《北方城郭》 正文 第 1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1 章 ———————————————————————————————— 本书来自:[site] [domain] 更多 TXT 好书 敬请登录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 ———————————————————————————————— 柳建伟 著 作者:柳建伟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75 ISBN:9787535434579 字数:536000 定价:38.00元 【作品简介】 这部长篇小说是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得主柳建伟的成名作、曾入选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终评篇目,获第三届人民文学奖。 小说以豫西南龙泉县城为中心展开,以追查一笔赈灾款的去向为线索,在四十余年的时间跨度内,对当代中国城乡现实进行了全方位、多层面的描画。说直面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深刻地描绘了社会大转型时期中国人的生存境况。小说气势磅礴、笔力雄健,有官场中人的博弈较量,暴发户的趾高气扬,正义者的奋不顾身,夹杂其中的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仇。小说成功地塑造了李金堂、刘清松、欧阳洪梅、林苟生、申玉豹、三妞等众多具有典型意义的人物形象。该作品被誉为反腐小说的代表作,又与《白鹿原》、《古船》、《平凡的世界》一起,并称新时期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四大名著。 【作者简介】 柳建伟,男,1963年生,河南南阳镇平人。先后毕业于解放军信息工程大学、解放军艺术学院、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花大学,获工学学士、文学硕士学位。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影视委员会委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供职于学《红太阳白太阳》《日出东方》等。 ·ABSTRACT·柳建伟 著 第一章 列车穿行在白茫茫的华北平原上。血色的夕阳在西面地平线上正由微弱的橙光对抗着从四面物,脚在清代,腿是现代,上身和帽子是解放前,万恶的旧社会。” “你这个‘组装’用得好!很合我这个珠宝古董商人的身份。小姐是到哪里发财呢还是闷得慌出去转转,我猜一猜。”林苟生眼锋一抡,看见身穿灰色制服、头戴船形帽的女乘务员正在不远处整理行李架下那些长短不齐的毛巾,忙站起来取下挂在行李架上的意见簿,坐下来掏出派克钢笔,嘴里大声说道:“我常年在外奔波,还没坐过这么干净整洁的车呢。你看这毛巾叠的,像是木匠用墨线绷过一般。你看这地板,啧啧。一○一不值了。跑肚总比没水喝强些。是的,我拍乘务员马屁动机不那么高尚,我是想睡下铺,谁都想睡下铺。常年跑车不容易,心里烦着呢。今天咱们给她写三条批评,这个月她就少收入一级奖金,下次出车,八十度的水就会变成六十度。再写两条表扬呢,奖金就可涨一级,心情一好,咱们的茶叶就会沉下去,咱们的地板就能当镜子用,咱们就可以从中铺换到下铺。小妹妹,你真的想爬那个上铺?” 少女摇摇头。 “这就对了。不过你错过一个历史性机遇,这个下铺一直空着,她也不会让你睡了,因为她没从你那里获得那微乎其微的温暖。我们有时候都很吝啬,是的,很吝啬。下一次你就能抓住这种机会了。”林苟生掏出怀表看一眼,“四十五分了,我要去巩固一下,别让人捷足先登了。怎么样,和我一起去找找‘船形帽’?我一个人睡不了两张床。” 众人像是被林苟生这番学问镇住了,继续缄默着。少女看看另一张空铺,再看看林苟生,低声问:“大叔,能行吗?” “能行。”林苟生赶忙鼓励道,“小妹妹,你要记住,人心都是肉长的,多个朋友多条路。” 这条路眼看着没法走了。车长领着两个样子像在中青年结合部摇摆的高高的北方汉子停在林苟生和少女面前,“船形帽”脸上挂着很职业化的微笑,身子倚在包厢间的挡板上。“罗记者、白记者,先将就在这里睡一宿,到郑州后看看能不能调到软卧去。这些天常有部长级的首长出巡。”车长挪过卧具,眼睛盯在林苟生的皮旅行箱上,“这是谁的东西?”那个被称作罗记者的黑脸忙说道:“这就相当麻烦了,我们只到柳城,不用再挪动。要不是任务急,我们也不会惊动常段长。”“这就见外了,为你们这些旅客提供方便也是我们的职责嘛。”车长探下身子,伸手朝小茶桌下搁了片刻,“天太冷,小莲,晚上多烧两小时锅炉。”“船形帽”连忙答应着。罗记者解开风衣,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皮夹子:“殷车长,把票买一下吧。”“不急不急,车票在餐车丢着,先去吃饭吧,我已经让人准备了。”罗记者发现周围的目光十分复杂,没再说什么客套话,似乎不愿再玩这种欲盖弥彰的游戏,拉了一把姓白的记者,走出十二号车厢。那个白记者一直没有说话,浓浓的剑眉紧锁着,显得忧心忡忡。 林苟生呆坐一会儿,闭目养着神,感受着那些不用睁眼就能分辨出的善意的或略带恶意的冷嘲。刚才受了林苟生教训的旅伴交头接耳一番,一见林苟生站了起来,都王顾左右而言他了。林苟生正愁没法下台,少女递过一把梯子,“大叔,咱们至少不用怕喝了茶水跑肚,咱们至少不用预服康泰克防止感冒了。”林苟生感激地看了少女一眼,“小妹妹,你的心也是肉做的,这话咱们听了受用。咱们都是苦孩子。”他走过去,把自己的行李挪到中铺,“阿Q一下怎么样?咱睡上面,他睡下面,夜里放屁熏了他。” 少女忍俊不禁,笑弯成一只虾米,喘着指着林苟生,“屁由氨气和二氧化碳什么的组成,比空气轻,只会上浮不会下沉,你可饶了我吧。”众人都笑了起来。林苟生接道:“罪过,罪过,大叔请你吃顿饭,你不反对吧?没听人说不吃白不吃?”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2 章 “吃了也白吃。”少女收了随身听,“走,白吃谁不吃。” 走了几步,林苟生又折回来,取了旅行箱挂在肩头。“什么东西这么金贵?”少女问道。林苟生压低了嗓音:“这是咱的稀饭碗呢,小妹妹。” 一宿无话。林苟生喝得微醉,早早歇了。罗一卿和白剑喝了酒回来,白剑仍无谈兴,只好都歇了。 白剑久久不能入眠。作为国家中华通讯社就要迈进四十岁门槛的记者,年余来竟很少换上一张笑脸。七月里,换房无望,小“一一”的帽子没能摘掉。年底,想把记者前面加个高级的愿望再次受挫,在中级职称上踏步七年,这在全社不属绝无仅有也算凤毛麟角。分房受挫有些软件因素,譬如他在京城除了有记在自己名下的一室一厅,尚有一幢部长楼里留给他的房间,若安排一些中职进两室一厅,就需要他发扬风格。职称没解决,关键是他硬件没过关。几批名牌大学的研究生甚至博士生进社,白剑头上那顶工农兵牌的帽子越发醒目了,这是一。当年他由一民主党派中央某机关调进通讯社,并不是因为他在新闻界已崭露过人的才华,而多少因为他表示不再想写那种千篇一律的讲话稿后,岳父大人冉部长过问了此事,这在凭实力吃饭的时候,常让人多少有点不快,这是二。不屑去写那些“某某说”、“某某又说”、“某某强调说”、“某某总结说”这类新闻,又没写出轰动一时的大块文章,工作的质和量都缺乏竞争力,这是三。婚姻爱情呢?冉欣当年一心一意嫁他,让他享用了少男少女的爱情的同时,还满足了他极大的虚荣心,他从中原一个小县里不起眼的家庭一跃进入了京城上流家庭。这种沧海变良田的巨变,为他的未来提供了一种坚实的基础。可是,数字顷刻间把他的生活照得明晃晃的。作为重灾区的龙泉县,至少能得到一亿元救灾款,全县受灾人口三十万,每人得到六十元,不过用掉一千化和历史。龙泉在柳城地区,更有独特性,文化上属中原文化、楚文化和商洛文化的杂交;便是地理,你只看到了四周的山。这里的河流,一半属于长江水系,一半属于黄河水系,绝对是全国独一份;历史嘛,一言难尽。”罗一卿反击道:“这么个宝贝,你怎么多年没送它些秋波?” “小妹妹,你不知道,我上辈子就是一只大黑熊,这里面故事长着呢,等会儿再说。”林苟生边绑着腰包边大剌剌地端坐在白剑和罗一卿对面的铺位上,“白兄弟懂那个久别胜新婚,品的是那个又爱又恨的斩不断理还乱。明一样久长。西汉元帝元延元年下旨设龙泉县,冬月破土建县城。王莽新朝地皇二年,后来做了东汉光武帝的刘秀与王莽大战龙泉,刘秀兵败,只身逃脱,现城东四十里有口扳倒井就是刘秀王莽战龙泉的见证,这场大战,龙泉县城被王莽焚毁。光武帝建武十五年,再降旨重建龙泉用以拱卫东面百里处的战略要冲柳城。汉献帝建安十化背景。一个现代化的新村出现在这样一片古老的土地上,其醒目程度可想而知。马齿树村是一个三千多人聚居的大村庄,近几年靠苇编工艺品致富,据信用社提供的数据,该村每户平均存款已达三万元。该村村支书马呼伦在村支书的位置上已稳坐三十年了。在龙泉几百村支书中,马呼伦算是一个风云人物。刘清松决定抓马齿树这个点,一是因为马呼伦在马齿树是铁腕人物,可以使这个新村在预定时间内出现在龙泉的地平线上,迅速引起上级政府注意;一是因为马呼伦几十年来一直我行我素,和李金堂庞大的官员系统不搭界,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磨擦。正月初章嘛。没必要太忍让了。”刘清松倏地抽出了手:“不要动这方面的念头!他们的关系,一年半载摸不清楚。他们对龙泉都有过大贡献,这些小事,无伤大雅。日子太久,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再说,如果能在这方面轻而易举抓住他的把柄,陈东明、吴春林、任怀秋会在龙泉输那么惨吗?我在地委组织部工作多年,知道这三任龙泉县委书记都不是善茬。要能动这方面的心思,他们也早动过了。我的意思是,咱们在龙泉尽可能绕过他,不损伤他们的根本利益。你说得对,咱们不打算在龙泉老死,没必要染指人家的自留地。”庞秋雁嘟囔着:“我听你的。我不过有点好奇,他们年龄相差二十几岁,如今仍能这样默契配合,是不是有点怪?”刘清松用钦佩的口吻答道:“李副书记这个人很值得研究,欧阳也不是一般人呀!我只是弄不明白李为什么不走出家庭和欧阳重新结合。龙泉没人能挡他走这一步,为这样一个女人,走这一步也值。”庞秋雁不屑地哼了一声:“是不是动心了?动心了,你抢去就是了,现成的,明天就可以办结婚证。”刘清松故意道:“这倒是个好主意。”“你敢!”庞秋雁又捉了刘清松的手,用力拧了一把。刘清松连声道:“投降投降!只有李这样的人才敢重温三宫六院的风流。我有多大的胆,你还不知道?李有的这种气,一般人难聚。这一点,我远不能及。”庞秋雁冷笑道:“你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一个土财主,勾子里留点三妻四妾遗臭罢了,能称得上风流?他敢这样胆大包天,都是龙泉这帮土著给惯的,捧得他跟皇上一般。弹丸大的龙泉,只能养出夜郎之气,怕他做甚?龙泉不是独立王国,我就是看不惯。”刘清松道:“我哪里是怕,我只是在寻找捷径。和这样一个层面上的人斗,能有多大的劲头!在龙泉搞出一片新村,我们就快该离开龙泉了。”庞秋雁抿嘴一笑,“这才是你刘清松!” 司机把车开得很平稳。 习武,清康、雍、乾百余年里,高白两家共出进士三名,文武举人十三名。民国初年,白朗在豫、陕、鄂三省起事,白家在上风头坐了三十来年。 土改时,高四喜登上八里庙政治舞台,成立高级社时任社长,后任二十余年八里庙大队支书,三年前改任村支书。高四喜面临的政治危机,引发于一场计划生育风波。进入六十年代,八里庙高家的总人口再次超过白家,经过二十余年的消涨,高家在八里庙已在人数上占绝对优势,白家族里辈分高的人深感事态严重,一个鼓励增长白家男丁的计划旋即出台:凡白姓人,平均承担那些超生家庭应付的罚款,不惜任何代价实现每户生两个男孩的目标。三年来,不足一千七百人的白家出生人口竟超过高家三倍。八里庙的超生问题,使凤凰乡在县里丢尽了面子。常富申书记、周有才乡长只好给高四喜发出最后通牒:“半个月内,你想不出办法把那些三胎、四胎从女人肚里弄出来,你就准备让贤吧。”高四喜哭丧着脸道:“罚款他们不怕,一年超生一二十个,一两千人均摊,伤不了筋骨。”周有才黑着脸说:“上个月你让乡里派四十人去扒了七家的房子,也没有弄下一个孩子,你这支书到底是怎么当的?”高四喜蹲出一个黑乌鸦,伸着脖子道:“常书记,周乡长,那七个女人连面都没照一个,七家三十五口,派饭派了三天,白家腾了四个宅院都住进去了。如今挣钱的路多,只过半年这七家已有三家在动手盖房了。”常富申叹一句:“这些年你太吃尖吃尖了,白家人口占八里庙百分之四十,支书、村长、会计、保管,都由你们高家干。十个村民组,你们高家就占了八个组长。给白姓一个团支书,干了六年你还不同意他入党。白云飞从部队下来八年,我三次提出让他当民兵连长;你又说民兵连长是抓枪杆子的。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周有才瞪了高四喜一眼:“你拿个办法吧,我们已在刘书记那里立下军令状,半个月解决不了这件事,我和常书记一起辞职。不过,在我们辞职前,只好先把你免了。”高四喜咬咬牙站起来,“办法我倒是想了一个,不过得要你们撑腰。八里庙有八个怀着三胎、四胎的女人,有六个娘家都是凤凰乡的,都有娘家妈。”常富申说:“孩子在女儿肚里,你提娘家妈干什么?”高四喜三角眼瓷地一亮:“由乡里出面,把这六个娘家妈请到乡政府大院来,弄间房子摆个手术台,保管这几个女人都会来,来一个,绑到手术台上割一个,不出三天,这事就结了。”周有才一拍大腿道:“有门!高四哥到底是块老姜,想得绝。这事要是成了,说不定能在全县推广哩。高四哥,把老太太们请来,剩下的事就是你的了,乡里没那么多人手。”高四喜得意地说:“中。治人这事,咱在行。”常富申担忧地说道:“一定要组织严密,千万不能惹乱子。”周有才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刘书记有话,要不惜任何代价解决超生问题,请几个老太太来乡里住两天,这算啥。结个扎,流个产,小手术嘛。” 六个娘家妈在乡政府住了三天,那些孕妇一个都没出现。人倒是来了不少,都是送饭的、送水的、送水果的,大肉大鱼烧鸡吃得两个年长的老太太直叫着糟踏东西。第四天,书记乡长去县里开棉花会议,高四喜出了新招,他让人拉来一车碎石头,分成六堆铺在乡政府院子里,派六个基干民兵荷枪守住大门,把六个老女人背捆双手推到六个碎石堆前,他走到门口朗声说道:“从现在起,不准送饭送水,老太太们跪在石头上,哪个女儿心疼,来乡里一个换一个。”四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年长的花白头发女人终于支持不住,身子一歪倒在碎石上。接着,一个少妇哭喊着冲进院子,去扶起老太太。老太太摇摇晃晃走到乡政府门口,临时手术室就响起了女人尖利的叫声。老太太流着泪喃喃道:“都四五个月了,多可惜呀!”高四喜哼着小曲说道:“嫂子,这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她们犯了国法,不吃点苦头成何体统!”到下午四点钟,院子里只剩下那个年纪最长的老太太了。她一次次摔倒,一次次起来,嘴里不住地喊:“让他们整死我,红红啊,你可别进来,再……再有两个月……让他们整死我……”话没说完,她再一次栽倒了。大门外黑压压的人群一片骚动。“弄不好真要出人命。”“这大娘也太倔了,那胳膊能拧过大腿?”“恐怕是个后娘,要不天下能有这样狠心肠的女儿。”“这女儿恐怕不在龙泉,要不然,谁有这种铁石心肠。”“这是谁想的歹毒法子,肚里恁多的曲曲弯弯!”“能行一点,政府也不会这么做,听说这次抓的都是三胎。”红红哭叫着,从街上一家铺面里跑出来,撕开人群,冲到院子中央,蹲下已经显得笨重的身子,喊一声“娘——”把老太太抱在怀里。老人醒转来,看见是女儿,甩手打了女儿一个耳光,气得背过气去。红红哭叫道:“我娘不行了,快送医院。”几个男人冲进院子,抬起老太太出了院子。八里庙的几个民兵把红红推搡到了手术室。高四喜一看大功告成,从地上站起来,两手交替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冲着背枪的一干人叫着:“完事了。啥场面我高四喜没见过?想翻天,没门!走,喝酒去。这两天大家辛苦了,每人补贴三十元,从超生罚款提留中报销。” 第 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3 章 当天晚上,红红因大出血差点丢了性命。第二天上午,六辆崭新的六轮拖拉机载着两百多人出现在县委大门口。白云飞把写好的状子交到县委传达室说:“我们要见刘书记,要求严惩草菅人命的凶手。”他手朝窗外一挥,两百来人都跳下车,盘腿坐在县委大门外小广场上。刘清松听说是为了计划生育静坐,孕妇现已脱离危险,没再细问,吩咐道:“革”期间,借全国武斗之风,高白两家白方要挖祖坟彻底揭开谁是爷谁是奶之谜,已占上风的高家认为高家是爷早已板上钉钉子,要不为什么高家占三个寨门,就拼死护墓,双方发生四次大规模械斗,死伤三十余人。回来这五天,白剑除了外出暗查当年救灾的情况,剩下的时间就是听堂兄弟白云飞讲这几年白家如何受高家的欺压,央求他想法促成白云飞当村支书。白剑居京都多年,对这种无意义的争斗更无兴趣,只是做个听众,弄得白家族上对他都颇为失望,背后叹息白明德这一脉一代不如一代。白明德年轻时做甲长,四五年春还有手刃日本兵的壮举;儿子白祖贤虽是一介书生,研究黑米种植二十年,也还知道良种只供应白家。这个孙子在京城呆了十几年,一点能没学,学成一个圣人蛋,满口什么团结呀什么的大道理,连谁是爷谁是奶这样的根本问题理不清楚,和谁团结?因此,这次白剑在家,收获的尽是咀嚼不尽的落寞和隔阂。 骑车走进西北门,便看到一堆瓦砾,一个老妇人正在挑拣那些还能成形的砖头。“高革”的极度混乱中发展到今天,能让地委发出“外学温州内学龙泉”的号召,刘清松没立寸功。按一般逻辑,刘清松这种坐享皇帝是不会伤及李金堂这种马上皇帝的。然而事实上,龙泉只是像一个王国,距帝国的所有风光相距不止三舍之地,李金堂一不留神很快就会被扫进县志那些发黄的书页里,仅仅作为引导历史车轮前进的路标。明永乐皇帝朱棣,深得万世留名之道,借机发兵登基后,不多年就把首都由金陵迁北京,大兴土木建造皇宫,天下稍平,即下旨编一部《永乐大典》,成为仅次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知名帝王。朱棣的成功显然在于他注重形式。刘清松的居心,深得朱棣的真传。他先改建一条街,又造一个新村,下一步呢?这样,他就会在一个不出产英雄的时代,以有形的街、村、城引人注目,并可企望触摸一下永垂千古的衣裙。如果这一计划完全实施,他李金堂几十年来的所有劳作,仅仅只配作刘清松辉煌事业的基石。李金堂想透了这一层,心中暗叹后生可畏。去年他提议更改街名,一是为了抛出和为贵的绣球;二是为了一旦刘清松过于难驯,能多一个可供攻讦的靶子。前几天托病不去参加现场会,则完全出于本能,感觉这样下去会在刘清松设下的圈套中就范。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李金堂伸手仔细抚摸了自己的脸颊,一股浩然之气又在胸中激荡起来。我还没老,我还没老,和清松这种有头脑的年轻人斗一斗,才有意思。这个记者来得好哇!如果设法让刘清松赏识的王副乡长带人连夜扒掉系,能说一口漂亮的普通话。” 李金堂心里盘算着:白剑的根在龙泉,交上这样一个能吹响大喇叭的人,总是个好事。若是个机灵人,他会很快明白的。这事要赶在刘清松下山之前做了,迟则生变。他伸出一个手指在空中划了几个圈,“我看应该先把他请到县城,联络联络感情,日后县里工作上有了成绩,北京新闻界也好有个照应。新泉,明天你亲自去把他接过来,用我那辆车。陈主任,你到古堡给白记者安排个房间。”说到这里,他止住这个话头,对陈远冰道:“我还有件事要单独和你说说。”朱新泉和夏仁走后,李金堂站了起来,踱了几步,转过身道:“今晚你就去找组织部温部长、人劳局魏局长,明天把白剑的妹妹由工人转成干部,这姑娘已经有文凭,也算落实政策。”陈远冰问:“安排到哪里?”李金堂笑了,“夏干事不是讲了吗?这个小白虹长得像杜宪,会说普通话,就安排她当记者兼播音员。后天早上县电视台要有这么个白记者。” ·2·柳建伟 著 第三章 古堡是一幢石头砌成的方方正正的二层楼,清光绪龙是一对恋人后,这一壮举就多了一抹殉情的玫瑰红,让龙泉狂热的少男少女唏嘘不已。白剑不明白是什么力量把陈妙清关进这样一幢石楼里,是爱情吗?如果不是爱情,那又会是什么?十年如一日,擦拭同一个楼梯上的血迹,当事人却又不知为什么,这实在让人费解。 难道这就是龙泉人的个性?白剑想着。 李金堂一见白剑,就送去一缕恰到好处的温情。他把半旧的军大衣脱下来,交给朱新泉,不等介绍,把手伸向正在大厅冥想的白剑:“你和祖贤年轻时长得很像。你回来了,该早打个招呼。”白剑握着那只有力的大手,“李副书记,我这次回龙泉,纯属私事,不敢惊动你们。你认识家父?”李金堂拉着白剑走到一排黑沙发前,“坐下说,坐下说。我和祖贤五六年就认识了,他和你母亲立志要把失传多年的黑米培育出来,为这事我们讨论过多次。六十年代初,我去过他的试验田。后来,我靠边站了。七十年代我第一次复出,知道你父母仍在搞黑米种子,很想再去看看,一场大洪水,竟……不说这些了。如今黑米在龙泉已种植成功,你父母可是大功臣呀。你这次回龙泉,避免我们犯一次大错误,给我们敲了一次警钟。”白剑觉得该给龙泉方面吃颗定心丸,说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经济发展了,也要通过一定的形式体现,只是一刀切不好。昨天件办。胖大叔,白记者住这里,你要保证他吃好,又不能超过标准。” 林苟生讨了个没趣,摇摇头道:“没福吃这对虾团鱼汤呀,只好喝咱们的芝麻叶面条。白兄弟,从今咱们是邻居了,打麻将三缺一了叫一声,我一定捧场。可惜呀,已晚了半拍。”白剑不敢接林苟生的眼风,嘴里说:“能和你这大商人做邻居,三生有幸。”林苟生哼了两句酸曲:“房顶上跑马我还嫌低呀,面对面睡下我还想你呀!能和你这种大人物做邻居,咱们是三生有幸、十的流浪汉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那时你四十出头,社长的位置就是你的。这个时候,你根深叶茂了,又正值盛年,要是觉得仕途兴致未尽,还可以搞个什么委员当它一当,要是觉得这一面船到码头车到站了,就可以在爱情的坛子里泡上一泡了。”白剑早把脸转向了林苟生。这个魔鬼般的阔佬不可能知道他的婚姻状况,可是这一番话却像是他潜意识的一种阐释。白剑有些害怕,有些恼怒,有些不知所措,被人勘破潜意识可不是件轻松的事,他感到浑身燥热,右手神经质地解着扣子,忽然间他笑出声了,“林老板,你在这方面可算个大学问家了,你为什么自己不去做孛儿只斤忽必烈?你作为一个商人,和我合作,总要收点利息吧?我很难相信你这些肺腑之言是对我的无私奉献。你能不能也亮亮底牌?” 林苟生咳了一口痰吐到厕所里,踅回来说:“晚了。我已经五十出头了,除了自由的身体和大把的金钱,我一无所有。青春死了,经验就派不上用场,这就是社会和人生的残忍之处。饭厅里你都看到了,我根本无法还手。三十年前不是这样,是李金堂亲手杀死了我的孛儿只斤忽必烈。我再也没多少机会了,这回铁了心押你这一门。我把什么都掏给你,认不认我当朋友在你。” 林苟生和李金堂的交往史,可以上溯到三十二年前的初秋。那时,李金堂还在县委组织部长的任上,一身灰色的中山服,左胸的口袋里别着两只钢笔,梳着偏分头。显然,他想以这些形式和挤得古堡楼道变窄的工、农、兵干部划清界限。秦江县长一手栽培了李金堂,夏天里已经暗示他准备提升他当抓农业的副书记。有了这层关系和这种暗示,李金堂自然对秦江言听计从。 忽一日,秦江来到李金堂的办公室,把一个小纸条交给李金堂,说话也有点神秘兮兮的,“我这次去省城开会,段书记介绍给咱县一个历史系高材生,学生会主席,又是党员。路过地委,迟专员专门对这个高材生的安排作了指示,要把他安排在一个重要的乡镇锻炼锻炼。他要来报到,就安排他到石佛寺镇做抓农业的副镇长。王书记问起来,你就说是地区迟专员的意思。”李金堂心领神会,满口答应了。林苟生的档案到了机要室,旋即被机要员小花送到李金堂的办公桌上。小花新婚不久,面带桃红,俯在桌子对面,右肘支着桌面,手指散成一朵兰花印在右脸上,白底蓝格衬衣的领扣似是被饱满的胸脯挤开了,枣红色土漆桌面一压迫,就把白皙的乳沟压个呼之欲出,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忘我地看着正在仔细阅读卷宗的李金堂。过了好一会,李金堂没改变姿势,眼皮都没翻一翻,小花娇滴滴地唤了一声:“李部长,这份档案我又不拿走,你想咋看就咋看,我还有困难向你反映呢。”李金堂轻哦一声,眼睛仍没抬起。林苟生小他四岁,一进龙泉就是副镇长,这个现实让他微微感到有些不适。或许,仇恨的种子正是在这里下了地,李金堂自己并无察觉。如果升任县委副书记能很快实现,林苟生在四年时间里需连升三级,才能和他平起平坐,这就好接受些。小花娇嗔道:“青石板巷的房子太小,屋里又阴又潮,前些日子下雨还漏雨。我问了大夫,这房住上三两年,就要得风湿性关节炎。城隍庙街老欧阳家的染厂归了县委,人家宣传部已经有人搬进去住了。”李金堂抬起了头,一眼就明白了这女人的心,既然已经知道女人的要求,也就不客气地把眼风顺了那开放的领口朝里吹了吹。吹冷了似的,小花左手一把捂住那里,却没想捂个严实,轻动着小嘴咬着翘着颤抖的大拇指。不就是换两间房子吗?这对身为组织部长的李金堂来说太容易了,容易得他不想立即答应,他把身子朝后一仰,说:“你青石板巷的房子是不是真住不成呀?”小花嘟着嘴,“我能骗你吗?你抽空去看看,明天铁柱他们要到省上接三辆‘解放’牌,三五天回不来,我带你去看看。”李金堂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愉快,答应说:“那就明天晚上去看看。”顺理成章地伸出大手拍拍小花依旧支在桌面上的瓜子小脸,“你可不要骗人呀!”小花大胆地伸手打了李金堂一小巴掌,转身向门外走,开了门又站住了,回眸望了李金堂一眼,这才离去。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4 章 第二天晚上,李金堂爽约了。傍晚的时候,他对坐在对面刚来报到的林苟生说:“苟生同志,晚上我请你去吃鸡丝馄饨。”这一决定并没影响他第一次品尝权力和性爱的种种滋味,而且等出了别样的味道。小花因头一晚没见到李金堂,知道这个男人不好对付,一见面就使出浑身解数,十分投入;李金堂则因头一天在馄饨馆听了一番林苟生不知天高地厚的演说,一肚子仇恨无处发泄,狠巴巴的不像是在偷人。 尽管李金堂一开始就把林苟生当成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但在以后的一年里两人却没有发生任何冲突。李金堂很平稳地升任县委副书记,林苟生轻描淡写地当了正镇长,离县级领导只有一步之遥了。 春天里,全国大鸣大放的声音响成一片。在这个关口上,李金堂自觉地选择了观望态度,林苟生则成为石佛寺镇鸣放的同情者。到这年的隆冬,所谓右派分子已经水落石出,林苟生因坚决反对分配名额的做法,保护了近十个人,自己却落了个右倾的名声。不幸的是,林苟生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察觉。三个月后,全国的高音喇叭都在重复四个字:赶美超英。林苟生在县三级干部会上,毫无遮掩地宣称:“十年超英,十五年赶美,是不可能的,至少在龙泉是不可能的,它不符合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李金堂毫不客气地说:“没有能力的人,就不要再占茅坑了。”林苟生冷笑着梗起脖子道:“我倒看看你们这些能人怎么超过英美,我只知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李、林两人间的冲突开始了。 报上开始试探着放卫星了。李金堂读着省报上登载的小麦亩产三千右派对待时,县、地、省三级一路开着绿灯。 林苟生久久地默坐着,像一座地狱门口的雕像。白剑感到自己在动摇着,赶紧说道:“老林,咱们是不是今天打住?其实你讲得很深刻,也很精彩,给我打开了认识政治本质的闸门,改天我再听故事好不好?”林苟生一梗脖子,狠巴巴道:“我是在下注,不是在收钱。你的忍耐力让我失望,这一页咱还没看完呢!你不要为我难过,更不要为我惋惜。伯乐相千里马、捧千里驹,只是因为伯乐知道骑上千里马,抢起钱来快捷,逃起命来方便。要是千里马抬起蹄子踢伯乐,伯乐就会毫不迟疑地挥剑斩了马腿。这就是我理解的政治的本质。后来就饿死了很多人,那时候你穿着开裆裤吧。我认为我根本没有错,就开始向上写材料反映龙泉那几年存在的问题。写了三年,没人理睬,一气之下,我就给毛主席写了万言书,反映反右派扩大化问题,反映右派所受非人待遇问题,反映饿死人的问题……这份万言书三个月后落到李金堂手里。那年春天,我又多了一种身份:现行反革命。几年后,李金堂托关系把我送进了省第四监狱,要消灭我的生命。小兄弟,我们有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你说对吗?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备了一些,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白剑连声说:“睡觉吧,睡觉吧。我很喜欢听你讲故事。” 第二天早上刚起床,白剑接待了不速之客刘清松。 刘清松在四龙乡接到王副乡长的电话,顿时被惊得四肢发软。第二个战役因为开枪事件,已经无法再打了。如果白剑把这件事捅上去,龙泉很可能会变成他仕途中的一片死亡沼泽。他用电话严令停止轰轰烈烈的改建新村计划后,天已经黑透。四龙在伏牛山腹地,距县城件材料,也不想放弃和刘清松接近的机会。灯会开幕式搞得隆重却不热闹,县委正副书记四人,只有刘清松一人出席,人大、政府、政协三大家只有几个副职出席。观灯的时候,刘清松一直伴在白剑左右,通过那些奇形怪状的灯,侧重介绍了龙泉几家龙头企业。白剑对此兴趣不大,为了照顾面子,不停地掏出笔记本,在上面划上几句。刘清松感动了,目送着一个游行的女子高跷队说道:“宣传部有现成的材料。朱部长,白记者需要石墨矿、麦饭石矿和县里丝绸玉雕业的材料,明天你找一份送给他。”朱新泉当即指示夏仁去办公室取来,又说:“刘书记来龙泉后,县里才有了真正的矿业。其实,龙泉自然资源十分丰富,除了石墨和麦饭石,还有金矿、碱矿,贮量都不小哩。以前我们都是老观念,眼睛盯的只是农业和手工业,限制了龙泉经济的腾飞。刘书记倡导办实业,于龙泉可算是功德无量,值得大。”刘清松笑答道:“这算什么能力,龙泉境内遍地是宝,要不然,巧媳妇也难为无米之炊。”白剑有一眼无一眼地看那些半土不洋的灯,寻找单独和刘清松说话的机会。接触朱新泉两次,白剑对这个十分称职的宣传部长没什么好感,自然不愿意在朱新泉面前露自己的底。这个刘清松,白剑很容易接受。在他看来这个年轻的县委书记是个相当不错的官员,过年后这半个月,搞新村试点,去新建的石墨矿蹲点,还搞出这么一个灯展让群众狂欢,心里没有龙泉几十万人,日程不可能排这么满。朱新泉刚才那番话,证实了刘清松和李金堂之间的矛盾。白剑看看形影不离左右的朱新泉,转过脸对刘清松道:“刘书记,差点忘了,明早约好和社里通电话,我看龙泉从农业、手工业县向工业县过渡的路子很有代表性,我想今晚就看看那些材料。”刘清松不再谦虚,说道:“中国的出路在于建设有中国特色的工业文明。几年来,内陆省一不注重基本建设,二对中央力保农业的方针认识片面,三对小平同志的特区理论认识不够,经济上才没有大的飞跃。到底是记者,一下子就总结出来个结论,我只是感觉这些事情该做了,等不得,也就摸着石头过河了。有时候难免有些顾头不顾脚。如今这路是越走越难了。”朱新泉一听刘清松和白剑切磋出了一个宣传点子,自然一下子就想到了白剑这篇文章会给刘清松带来什么,紧接道:“我去催催这个夏仁,办事总是拖拖拉拉。”朱新泉走后,白剑有点急不可耐了,如果不利用一下刘清松和李金堂的矛盾,从正面突破,肯定困难重重。他左右看看,意味深长地说道:“刘书记,今晚县里领导来的不多呀!开幕式一结束,怎么都走了?”刘清松苦笑一声,“老弟,龙泉的事可不是那么好拾掇的。新村的事怪我考虑不周。说点不该说的事,若不是我在常委会上拿出你的胶卷,告我刮新共产风的材料早送地委了。这种活动,能来这么几个人已经不错了。白老弟,这回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呀。日后有用得着清松的地方,你尽管说。”白剑松一口气,接住这个话头说道:“千万可别这么说。如果不是我插这一脚,你的新村工作正红火呢。刘书记是不是觉得这是人的问题?”刘清松听白剑话里有话,精神为之一振,说道:“白老弟回龙泉不是休假吧?听说你多年没回龙泉了,伯父、伯母都在大洪水中遇难,看了故土不好受。白虹的问题已经有人替你解决了,还有什么困难也可以跟我提。” 白剑知道眼前这个人不是等闲之辈,便准备押一宝,叹口气道:“只怕他们日后要后悔的。这次回龙泉,我想查查当年大洪水后的经济问题,不知刘书记是否能给提供一些方便。当年拨给龙泉的救灾款差不多有一个亿,可分到灾民手中的只有几千万。可见贪污腐败不是近年才滋生出来的。这个问题不解决,将来肯定会出大乱子。仅龙泉一县,当年至少有一千多万救济款不知去向,这可是些救命的钱呀!” 刘清松万万没有料到白剑是为着这个目的回龙泉的,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原来他是要反弹琵琶呀。是不是他的父辈和李金堂有隙?他翻这笔旧账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不管怎么说,他没把我当成外人,听话音又是……刘清松来不及细想,边走边说:“眼下,治理贪污、腐败是工作重心之一,翻这本旧账肯定会引人注目。白老弟会抓点子。当年救灾工作的混乱,我在地委工作时已有耳闻。时下有种观点十分片面,似乎贪污、腐败是改革开放带来的,是商品经济的产物。要真是这样,还会出现当年的刘青山、张子善吗?是该翻翻这些发黄的历史,也好向今天几十万龙泉人民有个交待。我会尽我最大努力支持你。”白剑见刘清松答应得爽快,又补充道:“咱们的目的一致。当年修的七座水库加重了龙泉人民的灾难,多少年了,这笔账也没人过问,越放越糊涂了。时隔十几年,应该让龙泉人知道当时他们的全部生存状况。如果方便的话,我也想看看当年修这些水库的各种资料。”刘清松答道,“我会尽快找到这些东西。” 过了三天,刘清松仍按兵不动。他要好好权衡一下利害。查这样一本陈年旧账,恐怕不会风平浪静,真要卷了进去,弄不好会两败俱伤。眼下,李金堂并没做什么不利自己的事情,犯不着自己先把水搅浑了。白剑却等不及了,发了两篇对刘清松以示友好的文章,不见刘清松反馈,又不便多催问,他又开始了采访工作。 这天中午,白剑垂头丧气从民政局回到古堡二○一,林苟生悄无声息地跟了进来,把白剑吓了一跳。白剑生气地说道:“你这个人真太随便了,怎么连门也不敲。”林苟生装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挠着头说道:“鄙人拜访住宾馆的朋友,不但从未忘记先敲门,而且在敲门前总要查看门把手上是否挂有‘请勿打扰’的牌子。问题是你进来时根本没有关门。”白剑坐在沙发上白了林苟生一眼,“你还是发你的财去吧,你的章回小说我现在还没工夫听。”林苟生机警地回头望望走廊,掩上门小声说:“小兄弟,听不听没关系。咱们财要发,朋友也要交。我这是来给你提个醒儿,这仗不该这么打,你一出马,就把你弄到明处了。你不要又说我跟踪你如何如何不道德,你想,我把多大的赌注押在你身上,怎好眼看着你有闪失而坐视不管呢?”白剑哭笑不得,怪怪地看着林苟生说:“那你这个高人给点拨点拨吧!” 林苟生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只大牛皮纸信封,“这是当年大洪水中犯罪方面的情况通报,无偿送给你。其它方面的东西,只要不是绝密文件,你陆续都可以从我这里得到。这些犯罪五花死谏的风光。电台播的新闻你们听了没有?咱们县正在告别农业文明,朝工业文明奔呢。这真是好名词。这告别也真容易,开个石墨矿就告别了。不过,这也算为咱龙泉长了脸。可是,还是居安思危的好。新泉,白剑是大记者,水平高,来了没几天,就在中央级电台为龙泉写出一篇妙文,难得呀难得。你应该派个得力人跟他学学,顺便照顾他的生活。这白记者前几天又去了民政局采访,天知道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奇文!是呵,文人手中的笔有时也可杀人哩,杀人于无形。这一把算黄了,散了回家睡觉。” 朱新泉出了院子,摸出手帕擦擦额头。看来必须派夏仁进古堡做奸细了,李金堂的口风里已经藏针,这事马虎不得。 第 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5 章 李金堂并没睡。白剑最近的行动已经让他感到一丝不安。放着开枪扒古建筑的大彩头不拣,去吹刘清松、去民政局问十几年前的旧账。他到底想干什么?这个白剑又在医院里听到了吴玉芳的事,这能是巧合吗?直觉告诉他,有一股不利于他的势力正在形成。李金堂警觉起来了,准备给有关人物打打预防针。过了半个多小时,钱全中带来一个人。他头发蓬乱,一脸睡意,一进门就打个哈欠。李金堂眉梢兀自跳一下,“玉豹,你有大难了!”申玉豹打个冷噤,眼睛里生出了亮光,吃惊地望着李金堂。李金堂叹口气道:“我真不愿你变成扶不起来的刘阿斗!这几日你听到些什么不利你的事情没有?”申玉豹茫然摇摇头。钱全中嘿嘿笑着:“玉豹正和三妞打得火热,刚才我喊他,他正在弄那事,等了一支烟工夫才给我开门,他会知道什么。”申玉豹彻底醒了,忙问:“出了啥事?” 李金堂背朝着申玉豹:“你老婆变成个恶鬼,附了一个姑娘的身,在医院把你们做的事全讲了,如今这件事已闹得满城风雨。”申玉豹眼神迷乱,喃喃说:“真、真有这事?”钱全中啐了一口:“真个屁!是你老丈人捣的鬼。”申玉豹满不在乎地说:“他们连北京都去闹了,怕个毬。”李金堂严厉地瞪了申玉豹一眼:“胡说!这么闹下去,我也保不了你。县里回来个大记者,他爷爷有病住院,闹鬼时他在场。我已经查过了,当年他在太阳村插过队。你掂量掂量吧。你这样做不得人心,你知道吗?没有吴天六,你申玉豹能有今天?这件事要想点办法,你懂吗?这个记者恐怕是冲你来的。”申玉豹急忙央求说:“李书记,你划个道道,我去做。” 李金堂坐下来喝了一会茶,语重心长地说:“眼下你需要破点财收买人心。你想想,你老婆变成了一个冤鬼,在阴间走投无路,你要是个好丈夫能无动于衷吗?你肯定会心疼得不得了,这样人们才会另眼看你。这件事要将错就错。另外,你丈人吴天六当年把你当亲儿子看,你也要借机尽尽孝心,表示你申玉豹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那个白记者的爷爷也是个老人,也在医院住,这样事情就好办了。你这样做:你去县医院说你听说了闹鬼的事,心里不忍,完全信了,愿意捐一笔钱,付春节过后到现在住院的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和十字吗?你也忒小瞧咱五十年代的高材生了!唉,听说医院里闹了鬼?”白剑说:“我正为这事找你,你是出去办事呀?”林苟生竖起一根食指压在嘴唇上:“几天不见,你把我想得心疼。这会儿实在不能回去陪你,前天我花十元钱从一个老地主婆,当然现在摘了帽就像我叫摘帽补充右派一样,我从她手里买到一只摔断的翡翠玉簪,找人切成六个界面,约好今晚去取。广州批发价,一枚章来的,理智上虽然已作出了正确选择,感情却仍在嘀咕。这轿总不能白抬。李金堂筹划这个庆典,也会请白剑到场的。白剑欠李金堂一份人情,说不定也会为申玉豹抬抬轿。工转干不是个小工程,白剑明白这个道理。看来应该给白剑一点诱惑了,要不然,他恐怕要认为我言而无信了。为了让李金堂安稳,犯不着放弃这个白剑。李金堂走这步棋,本来也没多少善意。是呵,用不着退让。想了好一会儿,刘清松拨通了庞秋雁宿舍的电话,“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办一下。”庞秋雁那边嘟囔着:“人家正在休假,你不来慰问慰问,又派什么劳什子工作。”刘清松把嘴贴紧话筒,低声说,“怠慢了我的有功之臣,找机会我一定补过。眼下这件事,必须由你来做。你给招待所二○一白记者去个电话,就说他要的东西我已经联系好了,明天去财政局查批件是个机会。你要守住他,最好拖到晚上。”庞秋雁那边吃吃笑起来:“什么重大机密事,连我都敢押上呀?孤男寡女呆一起,你就不怕我给你出个情况?”刘清松骂一句:“当心水门事件!你办事,咱放心!事后给你详细汇报。”庞秋雁不依不饶,纠缠道:“事办成了有什么奖励?现在能不能在电话里预支一点点救救急,我这边都火烧眉毛了。”刘清松笑骂一声,把电话压了。 查批件的事刘清松已作了周密安排,白剑用了两个小时就抄完了当年各级批件上的有用部分。中午,庞秋雁提出请白剑到城北门新开张的狗不理灌汤包子店尝鲜,白剑欣然同意。谁知这一顿包子竟吃了整整半天。白剑从未遇见过庞秋雁这样豪爽、这样健谈、这样能喝酒的女人。庞秋雁从社会、政治,一路谈到婚姻爱情,连对婚姻的极度不满也不隐瞒,说到动情处还眼圈发红,“不瞒你说,我们已经分居几年,这次从广州回来,路过柳城,我只是去学校看看女儿。其实,每一个进入政界的女人,都比普通女人苦,那一本本经难念呢!表面上看,我是一个工作狂,广州之行,天天像打仗,累个贼死,回来又马不停蹄进入工作。有时候我还真羡慕那些背着米袋子、拎着菜篮子和那些小贩子一分几厘讨价还价的女人,她们多自在呀!爱情死了,她们可以再栽一棵爱情树。政治女人,哪有这种便当!我当这个从七品芝麻粒大的副县长,在电视这么普及的时代,简直没一点人身自由。我请你来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馆子吃包子,无非是想避免一些麻烦。老百姓思维单纯,绝对不会想到一个大记者、一个女县长会在一个灌汤包子店里饮酒谈心。选择政治女人这条路,难呢!”白剑深受感动,几乎抑制不住倾吐一肚子苦水的欲望,生怕在婚姻问题上和女县长产生共振,赶紧换个话题:“庞县长真直率!你们女政治家,负重是大。有人说: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看来不假。你这次到广州要债,肯定很风光吧。”庞秋雁得意地笑了笑,却又轻描淡写道:“风光个啥,耍泼呗!不过,要是去个男书记男县长这么做就不灵了。这笔账拖了两三年,县里通过各种渠道要了十几次,差旅费花几万,一个子儿都没要到。如今三角债现象很普遍,要债真像过鬼门关。我这次去,准备了几步棋,几个方案。想不动干戈要到这笔钱,没门!我请了省里一个大律师,写好了讼状带着,摆出对簿公堂的架势,一到广州,就把状子递到中级人民法院,连给那个公司招呼也没打。第二步,我托朋友从北京请来了电视台和一家大报的记者,摆出要把这件事捅到中央的架势。实际上,真这么做,一点用都没有。法院是人家的法院,接了状子把你挂起来,隔上一个月,发个传票过来,要你去陈述情况,传票发十个嚼字起来。杨会长说了“久闻大名”,陈局长接了“不让须眉”,都是套词。申玉豹见欧阳洪梅来给自己捧场,高兴得忘乎所以,脱口说道:“欧阳小妹,能不能为公司成立三周年演一场,我出五万。” 欧阳洪梅马上皱了一下眉,身体一扭,游鱼一样靠近了李金堂,说道:“我可是大年初一生的,申小老弟,你该尊称我一声欧阳大姐才对。你出五万想买一台戏,是不是太低了点儿?旧社会请个有名角的班子唱堂会,捧你们这些人的臭脚,唱一晚能养一个班子一年。现在我们已经被尊称艺术家,唱一场至少要能养剧团两年。刘记在场,申小老弟,你问问财政每年给剧团拨多少钱?五万元,还不够发半年工资!对你这种以富贵论尊卑的阔人,钝刀割你你不知道疼,五字后面加个零,我可以考虑考虑。”陈局长啧啧连声:“玉豹,玉豹,你敢不敢应战?人家广州,点支歌都敢花十万化悠久,闲谈都是典故,都是见识,一个屁也能闻出点文化味儿。”一直用欣赏的目光隔岸观火的李金堂轻轻咳了一声,慢悠悠说道:“《金瓶梅》号称三绝,骂人算一绝。人嘛,三百六十行,还没见过不可骂之人。玉豹富得有贼形也罢,大家今天当当吹鼓手也罢,是该嘲嘲骂骂的。不过,定数在那里起着作用,身不由己。要不然,曹雪芹作了《好了歌》,人都不可活了。所以,古人才感叹要难得糊涂嘛。玉豹不知分寸,该骂;新泉聪明反被聪明误,挨骂也不屈;欧阳不想糊涂却糊里糊涂把自己也骂了。明白人还是刘书记呀!”刘清松不想再打嘴仗,对朱新泉说:“老朱,你去看看饭好了没有?”陈局长摆摆手道:“不急不急。龙泉申经理这个公司,以往我们宣传不够。我看还是等等白记者吧,由他写一笔,我这个当局长的也觉得长脸。” 等了一会儿,刘清松又催道:“白记者是本县人,虽说在北京当记者,今天也算半个主人,哪有贵客将就主人的道理。咱们进去先喝着。”李金堂见刘清松把话说满了,不好再表态,只好招呼大家吃饭。说着,颇有些不快地看了朱新泉一眼。几个人鱼贯进了餐厅。欧阳洪梅想好好洗洗自己的手,故意退到最后,转身去了卫生间。 夏仁看见远处一个人影像白剑,百米冲刺过去抓住白剑,扯着胳膊走:“你总算救我一命呵!饭桌上他们要问你,你一定要说回了八里庙啊!你怎么这身打扮,像是一个搬运工。”白剑扯出胳膊,“我不会逃跑!什么饭桌?”夏仁终于出顺了一口气,“昨天你答应到会的,早上我给你送申总经理的请柬,你跑到哪里了?害得我跑了多少冤枉路!”白剑将错就错道:“回去帮爷爷锄地了,他还有一亩多责任田呢!”夏仁一看客厅没了人,又见白剑朝卫生间走,忙喊道:“我的祖宗,你先去点个卯再说。噢,你是去方便,我这就去里面通报了。” 白剑进了一道门,欧阳洪梅刚刚转过身,用一个雪白的手帕仔细揩手。白剑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地方碰见欧阳洪梅,一瞥之下,怔在那儿。欧阳洪梅眯着眼睛盯着白剑,高高在上地微微翘着下巴,说着念白样的话:“你一个月拿一百多块钱工资,热水管坏了却不关你的事,不知是哪家老爷介绍你进来的。”白剑更没想到欧阳洪梅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向伶俐的口齿冻僵了似的,解释说:“这热水管最迟正月十二就坏了。”欧阳洪梅扬扬手,“这么说,你早知道了。”手却一时放不下来,门上方一个钉子挂住了那方白手帕。白剑本能地想帮欧阳洪梅一个忙,向门口跨了一步。欧阳洪梅想走出去也不能了,索性放了手帕,冷冷地剜了白剑一眼,“还说不得!告诉你,不管谁是你的介绍人,不想干了,和我说一声!你让不让开?!”白剑往旁边一闪,欧阳洪梅带着一缕香风飘了出去。 白剑叹一声:原来是这样霸道的人。他从画着男人头像的里屋门里闪出来,洗了洗手,转过身,看了看在门框上微微飘动的白手帕,下意识地过去取下来。闻到那股清淡的香气,看看白手帕,就要扔掉的一刹那,他看见了镜子里自己的尊容,确实像宾馆里的一个管道工。庞秋雁电话里告诉他那些陈年档案尘封多年,为了方便,他专门换了回八里庙干农活的那身工作服,没想到会引出这样一段插曲。欧阳洪梅肯定也为这个饭局而来。想起刚才欧阳洪梅的盛气凌人模样,白剑打消了上楼换衣服的念头,拍打两下工作服,朝餐厅门口走去。 夏仁通报得非常及时,土漆枣红八仙桌上刚刚摆好七个凉菜。李金堂脸上露出了笑容,吩咐说:“那就再等一会儿。” 白剑推门进来,夏仁情不自禁地叫道:“你可来了——”刘清松看见白剑这身打扮,略略有些惊讶。他故意穿这身衣服赴宴,是不是也在表明某种态度?正在思忖,李金堂已经握住了白剑的手。朱新泉拉着白剑介绍了杨副会长、陈局长和申玉豹。白剑简短地寒暄了,径直走到欧阳洪梅面前,侧身看着朱新泉道:“朱部长要先喝三杯罚酒,男权思想严重,应该先介绍女士才对。”朱新泉连声认错:“该罚、该罚、该罚!这位是……” 白剑作个手势,“慢!如果我没认错了人,小姐应该是著名表演艺术家、社会活动家、龙泉曲剧团团长欧阳洪梅。”李金堂微微表现出一些诧异。欧阳洪梅看着白剑,好一会儿没有反应。李金堂疑惑地瞥了欧阳洪梅一眼。这时,白剑把手伸向欧阳洪梅,“欧阳团长,我告诉你一个绝密情报:有个你的崇拜者,已经看了二十四场你主演的《杜十娘》。”欧阳洪梅多少有点失态,下意识地用两只手握住白剑,“谢谢,谢谢你的情报。刚才光线不好,请你原谅!”白剑轻轻摇着头,“这样认识不是很别致吗?插队的时候,我曾经有过当城市清洁工的梦想。” 李金堂瞅了一眼欧阳洪梅握着白剑的那双手。在李金堂的经验里,欧阳洪梅社交时还从来没有这样失过分寸。欧阳洪梅眼睛里迸出孩子气的喜悦:“你在哪里插队?孔明么?参加过赛诗会吗?批孔老二的赛诗会?” “我在太阳村知青点。记得参加过,那次的金银铜牌全让你们女知青拿走了。” 第 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6 章 “吃过饭?在公社一间阴暗肮脏的饭厅里?” “吃了。一个烧饼一碗糊辣汤,花了一毛五分钱。” 李金堂不再看欧阳洪梅,似乎有点烦躁。 “在那个饭堂,记不记得有人朗诵普希金的诗?” 白剑认真想了想,“好像有这么回事。” “没错!”欧阳洪梅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李金堂心理的变化最剧烈,却又不表现出来,混同到看客中间。朱新泉的心情很复杂,今天他充当招客的角色要求他很干脆地把所有的客人收拢在饭桌上,应该给这种自由主义行为提个醒,可他又深知李金堂和欧阳洪梅的关系,贸然插话很可能哪一方都不会落好,就用眼睛的余光揣度李金堂的意图。刘清松倒是希望这种回忆能结出是老朋友的果实,白剑能和欧阳攀上朋友,直觉上并不觉是什么坏事。申玉豹有点忍耐不住了。这个女人是来给我捧场的,你搞错了没有!是我用两千多块钱换成这一桌王章像是那个罗兄写的,本报特约记者罗一卿,乖乖的,一人就占了两个大茅坑,记得他和你是一个通讯社的嘛,噢,这个记者是特约,兄弟伙儿相互帮衬。二版头条,位置不错,内陆省改革新事物,柳城第一家私立医科大学诞生侧记,喇叭吹得好。柳城肯定没人灌罗兄弟。你听了怎么没反应?” 白剑打了一个哈欠,“技不如人,怎么反应?罗一卿小脑十分发达,我怎么和他比?他的特约记者证就有十几个,只要他想出来走走,机会多如牛毛。”林苟生激将道:“听你的口气像是不大服气,那就该多操练一些本领。这种摸不清意图的酒场,要多长三五个心眼儿。真正喝不醉的人,我还没见过。那些在酒场过关斩将的,哪一个没几手硬的软的功夫!硬功夫靠练,没几百斤老白干,练不出出酒的本事,喝上三四圈,到卫生间抠抠嗓子眼儿,他没事了,抠个两三次,全桌就剩他清醒了。上了酒场,要先看头五杯大家的反应,脸白的怕脸红的,脸红的怕出汗的,出汗的怕撒尿的,看过了,心里有底,就专找对手中脸白的碰。对付李金堂这种会撒尿的,要用程咬金的战法,上来就提出和他分一瓶,逼得没办法,他就尿不出来了。你还得看大家的茶杯,有的人总换茶叶,刚沏上,假模假式喝上半杯茶。再喝,那茶水就只会多不会少,吐满了酒,他又要换茶了,朱新泉就是这号人。也怪我大意,事先没告诉你龙泉酒场这种治人的法子。”白剑瞪了林苟生一眼,“你现在支这着马后炮,顶屁用!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林苟生得意地咧开大嘴笑了,“小兄弟,我在这里经营一年多了,想弄点情报还不简单!昨晚我一直在房间里遥控监视着酒场,已经准备冲进去替你解围呢!”白剑以为林苟生真替自己解了围,大为感动,说道:“若不是你,这回可栽定了。白酒我也有半斤量,开始也没在意。”林苟生认真地纠正道:“你认错恩人了。我昨晚要救你,也是用劫法场这种火爆形式。昨晚救你的是欧阳洪梅。胖师傅说,他活了六十字,从沙发上爬起来,准备结束这种等待。我只是请他空了来坐坐,今晚他可能有空,也可能他永远都空不下来。金堂对他深怀敌意,他能感觉不到?金堂这是怎么啦?为什么对一个北京来的记者这样不友好?这些天没出门,龙泉肯定出了大事。一下子,她感到百无聊赖了。于是,她决定洗个澡,然后睡觉,明后两天还有两场大戏呢。 洗澡的时候,欧阳洪梅总是喜欢对着大镜子,在如云如雾的蒸汽里审视并感觉自己的裸体。热水从头到脚淋过一遍,抹去面颊上的水珠儿,一个舞台上程式一样严谨的过程开始了。从太阳穴开始,她用表演艺术家特有的敏感而富有表现力的手指,沿着脸颊、修长的脖颈、肩胛和脖子交汇成的两个美人谷、两只乳房和它们形成的谷地、依然显得平坦和肥沃的腹地、勾股、双腿和深藏无数小精灵的三角地完全放松地旅行。骨骼的凸凹、肌肉和脂肪的丰腴和贫瘠,每个部分隐藏的欲望,她都十分熟悉。有时候,会有一种夹带着腥甜味的体香随着蒸汽弥漫在她的周围,把她熏得不能自已。这种情况每月有一两天会出现,这就是医学上说的排卵期了。在这几天里,如果没有男人陪伴,她总要躲进浴室洗呀洗呀,把自己洗个精疲力竭。洗了好一会儿,她用浴巾沾干身上的水珠,穿上粉红的睡衣,走出了浴室。她这次并没有感到疲乏,立在绿色的地毯上,仍感到一股生命的津液沿着特有的通道奔腾着。她伸手探下去摸了一把,不由得伸了鼻子,贪婪嗅了一口,双颊顷刻间红得灿烂。这个时候,她听到了敲门声。 ·5·柳建伟 著 第六章 欧阳洪梅在屋里答应一声,匆忙束了睡衣的腰带,趿着红色真丝绣花棉拖鞋,拉开日本式隐形房门,冲进院子里初春的寒冷里。紧跑两步,她扶着院子里的一棵香椿树站住了,怀着少女初会恋人时的忐忑,在清淡的月光里急匆匆看了两眼自己的装束,登时羞得浑身燥热,颤着声音喊一声,“请稍等,”折身返回房间。 穿着睡衣接待白剑太不成话。这时候,欧阳洪梅认定院子外面的人就是那个在记忆的匣子里沉睡了十几年的白剑。她打开衣柜,先拿了衬衣衬裤穿上,套了毛衣毛裤,面对七革”第二年批斗死了老支书,是个狠角儿。上任第四年,他妻子死于难产,还夹死一个儿子。董天柱不管欧阳洪梅唱旧戏,多少有点私心。憋了三年,董天柱和欧阳洪梅说过这样一番话。董天柱说:“你觉得四洼村待你咋样?”“挺好,地好、水好、人更好。”“我早在县里挂上号了,你说我有没有可能弄个中央委员当当?”“有可能,如今什么可能都有。”“插队落户是潮流。我有头脑,有干劲,也读过一些书。《艳阳天》你读过吧?我看你就是那个焦淑红。”“我不能比人家焦淑红,人家根正苗红,我爷爷是个开明资本家。”“这么说你读过了,改天你告诉我,你认为焦淑红是嫁给萧长春好呢?还是不嫁好。”欧阳洪梅回去把这个难题交给了六十几个知青,懵里懵懂竟不知董天柱是在求婚。第二天一上工,男知青都争着和董天柱谈《艳阳天》,异口同声说:“焦淑红咋能嫁给萧长春呢?嫁过去,焦淑红就不是焦淑红了。焦淑红是大家的焦淑红。”董天柱弄个大红脸。偏偏欧阳洪梅较真儿,当天去找董天柱道歉,“董支书,我确实认为作家写得对,你又让我说,没办法,回去就说了。”董天柱再不提这事,说:“算了算了,又不是啥大是大非,他们不过是笑我比作家高明。不嫁就不嫁吧。”这个插曲就像大乐队演奏交响乐时第一小提琴手逞能加进去的一串音符,没叫出个响,就被气势磅礴的主旋律淹没得无迹可循。最后,第一小提琴手还落了一圈乐手的嘲弄:乐谱都看错了,还配当第一小提琴手!男人们似乎都愿意欧阳洪梅“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他们都很知足,懂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也就倍加珍惜。久而久之,就是有谁想当那个卖油郎,还没挣回足够本钱,卖油挑子就叫大伙一起用力给砸了。欧阳洪梅在男人堆里的绝对安全,正应了那句古话:“狼多不吃娃!” 然而,日子一久,欧阳洪梅的心理出现了严重倾斜。大多数少女走进恋爱,是因为芳心孤寂疼痛寻找抚摸的结果。同样成熟的欧阳洪梅还没拉响恋爱的预备铃儿,过多的抚摸已使她的芳心变得异样的孤寂和疼痛起来。这时,她需要确确实实的抚摸了。单调乏味的劳作,变成了恋爱的催化剂,使黄昏后的田野里、树林里、河坡的芦苇丛都变得骚动起来,一双双一对对男女如雨后春笋般疯长出来,带着青春的无怨无悔的豪气、带着还挂着孩童时代残留的最后一滴露珠的好奇、带着无法排解的清淡的苦闷、带着对前途的几多迷惘,将那生命挥霍,将那正果禁果遍尝。欧阳洪梅孤身一人坐在槐香四溢的槐林里,透过被苦槐的细瘦叶子剪碎了的冷白的月光,望着赵河河谷里滚滚东流的大波,先前的良好感觉和自信迅速崩裂成了碎片。她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只配享用对影成三人的冷清。她成了一个永远长不大的白雪公主,记忆里只能存放让成人会心一笑的游戏。她成了这个无情的爱情角斗场上的失败者,灰姑娘们抢走了白马王子,场上只剩下插着稻草自叫自卖的歪瓜裂枣。她甚至悲哀地想:我哪里有什么女人的魅力,我只是一只摆放在房屋角落用来增添某种气氛的花瓶,房屋着火时,主人们优先考虑的是旧碗橱那布满缺口的粗瓷大碗是否能经得起烈火的烧烤。 在这种煎熬之中,她在那间幽暗的公社食堂的角落里发现了用普希金抒情诗自勉的白剑。这一瞬间因来得恰如其时,便立马占据了欧阳洪梅的全部心灵。当晚,她初尝了失眠的滋味。在那个雨夜末梢吊着的第一个春梦里,白剑不请自到,撞进了欧阳洪梅的梦境。在这个梦里,他们饱享了恋人们所有的欢愉,走完了恋人们应走的全部路程。那段同床共枕的华彩乐章给梦中的欧阳洪梅带来了难以名状的震惊和欢乐。一觉醒来,无边无际的痛苦依然如故,焦渴的心中又平添了挥之不去的一份相思,只剩下这个梦境镌刻在她十瘦细。李金堂掷笔兀自笑了,自语着:“想她不过十八九岁,竟都不在法度之中,奇怪。”过了一会儿,他随手又写一个“欧阳洪梅”,看了就觉有八分像了,望着字叹道:“真草隶篆四不像,却像这女子,怪!”再扔了笔,喷出一个哈欠,俯在桌子上睡着了。 欧阳洪梅没想到李金堂是个戏剧行家,又是母亲的朋友。李金堂接见演员时的讲话风趣幽默,给欧阳洪梅留下了难忘而美好的印象。等了几日,她忍不住去了公社,想看看李金堂是否还在孔明。推开虚掩的门,李金堂还在酣睡。看了桌上地下十几个自己的名字,心里乱了一阵,又弄不清为何而乱。欧阳洪梅把纸字收拢,李金堂终于醒了。这几天,李金堂已经作出一个决定:让她唱戏。他笑笑说:“我等你来,是想和你说个事。听了你的戏,我就想把县剧团恢复起来。你有信心比你妈唱得更好吗?”欧阳洪梅端坐着,“妈不喜欢我唱的,我一唱她就骂我。不过,我确实喜欢唱。”李金堂道:“样板戏在舞台上唱,别的戏也要加紧练练。不是现在练,回城之后在家里偷着练。有什么困难以后再说,我有多大能力,一定会尽心。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你要超过你妈绿翠玉,你一定能够超过她。”一个月后,剧团恢复了,欧阳洪梅回县城当了演员,一个人住在家里。 一切都在静悄悄地变化着。李金堂秋天里很忙,总是在欧阳洪梅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光临,带给她一串又一串的惊喜。这种惊喜的心情是在李金堂第一次造访后突然间出现的。欧阳洪梅没想到李金堂对她家那样熟悉,惊奇地问:“你说你和我爸妈是朋友,为啥小时候我一直没有见过你?”李金堂四下看着这些熟悉的旧物旧景,心里感慨万千,惆怅道:“我有二十多年没进这个院子了。”欧阳洪梅又说:“你没进过,为啥对我家这样熟悉?”李金堂微微笑道:“早先我跟孔先生在你家当了几年小伙计,就住在东厢房。上房一直空着,你爷爷回龙泉时才住。你爷爷爱清洁,隔上半个月,我就要到上房来次大清扫。所以呢,照旧礼,我该喊你一声小姐。你爷爷待下人宽厚,差不多把我当儿子看哩。”欧阳洪梅感到和这个县革委副主任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消失了,先前心里存的一点对这个男人的感激之情也一扫而光,油然生出的是一种亲切感,嘻嘻笑着说:“那我就有权力吆喝你做这做那了。”李金堂垂手而立,低眉顺眼,一脸恭敬的浅笑,说道:“是,小姐。”又直了腰身,“这种亲属关系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小姐早不叫了,我看就叫你小梅梅吧。”欧阳洪梅早咯咯笑成一枝风中垂柳了,强止住笑,掩了口道:“那我可就要叫你金堂了,罢了你的官。”李金堂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喜,龇出一口白牙道:“很好很好,你就叫我金堂吧。” 欧阳洪梅似乎从来也没有把李金堂当成一个长辈来看,她只是感觉到这是一个男人,是一个可以全面信赖并依靠的男人。在一般的感觉里,李金堂是爷爷的助手、爸爸妈妈的朋友,同时也是自己的朋友,她很愿意按照李金堂的安排做事情。让她感到奇怪的是,李金堂提出的每一个建议,都很合她的愿望。没过多久,她发现周围的男人都变得寡淡无味起来,特别是嘴上的茸毛刚刚变硬的小男人。于是,她和别的男人的疏远就成了必然。剧团本来就没很多事,几个样板戏大家早就谙熟,用不着翻来覆去排练,随时登台也不至于穿帮。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冬天里,更多的时间,她安于在家独处。独处其实是一种等候,等候着李金堂突然出现时的那份惊喜。惊喜本来是经不起重复的,可它竟然这样重复地出现了。欧阳洪梅对此毫无察觉。 隆冬的一天,李金堂一个雪人样滚进院子,欧阳洪梅赶忙迎着。没进堂屋,李金堂就从怀里掏着东西。两人一起迈过门槛,李金堂就把一沓发黄的油印页子递了过去,两手轮换放在嘴边哈热气取暖。欧阳洪梅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的憨态,扑哧笑一声,嗔怪道:“也不戴个手套,”伸手夺过页子,朝八仙桌上一撂,摘掉李金堂头上的火车头帽,身子探进院子,拍打着帽子上积存的雪花,“什么宝贝,迟一天也不晚的。你把大衣也脱了拍打拍打。”李金堂脱着军大衣,用安详而平和的目光注视着欧阳洪梅的背影,说道:“要不送来,你又要偷一天的懒。我找了三四个地方,只找到《陈三两》、《玉簪记》,《穆桂英挂帅》还是半本。”慕慧娟铁了心不让女儿唱戏,自杀前毁掉了家里所有的戏本和资料。李金堂要欧阳洪梅趁着这几年的空闲,把慕慧娟唱过的戏都熟悉了,再把小生的唱段学会,这才发现家里的脚本和乐谱都不见了。李金堂重新披上大衣,欧阳洪梅一手托着帽子,面对面站下了。李金堂看见欧阳洪梅披着的一条红围巾的皱褶里藏着一些雪花,伸出手,食指一弹,一团白雾飞溅到欧阳洪梅的脸上了。欧阳洪梅很自然地伸出小拳头捣了李金堂一下,然后捧起帽子要给李金堂戴。李金堂太高大了,欧阳洪梅踮了脚,帽子还无法从上面扣下,喊道:“你就不能低低头,我总算发现有时候你也有点笨。”李金堂顺从地弯下腰。 第 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7 章 欧阳洪梅坐在一张圈椅里跷着二郎腿胡乱翻了那些发黄的页子,微微一咧嘴,“这点戏,我一个月就学会了。找不到戏本,你可别说我偷懒。”李金堂说:“我到时候就有办法了。这戏哪里要用你一个月时间,我看半个月就够了。我还有一个会要开,你在家里看吧。”欧阳洪梅要送李金堂出去,李金堂望着满天纷纷扬扬的白雪,也很自然地拉了一下欧阳洪梅的手臂,“你呆着吧,没看雪正紧吗?”欧阳洪梅感到一种异样的温暖,吃吃一笑道:“我又发现你一处笨,我总该去闩了院门吧。”李金堂再望一眼大雪,脱口说道:“也没人敢来。”说罢了,像是觉着有什么不妥,低头一瞅,补充道:“都在抓革命促生产哩,不过你一个女孩子,谨慎一点也好。”认识几个月来,他们之间最亲密的接触就是这一次,欧阳洪梅捣了李金堂一拳,李金堂拉了欧阳洪梅一把。可能是因为下大雪的缘故,欧阳洪梅望着李金堂像熊一样在小巷滚动的背影,心里生出一种明晰的牵挂:“该不会摔一跤吧?” 接着李金堂展露出的惊人的记忆力和模仿能力,让欧阳洪梅大开眼界。果真没到半个月时间,欧阳洪梅就把两个半戏中女主角的唱段学唱得惟妙惟肖。欧阳洪梅带着孩子气的得意,对主考官李金堂道:“学不来新的,就是你偷懒而不是我偷懒了。”李金堂先叹息了一声:“把你这样一个艺术天才埋没了,我李金堂就是千古罪人。遇到好时候,你妈就是在世,也该让你坐这第一把交椅。你应再多读一些书,这种东西好找,书读多了,就能唱到骨子里去。凡是你妈唱过的,所幸我都记得,你就凑合用用我这个老师吧。”欧阳洪梅不信,皱着鼻子撅着嘴道:“吹牛!记个三五段词还差不多。”李金堂也不争辩,小声用假嗓子唱着《西厢记》里崔莺莺的唱词。一连唱了六段,有三段欧阳洪梅早会的,已信了李金堂所言不虚,惊喜又惊奇道:“你真有过目过耳不忘的本领?”李金堂坦然说道:“听多了才记住的。你妈在龙泉唱了九年零,做什么都很有礼貌,弄啥事都一派文明。你要看不行了,你喊我就是。”三妞听得似懂非懂,看一眼装了十元钱大钞的裤子,口吃地说:“顾,顾老板要干什么?”二嫂子说:“他要你陪他吃顿饭,他这个人喝了酒爱开点玩笑,你别当真就是。”三妞挪着麻木的身子跟着二嫂子去了三房。 那顾先生果真长得斯斯文文,举止果真一派文明,满嘴迸着请字,三妞心里踏实多了。二嫂子身子扭个麻花儿扒在门框上,娇滴滴道:“顾老板,你要吃嫩豆腐,这就送来了。嫩豆腐要用文火煨,性急可就吃不得。”顾老板打量着三妞,嘴里说:“晓得晓得,你快去上酒菜。”二嫂子嘴里飞出一个瓜子皮,“你用三五天磨出来,味道更好,我可是好意提了醒的。三小姐,小心陪顾先生呀。” 顾先生先问了长短,再问了寒暖,然后就喝了一杯酒。三妞忙给酒杯添满,眼睛不离酒杯。顾先生说,“三小姐,你也没吃饭吧,一起吃一起吃。”把一条小鱼夹到三妞面前的碟子里。看见三妞不动,又把鱼夹到三妞嘴边,柔柔地说:“吃吧。”三妞用手去拿住了油炸小黄鱼。顾老板站起来捉住三妞的手说:“用筷子这样夹住,这样夹住,对了。你不常吃鱼吧。”这么几个动作下来,顾老板就自自然然坐到三妞身旁了。三妞咬了一口鱼,点点头。刚咽下去,顾老板又把一块黄焖肉送来了。吃着吃着,顾老板用手给三妞擦了嘴。三妞觉得这顾老板很和蔼,后来陪他喝了一杯酒。顾先生果真就犯了老毛病,开始动手摸三妞的脸和脖子。三妞扭着身子躲闪,一下子顾老板把她揽到怀里去了。初一瞬的惊恐刚过,三妞发现两只乳房已被钳子一样的手捏住,一种前所没有的麻酥感传遍了全身,接着身子就有了昏睡不醒的疲软感。她没来得及反抗,嘴又叫什么东西堵上了,一条像蛇一样柔软的东西从牙缝里挤进口腔。她被一种恐惧攫住了,任凭这个顾老板动作。“裤子——”她终于意识到顾老板要干什么了,惊叫了一声:“二嫂子——” 二嫂子就在门外。三妞红着脸、喘着气冲出来,二嫂子相跟着走过去。三妞噙着泪换着衣服。二嫂子看三妞没有掏那十元钱,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三妞,我说过不会让他占大便宜的,你今天表现不错,我不勉强你,想通了,你来找我,不想干,你去拣你的破烂,我开我的店。”三妞低着头走了。出门看见那堆纸箱,愣了。二嫂子追出来,把一袋花生米和一袋饼干塞到三妞怀里,“你拿着明早吃吧。”三妞踢了一脚烂纸板,一路碎步走了。 二嫂子转身过去推开三房,掩上门朝顾老板伸出修长却不贫瘠的手。顾老板摸出两张十元钱放进去。二嫂子把一个瓜子皮吐到顾先生脸上:“连我的本钱都不够!二十元归了她,两听易拉罐,两袋花生米,两袋朱古力饼干。你算算。”顾老板又加了两张,“你说一听易拉罐我就全信了。四十元,四菜一瓶酒,只是摸了一把亲一口,你那小姐长的是金奶玉口呀,好金贵!”二嫂子手指弹着手上面的钞票,“再加两张也没亏你!十五岁的黄花闺女,奶不是金奶能是狗奶?只是摸一把,上衣扣子都崩掉一颗,那花骨朵上没几个紫印才怪呢!腰以上是四十,这不假。不过,三妞的裤子怎么会开了?早说好的,我只能保证裤腰带以上不会出问题,你不按规矩想吃热豆腐,出了事砸了我的饭碗谁负责?这二十算是额外保险费。噢,她喝易拉罐,老娘陪着喝一罐就剜了你心肝啦?”顾老板又拿了两张拍在二嫂子手上,“我说不过你。老板娘,我给你十天,你看能不能让我尝了这只仙桃?日他妈哟,浪荡这些年,吃的尽是烂杏。”二嫂子嘻嘻笑着:“你给个价儿。”顾老板比出一个指头,“老子为圆这个梦,出一吊!”二嫂子眼睛瓷了一下,“一言为定。第三次再动真的,听我的错不了,我是女人,又是过来人。我打三妞的主意不是一天了,半年前我就看她捡破烂,没提说,一是她还不到十五,可怜见的,咱不能为了挣钱勾子太黑,去打刚过法律线的妮子的歪主意;二是想让她吃点苦,好有个对比。十天,我敢打这个赌,她爹已经不是个人了,让花骨朵样的女儿自生自灭,说不定将来也是个道上人。咱只做了十几分钟政治思想工作,能有这种效果,可见眼力不差。”乜斜着眼似笑非笑看着这个一派文明人,“要我说,自古到今男人都是贱骨头!日弄处女有啥子乐子,怕得像个小兔子,又不会动,浑身打颤颤,遇到个邪乎的,好不容易过去了,又回不来,你们这些死男人却世世代代追这个。要我再说呢,男人都该杀该剐,你们是想见血!圆了这个梦呢,又他娘的都明里暗里去踅摸风流娘们,呸!”顾先生听得火烧火燎,拉着二嫂子央求说:“下午我见老板走了,姐姐给我灭灭火吧,求求你。”二嫂子傲气地睃睃眼睛,“你呢,活儿不错,细,要不老娘才不理你的茬儿。递个价,是过个路哇还是扎回寨?” 三妞回到家,父亲正在十五瓦的小灯下喝着小酒,放花生米的盘子里还剩三五颗,由大到小排着队吃。人半醉了,眼却很细,一把夺了三妞手里的花生米和饼干,撕开大嚼起来,看见女儿站在那儿流泪,瞪着眼说道:“老子把你养到十五岁,就不该享享你的福?爸就剩你这个孝顺女儿了。”三妞哭了大半夜,睡着的时候,一只手死死地捏着那十块钱。 第三天早上,三妞拖着饿了一天两夜的身子出了屋,看见父亲正在贪婪地舔塑料袋里的饼干渣子,把手里的十元钱放到父亲面前,也不洗脸,红着两个眼泡去见二嫂子。二嫂子看见走路飘飘忽忽的三妞,忙吩咐炒了四个小菜端进自己的房间,盛了一碗白米饭递给三妞。三妞恨巴巴地洗了脸,坐在小饭桌前,低声说:“俺跟你干!”二嫂子用了一天时间给三妞换了包装。过了两天,三妞再一次走进顾老板的包间。 “后来呢?”白剑呷了一口放了太多白糖的劣质咖啡,“你在那个下等旅馆遇上了她,一时间动了恻隐之心?” 林苟生没有立即回答,用贼亮的目光盯了一眼咖啡杯子,喊了一声:“四小姐——”一个上了浓妆的女孩子应了一声,扭着腰走过来,甜甜地说道:“林老板,还要点啥?”林苟生一脸严肃,看着女孩,“我带来的客人,你连方糖也舍不得放吗?我早说过,糖精要到后半夜才能用。那时生客熟客都迷乎了。”四小姐一脸歉意,端了白剑面前的那杯咖啡出去了。白剑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换一杯?”林苟生道 :“我这杯是正宗美国货,用不着换!都是我把她们教坏了。她看你不像一个回头客。”四小姐放下杯子,嗔怪道:“你老人家连个眼色也不给,以为你只是应酬哩。” 林苟生不再纠缠这件事,说道:“等会儿,你让三妞来一趟,就说要她见个贵客。”四小姐张张嘴,显然想说点别的,一看有别人在场,只是说:“信儿我一定传到,三妞她来不来就不关我的事了。多早晚林大叔也能把我认下个干闺女,我绝对只好好孝顺你一个人。”林苟生摆摆手,四小姐退了出去。 林苟生鼻子哼了哼,“你是不是笑我俗,笑我自欺欺人,笑我掩耳盗铃,笑我第一百万次重复干闺女这种发霉的故事?这是龙泉小县,不是大北京!我比她死去的爸爸还长几岁,登了记还要头上翻戴个帽子接县城人吐的口水,我现在不是干爹又能是什么东西!”白剑暗叫这阔佬尖刻,顺着毛儿捋着:“古今中外,这种关系都叫干爹干闺女,大俗了也就大雅了。北京城里,文学艺术界也常听见‘某某是我干爹’,‘这是我的干闺女’这种声音,我哪里会笑你!我是猜不出你是为何起意要娶这个三妞的。”林苟生叹道:“罢罢罢,不知哪辈子欠了你一兜子隐私,叫我这辈子还你,留个小裤衩你都不同意!三妞可怜见的,童贞卖了一千元,二嫂子拿走九百五。自古风尘女子,概莫能外。第三年春天,出事了。遇上一次严打,三妞进去了。世面经得少,一五一十都招了,最后,案子处理意见出来了:枪毙!” 林苟生两手抱住头,久久地沉默着。等待把白剑磨得顾不得细察林苟生难看的脸色,禁不住问道:“后来呢?”珠宝商身子兀自抖了一阵,没抬头。白剑忍不住讥笑道:“你留的裤衩可以当裙子穿了,不但遮羞,还能御寒。”林苟生抬起头,嘴角的肉抽搐着,“我是讲信用的!你想把我变成一个透明人,然后支配我,肯定是这样!不过,我是自愿的。三妞没死,半个月后,又成了大大的良民,还被欧阳团长介绍到柳城跟一位歌唱家学了半年通俗唱法。你听听,‘每次路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是不是有点专业味道?之后,她就在这间好问酒吧从良了,成了一名艺人。如果她天分再高一些,说不定现在是一名到处走穴的红歌星呢!只要你站在高处,社会这个泥潭就奈何不了你,有朝一日有人露了你的底,还会有人啧嘴,说你出污泥而不染。不是吗?如今知道我底细的人大都这么说:老林,当年你挨那些折腾,原来是天降大任于你的必由之路哇!啊——呸!这真是他妈妈的阿Q精神。我正是在这个时候遇到了三妞。” 白剑漫不经心地说道:“苦难让你们两颗破碎的心撞在一起了,于是溅出一朵爱情的火花。”林苟生扑哧笑了,喷出一口咖啡,“你别酸我了!那时魔鬼和我同在,发了财我想的只是狂欢,只是报复。我林苟生没那么高尚。在好问酒吧泡了七天,我又把三妞拖回了泥潭。生活是有惯性的,从良谈何容易。”白剑惊诧地看着林苟生,再也无法轻松了。 林苟生像是把一块压在心底的铅吐了出来,两百来斤舒展在椅子上,“小兄弟,我以为我缺乏勇气坦白这些呢!看来,我还真有资格摸摸纯洁女神的裙裾。知道三妞的历史后,才有那么点惺惺相惜之感,不过还没有想到要娶了她。我只是想包占了她,让她变得高个档次。后来,我知道了三妞能活下来的真正原因,我才从婚姻角度调整了我和三妞的关系。三妞被拘留的第二天,她爸爸在女儿为他盖的独居小院里睡了自在床,告别了这个世界。”白剑望着林苟生,等着那个谜底。 林苟生和白剑对视片刻,说道:“我不对你隐瞒这一点,别人就另说了。三妞这条命是李金堂救下的。当时,李金堂主管政法,他在上报的三妞的材料上批道:‘严打是必须的,因为不打不行,但要区别对待。县里出了一个十五岁就卖淫的小姑娘,不是光荣,应该给她提供重新做人的机会。既然抓住了那个二嫂子,就可以做到杀一儆百。’于是,二嫂子就死定了。这个李金堂也是李金堂啊!这件事他做得漂亮,很有点大政治家的风度。他李金堂能救三妞一条性命,用的是权力,所以我一定要娶了三妞,我要让她彻底告别那个过去。”林苟生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突然又问道:“小兄弟,你猜猜在这个县城里我最佩服谁?”白剑嘿嘿笑道:“林苟生自己吹,没听人说,战胜自己最难。”珠宝商摇摇头道:“我最佩服李金堂!心狠手辣,最懂人心。打败他很不容易,这我知道。不过,打败他很诱惑人。咱们要好好合计合计,吃饱了再细说。” 第 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8 章 两人又要了一些点心吃着。林苟生吃相豪壮,间或还要喷薄一个饱嗝或是一个响屁。白剑就很诧异林苟生的生存能力和心理平衡能力了。什么福都能享,什么苦都能挨,敢爱敢恨,敢作敢当。想起自己的平淡,白剑顿觉气短。林苟生像从白剑的形体语言中嗅到点什么,脸上浮出几丝内容丰富的笑,“咱们不要气馁。你心情不大好,这我是知道的。那天,我忽略了一个重要细节:欧阳在酒场上从不替别人喝酒。在我看来,她是至情的女人,自尊自爱自傲自视奇高,同时又有那么一点随波逐流破罐子破摔。她唱《杜十娘》最后一折,怎么看也不像唱戏。手里的百宝箱盛着一生一世的欢乐和苦难呀!沉江,谈何容易。一般人瞧不透这一层。你说说那百宝箱拿出去一拍卖,世上马上就多个亿万富婆,用这些钱可以在天堂的正殿里征出一大片地,塑个自己的大金像叫人参拜。可是,她还是沉了这个百宝箱。我们的教育上说:人活着要有种精神。问题是欧阳卸了妆,会照样欢笑。这样一个女子,竟在李金堂面前替你喝了酒,这个细节太重要了。或许这正是咱们的希望所在。欧阳结过一次婚,李金堂从干校一解放,她就离婚了。他俩是这种关系,她竟替你喝了酒!”白剑心中涌出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味道,淡淡说道:“她不过还有一点同情心,或许又对酒精没反应,你别瞎联想了。” 林苟生的目光倏然间变得阴毒犀利,玩世不恭又在眉间紧急集合了,“我把宝押在你身上,玩的是轮盘赌,你一输,咱们一赔三十六,乖乖的可不得了。所以,咱们才要天马行空地联想。如果欧阳爱上了你呢,早晚她会把李金堂的秘密好心地出卖给你。我说,你最好和她亲近亲近,上了床都不要紧的。”白剑怒不可遏,拍了一下小桌子,“这歹毒无耻的办法也只有你想得出来!我什么时候要求你在我身上下注了?你这些天一桩生意也没耽误,我输了伤不到你一根毫毛。你不要用那一万块钱逼迫我,这种商人的伎俩叫我恶心!我用不着你教我怎么做!大不了我不干了,回去继续做一个平庸的记者。” 林苟生神色大变,暗骂自己得意忘形,失了分寸,忘了白剑的身份和地位,不该把他看成一个毛头小生,大急之下,怪模怪样用手像是抚摸一样拍着自己的脸颊,“你该死,你该死!你本性难移!你玷污了小兄弟的纯洁,你是个没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咱们正大光明,真枪实刀跟他干!我这个狗头军师再也不出这种发馊的主意了,行不?”白剑被这一番表演搞得哭笑不得,“你怎么不去当演员,这种天才埋没了多可惜!算了,我也不说你了。舞场早散了,你的三妞怎么还不来见干爹呀?” 林苟生掀开包间的帘子,果真不见了乐队和三妞。他怔了一会儿,大声喝着:“四小姐,四小姐——” 四小姐撩了帘子进来,笑着问道:“林老板,是不是要来点夜宵呀?”林苟生厉声问道:“你是不是没告诉三妞?”四小姐冷言冷语着,“我吃了豹子胆哩!俺们经理常说,你林老板只要回龙泉,在俺好问酒吧的消费,纯利都能养三个女招待,我怎敢贪污你老人家的话呀。我虽拙嘴笨腮眼色差,也不敢得罪了您老砸了饭碗吧?再说呢,像我这样一个笨人,也不配和你老人家耍心眼。”林苟生遭了四小姐这番抢白,更觉没了面子,抹下脸道:“你说那么多干吗?我又没怪罪你。”四小姐也认真地说:“信儿我立马就带到了,吹小号的王军可以作证,那时三妞刚唱完‘咖啡屋’,她说知道了。我以为她早该来了呢。”白剑打圆场道:“或许三小姐有急事,老林,咱改天再来吧。”林苟生听不进去,“不会的,以往,我捎个信儿,她准来。”四小姐柳眉一挑,“听林大叔的口气,好像我还是有罪过。这下我可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有句话本不该说的,可不说呢,我自己又要背黑锅,背别人的黑锅也就算了,你这尊大财神给我一口,还不压得我永世不得翻身。林大叔,你是个好人,你要让我说呢,我肯定说,不过呢,说了我又怕伤了你的心。这位大哥,俺可作难了,你说我该说不该说。”白剑已从这段绕口令中闻到了不祥的味道,不忍太让林苟生扫兴,说道:“四小姐还是不要说的好。我和你林大叔会常来的,总归会碰上三小姐,一问就明白了。”林苟生较了真,“你别这么吞吞吐吐,有话尽管说,我像是一碰就碎的人吗?”四小姐望了林苟生一眼,笑道:“其实也真的没有什么,三姐命好,关心喜欢她的人自然多些。林大叔这么好的人,好人总有好报。再说呢,三姐只是你的干女儿,别说干女儿,就是亲生,管不住还是管不住。心大了也就没东西盛得下,我是个没出息的,心小得放在哪儿人家也看不见。林大叔是雨露阳光,种养一朵花,谢了就怪伤心的。我只是这么想着,或许大叔早就知道了。”林苟生急了,“你直说了吧,三妞是不是又跟了别个男人?”四小姐努努小嘴,“看你这话说的!你年前早去了北京,三姐念叨了好一阵哩,没见你的电话,也没见打回来的信,我们还疑心你在北京又认了个干女儿哩。其实,三姐心里有你这个干爹,别人哪有你这份好心呢!我想着三姐怕是想气气你的,气过了,还不是问你叫干爹?至于更细的,我就不清楚了。” 林苟生一把抓住四小姐的手腕:“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四小姐急红了脸,“林大叔,我跟三姐不一样,你这么拉着我,三姐要是回来看到了,该不是又要恨你又要冤枉我,亏得还有这位大哥在哩。好了好了,你把我手都捏疼了。我说的都是听人说的,是不是这回事我不敢说。年前来了个申老板,听了三姐的歌又和三姐跳了舞,后来就常常来。我们也都盼他来,花钱像摇秋叶一样,也学着大叔你一样,给小费。有些日子不见他来了,说是在城里买下一个院子。后来,听人说申老板要娶了三姐。就这些。”林苟生咬牙切齿道:“是不是那个申玉豹?”四小姐点点头,“下午申老板打来个电话,所以三姐歌一唱完就走了。申老板是县里的名人,又死了老婆,自然不会骗三姐的。大叔,我想着你会高兴,好了我不说了,你可别给三姐说是我告诉你的。”林苟生拿出一张百元大钞道:“不用找了,你是好心,我不会卖了你。小兄弟,咱们走。” 林苟生黑着的脸一直没有放晴,把合计反击李金堂的大事也放过了,回到古堡才又说了一句:“三妞糊涂,怎会相信申玉豹的鬼话,得想个法子点醒她,苦海无边哩。” ·7·柳建伟 著 第革”前一年,H省的政界要员都知道段书记已准备把省委组织部长的位置留给一个叫李金堂的年轻人,原因很简单:把自己这代人提脑袋打下的江山交给像李金堂这样的人,九泉之下也可睡得安稳。这一切可能,都因为“文革”开始三个月后段书记的自杀不再存在了。经过时间的过滤,这段秘史就在柳城政界演化成了一则李金堂让贤的传说,继而又成了地委变动龙泉县级领导的参照物和晴雨表。 刘清松来龙泉前,也曾认真温习了这段历史。不过,因为时间的介入,让他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李金堂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他几十年不离开龙泉,很可能是他潜意识里狭隘的农民意识在作怪。因此,他就获得了几多自信。他认为,对付李金堂这样的人,只要不动人事这根敏感的弦,就弹不出仇恨的音符。这样,在刘清松上任的最初几个月里,龙泉县、乡、村三级官员竟没有一人因为新到书记升迁或降职,以至于刘清松获得了“肉头”的绰号。刘清松的忍耐很有效果,当他提出由庞秋雁出任龙泉主管城建、外贸、教育的副县长时,竟没一人反对。在刘清松扬长避短的计划里,只用一个庞秋雁就足够了,因为他自信只要在城建这一方面有所建树,这次镀金就功德圆满了。有一个抓城建的副县长,这个计划就能不动声色地运转起来。 这年初秋,刘清松做好充分准备后,决定烧第一把火——改造横贯县城东西的主大街,把原先长两里宽二十几米的新华大街和长两里宽十几米的雪松巷,改造成宽五十米长二点五公里的大街。这个方案当然是由庞秋雁做好后提交县委常委讨论。李金堂看到这份报告,心里多多少少生出一点踏实感。一个总是沉默着不出手的对手,要比一上场就哇哇乱叫打出让人眼花缭乱花拳绣腿的对手难对付得多。这个刘清松憋了半年,踢的第一脚,竟是改建一条路,这让李金堂感到意外。修路是大好事,如果财政有这笔钱,谁都会想得到,关键是财政没这笔钱。李金堂对着报告看着,心里甚至对刘清松生出了些许同情。作为一名职业县级政治家,他一眼就看出刘清松是选了一道难题,当即在报告上批道:“这是全城人民盼望已久的好事,各方面应大力支持,财政支出问题应优先考虑。”转念一想:刘清松来龙泉毫无建树,何不借此对他以示亲近呢?又接着写道:“经费问题是否可用其它办法筹措解决,请刘书记定。建议改建后的大街称青松路,因全国各地用中山、新华太多。妥否,也请刘书记酌。” 刘清松等的就是这个话,当即在报告上批道:“同意李副书记意见。因县里财政困难,无力支付这笔钱,修路所需资金,建议用这种办法筹集:向全县乡村公开出售部分城镇市民户口,每个户口卖一万元,能卖五百个户口,便可望修成此路。这样做有三个好处,第一,探索出建造公共福利设施的新路子,符合改革开放的大政方针;第二,吸引全县商贾云集县城,可望由此探索出一条商品化的道路;第三,可以以此探索一条缩小城乡差别的新途径。” 刘清松早用这几个月时间得出龙泉个人富集体穷的结论,对卖户口成竹在胸。县委其他常委一看李金堂主张这么办,都表示可以一试。于是,一个公开卖城市户口的方案便开始草拟了。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龙泉城乡,至少有上万人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自秦商鞅发明了户口制,两千年来时废时用,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个制度已十分完善了。多少年来,迈上这个阶梯,只能走招工、提干、上大学这三条狭窄的小道,熄灭了多少人的梦想。如今又多了一条用钱开通的甬道,又有一群人为之狂热起来。 申玉豹就是其中的一个。 作为一名小县的百万富翁,近些年来,申玉豹已获得了许多荣誉。同时,他也收获了由于这些光荣派生出来的让他难堪的隐衷。开始的几年,人们称他是农民企业家,他会打心眼里得意,如今听到这个称谓,他就会觉着十分刺耳,十分不受用。他渐渐明白便是企业家也是有等级的这个道理,因此就尝试着摘掉头上“农民”这顶帽子。李金堂帮他平息了吴玉芳引出的风波后,申玉豹开始了行动。 他像英雄一样从拘留所凯旋的第三天,就把一份入党申请书递到了申家营所在的凉水井村支部。凉水井的村支书贺天胜一看申玉豹要入党,当天就骑车去了石佛寺镇,把申玉豹的入党申请书交给了他父亲、石佛寺镇党委书记贺兴壮。贺兴壮当年助李金堂打垮了林苟生,稳住了李金堂在县里的地位,第三年就变成了国家干部。李金堂第一次下野时,贺兴壮没落井下石,让郑党干免了职。李金堂第一次复出,就把贺兴壮提成了石佛寺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李金堂第二次去干校,贺兴壮也跟着倒了霉。李金堂第二次复出,又把贺兴壮提成了石佛寺镇党委书记。饮水思源,贺兴壮作为龙泉的一方诸侯,自然是李金堂的心腹。贺兴壮像是要考考儿子在政治上是否已经彻底成熟了,看了申请书后说:“玉豹要入党,你的意见该怎么办?” 贺天胜答道:“这恐怕得问问李副书记。李叔不叫他入,好办,搪塞他两句就中。要是叫他入,还有点作难。玉豹人缘差,这回他老婆又死个不明不白,节骨眼上硬把他弄进来,怕不合适。”贺兴壮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你看李副书记会不会叫他入?”贺天胜苦笑道:“就是认定李叔让他入,我不知该咋办,才来问爹讨个主意。这入党,要当场举手表决,不像无记名投票,没法做手脚。弄不好,李叔怪罪下来可不美气。”贺兴壮冷笑着不说话。贺天胜看得心里直发毛,问道:“爹,你笑啥?”贺兴壮道:“笑你没长进!这件事你李叔只会敲破锣,不过他会敲到点子上。”贺天胜惊诧道:“咋会哩!凉水井谁不知道申玉豹能有今天,全仰仗着李副书记。这次人命关天的大事,要不是李副书记帮他顶下来,他有点烂钱还不等于是纸。虽说如今也可以拿钱买这买那,可买人命不中。李叔在这难事上敢救玉豹,还能不让他入党?” 贺兴壮有心让儿子长见识,拿起电话说:“你把电话打过去,看李副书记啥态度?”贺天胜对着话筒说了这事,又听了好半天,放下电话直摇头,“怪事,怪事。爹,你咋就知道李叔不同意哩?”贺兴壮得意地笑笑,“你先说说你李叔咋说的。”贺天胜说:“他听了,大半天不开腔,我当他要说多少话哩,他说个知道了,又不说了,最后又加一句,说玉豹是一个方面的标兵,留在党外作用更大些。我弄不懂,咋进了党内作用就小了哩?”贺兴壮道:“这话回得有水平!玉豹要是问你,你也这样说。你们村的其他几个富户不都是党员了吗?留个玉豹在党外,证明你这个支书全面。”贺天胜挠挠头,“我这还是猜不透。”贺兴壮脸黑了,“今天你要把这个能学了!这为官,就好比当前窝后窝一群娃的娘,一碗水要端平了,亲子养子一样看,才是个好官。都是党员成了万元户,不扶持其他人,人家就骂你是个偏心的后娘。”贺天胜恍然大悟道:“妙,妙!都成清一色,这年终总结就不好写了。李叔到底是高人,原来是留个申玉豹在党外挣个好后娘的名声哇!” 贺兴壮面露些许鄙夷之色,“你只看到这一层,差得还远。其实哪个后娘都偏心,身上掉下肉才疼哩。李副书记若是真把玉豹当亲儿子看,早叫他入党了。这些年他连个招呼也没打过嘛。玉豹越有钱,你李叔越要防他。玉豹是个啥人?要是我,我也防。只是我不明白金堂为啥要下死力扶持他,这回又算救他一命。” 申玉豹入党受挫后,沉寂了没多久,就从宣传部朱新泉那里得到了县里要卖户口的消息。当即,申玉豹甩出两千元给了朱新泉道:“朱部长,无论如何,你这回要帮咱变个身份。”朱新泉推脱着,说:“用不着,用不着,凭你和李副书记的关系,县里这回卖一个户口,也是你的。你要怕出岔子,去和李副书记说说也中。”申玉豹硬塞了两千元过去,“是不是嫌少呀?这事我只依靠你了。这点小事,怕用不着惊动李副书记的。” 李金堂确实没把申玉豹当亲儿子看。申玉豹在他的棋盘上只能是中国象棋的一枚兵卒,拱到底线也只能是个兵。申玉豹主动提出入党要求,已让李金堂感到意外。如果不阻止申玉豹,他要像一枚国际象棋的兵,拱到底线摇身一变成了皇后,恐怕要铸成大错。吴玉芳的死牵连到申玉豹,更加重了李金堂的疑心,一个可以对自己妻子下毒手的男人,他的所有承诺都不再可靠了。尽管这个时候申玉豹尚未做出任何对不起李金堂的事情,李金堂为了那一百万也不得不在多方面对申玉豹加以限制了。公开卖户口的报告送到李金堂的办公桌上,他立刻就想到了申玉豹,他感觉到申玉豹会搭上刘清松开的这班车杀进城来。为了限制申玉豹进城再否定刘清松的卖户口集资方案,显然是不明智的蠢动。思索良久,他在送审报告中加了“仅限农村未婚女性”明,还像个农民,都把我摔疼了。你是这里的皇上,你怕个啥,咱们慢慢来……” 申玉豹滚到一旁后,越想越觉得这姑娘有点奇,忍不住问道:“你这样浪,难道是天生的不成?你这些讲究都是从哪里学的?”“小泽征尔”也不隐瞒,着:“上高二的时候,我和语文老师好上了。这接吻呀什么的都是跟他学的。他长得像日本影星高仓健,可会玩了。要是时间允许,他总是把我摸得要化了才要,弄一回就像死一回生一回。高三的春天,终于叫师娘给抓住了。师娘是我们体育老师,人能劈成我仨。她也没喊没叫,一巴掌把语文老师打翻了,对我说:你是第四个受害者,他不会娶你的,你要明白,早点收心考大学去。我收个屁心,还剩两三个月,黄花菜早凉了。毕业后我就回来当了农民。”申玉豹在月光下龇出一口白牙,“怪不得,你拜过师的嘛。你还想不想这个老师?”“小泽征尔”说:“想顶个屁!我就是再好,他也不会跟母夜叉离婚,娶我一个农民。所以,我就想法到了你的工厂。你放心,我只想和你好,不想和你结婚。”申玉豹听个兴趣索然,拿着姑娘的红裤头,对着月光把玩,心里道:“日鬼的,这管理法名字起得也好,松下松下,一松就下。” “小泽征尔”说话算话,在以后的一年多里,从未说过一句挑拨申玉豹夫妻关系的话,只是要求申玉豹适当的时候把她推荐到城里当合同工。赵春山在吴玉芳死后,曾传讯过这个女工。“小泽征尔”说起话来无遮无拦,“你们怀疑是情杀?申玉豹迷上了我,嫌他老婆浑身的玉米面子气,我呢又不愿意和他过露水夫妻,就帮他谋杀了亲妇。多美妙的推理!快赶上大侦探波罗了。明告诉你,我是申玉豹的情妇,不过只是因为他长得像日本一位音乐家。我和申玉豹睡觉,从不收他的钱,算不上卖淫,大不了算通奸。我又不愿吊死在他这一棵树上。至于他的钱嘛,我不稀罕。我这辈子,只是想嫁个城里的好男人,哪怕他穷得像教师,我也不在乎。” 申玉豹给朱新泉列名单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把“小泽征尔”列在第一位。带着四万块现金回到加工厂,申玉豹又有点后悔写上了“小泽征尔”的名字。这个毫无廉耻的女人虽然带给他过无限的欢愉,但也深深地伤过他的自尊心。他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做了两年某一个城里男人或是那个远在日本的音乐家的替身。 回到石佛寺的第二天,申玉豹开始实施自己无与伦比的报复计划。 第一个被申玉豹召见的,是名单上他惟一没有染指的女工。姑娘只有十九岁,长着一双兔子一样惊慌的豆豆眼,仿佛随时都怕周围出现什么凶险,点漆般的黑眼珠儿总是一刻不停地旋转着。姑娘名叫吴兰,十二岁上死了娘,和打了半辈子铁的父亲相依为命。秋天里,铁匠患了胆病,B超照出里面有大拇指大小的石头,开刀有可能留下后遗症,怕再也抡不动打铁锤了,到柳城大医院进行体外震动,需要五千元住院费,家里只有三千元存款。吴兰那双豆豆眼怯生生地在申玉豹的办公室里闪烁了。申玉豹知道了姑娘的来意,顿时起了趁火打劫之心。他曾经目睹过吴兰在院子里洗头的整个过程,饱览过一个十老师会不会离了那个母夜叉?”“小泽征尔”嘻嘻笑着,“你别开玩笑了,你会玩把戏?母夜叉没吵没闹,就是因为我是农村的。我要能和她平起平坐,她早叫离了八次了。”申玉豹这才摊了牌,“我给你买了一个户口。你心里压根没有我,本不该给你办的,可想想你也没大错。你也知道,我从来不做赔本买卖。我帮你把你的老师夺过来,我能得到点什么?语文老师,语文老师都不是东西,小时候就他们常常罚我站,不就是背不了书吗?你这个浪货最他妈的精能,我要你立个字据,你和这个老师结了婚,第一年每个月有一晚是我的。” 申玉豹从朱新泉手里拿到四个户口簿,心里涌动着一股奇异的激情。看到这几个红本本,他才逐渐明白出四万块钱为这四个女工买户口,为的是报复他无法走进去的城市。回到加工厂厂长办公室,申玉豹把四个户口簿像打扑克一样甩在办公桌上,喃喃自语说:“你们如今都成了城里人了。要不了多久,你们都会一个个飞进县城去,建一个个窝。县城不是不要我吗?我就给你们城里人送绿帽子。有钱能做绿帽子,真好,真好。”这天夜里,申玉豹对着四个户口簿,仔细回忆了和这四个女人的交往。想过了,他带着满意的笑容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赤身裸体骑在这几个女人身上狂欢的情形,感觉上像是在强奸一座座城市。 一觉醒来,申玉豹擦掉嘴角上的口水,仔细搜寻着如缕如丝随着朝霞升腾的梦的碎片,心里又生出了确确实实的期待。他认为只有这几个女人拿到户口簿后再来和他睡一夜,这个梦才算圆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亲手把她们送进了城,她们能不懂我的心吗?申玉豹把户口簿交给四个女工后,破天荒在厂里正式住了下来。第一天夜幕降临的时候,申玉豹凝视着没闩的房门,心里还在想:应该定下个时间表,要不,两个人在这里碰上了怪不美气。 第一夜,没人敲门。 第五夜,仍没人敲门。四个女工没有一个辞职,都像平常一样在工作。申玉豹有点按捺不住了,心里嘀咕着:难道她们眼都瞎了?第六天,申玉豹在厂里闲转,已经没见到“小泽征尔”。第七天早上,秘书香香来请假,说是要进城看个亲戚,一本正经的公事公办模样,申玉豹想起一个多月前两人在一起时的情景,心里暗想:莫不是撞上鬼了? 第十天,厂里只剩下吴兰了。这天夜里,有人敲开了申玉豹的房门。见是妹妹申玉玲,申玉豹没好气地喝道:“你来做什么?”申玉玲哭丧着脸道:“家里没法住了,他们把嫂子装进棺材抬进了堂屋。玉龙他们也跟着起哄,排着班看尸体。太阳村的人已经上北京告状了。听说那个吴玉林还切下一个手指,发誓要把你送到监狱去。妈让我问你该咋办哩。”申玉豹沉默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我又没杀你嫂子,怕个屁。告让他们告去,看他们能日塌天。走,回去盖房,活人能叫尿憋死?” 申玉豹把建新宅的事办完,心里还惦记着那个没圆的梦,匆匆回到加工厂。一看,四个女工都不在了,连铺盖都卷走了。一问,看门的老头才说:“总经理,都飞高枝了,说是都花了一万元买了城里户口,嫌你的门槛太低了。”申玉豹怔了一会儿,问道:“一个都没留下话?”老头摇摇头。申玉豹咬了一会牙,骂了一句:“日他妈都是白眼狼!” 一天一夜没合眼,申玉豹还是没想通这些女人为什么这样绝情。忽然间,他想起了欧阳洪梅唱的《杜十娘》,忍不住骂了一句:“狗日的,一万元在北京包一夜歌星也够了,算我瞎了眼。”听到后面有动静,扭头一看,娇小的吴兰正好推门进来。申玉豹立马把一肚子火发了出去,“你来干什么?还不快进城去做你的阔太太去?一万块钱,扔进水里也有个响听哩。说走就走,连招呼也不打个,算他妈的什么事!你来干什么?来看笑话吗?”吴兰掩上门,咬着嘴唇说:“总经理,明天俺就要到袜厂上班了,俺想,俺想……”申玉豹嘿嘿笑着:“怪有能耐,钻到县袜厂去了。看不出,看不出。”吴兰低头咬着辫子道:“我有啥能耐,要不是托李副书记的福……”申玉豹打断道:“咦——你啥时攀扯上了李副书记?我想挤到他家的门里,可费了不少时间。该不是他看上你了吧?”吴兰抬起一张羞红的脸,“别瞎说,李副书记多大的官,我哪能想见就见?你帮俺买了户口,俺也不知道这户口有啥好处,听说城里还有不少待业青年没工作,也就没想离开这个厂。前天香香从城里回来,才知道李副书记把这次买了户口的几百人都安排进了厂,张了红榜公布了。”申玉豹听愣住了,瘦长的脸抽动着,嘴里蹦出几个字:“怪不得,”冷笑一串,“都他娘的跟跳出苦海一样……我,我要进城,看谁挡得住。你比她们有良心,还知道回来在我面前显摆显摆。”吴兰突然间仰起了头,大着胆子看了申玉豹一眼,颤着头发丝一样尖细的声音喊一声:“总经理——”又勾下了头。申玉豹嬉皮笑脸道:“啥事?”吴兰猛地一抬手,一只手解着衣扣,急慌慌地说:“俺知道你喜欢俺,这回你帮俺买了户口,上次你借了钱给俺爹治病,俺都记着呢。俺已经打听了,在城里织袜子,一月只能挣一百多块钱,这笔情俺、俺用钱还不上。明天俺就要上班了,你,你想咋着俺就咋着……俺不能欠,欠你太多……” 申玉豹后退了一步,伸出一个手指指着吴兰,大着舌头说着,“你,你想弄啥?”吴兰凄然一笑,“厂里人都知道,香香她们都是和和和你……好,你才……俺,俺不能……你是个生意人,俺……”申玉豹这才明白这些年自己做的事都是掩耳盗铃,伸手一拍桌子,喊了一声:“闭嘴!你是不是怕我日后去找你的麻达?你快把衣服穿上!我申玉豹对你咋样,你心里有数。你也太低看我了,老子是生意人,可也用不着用这种法子睡女人。一万块能睡几个,你算算。算我申玉豹瞎了眼……你,你给我滚吧。”吴兰掩上衣襟,胆怯地说着:“俺不是那个意思,真的不是那个意思,这些天的事俺都看在眼里,为你感到亏得慌。厂里谁不知道你对她们几个好?可是,拿了你的钱买的户口,脸一翻就进城了……俺,俺看不过去。这四个人,就俺和你没瓜葛,厂里的姐妹还以为是俺爹替俺买的户口,俺不能……”申玉豹听得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说道:“万把块钱,咱也不在乎。她们不知好歹,是她们的事,我申玉豹知道没亏欠她们就够了。我早先没碰你,没欺负你,今儿个也不会碰你。给你买户口,是我看你是个孝子。你明知俺对你有意,为了你爹的病,竟吃了豹胆开口问我借钱,俺就服了你了。算了算了,花几万块看白几个女人心,值!你也别再觉着我亏。她们这些忘恩负义的烂货,我还懒得再碰。我倒要进城看看,她们能跳到金窝银窝里。我今生今世要不找个祖宗八代都在城里的黄花闺女,也太对不起我花这几万块钱。你去城里上班吧,去吧去吧。”吴兰扑通跪在申玉豹面前,哭着说:“你是个好人——” 第 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9 章 申玉豹经此挫折,下定决心过城里人的生活了。回想这些年过的土财主一样的生活,他感到浪费了不少时间。农民企业家,不就是个有点钱的农民吗?几个女工有了城里人的身份,自己在她们眼里不是马上变成了一个连一般工人都不如的土财主了吗?申玉豹认为这是她们知道他的底细才敢这样小瞧他的。他把加工厂的工作交给一个亲信,花了十万元租了临街的一幢楼中的一层,把荣昌贸易公司的总部由石佛寺镇迁到了龙泉县城,又用五万元在细柳巷买了一幢带小院的小楼,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那个大雪天的黄昏,他第一次走进了龙泉的豪华娱乐场所——好问酒吧。七、八年来,为了生意上的事,他也曾出入过北京、上海、广州的高档娱乐场所,瞻仰过那些大城市的大富豪是如何挥金如土的。然而,他在那些比好问酒吧豪华不知多少倍的歌舞厅和大饭店里,脑子里飞动的只是满世界的钞票,从来没有感受到坐在这间龙泉的酒吧里从心底深层弥漫出来的主人翁感觉。 三妞就在这个时候登台献歌了,学着广州那边歌手的做派,先用地道的龙泉方言向顾客问候了,又用普通话问候了,这才轻轻哼唱一句:“每次路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申玉豹仔细品评着三妞在小歌台上的风采,心中不由得这样想:龙泉竟也有这样出色的妹子,她不是和我都住在这个小城么?他学着大城市大老板们的样子,在两首歌的间隙里打了一个响指。四小姐踩着碎步快步跑到申玉豹身边,弯腰撇着京腔问道:“先生,你要点什么?”申玉豹夹出几张百元大钞,摇着头说:“别弄这些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给我听!这位小姐歌唱得不坏,再让她给我唱三支拿手的,剩下的明天听。”四小姐长长的睫毛睃睃手中的五张百元钞票,睃睃衣着华贵、不修边幅、其貌不扬的申玉豹,绽出两个旋着的小酒窝道:“先生第一次来小店吧?三支歌要不了恁多的钱,三小姐一支歌只收三十。先生是做大买卖的吧?”申玉豹瞟了四小姐一眼,立马又把眼光盯在正扭着腰身重新登台的三妞身上,嘴里说:“不错不错。我用一百元点她一支歌你们不反对吧?”四小姐眼珠儿打几个忽闪,笑道:“随您老的便,可是你还是多给了两百元。”捻了两张准备还给申玉豹。申玉豹低头看看钱,抬头看看笑容可掬的四小姐,说道:“你也不错,到底还是县城的人,不贪小便宜。这两张算作小费,可以吗?”四小姐怔了片刻,旋即说:“当然可以。自小店开业,您是第二个给小费的客人。不过,两百元太多,这一张你还是留着吧。”申玉豹又把目光移向歌台上的三妞,“那一位给小费的客人不是本地人吧?”四小姐抿抿嘴唇,“是本地人,做珠宝生意的林老板,你不认识?先生贵姓?”申玉豹说:“姓申。这林老板倒不是只土鳖,还知道给小费。”四小姐走了一步,又回头说道:“申先生,这林老板还是三姐的干爹哩,也常来听三姐唱歌。”申玉豹朝四小姐摆摆手,不说话,看着三妞的眼睛熠熠闪着光芒。 这一晚,好问酒吧的男女招待,歌手乐手,都知道龙泉有个出手阔绰的申老板。以后的五个晚上,申玉豹总是准时出现在酒吧。这时候,酒吧的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个申老板叫申玉豹,是冲着三妞来的。 第七天晚上,申玉豹带着两枚金耳坠早早地来到了酒吧早为他留着的六号包间。小四早闪到前头跟进去侍候。申玉豹朝椅子上一仰,问道:“四小姐,你们三小姐陪不陪客人说话呀?”四小姐眉头一蹙,嫣然笑道:“申先生要听什么话呀?是不是觉得小四侍候得不周全?三姐一般不陪客人说话的,只是她干爹来了才会破例。”申玉豹冷笑一声,掏出金丝绒镶面耳坠盒子朝茶几上一放,“请把这份礼物交给三小姐,就说我申玉豹请她来商量点私事。她能陪林老板说话,也没坏她的规矩。要是这两个金耳坠请她不动,还可以让她再开个价。”四小姐拿起红盒子,打开看一眼,抿嘴笑道:“到底是咱龙泉的首富,可让俺开眼了。能不能请来三姐,俺可不能保证。自从三姐认了林老板做了干爹,越发变得金贵起来,这三陪的事,恐怕她不愿干了。我看呢,除非申先生是求婚,怕是请她不动的。申先生近几日常来小店解闷子,嗯,三姐可不是一般的人,要是嫂夫人知道你和三姐这样的歌手有来往……”申玉豹听得不耐烦了,扬扬手道:“我申玉豹光棍一条,听三小姐的歌上瘾了,找她说说话也不过火。你把礼物送去,她要不来,那就不关你的事了。” 三妞从四小姐手里接过小红盒,拿出一只耳坠在牙间咬了咬,低着眉头说道:“小四,看他的样子像是没生什么坏心眼子,你说我该不该去见他?”四小姐一扬眉头,笑着,“三姐什么时候能少了主意?用得着我当狗头军师?我只是觉得林大叔待你不错,亲生女儿一样看你,这回他去北京做生意前,不是只让你唱歌吗?这申玉豹倒是不像有些人,仗着腰里有几个钱,嘴贱手狂的。不过呢,听说他秋里刚死了老婆,这女人又死得不明不白,小心些好。这些天,他花了两千多,为的啥,三姐比我明白。这些人,一分钱都不会白花呀。还是林大叔这人靠得住些。” 三妞猛地捏紧了小红盒,粲然一笑,“男人姑奶奶我见多了!林大叔可靠?小四呀,看男人你还嫩了点!你去对他说,今晚我没空,明天嘛,可能能抽出点时间。你替我谢谢他送的礼物。能一连七天来听歌,又没猴急,是个人物,凭这种耐心,咱也该见识见识。” 小四回到六号包间,耸了肩倚在屏风上道:“申老板,我没猜错吧?三姐收了礼物,却说今天没空,让你明天再来。三姐这号人,比俺可难对付了。如今她心里想的啥,鬼才知道。”申玉豹大笑起来,“嘿嘿,没想到龙泉还有这样难请的歌星。咱就爱吃这烫嘴的菜。” 第二天晚上,申玉豹带着一枚金戒指和一条金项链,再一次走进好问酒吧。近十天里,三妞充满了他的生活。三妞能歌善舞,三妞有着那四个女工无法比拟的脸蛋和身段,三妞身上洋溢着城里女人身上才有的风情,完完全全征服了正在脱胎换骨的申玉豹的心。只有尽快赢得这个出色的女人,才能弥合四个女工事件带给他的心灵的巨大裂痕,为此,他愿意下大注赌它一赌。 三妞走进申玉豹的包间,矜持地坐在申玉豹对面,淡淡地说:“申老板,三妞谢谢你的捧场,今晚来陪你说话来了。再有十分钟就轮我唱歌了。你就捞稠的说吧。” 申玉豹把两个小红盒摆在茶几上,手指敲打着黑黑的桌面说道:“用不了十分钟。我叫申玉豹,是咱县荣昌贸易公司的总经理,资产大约有几百万。今年秋天,我老婆死了,没有留下孩子。我听了三小姐唱了几天歌,觉得咱俩有缘分,想和你一起过一家人。你要是同意呢,三天内给个回话,这几件不像样的首饰就算是见面礼。三天内没接到你的电话,就算这事黄了。中不中,你自己想想看。俺还有笔生意要谈,你拿着公司的电话号码。告辞了。” 三妞望着申玉豹闪出去的背影,惊得张大了嘴,两行眼泪莫名地滚落下来。 ·8·柳建伟 著 第九章 林苟生一听说三妞和申玉豹搞在一起,晚上竟住进了细柳巷申玉豹的新家,顿时感到像是一根人生的主要支柱坍塌了。三妞这不是在朝火坑里跳吗?申玉豹是个什么人三妞能不知道?有朝一日,申玉豹把她玩够了,一脚踢了她,她就毁了。林苟生不得不把联合白剑复仇的大事放在一边,专心思考劝三妞回头的事情。 这一天下午,林苟生终于在好问酒吧等到了来上班的三妞。三妞笑吟吟地先问候了一句:“干爹,你回来了。”林苟生堆出一脸干笑,说道:“早回来了。”四小姐在一旁说道:“三姐,这几天大叔天天在这里等你,你不知道?那天晚上大叔还让我传话,叫你来见他一位北京来的朋友,我把话传到了,不知你为啥没来看。”三妞甜甜地叫了一声,“干爹,小四确实给我说了,本来要去的,谁想唱完歌出了件急事,也没给你打招呼就走了。这几天又感冒了,嗓子疼,没法唱歌,在家歇着。你找我有啥事?”四小姐嬉笑一声,“你干爹一个多月没见你了,想你呗。”林苟生打了四小姐一巴掌,“去忙你的去!我找你三姐有正经事说。”三妞看见林苟生一脸肃穆,不知出了啥事,跟着林苟生进了八号包间。 林苟生把屏风扯直了两扇,坐下来劈头问一句:“三妞,你拍拍胸口说,干爹待你咋样?” 三妞答道:“那还用说,比我亲爹还亲哩。我妈自从嫁到别处就再无音讯,哥又在住监狱,这世上你是亲人哩。” “那你有啥事还要瞒着我?” “我瞒你啥事了?” 林苟生嘴角的肥肉抽动着,“你和申玉豹的事为啥不跟我说?这样大的事我都不知道,还是你亲人哩!” 三妞扑哧一声笑了,“干爹,你去北京的时候,我哪里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个申玉豹。过了年你从北京回龙泉,咱们这不是第一次见面吗?我咋就瞒你了呢?” 林苟生一时语塞了。 三妞露出一副娇憨相,说道:“干爹,你想知道这事,我就给你说说。这个申玉豹,是咱县的一个大老板,都说他是全县的首富,具体是不是,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去年秋天,这申玉豹死了老婆,就把在石佛寺镇上的公司搬到县里来了,又在细柳巷买了房子。年前,他来了酒吧,一连听了七八晚上的歌。有一天,他忽然间向俺求婚,俺想了一天就应了他,就是这件事。这玉豹是个能上台面的正经人,和县里的头头脑脑都有关系。干爹,你咋了?脸色咋恁不好?” 林苟生盯着三妞手上的戒指看了一会儿,禁不住伸手捉住三妞的手细看了,又撩了三妞右耳边的头发,身子朝后一仰,连连摇头。三妞讪讪地缩回了手,迟迟疑疑地说:“干爹,你送的宝石戒指,我,我收得好好的,镶翠金耳坠也在哩。玉豹送的这些,我,我戴个新鲜。” 林苟生怪笑几声,没说话。 三妞咬咬指头道:“干爹,你别生气,三妞没糊涂,谁对我好,我都记着哩。” 林苟生冷冰冰说道:“申玉豹啥角色,坑蒙拐骗弄了几百万,求婚竟用这种三流货色,可见他安的什么心。” 三妞说:“其实玉豹不是个小气鬼,他还没对俺说婚姻事,就送了这耳坠的,还说我不答应,这套首饰就算留个纪念的。昨个他又说了,结婚的时候,再到广州给俺订做一副。” 林苟生终于按捺不住了,直起腰身说道:“三妞,这申玉豹是个啥人你弄明白了没有?他是个骗子!你要趁早跟他断了。你知道他做的是啥生意?” “不知道。” “他做的是假冒商品生意!” “那为啥还要让他上电视?” “我给你说不清楚。他这种整法,早晚要蹲大狱的。” 三妞挑挑眉梢,捏着手上的戒指说:“蹲大狱有什么了不起的,干爹你不是也蹲过十年吗?假冒生意谁不做,干爹你不是也在卖假古董吗?我不管他做啥,只要对我好就中。” 林苟生急了,拍了一下茶几说:“他是在玩你你知道不知道?他对你好?他能对你好吗?你知道他老婆是咋死的吗?说不定就是他杀的!三妞,听干爹一次,赶紧跟他断了吧,这样做危险可大哩。你要什么干爹都给你,这个申玉豹你千万不要沾。” 三妞也变了脸,眼睛慢慢眯着,上下睃睃林苟生,“申玉豹咋就沾不得?你说说,我听听。” 林苟生也没留意三妞脸色的变化,低头扳着指头算着说:“他做的生意不地道,一不能沾;他有杀害自己妻子的嫌疑,二不能沾;他在石佛寺加工厂欺男霸女,最近听说还给三个姘头买了户口进城,日后保不准会出啥事,三不能沾;他根本没起娶你的心思,四不能沾。三妞哇,你听干爹一回吧,干爹错看不了。” 三妞咯咯咯地笑得身子颤作一团,“这些我都知道,我要和他好,谁能管?你能管吗?我是个啥东西?金枝玉叶吗?我要什么你都能给吗?说得真轻巧!干爹,我不想把这层纸捅破了,你不要逼我。我二十多了,我知道该咋办。你劝我和申玉豹断了,就没一点私心?好像跟了他跟跳火坑一样。不是李副书记救我,我早死几回了。我总得嫁个人吧?是不是你也想娶我?申玉豹也想娶我的呀!你怎么会想娶我哩,认我当个干女儿,不过避避人眼。弄得跟我的真爹一样,管我这管我那,不过是可怜我,我都知道。玉豹说要娶我,你知道吗?没人对我说过这话。为了这,啥罪我都愿意受。申玉豹以前找没找女人,关我啥事?能有我睡的男人多吗?干爹,你要是觉得这一年多在我身上花钱太多,你开个价我还……” 林苟生气急败坏骂一句:“混账!”腾地站起来,扬起了巴掌,“你咋这样不长进!我要是你爹——” 三妞高高挺起胸,仰脸看着林苟生的巴掌,“你打呀?!可惜你不是我爹!这种打那些年我没少挨,打我的都是想包占我的人。觉得给的太多,我又跟了别人,就打我出气。” 林苟生慢慢地放下手,像一袋烂红薯一样瘫坐在椅子上。三妞用迷醉一样的眼神看着林苟生,取下戒指和项链放在手掌里,举在林苟生面前道:“你看看,你看看,干爹,你看看,玉豹说娶我才送给我这些的。我知道它们不值几个钱,可我看它们价值连城!你不懂这些,干爹。玉豹和我是在恋爱,你明白吗?干爹,你是个好人,这我知道。要不,这一年多,你也不会只要了我一回。干爹,一年前我在你眼里,不还是个过一夜值一千元的妓女吗?我在进步,我如今正在热恋。你咋啦?你不高兴?” 林苟生像个木偶一样呆望着忽然间泪流满面的三妞。三妞擦了擦眼泪,掏出小圆镜看一眼,吃吃笑一声,低头在林苟生的大脑门上吻了一口,整整衣服说道:“干爹,三妞啥都懂得,不会上当的。客人已经来些了,我得去化化妆。” 望着袅袅婷婷而去的三妞,林苟生在心里道:傻妞啊,申玉豹能是一盏省油的灯吗?嘴里却说不出任何话了。为了那一夜,他失去了教导三妞的资格。 两年前那个秋天在林苟生脑海里重现了。 三妞从柳城学唱歌回到龙泉,整个身心还笼罩在一片死亡带来的阴影里。去柳城学歌之前,李金堂和欧阳洪梅接见了她。欧阳洪梅给了她多少零花钱,她已经记不得了,还清楚地记得李金堂送给她的八个字:“忘掉历史,重新做人。”可这个人怎样重新去做,三妞心里并没有底。 到酒吧唱了一个月,她得到了平生第一次的工资——一千元。第二个月,客人骤然增多起来。知情者是想来目睹一眼被李金堂救下的小妓女的芳容;受流言蛊惑者是想来看一眼李金堂嫖过的女人到底风骚到什么程度,在他们看来,能独占欧阳洪梅的李金堂能在刀口下救下一个女人,这女人一定有李金堂割舍不下的奇处。不管是哪类客人,哪怕和三妞有旧,也都不敢再抱什么和三妞鸳梦重温的奢望了。因此,三妞在好问酒吧成了红歌星,并没引出任何事端。 林苟生知道龙泉好问酒吧有个三妞,是在丰源茶馆的一间雅座单间里,他那天正在验老七交给他带到广州去卖的几件古玩。林苟生放下放大镜,伸了个懒腰,说道:“价钱就依你。咱老林做事不会亏朋友的,明说了,你出这个价,掉进去了。可做这一行的,又没就地要价,漫天给钱的规矩,老弟你就抱个屈吧,日后得到啥好货,到古堡二○三找我。”老七道:“俺是无本生意,难为林爷说出这番暖心话,你这朋友我交定了。”林苟生收起古玩,怅然叹了一口气道:“可惜龙泉没有啥好玩的地方,要不,你我兄弟也好找个去处乐一乐。”老七转转眼珠道:“林爷,有你开的这条金光道,日后兄弟们日子也都好过了。龙泉也是啥乐子都有了,你老想不想解解乏,出出火?”林苟生怪怪地一笑,“哟,这龙泉也真的开放了。只怕这龙泉也没啥像样的人物。还是等我到广州再逍遥吧。”说着,伸了个懒腰。 老七挪一条板凳骑上去,压低了嗓子道:“若不是最近出了个人物,我也不敢提说这事。林爷什么人物没见过?可如今这个人物,林爷保准没见识过。”林苟生眼睛瓷地一亮,“你说说看。”老七眉飞色舞起来,“这是一个十五岁就下水的妮子。本来是入不了林爷眼的,如今有了奇遇,怕就有点意思了。听说赶上一次严打,本来要毙了的,不知为啥,突然间啥事也没有了。”林苟生冷笑着:“这好解释,不是权就是钱起了作用。能让人用权或者钱把她从枪口下救出来,肯定有一身叫人舍不得的神奇。”老七嘿嘿笑着,“林爷解得有理。这女子如今竟做了歌星,前几天我去好问酒吧踩点,嗨,那几嗓子,那几个媚眼,差点叫我误了正经事。一打听,才知道剧团的欧阳团长送她到省城学唱了一年的歌。” 林苟生一听欧阳洪梅的名字,脸色就不好看了,自言自语着,“这么说是从良了。欧阳为啥要送她去学歌呢?该不是为李金堂留的吧?民族唱法听腻了,这回又培养个通俗唱法,下一步怕是要培养个美声唱法!李金堂真是李金堂,能让欧阳给他培养三千后宫,不简单。你说这女子叫什么名字?”老七说:“林爷高人,你刚才说的,这城里也有这种耳闻的,只是大家都不信。你想想,这用男人女人的,吃着顺口,谁不想吃独食?我猜呢,怕是三妞和欧阳有什么瓜葛,这才吹了床头风叫李金堂救了三妞,又送她学歌的。” 第 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10 章 林苟生半天不说话,一个狮子甩头问道:“人你熟不熟?”老七说:“我自己不熟,可兄弟们总有人熟的。”林苟生捏着腮帮又想了一会儿,“咱们还是先去听听歌。那边呢,见了人问我叫贾先生。”老七笑道:“这个明白,这个明白,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哩。若这三妞真和李皇上攀上了,说不定真有麻烦。”林苟生瞪眼咬牙骂一句:“屁皇上!井底之蛙而已。” 有了这种心理,林苟生在床上对三妞一点都没客气。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收场,还在三妞高耸的乳房上留下一片牙痕。林苟生打开上床前忙里偷闲塞进皮鞋里的腰包,冷冷说道:“条子给你说的啥价?”三妞怪笑着看着天花板,懒洋洋地说:“随便!”林苟生不由得咦了一声,翻了身子支起腮帮子问:“真的假的?”三妞似笑非笑,“不就这么回事,哼,又找的第二职业,还能咋?”林苟生数了十张百元大钞甩在三妞的乳沟里,长吁一口气道:“你穿了走吧。”三妞麻木地数着钱,嘴里咕哝一句:“贾先生蛮阔嘛,出手就是一吊,够意思!”也吁了一口气,“顶我唱一个月的歌。”林苟生又催促道:“你快走吧。”三妞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笑了笑:“你怕啥?这种单元房,看样子像是一个家,一个门洞都没住旁人,着啥急。”林苟生只好改口说:“我不习惯和一个女人睡通宵。”三妞把钱塞进自己的衣服里,伸出手拂着林苟生的胸毛,“我不会睡通宵的。你的活儿很不错,像你这把年纪的人,能让我还想的,也就两三个。你还想不想浮浮二水?”林苟生连连摇头。三妞一撅嘴,“小气鬼,我这回不收费,纯粹是想乐一乐。这一年跟住监一样,把这些乐子都忘了,你今天算是帮我回忆起了一部分。我呢,也是好久没做了,生,也想复习复习。日他妈,生就是这种命,躲都躲不过。一连两天,不是从前的姐妹来,就是从前的朋友来,都要我见见你。我就知道一准是这种事,可还是不由自主来了。人咋都抗不过命。你干吗这样看着我?该硬的不硬,眼神却硬得像刀一样。”林苟生不由得坐了起来,感叹一句,“少见,少见,你咋能这样无所谓?” 三妞自己挤了挤双乳,咧咧嘴,“不是李副书记救下我,我的尸首早沤烂了。”林苟生淫荡地笑笑,伸出食指弹弹三妞右边的乳头,“三妞哇,你说实话,我和李金堂年纪差不多,你说说,到底是我的功夫好些,还是他的好些?”三妞朝后面闪了几寸远,眼睛瞪得溜圆,正色道:“你可别瞎说!你我是啥人?别脏了人家。”林苟生脸色顷刻就挂不住了,颤着声问一句:“你和李副书记没、没啥关系?” 三妞笑道:“人家是几十万人的父母官,我是啥?捡破烂的,千人骑的婊子,扯得上吗?”林苟生追问一句:“他,他为什么要救你?”三妞摇摇头道:“具体为啥我不知道。李副书记救我,还是公安局关局长对我说的。说是李副书记说龙泉出个十五岁就卖淫的妞子丢县里的人,这才不杀我,我只见过他一次,他送给我化大革命”后期,玉雕业开始复苏,申玉龙开始当学徒。三年后,申玉龙治玉的眼光和技术石佛寺乡已无人可比,终于有个姑娘嫁给了他。又过十年,他成了石佛寺富甲一方的人物。忽一日,妻子早上起床开了门,门上插了一把匕首,匕首穿透一张黄纸,黄纸上写到:三天内送两万元塞进河埠口南边歪脖槐树的树洞里。申玉龙送了钱,当即宣布金盆洗手。第二年,他请来了河北沧州的韩教师,教授两个儿子练武。 白剑连声叹息一番,说道:“你当时该报警的。”申玉龙淡淡笑道:“没有用,这种事太多了。再说,我也看明白了,要么我学申玉豹,要么我就洗手不干。你听没听说过一首护商符?”白剑不解地问:“什么符?”申玉龙解释说:“和《红楼梦》里面的‘护官符’相似。‘金不金,认个县长做干亲;龙泉县,七二行,你不拜官行遭大殃;家中空着保险柜,请个局长免你税;想换老婆睡,拜罢乡里拜大队。’你都看见了,玉芳妹子死半年多了,申玉豹照样在城里人五人六当人物,又上电视又登报的,还买了私房养了个妓女。我们自愿护尸首,不过是良心还在嘀咕,气总也出不顺。掏心窝子给你说呢,这么做不过是尽尽心而已。天六叔他们到北京告状,去了三次,状子还没递进去,再过个夏天,尸首烂成水了,人也告疲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俗话说,久病无孝子。这告状,理也是一样的。” 白剑突然就有了要写文章的冲动,说道:“申大哥,家里有没有写字的桌子?”申玉龙道:“给你安排的房里有一张写字台,早几年给老大买的,书读不进去,把一张好端端的桌子也给废了。我呢,最近总做噩梦,常常梦见爹死的场面,那时我不到四岁,照理不该记这么清。想来想去,恐怕是我在怕个啥东西。不瞒你说,我还有点钱,存也不是,放也不是,换成黄货更不是,左右为难,咋个放法都有一个怕字。朗朗乾坤,清平世界的,我怎么会变得这样胆小起来了?白兄弟,你说这是为什么?”白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申玉龙叹口气道:“我知道你不想说,说也没用,或许是玉芳死这类事经见得多了,就害怕起来了。”白剑听着这种话,像听进一个个铅坨子,坠得心都要跳不动了,一股热血又在胸中左冲右突激荡着,憋不住地吐出几句豪壮的话:“申大哥,我知道你在激将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会尽我最大努力。‘聚金银,认个县长做干亲;在小县,搞经商,你不拜官员遭大殃;要填家里保险柜,攀个局长免你税;若想花常开,地县乡村一齐拜,’申大哥,我这么改你说的‘护商符’,不知变没变味道?”申玉龙喜得两眼放光,连声说:“改得好,改得好!《龙江颂》里那句台词咋说来着?噢——巴掌山挡住了我的双眼。还是你站得高哇。那‘龙泉县’、‘换老婆’什么的,不过是一只乌鸦,你一改,就成了天下乌鸦一般黑了。”白剑说:“我想写篇文章,来个投石问路。题目刚才想了一个,叫《从“护商符”看商品经济》。文章选政论文的气势,杂文的笔法,再把你的那些怕、玉芳姐的冤、申玉豹的飞扬跋扈改头换面穿插进去,弄成一个四不像,投到《柳城日报》试试。捅破了云,才能见着天。要是泥牛入海了,你可别怪我。当记者的,也就这点能耐。官商成一家,恐怕弊大于利,已经有点怨声载道了。这可能要捅了马蜂窝。” 申玉龙大声喊道:“老二,老二,你快到镇上买点稿纸和墨水回来。对啦,再买俩两百瓦的灯泡。”白剑拉开公文包的拉链,“你看看,什么都齐备,我用的是圆珠笔。你换上两百瓦的灯泡,明早肯定把我烤成人排了。” 初春的北方,后半夜仍十分寒冷。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写文章,真是件苦差事。申玉龙吃过晚饭,就给白剑的房间生了一盆炭火。白剑写了几百字,感到四肢乏力,昏昏欲睡,站起来又感到两腿发软。大惊之下,忙冲出里屋,到院里吸了一阵凉气,头脑才逐渐清醒起来。申玉龙找了半边营,也没找到一只电炉,只好说:“白兄弟,干脆睡了吧。一时大意,差点搭上你的性命。”白剑执意要坐一夜把文章写出来,歇了一会儿又回屋里坐下。最后,申玉龙妻子桂香出去找了三个热水袋,用褥子裹在白剑怀里和腿上,这才安心回楼上睡下。 白剑写完这篇两三千字的文章,一看表,已经三点半钟了,脚手麻木,又无睡意,轻手轻脚出了屋在院子里踱步。太白星已落到树杈中了,把东方半个天穹映出一层灰黄,一片片疏疏密密的大小星星悬在辽远的天际,眨出一缕缕绵长的冷光。整个世界都睡死了,静得枯燥,静得让无眠人显得孤寂。白剑转过身子,看见楼门上悬一块银色的钩子,走近两步,那钩子也在后移,这才明白是一弯耗尽了气力的下弦月。蓦地,一声响亮的鸡鸣刺破了静寂,把白剑惊得一抖,第二声却又久久不出。正在感受这春夜的滋味儿,突然间听见了惊慌失措的人声:“抓贼呀——抓贼呀——”随即,村子开了锅一般,鸡鸣狗吠人喊,蟋蟀和青蛙也跟着叫喊。白剑拉开院门门栓,申玉龙已从楼梯口闪了过来,一只袄袖还是空的,“哪里喊有贼?哎哟,你还没睡呀。”白剑朝西南方一指,“是不是经常有贼?”申玉龙开了院门,“申家营有两年没遭贼了,玉石车每家都有,也就没人养鸡了。” 一个黑影蹿过来,声音走了调儿,“玉龙哥,玉、玉龙哥,韩教师叫人打了,有人来盗尸。” 几个人赶到申玉豹家的老宅,韩教师正提着马灯在停放棺材的堂屋查看。白剑关切地问:“韩大叔,伤得重吗?”韩教师一提马灯,露出一个大青眼窝,“不碍事的,他挨的更惨些,我那一掏心拳,够他睡半个月的。可惜昨天多喝了二两酒,睡得死,听见动静出来,他已经到了院子,要不然,他能跑得了!”申玉龙叫道:“还不快开灯。”韩教师拎马灯进了东里屋,“这人是个行家,早把电线掐了。咦——这柜子门咋会开了?这是个空柜子,他来这里找什么?棺材盖没有打开,有点奇怪。” 白剑脑子飞快地旋转着。这屋里一定留有什么罪证,他们是来寻找这些东西。是不是他们知道我来了申家营?不管怎么说,这里的东西不能再丢了,说不定哪件东西将来就是罪证。他说:“韩教师一个人,顾不过来,你们应该派人一起守,人手不够,太阳村还有人嘛。”申玉龙蹲在门外,“我可是跟吴六叔拍过胸脯的,竟出了这种事!说好了,太阳村负责上访,申家营负责保护现场……这……今晚轮谁值班?”一个黑影答道:“玉全!”韩教师说:“昨晚我和玉全喝的酒,他说头疼,我想着没啥事,就让他回去睡了。”申玉龙猛地站起来,“韩大叔,你们喝酒,中间有没有人来过?”韩教师想了想道:“像是有个,有个女的喊过他,玉全应了一声说知道了,我俩又喝了一会儿。”申玉龙一把夺过马灯,气急败坏地道:“你上当了大叔!你中了人家的美人计。走,找玉全去。” 申玉龙一脚踢开申玉全的房门,大叫一声:“玉全,你给我滚出来。”一片悉嗦声响过,一个瘦小的男子从门帘里拱了出来。白剑看见申玉龙抬腿一踢,瘦男人飞倒在堂屋的墙角里。“那个臭不要脸的,你给我滚出来!” 申玉全跪在地上挪两步,抱住申玉龙的腿央求着,“玉龙哥,玉龙哥,是我的错,你饶了她吧。”申玉龙一抬脚,又把申玉全踢倒了,“你爹死时,把你托给我,没想到你这么不成器!你想女人,这两年给你提亲你为啥躲着不见?你号称神赌,号称从没失过手,赢了钱你弄这事!什么好东西,国宝一样舍不得丢!” 门帘一闪,一个长着凹兜脸的女子披散着头发,打了一个哈欠,歪头靠在墙上,慢吞吞地从下襟往上系着扣子,两只肥硕的乳房都露了一大半,眯眯眼眨巴眨巴说道:“玉龙哥,你又有学问又有本事,话咋说得这样难听!我不明白,我咋就臭不要脸了?虽说玉全也算我的本家弟弟,可早出了五服,我和他谈恋爱,《婚姻法》都同意,你比《婚姻法》还大呀?你意思是说玉全赢的钱都给了我是不是?你问问玉全,我和他好这么久,是吃过他一只冰糖疙瘩呀还是穿过他的一针一线?丢不丢下我,玉全说了算,你又不是他爹,管恁宽干啥。”申玉龙和一干男人都被说愣了。等了片刻,后面先传出了女人的声音:“能说这种话,脸跟茅厕上的石板一样又臭又厚。”“玉全真是的,瞎了眼竟迷上了这样一个烂货。”“一笔写不出两个申,这事传出去,还不顶风臭五十里?申家营出了个姐弟乱伦的事,风光呀!”“还不是仗着她有个有钱的哥!有个哥到城里卖去呀。”“玉龙,你爹在世时,还定有族规呢!伤风败俗就要跪瓦片,乱伦要填井的。”只见那女子伸手朝鼻子上猛击一拳,就势朝地上一滚,杀猪一般叫将起来:“救命啊——打死人啦——救命啊——打死人啦——” 白剑生怕这女子犯了众怒,真出了大事,向前挤了挤说:“申大哥,可不能冲动。她说在谈恋爱,又和玉全出了五服,可不能动什么族规。你是不是申玉豹的妹妹?你起来吧,没人动你一指头。”申玉玲从地上爬起来,很夸张地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小眯眯眼在白剑身上睃来睃去,厚嘴唇一翕一翕,露出两颗大板牙和两颗虎牙,直勾勾看着白剑说道:“哟,这是谁家来的富亲戚呀,洋腔撇得赶上电视台了。人又长得斯斯文文漂漂亮亮,又会这样心疼人。我是申玉豹的妹妹申玉玲。唉,这位大哥,叫你评评这个理,我二十,“你呀你,苗而不秀,原是支银样蜡枪头。我的省委党校哲学班的高材生,辩证法念了几年,却没吃透它的精髓,这叫作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庞秋雁情潮未退,思绪飞扬,一不留神就捉回了刚才溜走的高低压检验法。春节回柳城,庞秋雁骗过丈夫、孩子去找刘清松打牙祭,急火烧、文火煨,火候到了,却不让刘清松上桌动筷子,脸一变成了审判官:“年底你为什么对一个破县级的春节晚会那么感兴趣?据我所知,你光排练场就去了六回。那个跳《大板城的姑娘》的幼儿园女教师还专门向你请教把落地长裙踢多高合适,演出那天,你和她握手握了三十一秒八。先坦白再说咱这台戏。”刘清松心里很受用,一个女人若是心里没被这个男人盛满,眼不会这般细记忆也不会有这般惊人,一个起码也要日理几十上百机的女副县长,能这般半痴半疯半寒酸地闹,那更是铁打的爱情了,可嘴还是要斗,“应该是六回半,那半回只看了幼儿园孩子跳的《黑猫警长捉老鼠王》,还和女教练员说了三句半话,内容保密。”背上挨了一拳,又夸张地小叫着:“谋杀——未来亲夫了。你这么机灵的女人,就想不出办法验验?”庞秋雁说道:“心里的账,除非动刀割开,谁能看那么清楚,我想不出用什么法子去验你的忠诚。”刘清松说:“低压高压检验法,试久别的男人女人,一试一个准。”庞秋雁来了兴趣,“咋个试法?”刘清松说:“水箱满了,压力大,一碰就喷出来,像个闪电,若是没有这高压,水定是被别人用了。日子隔好久,打个闪电怎行?接着,你又要下连阴雨,地太渴了,一场雷阵雨可解不了渴。刚放过水,不打个半个时辰气,压不出来剩下的半箱子。女人若是要了高压不要低压,准是喝了别人的水。” 庞秋雁脑子里闪过那天的对话和对话后的绝顶风光,忍不住吃吃笑出来,“你猜猜我刚才在想啥?还是我说吧,要是今天条件好,你的高压能电死我,我的低压能累死你。不过,我对你今天的表现已经十二万分满意,这才像个男人。” 第 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11 章 刘清松摇摇头道:“难怪孔老夫子感叹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你看你的心,五分钟就来个十章也发出来了,地委对龙泉搞实业很支持,抓紧了,估计能抱个金娃娃。嗨,要是在别的县,这事办起来事半功倍,龙泉怕要事倍功半了。” 庞秋雁深情地说道:“你的战略眼光,我从不怀疑,我反正吊你这棵歪脖子树上了。我搞政治,是枣核核解板子,不是大材料,只希望将来能夫贵妻荣。你不要把龙泉看得水太深了。唉,那个姓白的记者不是想摸摸老虎屁股吗?咱给他指个穴位,让他用银针扎去,扎住死穴呢,皆大欢喜,扎醒了老虎,隔咱还远着呢。你别用这种眼光看我,不是我说你,你是阳谋有余而阴谋不足。你那么推崇《资治通鉴》,不要专挑精粮吃。”刘清松投过去感激的一瞥,“道理我都懂,政治该有政治的评判标准,袁世凯能窃国,也是大英雄。可是,操作起来难呢!在龙泉,不能和李金堂正面冲突,两败俱伤就算败。李金堂是把龙泉当自己的王国治理享受的,将来就是退了,基础还在。我们耗不起,一耗耗个三五年,年龄没优势,回到柳城,一个正县级算个什么?那个白记者,能折腾个啥响动?他是想走立言不朽的路。这谈何容易!鲁迅有篇短文《立论》你还记得吧?那个说孩子将来要死的,挨了一顿饱打。白剑想翻旧账,无非也是用的借古讽今的法子,赶个时候扬扬名。御史这种人,国体缺不得,可上下心里都不喜欢。白剑弄臭一个县,就是弄臭一个地区,又能弄出多少新鲜思想?李金堂这些年经营龙泉,很有功劳。所以,白剑要翻旧账,我也不拦也不主动贴上去,最好还是看一看,等一等再作决定。好在白剑是北京的记者,要不然我就会敲他的破锣了。唉——搞咱们这一行,能有个地方吐吐真心话,真是件幸福的事。”庞秋雁道:“原来你对什么都胸有成竹了。我也不主张你跟李金堂发生大冲突,咱跟他一个卖萝卜一个卖白菜。不过,我总感觉到我们和他总有一天要势同水火。我倒是一点都不怵他,甚至还希望跟他较量较量。我也说句心里话,要是白剑或者什么人把他朝井里推,我会拣好一块大石头等着投。不为别的,他太霸道了,一辆皇冠,当然应该给你坐,这是身份和名分的大是大非问题。李金堂一个副职,在县里不过是个如夫人,黑了天多享用几天老爷就可以了,吃酒席也要坐正位,这就乱了章法了。”说得两人都笑了起来。 刘清松说:“我不在乎这种形式。” 庞秋雁愤愤地说:“你不在乎我在乎!他这是朝你脸上撒尿,找机会我一定把他尿回来。” 李金堂很快送给庞秋雁一个尿回来的机会。 多年来,龙泉官场上的老人积累了一种经验:李金堂犯了老毛病一住院,接着就会有一场政治风暴。李金堂的老毛病有点古怪,犯病时胸部和两个小腿肚的肌肉兀自跳个不停,严重时两条腿走路直打飘,上衣里像是揣了几只小兔子。又因脉相正常、饭量如旧、头脑仍然清晰,中西医借助各种手段诊治,最终都无法确诊为何种病,提出的治疗意见都是观察静养。关于这个病,民间形成两种传说。一说,李金堂此病首发于大洪水中,是因那次洪水死人太多,忧心操劳过度所致,以后犯病,皆是龙泉历史发展的关口,此病可视作龙泉朝野大动荡的晴雨表;一说,李金堂每次发完病,接着就有龙泉党政要员丢乌纱帽,李金堂是天煞星转世,命的硬度无人可比,胸部肌肉狂跳,是已经动心杀人的先兆,从土改到“文化大革命”,都有人直接间接死于他手,复出后遇上大洪水,杀心收敛,杀气无处排泄,自己难免也要承受一些痛苦。 刘清松带工作组上山整顿石墨矿和麦饭石矿的当天,李金堂住进了县医院高干病房。两天里,前往医院探视病情的官员、百姓上千人次。李金堂在家里从不受礼,却不拒绝别人到医院带一些礼物探视。李金堂认为,但凡人住进了医院,就是到鬼门关挂了一个号,此时才见人的真情。第三天下午,李金堂认为病已好了,决定出院回家休养。 照例,决定出院后,谢绝探视,行前,李金堂躺在病床上听妻子春英、公务员小常、司机小金念一遍所收钱物清单。傍黑时,小常拿起整理了三个多小时的单子念道:“雀巢奶粉一百件都讲农民问题,道理就在这里。好啦,继续念。” 公务员小常翻了一页念道:“老母鸡十就能把饭店右边属于酱油厂的四十多平米闲地低价买过来。” 李金堂心情大好:“这几顿饭我吃,咱可说好了,我一点也不过问这件事,只去吃这几顿饭。这五千块钱嘛,不退了,交到县委办公室,算你给办公室拉的赞助。要是我吃饭吃出一个奇迹,你们办公室陈主任一高兴,说不定提你当个接待科科长。”小常差一点高兴得跳起来。李金堂脸一拉,“要是过了夏天,武克文还没扩建饭店,我就派你到五垛山小学当公务员。小金,你堂姐的三千元肯定是借来的,你还给她,就说她的事我知道了,她已经在山区作了几年贡献,应该照顾到她的具体困难。狗皮褥子我收了,老母鸡留两只,咖啡留四听,雀巢奶粉留两袋,雪莲留下,把鸽子全放了。小金,饮料带四箱给小车班,再给你爷带人参十支、西洋参四盒、奶粉、营养液各带四包四盒。小常,你妈有血亏症,你带人参十支,阿胶浆十盒,剩下的鸡也送给她吃了吧。剩下的东西,人参和各种营养液送到老干办,鸡蛋、奶粉什么的,一半留给医院处理,一半送给县直幼儿园。这些东西,大都是孩子的父母送的,转送给孩子们吃,也算物归原主。” 当天晚上,县里实力派人物紧接着在李金堂的小院里陆续登台了。李金堂出院,必有大动作,谁都不敢忘记这一点。这一回,县里看上去风平浪静,无法判断出李金堂拿谁开刀,因此,来请示汇报工作的就特别的多,目的是探口风。李金堂多半只做个听众,不露口风,更加重了一种神秘威严。 这一次,李金堂只是在等一个人。他一到家就给政府那边举足轻重的县长王宝林去了电话,要求王宝林下一段配合做件事,让王宝林通知连城锁在定好的时间去见他。 外贸局长连城锁进了屋,李金堂对春英说:“你把院门插上吧,再来人你就说我已经睡了。” 连城锁一看这种独对的场面,多少有点受宠若惊了。十几年来,他好不容易挤到这个龙泉的政治核心的小圈子里,可是并没做出什么骄人的成绩,心里总是不踏实。连城锁对独对的奥妙尚领悟不深,加了个开场白,“李书记,这几天我在忙一件事,没去医院看你。”李金堂轻轻摆了一下手,“你干的是正经事,我都知道了,你和我也用不着客套。庞副县长要回的四辆车,你准备怎么处理?”连城锁直截了当说:“你那辆车该换了,这两天我已经给这四辆车上了户口。县委配的皇冠让给他刘清松,你坐外贸局给你的白林肯,谁也说不出什么。” 李金堂不置可否,换了一个话题,“最近你对刘书记的行动有什么高见?说出来我听听。”连城锁说道:“刘书记和庞副县长最近接触频繁,前两天,刘书记去了庞副县长的办公室,锁着门谈了好久。刘书记死了老婆,听说庞副县长也要闹离婚。将来这龙泉,不成了他俩的夫妻店了?”李金堂用十分不满的口气说道:“什么锁了门!胡扯淡,门是掩着的,掩着和锁着能一样吗?天又冷,办公室里又没暖气,开着门说话喝过堂风呀!你们呢,都什么年代了,脑子里尽转这些下三滥的办法。这个庞秋雁,我倒是小看了她!我和王县长商量让她去要账,本想给她出个难题,煞煞她在柳城攒下的傲气,没想她去一个星期,竟把钱和车都要来了。你不要小看了这件事!它只能说明龙泉的干部,也包括你的无能!”李金堂像一头狮子一样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着,走了好几个来回,停下来自言自语说:“清松后生可畏呀!头脑清楚,目标明确,还知道避敌锋芒,不简单,不简单。招招都是要害。有了庞秋雁要来的这笔钱,他就能进入一个良性循环。如今这县城,弄得不知他王宝林,只知个庞秋雁。你是不是有责任呢?前前后后去广州要了五次账,每次你都去了,虽然不全是你的责任,可你总是没把事情办成!明年县长该换届了,这样下去,庞秋雁必将取而代之。这事宝林看得也清楚。庞秋雁当了县长,就是当然县常委,党政一体了,这个家当然要由人家来当啰。亏你还能想出个夫妻店,证明你还没睡着。你有什么高招,请亮亮吧。” 连城锁听得一身冷汗,吞吐着,“我,我听你的。” 李金堂笑道:“我能有什么高招!谁厉害谁说了算,谁打的天下谁坐。庞副县长不是只有一辆破吉普吗?她要来的林肯,当然归她坐。”连城锁吃惊地看着李金堂,“这怎么行!这车可不能乱坐,群众经常根据车来看人哩。你坐着皇冠,我们心里就踏实些。她庞秋雁坐了林肯,不是把你给比下去了吗?”李金堂拍拍连城锁的肩膀,坐下说道:“我等你来,就是想先做通你的工作。这车嘛,按规矩省委书记也不能坐林肯。可是中国有中国的国情,处长坐奔驰、部长坐皇冠的多得是。这辆林肯一定要庞副县长坐。当然,要是把这辆价值章还得靠人去做!文章能显得精彩、显得跌宕,需要写得一波三折。这一波三折的效果需要必然和偶然的力量。这种力量需要谋略、需要通俗说法里的阳谋阴谋、需要机会!这种机会需要千锤百炼而获得的火眼金睛才能看得见。李金堂开始睁开了他的第三只眼。 他拿起电话要通了地委纪律检查委员会,询问中央对超标准用进口高级轿车有没有什么新规定。那边当年当过他的秘书如今已升任科长的忘年交回答道:“这个问题中央重申多次,进口风仍愈演愈烈,不能控制。你们要买车,最好迟几个月,每年第一季度照例都紧一阵,没必要赶在风头上。碰到枪口上,吃不了兜着走。上面正强调四菜一汤了,老领导让胃歇上个把月吧。我正起草一个包括举报查处的文件,过两天下发。”李金堂感谢几句,没做详细解释,把电话压了。把庞秋雁送到枪口上,谈何容易!李金堂又不愿采用连城锁把事办妥后献上的苦肉计。连城锁为了表达自己赴汤蹈火的赤胆忠心,自告奋勇献了一计:组织一批匿名信揭发庞秋雁和连城锁借要债之便大搞以权谋私。李金堂评价三个字:“没出息!”如果这种暗箭冷枪能一击中的,李金堂那高贵而博大的心胸完全可以盛得下这种古色古香、有着鲜明民族特色的战法。问题是女皇武则天早死了,这种由她充当始作俑者的政治格斗术留下了一座座冤狱、一排排墓碑、一堆堆白骨,早把人们吓怕了,这批匿名信要不了多久就会批转到龙泉,最令人振奋的结局,可能是把庞秋雁的林肯换成一辆桑塔纳或者伏尔加。李金堂既然已经起了心,没章。 几分钟后,李金堂召来了陈远冰,吩咐说:“十五分钟,只给你十五分钟,把教委江主任、广电局汪局长通知到我这里来。”陈远冰疑惑地说:“就要吃午饭了。”李金堂威严地看了陈远冰一眼:“吃饭有多重要?让汪局长带个摄像师、带个解说员一起来,用最好的摄像师。对啦,你再叫朱部长找文化局的一个笔杆子一起来。另外,想尽一切办法,拿下庞秋雁的司机。越快越好。” 十五分钟后,宣传部长朱新泉、教委主任江晓天、广播电视局局长汪成荣、文化局创作员尹常青、电视台的连锦和白虹陆续赶到李金堂的办公室。李金堂看看表,集合这样一群人只用了二十分钟,又看看喘着气、擦着汗的江主任、汪局长,满意地笑了,“有你们这种速度,龙泉什么事办不成?陈主任,把小会议室打开,再去馆子里弄几斤小笼包子,咱们边吃边开会。” 朱新泉从未遇见过李金堂搞这种急就章,心里绷紧一根弦,仔细观察李金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李金堂一口气吃下几个包子,喝了一口紫菜鸡蛋汤,关切地看着白虹说:“小白,听说你的工作蛮不错嘛,弄出个点歌台,一下子抓住了青年人。你吃呀,吃呀。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跟我说,李叔一定会给你提供最好的工作学习条件。”白虹矜持地笑着,“什么都好,领导和同事们都很关心支持我的工作。”连锦听到那个“李叔”,心里顿时荡过一丝暖意,在他的记忆里,李金堂从未对属下晚辈主动表示出这种亲情的关怀,怀着赌场胜利者的心情,小心地插一句:“不是李书记这个大伯乐,白虹这个小千里马哪有出头之日。”李金堂爽朗地笑了,“是金子总会放光的。今天有一件重要任务需要大家齐心协力完成。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半,我给你们十六个小时,也就是到明天早上六点钟,制作出一部二十分钟的电视片,希望你们谁也不要和我讲价钱,明早六点钟,我准时到电视台审这部片子。题目我想了一个,叫《我要读书》,副标题叫《龙泉县中小学危旧房掠影》,有好题目咱们再换。要钱我给钱,要车我给车,这部片子是今天龙泉十万火急的主要矛盾。大家谈一谈吧。” 没有一个人接话,都把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李金堂。 朱新泉试着猜李金堂这篇急就章的主题,这种时候最能显示与别人的不同,如果领导已经决定了,剩下的只是操作,天才和蠢材就如金线混牛毛,分不出贵贱了。他发现李金堂说的主标题和副标题所指的不一致,小心说道:“这部片子要是哭穷,是不是把片名改成《救救孩子》?我还不知李副书记拍这部片子做什么,说个感觉。”李金堂说:“改得好!这部片子能拍多惨就拍多惨,一幢楼一辆汽车都不要出现!场景主要放在五垛、四龙、土丘三个乡的小学,搞几个一个教室四五个班级轮番上课的长镜头,把前年四龙乡砸死一个教师、砸伤十五个学生的事加进去。总之,你们想办法。我只要一个效果:明早我审片,能把我的眼泪弄得长淌,恨不得自己扒房卖地办教育。总的概况由江主任提供材料,选点也由你定。画面由汪局长负责,朱部长和尹秀才负责解说词。小白责任重大,能不能叫我这个老头子哭出来,就看你的表演和嘴上功夫了。” 大家又匆匆议了一会儿,摄像组一行五人出发了。直到最后,朱新泉仍不知道李金堂拍这部片子的目的。李金堂见朱新泉要走,叫住他说:“老朱,刘书记在山上的情况怎么样?”朱新泉吃了一惊,旋即以平静的口气答道:“那次常委会后就没见着他,估计会顺利吧。”李金堂若有所思地说:“他应该打回个电话呀,那里条件太差。”朱新泉脱口接道:“前天刮大风,把到四龙的电话线刮断了。噢噢,昨天我有事打电话给郑秋风乡长,才知道电话不通了。”李金堂看着墙上的一个黑斑点,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小声小气地说道:“一开春,工作上的头绪千宗万桩,让人感到力不从心呢!这次住院,不免生出退隐之心,咳,老啰。新泉,我带你带了多年,你要做好随时接班的准备呀。”朱新泉惊得浑身一抖,赶忙说:“新泉能有今天,全靠你了。你身体这么好,干十年仍是游刃有余,可别这么说。有你在,我才觉着有主心骨。我再修行二十年,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宣传部长。”李金堂转过身子,一只大手搭在朱新泉肩上,“我说的是实话,放眼龙泉,也只有你有能力接我的班。龙泉几十万人,这个家不好当。下午再开个会,我想这几天带上你和政府那边有关的人,到乡里几个学校搞一次现场办公,解决一下几个学校的实际问题。你先去歇一会儿。” 朱新泉走后,李金堂又对陈远冰说:“等会儿上班,你请庞副县长来开个会,商量一下明后天现场办公的事。教委江主任拍片去了,通知他们来个副主任;把财政局严副局长也叫来。”安排完工作,他躺在会议室的沙发上睡了。三十来分钟睡眠,竟做了七件,一面和右边坐着的教委副主任景自来打趣:“不好意思啦,这回只能点点眼药啦。”景自来顺手捣严副局长一拳,“不是李副书记和庞副县长坐镇压你,我们连踢带打,能不能挤出你一泡知了尿还难说。明天你可别忘了带大印,最好给我们现金支票。”严副局长拉上文件袋的拉链,“这还用得着老兄你提醒?有李副书记、庞副县长监督,我敢耍花枪?我这个副字还想不想取呀!”景自来哼一声,“难说!去年教师节,刘书记批了字,你给个转账支票,又是过期的,找你你还赖账,折腾几天,节过了,发纪念品的三万元一分不少还在你账上。我不提醒你行吗?我怕你拿个空眼药瓶子。”严副局长脸憋得通红,刚要分辩,李金堂说话了:“此一时,彼一时,严副局长爱喝二两小酒,拿错了支票本也有可能。这回我当这个保人,现场办公答应的钱一律用现金支票。每个学校平均三四万呢,比毛毛雨还大,怎能说是点眼药!三四万,盖六间房没问题,自来,你就别不知足了。” 庞秋雁竭力抑制住早已汹涌澎湃的心情,很想加入这种有趣的插科打诨,显示一下自己的机敏、聪慧、泼辣、坦荡、平易近人,又怕这种微醺的状态传染了嘴上的把门人,漏了心事,忘了形状,逼迫自己站了起来说:“李副书记,没别的事我先走了。对了,明天从哪里出发呢?”李金堂假装思想一会儿,才说道:“咱们不是先去杏花山吗?是向东走。那就在电视台东面广场集合,八点钟准时出发。我明早到电视台看个片子,到时间你们进去催我一下。” 庞秋雁走出县委办公楼,坐进白林肯里,对司机说:“到十二里河柳林里去。”她要在那一片刚刚吐了新绿的秀丽的柳林里排解一下自己的好心情。她第一次感受到好心情也需要排解。能和李金堂一起出外进行三天现场办公,真是天赐的良机呀!她想着林肯和皇冠出行后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包括当事人和旁观者的繁杂心态,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念道:“清松,我为你扳回了一局。你的女人就要尿到李金堂脸上了。这一泡急尿憋得太久太久,一尿就要尿他三天!” 散会后,李金堂给欧阳洪梅挂个电话,晚上要去城隍庙街88号吃火锅。欧阳洪梅那边笑一阵,“让你的狗腿子把东西买齐,送到剧团门房齐大爷那里。天一黑我就开吃,来晚了你自认倒霉。”李金堂安排好采购事,又把陈远冰叫到办公室,“今晚你住到值班室值班,等地委电话通知。通知可能明天上午来,我怕来早了。不管地委还是行署通知里有没有主管教育副县长参加,你在电话记录里一定要写上。要是通知来得早呢,你先压一会儿,你自己骑摩托车把电话记录给我送到杏花山初中,中午我们在那里吃饭,掐好时间,吃饭时送到。路过电视台,把那盒录像带带上,就说是电视台和教委刚刚送来的片子。庞县长的司机……”陈远冰立马说:“摆平了,让他往东,他不会往西。”李金堂笑笑说:“做大事一定要注意细节。这个司机要用好。怎么用,写在这里了。”摸出个纸片递给陈远冰。陈远冰展开一看:“这么简单啊?我以为……”李金堂冷笑一声:“把所有简单都做好了,也就不简单了。”又把纸片拿了回去。 ·10·柳建伟 著 第十一章 伏牛乡副乡长田雨得推着浑身吱呀乱响的破车沿着盘山的四级土石公路爬上那个二里多长的漫坡,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把车子一撒手,自己歪斜在路旁的一块大青石上,对着夹在山巅松柏枝杈中如血的夕阳发着一阵呆。再朝西行走两三百米,向北拐过便可看见菩提寺初级中学破败的校园了。每次爬这个漫坡,骑也不是,推也不是,总是苦不堪言。痔疮使他对盘山路视若上刀山下火海,骑车上来总是弄得鲜血长淌。今天,他必须赶到初级中学作些布置,设法多弄到一两万块钱,然后和范光明校长做个交易,把要来的多出平均数的钱交给他,拿到伏牛五凹小学救急。抓教育的副乡长真不是人当的呀! 第 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12 章 正倚着大青石叹息,看见后面正有一辆架子车在四个人的推拉下缓慢向上爬来。估摸着车子不至于因突然停车下滑了,田雨得忍不住挪动双腿,站在路中间骂了一声:“范光明你个狗日的,到乡里拉货咋不朝我那里蹦个脚尖,害得我走了三四里冤枉路,把痔疮也弄犯了。”范光明停住车子,连连赔着不是:“乡头,实在对不住,弄得你又发生了流血事件。磨了六七天嘴皮子,昨天你才抠了革”的十年,寺庙荒废,孔先生也在破败的菩提寺盖了间茅草屋开荒种地,给人医病。孔先生这一段历史,范光明十分熟悉。高中毕业后,范光明只管种田,进取之心早死了。混了两年,孔先生突然来到他家,求他父亲放范光明陪他到山上帮他开一年荒。住进草木屋,范光明不得不把书本捡起来。两年后,恢复高考了,范光明没费气力就考上了省里一所师范大学。范光明不相信孔先生和李金堂曾经那样亲密无间,若真是这样,孔先生当年应该谈到的,摇摇头说:“不可能!你说的都是些传说,不可信。要不然,李副书记复出,怎么不请孔先生下山?”孙老师无法解释,沉默一会,退一步说:“既然咱们想不出法子,你去问孔先生讨个主意总行吧?反正这儿离菩提寺只有里把地,不远。” 范光明进了孔先生后来重新修建的小院,孔先生正和寺庙的住持晦明法师下围棋。范光明喊了两声,孔先生连头都没抬,嘴里说一句:“紫砂壶里泡着茶,你自己饮吧。”眼睛一直盯着棋局。晦明法师执黑,围歼一条从边开始差不多横贯整个棋盘白龙的战役已要接近尾声了,据他的计算,不出二十步,这条五十余子的白龙定是仅存一眼而亡,手中的念珠飞快地从两指间流过,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欢愉,脸上却宁静如水,一副宠辱不惊的大度。范光明粗知围棋,看了一会,没看出名堂,就趁着孔先生对盘凝思的空当儿,简明扼要说明了来意。孔先生口里不时发出低吟,范光明误以为这声音是对他的回响,鼓足勇气说:“舅爷,李副书记一言九鼎,明天劳驾你下来帮学校说句话,大锅小锅都等米下哩。” 孔先生伸出枯瘦的两指,夹起一枚白子,敲进与大龙尚有距离的黑角的空里。晦明住持对那枚白子凝视片刻,嘴角浮出了明显的笑意,毫不犹豫摸一枚黑子儿,继续追杀那条长龙,嘴里不由说道:“先生是不是看花了眼?”孔先生捋捋胸前的白胡须,睁开如炬之目,再朝黑空里打下一子,回敬道:“未必!”晦明法师口里说:“承让!”又拍一子罩在白龙头上。顿时,白龙向上的出路阻塞,眼看着只能朝那条狭窄的空隙里寻找活路了。孔先生也不犹豫,夹起一子儿跨过去,切断了中腹黑子儿和角上的联络。晦明法师咦了一声,捏念珠的手僵住了。范光明赶忙插道:“舅爷,求你答应了吧?” 孔先生侧脸看了范光明一眼,“我已是方外之人,二十余年没问过俗事,早不知外面棋局变化,你让我怎么答应你?”晦明法师采取了两败俱伤的法子,不作丝毫退让,紧紧扭住白龙不放。两人再落十余子,局势变得更加险恶。黑子如退让,白大龙和黑中腹二十余子双活,黑棋将贴不出目;再拼下去,极可能出现百局难遇的三劫连环。白子如退让,大龙顿死,只好继续攻角,最后可能出现更为罕见的长生之势。一直占优的晦明自然不甘心,低头沉思起来。 范光明急了,“你是李金堂的老师,你说句话会起作用的。这事关系全乡几万人的根本呢,舅爷!”孔先生慨然叹道:“你知道什么?此一时,彼一时。你去吧,有三万多,聊胜于无。心不要起大了。”范光明冷笑道:“几百个孩子读书的事,自然没你清修重要。打搅了。”他看见孔先生的身子兀自动了动,心中又盘算着另一个主意,退出屋子。 两人各下各的,局势渐渐明朗:照此下去,黑棋要劫杀白棋,白棋自要在角上制出长生势;白棋若想以气长吃中腹黑棋,黑肯定要做三劫连环。两人僵持了很长一段,晦明喃喃说道:“我想胜你选和,你想胜我选和,势成骑虎,只有和。你说呢?”孔先生点点头,“罕见,罕见!输赢本是平常事,我却认了真,和了最好,清静。”晦明意味深长地说:“先生不剃发,可谓表里如一。只是老衲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先生身居佛门,眼里还有尘世,为何不就范校长之请?”孔先生道:“我一生如棋局,多次如履薄冰,还算有惊无险。如今已过古稀,实不想再理俗务。”晦明身子向前微微一探,“恕老衲直言,先生可是怕输?”孔先生微微点点头,“帮朱元璋打下天下的刘伯温、徐达、常遇春,谁的结局最好?刘伯温!他及时退隐了。常遇春命薄,死于天下即得之时。徐达想享荣华,竟被朱元璋笑杀。龙泉小县,五脏俱全,金堂深谙其中玄机,不可多得。文革前他羽毛未丰,辅之有益于龙泉,无害于我,就做了几年真先生。这十余年,他没想到我,是因我老朽无用了。当然,此说有些菲薄自己。事实可能是这样:治理龙泉,他已得心应手,炉火纯青,用不着哪个多嘴多舌了。光明请我当说客,是他不明其中道理,我出来说话,有害无益,极有可能把事情办糟掉的。于学校无利,又扰我清修,何必!太平盛世,二三十年才能出威。威者,畏养也,我不显畏,必伤其威。二十余年未见,凶吉未卜。自然,龙泉小县,比不得泱泱大明,性命之虑也无,只是以后便无这一方清静和法师对弈了。这也算是怕。”晦明数珠的手突然一顿,说道:“先生高论。不过,先生近日似有一小劫,却无妨,自己必能化解。”孔先生说道:“请法师明言。” 晦明道:“阿花难逃劫数。刚才范校长来访,它不叫不吠,勾头耷尾,似有所惧。范校长已走,它竟足不出户,一直卧于桌下,岂不怪哉!”孔先生低头一看,平日里势壮如虎的阿花果真在桌下卧着,眼睛里恐惧乞怜之色呼之欲出。孔先生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忙站起来道:“阿花伴我的宣传部长的形体语言明白无误地诉说着他想乘白林肯过过瘾的愿望。这个发现让庞秋雁异常兴奋。她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上次去马齿树开现场会集合时的情景,随即心里就涌出一股明晰的对朱新泉让车举动的感激之情。这是一个多么有眼色、多么善解人意的好管家呵!得出这样一个评价后,庞秋雁旋即生出这样一个冲动:喊他过来乘这辆林肯。成功的喜悦不正是因为伴了观众狂热而盲目的喝彩才更显得越品越香吗?李金堂挨尿,若是缺了一个懂行的观众,不是多少有那么一点煞了风景?朱新泉正是一个高层次的、能品出初放的玫瑰和将要凋零的同一朵玫瑰花香细微差别的观众。由他伴这一程,风光就翻了番,就成了风光的平方。呼喊从胸腔鼓荡到喉门的一刹那,她看见李金堂歪斜一下身子,朱新泉紧跟着就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接着,越野吉普开动了。期待落空了,她并没及时发出开车的指示。一群车竟没有一个敢先启动。庞秋雁意识到这方空间只能由自己填补,当仁不让地说道:“追上去。”教委江主任、广播电视局汪局长、财政局严副局长的吉普跟着启动了,后面跟着电视台的采访车。白虹和连锦都是一夜没合眼。五点钟,他俩才把电视片剪接完毕,接着陪汪局长审了一遍,稍作修改后又陪李金堂和朱新泉审一遍,再次修改完毕,已经七点。白虹直想倒头睡一觉,连锦鼓励她说:“我看见李副书记擦了三次眼泪。今天又是一次好机会,能让李副书记赏识,就快有出头之日了,不能贪睡,弄不好会前功尽弃的。”于是,两人又请缨随队跟踪报道这次现场办公。车一开动,白虹就睡着了。连锦进入梦乡前,熟练地香香白虹因疲劳过度而显得苍白的脸颊。 庞秋雁用手指轻点一下左门上一个雪青色的按钮,窗玻璃无声地闪出一个缝隙,她把目光移向春风骀荡的沃野。车速太快,麦田里荷锄的农民是否注意到了白林肯无从判断。阳光尚未驱尽初春早晨的寒意,庞秋雁下意识地理理上衣衣领,如同一只绻懒的波斯猫,缩在后排舒适松软的坐垫里。超车的时候,她看见了右前方的越野吉普,又从倒车镜中看见了在后面紧追不放的三只丑小鸭。蓦地,她把身子坐直了。李金堂的皇冠呢?他为什么不坐他的皇冠?庞秋雁警觉起来,不由得把头扭向后边了。教委有一辆化大革命”开始的前一年,孔先生提出辞去县第一高中校长的职务,两人为此发生一场争执。孔先生执意要走,说出这样一番话:“经过‘四清’运动,你在龙泉已无对手了,尽管我不赞成你有的做法,但你总是达到了目的,恐怕也伤过人的性命。”李金堂听了很不受用,说道:“先生是不是担心有朝一日我会向你捅刀子?”孔先生摇头道:“我这个当过师爷、当过军阀幕僚、当过大资本家半个管家和账房的人,能作为一个历史清白的人过几个关口,还能堂而皇之教学育人,已经证明你的心了。我生性散淡,不喜拘束,留在城里无益。再说,对你的事业,我已经成个废物了。”李金堂说:“先生这么明白,为什么要走?”孔先生笑道:“如果你也倒了呢?”李金堂说:“既然这样,先生请自便,金堂不能连累你。”后来的事情,果真让孔先生言中。“文革”十年中,李金堂两落两起,从中又悟出许多道理。这十多年,李金堂偶尔也想到孔先生,想起来就觉气短,也知孔先生在菩提寺做居士,最终弄成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这几年年龄大了,更是常常想起孔先生。可是,有了中间的过节,再见面就得有个讲究了。李金堂决定在菩提寺中学滞留,显然期待着这段时间能发生点让他愉快的事情。二十年过去了,两起两落的现实彻底灭了他无休止搏杀的念头,对人这个东西,也有了更多的领悟,他实在想找个对手谈一谈,让孔先生这样的高人评点一下他这种半退隐式操作的得与失。 第一道菜竟是满满一盆汤。众官员、随从有的知道广东人吃酒前要喝汤,拿了勺子就给李金堂舀。“慢!”李金堂说道:“不是南边吃法,东西还没上齐呢。”话音刚落,果然就有一青年男教师托着条盘走进来,取下一只只细瓷小碗放在每个人面前。碗内有瘦猪肉、猪肚片、羊肉,还有两种东西,一种是三分宽窄厚薄一寸长的肉条,一种是像火腿肠样的白肉片,极细。白虹遇到一个在这里当教师的女同学,推说中午吃得太饱,去找女同学叙旧,没在桌上。汪局长用筷子夹起一片看看,脸上就有猥亵的怪笑,嘀咕着:“像是什么东西的那个东西。”严副局长接道:“你斯文个毬!这是狗鸡巴。”李金堂嗯了一声,“小严,这是学校,文明些。这道菜叫做双鞭十全大补汤,能治不少病,暖肾壮阳,益精补髓,温补气血。主料是牛鞭和狗肾。”连锦大着胆子插问一句:“十全是哪十全?”李金堂随口说道:“是十味中药。党参、黄芪、肉桂、地黄、白术、川芎、当归、茯苓、白芍和甘草。把十味药用纱布包好,将牛鞭、狗肾等放入,猛火烧半小时,再用文火煨两小时。”十几人尝了,个个赞不绝口。李金堂叹道:“没想到能在这里吃上这种汤。” 两个女教师进来,一人摆三分大的小酒盅,一人在旁边一张黑漆剥落的条桌上放了六只玻璃茶杯。范光明堆着一脸笑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走了进来,“各位领导,这是我校二年级学生金兰,来给大家表演个节目助兴。胆子小的可以闭上眼睛不看。”所有的人都把眼睛瞪得溜圆。只见小金兰把一只鸟笼放在一把椅子上,掀掉上面的蓝布。有人就啊呀叫出声来,笼子里面盘卧着两条蛇,一条白底黑花,一条白底黄线,头都昂着,吐着红色的信子,刚刚冬眠醒来,显得格外猛悍。小金兰揭开笼顶,挽了衣袖,小手一伸,没容众人惊叫出声,已把金环蛇的七寸处抓在手里。她左手拿起一只玻璃杯子,朝蛇头送去,金环蛇一口咬住杯口,便有一股透明的东西沿着杯壁流下,如许重复三次,那杯底竟有一两毫升样的液体。 第 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13 章 “蛇毒是这样取的呀。”有人感叹一声。没有另外的人附和。小金兰把蛇换到左手,右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柳叶小刀,一刀割在金环蛇颔下,刀一抽出,有一股殷红流在第二只杯子里,蛇尾巴甩了几甩,不动了。接着,小金兰用柳叶刀划开蛇肚,取了一只小葡萄大小的蛇胆在第三只杯子上用刀一划,黑绿的胆汁滴进杯子。小金兰扔下金环蛇,三两分钟,又把眼镜王蛇如法炮制了,然后一手一条,拎着走出教室。一个扎着马尾的女教师抱来一个酒坛子,把六只杯子装满了酒,尔后,又和另一个梳着两条黑亮长辫的女教师端着两大杯紫红的蛇血酒给每个人都倒满一杯。 李金堂看见一桌人都面面相觑,端起来一饮而尽,咂咂嘴道:“好酒!都快喝了吧,越放越腥。”都端起来饮了。把酒杯换过,两个女教师又把蛇毒酒倒上。几个年轻的随从脸上顿时浮出愕然和恐惧。李金堂又端起来饮了,看见连锦额头竟现一层汗珠,笑道:“蛇毒酒比茅台更有味道,小连,喝了它,今年夏天可省一顶蚊帐。”连锦捏着鼻子把酒吞了,吐着舌头直喘气。 范光明谦恭地点几下头,“各位领导,请吃吧,菜不多,天又冷,吃完一个,上一个。”吃完了双鞭十全大补汤,女教师又把蛇胆酒倒上。这回连锦第一个端起来饮了。第二道菜是一盆黄澄澄的鸽子,范光明报道:“这是虫草鸽子,请尝尝。” 接着是一道名叫乾坤蒸狗的菜,每人面前又放了一小碟豆瓣。范光明夹了一块,在豆瓣上一蘸,却不吃,说道:“季节不对,若是秋天,佐柠檬丝吃更好。”李金堂已起了疑心,三道菜两道都合自己几十年的口味,其中定有原因。莫非这事真是孔先生主持的?他这么做是何用意?难为先生几十年后还能记起我喜欢吃的东西。菩提寺离此不远,肯定是孔先生了。转过脸问道:“范校长要算美食家了,不知今晚的大师傅是何方高人?”范光明不敢和李金堂对视,吞咽一块狗肉,说道:“不是什么高人,是我的老舅爷,退了休,在学校给学生们胡乱炒几个菜吃。”李金堂笑了一下,没再逼问。孔先生为啥要隐瞒身份?难道他真的不愿见我?是啊,二十几年了,见面后又能说什么?先生还没老,想得比我周全呀! 吃完泥鳅炖豆腐,又端上一盆汤菜,女教师报了菜名说:“革’第二年夏天被郑党干派人游斗了十件袋探头过来瞄两眼,“哟嗨,大神朝咱这小庙里屈尊了,新鲜!咦,标题蛮刺激的:《从‘护商符’看商品经济》。”陈世阁窃笑一声,“有意思。聚金银,认个县长做干亲;在小县,搞经商,你不拜官员遭大殃;要填家里保险柜,攀个局长免你税;若想花常开,地县乡村一齐拜。天来,你常下乡,听没听到过这个护商符?”郝天来说:“民谣倒听了不少,这护商符倒没听说过,挺尖锐,也代表普遍性儿,唉,听着有点耳熟,像是从《红楼梦》里的‘护官符’化来的。”陈世阁颔首称是,“是用心之作,看来,官商穿连裆裤已弄得怨声载道了。你今天竟准时上班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嘛。” 一个穿着摩登的少妇把小坤包朝办公桌上一扔,阴阳怪气道:“陈主编,这话从何说起?哪一天我常小云没有准时上班?就说这个星期吧,周一上午幼儿园要家长带孩子到妇幼保健站种抗乙脑疫苗,迟到半小时,已经和你补了假的;周二上午,煤气站通知换煤气本本,不换就按议价供应,给你打了电话请示了你也批准的;周三上午,是你派我去采访当书记,问今春主要工作,是当书记不愿谈,怪不得我,中午当书记有饭局,拉我陪吃,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他;周四上午,大明星周娜娜来柳城,机会难得,我在北京和她有一面之交,去采访了她,文章今天副刊就见到了,前些日子有人传她得了性病,柳城的读者很关心,我写文章帮她辟谣,又能增加今天报纸的发行量,怎么说也是为公不为私。今天是周五,唉,主编大人,你一言十!”陈世阁朝桌上拍了一掌,“立意高远,思路清晰,尖锐犀利,切中时弊,没有忧国忧民阔大胸怀,写不出这种痛彻透辟的文字。到底是京城高手,不同凡响,不同凡响。审柳城司空见惯事,发柳城人发不出之音。”都是握笔杆子混饭的,一听这番感慨,郝天来、常小云马上中断了金钱梦,围了过来。常小云拿着信封看着,“龙泉,龙泉有什么写家!夏仁之流的小角色,也能把你蒙得一惊一乍的。”陈世阁说:“开始我还觉着是冒名,一读才知真是北京来的人。这篇针砭官商之弊的文章,全柳城没人作得出来。”常小云一把抢过稿子,“什么鸟叫竟把一向不肯夸人的陈大主编弄得五迷三道的,我来瞧瞧。”郝天来也有点舍不得,看了看表,惊叫一声:“差点误了大事!再有十分钟会就开始了。稿子先别送走,看老陈的表情,恨不得今天就发出来,中午我回来看看。” 常小云一口气把稿子读完,随手朝桌上一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素材新鲜,采访又下了些功夫,文字流畅通顺,又加些议论,不是什么大家手笔,算不上什么千古绝唱。胆量嘛,是有点大,最终不过是针对一个县。我们不是写不出这样的文字,柳城一十三个县,写一篇得罪一个县,一十三篇写过,再下去,还能瞧到什么,瞧人家的脸色!我要生在北京,也敢一次得罪它一个县。反正全国两千多个县,不至于把人都得罪绝了,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老陈,你该不会说我文人相轻吧?”陈世阁小心答道:“你说的有道理。去年咱们报上开展过关于盆地意识对经济、文化发展的优劣问题的讨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不了了之。我看这盆地意识人人心中都有。作出这种文字,靠个胆量还不够,主要还是个眼光,不走出盆地,看不见这些。这文章虽说从龙泉一县入手,讲的却是全国性的问题。刚才恰好听了你们的几句谈话,不是谈到了‘官倒’吗?官倒是官商连襟的必然结果,官商合作,商不是要拿走大头吗?久而久之,官就不想只吃回扣小头,干脆自己兼了商人,于是才出现个‘官倒’新词。白剑这篇文章,又可以看作挖掘官倒现象深层根源的东西。就我的阅读,还没看到过这样深层的剖析文字。这样的文章能在我们报上首发,是咱们的荣幸。你也是铁笔,以后肯定能写出振聋发聩的重头文章。”常小云淡淡一笑,“老陈,你别给我戴恁高的帽子。我的性格不好,常顶撞你,你要再哄着护着的,我怕是更上头上脸的。我知道,这种文章我一辈子也写不出。其实,这种文章谁读了都会觉着痛快。文章里面引用的几个事例确实让人看了憋气。有钱人犯了罪,肯出钱什么都能抹平,久了,人心也就失了。这些大道理我都懂。世上有那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大英雄,我做不来。我调到报社,也没想在这个行当弄出大名堂。你想发你喜欢的稿子,尽管签发。我知道你也觉得发这样的稿子有风险,信得过我呢,初审意见我来签,咱们一起来摸摸官倒的老虎屁股。”陈世阁听得大为感动,连声说:“我知道,你生一副热肠子,你签了意见,王总那里好通过。不瞒你说,我上任这一年多,没发几篇我喜欢的文章。王总处事谨慎,我还真怕他通不过,由你签,就好办了。”当下,两个人签上了一审二审意见。陈世阁像是怕常小云变卦似的,忙把稿子和意见送到王总编那里。 第 1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14 章 过了一两个小时,王总编拿着稿子和意见走进一版编辑室,直接在常小云对面坐下了,直截了当问:“小云呀,这个白记者你认识?文章确实写得不错。”常小云答道:“要是不认识,人家能给咱这小报写文章。”王总编看看搬着椅子过来的陈世阁,“老陈,文章是好文章,只是我还没见到大报上涉及这个问题,不知道上边对谈这个问题要求定在什么分寸上。小云,你和上边熟,是不是有新精神,要对这个问题动动手术?”常小云道:“人家是中华通讯社的大记者,消息自然很灵通。这篇文章本来不是给咱们的,那天碰巧在当书记家碰上了,他谈起这篇文章,我硬是把它给抢来了。省里好新闻评奖,政论类咱们报纸可是连剃两年光头了,不想点办法也不行。既然人家大记者敢写,肯定是得到什么风声了。发迟了,成了马后炮。”王总编点了点头,“我不是不同意发,也同意明天见报,只是觉得发在头条不合适,这不成了社论吗?明天还要发梁部长在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摘要,发下半个版也很醒目了。再一点,有个别词句,过于尖锐,你们再琢磨着抹一抹。筋骨不伤,还是中庸为上。”陈世阁忙接道:“这事由我来处理。”王总编在终审意见栏签个“同意”,写了自己的名字,起身朝门口走,到了走廊,又折回两步,叮嘱道:“作者姓名前面一定要排上中华通讯社记者,这样周全,至少柳城上下不会认为我们是始作俑者,再说,咱们也不能掠白剑和中华通讯社之美嘛。” 陈世阁听得个五体投地,忙翻开稿子找那些藏在文字堆里的出头的椽子、出头的鸟和带了硬刺可以一刺见血的玫瑰。只听常小云叹了一口长气,“唉——你我的职业道德真没说的,为了这样一个自由来稿两肋插刀,欺上蒙上,我们能得个什么好果子吃。对了,老陈,这个白记者要是个冒牌货,一旦文章有什么后遗症,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你还有个羊肠小道可以退,我红口白牙说在当书记家见过他,就百口难辩了。”陈世阁赶紧扔下稿子,拿起电话就拨,嘴里说:“我以前还真门缝瞧你了,没想到你比我更勇敢,要是龙泉没这个白记者,这就是一篇能使柳城纸贵的文章,我马上把它扔到废纸篓里。你放心,喂,是龙泉县宣传部值班室吗?我是《柳城日报》,小云,你过来问。” 夏仁刚放下另一个电话,很不情愿又拿起了话筒。刚才那个电话是儿子学校的校长打来的,要他赶快到学校去领人。这个儿子不像乃父,聪明过人,眼睛里无权威,也不知个师道尊严,却又不列在调皮捣蛋鬼之列,闹出的故事总是让人忍俊不禁。去年秋天,语文老师临产前还在坚持授课,要学生用“越来……越……”造句子,轮到小夏冬,黑眼珠儿盯着老师的大肚子看着,小嘴说道:“刘老师的肚子越来越大了。”闹得满堂大笑。刘老师气得直流眼泪,放了学不让夏冬走,硬要家长去领人。夏仁事后只是提醒儿子不要用老师的什么东西造句。今天又是刘老师上课,让学生用“五彩缤纷”造句,轮到夏冬,正巧有学生放个屁,夏冬脱口说道:“刚才,赵小梅同学放了个五彩缤纷的响屁。”弄得赵小梅又哭又闹,刘老师觉得夏冬是故意捣乱,停了半堂课,把夏冬干脆交给校长处理。夏仁忙不迭要去学校领人,一听只是问有没有个中华通讯社的记者白剑在龙泉,赶紧答说:“有。住在县直招待所二○一房。”对方又问了关于白剑的简单情况,夏仁也简单答了,放了电话就走。 陈世阁有些疑惑,问道:“小云,你问这白剑高矮胖瘦黑白籍贯婚否这种事干吗?”常小云做个鬼脸答道:“我不是跟总编大人吹我认识白剑吗?连这些基本特征我都不知,能说是朋友?”陈世阁叹道:“真是鬼精鬼精的人精啊!” 郝天来一脸兴奋冲进办公室,抱一杯冷茶咕咕直灌。常小云惊奇道:“咦,这才叫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么一个大型会议,咋会连顿午饭都没混来?再不济,也不至于少了你几听饮料喝呀。”陈世阁也打趣说:“这是开贫困县教育经费的会,内容形式统一,怕是把午饭和饮料全免了,省下这笔开支,救济几个山区失学学生复读哩。” 郝天来擦擦嘴,“爆炸性新闻,爆炸性新闻!哭穷会先变成现场会,现场会变成了批判会,这顿饭还咋个吃法。”陈世阁急忙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常小云抿嘴笑道:“你不知他这号货,不把你的胃口吊到树梢上,他连个烂果子都不会给你吃!你放开了,撑住他,让他尽管吊!”郝天来做出十分委屈的样子,“你这么说不是把我高攀到作家堆里了?我什么时候也没敢忘了新闻的规矩:快捷、直接、简洁。告诉你们罢,五年来,我第一次碰上当书记和秦专员同时朝一个下属身上撒气。”停下来,隔半天又补一句,“还是个女副县长!”常小云骂道:“你别在这儿羊拉屎了,小心得直肠癌!痛痛快快说出来不就完了?”郝天来道:“这个会的内容你们还不知道吧?十三个娃,两个奶头,一吃要吃五年!五年是个啥概念,五年多吃进一千万!你说各县来的副书记、副县长还不急红了眼。我到会场一看,早坐齐了,没有往日开会前的交头接耳,没有县与县之间的打情骂俏、叙旧,相互间不相往来,个个都是乌眼鸡,恨不得一口叼走那个奶头。当书记讲了几句,要各县轮番诉教育方面的苦。都争着要先说,后来,秦专员出了一招,要按县名第一个字笔划为序,龙泉县排在第三位。为啥先把龙泉点出来,等会儿你们就明白了。龙泉就是这一特大新闻的主角。第一个县光凭一片嘴,口才欠佳,两个男的口齿都有点不清楚,讲了十多分钟,我还没听出个名堂,秦专员已经打瞌睡了。第二个县发言的是个女副县长,还知道搞个图文并茂,准备一沓黑白的、彩色的照片,边讲边让大家传阅,当书记看得直点头。十点多一点,该龙泉县发言了,龙泉这回只来了副县长庞秋雁,女官员中,她的气质、风度、长相绝对上乘。”常小云撇撇嘴:“又不是没见过,一般人儿罢了,不过是记叫得甜些,眼风还不会用,还有那么点送上门的感觉,早到半老徐娘和人老珠黄之间的小开阔地里左右摇摆了,还什么绝对上乘!瞧你郝天来的水准!”郝天来眼珠儿左转右转右转左转,终于转出点因果了,春节前一个会,他和常小云一起去采访,当书记狠狠夸奖过这个庞秋雁。郝天来忙赔着笑脸说:“当然,和你常小姐比,根本不是一个档次啦,你还是早晨。办完移交手续,赵春山把手铐取了对林苟生说了一段话:“从现在起,你就是这座监狱里的七八六号,你记清楚了,不管谁喊到这个号,你都要马上答应,你别总想着你的委屈。再这样下去,呆在里面和呆在外面差不了多少。活下去,希望十年后我来接你时,我喊七百八十六还有人答应。”林苟生咬牙切齿说了几句话:“我要活下去!我要熬到那一天!我要上诉!” 那是一间阴暗、低矮、潮湿的大屋子。林苟生被推得踉跄几步,还没站稳,就听到咣当一声,后面响着一个干涩的声音:“七百八十六号住你们一○六号。”抬头一看,一只十瓦的小灯泡像一只萤火虫,飘摇在阴冷的空旷里,一股刺鼻的尿臊气如同一根茅草在鼻腔深处挠来挠去,旋即就把一个响亮的喷嚏引了出来,诱发出一片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怪笑。林苟生低头一看,五六个光脑袋在地板上的麦秸和稻草堆里以各种姿势搠着,十几道目光放肆地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没把人杀死,是不是?” 林苟生摇摇头。 “没伤人命来这儿干啥?抢劫?” 林苟生又摇摇头。 “人没杀,钱没抢,贪污公款!你这个白脸奸臣,一看就是个小会计!搞了个姘头,鬼混没有钱,就开始打公家的主意。小打小闹不过瘾,几千上万干起来了。” 林苟生沉默着,连头也不屑再摇。突然,一个长脸光头蹿起来,一拳把林苟生打翻在尿桶边。林苟生一摸鼻子,手上沾满了鲜血和尿液。一个盘脚坐在地铺上的胖子低着脑袋说道:“老二,说你多少回,连人也不会打。”林苟生站起来,盯着长脸没有说话。长脸又问道:“你没杀人没抢劫没抢钱,难道是因偷看女人洗澡进来的?”林苟生倔强地昂着头,冷冷地说:“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转身把铺盖朝一个空地方扔去。“操你妈,你懂不懂规矩。”一个圆脸矮子站起来,卡着腰骂道:“大哥晚上起夜,踩着你肚皮下地呀。”林苟生没理那个茬,自己弯腰收拢那些散乱的稻草。长脸看一眼胖子,叫一声,“大哥,咋办。”胖子没抬头,吐出三个字:“老规矩。”话音刚落,一个瘦子抱着林苟生的铺盖扔在大马桶旁边,解开裤带,掏出家伙,照着林苟生的被子尿将起来。林苟生急红了眼,猛一扑就把瘦子扑倒了。长脸挥挥手,矮子踅过去扯住林苟生的被角,一个撒网动作,把被子盖到林苟生头上,跳过去,把林苟生一下子骑倒了。长脸把瘦子拉起来,推到门口,“你守着,耳朵放机灵点。”又挥了一下手,铺上又跃起一个秃顶。秃顶身子凌空飞起,一脚踹在林苟生的屁股上。长脸和秃顶手脚并用,不一会儿,就把林苟生打得一动不动。两人歇了一会儿,秃顶说:“二哥,这家伙细皮嫩肉的,杀不了人,也抢不了钱,我看他是个采花贼,不知坏了几个女人才栽了。他不是不想说,是说出来丢人!这种强奸犯,也该尝尝那种味。这几天火重,小瘦子那勾子太尖,碰都不想碰。”长脸又踢了林苟生一脚,骂一声,“怪不得他娘的口严!老子平生最恨这种鸟人。大哥,这么办行不?”胖子一直一个姿势坐着,嘴里说:“让他知道知道规矩也好。”林苟生这才明白看守和他说那番话的分量,想喊吧,脖子还被人紧紧箍着,大惊之下,手和腿又挣扎起来。长脸喊道:“老四,抱紧了。”把手伸进被子,解掉林苟生的裤带,又对秃子说:“把他弄趴下。”秃子踩住林苟生的鞋,挥动手臂朝林苟生腿窝处砍去,嘴里喊着:“趴下!”林苟生又跪在地上了。矮子一侧身,骑在林苟生的肩上,把林苟生压趴在地上。秃子就势压住了林苟生的小腿。这一连串动作,显得轻车熟路。长脸把林苟生的裤子再脱一截,朝白花花的一瓣拍了一掌,低下头亲了一口,“奶奶的,还是用胰子洗的澡。”解了自己的裤子,扭头说一句:“大哥,你先尝尝鲜。”胖子还是一动不动坐着,略带厌恶地说:“没有出恭,我嫌脏。”矮子叫一句,“二哥你快点,这家伙劲儿真大。”长脸朝手指上吐了一口唾沫,朝林苟生勾子里一抹,俯着身子顶了进去。林苟生直觉得两股眼泪从眼珠里炸了出去,心里叫着:“天呢!我完了——” 林苟生感到万念俱灰,再不愿正视这种奇耻大辱,像一条鱼儿从地上跃起,朝着一面墙撞去,把踩着他裤带的矮子带倒在尿桶边上,额头上撞出个大血包。胖子惊得站了起来,先是自言自语,“不像,不像,强奸犯、采花贼没这种刚烈。”穿了鞋子叫道:“快把他抬过来!” 林苟生被四个人抬到已经属于他的铺位上。胖子伸了鼻子嗅嗅,把林苟生被尿湿的被子拽到瘦子脸上,“把你的被子换给他,妈那个毬,满肚子都是下三滥坏水。”掏出手帕揩揩林苟生头上的血,俯下身子问道:“兄弟,你到底犯了啥事?现在可以说说了。” “补充右派。” “你说啥?” “补充右派。五八年秋天补上的。” “右派咋弄到这儿来了?” “我不服,后来上书毛主席要他纠正反右扩大化,我就变成了现行反革命。” 胖子就势跪在稻草上,捉住林苟生的手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林苟生摇摇头,艰难地说一句:“不,知,道。” 胖子不解地自顾自说着,“这种事倒不新鲜,只是你一个政治犯,咋会送到这个鬼地方,听说这里从来不收政治犯。我没犯事时,就知道这么个地方,知道省里有个专关十恶不赦又不够挨枪子儿的人的监狱。这不是黑着勾子把你朝死里整吗?天爷,你该早点说呀,早点说。你是这个时候的政治犯,大英雄啊,这个时候还敢说真话,不是大英雄是什么!你看看,你看看我都办了些啥事!”胖子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一脸横肉兀自跳着,大号元宵样的眼珠里喷出了怒火,整个人迸出一股逼人的杀气,身子慢慢朝长里长去,眼风一抡,捉住了秃子,“你过来!妈那个毬就你阴,就你肚里的花花肠子最多!这位兄弟一进来,你就存了这个心。你这个王八蛋嫉妒心最重,又是世上最贪的那号人,谋财害命的事你不止做了这一件。是唱唱歌呀,还是挨我两拳。你无期,老子也无期,无所谓加刑不加刑,断你两根肋骨不屈你吧。”秃子吓得脸色煞白,牙齿打着颤,“我,我,我唱歌,我唱歌。”说着,哆嗦着双腿往尿桶那边走。“回来!”胖子伸出大手把秃子扭转来,“去把你的碗拿过来!”秃子顺从地拿来自己的碗,颤颤栗栗看着胖子。胖子说:“解开他裤子,让他朝你碗里尿一泡。”林苟生不愿意尿,用手推着秃子的手。胖子冷笑道:“你一定要尿,尿了你就知道在鸡公山咋活人了。这里住的每个人,手上都有血,你要让他们怕你,要从一点一滴做起。你别忘了刚才他们是咋整治你的。”林苟生忽然间就有了撒尿的冲动,对着那只粗瓷碗尿了一大泡热尿。胖子怪笑着拍拍秃子的肩膀,“让你喝吧,也太委屈你了,再说,你已经答应唱歌了。不过呢,你要登台了,先让热尿熏熏脸,美美容,省得你唱不好。”秃子无奈,只好把脸放到碗上边,让尿热气熏。胖子说,“你们都愣啥愣,都去尿。”三个人都走过去对着尿桶撒了起来。胖子又坐下来,看着林苟生说:“你见识见识,这是我创造的立体交响乐,再刺儿多的人,唱两回,摸着就光了。你把尿倒进去,开始吧。你们别忘了伴奏。” 只见秃子在墙上打个倒立,长脸和矮子捉住秃子的双腿,把秃子移到原桶旁,喊了一声“一二”,就把秃子的头倒装在尿桶里。秃子两手撑在桶沿上,两条腿被长脸和矮子压在墙上。瘦子蹲下来,拿起一根筷子在尿桶外面梆梆敲两声,秃子的歌声就从尿桶里传了出来…… 林苟生听完这几段唱,那个一直在心里游荡的死的念头倏然间变得无影无踪了。他开始考虑一个问题:如何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活下去。胖子突然喊道:“老二!”长脸马上把笑脸凑过去,“大哥,有啥事?”胖子说:“这屋里又多了一位兄弟,这排行你说该咋变呢?”长脸一脸媚笑,“咱这里头的规矩,不序年龄不序财,这位兄弟是大英雄,又是大哥你看中的人,我从今天改作三哥吧。”胖子嘉许地看了长脸一眼,“还是老二有眼色,知道进退,怪不得你该吃花生米的担待,最后竟变成二十年!以后日子还长,咱一○六房还要保在鸡公山的地位,你人熟心活,这位兄弟当老三吧。”话音刚落地,秃子、矮子、瘦子忙不迭地“三哥三哥”叫了起来。 林苟生入监狱第一晚,荣升了三哥。折腾这么久,大家早乏透了,打哈欠伸懒腰准备睡觉。胖子躺下了,又对林苟生说:“今天的委屈,你也别往心里去。成年累月看不见一个女人,滋味不好受。睡了吧,明天还要刨红薯。” 第二天,林苟生跟着队伍,在荷枪实弹战士的押送下去刨红薯。肛门火辣辣地疼着,走着山路,两腿不由得绞绊在一起了。一个战士一枪托把林苟生砸在坡地上,嘴里骂着:“偷什么懒,装熊!”胖子忙扶起林苟生,赔着笑解释说:“排长,他是新来的,力气弱,我来帮他,误不了事。”战士冷笑一声:“杀人、放火、抢劫、强奸妇女的时候,你咋恁有气力!”不再纠缠,给了胖子一个面子,背着枪又吆喝起来。林苟生在胖子的搀扶下,慢慢走向红薯地,这一瞬间,他的整个精神世界彻底崩溃了,从此彻底死了上诉的念想。 第 1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15 章 以后的九年,林苟生在胖子的庇护下,在鸡公山监狱过着重复乏味、色彩单一、终年见不到一个异性甚至一条母狗的生活。没过多久,他接受了男人与男人间错乱和倒错的关系,和胖子建立了一种日后想起来总是感到肝肠寸断的友谊。直到胖子决定帮他越狱的那一天,林苟生才知道胖子的历史。前几天,林苟生负责喂养的五头猪突然死了两头,他被指控毒杀了监狱的牲口,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服劳动改造,狱方当即宣布给他加刑五年。这天晚上,胖子跪在两天滴水未进的林苟生的床铺边上,握住林苟生的手,流着眼泪说道:“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我是谁,我犯了啥事才进来的,我这就告诉你。我是省武术队的教练,十年前我带队外出比赛回家,床上睡着另一个男人。我打了他五拳,他断了五根肋骨,留下严重的脑震荡后遗症。本来,为这事顶多判我七到十年,因为那男的是省领导,我就成了无期。这辈子我是不指望减刑活着离开鸡公山了。这两天,我已经把你的事打听清楚了。你们龙泉不希望你再回去了,送你来时,他们就是让你在这里老死的。前些日子,你们龙泉来了人,说是受什么刚刚复出的县革委副主任之托,来问问你的服刑情况。苟生啊,你究竟为了什么事把人得罪得这么苦,时隔近十年还是忘不了你,你不想说,我也不想问了。你应该有出头之日,就是拼着一死,我也要设法把你送出去。你是政治犯,风头一转,或许就有出头之日。你要吃饭,为了我,你也要活下去!” 十天后,在伐木的时候,出现了大规模的骚乱逃亡事件。林苟生谨记着大哥的吩咐,先藏在灌木丛中,然后从事先选好的地方滚下了山坡,碎石把他割得遍体鳞伤。两年后,他再次潜回鸡公山,打听到那次逃亡,只走脱了四人,胖子大哥被就地枪决了。 在以后多年的流亡生涯里,他忘不掉胖子,忘不了和他相濡以沫近十年的伙伴和同谋,他从那令人心酸的漫长岁月里获得了活下去的最原始的动力。渐渐地,胖子的实体与这广阔的天宇相融了,变成一缕绵亘无尽的相思,变成一股充盈在胸间的激情,犹如那遥远的山坳里专门为他演奏过的一阕缀满了天籁音符的绝响,激励他前行,直到后来,一个个女性相继走来,胖子才逐渐演化成一则古老的传说。 一定要把真相掩盖过去,哪怕出卖上帝也在所不惜!林苟生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直笑得白剑捂着耳朵大叫,这才收住了笑,神秘兮兮地说:“这个你都不懂?我在新疆流浪过五年,那里有一种风俗,当一个人发了意外的大财后,一定要和最要好的同性朋友行贴脸礼,然后与之分享,要不然,一座金山瞬间就会变成石头。我拣到一个大宝贝,过两天就准备下广州了。”白剑面露将信将疑的神情,忍不住追问一声:“什么宝贝?”林苟生道:“我用一千五百元,从乡下一家破落的清初举人后代那里买下一幅章,位置不错,只是屈尊地委宣传部长之下。我明白了,刘清松摸清了你的赌技,就要下注了。”白剑丢过去一个白眼,“胡说化心理上判断,清朝初期的文人,心里才会有这种复杂的心理感受,才会在苦闷的间隙里,作一幅丹青明志,表明自己不愿与社会同流合污。假托朱耷之名,可以看成是画家对大明王朝和大汉文化的一种颇具匠心的追忆。早一点呢,受天朝心态左右,不可能出现这种悲;再晚一些呢,大清江山早固若金汤不说,文人的从众心理早起了作用,亡国之悲愤,复国之希冀,早不存在了,想的只是怎样在社会里谋个合适的位置。”林苟生忙把画卷起来,“这么说还是一个宝贝。康雍乾,取中间,这画到现在最少也有两百四五十年,蒙个老外或是半瓶醋的港商台商不成问题。画看完了,咱们的晚饭也有了着落,算是我付你的鉴定费,今晚到好问酒吧喝几盅。” 这顿晚饭白剑本来想请的,又被林苟生抢先请了,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不是三妞回心转意了?要是这样,该你请。否则,这顿饭我请更合适。”林苟生放过三妞的问题不谈,挠挠头说道:“叫我想想你的理由。噢,我明白了,你用什么护商符作了一篇妙文,要收入润笔了。这笔收入值不了几个,刚才我帮你算了字数,不足两千五百字,润笔不满章就可以作了,上半年能发出来,正逢其时。冉欣的短信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泼下,信中说:“本不想回这封信,因为我很忙。倒不是因为工作,工作有什么好干的。原先大院里的朋友,有的心很野,准备一年内搞一幢私房一辆车。你发回的花边新闻有幸听了,原来你对你以前谈起来深恶痛绝的故乡还蛮热爱的嘛。你要想回小县当个宣传部长什么的,我可以帮这个忙,人不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我会成全你的这个理想。或者你回京来,跟着那些朋友学学步。凭你在社里等到房子,我早闭经了。在法国,要看巴黎;在意大利,要看罗马;在美国要看纽约、华盛顿;在中国,只能看北京。这点道理你好像从来都没弄明白。怎么选择,由你定。不过要快,你知道我向来缺乏耐心。” 面对这份哀的美敦书,白剑不得不认真对付。跟着冉欣儿时的朋友学经商,等于把自己变成一个小官倒的小跟班,绝对不能选择。抽了两支烟,白剑决定马上给冉欣回封信,详细谈谈自己的长远打算,甚至准备讲一些让冉欣去挣钱自己挣名这种构想。称呼选了几次,最后在稿纸上写下了“亲爱的欣”。后院不能起火,这似乎是男人们的一种本能的共识,再说,冉欣虽然咄咄逼人、颐指气使,生活琐事中,字里行间里,总可嗅出丝丝爱意。接下来,脑子倏然间空了,一句话也写不出来。 林苟生敲门进来了。着一身浅灰色进口西服,新刮的脸显出一层铁青,蝴蝶结系得有些歪斜,便便大腹缺了臃肿外套的笼罩显得分外凸出,十只手指交叉腹上 ,三个金戒指闪着不同颜色的亮,像是在腰间捆了两梭子高射机枪的子弹,头戴一顶驼绒礼帽,也有点歪,目光平淡而老辣,昨晚喝酒揩鼻涕把鼻尖捏得酱红,像一头红洋葱镶在面盘的中央,周身上下炸出一股邪气。白剑仔细一打量,不由得暗暗赞叹:这阔佬睡了一夜,竟把昨晚的颓废萎靡全扔在梦里了,没有大气魄,哪能这样从容。林苟生摸摸衣襟询问道:“这身行头怎么样?”白剑哼了一声:“一派富贵相,满身市井气。像是一个历经磨难、志得意满的暴发户,很合你的身份。看样子是要去赴什么约会。”林苟生撇着长腔答道:“然也——我这就去丰源茶楼小坐。这戒指戴上仨,茶博士一见,眼珠子要喜得掉出来。我要去收账,别让刘清松把咱们的生意全砸了。如果他们用心,你今晚就能得到这十个乡的账目。咦,还有闲情逸致搞情书!刚才好像剧团里唱青衣的小妮子来过。”白剑听糊涂了:“什么小妮子,我没有看见。你别瞎乍唬,想歪了,我这是写家信!”林苟生捂嘴窃笑一声:“我的眼睛错不了!肯定是那个和欧阳唱《白蛇传》的青衣。她来得比较早,可能没把你敲醒。亲爱的欣,太一般化了。大三的时候,我们的活儿都比你现在干得漂亮。她风一吹就倒,我就叫她‘没足月的猫咪’,她呢,称我‘蠢笨的大蝗虫’。也不知哪个王章弄到他们痛处了?要不要回去给小兄弟说一声?”又一想,“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申玉豹不了报纸,又要敲他一竹杠!狗咬狗,几天睡不好热被窝了。”一想到被窝,林苟生呆住了。申玉豹这样子不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又是从哪里来?他叫了一辆三轮车,说了一个巷子的名字,紧跑几步蹿到车上。 在那个小院门前犹豫很久,林苟生就是鼓不起勇气敲那两扇红漆大门。他不知道见了三妞该说点什么。蹲在门口抽了一支烟,正准备去茶馆,后面吱呀一声,两扇门开了。三妞惊了一下,笑着说道:“干爹,你咋在这儿蹲着。”林苟生看着容光焕发越发显得水灵朝气的三妞,翕了翕鼻子,不禁觉得气短,赔了一个笑说:“干爹办点事路过。” 三妞亲热地说道:“这些日子忙得很。干爹,前天我去探监了,我哥他减刑两年,再有一年也该出来了。干爹,进屋来坐坐。” “不了,不了。他对你可好?” “嗯。玉豹对我好着呢。对了,我已经当副经理了。” “好着呢就好。好着呢干爹出门也放心了。好着呢长了才好着呢。他知不知道你从前的事?” “知不知道我不知道,总是知道吧,知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好歹也是城里的大闺女,他能挑拣我什么。干爹,你眼睛怎么啦。” 林苟生遮掩道:“没事的,医生说我当年在大西北落个风泪眼的根儿,春风一刮就犯,不好医的。干爹要下广州了,要不要给你买个东西?” “不用了,我什么都有。干爹,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林苟生揉着眼睛说:“三妞,有些话干爹现在也不想对你说。我有急事要去茶馆。你记着,不管出了啥事,万万不能走从前的路。干爹啥时候都是你干爹。” “嗯。我记下了。” 下午,林苟生拿到了六个乡的救灾账目的复印件和抄写件,付了三千元,拿着就回古堡。 白剑翻着这些实实在在的账目,忍不住又赞叹道:“老林,想不到你在龙泉还能干这种事。”珠宝商得意地说:“这算什么事!我要想杀人,也能找人帮这忙,只是不能这么干。要不,近十年监狱不是白住了?六年流浪汉不是白当了?说到底呢,一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二是要交下三教九流的朋友。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找到乡里会计,拿上两条好烟,说是想看看十年前的救灾账,鬼会晓得是为啥的。有四个乡路远些,他们答应晚一些送来。”白剑心服口也服,安心在古堡等人。 傍晚时分,他们等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走廊里响着一片脚步声和钥匙及金属的撞击声。几个房客先走出了屋,一看六个人有四个穿制服,还有公安,都没敢喧闹。一个男公安对这些外地来的采购员和推销员说:“你们不要出门,等会儿要办点公事。”妙清脸色苍白,颤着手把林苟生的房门打开了。一男一女两个公安,一手按着腰间的枪套,先进了屋,两个穿工商制服的男人跟着进去了,后面的两个穿便衣,一个老年,一个中年。几个人一进屋,就开始四处翻东西。妙清背靠着墙,看见林苟生和白剑从白剑的房里走出来,脸上顿时有些愧色,难过地低下了头。掌勺的大师傅替妙清开脱道:“林老板,不怪清姑娘,逼的。”林苟生也不答话,使出蛮力,把站在门口朝里张望的几个房客扒在一边,挺着胸闯了进去,鹰一样的目光钩钩几个人,最后落在男公安腰间裸露出的乌蓝发亮的枪柄上,突然间冷笑一声:“你们,现在总还得尊称我一句公民同志吧!”说着话,人横着切到两个公安面前。女公安下意识地紧握着枪柄,警觉地注视着健壮无比像头发怒野牛一样的林苟生。 “警察同志,在没签逮捕证之前,请允许我再叫你们一声同志。”林苟生夸张地扭着头看看自己的身体,一脸认真严肃地说:“你干吗老这样看着我!是不是我哪个地方长得叫你看了不舒服?可惜没办法改变了。我活了五十多,当过右派分子,蹲过监狱,在大西北流浪过,可能是有些不一样。你不知道,祖国戈壁滩上的太阳和风沙多厉害,一点都不会让你生出高唱‘啊我的太阳’这种赞美诗的心情,再嫩再鲜的花,有三天也就蔫了。我还是比较注意保养的那种人。可惜那时候买不到防晒霜。怎么着,给个说法吧,我连一分钱的房钱都没拖欠,按法律这二○三好歹算我马马虎虎可用的公寓吧。”男公安绷着脸,从衣兜里抽出一张纸,用居高临下、不太耐烦的口吻说道:“这是搜查证,请你过目。”林苟生也不接,慢吞吞取了眼镜戴上,仔细把搜查证看看,捂住嘴笑了,“关五德局长签了大名,咱可不敢怠慢了。关五德嘛,从前也算咱的一个朋友,在看守所看了我五年,‘文革’后期高升了,咱就不敢再去高攀。哎呀,难为他们这么多年还惦记着我。你们都打开了,我干脆倒在床上,看得更清楚。”说着,把两个旅行包底朝天倒在床上,双手抖了抖,抬头看着门口拥着的一波人脑袋,朗声说道:“列位看官,今天你们可以作证,我林苟生对政府没有私毫的隐瞒。”文物馆的老先生仔细把满床散着珠光宝气的翡翠、玛瑙、玉石等工艺品一一用放大镜看了,直了腰身摇摇头。 中年税务所长不好意思讪笑着,“林老板,惊动了你也没有办法,县里丢了一批古画和古玩,本来没我的事,拖了我一并查查税方面的问题。”白剑一听,立马想起了那幅《竹石图》,说不定就是赃物,不禁为林苟生捏一把汗。 “怀疑我偷了古画古玩走私?”林苟生冷笑一声,“我用得着冒这种风险挣钱吗?你们把床下边、沙发下边也看看。我再把我剥开了看看。”从怀里掏出一叠东西,像玩扑克一般一张张打在床上,“这是营业执照,这是工商管理费收据,这是工艺品出境龙泉提留款收据,这是上税收据。都齐了吧?齐了就好,我一个合法公民,经营珠宝玉雕手工艺品,经营手续齐备,从没偷税漏税。李所长,你说说,我林苟生是个不安分守己的人吗?”伸出手搭在李所长的肩头,“我们一向合作都很愉快是不是?”李所长含糊一句,先走出了房间,仿佛生怕林苟生再抖出什么秘密似的。其他几个人也相继出了屋,相跟着,到另外几个房间匆忙看一遍,就要下楼。林苟生后面喊道:“别走啊!还有这位中华通讯社白记者的房间没搜哩。保不准他窝了赃。不是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吗?”一行六人不便发作,咬牙切齿下了楼。 林苟生这一番亮相,看得白剑心旷神怡。整个过程够写一首叙事长诗。每句话,每个表情,都是他几十年复杂经历的注脚:悲壮与滑稽、自尊与自卑、文明与野蛮、彬彬有礼与玩世不恭、高尚坦荡与下流无耻,都表现得一览无余。白剑情不自禁地帮助林苟生重新装好了东西,笑骂道:“你最后有点画蛇添足,差点引狼入室。”林苟生哈哈大笑道:“他们奉命而来,杀鸡给你这只猴子看哩。正是我拿捏准了这一点,才弄了个凤尾。这些小角色,眼把细着呢。” 白剑终于意识到问题有点严重,说道:“老林,恐怕不仅仅是杀鸡给猴看。再下去,我恐怕真要连累你了。他们既然明白我的来意,自然怕你这个老龙泉又是老对头和我坐在一条板凳上。” 妙清拎了一壶开水进来了,浅笑一声:“你们喝点热茶吧。”嘴还半张着,似乎还有话说。林苟生立即送给妙清善解人意的一笑,作了个手势,“你不要对我说对不起。清姑娘,我应该谢谢你才对。他们本来以为我不在,让你开门,你不开。后来他们拿出了搜查证。清姑娘,你离不开这座古堡,你犯不着为我得罪他们,把你从古堡撵出去。”妙清淡然道:“没拿搜查证,我是不能随便开门。两位晚上吃什么,我去告诉胖师傅。他俩在下面一直念叨你是个好人。”林苟生感叹道:“他们才是好人哩。白兄弟,晚上吃点饺子怎么样?算你为我送行。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咱龙泉讲究这个。我晚上就走,去弄咱们的活动经费。你的担心有道理,别让人杀个回马枪。再说呢,我手里确实有点真真假假的古董,全凭这赚钱呢。” 妙清刚一出去,白剑忍不住问道:“老林,那幅《竹石图》呢?我想半天,这幅画应该还在你房间里。”林苟生狡黠地看着白剑,“你猜我放在哪儿?”白剑说:“我猜不出。” 林苟生拉了白剑出了门,扭开白剑的房间,弯腰从白剑的床底下摸出那幅《竹石图》和一个黑羊皮袋子。白剑看呆了,急忙问道:“你什么时候放的?你好像早知道会有这么个搜查。”林苟生道:“上午出门,我看见了申玉豹,当时就有个不好的感觉。下午回来,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东西放我房间里不保险。你到卫生间蹲坑,我就把它们转移到这儿了。”白剑感到不可思议,摇头道:“我想不通,你身上有很多东西我整不明白。”林苟生哀叹了一声,“感觉全靠磨砺。我这一辈子历事太多,不防不行。俗话说:狡兔三窟。我林苟生九死一生,难道还不如一只兔子?苟生,苟生,苟且偷生,一个苟且偷生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临别的时候,林苟生又谈了个感觉,“小兄弟,我总觉得你该马上回北京去。你要的东西,回来我就给你寄去。你晚上还是不要出门的好。”白剑捣他一拳:“你别神经过敏了!路上你倒要小心一点,我总还是龙泉的贵客吧。” 第二天晚上,林苟生的预感再次灵验了。 下午,白剑接到刘清松一个电话,约他到家里吃顿便饭。到了刘清松的家,白剑发现庞秋雁副县长也在那里。原来,庞秋雁已被任命为柳城地区科委副主任,刘清松设家宴为庞秋雁饯行,只请白剑一人作陪。《柳城日报》白剑也看过了,知道那场林肯风波,一听庞秋雁回柳城仍有明确职务,就找到了话题,“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庞县长回柳城与家人团聚一喜,由副县长转任科委副主任,按现行体制,还算得上升迁,这算二喜。凭你广州要债的大气魄,还是舞台大了好。”庞秋雁苦笑道:“好女也不提当年勇。我把龙泉一辆林肯丢了,又基本上把龙泉一千万贫困县教育基金丢了,灰溜溜离开龙泉,何喜之有?如今还可以续上那天咱俩谈的话题。一般女人还无法品到政治女人这种大败的苦涩。如今他们可以弹冠相庆了。把我从龙泉挤走了,又用林肯换回了一个贫困县的名额,这才叫双喜临门。他妈的,老娘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刘清松赶紧把话题换了。这顿饭吃得很沉闷。吃完了饭,白剑才听明白刘清松今晚要送庞秋雁秘密回柳城,忙起身告辞。刘清松把白剑送到门口,告诉白剑,已经把他表妹安排在药厂当合同工,随时可以去找药厂李厂长报到,查账的事刘清松从柳城开会回来就会有眉目。 出了县委大院,白剑才弄明白庞秋雁不愿回柳城的真正原因是从此和刘清松不能常见面了,不禁暗骂自己迟钝。又一想,刘清松和庞秋雁既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刘清松当然不会忘这一箭之仇,将来大块文章写出来,盖龙泉的大印已经不成问题。 路过一个胡同口,白剑突然听见胡同里有姑娘尖利的呼救声。他想也没想,拔腿朝胡同里跑去。拐了两个弯,前面的人影不见了。白剑站在一个岔口,正在判断该朝哪个方向追,一只麻袋从天而降,把他装了进去。接着,一个黑影从拐角闪出来,斜踹一脚,白剑像一袋土豆一样栽倒在路面上。墙头上又跳下来两个人,对着麻袋里的白剑拳打脚踢起来。几分钟工夫,白剑已疼昏了过去。申玉豹一看要出大事,喊了一声:“住手!”忙用手捏住鼻子道:“打死了就不好办了,给他个教训,让他知难而退。”一个人蹲下去,伸手探进麻袋里摸一会儿,说道:“还有口气,不要紧。”申玉豹又说,“把麻袋取走。”一个小矮个儿捏住麻袋底后退几步,白剑呈个大字趴在路边上了。申玉豹看看,一脚踩在白剑的右手上,嘴里嘟囔着:“臭爪子,伸得长!走,咱们走。” 公安局长关五德接到值班员的电话,人还在被窝里,一听说住在县直招待所的白记者叫人打了,惊得坐起来对着话筒吼道:“人怎么样?派人去了没有?”老伴也醒了,取了一件外套披在关五德身上。值班员那边说:“是招待所的妙清报的案,说是白记者自己走回去的,人可能不要紧,要紧了自己走不回去。要是一般人挨打,我就处理了,他是白记者,我拿不准该不该叫人去。”关五德看看窗子,又看看表,说道:“天快亮了,天亮了再说吧,你等我的电话。”放下电话,关五德仍坐着,一动不动。老伴问道:“你是起呀还是睡?”关五德扭头瞪了老伴一眼,“我不正在作难吗?去年申玉豹老婆的事,你都知道了,李副书记压住,才那样结的案。死者家属不服,把状都告到北京了。”老伴说:“李副书记定下的事,还没人能翻过来,你作啥难。”关五德生气了,“老娘们儿,你懂个屁!太阳村吴天六他们自己告状倒不怕,最后还得回到县里处理不是?这就好办。如今这个白记者从中间插了一杠子,这就麻烦了。前两天,这白记者在《柳城日报》上发表一篇文章,里面没点名地说了这个案子,上纲上线了,说这是官商勾结的必然结果。你想想,这白记者是北京来的,柳城没有人,这文章也发不到头版。听说省报昨天还转发了这篇文章。这事就闹大了。”老伴又插一句,“案子又不是你办的,翻不翻在上头,你操心太多了。”关五德也把这事上了纲线,“你这×娘们儿,熏你二十年,也没把你熏精灵了。我是局长,这咋不是我的事?案子翻过来,我就该负领导责任。关键是,只负领导责任倒不怕,这件事李副书记根本没明确说该咋办,到时我往哪儿推?弄不好,局长就给抹了!”女人也坐了起来,披上衣服焦急地问道:“那咋办哩?小青和柱子的户口还没解决呢。”关五德火了,“这种时候,你他娘的还提说你娘家的事。我关五德当局长这么多年,还没搞更多的以权谋私,这事你别再提说,等下回再卖户口,帮他们买了就是。申玉豹老婆的事,明摆着不能这么办,可李副书记有那么个意思,要保申玉豹,我就不能不办。在龙泉,我不跟李副书记我跟谁?一办,麻达来了。想想,这些年办这么多案子,就这一回昧了点良心。”老伴突然眼睛一亮,“你总说我笨,我看你才笨哩!这事再急,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翻过去的,用不着你今天都睡不着觉。”关五德又气又恼又感到好笑,“你睡吧,你睡吧。这白记者不是刚叫人打了吗?”老伴兀自笑了一声,重新睡下,丢下一句:“你自己想吧。”关五德自言自语着:“没有后面筹着的人,谁敢胡乱就打了白记者?这龙泉谁有恁粗的腰,恁大的胆敢动北京来的人?睡觉睡觉。” 第 1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16 章 躺了一会儿,关五德又猛然坐起来,“不中不中,不能睡毬了。这事不管更麻达,案子有人报,小李子又打了电话,不去看看,横竖都是我的事。天要亮了,你也起来吧,先给我弄点吃的。”老伴下了床,关五德又躺了一会儿,给值班的小李子挂个电话,先说让小李子喊刑警队长一起去,又一想,赵春山眼毒性直,破这种案子小菜一碟,谁知道李副书记是什么意见,再改口说:“老赵伤没全好,先不叫他,我和你先去看看再说。” 关五德和小李子赶到古堡,天已经亮了。妙清正用清水仔细擦楼梯,没有注意身后已经有人,擦得眼泪直流。关五德以为妙清在擦洗白剑流的血,吃惊地问道:“人怎么样了?”妙清神情恍惚地说:“早死了。” 小李子大声说道:“你报案时可没说人伤成啥样,人死了,你为啥不打电话?”妙清猛地站了起来,擦擦眼泪,红着脸道:“关局长,真对不起,我没听见你们来。你们是来看白记者吧?他正睡着呢。”小李子翻个白眼,小声愤愤嘟囔一句:“神经病!”关五德倒没计较,探着身子问道:“清姑娘,白记者的伤怎么样?”妙清叹口气道:“三四个人,用麻袋包了,用皮鞋踢,昏迷了好几个小时,还不是疼昏的!不知哪个天杀的,把他右手都踩烂了,白记者是写文章的呀,这可怎么好。张大爷和胖师傅帮他擦了药,浑身上下几十处青紫,所幸没伤到骨头。”关五德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决定暂不上楼惊动白剑,在大厅和妙清说了一会闲话,一个人关在值班室给李金堂挂个电话,然后上楼让妙清打开了白剑的房门。 白剑决定先饮下这杯苦酒,开始讲述,就把这件事说成一种偶然,尽力为对方开脱,说到最后,自己仿佛也信了自己编的故事,简要重述了重点:“昨晚我在刘书记家里喝了酒,或许人家追打的果真是自己的老婆,只是我无从判断,充英雄好汉,这就挨了几下。”关五德道:“不是仇家就好,你要有个闪失……如今这人呀,都像是吃了枪药,一点就炸。”白剑咬着牙翻个身,勉强笑道:“全国都这样,只是你们也太辛苦了,一点小事,弄得你们鸡犬不宁的,真不好意思。”关五德拍着胸口表态道:“管他们打的是不是自己的老婆,再说打老婆也不对,你不能白挨这顿打。你给我三天时间,我保证把凶手抓到严惩。既然是闹家庭矛盾引起的,要好查得多,最头疼的是那些街痞流氓滋事,很不好查。”白剑旋即有点后悔编这个故事了。一口咬定这是一件有预谋的报复事件,给他们出个难题,他们又能怎么样?这样忍了,难道就在他们头顶悬了一把达摩克利斯宝剑?能使出这种下流手段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再逼他们,到时也不过抓一只替罪羊。白剑想了想,也只有进一步宽容,“这件事就算了吧,好在没伤着筋骨,他们伤了我右手,我左手仍可以写文章嘛。年轻时没书看,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不知看了多少遍,保尔·柯察金双目失明后,才写成这本书的。那几年没什么事,只练字了。真的,我没事,要不要我用左手给你们写几个字看看?”关五德忙说:“不用不用,你的文章我们都看了,文章写这么好,字一定写得不错。要不要派个车送你去医院拍个片子看看?”白剑摆摆手道:“谢谢了,感觉没什么大事,也不过是点皮肉之苦。要是关局长实在过意不去,看能不能帮我把记者证和我的手表找回来。没有记者证,也就无法证明我的身份,成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那就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了。我这块手表,虽然值不了几个钱,可对我就珍贵了。那年去北京上大学,家父把自己戴了多年的表送给了我。要是没有把握找到,就太遗憾了。”关五德早听出白剑对此事心如明镜,有些尴尬,对小李子吩咐说:“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只给你一天时间,把白记者丢的东西给我找回来。白记者,你先歇着,我叫个医生来给你彻底检查检查。这个案子我们一定要查,你就别拦我们了。” 两人走出古堡的大门,小李子嘟囔道:“局长,我刚值了夜班,今天该休息的,你咋交给我这么个棘手的事。”关五德有点生气,“这能是讨价还价的时候?你没听出来他话里有话?这案子查不查,我已经做不了主。找这两样东西,对你不是难事,你家不是住在青石板胡同吗?离出事的地点不太远。”小李子还在讨价还价,“这事明摆着是安排的,你让我去找这些人要证件,要手表,他们怪罪了我,我担待不起。找不回手表和记者证,你又要批评我。反正里里外外我都不是人,还白搭一天假。”关五德嘿嘿笑道:“你就别打小算盘了,我批你三天假补休,中了吧?我不信你那脑袋瓜儿没有转过这个弯儿,没有想到打人的人不是偷表偷证件的人。这事由你来办最合适。”小李子笑了,“给三天假,这事就能干了。”关五德骂了一句:“你他妈的就知道算计我!我耽误了半宿觉,谁给我补假?赶快去吧!” 小李子从容地吃了三根油条,喝了一碗豆腐脑、一碗糊辣汤。掏钱付账,小食店的小媳妇贵贱不收,推让急了,小媳妇说道:“李大哥,这生意不和你自己的生意一样吗?平日里想请你吃这粗茶淡饭,还说不出口哩。你能常来坐坐,俺这心里也安稳。你要给钱,还不如搬块石头把俺这锅给砸了。”小李子照例装了钱,说道:“那就先记个账。有啥事打个招呼就中。” 小李子打着饱嗝朝丰源茶馆晃着。办这件事确实不难。不管打人的人受谁指示,肯定打完就走,打完也就达到了目的,绝对不会打完了顺手把手表捋走。顺手牵羊把白剑的手表和钱包、证件拿走的是另外的人。白剑挨打时,他们就躲在远处看热闹,好比一只野狗,远远地看几头狮子在撕吃一头野猪,等野猪被吃掉后,它来现场拣剩下的碎肉和骨头。小李子常常和这一类人打交道。 正在走着,只听有人亲热地一声又一声地喊他“李哥”,扭头一看,是青石板巷的街坊岁铜锤。“李哥李哥,这一大早,你忙着去弄啥哩。”岁铜锤紧跑两步,一边追一边掏出一盒芒果牌香烟,弹出一根递给小李子。小李子一看岁铜锤,知道来了小跑腿的,乜斜一眼岁铜锤手里的烟盒,“抽鸡巴哪!换我的抽吧。”摸出半盒红塔山,犹豫一下,连盒扔给了岁铜锤。岁铜锤把自己的芒果牌揣好,掏了两支红塔山,又凑过去给小李子点了,自己也吸一口,讨好道:“一个月没抽好烟了,这回可过年了。”小李子说:“咋弄的,又连烟也抽不起了。”岁铜锤两片脸顷刻间皱成两条苦瓜,央告着:“李哥李哥,你啥时还抓鸡子,我再当回耳目吧。” 小李子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你他妈的是不是还想过过瘾?上次的事没给你老婆说,你要是屁股发烧了,给我说一声,我只用给你家红莲说你去了车站旅馆,你准备着跪几夜搓板吧。就你那能耐,也配当耳目?”岁铜锤指着天道:“我发誓,这回任她咋动,我绝不脱的。” 半年前,岁铜锤给小李子当过几次耳目。 岁铜锤也算是小李子的一个朋友,光屁股直到初中毕业,都在一条巷里厮混。后来,岁铜锤进了工厂当工人,小李子高中毕业上了公安干校,见面的机会少了。再后来,小李子回县公安局当巡警,岁铜锤出外做生意,见面的机会还不多。三年前,岁铜锤结婚,小李子撞上了,也随喜了一份薄礼,两人这才又续上了断了多年的友情。不久,岁铜锤就常带着前伤摞后伤的青紫抓痕掐痕找小李子诉苦,每次开场定是这句话:“日他妈命苦,昨夜黑又叫母老虎给修理了,生意也让给克得不红火了。”说生意难做,岁铜锤还在不停地做。岁铜锤停薪留职从外地往龙泉贩废旧钢材,小日子过得曾经不错。从湖北襄樊或者老河口拉一汽车建筑工地的废钢材批发给龙泉石佛寺的铁器专业村,少说也能得一千元净利,一年跑下来,万儿条文可以这样归纳:如果你执迷不悟,法律无法保证你生命安全,也不保证能公正地惩罚凶手,吴玉芳就是个榜样。白剑这时只能这样理解他在龙泉的生存状况。这么理解顺理成章,李金堂来探望,张口闭口只谈那个无名丈夫的凶恶。白剑早上放给关五德局长的试探风向的气球,旋即被李金堂拴在自己庆祝胜利用的彩车上。 问题是白剑从此再也不能改口,再也不能提出别的一种假设。若干时间流逝后,这事会有个交待,会有那么一对夫妇承认这一晚他们为什么吵的架,男人会承认他和他的帮手打了人,愿意接受法律制裁。法律会很公正地判决:拘留十五日,支付被害者医药费两百元。 傍晚,白虹和连锦双双来到古堡。他们在探望哥哥的同时,还带来了摄像机。他们要向全县宣传这个因见义勇为而负伤的英雄。当连锦扛起了摄像机,把镜头对准白剑的时候,白剑跳下床,大吼一声:“放下!我不当演员了。白虹,你送我到车站。我要回北京!” 坐在去柳城的汽车上,白剑望着万家灯火、渐渐远去的龙泉县城,心里重复着一个声音:下次我回来,咱们再斗一斗吧! ·14·柳建伟 著 第十五章 柳叶一日日地变长了。梨花还没谢尽,桃花已接着开了。李金堂隔着窗玻璃,有一眼无一眼地辨着满院春色不经意的变迁。他在等申玉豹,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瞧你干的好事!”李金堂锁好房门,没等申玉豹坐下,口气严厉地训将起来,“事情让你越办越糟!这么多年,你连守时都没做到过,太让我失望了!我说让他知难而退,还没来得及布置,你倒先动手了。你这叫什么打法?”申玉豹在单人沙发里,把一只腿挂在沙发扶手上,叼着烟卷,大口大口吞吐着烟雾,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一言不发地听着。李金堂果然火起,瞪着眼吼一声:“你给我坐直了,连点礼貌也不讲吗?这是为了解救你才找你来的。你们这样胆大包天,竟把国家中华通讯社记者给打了。乱弹琴,真是乱弹琴!”申玉豹只是把腿放下,面部表情充满着委屈、痛苦,口气却显得桀骜不驯地说道:“人是我带人打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李金堂显然没料到申玉豹会这么和他说话,微微怔了怔,冷笑几声,“只要他揪住这件事不放,这件事就是龙泉、柳城地区、甚至H省的一大丑闻。到时候,会有十家甚至几十家报纸、电台、电视台派记者来龙泉追踪采访,挖出白剑为什么挨打的真相。全国十多亿人都会知道白剑因为揭了你申玉豹的短,差点被你带人打死。”申玉豹脸上并没有出现李金堂期待的惧怕,而是把半截烟扔在地板上,一脚踏了,仰着脸说:“谁朝我头上屙屎尿尿,都不中。他想跟我过不去,我就不让他好过。全国的记者都来龙泉,我怕什么?人不是我打的,我只是用脚踩踩他的长爪子、臭爪子,还能吃了我?”李金堂惊讶地瞅了瞅申玉豹,仿佛在审视一个陌生人,追问一句:“你是主谋,能跑得了?” 申玉豹不知从哪里寻来一个胆,梗着脖颈坦然说道:“这些年我做的事,哪一件不是听你安排做的。”言外之意十分明显:大不了到时候我把什么都抖出来。李金堂身子兀自抖动了一下,身体朝后仰仰,“玉豹,我是为你好。去年秋天的事,说它过去,它就过去了;说它没过去,它就没过去!公安局的一审材料被人盗走了。你老丈人砸锅卖铁也要为女儿申冤。白剑写了一篇不疼不痒的文章,又没指名道姓,你坐不住了,派人打了人家。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你再这么闹下去,这事我就管不了了。”申玉豹眼神倏然间散乱了,拿香烟的手不停地痉挛着,“我没干,这不是我干的……我只是一时生气,打她一个耳光就出去了……再进去的时候……”一眨眼的工夫,申玉豹的表情沧海变良田了,散乱的目光渐渐聚到一点,嘴角的肌肉跳着跳着跳出几丝阴毒的狞笑,“哼!哼哼哼!我怕什么!十多年前,我不过是一个叫花子一样的农民,肚子只能填个半饱,钱呀,地位呀,女人呀,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上国际法庭,官司打到联合国,我也不怕。我没杀人,我怕什么!我用皮鞋踩了白剑的爪子,能给我喂颗花生米?我打我老婆一个耳光,龙泉的男人,谁没打过老婆?我不怕!这些年,我什么都玩过了,也玩够了!一个农民,用十几年时间玩了大把的女人玩了大把的钱,也该知足了。所以,随便让他们告吧,随便让他们查吧。嘿嘿。嗨嗨。”这番话说得自足自满、狡猾无赖,还有那么一点讨价还价,还有那么一点拼命精神,还有那么一点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豪气,这些东西糅到一起,竟使这番话显出了一种气度,不凡的气概!李金堂愣怔住了。申玉豹正在他前面两步远的沙发里抬头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着火焰,充满着困兽之斗的恐怖,充满着征服欲、破坏欲,充满着自虐的勇气。那个在大洪水中,用全部的形体乞怜生命的可怜的申玉豹哪里去了?那个首次做玉雕生意,被别人骗个精光,最后被西安公安机关遣送回龙泉的小叫花子哪里去了?那个为了得到五万元贷款,恨不得叫李金堂三百声亲爹的憨实、可靠、让人一见就备生怜悯之心的农村青年哪里去了?这些肖像都悄然走进已经陈旧得有些发黄、甚至已散发出丝丝霉气的历史的书页后面了。握有上千万资金的富人,曾经拥有六百个工人的大厂主,一个龙泉最大个体公司的总裁,一个可以在前来求职的男女大学毕业生面前颐指气使的新贵,这才是现在的申玉豹。在一个人的各种欲望陆续得到超过原来期望值的满足过程中,当事人心理乃至生理上会发生什么样的奇迹,李金堂心里很清楚。李金堂从申玉豹今天的表现中,得出一个新鲜的结论:作为一只胳膊,申玉豹已经显得太茁壮了。如果胳膊粗壮得使腰身显出了纤细,那就太煞风景了。李金堂心里多少有点后悔当年寻找并培育了申玉豹这样一个同盟者。一种苍老的悲哀和无名的忧郁顿时掠过李金堂的心头。变了,什么都变了。申玉豹也能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了。不过,这种苍老的悲哀和无名的忧郁并没在胸中停留,而是像一个闪电般地一亮就消失了。几十年来所亲历的惊心动魄的政治风云,个人际遇中的大热大冷大润大涩,刚从心上滚过几个浪头,李金堂旋即从脸部浸出一层宽厚仁慈的笑容,“玉豹老弟!瞧你说的什么泄气话!大风大浪不是都过来了吗?我今天叫你过来,主要是给你提个醒儿。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么做是有备无患嘛。你说你知足了,这话我不爱听。有的人说要活到老学到老,孔夫子也说早晨明白一个道理,晚上死了也知足了,何况咱们这些凡人。这种念头太没志气了。”说罢,亲自为申玉豹沏了一杯热茶。 申玉豹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愉快,在沙发上换了一个坐姿,小呷一口热茶,吐飞一片信阳毛尖,“呸!钱挣得再多,有屁用,连个户口都买不来,咋日弄,人家看咱还是个农民,一个土地主。想办件事还得到处求拜人!”李金堂想起卖户口的事,眉头皱一下,忽然间又笑了,“你呀,猛张飞,性子急。饭要一口一口吃才会发福发胖,一天一个样那叫浮肿!我早有一个长远打算,逐步把你的荣昌贸易公司国有化。解放初期,我们搞公司合营,很成功嘛。这样一来,你的什么理想也都能逐步实现。所以我总是鼓励你眼朝远处看。前些年,你的经营有很大风险性,也有诸多的弊端,没有一个长久的计划,就没法应变。按马克思、恩格斯《资本论》的观点,你现在完成的只是资本的原始积累,以后要动脑筋用钱生钱、用钱生其它。你搞驼毛、羽绒加工不是个常法,做点假,吃消费者一个反应,等人家反应过来,你就没饭吃了,还有可能遇到麻烦。我把全中介绍给你当助手,为的就是帮你完成一个转变,日后我还准备物色几个得力的人给你。你不要误会了。早年,我在欧阳家做过几年伙计,也曾做了好久当大资本家的美梦。后来,赶了一个革命的时代,就没机会圆这个梦。现在又可以当资本家了,我却没了多余的精力。其实,我帮你聚财,也是圆我的梦。帮你做成了,也算了了我一个心愿。” 申玉豹心中的皱褶完全被熨平了,当即表示:“我是你一手扶起来的,不听你的听谁的。反正你咋说我就咋干吧。”李金堂满意地拍拍申玉豹的肩膀,“我咋会坑你呢?打仗要讲究个打法。你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最后呢,东边日头西边雨,捂住这头捂不住那头。凡事多用点心有好处。当然,你还年轻,有点闪失也是正常的,人无完人嘛。可是,事情闹出来了,就要备下手纸、砖头瓦片,擦屁股。你们下手也太狠了。这个白剑真让我有点头疼,不是一个能轻易治住的角色。他明知打他是有人事先布置,却说成是自己管闲事。这种事竟能忍,可见是块干大事的材料。不过,事有利弊,他忍了,就好给你开脱。你马上回去物色一对夫妇,让他们承认那天是他们因为家务事,怒恼了,错打了白剑。我已去看过白剑,不像有内伤。行政拘留十五天,赔个五百块钱,这事就摆平了。” 申玉豹听得感动,连声应下这件事。李金堂坐下沉默良久,突然问道:“听说白剑挨打前,是从县委后院出来的,你知不知道这件事?”申玉豹答道:“白剑在刘书记家吃的晚饭。那天上午我就派人跟踪他了。我的人等他进了刘书记的家,去告诉我,然后我们就在青石板巷子口等着。”李金堂以手当梳,理着头发自言自语说:“果然如此。清松算是记下我的夺妻之恨了,以后的事情恐怕越来越难办了。” 申玉豹没听明白,正想问问,有人在节骨眼上敲门,他忙弹起来去把门打开。电视台的连锦手里拿着一份稿子进了李金堂的办公室,笑着给申玉豹点点头,坐到李金堂的对面,一本正经地说道:“李书记,我有个想法来给你汇报汇报。”李金堂刚刚按下一桩事,心情不错,用柔和的眼光看看连锦,笑着道:“不要拘束,你说吧。” 连锦把手中的稿子放在一边,清清嗓子说:“李书记,上次搞那个电视片,粗糙些,面也太窄,主题单一。我想应该下大气力,拍一部反映龙泉改革开放十年来方方面面成绩和变化的系列电视片。这十几年,龙泉换了五任县委书记,并没影响龙泉的繁荣与发展。我以为这里面有三条红线贯穿始终。第一条红线是龙泉坚决贯彻、落实、执行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各项方针政策,第二条红线是十余年来龙泉一直坚持的以农业为基础、大力发展手工业县优势、大力发展个体企业和乡镇企业的发展战略,第三条红线是十余年来龙泉相对稳定的各级干部队伍对龙泉各项工作的持续持久的有力领导和指导。有这三条红线统帅,龙泉在政治建设、经济建设以及科技、教育、卫生等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柳城地委之所以提出外学温州内学龙泉的号召,盖因龙泉在大洪水过后在各个方面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想法我已经写成一个文字东西,请李书记过目。”李金堂听得笑容可掬,心里道,正好可做这篇文章,遂评价说:“《红楼梦》里,琏二奶奶看丫环红儿,只听红儿把几个奶奶的很复杂的事表达得一清二白,就有了定论。你刚才这番话,说得简洁明白,主题突出,很难得呀。我就不用看你的这份材料了。你可以把材料先交给你们汪局长看看,我让宣传部朱部长和汪局长商量出个意见,然后交到常委会讨论。你这个想法很及时,我们一定要学会实事求是地宣传自己,为后人留下一部经得起推敲、经得起时间磨砺的历史。你想用电视这种现代传播媒体做这项工作,点子不错。电视上正在播一部写黄河的电视片,我看了两集,不愿意再看了。为什么?不是这部片子拍得不漂亮,也不是编导人员没想法,只是觉得他们把黄河说成这样,听着心里难受!历史这个东西,不是你想说白就白想说黑就黑的。哺育了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的黄河,能是你这么骂一骂就骂断流的吗?孟姜女哭长城,没把长城哭倒,长城不倒,也没使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失传。这就是历史。总有人想把历史拉过来,完全用现实的尺子比量比量,这就很片面。古时用十六进位,现在是十进位,只看数字就弄不明白历史的真面目。中央台也在播这种片子,看来龙泉近来发生的事不是孤立的。所以,我才说你这个想法很及时,也很健康。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时间久了,人们总会忘记原先发生过的一些事,甚至是重要的事。再有呢,有十件事,办好了九件,那没办好的一件,日后反倒叫很多人记住了,九件好事都忘记了。这很不公平。所以,我支持你拍这部从大洪水到现在龙泉变迁的真实历史。文人有毛病,有的毛病很大。譬如说,康乾盛世,经济、文化、教育各方面的成就,在文人笔下很少反映,形象地反映,偏偏揪住几件文字狱不放,搞得后人只知道乾隆皇上只是个迫害文人的暴君了。其实,喜欢用些过激手段治天下的雍正,也是难得的一位好皇帝。我独爱看《红楼梦》,是因它表现得全面,虽没直接写这个盛世经济实力如何强盛,但从贾府屋里摆的、碗里盛的、手里玩的,就可以嗅出这股强大的力量。那里面写的茄子的吃法,大多数人认为是暴露贵族如何骄奢淫逸,我不这么看,不仅仅这么看。难道它不能让后人嗅出这时候的物质财富是多么丰富吗?如今报上有时登些小文章,攻击人家美国人动不动就扔,没想到书应该这样去读。看来,这读书还得从头学起了。你看看,申经理心情不好,我都没看出来。申经理也不用生白剑的气了,眼不见,心不烦,白剑已经回北京了。” 李金堂和申玉豹都吃了一惊,几乎是异口同声问道:“白剑回北京,你咋知道的?”“昨晚我送他上的车,”连锦尚未弄清李金堂对白剑的态度,搞个移花接木抬高一下身价,一看两人脸色,又补了几句:“昨天台长要我们去看看他,把他挨打的事报道一下。他不干,发了一顿火,突然决定回北京,他妹妹也拦不住,只好任他的性了,一瘸一拐走了。” 李金堂若有所思一会,说:“白剑有个好妹妹呀。”连锦这回理直气壮地说:“是的。”李金堂又在椅子上复了位,一眼瞥见了办公桌上蒙的玻璃板里面映着自己两鬓里有了白发,叹道:“民歌唱得好哇: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白胡子老头不中用了。自然规律,不可抗拒呀。”说罢,起了身子,打开了紧闭的玻璃窗子。早晨时雾很大,浓得流不动,如今又被太阳烧烤得受不住,化作一缕一缕,飞快地朝天空升腾着。 朱新泉带着一篇稿子进了李金堂的办公室。这篇《艰难的崛起——龙泉个体企业印象》作为对白剑那篇文章的回应,已经四易其稿了。这一稿修改后,朱新泉让夏仁加班抄了出来。对这篇稿子,朱新泉颇感为难,为难在刘清松对白剑的稿子已作了肯定。李金堂让他写稿子,他又不能不写。好在有夏仁可以随便使唤,叫他抄几遍他就乖乖地抄几遍,谁让他接了《柳城日报》的电话不及时报告,让这样一株大毒草出笼的。将来没自己的笔迹,刘清松问起来,又可以把夏仁当替罪羊赶到祭坛上。刘清松到柳城开会尚未回来,朱新泉在走廊里行走就显得坦坦然然。 连锦忙站起来和朱新泉打了招呼,随手把自己的稿子装进了口袋。朱新泉拍拍申玉豹道:“玉豹,县里又要为你说话了。秦专员已经和报社打了招呼,后天上《柳城日报》头条。”把稿子交给李金堂,说:“夏仁去了招待所,白记者又不见了。”李金堂看着稿子,抬起头道:“白剑回北京了。夏仁又当爹又当妈不容易,出了点差错不要揪住不放,他也不是故意的。再说,就是夏仁汇报了,也不一定就能把那篇文章挡住不发。”朱新泉眼睛一亮,说道:“李书记,白剑已经走了,你看……”李金堂像是一下猜透了朱新泉的心思,打断道:“这篇文章一定要发。白记者文章中的观点,很有普遍性。真理只有在辩论中才会越辩越明。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不能得过且过,要发扬鲁迅先生提倡的痛打落水狗精神。我们针对的不是白记者个人,是针对一种带普遍性的偏激观点。不但要发这篇文章,而且要以县委的名义发。党领导一切,这样文章就更有分量了,也更有说服力了。下午开个常委会,把这件事定下来。”朱新泉嘴上答应着,心里道:“开会的艺术真有得讲究,若是刘清松在,会上一定会吵架的。”李金堂把稿子交给朱新泉,“你让打字室中午加班打印了,下午会上用。这个地方我加了几句,突出了玉豹的荣昌公司。一个荣昌公司,每年上缴的利税,顶龙泉一个中型国营工厂。” 申玉豹这下可以得胜还朝了,面对缕缕上升直消散在阳光里的白雾,心中竟破天荒有了类似诗人的冲动,默念一句:太阳一出来,雾就散了。连锦的心情倒成了晴转阴,心中也在嘀咕:白虹怎么会是白剑的妹妹呢。申玉豹这会儿心情好,追了两步涎着一脸怪笑问连锦:“老弟,你是咋抓住了那只白鹁鸽的?那眼睛,两包露水样地亮啊!狗日的,要不是白剑是她哥,嘻嘻,我有的是钱,要月亮,也能买把梯子摘了下来。”连锦一听这种下流的口气,气就不打一处来,心里道:趁几个臭钱,神气什么劲儿!现在捧你的臭脚是迫不得已,有朝一日等你撞到我手里,有你好受的!扭过头正色道:“申大经理,你也是在龙泉场面上行走的有身份的人,说话可要留点口德。哥哥是哥哥,妹妹是妹妹。现在白虹是我的未婚妻!我可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申玉豹狎邪地掩嘴一笑,“算我的不是。你不知道,我这人有个怪毛病,一见到城里的漂亮妞儿,就想,就想,就想那个她们。我是个乡下人,说话粗鲁,你将就着听。乡下人,冷也好热也好高也好低也好贵也好贱也好穷也好富也好只要能活下去就好,没法讲究啥?自尊不自尊的。要是你觉得亏得慌,我老婆随便你怎么说怎么弄,反正她死都死毬了。现在的女朋友,早先也不是个正经货,觉着不够本,连她搭上也中。”连锦极其厌恶地瞥了申玉豹一眼,没答理他,加快了脚步。申玉豹像一颗嚼了一会儿的泡泡糖一样粘了上去,伸着大脑袋,小声说道:“老弟,你放过枪没有?还常常脱靶吧?得练。”连锦没听清楚,一扭头,看见申玉豹正猥亵下流地朝他笑,脸倏地红了。申玉豹放肆地大笑起来,“我也在打游击,你也在打游击,交流交流嘛。你要是要药用,我这有进口货,催春的、保险的都有,能让你快活死,又稳稳当当不招麻达。” 连锦怒不可遏,停下步子,咬牙切齿地说:“申玉豹,没想你这个人素质恁差!”瞪了申玉豹一眼,转身折进一条小巷,不愿再和申玉豹同道了。 申玉豹带着浑身的通坦、浑身的快感,继续沿着青松路往前走。踩着自己出的钱铺成的宽阔明朗的大街,戏弄像连锦这样在电视上频频露面、平日里趾高气扬满大街行走的城里的上等人,申玉豹感觉无比的好。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混凝土结成的路面,而是“小泽征尔”她们这几个经他金钱魔术完成农转非质变性飞跃的女人的肚皮。在这样一种松软的快感里,用一种下流的口气戏耍着城里人脆得一碰就碎的自尊,这是怎样的风光呵!这一天,完全可以看作申玉豹人生道路上一块硕大无朋的纪念碑。在李金堂面前卑躬屈膝太久了,今天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下了。倏然间,他记起了李金堂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也曾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以前怎么就没留意这一点呢?这个在龙泉县可以呼风唤雨的神话般的武夫,原先被罩在一个金光四射的器皿里,在申玉豹的心目中,他像神一样的威严,凛然不可侵犯。他是权力的化身,是法律的化身,是一切一切的主宰。天哪!从来都把他当守护神一样看待的,今天他竟也露出了胆怯!申玉豹完全被这种全新的感觉和第一次发现攫住了。连锦是小白鸽白虹的男朋友,白虹又是冷面杀手白剑的亲妹妹。白剑能让李金堂头疼,白虹自然也能让白剑头疼,小白脸连锦当然会叫小白鸽头疼。今天戏弄了连锦,不就等于耍弄了李金堂吗?这个联想很快让申玉豹得出一个吓他一跳的结论:李金堂也怕我申玉豹!他为什么怕我呢?是钱,决不是什么其它东西!我蹲了大狱,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脑子里演电影一样闪过这样一串场景:去年他从拘留所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去了李金堂家里,给李金堂下了一跪,感谢李金堂的搭救之恩。他哪里是在救我,是救他的一百多万哩!而我却给他下了一跪,真是丢人呢!李金堂比我更怕这个白剑,白剑回不回来,就不再关我屁事了。有一些事情他暂时想不通,譬如李金堂没做生意,没有干过坑蒙拐骗的勾当,从哪里弄来这一百多万。 不知不觉,申玉豹走到了县影剧院门前。抬头朝宣传橱窗望去,欧阳洪梅抑郁深邃的目光正在朝他注视。申玉豹稍有迟疑,还是迈步走向橱窗,隔着玻璃,和照片上的欧阳洪梅对视良久。想起自己从前一见到这个女人就浑身直打哆嗦、语无伦次、自惭形秽、走起路来怎么注意都是一顺儿,申玉豹心里又难受起来。又呆立了良久,申玉豹在心里小声咕哝着:“没啥毬特别的,一个鼻子两眼,不比别个女人多长了一张×!我咋就那样怵她呢?” 一种小兽在申玉豹胸中慢慢生长着。一种全新的欲望慢慢地在申玉豹心里苏醒了。 欧阳洪梅在剧团指导演员排练时,听说了白剑挨打的消息,心里顿时滚过一阵绞痛。她喊了一声“停”,低头默想了一下道:“下午就练到这儿。几个主角回去多琢磨一下唱词的意思,揣摸揣摸主人公的心理。不要小看了念白,它虽然少,却大都在戏眼处,吐字要清,要辅助四肢身体、眼角眉梢的动作,最重要的是要配以眼神,传神之物尽在阿堵中,这阿堵就是眼睛。乐队在几段唱的要紧处,要支起耳朵听,主角唱得入了戏,这些地方很可能处理得或急或缓,你们要跟得上,配合得天衣无缝就出神了。几段武戏下午排得不好。我知道你们有情绪,汗出得多,费内衣,剧团的澡堂子又不能天天开,随时都能洗,伙食补贴也不够,这些我会想法解决的。不过,功要勤练,本事学来是自己的。没听人说吗?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同行知道,三天不练大家都知道。等到了演出时在舞台上出丑,丢的是你们自己的人。明年全省要搞戏剧汇演,生旦净末丑,舞美,唱腔设计等十几个项目都有奖。接下来还要搞职称评定,有没有奖就起决定作用了。散了吧。李玲,你留下。”众演员千姿百态作鸟兽散了。演《十五贯》中“娄阿鼠”名噪龙泉的男演员用侧幕围出一个脑袋,嬉皮笑脸拖着长腔喊道:“团长——我的准夫人你要借用多久?”欧阳洪梅扬扬手笑骂道:“去去去!这儿没你的事。李玲是我的徒弟,用用她还用跟你商量吗?”“娄阿鼠”空翻两个跟斗就要下台,欧阳洪梅喊了一声:“回来!”“娄阿鼠”又是一路跟斗翻将回来,涎着脸皮说道:“团长,叫小的回来何事?”欧阳洪梅板起面孔说:“你们两个都听着!你们的实力我都清楚,明年省里汇演,有夺冠希望。千万不要把自己的前途当儿戏。你们好也罢闹也罢,我都不管。要是哪一天我发现李玲怀了孕,我会毫不客气地把你们逐出师门。节骨眼上,马虎不得。”李玲以泼辣俏皮在剧团闻名,此时也听得羞红了脸。“娄阿鼠”伸出长舌头舔舔干唇,阴阳怪气道:“团长,你要让她管好她撩人的阿堵。没有作好准备,见到我只能闭眼。”李玲伸手要去揪耳朵,“娄阿鼠”一个后空翻躲将过去,一路侧空翻滚下台去。李玲气骂道:“你个没良心的,看我怎么收拾你!” 欧阳洪梅在舞台上低头踱着步。小李玲眨巴眨巴迷人的眼睛猜着师傅的心事。欧阳洪梅抬起头说道:“玲儿,果真白记者被人打了?”李玲没正面回答,装一副横眉冷目的样子道:“这人也太不识抬举了。”欧阳洪梅自言自语着:“也不知他伤得要紧不要紧。唉,我这是何苦呀。事情过去了一二十年,连个消息也没传递过。那次又先有误会,后来我又有些失态。该不会真的把我看成了交际花吧?他不来见我,肯定是知道了我是一朵红罂粟。玲儿,你去院子里折几枝桃花和梨花过来,再代我去看看他。”李玲噘着小嘴不愿动,眨着眼问道:“团长,要我去也不难,只是我想知道你和他从前到底是什么关系。要是你当年甩了他呢,你主动约他,他不来,就是给脸不要脸。要是他当年甩了你呢,他挨了打就该背时!要是因为别的神秘原因,我就再去跑一趟。”说着这段话,眼珠子已转出百般爱千般恨万种风情,最后丢出一缕小女孩的天真、好奇和娇态出来。欧阳洪梅似不忍拂了小李玲的心愿,又像被这千钧之重的隐衷憋得不吐不快,顿时露了泪光点点不胜娇羞的少女之态,轻轻吐着些如一缕春风似的心事:“人是个怪物,不管日后活入天堂、活入地狱,不管是在中年盛景还是在凄凉无望的晚年,总是忘不掉第一个闯进自己心底里的异性。有的初恋平静,有的初恋热烈,有的初恋惊心动魄,有的初恋凄恻惨烈。我的呢?我本来没有,应该算不上的,是我想啊念呀,想了十几个冬夏,念了十几个春秋,才有那么一缕轻风拂过的感觉,才有那么一抹淡云飘摇的模样。我的身体发育得也早,记得十三岁多一点就来了月经。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要算漂亮的,早就能感受到男人们种种一言难尽的目光了。可是我等啊盼呀的,竟没和一个男人撞出那种可以把你生命照得雪亮、照得五彩缤纷、照得惨不忍睹的火花。一晃,我就十八岁了。那一天,我竟看见了他!平生第一次,我对一个男性产生了那种强烈而异样的感觉,那感觉就像用指尖触到了电门,就像一不小心咬碎了满口花椒,那种麻呀酥呀痒呀的,至今一回想我就觉得浑身颤栗。是的,我承认开始的一瞬间,我并没有感觉出来它对我的一生是如此重要,直到当天我回到知青点睡在床上,第一次感受到强烈的生理冲动,我才暗叫不好:我爱上了这个人。当时,有好几个知青点都派人参加了那次赛诗会,我不知他的名字,更不知他是哪个知青点的。这就是我的初恋了。后来,后来我的生活就急转直下了。”说到这里,纯粹少女的表情倏然间隐退了,眼睛里透出的只是些饱经沧桑了,“要是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面也罢了,把它化作一个念,生生不已深藏在自己心底,也能过一辈子。偏偏又让我遇见了他。他显然对他当年曾麻醉了一个女孩的心这件事一无所知。他眼里只是我的现在,没有历史。所以我不能怪他不接受我的邀请。来了,又能说些什么,说了人家未必就信,还不骂我是个疯子?我又想,它命里该是个蛹,就不要给它安上五彩的翅膀让它去飞。可是,夜静独处的时候,一想起他就近在咫尺,这心里那个不甘呀,就甭提了。等你阅历多一些,你就能体会到我心境的复杂。我已经又想了这么多日子,见了他会发生什么,我自己也拿不准,所以我不能去看他。可如今他挨打受了伤,我能就这样无动于衷吗?”李玲擦着眼泪说:“团长洪梅姐,我去,我马上就去折花。洪梅姐,你讲得太好了太美了太迷人了。我该怎么说呢?我真的都懂了。你这种犹豫,真还不好比方,像是哈姆雷特的那种犹豫。你就这么问呀问呀的,问着问着,头发就问白完了,它还是一缕风,它还是一抹淡淡的云。按我的脾性,别说念想了十几年,认准了他是我的那一半,又来了生理冲动,念上十来天,跑去强奸了他我都敢。要么全有,要么全无,省得牵肠挂肚的磨人。”欧阳洪梅用嘉许的目光看着高徒,赞叹道:“再登台,你的戏又会长了。你的悟性很高。” 不一会儿,李玲抱了一二十枝桃花和梨花回来了,娇喘吁吁指着梨花道:“洪梅姐,这梨花已经开败完了,桃花还在含苞哩,不如不要这梨花了。这桃花不正象征着你的十八岁么?”欧阳洪梅沉吟道:“都要吧,梨花败了更好,我如今不正应了那句残花败柳吗?我是啥样,包也包不住。正放的梨花,洁白无瑕,十八岁那年秋天,我就不配了。”李玲发现欧阳洪梅面带异样,不敢多问,只是说:“我去找一张做布景的金光彩纸包了。”欧阳洪梅解下了刚才为了示范方便束头发用的白丝手帕,扎好桃花梨花,“你快去快回。”等李玲走了几步,又叮嘱道:“话别说多了,就是去看看,问候一下,没别的。”李玲笑道:“知道了。刚才讲的都是隐私,受法律保护。” 欧阳洪梅在舞台上立坐不安地等待着,想起《红楼梦》里宝玉和黛玉送旧手帕的事,兀自又感到脸热了起来。不知哪个男演员扯着嗓子在后院吼了两句流传在杏花山一带的情歌:“难挨那个光景唉——是春夜那个长,小妹那个苦心唉——只是盼那个郎”,惊得欧阳洪梅脑袋左右拧转了两转。等得度日如年似的,不由得踱出舞台侧门张望,一群在院子里小憩觅食的灰鸽子扑棱棱从地上飞起,在房顶上打个旋儿,带着一个悠长的哨响远去了。 第 1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17 章 李玲怀抱着花束回来了,很有点丧气地说:“那个妙清说他前天晚上对他妹妹和电视台的连记者发了一顿脾气,带着伤回北京了。”欧阳洪梅呆傻在门口。李玲又补几句:“妙清说白大哥那天夜里回去时说的是遭人暗算的,用麻袋包了他的身子打,不知为什么后来传成了他管别人闲事叫人打了。我想管闲事顶多挨一两拳,不至于擦伤就用了半瓶紫药水。”欧阳洪梅神色大变,眼神迷乱起来,取下手帕,把梨枝桃枝朝地上一摔,也不跟李玲解释什么,怒气冲冲出了院子。 回到家里,欧阳洪梅拿起话筒,拨了一个号码,硬生生地说:“你马上来一趟。我不管你还有什么要紧事。对,马上来。什么事?我要死了,这还不关紧?”放下话筒,欧阳洪梅喘了一会儿气,瘫坐在沙发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串泪珠无声地从两个眼角汩出,滚入双鬓。 能有胆子打白剑的,除了李金堂还能有谁?难道他真的要把所有和我欧阳洪梅有关系的男人都斩尽杀绝吗?这实在太霸道了! 因为这次受害者是白剑,是欧阳洪梅珍藏了多年、已经变成无法替代的一片风景的初恋,欧阳洪梅的内心出现了大幅度的倾斜,很容易找回了多年以前对李金堂这个男人发自肺腑的仇恨。 ·15·柳建伟 著 第十六章 许多年以后,那段痛不欲生的生活还常常化作噩梦伴在欧阳洪梅左右,挥之不去。在那些难挨的时光里,欧阳洪梅很多次把李金堂恨得咬牙切齿。 这种恨开始的时候竟生长在对爱的期待里,很有点莫名其妙。为什么在那样蜜甜的日子里,心底里会生出恨的萌芽,那个时候的欧阳洪梅始终想不明白。 后来,她知道了恨有不同的种类,就像春天的花一样品种繁多。再后来,她又知道爱恨又可以相互转化。再再后来,她知道恨像个蓝精灵,有时不知从哪里来,有时又不知到了哪里去。 那个漫长而短暂的春天,留在她记忆里的很多很多,又很少很少。多的是那种隐秘而骚动,少的是那种恬淡而坦然。那短暂的春天里,李金堂是一位无可挑剔的伟丈夫。那个漫长的春天,李金堂只是一个无法把握的游魂。再次复出的李金堂,已经作出了今生今世经营龙泉的决定,利用春耕备播的间隙,一寸一寸地熟悉他既得的版图。欧阳洪梅总是长时间地独处,感觉少妇的闺怨。初夏悄无声息地来临了,也带来了雨季。这雨把生活下得越来越瘦、越来越单一、越来越沉闷,最后下得只剩下了雨、雨,还是雨。连日的阴雨,把欧阳洪梅的生活挤压得只剩下院子上方那一片明亮了。伴着雨声,心里只剩个等待,等待着李金堂的到来。只要他来了,这生活就是再单调到连雨也没有,欧阳洪梅还会拥有一份充实的希望。李金堂什么时候走出家庭,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没考虑是基于不用考虑不用她考虑李金堂会去考虑。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相爱了,有房屋有粮有戏有书法,这还不够吗?生活只剩下了等待,生活就变得像一张冷雨浸过烈火烤过的脆纸。几天都没见李金堂的人影,欧阳洪梅心里对这个男人生出了第一缕恨。或许这个恨字还不能单独立户,前面应该缀着一个硕大的怨字。而这怨叫怨,不如称作等待落空后的临时填充物。有一天傍晚,李金堂穿着黑雨衣,像个幽魂一样被那夹雨的风吹进了院子。人瘦了、眼红了、胡子长了、头发乱了,人形变得简直不敢相认了。欧阳洪梅辨出这个游魂就是那个十几天来爱与恨浇铸的等待后,像疯子一样抱住那个如茅草疙瘩一样的头颅狂吻起来,那一缕怨恨马上就像半盆子肥皂泡沫一样随着哗哗的雨水流走了,空下的那方空间瞬时被奔腾而来的情欲充满了。李金堂爱怜地拍拍她潮红的脸,愧疚地说:“小梅梅,很对不起你,我还不能久呆。全县收下的麦子大半没打,打出来的一小半已经长芽了,不想点办法,全县五十七万人吃啥?晚上还要开会争吵,我得豁出去了。赵河已经爆满两天,清凉河已有几处决了堤。我感到要出大事,要出大事。龙泉经不起这样的雨,我一定要说服他们组织群众早点转移,再打倒我也要这样做。五从没及格过,能难得住你?应下来,别让这些小男人小瞧了咱们娘子军。”欧阳洪梅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精瘦知青一本正经地说:“欧阳猜不出,你们可以帮她。都听好了,谜底是个日常用具,一点也不难猜:‘离地三尺一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见村人去提水,常有和尚来洗头’。”话音刚落,已有男人偷笑起来。先有尝过禁果的女知青红着脸把头勾下了,有人小声骂道:“用这种法子整人,该撕他的嘴!”欧阳洪梅没过去撕嘴,脸气得发青,牙缝里滚出两个字:“卑鄙!”会场竟静了。精瘦青年绷着脸,也不生气,说了一声:“算你猜对了一半,只要前半截全错,要了后半截全对。”满屋子人哄堂大笑起来。欧阳洪梅含着眼泪,骂了一句“下流”,起身离开会场。有人讥笑精瘦知青:“人家骂得对,你是下流,人家攀高枝,自然是上流了。”又是一番哄笑。精瘦青年冷冷说道:“我就是看不惯她一副圣女派头。” 董天柱看了这一幕,心里有了计较。 转眼就要麦收了。欧阳洪梅在好心女知青的劝说下尝试着重新和多数人打成一片。麦田里,只要是能唱出口的小调,她都咬着牙唱了。有一天上午,欧阳洪梅正在唱,董天柱带两个背着长枪的基干民兵跟着一个陌生的中年人来到现场。董天柱道:“刘副主任,这个欧阳洪梅唱‘四旧’,群众早有反映,以前我早找她谈过,她狡辩说要我拿出证据。去年李金堂这个胡汉三杀了回来,保护了她。今天你看见个现行,你说咋办就咋办吧。”中年人背着手来回走着,“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右倾翻案风的余毒。这是个大案要案。把她关起来交待问题,麦子不要收了,政治第一,组织群众学习两天文件,提高政治觉悟,和牛鬼蛇神划清界限。” 欧阳洪梅被隔离起来了,关在大队部隔壁的一间空房里交待问题。第三天晚上,天下着小雨,董天柱手里拿着一叠纸走了进来,朝门外喊道:“给我把门看好,这里关着要犯,不准让人走近。”欧阳洪梅感到一种危险正在步步逼近,退到那条板凳边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董天柱。董天柱在桌子那边的马扎上坐了下来,放下手中的纸,笑着道:“你别怕,你想想看,我咋能害你哩。我今天来的目的是想救你,你要看明白了。”欧阳洪梅慢慢坐在板凳上,没有说话。董天柱脱了衬衣,眯着眼看着煤油灯灯光里的欧阳洪梅,龇龇牙说道:“一本《艳阳天》,我不知翻看多少遍,也没全看,只看那个焦淑红,我日他妈,真是迷上了。自从你来到四洼,我就不看这本书了。你比这个焦淑红可不知强到哪里去了。前年老子向你求婚,你装疯卖傻给老子来那一手,让老子在四洼的知青面前丢尽了脸面。这件事我不跟你计较了,日他妈,我就是对你恨不起来。当然啦,那时候你是梧桐树上的金凤凰,也不好动你,你要找人杀我,起码有十个化馆当干部,碰都不能碰你,搞这种厚此薄彼,太不仗义了!过我手的女人,奶子能装满十口大蒸笼,还没遇到一个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主儿!李金堂为了你恢复一个剧团,是大气魄。你要想唱戏,我郑党干也能把剧团搭起来,提拔你当演员队队长。我从来不追女人,她们一不笑,我碰都懒得碰!为啥?没味道,咋说这是两人一起做的事。这会你还去开,亮出你这龙泉第一金嗓子,在中南五省大比武中给咱龙泉扬扬名。忘了给你说了,研讨会有个内容,选出最佳阵容,把八个样板戏都演一遍,别的不说,我看你能争来演那个铁梅和阿庆嫂。趁这个机会出去好好想想你该咋办。你该明白,我能把你提拔成国家干部,就能把你贬成工人、贬成知青、贬成农民。听说你还唱过一回旧戏,你自己掂量掂量吧。想通了,告诉我,要笑着说,懂吗?我不喜欢看你现在这种脸色。” 欧阳洪梅想到了死。除了一死,似乎再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她不愿做一个在男人手中移交的玩物,那就只好去死。 可是,她又太爱唱戏了。戏才是她的第一生命。如果能在武汉的大舞台上亮出自己的嗓子,那也就死而无憾了。要死就死在中国的第一大河里,一颗耀眼的流星划破天际,然后坠落在一条大河里,真好。欧阳洪梅去了武汉,果真挤进最佳阵容,演了一场《红灯记》、一场《沙家浜》。剩下的,只是选择一个时间、一个地点,慢慢走进缓缓东去的大波,一切苦难都终结了。 会议期间,一个后来和她同台演郭建光的男演员似乎在尝试着接近她。“郭建光”长得英俊潇洒,一双眼睛会说话。男人长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有点奇怪。“郭建光”用眼睛对她说:“我对你的行为有点好奇。” “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欧阳洪梅执意要听到个答案。 “你好像并不急着赶回去。”“郭建光”笑着说,“我正好也不急着赶回去。你好像特别喜欢这条大江,我正好也特别喜欢水。你好像背上你的全部家当出门的,我正好也常常把每一次远行当成弹奏绝唱《广陵散》。你去的地方,你要去的地方,我似乎都愿意去。” “那你就跟着我吧。”欧阳洪梅冷笑道,“我去的地方对你可能很不合适。” “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很美丽很美丽的去处。” 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长江朝这个城市外边走。“郭建光”很爱说话,“世人知道西湖是天堂,其实这里的东湖比天堂也不差。很多人对美已经迟钝了,但愿你不属于这一群人。你不想去看看吗?东湖的落日很迷人,我怕你看了会改变主意。” “你以为一个人的主意就那么容易改变吗?”欧阳洪梅赌气道,“我偏要去看看东湖的落日。” 欧阳洪梅伫立在微风中,摇曳的柳丝下,忘情地看着波光粼粼湖面上那盘红日。“郭建光”道:“看见了吗?湖水在燃烧,在燃烧。”欧阳洪梅冷冷说道:“那是你的错觉,湖水永远是死寂的。”“郭建光”取出一架照相机,“你不反对和这一片死寂合张影吧?”欧阳洪梅没有说话,没有动。“郭建光”低下头对着焦距道:“那是温度不够,你看,你看不见,你在这取景框中,正和这湖水一起燃烧哩。”欧阳洪梅没有反驳。 “你不是要看看这条大江吗?” 欧阳洪梅没有回答。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条江的美并不在它流过城市的这些地段,这是妈妈告诉我的,它的华彩乐章在三峡。我从那里路过多次,我想,我想过多次在长江三峡的激流里死去的情形。” 欧阳洪梅不禁一颤。 “你不知道那里的水有多干净!死在这样的水里,该有多好啊。你这么喜欢这条江,不去看看这样一段洁净,不觉得亏得慌吗?我有朋友在航道局,两天就能赶到那里,明天正好有艘挖泥船去重庆检修。你不反对吧?你是那么喜欢这条江,你不会反对,是吗?” 欧阳洪梅没有反对。船过巫峡,“郭建光”和欧阳洪梅下了船。船长鸣了一声汽笛,探出头喊道:“新城,三天后有船下来,别让神女勾走了你的魂。”欧阳洪梅这才知道“郭建光”是带她来看神女峰的。两人在小码头上买了干粮,沿着一条难走的山路走着。傍黑的时候,两人爬上一块平台。 “郭建光”指着平台的北边说道:“这就是我最后选定看长江最佳的地方。你抬起头朝江北面看,那就是神女了。等会月亮出来,你就会体会到她在这里一站不知多少年的力量。” 过了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一条细长的白带就在神女的脚下飘过,那就是滔滔东去的长江了。神女变得越来越清晰,慢慢地动了起来。欧阳洪梅感到内心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激流在涌动着,在这种景色里,她有些不能自持了。朝北面走出十几步,纵身朝下一跳,一切都完结了。她显得十分冲动,望一眼远处那细长的白带,望一眼岸上不知伫立了多少年的神女。涛声隆隆,间或有一声猿啼一样的声响,更使这片夜景显得孤寂而悠长。欧阳洪梅跪着朝南边挪了两下,扯住“郭建光”的衣袖,颤着声道:“我怕——” “郭建光”像是为了安抚她,伸出手搭在欧阳洪梅的肩膀上,轻轻地拍着,悠悠地说着:“一个人来这里做那件事,才真的可怕。那一晚,也是这同样的景色,我爬上了这个平台,准备从这里一纵身,结束缠绕我的所有的痛苦。我下了一万次决心要跳,真的,我甚至抖着身子爬过去,探出头看了一眼下面滔滔东去的大水。那一年父亲死了,死于这几年刚刚发明的坐土飞机整人法。我在一个煤矿挖煤,没日没夜地挖呀挖的,整个世界都像煤一样黑呀。后来我也感到怕,感到怕,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结果呢,你已经看到了,我还活着,还能演高大的英雄郭建光,还能和你一起同赏这美丽的夜景……”欧阳洪梅喘着气,颤抖着身子道:“你别说,你别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是一个资本家、大资本家的孙女……我爱上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几个月前他倒台了,去了干校……我又回去当知青,一切都变了,都变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我有那么大的仇恨,仇恨,是仇恨。在他们眼里,我成了一片人人都嫌弃的破抹布,成了一只没了底的破鞋。我被人轮奸过,然后就把我移交给县革委副主任……他要让我回去后答复他。我父亲病死了,母亲自杀了……我想跟他们去……团聚。这世上再没有一个疼我的亲人了,再没有了。我坚持不下去,真的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我不想再坚持了,毫无意义,生命毫无意义,一切都毫无意义……”“郭建光”道:“坚持吧,坚持吧,几亿人都在坚持。你说这景色美不美?” “美,美死了,所以我才怕。” “你不觉得这么走遗憾吗?走了,你就再也看不见这种风景了。你不知道你自己长得多美呀。你自己就是一片风景,干吗要亲手把它毁了呢?谁也毁不掉这种风景,所以几亿人都在坚持。” 欧阳洪梅再仔细地看了一眼浸泡在月色里的美景,旋即被一个念头攫住了:我要在这一片风景里饱尝一次做女人的全部欢愉,我不能就这么走,不能,这么走我到那边能有什么可回忆的瞬间呢?和金堂一起的那些幸福,早叫苦难锈蚀得面目全非了。我才二十岁呀,难道这是天意?苍天呢,你可怜洪梅是不是?你怕她到那边只会做噩梦是不是?是的,所以你就把这样一个好心人派来为我送行,送给我一回完美。她拉住“郭建光”的手说:“别嫌我肮脏。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给我一点点,我走起来也就会感到富有。你不是说我美吗?你不是骗我的吧。给我一次,给我一次,完完全全给我一次,我会记你一辈子的……”“郭建光”用四指压住了她的嘴,“你别说了,别说了,我都懂。这也是一种坚持。是一种抗争。我也没有多少气力独自坚持了。我们就一起坚持,用一切能看见的美坚持住。黑暗呢,到处都是煤的颜色……” 第 1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18 章 两个人滚过几十平方米的草地,像是受了一次生命的洗礼,躺在那里沐浴着月亮柔和的冷光。欧阳洪梅伸手摸住几个粘在头发里的草籽,对着月亮看着,看着,脸上自自然然地浮出了一抹充满活力的笑容,自言自语说着:“抗争,抗争,抗争……”“郭建光”喃喃说道:“还是那一年,妈妈割了手腕,妹妹跳进了长江……那一天,我就像今天一样躺在这里,久久地看着那早化成了石头的神女。突然间,我仿佛听到了她的耳语:‘我等了多少年你知道吗?我经历了多少刀剑风霜雷鸣你知道吗?身边就是长江,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跳?那是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我要等下去,等下去。’我真的感到羞耻了。只用一跳,什么都能完结,这太容易了。我就骂自己:你是个懦夫,只会挑最容易的事去做,连几万万年前的一个弱女子都不如。你想做什么,我决不拦你,因为我不能拦你一生一世,再说那又是最容易的事,你什么时候都能做成。报到那天,我就发现了你眼睛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妹妹死前的半个月,眼睛里这种东西一直在倾诉,可惜那时我听不懂,所以我就明白了你的心事。我只是想带你来听听神女的耳语。因为我想,妹妹要是听过了神女的耳语,肯定不会再做那件最容易做的事了。她漂亮,能歌善舞,充满朝气,她一定能听到神女的耳语。” 欧阳洪梅从草丛里站起来,整整零乱的衣裙。 “郭建光”惊坐起来:“你,你没听见?” “听见了,”欧阳洪梅答道,“谢谢你,我要回去。” …… 回到龙泉县文化馆的当天晚上,欧阳洪梅敲开了桂雁生的房间。 “桂大哥,”欧阳洪梅开口就问,“你愿不愿意娶我这样一个女人做妻子?” 桂雁生没敢回答。 “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我也知道。”欧阳洪梅接着说,“桂大哥,你帮帮我吧。我很作难……你就帮帮我吧。你会答应的,你会的。” 欧阳洪梅只能选择这种方式抗争。 郑党干得知欧阳洪梅和桂雁生结了婚,很快作出强烈反应。旋即,桂雁生回到原来的工厂继续开旧车床,欧阳洪梅到了县毛巾厂二车间当一名普通工人。欧阳洪梅没有被处理到四洼,因为郑党干让她在工人的位置上再好好想想。 桂雁生回到工厂,才明白自己的窄肩膀无力扛起欧阳洪梅这样一个女人。新婚一个月,他就和欧阳洪梅分居了。他不愿意再次回到贫瘠的土地上。又过了一个月,县文化馆通知欧阳洪梅搬出那间小屋。 又过半个多月,郑党干下台了。 欧阳洪梅很快和桂雁生办理了离婚手续。 和桂雁生离婚不久,欧阳洪梅遇上了农业局的技术员魏世宗。欧阳洪梅第一次像平常人一样恋爱着,生活着。这个迟到的春天,给欧阳洪梅带来了无限的慰藉,无限的温暖。魏世宗家在柳城,大学毕业后分到龙泉县农业局当技术员,妻子在七○年死于难产,以后的七、革’期间他至少与六次血案有关,最不可恕的是他组织人斗死了公安局赵局长,我主张杀了他。”欧阳洪梅身子抖了一下,李金堂继续说:“一切都过去了,你应该继续唱戏。我得好好给你安排安排,好好安排安排。几年过去了,我又老了许多。本来……你知道,我想先把两个女儿嫁出去。然后,然后……”欧阳洪梅插话说:“我知道,你也很不容易,回来了,就不能轻易让人挤出去。”李金堂听得鼻尖一酸,顺手把欧阳洪梅揽在怀里,忘情地亲吻起来。开始的几秒钟,欧阳洪梅像个木偶一样任李金堂摆布着,当她发现自己又横躺在李金堂强有力的臂弯里移向简单却十分整洁的小床后,惊叫一声,挣脱了下来,红着脸,喘着气道:“李副书记,李副主任,我就要结婚了,就要离开龙泉了。我,我我不想再唱戏了。其实,当个工人也挺好的……”李金堂这回变成一个木偶,呆坐了很久很久,慢慢抬起头问道:“你爱上了他?”欧阳洪梅点点头。“他爱你吗?”欧阳没有吱声。“他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单位的?”“他叫魏世宗,是农业局的技术员,七、章,点了吴玉芳的死类似的事,玉豹看到了,就带人打了白剑。唉——我知道你我的事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怕这个结果,可又总在想这个结果。”李金堂停顿一下,看见欧阳洪梅脸上的怒气没消分毫,心里暗想:这么说她是不肯信,咬咬牙说:“金堂做的事,从没瞒过你。那个混账董天柱,可以说是叫我吓的,他这么走了,还算知趣,放在‘文革’前,我不会让他这么死的。说别的就冤枉我了。我说过,哪天你不高兴了,拿把扫帚扫我出去就是。一听电话,我就猜到可能是为这个白剑。我把报纸给你带来了,你可以看看。桂雁生是他自己不愿回来,组织部两次决定调他回来当林业局局长,是他自己不愿意。你可以打个电话问问组织部的温部长。魏世宗的事,我想你也猜得差不多了。你不知道,你亲口告诉我你爱上了一个人,要嫁给他,和他双双飞到柳城去,我这心里有多难受。我一心一意巴望你能幸福,你能成一个大艺术家。自从我听你在四洼唱第一声《陈三两》,我就这么想了,十几年都没变过。两落两起,我才知道你对我的珍贵。我是变得狠了,算路深了。逼的,都是逼出来的!你不知道我第二次在干校的两年多都想些啥。我一直不想直白地对你说。我想,以你的天分,以你的阅历,只用一心一意做给你看就足够了。在干校做的活,我十七化大革命’,扬言要把我再送回牛棚去。耽误了两天时间,白送多少人性命!如果没有这些水库,哪里会有今天龙泉的大劫难啊!这笔账一定要算一算。千古罪人,这些千古罪人。我李金堂愧对龙泉,愧对你们呢!”申玉豹一直在瞅着快艇甲板上架着的一挺机枪,那拖了几尺长的黄锃锃的子弹看得他心惊胆战。 又有一个中年人走上甲板,“李副主任,早上我已经安排了快艇和人手在银行附近巡逻,那里不会出大问题。”李金堂默默地点点头,“你们再通知各受灾公社,让他们安排人力,保护好各公社的信用社和政府机要室、档案室。听说监狱昨晚把在押犯人都放了?这件事不要追究责任。犯人也是人。你们设法通知各灾民点,发出让在押犯到各灾民点报到的布告。严令各救灾分队,凡遇趁火打劫的人,无论行为轻重,一律就地正法。非常时期,如果姑息迁就,必将影响民心,必将影响救灾工作的全局。”申玉豹听得冷汗直冒。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远处水面上的那个木排,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李金堂侧过脸问道:“小伙子,你怎么了?”申玉豹用手指着木排,“他,他抹手表,杀……人……” 李金堂绷着脸,嘴里说着:“这是第五起了。小张,开枪。”年轻人把雨伞交给李金堂,很熟练地爬到甲板上。一串爆响过后,光头已不存在了。快艇靠近木排,没发现任何犯罪的证据。李金堂眼光冷飕飕地刺了过来。申玉豹惊得灵魂出窍,说一声,“他有个口袋,”纵身跳入水中,约有一两分钟,申玉豹露出水面,双手举起了那个帆布袋。李金堂弯腰摸了口袋,发现口袋用一根细绳系在木排上。割断了绳子,从口袋里倒出几十只手表和一堆纸币、粮票。李金堂端起机枪,对准躺在木排上光头的尸体扣动了扳机,直把子弹打光了。申玉豹连惊带怕,昏了过去。 李金堂蹲下去,伸出手掐住申玉豹的人中穴,看见申玉豹眼皮动了动,厉声喝问:“叫什么名字?”申玉豹只好睁开眼睛,一脸恐惧,颤声答道:“申玉豹。” “你父亲叫什么?” “申宝栓。” “你妈叫曹改焕?” 第 1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9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19 章 “是的。” 李金堂轻哦一声,“你还有没有兄弟?” “只有一个妹妹。” “你五一年出生?” “是的。” 李金堂绷紧的脸慢慢松弛了,眉宇间凝聚着的杀机随即缕缕散去,仍黑着脸说:“我认识你爹妈。你太丢他们的人了!亏得我知道他们只有你这一个儿子,要不然……小伙子,好好做人吧。”李金堂又仔细看看申玉豹,觉得这个年轻人的模样自己有些熟悉,哪里熟悉,又说不上来。这个时候,李金堂还不知道自己惟一的儿子为救三个犯人,已经牺牲了。 申玉豹再次见到李金堂,是在革结束后,任怀秋大病未好,有三四年没出来工作。病好后,他选择了到龙泉任职的道路。经过两年多的明争暗斗,李金堂没占丝毫上风。任怀秋仗着资历深厚,甚至直截了当点过李金堂和欧阳洪梅的关系,要李金堂保持革命的晚节。这两年,李金堂终于发现了任怀秋的惟一的弱点:保守。李金堂看准社会大势后,凭借秦江的影响力,强行在龙泉进行了全方位的改革。这个时候,他需要出现多个典型。申玉豹能担当此任吗?李金堂决定试一试。申玉豹毕竟是故人之子,自然带着三分亲。何况,自己已经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那个叫曹改焕的女人是这个小伙子的娘,自己更应该帮帮他们,就算还一笔孽债吧。李金堂连个谢字都没说,把信封随便朝茶几上一扔,微微朝前探了探身子,“玉豹,看样子你如今混得不错。是连城锁叫你来的吧?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李叔能帮得上忙,我一定帮。”申玉豹大喜过望,欠了欠屁股,上身坐得笔挺,“是这样的,我办了个驼毛羽绒加工厂。如今这钱呀,不是我吹牛,挣起来跟扫树叶一样。前几年日他妈可惨了。我岳父给了我五百块钱做本钱,买了十只玻璃戒指,赔光了。后来,我也弄了些玻璃戒指拿出去当翡翠戒指卖,也挣点钱,后来在西安栽了个大跟斗,让人给遣送回来了。摔打多了,也就悟出点道理。如今做生意,正是好时候。全弄真的,赚不了大钱,全弄假的,弄不好要出事。赚大钱在真真假假之间了。这一通,就真通了。你就说这茅台、五粮液吧,一瓶一两百,做假的准能发大财。懂得真真假假就好办了。买来茅台瓶子,把十来元一瓶的董酒装进去;买来五粮液的瓶子,把四块多一瓶的尖庄装进去,除非是品酒师和酒仙酒鬼能品出来,常人谁能识破?茅台和董酒香型一样,都用一条赤水河的水;五粮液和尖庄香型一样,干脆是一个厂出的。所以,这生意就能做长了。利润呢?百分之千,百分之几千。我这么说,不是说我在做假酒,我要干了这种事,打死我也不敢来见你。我只是打个比方。吃的东西,马虎不得,弄不好就出了人命,人命关天。这种风险,我不会冒的。用的东西就不一样了。去年我到广州,十五块钱买块布料,说是不怕火烧,用打火机烤了,果真没事,回来做成了裤子,洗了一水,粘个火星就是一个洞。啥原因?布上涂了东西不怕火,水把东西洗掉了,又和普通的布一样了。全国有多少人抽烟?抽烟人都怕烧裤子,有了不怕火的布,抽烟的人都想弄成一条裤子穿。知道这布不耐火,不过笑一笑,骂一声了事。上当的人总不会断种,行话说,老的骗怕了,小的又长大了,这种事咱也不干。为啥?说得太实,怕不怕火,一烧就知道了。我细琢磨一下,在虚的上面做点文章好。譬如说暖和不暖和,说暖和就暖和,说不暖和就不暖和。这样,我就选了做驼毛和羽绒。这生意一做,真行。如今是货物供不应求。上个月有个外国人买了一批货,前两天又来电报要。我想把规模扩大一些。流动资金又不够了。”李金堂听出来点眉目了,申玉豹这是吃人们一个感觉,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一块钱,回本要多少时间,利有多大?”申玉豹说:“李叔是个行家。照现在的订货单子,这么说吧,一块钱一年能净赚十块钱。”李金堂听得连连点头。挤走任怀秋,需要各个领域的硬件。任怀秋上任后,几次对包产到户提出非议,对个体经济更是冷眼相待。如果能尽快扶植一个能在全地区叫响的农民企业家,就能给任怀秋致命一击。要是龙泉铁板一块,李金堂树这个典型要便当得多,只用全力保证一两个个体户的低息或是无息贷款就足够了。如今打的是内战,这种办法就行不通了。申玉豹的经营方针,让李金堂看到了速成一个百万富翁的希望。他兴奋地说:“年轻时,我家里也苦,在欧阳家的一家绸缎庄里当过三年相公,对经营这一行,略知一二。如今这几年,物质财富确实增长很快,也有很多人很快富了起来。你有想法,人又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只要你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李叔都支持你。你不但要挣钱,眼界要再放开阔一些,将来准备成就成一方人物,光宗耀祖。当年我给你爹也说过类似的话,可惜他死早了。他是个外粗内秀的人。你说这钱这么好挣,我有点不大信。记得马克思说过,有百分之三十的利润,资本家敢把身家性命都投进去。你说一块钱一年可净赚十块钱,一个月就是百分之百的利润。你可别算错了账,一年一块钱赚不回十块钱可怎么办?”申玉豹急了,“李叔,多的我不敢说,你给一万,一年后我要挣不回五万,我把申字倒着写了。”李金堂道:“你要多少钱?”申玉豹说:“能给我贷来十万就中。”李金堂站起来说:“我给你贷五十万,明年要是你连本都赔进去了,你可知道有什么果子给你吃。” 第二年春天,申玉豹果真用这五十万赚回了整整三百万,成了龙泉个体经济的龙头人物。申玉豹的成功,又成为任怀秋和李金堂间政治斗争的转折点。李金堂利用地区小报宣传申玉豹的机会,把龙泉县领导班子已达白热化的矛盾公之于众,任怀秋自然扮着改革道路上绊脚石的角色。那年秋天,任怀秋气得三次大吐血,不得不退回柳城休养。紧接着,李金堂“重建龙泉手工业”的计划也得到实现,全县新添绸机十万张,大小玉雕厂五十余个。这场旷日持久的龙虎之斗,李金堂大获全胜,成了柳城地区赫赫有名的改革家。 任怀秋病重住院期间,李金堂以龙泉县委第一副书记兼县长的身份,主持龙泉全面工作。地委组织部提出方案让李金堂出任龙泉县委书记,征求李金堂意见时,李金堂却说:“任书记在龙泉虽无大功,却也无过,这样安排,恐怕让群众误会任书记犯了什么错误。”这件事一搁就是三年,任怀秋病愈后,自己主动提出离开龙泉,组织上安排他当了柳城主管农业的副专员。地委组织部再次提出给李金堂扶正时,李金堂又说:“中央正提出干部年轻化,提我上来不合适。我在龙泉几十年,各方面都熟,愿意把这么多年摸索出的经验贡献给更年轻的同志,让他们尽快成熟。”和任怀秋的几年较量,李金堂真正成熟起来了。回想二十多年的政治生涯,所有和他年龄相仿的县委第一书记,都和他产生过不可调和的矛盾,比较而言,他更希望和比他年轻很多的第一把手共事。又隔近一年,李金堂等来了小他十二岁的刘清松。 申玉豹像他的父亲申宝栓一样,成为李金堂走向政治生涯黄金时期的大功臣。 李金堂和申玉豹的这层关系,欧阳洪梅十分谙熟。这么解释他对申玉豹的无原则的爱护,等于说谎。欧阳洪梅早就说过:“申玉豹只是你棋盘上的一只棋子,遇到难局,你会毫不犹豫弃掉他。他能成为龙泉首富,不过是因为你分给了他这样一个角色。这个角色却是任何一个平庸的演员都能胜任的。” 李金堂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欧阳洪梅自己和申玉豹的金钱交易。 李金堂转身回到大沙发上坐下,试着解释说:“阿拉伯世界,流传着这样一则寓言。说有个国王,后宫紧挨着属于他的金库。国王白天里清醒,知道金库里的黄金属于他。到了晚上,国王就糊涂,常把金库当成别人的。每当夜深人静,国王就溜出寝宫,到金库取一些金砖放在枕头下才能入睡。第二天起来,他一开金口准是说:把昨天夜里真主赐下的金砖放到金库去。这个国王怎么样?”欧阳洪梅笑道:“不怎么样。这个故事和申玉豹有关吗?”李金堂说:“从前我也要笑话这个国王,认为他不明白国王的含义,不知道遍地黄金都属于他这个事实。后来,经的事多了,我才领悟这国王其实是个悲剧人物,实际上,他是怕,怕他变得一贫如洗。‘文革’以前,我自认为比这个国王高明,一心一意为龙泉做事。我以为这么做就是为自己。第一次进干校,我就能理解这个国王了。是的,金库的黄金是属于国王,而且永远属于国王。可是,真主也无法保证这些黄金会永远属于这一个国王。如果这个国王从龙座上下来,金库钥匙也会被迫交出去。你知道,我曾经想成为像你祖父那样的富人。多年来,社会没给我提供任何暴富的机会。玉豹致富的速度,让我感到心惊肉跳。这种魔术,看起来很刺激。所以……” 欧阳洪梅取来紫砂茶壶,沏着茶水笑道:“所以你就想经常玩玩这种魔术。不,是想经常看看这种魔术。你呀,有时候的心理,匪夷所思,叫我无法琢磨透。申玉豹能替你圆了一个富翁梦?鬼才相信!”李金堂一看欧阳洪梅这样作了解释,暂时咽下了和申玉豹交易的真相。他接过茶壶,吸吮一小口,“我太求全了,这不好。玉豹这种整法,会走向死路的。他再出啥事,我就不管了。” 真的不管他了吗?话一出口,李金堂又犹豫起来。存在他名下的一百零革’前,我怕这些东西散失了,就交给省里一个朋友保管。‘文革’结束后,我去拎回了这只皮箱,没想到他已经把它们变卖了。”说着说着,发现这么解释无法自圆其说,干脆道:“这么大个数,入股分红对你的压力太大。不如这样吧,先拿去存在你名下,平时留着让它生息,你要做大宗生意,用上这笔钱,这才算我入股吧。上次谈的分红法,你太亏了,能比银行利息高一点,也行了。”申玉豹一看这笔钱数目巨大,不敢再充英雄,接着提个方案说:“李叔,眼下我正好要做一笔生意,这钱我拿去先用,生意做成后,我给你连本带利存起来。”李金堂只好说:“折子还是存你名下,这样方便。” 两个月后,申玉豹交给李金堂一张一百零包里。当天晚上,李金堂把这一万包里装了。 冬月里,李金堂又一次住进了医院,这已是他这个秋冬第四次住院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第一次有了生命将尽的感觉。就这么死在岗位上值吗?这一回,县医院张院长要他到地区医院作一全面检查,他没有拒绝。 秦江到医院看望他,两个患难与共二十余年的老朋友尽发悲音。秦江说:“你这么干,我也这么干,到底值不值呀?”李金堂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秦江又说:“这次我们这批老人复出,上面阻力很大呀。我总觉着劫难未尽。好久没见全娃和香红香艳了,方便时,让他们多来看看我。”李金堂长吁一声:“全儿不在了,不在了。他救了三个囚犯,其中一个已经被判了死刑。你见不着他了。”秦江面挂老泪,自言自语说:“全娃死得值吗?你说说,你说说。我真后悔没留个后代。省里段书记当年不是病死的,你知道吗?”李金堂摇摇头。秦江道:“这次出来工作,才知道段书记是自杀的,还留了一份长长的遗书,里面尽写的实话。他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自己革自己的命。最近风声不妙,冬天看来没完呀。你要好自为之,身体这种样子,再去一趟干校,就彻底垮了。” 病好回龙泉后,李金堂再也不过问虚报受灾人口的事情了。他预感到了一种悄然而来的不祥,本性迷失了。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用白条子从自己手里取了六回钱。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他只能体味再次坠落的滋味,根本无法想象日后仍有出头的机会。取这些钱,他只是为了将来不去讨饭,决不自杀。 日子就那么过去了,这笔钱在李金堂不同的历史时期,像万花筒一样变换着自己的形象。第二次去干校,这些钱是一种支撑,支撑他熬了三年。第二次复出,这笔钱成了像鼻烟壶一样的玩物,帮他收获回忆往事时的会心一笑。看到申玉豹暴富后,这笔钱又成了一条接通他少年富贵之梦的甬道。 现在,欧阳洪梅审问他和申玉豹的关系时,这笔钱很可能已经变成了随时可以把他送上西天的炸药包。不能把真相告诉她,眼下还不行。 需要认真对付的,是这个申玉豹。当年把申玉豹看成一台自动取币机,怕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当时要他把这一百零八万存在自己名下,还有今天这个怕吗?多想了一层,竟然带来这么大的后遗症,太不可思议了。儿子牺牲后,移情申玉豹,也是个天大的错误。 ·17·柳建伟 著 第十八章 李金堂权衡再三,决定还是应该继续打申玉豹这张牌。一是因为他自信能把握住申玉豹,只用适当的时候,把那一百零八万转移到自己名下,这个申玉豹仍旧是一件用着顺手的兵器。一是因为刘清松正在积蓄力量,准备在龙泉搞大的改革,为了不使自己这个改革家莫名其妙成了保守派,需要作好应战准备,申玉豹这枚棋子下一步还用得着。李金堂脑子里还闪过这样一个想法:去见见曹改焕,确认一下自己和申玉豹的关系。想法只是想法,这样做其实也未必能证明得了。如果真是这样,这老女人也许早就跟儿子点破了。几十年过去了,还是糊涂点好。 李金堂思索很久,准备以改革家的面孔出现和刘清松一争高低。他把自己的试验田选在贸易商场。贸易商场和县百货大楼,都是李金堂挤走任怀秋后,独断上马的两个大项目,建筑面积都是八千平方米,耗资都是二百五十万。两个大楼建成后,李金堂提出一个经营方案:县百货大楼仍搞国营性质,贸易商场要搞租赁。这步棋走得很巧妙。李金堂执意要把贸易商场搞成龙泉商业界的特区,别出新裁,搞一次公开竞拍,当年所收租金,竟是百货大楼税率的三点七倍。申玉豹以其雄厚的经济实力,租下了贸易商场底楼大厅中央,做家电生意。这次改革,使李金堂在柳城一时又成了风云人物。李金堂下一个试验,是准备把贸易商场的租赁制,再改革成股份制。这样,李金堂就可以在这块实验田里完成一贯改革家的完美形象。 刘清松上山蹲点十天,一个大构想在龙泉也是路人皆知了。他立志要办起龙泉的实业,以此带动工业,进而实现龙泉的全面改革计划。他力主下一步成立龙泉矿业有限公司。 李金堂深知龙泉的家底,决定抢先一步走商场改股份制这步棋。在他看来,这一方面可以体现出龙泉商业改革的连续性,另一方面还可以和刘清松竞争社会闲散资金,如市场不错,仅此一着,就可以使刘清松的计划搁浅。因为龙泉潭子太小,石头少,垒到了商场的墙上,矿业公司就只能干等。为了使这次改革吸引住龙泉个体企业的大户,李金堂提出将来贸易商场的董事长可享受商业局副局长待遇。 一次在家县委常委碰头会上,李金堂吹出这次改革方案风声后,就开始等待申玉豹去找他。那时,先许下让申玉豹出任董事长的愿,然后相机提出香艳在省城办了大公司,让申玉豹把那一百零八万取出来。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申玉豹来找。 申玉豹最近几天颇感沉闷。原因似乎很简单,他知道了三妞从前那一段惨不忍听的身世。从前,他何尝不知道三妞的风流,心里想着城里人都这样,没想到三妞竟因为卖淫差点叫枪毙了。可是,自从和三妞同居,他无论如何也挑剔不出三妞的毛病。申玉豹找不出理由一脚把三妞踢开,这几日都懒得去公司,整天在细柳巷自己的小院呆着。 这个青砖小院坐落在细柳巷北端,一幢三上三下的小楼,两间平房连着小楼的楼梯,一间做厨房一间做卫生间兼洗澡间,青砖围墙围了两棵桐树和一棵柳树。三妞早发现申玉豹的变化,也不敢上班,终日守在家里,想找机会问出原因。申玉豹一时又舍不得三妞,想不通就把驴脸吊着,想通了,也不分时候,抱住三妞就剥衣服。三妞似乎感到了危机,自己偷偷把避孕药换成维生素,巴望能怀孕了拴住这个男人。 这一日,申玉豹疯了一样把三妞折腾个够,赤着身子叹道:“日他娘,你这女人越弄越上瘾,离不了可咋办。”三妞试着开玩笑说:“要不要给你买点壮阳药。”申玉豹听了就恼起来,“你妈的,你以为老子真稀奇你?不是我红口白牙说过有话,我早……” 这时候传来了敲门声。三妞穿好衣服,跳下床,扭头说一句:“俺也不是嫁不出去,也没赖你!你快穿衣服吧,公司的事你也该去看看。” 朱新泉脚站在屋门口,撩开门帘道:“啥时候了还睡。”三妞沏着茶解释说:“玉豹病了几天了。”申玉豹伸着懒腰,趿着拖鞋道:“坐,坐,啥风把你给吹来了。”朱新泉朝沙发里一仰,“玉豹,我来给你报喜呀!县里要在贸易商场搞股份制,谁总股份过半,出任董事长。这回还考虑了政治待遇,董事长挂商业局副局长,也可以转户口。”申玉豹心里盘算着,嘴也没停,“算毬啦,这种梦我再也不做了。户口?户口算个屁!只要有钱,要不要户口有什么关系。副局长?别到时候又来个只准女人入股,又让我空喜欢。”朱新泉一看提到户口捋倒了毛,忙解释说:“玉豹,不一样!这贸易商场的董事长只有一个,眼下,你最有条件竞争,你可别使性子把机会错过了。”申玉豹叹口气道:“这是件大事,你们常委会不知要吵多少回架才能定下来。你要是能办了这事,把我申玉豹弄到局长的位置上,我给你弄三五万入股玩一玩。听人说沿海已经开始卖官了,办不成也不要紧。” 朱新泉已经达到了此行的目的,站起身子道:“上次事没办成,有些意外,你不去李副书记那里走动,怕也是个因素。这一回,你可要提前打点打点。这几年已不比前几年,有钱的人也多了起来。只要李副书记点个头,这事八成成了。” 送走朱新泉,申玉豹心里暗自得意。钱真是无比无比的好!看样子,要不了多久,天下就成我们这种人的天下了。到那时,最笨的人才会去当官哩。找李金堂?不能去找,这些年受他的气已经够多了。县里真正有钱的人并不多,大部分都是靠贷款撑面子。总有一天,他们会来求我申玉豹。不是说刘清松准备搞龙泉矿业有限公司吗?我何必要整天吊在李金堂这棵歪脖树上。等一等再说吧。 电视机正在播放一部外国电影,一个男人正单腿跪地向一个金发女郎求婚。申玉豹莫名其妙骂了起来,“真没出息,就这个烂眼,用得着下跪!好像天下的女人都死尽死绝了!”三妞织着毛衣,嘴里说:“那是人家的风俗习惯。如今中国也开始兴了。”申玉豹找茬道:“是不是觉得我没有单腿下跪呀?觉着亏了,你另找呀?”三妞咕哝一句:“说一句平常话,像吃了枪药一样。”申玉豹用遥控器换个台,里面正在播放新闻,画面是两个国外的国家元首带着自己的夫人在一起喝酒。申玉豹瞥一眼身边的三妞,心里道:这两个女人肯定没当过妓女,我咋就瞎了眼了呢?心里一灰,扔下遥控器,进屋换了一身笔挺的灰西服,带个皮夹子又出来了。三妞站起身说:“你要到哪里去?我也去。”申玉豹瞪大眼睛,狠巴巴地说:“我心烦,出去散心,你管得着吗?我告诉你,咱们没扯结婚证,说了就了的。你可别惹恼了我。”三妞咬咬嘴唇,勾着头坐下了。 申玉豹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着,在邮局门口,一个戴着白帽的姑娘,像一片黄叶,从自行车上飘落在他的眼前,笑吟吟地看着他。申玉豹看了一会,才迟疑地说:“你,你是吴兰吧?”吴兰点点头,看看申玉豹左右,“总经理,我爹已经搬到府前街了,他开了一家铁器店。”申玉豹口吃地说:“好,好,看样子你也不错。”吴兰忸怩半天又说:“我爹一直想见见你。”申玉豹嘴角一扯一扯,“我,我住细柳巷,好找。”吴兰掩嘴一笑,“俺知道,你不是和那个好问酒吧的歌手在谈吗?俺认识的。”申玉豹支吾一声,“你,你消息蛮快。”吴兰叹一声,“总经理,有句话俺不知该说不该说。城里女孩子,会演戏的多,你可要当心。以你的身份地位,真不该找三妞这样的,香香她们还笑你哩。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我小姑子一个单位的。”申玉豹赶忙逃走了。心里暗暗骂着:我一定要找个好的找个好的!妈妈的,你们也敢笑话我?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影剧院门前。望着橱窗里欧阳洪梅的大照片,申玉豹呆住了。她不是早离婚了吗?申玉豹只感到脑袋嗡嗡作响。她也是个单身女人,以前咋就想不到呢?李金堂,李金堂是她什么人,我不怕,不怕他! 申玉豹从舞台的侧门走了进去。舞台上,十几个男女演员正在练功,都穿着紧身衣。申玉豹毫不客气地用眼睛把一个个女演员都摸了一个遍,看看没有欧阳洪梅,多少感到有点失望,又多少有点庆幸。他在舞台上下慢慢走动着,一个念头渐渐清晰了:这才是能配得上我申玉豹的女人。回想起这几年和欧阳洪梅有限的几次接触,申玉豹不免有点气馁。这个女人似乎从来没有把他当个正经人物来看。他注意到舞台上很多设施都破旧了,没有几个像样的大彩灯,演员身上的练功服也很破旧。申玉豹心里有了主意:舍不下娃子打不到狼,便宜没好货,出出血吧。别泄气,没听老人是咋说的?好女怕缠,我要不惜一切把这个女人缠下来。 第 1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0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20 章 第五天的下午,申玉豹带着一辆解放牌卡车进了影剧院的后院,车上装满了从省城买回来的大幕、灯具、戏装和练功服。刚刚午睡起来的一群青年演员马上把申玉豹围住了,有认识他的就问:“申经理,这东西要不要钱?” 申玉豹一本正经地说:“我常来听你们的戏,总想瞅个机会表表心意。这五万多块钱的东西我一分钱不收,只用你们欧阳团长来点收一下,东西就是你们的。你们先把东西抬下来,等欧阳团长来了好点收。”众人一片欢呼雀跃,七手破,我怕你?反正早晚有这一天。谁抓谁的奸还不一定呢!”他大笑起来,“你听听,他在砸门了。你不要急着开,叫他听见不太好吧?你真的以为你多么高贵吗?几分钟前,我还认为你高贵得让我摸都不敢摸。你问我是谁,我现在要问问你是谁!你,用你们知识人的知识话,也该说是个十足的婊子!我一直在想,还用你们的知识话说,你是为生活所迫,不得已委身于他,要不然他会毁了你的一切,前程呀美貌呀什么的,你才怕他!现在我知道我全错了,真的错了。你是死心塌地这么做的,你天生就是个贱货,只配做这种大恶人的姘头。我听有人说过,你完全是为了唱戏才这么做的。我信,我真的信,你不知道你唱得有多好啊。为把这么好的声音唱出来,杀人放火也该原谅的。我真的疼你,疼得我心尖疼,觉得你唱完了戏,过的就不是个日子,多想帮帮你呀。我死了老婆,不过我要再一次告诉你,绝对不是我干的。你离了婚,我娶了你,和你一起打天下,我想的就是这些。现在看,你他妈的完全自觉自愿,比他妈的妓女还下贱,妓女陪人睡觉还要钱,要钱是尊重自己的劳动,你连自己的劳动都不尊重,不是更下贱又是什么?你好好想想,他现在得势,奶奶的呼风唤雨,威风凛凛,老了呢?他要退休,编到一个没人疼没人爱的老干部局里,自身难保,哪里还能顾着你!他要是真的疼你,为啥他娘的十几年都不离婚?从前,我总认为他家里那个女人可怜,现在看你比那个女人更可怜。你们都是可怜虫。要说我是个混蛋,他更是个大混蛋。你看你那皮肤白的,你看他那脸庞红的,他把你的血吸干了。我想娶了你,和你养个好儿子,我有的是钱让他受世界上最好的教育。我想出钱把你唱过的戏都灌成磁带,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的戏唱得有多好。你他娘的就是不懂这些。好了,我该走了。” 申玉豹推开里门,猛地把外面的门推开,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娄阿鼠”摆出一个架势,大喊一声:“想走,只怕没那么容易!”李玲跑进屋子,扶住欧阳洪梅。 欧阳洪梅扶住门框,有气无力地说道:“让他走,让他走。”申玉豹没想到会是剧团的两个演员,很想再对欧阳洪梅说点什么,犹豫着没动。“娄阿鼠”呵斥道:“你是不是骨头贱?找一顿打?” 申玉豹说了一句:“我还会来的。”转身走出院子。外面,一男一女两个老者看了申玉豹一眼,急忙进了院子。申玉豹伫立在石榴树下,望了一会天上的星星,想起三妞还在等他过生日,心中不禁一酸,转身朝好问酒吧的方向走去。 欧阳洪梅看见胡眉和张富贵,马上从床上坐起来,勉强笑着说:“没什么事,天不早了,你们回去歇着吧。” 张富贵和胡眉夫妇五六年随欧阳春和慕慧娟从省城迁到龙泉。六二年,他们突然间被安排到四马桥村落户,说是上面号召全国要缩减三千万城镇人口。年前,欧阳洪梅逼着李金堂为他们落实政策,这才返回了县城,住在剧团院子里的两间平房里。胡眉一看有人在场,没说别的,流着泪劝道:“小姐,听我一声劝,成个家吧。自古都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呀——” ·18·柳建伟 著 第十九章 庞秋雁打开房门,看见又黑又瘦的刘清松正倒在三人沙发里酣睡,口水漫过嘴角,流进稀稀疏疏的胡须里,只感到眼眶一热,禁不住哭喊了一声:“清松——”急走几步,跪在地毯上,用手帕揩着刘清松的嘴角。刘清松翻身坐了起来,看见庞秋雁在流泪,开玩笑道:“政治家不相信闸住了!”庞秋雁捣过去一拳,嗔骂道:“不知好歹,以后再不心疼你了!你看看,你看看,都瘦成啥样子了。四龙是什么好地方,一呆就是二十天,我把那麦饭石、石墨都恨死了。” “这不是赶回来慰问你了吗?”刘清松说,“这些日子可把我憋坏了,弄得上下都寂寞,火气太大,你看看这嘴唇烂的。”庞秋雁伸出食指一点刘清松的脑门,“扯谎!要是为了泻火,你早把澡洗了,脸刮了。”刘清松道:“鬼精能哩!”伸手划了一下茶几,对着光看看,“你常来这里嘛,会不会给我出了情况?”庞秋雁道:“出了好几起情况了!你以为你的秋雁是十八呀是二十。这不是早和他分居了嘛,住这里,一图个眼不见心不烦,二可以嗅嗅你留下的气味,睡着踏实。看样子你这次收获不小嘛,快说说听听,忙我帮不上了,分享点红利,你不反对吧?” 刘清松捧着庞秋雁的脸,“这事还得靠你挂帅哩。眼下需要闹出点声势,把地区领导和龙泉百姓的眼光吸引住。我准备把龙泉的石墨、麦饭石、碱、铜、金矿合并成一个矿业有限公司。把这几个指头收拢一起,就有了一个拳头,也就有力量了。”庞秋雁道:“李金堂是啥态度?”刘清松笑道:“你是一朝经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知道我搞的是改革,哪里会反对。再一点,他的手也伸不了这么长。”庞秋雁眉头蹙着,喃喃自语道:“奇怪,李金堂竟能允许你在龙泉搞这种大动作?你可别麻痹大意,让他水淹七军。” 刘清松冷笑道:“李金堂清醒着哩,也作了一些布置。我在山上时,已经听说他准备在县贸易商场搞股份制,然后向其它行业推广。他的眼力不差,知道我搞的矿业公司,最终也要走股份制的路,用这种办法挖我的墙脚。这回他可错打了算盘,我要的只是个形式。”庞秋雁问道:“这话咋讲?”刘清松道:“我搞这个矿业托拉斯,基础仍是公有,属于渐进型改革,容易引起上下的注意。只用把这个架子搭起来,以后只要提到龙泉工业,这就是龙头,至于它的效益好不好,那是以后考虑的事。下一步,我还有个大动作,为龙泉建一座新城。矿业公司挂牌,是为建城计划铺路。” 庞秋雁担心地问:“你对建一座新城有把握吗?你别忘了,上次你建新村的计划是流了产的。你要考虑清楚了。”刘清松道:“有把握。深圳等特区能发展起来,主要原因是实行倾斜的政策。H省作为内陆省,要想弄出点特色,只能从县城着手。我已经摸清了龙泉的全部家底,个人存款已超过三亿,能建起一个新城的轮廓。把建街面房和卖户口结合起来,就能很快把全县的有钱人吸引到县城。同时,再在县城东边搞一个开发区,吸引省内外商人前来投资,要不了两年,龙泉就成了H省的特区。”庞秋雁笑了,“你这步棋肯定能骗过李金堂。形式有时就是内容,有了这座新城,龙泉就开始你刘清松的时代了。不对,不对,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龙泉呀,我真是小看了你。你建了一座龙泉新城,柳城下一次改市,你就是市长候选人。柳城地改市,肯定也需要大兴土木,不正好用上你这个人才?士别三日,真该刮目看你了。” 刘清松身子朝后一仰,长叹一声道:“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呀。这东风还得依靠你去借。借来这一缕东风,才能吹皱龙泉一潭死水。龙泉内部分化了,建城计划才能在常委会上通过。要不然,什么都等于零。”庞秋雁站了起来,深情地说:“清松,为了你的事业,秋雁啥都可以豁出去。你说吧,要我做啥事。”刘清松艰难地说:“秋雁,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从前,我总是自信凭自己的力量,就能达到目的,现在看,这未免有点一厢情愿了。我到龙泉一年多,可以说一个心腹也没培养出来。为啥?所有的人都在掂量,不但掂量我刘清松和他李金堂,还在掂量我俩背后的力量大小。李金堂这么霸道,一是因他有手段,二是因为谁都知道他和秦专员的关系,敢惹李金堂的人,未必敢得罪秦江。一年多来,地区主要领导,没到龙泉一次,在谁眼里,我刘清松都是孤家寡人,谁还敢把宝押在我身上?我想,借龙泉矿业有限公司挂牌的机会,改变一下我在龙泉的形象,让他们知道我背后也有大靠山。权衡再三,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请当书记去给矿业公司剪彩。” 庞秋雁呆呆地坐了下来。自己走进政界,是借当书记之力,这一内幕,柳城已没多少人知道了。自从和刘清松热恋后,她更是对这一敏感问题避之唯恐不及。到龙泉出任副县长,当书记虽然全力支持了,但庞秋雁知道老人作出这种决定很艰难。出了林肯轿车风波,她还能出任地区科委副主任,她明白当书记的用心。可是,既然选定了刘清松,就不能再这样摇摆不定。一个多月来,她很为处理这种关系发愁。前几天,她知道当书记身边出现一个常小云,才感到轻松了几分。关于和当书记那段也很美好的历史,虽然没对刘清松谈起过,但她心里清楚刘清松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只想着用行动证明现在自己的清白。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刘清松会提出这种要求。拒绝了,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不伤和清松的感情,可他的计划就又要流产了,搞政治的,这种挫折经受不起。贸然答应下来,就是事情办成了,清松会怎么想?再说,上次到龙泉,老头子已经在开玩笑表明自己的酸楚了,老头子这次会不会答应呢?难,实在太难。庞秋雁强笑一下,“真的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刘清松摇摇头。庞秋雁哀叹一声,“清松,自从和你有了这层关系,我可是天天都在为你守节呀。老头子待我是不错,把我,把我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看哩,可是,这毕竟没有血缘关系,走动得多了,难免会有些,有些感情成分。”刘清松也笑道:“信则不疑。只要把这尊神能请到剪彩仪式上,他对我究竟是啥态度,也考虑不了恁多了。”庞秋雁摇摇头,“这步棋太险。这种矿业公司挂牌,事情确实太小了。我去请他出山,他一眼就能看出我和你的关系。眼下是利,不定将来就不是弊。你考虑好了没有。”刘清松痛苦地咬咬嘴唇,“我考虑过,我也知道这是下策。我要走上来,只能借助这座新城。要不然,我无法在龙泉拿出看得见的实绩。只要能把新城的架子搭起来,我相信谁也挡不住我了。龙泉常委里面,除了一个王宝林,其他的人都可以争取。”庞秋雁心里滚过一阵酸楚:和他的事业相比,我在他心里的重量真是微乎其微,男人的心起大了,就是女人的灾难。禁不住抹了一把眼泪道:“你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后悔,这可是你逼我这么做的。我自然会把握分寸的。不过,这事很难,你也知道,我把握在对得起你这个度上去做,你看行吗?”刘清松不由得把庞秋雁紧紧搂在怀里,带着哭腔说道:“我知道你的心,知道。” 庞秋雁挣脱出来,笑骂道:“你这个人太自私了。不过呢,你要没这么大野心,我也看不上你。你准备什么时候举行这个剪彩仪式?”刘清松道:“最好在下星期二或星期三。”庞秋雁捋捋头发,“要搞咱就把动静搞大点。上次那个姓白的记者不是写过一篇吹你的短文章吗?我看这次就从龙泉由手工业县到工业县转变方面做这篇文章。把宣传部、报社都煽动起来,然后再去请老头子。这样,动静闹大了,老头子就不会疑心这只是你我的事了。说不定这回做的还是个无本生意。”刘清松暗叹这女人的应变能力,说道:“有你当后台老板,何愁成不了大事!你看还需要我准备什么?”庞秋雁想了想道:“老头子是个戏迷,你最好能请欧阳洪梅登台为他唱一场。这件事办起来恐怕有难度,欧阳可是李金堂的心腹爱将,能为你抬轿子?”刘清松不甘示弱,忙道:“你只管对老头子说有戏看,我总会想办法请她欧阳出山的。” 李金堂患了牙病,请了假在家休息。这个消息传来传去,传成李金堂老毛病又犯了,已经住进了医院。龙泉城乡不知底细的人,都开始活动起来。 马齿树村村支书马呼伦这一日早晨坐着儿子开的四轮拖拉机进了县城。他要打探一下新村改建的事会不会又有新的说法。朱新泉四清时在马呼伦家住了三个月,算是马呼伦的老朋友。马呼伦让儿子把拖拉机停在县委门口,自己径直去找朱新泉。 地委当书记已口头答应星期三来参加龙泉矿业有限公司挂牌仪式,朱新泉是这个消息的少有的几个知情者之一。上午一上班,刘清松已把任务交给了他,要他想尽一切办法,保证星期三能上演一台大戏。马呼伦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朱新泉正为唱戏的事作难。这台戏显而易见是为刘清松贴金的,能不能把欧阳洪梅请出来,关键在李金堂的一句话。欧阳洪梅不出场,年轻演员漏几句,忘几句台词,武生翻跟斗当场摔个屁股蹲儿,就出大事故了。一个有限公司挂牌,在全地区可只能算是芝麻粒儿大的事,能请动地委一号领导到场,可见刘清松和当书记的关系非同一般。那么,这场戏只能唱得让当书记拍巴掌了。李金堂说是患了牙病,是不是牙病谁能知道?该不是他也听到了当书记要来的风声,借故躲一躲吧?李金堂要真是这个态度,事情就难办了。 抬头看见马呼伦,朱新泉怔了半晌才说:“是马支书呀,你来城里逛逛?”马呼伦直通通地说:“唉,朱部长,这新村的事,县里该给个说法吧。”朱新泉道:“啥新村?”马呼伦道:“这初八开了现场会,后来就不听动静了,再后来又听说别处都停了。俺可是自己要盖的,现场会是你们要开的。如今呢,俺硬着头皮把村子建好了,俺想问县里要个说法。”朱新泉急着把马呼伦打发走,站起来说:“老马,新房盖好了你就住呗,还要个啥说法?如今县里工作重心又转移了,要搞矿业,你就别搅和了。” 马呼伦在朱新泉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垂头丧气出了县委大院。儿子马中朝忙迎了过来,“爹,咋样,县里谁来剪彩呀?”马呼伦气鼓鼓地说:“工作重心转移了,咱们瞎忙乎了一个多月,多糟踏了二三十万。原想着这一枪就响了,谁知又弄成个哑的。”马中朝挠着头说:“爹,别泄气,咱们再走走李副书记的门路看看咋样。”马呼伦叹道:“这县里,谁不知道咱这新村是刘书记抓的点,刘书记工作重心转了,咱去找李副书记中啥用?再说呢,我这几十年都没跟李副书记拉扯上,如今去求人家,人家会咋看?”马中朝说:“咱花几十万,修了几朵花,没人看一看可亏得慌。不如咱们再去找王县长探探口气,你看咋样?王县长不是俺远房表叔吗?他出面去剪个彩,你也好给村里人交待了,多花那几万修的街心花园啥子的,也算没白花。” 于是,爷儿俩又开着拖拉机去县政府。 此时,李金堂已经得到地委当书记要来给龙泉矿业有限公司剪彩的消息。矿业公司挂个牌,多大的事,把当书记请来做什么?地区主要领导,已有一年多没来龙泉了,这件事恐怕有名堂,刘清松对这个矿业公司真的已经胸有成竹了?石墨矿、麦饭石矿已亏损多年,把这几个单位强捏在一起,就能每年赚回一座金山?刘清松也没这个把握。既然没把握,他为啥还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请来了当书记,今后矿业公司就该对当书记有个交待了,刘清松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李金堂左想右想,想不明白刘清松请当书记来剪彩的必然性,心里有些郁闷,仰在沙发上假睡起来。 第 2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1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21 章 难道他只是要做个样子给龙泉人看?看龙泉怎样从手工业县一夜之间过渡到工业县吗?也许他就是想让龙泉人知道他刘清松上面有人!平白无故地,显摆这种关系做什么?他章要做了!龙泉一个传统的手工业县从此有了拳头工业托拉斯,是可以做成一篇文章的。想到这里,李金堂想了解了解这个矿业公司内部的事情了。他坐起来对妻子春英说:“秋风家的媳妇昨天是不是来过?”春英道:“不知咋传的,传成你犯了老毛病,巧英带着孩子来了。”李金堂道:“你去他家一趟,让秋风来见我。” 春英一开院门,迎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三男两女在下野外贸局局长连城锁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开进李金堂的小院。李金堂破例出了堂屋迎接。连城锁自恃宠臣身份和做替罪羊挤走庞秋雁的伟功,一落座就开了一炮:“李书记,这金贝子任还没上,三把火已经烧起来了。这几个都是咱县搞石墨、搞麦饭石开发的大功臣,如今都叫晾一边了,卸磨杀驴让人心寒呢。”这话有那么点为自己抱屈的味道,有那么点兔死狐悲的嫌疑,李金堂听了很不受用,皱了皱眉头说道:“你也几十几的人了,就这么等不得?办事要有个先后,垒墙要有个错落。到底是什么事,你慢慢讲嘛,要是有理,你就能走遍天下。讲!”连城锁拉过两男一女说:“这是县麦饭石矿的童矿长、罗副矿长和任青供销科长,矿业公司升了格和局级平起平坐了,他们降的降免的免,就小童弄了个麦饭石开发分公司的业务经理,小罗和任青变成个白板了。”又拉过另外一男一女说:“小张原是金贝子的副手,工作上和金贝子有点矛盾,这回只管石墨矿井下业务,从天上到了地下。金玲儿原是石墨矿的会计,已经被金贝子连贬两次,这回干脆派她下井当检验员。弄半天是金贝子看她模样好,想占便宜,金玲儿不从,他金贝子打击报复。这两个矿是我和他们一手弄起来的,他们找我讨公道,我一个平头百姓,没法给他们公道。”金玲儿嘤嘤地哭了起来,“李书记,你可要给我做主呀!”童矿长气鼓鼓地道:“这金贝子有啥毬本事,不就是刘书记蹲点时常去找刘书记谈心嘛。这么一弄,哪里是成立现代化的托拉斯实体,干脆是明目张胆的吞并。”罗副矿长说:“拿鸡毛当令箭,说这是搞优化组合,符合中央精神,你还不好说什么。”张副矿长说:“金总经理开导我,这叫能上能下。” 李金堂听他们七嘴吗?要是真的竞选这个总经理,我申玉豹一个顶他仨。听说他最近沾上了刘清松,刘清松又是庞秋雁的候补,庞秋雁又是柳城行署的啥副主任,又在龙泉当过副县长,又帮金贝子追回一百多万欠款,大概是从这条线攀上当书记的吧。”常小云扭头问道:“你刚才说啥子候补?”申玉豹说:“就是相好。听说庞秋雁在龙泉时和刘清松有一腿,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当书记能来,并不是看他金贝子的面子,看的是刘书记的面子。城里人这一回才知道刘书记根也不细,后头有当书记撑腰哩。” 常小云脸色骤变,竖起了柳叶眉,“你停一停!我弄明白了,总算弄明白了。金贝子是刘清松的亲信,刘清松是庞秋雁的相好,庞秋雁是老爷子……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她没回去多久,就能弄个鸳梦重温,有本事!一个打字员出身的,竟也有这种本领。敢耍老头子!”申玉豹愣愣地看着常小云,试着接道:“你前面说得比我清楚,后半截我根本没听明白。”常小云冷笑道:“这一回我定要弄到个内幕新闻,让你知道知道有的草带毒。真不该追踪这个鸟剧组,离开十来天,就出了这事。哦,这个你当然听不明白,很感谢你提供了这么好的材料。像是地区领导已经到了,我得去前面采访。” 常小云刚要站起来,剪彩仪式已经开始。主持人刘清松介绍的第二个贵宾,就是行署科委副主任庞秋雁,位置排在地委宣传部长前面。常小云像霜打的一朵黄菊,迅速蔫了下来,只感到脑袋嗡嗡地在涨大,台上讲的什么她根本没听进去,心里只活动着一个念头:戳穿她的把戏! 剪彩前,常小云从侧门登上了舞台,选择好一个可以观察到前台人员活动的位置站好,礼仪小姐已经扯出了缀着六七个大红花的红绸,当书记已率各官员走向红花。常小云看见当书记和庞秋雁肩并肩共剪一朵红花,身子不禁一颤,噙着眼泪走进布景后面。我是他的什么人?我犯的哪门子酸?他爱跟谁跟谁,我管他呢!我管得了? 接下来,当书记一个人到前台讲话去了。常小云正在生闷气,忽然发现有一男一女正躲在三道侧幕后面窃窃私语,细看,那女的竟是庞秋雁,瞪了眼看,那男的正是刘清松,眯了眼盯准了看,庞秋雁的手正和刘清松的手绞藏在侧幕的皱褶里。常小云慌忙举起相机偷拍了一张。一看光线太暗,又忘了开闪光灯,常小云心一横,推开闪光灯开关,朝前挪了两步,准备补拍。这个时候,当书记的话已经讲完,刘清松鼓着掌快步闪到前台。常小云一屁股蹲在舞台上。 常小云的心灵风暴,丝毫没有影响到剪彩仪式的既定进程。晚上,欧阳洪梅在这同一个舞台上把一出《陈三两》唱得满场呜咽,当书记自然也是老泪纵横。李金堂这次却破天荒地没能入戏,心里一直在问:什么时候剧团换了大幕和灯光设备? 演出结束,当书记率领地区来的领导上台接见演员。当书记紧握着欧阳洪梅的手,久久不放,连声说:“你演活了一个多灾多难的好姐姐呀,唱得好!你们还排有哪些传统剧目?”欧阳洪梅矜持地点出《杜十娘》、《窦娥冤》等八出戏。当书记仍握住欧阳洪梅的手,转过脸对地委宣传部梁部长说:“你安排一下,适当时候把龙泉曲剧团请到柳城,让欧阳团长把她的拿手戏都唱一遍。演出所需费用找我批。”欧阳洪梅连连说道:“谢谢,谢谢!”当书记又补充一句:“梁部长,这事你一定要落实。弘扬民族文化,要落实在行动上。”梁部长接过欧阳洪梅的手,摇着说:“全地区的剧团,我看就你们的水平最高。你们需要添置什么,直接给我打个报告。柳城需要这种高水平的艺术团体。” 李金堂站在一旁,心里感慨万千。小梅梅,能有这个结果,金堂花多大的代价也值。 刘清松的组合拳迅雷不及掩耳地打了出来。李金堂万万没有料到,这次帮刘清松抬轿竟会带给他政治生涯十几年来第一次惨败。 第 2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2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22 章 龙泉手工业十小龙经验交流会请出了行署秦专员,并没有给刘清松的计划带来丝毫影响。矿业公司这朵红花因有了手工业十小龙这些绿叶的衬托,显得越发娇艳起来。刘清松开创龙泉大工业的举动,在柳城地委决策圈的眼里正在朝政绩演变着。他的名字和矿业有限公司的成绩在《柳城日报》上频繁亮相,为刘清松在龙泉人心目中开始浇铸第一块里程牌。 也该金贝子出风头,石墨矿和麦饭石矿停产一年后,运转正常。恰在这时,国际、国内麦饭石市场和石墨市场空前活跃,四面明的产物,大工业阶段才一个个出现的。十几年前那场大洪水,伤了龙泉的元气,刚刚休养生息了一段,似不宜搞这种掠夺性的大兴土木。龙泉人存折上的四点三亿都变成了房子,门面房就有上万间,拿什么进货,拿什么买商品?国家搞特区,选的地方都在沿海地区,没有一个选在内陆省和西部省区的。我不是说这个计划不好,也不是说这县城不该建,我只是认为时机不成熟。拆掉了盖不起怎么办?龙泉在这方面有过教训,当年北京拆城墙,龙泉也拆,一场大洪水,把没城墙的一半县城给冲掉了。我的意见是暂缓。”刘清松像是料到李金堂会说出这番话,接住话头就往下说:“洪水毁城是人为造成的灾难,与有没有城墙关系不大,当年西半个城百分之件夹,摸出一叠白纸,朗声说道:“那就用无记名投票方式表决吧。是上还是下,谁都没话说。”话一说完,每个人面前都多了一张白纸。 李金堂心里道:“自讨没趣!你以为你理顺了一个矿业公司,威就扶起来了吗?你不是怕举手表决别人要看我的脸色吗,我就给你一个公平!”他拿起白纸道:“林秘书,那就有劳你唱唱票。差不多有十年没这么表决了。”掏出钢笔在白纸上写上一个鸡蛋大的“下”字,叠也不叠,扔给陈秘书,起身去了厕所,对着瓷砖上的黑洞酣畅淋漓撒了一泡热尿。 转回会议室,林秘书已把九张纸收齐,抬眼看看李金堂和刘清松,问道:“是不是可以唱了?”刘清松转过脸问:“老李,你说呢?”李金堂笑道:“都是老党员了,组织原则大概都没忘。唱!”林秘书念道:“下!”挪过一张,又喊出一个“下”字。李金堂摸出一支烟,自燃了一支。等了一会儿,不见林秘书出声,李金堂支起身子,疑惑地看了林秘一连翻了三张,左右看看,“没有写字,算不算弃权?”刘清松紧接道:“按组织原则,可以弃权。”林秘书接连喊道:“弃权——弃权——弃权——弃权——上——上——上——”又把九张纸重新看一遍,“投票结果,三票上,两票下,四票弃权。” 会议室出现几分钟的静默。李金堂脸色骤变,一口接一口地吞吐着香烟。刘清松脸上现出一缕轻松的神情,心里道:这个头开得不错,只要不出现一边倒,事情就有转机。他轻咳了一声:“三票对两票,都没过半数。你们看是搁一搁再议呀,还是先报到地委和行署?”李金堂心里已经接受了失败的事实,知道四位投弃权票者态度明朗之日便是他和刘清松争夺上层分出胜败之时,也预感到下一轮争斗凶多吉少,却又不能耍横硬拖下去,硬着头皮说道:“既然是这个结果,再议十数字里了。不过,那时的隐退县令还可以捕捉到悠然见南山的真清静,天籁之声尚能绕梁。第一次看见两派青年红卫兵在街头巷战,李金堂就明白这世界已无处藏身了。孔先生有慧眼,也只敢在佛俗的界线上荡着纤细的秋千,因为他知道砸碎一切的红色风暴并非就是绝唱。他不是为了菩提寺的孩子们再接尘世红烟么?是的,如今能做的,只能是半隐半退。那句流行歌词或许已经道出了如今生命的本质: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到底是醉还是罪?李金堂宁愿把它听成罪字。思来想去,李金堂把尚在申玉豹名下存的一百零章做漂亮了,就中。这老区可有实打实的条件:有无建立过的基层政权、有无地方武装、有无根据地。龙泉,一条都挨不上。可是,要是定了老区县,龙泉就可享受特殊政策,少出多进,一里一外每年可多收入一千万。靠啥挣来的?欧阳的一张嘴!她那张嘴可不仅仅能唱戏!欧阳讲龙泉地方武装在当时基层政权的领导下打白匪、打日本、打国民党,一连讲了三整天,把我都听得信以为真,以为我孤陋寡闻哩。还是她这张嘴在酒桌上一人对北京来的五个人,打赌喝酒,喝垮对方仨只定个贫困县,喝垮五个定成双料县。我那天也早醉了。七个人喝了十二斤半五粮液,能不醉?你猜欧阳醉没醉?第二天开会要定名额了,欧阳在会议室门口拦住了中央来的高司长,悄声说:怕你们酒后食言,等龙泉双料县在会上定下经北京批准了,我把这张照片的底片寄还你们。高司长一接照片,宝物一样藏到内衣里了。我一看那底片,那五个人,只有三个趴在桌上睡,仔细看看,有两个睡在桌底下。你申玉豹提着脑袋干十几年,不就是挣了一千来万吗?欧阳只用三天时间,已经为龙泉挣了一个亿,以后只要这两项政策不变,每年还要挣两千万。”看见申玉豹已听蔫了,伸手拍拍他,换个话题说:“欧阳一场《陈三两》,唱来多少利益现在还估算不到。当书记要她带团去柳城演出,她也走不开。” 申玉豹无可奈何咧咧嘴,“我,我也只是说说。”李金堂摸摸脸颊上的胡茬,笑着说:“女秘书既然那么重要,你还是带一个去。三妞不是现成的吗?浪子回头金不换。你带她出去磨练磨练,将来能成你的左膀右臂。”申玉豹心里想着:你越说欧阳的好欧阳的妙,我这火就越烧得旺,咱们骑毛驴看戏本走着瞧。不过,带三妞倒是个主意。她一直待我不错,既然要和她断,也该带她出去风光风光,日后她也不至于恨得我咬牙。也笑着说:“我听李叔的,就带上三妞吧。” 申玉豹一走,李金堂越想越觉得滑稽,见春英买菜还没有回来,忍不住拨了欧阳洪梅的电话,当个笑话对着话筒说了。 欧阳洪梅也知道李金堂就要摆脱政治危机了,有心见见面,也开玩笑说:“你还笑呢!不知申玉豹把你笑成个啥物件哩。若不是我有定力,早叫他拐起走了。你也不来给我压压惊。唉,你咋不说话啦?”李金堂吃力地说:“矿上的事,明天开常委会,明晚我去吧。” 放下电话,李金堂抓起身边的暖水瓶摔在地上。春英回来时,看见堂屋一片狼藉,心里不由得一沉,也不敢问频频看表的李金堂,蹲下身子收拾。 钱全中风风火火跑了进来,“李叔,有啥急事?” 第 2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3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23 章 李金堂支春英先去做饭,拉住钱全中说:“玉豹的钱你能不能提出来?” “他今晚要走,把支票本都带上了。” “存折能不能取?” “我想想办法,有他的身份证就中。不过,取多了还要跟银行打招呼。” 李金堂把存折交给钱全中道:“我扶玉豹多年,今天才发现他在耍我。他几年前交给我一张折子,说孝敬我的,我也没细看,就收起来了。今天一看,原来折子上写的他的名字,又是存的件副本,忍气吞声了二十几天。参与一次倒卖进口汽车,参与一次倒卖汽油,夫妻俩合伙从轧钢厂弄出五十吨钢材转手卖出,三件事挣回四万多块,冉欣这才把复印件交给他,并叮嘱他:“写完这篇报告文学,千万不要再琢磨这种鬼点子了。如今正是挣钱的大好时机,你已经看到了,遍地都是钱。” 为了让社里派他到龙泉了却这桩大心愿,白剑这回在“两会”期间十分卖力气,写了几十则消息和十来篇千把字的小文章。这十来篇小文章大致谈这些方面的问题:如今的工作中心要多生产面包,有了普通面包还不够,还要生产奶油的、肉馅的,和三明治、热狗、汉堡包这种世界快餐潮流接轨,尽快培育出自己的“麦当劳”;养猪养鸡不能放松,另外要加大养牛的投入,因为牛排的营养价值高;只强调吃精神食粮,公民除了眼睛和耳朵十分发达外,其它零部件都将退化,眼睛和耳朵地位一突出,就会用过剩的精力窥探别人的思想,偷听别人的私房话,然后相互告密,弄得全民都讲存在主义:他人即地狱;人家日本十四岁的姑娘的体重比我们的姑娘重六公斤,身高长三公分,臀围、腰围、胸围各长五、三、四公分,人家不但知道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浪漫悲剧,还能说出安娜卧轨自杀的原因一二三,我们的姑娘这时只读像是一个作家写出的同一个极美丽极浪漫极温柔极梦幻的爱情故事,稍长几岁一进现实就头也破血也流,十七章,这些女模特选择了这个职业,是冲破了一道枷锁,如今又诉出版社和画家侵犯肖像权,是进入了一个怪圈。可以从社会文化心理方面进行分析。”白剑不以为然地说道:“浪费时间。这次纠纷,分明是分赃不均起内讧,和一般的经济纠纷案没本质的区别。那些作品你也看过,只能算作素描,还没变成龙。把虫不虫龙不龙的东西排成队拿出来展览,本身就很滑稽。我们的美术家画人体,很有点黑色幽默,十几个学生老师对着一两个模特画呀画呀。大画家、大艺术家都不上这种大课。他们总是一对一地面对模特儿,从交流中找感受,人就画得生机勃勃了。记得罗丹有很多模特儿,这些模特大都兼演情人的角色。罗丹不仅能看,还能摸,摸出真正的骨骼和心灵的激情。罗丹手里拿着橡皮泥,等着模特儿出现纯然天性的美的瞬间,然后把这些瞬间留着。老兄,你不是去采访过美院的人体课吗?你想多看一眼,不是怕别人说你想入非非吗?哪个画家要是单独带个模特去画室,学院保卫科肯定要派个视力二点零的盯梢。刘海粟们当年画人体惹出轩然大波,半个世纪过去,情况依然如旧。中国还没到出现真正的人体艺术的时代,做这种文章没什么必要。”罗一卿不服气,说道:“白剑,文章我还是要做的,因为公众正在瞩目这场官司,我事先打个招呼,文章里要用你刚才的高论,你可别找我打官司。” 路上堵车,两人赶到美术馆,一场骚乱已近尾声。一位画家当众掏出手枪,朝空白的画框连开三枪。公安部门已出动大批干警对美术馆实行戒严,那个画家已被带走,起码要交待一下开枪的动机和这支手枪的来历。罗一卿后悔连声,现场采访了几个目击者、几个围观群众和两个警察,在笔记本上刷刷刷地写着。白剑扭头瞥了一眼,只见罗一卿写道:“俄尔,展厅大乱,有一装束入时少妇……”白剑笑道:“像是你真见了一般。哎,中国真是一个等不及的国家,经济上当年搞了个赶美超英,文学艺术这几年也等不及了。我现在倒真想去看看王府井就要动工的麦当劳快餐店了。这种速度让人恐惧。”罗一卿收了笔和本道:“王府井请老兄一人代劳了,我要赶回社里发稿。”不等白剑表态,身子一斜,像一枚炮弹从人群的夹缝里射向大街,手一扬大叫一声:“出租——” 到了王府井南口,白剑内急,走进东边的公共厕所。里面挤满了人,人群里传出两个人的争吵。“你争够三句,该交两块了。”“我要到市政府告你乱收费!”“两块五。最好找市委书记、市长。认得路吗?我带你去,免费。”“哪有这种道理!可以屙屎尿尿的地方不能吐痰。”“三块。你告到中南海,也免不了这笔罚款。”白剑挤进人群,看见珠宝商林苟生正在一个便池旁站着,红着脸准备再次反击,忙过去拉住林苟生:“老林,交钱吧,这是规矩,再吵几句就涨到六块了。”林苟生面露惊喜,“小兄弟,真难找你呀。厕所里不能吐痰,真是今古奇观。”摸出一张十元钞票,扭头问白剑:“挖苦人罚不罚款?”白剑笑道:“暂时没听说有这条法律。”林苟生把钱塞给值勤的老头:“不用找了,剩下的算小费,买几瓶润喉片润润嗓子,你每天吵十架,说的话顶个话剧名角了。”众人哄笑起来。值勤老头拿出一张五元一张一元的钞票和两张收据递给林苟生,“本来挖苦人不罚款,我今天在班上,你挖苦我就算顶撞、妨碍我执行公务,再罚一元。这收据不作报销凭证。”一看戏收场了,众人都挤出厕所,四下散去。 林苟生捉了白剑的右手仔细看看捏捏,“谢天谢地,家伙没坏,还可以战斗。”白剑怅然叹道:“皮肉之苦倒是小事。他们拿走了我的记者证,用屎尿泡过,又用挂号信寄给我,那天一打开,臭了一间办公室。罗一卿说这才叫名副其实的臭名昭著。这种歹毒,也只有龙泉人才能发明出来。奇耻大辱,奇耻大辱。”林苟生听了很受用,把准备好的激将法藏在一边,“君子报仇,十年不迟,咱们到北海那边快活林边吃边谈。早上我已经在那里订了酒菜,赶到通讯社找你,你们办公室的小女子说你们上午可能去王府井。没想到真把你等到了。”白剑也很想了解一下龙泉的动态,也不推辞。林苟生拦了一辆出租,绕道全聚德烤鸭店买了一只半大烤鸭和一斤饼带着去北海后街。 两人上了快活林三楼雅座包间,凉菜已经上齐了。白剑扫了一眼,见都是上等货,说道:“这一趟发大财了吧。”林苟生淡淡地说:“小财小财,不过够咱兄弟用了。”说着,拿起桌上的五粮液把瓶子倒转了细看。白剑打开一扇窗户,开出一个完完整整的北海公园,杨柳吐翠、碧波含春、轻舟摇荡、白塔点睛,好一派北国京城风光。正在浏览这不期而遇的景致,忽听林苟生狠巴巴地讲:“是经理教你们呀,还是你们自作主张?我就怕你们疏忽,早上就交了三百元订金。我们虽是生客,你们就不巴望回头再吃你们几顿?今天我们兄弟二人是专来品你们这五粮液的。菜量少一点不要紧,我俩都不是猪章我已经写了大部分,剩个开头和结尾,中间再把这些数据一加,这就齐了。《时代报告》已经看了部分章节,答应发第九期头条,如今廉政肃贪正在风头上,不能错过这个良机。如果刘清松能帮个忙,,很伟大很伟大。我想,嵇康就是活在今天,恐也无性命之忧。我更喜欢读《天问》,那上面尽问些根本,问得无遮无拦、无拘无束、百无禁忌。我只是想做点实在的工作,提出一些问题,或者说把早已锈蚀了的问题磨擦亮些,供那些罕世奇才研究解决。记者,吃的就是这碗饭。” 韩曾慢慢摇摇头,“你把我说服了。路条我给你开,不过,你还得在北京滞留一两个星期。你的思路与别人不同,社里有几个大块文章,我想让你参与。既然你说服了我,我到时就管给你擦屁股。不过,你要记住:孩子只能由父母打骂责罚。点到为止,搞点中庸之道。你在龙泉挨打的真相,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仅此一件事,我就知道那里是一种什么现实了。我的人能是一个小县随便动的吗?不过,要记住不要把盖子揭得太大了,别弄得今后社里的人去H省尽收些白眼。眼下你干这事逢时,我才不便阻拦。其实,重要的是解决点实际问题。” 走出办公楼,白剑忽然记起来申玉豹今天要在长城饭店和外商签合同这件事。雪梅他们该不会去闹出什么事吧?要不要去长城饭店那边看看?白剑犹豫着。 ·21·柳建伟 著 第二十二章 申玉豹一觉醒来,伸手摸住床头上面镶在墙壁里的触摸式开关,顿时,柔和的乳白把整个房间弥漫了。“香格里拉”,他在心里默念一遍这家饭店的名字,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在省城的飞机场候机厅里,申玉豹选中了香格里拉饭店作为自己的临时别墅。他觉得这个名字别致,像是外国人开的一家饭店,又和马克西姆住的长城饭店分居京西京东,这样就有了距离。三年前,还是在北京,还是和这个马克西姆做生意,为了省钱,申玉豹和随从人员住在一个省办事处的招待所里,每次只能去北京饭店见住在那里的马克西姆,感到压抑别扭。事后,他把那次对马克西姆作出三次让步,归罪于自己住的地方太寒酸。生意做成后,申玉豹去逛了一次天安门广场和故宫。张翻译告诉他,官员上朝,到了前门文官要下轿、武官要下马,徒步抱着笏板或者如意,通过正阳门,穿过广场,越过金水桥,进天安门和端门,然后到午门前等候皇上早朝。圣旨一下,文武官员必须低头穿过两排手持兵器的御林军兵阵,然后踩着有佩刀侍卫站立两旁的汉白玉石阶,进入太和殿或者乾清宫朝见皇上。申玉豹学着古代官员走一趟,悟出了做大生意的一个窍门:要把架子拿起来,对方才不敢欺你。一见香格里拉,他满意极了。想象着是个怪头日脑的洋楼,一看盖得像个城堡,两边墙上插满了各色各样的小旗,咋看都像个暴富的土匪窝子。我住进去不就是山大王吗?住了进去,他让张翻译打电话给马克西姆,要求把谈判地点改在香格里拉。马克西姆坚持要在长城饭店谈,经过切磋确定先在香格里拉谈好条件,最后在长城饭店签合同。前三轮会谈,马克西姆每次都要抱怨北京的堵车,这让申玉豹大为满意。申玉豹坚持按美元预付百分之四十五,坚持二十天把货送到上海港,马克西姆争了三次,终于作了让步,同意二十天后在上海港接货,同意预付百分之四十五的订金。申玉豹在前几轮的较量中大获全胜。显然,他把初战胜利的功劳归为当初毫不迟疑地选择了香格里拉。 他坐起来,披了上衣,回想着自己和北京的八年交往史。第一次来北京,出了车站分不出东南西北,看见车站墙上挂的“小心骗子”的小塑料牌还莫名地感到两腿发软,一见到满口京腔的北京人就自觉矮了三分。直到几个北京人出高价买走了他的假翡翠戒指,他才敢直起腰身在北京的大街上行走。如今,他住在每晚三百八十元的套间里,和浑身散发着狐臭气的外国人做价值百万元的大宗生意,心里多次生出过到钓鱼台国宾馆睡一晚的冲动。这种飞跃让他感到了比性高潮还要强烈十倍二十倍的快感、悸动。再有几个小时,他就能从马克西姆手里拿到六十七点五万美元的订金了。这一仗已经接近尾声了,不能出现差错。尽管时间尚早,他还是决定起床做好准备工作。 这个时候,三妞睁开惺忪的眼,看见一片乳白从申玉豹头顶倾泻下来,把一张极有棱角的脸扮得英俊无比,心里不由得溢出一片搅拌着幸福汁液的焦渴,柔软灵活的手禁不住朝申玉豹身上滑去。开始的几个瞬间,申玉豹身心都没作出任何回应。他能迷恋上三妞,很大程度依赖三妞这种经过千锤百炼得来的技艺。这种技艺如同鸦片烟一样,曾经给他带来过许多近乎梦幻般美妙的瞬间。三妞显然把申玉豹的沉默当成了一种默许,手脸并用起来。申玉豹看着蠕动着的被子,身体里却苏醒着另外一种欲念:做完这笔生意,应该进入另一群人了,要努力挤入政界,然后……他猛地从床上跃起,跳下床,用无比气愤、厌恶的口气指着三妞骂道:“日你妈,除了干这种事你还能干点啥!你是成心把老子的这笔生意搅黄了吧?”骂罢,也不管三妞作何反应,迅速穿好衣服,冲出房间,去敲几个随从的房门。回到套房洗漱的时候,三妞已穿得整整齐齐,一脸愧疚地望着申玉豹,似乎想认下这弥天大错。申玉豹没给三妞这个机会,摸着电动剃须刀,以毋庸争辩的口气命令道:“你在这里睡觉吧,今天带上你肯定倒大霉!” 申玉豹带着一个会计、一个翻译、两个保镖分乘两辆皇冠出租车,十点二十分准时赶到长城饭店。下了车,申玉豹黑丧着脸说道:“这老外能听懂中国话,把封你们的官名记清了,我喊一声脸上要有反应。数钱的时候不要太过细,显得小家子气。没问你们,都给我装哑巴。” 整个签字仪式,申玉豹脸上一直挂着高贵的静穆,一眼也没瞟那箱美钞。马克西姆从中找到了一种安全感,握住申玉豹的手说:“申总经理,上海再见。”申玉豹脸上微露诧异,说道:“马克西姆先生,我已经订了午餐。”马克西姆笑道:“大使夫人中午要请我吃饭,下午两点钟,我还要出席另一个签字仪式,失陪了。” 申玉豹一行五人独自消受了一千美金的午饭。申玉豹取下餐巾,仰天大笑起来:“按美国规矩,留一百美元小费。”出门的时候,他走在前头,这才发现世界上竟有这样的玻璃门,像一个妓女一样,有钱有身份的人朝它面前一站,用不着作任何暗示,它就忘情地敞开了怀抱。看着玻璃门静悄悄地,像电影里两位日本女人那样,温柔地朝两边走开,他的感觉好极了。很想再体会一下,一看到门外站着的两个迎宾小姐,申玉豹昂首挺胸迈着沉稳的步子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到了停车场,申玉豹临时改变了主意,对张少青说:“张翻译官,你不是说北京有很高档的商场吗?说一个咱们去逛逛。”张少青朝旁边一指,“那边就是燕莎商城,据说是北京最高档的商场,东西贵得吓人。”申玉约伸手松了松领带,“那就更要去了。”说罢,人却不动。张少青等了一会儿,不见申玉豹有别的吩咐,问道:“总经理,走吧,就几步路。”申玉豹冷笑道:“放在国外,就你们这种眼色,就你们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角色,早叫老板炒了。几步路?不该走的,一步也不能走。包车,什么叫包车,你们不懂?”几个随从忙去找自己包的两辆车。 一看见燕莎商城一个模特身上穿的黑色貂皮大衣,申玉豹马上想起了欧阳洪梅。这笔生意顺利成交,又给申玉豹平添了几分自信。县矿业公司说垮就垮掉了,只要有强有力的经济实力,超过当年的欧阳恭良已指日可待。一个大实业家的妻子,一定要有配得上丈夫事业的背景。一个当年风云一时、富甲一方的大资本家的嫡孙女,和一个当代中国新晋大实业家走在一起,不是很门当户对吗?申玉豹被这种想象中的结局牢牢攫住了。我还要去城隍庙街88号!戒指她扔掉了,再给她买件衣服,衣服她再扔掉了,再给她买别的,我就是不信这个邪!申玉豹伸手指了一下,“小姐,请把那件黑衣服拿来看看。”营业员像是没听见。申玉豹又说:“麻烦小姐把那件衣服拿来看看。”营业员淡淡笑道:“先生,你可以看看别的。”申玉豹问:“这件衣服是不是不卖?”营业员笑了,“卖!因为中国人一般只是看看。这样贵的东西看多摸多了,可就真的不能卖了。你要买边上的几件,我可以给你拿。”申玉豹明白了,把会计手里的皮箱夺过来放在柜台上,“你是怕我买不起吧。我也不用看货了,开票吧。”这回营业员不自在了,喃喃自语一声:“七千八百美元。”申玉豹打开了保险箱,“要是七十八万美元,我还真买不起,钱是小姐收呀,还是交到那边收银台上?” 回到香格里拉饭店,申玉豹心情极好。明天返省城的机票已经订到,剩下的事只是送货收钱了。吃过晚饭,申玉豹进了两个保镖住的房间,海阔天空吹了一番,很想和三妞痛痛快快玩一回。然后呢?回到龙泉,再给三妞一笔钱,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这么安排三妞,申玉豹没感到过丝毫的歉疚。三妞当年在龙泉也算是个名妓,在黑道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申玉豹作为龙泉一方名流,在无家室的前提下,包她一段,那叫风流,无伤大雅。若是真娶这样一个历史上有严重缺陷、污点斑斑的女人当妻子,那叫有病!欧阳洪梅虽和李金堂不清不白,扯不上冰清玉洁,但她是全柳城的名人,娶个美貌的艺术家作妻子,那叫风光。李金堂是什么人?是龙泉八十几万人心中的土皇上,从他手里夺来欧阳洪梅,那又叫什么?申玉豹找不出现成的词来形容这种一想起来就热血沸腾的感受。 拧开房门,申玉豹看傻眼了。三妞穿着那件黑貂皮大衣正在一面衣帽镜前做出各种姿势享受呢!一个旱天雷炸响了:“你个臭婊子!谁让你碰这衣服!给我脱下来!!脱下来!!!”三妞心怀畏惧,抖着手剥掉了貂皮大衣,不敢正视申玉豹那张扭曲变形的凹兜脸,擦拭着额头上捂出的汗珠子,低头小声道:“这不是给我买的吗?”申玉豹一把夺过貂皮大衣,咬着牙扔下三个字:“你不配!” 欧阳洪梅看见了夹在黑漆院门门缝里显得越发瘦长的凹兜脸。意识里,欧阳洪梅捕捉到了像是一直在小院的上空飘摇的几个字:“我会再来的。”刹那间,像是一本书被打开了,那一晚两人说的话语挤着拥着跳将出来。万万不能放他进来,一个声音提醒着她。于是,她的左手就被一股力量灌得充实而饱满,本意是要猛地把左边的一扇门关上,哪怕截断那四根扒在门边上的手指也不皱眉头地关,用这样一种很干脆的拒之门外的形式,表明自己的心迹。谁知左手在半途中完全背叛了她的意识或叫意志,门像是被千钧之力撞着了,撕裂一般怪叫一声,把平日里从没人走近的院墙撞落一片烟尘。欧阳洪梅为自己一贯很听使唤的手的突然背叛惊得一愣。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自己在期待着这个魔头的到来?对了,那件事没有了结,客观地说它还只是个开头。这个头开得很不好。正因为很不好,才有把它扯掉扔掉的必要,并没有任何重新写过的必要。申玉豹,申玉豹有什么资格说出那种话!这种口痰一般的鬼话,难道不该让他趴下去一句一句一字一字舔起来吗?原来左手做得很对!可是,下边该怎么办呢?天哪!他竟然大摇大摆朝屋里走,随便得像是进了自己的家。 门本来就开着,申玉豹把装有貂皮大衣的盒子朝方茶几上一扔,很熟练地脱掉鞋子,看见鞋架上仅有的一双男式拖鞋,稍稍犹豫一下,取了穿在脚上,走过去盘脚坐在一只蒲团上。欧阳洪梅追进屋子的瞬间,心里在说:“你为什么不在刚才把他骂出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第 2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4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24 章 欧阳洪梅站在换鞋的地方,冷嘲道:“申玉豹,你知不知道县里的古城墙有多厚?”申玉豹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不是缺乏这方面的敏感,而是欧阳洪梅对待他的态度大大出乎他的预料。几分钟前,他准备好一见面就挨一顿臭骂的。他掏出手帕,揩了揩额头,“噢,真的要建新城了?我从北京回来,又马不停蹄去了上海,早上刚下火车。”欧阳洪梅吃吃笑了,“那你肯定见过长城啰!”申玉豹道:“古董古玩古迹,林苟生在行,我不大喜欢这些东西。几次去北京,都没去过长城。”欧阳洪梅以为申玉豹装聋卖傻,横眉冷对道:“申玉豹,你那脸皮比长城的砖还要厚!你竟敢,你竟敢再来!你从哪里找的胆子呀!” 这一下,申玉豹觉着对了路子,学着电影里日本男人的动作,僵硬地低了头:“你想咋骂就咋骂吧,你就是把我骂成是头畜牲,我也不会生气。我自己也可以帮你骂的,那天我说的话就算放个屁。人说近红的红近黑的黑,你以后多教导教导,咱不是也会进步吗?你想想看,十年前我啥也不是,如今出手就能从外国佬那里弄来几百万,说明我这个人并不太笨。要是能拜到你这样的好老师,说不定能长成一块大材料哩。你说对不对?”欧阳洪梅一时不能大发作,气得嘿嘿直笑,突然间就想起了那天的话题,脱了鞋坐在申玉豹的对面,一本正经地说:“我记起来了,你原来是准备跟我生个儿子的。你究竟打算用什么办法拯救我,既然你认定我是一个……这么说吧,你认为我是个杜十娘,你怎么个救法?你认为我自愿也好,受人挟持也罢,就算这都是真的,你说说你的办法吧,我真的很想听听。”说罢,两只胳膊肘支在茶几上,充满灵性的双手轻轻托着玉一样温润白细的下巴,一脸十几岁天真小姑娘的表情,像是在等待倾听一个美丽动人的传说。已是初夏时节,天已暖得身子要化了似的,挂不起多少件衣裳。申玉豹看看一身小巧却一点也不嫌贫瘠的欧阳洪梅,有些激动。那张脸上毋庸置疑的孩子气的天真无邪,又把他洗得不敢有丝毫的杂念,结结巴巴地说:“到、到现在为止,我、我大约有一千六百万资产,这,这些东西……这只是个开头……” 欧阳洪梅变脸了,眸子里闪烁着饱经风霜的老女人才会有的老练和狡黠,掐着指头扳着算,突然说道:“吹牛!你这次除去本钱,按国家外汇价折算,你顶多赚了三百万。加上你原有的钱,不足一千二百万。你不是说这些钱还有李金堂一大笔吗?”申玉豹眼睛瞪圆了,“你咋恁怕他李金堂呢!马上就是一只死老虎了,能伤了人?临去北京前,我去试过他,就那两下子了。他害怕我把他的那笔钱吞了,一再给我许愿,要帮我当上县贸易商场的董事长,还要转户口,还要享受副局级政治待遇。你说谁怕谁。”欧阳洪梅摇摇头,“你真的信这些话?我听说全县的暴发户为争这个董事长头都要打破了,说是已经定下一个叫张东魁的人当这个董事长,他办了一个柳城第一大的冷冻厂,和洛阳什么火腿肠公司联合做事。我劝你赶快死了这个心。他已经知道你给剧团送东西的事了。有一天他说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又说你如今像是翅膀硬了。我很了解他,一般说,他这么说一个人,这个人就快倒霉了!”申玉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心里在想:什么时候冒出一个张东魁?该不是这个女人骗我的吧?欧阳洪梅感到满意,偷笑一下继续说道:“我是为你好,替你考虑才说这些的。我怕他?我从来没有怕过他。不过,所有和我有关系的男人都没有好下场,死了一个,流放一个,你该知道在龙泉流放是什么意思,就是把他调到大山里工作,还抓了一个。你要再不醒悟,他会把你悄悄地干掉!譬如说,等你再出去做生意时,派个杀手什么的,在外边把你干掉。譬如说在龙泉某个幽深恐怖的小巷,用个麻袋把你一装,乱刀把你捅死,然后四处放风说你外出做生意了。”欧阳洪梅突然间停了下来,面露惊惧之色,显然被自己编的故事吓住了。申玉豹嘴角一动一动,响亮地笑了起来,“欧阳团长,如果不是李金堂告诉我你会编很多很多故事,我还真当成真的了。他大不了给我脚下使些绊子,没啥大不了的。” 欧阳洪梅眉头一紧,换了个坐姿,眼睛里掠过一丝迷惘,叹了口气道:“嫁人可是件大事,马虎不得。就是你老婆真不是你杀的,你恐怕也是个帮凶,这案翻过来,你还是要坐牢,我就得守活寡了。那还不如不嫁。”申玉豹一听这话,顿时像吃了一包兴奋剂,激动起来,指着房顶道:“我对天发誓,我只打了玉芳一耳光,结婚这么多年,我这是第一次动手打她。”欧阳洪梅伸出指头在茶桌上胡乱画着:“你做这种生意,哪一天东窗事发了,结果你还得去坐牢。我不还得守活寡吗?”申玉豹哈哈大笑起来,“这种生意我再也不做了。我没那么傻!自从那晚上在你这里喝了咖啡,我就打定主意从此做个正派人,挣功名、挣出身、光宗耀祖。”欧阳洪梅装出吃惊的样子,“那你断了财路,不是要坐吃山空吗?”申玉豹自信地说:“不会的,这些钱存到银行,利息就够咱们用了。李金堂挡我进贸易商场,能挡我去矿业公司?钱还能挣来,这个心不用你操,你只管一心一意唱你的戏。”欧阳洪梅站了起来,泡了两杯西湖龙井,“不管你这话是真是假,咽着还不辣嗓子。为你这几句暖人的话,应该赏你一杯茶喝。这么说,是不是我想怎么用钱就怎么用钱呀?”申玉豹盯着欧阳洪梅答道:“是的,你想咋花就咋花,你又能花多少呢?” 欧阳洪梅再也控制不住了,满脸涨得通红,低头敲着矮方桌说:“你的口气太大了吧!我这个女人你确实养不起!我这个人有个怪毛病,看不得存折上有钱。衣服春夏秋冬各买二十套,貂皮、虎皮、蛇皮都要齐备,这一项要花去一百万。鞋子呢?我最喜欢鞋子了,因为我有一双李金堂说是天下第一的好脚,总该亮给人看吧?人家菲律宾总统夫人有三千双各式各样的鞋,我不和她攀比,少了五百双怕也说不过去,这一项又得花去一百万。咱们只剩下一千万了。各种首饰我都喜欢,不过最喜欢的要算镶了各种宝石那种的,多了也不要,一个宝石发网、一个宝石披肩,你总该给我置吧,要不然抛头露面的时候,我的风光劲儿就填不满你那颗虚荣心,中下水平,这一项也要花四百万。天呀,我们的钱花了一半,才把我一个人凑凑合合包装了一下。把我的档次搞上去了,你的档次就不敢低了,低了,人家就会把你当成我的小跟班,就餐了,告诉你到大厅里吃,跳舞了,干脆不让你进,包装你这一项保守估计,也要花一百万。剩下的五百万,北京买一套别墅,上海买一套别墅,只剩下一百万了。庞秋雁那辆车你知道吧?漂亮得很,她都能坐,我为什么不能坐?这辆车又要花一百万。到这个时候,我肚子饿了,想吃个烤红薯,你拿什么满足我这个小小的愿望呢?我的申大经理!” 申玉豹听得上了火,气鼓鼓地道:“你是在把我当猴儿耍哩。我是真心诚意要娶了你的。” 欧阳洪梅站了起来,眯缝着眼,微微翘着下巴,歇斯底里地大声喊起来:“你不要枉费心机了!你以为这件貂皮大衣的下场会比你上次那只金戒指好吗?在我眼里,它一分钱不值!扔厕所我怕它堵了下水道,对付它只用一把剪刀或一根火柴就够了。你那点小算盘我早一清二楚。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能娶了我?别再说这种鬼话了!不知道你和李金堂因为什么翻了脸,你就拿我找面子。你要的不就是这句话吗?我把李金堂的情妇给搞了!满足了你这点阴暗的报复欲,虚荣心满足了,你会像扔三妞一样扔掉我!你想跟李金堂比,有法比吗?不是我小瞧你,你对女人,像白痴一样无知。那天的话我还可以重复一遍:我再堕落十年,也比你申玉豹干净十倍,照样有资格看不起你!带了你的东西走吧,你走吧……” 申玉豹站起来,整整衣服,微微淡淡地笑着:“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看,你的小米粒牙好白好白呀!我一点都记不得你刚才骂我些啥,我只是感到你哪个地方都长得叫我心疼。人一辈子活个啥?我提着脑袋挣钱为的啥?如今我才知道,就是为了能想想念念盼盼你身上这种啥。我说不清楚这个啥是啥。小时候在赵河滩割猪草,红日出来了,一见到那种金红金红的光在惨白惨白的砂子上摸呀摸的,我的心里就喜得直想掉眼泪。真的,你刚才真是漂亮极了,看得我这鼻子尖一股一股地酸,我一下子就想起来小时候割猪草的事了。怪不怪?李金堂就是我亲爹,我该咋着还要咋着。除非谁把我整死了,那也一了百了,只要没整死我,爬也要爬来看看你的白牙,听听你的骂声。我走,我这就走,不用你撵我走。我明白了,你是恋着李金堂哩。我以前咋就弄不明白。李金堂往地上一站,你就想到一座山,稳当。不过你记住,我也是一座山哩。噢,我想起来割猪草时常哼的那支歌了,我哼给你听,‘小呀嘛小镰刀呀,割呀嘛割猪草呀,清格滢滢的水呀,绿格嫩嫩的草呀,红彤彤的老爷儿唉——照我割猪草呀’……” 申玉豹哼唱着这支割草歌,扬长而去。 欧阳洪梅望着空空的房门,出起神来。娶我,娶我,还没人这样痴情地对我说过这话哩。金堂说过吗?记不得了,记不得了。 隔了好些天,动剪刀或者是划火柴毁掉貂皮大衣的念头,在欧阳洪梅纷乱繁杂的脑子里一直没有能够挤到前台能亮相的地方。那个纸盒子被她随便扔放在鞋架旁边紧挨着那只米黄色废纸篓的空地上,仿佛在等待废纸篓里的纸团团集合够一个连甚至一个团后,一起跟着去垃圾桶里扑腾出个大响动,仿佛表明女主人懒得单独处置它的一种心情。它当然还表现着截然相反、甚至带些危险性的意味,譬如完全可以说它是一枚不定时的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响出一个惊天动地。欧阳洪梅为什么要留着它,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一连好几天,她总是长时间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只开一只十瓦的小灯,躺在床上想啊想啊想。申玉豹一个粗人竟也能看出来我在恋着李金堂,真新鲜!果真新鲜吗?难道这种关系也可以把它当作爱情讴歌吗?如果这是千百年来被无数人吟唱了无数遍的爱情,它为什么常常感到残缺和空虚?申玉豹又是从哪里寻找到这种大洪水也冲不灭的热情呢?这真让人有点艳羡。我倒要看看他还能燃烧多久。 申玉豹隔两天总要来一次,每次总带有礼物。这些礼物渐渐在欧阳洪梅心里造出了期待感。申玉豹送二十朵玫瑰,竟知道玫瑰在洋人眼里代表爱情,这让欧阳洪梅多少又感到点意外。申玉豹仍在燃烧着。当申玉豹留下十张戏剧大师经典唱段灌制的唱片再次离去时,欧阳洪梅感到了要打开留声机听一听的冲动。望着院子里香椿树杈里一日日变盈的黄月亮,欧阳洪梅心里又生出了新的欲望。李金堂快来了,因为月亮就要圆了。这不是在重复冷宫美人盼驾的破烂游戏吗?欧阳洪梅心里一下子变得黯然了许多。这两个男人在这里总也遇不上吗? 李金堂近一个月没到这里来了,欧阳洪梅脸上自然挂上了小别重逢的那种喜悦。她到茶盘里去找李金堂专用的紫砂壶,发现不见了。李金堂发现了这个细节,忍不住讥嘲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有点人是物非了?”欧阳洪梅恰如其时地从茶盘底下的碗橱里端出那个紫砂壶,用手揩拭了一下,笑道:“总算没有物是人非嘛。你这个大忙人,不是出逃,就是主持御前会议,弄得我们这些草民只能从电视上看个影了,我用金橱藏壶,免得它落了满身尘垢,看了叫人伤感。”这个解释马马虎虎,却也把李金堂微微发皱的心轻轻熨过了,他朝沙发上一仰,“宣传部和广播电视局拍了个十集电视片,拉我这个木偶进去点缀点缀,拍了很多次,耽误了不少时间。最近你又不常在班上,电话总唱空城计,我也不好贸然闯来吧。”欧阳洪梅掩饰着,“到柳城演出还没影呢,我去办公室也是干坐着。你怎么不喝茶呀?你好像有什么事要问我吧?你就问吧,我什么时候隐瞒过什么了?”李金堂不明白欧阳洪梅怎么突然讲出这种怪怪的话,笑了一下,握着茶壶吸吮一口,没问什么。 欧阳洪梅憋不住了,拉起李金堂走到鞋架旁边,“你不想知道这一个月我这里发生了些啥新鲜事?”李金堂道:“我这不是来私访了吗?”欧阳洪梅抿嘴一笑,“申玉豹又来过几次,我也用一杯清茶接待过他,这在全城大概也不是什么秘密。申玉豹那张嘴也不是上了保险的,自己恐怕早张扬出去了。这么大的事,哪里能瞒得过你。不过,你也真能沉得住气。”李金堂伸出大手捂住嘴,暗暗咬咬牙,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干咳。欧阳洪梅低垂下眼皮,伸出一个兰花指,下意识地来回拭着黑亮的方茶桌桌面,继续说:“你能这样沉得住气,证明李金堂就是李金堂,谁也顶替不了你。申玉豹来过几回,你自己数,最早的一次已经给你汇报过了,遗漏了一个细节,你日后也没再追问,我在这里坦白了。他送来一枚戒指,我收下了,哼哼——你连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真服了你了。可我把它存放到下水道里去了。”李金堂还是没说话。欧阳洪梅停顿片刻,伸出手朝门边一指,“他第二次来带的是下边那件貂皮大衣,据说值七千多美元。貂皮大衣上面有一束枯了的鲜花,是二十朵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红玫瑰,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鲜花上面是一个进口的微波炉,他说可以烤出上等的烤红薯,能把红薯皮烤得像油炸的果子一样脆。微波炉上面是一摞唱片,上面灌着戏剧艺术大师们的经典唱段。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有,申玉豹长进了,知道两手抓,还知道搞平衡,一头也不偏,怕我营养过剩或营养不良。他说他还会来的,每次走他都要重复说这句话。除了那束鲜花我见了本来面目外,其它三件礼物面都没和我照呢!我害怕,害怕我看见了真的动了心,一时冲动嫁给他。你知道的,我这个人爱冲动。这是老毛病了,也是老个性了。你曾经挺欣赏的,现在恐怕要给你惹麻烦了。”李金堂似笑非笑地看着欧阳洪梅,评价道:“很好!” 欧阳洪梅笑吟吟地追问:“什么很好?申玉豹向我求婚很好?我未知可否很好?这些礼物很好?我这么处理这些礼物很好?到底哪个很好呀!”李金堂很干脆地说:“都很好!你是龙泉第一美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玉豹灵醒了,向你求婚,很好。未知可否,把玩第一个很好,很好。礼物都是上品,还知道个投其所好,很好。放在那里不动,进可进,退可退,游刃有余,很好。不是都很好吗?”欧阳洪梅再一次领教了李金堂的眼力,心里涌过大半舒服小半不快的热流,为李金堂续了一回茶,没再说话。李金堂正正身子道:“这些小东西,也就只配这样玩味一番,再流连反倒无味了。洪梅——”只要李金堂一叫她洪梅,就是有别的要事和她商量了,欧阳洪梅问道:“啥事?”李金堂道:“戏,在龙泉这种小县,也让你唱得登峰造极了。这条道再走下去,就是奔不朽去了。不朽可遇不可求,龙泉又无很多机遇,总不能在这里傻等吧?我一介从七品小芝麻官,在这条路上,对你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你还年轻,我却老了,而你又到了一个关口上了,总该巴望一个很好。所以我想请你考虑告别舞台。”欧阳洪梅偶然也会考虑这个问题,支着下巴插话道:“你的意见我总是优先考虑的,管它什么路,你先划一划。”李金堂继续说道:“一两年前,我曾经考虑过这件事,记得曾当成玩笑给你提说过,你我都一笑了之了。回过头来再想,这恐怕是最善的选择。当然,你还可以唱下去,再唱二十年,可二十年后呢?那时我可能早作古了,当然也可以说对你问心无愧。可你那时还年轻啊。授业解惑带徒弟,龙泉就这块小地,没几棵苗供你选,收几个不上不下二架梁,高不成低不就,徒生闲气。不如这时下了决心从政。哦,你笑了,你笑得不是没道理。我也有我的道理,说了你仔细听听也好。庞秋雁走了,这个位置一直空着,因为体制里规定必须要配个女副县长。副县长只是一个起点,以后这条路还可以走很长很长。这个起点很容易达到,只要你下了决心,秦专员那里我打个招呼,剩下的事就是挪挪办公室了。你去年已评了国家一级演员,待遇起点就是正县,高职低配,谁也说不出个什么。谁也没法说个什么。因为你的能力,当个副县长已经太委屈了。要我来看,走上这条路,到了我这种年纪,你能顺顺当当走到北京,天时,地利,人和,你全占了。”欧阳洪梅先回避了主题,轻轻笑道:“金堂,你的能力难道只能领导个小县吗?”李金堂答道:“绰绰有余。我决定留在龙泉,有多种难言之隐。如我只求个官品高低,我自信早入了京城。可我没有这么选择,也无法这样选择。我是个求全的人,只剩个极品的顶戴花翎,就太寂寞了。龙泉小些,党政工农商学兵艺,明。你想不想见见他?要是不想见,就把他的敲门当成伴奏也好。”李金堂冷笑一声,“我倒真想见见玉豹了,最近他很出息了。”欧阳洪梅用手指压压嘴唇,打开两道门出去了。 申玉豹带来的物质文明很庞大、很重,是一台窗式空调。欧阳洪梅闩了门,没照例在院子里开始挖苦,匆匆踩着碎步先回房了。申玉豹放下扛在肩上的空调,像是被点了什么穴道一样僵住了。欧阳洪梅盘腿坐在一只蒲团上,眼睛左右一抡,说道:“你们早认识了,也用不着我介绍吧。”说罢,低下头吃瓜子儿。李金堂握了紫砂壶喝口茶水,伸手做个手势,“是玉豹呀,看你扛个空调累得满头大汗的。洗漱间在那边,去擦把脸过来说说话,从你去北京,个把月没见面了,把我想的呀。”申玉豹没想到李金堂会说出这番话,看看一双手,朝着李金堂点下头,扯扯嘴角算是笑了,转身去卫生间。那次丢戒指进去过半个身子,忘了这门是该推该拉,正在选择,李金堂的声音又响了,“玉豹,门要朝外拉,开关里外墙都有,里边的不太好用,你在外面把灯打开。”申玉豹停下来咬了咬牙,一指猛戳墙上那个白按钮,用力拉开了门。欧阳洪梅一直低头吃瓜子儿,头也没抬。 申玉豹大剌剌地盘腿坐下,也甜甜地叫一声:“李叔,”做出谦恭的样子点下头,“回来这一段一直很忙,没去看望你老人家。我正说瞅个机会去给你汇报汇报最近的生意进展情况哩。”李金堂露了一线白牙,“不用了,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为县里名誉上挣来一百多万美金的外汇,好嘛。新泉和夏仁写你的那篇文章省报、地报我都见到了,好嘛。没想到常委开会,还有别人替你帮腔,让你买贸易商场一半股份当那个董事长,好嘛。你对刘书记谈你下一步准备全身心投入矿业,他很兴奋,几次大会都表扬了你,好嘛。这路呀,走起来,顺了呢,如坐火箭,不顺呢,用句俗话说,放屁能砸肿脚后跟。如今你走着顺路,好嘛。你好了,路走顺了,李叔看着那个心里高兴呀!证明我李金堂没有看错人嘛。”申玉豹一听全是顺风话,憋了一身的劲儿没处使,讪讪一笑道:“这算毬啥,还不是你李叔教导有方。”李金堂嗯了一声,“可别怪我又要教导你了,你的弱点就是书读少了点,显得粗糙有余而精细不足。这说话要讲个场合,有女士在场,嘴上挂的全是生殖器官,跌你一半面子。”欧阳洪梅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将出来。申玉豹弄个大红脸,又不好发作,搓着手说:“李叔说得对,我以后一定注意。” 李金堂站了起来,“欧阳是艺术家,专门塑造美的,让她多熏熏有好处。九点钟还要听个汇报,你和欧阳慢慢扯吧。”走到申玉豹背后,停下了,大手按在申玉豹的肩头上道:“玉豹啊,看你瘦的,只剩个骨架子了。挣了那么多钱,以后要学会养生。你还不是荆轲,只是个秦舞阳。秦舞阳杀人如麻,一到金銮殿刺秦王,腿肚子就直打哆嗦。要练劲儿,玉豹,要练内功,花拳绣腿只能对付街头无赖。我再给你提个醒儿,不要只顾在前面冲呀杀呀,脑后要学着长个眼,当心后院起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你要当心、小心!”申玉豹听得似懂非懂,不知该不该反击,也不知如何反击,傻呆呆地坐着。李金堂拉开了门,又扭过头说道:“小梅梅,别只顾吃你的瓜子儿,该给玉豹倒杯茶嘛。”掩了门,大步流星走了。意思很明白:我倒要看看你欧阳怎样解决这个难题! 欧阳洪梅再一次被李金堂这个伟丈夫折服了,真想对申玉豹说一句:哪个女人得到这样个男人还不知足?不过,这只是欧阳洪梅的一种想法,她脑子里总是同时生出很多个想法,这些想法相互争吵,吵得她总是犹犹豫豫。她抬头看看脸色变得苍白的申玉豹,叹口气道:“你不是说他怕你吗?给你个机会,你咋不表现表现?”申玉豹动了动嘴唇,没能回答。欧阳洪梅站了起来,“申玉豹,我早说过你不是他的对手。他一说话,你就像被阉了一样,你不也挺能滔滔不绝吗?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是的,我家祖上经过商,你说我只有跟了你才有光宗耀祖的可能,这话有一定的道理。你还能为我老年着想,不怕计划生育政策,要我生两个儿子,大儿子姓欧阳接我家的香火,这个想法让我好感动。立等着嫁给你申大经理的姑娘排成队能在这城隍庙街打个来回,你却看上我这个离了婚,又和这个李金堂不清不白十几年的女人,这又让我好感动好感动。可是,你都看见了,他是把这里当作他的家呀。也是的,这房子是他做主还给我的,等于是他的。房子这么改造,也是他设计好找人施工的,他要当主人谁也挡不住。半个小时前,我还觉得你有这个力量挡住他,可是……”说着说着,她坐下了,红着眼圈道:“有时候,不,很多时候,我总是听到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只有三个字:结束吧。可我没有力量,没有力量,真的没有力量啊!看看,我竟想在你面前哭,可见我,我还真有些伤心事。你挡不住他,这也不能怪我。玉豹,谢谢你,让我看见了我一直没有去看也一直不愿去看的东西。你骂过我,你骂得可能还不够。我早警告你别沾我这个女人。你走吧,这些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放着哩,你都拿了走吧。只是可惜了那些红玫瑰,要是用个花瓶把它装了,每日里浇些水,它们最少还能艳一个星期,扔在那里,只过了一夜就枯了。我不是不爱玫瑰,是我已经没有力量爱这些玫瑰了。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待我好,可是……你都看到了,他不会放弃我的。你以后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了——” 申玉豹腾地站了起来,发誓一样喊道:“我要来!李金堂这是仗势欺人。我要和他斗,和他斗。他不是你爹,不是你男人,他啥也不是。我就是要娶你,就是要娶。”说着说着,半跪在地毯上了,仰着头央求着:“你别撵我,他欺负你十几年了,我不让他再欺负你了。” 欧阳洪梅听得心里不禁一颤,扬扬手说:“起来吧,我看不得男人这样。”忽然间笑了两声,“你可别小瞧他,他说朝你后院放火,肯定会放,他向来是说到做到。我要撵你,早撵你了。你这个人就是没有耐心。” 申玉豹慢慢站了起来,搓着手说:“他是吓唬我哩,我才不怕呢。”欧阳洪梅板着脸冷笑道:“你回吧。看来你还是不了解他。” ·22·柳建伟 著 第二十三章 申玉豹把会计刚从工商银行抄回来的他自己的存款数目单据拍打在钱全中的办公桌上,黑着脸坐在钱全中的对面,“全中,我申玉豹待你咋样,你心里该有杆秤。你把这件事给我解释解释。”申玉豹想起来查账,起因只是对一种看不见危险的本能的敏感。钱全中拿起单子认真看了一会儿,不解地说:“玉豹,我不明白你为啥给我看这个东西。平日里,支票都是你一支笔在签,前一段你去北京、上海,转账支票你锁在家里,现金支票带在你身上,你留下三十万加工那批驼毛羽绒,账目一笔一笔都记着,回来都给你看过的,听你这口气,好像我搞了什么手脚似的。你这么看我钱全中,还不如早点把我辞了算了。”申玉豹嘿嘿冷笑着,“那他妈的才日怪哩,没人取钱,我的一百多万能从银行的金库里自己飞走?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要是三五万,哪怕十万章就好做了。舍财免灾。” 申玉豹闷坐半晌,咬咬牙道:“日他妈,不就剩这一个脓包了?要挤就挤个干净。瞒那三四成干毬,全部拿出来查,该多少,我认了。我就不信这个邪!” 一周后,申玉豹的荣昌贸易公司偷税漏税一案有了处理结果:补缴漏缴税款六十章的事挨了朱新泉一顿好骂,本来升科长岌岌可危了,突然间又来个几喜临门,不免就收获一些不知所措。李金堂家的便饭难吃到,全城几乎尽人皆知。夏仁把有限的几件衬衣试了两遍,最终选择一件白衬衣穿上了。把儿子夏冬的晚饭作了安排,夏仁匆匆往李金堂家里赶。李金堂只在住院时收些补养品,这在全县也是尽人皆知。夏仁觉着第一次吃李金堂的饭空手不好,可又不能带礼物,就想早些去,帮助做些闲杂,以平心中的忐忑。 李金堂见了夏仁,马上笑道:“小夏呀,你以为我是王母娘娘开蟠桃宴呀!不用当成多大的事的。”夏仁讪笑道:“想着春英阿姨一人忙不过来,我本想帮她打个下手。别的我都不在行,打整个鸡呀鱼呀的,我还能干。”李金堂摆摆手道:“用不着。你坐下来。”端过一只果盘,“这是香艳托人带回的桂圆,尝尝。吃饭,我讲究个吃心境,心境一好,红薯稀饭也能喝出琼浆味。饭很简单,四热四凉,再吃一碗你春英姨的手工拉面。”夏仁哪里吃过这么大的桂圆,像只耗子一样夹啃着,说:“那我去帮她和面吧。”李金堂道:“小夏,你真实在。是不是不喜欢桂圆这味道?”夏仁紧忙吞了一个,不留神把牙硌一下,一咧嘴道:“好吃好吃,我只是觉着这仙物长这么大。”李金堂道:“好吃就多吃点。香艳带回不少,你回去时带些给夏冬,是叫夏冬吧,尝尝。”夏仁一听李金堂随口说出自己儿子的名字,大为感动,欠了欠屁股道:“李书记真是好记性。”李金堂像是动了感情了,“夏冬上次参加全县少儿书画展不是得了二等奖吗?我一见好字就爱。你们朱部长,就是因为字好,我才把他调到县上来的。你又当爹又当妈,孩子丁点大,就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心血呀。你爱人调动的事,我限他们三个月办成了。我不能看着一个书法家苗子夭折了,他妈回来把家务事干了,你就有更多时间催逼小夏冬练字了。”夏仁再把屁股欠出沙发几分,身子几乎正对着李金堂,像是要说几句感谢的话,嘴翕翕,却没说出来。 又有人敲门,夏仁蹿出去开了,看见是连锦。连锦腋下夹了个塑料袋裹着的方盒走进院子。夏仁闩了门扭身看了,心里不免替连锦担心:他竟不知道李副书记的规矩?连锦把方盒取出来放在茶几上,是一瓶茅台酒。李金堂脸就拉长了,鼻子哼了一声。夏仁心里一紧,也不敢插话替连锦说。只听连锦说道:“李叔,这酒不是送给您一个人喝的,”身子扭转过来,面上一副坦然。夏仁心里有诧异,只听连锦又道:“李叔的规矩,我能忘了?正因为没忘,我才带了这瓶酒。若是李叔没这个规矩,我带它还嫌累赘哩,拉拉您的酒柜就是。李叔要是遇到特别高兴的事,一定要喝茅台。李叔您出钱买了饭菜,小半个月工资已经花了,再让您拿钱买酒,就显得我们下边的太没眼色了。再说呢,这么大个事完工了,也该喝一次茅台,这酒带来是给大家喝的。没坏您的规矩吧,李叔。”夏仁心里叹道:原来话还可以这么说呀!只见李金堂脸上满满地爬上了笑,伸手拍拍连锦的头道:“你这个鬼东西,就是鬼点子多。规矩你是没破,可你又逼我多破费了。本来呢,我准备的包里取出一个大牛皮纸信袋,从中抽出一张叠着的宣纸,“李书记,上次记得您谈书法,挺偏爱省里张老的字,这次去省城开创作会,朋友托朋友,为您求来一幅。”李金堂眼睛一亮,忙站起来展读,见两个斗大的“淡泊”,眼就笑眯了:“好字好字!张老的字奇险而不怪异,已入化境,省内怕早一字千金了,难为你竟能求来一幅。两个字意思也好,正合我的心境,马上就到耳顺之年了,还是淡泊些好哇。”尹常青接道:“本想替您裱了的,一看这两字和题笔可拆可合,想着您是行家,说不定您慧眼一拼,效果就锦上添花了。再说呢,送给您自裱,还能省我一笔钱哩。”朱新泉打趣道:“抠!说是有个作家,为了节省水,总是屎尿憋在一起拉撒,一月节约一吨水,后来憋出了尿毒症。”大家忍不住,都笑了。夏仁笑了一半,闸住了,似乎在参悟一个什么高深的道理。李金堂小心叠好了字,“小尹哪里是个抠人!抠人只钻一行,无暇旁骛。小尹既写戏也写小说,如今又留意书画,全面,是个文化部长的料子,生在小龙泉,有点屈才了。挪了桌子,吃饭。” 春英把凉菜端上,便饭就开了。李金堂亲自为几人都满了一盅,端起来道:“我借花献佛,为你们这些龙泉县未来的栋梁,干一杯!”大家一起干了。喝了几杯,三碧居的菜端来了,不是四个,而是六个,多了一个清蒸河蟹,一个东坡肘子。送菜的小姐说:“李书记家有喜事,能想着我们三碧居,我们程经理特送一个河蟹、一个肘子,表点心情。”李金堂很严肃地说:“回去告诉你们程经理,下不为例,要是再这样,我可不敢再去你们三碧居了。”尹常青打圆场道:“这个信儿由我去捎更好,小姐们请回吧,让你们捎为难了你们。”夏仁一看,心又灰了一层,大虾鲜蟹也吃得无滋无味的。 又喝两盅,开始划拳了。连锦和李金堂猜了六枚,竟猜个三比三平。李金堂喝了三杯歪过头对朱新泉道:“新泉,我这枚在龙泉城数一数二,今天连锦竟和我打个平手。没想连锦还有这一手。团县委小陈的调令来了没有?”朱新泉道:“听说快了。地区本来要调他,团省委中间插了一杠,有意要他去当学生处长。这一到省里,就前途无量了。”连锦挪过酒壶,自倒一杯道:“李叔承让。按龙泉规矩,平了要栽个小树娃儿,这棵树我拔了。”一仰脖喝了进去。李金堂碰碰朱新泉的胳膊道:“小陈走了,这个缺你觉得谁顶起来合适?”朱新泉哪里不知李金堂的意思,马上送连锦一个顺水人情,笑道:“还用找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么大的片子小连不到两个月都弄好了,团县委那点事,还不够他塞塞牙缝哩。”连锦红着脸谦虚道:“我,我怕挑不动这担子。”尹常青说道:“不是我舍不得离开文化界,我可当仁不让。李书记像你这么大,组织部长都当腻味了。你谦啥虚呀!”连锦马上说:“我怎好和李叔比哩。”李金堂笑了,“有啥不能比的。战争年代,你这么个年纪,当军长、师长的多啦!你也不要骄傲,先安心做你的事吧。” 陈远冰进来了,一只手当扇子扇着,气喘吁吁道:“白、白剑回回……”突然间发现了朱新泉,张着嘴不说话了。李金堂低垂着眼皮,“是不是白剑回龙泉了?”陈远冰不回答。李金堂火了,提高了声音道:“白剑是国家通讯社记者,在座的都是党员干部,一家人,有什么话不好说?”陈远冰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瞥了朱新泉一眼道:“白剑前天就回到龙泉了,当天晚上就去了刘书记家。昨天他又去了一趟申家营。今天有个叫张雪梅的,竟向法院递了个状子,要告公安局哩。”一屋人都静了下来。连锦心里暗自高兴,想起那天申玉豹讲的那些下流话,一肚子喜悦就喷薄出来了:“这下够申玉豹喝一壶了。这个暴发户也太猖狂了,也该他倒倒大霉。听说他漏了几十万的税,只是罚罚款就了事了,太便宜他了!”李金堂乜斜了连锦一眼,腹腔里滚出一个不高兴的低音,咳一声说道:“上次白剑在龙泉挨了一顿不明不白的打,伤没好就走了,龙泉对不住他。你明天去招待所,代表县委向他郑重道歉,再通知公安局关局长,重新调查这件事,严惩凶手。好久没见到玉豹了,听说他每天早上去公园练拳脚。老陈,你去告诉玉豹,今天晚了,让他明早在公园等我一会儿。白剑是身负重任的大记者,你们要好好照顾他的生活。”朱新泉当晚就知道白剑回来了,没和李金堂说,是想看看,一看陈远冰的脸,感到这事怕包不住,黑着脸道:“夏科长,你还是老任务,明天你还要住进招待所和白剑同吃同住。有什么重要事,马上向我汇报。一时找不到我,可直接向李副书记汇报。”李金堂招呼道:“老陈,坐下喝两盅。饭嘛,要一口一口吃,酒要一盅一盅喝。白记者这回带点气来,也很正常。出点麻烦事,也正常。礼数不能省,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嘛。唉,小连啊,你是不是在和白剑的妹妹白虹闹恋爱呀?” 连锦心里一沉,吞吞吐吐说道:“也,也就是比一般朋友亲近些。我算是她的老师,又和她一起负责几个节目,接触多些。”似乎又觉得推得太干净了不妥,又补充道:“白虹如今在全县也是名人了,上个月地区节目评比,她的几个节目都名列前茅,加上她又有这么个哥哥,从龙泉飞走是早晚的事。我就是动了这个念头,也不敢打这个水漂。再说,她心气很高,眼早往上看了。”李金堂哦哦了两声,“是这么个道理,俊鸟飞高枝嘛。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个问题也该考虑考虑。”连锦犹豫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痛下什么决心,咬着牙说道:“我这方面眼拙,李叔干脆帮我参谋一个吧。”李金堂朗声大笑,“还是你自己去碰吧。李叔一个老头子,哪里能懂你们年轻人的标准。不过呢,你既然信得过我,我也帮着你留意就是了。我要是忙起来,说不定就把这事给忘了。你别只指望我,当心把你耽搁成大龄青年。” 第二天一大早,李金堂带着一身的轻松,早早慢跑到公园,去等申玉豹。 申玉豹并没爽约。过了一会儿,两个被仇恨的毒液浸泡了很久的一老一少并排坐在公园假山后面一蓬刺儿梅架下的一条双人长条椅上。被刺儿梅叶子剪碎的朝霞在他们身上溅落着游动的光斑。李金堂问一声:“玉豹,最近你在忙什么呢?”申玉豹道:“没忙什么。” 第 2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5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25 章 “生意不做了?矿业公司下一步就要实行股份制了。” “我想透了,钱已经挣够了,不想再干了。我想应该听听你的话,读读书,练练内功,然后干点别的。舍财免灾,这话真是好,出了一百二十八万的血,买到一个清白,值得。” “这么说,你是真的准备就这么干了?” “可不是嘛。商场小吴拿走我四十万,带个女人到哪都可以好好过一辈子。我剩下的钱,也准备带个女人好好过它一辈子。公鸡头、母鸡头,我总会占一头。” 李金堂侧了侧身子,“你不要执迷不悟。我今天来找你,不是求你干什么,还是要救你。” 申玉豹狡黠地笑了:“你是为那些利息才想起我的吧?其实,你当时可以全部把它都取走的。为啥没取完,我就不知道了。我已经在银行办了挂失手续。你要想要回这笔钱,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得有些条件。” 李金堂大笑起来,“痛快!痛快!我就是不明白,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能提出条件。你也太不自量力了!” 申玉豹脸上露出玩世不恭的神情,“那你就用不着找我谈了。我知道你在想些啥,你在想当年在大洪水中为什么没用机枪突突了我。你后悔没想到养虎可以伤你自己。最近我才弄懂了一句话,叫做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取钱的手段一般人也干不来,你当时只让人给你取回一百零八万,还让人留下五十元,事后想起那几十万的利息,你才又觉得我可以用了,这才找我。你也把我看得太傻了,竟想着一压一哄,我就把这几十万乖乖地送给你。其实,送给你也没啥,这钱本来就是你提着脑袋弄来的。可是,这些钱给你不给你,你都要往死里整我,我就不想给了。我已经丢了一百二十八万,你给我补回几十万,也在理不是?人家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你也把我逼到河边悬崖上了,不跳也得跳。我仔细想过了,你再也拿捏不住我的什么了,我怕啥。你越逼,我就越想欧阳。” 李金堂意识到事情再没有和平解决的可能了,嘴里却追问一句:“你真的决心吞我这笔钱了?” 申玉豹笑笑:“我说过,给你也不是不可以,本来就是你的鸡下的蛋嘛。这钱推迟到我和欧阳的婚礼上给你怎么样?你快六十了,和欧阳保持这种关系实在不合适。你有兴趣了,想玩玩小姑娘,我出钱给你找,保证不坏你的名声。只要年龄超过十四周岁,发现了顶多免了你的官。这也是早晚的事。我老早就想用这种口气和你说说话。” 李金堂努力克制着,摸出一般情况下不抽的香烟,递给申玉豹一根,用打火机燃了,“有种!你就不怕有人告发你?现在有国际刑警组织,你在非洲作了案,欧洲的警察也会抓你,然后把你引渡到欧洲处决掉。你的那些假驼毛假羽绒,虽然卖到英国了,出了事你照样跑不掉。你不要以为你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你老婆的案子,去年可以翻过去,今年就可以翻过来。” 申玉豹怪笑道:“你翻吧,翻过来我也不怕。坐两三年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想再吓唬我。” 李金堂再也忍不住了,从口袋里掏出存折在申玉豹面前一晃,“看见了吧,我现在就把它送给你。”点了打火机燃了存折,“前些天补罚你的八十八万。算是赎一部分我李金堂的罪过。只要你在龙泉,这笔债我会让你申玉豹替我还给国家。你听着,你好好听着!从现在起,你我再没有瓜葛了。我是龙泉县委副书记,你是荣昌贸易公司总经理、贸易商场董事会董事。你今后每走一步,都要好好想想,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哪些东西该碰,哪些东西不该碰!李金堂做事从来就坦坦荡荡。我告诉你两件事,你早作点准备。白剑已回龙泉,公安局已经决定重新调查他上次被打一案,只要他认定是打击报复,这件事就是柳城甚至H省的一件恶性案件,会从重从快处理。张雪梅已向法院递交了状子,状告公安局草菅人命,公安局可以马上复审这个案子,作为县政法委书记,我现在可以在你面前表明我的态度:重审此案。”说完,李金堂站起身,对着初升的朝阳作了一次深呼吸,微笑着看着呆若木鸡、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申玉豹,慢慢抬起右手,把冒着青烟的烟头在申玉豹面前捏成了碎丝丝,硬冷地补了几句:“玉豹!我两次放你,就像放两个屁!干掉你,就像干掉这个烟头!” 申玉豹看见李金堂背着手走了几步,突然间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直笑到李金堂收住脚步转过身才收住了,说道:“那咱们就来个两败俱伤吧。那一百零八万是钱全中帮你取的,肯定千真万确。告诉你吧,我老婆吴玉芳就是钱全中用凳子砸死的。我妈这个老婊子,你不知道吧,玉玲不是遗腹子,是这个老婊子在我爹病重时偷汉子养的!是我妈用开水泼了玉芳,钱全中为了讨好我们全家就把玉芳做了。一审时我们都没供出钱全中,因为我告诉我妈和玉玲你会救我们的。我打了白剑,天大的事?能从重从快我多少年?钱全中死罪,我供出你存的钱是他取的,他一供出来,你也身败名裂。这样我是得不到欧阳了,你也得不到。你要觉得欧阳对你死心塌地,你就不会这样对待我。那时候你什么也没有了,我却还能有个死心塌地恋着我的三妞。你简直想不出,三妞本来就巴望我能坐两三年牢。你这就回去让他们查吧,我回细柳巷等着。” 李金堂感到头痛,两道浓眉兀自一跳。钱全中真的干了这件事?若真是这样,还真不能把他逼急了。 一大早,白剑就被公安局长关五德请到公安局询问上次挨打的详情。关五德暗示白剑可以把问题再说严重一些。白剑轻描淡写,很大度地说:“不必费心了。那完全是一场误会。时隔这么久,不是你今天提说,我早忘了这件事。你看我的身体,已经提供不出任何证据了。”当事人不准备追究,又不作任何配合,这件事就无法再查。 路过刑警队的办公室,白剑看见了着了一身制服的赵春山,犹豫片刻,走了进去。赵春山笑道:“我猜你会回来的,没想到你回来这么迟。”白剑也笑道:“不晚,如今有了行政诉讼法,民也可以告官了。赵队长也该有点表示吧?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我早晚能成忘年交。”赵春山道:“硬激将不行,来软的了?法院受不受理,还说不定。你要能搬动地区中院,我倒很愿意当一回被告。眼下还不行,我想我总不会一直让你失望的。”一听赵春山的态度变了,白剑也不再纠缠,说道:“我明白了,你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呀!告辞。”赵春山也跟了出来,边走边说:“我应该送送你。你的这股子劲让我感动。” 两人走到大门口,白剑听见有个声音有些耳熟,禁不住放慢了脚步听。“没有金刚钻,使这种下三滥手段,太不仗义了。本来我不想出山,又是请将,又是激将,我就来切磋切磋。牌桌上,脚下使绊子也好,狸猫换太子也好,咱都不怕。上水银骰子我也不怕。没想到来了这一手。抓就抓吧,偏只抓我一个,咱不服。”又一个声音道:“你也别吵别闹找不自在,交不上罚款,别想走人。”赵春山问道:“白记者,是不是熟人?”白剑道:“认识。申家营的三绝之一,牌绝申玉全。听说他从不滥赌的。”赵春山道:“进去问问。” 两个人进了值班室。小李子站了起来,“队长,昨晚抓了一个赌场,别的人交了罚款放了,只剩这么个大赢家,硬是不出钱,说是来比武的。”申玉全争辩道:“那个叫岁铜锤的,找我三次,把他的几个朋友的牌技吹得天花乱坠,说要和我比试比试。我没说假话。”白剑有心解申玉全一难,就把申玉全的本领讲了一遍。小李子一看赵春山亲自送白剑出门,心里有了计较,抹着脸说:“拿出本领让大家见识见识,算你不是来赌的,交一百罚款就放了你,也不通知你们乡来领人了。”申玉全从鞋子里抠出两个骰子,抬起头说:“报个数。”小李子道:“两朵梅花开。”白剑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赵春山答道:“这是行话,是要他扔出两个五点。”申玉全微闭双眼,随手朝桌上一扔,果真是两个五点朝天。小李子笑了一下,“撞上的。日头月亮各出在天上。”申玉全又一扔,第一个骰子停出个二,第二个骰子再滚了一截,眼看要停在四上了,谁知那骰子刚好碰到桌上脱了漆的地方,一个翻转,竟又把一翻转了上来。小李子略带惊异地看一眼申玉全,“侥幸遇到个坑洼,来个一条花龙上青天。”申玉全一掷,两个骰子一前一后紧紧挨着停在桌面上,两个三点刚好连成一线。“城门楼上挂朵花。”扔出来果真是个四加五。小李子道:“果真有两把刷子。你要能一连掷出三把小二姐进花园,一百块免交。因为你有这本领,用不着到城里来赢钱了。这罚款就由岁铜锤出。这混帐竟一手策划了这场赌,为使耳目钱,实在可恶。”申玉全一手拿一个骰子,从左右两侧向中间滚。两个骰子不紧不慢,滚了几滚一碰,果真碰出个二加五。申玉全把一只骰子放在桌上,三点朝天,把另一只从一侧朝桌上的骰子滚,后一只骰子把前只骰子碰翻成个五点,自己晃了几晃,停在二点不动了。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惊叹一声。申玉全又把两个骰子拿起来,从桌子上空先丢下一颗。这骰子碰到桌子只上下跳,并不翻滚,大家都看清朝上的是个一点,只见申玉全把另一枚骰子砸向尚在跳动的那个,两个骰子一撞,各翻两转,果真又是个二加五。赵春山伸手拍拍申玉全的肩膀道:“小伙子,若要贪财,你怕是很快会来常住的,好自为之吧。”申玉全谢过白剑要出门,小李子叫住他道:“你把骰子带进了赌场,不交出来就走呀?”申玉全掏出骰子,恋恋不舍地看了两眼,轻轻放在桌上,转身走了。 白剑路过电影院,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定睛一看,是申玉全。申玉全抱拳道:“白大哥仗义。以后若有用得上玉全之处,尽管说。”白剑支吾几句,打发走申玉全,自己一人拐向一条小巷。进了巷口,只见一个慈眉善目、身穿紫红袈裟的胖大和尚立在巷里,兀自愣了一下。胖和尚道:“施主是否愿意让老衲观观面相?”白剑又是一怔,摇头道:“谢谢了。我不信这个。”胖和尚道:“老衲乃菩提寺晦明,平素不常到县城走动,更不是相士。只是见施主面相非凡,这才动了点恻隐之心。”白剑心念一动:面相非凡,又有大难,这不是自相矛盾吗?笑了一下道:“法师是不是觉得我有大难,才动了恻隐之心?”晦明法师目光如炬,仔细看过白剑的脸道:“奇!奇!施主两眉如刀,似泄出绵绵杀气。身后又留暗影,似追随有无数孤鬼冤魂。这股阴气似又于你无害。怪哉!若往前去,怕是要引出大劫。及早抽身,方可相安无事。”白剑听个一塌糊涂,笑道:“大师能否明示?”晦明道:“你太阳欠满,主早年别离双亲。额骨前凸,示你兄弟无靠,人行孤寂,早晚要有漂泊异乡之灾。印堂泛青紫,像是有亲人近来亡去。” 白剑把这几句和自己的经历加以对照,觉着似是而非,将信将疑,又问道:“大师能否再给个破解之法?”晦明微微一笑,吟道:“一柄龙泉出凤凰,百年恩仇结冰光,利剑出鞘难收回,认作它国是故乡。”白剑感到这四句似有玄机,忙问:“请大师解释清楚。”晦明念声佛道:“天机不可泄漏,施主保重,保重!”说罢,飘然而去。 白剑在巷口呆立良久,想不出个所以然,兀自笑了,心里道:“本来不信这个,听了心里又嘀咕,人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 走进古堡大厅,林苟生一脸哭相拦住了白剑,大手搭在白剑肩头上轻轻拍着,“小兄弟,县委办公室陈主任来向你道歉,为上次挨打的事。”白剑问道:“人呢?”林苟生道:“走了。咱们收拾一下,回八里庙。”白剑不解地看着林苟生。 林苟生眼圈一红,垂下头道:“刚才白虹来过,爷爷今天凌晨不在了。” 白剑身子一颤,僵住了。 ·23·柳建伟 著 第二十四章 凤凰乡周有才乡长近来被姨表挑担高四喜日夜不分时辰的造访折磨得心力交瘁。高四喜软磨硬缠的惟一目的只是让周有才答应阻止八里庙白家的八个人入党。 白云飞当上村支书后,立即走访了白家七八位有头脑的长者,询问上台后的施政方针。在他看来,眼下最主要的任务是如何引导全寨人完成八里庙从农业、手工业到小工业的转变,尽快使八里庙经济跨上一个新台阶,争取在两年内跻身于龙泉经济十佳村的行列。八里庙现有农田四千八百亩,东临赵河,一马平川,在凤凰乡有一个寨子一块地之称。这样的条件,很适合机械化种植、收割。白云飞作过计算,如果增添大型农机十台,这四千多亩地,最多需两百人耕种。再从靠近寨子临河的地方划出五百亩地种蔬菜,三百亩地种烟草。这八百亩纯经济田,用两百人也足够。两项一加,八里庙只用四百人务农即可。而现在,全寨近两千劳力,百分之八十都成年累月在自家的小块责任田里摸爬滚打。全寨现有绸机二十余张,玉石车三十余架,拖拉机十八台,铁匠五个,鞋匠三个,搞手工业和运输业的人不足三百。八里庙经济发展的潜力很可观。白云飞把这些宏伟的蓝图在老者面前一勾画,引出一片摇头。七八个老者好像事先商量过,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十八呀十八,最关紧的不是弄钱,而是发展党员。”这些长者详细给白云飞讲述了近四十年里白家因为党员人数太少所吃过的大亏小亏,最后又总结说:“你是上头安下来的支书,风头一变,兴个举手,就把你举掉了。支书都当不成了,你那些计划都成了画饼。” 白云飞暗自叹服:姜到底是老的辣!分田到户时,高四喜做了手脚,好地有百分之七十分给了高家。这四千八百亩地,又是好坏混杂,高家不同意集体使用,一切都等于零。实现这些计划,前提是取得高白两家的团结。团结这个结果又必须依靠斗争。白云飞最后采取了一明一暗的施政方略:明抓经济,暗抓组织。上任第一个月,八里庙支部上报两批党员让凤凰乡党委批准。这两批党员共有二十六人,白姓十九人,高姓七人。白云飞正准备发展第三批,乡常富申书记说:“按规定,一般情况,每年只发展两批党员。当然,如有特别突出的,也可以成熟一个发展一个。”第二个月,白云飞又分四次上报四个有特殊成绩的,全是白姓人。等高家从惨败中清醒过来,八里庙三十个新党员已获乡党委批准,高白两家党员人数的差距已缩小到四人。高四喜得知村支部刚过了六月三十号又上报了十二个党员,其中高姓人只占四席的消息,当晚就去了周有才的家。高四喜进门就哭丧个脸说:“妹丈呀妹丈,你救救高家吧。”周有才道:“前些日子见你,你不是说白云飞做事大面子上过得去,知道抓正经事吗?今儿又咋啦?”高四喜就把白云飞突击发展党员这事先说了。周有才扑哧笑将起来:“我以为天要塌了哩。白云飞抓基层组织建设,抓得有声有色,县委组织部温部长准备下一步派人到你们八里庙搞经验材料哩。白云飞脑子好用,这时候发展几个专业户入党,一下子就引起县里注意了,乡里也有了面子,有啥不好。”高四喜忙道:“这发展党员能像割韭菜吗?他又报上来一批,十二个人。”周有才笑骂道:“你算个鸡巴老党员。韭菜?党员发展得多,证明我党的事业蓬勃旺盛。你还嫌韭菜长快了不是?”高四喜一拍大腿道:“你看我急的,一掂就戳到牛屁股上了。不是韭菜该不该割,是他专割白家的韭菜卖。这两三月,白姓的韭菜熟了二十三茬,高家只熟七茬,都在一块地里长,为啥白家的就熟得快些?”周有才挠挠头道:“这个我倒没太注意。你找我干啥?我还没问你呢!”高四喜道:“白云飞又报来一批,又是白家多高家少。”周有才道:“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我先问问吧。” 隔两天,高四喜又来了。周有才先说了:“多大的事,跑一趟又一趟的。不是我说你的,人家白家的人,就是比你们高家的素质高。志愿我都看了。人家的,写得又长又水灵,一看就是动了感情。你们的,又短又干巴,就这四份申请书还差毬不多。”高四喜嗫嚅着:“他们是早有准备,活儿自然做得光亮些。”周有才有点不耐烦了,“那就等明年吧。明天一大早我要到县里开会哩。”高四喜只好告辞了。周有才从县里开会回来,高四喜已经在家里坐着。“还是那事?”“咋不是那事。”“你让我弄啥?”高四喜已经老泪汪汪了,“白十八这是有预谋哇!这一弄,白家的党员就比高家的多俩。以后他一碗水端平,啥毬痕迹也找不到了。干了几十年支书,咱懂。别看只多俩,选支书票数就能过半。白云飞没大错,就再也拉不下来他了。白十八这是反攻倒算呀!你想个法,把姓白的拉下几个,也就救了姓高的几千人。听说他下一步要重新分地。”周有才瞪了高四喜一眼,“白云飞哪里是分地,他是想把土地集中起来使用。他的想法不错,乡里已明确表示支持。人家七里营的刘庄,地没分,如今不也富得流油。咱们乡的马齿树,人口跟你们八里庙差不多,这几年马呼伦暗地里拢到一堆儿过,也富成啥样了?马呼伦当了县人大代表,又当了省劳模,多风光,多给乡里长脸!哪像你们八里庙,事多!”高四喜老泪纵横了,“你不明白八里庙的人都想些啥。你就答应抠下俩吧。”周有才老婆插话了,“有才,姐夫几十几的人了,没有大难处,也不会掉眼泪豆豆。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抠俩就抠俩呗。”周有才说:“好,我想法抠下来俩。”高四喜揩干了眼泪,仍没走的意思。周有才气笑了,“下星期一定下开党委会,你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结果吧。”高四喜嘿嘿笑道:“妹夫,你已定了救人,救人就救彻底吧。抠俩打个平手,不如抠下来四个,高白两家都剩四个,也没让你为难。”周有才摇摇头道:“真拿你没有办法。那些年你要是一碗水不歪端,也不至结这多的仇。好了,我答应你。” 星期一早上,周有才一开院门,高四喜已在门外圪蹴着。高四喜嘻嘻笑着:“我怕你大忙人,事多给忘了,赶来给你提个醒儿。”周有才也不好再责备,说道:“吃饭没有?”高四喜说:“吃倒没吃,不过不用吃家里的饭了,来了几个人,等会儿去你们乡政府的馆子里吃点。” 党委会定在十点钟开。九点半,周有才进了常富申的办公室。这件事看来不办不行了,高四喜带几个人在街上茶馆里死等,中午还要请周有才喝几盅。周有才想先和常富申通个气,省得常富申误会了。刚把事情说清楚,王副乡长进来了。几个月前,王副乡长因在八里庙开枪逼人拆房,挨了个党内警告处分,停职反省两个月,这才刚刚官复原职,步子踩出的响动小得连兔子也惊不跑。他朝两个主官点点头说:“县委办公室陈主任刚才打了电话来,说八里庙那个白记者的爷爷今早病故了。”周有才因还没把事情谈妥,心里急,忙接道:“死了七老八十的人,与乡里有啥关系!”王副乡长讪笑道:“我不就是因为白记者才背个处分吗?陈主任说,白记者正好回县办大事,要乡里派人去看看。又说李副书记已定下来明天前去吊唁,县直各单位都要派人去。”常富申站起来问:“没说别的?”王副乡长道:“没说别的。”常富申看着周有才道:“那个事办不成了,全部通过,把消息今天就带过去,你说呢?”周有才道:“还有啥说的。我看得先派个人去瞅瞅,缺啥少啥,赶紧从乡里拿。”常富申说:“那就开会吧,这件事也算个议题,没多的有少的,乡里总该表示表示。小王上次得罪了人,回避一下好,老周,明天你我怕都得露露面了。”周有才说:“有啥说的。” 高四喜看见周有才走出乡政府的大门,忙笑脸追了上去说:“酒菜都备好了,在那边的三鲜酒家,你咋忘了。”周有才停下来,车转身子道:“事没办成,咋能喝你的酒?”高四喜惊道:“常书记不同意?”周有才冷笑道:“哪一个我都举手了,不举不中。”高四喜脸上有了愠怒,“你答应的事,弄得我这老脸往哪儿放嘛!”周有才道:“你差点让我跳了坑,八里庙死了人你咋不早对我说?还埋怨我!”高四喜问:“白明德死了,关这啥事?”周有才哼了一声:“亏你还是个老江湖,好了伤疤忘了疼!白明德是白记者的亲爷!白明德的死把全县都惊动了,你知道不知道?明天,我和常书记还要去吊孝哩。”扔下呆若木鸡的高四喜走了。 白剑和林苟生回到八里庙,免不了在灵前哭了一场。林苟生哭声如钟,震得满寨子嗡嗡响,悲凄之状,如丧考妣。白家族人感念一个外姓人哭得赤诚,不忍久听,遂有两个汉子过去架起林苟生去厢房歇息。白剑收住哭,站起来,揭了爷爷身上的白单子,见老衣还没穿,疑惑地问:“衣服还没穿?”九爷沉着脸说道:“女眷先出去回避。十三,你回来了,净身之事别人就不好代劳。”有人端来一大盆热水,拧了毛巾递给白剑。白剑慢慢揭去白单子,像是睡去的老人赤条条地赫然现了出来。因久病卧床,白明德已瘦得皮包骨头,两条腿只剩一层皮包着腿骨头,粗细已和胳膊相差无几,胸部已无片肌块肉,肋骨毕现,惟那一团阳物依然茁壮,似乎凝固着生命向死亡抗争的全部悲壮。白剑不忍久视,拉了单子盖了爷爷的下体,展了毛巾给老人洗脸。 穿好内衣和中衣,九爷招呼一声,白剑姑姑带着女眷从里屋鱼贯走出,每人手里各捧一件老衣,七手八脚、井然有序地穿着。穿羊皮夹袄时,一媳妇手脚忙乱,支老人后背的手伸迟了,老人向后一仰,面部似现一缕惊愕。九爷威严地嗯了一声,“小心!别碰醒了他。” 林苟生进了堂屋,摸出一只绿翡翠烟嘴放进老衣的口袋里,“爷爷,路上走好,到了那边记着配个白金烟锅,白金配绿翠,这就齐了。你走得太急,也没托个梦给苟生,没给你备齐。缺啥少啥,告诉苟生一声,啊。”说得情真意切。九爷听得感动,翕了翕鼻子道:“忒贵重了点。八哥一辈子俭朴,没想到死了能用翡翠这种罕物。”林苟生抹一把眼泪道:“我和小兄弟终日在外奔波,没有好好孝敬爷爷,这次再不表表心意就没机会了。”说着,把一个黑皮夹子交给九爷道:“也不知该咋称呼,喊一个大爷吧,这点钱算是苟生一点心意。天热,要用钱的地方很多。”白剑忙道:“老林,你这么干我就不高兴了。”九爷却接了皮夹子,说道:“十三呢,你京城呆久了,也不要忘了乡俗。你这位异姓大哥有这心情,我代表白家近两千口人领下了。人心换人心,日后你这位大哥用得着你,你也要用心不就是了。”白剑一见这阵势,知道这葬礼要大操大办了,想了一下说:“九爷,天热,我的意思是早入土为安,爷爷也不会忍心这么多人为他的事累着了。”九爷以毋庸置疑的口吻道:“你回了八里庙,就不是北京城里的大记者,只是白家一个有出息的子弟。你有大事要干,送八哥的事你就不要太操心了,省得累倒了你,该你干的事,我会叫你的。来了贵客你出来招呼一下,闲时就陪你这位大哥喝喝茶。我和十八已有过商量,这回送八哥,一定要送得风光。入棺前你先歇着吧。” 白剑不好再争,带着无可奈何走出院子。院门外有个两三百平米的大空地,是八里庙的一个饭场。相传,高白两家经历了李闯王血洗龙泉大劫,心有余悸,吃饭不敢在家里吃,都端着碗到外面,边吃边看通往寨外的官道,一旦发现风吹草动,也好逃命。久了,就养成了在外吃饭的习惯。几个青壮汉子正在空地上栽桩子,白剑一问,才知道准备把这个大空地用帆布篷蒙成一个能防雨的大厅。白剑自言自语说:“要是像滚雪球一样,将来难以收拾。”林苟生道:“因为你,白家翻了身,他们自然要借此机会表达表达自己的心情。你要不领,反倒落个便宜怪了。” 正说着,一辆拖拉机开过来了,从上面跳下一个白云飞。十几个人围上去,拖车上的几个帆布篷。白云飞看见了白剑,跑了过来,擦着汗说道:“十三哥,早上因要去租借这些帆布篷,就只跟虹妹说了,她中午录了新闻,下午回来。”白剑一脸不高兴,“云飞,九爷他们要这么办,你也不拦一拦!这弄下来,要花多少钱!”白云飞道:“钱不成什么问题。各家已主动提出拿一百,有这两三万块,大项上也就差不多了。”白剑骂道:“这是谁出的主意?你这个人怎么一点脑子也不长?哪一家能有这一百元闲钱扔在丧事上?”白云飞道:“完全是自发的,没谁号召。有的拿得更多,这一百元的数是九爷定下的。”白剑喝道:“你是支书,就不知道这是浪费?就不知道这是胡折腾?”林苟生拦道:“你们兄弟俩就别争了。这事云飞也做不了主。白支书,我刚才又给九爷一万,实在赤贫的户,钱退给他们吧。”白剑不好再责怪白云飞,伸出拳头砸砸自己脑门问道:“告诉我,九爷他们还准备做些啥?”白云飞嗫嚅道:“也没啥。以你的名义给八爷刻了一块碑,再买四棵雪松,墓地就这两项花钱,老屋早备下了。九爷让请五班响器,说是白、高两家本是五兄弟,后来闹生分了,该每门请一班。这些都不算啥,我从心里也赞成,现在都又兴起来了。各家出了钱是出了钱,从晚上开始都要派人来做事情,也吃饭,加上每人的头巾,也花个差不多了。八爷熬过了八十四的大关口,是喜丧,九爷说这样也是热闹一番。我呢,提出请三场电影演。这都不过分。说起来,一个葬礼花三万,是有点多。可均到两三千人头上,又很俭朴了。惟一拿不准的,是九爷要请菩提寺的和尚来做法事,这事还不太兴。” 没等白剑发作,一阵鞭炮声响了。几个人朝寨门方向一看,一辆北京130小卡车缓缓驶了过来,一个人站在车上,放着鞭炮。车停了,司机房跳下一个精精干干的小伙子,捂着耳朵躲闪过去,等鞭炮声一停,大声问道:“哪位是北京回来的白记者?”白剑迎了过去道:“我就是。请问……”没等白剑问出来,小伙子抢上一步握住白剑的手道:“我是县饮食服务公司的小王。听说你爷爷白老先生病逝,我们公司张总经理叫我送来点东西表表心意。有应急的干冰,还有几箱饮料。明天张总经理要率人亲自来吊唁。”白剑听得一片茫然,挖空心思想了,也想不起什么时候和张总经理有过什么交情,只好笑着说道:“谢谢了,请到家里喝杯茶吧。”小王道:“茶不用喝了,下午还要用车进货。我们几个进去给老爷子磕个头表表心意就回城里。” 白云飞从车上卸下六大块冰,十二箱汽水,四箱罐装饮料,忙喊上礼单的登记下来,又去找小王问了张总经理的名字,也写在礼单上。送走这批客人,白剑觉得这事有点奇,喃喃说道:“我从不记得认识这么个张道龙。”林苟生说道:“世人分三六九等,有的人是让人记的,有的人是记人的。可能是你什么时候的同学,你忘了人家,人家却把你记死了。这份礼倒也阔气,像是发达了,借这个机会和你叙叙旧的。”白剑将信将疑,也没反驳。 几个人正在搭篷子,又开来一辆三轮摩托。后座上跳下一个人,装束像是一个电工,也直接呼找白剑。一问,才知是县电业局的。电工说道:“我们梁局长听说白老爷子过世,怕电不顺手,派我来检修一下变压器,顺便带些导线什么的。你们想放电影想干啥,尽管安排,梁局长说了,在老爷子入土安息前,八里庙的电一分钟也不会停。”两电工扔下扁兜里带来的两大盘导线、一大盘豌豆粗铁丝、一纸箱一百五十瓦灯泡、二三十个灯头、电闸,马不停蹄去检修变压器。白云飞喜道:“雪里送炭,雪里送炭。这里的电一天两头停,啥事都不好安排。我正想着去借几个小发电机放电影哩。”老江湖林苟生已经嗅到些味道,意味深长地看了白剑一眼,道:“小兄弟,厉害吧,一缸又一缸人情叫你洗来叫你泡,硬的把你泡软了,软的把你泡化了,甜的把你整酸了。不够咸,加把盐;不够甜,弄包糖精倒进去。像一个风月老手侍候你,看你招安不招安。”白剑下意识地摇着头,嘴里说:“没这么严重吧。”林苟生一脸自信,说道:“这件事肯定是李金堂授意,你等着瞧吧,好戏连台,大头在后头呢!他要和你讲和,用人情一瓢瓢泼你,泼得你哑口无言。” 果真是好戏连台。到中午吃饭时间,又来了几批非正式吊唁的客人。县面粉厂送来二十袋共一千斤精制面粉,县粮食局中心粮店送来十袋一千斤黄河大米,县水产公司送来差不多有一千斤的赵河鲤鱼,县养殖场送来宰好的一头牛、两头猪、两只羊、五十只肉鸡,县纺织品公司送来白布八匹。这五个单位,只有养殖场和白剑有点瓜葛,因为白虹曾在那里当了五年工人。 白剑意识到局面已无法控制,也无能力控制了。吃过午饭,他躲进东厢房间坐着喝茶。林苟生抹了油嘴,晃进来道:“小兄弟,到底是古风犹存的八里庙浸泡出来的,满脑子还流淌着那个礼义廉耻呀!如今兴啥?兴那个吃人家的嘴不软,拿人家的手不短。他爱干啥干啥,咱爱干啥还干啥。用句时髦的用语,叫做绝对自由选择。他搞这种苦情计,咱要良心上嘀咕,不正中他的下怀吗?唉,老爷子生前不知做了多少善事,竟积了这么大的哀荣,这一回,就给你落了个孝名。他愿打呢,你就装作不知,挨着就是了。这种温柔的抚摸,求都求不来,难得这回糊涂,就糊涂一回吧。”白剑叫林苟生说笑了,叹口气道:“这是把我放在火炉上烤,疼在我心里,你自然轻松。”林苟生道:“我倒真愿和你换换。情火烤出来,成了人干儿也是浑身是情。按说老爷子新丧,不该这样油腔滑调说话,大不敬。可道理不这么说又说不明白。” 白二十一跑了进来,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十三哥。”白剑很喜欢这个堂弟,问道:“还干你的团支书?”白二十一道:“高村长撂了挑子不干了,我代理着哩。团支书早不干了,我当副支书,给十八哥打打下手。”白剑迟疑一下道:“入党了?”林苟生插道:“这不是废话,不入党能当副支书?!”白二十一问道:“十八哥让我来问你,县电影公司来人了,带了十几部片子让选,你去见不去见。”白剑不假思索地说:“不见。你告诉十八,送东西来的都由他接待,我心里烦得很。” 白剑正和林苟生闲话,白虹推门进来了,眼泡哭得红肿,喊了一声“哥”,又掏了帕子揩眼泪。白剑心里也难过,伸手拍拍白虹瘦削的肩头,心里一下子想到那个连锦,嘴里说道:“你一个人回来了?”白虹点点头。白剑忍不住又问:“那个连锦呢?”白虹说:“他刚刚给县里拍了个电视片,有十集呢!前天李副书记看了样片,给了很高评价。这两天他忙得很,我就没叫他回来。”这几句话已经把她和连锦的关系讲得明明白白,再劝她慎重、小心,已毫无意义。可一想到那个小白脸,白剑就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生理上的厌恶,换个角度说道:“小虹,不要把眼光只放在龙泉小县,这样就会限制你的发展。你播的新闻我看过几次,再经过专门训练,以后瞅机会就能离开龙泉了。”白虹莞尔一笑,“哥,我是个没多大志向的人,很容易满足的。咱们家有你这根擎天柱,什么都撑起来了,用不着我的。我刚才骑车进寨,见一个人,一个人就在夸你,说你可给咱八里庙长了大脸了。”白剑冷笑一声:“你以为这是多好的事?我没为他们办过任何事,为什么爷爷过世了他们这么用心?用心良苦呀。你还年轻,不懂得杀人不用刀的道理。” “我快八十了,也不懂哩。”九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屋里了,“你这些话我不爱听。不管咋说,县里待你白十三不薄,待咱白家也不薄。人家来随点人情,还不是看你白十三是个人物?九爷我看着你一天天长大的,见你这样出息,我心里那个喜呀。上次你顶着枪口上,保住了咱白家的两个寨门,一下子白家就发旺了,这份功劳,白家男女老少都记下了。我想让八哥风光,为的也是他养了你这么个孙儿。这人,要知个居安思危才能久旺。人家大老远开着车来送点心意,为的不就是见见你,让你记下,你在这儿喝茶不见,我看不好。我老眼昏花,看不出人家有什么恶意。你说说你的道道?”白剑早站了起来,感到这事无法对九爷说白了,低下头道:“九爷说得对,十三考虑不周。” 姑父不知啥时候也在屋里站着了,摆出一副老于世故的面孔说道:“小剑呢,听九爷的没错。如今你是尊大神,闻见香火气,要笑,这香火才会越烧越旺。你转个冷屁股过来,香客不都叫吓跑了?人家刘书记,正正经经的县大爷哩,买你那么大个面子,派了小汽车接小青去药厂上班。这事让我在村里一直风光到现在。我喜种烟,不喜种棉花,往年村里强压着头,不是还得乖乖种上棉花。刘书记的车一去,立马都变了,村长还到我烟田里看哩,没见一株棉花苗,屁都没放一个。瞧人家刘书记这事做的,那时你还在北京哩。趁着你爷爷的丧事,龙泉上下方方面面多维持一些人,你走了,我们也能跟着沾光不是?我正准备卖了家里的房,迁到八里庙当个倒插门的老女婿,小青也不姓我的齐,姓你们的白。白虹、白青喊着也赶趟。白家在八里庙窝了几十年,这口气定要出得畅快才是。”林苟生听得一脸木然,嘴角像是藏个跳动的笑面人儿。白剑的浓眉朝中间动一下又动一下,没表态。九爷咳了一声道:“乡里派人送了几顶帆布篷用,又捎来消息说明天李副书记要亲自来吊孝。你去陪陪人家。乡里书记、乡长待咱白家都不错,这批党员也都批准了,以后就走顺了。高家的人连个脚尖也没来蹦一个,咱们更要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 九爷后面说的几句话,白剑根本没听进去,他在想象着李金堂出现后的情形。 八里庙高家派了不少人,一直在注意着丧事的动向。高四喜挨了表妹夫周有才乡长的一顿责骂,哪里还有吃酒吃肉的心情,饿着肚子,带一干人走小路从高家聚居的南寨门回了家。此时,白家的人正在饭场欢笑着卸大米和面粉。高四喜一碗面条吃了一半,就有三批赶来报信的人。第一个说:“四爷,不知啥单位,开个面包车送来六匹上等白布,能扯几千个头巾,怕是客人不少。”第二个说:“四叔,水库管理处送来一车厢的大鲤鱼,我看起码有八百条。看来白家是准备大待客哩。”第三个说:“四爷,又有人送来一车牛羊猪鸡,你看咋办?” 第 2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6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26 章 高四喜把碗朝桌子上一摔,半碗面条撒成一摊,“咋办?凉办(拌)。眼给我把细点,耳朵给我磨尖点。看看再说。”来报信的人络绎不绝。“四爷,我让小三过去看了,电影公司拿了十部新旧电影,让白家选着放,白十章开个头。” 包里掏出另一叠纸,“这是当年孔明公社救灾的一部分细账的复印件,请你过目。我先后得到了当时十六个公社的救灾细账,加起来差不多有二十公斤吧。文章中引用的数据,我都再三核实过,用不用都拿来让你看看?审读的难题,我只能依靠你解决了。” 刘清松连声说:“不用不用,我还信不过你吗?稿子我看,我一定好好看看。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佩服你。你爷爷的丧事我都听说了,原以为再也看不到这篇稿子了。到底是大记者,查到这么多账目竟没闹出任何风波。他们显然也明白了你的来意,要不然不会那样看重你爷爷的葬礼。这也说明当年的问题确实不小。”白剑以为刘清松要耍滑头不管这事了,一听这番话,又有了信心,说道:“补这个介绍信,是想让写这篇文章更名正言顺些。如今批评难搞,不得已才先搞了一段私访。能得到这些账目,只是运气。稿子你先看着,我再凭这次带来的介绍信正面查一查。不过,文章里涉及的不少人,现在有的还身居要职,要是征求到每个人的意见,恐怕……” 刘清松知道该表态了,把白剑的稿子锁进柜子,又把那叠账目复印件还给白剑道:“这些我用不着看了。封建社会还没有享有独断特权的御史呢。虽然我现在是个闲人,可名分还在,还是龙泉县的法人,我决不会让你呕心沥血的奇文流产的。这点请你放心。”白剑还是有点不大放心,又道:“刘书记,可以说这篇文章花我多年心血,没有一点自信,也不敢请你过目。这几天,我在县里也听到了不少说法,说我因为父母亲死在大洪水中,几个月前又在龙泉挨了打,查当年抗洪救灾的事,是故意找龙泉的麻烦。说心里话,也确实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要真只是这么点动机,经过这个葬礼,我也不会再做了。我是想做点事,中国该做而没做的事太多了。三年自然灾害过后,中央为救灾也投入过大量的财力,那时却没有出现多少经济问题。枪毙一个刘青山一个张子善,有没有一点震慑作用?有,而且很大。但是,那十七年经济方面的问题不多,与信仰关系更大。这次洪水发生在‘文革’后期,为什么就出了这么多问题呢?我认为这里面值得反思的问题很多。你的建城计划我也听说了,这么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为什么就不能实施呢?我很想知道知道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这篇文章也尝试着涉及了这方面的问题。”刘清松哪里不知白剑这番表白的用意,笑道:“那我更要尽快看看这篇奇文了。”白剑问道:“给你十天时间够吗?《时代报告》九期已经留了版面。我想多留出点时间,结合你提的意见再作一次大改动。”刘清松伸出三个指头道:“三天!有三天就够了。” 白剑第四天去找刘清松,却吃了一个闭门羹,心情一落千丈。他又一次领教了政治家的谨慎。没有是非,只有利害,更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难道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吗?闭门想了一天,白剑准备走一步险棋。他把自己留下的复印件用快件寄给远在北京的《时代报告》编辑部主任,并附了写有这样意思的短笺:“稿子审读没问题,先寄全稿供发排,意见我随后带去。”他自信《时代报告》不会放弃这部稿子,一旦对刘清松这边彻底绝望了,那时再回京陈述真相,相信杂志社不会因缺龙泉方面的审读意见把杂志开了天窗。 这天晚上,宣传部长朱新泉来到古堡,目的只是给白剑带句话,说刘清松想约白剑去柳城谈谈。白剑问道:“刘书记是不是去地委开会了?”朱新泉摇摇头道:“刘书记这次是回柳城休假。”掏出一张纸条递过去,“他给你留了住处,让你晚上去找。” 白剑大惑不解,迟疑了两天,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去了柳城白河小区见刘清松。一个星期没见,刘清松的精神状态让白剑吃了一惊:头发零乱,胡子没刮,领带歪斜,一身的萎靡气息。看见屋内又没旁的人,白剑心里道:记得他有两个孩子,这种时候还没放学回家吗?刘清松给白剑倒了一杯茶,看见杯子里漂着一层茶叶,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是朋友家的房子,他们夫妻都出国了。我再烧点水喝。”白剑心想:不是回来休假吗?咋会住在朋友家里?关切地问道:“出啥事了?需不需要我帮忙。”刘清松轻轻一耸肩道:“这忙谁也帮不了。”白剑眼珠一转,说道:“社里驻H省记者站站长是我大学的同学,和省委吴书记有些私交,若是这方面的事,我还真能帮点小忙。”刘清松一拍脑门道:“看我这记性!”转身去书柜里取出白剑的稿子,朝茶几上一放,“稿子我看了三遍。振聋发聩,振聋发聩。我提不出任何所谓的修改意见。你要的审读意见我已经写好,章也盖了。能成为这篇文章的第一读者,我深感兴奋。” 白剑早看到了稿子上盖着龙泉县委宣传部大印的审读意见,一时想不明白刘清松为啥要卖这个关子,搞出这样一个神秘的约会,怔在那里了。刘清松解释说:“写完审读意见盖好章,本来准备给你送去的,谁知出了事,怕稿子留在龙泉家里耽搁了,就带了回来。当时时间紧迫,没法给你联系。等急了吧?”白剑想起前两天催稿子的事,不禁羞得满面通红,结巴着:“不,不急。我原想你用十来天看出来,也来得及。这样的话,说不定能赶上章要公开发表,不是还要龙泉审查吗?你忙去吧。” 庞秋雁竟还有这样一段传奇,以前倒没听说过。刘清松不知厉害,这回老师,慕慧娟到县曲剧团当演员,张富贵和胡眉被安排在县政府当锅炉工和资料员,两家合住在欧阳家的老宅里,都成了龙泉县父母官李金堂的子民。这次接见给李金堂留下一个感叹:她为什么还是这样年轻、鲜嫩,女人和女人真不一样啊。 几十年后,李金堂面对办公室窗外那一片垂柳,对几十年前的这个细节仍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慧娟看我的眼神为什么那么陌生? 在以后漫长的九年里,李金堂从未放弃过十七岁所发的那个宏愿。然而,他竟在这个女人面前寸功未立。一九六五年冬天,欧阳春患肝癌去世后,李金堂正准备改变策略对付这个不进油盐的女人,还没等他行动起来,慕慧娟就吞金自杀了。在那九年里,李金堂惟一进行的谋略,只是在六二年把张富贵和胡眉两人送回了张富贵的老家四马桥。李金堂觉得这个难驯的丫环很可能会影响慕慧娟的判断力,他觉得胡眉这人记仇,凡事只凭感觉,易坏大事。 张富贵弓着腰推着自行车爬菩提寺中学下面的漫坡,车龙头东扭西歪不肯直着向前。后座上的胡眉喊道:“停住停住,让我下来。你以为你还是当年背着我翻墙头的富贵娃呀?”张富贵扶稳龙头,扭过脸憨笑着看胡眉。半天不见胡眉动,张富贵问:“你咋不下哩?”胡眉嗔怪一声:“人老了,眼也差迟了。我要能下,不早下来了?还不快抱我下来。”张富贵老眼左右一抡,这才腾出一只手去揽胡眉的腰。胡眉又笑骂道:“人老了胆也小了,当年,少奶奶午睡,你也敢把我按……哎哟——”张富贵又想扶车又想揽胡眉,想着胡眉搭个劲就能跳下,谁知胡眉腿早坐麻透了,伸出双臂压过来,把张富贵压个屁股蹲儿,车子朝另一边摔倒了。一对老人相视一笑,张富贵说道:“你也不是六尺高墙头一蹿就下的骚狐狸了。”胡眉做一脸媚态,伸出指头点了张富贵的额头,另一手撑着地站起来,捶着腰跺着脚,抬眼望望半空的太阳,叹一声:“你我都老了。” 张富贵扶起车子,拍拍裤子上的尘土,撵了几步,扭头问道:“这件事你打听确实没有哇?李金堂年纪和咱们也差不多,能和小姐有啥子不清白?”胡眉阴阴地一笑,“老牛吃嫩草,越吃越不饱,就我这早谢了的黄花,你不是也有兴致、有力气伸来拱一拱?再说,你能和李金堂的身体比?这事十成十是真的,第一次看见这个李金堂,我就看出来他是欧阳家的灾星,你不知道,他夹门缝里那只眼那个亮啊。少奶奶躲闪了十来年,总算躲出个清白。谁知道山不转路转,小姐她——我不能忍心让小姐叫这个恶人霸占。” 两人路过学校,看见几百学生正在挖山平地。几排崭新的瓦房已经竣工,围墙还没修起。两个老人从学校中间穿了出去。到了一个小村子,张富贵一屁股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不走了。胡眉道:“只剩里把地了,歇啥歇。”张富贵道:“我不想去,不想去见孔先生。一见他我总是有点怕。”当年,孔先生因事去省城,恰在老欧阳家撞破了张富贵和胡眉的奸情,吓得张富贵尿了一裤子。胡眉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孔先生要是恶人,你我还能结为夫妻,早把你我撵在门外了。孔先生是好人,我才来求他下山劝小姐的。老爷家的事,孔先生能做一半的主。如今老爷、少爷、少奶奶都不在人世了,小姐出了事,孔先生得管。”张富贵垂下头道:“不知咋的,我就是怕他呀。”胡眉丢了一个白眼,沿着石子路向山上爬。 孔先生这天上午在作画。三两笔已画好一个鸟儿,再画两个鸟儿,把梅花点红,画就完成了。晦明法师本来是找孔先生下棋的,已等了一会儿,这时走过来看。看了就说:“先生的画越发无了法度,隆冬梅上落画眉,想得奇。只怕俗人不解。”孔先生掂起笔,拈去一根脱了的狼毫,一口气吹过去道:“我也不大解。想这画眉是春暖花开时的俊鸟,原不该飞落腊梅枝头的,可一连三梦,都是这么个梦法,有画眉的啼鸣,醒来似还能嗅到梅花那一缕清淡的香。这就悟了个理。这鸟怕也分个雅俗,雅鸟画眉喜梅花,原是寻常事,只是俗人看不见罢了。”晦明数念珠儿的手突然停住了,转身就走。孔先生停了笔喊道:“这点时间就等不得?因怕气断了,再续总有点邪。再要不了一炷香工夫。”晦明道:“不是等不得,你有远客来,是出家人当回避之人,又谈出家人当避听之事,只好告辞。下午再弈。” 孔先生作完画,范光明校长和一位女教师来了。孔先生想起晦明方丈的话,心里道:不灵,这次不灵。范光明把几张宣纸放在桌上道:“舅爷,学校有点事想麻烦麻烦你。”孔先生笑道:“可别又逼我给你做大师傅,只要不是这类麻烦事,学校别的事都算不上麻烦。”范光明就说:“学校用那二十二万,修了十二间教室,原先的教室空出的就做了学生宿舍。近来,全校师生一并动手,正利用业余时间修小运动场。”孔先生做个手势道:“别急别急,不是二十五万吗?咋又变成二十二万了?”范光明道:“到手的是二十五万,能用的就这二十二万。”孔先生锐利的眼风就扫到了,接着就响了个鼻音。范光明赶紧解释说:“舅爷你可别误会了,光明虽穷,长这么大也没经了这么多钱,可绝对不会挪一分钱私用。这三万田副乡长拿去用了。不不,不是田副乡长自己用的。这三万给他,虽有口头约定在先,我还是心疼了好几天。田副乡长把这三万块给了五洼小学一万五,盖了六间新教室,前几天下雨,老教室果真塌了。剩下的一万五,作为乡里特危房维修基金存着哩。一分钱都没花到别处。”孔先生捋捋白胡子,点着头说:“该,该,这才没枉我当了一次大师傅。找我啥事,说吧。”范光明说:“学校想请你题个校名做块匾。”孔先生摇头道:“不可,不可,我已算半个化外之人了。如今这题字的事,都留给官员了,虽留下遍地的邋遢字,倒也名副其实。你们还是请个官员题吧。金堂早年的字功底不错,这些年定有精进,你们还是请他题吧。”范光明再三劝说,孔先生执意不肯。女教师笑着道:“孔先生是李副书记的老师,有老师不显学生,这匾一定要让孔先生写的。范校长,你在这儿看着孔先生,我回学校带学生来,让孔先生听听咱全体师生的心里话。钱是李副书记批的,可没有你孔先生,李副书记能一次给二十几万?”孔先生一看再无退路,只好答应了。 “菩提寺中学”几个字墨迹未干,胡眉已经走进院子。多年不见,孔先生已认她不出,疑惑地看着大摇大摆走进堂屋的胡眉。胡眉说道:“孔先生,我是胡眉呀。”孔先生忙笑道:“快坐快坐,老了,老了,我们都老了,老得都认不出来了。你从哪里来?”胡眉答道:“小姐帮我们迁回县城了,算是落实政策。富贵给一家公司守门,我呢,做个针头线脑的小生意,能糊两张嘴。”范光明一看孔先生遇上故人,和女教师抬着字起身告辞了。 胡眉见没了旁人,眼泪说下就下来了,一声哭喊:“先生,你救救小姐吧——”孔先生惊跳起来:“洪梅出啥事了?”胡眉道:“前些日子我才弄清楚,该死的李金堂把小姐霸占十几年了。你救救她吧。如今她过的叫啥日子!人家有个大老板向小姐求婚,李金堂下黑手整了人家几百万,吓得人家连小姐的门都不敢登了。这算什么事!”孔先生慢慢落在座上,仰起身子叹道:“这种事怕是旁人无法看清的。洪梅的性子,能是个忍气吞声的主儿?是对是错,让她自己去悟吧。”胡眉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咬牙切齿地说:“若是别人,这事自然由着小姐的性子,我一个下人,有啥资格过问小姐的私事。是李金堂就不同了,这是个恶人,是天字第一号大恶人,我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当年他第一次见少奶奶,我就看他心术不正,训斥了他几句,这可不得了,犯到他手心里,一整就整我们二十六年。这么说他,他的罪孽还浅了些。当年他把我们整下乡,是为了搬开我,好对少奶奶下手。”孔先生身子向前一倾:“你说啥?”胡眉又掉了一阵眼泪,“小姐这叫什么事呀,李金堂是气死她父亲,逼死她母亲的大仇人呀!” 孔先生站了起来道:“胡眉,这种事可不敢瞎说。你要有根有据。金堂是太霸道了些,还没出性情,万万不会作出这种大恶。”胡眉抹一把鼻涕眼泪,冷笑道:“他是你的得意学生,你当然是要护着他。那我就你这个学生的恶事吧。孔先生,你这么大学问,难道就不知道用软刀子杀人更不是人吗?这比硬刀子还要可怕。”孔先生点点头,说道:“话是在理,我想听你说说具体都有啥事。”胡眉道:“吃大食堂的时候,少爷已经到你的学校当了班主任,第二年春天,他就知道了李金堂的心,从此就生出了病根。那时,他就常对少奶奶说:我就要死了,有人要我死呀。他从此患上了失眠症,大半夜大半夜地睡不着。”孔先生道:“春少爷是个情绪化的人,遇事爱朝极端处想,爱做过头事,实际上胆子又极小的。我在一中呆到六四年底,据我所知,春少爷只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见过金堂几次。平日里,他一个普通教师,想见金堂也见不上。金堂批评过他三次,我记得清清楚楚。第一次,金堂去听他讲课,课堂上晕倒了两个学生。金堂问我批给学校的粮食都弄哪里去了,我说按学生人数补贴到了各个班。一问才知道,春少爷嫌麻烦,把粮按月都给了学生,学生总是前半月吃得饱,后半月要挨几天饿,这次听课恰恰又安排在月末。金堂当时说:‘你以为这是你吃不尽花不完的欧阳家呀?大少爷的脾气该改一改了,饿死学生事大,不会持家,饿死了妻子女儿事更大。’这话也是平常话,不觉得多刺耳呀?”胡眉嘿嘿笑道:“先生好记性!可少爷当天回去就问少奶奶,问李金堂为啥说饿死少奶奶比饿死学生事更大。少爷担心得对,李金堂这话不已经露了他的司马昭之心吗?少奶奶没解释清楚,少爷从此就患上了失眠。”孔先生蹙着两道又长又白的眉毛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小道理。金堂另外两次批评少爷好像也提到过慧娟。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胡眉得意地撇嘴怪笑一下:“我记得清哩!第二次事情还是发生在三年灾害时,学校动员学生挖野菜自助,少爷不小心挖了苜糊眼,正好碰上李金堂去检查,李金堂说:‘你弄瞎了学生的眼事大,苜糊眼弄瞎了慕团长的眼,看你怎么交待!’少爷这一天一夜没睡,一夜没睡呀!喊了一夜的眼睛眼睛,第二天早上趔趔趄趄又去上课了。李金堂,老爷家多得鸡毛样的小伙计,怎能不知道麦苗韭菜分不清的少爷不认识苜糊眼!别说他不认识,我这个穷人家出身的小丫环,也分不清苜糊眼和面条菜。这不是折磨少爷又是什么?第三次,说得更露骨!少爷那个班缺少演节目的人,李金堂到你们学校看节目,看见少爷就说:‘你的班咋不培养个会唱戏的?不要把慧娟当个贤妻良母,要让她多参加些社会活动,多培养些人才。’慕团长干脆也不叫了,直呼成了慧娟!慧娟,慧娟能是你当小伙计的叫的吗?那一次,少爷和少奶奶大闹一场。后来,这病就越来越重,终于没法治了。我说李金堂逼死了少爷,屈他了吗?先生,你学问恁深,我这么说冤枉了他吗?” 第 2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7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27 章 孔先生捻须吟叹良久,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金堂太刚硬,春少爷又嫌脆弱,若是换成软弱,也不至会郁闷成疾的,这都是命,相生相克。若春少爷粗一点,事情也不会这样,偏他又太细。”胡眉又怨道:“你还是要替他开脱!李金堂真是天底下最恶最恶的人。可惜我生成了一个女人,可惜了。你不知道他折磨少奶奶的法子多阴多毒呀!差不多十年,只要少奶奶登台,李金堂必在下面看,每次都坐在第二排的正中,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少奶奶唱到动情的地方,他还泪流满面。真难相信这样一个恶人竟还有眼泪流!可少奶奶亲口对我说的,我不得不信。先生,你见多识广,这能算戏迷吗?问题是少奶奶也知道他的心,比少爷知道得要早,要早得多。一个女人,十来年里,叫一个捏着自己小命的男人这般地恋着、等着,是个啥滋味,太可怕了。这是少奶奶死前对我说的。她说了几个半夜,说得很细,可惜我只能记个大概了。少奶奶说,自从她和少爷闹了第一回,一唱戏,她就不自觉地朝台下找那个恶人李金堂。再后来,少爷心情不好,能整月整月地不碰少奶奶。一个女人,整天和自己心爱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却整月整月连句知心话都盼不到,那是一种多大的煎熬!少奶奶说,过了‘四清’,她就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什么东西,她叫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吓坏了,真的吓坏了。少奶奶站在台上,要是这一晚看不见李金堂那双眼睛,就像是被抽走了精气,唱起来无精打采,要是看见了李金堂,她就感觉到浑身舒坦,唱也罢,念也罢,做也罢,打也罢,都能到那个点上。你想不到吧,少奶奶在龙泉拢共唱了二百零章?他可是刚在这方面吃了亏的呀!见面我真要说说你了。”懵里懵懂被李玲拉下车照了几张相,欧阳洪梅看见后面已经堵了十几辆汽车,心里一紧:别得意忘形出了车祸,忙喊道:“都上车,都上车吧。”心里又在叫苦:城外都弄成这样,进了城不知又要遇到多少惊喜。 谁知道进了城却十分平静了,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运转着。欧阳洪梅心里又不免嘀咕:这是搞的什么名堂!车辆一路开到剧院门口,没碰到一个龙泉县党政要员。欧阳洪梅下了车,看见剧院两个守门人正在剧院顶上扯一条写着“热烈欢迎我县曲剧团凯旋”的横幅,“剧”字和“凯”字墨汁还没干透,显然是个急就章。文化局文艺干事小吕见了欧阳洪梅,忙跑过来道:“辛苦了,辛苦了。”欧阳洪梅碰碰吕干事的手冷冷地说:“不辛苦,你们才辛苦。”眼睛盯着草草做成的横幅看。吕干事搓着手说:“欧阳团长,我,我是下午两点才知道你们下午要回来。听,听说路上县里中午已经布置了,这才……我的字不好……”欧阳洪梅淡淡一笑,“没关系,尹副局长新官上任,又加班搞创作,能派你来接,我们已经感到十二分温暖了。”吕干事揩着额头上直冒的冷汗热汗,“尹局长本来……可是,今天,今天县里开会,他来不了。”欧阳洪梅叹了一声:“艺术团体,不过是个点缀,出去演了几场戏,龙泉国民总产值不会因此增加一分钱。吕干事,我也没怪你,更没怪尹局长。这件事本来就该是这种结局。李玲,集合一下,我有话要讲。” 演员们歪七竖化局尹局长来说,我还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尹局长中午才看到地区文化局的电话通知,怠慢了你这位大英雄。等过了这个关口,我一定加倍补过。”欧阳洪梅怔怔地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忍不住又问一句:“演出的情况你都知道吗?”李金堂那边说道:“你在省城演出那些天,我都知道。这些都在我预料之中,也是你早该得到的。后来,你去巡回演出,详情我还不清楚。等忙过这一阵,我一定给你弥补。”欧阳洪梅生气地说:“你是个大忙人,又是我踏上戏剧道路的导师,我取得这一点点成绩,其实不算啥,顶不了你现在开这个会重要性的万分之一,与你的期望还相距十万学界引起了轰动,各种沙龙式聚会,新老朋友一见面,总要重复着这些相似的话:“《洪荒作证》你看了没有?”“你以前读没读过白剑的文章?这篇《洪荒作证》出手不凡。”“结论性的话还需要等一等再说,前车之鉴很多,这种批判锋芒太露的东西,最好不要先对它说什么,免得将来改不过来口。”“这是一个白大胆,文章涉及面这么宽,既有理性锋芒又有实例分析,马上就会有人来对号入座。”“不管是什么样的结局,这个白剑都会一举成名。肯定了它,够这个地区、特别是这个县喝一壶,白剑名利双收;挨了批,白剑又会臭名远扬。” H省政界的反应也异常迅速。 H省委的几个大秘书忙着审读两天,把这样一份解剖报告和化验结果写了出来:第一,《洪荒作证》是一篇带有鲜明倾向性的报告文学作品,它试图通过对龙泉县当年上千万救灾款不知所终这一事实的剖析,找出官僚腐败的根源,针砭现实的目的显而易见;第二,该作品涉及到了当年全省的救灾工作,有些段落很容易让读者误解龙泉的问题,也是全省的问题;第三,该文章作者系中华通讯社国内部记者,五个月前曾在《柳城日报》发表《从“护商符”看商品经济》一文,省报次日转载,作者这篇文章历数官商合一之弊,很有影响,作者两篇文章都涉及龙泉个体企业;第四,在没弄清事情原委前,省委、省政府似不宜过早表明态度,以免被动;第五,鉴于目前正在开展惩治贪污腐败这一重要工作,必需尽快查清该文所反映情况的真伪,如属实,应严加查处,如与实际情况有太大出入,应尽快向上级、杂志社及作者通报,消除不良影响。 第二天,H省委指示柳城地委:尽快查清此事。 第三天,柳城地委明确指示龙泉县委:第一,当年大洪水过后,龙泉县的救灾工作做得很好,这在当时已经作过结论;第二,这是一篇严重失实的报告文学作品,文中所列事实,一半似有出处,一半仅依靠逻辑推理,很多地方显然是主观臆断,这种行文的模糊,很容易给上级领导及一般读者一种全部真实的错觉,对其失实的部分,必须引起高度注意;第三,作者借古讽今,借史刺今,提出很多耸人听闻的观点,借机攻击蓬勃发展的乡镇企业和个体企业,要一一据实加以驳斥;第四,尽快上报一份龙泉十几年发展变化的详尽材料;第五,五天内写出一份关于《洪荒作证》的详细报告上报地委。 刚刚由龙泉矿业有限公司党委书记兼四龙乡乡长职位下台,被降一职出任龙泉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的郑秋风从保密室拿到地委的批示和《洪荒作证》的复印件,随手一翻,惊出一身冷汗,忙带了东西直接进了李金堂的办公室,把门反锁上,低声说道:“白剑捅出大娄子了。”李金堂看见一向稳重的郑秋风惊成这样,忙接了东西翻看起来。扔了三个烟头,他抬起头说:“刘书记是不是又上山了?记得你说起过,几个月前他曾打电话让你查四龙乡的救灾账。”郑秋风道:“他昨天又上山了,说要把矿业公司的事理清楚后再回来。他是问过账目的事,我问他作什么用,他又说是随便问问。”李金堂阴沉着脸把批件朝抽屉里一放,说道:“不用通知他了,该叫他回来的时候再叫他。白剑能做出这样长的文章,靠他上次四面碰壁的采访不行,没有内应,这篇文章也没人敢发。刘清松不服气,也不该出此下策。你马上通知各部、委、局、乡正副职,明天上午章,刘书记本来说让我也看看,一忙就没看。好像后来夏仁说过刘书记在一份审读意见上盖过章,当时我到地区开会了吧,或许是下了乡,反正我不在。”李金堂把地委的批示递给了朱新泉。 李金堂说:“白剑的奇文我让秋风拿去复印了。不是龙泉容不下他们,是他们容不下龙泉。谁的裤裆里没点臭气呢?谁不想留下一个美名呢?刘清松这样干,说不过去。新泉,你觉得该不该让刘清松看看这个批示?”朱新泉脊背上已经出一回冷汗了,如果刚才没及时洗刷自己,他自己也不配看到这份批示了。其实,刘清松看了白剑的文章找他谈过,估摸着要盖章了,他在乡下泡了三天。朱新泉干干脆脆说道:“按组织原则,他该回避。” 李金堂点点头道:“你看该怎么办?你还有法和他刘清松一起工作吗?”朱新泉道:“没法共事了。”李金堂道:“白剑一篇文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厉害。你看这事该怎么处理?”朱新泉笑道:“李副书记,县里中层干部给你起了个外号叫李三高,看问题高瞻远瞩,想问题高屋建瓴,解决问题高山流水。你说咋弄,就咋弄吧。”李金堂盯着朱新泉看了好一会,宽厚地笑了笑:“这事还得大家一起干。人心齐,泰山移。中午开个在家常委会,把调子定下来。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们一起和白记者打一场笔墨官司吧。地委要的十年发展材料,我看不用写了,我们不是刚拍了一部十集电视片吗?复制几套,地区、省里都送两套。事实胜于雄辩嘛。连锦是个有发展前途的年轻人,先让他在县团委书记的位置上过渡一下,然后接你的班。中午正好把这个问题议议。几个会我已经布置了。你组织几个得力的人搞个写作班子,准备写几篇大文章。找几个当年救灾的典型事例,再拍一个备忘录式的资料片,调子等几个会开过了定。明天的会上布置开县、乡、村、自然村四级受灾群众座谈会,搞现场录音,到时整理成录音带子报上去。这些事都等拜读完白剑的文章后确定。中午你和连锦到我家吃饭,议议备忘录的事。我还欠他一笔债呢。”朱新泉不解地问:“什么债?” 李金堂笑道:“我欠他一个媳妇。政协张主席的小女不是刚刚大学毕业分回龙泉了吗?我看挺般配。” 这一天,欧阳洪梅带着剧团恰好从柳城回龙泉。 李金堂用了几乎一周时间,完成了反击刘清松和白剑的一揽子构想:第一步,在事情尚未搞到水落石出时,逼刘清松离开龙泉,使龙泉上层对白剑文章的认识达到绝对统一。为达此目的,李金堂布置撰写一封群众来信寄到柳城地委,反映庞秋雁和刘清松在近期合谋引进外资救活龙泉矿业时出现的经济问题,希望能触怒地委当书记。第二步,利用柳城地区的各种传媒对白剑的文章进行批驳,同时逐级向上反映白剑利用报告文学泄私愤的目的,希望北京有关方面迫使杂志社和白剑认输。 在这段时间里,胡眉心中郁积了几十年的对李金堂的仇恨爆发了。也是一个月夜,胡眉去了欧阳洪梅那里。 欧阳洪梅仰坐在李金堂常坐的沙发里,看着一言不发的胡眉道:“胡姨,以前你几次来家,似乎都想和我说点个啥事,可一直都没说出来。我妈早没了,我又让你照顾了三年多,我也一直把你当个亲人看,洪梅有啥不是,你尽管说就是了。”一看欧阳洪梅慵懒华贵的样子,胡眉心里就有点怯,一肚子话一时间都寻不见了,嗫嚅着:“小姐,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来看看你。”欧阳洪梅会心地抿嘴一笑道:“以后就别喊我小姐了,那几百年的老皇历了,现在还要翻它。你肯定有话,记得申玉豹第一次来的那天晚上,你劝过我赶紧嫁个人,还用‘寡妇门前是非多’劝过我,咋能没什么呢?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关于我的闲话,心里不放心?你只管说,洪梅不就是你的女儿吗?说吧。”胡眉横下一条心说:“说就说。李金堂不是个好人。”欧阳洪梅微笑着问:“他哪里不好?”胡眉道:“他这个人记仇,四十年前,他像个小偷一样,就站在这房子外面偷看你爸、妈和我唱《断桥》,我骂了他,他就把我和富贵弄到乡下受了二十几年的罪。”欧阳洪梅低头看看地毯,拣起一片纸屑道:“还有没有别的错?”胡眉口吃地答道:“没,没有了。”欧阳洪梅道:“胡姨,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当年全国有两千万人从城市转到农村,大部分都不是自己申请的。就算是李金堂把你们弄到农村的,这回你们回城,也是他一手办成的。你们现在住的印染厂的房子,也是他给找的。我也是三十好几的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明白。你们年纪大了,要多保重自己才是。你知道,这一条街的房子原来都是我家的,按政策,我还能把住宅之类的房子要回来。等忙过这一阵,我再要一处宅院,你们就搬进去安度晚年吧。”胡眉老泪纵横,心里道:小姐这不是中了邪吗?劝她是劝不醒的。从衣裳里摸出那封信,颤着哭声说道:“小姐,你早长大成人了,胡眉老了,不中用了。你妈临死前让我保存这封信,二十多年了,我按她的嘱咐交给你。我啥也没对你说过,我啥也不知道,我只是个下人,一个老丫环。好吧,李金堂是个好人,又送给我胡眉一只金饭碗的大好人呀。胡眉心都操多余了,不该操呀。小姐,你歇着吧。念起胡眉老丫环侍候了八年少爷、少奶奶,念起胡眉老丫环在你妈死后陪你三年,别把我和富贵再撵到乡下去,啊?”欧阳洪梅忙跳起来拦住就要出门的胡眉,“胡姨,你说的都是气话是不是?洪梅不会说话,让你伤心了是不是?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别生我的气,这些年我的脾气一直不大好,请你原谅。”胡眉艰难地笑笑,“小姐,我怎能生你的气呢?也没有这个道理是不是。胡眉嘴臭,看来这辈子也改不掉了。我该回去歇了。” 欧阳洪梅关上门,拿起信封看了又看,才蜷在大沙发上撕开了看。 洪梅爱女: 这封信算是妈留给你的临终遗言,托胡眉保存,待你成年后再看。其实,如果万一你生活得很幸福,也用不着看这些伤心的文字。 妈是自觉自愿随你爸去的,我和他有誓在先,不能背叛对他一如既往的忠诚。本来,我想把你抚养成人后再走这一步。现在看,我做不到了。我们家的出身,恐怕躲不过这一大劫。我自己也怕,怕我违背和你爸发过的誓。做女人很难很难,慢慢你就能体会到了。我对你爸爸的死,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选择这条路,是想求得他的宽恕和谅解,是想证明妈对他的忠诚。是啊,我怎么能背叛他!是他这个大资本家的少爷给了我这个女戏子在乱世不可能拥有的一切:贞节、声誉和爱情。关于你爸的死,不要相信任何别的说法。谁都无罪,只有妈是个罪人。能够带着清清白白的身子去黄泉路上见你爸爸,我感到满足。 爸、妈都很自私,很少考虑你的将来。我甚至想在临走前毁了你的容,毁了你的嗓子。我怕,我怕你将来再尝妈的这种痛苦。很可怕,生不如死。我没有做,是我觉得没资格这么做。我很想给你立下一个遗嘱,我很想告诉胡眉要她强行让你执行这个遗嘱。后来,我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觉得没资格这么待你。我真怕你唱戏,怕极了。我多么希望你能嫁一个普普通通的爱你的人平平凡凡过上一生啊!那样你就能远离官场,远离诱惑,远离一切罪恶之源了。 妈走了,这是无法选择的选择。你要好自为之。 妈绝笔 第 2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8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28 章 欧阳洪梅没有流泪,只是感到心里一股股地作痛。她从母亲的遗书里读到了另外的东西:母亲对父亲的怨恨。多舛的命运已经使她遍尝了女人的全部幸福和苦难。在母亲和父亲之间,仿佛还存在着另外一个男人。这个判断一旦明晰,把她自己吓了一跳。这个男人和母亲之间发生过什么故事呢?似乎什么也没有。她百思不得其解。记忆里,父亲和母亲并不十分和谐。父亲总是忧郁地坐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母亲总是沉默地做着家务,这种关系,母亲为什么还要为父亲殉情? 第二天,欧阳洪梅去了印染厂,想让胡眉揭开这个谜。她推开了胡眉和张富贵的房门,把母亲的遗书一摊,“胡姨,这封信你看过没有?”胡眉被欧阳洪梅的目光吓坏了,一下子想起了孔先生那天说的那些话,摇了摇头。欧阳洪梅把信递给胡眉道:“你先看看,我有几件事要问你。” 胡眉看完遗书,心里暗自叫苦:少奶奶呀,你咋留下这样的糊涂账!你怕李金堂追到阴曹地府害你吗?你亲口对我说少爷是李金堂逼死的,咋不在遗书里写一句?你亲口对我说李金堂想你想了十来年,想得你怕得要死,咋不在遗书里露个缝?你露了这个恶人的狐狸尾巴也好,小姐也好看出来李金堂是她的杀父仇人,报不了这个仇,从此也能正正经经活个人。少奶奶,你真让胡眉作难呀!欧阳洪梅问道:“我爸我妈两个人是不是一直都很好?”胡眉道:“傻小姐,难道你没读明白?少奶奶若不是苦恋着少爷,咋会扔下你随他去呢?你可别瞎猜疑,这可是对你父母的大不敬。”欧阳洪梅冷笑道:“这种话我记得李金堂也对我说过,他好像很羡慕爸妈的爱情。我怎么会觉得妈并不想死呢?这很奇怪。”胡眉小心说道:“小姐,我想起一件事,少奶奶在去之前一个多月,给我说她查出来得了绝症。你想想,少爷死时,瘦得只剩下个骨架了,少奶奶也怕熬成这种样子拖累了你,这才想到了死。她当然又不想死,你想想当时你才多大一点。”说过了,又在心里骂自己:这是少奶奶骗我的话,咋又说给小姐听哩,这不是在为那个大恶人说话吗?你真是老糊涂了。欧阳洪梅轻轻点了点头,将信将疑地看着胡眉:“妈为啥那样恨官场?是不是有人逼迫他们。李金堂说他和我爸妈神交了十年,却连我家的家门都没进过,这话我有点怀疑。你说实话,李金堂是不是真的只喜欢听妈妈唱戏,我真的很想知道,很想啊!我爸的死到底为什么?胡姨,你就给我说说吧,你好像知道很多事。你别瞒我,我想把事情弄个明白。”胡眉听得心惊肉跳,目光再不敢和欧阳洪梅对视,笑一下再笑一下又笑一下道:“你想到哪儿去了。那个李金堂恶是恶了点,倒还没长出犯上的大胆。他也就是敢欺负欺负我和富贵这样的下人。老爷回龙泉时,很喜欢李金堂的,本打算带他去省城,后来不知因为啥事没去。那一年正好李金堂老母亲死了,老爷还赏了他一百大洋。解放后李金堂发达了,自然也不愿到家里去。你想想,他到底是咱家的小伙计。你那时还小,记不得。少奶奶几次对我说,这个李金堂还不是个小人,能记恩情。至于看少奶奶的戏,见第一面就喜欢的。听人说,他如今也很爱看你的戏。他,他可能看戏有瘾。小姐,你别瞎猜了。胡眉心眼窄小,受过李金堂的欺压,又听信一些闲话,心里自然有点恨他。昨天你一批评,我也明白了。”伸手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你不救小姐,谁还能救她?她已经猜到了,你为啥不顺这竿子,一股脑都说了? 欧阳洪梅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倚在门棱上的身子倾斜了,扶了一把椅子坐下,眼泪滚落下来,嘴里喃喃着:“他不是个戏迷,他看戏是有目的的。我,我明白了。他,他用了九年,逼死了父亲……母亲怕,怕他总,总也不会熄灭的激情……”猛地把头一甩,“胡姨,胡姨,洪梅猜得对不对?你说,你说,你说呀——” 胡眉哆嗦一下,口吃起来,“你,你一个弱女子,咋能斗,斗……”话没说完,一直蹲在黑影里抽烟的张富贵突然蹿起来,一巴掌把胡眉打翻在床沿前,吼骂着,“斗你妈×斗!女人家家的,越老越不知个进退,尽放些闲屁。”转过身对欧阳洪梅道:“洪梅,这个老货怕是疯了,最近说话做事一点都不照板。你爸和你妈的事,我清楚。为了能娶你妈,少爷又是动刀,又是动枪,又是绝食。少爷这样刚烈的人,咋会叫人逼出毛病?这都是命,与人家李金堂有啥关系。这老货一回到城里,早年的臭毛病又犯了。你别听她胡扯淡。”胡眉爬起来接连打自己几个耳光,“我该死,我该死,你家的事真与李金堂无关呀。” 欧阳洪梅慢慢站了起来,嘴角一扯一跳,自言自语着:“没关,没关,都是命,没关。”一步步晃出了印染厂。 欧阳洪梅在城隍庙家里一连坐了两天两夜,自杀的念头才渐渐淡到了无。如果再走这条路,无异于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当年,如果从巫山纵身跳进长江,自然是一了百了的大解脱。可是,如今再走这条路就太感情用事了。即便最终还是避免不了这种命运,那也要死个明白。不把几十年的恩恩怨怨弄个明白,那就太对不起这些万难忍受的煎熬了。这一场大起大落的情感起伏,她的肌肤、她的神情、她的思维、她的心理,都发生了奇异的变化。肌肤表层挂上了薄薄的如水晶一样闪烁的东西,皮下时隐时现的节节青脉袒露着她神秘莫测的心迹。神情里,时不时会散射出可怕的狰狞。思维常常出现间歇性停顿。心理活动常常发生跳跃和错乱。第三天,她自动恢复了进食,中止了这种自我虐待。 恢复正常状态后,欧阳洪梅作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回避李金堂。在这种心境里,这恐怕是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的惟一办法。她发现眼下面临的困境酷似当年那段最黑暗的日子后,无声地流了一天眼泪。一个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我要好好看看他心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他为什么对我百依百顺?是要掩盖他心理阴沟里的罪恶之念吗?我还没有直接面对过他的恶呢!难道他计划留着这些恶与狠给我致命的一击吗?难道这十多年我看见的仅仅只是一张画皮?我要剥开了看看他。只有亲眼看清了,我才甘心。我要看见他愤怒,看见他歇斯底里,直到看出他的原形。如果我看清了一切,我决不会沉默。 满院的残花把申玉豹托进欧阳洪梅的意识里。就从这里开始吧。 申玉豹没敢奢望十几个花篮、两盒录像带、一本报纸剪贴就能赢得欧阳洪梅的心,自觉自愿做这些,只是想从此改变一下自己在这个女人眼中的形象。第一次作为客人被请进这个院子,他还有点忐忑不安。满地零乱的残花,似乎又预示着一种不祥。欧阳洪梅一身素白长裙,眼眶深陷,眼珠转到之处,处处闪烁着捉摸不定。申玉豹一下子就联想到传说中的女狐仙,心里隐隐发怵。 欧阳洪梅甜甜地一笑,“不认识了?回到龙泉我就病倒了。这么几天,你也不来看看我。”申玉豹再细看去,认定这又是一种前所未见的美丽,心里顿时坦然,说道:“你连演了十络,等他下来,只能等死。不过呢,出点名也好,没看那些大影星、大歌星,一下海捞的都是干货,这才是明白人。”思绪出外神游了一会,听见歌变了一支,是《走过咖啡屋》。白剑又看了林苟生一眼,“老林,你干脆出去听吧。等她歇了,邀她跳一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就问出来了?”林苟生红着脸道:“不行,不行!听她的声音,心里静着呢!心里静证明人活得滋润。她活得滋润,我还能做啥?喝酒喝酒。” 三妞的平静靠一股气、一股自信撑着。唱完三曲,她到乐队后面,坐在椅子上喝矿泉水。这个时候,欧阳洪梅挽着申玉豹的胳膊,在四个随从的前呼后拥下,进了舞厅。欧阳洪梅看见前排正巧有一张桌子空着,面带微笑走过去面对乐队坐下了。四个随从看见申玉豹一个不经意的手势,都退到黑影处站下。四小姐笑吟吟地走过去,微微倾着身子问道:“欧阳团长,喝点什么?”欧阳洪梅矜持地笑一下,“你认识我?”四小姐微笑道:“全龙泉不认识大姐的人不多。咖啡?还是饮料?”欧阳洪梅淡淡道:“咖啡,不放糖。”四小姐转过身:“申总,你呢?”申玉豹模仿着男影星大老板的派头,朝上甩个指头,“随便。”四小姐刚要走,欧阳洪梅又说话了:“玉豹,随便可不是上等人随便说的,小姐给你上碗大叶茶,你能喝吗?以你全县首富的身份,出入公共场合,要么要最贵重的,要么就要最单纯的,你别误会单纯就是便宜。小姐,有XO吗?”好在四小姐还知道XO是什么东西,迟疑一下答道:“回欧阳团长,酒吧没进洋酒。开张时曾进过两瓶‘拿破仑’,没一个人说好喝,价钱又贵,后来就不卖了。”欧阳洪梅点点头,“那是因为龙泉人不会喝,当成白干牛饮,自然不好喝。洋酒要不断加冰,小口小口品,才能喝出身份,喝出滋味。玉豹,你听着没听?”申玉豹忙堆一脸笑:“听着哩,听着哩。一个字都没落下,保管一辈子忘不了。”欧阳洪梅道:“你这一问,就表明你的身份了。有XO,你就喝XO,没有呢,丢面子的是请客的主人和店家老板。如果谁请客,你要了他没备的东西,你就在气势上压住了他。然后,你不要一档一档往下降。有时候也可以这么降,譬如你成心刁难对方的时候。一般的情况,人家说没最好的,你一下子就要那最单纯的。你就说:那就请来一杯冰水吧。这一说,就说出你的修养了。要么你要了最丰富的,要么你就要了最单纯的,最单纯的也就是最丰富的。你只求最丰富,对方也就能感觉到你的力量。小姐,要有冰水,就请给玉豹来一杯。”四小姐掩不住一脸喜悦,“欧阳大姐随便就倒出一杯随便的学问,小四可算长了见识,咖啡、冰水这就来。”欧阳洪梅不由地赞一句:“四小姐真会说话。”四小姐忙又补了一句:“这都是大姐陶冶的嘛,近朱者红嘛。” 四小姐送了咖啡和冰水回到服务台,听见男歌手第二支歌已经唱到第二段,知道接下来又该三妞唱了,牙齿赶紧咬死了,生怕一颗心跳将出来。像是生怕这戏不够热闹,又去推开了八号包间。四小姐眼扫过一桌子菜,说道:“大叔大哥,用不用把菜热了再吃?”白剑道:“不用了,四小姐,我们再坐一会儿就走。”四小姐蛊惑道:“你们走了恐怕会后悔的。欧阳洪梅和申玉豹已经来了,刚才还当着我的面教导申玉豹如何做个真正的上等人,教导他只能喝XO或者冰水,说这样才显教养和身份。申玉豹脸都喜烂了,像只点头虫一样。看来三姐八成是让申玉豹甩了。大叔说得很对,俏丽的斗不过风骚的,风骚的又斗不过风情万种的。一物降一物呀。林大叔,三姐马上就要唱,你看,过门已经响了,这是三姐新学的日本电影里的《草帽歌》,还是用洋文唱哩,我记得那电影很惨很惨。林大叔,申玉豹可能知道三姐的脾气,带来四个人,你们一走,三姐可就孤单了。申玉豹他妈的还像个男人吗?三姐毕竟跟他不明不白半年多,竟带着新欢来这里臊她的脸皮!这男人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一张洗脸毛巾,有了新的,旧的还留着擦脚,擦脚擦过了还要当一阵子抹布!女人竟连条毛巾都不如,太可怕了。”林苟生坐着不动,坐着坐着就坐成一头发了怒的雄狮了。他心里忽然生出了对欧阳洪梅莫名的恨:你是大鱼大肉吃腻了,如今竟来抢苦孩子手里的烂红薯,太霸道了吧!如果李金堂没有你这么个女人,他能斗过年少气盛的刘清松?这么想着想着,突然冷笑起来。白剑道:“你为啥冷笑,申玉豹追上欧阳洪梅,你干女儿从此就解脱了,你该痛痛快快笑才对。”林苟生道:“我是笑我自己。多少年,我都把这个欧阳看得很高,原来也只是个风骚呀。玩男人成了瘾,玩得不重样,吃着碗里瞧锅里,下一回说不定就玩到你头上了。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我这话没根没据吗?”白剑摇摇头:“女人到这一步,也算无可救药了。这算什么事!”林苟生一听是这话,心里道:这离要当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已经不远了。欧阳这女人本来就对小兄弟有好感,以后的戏就好看了。瞅机会该扇扇这股风。 三妞唱完第一段,已经看见了申玉豹和欧阳洪梅。一边唱着,一边压着心里的怒火。申玉豹,你也太没良心了!你竟敢这样耍我!你明知道我在酒吧唱歌,还故意把个屁股朝着我!我三妞真是瞎了眼了,瞎了眼了呀!还有你,欧阳洪梅,你看看你那眼睛,你傲什么傲,噢,这怕是你的主意吧?别在这里装你的假正经了!你也是个浪货、贱货。把个有权的玩腻了,玩老了,玩得没意思了,又把眼盯上一个有钱的!她差不多快四十了吧?四十岁了,眼睛还这么亮,还这么风骚!你就是再穿红戴绿,也不会有第二个二十几,你还能风光几年,早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你眼那么亮,那是欲火烧的,这个瞒不了我,李金堂老了,把你日弄不痛快了,你就扔了他,盯上了申玉豹!就是这么回事!我要不让你当场出出丑,三妞也不是三妞! 唱完《草帽歌》,三妞扔下话筒,敏捷地几个跳跃,飘落在欧阳洪梅面前,费力地拉挂上一张笑脸,上下打量着欧阳洪梅,颤抖着声音道:“欧阳老师,这件绿毛衣显得太俏了点,你应该穿上那件七千八百美元买的貂皮大衣,那件衣服才符合你的身份。名人嘛,大戏剧家嘛,贵夫人嘛!”欧阳洪梅紧紧地咬着嘴唇,用不锈钢小勺神经质地搅着咖啡,轻轻说道:“三妞,没想到你这样爱玉豹。那件大衣用不着你操心了,天一冷,我自然会穿出来的。玉豹不是说已经和你了结了吗?”申玉豹怯生生地插一句:“断了七八天了。”三妞格格格地笑了起来,“断了?断了他也再不值钱了。他的人,在我的身子里搅了半年多,柴火棍也不如了。我是个啥人,你欧阳老师清楚得很。那件大衣也是我穿过的。玉豹不让我穿,他是说我还不够贱,浪得还不够。你问问他?”申玉豹目光游弋起来,喃喃道:“我没说,我没说,她摸了一次,我还打了她。” 欧阳洪梅一看众人早在看戏了,心里道:李金堂,我就不信你没听到风声,我倒要看看你会怎么办!像是突然间进入角色,放肆地大笑起来,“三小姐,我还没有和哪个女人争风吃醋过,也不想尝这个味道。衣服不衣服咱们也不用说它了,你还摸过,我连碰都没碰过它。它和申玉豹送给我的所有的东西,一起放在我的废纸篓旁边。你也不用故意说那些肮脏话恶心我,也恶心你自己。你能有今天,不容易,你不珍惜,我还想替你珍惜呢!你我不就是为了这个男人?你看他如心尖宝贝。我呢,并不特别看中他。不过呢,他一再表示,愿意一辈子当我的奴隶,而我呢,正好是一个爱使唤男人的女人。正好借这个机会考验考验他,要是他口是心非,你或许就能重新得到他了。玉豹——”申玉豹答应了一声。欧阳洪梅道:“你把你身上带的钱都掏出来。”申玉豹顺从地把身上带的钱全部掏出来放在小桌子上。欧阳洪梅抬头看一眼三妞,“我让他干什么,你表示反对,要是他听我的,你走,不听我的,我走。你不是认为我贪他的钱吗?玉豹,把这几千块钱烧给她看看。”申玉豹迟疑一下,掏出打火机,拿起了一沓钱。三妞喊道:“你别听她的,她是个疯子!”有人喊:“烧啊,申总。”有人喊:“别烧,别烧,能买一两台大彩电哩!” 第 2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9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29 章 欧阳洪梅脸上现出了怒容,音调也变了,歇斯底里地喊:“我数到三,二,一——”申玉豹颤着手把几张钱点燃了,引出一片惊呼声。欧阳洪梅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笑,“三妞,还用不用再试试?譬如,烧烧他的头发,让他出点血见见红什么的。玉豹说了,我让他杀人他都愿意。你说还试不试?不想试了,你就去唱你的歌,我跳我的舞。唱得好,我让他多给你点小费。”话音刚落,三妞扬起手一巴掌掴在申玉豹脸上,顺势把申玉豹扑倒了。 申玉豹的四个跟班忙过去救主,三妞已被申玉豹推开。几个跟班一见申玉豹脸上多了几道血印,用力一推,三妞就摔倒在地上了。三妞又爬起来,几个男人已经准备对她动手了,一个说:“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女人。”三妞哭喊着再扑过去,她又被几个男人推倒了,跌在一个男人怀里。林苟生把三妞塞给四小姐道:“抱紧她!”捋捋袖子骂道:“仗势欺人的兔崽子,识相的都给我滚一边去,要不然你们就会和你们这个臭主子一起当众出彩。我今天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狗杂种!”他的多肉而多疤的脸扭曲着,额角的长疤因为充了过多的血变得紫红,看上去显得特别的狰狞,这股逼人的气势把四条汉子逼退了几步,死死地裹住了申玉豹。林苟生咬着牙道:“申玉豹,老子今天就要剃剃你这颗刺儿头,别草鸡了,站出来呀。一个对五个,咱们啥家伙都能用,只对你一个,咱们只用这双拳头,你看着啥顺手拿啥吧。”申玉豹的脸已叫三妞抓出几条血道,硬着头皮朝前挤着:“闪开!我申玉豹怕你!你算哪把夜壶!”白剑已被刚才的一幕惊呆了,他万万想不到欧阳洪梅会用这种方式打败三妞。三妞叫四小姐抱住后,一口气憋住,晕倒在四小姐怀里。白剑掐了一会三妞的人中穴,听见三妞哭出了声,站起来一看,林苟生已经和申玉豹摆开了打斗的架势,刚想喊,只听欧阳洪梅放声大笑起来。众人这才突然间发现,这个女人刚才一直稳稳地坐在原位上。林苟生扭转身子道:“你笑什么!”欧阳洪梅嫣然一笑道:“笑你还不如那个鲁智深!套用一句戏文:来将报上姓名。”林苟生眯着眼睛朗声答道:“双木林,贱名苟生,苟且偷生。做过两年补充右派,当了几十年的现行反革命,蹲过九年半大狱,当了章,修个大洪水殉难者纪念碑?”李金堂神情为之一振,“是个好主意。抽个时间我们再好好商量商量。”放下电话,李金堂又拨通了公安局长关五德的电话:“关局长,明后天,你们派出全部人员,全副武装,分头去白剑文章涉及的十六个乡,协助财政局清查账目保管情况。发现有丢失的,抓几个人,审两天再放掉。” 天空中飘下来细细的冷雨。一路上,欧阳洪梅心里只是重复三个字:我完了。我在他眼里已经无可救药!往事如烟。往事若真能如烟就好了。不管它们多么惨烈凄苦,只用一缕和煦的春风吹过,都会化入那晴朗的蔚蓝里。往事不是烟!再也不能回到十章的话题聊得差不多了,就天南海北扯起来。郝天来说:“白老兄如果不是龙泉人,屁股一拍,走人就是,问题肯定有,他们还能到北京闹?你照样出你的大名。龙泉人难缠,你又是土著,这就弄成兔子吃窝边草了。”白剑只能以苦笑相对。常小云笑道:“龙泉人是厉害,半年挤走上派一公一母俩县太爷。刘清松这一败,庞秋雁也蔫了,下一步乌纱能不能戴,难说。一个女人家,混到副县级还不知足尽,那就叫自不量力了。”白剑听个莫名其妙,郝天来听个会心一笑,常小云来个意识流,一下子把白剑问个措手不及,“白剑,下面的谈话保证不登报。其实,我和天来都是你的铁杆同情兄妹。上次如不是咱哥们拉大旗唬住了总编,你那篇谈护商符的奇文还出不了笼呢!老兄你是不是在大学就有个九段情种的雅号?”白剑想不起来有这么回事,只好说:“我听不明白。”常小云掩嘴一笑,“其实我只是想证实有一篇文章究竟有多少谎言。你有个妻子在北京,背景不清楚,可是你和她感情不合,她现在经商了,共同语言缺乏,你对她很不满意。在报社的时候,我就打听过你的长相,因为我为了发你那篇文章,冒充是你的老朋友,没想到你比龙泉宣传部一个什么干事介绍的要更帅三分,怪不得有那么多女人、女孩子喜欢你。当知青的时候你就很风流了。”白剑大惊,忙问道:“你这些真真假假的东西从哪里打听来的?”常小云道:“小地方打笔墨官司,搞人身攻击,档次也不高,你完全可以一笑了之。我们报纸明天就要发一篇《白剑其人》,里面提到了你和四个女人的关系,你老婆算一个。第二个是一个单恋你十多年,青梅竹马的朋友,如今已绿叶如阴子满枝了,可你一见到她,还为她不幸的命运扼腕太息。你的评价很文学,你说:十几年的生活竟把前拥后凸的少女榨成一块搓板了。第三个女人,现在还是个姑娘,你认识她的时候,她只有十三四岁,是你教她学会刷牙的。这姑娘马上三十了,还没嫁人。你自己也承认她现在恐怕还在恋着你。这个姑娘对你的爱情,被这篇奇文作者认为是你写作《洪荒作证》的动机之一,因为县里把她姐姐的死确认为自杀。这第四个女人我也认识,叫欧阳洪梅,前一段去柳城唱戏,倾倒数万老戏迷。你一见这个女人的照片,就评价说这种美可以拯救世界也可以毁灭地球。欧阳洪梅替你喝过一回酒,事后你说和这个女人发生个玫瑰色的故事可能是一场灾难。我这么说,只挑了我认为美好的,别的话我都忘了。凭这,也该来结识结识。”白剑的脸色早铁青了,装作若无其事,耸肩笑道:“定是夏仁之流的手笔,‘文革’遗风,有点风儿影儿就无限上了纲。”常小云吃吃笑道:“尊夫人要是个醋缸醋海的,读这样的文章恐怕不受用。你们男人呀,都有个臭毛病,谈起女人,嘴上就安了一只放大镜。你认为这算不算是男人的一种虚荣?我早声明过的,我觉得这些很美。”郝天来笑道:“小云,你是不是想当白兄的第五朵金花呀!女人也不是没这种虚荣,你们是心里装一架显微镜,躲起来自己一个人细品,品着品着就害起了相思。男人们不过是口淫口淫而已,说说也就罢了。”常小云娇嗔地一斜眼睛,捣了郝天来一拳,“好没有档次,女人意淫总比男人们这种什么的耐读。”白剑忍不住,也笑了。郝天来又道:“白兄的祖父是不是三个月前过世了?”白剑又是一惊,“这事你也知道?”郝天来道:“我对丧葬婚嫁民俗方面很有兴趣。这篇文章写到了你祖父的葬礼,指责你请和尚念经、道士超度,指责你广收财礼,我都是从民俗文化方面看的。这些东西在民间总也不死,肯定有它的合理之处。要不,中国人的灵魂不是都满旷野地游荡了?该找一个灵魂的居处。我对文章中提到的三四千孝子跪送棺木的壮观场面心仪得紧。白兄是否留有照片?”白剑只觉得脑袋里嗡一声嗡一声地响。 林苟生赶回古堡,白剑已经从新送来的《柳城日报》上看完了前两天郝天来和常小云谈到的《白剑其人》,恶心得对着痰盂干呕。 林苟生拿起报纸匆匆浏览了,吐了吐舌头,“这真是地道的龙泉打法,‘文革’遗风熏人。这些捕风捉影儿的话,怕是你那个老同学夏科长供的原始材料。”白剑苦笑着:“难道他们还要逼我再为名誉权打场官司?老林,前几天我去了三个乡,都不配合。看来,还得动用动用你的朋友了。” 林苟生面露难色,两手一摊,“这条线用不成了。前天,公安局以三个乡的账目不齐为理由,抓了六个人。谁还敢再给你提供线索?李金堂要是穷追不舍,要不了一星期,就会查到我头上。”白剑咧下嘴,伸手拍了一下林苟生的肩头,“我还是低估了他们。”林苟生哭丧着脸说:“明日爷爷的忌辰恐怕不好大动作了。八里庙高家和白家又干上了,白十八支书因桃色事件,叫高家的人打断了腿,如今高四喜又上台了。”白剑惊叫一声:“这是真的?”林苟生道:“八成是真的。你如今又成了白家的叛徒了,回八里庙上坟,九爷能放过你?可是,爷爷百日,不去坟上看看,也不合适。我看明天雇个车,你我去给老人家磕个头,一看不对,上车就溜。”白剑默默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林苟生心里又在盘算:这样下去,这事怕不了了之啦。李金堂还是这样老辣,如今再怎么闹,谅无性命之忧,可这口恶气今生今世怕无法出了。三妞失踪,恐怕凶多吉少,也该出去找找她。小兄弟是个面皮薄的人,再接几瓢这种污水,部长家的千金再一逼他,不是把我晾在龙泉晒这老太阳了?管他娘的阳道阴道,得把小兄弟留下逮老虎才是正道。心念一邪,恶从胆边生出,林苟生嘿嘿一笑,“小兄弟,正面进攻,眼见山重水复了。山人有一奇袭之计,因我自觉太阴,一直憋着,不知当讲不当讲。” 白剑黯淡的眼睛里闪亮了一下,叹口气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社里还在等我拿证据,杂志社口气也强硬,也准备打一场御前官司。如果不是遇上你,没有那些账目,这篇文章我也写不出来。有啥法子,你尽管说。”林苟生听了这番话,大受感动,眨巴眨巴眼睛道:“有你这话,赔了这一两百斤也值当。老林献这一计叫美男计。当年的抗洪救灾,李金堂是总指挥。如今他一看你的文章暴跳如雷,证明他勾子里确实有屎。他这个人我了解,如不涉及他的切身利益,他不会弄险。我已经查过了,李金堂在大洪水前就和欧阳洪梅有染,为了欧阳恢复了剧团,大洪水前他们差不多同居了一年。救灾的时候,李金堂也没少找欧阳。一二十年的床头生涯,欧阳对李金堂当年的事,肯定了如指掌。”白剑插道:“她即便知道,又能怎么样?”林苟生嘻嘻一笑,“这就说到咱的美男计了。欧阳在这个当口和申玉豹好了,咱们的机会也就来了。你想,这十几年来,李金堂历了多少次惊涛骇浪?欧阳不都是和他同舟共济吗?欧阳和李金堂之间,近来一定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痕。欧阳找申玉豹,我猜想,一是看重申玉豹的钱,二是也知道申玉豹可能抓有李金堂的什么致命把柄。以我这个老江湖来看,欧阳恨这个李金堂已经很深了。管它里面还有啥曲曲弯弯,凭着欧阳几次对你表现出的那份情,你这个第四者,一脚准能插进去。抓住了李金堂这只大老虎,咱们就大功告成了。” 白剑冷笑道:“亏你能想出这一招!是有点损。可惜呀,我判断欧阳是找后半生依靠的,我就是想使你的美男计,怕也不灵。”林苟生一看白剑没一口回绝,紧追一句:“来个假求婚不就得了?北京龙泉,远隔几千里,你说你又转成个大龄青年,她还能去北京调查?”白剑笑骂道:“这不是骗人吗?不能做,不能做。”林苟生站起来道:“使不使这计,再说,我去联系明早的车。你呀,连骗人都不敢,竟敢捅龙泉的马蜂窝!既然是计,哪有不骗人的。我看呢,你是舍不得家里的部长千金,怕弄假成真吧?” 白剑独自坐了一会儿,觉得身子冷,忙从旅行包里翻出皮夹克披上。清鼻涕已经流出,下意识伸进皮夹克口袋摸出一方手绢,不禁呆住了:手里拿的竟是欧阳洪梅遗在洗漱间门框上的真丝手帕。 第二天一早,林苟生订下的机动三轮就到楼下等了。两人刚刚把上坟用的鞭炮、烟酒和火纸收拾停当,小三在门口堵住了他俩。小三说:“林爷,事儿昨夜黑办妥了,人在西三里河东离国道不远的一间草房里,你现在见不见?” 林苟生掏出怀表看看,对白剑说:“小兄弟,你我的生意都来了。让爷爷等会儿再喝酒吸烟使钱,咱先把这一宗了了再说。小三,带路。”白剑问道:“老林,你这是弄啥?”林苟生神秘地一笑:“带你去见个人。”“见谁?”林苟生说:“到了你就知道了,一个老熟人。” 远远地看见那间草房,林苟生说道:“你俩到时都不要言声,听我说就是。今天咱只是问个信儿,露了咱的底可就亏了。” 三人进了草房,白剑差点惊叫起来:这个人竟是申玉豹! 申玉豹已经在这间阴冷的草屋里呆了七八个小时了。在欧阳洪梅家门口石榴树下被人塞了嘴蒙了眼的一瞬间,他就认定了这次必死无疑。李金堂终于下毒手了,防都防不住。想想那天晚上逞英雄,想既得欧阳洪梅的人,又得欧阳洪梅的心,没能睡了龙泉第一美女,心里觉得十分懊悔。日他妈这才冤得慌!想想再也没有补救的机会,也只好认命。迷迷糊糊睡了醒醒了睡,感觉上像是天已经亮了。申玉豹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机油味,心里道:这味道很像机井房里的,怕是要把我填井了。 听到有人的脚步声,申玉豹浑身打个寒噤。又一想,咋弄他也不会让我活了,怕个毬!挣扎着想站起来,一用劲又摔倒了。林苟生刚掏出申玉豹嘴里的两只烂手套,申玉豹随即就大骂起来:“要杀要剐干脆点,省得老子多受罪。杀了我,我也把你们的女人睡过了。不是老子大意,我还要娶了她,气死那个老东西!”林苟生上去照申玉豹屁股上踢一脚,用假嗓子道:“叫唤个屁,老子知道你睡过。我是三妞哥哥一位下山的朋友,问你要人,要是问不出个实话,我只用割你一只耳朵,也不会要你的命。”申玉豹一听是为三妞的事,顿时浑身出了一身虚汗,又听只是问个话,连忙说:“玉豹不敢说半句假话。”林苟生又踢了申玉豹一脚:“你他妈的骨头贱!你是不是贪恋欧阳洪梅的美貌,把三妞甩了?”申玉豹说:“是的。不过,三妞离开我也是自觉自愿的。我给她五万元,她把支票撕了。大半年,我没动过她一指头。”林苟生冷笑道:“谅你也没这个胆!听说这个欧阳洪梅不想再见三妞,她果真就不见了,是不是你派人逼三妞离开了龙泉?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就是害死了三妞,现在我也不会动手杀你。”申玉豹仰着脸,“大哥大哥,一日夫妻百日恩哩,三妞和我过了恁些日子,我咋能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三妞她妈带一个弟一个姐远嫁了,可她还有个敢杀人的哥哩。玉豹再咋着,也不会干这种事。那天在酒吧见她一面,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她当众抓伤了我,我也没还手。”林苟生又是一脚踢过去,“放屁!你没还手?你。那你知不知道三妞去了哪儿?”申玉豹摇着头道:“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林苟生急得抓耳挠腮,催促着,“快想快想,快想想她说过要去哪儿没有?譬如你们分手的时候她都说过些啥?想不起来我可要割耳朵了。”申玉豹连声说:“我想我想,分手那天她没说什么,只是把我给她的东西都取了摔给了我。其它的……”林苟生呵叱道:“你心里先想着,我再问你点别的事。”扭头朝白剑挤挤眼,转过去突然问道:“你和李金堂到底是啥关系,他为啥连你杀了人都敢包庇你?” 第 2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0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30 章 问起李金堂,申玉豹立刻就把牙咬上了。他肯定给欧阳洪梅施加了什么压力!如果不是……也不会遭人暗算。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冷冷笑几声,“你问这,我一字不漏都给你说。我爹和他是朋友,我和他啥毬情谊也扯不上。两三个月前,他还说后悔当年没崩了我。他包庇我是他误以为我杀了人。为啥要包庇?为钱!他有一百零章,它让我及时认清了你的真面目。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你的妻子已经砸碎了多年来一直存在的贞节牌。这不是对你的报复,而是一种自然选择。我不会像你那样四面出击,饥不择食。前些日子我去做了全面检查,很感激你没把已泛滥成灾的脏病送给我,作为你最后的礼物。念起我们曾经有过的一段寡淡无味的幸福,就不要到法庭丢人现眼了。我以轻松、平静、愉快的心情开始你我之间的最后一次等待,希望你不要把这次等待拖得太长,变成一曲折磨人的挽歌。早几年走出这一步,我会高呼万岁的。我毕竟又老了几岁,只能说句庆幸,庆幸自己在还没有人老珠黄时就认清了现实。我不分你的名,你也不用分我的利。房子归你,我不缺这个。你参与的几宗生意所得,自然有你的一半。很愿意以一个不忠诚、不合格的妻子的身份对你真诚地说一声:等你早日回家。” 白剑没有感到太多的意外,冉欣红杏出墙,在他看来只是个早迟,现在有了丈夫不忠的旁证,翻过墙头时自然又多了一份坦然。然而,他又无法漠然。悲哀,悲哀呀!这就是你同床共枕近十年的妻!她在你最艰难困苦的日子里,没有送来一缕哪怕是虚假的温暖。三千多个日子,你到底是怎样度过的?你的判断力、你的知解力难道一直处在阳痿的病态中吗?你选择的只是一块可以弥盖井口、至少可以致你终身残疾的冰冷的巨石。悲哀呀,悲哀! 快到中午的时候,白剑正在制造上午的第二十七颗烟头,县剧团的李玲来了。白剑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那个谜一般的女人欧阳洪梅,马上就生出了找这个女人倾诉倾诉的冲动。李玲的嘴角一直挂着冷笑,似铁了心要白剑先开口,把脸仰了招惹。白剑莫名地感到心慌,遂笑道:“李小姐来了也不说话,敢情是我又爽了欧阳团长的约,你吃了点夹板气?”李玲就喷薄一屋亮亮脆脆的冷笑:“啥时候了,还想那孟光接了梁鸿案的美事!呆木一截,顽石一块的,也配笑话我这丫环角色!多早晚非要等我说明白不可,可见悟性不咋高!不高就不高吧,偏又是晒干的大葱心不死。再晾些日子,黄花菜早凉了、馊了,吃了不长脂肪不长肉,只会让你拉肚子。我看那章还流过泪呢!她最听你的话。”白剑道:“小虹,我不想批评你,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明白过来的。人不是荆棘鸟,一辈子只能唱出一首美丽的歌,只要他的心没死,革’后小秦上那么快。恐怕秦专员也得他不少照顾吧?”李金堂道:“一个秦专员,也无法把他在六年间送到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位置上。你记不记得当时干校来一个讲湖南话的老头,名字叫江杉?”王宝林道:“咋不记得,听说是五九年就开始倒霉了,别的我也不清楚。”李金堂道:“当时我也不清楚,只是觉得江杉不是他的真名。前年中顾委开会,我才从电视上认出了他,还是常委!当时,我让小秦也去关照了他。”王宝林嗟叹道:“眼光,眼光!只是这个小秦不尽如人意,到北京当司长后,把龙泉忘个一干二净。”李金堂解释说:“上任后给我写过一封短信。太儿女情长的人,到上面就不好混了。小秦是个明白人。” 又闲扯几句,李金堂用手指敲敲草图道:“这是小半年前被刘清松逼出来的,那时候,他咄咄逼人,差一点就要颠倒乾坤了。我搞这个东西,只不过想在刘清松的大制作边上打上一个我的小印。惭愧,真是惭愧。修大洪水殉难者纪念碑的事定下来后,我心里还是不踏实呀。这不踏实的原因有三:第一,刘清松把咱们告到省里的事,久无下文;第二,《时代报告》杂志社复函态度强硬,中华通讯社干脆不理不睬,白剑又久留龙泉不走;第三,省委对白剑文章的事一直没有表态。这几天,我都在想,在处理这件事上,我们是不是失了分寸?如果我们适度一点,相互都有个可下的台阶,是不是要从容些?可是,已经这么做了,再不好突然转向。要是不在县里进行个大工程,咱县在上头会留下一个什么印象?告状、匿名信、窝里斗。要是龙泉又有引起上下关注的重大改革举措,我们和白剑及《时代报告》的官司,就成了为捍卫全县化几个口的局长协商。我想,应该马上成立一个龙泉旧城改造委员会,主任由你来当,我挂名当个名誉主任。副主任设几个由你定,我给你先推荐两个。一个是县办陈主任,他年龄快到线了,也该让他明春当个一届人大副主任。一个是连城锁。”王宝林道:“也该!上回逼走庞秋雁,他出了大力,又受了大委屈。” 两人定下来一个大战役的部署,都异常兴奋。春英端上酒菜,一个代理县委书记一个县长豪饮起来,谈的都是些陈年旧事,说到可笑处,都是涕泪齐流。 正喝着,宣传部长朱新泉来了。 第 3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1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31 章 李金堂一见朱新泉腋下夹着牛皮纸信封,又带一脸喜气,破例站起身迎到门口,伸出手说:“你辛苦了。” 王宝林一扭头,朱新泉就把手伸了过去,“大星期天,你们两位还在煮酒谈工作呀。你们才辛苦。”春英拿了一副碗筷,朱新泉也坐了下来。李金堂亲自为朱新泉斟了一杯酒,问道:“省里程书记有啥指示?”朱新泉饮了酒接道:“程书记很赞成修这个纪念碑。他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形式。他说这样能使世世代代的龙泉人记住这场大浩劫。他还特别强调不能眼睁睁看着那段历史成为一本糊涂账。” 李金堂又给朱新泉斟满一杯,连声说:“新泉此去省城,劳苦功高,劳苦功高。我敬你一杯。”王宝林取过信袋,从中掏出叠好的纸,“咱先看看程书记魏碑的风采。”站起身垂下了题辞,嘴里啧啧道:“好字好字。”却又说不出个咋好。李金堂看了一眼,也没再细品,又把信袋拿起来,一看是空的,忙问道:“你没去柳城找当书记写碑文?” 朱新泉慢条斯理说道:“柳城我去了,不但找了当书记,还见了秦专员。不过,我没提写碑文的事。我只是向他们汇报了立碑的打算,请他们二位领导届时前来揭碑。他们都很高兴地答应了。这一回,我来了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请两位领导批评。我是这么考虑的,当书记和秦专员,一个写一个不写,不合适。再说呢,当时常委会定下这事,却忘了撰写好碑文,这贸然前去请领导写,恐怕让领导为难。等吧,咱一等不起,二又怕秘书写出的不合龙泉当时实际,不等吧……嗨,反正就这么做了一次主。” 李金堂默默点着头,嘴里说:“周全是周全,可石头都采好运来了,这碑文又找谁去写哩。”朱新泉笑着看李金堂道:“您写呀!全龙泉也只有您那字可以配得上程书记的字。”李金堂连忙推辞,“不中不中,这事还得再商量。” 王宝林道:“金堂,你就别推辞了。耽误了就是大事。你是当年抗洪救灾总指挥,这碑文只有你写最合适。”李金堂看一眼朱新泉,“你就不怕我作难?立碑的事,常委分工可是由你来抓的,也不怕我拖你的后腿?”朱新泉笑道:“我当过您小一年的秘书,这事能难倒您!”王宝林接道:“做完一事了一事。我看你就趁着酒劲写吧。你的水平我还不清楚?当年在干校写大批判文章,你包了几个难友的任务,还获得个‘立等可取’的绰号。” 这番话说得李金堂豪气直冲天灵盖,捋捋袖子道:“这么说,非得我今晚献丑不可了。春英,撤了酒菜,拿笔墨纸砚来。” 王宝林、朱新泉、春英三人,两人摊纸,一人磨墨,分三面侍候。只见李金堂凝神屏气,一个马步站好,像一个雕像一样站了好一会儿,突然蘸了墨,泼下两行草书:“公元××××年×月×日,天怒龙泉,凡七日,大雨如注如诉不停,昏天黑地沟满河平。”李金堂停了下来,作了几个深呼吸。王宝林又叫一声:“好字!”朱新泉点头道:“简洁明了,有气势,很有诔文神韵。”李金堂微微一笑,活动一下手腕道:“两位暂憋一会,李某可不敢比酒醉下蛮书的唐朝本家,你们一说话,气就泄了。”三人便都张了嘴哈气。只见李金堂一脸肃穆,又是突然动笔写了起来:“七日夜十时许,境内七座水库先后决堤,泱泱龙泉沃土,顿成一片汪洋。耕男织女、士工学商、老弱幼病残皆在梦乡。数日内,两万六千四百余生灵跨河西去,灾难之深重,非笔墨言语所能罄述。特立此碑,以寄哀思。政府未能及时组织群众疏散撤离,其失职也,存此碑为镜,监察后世官员之言行。”写毕,李金堂掷了笔,大口喘着气。春英忙取了毛巾去揩李金堂额上的汗珠儿。朱新泉鼓掌叫着:“好字好文章!”王宝林啧啧有声:“一气贯下来,意思都到了。” 李金堂擦了擦手,“这‘梦’字,这‘难’字写得不好,整个还马虎,将就着用吧。再写怕更不尽如人意。”朱新泉又拿张宣纸,仔细蘸着墨汁过饱的字。李金堂道:“你现在又急了。”朱新泉笑道:“我怕迟了到时屁股上挨板子。我已经找来了全县最好的石匠,让他们把这些字的气也凿出来。” 王宝林打趣道:“你是怕挨老婆的板子吧?”李金堂接道:“你出去五六天,也该早些回去看看。立碑的事,你看还有什么困难?”朱新泉直起身子答道:“仅靠财政拨的十万,恐怕不够。你们看能不能向全县搞一次募捐补贴一下不足?”王宝林紧接道:“好主意,到底是宣传部长,点子稠,还可以借此搞个宣传战。”李金堂道:“新泉,这事由你一手来办。下一步县里还将有大动作,我和王县长都要陷进去。” 朱新泉在回家的路上,思维完成了女儿、钢琴、募捐这三级跳。女儿朱小聪自幼便显音乐天赋,如今上了初一,还只弹一架电子琴,吵要钢琴已经半年了。平日里,烟酒等物倒也常有进口,怎奈这长流细水,日进日用日出,聚不起能漂起一架钢琴的深潭大泽,久之,妻女就多有怨辞。朱新泉又知仕途走近一个关口,不敢用架钢琴儿戏前程,就严令女儿先穷过渡。这样,妻怨女悲就成了家庭里的保留节目,隔三差五定要上演。一听李金堂把募捐的事交给自己办理,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第二天上午,朱新泉安排夏仁起草个募捐细则准备晚上通过电视台向全县播放,自己骑了自行车直奔细柳巷。 申玉豹的院门大开着,申玉豹背对着院门,躺在一张竹躺椅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听小山子讲书。朱新泉对申玉豹潜心读书的事早有耳闻,不过只是当成听了一个公鸡下蛋的笑话,今日一见这种读法,心生好奇,立在一棵桐树下细察。 申玉豹把一本书打开罩在自己脸上,叹口气道:“小山子呀!这个事现在成了头等大事了。我也不瞒你,欧阳家两代大商人都是饱读几车书的人,娶不娶得成她,就看咱这书读得咋样。我已当够了龙泉第一富人,眼下要努力娶到龙泉第一美人。你刚才讲得挺好。小山子,我问你,你说这个聂赫留朵夫为了啥心甘情愿陪那个玛丝洛什么娃流放呢?这时候,这老聂是个货真价实的爵爷,玛丝洛娃已经是个犯了罪的妓女呀!”小山子摇头晃脑一会儿,“可能是因为农奴制。不对,俄国一章严重失实,又上纲又上线,要求我和杂志社登报声明歪曲了历史,要不然就和我们对簿公堂。龙泉和柳城都给我们社里去了公函,历数我的过错,譬如大操大办祖父的葬礼、要求给白虹转干、插手化、教育、科技、卫生。完成这个三级跳,我的历史就可以修订得一个污点都没有。再说说申玉豹。你先看看门左边堆放的那堆礼物,那件貂皮大衣叫我剪烂了,要不我就会穿给你看看效果。你的薪水,五年,应该是八年不吃不喝,才能买这么一件礼物。他说只要我嫁给他,他的一千多万任我花。你认为,凭我的美貌,凭我的嗓音,带三百万去任何一个剧组求角色,女一号不会让我演吗?所以,我才这么朝三暮四,才这么朝秦暮楚地犹豫。我为了你的空头支票,扔掉手中的现金,不容易。太不容易了,你该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第 3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2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32 章 白剑觉得再没什么话可说了,站起来笑笑道:“如果你只是为权力欲和金钱欲而生的女人,我也不会生出这样奇怪的感觉。我总觉得这只是你身上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像个阑尾,或者盲肠,只要它不发炎,有它不多无它不少。我们本来有很多话题可谈,等你自己动手割了它再说吧。在说再见前,我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李金堂曾在申玉豹名下存过一百零包,“咱俩的嘴仗已经打得够多了,我今天是来押注的。你总该记得我几个月前给你说过的话吧?我看时候到了。”拿出一只档案袋道:“这是吴玉芳一案的一审材料。接住呀!”又从里面掏出一只小铁盒子,打开了,“你看这是什么?”白剑看了一眼,“骨头。什么骨头?” 赵春山合上盖子道:“这个也交给你。这是吴玉芳的一截小脚趾骨,你告诉吴天六,这截骨头是在申玉豹老宅东间大立柜右下角找到的,那一片木头上有吴玉芳血肉渗入的痕迹。我就是你第二次见我时提说的那个贼,这卷宗我怕人毁掉,就监守自盗了。”白剑鼻尖一酸,放下手里的东西,紧紧抓住了赵春山的手,动情地喊一声:“老赵——”赵春山推开白剑道:“爷们家,不来这一套。为这两件东西,我老赵差点把小命都搭上了,中药喝了十六服,膏药用了章,我觉得不说憋得慌。永亮去年是犯了强奸案,他们一压,我就退了一步,永亮自然也没事了。我不是一个缺乏大义灭亲勇气的软蛋。可永亮不是我的儿子,他是老局长的遗孤啊!这又拖这几个月,我还是存了点私心。永亮这孩子容易偏激,我怕他一时想不开,在监狱呆几年给毁了。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做他的工作。好了,我不打搅了,事情还是要抓紧点办。” 赵春山走了好久,白剑还没明白过来,喃喃道:“永亮的事不是了结了吗?”林苟生问:“老赵前面给你说过些啥?”白剑把卷宗和铁盒一指,“送证据,让我交给吴天六带着去地区中院告状。”林苟生道:“你这还不明白?一复查吴玉芳的案子,他们一煽乎,永亮的案子不也得查。”白剑恍然大悟,一屁股蹲在椅子上,张着大嘴却说不出话了。林苟生用拳头砸着手掌,原地转了几圈道:“打头,太打头。咋能想个法儿既能翻了玉芳的案子又能保住永亮呢?”白剑冷笑一声:“只要他们知道老赵监守自盗,永亮就保不住。眼下已经是熊掌和鱼不能兼得了。我不能踩着老赵滴血的心找到突破口。看来,这东西还不能过早交给吴大叔。”林苟生急得抓耳挠腮,“可也不能这样僵着呀?只有翻了玉芳的案子,才可能传讯申玉豹,把申玉豹逼急了,他才可能咬出李金堂,这样你才能转为主动。”白剑恼了,“我说现在不能这么办,就不能这么办。”林苟生也急了,“那总该想个办法吧?” 两个人关在古堡想了大半个上午,一个下午,仍是一筹莫展。正在大眼瞪小眼看,李玲推门进来了,扇着烟雾说:“我以为着火了呢!本人奉师父之命,来请白公子前去赴家宴。”林苟生嘴一咧,朝白剑做个鬼脸道:“咱没这个口福,听了直流口水,告辞,告辞。” 看见白剑无动于衷,李玲撇撇嘴,“我也不知你们是怎么搞的,那边一个哭出两个桃子,这边一个嘴撅得能拴两头驴。可别让本姑娘受这种夹板气。逼急了,我可也会撂挑子使坏的。” 白剑冷笑道:“欧阳团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竟还有眼泪流,真是怪事。” 李玲说:“你这是正话反说呀,还是反话正说?连我师父的语言风格都领会不到,你珍藏他的手帕不是白藏了?” 白剑微微怔了一下,嘴又硬了些许:“我怕你师父,嘴比手术刀子还快,不但喜欢割别人,还喜欢割自己,割得像凌迟处死,血肉模糊。你回去告诉她,就说我怕死,这鸿门宴我不敢去吃。” 李玲柳眉一竖,“去不去在你,本姑娘话要说完的。用你们的行话说,这可是你的一次历史性机遇。我先亮一张底牌,在我师父心里,天底下所有男人捆绑成一座山,也没有你的一根小拇指重。你既然已经知道她喜欢割自己,难道你就不想去救救她?你要真撒手不管,我可真会恨你一辈子,下辈子也放不过你。因为只有你才能救她,至于什么原因,你自己猜吧。” 就这么半推半就,又去了欧阳洪梅的家。 饭吃得很简单,又有李玲和“娄阿鼠”作陪,吃得风平浪静的。剩下两个人,都又感到别扭起来。 白剑又喝了几杯,按捺不住,说道:“我只问你一句,你对你的生活感到幸福吗?” 欧阳洪梅浑身一颤,禁不住泪如雨下。过了良久,她抬起一张泪脸,期期艾艾地说:“你真的就这一句话吗?你不是说我只认识到我自己身上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吗?就把你看到的、想到的都给我说说吧!我已经麻木了,没有一点力气。我总是想啊想啊想,我想不明白。有时候我想明白了,又一直犹豫,一犹豫我就又糊涂了。很多时候,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生活为什么一下子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我怕我自己,真的怕。” 白剑已经多次领教过这个女人让人猜谜一样的谈话,心里想:就这一个机会了,说不服她,她也就彻底完了。借了一点酒兴笑道:“我是你请来的客人,话不周到的地方,请你不要打断我。说实话,我也很怕你。我很难复述我第一次见到你时那种感觉。我现在才明白,人原来真的可以一见钟情。我承认,我虽然有近十年的婚史,但我没有过爱情。是的,我是想让你帮助我,你一眼就看出了这一点。我能理解你昨天的话,能理解。你觉得我在利用你,你受不了,所以你才那么糟践自己。你们戏称我是冷血杀手,这很有一点片面的深刻。可惜到现在为止,我都在杀我自己。小家破了,老家有家难回,妹妹去了深山,这就是我这个杀手的全部伟绩。可是我真的错了吗?没有!我没有错。我只有把这件事做到底。难道我这个时候向你求爱就那么卑鄙吗?难道……好,我就说说我对你的现实的认识。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评判你的感情生活。没有资格。我只是觉得你不能这么下去了。四洼村的董天柱……” 欧阳洪梅突然间神色大变,挪着双膝,伸出手捂住了白剑的嘴,“你不用说了,不用了。我早想结束这种生活,这种可怕的生活。谢谢你今天又来看我。洪梅不会让你失望的,决不会。我真的很恨,很恨的,恨死了。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现在一点气力也没有。我看见的,我并不想毁掉它们。我真的需要时间。我要想想,好好想想。”她突然间灿烂地笑了,笑出一身的清纯,“白剑,我请你再给我背一遍普希金的那首诗吧。背吧——” 白剑伸出两只颤抖的手,慢慢捧住了欧阳洪梅的脸,低声吟诵起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抑郁的日子需要冷静,相信吧,那快乐的时刻即将来临。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将会变成亲切的怀念。” 欧阳洪梅突然捉住了白剑的手,疯狂地亲吻起来,喃喃着一个清晰颤抖的声音:“你只想我只有十明的做派。她甚至觉得依稀能听到二嫂子能把女人也勾得火烧火燎的脆香脆香的浪笑。能回忆起来的,也就是这些了,剩下的都化作一片混沌了。 踱出眼看着就要从这片土地上消失的房屋,三妞一扭头,送去一言难尽的一瞥,样子很像是在说一声永别。然后,她走过一里沟的漫水桥,沿着一条斜巷,回建在城西北角的自己的家。一个瘦小的黑影一直追随着她。看着她仔仔细细察看这幢罩在暮霭里的、用她的血汗浇铸成的红砖小院。黑影看见三妞用钥匙费了很大劲打开院门后,自己撒腿往南跑去。 三妞在布满尘埃的堂屋里整理出一个能坐的沙发,取下水獭皮制作的精美的黑帽坐了下去。她没有开灯,心里想着:这灯也不知还会不会亮。她想喝点热茶,却又知道暖水壶都是空的,有心想起来烧壶开水,又一想:煤气罐不知还有没有气,歇一会儿再说吧。她走累了。她觉得在这一片黑暗里盘算今后有限的这段日子该怎么过很有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小三已经气喘吁吁爬上了古堡的二楼,没到门前就喊了起来,“林爷——林爷——”林苟生的圆胖脑袋刚从门缝里完整地现出来,小三喘着接了一句:“你,你干女儿回来了。”林苟生伸出一只大手,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小三拎进房间,“你说什么?是不是三妞回来了?”白剑笑道:“老林,等会儿脖领子就把小三勒死了。” 小三从空中落下来,扯扯领子扭扭脖子喘着气:“林爷真有劲,顶个俄国大力士,不是霍元甲可降你不住。今天手不顺,转了一天,没找到一个可以下手的。晃到了国道一里沟口上的招呼站,冷飕飕的,哪里还有等车的人。正要走,只听喳一声,一辆中巴停了,眼一看,把我吓蒙了,公路对面竟多出一只黑熊,一身黑亮的毛。再一看,是个人,沿着河边小路朝北走了。紧跑两步跟过去,看出是个女人,穿着高筒红马靴,那件黑大衣也不知是不是貂皮,起码也值这个数,”小三伸出三个指头一比,“头上的帽子咱也没见过,那个黑那个亮,两个金耳坠上面还镶着什么放光的东西。我一想,无论摸她哪个口袋,抓出来就够咱吃喝它月二四十的。可惜人太少,不好浑水摸鱼。我只好跟着她走。走到要盖成封闭式贵族学校的地方,她东瞅瞅,西瞧瞧,进了一个没顶没门的大房壳廊里,老半天不出来。我以为是找不到厕所了,自己蹲在一个避风处抽烟。烟刚燃着,一想,怕是她原先的家在这里,发达了回来探亲的,一时半晌怕也问不见个亲人,不是要住旅馆吗,一住进去咱就有机会。谁知跟着跟着,她竟去了你干女儿的家。等她拿出钥匙开了院门,我才敢认她就是你干女儿,才忙忙慌慌来报信。”林苟生摸出两百块钱拍给小三,“去吃顿热饭吧。”小三只留了一张,“林爷给多了,以后就不好给你干事了。”说完,冲出了房间。 林苟生坐卧不宁,表情姿势都变了形。白剑笑道:“看你,魂儿都要掉了。还在这儿呆着干吗?快去见你的干女儿呀!再出啥差池,我可要怨你了。”林苟生却说:“不急不急。听小三说的样子,像是混阔了的。我还没听你说清楚欧阳到底是啥态度呢。大事小事要分个先后。”白剑推他一把,“我不是说了吗?今天下午我和韩副社长通了电话,中央要派工作组来龙泉,让我多找一些证人。今晚我就去找欧阳,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快柳暗花明了,你干女儿的事比这事要紧。”林苟生满脸通红,嘿嘿笑着,取了外套、帽子和围脖,倒退着边穿边出门。 林苟生在那个院门前迟疑良久,又仔细凑过老眼看看门,确实见没有锁,想要敲,离门太近,手还没落下,衣服已经把门顶开了。林苟生顺势进了院子,正准备闩门,只听三妞说道:“是干爹吧。你把门闩上。” 林苟生摸索着迈过门槛,说道:“咋不开灯哩。”身子一扭,打开了灯,眨眨眼睛,“你咋知道是我。” “也只有干爹你还想着三妞的死活。我一去两三个月,城里也只有这一个窝,隔三差五你还不来瞧瞧?” 林苟生看见灯下坐的三妞,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貂皮大衣倒没怎么刺激他,大方而不俗的发型也没让他感到刺眼,那张脸上流动的东西确实让他感到陌生了,华贵妩媚,眉宇间还藏着过满而溢出的清淡的忧愁,原来很扎人的风骚的双眼,如今只流着一股静静的哀怨,哀怨上分明跳动着串串风流的音符。三妞站了起来,淡淡地笑出一口白牙,轻轻地喊了一声:“干爹,你是咋啦?像是认不得三妞了。”饶是林苟生见多识广,一时也不敢对三妞身上发生的变化品头论足,嘴角一扯一扯地笑着,“你还没吃饭吧?你歇着,我去厨房给你煮碗面接风。” 三妞甜甜地一笑,“我有一年多没在这个家做过饭了,你想想还有啥东西能吃?我还不饿哩。”林苟生搓着手说:“那我陪你上街上吃点啥。”三妞猛地拉了一下林苟生的衣襟,“不,不到街上吃。”又讪讪地缩回了手,“我,我有点累,也不想在街上抛头露面了。”林苟生没留意三妞表情的变化,边往外走边说:“我也没吃饭,我出去买点东西回来吃。” 林苟生买了几塑料袋生食、熟食、鸡蛋、方便面回来,三妞已把厨房打扫干净,洗完了碗筷盘碟,试过了煤气。林苟生过去拍了一下三妞的肩,“你坐了一路车,先过去歇着吧,这点活我一个人能干。”三妞身子一颤,转过脸去,红着眼圈出了厨房。 不一会儿,林苟生端来了一碟火腿肠、一碟松花蛋、一碟川味麻辣肚丝、一碟猪耳丝,再端来两碗热腾腾的鸡蛋面。看见三妞已脱了貂皮大衣,火红的紧身高领毛衣把一个妙龄青春女体绷个原形毕露的,林苟生心里怦然一动,赞叹一句:“我干闺女可是越出落越迷人了。”三妞撅起嘴,娇嗔地翻了林苟生一眼,“你又笑话我了,快吃饭吧。”林苟生放好面碗,心里就蒙上了一片狐疑。三妞把四个菜都分成两份,各又装成两盘,一盘俩菜。看样子她是又走到老路上去了,说不定真红遍京城一时,要不然这两个月也不会挣出这么多的衣服首饰,那小皮箱里面肯定也是满满的金的银的。怪的是性子也变得这样柔顺,照理这次负气而出,回来也会露些火爆的,对我这个真干爹假干爹也不该是这般一味地疼爱、孝顺。莫非是吃了一堑,明白了我老林的心?那为啥要把菜分开?这不是生分了吗?莫非是在北京那种大城市西餐吃多了,一时改不过来?林苟生闷头吃了一会儿,一筷子就去夹三妞那边盘子里的肚丝,没等挨近,筷子被三妞抓住了。林苟生问一句:“咋啦?”三妞干脆夺去林苟生的筷子笑着说:“谁让你偷吃我的东西,你快去换了一双吃你自己的。”林苟生关切地问一句:“妞啊,到底出了啥事?你就不能给我说说。”三妞放下林苟生的筷子,强笑一下,“干爹,三妞啥事也不想瞒你。你要把饭吃饱了,要不,我就不对你说。” 林苟生没有办法,换了一双筷子,没滋没味又吃了一碗。三妞低头拍拍自己的脑门,霍地站了起来,“干爹,以后你千万不要碰我用过的东西。”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林苟生大骇,闪过去拉住了三妞的胳膊。三妞惊叫一声,朝后跳了一步,“别碰我!别碰我!”林苟生甩着手央求着:“快说说,快说说,到底是咋回事!” “我染上了脏病。”三妞苦笑一下,瘫坐在沙发上,“我不想瞒你,更不想害了你。干爹,我知道你对三妞的心,可惜知道得晚了。我本来已经不想回来了,后来我想起了哥哥,又想起了你,才回来的。我想死。” 林苟生呆了片刻,“别说傻话,三妞。告诉干爹,你的病是啥病?咱们治,总能治好的。”三妞动情地喊了一声,“干爹,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不知道我听了这话心里多高兴。三妞辜负了你呀。我这病没法治,没法治。”林苟生生气了,“难道会是艾滋病?不是艾滋病,淋病、菜花、杨梅疮,没有不能治的。我明天就带你出去治病。” “我在北京看过两个医院,”三妞摇着头道,“我再不去医院看了,就是死也比去医院看病好受。想想我也只能是这个结果了。我并不怕死,我怕那些刀子一样的眼睛。医生说他们没见过这种病,打了几针不管用,我就回来了。干爹,你别费心了,北京都没法治,看来是真没法治了。你看看,看看你就知道了。”说着就脱了衣服让林苟生看,“你说的病我都知道,哪里会像这种样子,在这里长出一个小灯泡?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它却一天一天长着。” 林苟生流了两行老泪,喃喃道:“苦命的妞啊,你咋会染上了这种病哩。”三妞整好衣服,反倒安慰林苟生起来,“这是命。日他妈,可能是那个高高大大的外国人给我染的,就那么一次就染上了。可能是老天罚我的吧。干爹,你也别为我难过。我三妞生成个女的,也太嫌轻狂了,该有这个结果。你放心,我现在还不想死。我哥明年春上就该出狱了,我想把这房子,把这些钱亲手交给他,看着他成个家。他刚过十章有了倾向性意见,欢迎新闻出版单位批评H省的工作,提醒他说:“竖一杆旗,用过就用过了。那个申玉豹,你还保他干啥?该杀该剐,由法律部门处理去。你上次托我打听申玉豹的涉外经济案,听说北京已经认了,香港问题事大,不能让英国方面再做文章,这也是对的。这样,就更不该保他了。县里不好立马翻这个案,我可以让地区中院接了复查。你有时候对下也太仁慈了点。刘清松在省里怕是找到了同情者。为啥?老当昨晚打了电话来,问了庞秋雁离婚的事,说庞秋雁的婚姻状况他清楚,要我开绿灯放行。这一两月没老当这句话,庞秋雁可把我折腾够了。老当能让这一步,可见刘清松在省里是得了势的。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呀。”李金堂忙问道:“下周的揭碑典礼,你们还能来不能来?”秦江那边说:“为啥不能去?就是真查出龙泉当年有不少经济问题,你只不过负个领导责任,没啥大不了的。有的包袱,能尽早扔就尽早扔掉。”李金堂答应着,放了几次才把电话放稳了。 县委大院的柳叶早落尽了,只剩些垂下的细条,在寒冷里瑟瑟地抖着。李金堂朝窗外看了几眼,像是禁不住这种肃杀一样,头一摆,空洞的两眼盯在天花板上,久久地没有离开。难道命里注定真有这个劫数?难道“文革”之后根本不该退隐或者还是退隐得不够?难道当年拿那笔钱真的是无形的魔鬼代劳的吗?难道真的无法避免任人宰割的绝境?难道当初满怀信心参加革命从此踏上仕途压根就是个错误?李金堂问不出一个答案。 可以看清的是,一旦这一百零八万暴露,一生一世惨淡经营的一切都要付诸东流。眼前真的就没别的路可走? 正在这么想着,朱新泉推门走了进来。“下周的揭碑仪式,我拟了一个全县各界名流应邀人员名单,您看看还有没有遗漏。”李金堂看到名单上已列出了龙泉千年名刹菩提寺的晦明方丈、白云观的一清道长、慈云庵的无心师太等宗教界名流,一下子就想起了孔先生,心里道:还是先生看得明白,拿起笔把孔先生的名字补在宗教界的名单中。朱新泉一拍脑袋道:“我把孔老师给忘了,不该。按说该把他列入教育界。”李金堂道:“先生一生散淡,老年做了居士才得个名副其实,他当几年校长,非他所愿。同在龙泉小县,二十余年没见先生,一封普通请柬请他不妥。”沉思片刻,取了软笔拿了信纸写道:“吾师孔先生惠鉴:恰逢龙泉建县两千年,兹订于下周二举行龙泉大洪水殉难者纪念碑揭碑典礼。堂特请先生移驾,为盛事增辉。一别二十又四年,堂为俗务所缠,少听先生教诲,每感遗憾,堂恭请吾师责罚。顺颂冬安。金堂上。”李金堂把信默读一遍,写了信封装好,“下周一下午,你带上我这封信和晦明方丈的请柬,带上我的车去接他们。他们年事都高,歇一夜养养精神才好。” 第 3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3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33 章 朱新泉低头想了一会儿道:“配合这次活动各个口主管参加的会,我已通知下去了,明天下午三点开。剧团巡回演出回来,欧阳团长的腰伤一直没好,不知还用不用请她来参加这个会。”李金堂对请出欧阳洪梅无多少把握,又希望尽快找欧阳谈谈,三个来月没见,还得费神寻个台阶才好,也想借机来个投石问路,说道:“这事请文化局尹局长去办。欧阳即使登不了台,这戏也不能少。原想给剧团开个庆功会,这一忙,就忘了。说不定欧阳还有点小意见哩。借助年底这个机会,给剧团发笔奖金,补一补。”朱新泉连忙答应,趁机说道:“我看新城还少规划个大剧院,是不是开个会议议?”李金堂说:“等一等再说吧。” 朱新泉走到门口,又扭转身子问道:“李书记,白剑离了婚回来已有些天了,您看该不该给他也发个请柬?我想,发一个更好,也好让他看看咱们的风度。”李金堂狐疑地盯了朱新泉一眼,“你消息很灵通,他离婚的私事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朱新泉解释说:“离没离我不大清楚,上个月宣传部忽然收到他妻子写来要转他的信,信皮背后明写了要他回去离婚。这次回来,他、他还常到剧团去。我也是才听说的。您看发不发这个请柬?” 李金堂脸色铁青着,“发!谅他也没脸参加。” 吃了晚饭看完新闻联播,李金堂再也坐不住了。已经不是讲面子遵老规矩的形势了。再不找她解解这个疙瘩,恐怕就来不及了。如果白剑最终把欧阳洪梅从龙泉娶走,这将是李金堂无法承受的大败。来不及多想,李金堂匆忙朝城隍庙街走去。 远远地看见从一个路灯下闪过的白剑,李金堂怔在老墙根下了。看见白剑立在石榴树下敲门,李金堂急走几步,隐在石榴树边的刺梅丛中。只听两扇门吱地一声开了。欧阳洪梅说:“也不先打个电话来。”白剑道:“我有重要情况给你说哩。”接着是关门和闩门声。欧阳洪梅道:“我要是不感兴趣呢?”白剑说:“那我就没办法了,只有尽力说服你。”再听,什么都听不见了。 李金堂举起的拳头慢慢贴着红门放下了。懵里懵懂沿着昏暗的小街走了一段,他脑子里滚出第一句成形的话:为什么不娶了她呢?寒冷的晚风很快让他清醒起来。白剑找欧阳真的是为了求婚?他会不会还有别的图谋?突然严峻起来的形势已经让李金堂草木皆兵了。 这不是细柳巷吗? 李金堂在巷口伫立片刻,顿时有了主意。 申玉豹没想到李金堂会在晚上一个人出现在他家里。李金堂看申玉豹正在愣怔,反客为主道:“玉豹,不欢迎我来坐坐?”申玉豹认定李金堂只有一个人后,指着李金堂道:“小山子,这是县里李书记,快倒茶呀!” 李金堂坐了下来,耷拉着眼皮说:“听说你这一段一直在家读书,我很高兴。”申玉豹觉得也该以礼相待,笑了笑说:“谢谢李叔牵挂,玉豹这半个来月都没出门了。”李金堂抬眼看看申玉豹,“怪不得。我今天来,是想叙叙旧。前一段呢,咱们算打个平手。”抬头看看站在一旁的小山子,咂咂嘴又不说了。申玉豹摆摆手道:“山子,你上楼去吧。” 李金堂呷口茶水,“我让你栽进去两百万,你也让我无可奈何。要不怎么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哩。老秦县长说我太念旧,我就是改不了。这不,我又要替你考虑了。这死读书没有多少用。十几天不出门,欧阳就能答应你了?”申玉豹误以为李金堂再没别的招了,笑道:“试试看吧,前一段效果不错,你怕也能猜到。”李金堂大笑起来,“玉豹,不就是为个女人?我今天来,是为你好。眼睁睁看你白丢了两百万,也不是我的心。白剑刚刚离了婚,最近几天常往欧阳家里跑。跑吧,跑吧,欧阳早晚都要嫁人的,这话还是你提醒我的。她跟你也好,跟白剑也好,我都放心。你们都算有血性的年轻人。白剑为他妹妹,竟把连锦的鼻梁骨都打断了。你呢,为一篇文章,也敢打人打个半死。李叔年轻时,也没少做这种痛快事。好啦,不扯这些闲事了。我今天来,是帮你拿大主意的。你就要大难临头了。你别笑,我知道你早信不过我了。信不过,我还要说。地区中院准备复查你老婆的案子。我知道你又会说事是全中做的。可是,你妈你妹子总是动了手,把人打个半死,给你透个信,你们好做点准备。明说了,在这件事上,我再也帮不了你们了。你妈当年也算是我李某的大功臣。我是想帮帮不上。这第二件事,才是你的大难。差不多一两个月前,我听不知道是英国还是美国的广播,说英国曼彻斯特一个叫马克西姆的商人做的防寒服冻死冻伤十几个人,他用的原料就是你卖给他的。今天,我的一个老上级打电话说中国方面已经认了这事,准备按规矩负这个责。英国如今不好惹,中间有个香港问题。不扯这么多了。这事要查下来,十有的穷光蛋,摇身变成龙泉县首富。我实际上和玉豹兄很像,正像夏仁那篇文章分析的那样:我也在一心一意向上爬。我披露一个你们俩都不知道的情况,刚刚和我离婚的妻子,是个部长家千金。看看我今天的惨相,就知道我想向申总学点啥了。”申玉豹听得莫名其妙,只好赔着笑脸,因为他还没听出丝毫的恶意。白剑突然问道:“玉豹兄,你夜里睡觉盗不盗汗,做不做噩梦?”申玉豹摇摇头道:“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白剑道:“随便聊聊。我常常做噩梦,总是梦见青面獠牙的恶鬼。我很怕他们,常常在梦中惊出一身身冷汗。前天晚上,我做了个怪梦,有七八个恶鬼把我撕着吃了,他们叫着说我连妹妹的死活都不顾,一心一意只想着出大名。”申玉豹的目光开始散乱,口吃地说:“我,我不明白你东拉西扯想说些啥。”白剑笑道:“我这个人有毛病,说话总是先弯弯绕一下。欧阳,请你把大灯关掉。我很想向玉豹兄袒露我身上最见不得人的弱点,让他帮我诊断诊断。这样好多了。我总觉得自己不能欠别人什么,哪怕借人十块八块钱,我这心里总是惦记得不行,我这人真成不了大事。玉豹,不知你忘没忘记张雪梅。我在太阳村插队的时候,她还是个扎着羊角小辫的小姑娘,天天早上陪我到赵河岸上的槐树林里看书。她的眼睛就像枯水时的赵河水一样清澈,清得一点杂质都没有。槐花开放的时候,她总是调皮地爬上古槐树,捋一把把洁白的槐花从我头顶撒下,淋得我满身清香。我一直把她当个小妹妹看待。我看着她长了三年,由童年长出少女的模样。她一直是我在插队岁月里难得一遇的一片风景。玉豹,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动情,这么伤感地谈起她吗?你们不知道。今天上午我才知道,她已经是血癌晚期了。”欧阳洪梅问道:“不是可以做骨髓移植术吗?”白剑盯了一眼显得焦躁不安的申玉豹,“她是个孤儿,六岁那年跟父亲要饭来到太阳村,她父亲得急病死了,天六叔,也就是玉豹兄的岳父大人看她可怜,把她收为养女,无法给她做骨髓移植术。换血也不行,天六叔为告状已经倾家荡产了。玉豹,你听了有什么感觉?好,你不想谈,不想谈你就再听一个故事。我还是想用来证明我懦弱,配不上你们封我的冷血杀手的称号。就我现在掌握的证据,翻了吴玉芳的案子易如反掌。可是,我没有把这些证据交给天六叔。你们知道为什么吗?二十二年前,公安局老赵局长被郑党干斗死了。郑党干这个人你们熟悉吗?”欧阳洪梅身子兀自抖了一下,痛苦地勾下了头。白剑注意力一直在申玉豹身上,也想不到一个人名会勾起欧阳洪梅不堪回首的一段往事,眼睛再聚了聚光,“我也不熟悉他,据说他的三审卷宗里有这样一句群众证言,说郑党干称:我日过的女人,把×割下来穿起,能从六楼吊到地上。可见是个罪不容赦的大恶人。公安局长留下一个孤儿,赵春山把他抚养了。二十一年后,小伙子把持不住,犯了强奸案。县里一言九鼎的某人,通过关五德,为了保玉豹兄全家,和赵春山作交易,让他退出吴玉芳一案。我相信你们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的内幕。现在我也不想隐瞒什么了。赵春山不惜把养子送进监狱,也要为吴玉芳翻案。我想请教一下玉豹兄,我是该交了这些证据呢,还是该毁了它们?好,你不说。那么我换一个说法。玉豹,我一向佩服你的铁石心肠。现在我想检验一下,你用眼睛看着我,说出这几个字:吴玉芳是自杀的!” 申玉豹把头埋在双膝间,一动也不动。房间里出现一片死寂。欧阳洪梅低垂着头,黑头发像密不透风的帘子挡住了她的脸,只有她那十个死死抠着地毯的手指向外传递着她内心的消息。申玉豹突然抬起了头,神经质地摇动一下、又摆动一下,扯着嗓子喊道:“你有什么资格审问我?你是法官?你是律师?你他妈狗屁不是!我,我凭什么回答你?你,你这是叫李金堂逼急了,狗急跳墙!姓白的,你别吓唬我,你别想着能吓住我!蹲十年监狱咋了?按现在八年银行定期利率计算,我的存款在我出狱的时候能增长百分之八十!到那个时候,中国的千万富翁还不会很多。” 白剑的脸抽搐了几下,怪异地笑笑,“你别生这么大的气。我真服了你了,真该好好向你学习学习。我不行,我总是狠不下心来。我要好好向你学习,才能天天向上。我拿这微薄的薪水,拿到胡子白,在钱上我还得向你叫一声爷。你那些出口的驼毛,有百分之九十七是烂棉絮。这些东西让欧洲十几个滑雪爱好者信以为真,穿着用它们做成的防寒服登上了阿尔卑斯山顶,暴风雪来了,他们被困在山上,营救他们出来时,已经有五个人长眠在欧洲那座美丽的山上了,其中有一个七岁的小男孩。或许再过十年,小男孩会成为世界滑雪冠军。你怎么听了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再一次对你的冷酷要五体投地。我一下子弄明白了,你们为什么要杀掉玉芳了。她肯定知道了你制造驼毛、羽绒的配方了。那时候,你已经具备现在这股狠劲儿了。你贪财吝啬,是石佛寺一带最肥最大的一只铁公鸡!你不知在什么时候染上了好色的毛病,我能肯定你至少和三位女工发生过肉体关系。前年发生了一件事,恰能表现你贪财吝啬兼好色的主要个性。申家营河东石大伯,为了给儿子娶媳妇,问你借了四千块高利贷。一个偶然的机会,你看见过石大伯没过门的儿媳。我刚刚去见过这个已经做了母亲的女人,长得娇小动人。你在石大伯儿子大婚的前一天晚上去要债了。目的我真不想当着欧阳的面讲出来,可又怕你忘掉了,你暗示你想得到初夜权。石大伯没答应,你把利息又提高了一分。这一分的利,让你刮走了石大伯全家半年的劳动所得。你有慈善家的名头,只是最近一年的事。上一次你替医院三十五岁以下的女人、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付过医疗费,拿钱买了个好名声。你的动机,一半是为了支撑你已经倾斜的心,一半是为了讨好李金堂。那时候,李金堂想借助我整垮刘清松,想用这种人情转移我对你劣迹的注意。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我们还说吴玉芳。吴玉芳早就对你在外面拈花惹草有了耳闻,她只是想拿捏住你的经营秘密让你回心转意,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她的这种想法太单纯、太幼稚了!她不清楚自己的丈夫已经变成了可以伤人的猛兽。她是不是你亲手杀死的,这无关紧要。关键是你一听她说要告发你,你就动了杀机!一审时你承认你打了她一拳,这一拳已经不同于一般夫妻的打架,你想杀死她!” 申玉豹大口大口喘着气,喃喃道:“你胡说,你他妈的胡说!你咋会知道,你不可能知道。为什么不开灯,为什么不开灯!” 白剑过去开了一个大灯,“你终于开始想这件事了。你慢慢回忆你们当时是怎么殴打她的。我不想猜这一段具体的细节。只用记住两个细节,就知道你们并不只是想教训教训她:有人用了钝器猛击了她的头,这是致命的一击;在这致命的一击前,有人用滚烫的开水或是面汤泼了她一脸,她的尖叫就在这个时候。你记起来了吧?伪造自杀的主意,应该是你母亲曹改焕出的。她对毒药有一种天生的喜好,四十多年前,她当申宝天家的丫环的时候,就曾想毒死太太。你们撬开了吴玉芳的嘴,把半瓶农药朝里面灌。然后,你们用东西把她裹了裹,塞进大立柜里。那几天十分闷热,尸体第二天就开始发臭了。在一个雨夜里,你冒雨把尸体转移到了玉米田,你妈和你妹妹没这么大力气。你们想得很周到,顺便带上了那个空农药瓶子。可是,你们万万没有想到,大立柜的角落里留下一截吴玉芳的小脚趾骨。申玉豹,你再补充点细节呀!” 欧阳洪梅突然间抬起头,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够了,够了,够了!” “不!”白剑像打雷一样吼一声,“申玉豹,我最后再告诉你一个事实。吴玉芳当时已有两个月的身孕,她怀着你申玉豹的孩子!我相信你不是主犯。可我不相信你真的就能够安宁。假驼毛案已经东窗事发了,按照国际间惯例,你赔不出该赔的几千万美金!自首吧,玉豹!你什么都没有了,就用这个行动求得良心上的安宁吧。自首吧,把你知道的、有过的罪恶都坦白出来吧,包括李金堂存在你名下的一百零八万。自首吧,我相信不致会判你死刑。忏悔二十年,你的灵魂就可以安息了。你还有热情追逐爱情,可见你还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申玉豹仰天大笑,摇摇晃晃拉开门冲了出去。 欧阳洪梅站了起来,捋捋头发,“白剑,你怎么能这样干!这不公平!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也在杀人,杀人!这,这才像一个冷血杀手。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是故意的,蓄谋已久的。这么做太自私了。你让我看、不、起!原来你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白剑垂头丧气地摊开手,“我没有办法。申玉豹恐怕只有走这条路。也只有他的口供能抓住李金堂,抓住像影子一样飘忽不定的李金堂。只有抓住这一百零八万……这样你才可以得救。你太苦了,太苦了。你父亲死了,你母亲自杀了,这都是为了什么?胡眉为什么要守口如瓶?董天柱为什么自杀了?桂雁生为什么心甘情愿自我流放?我想拯救你,彻底结束你现在的生活……” “住口!”欧阳洪梅气急败坏地打断道,“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可你什么也不知道。你自以为是,正义果真是你的影子吗?”欧阳洪梅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咬牙切齿泪如雨下。白剑忙过去扶住了欧阳洪梅的腰。欧阳洪梅猛地推开白剑,嘿嘿冷笑着:“你真是要把我当枪使呀!一条还不够,还要把申玉豹也变成杀人武器。我真是瞎了眼,你别再碰我,永生永世都别再碰我,我嫌脏!心中那个你早就死了,可我偏偏不信。你算什么?你现在在我心里还不如他一个脚指头!我自己知道该怎么了结,也该了结了。这个世界狠了心不给我留下一点希望,我这才明白了。你知道我的灾难还不够多,还不够细!我十八岁就当了别人的情妇,这是我自愿的,我不后悔。十九岁我让董天柱强奸过。桂雁生像个男人吗?把我晾在家里晾一个月,郑党干把他吓破胆了。你听清了吧?你能救我?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你走吧,你走!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你走——” 白剑呆呆地望着像疯子一样的欧阳洪梅,取了自己的皮夹克出去了。 欧阳洪梅推开半掩着的房门,看见李金堂像一头苍老的猛虎伏在办公桌上酣睡,断断续续的鼾声表明着显而易见的老态,军大衣滑落在右肩的下方,露出的肩头微微地起伏着。几个月没见面了,欧阳洪梅的心情一言难尽。上午,尹常青添油加醋地表达了李金堂对曲剧团的负疚心情。昨天晚上白剑咄咄逼人的谈话,已经让欧阳洪梅感受到了李金堂眼下面临的困境。在这种时候,该不该和李金堂仔细翻阅一下几十年里写下来的这部书呢?欧阳洪梅犹豫起来。很多时候,欧阳洪梅都在仔细盘算着如何对付李金堂的庞大计划,她把李金堂当成一生苦难之源,在此前提下,她甚至考虑过如何消灭李金堂的生命。是的,她不能再等待了,如果李金堂真的是逼死自己父母、霸占了自己十几年的仇人,每一秒钟的等待都是新的耻辱。可仍然有很多时间,她又这样想这个男人:他无疑是个举手投足便可以征服一群人的伟丈夫,母亲和自己的选择都是面对这个男人无处逃遁的必然结果,在漫长的三十几年里,十几个政治对手都怀着无可奈何的心情在龙泉这个小小的竞技场上落败了,李金堂从此也完成了自己铁腕人物的形象,多早晚能看见一次他惨败的风景呢?带着这种心理,欧阳洪梅和李金堂的政敌们有一种共同的特征:对常胜将军由衷的和不得已的钦佩,和生发于本能的嫉妒。 然而,真正面对活生生的李金堂时,特别是处境艰难的李金堂时,欧阳洪梅本能地又放弃了前两种立场,十多年来两人相依着走出的深深浅浅的脚印,又牢牢地攫住了她的目光。潜意识里,她清楚地看见了如果不顾一切置李金堂于孤立无靠的境遇,便是对自己不可饶恕的背叛。 原来我是要来帮他的呀!我是来帮他找回自信的呀。这个时候我不帮他还有谁来帮他?欧阳洪梅走过去,轻轻地提起了大衣的领子。 李金堂猛地睁开了眼睛,久久地看着欧阳洪梅,忘情地伸出手拉住了她,“你咋知道我在这里?”又关切地嗔怪道,“想着你会来参加这个会,才把时间由两点改到三点,你不睡午觉,偏头疼犯了可咋办?”欧阳洪梅轻轻地挣脱了,慢慢走到对面的椅子前,转身说道:“这么大的会,开会前你准在办公室,几十年的老习惯,一两个月也改不掉。”李金堂一见欧阳洪梅仍然清晰地铭记着自己小小的习惯,心情为之一振,“你来了,我就有劲了。要是请你不动,这台戏该有多乏味呀!”欧阳洪梅甩过去一个白眼,“眼不小,总是看扁人!凡全局大事,我哪一次不是不请自到?洪水前,洪水后,我都可以当一个你李金堂历史的重要见证人,别人怎么评价,我总要表明我的态度。”李金堂眼睛里顿时漫出满足的神色,“能上场吗?你的腰病有整整八年了。”欧阳洪梅感到心里一颤,“你看呢?上午我已经布置了,上最强的阵容,演三场哭戏,选的是《窦娥冤》、《王宝钏》、《杜十娘》。”李金堂动了情,盯着欧阳洪梅道:“小梅梅,知金堂者,只有你呀。这三场戏选得好,选得好!” 欧阳洪梅莞尔一笑,“你坏了规矩,正谈工作,能这么叫我吗?”李金堂仰了仰身子道:“我想叫,想这么叫你。”欧阳洪梅脱口答道:“不是有了上弦月了吗?”像是马上后悔了这句话,眉头不经意地一蹙,孩子气地问道:“你就不想问点别的,譬如……外面传我要红杏出墙的事。”李金堂看着天花板叹道:“我知道我真的老了,纵有杀人之心,怕无提刀之力。你还能记得看看月缺月圆,金堂知足了。江山代有才人出,自然规律。我每日想的,只是怕无法了那个助你从政的心愿。如今已是风霜刀剑严相逼了,能不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季,我全无信心。你能好,我都好。快二十年了,我还不知你的脾气?”欧阳洪梅只觉得心里发慌,忙插道:“你快别这么说了。洪梅上头上脸惯了。不是月亮就要圆了吗?在这种神圣之地谈这些,恐怕隔墙有耳。说说这戏吧,这回选这三场戏,不知合不合适。我听李玲说,前一次唱了《陈三两》,唱垮了一个矿业公司,这次就不敢唱了,怕这个戏有点邪。” 正说着,尹常青推门进来了。听见欧阳洪梅的声音,本想回避,又怕走廊猛然见了熟人,传成偷听私房话,见门只虚掩着,干脆闯了进来,玩笑道:“只听见最后两句。恐怕不是戏邪。我听的说法更邪,说欧阳只要在台上忘情一哭,准有人要死。说西关棺材林家,有一小伙计专管抄剧院预告,见有欧阳你的哭戏,这店就要比平日多备一两口棺材。你唱《陈三两》,唱得分外动情,四品大员当书记听得泪流满面,矿上当然要死十几个人。” 欧阳洪梅大惊失色,猛地站起来,“真有这种说法?要是这样,我从此决不敢再唱哭戏了。”尹常青看见李金堂面露不悦,心里大急,急出一副嬉皮笑脸,“看看,吓着了吧。本人的本行是搞杜撰,精心写的,人都喊假,没想胡诌一个棺材铺,竟能让大艺术家信以为真了。看来我以后只能搞歪打正着了。”李金堂紧跟着道:“龙泉近楚地,自古巫风就盛,难免有好事者穿凿附会一些巧合,耸人听闻。洪梅,这次是招魂,你尽管忘情哭,有两万多亡灵呢!入冬天干无雨雪,你要真唱得天降大雪,我就信这说法,主张你从此不再登台。”欧阳洪梅略感释然,慢慢坐下道:“要是真有大雪,洪梅就出家为尼,忏悔这些年我唱戏唱出的罪恶。” 揭碑那天,龙泉万人空巷,好端端的晴天突然间布满了乌云。 欧阳洪梅根本无暇注意到天气的变化。她一见孔先生,顿时喜得万般烦恼都散尽了。短暂的揭碑仪式结束后,欧阳洪梅就没离开过孔先生左右。欧阳洪梅十岁后,孔先生就在她的视野里消逝了。二十多年来,孔先生在欧阳心目中完成了不好接近的世外高人的形象,一见孔先生虽满头银白,颇有仙风,记忆里慈祥老爷爷的形象却也没减分毫,欧阳洪梅口里孩子气的提问便层出不穷了。李金堂想瞅个机会和孔先生亲近亲近,一时又插不上嘴,站在一旁笑着听。孔先生想起胡眉上山的事,就想拐弯儿提醒一下李金堂,走到纪念碑后面,捻须看见了李金堂的字,点头说道:“字很圆熟,略嫌多些霸气。金堂你治龙泉功绩甚大,有一件事却做得不好。”李金堂听孔先生口气中有见责之意,忙恭恭敬敬问道:“请先生明言。”孔先生笑道:“你为一方父母官,就没看到洪梅快长成个老姑娘了吗?”李金堂听得心里一紧,一想孔先生已久不理俗事,不大可能知道他和欧阳的关系,叹口气道:“小姐的婚事,岂是我能做主的?”孔先生又对欧阳洪梅说:“要抓紧,再迟几年恐怕就真迟了。” 没等欧阳洪梅回答,晦明法师突然插了进来,取着脖子上的佛珠说:“你可是恭良先生的孙女?老衲方外之人,初次见面,没别的礼物可送,请收下这串陪我六十几年的佛珠。”欧阳洪梅推辞道:“大师,这样贵重的佛门宝物,洪梅怕承受不起。”晦明念声佛道:“小姐有慧根慧眼,比我更配得上这珠子。令祖父民国二十四年出资给菩提寺修过藏经楼,这礼物你一定要收下。”欧阳洪梅接过珠子,爱惜地摸了摸,挂在脖子上,闭目数珠,口中念声佛,孩子气地笑着道:“我演《玉簪记》中的陈妙常,也在舞台上当过尼姑,不知学得可像?”晦明也念声佛道:“极好极好极好。”李金堂听这三个极好很不受用。欧阳洪梅道:“先生和大师久不下山,洪梅这几场戏,你们一定要看看再走。” 白剑没参加揭碑典礼。晚上,又叫了林苟生过来喝酒。几天来,白剑天天要喝酒,弄得林苟生莫名其妙。喝了好一会儿,林苟生忍不住问:“到底咋了?这工作组也快来了,你也不早作点准备。”白剑抬起头,电视画面正在放揭碑仪式新闻,欧阳洪梅挨着当书记和李金堂坐着,一脸的春风得意,看着看着,把酒杯一摔道:“无可救药。” 林苟生笑出鸭叫一样一串亮响,“船原来在这儿弯着。这我就放心了。唱戏的,台上台下你不好分。再有呢,这女人的心最难揣度,得动脑子。譬如我干闺女三妞,一提看病就拿刀动棍,我就得想点别的办法。实际上我知道她说的想死是怕死,主要是怕丢人。受点气也没关系。你还没看过她唱的戏,看看她演得有多逼真,你就又有信心了。”白剑摇摇头,“各人都有各人难念的经呵!” 正说着话,有人敲门。九指吴玉林垂着头站在门口说道:“雪梅怕是熬不过今晚了,一会儿昏迷一会儿醒,一醒就喊你的名字……六叔想请你去送送她。”白剑噙着泪,拿出赵春山拿来的一审卷宗和吴玉芳的脚趾骨,自言自语说:“她应该带个希望走,带个希望走。” 几个人默默走上大街,天空突然落下了雪花。林苟生叹一句:“真是弥天大冤啊!” 路过剧院,只听里面传出窦娥一声揪心揪肺的呼喊:“大老爷,我冤啊——” 雪越下越大了。 ·30·柳建伟 著 第三十一章 林苟生发现一道手电筒的光柱射在自己有脸上,侧身一看,光柱倏地缩了回去,照亮了过道里一张机灵、稚嫩的脸,小三正朝他挤着眼睛。台上,杜十娘有腋下夹着百宝箱,左手五指着李甲在唱。林苟生碰碰白剑的胳膊,白剑走了神,没有反应。林苟生把嘴凑过去耳语说:“我去给三妞看病,失陪了。”白剑动也没动,简短地说:“好,好,早该去了。”林苟生跟着小三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雪进了车站后面的一条巷子。大雪在这个时候突然住了。林苟生估摸着时间,正是欧阳洪梅唱的《杜十娘》散场的时候,心里道:这雪不知是为雪梅姑娘的死下的呀,还是叫欧阳哭下的,真是神了。小三扯他一把:“林爷,就到了。” 老七干着在刀口上行走的营生,留了一条后路,在这里盖了上六下六的小楼,外加两间平房,围墙、楼门一围一开俨然是个家。平日里,楼上开成了旅馆,打出时是“大众旅店”的招牌。老七把姘了多年的喜燕安排这里做老板娘兼家庭主妇。生意好坏不论,要的是将来金盆洗手后,大笔的财产有个合法来源,后半辈子图个安逸、清静。因这是最后一条退路,老七不敢弄险,一直搞合法经营,扫黄打黑十几次,大众旅馆没黄过、黑过一回,次次评比都是先进。喜燕是个多情而小心的人,有这么一处房产、有六位数的一张存折,就常劝老七和她扯了结婚证,回来安分守己做旅馆老板。这次老七为了林苟生弄险,喜燕一肚子的惊怕,一肚子的不高兴。遣小三去叫林苟生,喜燕就在楼下里屋里数落起来:“规矩可是你定下的,你不在家,一见看不顺眼的男女,我马上就说没床位,为的不就是安安生生。这回可好,这六个女人,左看右看都是那条道上的,还一大包一间,这要是出了事,可不是个小事。那个嘴角长痣的,前一年在东边春风旅店卖了仨月,搅得店里执照吊销,又罚了五千。” 第 3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4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34 章 老七闷着头抽烟,翻个白眼道:“你说说个啥?一个男人没有,谁来查能查出啥事?” 喜燕想想也是,这几个女人虽然都包了房,吃了晚饭都呆在屋内,没一个出去走动。又一想,该不会都约好了吧?又说道:“你不是让小三去叫人了吗?虽然是大雪天,可如今的治安队,啥天气都可能出动。六号房那个长黑病的犯事那天,就是下着瓢泼大雨,听说抓她时房间里有两男人。我以为她早劳教去了,啥时候又放了出来。怪不得人家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老七呀,锁了院门睡吧,楼上早跟冰井一样了,混过今夜黑,明早扯个谎把她们都撵走就清静了。我这左眼皮老跳个不停。” 老七笑了,伸出伤了的左手拍打拍打喜燕绯红的脸蛋,“你胡毬叨叨!左眼是跳财。我也没说让她们常住,明早不用撵,她们自己就滚蛋了。这是为朋友帮忙,老天会开眼的。” 喜燕还是放不下心,“六个房间一起弄,还不日塌叫塌一幢楼?后面来的仨,一听说话一听笑,就知男人一挨身就要变成下蛋的母鸡,咯咯咯叫个不停。不用人家来抓,明天一大早,一条街都知道咱们大众旅店出了哪档子事。” 老七听烦了,“你再唧唧喳喳,是欠揍了吧?只有一个朋友。这些女人,倒找钱也没人去日,都是烂货。” 喜燕呆住了,听到了敲门声,喃喃道:“那你这位朋友想干啥?” 老七起身出去开院门,扭头丢一句:“我咋知道。你听着,这是我敬重的人,见面了别哭丧着脸,要笑着喊他林爷。记住了。” 喜燕一见林苟生进屋,真的笑着喊了一声“林爷”,偷瞟了林苟生几眼,心里偷笑:“年纪也不小了,身子能强壮到哪儿?还挺怪的,专找烂货。” 林苟生淡淡一笑,“这是喜燕姑娘吧?苟生给你添麻烦了。事情急,一时又想不出别的法子。老七仗义,提供了这个方便,让你担惊受怕了。” 喜燕见果真只有林苟生一人,又上了年纪,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想:“一个人好办,楼下有空房,等他上去了,整成个有人住的样子,就说他是远房的舅爷,”嘴里道:“麻烦啥子,老七常说林爷的大恩大德的,俺们能替林爷担待点啥,也是俺的福份。” 林苟生笑道:“小嘴真够甜的,也知道心疼人,也知道大义小礼的。老七呀,合适的时候见好就收吧。” 老七也笑了,“林爷关怀,老七心领了。等小三独立门户,我也就不干了。林爷这事我也不敢多问,用不用我帮帮你呀?该说的我都说了。” 林苟生就说:“把房门钥匙给我。小三,把电筒给我。要不了多长时间,一会儿就完了。” 喜燕就把串在一个竹板上的六把钥匙递给了林苟生。 林苟生把积雪踩得一阵吱吱响,上楼去了。喜燕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这林爷也真怪得很,也不问哪个俊哪个丑哪个住哪个房,就摸上去了。年纪怕也有五十多了,劲头还恁大,一夜黑他真要来个一扫光呀?” 老七道:“他让找这些有病的,恐怕也不是做那事。这林爷有时做事邪得不在路数。六个?男人要是身体好,一点问题也没有。听人说乾隆爷当年一夜黑放倒过十人,说我这胸脯子比得上啥子大明星梦露。” “你睡吧。” 女人又叫一声:“那俺可大沾光了,要不俺用用嘴,这功夫咱也练过的。” 小三忙像小猫一样蹿跳到走廊口上。 林苟生在第三间房呆了很久。小三听得脖梗子直疼。 “治过吗?” “治过的。” “治好过吗?” “治好过,后来又染上了。” “都有啥感觉?” “总想尿,又只一股,尿了又觉得不净,又想尿,里头没啥,不痒不疼,要紧处也能箍得紧。” 小三再听不出任何乐趣,垂头丧气回了师父师娘的正屋。喜燕道:“小三,你去了哪儿?看把脸冻的。” 小三笑道:“我听林爷给女人诊病哩。” 老七脸一黑,一巴掌掴过去,“你还没到十五哩,不学好!” 小三含着眼泪说:“林爷确实在诊病嘛。我不诳你。他问人家治过没有,问完了就给人五十块钱。” 喜燕拉过小三,轻轻揉着小三的左脸,嗔怪一声:“看你的手,没轻老重的,打成这样。这林爷才奇怪,花了钱替人家看病。这年头,真是啥怪事都出。” 老七脸上就露出了狐疑的神情,“这林爷能治花柳病,真是怪。小三,你带我去瞧瞧。”喜燕嚷着也要去,老七别过头说:“女人家家的,瞎掺乎个啥,小心把你也染上了。明天等人走了,把这六床被罩床单都扔了,别染给别的客人。” 师徒两人隔着窗玻璃看着,也不见林苟生有什么奇怪的诊法,用个手电筒把六号房的女人上下照照,问些痒啊疼的,如此而已。因怕林苟生出来撞上不好看,师徒俩赶紧下了楼。刚一坐定,林苟生一脸沮丧进了屋,摇着头道:“怪病,怪病,一点也不一样。这龙泉还真找不到那种病,这可昨办哩。” 老七道:“林爷,龙泉塘子就这么大,盛不了几只乌鳖杂鱼,访到这几个这路货,已是大海捞针了。说不定城里也有良家妇女患了你要找的那种病,只是人家节妇贞女地在大街上行走,咱也辨不出来。林爷是不是在钻研医术,找治你那种花柳病的方子呀?要是这样,你找北门口老中医‘一帖除’切磋切磋,或许就找到了。” 林苟生听这样误解正好,说道:“我已经和他切磋了,也不管用,怕只是担个虚名。已经让你们费了不少心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想溜?可没这么便宜的事!” 四个人一扭头,看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只裹一件灰色毛呢大衣,脚穿一双黑色长筒皮靴,裸着一片白里透着咖啡色的酥胸,似笑非笑、似恼非恼背靠着门站着。 老七厉声说一句:“巧克力,你究竟想干啥?” 那女子风骚地一笑,“你既然知道本姑娘的外号,想必也知道本姑娘的脾气,这事不能这么就完事了。那叫我来住这家店的苏大哥谈的条件可不是这五十块。” 老七嘿嘿冷笑了,“我可是第一次碰上女人敲竹杠,你划个道道出来,我奉陪。” “巧克力”嘻嘻笑道:“本姑娘也是几进宫的人了,你打听打听,哪一次咱不是站着进去,竖着出来。凭你也想把我摆平了。姑奶奶早不踩龙泉这块地了,染了点小病,回来诊治,维护个职业道德。苏大哥一请二请三请,还诳我说这治法叫啥子以毒攻毒,我才动了心。你想想看,你这家模范旅馆,一次容留六个暗娼卖淫,你这门今后还能不能开。识相的,按本姑娘的话做,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俺上俺的独木桥,各自平安无事。要想动粗,我只用把她们几个喊下来,我想哪一盏灯都不省你的油。看咱谁怕谁。” 老七又是一串冷笑,“巧克力,你也打听打听,我田老七是不是个属乌龟的人。我撑着你闹,看你能吃天!” 喜燕拽一把老七的后襟,老七挥手打了喜燕一掌,“娘们家插什么手?巧克力,你叫喊吧,叫喊吧。我信你能砸了我的店。可是你听着,只要田老七还有三寸气在,把我关进鸡公山监狱,说句话,保证半个月让你脑袋搬家。” 第 3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5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35 章 “巧克力”仍无惧色,紧了紧毛呢大衣,“这种话我听过不下一百遍了,这脑袋还不是在我肩膀上长着吗?我只是辩辩这个理!” 林苟生笑将起来,“姑娘,你说说你的理,要真不歪,咱们认。我就是不明白,看看你的病,没碰着没摸着,这五十块钱咋就把你亏得要拼命了?” “巧克力”走了过来,坐在一把椅子上,扯了盖沙发的毛毯披在背上,“你打听打听,前些年我是啥价钱。从上到下,一寸寸算哩。为啥?每一寸有每一寸的好处,每一寸有每一寸的妙处。当年,身上来的时候,看一看也得二三十。物价这几年又长了多少,你算算吧。” 林苟生说:“这理不正不歪。我就是看看,给了五十也不算就地还钱。” “巧克力”抿抿嘴唇,“不是一个人看,是三个男人看。录像厅看个黄片子,也要花十块化高多了,接触的人档次也不一样。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正红遍广九,最高一晚收入过两千美金。她现在混得这么惨,全坏在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手里。前些年,她拿出六十万,帮她弟弟在宁波开了一家公司。不会经营,当年就亏损了四十万。后来又参加一次全国性诈骗,公司破了产,人也叫抓了起来。晓华又拿了四十万回去把他活动出来,他呢,又染上了毒瘾,不到一年就弄光了剩下的三十万。晓华带着仅剩的二万块回去把弟弟送到戒毒所戒毒,回到广州发现自己得了那种病。我很佩服她。她咬紧牙关在广州拼哩,如今在越秀公园附近练衣服摊,已经攒了一万多块了。上个月我去看她,她还对未来充满着信心哩。我想起来了,她说她已经找到了能治她的病的地方,说是有一种刚刚研制出的新药,对艾滋病都有一定的抑制作用,治其它的病小菜一碟。只是怕用多了又产生啥子抗体,一般的病不用这种药。” 林苟生老眼闪着泪光,“天下绝我林苟生呀!闺女,明天大叔陪你去广州,把你和你这个好朋友的病一起治了。” “巧克力”惊诧道:“你不是说笑吧?大叔,治俺们俩的病,要花几万元呢!世上竟有这种事?!” 林苟生笑道:“只要你们答应治好后别再走老路,十万包里。就这么简单。这种机会很多,积来积去就积了不少。数目你已经从玉豹那里知道了,用不着我多说。不过,当时我也没数,到现在为止,我还没用过一分。差不多六年前,我让玉豹拿去存了。” 欧阳洪梅仰着脸笑道:“看来你是真的爱我。听说中央和省里要来工作组调查了,你就不怕我背叛你,把你告了。” 李金堂大笑起来,带着沉重的胸音,“要是你小梅梅背叛了我,我就认下了。最珍贵的都背叛了,那就是最大的失败,再要别的东西就没有意义了,包括生命。” 欧阳洪梅把头再靠紧了些,轻轻说道:“我不想听这些钱呀钱的,听着心烦。我已经叫申玉豹满口的钱折磨够了。我们还是谈点爱情吧。我一直没明白当年你怎么会迷上了我这个大资本家的孙女。当然我也迷上了你。你一步一个脚印坐上了一县父母官的椅子,就不怕因为我毁了你的前程?这件事我一直有点迷惑。” 李金堂轻轻摇摇头,轻笑一声:“我什么都不想瞒你。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就立志要做高官,要娶美人。刘秀不是也有这两个志向吗?你不知道你有多美呀!官,做到多大才是个头?在龙泉不就到了头吗?官,除了要为民做主做事,剩下的就是实现自己的各种愿望。能和你有这么十几年,金堂知足了。” 第 3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6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36 章 欧阳洪梅慢慢挣脱出来,挪到方矮桌前,猛地扭转身子,又笑又止的样子看着李金堂,嘴角一跳一跳,“你看看我的眼睛,你看呀?它会告诉你,你漏掉了非常非常重要的过程。”李金堂看见了欧阳洪梅眼睛里放射着叫他骇然的冷光,微垂下眼皮,用弯曲的右手食指一下一下蹭着自己挺拔的鼻子。欧阳洪梅怪谲地、打闪一样笑了几声:“金堂呀金堂,你的小梅梅已经不是十五六年前的小梅梅了。我刚才是咋对你说我的?我不过是要个平等对话。难道我真的会相信你到了四十出头才学会怎样爱一个女人?你记不记得,我十九岁那年冬天你是怎样教我学戏的?我那时不是还吃过我妈的醋吗?我现在很想知道在那九年多里,你心里到底都想了些啥!我记得你说你是个戏迷,我妈唱的每一出戏你都看过十遍以上,所以才记住了旦角的全部唱段。你一百多次走进同一个剧院,看同一个人唱的戏,到底是爱屋及乌还是爱乌及屋,我很想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现在还用得着回避吗?” 李金堂抬起迷茫的眼睛,尝试着轻松地笑一下,却又没笑出来,看上去苍老了一截,吃力地说着:“我很喜欢你母亲。第一次从门缝里看见她粉白素珍,我心里就想:今生若能娶到这样一个女子,足矣。没想到时隔章写的那些事吗?看你把尾巴翘的。你上了美国广播,我也上了。你弄来个工作组,我也要弄来一个,别觉着就你处处吃我一尖。龙泉第一美女,你……,比这些没啥意思。你只管去叫,我一定等。”本书由[site]发书人 once918 搜集整理上传 白剑没再说什么,下了车徒步去了太阳村。 白剑走出村子没多远,看见皇冠已经掉转了头。又和吴天六并肩走几步,看见站在那儿的申玉豹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车屁股突然冒出一股白烟。白剑心里腾地升出了怒火,奔跑着喊道:“申玉豹,你这个小人!说好了,你不等。” 申玉豹把半截上身探出车窗,“这时候谁也不能当君子,你朝后面看看,再迟半分钟,我这一百多斤就扔这了。爹,玉豹对你不住,没照顾好玉芳啊,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一回吧。” 白剑一扭头,只见后面几十个人都操着家伙朝这边奔跑,为首的吴玉林手里像是握了一柄杀猪刀,眼看就要撵上落在后面的吴天六了,一看这阵势,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申玉豹掏出两张现金支票,扬着大喊:“白剑,你他妈的快跑几步。爹,这二十万块钱,算是玉豹报答你的。白剑,你一定要帮助我爹把钱取出来。等冻结了我的账,日他妈交给外国人多不美气。啥球银行,老子存的钱,想取了每天只给取十万块。……” 几块石头飞了过来,有一块小鹅卵石砸在申玉豹的脑门上,申玉豹喊一声:“接住!”扔出两张支票,缩回了身子。枣红色皇冠冲上漫水桥,冒着一路白烟逃走了,甩下一大群喘着粗气的人伫立在河步口处望车谩骂。 申王豹摸摸头上的血包,闭着眼睛靠在后座上,长出一口气道:“老周,找个饭点儿喂喂肚子,晚上回申家营家里。” 傍晚的时候,皇冠车沿着313国道驶上了赵河大桥,往前三四百米向南一拐,就是贴着申家营西边南去临县的三级公路。申玉豹让老周把车停在桥头上,看了一眼这条被冰封雪埋的美丽的大河,说了一句:“我就是喝这条河里的水长大的呀,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喝这水了。小时候我在这河坡里背着篮子割猪草,渴了,捧着河水就喝,没有一回闹坏肚子的。好水呀。” 老周扭过头憨实地一笑:“总经理说玩笑的,你要想喝这水,我天天开车跑一趟,拎回城里烧了喝。” 申玉豹看着就要在暮霭里沉睡的大河,喃喃道:“书真是个好东西。你已经看见我今天的凶险了,这个世界想整死我的人还有不少哇。日他妈英国人也准备把我朝死里整啊。这水我怕真喝不成了,真喝不成了。”扭开门跳下车。 老周喊道:“总经理,你想弄啥哩?” 申玉豹看着蜿蜒东南的大河,踩着斑驳的积雪,一步步朝河坡里走,嘴里咕哝着,“书真是个好东西,这条河真是看着美气。”倾听着脚下喀吱喀吱的响声,申玉豹不由自主地哼起来,“小呀嘛小镰刀呀,割呀嘛割猪草呀,清格滢滢的水呀,绿格棱棱的草呀,红彤彤的老爷儿唉——照我割猪草呀……”他伫立在两边结着一层层晶莹透明薄冰、闪着遴粼冷光的河水旁,只觉得两行温热沿着脸颊无声地滚落下来。他弯下身子,用手轻轻拍打着水边的冰渣子,捧起一捧冰凉的河水捂在一张泪脸上,再捧一捧,喝下一口砸了砸嘴,干脆趴在水边的积雪里,探出头伸向河水…… 申玉豹的新宅院远离申家营,孤零零甩在一块麦田的边缘,门朝着那条三级公路开着。申玉豹和老周站下敲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借助满地白雪,两三百米外申家营的轮廓依稀可辨。 申玉玲开了院门,叫了一声“哥”,眼睛立刻就在长得像座黑塔的老周身上粘了好一会儿。申玉豹看着黑漆漆的房间,怨道:“啥事非得等我不可,架个电线,多大的事,上次回来都跟你们说了,过了两个多月,还是没架起来。” 玉玲丢给老周十个依稀能辨的笑脸,转过身撅着嘴说道:“架了,架了两回哩,不知哪个天杀挨刀的专给咱家过不去,第二回偷了线,第二回干脆连三根电线杆也给偷走了。” 申玉豹暗自咬咬牙,“妈呢?” 玉玲答道:“舅舅病了,她回娘家去了。” 申玉豹说:“老周,你把车发动了。玉玲,来,帮我把门槛卸下来,把车开进院子,三十来万,别日他妈现在就丢了。” 玉玲抬起来活动门槛,没问车,却说:“老周是你的司机吧?打架肯定能行。” 申玉豹没回答,指挥老周把车开进院子。申玉玲忙跟了进去,摸了摸车身子,笑着道:“周大哥,开这么漂亮的车威风吧?你晚上不回去,嫂子肯定牵挂的呀,嘻嘻。” 老周打开车门,“哪里有嫂子呀!还指望你哥发工资娶哩。开皇冠当然神气,县里只有李副书记有一辆,你哥这还是新型。除了县上庞副县长坐过的白林肯,这就是咱县最好的车了。” 申玉玲道:“以后顺路,可别忘了到屋里喝碗茶。我好久都没去城里了。” 老周走出来,“这还不简单,你也进城到公司去,天天能坐你哥的车。” 申玉玲幽幽地说:“我哥不让,他让我和妈给他守老堆哩。” 申玉豹看若门下边的空隙,喊着,“叨叨个屁!老周,你把车掉个头,玉玲,过来,把门槛安上。”又打开了门,“别只顾长一张嘴,我和老周还没吃饭哩,你等会儿给我们煮碗煎蛋面。” 申玉玲进厨房煎了四个鸡蛋,又拿了一个,咬咬嘴唇打进锅里。玉全成亲的消息把这个丑姑娘折磨有十几天了。巨大的悲愤、绝望已经快把她烧焦了,她准备用这个鸡蛋试一试刚刚见面的黑大汉是否愿意同她一起再栽一次爱情树。捞好了面,她用筷子把一个煎蛋藏在一只碗的下面,又在两碗面上各放两只,端了过去。申玉玲回里屋脱了臃肿的棉茄克,换上一件大红高领毛衣,一手举着蜡烛对着镶在大立柜上的穿衣镜上下看看自己又翻出一条牛仔裤,脱掉毛裤套上了牛仔裤,再对着镜子涂涂口红,朝脸上扑了点胭脂,打了一个寒噤,举着蜡烛出了里屋。申玉豹和老周已将面条吃掉了大半碗。申玉玲放好蜡烛,弯下腰,笑问一声:“周大哥,也不知你的口味,不知面条好不好吃。” 老周停了咀嚼,抬起头看着申王玲,微微一愣。他发现了申玉玲换衣服的细节,觉得这个成熟而饱满的身子煞是诱人,那张脸在烛光下显得也不难看,发现申玉豹要抬头了,忙说道:“好吃好吃,你的手艺真不赖。” 申玉玲直了身子一抿嘴,“那你快吃吧。” 老周再伸下筷子,把碗底的煎蛋挑出来一抹金黄,下意识地歪头看申玉玲,就发现女人的笑有点含情脉脉、意味深长了,一扭头瞥见桌对面申王豹伸起胳膊擦汗,赶紧用面条把蛋埋了,挑起一两根面小口抿着。申玉玲嘴角上就起了几丝满意的笑。 第 3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7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37 章 申玉豹扒下去最后一口面,揩揩嘴巴,摸出一支烟道:“你的饭量一向比我大,是不是嫌面条不好吃呀?”摸了一下口袋,站起身就着烛火点烟。老周夹起煎蛋,一口吞进口中,急嚼了三两下,就往下吞,噎得脖子一伸一伸。申玉玲扑哧一声,笑弯了腰。申玉豹扭过身子,看见老周的窘相,笑骂一句:“憨子,饭要一口一口吃。” 申玉玲端过茶杯笑吟吟递给老周道,“周大哥,喝口水冲冲。玉玲第一顿饭就整了你,以后该不会不来吃了吧?” 老周忙道:“好吃好吃,比我自己煮的不知好到哪儿了。”三两口就吞下剩下的面条,申玉玲收碗时,又丢了一串眼风过去。老周感到周身不自在起来。 申玉豹跟到厨房,掩了门说道:“别洗了,说点急事。你嫂子的事怕要翻过来了,咬出钱全中,我们一家还是跑不脱。我又犯了别的事,日他妈中国怕都呆不下去了。咱一家三口总不能全完了。妈泼了玉芳一壶开水,钱全中知道,估计他要咬出来,妈是保不住了。” 申玉玲惊得睁大了眼睛,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申玉豹一想到灰暗的前景,心里酸过一股,伸出手理理申玉玲的头发,“一定要想法保住你!你是不是就踢了你嫂子一脚?”申玉玲点点头。申玉豹道:“等妈回来你对她说,一口咬定你没动手,打死都不要改口。”掏出剩下那张十万无的支票,“这张支票我写的是后天的日期,你去城里取出来,我这几天事多,顾不上。哥一直对你不咋疼不咋爱的,这一去不知啥时候能见,就不要记恨我了。哥也有哥的道理。爹坟前柳树后面两步远,我埋了点金子和钱,这件事你谁都不要说。不到万不得已,你也不要动。都记下了吧?” 申玉玲含着眼泪点着头道:“记下了,打死我也不会说。哥,你真的要走很远很远?” 申玉豹叹了一口气,“恐怕没办法了。日他妈,申家营的人都混账透了,啥事都跟那个白剑说。你要是把这十万取到了,拿三千送给河东石老头。我不能让人为这事戳我一辈子脊梁骨。玉全呢?还和你来往不?” 申玉玲盯看案板上的菜刀,气鼓鼓地说道:“龙抓的玉全,说过的话全放了屁,十六那天他成亲了。” 申玉豹续了一支烟,吐着一个一个烟圈。申玉玲禁不住寒冷,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申玉豹这才注意到妹妹换了衣服,又化了妆,一下子想到了老周。想着老周的为人,申玉豹刹那间作出一个决定:把玉玲托给老周。他问道:“你看老周这人咋样?” 申玉玲没想到哥哥会突然问问这个问题,支吾道:“只见一面,看不出个啥。”又惶惶地补了一句:“哥看下的人,人肯定不错。” 申玉豹干脆地说:“老周实诚,把你托给他我也放心。” 申玉玲扭了一下身子,“我听你的,就是不知人家愿不愿意。” 申玉豹笑了,“家里穷个叮咚,不是在部队上学了这门手艺,找碗饭都难,要是一块香饽饽,能等到三十出头没人吃吗?日他妈,这老周命好。能拣这种好事。你先洗碗,我去跟他说。” 申玉豹去堂屋把这个意思一说。老周惊得目瞪口呆,生怕申玉豹是发现他刚才把玉玲看多了,试探他,忙道:“总经理能给我一碗饭,每月千把块,已经是天大的恩了,我可不敢存这个妄想。” 申玉豹说:“你是看不上玉玲吧?我不是给你说笑的。中不中,你说个利落话。” 老周嗫嚅着:“玉玲要按过去的说法,是富家大小姐,我看着是天上的星星哩。人家玉玲怕是看不上我的。” 申玉豹笑了,“恁老实的人,也会说几句溜须中听的话呀。可千万别动花花肠,将来当了陈世美。” 申玉玲进来后,三个人面对面就把事情商定了。 申玉豹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觉得这样安顿妹妹还不能放心。要是老周当了墙头草,下一步一看势头不对,躲了,不又把玉铃耽搁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得赶紧用个绳子把他们拴牢了。主意一定,伸出一条腿,一脚端在老周的屁股上,“起来起来。你带身份证没有?” 老周说:“带着哩。” 申玉豹穿着衣服,“带着就好,我要看你们成亲才能放心。今天你们圆房,明天我陪你们到石佛寺镇登记。快穿快穿,叫王玲起来商量商量。” 老周迟疑地说:“这怕使不得。” 申玉豹厉声道:“你是不是想跟我耍奸呢?” 老周急忙辩解:“能娶玉玲,我是一千一万个愿意。玉玲一个姑娘家……” 申玉豹道:“这不是要找她商量吗?玉玲,你起来。” 申玉玲是早尝了男欢女爱好处的,申玉全成亲这半个月,夜夜心焦火燎,难以入眠。今晚说定了婚事,上床后更是合不上眼,一间眼满世界都成了老周粗粗壮壮的身子,翻十几个身,已燥热难撩,自己揉搓一阵身子,眼看把持不住,忽听南间里屋传出了申玉豹的声音。心想:一定是说我的事,该听听这老周背后咋说我。穿一件内衣披了那件棉夹克裸着双腿出了脚屋门偷听,竟听得喘气不止,身子一片片地软酥了。听到申玉豹叫她,一声答应要溜将出来,忙用手捂进去,赤脚闪进北里屋,忙慌着反穿了一条衬裤,答应一声,撩帘出来了。 申玉豹低着头,以毋庸辩驳的口吻说:“你们俩,一个是我的职员,一个是我的妹妹,我说的话都该算数。今晚你们就成亲,明天去扯结婚证。玉玲,你有没有意见?” 玉玲用门帘掩着身子,勾头道:“老话说,在家从父,父死从兄,咱爹早死了,我听哥的。” 申玉豹站起来伸手拍拍老周的后脑勺,说道:“好好待玉玲,对她好一辈子。”转身进了南里屋。 这一边,棉花遇了火,很快燃了起来。那申玉玲本是个外粗内细之人,一见申玉豹这样草率处理她的婚事,便猜出哥哥这回遇到了大灾大难,怕凶多吉少。自己后半生眼见只能托给这个黑塔一样的男人了,一个处理不小心,惹得这个男人起了疑,恐要种下除不掉的病根。和申玉全已厮混几年,风声不一走就能传到老周耳朵里,一定要装作第一回才好。心里想到了,就在烛光里做出万般娇羞之态,惹得老周进退不得,内火越烧越旺,三两把扯碎了她的内衣内裤,掀了被子压了上去。申玉玲作惊愕迷离神情,一手忙挡了过去捉了老周的根本,另一手摸了自己早湿得不成样子的地方拣了一不关紧处死死用指甲掐一把。老周再拉她手时,她也就顺势停了抵抗,恰到好处地皱眉“唉哟”了一声。老周放慢了问:“咋啦?”申玉玲伸手着着实实揩一把,嘴里叫着“疼”,眼却斜着偷看自己从被子里伸出的手指,一见到上有鲜血,举在老周眼前,撅嘴道:“你看流血了。”老周原以为玉玲早畅了口子,本想含糊过去自己蒙骗自己,拼着蛮力想撞出一点红,没想玉玲还是个处女,一针见了血,自是一番惊喜,又装作不懂,问道:“弄这事还要流血?”王玲娇嗔道:“傻样!女人第一回都要流血,流血才叫金贵。原来你连这也不懂!”嘻笑一声,摸了老周一个花脸。老周经此挑逗,哪里还经得住,逐渐露了技术。申玉玲一见拿到了一辈子的理直气壮,也放宽了心放纵起来。一时间啥声音都响了出来。正在兴头上,只听申玉豹在那间房恼怒地叫骂:“混账,还叫人睡不睡!” ·31·柳建伟 著 第三十二章 李金堂在柳城和秦江谈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乘皇冠轿车返回龙泉。一路上,李金堂没说一句话,只是默默看着龙泉冰雪覆盖的沃野。小金从倒车镜中看见李金堂紧紧锁着的眉头,便猜到一场政治风暴就要降临龙泉了。 中央和H省两级联合调查组拟定于下周一到柳城,周二或周三进驻龙泉。中英贸易纠纷工作小组将在本周五到达龙泉。出乎李金堂预料的是,H省委在这个节骨眼上倾向于恢复刘清松中共龙泉县委第一书记职务,理由是可以更好地配合调查组进行工作。柳城地委的答复是:我们相信龙泉现领导班子也能有力地配合调查组工作,刘清松同志与龙泉现任常委间矛盾颇深,复职后恐更不利调查组开展工作,此建议妥否,请省委定。眼下省委尚未作最后答复。 李金堂已经预感到柳城地委无法阻止刘清松复职了,因为从H省的全局工作考虑,已经到了非弃掉龙泉不可的地步。这样,所有的准备工作的前提必须建立在刘清松复职上。车进龙泉城区,李金堂突然说道:“直接去钱全中家。”小金把皇冠稳稳停在钱全中的小院门前,李金堂又交待说:“等会儿你把任娜和小钱玉接到家里,你再帮你春英姨买点菜。今天春英要认任娜做干女儿。”小金在车里等了上会儿,看见任娜和女儿都穿着节日的盛装,欢天喜地奔皇冠而来。 屋里,两个男人间的谈话已经开始了。 李金堂开门见山地说:“中央和省联合调查组下周就要来了,吴玉芳的案子马上要重新立案。你跟我做了十来年的事了,我不能一甩手不管你的事。眼下硬包是包不住了,可也得想点办法。你准备怎么办?” 关于李金堂这几十年里那些传奇,钱全中十分熟悉,为了一个女人,李金堂硬是让申玉豹折进去两百多万,钱全中看得心里有点怵,春英突然间要认任娜当干女儿,李金堂大清早又带车来接人,他就知道李金堂对他有点不放心了。申玉豹送给李金堂一百零八万,这事如今只剩自己一个知情者,不表明自己的态度,恐怕难过这一关。钱全中马上表态说:“李叔,全中做的事,走不掉的也就这一件。具体该昨办,我听你的。” 李金堂满意地点点头,用拳头很随意地捣捣钱全中的肩头,“李叔没看错你,是一条汉子。玉豹做假驼毛羽绒服事也犯了;中英联合小组就要来龙泉调查处理这件事。要在从前,帮帮他,这一关也不是过不去。如今,就是吴玉芳的事,你能推的也要推。曹改焕先用开水把吴玉芳烫得半死了,你才打她一板凳嘛。出去躲躲,也不是不能考虑,李叔也愿意帮你找个地方,给够你的盘缠。不过,既然死罪可以躲过,这么做就没必要了。便是全是你的事,无期不敢保证,判个死缓没问题。过了这个风头,事情就好办了。你到了鸡公山监狱,也就快有出头之日了。香艳家阿林在省公安厅三处当副处长,正好管着鸡公山监狱。如果你信李叔,过个七八年,你又能在龙泉场面上行走了。我的意思是趁这案子还没查,你去自首。” 钱全中沉默着,没有马上回答。 李金堂又道:“李全死了,李叔膝下无子,早把你,……还有玉豹当亲儿看哩。可惜玉豹心太野了。你自首了,任娜和钱玉由我和你春英姨照看。小钱玉如今上三年级,十年后,我交给你一个大学生。你这些年的积蓄不太多,都拿回老家孝敬二老吧。我既然认了任娜当干闺女,她们娘俩就是我的亲人。你也知道,我还是有点积蓄,在她们娘俩身上花十万二十万,也花不穷我。你说呢?” 钱全中看眼下无路可走,只好硬着头皮说:“这事我听李叔你的。”又想了想,这种空口无凭的事只凭个良心,又补充道:“这两天我得把家里安置安置。不瞒李叔你,这些年存的几万块钱都在任娜手里,家里老四要盖房娶媳妇的钱还没着落。” 李金堂眉头蹙了蹙,旋即笑道:“好说,乡里盖个房娶个媳妇,一两万撑死了,李叔帮你解决这个后顾之忧。” 钱全中无奈地点点头,“让李叔破费了。这件事我一直瞒着任娜,自首前得跟她解释清楚。我俩感情一直不错,说清楚了她肯定能等我的。” 李金堂沉着脸说:“你考虑得仔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个工作等你自首后,我也会替你做。不过,这女人的嘴碎,不当讲的话一定不要讲。你再考虑考虑,是走是自首,这两天也该定下来了。上午还有个会,中午在家里吃饭,咱们再合计合计。” 钱全中答道:“中。” 李金堂迈出钱全中的家门,心里骂道: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敢跟我讨价还价!你们要不仁,也别怪我不义。这钱他交给我没人知道,凭他一张嘴,又奈何了我? 沿着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两边的工地上有不少人和他打招呼,李金堂嘴里支应着:“你们忙,你们忙,我随便看看。”心里一直在想:刘清松回来,事情又该昨办? 走过两个街区,他拐进了细柳巷。他很想见见申玉豹。如果能把申玉豹逼走,还可以帮钱全中把杀人的事朝玉豹身上推,事情就可以两全。申玉豹的院门落了锁。李金堂怅然若失。慢慢按后路返回。走到一个街口,竟和申玉豹不期而遇了。申玉豹带着四五个人迎面走了过来,一个白净的小伙子手里提了一个密码箱。李金堂心里道:“真是一个不知死活的倔种,哪里像是申宝栓的儿子!” 申玉豹抢先招呼起来:“李副书记,这般时候了,你还有闲心逛街呀!听说工作组过两天就要到了。” 第 3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8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38 章 李金堂微笑着道:“还要来个专案组。我今天主要是想看看各街区工程进展情况。天太冷了,水泥不好浇铸,耽误事呀。能不能单独和你说几句?” 申玉豹转身说道:“小山子,你们几个先回去,我和李副书记说件事。” 两人走进一片砖石废墟里,李金堂压低了嗓子道:“玉豹,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在龙泉呆着干嘛?哪里的黄土不理人,哪里的小鬼不认钱?带上你的钱,远走高飞吧。”申玉豹一听李金堂说中了自己的心思,一时间没有反应。李金堂继续说:“你还等什么?等赵春山带人拘留你吗?吴玉芳是全中一板凳砸死的,你就是打了一拳,移了尸,没啥大不了的,走了也就走了。你的公司是个体,没挂靠任何单位,账上留点钱,英国人来了,找不到你,这事也就过去了。避过这个风头,你回来认了移尸的罪,顶多住一两年就出来了,出来你还是个人物。” 申玉豹放肆地笑了一阵子,“要翻大家一起翻了吧;我本来就是申家营一个穷光蛋,大洪水你饶了我,我已经赚了十几年阳寿,我怕个球!” 李金堂仍不死心,“读了几个月的书,没见有多大长进。你总提从前干啥?从前,从前刘备卖过草鞋,从前朱元漳还当过小和尚,后来一个建了蜀汉,一个建了大明。风风雨雨我见多了,你要是赶上这个风头,数罪并罚,最少判你十五年,钱也要赔个精光。你自己掂量掂量。” 申玉豹伸出脑袋小声道:“哎呀李叔,你对玉豹可真是那个亲呢!你是亲你那一百零恢恢,疏而不漏。犯了罪该受惩罚,自古都是这个理。自首吧,玉豹。” 申玉豹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道:“这个东西你保存着,将来能治住李金堂。你连儿子都敢铡,咱信得过你。” 申玉豹出了赵春山的家,漫无目的地在城里游荡。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出现在旧城墙外的一截护城河岸上。一个小男孩爬上河堤,被一根裸在外面的老柳树根绊了一下,扑倒在申玉豹跟前。申玉豹下意识地弯下腰。小男孩自己爬了起来,惊疑而又亲热的目光射向申玉豹,仿佛和申玉豹早已熟识,因有一段时间没见了,需要辨认。申玉豹显然感受到了这种温暖的情愫,爱怜地用手拍拍小男孩的脸蛋,“你爸爸呢?你咋敢一个人出来玩?你为啥不怕我?你是不是见过我?” “他爸爸早死了。”一个年轻的、却像城隍庙庙门一样黯淡无光的女人走过来,拉了男孩的手说着。 申玉豹莫名其妙地丢出一句:“我很喜欢这孩子。” 女人侧过身,愤怒地瞪着申玉豹:“男人开始都这样说,可要不了三天就够了。嫌生过孩子,嫌干那事像穿了大两码的旧鞋,嫌工作是大集体,挣不来钱,嫌手粗糙得像锯齿,都滚他娘的蛋!老娘离了男人也能过。你走你的路!想看笑话?想去通风报信让那臭姨子笑话我?” 申玉豹一直看着孩子,突然说:“你是真喜欢我。你想让我抱抱?你爸爸没死,他和一个阿姨住一起了。你过来,好儿子。” 小男孩突然挣脱了少妇的手,扑进申玉豹张开的怀抱,亲热地用小脏手摸着申玉豹苍白阴沉的脸,“你不是爸爸,我知道。” 申玉豹心里一热,“你说叔叔是个好叔叔?” 小男孩学说着:“叔叔是个好叔叔。” “你说申玉豹是个好叔叔。” 小男孩又说:“申玉豹是个好叔叔。” 申玉豹放下男孩,从怀里摸出准备交给门会计卖飞机票的一叠钱塞到小男孩手里,转身就走。少妇呆楞一会儿,喊着,“你回来,你为啥给俺孩子恁多钱?” 申玉豹扭头答道:“他说申玉豹是个好叔叔。” 回到细柳巷呆坐一会儿,申玉豹猛然醒了似的,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哎呀!赵春山要是把我的证言贪污了,我一拍屁股走了,谁还能咬出他李金堂?最好也把钱全中煽起来。 下午四点多钟,申玉豹出现在钱全中家里。 钱全中刚从李金堂家里吃完午饭回来,任娜和钱玉去学校给钱玉请假去了。这顿饭吃得他心惊肉跳。李金堂脸色很不好看,眉宇间已露隐隐的杀机。饭后,李金堂打发春英和任娜带着孩子去商场买玩具和衣服,一再重复说:“养虎伤人,当年真该下狠心除了玉豹这个祸害!这回再不除掉他,就太对不起他死去的爹了。” 两人谈了一两个小时,李金堂大都在回忆土改时的旧事,根本没再提说钱全中的事。钱全中知道李金堂已不再信他了,临走时表态说:“李叔,后天我就去吧。” 李金堂却又说:“这大事还要靠你自己拿主意,李叔只能帮你参谋参谋。任娜已认在我和春英膝下,她的事我还管。” 钱全中没想到申玉豹会来,惊问一句:“你咋来了?” 申玉豹大喇喇地坐下来道:“我咋不能来了?咱们不是还合作干过不少事吗?还合作杀了我老婆,眼下都在公安局的门口晃。我来我你谈谈心。” 钱全中冷笑一声,“有啥好谈的!” 申玉豹笑作一团,“咋没啥谈的?同一案的兄弟,可谈的很多。我已经决定自首了。我那点事,加在一起,顶多住十年,我不自首我弄啥?你要不自首,小命恐怕要丢掉的。我今天来是给你指出路的。” 第 3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9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39 章 钱全中瞪了申玉豹一眼,没说话。 申玉豹道:“如今,咱俩的敌人都是李金堂。上午他去找过我,劝我跑。我才不跑哩。我说我要自首,你猜他咋说?他说要整死我,一年内整不死我,他的李字倒着写。为啥要整死我?怕我揭出他贪污的一百来万。他有个女婿记得是管监狱的,证明李金堂也没说大话。有个叫林苟生的,当年在监里就叫李金堂整个死去活来。这么一说,你我自首了,还是难逃这一劫。为啥他也要整死你?因为你帮他取走了那一百零八万。书上管这叫:狡兔死,走狗烹。你敢说你没替他取了这一百多万?” 钱全中黑着脸,没有说话。 申玉豹自倒了一杯开水继续说:“李金堂这人是啥人,我也不多说了。牵扯这笔钱,你指天发毒誓,他也要整死你!书上管这号人叫奸雄,曹操和他有点像。我呀,还不想死。不想死就得整死他李金堂。中央的调查组就要来龙泉查账了,李金堂那些钱,有八十八万是贪污的救灾款。揭发出来够毙他十回。提早揭发,肯定要奖励的。明人不说暗话,我刚从赵春山家里来,已经把李金堂贪污钱的事写了一份证言留在这个黑包公手里了。他说我立这个功,起码能减刑两年。你昨不说话呢?我这份证言里也提到了你。” 钱全中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写我啥?” 申玉豹喝了几口开水,抹了嘴笑道:“没说别的。我的钱被人取走,银行有数不清的证人。我写了这事,并且十分肯定这钱是你帮李金堂取的。你走不走这条路我不管,反正这事早晚要查到你头上。趁工作组在,你我一联手,就能整死他。这就是我给你指的路。这一蹲大狱,欧阳是得不到了,我得去给三妞留个话,她说她巴不得我蹲几年才嫁我哩。” 夜幕降临了。好问酒吧像往常一样,显出一片灯红酒绿。申玉豹独自走进第一次来坐过的六号包间,四小姐紧忙跟了进来。 “申总经理,好久好久没见你了。” “没有好久,以后才叫好久。” “吃点喝点啥?” “啥也不喝,啥也不吃。” “那你来做啥?” “啥也不做,就是想来坐坐。” “嘻嘻。”四小姐眨眨美丽的眼睛,“我明白了,申总经理一定是叫那些姐呀妹呀的吵吵得心烦,来这躲清闲的。” 申玉豹笑了,“你的小嘴真会说话呀!哪儿还有啥姐呀妹的?都走了,都走了,就剩你这个小四了。过来,过来陪大哥说说话吧。” 四小姐只是倚着门框笑,没有动。 申玉豹掏了掏口袋,没有一分钱,从一个皮夹子里拣出一张存折,敲敲桌子问道:“咋没有人唱歌哩?哦,三妞不在了,就没有人唱歌了。三妞走了,也不知去了哪儿,她哥的朋友还找我要过人哩。想想我也对不住她,说不定真把她逼到老路上去了。再想想呢,还是三妞真疼我。她在哪儿呢?再也听不到她唱的歌了。” 四小姐轻轻走到申玉豹的对面坐了下来,伤感地说:“三姐命真好,这么多男人都疼着她。要是她能听到你这番话,我是说直接听到,不,看不见你的人却听到了,肯定会幸福得晕过去的。三姐是刀子嘴,心柔得很哩。” 申玉豹摇摇头,“她再也听不到了,再也听不到了。没准儿她正在哪个地方受苦受难呢!红遍京城?不管哪一行,想红遍京城都不容易。” 四小姐笑了,“三姐好着呢!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回龙泉了。” “真的?”申玉豹忙说,“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她?” 四小姐抿嘴一笑,“我可不想看见两男人打架。林大叔平日里是个笑面虎,发起怒来可真吓人哩。她干爹前两天从广州回来了。要是我没猜错的话,林大叔肯定和她在一起。林大叔对三姐那份爱,可真没说的。” 申玉豹笑了,“三妞没出事,我这心里也少一份牵挂。林老板是个人物,经过八十一难没死,可见有后福。三妞跟着他,比跟着我强。小四,把你的笔借我用用。”接进四小姐递过来的圆珠笔,在存折背面写下一行数字,连存折一起交给四小姐,“三姐和我分手,没带走我一针一线,想想真对不住她。这十一万八千块钱,是我做正经生意挣来的,存在武汉武昌火车站右边工商银行营业所,原是为应急用的,存了四五年了,这是活期,密码我写在折子后面。你把这折子交给她,让她十天内一定去武昌把钱取了,退了就来不及了。那八千块钱零头算是我给你的跑腿费,她会信的。我还有急事要办,走了。” 四小姐道:“折子我一定送到,跑腿费就免了吧。” 申玉豹走到酒吧门口,听见录音机里一个男人在唱: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我在笑容里为你祝福……他叹了一句,“好歌呀”,然后大步冲进夜幕。 回到家,申玉豹再也撑不住,朝沙发上一歪,大口喘着气。小山子打开一听“健力宝”进了过去。申玉豹喝了几口,看了看茶几上捆好的土制炸药包,“很好,小山子,你很听话。我怎么一点气力也没有了,这种时候可不能松劲儿。” 小山子过去端来一个电饭锅,揭开盖子说:“怕是饿的了,我给你买的炒面,一直热着呢。” 申玉豹闻到香气,就流了一嘴的口水。小山子一看没拿筷子,去一趟厨房转来,申玉豹已把一大盘子炒面抓吃个干净。申玉豹翻出几张餐巾纸,揩揩手擦擦嘴说道:“小山子,你到院门外给我放个哨,从外面锁了门。要是有可疑的人来,你给我报个信儿。领头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长得比我还难看,一笑露两颗板牙,眼睛像狼眼,亮起来像三节手电。办完了事我叫你,中间不准进来。”小山子出去后,申玉豹去开保险柜。谁知忽然间忘了密码,又踢又拍,急得一头大汗,总算看见了那里面堆放的花花绿绿的外币,他自言自语一声:“天不绝我!”把外币装了大半密码皮箱,他又去作贮藏室的小屋拎过来一只破麻袋,又装了近一百扎百元大钞。这时,麻袋里还剩几十扎钱,箱子已经满了。他提提皮箱,又骂一句:“狗日的,到底是钱,还不轻哩。”然后,他把麻袋拎过去,扔进了保险柜。他掏出皮夹子,看看所有必带证件都在,走出屋子喊了一声“小山子”。 申玉豹穿上灰毛呢大衣,戴上礼帽,拎上密码箱,站着对小山子说:“你去到巷子拐角等我。十二点后,我还没有回来,你也不要着急,不要声张,安安生生回来睡你的觉。以后呢,你就一个人在这里住下去。你到街上买饭,要买两个人吃的。晚上要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电视机、收音机、录音机,凡是能响的都叫响起来。等上三五天,要是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到北京和外商做生意了。”他盯着茶几下边的那把镶着银鞘的藏刀看了一会儿,弯腰取了,贴着西服内口袋放进去。 小山子问道:“你出门带刀干啥?” “杀人!”申玉豹支吾一声,“外、外出做事,防身。你他妈的啥事都要问,该你问吗?管好你自己的事。千万不能往家带女人。你小小年纪,不懂好坏,弄不好就毁了一辈子。你可要记着时间。我走了。” 天空正有一轮黄月亮高悬着。申玉豹一路走,一路不时地看那黄月亮。黄月亮在申玉豹眼中变化着,变着变着就变成了轮盘赌的大赌盘。桂花树、桂花酒、玉兔和吴刚,是黑白单双,押中顶多一赔五,嫦娥就是那个最大的数,押上就是一赔三十六,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申玉豹要押这个三十六了。 申玉豹到了城隍庙街88号门口前,毫不迟疑地敲响了门。敲了七八下,没见动静,申玉豹急了,看着楼门两边的墙虽不低,但可借助石榴树攀上去。刚准备把密码箱先扔进去,门突然开了。 欧阳洪梅冷笑道:“还想破门而入吗?” 申玉豹忙闪进院子,压低嗓音说:“我有急事找你,这儿不好说,到屋里说。” 欧阳洪梅穿着雪青色睡袍,冷冰冰地上下打量着申玉豹,“看样子是准备走了。走就走吧,又来找我干什么?” 申玉豹不说话,把密码箱朝矮茶桌上一放,取下礼帽。欧阳洪梅的目光变得侮慢、阴郁起来,“你把帽子戴上,拎上你这一箱钱走吧。” 申玉豹身子一紧,“你咋知道是钱?” 欧阳洪梅道:“我太了解你了!你是来准备挟持我一起走的。” 申玉豹笑了,弯着腰开密码箱,“你真能,啥事都瞒不过你。有了你,啥都有了,啥都不愁了。我是来约你一起走的。我们去香港,这些钱足够我俩用一辈子了。有两天工夫,我们就到深圳。到深圳我就有办法弄到假护照,一个星期后,咱们就能住进香港的公寓了。那假护照我见过的,和真的一模一样,像双胞胎,不是亲爹娘,谁一眼也辨不出来。龙泉有啥好的,你吃的苦还不够多吗?工作组马上就到了,李金堂就要完蛋了!大贪污犯,够枪毙两三回的。中午,我把一份证词留给了赵春山。他是个铁面无私的黑包公,六亲不认。白剑也靠不住,像个拼命三郎,凶险得紧。今天他在龙泉侥幸打赢了,明天到什么虎泉遇上个王金堂,说不定会丢掉小命。跟我走吧。” 欧阳洪梅笑了笑,“玉豹,谢谢你为我考虑这么多。你带的土制炸药包呢?” 申玉豹一愣怔,“啥炸药包?” 欧阳洪梅道:“很早很早了,你说过要带我去水库炸什么鱼,说是做了几个炸药包。” 一丝阴毒的狞笑在申玉豹脸上打着哆嗦闪了过去,申玉豹说:“是有这么回事,后来你总是不接电话不开门,也没去成。都传疯了,你还不知道?说是赵河上游水库里出现一种鱼,长有两条尾巴。当年刘秀在龙泉落了难,这种鱼救过他。说是刘秀被迫杀得没奈何,扳倒门口井解了渴,跑呀跑的,跑到了赵河边。后面追兵又来了,河里又没船。刘秀没办法,又不会水,这时就想死,眼一闭,就跳到阿里去了。他没有淹死,这种两条尾巴的鱼渡他过了赵河。骑鱼过河也不新鲜,记不得是哪个皇帝,还是只泥马渡他过的江哩。这鱼的贯处在后头。说是刘秀过了河,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了。连年战乱,大都跑光了,哪里能找到吃的!刘秀走着走着就晕倒了。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刘秀被一种从来没有闻到过的香气弄醒了。你猜猜是啥子香?鱼香!一条长着两大尾巴的大白鱼冒着热气躺在刘秀的鼻子尖下。没有旁人,没有火,也没有锅,只能是这鱼自己蒸熟了自己给刘秀吃的。你说奇不奇。” 欧阳洪梅有气无力地说:“玉豹,我再次谢谢你,在我临终之前给我讲了这个美丽的传说。炸药包你是没带,那就把你带的枪拿出来吧。你对准了开,别一下子打不死我叫我受罪。”她突然间抖了一下身子,人一下子有了精神,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朝申玉豹走近一步,右手扯开睡袍的领子,接着乳沟靠左的地方说:“这就是心脏的部位,有枪就从这打进去。没有枪,就把你带的刀拿出来吧,把刀刃横着,贴着这骨头扎进去。要不了多深,有三四公分就足够了。这样就能导致内出血。你扎呀,你快扎呀!” 申玉豹向后退了两步,口吃地说着,“我,我,我没有没有,你,你别靠近我……” 欧阳洪梅再逼一步,“你知道我为什么明知道你会来杀我,还要给你开门吗?你猜不出来!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都知道。你知道我肯定不会跟你走,所以你就动了杀机。你不能让任何人得到我,这就是你的动机。你敢看看我的眼睛,说你没带任何凶器,说你根本没动过要杀死我的念头吗!你看着,看着说呀!把东西拿出来吧。” 申玉豹满头是汗,一直朝后墙退着,最后跌坐在沙发上,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了藏刀,捧着看看,看看看着,突然间把带鞘的刀扔在地毯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欧阳洪梅泪流满面,晃动着身子走几步,跪下一条腿,过了好久又跪下一条腿,拿起藏刀,两手一分,藏刀出了鞘,闪着冰冷的光芒。她脸上泛起了异样美丽的红晕,一个悠长的笑在这片红晕上开放了,“真是一把好刀,好刀呀!我不明白你真敢起了这个心!真好,你起这个心真好!一下子什么都结束了,都结束了。你杀了我,你心里就安宁了。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去深圳,到香港去。你就不能想到个别的地方?香港,香港现在是英国人当总督,你做生意恰好骗的是英国人,正好去送上门。你就想不到去泰国?去越南?真不该提醒你,你是来杀我的呀!”她刀尖对准自己的乳沟仰着脸看着申玉豹,“你是不是胆量不够?我帮帮你,你往前一送,我往前一扑,你就,……” 申玉豹猛地夺回了藏刀,一笑一笑地站起来,“我,我是拿着防身的。我,我来给你送钱。我,我哪里也不想去了。你,你别怕,别怕。我说过这些钱都是你的。不要说我来过了,不要说!”他握着藏刀,拉开门冲进一片月光。 欧阳洪梅身子一歪,晕倒在地毯上。 第 3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0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40 章 小山子看见申玉豹手里握着一把刀狂奔过来,又没了手提箱,又没了礼帽,惊叫一声迎过去,“总经理,歹徒在哪儿,我和你一起去追。” 申玉豹扶着小山子喘喘气,说道:“扶我回去吧。” 小山子扶着申玉豹折向细柳巷,嘴里安慰着:“总经理,丢了一只箱子,你也别往心里去,只要人好好的,就是大幸。” 两人进了院子,申玉豹推开小山子道:“上楼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那台音响也送给你,留着学洋文吧。抓紧一点,已经后半夜了。” 小山子不解地问:“总经理,这是啥意思?” “啥意思?”申玉豹厉声喝道,“啥意思你都不知道?从现在起。你被解雇了。明白没有?就是你被我炒了鲍鱼!” 小山子咕哪一句:“好好的,咋就把我辞了?” 申玉豹大喝一声:“我遇到了仇家,把我打劫了,公司破了产,你跟着我等死呀!” 小山子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拎下来,说道:“总经理,录音机给你留下,你要再想听听外国广播,就不用花这笔钱了。” 申玉豹挤出一个笑,“老子要不是垮了,把你送大学读两年,回来真是好帮手。” 小山子又说:“总经理,天这么晚了,我能不能再住一晚明早走。” 申玉豹吼道:“你等死呀。今晚说不定会出事的。” 小山子道:“那我就更不能走了,留下来还能带帮你。” 申玉豹惊奇地看看小山子,“平日里你老是和我顶嘴,想不到你还是个忠臣。不会出啥大事的,你放心吧。”他看不看表,顺手取了下来,进给小山子,“这只表送给你吧。瑞士镶钻石名牌,五千八买的。上次遭人绑架,只拿走了我的金戒指。先放着,等上大学时戴上,压压穷酸气,压压土腥气,不定还能给你勾搭一个漂亮的老婆。” 小山子推辞说:“恁贵重的东西,还是你留着用吧。” 申玉豹白眼马上扔过去,“娘们儿一样,没一点干脆劲儿。你走吧。” 小山子走进院子,申玉豹一转身看见了保险柜,又喊了一声:“回来。”过去打开保险柜,从麻袋里摸出几叠钱,“这些钱送给你,复学读书吧。” 小山子一看那一扎扎百无大钞,惊得直往后缩,连声说:“小山子没为你做啥,可不敢要这些钱。” 申玉豹强行拉住小山子,把钱塞到小山子的背包里,“叫你拿着就拿着,留着也是给外国人留着。你走吧,走的越远越好。以后不要对任何人说我申玉豹雇过你!一旦躲不过,今天送你的东西,一件也不要说。你马上给我走!” 小山子噙着眼泪、依依不舍的样子,一步一回头地挪出了院子。 申玉豹关了院门,进了屋里抽烟,一支接一支地抽。走?往哪里走?香港是去不成了。泰国?泰国从哪儿入境呢?越南?越南前几年刚刚挨过我们的打,过去不是当出气筒吗?往北走?去苏联?钱都送给欧阳了,哪里也不能去了。这个女人日他妈真是个人精,真是个疯子。我真的想到要杀死她吗?我没有想过?我带藏刀就是为了要防身用吗?难道我真想杀死她?杀杀杀,都该杀!偏偏欧阳不该杀。该杀的是李金堂!对,应该杀了他。 申玉豹盯住茶几上的炸药包不动了。看看看着,他惊得后退一步。仿佛已经看到了李金堂血肉横下的惨状。他要整死我。他说过要整死我,他说过要整死我就一定会整死我。谁也斗不过他,我也斗不过。林苟生败了,七八个县委书记都败了。刘清松也败了。都败了。不能自首,不能自首,自首他就要整死我。申玉豹眼睛里窜出了幽蓝幽蓝的火苗。扑过去抱住了捆绑在一起的土炸药包。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杀了他! “他会不会不在家呢?”申玉豹又犹豫起来。他要是睡在另一个姘头家里,就只能炸死春英姨了。我和她无冤无仇的。炸了他,炸了他!他看见了保险柜,放下炸药包,跌跌撞撞拎出了破麻袋。我还有钱,炸了他出去逍遥。他本来是劝我走的,我说要告他,他才说要除悼我。我抢了他的女人。我真的抢了他的女人。那可是人精一佯的女人!上了床就像鸽子一样咕咕叫,大都要叫酥麻了。炸了他!炸了他!要是炸不死他呢?赵春山说监狱里还能看电视,李金堂要是吓唬人呢?申玉豹脑子里乱极了。他看见一个炸药包已经破了,露出了碎铁块和火药。小山子做的东西能管用吗?试都没有试过哩!我拿着不会响的炸药包去炸李金堂,这个年就过不去了。他下意识地摸出了打火机,脑子里现出一片空白。他悲哀地叹一句:“她为啥宁可让我杀死也不跟我走呢?我完了,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呀!” 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看着燃起的导火索,脸上露出了怪异的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像节日焰火一样美丽的火花。他抱出几叠钱,叹了一口气,脑子忽然间清晰起来:“你已经风光够了。你当过龙泉首富。你睡过龙泉第一美人。你惊动了中央调查组。……” 多年来,他一直有早起的习惯。那一声震动全城的爆炸响,惊得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悸,呆呆地望着蒙蒙发亮的窗户。春英悉悉挲娑穿衣服的时候,发现丈夫愣怔得竟不知披衣服,忙停下来,取了压在被子上的军大衣仔细给李金堂披上。春英出去洗漱了再回里屋,发现李金堂仍是那个姿势没动,不禁感到诧异。确实太反常了。多年来,李金堂一直把全城、全县都当成自己的家,哪里出现了异常和漏子,他马上就会坐不住,今天这是怎么了?春英走到床边,小声问道:“咋啦?是不是不美了?哪里不美了?” 李金堂神色张惶,声音变了调地说:“你,你先不要做饭,出去,出去问问哪里出了事。听声音在西北方向,你快去打听,快点。” 春英便成了最早赶到现场的一群人之一。问了听了一些情况后,匆匆忙忙赶到家,李金堂仍一不动坐着。春英有些怕了,吞吐着:“玉、玉豹的房子不知叫什么东、东西炸塌了,也不知屋里有没有人。” 李金堂肩膀一抖,身子朝后一仰,头把墙撞出很大一个响动,喃喃一声:“玉豹死了。”过了好一阵儿,他又接着说:“侥幸,侥幸。”春英听不明白,一看男人没病,出了屋做早饭去了。 李金堂心里想:是我把他逼死的,不会因为别的。再看了一会儿天花板,低低地咕哪一句:“他应该有杀我的胆量了,侥幸。”基于这个判断,李金堂有些后悔了。抖掉大衣穿衣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汗水已将衬衣全部浸透。我不该昨天对他说那番话。过分了,过分了就把握不住。他再次说一句:“侥幸。”他想起了三十几年来和申宝栓、申玉豹父子交往的许许多多的细节。想起了镇压申宝天,想起了放卫星,想起了大洪水,想起了在申玉豹名下存了几年的那笔钱,想起了这近一年来和申玉豹之间的磕碰。他再一次后悔昨天给申玉豹说的那番话。确实,在很长一段时间,李金堂真的把申玉豹当成儿子来看过。 心里有了悔意,他就开始想为申玉豹身后事做点什么尽尽心了。申玉豹一死,那笔钱就少了一个重要的见证人,那一股无形的压力也随即减了几分。 早上八点多钟,李金堂带着县委主要领导来到细柳巷查看出事现场。李金堂披着军大衣伫立在一块倾斜的楼板前,一言不发。 朱新泉围着废墟看一圈,走过来低声咕哝道:“畏罪自杀。” 李金堂猛地一埋头,狠狠地盯了朱新泉一眼,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道:“可不要下这种结论!致死吴玉芳的主犯已经自首,申玉豹至子怕得要自杀吗?那件涉外的经济纠纷案,只是个经济纠纷,大不了是个赔款,用得着自杀?玉豹肯定是不小心点着了什么,不是自杀。”他低头捡起半张百元钞票,对着阳光看看里面的水印,“玉豹的荣昌贸易公司,是全县个体企业中每年上缴利税最多、创汇最多的一家。对他经营中的经验和教训,要给一个正确的评估。这个问题关系着龙泉个体企业的形象问题,万万不可马虎。玉豹死了,龙泉的个体企业还是要发展壮大的。他闹出的涉外经济案,应由县政府出面解决。玉豹做最后一笔生意,回来和我说过,他的货是运到澳大利亚,不是运到英国。如今出了事情。怎么能一口咬定是荣昌公司的错?下午开个常委会议议这件事。问问银行,看看接到没接到冻结荣昌贸易公司资金的通知,要是没有,那就是上边对这件事也没认下来,要等调查完才能定论。下午的常委会要让银行行长列席,另外,请荣昌公司主管经营的人到会上汇报一下上次出口货物的详细情况。让城建局派个吊车来,还是早一点把玉豹弄出来。让电视台来把整个过程录下来。” 荣昌公司的门会计哭成个泪人儿,一听李金堂这番话,忙挤过来说道:“李书记,俺们总经理绝对不会自杀。昨天上午他让我今天去柳城订五张到广州的飞机票,后天要到广州做几百万的大生意哩。” 这时,几个保镖也都过来作证,都证实了申玉豹要去广州的事。其中一个一拍脑袋补充道:“我想起来了。总经理做了十几个小炸药包,准备到水库里去炸鱼。肯定是他抽烟不小心把炸药包点着了。” 至此,申玉豹自杀已不能成立。 白剑听了李金堂那番话,心里油然生出了钦佩之情。这种处惊不乱的定力,匪夷所思的应变能力,普通的政客很难具备。经此变故!白剑有点惶惑了。 林苟生带着三妞赶到出事现场时,被炸成七八大块几十小块的申玉豹已经被送到殡仪馆做整容去了。堂屋的地面已经裸露出来一些,满地都是烧烂的钱。几个建筑工人在搬炸烂的电视机,电视台的记者正在一丝不苟地拍摄。 三妞倚在林苟生的胸前抽泣不止,一双泪眼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她十分熟悉的房间。两个工人抬起炸烂烧焦的沙发,三妞看见了下面的圆饼干盒。看了一会儿,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把那铁盒子死死抱住了。 刑警小李子挡了过去说:“你怎么拿东西呢?” 三妞只是重复说:“我的,我的,我的。” 小李子说:“里边有什么东西你还记得吗?” 三妞只是说:“我的我的我的……” 林苟生走过来很不白然地说:“她,她和玉豹谈过半、半年……” 小李子再看看三妞,惊奇道:“原来是三妞呀,漂亮得我都认不出了。” 三妞强笑一下道:“李哥——”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放着一双红皮鞋和一个小男孩小女孩撅着屁股亲嘴的细瓷玩具。三妞抓住玩具,抱住皮鞋哇地一声哭喊出来:“玉豹——”林苟生紧紧地搂着三妞的肩膀,无声地流了两行老泪。 四小姐早看到了三妞和林苟生,心里矛盾着,斗争着,已经把衣袋里的存折捏得水淋淋的。她咬咬牙,退出了人群,尘上一辆三轮车去车站。她要去武汉取钱。 钱全中也在这个时候悄悄退出了人群。他从李金堂变戏法一样的谈话和刀一样犀利的眼光里,很自然地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申玉豹是他杀! 被赵春山带人抓走是死。自首后到了监狱也难免一死。供出李金堂那巨款,真能给李金堂定罪吗?钱全中摇了摇头。坐在家里宴冥苦想好一会儿,他认定自己必死无疑。万念俱焚后,钱全中悲哀地想:就剩下我这一个知情者了,我就让他彻底放心吧。 钱全中拿了笔和纸,匆忙写了一封信,看见春英刚给女儿买来的猪八戒模样的扑满,他把信叠成一个小方块,塞进扑满,又拉开抽屉找出十几枚硬币丢了进去。随后,他又在一张纸上写道:“任娜,我要出趟远门,什么时候回来无法确定。生活上遇到特别困难,请找李叔和春英姨帮助。这只扑满似是李叔家的那只,昨天你可能拿错了,请你到时候一定把这只扑满还给李叔。”写罢,他用扑满压住纸条,无奈地瞥一眼全家福,急匆匆出了家门。 第 4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1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41 章 外面,寒风正紧。 ·32·柳建伟 著 第三十三章 欧阳洪梅睁开眼睛,看见房门洞开着,外面天已经大亮。穿着睡袍在地毯上昏睡大半夜,浑身已冻得冰凉,有心想站起来,手脚已僵硬得不听使唤。这时候,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她,轻轻地应了一声,有气无力,吐字不清,接着又昏过去了。 李玲跨进院门,惊叫道:“咋不见师父答应,怕是出事了,”又喊了一声,“洪梅姐——” “娄阿鼠”小眼睛滴溜溜一转,“不好!师父的闺房也大开着。快进去看看。” 两人一见欧阳洪梅的样子,一齐惊叫一声,跪在地上喊叫起来:“师父,师父,快醒醒,你这是咋啦。” 欧阳洪梅勉强抬抬手,吐出一个字:“冷!” 李玲早惊吓得四肢无力,看见茶桌上那顶男人戴的礼帽,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又惊叫一声跳起来,盯着地上金灿灿的藏刀刃鞘看着,看着看着,突然间把欧阳洪梅翻了个身,看见欧阳洪梅身上没有刀伤,这才揩一把冷汗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师父抱到床上。”“娄阿鼠”把欧阳洪梅抱到床上,李玲又叫他:“你快去把街口上康复诊所卢阿姨请来。”说罢,自己脱得赤条条的,揭了被子,紧紧搂着欧阳洪梅躺下了,又吼道:“看啥看,没见过!你还不快去。” “娄阿鼠”口吃道,“人,人中穴,掐掐。” 李玲骂道:“你快去叫卢阿姨,就说师父晕过去了。心脏还在跳呢!” 卢大夫赶来时,欧阳洪梅已经醒过来了。卢大夫把了脉,听了内脏,拿出一支大号针管说道:“受了强刺激,又冻得太久,血糖太低了。打一针会好一些。你们再熬点姜汤红糖水让她喝点。看样子不要紧。”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欧阳洪梅终于能坐起来了。李玲穿好衣服吐着舌头道:“谢天谢地,这梦总算没应。” 欧阳洪梅幽幽问道:“啥梦?” 李玲就势坐在床边上,“如今说说也无妨了。昨夜黑我做个太凶险的梦,梦见你赤身裸体被一个蒙面人提着牛耳尖刀追杀。只听一声巨响,把这梦也给震没了。起来后,想着这梦都是反的,没在意,跑步去公园练功,路上听规定,货物出了上海港,一切都与我们无关了。这个官司可以跟他们打。不过,这件事情,我们又不能推得太干净,我们可以负部分责任。如今玉豹已经死于意外事故,作为个体企业,不理他这个茬,神仙也没有办法。不过呢,这件事惊动了外贸部,总该对上面有个交待。赔偿是一定要赔的,赔多赔少,效果都一样,只能表达一种诚意。你们有什么意见可以谈谈。我想呢,为了国家利益,为龙泉利益,为了荣昌公司的利益,账上窜这么多钱让他们的全权代表知道了,可不好。玉豹出事故时,烧毁的钱谁能数得清楚?” 听李金堂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有道理,七嘴八舌议了一阵,都同意账上留一百五十万人民币、十五万美元比较合适,到时经讨价还价,赔他们十万美金,这事也算说得过去了,要是留的太少,又不合荣昌公司的身份。转移出的钱要是归申玉豹的继承人所有,大家似乎又用不着绞尽脑汁,挖空心思谋划这件事。这么做总是违反了金融和财经制度,只有为了至高无上的国家利益,才值得这么做。可是,申玉豹突然死于意外事故,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把他的一笔巨款据为国有,似乎也不大合适。一时都没想出好主意,大家都闷着不说话了。 刚刚改任党委秘书的夏仁走进来,和李金堂耳语几句,李金堂忙站起身,把会议室的两扇门都打开了。 李金堂看见欧阳洪梅身上的貉皮大衣,怔了一下,忙闪在一边,让欧阳洪梅先走了进去。 欧阳洪梅微微朝在座的各位点点头,从“娄阿鼠”手中接过密码箱,费力地移到一个茶几上,打开箱子道:“各位县领导,这是申玉豹很早以前存放在我家里的一笔钱。玉豹常感叹他爹死后家境变坏,没读多少书,很想为县里的教育事业尽尽力,跟我商量出钱为县里办一所中学。当然,他想用他的名字作校名。可能是他觉得钱还不够,近来没听他再提这事。如今他出了意外去了,再也无法找他商量,我决定遵照他的意愿,不是遗愿,把这笔钱捐给政府办学。” 会场变得鸦雀无声。李金堂突然间拍起了巴掌,大家这才一起跟着鼓了起来。鼓了好一会儿,李金堂说道:“这下难题解决了。我提议用这两笔钱为龙泉再建一座中学。至于校名,直接用玉豹不合适,我看就用荣昌二字,意思不错,又算是对玉豹的一种纪念。你们看怎么样?” 县长王宝林说:“我完全同意。只是这个决定要等英国人走后再宣布,这两天不能对任何人讲,算一条纪律。” 李金堂接道:“宝林说得对,眼下有几个关口要过,特别是对付外国人,一定要统一口径,免得鸡飞蛋打。大家还有没有其它不同意见?” 政协张主席推推眼镜道:“玉豹最后这个相亮得有水平,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龙泉不能对不住他,他的丧事应放在英国人离境之后,隆重操办。” 第 4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2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42 章 大家都纷纷表示说这样最好。 欧阳洪梅突然说:“我还有点意见。作为申玉豹捐款的经手人,我希望能以政府的名义给我一个文字依据,也好在将来我能有个监督权,不致使这笔钱流到不该进的地方……不知所终了。” 大家都说有道理,接下来,就开始数钱。数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总数目出来了,共有:人民币三百七十万元;美元一百零七点一万元;港币七万人,偷吃叫风流,像我们,就是丑闻。这下能吃家常便饭了,你说这喜糖不该给你送吗?” 白剑剥一颗大白兔糖嚼着,狡黠地看看梅开二度的庞秋雁,“你这次来,仅仅只是为了给我送喜烟喜糖?” 庞秋雁仰着身子叹一声:“我也不打算瞒你。我和清松走在一起,是付出了惨重代价的。也可以说是押上全部政治前程进行的一场豪赌,要是输了,恐怕还得把一生一世的幸福都搭进去。” 白剑问道:“有这么严重吗?” 庞秋雁眼里浸出了泪光,“这件事在柳城政界也不是什么秘密。秋雁步入政界,一有机缘,二呢,也有隐私。这段历史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也无法说清。遇到清松后,我认为才找到了真正的爱情。这半年多,我这个强女人也不知度过多少个以泪洗面的夜晚。你可能也知道,清松被挂起来,与我那段历史有关。我是铁了心只向前看了,这才不计后果地与清松走到一起了。可是。我也清楚,这么做也就押上了后半生的一切。凭我这个自认为智商不低的女人的直觉,清松如今面临的是今生今世不可能再重复出现的机会,只能大胜,小胜就会把我后半生的幸福搭进去。只有大胜了,我的那段难堪的历史才会对我的今天保持沉默。就是小胜,清松和我只能远离柳城了。我这样不回避你,是我觉得你是个可信赖的朋友。只有你能帮助我了。” 白剑对刘清松、庞秋雁、当书记间的情感纠纷也有些耳闻,见庞秋雁能这样不回避地讲此隐痛,大受震动,坦诚地说:“秋雁,谢谢你这样看重白剑,能为你做的,同时也为我自己,我能不尽力吗?” 雁秋又笑了,“春上,我请你吃灌汤包子,曾给你大诉政治女人之苦。过这小一年,再看那时候讲的苦,又能算啥苦!你能这样理解大姐,我很高兴。如果我今天仅仅只是来为你送喜糖喜烟该有多好啊!咱俩都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种寻常人轻易就能享受到的纯美纯真的东西,对我们就成了打牙祭了。你呢,怀着一腔热血,一颗拳拳赤子之心,要为人民鼓与呼,陷进这片沼泽地里,弄得破了家,弄得骨肉分离,弄得六亲不认。所以,你也好,清松也好,我也好,咱们都没有退路了。我们只能密切配合,度过这个艰难的时期。” 白剑听了这番话,深受感动,也说道:“弄成自古华山一条路,根本无法退。调查组是要来了,可是,我对最终的结局,仍不敢乐观。” 庞秋雁笑道:“听说申玉豹死前留下过一份证言,提出李金堂曾在他名下存一百多万的事。只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咱们不就大功告成了吗?” 白剑惊诧地看了庞秋雁一眼,“你的消息真灵通!这份证言,全龙泉,除了我和赵春山,恐怕只有县里七章搞得焦头烂额,已经下了丢卒保车之决心。下周你就能见到清松了。如果龙泉县委不配合,处处设置障碍,当然没把握扳倒他。现在不同了,只要你和清松配合默契,李金堂这只老虎这次死定了。” 白剑将信将疑地看着庞秋雁道:“你不知道龙泉的水有多深,李金堂还是龙泉县代书记,柳城还在全力保他。在这种情况下,八十四万龙泉人,都会缄默不语。” 庞秋雁得意地说:“你说的是上一周的形势。昨天下午,情况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清松现在的身份是:龙泉县委第一书记兼调查组成员。龙泉不管出了多大问题,不过是龙泉一个县的问题,H省没必要因这个棋子搞得全盘被动。清松官复原职了,你们一俩肯定能在龙泉刮起一场风搅雪。找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个好消息,把你的主攻目标定在这一百零八万上面。” 第 4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3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43 章 白剑听得周身寒彻,久久没有回答。 刘清松随两级调查组返回龙泉复职后,一场大翻抗洪救灾旧账的风搅雪在龙泉三千二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刮了起来。 开始的几天里,风刮得很大,却一个雪花子也没落下。刘清松不由得急躁起来。调查组已经调来了龙泉二十几个乡镇尘封多年的救灾账,日以继夜地查对着。第五天,调查组查账工作取得突破性进展,当年十月十五至十月二十二日六个重灾乡的账目和同时期县里下拨账目出现了六十多万元的差额。刘清松通过朱新泉迅速找到了当时的财会人员,连夜进行调查。结果却使他大失所望,因为这段时间,李金堂患胃出血在住院治疗。第二天,一个让人振奋的消息在调查组下榻的松鹤宾馆传了出来:可以初步确认,前龙泉县革委会副主任王世龙在龙泉抗洪救灾一案中有重大经济问题。 白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道:这回总可以向社里韩副社长交差了。下午,他去三妞家里看望了林苟生。半个多月来,林苟生每天下午都在三妞家陪在家里打点滴的三妞。白剑刚讲了调查组查出了大问题,林苟生忙使眼色制止了白剑,扯着白剑出了堂屋。 白剑问道:“这种病是不是怕刺激?” 林苟生道:“三妞常说李金堂是她的再生父母,你当她面一说咱们整住了李金堂,她一翻脸,治病的事就前功尽弃了。是不是抓住了李金堂的小辫了?那咱门可要好好喝一壶。” 白剑道:“不是李金堂的问题,是王世龙的问题。调查组的黄统计告诉我,这王世龙贪污的数额不会少于六十万。六十万可算只大老虎了。” 林苟生眼里的火苗渐渐熄灭了,喃喃道:“就没他一点问题?” 白剑摇摇头,“眼下还没有。不过,这算是一个重大突破。” 白剑回到古堡,刘清松已经在那里等待多时了。 几天下来,刘清松已经熬得精精瘦瘦,深陷的两眼布满了血丝,一见白剑,开门见山指责说:“老兄,啥时候你才能使出你的杀手锏呀!难道非要等到把钱全中通缉到了你才肯开这个口吗?这个赵春山也真是的,还不愿意把申玉豹的证言交到调查组。他说他相信你的判断,难道你认为当年李金堂会两袖清风吗?” 白剑笑道:“清松兄,查账工作不是很顺利吗?不管怎么说,龙泉当年有严重的经济问题这种论点已经站住。查出一个六十万的王世龙,难道你不认为是一个重大突破?” 刘清松冷笑起来,“白剑!这话你说得太早了!王世龙的身份是抗洪救灾副总指挥,账上出问题的部分,大都与他有关。我已经派人去医院查了病历,四个账目混乱的时间段,李金堂确是都在住院。我又查了当时的党委会记录,常委会明确决定,李金堂全权负责全县的抗洪救灾工作,李金堂不在时,由王世龙代理。所以,该对这些问题负责的,是王世龙,而不是李金堂。” 白剑又笑了,“这不是好现象?王世龙作为副总指挥,又是领导小组副组长,又是龙泉县革委副主任,难道就不能证明咱们的观点是正确的?” 刘清松感到他和白剑这个临时联盟已经发生了颠覆性的危机,不得已又直白地逼进一步,“整不垮李金堂,你就是白忙乎了一年,百年之后,仍入不了你们化大革命,马齿树也没有人起来造马呼伦的反。马德五等得就要绝望了,马呼伦送给了马德五一个机会。大洪水过后,劫后余生的马呼伦有一回从公社领回了一笔救济款,交给马德五后说:“想法留下一些,说不定我哪天一蹬腿,中朝打不打光棍也保不准,大队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留一点给中朝盖座房吧。”留来留去,就给马呼伦家留出一座红砖的院子和一片房屋,也给马德五留了一本明细账。马中朝娶妻的鞭炮声,打消了马德五揭发马呼伦的念头,他想:秋菊好不容易使上了儿媳妇,住进了亮瓦房,这一抖出去,她不也跟着受罪吗?就照着父亲解放前夕埋银元的办法,把账本用塑料纸包好,放进一个瓦罐,在一个月夜里埋在白龙潭边上的一棵柳树下。想起这些往事,马德五又说:“秋菊呀,怪德五没主见,早十几年揭了这盖子,你也不会多受这么些年罪。” 积了几十年对马呼伦的仇恨终于可以有渠道释放了。马德五拍拍膝上的黄土,扛着键头继续向北。 白龙潭其实只是一个四五亩地大小的水塘子。早两年救王滩有人承包了白龙潭养鱼,惹出一村红眼病,隔一年又变成了一个荒凉、破败的蓄水池。只有在炎热的夏日,才有救王滩和马齿树的半大孩子常来光顾,打猪草或者是游泳。钱全中回救王滩看望了年迈的双亲,留下几千块钱现金,也说他要出远门了。钱家的祖坟离白龙潭不远,钱全中给祖先们磕头的时候,心里说着:快见面了。他在水边转了很久,回忆着孩提时在这个潭里游水的情景,掏出准备好的氰化钾喝了进去。又走了十几步,他身子一斜砸碎了一片冰,像鱼一样游进深水里。 马德五用键头把瓦罐挖出来,看见埋了章。如果钱全中也说取了这笔钱,事情就不好把握了。李金堂决定等一等再出去和刘清松、白剑正面交手,是希望事情能有什么好的转机。几十年政治斗争的经验,让他本能地选择了以静治动的策略。调查组查出的问题让他感到满意。当年,只要他主持救灾款的发放,竟没发生一处数目超过五百元的差错,这个事实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在他聚积那八十八万的后期,受一种莫名其妙心理的支配,他对又发放的几十笔款子根本没仔细过问,心全操在如何把钱拿得天衣无缝上了,而这些时候竟没出大事!这实在有点出乎意料。仔细想了,李金堂又明白了:他们从土改看到大洪水,知道我是个什么人,我已经可以不言自威了。 第 4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4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44 章 仅仅隔了两天,形势就急转直下了。 王宝林在一个深夜,带着一脸哭相的马中朝走进了李金堂的病房。马中朝跑两步,跪在床边关喊着:“李叔,李叔,你救救我爹吧!” 李金堂披上大衣,跳下床,系着腰带,斜着看王宝林一眼,问道:“又出啥鲜事了?” 王宝林哼哼鼻子,“我看这清松是疯了,逼着在各乡都设了举报箱,两天工夫,到处都搞得鸡飞狗跳。已经抓了十六个人,两个退休公社副书记,两个现任乡长,十二个大队支。老马叫跟他二十多年的会计参了一本,下午已经叫抓进城了。” 李金堂咕哝一句,“来得好猛呵——” 王宝林叹口气,“你出院吧,再不挡一挡,积小成大,咋弄都是个事了。” 李金堂看看马中朝,“起来吧,你爹叫揭出来多少钱?” 马中朝比了一个指头,“满打满算不足一万块。我爹这个直性子,已经大包大揽认下了。” 李金堂又问王宝林:“其他的都是些啥人?数额大不大?” “都是啥人?”王宝林取下帽子朝椅子靠背上一摔,“我熟悉的七个,有五个都是这几年致富的领头雁。就说老马吧,别说当年他只挪用了万把块,就是挪用一百万,这些年他也还够了。做事怎么能这样不计后果!文革结束后,好不容易形成的局面,他一锤子就全砸散架了。抓了老马,瘫个马齿树,抓了吴白驹,散个玉石王。再这么持续几天,龙泉的人心又要回到文革了。老李,个人得失咱都不要再计了,明早咱们去找工作组王组长。龙泉到底妨碍没妨碍调查组工作,要不要把握个分寸,该不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得问他要个说法。调查组把龙泉砸个稀烂,拍拍屁股走了,龙泉的损失由谁来补?” 李金堂黑丧着脸冷笑道:“我这个最大的贪污嫌疑犯还没有叫网进去,他们能停下来?”扭头说道:“中朝,你爹的事牵扯到龙泉的全局,我和王县长都不会不管的。这个风头上,只好先委屈他几天。你回去把你爹的那点事一五一十都给马齿树几千号人说说清楚,看看他们的意见是啥。控制住马齿树后,你常来探探情况。” 马中朝走后,李金堂叹道:“清松为了扳倒我,这回是不惜血本,文革那一套竟也敢改头换面用。宝林,我不是在医院躲风头,躲也躲不过。前几天调查组派人到医院查病历,也是冲我来的呀!他敢这么闹,一怕是王组长默许,二怕是有必胜把握。我想还是再看看,再等等。程咬金三斧头能吓住第一条好汉李元霸,眼下还不知道调查组是不是真的要砸烂龙泉,也需要等。” 王宝林急得团团转。央求道:“老李,全县谁不知道你李金堂是个啥官?申玉豹这一口真能咬住你?我知道你是想等刘清松和白剑抓这个证言后,你再出手,我也知道这样能玩他们一个大难堪。可是,这两根搅屎棍再搅几天,到时可不好收拾这个摊子了。这个清松,真不知是咋想的,上午开常委会,他竟异想天开地说不能排除申玉豹是他杀。中午又接到报案,说钱全中死在他老家的白龙潭里。” 李金堂惊得张着嘴,哆哆嗦嗦的声音响着:“全——中——死了——”突然抓住王宝林的肩膀使劲一摇:“消息可靠不可靠?” 王宝林道:“发现他的尸体后,听说救王滩一村人都去看了。这种冷天,人死月二四十的,也能辨得出。你这是咋啦?” 李金堂打着寒噤,冷汗直冒。王宝林忙把他扶上床,喊春英进来,“嫂子,你快叫医生来。” 李金堂骤然听见钱全中的死讯,紧张了十来天的神经系统彻底放松了,出现了奇怪的生理反应。他眯缝着眼,抬了抬手道:“不用,也是老毛病了。宝林,我想了想,去见王组长有点唐突。你不是说折进去的都是些领头雁吗?想想这些人当年出点小事也在情在理,没有那个胆,没有那一笔笔小钱的刺激,就不可能生出日后的大胆识,就富不起来。我忽然想起来马呼伦说过的一句话,大概意思是说马齿树几千号人都愿意为他拼命。出了个犹大,说不定更能激起人们对耶酥的爱心。我看,可以让人民说说话,或许比咱们去说管用。” 两个人还没把扭转被动局面的具体办法想出来,便看见了公安局长关五德那张苦菜花一样的瘦脸闪了进来。 关五德闪闪布满血丝的眼睛,结结巴巴说:“咋、咋看看,这种整法不对味儿。” 李金堂脸上已经挂上了几丝淡淡的笑容,接着道:“是不是看守所盛不下了?清松叫你抓你就抓,看守所住不下,就让隔壁的学校停课。最后呢,怎么抓的,还得怎么放。只是白白劳累了你关五德。公安局不是有权批准全县范围的游行、静坐、请愿申请吗?宝林,你看咱们是不是也给他们端盘刺猬尝尝?” 王宝林拍拍大腿,“这法子绝!一物降一物。我明天就布置这件事。龙泉手工业十小龙全游进县城,看看他们有没有降龙水。五德,这可是关乎龙泉兴衰的大事,该顶的你一定要顶住。我看这申请到了你手里,你就照批,也不用向上请示了,要力保这件事的突发性。” 李金堂接道:“事后上边追查,你关五德恐怕要担个独断专行、无组织原则、欺君罔上的罪名了。” 关五德一脸苦笑,仰着头说道:“杀个头不过碗大的疤,五德愿为龙泉赴汤蹈火。只怕咱们这边还投摆好阵势,人家就把你这个主帅给擒了。” 李金堂笑道:“真有这么凶险吗?那你就详细说说。” 关五德道:“前几天,刘清松让我集中全力在全县搜捕一个叫小山子的年轻人,我弄不清他的用意,就派了得力人找这个给申玉豹当过几天陪读的小伙子。小山子叫李小山,今年高考落榜后,在县城找点活儿做,后来就进了申玉豹的公司。我原以为这小山子多难找,是多么重要的人物。原来小山子又回学校复读了。刘清松前天听说找到了小山子,又对我说:他有重大杀人嫌疑,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申玉豹就是他杀的,探视这个嫌疑犯的任何人,你都要向县委和调查组报告。我问他的根据,刘请松说,他有作案时间,更有作案动机。昨天早上,沉默了一天的小山子终于说话了。出事那天晚上,他确实和申玉豹在一起。他还说那天晚上申玉豹遭人打劫了,回家后立逼他回家,送给他一台高级音响一块手表还有两万块钱。他还承认炸塌那幢楼的土炸药包是他制作的。我一听就知道难办了,指控他个图财害命,他可真有口难辩。可是,这样一个还没完全长开的小山子绝对不可能杀人呀,干了大半辈子公安,跟谁我都敢打这个赌。小山子当然一口咬定他没有杀人。出事的时候,这小山子又在回家的路上,没人能证明他案发时不在现场。我就暗暗替这个小山子捏了一把汗。刘清松和白剑今天上午专程到看守所见了小山子。你们猜刘清松又作了啥指示?他肯定地说:你们不要误认为这是一般的谋财害命,这显而易见是蓄谋已久的谋杀,这个小山子只是个杀手,背后还有主使人!他严令我们在五天内把这个所谓的谋杀案审个水落石出。这时候,我还不太清楚刘清松要干啥。下午,钱全中的尸体运回了局里。解剖的结果是服剧毒氰化钾致死。死者身上没明显的搏斗痕迹,法医做出了自杀的结论。钱全中是杀害吴玉芳的主犯,通缉令已发出去一周了,他的自杀有动机。晚上,刘清松和白剑又去了局里。看完验尸报告后他又说:现场你们查仔细没有?白龙潭是第一现场的依据是什么?你们依照什么排除了他杀的可能?他说的确实又有点道理,我只好派老赵带两个人连夜又去了白龙潭。差不多一个小时前,我才把这两件事和申玉豹留下的证言放在一起考虑。这一想,就吓得尿了一裤子。推个自行车就来了。” 过了很久,屋里还是静得出奇。 李金堂变得空洞无物的眼睛直直地盯在天花板上。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喃喃道:“清松这回既要罢我的官,又要要我这条命。” 一向稳重的王宝林也乱了方寸,拉住关五德道:“你干了几十年的公安,就不能想点法?” 关五德道,“这两个人肯定是自杀,公安部来人查,也是这个结论。刘清松是在做别的文章。小山子已经洗不清自己,要是钱全中的事稍存点疑点,譬如说他被逼自杀,调查组就可以责成县局甚至省厅立案查申玉豹证言提的一百零八万。” 王宝林骂道:“又阴又损!查就让他查,莫须有的一百零八万,还怕他查吗?” 李金堂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坐着,像是铁了必要坐化去另一个世界似的,一动不动。 小李子和闻香兰并肩走进了审讯室。闻香兰低声说道:“他还是个孩子,你用这种车轮战对付他,也太残忍点。” 小李子道:“除了这个,就得用刑。这种特殊人物,没有上峰明确指示,动他一指头,咱们吃不了兜着走。还是开始吧。” 闻香兰没再反对,摊开了笔录本。 小李子把睡着的小山子抱到椅子上,大喊一声,“李小山——” 小山子睁开眼睛,开口就说:“我没杀人,也没人让我杀人,你们审十年八年,我还是这句话。” 小李子笑道:“骨头怪硬。你不说,这一关怕过不去。你有作案时间,又有音响、手表和钱这些物证,一直硬下去,罪也减不了,还要多受罪。” 正在问着,刘清松和白剑一起走进了审讯室。刘清松问道:“有没有突破?” 小李子把审讯笔录递过去答道:“已经连续审问二十小时,每句话都记下来了,请刘书记过目。” 刘清松翻了几页,脸色就暗了,“还挺顽固的。你们应该开动脑筋,想想办法。” 小李子站得笔直,“办法都想尽了,他就是不承认。” 刘清松冷冰冰道:“这点办法都想不出来,还能叫刑警。”把审讯笔录交给白剑道:“他承认替申玉豹给欧阳洪梅送过东西,我看这是个新线索。上一次他说申垂豹遭人打劫后,也是从城隍庙街方向跑过来。你看咱们是不是去那问问情况?” 白剑没有回答,看看耷拉着头睡着的小山子,转身朝门外走。 小李子眼珠子一转,“刘书记,你给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没想劲这小山子会这样难攻。对这种非常的人,寻常的审法不管用,你看能不能……” 刘清松铁了心要利用小山子的口供,扔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字。也出了审讯室。 白剑一直沉默着。刘清松叹着气说:“钱全中也用不着通缉了,即便他是自杀,恐怕也是有人逼他。按验尸报告提供的死亡时间推算,钱全中自杀前四十八小时内,他和李金堂有过单独接触,我这么说不是推理。” 白剑早就对刘清松的推理将信将疑,扭头问道:“我听听你得到的证据。” 刘清松在黑暗中笑出了白牙,“今晚我让你亲耳听到这个证据。申玉豹死的前一天,春英把钱全中的妻子任娜认成了干闺女,这天早上,李金堂亲自坐皇冠去接钱全中全家。李金堂有两个女儿,为什么还要认个干女儿?” 白剑不由得停了脚步,“清松,这件事你咋知道得这样仔细?” 刘清松道:“朱新泉的妻子是钱全中女儿钱玉的班主任。钱全中全家被请到李金堂家很突然,钱玉旷了半天课。下午,任娜带着女儿去学校补假,就把这一天的事炫耀出去了。听说白兄前一段还去争取过欧阳小姐,是不是欧阳小姐有什么顾虑?” 第 4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5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45 章 白剑这一段时间一直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再见见欧阳洪梅。一听刘清松讲出李金堂的反常举动,心里也就把钱全中的死和李金堂联系起来考虑了。这么一想,又替欧阳洪梅担心起来:这一百零字东西。听话音,好像全中的死跟你到我家还有关系。这不是胡扯吗?留啥,就留这么个纸条,说要出趟远门,说家里有啥难处要我我你。还心细得很,要我把小玉拿错的扑满还给干妈。” 春英说:“你记错了吧,小玉在家吃饭,看见扑满稀奇,你李叔还和她讲了小孩用扑满攒零钱的好处,咱们出去买东西,他们爷俩在家说话。这个扑满是我顺路在杂货店买的送了小玉。你忘了,当时有做成佛爷的和这种猪八戒的,小玉就要了和我家一样的这个猪八戒。” 李金堂这时已把条子仔细看了几遍,拿着扑满看看,嘴里说:“全中是个仔细的人,让你还这个扑满,肯定有他的用意。”摇了摇,只听见几个硬币的叮当,抬头又问道:“任娜,你再朝前想想,全中跟你说没说过啥话?” 任娜道:“话咋没说,都是些家里的平常话。若说是话,也只有这么个话,记得一两个月前,他在你家吃饭回来,说你准备提拔他。别的就没有了。” 李金堂又把心放宽了一寸,“有这回事,城锁离开外贸局,这个位置一直空着,全中又是外贸口的人,资历、水平也不差,我原打算明年春天把他提拔起来。”又摇了摇扑满,心里道:他让把这个东西还我,可见没起叛我之心,难道他真给我留有什么东西?又把扑满放到耳边摇摇,发现声音有些异样。心里又想:他在这里面藏着什么呢?他要给我,定不是害我的东西。他又举着扑满看看,嘴里说:“李全死那年,我认识的全中,一直把他当个儿看。他这么走了,能不给我留句话?一句话没留,我留这扑满何用。”顺手把扑满摔在地板上。 关五德看见那个四方的白纸在地板上打几个滚,停在自己脚前。弯腰拣起来,拆开一看,惊叫道:“是一封信,写给你和我的。” 李金堂闭着眼睛一咬牙,“念!” 关五德念道:“李副书记和关局长,玉豹早上死了,给我触动很大。吴玉芳是我一板凳砸死的。她先挨了打,又让开水烫了,不死也残,也受罪。想着玉豹的前途,我干了这件傻事。李书记李叔介绍我跟玉豹经商,是为我好,我却做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后来,玉豹对我很信任。夏天里,我又做了一件对不起李叔和玉豹的事。玉豹进京做生意时,我从保险柜里看见了玉豹的一张存折,起了贪心,想法取了这笔钱。从玉豹公司出来后,我带着这一百零七万去广州,碰见一个熟人,就把这些钱拿给他开了伙。一个月前,我去广州找他分红,满世界都找不到他了。杀人偿命,这我知道。我去做生意,是想用这钱再生点钱,然后设法逃出去。没想到又叫人骗了。我不想进监狱,也觉得没脸再见你们了。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李叔这些年待我像亲生儿子,我几辈子也不会忘。我对不起任娜、小玉。这些就不提了。希望李叔看全中的面子,照看照看她们母女,帮任娜再选个老实本分的丈夫。全中绝笔。” 任娜尖叫一声,哭昏了过去。关五德和春英慌忙抱起任娜掐着喊着。李金堂擦了一把眼泪,穿了衣服下了床,走过去双手捧住刚刚醒过来的任娜的脸道:“闺女,别哭了,别哭伤了身子。香艳香红嫁的远,我和你干妈也显孤寂,往后,你就是俺门的亲闺女。” 任娜又哭一声:“全中啥时候变成这样个人了——” 李金堂拿过来钱全中的遗书又看了看,心里道:虽然编得有漏洞,但也能经得起推敲,一个自杀者的绝命书,谁还能怀疑?有了这个东西,差不多也把我洗干净了。清松和白剑都是聪明人,眼下就让他们看见这个东西,不是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全中有这份替我开脱的心,也算他知道我是个啥人。有了这个东西。不好好用一用,也太辜负了全中的良苦用心。任娜已经讲了点什么?不管她讲不讲,刘清松都不会再等了。这个东西应该在最有用的时候拿出去。他弯腰把散落在地面上的硬币一个个拣起来,又把钱全中的遗书照原样叠好,弯着腰说道:“任娜,全中这样走了也好,你要节哀,多想想今后的日子该昨过。你和他结婚十多年了,还不知道他?做这事都是一时糊涂。个人的事要从长计议,要紧的是不能影响小钱玉。爸爸没了,也要让她享尽家庭亲情的温暖。既然全中也说找把他当儿子看,我也该有个当父亲当爷爷的样子。小钱玉这孩子我早就喜欢,今后她上学的费用就由我和你干妈包了,咱们一起努力,把钱玉培养成有用之才。” 任娜感激地看了李金堂一眼,又掉了几颗眼泪。李金堂又道:“你可不要推辞。” 任娜抽咽着点头说道:“我听干爹的。没有你们,我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咋办。” 李金堂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任娜,今天的事,你谁也不要说。我不说你也知道,干爹最近遇到点麻烦,还得仰仗大家一齐努力才能迈过这个槛儿。” 任娜也是聪明人,一见钱全中真的杀了人,一听李金堂说这样的话,忙说:“我知道有人要整干爹,只可惜我一个女人帮不了你啥忙。” 李金堂拍拍任娜的头说:“你能有这个心,干爹就高兴。等会儿,你和你干妈回家,顺路再买个这样的扑满,把这封信和钢蹦再装进去。你呢,就装作啥也不知道,对谁都一口咬定全中不会杀人,更不会自杀。刘清松再找你,你昨晚咋说还咋说。你就在家等着。是时候了,你就拿着这个扑满和这个纸条去找调查组的王组长。” 春英和任娜刚刚离开,王宝林坐着马中朝的摩托赶来了。王宝林一进门就喊起来:“金堂,你要再犹豫,我就要单干了。这不是欺负龙泉没人吗?闹的鸡飞狗跳,到底想干什么?” 第 4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6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46 章 李金堂伸了个懒腰,大笑起来,“你要扔下我不管,咱们不成了伸出两只拳头打人了?宝林,我想你这一路拳准备打出啥精彩的套路。” 王宝林没细察李金堂精神状态的变化,气鼓鼓地道:“你出了个好主意,这几天却又不管不问了。管他哩,先闹一闹再说。人家连匿名信、严刑逼供这种法子都敢用,咱怕啥。砍他几板斧,大不了是个两败俱伤。” 李金堂这时亮出了底牌,“我准备马上出院。宝林,这回就用两只拳头打吧。不能只砍他几板斧,要一鼓作气把他们砍出龙泉。我看下一步分兵两路,我明你暗,一仗也能走输赢了。” 王宝林一听李金堂改了口,大为诧异,疑问道:“你到底想出了啥高招?有没有恁大把握?你说说,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李金堂抖掉身上的大衣,眼睛凝视着窗外,“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能下这种决心。四十年来,我自觉无愧龙泉,就让龙泉章怕不好做。十佳经济村和手工业十小龙,带头人出了事的并不多嘛,让这二十个地方都动起来。另外,清松下令停了旧城改造工作,也与深化改革、搞活经济的方针相抵触,城里也应该有响应才好。中朝,抓你爹时,手续齐备不齐备?” 马中朝被问得一愣,“啥手续?让我爹看了那本账和德五叔写的揭发信,就把人带走了。” 李金堂冷笑几声,“清松也太粗心了!他这一粗心,马齿树的文章就更好做了。呼伦是省劳动模范、县人大代表,清松咋就忘了这一茬?不开人大会罢免呼伦人大代表资格就抓了他,至少可说他们个不合法律程序吧?马齿树可以明确要求释放他们被非法抓走的人大代表马呼伦。” 王宝林舞着拳头,跺着脚:“服了,你是比咱王宝林高。这些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你这一彪军又要从哪里杀出去呢?” 李金堂没正面回答,笑着说道:“还没想好。十来天没在外面行走,不知你管辖的电视台咱们还能不能玩得转。” 王宝林拍着胸口道:“一点没问题。小汪已经压了六条子咱们不利的新闻,刘清松刚才在会上已经准备撤了他。对了,忘了告诉你,今天上午的常委会,刘清松又比从前强硬了许多,看来要动真的了。咱们也要快。” 李金堂自语着:“恐怕要立案了,我也只能这样成全他。宝林,时间紧迫,你赶紧回去安排,明天能动起来最好。你顺便去告诉小汪,让他坐镇电视台,晚上我要在那里亮个相。晚上六点钟,再设法通知全县,组织收看今晚的电视。” 王宝林又坐上马中朝的摩托走了。 李金堂沉默了好久,长叹了一声:“唉——这步棋走出去,结果就难以预料了。五德,这个小山子怕躲不过皮肉之苦了。刘清松不是说过抗拒从严吗?不要伤他筋骨,多弄一些看得见的伤,晚上我要带他去电视台。”关五德下意识地朝后仰了一下,没说话。李金堂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回去想点办法,最好不要让你手下的人自己出面,他们爱的委屈己经够多了。下午你带一个中队的人去把电视台控制起来,免得生出别的枝节。另外,你让汪局长调集所有力量,确保今晚能搞现场直播。晚上七点,你带辆警车来接我。”关五德正要出门,李金堂又喊住了他,“你马上派几个便衣来医院。刘清松要是下午就突然一手,全盘计划都会落空。事到如今,可不能再出岔子了。” ·34·柳建伟 著 第三十五章 黄昏的时候,林苟生走进了白剑的房间。他是来给白剑报喜的,还没说话,已经泪涕横流了,抖着手里的一叠黄黄绿绿的纸,颤着声音道:“得救了,得救了,三妞得救了,我也得救了!这是全身CT检查报告,这是核磁共振检查报告,这是肝功能检查报告,这是尿样检查报告,这是妇科检查报告,这是血常规检查报告,一律正常,一律正常,能做的都做了,一律正常。三妞的一切都正常!苍天待我林苟生不薄呀。” 白剑笑道:“看你喜成啥样了!她答应没答应嫁给你呀?我可最关心这个大问题。” 林苟生揩揩眼泪鼻涕,孩子气地笑着,“我不大好意思再提这件事。三妞倒是表了一个小态,在广州看了这些化验、检查报告,哭了大半天,说这回可以给我生个儿子了。” 白剑捣了林苟生一拳,“你做的包子,馅还是太厚。老林,你就要几喜临门了。我卖包子,连皮都不要。李金堂就要完蛋了,调查组这两天就会针对申玉豹的指证和钱全中妻子的旁证,对他的问题立案调查。你窝了几十年的这口恶气,眼看着就能吐出来了。”林苟生呆呆地看着白剑,半天不说话。白剑没想到林苟生听了这个大喜讯会是这种表现,不解地问:“老林,你这是咋啦?不高兴?” 林苟生抹了一把眼泪,又仰着脸道:“苍天真待我林苟生不薄,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李金堂也能有今天呀!我高兴,我高兴得不知该咋说。我咋突然间笨嘴笨舌了呢?我,我,小兄弟,咱跟你商量个事中不中?” 白剑道:“你说吧。” 林苟生踌躇了一会,说道:“照理,苟生得到这个大喜讯,该大醉三天。再照人之常情,苟生也想借此机会扬扬名,让龙泉人也知道知道俺也是扳倒李金堂的大功臣,出出憋了三十多年的鸟气。再照理呢,钦差前来办案,办完了案,总要将办案中枝校节节都晓喻天下。这也是找出气的好机会。小兄弟,我想跟你商量的,就是想让你帮俺掩盖住这一层。为了三妞,我不属借机出这个名。如果她要知道是我提供了那么多账目才开动了整倒李金堂的大工程,后果很难设想。李金堂是三妞的救命恩人呀!你要向上写折子,就把我帮你查账的事轻轻一笔抹一算了。我,我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白剑没想到林苟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沉思很久才道:“我可以这么做。可是,要是把你的大功抹去,不是我朝自己脸上贴金吗?本来是明明白白的事情,写成含含糊糊的,实在不合我的个性。” 林苟生作个揖道:“你就答应了吧,答应了吧。” 白剑耸耸肩,两手一摊道:“这要一查出来,可是个大案。你错过这个扬眉吐气的机会,以后再也没有了。实际上,瞒过三妞一时,也就对了,没必要把你一笔抹杀。” 林苟生忙又央求着:“我心甘情愿当这个无名英雄。这口鸟气咱偷偷地出,这好心情咱偷偷地笑。你就满足老哥这个小小的愿望吧。实际上,走到大街上,我就估摸着你们已经要动李金堂了,要不,为啥要求组织收看重要新闻。” 白剑忙问道:“中央最近没啥大事情,为啥要组织看新闻?” 林苟生收起那叠纸,“三妞还在家等我吃饭哩,我先回了。不是中央台的新闻,是组织看龙泉县的新闻,要不然,我也想不到李金堂倒霉这件事。” 林苟生离开一会儿,刘清松和庞秋雁拎着一包东西敲开了白剑的房门。白剑看见一脸春风的庞秋雁,开玩笑道:“今晚用不用我在门口放哨,你们好好庆祝庆祝。” 庞秋雁锁上房门笑道:“我们领了执照的,睡在天安门广场,也合法。只是不想张扬罢了。” 刘清松坐下说道:“白兄,第一个战役已经打下来了,不喝一杯,这喜气也憋得心里难受。动静闹大了,人家又会传成我们喝庆功酒。正巧秋雁要来,咱们先小范围消受消受。” 庞秋雁从包里拿出了酒和凉菜,笑道:“没有热菜,先委屈你们一回。等你们凯旋柳城,咱们去海鲜大酒楼吃生猛海味。” 三个人开了茅台酒,用茶杯分了喝着,说着,笑着。中央台的新闻联播过后,电视屏幕上现了一行字:现场直播李金堂副书记电视讲话。白剑惊叫一声:“他不是还躲在医院吗?”刘清松扭头怔了一会儿,走过去动动音量开关。 画面上出现了李金堂的上半身,披着人们熟悉的那件半旧军大衣,一脸胡茬,一脸倦容,可双眼炯炯有神。李金堂轻轻咳了一声,作了个开场白:“全县章,帮咱们翻开了这本旧账。由于他翻账的方法有问题,又没有全面反映出当年龙泉大洪水前后的事实,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代表你们,要求杂志社和这位记者就他们伤害全县人民感情的事给个说法。这场官司打到了中央,十天前,中央和省里派了联合调查组已经进驻龙泉,调查这件事情。谁是谁非,我相信,你们也相信调查组最后会得出一个正确的结沦。” “按说,有中央和省两级调查组在龙泉,也用不着我用这种方式讲这个话了。你们都知道,龙泉当年的工作,已经惊动中央派来了钦差大臣,是用不着我们再多嘴多舌了。我用钦差大臣这个词,是想让全县哪怕是目不识丁的人也能明白,调查组像钦差大臣一样,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我们全县八十四万人,都是无条件地信任这些钦差大臣的。为什么还要讲这个话呢?这要牵扯到刘清松同志。在你们眼里,刘清松同志是官复原职,重新当了咱们县的第一书记。同时,我还要告诉你们,他也是两级联合调查组的一员。刘清松前一段是为了什么丢的官呢?我必须给你们说说清楚,哪怕我因此受到党纪处分。——按规定,是不能公开真正原因的。刘清松同志被暂时免职。是因为他没经县委常委讨论,擅自做主给白剑的文章盖了公章,并签了情况属实的意见。大家大概还没有忘记,县麦饭石矿冒顶砸死砸伤二十几个人的重大恶性事故。你们也不可能忘记,因为那些不幸的矿工还尸骨未寒哩。因为这件事,刘清松同志受到行政记大过处分。总而言之,刘清松在咱龙泉是翻了船、栽了跟斗的。我这么说也是为了通俗易懂。如今搞经济,出了漏子,行话叫交学费。清松同志这两笔学费数目多大,大家心里可以掂量,无形的一笔,是严重伤害了全县人民的感情,有形的一笔是十四条人命。当然,他只负领导责任。” “有刘清松这样的同志在调查组,今天这个话,我就不能不讲。当然,我这么说,丝毫也没有埋怨上级把刘清松吸收进调查组的意思。几十年来,龙泉上上下下都没有犯上的毛病。我以人格和党性作保证,负责地讲出下面的判断:刘清松同志近来策划布置的事,大半调查组的主要人员并不清楚。” 刘清松呆呆地坐在那里,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庞秋雁指着电视屏幕骂道:“真他娘的奸!这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立了案,把你监视居住了,看你还咋蹦咋跳!” 白剑托着腮,目不转睛盯着屏幕道:“他究竟想干什么?是想把水搅浑,转移调查组的视线吗?可惜已经迟了。” 刘清松一脸沮丧,一拳砸在沙发上道:“真不该存妇人之仁!抓了他,就是亲手毙了他,事实也会证明没抓错,没杀错。不该再给他提供这个机会呀!” 这个时候,欧阳洪梅也正在家里和两个徒弟一起看电视。“娄阿鼠”叫着:“乖乖,不得了,竟把政治斗争搬到台上演了,过瘾,过瘾,往后就有得看了。” 李玲瞪了“娄阿鼠”一眼:“你懂个屁,瞎评价!” 欧阳洪梅冷笑道:“这是他的拿手好戏,精彩的还在后头呢!斗成啥样且不管,小山子怕能活下去了。” 李金堂接着说道:“最近龙泉地面上发生的事情,上了年纪的人都不陌生。文化大革命中,龙泉就是这种乱法,告密、匿名信、严刑逼供。你们也都听说了,最近几天里,举报材料已有上万份。可与大洪水有关的有多少呢?刚才有同志告诉我:只有一百二十多份。剩下的都是些什么?我也不大清楚。就这一百二十多份材料中,已经有两份是蓄意陷害。这种整人的方法,也不是刘清松同志发明的。举报箱,在唐朝武则天时己经发明了,千百年来,盛世明君用这种法子的很少。为啥?它能把本来可以在心中化解的仇恨引逗出来,坏人性情。我在龙泉县为官四十来年,深知我们这方水土能养什么人。它可能养出汪洋大盗,可它自己不会生曲蝇营狗苟的告密者和诬陷者。我看见这种败坏民风的事,感到非常痛心。” “有的人明知这种后果,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歹毒的办法,不惜代价搞这种举报呢?经过那场大洪水的龙泉人,都知道我当年是龙泉抗洪救灾总指挥。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搞出一个能轰动全国的大贪污案。他们认为我这个总指挥当年曾侵吞了一百零八万救灾款。所以,我今天就必须讲这个话了。父老乡亲们,金堂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心里最清楚;正因为我百分之百地相信你们的眼力,我才决定借这个机会,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讲清楚。” “申玉豹这个人,你们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他是全县个体企业家中的风云人物,半个多月前死于意外事故。生前,他决定把自己的全部资产,捐给龙泉建一所学校。让我感到幸运和慰藉的是,在刘清松同志复职前,县里已经决定用申玉豹捐赠的近一千万,办一所荣昌中学。这个学校的建成,将意味着我县中学普及率提高三个百分点。前一段传说是我和英国人谈判的成功,才为龙泉留下了这一千万。这种说法实在太抬举了我。我认为能留下这座学校,是全县人民努力的结果。不扯这么远了。我向全县父老乡亲公布一件事:申玉豹死前,曾留下一份证言,讲我曾在他名下存过一百零八万巨款,后来钱全中取了这笔钱给了我,我的工资每月不足四百,不吃不喝不穷不用,积一百零八万,最少需要两百年。如果我真有这笔钱,不是贪污,就是受贿。要是说我这些钱是受贿得来,有点站不住脚。为啥?前年我曾搞过一次收礼、受贿暴光,十五天里,我收到的财物,价值人民币两万四千元,我在这里还想公布我和申玉豹的一点私人交往。我和他爹算同时代人,有过一些素朴的友谊。因为这个原因,在玉豹的事业中前期,我曾给过他一些力所能及的支持。玉豹偷悦漏税的事情被揭出来后,为了全县人民的利益,我力主对他重罚,前后两次,共罚他一百二十万。这一百二十万作为县财政收入的一部分,已经作为工资发下去了。” “刘清松同志随调查组来后,突然间提出不能排除申玉豹是他杀,意思呢,我也明白,怀疑是我杀他灭口。钱全中曾经我引荐,当过申玉豹的副总经理。经公安机关复查,确认钱全中是去年秋天杀害吴玉芳的凶手。正在通缉钱全中,他的尸体在他老家的白龙潭里被发现了。法医的解剖报告作的结论是自杀。刘清松同志却认为可能是他杀,最少也是个被逼自杀。意思呢,我也明白,还是怀疑是我杀他灭口。刘清松认为的那个杀害申玉豹的凶手前几天已经被抓到了,他的名字叫李小山,曾经是申玉豹的伴读。我今天把他也带来了,让全县父老乡亲见见刘清松同志眼里的杀人犯。请摄像师把镜头对准李小山。” 屏幕上出现了睡在担架上的小山子。嘴脸部肿了,额头上有两处红伤,一个输液架放在担架旁边。李金堂走过去,揭开了白色的被子,小山子浑身上下都是青紫,在低低地呻吟着。李金堂又道:“请摄像师让父老乡亲们看看前些日子李小山刚刚返校读书时的照片。”画面上出现了欧阳洪梅见过的那个小山子,一脸清纯,嘴角微微上翘,身体还没长出来成熟男人的线条。 “娄阿鼠”又叫着,“乖乖隆咚的,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杀申玉豹?申玉豹作个鬼脸能吓掉他的魂儿!” 第 4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7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47 章 李玲拉了一下欧阳洪梅,“洪梅姐,你说这小山子还有救吗?他有作案时间,又有钱和物这些证据。他怎么会杀人?政治实在太可怕。” 欧阳洪梅死死盯着电视屏幕,没有马上回答。 李金堂蹲在小山子身边,“父老乡亲们,这位学生像不像个杀人犯呀?”低头问道:“现在是现场直播,你说说,你认不认识我李金堂,是不是有人逼你杀了申玉豹,你是不是贪财害死了申玉豹?” 小山子微睁着双眼,艰难地说:“我只在电视上看见过你……没人要我杀申玉豹,东西和钱是申总经理送、送的……音响是让我学洋文……钱是帮我复读……表是让我压压土气……上大学找老婆……打死我……也是这些话。” 李金堂又低头问:“小山子,刘清松和白记者昨晚去审讯室,刘书记都作了啥重要指示?” 小山子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让警察……动脑筋……想……办……法。” 李金堂大口大口喘着气,再说话时已伴着手势,“父老乡亲们,尽管有人逼我们的刑警违犯纪律对小山子行刑,可他们自始至终没人动小山子一指头。他们已经联名写了辞职报告,准备让刘清松大人批准。可是这样一个重要的嫌疑人,出了差错,刘大人不是要诛灭他们九族吗?今天上午,他们把李小山送进了东大监。这些伤是同监狱的犯人打的。如今,钱全中的尸体还在解剖室放着,因为有的人还要从尸体上找出他杀的蛛丝马迹。” 欧阳洪梅突然摇头冷笑道:“左右逢源,化大革命扯得上吗?小山子的事,你一点责任也没有,出问题也该由公安局长负责,你不过是命令他尽快审问而已。如今他自己提出来要公开调查,立案只能更快些。到时候,他最多能落个认罪态度较好。他在龙泉四十年,还愁没人揭发他?” 刘清松不耐烦地打断道:“娘们儿家,瞎说个啥!上次为林肯车,吃的亏还小吗?” 庞秋雁怔了一下眼圈就红了,忍了几忍,才委屈地说:“不是看你们作难吗?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刘清松也站了起来,“你以为公开调查对咱们有利吗?错到家了你!如果没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谁会去上台提供有力的证据?他这样害怕举报箱。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不看见抓些小鱼小虾,那些掌握李金堂贪污罪证的人能放心把证据放进举报箱里吗?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 白剑叹道:“秋雁,清松的分析很有道理,看来,是我前些日子犹豫不决,才导致了今天的不利局面。这是一个可怕的对手,把人心都揣摸透了。没想到一个县级干部,也能这么漂亮地运用败中求胜的策略,他在电视上一露面,又给那些掌握证据的人增加了无形的心理压力。” 庞秋雁道,“那,那是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白剑摇摇头,“弄得不好,这种公开调查,会被他利用,把他又涂一层金光。” 刘清松冷冷地说:“没那么容易!省里为了向中央有个交待,早下决心扔掉龙泉这个包袱了。这个前提我们不能忘了。白兄应尽快和你们社领导取得联系,让他们再想法给调查组和H省委施加点影响。要让调查组完全站在我们的立场上,先去了他的合法身份,这样就能驱散掌握证据那些人心理上的阴影。在龙泉一年多快两年了,我自信能把握住龙泉中层干部对李金堂的心理,顺从惯了,也就敢怒不敢言了,必须先设法把他拘留起来。白剑,咱们还得咬紧牙关,一股作气干下去。” 李金堂表现出来的极端自信,泄了白剑大半的气,他长吁一口气道:“谈何容易!这种现场直播他能不露声色地搞起来,拘留他,谁去执行呢?” 刘清松忙道:“指望龙泉公安局抓他,无疑于痴人说梦。只要调查组认定了申玉豹的指证,完全可以调动省厅甚至公安部直接派人抓走他。” 庞秋雁敲着边鼓道,“白剑,清松进这个调查组。不容易,说话对王组长的影响力,十句顶不了你一句。你把龙泉封建土围子的现状给王组长好好描述描述。他肯定会信的。” 三个人正在说着,有人来敲门。妙清和调查组的黄统计站在门口。黄统计一脸肃穆,看着白剑道:“老白,王组长让你到龙泉街上四处走走。他说你们韩副社长交待过,你还兼调查组随组记者。龙泉又出了新鲜事,王组长想让你写篇稿子发回去。” 白剑问道:“出了啥事了?” 黄统计没回答,看看刘清松和庞秋雁道:“昨晚的电视,我们都看了。王组长要我当时就找你。我以为你们燕尔新婚,会找个安静地方住一夜,早知你在老白这里,我就过来喊你了。” 刘清松赶紧追问:“王组长起床了吗?” 黄统计道:“他上没上床,我不敢说,他最多只睡了一个半小时。三点半,我们的宾馆已经叫马齿树的两千静坐群众包围了。你听,外面也有了喧闹声,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又是一队人马。” 庞秋雁说道:“他们怎么敢聚众闹事?” 黄统计淡淡一笑,“这不叫闹事,他们在正常行使自己的民主权利。宪法对此有明文规定。我们已经在王组长的带领下,去了三个地方,一个是我们住的松鹤宾馆的四周,一个是县委大门外广场,另一个是县政府大门外马路上。他们进行的静坐、绝食、游行示威,事先都写了申请,并得到了公安局的批准。”刘清松摸出手帕擦了擦额头。黄统计用略带埋怨的口气说道:“刘书记,你怎么没告诉王组长,那个马呼伦是人大代表呢?这件事已经弄得调查组十分被动了。眼下这种局面,你要尽快想办法控制住。”转身要走,又扭头补充道:“这是王组长的意思。眼下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无条件释放马呼伦,这条路万不得已时,也只能走,一是尽快通过正常程序罢免马呼伦龙泉县人大代表资格,这条路走了,日后龙泉公安机关恐怕该给上级人大机关一个说法。” 刘清松又擦了冷汗,赶忙说道:“我今天就办这事。” 黄统计笑了一下,“这也是王组长的意思,王组长说他搞了十几年纪检,还没遇到过相似的情况。上午十点,要开个碰头会。老白,你要带个长焦和变焦镜头。”咱俩一起去看看吧。” 天已经大亮。 四个人走出县直招待所,白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黑压压几千人塞满了门前的街道,一条巨大的横幅上写着五个大字:王家全无罪。横幅下面摆着一张长条桌、桌上整齐地码着十几叠百元大钞,桌子两边各垂一条幅,左边条幅写:集体发家无罪;右边条幅写:坐等当代青天。 白剑弯腰拍了一张照片,正在调整焦距,准备再把这张桌子拍个特写,只见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汉子直朝镜头扑来。白剑向后一闪,汉子扑通跪在地上,大喊一声:“我有罪呀——” 刘清松向前走了两步,强作镇静,板着脸说道:“有问题通过正常渠道向上反映,谁给你们私自绑人的权力?” 一个长髯老者站起来道:“人是我绑的,我是他爹。家元诬谐家全,国法能容,家法不能容。请刘书记明察,放了王家全,抓了这个孽种。” 一个青脸汉子从桌子后面走过来,拉过老者,“五叔,家全哥是刘书记下令抓的,找他没用,咱们等中央来的钦差来处理这件事,不扯这个咸淡。” 黄统计拉住刘清松道:“马齿树的事要紧,你快去办那件事。” 刘清松砸砸嘴,没说话,悻悻地沿着显然是专门留下来的人行通道,大步走了。庞秋雁略略迟疑,快步跟了过去。 黄统计走过去拿了一叠钱看看,笑着说道:“不用问,你们玉石王组织的静坐示威也是得到批准的,位置被安排在这里了。找姓黄,是北京来的,也是联合调查组成员,不知有没有资格跟你们对话。” 第 4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8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48 章 青脸汉子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本子,“这个账本俺就交给你了。家元诬诬家全哥的事,你们一看这本账就明白了。当年,家全哥为了能为玉石王多要来点救灾款,私分了一万五千元,这本子上贴的是当时各个户主的领条。家元不知这件事,就当家全哥贪污了这一万五。玉石王不能没有家全哥。要是你们信我们,放了家全哥,我们立马走人。要是需要查查清楚,俺们玉石王愿意拿这三十万现金作保,先把家全支书接回去。玉雕节快到了,那些外商只认家全。” 黄统计接过账本道:“这本收条我尽快转给王组长处理,处理结果我会以最快速度转达给你们。你们这次请愿,是经过批准的,我也不说什么了。我看你们来的老人不少,你们要把他们照顾好,免得出现意外。” 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句:“谢谢黄青天。”几千人跟着喊着:“谢谢黄青天。” 黄统计忙说:“青天白天,日久才能看出来。我现在就去交这本账,你们多保重。”绕到一个僻静处,黄统计摇头晃脑笑道:“老白,你的家乡人可真难对付。昨天那个李金堂,可不是个等闲之辈。这个系列拳,打得王老头都皱眉头了。你看看这个账本,肯定是个杰作。” 白剑走着翻了几页,发现纸张虽不一样,却都白净,合了说道:“这显然是近期伪造的,你们准备怎么办?” 黄统计冷笑着,“确切地说,这是昨晚看完电视后才造出来的。几年来,我这个查账专业户,常遇到这种事,农民兄弟用这种方式上这道菜,还是第一次见到。咋处理?再看几个地方你就知道了。其实,只用看看王组长那张脸,就知这是个难局。别的都好说,非法,也不叫非法,不合手续拘禁人民代表马呼伦,一时半晌怕脱不了手。老白,我看你也见好就收吧。你的文章估计是一千万不知所终,查出来四百三十几万,你也没算夸大其辞。一两亿的总数目,有四百万差错,司空见惯。再说,又打了一只王世龙这只死老虎,上上下下也都能交待了。” 白剑皱了眉问道:“这是否也是王组长的意思。” 黄统计笑道:“老白,王组长久经沙场,肠子自然是九曲十化环境吧。” 白剑苦笑道:“非洲,拉美,随便哪里都可以。” 韩曾笑道:“你差不多做了一年农民,没增加编制,却为本社平添了一位作家,这些地方就免了吧。国际部驻法的小董在外呆久了,执意要回来,我看你俩换换算了。文化也像座围城,浸淫久了想出去,出去久了呢,又想回来。” 过了春节,小董突然提前一个月回到北京,白剑的行期也必须提前。想起在龙泉和林苟生呆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想起林苟生和三妞这一对苦命火走到一起的艰难,白剑马上给林苟生发了一封加急电报:外派法国。相见无期,五日内带喜糖来京一会,到时请拨电话。 林苟生和三妞第四天才看见辗转几天的电报,慌忙赶到北京,已是第六天中午。看见只有白虹一人在家,林苟生顿足摇头,呼天喊地,“邮电局坑人,没有赶上呀!小兄弟此去法兰西,何时是归程!坑死人的中国通讯!” 白虹看看表笑道:“你俩也真算有缘。罗大哥要为我哥送行,中午就拉他走了。哥让我等到一点钟,不见你们再‘打的’去机场。” 林苟生拎了旅行包扭头就走,“咱们快去机场。到底是语言学院的学生,刚来北京一个多月,连‘打的’也会说了。” 白虹锁好防盗门笑道:“林大哥又取笑我了。” 三妞也说:“人家白虹这次是赌一生一世,一个月再学不会说‘打的’,还敢做这个留样的梦?” 三人赶到机场,白剑已经换好登机牌,正和罗一卿在候机厅门口张望。 林苟生扔下旅行包,扑过去拥抱住白剑,“去法兰西吃西餐了,这种礼节该能接受了吧?” 白剑顺手捣了林苟生一拳,“五天时间你才赶来呀!喜糖没忘了吧?” 罗一卿在一旁笑道:“这林大叔也真福气,带着令爱送喜糖。整一年没见大叔,你是越活越滋润了。” 白剑扑哧笑了一声,“令爱?这是林夫人,你该叫她林大婶哩。” 林苟生捧出一捧麻片道:“喊大哥喊大哥。这是龙泉灶爷庙的麻片,算土喜糖吧。” 罗一卿瞪了眼睛,砸着嘴说:“啧啧,龙泉可真神奇,小小地方,竟也美女如云。” 三妞也是场面上行走的人,自然不怯场,笑道:“喊嫂子不是把我喊老了吗?还是喊三妞吧。说白虹是美女,是真话,说我就叫奉承了。我这算啥档次,一小碟家常菜,凑合着能用。” 罗一卿摇头笑道:“龙泉男女,都长有伶牙俐齿。” 林苟生一听广播员喊去法国巴黎的旅客登机。忙说道:“小兄弟,咱们忙乎了一年,你去巴黎前,总该听个结果吧。李金堂时代结束了,当然,这是他自己主动隐退的。如今,他只是养养花草,打打太极拳,四处在县城走走看看。这一页总算翻过去了。当然,没有欧阳的最后背叛,李金堂也不会两个月就变得老态龙钟。” 第 4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9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49 章 白剑叹道:“真是个神奇的女人!” 罗一卿拎着旅行包,扭头对白剑说道:“我明白了,你不提你在龙泉的事,原来是怕勾起一段伤心罗曼史呀?” 林苟生伤感地说:“可不是,都怪咱们漫长火眼金睛,错看了欧阳小姐,小兄弟也错过了一桩好姻缘。如今,这样一个奇女子竟不知所终了。有人说她自杀了,有人说她当了尼姑,有人说她当下道姑,沸沸扬扬传了一个多月了。” 白剑回头看了一眼天空的白云,喃喃道:“她决不会自杀。一桩好姻缘?你也太抬举我了。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欧阳怕是要化入某一片天,某一朵云,与这天地共存了。” 林苟生跟着朝里面走着,叹息一样说道:“小兄弟这话说得好,也只有欧阳配得上这种结局。剩下的人都俗。听说刘清松和庞秋雁双双含泪别了柳城,调到大别山深处了。龙泉如今又来了个钱记没来多久,就和县长王宝林较上劲了。你们八里庙,白十八借选举又把高家整下台了。”一看白剑已经走进安检通道,忙伸出手一扬,“小兄弟,你这次去法兰西要呆多久呀?可别弄个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剑心里一紧,脑子里忽然间清晰地显出了晦明方丈送的四句话:“一柄龙泉出凤凰,百年思仇结冰光。利剑出鞘难收回,认作它国是故乡。”难道这就是找的命运? 罗一卿笑道:“在巴黎定居是好事,千万不要娶法国女人做老婆,她们有给丈夫做绿帽子的光荣传统。” 林苟生叹道:“走吧,走吧,放眼一看,都是伤心地,有啥眷恋头。娶个洋老婆,只要没狐臭,也算入了一片新风景。” 白剑忘情地奔跑回来,和四个送行人一一拥抱过,转身走了。走进安检门,又慢慢扭过头道:“我得走!斗斗斗,一切都在继续,恐怖,恐怖!”悲苦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1995年8月~11月一稿于北京、成都 1996年1月~3月二稿于河南镇平 ·35·———————————————————————————————— 本书来自:[site] [domain] 更多 TXT 好书 敬请登录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 ———————————————————————————————— 第 4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0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50 章 o:null});(new Image).src="/js.gif?error_b 第 50 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