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正文 第 1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1 章 小说下载尽在[domain]宅阅读【り犠牲み鍅襗】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李广田小传 李广田,中国现代着名散文作家。1906年10月1日生于山东省邹平县,1968年11月2日死于昆明。他出生在一户王姓农民家里,排行第四,取名锡爵。由于家境贫寒,出生不久便被“借给”中年无子的舅父,改姓李,名广田。幼年曾读过私塾。他的童年是在孤独与贫困中度过的。 1923年入济南第一师范后,开始接触“五四”以来的新思想、新文学。1926年入团。他和朋友们组织书报社,大量介绍文研会、创造社,未名社及苏俄作品。1929年考入北京大学外语系预科,在《未名》杂志上发表第一篇散文《狱前》。文章以内心独白的议论手法回顾自己的狱中生活,表达了他为真理视死如归的胸怀。其间还在《华北日报》副刊和《现代》杂志上发表散文、诗歌。他结识了卞之琳、何其芳,与之出版了《汉园集》,他们被人们称为“汉园三诗人”. 1935年北大毕业后回到济南教书,其间完成了许多散文,出版了《画廊集》、《银狐集》、《雀蓑记》等。内容多为故乡童年的回忆和抒发对现实不满的情绪。抗战爆发后,流亡南下,辗转于河南、湖北、四川等地。这时期完成了《圈外》散文集。1941年到昆明,在西南联大任教。这时期创作了长篇小说《引力》,这是他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表现出反战抗日的主题思想,在国内外引起一定反响。其间还出版了散文集《灌木集》、《回声》、《日边随笔》;短篇小说《欢喜团》、《金坛子》和论文集《诗的艺术》。抗战胜利后,先后在南开大学和清华大学任教,曾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1948年加入共产党。 1949年在全国文代会上被选为文联委员、文协理事。1952年调任云南大学副校长、校长。历任中国科学院云南分院文学研究所所长,作协云南分会副主席,中国作协理事等。文革期间他遭受四人帮摧残致死。 李广田是中国现代文坛优秀的散文作家之一。冯至先生称“广田的散文在乡土文学中是独树一枝的。”他的散文朴实、淳厚,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 \f中国现代文学百家——李广田 李广田主要著作书目 汉园集(诗集)  与何其芳、卞之琳合著,  1936 年 3 月,上海,商务 印书馆 画廊集(散文集)  1936 年 3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银狐集(散文集)  1936 年 11 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 雀蓑记(散文集)  1939 年 5 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 圈外(散文集)  1942 年 3 月,重庆,国民图书出版社 回声(散文集)  1943 年 5 月,桂林,春潮出版社 \f欢喜团(短篇小说集)  1943 年 10 月,桂林,工作社 诗的艺术(诗论)  1943 年 2 月,重庆,开明书店 灌木集(散文选集) 1944 年 2 月,上海,开明书店 金坛子(短篇小说集)1946 年 12 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 引力(长篇小说)  1947 年 6 月,上海,晨光出版社 文学枝叶(论文集)  1948 年 1 月,上海,益智 日边随笔(散文集)  1948 年 5 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 文艺书简(论文集)  1949 年 5 月,上海,开明书店 论文学教育(论文集)  1949 年 6 月,上海,文化工作社 春城集(诗集)  1958 年 10 月,北京作家出版社 李广田文集  五卷本 1983 年,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 《画廊》 “买画去吗?” “买画去。” “看画去,去么?” “去。看画去。” 在这样简单的对话里,是交换着多少欢喜的。谁个能不欢喜呢,除非那 些终天忙着招待债主的人?年梢岁末,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大小户人家, 都按了当地的习惯把家里扫除一过,屋里的蜘蛛网,烂草芥,门后边积了一 年的扫地土,都运到各自门口的街道上去了。——如果这几天内你走过这个 村子,你一定可以看见家家门口都有一堆黑垃圾。有些懂事人家,便把这堆 脏东西倾倒肥料坑里去,免得叫行路人踢一脚灰,但大多数人家都不这么办, 说是用那样肥料长起来的谷子不结粒,容易出稗。——这样一扫,各屋里都 显得空落落的了,尤其是那些老人的卧房里,他们便趁着市集的一天去买些 年画,说是要补补墙,闲着时看画也很好玩。 那画廊就位在市集的中间。说是“画廊”,只是这样说着好玩罢了,其 实,哪里是什么画廊,也不过村里的一座老庙宇。因为庙里面神位太多的原 故,也不知谁个是宾,谁个是主,这大概也是乡下人省事的一种办法,把应 该供奉的诸神都聚在一处了。然而这儿有“当庄土地”的一个位子该是无疑 的,因为每逢人家有新死人时,便必须到这里来烧些纸钱,照例作那些“接 引”“送路”等仪式,于是这座庙里就常有些闹鬼的传闻。多少年前,这座 庙也许非常富丽,从庙里那口钟上也可知道,——直到现在,它还于每年正 腊月时被一个讨饭的瞎子敲着,平素也常被人敲作紧急的警号,有时,发生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2 章 了什么聚众斗殴或说理道白的事情,也把这钟敲着当作号召。——这口钟算 是这一带地方顶大的钟了。据老年人谈,说是多少年前的多少年前,这庙里 住过一条大蛇,雷雨天出现,为行路人所见,尾巴在最后一层殿里藏着,中 间把身子搭在第二殿,又第三殿,一直伸出大门来,把头探在庙前一个深潭 里取饮——那个深潭现在变成一个浅浅的饮马池了。——而每两院之间,都 有三方丈的院子,每个院子里还有十几棵三五抱的松柏树,现在呢,当然那 样的大蛇已无处藏身,殿宇也只变成围了一周短垣的三间土屋了。近些年来, 人们对于神的事情似乎不大关心,这地方也就更变得荒废,连仅存的三间土 屋也日渐颓败,说不定,在连绵淫雨天里就会倾倒了下来,颇有神鬼不得安 身之虞,院里的草,还时有牛羊去牧放,敬神的人去践踏,屋顶上则荒草三 尺,一任其冬枯夏长。门虽设而常关,低垣断处,便是方便之门,不论人畜, 要进去亦不过举足之劳耳。平常有市集的日子,这庙前便非常热闹,庙里却 依然冷静。只有到将近新年的时候,这座古庙才被惊动一下。自然,门是开 着的了,里边外边,都由官中人打扫一过,不知从哪一天起,每天夜里,庙 里也点起豆粒般大的长明灯火来。庙门上,照例有人来贴几条黄纸对联,如 “一天新雨露,万古老禅林”之类,却似乎每年都借用了来作为这里的写照。 然而这个也就最合适不过了,又破烂,又新鲜,多少人整年地不到这里来, 这时候也都来瞻仰瞻仰了。每到市集的日子,里边就挂满了年画,买画的人 固然来,看画的人也来,既不买,也不看,随便蹭了进来的也很多,庙里很 热闹,真好象一个图画展览会的画廊了。画呢,自然都很合乡下人的脾味, 他们在那里拣着,挑着,在那里讲图画中故事,又在那里细琢细磨地讲价钱。 \f小孩子,穿了红红绿绿的衣服,仰着脸看得出神,从这一张看到那一张,他 们对于“有余图”或“莲生九子”之类的特别喜欢。老年人呢,都衔了长烟 管,天气很冷了,他们象每人擎了一个小小手炉似的,吸着,暖着,烟斗里 冒着缕缕的青烟。他们总爱买些“老寿星”,“全家福”,“五谷丰登”, 或“仙人对棋”之类。一面看着,也许有一个老者在那里讲起来了,说古时 候有一个上山打柴的青年人,因贪看两个老人在石凳上下棋,竟把打柴回家 的事完全忘了,一局棋罢,他乃如一梦醒来,从山上回来时,无论如何再也 寻不见来路,人世间已几易春秋,树叶子已经黄过几十次又绿过几十次了。 讲完了,指着壁上的画,叹息着。也有人在那里讲论戏文,因有大多数画是 画了剧中情节,那讲着的人自然是一个爱剧又懂剧的,不知不觉间你会听到 他哼哼起来了,哼哼着唱起剧文来,再没有比这个更能给人以和平之感的了。 是的,和平之感,你会听到好些人在那里低低地哼着,低低地,象一群蜜蜂, 象使人做梦的魔术咒语。人们在那里不相拥挤,不吵闹,一切都从容,闲静, 叫人想到些舒服事情。就这样,从太阳高升时起,一直到日头打斜时止,不 断地有赶集人到这座破庙来,从这里带着微笑,拿了年画去。 “老伯伯,买了年画来?” “是啊,你没买?——补补空墙,闲时候看画也很好玩呢。” “‘五谷丰登’几文钱?” “要价四百四,还价二百就卖了。” 在归途中,常听到负了两肩年货的赶集人这样问答。 (选自《画廊集》,1936 年 3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野店》 太阳下山了,又是一日之程,步行人,也觉得有点疲劳了。 你走进一个荒僻的小村落——这村落对你很生疏,然而又好象很熟悉, 因为你走过许多这样的小村落了。看看有些人家的大门已经闭起,有些也许 还在半掩,有几个人正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后面跟随着狗或牛羊,有的女 人正站在门口张望,或用了柔缓的声音在招呼谁来晚餐,也许,又听到几处 闭门声响了,“如果能到哪家的门里去息下呀”,这时候你会这样想吧。但 走不多远,你便会发现一座小店待在路旁,或十字路口,虽然明早还须赶路, 第 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3 章 而当晚你总能作得好梦了。“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风霜起要迟”,这样的 对联,会发现在一座宽大而破陋的店门上,有意无意地,总会叫旅人感到心 暖吧。在这儿你会受到殷勤的招待,你会遇到一对很朴野,很温良的店主夫 妇,他们的颜色和语气,会使你发生回到了老家的感觉。但有时,你也会遇 着一个刁狡的村少,他会告诉你到前面的村镇还有多远,而实在并不那么远; 他也会向你讨多少脚驴钱,而实在也并不值那么多。然而,他的刁狡,你也 许并未看出刁狡得讨厌,他们也只是有点拙笨罢了。什么又不是拙笨的呢。 一个青生铁的洗脸盆,象一口锅,那会是用过几世的了;一把黑泥的宜兴茶 壶,尽够一个人喝半天,也许有人会说是非常古雅呢。饭菜呢,则只在份量 上打算,“总得够吃,千里有缘的,无论如何,总不能亏心哪。”店主人会 对了每个客人这样说。 在这样地方,你是很少感到寂寞的。因为既已疲劳了,你需要休息,不 然,也总有些伙伴谈天儿。“四海之内皆兄弟呀。”你会听到有人这样大声 笑着,喊:“啊,你不是从山北的下洼来的吗?那也就算是邻舍人了。”常 听到这样的招呼。从山里来卖山果的,渡了河来卖鱼的,推车的、挑担子的、 卖皮鞭的、卖泥人的、拿破绳子换洋火的……也许还有一个老学究先生,现 在却做着走方郎中了,这些人,都会偶然地成为一家了。他们总能说慷慨义 气话,总是那样亲切而温厚地相照应。他们都很重视这些机缘,总以为这也 有神的意思,说不定是为了将来的什么大患难,或什么大前程,而才先有了 这样一夕呢。如果是在冬天,便会有大方的店主人抱了松枝或干柴来给煨火, 这只算主人的款待,并不另取火钱。在和平与温暖中,于是一伙陌路人都来 烘火而话家常了。 直到现在,虽然交通是比较便利了,但象这样的僻野地方,依然少有人 知道所谓报纸新闻之类的东西。但这些地方也并非全无新闻,那就专靠这些 挑担推车的人们了。他们走过了多少地方,他们同许多异地人相遇,一到了 这样场合,便都争先恐后地倾吐他们所见所闻的一切。某个村子里出了什么 人命盗案了,或是某个县城里正在哄传着一件什么阴谋的谣言,以及各地的 货物行情等,他们都很熟悉。这类新闻,一经在这小店里谈论之后,一到天 明,也就会传遍了全村,也许又有许多街头人在那里议论纷纭,借题发挥起 来呢。说是新闻,其实也并不全新,也许已是多少年前的故事了,传说过多 少次,忘了,又提起来了,鬼怪的、狐仙的、吊颈女人的,马贩子的艳遇, 尼姑的犯规……都重在这里开演了。有的人又要唱一支山歌,唱一阵南腔北 调了。他们有时也谈些国家大事,譬如战争灾异之类,然而这也只是些故事, 象讲《封神演义》那样子讲讲罢了。火熄了,店主东早已去了,有些人也已 经打了合铺,睡了,也许还有两个人正谈得很密切。譬如有两个比较年轻的 \f人,这时候他们之中的一个也许会告诉,说是因为在故乡曾犯了什么不可饶 恕的大罪过,他逃出来了,逃了这么远,几百里,几千里还不知道,而且也 逃出了这许多年了。“我呢……”另一个也许说,“——我是为了要迫寻一 个潜逃了的老婆,为了她,我便作了这小小生意了。”他们也许会谈了很久, 谈了整夜,而且竟订下了很好的交情。“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窗上 发白,街上已经有人在走动着了,水桶的声音,辘轳的声音,仿佛是很远, 很远,已经又到了赶路的时候了。 呼唤声、呵欠声、马蹄声……这时候忙乱的又是店主人。他又要向每个 客人打招呼,问每个客人:盘费可还足吗?不曾丢掉了什么东西吗?如不是 急于赶路,真应当用了早餐再走呢,等等。于是一伙路人,又各自拾起了各 人的路,各向不同的方向跋涉去了。“几时再见呢?”“谁知道?一切都没 准呢!”有人这样说。也许还有人多谈几句,也许还听到几声叹息,也许说: 我们这些浪荡货,一夕相聚又散了。散了,永不再见了,话谈得真投心,真 投心呢! 真是的,在这些场合中,纵然一个老江湖,也不能不有些惘然之情吧。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4 章 更有趣的是在这样野店的土墙上,偶尔你也会读到用小刀或瓦砾写下来的句 子,如某县某村某人在此一宿之类。有时,也会读到些诗样的韵语,虽然都 鄙俚不堪,而这些陌路人在一个偶然的机遇里,陌路的相遇又相知,他们一 时高兴了,忘情一切了,或是想起一切了,便会毫不计较地把真情流露了出 来,于是你就会感到一种特别的人间味。就如古人所歌咏的: 君乘车,我戴笠, 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 他日相逢为君下。 ——这样的歌子,大概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产生的吧。 (选自《画廊集》,1936 年 3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秋雨》 秋天。 雨,凄淋淋地下着。天气更变得冷了,给人一种压迫,使人有着蜷缩不 安的感觉。 他,一个中年男子,坐在一间小屋子里做梦,已是下午三点钟的样子了, 雨下得正匀。他望着窗外一棵不知名的落叶树,是的,是落叶树,他现在就 看见许多青黄斑驳的叶子正在摇落,他莫知所以地发起呆来了。窗外的天空, 雨丝,对窗可以看见的瓦屋顶,共渲染成一片灰色。这灰色使他不安,他不 知如何处置他自己的情感。 多年做惯的一个动作,又在起始着了: 一个神秘的抽屉,神秘的,这在他自己也这样想,被打开了。抽屉上挂 一把大锁,他还记得这把锁的来历,他记得当初是因为什么才买了这样一把 锁,到了现在,这样一件笨重东西也许已没有什么必要了吧,然而它依旧在 那里挂着,仿佛这个乃关住了一抽屉神秘。每当阴雨天,尤其秋日,这抽屉 便常有被打开的机会。然而每当打开来时,这抽屉的主人便难免现出生怯样 子,生怯的手,停在抽屉口上,生怯的眼睛则每每停在另一个方向,譬如外 面的天空,灰屋顶,或屋里的一个角落。“我要干些什么呢?”他会这么想, 这么想时,他的手会立时松了下来,眼睛也是一样。他以一种非常疲倦神气, 向靠背椅上一仰,似乎连一声长息也被禁住了的样子,一任沉默。这样,沉 默下去,他会沉默了很久,直到他发觉这样子做梦也是无益时,才会改换了 另一种举动。 他对于那个抽屉里的内容很熟悉。他会把它们象数自己手指一样数得 清,他又会闭起眼睛认出它们每一种颜色,是的,这是些有着各样颜色的东 西,就象那些物主一样,有着各样的脸色,快乐的红润,或忧郁的苍白,而 最使他不易忘掉的,还是那个最喜欢用天蓝色的,什么都爱天蓝的,有着天 蓝色眼睛的那一个吧,想起这个时,也许会有微微的笑意浮在他脸上,不, 不是脸上,只不过在他枯瘦的唇上罢了,然而他立刻会感到不对,于是一丝 微笑又象极轻的一点晨烟似地,轻轻逝去了。他乃如一个衰老的将军,不敢 去,也不忍去,触摸他当年的甲胄,与长剑,他要避开那些,因为他不愿再 去惊动自己,虽然他对那些还怀着好想念,而他也懒于惊动那些,因为他实 已没有那么多勇气了。他停着,停了很久,他听到外面的雨还在浙沥,雨丝, 天空,对面的屋瓦,为更浓的灰色所蒙蔽。他依然没有方法来处理他自己, 他拿他自己当作另外一个人,譬如一个老年的朋友,来安慰,来鼓励,然而 一切都无益。他很顽固,象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不听任何劝导,与爱抚。 他不愿意,也不能,解开自己的重围,就如他没有方法来对付这个雨淋淋的 秋日。他知道他必须改换一种举动,他必须干一件什么事情,——他从抽屉 里抽出了一打白纸。这些纸都很白,很坚,很宽大,又很细致,他还记得这 些东西是多少年前的一个什么天气里得到的。他也知道这些纸的命运,这是 应当满载了动听的言语,也许有一些美丽的故事,或一些破碎的诗句,而如 第 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5 章 今却是空白,余下来的都是空白,毫无所有,也正如保存了这些白纸的他自 己。 他把白纸铺在案上,在灰暗中,在寂静里,一方白纸象一团雾。他乃在 一团雾前逡巡,又逡巡,想找出一条迷失了的道路。他拿起一支笔,是的, \f一支笔,这也是一种习惯的动作,他知道他是要把什么写出。在过去,在雨 天,尤其秋日,他常是爱写,一个人伏在案上写下去,写了很久,很久,写 过许多好听的名字,写过自己也想不到的那么多那么美的言语,那时候他真 正饶舌,饶舌得出奇,老有话说不清楚。现在呢,现在他又微感到一种激动, 象春风,吹解冻的湖水。他还会忆起那种快慰,那确是一种快慰,可是现在 这种快慰再回味起来时,就未免太薄弱,太匆促,他不能把握住一点,他不 能再温习那些旧课了。他拿笔在白纸的一角上摇晃,摇晃,也只是摇晃着了。 他的笔已不再摇晃了,他静止着,他忽然又动了一下: “秋雨……冷落的街道……玛利好孩子……打一把绿色的油纸遮 儿……” 同时,他的笔也放下了,他不能再想下去,他知道他现在不应当再写这 些了。他看见一个好看的面孔,但那面孔并不理他,不等他重认一下,逃走 了。他有些惘然,然而他又觉得很糊涂。他好象有点生气,有点羞,他觉得 又受了侮辱,受了屈。 屋子里很静,外面是凄淋淋的雨。 现在他反而安静下来了,他觉得他没有什么可干的事,他乃如一个旅行 人,他已经走得很累,他只好放下行李来休息着了。“冷落的街道……”是 的,他可要到冷落的街道去吗?这句话说得太轻,轻到连他自己也不曾听清, 他依然仰在他的靠背椅里。他等待,等待些什么呢,不知道。天就要晴了起 来吗?他曾经这样想过,但是他也不再这样想了。比起等待天晴来,他倒是 更等待着黑夜,也许他希望天阴得更沉,雨也下得更久,更久。 (选自《画廊集》,1936 年 3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记问渠君》 济南北园,是我的旧游之地。这次因为北京地方有不能再住下去的样子, 便暂行逃来这里安顿。山光水色,都无改于昔日的潇洒风韵,然而,旧地重 来,已是十年之后了。 那时候,大概是刚从乡下来到省城的缘故,总觉得一切都新鲜有趣,直 到现在,当年所得的印象还都保持得非常清楚。譬如,在校内有一棵很大的 垂柳,几乎给庭院搭了整个的凉篷,每当风清月白,那位学佛的先生便约了 同学们在那里谈天,先生是喜欢禅宗的,便常谈起那些硕德积慧大和尚的行 径。又如,同学中有一位牟君,他的马褂,长几及膝,袖子却短到不能遮拦 腕肘,黑皂布帽上钉一朵鲜红的缨儿,那一切铺排不一定觉得好看,却也别 具风趣,现在尚听人说,这个人已漂流到海外去了。还有,一个因为头上留 下秃疤记号而早蓄了长发的孙君,一个因身上有不良气味而常以花露水洗澡 的左某,等等,都还记得。而其中使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问渠君了。 在操场的北面,是一列带着稚气的洋槐丛林(现在,都已蔚为乔木了), 东面,是一条清浅的小河,其他方面,多是荷塘与菜圃,从东海之滨直达济 南的一条铁路,在学校的北面经过,相距只约半里。我喜欢这地方。每至黄 昏,或夜已苍茫的时候,尤爱独自在那一列洋槐丛下,享受一个寂静的时辰。 大概是一个秋的晚间,记得洋槐的叶子已渐为霜露所染,微风掠过树杪木末 时,便常有得秋独早的黄叶离枝落地。我一个人正在那里低头闲步,忽然, 被某种声息所惊动:象风吹的落叶声,又象什么人在叹息,抬起头时,却正 被我窥见,在一丛树后,有一个白的影子。如不是那影子先向我问了一声 “谁?”我大概是要急觅归路的了。 “啊,问渠君吗?” “啊,原来是你。”他走近来,回答。 第 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6 章 “你倒使我有点儿怕呢。” 他沉默了,我也沉默。在沉默中,我们听到远远的火车压着地面奔来了, 他仿佛微抖着。不知怎的,火车的声音,虽在静夜,我们听来也不觉震耳, 倒觉得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对于夜,对于我们,都无妨于一个整个的和谐。 火车驶过后,声音渐远渐低,渐渐地静了下去,地面与空气也似乎静止了。 问渠君,却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且说:“听了火车的汽笛,颇令人怀念自己 的家乡呢。” 问渠君是从泰山那里来的,他的家,就座落在车站的附近,听了火车的 汽笛而动乡愁,也正是青年人当然的情形,何况又是初初离乡背井,跑到这 极生疏的省城来。至于我呢,家乡不适于我回忆,当他说到汽笛时,我似乎 正想起黄河那一汪浑浊水面的白帆! 为了这个人的神气,被我已看出了八分,很自然地,我们把话题引到了 关于家乡的事情上去。他说,在这里,青菜和肥料的气息——这在秋的晚间 更有着特别的气味了——使他忆起他的家乡的气息来了。他的故乡是产麻 地,这时候,到处都是麻的气息,野外的,家里的,埋在泥潭里的,剥在场 上的,而且那气息也并不讨厌,此刻想来,倒是很可怀念的哩。只是乡里的 人们太可恶了,他们欺侮人,偷人。“他们每年偷我的麻,”他愤慨地说, “也偷我别的庄稼;他们尽欺侮我,因为我家里没有人。” 言下又是一阵沉默。冷然地一阵风来,掠过树林,吹得树叶子刷刷作响, 菜园子里有一匹寂寞的蟋蟀振翅;在小河的下游,则似乎还有浣衣人蹲在流 水旁石条上用木杵捣衣,那杵声听来忽远忽近。我心想:“一切皆有了秋意, 砧杵声也仿佛冷了些。” 从以后的谈话里,我才知道问渠君家中是只有着母亲和妻子,一个小女 孩则已于年前夭折了。一家三口,守着父亲遗留下来的一点薄产,就象晚秋 的几只叶子守着枯枝抱着恓惶不安的心情,只担心西风吹来。他在家乡时一 切已如此,何况远离了家乡?母亲到了能够为儿子把媳妇娶来,自己自然也 是将近老年了。“我的老婆,”他又讷讷地说,“我的老婆是一个悍妇,她 欺侮我,也欺侮我的母亲。”我听他的声音好象是呜咽着了,只好默默地听 着,并不插入一句话。他又继续着说了下去,他说,他本来还有一个姐姐的, 但因为他的老婆的泼悍,自从出嫁之后,就很少归宁过。又说,他的老婆也 一有机会就偷他,且败坏他的名誉,嫌恶他丑陋,尽同他斗气。 诚然,问渠君并不是漂亮人,甚至,也可以说是有点丑陋。衣服的污秽, 不整齐,也是有目共睹的。但人们都乐意同他接近,都喜欢同他说笑,只是 在说笑中间带一点戏弄罢了。譬如,学校中是作兴闹各样称呼增加同学间友 仇,表示同学间爱憎的,“黑奴”的绰号便常加在他头上,而他也就恬然地 接受了。在某次全校同学的茶话会上,问渠君在恶作剧情形中竟当选了本校 代表,因此大家议决,请代表为他们说黑奴的故事。在一阵鼓掌声中,他登 台了。“我是刚从南洋来的,”他这么说,大家都满意地笑了,但问渠君脸 上却已汗流如雨,不断地用满把手去揩着。“我要讲一讲南洋黑奴的故事,” 大家又哄堂大笑,问渠君从讲台上慌忙地跳下来时,他已是用自己的汗水洗 过一次脸了。嗣后,也有人呼他作“林黛玉”的,原因就是据说问渠君总爱 一个人躲在屋里哭,究竟为了什么而哭,大家是很少知道的。不过,这些都 无妨于问渠君之被人“尊重”,因为问渠君实有一副良好的心肠,而且也不 缺少相当的聪慧。譬如在功课上,他是比任何人都能脚踏实地努力作去的。 当数学教员叫他到黑板上去作几何题时,虽然因为他永不能画出一个较圆的 圈或一条较直的线而被笑(他的手有点象鸡爪),而在课堂下边,却有大多 数的同学必须去借他的算草来照抄。“林姑娘作得不错”,或“Negro①的意 见常是对的”,这类的话是常在同学中听到的。诚然,问渠君的意见是对的, 怕没有人能比我更尊重问渠君的意见的了。他不常发表他的意见,因为他有 点口讷。他说话很慢,说话的样子有点笨,又常是露出满嘴的黄牙来,而他 第 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7 章 的眼睛好象是白的部分太多,太多了,每给人以不快之感。他常说出人家所 不能说的话来,他的意见时常不和人家的雷同,因此,他的意见不被人家嘲 笑也就被人家忽略。他曾对我说起过他关于艺术的意见,关于科学的意见, 甚至关于革命的意见。他取得了我的敬重。直到如今,然而,直到如今,我 也更觉得他是一个可哀的人了。 我们的一班,是后期师范的第一班(简称后一),到了第二年,一个特 别的名字加到我们的班上来了,叫做“红色的后一”,一时之间颇呈一个紧 张的局面。当然喽,问渠君的意见常是对的,未常先人,而常随人。他也是 红色中之一员,虽然当他签名的时候,据说他的手颤抖得非常厉害。 日子一过去,时间在长育我们,同时也在训练我们,我们散了,沉默了, 到如今,所留下的也就只是“红色的后一”那么一个名字了。 ① Negro:英文,是“黑人”的意思。——作者注 民国十七年,国民党的军队向北推移到了山东后,因为五卅事件的发生 而把一个所谓“革命政府”搬到了泰安。那里的泰山是并不因此失去它的庄 严的,而济南佛山明湖,却变了颜色。我则因为某种不幸跑到故乡去。后来, 听说临时省府所在地的新贵之中,还有些旧相识,便跑到那儿去看看熟人, 趁此也看看那方面的一切光景。知道是来到问渠君的故乡了,便有了访旧谈 心的意思。当我向人们问起同学问渠君的消息时,得到些使我非常惊愕的消 息。 “问渠君,你还不曾知道吗?” “是的,不知道。” “他是你的老朋友,是不是?” “是的。” “这个人,他早已离开我们这个世界,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明白了人已当真死了,问是什么原因呢,他们却又向我提起了“红色的 后一”。这个题目同他的死大有关系。并说,他早已是个有病的人,自从国 民党的军队来到之后,眼看到多少年青人在那里卖朋友自首,他担心他也会 被什么人指认,加以检举,病势就更重了些。后来,这人便消灭了,被人用 一个木盒子装好埋葬了。没有人能知道他死时的情形,只知道他确已不在罢 了。 我不能再作详细探听,默默地向人们辞别了。熟人说:“没有人能知道 他死时的情形。”这人活着的情形不是也很少为人知道吗?然而我却总爱想 象,总想出他的死是一个悲惨的死。他受着邻人的欺侮,受着妻子的嫌恶, 病了,病在一张极污秽的床上,而且死在一个恐怖中,剩下一个被人欺侮的 母亲,也已是残年了。当夜,我住在泰山山腰一座古庙里,大概是大雨之后 吧,山里的泉水,万马奔腾地向下驰去,发出吓人的声响,又加以松风呼啸, 自己就象在海涛中夜行,草间萤火明灭,时有虫声如诉,这时候,我又想起 问渠君那一副可悲悯的样子来了。我好象看见他,穿了他平素所穿的一身肮 脏衣服,卧在床上,带着恐怖的神色,四肢硬僵僵的,尽人抬入白木棺材里 去。又想,问渠君的墓上大概已是荒草披覆了。不见问渠,如能到他的墓上 看看,也许可以安心。但为了另一件事,我却不能不于次日便离开了这临时 的省城。此后,听说“红色的后一”同班中又有几人因坚持自己的理想而死 去,他们也常被我忆起,但总不如忆起问渠君时那么亲切,那么怀念和怜惜。 今次重来北园,颇过了些悠闲日子。在铁路上跑跑,看看远山近水,或 到母校里走走,认出一些往日的痕迹,尤其当我走在那一列洋槐的荫下时, 总想起我的亡友问渠君来。住在一处的有位严君——同在北园读书时,他是 小学部的小同学,现在已是大学三年级的学员了——我把问渠君的事情告诉 他,他说,他也曾注意过这人,并说,问渠君那相貌就特别引人注意。 (选自《画廊集》,1936 年 3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第 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8 章 \f 《枣》 “俺吃枣。”傻子这样说。 他这样说过多少次了,对爸爸说,对妈妈说,但爸妈都不理他。他依旧 是悄然地微笑着,肩着粪篮出门去了。 名叫傻子,他自己知道。但现在有多大岁数了呢?却连傻子自己也不知 道。傻子的爸妈说,“今年傻子十五岁了”,于是人家也说,“今年傻子十 五岁了。”但这数目,也会被人家怀疑,人们时常地谈到这个。傻子的爸妈 都是将近暮年的人,他们几乎没有一刻不把自己身后的事放在心上。没有儿 子时,盼儿子;儿子有了,却是这么一个!他们知道这原是他们的造化,十 几年来,他们就被“造化”两个字安慰着。现在,他们惟一的希望就是给傻 子提门亲事,而且愈早愈好,他们希望能在他们的晚年见到孙孙,他们把一 切的希望都放在遥远的孙孙身上了。几亩薄田,几间土屋,以及锄耙绳索之 属,都应有所寄托。这有谁能知道呢,也许傻还有点天分,命运既能给人以 不幸,命运也会给人以幸福。为要早给傻子找得女人,于是说,“傻子今年 十五岁了。”却依然没有谁家的女儿肯跟傻子,傻子的爸妈很悲哀。 傻子的日常生活是拾粪,清早起来,便肩了粪篮出门。他沿着村子的大 路走去,凡村子附近的道路他都熟悉。当看见道上有牲畜的遗粪时,他知道 用粪锸把粪拾到篮里,然后又走道。不管早晚,只要肚里觉得饿了,就回到 家里“要吃的”;夜了,便回到家里安息。不知怎的,这一天他却忽然想到 要吃枣了。枣是甜的,他知道。他吃过枣。但他愿意吃更多的枣,他愿意得 到更多的枣。他更愿意看见垂挂在树上的枣。“俺吃枣”,屡次地对爸妈这 样说了而不被理会,这恐怕也是当然的事情吧。傻子的爸妈听了这样莫明其 妙的话,只会感到厌烦,甚至这类的话听惯了,便会听而不闻。 傻子出门带一副笑脸。他常爱把一个笑脸送给路人,送给驴子,并送给 驴粪。现在,他一出门却又把一个笑脸送给了暮秋的长天,并送给了苍黄凋 敝的木叶。在路上,他遇见了绿衣的邮差,他微笑着说,“俺吃枣”;遇着 肩了大柳条筐的打柴人,他又微笑着说,“俺吃枣”。邮差和打柴人都不睬 他,过去了。他又遇到些相熟的邻人,他同样地向他们说了,他们却只回赠 他一个微笑。本地的孩子们是总爱同他嬉闹的,只要相遇,便不免有一番恶 作剧。孩子们对他说:“什么?你要吃(早)吗?天不早了,你吃晚吧。” 于是傻子微笑。孩子中的一个又说:“傻子,叫我爸爸。”于是傻子叫爸爸; 另一个说:“叫姑爷”,于是傻子叫姑爷。傻子悄然地独自走开了,他们又 把沙土扬到他身上,把土块掷在他头上。傻子急急忙忙地逃开了,还是微笑 着。 傻子近来变得有点特别,他拾不到多少粪,却走了很不少的路。他肩了 空粪篮,在各个村子里逡巡着,在各条大道小道上徘徊着。他象在寻求什么 似地,常是睁大了眼睛,默默地闯入了人家的园林,或是笔立着,呆望着碧 澄的天空。他简直象一个梦游者似地在各处漂荡着。有一次,他竟荡在黄河 的岸上去了。他喜欢,他知道横在他前面的是黄河。他把一个笑脸送给了黄 河。晚秋的黄河是并不十分险恶的,但水面的辽阔,也还同盛夏时一样,几 乎一眼望不清隔岸。浊浪澎湃,象有成群结队的怪兽在水面上舞蹈,且怒吼 着。河边上很冷清,没有过河人,也没有行路人。他喜欢极了。他把粪篮丢 在一边,倚了粪锸作杖,呆呆地站着向隔岸眺望。“几时这些黄汤能停了下 \f来呢?”他也许在这样想吧,傻子在望洋兴叹了。 就在不久以前,傻子在路上曾遇到三个卖枣的小商贩。他们的枣快要卖 妥了,在路上停下来休息,准备着当天要渡河回家。这时候,傻子肩了粪篮 走来了。他看见三个陌生人正在那儿吃枣子,他也停住了脚步,并把一个微 笑送给了三个陌生人。三个人中的一个说:“请坐,请坐。”傻子只是微笑 地站着。三个人中的另一个又说:“请吃枣,请吃枣。”说着,把一把枣子 递给了他,傻子就伸了两手把枣子接过。不多会,他默默地把枣子吃光了, 第 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9 章 于是又微笑着向三个陌生人说:“俺还吃枣。”因为他们已经看出站在他们 面前的是什么人了的缘故,其中的一个便嬉谑地说:“好哪,你想吃更多的 枣子吗?那么就跟了我们来吧。我们河北的枣子真好,口头甜得很啦。我们 河北遍地是枣树,满树上垂挂着红枣子,满地上落下了红枣子,真的,让你 尽吃也吃不净啦。”话还不曾说完,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重整了手 车和担子,顺着大路走去了。其中的一个人却又回头来招呼着说:“来罢, 同我们到河北去吃枣子吧。” 现在,傻子是居然站在黄河的岸上了。他很快乐。他把更多的微笑送给 黄河。他在试量着渡过这黄河。试量着,只是试量着罢了,他并不曾向前更 进一步。黄河里的怪兽尽恐吓他,并怒吼着:“不——许——过,不——许 ——过。”他又悄然地走开了。 暮秋时节,就象落日的沉入黑暗一样,很匆促地,就转到冬季的阴暗里 去了。这期间,傻子还是照常地出门,照常肩了粪篮在野道上彷徨。自然, 傻子的爸妈是痛爱傻子的,不但早给他穿上了一身蓝土布的棉袄棉裤,而且 有时还这样说了:“天气太冷啦,傻子也不要再出门去了罢。”冬天,是乡 里人们闲散的日子,趁此央托亲戚或邻居们给傻子提门亲事,或是招个童养 媳之类的念头,傻子的爸妈都曾经有过,因此,也更不愿再让傻子冒了冷风 在外面跑了。但傻子自己是顾不到这些的,他照例还是出门去,无论什么天 气,照例还是肩了粪篮在野道上走着。 又是一个冷风的日子,傻子出门去了,但出人意外地,傻子整天不曾归 来。已经入夜了,依然不见归来。傻子的爸妈有点忧虑了。傻子的妈妈坐在 菜油灯下等得很不耐烦,风敲着门板,风摇着窗格,总以为是傻子回来了, 她对傻子的爸爸说:“傻子在暗夜里不知被北风刮成什么样子了。”傻子的 爸爸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兀自走到了街上。街上很荒凉,只有冷风扫着灰 土和枯叶。他毫不犹豫地又走向了旷野,于是在对面不见人的黑暗中,随了 北风的怒吼,一个老人象饿狼哀号似地呼喊起来了。 次日清晨,天气更冷些,傻子的爸爸还在找傻子。他向各村里去访问, 他向各路上去寻觅,他竟找到了黄河的岸上去了。河面上已结了厚厚一层冰, 只在河道的中流,隐隐约约似还看得出明水在流着。傻子的爸爸沿着河边走 去,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空粪篮,和一把粪锸,它们都斜卧在河岸上, 静静地,似在等待过路人走来捡拾。 (选自《画廊集》,1936 年 3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投荒者》 哥哥从小便生得瘦弱。有一只眼睛是斜着的,这眼睛也生得特别细小, 因此看东西时,常是把脑袋斜着。在当时,就曾经被村里的孩子们嗤笑过, 说这样的脸貌颇有几分呆相。长大后,他依然是那样,我常从他那只斜而小 的眼睛上回忆起童年的影子来。 当我还未曾学着识字时,哥哥便已读了《孟子》《论语》之类,同时也 读着《买卖杂字》。大概,在那时候父亲已给哥哥把职业决定了。冬天晚上, 坐在炉炕的菜油灯下,我曾和哥哥伴读。关于书里的事情,我什么也记不起 来,仿佛还记得一点影子的,是他把一本小书紧凑在一只眼睛上的那样子。 他又常把眼睛紧盯着一个方向,紧盯着,好象在沉思着什么。他非常驯良。 天气暖和的时候,我常随着哥哥到野外去。 我们的野外很可爱,软软的大道上,生着浅草,道旁,遍植了榆柳或青 杨。春天来,是满飞着桃花,夏天,到处是桃子的香气。那时,村里的姑娘 们多守在她们的桃园里作着针黹;男孩子们在草地上牧牛,或是携了柳筐在 田地里剜些野菜。当我同哥哥也牵了自家的母牛到这田野的草地来时,我每 是在路上跳着,跑着,在草地上打着滚身,或是放开嗓子唱着村歌。很奇怪, 不管我怎样,哥哥却常是沉默着,“哥哥是大人,所以便不得不装着沉默的 吗?”我曾这样想。 第 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10 章 有一天,我又同哥哥在野外“看风景”了——“看风景”是哥哥的文话 ——他忽然问我: “告诉我,你将来打算干什么?” 我不加思索地: “我?——也要读书罢。”这样答。 “难道,你还能读书到老吗?”又问。 不曾想到过所谓“将来”的我,这问题是回答不出的,只见孩子们长大 起来便读书,所以就率尔而对了。 “那么,哥哥要干些什么呢?” 自己这样反问着哥哥,觉得很妙,而且期待着他的回答。 但他又沉默着了,好象在思索着什么,永不曾回答我。他把脑袋仰着, 眼睛紧盯着远方,紧盯着。我不知道他的目标是什么,只看见,好象连脚跟 也要抬了起来,就如一只将要飞去的小鸟,紧张着翅膀。他那只斜而小的眼 睛几乎完全闭住了。展在面前的是广漠的绿野,在一列远树的后面垂下了淡 青色的天幕。 同哥哥离开的时候,也就是我离开了童年的时候。我到远方的一个省城 里入了中学,哥哥到县城的小商店里作学徒去了。两年之后的一个暑假,我 从省城回家的途中,经过县城到哥哥的小商店去。 哥哥的小商店住在一条并不热闹的街巷中。从商店的外面看,是罗列了 各色各样的布匹,里面却乱堆着很多的杂货。门面还较宽敞,里边就太窄狭 了,火柴,煤油,葱蒜,纸张之类的混合气息,令人感到闷塞。哥哥而外, 还有两个人物,此刻已想不起他们是什么样子,只记得他们的衣服,都同他 们的木柜台是同样污秽,油腻。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一张歪拗了的小桌, 桌上放着笔墨帐簿之类,那是哥哥的地位。外面的街巷狭得象条缝,从哥哥 的位上看不见一线天空。 “啊,岑,两年不见,真是长大了不少呢。” 哥哥一见我,暂时显出了惊喜的样子,慌着招顾我,说了这话。此外, 他还说了些什么呢?我完全不记得了,好象他当时并不曾说些什么,他还是 那样沉默,甚且,比从前变得更沉默了,只是那一大一小的眼睛里,依然是 藏着什么秘密似的,放着幽凄的光。 “哥哥,商店的生活可还好吗?” 为要提起话题,我这样问。 “没有什么,作着这样的事也只是不得已罢了。” “那么,这样的生活要干到几时为止呢?”我又问。 显然地,这一问是没有下文的了,他又沉默着,象在沉思着什么。这时, 我才注意到哥哥的脸色,这使我非常惊愕。我忽然觉得他不是我的哥哥,而 是一个过路的陌生人,或是一个从远道归来的旅行者了。他的声音,虽然更 低微了些,还没有多大变化,他的面貌却变得太厉害。暗紫色的薄唇,深陷 的眼睛,那一只小而斜的眼睛,也显得更斜更小了,高耸的两颊上没有血色, 眉间也有了几道皱纹,满脸上似是罩了一层暗影。啊,这就是我的哥哥吗? 我越仔细看,越觉得奇异,而且,在我的眼前他还继续变着。很久的时间, 我们没有说话。忽然,他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所苦,那样忍不住而又不得不强 抑着的咳声,表示出他的内部的痛苦。他又不断地向地下吐唾,咳嗽停止后,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地面,我也随了他的视线俯下去看时,——啊,不是痰, 是血! 原来哥哥在这小商店里,终日只是伏在那一个黑暗的小角落里,和那一 张污秽的桌子作对,身体原就生得纤弱,而年来又过着这囚徒似的生活,这 大概就是致病的原因了。后来,我又同哥哥谈起些琐细的事情,也谈到些家 乡的情形,但他只是很不关切地应和着,并说,商店不好家乡也不好,仿佛 世界上并没有他的去处似的,他沉着脸,低声叹息。临别的时候,又对我这 第 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11 章 样说: “岑,要苦苦地用功才好,将来也可在外边作出点新鲜事业;象我这样, 怕是没有什么成就的了。” 为厄运所迫,不曾等到中学毕业,我便离开我的学校生活了。这以后, 便是南北流转,过着浪人的日子。虽然有时候也还想起些家乡的事来,但一 个人放浪既久,终日在打算着逃出命运的摆布,梦想着些虚无的事物时,家 乡的影子也就益显得模糊了,关于哥哥的事情也就忘在了一边。计算起来,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三年之久,不知是被什么所驱遣,我竟住脚在这一座古城 里,且又混迹在大学里,自己每觉得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某日的上午,是将近十一点的时候,忽然从门缝里掷进一封信来,我很 惊异,一看那信上的字迹,便知道是哥哥的手笔,发信的地点是济南的一个 旅馆: 岑弟……路过济南府,碰着你的同窗王君了,他说你现住在北京城,又说你在大学堂念书,我 听了很喜欢。明天,我就到北京城,因为带着女人孩子,怕不能下车去说话,顶好是你能于十二点钟 前到西直门车站去见见面,见面时,我好把我的打算告诉你。 兄岭字 第二页: 还是先把我的打算和你说了罢,免得到车站上慌张,没了说话的工夫。 我打算到西北边塞去,到那边去种地,这是我早就想干的事业了。那边荒地很多,地价又廉, 在那边干它个三五年,总可以买到几十顷荒地,也想把家乡的穷人们领去干干呢。咱家乡的事情,还 是多少年前那老样子,我不愿意再在家乡干事了,临走的时候,爹和娘都哭着留我,都嫌西北边塞太 远,叫我死了这口气,可是,我已经把一个很好的盼头放在老人们的眼前了,爹和娘也就忍着泪把我 送走了。 明日,我们就见面;再过几日,我就达到西北边塞了。 岭又及 把两页信重读一过,我的心跳得厉害。浮在我的眼前的是多少年前的哥 哥那脸相,但哥哥却不是在那暗黑的小商店里,而是在一片无边的荒野里了, 那里是遍地林莽,风云异色。仿佛只有哥哥一人,拿了一件笨重的农具在那 里操作。忽然挂钟敲了一下,十一点半了,我好象梦中醒来似的,急忙出门 到车站去。 到西直门车站时,车已进站了,我在人丛中挤来挤去。费了很多工夫, 才找着哥哥。虽然面貌更清瘦了些,但不再象从前那样阴暗了,且用了一个 微笑望我。我在人丛中挤到车门口,大家都探着身子,却不能好好地握手。 在人丛中我又看见了嫂嫂。 嫂嫂变得苍老了,依旧穿着在故乡时所穿的那老式衣裳,把大孩子抱在 椅子上,小孩子抱在怀里,笑着,指我说,“看,快看,那不是叔叔。” 两对小眼睛向我盯着,呆了。我正想同两个小孩子打招呼时,哥哥又在 人丛中指着一个乘客说:“这是高先生,到西北去的同伴。” 话犹未了,就响了汽号,车上的人都摇动着,车要开了。这时候,哥哥 从嫂嫂手里接过一个钱褡来,并递给我,说: “路上带钱不多,就先拿这些去用吧,连这钱褡;到西北后,有钱再寄 来。” 我在慌乱中接过那钱褡,又在慌乱中从车里挤了出来,立在站台上刚喘 过一口气,车便开了,还看见哥哥那清瘦的脸,在用了微笑回望我。我在站 台上伫立着,望着那列车的驶去,听着那远去了的匆匆的轮声,从车头上喷 在空际的灰白的烟也渐渐地淡薄而完全消逝了。 一个月过去,不见信来。哥哥可曾达到了目的地吗?两个月过去,依然 不见信来,莫不是哥哥在那里忙着开垦的事业,就无 暇写信吗?三个月过去了,我非常担心,难道哥哥又犯了旧病吗? 想起哥哥在小商店里吐血的那情形来,不禁觉得凄然。正想写信到故乡 第 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12 章 的家中探问时,西北的快信寄来了,但一看那信封,便知 道不是哥哥的手笔。发信的地点是包头镇的一个旅店,信写得颇 长,也很错乱,但其中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啊,哥哥,哥哥,谁料在车 站的匆匆一见,便是我们的永别呢! 到了执笔的现在,差不多又是三年之后了,哥哥的遗骸依然寄葬在包头 镇附近的一座荒山上。每当凄风苦雨,或是为寂寞所苦时,就常想起哥哥的 那副沉思的脸来,不知怎地,仿佛到了现在对于他那样的“沉思”才稍有一 点了解似的,益觉得可哀。而使我更不能忘怀的,是哥哥那未能着手的开垦 事业,且也更觉得 \f那是一桩很值得冒险的事业了。 (选自《画廊集》,1936 年 3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黄昏》 屋子并不大,方方的,如果屋里没有第二个人在着呢,他的屋里便象没 有人似的,老是静静的。屋里也没有多少好玩的东西,特别惹眼的一个盆架, 是铁的,也生出很厚的红锈了,有的是书,散乱地放着,连几个座位上都是, 更不用说是床头上了。充满在空气里的也好象是故纸味,更加上那湿津津的 地皮的潮气,以及烟气,令人觉得有些闷塞。 他是一位闲静寡言的朋友,但有时他的话会滔滔不尽,那就是遇着了他 (来得着)的人。他诚恳,他坦白。从外表看来,他是怀着了摸不透的秘密, 但有时他会把他的“心”整个地捧献给别人,只要有人肯去接受。这样,我 们这位朋友,便不免要在人们面前失败了,他发现出人们并不同于他自己, 他对人家说的是真实话,无奈人家才取得去作了笑柄;甚至他听到有人在背 后骂他了,他说:“这就是什么都坏的一个原因!”于是,不大听到这位朋 友的言论了,他够多么沉闷! 我坐在他的屋里,闷闷的,没有声息,好象被这将近黄昏的灰暗压服了, 外面是阴沉沉的天空,屋里也有些模糊。 好象不知不觉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动机,或怎样动作过的,——我们 又把座位移到门外边来了。外面凉森森的有些雨意。他取出一支香烟来点着。 “你吸吗?”他问。 “我不——” 我好象要从这“吸烟”上引出些话来说,因为我感到这无言的压迫了。 但是终于没甚可说,还是这位朋友先开了口: “不吸烟又干么呢!”他望着我,烟从他嘴里慢慢地喷着,在他头上画 出了白雾的圈子,一个连一个,都消散在空中了。 “我吸烟。”他继续着说。但是,你会疑心他的话是常要中断的,因为 他把每个字,每句话,都拉了很长的距离:“我吸烟,也是最近的事。不吸 烟,还有什么可干呢。与其说,这是一种消遣呢,无宁说,这也是一种工作。 在我,就是这样的。我不说,这是什么坏习惯,虽然我也还年青;我承认, 这是我的‘生活’中的一件事。”说时,他好象要把“生活”二字说得特别 重。 接着,又沉默了,烟从烟头向上升着。他在望着天空的云。——那,湿 润得有似泼墨。 “你看,”他指着说,“不好吗,那云?” “好的。”我望一望回答。 我有点奇怪,为什么他忽然谈到了云呢。而且,他在凝思着,好象他的 座位已经搬到那云上去了。我深怕,从此又长久地沉默下去。 因为我的向他注视,才促使他回到了话题: “你也许还更年青些的,”他说。“这是很可喜的事,你不吸烟。而我 呢,不行。生活这回事便是如此。……譬如说,读书不是更好的消遣吗?好, 诚然的,我也读。但是,这时候,尤其是这时候的我,为什么书籍这东西— 第 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13 章 —真是故纸?——常是对我没有什么力量呢?……而且,而且……曾经有个 时候,也喜欢喝酒,但是,现在呢,连酒也不能喝了。” 说到这里,他又望一望那云。他手上的香烟要完了。为什么现在不能喝 酒了呢,也许是因为物价昂贵的原故吧: “为什么呢?”我问。 “这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原因,只是,没有了那样的兴致。譬如,前 天,不知怎的,我又想起酒来了,要喝。但是,不行。怎样喝呢?一个人, 抱着只瓶子在屋里闷喝吗,——一个人!到酒馆里去吧。——人太多!而且, 如果喝,便须醉!但是,醉了又将怎样呢?……还是自己压下去吧,反正不 喝也过得去!那么,吸烟呢,吸烟是可以的。所以,所以……我就这样吸惯 了。” 这时,好象在他脸上浮起了一层微笑,但,那微笑我觉得颇有些惨苦, 随着,也就消逝了。他把烟巴向地下一掷,重重地,我疑心,他是丢掉了一 件什么重要的东西。我轻轻地说声:“哼——” 接着,又是沉默。 这,简直是弄得我太难为情。“再不来了”,我几乎下了这样的决心。 他弄得我没有话说,好象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力量把我闭住了。这力量简直压 得我发根儿觉得“躁”,我呆了吗?为什么木头似的了呢?只要他不开口? 便只有“沉默”来占领着这时间,和这空间了。而且,当他在说着话的时候, 他才并不曾意识到他的面前真有一个“你”,他只是赞美着他的烟圈子,和 天空中的云。——我不相信,这曾经活跃过的灵魂,现在——这“现在”是 有着什么意义?现在竟成了一个讲催眠故事的老祖母了。这究竟是一种什么 力呢?人们的时光,都随着时代一天天地老了下去,而这时候,我们却只能 从那曾经泼刺刺地生活过来的寂寞了的人的口中,听到那些平淡的苦涩的话 了。 我觉得,有很多的思想挤进我的脑子来。在思索着一些什么,并且,我 是要打算解决一件什么吗?连我自己也捉不住,我只是觉得闷塞,闷塞。 这境地,不容我去用什么思想,而,那也正如此刻的闲谈似的,想到的, 也只是些不着边际的事物,我们要还说些什么呢?不知道。我可能榨出些什 么话来去说吗?我是在努力着,然而不能够!我只看见,有一支新的香烟, 又夹在这位朋友的指间了。 “还是吸烟吧——!” 他喷一口烟雾,同时是一口叹息,好象他已经嘘出了他的郁积,而那烟 雾,依然是转着圈子,慢慢地,散在空中,消在这黄昏里了。天空阴得颇沉。 他的叹息,还响在我的耳际,好象从它引起了一阵风来,吹得冷冷的, 这,更引起了那风雨来临的预感。这时,从阴沉沉的云下,飞过一只鸟去。 什么鸟呢,我不知道,也许他会知道吧,然而这不应当去考究。只知道,那 是一只灰色的,——就象那云差不多的,——没有声息,长颈,短尾,也许 是水陆两栖的,而且是只有“一只”,当然,此刻我们都向它仰望着了。 “为什么只是一只呢?”我无意地发问,意思是说,为什么它不曾有个 伴侣,为什么它不曾有个“群”呢? 这里,又来了我们这位朋友的怪论:他说那鸟——就叫它作灰色鸟吧— —并不是没有它的朋友,或者它的同路人,只是这世界,这天空,是太大了 吧;或者。它们是各自站了一个世界,而,各个世界又相去太远了:这样, 便觉得它们成了些孤独者的样子。其实呢,在我们未曾看见以前,是曾经有 的飞了过去:而且,在不久之后,也还要有一只飞了过来。夏天来了,它们 受不了这气候,它们要拉开长的队伍,要飞过那无边的沙漠,要飞向北冰洋 去了。…… 这,真把我诱进了一道长梦,我梦见那荒凉的跋涉,我梦见那凛冽的冰 雪了。这可能是真的吗?那一只长脖子灰鸟,那两只瘦弱的翅膀,它可要奋 第 1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14 章 其一生以达到它那北极的目的吗? “啪!啪!”猛然地,他这喊声把我惊醒了。 他的一只手,在尽力地高举着,香烟在顶点上冒着青缕,另一只胳臂屈 在胸前。眼光,注视着那手的指处——那里,在那阴沉沉的云下,果然,又 有一只灰色鸟向北飞着了。 “如果这是一枝枪呢,如果这是一枝枪呢,……” 我这才明白,这位朋友是把手举起来在做着射击的姿势。 “如果这是一枝枪呢,”好容易把胳臂放了下来,把视线从天空拉了回 来,他一再地弹着烟灰,说,“如果这是一枝枪呢,那只灰色鸟的旅行,怕 就中止在我们的脚下了。但是,你可能,以为那是件惨事吗?你将以为那会 是一幕京剧吗?……其实呢,那才算不起什么?……” 这时,他又笑着他那惨苦的笑了,他的眼里放着奇异的光。烟,已离开 嘴唇多时了,他继续着说:“那算什么?……我对于那行道,颇有些练习, 只要是看得见呢,那总可以给它一个了结。而且,那是鸟:如果是人呢,那, 那就更容易了。你可还记得,还记得几年前的旧事吗?……” 于此,他又中止,低下头,沉默着,他已经又沉没在回忆之中了。三五 年前,当他正努力着某种工作的时候,我们这位短小精悍的朋友,真是生龙 活虎般地,一个时代的健儿。那时候,他从不曾叹息,也无所怨尤,他把一 切都牺牲在他的工作上,他不喝酒,当然,也不吸烟,他真可以说是一个纯 洁的,永久的青年。——但是,自从他来到这座古老的城里以后,他便渐渐 地觉得无聊起来,“干什么呢?闷死了!”他说,“我简直不知道怎样做, 也不知道做什么好了。”从那时起,这位可爱的朋友,就沉默了下来。他好 象在过着隐居的生活,然而,他可有隐士们那么幽静吗?相反,他却是压榨 住了许许多多的烦闷。世界变了,人也渐渐地衰老,只见他,把香烟来一支 支地量着他的时光。把烟雾来一口口地喷着他的闷气罢了。 黄昏渐浓,益多雨意。这长久继续着的无言,沉默,促使我和这位朋友 要告别。 “我要回去了。” 停了一会,他才说:“要走——?” 这,顿时使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伤。我觉得我要把这位寂寞的朋友, 把他一个人,舍在这黄昏里,这黑暗里,而且又要下雨了。我知道他的语气 里是带了多少的凄凉。他既然不曾留我,我也只好预备动身了。我们在无言 之中,把座位都移到屋里,但是他却又坐了下去,在屋里,在暗中,他说他 要同我到外面跑跑。我问他“要到那里去呢?”他说:“不知道!”我对于 他这“无目的地乱跑”的提议,不曾表示同意,也不曾表示拒绝。我只好静 候出发了。 “好,走吧,我同你一路出去,我要去找一位朋友,正好一路哩。” 于是,我们戴帽子,出门,而且,他还把门锁了,同时,点上一支香烟, 含在嘴上,我们出发,外面暗得更重了,点点滴滴地,雨开始要下。但我们 都不管它,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到了街上。 默默地走过了长街,默默地穿入了深巷,他在一家大门前停住了,他说: “好,再见吧,这便是我要拜访的那位朋友的家,但是,我又不想见他了, \f我要回去,你走上你自己的路吧!” 我又呆了,我不知道怎么好。我默默地走开,他果然也默默地转了回去, 我们便在这家无名的门前,分了手,各自消逝在黑 暗里了。我觉得,这不奇怪吗?这不可怜吗?这家门,紧紧地闭着,里 面可曾藏着了什么可怕的秘密吗?我可要去敲开那座高大的魔宫吗?…… 点点滴滴地,雨要下了。我走着,我想着要走出这黄昏,这黑暗,我想 着那一位寂寞的朋友,他那不离口的香烟,和那要飞到北冰洋去的灰鸟,那 沉默的空气,那闷塞的氛围,我想着,我可能用什么东西来打破那紧压着我 第 1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15 章 们的“力”吗? (选自《画廊集》,1936 年 3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寂寞》 在一封朋友的来信里,有下面几段话: “我现在是在沉默中过活。 “我简直沉默得象口钟。当然地,如果你要故意叩它,这口钟也依然是 响亮的。但现在,它却是被封锁在一座古庙里了。 “我是在装作默哑。我几乎同一切人们断绝了往来。人也许问:一个人 为什么要这样地孤独了起来呢?我说,我是在工作。然则工作之余呢?—— 那也就只好说是在休息了。 “我近来确实是很寂寞。但也只有近来,我才开始了解了这寂寞,而且 也知道更加爱惜这寂寞了。在寂寞中,我不但作了更多的,且更满意的事, 而确实地,我也更觉得康庄,更觉得孤高起来了。说是孤高,——是的,我 用了孤高二字,你也许觉得奇怪罢,那是因为我一时想不到更合适的名词的 缘故。这在某种场合,我也知道,是含有高傲的意味的,而当我借用了这名 词时,也许就仍旧有一点高傲,而实际上,却又确实是有一点儿凄寒之感了。 “我也知道,一个人不应当把自己弄得孤独。但人到了非孤独不可时, 不是就也没有必须去凑热闹的义务了么?我简直是怕着那热闹,并怕着那些 无谓的往来。连一些闲谈絮语之类也都觉得是对于自己的一种损伤,我已经 是养成了这么一种心境的人物了。 “就以今天而论,天气是并不十分晴朗的,阳光也并不强烈,然而我的 窗幔却依然是沉垂着。原因是,我要静默,要工作,而工作却又是在静默中 方能作得的。我愿意让那两幕古色苍茫的破窗幔作我的屏障,静坐一室,我 乃有我自己的天地,虽然有些时候,我也要打开窗幔,看一看外面的行云和 青天。 “总之,我爱寂寞。我觉得,我真是正在寂寞之中修行着一种什么胜业 哩。除却那些为了生活而必须执行的,实际上,却又象是为了人家而才执行 的工作,之外,那么就让我这样地寂寞下去好了。” 当我读到了这样的来信时,真的,除却对于这位朋友更存了敬爱,并有 一些哀矜之意以外,于不知不觉之间,我也竟是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很能了解这位朋友。我知道,他一向就是一个顶勤恳的人。而他的为 人,我知道,且又是有着近于宗教的信心的。 他常说他相信他的勤恳是可以换得来某种结果的,虽然这结果也许只是 生活上的一点点欢快或安慰。自来便与人落落寡合,并厌于浮世的一切争逐 的这位朋友,如今乃更离群索居,一个人孤独了起来,于寂寞中埋头去工作, 而又不能不深深地感到这种寂寞滋味的颇可爱惜,我想这也就是很自然的一 回事情了。 在现在也还有少许的人是这样地在寂寞中工作着吧,想到这个,也是一 件颇可慰怀的事。这样的人,好象都不曾顾及过其他似地,好象都只是单纯 地为了自己的一点理想,一点快乐,因而便冷视了一切世俗的毁誉,而安心 地在工作中埋首。要我对于这样的人而不感着爱敬,是办不到的了。 而且,有些人,他们也并不是不曾把一部分的精力,耗在了实际生活上, 他们也并不曾能够免于感受到这两重生活的不调和。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 也就更加看重了他们自己所认为的胜业。而又正因为如此,于是也就更多有 了些寂寞之感。在寂寞中,这些笃实的工作者,概是难免于有些高傲的。而 \f这种高傲,也就正是 他们的好处。要想不让这些寂寞的工作者们觉得高傲,那也怕是一件不 可能的事情罢。事实上,这里所说的这种高傲的自身,不也就是一件令人觉 得可哀的东西么?上面,那个朋友的来信中所说的“凄寒之感”,我想,大 概也就是指着这个了。 第 1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16 章 说到“寂寞”,大概在一般人的生活中,也是很不缺少的。譬如当一个 人无所事事时,常常说“寂寞寂寞!”又如当一个人离开了热闹场所时,也 常常说,“寂寞!”然而,当我读过了那位朋友的来信时,我所想到的,却 是下面似的两首诗: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I strove with none,for h my strife; Nature I loved,;I warmed both my hands before the fire of Life; It sinks,a. ——w·S·Landor (我不与人争,因无足与争者;我爱自然,其次,爱艺术;我于生命之 火上暖我的双手;等火焰熄时,我也将永逝。) 有谁曾感到过这样的寂寞的么?有谁曾意会过这样的寂寞的么?或许 有。但终日地嚷着“寂寞呀!寂寞呀!”的人们,不会。终生地,要以热闹, 以名誉,以利禄等等来消磨其所谓“寂寞”的人们,更不会。然则,人们所 扰扰攘攘的,究是些什么呢?——恐怕,这也就是令人感到寂寞的原因的一 个了罢。 (选自《画廊集》,1936 年 3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秋天》 生活,总是这样散文似地过去了,虽然在那早春时节,有如初恋者的心 情一样,也曾经有过所谓“狂飙突起”,但过此以往,船便永浮在了缓流上。 夏天是最平常的季候,人看了那绿得黝黑的树林,甚至那红得象再嫁娘的嘴 唇似的花朵,不是就要感到了生命之饱满吗?这样饱满无异于“完结”,人 不会对它默默地凝视也不会对它有所沉思了。那好象要烤焦了大地的日光, 有如要把人们赶进墙缝里去一般,是比冬天还更使人讨厌。 而现在是秋天了,和春天比较起来,春天是走向“生”的路,那个使我 感到大大的不安,因为我自己是太弱了,甚至抵抗不过这自然的季候之变化, 为什么听了街巷的歌声便停止了工作?为什么听到了雨滴便跑出了门外?一 技幼芽,一朵湿云,为什么就要感到了疯狂?我自恨不能和它鱼水和谐,它 鼓作得我太不安定了,我爱它,然而我也恨它,即至到夏天成熟了,这才又 对它思念起来,但是到了现在,这秋天,我却不记得对于春天是些什么情场 了,只有看见那枝头的黄叶时,也还想:这也象那“绿柳才黄半未匀”的样 子,但总是另一种意味了。我不愿意说秋天是走向“死”的路,——请恕我 这样一个糊涂安排——宁可以把“死路”加给夏天,而秋天,甚至连那被人 骂为黑暗的冬天,又何尝不是走向“生”的路呢,比较起春与夏来,我说它 更是走向“生”路的。我将说那落叶是为生而落,而且那冰雪之下的枝条里 面正在酝酿着生命之液。而它们的沉着的力,它们的为了将来,为了生命而 表现出来的 melancholy,这使我感到了什么呢?这样的季候,是我所最爱的 了。 但是比较起冬天来呢,我却又偏爱了秋。是的,就是现在,我觉得现在 正合了我的歌子的节奏。我几乎说不出秋比冬为什么更好,也许因为那枝头 的几片黄叶,或是那篱畔的几朵残花,在那些上边,是比较冬天更显示了生 命,不然,是在那些上面,更使我忆起了生命吧,一只黄叶,一片残英,那 在联系着过去与将来吧。它们将更使人凝视,更使人沉思,更使人怀想及希 冀一些关于生活的事吧。这样,人会感到了真实的存在,过去,现在,将来, 世界是真实的,人生是真实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所有的梦境,所有的幻想, 第 1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17 章 都是无用的了,无用的事物都一幕幕地掣了过去,我们要向着人生静默,祈 祷,来打算一些真实的事物了。 在我,常如是想:生活大非易事,然而这一件艰难的工作,我们是乐得 来作的。诚然是艰难,然而也许正因为艰难才有着意义吧。而所谓“好生恶 死”者,我想并非说是:“我愿生在世上,不愿死在地下。”如果不甚谎谬, 我想该这样说:“我愿走在道上,不愿停在途中。”死不足怕,更不足恶, 可怕而可恶的,而且是最无意味的,还不就是那停在途中吗?这样,所谓人 生,是走在道上的了。前途是有着希望的,而且路是永长的。希望小的人是 有福了,因为他们可以早些休息,然而他们也最不幸,因为他们停在途中了, 那干脆不如到地下去。而希望大的人呢,他们也是有福的吗?绝不,他们是 更不幸的,然而人间的幸与不幸,却没有什么绝对的意义,谁知道幸的不幸 与不幸之幸呢。路是永长的,希望是远大的,然而路上的荆棘呀,手脚的不 利呀,这就是所谓人间的苦难了。但是这条路是要走的,因为人生就是走在 道上啊,真正尝味着人生苦难的人,他才真正能知道人生的快乐,深切地感 到了这样苦难与快乐者,是真地意味到了“实在的生存”者。这样,还不已 \f经足够了吗?如果你以为还不够,或者你并不需要这样,那我不知道你将去 找什么,——是神仙呢,还是恶魔? 话,说得有些远了,好在我这篇文章是没有目的的,现在再设法拉它回 来,人生是走在道上,希望是道上的灯塔,但是,在背后推着前进,或者说 那常常在背后给人以鞭策的是什么呢?于此,让我们来看看这秋天吧!实在 的,不知不觉地就来到秋天了,红的花已经变成了紫,紫的又变了灰,而灰 的这就要飘零了,一只黄叶在枝头摇摆着,你会觉到它即刻就有堕下来的危 机,而当你踽踽地踏着地下的枯叶,听到那簌簌的声息,忽而又有一只落叶 轻轻地滑过你的肩背飞了下来时,你将感到了什么呢?也许你只会念道, “落 了!”等到你漫步到旷野,看见那连天衰草的时候,你也许只会念道,“衰 了!”然而,朋友们,你也许不曾想到西风会来得这样早,而且,也不该这 样凄冷吧,然而你的单薄的衣衫,已经是很难将息的了。 “全家都在秋风里, 九月衣裳未剪裁”,这在我,年年是赶不上时令,年年是落在了后边的。懑 怨时光的无情是无用的,而更可怕的还是人生这件事故吧。到此,人不能不 用力的翘起了脚跟,伸长了颈项,去望一望那“道上的灯塔”。而就在这里, 背后的鞭子打来了,那鞭子的名字叫做“恐怖”。生活力薄弱的我们,还不 曾给“自己的生命”剪好了衣裳,然而西风是吹得够冷的了! 我真不愿看见那一只叶子落了下来,但又知道这叶落是一回“必然”的 事,于是对于那一只黄叶就要更加珍惜了,对于秋天,也就更感到了亲切。 当人发现了自己的头发是渐渐地脱落时,不也同样地对于头发而感到珍惜 吗?同样的,是在这秋天的时候来意味着我们的生活。春天曾给人以希望, 而秋天所给的希望是更悠远些,而且秋天所给与的感应是安定而沉着,它又 给了人一只恐怖的鞭子,因为人看了这位秋先生的面容时,也不由得不自己 照一照镜子了。 给了人更远的希望,向前的鞭策,意识到了生之实在的,而且给人以 “沉 着”的力量的,是这正在凋亡着的秋。我爱秋天,我对于这荒凉的秋天有如 一位多年的朋友。 (选自《画廊集》,1936 年 3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在别墅》 因为养病,住在乡下的别墅里,同来作伴的,只有母亲。 叫做别墅,也只是说着好听罢了,其实也不过是旷野的几间农舍,四围 又绕上了一带短垣。这农舍,距我们的市镇尚有十里,举目四望是绿树,是 田禾,农舍附近,就是自家的农田之一部。在农田之一角,有自家的一片榆 林。 “娘,我将作些什么来自己消遣呢?”时常向母亲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第 1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18 章 象三岁的小孩似的,觉得什么事也不能作,除非得到了母亲的允许或帮助。 这时,母亲便照例地回答我,说:“医生再三嘱咐,不准你作什么事,你只 好晒晒日头,睡睡觉,就已经够了。” 实在地,同母亲住在一块,我还能有什么可作呢。书,是不让读的,信, 也不许写。一切文具,都不在手下,就是偶尔想写下点什么记号之类也不可 得。原先住在镇上,那里有许多可以谈天的人,无论是那些吸着长烟管的农 夫或踢毽子打球的孩子们,都会给我以欣慰。然而,怕我受不起那些烦扰, 才终于搬到了野外来,虽然自己最怕寂寞,为了养病,也不能不安于寂寞了。 而母亲呢,终日只打算着我饮食起居的事,便已操劳不少,老年人只为了儿 子的病而担忧的心情,我已深深地体谅到了,我不愿意在任何事情上违背母 亲的意思。 有一天,当吃着晚饭的时候,母亲忽然想起来似地,说,“明天是镇上 的市集了,我想去买些菜来,如能买到一只鸡便好,因为昨天镇上的王家伯 母来,说你是应当吃鸡的,可作药物,又可以当饭吃的呢。”说着,显出很 得意的样子,征求我的同意。次日清晨,用过早点之后,母亲便独自到市集 去了。回来时日已晌午,母亲很得意地说,“不但买了鸡来,还学了吃鸡的 方法来呢。”便从麻袋里放出一只肥大的公鸡来,黑羽毛,金颈项。顶上的 冠子大而且红,昂了首,抖擞着精神,是一只很可爱的公鸡。可惜在腿上还 系着只破鞋,象带着脚镣一般,使它不能十分自由,不然我想它怕要逃去了。 “是今天就杀呢,还是等到明天?”母亲问。 “不,”我摇头回答,“且养它几天再说罢。” 母亲又接着说,“养它几天也可以,或者还可以养得更肥些呢。”我听 了这话,觉得颇不舒服,但也不好说出什么,心想,“这只鸡,终于是要为 我而死的了。” 次日清晨,不等母亲呼唤,我便起床了,出乎意料之外的喜欢,因为我 听到了被买来的那只公鸡的早啼。对这只即使将要被杀,也还尽着这司晨的 义务的禽,觉得很可感激,但同时又觉得很可哀怜,“让它活下去罢,”就 有这样的心思。当散步归来时,看见母亲撒些谷粒给那鸡吃,那鸡也就泰然 地啄食,对于那饲养它的人,表示出亲昵的样子。 “听了鸡叫,所以才早起的呢。” “真的吗?那么就留它叫五更好了。”母亲这样回答,仿佛很体谅我的 用心。 午饭后,我把这鸡带到榆林间去,因为那里有东西可以啄食,如草叶, 草实,野葡萄子之类,在荒草里也可以找得青色的小虫,这更是很好的鸡的 食饵了。当这鸡在那草地上任意啄食时,我也在帮它寻取,每当捉得一只青 虫或蚂蚱之类时,便咕咕咕咕地把鸡唤来,并给它吃。它每是绕在我身旁不 \f去。并时常抬起它那带着红冠的头来向我注视,也在喉间发出很轻微的咕咕 鸣声。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五天,母亲不曾提起过杀鸡的事,只有时候说, “这 鸡更肥了,”并不再说别的。我呢,也乐得来这样下去,病虽依然如初,说 是吃掉一只鸡便可痊愈的事,谁能相信呢。我每天带着这只被留下来的公鸡 到榆林间去,在那里游戏,在那里休息,不但忘却了寂寞,且也过了些有趣 的日子。仿佛一只鸡也就懂得人的心思似的,对自己表示出那样的友情:几 乎是不能相离地,它永是跟在我脚后,坐下来,它伏在我的身旁,有时,竟 要飞到我的身上来了,捉到青虫时,便可在我的手心里被它啄食,很是可喜。 有时,它失迷在那些榆林的荒草里去了,只要听到咕咕的呼唤,便摇摆着肥 重的身体向我奔来。夜里就宿在屋前的埘中,清晨便把我从梦中唤醒。 是某日的晚间,天空阴得颇浓,好象就要下雨了。用过晚饭之后,母亲 说,“天很冷,早些上床去睡罢。”还不等入睡,便听到窗外洒洒的雨声了。 明晨醒来,已是早饭时候,外面的雨声还是不停。对于自己的这样懒起,觉 第 1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9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19 章 得很不高兴,好象在后悔着什么,又好象在怨恨着那雨。仔细想时,原来母 亲既未把我唤醒,又不曾听到鸡声,为什么今天会没有了鸡声呢?觉得很是 可疑。当我随便地洗过手脸之后,看见母亲很慌忙地冒着雨从厨房里走来, 两手上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放在我的面前,并说,“快点吃罢,鸡已煮 好了。” 我很久地沉默着,望着那碗上的热气向上蒸腾,眼前只是一片模糊。在 雨声中,听到母亲在一旁用颤抖的声音说,“怎么还不快吃呢?等会就要凉 了。好容易,费了一夜的工夫才给你煮好,而且还是神煮!”说着,也坐在 了一旁沉默着。我们都沉默着,而且沉默了很久。 所谓神煮者,这便是母亲所说的,学来的那煮法了。把鸡杀死洗净之后, 并不切碎,也不加些油盐之类,只放在清水里煮熟,而所用柴薪,又只限于 用谷楷七束,在锅里煮过一夜之后方取食,据说,这样煮法就可以医病。 听了母亲的再三督促,觉得很是难忍。最后,母亲竟哭着说,“原是希 望给你治病的,既这样,我还有什么希望呢。”说着,就不能自己地呜咽起 来。我也只有忍着泪,服从了母亲的命令。 又过了几日,母亲说:“再去买只来吃罢。”我说,“吃过一次,病也 不见好,也就不必再买了。”此后,便不再提起关于吃鸡的事。至于自己的 病呢,确也不曾见好,医生说还须继续静养,很想早搬回镇里去住,也不可 能,只是依然过着那幽静的日子,在野道上缓步,在榆林间徘徊或沉思。 (选自《画廊集》,1936 年 3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父与羊》 父亲是一个很和善的人。爱诗,爱花,他更爱酒。住在一个小小的花园 中——所谓花园却也长了不少的青菜和野草。他娱乐他自己,在寂寞里,在 幽静里,在独往独来里。 一个夏日的午后,父亲又喝醉了。他醉了时,我们都不敢近前,因为他 这时是颇不和善的。他歪歪斜斜地走出了花园,一手拿着一本旧书,我认得 那是陶渊明诗集,另一只手里却拖了长烟斗。嘴里不知说些什么,走向旷野 去了。这时恰被我瞧见,我就躲开,跑到家里去告诉母亲。母亲很担心地低 声说:“去,绕道去找他,躲在一边看,看他干什么?”我幽手幽脚地也走 向旷野去。出得门来便是一片青丛。我就在青丛里潜行,这使我想起藏在高 粱地里偷桃或偷瓜的故事。我知道父亲是要到什么地方去的,因为他从前常 到那儿,那是离村子不远的一棵大树之下。树是柳树,密密地搭着青凉篷, 父亲大概是要到那儿去乘凉的。我已经看见那树了。我已走近那树下了,却 不见父亲的影,这使我非常焦心。因为在青丛里热得闷人,太阳是很毒的, 又不透一丝风。我等着,等着,终于看见他来了,嘴里象说着什么,于是我 后退几步。若被他看见了,那才没趣。 我觉得有这样一个父亲倒很可乐的,虽然他醉了时也有几分可怕,他先 是把鞋脱下,脚是赤着的,就毫无顾忌地坐在树下。那树下的沙是白的,细 得象面粉一样,而且一定是凉凉的,我想,坐在那里该很快乐,如果躺下来 睡一会,该更舒服。 自然,那长烟斗是早已点着了,喷云吐雾的,他倒颇有些悠然的兴致。 书在手里,乱翻了一阵,又放下。终于又拿起来念了声音是听不清的,而喁 喁地念着却是事实。等会,又把书放下;长烟斗已不冒烟了,就用它在细沙 上画,画,画,画了多时,人家说我父亲也能作诗,我想,这也许就是在沙 上写他的诗了。但不幸得很,写了半天的,一阵不高兴,就用两只大脚板儿 把它抹净,要不然的话,我可以等他去后来发现一些奇迹,我已经热得满头 是汗了,恨不得快到井上灌一肚子凉水。正焦急呢,父亲带着不耐烦的神气 起来了,什么东西也不曾丢下,而且还粘走了一身沙土。我潜随在后边,方 向是回向花园去。 父亲踉踉跄跄地走进花园,我紧走几步要跑回家去,自然,是要向母亲 第 1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0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20 章 面前去覆命。刚进大门,正喊了一声“娘”,糟了,花园里出了乱子,父亲 在那里吵闹呢。“好畜牲,好大胆的羔子!该死的,该宰的!”父亲这样怒 喊,同时又听到扑击声,又间杂着小羊的哀叫声。我马上又跑了出去,母亲 也跑出来了,家里人都跟了出来,一齐跑向花园去。邻居们也都来了,都带 着仓皇的面色。我们这村子总共不过十几户人家,这时候所有的人,差不多 都聚拢来了。我很担心,惟恐他们疑惑是我们家里闹事,更怕他们疑惑是父 亲打了母亲,因为父亲醉了时曾经这样闹过。门口颇形拥挤了,大家都目瞪 口呆,有些人在说在笑。父亲已躲到屋里去休息,他一定是十分疲乏了。花 园里弄得天翻地覆,篱笆倒了,芸豆花洒了满地,荷花撕得粉碎,几条红鱼 在污泥里摆尾,真个落红遍地,青翠缤纷,花呀,菜呀,都踏成一片绿锦。 陶渊明诗集,长的烟斗,都睡在道旁。在墙角落里,躺着一只被打死了的小 羊,旁边放着一条木棒,那是篱笆上的柱子。大家都不敢到父亲屋里去,有 的说,“羊羔儿踢了花呀。”有的说,“醉了。”又有人说,“他老先生又 \f发疯啦。”其中有一个衣服褴褛的邻人,他大概刚才跑来吧。气喘喘地,走 到死羊近前,看了一下,说:“天哪!这不是俺那只可怜的小羊吗!”原来 父亲出去时,不曾把园门闭起;不料那只小羊游荡进来,以至于丧了生命。 我觉得恐怖而悲哀。 明晨,父亲已完全清醒了,对于昨天的事,他十分抱愧。他很想再看看 那只被打死的小羊,但那可怜的邻人已于昨夜把它埋葬了。父亲吸着他的长 烟斗,沉重地长叹一口气,“我要赔偿那位邻人的损失。”虽然那位邻人不 肯接受我们的赔偿,但父亲终于实践了前言。然后,他又亲手整理他的花园 ——这工作他不喜人帮助——就好象不曾发生过什么事一样的坦然。多少平 和的日子或霖雨的日子过了,父亲的花园又灿烂如初。 直到现在,父亲依然住在那花园里,而且依然过着那样的生活:快乐、 闲静,有如一个隐士。但人是有点衰老了,有些事,便不能不需要别人的扶 助。 (选自《画廊集》,1936 年 3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种菜将军》 去年秋天,不知为什么我又回到故乡去了。刚到家,便看见父亲匆匆忙 忙是正要出门的样子,老脸上一副愁容,颇使我无端地有点担心起来。问父 亲要到哪儿去呢,只说“要去给伏波穆将军送丧,”并不再问及我的行止, 就沉默着独自出门了。 “伏波将军真可以算是无福的人了,”父亲去后,家里人们这样说,“如 死在当年,真不知要有怎样热闹的殡仪呢。”不曾得到死耗,却只由传闻而 知道今天是将军的殡期,从将军咽气时起,到今天才有两日,据说,是打算 于不声不响中把将军送到祖遗的墓田去。“显赫一时,也终于如此完了。” 说话人带着叹息。 伏波将军的生平我知道得不甚详细。但从最初的记忆起,就知道是一个 极忠厚,极勇敢的军人,称作“将军”,也不知怎样缘起。自始至终也不过 一个乡间民团团长而已。自己十几岁时,住在乡间,是常常见到将军的,那 时候,大概也就是将军最负盛名的时代。将军的营寨,距我们的村子不远, 夏秋两季,青纱帐起,正是巡防时候,常于傍晚,听到军号声从野外响来, 于是有多少村中男女,都推下饭碗而出来站街一望。将军骑一匹青骢大马— —其实,这时候已经是下马而步行了:这个乃赢得了乡下人的好言谈,说是 做了高贵的显官儿,还要下马过庄,真是罕见罕闻的事,于是又有人更进一 步说,距村子还有半里之遥,将军就脱帽下马了。 事实是这样的,无论将军是着了长绸衫,大草帽,或着了满饰金章的军 服,与军帽,只要经过一个村落,就一定可以看见他的又圆又亮,而又满面 红光的大脑袋,那面色红得可爱,人会说那就是他的福气之所在。一对眼睛, 也许嫌小的,不甚威武,然而那里却满含着和气的光彩。只要有人——不论 第 2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1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21 章 什么人,村长地保之类自不待言,就连荷篠牵牛者流也是同然,——同他一 招呼,就可以看见那一颗大头颅向路旁点了又点,一朵微笑早已挂在嘴边, 丝毫也不带做作的意思。也许又从什么地方捉来盗贼了,也许又从那儿牵来 赌徒了,也许只是各处走走,随便走走,也就可以镇压四方了。真的,谁还 不晓得“神枪穆爷”呢。“神枪”这绰号响遍江湖,一般走黑道人听了都怕, 不但怕,且也敬服。一手两把匣枪,曾只身探过匪窟,三十个不能靠前,却 被他击毙十数。曾杀过多少,也放过多少了,总说是在他手下不许有一个屈 死的灵魂。 乡下人也总喜欢讲这些,总爱把伏波将军的为人当故事来讲论。讲伏波 将军的前代,他的祖父,父亲,都曾作过显达的武官。讲伏波将军当年怎样 在自己家里练习枪法,用一只煤油桶拴在高高的树顶上,每早要射击十把。 讲伏波将军怎样慷慨好义,除却官兵之外,食客养到百八十之众。讲伏波将 军在作战时怎样受神的护持,连风雨雷霆都作将军的助手。于是又有人讲, 伏波穆将军就是三国关公的后身。乡下人最爱谈论的,恐怕还是将军家里的 阔绰吧,好象他们都很熟悉将军家里的一切。将军家里有两辆轿车,三辆大 车,一辆马车,另外还有三乘轿子。拉车的好马十二匹,骑马八匹,这些马 又都有很好的名色,譬如有一匹叫做“乌骓”,有一匹叫做“黄骠”,似乎 还有一匹叫做什么“下海龙”……此外呢,还有一头顶好的黑毛驴,名字好 象是“草上飞”之类,是专为了传递来往信息的。有时候,这些车辆马匹会 全体出动,譬如有什么盛会,看社戏,赶香火,或是到县城里去给县长拜寿。 \f自然了,这一行都是将军的眷属,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她们坐轿子, 而每人又各带一个侍女,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等,他们有的坐马车,有 的坐轿车。此外呢,当然还有十几个随从,几十个卫兵。这一行列是很值得 一看的,乡下人就是喜欢这个,乡下人就是顶佩服这个。乡下人不谈别的, 只会说将军有“命”,这一切都是将军的功劳给赚的。 多少年来,我不曾回到故乡去,此后的伏波将军,我也就更不清楚了。 模模糊糊地,似乎还听说过,将军的大少爷到一个都市里入大学去了,并听 说这位少爷不但不知道读书,且十足的浪荡无赖。嗣后,又听说将军的军队 被裁撤了,家道也渐渐衰落了下来。从前的朋党也渐渐散去,与日俱增的, 却是些狭路仇讎。自然,将军在当年恐难免得罪过多少宵小,趁时报复,也 是一般的情理中事。一直到了三四年前的一个春日,我才又在一次十分意外 的机缘里遇到了晚年的将军。 是那一次初到家的第三天吧,要去看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骑一头小 毛驴。伴一个老驴夫,自然,驴夫是自己家乡人。出来自己村子十余里,便 一直缘河堤东去。这些地方,都是旧经行处,虽然老屋已换了新屋,老树也 代替上了新树。但依然是那一带长堤,一堤青草,两行翠拂人首的官柳,又 何况是微风细雨时候,是的,我忘不了那天的微风细雨,再一面看隐约的河 水,一面看烟雨中的村落,都不免使我重有眷顾之情,觉得这真是一个久别, 一个新归,这里的人们已经经过了多少沧桑呢,颇有些暗自惊心了。我同驴 夫都不做声,只听见驴蹄在软泥道上跎跎作响,我们走过了龙王庙,又走过 了梯子坝。走过这坝,便是正对着杨叶村的杨叶渡了。忽然,我被一个似曾 相识的面孔给怔住了。“我认识他,”心里这样想,“但那一定不是他”, 即又这样自驳了。无疑地,那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种菜人,戴一顶团团大苇笠, 穿一身蓝布短裤褂,赤着双脚,拿一把长铲倚在一个菜园口的树下,呆着, 休息着,也许是正在那儿看雨吧。那一副面孔,毕竟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一个, 只是,不知在哪一点上的相同而使我这样回忆着罢了。也许老驴夫已看出了 我的惊异,这一次就轮着他来开口了: “怎么,你难道就不认识这个人了吗?” “是啊,认识倒不敢说,只是有些面熟。那么你呢?” “我吗,我倒认识他,可惜他不认识我,这不就是当年的伏波穆将军吗。” 第 2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2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22 章 说这话时,我们已走过菜园数十武之远了。他的回答虽然证实了我的记 忆之不错,然而也更增加了我的惊异了。详细问过驴夫,才知道伏波将军自 从下马之后,就自己捡起了那件生意,仗着自己身子壮实,还能够谋生有余, 且足以自娱天年。所谓菜园,其实也就无异于一座花园,园里边花和菜几乎 各占了一半。雇一个壮年园丁,拧辘辘,推菜车,自己则做些零星生活。养 一条小狗守夜,养一群母鸡下蛋,养一只百灵鸟儿叫着好玩。这样,那位种 菜将军也就很够自己享受的了。至于当年的事情呢,很少有人同他谈。偶尔 谈起来,他只是冷笑着说“远年了,都已忘怀了。”家产当然谈不到,人呢, 也都物化星散。大太太死了,两个姨太太都随人改嫁。大少爷曾说是就要出 官了,就要出官了,到底官不曾出,到现在连一点消息也不见。两个小少爷 是于将军下马之后不久就被土匪掳去,至今也没个下落。家里的东西只要可 以变卖的都已变卖,只有几套老房子还站在那儿——在杨叶村,似乎是为了 当年的繁华在支撑着门面。而所谓将军的“家”者,也就是这亲手经营的几 亩菜园了。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伏波将军。此外呢,便是将军死后的情形了,那是父 亲送殡归来后告诉的。事情很简单,一口杨木棺就结束一切了。没有送葬人, 除却几个世交旧友,更没有什么仪仗,除却有好事者给写了一幅纸旌,旌上 大曰:“××省××县××团团长伏波穆将军。” (选自《画廊集》,1936 年 3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小孩与蚂蜂》 “把这窗子交给你,听见吗?小东西!”狱警向小孩说,用手指着纸窗 子。“如果撕破一点纸,便拿你是问。”小孩子笑而不语——笑是勉强的— —蹲在靠窗的角落里。 正是蓊郁的初夏吧,虽已忘怀时日,然而还记得春花谢去了不多时,杏 子刚有着纽扣大。什么地方传来了新蝉声,狱警们换上黄衣了。外面的生命 正峥嵘呢,我们却关在了囚笼里,即便梦,也梦不到外面是如何美丽。我们 只有沉思,只有沉思,默默的,互视着污垢的面孔。 在这情形中,幸而有一个小孩子作伴,颇给了大家些许安慰。他的职业 是作扒手。十二三岁年纪,却曾经为了饥饿跑过各大都市。夺了贵妇人手中 的食品或钱囊是他最乐意告诉的事,他被拘禁起来已经很久了,然而这又不 是第一次,据说这土炕上的虱子都是他身上繁殖的,这话当然没有根据,然 而他却毫不辩解,不但他自己天天忙于捉虱子,他还要帮着别人做这唯一的 工作。在许多囚犯之中,只见他常有着笑脸,而真正能哭的也只有他自己。 “又何必哭?在外面还得奔着吃,这里现有着公家饭哩。” 这时他便掬起他的小嘴,暗着鬼眼低声说:“呸!外面多自由?母亲还 不知道我的死活呢!” 于是大家又复寂然,各人又做着各人的梦。 一天的早饭吃过了,从纸窗上我们知道是晴朗的好天气。小孩子照例蹲 在窗下,两只小眼睛向窗上呆望着,好象要把视线来穿透那厚而且暗的窗纸。 我们有时垂着脑袋发闷,有时也向着窗子出神。忽然听到外面有泼水的声音, 小孩子忘形地站了起来,用力地嘎声说:“唷,下雨哩!” “这样好天,下他妈的什么雨!”狱警这样说着过来了。小孩子重又蹲 了下去,不敢出声。这时才有另一囚犯低声说:“老爷们在洒地呢。” 天气燥得很,我们是盼着下雨的。用压水机洒了庭院,也权作下过一次 雨吧。我嗅到了潮湿的气息,这使我想起了雨后的郊野,如果赤了脚走在那 样的地上该是快乐的,现在我的脚上却带着镣子。而现在,我们的枯燥的灵 魂里是太急需那样一滴水了,太急需那天上降下来的一滴雨水了。也许现在 我就可以出去了吧,也许在今天傍晚,在凉爽的微风里,我可以撑着一把油 纸伞走在那细雨的长街上了吧,但一转念间便知道这只是自己的梦,于是又 焦急起来,于是又呆望那纸窗,于是又用力地注视那关着我们的木栏子,宁 第 2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3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23 章 可一头碰坏那栏子的念头也曾有过。正在这样想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嚷着: “捉住它!捉住它!” “什么?”小孩子的惊讶。 “啥?”另一个同伴的声音。 又听到外面有人在跑。 “捉住了吗?” “而且还给它缴了械呢。” “拿去给那小东西玩吧。” 一个狱警进来了,在他手掌上托着一只黄蜂,两只翅子沉沉地垂着,不 断地用力想飞起来而不可能,尾端一起一落地动着,但是它不复能螫人了。 它的翅子被水湿了,他的毒刺已被截去。它成了只极驯良的小虫,被狱警放 到了囚笼里。虽然知道它是曾经能为人害的。而此刻却对它有些儿怜悯,我 \f觉得它和我们是冒着同样的命运。 “给你个玩意儿,小东西,不要闹,别让它螫着你。” 小孩子接过蚂蜂来,微笑着说:“它已经没了刺哩。” “诚然,没了刺,而且也不能飞了呢!” 大家的视线都落在那孩子的手上。蚂蜂已显出了失望的样子,不再去试 验着飞起,负伤的尾端也不再摇动了。它只在孩子的手上慢慢地爬着,爬到 掌边时又转向掌中,似乎是被那手掌的面积围住了的,不曾爬出手掌去。小 孩的脸上又罩上笑容,这时候,仿佛还可以看出他的脸的美来,而且在那晴 朗的小眼睛里也透出了他的伶俐。他象得着宝贝似地看着他的蚂蜂了。为要 使蚂蜂的翅子赶快变干,他用嘴向蚂蜂吹着。蚂蜂的翅子被水湿得太软了, 吹得一起一落的,好象那翅叶并不是长在了蜂身上。 “等翅子被吹干时,它就要飞去了。”同伴中有人这样说。 小孩子不言不语地兀自微笑,听了这话,忽然取过他的破单衫来。那衫 子已经既破且脏,昨天一个同伴被镣子磨破了脚腕,就从那衫子上撕下布片 来包裹过伤处,并且把镣环也用布包了。此刻他把衫缝上的线抽出了几条, 把线接起,在线端结了一个活纽,把活纽套住了蜂腰上。这时的蚂蜂已变成 小小的活风筝了,他的翅子已经恢复了原有的力量,可以自由地飞了起来。 但是线的彼端却被牵在孩子的手里,纵然能飞也逃不出这座囚笼。 “看风筝,看风筝,我的小风筝啊!”小孩子嘎声笑着说。 大家的脸上也带着苦笑,狱警也笑了。 “嘿,好孩子,真会玩,可不要冲破了窗纸呵!” 小孩子牵着风筝线,蚂蜂在线端飞摇着。它用力地向光明处摇去,向纸 窗飞着。小孩子只随了它的去向把线放着。手里的线完全放开,蚂蜂已飞到 了窗纸上。这时候小孩子有点惊慌了。他眼睛望着纸窗,又不能不回顾着狱 警,狱警在门口,面向外立着。蚂蜂用了全副的力量抓在窗纸上,风筝线被 拉成直线了。然而它还在向上爬着,向光明处爬着,它急于要寻到一个隙孔, 要冲了出去,宁可拉断自己的细腰。但是小孩又不肯放松,曾几次被小孩子 拉丁下来,几次又飞了上去。小孩子站起来,蚂蜂在窗纸上作着刷刷的响声, 同伴们都在担心着,“可不要冲坏了窗纸呵,”正在有几个同伴同时低声地 呼喊时,狱警一步转来了。 “当心窗纸!什么事啊,小东西?” 风筝线断了。蚂蜂爬在窗纸上,急剧地盘旋着,带着线,向门口飞去了。 狱警还在骂着,向小孩瞪着恶狠的大眼。小孩早已又蹲在了窗下,其初 是呆望着门口的去处,继而两眼噙着泪花,终于两手盖在脸上,伏到窗下的 角落去了。 我们都茫然地向门口望着,可怕的沉寂又镇住了这阴湿的囚牢。 蚂蜂飞了,孩子哭了,大家哑然,各人又做着各人的梦。“如果是那蚂 蜂就好了,”也许它会即刻死在外边,然而那也许更好些。自己悔恨“生而 第 2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4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24 章 为人”却是毫没办法的事。于是觉得心里阴暗起来,于是又焦急,于是又呆 望那纸窗,于是又用力地注视着那关着我们的木栏子。 谁都希望早一天出去,而且为别人的幸运而祷告。小孩子每天清晨替我 祈福,“先生,你今天一定可以被释,因为你是个先生!”嘴角上浮着天真 的微笑,眼睛每是水汪汪的。也许就因为我是个所谓“先生”的缘故吧,这 孩子是很乐意同我谈心的。对于他的替我祈福,我几乎是认为可以应验的吉 \f兆。 “先生,今天下午可该叫着你了。” “也许,但愿我们一齐。” “出去时,先生……” “什么?” “我请托你……先生。” “什么?是的,我明白,我今天出去,明天可以给你送几个钱,或者衣 服……” “不!不!我不要这些的。先生,我的母亲,我希望你能遇着她……” “啊!……” “请你向我母亲说,你说我还活着,我很想她,但她不必,不必担心着 我……” 他握着我的手,紧紧地。好象要倒在我的怀里而又有点羞涩,声音低到 仅可听出。 “但是——”我说,“你母亲是在……” “是的,我已经说过,她没有住处,也许走在街上,也许混在闹市,不 然就在城南的贫民窟了。先生,我希望你走在街上能和她相遇,她的脸黄而 瘦,头发黑而多,很好认,左眼是瞎了的,还有,先生,我被捉住时她披一 件没袖的蓝布衫,象我这个似……” 一切我都答应了,我打算把他的嘱咐去照办,我可以向各处去找那样一 个母亲,我可以用这孩子的名字向各个一只眼的乞妇去打听,只要,只要我 能够出狱。这些事情占住了我的心,在沉默中我想象着那些事,我梦想着那 样一个女人,她还不知道她儿子的生死,为了饥饿在这古城里奔乞。但是— — 但是,看看窗子上暗了,看看窗子上明了,这样的日子,过着,过着, 恹恹地,没有出头的日期。 (选自《画廊集》,1936 年 3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悲哀的玩具》 依然不记得年龄,只知道是小时候罢了。 我不曾离开过我的乡村——除却到外祖家去——而对于自己的乡村又是 这样的生疏,甚且有着几分恐怖。虽说只是一个村子吧,却有着三四里长的 大街,漫说从我家所在的村西端到街东首去玩,那最热闹的街的中段,也不 曾有过我的足迹,我的世界是那样狭小而又那样广漠,因为从小时候我就是 孤独的了。 父亲在野外忙,母亲在家里忙,剩下的只有老祖母,她给我说故事,唱 村歌,有时听着她的纺车声嗡嗡地响着,我便独自坐在一旁发呆。这样的, 便是我的家了。 我也常到外面去玩,但总是自己个。街上的孩子们都不和我一块游戏, 即使为了凑人数而偶尔参加进去,不幸,我却每是作了某方面失败的原因, 于是自己也觉得无趣了。起初是怕他们欺侮我,也许,欺侮了无能的孩子便 不英雄吧,他们并不曾对我有什么欺侮,只是远离着我,然而这远离,就已 经是向我欺侮了。时常, “他们不和俺玩, 一个人踽踽地沿着墙角走回家去, ” 这样说着一头扑在了祖母的怀里,祖母摸着我的头顶,说,“好孩子,自己 第 2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5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25 章 玩吧。” 虽然还是小孩子,寂寞的滋味是知道得很多了。到了成年的现在,也还 是苦于寂寞,然而这寂寞已不是那寂寞,现在想起那孩子时代的寂寞,也觉 得是颇可怀念的了。 父亲老是那么阴沉,那么严峻,仿佛历来就不曾看见过他有笑脸。母亲 虽然是爱我——我心里如是想——但她从未曾背着父亲给我买过糖果,只 说,“见人家买糖果就得走开。”虽然幼小,也颇知道母亲的用心了,见人 家大人孩子围着敲糖锣的担子时,我便咽着唾沫,幽手幽脚地走开,后来, 只要听到外面有糖锣声,便不再出门去了。 实际上说来,那时候也就只有祖母一个人是爱我的,她尽可能地安慰我, 如用破纸糊了小风筝,用草叶作了小笛,用秫秸扎了车马之类,都很喜欢。 某日,我刚从外边回家,她老远地用手招我,低声说,“来。” 我跑去了,“什么呢,奶奶?”我急喘地问。 “玩艺儿,孩子。” 说着,从针线筐里取出一包棉花,伸开看时,里面却是包着一只小麻雀。 我简直喜得雀跃了。 “哪来的麻雀呀,奶奶?” “拾的,从檐下。八成是它妈妈从窝里带出来的。” “怎么带到地下来?” “傻孩子!大麻雀在窝里抱它,要到外面去给它打食,不料出窝时飞得 太猛了,就把它带了出来,几乎把它摔死哩。” 我半信半疑地,心里有点黯然了,原是只不幸的小麻雀呀,然而我有了 好玩具了。立刻从床下取出了小竹筐,里面铺了棉花,上面蒙了布片,这就 是我的鸟笼了。饿了便喂它,我吻它那黄嘴角;不饿也喂它,它却不开口了。 携了竹筐在院里走来走去,母亲见了说,“你可有了好玩物了!” 这时,我心里暗暗地想道:那些野孩子,要远离就远离了吧,今后我就 不再出门了,反正家里有祖母,又有了这玩物,要它长大起来能飞的时候就 更好了。 晌午,父亲从野外归来,照例,一见他便觉得不快,但,我又怎晓得养 麻雀是不应当呢! “什么?”父亲厉声问。 “麻——雀——。”我的头垂下了。 “拿过来!”话犹未了,小竹筐已被攫去了;不等我抬起头来,只听忽 地一声,小竹筐已经飞上了屋顶。 我自然是哭了,哭也不敢高声,高声了不是就要挨打吗?当这些场合, 母亲永是站在父亲一边,有时还说“狠打!狠打!”似乎又痛又恨的样子。 有时候母亲也曾为了我而遭父亲的拳脚,这样的心,在作为小孩子的我就不 大懂得了。最后,还是倒在祖母怀里去啜泣。这时,父亲好象已经息怒,只 远远地说:“小孩子家,糟践信门①,还不给我下地去拾草去!”接着是一声 叹气。 祖母低声骂着,说,“你爹不是好东西,上不痛老的,下不痛小的,只 知道省吃俭用敲坷垃②!不要哭了,好孩子,到明天奶奶爬树给你摸只小野鹊 吧。”说着,给我擦眼泪。 哭一阵,什么也忘了,反正,这类事是层出不穷的。究竟那只小麻雀的 下落怎样,已经不记得了。似乎到了今日才又关心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只小麻 雀,那只不幸的小麻雀,我觉得它是更可哀的了,离开了父母的爱,离开了 兄弟姊妹,离开了温暖的巢穴被老祖母捡到了我的小竹筐里,不料又被父亲 给抛到那荒凉的屋顶上去,寂寞的小鸟,没有爱的小鸟,遭了厄运的小鸟啊! 在当时,确是恨着父亲的,现在却是不然:反觉得他是可悯的。正当我 想起:一个头发已经斑白的农夫,还是在披星戴月地忙碌,为饥寒所逼迫, 第 2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6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26 章 为风日所摧损,前面也只剩着短短的岁月了,便不由地悲伤起来。而且,他 生自土中,长自土中,从年少就用了他的污汗去灌溉那些砂土,想从那些砂 土里去取得一家老幼之所需,父亲有着那样的脾气,也是无足怪的了。听说, 现在他更衰老了些,而且也时常念想到他久客他乡的儿子。 (原载 1932 年 9 月《现代》第 1 卷第 5 期) ① 糟践信门,即草菅生命。——作者注 ② 敲坷垃:即劳苦种田。——作者注 《雉》 小时候,养过一只野鸡,从毛羽来丰时养起,所以它是很驯熟了,它认 得我,懂得我的言语,并能辨识我的声音,我就是那只小鸟的母亲了。 这小鸟渐渐地长了花翅,当我用口哨唤它时,它把翅膀扇着,张了嘴, 哥哥地叫,我吻它,喂养它,心里很喜欢了。暗想道:“你快些长大起来吧, 要能飞就好,你可以站在我腕上,站在我肩上,或飞在我的头上,我可以带 你到旷野去。那里是你原来的住家,你可以再回到你的森林了。但当我用口 哨唤你时,你要再向我的肩上飞来,我再带你回家,那就顶快乐了。” 果然,不久它就能飞了,毛羽更美了。一只小鸟的长成比一个小孩的长 成快得多多,我想,如果我也能赶快长大起来就好,如果能长了它那一双翅 子就更好。有时,这样的愿望竟在梦里实现了,我同我的野鸡飞着,我同它 一般大小,轻轻地,飞过了树林,飞过了小山,飞过了小河,我听到我的翅 膀扇着的声音了,最后是被母亲捉住了这才醒来。虽然知道这是梦吧,却极 喜欢,刚从床上起来便去看我的野鸡,我觉得它更长大了些,也更可爱了。 它饿了便叫,我用口哨唤它,飞到我的手上来了,这只是一种初飞的学 习,它的翅膀还是软软的。它确有惊人的进步,我每是同它逗引着玩,我在 前边哨着跑,让它在后面叫着追,当它又飞到我的手上时,我就抚着它的背 安慰它。母亲说,“把它装到笼里去吧,不然,它要飞到树上去了。”哥哥 说:“把它的翅子麻起来吧。怕它要飞向山林去了。”我说:“不,它已经 很驯熟了呢。” 象哥哥母亲所说,那是太残忍了,而且也太没趣了,还是这样好。有一 天,我要使它练习高飞,我把它托在掌上,说,“飞吧!”把手一举,它就 飞了,果然就飞到了院里的树上,它在那里点头,摇尾,扇着翅望我,我说, “给我下来吧;”它就又飞到了我的手上。心想,这就好了,我很信任这只 野鸡的心了。将来我要到田野去工作,带它同去,就让它到池边的树上去玩 着吧,等工作完了时,我就唤它下来,我们再一同回家,那就顶快乐了。 日子过的很快,也很快活,我时常把我的野鸡放到庭院的树上,就这样, 它是被我养大了。我并不希望它感激我,只希望它健康地活下去,而且伴着 我工作,伴着我游玩,它要永久地伴着我,这样我就很满意了。爱管闲事的 哥哥同母亲,老是要我提防它,说它有“忘恩负义”的心肠,我怎能信得这 些,他们的话是对“人”说的,不是对“鸟”,而这只野鸡又是这样的驯熟 了。我总爱把它放到树上再把它唤下来,这样,可以表示我驯养这鸟的功劳, 更给他们看看这鸟对我的忠心。但有一次它飞到了树上去竟是唤也不来,只 用了惊异的眼向四周窥探,向远处遥望, “你望些什么呢?” 望了远方再望我。 我说,“难道你望着那绿的山林吗?”说着,它却又飞了下来。我分明地看 出,在它眼里有着惊怖的神色,我的手,似乎触到它的心的跳动了。我说: “绿的山林是可爱的,但我这里也并不是不自由啊。”它好象很感动,用嘴 尖轻轻地啄我的手心,它小时候,这手心原是它平安的饭碗哩。 夏天了,田野里真绿得可爱,从田野那方面吹来的凉风,每令人想到: 如果到那山阴的林里去睡下就幸福,到小河里去洗澡也快乐。住在家里是这 第 2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7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27 章 样热,我的野鸡是这样不安,每是停在院里的树上东张西望,这也就难怪了, 现在,它的能力已是完全齐备了吧,说不定它也许要飞回它的老家,但我又 怎能缚它的脚或麻它的翅呢,这样的大鸟装在笼里也太不象样,养大它是为 \f了看它飞,那么就让它飞吧。而每次当它飞了又回来时就觉得它更可爱。 有一天,它又飞到树上去了,它从这枝跳到那枝,从这树又跳到那树, 它向远方张望了又把翅子屡次鼓动着,我用手招它,口哨着唤它,它向我低 回了一眼,也并不是不表示着惋惜,但终于下了决心,似乎说“再见吧,哥 哥!”把尾巴一摇,向旷野飞去了。 我是变成了什么样呢?我在树下呆了多时呢?我可不知道,想哭,也哭 不出。我也跑向旷野去了。这天的天气太热,太阳把火焰直摔到地上,田里 的稻都垂了头,树叶也懒怠颤动了。我漫山漫野地去找我的野鸡,太阳要落 山的时候我还在田野里踯躅着,我的口哨也无力再吹了,我说, “你这野鸟, 今番你是幸福的了。”不知怎地,想到幸福两字时眼里就落下泪来,当时, 真想也住在绿野里才好哩。正这样想时,却使我大吃一惊:不曾找到野鸡, 倒遇到哥哥了,哥哥是特地来寻我的。害羞呢?还是悲哀呢?莫知所以了。 “长大了便飞,明年再养只小的吧。”听了这样的安慰和哥哥一齐回到了家 里。 整个的夏天我都思念着我那野鸡。在家里就听着:是不是它又飞了回来; 在田野里便寻着:是不是它还能认得我。夏天去了,天气也凉爽了,而我的 野鸡还不曾归来。母亲说:“你也长大了,不要再玩什么野鸡,秋凉了送你 上学堂去吧。”于是我就被关在了学堂里,一直到现在。 (选自《画廊集》,1936 年 3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道旁的智慧》 《道旁的智慧》(wayside wisdom)是英人玛耳廷(E·m·martin)的 一本散文集。我喜欢这书,因为他的文章是太适合于我的脾胃了。翻开本书 的第一页,在书名下边有这样一句话,“A book For quiet people”,这话 便引起我对于这书的兴趣。自己虽然不必属于什么“有闲阶级”,而习于安 静却是事实,大概这也是弱者的特征之一,也许就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吧,孟 浪起来,或是混在热闹场中,是一定要失败的,于是不敢热闹,也就不喜欢 热闹了。在玛耳廷的书里找不出什么热闹来,也没有什么奇迹,叫做“道旁 的智慧”者,只是些平常人的平常事物。(然而又何尝不是奇迹呢,对于那 些不平常的人。)似乎是从尘埃的道上,随手掇拾了来,也许是一朵野花, 也许是一只草叶,也许只是从漂泊者的行囊上落下来的一粒细砂。然而我爱 这些。这些都是和我很亲近的。在他的书里,没有什么戏剧的气氛,却只使 人意味到醇朴的人生,他的文章也没有什么雕琢的词藻,却有着素朴的诗的 静美。 玛耳廷爱好自然,也喜欢旅行。他的旅行,并不是周游世界,去观光各 大都市的繁华,更不是远涉重洋,去拜访什么名人的生地或坟墓。他似乎只 浪游在许多偏僻地方,如荒城小邑,破屋丛林。而他所熟识的,又多是些穷 困的浮浪者,虔诚的游方香客,以及许多被热闹的人们所忘掉的居者与行者。 凡此,都被我所爱,最低限度,都能被我所了解,因为我是来自田间,是生 在原野的沙上的,对于那田园的或乡村的风味,我很熟悉,而且我也喜欢那 样的旅行,虽然还不曾那样旅行过。 玛耳廷没有大量的作品出世,据说只有三本,而我则只读过两本,就是 这《道旁的智慧》和他的一本诗集,《Apollochrisi》。另一本不曾读 到的是散文集,《The Happy Field》。在他的诗集的前面有出版者对于玛耳 廷的批评,是引用了《try Life》中的话: “从主观的事实上,玛耳廷实可被称为博学者。同样,也是一个旷达的 哲人。他有着容易使人亲近的风格。他的作品是爱‘关怀于太阳,月亮,和 星星的一流人的’,而且,也很容易使人察知他的观点,象他那样徜徉于尘 第 2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8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28 章 埃的野道之旁,赏识了各色各样的漂泊者,除却那炫耀的电光,凶悍的摩托 声,以及那发着恶臭的烟云等,因为它们搅扰了他的野游之兴,而使他感到 了大大的不安。” 《道旁的智慧》里有一篇是专讲箴言的。现在择译一段,以见他的风格 之一斑。 “……东方是特殊地生产箴言的地方;那些图画似的智慧之零星,是永 久贮藏在人的记忆里,就象骆驼之贮藏了水,为了它们长远而寂寞的沙漠之 旅行。在那里,生活是悠闲的,安定的,而且又是纯朴的,人们都有沉思的 余暇;他们能看到他们自己的灵魂之深处,并试着去学得旅途的神秘,从静 默到静默,这就是我们所谓生活这回事;因此,东方人的箴言,大多数,对 于我们西方人的耳官是不甚熟悉的。鉴赏太阳,月亮,或星星,静聆风的歌 唱,听自然在沉默中低语,她的纤细的语声透过了大地的温馨,树叶的颤动, 或是流水的清响,凡此,比之于已经写成或尚未写成的著作,都是更好的教 训。而且,当漫游于道旁时,这些智慧方被赐与,赐与那些伐木者,取水者, 赐与那些有心肠的乞丐,以及那些终生祈祷并默想的圣徒,这些,在我们的 \f愚昧中,通常是称为游情的。 “大概,在所罗门(Solomon)的箴言中,即使有所罗门自己的创作,也 一定很少,那一定是些普通人的言语,被采集了来送到了皇宫里,因为那些 道旁的尘埃,使他们向着生活的真理睁开了眼睛,这生活的真理是从万能的 皇帝以及贵官们躲开,而显示给了那些浮浪者以及被摈弃者的‘水中照脸, 彼此相符。人与人心也相对。’第一个说这箴言的人,一定是一个仆仆风尘 的倦旅者,傍着他的漫不相识的伴侣,休息在庄严的岩石之荫下,当他们已 经饱饮了被炎日所忘掉而不曾被晒干的潭水之后。因为当此意外舒适的良 时,人将坦然地向陌生者托出了他的良心并诉说出他的思想,这思想,甚至 是他宁愿对他的母亲守着秘密的。这样的话,就有着道旁的智慧之真实的声 音。它们是永不曾被住在宫殿里的人们说起过的,在那里,水必须被取了去 为皇室所用,虽然全世界上都渴得要死,而那些人们的秘密,又是永久保守 得极其严密。” 在《道旁的智慧》里,多数是这样的文章,每一篇,都显著地表明出他 的风格,其中所谈的有“老屋”,“旅行”,“独居”,“城市之烟”,“贫 穷的优越”,以及其他关于乡村的或传说的景物与故事。文章都是自然而洒 落的,每令人感到他不是在写文章,而是在一座破旧的老屋里,在幽暗的灯 光下,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在低声地同我们诉说前梦,把人们引到了一种 和平的空气里,使人深思,忘记了生活的疲倦,和人间的争执,更使人在平 庸的事物里,找出美与真实。 另一本散文集,《The Happy Field》,据说完全是描写乡村生活的。假 若玛耳廷可以被称为田园诗人的话,则这书或比较《道旁的智慧》更有趣, 不曾得到这书,是不能不引为憾事的。幸而由 w 先生的介绍,得读到其中的 一篇,“篱笆道旁的荷马”。这是写一个乡村的歌者,推了 merry-go-round 的手车,在尘埃的道上流转,在乡村的市集上读他的 chapbook,而且大胆地 在他的书面上印了大字的广告:“考林克劳提,乡村生活和普天下的奇事之 新歌者”,国家的战争以及是非曲直等都不会使他关心因为他知道一切大游 戏,是只有最强者终获胜利,在他的诗歌里也找不出什么同情或怜悯来,除 非对于那些“呜咽的骡子”和“哀号着的牡牛”,它们是既不为国家而战争, 也不知道什么是光荣,而它们的哑默的英勇,是只有被考林可劳提歌咏着的。 考林可劳提也不曾听到过勇敢的武士之狂吟,他却只听到了下贱的车马夫之 欢歌。这种歌子是在道旁的小店里,当许多素不相识的旅伴遇到一处,传杯 递盏,高谈阔论的时候所唱的,他们一次相遇之后,继而又走上各人的征途; 于是我们的考林克劳提便亲手写下了那车马夫的歌子,当他又走上自己所爱 的道路时。 第 2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9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29 章 从这“篱笆道旁的荷马”里,我们很可以看出那所谓《道旁的智慧》的 基调来,而且在这篇文章里,好象玛耳廷在发明他的艺术的理论,又好象在 探寻原始的真的诗之诞生。下面一段,是从这“篱笆道旁的荷马”里择译出 来的,可以作为玛耳廷的艺术观,并作为本文的结语: “真的诗歌,如同真的美,是永远不会被埋没的,纵然它是赤了脚,走 在道旁的尘埃里;世间永有着无数的耳朵,为了这个诗人而听,更有着无数 的眼睛,为了另一个诗人而视。就正如灵感的呼吸,它是‘任其所欲而吹送 着的’,并不受任何人力的驱使;而且,有多少顶可宝贵的诗歌,是没有父 亲,没有母亲的。(我们不知道它们的作者。)只是一脉气息,被吹送到了 \f这个世纪里来,就如曾经动荡在人们心里的一种声之回响,虽然没有人能给 它确定一个名字!散曲残韵,第一只歌子,这在一个夏天的清晨,只为了一 个纯粹的欢乐,或只是为了忧伤而歌于一个凄冷的狂风之夜,这些从一个无 名者的胸中偶尔所得的收获,即使坟墓唱出了最后的薤露,即使那些知名之 士的著作都被灰尘所封,或被束之高阁的时候,这些收获也将继续地生存着, 至于永久。” (选自《画廊集》,1936 年 3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画廊集》题记 虽然到现在也还不知道自己应当干什么才好,然而自己却早已确实地知 道,无论如何,我是一个不应当弄文章的人了。这两年来偶尔写下了几篇小 文章,实在都是弄着好玩的意外收获。常见小朋友们在墙上用粉笔记下一些 不完全的人物名字,或是画出了什么不象样子的物事,我想,我的文章也只 是这一类的东西罢了,不同处,只是这些小朋友的作品没有人替他们搜集起 来。 经过了颇长的时间,而留了下来的却只是这么寥寥,而且又是这么芜杂 的一点结果,是这本《画廊集》。 最初,我曾经把这本集子题做“悲哀的玩具”,因为集子里有题做《悲 哀的玩具》的一篇东西,而且我又很爱惜这个名字的来历。日本的歌人石川 啄木,在他论歌的一篇文章里结束道: “我转过眼睛,看见象死人似的被抛在席上的一个木偶。歌,也是我的 ‘悲哀的玩具’罢了。” 啄木是一个抱有社会思想的歌人,不幸为穷病所苦,只短短地过了二十 七年的忧郁的日子,便了结了他的一生。死后,他的友人替他编印歌集,就 用了《悲哀的玩具》作为集名。 我喜欢这个名字,又喜欢啄木这人和他的作品,便有了借用这个书名的 意思。 但过了些时,我又觉得我这个集子应当用“无名树”这个名字了。集子 里有一篇《无名树》固是原因之一,此外可还有什么原因呢,我自己也不大 明白。勉强来说,我大概很喜欢我窗前那棵不知名的树吧,我在这个窗下坐 过了五六年之久,这棵树似乎在我的梦与醒之间作着一个永久的标志,不论 它是在初春萌发,或是当黄叶飘落,而它那永久挂在枝端的干翅果,每每因 风而发出如雨的簌簌声,这个乃常是我的忧愁与快慰的引子。我爱这棵树, (我也爱其他树),树以“无名”名之,而又将以此树名名吾集,实在也就 等于说这本集子本无什么名号,又何必另寻什么名号呢,于是便一度决定用 “无名树”。 终于不曾用“无名树”,也不用“悲哀的玩具”,而另用了《画廊集》 者,是自从把《画廊》一篇小文章加入之后才决定了的。“画廊集,一个好 听的名字,”首先是我的一位先生这么说过。一直到了现在,我才更觉得这 确是最适合于我这集子的一个记号了:象我所写的那个荒僻村落的画廊,象 我所说的,那座画廊里边的一些平常而又杂乱的年画,一样的,是我这些小 文章。而且“画廊”又是我比较最近的一篇东西,今后是不是还写下去呢, 第 2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0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30 章 如果写下去,是不是会有什么新的变化呢,虽然这时候我也不大知道,然而 且以这座“画廊”作为一个路程碑总是可以的吧,于是最后的决定,就是这 “画廊集”一个名号了。 我是一个乡下人,我爱乡间,并爱住在乡间的人们。就是现在,虽然在 这座大城里住过几年了,我几乎还是象一个乡下人一样生活着,思想着,假 如我所写的东西里尚未能脱除那点乡下气,那也许就是当然的事体吧。我喜 欢 G·white,喜欢 w·H·Hud-son,又喜欢写了《道旁的智慧》的 martin, 我想这原因大概也还是在此。我并不是说我除此而外便什么也不喜欢,实际 上是我这点乡下人的气氛时常吸引着我。我知道我这个世界实在太狭,太小, \f而又太缺少华丽,然而这个无妨,我喜欢我这个朴野的小天地,假如可能, 我愿意我能够把我在这个世界里所见到所感到的都写成文字,我愿意把我这 个极村俗的画廊里的一切都有机会展览起来。虽然,我并不敢希望我的文章 象那座破画廊里的年画似的,有乡下人争着买来补墙。因为我这些东西依然 象小朋友们在墙上乱涂的壁画一样,自己画着喜欢,自己看着高兴也就算完 事。 另外有几篇新的东西想加入,有几篇旧的想删除,恐怕都已来不及了。 尤其是其中的《投荒者》,《黄昏》,《秋》诸篇,在性质及格调上,实在 都与这集子不大调和。又在《悲哀的玩具》和《父与羊》两篇里,都是写着 父亲的故事,然而出现于这两篇中的却是两个极不相同的人物。在《悲哀的 玩具》一篇里那个勤俭劳苦的农人,实际上是我的舅父,因为舅父“中年无 子”,便把我借用了过来,这办法在我们乡间的风俗是许可的。我的幼年生 活,完全是在这位勤俭劳苦,而又有点迂直的舅父的影响之下过来的,但同 时我又极爱慕我那位喜欢吃酒,喜欢说牢骚话,又喜欢读陶诗的父亲,虽然 我同他见面的机会并不很多。我是在这么两种教养之下生长起来的,我常觉 得自己的性格中依然存着这两种性格。——偶一不慎,话又说远了,仿佛在 说起了自己的身世似的,应当立刻打住。我还是赶紧回过头来谢谢我的几位 先生和几个朋友吧,他们有的帮助我改订过文章,有的使我这些小文章得有 一个搜集的机会,知堂先生为本集作序,尤当特别致谢。 一九三五年三月二日 (选自《画廊集》,1936 年 3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浪子递解记》 ××年冬末的一天,忽然从平汉路线上一个小城市中寄来一封快信,写 道: ……这里有一个年轻人,名字叫×××,是借了乡亲的名义而来这里寄 居着的。他已经在这里住过很久了,我们才发现他是一个浪子。他的父亲母 亲我们是知道的,家道殷实,且曾经给他娶了年轻漂亮的女人。他曾经在本 地一个官立学校卒业过,不肯做工,不肯做农,他却有一些捉摸不定的幻梦。 他想着外面的世界是自由的,远方的事物是美好的,于是他欺瞒着他的家庭, 一个人逃出来了。据说他最初的理想生活有两种,一种是在不规则的军队里 作一个士兵,一种是到一个游行戏班里作一个戏子。在他来到这里之前,他 已经在种种离奇生活上吃过了多少苦楚,可是他依然追逐着另一些梦想:他 又想作一个化缘的道士了。当然,直到此刻,他这个理想还不曾成功。这些 情形,都是慢慢地,同我们十分熟悉了之后,从他自己的话里透露了出来的。 我们对于这个年轻人都怀着一种恐惧与忧虑。我们觉得让他这样流浪下去, 对不起他的父亲母亲,更怕他作出什么不正经的事体,也难免与我们有关, 因为在这个小城市中,我们是以一种保护人或监督人的资格而被知道的。我 们都忙于自己的事务,除了每天让他有饭可吃,有床可睡外,别的都很难顾 及。但近些天来,他确乎愈来愈糟了,似乎是为了什么女人之类的事吧,据 说也有什么借名欺骗的行为,弄得满城风雨,多少被人怨尤的言语,居然已 传到了我们自己的耳里。我们没有方法再使他停留下去。我们唯一的办法是 第 3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1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31 章 把他解回原籍。当然,他是不喜欢我们这么办的,我们只好用好话把他劝服。 我们的办法是这样:当我们把这信发出时,我们已经把那个年轻人打发到火 车上去了。但我们不曾多给他一文零钱,意思是惟恐他另生枝节。我们已向 他说明,要他到 P 城后必须住××客栈,并要他在客栈里等你,然后,一切 都交给你去办理。这里寄去的一笔钱,就作为再打发他到 T 城去的车资,你 只用这钱替他买到车票,再看他上到车上,就算完事。到 T 城之后是另有人 在那里接差的。钱与人同时付邮,请你查收。 在信纸的一角上又添写道: 我们知道你的脾气,你是喜欢管别人闲事的,今次却必须给你一个限制: 除去这里所寄的车资外,不许你多给那个浪子分文零用,他身边带有不少的 干粮,路上是不愁他没有饭吃的。假如你多对他发一点慈悲,那就是对不起 我们朋友。 看完了这封信后,我对于这件差使很感到了兴趣。写信的人对于那个年 轻人防嫌得这么厉害,我觉得有点可笑,但因此我对于那个“浪子”就更怀 着了好奇心思,我仿佛隐隐地对于这个年轻人有一点了解,有一种同情心, 我很愿意能看见这个人,能听他告诉我一些什么故事。 天气很冷,吹着刺骨的北风。又因为是傍晚时候,街上的黑土和空中的 灰云,给这个古城的黄昏渲染出一张可怕的面孔。外面已很少有人行走了。 计算火车进站的时间,我先向××客栈叫了电话,问:“贵栈里有一位刚下 车的×先生吗?”那方面的答话说:“没有。”一直等到将近就寝的时候, 电话已打过数次,而那方面的回答却依然是:“没有。”我渐渐地有些担心 起来了。我想出了种种可能的情形,我疑心那个浪子会做出更离奇的事体, 他会走到什么不正经的地方,他会同什么不规矩的人混在一起,但当我想到 \f他身边没有一文余钱时,又觉得自己的推测是太无道理的了。但事情总是可 疑,最低限度他也会故意躲避我的,我认为我这个猜度很近情理。到了次日 早晨,一个晴朗的日子,我不得不自己到那个靠车站不远的××客栈去了。 我在客栈的旅客登记簿上发现了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名字下面缀着他的年 龄:二十五岁。 我被客栈伙计领到一个角落里,那里有一间很小的房子,低矮,阴暗, 没有一点声息,那个年轻人就休息在这里边了。当客栈伙计向里面传达过之 后,从那间小房子里迎出来的那个年轻人,简直是使我吃惊了:这完全不是 我想象中的那个浪子,这个人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却是太和善的,太柔顺的了。 只有他那一双眼睛,是的,我此刻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那一双眼睛了,那是 大而圆的,而且是深深地陷在眼窝里,发着幽黯而惨淡的光彩的。我自己觉 得有一些奇怪,当我向那一双眼睛注视着的时候,我仿佛受到了一种莫明其 妙的迷惑,我不能再注意到其它事物了。他究竟是穿了什么衣服呢,此刻所 记得的,只是一个破烂污秽的印象罢了,再则是那一条黄色的长裤,虽然裤 脚是被反卷了起来,做成了一种最流行的样式,我却很容易地就看出那不过 是一条乡下人所最常穿用的土布长裤而已。他头上蓄着很长很长的头发,我 可以说是比我们的头发都长出几寸,因为他的耳朵差不多已完全被遮住了, 自然,那是非常紊乱的,而且其中也绝不缺乏尘土草芥之类。我以为他会以 一种非常活泼非常倜傥的态度迎接我的,相反,他竟是很淡漠地沉默着,他 的沉默简直是给了我一种压迫。我不能想象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浪子,我也 不能再十分相信××来信里所说的一切言语。 我们之间只交换过很简单的寒暄话。我们并不曾落坐。我也不曾看出有 什么可坐的地方。这间小屋子里并不象有人在里边居住过。板床上没有多少 行李,除却一个小小的铺盖卷儿,另外则只是一个饭包和一个水壶。屋里的 空气冷得象冰窖一样,我觉得我没有在这里停留半小时的能力。我问他昨天 夜里可曾经住在这里,他向我颔首。我又问为什么电话里说“没有”呢,他 不回答,却轻轻地把头垂下了。这时候我才想到:我这样一个很生疏的人站 第 3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2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32 章 在对面,也许就是使他沉默的理由了吧。我想象他是一个多话的,而且应当 是说话如天花乱坠一样的人物,他此刻却沉默得象一个哑人一样了。我又觉 得非常抱歉,觉得自己对这个人存了好奇心是不应当的,站在这个有着多少 好梦想的年轻人面前,我很厌恶我自己所带来的那一个审判官样子的心理。 我想向他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想向他有所问询,也似乎不好开口了。 两个人面对着呆了许久之后,我才想出了第一句问话来: “据××先生的来信,说你是要回到家乡去的了。” “是的,”他低声回答,“并请先生关照关照。” “到家之后可还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 “是不是还希望再回到外面来呢?” “不想。” “那么你是乐意回家的了?” 他不再回答我。他用他的一双发着黯光的眼睛向四壁巡视着。最后他才 又以很不自然的口气问道: “先生,是不是就要到开车的时间了呢?” 我取出我的时表来看时,距开车的时间只有二十几分了,于 是收拾行李, \f算清房钱,赶紧到车站去。一切手续,我完全是按照××的来信办理了的。 我只递给他一张到 T 城去的车票,又帮他找了较好的位子,一直等到开车的 时候,我们不曾交换过什么言语,除却我曾经嘱咐他一句:“到家后,要先 给××先生写信才好呢。” 此后,我不曾再听到这个年轻人的消息。写信去问××,“被我们解回 原籍的那个浪子怎样了?”回信说“不知道”。好奇心促使一再地打听,但 直到如今也还是“不知道”。 一九三五年三月十八日 (选自《银狐集》,1936 年 11 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 《桃园杂记》 我的故乡在黄河与清河两流之间。县名齐东,济南府属。土质为白沙壤, 宜五谷与棉及落花生等。无山,多树,凡道旁田畔间均广植榆柳。县西境方 数十里一带,则盛产桃。间有杏,不过于桃树行里添插些隙空而已。世之人 只知有“肥桃”而不知尚有“齐东桃”,这应当说是见闻不广的过失,不然, 就是先入为主为名声所蔽了。我这样说话,并非卖瓜者不说瓜苦,一味替家 乡土产鼓吹,意在使自家人多卖些铜钱过日子,实在是因为年头不好,连家 乡的桃树也遭了末运,现在是一年年地逐渐稀少了下去,恰如我多年不回家 乡,回去时向人打听幼年时候的伙伴,得到的回答却是某人夭亡某人走失之 类,平素纵不关心,到此也难免有些黯然了。 故乡的桃李,是有着很好的景色的。计算时间,从三月花开时起,至八 月拔园时止,差不多占去了半年日子。所谓拔园,就是把最后的桃子也都摘 掉,最多也只剩着一种既不美观也少甘美的秋桃,这时候园里的篱笆也已除 去,表示已不必再昼夜看守了。最好的时候大概还是春天吧,遍野红花,又 恰好有绿柳相衬,早晚烟霞中,罩一片锦绣画图,一些用低矮土屋所组成的 小村庄,这时候是恰如其分地显得好看了。到得夏天,有的桃实已届成熟, 走在桃园路边,也许于茂密的秀长桃叶间,看见有刚刚点了一滴红唇的桃子, 桃的香气,是无论走在什么地方都可以闻到的,尤其当早夜,或雨后。说起 雨后,这使我想起布谷,这时候种谷的日子已过,是锄谷的时候了,布谷改 声,鸣如“荒谷早锄”,我的故乡人却呼作“光光多锄”。这种鸟以午夜至 清晨之间叫得最勤,再就是雨雾天晴的时候了。叫的时候又仿佛另有一个作 吱吱鸣声的在远方呼应,说这是雌雄和唱,也许是真实的事情。这种鸟也好 象并无一定的宿处,只常见它们往来于桃树柳树间,忽地飞起,又且飞且鸣 罢了。我永不能忘记的,是这时候的雨后天气,天空也许还是半阴半晴,有 第 3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3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33 章 片片灰云在头上移动,禾田上冒着轻轻水气,桃树柳树上还带着如烟的湿雾, 停了工作的农人又继续着,看守桃园的也不再躲在园屋里。这时候的每个桃 园都已建起了一座临时的小屋,有的用土作为墙壁而以树枝之类作为顶篷, 有的则只用芦席作成。守园人则多半是老人或年轻姑娘,他们看桃园,同时 又做着种种事情,如绩麻或纺线之类。落雨的时候则躲在那座小屋内,雨晴 之后则出来各处走走,到别家园里找人闲话。孩子们呢,这时候都穿了最简 单的衣服在泥道上跑来跑去,唱着歌子,和“光光多锄”互相应答,被问的 自然是鸟,问答的言语是这样的: 光光多锄, 你在哪里? 我在山后。 你吃什么? 白菜炒肉。 给我点吃? 不够不够。 在大城市里,是不常听到这种鸟声的,但偶一听到,我就立刻被带到了 故乡的桃园去,而且这极简单却又最能表现出孩子的快乐的歌唱,也同时很 清脆地响在我的耳里。我不听到这种唱答已经有七八年之久了。 今次偶然回到家乡,是多少年来惟一的能看到桃花的一次。然而使我惊 \f讶的,却是桃花已不再那么多了,有许多桃园都已变成了平坦的农田,这原 因我不大明白。问乡里人,则只说这里的土地都已衰老,不能再生新的桃树 了。当自己年幼的时候,记得桃的种类是颇多的,有各种奇奇怪怪名目,现 在仅存的也不过三五种罢了。有些种类是我从未见过的,有些名目也已经被 我忘却,大体说来,则应当分做秋桃与接桃两种,秋桃之中没有多大异同, 接桃则又可分出许多不同的名色。 秋桃是由桃核直接生长起来的桃树,开花最早,而果实成熟则最晚,有 的等到秋末天凉时才能上市。这时候其它桃子都已净树,人们都在惋惜着今 年不会再有好的桃子可吃了,于是这种小而多毛,且颇有点酸苦味道的秋桃 也成了稀罕东西。接桃则是由生长过两三年的秋桃所接成的。有的是“根接”: 把秋桃树干齐地锯掉,以接桃树的嫩枝插在被锯的树根上,再用土培覆起来, 生出的幼芽就是接桃了。又有所谓“筐接”,方法和“根接”相同,不过保 留了树干,而只锯掉树头罢了,因须用一个盛土的筿筐以保护插了新枝的树 干顶端,故曰“筐接”。这种方法是不大容易成功的,假如成功,则可以较 速地得到新的果实。另有一种叫做“枝接”,是颇有趣的一种接法:把秋桃 枝梢的外皮剥除,再以接桃枝端上拧下来的哨子套在被剥的枝上,用树皮之 类把接合处严密捆缚就行了,但必须保留桃枝上的原有的芽码,不然,是不 会有新的幼芽出生的。因此,一棵秋桃上可以接出许多种接桃,当桃子成熟 时,就有各色各样的桃实了。也有人把柳树接作桃树的,据说所生桃实大可 如人首,但吃起来则毫无滋味,说者谓如嚼木梨。 按成熟的先后为序,据我所知道的,接桃中有下列几种: “落丝”:当新的蚕丝上市时,落丝桃也就上市了。形椭圆,嘴尖长, 味甘微酸。因为在同辈中是最先来到的一种,又因为产量较少之故,价值较 高也是当然的了。 “麦匹子”:这是和小麦同时成熟的一种。形圆,色紫,味甚酸,非至 全个果实已经熟透而内外皆呈紫色时,酸味是依然如故的。 “大易生”:此为接桃中最易生长而味最甘美的一种,能够和“肥桃” 媲美的也就是这一种了。熟时实大而白,只染一个红嘴和一条红线。未熟时 甘脆如梨,而清爽适口则为梨所不及;熟透则皮薄多浆,味微如蜜。皮薄是 其优点,也是劣点,不能耐久,不能致远,我想也就是因为这个了。 “红易生”:一名“一串绫”,实小,熟时遍体作绛色,产量甚丰,绿 第 3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4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34 章 枝累累如贯珠。名“一串绫”,乃言如一串红绫绕枝,肉少而味薄,为接桃 中之下品。 “大芙蓉”:形浑圆,色全白,故一名“大白桃”,夏末成熟,味甘而 淡。又有“小芙蓉”,与此为同种,果实较小,亦曰“小白桃”。 “胭脂雪”:此为接桃中最美观的一种,红如胭脂,白如雪,红白相匀, 说者谓如美人颜,味不如“大易生”,而皮厚经久。此为桃类中价值最高者。 “铁巴子”:叶细小,故亦称“小叶子”,“铁巴子”谓其不易摇落, 即生摘亦须稍费力气。实小,味甘,现已绝种。另有“齐嘴红”一种,以状 得名,不多见。 有一种所谓“磨枝”的,并非桃的另一种类,乃是紧靠着桃枝结果,因 之被桃枝磨上了疤痕的桃子,奇怪处是这种桃子特别甘美,为担桃挑的桃贩 所不取,但我们园里人则特意在枝叶间探寻“磨枝”来自己享用。为什么这 种桃子会特别甘美呢,到现在也还不能明白。另有所谓“桃王”的,我想这 \f大概只是一种传说罢了。据云“桃王”是一种特大的桃子,生在最繁密的枝 叶间,长青不老,为一园之王。当然,一个桃园里也就只能有这么一个了。 有“桃王”的桃园是幸福的,因为园里的桃子会格外丰美,甚至可以取之不 竭。但假如有人把这“桃王”给摘掉了,则全园的桃子也将殒落净尽。这是 奇迹,幼年时候每每费尽了工夫去发现“桃王”,但从未发现过一次,也不 曾听说谁家桃园里发现过。 桃是我们家乡的重要土产,有些人家是藉了桃园来辅助一家生活之所需 的。这宗土产的推销有两种方法:一是靠了外乡小贩的运贩,他们每到桃季 便肩了挑子在各处桃园里来往;另一种方法,就是靠着流过这地方的那两条 河水了。当“大易生”和“胭脂雪”成熟的时候,附近两河的码头上是停泊 了许多帆船的,从水路再转上铁路,我们的桃子是被送到其它城市人民的口 上去了。我很担心,今后的桃园会变得冷落,恐怕不会再有那么多吆吆喝喝 的肩挑贩,河上的白帆也将更见得稀疏了吧。 一九三五年四月 (选自《银狐集》,1936 年 11 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 《花鸟舅爷》 夏天。 我从洛口铁桥搭上了下行的双桅船。时候是上午十点左右。天晴着,河 风吹得很凉爽。头上虽有炎热的太阳炙晒,仍觉得十分快适。这是一段颇可 喜爱的水程。船在急流中颠簸前进,夹岸两堤官柳,以及看来好象紧贴着堤 柳的天边白云,都电掣般向后闪去。船上人都欣喜于遇着了一次顺风。而我 所更喜欢的则是正午前后便可以下船登岸了。 “到苗家渡可还远着吗?” “不远不远,面前那座林子就是了。” 划船人指着二里开外的一丛绿树答我。时候还不到十二点。我是等船到 苗家渡就登岸的。目的地是住在马家道口的舅爷家。从苗家渡到马家道口不 过三里。这三里路是在堤柳的浓荫下面走过的。计算时间,我早该到达舅爷 的家了,但依然看不见我记忆中的舅爷家的标识。我心里焦急起来了。 沿堤一带居民,都靠了堤身建造房屋。这不但有占居官地的便利,且可 利用了堤身作为房屋的后墙。故从河堤的前面看来,则沿堤均如建造了一排 土楼,自然,也很容易辨识出是谁家的门户。但从堤后看来,则仅仅是高出 堤面一尺的茅檐,而家家茅檐又大多数无甚区别。走在堤后的人想取了捷径 以直达所要去的人家,象我这样久不归乡的人,就是一件难事了。并不是不 能转到堤前去认出舅爷的家,只是愈找不到舅爷家的标识就愈想找个究竟。 ‘莫非是走错了路吗?’这样想。心里焦急着,仍不能从那些茅檐上认出舅 爷的家。 舅爷的家是有着标识的。在过去,从外边回到故乡时,我每每先从那些 第 3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5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35 章 标识上认出舅爷的家,又每每先看了舅爷,再由舅爷伴送着回到自己家里去。 从自己最初的记忆起,舅爷家就过着非常贫苦的日子。然而就在这贫苦 日月中,舅爷却永是一个快乐人。舅爷的年轻时代,我知道得不详细。据说 他曾一度作过鞋匠,但究竟为了什么而不能以此为业呢,我不得而知。生有 一副病弱的身体,有时又不能不靠了身体去换取一点生活之资。自家原有几 亩薄田,也多半坍塌到河里去了,未曾坍塌的,也以任其荒芜的时候居多。 自然,象 舅爷这样人,是不能靠自己耕种来过活的了。这一半固由于他有一个懒 散性子,一半也由于那条称作这个国家的“败家子”的河流的教训(这条不 能正正经经流到海里去的河水,使这一带居民都信任了他们的不可挽回的命 运)。水缸里,有从河上取了来沉淀着待用的饮料。河堤空地上,也有随时 种植的家常蔬果。河堤两旁的树上,又有随时取用不竭的燃料。只要于高兴 卖力气时出去做几日短工,就可以赚得来暂时需用的口粮了。就在这种情形 中,象其他居民相仿,舅爷打发了自己的日子,并尽可能地维持了一家四口。 我已经说过,我这位舅爷是一个在贫苦中有快乐的人,而他的乐趣却不仅在 于他能够对付得他的贫苦。 象舅爷这样人,在生活中,照例是不缺少闲散的。在闲散中,他才有他 自己享受的生活。他会以几个小钱的胜负去抹把纸牌。会用极粗俗的腔调唱 几支山歌。又会坐在自家门槛上吹弄着什么唢呐。而他在日常生活中最感兴 趣,最肯花费自己精神时间的,就是种种花,养养鸟这一类玩意了。他喜欢 一切花,一切鸟,不但是自家的,就连人家的,以及飞在空中的,开在道旁 \f的,他都喜欢。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叫着,从空中飞过了,不见了,他会仰 面朝天,呆望了许久。他也会一个人徘徊在荒道上,墓田上,寻找着什么野 生的花草。舅爷的自己家里当然是养着许多花鸟的。虽然花草中也没有什么 值得珍惜的东西,但借了那些红红绿绿的颜色,又仗了他的细心和闲暇,把 许多花草都安排在一种近于天然艺术的图案里,虽然是破屋烂墙的人家,于 是也装点得极其好看了。故从河堤前面走过的人,都很容易指点出这有着小 小花园的人家。至于鸟呢,当然,也不过什么碧玉黄雀之流,甚至连麻雀也 养在里边。然而它们都生活得极其舒适,仿佛很乐意活在这个主人的笼中似 的,叫着、跳着,高高地被挂在檐前,挂在树上,使主人喜欢,使过路人欣 羡。从自己用极困难方法得来的粮米中,省俭出一部分米粒来饲养了这些鸟 族的舅爷,他的快乐恐怕是我们所不能想象的了。 舅爷的庭前原有着几株榆树,满树上都载着鸟窠。这几棵榆树的年龄恐 怕比舅爷的年龄还要大些,舅爷也已是五十过后的人了。在一般贫苦人家, 这样的木材是早应当伐下来换钱的,但这几株榆树却依然保存着它们的幸 运。我想,这虽然也有什么风水迷信之说,但最大的原因,恐怕还是为了榆 树上的那些鸟窠吧。仿佛那些喜鹊都认定了这是一个可以久居的地方,巢窠 是与日俱增着,而且这也是多少年来的事情了。依照外祖母的,以及其他人 的意见,这几株树也是应当伐了出卖的,当然,阻止了这事的仍是舅爷。他 喜欢那些喜鹊,他爱护它们,他好象把它们当作一家人似的,在一处生活过 来了这些年。“假如把榆树伐倒,岂不是拆毁了人家的家吗?”他这样说。 于是,这几棵树,连同这些鸟窠,就一直保留了下来。而且,多少年来,这 几株树上永有红色的牵牛花攀缘,花发时节,是满树红花,远远望去,这就 是一个很显然的标识了。走在河堤后面的人,也很容易指点着说:“这就是 某某人的家了。”我所寻找的就是这个标识,然而这个标识却永不再找到了。 等我越到河堤前面,并向人探询之后,才知道已走过马家道口有里余之 遥了。再等我转了回来,到得舅爷家时,已是时近下午一点的样子。连喊了 几声外祖母,都没有回答。出来迎接我的却是我的舅母。问舅爷可曾在家吗, 说是已经被人家雇去做短工去了。表弟呢,说是也去同舅爷做着同样的事情 (这个表弟也不过十岁左右的孩子,怎能做得了什么工作呢!我当时这么 第 3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6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36 章 想)。看了舅母脚上的白鞋,头上的白头绳,我就不再问外祖母了。庭前那 棵榆树,连同那些鸟窠,以及牵牛花的下落,也就可以知道了。舅母告诉我 外祖母过世时的情形,说一切都靠了街坊戚友们的帮助,人家都知道舅爷是 一个非常孝顺的人,平日虽然困苦,却总能使外祖母不受艰窘,故人家皆乐 意输米输面。一口上好棺木,是用庭前那几棵大树换来的,并说到外祖母临 危的时候很想念我,盼我在外边能早早发迹。舅母一边说着,一边落泪,还 要张罗着给我预备午餐。我怎能再用得下午餐呢,说一些安慰舅母的话,就 自己告辞了。 到家的次日,舅爷竟为了跑来看我而不去做工了。人是衰了许多,但还 是那快活样子,大声说话,大声喧笑,话说不尽,仿佛懂得天地间一切事情。 说话间又谈到外祖母,谈到外祖母的病状,并说:“过世了,也倒罢了,养 了我这样儿子,活了一世还不是受罪一世吗?!”说着也变得黯然起来。又 说,假如我将来能回到故乡来做些事业,很愿意把表弟托给我照顾。“希望 你表弟不再象我就好了!”最后又这么说。 “舅爷也实在衰老的可怜了呢,头发都变得白参参的了。”舅爷去后, \f我向母亲这样说。 “白了头发呀,却还是那么孩子气。”母亲带一点笑意说。“一辈子花 啦鸟啦的,就是知道调皮着玩儿。你还不知道呢,人家竟能在那一头白参参 的发辫上扎了鲜红的头绳,又戴了各色的鲜花,在外祖母的病床前跳来跳去, 唱山歌儿使外祖母喜欢。人倒是一个有心肠的人,可惜命穷,也就无可如何 罢了。” (选自《银狐集》,1936 年 11 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 《过失》 那时候我究竟是多大岁数呢,我是早已忘记了。只记得当时还穿一件颇 长的粗布坎肩儿,是为了保护衣服的清洁才罩在外面的,照我们乡间情形, 十岁过后的孩子是不穿这类坎肩的了。 我从舅爷家里移植了月季花来。 提起这位舅爷,便很自然地使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喜欢,——在那些年 间,我确实很喜欢舅爷那种生活,但到了现在,这点喜欢却又渐渐地变成近 于悲哀的感觉了,他是那样和父亲迥乎不同的一个人。听说舅爷的年青时代, 也曾经学过鞋匠之类的手艺,只因为思家心切,便丢开了手艺,回家来了, 回来了却也不做什么农事的工作,又说是自己有着什么宿疾,便一直在家里 过着闲散日子。舅爷的家计非常贫困,然而贫困也无妨于他的闲散,他把日 子都过在种种花,养养鸟上了。那时候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舅爷的家。舅 爷的家就安置在河堤的南岸上,——这一带的贫苦人家都靠了河堤居住,这 不但可以借堤身代替一面房壁,而地方又是官地,没有宅产的人,也可以到 这里来筑屋立家了。把房子筑在这堤旁,比平地高出了许多尺,远远望去, 就如一列高起的土楼,我每于到舅爷家去的路上,距河堤还有百十步样子距 离,便看见舅爷的几笼鸟高挂在茅檐前,红的花,白的花,在窗前的阳光里 显得非常好看。喜欢到舅爷家去,也就是为了这个了。在那些花草中间,到 现在我也还不能指出它们的名色,只知道有一种红的是月季,我也就最爱月 季花。 不管是不是宜于移花的时候,得到舅爷的允许,就移植了月季花来。 “母亲,移了月季花来呢。”这样说着,带着满心的欢喜,就一个人兀 自忙乱着。那是一个少雨的季节,又因为庭院窗前是时常被人践踏的地方, 即便用了铲子,甚至用了刀子,要在那样地方掘一个植花的孔穴,是一件颇 不容易的事。把花的根部埋在土里之后,很是一个快乐,月季花总算长在我 的窗前了,在私心里梦想了很久的一件事,就这样自己实现了出来,但等到 用一个已经锈毁的小铁桶,从枸杞树下的水缸里借水来浇灌时,就觉得有点 不能胜任了。然而无可如何,这是自己的事情,母亲是无暇于这些,也不会 第 3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7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37 章 高兴来帮助这些的。水缸上面荫着一架颇旺盛的枸杞树,已经结了累累的红 色枸杞子,红得亮亮的,象一穗穗的红宝石,枝蔓尖端,还缀着许多淡紫色 的十字小花。这是父亲幼年时候亲手培植起来的。父亲很爱惜这株树,因为 这木材生长得特别迟缓,所以这些年来的树身还不过鸡卵样粗细,据说这是 长寿树,可以从这树的荣枯占卜一个家庭的盛衰,又说荫在这树下的缸里的 水永久清洁,作为牲畜的饮料是可以避免一切灾疾的。我想,这也就是把树 植在畜栏前面的理由了。从这水缸的所在,到栽了月季花的窗前,我究竟来 回地走了多少趟呢,不曾知道,等到自己认为把月季花浇灌足够之后,撤在 这段路中间的水已经象一条小河,为了保护衣服而穿起来的那件粗布坎肩, 先是沾满灰土,这时却变成满是泥浆了。无论如何,我总算满足了自己的心 愿,私心里只盼着那一株月季会长大,繁茂,我想着我的庭院的窗前会变成 一座小小的花园,而且更希望能把舅爷家里的其它花草也各移植一些过来, 担心的,只是舅爷那心爱的小碧玉鸟儿不会分我一个。 将近中午的太阳是比较炎热的,庭院里的榆树槐树,把舒展的枝叶浴在 阳光里,静静的,似有一些倦意。从厨房的房顶上冒出灰白的炊烟来,母亲 \f正在预备我们的午餐。虽然自己完成了这么一桩事业觉得功劳不小,但因为 沾了满身污泥,却也不敢走到母亲前面。就正当这时,到田间去工作了半天 的父亲,很疲乏的样子,回来了。不等到父亲开口,我是先已预知了眼前要 发生的事体的。 假如父亲也象舅爷一样就好了,私心里这样想着。父亲并不曾坐下来休 息一会,他立刻发作了起来,他用发怒的眼光盯着我满是污泥的坎肩,又从 我的坎肩看到庭院中为我新造成的那条小河,从那条小河,就看到了我的仅 在起始着的花园,于是吵着,骂着,本来没有用那么大力气的必要,却故意 用了很大的力气,把我的月季花连根带梢地一齐拔出来了,并愤愤地掷到了 庭院中间。而且,照例的一套教训又间杂在他的吵骂里,说什么“养鸟不如 养鸡,种花不如种菜”。并埋怨着说:没有人关心田里的荒草有多高,也不 管井里的清水怎么会运到自家的水缸里来。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胆小的母亲也不敢说什么,只沉着脸在准备午 餐。我的午餐是为眼泪所代替了。 午饭后,父亲一言不发地又自己到田间去了。我呢,却还在为了我的月 季花而怀着不平。“父亲老了,又这么辛苦,所以才生了孩子的气呢。”母 亲把这样的话来给我安慰。但一等到母亲离开了眼前,我就跑到了枸杞树下, 真是连自己也觉得是一件极可惊异的事,枸杞树竟是那么容易折断,经我稍 稍用力,便扑地躺下来了,一蓬青绿,偃卧在水缸上面,紫的小花,红的果 实,散落了满地都是。这是父亲的树!——心里稍一轻松之后,自己就明白 这是自己所不能担当的一桩大事了。 这等时候,除却求救于母亲一人外,是没有其他办法的了。“不要怕, 不要怕。”母亲给我揩着眼泪这么说,并把我打发到外边去,意思是,我到 街上去玩半天再来,便什么事也没有了。等到将近黄昏的时候我才又回到家 里,却正值母亲同父亲谈着枸杞的事。母亲似乎很埋怨畜栏里的驴子,说驴 子饿了,便自己咬断了僵绳,跑了来,一口把枸杞树捋断了。父亲会不会信 服呢?我不知道,也许父亲会用了很重的木棒把驴子重重地责打一场吧,却 也不会,只沉着老脸,自己立在水缸旁边,收拾那已经无望了的枸杞树。 直到现在,只要想起这件事,也还觉得是自己的一件过失。当然,要在 自己家里的窗前建一座小小花园的梦,是早已没有了,所担心的,只怕上了 年纪的父亲还难免有一棵枸杞树的记忆。至于那位曾经允许我移植月季花的 舅爷呢,听说近来也还是在贫困中过着闲散日子,养养鸟,种种花,也是老 境了,据说又自己学着吹什么唢呐。 (原载 1935 年 10 月《水星》第 1 卷第 4 期) 《老渡船》 第 3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8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38 章 我常想用一种最简单的方法记述一个人。但是每当我提起笔时,就觉得 这是一件难事。其初,我认为我可以用一个故事作中心,来说明这人的性格 和行为,但计划了很久却依然构不出一个故事,这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物。 这人与一只载重的老渡船无异,坚实、稳固,而又最能适应水面上一切颠颠 簸簸,风风雨雨。其实,从这个人眼里看出来的一切事物,都好象在一种风 平浪静的情形中一样,他是那样安于他所遇到的一切,无所谓满意,更无所 谓不满意,只是天天负了一身别人的重载,耐劳,耐苦,耐一切屈辱,而无 一点怨尤,永被一个叫做“命运”的东西任意渡到这边,又渡到那边。若说 故事,这就是他的故事,此外再没有什么故事了。他在这种情形中已渡过了 五十几个春秋;将来的日子也许还要这样过下去的吧,他已经把他那份生活 磨炼得熔进他的生命中去了。 然则用一种职业来说明这个人又将怎样呢,这个却是更难的办法,我根 本就不能决定他作的是什么职业。他是一个儿子的父亲,一个妻子的丈夫; 另有一种关系,我就不知道应如何称呼,或者勉强可以说是他妻子的情人的 对手吧,——他那妻子的朋友是一个跑大河的水手,强悍有力,狡黠伶俐, 硬派他作为对手,他恐怕太不胜任了。此外呢,最确实的他还是一个伙伴的 伙伴。他那伙伴是一个铁匠,当然他也就是一个铁匠了,但这又决不是他的 专门职业,何况他在打铁的工夫上又只是帮人家去打“下锤”。比起打铁来, 他却还是在田地里为风日所吹炙的时候居多,他有二亩薄田,却恰恰不够维 持全家的生计。 他的家庭——在名义上他应当是一个家主,为尊重人家的名义起见,我 们还不能不说是他的家庭——他的家庭是在一种特殊情形中被人家称作“闲 人馆”的,在一座宽大明亮的房间里,有擦得亮晶晶的茶具,有泡得香香的 大叶儿茶,有加料的本地老烟丝,有铺得软软的大土炕,有坐下去舒舒服服 的大木椅。在靠左边的那把椅子上坐落下来的时常是他的妻子,那是一个四 十左右的女人,有瘦小身材,白色皮肤,虽然有几行皱纹横在前额,然而这 个并不能证明她的衰老,倒是因了这个更显出这人的好性情,她似乎是一个 最能体贴人心的妇人。她时常用了故意变得尖细的嗓音招呼:“××,××” ——这里所作的记号是那位主人翁的乳名,为了尊重人家名字起见,恕我不 把他的真名写出。假如在这样的招呼之下能立刻得到一声回答,接着当然是 “给我做这个,给我做那个”之类的吩咐。但她也绝不会因为得不到一声回 答而生气,因为她知道,她的××不是去做这个就是去做那个了,不然就是 到田里去了,田里是永有作不尽的工作的,再不然就是到河上去了。是的, 到河上去——这一来倒使我发觉我的话已走了岔路,我原是说那座屋里的情 形的。我已说过,左边那把木椅上是他妻子,那么右边呢,一定是那位水手 了,不然,那位水手老爷是一个怪物,他在船上掌舵时是一个精灵,他回到 这座屋里来便成了一个幽魂,他是时常睡在那方铺的软软的大土炕上的。他 不一定是睡,他只是躺着,反正有人为他满茶点烟火。除非他的船要开行, 或已经开行了,他是不常留在船上的,他昼夜躺在这儿很舒服,他也时常用 了象呓语一般的声音吩咐那个主人:“到河上去,到河上去。”他又是一个 能赚银子的英雄汉,他把他在水上漂来漂去所赚得的银子都换成这个女人身 边的舒服了。话又要岔下去,还是回头来再说这座屋子里的情形吧,这屋子 \f里是不断地有闲人来谈天的,就是在乡间,虽然忙着收获庄稼,或忙着过新 年时,这屋子里也不少闲人来坐坐——这就是被称作“闲人馆”的原因了。 这里有着不必花钱的烟和茶,又有许多可高可低的好座位,至于义务,则只 要坐下来同那位水手或女人闲谈就足够,譬如谈种种货物的价钱,谈种种食 品的滋味,有时候也谈起些远年的或远方的荒唐事情。 他的裁缝儿子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高大,漂亮,戴假金戒指, 吸“小粉包”香烟,不爱说话,却常显出一种蔑视他人的神气,而他所最看 不起的人也许就正好是他的爸爸。然而他总还喊爸爸,譬如他把人家的新衣 第 3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9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39 章 完成了,他说:“爸爸,给某家某家送衣服。”于是爸爸就去送衣服了。这 位裁缝是很少在家里过日子的,他有这么一份手艺,使他能各地找住处,寻 饭食,并使他穿一身时髦衣服,他在这个家庭里不能安心久住,固然尚有其 他难言的原因,而他有了人所不及的一派身份,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吧。说 起衣服,我们无妨顺便谈谈那位家主的穿着。其实说起来也很困难,这还有 什么可说的呢,你让他穿了好衣服去干什么,反正他又不能骑马去拜客。他 天天同灰土搅在一块,同煤烟熏在一起,他自己又是闲不得的人,他最能利 用时间,别人吩咐着固然肯干,别人不吩咐也会自己拾起工作来,如没有什 么事可作时,他可以肩一个粪篮到处走走,或到各处拣拾些人家舍弃的东西, 如半截铁钉,破烂绳头,瓶口碗底,草鞋底等。他的儿子和妻子也许不喜欢 他这样,然而他总是这样,他们也许嫌恶他污秽,然而不污秽又将如何?有 爱同他开玩笑的人说道:“××,你看你这脏样子,你看你这身破狗皮,人 家要信你是裁缝儿子的爸爸才怪呢!”他的回答是黝黑的脸上一堆微笑,和 一声有意无意的“嘻嘻”。 我几乎忘记谈起他作铁匠的事情了,现在就让我来补述一下。他是铁匠, 他当初也许立志要把打铁当作安身立命之道的,然而不幸,他的职务却老停 在抡下锤和拉风箱上。他的伙伴倒是一把好手,左一把钳子,右一把小锤, 能打造一切铁的家具,使这一带人民觉得他是少不得的一个师傅。他们的工 作地点就在本村,而且也不是每天生火,除却五天一个市集是必然的工作日 子外,五天之内也许有一两次听到他们叮叮当当地敲着,只要听到这叮叮当 当的敲打声,人家也就陆续送来锄头犁头之类的东西。当然,他们两个赚得 钱来只能劈一个四六份子,十分之四是作了“闲人馆”的小花销了。后来不 知因为什么,这位掌钳子的师傅忽然瞎了一只眼睛,生意自然不如从前兴盛, 但隔不过十天八日,也还能听到他们叮叮当当地敲着。又过不多久,这位一 只眼睛的师傅居然不再管他的下锤伙伴,自己钻到土里睡觉去了,于是抡下 锤的工作再也无法继续,这村子里也不再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了。 我写到这里不知怎地忽然觉得难过起来,我真是为了这位“闲人馆”的 主人感到荒凉了。你看,你看,他不是又从那边走来了吗?他背上不知负着 一大捆什么东西,沉甸甸的。现在我说他老了,可不是故意玩笑,是真的, 他在我的眼里变得愈来愈老了。我很惭愧,我不该当这时候就把他介绍给世 人,假如那位裁缝少爷也能读到这篇东西,一定再也不来承做我的新衣了, 且有被他辱骂一阵的危险。我说这老人象一只“老渡船”,也是随便说的, 我只是一想到他时,就想起他妻子那个水手情人,于是便联想到一只船罢了, 请大家千万不要以为我给这个老人起了诨号,便跟在背后叫喊。你看,他负 了一身重载已经从窗前走过去了。 一九三五年五月 \f(原载 1935 年 6 月《文学季刊》第 2 卷第 2 期) 《一个好朋友》 “有一个叫做张××的小伙子,他自称是你的好朋友,可是真的吗?” 刚刚到家就被这样一个问题给怔住了。这个名字响得很生疏,在我的朋 友中简直就没有一个和这相似的名字。及至人们把那个人的相貌向我描述一 遍,并提到那个人还是我在患难中的恩人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 个恩人啊!时候是秋末,又经过了多日的霪雨,屋顶上和场院中的枯草发出 一阵浓烈的腐臭。这使我忆起七八年前,当我在一间暗黑小屋子里时所嗅的 那气息,又加上那个所谓朋友的影子,简直使我觉得有点恶心。 我所说的那间暗黑小屋子,面积尚不满方丈;但当我走进这屋子时,已 经有三十多个人在里边等待他们所不知道的命运了。手脚的不得自由固然使 我很不舒服,而最使我难堪的还是那间屋里的坏空气;这空气是由这三十多 个人的肮脏,以及地上所铺的烂草所造成的。窗子当然等于没有,而有些人 又不得不在各人所占的那一方烂草上随时便溺(这些烂草中滋生着无数臭虫 第 3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0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40 章 虱子之类,是过了两天之后才知道的)。当我刚一进门时,我几乎被这气息 给熏倒了。我当然还有心情去巡视这三十多个人的面孔,我觉得这些人的面 孔也并不可怕,只是大半污秽而且黄瘦罢了。而最使我觉得可怕的还是那个 看守我们的张排长,身材是短小的,面色是黝黑的,虽然黑,却可以看得出 这位排长在打磨脸皮上颇下功夫,脸上发着光,一点钟之间他至少要洗一次 面孔。额头甚小,而鼻子特大。眼皮甚薄,而眼珠却特别大而又突出。嘴唇 也不甚丰厚,但伸展得颇长,故随时看去都有一种恼怒神气,何况他又时时 地用他那双大眼珠子向人死盯!我与这人当然是初次见面,更无什么仇怨在 先;然而我对于这个人的厌恶已达到了极点,我已经隐隐有向他报复的意思。 当我刚一进门时,在我身上仔细检查过的也就是这人了。 “站住!” 他以极严厉的态度向我叱喝。然后一言不发,便在我身畔上下搜索。大 小衣袋自然要挨次查看,遍身凡可以藏东西的地方也都摸遍。腰带袜带都暂 时收没,最后又把我衣袋中仅有的一元钱拿在手中,很郑重地向我说道: “这是你的钱,看明白!” 我认为连钱也要收没的,但出我意料之外,一元钱仍归我的衣袋。检查 完毕,我被安放在这座黑屋里最黑暗的一个角落,心里想,我可以安心休息 一下了。 白天是安然度过了的。到得晚间,已是将近定夜时辰了,有些人已经睡 去,但我是不能睡的。我正在想我今次所遭罹的事情,并想着外面的一切活 动。真怪,我最不愿意看那个张排长的面孔,可是这时候他偏偏又来了。我 心里很纳闷,为什么这家伙不断地在这一间屋里值班。他来到之后这屋子里 便立刻变了一个样子,私语者皆不敢私语,面向墙壁者赶快均回转身来(这 是规矩,睡觉时必须把脸面向外)。我认为这里是一点错误也没有的,但是 那位排长先生马上就装起生气样子,以突出的眼珠向大家死盯着(我丝毫没 有觉得他对我特别注意)并谩骂着,从门后边取过短短一条皮鞭子,向大家 说: “各人自己心里有事应当知道,不要装呆卖乖。我的鞭子是无情的,到 时候不要说我姓张的不客气!” 说罢,独自坐在他的位子上了。我在我的角落里向他望去:他那两个大 \f眼珠子直向我瞪着(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位排长先生是特别盯住了我的)。我 恨他,然而这时候我变得有点怕了,我看他象深山中一只猛兽正埋伏着等待 他的牺牲品。大概是为了避免这屋子里的恶臭吧,他在面前燃起几支线香来。 这时候有一个坐在铁栏近口的伙伴——他的手脚都是自由的,于是他的舌头 也是自由的,他常有向排长说话的机会——以微笑的面孔向我望了两眼,然 后又向那个排长唧哝了些什么。最后他竟悄悄地爬到我的面前来了。这时候 那位排长先生是故意装做看不见而允许他这样作的。他伏在我面前,又微笑 着向我低声说道: “先生,你不懂规矩,你是初来;你应当把你的钱送给我们的排长去喝 茶,不然我们今夜是睡不成的。说不定我们要挨他的鞭子!” 我不曾说一个字的回答,我也不觉得奇怪,但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动作的。 总之,那一元钱是送到了他的手里。等他又爬回了铁栏近口时,我又听到那 块洋钱在铁栏外边滚着的声音。我不愿意抬头去看那个排长,然而我不能不 看。我很佩服,我们那位排长竟是毫不动容,一任那块洋钱滚到他的脚边。 他不但不伸手抬起,这时候他那双大眼珠子却是连转也不转,还在盯着我装 作生气模样。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块洋钱的效果,这一夜是安然地度过,到得 明日清早我还得到一种优待:由那位排长吩咐,我从那个最黑暗的角落移到 了较近铁栏的一边,当然,这地方是比较明朗而且通风的。 以后每当我从外面得到一点钱时,我便照我初次所得的教训去做;但不 再全数奉呈,只要送上十分之七八就行,且也不必再把洋钱由地上滚向那位 第 4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1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41 章 排长的脚下,我可以亲手递到他的手里,且学会一句:“请排长买茶喝!” 当然,这并不只我个人如此,凡来到这个地方而手中有几个零用钱的都非如 此不可。我的地位已经升迁到铁栏近口。我也可以从张排长那里得到一口茶 水,得到一块咸菜,有时还可以托他买一点其他零食之类。 起初我还纳闷,我不知道为什么到这里来值班的都是排长,嗣后才明白 所谓排长也就是看守兵,不过住在黑屋子里的人们都尊称他们为排长罢了。 排长之中有的是脾气很好,有的是脾气很坏;但坏到象张排长这样的却是没 有。然而人在患难中也还是欺侮好人,另有一个姓王的排长,人很和善,很 体谅大家的苦处,但大家却并不体谅他的职务。每逢这位王排长值班时,这 间黑屋子里便会闹出种种乱子。有时闹得太厉害了,简直会影响到这位王排 长的饭碗;他很有被查出不尽职而被革掉的危险。另有一位刘排长,性情也 很好,心里极明白,对大家很讲道理,对我又特别客气,有时且自己掏了腰 包去买些解馋的东西给我。我很感激这个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直到我脱出了这座黑屋子而又回到家中时,才知道这个人曾冒充什么法官的 亲戚,说可以用人情面子帮助我脱险。他骗了我的家庭,他用了我家许多钱。 他用了他良心的万分之一来对我特别看待,说我们是朋友。至于那位大眼睛 的张排长,当然更是和我做朋友的了。 我在这间黑屋子里有一个月零五天的寄居。到得这个地面上的政局起了 变化,而我于一夜枪声中复得自由时,我们这位张排长就更加和我讲起了交 情。他问起我的家乡住处,问我日后的行止。他说我将来一定会发达的,并 希望我日后不要忘记他这么一个朋友。那个远远跑到我的家乡自称为我的好 朋友,并自认为是我的患难中恩人的小伙子,就是我们这位张排长了。 据家里人说,在这七八年间,这个朋友已经来过许多次了。每次来到都 是说要找他李大哥,并以很亲热的口吻呼我的父亲作伯父,呼我的母亲作伯 \f母,且很关切地问他李大哥是否已经发达。我的家里人每次都好好招待这个 好朋友,并以很丰足的路费打发这个好朋友上路。 (选自《银狐集》,1936 年 11 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 《银狐》 孟先生是画家,孟太太也懂得些画事。 他们有同样身世,同样性情,他们在一起过着非常调和的日子。知道他 们的人都常常说:“他们夫妇实可谓天造地设。”当他们来这个地方寄居时, 他们已都是老年了,虽然年老,却极爱漂亮洁净,这一带居民,称他们为讲 体面爱清洁的人。 孟先生有一副细高身材,六十多岁年纪,而犹面色雪白,唇如施朱—— 说是雪白,并非极言其白,如陌生人看见那么一张白脸,真有如暗夜中见一 片白雪的感觉,因为那不但雪白,且有着一种冰冷之感;说是唇如施朱,也 绝非言过其实,有那么张雪白脸面,也就很自然且很容易有那么两片嘴唇了。 按年龄讲,还不应满头白霜,然而这位孟先生之满头银丝却早在十余年前, 说这是因为忧心所致,也不过是一种猜度罢了。 孟太太和孟先生在相貌上也有些相似,同有白脸红唇,苗条身段,大同 小异处是孟太太身量较矮,头发尚未苍白,白脸上又敷白粉,红唇上又抹口 红。最特殊的是孟太太两道眉毛——其实孟太太早已没有什么眉毛,不知是 因病脱落,还是故意削除,所谓眉毛,只是每日盥洗时新画的两道站刀眉或 曰八字眉而已。孟太太的眉毛和孟先生的白发,时常作这一带居民尤其是妇 女们的话题。 孟先生居常寡言,寡言而又每显出多言样子,人谓其眷怀旧时繁华,伤 时感命,因终不得志而故作沉默,也许很近情理。这位孟先生原来是个武陵 公子,未及中年,已落得一贫如洗。年轻时候,最爱骑一匹铜铃佩红缰的高 头白马,晴朗日子便驰骋街市,游猎林野,在家里闲散,也只是弄点笔墨, 调点颜色,就算作日常功课。孟先生喜欢书画,家里原有极丰富的收藏,又 第 4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2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42 章 曾豢养一个善画花卉、兼裱字画的老人。这位孟先生之能够画得一笔并不十 分恶劣的工细彩画,也就在这份生活中得来;孟太太之能够懂得一点儿画事, 则完全由耳濡目染所得。这在当时是一种打发闲日子的玩意儿,到现在却变 成惟一糊口的手艺了。 孟先生孟太太虽然贫困,却能把日常生活过得极有秩序:何时洒扫,何 时拂拭,每日均按部就班。故一室之内,窗明几净,绝无一点尘土气。平素 也不见他们什么时候洗濯衣服,却只见他们永穿得非常洁净,不但洁净,而 且鲜明,衣上折痕齐整,永如方才熨烫过一般,究竟他们什么时候把衣服洗 得这样明净呢,外边人很难知道,只有和他们住在同院的人才可以窥其动静。 原来他们任何事情都有一定时间,不知因为什么,恰好把洗衣服,倒痰桶, 刷尿盆,倾马桶等事,都分派到了夜间。每至夜深人静时,他们才悄悄地出 来活动;他们非把夜课作完之后是不能入睡的。同院的人说他们夜间行动如 一对狐狸。早晨起来,当然是先理卧室然后梳洗——但这里必须重述一句: 这位孟太太每次梳洗必须把剪短了的头发理得整齐光亮,而每次又必须画 眉、敷粉、涂口红,风雨不误。用过早点之后,这位孟太太便开始她的胜业 了。她每日上午九至十时诵观音经一次,有时候因为特别事故,如孟先生有 病之类,白日不便诵经,必须于夜间补诵。但有时候夜间也不便诵经,如孟 先生尚未入睡之际,便须俟孟先生入睡后补诵。孟先生也诵观音经,却只须 于每礼拜诵一次就够了。据云孟太太诵经是为孟先生祈福,孟先生诵经当然 也是为孟太太了。日常生活中其他大小事件,均有一定日期:如每当人家看 \f见孟太太到理发馆去招呼理发匠时,人们一定知道这一天是某月初一,因为 孟先生每月初一必在家理发;又如同院人只要听到孟太太刮锅底灰的声音— —刮去锅底积灰,生火做饭时是可以省柴的——人家一定知道这一天就是礼 拜天了。 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既如此有条有理,他们在感情中也仿佛有一种节奏: 互相体贴,互相爱护,处处均如有一种自然尺寸,能够恰到好处。孟太太身 体素弱,不宜过劳,故每至生火做饭时,孟先生必争先恐后,但孟太太却认 定做饭是女人的天职,坚执非自己动手不可,于是这里便生出争执来了。这 种争执是很有意思的,因为结果总是两个人一齐下手。即至饭后,于是一个 刷锅,一个刷碗,前跟后随,唧唧哝哝,恰如一对无猜的孩子。平素吃饭大 概素食,因为这既可以省钱,且也是修福忏罪的一种方法。但假如孟先生一 旦有病——不必有病,只是素食日久,因之生厌恶了——孟太太便特意换了 更洁净的新衣,鸦雀无声,兀自出门,不多时便携一尾鲜鱼回来了。这时候 孟先生一定带一点生气样子说道:“我又不是生什么大病,不日便可痊好, 又何必花钱买鱼呢!”但从不多说,三言两语也自甘休,只好等孟太太做鲜 鱼来吃了。如果孟太太有病,孟先生也同样如此关切,如此恩爱。有时候— —自然是很少很少的时候——他们也会为了一点小事便闹脾气,两个人也会 唧哝不休,相责一番,但这类事情也总是出于善意。如孟先生出去接洽卖画 的事情,为要省钱给太太买吃食物品,不寻代步而跑来跑去,归来后跑得满 身汗水,不等落坐便脱去了上衣。这时候孟太太也一定是生气样子,埋怨他 为什么这样不怕伤风,而孟先生则一定唧哝着回答:“我又不是少妇少女, 怎能不让我脱脱衣服呢!” 这些年来,孟先生既以鬻画为生理,日常的重要工作当然就是作画了。 孟先生喜作花卉,每一画出,可得三四元不等。有时以物易物,直接换得来 生活中必需用品。每次作画,孟太太必站在一旁,理案、铺纸、调色、和胶, 有时且参加些意见,说何处应着蜻蜒,何处应着蝴蝶,或什么地方必须画一 对蝈蝈儿方可生趣之类。孟先生听了很喜欢,于是两个人又唧哝一阵。孟先 生有一个特殊习惯,作画时必须把窗子闭起,但只要听到院子里有人走动, 他一定要探出头来向外张望,把一只老花眼镜推在额上,远远望去,如一人 面上有四只眼睛,屋里光线很暗,益显得孟先生脸色雪白。看了他那直视无 第 4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3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43 章 语样子,真令人想到一只银狐。他目送着院中行人,直到那个行人已经走入 后院或一经走出大门时,他才又一言不发,兀自低下头去作画。假如再有人 从窗前走过,他一定照样探头张望。这事情使同院人们都很窘,无可如何, 又不懂得他这是什么心理。孟先生窗前有两棵槐树,枝繁叶茂,故遮得一屋 子暗黑阴沉。不知怎么灵机一动,一日,孟先生忽然向房东索来梯子,竟自 攀缘树上,砍下了许多树枝。砍完之后,乃大欢喜。对孟太太大声喊道:“可 好了,可亮了,以后作画,定可加快一倍了。从前看不清爽,常认为是自己 老眼昏花,抬头看时才知道是这两棵槐树!”孟太太常把这事告诉外人,仿 佛这是一件天大的变革一样。 孟先生窗前种了许多花草:五彩棉、凤仙花、望江南、红鸡冠、茉莉花 等,均孟先生素日所爱画的东西。这些花草不只是花,而且是作画的标本。 但这些花草有时又不足为标本,因为天生花草总不是画中安排的事物,故孟 先生常嫌它们没有画意。趁高兴时,孟先生常常对人讲起这类事情,但这里 所谓人者,孟太太当然是其中之一,此外则不过是南纸店送纸取画的小伙计 \f而已。不知什么缘分,他特别喜欢那个纸店伙计,他仿佛同他很谈得来,然 亦总须趁高兴罢了。高兴时,他会把伙计领到窗前,指花点叶,说某花应如 何设色,某叶应如何翻侧,怎样一钩,怎样一抹,并说: “这儿生的太疏了, 空白太多,应当添一个虫儿吧。”说着破口大笑起来。盂先生生平不大爱笑, 这一笑乃令人吃惊了。 如在夏晚,孟先生的窗前也是纳凉的地方。因为他们的夜课还晚在夜深 人静之后,故晚饭后这一段时间就没事可作,为了节省灯油,不能不熄灭油 灯,到窗前来乘凉了,乘凉就是乘凉,故这时候他们都沉默无言,在黑暗中 只见两个白脸,两把摇摇的蒲扇,而摇扇子也没有什么声息,使院中人觉得 这里有些可怕的气息,甚至说这是一对狐狸正在用功修炼。他们的座位是一 椅一凳,而照例坐这把椅子的是孟先生,孟太太则自拣了小凳落坐。孟先生 也并非安心独享这把大椅,无奈孟太太坚执太甚,以为这里的高卑之分不可 随便,这很简单,大椅子总比小凳子坐起来舒服罢了。盂太太偶然也会占有 这把大椅,然而那是暂时的占有,孟先生一到来必即刻起立,仍旧归到自己 的小凳上。 孟先生和孟太太过着这样和乐生活,真可谓如鼓琴瑟了,然而这里却也 难免鼓出悲哀调子:他们都常常闹病,而且为了刻不容人的时光,他们不能 不常常想到一个更可怕的命运上去。这不是他们自己,就是住在一处和他们 相熟的人也不能不如是想。他们两个太恩爱了,他们应当永久这样生活下去, 万一其中有一个早早走开,余下的一个又将怎样呢?人们常这么担心着。 某年秋,盂太太因为痢疾病倒了,据医生说必须吃上好人参滋补,孟先 生无可如何,只得允许给人家画一张百卉争艳图,向一个大户人家讨了人参 来。孟太太平素纤弱如纸扎的一般,又怎能经得起久病。吃了人参也无效, 在一个落着冷雨的晚间死去了。自从孟太太死去,孟先生便很少作画,某次 有友人索画桃花,因且泣且画,竟弄得满纸泪痕,只好把桃花改涂为鸡冠花 完事。盂先生原来是沉默寡言的,此后却变得多言了。一个人不能自遣时, 便不得不找人闲谈,而谈话的主题却总是孟太太一人。天气冷了,他说孟太 太夜里回来过,并劝他多穿衣服,因为他看见他的衣橱开了。他说他已经告 诉孟太太说,“你放心吧,我已经添上衣服了”。孟太太平素无甚嗜好,只 有时吸几口水烟玩儿。他说他梦见孟太太来向他要水烟了,于是把水烟火枚 之类拿到她的坟上去焚化。妇女们时常听了这些谈话而感动得流泪,只有少 数年轻人听了会暗地发笑。 孟太太死后不到半年工夫,孟先生便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了。但没有人知 道他的详细住址,也没有人知道他以后的情形,只有人于无事闲谈时还常常 提到:“那两个狐狸,那两个狐狸……” (选自《银狐集》,1936 年 11 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 第 4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4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44 章 \f 《上马石》 “老兄弟,真想不到他就先走了。” “走了倒也罢了,我们还不是前脚后脚的事吗。” 太阳黄黄的,照着一个高大衰老的车门下。是将近秋末天凉的时候,人 们已觉得阳光之可亲了。尤其是老年人,他们既没有事情可作,便只好到这 车门下来晒太阳,吃旱烟,说说闲话,并且目送过路人来来往往。两个老头 子又各领一个五六岁的小孙孙,看小孩,这也就是他们的一件工作了。小孩 子要偎在老人怀中听闲话,老人却故意把他们哄开,并屡次说道: “好孩子,你们自己到那边骑马去吧。” 这个车门,位置在一条非常宽阔的巷口上。这条巷子是被两列低矮的小 房子所形成的,在几家大门口外,有显得颇瘦弱的小牛小驴被拴在木桩上, 此外就只见到几棵并不茂盛的槐树或榆树了。但这条巷子是曾经有过繁盛日 子的,从现在说起,也不过是百十年前的事情罢了。那时候这里完全是一片 高大的楼房,据说从这里赶了骡马到五里外的一条河流去饮水,在这距离中 间络绎不绝的都是骡马,没有人能计算出一个实在数目,虽然那条河水现在 已成了平田,而“饮马河”这个名字却还时常被人提起。再如这巷口的一块 上马石也可以说是当年繁盛的一个记号吧。这块上马石除却特别重大外,与 普通的上马石也并没有多大差别,不过这块石头如今已经不是什么上马石 了,它成了一些闲散人坐下来谈天的地方,也是小孩子们聚拢来作游戏的根 据地;有时候,一些青年人也用它来比试力量,然而三个人至五个人也只能 撼得它微微欠身而已。两个老头子哄他们的孙孙来骑马,这块石头也就又变 成一匹石马了,小孩子总喜欢跑到这块石头边,用小手拍拍那光滑的石头— —石头已经磨擦得很光滑了——自己并作出骑马的姿势,口里喊道:“打, 打,打。” 两个老头子都住在这条巷内,另有一个同姓的老弟兄,是住在这村子的 另一个角落里的,只要有人提起“三个老头子”,大家就明白是车门底下的 这三个了。他们除却睡觉吃饭之外,把大半的时间都消磨在这个车门底下。 他们的记忆非常繁琐,他们的谈话又重复不尽,而他们永不会忘情于那些过 去的好年月。他们一开口便是:“我们年青的时候怎样……”或是“老祖父 曾经告诉过我,说那些年间……”他们对于现今的事情不大关心,但偶然听 到一点便长嘘短叹。他们常说:“我们是不中用了,活着也没有意思,还不 如早些到土地里去歇息了吧。”他们也常常谈到:“老弟兄们,到底我们谁 应当先走呢?”于是年纪最长的一个便很慷慨地抢着说:“当然啦,当然啦, 我比你们大许多岁数,当然我先走啦,我恐怕不能给你们送行了。”另外两 个老头子一定会同时把烟袋一敲:“也好,你先到那边去打下店道,到那边 把床铺都安排停当,然后再来招呼我们吧。我们还可以到那边去同吃烟,同 说话,就只怕那边没有太阳可晒了!” 今天只剩着两个老头子了,那个住在另一个角落里,年纪最小的老头子 曾经早走了,走了好多天了。这个年纪最老,曾经自己答应先走的老头子, 还不曾走,不过前些天他刚刚闹过一次伤风,几乎走掉,却又被医生给拉回 来了。那个年纪居中的老头子,前些天是只能带了一个小孙孙到这里来晒太 阳打盹的,现在他的老伴又出来了,就又有一肚子活要说。然而他们还想到 那个已经走了的老伴,他们觉得有点荒凉,但这种感觉到底很淡漠,因为他 \f们知道,那人不过是走了罢了,而他们自己也不过是前脚后脚的事情而已, 特别是年长的那一个,他很抱怨,他说: “唉,唉,我认为他一定来招呼我了,可是他到底不曾来,不,他来过 了,我曾经梦见他……” 话犹未完,第二个老头子已吃了一惊,他把烟灰一磕,歪着脑袋用低声 说: “你梦见他?” 第 4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5 章 李广田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李广田 第 45 章 “是啊,我梦见他,他提一个竹篮去赶集,他说:大哥,你告诉我,今 天的芋头多少钱一斤?你看这够多么奇怪,我怎么就知道芋头多少钱一斤 呢?我忘记我是不是已经回答他,在梦里也忘记他是已经走了的人了,不然, 我一定问问他那边的情形是怎样。兄弟,你说,这是个哪样兆头?芋头是吉 祥的呢,还是不吉祥的呢?” 于是他们就说起梦话来了,这个也是梦,那个也是梦,拿梦来解释一切, 一切也都是梦了。最后他们又把话题回到那个已经走掉的人身上,于是又说 到一些走了多年的人,说到过去的好年头,说到现今的世道,说现今的年青 人已完全不是他们当年那样子了,他们看着不顺把眼睛闭起 来,于是,旧话重提,那个年纪较小的老头子又提议道: “大哥,我们两个再来打赌吧,我们看到底谁走在前边。” “还用打什么赌吗?”另一个回答。“麦前麦后,谷秋豆秋,是收获老 头子的时候啊,我今年秋后不曾走,明年麦后是非走不行了。” 正说话间,忽然听到那边两个小孩子叫了起来,原来他们正在上马石上 作着盖房子的游戏,他们用土块、破瓦、碎砖之类,在石头上面费了很大的 力气要建一套房子。他们玩得非常高兴,等到房子已经建筑成功,他们正想 招呼两个老头子过来看看,并希望从两个老人口里听到夸奖时,不料偶一不 慎,一举手间就把一件艰难工程破坏了。等到两个老头子都急忙走来时,只 见上马石上一堆零乱的瓦砾,他们都笑了。看看时候已经不早,车门前面已 是一地阴影,秋末的西风也已有些凉意,两个老头子便向孩子们道:“好孩 子,我们赶快走吧。”孩子们却固执要重兴他们的工程,老头子则安慰他们, 说等明天这里重见太阳时再来建一套更好的房子。老人手里各牵一个小孙 孙,慢慢地向那条宽大衰老的巷里走去,又各自走进了低矮的大门。这时候 虽然已近日夕,但在田间工作的还不曾归来,村井上也还没有人牵了牲畜去 饮水,只有秋风吹起几个小小旋风,在这多灰沙的街上、巷中,家家门口, 忽出忽没地连翩巡行。 日 (原载 1935 年 12 月《文学季刊》第 2 卷第 4 期) 《柳叶桃》 今天提笔,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奇怪感觉。我仿佛觉得高兴,因为我解答 了多年前未能解答且久已忘怀了的一个问题,虽然这问题也并不关系我们自 己,而且我可以供给你一件材料,因为你随时随地总喜欢捕捉这类事情,再 去编织你的美丽故事;但同时我又仿佛觉得有些烦忧,因为这事情本身就是 一件令人不快的事实。我简直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起来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为一些五颜六色的奇梦所吸 引,在×城中过着浪漫日子,尽日只盼望有一阵妖风把我们吹送到另一地域。 你大概还记得当年我们赁居的那院子,也该记得在我们对面住着的是一个已 经衰落了的富贵门户,那么你一定更不会忘记那门户中的一个美丽女人。让 我来重新提醒你一下也许好些:那女子也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娇柔,安详, 衣服并不华丽,好象只是一身水青,我此刻很难把她描画清楚,但记得她一 身上下很调匀,而处处都与她那并不十分白皙的面孔极相称。我们遇见这个 女子是一件极偶然的事情。我们在两天之内见过她三次。每次都见她拿一包 点心,或几个糖果,急急忙忙走到我们院子里喊道: “我的孩子呢?好孩子,放学回来了么?回来了应该吃点东西。” 我们觉得奇怪,我们又不好意思向人问讯。只听见房东太太很不高兴地 喊道: “倒霉呀!这个该死的疯婆子,她把我家哥儿当作她儿子,她想孩子想 疯了!” 第三天我们便离开了这个住处,临走的时候你还不住地纳闷道: “怎么回事?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呢?” 第 45 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