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清宫词 完结版》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1部分阅读 长清宫词 完结版 作者:肉书屋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1部分阅读 《长清宫词》 作品相关 说明。 靡宝: 正文 第一章 母亲安详地躺着。 王府里的大夫只拨了拨她的眼睛,就已经开始摇头。我站在一边,看到母亲仿佛睡着了一样,艳红色的裙子铺开,罩着一层白纱,母亲的脸在纱下仿佛带着笑。她的一只手戴着翡翠镯子,那是她的嫁妆,另一只手边倒了一只空杯子。整个场景看上去颇有种魔教殉道的意味在里面。 我知道她是喝了那杯子里的东西才死的。而且她走得很匆忙,甚至没有来得及对我和弟弟说什么。我跪着她身旁,想要握她的手,大夫迅速一巴掌把我的手拨开。 “有毒!” 怎样的毒药?即使只是沾了一下便可以要了人的命? 而母亲最终选择的这样的死法。 旁边还放有三尺白绫,一柄短刀,她求的是速死。 父亲接到消息赶来了,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哽咽。 “倩宜!”他呼唤母亲的闺名。可母亲是永远不可能如往常一样微笑着回应了,她已死,冰冷地躺在地上。如她所愿,永远地远离了各种纷争,各种困扰。闭眼盖棺时,彻头彻尾重新做人。 或许她已不愿在再为人。 弟弟睿跟在父亲身后冲了进来,我一把将他拉住,“不可以过去,有毒。” 他死死搂着我,哭起来。 大家都在哭。父亲,弟弟,伺候母亲的使女。我茫然地站着,麻木不仁。 睿在我怀里发抖。我深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芳香,衬着哭泣声,成了一种诡异妖娆的气息,令人心神不宁。案上一杯茶还腾着热气,前一刻,母亲脸色苍白地看着那个陌生的来客,对我说:“你先出去,娘和故人谈一谈。” 现在她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手边倒着一个漂亮的镶有玉石的杯子。 我是看着她倒下的。身体优雅地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羽毛般轻轻飘落。她倒在地上并没有立刻死去,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张着嘴仿佛在说什么。 我始终是没听到。我立刻冲进屋里,使女尖叫了起来,顿时,人声,脚步声,纷至沓来,嘈杂不堪,令人头昏脑胀。 那个陌生人目无旁人地离去。 父亲的手发着抖,却始终不能抚上母亲的脸。毒已经在母亲的脸上呈现了出来,曾经雪白晶莹的肌肤逐渐变成青色。我立刻将弟弟带出了房间。 睿的手把我搂得很紧,我几乎快要窒息。但我没有推开他。这将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哭泣,从此以后他必须迅速长大。他才七岁,这么一点大,别的孩子还在亲人的怀里撒娇,他却不得不告别童年了。 这一刻我是恨母亲的。她为什么走得那么早,为什么不告而别? 我把睿抱紧,不住吻他。我可怜的弟弟。 而后我迅速原谅母亲了。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他自己想走的路。她是我们的母亲,但母亲也是人,不是她做了我们的母亲已经其他一切特征都会模糊淡化的。而且我相信如果有选择,她定会坚持活下去! 可我始终悲伤,死的人是我们的母亲,对子女倍加爱护的母亲。她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量而死的。油枯灯灭。 门外黑压压地站着一群人,母亲房里的下人都聚集在外,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都到这里来了。他们的脸上带着惊恐,他们在心里说着:安王要完了!要抄家了! 无声的,但我听得到。他们在回避着我的目光。 我喊:“康伯!” 老管家立刻跑来我身后,“三姑娘。” “敲云板,通知各房。还有,马上把那些喜庆的东西撤了。” 他匆匆下去,灰色的背影。 父亲还在痛苦地喊着母亲的名字,一声一声,哽咽,抽泣。一个三妻四妾的大男人居然哭成那样!像丢了玩偶的孩子。我觉得矫情,母亲在世的时候从没见他这么深情,他这是做给谁看?我?还是睿?还是那个逼死母亲的人? 清风冰凉,一如母亲。打了一个寒战。 我搂着睿,我们就此相依为命。我同胞的小弟弟,这个家里除父亲外同我血缘最近的人。我们一起成长一起受教,也一起感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空气中还弥漫着鞭炮的火石味,酒香隐隐飘动。这个是个喜庆的日子呢。他们刚给我定了亲,对方是韩家独子,一个陌生人。 我不畏惧陌生人,相信没有哪个陌生人能比刚才那个带给我更大的痛苦。 而且我还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是夜,月凉如水。 水榭纱帐翻飞。风过水面,荷香阵阵,丝竹悠扬,如泣如诉。 我走至父亲身后,他一直没有发现我,带着醉意拨着琴。我看他,呵!鬓边的头发已经白了。 是的,大家都不再年轻。 十六年前,母亲正是一个五品官的独生女儿,父亲则是得宠的七皇子。春来出游,杏花吹满头,又见少年足风流,母亲立刻下了决心,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那时母亲是名副其实的贤内助,出谋划策,打点家务,任劳任怨,没有给父亲添半点烦恼。 父亲说:“倩宜,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我陈斐就此立誓,此生不再另娶他人。” 其实在母亲嫁进来之前,父亲已经有了一对双生子女,大我四岁,大哥名贺,姐姐名珏。他们的母亲王氏本是侍妾,母凭子贵,母亲进门后,喝了她奉的茶,终于熬出头,没有封妃,也算是个夫人。 母亲容了他们母子。她一直很理智很矜持。 新婚不过半年,先皇崩,太子未定。 朝中大致分两派,一派拥护皇长子毓,认为他长房嫡出,又是长子;一派则拥立四皇子昊,认为皇长子虽名正,可才不足,优柔寡断,喜色好声,而四皇子是先皇最宠爱的孙贵妃所出,文武双全,胸有谋略,果断英明,如继承皇位,必是一名名君。 吹得天花乱坠。 那是一段动荡的日子,人心惶惶度日如年。父亲起了很关键的作用,当然他是站在自己的哥哥一边。 不久,户部尚书李大人联合北方姚氏意图谋反的事传了出来,举国震惊。 皇长子忽然暴病而亡,死得再巧合不过。 李大人自尽前字字血泪,道:“天下人不知老臣冤枉,只知有明君圣人降世为王。j人当道,吾国堪忧啊!” 且不管究竟谁忠谁j,权利斗争中,本就是败者为寇胜者为王。公道自留给后世人,且尽生前有限杯,莫思身后无穷事。 哪个朝代权利更替没有一场血雨腥风?哪位皇权的确立不是建筑在无数冤屈的亡魂之上? 若怨,就怨自己生不逢时,怨自己不够狠辣,再不济。就怨命吧。命运之于人,就如同手之于泥,想捏成什么形状,就成什么形状。 不是不无奈的。 我无法从长辈的口中打听到详细的故事,我一直在拼着碎片。那是一个属于父辈的,遥远复杂的年代。故事的主人翁们现在不是高高做在龙椅之上,就是躺在冰冷的床上任由亲人哭泣。 昊帝登基的那天,母亲临盆,深夜,我就呱呱落地了。 普天同庆时刻,皇家宗室又有新生孩儿,正同群臣饮酒的皇帝听到了这消息,龙颜大悦,认为这是吉兆,逐为我命名为“念”。取“念德怀仁,思恩记宗”之意。 我之前的一半时间几乎都是在皇宫的高阁兰殿中度过,或听书习琴,或和皇子公主承欢皇上太后膝下。那是段靡靡庸懒而单纯自在的日子。 纵有千娇百宠,也不抵形势逼人。 弟弟出生的前三个月,御前侍卫的舅舅忽然被人指责谋反,说他曾狸猫换太子,当年带人抄李大人府的时候,将当时抚养在李府的皇长子的独子陈显偷偷换了下来,托人送走了。 舅舅给抓进大牢,是夜就死在大牢里。说是畏罪自尽,父亲就是审他的人。 我那时已经有八岁,比现在的睿还大,自然清楚记得点点滴滴。 深夜,舅舅自尽的消息传来,母亲惊摔了玉盆,脸色青灰,手凉如冰。她先是倒了两杯茶,而后看着我,眼中有种种不舍,于是倒掉了其中一杯茶水。 就在她举杯欲尽的时候,父亲冲进了房间,打落了她手中的杯子。 母亲冷冷道:“你还要怎样?我哥哥已死。既然你认定家兄换了那个孩子,那我也是罪人的家属,自当以死谢罪!只是我有一事要问清楚,一个十二岁大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掉的包?” 父亲一字未发,我仰头看他,他的手在发抖。母亲自那夜开始半隐居,直到去世。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 夜已深。父亲早就停了琴,喝醉倒在案上。我去扶他,听到他在喃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必定是在幻觉中看到了母亲,依旧风华绝世,面若芙蓉体若柳,回眸一笑百媚生。 我说:“爹,回房吧,这里露水重。” 他恍惚着抬头,说:“倩宜,你回来啦?” “是。是。”我应和着,他现在一脑子糨糊,我不和他争。 “其实……其实……我也是不甘愿的啊……” “……是……” “你明白?” 我叹口气,“明白。” “你明白什么?”父亲突然问。 他神智已经不清,把我误认为母亲不算,还满口胡话逻辑不通。 我苦笑着,说:“念儿都明白。您不想娘走。” 父亲却突然扑了上来,把我按倒在地上,双手掐住我的脖子,狠狠地,死命地掐我,要将我置于死地。 “你恨我!你到死都要毁了我!别人都不知道,都以为我负了你。你好狠!”他发狂地叫着,酒气喷了上来。 我拼命地挣扎,可是怎么也推不开他。他掐住我脖子的手越来越紧,空气越来越少,他是真的想掐死我了事,死了干净了就一了百了了。我于是也放弃了挣扎,觉得没意思,该怎么就怎么,反正强求不了。 只觉得意识开始涣散,无法出声。天空中月影晃动,母亲俯身看我,嘴角还是那抹神秘的微笑。 她这么快就来接我了。 突然,一声茶杯碎裂的声音响起,父亲手上劲一松,倒在了一边。我大口喘着气,看到睿呆呆地站在一旁,脸色煞白。 我立刻坐起来,他扑进了我的怀里。 “没事。”我安慰他,“爹只是喝醉了,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瑟瑟发抖,却没有哭。他说:“姐姐,你先忍着。等我长大了,我来保护你。” 我紧紧抱着他,有他这句话已足够。他在我手上塞了两颗糖,说:“姐姐,你过生呢!” 呵!是的,今天是我的生日,十五岁。定了亲事,母亲去世。 父亲给下人扶走了,他迷糊着没有再说什么,当然也不知道他自己说了什么。 我回到水榭,坐在琴边,环视这个精巧别致的庭院。地上有瓷渣,折射灯光,亮晶晶的,像谁落的眼泪。 母亲已死了。死在这个家里,这个深深的庭院里。她时间不够,没有跳出去,就给拖下了地狱。不知道她现在是否已经看到了盛开在彼岸的火红的花朵。 我轻拨琴弦,音色如水泻下,正是那曲母亲喜爱的《长清调》。 烟笼寒水月笼沙,惟独佳人无觅处。 我的手摸到了什么,那是睿送我的生日礼物,两颗糖。我剥了一颗含在嘴里,酸甜的味道散开。 母亲喜欢的荷花开了,香气弥漫于院子每一个角落。这是她留下的记念,她要我们永远都生活在她的温柔芳香里。 天已经开始亮了。我站起来,去叫睿起床梳洗。这以前是母亲的事,但她已经不在了,我得代替她维持这个家的正常。 使女拉起了帐子,我去推开窗。今天天气明媚,空气很好。 “娘……”睿自床上坐起来。 我对他说:“晚上睡得好吗?” “姐……”他看清楚了。 我点头,“是我。今天要发丧,我会很忙。” 他耷拉着脑袋,沮丧地不说话。我过去搂着他,“我们必须学会麻木和遗忘,就从娘开始!” 母亲死了,可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以后的一切,都要我们自己来面对。 我无知无觉地站在荷池边,只觉得母亲就像琥珀里的生命,明明已经消逝,却仿佛还活着。 奠堂上,满眼白色。 二娘看着我的眼神仿佛祭祀看着即将要给送上祭台的羔羊。 她问我:“念儿,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你看起来一夜没睡。” 我还没回答,就见一个雪白的小影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扑到我腿上。我低头一看,正是五娘的儿子小靖儿。 2岁大的孩子,也穿着孝衣,粉嫩的小脸红彤彤的,见到我看他,立刻裂开嘴笑了,嚷嚷道:“念姐姐!” 看他短短胖胖,天真无邪的样子,我不由想起了睿小时候。 睿自幼就是个精致的人儿,产婆一接过孩子就大声夸奖:“我接生过那么多孩子,就数这个小王爷最标致,将来绝对是位翩翩佳公子。” 我探头,躺在小床上的宝宝粉粉一团,润玉肌肤,目如灿星,着实漂亮。 母亲在一旁笑,“念儿,弟弟可漂亮?” “漂亮!”我直点头。 “你做了姐姐,可要照顾好弟弟。念儿和弟弟是娘的一对宝贝花。” 我伸出手指,睿儿就立刻紧紧抓住,我咯咯直笑,问:“娘,弟弟叫什么?” 母亲收了笑容,幽幽道:“你父亲……还并未给他起名字……” 一阵喧哗,我茫然抬头。是皇宫中派人来吊丧了。 一位风度儒雅的俊美公子款步而致。星目环视一周,落在我身上。 “念儿,”他对我轻声道,“节哀顺便。” 不节哀,又能怎样?人人说一样的话,到最后都分不清是真情还是客套。 即使我只用一滴眼泪就能换回母亲,也不会哭泣。对于母亲,活着既是受罪,何必苟且偷生?失落过后是欣慰,我虽会苦,她却已经得到解脱。 我低着头浅笑。 太子陈弘对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离席随他去到角落。他低声说:“下个月,本宫就要前往南方边界了。” 我疑惑。多年来,南方蛮族一直滋扰我国边界,小则偷鸡摸狗,大则烧杀掳掠,很是一块顽疾。此次太子亲自出马,必是事态已经发展地相当恶劣了。 陈弘表情严肃,说道:“你定不知道,对方的宵阳王已经派了使者进京,上书求亲。父王有意化干戈为玉帛,打算许给宵阳王一个王妃。” 我抬起了头。和亲? 陈弘继续说道:“大前天父王就问起你,问你今年多大了?许人没有。我谎报说十二王叔提起过,仿佛有安排。念儿,你可要有准备。” 我反而笑了起来。准备?准备什么?绣好鸳鸯待嫁,还是找机会寻死觅活? “念儿,你可还好?”弘见我不声不响,担心道。 我袖子里拽紧了手,咬着牙道:“多谢弘哥哥操心,陈念心里自有打算。” 我不想再多说。 我搂着睿跪在母亲棺前,他热乎乎的脑袋靠着我的肩膀,软且暖的小手反抓着我冰凉的手。母亲若可以看到这幕,定会走得安心。我们姐弟虽弱,却会团结,况且,我是会不顾一切守护睿儿长大的。 不会离去,更不会死! 我们在母亲灵前依偎了良久,直到有人来叫我们去吃饭。 来的人是我的四妹,陈婉。她是二娘所出,小我半岁,长得俏丽动人,性格活泼,深得父亲欢心,于是也有点目中无人,持娇恃傲。我是见过她欺负温婉的五娘,还和二姐为了一支珠花哭闹。 这烈性子,恐怕是得到二娘的真传。 只见她撅着樱桃小嘴,不耐烦道:“还跪着做什么?再跪人也活不过来了!” 睿儿立刻要上前,给我硬拉住。 我忽然想起一则传言,说那宵阳王的母亲是个严厉且脾气暴躁的老太太,恐怕也只有陈婉这样的女子才可以和她一较高低。 于是暗自窃笑。 陈婉怕我笑,这一直让我很不理解。不过也好,这让她极少来找我们的麻烦。没了争执,也就不用看父亲是如何偏袒一方。 这次就是,我一笑,她就立刻转身走了开去。我看她背影,身段窈窕,比我看上去还大点。 餐桌上,众人本都默不作声地吃饭,忽然间,陈婉一声凄厉的尖叫,撞翻了椅子跳起来。 一看,她碗里的汤上赫然浮着一只苍蝇。女眷们顿时作呕的作呕,喝骂的喝骂,端菜的丫鬟跪一地,厨子也给叫了来,好不热闹。 我看睿儿,明亮的眼睛里正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一张秀美的小脸在这股邪气的衬托下愈加动人。 我低声问:“可是你做的?” 睿儿得意不已,“活该,谁叫她要为难姐姐。”睿儿只管我一人叫姐姐,陈婉在他心里,大概不过是个呱噪的女子罢了。 我沉下脸,严肃道:“以后不可以用这个方法了,下人和厨子要受连累!” 睿儿咬咬唇,小声说:“知道了……睿儿只是想为姐姐做点什么……” 我动容,伸出手,在桌下将他的手握住。 正文 第二章 母亲下葬后,我就带着睿幽居宜荷院,除去用餐,不和外界接触。父亲也不大过问我们的举动,他渐渐把心思放在了六娘的身上。 父亲娶她进门,本也就是为了她娘家的庞大势力,自然不会委屈她做小。母亲自尽恰好成全了他,到死也帮了他一个忙,真是个笑话。 外面姨娘们的种种矛盾逐渐明显。父亲煮了五锅水,主母位空虚,同时一起开,忙不过来也是理所当然。我和睿到现在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我们如此软弱,只有见招拆招,不敢轻举妄动。 睿自案前抬头,问我:“姐姐,我现在习字,将来用来做什么?” 用来做什么?做什么? 如果他能顺利长大成|人,他自可以大展拳脚,一出我们此刻所受的种种怨气。到时不管是惩j除恶还是出气泄怨,都无人敢对我们说什么。 我将他揽到膝边,为他擦去额上因为认真写字而出的汗,对他说道:“睿儿想做什么人?” 睿想了想,说:“我只想永远和姐姐在一起,将来住在一座玲珑庭院里,日日陪姐姐弹琴作画,七夕郊外放河灯。” 我点他小鼻子,笑道:“贪玩!” 睿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笑得灿烂,我轻轻吻他,他短短胖胖的胳膊搂着我的脖子,脑袋埋在我颈窝,像只粘人的猫儿。 天真无忧的他听不到我叹息。 荷花开到最盛的时候,太子陈弘奉旨出使南藩。他出发前,我正巧进宫给太后请安,才聊了几句,皇帝来了。 当今圣上长父亲五岁,长期的疲劳让他看上去老父亲不止十岁。虽说他是为我命名的人,可我并未因此受到他多少恩宠。舅舅狸猫换太子之事成为他心头永远的痛,一想到那个皇长子的嫡子有可能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他就难免郁躁不安。 所以他没有给我和善脸色。 他看着我,冷冷问:“早就听说念儿一手琵琶名满京城,想你母亲擅长音律,你这是得你母亲真传吧?” 太后笑眯眯道:“皇上想听琴?那正好,年初的时候阮卿家送来了一把‘太古遗音’,难得的名琴。” 说着,已经有宫女把琴抱了出来。琴果真是好琴,四美皆全,尤具苍古。随手一弄,只听散音嘹亮,按音浑厚,泛音清越。我是爱琴之人,顿时爱不释手。 我微微一揖,弹起贺若弼的《清夜吟》,只听琴声铮琮,或激昂透彻,或宛转曲折,尽自由地从我手指间流泻出来。大堂之上,不管是太后嫔妃还是宫女太监,无不动容,面有惊艳赞许之色,只有一人,毫无表情,不知喜怒。 那人的眼睛看着我,却透过我,忘到我所不知的遥远的过去。 一曲毕,太后连声喝彩。皇上站起来,只道一声“赏”,遂拂袖离去,从始至终,我都弄不懂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当权者就是有这样的自由,心情太好或太不好,都可以随意找人来折磨一番,以图发泄,对方还绝对不敢声张,任由捏圆捶扁,最后还得高呼万岁谢主隆恩。 做人下人,太多不容易。 三天后,陈弘就起程了。此后一连七天,夜夜大雨,雷声轰鸣,闪电刺目。我清晨推窗,看见暴雨把池里的荷花打得一片凌乱。 美丽的东西多不堪一击。 大半个月后,传来太子弘平安抵达南藩的消息。那时正是夏末,暑热正在逐渐褪去,荷花开过盛季,开始凋零。我坐在不系舟上,随手摘下一朵正熟得恰好的莲蓬,就见二娘急急忙忙地进了院子。 所谓饱暖思滛欲,富贵人家,空闲的时间一多,就作j犯科去,最流行的罪行就是东家长,西家短的传诵别人的苦与乐。 要杜绝这种祸患,谈何容易?只有尽量不提供资料。而二娘这样出身的人,自有办法无中生有,空|岤来风,凭空杜撰,捏造扭曲,可与街头说书人媲美。 她一心扶持儿子,巴望着父亲将大哥陈贺立为世子。可无奈自己出身不光彩,是不用指望会给扶正的。现在六娘得宠,她如临大敌,必定日日坐立不安,夜晚噩梦连连。 偏偏六娘这样的出身,怎么是她这样的女子可以对付得了的。每每都吃亏。 王府上下都知道这两个娘娘水火不容。自从上次父亲本想让大哥去处理田庄边界纠纷的问题,可又想到大哥生性老实懦弱,怕处理不力,作了罢。二娘就此认定了是六娘吹了枕边风,必定是醒着宁愿睡着不去想,睡着又恨不能立刻醒来去拼命。 我们姐弟和其他孩子就这样足足看了两个月的热闹。她们也就这样一天三餐,加一顿夜宵,天天花样不同,似乎乐在其中。 侯门深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得出去。 二娘把丫鬟留身后,走来舟上。 我对她笑:“二娘,念儿采了不少新鲜莲子,今天过来吃莲子粥可好?” 二娘沉着脸,道:“你还有心思采莲子,王府里就快没你们俩姐弟的位子了!” 听到这么恶毒的诅咒,我也把脸一沉,问:“二娘何出此言?” 二娘银牙一咬,柳眉一挑,道:“那个小贱人,居然有了身孕了!”她说的,自然是六娘了。 我冷笑了起来,把玩起一缕流苏,“这可是好事啊,不知二娘在愁什么?” 二娘沉不住气,抬高了声音,“老太妃已经放了话,她若生下儿子,就扶为正室。这样一来,她的儿子也就是长房嫡子。念儿,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你那宝贝弟弟想想。她做了主母,你们姐弟可还有立足之地?” 我撒一小把米糠,池里的鱼儿立刻争先恐后地游过来呛食,激起水花阵阵。 权势亦如这小小一把米糠,只一点点,争夺的人却因此丑像百出。 二娘走后我在不系舟坐着冥思许久,直到听到喧哗,那是睿放了课回来了。 我强打起精神回去。睿正坐在树下的石桌边吃糕点,红扑扑的脸上还流着汗水。嬷嬷一个劲劝他喝口茶,怕噎着了。 我笑,“现在吃那么多,一会吃饭的时候又不吃了。” 睿满嘴食物,含糊说:“可这酥糕可好吃,姐姐不来吃点?” 我问:“哪里来的糕点?二娘送来的吗?” 嬷嬷惊讶,“不是小姐吩咐厨子做的吗?” 我一震,迅速伸手打落了睿手里剩下的半块酥糕,厉声道:“快吐出来!” 睿立刻把嘴里没吞下的都吐了出来。 我转身对嬷嬷道:“以后外面送东西来,都要通报我一声!” 嬷嬷吓白了脸,跪了下来。 我拿起石桌上剩下的糕点闻了闻,淡淡的杏仁香。那是种很常见的毒,砒霜。 我不放心,让人弄来了生姜汁,冲着温水让睿服下了,催他吐了一回。可是到了晚些时候,他还是发了烧。 父亲给惊动了,自宫里请来了太医,可睿的热度依旧没有减下来。平日里雪白的脸蛋烧得通红,清澈的大眼睛也蒙上了一层雾,目光涣散,声音微弱,喊着:“姐姐……姐姐……” 我紧紧抱住他,只觉得他浑身烫得可怕。 太医说,如果小王爷能熬到明天天亮就会没事。一切全看造化了。 我觉得这是一场噩梦,没有尽头,身心具受煎熬…… 母亲,你是否预见到这么快就有毒手向我们伸来呢? 深夜,我抱着睿,不能成眠。 怀里的孩子絮乱的呼吸喷在我脸上,火热的身躯烫着我的皮肤,他越烫,我就越冷。寒冷彻骨,冻得我颤抖,无法言语。我只有把睿抱紧,想努力抓住他流逝的生命。 他还不可以死,他最该活下来,该享受着他该得到的生活。他会长大,大有作为,成为我的骄傲。 他是我的全部希望,我活下去的动力。 昏睡中有只手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那是母亲。 不,母亲,我不会把他给你。你且回你该去的地方,睿由我照顾。你已死,尘归尘,土归土,莫在留恋红尘事。 我绝不把他交给你! 早晨,我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转醒,感觉那只手一直抚在脸上,又轻轻梳理我的头发。我睁开眼,望进睿清澈的眼里,他的小手正顺着我的头发梳着。 我收紧手臂,抱他在怀里,哭了起来。 啜泣声中,听睿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姐姐。我的泪水流了他一脸。 我对他说:“睿,姐姐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姐姐再也不哭了。” 父亲是真的怒了,大力追查,每个下人都不放过。 我本以为最后给揪出来的应该是二娘,谁知道那个送糕点的小丫头原来是四娘房里的,一给拷打,说出原是四娘的安排。 父亲大怒下把四娘关进了后院柴房,就此废掉。 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四娘的哭喊声穿过好几个院子都还字字清晰。 “不是我!不是我!” 已经没人听她说什么。陈婉冷冷笑着,父亲脸色青灰,二娘假惺惺地过来关心,六娘端庄秀丽的脸上没有表情,三娘做出一脸惊恐,五娘掩着脸落了几滴泪。 睿在我怀里捂着耳朵,四娘的声音实在太惨了。 那夜。 雨和黑暗掩盖了一切。我遣走了嬷嬷和丫鬟,独自一人走在幽暗的长廊里,手里的烛火给风吹得摇曳不定。 风过回廊,仿佛一个叹息着的幽灵。 院子最深处的厢房紧锁着,生锈的门锁和厚厚的积尘都在对来者述说着久封的历史。我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柄黄铜钥匙,随着一声清脆的咯声,门缓缓开启。 悠长的吱声在这哗哗雨夜显得微弱不闻。 我扯紧披风走进去。厢房里全是蒙着灰的家具,正中一张画,画中一绝色少妇巧笑倩兮。我在画下伫立良久。 忆当年,掌珠初嫁,祖父专门托名家画了这幅肖像,置于家中,睹物思人。变故后,母亲千方百计托人自给变卖的娘家中众多名画中救下了这幅画。 记忆中,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弟弟,拉着我的手,指着画对我说:“念儿,将来母亲不在了,这画会保护你们姐弟。” 我还一直以为这话是句玩笑。人尚且不能自保,要一幅画有何用?若给姨娘们逼急了,抱着这幅画沉塘不成? 可我现在只知感谢母亲有先见之明,未雨绸缪。 我搁下烛台,取下画,墙上嵌有一个圆转盘。我旋转了一下,只听咔的一声,暗箱开启了。烛光下,里面的数个玻璃器皿晶莹闪亮。 我取出其中一个瓶子,小心翼翼揣在怀里。然后关上暗箱,挂好画。 临走时,我对着母亲的画像深深一拜。 空气中有暗香浮动,窗外闪电划破天际,我衣襟随风飘动。一旁的镜子里折射出我此刻的容颜:烛光下,少女笑容嫣然,眼里却有三分忧伤,七分坚定,很是楚楚动人。 十多天后,四娘死了。 嬷嬷同我说,是暴病,高烧不止,扯着嗓子喊了半夜,连贴身的丫鬟都不敢去看她。早晨安静了,一摸,人都凉了。 我笑,“四娘出身武术世家,身子骨是中姨娘里最好的,怎么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病死了!” “三小姐……这好吗?”嬷嬷怕事。 我摔下茶杯喝道:“我对付一个失势的小妾做什么?” 嬷嬷不敢再说话。 睿在外面喊我,“姐姐,我写好了。”我拿出笑脸,出去看他。 睿病好后我就没有让他再去学堂,自己在家教他读书习字。母亲出自书香门第,我三岁就由她教导着念书临字,现在教睿自然绰绰有余。 秋凉,我同他坐在荷池边的亭子里,风时不时吹乱案上的纸。我握着睿的手,教他写颜体。忙了半天,睿喊头晕,才歇下来。 那次大病后他的身体就一直较弱,气虚。 睿忽然问:“姐姐是不是要嫁去南藩?” 我惊讶,搬正他,问:“听谁说的?” “二娘同三娘说的。”睿答道,“二娘说,皇上在宗室女儿中选来选去,就姐姐最合适。她说其实四姐陈婉也合适,不过不是嫡出。” 我笑意盈盈,问:“睿儿希望姐姐嫁吗?” 他急忙晃脑袋,搂着我的胳膊,说:“睿儿需要姐姐,希望姐姐永远都不要走。” 我的脸贴着他的黑发,轻声说:“睿儿希望姐姐不离开,姐姐就永远不离开。” 人虽赤裸裸的来,孤孤单单的去,活着的时候却最怕寂寞。若没有睿需要我保护,我会这样迅速坚强吗? 我若远嫁走了,睿怎么办? 隐约有乐声飘来,曲调生硬,弹奏者很显然技艺笨拙,又疏于练习。好好的《胡笳十八拍》给弹得如同《夜访客》,短促的断音仿佛咳嗽。 睿歪着脑袋一听,讥笑着说:“是陈婉在练琴了。这曲子她练了有一个月了,还是这样,真不知道她指头是怎么长的!” 我心不在焉道:“以后在外面见着她,要叫四姐。” 中秋来临之际,京城里最轰动的消息莫过于宵阳王和亲使再访了。不同于上次的保密,这次来访可谓是声势浩大,铺天盖地。全京城都议论纷纷,猜测皇上会送出那个女儿。 宵阳王使进京的那天,整个京城一片喧哗。只见一队精练的人马自大开城门款款行来,两旁却是山海般围观的群众。这队人马行走在众人瞩目之下,依旧从容自若。 这话是随同宵阳王使一行返京的弘说的。我和一群宗室女儿那日恰好给太后召进宫去赏桂花,他过来请安,女孩子们纷纷将他围住,非要把宵阳王的长相模样问个清楚。 弘笑,“宵阳王稍长我几岁,自然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他话音刚落,就听陈婉娇笑一声,道:“只有个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弘哥哥吝啬,不肯多赞美呢!” 众家女儿莺笑连连。 厢房内,太后拿子轻轻敲敲棋盘,道:“念儿?瞧瞧你是下的什么棋啊?” 我这才回过神来,一看,太后刚提过子的地方我就提了子。我笑,丢下手里的棋子道:“太后,这棋念儿是输定了,太后现在就罚念儿吧。” 太后呵呵笑,“这可是你自己开口请罚的。今年中秋佳节皇上为款待宵阳来使,宗室子女都要进宫来团聚,你到时候在宴上献一曲吧。” 我刚应下来,就听一阵喧哗,原来是宵阳王使来觐见太后了。女孩子们全部避嫌到了珠帘后面,却个个忍不住好奇地探头张望。 对于养在深闺中的女儿们,遥远的南藩的来使,自然是个新奇人物。于是个个也顾不了仪态教养,低声娇笑,议论纷纷。我想这宵阳王使跪在外面,只见这珠帘抖动,软语暗香阵阵袭来,怕是觉得这汉皇帝的后宫还真是春色宜人,一朝住下来,就此不知魏晋。 来客只有两人。为首的男子一副文官打扮,五官端正无奇,一直同太后说话,该就是宵阳王使。另一名年轻男子则大有不同,剑眉鹰目,直鼻薄唇,身段挺拔,风度翩翩,武官打扮更显得英俊非凡。在帘子里姑娘们的打量和议论下,神情依旧自若,嘴角却掩不住一丝傲气,整个人犹如一只好整以暇的豹子。 不经意间,他向这边扫了一道目光,犀利透彻,我不由退了半步,觉得手心一凉。 陈婉讥笑一声,轻声说:“王又如何?再好的一付皮囊,里面也不过是一个蛮人。想他南藩屠戮了多少我大陈子民,今日居然还有颜面上门求亲,皇上要答应了,莫非是真要结这‘秦晋之好’!” 我扫她一眼。这个陈婉,青出于蓝,娇奢是娇奢,跋扈也跋扈,人却是比她娘是要明大义多了。 宵阳王使告退。太后掀了帘子进来,看着我们笑笑:“这个宵阳王,叫这么个人来求亲,就不怕为人作嫁?我看那将军人也不错,你们谁看中了,哀家来做主,到时候一并嫁过去好了。” 女孩子们红脸嗔笑,闹了一阵。太后看向我们姐妹,我和陈婉难得统一行事,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中秋那日,皇室宗亲都欢聚一堂,后宫里处处倩影,莺歌燕舞,迤俪万分,天色未暗,已有酒香四溢了。 酒宴上,觥筹交错,丝竹不绝。当今皇上子息单薄,唯有皇长子弘和四皇子焕已经成|人,剩下的三个小皇子最大的也没有睿大,最小的还不会走路。今日宴请贵宾,也只见那两个皇子帮忙应酬。 父亲些微喝多,我借越席斟酒之际前去劝了几句。他只点点头,不多话。母亲去世后,他也许是想到女儿已大,应该疏远,我又对他有怨言,总之我同他逐渐冷淡。 忽然听一人笑道:“十二弟好福气,这念儿丫头是越发标致、温婉可人了。有女如此,胜过儿子成日滋扰不休。” 话中有话。 我放下酒盅,对那走过来的华服男子行礼道:“念儿问十皇叔好。” “好!好!”陈康乐呵呵地坐到父亲身边,一指酒杯,道:“来!也给皇叔把酒斟上。皇叔今日托你父亲之福,来享受女儿的伺候。”陈康妻妾不少,无奈没有一人有出,一直遗憾。 父亲不住摇头,“十哥,酒少喝点。你这病……” 陈康把手一挥,满不在乎,“酒乃五谷精华,多多益善!”说罢仰头把杯里的酒一干而净,完了,似乎是呛着了,又不住咳嗽。我只得过去为他捶背,舒了半天,才用手帕捂着嘴,吐了一口痰。 父亲叹气:“不知不觉中,我们都老了。” 陈康苦笑,“想当初你我兄弟春来御苑狩猎,对雕拉弓,一箭穿心,那是哪年事了?”眼扫正在给南藩使交谈的陈焕,说,“就是现在的孩子,养尊处优,攻于计而疏于才,不成气候!” “十哥!”父亲出声制止他,看了我一眼。我会意,悄悄退去旁席。无奈陈康嗓门过大,两席间也不远,他们的对话多少也听到了几分。 “皇上已经暗中下旨,把庞天元急召回京,有说法,淮定转运使也有换人的迹象。” “说法?” “嘿!”陈康讥笑,“打听来的,不做准。现在想要从皇上那里得到什么话,还不如自己去找来得方便。” 父亲不语。 陈康附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下巴往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1部分阅读 欲望文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2部分阅读 长清宫词 完结版 作者:肉书屋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2部分阅读 上席抬了抬,父亲一震。我看过去,皇上正在问太子话,和乐融融,并未有什么不妥。 陈康又把酒杯斟满,道:“你说这庞天元一把老骨头,将军印虽实在,可人却和风中的烛火一样,把不准什么时候就去了。皇上这……又不是朝中无人了。” 父亲笑笑:“十哥莫想太复杂了。皇上还在打我两个女儿的主意呢!” 我一惊,听得愈加仔细。 陈康道:“十二弟若舍不得,说一声就是。我倒看走不到这步,总之要打,何苦耽误一个女儿?” 两人又低声说了许久,我只听到方州,卫州这些靠南藩边境的地名。 酒过三巡,一轮圆月正挂上枝头,众人纷纷离席赏月。睿由嬷嬷带着去和七皇子玩耍了,小丫鬟对我说:“太子爷连同几个公子在荷池边吟诗,那才情高洁的杨公子据说在列呢。” 正说着,已经步行至荷池不远,的确看见有几个贵公子聚在水榭。也不知谁在吹萧,婉转悠扬。我定睛看,那个吹萧的公子神态清朗,眉目如画,躯体纤长,姿态潇洒,大有玉树临风,飘然遗世孤立之势。不会错,正是杨御使的公子杨肌t僖豢矗潞胝谝慌裕醋潘劾锼泼挥信匀恕?br /gt; 我笑着对小丫鬟说:“都是男子,我凑什么热闹。”转身要走。没想到还是给陈弘眼尖看到了,老远就喊我的名字,我转回去,已有公公过来请我了。 陈弘心情格外好,“念儿,琴都抱在了手,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但笑不语。诸公子一一行礼,我也一一回了过去。忽然一惊,那南藩的将军也在此列,不过坐角落,开始没注意。男子白天里凌厉的眼睛此刻大概是染着酒和风月,柔和了许多,对我行礼,并不多话。 杨伎醇沂种械那伲岷纫簧骸罢獠痪褪恰乓乓簟垦钅尘醚隹ぶ髑僖眨恢袢漳芄挥写巳傩夜俊?br /gt; 陈弘将我叫过来,八成就是知道杨枷胩业那伲以趺淳芫?br /gt; 于是怀抱琵琶,坐在水榭重重纱帐里,轻轻弹开。秋风拂过水面,涟漪粼粼,琴声就顺着这月下的秋波散了开去。 弹完一曲,有片刻的宁静,就听陈弘先开口道:“仿佛听闻到拂过千年旷野的古风呢。” 杨嘉1014恍Γ挠辛橄亟幼牛嵋鞯溃骸熬胖毓谘喾缫#腥羯砹倌痔巍!?br /gt; 众人正欲喊好,就闻一声冷笑。那个南藩的将军不慌不忙续上:“未央宫前月明夜,前军飞骑传捷报。” 话音一出,陈弘一定,儒雅的脸上不见任何表情。众人虽不解,可见他如此,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静默一片。只有那个藩使仍旧心不在焉地喝着酒。那双仿佛藏着两把刀的眼睛时不时扫过陈弘。此刻,远处的欢声笑语格外清晰。 我定了定,拨过琴弦,轻吟道:“都不对,小女方才弹的是一代才女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若要做诗,也该是‘千载琵琶做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席间有人轻咳,气氛才缓和下来。 陈弘也来打圆场,“念儿说得对。中秋佳节,欢聚一堂,莫谈国事。没听准琴音,都该罚。” 南藩将军轻笑一声,率先举杯自罚,于是众人重开酒话,不在话下。我也不顾陈弘挽留,坚持离去。 只感觉身有一直有目光追随,逼我加快脚步,更不眷恋。 绕回到到殿前,正等着看烟火,人群微微马蚤动起来。一骑飞尘,马上武官也似疲惫不堪。一旁有小侍立刻上前,把马牵走,那官员也立刻由人引着折去了他处。短短半刻,殿前又恢复了热闹,无人牵挂刚才的事。 我转过头,看到十皇叔陈康果真又在和父亲私语。父亲脸色一直凝重。 睿奔过来依偎我身边,问我:“姐姐看什么那么出神?” 我笑笑,“没什么,今年中秋好似特别热闹。” “那是!”睿估计玩得特别开心,“来了藩使嘛,有莱县的烟花看呢!” 孩子毕竟小,迅速给那耀眼的花火吸引了过去,欢呼雀跃。我想起方才那男子吟的诗,刚才看到的使者,又联系陈弘的反应,只觉得隐隐有什么事发生,却又摸不着头绪。 思索了一会儿,干脆放下一切去看烟花。一个小女子,心怀天下无人知,白白操心罢了。 正文 第三章 自陈弘那里隐约打探出来,大臣对南藩的意见也并不统一。 一派吸取以往以和掩战的教训,坚持不同南藩亲好,一派则认为大陈国力强盛,何惧一个小小藩邦,只是这几年风雨不是甚调,粮产不高,有些内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能以和亲让宵阳王就此安分几年,大陈也有时间好好计划万一时的对策。 总之矛盾多多,是和是战,就等皇上发话。 那年院子里的那株桂花开得出奇的好,整个王府都给笼罩在这清爽宜人的气息里。临街红楼扬起靡靡小调,更给这高爽的秋季凭添了几分世俗的逍遥。 静夜,月色极好,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我睡不着,又有些余热,干脆起来去院子里乘凉。荷池边一坐,凉风习习,很是舒畅。 正冥思着,忽听到极轻微的马蚤动。我抬头,见远处皇宫方向亮起了灯火。 马蚤动声逐渐响亮,火光也在往这边靠近。我站起来,估计似有皇宫什么事发生,惊动了禁军。风转劲,云很快就把月亮遮住,大地复暗。 就那瞬间,草丛中有惊鸟飞起。我迅速裹紧披肩,低声喝:“出来!” 只觉得后颈一凉,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巴,连着我的惊呼一起捂在了我的喉咙里。身后男人温热身躯贴着我的后背,让我浑身僵硬,微微发抖。 顷刻间,王府里也哄动起来。那名男子见机,挟着我退进房内,光上门。一片黑暗中,我清晰地听到他急促不稳的呼吸。 王府内的侍卫和下人们涌进了宜荷院,火把明亮,却照不进屋子。那名男子强健有力的手桎梏着我,此刻也顾及不到男女授受不亲。 嬷嬷在问:“这是怎么了?郡主和小爷都睡下了啊!” “没大事,王府进了贼。” 我扫身后人一眼,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却格外明亮。我微微动了动,示意他。他却加大了力度,低声道:“我可以放开你,但你若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的刀不长眼睛。” 我在他掌中笑了。 他一震,松开了手。 我扬声问:“若没有事,就退下去吧!” 管家在门口应了一声。已有侍卫搜了一圈,没有收获。于是众人匆匆散去。 月亮从云里钻了出来,我站在阴影里,和这个男子对视。 我轻声说:“你受伤了。” 他戒备地看着我。 外面一声哨响,他的同伙找来了。他扫我一眼,仿佛有话要说,可惜我一门心思只盼打发他走,不想惹是生非。萍水相逢,各自为政。我不认为一个半夜私闯王府的男子会是值得交往之人。 我站得离他远远的。 一个黑衣人从窗口窜进来,毕恭毕敬地站到他身后。 这时外面又响起脚步声,只听睿在门外问:“姐,你还醒着吗?”边说边推门。 我连喊也来不及,只见银光一闪,一把雪花短刀已经逼着他的脖子插在旁的梁柱上。我惊呼一声,冲过去拉过已经吓呆的睿,紧抱在怀里。 冷汗湿了鬓角。 男子一抬手,黑衣人急道:“爷……” 年轻男子对我一揖手,“得罪了。”对黑衣人一点头,两人翻身而出,消失在黑夜中。 风微动,宛如梦。 寂静良久,睿才颤抖着问:“姐,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取下刀来。那把短刀造工奇特,花纹别致,南藩的风格。那蓝边红底的图案,正是藩王的标志。 我嘱咐他:“今天的事别对外人说,知道吗?”这件事还没弄清先已掩护了那人,若因此而落人口实,实在是个麻烦。 次日,宫里来了消息,说是昨日南藩使者下榻的别馆进了贼,搅攘到半夜。其中必然有内情,但我没有机会知道。 又过三日,皇宫下了圣旨,封定安王四女陈婉为平宁公主,赐婚宵阳王忻统。 消息传到宜荷院的时候我正摇着扇子扇去今年最后一丝暑气,睿和几个丫鬟正忙着在桂树下拾桂花,我答应他做桂花糕。天空碧蓝如洗,有片落叶飘到我的琴上。 我沉思良久。我并没有想通。 那把短刀还给我收在匣子内,刀刃幽蓝,喂了剧毒。夜深人静时会取出来看看,再想和那人的几次相遇,嘴边总忍不住浮起苦笑。 二娘的院子里,总听到陈婉的哭声。她不愿意嫁过去,日日大发雷霆。最后弄得父亲都不敢进二娘的院子,因为陈婉牛脾气发作,无人能近身。 这样彪焊,到了那边也不会吃亏。人的命运好坏,一半看造化,一半看手段。 可是哭归哭,闹归闹,今年第一场雪初降的时候还是出阁了。 盛装之下,双眼哭得通红,委实楚楚可怜。二娘牵着她的手,怎么也不放。这一去,怕是永生都见不着了。 我尽姐姐之宜,对她说:“姐妹一场,以前再有不快,现在也是希望你能幸福。此去南藩路远雁书遥,以后冷暖自知了。” 她木着脸,淡淡点点头。真心可怜她。可若不是她,那就是我。要我同她交换,我自认还没有那么无私伟大。 二娘抱着陈婉直哭,“我的儿,难道我们母女缘分就只有这点?” 我看不下去,又因为侥幸有着点内疚心理,赶忙离开了。 六娘似笑非笑地看着睿,说:“小世子的身子好些了吗?听教功夫的师傅说,大前天练马步的时候差点晕了。” 睿立刻戒备地搂紧我的腰,他最讨厌她,当她是借了人型的蜘蛛精。我看她的肚子,厚重华服下也已经隐隐看得到凸显。而她的气势也和她的肚子一样,一天一天高涨。等瓜熟蒂落,她怕是会像显了原形的妖怪,生吞活剥了我们。 陈婉嫁走后没几日就是皇后寿辰,京城里喜宴连连不断。享受着这份太平的王公贵族们早就忘了那个做出牺牲的少女,夜夜歌笙。 皇后庄氏拉着我的手端详了半天,扭过头对父亲说:“你这三姑娘也着实美,难怪你想把她留着了,连王侯都讨不走掌上明珠啊。” 陈弘却在旁插话道:“母后别是嫁女儿嫁上瘾了,打起念儿的主意了。” 庄皇后笑:“我若想,还得问你十二皇叔愿意不愿意。” 父亲的表情有几许怪异,揖道:“皇嫂说笑。”毫无情趣。 其实记忆中的父亲不是这样的。我有回忆,那时的他谈笑风生,豪迈爽朗,谈吐诙谐,且极为疼爱我。 夏日的荷池边,父亲把小小的我抱在膝头垂钓,对我说:“念儿是爹爹在荷花蕊中摘来的一颗明珠,不论昼夜都闪闪发光。” 娘坐在一边,笑笑,说:“王爷别把她宠坏了,嫁不出去。” “本王的女儿要嫁人,谁敢不娶?”父亲把我抱紧,“爹爹还舍不得把念儿嫁人呢。” 那些日子只是漫漫长夜里曾经闪烁过的星光。父亲在我五岁那年奉皇上的旨意迎娶了王侍郎的女儿做侧妃。那夜,外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母亲拥着我坐在荷池边,轻声对我说:“念儿,你知道吗?娘,其实很高兴。” 我其实是幸运的,睿就根本没有给父亲拥抱过的记忆。 想到这里,我才发现睿不在身边,一问丫鬟,她们告诉我:“小世子给四皇子带着去玩了。”我这才放下心来。 我寻着笑声一路走去。雪后初晴的后宫寂寥且落寞,雪下的残花一如凋零在深深庭院中的无数红颜。唯有孩童的欢笑声,才给这里增添了一点生气。 睿和几个小皇子在水边垂钓。已结冰的水面给凿开了几个洞,鱼儿争先恐后抢食,他们收获不菲。看到我来了,睿叫:“姐姐快来看,我钓得最多!” 陈焕也看到了我,叫下人扶我过去。 他本是已故的王贤妃所生,在他母妃的精心教养下,一直知书达理聪明有加,很得皇上喜爱。他十一岁那年王贤妃病故,顿时在宫中没了靠山。庄皇后出面善后,把他归到自己这房,成了嫡子。这段事就此成了佳话,庄皇后更是给歌颂成一个不嫉不妒,心慈性善的一代贤后。 庄皇后对皇子焕的爱护,已经超越了宠溺,完全放任这孩子自由,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皇上指责不是,也极力维护。甚至有一次以死相逼,给这孩子求情,皇上看在她爱子心切,才放了焕一马。而当初那个资质聪颖的孩子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变得平庸。反倒是庄皇后己出的弘却出落得一表人才,太子之位稳固不摇。 假设陈焕依旧如以前聪慧机敏,才华横溢,那庄皇后自己的儿子弘的那个太子位,会那么轻易得到手?没有哪朝的国君愿意重用一个不成材的儿子?只有叹息陈焕当年太年幼,没法把持自己。 庄皇后的这招“爱溺”不但把焕的前途溺死在了手里,还确保了自己和儿子的将来,尤其还占尽了各种表面上的风光。现在无人不说皇后贤德,即使陈焕再不成材,那也是他自己不济,朽木不可雕。反正锦衣华食养育出的蛀虫也不止他一个,众人巴结当权者都已经来不及,谁去关注一个失宠且无能的皇子? 不可谓不狠毒的。想她庄氏由一个小小的采女升到母仪天下的皇后,若没有这点手段,早就给踩死在中途。活在明黄|色的后宫里,若想活下来,不得不凡是尽其极。 幸福?爱情?统统都得为生存让步。待到大势已定,稳坐江山,才有闲情风花雪月。 我笑意盈盈,给陈焕行礼,“焕哥哥好脾气,睿儿顽皮,没有烦着你吧?” 陈焕也是生得相貌英俊,笑起来更是别有滋味。他一边照顾我坐下,一边说:“一点也不,睿儿这活泼天真,聪明伶俐,真如我以前。看着他就想起我小时候。” 我听着这话里有话,却不好问。不过这皇子焕纵有千万不是,但他爱孩子,所以也不见得是太坏的男人。 我看几个孩子钓着鱼,不亦乐乎,也感染了他们的快乐,笑道:“也不记得上次垂钓是什么时候了,那时母亲还未去世……” “念儿也喜欢垂钓?” 我的手抚过貂皮大翎光滑的绒毛,“世上最具智慧之事莫过于垂钓。千万不要小看那一粒饵食,鱼之上钩皆由于好饵。权术一如垂钓,只要下对了饵,钓者根本用不着费心尽力,只需要等待,自会有人送上门来。” 陈焕笑:“念儿妹妹好生厉害,本宫是第一次听女子说权术呢。” 我笑得烂漫,“焕哥哥说笑,天下哪有女子干政的份,念儿不才,不过是胡说八道,千万别当真了。” 陈焕抿一口酒,说:“这平宁公主出嫁,也不知道可以把南藩稳到什么时候。最难对付的,莫过于穷兵黩武的王。可怜婉儿,花样年华,就此埋葬。听说原本最开始,父皇本有意思把念儿你许给宵阳王的,可宵阳王自己说在中秋节见过婉儿一面,非常倾心。既然都点了名字了,父皇也就只好改了主意。” 我叹气,转而说:“殿下看这南藩,明明是本国的附庸国,称臣也有百年,一直和朝廷相安无事,偏偏这任王要起兵反叛。真是忤逆。” “人皆向往自由,如有实力,谁不愿意振翅飞翔?”陈焕说完,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也不知他同我说这番话,是单纯地拉拉家常,还是别有用意。同他对话,时常有睿智字句自繁冗的叙述中脱颖而出,好似不甘寂寞的花儿终于探到了墙那头开放一般。话是妙,就是容易让人觉得有隐词。陈焕定是觉得我单纯无心机,不必严防我吧。 那他必定是寂寞的人了。不然也不会这样想找个倾诉的人。 我转了话题,问:“听说十皇叔病重,太医都摇头了?” 陈焕点点头,“我前日去看了,不住地咳,咳出的都是血。婶婶也只有哭。一想到皇叔终生未留一子,连父皇都遗憾叹息不已。” 那边,嬉戏累了的睿向我奔过来,我伸开双手,把扑进怀里的人儿抱住。他在我怀里咯咯笑,小猴子一般。 我摸他的头发,轻声问:“乖,我们回去好不好?别再给你焕哥哥添麻烦了。” 睿温顺地点点头。陈焕眼里忽而闪过一丝荡漾的柔情,他轻声说:“睿儿有你这样的姐姐,是几生修来的福气。” 我心生疑惑,这样的话,似隐藏着无数心酸往事。若他母妃当初没有早早去世,现今的他,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说得也没错,若没有我,睿又会落到怎样一个处境?只是可怜我们姐弟现在也孤苦伶仃,尤其是我也自身难保。 我随父亲携了千年的参果去探望十皇叔。中秋见着还谈笑风生的他此刻苍老了有两甲子,一直昏睡。容王妃玉颜憔悴,一直守侯在一旁,为丈夫熬药,服侍得格外细致周到。 纵使小妾成群,到了最后,陪伴身边的,仍旧是发妻。 我想起母亲。 我说:“婶婶歇一歇吧,再这样,自己也要病倒了。” 她摇摇头,“我也想好了,他若走了,我也不独活。只可惜没有孩子可以传后……都是我不争气。” 送子菩萨未免偏心。 “改日我带睿儿来,他还一直念着婶婶的马蹄糕呢!” 容王妃拉着我的手,苦涩一笑,“念儿真懂事,你和睿儿若是我的孩子多好。” 可怜的女人,青春年华似水流逝,容颜已老,痴心不改。她爱孩子啊,只可惜皇族非同一般,怎是随意领养一个孩子就可以传嗣的? 几日后,半夜里王府马蚤动。丫鬟打探回来报道:“容王去了。” 我一惊,急忙坐起,问:“那王妃呢?” “听说要轻生,给太后派人拦了下来,接进宫去了。” 我这才放下心来。次日进宫见太后,却没见到容王妃,一问才知道昨天还是伤了自己了,在调养。我便叫睿端着莲子羹进去,自己留在外面。 不一会儿,忽闻屋内传来嘤嘤哭声。然后有宫女出来,对我道:“娘娘请郡主进去。” 我进去一看,容王妃正把睿搂在怀里,垂着泪。我过去握她的手,只觉得冰凉入骨。她好不容易克制下了感情,反复呢喃着:“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只觉得她的叹气声尤其像母亲,似藏有千万句话未说。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前面一阵喧闹。嬷嬷回来报告,是红楼里的妈妈在捉逃出来的姑娘。我微微掀开帘子望过去,只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紧抓着一个青衣小姑娘不放手,嘴里还不住大骂。侍卫上前喝:“车里坐着的和熙郡主,还不快退下!”那妇人才闭了嘴,拉着小姑娘退回人群。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少女忽然用力一把推开妇人的手,转身直直扑到我的车前,跪在地上,响响地磕了一个头,喊道:“郡主发发慈悲吧!求求您救民女出生天!民女宁死也不愿意再回那里了!”说罢,又是不住磕头。那妇人和侍卫上前欲把她拉开,她挣扎不已,就是不肯走。 我起了兴趣,退了侍卫。我问她:“若我不收你,那你会如何?” 少女咬咬牙,坚定地说:“那民女就撞死在红楼的柱子前,要死,也要清清白白地死。” 我嗤笑,朗声道:“怕是那红楼柱前也不知撞死了多少姑娘,多你一个也不算多。” 隔着帘子,我瞧见少女慌张无措,那妇人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问:“你家里人呢?你是怎么沦落到那地方的?” 少女答:“民女幼年丧母,一直随父亲生活。家父是大夫,前阵子治的病人死了,那病人的家人说是父亲害死的,逼死了父亲,又要卖我去红楼来赔他家的钱。” “你懂医术?” 那妇人代她答:“回郡主,这丫头的父亲可是半个神医,可就不知是怎么的,前阵子就是有人吃了他开的方子死了。” 少女啜泣,“那定是有人陷害,家父冤枉!” 我冷笑,“若觉得冤枉,就去衙门击鼓,本座可不是父母官。” 只见少女一昂头,道:“民女知道。可民女还知道,即使有天大的冤屈,没有金钱权势的依傍,什么事也做不成!” 我掀开帘子走下了车,伸手抬起那女孩的脸,只见杏目高鼻,肌肤晶莹,好个美人坯子,难怪红楼妈妈不放人了。我仔细端详她,问:“你……不是汉人?” “民女的母亲……是南藩人……民女也是在南藩长大的……” 我笑,听到旁人私语:“原来是个杂种。” 我问妈妈:“你买她花了多少银子?” 妈妈说:“不多,也就二十两。” “给你一百两,你就此和她没关系了。” 少女哽咽一声,扑到我脚下。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玉儿。”少女回答。 “玉儿?太普通了,既然都是玉,那以后你就叫如意吧!” 我告诉如意,虽然我用一百两银子的高价把她买了回来,可我同样不介意用十两银子的贱价再把她卖出去。我的爱心全部给了睿,没有多余的泛滥到旁人身上。我带她进王府也是看在她并不简单。我告诉她,没有利用价值之人,在我眼里,分文不值。 如意起初呆了一呆,定是没想到我会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势利人的眼里,人也称斤论银两,若单纯到以为凡事可以动之以情,服之以理,那就特错大错。 她亦知道再有天大的冤屈,没有权势依傍,照旧一事无成。那也应该明白我挥霍一百两买了她,不只是要她天天给我端茶送饭。十两有十两的人,后门洗衣者就是;一百两也有一百两的人,我如何用她,要看她的医术是否有她夸口的一半好。 如意敲门进来,手里捧着莲子银耳粥。那自然不是给我的。 我接了过来,一掀开碗盖,就有甜香溢了出来。我取出那个小玉瓶,用指甲沾了点里面的粉末,弹在碗里。 如意轻声说:“郡主,我上次给小世子看了看,觉得小世子好像已经有了抵抗,你看,还用继续下去吗?” 我合上碗盖,收起玉瓶,“睿儿开始学工夫了,继续用药,怕身体受不了。这次完了就先停了。” 我说完,拿起案上一封信,交给她。她急忙展开来,才看了几眼,就已经泣不成声,跪在我脚下。 “郡主为家父伸冤昭雪之恩,如意没齿难忘,今生今世,如意自当誓死效忠郡主。” 我急忙拉她起来,她发毒誓不要紧,怕是隔墙有耳,给听去了,还以为我秘密组了邪教,招纳死士。 我帮她,也是为了让她死心塌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却不会在用人上冒险。 来年春浓时分,南藩来报,王妃有孕。这是喜报,父亲叫来了戏班子,热闹了一天。六娘挺着高高的肚子也在列,二娘做了祖母后又要做外祖母,又见陈婉家书上写着夫妻和睦,心情大好,嘴巴又开始痒。 我听她一直在三娘耳朵边吹风,“你看这六妹,都快临盆了,也不禁禁足,这人多杂乱的地方还是少来。好像她不露面,就没人知道她怀了小世子。万一有个闪失,小产了可不好。” 三娘冷冷说:“说的也是,还不知道肚子里的是男是女呢。人家命好,别的人即使生了儿子也只有一辈子做小。” 二娘顿时转了颜色。她要能做上正妃,除非煮熟的鸭子可以振翅飞翔。 我带着睿去别处,不让这些庸俗的东西污染了他的耳朵。 三娘的两个儿子正在折磨一只猫。可怜那只小白猫已经奄奄一息,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睿看不过,上去阻挠。那两个小子自然是更加不肯放过猫儿,双方起了争执。 我袖手旁观,无动于衷。 孩子们的争执愈烈,三娘的那两个顽猴小小年纪,却长着蛇蝎心肠,睿越是想救下这只猫,他们越是不放手,反而折磨得更加厉害。手段狠毒,另人发指。谁说人之初,性本善。我看性本是恶的,只看后天是否能教化得回来。 睿焦急地回头看我,希望我拿出姐姐的身份压压对方的气焰,我只对他笑笑,一言不发。 那只猫儿终于受不了两个孩子的折磨,细细叫了一声,咽了气。对方一见猫死了,一下子没了兴致,哄然散去。睿失落悲伤地蹲了下来,看着伤痕累累的猫儿尸体,十分难过。 “姐姐,为什么你方才不帮我?”睿很不理解。 我拉他站起来,为他理理凌乱的衣襟,道:“他们向来与我们有过节,凡事都对着干。倘若你刚才没有莽撞地上前阻止,说不定他们腻了,也就放过这只猫了。可你非要硬生生地去挣,反而把事情复杂。” “我怎么可以见死不救?这猫儿何其无辜。” “不知量力而行,终只有一败涂地。” 睿睁着清明的眼睛看我,里面有小小的情绪变化。他如此聪明,我只用说一道,他就该明白意思,学会手段。若想守护住重要的东西,首先要让自己变地强大有力。其次,就要舍去其他一些东西。 不舍眼前的便宜,怎么换取将来的利益。 如意匆匆赶来,急道:“郡主,小世子,赵妃要生了!” 我抬头看天,云转密集,今夜怕是有雨。这二娘说话好生灵验,赛半仙。 正文 第四章 那夜,王府上下的人都没睡着。伺候生产的下人自然没有闲,其他几房的夫人则是心焦欲焚,难以成眠。其实她们远没必要担心孩子是男是女,六娘父亲这半年来官运亨通,直上云霄,后台如此强劲,除非她真生出一只狸猫,不然这主母位子是做定了。 半夜下起暴雨,雷声轰鸣。我披了件外衣出门,撑着伞往荷池走去。那个人伫立雨中已经有好一会儿了,现在虽然已经近夏,也雨夜还是寒气逼人的,即使他不爱惜身子,也不可以病在我这里。 我悄悄走到他身后,为他撑起伞。那人神游归来,回头看我。 我说:“父亲,雨水寒冷,小心身子,回屋去吧。” 父亲满是水珠的英俊脸上带着迷茫的表情看着我,这表情好生熟悉,母亲去世那夜,他喝醉了酒满口胡言的时候,就是这失魂落魄的模样。 “倩宜。”他开口道,抓住我举着伞的手。 我没好气。他思念母亲固然是好,可总是认错人可不是办法。我抽回手,说:“父亲,我是念儿。” 父亲仿佛没听清我说的话,继续说自己的,“你回来了?你来看看,看看我现在过的生活。你满意了?” 又来了,接下来是否要像上次那样,把自己的种种不幸全都归功于母亲头上?只因母亲早已做古,死人没发开口说话,他可以尽情栽赃诬陷,发泄情绪? 我感到厌恶,耐着性子说:“父亲,您这样会着凉的。六娘还在生产,您怎么来这里了?” 我的话如同墨水泼进了这漆黑的雨夜一样,没有声音,不留痕迹。父亲逼上前来,字字珠玑,“我常常在想,假若当初没有爱上你,没有娶你进门,现在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你看看这锦衣玉食,你看看这高权厚禄,这都是你赐予我的!可你一走,还剩下来了什么?你看看眼前这副躯壳!” 慢着!我听出不对。很明显我听到的故事版本与这不同!什么爱与不爱,什么赐与接受,统统都和这雨里的景一样模糊,我摸不着边际。 我不作声,听由父亲继续投诉母亲种种不是,想从中挖掘一点不见光的内幕。 “明明……明明知道你的目的,明明知道……知道你心的装着的是谁。可我为什么还是那么傻?娶了你,视若珍宝!可你偏偏……偏偏……” 偏偏什么?我就等父亲说出重点。谁料父亲就此把这句话断在肚子里,反而伸手扣住我的肩膀,猛烈摇晃。我几乎快断了气,大叫一声:“爹!” 父亲停了下来,看我的眼神诡异神秘,像看着变做人的妖怪。我又叫了一声:“爹……”音没落,手里的伞就给啪地一声打落在地上。 眼前的男人神情冰冷陌生,语调如利刀,一句简短的话刺在我心上。 “我不是你爹。” 父亲走后,我继续站在雨中。这下换成了如意焦急地劝我回屋去。我的脚仿佛生了根一般定在原地,对她的话置若罔闻。风吹动满池荷叶,片片都像鬼魅,伸着手向我扑过来,要拉着我下地狱。 我笑,急什么?我命中注定要犯的罪孽才造了一项,远远不够。等我他日修炼成精,欲再进一步羽化升仙之际,再来将我自高处带去地府,不正是大快了人心,全了一出好戏? 天埔拂晓的时候,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响彻王府。我又多了一个妹妹。 我同睿去贺喜,恰走到六娘院子里的回廊处,就见三娘那两个宝贝儿子迎面走了过来。真是阴魂不散,冤家路窄。 我平时不常和他们接触,这两个弟弟都不怕我,瞪了睿一眼,说:“我们都看过了,一点都没意思。母亲说是早产的孩子,身子弱,又只知道哭,脸上都皱纹,和小老头一样,难看死了。” 我说:“新生的孩子都这样,过几日就好看了。” 没想到陈辉居然无礼到近乎野蛮,冷笑一声道:“什么啊?我看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反正全都是赔钱货!” 我一惊,睿已经愤怒地扑了过去,我根本拉他不住。 只见这孩子握紧拳头就向陈辉的眼睛上打过去,陈辉立刻大声呼痛,弟弟陈凯立刻上前帮哥哥一把,跳起把睿扑倒在地上。 睿的身子这大半年来都一直没调理好,个子都不见长,比起这两个野小子更是孱弱一筹,哪里能以一敌众,给压在地上,只有给打。 我怒喝一声:“统统给我住手!” 陈辉兄弟抬起头,一瞧见我冰冷阴翳的脸,也怕我是姐姐,立刻丢下睿跑了。弟弟从地上爬起来,习惯性地对我伸出手寻求安慰。我一反常态,用力把他推开,冷冷道:“别过来!” 睿一惊,满眼是不解和委屈。我也没有了心情去看望新生儿,扭头就回了宜荷院,任由睿跟在身后呼喊我。 我径直走去书房,指着那一面书墙,对睿道:“今天给我面壁思过,晚饭时才给出来。” 睿急了,拉住我的袖子,“姐姐,你难道不气?可是他们是在侮辱你啊。” 我说:“我是气,但我不是气他们,而是气你一错再犯,气你莽撞粗鲁,欠思考,欠冷静!今天他们只是小小用语言挑衅了一句你就按奈不住,将来怎么成气候?拳头可曾让人诚服?蛮力何时又能扭转乾坤?” 睿噤生,抽了几声,我厉声道:“不许哭!” 他立刻强行忍了眼泪,只见小脸憋得通红,我见忧怜。 我狠下心转身离去,留他一人在屋里,锁上门。如意担心,“小主子身体本来就不好,又罚他没有饭吃,怕……” 我咬咬牙,“我不管教他,还有谁会去管教他?”我可绝不会让睿落得和陈焕一样的处境。他今天只是少吃一顿饭而已,总比将来失势沦落强上千百倍。 我教他的不仅仅是为人处世,还是母亲当年教我的种种求生之道。 母亲对我说:“念儿,你们姐弟身份尴尬,你势必学会强势手腕,必要时候心狠手辣。唯有生存了下来,才有机会计划美好未来。” 我抱着琴坐水榭,弹起了《长清调》。这轻快明亮的旋律配上这春末夏初的迷人景色,很是动人。可惜我心里焦躁,指法凌乱,比陈婉也好不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她同那为宵阳王的夫君究竟过得如何。家书归家书,其中是苦是甜,依她的性格,也不会说给我们听。 记忆中,那个英挺的男子端坐在下座,却俨然把那张红柚木椅当宝座。抖动的珠帘下,也可以感觉到那凌厉的一瞥如何惊心动魄。仿佛那道目光,已经把我的一切思绪都洞察得一清二楚,纵使人山人海,我也无处匿藏。 太子弘曾提醒我:“妹妹看那将军,是不是仪表不凡,颇有王者风范?” 我笑起来,“弘哥哥莫在游戏结束前泄露天机哦!” 大堂之上,一片莺歌燕舞,那名男子就坐殿的那侧,还是那么漫不经心地啜着酒,目光虽落在我身上,却不带一丝感情。我有些懊恼,觉得自己是对牛弹琴,此人如此不解风情,平白糟蹋了良辰美景。 水榭之上,他就那么张狂不羁,大放厥词,语惊四座。虽然其中定有什么玄机,可我终究不是内幕人,猜也猜不透。 隐约觉得,怕是皇上有什么动静落入了他的眼里。 曲已不成曲,我索性放下了琴。池里小荷已露尖尖角,虽是新的生命,我却突然间惘然若失起来,看着稚嫩的生命,心绪如麻,理还乱。 我时日不多,父亲随时可以把我嫁人,睿若再不长大成熟,我走后他就只有等着腐败变质。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我不容有后悔的一天。 这一方院子,这一座王府,短短数个月,就已经上演了那么多出好戏,若说人生不精彩,那必定是活得太过如意。 傍晚,我亲自端着饭菜踏进书房,睿回过身,定定地看着我,一天时间,仿佛稳重了许多。 我问:“想明白了?” 他点点头,提笔沾墨,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我过去一看,只见“变通”二字虽笔迹还很幼稚,气韵却遒劲有力,霸劲十足。 我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大赦天下,“快来吃饭,今天有粉蒸排骨和珍珠圆子,都是你最爱吃的。” 睿欢呼一声,夹过一个圆子先送我嘴里,“姐姐先尝尝。” 我笑,他的天真活泼和撒娇永远是我最珍爱的东西。我努力吞下圆子,对他说:“快点吃了,然后姐姐带你做花灯去,七夕将至,要去祭母亲了。” 睿神色一暗,把咬了一半的圆子丢回碗里,低声说:“可是大家好像都忘了母亲了。” 我正欲开口安慰他几句,忽然觉得不对劲,一股火烧般的剧痛自腹胸窜起,迅速蔓延到全身。手一松,瓷碗落地,碎成万片。如意立刻捉过我的手给我把脉,叫起来:“菜里有毒!” 睿叫了一声,扑来抱住我,可瘦小的他阻止不了我滑落的身体。下人们涌了进来,七手八脚扶我起来。我只感觉那股剧痛操纵了我所有感觉,除了痛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见众人围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如池里的锦鲤,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最后的画面,正是睿焦急失措,悲痛欲哭,却又坚持着没有落泪的小脸。 我记得自己还是个幼童的时候,养过一只鸟儿。小鸟一身翠绿的羽毛,会说人话,拍着翅膀,“吉祥如意!吉祥如意!”叫个不停,我可喜欢了。 那时别家的女孩还在念《增广贤文》,母亲已经着手给我讲《资治通鉴》了。父亲笑她:“一个女儿家,教她这些做什么?会一手好女红,嫁个好人家享福才是。”母亲只是笑,不同他争辩。 我一直是母亲的骄傲,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学就会,聪敏伶俐,远在哥哥陈贺之上。父亲总道:“念儿若是身为男儿,必有一番作为。” 我不服,“谁说女子不如男?爹爹看好了,念儿要做一代女中豪杰。”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2部分阅读 欲望文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3部分阅读 长清宫词 完结版 作者:肉书屋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3部分阅读 父亲乐不可支,举起我转圈,那只小翠鸟在一旁叫:“万岁!万万岁!” “好一只滑嘴鸟!”父亲不大在意。母亲脸色却一变,“出口不干净,不是只吉利鸟!” “畜生而已。” “祸从口出。” 我记得母亲后来拿来了剪子,指使丫鬟们捉住鸟,亲手剪去了鸟儿的一小截舌头。那之后,就再没见鸟儿叫过这句话了。 母亲对我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看这只鸟,如果它再学不乖,待舌头被剪尽,就只剩下一身华丽的羽毛搔首弄姿了。” 我觉得恐怖,更心疼小鸟。我颤抖着问母亲:“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它呢?” 为什么?为什么?宁愿剪了它的舌头也要它活着。 母亲的脸是那么悲伤,“因为生往往不如死。” 我悠悠睁开眼睛,夜,烛火闪烁,空气中有药的苦涩气息。听觉渐渐回归到了我的身体,耳畔传来浅浅的呼吸声。 睿穿着衣服就睡着了,脸靠着我的肩膀,眉头紧锁着。我轻轻抬起手,一旁立刻有了动静。 如意惊喜万分,“郡主……”我立刻意示她噤声。她会意,叫来丫鬟,把睿抱回自己的房里去睡。睿一只手紧拽着我的衣袖,怎么扳都扳不开,我又惟恐吵醒了他,干脆脱下衣服,裹着他,让丫鬟把他抱走了。 我支起酸痛的身子,问:“我昏睡了多久?” “两天两夜!” 比我计划的时间是要长了一点。我理理长发,呼一口气,大难不死,再世为人的感觉怎是一个畅字了得。 如意含着泪,楚楚可怜地说:“郡主,你可吓死如意了!如意当时还真以为您要死了……您不是说了那药没这么烈的吗?怎么……您不知道你吐了多少血……” 我笑,拍拍她的手,“想要求逼真,当然得下血本。倘若连这的把握都没有,我又怎么会不谨慎到拿自己性命做赌注?倘若输了,阎王爷可不肯送我回来。” 不置于死地,如何后生? 听外面风吹荷叶,哗啦声不绝于耳。如此真切,不是梦境。 梦里,母亲穿着一身奇异却又极美的衣服,带着我站在舅舅的坟前。坟还是新土,我也是个小小孩子。白纱遮着母亲的脸,我看不真切,只听到她在对我说:“永远别想逃离,除非你已经站在这一切的最顶端。” 我一直疑惑,那不是已经走到了尽头,哪里又有路了呢? “孩子,我的念儿。”母亲的声音逐渐飘远,“如果不想被命运操纵,那就赶在它的前面!” 雨不住下,茫茫黑夜里我找不到母亲的踪影,忽然见一个人站在荷池边上,我急忙奔过去。 “爹!爹!我找不到娘了!” 男子转过身,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冷冷推开我的手,说: “我不是你爹!” 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睿一大早来给我请安,我微笑着对他伸出手,本以为他会如往常一样扑过来。没想到他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表情严肃,举止慎重,已经别有少年风范了。而三天前他还会拽着我的袖子撒娇,会哭鼻子。 我苦笑,“也是,你长大了,是该庄重点了。” “姐姐是这样想的?”他问,眼神坚定而有力地落在我脸上,虽还掩不住里面的稚气,却也能让人肃然起敬。 我怎么想重要吗?重要的是,他终究要长大,要离我而去,而我用自己生命为他铺的平安路,能供他走到什么时候?所以他必须要让自己强大,不会成为后来人的踏脚石。 而生分,终究不可避免。 “姐姐,以后还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吗?”睿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实话。我即使精通周易,怕也算不出人心。 他走过来,伸手搂住我的脖子,有力的手臂让我忽然感到一阵安心。他在我耳畔,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允许!我绝对不允许!” 当那个妇人跪在我脚下的时候,我是真的感觉到一种悲哀,深刻体会到了奶奶那句“没了娘的孩子”的意义。失去了靠山,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算计,命顿时贱如泥。 我用虚弱的声音说:“李嬷嬷,算起来,也你跟了先王妃有五年多了。她在世的时候,待你一直不错,睿儿也差不多是由你带大的。可没想到,她走了不足一年,你就生了异心,居然狠心想要毒害我!” 嬷嬷一脸鼻涕泪水,膝行至我脚下,大声呼喊:“郡主,老奴实在冤枉!丽妃娘娘把那药材交给老奴的时候,说的可只是泻药。” 三娘柳眉一竖,骂道:“好你个刁奴,居然栽赃稼祸!” 我头痛,觉得无聊透顶。谁要害我谁没害我已经不重要,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三娘也好,嬷嬷也好,都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我不管能不能还我一个公道,我只想把事情闹大,越大越好! 我喘息着,扶着额头靠在椅子上,弱不胜风的模样。我对父亲说:“一切全听父亲大人做主。” 父亲皱着眉头看这一切,脑子里必定混乱如麻。他自然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无奈我这做女儿的偏偏不配合,非要把这个家搅和得鸡飞狗跳。 想他堂堂一个定安王,平得了天下,却平不了家务事,说出去岂不是笑死人? 我托口病痛,迅速逃离了那混乱的一切。如意附在我耳边问:“郡主,那包换下来的泻药怎么办?” 怎么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笑,“三娘院里不是有口井,撒那里不就是了。” 其实三娘绝对不是想杀我,以她的智慧,也不过是想稼祸给六娘罢了。无奈手段愚蠢不说,还不保密,给利用了还不明就里。有脑之人就该想得明白,六娘怎么会那么出风头,处处害我,把箭头指向自己?尤其是,她并没有生儿子。 书房内,睿正在专心温书,我伫立在窗外看他许久他都没发觉。这孩子严肃认真时的表情像极了一个人,尤其是他思考的时候,那皱着眉头抿着嘴的神情,与那个人如出一辙。 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他必出落成一代翩翩佳公子,文韬武略,傲视群雄。而他前面道路,又会有多宽广呢? 如意匆匆赶来,说:“李嬷嬷不认罪,投井了。” 我心虽不惊,可手还了抖了抖,茶水溅了出来。我幽幽叹息,“没想到她这么烈。” 睿来找我,我的双手正浸在铜盆里。他不解,“姐姐,你在做什么?” 我说:“洗手啊。” 他过来看,“姐姐的手是纤纤如玉葱,不见半点瑕疵,为何反复洗呢?” 我把手举眼前端详,微笑起来。 这事惊动了太后亲问。待我身体好了些后,立刻就给召进了宫去。容王妃也在一旁,担心地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久久不放。 太后对容王妃道:“这个小十二,我看他长大,居然不知道他这么不爱孩子。看看!这回连毒都用上了!” 我安静站那不说话,低着头,无限谦卑恭顺。容王妃拉我进怀里,叹息一声,“受委屈了……” 睿在太后跟前说那天的事,道:“就见姐姐吃了一口,身子一震,就软下去了,太可怕了!” 我轻喝:“睿儿,别搅了太后清听。” 太后沉吟着。 七夕的夜,月色妩媚地如怀春的姑娘,害羞地在云端露出半边脸,柔柔撒下银光。我点亮了一盏又一盏荷花灯,交到睿手里。他小心翼翼捧着,放入河里。 河水上烛光点点,蜿蜒而下,直至我看不到的尽头。我站在风中,衣抉翻飞,发丝飘动。睿一直注视着我,用我不是很熟悉,却也不再陌生的严肃表情。 他问我:“姐姐,这些灯会漂到哪里?” 一个丫鬟不知礼数插嘴道:“小王爷,这河一直通王宫,大概会漂宫里去吧。” 睿厉声喝:“我问你了吗?” 小丫鬟吓得跪地上。我笑,手轻轻放他肩上,“漂去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母亲会知道我们在想她……” 钟声在林子里回响。河的上游有座尼姑庵,想起来,陈孝帝的皇后欧阳氏在皇帝死后,就是在这座庵里出的家。这座静慈庵也就次声名远扬。 一个大势已去的皇后,一座孤寂的庙宇,还有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水。承载了豪门中多少故事。 这次事件过后,太后更加喜欢把我叫进宫去。她素来比较喜欢我,也许是因为我聪明伶俐,也许是因为我心机重重。 一次进宫陪她说话,张淑妃前来哭诉,原来是和段贵妃争宠时吃了亏,想来太后这里博得一张同情票。打发走张淑妃,太后叹息,“现在的妃子愈加不象话,一点涵养也无,这样哭哭闹闹,成何体统。念儿,你说是不是?” 我奉上热茶,浅笑着说:“宠是要争,可光争宠有什么用?” 太后扫我一眼,她说:“你心里倒是明白。” 我知道她烦恼不少。她和皇后打算将皇后的外甥女宋瑾如嫁给太子做太子妃,太子弘却对这门亲事无动于衷,只管整日和杨荚谝黄鹨谱魇龀觥?br /gt; 太后涵养再好,也忍不住破口大骂杨迹骸澳歉鲅剑苹笕诵模瑴袈页3蛑笔嵌驮偈溃椿傥页锎笠怠!?br /gt; 我急忙说:“太后万不可以这么说。弘哥哥贤明,怎么能和汉朝哀帝相提并论?” 其实我倒觉得那个杨际俏荒训玫募压樱沸愿呓啵呕嵋纾嵘窨⌒悖褂惺槠曰椅饲浊校亢敛患舻墓倭牌1:牒芟不端矶喙媚镆参姆绮啥琶浴?br /gt; 但这些话,我不可以对任何人说。 我尽心伺候太后,使出浑身解数讨她欢心里。太后极信佛,我便日日陪她念经文,她问,懂吗?我笑,逐句解释给她听。她听完了,沉思了片刻,问我:“睿儿多大了?” 我答:“八岁了。” “师从何人?” “家里的西宾方先生。” “怎么不送进来和几个皇子一起读书?” “弟弟顽皮,怕打搅了几个皇子念书。”其实是母亲的意思,她并不乐意睿和皇子们接触。 太后笑,“八岁的孩子,哪个不皮的?送进来吧,皇上请了翰林学士梁有德给皇子们讲书,又有御林将军段康恒教孩子们拳脚。这梁有德有点法子,课也生动。睿儿该出来见见世面了,成日闷在那院子里,当心闷出病来。” 我急忙谢恩。太后笑着继续说,“天热了,你们天天两头跑也辛苦,反正睿儿也小,就在宫里小住吧。你那父王,成日想着赵氏,也分不出心管你们。你们刚好来给我做个伴。” 我跪了下来。我知道我已经结束了一段路,踏上另一段陌生的征途 正文 第五章 六娘终于给封妃,她生的女儿陈惠还在襁褓中就给封为和平郡主。 那个小小的孩子,对任何人都笑,天真无邪。父亲爱她爱到骨头里,满月时,抱在怀里满场现宝。六娘笑得很端庄,我也笑得很端庄。心,却早就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大家都在说,赵王妃还年轻,定安王又正当壮年,想再要个儿子不难。也有人对着我和睿儿看,然后回头窃窃私语。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人都是趋炎附势的,今日东风,明日西风,墙头草比比皆是,见怪不怪了。若想堵他们的嘴,唯有让自己强大起来。 睿很快就适应了皇宫里的生活,聪敏的他让梁有德赞不绝口。 他在成长变化,曾经忽闪不定的大眼睛开始变得深沉,曾经单纯直爽的思维也变得复杂。他机灵得连我都觉得惊讶。 太后问他:“愿做霸世英雄,还是愿意做圣人隐者?” 他从容答:“过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睿儿既不想当什么霸世英雄,也不想做什么圣人隐者,只希望能成为君王可以托付重任的左膀右臂,为皇上分劳解忧,为天下百姓请命,为吾朝千秋大业鞠躬尽瘁!” 那一刻我是震惊的,我分明自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赤裸裸的,和他所说不符合的野心。我是他的姐姐,流着和他一样的血,没有人可以比我更加了解他。 野心。是的。一个才九岁的孩子眼里的野心。我早知道睿远比其他同龄人要成熟,现在我也知道,他也比其他同龄人要更加功于权谋。 我在那刻重新审视我的弟弟,这个一度跟在我身后跑,哭鼻子喊我的名字,雷雨夜会摸上我的床,要我哄他睡觉的孩子。在这半年里,已经到我下巴高,曾经圆圆的小脸开始有棱角,不悦的时候喜欢眯着眼睛,像只竖起了羽毛的小雕。 我看到了他那对还没长硬的翅膀,和他已经栩栩如生的架势。 皇上会在每天下午来给太后请安,我总不可避免地和他碰面。我不喜欢他,他太阴郁,过于威严。他也不大喜欢我,看着我就想起了他哥哥那个失踪的儿子。所以我们甚少交谈。 但他时常叫我弹琴。宫中乐师无数,个个技艺高超,他却对我弹的琴偏爱。而我翻来覆去弹的也不过是《长清调》,我弹不厌,他听不倦。 每到那时,这个权高位重的男子都会放松自己靠在椅子里,视线飘去很远很远,远到我常怀疑他是否真的在听我辛苦弹琴。 他从不在我面前提父亲,可我知道父亲和他在政见上逐渐不和。赵王妃又有孕后,父亲连朝也很少上了。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王爷变成一个体家的丈夫。 一次意见不合,进谏未果,父亲干脆称病,一连一个月都没在早朝上出现。其实病也是真的病了,伤风,太医来过,不多久就好了。可好了后却始终不再去上朝。皇上派人催了几次不得,终于不得已,陈焕和刑部侍郎李庭亲自来看。 我给赵妃那房送去了今年的干菊花,折回中庭,看到这两人从长廊那头慢慢踱过来。见到我,停了下来,李庭上前行礼。我一看陈焕,神色有几分沮丧,那李庭也只是苦笑。 “还是不肯?”我笑问。 陈焕道:“好妹妹,你给想想法子。我和李大人好说歹说问了半天,皇叔只是笑,也不给个答复。” 我问:“什么急事吗?” 李庭一揖手道:“事也不大。冠州韩开方造反,郡主想必也听说了。这次,讨论的就是这韩氏小儿子的去留问题。这韩郎文今年二十有四,按照年纪,是该一道论斩的。可他偏偏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才子。不说十岁就悟了缘竹和尚的木鱼禅机,十五岁就指挥修了维芳堤,引维河水灌溉了芳县万亩农田,二十岁又帮朝廷解决了杭渠修筑的大问题,前年更用一首五言诗劝西土阿布脱献城归顺。如此年轻俊彦,真不该死啊,前阵子诸位大臣联名上折子为他请命呢。可这韩开方也实在罪大恶极,即使依照法例,满门抄斩都算轻的了。” 韩郎文这人我早有听闻,是个怪才,不爱功名利禄,一直游山玩水,三次辞官印不拜。若要以造反罪杀了,委实说不通。 “皇上什么意思?”我问。 “皇上也犹豫着,画了一幅画,然后就说了一句话:问十二王爷去。这韩开方造反一事,当初就是安王处理的。” 我笑,皇上正和父亲斗气,拉不下面子,只有变着法子和父亲商量事情。 “那父亲是什么也没说?” 陈焕叹一声,“皇叔把画拿来,添了几笔,又交还给我。” 我起了兴趣:“什么画?” 李庭把那幅画卷给我展开。我一看,只是一幅极普通的山水画,画的是冬日残景,枯树林瑟瑟,未见山却有飞泉直下,河面有人垂钓,和尚在一旁做观。笔墨浓淡有分,力道也不同,是出自两个人的手。 我仔细看了三遍,然后笑了。我问:“李大人,你仔细看这画,圣上的旨意就在这里面。” 陈焕和李庭把画接过去,一边看,我在一边问:“二位可知道,何水无鱼?何山无石?何人无父?何女无夫?何树无枝?何城无市?” 这两人自然都精通佛典,立刻心领神会,“这不正是释迦凡尘语录里的劝修经所道:南水无鱼?无山无石?阿人无父?弥女无夫?陀树无枝?佛城无市?六字乃南无阿弥陀佛!” 我微笑点头。画中暖水,飞泉,垂钓之人,枯树和和尚有都一一对应。 陈焕赞一声:“父皇惜才,菩萨心肠,念儿妹妹也好生聪慧,我等惭愧!” 我依旧微笑。此事,从未在太后面前提起过。 皇宫的夜,风在一栋栋华宇间穿过,我站在高处,望到宫墙外灯光点点,几家欢喜几家愁?睿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久久站着,不说话。 我问他:“想家吗?” 他摇头,我虽背着他,但我可以感觉得到。我笑。 “母亲那一池荷花估计也残得差不多了。” 睿儿忽然说:“姐姐,你累了。” 我回过身去。睿儿的脸上有种和年纪不符合的成熟,还有种令人安心的自信。他用他还很稚嫩的声音说:“姐姐可以去休息了。” 我温柔地笑着,把他抱进怀里,如今拥抱他已经不用弯腰了。 我可爱的睿儿,你还太小了,有太多太多事情隐藏在光华的表面背后,你看不到。我休息的时候还远远不到。 雪初融的时候,南藩又来喜报,陈王妃诞下一子,母子平安,宵阳王有嗣了。 同喜报一起呈上的,还有宵阳王派人自南海底采来的一株避邪样子的火红珊瑚树,有两颗龙眼大的珍珠嵌在上面做眼睛。太后颇喜欢,把皇子公主都叫来看。我恰巧也在宫里,奉了太后的旨,去请太子。 乍暖还寒,荷池里的冰雪已融,秃秃的池塘,分外荒凉。水中的倒影,那个华服簇拥的少女有张忧郁的脸,那是我吗?我迷茫,驻足水榭。 远处不知何方有丝竹之声飘来,我仿佛又闻到了淡淡桂花香,风起涟漪,有稚童齐歌,风铃声阵阵。宛如梦中。 “雁南征兮欲寄边心,雁北归兮欲得汉音。雁飞高兮渺难寻,空断肠兮思音音。” 那人潇洒不羁,黑暗中的眸子清亮无比。他说:“我可以放开你,但你若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的刀不长眼睛。”语言霸道狂放,口气却是轻柔的,手上力道也在逐渐放轻。 我他大概也知道我是何人了。住定安王府里的郡主,带个弟弟,那还会有谁? “念儿。”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回神,见陈焕提着只鸟笼踏上水榭来。他的心情似乎很好,笑容可掬。 “想什么那么出神?”他问我,说话间,笼子里的鸟儿一个劲扑腾。 我笑,“焕哥哥养的这是什么鸟,好烈的性子。” 陈焕立刻来了精神,为我掀开罩子。我一看,笼里只是一只普通至极的黑色鸟儿,绿绿的眼睛,邪气非常。 “哥哥好兴致,这回养起乌鸦来了。” “看仔细点。”陈焕把鸟送我眼前,“这鸟可有三只爪子!” 我定神一看,果真,是多出了一只脚。我笑吟吟地道万福,“恭喜焕哥哥,这可是只俊鸟儿啊!” 传说当年后弈射日,太阳落在地上,变成了俊乌。就此有了这个说法:神鸟现身的那个朝代,当朝的君王是必是受命于天的真命天子。 陈焕嘴一歪,“先别忙着道喜,这鸟又不是本宫的。昨日国舅爷从蜀中巡道回来,把这东西献进了宫,可是指名了要给太子的,我这也是借花献佛,送鸟过去讨个赏的。” 我一定,转而笑,“原来焕哥哥抢了小太监的活儿。他们平日里讨那点赏也不容易呢。” 陈焕逗着鸟,说:“我早赏过他们了。”鸟儿刁悍,给逗得不耐烦,啄伤了他的指头。陈焕懊恼地丢下了鸟,吮手上的血,我急忙抽出手绢给他包扎上。正忙着几个人从院子的另一头走了过来,看见我们,远远就招呼,“老四这是怎么了?” 正是太子弘本尊。他身边跟着两个人,一个自然是杨公子杨迹律跻拢逖徘逍悖纫徊焦矗担骸笆嵌耗窀牧税桑俊?br /gt; 陈弘笑,“老四又搜集了什么稀奇鸟儿?” 我拣起鸟笼,说:“弘哥哥,是给您的鸟,还是俊鸟呢!” 陈弘一听是俊鸟,好奇地掀开罩子看。可大概是刚才那一摔,鸟笼子的门摔松了,鸟儿劲又大,罩子一掀开就扑了出来,先扑到陈弘面前,飞扑去杨寄抢铮瞽〖伸手一挡脸,也给鸟儿的爪子抓伤了。等我们反应过来,鸟儿早就飞得老远老高了,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我跪了下来,“念儿该死,放走了俊鸟。” 陈弘急忙扶我起来,“什么俊鸟不俊鸟的,大冷天的,地寒,别着凉了。” 我笑,“也是,吾朝国运昌隆,太平盛世,天子若不是真命是什么?” 气氛也就此缓解。也就这时,我才感觉到了那道目光。直直的,不加掩饰的目光,大胆放肆地定在我的身上。 我毅然迎上了那个人的目光。 年轻的将军,有着一张俊美英武的脸,藏青色的锦衣衬得高大的身材愈加挺拔,金边腰带挂着令牌。 他似乎没料到我如此大胆,丝毫不见羞赧,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行礼,道:“下官段康恒见过郡主。” 我自然听过他的名字,他是段贵妃的弟弟,教睿和几个小皇子武功。我说:“段将军多礼,舍弟不敏,劳将军费心了。” 他抬头,深深看我。我熟悉这样的眼神,过去的多少个片刻恍惚中,我都感觉到这眼神在看着我,如同那年的桂花香一样无处不在。如今,换了一个人,目光却丝毫没有变。 一样的坚毅,一样的志在必得。 我对他嫣然一笑,转而对着杨际苌说氖值溃骸把罟邮苌肆耍吭愀猓铱擅欢啻徽排磷印!?br /gt; 众人笑,我也笑。弘接过太监递上的纱布为杨枷感陌艺驹谒巧砗螅芯醯椒缭诖刀业姆7浚哺芯醯侥歉鋈顺彼愕哪抗狻?br /gt; 春浓时最盛大的事,就是太子大婚了。 我同太子妃宋瑾如有过几面之缘。 她是个美丽的少女,与我同岁,温柔且善良,与她对垒,她永远狠不下心吃棋,我往往赢到乏力。她的母亲就是庄皇后的同母妹妹,父亲宋自成是户部尚书。宋千金身份尊贵,自然配得起太子,这段姻缘早在注定之中,陈弘再不满意,也扭转不了局面。 那天,整个京城热闹非凡,花瓣撒落明阳大道,到处一片莺歌燕舞,迎亲的队伍长长看不到尽头。这条红红的道路,引导着这个单纯善良的女子迈进深深禁宫。 我那未满周岁的小妹妹给带来给太后看。呀呀学语的孩子,一放下来就到处爬,天真可爱,我见犹怜。宫里已许久没有新生儿,太后欢喜得慌。她对我说:“念儿,你一生下来,哀家就命人抱进宫来看,可就见你不哭也不笑,一丁点大,却严肃得不得了。哀家还同皇上说,这孩子真特别,这么稳重,将来可以担当大事。” 我陪笑。这时小惠儿爬去了糖果盘旁边,伸手要抓花生。我怕幼儿食了花生噎着,急忙去阻止。还没来得及自小惠儿手里把花生取走,就见赵王妃劈手就把孩子夺了过去,紧抱在怀里,戒备紧张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专偷孩子的黑山老妖,要夺人之爱。 我怔了一怔,太后却已经先发话了:“赵妃,紧张什么?别让孩子那东西吃下去了。”赵王妃这才去看孩子。 太后扫我一眼,我低着头装作没看见。睿却不,他直视赵氏,眼睛里似乎有火焰喷出。我一把拉他回我身边。这里这么多人,绝不可闹笑话出来。人活要脸,树活要皮。 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最大的忌讳,就是让别人看出你在想什么。 但想到这里,我又想起另外一个人。即使宫中人如此众多,我还是可以感受到那股目光停在身上,犹如蝴蝶流连花朵一般。 好个大胆的段康恒,即使其姐身为贵妃,他这一举动也已经大大超了礼数。可他的这种近乎笨拙的固执和不加掩饰的欲望却并不让我觉得不适。他是个强而有力的人,他有能力追求他想要的东西,而我,历来对这样的人另眼相看。 是夜,皇城里礼花齐放,天空顿时五彩斑斓,人群欢呼,真正普天同乐。睿一直在为白天的事耿耿于怀,气我忍气吞声,赖着不肯出来看烟火。我觉得他是给我惯坏了,索性不理,让如意带着他,自己去后花园。 今天这场欢宴势必通宵达旦,太平盛世,皆都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不思蜀。 我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已经喝得有八分醉了,不过正因为醉,却更加有一份豪放和潇洒,上了头的酒让他脸颊泛红,则是另一番风采。酒,并非只有美人才醉得出娇态;情,并非只能结发才酿得出芬芳。 我夺过他手里的酒,道:“杨公子,过饮伤身。” 这个才高八斗潇洒不羁的少年才子此刻一如闹别扭的孩子。他不满地说:“郡主,请把杯子还给我。” 我偏不理,扬手就把杯子丢到地上,酒水泼洒,青瓷杯顿时碎成万片。杨家汇叮囟ㄊ窃僮硪裁幌氲轿一嵴庋嫘浴?br /gt; 我劝他:“水已覆,杯已碎,伤心无用,何必踯躅?” 他仰头看我,讪笑一声,“郡主是来笑话我的?” 我挑眉,“你现在是草木皆兵,我何必跳出来强出头?” 杨计嗔挂恍Γ盎噬嫌兄迹胰ゼ蛑菸亍k伊炝酥肌!?br /gt; “那可恭喜杨大人了!”我笑笑。 “郡主认为这是好事?” 我反问:“杨大人认为一直呆在这纸醉金迷的京城是好事?” 杨颊玖似鹄矗∫』位危械阌枳砘颖释磕募苁啤7绶魉掳咨慕跻拢铱此亟笊系奈圩眨浇嗑坏亩鳎饺菀着唷?br /gt; “纸醉金迷?身似菩提,心如明镜,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我若洁身自爱,纵被污蔑为妖媚臣子,亵渎神明,也不改心意。” 我不以为然,“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镜,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杨大人,若没有心,何来伤心?” 杨伎嘈Γ雷宰抢锵萑氤了肌?闪娜耍ゴ浚不赌财降庋纳畹娜凡皇屎纤?伤攀涤胁呕也蝗陶庋桓鋈司痛艘货瓴徽瘢装自闾a恕?br /gt; 我对他说,杨大人,你若珍惜自己,希望任期满后能在京城再见。届时,念儿还有一事相托。 天空中烟火已经燃尽,未尽兴的人们又回头继续饮宴,春宵苦短。我看着天空,觉得不安起来。 西南方向一颗客星亮得出奇,光芒直逼太微宿,邪气非常。 我在大堂看到父亲,他正和皇上在说话。也时不时笑笑,气氛缓和。 陈焕在一边叫住我,我问:“韩公子的事如何了?” “已经放了人,不过父皇要他上京。人现在该在路上。” 我沉思一下,本想问南藩,后一扫陈焕千篇一律的笑脸,转去话其他了。 众人都在醉生梦死,唯有我对西南方的那颗星耿耿于怀。难道他们看不到太微宿那飘忽不定的光芒? 身后人有说:“客星盖太微,不是吉象。” 我微笑,坚持了那么久,终于开口了。我转过身,“段将军有何高见?” 段康恒英俊的面孔在这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有些模糊,唯有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清澈明了,始终在我身上。他站在原地不动,轻声说:“高见不敢当,只是有个传闻,宵阳王在南藩借挖矿之名,暗中训练兵马,意图不轨。” 我暗笑,这宵阳王忻,何时意图没有不轨过?早就知道他非我族类,更不是善辈,一个“穷兵黩武”是形容不完他的。不过我并不觉得他会在和亲两年后就动乱,如此谨慎的人,是容不下半个瑕疵的。 “郡主笑什么?”那人问我。 我摘了一朵杜鹃花,放在鼻下轻嗅,“将军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不论乱世还是盛世,都轮不到女子关心,不论何时,我们都没有办法把握自己的命运。” 段康恒深镇注视我。我想这月色也太朦胧了点,我在他眼里必定有种不真实的美,蛊惑人心。他说:“郡主放心,有我在,你不会再过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日子。” 我险些大笑起来,听不惯这么赤裸的话。不过我很感激,他是真心关心我,愿意与我分担忧愁和压力。 段康恒走了过来,站在我身旁。他靠得那么近,我都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闻到他身上一股暗香。这是男子的气息。 他在我耳边说:“我知道以我现在的身份,配不起郡主。我已告诉了姐姐,她也有意撮合我们。希望郡主能等我,待段某凭借实力取得功名,必定上门求亲。” 我低头不语。 段康恒说:“请放心,一切有我。” 我没由来地觉得一阵安心。一切有他,我就无须操心,终日惶惶,算计天下。多感人的一句话,虽然说话的人并不知道这一切恐怕不是他能掌控的。 “姐姐!”睿跑了过来。段康恒退了一步,保持距离。夜风清凉,我也清醒了几分。睿过来挽着我的手,眯着眼睛看段康恒,有小太监也跟了过来,对段康恒道:“段将军,可找到你了。堂里在赛酒诗,差你一人,四皇子一直在嚷嚷呢。” 段康恒借此离去。睿一直看他走远了,才问我:“他刚才和姐姐说什么?站得那么近。” 我笑起来,他果真是看到了。我说:“你看错了。” “这怎么看得错!”睿很不悦,“这段康恒,平日里也是一副正派人的样子,没想到这么虚假,私下马蚤扰姐姐。” 我啼笑皆非,“照你这么说,我可是不可以和所有男子说话了?” 睿帅气的小脸严肃非常,他定定看着我,说:“姐姐,你发过誓永远不离开我的。” 我搂他在怀里,这孩子个头长了不少,再过一年,我怕就不再适合抱他了。到时,他也该有了坚强的肩膀,可以独自承受生活。我于他,应该是可有可无的。他想出人头地,就不该受任何人的羁绊和影响。 七夕又至,静慈庵的钟声如同佛祖的叹息一般,一声一声撞击在我心上。我蹲在河边,灯从手中滑到河里,迅速给水流卷走,转瞬就不见了。一件袍子披在肩上,睿说:“姐姐,今夜有点凉,我们早点回去吧。” 回去?回那里去?定安王府?还是皇宫?何处是我们的家? 段康恒说:“有我在,你不会再过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日子。”我相信他可以给我美满的生活,可我始终放不下睿。 这相依为命的日子过习惯了,有了更好的选择,往往踯躅了。 我对睿笑,“你长大了。” 我就此疏远段康恒。他怪不得我,他在我心中远没睿儿重要。 太子大婚后,多一个人与我一起陪伴太后。太子妃宋瑾如天天进宫请安,总是坐到下午才离去。这个新婚少妇面容恬静,隐约有笑,看样子陈弘对他很好。 我看着她总想起另一个人,那个七步成诗、出口成章,胸有谋略,高洁俊秀的才子。杨祭刖┑氖焙颍挥形乙桓鋈巳ニ退f呃锿だ铮晕乙臼帧?br /gt; “蒙承郡主厚爱,杨某感激不尽。他日有缘重逢,杨某定要加倍回报。” 其实我也不曾做什么,不过是劝慰他几句罢了。他是太孤单寂寞,有谁来关心他,都会给他引为知己。一个可怜人。 另一个人也同样可怜。我回去报陈弘,道:“他走了。”他也是怔了许久,才说:“谢谢妹妹,答应你的事,本宫也一定做到。” 他为他做了许多照顾和安排,他都倔强不肯接受,最后只得挂在我的名下,白白让我占了大便宜。陈焕却知道,他笑我:“念儿,你何时神通到认识朝廷百官,沿途给杨大人行方便?” 我只笑不答,反正他求的也不是解释。 中秋那日邪门得很,举头不见明月,却是繁星满天。星星也就罢了,偏偏客星光芒璀璨,居然在太微宿。这是大大的不吉! 皇上本召集亲友一同赏月,没想到看到这一幕凶象,脸色瞬间凝重,让人觉得气温都有下降。众人识趣了悄悄散去,我本同父亲一起回王府,没走多远,就见一个公公赶了过来,请我回去。 那公公汗涔涔道:“郡主请快,皇上想您过去下棋。” 我觉得蹊跷,看着公公的样子,简直是要请我去救命。我回头望一眼,父亲脸色铁青看我。我喊一声:“父亲……” 他粗声粗气道:“去你的。” 这个不祥的夜,一切都怪异非常。我赶到的时候,棋盘已经摆放好了,皇上捻了一颗黑子在把玩。见我来了,只点点头,一指对面,就要开始了。 真不知道这下的是哪路棋。我只有危颤颤地抓了一颗白子。皇上执黑先行,气势汹汹,第二手就反常规地下在左上角,到飞镇攻击的时候,我的白棋已现败势。 我并不计较输赢,这盘棋我不败也得败,但如何能输得精彩,让皇上满意,着实需要技巧。 我无法,只有避开角上利用,让黑棋做活,躲闪迂回,下得含蓄。皇上鼻子里哼了一声,自然是不满意我的萎缩,下手更狠。在我一步硬挡后,黑方在白空中生出一个劫,逼得我差点就要弃子认负。 可偏偏就是这着激起了我的斗志,决定放手一搏。不坚持到最后,怎知鹿死谁手? 当下就执白子靠,缩小距离。黑方吃子,我却落子过去划破黑空。黑方为求安稳妥于尖夹,我接着就拐,让皇上为难了一把。 他迅速抬头扫我一眼,喜怒并未形于色,我更放心大胆玩我的小把戏。他退我贴,他扳我逃,奈何我不得。 正见白棋形势大好,我也不亦乐乎的时候,陈焕来了。他可以说是闯了进来,风风火火,也不通报,直达榻下,并不介意我在场,对皇上说: “父皇,宵阳王反了!” 我一惊,棋子落回盒里。 皇上抬眼看我,“怎么了,下啊。” 我又拣起棋子,前步黑棋正虎扑而后扳,我本该挖,却因为给刚才的话打乱了方寸,不敢打劫,只好退让,损失两子。就此之后,我便一路拘谨退让,任由皇上追杀大龙。 棋快完时,陈弘也来了,同陈焕站一起,不敢言语。我渐渐回过了神,抓住一个漏洞,吃了一子,可惜方才的失误已经救不会来,再折腾也是垂死挣扎,白棋实空不足,已成败局。 皇上也不见高兴,按部就班,只等我投降。我干脆放手,欲补活大龙。可陈焕却等得不耐烦了,小声说:“父皇,您给个意思啊!” 我正好侥幸吃了一子,皇上一拍,喝:“放肆!” 我立刻下了榻,跪下来,道:“陈念该死!” 皇上和陈焕都怔了一怔。片刻的寂静后,皇上才说:“没事,继续下。” 棋已经没了活路,草草收了尾。 宫女端了茶上来,皇上喝了一口,才有心思同儿子说话。他看了两个儿子一眼,抓了几颗棋子在手里把玩着,问:“怎么样了?” 陈弘说:“孙成来报,方州农民造反,宵阳王见机,立刻鼓动群众,军队也早已有备,于是……” 我坐在那里,本该走,却又想留,十分尴尬。皇上倒似乎忘了我的存在,继续问:“方州太守,我记得是孙福民?” “正是他。” “人呢?” “连夜逃到简州,简州太守杨际樟袅怂!背潞肭嵘怠?br /gt;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3部分阅读 欲望文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4部分阅读 长清宫词 完结版 作者:肉书屋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4部分阅读 皇上却对后面那个名字不感兴趣,下旨道:“孙福民玩忽职守,就地斩了,朕不要看到他。剩下的,明天早朝的时候再议。” 陈焕前一步道:“父皇,那乱臣贼子这次是有备而来,声势浩大,部队精练,志在必得,不可以掉以轻心啊!” 皇上冷笑一声,“有备而来,那更不可以仓促应战。”说完,瞟了一眼残局,目光定在我低垂的脸上,“不然,即使赢了,也是赢得艰辛,赢得侥幸。” 我似乎感觉到一阵冷风从身后灌了过来,不由抖了一抖。 皇上走后,我才问陈弘:“杨公子是否危险?” 陈焕走过来,冷冷说:“你怎么不先关心你嫁过去的妹妹?” “婉儿怎么样了?”我问。 他理理衣襟,说:“暴病。” 我后退一步,“她给他生了个儿子!” “但她是以大陈公主的名义嫁过去的!” “那他用不着杀了她!”我叫。 陈焕看我,他皱眉,“奇怪,我以为你首先会想到哭。” 我推开他往外走。哭?总有一天我会哭,但不是现在。在我知道我侥幸逃脱厄运的时候我为什么要哭?我若是连这点狠心都没有,今天冰冷地躺在棺材里的就是我! 我曾悄悄对太后哭诉:“睿儿还太小,当家的主母还年轻,我放不下。太后慈悲,放过念儿吧!”说完磕头不止,泪湿衣襟。 太后不住叹气:“的确是你们姐妹年纪出身最合适啊。可你现在这样,我也舍不得了。” 这事,我谁也没告诉。即使是父亲,也不知道。 陈婉,你可以恨我,但我始终不曾后悔,也不会改变。即使再来一次,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我就是这样一个狠毒的女人,为了生存下去,不择手段,亵渎神明。 皇宫的夜,深深不见尽头,我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曾经熟悉的一切都扭曲了,只有我完整地站在这里,由寒冷侵袭。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孤单的路又长又坎坷,每每以为前方就是出口,待到绕过树丛,才发现那又是一段路的开始。前方总有灯光飘忽不定,可我知道这辈子都到达不到那里。 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呼唤我,声音也如那灯光一样飘忽不定。我停了下来,等它靠近。 如意带着泪痕扑过来,“郡主,如意还以为你出事了!” 我能出什么事?现在还有什么事能比宵阳王谋反更轰动的吗? 有我熟悉的乐曲传了过来,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凄凉婉转。也不知道在这深宫中,还有谁也喜欢这首《长清调》,技法娴熟,弹得出神入化。 是谁?也是迷茫渴望解脱的人? 如意说:“郡主,你知道吗?这首《长清调》,是出自南藩的。” 我们站在夜风中,听着旋律缠缠绵绵,如歌如泣。 三日后,段康恒来向我辞行。他终于得到机会建功立业,上战场杀敌。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充满自信,笑容是那么俊朗,语调是那么轻快,让我都内疚起来。他走得依依不舍,一步一回头。可再不舍,他还是走了。男人,始终想证明什么,所以他们总要女人等待。 我坐不系舟上看开败的荷花,睿儿走到我身后。他问:“姐姐在想谁?” “我谁也没想。”我说。 “姐姐,”睿儿说,“别等他,他不会回来了。” 等?我为什么要等他,我有几年青春值得为他等?我将睿儿拉过来,仔细看他,笑了,“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他不会回来的!”睿儿还是这句话。 他的表情是那么认真严肃,努力想要我相信他的话。他不知道,我并不在乎段康恒是否会回来。人生过客那么多,也许我也只是他的过客呢? 正文 第六章 战火绵延数百里。 我大陈国和南藩的纠纷长久,戏噱说,已成传统。 建国时,南藩不过只是个小小部落,上书求诚,还送来了公主,太宗封了藩王,蛮族和汉人一直相安无事。陈真帝时期,南藩开始在边界滋扰生事,拒不进贡,拖迟税禄,又联合西土的游牧族,以三百骑兵大败朝廷两千精兵。那之后,南国气焰日益嚣张。真帝二十一年,上派骠骑将军陈显出征南藩,打斗近一年,战斗上百,终于在衍水退南藩,立方州,衍水就此命名为陈水,划分两地。 之所以从此守而不攻的原因,也是因为陈水以南的地形。自方州起,地势多丘陵沟壑,即使有河,同陈水比起来也算小沟,如此水陆不通,自然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如开战,也必定是游击为主,不说南藩士兵熟悉那么些山林溶洞大过熟悉自家后院,光是阴湿地区的那些不知名的蚊蛇毒虫就已经够让陈兵头痛。南藩自然是要打的,却不可意气用事。而后朝廷皇子争储,一番动荡,权利更替,南藩一事就此给搁了下来。 前宵阳王去世后,接手的王忻统一直只把地图往两旁扩张,吞并西土四大部落中的两个,训练出了一支剽悍骑兵。对北,只是马蚤扰不断,并没有大战事。后归顺而娶平宁公主陈婉,用的也是缓兵之计。 想他宵阳王如此心高气傲一个人物,怎么会忍受得了屈于人下。忍了两年,已经是极限,暗中加紧练兵,口号都该是一举灭陈,血洗衍水之辱等等。 按和议,南藩照例每年都要给天朝上国进贡,今也不知是他忻统舍不得钱,还是嫌麻烦,拒交了。朝廷不悦,地方官估计说了一些不动听的话,激怒了他堂堂宵阳王,干脆杀了那只呱噪的乌鸦。 一不做二不休。刚好方州一带今年深受水灾之苦,瘟疫肆虐,屋漏偏逢连夜雨。百姓聚在官府门口请求开仓济民,太守孙福民年纪愈大愈胆小怕事,又因粮仓里全都是军粮,不肯。于是饥饿的百姓揭竿而起,一呼百应。 王候将相宁有种乎! 大大便宜了宵阳王忻统。王亲征,率二十万大军夺了方州,越过陈水,直逼简州城下。 可以想象这年轻的王是如何意气风发,青骢马上沙场秋点兵。南藩士兵纷纷在陈水沐浴,一洗疲劳,二庆失地复得,三表必胜决心。我可以想象他眼中燃烧的火眼必能燃烧达天际。 而就在这时,简州太守杨枷雀怂桓鱿侣硗k嵯氲角桓鑫娜跏樯尤灰部梢月柿烊Щこ蔷朗刈x思蛑荩壤戳伺犹煸热寺柿斓氖逋蚓仍?br /gt; 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曲折地从太后口里弄明白了大致经过。同所有人一样,我也为杨嫉木俣跃灰选o胛羧漳歉龌ㄇ霸孪拢魇骰目⌒悴抛樱淳尤灰部梢粤5沓乔街希嗜前傩盏挚鼓戏缶烙牍玻啦桓夯始叶鳎?br /gt; 那么单薄的身子,那么和煦的笑容,那勾丹青的修长手指,也擂军鼓,掷军符。月白锦衣翻飞,笑看三千对二十万。这是何等的才情,何等的勇气? 谁说文人只懂纸上谈笑用兵?也就是他这一死守,给势如破竹的南藩军迎头盖下一块坚石,两军对峙在简州城墙外。简州城本也三面环水,易守难攻,鸡肋一块,忻统本没计划,也不稀罕,杀上门也是欺一个文弱太守。杨贾烙财床恍校患频骰16肷剑猛诚招┡绷酥屑频母惫佟o敉跞缤煌房癖嫉氖ㄗ幼采狭艘欢潞裰馗咔剑坏们科茸约浩叫乃称傧攵圆摺?br /gt; 段康恒就在庞天元带领的部队里。皇上并不以出身定官阶,段康恒并无实战经验,此次出征,也不过是庞将军手下副官。 大军出发那日,我跟在太后身后,一睹大陈士兵的凌云壮志。十五万热血男儿伫立与磅礴大雨之中,天地间只闻雨水涧落盔甲,铮铮之声,第一次听来那么悦耳。茫茫大雨隔断了我的视线,却隔不断我的感觉,我分明体会到有豪气冲天万丈,气势如虹。 忻统啊忻统,你太急功利,未曾考虑后果吗?十五万后还有四十二万,四十二万后还有我大陈数百年的基业。这一仗我们大陈赢定了。一将成名万骨枯,你又怎么对膝下百姓负责? 皇上赐下了美酒,封口一开,迎面吹来的风里都带着浓浓的醇香。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睿站我身后,瞪大的眼睛里闪耀着羡慕钦佩的光芒。这双求知的眼睛把视线定在一张又一张坚毅的脸上。 是年十一月,忻统以“不破简州终不还”为口号,倾力攻城。庞天元老将军率兵出城迎战。是役,双方大都是骑兵,此战之后,“北人坐马,南人乘船”彻底成为过去。 就在鏖战激烈时,父亲病倒了。 起初也不过是天冷偶染的风寒,叫大夫看了,下了药,也有见好的迹象。可没想到一夜对垒到深夜,隔天就发起了高烧,药石无医。 我放下一切事,专心守在他的身边,赵王妃抱着她新生的小儿子也夜夜守床边。我拿书,她弄孩子,并不交谈。间或目光相接,也转瞬移开。 终于走到了这么一步。 我叫睿来看父亲。这个别扭的孩子站在房门口,看看一屋子的人,眉头一皱。扭身就跑来了。他一使起小性子,我也拿他没法,只有任他走。二娘却抓住了把柄,冷冷道:“真是少人教!” 我怒扫过去,她立刻收了声。赵妃却开口为我说话了。我极少听她说话,一时还觉得声音陌生。她说:“这孩子怪可怜的,怕是不擅表达吧。”说完,抱紧了怀里的新生子,她的儿子。 我在宜荷院的角落里找到睿。他在枫树下舞着剑,我不懂武,也看得出他心浮气躁,步伐凌乱。红红枫叶飘零,他胡乱舞去,像只因迷路而乱奔的小豹子,根本未察觉我已走近。我浅笑,拾起一块小石子,扔了过去。勤于练武的头脑迅速分辨了出来,反手一挡,石子就反弹了回来,我慌忙举手,没有砸中脸,却把手背弹得生痛。当下就后悔了。 睿一看是我,慌忙跑过来。我叹一口气,问他:“你在气什么?他毕竟是你父亲,床头孝子都不愿做吗?” 睿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夜幕低垂,寒风萧瑟扫落叶,寂寥的庭院里,偶尔响起一声孤鸟的鸣叫,更显得空落。久侍奉在太后身旁,于是也冷落了个院子。乏人打扫的小径上落着坚果,去年这时,我还带着丫鬟拾花种子呢。 我牵起睿的手,对他说:“你同我来,给你看样东西。” 那一年,母亲也是这样牵着我的手,温柔地说:“念儿,娘给你看样东西。” 小小的我问:“是什么?这么神秘。” 母亲笑容温柔慈爱,她说:“这是你祖母传给娘的,娘现在要把它传给你。” 我挑着灯,走在长长的走廊里,睿跟在身后。这里是宜荷院的角落,下人都少经过,他或许来过,大概也没想到进厢房。我推开门,久积的灰尘立刻抖落,一股檀木腐烂的气息飘进鼻子里。 我吞下一口叹息,把灯点上。睿伫立于母亲的画像前出神,良久,才转过来,轻轻说:“我都快忘了娘长什么样子了。现在看来,姐姐和娘愈加相似了。” 我动手摘下画卷,打开了暗箱。睿一怔,“这是……” 那年,母亲就是这样,脸上挂着美丽的笑容,随手取过其中一个瓶子,对我说:“从今天起,娘教你们怎么用它。” 我晃动着手中的玉瓶,笑笑,“让你知道罢了。别碰,小心伤了你。” 睿一震,看我的目光悲伤且认真。我把瓶子放回去,“必要时候,才来开这箱子。这个秘密,只有你我二人知道。还有,这些东西,见不得光,不然就和灰尘一样没了用处,知道了吗?” 他不说话。我便去把一一烛火熄了。灭了一半,感觉到睿自我身后伸手圈住我的腰,随后身子和脸也贴了上来,紧抱住。我叹口气,拍拍他的小手。 昏暗中,只听他轻轻问:“姐,父亲要死了吗?” 我转过身去把他抱住,忽然哽咽,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这个孤单可怜的孩子,自生下来就没有受到过父亲的关爱,母亲又早早去世。他的世界里,父亲这个概念估计还是模糊的。 睿自言自语似的说:“他要也走了,我们就真是孤儿了……” 我仰起头,眼睛一阵热,又觉得这股热流又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溜进了颈项里。 父亲的病只见加重,高烧加上喘息咳嗽,见着的人都觉得触目惊心。我喂他汤药,他扬手就把碗打翻,我欲喊醒他,他却不认得任何人。娘娘们都在哭,唯有赵妃还算冷静。想她十八岁嫁入王府,现在不过二十出头,也难为她了。 深夜我守在他的床前,听他粗重的喘息渐渐入睡,已经成了习惯。 风吹开了门,我惊醒过来,起身去关。刚走到门前,却发现外面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窈窕身段,俏丽的脸,穿雪白貂皮长披风,高贵华丽,面容还是那么高傲跋扈的样子。 她扫我一眼:“惊什么?我不过是来看父亲!” 我震惊过后,居然还晓得打趣回她:“你不是来接父亲的就好。” 陈婉在父亲床边坐下,神色黯淡了下来,“不远了……” 我不语。 我的沉默似乎触犯了她什么,她很生气,冲到我面前,问:“你为什么不求我原谅你?” 我不以为然,“我为什么要求你原谅我?我何时做过对不住你的事了?” 她大怒道:“都是你背后对太后说那番话,我才给送到那山穷水恶的地方,年华早逝!” 我淡淡道:“可是,将你嫁去的,不是我啊。” 陈婉顿时语塞,半晌都没有动静,我抬头看她,却见腮边两行清亮的泪痕。她喃喃:“我的儿子,我的烨儿……” 我动容,上前欲拉她的手,一握,却握了个空。 蜡烛已经烧尽,东方泛着鱼肚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悲莫悲兮生别离。我在陈婉的牌位前上了三柱香。做作是做作了点,可我也实在无其他法子。 次日晚父亲病情更重,太子带着御医亲自来探望了。我站在院子里,看他直直像我走来,自然是有话和我说。 我问他:“怎么样了?” 他摇头:“御医也没法子。” 我心一暗,不说话。风一阵凉过一阵,那年,父亲用厚厚的貂皮大翎把我包起来,抱我坐他肩头,我头顶着蓝天。那时的欢笑仿佛还回荡在耳边。父亲的手是那么有力,却也无比温柔,会在我睡下后轻轻抚摩我的头发。 我强打起精神,问:“简州那里怎么样了?” 陈弘神色黯淡,眼里闪过一丝柔情,“僵持着,主要是送粮草的军队遇截……怕再下去,以庞老爷子的性子,会先攻出去。我……想去简州看看……” “不可!”我叫起来,又立刻觉得造次了,解释道:“战争非儿戏。” 陈弘笑笑,对我的话不置评价,“只是想法而已,也没说就是上战场。”他痛苦地拧着眉,自然是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没有说出来。不便对我说,也不肯对我说。 我笑着摇头。那个出尽风头的人儿啊,连庞元帅在奏章里都写杨肌拔乃济艚荩裼械溃陨碜髟颍呶墓η矣形渎浴!毕肱永弦诱飧隼瞎哦髦瞽〖是因与太子关系过密而给下放,还不计偏见写那一番话,顽石也是开了窍了。杨既烁穸谰喵攘Γ纱丝杉话摺?br /gt; 陈弘扫我一眼,严肃道:“念儿认为我想徇私吗?” 我别过身去。这陈弘,平时都是和煦如春风,一旦认真起来,凌厉架势也是和其父如出一辙的。我是有点心慌。 “简州委实危险,太子殿下是将来的一国之君,要爱惜自己。动其念也就罢了,如今内忧外患,尤其要谨言慎行。立功并非站站最前头,磐石不动摇,奈何芦苇?况且自古凡太子带兵者,总少不了出点事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弘哥哥自己斟酌吧。” “你这口气倒像王太傅,也教训起我来了。”陈弘哼一声,“还有,你这太子带兵出事端怎么解释?” 我一惊,拍拍嘴巴,“小女子见识短不懂局势,吓胡说,哥哥别计较!” 其实我的意思他也必定懂了。太子身份特殊,在外带兵,如需要调度军队,必须有独断之权。如遇事都请教皇上,势必影响在众军将中的威信,若不请示,则是置皇上颜面于不顾。久而久之,矛盾积累。 陈弘深深看我几眼,忽然笑了,摇摇头,道:“众多姐妹里,也就你最贴心了。” “也不是。其他女儿嫁人的嫁人,年幼的年幼,念儿生得巧合罢了。”我笑,“哥哥,若心有灵犀,杨大人会为你保重自己的。” 一旁草从里突然飞出一只惊鸟,扑腾着翅膀冲上了天。 好半天,陈弘才说:“这仗拖不久了。寒冬腊月的,南藩军离巢远征,补给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不过,他在城外按兵不动,不像似攻不进来,而像是另有计划。只是……他若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在心里附和。只怕这次之后,宵阳王是再也收不住了。 虽是无用女子,可也是大陈宗室儿女,兴衰荣辱,于己息息相关。 正冷着场,见如意匆匆跑了过来,喊:“殿下,郡主,王爷醒了!” 我立刻赶去父亲房间时,娘娘和兄弟姐妹们都已经聚了来了,赵妃抱着小弟弟,牵着陈惠,看我一眼,说:“王爷醒过来了。” 我扫一眼家眷,突然一抽,再看过去,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定是自己看错了,那人,怎么会在这里呢? 屋子里炉火虽亮,却带着重重的光晕,加上弥漫的药草气息,让人更加心神不宁。 我坐在床边,抓住父亲滚烫的手。那曾经厚实有力的手掌现在已经起了皱纹,握在我手里,还不住颤抖。我俯下身去,轻声问:“父亲,您有话就说。” 父亲努力睁开眼睛,定在我脸上。 我终于忍不住,把脸埋他手里。 我曾是他最宠爱的女儿,他曾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画荷。他说:“念儿,将来爹爹老了,你可要在床前伺候爹爹啊。” 我还以为那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可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了。 我在他掌中哭着问:“爹,我的父亲究竟是谁?是谁都不重要了。念儿是您一手带大的啊!” 门给砰地推开,皇上居然赶来了。我抹干眼泪站起来行礼,他看也不看我一眼,一步跨上前,在床边坐下。 “十二弟。”皇上俯下身去。 父亲还是说不出话。皇上苦笑一下,道:“我们两个这时候也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闷了一辈子了,都在这份上,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呢?”他回头扫我一眼,对父亲说:“朕……对不住你啊!” 父亲就在那时垂下了泪来。 “挣了一辈子,随后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想我们兄弟一同拼打江山时……当初……”皇上也哽咽。 父亲猛咳了几下,我见状,上前那痰盂接着,他吐了一口浓痰出来。这时气息才顺畅了点。我听他极轻地说:“皇上言重了……”又不住咳嗽。 陈弘进来,对我使了一个眼色。我最后扭头看父亲一眼,他的眼睛正定在我身上,然后移开。 这是我看到他做的最后一个动作。我在房外等了许久,忽听里面皇上在喊:“十二弟!老十二!来人啊!” 所有人都涌了过去,惟独我没有动。我的眼睛始终胶在一处。 那个美丽的女子正依在门口,笑得浅淡。她还穿着她走时穿的那件红裙子,薄纱在晚风中飞扬。 那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而后,她接了父亲,走了。 父亲下葬后不久,简州战事有变。 宵阳王忻统那时已经离开了前线,回都处理称帝事宜,让大将军多荣留守。仗打到这里其实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就看南藩何时撤兵。想当初若不是杨几诵猛衬芽矗膊换峒惫xe偶蛑莶环拧1暇挂痪俟ハ路街荩椭荩乐萑牵侄峄亓顺滤獯位鼗饕丫愎恍猛骋溲锿枳ソ羰焙蚧婆奂由砹恕?br /gt; 可多荣是个急性子,又好大喜功。忻统素来实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且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多荣的胆子也就更大了,在简州这里吃的亏一定要讨回来。 年一过,多荣看部下休息够了,支援粮草也送来了,陈军也懈怠了,一声令下,浮水筑垒,直取简州城。庞天元正犯风湿,起床都困难。段康恒同杨忌塘亢螅约呵鬃月柿焖那锉偷腥司稣健?br /gt; 若不从段康恒年轻气盛来想,似乎还解释不了他为何如此大胆。杨家匀Ф远颍腔褂谐乔绞鼗ぃ慰岛愦迦氲姓螅翟谔跋铡?br /gt; 然而继杨贾螅飧瞿腥艘踩梦页粤艘痪6慰岛憔鸵运那擞采戏呙鸾话耄仆说匠滤希〉背鲁系绞保嗳僦沼诤蠡冢谡笃蚪担肯挛蟠笠迳绷怂崃司睿绦攵慰岛憧拐?br /gt; 陈水江畔,撕杀声震天,两军尸首淤塞了陈水支流,血染半条江面。想陈水这人杰秀灵之地,如今也成为修罗场,不知多少文人马蚤客要扼腕叹息。 昔我往已,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末,南藩又失去了和州一地。从此后,简州成为对南一军事要塞。 而我却始终记得那天。 雪还未融,我身上的孝衣也未脱。窗外一树红梅正开得娇艳,金色阳光洒落庭院。我同如意收拾书房,从百家诗到治国图说,一一清点。如意还絮叨着说:“太后赐的那套《云梦集》真是精巧,那么小的本子,居然可以写上那么多字。” 我说:“你该去看看上次将士们带回来的南藩的各种新兵器,那才是巧。有一种梭,带着火石的药力,可射数百米远。难怪这次退兵这么困难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南藩在兵器上头,赶到我们大陈前面了。” 如意怔了怔,轻轻说:“郡主说的梭我小时见过,不过这火石,大抵是近来新的了。” “我看以后日子也太平不了了。”我坐下来,“皇上咽不下这口气,可太子却说去年大灾,应先抚民而后战。现在朝上两派天天吵,进宫去,都听太后在叹息。” 如意端了茶来,“段将军这次立了大功,今天回来了,恐怕……”话不说完,先笑得精怪。 我瞪她一眼,想上前揪她,外面忽然响起了声音,说是皇宫里有个公公来见我。我一看,正是太后身边的人,以为是太后来叫我进宫的。可那个公公见到了我,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脚下,抹抹脸,道: “郡主节哀,段将军……段将军他……” 我呼地站起来,喝:“快说!” “段将军殉国了!” 征客无归日,空悲蕙草摧。 他们告诉我,陈水一战,段康恒生死不明,杨寂扇怂拇稳宓阏匠。褪橇滓裁挥姓业健d戏侨帐锹傲瞬簧偃耍惩成绷耍阎闷鹄捶偕铡s腥思慰岛憔驮谄淞校蚺履戏运煌滦彰犊鸵濉5咛逶跹裁挥幸桓鋈酥馈?br /gt; 公公说:“消息早就传回京了,太后见郡主初丧父,怕郡主太过伤心,一直要下人瞒着不说。今天是军师回京之日,料也瞒不住了,这才……才……” 我知道他这话是说不完整的,挥挥手,打发他走了。 然后我就在想,段康恒死了?他怎么这么轻易就死了?他才刚刚成就功名,初啼方响彻云霄,为何如此薄命?我坐在那里久久未动,一种惋惜和遗憾将自己围住,心也就滑到了最底处。 这不就是天妒英才? 算起来,他死的时候,我正戴孝家中,日日读书刺绣,与睿为伴,没有心惊肉跳,没有摔破茶杯,可以说是一点知觉都没有,可见我同他心中并无灵犀。 还记得他对我说:“待段某凭借实力取得功名,必定上门求亲。”那双坚定自信的眼睛,一直追随我的身影。我还觉得,这人值得依靠。 如今他也走了。 如意担心我,不住唤我。我长舒一口起,幽幽说:“段将军……于我,有知遇之恩……” 我进宫去。太后身边的宫女说:“今天段贵妃来哭了一场,太后也累了,一个人下棋。” 段康恒因其姐姐的缘故,也时常进宫,太后是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我轻轻进去,太后斜靠在垫子上睡着,棋子散着,夜风吹进来,有点凉。 就是这里的宁静,我深刻体会到了一种疼痛。寂寞、失落、空虚,还有,彷徨。 我轻手拿起毯子,给太后盖上,然后打算出去叫人来把她扶去床上。刚刚掀起帘子,就听见太后在我身后仿佛无意识地喃喃: “念儿,嫁人吧……” 正文 第七章 我还未走到皇帝寝宫门处,就有公公喜滋滋地迎了上来,一挥拂,道:“郡主,皇上等您多时了,您快请进吧。” 我也不惊异。皇上知道我要来,大概从父亲去世后他就想到了。总得有一次对话,来说明白这么多年的状况。 屋子里并未见皇上影子,宫人也没有,好像早就支开了一样。我正纳闷着,听闻外面传来琴声,那么熟悉的调子,正是《长清》! 我独自寻了过去,转过檐廊,看到皇上独自一人坐暖阁里,断断续续抚着琴。早知道当今圣上擅长音律,可现在看他弹琴的生涩架势,估计是忙于国事而疏遗了琴艺。萧瑟风中,惟独琴好,声乐妙曼。 我轻吟着:“乾坤无厚薄,草木自荣衰。”然后拜下。 皇上放下琴,静默了片刻,问:“你还记得些什么?” “念儿不敏,那时也委实年幼,记得不多了。”我有条不紊地回答,“只是这曲子是家母日日弹的,怎么也不会忘。”有些话也不必说明白,比如那句“乾坤无厚薄”,是他听了母亲弹长清调后喃喃出来的,让我给记住了。 皇上叹口气,“天还冷,坐着说话吧。”一边有宫女扶我起来坐下。 我抬头看他,更加觉得他是老了。头发花白不说,眼角皱纹也比往日深了许多。上次中秋陪他下棋时还是个精神奕奕的中年,此时则是疲倦落寞的老者。时间在他脸上肆无忌惮地留下痕迹。 脚旁炭火烧得旺,不觉得寒冷。 皇上淡淡说:“朕记得,你正是荷开的季节出生的。” 我也淡淡地接上:“皇上好记性,正是那时候。” “一晃十七年。”皇上点点头,“睿儿有九岁了?” 我答是。 他沉吟片刻,说:“朕有一事和你商量。” 我大致明白他要说什么,俯身受命道:“不敢。皇上有什么事,吩咐念儿便是。” 似乎因为尴尬,他停了一会儿才说:“太子同我提过数次,说到而睿儿无母又失牯,赵妃自己有子已立世子,他的前景堪忧。恰巧容王妃上了折子,道容王无嗣,为留传一方血脉,请领养子。”停了停,才说,“你父亲在世时我不方便提及,现在他去世,胗也可以做个主。弟弟是你嫡亲的,你自己看看,是让他继续留在定安王府,还是去给容王妃做儿子?” 短暂的冷场,只闻寒风吹过树梢。然后我起身跪了下来,道:“容王妃孑然一人,孤苦零丁,若睿儿能与之相伴,婶婶心有所托,睿儿也有慈母照料,更显吾皇慈恩。这天高地厚的恩泽,真不知如何报答?” 皇上深深看我。他说:“那就这样了。陈睿袭嗣王,归在定容那房。容王妃慧德贤淑,饱读诗书,交给她朕也放心。” 我谢了恩,起身来。皇上皱着眉头抿着嘴,神情严肃,只点点头。那边,有宫女捧出来了刚才皇上用于弹奏的琴,放在一个方长的檀木盒子呈到了我面前。这也是把极品古琴,方才听皇上弹奏就可以知道。 皇上苦笑一下,“这把‘正吟’,正是当年你母亲为我献艺时用的。后来她嫁了你父亲,把什么都带走了,惟独把这琴留了下来。十六年来,睹物思人,如今人已不再了,东西,就由你收着吧。” 我伸出手时才发现手在发抖,檀木的芳香扑进鼻子,居然有点呛,眼睛便湿了。 皇上看我,摇着头,“十八年啊!十八年!朕却还未把江山平定下来!” “皇上……”他抬手断了我的话。 “你母亲阮倩宜绝顶聪明,你也丝毫不差。你可还记得朕和你父亲一人几笔画成的那幅画?还记得你是如何解的画吗?” 我当然记得,那是韩开方的案子。我不作答。 皇上哼一声:“焕儿和李庭本就是力保韩朗文,加上你这么一说,立刻传我手谕,放了那韩生。朕活这么大,还头一次给人赶鸭子上架!你这聪明真用在了地方!南无阿弥陀佛?朕还没料到可以那样解呢!” 我跪下来,“陈念愚笨,现在想来,才明白皇上的意思。” “你说说!”皇上语言凌厉,口气却不凌人。我也不忌惮,娓娓道来:“画中冰天雪地,正应一‘寒’字,和犯人姓氏同音。画上无山来泉,看水花也是倒流而至,是个‘逆’字。画里少女个个装束似待字闺中,那是一‘处’字……然后……”我说不下去了。 皇上站了起来,“也不怪你,我本画一片荒山,意‘死’,谁知你父亲妙笔生花,添上了树林与和尚,成了佛。” 我伏在地上,声音却清晰镇定:“念儿知罪,皇上降罚。” “罚?”皇上忽然笑,“朕要罚你,你母亲会说什么?” 他转过背去,我也看不到他表情。只觉得今日虽寒,可人人都缅怀过去,如此多情。院子里一株腊梅开得正怒,幽香溢满每个角落,有只红嘴小鸟在枝间跳跃,甚是活泼。暖暖日光照耀白雪,我这才发现,风已停,太阳出来了。 “睿儿是我的骨血,想必你也推出来了。” 我笑,我不苯。他两人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加上母亲这一层和父亲的态度,我怎么会不知道? “皇上放心,此事只有念儿一人知道。睿儿都未怀疑过。”我说。 他回头看我,冷笑了一声,“你怎么不问问自己的事呢?” 我摇头,“念儿不敢。” “为什么?” “母亲身为安王妇,却和皇帝有染,已经是不贞。礼、义、廉、耻之下,念儿本就该愧退,怎么还敢近一步求问呢?” “你……”皇帝走到我面前,看我平静依旧,满腹准备的话不知道怎么开口。本以为我会求着问,没想到我自己还不爱听。 最后,他才说,“其实,朕也不知道……你母亲……不肯说……” 刚才的那个公公小跑来报:“皇上,人来了。” 皇上点点头,瞟了一眼帘子,我明白他的意思,鞠一下,退到了帘子后。只见一个身材顷长的玄衣男子走了进来,到跟前,麻利地跪下来,道:“罪人韩朗文叩见皇上。吾皇圣体金安!” 这倒出乎我意料。此人居然就是那韩朗文!本以为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居然出现在面前。而且看这架势巧合非常,还是皇上刻意安排的。 皇上又坐了下来,抿了一口茶才道:“一路还顺利吧?”也未叫他起来。 “回皇上,杭渠中孜州到关州一段已经修成,草民乘船,一日千里,比平时是快了几倍。”韩朗文不卑不亢的声音听在耳里很是舒服。 “哦?你是在提醒朕,这杭渠也有你的一份功劳,朕不杀你是对的?” 韩朗文的头埋下三分,道:“草民不敢。修杭渠是圣上的旨意,杭渠修成,泽被万世,这都是皇上的功德,草民不敢夺功。草民今日在这里,还得感谢皇上不杀之恩。” 皇上哼了一声,“谢朕就不必了。朕的本意可是要杀你的。要谢,就谢这帘子后的和熙郡主,是她从中搞的鬼。”语气却是玩笑的。 韩朗文立刻向帘子这里一拜:“谢郡主救命之恩!” 我笑笑,“韩公子多礼。公子才华盖世,且上天有好生之德,命不该绝。我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算不上救你性命。还是快快请起吧。” 韩朗文站了起来。我定神一看,微微吃惊。本以为游行天下者必然潇洒不羁,没想到居然是个书卷气浓厚的俊朗青年,嘴角的笑有着淡淡的无奈和疲倦。 只听皇上说:“韩朗文,朕三次授你官职你都不拜,宁愿游戏山水,可见圣人书上的忠君之道,并不在你眼里。” 皇上话中有话,我听着都觉得难受,更不知道韩朗文听了如何。 “草民知罪。”韩朗文声音平静,“皇上厚爱,草民愧不敢受。但若以后有命,草民自当全力以赴,鞠躬尽瘁,报答皇上不杀之恩。” “好!”皇上道,“既然不杀你,那自然是要用你。有你这句话,朕也就放心了。朕授你做工部侍郎,给朕把红渠和杭渠连起来!” 最后一句霸力十足,大有指点江山的魄力。我在帘子这边听得激动,韩朗文却很平静地拜下受命。如此荣辱不惊,气度大方让我赞叹。可想若他有双翼,此刻怕也是折断了。 就在我惋惜的当口,听到皇上问:“韩卿娶亲了没有?” 韩朗文一惊,说:“没有,可是……” “既然没有就好!”皇帝打断了他的话,“你现在孤身一人,朕就为你做主好了。和熙郡主是定安王爷的嫡亲爱女,姿色倾城,端庄贤淑,自幼饱读诗书,聪颖脱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配你做妻,如何?” “皇上……”我吟一声,声音都不似自己的。听在自己耳朵里,是震惊和不解,也许听在他的耳朵里,却是娇羞。 我会这么想,是因为皇上接着就说:“朕一时口快,差点都忘了郡主在这里。别羞才是,你不是一直仰慕韩公子才情?” 隔着帘子,我看见韩朗文也是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睁大眼睛,半天才说:“皇上,草民空有虚才,素来放浪形骸,又是罪人之后,实在是……配不上郡主的金枝玉叶啊!” 我在这边已经由震撼转至恼怒。很明显皇帝用了他却又没法全信他,于是把我插在他身边,为的是牵制。做媒是幌子,安插眼线是实质。而睿现在又是容王妃的养子,在他的掌控下,又牵制了我。 这样狠心利用,还不全是因为母亲不肯和他说我的父亲究竟是谁!我还真想知道他在父亲床前说的感人话,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还是在人前祈福,人后咒? 若不是我不时的小聪明都落在他眼里,今日的棋子会是我吗? 那边韩朗文也是百般不情愿,换任何一个有脑之人都知道皇上的用意。可是,也知道反对是无效的。 我觉得寒冷,不住发抖。可细想下很的没有其他方法。我总得嫁人,与其嫁给纨绔的世家子弟,不如嫁这才貌双全的韩朗文。他如今官拜侍郎,配我虽是大大高攀,可其人是一表人才,可遇不可求。其次,睿儿有了保障,我欠皇帝人情。虽然睿儿本是他骨血,他照顾孩子是理所当然,可是,谁会同天子算这笔帐? 他再爱母亲,也把她嫁了父亲。凡做得大事之人,必然能心狠手辣,不顾亲情。我这父不详的孩子,拿什么和他理论? 韩朗文却在这个问题上非常坚持立场,一直没有松口。皇帝已经不耐烦,干脆问我:“念儿,你自己说,嫁还是不嫁吧!” 我已认命,也下了决心,轻声却是肯定道:“谢皇上御赐良缘。” 皇上高兴了,“那就这么定了。” 小公公凑上来道:“恭喜韩大人,恭喜郡主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4部分阅读 欲望文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5部分阅读 长清宫词 完结版 作者:肉书屋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5部分阅读 。皇上仁爱!”不放过机会拍马屁。 那时我只是不住感叹,同样隔着帘子,我也可以感受到韩朗文那道逼人的目光。不是炽热的,而是寒冷胜过窗外雪。我苦笑,可惜他看不到。 都是给命运推着走的人,谁又能埋怨谁呢? 睿得到这个消息后的表现都在我的意料之中:起先是震惊,然后是不相信,我和如意都一口咬定这是事实后,就开始吵闹。毕竟也是九岁的孩子,又一直跟着我,长于妇人之手,脾气难免有点矫情。他自幼孤苦,失去太多,得到太少,更加看重属于自己的东西,脾气和牛一样。只希望以后跟了容王妃,正式和几个皇子一起读书,会改改这倔强性子。 我任由他闹,他不吃饭也随他去,闹了一天,到了晚上,他才安静下来,怒气冲冲来找我。 “姐姐为什么不生气?” “我气什么?”我闲闲抚着琴,这把‘正吟’音色妙极了,弹着,指感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这韩朗文我可是早有所闻,仰慕他才情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放眼京城里能有点才华和担当的男子有几个?他韩朗文能屈能伸,荣辱不惊,旷世奇才,多少女儿想嫁他。我还庆幸自己好运气呢。” “我不是说他!”睿过来拉我,“我是说,你为什么不管教我了?” 我笑着揽过他,“你也不小了,不能总叫人管才知道该做点什么。况且你已经嗣从定容王,要管教,也是容王妃的责任。” “姐姐可是因为我才答应这婚事的?”睿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 我苦笑,说:“别想那么多。” “你可这次是要离开我了。” “没有谁可以陪伴谁一辈子……” 如意端来夜宵,一看我们姐弟正依偎在一起,立刻识趣地退下,把门合上。 韩家在京城有房产,韩开方一事后给收回,现在又重新赐回到韩朗文的手里。我进韩家,进的就是这座韩府。 是年桃花净尽菜花开的时节,我做了这韩府的女主人。 婚礼不算盛大,却空前的喧闹嘈杂,流水席上的酒气把整个府邸都熏得晕臭。那天空气潮湿闷热,我穿着厚重的礼服浑身汗涔涔,妆早就糊了。吃的东西无法饱腹,又一人枯坐在新房里,等丈夫。 隐约听到男人们的喧哗,只觉得疲惫,盖头下那一方小小地面,烛影不住晃动。 终于听见人声,韩朗文给一帮公子哥们簇拥着进来。我深呼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听人声,陈焕也在列。喝了交杯酒,众人嬉闹了一阵才体贴地退下,房中又只剩两人。 我颇觉无聊,可又不可不顾礼数,依旧干坐着,等韩朗文来掀我盖头。又想自己此刻也该是无精打采的样子,怕也给不了他什么好印象。 多可笑,他还不知我什么样子,我们就成了夫妻了。 我一直等,耐心如烛火一样燃烧,持久却有限。韩朗文站我面前看我一阵,居然在一边坐了下来,一声不吭。 外面的人声在逐渐褪去,烛火也灭了几枝,惟独他始终不曾和我说话,更不进一步动作。不是不知道他不情愿这门婚事,可这样僵持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我终于忍无可忍,动手掀了头盖,问:“她是谁?” 神情寥落的韩朗文依旧低头看地面,老实回答我:“我的表妹苏娴。” 我疑惑,“韩家谋反,株连九族,女子均都发配为奴或为妓。你这表妹……” 他头更低,“你可听说京城第一名妓心月姑娘?” “略有耳闻。”我问,“就是她?” “是。给贬做官妓……可怜她金枝玉叶,也曾是掌上明珠……”他叹息心痛,口气悲凉。 我怔怔看他,才大致有些明白他屈服皇上的意思。他是想救那个沦落风尘的情人。 那我又算什么?这婚姻于我,又是什么? 我站了起来,长时间的静坐和饥饿让我头晕眼花,又立刻扶着床柱才站稳。我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已筹够了钱,本打算此次进京就把她赎出来,和她远走高飞。可是没想到皇上指亲……” 我感到愤怒,微微发抖。我问:“那你为什么不在当时就说出来?这样也就没有今天!婚姻不是儿戏!” “我知道!”韩朗文也一拍而起,对上我严肃盛怒的脸,失语片刻,再开头时,声音却小了下去,“可是我不能这么做……”他坐下,沮丧地,“心月之父也是共犯,你认为皇上会同意我娶她,让两个犯人之后结连理吗?” “不会。”我说,“但至少不会让我嫁你。他会另想办法从长计议。” 他抬头冲我苦笑。我知道他在心里说什么。好个冷漠狠毒的人,无非是这样的话。 我推开门,如意从外面匆匆跑过来,问:“夫人,有事吩咐?” 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叫我。我点点头,“给我重新收拾一间房出来,我过去睡。” “不用了!”韩朗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背后。他对我说:“我去其他地方睡。” 他走了。我悻悻地转回屋子,坐在床上。如意体贴地倒来茶水,问:“要不要叫厨子做点夜宵,您估计也饿坏了。” 我对她苦笑。她是这么善解人意,不过问主子的私事。我摇头,“厨子也累了一天了,罢了,罢了。给我倒水洗脸吧。” 黄铜盆里,水面倒映出一张年轻美丽,却又忧郁憔悴的脸。我笑起来,笑天下男人自私,笑命运捉弄,笑自己被算计一场。 我对如意说:“你看,人生就是这点没意思。明明知道今后会一成不变,却还是得这么过下去。什么理想抱负,大多时候只是为了一口气。真是没出息。” 如意平静地和我说:“您先睡吧,等醒了,又是新的一天了。” 我倒床上,人确实是累了,很快就睡死过去。 新的一天虽然是新的一天,但烦人的事却不会因此而改变。 正文 第八章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既然别人没有办法不为自己牺牲你,那我更要好好对待自己。 我着手整顿韩府。韩朗文的性格造就他不拘小节,家中琐碎事全部落我头上。小到筷子板凳,大到田庄帐目,通通送交我这里过目。忙起来,也没空想那么多,整天看不到韩朗文的身影,也没什么感觉。 我们没有沟通,一般只在吃晚饭时才见面,儒家讲食不语,于是顿顿饭吃得大眼瞪小眼,消化不好。吃完了饭,茶上来了,再把大事拿出来讨论,办公一样。 韩朗文不适合做官,他正直且对朝廷不满。但他是那种不做则已,一做必倾力而为的人,极有责任感。宫中冠盖云集,人际冗杂,我不得不常去提醒他。 他对我很尊重,我的话他都认真对待,这点也算是幸运。但有一点,他和我意见永远没法统一。 他向我抱怨:“四皇子人浮于事,重点不在木材如何搬运,而在欲知有几个官员肯听他发号施令。” “夫君,祖宗家法,皇子不可结交大臣。四皇子即使有这个心,也不敢在天子眼下使权弄谋。” “夫人把他想得太简单了。” “非也。”我摇头,“他若隐藏到让旁人完全无法察觉,那才是真正高明。毕竟满朝都是皇后势力,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皇后眼里。” “照夫人这么说,那我该巴结的是太子才对。毕竟他母亲势力强大,无人敢逆。” 我微笑,“不见得。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蒙主招回之后,又不是皇后当皇帝。” 韩朗文皱眉,“你是说皇上会效仿汉武皇帝?” 我白他一眼,这人真不懂说话的艺术。我说:“就算皇子越权,也自有谏官,不容旁人多话。各司其职的好。反正四皇子指定的监工人也有相当才干,木材由他们搬运也可以。其他的事,其他时候再说。” 他笑笑,“我真不适合这身官服。夫人若为男子,定也比我强上百倍吧。我当初谢印不拜,想的就是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 我淡淡道:“夫君切莫妄自菲薄。” 他的苦闷,大概就在于无法撒谎欺骗。既不骗我,也不骗己。他不知道欺骗其实也是一种体贴和宽容,不知道不面对也有不面对的好处。他对待自己总是特别苛刻,以为这就是人生。 太后对这婚事并不满意,发牢马蚤:“不说是逆臣之后,光就一个小小侍郎,怎么配?” 我就欺骗她,做害羞状笑道:“其实朗文对我极好。” “那是当然的。”太后哼一声,“要凭他那牛舌头,怎么会劝得赵达舍近处的官林,而取席阳的民木?得妇如你,他该日日给祖宗烧高香。” 这赵达每年自收购木材一项,就要从中盘扣上千两银子。皇上太后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这是皇后的远亲,官不算大,不动,也就几千两银子,动了,会和皇后闹不愉快。于是一直搁着。 我说:“用席阳民木,是四皇子的主意。” “这样啊。”太后说,“老四把心思放这上面也是好的。” 我问:“怎么?焕哥哥……” “难得他关心点国事,前阵子却老想着乘胜追击南蛮,闹到连太子都附和了。皇上生了好大的气。” “太子也赞成?” 太后冷笑一声,“他?他怕只是想去简州见那个人吧!” “杨大人真的不回京了?” “皇上升了他的官,又给他赐了婚。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杨家彩谴厦魅耍趺椿岵欢吭偎担伤卫砑蛑荩且虿氖┯谩1冉舷拢鋈硕髟共蛔阄懒恕!?br /gt; “可是这样一来……” 太后却打断我的话,岔开话题道:“过来帮哀家看看这结怎么盘的。哀家这记性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我立刻断了继续在她面前谈论杨嫉哪钔贰7彩侨耍加屑苫涞摹?br /gt; 南藩宵阳已经称帝,国号祁,忻统另娶一族长的女儿为后,但立陈婉之子忻烨为太子,算是给陈皇帝留了点面子。两国边境暂时平和,观望多于挑衅。边界两地油绿一片,风吹麦浪低,这景色倒给人不少安慰。 也不知道这样平静的日子可以过到什么时候。已经有太多的人死去,只希望有时候给我们缓一缓。 出嫁后不可再和往日一样,除去进宫请安,整日都在书房里清点繁杂的帐目。如意总笑,“大院子里,除了鸟叫,就是夫人算盘珠子的响声。” 我皱眉头,“你是我带过来的丫鬟,以前叫我什么,现在还是叫我什么吧。这声夫人,听着怪刺耳的。” 深闺中没有消遣,成日看帐本理财,染一身铜臭,我是他韩朗文娶进门的妻子,又不是他的管家。于是乘着夏季来临,叫人整修院子。韩宅本有一方大池子,给收回后失修,早干涸了。如意巧妙出策,垒石为山,引水为河,把宜荷院的那一池荷花都移了过来。 初夏的阳光并不热,宅子里闹得沸沸扬扬,我难得可以做主,于是事无巨细,都亲自过问,一点也不马虎。管家道:“少夫人,有了您,老奴真是多余的。” 我笑骂,“怎么?嫌我婆妈?” 管家笑着轻扇耳光,“瞧您这说的是什么?不是折杀我吗?” 小丫鬟们都哈哈大笑起来,真是有什么样的女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丫鬟。韩朗文下了朝也过来看看,站得远远的,看到我在看他,点头笑笑。像个监工,拘束得很。我知道他是羡慕我们的快乐。 俊朗的外表下有着深刻的思虑,他像个沉思者,嘴角的那丝无奈和疲惫却是永远都没有消去的。 如意回来,凑我耳边说:“已经查到了。” 我使了个眼色,走去一边,问:“怎么样?” “人已经接出来了,现在安置在一个叫青柳巷的地方。韩家以前带大老爷的一个老妈子就住那里,老爷给了一笔钱,叫那老妈子帮着照顾。” 我不说话。 知我者,如意也。她问:“要不要从府里挑一个伶俐不多嘴的丫头,送到青柳巷去伺候着?” “就这样办吧。”我点头,“注意着那里,有什么事告诉我。” “郡主……”如意在背后怯生生地叫我一声。 “还有什么?” 她叹一口气,“那苏姑娘……好像已经有身孕了……” 我也不是太惊讶,这事也早在我的预料,只是不愿它成真罢了。我苦笑一下,“这下得找个法子把人接进来了。” “郡主……” “我也不是大度。”我说,“只是这苏娴……这孩子也许是韩家骨血,也不能让他流落出去了。你明儿去桑院看看,缺什么都报上来,把那里收拾出来,开销都报帐房。这事,也就不用和老爷说了。” 外面依旧喧嚣。我一人回到卧室,掀开床褥,床板之下有暗格。暗格是本身就有的,我给以其合理的利用。移开那些瓶子,一个乌木盒子露了出来。盒子里,那柄没有刀鞘的短刀一如既往地闪耀着粹利幽绿的光芒,仿佛具有生命一般。 手指触摸上银铸的把柄,冰凉的感觉一直蔓延。 黑暗中那瞥锐利的光芒,正如同这刀一样,出了鞘,收不住,霸气磅礴。这样的野心,这样的决心,哪付刀鞘可以收得住? 旁边还有一个绣着银龙的锦包,一捋,一把铸着蛟龙的短剑褪了出来,龙爪中那颗血红的宝石璀璨非常,庄重严肃的气息同剑气一并散发。 记得太后当时嘱咐我道:“本朝没有什么尚方宝剑。这把短剑,是先皇闲来赐给哀家的,虽没什么来头,但也是御赐之物,正气天成,惩j除恶,名正言顺。你今后把这剑带在身边吧。” 我接过深红色的绒呢垫,银色宝剑沉甸甸的。 太后说:“好生留意韩朗文,注意那个苏心月。有什么动静,你自己会处理好。” 我低头苦笑,“太后,这韩朗文,是臣妾的丈夫啊。” 太后拉我坐她身边,拍着我的手,无限慈爱。天已暖,她的手却是冰冷的。她说:“虽然性格不同,但你们姐妹毕竟也是皇室一脉,百姓养大,血气不改。婉儿远嫁亦不忘国危,你下嫁也不该忘身系职责啊。” 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婉儿在忻统欲暗中发兵暴动之前曾要送谍报,无奈被发现,还给囚在房内。她才死谏的。”太后叹息,“那一杯鸩酒啊,当着忻统和孩子的面就喝下去了。” 我低垂着眼,婉转接上:“大义赴国难,不敢身死报。” 太后很满意,“你明白就好。” 韩宅春色满园,夏鸟鸣唱,我手中的短剑却散发着冬天的寒冷。太后慈爱的笑容一直在眼前晃动,阴魂一样驱散不开。 人前人后,戏里戏外,究竟谁是主人谁是客?为何我有中活在自己的生命中,却一直在按照别人的思维生活,推动别人的生命运转的感觉? 人生这杯酒,还未喝,就已经醉了。可还必须醒来,面对你永远不知道规律的风风雨雨。 若说此时的韩朗文是蛰伏,那我是什么呢?似乎有些明白母亲了。天天面对这些人和事,真的觉得人生没意思。 可爱情,那不可名状的爱情,那劳什子爱情,又在哪里? 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与韩朗文相处这数月,大概了解他的为人。他是个才子,却从不在我面前露半分,他有一身傲骨,却不知为何折了腰,他也有满腔抱负,最后苟安于皇城,他是这个家的主人,可陌生的总像个客人。 我抬头看书房层层书架,感叹一声。也是个爱书人,黄金散去为收书。 书房门给轻推开,日光勾勒出那个有点消瘦却还依旧算挺拔的身影。他走了进来,反手把门又合上。 我对那个人微笑,“夫君下朝了?我去叫下人上茶来。” 他手一伸,拦住了我的去路。我扭头看他。结婚后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他,才发现他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细长且明亮,平时如眠兔般无神,可次时却是诡异有神。 我依旧笑,“夫君有事要说?” 韩朗文难得拿出一点恭谦以外的表情,他冷冷问我:“你把心月藏到哪里去了?” 我一怔,冷笑,“藏?你凭什么认为我是藏?” 他很激动,为了那个女人。他抓住我的手,紧紧的。我不会武,但我还是可以知道他扣住了我的脉门,如果我耍了什么花招,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他大概是真的深爱那个女人,不惜威胁伤害身为大陈郡主的发妻,要同我反目。冤枉的是我并没做什么! 他厉声问:“她还没入门,你就想要对付她了?亏你也是读孔圣之书长大的女子,怎么心肠怎么恶毒?” 我赌一口气,反问:“读圣贤书又怎么样?天下人人读的不都是圣贤书,人人都圣贤了?那还怎么来的乱臣贼子扰乱朝纲,破坏天下太平?” “你!”他的痛处给我一语点中,面如茄色,死扣住我的肩膀,叫:“你快回答我!” 我很不耐烦,挣脱了他的手。给他抓过的手腕和肩膀痛得厉害。 这个人,由此一看,也不过尔尔。明明似个谦谦君子,知书达理的沉稳模样,没想到这么经不起考验,一点小事就可以让他方寸大乱,超出预算。也不知道他读的那些书,活的一把年纪,磨练的一身阅历,都到哪里去了? 我不想和他吵,虽然他的态度非常恶劣,可我毕竟是女人,凡是要谦让三分。我放温柔了语气,问:“你做事都这么莽撞不用脑子?当初在皇帝面前能屈能伸的劲儿到哪里去了?” “夫人又不是皇帝,用不着敷衍。” 真是一身反骨。我叹气,转过身去直视他的双眼。我轻声问:“卿本家人,奈何做贼?” 他也不客气地回答:“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接得倒也是妙不可言。 我睨他一眼,在房内踱步,缓缓道:“韩朗文,听你说话,就知道你是没在名利场上打过滚的人。心比天高,话比尺直,未谋而先动,有你父亲在前,你还不知道祸是从何处出来的?” 韩朗文一怔,也想不出话反驳我。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又恢复了昔日里的君子模样,降低了音调,说:“夫人,我敬你是明理的女子。你的教诲我记住了。” “不敢。”我笑,歪着头看他一眼。这番话出现在新婚夫妇之见,还真是古怪。我掩不住揶揄的笑,语气也就藏不住讥讽的气味,“身为皇家宗室女儿,岂有劝反的?你刚才的话我已忘了是什么了,你也当没说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若咽不下这口气,干脆退避开。” 韩朗文讥笑一下,“退避?夫人,你过的日子,可真是‘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啊。” 我竖眉,可多年的优良教育养成的涵养和风度又起了作用,终究强按住了怒火没有发作。我嗤笑出来:“今日的对话若透露出去半句,你可是性命堪忧。” “夫人可只管在太后膝下告状。”他也笑,不怕我的威胁吓唬。 “南藩外患,不宜内乱。” “我一个小小侍郎,斩了便是,能乱到哪里?” 够了!我不可再说,再说下去,话就要给他套出来了。此次对话已经大大超出控制。 于是口风一转,道:“深宫妇识浅,黄袍加身时。女人的话,你们男人不爱听,也是正常的。话说回来,韩朗文,你好像把一个人忘了?” 我一提醒,他才想起他来找我的目的,立刻追问:“苏心月是你派人接走的吧?你把她怎么了?” 我瞪他一眼。这人说话太不给人面子,这梗直的性子,过了火,还真让人讨厌。我陈念自认进了他韩家的门,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怎么会让他这么看我?我没好气道:“我能把她怎么样?她还怀着孩子呢!” 韩朗文这才放下心来。这为情冲动的样子,活脱脱还是一少年。 门外步声细碎,暗香飘来。门一开,就见一紫衣女子匆匆奔进来,喊道:“韩大哥!” 我退一步。这也是我第一次见苏心月。 名满京城的花魁,自然是标致人物,体若拂柳,面若芙蓉,此刻又梨花带雨,又娇又嗔,那蚀骨的风情,是我这严格养育在宫闱之中的端庄女子所没有的。 我笑,男人的胃口真大,凡是好的都要。 这边,那对鸳鸯还在私语着。只听苏心月说:“你莫怪夫人,是夫人派人接我进韩府的。只是我离开了青柳巷,先去姨夫的坟上磕了头才来这里。”说完转过来,一双大眼睛含着歉意看着我,让我顿时有种错觉,仿佛是她的丈夫做错了事,她代替来向我道歉一般。 韩朗文面有羞红之色,踯躅片刻,走过来,揖手拜我,“夫人恕罪,方才韩某真是唐突了。” 这哪像是丈夫对妻子说话? 我拾得台阶下,也就顺水作人情,轻笑一声,说:“夫君不必耿耿于怀,小小误会罢了。” 如意从外面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和一个嬷嬷。她笑意盈盈地对苏心月鞠了个万福,道:“苏姑娘,如今进了韩府,我家夫人给您添了几个下人,西厢的桑院也打整得当了,就等您住进去呢。”说罢,身后的丫鬟上前见礼。 我远远站一边,冷冷看着,不时扫韩朗文一眼。也就一道目光,已让他愧疚,对着我苦笑。好像在说:事情不是你所想,一切都是不得已。借口多多。 苏心月自己有个贴身丫鬟,十二、三岁的年纪,人长得也乖巧,叫鹃子,人小小的,怀里却抱着把琵琶。我看得出来,琴算上等,看得出跟随人也有些日子了。 我别开脸。窗外天色见暗,有归巢的燕子低飞过,身影双双。 晚上饭桌上并未见着苏心月的身影,只见满桌丰盛的菜,似要过年。我笑问:“夫君这是怎么了?” 韩朗文和煦地笑,“这是赔罪酒,专门敬夫人的。”说着把我按坐在凳子上,手温暖且有力,我反抗不得。 “夫君太客气了,若不说,我倒都要忘了今上的不愉快了。” “哪里!”韩朗文斟上酒,“白日里我那番举动实在有失体统,平白冤枉了夫人一片好心。这杯酒,是要罚的。” 我接过酒,也没喝,本想说夫妻之间难免有些摩擦,可转而想这话也太过虚伪,说了出来,实在是矫情得很,于是又吞了下去,淡淡说:“夫君明白妾身的心意就好。” 韩朗文这次却并不是单单为了给我赔罪才摆的酒,他有话要问我,“夫人接心月进府,为夫的更是敬爱夫人的气量,可是还有一事担忧。”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才新婚数月,丈夫就纳妾,不论在哪家说出去都丢人,更何况我是堂堂郡主。我放下酒,对他莞尔,“心月姑娘现在只是我韩夫人请进府里的客人,且桑院又在最里侧,只要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府中下人嘴又严,守上个一年,也没有什么问题。” “可那孩子……” “那孩子该是夫君的骨血吧?” 韩朗文迟钝地点点头。我说:“既然这样,等心月姑娘过门的时候,认过来不就可以了。” “夫人……” “不过之前的这些日子就要委屈心月姑娘了。” “夫人,心月这事,你是清楚的?你却还听那太后……” “够了!”我举起酒杯,“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朗文,这里是家中,就莫要谈国事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的意图你都清楚。我俩婚姻虽啼笑,却也是缘分,若能如此相敬如宾下去,也未尝不好。大限来时才各自飞吧。” 话已说得这么明白,他还有什么不懂的。苦笑一下,“真是委屈夫人了。”仰头把酒喝下。 “委屈不敢当。” 韩朗文带着凄凉地笑容注视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夫人,你并不开心。为何还甘愿牺牲?” 为何?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我清冷一笑,“朗文,你能体谅,我已感激不尽,只望以后有事好商量,听我一声劝告,卖我一分薄面。毕竟卿之才,妾之爱……求人不求备,妾愿老君家。” 韩朗文默默注视我许久,有几次我都觉得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可他最后什么也没说。 日子进入盛夏,天气酷热,蝉鸣都无力,更别说人事。太后慈架已去避暑,我进宫也就直接去给皇后请安。皇后不是太后,虽然知道我也是知情人,却从不在我面前多说半句话。我想知道杨枷肿矗趺匆参什怀隼础?br /gt; 陈弘奉上名在京外练兵,陈焕专心监修运河,文武百官各司其职,天下似乎很是太平。 清幽的韩府里,时常会有清越的琴声响起,那婉转的旋律似乎在青青荷叶上一弹,跃到四面八方。技艺不是不精湛的。 我正带着家丁去查看后园漏屋是拆是修,听到琴声,停在了渡廊上。如意说:“那是苏姑娘又在弹琴了吧。” 阳光满园,花香浮动,雀鸟争鸣,祥和宁息。我轻夸:“这琴,没有个十年,怕也练不出来。” 一旁一个小丫鬟却为我不平,多嘴道:“虽如此,技艺比我们夫人还是差了一大截。可夫人自她进府后就再也没弹过琴了。夫人,为什么不露一手,让那些媚俗女子瞧瞧?” 我冷扫她一眼,“她弹我也弹,这是韩府呢,还是乐坊?” 吓得小丫鬟跪地上。我转念一先,争风吃醋之事本就不入我眼,我又何必和一个小丫头计较。 正欲叫她起来,管家找了过来,报告我:“老爷叫人送了话来,说今晚家来要来一个客人,让厨子备好菜,也要夫人有个准备,怕是要款客。” 我问:“来客是谁?” “老爷没说,只吩咐多做点京城的菜。” 我点点头。府里款客也不是头一回,并没多想。 待到晚上,我梳理得当,吩咐好了下人,就等客人来。前门一阵喧闹,不一会,见到小厮打着灯笼引客来了,韩朗文的笑声也清晰可闻。 混着花香的风吹着我的脸,我挂上笑容上前去迎接。 绕过一从桂月树,眼睛扫到韩朗文身后那个英伟挺拔的身影,浑身如遭电击般一震,脚下立刻加快速度往前迈了一步。正对上那双眼睛。 〖这时画面立刻一转,打出几个大字:“广告也精彩!” 广告画面一:一个小男孩正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从家门前走过的整齐的陈国士兵,一双大眼睛特写:“我有一个梦想,长大了,也要像叔叔们一样,当个士兵,保卫国家!”早餐的时候妈妈给他端上来了腾着热气的牛奶,慈爱地摸着他的头。男孩把牛奶一口喝完,舔嘴巴特写:“每天补充充足的营养,我就可以和叔叔们一样,长得又强又壮!”妈妈对镜头:“陈牛牛奶,含丰富维生素和钙质,让孩子成长得更轻松。” 一帮孩子手里拿着盒装牛奶奔向士兵们,只见大兵们都纷纷放下武器,去————拿牛奶! 画外音:“陈牛牛奶,国家特种部队指定饮品!” 广告画面二:(背景音乐:周x伦,《最后的战役》)烽火连天,两军交战,段康恒忽然发现不对,大叫:“南蛮要带一路兵打和州,快派人去通报!”旁边人急:“都给围了,谁出得去啊!”“打电话啊!”众人掏出手机,纷纷摇头,“旷野之中,没信号啊!”只见杨疾换挪幻δ贸鲎约旱氖只ν说缁啊v谌司尽?br /gt; 杨记愠且恍Γ骸拔沂侵泄贫闹沂涤没А!?br /gt; 画面一转,忻统带兵行走在路上,忽然遇到山洪断后,给困在山坳里。众人拿出手机,纷纷叹气:“群山峻岭,没有信号啊。”只见忻统满满自信地掏出手机,拨通了求救电话。众人都直呼大王英明。 忻统帅帅一笑:“以后所有将士,一律用中国移动。” 画外音:“中国移动,无所不通。” 广告画面三:陈国美女段贵妃女士穿着轻纱长裙,站在某一高危地带,露出魔鬼般的身材。各种大小特写镜头。段贵妃一身名贵衣服,对着镜头翩然一笑:“小印象减肥茶,减出我的美丽。” 广告画面四:陈太后疲惫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对镜头说:“这人一上年纪,就容易腰酸腿疼。补钙,是关键。”陈皇帝从外面走进来,手捧一盒,送到太后面前。“盖外盖口服液,专门针对中老年人钙质流失,防止骨质疏松。”太后乐呵呵地带着一大帮芓宫女爬山中。 广告画面五:陈睿和几个皇子公主喊着:“我要!我要!”奔向一桌西域进贡来的甜点,吃得开心。画外音:“吃了东西不刷牙,怎么行?”一小皇子苦恼:“那怎么办?”一小公主补充:“上学怎么带牙刷啊?” “我不怕!”陈睿自一边站出来,得意到,“我有低露洁!” 容王妃站出来,问孩子们:“我们的目标是……” “没有蛀牙!” 画面一转,“精彩请继续!” 之间画面上显现出陈念一张震惊的脸,音乐响起,然后就是…………演员字幕表…………某靡给番茄鸡蛋打下〗 过年嘛,大家来乐乐哈,最喜欢哪个广告啊?嘿嘿~~~ 正文 第九章 韩朗文笑呵呵地介绍我,“这是拙荆。” 那人抱拳,深深注视着我,目光是熟悉的,声音也是熟悉的。他说:“韩夫人,今日打搅了。” 震惊褪去之后就是平静。我低着眼,避开了他的目光,淡淡说:“段将军,别来无恙啊。” “你们认识?”韩朗文倒没想到,非常惊讶。 段康恒笑笑,“和熙郡主得宠于太后膝下,出入皇宫。在下受姐姐之恩,也常在宫中走动。自然是碰过面的。” 韩朗文像少脑子里少了根弦一样,只管拉着段康恒往屋里走,边说:“大将军大难不死,又探得情报,忍辱负重这大半年,收获不菲啊。韩某今天特意备下上等女儿红,专门敬英雄!” 我走在他们身后,就见段康恒回头扫我一眼,又扭头同韩朗文说话。我仔细盯着他的背影,又抬头看看月亮,周围的一切都那么清晰明确,晚风有点潮湿,夏虫还在鸣叫,这不是梦。 我看一旁,如意明了我心意一样,大力地点了点头。 是的,他段康恒并没有死。 他非但没有死,他还已经是功绩赫赫的一员大将。他遵守了诺言,满誉而归了。昔日里拘束的举止变得豪爽大方,曾经修长的手已经磨得粗糙厚实,曾经青涩的脸已经染上了沉沉风霜,本就高健的身躯更是挺拔。那双眼睛,也不再是从前的少年无忧。他偶尔看我一下,里面有着无言的惋惜和沉痛。 我还未自作多情至此,我是看得出来的。 上等的女儿红,水一般灌下,那韩朗文还变着法子敬他。我坐对面冷冷看着,也不阻止。 既然认为一醉能解千愁,我又何苦不让他做个梦呢? 对话中我也大致明白是事情的经过:段康恒追逃兵过河时受伤落马,顺着水给冲到了下游。被一户人家救上来后,就跟随商队潜进了南藩京都林城。随后数月他都在林城里悄悄地四下打探,得到不少情报。然后归来。 什么情报,我自然不知道,可见皇上龙颜大悦,给他加官进爵,就知道他此行是真的立下大功了。韩朗文这人最反感官场的结党营私,这次却请他来,必是对他极为赏识了。 话见也提到了我,韩朗文只笑道:“多谢皇上指婚。”一句便带过了。段康恒那时已经开始醉了,苦笑着端酒敬我,我推拒不成,勉强喝了一杯。 酒虽好,可一入口就觉得苦涩辛辣,一路烧到腹中,呛得我轻咳。如意赶忙来给我捶背。韩朗文看着我笑笑,“夫人酒量不行啊。”就没再理会我。 所有小小细节,全都落在段康恒眼里。他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怕是把持不住,立刻把酒杯放在了桌子上,“看样子,韩夫人身子似乎不大好。那韩大人赴简州的时候,夫人不是要受许多苦了。” 我生生站住,惊讶地望向韩朗文。这事我怎么从未得知? 韩朗文受不起我质问的目光,只得全部告诉我:“是。为战事做的准备。皇上欲把红渠与简州的明月河相连,调我去督修。” 战事?我又望向段康恒。这也是个知我心意的人,未等我开口问,就先答道:“夫人久未进宫了吧?段某一回朝就得知前阵子皇子们主战的事。皇上虽然一直考虑着,但也渐渐有了动静,命韩大人督修红渠和研制兵工就是其一。” “太子练兵,也是为了战事?” “不但有对南之战,”韩朗文说,“江东一带也有人造反。” 造反二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居然一点感情也没有。我冷冷瞥他一眼,我自然明白他为什么会有今天的表现,可不明白的人还就真以为他是如此没有担当,庸才一个。 我虽然知道男人反感女人干政,可还是忍不住问:“什么人造反?” 韩朗文笑:“妇人家,问这么多做什么?”口气满是不屑。 大概是我脸色苍白,段康恒看出我的尴尬,出面化解道:“夫人莫担心韩大人。韩大人这次只是督修运河罢了,不参与战事。” 韩朗文却不满了。“段将军,什么修运河罢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能因为韩某书生一个,无法上场杀敌,就平白贬低了韩某一番可昭日月的爱国之心。” 段康恒急忙没声价地道歉。韩朗文不放过他,要罚酒。两个大男人就为那酒争执了起来,闹得还挺开心的。 我却已经待不下去。今天这顿饭吃得抑郁,珍珠米饭都如同石子,鲜汤鱼翅也似粉丝。我告退。 韩朗文打发丫鬟一样摆摆手。我也不看段康恒,扭头就走回了房。 如意匆匆跟过来,洒着香汗唤我:“郡主,适才有信。”说着左右观察。 我心情极坏,训道:“看什么看?平日里我这连鬼都没有,哪里来活人?” 如意吐吐舌头,合上门,从袖子里取出信笺交我手上。我展开一看,只有一个字:“显”。当下一惊,手已经反射性的把纸揉做一团。如意机灵地端来烛台,我迅速把这团纸烧了去。 我问:“送信的人还说了什么?” 如意摇头,“我连那人的脸都没看清。” 我点点头。窗外夏虫鸣声不绝,夜来香的气息如此浓郁,盖住了荷花,醉了玉人。明月当空,嫦娥余恨。圆缺之间,流失的,除了岁月,还有爱恨。 我始终记得那天,母亲险些就喝了那杯酒。那玉杯里的晶莹液体在她眼里仿佛琼浆玉液,一饮而尽是种享受。就如模糊的记忆中,她陪着那人喝酒一样,那人总说,倩宜好酒量! 母亲酒量是好,临死的那杯酒就是一口吞下的…… 我有许多事都不明白。首先,母亲为什么要死?为什么必须死?她是那么爱我和睿,为什么会突然狠心地走了? 究竟是谁在逼她?要她以死来换得我和睿的宁静? 显? 我对这个字绝不陌生。当今圣上登基前瘁死的皇太子陈毓之独子,那个连累舅舅冤死大牢,让父母关系僵化的失踪了的孩子。就叫陈显。 提起过去,顿时让我想去许多伤心事,一桩一桩都是谜,缠绕在心中,总是高僧也解不开,化不去。 而自己的生活,却更是乱如飞絮。纸燃烧后的灰烬给风吹散了,我居然就在这馥郁的花香中闻出了战火硝烟的味道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5部分阅读 欲望文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6部分阅读 长清宫词 完结版 作者:肉书屋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6部分阅读 来。 夜晚故事多多。枭雄的野心就这么轻易让百姓平静生活如这跳入池塘的青蛙激起的浪花一样碎了开来。 我嘱咐如意,明天叫绣娘进府,赶制几件衣服。她声声应下。 韩朗文进我房间的时候我只点着一盏灯在案上描青,一笔一笔都是荷花。他站我身后看了许久,才轻轻咳了咳。我装做惊讶,放下笔,问:“段将军已经回去了吗?妾身没有去相送,真是失了礼节了。” 此时的韩朗文已经收下了酒宴上的庸俗肤浅之态,庄严肃穆的神情给他俊朗的脸上添了几分禀然正气,其中又有几分自信,成了嘴角浅浅的笑。他说:“其实迁到简州一事,我并未想着瞒你,只是打算迟几日说。” 我微笑,“不打紧,妾身明日就亲自打点此事,此行要带的人和物,心中已经有数了。就是不知道皇上是叫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韩朗文早料到我会这么说。他坐了下来,极其温和地劝我:“卿的身体不大好,简州又远比不上京城,旅途奔波,怕夫人吃不消。还是留家的好。” 我无心同他打诨,因为后面还有众多问题要问,干脆明了道:“朗文,你心中知晓的,我必须同你一路去简州。” 他也不急,笑容可掬道:“我心中知晓什么?我只知道我的妻子似乎更听另一个人的话。” 我莞尔,“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阻我?” 他很沉得住气,笑容愈加温和,声音也愈加蛊惑。他走到我的身边,我都可以感受到他身上特有的浅香气息笼罩过来。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何用解释原由呢?根本不为什么,他也不是不明白我嫁他的作用。 “念。”他轻声唤着我的名字,我第一次听他这样叫我。他的手抚上了我的臂膀,结婚数月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亲密接触。我看他,他的眼睛里有着月夜静海的深沉,温润清澈,令人安心。 他温柔地问:“念,你不累吗?为什么还如此心甘情愿?” 韩朗文低沉磁性的声音在这妩媚的夜里居然带有一种魔力,混着他的清香气息,催眠一般缠绕着我的神智。窗外的虫鸣逐渐消去。 他的手臂绕到我身后,一带,我就落进他怀里。男人的怀抱总是能带给女人安全感的,我贴着这具温热的躯体,感受到他的双手已经将我禁锢,也不挣扎,反放松了自己,仔细听他说话。 “念,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我呢喃,声音似乎只有我自己能听到。 “别跟着去了,好吗?”他的头埋在我颈项,话就响在耳边,“你是我的爱妻,我不忍你吃半点苦。更何况,这些日子来,你是真的累了……” 累了吗?我怔怔想,他看出我的疲倦了? “答应我好吗?”他的手又搂紧了几分,我的整个人就沉浸在他的气息中。那种温和惬意的芳香,君子的气息,身子,也就不由主地酥软了。 “我……” “你什么?”他问,“你……平时,是委托如意为你送信的吗?” 送信?是的,我一直和某人有书信来往的。 “妾身,挂念睿儿啊……” “不。不是你弟弟。”芳香中,韩朗文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上空,“而是将我的一些书信,转誊一遍,送出去。你……是怎么做到的?” “信?”我喃喃,“妾身……不进办公之地,怎么……誊……” 那个说话的人在轻笑,无奈的,可他的怀抱是那么温柔包容,让我情不自禁闭上眼睛,倾听下去。 毕竟,出去去世的父亲和母亲,已经久无人这样拥抱我了。 “念,我们好好做夫妻好吗?”那个人对我说,“我赏识你,会对你好。等事情结束,我们远走高飞,不离不弃,可好?” “永远?” “对!永远。你可相信我?” “相信……” “那告诉我,石家堡的地形图,可是在你这?” “图?……” “对!你派人自我的探子手中截下来的图!你还没来得及把它递交该那个老太婆吧?” “可是……我……不可以说……” 那人又无奈地笑了,芳香更加浓郁。 “为什么?究竟用什么法子,你才听我的话呢?” “方法?”我的声音已经是叹息,“有……” “什么?”些许激动。 “找个法子……弄死我……” “陈念!” 韩朗文猛地把我推开,那股芳香也随之减淡去。他的手还箍着我的肩膀,力气不小,“看样子你是想跟我摊牌了!” “韩大人记性不好啊!”我冷冷迎上他微怒的脸,扬了扬下巴,“妾身以为早在苏姑娘进府那天就已经和您摊了牌了。可惜您好像没有把妾身的话听进脑子里。” 韩朗文气极,不仅仅是因为我的不配合,还因为他对付我失败。夜风吹进窗户,那股芳香也慢慢消散,一如他方才的那番温柔。 “你在怕什么?”我继续说道,“陈念不过是你的妻子,是一个以你为天的女子而已。你若连我也摆不平,如何去摆平天下不平事?” 此时的韩朗文前所未有的陌生,眼神在一瞬间流露出一种不可遏抑的恼怒和杀气。是的!杀气!让他整个人脱胎换骨,高高凌驾在我之上,用主宰者的神态看着一个忤逆者。我只觉得他的衣襟就在那刻隐隐无风自动,前所未有的英俊,以及危险。 然而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下一刻,这股气势如溅起的水珠落回水中,光芒一闪而逝,窗外薄薄的月光也半隐到了云里。 温和下来了的表情是微笑着的,他点着头,伸手拉开了门,打算离去了。我若没看错,他的眼里分明有着欣赏和爱惜。他叹息一声:“陈念,为何你是皇家人?” “浮生一命,自有天定。”我说。 “好个天定!”韩朗文豪爽一笑,“你是个人物!我算明白为何那老婆子独独挑你嫁我。我若也学你妹夫那样揭杆造反,你是否也会喝下那杯鸩酒?” 冷汗沿着我的发际缓缓流下,湿痒腻滑。我强坚持住,反问:“你作孽,为何反要我死?” 韩朗文低沉的笑声振动着我的耳朵,风从洞开的门吹进来,他最后的一瞥意味无限。 我跌坐在椅子里。如意见韩朗文一走,立刻奔进来,忽然察觉到什么,定在了那里。 “这香味……”她的脸色也变了。 “是‘浮生’。”我疲惫不堪,缓缓闭上眼睛。 如意眼尖发现了我的不对,低呼一声扑了过来,要扳开我的手。一阵钻心刺痛自掌心传来,我不由呵斥她:“轻点!急什么?” 如意已经哽咽,颤抖着手,好半天才把我紧握着的手扳开,随后轻抽一口气,“郡主!” 我叹口气,“你也不是没见过伤,大惊小怪什么?快给我包扎。” 如意含着泪,去拿药。我用另一只完好的手端过烛台,凑着光一看,四个指甲血印,血已经干了,疼却是持续不断。就是这痛,才自我从迷失心志的边缘拉了回来。 风不断地吹进来,“浮生”的气息更加飘渺。浮生若梦,梦中不知身是客,只需把酒尽欢,畅所欲言。想不到韩朗文居然用出了蛊香。 这是南藩特产的迷香,母亲遗留给我的那些玉瓶里,其中一瓶,就会散发这个味道。 盛夏的夜,我的手却是冰冷的。 酷热难耐的季节,惟有山里还保留有春天的清凉,绿荫下碎金点点,花开红树乱莺啼。 睿站在树下出神,见我走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依偎进我怀里。曾经只能搂到我的腰的手臂现在可以搂我的肩膀了,他的头搁在我肩上,男孩子身上特有的汗香和热气不断传来。我贴着他的脸,问:“在想什么?” “想以后。”他喃喃,很舒服似的闭上眼睛,更搂紧了几分。 静慈庵的颂经声悠悠地响在耳边,衬着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仿佛具了灵性,风吹下,在窃窃私语。 我问睿:“和容婶婶过得惯吗?” “她待我极好,我的衣服都是她亲手缝制的。”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她虽不是生母,于你却有养育之恩。一定要孝顺她。” 睿应了一声,问我:“姐,你这次去多久?” “不知道。”我说,“一年,或许更久。” “那我怎么办?” 我笑,摸着他的头发,“好好念书,等我回来。” “姐……”他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是浓浓不舍,“你可不可以不走?” 我伸手点点他的鼻子,又把他揽进怀里,“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六年为期,姐姐完成自己的任务回来之际,你也要出落得一表人才。若我们都遵守了约定,姐姐便哪里都不去了,我们就守在一起过日子,好吗?” 睿的眼睛里闪耀着兴奋,“可是,你也说过没有什么人可以陪伴谁过一辈子。” “所以,必须经历分离啊……” 睿拉紧我的手。他说:“姐,我等你回来!”眼睛里却是有晶莹的液体在滚动了。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约的这六年,都有点说大话了。心里一阵痛楚,只得把睿搂紧。此去经年,不见他,终牵挂。 “二位施主,这树,还是莫靠近的好。”一个女声忽然响起。 我和睿转过头,见一个容貌甚是美丽的女尼双手合十,恭敬地站在一处。刚才那话,就是她说的。我仔细看,更觉得这张脸是陌生又秀美。她的年纪该不轻了,可保养得很好,那雍容的姿态更是让人肃然起敬。 我问:“师太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那位女尼微笑一下,道,“只是这槐树,还是莫靠近的好。” 我疑惑,“这树有什么不对的吗?” “施主不知,槐正为鬼木,是由那些超度不了的鬼气凝化而成。本庵这株槐又有百年树龄,其上的鬼气更是沉重。这附在树上的‘木鬼’怨气对人不利,靠近者若体弱,病情易加重;所有心愿者,则遇事不顺。” 睿却问:“静慈庵是佛门之地,为何还有此邪恶的鬼木存在?” 我拉他一下,“既然不吉利,那我们还是走开吧。” 走出一段路,我回头,那位女尼还伫立树旁,含笑看着我们,嘴唇扇动。她的身后翠绿一片,夏日景色非常迷人。 她在说:“后会有期。” 跪在佛前,求了一签,一看,是诗两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心中一颤。 “是什么签?”睿凑过来想看。我迅速收了签在袖子里,“好签,一路平安。” 太后还在避暑未回,我进宫向皇后辞行,正巧话说一半,陈弘和陈焕也结伴来给皇后问安。庄皇后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招呼两个儿子过来,“快多看看你们念儿妹妹,她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得来了。” 陈焕问我:“你还当真要跟着去?简州是战乱之地,稍有变动,你也就会给连累到战火。” 我笑,“夫唱妇随。” 庄皇后满意地点头,“你们姐妹的骨子里都有股豪情。” 陈弘却一直没有说话。 我退下来后并没有急着离去。宫中荷花也开得正好,两个还年幼的小公主正在水榭上嬉戏。我远远看去,只见孩子们个个玉雪可爱,天真浪漫,愉悦的笑声回荡在水面。 记得曾经,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光。 陈弘走了过来。我问他:“我听说南藩国内正加紧练兵,可是真的?” 陈弘苦笑一下,“他们何时不在练兵?” “可是,这次不同。这一仗,会打很久。” 陈弘却一笑,“不会很久。” 我已经隐隐觉得不妙,“殿下这次是要带兵吧?” 他点点头,踱上通往水榭的九曲桥,“父皇教导,百姓养大,我总得有所作为。何况,那人已经远远超敢在我之前,他还是一届书生呢。” 这样的追赶,用无尽头呵。 我跟在他身后,“那么,江东一带造反,皇上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要徼的。” “听说这次造反与以往不同,面广且散,打击起来,兵力分散,效果并不明显。再有南藩战事分心,皇上很是恼火。” “是啊。”陈弘郁郁,“内忧外患。当初你居然一语成识。” 我咬咬牙,问:“殿下,那叛党,可真是……陈显?” 陈弘停下来,转头看我,忽然问:“韩朗文对你可好?” 我苦笑一下,不作答。 “听说韩府里还住着一位貌美姑娘,外面传说她虽出身勾栏,却高洁不染,远把正室那位郡主比了下去。” 我却没什么感触,反而笑起来,讥讽道:“齐人有一妻一妾。” “三年之痛,七年之痒。你们这算是什么?” “殿下说笑,我们这七个月还未到……”话停了下来,因为越说越绝望。 陈弘看出我的寂寥和苦闷,叹一口气,“着实委屈你了。” 小公主们看到我们,纷纷跑过来,拉着不放,要我们陪着玩耍。陈弘温和一笑,就随着她们拉走了。和煦阳光中,他的笑脸儒雅俊朗,轻松地仿佛连记忆都没有承担。 他也知道,这样悠闲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动身南下那日,天下着雨,空气清凉。花瓣飘落池水中,点点碎白。 苏心月因有孕在身,路上不便,没有同行。她送我们出来,秀美的脸上有着几分愁容。我拉着她的手笑笑:“你要注意身子。等孩子生下来了,老爷会立刻派人接你们母子过去。” 韩朗文留了好几个麻利的丫头和老妈子给她,我知道他暗地里还派了人保护她。 苏心月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我敬她一分,她报我三分,对我,远比韩朗文对我真诚且尊敬。此刻她眼里也有了泪水,说:“姐姐,你也要保重。” 又不是一去不返,为何伤心成这样? 我登上了车,留韩朗文和她话别。正等着,忽然听到有马蹄声由远至近,停在车跟前。如意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回头对我说:“是信使,在和老爷说话。” 不一会儿,韩朗文也上了车,车夫喝一声,终于出发。 韩朗文的脸色阴翳,我问:“可是简州战事有变?” 他看我一眼,回答:“宵阳王忻统,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西土的阿布脱王。” 正文 第十章 船行在河中央,两边皆是滚滚绿浪,孩童嬉戏于田坎。夕阳西下时分,见炊烟袅袅,树影剪剪,归鸟欢歌此起彼伏。宽阔处荷塘里,花开正艳,有少女在采莲子,身影窈窕。又起身望向我们这里,手举眉,挡着光线。 远望着,真是一幅画。 橘红的夕阳也映得如意双腮红润,眼睛明亮,活泼的笑容更加清丽了几分。凉爽的风吹过,乌黑的发丝飞扬,她的笑声银铃一般。 我说:“如意,唱首歌吧。” 她很爽快,问:“夫人想听什么?” “随便。你唱得顺口,应景的。” 如意明眸善睐,嫣然一笑,红唇轻启,那妙曼清亮的声音扬了起来: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登时这天地间就只闻渺渺余音,令人回味无穷。 船夫忍不住探过头来夸:“姑娘好嗓子啊!” 如意得意道:“这算什么?同我家夫人的琴比起来,云泥之别呢!” “歌和琴只有相辅相承的,怎么比?”我笑。 虽然隐了身份,但船夫大概还是估计八成,对我们非常殷切,茶水点心,照顾周到。 我同他攀家常,问:“这一带可算是当地的鱼米之乡?” “天子脚下皆净土。”船夫答,“夫人看样子是没出过远门的吧?” 我笑,“师傅也看出来了?也是,只有没出过门的人,才会见到什么都新鲜。又碰上了好时节啊,你看这莺飞草长,稻丰人和,常恨春色如许,一片丹青难描。” 可我的喜悦并没有感染到他。船夫沧桑的脸上浮起忧愁,喃喃着:“莺飞草长,稻丰人和?” 我奇,“师傅有话尽管直说。” 船夫支吾了几声,才说:“夫人不知道吗?去年大旱,南边又打仗,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啊……” 我怔在那里,半晌,才问:“那,没有发放赈灾的粮款吗?” “粮款?”船夫笑了,“发呀,可是最后是肥了地方官,瘦了苦难的百姓啊!夫人才出门,待多行几日,便可知晓了。”说完对我一揖,“夫人,小的还要催促伙计,告退了。” 我明白,他不想多说。不知道是因为心痛到说不下去,还是认为说给我这样的朱门贵人毫无意义。转过头去,只见韩朗文正依在舱门边,抱胸含笑看我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没过来。他的笑容带着我不会看错的嘲讽。笑我的愚蠢,笑我的愚忠。 夜幕降临,官船泊码头。我从帘子里往外望,韩朗文带着小厮家平正步上岸,要去拜访一个朋友。就那一刻,一群衣衫褴褛的乞儿不知打哪里钻了出来,蜂拥而至,将他们团团围住! 我隔这么远,都可以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大人行好,我们三天没吃的了!您就给点铜板都行啊!” 那些乞儿大都是老弱病残,面黄肌瘦,憔悴不堪。韩朗文对身后的家平一点头,家平立刻取出一把铜钱,分给了这些人。韩朗文自己取出一点碎银,给了一个带着几个小孩子老妪。老妇人一看是银子,感动地要跪下,韩朗文居然不顾脏,硬是把老妪扶住。 他们走后,那群人也散了开去,向别的人行乞去了。 我动容,问如意:“你当初随你父亲周游的时候,也见这么多流浪儿吗?” 如意说:“有固然是有,但是没有这么多。” 我叹气,“看到那个带弟弟的女孩子了吗?叫船上伙计送点银子过去吧。” 放下帘子,心神不宁。桌上还摆放着精致的点心,酥藕桂糕,八宝莲子,一壶铁观音烟气淼淼。 韩朗文笑得没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丝竹声中唱太平,却道秋风百花残。 我和他,都各自为了什么而在拼搏? 韩朗文久去不归,我也不担心。夜深,岸上灯火已经寥寥,唯有歌女唱着《水仙子》,那凄凄戚戚的颤音反复吟着:“黄花梦,一夜香,过了重阳。”唱到最后触动了伤心事,竟也哽咽了。 我轻轻扣响“正吟”,久违的激|情如潮水一般席卷四肢骨骸,欲罢不能。铮铮琴音一如压抑许久才得以释放的灵魂,扶摇直上,又如佳节点放的烟火,升到最高处,迸了开来,化做五光十色的流萤坠下。 一连弹了数曲才尽兴。吐一口气,看这空荡荡的江面,只觉得天高地大,恨自己女儿身,无法驰骋其中。 “世途旦复旦,人情玄又玄。”我呢喃,那句“何时身化蝶,绕枝笑人间。”却没有出口。终究是太过长远的梦想。 或是,奢望…… 身后有点响动,我只当是如意,吩咐她:“去把我那件天蚕披肩拿出来,有点凉。” 下一刻,就有一件温暖的我外衣搭在我肩上。我回过头去,对那人笑笑,“什么时候回来的?妾身都没听到动静。” “给卿的琴声引来了。”韩朗文道,“我的一个朋友送我到码头,听到琴声,也走不动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后望,帘子外人影卓约,忽然觉得眼熟。眼扫到那人腰间的一块玉佩,脱口而出:“四殿下!” 陈焕呵呵一笑,作揖道:“妹妹好眼力啊!”掀起帘子走了进来。那似笑非笑的眼睛,一身华贵,举手投足都散发浓浓贵公子的气息,不是陈焕是谁? 我本奇怪陈焕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转念想到他正是督修运河之人,改问:“是什么事让殿下深夜还在奔波劳碌?” “下午方赶到,下榻赵大人家中。那么巧,韩兄去拜访赵大人。听说妹妹也在,就想来看望亲人。”陈焕收起折扇,踱到窗边,“明月江清人,谐风琴渡船。只是念儿妹妹这琴,是更上一层楼了。” 我递去询问的目光。他一笑,道:“以前在宫中几乎日日听你弹,觉得无非也就是那些春花秋月,儿女情长。可方才未到码头,就听出这婉约中隐隐渗透出来的霸气。我从未听哪个女子弹《醉太平_破军》有如此惊鸿的气势。” 我也笑了,赞美之词人人爱听,我为何例外。他那一番话当然令我喜悦。我抱琴在膝,低声说:“原来以前弹了那么多,都是给木头听去了。” 两个男人都笑了。我识趣,寒暄了几句,退了下去。陈焕跟随韩朗文过来,必定还有事要商量。 窗外江水泛着鳞波,树影绰约,我又想起了以前在家中时,荷塘边,月夜下弹曲的情景。其实这曲《醉太平_破军》是专门练了弹给睿听的,专门陪他练剑。 回忆里,那小小少年身影翩翩,手中长剑折射的银光划出优美弧线。一本正经。圆润未见棱角的脸上全是一股专注,一门心思想要变强,一门心思想要长大。 也不知道他此刻,对着这一轮明月,在做什么? 皇上曾对我说,他的心愿也不多,平定南乱,让睿儿认祖归宗。可我却并不乐意。当然我不能说,不可以表示反对。我只能微笑,没发告诉这个习惯了那种生活的男人,我希望弟弟远离政治纷争地生活。 我没有为睿儿做决定的权利。 又乘了几日船,游尽运河,终于转成车。 陈焕也是赶往简州,带着侍卫,轻骑快马,先我们许多。于是吩咐了店家,我们一到,都给予照顾。 只是官道康平,景色也平平,我甚觉无聊,只觉得天气一日热过一日。我看这烈日下的庄稼,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妥,却说不出来。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原来有人昏到路上。我从帘子里望去,只见一个八、九岁大的孩子伏在一个老者身上,放声大哭,一个妇人也喊着爹,好不凄惨。韩朗文跳下马,一手扶起老者,一手接过家平递上的水,给老人家喂了下去。 过了半晌,老者咳了几声,悠悠转醒过来。这时那孩子才收了哭声,叫着爷爷。我也便嘱咐如意拿了点碎银子去给他们。孩子估计没见过大场面,更没见过衣着这样华丽的人,呆呆盯着如意,居然不动了。那妇人千恩万谢地把银子接了过去。 老人家醒了过来,就拉着孩子跪了下来,韩朗文立刻一把把老人扶起。 我隐约听见他说:“拿着给孩子买点吃的……” 有什么东西自眼前飞过,我感觉有东西落在衣服上。低头一看,居然是一只蚱蜢。再一看,还不时有大大小小的蚱蜢飞到车上来。当下一惊,举头四望,路边田中有黑影蠢蠢动动。 电光火石之间我明白了那是什么——蝗灾! 我急忙下了马车。韩朗文也正起身眺望这片农田,眼里深深不见情绪。我举目望去,觉得浑身寒冷,如同跌落冰窟底。 这是噩梦。那盘旋在田间不散的黑云如同一张大口,贪婪吞噬娇弱的绿色。隐隐听到有嗡嗡声回响在耳边,头晕目眩。 如意惨白着脸看向我。我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张口,才发觉苦涩不堪。 这大旱的天啊! 沧然中,听到老者匍匐在地上喃喃:“逆天之祸啊!天子名不正,言不顺,上苍降罚了啊!” 我还未反应过来,如意已经一把拉住老者,追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天子名不正?” 老者也不慌张,扳开如意的手,慢条斯理地说道:“难道不是吗?前太子死得冤啊……天子非天定,于是有祸降临,大旱,再是大水,人虫之灾!” 如意眉一拧,喝道:“你这老头胡说什么?” “姑娘,老朽没有胡说啊。”老人忽然大笑起来,“光复正统,以日耀夜!”猛然看向我。 我脚下一步踉跄,一股冷意从脊梁骨窜起,冲上头顶。也就那刹那,老者一改方才的憔悴虚弱,眼中粹然亮起一道狰狞凶光,身影跃起,疾风扑面,人已经欺了近来。 只听韩朗文喝了一声:“小心!”一手拉住我,拽我到他身后。噌地一声,佩剑出鞘,两道银白色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金鸣。剑气迎面扑了过来。 那老者见一击而败,后退避开一剑,摆手横扫。韩朗文伸手搂紧我,一跃而起,退去有五步之遥,落地的同时放开扣在我腰上的手,反手一掌拍在我肩上,将我送出战圈,大喝一声:“回车上!” 我虽不会武,但自由同兄弟玩耍一起,陪他们习武练剑,多少也知道应变,不至于临阵慌乱。如意已经在车上,一把拉我上了车,家丁侍卫们则也拔出刀剑上前护主。那个孩子和妇人也撕下面具,居然是一个年轻妖冶的女子和一个侏儒。女子冷冷一笑,手一扬,数道银光射过来。 如意立刻将我扑倒,耳边只听一阵叮叮地金属作响,那片密雨一般的银针居然没有一支射到我身上。马儿却受惊,急速奔了起来。我们立刻躲进车中。 我只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韩朗文腰身一线,手中长剑一声龙吟,后飞身跃起,直逼刺客而去,快如惊鸿,优美如豹。老者身形也灵活,使出轻功一闪而去,绕到他身后,出剑直指他“华盖”|岤。韩朗文从容后退,一招一招,把老者挡了回去。而那侏儒则招招狠毒,已伤了不少家丁。 马车直冲而去,一个拐弯,将男人们抛在了林子后面。 韩朗文以前游历山水,会武功防身很正常,可他未必敌得过那两个杀手。 究竟是什么人,要来刺杀? 马车突然猛停下来,轰地一声,险些要颠覆。拉车的马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七窍流血。看来那些给挡下的毒针射在了它的身上,现在发作了。 我刚从凌乱中抬起头,嗅到一股陌生的香气,立刻发觉不对。如意急促地叫了一声,拔出了她随身的短刀,身后一阵冷风袭来,那一剑劈在刀上,剑气却掀得发丝飞动。 我眼在一堆翻倒的器具下瞟到那个檀木箱子,欲抽身,发现脚压在茶几下,似乎还是扭到了。只有伸长手,尽量去摸索。这边那个女子还在同如意纠缠。想不到如意居然也是练家子,狭小的车内,居然也硬是不让那女子近我一分。 无奈,兵器是一分短,一分险。女子的长软剑几次都险些划到我。我的脚又卡住,小小空间里,欲避无处。 七、八招后,女子长软剑一卷,如意手中短刀飞了出去,钉入壁中,短吟一声。我的眼光还未来得及自刀上收回,就看到蛇一般的白光扫向我的颈项。 手,就在这时抓住了那个东西。迅速抽出,迎着白光一挡。 重重力道震得我虎口生痛,冷冷杀气却嘎然而止。 女子一双凤眼此刻瞪得浑圆,视线钉在我手中的刀上,一脸震惊和难以置信。 如意见状,立刻拔出钉在壁上刀,刺向那个女子。女子灵活一挡,扫我一眼,抽身从车窗跃了出去,转眼就不见了。 我低头看手中的刀。 是那个晚上,那个人险些伤了睿,留在我这里的刀。这么多年过去,刀上粹了毒的光芒依旧耀眼,就如同那段记忆一样,把我瞬间拉回多年前的夜。 危险过去,我和如意面面相觑,真正束手无策。如果就此逃去,是不义,回去,只有帮倒忙。尤其是慌山野岭,去哪里搬救兵? “听。”如意惊喜道,“有马声!” 我一听,果真,人数似乎还不少。匆忙跳下车,一抬头,就看到远处官道上有一队戎装人马疾驰而来,尘土飞扬,声音震撼。 如意叫:“是段将军!” 段康恒跳下马,问的第一句就是:“你怎么样?”他身边的副官一听,怔了怔。 我已经没心思去想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道:“快去救我丈夫!” 段康恒微微一震,脸上闪过一摸复杂的情绪。但那也是瞬间,下一刻,他已经抱拳道:“请韩夫人放心。”翻身上马,率领士兵鞭策而去。 直到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树林中,我才发现脚踝处疼痛不堪,险些站不住。段康恒留下几名侍卫护送我,此时已经重新给马车套上了马,请我上车去。即可起程,片刻都不敢耽搁。 我问:“哪里来的刺客?段将军怎么知道的?” 侍卫答:“我家将军本是跟在楚王后面下简州的,楚王就在前面遇到刺客,所幸只是轻伤。这刺客似乎是冲着朝廷命官而来,楚王担心韩大人的安全,就派段将军来接韩大人。”他口里的楚王正是陈焕,没想他也遇袭。 后方忽然一声悠长哨响,侍卫笑道:“韩大人已经没事了。” 我这才放下心来。头一转,看到如意也坐一旁,看到我,居然有些局促。我知道那是为什么。她一时还想不好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何会武。因为她了解我,知道普通的理由是诓不过我的。 我淡淡道:“这功夫,可是令尊教的?” 她点点头,“一直没告诉夫人,是怕夫人想多了……” 我握住她的手,“是你想多了。你当初跟随父亲浪迹天涯,没有点拳脚工夫防身怎么行。这次若不是有你,我怕早已人死尸凉了。”一番话未完,如意两眼已经酝出晶莹泪水。 方才的惊险还未完全褪去,我的手有些发抖不稳,正如如意的身子一样,在为着什么事而颤抖。我没有多问她什么。我相信任何人都有过去,都有无法启口的故事。等到她愿意的时候,她自然会说。 比如韩朗文,不知道他何时愿意和我说他的故事。 我给直接接去陈焕的府邸。说是他的府邸也不大正确,这座气派的朱门大院本是地方富商的房产,主人一心想巴结权贵,一见他四皇子莅临,双手让出了地方,全家搬到城西的另一出宅子居住了。 我看着院子里团团牡丹花,西湖石垒的假山,别致是别致,就是脱不去一股子俗气。仿佛披上宫装的井市女子,终究不是富贵人。 “我知道妹妹在笑什么。”陈焕不知什么时候踱到我身后,“反正是暂时的居所,也就由着它去吧。” 我转过身去,看他手上正脱着个鸟笼,笑意加深。有伤在身也不忘玩鸟,正是他的性情。没有谁比他更会享受生活,常听他念叨的就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伸手逗着鸟,边问:“殿下的伤怎么样了?” “小小皮肉伤而已。”他说。 “查出是何人指使了吗?” “让刺客跑了。” “我只是不明白。”我收回手,严肃道,“我不明白,韩朗文有什么刺杀的价值?” 陈焕讪笑起来,孩子气道:“念儿,你这话,我就活该给刺客戳刀子?” 我憋不住,笑起来,“楚王何等尊贵,牵一发而动全局。高处不胜寒,遇到个把刺客,也该是正常。” 陈焕一怔,收起笑容,讥讽道:“牵一发而动全局?那恐怕不是我,而是带兵的太子殿下吧!我这给打发到边远地方督修运河的皇子该还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之内。”话一出口,他也察觉失态。这话里的埋怨这么明显,不用脑子也可以听出来。 我立刻转了话题,“听那刺客说的话,似乎是冲着天子之位而来的。目的,似乎是为了复辟。” “复辟?”陈焕剑眉一皱,“你怎么知道是复辟?” “那个老者说过‘光复正统,以日耀夜’的话。” 他怒道:“这话荒谬!照他这么说,现在的天子是篡位之人咯?” 我道:“我一路思索过来,倒是想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也明白了他说这话的理由。” “说来听听。” “焕哥哥,这‘以日耀夜’的夜,不是黑夜的夜,是事业的业。”我凝视他,“这‘以日耀业’,上日下业,正是个显字啊!” 陈焕注视我,紧锁的眉是皱得更紧,手下握着鸟笼钩子力道估计也在加大——因为我听到关节发出的声响。我不明白他的激动,那场变故的时候他也该有十五了,莫非是知道什么。 他缓了一口气,背过身去,说:“韩朗文此次来简州,远不止修运河这么简单。此等人才,修个运河实在大材小用。父皇的意思是,要他兼研制兵器军火。” 昏暗的庭院里,我微微打了个冷战。这事我并不知道。不是我消息闭塞,而是未有人告诉我。 韩朗文安然无恙地回来,虽然疲惫且有点狼狈,但始终是有股正气荡漾眉宇间,沐浴之后,更是神清气爽。那种畅快,有种棋逢对手,撕杀尽兴。 没见哪个人险些丧命还如此高兴,这人若不是有事瞒着我,必是神经出了错。回忆他今日挺身救我先走的情景,我还真是感激。想道谢,没想他却抢先说:“夫人不必多问,韩某也不知今天的刺客与我有什么过结。” 我反笑道:“你算半个江湖人,有对头也是正常。妾身嫁鸡随鸡,自是认命了。我只是想谢谢你今日护我脱险罢了。” “夫人真见外,韩某今日所作所为,不过是保护妇孺,乃是男子的职责。” 我和他的对话,从来不像是发生在夫妻之间的。 我笑着说:“那是那是!韩大人侠骨鹤风,欲平天下不平事。”话里揶揄不须掩饰。见外? 韩朗文扫我一眼,依旧温和地笑,并不与我计较。人家是策划天下之人,不是我这等女子可以理解的。 简州的夜非常宁静。长期历战的百姓都养成了谨慎戒备的生活习惯,早早就睡下了。月下,只隐隐听到夜巡的士兵的靴子踏在石板路上的响声,颇为沉重。 灯下,那把没有刀鞘的刀静静躺在桌子上,却掩不住那冰凉的杀气。可我知道,白日里的那个女子并不是畏惧这杀气才抽身离去的,她看到的是刀上的花纹,那别有意义的花纹是她的忌讳。 这象征王室的花纹。它的主人此时应该已经部署好兵队,对着一方图纸指点江山了吧? 敢问哪个男人没有野心? 若没有这颗不知满足,坚定执著的心,那男人,也大概不是男人了。 次日,我们离开楚王府,去临时的官邸。方一进厅堂,就见一个翩翩身影。那个温文儒雅的清俊男子和蔼一笑,抱拳道:“韩大人,韩夫人,杨某有失远迎,特命人收拾了这座宅子来赔罪了。” 我和他算熟人,相视而笑。未语,算是自笑间问过好了。杨家丫墒觳簧伲槔赖溃烊鞔蠓健i硇伪纫郧昂袷盗说悖逡哺油x保谰擅嫒艄谟瘢袂蹇⌒悖θ荽阜趾19悠牒饰亩曰氨缁湓蛏714还亲拥木笄俊?br /gt; 在房内远远听他们谈笑风生,我似乎又像起那年的中秋,水榭上的琵琶,奏的是悠悠岁月的曲,翻的是山雨欲来的弦。 恍如隔世一般。 正文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6部分阅读 欲望文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7部分阅读 长清宫词 完结版 作者:肉书屋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7部分阅读 十一章 简州实乃秀灵之地,陈水支流绕城过,泽被万里农田;伏龙青山镇地气,荫护百世福态。尤其在现任太守杨嫉木ぞぶ卫硐拢涫亲ぴ乇囊兀桓史被春敛皇渚┏恰h舨皇且恢庇心系谢6禹耥瘢舜Σ皇思湫√焯谩?br /gt; 初秋晴日,碧空万里,登高眺望,只见脚下屋舍井然,城民来往于市,熙熙攘攘,太平康华。远处,绿意盎然的长堤,杨柳依依,有精致画舫滑过如镜水面,带起浅浅一道水痕,转瞬就散去。 这般平乐,怎似有战事隐隐待发? “韩夫人请看,此处去十三里路,就是韩大人奉命修渠之处。”杨颊疚疑聿啵忠v敢淮Α?br /gt; 我顺着望去,看不到人,只见一片麦浪,却是一副令人欣慰的景象。不由赞道:“世态清平,可见杨大人真是一方得力重臣。” 杨急飞恚颂槐安豢海骸胺蛉嗣蓿钅忱2桓业薄!彼晕艺馐汤煞蛉巳绱斯Ь矗宋业某錾硗猓惨蛭夷窃谏淼脑鹑伟伞?br /gt; 我对他道:“听说皇上有意召你回京,可杨大人居然学韩朗文昔日一样谢印不拜,继续留守边关。你可知道,朝中已经有人流言你持兵自重,尸位素餐了。” 杨佳壑腥且黄迕鳎稚游氯笕缬瘢恍Γ骸胺蛉搜灾亓恕q钅衬艘唤槭樯挥谐直绾巫灾兀康背醭1裳钅忱创说兀木褪歉ㄖ咏毓馗瘛h缃穹榛鸾穑娑宰畔啻α耸甑陌傩眨氲剿歉崭瞻簿佑忠砣攵粗校钅澄捣判牟幌拢挪焕肴ァh慷际俏司∠忠环荼∶拗Γ趾卫词凰夭停俊?br /gt; “这话听在旁人耳里,定会揣测杨大人究竟是放心不下这简州的百姓,还是放不下这天高皇帝远的逍遥。”我瞥他一眼。 “夫人的提醒,杨某记在心上了。” 我踱上前几步,俯瞰城下,叹息一声:“人言可畏啊。” 杨家恍Γ薇叻7糠啥癫煞裳铮垌锏囱泶锶魍阎猓骸胺蛉艘彩抢露粗耍砸惨鞴艺呶轿倚挠牵恢艺呶轿液吻蟆饩浠鞍伞q钅匙岳凑饧蛑葜站鸵严露n鲂模辉僮鑫バ闹隆h嘶钜皇溃付惹锪梗膊皇侨巳硕伎晌藁诘街盏摹7蛉饲胂嘈牛钅尘跃≈熬∈兀晃笫隆!?br /gt; 二十年后,已是监国的杨寄舷挛蛉松梗饭囱哉敲虐莘茫胛乙怀嘏杀咂奋铱此薇叩陌姿浚此殉上肮叩钠骄捕诓刈庞怯舻捻樱拖肫鹆苏馊盏那榫啊d囚骠婕压樱挛娜逖牛蹇〔环玻咛咐郏晕蠢闯渎判暮拖d强啪ツ训男闹惺贾占嵝抛约旱睦硐耄贾斩耘匀吮6环菘砣荨?br /gt; 那日听他这一番话,我就在想:这样美好感性的人儿,是怎么在这尔谀我诈的环境中活过来的?真正不可思议呵! 杨技揖貌挥铮剩骸胺蛉嗽谙胧裁矗俊?br /gt; 我笑,我想我此刻脸上定堆起了皱纹。我说:“我想起当日你在简州城上对我表忠。我知道的,你那时守在那里,是为了等陈弘。连前途都不顾了,命也不要了,就想见他一面吧!” 杨家徽骄踩缇档谋砬橹沼诘雌鹆瞬ㄎ疲荒n嗌奈12Ωn纤奖摺k担骸胺蛉耍鞘蔽颐嵌寄昵岚 ?br /gt; 正因为年轻,所以大胆;正因为年轻,所以投入。 多久不见他那总令我侧目的意气风发的微笑,那总是让我羡慕不已的幸福且满足的笑。我也曾那样笑过的,那段日子里,我必定同他一样,掩盖不住地都是自信和满足吧? 也都是一场风花雪月。 都该早知道,金戈铁马下的情,怎经得起踏呢? 那边,陈焕笑意盈盈地踱了过来,拿扇子指指南方:“杨大人,那边就是祁国吧。当初的大军就是从这个方向压向简州城的?” “何止一个方向。”杨家恍Γ暗钕拢笔笔侨姘А!?br /gt; 陈焕挑挑眉毛,说:“杨大人何等气魄,小王惭愧了。” 我是觉得陈焕不喜欢杨迹坏蛭瞽〖是陈弘的亲信,还因为杨嫉囊鄄呕3禄啦2欢什牛乓貌拍馨k丫ご螅挥辛擞资倍源u莸母救酥省>腿缢男θ荩涝逗挽闳绱悍纾匆怀刹槐洌ぴ诹成铣闪嗣婢摺?br /gt; 我眺望南方,山脉起伏,郁郁葱葱,散发着强劲的生命力。风从东面吹过来,旌旗,衣抉,发丝,都在飞扬。 家书抵着中秋来,我拿着信去找韩朗文。他正在书房,案上凌乱,或图或书,四周五步内都容不下第二个人。 他抬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去,问:“信上写了什么?” “苏姑娘一切安好。” “其他呢?” 我摇头,没有其他了。睿都没有给我来信呢。他该是过得很好吧,好到都可以忘了我了吧。我却时刻挂念他,梦里,似乎还梦到他雨夜摸上我的床,依偎在我怀里,柔软温暖的一团,冬天有他,不需暖被。 我的心头肉。 韩朗文看我一眼:“睿儿没有来信?” 我笑笑:“他过得很好。” “在你心中,只有他才是亲人吧?” “亲情不因血统定。”我淡淡道,岔开话题,问:“夫君这是在画什么?” “工程图。”他指给我看,“红渠地形高出陈水近一丈,若随意将两处挖通,落差十分大,行船不易。所以只有退去十里地,再论沟通。” 我听不大懂。韩朗文笑笑:“四皇子派的人可到了?” 他指的是陈焕为预防再次有刺杀事件,加派了侍卫给我们。我说:“明日来。” “我过几日就要前往工地,到时候夫人一人在家,要注意安全。” 我嘴一抿,“府内决不比那人多事杂的工地更不安全。” 韩朗文仍旧低着头看案上的图,看似和我对话地心不在焉,手却一直停着没动。他的心思在我这里。他说:“由段将军负责城内治安,我是放心。” 我笑了笑,他的话中有话。可转又有点喜悦。不为其他,只为有人放我在心上罢了。单纯地,把我当女子一般看待,除了段康恒,他或许也可以算一个。 只要我不阻他行动。 “这几日外面很热闹啊。” “杨太守开仓放粮赈灾。” “是吗?”我惊讶,“战时供给如同生命,这时放了粮,待到开战,万一军粮不够,怎么办?这罪可不好担当啊!” 一抹厌恶之色闪过韩朗文的眼睛,他冷冷道:“民乃国之根本,自古凡动摇根基之乱都为民反。若天下百姓都衣食饱暖,战亦无根源,不战也胜了。” “这道理我自然懂。”我说,“灾自是要赈,可国誉荣辱胜天,百万将士的命也是命。” 说罢拂袖而去。 不是生气,而是惭愧。当初容王对父亲说的那句“攻于计而疏于才”,此刻在韩朗文的蔑视里,成了一记耳光扇在脸上。 秋日当空,韩朗文却坚持守在工地,兢兢业业,为表为率。上次给他教训一番后,我们关系尴尬,平日我也不过是吩咐下人送去补品衣物。如意笑我俩有点书生意气。可不是吗?都是出生书香门第之人,平日里对话都咬文嚼字,酸腐直冒,更不用说斗气之时了。 我很失望,因为他不是我的友人而是丈夫。但我又很庆幸,因为我不爱他。 我在奏折里写:“愚臣妇不能有深授安危之计,当推广贤德,维固大统。天伦大德不拘俗,立大功不合众。杨夹幕巢陨改赴傩眨偷率19苑嫌诨侍煲病f竦笔烙褂苟飞迹芗霸铡?br /gt; 写着就想起太守府前那长长的队伍,难民们感激涕零地捧着粥,一种沧然和死心塌地。那是对地方父母官的深深爱戴。 简州不能没有杨肌k迷诖俗颍?br /gt; 盖上印,叠好,我扬声叫来如意。看这个俏丽灵敏的少女轻快地踏进屋里来的时候,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吩咐她:“上次你做的那个豆沙汤呢?我看着挺清暑的,你做点给大人送去。” 她应下,转身离去。等她走远了,我才唤:“双儿!” 一个梳着双鬏的小姑娘匆匆跑来,她是来了简州后收下的丫鬟,我看她聪敏伶俐,就留在了身边。 我把信交她手上,又塞了一锭银子,嘱咐道:“把信送去楚王府,直接送到楚王手上。注意,别让外人知道。” 小姑娘聪明得很,问:“连如意姐也不让知道吗?” 我笑,“对!” 陈弘在中秋过后率兵来到简州。那日旌旗飞扬,士兵的脚步震得地都微摇。没过几天,韩朗文就从工地回来了,不为其他,只因为太子要狩猎。 如意抱怨:“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秣马逐猎?” 我还未开口,韩朗文已经先我一步,道:“你懂什么?殿下这是未雨绸缪,激发士气。” 可见陈弘此次前来,胸有成竹。 这样的狩猎,一般来说女子是不能参加的。可规矩定的并不死,母亲还未失宠的时候,年幼的我就随她上过几次猎场。父亲抱着我坐他的青骢大马上,给我一副专门定做的小弓箭,握着我的手,教我拉弓。 幼小的我射出的箭飞不前五米。大人都在笑,宠溺的笑。那时候我是天之骄女,性格张狂,脾气倔强,现在的我并不喜欢那时的样子。 玉不琢不成器。 不知是陈弘还是陈焕的主意,送帖子的同时,叫人付上一句话:“郡主上前年曾向太子和楚王殿下要狐皮,可那年二位殿下都没猎到,所以这次要来补呢!郡主若是乐意,还可以亲自前往看擂台。” 我乐意不乐意不是重点,要看我丈夫韩朗文是否乐意妻子抛头露面。不过他是否乐意并不会改变我的决定,一如他的我行我素。 于是三千青丝一束,镜子前一个身型纤细的俊雅公子,秀气得男女莫辨的脸上满是得意洋洋的笑。白衣胜雪,举止风雅。我一展折扇,煞有介事地踱了几步,看一眼如意,两人都忍俊不禁。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母亲还未去世时,也曾扮过男孩子,和陈弘一道溜出宫去,上元节看花灯,兄长为我买了糖葫芦。那时候陈焕与我还不熟,我只是偶尔见他一个人孤单地和花鸟为伍,听陈弘说,他总是不去学堂。庄皇后放纵他,从不过问他的事,一切交命妇和嬷嬷,由他为所欲为。 可我知道他是多么孤独。很早很早以前,他就是个孤单的孩子了。守着别人为这这样那样的目的施舍给他的各种优越的条件,惟独没有人去关心他,去爱过他。于是不止一次看他对着鸟儿自言自语。别扭的小孩。 我鼓足勇气去问他:“这笼子里的是什么鸟?是不是死了啊?” 他瞪着我看了很久,好像不相信我在同他说话。后来他说:“这是张飞鸟,关笼子里就扑腾,不放它走,它就会把自己折腾死。” 很可怕。所以我记忆尤深。 韩朗文一见我,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呵呵一笑,抱拳在胸:“公子好气韵!” 我也笑:“韩大人过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颓靡世俗罢了。” 他又注视一番,我以为他又会像往常一样,好话说完,少不了寒碜几句。可这次,他只是沉思着,什么也没多说了。 陈弘见到我时也是大笑不止。男人的眼光和女人的真是不同,还是他们的表达方式只有那么几种? 放眼望去,旌旗为墙,将士们挺拔的身躯立于马上,斗志盎然,仿佛眼前的不是狩猎,而是等着去战胜的敌军。段康恒也在列,风吹他胸前的金穗,他看着我,我对他点头示意,却是不敢对他笑了。 人少时,一个随陈弘自京城来的官员走了过来。他还未开口我就先认出了他,一笑:“这不是李庭李大人!” “郡主好眼力!”李庭一拜,“蒙承郡主还记得下官,实乃下官的荣幸。” 我问:“李大人此次可是随太子殿下一起来的?” “正是。不过来找郡主您,是有其他事。” “什么事?”我惊讶。 李庭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奉于我的面前,说:“小侯爷托下官给郡主送一封信。” 我迅速接过信,“为什么托付你来送信?睿怎么了?” “小侯爷一切安好。太后避暑回宫后召了容王妃和侯爷进宫住下,侯爷的起居视五皇子一般,皇上也非常关心侯爷。”说话间,他看了我一眼。 我怔了怔:“然后呢?皇后怎么样?” “皇后态度依旧。” “什么是旧?” 李庭一笑:“楚王殿下该最了解。” 我凝视他,眼前的男人谦卑恭顺,温和笑着,这笑容,竟也和陈焕有几分像。 人群忽然欢呼起来,如意也在一旁激动得直嚷嚷:“郡主,发现红狐了!” 这可真是好消息。男人们倾巢而出,快马加鞭,只见轰隆一阵长响,地动山摇,滚滚尘土,蹄声踏踏。等看得清的时候,大部队早就不见了。 男人天生对追逐、占有等举动热中,他们的生活都是围绕着转的。一旦有一天他们停下来了,那他们的人生也走到尽头了。 人不能没有追求,可过分着迷呢? 我冲如意使了一个眼色,一拉缰绳,跟了上去。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又有多少次快马驰骋的机会,区区妇道怎能束缚得住我? 顾忌最多的往往是小家碧玉,而不是大家闺秀。 起初还可以听到前方有此起彼伏的马蚤动,男人们叫着:“那里!这里!”马在嘶鸣。这些声音都随着那只还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红狐狸越跑越远,没等我加鞭,就听不见了。树林里只余惊后的鸟儿扑腾着翅膀飞飞停停,草丛里似有小动物在张望。 我只管催着马跑下去。 我现在还记得那天的情景。秋叶已经开始落了,飘到我的头发上,脉络分明,似不甘心归尘地还带着绿色。秋日特有的暖黄|色的阳光穿过树叶,交织成了一张碎金的网,将我严实地罩着。 我后来常在想,是不是就是这张迷惘的网,在那一天,那一刻,才真正将我和那个人,这样牢牢罩住。 谁都想挣脱出去,可谁都不忍心弄破这张网。于是坚持着,宁可要那模糊不清,暧昧不明的感觉,也不要拨开乌云见天日的光亮。 可这是一场战局啊!谁先狠心从网里挣脱出来,谁就赢了。 谁就,可以继续活下去! 不知不觉中,已经走了很远,刚才还见跟在身后的如意也不知道怎么,没了影子。树林景色依旧,我听着有泉水声,欲给马儿饮水,于是一夹马腹,往西面去。 树林掩映下一条清澈小溪跃入眼帘,马儿一过去,惊起地上的鸟儿。静谧的林子里,偶闻野花芬芳。 我蹲下来,正要把手伸进水里,忽然止住。 若不是看走了眼,那这水里确实有红色血丝。 我立刻站起来,侧耳倾听,果真隐约听到上游有金鸣撕杀之声。 不论在什么地方有这种声音,都只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有人在血拼。我不是江湖儿女,知道这个时候做什么是最正确的。 好奇心是致命的,于是我立刻上马,按原路返回。 可那追喊的声音居然朝着我的方向逼来,我似乎都感觉到了风吹草动的杀意。扬手就是一鞭,马耳撒开蹄子,奔跑起来。 就在那个时候,灌木从中一声响动,只觉得身后一沉,一个人已经飞跃上了马背,坐在我身后,一只手也看似随意却是罩着命门|岤地放在了我的背上。 一个声音轻轻在耳边说:“公子别慌,在下不过是想借你的马逃开身后那帮人,不会伤害你。” 我握着缰绳的手一抖,险些松落。 这个声音! 那已经过往如秋日稀碎的日光的往事刹间拼凑了回来,周遭景物也像变换回了那年的定安王府。 这如同安排地巧合,还是,注定牵引我人生的绳子? 慌乱中,男子已经策马奔去了老远。我只感觉背贴他的胸膛,体温直接传递过来。不习惯与异性接触的我不由浑身僵直,寒毛倒立。 忽然停下,我一时不稳,他健臂一捞,牢牢一搂,将我固定在怀里。我混身一悚,低头看去,那骨骼坚实而修长的手指,正扶着我的腰际。下一刻,他蛰了一般把手缩了回去。我未回头,只听他说:“抱歉,在下卤莽,还望姑娘千万别介意才是。” 我自然就要回头,当我当下就后悔了。 刚感觉什么东西自我脸上扫过,我就看到了那双眼睛,那鲜明的五官。 稳如大海,泛着笑意的眸子,温柔和惊喜似我的错觉一样一闪而过。呼吸略带湿润,扑在脸上。 我翻身跳下了马。 男子一怔,我抢先道:“这马给你了,你受了伤,又中了毒,还是早点回去疗伤吧!” “你怎么知道我中了毒?”他俊朗的脸上呈现防范之色,是血雨腥风中长的人特有的敏锐和多疑。 我深吸一口气,收拾好情绪,平静对答:“天下之大,碰到个略懂药术之人不足为奇。你中的是‘兰柯’,算是常见的,发作比较缓,应该好解。” 我希望他快点走。此处是简州地界,乃陈国之土,不论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都不应该这样出现在这里。 “郡……小姐……”如意胆怯不肯定的声音响起。这个小蹄子,打哪里冒出来了! “这人……”她瞪大眼,“怎么了?” 他却笑了,脸上虽还有血污,这笑容却似化冰的暖阳一般,直射我来。他说:“姑娘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不知道是否有幸知道姑娘芳名,来日好报答。” 我却一寒,他对我还有记忆,就怕他想起我是谁。 我摇摇头。拉过如意转身离去。 背后那道目光似植物根茎一般盘住,死死跟随不放,直逼人欲回头再看一眼。等到我们走到马边的时候,才听到后面也响了马踢声。他终于想到要离开了。 如意忍不住回过头。我正要训斥她,她却抓住了我的手,失声叫起来:“郡主你看那人!” 我转过去,正好看到他失去了生气的身子斜斜地从马背上滑落下来,颓然倒在地上。这个过程太快,我们之间相隔太远,我只来得及倒抽一口气。 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一摸脉搏,暗中又是一惊,除了“兰柯”,怕还中了其他的毒,内伤也不轻呵! 怎么将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我抽抽嘴角,每次遇见他,都得救他一命。 正文 第十二章 七夕又至,静慈庵的钟声如同佛祖的叹息一般,一声一声撞击在我心上。我蹲在河边,灯从手中滑到河里,迅速给水流卷走,转瞬就不见了。一件袍子披在肩上,睿儿说:“姐,今夜有点凉,我们早点回去吧。” 回去?回那里去?定安王府?还是皇宫?何处是我们的家? 段康恒说:“有我在,你不会再过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日子。”我相信他可以给我美满的生活,可是睿儿。 这相依为命的日子过习惯了,有了更好的选择,往往踯躅了。 我对睿儿笑,“你长大了。” 我同段康恒渐渐走近了。因为于礼法不合,所以非常低调。我们谈诗论画,说些体己的话。段康恒随是武将,却也略通音律诗书,写得一手遒劲好字。且他为人光明磊落,豪爽豁达,同他在一起,不用斤斤计较,斟字酌句,换算得失。我觉得非常轻松自在。 睿儿不喜欢段康恒,我顾及他的感情,从不在他面前提起段的名字。段康恒却很喜欢睿儿,总在我面前夸奖他聪颖灵敏,资质过人。我便请段康恒私下多教睿儿一些兵法等。 太子大婚后,多一个人与我一起陪伴太后。太子妃宋瑾如天天进宫请安,总是坐到下午才离去。这个新婚少妇面容恬静,隐约有笑,看样子陈弘对他很好。 我看着她总想起另一个人,那个七步成诗、出口成章,胸有谋略,高洁俊秀的才子。杨祭刖┑氖焙颍挥形乙桓鋈巳ニ退f呃锿だ铮晕乙臼帧?br /gt; “蒙承郡主厚爱,杨某感激不尽。他日有缘重逢,杨某定要加倍回报。” 其实我也不曾做什么,不过是劝慰他几句,为他打点了一下行程罢了。他是太孤单寂寞,有谁来关心他,都会给他引为知己。一个可怜人。 另一个人也同样可怜。我回去报陈弘,道:“他走了。”他也是怔了许久,才说:“谢谢妹妹,答应你的事,本宫也一定做到。” 他为他做了许多照顾和安排,他都倔强不肯接受,最后只得挂在我的名下,白白让我占了个大便宜。陈焕却知道,他笑我:“念儿,你何时神通到认识朝廷百官,沿途给杨大人行方便?” 我只笑不答,反正他求的也不是解释。 就在这个故人别去,新人未来的时段上,北朝传来一个惊天消息:北朝老皇帝驾崩了。 我是在太后座下听到的这个消息。太后立刻问信使:“谁登基了?” 使者答:“四王夺嫡,还未分出胜负。” “哪四王?” “汝阳王,陵东王,宵阳王,还有江汾王。” 宵阳王果真在列。 当晚皇帝来太后宫里,将我们这些闲杂人全部赶了出去。我记得禁城换防时间,找到段康恒。 段康恒自然是知道了这事,问我:“你可是担心妹妹?” 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担心她,陈婉虽然骄噪刻薄,但是不笨,知道怎么在乱世中保生。我并没有担心谁,只是单纯地很想知道现在的局势。 段康恒说:“宵阳王这些年带兵,兵权大握,户部尚书也在他这边。优势,是比较明显的。只是太后支持汝阳王,带着一群娘家大臣。其他二王,陵东王支持宵阳王,江汾王站在太后那边。” 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静观其变。 这么心神不宁地过了几天,一日清晨正在给睿儿梳头,如意匆匆走了进来,附在我耳边道:“宵阳王。” 我手一抖,扯疼了睿儿的头发。 当天就从太后那里得知宵阳王明广韶夺嫡登基的消息。 太后乐呵呵对我说:“可是要恭喜你父亲了,婉儿要母仪天下了。”又小声说,“可惜,当年本来想嫁你呢。” 我给她捶腿,道:“老祖宗说笑呢。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婉儿的命就该做皇后。算命先生不是说她旺夫吗?” 段贵妃来给太后请安,私下里挽着我的胳膊,一口一个好妹妹。我现在不同了,北朝皇后的姐姐,是皇姨。姐妹情分不管,这身份是明摆着的了。 段贵妃说:“我总听康恒提起你,赞不绝口。妹妹玲珑心肠,貌美无双,谁家的少年郎才配得上哟。” 我配合她的话,含羞地低下头去。 可是我同段康恒的事却并不因此而顺利。段贵妃同皇上说了,皇上不置可否,脸色不佳。段贵妃百思不得其解,来请教太后。 我在帘后听太后敷衍她道:“许是觉得康恒军功尚且不足吧。” 段贵妃不服气:“朝中哪里还找得出我家康恒这般的好男儿。” 太后笑:“既然两人有情,等些日子又如何?皇上这些日子为边疆的事头疼着呢。” 我惊讶,听到段贵妃问:“边疆怎么了?” “北朝调了重兵南下。” “呀?那北帝不是才登基吗?” “估计会打着就是夺回当年从他们那占来的简州那块地的旗号。” “那可是军事要塞!” “可不是吗!” “可是,婉儿怎么办?” “她一个妇道人家,还能怎么办?”太后叹了一口气。 但是战并没有打起来。北朝的大军没到边界就停了,然后是一系列的边防换守。 危机似乎平息下去,可是皇上的病又加重了。 一连停了四天的早朝,大臣们都急了。太后一直在佛堂念经,我们跪在一旁伺候,一天下来腰酸背疼。 睿儿在人前还是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像是被我娇宠坏了,少不更事。只是在无人时,也会问我,皇上这病怎么样了? 皇帝病倒,皇后开始有点蠢蠢欲动。听说下面官职开始有小调动。太后气得吃不下饭:“我儿子还没死,她就想着要弄权了!” 然后皇帝住的梓辉宫换了一批宫人。皇后连着好几天都没来给太后请安。我们只得不停宽慰太后,她要气病倒了,这宫里可就全归皇后做主了。 太后凭着一口气,倒是撑住了。太子和太子妃天天来请安,太子妃身怀六甲,身体不大好。她的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轻愁。 太后看在皇曾孙的面子上,也没为难他们两个。 太子私下拦住我,问:“你有庭兰的消息?” 庭兰,正是杨嫉淖帧?br /gt; 我说:“邸报不是每月都呈上来的吗?” 太子说:“我想知道的是那邸报外的。” 我看了一眼正在陪太后说话的太子妃,低声说:“他快娶亲了。” 太子一震。 又能如何?男大当婚,成家立业,理所当然。即使你是太子,你又能如何? 我说:“太子妃产期将近,你就要为人父。我想,这个时候,你还是多关心一下太子妃的好。” 太子沉默不语。 正文 第十三章 中秋那日邪门得很,举头不见明月,却是繁星满天。星星也就罢了,偏偏客星光芒璀璨,居然在太微宿。这是大大的不吉! 皇上本召集亲友一同赏月,没想到看到这一幕凶象,脸色瞬间凝重,让人觉得气温都有下降。众人识趣了悄悄散去,我本带着睿儿要同父亲一起回王府,没走多远,就见一个公公赶了过来,请我回去。那公公汗涔涔道:“郡主请快,皇上想您过去下棋。” 我觉得蹊跷,看着公公的样子,简直是要请我去救命。我回头望一眼,父亲脸色铁青看我。我喊一声:“父亲……” 他粗声粗气道:“去你的。” 这个不祥的夜,一切都怪异非常。我赶到的时候,棋盘已经摆放好了,皇上捻了一颗黑子在把玩。见我来了,只点点头,一指对面,就要开始了。 真不知道这下的是哪路棋。我只有危颤颤地抓了一颗白子。皇上执黑先行,气势汹汹,第二手就反常规地下在左上角,到飞镇攻击的时候,我的白棋已现败势。 我并不计较输赢,这盘棋我不败也得败,但如何能输得精彩,让皇上满意,着实需要技巧。 我无法,只有避开角上利用,让黑棋做活,躲闪迂回,下得含蓄。皇上鼻子里哼了一声,自然是不满意我的萎缩,下手更狠。在我一步硬挡后,黑方在白空中生出一个劫,逼得我差点就要弃子认负。 可偏偏就是这着激起了我的斗志,决定放手一搏。不坚持到最后,怎知鹿死谁手? 当下就执白子靠,缩小距离。黑方吃子,我却落子过去划破黑空。黑方为求安稳妥于尖夹,我接着就拐,让皇上为难了一把。 他迅速抬头扫我一眼,喜怒并未形于色,我更放心大胆玩我的小把戏。他退我贴,他扳我逃,奈何我不得。 正见白棋形势大好,我也不亦乐乎的时候,陈焕来了。他可以说是闯了进来,风风火火,也不通报,直达榻下,只当我不在场,对皇上说: “父皇,北边乱了!” 我一惊,棋子落回盒里。 皇上抬眼看我,“怎么了,下啊。” 我又拣起棋子,前步黑棋正虎扑而后扳,我本该挖,却因为给刚才的话打乱了方寸,不敢打劫,只好退让,损失两子。就此之后,我便一路拘谨退让,任由皇上追杀大龙。 棋快完时,陈弘也来了,同陈焕站一起,不敢言语。我渐渐回过了神,抓住一个漏洞,吃了一子,可惜方才的失误已经救不会来,再折腾也是垂死挣扎,白棋实空不足,已成败局。 皇上也不见高兴,按部就班,只等我投降。我干脆放手,欲补活大龙。可陈焕却等得不耐烦了,小声说:“父皇,您给个意思啊!” 我正好侥幸吃了一子,皇上一拍,喝:“放肆!” 我立刻下了榻,跪下来,道:“和熙该死!” 皇上和陈焕都怔了一怔。片刻的寂静后,皇上才说:“没事,继续下。” 棋已经没了活路,草草收了尾。 宫女端了茶上来,皇上喝了一口,才有心思同儿子说话。他看了两个儿子一眼,抓了几颗棋子在手里把玩着,问:“怎么样了?” 陈弘说:“李成来报,方州农民造反,北朝军见机,立刻鼓动群众,军队也早已有备,于是……” 我坐在那里,没皇帝的令又不能走,十分尴尬。皇上似乎忘了我的存在,问:“方州太守,我记得是孙福民?” “正是他。” “人呢?” “连夜逃到简州,简州太守杨际樟袅怂!背潞肭嵘怠?br /gt; 皇上却对后面那个名字不感兴趣,下旨道:“孙福民玩忽职守,就地斩了,朕不要看到他。剩下的,明天早朝的时候再议。” 陈焕前一步道:“父皇,敌军这次是有备而来,声势浩大,部队精练,志在必得,不可以掉以轻心啊!” 皇上冷笑一声,“有备而来,那更不可以仓促应战。”说完,瞟了一眼残局,目光定在我低垂的脸上,“不然,即使赢了,也是赢得艰辛,赢得侥幸。” 我似乎感觉到一阵冷风从身后灌了过来,不由抖了一抖。 皇上走后,我才问陈弘:“杨公子是否危险?” 陈焕走过来,冷冷说:“你怎么不先关心你嫁过去的妹妹?” “婉儿怎么样了?”我问。 他理理衣襟,说:“说是软禁了起来。” 我皱眉,“不至于吧。” “她可是以大陈公主的名义嫁过去的。如今两国开战,最左右不是人的就是她。”陈焕还有一句没说,我却知道是什么:“你该庆幸当年嫁的不你。” “她好歹是一国之母。”我道。 陈焕道:“正因如此,才只是软禁,而不是一杀了之。” 他说的有道理。我沉默不语。 陈焕以为我难过:“怎么?哭了?” 我推开他往外走。哭?总有一天我会哭,但不是现在。在我知道我侥幸逃脱厄运的时候我为什么要哭?我若是连这点狠心都没有,今天被囚禁的就是我! 陈婉,你可以恨我,但我始终不曾后悔,也不会改变。即使再来一次,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我就是这样一个狠毒的女人,为了生存下去,不择手段,亵渎神明。 皇宫的夜,深深不见尽头,我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曾经熟悉的一切都扭曲了,只有我完整地站在这里,由寒冷侵袭。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孤单的路又长又坎坷,每每以为前方就是出口,待到绕过树丛,才发现那又是一段路的开始。前方总有灯光飘忽不定,可我知道这辈子都到达不到那里。 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呼唤我,声音也如那灯光一样飘忽不定。我停了下来,等它靠近。 如意带着泪痕扑过来,“郡主,如意还以为你出事了!” 我能出什么事?现在还有什么事能比战争更轰动的吗? 有我熟悉的乐曲传了过来,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凄凉婉转。也不知道在这深宫中,还有谁也喜欢这首《长清调》,技法娴熟,弹得出神入化。 是谁?也是迷茫渴望解脱的人? 如意说:“郡主,你知道吗?这首《长清调》,是出自北朝的。” 我们站在夜风中,听着旋律缠缠绵绵,如歌如泣。 三日后,段康恒来向我辞行。他终于得到机会建功立业,上战场杀敌。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充满自信,笑容是那么俊朗,语调是那么轻快,只让我萌生浓浓不舍之意。 临走,他摘下了一朵艳丽的芙蓉花,轻别在我发间,退一步,笑道:“郡主却是人比花娇。” 我勉强笑:“也得有懂欣赏之人。” 他握住了我的手,手掌温暖厚实,更衬得我的手冰凉。 再亲密也不过如此了。我们两人并未有婚约在身,这样见面其实已经与礼法不合。 他走得依依不舍,一步一回头。可再不舍,他还是走了。只说了一句:“要等我回来。” 我坐不系舟上看开败的荷花,睿儿走到我身后。他问:“姐姐在想谁?” “我谁也没想。”我说。 “姐姐,”睿儿说,“别等他,他不会回来了。” 等?我在等他吗? 那么多适龄男子,段康恒是最为适合我的。他能为我遮风挡雨,这点我相信他。 说到爱。我爱他吗?我会爱他吗? 不由无奈地笑了。 我将睿儿拉过来,仔细看他,“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他不会回来的!”睿儿还是这句话。 他的表情是那么认真严肃,努力想要我相信他的话。他不知道,我并不在乎段康恒是否会实现他的承诺。人生过客那么多,也许我也只是他的过客呢? 正文 第十四章 战火绵延数百里。 我大陈国和北朝的纠纷长久,戏噱说,已成传统。 我朝建国时,北朝不过只是个小小部落联盟,上书求诚,还送来了公主,太宗封了藩王,蛮族和汉人一直相安无事。陈真帝时期,北朝开始在边界滋扰生事,拒不进贡,拖迟税禄,又联合西土的游牧族,以三百骑兵大败朝廷两千精兵。那之后,北朝气焰日益嚣张,自立为帝。真帝二十一年,上派骠骑将军陈显出征北朝,打斗近一年,战斗上百,终于在衍水退北朝,立方州,衍水就此命名为陈水,划分两地。 之所以从此守而不攻的原因,也是因为陈水以北的地形。自方州起,地势坦荡,一片茫茫草原,即使有河,同陈水比起来也算小沟,如此水陆不通,自然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如开战,也必定是骑兵为主,不说北朝士兵本就是马上民族,人马皆剽悍精装,光是草原千篇一律的地形和风暴就已经够让陈兵头痛。北朝后来又专心内政。而大陈朝皇子争储,一番动荡,权利更替,战争一事就此给搁了下来。 前北帝在世时就一直把地图往两旁扩张,吞并西土四大部落中的两个,训练出了一支剽悍骑兵。对南,只是马蚤扰不断,并没有大战事。后让小儿子娶陈朝公主陈婉为媳,用的也是缓兵之计。 想他新帝明广韶如此野心勃勃一个人物,怎么会看着日益孱弱的南国而无动于衷呢。忍了一年,已经是极限,暗中加紧练兵,口号都该是一举灭陈,血洗衍水之辱等等。 按和议,南北两朝边疆贸易往来,统一关税。明广韶登基后小幅度削减关税,暗中大肆从南采购铁器,又禁止北朝私下的马匹交易。一切都在做准备。 不久方州一带遭受水灾之苦,瘟疫肆虐,屋漏偏逢连夜雨。百姓聚在官府门口请求开仓济民,太守孙福民年纪愈大愈胆小怕事,又因粮仓里全都是军粮,不肯。于是饥饿的百姓揭竿而起,一呼百应。 王候将相宁有种乎! 大大便宜了明广韶。帝王亲征,率二十万大军夺了方州,越过陈水,直逼简州城下。 可以想象这年轻的王是如何意气风发,青骢马上沙场秋点兵。北朝士兵纷纷在陈水沐浴,一洗疲劳,二庆失地复得,三表必胜决心。我可以想象他眼中燃烧的火眼必能燃烧达天际。 而就在这时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7部分阅读 欲望文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8部分阅读 长清宫词 完结版 作者:肉书屋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8部分阅读 ,简州太守杨枷雀怂桓鱿侣硗k嵯氲角桓鑫娜跏樯尤灰部梢月柿烊Щこ蔷朗刈x思蛑荩壤戳伺犹煸热寺柿斓氖逋蚓仍?br /gt; 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曲折地从太后口里弄明白了大致经过。同所有人一样,我也为杨嫉木俣跃灰选o胛羧漳歉龌ㄇ霸孪拢魇骰目⌒悴抛樱淳尤灰部梢粤5沓乔街希嗜前傩盏挚贡背缶烙牍玻啦桓夯始叶鳎?br /gt; 那么单薄的身子,那么和煦的笑容,那勾丹青的修长手指,也擂军鼓,掷军符。月白锦衣翻飞,笑看三千对二十万。这是何等的才情,何等的勇气? 谁说文人只懂纸上谈笑用兵?也就是他这一死守,给势如破竹的北朝军迎头盖下一块坚石,两军对峙在简州城墙外。简州城本也三面环水,易守难攻,鸡肋一块,明广韶本没计划,也不稀罕,杀上门也是欺一个文弱太守。杨贾烙财床恍校患频骰16肷剑鞴闵叵招┡绷酥屑频母惫佟1钡廴缤煌房癖嫉氖ㄗ幼采狭艘欢潞裰馗咔剑坏们科茸约浩叫乃称傧攵圆摺?br /gt; 段康恒就在庞天元带领的部队里。皇上并不以出身定官阶,段康恒虽有多次剿匪经验,但规模都不及这次战役。所以此次出征,也不过是庞将军手下副官。 大军出发那日,我跟在太后身后,一睹大陈士兵的凌云壮志。十五万热血男儿伫立与磅礴大雨之中,天地间只闻雨水涧落盔甲,铮铮之声,第一次听来那么悦耳。茫茫大雨隔断了我的视线,却隔不断我的感觉,我分明体会到有豪气冲天万丈,气势如虹。 明广韶啊明广韶,你太急功利,未曾考虑后果吗?十五万后还有四十二万,四十二万后还有我大陈数百年的基业。这一仗我们大陈赢定了。一将成名万骨枯,你又怎么对膝下百姓负责? 皇上赐下了美酒,封口一开,迎面吹来的风里都带着浓浓的醇香。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睿儿站我身后,瞪大的眼睛里闪耀着羡慕钦佩的光芒。这双羡慕的眼睛把视线定在一张又一张坚毅的脸上。 是年十一月,明广韶以“不破简州终不还”为口号,倾力攻城。庞天元老将军率兵出城迎战。是役,双方大都是骑兵,此战之后,“北人坐马,南人乘船”彻底成为过去。 就在鏖战激烈时,父亲病倒了。 起初也不过是天冷偶染的风寒,叫大夫看了,下了药,也有见好的迹象。可没想到一夜吹了点风,隔天就发起了高烧,药石无医。 我放下一切事,专心守在他的身边,赵王妃抱着她新生的小儿子也夜夜守床边。我拿书,她弄孩子,并不交谈。间或目光相接,也转瞬移开。 终于走到了这么一步。 我叫睿儿来看父亲。这个别扭的孩子站在房门口,看看一屋子的人,眉头一皱。扭身就跑来了。他一使起小性子,我也拿他没法,只有任他走。二娘却抓住了把柄,冷冷道:“真是少人教!” 我怒扫过去,她立刻收了声。赵妃却开口为我说话了。我极少听她说话,一时还觉得声音陌生。她说:“这孩子怪可怜的,怕是不擅表达吧。”说完,抱紧了怀里的新生子,她的儿子。 我在宜荷院的角落里找到睿儿。他在枫树下舞着剑,我不懂武,也看得出他心浮气躁,步伐凌乱。红红枫叶飘零,他胡乱舞去,像只因迷路而乱奔的小豹子,根本未察觉我已走近。我浅笑,拾起一块小石子,扔了过去。勤于练武的头脑迅速分辨了出来,反手一挡,石子就反弹了回来,我慌忙举手,没有砸中脸,却把手背弹得生痛。当下就后悔了。 睿儿一看是我,慌忙跑过来。我叹一口气,问他:“你在气什么?他毕竟做了你十三年的父亲,床头孝子都不愿做吗?” 睿儿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我心有不忍。父亲也并未将他当作儿子,视他于无形。他自幼受了那么多冷落委屈,不是几滴眼泪可以两清的。我将他搂进怀里。 夜幕低垂,寒风萧瑟扫落叶,寂寥的庭院里,偶尔响起一声孤鸟的鸣叫,更显得空落。久侍奉在太后身旁,于是也冷落了个院子。乏人打扫的小径上落着坚果,去年这时,我还带着丫鬟拾花种子呢。 我牵起睿儿的手,对他说:“你同我来,给你看样东西。” 那一年,母亲也是这样牵着我的手,温柔地说:“念儿,娘给你看样东西。” 小小的我问:“是什么?” 母亲笑容温柔慈爱,她说:“这是你祖母传给娘的,娘现在要把它传给你。” 我挑着灯,走在长长的走廊里,睿儿跟在身后。这里是宜荷院的角落,下人都少经过,他或许来过,大概也没想到进厢房。我推开门,久积的灰尘立刻抖落,一股檀木腐烂的气息飘进鼻子里。 我吞下一口叹息,把灯点上。睿儿伫立于母亲的画像前出神,良久,才转过来,轻轻说:“我都快忘了娘长什么样子了。现在看来,姐姐和娘并不怎么像。” 我笑:“娘是绝世美人,姐姐我不是。” 睿儿急忙说:“不!不!姐姐美!姐姐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 我动手摘下画卷,打开了暗箱。睿儿一怔,“这是……” 那年,母亲就是这样,脸上挂着美丽的笑容,随手取过其中一个瓶子,对我说:“从今天起,娘教你怎么用它。” 我晃动着手中的玉瓶,笑笑,“让你知道罢了,将来会教你怎么用。别碰,小心伤了你。” 睿儿一震,看我的目光悲伤且认真。我把瓶子放回去,“必要时候,才来开这箱子。这个秘密,只有你我二人知道。还有,这些东西,见不得光,不然就和灰尘一样没了用处,知道了吗?” 他不说话。我便去把烛火一一熄了。灭了一半,感觉到睿儿自我身后伸手圈住我的腰,随后身子和脸也贴了上来,紧抱住。我叹口气,拍拍他的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有薄茧。似乎不像是孩子的手。 昏暗中,只听他轻轻问:“姐,父亲要死了吗?” 我转过身去把他抱住,忽然哽咽,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这个孤单可怜的孩子,自生下来就没有受到过父亲的关爱,母亲又早早去世。他的世界里,父亲这个概念估计还是模糊的。 睿儿自言自语似的说:“他要也走了,我们就真是孤儿了……” 我仰起头,眼睛一阵热,又觉得这股热流又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溜进了颈项里。 父亲的病只见加重,高烧加上喘息咳嗽,见着的人都觉得触目惊心。我喂他汤药,他扬手就把碗打翻,我欲喊醒他,他却不认得任何人。娘娘们都在哭,唯有赵妃还算冷静。想她十八岁嫁入王府,现在不过二十出头,也难为她了。 次日,太子带着御医亲自来探望了。我站在院子里,看他直直向我走来,自然是有话和我说。 我问他:“怎么样了?” 他摇头:“御医也没法子。” 我心一暗,不说话。风一阵凉过一阵,那年,父亲用厚厚的貂皮大翎把我包起来,抱我坐他肩头,我头顶着蓝天。那时的欢笑仿佛还回荡在耳边。父亲的手是那么有力,却也无比温柔,会在我睡下后轻轻抚摩我的头发。 我强打起精神,问:“简州那里怎么样了?” 陈弘神色黯淡,眼里闪过一丝柔情,“僵持着,主要是送粮草的军队遇截……怕再下去,以庞老爷子的性子,会先攻出去。朝上有大臣则想放弃简州……” “不可!”我叫起来,又立刻觉得造次了,解释道:“无数大陈男儿的热血守下来的城,不可以轻易放弃……” 陈弘笑笑,对我的话不置评价,只说:“老四……想上战场……” 我想了想,说:“焕哥哥……也是想为皇上做点什么……”这话说出来自己也觉得造作。 陈弘也不在乎,继续说:“父皇没有拒绝,就算是同意了,我看过几日就有消息了。”他痛苦地拧着眉,自然是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没有说出来。不便对我说,也不肯对我说。 “弘哥哥也想去?”我笑问。那个出尽风头的人儿啊,连庞元帅在奏章里都写杨肌拔乃济艚荩裼械溃陨碜髟颍呶墓η矣形渎浴!毕肱永弦诱飧隼瞎哦髦瞽〖是因与太子关系过密而给下放,还不计偏见写那一番话,顽石也是开了窍了。杨既烁穸谰喵攘Γ纱丝杉话摺?br /gt; 陈弘扫我一眼,严肃道:“念儿认为这合适吗?” 我别过身去。这陈弘,平时都是和煦如春风,一旦认真起来,凌厉架势也是和其父如出一辙的。我是有点心慌。 “简州委实危险,太子殿下是将来的一国之君,要爱惜自己。动其念也就罢了,如今内忧外患,尤其要谨言慎行。立功并非站在最前头。” “你这口气倒像王太傅,也教训起我来了。”陈弘哼一声,“国家有难,我作为太子,躲在人后。老四却在前线建功立业,报效国家。我不羞耻吗?” 我摇头:“报效国家,未必就一定要上阵杀敌啊!天生我才,各有其用。将士杀敌,文臣则可安顿后方,让前方无后顾之忧。太子非要那样想,天下那么多没上阵的男子,不都要惭愧死了?” 陈弘深深看我几眼,忽然笑了,摇摇头,道:“众多姐妹里,也就你最贴心了。” “也不是。其他女儿嫁人的嫁人,年幼的年幼,念儿生得巧合罢了。”我笑,“哥哥,若心有灵犀,杨大人会为你保重自己的。” 一旁草从里突然飞出一只惊鸟,扑腾着翅膀冲上了天。 好半天,陈弘才说:“这仗拖不久了。寒冬腊月的,北军离巢远征,补给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不过,他在城外按兵不动,不像是攻不进来,而像是另有计划。只是……” 我在心里附和。只怕这次之后,战势是再也收不住了。 虽是无用女子,可也是大陈宗室儿女,兴衰荣辱,于己息息相关。 正各有所思着,见如意匆匆跑了过来,喊:“殿下,郡主,王爷又昏死过去了!” 我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差点失了方向。陈弘一把扶住我,我立刻抓住他的衣服。赶去父亲房间时,娘娘和兄弟姐妹们都已经聚了来了,赵妃抱着小弟弟,牵着陈惠,看我一眼,说:“王爷醒过来了。” 我扫一眼家眷,突然一抽,再看过去,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定是自己看错了,那人,怎么会在这里呢? 屋子里烛火虽亮,却带着重重的光晕,加上弥漫的药草气息,让人更加心神不宁。 我坐在床边,抓住父亲滚烫的手。那曾经厚实有力的手掌现在已经起了皱纹,握在我手里,还不住颤抖。我俯下身去,轻声问:“爹,您有话就说。” 父亲努力睁开眼睛,定在我脸上。我只希望他别再认错人,又对着我喊母亲的名字。 可父亲的情况比我想象得更加糟糕,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反抓住我的手,喘息不停,话似给堵了一样,始终出不了喉咙,额头也已经急出汗来。 我已经等不及了,俯在他耳边道:“爹,念儿同你父女一场,托您庇佑才有今天。如今您要走了,念儿只有一事想弄明白。”我定了定,看着父亲平静了些的脸,问:“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父亲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给他磕了三个响头:“爹,我叫了您十六年的爹,也自认并无不孝之处。这最后关头,就请您老人家给我指点指点吧!” 父亲的眼睛也湿了。他张开嘴,我急忙凑了过去。 他虚弱地声音响在耳边:“那孩子……生下来时,没足月……不到百日……就病死了。你……你娘……抱来……没提,我从没问……只当还是……还是……还是……” 门给砰地撞开,二娘气势汹汹闯了进来,在她身后,娘娘们都带着自己的儿子跟进来,架势不像送终,反像逼债。 我冷笑一声站起来,“各位娘娘急什么,念儿的话还没说完呢。” 二娘终于摆出真面目,刁着嘴道:“怕等你说完了,我们姐妹也没了容身之处了。”说完,一把拨开我,冲到床前,叫道:“王爷,您就定下来吧,这么多儿子,您选一个啊!” 睿儿也跟了进来,站在我身后,不言不语。赵妃依旧抱着孩子,没有表情。 我觉得很疲惫。父亲将死,她们还在争,争了一辈子了,还没有争够?这样的地方,我简直呆不下去。这样的王府,和地主家的院子有什么区别!什么王公贵族,一个二个还不是争市利的小妇人? 而我此刻必须站在这里,看父亲的生命最后消失——且不论他是不是我的父亲。 父亲似笑非笑得抽搐了一下,颤抖着举起了手。 那一刻,众人如排练过一般动起来,家里的儿子都站在了床前。我推着老大不情愿的睿儿也在角落里拣了一个位子。 大家都很严肃很紧张,我却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场面比这个更滑稽可笑。那又酸又苦的滋味一直在胃里翻涌,这事再不快点解决,我怕当场就要吐了出来。 父亲的视线自我的脸滑到睿儿的脸,又从睿儿的脸转过我的脸。我可以感觉到他此刻内心的悲凉。没有人在乎他的死活,只在乎他的手指所指的方向。 他的眼睛一直盯在我的脸上,用尽了全身力气,其中复杂的感情我想我是永远都读不懂的。然后,他的手指向抱着孩子的赵妃。 我看到他做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手垂了下来。他并没有瞑目。 我在一片哭声中回过头去,那个美丽的女子正依在门口,笑得浅淡。她还穿着她走时穿的那件红裙子,薄纱在晚风中飞扬。 那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而后,她接了父亲,走了。 正文 第十五章 父亲下葬后不久,简州战事有变。 北帝明广韶那时已经离开了前线,回了帝都,让大将军多荣留守。仗打到这里其实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大雪来临,开春前是不可能再有战事。想当初若不是杨几嗣鞴闵啬芽矗膊换峒惫xe偶蛑莶环拧1暇挂痪俟ハ路街荩椭荩乐萑牵侄峄亓顺滤獯位鼗饕丫愎幻鞴闵匾溲锿愎还趟簧趵喂痰谋ψ恕?br /gt; 可多荣是个急性子,又好大喜功。明广韶素来实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且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多荣的胆子也就更大了,在简州这里吃的亏一定要讨回来。 大年一过,多荣看部下休息够了,支援粮草也送来了,陈军也懈怠了,一声令下,浮水筑垒,直取简州城。庞天元正犯风湿,起床都困难。段康恒同杨忌塘亢螅约呵鬃月柿焖那锉偷腥司稣健?br /gt; 若不从段康恒年轻气盛来想,似乎还解释不了他为何如此大胆。杨家匀Ф远颍腔褂谐乔绞鼗ぃ慰岛愦迦氲姓螅翟谔跋铡?br /gt; 然而继杨贾螅飧瞿腥艘踩梦页粤艘痪6慰岛憔鸵运那擞采背呙鸾话耄仆说匠滤希〉背鲁系绞保嗳僦沼诤蠡冢谡笃蚪担肯挛蟠笠迳绷怂崃司睿绦攵慰岛憧拐?br /gt; 陈水江畔,撕杀声震天,两军尸首淤塞了陈水支流,血染半条江面。想陈水这人杰秀灵之地,如今也成为修罗场,不知多少文人马蚤客要扼腕叹息。 昔我往已,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年末,北朝又失去了和州一地。从此后,简州成为对南一军事要塞。 而我却始终记得那天。 雪还未融,我身上的孝衣也未脱。窗外一树红梅正开得娇艳,金色阳光洒落庭院。我同如意收拾书房,从百家诗到治国图说,一一清点。如意还絮叨着说:“太后赐的那套《云梦集》真是精巧,那么小的本子,居然可以写上那么多字。” 我说:“你该去看看上次将士们带回来的北朝的各种新兵器,那才是巧。有一种梭,带着火石的药力,可射千米远。难怪这次退兵这么困难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北朝在兵器上头,赶到我们大陈前面了。” 如意怔了怔,轻轻说:“郡主说的梭我小时见过,不过这火石,大抵是近来新的了。” “我看以后日子也太平不了了。”我坐下来,“皇上咽不下这口气,四皇子又是一个劲上奏要杀敌,太子却说去年大灾,应先抚民而后战。现在朝上两派天天吵,进宫去,都听太后在叹息。” 如意端了茶来,“段将军这次立了大功,今天回来了,恐怕……”话不说完,先笑得精怪。 我瞪她一眼,想上前揪她,外面忽然响起了声音,说是皇宫里有个公公来见我。我一看,正是太后身边的人,以为是太后来叫我进宫的。可那个公公见到了我,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脚下,抹抹脸,道: “郡主节哀,段将军……段将军他……” 我呼地站起来,喝:“快说!” “段将军殉国了!” 征客无归日,空悲蕙草摧。 他们告诉我,陈水一战,段康恒生死不明,杨寂扇怂拇稳宓阏匠。褪橇滓裁挥姓业健1背侨帐锹傲瞬簧偃耍惩成绷耍阎闷鹄捶偕铡s腥思慰岛憔驮谄淞校蚺卤背运煌滦彰犊鸵濉5咛逶跹裁挥幸桓鋈酥馈?br /gt; 公公说:“消息早就传回京了,太后见郡主初丧父,怕郡主太过伤心,一直要下人瞒着不说。今天是军师回京之日,料也瞒不住了,这才……才……” 我知道他这话是说不完整的,挥挥手,打发他走了。 然后我就在想,段康恒死了?他怎么这么轻易就死了?他才刚刚成就功名,初啼方响彻云霄,为何如此薄命?我坐在那里久久未动,一种疼痛和遗憾将自己围住,心也就滑到了最底处。 这不就是天妒英才? 算起来,他死的时候,我正戴孝家中,日日读书刺绣,与睿儿为伴,没有心惊肉跳,没有摔破茶杯,可以说是一点知觉都没有,可见我同他心中并无灵犀。 还记得他对我说:“待段某凭借实力取得功名,必定上门求亲。”那双坚定自信的眼睛,一直追随我的身影。我觉得心中温暖,他是我这些年来第一个让我放下心防而信任亲近异性。 我欣赏他,喜欢他。我想也许我同他的故事会很长很长。 可如今他也走了。 如意担心我,不住唤我。 我长舒一口起,幽幽说:“段将军……于我,有知遇之恩……” 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睛已经湿了。 我进宫去。太后身边的宫女说:“今天段贵妃来哭了一场,太后也累了,一个人下棋。” 段康恒因其姐姐的缘故,也时常进宫,太后是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我轻轻进去,太后斜靠在垫子上睡着,棋子散着,夜风吹进来,有点凉。 就是这里的宁静,我深刻体会到了一种疼痛。寂寞、失落、空虚,还有,彷徨。 仿佛还可以感受到当初那道炽热爱慕的目光。坦诚,执著,充满怜爱。从没有人这样注视过我,只当我是个需要呵护的女子。 我,是错过了他吗? 我轻手拿起毯子,给太后盖上,转身出去叫人来把她扶去床上。刚刚掀起帘子,就听见太后在我身后仿佛无意识地喃喃: “念儿,嫁人吧……” 正文 第十六章 我还未走到皇帝寝宫门处,就有公公喜滋滋地迎了上来,一挥拂,道:“郡主,皇上等您多时了,您快请进吧。” 我也不惊异。皇上知道我要来,大概从父亲去世后他就想到了。总得有一次对话,来说明白这么多年的状况。 屋子里并未见皇上影子,宫人也没有,好像早就支开了。我正纳闷着,听闻外面传来琴声,那么熟悉的调子,正是《长清》! 我独自寻了过去,转过檐廊,看到皇上独自一人坐暖阁里,断断续续抚着琴。早知道当今圣上擅长音律,可现在看他弹琴的生涩架势,估计是忙于国事而疏遗了琴艺。 萧瑟风中,惟独琴好,声乐妙曼。 我轻吟着:“乾坤无厚薄,草木自荣衰。”然后拜下。 皇上放下琴,静默了片刻,问:“你还记得些什么?” “念儿不敏,那时也委实年幼,记得不多了。”我有条不紊地回答,“只是这曲子是家母日日弹的,怎么也不会忘。”有些话也不必说明白,比如那句“乾坤无厚薄”,是他听了母亲弹长清调后喃喃出来的,让我给记住了。 皇上叹口气,“天还冷,坐着说话吧。”一边有宫女扶我起来坐下。 我抬头看他,更加觉得他是老了。头发花白不说,眼角皱纹也比往日深了许多。上次中秋陪他下棋时还是个精神奕奕的中年,此时则是疲倦落寞的老者。时间在他脸上肆无忌惮地留下痕迹。 脚旁炭火烧得旺,不觉得寒冷。 皇上淡淡说:“朕记得,你正是荷开的季节出生的。” 我也淡淡地接上:“皇上好记性,正是那时候。” “一晃十七年。”皇上点点头,“睿儿有十三岁了?” “是。” 他沉吟片刻,说:“朕有一事和你商量。” 我大致明白他要说什么,俯身道:“不敢。皇上有什么事,吩咐念儿便是。” 似乎因为尴尬,他停了一会儿才说:“太子同我提过数次,说到而睿儿无母又失牯,赵妃自己有子已立世子,他的前景堪忧。恰巧容王妃上了折子,道容王无嗣,为留传一方血脉,请领养子。”停了停,才说,“你父亲在世时我不方便提及,现在他去世,朕也可以做个主。弟弟是你嫡亲的,你自己看看,是让他继续留在定安王府,还是去给容王妃做儿子?” 短暂的冷场,只闻寒风吹过树梢。然后我起身跪了下来,道:“容王妃孑然一人,孤苦零丁,若睿儿能与之相伴,婶婶心有所托,睿儿也有慈母照料,更显吾皇慈恩。这天高地厚的恩泽,真不知如何报答?” 皇上深深看我。他说:“那就这样了。陈睿袭嗣王,归在定容那房。容王妃慧德贤淑,饱读诗书,交给她朕也放心。” 我谢了恩,起身来。皇上皱着眉头抿着嘴,神情严肃,只点点头。那边,有宫女捧出来了刚才皇上用于弹奏的琴,放在一个方长的檀木盒子呈到了我面前。这也是把极品古琴,方才听皇上弹奏就可以知道。 皇上苦笑一下,“这把‘正吟’,正是当年你母亲为我献艺时用的。后来她嫁了你父亲,把什么都带走了,惟独把这琴留了下来。十六年来,睹物思人,如今人已不再了,东西,就由你收着吧。” 我伸出手时才发现手在发抖,檀木的芳香扑进鼻子,居然有点呛,眼睛便湿了。 皇上看我,摇着头,“十八年啊!十八年!朕却还未把江山平定下来!” “皇上……”他抬手断了我的话。 “我以前总想着从你身上找你母亲的影子。那时候总想,这孩子长得不像紫珏。那股子阴沉含蓄,倒像是继承了我。” 我听到这里,再是镇定,也出了一身冷汗。 皇上继续说:“可是日子久了,觉得你到底还是你母亲的女儿。你母亲将你教育得很好,念儿……” “陛下过奖了。” 皇上哼了一声,“教得好啊。让我都不知道怎么拿捏你的好!” 我所能做的,就是跪了下去,整个人伏在地上。 皇上站了起来,轻踱着步。 “朕告诉你,你的筹码,你娘留给你的最后的保障。并不是那块不知是真是假的牌子,而是陈睿!” 我一颤,握紧了拳头。 皇上的声音从我上方传来:“你这样护他,是因为他是你母亲的交代,还是因为他是朕的儿子?” 一滴汗顺着脸颊滴落在青砖上。 我带着细微颤抖的声音说:“陛下,我为睿儿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弟弟!” 良久的沉默。 我紧紧拽住了衣角。 似乎过了一世,才听到皇上冷漠无情的声音响起,却像是宣判惩罚。 那带着一点愤恨的声音说:“朕要看看,你能为你这个唯一的弟弟,做到什么程度?” 我背脊有一阵寒意顺着经脉窜到四肢,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不能呼吸。 那个冷酷的声音又响起:“起来吧。李全,带郡主去休息。” 李公公过来扶我:“郡主,随老奴来吧。” 我这才发觉膝盖酸麻,双腿僵硬,险些站不起来。 皇上转过背去,我也看不到他表情。院子里一株腊梅开得正怒,幽香溢满每个角落,有只红嘴小鸟在枝间跳跃,甚是活泼。暖暖日光照耀白雪,我这才发现,风已停,太阳出来了。 李公公将我扶到隔壁暖间,小太监放下珠帘。 我才坐下,就听外面有人来报:“万岁,人来了。” “让他进来吧。” 我隔着帘子,外面情形可看清七分。 只见一个身材修长,身着孝衣的年轻男子从容走了进来。第一印象是他的腰身笔直,即使跪在皇上面前,也觉得那身板没有弯下来。 他的声音温润清朗,不卑不亢:“罪民韩朗文叩见皇上。吾皇圣体金安!” 韩朗文? 我震惊。 江北五贤之一的韩朗文?那个诗文绮丽,尤擅工技,少小时就美名远扬大江南北的韩朗文? 我记得,他是延州韩氏望族之后,因遵循家规并未出仕,是同朝廷八秆子打不着的人。年中的时候,听说韩家窝藏前废太子印信和旧属,被人告发,查经属实。皇上大怒,下令查抄了本族,十二岁以上的男子都要赐死了。后来江南和江北的文人仕子都纷纷上书请求从轻发落,事情闹得很大。 那时候父亲身体已不大好,我正同段康恒来往,心思并未放在这事上。只是一日在太后那里见到太子陈弘,他同我说起此事。他也一心想保韩朗文,可是苦于无法。 我便说,皇上也不想同天下读书人作对,只是下不来台。找对了法子,救韩朗文不是问题。 太子问:“什么法子?” 我说:“皇上顾及的是什么?还不是面子。要给不杀韩朗文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七步成诗的借口,早已经不中听了。你说,皇上现在最愁什么事?” 太子说:“该是北方战事。” “北方战事,什么又最关系要害?” 太子想了想说:“现在两军实力相当,该是担心敌方有外援。” 我笑道:“弘哥哥好聪明。皇上担心的,就是西厥游牧民族同北朝结盟。那韩朗文不是少年就游历西土吗,似乎还跟他们什么族长有些交情。就让他带罪立功好了,劝说西厥同我大陈结盟。这样皇上自然也不会杀他。” 太子那日高兴离去。后来我听说韩朗文果真动身去了西厥。再后来战事荼野,我便忘了这个人和事。 今日见他从容归来,想必是完成了任务,救了自己一命。 皇上又坐了下来,抿了一口茶才道:“一路还顺利吧?”也未叫他起来。 “回皇上,杭渠中孜州到关州一段已经修成,草民乘船,一日千里,比平时是快了几倍。”韩朗文不卑不亢的声音听在耳里很是舒服。 “哦?你是在提醒朕,这杭渠也有你的一份功劳,朕不杀你是对的?” 韩朗文的头埋下三分,道:“草民不敢。修杭渠是圣上的旨意,杭渠修成,泽被万世,这都是皇上的功德,草民不敢夺功。草民今日在这里,还得感谢皇上不杀之恩。” 皇上哼了一声,“谢朕就不必了。朕的本意可是要杀你的。要谢,就谢这帘子后的和熙郡主吧。你的命,有一半是她救的。” 我一愣。皇上知道? 韩朗文向帘子这里一拜:“谢郡主救命之恩!” 我很快反应过来,回道,“韩公子多礼。公子才华盖世,上天有好生之德,命不该绝。妾身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算不上救你性命。还是快快请起吧。” 韩朗文站了起来。我定神一看,微微吃惊。本以为游行天下者必然潇洒不羁,没想到居然是个书卷气浓厚的俊朗青年,嘴角的笑有着淡淡的无奈和疲倦。 只听皇上说:“韩朗文,朕三次授你官职你都不拜,宁愿游戏山水,可见圣人书上的忠君之道,并不在你眼里。” 皇上话中有话,我听着都觉得难受,更不知道韩朗文听了如何。 “草民知罪。”韩朗文声音平静,真是荣辱不惊,“皇上厚爱,草民愧不敢受。且经此一事,草民也想明白了,学得一身才学,并不只是为了自赏,而该为天下黎民苍生尽一份力。这才不愧百姓养育,仕子相救之恩。” “好!”皇上道,“既然不杀你,那自然是要用你。有你这句话,朕也就放心了。朕授你做工部侍郎,给朕把红渠和杭渠连起来!” 最后一句霸力十足,大有指点江山的魄力,不知情的人定会听得热血沸腾,以为又是一出明君良臣的戏码。可是韩朗文却很平静地拜下受命。如此荣辱不惊,气度大方让我赞叹。 可是这样的惊世才子,如今却也得投身庙堂,身陷朝廷这个大酱缸中。 白衣翩翩佳公子,不知道会被染成什么颜色。 就在我惋惜的当口,听到皇上问:“韩卿娶亲了没有?” 韩朗文一惊,说:“没有,可是……” “既然没有就好!”皇帝打断了他的话,“你现在孤身一人,朕就为你做主好了。和熙郡主是定安王爷的嫡亲爱女,姿色倾城,端庄贤淑,自幼饱读诗书,聪颖脱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配你做妻,如何?” 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淋下来,我浑身一颤。 “皇上……”我低吟一声,声音都不似自己的。听在自己耳朵里,是震惊和不解,也许听在他的耳朵里,却是娇羞。 我会这么想,是因为皇上接着就说:“朕一时口快,差点都忘了郡主在这里。别羞才是,你不是一直仰慕韩公子才情?” 隔着帘子,我看见韩朗文亦是一脸掩饰不住的惊骇,睁大眼睛,半天才说:“皇上,草民只略会雕虫小技,又素来放浪形骸,且还是罪人之后,实在是……配不上郡主的金枝玉叶啊!” 我在这边已经由震撼转至恼怒。很明显皇帝用了他却又没法全信他,于是把我插在他身边,为的是牵制。做媒是幌子,安插眼线是实质。而睿现在又是容王妃的养子,在他的掌控下,又牵制了我。 这就是考验吗?看我能为了睿儿做到哪一步? 呵,韩朗文虽然身份比我低,可是相貌才情,配我绰绰有余了。皇上到底想看我什么? 那边韩朗文也面如死灰,像是意识到这个决定是无法更改的。我看他身子微微晃了晃,复杂的眼神瞟了我这里一眼。 太监催促他:“韩大人,还不快谢恩啊!” 韩朗文咬着唇,手紧握成拳,关节发白。皇上的脸色变得难看。我见事不宜迟,抢在韩朗文前先在室内跪了下来,高声道:“谢皇上御赐良缘。” 李公公松了一口气。而韩朗文也绝望地闭上眼睛,麻木地跪了下来。 我觉得寒冷,不住发抖。可细想下也没有其他方法。我总得嫁人,与其嫁给纨绔的世家子弟,不如嫁这才貌双全的韩朗文。他如今官拜侍郎,身份上虽有差异,可其人是一表人才,我并不吃亏。其次,睿儿有了保障,我倒欠皇帝人情似的。虽然睿儿本是他骨血,他照顾孩子是理所当然,可是,谁会同天子算这笔帐? 他再爱母亲,也把她嫁了父亲。凡做得大事之人,必然能心狠手辣,不顾亲情。我这父不详的孩子,拿什么和他理论? 皇上见终于把两个让他头疼的人凑成了一对,格外高兴,“那就这么定了。” 小公公凑上来道:“恭喜韩大人,恭喜郡主。皇上仁爱!” 韩朗文冷冷扫他一眼。 那时我只是不住感叹,同样隔着帘子,我也可以感受到韩朗文那道逼人的目光。不是炽热的,而是寒冷胜过窗外雪。我苦笑,他可以摆脸色,我的脸色又能摆给谁看呢? 都是给命运推着走的人,谁又能埋怨谁呢? 正文 第十七章 那日回到王府,已入了夜。皇上赐婚的圣旨早先我而到,这时的王府张灯结彩,父亲去世后头一次这么热闹。 王妃带人出来迎我,道:“恭喜郡主得此佳婿。” 二娘也在旁附和。即使光线昏暗,我也看得清她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本朝郡主,大都婚配王侯勋臣之家。这个韩家满门被抄不说,韩朗文也只是一个小小正四品侍郎。无须语言,就已经够满京城的人笑话的了。 我却觉得这样很好。高门权贵,我十七年的人生里见的少了吗?韩朗文这样的清流,却能让我感觉轻松一些。 总之是要嫁人的啊。我对自己说。 回了院子,没有见到睿儿。我也不意外。 支开如意她们,我独自往小院深处走去。 那间昏暗的屋子里,点着香火。烛光里,画上母亲宛如生前,巧笑嫣然。 我久久注视着,满腔感慨终化成一声叹息,在画像前跪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来人跪在我的身旁,过了片刻,他伸出手搂住了我。 那是一双已经开始蕴涵着力量的手臂,那是一个温暖得发烫的胸膛。 我眼睛发热,紧紧闭上。 “容王妃性情温柔,一腔慈爱,又一直很喜爱你,她是一定会对你好的。她一生无子,如今得了你,肯定会尽一切来护着你。你在她那里,我很放心。” 睿儿的手臂又紧了几分。 我转过身去,望着他。几年前瘦弱的男孩在这些日子里猛地长大了,棱角开始分明的面孔是那么英俊。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成为男人,成为能把握自己命运的人。我虽然尽量不给他压力,可是外界的凶险,也会逼迫着他迅速成熟长大。就像,对我一样。 我伸手轻抚着他的面容,那酷似今上的一张脸。 母亲生前对着他,总是既怜爱,又不忍。也是因为这张面孔吧。 睿儿眼睛一片湿润。我不禁捂住他的眼睛,我怕看到他哭。 手心里一点热,濡湿。 我心里尖锐地疼,将他搂进怀里。 “韩朗文是读书人,为人正直,品淡如菊。放眼京城里能有点才华和担当的男子有几个?他家遭变故,我亦丧了父母,我们两个,其实同病相怜。我想我同他,会相处得来的。” 睿儿埋在我怀里,闷声说:“我不要和你分开。” “没有谁可以陪伴谁一辈子……” “可是姐姐说过会永远和我在一起的。” “我发誓,我会回来的。这样可好?”我轻拍他的背,“你要记住,不论姐姐离你有多远,姐姐最牵挂的人,永远是你。” 他没出声,只更紧紧抱住我。 如意端来夜宵,一看我们姐弟正依偎在一起,立刻识趣地退下,把门合上。 韩家在京城有房产,抄家时被收走,现在又重新赐回到韩朗文的手里。我嫁进韩家,进的就是这座韩府。 是年桃花净尽菜花开的时节,我做了这韩府的女主人。 婚礼不算盛大,场面亦不热闹。韩家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8部分阅读 欲望文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9部分阅读 长清宫词 完结版 作者:肉书屋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9部分阅读 败落后,亲人死散,旧友也多半敬而远之。韩朗文托人传话与我,说,现在情形还不稳定,就不请一些好友了,免得将来发生什么变故,将他们牵扯进来。 我自然同意。 我和他都是理智实际的人,做事有商有量,共事愉快。 成亲那天,空气潮湿闷热,我穿着厚重的礼服浑身汗涔涔,妆早就糊了。吃的东西无法饱腹,又一人枯坐在新房里,等丈夫。 太子和四皇子带着些人来,场面热闹了一些。我隐约听到男人们的喧哗,只觉得疲惫,盖头下那一方小小地面,烛影不住晃动。 终于听见人声,韩朗文给一帮公子哥们簇拥着进来。我深呼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听人声,陈焕也在列。喝了交杯酒,众人嬉闹了一阵才体贴地退下,房中又只剩两人。 我颇觉无聊,可又不可不顾礼数,依旧干坐着,等韩朗文来掀我盖头。又想自己此刻也该是无精打采的样子,怕也给不了他什么好印象。 多可笑,他还不知我什么样子,我们就成了夫妻了。 韩朗文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我从盖头下,可以看到他鲜红的衣角和皂色的靴子。 外面的人声在逐渐褪去,烛火也灭了几枝,惟独他始终不曾和我说话,更不进一步动作。不是不知道他不情愿这门婚事,可这样僵持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我终于出声,道:“韩……官人,人说洞房花烛夜,乃是人生里的小登科,一生只一次。事情已到了这步,我们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韩朗文一声轻叹,压了我大半天的头盖,终于掀了起来。 我如释重负,抬起头。 烛光中,韩朗文清俊儒雅的面容似乎被镀了一层金光。近看,五官清癯,鼻梁挺直,温润双目里有清光闪烁,带着平和善意,还有一些好奇,以及一点歉意。他有一种清新的气质,宛如山中翠竹一般。 他冲我作揖:“郡主。” 这一声郡主,听在我耳里,有种说不出的沉重。 我笑了笑,低声说:“在这里,你为夫,我为妻。没有什么郡主,也没有什么罪臣。” 韩朗文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转瞬即逝。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飘来一阵酒香。我们俩都疲惫得很,对望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站起来,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他。 “赶紧把交杯酒喝了,我们俩都好休息。这么折腾了一天,都累坏了吧。” 我这般没有小女儿情态,让韩朗文不禁扑哧笑了起来。 他接过酒,站了起来。看着挺瘦的人,我却只及他下巴。我挽过他的手臂,凑过去,将杯里的酒一仰而尽。醇香美酒滑落下去,心里什么东西也寻着了归属。 我已是他人妇了。 张开眼,韩朗文带着淡愁的俊雅面容映着烛光,双眼含笑,正注视着我。 我低下头去。 我们坐了下来,草草吃了些点心。我拧了块湿帕子,服侍韩朗文洗脸。他受宠若惊,推脱不过,谢了几遍,才接了过去。 我推开窗,夏夜的风吹了进来,带着微凉的潮湿水气。虫子在草里鸣叫。张灯结彩的院落已人去楼空,只余红艳的灯笼高挂,随风轻摆。 “要下雨了吧?”我说。 韩朗文说:“洪江一带已两月无雨,希望这次能缓解一下旱情。” 我笑:“官人真是三句不离本行呢。” 韩朗文低头笑,笑里总是有着化不开的愁。洞房花烛,他静坐在那里,目不斜视,举止端庄,真有竹下之风。 我终于问出口:“她是谁?” 韩朗文微微一愣,又瞬间明白过来,苦涩一笑:“我的表妹苏娴。” “江北两大才女,李天蓝和苏娴。没想到她是你表妹。” 韩朗文说:“她母亲是家母的表妹,她亦算我表妹。” 我疑惑,“韩家谋反,株连九族,女子均都发配为奴或为妓。你这表妹……” 他头更低,“你可听说京城第一名妓心月姑娘?” “略有耳闻。”我问,“就是她?” “是。给贬做官妓……可怜她金枝玉叶,也曾是掌上明珠……”他叹息心痛,口气悲凉。 我怔怔看他,才大致有些明白他屈服皇上的意思。他是想救那个沦落风尘的情人。 皇上问我能为睿儿做到什么程度。那,是否也问过他,能为红颜知己做到什么程度。 现在想想,这段姻缘,着实啼笑皆非。 我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已筹够了钱,本打算此次进京就把她赎出来,和她远走高飞。可是没想到皇上指亲……” 我同情他,可是也只能是同情。 我问:“那如今呢?” 韩朗文抬头看我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我们俩,都只有走一步算一步。” 他说得很有道理。我们俩都有把柄抓在皇帝手里,被拿捏了三寸,动弹不得,只有乖乖做别人手下的木偶。人家叫我们站着死,我们就不敢坐着死。横竖都是为了最重要的人。 我推开门,如意从外面匆匆跑过来,问:“夫人,有事吩咐?” 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叫我。我点点头,“给我重新收拾一间房出来,我过去睡。” “不用了!”韩朗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背后。他对我说:“我去其他地方睡。” 如意平素波澜不惊,这下也愣住了。新婚之夜就分房的,太是少见。 我问:“这样可以吗?” 韩朗文这么温和的人,也终于带了几分怨气:“不用管那些。你说的,我们已是夫妻。夫妻俩关上门自己过日子,怎么过是自己的事,谁也干涉不了。” 我叹一口:“也好。如意,你叫陈嬷嬷带大人去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进宫给太后问安呢。” 韩朗文离去。如意帮我卸下了喜服,我顿时觉得一身轻松。 如意问:“要不要叫厨子做点夜宵,您估计也饿坏了。” 我对她苦笑。她是这么善解人意,不过问主子的私事。我摇头,“厨子也累了一天了,罢了,罢了。给我倒水洗脸吧。” 黄铜盆里,水面倒映出一张年轻美丽,却又忧郁憔悴的脸。我笑起来,笑身不由己,笑命运捉弄,笑自己被算计一场。 我对如意说:“你看,人生就是这点没意思。明明知道今后会一成不变,却还是得这么过下去。什么理想抱负,大多时候只是为了一口气。真是没出息。” 如意平静地对我说:“您先睡吧,等醒了,又是新的一天了。” 我倒床上,人确实是累了,很快就睡死过去。 新的一天虽然是新的一天,但烦人的事却不会因此而改变。 正文 第十九章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既然别人没有办法不为自己牺牲你,那我更要好好对待自己。 我着手整顿韩府。韩朗文的性格造就他不拘小节,家中琐碎事全部落我头上。小到筷子板凳,大到田庄帐目,通通送交我这里过目。忙起来,也没空想那么多,整天看不到韩朗文的身影,也没什么感觉。 我们相处得很平淡,假扮不来恩爱夫妻,倒还是可以像朋友一样礼貌客气。我同他一般多在吃晚饭时才见面,儒家讲食不语,于是顿顿饭吃得大眼瞪小眼,消化不好。吃完了饭,茶上来了,再把大事拿出来讨论,办公一样。 韩朗文不适合做官,他正直愤慨,不肯同流合污。但他是那种不做则已,一做必倾力而为的人,极有责任感。宫中冠盖云集,人际冗杂,我不得不常去提醒他。 他对我很尊重,我的话他都认真对待,这点也算是幸运。但有一点,他和我意见永远没法统一。 他向我抱怨:“四皇子人浮于事,重点不在木材如何搬运,而在欲知有几个官员肯听他发号施令。” “夫君,祖宗家法,皇子不可结交大臣。四皇子即使有这个心,也不敢在天子眼下使权弄谋。” “夫人把他想得太简单了。” “非也。”我摇头,“他若隐藏到让旁人完全无法察觉,那才是真正高明。毕竟满朝都是皇后势力,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皇后眼里。” “照夫人这么说,那我该巴结的是太子才对。毕竟他母亲势力强大,无人敢逆。” 我微笑,“不见得。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百年之后,又不是皇后当皇帝。” 韩朗文皱眉,“皇后母家势力,如今崛起势头强大。” 我道:“你能察觉,皇上就察觉不了了吗?可不要忘了,皇上是怎么样的人。” 韩朗文会意,苦笑:“夫人说得有道理。我呀,真不适合这身官服。夫人若为男子,定也比我强上百倍吧。我当初谢印不拜,想的就是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 我淡淡道:“夫君切莫妄自菲薄。” 他的苦闷,大概就在于无法撒谎欺骗。既不骗我,也不骗己。他不知道欺骗其实也是一种体贴和宽容,不知道不面对也有不面对的好处。他对待自己总是特别苛刻,以为这就是人生。 我同他商量:“苏姑娘如今还留在烟花之地,终是不妥当。能将她接回来吗?” 韩朗文摇头:“若能接,早就接了。上头怎么会那么轻易放人?” 我说:“以前是以你一人之力,自然不行。现下我们已经成亲,卖点我的面子,应该还是可以的。” “可是,我们毕竟才新婚,就将人接进府,传出去也不好。” 我说:“那也好办。以我名义在外置一处院落,先将苏姑娘接过去住下。” 韩朗文眼神复杂地注视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我冲他一笑,起身离去。走出很远,回过头去,发现他还望着我。身长玉立,一身青衫,像一株挺拔的竹。 太后对这婚事并不满意,发牢马蚤:“不说是逆臣之后,光就一个小小侍郎,怎么配?” 我就欺骗她,作害羞状笑道:“其实朗文对我极好。” “那是当然的。”太后哼一声,“要凭他那牛舌头,怎么会劝得赵达舍近处的官林,而取席阳的民木?得妇如你,他该日日给祖宗烧高香。” 这赵达每年自收购木材一项,就要从中盘扣上千两银子。皇上太后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这是皇后的远亲,官不算大,不动,也就几千两银子,动了,会和皇后娘家闹不愉快。于是一直搁着。 我说:“用席阳民木,是四皇子的主意。” “这样啊。”太后说,“老四把心思放这上面也是好的。” 我问:“怎么?焕哥哥……” “难得他关心点国事,前阵子却老想着乘胜追击南蛮,闹到连太子都附和了。皇上生了好大的气。” “太子也赞成?” 太后冷笑一声,“他?他怕只是想去简州见那个人吧!” “杨大人真的不回京了?” “皇上升了他的官,又给他赐了婚。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杨家彩谴厦魅耍趺椿岵欢吭偎担伤卫砑蛑荩且虿氖┯谩1冉舷拢鋈硕髟共蛔阄懒恕!?br /gt; “可是这样一来……” 太后却打断我的话,岔开话题道:“过来帮哀家看看这结怎么盘的。哀家这记性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我立刻断了继续在她面前谈论杨嫉哪钔贰7彩侨耍加屑苫涞摹?br /gt; 两国边境暂时平和,观望多于挑衅。边界两地油绿一片,风吹麦浪低,这景色倒给人不少安慰。 也不知道这样平静的日子可以过到什么时候。已经有太多的人死去,只希望有时候给我们缓一缓。 出嫁后不可再和往日一样自由。我除去进宫请安和去容王府看望睿儿外,整日都在书房里清点繁杂的帐目。 如意总笑,“大院子里,除了鸟叫,就是夫人算盘珠子的响声。” 我皱眉头,“你是我带过来的丫鬟,以前叫我什么,现在还是叫我什么吧。这声夫人,听着怪刺耳的。” 深闺中没有消遣,我渐疏了琴艺,爱上临字。韩朗文下朝回来,站在窗外树荫,我一抬头,就看到他眼神复杂地注视着我。 “有事吗?” 韩朗文有点局促,俊雅的脸上似乎浮现红晕。真好笑,大男人还脸红。 “进来吧,外面怪热的。”我说。 如意端来冰糖莲子羹,水晶盅里还有冰镇着的葡萄。韩朗文坐在一角看公文,我则在另一头临字贴。 偶尔一阵清凉的夏风刮进来,吹乱了案上的宣纸。我忙去按,这时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帮我拣起了地上的纸。 我说:“谢谢。” 却总觉得哪里有点不自然。 我短暂的生命里,他是唯一一个与我长期朝夕相伴的男子。 有时候我也会想到段康恒。他的祠堂里香火一直不断,大陈百姓感激他保家卫国的贡献。我想他如果没死,也许我已经嫁给了他。他应该会对我很好,我同他会像其他夫妻一样,恩爱白头。 但是我又想,我这样的性格,这样的背景身世,会找到一个可以同我白头的人吗? “想什么?”韩朗文问。 我这才发觉他正站我身边。举笔出神,墨滴在纸上,平白糟蹋了快画好的小荷蜻蜓图。 我急忙把纸揉成一团,韩朗文却忽然出声:“等等!” 他接过纸团,小心展开,“小荷初露,蜻蜓欲飞。这么好的图,丢了太糟蹋了。” 我笑起来:“这都画糟了啊。官人要是喜欢,我再画一张就是。” 韩朗文温柔一笑,道:“不用了,我很喜欢,夫人就送我这张吧。” 我无奈地笑了。文人的怪脾气,我也摸不清呀。 婚后的日子出乎意料地平静。连睿儿都变得很安静。他非常勤奋地读书习武,容王妃将他照顾得很好。他正在长个子,我们每次见面,都觉得他比之前要高出一截。只是有些时候还是像个小孩子,比如会忽然耍赖地扑进我的怀里,或是紧张地抱住我。 我知道他惶惶不安,担心会失去我。他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东西太少了。 韩宅本有一方大池子,给收回后失修,早干涸了。如意巧妙出策,垒石为山,引水为河,把宜荷院的那一池荷花都移了过来。 初夏的阳光并不热,宅子里闹得沸沸扬扬,我难得可以做主,于是事无巨细,都亲自过问,一点也不马虎。 韩朗文下了朝也过来看看,站得远远的,看到我在看他,点头笑笑。 俊朗的外表下有着深刻的思虑,他像个沉思者,嘴角的那丝无奈和疲惫却是永远都没有消去的。 晚饭时,我同他说:“苏姑娘的事,都已经办好了。” 韩朗文立刻全神贯注。 我说:“今天已经将人接了出来,现在安置在青柳巷一座小宅院里。我派了丫鬟和老妈子去伺候。你若有空,明日可以去看看她。” 韩朗文听完,过了半晌,才开口道:“不知道怎么谢你?” 我笑:“一家人,说什么谢?我也是可怜她命苦。” “你为我做这么多,我韩朗文有生之年,定会报答的。” “怎么客气成这样。”我说,“人生一次,算计那么多,会少很多快乐。我们两个现在是同舟共济,将来彼此扶协的地方,多了去了。” 韩朗文忽然伸出手,将我的手握住。我一惊,却并没有挣脱。 他的手温热,有着薄茧,非常轻柔地覆盖在我手上。同我记忆里上一次接触到的男人的手有着区别。 那是一只宽厚有力的大手,有着厚厚的茧,捂着我的嘴,让我感觉到一片滚烫。 我的心一乱,抽出了手。韩朗文眼神稍一闪烁,也收回了手。 “还有一件事,官人务必知道。” “夫人请直说。” “那苏姑娘,好像已经有身孕了……” 韩朗文猛地睁大眼睛,唰地站了起来。一张脸,一下红,一下白,身体在发抖。 “她有身孕了?多久了?” “大夫说有三个月了。我算了算,那是她入青楼前的事了。官人,是不是……” “是我的!”韩朗文一口咬定,“那孩子是我的!” 我一时语塞。我早估计到孩子是他的,可是他似乎也太激动了。 也许是初为人父吧。我很快释然。 我说,“这孩子是韩家骨血,那不能让他流落在外。我会吩咐下人好生伺候好苏姑娘,等孩子生下来,就想法子将他们母子接回府。” 正文 二十 日子进入盛夏,天气酷热,蝉鸣都无力,更别说人事。太后慈架已去避暑,我进宫也就直接去给皇后请安。皇后自打睿儿过继给容王府后,对我就没以前那么亲切了。多数时候,也是她同其他命妇后妃闲聊,我静坐在一旁。想起了,才同我说上两句。 我也并不在意。她心机太深,同她交谈必须全力以赴,累得很。 我们俩为着各自的利益,冲突是难免的。只是她的心胸之狭窄,比我估计的更甚。 我同韩朗文,依旧过着相敬如宾的生活。如意对我们没有圆房一事有点耿耿于怀,我却觉得这样更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婚姻生活,面对一个我不爱的男人。现在的距离,让我觉得很安全。 夏末的时候,我满了十八岁,而苏娴则产下一子。 韩朗文的第一个儿子。 他很是高兴,那夜大醉,给儿子起名叫韩泽。 孩子抱来给我看。初生的孩儿,五官还皱做一团,小小的,却是懂得张嘴打呵欠,肚子饿了要哇哇大哭。我觉得有趣极了。 那一刻,心里有什么被触动了。我想起了睿儿刚出生的模样,又想起了母亲。 母亲放弃了自己的生命,而延续了我们的生命。虽然这生命充满了苦难,但是它也开始于一个纯洁美好的灵魂。 孩子满月,苏娴被接进了府。 那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女子,面若芙蓉,优雅从容。初生产让她有些丰韵,却更添了一抹成熟妩媚的美。那妾室穿的桃红色,衬得她肌肤赛雪,整个人宛如一株雪中红梅。真是教我这样见惯美人的女子都看着心动。 而我就要跟这样的女子分享一个丈夫。 苏娴低垂着头,柔顺地走到我面前,跪下来给我行礼。她的声音也极动听,宛如出谷黄鹂,清澈婉转。看来第一名妓的名号,也不是白叫的。 我俯身扶她,韩朗文却抢先我一步,将她扶起来,搂在怀里。 韩朗文关切道:“你才出月子。小心着凉。” 苏娴表情却是淡淡的,说:“多谢官人关心。只是这礼不可废,妾身本应当以姐姐为尊。” 我说不来什么从此我们两人一起好生伺候夫君的话,只好挑了些严谨的话,说:“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家人之间,不必太拘于礼节,和睦相处最好。妹妹以后有什么需要,只管说便是。” 苏娴道谢,还是冷冷淡淡的样子,真是个绝色冷美人。 那夜韩朗文终于没睡书房,而是歇在了苏娴的采薇院。之后一连多日,他都在苏娴那里过的夜。 这么明显,下人难免嚼舌根。有的笑正房失宠,有的说二房狐媚。不过我好歹是皇上赐婚的郡主,他们依旧对我必恭必敬。 太子陈弘奉上命在京外练兵,四皇子陈焕专心监修运河,文武百官各司其职,皇帝病情没有加重,北边无战事,天下似乎很是太平。 清幽的韩府里,时常会有清越的琴声响起,那婉转的旋律似乎在青青荷叶上一弹,跃到四面八方。技艺不是不精湛的。 我正带着家丁去查看后园漏屋是拆是修,听到琴声,停在了渡廊上。 如意说:“那是苏姑娘又在弹琴了吧。” 阳光满园,花香浮动,雀鸟争鸣,祥和宁息。我轻夸:“这琴,没有个十年,怕也练不出来。” 一旁一个小丫鬟却为我不平,多嘴道:“虽如此,技艺比夫人还是差了一大截。可夫人自她进府后就再也没弹过琴了。夫人,为什么不露一手,让那些媚俗女子瞧瞧?” 我冷扫她一眼,“她弹我也弹,这是韩府呢,还是乐坊?” 吓得小丫鬟跪地上。我转念一想,争风吃醋之事本就不入我眼,我又何必和一个小丫头计较。 正欲叫她起来,管家找了过来,报告我:“大人叫人送了话来,说今晚家里要来一个客人,让厨子备好菜,也要夫人有个准备。” 我问:“来客是谁?” “大人没说,只吩咐多做点京城的菜。” 我点点头。府里款客也不是头一回,并没多想。 待到晚上,我梳理得当,吩咐好了下人,就等客人来。 前门一阵喧闹,不一会,见到小厮打着灯笼引客来了,韩朗文的笑声也清晰可闻。 他性子内敛,很少见他笑,更是从来没听他笑出声过。我不由有点好奇,来人是何方神圣? 混着花香的风吹着我的脸,我挂上笑容上前去迎接。 绕过一从桂月树,眼睛扫到韩朗文身后那个英伟挺拔的身影,浑身如遭电击般一震,脚下立刻加快速度往前迈了一步。正对上那双眼睛。 外篇 水若和熙上 那天,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最初见她,她离我非常遥远——我骑着我的“奔崖”高傲且威严地走在朝阳道上,身后是整齐的士兵,两旁有夹道欢迎的百姓。而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站在人群中间,冷漠地俯视这一切,好像在看一场并不能引起她的共鸣的戏。 当时场面很吵,我刚刚带兵围剿了八里山上的魔教,七个月的策划埋伏,七天血战,杀了一千人,俘虏了三千,铲除了一个毒瘤,杀了这头威胁皇权的恶虎。我带着魔教教主的头颅凯旋归来,于是四方膜拜。那时我正得意着,我是那么年轻,又立下了这样的功劳——毕竟在我之前的三个大将都铩羽而归。 我看前方宫门,迎接我的官员已经弯下了腰,旌旗在飘扬。高高的城墙上羽纱水袖,那是宫中的女子来看热闹。 我跳下马,抬头望过去。我看到了她。 雪白血红,那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 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中,惟有她紧紧抓住了我的目光。那雪一样白的纱衣和血一样红的长袍,飘逸洒脱,一如她水般流泻的乌木般的发。 她安静地站在太后的身边,安静地俯视着我和我的士兵,安静,没有表情,灵魂仿佛不在体内,一切皆空灵。 后来我知道,如果不是太后一时兴起要来看我,我也不会看到她。她只会出现在两个地方,定安王府和内宫。那时候安王妃还健在,她却已经深居简出了。 我的姐姐是专宠一时的贵妃,作为她唯一的弟弟,作为一个精明且美丽的女子的弟弟,我是幸运的。我自幼就跟着越山派掌门越九重学艺,是他的爱徒,练就一身真工夫。而后我受到皇帝的重用,他似乎很喜欢我的正经和忠实,一如他喜欢姐姐的精明和刁钻。 我同姐姐提起过她。姐姐手抚着怀里的猫儿,笑了:“和熙是吗?好像是不大爱说话的那个,长得像她母亲,过几年,就没人能掩盖得住风头了。” 然后我离开了京城,又去了八里山收拾魔教残余旧部。我去了很久,也错过了很多东西,等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年了,我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我偶尔远远看到她,她身上已经没有了血红的颜色,永远一身素白,庄严地为母亲戴着孝。她的表情却是更加冷漠,态度更加内敛矜持,潜意识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知道她是孤单的,像一只羽毛还未丰满的鸟一夜间失去了母亲,像一个还未到达安全地的游人失去了向导。她强迫着自己坚强独立,强迫着自己勇敢面对,去掌握应付这个对她并不友善的世界。 她那时才十五岁,她那时还是个孩子。 于是她的矜持在我的眼里成了强装的镇定,她像个小小的孩子拿着比自己高大两倍的武器在努力保护自己和弟弟。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可怜又可爱,让人想忍不住去保护。 我主动申请去教几个小皇子们功夫。一个大将军,却去带孩子,原因除了可以和太子接近外,还因为她的弟弟也和小皇子们一同受教。因为这样让我觉得我和她有了某种联系。 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虎目剑眉,面若冠玉,双眼里有熊熊烈火,野心勃勃。他是一个绝好的学生,饥渴地吸收我教导的一切。我相信等他长大点,也没有人能盖得住他的风头。 后来我又见到了她。 残雪败草中,她抬头转向这边。太子走在前面,挡住我大半视线,但我清楚记得她那时的衣服。胜雪般白,却有淡淡青丝绣出华丽的藤草和团花,远看去,整个人如同一块碧透的软玉。 我第一次离她那么近,都可以看清她墨一般浓的睫毛,下面两块润玉般的眼睛,凉凉的。她说话的声音非常清澈,有条不紊,字字清晰,让人总是不由自主地仔细聆听。她的表情总是矜持谨慎,不卑不亢,冷漠清淡。 也许是我一直注视着她,她终于发现了我,转过头来。然后她笑了。顿时感觉徐风吹化了寒冰,荡漾一池春水。 从那以后我的视线就一直追随着她了。我告诉了姐姐。姐姐沉思了片刻,摇摇头,“她身份比较特殊,难求。” 可我只要她。 她对着我的热情微笑,这时的她不再像个孩子了。月色很美,她站在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我们都在为局势忧心忡忡,可我想给她一个安全平静的家。 于是我离开了王宫,奔赴战场。就和所有为了能得到心上人而拼命建功立业的男子一样,我也选择了这条路。我要位及王侯,这样我才有能力得到她。 这场仗打得很辛苦。但我跟了一个好将领,遇到了一个好伙伴。庞老将军对我的重用信任和杨嫉呐浜闲梦胰缬愕盟吹幕呛土肪偷谋臼碌玫搅送耆姆11印?br /gt; 杀声震天的沙场上,我看到了那个男人——忻统。 银色的铠甲上溅着血迹,那当然是我们大陈士兵的血。头盔下一双狭长锐利的眼睛,强壮的手臂挥舞着利剑,杀了一个又一个。 这个罗刹鬼! 我知道我们以后还会在他身上吃很多苦头。这个枭雄,这个为了征服而诞生的男人。 休息,征战,再休息,再征战。我看我磨出厚茧的虎口,看我晒黑的皮肤。我想如果我这样出现在她面前,她是否会认得我? 简州城的红楼里飘来琴声。我想起她的琴。她的琴都是极名贵的,也只有她才配用这些名贵的琴。太后和皇上喜欢听什么,她就弹什么。但我知道,《醉太平_破军》才是她的绝活。我也只听过一次。那天我无意追寻着琴音,在深宫一角,看到了那对姐弟。一个指翻五十弦,一个剑气如虹。 小小少年用崇敬热爱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姐姐,他是唯一一个可以放肆地注视她拥抱她的人。她对他会露出真实的宠溺的微笑,温柔的吻落在额头上。 那年最冷的时候,我们经历了最后的一场战役——一场我们稳抄胜券的战役。 胜利的欢呼此起彼伏,我却带着我的士兵一路追到陈水边——我后来一直后悔这一举动。虽然我立了功劳,但我就此错过了她。 中箭落入水中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她转过头来对我微笑,善意的,算是真心的微笑。她对任何人都是礼貌生疏的,还好她不讨厌我。 她不讨厌我。她一直在放纵着我的追求,我只差一步……只一步…… 我没有死,因为我的命是她的,谁也夺不去。 我最后还是回到了朝廷。皇上亲自在宫门迎接,他为我预备好了一切,官爵,俸禄,妻子。姐姐哭了,暗地里伸手狠狠掐我。我笑,天下做姐姐的估计都一样吧,对弟弟有种疯狂的保护欲望。 我现在是骠骑大将军了,我有了一座辉煌的府邸,但我谢绝了亲事。皇上没有说什么,姐姐却叹息,她指着宴席中的一个人问:“你觉得那人如何?” 那是一个气质风雅,面容英俊的男子,看得出出身不凡,教养优异。 姐姐告诉我:“他是工部侍郎韩朗文,是,和熙的新婚夫婿。” 我记得那天我喝醉了,很醉。那天大家都很开心,皇上尤其高兴,他赏了我十桶宫廷御酿的女儿红。那血红的颜色,让我想起了那天,一个城墙下,一个城墙上,一个惊艳而顿生爱慕,一个目空一切而冷淡。 血红雪白,轻舞飞扬,惊才绝艳,遗世孤立。却终究不属于我。 我去看了她。她站在一株月桂树旁,淡青衣裙,盘起来的长发,一切是那么不同。我知道再也看不到那鲜明的颜色了。 她看到我一惊,惊讶里面有着喜悦和放心。她当我是朋友。 不过她当韩朗文是陌生人。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连父母的孝都没能守完就给皇帝嫁到了韩家,做一个罪臣的妻子。她可是堂堂的郡主,不是那种让人名字都不记得的贵族女儿,她是定安王的嫡女,姐姐还告诉我,她有可能是圣上的亲女! 她的笑容是多了,酒席间,给我敬酒,脸上总是荡漾着笑的。可我知道她的心不是。她过得并不快乐。 依旧孤单,依旧焦虑。 后来他们一家去了简州,后来我随着楚王陈焕也去了简州。在我们之后有很多人也陆陆续续来了简州。因为,要打仗了。 局势开始紧张。战火点燃以后,大家多数会在太子府和楚王府议政,她时常出现,却并不参与,只和女眷一路。但我知道所有的事她都清楚,我甚至可以凭借我对她的了解,知道哪些是她的主意。我很奇怪为什么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会涉及进来,难道是为了韩朗文?可韩朗文是个极有主见和头脑的男子,并且不爱权谋纠纷,没理由要她来出头。 后来我就想起了一个流传很久但已经几乎没人提起的传说。 传说当年定安王帮助王兄夺位后,为了巩固皇权,又为了防身,暗中训练了一批死士,取名“承影”,缘自一把古剑。这些承影个个身怀绝技,训练有速,潜伏朝野。但忠不对人,只对那块碧血令牌。可他们究竟有多少人,都是哪些人,都没有个确切数。然而多年来并没有听说这批人有什么动静,渐渐,将流传当笑话, 现在继承定安王的是他新妃的奶娃娃,定安王是断不会把大权交给外戚的。这样推论,我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没有为弟弟争取他们父亲的继承权,为什么皇上没办法把她嫁给皇子,只好嫁给一个莫名其妙的韩朗文。 莫非真有承影存在,莫非那传说中能统领指挥承影的碧血令在她手上! 这时我想起,她的母亲,是自杀的。 战争继续着,扩大,深入。流民失所,庄稼荒芜。苦的总是百姓啊。可战争却没法停下来。忻统要夺回本来属于南国,后来被大陈占据的广袤土地,而皇上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因为在他眼里,天下都是他的。忻统和他的南国,不过是跟在他身后讨食的一只狗。 运河已经接近完工了。有时会见她出现在城墙上,和楚王妃一路,犒劳将士。那时候我们才有见面的机会,她会来询问一些战况,或问问我的伤,送来药。于是我的伤好得很快,不觉痛苦。 但大多数时候,她都会一个人站高处,眺望南方,久久沉思。那是她的习惯,维持多年。 我才惊奇地发现,她的变化是明显的:仿佛是冰冻的池水融化了,又像是静止的画给高手点了睛,整个人都活了起来。若说以前她是一池静水,现在却是流成了一条悠悠小溪。她又穿回了昔日的衣服。雪白血红。比任何女子都要夺目,都要高贵。 时间就这样过去。我也奉旨成了亲,妻子叫从蓉,身出名门,性情温和贤淑,知书达理。我们相处得不错,至少这是我可以接受的婚姻。从蓉也弹琴,有时会问我,她的琴与郡主的琴孰美?我一愣,不知道如何回答。从蓉却已经先笑了。 妾身自不量力,居然敢和和熙郡主一比高下。夏日芙蕖总是胜过秋后寒庭花啊! 陈念也提醒我,尊夫人是难得的好妻子,要好好对她。她的婚姻并不幸福,她说她羡慕我。 从蓉,从蓉!我也这样提醒自己。 后来,我有了一个儿子。 战争复战争,南军联合西土军突破了西防,吞并了大面土地,简州虽然一直稳固,却面临着背后受袭的危机。楚王受命辅助太子,留在了简州。王宫里,庄皇后病逝,她的哥哥,当朝左相开始遭到弹劾,有了皇上授意,动弹不得。而几乎所有人都通过不同的渠道明白了陈睿是皇上的儿子这一事实。我则尤其清楚这一变化,因为楚王和陈念的关系开始僵硬。 那是很微妙的。 楚王有野心,这四年仗打下来,我再清楚不过,相信别人也一样清楚。如果说当初只是他和太子在比试争夺,那现在多了一个陈睿,却让局面成了稳定的三角。 不久,久病的五皇子也去世了。有人怀疑五皇子的死,我也怀疑。可我不敢想象会是那个少年的作为。但,生长那样的环境,不变,似乎很难。 她的笑容也日益减少了,足不出户,我同她一两个月才得见一次。我们的话题始终围绕着战事,她忧郁地望着南方,问我,如果敌军真要围简州,我们是撤是守? 我坚定地回答,简州决不可失,愿以性命守城。简州位置是如此重要,如给占据,他日进军中原不是玩笑,而是势在必行了。 她叹气,将士们也是父母生养的。然后又笑笑,说她太过妇人之仁。我告诉她,如果真到那步,妇孺会先行一步,不会让她们给困住。她不语,良久才说:国家兴亡,只是男子的责任吗?她想着她的心事,我是越来越不了解她了。 那年夏涝,颗粒无收,到了隔年春,在经历了数年天灾后,难民终于暴动了。大家都不算太惊讶,且已经未雨绸缪,防范于未然。因为这些年来,“陈显”这个名字已经耳熟能详。百姓的口中,私庙的符上,军报里反复书写。多次围剿都杀不绝,不知道主使,陈显这个人也从未露面。唯一令人稍微放心的是,暴动远离战区,自有京城派军镇压,没有给我们增加很大负担。但外敌内乱,没有人会说现在的局势太平! 陈念很肯定地告诉我:绝对有内应! 我们之中有陈显的人。 运河修成之后,韩朗文一直随军研制兵器。他是个人才!他的那个小妾生了个儿子后,母子俩就一直给留在京城。我听从蓉说,他们夫妻为了此事,似乎还起过争执。韩朗文认为是陈念从中作梗,把那母子俩压京城以控制他。但我知道陈念绝不是这样的人,她若想控制韩朗文,有上千种办法,绝对不屑对妇孺出手。 在这方面,她一直有着男子的豪情。 春雨浓时,一批军粮沿运河而下,运来简州。因为奉命支援西方,南方又有大军虎视眈眈数月,小仗不断。于是这批补给的粮草重要非常。也于是,乱党怕也是不会放过。 饥饿的百姓和饥饿的将士,哪个更重要? 我大败南兵于月山回来后,陈念如此问我。我说将士。她微笑,说,我之所以怀疑韩朗文,也是因为他选择的是将士。我问她,假如真的是他,她是否会难过?她苦笑,说:我会很失望,很失望。 我凝视她。我想我还是爱她的。没有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9部分阅读 欲望文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10部分阅读 长清宫词 完结版 作者:肉书屋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10部分阅读 办法的事。 我们原来预测若要劫粮,最后可能之处是在莞水上游,那里地处偏僻,两岸群山,以前就是匪徒出没之所,于是在那附近安插了不少人手以防万一。可是运粮草的队伍过那里的时候,平安顺利,连天气都格外好。却是行到了莱县,还未天亮,数艘乌船横在江面,堵住了去路。 双方就此动起了手,偏偏不知是谁放出了消息,一大群饥饿的难民潮水般送四面八方涌了出来。押粮的官员急而无法,眼看一边敌不过黑衣人,那边又杀不尽夺粮的百姓。士兵拿刀对着这些为生活所迫的百姓,手都软了。 血总浓于水,杀的都是大陈的子民啊。 就在这时,一声哨响,不知从哪里出来一群青衣白纱的人,个个步履轻盈,却是武功高强,长剑在手,加入进来,与乌船上的黑衣人撕打起来。一柱香后,胜负就已经明显。 最后的结果是乌船败撤,俘虏都自尽了,粮草损失了两船,那群神秘的青衣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押粮的官员请罪时,我的目光一直落在韩朗文身上。还有一个人也时不时把目光放他身上。是陈焕。 太子带兵的这些岁月里,矛盾在暗中一点一点升级。作为他手下的大将,我最清楚这点。皇上并不满意他的许多作为,认为他该请示的地方武断专横,不该请示的时候又优柔寡断。我想或许是皇上年纪大了,并且身体越来越不好,疑心难免比以前多了许多。然而太子却早在和父亲的勾心斗角中失去了耐心。 我劝不住,因为连杨级既八蛔 n颐侵挥锌醋啪质仆捣较蜃摺6禄溃词窃嚼丛降萌诵摹8慰龊饰乃坪鹾退浅r茫乃绞艟友兄菩碌谋鳌?br /gt; 陈念说,有一种花,总是赶在别的花都开完了,才开放,惊艳一方。那是茶靡。 她却没有说,等到茶靡谢了,还有彼岸花会开。人后总有人上来。她总是不在外人面前提她那现在在宫廷里如鱼得水,独揽皇宠的弟弟。 从蓉问我,若楚王和太子为敌,我跟哪方?我笑着搂过她,我们快要有第二个孩子了。我告诉她,这么多场仗下来,我已经是功高震主的大将军了,不论跟谁都很麻烦。所以我只要专心对付敌军就好。 那时我就想起了陈念。她和韩朗文依旧形同陌路,这么多年的同寝共食似乎并没有让他们发展出夫妻感情。我还是见她独自一人站在高处,眺望南方。容貌还是少女的明丽动人,步履还是当年的稳重,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复杂。 内乱给太子带来了更大的压力,陈焕却好整以暇地看着笑话。我很恼怒,一些老将也很恼怒,凡是知道忧民的人都恼怒。战火蔓延,百姓流离失所的时候,我们却在内讧。 然后听到了一些关于青衣人的事迹,他们和陈显并非一路,却也干些开仓放粮,劫富济贫的事,官府似乎极少干涉他们。这样一来,多多少少缓解了激化的矛盾。 陈念也就在那时向我们推荐了一个人,她第一次正面涉政。她的话很简洁:这个人是杨颊业降乃悼停梢杂美此捣魍练牌湍戏暮献鳌?br /gt; 起初大部分人都不信她的话,甚至讥讽,她的丈夫当初也曾说服过西土,可惜最后功亏一篑。韩朗文依旧是那副荣辱不惊的样子,安静地看自己的妻子,无言地支持。我看着陈焕僵硬的表情,在看看韩朗文,隐约猜想,他似乎和陈念达成了某项共识,合作一回。 我和杨级贾c至怂颐堑谋硖媚歉隼蠢幻鞯娜撕芩忱亟邮芰巳挝瘛0敫鲈潞螅4矗蝗枋姑捣宋魍痢?br /gt; 于是一道圣旨下来,道杨贾卫砑蛑萦蟹剑罚骰鼐涸鸾痰蓟首印r环魃到等梦颐靼坠矗虑橐丫豢膳ぷ?br /gt; 杨疾豢侠肟仓浪庖蛔撸统潞胍簿褪巧婪掷肓恕5蛔撸右材烟涌谑怠n也恢莱履詈退盗耸裁矗惶怂堤富巴炅耍瞽〖惨白着一张脸走了出来,第二天就起程了。 我便装去茶楼,听人说书,说的是最近很轰动的青衣人。那些人似乎有许多对,从衣服看级别。青衣白纱是最下层,黄衣白纱要高一级,紫衣白纱又要高一层。那说书人得意道:知道吗?这就是承影啊!平时看着都是普通人,令一下,全部换装出动的承影啊!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只知道其中有文人高官,有江湖大侠,个个比狗还忠心!能指挥他们的只有那块碧血令,据说为了找这块牌子,死了很多人呢!别说我们自己人,连南蛮子都想要呢! 我顿下手里茶杯。我不再怀疑。 我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她。夕阳笼罩的城墙上,一个优美的身影,血红雪白。她背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想她是在笑的。 她说:是的,你是对的!不过我这么做不是为了陈弘,更不是为了陈焕。他们兄弟两此时不斗,他时也会自相残杀。想他们相残的人那么多,我还没有出手的机会。 康恒。她呼唤我的名字,她第一次这样亲密地称呼我,这个称呼让我瞬间忘了一切,甚至忘了从蓉。她就站在那里,风吹衣抉,发丝隐隐扶上我的脸。她说:以后整个天下都会是睿的,我只是在帮他清除异己罢了。我要他接手一个康平的王朝。 那韩朗文呢?我问。 她笑,妩媚多姿:他是个笨蛋,而且越来越笨。语调一低:我知道我对不起他。他太正直了,一心只为民,于是给我做了棋子。我希望他聪明点的,这样我不会太有内疚感。我们五年夫妻,他是一个尊重我的男人。这点很难得。 没有利用我,懂得欣赏我,理解我的男人,你,和他,都是。 一字一句,像个孩子,却说的是忧伤困苦的话。我明白了为什么皇上要嫁她了,估计到她掌握了承影,又无法确定,担心她有动作,干脆把她打发走。想她为了弟弟的前途,也断不会和朝廷作对,还可以牵制韩朗文。 而在太子和楚王之争中的推波助澜,该是报复皇帝对她的狠心吧。利用杨家彩浅杏岸徒嗍映潞搿6饰哪兀课裁醇雀娉禄溃肿鏊钠遄樱克牧3∈贾詹磺宄?br /gt; 那我呢?我在她眼里,究竟是什么? 康恒。她婉转地呼唤我:承影是不可以露面的,我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亲信。我已经忍耐太久了,我要他也尝尝骨肉分离,生死不由己的滋味。在母亲被他逼死,在他屡次用睿的性命、用我的性命来问我要令牌的时候,我就发了誓的。 所以,请帮我!请你帮帮我! 她离去很久我还站在那里。我想起多年前的那天,一个空灵的少女站在人群后望向我。那时候我绝对没有想到我们会有今天的这番对话。可那时我就知道,我终究是摆脱不了她对我的影响了。如同给下了蛊。 第六年,忻统在了吞并了西面大片土地后,打了一个饱嗝,把矛头指向了简州。 左相给削官就戮的消息和着一番人事调动抵达简州。这次的变动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我拿到了圣上赐的兵符,统领三军,甚至取代了太子的位子,而陈焕则一点好处都没有捞到。 这实在不像是皇上的意思,或者说,那个已经病得整日昏睡的老人已经糊涂到把自己的儿子往死路上敢了。我看到陈念眼睛里的笑意。那抹光芒我以前在陈睿的眼里清楚看到过。 我第一次发现她的可怕,她在拿国家的命运玩她的赌博。 陈焕脸色愈加难看,他离对着陈念破口大骂的日子已经不远。我想起当初他们来简州时,路遇刺客,他是那么焦急地叫我去接她,担心她受伤。 那兄妹之情,是从来没有过,还是已经给这连年的战火消磨没了? 皇上削了太子的兵权,要他回京。庄皇后的娘家势力已经大大不如从前,人们赶着落井下石,没有谁来同情他。 陈念说:我早就提醒过他的,他本就不是带兵的料。楚王要和他作对,他知道,却一路谦让;我要利用他,他即使怀疑了,也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人,本来就不适合那个位子。我也是没有办法的,皇上只能有一个继承人。他是皇上的儿子,我弟弟也是。这种事,本来就是不成功,就成仁。要怪,就怪他父皇当时太过自信,一时手软,没狠下心把我弄死吧! 在我因伤走失,潜伏南国搜集情报的那段岁月里,究竟发生了多少事? 我没办法善良。她说,我也从来不仁义。 陈焕最后什么也没说。他没有选择,一如陈弘也没有选择一样。因为现在的皇上还是他们的父亲,他们不能不听话。但右相已经是梁有德了,那曾和我一起教导陈睿的翰林学士。我敢说其中许多计谋都是出自他手。毕竟陈睿再聪敏,也不过是弱冠少年,还需磨练。 我上战场前去见了陈弘,我劝他上京去辩白,左相之事和他并无关系。他就着酒笑:母后把事情做大了,父皇早就想铲除庄家这个外戚的势力,我说什么也是白费。更何况,我是否能见到父皇还是问题。 他清楚得很。皇上的儿子中,有一个名叫陈睿。 堂堂大陈的太子,居然落得如此处境!陈焕来劝他走,积蓄力量,有朝一日清君侧。他说得激昂顿挫,劝哥哥不可以因为父皇的一时糊涂而送上一条命。换我是他我也这样劝陈弘,要反,也要打着陈弘的旗号。毕竟他陈弘造反,才名正言顺。 可惜陈弘终究是陈弘。他的心始终怀着天下,他的眼光始终放在大局上。他此时若一冲动,国内势必乱上加乱,亲痛仇快。 那天晚上,他就自刎了。 为了稳定军心,为了次日的开战,这事先给按下不表。大家只知道太子生病,一时无法起程。 我穿着戎装,握着长剑。从蓉依依不舍地跟在我身后,送我出门。我们的第三个孩子就要出世了,我的两个儿子都非常聪明可爱,可我想要个女儿。 韩府的马车就停在门外,陈念见我出来,也走下了车。她已经穿上了孝服,神情很憔悴,像是一夜没睡,声音却是坚定的。 她给了我三个锦囊,要我遇到特殊情况时就打开。她问我是否后悔。我看了看从蓉,我说,如果有意外,请照顾我的妻儿。 就像多年前,知道有刺客的时候,我带着手下赶去接她,她拉着我的袖子对我说:快去救我的丈夫。 我们中间始终隔着太多东西。我只有跟在她身后,仰望着她,以她为神。 决战的号角吹响。这仗如果输了,我们极有可能面临着简州失守,若赢了,那南藩答应五年内不北犯。 我握紧了手中的剑。我也没有选择。 但战况很不利于我们。不知道是谁在军中散播了太子已死的消息,我想是陈焕,总之军心开始动摇,大家都担心即使我们战胜了,是否还能回得去。 事情只有更坏。就在我们离城远战的时候,一支南军从东面包抄简州。卫城军一面迎战,然而他们寡不敌众,他们被困住了。 我的妻子就在那时生产,场面大乱。我后来一直在想,为什么他们那么容易就控制住了局面,为什么卫城军那么不堪一击?那时候,陈焕又在哪里? 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打开第一个锦囊。毫不犹豫地按照上面说的去做了,因为看过的人没有一个有异议。 于是场面得到彻底扭转,我几乎看到远远的对面,隔着浓浓黑夜,忻统眼里的怒火。 当第二个锦囊打开后,我把他的大军围在了白马山。我感受到将士们的激动,因为前方已见黎明的曙光。 然后我们收到了屠城的消息。虽然不知道这是否是真实的,但也足够让我们心惊胆战。我还抱有侥幸心理,我想陈念定会让她的人出来营救,还有陈焕,不会见死不救。 可我不知道陈念已经把大部分的人手调去了京城,送到了陈睿的身边,而陈焕借口遇袭,就是想让我失守简州坐实。 就在我思考着救是不救的时候,韩朗文站了出来。我承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在整个事件中都处于低调状态,我甚至时常忽略他的存在,他在我脑海里的形象就是那个话不多的,总是配合陈焕的人。我多少有些瞧不起他,我觉得他配不上陈念。我觉得他可有可无。 但他现在出来力挽乾坤了。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交涉的,我也在头痛自己的事。忻统似乎事先预料到自己会被困一样,计划好了详细的撤退之路。不过这一退,他们也就承认退败了。 第三个锦囊打开的时候,正是忻统的后援部队赶到,制造山崩,杀出一条血路的时候。我看着远去的人马,打开锦囊,里面只有四个字:“止戈为武”。 究竟对忻统有着怎样的了解,才写得出前两个锦囊;究竟对我有着怎样的了解,才写得出这四个字? 外篇 水若和熙下 我们搬师回城的时候,简州之围已经解了。陈焕姗姗来迟,却也起了实际作用。 我们还没进城的时候就望见满城白帜,想估计是公布了太子死讯,给他戴孝了。可到进了城,我冲去见了她,才知道,死的,不止太子一人。 她疲惫地靠坐在床上,秋水般的眼睛半闭着,迷茫而忧伤。她在问我话,又像是在问自己,声音是那么无助,我从来未见过她这么软弱的样子。 她说:我是早就知道他忠事不忠人的,我也早知道这样利用他太卑鄙,可我没想这样会逼死他,没想过。是不是我做的太过火了?他会冒充顶替,声称自己有碧血令,随敌军而去……那时候我就知道他回不来了。依他的性子,绝对是怕对方以他为要挟,又算着陈焕必定会来救,所以是要自尽的………… 说着,掩着脸,幽幽叹了一声,转了话题,声音也顿时冷了下来,和平时一样了:尊夫人为您生了一位小公子,段将军还是快去看看吧。 从蓉给我生了一个儿子,一个有着一双乌黑眼睛的相当漂亮孩子,任何人见了他都不住地夸奖。他继承了我和他娘容貌上所有的优点,尤其继承了我的一副好筋骨,我一抱他在怀里,就知道他会是个练武奇才。孩子浓浓的睫毛让我想起初次见陈念,她那墨一般的眼眉,长长睫毛含一泓碧水温玉。想起她的琴,想起这孩子出生时城外的金戈铁马,刀光剑影。 我给孩子起名叫剑琴。 孩子满月的时候,事态已经平和下来了,传得沸沸扬扬的“陈显”也突然没了踪迹。那时停战书已经印了章了,这场仗打了七年,还好,不算太久,我有很大的收获,功名利禄,妻贤子孝。可陈念呢?她还是孤单一个人。 然后我们还剩下什么?陈焕战火一停就阴郁着回了京城,但他过去几年的疏忽似乎很难在段时间内弥补回来。陈睿马上就要行戴冠礼了,他的成长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我对她说,别再逼他了,陈弘的死已经让不少大臣都站在了他那边,你如果真的为你弟弟着想,就不应该再为他树敌。 好的。她答应得倒很爽快:只是我并没有逼他,是他自己不安分。她在笑,知道吗?根本就没有什么陈显!全都是我安排的!给他放一个饵,他就不客气地咬住了,想利用陈显来反太子!朗文其实早就发现了我的计划,但他衡量下,觉得帮我更加有利,才放弃的陈焕。可惜我失手逼死了他…………逼死太子的不全是我,主要也还是陈焕。给他卖命的老贼在朝廷里策划的,睿只是觉得有益而没有多加阻挠罢了…… 语气一转:你在心里笑我吧。这个时候还那么虚伪! 我怎么笑得出来?是谁让她变成这样的? 其实陈焕在当初简州被围时见死不救,已经失了众多大臣的心。天可怜他,我是知道他当时的确受袭了才脱不开身的。但韩朗文之死重于泰山,相比之下,他自要黯淡太多。 她依着栏杆,手里抱着小剑琴,一脸宠爱。她说她若是要有个孩子,现在也不知多大了。说话间风吹动她的孝衣。她的话如同石块深深沉入我的心底。 为什么她今生摊到这样的命运? 军令下来了,要我搬师回京述职。想要这么急着除掉我的只有一个人,陈焕。陈念一笑,扬手就把军令状烧了。 别回去! 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回去,不外是削兵权。但我也无法,不回去就是违抗圣旨。 陈念冷冷一笑。不是你不愿意回去,而是你回不去! 我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南藩居然就依着陈水大兴土木,把关卡向北移。战败后忻统送了自己的儿子忻烨为质子,以表示成服,但这奇耻大辱,怕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是怎么也咽不下去的吧。 我自然是走不开了,从蓉此次生产元气大伤,也不便北上。一家人就这样留在了简州。 我想我以后的大半岁月就要在这里度过了。 与她分别在一个明媚的初春早晨,我和从蓉送她到城外十里亭,她要回京了。她是被以公主之礼迎回去的,陈睿已经认祖归宗了,她虽然并不是皇帝的血脉,但毕竟和陈睿一母同胞,待遇自然与别人不同。 他们管她称呼清宁公主。我无所谓,她永远是陈念,不论是当初那个孤苦的小郡主,独守空房的韩夫人,还是现在这个当朝最权威的女性之一的公主。她都是陈念,居住在她躯体里的灵魂不曾变。 我想这就是我迷恋她的原因,她不会变。深情不移,绝情不悔。 她走后我并没有很多时间想她。朝廷对我的提防日深,陈睿和陈焕斗争日益激烈,边防需要巩固,人员要精简,百姓需要安抚。从蓉的身子大不如从前,孩子们都还小。 但我始终记得那天她对我请求,求我帮帮她。 那年夏天,帝崩,未立太子。我在皇帝还病危的时候就已经调了精兵北上,非常恰当地赶在京城剑拔弩张之时到达。我知道陈焕的那些幕僚怎么骂的,他们骂她是个荡妇,骂我是个j夫。哭大陈的江山居然落到这样肮脏的人的手里。 可更多的声音却在说,若不是公主妙计出锦囊,如果不是将军杀敌破阵,怎么会退了南军,怎么会有大陈现在的太平? 陈睿成长得太快了,如果他再小点,陈焕也就不用这么费劲。这个孩子太精明了,他知道哪些人想立一个娃娃皇帝,哪些人想立一个少年皇帝。于是他在一些人面前愚昧无知,在另一些人面前抒发雄心壮志。他在皇帝身边全心侍奉时就用尽一切办法为自己铺路了,而同一时期的陈焕则还忙着和太子争夺兵权邀功。 陈睿登基了。他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险,那些扶他上台的人巴望着分一杯羹,被软禁的楚王的余孽随时还有复燃的可能。不过现在起,他心爱的姐姐会一直在他身边了,这估计是他最大的安慰。 陈念现在是清宁长公主了。少年皇帝在宫里大兴土木,修建了一座典雅辉宏的公主殿,亲笔提书“长清宫”。 我进宫去辞行,公公回话:皇上在长清宫,陪长公主看戏呢。 整个朝廷都知道核心在哪里。 少年皇帝对我一番褒奖,他是真的长大了。顷长矫健的身躯,俊美神武的容貌,稚气未脱却也是自信满满的笑容,谈吐畅游天际,不仅仅是言之有物,而是学识渊博,省时度事。 那时杨家逊庀唷n壹剿蔽103粤艘痪n羧漳歉鑫氯蟮那嗄耆缃窭淠蜒裕劾镆黄阑遥ス驴床坏狡渌n颐靼琢顺履钗裁刺乇鹣不丁18赜盟橇礁鲇行┫嗨瓢 u庋桓鲂牧椴腥钡娜耍椿崃p3骂3沙の淮弁醯摹?br /gt; 我还见到了那个做质子的孩子,七岁大的孩子,俊美不凡,一双不羁的眼睛极似他父亲。陈念对他极好,他却一点也不领情,倔强得很。陈念终是没有孩子的人,坚持细心教导他。 我回到了简州,回到了家里。从蓉的身体越来越糟糕,小剑琴会跑的时候,她已经卧床不起了。当宫里送来的极品补药都在她身上起不了效果的时候,我也开始绝望了。 远离朝廷的生活是很悠闲的,我尽可能陪在她的身边,看她生命之火逐渐暗淡下去。有时我会带着孩子们上城墙,指着南方给他们看。那是他们的父亲率领着将士拼杀的地方,是大陈士兵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方。作为我的儿子,作为大陈的男子汉,他们以后的所作所为都要对得起为这片土地。 我的儿子们都非常聪明懂事,尤其是剑琴,会爬的时候就想着走路,回走路了就想着跑,迫不及待地长大。四岁能诗,五岁就可以舞十套剑法,也就在他五岁的时候,从蓉走了。 我现在这样真的挺狼狈的,一个大男人,死了妻子,带三个孩子。当初和南国签定的五年之期已到,我顾国又顾家,两难全。 皇上下了旨,要我送孩子们上京,说是长公主挂念,代为照顾。我很放心地就要把孩子送去。幕僚劝我三思,皇上这样做无非是想牵制于我。我如果一有异动,家人就会沦为要挟。 我当然知道这一道理,但我也知道陈念是绝对相信我的。可陈睿才是一国之主,而没有哪个皇帝不提防一个功高震主的大将。庆幸从蓉早走了,不用为了这样的事而担忧。 我送了剑琴去京城。孩子的来信里说他过得很好,说忻烨兄长一般,陪伴他。陈念要他管她叫姑姑。她亲自带这孩子,我甚觉宽心。不过我不大高兴见孩子和那南国的质子关系过密。对方长他七岁,自从见识过陈睿,我就知道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可以有怎样的心思了。他们终究是要分道扬镳,甚至为敌的。 这么多年来都没和陈念见面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是怎么模样。记忆中那如水的人有着沉沉心思,夕阳下轮廓优美。有时巡视城墙,经过她以前经常站立的地方,都有停下来流连片刻,仿佛那个人还伫立在那里一般。当初因她而燃烧起的占有的欲望已在这繁杂的琐事中逐渐消磨成了思念相守的情怀,只要看着她待过的地方,听到她的消息,知道她生活得很好,就一切都满足了。 六年又五年,我的孩子已大,她也不再年轻。但剑琴反反复复在信中写着他这皇姑的有趣,总让我想起那城楼上的少女,那还没有给折磨地精明冷漠的女孩,会有天真烂漫的笑,虽然那也只是一刹那。 算一算,那该是十四年前的事了吧? 而烽火,已经在星星点点地燃烧起来了。 随后是长达六年的征战。 我率领着我的士兵们,呼吸着血腥和硝烟,踏着尸骨和残戈,攻城池,守城池。战,退,再战,再退,继续战! 朝廷一直全力支持,我从来不用为军粮和兵饷担忧。长公主时常有书信送达到我手上,说的都是剑琴的近况。我知道她现在已经不比从前了,皇上不让她干政。因为他想操纵她,想控制她,想让她只为她所有。 那赤裸裸的占有欲现在已经不需要任何掩饰了,他是皇帝,天子,整个天下都是他的,自然包括他的姐姐。 可是那个女子是不属于任何人的。那么多男人都留不住她!甚至是陈焕! 她去和他谈判的时候是我护送的。她信心十足地说:“你输在你没有杀了我!” 陈焕苦笑:“你赌赢了!你还是这么精明狠心,利用任何一个对你温柔的人!我不是没有想过用你来要挟的,你手下的人不敢动弹,你那弟弟定不会做那么多手脚。可是我总想着从前,小时侯,你是唯一一个同我玩耍的人……” “那已经过去,焕哥哥。我怎么对弘哥哥的你也清楚看着!” “你是一只成精的狐狸,念,你怎么可以这样?” “将来去问你们的父亲吧!” “他也是你弟弟的父亲!” “睿只有我一个姐姐!他没有父亲!” “你会把他毁了的。” “你错了!能毁一个人的,只有他自己!” 我默默听着,一身汗。那一刻她是那么陌生。常在想,或许她该是天人转世,终究要不牵扯上一丝,重回天上去的。可这时,又觉得她是来自冥府的妖。 而皇上,大概是她唯一的羁绊。而我,只是一个可以让她信任的人吧。这样就很好,因为我知道,能让她信任,而安心的人,太少了…… 那时候我没想过将来,我觉得我现在过的就是我该过的生活,一点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而其实,一切的一切都在悄悄变化。我想是我长久的太平生活消磨去了我的警觉,我变得迟钝。命运的终点就在那时来临。 就在我终于俘虏了忻统的时候来临。 虽然我同这个夙敌打了十多年的仗,可我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轻敌的他落在了我的手里,狠毒的他设下的埋伏也几乎毁了我的主力。 这场胜利的代价太大了。太大…… 就在他给俘虏的第四天,南边传来消息,他的二儿子登基,他的弟弟摄政。 我去看他,他闭目端座,威仪四座,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才是坐牢之人。我告诉他变故,他却欣慰而笑。那是他的安排,他根本就没想到回去。 带兵打仗多年,最不想遇到的就是不怕死的人。可讽刺的是我的敌人却一直都是这么一个人! 我带着他上京。我们交谈不多,毕竟他是俘虏而我是主帅,可我们心底都有惺惺相惜之意。若不是对手,若不是立场对立,会是知交好友吧! 一切都是假设。 到京后,我进宫去。他们说皇帝在离宫,于是我先去长清宫问安,我想看看我的小儿子。我第一次来这里,发现这里是如此美丽。恢弘而高雅,庞大而精细。可这里宫人非常少,我几乎找不到一个可以代为通报的人。这是她的习惯,她不喜欢身边围绕那么多陌生人,喜欢一个人。 我胡乱地走着,听到说话声,站住了。 暖阁里,两个人在争吵,激烈的争吵。 陈念那身血红雪白的衣服是那么华丽耀眼,她这十一年来几乎未见衰老的容颜还是那么动人,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澈,姿态还是那么轻盈,表情还是那么严肃,头发还是乌木一般黑,昂起的下颌和颈项的曲线还是那么优美,连手指都是那么纤细。 甚至一个皱眉的恼,一个戏谑的笑,都可以让我联想到二十五年前,那个站在残冬的庭院里的少女。 可站在她对面的那个男子,却是那么陌生。高大修长,年轻英俊,明黄|色的衣袍,温柔轻和的表情,那再明显不过的纵容呵护。 他真的长大了,大到可以自己去把握一切了。大到可以去追逐他想要的东西。 陈念为着什么事在生气,这很明显。她站在皇上面前,长篇大论说了很长一番话,我故意不去听,却也大概知道是为一些官员的调动。我以为她不干政了的,可从这话可以很容易推论出来,她一直都在权利斗争的中心。 说争吵似乎不确切,应该是陈念对着皇上发火,而皇上则默默承受,偶尔才开口说上几句。皇帝极有耐心地等她说完,他的笑容是那么俊美,他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和耐心等她。 然后他一边拉她坐下,一边把茶倒上。“我知道该怎么做,可是姐姐忘了吗?你教我的:小人比君子好用多了。” “为姐的说过那么多话,皇上就只记住了这句?”陈念冷冷推开他的手。 皇上放下茶杯,忽然伸手又把她的手拉过来紧紧握住,然后放到唇边。 “姐姐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为什么你总不信?为什么?” 陈念怔怔坐在那里,低头看她最亲的男人;我也怔怔站在这里,看我最爱的女人。 她轻声说:“你这个孩子啊……”用另一只手把他的头揽过来,搂在怀里。一国之君就这么跪在她面前,手抱着她的腰。这对姐弟就这么依偎在一起,这是他们自幼就习惯了的动作。 我悄悄离开了。 第二天来的时候皇上不在,只有她和我的儿子。剑琴,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我们说了很久的话,絮絮叨叨却都是家常,没有说战事,没有说兵权,没有说那个俘虏。我却知道她心不在这里。 后来皇上问我该如何处置忻统,我毫不犹豫地说放了。我说让他回去,让他和他弟弟争权夺利去。杀了他只有成就了他在人民心中的英名。 造就一个英雄也许只需要一个时机,可毁掉一个英雄则需要民心的附和。 这个年轻英武的帝王冷冷地看着我,他很不悦。他问:“长公主和你说了什么?” 我立刻明白,陈念也不愿意忻统死。我不认为他们之间的那点私人关系会让她徇私,但皇帝却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整垮敌人的机会的。这个在阴谋和鲜血中成长起来的帝王,虽不是仁主,却也绝不是暴君。他做事有他自己的方法和原则。 我没有继续争辩,顺从了皇上的意愿。毕竟不杀忻统,也很难对那些失去亲人的百姓交代。 杨家恢闭驹谝槐摺n颐峭顺鋈ズ螅呐奈业募绨颍担骸澳盐谓恕!?br /gt; 我问你可知道长公主为什么要保忻统。他摇摇头,他们的事,只有他们清楚。千岁有自己的道理,万岁也有,可我们只能听万岁的。 陈念选中他辅佐陈睿,就是看中他的对事不对人。 行刑的前一天,皇上不知为什么事大发雷霆,御书房内给砸得一片狼籍,价值连城的瓶子和玉器碎了一地。惊恐的宫人不得已来请长公主过去看看。 那时我正在长清宫和陈念对垒。她一听,冷冷一笑:“叫本宫有什么用?你们就让他砸,把东西搬进去给他砸,本宫看他能砸到什么时候,大不了把这个江山都给砸了!你们叫皇后去!本宫管不着也不想管!”说罢,袖子一挥就走开了。 我还没走开皇上就来了,根本没看到我,或是没看到任何人,径直走了进去。他们又开始争吵,甚至没让宫人离开。 这次是真的争吵,皇上问她你究竟想要怎么样?你想要什么?陈念说我说了那么多次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厌烦透了!我受不了这里的人和事,我尤其受不了你现在这样子和你的所作所为!你怎么总想着操纵我控制我?你再逼我我就走给你看! 你敢! 你试试看我敢不敢! 我们都相信她敢,她谁都不怕,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所以我才被她驯服,所以皇上才对她退让到底。他沙哑着嗓子说你死心吧,为了以防万一,忻统在今天就已经给秘密处死了,他的首级现在就在我书房的桌子上。你死心吧你为什么还不死心? 陈念扬起手就是一耳光。 所有人都惊骇莫名。没有人敢说话。我拉过剑琴,我不想让他知道太多事,我也不想知道太多。而皇帝则扬起了自己的手。 她迎着他闭上眼睛,毫无畏惧,她一贯如此。 我看到那个年轻帝王颤抖着的手落了下来,却是绕过她的肩膀,滑到后背,然后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头埋在了她颈窝。我不怀疑,他在哭。 我知道的实在太多了。本能的危机意识告诉我,我该休息了。 我上交出兵权的时候皇帝看了我很久。我知道他没理由不收下,他一定是在想着别的事。朝中总有人在说我和长公主勾结,一个掌后宫,一个掌兵权,左右皇权。那现在,她要离宫,我交出兵权,该是如了他们的愿,也是如了皇帝的愿。 陈念知道这事的时候我已经要起身离京了。忻统死后她大病了一场,现在才刚恢复,神采很不好,有什么东西已经从她眼里消失,不复存在。 现在的我只是一介平民,轻松自在。我想把剑琴带走。 可陈念却慌乱起来,大声斥责我胡闹。我发现她唯一的变化估计就是声音比以前大了,估计是压抑太久的产物。我不明白她的逻辑,我只想安静地过我剩下的生命。 可我还是坚持离去,我答应把剑琴留下来一段时间,但我还是要走。她要我多带点人回去,又要让她的手下护送我,我都没有同意。 我很相信命运,因为它让我遇见她。虽然那只是一世的痛苦磨难。 我回去的路上想去从蓉的坟上看了看,我叫她放心,剑琴在他姑姑那里很好,她会把他教育成材的。我离开的时候是黄昏,烧完了最后一张钱纸,我站起来。 长年的征战让我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尤其是风湿,每到这样的阴雨天浑身都疼得厉害,连走路都困难。所以当我看着那十多个黑衣人把我围住的时候我笑了,我想这真是杀鸡用牛刀。他们中的随便一个人就可以轻易结束我的姓名。 我几乎没有反抗,除了想尽力死在从蓉的坟旁。我已经把来世许诺给她了,我下定了决心要弥补她的,那就想让我陪她长眠好了。 血染红了从蓉坟前的小白花,血红雪白呵,没想到走前还可以再看一次。 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那染血的小花在我眼睛里不断放大,变幻。我看到了过去…… 儿时握着我的手教我临字的母亲,进宫前哭得淅沥哗啦的姐姐,高高城墙上遗世孤立的少女,萧瑟庭院里的一笑,疆场上奔驰的千军万马,呻吟着的伤兵,穿着嫁衣含羞看着我的从蓉,站在一角望着南方的女子,被迫自缢的青年,坚毅威严的对手,活泼聪明的孩子、孤单愁闷的深宫贵妇…… 最后,我看到站在城墙一角望南的陈念转过了头来,在春日的阳光中对着我嫣然一笑。 于是,我也笑了。 外篇 二十四回春 一、夏荷 我被送进宫那年,刚好十五岁,正是花儿含苞待放的年纪。我薄命的母亲将她出众的容貌传给了我,这才让我有机会去伺候帝王。 那个我称作爹的男人并不是我的生身父亲。我的父亲是前朝的一个太守,是四皇子的人。在两年前的政权交替中,我们夏家便给七皇子的人查抄了,父亲被拿下狱,家眷都要被贬为奴。 是这个叫赵达的男人在青楼的喧嚣中留意到正在被拍卖的我。他长久地凝视我,让我羞不可抑。我似乎预感到,我的人生将会从此而改变。 赵达用重金买下我,带着我上了京。 他将我收做义女。我在赵府上学习礼仪和琴棋书画。我在他精心的培养下,渐渐成为一个高贵优雅不失诱人妩媚的淑女。 不久,帝王选秀,赵达将我送进了宫。 帝王来点秀的那天,正是我十五岁生日。全天下最美的女孩子们站满宽大的殿堂,我只是其中稍有姿色的一个。当陛下漫不经心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正在想如何吸引他的注意,他却突然站住了。 一只修长的大手伸过来,抬起了我的下巴。 这个年轻俊美的帝王死死盯着我的脸,就像当年赵达那样,仿佛要撕去我的一层皮。他的手下越来越重,我的下巴疼痛难忍,却不敢挣扎,又怕他骇人的眼神,眼里渐渐有了泪水。 他的手却忽然松开了,沉着声问,叫什么名字? 赵……夏荷。我怯声答道。 夏荷……他呢喃,声音里带着奇妙的柔情,听着我心中一动。 一亩荷塘,十里月色…… 当天夜里,沐浴过后的我被带到那座华丽的宫殿里。水纱飘渺,香气氤氲,烛火闪烁。壁画上的仕女衣袂飘飘,朵朵荷花在碧绿的荷叶簇拥下舒展着洁白的花瓣。 我痴痴地站着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10部分阅读 欲望文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11部分阅读 长清宫词 完结版 作者:肉书屋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11部分阅读 ,直到那双有力的手忽然从身后抱住我,紧紧地抱住我…… 陛下很宠爱我,据说,他从来没有这样宠爱过一个女子。 他会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搂着我坐在宫殿长廊上,看一个晚上的荷塘月色;他也会赏赐给我华丽素雅的绫罗绸缎,将我打扮得无比清丽;他还会打乱我梳得整齐的头发,让我柔顺地靠在他膝头,他的手指从我发间穿过。他最爱的是看我拖着长长的袍子坐在绿荫掩映里,为他弹琴。 其他的妃子羡慕又妒忌我。可是只有我知道,我不过是陛下手里一个精致的娃娃,由他打扮成他要的样子,端庄美丽、温和柔顺。当他轻柔地抚摸着我的面庞时,他的视线,并没有落在我的身上。而是穿过我,投向一个遥远的空间。他触摸我的手指是冰冷的,总是冷得我的心一阵阵刺痛。 还记得我受封昭仪的时候,前往颐寿宫拜见皇帝的养母容太妃。那个一脸慈爱笑容的妇人看清我的容貌时,捻着佛珠的手不禁抖了抖。她看着我的眼神,有震撼,有怜悯,还有着深深无奈。 我想赵达是知道一切的,但他并没有告诉我。他只在我进宫前嘱咐了一句,在这宫里,不该知道的,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于是我试着不再去想,不再去问。我的夫君年轻英俊,英明神武。虽然他给我的温暖并不属于我,但那也是我十五年来都从未体验过的。我多么希望能将这柔情拥有一辈子。 第二年开春,我怀孕了。 陛下目前只有两个女儿,由姚皇后和历贵妃所生。姚皇后的父亲与我赵达一直有些不和,我暗中计算着,如果我生的是儿子,恐怕朝中权利会有一番变动吧。 但更让我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陛下变了。他对什么事都心不在焉,显然有什么东西占据了他的心思。他的眼睛里有着陌生的光芒,急切的,渴望的,炽热的,仿佛有什么他期盼已久的梦想就要成真了。 我很快就知道是什么让他失常。大家都在说着一件事:长公主要归朝了。 我没有见过这位长公主,宫里的绝大部分人也没见过她。我只知道她年长皇帝八岁,是明慈太后与安亲王生的女儿。明慈太后薨逝后,她被先帝下嫁给一个小小侍郎。后来这个男人在阵前自尽殉国,她便到夫家祖家住下,为亡夫守满整整三年孝。 新皇登基后,三番五次要接她回朝,她却都拒绝了。直到今年孝满,陛下才终于如愿以偿,把她接了回来。 我不知道在那一段动荡艰险的日子里,这对姐弟是如何互相扶持熬过来的。但我想,能培养出如此优秀的一代帝王的,必定是一位奇女子吧。 陛下早在刚登基不久,就在皇宫里大动土木,专门为长公主修建了一座恢弘典雅的宫殿,亲提“长清宫”三个字。那宫殿从来不让外人进,只听说里面有一大片荷塘,夏日,开满朵朵白莲,烟波浩淼,宛如仙境。 我有时会站在皇宫高处眺望,鳞次栉比的飞檐斗壁后,那一片金黄灿烂的琉璃瓦中,长清宫有着古朴的黛色瓦的屋顶是那么夺目。正因其的不张扬,才显得更加独特。 元熙长公主到京那日,出乎意料的低调平静。陛下只带着亲信侍卫,提前一天在城外遥思亭等候她。这位全国最尊贵的女性就这么静悄悄地地和陛下同乘一辆普通的官家马车进了宫。 当天晚上,皇宫有家宴。让我惊讶的是,我居然没被邀请。我再是迟钝,也能从传话的公公那含糊的言辞里听出端倪。 第二天,我就从惊慌的宫女口中得知,我被软禁了。 我已是贤妃,并且怀有龙种,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陛下突然把我冷落。是那个总假惺惺对我笑的皇后?是那个总是用怨毒的目光瞪我的历贵妃?还是哪个新来的美人? 而探听消息回来的侍女说,陛下这一个月来,没有去任何一个娘娘那里。他除了处理朝政,就是在长清宫里陪着长公主。 长公主…… 一天夜里,我忽然被一阵剧痛惊醒。我双腿间涌出大量的鲜血,可是此刻离产期,该还有两个月啊! 宫女哭着敲打着从外面紧锁的宫们,可是没有人回应。我痛苦地在床上翻滚,声嘶力竭地喊叫,一阵阵如巨浪般打来的疼痛几乎要撕裂我的身体。 就在我力气快要耗尽,打算放弃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穿着青灰色宫装的女子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娘,你是来救我,还是来接我的? 次日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生下了一个儿子。 他们告诉我,那天晚上若不是长公主的人发现这里有异动,恐怕我们母子已经不保了。长公主亲自带人打开了宫门,带来了御医和产婆,这才避免了一场悲剧。 我永远记得,当我抱着孩子在御花园里赏月的时候,那个一身素雅宫装的女子是怎样走进我的视线里的。 我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起初一刻,我觉得她长得颇像我的母亲,然后我才醒悟过来,一切的疑惑,此刻全部彻底明白过来。 有几分消瘦和苍白的她其实并不及我美,比较起来我知道自己远比她要年轻,要妩媚得多。可是当她拖着长长的裙裾缓缓走动时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风华,那种经历大风大浪回归后的波澜不惊,是我怎么也模仿不来的啊。 陛下,你纵使可以找一万个女子将她们装扮作她的样子,可你得到的,终究不过是个幻影啊。 一亩荷塘,十里月色…… 这景色,有她陪着看,才是最美的。 我悄悄离开。 陛下将我封作贵妃,我的儿子就是皇长子。他对我解禁,可是从那天起,我却极少再踏出宫门一步,专心念经诵佛。 宫里和朝中正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动。姚相被诛,皇后贬至冷宫,生下皇子就死了。听说,陛下把那孩子亲自抱去了长清宫。历贵妃一家也在这次变动中受到牵连,降为御女。唯有我的义父在这场变革中飞黄腾达,和杨相佐政,取代了姚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局面。 风雨从未停歇过。 我早已经没了关心政局的心思,只想守着儿子过下去。儿子就是我的命,只要他没事,其他的一切我都能忍。 陛下就此很少到我这里来,我的内心却不再有波澜。我的梦因他而起,再因那个女子而结束。 他也是个可怜人,终生得不到他想要的。 而我呢?别人给了我一个牢笼,我便义无返顾地钻了进去。 现在想想,陛下之于我,长公主之于陛下,不都是让人心甘情愿被禁锢一身的牢笼吗? 可是,长公主,你的牢笼,又是哪个呢? 二、陈骥 我的母亲是一个被废了的皇后。我,就是在她被废七个月后,出生在冷宫。隔日,我的父皇就将我抱离了已经冰冷的母亲的身边,送进了另一个女子的怀抱中。 我唯一的皇姑姑,元熙长公主。 那是位温润如玉的优雅女子。因为身体不大好,原本应该秀美出众的容貌有些消瘦。但她有一双极其动人的眼睛,眸子清澈墨黑,像浸在泉水里的黑色琉璃珠。眼里似乎总带着点春睡未醒的庸懒,却不时有精光乍现的。 她居住的长清宫,是整个皇宫里最神圣最优美的地方。那里有这长长的挂着风铃的走廊,有精致的小桥和潺潺流水。夏日荷花盛开时,就见一大片的碧绿托着一个又一个洁白的梦。那区别与皇宫精美堂皇的返璞归真是我们孩子的乐园。 姑姑好静,长清宫里的太监侍女都非常少。当我们在院子里欢闹的时候,她则在铺着桐木地板的长廊上坐着,倚着栏杆看我们。但更多的时候她会看看书,或者就着月色抚琴。她宽大细纹白袍在夜晚微弱的光线里,就像一握月光。 每日黄昏,父皇会轻轻踏进屋来,走到姑姑身后,把手轻放在她肩上。这时姑姑就会放下手里的书,转过头来,温和恬淡地回父皇一个微笑。风和日丽的午后或是月明星稀的夜晚,父皇会挨着姑姑坐在廊里,品茗私语,或是一句话都不说,却可以安坐到月上中天。姑姑若是睡着了,他便会极其轻柔地将她抱进屋去。 我长到一定岁数的时候便渐渐清楚,父皇对姑姑已经并不向一般的弟弟对待姐姐。他待他的妃子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我还知道,容貌有八分像姑姑的赵贵妃曾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这是宫里公开的秘密,也是皇家最尴尬的隐私。 我还记得一次捉了蛐蛐兴冲冲地回来向姑姑献宝,隔着帘子看到父皇正摸着熟睡的姑姑的头发,缓缓俯下身去…… 烟波浩淼的长清宫,美得像是一个梦。春来燕在檐上驻巢,夏有一池荷花争芳,秋夜月映池塘,冬日暖炉熏香。 姑姑清癯的面容始终如屋外池水般平静。可是聪敏如她,有什么事能躲过她的眼睛?所有的一切,大概都被她深深掩藏在心底了吧?她不想再去算计,不想再去权衡,只想专心付出。似乎像她这样活到现在,心中已经没有了半点私欲,只剩下满满的外溢的爱。 是这个消瘦不失优美的女子拥抱住我冰冷幼小的身子,在这深宫里给了我一个家,让我这没了母家依靠的孩子平安长大。她在不动声色中施与我无限的爱护,教导我生存,教导我为人为君。我想当年父皇也一定是这样走过来的,那段艰险的岁月让他们的命运纠结为一体,再也拆分不开。 这个看似文弱柔顺的女子有着怎样坚韧的意志和强硬的手腕,即使已经告别了动荡的生涯,过着尊贵悠闲的生活,但风骨依然。 我十七岁那年,赵贵妃所生的大皇子陈莳被立为太子。 陈莳自小体弱多病,资质也一般,但是父皇还是将他立为太子。虽然我很不理解,但我知道父皇做每一件事都有他的道理。 而我,依旧是兄弟姐妹中最默默无闻的一个。父皇对我的关注不会比对别的皇子们更多,也许因为我和姑姑格外接近,和他分享她的关爱的原因,他更是对我有着一点含蓄的嫉妒。 我毕竟是流着皇家血液的孩子,自然而然地继承了父皇的帝王心性和姑姑的玲珑心肠。我知道今日我可以过着悠闲的日子是因为我生活在姑姑的庇护之下。他日她驾鹤西去,我又该何去何从? 次年冬季,皇太子染上风寒。反反复复了一个冬天,还是在开春的时候死去了。 我默然地站在人群中间,宫人们伏地哭着,父皇也难掩一脸伤痛——那毕竟是他的长子。 突然间,我感觉到一股灼热的视线。一直木然的赵贵妃正用我所见过的最怨恨的目光注视着我,那视线中包含的毒辣与痛恨让我心里一阵悸动。那是我狩猎时杀了小狼后在母狼眼里看到过的眼神,那是失去心爱的孩子后丧心病狂的母亲才会有的目光。 可是我已经没有了退路。当年姑姑必定这样教导过父皇,若想立于不败之地,就要站于万人之上。 身后一声熟悉的轻叹。我没有转过身看姑姑。 她会理解我,但我也知道从此我将不再有资格得到她的爱了。 三、无双 我初见公主的时候,她还是郡主。 新婚不久的她随着丈夫来到战乱的简州,抛去京城深宫里的金枝玉叶的娇贵,和无数个贤惠的妻子一样在这片动荡恶劣的土地上安置好一个温暖舒适的家。 她的丈夫韩大人却终日不在家,郡主的日子宁静寂寞。我总是很为郡主不服,以她的相貌、才情和身份,完全配得上亲王世子。她随着丈夫来到这荒凉且战火连连的地方,鞠躬尽瘁主持一大家,这韩大人却一点也不懂惜香怜玉。 如意姐姐告诉我,郡主这么做,全都是为了远在京城里的小世子。后来在我也成了郡主心腹的时候,我才知道小世子其实是皇帝的私生子。太子死后,皇后一直想找机会让他消失掉。我也才知道郡主瘦弱的肩上扛着的是怎样的重担。 如意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一个聪明机灵,非常能干的姐姐,是郡主不可或缺的左右手。所以当我知道她原来是敌国派来的时候,我非常伤心失望。郡主数年如一日地待她如亲姐妹,她却狠心害死了郡主肚子里的孩子。 那个夜晚,我军将士和南朝敌军在城外展开最后的殊死搏斗。郡主大汗淋漓地在床上辗转呻吟,脸色像纸一样白。我握着郡主冰凉汗湿的手,哭个不停。 韩大人在三日前为了一城百姓,自尽殉国了。此刻的城外,战火把天空烧得血红,兵刃相交的声音和撕杀惨叫声隐隐传来。 那场仗我国大获全胜时,郡主也生下一个已经成型的男婴。她把那个发紫的孩子紧抱在怀里,很久。 可是即使是这样,当如意后来回来给郡主磕完头服毒自尽,以死谢罪的时候。在孩子死时都只是沉默的郡主却在这时流下了眼泪。 我想她是真的非常孤单,一个羸弱女子,却不得不为年幼的弟弟撑起一片天,于是舍弃爱情,离开朋友,藏起真心。难得一个贴心人,即使知道她是探子,即使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内心深处,也还是有着一丝不舍吧? 郡主固然恨如意,也恨舍弃她的韩大人,可即使她表现出来的再冷酷,我想她是没办法去彻底恨一个人的。她的感情是那么丰富,内心是那么柔软啊。 在韩家老家守孝的日子平静惬意。江南气候宜人,风景如画,公主喜欢倚着柱子在长廊上读书弹琴。景仰韩大人的文人名仕常来拜访,公主与他们谈诗论画,说禅评道。她的字画很快就流传出去,成为那些文人雅客们争相收集的东西。 每月初和月中,公主都会收到一封来自京城的信。公主总是含着笑看完,然后细心收藏起来。 公主手下的“荷影”时常会来造访,有时是上门制衣的裁缝,有时是门口卖花的女子,甚至有时候是久负盛名的才子。这些隐藏在众生中的“荷影”,也是确保新帝登基不可缺少的力量。 公主回京,是静悄悄的。其实自从那次小产后,公主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我总担心这漫长的旅途会让她好不容易健康一点的身子又弱下去。 我们快要到京城的时候,公主又开始发烧了,可是她的精神却特别的好,一直在窗边往外望,不清楚是看景色还是在寻找什么。 当我们可以遥遥望到城外十里的遥思亭的时候,公主忽然微笑起来。 遥思亭外有一队人马守侯在那里,为首的男子跳下马向我们走来。那男子年轻英俊,修长挺拔,一派王者气概。他深邃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公主,有着浓浓的温柔和怜惜。 姐,十年没见,你怎么……瘦成这样? 他忽然伸手将公主瘦弱的身子抱了起来,转身向等在那里的一辆宽大的马车走去。 在长清宫里的生活,悠闲恬静。陛下不动声色下浓烈的关切爱护,倒是符合公主低调随和的生活习惯。 长清宫里到处都留下了这对姐弟的身影。最常见陛下絮絮说着什么,公主满眼温柔慈爱地注视着他。我想在公主看来,眼前的这个帝王不论多么英伟霸气,都仍是她当年怜惜地抱进怀里的小小少年。 公主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到当年,陛下为此多次迁怒于御医,但是还是无可奈何地发现当初墨黑的头发搀杂了细细的银丝。 荷池边的长廊下,清脆悦耳的风铃声若有若无地响起。公主似睡似醒地靠在背后人身上,随他为自己拔去银丝,梳起头发。 我常想,也许太平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吧,毕竟公主吃了那么多苦,是该好好享受一下了。可是,景佑十八年的时候,太子突然去世,我从公主忽然凝重的眼神里,闻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就在太子去世的第二年春,公主突然病了。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得的病。突然晕倒,高烧、咳血,昏迷不醒。太医们怎么也诊断不出病因。 那段时间,长清宫里一直有股药味弥漫在空气里,所有人都小心谨慎的说话做事,气氛压抑而紧张。陛下寸步不离地守在公主床前,只要她一有举动,他都会急切地扑过去。尽管那只是一句无意识的梦呓。 陛下的脸色是铁青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我知道他一直尽力把那股暴戾压抑在内心深处,就像雷雨前厚重的云层下蕴藏着雷电。只要一到那个界限,就会不顾一切发作出来。 就在陛下费尽心思从江湖里请来的神医在纸上写下一个“毒”字的时候,站在陛下身后的我忽然感觉一阵强烈的寒气扑面而来,让我踉跄一步。我知道这场浩劫终是不可避免。 那其实该说是一场屠杀。赵贵妃被逼疯,从最高的城楼上跳了下去,赵相在狱中用一根腰带结束了姓名。被冤屈圈禁的二皇子放了出来,立刻带兵查抄赵府。据说当时赵家院门是关上的,但是血却流了出来,流满一整条街…… 公主醒来的时候,那场屠杀的震荡已经消失地毫无声息了。荷影送上来一张薄薄的绢纸,轻松几笔就写完了一个家族的覆灭。公主轻咳着,烧了密笺,神情一如既往地安详镇定,多年来面对怎样的风雨,都未曾改变过。 而公主,这场大病则让她本来就脆弱的身体无法挽回地衰弱下去。 前皇后所生的二皇子是由公主一手带大的,但这个皇子并不怎么受陛下的重视。可是这次事件不久后,他却被陛下任命为安抚亲使南下。因为镇南将军段康恒打了个大胜仗,俘虏了忻统,那个以精明骁勇闻名的南朝帝王。 荷影将这个胜利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公主正弯腰剪下一朵莲蓬。手一抖,剪子和莲蓬都落入了水里。 四、剑琴 父亲打了胜仗的消息传来,举国欢庆,只有三个人无法高兴起来。那是忻烨、姑姑,和陛下。 忻烨悲伤愤怒,是因为我父亲俘虏的是他的父王;姑姑心神不宁,是因为她同那个男人曾萍水相逢过;而陛下不开心,则完全是因为姑姑不开心。 其实我也无法高兴,不但是因为忻烨的痛苦,还因为我清楚本就功绩赫赫的父亲又立下如此奇功,陛下已经找不出什么东西可以赏赐给他了。 我孩童时作为一个人质,被父亲送进宫来,送到这个我亲昵地称作姑姑其实和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女子身边。我在深宫里长大,也渐渐清楚认识到自己尴尬的身份。 最初的几年里,我还常看见朝中的大臣们会因为一些棘手的问题来请教姑姑,请她出主意,或是替他们在陛下面前求情。然而,随着陛下的儿子们成长起来,党争愈加激烈,却没有什么人来拜访长清宫了。即使连杨佳钕啵仓辉诟疟菹碌氖焙虿爬础?br /gt; 我想一方面是陛下要彻底巩固王权,另一方面,恐怕还是因为那份独占的私心吧。涉身朝政的姑姑偶尔会和陛下争吵,为了保护一些她在乎,而陛下不信任的人。 比如,我的父亲。 我长大后,很轻易地就明白了为什么父亲提起姑姑时目光会闪动,为什么他给我的每一封家书里都会要我代他问候她。小时候我以为那完全出自对我的爱护和对皇室的忠心。现在我则知道这其实是一个男人对一个与他此生无缘的女人的一份思念。 我的父亲,据说当年差点就和姑姑指婚的父亲,这样功高震主的父亲,怎么能不叫人担忧。 父亲搬师回京那天晚上,月色奇好,姑姑倚在栏边一动不动,直到下宴回来的陛下把披风搭在她肩上。 她忽然轻声说:放了他吧。让他回去和他弟弟争夺王位。 陛下把玩着一个茶杯,笑了。朝里的事,有我们男人来操心。 姑姑当即就站起来,瞥了一眼陛下,转身走进屋里。陛下沉默半晌,忽然狠狠摔碎了手里的杯子,追了进去。 这是他们多年来的第一次口角。尤其是姑姑上次大病后,陛下甚至不会对她大声说话,可是这次,他们却激烈争吵起来。 那场争执是以一记耳光声结束的。我们守在殿外,虽然听不清他们争吵的内容,却都为这记清脆的耳光而心惊肉跳。 那夜,主殿的灯火一直没有灭,陛下也一夜都没有出来。那种死一般的寂静让我们忐忑不安。 天亮的时候,我跟在双姨的身后小心地走了进去。重重纱帘后,陛下席地而坐,怀里紧紧抱着昏睡过去的姑姑,两人的脸上都有泪水的痕迹。陛下无限怜爱地注视着怀里的单薄的人,注视着那不再令人目眩的容颜。这个对他来说集母亲、姐姐、爱人于一身的女子。 姑姑再次大病一场。我不清楚是忻统的死对她的打击,还是陛下对她的刺激。她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地过了好些天,等可以坐起来进食的时候,本就已经清瘦的面庞更是憔悴不堪,因发烧而格外明亮的眼睛里有种异样的明澈。 在昏迷的时候,她会说梦话,有时喊娘,有时问为什么,当她一次呢喃着“睿儿”的时候,陛下颤抖着握紧她的手,激动无法自己。 我迷惑了。既然陛下如此深爱她,为什么又要一步步把她逼上绝路呢?她已经将自己的毕生都献出来成就了他,为什么就不能让她心里的一个角落装下几个其他人呢? 父亲终于辞了官,我为我们段家终于可以不再受威胁而松了一口气。姑姑忧心忡忡送父亲离京时,父亲还笑她草木皆兵。 可没过几天,使者传来消息,父亲在拜祭母亲坟墓时被强人杀害。 我从泪水中回过神来,看向姑姑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她绝望悲愤地闭上眼睛,似乎,愿就此不再醒来一般。 这次,姑姑的病再没有痊愈过。虽然出宫修养让她一度恢复了些健康,但是病情反复,还是在第三年春天去世了。 我遵照她的意愿没有出仕,而是去闯荡江湖。 离宫前我回头望了一眼雕梁画栋的长清宫。一座华丽精美的牢笼啊。 姑姑,你当初心甘情愿地踏了进来,现在,可有后悔吗? 五、云娘 我是一个普通的妇人,丈夫死得早,留下我和儿子住在鹤栖山脚下这间堆满书的小瓦屋里。我平时就在街边摆一个卖蒸糕的小摊赚一些钱,来供我的儿子读书。我希望他有一天能够金榜题名,实现他薄命的父亲的抱负。 一年初秋,山里忽然来了一群人。一个管家模样说话尖细的男人指挥着手下在后山一处向阳的山坳里,修了一座大院子。儿子告诉我,这户人家肯定很有身份,因为院门上“未言斋”三个字是什么一方禅师亲笔,院子的格局似乎非常大,精致却不奢华,那是极其尊贵的人家才有的气派。 第二年春寒料峭时,有一队官家马车碾着积雪经过村子,向着后山驶去。虽然马车并不起眼,但是护送的队伍却整齐有序。 那月赶集的时候,我如往常一样摆着糕点摊。正是热闹的时候,有一个陌生的妇人带着两个家丁模样的人站在我的摊子前。 那个女子一身贵气,人却非常亲切和蔼。“我家夫人上次尝了大姐的蒸糕,很是喜欢,大姐是否可以隔几天就给我们府上送一次?” 她让家丁掏出几锭银子,这足够我儿子上京赴考了。我自然欢喜地连声答应下来。 我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走进那座神秘的大院子。那户人家屋子又大又多又漂亮,可是下人却很少,到处都静悄悄的。我也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位夫人。大概是我每次去的时候,都是在清晨天刚亮时——这是为了保证她在早饭时能吃到热腾腾的蒸糕。 一次我为了走近路,抄小道从林子里过。当我从林子钻出来时,忽然发现眼前的空地上站着好几个男人。其中一个见我走出来,立刻摸着腰间的刀逼进我。 我吓得踉跄一步,手中装糕点的篮子差点打翻地。站在他们中间的一个男子忽然轻咳了一声。那人立刻退了回去。 因为背光,我看不清那个高大男子的脸,但是我发现这些人的头发和衣襟上都结着露水。大概是从晚上一直站到天亮的吧? “你是给那家人送蒸糕的?快去吧。”那个男子看了我手里的篮子说。低沉的声音似乎有点疲惫。 我不知道他如何看了一眼盖着布的篮子就知道我要干什么。我害怕得动都不敢动。这些人都穿着华贵的绸缎衣服,腰带和剑把上都缀有亮晶晶的宝石,那可是我活了半辈子都没见过的。 旁边一个男子凑到他身边,低声说:“爷,该回去了,快到卯时了。” 男子往东面看了片刻,带着其他人翻身上马离开。这时,回过神的我才发现,那人刚才站的地方,刚好可以望到“未言斋”。 这次的事我谁也没说,还是每隔个几天就给那户人家送蒸糕。一年多下来,大概每个月会有一、两次能在那块空地上碰见那个男人。他有时有下人陪着,有时是一个人,但每次都是站在那个能俯视到山下的地方。 这宅子里该是有个他思念又不能相见的人吧,不然他怎么总是这么落寞地站在远处眺望呢? 有一次天特别冷,山里夜间落过雪,我又在那个地方碰到他。虽然穿着厚实的狐裘,但他的头发和肩上都积着一层薄雪。我忍不住叫他:“我这篮子里有刚蒸好的米糕,大人要尝尝吗?” 他先是一愣,然后有点苦涩地笑了。他从我手里接过一块蒸糕,只小小地咬了一口,就一直把糕捏在手里,我走的时候他还是那样站着。 也就是那天,当年找我送糕的那个叫双姨的妇人找到我。她说夫人觉得今年不该再让我这么辛苦地冒着风雪往这里送糕点,以后会有家丁来我那里取。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座宅子,也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个男人。我开始为儿子缝制新衣,因为他明天春天就要上京赴考了。 就是来年开春的一天清晨,我正在家门口生火要做早饭,忽然村口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我刚直起腰,就见好多人骑着马奔驰而过。为首的那个狐裘下露出明黄衣袍的,正是曾在山里碰到的男人。 他神情焦急,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灼热地燃烧着,不住鞭打身下的马,其他人紧随他身后,向后山驰去。隔日清晨,大队人马护送着我曾看到过的那辆官家马车缓缓驶过。而后山那座大宅子的方向,亮着炽热的红光…… 他们走后没有几天,京城里穿来消息,说是皇帝的姐姐元熙长公主薨了,皇帝很伤心,下令在自己的陵墓旁给她修建一座陵。大家议论纷纷时,我一直没有出声。 鹤栖山的山花开了又谢,我依旧每天起早,蒸出一笼笼的米糕摆出摊子卖,期待我考科举的儿子给我带来好消息。 那一天,我刚把最后一笼米糕放进蒸锅里,村口忽然有敲锣打鼓和鞭炮声传来,远远看到那个孩子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而来…… 六、老叟 新皇登基那天,大赦天下,村里每户人家都分到一坛好酒,大家兴高采烈地庆祝了一天。先帝是一代圣君,将国家治理得繁荣昌盛,我们都希望新皇帝能像他父亲一样。 我们的村子离帝陵不远,爬上山冈就可以看到两座一大一小的宏伟陵墓。一座是先帝的端陵,一座是皇帝的姐姐的芙陵。 记得当初先帝为长公主修建芙陵的时候,刚做父亲的我还去挖过地宫,搬过石砖。这一转眼,我已经是爷爷了。 二十四年了吧?二十四回春,芙陵前池的荷花盛开了二十四个夏,端陵的枫叶也红了二十四个秋。 前些天我正和守芙陵的老头喝着酒,一个要被流放到荒蛮的皇子押解经过这里。先祭拜了先帝,还想要祭拜芙陵,那押解他的士兵怎么也不同意。于是他只好在山门口跪下来,嘴里念着:“姑姑,骥儿此去,生死由命。落得如今下场,是骥儿不如人。辜负了姑姑的养育和教诲,来世再报答姑姑。望姑姑安息。”说完重重磕了九个响头。 他的额头磕破了,血都浸到了石板缝隙里。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啊。大风大浪里起伏,哪里有我们做太平盛世里的老百姓的好? 这些年我跟着儿子媳妇过着舒适的生活。每天喝着小酒,坐在村口的大橡树下,望着远处的帝王陵墓,给孩子们讲几个前朝名人的故事。村里那个年轻的教书先生对此很是不屑,说我讲的都是野史。可我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头子,管它野史正史做什么? 这天我多喝了几杯酒,又坐在橡树下给孩子们讲故事。 “咱们村可以看到的这两座陵啊,也有个故事。”我说,“我当初给修那公主陵的时候啊,和监工的大太监成了酒友。后来他告老还乡,路过我们村,和我一起喝了一晚上酒。醉了,他告诉我,说那公主陵啊,凤棺里放着的不是人而是骨灰。而且这骨灰只有一半。另一半到哪里去了呢?他说啊,是被先帝装进一个小檀木匣子里,一直放在身边。不用想也知道,先帝下葬的时候,把这匣子也带下去啦……” “道听途说!”教书先生又过来指责我,孩子们畏他,一哄而散。 他神色凝重地对我说:“大爷,祸从口出,切莫议论帝王家的是非。” 我依旧摇头晃脑地品着杯里的酒,他长叹一声离去。这个叫王筹的年轻人是杨相去世,杨家被抄家那年来到我们村子里的。那天他身上还带着伤,奄奄一息,是给我小侄女藏在自家柴房养的伤。这些我没说,但我都清楚得很呢。 谁人能没有秘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那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帝王深夜轻骑来到姐姐的陵墓前,抚着碑石喃喃自语。守陵老头早已经醉得不醒人事,我却清醒而紧张地看着帝王一个人在黑暗里站至东方泛白。 如今,磕头的皇子走了,夜访的帝王离世了,只有这离离原上草,无声诉说着埋葬在身下的秘密。 春风又绿。 ———————————————— 雍宁大长公主,陈安王斐嫡长女也,顺帝绍平二十三年生。三十七年,敕封和熙郡主。三十九年,适延州韩潜朗文。朗文者,延州名士韩尧之次孙也,少负才名,以郡主适,除工部侍郎。未几,兵祸起,与朗文赴简州,亲鞠持家。四十三年,朗文殁,谥忠缪侯。同年冬,顺帝崩,宣帝继,改元景佑。景佑元年,敕封元熙长公主,归延州守夫孝凡三载。景佑三年,迎归帝京。 十九年,染重疾,上诏举国良医入宫,为之策。有宫人进曰:“虽太子病夭,未见陛下其忧若是。”帝怒,责之曰:“汝何知邪?公主者,朕之至亲也。太子虽夭,犹可立;皇姊亡,安可复? 二十一年,上诛段康恒。段康恒者,昔镇南将军也,少与主相知。遂由是与帝生隙。二十二年,出京,筑别院于鹤栖山,终不复归。 二十四年,上夜惊,大恸。时有报公主薨。上迎柩至京,废朝五日,赐谥昭懿,葬于山陵侧。光帝改封雍宁大长公主。 ——《陈史列传公主》 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11部分阅读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