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楼之五更钟》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1部分阅读 女儿楼之五更钟 作者:肉书屋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1部分阅读 版权归作者所有, 《女儿楼之五更钟》作者:黑颜 九岁时,一只优雅高贵的手给了她生存的机会,她便奉上忠诚与自由。 十九岁时,另一只沾满尘污与油腻的手给了她温暖,她于是学会了守护。 她以为他一直会在那里,她以为只要他开心,便没有更重要的事。 所以,她总是静静地守着他,所以,她为他掳来了他想要的人。 直到那一天,他突然不见,她才知道自己想要的不只是如此。 楔子 冷月寂寂,风吹动桦树,发出瑟瑟的响声,间中不时响起一两声如鬼号般的夜鸟叫声,将这一处野地荒茔衬托得更加阴森凄凄。 她醒过来,迷茫地看了眼半弯寡月,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草屑,苍白的小脸上木无表情。 肚子饿。 无声地穿过错综复杂的坟间小道,偶尔还得从坟丘上翻过,人高的芭茅随着夜风,发出沙沙的响声,萤火虫儿没了,纺织娘也不叫了。她将披在身上的破衣服紧了又紧,为越来越冷的夜轻轻拢了细眉。 白天那里多了一个新土丘,吹吹打打,哭哭闹闹地,折腾了很久。她不得不躲得远远的,以免惹人白眼。 惹人白眼……那自是她宽慰自己的话,事实上,是恐惧和厌恶。这里谁人不知道她是死人生的孩子,守坟人养活的鬼娃?守坟人死了,无人再守,这里就成了乱葬岗,她也成了无依无靠的游魂。 抓起新坟前祭奠用的馒头,她狠狠咬了一口,两天来除了野草根和水没进一点其它食物,冷硬的馒头入口,便是极至的美味。 “呃——”小小的拳头捶向自己的胸口,干硬的面噎得她直翻白眼。 小路上有马蹄声。来不及缓过气,她像猴子一样灵活地将碑前剩下的几个馒头全部塞进胸前破衣内,然后抱着缩到旁边杂草丛生的坟后,屏着气等人过去。 黯淡的月色下,一辆四匹马拖着的乌黑马车仿佛来自黄泉般出现在这寥无人迹的荒野,车夫长长的鞭子在空中划出的尖利啸声在寂夜中远远地荡开,令人心惊。 垂着流苏的车顶,华丽的纱幔,都是鸦羽一般的黑…… 她瞪大眼睛,为眼前这诡异的一幕。是来接亡灵的马车吗?她想起偷听到的传说,虽然在这里生活了近十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但是谁能说没遇到就等于没有呢。 原本飞驰马车在穿过坟茔间的宽道上突然刹住,马儿扬蹄而嘶,让人几乎以为它们要带着马车飞向空中。 “原来真有一个小孩儿。”马嘶之后的沉静,车厢中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如夜风白月,不带丝毫人类的感情,并非没有温度,却让人心中寒意顿起。 她往后缩了缩,小手使劲捂住难抑的干嗝,看着马车的双眼却并不见害怕,只是一惯的木然。 黑幔撩,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半现在月光中,如玉般优雅。 “生鬼!”男人悠悠低吟,为她打下重生的烙印。 生鬼。白姓,排行第三,是名白三。 一切,就这样改变。 第一章 船舱里的空间不大,却挤满了人以及货物。鸡鸭被绑了脚丢在地上,被后面上船的人踢到,便一阵咯咯嘎嘎地乱扑腾;一头羊脖子上拖着根绳子在人群里咩咩地挤过来拱过去,不时惹来一两句粗俗的咒骂,大抵是绳子套住了某人的腿,又或者羊蹄不客气地踏到了人脚上。 汗臭,鸡鸭屎味,羊马蚤混在一起,舱内空气浊闷之极。 然而,就在这挤得连放屁都困难的地方,却有一个人独享着一方宽敞的角落,身前五步之内无人靠近,连那四处乱窜的羊也没闯进过那范围,似乎惧怕着什么。 可以肯定,那是一个女人。长长的发散着,垂在两肩,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来的部分,让人唯一感觉到的就是白,死人一样的惨白。她穿着素白而样式简单的衣服,坐在那里,如同脸一样白的手搁在膝上,而眼睛者盯着手,自上船以后便没再动过。 就算船上人很多,人们仍然忍不住心中犯嘀咕,即使平时大大咧咧的人也不由心中发凉,下意识压低了说话的声音,还不时向那个方向偷偷瞄上一眼,确定自己不是看花了眼。有小孩的都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孩子顽皮,跑了过去,惹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按人们惯常的说法,那个白衣女人身上有一种鬼气。自然,那些人宁可挤点,也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再靠近一点。 人上得差不多,船老大吆喝一声,正要抽板解缆起航。却见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一边嚷着一边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近了才听清是叫船老大捎带他一程。 未等船老大有所反应,来人已经蹬蹬蹬跑过踏板,跳上了船。一股带着汗馊混着油腻的恶臭迎面扑来,船老大扭头反胃的当儿,那人已经擦过他身边跑进了船舱,不顾众人嫌恶的白眼,一眼瞅到空位,便挤了过去,大咧咧地坐下。原本就污浊不堪的空气因他的到来变得更加糟糕。 所有人脸都白了,纷纷咒骂起来。反而那离得最近的白衣女人没有丝毫反应,连眼皮也没动一下。 “周老大,你怎么连叫花子都让上,也不怕他没钱给你。”靠近舱门的一个女人捂住鼻子嚷了起来。从新安到桃林这一段水路就是这一条船引渡,常走的人早就跟船老大熟悉了。 “就是就是,老周,你就不怕晦气……”女人话音方落,已有人连声附和。 周老大尴尬地一笑,“行里的规矩,大家莫要见怪。”语罢,摆桨起航。不知是哪一代传下的规矩,渡船不得拒载乞丐,不得收乞丐渡资。据说是因为长年走水路,难免遇到狂风恶浪的时候,此为积善救命之举。 其他人都知道这个规矩,故而也只是说说,发发心中的牢马蚤。倒是那乞丐,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众人的不满,突然站起身,拿着破碗,口中嚷着:“各位大叔大婶,爷儿奶奶,行行好,赏几个钱吧。”就这样在舱里要起了饭。有人不给或者喝斥驱赶,他就站在那里不动,满脸陪笑胡言乱语地奉承,直到那人受不了他身上的味道,丢上一两个铜板,他才点头哈腰地离开,只有白衣女子没受他的马蚤扰。 就这样在舱里要了一圈,他才又坐回了原位。一抬腿,将黑乎乎的脚丫子踩在了坐的木板上。一边搓着脚趾隙,一边懒洋洋地四处张望。 一股臭豆豉的味道随着他的揉搓动作,瞬间在船舱内漫延开来,立时引来人们的怒目相视,却在看到他身旁的白衣女子时,又迅速地收回目光。 水声哗哗,船行平稳。火辣辣的阳光从敞开的窗子射进来,照得人直犯困。那乞丐边抓脚丫子边打呵欠,最终伸了个懒腰,就这样靠着窗户打起磕睡来。 白衣女子始终寂然不动,直到睡熟的乞丐慢慢滑倒向她。 她动了,却只是扬起眼睫。而后目光缓缓地落向那落在自己肩上的脏发,带着些微诧异。 众人屏气凝神,等待她的发作,眼中皆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两人一鬼气森森,一秽臭无赖,早令他们又憎又畏,如果发生矛盾,当然合了他们的心意。 一只原本安静卧在舱板上的大红公鸡似乎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蓦然抬起头,抻了脖子,咕地一声高啼…… 那白衣女子一震,眼中异色消失,继而平淡如初。垂下眼,她又恢复成开始的样子,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 鸡的主人大怒,一巴掌打在鸡脑袋上。 “咕……”公鸡缩回了头,委屈地将余音咽下。 失望的叹息声此起彼落,人们面面相觑,方才真正相信这世上什么样的怪人都有。 两岸青山如画,阳光明媚,桨声咿呀中,周老大粗豪的歌声从外面飘进来,一扫舱中的闷气。人们很快从小小的失意中恢复过来,东家长西家短,哪家姑娘的嫁妆多,哪家媳妇不生崽地聊了起来。 旅途寂寞,正常的人总得找点事消磨时间才好。 船到桃林,人们仿佛逃避瘟疫一般争先恐后地下了船。 周老大钻进舱,看到那乞丐竟然打着呼噜睡得正沉,而被他靠着的白衣女子似乎没有动的打算,不由心中犯难。若说心中不寒嗖嗖的那是假话,可是也不能让他们一直呆在里面啊,他还得做生意不是。 “姑娘,你看……”他甫一开口,便被那倏然射过来的阴冷目光给冻住,悻悻地闭了口。 好在那乞丐经这样一扰,似乎有醒转的意思。呼噜声停下来,他咂巴了两下嘴,身体微动,头立即滑下女子的肩…… 那白衣女子并没伸手相扶,而是任由其打了个跌几乎摔到地上去,自己则站了起来,目光冷冷地扫了眼自己肩上那块污渍,没有说什么,钻出舱,飘然而去。 那乞丐经这一跌,立时清醒过来,茫然四顾,这才发觉船上只剩下自己一人,以及面色诡异的船老大了。 他打了个呵欠,一边抻懒腰,一边奇怪地道:“这么快就到了?” 白衣女子一走,周老大就再没有丝毫顾虑,闻言嘿嘿笑了起来。“你小子艳福不浅啊!蹭着人家大姑娘的肩做了半天美梦,竟然没讨到一嘴巴子。我看人家是看上你了。”从角落里拿出一把扫帚,他开始清扫起船舱地板上的羊屎疙瘩和鸡鸭粪便,以及船客留下的一些瓜子壳桔子皮。 乞丐心中虽然莫名其妙,却仍然自认潇洒地将满头乱发往后拨了拨,得意洋洋地道:“那当然,本少可是新安城里最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爷们,那些个婆子媳妇谁看见我不直了眼,芳心像揣了个小鹿一样扑通扑通乱跳?” “得了吧,就你那副尊容?”周老大摇头大笑,眼角余光瞟到有人上船,忙催道:“快下去快下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你还别不信,本少就用这副尊容去给你把燕槿初那小娘们娶到手……”乞丐闻言也不生气,嘻皮笑脸地摆了摆手,趿拉着剩下小半底子的破鞋,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你要能把燕当家的娶到手,我周老大就管你叫爹!”周老大闻言,不知是为了乞丐的没有自知之明愠怒,还是为了他所敬仰倾慕的燕家小姐受到侮辱郁闷,只觉一口气赌在喉咙眼里,忍不住跳将起来,冲着乞丐的背影大嚷,吓了刚踏进舱内的船客一跳。 “你说叫本少什么?”乞丐在舱外停下,回身弯腰笑嘻嘻看向周老大。 “爹!”周老大反射性地重复。 “欸!乖儿子。”周老大叫得干脆,乞丐回答得响亮。扑哧一声,刚上来的船客没忍住,笑出声来。 “小王八羔子,有种你别逃……”周老大暴怒,一扫帚砸了过去,人紧随着追出。而那乞丐早一溜烟跑下了船。 “王八羔子才不逃!”远远的,他猖狂的笑声从岸上飘过来。“周老大,你记牢了,本少要认不了你当儿子就管你叫爷爷。” “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眼睁睁看着乞丐逃得没影,周老大偏偏拿他没办法,不由冲地上啐了一口,心中愈加烦闷。而后突然回头,恶狠狠地看向悄悄坐到舱内角落的客人,“老子心情不好,你有本事不怕船翻吃水就坐那儿别动!” 那是一个穷书生,原本笑意未消的脸,闻言僵住,半晌抬起身指着周老大,抖啊抖。“你……你……你这个莽汉,你、你……你简直有辱斯文……”一边说,一边磨叽着从站在舱口的男人身边擦过,被他竖眉横眼一瞪,立即消音,赶紧逃也似地跳了船。 “我、我……我怎么有辱斯文了?”周老大莫名其妙地摸了摸后脑勺,看到书生仓皇失措地差点栽进水里,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桃林只有一条石板街横贯整个镇,石板街两旁是稀稀落落的青砖瓦房,被茂密的果树遮得只露出片瓦半墙。此正值仲秋时节,黄澄澄的果子挂在树上,惹人垂涎。 石板街的一头接着码头,另一头却蜿蜒进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中。过修竹,涉清溪,上寒山,最终在那霜枫苍松间延续出一片恢弘而不失清幽的建筑群来。 楼宇层叠,鳞次栉比,偎着那黛色的山线,澄朗的天空,让人不由升起一股莫名的敬畏。 燕子寨,泠西第一寨,因出了一位正得宠的皇妃而成为泠西各方势力之首,又因为寨首燕槿初在两年前的百花宴以倾城姿容以及一手冰弦绝艺险胜上一届花王宫雪凝,成为武林第一美人,泠西燕子寨由此名动天下。 而此次,始满十七的燕槿初发桃花笺,选佳婿,更成为了武林中一件让人津津乐道的趣闻。桃花笺出,少年英雄趋之若鹜,燕子寨的地位再一次不动声色地上越了一个层次,隐然有与南北二庄并肩的架势。不知是自何时起,“剑啸天彻燕子越”这句话已在江湖中悄然流传开。南,天彻庄,北者,剑啸也。 能得到桃花笺的自非平常之人,所以当一个乞丐拿着桃红的花笺出现在寨门前时,守门人呆了。 让进?还是不让? 让,一个乞丐怎么会有桃花笺?让进去了,惹恼了寨首,他们还有命吗? 不让,人家手中确确实实拿着那个通行证,货真价实的东西,先不管是从哪里来的吧,都没理由不让人进去。 “那个送帖子的小美人说拿着它可以娶一个大美人回家,原来是哄本少的。我就说天下哪来这么好的事嘛!害本少白跑一趟。”乞丐见守门人拿着帖子半天不放他进去,不满地嘀咕起来。 两个守门的大汉尴尬对望一眼,还没决定要怎么做,乞丐已经嚷了起来。 “喂,我说两位老兄,这纸片倒底有没有用好歹说一句话,没用的话还给本少,本少拉完屎擦屁股。” 听到如此粗俗无礼的话,守门汉子眼中露出厌恶和不善的光芒,却又发作不得,毕竟他手中拿着桃花笺就算是燕子寨的贵宾,稍一不慎恐怕就要落人话柄,甚至有损寨首桃花笺的名誉,然而就这样放他进去,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更加不甘了。 “好无礼的人!”正在此时,一个娇脆的声音突然响起,暂缓僵滞的局面。 循声望去,却是一个美貌的翠衫少女牵着一匹白马缓缓走近,紧随在她身后的,是两个坐在马上的华服青年男子,长得气宇轩昂一表人才,一见便知亦是来参加桃花宴的。再往后远处,一个白衣长发女子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不慌不忙地正顺路“飘”来,显然和他们不是一路的。 乞丐这一下更来劲了,理直气壮地冲两个守门汉子嚷嚷:“听到没,听到没,那边的小美人都看不过你们的娘们行径了。” 守门汉子无奈,只能一抱拳,客气地道:“怠慢,少侠请!”虽知少女不是说他们,但是也不能当着其它来客的面否认桃花笺的效用吧。 那乞丐嘿嘿一笑,便要进入。 那少女见自己的话被扭曲,又被一个乞丐轻薄,不由大怒,娇叱道:“胡言乱语,看本姑娘割了你的舌头!”说着,手中马鞭一抖,发出尖厉的破空啸声,向乞丐没头没脑地抽去。 “玲儿……”后面两个男子一惊,想要阻止却已不及。 谁都以为这一鞭就会抽得那乞丐满地打滚,两个正郁闷的守门大汉心中暗乐,却见乞丐手中棍子不慌不忙地一抬,鞭子便似有灵性一般缠了上去。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那少女已经扑进了乞丐的怀中。 “哎!哎!人长得太英俊也是一件麻烦的事。”乞丐一只手搂住少女的腰大吃豆腐,却还要皱起眉头叹气,装出一脸为难的样子,“本少虽然是来娶燕家大美人的,但是小美人你这样热情,实在是让本少很不忍心拒绝啊。” 被乞丐身上的气味一熏,少女一阵阵反胃,想要推开,却发觉浑身酸软,一时之间竟然动弹不了,加上听到他的话,羞急交加,不由落下泪来。 “兄台好俊的功夫!”后面的两个男子见少女吃亏,亦是又惊又怒,其中一个正要发作,却被另一人阻止了,只见那人冲乞丐一抱拳,不卑不亢地道:“舍妹年幼,冒犯了兄台,还望海涵。”此人原非易与之辈,只是看出乞丐武功不弱,又加上少女在他手中,投鼠忌器,只能先忍下这口气。 “不冒犯不冒犯,这样的冒犯本少可喜欢得很!”乞丐嘻嘻一笑,松开搂着少女的手,顺便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而后突然跳开。 少女一恢复自由,也不说话,立即拔出腰中长剑,就要向乞丐刺去。那发话的男子纵身自马上跃下,一把抓住了她,稳稳取下她手中的剑,又插回剑鞘中。 “大哥!”少女满脸泪痕,哪里还有开始的娇横。 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男子这才看向仍嘻皮笑脸的乞丐,淡淡道:“待此间事了,赵某定当向阁下讨教一二,请了!”语罢,向两个迎客汉子一亮桃花笺,便牵着少女率先踏进了燕子寨寨门,另一个男子牵着马紧随,在经过乞丐身旁时,毫不掩饰眼中的杀机。 “讨教?本少只会讨饭,教给你老子吃什么?”乞丐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哼了一句,也大摇大摆地往门里走去。 “姑娘请出示桃花笺!”身后传来守门人的惯语。 “没有。”冷森森的女声,不带生气,让人心中寒气直冒。 “无桃花笺不能入寨,姑娘还请……”守门人一边尽量放缓放柔自己的语气,生怕触怒眼前之人,心中一边嘀咕,今天怎么尽遇到怪人。 “你这懒婆娘,上个茅房也要恁久,害老子好等。”刚过去的乞丐又转了回来,一把抓住白衣女子的手,就往寨门里带。“快点快点,老子饿死了……” 两个守门汉子见状下意识屏息静气,生怕引起两人注意,直到他们走远,才悄悄松了口气,背上却早已汗透。 没想到这两个怪人会是夫妻,这样的一对宝,还是让总管他们去伤脑筋吧。 从外寨进入,经过一道护寨河进入中寨,一路上虽有异样目光投来,却再无人阻拦。中寨大门处有人相迎,见到两人也不多问,直接引至客房。桃花宴要两日后才正式开始,因此先来的人都要安排留宿。 是一间房,显然自踏入寨子后两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人监视下,否则不会连问一声也无便如此安排。 待迎客者离开,有仆人端上热水供两人洗漱,然后是茶水以及食物。 乞丐见到吃的,欢呼一声,终于松开捉着白衣女子的手,看也不看盆中水一眼,跳到桌边毫不客气地抓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大嚼起来。 白衣女子低头看了看如同左肩一样被留下黑色印迹的袖子,再看了眼正在狼吞虎咽的乞丐,站了片刻,然后走到桌边坐下。只是面对满桌酒菜,她却动也未动。 见她僵坐着不吃,乞丐一脚踏上椅子,嘴里塞满东西却不忘招呼,“发什么愣,婆娘,免费的不吃白不吃!”一边说一边探身去撕鸡腿。 “不饿。”白衣女子冷冷吐出两个字,然后闭嘴,对于乞丐的称呼并没发表任何意见。 “你这婆娘就是找打,有吃的不吃,等没有的时候又来折腾老子。”乞丐没好气地咕哝,不由分说将撕下的鸡腿塞进女子手中,自己又去捣鼓另一只。 白衣女子看着手中烤得金黄的鸡腿,鸡腿上同样留下了乞丐脏手的痕迹,不过不防碍阵阵香气钻进她的鼻子,那双始终阴沉木然的眸子突然掠过一丝迷茫。 乞丐抓着另一只鸡腿大啖,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白衣女子身上,一脸的兴味,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隔了好一会儿,白衣女子终于抬手将鸡腿递到嘴边,毫不嫌脏地啃起来。只是她吃的时候头低垂着,动作僵硬快速,却无声,披散的头发遮住了脸上的表情,让人觉得古怪之极。 乞丐眼中异光一闪,随即敛去。 整顿饭吃下来只听到乞丐响亮的咀嚼声,白衣女子只吃了那只鸡腿便再没动过,但是那鸡腿啃得干干净净的,连两头的软骨也没留下。 吃饱喝足后,乞丐袖子在嘴上一抹,手往身上一蹭,便倒在了床上。长长地打了个呵欠,他满足地眯了眼。“真舒服!”说完这句话,突然睁开眼睛看向微低着头仍坐在原处的白衣女子,一抹戏谑浮上晶亮的黑眸。“婆娘,这里。”说着,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白衣女子没有反应,直到他快睡着时,才缓缓从椅中站起身。乞丐一惊,清醒过来。 “我走了。”阴冷的语调,简洁的话语,女子没再看他,如同幽魂一般飘出了门。 “婆娘……”乞丐蓦地从床上弹起,追到门边,却哪里还有白衣女子的影子。回转身,他纳闷地挠了挠头,嘀咕:“不想跟本少睡一张床,也没必要跑吧。” 第二章 她叫白三,燕槿初向黑宇殿女儿楼借人,她便来了。那个乞丐,她不认识。 在燕子寨内寨一个清幽的小院她见到了燕槿初。是一个美人,如此而已。但凡见过宇主子的人,再看其他所谓的俊男美女,再好的也只是好看两字便能形容了。 燕槿初在刺绣,绣一朵并蒂莲。她坐在窗边,外面是横斜的花枝,花映娇颜,娴静得让人想不到她手中掌握着整个泠西的生杀大权。 “九夏没来?”她问,没有抬眼,但神色间却不掩失望。 白三没有回答,有的问题是不需要回答的。 燕槿初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中从手中针线挪开,移向窗外。“难道她打算再也不回来吗?”她目光幽远,似乎想起了什么,半晌寂然。 有丫环奉上热茶,白三僵直着背脊坐在那里,垂眼看着茶雾袅绕而上,并无丝毫的不耐。 夕阳染红林梢,斜斜地投射到窗上,一只未归巢的鸟儿飞到窗旁花枝上,弯过头用喙梳理背上被晚风吹乱的羽毛。 “请三姑娘移步至槿初近前。”燕槿初回过神,道。 扑地一下,小鸟被惊飞。 白三起身挪步,行动间悄无声息,在燕槿初目光回转之际,人已经静静地站在了与她相隔一步的地方。 虽知道女儿楼出来的人不会简单,燕槿初心中还是微微惊了一下,背上掠过一阵寒意。只是她也是见惯各种场面的人,神色温婉如常,并没显出丝毫心中的想法。 身体前倾,她扯起白三的衣角,就着手中针线在上面绣起来。她手法娴熟,不片刻便绣出一枝似绽非绽的夭桃来,尔时夕阳还未完全落下,霞光照在那桃上,分外的妖娆,为一直阴气森森的白三平添了一丝人气。 “这是幻帝宫的生道。若求亲者主动放弃,便可用它引其出来。”顿了顿,燕槿初又道:“不过,一旦破入帝宫大门,里面是何状况会发生何事,便非槿初所知了。此行凶险,三姑娘千万小心。” 白三冷冷嗯了一声,便即退远。她不喜与人靠得太近,至于那个乞丐…… 那个乞丐虽然言语无礼,却没把她当成异类看,而且……他的手很暖。 她从小生活在荒茔中,对天气的变化极为敏感,后来进黑宇殿,开始接触大量的人类,这种敏感性便延续到对人心理变化的洞察上。只是一个在别人眼中无关紧要的细微动作,于她来说都是情绪的透露。 燕槿初神色无异样,言行有礼客气,但是却若有若无地向她透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压迫。这一点,她心中自然明白。 “三姑娘旅途劳累,不若先下去歇息一下。待洗尘宴置办妥当,槿初再让人去请姑娘。”武林中人脾性古怪,对白三的冷漠寡言燕槿初也不以为怪,语气依然温柔多情。 “不需要洗尘。”白三拒绝得干脆,语罢,便转身走了出去。 燕槿初微愕,秀眉微微皱了起来。 难道女儿楼出来的人,都这么狂傲吗? 白三没有去燕槿初安排在内寨的房间,而是住进了中寨的客院。 她不是个多事的人,一般只听令而行,再之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理会。所以,不会想去接触那个她能容忍其亲近的乞丐,也不会为燕子寨做更多的事,哪怕是它马上被人放火烧了,她恐怕也只是站在一个火势波及不到的地方,冷冷地观望。住进客院,只是想通过入住的人来判断自己此次任务中会遇到的各种状况。她不多事,但是该她做的事也从不容许出差错。 之后两天,她都坐在屋顶上,冷眼看着客院中所发生的一切。 同是来求亲之人,难免互看不顺眼,桃花宴还没开,私底下便已借各种由头起了不少争斗。不过毕竟是在燕子寨中,所以多是草草结束,彼此都占不了多少便宜。 桃花宴前夕,燕子寨来了一个大人物。当然,之前来的,也并非泛泛之辈,但是这一个人在江湖中的威名与地位都远远胜过了其他人。 这个人的排场相当大也相当古怪。 雪白的兔毛毯从停泊在桃林渡口的豪华巨舶上一直铺到燕子寨寨外,火红的曼珠沙华续撒于其上,形成第二层厚垫,道路两边拉起了绯红色的软纱罗隔绝人们的目光。风动,纱罗动,似若火照之路。 飞天妆扮的女子或反弹琵琶,或口吹横笛,或擘箜篌,或击腰鼓,或手撒鲜花,或彩带翻卷……赤足似不沾尘一般飘然引于前,随后一个全身涂得血红,只在腰间系着一条青布的光头壮汉肩负手臂粗的铁链一步一沉地拉着一辆绘满传说中三途河景的华丽车辇缓缓而行,所过之处,鲜艳的花汁染红了长毛毯。 车辇上,红帐内,那个人长衣松散地侧卧于中,长眼半阖,似睡似醒,身后两女正轻柔地为他梳理着黑亮的长发。 让燕子寨人惶恐的是,此人并不入寨,而是在寨外搭了一个巨大的帐篷以供休息。 武林中喜欢搞这样排场的人屈指可数,而以人拉车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原三主之一的阴极主,也就是人们闻之色变的阴极王朝掌权人阴极皇。 阴极皇的到来显然让燕子寨的人闹了个手忙脚乱,也让前来与会的众青年才俊心中微凉。江湖人素知其对女人的吸引力,原本信誓旦旦要抱得美人归的人都不由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所有人中,除了那个乞丐仍睡得昏天黑地只在肚子饿的时候才起来觅食,白三安静地坐在屋顶上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物体外,便只有燕槿初仍安稳如山,不动声色地坐在自己房中绣花。 阴极皇为什么会来,这成了一个让众人心中不安的谜。 是夜平安度过。阴极皇的到来让客院中的求亲者都感到了威胁,竟然不再找彼此麻烦,彼有一致对外的势头,于是难得出现了数日来未有过的平静。 次日便是桃花宴开宴的日子,天气晴好,霜叶绽红。 宴席设在寨后深渊之侧的宽阔空地上,席开二十桌,宴宾六十五人,其中包括与求亲者同来的亲友,真正参与者不出三十人,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每桌上用白玉瓶插有一枝初绽承露的桃花,酒为桃花醉,食为桃花肴,倒也名符其实。只是不知在这深秋时节,燕子寨于何处寻得这许多盛放的桃花。 乞丐独自占了一桌,倒不是他霸道,而是实在没人愿意跟他同桌,他便乐得独享桌上的美酒佳肴。当然,除了他,其他人也无心于吃喝。 辰时入席,直到午时将至,美酒添过数轮,亦不见燕槿初又或者任何主持宴会的人出现。为了显示自己的涵养和风度,多数人都不急不躁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与身边的人从容笑谈。 乞丐吃饱后便将两条长凳合在一起,二郎腿一翘,躺在上面会周公去了。 午时正,深渊对面隐隐传来琴声,初时如游丝般飘飘渺渺,捉摸不定。渐渐地清晰起来,便似一根冰冷的软蚕丝柔柔地拨弄着所有人的心。 宾客们精神一振,不由竖起耳朵凝神屏息,原本因等待时间过长而生起的烦躁都因这琴声而突然间消匿无踪。 一曲终了,山涧云雾袅袅,对崖的美人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却更增神秘的诱惑。山涧这边静得落针可闻。 脚步声起,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走至众人之前,拱手为礼。 “劳各位贵客久等,寨首暂时无法前来,故令肖某代为赔罪……” “阁下想必就是燕子寨的大总管,曾纵横泠西数十年无敌手人称千佛手的肖图先生吧!”老者话音未落,人群中已有人叫了出来。 千佛手肖图以手上功夫名闻天下,其在武林中的地位丝毫不亚于燕槿初,只是不知道为何会甘愿屈身为其奴仆。此也是燕子寨越来越引人注目的原因之一。 肖图微微一笑,“不敢,正是不才,那都是武林朋友们抬举。” “肖先生,隔渊抚琴的可是燕当家的?”又有人问。 “正是。”肖图有问必答,神色恭谨却不显谦卑。 虽然大家心中已基本确定,这天下间,除了燕槿初,谁还能弹出这冰弦之音?只是听到他如此肯定的回答,仍然有片刻的安静。 而肖图已然继续,“寨首令肖某前来,一是代为赔失约之罪,二来便是请诸位佳客至对崖一会。为示公平,寨首会在对面相候两个时辰,若到时仍无一人到达,此次桃花宴便即取消。寨首将另外安排宴会招待各位,界时再与大家共谋一醉。” 他说得虽然婉转,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此次选婿的第一道考验,心中都不由一懔,暗忖这燕槿初好苛刻的条件。眼前这道深渊宽不下于百丈,想要平空而越,谈何容易,便是轻功天下第一恐怕也难以做到吧。 “这深渊如此之宽,除非化身鸟儿才能飞越,人怎么可能做到?燕槿初莫不是寻咱们开心吧?”正当各人深思的当儿,一个脆生生的少女声音突然响起,将众人心中隐隐升起却又立刻压下的念头道了出来。却是那个与乞丐曾经有过冲突的绿衣少女,这一次她的兄长并没有出声喝阻,显然默许了她的质问。 肖图嘿嘿一笑,正要回应,对面山崖突然传来叮咚两下琴音,将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吸引了过去,而后琴音悠悠,连成曲调。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寨首将以琴声相迎,诸位佳客请吧!”放弃了解释,肖图一拱手便退了下去,眉眼间带上了一丝倨傲,显然对少女这样的猜疑感到不屑之至。 原本抱有此想法的人敏感地察觉到他神态轻微的变化,脸不由微微地燥热起来,心中暗叫惭愧。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一个极大的呵欠伴着懒洋洋的吟诗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原本躺在长凳上睡觉的乞丐不知何时醒了,正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抻着懒腰,一脸睡饱的满足。“……不见足下太平道,非要向空觅姻缘……”他的诗改得不伦不类,加上形象碜人,人们眼中都露出嫌恶的神色,别开了脸不去理他。 乞丐也不在乎,反手抓了抓发痒的背,哈哈笑道:“本少去也,不陪大爷们做白日梦了!”语罢,趿拉着破鞋啪嗒啪嗒往山下走去。 绿衣少女向他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俏脸被怒意染红,然而看看周围神色凝重正苦苦思索如何渡渊的与会者,有那么一刻竟然又莫名地觉得他比这些留下的人都看着顺眼。 白三倚坐在巨石之后,耳中听着燕槿初的琴声,目光冷冷地看着上山小径,突然想起燕九。 燕九喜欢吹箫,那箫声是极好听的。白三没有什么爱好,但是,偶尔她会在九合楼的楼顶坐一整晚,只为听燕九的箫。 燕九,便是燕槿初口中的九夏,也许是为了回报燕九那偶尔的彻夜箫声,所以她才会来燕子寨,首次执行一项与死人无关的任务。 小径那边突然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白三目光一凝,随即平生首次产生欲笑的冲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几乎已经肯定这样大摇大摆上山的人是谁。 果然,不片刻乞丐从下面冒出头,一眼看到她,先是一怔,而后大喜扑了过来。 “婆娘,你怎么也在这里?难道燕大美人男女不惧吗?”他说话总是百无禁忌。 对于他的称呼白三虽然不喜欢,却也没说什么,伸手轻轻搁开他热情的熊抱,指了指大石后面,“你去那边。” “不急。”乞丐嘻嘻一笑,挨着白三歪在大石上,“你是我家婆娘,我当然要陪你。” “我不认识你。”白三不为所动。 “哎哎……你这婆娘又闹什么脾气,早跟你说了本少娶那燕大美人回去是做小的,你正房的地位雷打不动,到时要打要骂要折磨还不是由着你……” 原本流畅的琴声突然一跳,迸出一个刺耳的锐音,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恢复如常,便像是人们的错觉一样。 听他越说越胡来,白三不由转过脸首次正视乞丐。 “我是白三。”她森然道,眼中射出杀意。若让她发觉他怀着目的接近她,她只会做一件事。 “老子是你男人树三少。”仿佛没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寒意,乞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回。 他回得这样理所当然,若不是白三从小到大的经历简单得想忘也忘不了,不然定会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曾经失过忆,以至于忘记了这样一个重要的人。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表面上依然沉静,但是心中却已经有些乱了,否则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娶小老婆。”乞丐回得快,也回得正经八百。语罢,突然嘿嘿一笑,扑过去抱住白三,“婆娘,你说你是不是吃醋了?” 一股浓郁的汗馊味瞬间灌进白三的鼻中,她皱眉,将他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心中却是凛然。只因他这状似无意的一扑,她竟然没有避得开,若他心怀恶意,她恐怕要因此而吃暗亏。 叮的一声,大石另一面的琴音停下,似乎是琴弦断了。 “三姑娘,贵客既到,为何不请之过来与寨首相见?”燕槿初的丫环转了过来,神色不善地瞪着两人,显然将他们的对话全听入了耳中。 白三没有看她,自也不会回答。倒是乞丐一听贵客二字,立即趾高气扬起来,一把拉起白三的手,道:“急什么急什么,老子和婆娘温存一下也不行啊。” 那丫环看到是一个乞丐,先是一愕,又听到如此无礼的言语,不由气得满脸通红。不过她即是燕槿初的贴身丫环,自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天真少女,只是一怔神的刹那,已然恢复正常。 “不敢,只是公子既有妻室,为何还要来参加桃花宴?”她唇含笑,似有礼,却倨傲。 “嘿嘿,你们帖子送到本少手上,又说要附送一个大美人,本少不来白不来。”乞丐拉着白三就往大石另一面走,对于丫环眼中毫不掩饰的嫌恶视若无睹。 “放手。”白三冷喝。 “胡说!”与此同时,那丫环也厉声叱道。 乞丐没有理丫环,反而得寸进尺地抱上白三的腰,“好婆娘,这个小老婆你家男人是一定要娶回家,不然就得喊那撑船的叫爷爷。到时你也得跟着老子叫,你说咱们还怎么在道上混啊。” 白三头微微后仰,避开他凑近的大脸,心中着实纳闷,自己为何就拿这个人没办法。按她素日的作风,就算不取他的命,他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完整地粘着她。另外,他又为何要这样纠缠着她? 只是这一犹疑的当儿,她已经被拖着绕过了巨石,来到山顶的另一边。 这是一块方圆十丈左右的空地,与深渊对面设桃花宴的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1部分阅读 欲望文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2部分阅读 女儿楼之五更钟 作者:肉书屋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2部分阅读 山崖遥遥相对。空地平整,周围长着茂盛的茅草,显然是临时铲出的。 空地上设锦毯,毯上设矮桌软垫,矮桌上亦摆着酒食,显然是为宾客而准备。此时六张矮桌前均空无一人,自是除了乞丐尚无人过来的缘故。 燕槿初面覆薄纱,正坐于主位优雅地抚着琴。她的身后站着五名美貌少女,其中之一手中抱着一具断了弦的琴,立时让人想到开始的琴音乍停。 “公子请入席。”见到乞丐,燕槿初停下抚琴的动作,盈盈而起,礼数周到地道。 与宫雪凝比起来,燕槿初不会让人第一眼便产生色授魂予的感觉,她美得含蓄而从容,像生长在深山溪涧的兰,让人在不知不觉间便被其风姿所吸引,再也移不开眼。 乞丐不自觉放开了拉着白三的手,脸上虽然仍挂着玩世不恭的笑,神色间却少了些许轻浮。 “比俺家老娘漂亮。”他嘀咕了一句,也不客气,选了一个离主位近的席位坐进去。回过神突然想起白三,忙转头叫她:“你跟我坐这一桌。”这次竟然没再放肆地叫她婆娘。 随着他的目光,燕槿初也看向白三,立时注意到她那身白衣上竟有多处污迹,不由又是好笑又是疑惑。 “三姑娘,原来你和这位公子是旧识?”她问,却并没期待白三会回答。 白三压下心中突然窜起的失落,冷然道:“不认识。”语罢也不再理乞丐,径自走到另一桌坐下。 乞丐尴尬地抓了抓头,嘿嘿笑了两声,倒是没继续扰她。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燕槿初心中虽然疑惑,却也不便多问,于是转开了话题。 “老子……嘿,新安城里鼎鼎大名的树三少便是本少。”乞丐回,说到这个三字时,他忍不住看向坐得远远的白三,笑道:“婆娘,你看咱们是不是天生一对?”没想到只是片刻的功夫,他又故态复萌。 白三恍若未闻,目光落向对涯,却见那边人头涌涌,竟无一人想到办法过来。 燕槿初眼中不悦之色一闪而逝,淡淡道:“原来三少是为三姑娘而来。” 树三少一听,双手急摆,“非也非也,本少来此当然是为了燕大美人你,不然又是下山又是上山的,你当本少闲得慌么?” “哦——”燕槿初尾音上扬,带着明显的揶揄,“没想到树三少为了娶个小老婆竟然如此辛苦。”此言一出,即是承认她将他们开始的对话全部都听进了耳中。 “咳咳……”即使以树三少的厚脸皮,此时也不由燥了脸,只是因太脏而看不出来。 正在此时,对面山涯突然传来动听的丝竹之声。 “哎呀,快看,燕大美人,有人来砸你的场子了……”树三少趁机跳了起来,指着对面嚷嚷。 他话音未落,对涯上突然先后跃出两个女子,接着又是两个,如是者六次。饶是燕槿初知道树三少在转移她的注意力,却依然被这奇异的场面吸引了过去。 但见那六对女子腰间皆系着火红软绸,软绸另一端仍留在山崖那边,手中或弹琴,或吹箫,或奏其它乐器,每对间皆以一种奇异的方式相配合,一人力衰,另一人则踏其肩而至前相引,力衰之人却并不跌落,而是飘然随于其后,直至前面之人力竭,如此交替,六对十二个少女衣带拂风悠然行于深渊之上,丝竹之声不断,便似仙子御空而来。不片刻,已越渊而至。直到近处,燕槿初等人才发现她们每对腰间又以透明银索相连,难怪能互相交替休息而不摔落。 过涧之后,那些女子各据位置,摆出各种曼妙的姿势,腰间所系红绸则在两侧山崖间搭起一道软红桥。 “啧啧,还真当自己是神仙啊!”树三少的声音在美妙的乐声中极度不和谐地响起,将人家刻意营造出的氛围破坏殆尽。 燕槿初不着痕迹地睨了他一眼,暗忖这人不是太无知便是太胆大妄为,竟然敢这样讥讽阴极皇。 “神仙是什么东西!本尊乃黄泉之主。”阴柔的冷哼声中,一道红影优雅地踩着软红桥缓缓而来,那妖娆的步态,那长及足跟的黑发,让人突然恍惚起来,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此人是男是女,是人是神?不过他的下一句话又立即让所有人清醒过来。 “树三少,你装疯卖傻也就够了,弄成这个样子真让人恶心。”不屑的语调中带着些许脂粉媚意,却无怒气,听他话中意思,两人竟然是相识。 众人一愕,不由对落拓不羁邋里邋遢的树三少另眼相看。燕槿初则心中暗叫侥幸,幸好自己方才没有失礼。 第三章 阴极皇长得长眉细眼,挺鼻薄唇,原是个俊秀的男子,但他行姿婀娜,眼神妩媚,竟生生将一个硬朗男儿扭曲成了戏子模样。 燕槿初只觉得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暗忖都说没有女人能逃出阴极皇的魅力,难道传言失实,眼前这位倒更像用来迷惑男人的。 心中虽然如此想,她却已盈盈施了一礼,柔和地道:“殿下大驾光临,槿初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燕当家客气,本尊不请自来,才是失礼。”阴极皇微微一欠身,举止间风情万种,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体贴。 “只是久慕当家芳名,却一直缘悭一面,此次名花择主,若错过,本尊必抱憾终生。” 是人都喜欢听赞美的话,尤其是女人。这一番言辞恳切的话说得燕槿初脸上大感光彩,正要客套几句,却蓦地发现阴极皇正目光诡异地瞪着树三少,唇并没有动过。她愕然顺眼看去,树三少仍歪在矮桌上,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回头,立于身后的少女们都面色古怪,似惊讶却又似在强忍笑意。 难道…… “如今得见,果然传言不虚,这世上之美人,除了本尊以外,谁还可及得上燕当家你……哇哈哈哈哈……”正当她狐疑的当儿,树三少突然开了口,那语调神态模仿阴极皇,竟是惟妙惟肖,只是说到最后,再也忍不住一边捶桌一边暴笑起来。原来阴极皇先前那一番让燕槿初窃喜的话竟是他说的。 燕槿初僵了。众女也都僵了。只有白三看着耍宝的他,阴冷的眼中隐隐浮起笑意,而那笑意中又带着些微她自己未察觉的宠纵。 这个人是来捣乱的。这个人一定是来捣乱的!燕槿初心中怒火腾腾而起,却必须强忍着,以免失了仪态。一侧脸,她使了个眼色,身旁的丫环悄然离开了。 乐声止,未等阴极皇吩咐,那十二个乐女已经将树三少团团围了起来。白三缓缓站起身,脸上木然无情。 眼看即是一场大战,燕槿初脸上现出不悦之色。 只见阴极皇慢悠悠地抬头看了眼天色,时日头已经越过了中线,正往另一边的山涯滑下。秋高气爽,山风凛凛,吹得他发丝飘扬,红衣扑动,便似欲御风而去一般。 “你们离他远点。回去好好洗洗,别把那身腌臜味带到本尊跟前。”撇了撇唇,他厌恶地道,语罢,身形微动,人已经坐入了其中一席,长发立时逶迤在铺展开的红衣上。“燕当家请坐,树三少素来如此胡闹,不必介怀。”一番话四两拨千斤,不禁反击了树三少,还显示了过人的风度,使得对方的行为显得下作起来。 燕槿初微微一笑,“槿初失态。”依然坐下,然后手按琴弦,随意拨了两声短调。“便以一曲向殿下赔罪吧。”说话时,竟再不理会树三少,显然对其故意捣乱的行为无法释怀。 语罢,纤指缓弹,琴声淡淡,润入风中,似风似水,似云似雾,令人难以捉摸。 乐女依言散开,白三正要坐下,树三少突然从自己的席位里跃起,窜到了她的身边,小小声地道:“婆娘,你担心我。”那张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眼贼亮贼亮。 白三垂下眼,没有看他,却也没否认。不过自己心中知道,这个乞丐,但凡在她眼前,她便不会容许人伤害他。 一向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她会有这种想法,算是极为罕见的了,但她脾气古怪,想怎样就怎样,从来不去想理由,只能说树三少运气比较好吧。 已经习惯她的冷漠,树三少依然像一头大熊一样赖在她身上,自顾道:“是就是,不用不好意思,我都看到了。” 白三其实有些想不通,他怎么会缠上自己。 “你很臭。”她淡淡道,鼻中充塞的味道不是不能忍受。小时候她也曾经像这样脏过,后来受训的过程也并不干净,所以对于乞丐身上的臭味她不会像天生好环境的人们那样排斥。她只是陈述事实。 “呃……”树三少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句话,有瞬间的哑然,而后用下巴亲昵地蹭了蹭白三的肩,看到上面被印下一道油腻腻的痕迹,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嘴上却委屈地指控:“婆娘,你嫌弃我。” “没有……”白三下意识地回,话出口才赫然发现不对,这无疑是承认了他的胡言乱语。果然,树三少坏坏地笑了起来,一脸j计得逞的样子。 铮地一声,燕槿初的弦又断了。阴极皇执杯至唇,另一手举袖掩脸,似在喝酒,其实是掩饰自己无法上扬的唇角。他早知道有树三少的地方就不会有安宁,来此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看戏。 “二位若要打情骂俏,请下山去。”燕槿初终于忍耐不住,冷冷道,甚至牵怒上白三。她虽然表面谦和,但内心其实对自己的容貌自负之极,哪里能够忍受一个乞丐一而再再而三的无视与无礼。 闻言,树三少仍攀着白三的肩,却并没像之前那样嬉皮笑脸,回视燕槿初的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令她心中一凛,立时从愤怒中清醒过来,暗暗叫糟。白三是黑宇殿的,她得罪已然讨不了好,这个树三少与阴极皇相识,自非平常之人,如此一来,欲办之事尚无眉目,倒先为燕子寨树了强敌,这实非智者应为。只是此时话已出口,想要收回却是难了。 正在筹箸之时,树三少开了口。 “燕大美人吃醋的样子真好看。娘娘腔,你托本少的福有幸得睹此幕,要如何报答本少?”树三少道,目光懒洋洋地扫过燕槿初,最后落在阴极皇的身上。 正经的模样说出的依然是不正经的话,燕槿初有些哭笑不得,却又暗自松了口气。突然觉得这个乞丐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似处处与人为难,让人着恼,却又似宽怀大度,什么都不计较。 看着丫环将燕槿初面前的琴抱下,阴极皇放下手中杯,微笑道:“燕当家乃武林第一美人,一笑一颦皆动人之极,此与你一个臭叫化子何干?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虽是与树三少说话,他的眼却是看着燕槿初,其中的专注与炽热令早已习惯众人目光的她仍不由心跳加快,突然有些明白了江湖上的传言。 树三少啧了一声,并不继续,回过脸继续和白三扯。 “婆娘,你看那边还有几人能过来?”很明显,在他的眼中,冷冰冰缺乏人气的白三更有吸引力一些。 阴极皇亦沉默下来,一边浅啜着杯中美酒,一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两人。 燕槿初心中虽然不悦,却不敢造次,只得先忍下一口恶气,打算留待日后慢慢地算这笔帐。 “三人。”白三没有犹豫。 “好眼光!”树三少大赞。 阴极皇的眼中亦露出一丝讶色,燕槿初却不以为然。她出此难题,却未设下任何限制规则,自是有其意图。能过涯者若不是轻功卓绝且灵活机变之人,便定然是不墨守成规不拘形式之辈,唯有这两种人才能在她一下步棋中有成功的希望。很显然阴极皇属于前者,虽然动用了助力,却完成得极其潇洒漂亮。而树三少自然是后者,因为她并没有说不能先从对山下去,再爬上此山,只是常人易被眼前景象所限,先一步为自己设了限制,以为只能从深涧上过。若是点破,此道难题根本不值一提,然点破前却罕有人能想到如此简单的办法。由此可知,树三少若不是拥有大智者,便是运气极好之辈。 她颇为自己出的这道题自傲,并不认为除了已过的这两人,还有其他人能解决。 “那你认为本少抱得美人归的机会有多少?”树三少继续问。 燕槿初心中一跳,不由竖起了耳朵。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希望他的机会大一点还是小一点。 白三的目光终于正视树三少,有着不明显的探询。 “你真想要她?”这一点很重要。 被她这样看,树三少有些不自在,不由坐直了身体,嘿嘿干笑两声,“是啊。” 白三移开目光,冷冷道:“十成。”因为,她会帮他。 此言一出,山崖上陷入一种极诡异的寂静,甚至是树三少也没如其他人意料中那样得意地大笑。他没有说话,只是呆呆看着白三的侧脸,眼中掠过一丝奇怪的光芒,片刻后蓦然倾过身,如同之前那样将白三抱住,紧紧地按在自己怀中。 正如白三所预料的,又有三人在两个时辰到达之前跃涧而来。其中有两个就是树三少在燕子寨门口遇到过的赵氏兄弟,他们两人相互配合用了阴极皇手下的渡涧方式,另外一人是个体型颇壮的大汉,他用一支竹竿将自己弹入空中,借着惯性在涧上滑行了数十丈,而后凭着惊人的轻功越过剩下的距离险险抵达。其他人虽然没有大汉的轻功了得,却也可互相配合着过来,但是却因为彼此缺乏信任,不敢将性命交到情敌手中,于是只能放弃。 燕槿初目光如水般扫过众席,满意地看到后来三人眼中的倾慕,这让她在乞丐那里受挫的骄傲得到了些微弥补。到白三的时候,顿了一下,显是想起其开始与乞丐的对答。她设了六席,原本并没期待会有求亲者能坐上,然现在除了一席为白三占据外,其余五席应皆满,只是树三少赖着白三,所以空出了一个席位。 很显然,她低估了天下英雄,同时,她也低估了女儿楼出来的人。 “不知在座诸位可否听过幻帝宫?”看了眼西斜的日头,她决定直指主题,时间已经不多了。 除了阴极皇举杯不语,余者皆露出茫然的神色。树三少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难得地安静下来。 “敢问姑娘,这幻帝宫是何来历?”那个轻功卓绝的大汉开口问。他名叫古易侠,在江湖道上不是很出名,这次本是陪同朋友前来,被燕子寨故意刁难人的做法激起心中不平之气,一时冲动便替朋友出了这个头。谁料在见到温婉有礼的燕槿初时,愤郁之气立时消去大半,再看到树三少,突然明白了燕子寨此举的目的,心中反而暗叫惭愧。 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似乎心不在蔫的阴极皇以及树三少,燕槿初的秀眉微微皱了下,到了此刻,终于对两人的来意起了怀疑。 “槿初先为各位说一个燕家的传说吧。”以袖遮面,她饮了口茶,然后道。 树三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满脸的意兴索然,无视众多怒视的目光,往毯子上一倒,枕着白三的腿睡了。 白三垂眼,突然发现他的鼻子挺拔,带着一股隐隐的贵气,竟是出奇的好看。 “在很多很多年前,燕家的先祖只是一个以打柴为生的樵子。”对于树三少的无礼之举,燕槿初并无任何反应,似乎已经适应了。 没有人明白她为何突然说起故事来,但她声音温婉动人,语调舒缓悠然,听在耳中只觉无比的舒服,不自觉便被吸引住了心神。 “某一日,他入山打柴,在经过猎人的陷阱时,听到里面有呜呜的哀叫声,于是拔开上面的乱草好奇地探看了眼。”说到这,燕槿初停了下来,纤指无意识地摸挲着桌面,像是在整理下面要说的内容,然而了解她的人却知道这是她不安的表现。 “他看到什么了?”见她久久未接下去,赵氏兄弟其中年纪较小的那个忍不住开口询问。 燕槿初握着茶杯的手颤了一下,杯中水溅了少许出来,洒在她的长袖上。她轻咳一声,尴尬地笑了笑。 “是一匹狼……或许。” 这个回答让在座的人都觉得有些古怪。一个樵子不可能认不出狼来,用这样不确定的语气,实在是没有说服力。 显然知道诸人心中的想法,燕槿初淡淡道:“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先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个头的狼,也没见过那么美丽的狼。” “是狼的样子么?”阴极皇不知何时扫开了桌上的东西,半个身子都侧歪在上面,一手支颐,柔若无骨。 “是。”扬眼,恰对上他迷蒙的眼,燕槿初觉得心脏骤然急跳了数下,忙别开眼,心中暗叫妖孽。待激荡的情绪稍稍平复下来,她才又接着道:“可是它披着一身火红的长毛,个头足有成年的马匹那么大……” “天下怎么可能有这种怪物!”她话还没说完,古易侠忍不住开口打断。“燕姑娘不是招亲,怎么突然有兴致说起无稽的怪谈来?”他生性务实,因此对仙侠鬼怪之说最是不屑。 然而那赵氏老二却正听得兴起,突然被打断,自然大为不满,不由狠狠地瞪了眼古易侠,“燕当家想说便说,你不爱听可下山去。” 古易侠闻言大怒,正要反唇相讥,燕槿初轻轻一笑,道:“二位且慢争论,待槿初说完可好?此事与幻帝宫有关,非属无稽之谈。” 她语气温柔中隐带着乞求,竟让人不忍拒绝。古易侠冷冷一哼,忍下了心中那口恶气。 一场好戏被终止,阴极皇失望的叹了口气,突然有些羡慕起正呼呼大睡的树三少。 “若只是毛色和体型异常也就罢了,那东西最古怪的地方却是眼睛。”燕槿初继续道。“它有一双像女人一样温柔的眼睛,却又如海一样深阔辽远,让人不自禁沉陷进去,忘记它是一匹凶悍的野兽。” 听到此,古易侠虽不以为然,但也不再开口反驳。 赵氏老大神色不变,看不出心中在想什么。赵氏老二却是个好奇心重的人,直听得神往不已。 白三则始终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即使是树三少枕在她腿上,也并不影响她给人的这种感觉。 众人各怀心思,使得燕槿初的这场桃花宴似散非散,诡异非常。 故事依然在继续。燕家先祖被那匹狼——暂定为狼吧,燕家先祖被那匹狼温柔的眼睛看得心软,于是想办法将它从陷阱中救了出来,那个时候才发现它的腿被摔断了,后来他便又用草药为它医治了腿。 燕家先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时的仁慈,竟会让他和他的家人逃过一场大难。 没过几年,天下大乱,战火四起,连燕家先祖所居的偏僻村落也无法幸免。某日,一队战败的逃兵流窜至那里,将整个村落烧抢一空,连刚出生的孩子都没放过。而燕家先祖一家却被从天而降的红狼所救,引至一处隐秘的地方避祸多年,直到天下太平。出来后,燕家发迹,建了寨,逐渐发展为聆西一带的强者。 自此以后,燕家人便将红狼奉为保护神,每当寨中有大事时都会先祭祀请示它。 “那处隐秘之所便是幻帝宫。”最后,燕槿初说。 古易侠张大了嘴,忘了合上。 “据先祖说,幻帝宫如帝王所住之处,其中楼阁亭台重重,建筑的材料以及其中的花草都非人间所能见到。最奇怪的是,那么大的地方竟然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样活的东西,包括虫子。因此先祖认为那是神仙所住的地方。”燕槿初眼中流露出神往的光芒。 “你的先祖之所以能发迹,也是因为从幻帝宫带出了一些东西吧。”赵氏老大终于开口。 燕槿初看向他,目光中有着欣赏,也有着被他信任的愉悦。毕竟一般人听到这样的事情,定然很难去相信。 “没错。狼神在送先祖离开之时,曾送过他一样宝物。” 天渐渐黑了下来,有下人在宴席四周设了长帷,以遮挡逐渐凌冽的山风,又掌上灯。众人坐于其中,倒也别有一翻滋味。 翻身的声音响起,树三少伸了个懒腰,睁开眼。 “黑了?”他自言自语,声音是刚睡醒的沙哑。 没有人理他。 树三少也不介意,鼻子用力吸了两下,突然道:“婆娘,你身上怎么一点也不香?” “起来。”白三冷声道,对于他的问题没有任何想回答的意思。 燕槿初感觉到额头隐隐作疼,那一刻分外地希望树三少就这么一直睡下去,永远也不要醒来。 “肚子饿了。”树三少摸着自己的肚子嘀咕,果真听话地爬了起来,看到灯映帘帷,以及正在谈话的人们,眼中浮起瞬间的迷茫。 白三将面前新上的热食推到他面前。她平生最听不得肚子饿这几个字,那会让她产生相同的感受,即使明知自己不饿也会想往嘴里猛塞食物。 树三少看到吃的,眼睛一亮,再也无心理其它事,也不用筷子,就这样用手抓着大吃起来。 燕槿初从未见过这种粗鲁的吃相,不由有些反胃,但是见他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吃上面,心里多少是松了口气。连她自己也没察觉,下意识中已经对树三少产生了些许忌惮。 “燕当家提及幻帝宫,不知有何用意?” 赵氏老大的声音响起,将燕槿初的心思从树三少身上拉了回来。她轻轻叹了口气,眼神瞬间变得有些忧郁。 “因为在二十年前,先父在无意中从先祖所留的一副卷轴中悟出可能是到幻帝宫的地图,并花了数年时间破解,最终找到了该处。” “燕姑娘你是指,真的有幻帝宫这个地方?”古易侠半信半疑,却被成功地提起了兴趣。 阴极皇唇角浮起一丝捉摸不透的笑,回过脸向听命站得远远的乐女们道:“你们先下去……别忘了,在本尊回去前把身上沾的臭味洗掉。” 众女领命,衣带飘飘地去了。 树三少嘴里正塞满了食物,闻言抬起眼看向他,然后又看了看天,含糊地说了两个字,又继续吃自己的东西,并没找茬。 好晚!白三想如果自己没听错的话,他说的应该是这两个字。心中微感诧异,总觉得他睡醒后变得有些不同,好像少了些精神。如是想着,便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是的。”燕槿初见树三少对阴极皇似有意若无意的挑衅没有反应,方才回答古易侠的问话。 “先父确实找到了幻帝宫的所在,并且也顺利地抵达了其入口处,只是……” “只是什么?”她只是稍稍顿了一下,赵氏老二已急切地接了口。 “只是却怎么也无法进入。” 先后几声惊讶地啊声,显然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为何?”赵氏老大问。 由始至终,他都听得很认真,而且为人稳重沉着,因此燕槿初对他的印象极好。闻问,摇了摇头,语气温和的道:“槿初不知。”待看到他眼中浮起诧异之色,才又接着道:“先父因始终勘不破幻帝宫之谜而抑郁成疾,临终前曾让槿初发誓,有生之年不得去探幻帝宫。” 众人沉默下来,静得只听得到山风呼啸以及烛焰扑动的声音,还有就是树三少咀嚼食物的吧唧声。 隔了半晌,燕槿初似乎平息了微微激动的情绪,再次开口。 “因此,若在座诸位谁能进入幻帝宫,槿初愿以身相许。” 这才是她桃花宴的最终目的。 第四章 探幻帝宫之行定下,过渊的五人无一退出,即使在燕槿初警告过可能会有危险之后。白三与他们同行,以作见证。 据燕槿初所给地图所示,幻帝宫位于泠西东南方一个叫塞巴的寨子附近。泠西多山,山势绵延数千里,丛林莽莽,本是一个穷僻之地,虽然近些年在燕子寨以及各路势力相互配合促进经济发展下繁盛直追南边诸地,但是泠西的东南方深山之中却因山势险峻交通闭塞,仍然处于极度贫困当中。 六人都是特立独行之辈,彼此互看不顺眼,并不愿一路同行。于是约定十日后于塞巴会合,便各自分道扬镳了。 白三独行,专捡荒僻无人之处行走,傍晚时分途经一个小镇。 甫一入镇,便觉得有些异样。但见天还未黑,却家家闭门锁户,路上空无一人。她只是稍停片刻,便又继续。 有一家客栈尚未关门,她想了下,于是走了过去。 客栈里没有客人,只有一个伙计模样的矮胖汉子正背对着门一声不发地收拾桌椅。白三站在门口,整个小镇竟然只听得到长凳倒放上桌子的碰撞声,安静得近乎诡异。 “要间客房。”阴阴的,她开了口。 碰!汉子手上的长凳砸在桌子上,他僵硬地扭过脖子…… “鬼啊!”一声凄厉的惨叫直冲云霄,接着是一阵凌乱的噼里哐啷声,那人撒腿就往后院跑去,一路带翻桌凳无数。 白三神色木然,丝毫不为自己引起这样的恐慌而感到愧疚又或者郁闷,她静静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举步进入,对于满地翻倒的桌椅板凳视而不见。 厨房里还有未卖完的包子镘头,和一些卤肉。白三就在里面随便吃了点东西,将肚子填饱,然后去找房间睡觉。虽然身性孤僻,但是她并不喜欢睡在荒山野岭。 在往后院去的路上遇到了转返来的伙计,他似乎已经定下了神,正躲躲闪闪地往这边走来,见到白三,脸上血色顿失,差点又要落荒而逃。 “我要间房。”白三重复。她无意吓人,却也不喜欢解释。如果这次他再逃掉,她就继续自己去找房间。 那人浑身控制不住瑟瑟地抖着,这次却没跑,不是不想,而是脚软跑不动了。 见他吓得脸青唇白,对自己的话没有丝毫反应,白三不耐再等,径直走向后院。在经过汉子身边时,顺手丢了锭碎银给他算是食宿费用。 直到她过去了很久,汉子才渐渐缓过气来,捏了捏手中的银子,确定是真的后,心稍稍放下,但仍有些发憷,不敢跟着去问她有什么需要。 白三并没挑拣,随便推开一间房,看没人,便住下了。 小镇很小,连带着客栈也简陋无比,房间小,无窗,除了张用木板搭的床外竟没其它东西。床上被褥不知有多久没洗过,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汗臭。 好在白三没有洁癖,加上赶了整天路,确实乏了,也不计较躺下便睡。可能是小时的生活给她留下了极深刻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在面对吃与睡方面,别人勉强也无法将就的条件于她来说恐怕已经算是极好的,即使现在她明明可以享受比其他人更高一等的物质生活。 小镇的夜很安静,没有打更的声音,没有狗叫声,甚至连虫鸣声也没有。 大约二更的时候,白三突然睁开眼。 透过薄薄的门板,隐隐有歌声传来。那声音飘飘渺渺,时断时续,哀凄悲凉如同幽魂在吟唱一般。 白三听了片刻,睡意涌上,又要睡去。 正在此时,房间的门上传来两声指甲轻刮的声音,她眼中精芒暴闪,却没动弹。直到那声音再次响起的同时,才悄无声息地下床至门边。 门外有呼吸声,虽然很轻,但是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指尖微动,门栓脱落,与此同时,她瘦骨嶙峋的手指箕张,在门被打开的刹那抓向门外人的颈项。 让她诧异的是,那人竟然不闪不避,任她轻易得手。 冰冷的指尖下是温热的肌肤,甚至她能感觉到血管稳健的脉动。她神色微动,尚未松开手指,手腕已经被人抓住,然后拖往外面。 蓬头垢面,鸠衣百结,不是树三少还有谁?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白三心中有些微浮动,却什么也没问。这个人行事虽然古怪,但是非常嗜睡,一般晚上是绝对不肯做任何事的,这个时候来找她,肯定不会是无聊到想戏耍她。 树三少并没有带她从正门出去,而是跃上屋顶,一路飞屋踏瓦,直到镇外的树林中才停下。 “婆娘,你是来拜师的?”树三少一本正经地问。经过一路疾奔,他并不见气喘,可见轻功底子不差。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白三罕见地愣了下神。 “不是……”她老实地回答。明知她的目的地和他们相同,还这么问,若换作是其他人,早没好气了。 树三少嘿地笑了下,一把拽过她,往树林外的某个方向指了下,待她顺指看过去的时候,手飞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这样突兀的动作并没有引起白三的反弹,只因她已经被眼中所见完全吸引住了心思。 那边是一条河,此时河面雾气弥漫,一个红衣黑发女子正从雾中走出,袅袅娜娜地往小镇这边走来,所过之处,白雾随身,而其身体若隐若现,像是雾气汇集所形成的一般。 白三先前所听到的吟唱之声正是由她发出,然而如今距离得近了,却仍然空蒙不清幽怨难述,让人不由有些恍惚,不知那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像不像阴极皇那娘娘腔?”树三少伏在白三耳边悄语,灼热的呼吸钻进她的耳中,引来一阵酥痒。 白三醒过神,发现自己几乎整个人被他揽在怀中,透过薄衫甚至能感觉到他较常人略高的体温,神思不由一凝。片刻后方才微一点头,然后示意他放开捂住自己嘴的手。 树三少并没马上放开,而是又静观来了那越来越近的女子半晌,然后问:“你怕不怕?”捂她嘴的目的就是防止她被这诡异的一幕吓得叫起来,惊了那红衣女郎。 白三摇头。她在乱葬岗生活了整整九年,之后的日子亦是游走在生死边缘,早见惯了杀戮与鲜血,眼前的这一幕虽然阴森奇异,但对她的情绪并没造成太大的影响。 闻言树三少果然放了手,却依然维持揽着她的姿势。白三皱了下眉,不自在地想要与他拉开距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黑暗里人的感觉分外敏锐,明明是同样的动作,在燕子寨的时候她并没觉得有什么,但是此刻却感到有些呼吸困难。 “嘘——别乱动……近了。”树三少浑若不觉,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个女子,似乎想从中找出点什么异常。 白三无奈,只能僵硬着维持原状。 那个女子从林外的大道上飘飘荡荡地走过,并没察觉到林中有人,依然时断时续地吟唱着什么。 “婆娘!婆娘!”白三突然听到树三少在喊她,声音温柔之极,心口不由一跳,正要应声,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又捂住了她的嘴。 直到女子走进小镇,身影消失不见,树三少才松了口气,放开白三。 “你看清她怎么走的没有,婆娘?”他问,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在无边的寂静中显得分外惊心。 “裙太长。”白三摇头,剩下的话未说出,但是并不防碍理解。裙太长,遮了脚,她连脚都没看到,自然不知道她是怎么走的。 树三少古怪地一笑,又问:“那你看清她的脸没有?” 白三一怔,回想,而后茫然。虽然她有点分心,但是明明是将那个女子由头到脚都看在眼里,此时经他一问,才赫然发现自己竟然怎么也想不起女子长得是什么模样。 树三少咕咕直乐,拍了拍身上沾着的露水,率先走出树林。 “走吧。” “去哪里?”白三终于忍不住,问。 “找地方睡觉。真他奶奶困!”树三少回答,说着连着打了两个呵欠。 白三依旧一头雾水,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半夜找到她,更不明白刚刚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还有他在女人经过时那样温柔地喊她却又不让她回应又是什么意思,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说要睡觉,却并没往镇上去。 “婆娘,刚刚那个女人当你师父足够了吧。”看白三沉默不语,树三少勉强打起精神,嘿嘿笑道。 白三不笨,知道他在调侃自己身上的鬼气。 “我是死人生的。”不知为何,她竟然想让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树三少微怔,而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转开话题。“婆娘,本少……救了……你一命……你要怎么……报答本少?”一句话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呵欠,可见是困得厉害了。 白三不解,但是看到他明明精神萎靡却还要强撑的样子,却也觉得不忍。 “小镇有客栈。”她提醒,她清楚地知道,此刻一张床对他有多重要。 树三少摆了摆手,“别……刚刚……那个经过的时候……”呵欠太多,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那时,你叫我做什么?”白三接了下去,以为他要说的是这个。 树三少本来打到一半的呵欠停了下来,嘴巴张着,半天没合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讪讪地将剩下半个呵欠打完,“明天再说。” 白三以为他是倦极了,也不勉强,于她来说,多等一夜也没什么,何况,她并不是特别想知道答案。 树三少在距小镇大约五里的地方找了个歇脚处,压平一块茅草,他什么话也不说,躺下就睡。 白三的睡意却早已散尽,抱膝坐在他旁边发呆。 到了这里,像是听觉恢复了一般,秋虫的鸣叫,夜枭的啼声,睡鸟偶尔的扑翅……一切在小镇消失的声音突然一下子都跑了出来,让人再次感觉到生命的气息。 冷……太过熟悉的夜让白三有些坐不住,她不喜欢回忆,就如她不喜欢好奇心太重一样。勉强坐了一会儿,便站了起来。 这是一处小山岗,长着稀稀拉拉的树木,以及过腰高的茅草。天空很深很远,上面寒星矅矅,使得这秋夜分外的寒凉。 白三搓了搓冰凉的手臂,拔出腰间匕首开始割起树三少身周的茅草来,打算弄出片空地生火。这些年练了武功,修习了内力,按理是不会畏冷的,可惜她并没赚到练功的这一附带好处,这也是她不喜欢在野外过夜的原因。 开空地,捡柴,生火堆,等明亮温暖的火堆燃起来的时候,天已经过了四更。 白三又坐回树三少身边,感觉着火焰散发出的热度,听着树三少轻微的呼噜声,精神终于逐渐放松下来,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儿。 “咦?” 耳中响起一声极轻的惊讶声,她警觉地睁开眼睛,尚未完全清醒的神志猝不及防地撞进两泓幽深的黑潭当中,脑子有瞬间的空白。 看到她呆滞的模样,树三少促狭地笑了一下,伸出脏兮兮的五指在她面前挥动。 “回魂来,回魂来喽……” 视线被隔断,白三便清醒了过来,看着在眼前不停晃动的爪子,想了想,然后伸手抓住。 果然还是那么温暖! 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却没有想太多,她扬目四顾,这才发现,好像只是片刻的功夫,不料天竟然已经大亮了。 “走吧。”树三少任她抓着自己的手,由蹲变站,伸脚撩起地上的土将还在燃烧的火堆盖熄。 “去哪里?”白三顺口接到,话一出口,突然觉得有些熟悉,这才想起昨夜两人也有过相同的对答,心中不由升起一股莫名的亲昵感。 “白石镇。” 白石镇就是昨天白三歇脚的地方,闻言她怔了一下,还没问出口,树三少已经接着说。 “那个镇子有古怪,本少要去搞明白,不然会睡不着觉。” 此话一出,立时接收到白三奇怪的眼神。睡不着?那昨晚是谁在她身边打呼噜的。虽然这样想,她倒也没多言。 “幻帝宫那边……”她想他应该不会愿意错过这事,而她更不被容许因不相干的事而耽误任务。 “啊呀呀,肚子好饿!”树三少嚷了起来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2部分阅读 欲望文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3部分阅读 女儿楼之五更钟 作者:肉书屋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3部分阅读 ,打断了她的话,然后不由分说拽着她就往山下奔。 一提到肚子饿,白三立即闭嘴。 在经过昨夜两人藏身的那片林子时,两人停了下来。 就在不远处的河边,也就是红衣女郎出现的地方,此时聚集了一群人,有隐隐的号哭声从人群中传出来,路上还可见络绎赶去的人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白三一点也不关心,正要打算继续上镇,然而却被树三少硬拉着转了方向。 “婆娘,咱们也去看看。”口中虽然是这样说,但是他却并没给白三拒绝的机会。 白三突然觉得有些头疼,暗忖这人的好奇心怎么这么重,那么他始终缠着自己,恐怕也是因为好奇心作祟吧。思及此,她开了口。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哪里?”又为什么半夜拉她出去。 两人一个是乞丐,一个身上带有分的鬼气,还手牵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要不惹人注目实在是难。只是都被白三身上的阴森之气吓住,除了离得远远地偷偷窥视,倒也不敢大声谈论。 闻问,树三少一边伸长了脖子往河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老子眼睛看见的。”他没解释太多。 原来他比白三先抵达一步,看到镇上人神色惶惶地早早关门,正要去探听原因,不想临时发生了其它事,使得他不得不先离开小镇,在出镇时恰恰看见白三站在客栈门口。会半夜找上她,完全是因为他得到消息:小镇危险。 听出他不想说,白三也就不再追问。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河边。 见到两人,又或者应该说是见到白三,人们眼中都露出惧色,下意识地退开了许多,原本围得密密实实的地方立即空出一个大大的缺口来,使得里面的情况一目了然。 河水很清很浅,清浅得能够数得清里面的鹅卵石。而此时,就在河中鹅卵石与河边沙土相接的地方,躺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死人。 女子,年纪不大,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金步摇,簪着红色的娟花,红衣,红绣鞋,像是新嫁娘的打扮。仰躺着,身体有一半浸入了水中,红色的裙摆被水流冲得轻轻地飘动,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 让人心中冷气直冒的是,在那张经过精心修饰的美丽小脸上,少女一双美目大睁着,瞳孔已然散开,状似惊愕,然而唇角却往上翘着,与瞪着的眼拼出一个极度怪异的微笑。 少女身边隔了好几步的距离瘫跪着一对中年男女,号哭的声音正是由那个中年妇人发出,而那个男人则是在默默地抹着泪。 这么久的时间,没有人为少女收尸,甚至将她从水中拖出也没有。人们围着,悄然谈论着,眼中充满恐惧。 “给老子钱,老子帮你们把这小美人弄回去。”树三少突然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原本还嘈杂哄哄的人们立时安静了下来,人们耳中只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河水那让人心凉沁沁的流动声。 树三少将少女的尸体面朝下扛在肩上,就这样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往小镇走去,除了白三紧紧跟在他身侧外,即使是那少女的父母亦不敢过于靠近。 尸体尚软,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叫化子背了一个红布袋一样。只是少女的头发因为这样的折腾而散落了下来,红色的绢花摇摇欲坠地挂在如瀑的长发上,有着一种破败的异样娇艳。 “婆娘,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冷?”走着走着,树三少突然低声道。 白三一怔,侧脸看向他,脸上突然浮起一丝怪异。 树三少被她看得心中发毛,正要开口,白三已经抬起手指了指他肩上的尸体。他顺指看去,本来就不干净的脸立时变得更黑了。 “,老子这一身衣服算是完蛋了。老板,老板!” 在树三少毫无形象可言的嚣叫中,那对战战兢兢的中年男女慌忙跑了上来,“怎……怎么了,壮……壮士?” 树三少将肩上尸体放地上一放,指了指自己沾满血污的右半边身子,吊起了眼尾。 “怎、怎么了?你们没长眼睛啊。这件衣服跟了老子二十多年,如今被你们闺女给糟蹋了,你们要老子到哪里去再弄一件像这样的宝贝来?” 二十多年?白三闻言睇了他一眼,暗忖二十多年前你才几岁,能穿得上这身衣服吗? 然而仍沉浸在丧女之痛和恐惧中的两人却心思懵懂,没有察觉到这其中的异常,被树三少质问得一愣一愣的,男人讷讷地问:“那壮士你看要怎么办才好?” 树三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怎么办?老子开始是看着你闺女长得好,又干干净净的才愿意牺牲一下,帮你们做这件触霉头的事,谁想到她竟然……你们自己看,自己看,看看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他指着面朝上被放在地上的少女,喃喃骂个不停,“竟敢整你爷爷,就算是鬼,老子也要让你没安生日子过!” 此话一出,众人皆寒。与此同时,那个中年妇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当场晕了过去。远远围观的人都涌了过来,被地上的一幕吓得掩面不及,以至于在很多年以后想起仍然背脊发凉。 只见披散的发下,少女原本精心描绘过的秀丽小脸不知在何时变了,七窍都流出了鲜血,衬着她仍然上扬的唇角大睁的双眼,显得狰狞之极。 少女的父亲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少女,啊了两声,两眼一翻,也没了意识。 树三少没想到会这样,眼睛往周围一扫,那些原本聚拢来的人立即退出了十步开外,他不由仰天长长吐出一口闷气。 “得,算老子倒霉。本少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一边愤愤地念着,他脱下了沾满血污的上衣,用之将少女的头脸一包,扛起继续上路。 他一将尸体弄走,散开的镇民立时抢上前,将地上晕厥的夫妇扶了起来,由人架着跟在后面。 树三少只穿了一件衣服,此时一脱,脏得发亮却肌肉结实的上半身立时裸露了出来,扛着尸体走动间,稍一使力,便能看到肌肉在光滑皮肤下的滑动,竟然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力的美感。 白三不自觉多看了两眼。被树三少察觉,他不由嘻嘻而笑,往她凑近了少许。 “嘿嘿,婆娘,看看咱这身板……”说着,他拍了拍胸膛,“是不是充满了男子气概?是不是很让女人肖想?”说到此,他语气倏然一转,暧昧兮兮地道:“你以身相许吧!” 白三沉默地收回目光,没理他。 树三少哪里是这样容易放弃的,见她不理自己,扛着尸体就要往她身上蹭,明摆着是故意想找她恶心。 谁想白三突然开了口,“好。” 扑通一声,树三少脚下打滑,连同尸体一起摔倒在地。 白三眼中笑意一闪即逝,在他旁边蹲下身,木无表情地看着那双随着脸一并扬起的漆黑晶亮的双眼,此时其中正充满了不可思议。 “我、我在说笑,你、你不是当真了吧?”树三少结结巴巴地开口,连起身也忘了。 身后的镇民看到这一幕,还以为尸体又起了变化,这一回都远远地便停了下来,没人敢再靠近。 “嗯。”白三不带情绪地应。 树三少只觉额上开始冒冷汗,“那我说,如果说我不想要你以身相许了,行不行?” “不行。”白三阴森森地道,“你若反悔的话,我会杀了你。” 树三少惊愕地半天合不拢嘴,没想到这次竟然踢到铁板了。 与他对视半晌,除了些许懊恼外,并没在其眼中看到害怕,白三伸出手将他的下巴往上一抬,合上了那大张的嘴。 “开玩笑。”冷冷丢下三个字,她起身率先而行。只兴他捉弄她,就不兴她也捉弄一下他? 开玩笑?树三少愣了愣,只觉一滴冷汗顺着后背缓缓滑下。 “好冷!”搓了搓两臂,他赶紧从地上爬起,一把抱起少女的尸体,就往白三追去,嘴里犹自不知悔改地叫嚷着。 “婆娘,你还是以身相许吧!” 第五章 尸体停放在那家院中,镇长张罗着让人帮忙,赶着在日落前好入殓。 “死得蹊跷,为什么不报官?”树三少逮着少女的父亲,问。 那中年男人像是在一晨之间老了二十岁,眉梢眼尾尽是疲惫悲伤的皱纹以及恐惧的畏缩,听到树三少问,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一个劲地摇手。 “你个乞丐管那么多做什么,拿了钱就走吧。”一个脾气火暴的镇民看到,不高兴地道。 树三少斜眼看向那人,见他身材高大,长得横眉怒目,不由嘿嘿一笑,立时转移目标,踢踢哒哒地走向他,只是还没走出几步,便被白三拿住,一件衣服兜头落下。 “穿上。” 看着他光着上身晃来晃去,实在是碍眼,如果他不是乞丐的话,在场的人恐怕都要骂他有伤风化有碍观瞻了。 白三并没察觉,一向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关心的她正在为一个乞丐而悄然转变。 树三少将衣服从头上扒拉下来,一看是件新的,原本嘻笑的表情顿时一僵,变得愁眉苦脸起来。 “婆娘,穿着这么好的衣服,老子还讨什么饭?” 白三冷冷看他一眼,只是沉默。她早已不信他那些鬼话,敢和阴极皇抬扛,敢向燕槿初求婚的人,怎么可能真的以要饭为生。只是他不说他的身份,她便不问,亦不去查。于她来说,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好,好,本少穿。不过事先说了,要是讨不到饭,你得养本少。”被她冰冷的眼神看得一缩,树三少一脸委屈地妥协,说到让白三养他的时候还拔高了声音,立时招来数道鄙视的目光,他却浑若不觉,一边穿衣服还一边没完没了地嘀咕,“这次亏大了,辛辛苦苦养了几十年的徒子徒孙竟然被一锅端……啊……损失惨重啊!” “嗯?”白三不解。 见她询问,树三少一下子来了精神,伸手在裤腰的部位摸了半天,然后拇食二字捻着一样东西递到白三面前,“喏,它要承受多少丧亲之痛啊,唉……”他脸上是极度认真的郁闷,还有跟那对死了女儿的中年夫妇相同的悲伤。 是一只跳蚤,正挣扎着试图挣脱那两只黑乎乎手指的钳制。 即使以白三淡漠这次也几乎呆滞,突然觉得浑身都痒了起来,赶紧退开两步。 树三少啧了一声,又将跳蚤放回原处,将衣服穿好,这才看向方才那个男人。此时那人已经走到了院门,不知是有事要去做,还是打算偷溜回家。 树三少暗忖可不能让他溜了,撒开脚丫子就要去追,没想到一激动,脚上破鞋登时飞了一只出去,不偏不倚正砸在那人头上。 白三手指颤了一下,硬生生忍住捂眼的冲动,表情木然地将脸转开。 “娘的,是谁砸你老子!”那边被砸中的男人已经破口大骂,怒火腾腾地在地上寻找证物。 等树三少半跑半跳地奔过去,那人已经用两指拎起了那只破烂不堪的鞋子,一脸嫌恶地提着。 “是你这龟儿……啊呼……”话未说完,他另一只手已经忙不迭地捏住了鼻子,被那一阵臭豆豉味熏得几乎反胃。 树三少赶紧一把抢过鞋子套在脚上,一个劲嘿嘿地陪笑,“对不住,对不住,这鞋没长眼睛,竟然敢这样和大爷你打招呼……失礼失礼……”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对方还是个要饭的,即使那男人心中再窝火,也不好发脾气了,何况还是在新亡之家。愤愤地哼了一声,甩了甩仍沾着臭味的手,他怀揣一口郁气转身走了出去。 树三少狡黠地一笑,随后追了去。白三见状,亦悄然尾随。 那人进了酒肆,在里面独自喝起酒来,树三少也不进去,只蹲在街角等待。白三靠在他的旁边。 “你故意的。”直到此刻,两人才独处,她也才有机会问。 树三少并不正面回答,“婆娘,你看本少什么时候不故意了?”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他用着不正经的语调说了一句罕有认真的话。 此话一出,白三心中莫名地一沉,却又马上被忽略掉。 “你是故意去扛尸体。”这一次,她指明。甚至是扛尸体的方式,都是他刻意为之。 树三少乐,蓦然跳了起来,一把抱住白三,“婆娘,你说咱们这算不算心灵相通啊,本少这点伎俩竟然没瞒过你。” 白三不为所动,伸手将他推开,“你打算在这里花多长时间?”这才是她关心的事。 树三少挠头,套了一件新衫却穿着破鞋手脸脏黑的他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然而他对于此似乎并不介意。 “婆娘,你说昨晚咱们看到的那个女人是人是鬼?”他似乎从来不喜欢正面回答别人的问题,不是转移话题,便是插科打诨地糊弄过去。 白三心中自有计较,也不继续追问,淡淡道:“死过的人,活着的鬼。”和她一样。那样的气息,错不了。 树三少闻言,眼中异光一闪,正要说话,眼角余光扫到那个男人从酒肆里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不及思索,拉着白三就跟了上去。 在跟着那人进入一道巷子之后,树三少脸上突然浮起一丝古怪的笑。 “喂,前面的老兄,等等!”他扬声喊,放开白三紧走几步赶上已有醉意的男人。 男人回过头看到是他,眼中浮起深深的厌恶,“又是你这叫花子……”语音未落,但觉颈侧一痛,便软倒在了地上。 “正是老子。”树三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对着昏倒在地的男人慢吞吞地笑道。 暗影幢幢的树林,淡月洒落的苍白光斑,时不时响起的夜枭厉叫,将夜染得阴森之极。 男人醒转,发现自己被绑在树上,只是看了一眼四周,心中便直发毛,连头发根也立了起来。这里正是镇外那片与河靠近的小树林,早上才死过人,叫他怎么能不怕。 一声口哨声在头顶响起,一个黑影突然从上面落了下来,将精神处于高度紧绷状态的男人吓得惊叫出声。 “别怕别怕,老兄,是本少。”树三少笑嘻嘻地拨了拨乱发,拍着男人的胸脯安慰道。 见是他,男人心中稍安,却又立即觉得不对,“你……你要做什么?你快放开老子。”被这样绑着,他再有脾气也发作不出来。 “不急不急。”树三少笑,“等河中那个红衣女人出来后再说。” “你看到了……”男人先是愕然,虽然有些恐惧,但又忍不住破口骂了起来。“娘的,那不是要等到明年!臭叫花子,快放开你爷爷,不然老子要你好看。” “明年?哈……哈哈……”树三少疑惑,而后哈哈大笑起来,“正好正好,你们这里林子里的鸟儿一只只饿得没有几两肉,将你绑在这里,正好给它们做过冬的粮食。” 正当男人因这个可能性而浑身发寒的当儿,一个阴森森的女声在树木的阴影中突兀地响起。 “废话恁多!说,那个红衣女人是怎么回事?”白三终于有些不耐。她和树三少恰恰相反,喜欢直接得到答案,而不是享受逼问的过程以及别人的恐惧。 被这么简单就道出意图,树三少抚额,无奈地退到白三的身旁,像没有骨头一样扒在她身上。 “婆娘,你剥夺了我的乐趣,你得补偿我。” “他再不回答,又或者说谎的话,你可以尽情玩。”白三冷酷地回,末了还加上一句,“你把我的衣服弄脏了。”那是陈述,也是以另一种方式告诉他,两人互不相欠。 “咱们谁跟谁啊,不必算得这么清楚吧。”树三少赖皮地嘀咕,“那我还是希望他不要回答比较好……”说到此,他蓦然扬声。 “喂,老兄,你要是个汉子的话就别这么听女人的话。”这应该叫激将法吧。 那一刻,白三首次产生掐死树三少的冲动。 “我说我说。”不料那个男人不受激,一连声地道,生怕回得慢了,自讨苦吃。“是不是老……我说了,你们就放我回去?” 白三冷冷一哼,没有回答。树三少则啧啧有声,“又不是女人,你想老子养你一辈子老子还不干呢。” 男人只当他的话是耳边风,一边进另一边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整理思路,然后才缓缓将事情原由道来。 “话要从二十年前说起。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白石镇比现在要大许多,也繁华许多。”也许是因为陷入了回忆当中去,男人的脸上不再有恐惧,也没有愤怒。 “就在那一年秋天,有一天傍晚镇上来了一对卖唱的父女。那天天气真好,落山的太阳将镇上的那条大街照得红红的,树叶被风吹得满天飞扬……”他说得极细,显然当时的情景是深深地印在了少年的脑海中。 也许是为故事所吸引,也许是一安静下来夜间慵懒的毛病又犯了,树三少靠在白三身上,不再插话。 “她虽然穿得是粗布衣裙,但是却比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要美丽上百倍千倍。她背着琵琶,用白生生的手掺扶着背着二胡竹笛的老头从镇口走进来……大家都以为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了。”说到此,男人顿了一下,隐在树影中的脸上浮起梦幻般的微笑。 “仙女……”树三少含糊地嘀咕,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却并没有多言。 “他们父女在镇上租了间房子住下,每日都到酒馆茶楼里去卖唱。她的声音好听极了,比黄莺儿还要动人,加上人又长得好看,请她去唱曲儿的人便有很多。想娶她当妾的男人一堆一堆几乎把她家的门槛踏平,后来连镇长都动了心,派媒人前去说媒,要纳她当第七房小妾。哼!那些人瞧不起她是卖唱的,不愿意让她当正室,可是又贪慕她的美丽。” “她……她叫玉娘。”说到名字,男人脸红了红,但是因为光线不好,看不出来。“玉、玉娘性子贞烈,哪里肯当人家的妾室,全部回绝了,连镇长那里也不例外。” “后来便没有再上门求亲,她终于能够过上清静的日子了。”男人长长地吁了口气,但是眉转瞬又皱了起来,皱得死紧,像拧了个疙瘩。“我以为她能过上好日子,她是个好姑娘……可是……” “可是翻了年,夏天还没结尾的时候,她突然不再出来卖唱,无论出多少钱都见不到她的人影。直到那一天……” 树林里突然安静下来,秋虫的鸣叫声立时变得响亮无比。 隔了好久,男人才再次开口,声音中充满了痛苦。 “那一天……那一天是八月二十。” 八月二十?白三眉头一皱。昨日不正就是八月二十? “街上到处都是卖桔子的。娘……那时候我娘还在,她从街上称了一大箩筐桔子回来,家里兄弟姐妹多,转眼就能吃得干干净净。我要出去给人做木工,顺手抓了几个带在身上。”说到此,他笑了下,不见重温过去的温馨,只是让人觉得分外的深刻与凄凉。 “做木工那家是在镇南边,她……玉娘家住在西南那角落,我去的时候就顺……顺路……” “我看是绕道吧。”树三少懒洋洋地插了一句。是人都能看出眼前这个男人对那个玉娘的爱慕了。 “我走的是要经过她家那条路。”没有理会树三少,男人继续道,“我一边吃着桔子,手中还捏着两个,想着如果、如果遇到她,就将剩下的全塞给她,若她能因此跟我说上两句话,我……我便是即刻死了也是快活的……”他的声音越说越低,神情腼腆起来,显然是全身心沉浸进年少时情窦初开的美丽幻想中去了。 树三少啧地一声,举手捂住脸,大大地打了个呵欠,然后咚地一声歪倒在白三腿上。 “婆娘,你说本少是不是抓错人了?”他小小声地嘀咕,很善心地没有大声打断人家美好地回忆。他只是觉得憋屈,深更半夜地不睡觉,来听人家的情史,这不是自找罪受? 知道他晚上精神不佳,白三抬起袖子遮住了他的眼,淡淡道:“睡吧。”对于此事她本来就不是很热心,因此觉得男人的话倒是可听不可听。 树三少又打了个呵欠,没有应,似乎真的睡了。 那边被绑在树上的男人完全沉浸在回忆中,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小插曲。也许是憋在心中太多年,突然有了这么一个机会,被逼开了个头,他便再控制不住全部倾吐出来。 “就在我快要走到玉娘家门前时,里面突然冲出几个人来,最前面那个竟是镇长,而在他后面,在他后面……”男人攫紧了拳头,额上青筋暴涨,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可见当时气得一定不比现在轻。“是几个大男人抬着被绳绑住的玉娘。那样凉的天,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里衣和亵裤,披散着头发,脸色苍白得吓人。她的肚子……”他停了片刻,像是在蓄积勇气,又像是不愿去说。 “她已怀有身孕,像是要临盆了的样子。娘的,如果让老子知道是哪个没胆的杂种,老子一定要他的命!”说到此处,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只是不知是为了心上人被辱,还是因为不甘。 未婚而孕,一件不为世俗所容的事。像玉娘这般无依无靠的女子若落到有心人手中,必然毫无生路。白三心中已然明了,耳中听到男人继续在往下说,她竟有些许神思恍惚。 “那些人,镇长,那些曾经向玉娘提过亲的男人们,埋怨玉娘勾了自家男人魂的女人们,那些满口仁义的道学先生们……”心中激动,男人一口气将那些自己认定的罪魁祸首们全部说了出来。“就是他们这些人,把一个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的弱女子活活给逼死。玉娘……玉娘她还怀着孩子,一尸两命哪……”痛苦的呜咽声从男人喉中发出,像野兽的低嗥,惊得夜鸟扑哧哧离了枝。 白三不自觉握紧了手,冷冷问:“她是怎么死的?”突然之间,她无比地讨厌起这个故事来。 男人抽泣了半天,才稍稍平静下来。 “他们用尽办法想逼玉娘说出孩子的父亲,可是玉娘就是咬紧牙死活不肯吐出一个字。那天晚上,他们就将她放进竹笼子,然后浸进了河水里。妈的,那个男人由头到尾眼睁睁看着玉娘受辱,竟然忍心不站出来。老子看他娘的良心是被狗吃了!”说着说着,他又激动起来。 “你不是也看着。”白三冷笑。她怎会看不出眼前男人对那个玉娘的心思,看他如今义愤填膺的样子,那么在二十年前,在玉娘被众人侮辱的时候,他是否曾经为她做过什么? 被这样一堵,男人突然沉默下来,并没有为自己辩驳。过了好久,他才又继续说。 “第二天,有人拉起竹笼子,玉娘已经没了气。”顿了顿,他补充道:“河水不深,淹不死人,她是活活冷死的。” “玉娘的爹早在她被那些人抓走的时候便已经咽了气,没有人给她收尸,镇长也不准人给她收尸,所以让人把她的身体用席子随便一裹,丢到了坟地里。” “我……我病了一场,等能走路的时候去坟地里找,却只见被撕成碎片的衣服,人、人早已没了。”这里他说得含糊,显然那一场病来得并不单纯。 白三无声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可能误解了他,但是她性情冷漠,也不会再去刻意说些什么。 男人显然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唇角浮起一丝冷笑,道:“最开始几年,大家过得倒也安稳,至于那个无辜的女子,还有她没出世的孩子早被忘到了干干净净。”他的语气中有着痛恨,还有着淡淡的幸灾乐祸。 “直到十年前。那一年的八月二十,晚上突然响起女人唱歌的声音……昨夜你们一定也听到了,就是那种声音。第二天起来,镇长家的女儿便死在了河中,死状和今天早上死的那个丫头一样。报了官,但是查了很久也找不到原因。” “从那以后,每年八月二十的晚上都会发生相同的事。所有人都知道是她回来了。”男人突然低笑了两声,森然道:“回来得好啊。玉娘,该讨还的总要讨回来!” “这是咱们白石镇自己的事,你们这些外来人最好别管闲事。”临走前,那个男人撂下了这么一句隐带威胁的话。 树三少和白三哪里会放进耳中,他一走,白三便悄无声息地遁入了林中,连招呼也没打一声。 “难道是内急?”看出她无意让自己同行,树三少便没跟上,只是有些疑惑地喃喃自语。 他也不急,借着月色寻了一堆干柴,生起火,然后便躺在火边呼呼大睡起来。 东方泛白的时候白三才回来,她坐在仍泛着红光的火堆余烬前面,神色恍惚。连着两夜未睡,她却两眼清明,不见丝毫倦意。 清晨雾浓,残林小道皆没。 树三少睡姿不好,四仰八叉地占着很大一块地方。看到他一个翻身,快要滚到火堆中去,白三悄然挪过去挡住了他。 身为武林中人却这样没有警觉,真不知是他太大胆,还是有恃无恐。或许他扮成乞丐的样子,就是为了能安心睡觉吧。 脑海中飞快地闪过这个无稽的猜测,她的心思又转到了白石镇的事上,神情顿时变得阴郁之极。 一只手突然从后面伸过来,抱住了她的腰,树三少刚睡醒仍带着些微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婆娘……”他仍躺着,蹭啊蹭,蹭啊蹭,又把头蹭到了白三的腿上,看那迷迷糊糊的样子,一时半刻还不打算起身。 白三也不催他,目光看着弥漫天地的白雾,心思便像这白雾一样,茫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人世间的事巧合得太多,如果她只是把白石镇的事当成一个巧合而不予理会的话,那么便不至于心乱。可惜她太冲动,竟然跑去证实这个巧合。 她从小生长在坟地间,不知道坟地外有什么,直到主子带她离开。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更不知道母亲叫什么。她的姓,随的是守坟人。在她的心中,唯有守坟人才是她的亲人。 可是,当想到那个女人有可能是自己母亲的时候,她竟然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激动,以及一种不知是否算是期待的情绪。 昨夜,她去找了那个坟场。 虽然荒草丛生,坟茔破败,较十年前更加荒芜,但那确确实实是她生长的地方。她甚至还能寻着那被茅草湮没的小路,顺利地寻到自己曾躲藏过的坟洞。 只是证明了又如何?证明了又如何…… 树三少完全清醒过来时,看到的便是白三矛盾彷徨的神情,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她身上,很不寻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半晌,却没被察觉,他笑开,伸手扯了扯她垂在胸前的长发,将她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婆娘,别苦着脸,老子这就去给你讨好吃的。”说完,就要坐起来。 白三心神不宁,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嗯了一声,低下头想问他说什么。碰地一下,两人正正撞在一起。 树三少痛呼一声,捂住鼻子,眼泪汪汪地瞪着白三,眼中充满指控和委屈。 白三终于回过神,茫然地摸了摸自己鼻子,然后是下巴,接着是额头,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撞着他了。但是看他的样子,肯定疼得不轻。心中不由歉疚,伸出手想给他揉揉,却又觉得不妥,中途缩了回去。 “我不是有心的。”她轻轻说,有些无措。 树三少没有说话,捂着鼻子缓缓坐起,然后背着她蹲着,肩膀微微抽动着,像是痛得不得了的样子,又像是在生她的闷气。 白三心中着急,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哪里知道,树三少此时正背着她在那里偷乐。 明明是被人家的芳唇碰了鼻子一下,竟然还装得像吃了大亏的样子,恐怕也只有他树三少才能如此厚颜吧。 “喂,你……有没有事?”过了好一会儿,见他一直不肯回过头,白三终究没沉住气,拍了拍他的肩,担忧地问。 “没事。”树三少没回头,闷闷地应。 这样一来,白三更加愧疚,站起身转到他的面前蹲下,“我看看。”说着,就要去拉开他捂着鼻子的手。 树三少见再装不下去,索性乖乖放下手,抬起脸任她检查,嘴里犹自狡辩,“内伤……” 内伤?看着眼前这张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大花脸,白三有片刻的思路空白。 “婆娘,亲亲,亲亲就不疼了。”树三少趁热打铁,又向前凑近了些许,笑得贼兮兮的。 白三猝不及防,差点被他的鼻子撞个正着,反射性地往后一仰,手上啪地一下打在那挺直的鼻梁上,引来一阵哀号。 第六章 朝阳爬上山坡的时候,雾淡了,只有枝间还缠绕着些许轻白,像薄纱。 白三走在前面,树三少走在后面,还不时拿可怜兮兮的目光直瞟前面垂头踽踽独行仿佛已经将他忘记的女子。他哪里会想到弄假成真啊,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报应? “婆娘!”他突然大叫。习惯了热闹的人怎么能忍受别人的忽略。 白三回头,不知不觉中已然默认了这个称呼。 “不去白石镇了。”树三少脸上浮起讨好的笑,紧走几步,赶到了她的身边。 白三有些意外,“你不继续查了?”她以为他不会在乎昨夜那个男人的警告。 “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还查什么?”树三少神秘地一笑,道。 白三沉默了下,手无意识地按上自己的肚子。她饿了,昨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呢。不去白石镇,那吃什么? 树三少很会看眼色,立时明白,一把拉住白三就往河边奔。 “本少给你弄好吃的,保你吃了后就再也舍不得离开本少。” 是死过人的那条河,不过是在上游。这树三少就是个人精,也不见他怎么捣腾,四条鱼就烤了出来,当他敲开裹着鱼的泥壳时,太阳还挂在树梢,雾尚未散尽。 泥壳下面是用一种草叶将鱼隔开,使得皮完好无损,鱼肚子里焖着山药块和相同的草叶,树三少说那是香草。 “来,婆娘,尝尝!”树三少从鱼肚中掏出一块山药吹得稍凉,然后塞进白三的嘴里。看她嚼了几下吞下后,立时谄媚地直问:“好吃吧,好吃吧?” 白三点头,尚未开口,嘴里又被塞了一块冒着热气的鱼肉。 “小心刺。”树三少眉开眼笑,将手中剥了泥壳,去了草叶的鱼递给她,自己则去弄另一条。 白三手中拿着鱼,看着他去了顽皮变得认真的侧脸,胸口仿佛有什么热热的东西在沸动着,想要奔腾而出。 从小到大,没有人这样对过她。即使是女儿楼的姐妹,虽然能毫不犹豫地为彼此付出性命,但绝不会这样亲密。又或者,她从来没让谁这样靠近过她。 心跳失序,她却不甚明白自己的异常。那一刻,她只知道,如果能一直这样看着他的笑脸,必然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事。 察觉到她目光中的火热,树三少抬起眼,脸上的正经像是幻影般消失无踪,又恢复了素日的嘻皮笑脸,“咳,我说,白家小姑娘,你用这样的目光看人,会让人想歪哦。” “嗯?”白三先是不解,但是听到他的称呼改变,脸却不由一热,微微别开了头,冷冷道:“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话出口,倒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要知她向来直来直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找借口。这次竟然反射性地说了与本心无关的话,这种想遮掩心中真实想法的做法,真真奇怪。 树三少瞟了眼自己身上又皱又脏,还有几处挂破的衣服,嘿嘿笑了两声,毫无愧色地道:“新衣滚三滚,这样穿起来才自在。不然被同行看到,老子哪里还有脸皮在道上混?” 白三一向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奇怪的,但是现在看来,与眼前的男子比起来,恐怕拍马都不及。她也懒得在这上面与他纠缠,问了一个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白石镇的事,你真不管了?” 问一个问题两次,这不是白三的作风,因此树三少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您下载的文件由2 7 t x tc o(爱 去 小 说 网)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当然。老子是想捉鬼来的,不是鬼还有什么好玩的?” “你认为玉娘没死?”白三追问,即使竭力控制,声音仍然有些微颤抖。 “婆娘,是你说的啊。你不是说那个红衣女人跟你一样吗?本少的婆娘怎么会是鬼。至于那个玉娘,老子怎么知道她死没死。”树三少将她的细微神态尽收眼底,故意惊道。直到看她眼中难掩失望之色时,方笑着解释道:“你难道没看出来?那个小美人根本是被一种诡异的功夫震碎内脏经脉而亡。老子就是故意的,故意抵着她胸腹扛她,不然她脏腑的血怎么可能流出来。” “人们都以为她是被鬼害的,所以表面看不出死因。嘿,要是老子,最开始就把人的肚子给剖开看了。可惜啊可惜,死的第一个是那个狗屁镇长的女儿……”他没说完的话,白三却已明白。死得全尸,镇长怎么可能让人把自己的女儿给切割了,尤其还是在全镇的人都先入为主地以为是鬼魂所做的前提下。 “婆娘,那天晚上红衣女人走过咱们身边的时候,我没喊你。”树三少撂下最后一句话,便不再说下去。“吃吧,吃完好赶路,别落在那个娘娘腔后面了。” 白三心中一寒,突然明白过来。 原来那个女人所发出的吟唱能导致人产生幻觉,如果当时树三少没有捂住她让她应了声,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难怪他会嚷着救了她一命,没想到竟是源至此。 只是,为何他没受到影响?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本少喜欢凑热闹,但是不爱管闲事。 树三少如是说,因此白石镇是不去了。在绕过那镇时,白三突然有一种感觉,似乎她的人生中原来是一直没有过去的。儿时的一切,只是对孤独以及寒冷的记忆而已。 霜叶染红百草衰,时值仲秋,风光甚好。一路翻山越岭,两人并没有找马代步,只是偶尔在路上遇到拉山货的牛马车,便顺风搭上一程。树三少虽然性格跳脱不羁,喜欢折腾人,但是其实细心无比。自从第一夜见白三生过火之后,知她不是怕黑便是怕冷,所以之后但凡在野地中宿夜,他都会先一步将柴草找足,生起火堆,再没让白三动过手。至于三餐,也自是他打理。白三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轻松的旅程。 因为尽捡捷径而走,两人到塞巴时较十天的约定期限早了两日。 塞巴是个由十户人家组成的穷山寨。傍着大山,掩在密林当中,十栋茅草房就这样摇摇欲坠地聚集在那方寸之地,与入云的山峰苍莽的林海相较起来,显得有些可怜兮兮。 当地人裹着极厚的头布,穿靛青色的衣裤,女人穿百褶裙,妆扮很像黑族人,只是却操着一口泠西深山中的俚语,极其难懂。 见到外人,他们并没有表现出过度的好奇,像是已经习惯的样子。只有小孩子光着脚丫子跟前跟后,吵吵嚷嚷的,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婆娘,你是不是觉得这里的人真亲切?”树三少无视寨民透露出防备的眼神,笑嘻嘻地问白三。 白三唇角微微抽搐,冷冷哼了一声。 她怎么不知道他指的是此地寨民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破烂衣衫以及脏污的手脸,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汗臭,还有那裹头布也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3部分阅读 欲望文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4部分阅读 女儿楼之五更钟 作者:肉书屋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4部分阅读 无法遮掩的头发油腻味。 她知道他这算是找到同类了,所以才会觉得亲切。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勉强能够和他们交流的人,打听到其他人还没到。原本是想在其中一家借宿两日,等剩下四人会齐,但是在树三少厚着脸皮考查过所有人家之后,最终决定还是野外露宿比较实在。 “老子怕他们趁机占婆娘你的便宜。”他这样解释,只因那些人家每家最少都有五口以上,房子却又破烂窄小,晚上一家大大小小全挤在一堆睡觉。即使是以他这种不拘小节的人,也会觉得无法忍受。 白三听他言语中有维护之意,脸上并无表示,但心中却是喜欢的。她哪里知道,树三少不愿寄宿的另外一个原因却是担心那样混居,会惹麻烦上身。要知道,这里的姑娘可不会像外面的女子那样对他敬而远之。 寨民倒也好心,得知他们不借住,立即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可遮风避雨的所在,却是一个位于寨尾的大树树洞。 那是一棵老榆树,看上去恐怕有上千岁,树枝上还挂着稀稀拉拉的枯黄叶子,虬结的根露出地面,像龙爪一样延伸向四面八方。树洞靠近树根部,很大,足够容下五六人。 是夜,两人便容身其中。树三少燃了火堆,他自己却离火远远地睡,显然是觉得热。 睡到半夜,突然有幽幽的箫声传来。白三一惊,蓦地站起身,如一道白光般循着箫声而去。树三少只是勉强地撑了撑眼皮,确定没有危险,便又合上了眼。 月色如银,洒在寨中空地上。一个充满书卷味的绿衣少女坐在寨心高高的草塔上,双手执箫,对着月亮幽幽地吹奏着。她的背上,极不相称地背着一把巨大的铁弓。 白三站在树下,没有打断她。 一曲吹罢,少女素手一翻,将长箫反执在手中,目光落向对面树下的白三。 “三姐。”那温柔清润的声音在寂夜中听起来丝毫不显得突兀。 “你怎么来了?”白三神色一如既往的阴冷,眼中却有着外人无法察觉的关切。 少女唇微扬,笑容清丽文静,她站起身,飘然落下草塔,来到白三的身边。 “大姐已经醒了过来,有小十三照应着,我守在楼中也无趣,就偷空过来瞧瞧。怎么说都是燕家的事啊,不闻不问的可说不过去。” 此女正是燕槿初提过的九夏,女儿楼中的燕九,与燕槿初是一胎所生,容貌却殊异。燕九一直认为是因为容貌上的这份差异,使得她不得不从小离开燕子寨,被培养成黑宇殿的杀人工具。也因此,燕槿初对她始终抱着一种愧疚的心态。 白三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领着她往树洞走去。她又怎会不知,燕九此来,有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担心她。 有人来,树三少也没醒,倒是燕九有些吃惊。 “三姐,这个叫花子……”她想不通叫花子讨饭怎么会讨到如此荒僻的地方,更想不通白三竟然愿意和其他人共处。 “求亲者。”白三冷冷道,不自觉放轻了声音。 燕九意外,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该问什么好。 白三无意多说,向后靠向树壁,阖上眼开始休息。 燕九偏头仔细打量躺在那里呼呼大睡的树三少,心中寻思中原武林中有什么少年俊才是叫花子,又或者是喜欢乔装打扮的,良久无果,于是放弃。回眼看了眼面容平静的白三,总觉得她似乎有哪里变了,却又不是特别确定。 于是不再浪费心神,她收回目光,解下背上铁弓放到地上,又从袖中抽出丝绿手帕开始仔细地擦拭竹箫。 一夜未睡,天初露曙光的时候,燕九只是打了个盹儿,再睁开眼睛,树三少已然不在。 “人呢?”她讶异低喃,要知道在这么近的距离行动间能不惊动她,连白三都做不到。 白三已然醒转,闻言回:“找吃的……” 话音未落,树三少已经笑嘻嘻地从树洞外钻了进来,手中拎着两只用木棍穿着的烤山鸡。 “美人儿,吃早餐!”他将其中一只鸡扔给正好奇地看着他的燕九,然后拿着另一只凑到白三身边,谄媚地笑道:“婆娘,你吃不吃得完一只?” 白三没应,在燕九目瞪口呆中将那只山鸡撕下一半递给树三少,树三少喜滋滋地接了,还不忘口花花:“就知道婆娘你心疼我。” 语罢,突然注意到燕九几乎掉了下巴的样子,不由调戏道:“美人儿,难道你也想分本少一半?” 燕九回过神,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不由温文一笑。 “谢谢你了。”她大方道谢,不见丝毫轻蔑之色,却也无羞怒之意。 “哦——”树三少嘿嘿一笑,懒洋洋靠向树壁,一边吃着手中半只烤鸡,一边问:“美人儿谢本少什么?” 燕九微笑,指了指手中的鸡,又指了指白三。 “我家三姐总是一个人,阿九要谢谢你这一路陪她。当然还有这顿早餐……”说着,撕下一块鸡肉放到嘴里,嚼了两口,美目一亮,大赞:“真香!” 树三少大乐,转头对白三道:“婆娘,你家这妹子我喜欢。”难得的,他不再找一个人麻烦。 白三嗯了一声,看向他的眼光微柔。 燕九将一切看在眼里,不由悄悄扬了唇。十三个姊妹中,她最心疼的就是这个三姐,看到有人对白三好,她自然也跟着开心。 中午的时候,赵氏兄弟和古易侠一起抵达,显然是同路而来。因为人多,加上彼此不合,晚上便各歇各的,树三少三人仍然占据树洞。 阴极皇是在众人准备出发的那天早上才到,算是把时间掐得死死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偷偷躲在一边,直等到人们起行才出现。 依然是那身妖娆的红衣,依然是及地的长发,依然神态妩媚,眸光如水。只是这一次山高路险,加上深入原始森林腹地,他那华丽丽的排场不得不放弃。 “各位久等了。”他抱拳,笑得雍容华贵,却又风华绝代,就是见不到一点应有的歉意。 只有赵氏老大客气回礼,古易侠一脸的不屑,似乎瞧不惯他那烟视媚行的样子,赵氏老二冷哼,却难掩脸红,显然被这异于常态的艳色触动了心思。 树三少打了个哈哈,“难得啊难得,你竟然舍得不带女人在身边。” 阴极皇微微一笑,目光扫过燕九,柔声道:“已有美人相伴,何须多此一举?” 燕九虽然有些惊艳,但是一直冷眼旁观,此时被他目光一扫,不由打了个机灵。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神和语气竟然让她产生四周无人,唯有他和她的错觉。 甩开这可笑的感觉,她礼貌地回以微笑,心中却隐隐感到不安。她不是不知道阴极皇的恶名,因此在他一出现时便提高了警惕,然而当与他对视之后,她却不由自主地为这种防备而感到惭愧。 “走吧。”白三不着痕迹地跨上一步,隔开了阴极皇的视线,阴森森地道。 “是啊,不早了,边走边聊。”树三少跟她是焦不离孟,自然也随了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缓而稳定地掰开她紧握的手指,然后握住。“婆娘,咱们走前面。”说着,转过头冲燕九嚷:“好妹子,快跟上。” 白三对阴极皇动了杀机,而他并不希望看到两人产生冲突。 “好。”燕九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妙,赶紧走到两人身边,在经过阴极皇的时候,还冲他微微点了下头。 阴极皇敏锐地察觉到她身上中所透露出的僵硬气息,狭长的双眼一弯,笑得有些高深莫测。 按地图所指,幻帝宫是在塞巴西北方向五十里一个叫百花谷的所在。此行之人都非简单角色,并没费太大功夫便寻到了该处。然而,即使以他们的丰富历练,在见到所谓的百花谷时还是有些崩溃。 那哪里是什么山谷,明明是一个在广莽丛林中平空凹陷下去的巨大地坑,足足有数百丈宽。陷坑周围数丈之内无树无草,只是黑色的焦土,像是在很久之前被烧过一样。 “这、这是百花谷?”树三少凑过去看了眼雾气弥漫的陷坑内部,浑身一抖,赶紧跳回白三身边,一把抱住她,“婆娘,脚、脚软了……” 一路走来,燕九从最开始的吃惊到此时的习惯,面对喜欢有事没事便挂在白三身上的树三少,她除了佩服,还只能是佩服。要知道在楼中,连最喜欢戏弄人的二少都难得近白三的身,她想,这里面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大家都学不会树三少的赖皮吧。 “应该没错。”赵氏老大亦走到坑边往里面看了半晌,沉吟道。“只是不知道会有多深?”说着,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丢向陷坑当中。 然后…… 所有人都是心中一懔。 没有回声!是太深?还是陷坑中的雾气有隔离声音的作用? “白姑娘,你确定是这里?”古易侠问,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了白三身上。毕竟她是燕槿初特别派来配合他们的人。 “不知道。”白三木无表情地回。燕槿初没告诉过她百花谷是什么样的,她自然不知道。 似乎到此刻,其他人才想起燕槿初说过,凡是燕家的人都不准来探幻帝宫,那么也就是说,连燕槿初自己也不知道百花谷的具体情况。想到这一点,他们又不由看向燕九。 燕九接收到众人的质疑,温雅地一笑,长箫横胸微微欠身:“阿九不是燕子寨的人。这些事,阿九从来不知。”燕子寨前当家为了燕子寨的利益而将她送给黑宇殿主,从那辆黑色马车来接走她的那一天起,她便不再当自己是燕子寨的人了。 “是不是,下去一看便知。”阴极皇开了口。 “怎么下去?”赵氏老二问。 众人面面相觑,突然感到一种几近荒谬的滑稽感。想来是都太过自负,这次来闯宫,除了简单的包裹和惯用的兵器,他们竟然什么都没备在身上。 树三少啧了一声,看向阴极皇,“陛下,你不介意带我们大伙儿一程吧。”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其他人听得一头雾水。阴极皇却雍容一笑,悠然道:“既然一路,自然要同舟共济。”语罢,突然撮唇发出一声长啸,啸声清越悠长,在莽林中远远传出去。 啸到一半,他长眸中精光一闪,突然收声瞪向树三少:“原来如此!” 这话更加莫名其妙,树三少却哈哈一笑,“能者多劳嘛。” 原来树三少算准以阴极皇的城府,绝对不会做无把握的事,即使是小细节,只要会影响到大局,就一定不会忽略。而在找到幻帝宫之前,正需要彼此合作,谁也不会愚蠢地将众人抛下独身前往。于是,他大胆地什么也不带就来了。 正在两人打着暗语的时候,他们身后的树林中传来了阵阵丝竹之声。树三少抚额倒向白三,“天哪,陛下你真是风雅!老子服了。” 直到十二乐女出现众人之前,其他人才想明白两人的对话,尤其是赵氏兄弟和古易侠心中更是暗叫惭愧。还没进去,他们便先输了人家一截。 “你们下去看看。”阴极皇对十二乐女道,眼中不带丝毫感情。 十二乐女齐齐应是,将缠在腰间的长绸解下,相互系在一起,然后就要往陷坑下跳,连迟疑一下也没有。 “等一下,不知道这雾气有没有毒?”燕九突然开口。 除了树三少,其他三个男人也觉得让女人去探路,脸上大感无光。 “让我和大哥去吧,只是要借姑娘们身上的绸带一用。”赵氏老二冲口而出。 “好胆色!”树三少竖起大拇指赞道,自己却仍优哉游哉地挂在白三身上,无意去争这个头功。 赵氏兄弟本与他有过节,此时听他语气中暗隐讥讽之意,不由对之怒目而视。 阴极皇并不理会三人间的暗潮涌动,对着燕九微微一笑,柔声道:“九姑娘不需为她们担心,本尊保他们安然无事。” 这个人对女人总是很温柔,最可怕的就是他并非刻意为之,而是发乎自然。 燕九偏头看了他一会儿,像是在想什么,片刻后微微一笑,不再多言。人却退后一步,亦站在了白三身边。相处不过半日,她已然明白,最好是少接近这个男人。 这次不待阴极皇再开口,两个乐女已经纵身跳下,接着又是两个……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谁都没心情说话,气氛僵凝到极点。良久,树三少一个呵欠打破了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闷,他一手拖着白三,另一手拉过燕九走到树林边坐下。 “看样子天黑前回不来了。”他不是很有精神地道。 “三少如何得知?”燕九好奇,口中喊着三少,心中便不由想起二少,突然间竟然觉得有些亲切。 “喏,娘娘腔……”树三少下巴冲着阴极皇的方向一扬,便靠向了白三,“婆娘,我睡会儿,饿了叫我。” 白三嗯了一声,目光落向不远处那深陷的地坑,神色无波,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概是因为白三明显的排拒,阴极皇并没自讨无趣地靠向他们,而是独自一人站在远处,神色悠然自得地欣赏着周边风景,不见丝毫心急之色。 燕九若有所悟,回头正想向树三少讨教两句,却不料只是这片刻功夫他竟然已经睡着,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第七章 一直等到次日清晨,那地坑中才出现动静。只见雾气翻动,然后十二乐女中的一人从其中冒出了头。 “回主上,此坑高一千二百丈有余,崖壁垂直而落,无草藤之物生长。但壁上每隔数丈便插有一根铁桩,显然是有人刻意打入。”待十二乐女全部上来之后,其中一女禀道。 “坑底方圆百里,有湖泊山石以及坍塌的建筑物,因为坑间雾气阻挡,阳光无法照入而寸草不生,坑中之雾乃坑底湖水以及毁败之物产生的瘴气。属下等仔细搜查过,除由此处下去外,别无进出口。” 听罢,其他人都不由懔然,暗忖阴极皇有如今这地位果然不是偶然,单看他手下的办事能力便可知晓。 阴极皇显然觉得是理所当然的,神色间并矜傲之色,沉吟片刻后,他道:“你们下去休息,让曼珠将需要的东西送过来。另外,再让她准备好早餐招待各位贵客。” 十二乐女应后,便即退下。众人沉默下来,显然都在想所得到的消息。 “看来是此地没错了。”赵氏老大缓缓道,“那铁桩有可能便是燕当家的父亲为了方便上下而插入的。” “那可不一定。”树三少总是喜欢和人唱反调。 赵氏老大被反驳,并不气恼,淡淡道:“不知道树三少有何高见?” “老子的高见就是,这个所在人人来得,谁都有可能。嘿,看来燕大美人家学渊源,连当樵夫的先祖一家都轻功不俗啊。”树三少捡了一堆石头用衣服兜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边往地坑里扔石头,直搅得雾气浮动不已。 此言一出,赵氏老大不由一怔,深思起他的话意来。赵氏老二却冷冷一哼,“燕当家的先祖轻功怎么样我没兴趣知道,但是却很想看看这一次某人的足下太平道在哪里了。”树三少在桃花宴上的取巧让他大为看不起,只当他轻功不佳,此时不免有些幸灾乐祸。 “不要再斗嘴了。”未等树三少说话,赵氏老大神色凝重地斥道。“树三少说的没错,一个遇到散兵流寇都需要狼救的樵夫怎么会有本事上下此谷?如果幻帝宫的入口果真在此地,那么这百花谷如果不是还有其他出口,那便是……”说到此处,他顿了顿,防备地看了眼白三和燕九,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是暗指燕槿初或者燕家先人说了谎。 “既然来了,没理由不下去看看。”一直沉默不语的古易侠开了口,只是一夜,他脸上已经长出了青青的胡茬,朝阳照在他脸上,竟透出一种粗犷的美感。与赵氏兄弟的英俊,阴极皇的俊美相比,自另一种特别的魅力。 白三只看了古易侠一眼,目光便不自觉落向在巨坑边扔石头玩得不亦乐乎的树三少,似乎直到此刻才想起好像从来没见他刮过胡子。暗忖,难道这人不长胡子的? “本人家中已有妻子,来此只是为了看看这个幻帝宫是否真的存在。”古易侠继续道,算是表明了立场。 醉翁之意不在酒,恐怕连赵氏兄弟在内,愿意来探这幻帝宫,都不是为了燕槿初的诺言。 众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时,阴极皇的人送来了烹煮得美味精致的早餐。沉默而迅速地进完食,又各自服了专门预防瘴气的药物,便开始了探宫之行。 阴极皇出手确实大方,不仅给所有人都提供了装着各种必须用具的包裹,竟然还每人送了一颗照明用的夜明珠,按他的说法是,在这常年被瘴气封闭的地方,最好是不要点明火,以防发生无法预料的状况。 在下谷之前,树三少用茅草茎搓了四根草绳,在接收到其他人疑惑的目光时,他并不解释,只是以行动告诉草绳的用途。 “老子就这一双鞋,掉了就得打光脚板。”他用草绳将没有后跟的鞋牢牢地绑在脚上,试着走了两步后,满意地道。 众人无语别开脸,懒得理他。 因为有了十二乐女的探路,下谷之行并没耽误太多功夫,等所有人都到达谷底时,连一个时辰也没用到。 因为隔着瘴雾,谷底光线极差,虽然有夜明珠,却照得不远,对于一个方圆百里的地方来说,无疑是萤火之光。难怪阴极皇的下属探查完整个谷底竟然花了半天加一夜的时间。 正如乐女所说,整个谷底像着了一场大火,入目所及全是坑周缘那样的黑色焦土。倾倒的石栏亭台,尚可见的错综复杂的路径,布置巧妙的山石,以及那一湖黑水……看得出,当年这里一定是一个极美丽奢华的地方。 “难道这就是燕当家先祖曾居住多年的幻帝宫?”赵氏老二疑惑地问。 没有人回答他。只因谁也无法想像,一个普通人要怎么在这种地方生存多年。那些传说中的亭台楼阁,奇花异草又在哪里?又是怎样的大火才能将一个方圆百里的地方烧成灰烬? 未来之前也许只是好奇,但是当真正看到的时候,众人才突然发现,似乎越深入接触心中的疑问反而越多。 地图上的线条到百花谷便止了,众人心中都产生了疑问:究竟百花谷便是幻帝宫,还是百花谷只是幻帝宫的一个入口? “此处不是幻帝宫。”白三突然道。 “也是,如果是这里,老燕当家没理由进不来。”赵氏老大应和,“只是不知道幻帝宫在哪个方向。” 经此一说,其他人自然而然便想到燕槿初所说的凶险亦没遇到,而且,这样一堆废墟,又如何值得燕家人念念不忘。 “大家分头找找,仔细看看有没有通往其他地方的通道。”阴极皇开口,当他收敛了眉眼间的媚态后,自然而然便流露出一种上位者让人臣服的魅力。 燕九突然轻呼一声,将众人目光吸引了过去。 “什么事,九姑娘?”阴极皇温和地问。 “三少不见了。”燕九道。 直到此刻,大家才想起自从下到坑底后,一向聒噪的树三少就没说过话。 “三姑娘,你可知树三少去了哪里?”阴极皇看向与树三少走得最近的白三。 白三一向木然的脸上透露出些许焦躁,沉默了片刻,才冷冷道:“我下来时便没见到他……”顿了顿,又道:“我以为你们知道。”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最先下谷的是赵氏兄弟,然后是古易侠,树三少,阴极皇,最后才是白三和燕九。 “大家先四处找找。若有发现,可出声知会,否则一个时辰后再于此处会合。”最终还是阴极皇打破了凝滞的气氛。毕竟,对于赵氏兄弟以及古易侠来说,树三少安危如何,他们压根不关心。 没有人反对,便各自散了,白三和燕九相伴而行。 “三姐,听阴极皇的手下所说,这下面方圆有十数里,咱们要从何处找起?”燕九问,心中完全没底。 “挨着找。”白三阴冷地回,“若找不到他,他们一个也别想离开此地。”她心中着慌,便忍不住要牵怒于人。 燕九暗道不好,赶紧将她的心思从不好的猜想上转开,笑道:“三少爱玩,说不准是躲在某处想看你着急的样子呢。” 白三哼一声,没有说话。一路同行,她知道树三少虽然爱胡闹,却不会做这种无聊之事。此次突然不见,原因跑不出两个,要么是他有所发现,独自去探查了,要么就是被人所害。她宁可相信是前者,毕竟他我行我素惯了,突然离群也不是不可能。 两人顺着岩壁而行,中途不时可见倾倒炭化的树干以及被覆上厚厚灰烬的石栏石雕。没有虫蛇鼠蚁,亦没有绿色的植物,只是一片无生命的死寂。 “三姐,你看!”走了快大半个时辰,燕九突然指着左前方叫道。“好像是湖。”她记得阴极皇的手下说过这下面有湖,只是走了这许久都没看到,几乎忘记。 夜明珠的光线有限,两人直到走到近处才看清,与其说是湖,倒不如说是个水潭。该潭不大,也就数丈宽的样子,一面与山壁相接,山壁上可见水流冲刷的痕迹,可以想见若干年前此地应该是一个瀑布。此时水源已绝,潭中水暗沉腐臭,却未干涸。 在潭正中的位置,有一个圆形的石台,台上屹立着一座石雕像,隐隐约约像是一个女子,也许是在水中间,并没像其他建筑一样受到毁坏。燕九好奇,硬拉着白三跳了过去。 那石台是以一种不知名的石料所建,看不出石与石之间的接缝,仿佛是用一整块巨石开凿而成,台沿雕刻着奇异而精致的花纹。 燕九掏出手帕将那雕像擦拭干净,不由啊地一声轻叫。那确实是一个女子的雕像,高度与真人相若,说不上绝美无双,但是那低眉垂眼,唇角盈盈含笑的样子却异常惹人心动。 女子长发衣衫亦是雕刻而成,只不知是因为石像材质的原因,还是雕刻技术精湛,竟让人产生发扬衣飘的真实错觉。 女子左手平端胸前,手指微曲,像是握着什么东西的样子,只是如今其中已空空如也,右手拎着一个样式奇怪却好看的篮子,里面也是空的。 “我猜这两处都是放花的。”燕九笑道,心中因这沉睡在谷底不知多少年的少女雕像而突然产生淡淡的伤古之情以及难言的感慨。曾经的如花少女,如今只怕连白骨也不剩下。 “上面有字。”白三道,说着指了下石雕花篮。 两人弯腰下去,却发现那字乍一看上去像是认识,待仔细辨认却又不识,只依稀可以猜得出其中紧挨的三个字像是百花奴的意思。 “百花奴……是指这个少女是专门打理此处花卉的人吗?”燕九沉吟,“可是,谁会专门为一个照管花卉的丫头造一座雕像呢?” 白三举起夜明珠照了周围一圈,发现除了石像,再没其他特殊之物,心中挂着树三少,不愿在此久留。 两人跃到岸上,继续寻找。没走多远,燕九一个不留神被一道坎绊了下,差点摔倒,还好白三手快拉住了她。低头看去,却是一道断残的石阶。正在此时,头顶上突然传来一声呼哨,两人抬头看去,只见在离地大约十来丈的山壁上,有一团莹光在晃动,莹光中隐约可见到一个人影在向她们招手。 “是三少。”白三冷声道,声音平静无不波,让人感觉不出喜怒。 “他怎么跑上去的?”燕九大奇,觉得这树三少做事当真是出人意料。 白三不语,只是举起夜明珠仔细察看岩壁,燕九见状,知道她是在找可供人攀越之处,于是也照样而为。不出所料,在头顶三丈左右高的地方,竟如她们下来之处一样插着一根成|人手臂样粗的铁杵,谷中光线不好,若非有心去找,必然会错过,难怪阴极皇的下属没有发觉。 “我上去看看,你在此等。”白三说,语罢不等燕九回答,已纵身而上。 恰在此时,一道白光如同闪电般突然从白三身边掠过,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扑鼻而来,她甚至能感到脸颊被毛发拂过的酥痒。事发突然,白三心神不由一分,脚下登时踩空。 燕九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她,见状大惊,叫道:“三姐,小心……”说话的当儿,反手迅捷地取下铁弓,将手中竹箫搭在上面,开弓,射出。一连串动作在电光石火般的瞬间完成,但见竹箫准而稳地直抵白三足底,被她借力一踏后失去上冲的力道而坠落,此时燕九已将铁弓放回背上,见状轻松跃起将落下的箫抓在手中,然后拿至眼前仔细检视是否被震坏。 白三稳稳落在铁杵之上,抬头上望,发现头上两丈左右又是一根铁杵,她深吸口气,看了下四周并不见异常,于是再次跃起,如此则数下,终于抵达树三少所在之处。 尚未站稳,已被树三少一把抱住。“啊呀婆娘,你方才可把本少吓坏了,你摸摸,你摸摸,本少这小心肝还在扑通扑通地乱跳!”一边说,还一边拉着白三的手直往他胸口摸。 白三脸微热,抽回了手,分开尚未到一个时辰,再见面,听到他的声音以及那熟悉的真假难辨的话语,她心中竟产生了恍如隔世的酸涩感。 “好像有东西从我旁边跳过去。”她压下心中的感觉,淡淡解释。 环目四顾,不由讶然。原来他们所立之处竟是一处巨大的石阶,石阶往上延伸,一直没入黑暗当中。白三不由想起她们在下面看到的断阶,想必原应该是与此石阶相连的,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才断裂沉落下去。 “定是那东西!”树三少哼道,“我就是追它才来到此地。” 没待白三问,他又继续道:“上面是一座神庙,幻帝宫的入口应该是在此处,嘿,若不是怕你们找不到,本少已经进去了。” 说着,蓦地一声长啸。不料山壁回音,刹那间但听四处皆有啸声回荡,原本弥漫在整个山谷中雾气经此一振顿时浮动翻滚起来,让人仿佛处于无边的混沌当中,心中不由升起对孤独与未知的畏惧。 “糟糕,人果然不可太偷懒。”树三少捂住自己的耳朵,有些无奈地叹气,“婆娘,你在这里等我……” 说着便往下跳,在跳到一半的时候还不忘大声嘱咐:“一定要等我,不准一个人偷偷进去哦!” 白三没有应,却席地坐在了石阶之上,连再往上看一眼也没有。 待到树三少将其他人找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 “我也看到了,可惜只是一道白光,太快追不上。”听到树三少离队的原因,古易侠突然道。 赵氏老大也嗯了一声,仍有余悸地道:“二弟被从后面拍了一下……我们还以为有人在恶作剧……”说到恶作剧,所有人都不由看向树三少,赵氏兄弟脸上却浮起尴尬之色,显然为自己的猜测而感到惭愧。“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有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 “我也闻到了。”赵氏老二附和道。 “看样子,它好像是在捉弄我们。”阴极皇沉吟道,为自己没遇到而感到失望,“树三少,你看清楚那个东西没有?” 树三少摊手,“太快了!能追到此地,老子已经万分佩服自己。”一边说,他一边拉住了白三的手,“婆娘,你跟紧我。”然后看向阴极皇,“娘娘腔,燕家妹子交给你了,若少根汗毛,嘿……嘿嘿……”说着,又转向燕九,“好妹子,你防着他点。” 听到树三少的话,其他人好笑之余,又不免神色凝重起来。要知若连他都正经起来,前路必不容乐观。 阴极皇有些哭笑不得,冷哼一声,却仍站到了燕九的身边。 虽然在场诸人都知道白三和燕九不是普通柔弱女子,但他们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一到危险境地,自然而然便对女子生出了保护的心态。 石阶斜斜向上延伸,看不到尽头,仿佛是通向神秘的幽冥之路。 也许是氛围太过压抑,没人有心情再说话,只剩下沉重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回荡。片刻后,树三少终于忍不住,目光狠狠扫向赵氏老二的脚,“你他娘的不能轻点吗?闹这么大动静,不怕招鬼上身?” 赵氏老二脸色一变,怒道:“不是老子!臭要饭的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不好使?”任何人在树三少面前,似乎都难以保持良好的教养。除非性格极其古怪者,如白三,又或者爱屋及乌者,如燕九。 见他怒,树三少反而笑了起来,只是目光诡异地看着。赵氏老二一愣,这才发现其他人也正看着他,神色古怪,包括他的兄长。他突然觉得一股寒意由尾椎升起,直窜脑门。僵硬着脖子他往后看了一眼,发现空无一物,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真不是我……”他讷讷解释,这次却说得有些心虚气短。难道真是他?他纳闷,再走的时候下意识地更加放轻了脚步。 不料走了几步,脚步声再次响起,比之前还要响还要急。这次不待众人看向他,他已先一步举起双手叫了起来,“不是我!” 燕九噗地一下笑了出来,随即觉得不妥,赶紧收敛住。 “装神弄鬼……出来!”沉默少言的古易侠突然一声厉喝,手中射出一道银光,直击燕九。 燕九猝不及防,尚来不及反应,已被阴极皇一把扯入怀中。而她原来所站的位置闪出一道白影,往石阶之上窜去,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顿时在空气中弥散开。 “它受伤了,快追……”赵氏老二叫,未等他声音落地,其他几人早已先后窜了出去,只剩下他大哥仍站在原地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大哥,我们不去追?”他有些奇怪他大哥为什么不急。 赵氏老大微笑,“他们几个的轻功都在咱俩之上,让他们去吧,我们在后面跟随就是。” 石阶最顶端是一座高大宏伟的神庙,按理说越高的地方光线应该越足,但是到这里,却似乎比谷底更差,黑暗像来自地底一般,无缝无隙,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之所以说那是一座神庙,不是靠夜明珠的微弱光芒所照出的局部大门所判断,而是因为其内部的巨大祭台,以及墙壁上色彩绚烂的壁画。 白三紧随着树三少追入神庙,当失去那抹白影时,突然发现不对,忙伸手拉住前面的人。 “他们不见了。”她低声道,神色凝重。 树三少收住脚,往后看去,果然不见其他人身影,匿大的殿堂中只听得见他们两人的呼吸。 “大概还在外面。”他说,不是很在意,“咱们在这里等他们。”语罢,举起手中夜明珠开始仔细打量起殿中的情形。 空荡荡的大殿,由十二根巨大的玉白石柱撑起,在夜明珠的照射下,石柱表面隐隐有光华流动,像是有生命的物体一般。大殿的正中是一个金字塔形,顶上削平的祭台,四面有石阶直达其上。除此以外,殿中空无一物。 树三少大感无趣,开始仔细看起殿墙上的壁画来,只是一眼,便立即被吸引住,没注意到亦在一旁观看的白三浑身一震,眼中露出骇然的神色。 那是一副祭月图。金黄|色的圆月挂在天上,一个紫发黑袍的男人站在山巅,如同托月一般高举着双手,神色虔诚中透着威严。他的身后,并列着一个黑发男子和一个银发女子,他们微弯着腰,却毫不损减其尊贵。两人之后,便是黑压压一片跪伏在地的人群。上面的人物都有几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曳地的长发,黑色的长袍,以及俊美如同神祗一样的容貌。让人不由想到众神的祭祀。 画师笔法精湛,将人物面部的细微神情以及眼中的光华都刻画了出来,即使是跪伏在地的人也没丝毫马虎。 树三少看得啧啧有声,半晌后指着上面的人物回头对白三笑道:“你看娘娘腔和他们像不?” 白三想了想,摇头。“只有头发像。”容貌上,她只见过一个人可以与壁上之人相比,至于气质,则完全不同。如果说这些人像神,不带丝毫人类的气息的话,那么阴极皇就是一个来自黑暗的妖魔,像罂粟一样妖娆而有毒。 第八章 “嘿嘿,待会儿娘娘腔看到这些人,定会嫉妒死。”树三少摸着下巴直乐,眼前浮现阴极皇像一个妒妇一样撒泼的样子。 看他的样子便知道脑子里没想好事,白三并不理会,只是继续往下看。 壁画上总共有二十七幅,大致能够看得出来是描述祭祀的全过程,从净身,着装,出行一直到歌舞献祭,里面永恒不变的主角是那个紫发男人。不过最后一幅相当奇怪,绘的是一座四面空阔可见到无尽星空的巨大神殿,神殿的正中竖着一根擎天盘龙玉柱,紫发男人被浑身地绑在上面,深紫色的眸中充满了无止尽的恨意与悲伤。 尊贵而无所不能的皓月之神,我——苍御,以狼族之尊的名义向你起誓:幻狼从此泯灭人性,永世不再为人,狼人世代仇恨! 永生永世他不再为人! 莫名的,两人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优雅而冰冷的声音,像是回音一样不停地重复着这两句话,带着让人心碎的绝望。 树三少呆呆看着那幅画很久,而后像是突然省悟过来,慌忙转身一把捂住仍在发呆的白三,叫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谁想竟捞了一手水渍。 双眼被蒙,那声音立即消失不见,白三却发现自己心中那莫名其妙的悲伤越来越浓,浓到她几乎承受不住,泪水一个劲地往下落。 “啧,你们婆娘家就是这样爱哭哭啼啼!”树三少语气不耐烦地道,手却一把将白三揽进怀中。 白三都觉得自己哭得极莫名其妙,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有眼泪,但是在这一刻,竟无法控制,仿佛哭的那个人不是自己,眼泪也不是自己的一样。 半晌。 “行了行了,你要是喜欢看不穿衣服的男人,本少牺牲一点,脱给你看好了!”树三少没折,放开她作势就要去脱衣服。 白三大惊,仓皇转过身。“胡闹!”她低语,耳根不觉发烫,眼泪经此一闹,却也止住了。 树三少哈哈大笑,然笑到一半,声音嘎然而落,“完了……”他突然冒出两个字,拉住白三就往神庙大门跑去。 “怎的?”白三不解,不过近日来被他拉来拉去,已经习惯。 “他们呢?”树三少脸色不大好,语气中没了戏谑。 经他这一提醒,白三也蓦然想起,他们进来已经多时,为何其他人仍不见跟来?一丝不安悄然升起,让她抿紧了唇,配合着树三少加速往外面驰去。 跑了许久,树三少速度缓了下来,然后渐渐停下,苦笑地看向白三。 “本少知道燕大美人的老爹为什么进不了幻帝宫了。” 白三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她想她也知道。按理以她和树三少的轻功,不要说径直出神庙大门,就是绕整个神庙大殿跑上几圈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但目前的事实却是,他们奔了大概有一炷香的功夫,却仍在大殿当中,神庙的大门远远地矗立在原地,像巨兽张开的大口,要把一切都吞噬掉。 他们被困住了。那么,其他人呢? 在反反复复检视过大殿的一切之后,树三少最终一屁股坐在了正中的祭台之上,尚未坐稳,又哎哟一声跳了起来。 白三正站在下面两级石阶上,看到他俯下身不知道在看什么,然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4部分阅读 欲望文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5部分阅读 女儿楼之五更钟 作者:肉书屋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5部分阅读 后突然一个侧身横躺在了上面,如同美人侧卧一样,一手撑头,一手捏了个兰花指冲她一点,掐着喉咙嗲声嗲气地道: “死人,快上来啊!” 白三只觉得嗖嗖冷风迎面扑来,不自觉打个寒战,抖落一地鸡皮疙瘩,不由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到这个时候还玩,这人真是没心没肺。 树三少嘿嘿一笑,跳起来一下子抱住她。“婆娘,你看本少比阴极皇那娘娘腔不差吧?以后谁得罪老子,老子就这样恶心死他。” 原来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自觉,白三笑了起来。虽只是短短的一瞬,却仍然被眼尖的树三少捕捉住了。他有片刻的愣神,而后抱着她的手臂蓦地收紧。 “婆娘,你一定要常常这样笑。” 白三被他勒得难受,原本以为他又在恶作剧,正想要推开他的手在听到此话时突然停住,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何时有人在意她的喜怒哀乐?又何时有人跟她说,她一定要让自己怎么样?一直以来,她在别人眼中,不过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正当她心思千回百转的时候,树三少放开了她,改为拽着她的手,将她拖向祭台之顶。 “你来看,这里肯定是放人祭的。他爷爷的,差点把老子硌成废人。”他犹有余悸地抱怨。 就在他刚才躺的地上,竟是一个人型的凹陷,而在凹陷的周围,是一圈锐利的边缘。显然,他运气不好坐在了边缘上。 白三看到那锋利的边缘,既有些同情他,却又有些忍俊不禁。轻咳一声,别开了脸假意去看其它地方。 “看,这里是什么?”树三少咦的一声,将白三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只见那凹陷头高脚低,内中布满花纹一样的浅槽,彼此相联,最终于脚跟处汇成一个鸽蛋大小的圆洞。 “引流血液的设置。”白三说,她是根据浅槽内残留的黑色痕迹所判断。与死亡打了近十年的交道,不会连干涸的血迹都认不出来。 “那这下面应该是空的了。”树三少将手指探进那个圆洞中摸索,只感到凉嗖嗖的,心中一阵发毛,赶忙又收了回来。 “找找有没有机关。”他说,然后开始在祭台上搜索起来。 白三没动,目光不自觉再次落向隐在黑暗中的那最后一张壁画。为什么在看到那幅画的时候,她脑海中会反复浮现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听到了吗?”她问在祭台四道石阶上打转的树三少。 “什么?”树三少没抬头,目光落在祭台四角的石雕狼头上,仔细研究起来。 “一个男人的说话声音。”白三看向他,突然有点害怕得到答案。如果他说他没听到,那么她要怎么办? 树三少没有立即回答,手放上狼头,似乎在想什么问题,好半会儿后才淡淡嗯了一声。随着嗯声,他双手抱着狼头蓦地一扭,但听嚓嚓之声响起,白三只觉脚下有些晃动,而后突然一空,人便往下落去。 她一惊,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捞了个空,不得不仓皇张臂提气,以减缓下落的速度。至于下面会有什么在等待着她,已不愿去想。 正在此时,只听头上有掠风之声,下一刻她的腰已被一条结实的手臂抱住,树三少熟悉的味道扑鼻而入。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就算落下去真没命了,似乎也不坏。 嘭的一声,然后是骨碌碌的滚动声,树三少手中的夜明珠先一步落地,照出一条倾斜向下的石道。树三少反应奇快,突然一个侧身,抱着白三横落沾地,一连数个翻滚削减了高速下落的冲力。 “婆娘,你有没有事?”刚一停下,他连起身都没来得及,已急问出口。 “嗯。”白三抓住他的衣服,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体温透过衣服传递给自己,心口不由怦怦乱跳。她一直知道他虽然表面上爱闹腾,但实际上是一个善于判断利害关系并会理智做出对自己最有利决策的人。她怎么也没想到在情况不明之前,他会跟着跳下来。 “……你不怕下面会有凶险?”她忍不住问。 也许是感觉到了她急促的心跳,树三少察觉两人的姿势太过暧昧,忙尴尬地松开手坐起身,又扶她坐起,而后才想起她的问话,不由挠了挠头,笑道:“没来得及想。”说着脸上浮起愧色,显然是想到害她掉下来的人正是他自己。 白三怔怔看着他,只觉心口酸酸甜甜的,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她知道,从此以后,就算眼前这个人要她的命,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给他。 树三少哪里想得到自己无意中的举动竟然换来了一个女人的死心塌地,若当时他稍稍冷静考虑一下,定然不会冒然这样跳下。他抬手摸了把脸,暗忖这事一定不能让老娘知道,不然自由无望矣。 他甚至能想像出那个丑老娘一边享受着老爹的按摩,一边眯着眼睛睨着他,慢腾腾说既然这样着紧,那就娶了吧的样子。自从老二被焰丫头吃定后,老娘那双精光闪闪的眼睛就时不时在他身上打转,害得他不得不像避猫的老鼠四处流浪。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通道中空气污浊,不易久留,他没留意到白三的异样,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要如何离开此处上。 他的那颗夜明珠已经碎裂,失去了照明效果,尚幸白三手中的还在,但是所照的范围自然较前要窄上许多。只是大约能够知道两人所处的是一条倾斜往下的方形石道,坐着抬手就能摸到石道顶,却无法站直身。方才落了那么久,中途无可碰之物,往上肯定是没希望的。 “我们往下看看是通往何处。”树三少说,率先往下爬去。 白三拉了下他的衣服,没说话,却将手中夜明珠递给了他。 也不知爬了多久,就在白三觉得脑袋开始昏昏沉沉的时候,树三少突然停下来,然后站起了身。 原来两人竟然进入了一间石室,该室地面石壁浑然一体,显然是由天然的石洞开凿而来。 “婆娘,往下有三条岔道,往上有三条,咱们走哪一条?”绕着石室走了一圈,树三少问。 白三靠在石壁上,没有立即回答。 树三少察觉有异,回过头,这才发现她脸色极差,心知是因为长时间呆在石道中的缘故,不由皱了皱眉,开始感到些许不安。 过了好一会儿,白三才将有些涣散的精神凝聚,伸手唰地一下撕下衣角,然后放到树三少手中。 “生道。”她说。“如果你想退出去。”她没想到最先用到这个的会是他们俩人。当然,除了燕九和阴极皇,另外三人就算想用,只怕也用不到了。 树三少接过,只看了一眼,连考虑也没有,便选择了出去的路。 出口是百花谷的湖,只是湖水恶臭,等两人出得来时,浑身上下再没一处是干净的。 树三少用手擦掉脸上的脏水,看到白三的狼狈样,不由哈哈大笑,丝毫不见失败的颓丧。 回到地面,已是深夜,月色如霜,风吹得树林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虫蛰之声盈于耳中,竟是久违的生机。没有见到其他人,只不知是早已离开,还是仍陷在谷中。 身上又粘又臭,连树三少都感到胃有些翻腾,更不用说白三了。 借着月光寻了一处溪流,两人各据一处将自己由头到脚洗了个干净,待白三穿着的衣服来到两人约好的地方时,树三少已经生起了火,并烤上了一只野兔。他似乎总是很容易就找到吃的。 白三安静地在火对面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树三少罕得洗净的脸上。 以前他躺在她腿上时,她就知道他是长得极好看的,只是她没想到洗干净的他会这样耀眼夺目。他的皮肤在男人中偏白,因此衬得那一双机灵的眼益发黑亮璀璨,配着始终上翘的唇角,让人忍不住也想跟着微笑。他的鼻高直而挺拔,眉修长而飞扬,与湿润顺贴的黑发共同构勒出属于贵族特有的傲气。 “想不到这个树三少竟然如此英俊迷人,害得人家心口像揣了只小鹿一样怦怦乱跳。”突然,树三少扬起长长的睫毛,冲白三促狭地眨了眨眼,学着她的语调道。语音未落,颊畔已浮起两个可爱的酒窝,眼中充满笑意。 不料白三竟然嗯了一声,极认真地道:“很好看。” 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句话,树三少手中架着兔子的木棍一滑,差点掉进火中。 “那个……今天的月色真好啊!”轻咳一声,他微窘地将目光落向天空,平生首次脸红。他自然知道自己的长相对女人有多大吸引力,但是没想到被白三这样坦然赞美,除了尴尬外,竟会觉得有些喜悦,这真是从未有过的事。 白三低头微笑,她知道他害羞了。 “你还要娶燕槿初吗?”她想起两人无功而回,于是问。 “当然。”树三少收回目光,认真地翻烤着兔子。 “那明天我们再下去。”白三毫不犹豫。但凡是他想要的,她就一定会帮他得到。 树三少微愕,抬起眼看着对面的女子,似乎直到此刻才突然发现,她脸上不知在何时少了一些阴冷,而多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温柔。 再度下到谷底,两人轻车熟路地找到了神庙。其他人不在,也不见留下任何痕迹,也许正如曾经的他们一样被困在了大殿当中,只不知有没有他们的幸运了。 站在大殿门口,想到之前的迹遇,两人不由对望一眼,然后白三伸出手拉住了树三少的衣袖。 树三少明白她的意思,是准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与他共进退。反手,他将她的手包进自己温厚的大掌内,露齿一笑,道:“放心,本少定不会丢下你。” 白三眼神微柔,身上的死气几乎消敛无踪。 大殿一如之前的深黑无声,两人一走进去,立即感觉到又陷进了相同的困局中。相同的祭台,相同的石柱,安静地矗立在那里,仿佛从来没有人闯入过。 树三少最先看的便是那个祭台,却发现完好如初,不见两人落下去的暗道。 “难道有人专门负责为我们这些闯进的人善后吗?”他挠头,不解谁会这么闲得发慌。 这一次他不敢再轻易去扭那狼头,只是带着白三满殿乱逛,从地板到石柱,连一丝纹路也不放过,直到看得自己直犯恶心才停下。 “幻帝宫的入口真在此处吗?不会是燕槿初那小娘皮哄咱们的吧?”挨着墙坐下,他尽力让自己的目光落向黑暗当中,不去接触夜明珠所照出的地面。 “不会。”白三应,“你想不想睡会儿?”他的嗜睡她是知道的,如今却熬了这么久,实在让她不放心。 不提醒还好,一提醒树三少立即睡意上涌,呵欠连连。唔地一声,他伸手将仍站着的白三拉坐下,然后身体一歪,倒在了她腿上。 “我就睡一会儿……就一会儿……”他喃喃嘀咕,疲倦地合上眼。 白三微笑,垂眼,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夜明珠朦胧的莹光映照下,他的脸如同白瓷一样散着柔和的光芒,诱使人碰触。正当她不自觉抬起手想要去摸的时候,他的眼突然睁开,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怎么?”她被吓了一跳,收回手,担忧地问。 树三少怔怔地坐了片刻,然后转过脸,一脸苦笑:“一闭上眼,就看到这些地板在眼前打转。” 白三哑然,不由有些同情起他来。 “算了,我看看画!”树三少郁悴地道,拿着夜明珠站起身,开始用一种欣赏的姿态去看壁画。 白三正要阖上眼休息片刻,耳中却听到他咦地一声,下一刻便被拽了起来。 “婆娘,快看!”说不出他语气是惊奇怪异,还是兴奋。 咦?白三第一眼并未察觉到异常,然而一回神立即发现不对。虽然仍是色彩绚烂,但是画上面的内容明显不同了。 不待她仔细看清楚上面画的什么,树三少已经拉着她飞快地将整个大殿的壁画重又看了一遍。 依然是那些长发俊美如同神祗一样的人物,只是不再是祭祀,而是狩猎。长着长毛像大象一样的坐骑,见所未见的动物,奇异的植物……画面上的一切是那样诡异,却又那么真实。他们似乎能够感觉到动物奔跑的急促心跳,能够闻到原野上花朵与草叶还有动物皮毛混杂的味道,甚至于也和那些狩猎者一样热血沸腾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一边看,树三少一边喃喃,声音中却毫不掩饰他的兴奋,就像是一个孩子找到了新奇的玩具一样。 即使是以白三的冷清,也无法不为此而感到震惊。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幅画。只有那幅画没有变! 紫发男人,神奇的殿宇,绝望而充满恨意的眼神。两人脑中又响起了那个咒誓,那优美得像天籁的男人声音。 白三握紧了树三少的手,感觉到他掌中的温暖,这一次虽然仍能够感受到男人声音中的悲伤与痛苦,却不再像第一次那样仿若亲身体会一样了。 “这幅图有古怪。”看了半晌,树三少突然道。语罢,却又觉得不对,只因想到这殿中的一切其实都很古怪。 “嗯……”白三应,一下子惊醒了树三少,只听他哎呀一声,仓皇转身蒙住她的眼,嘴里气急败坏地直嚷:“你还看!你还看!” 白三茫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由哭笑不得。 “你放手,我背着就是。”她妥协。 树三少不理她,直接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怀中,一双眼睛晶亮晶亮地看着图上紫衣男人,暗暗拿自己和他比较着。 “娘的,怎么可能处处都胜过老子?”良久,他暴怒,不知从哪里捞出一把匕首来,“为了不让你这张小白脸祸害女人,本少决定先阉了你!”说着,匕首一扬,就向画中人的子孙根砍去。 白三一听不妙,想要阻止他胡来,但听当的一声清响,树三少手中的匕首已击在了某样东西上,却不像是墙。 她诧异地抬起头,赫然发现眼前一片明亮,两人竟不知在何时已离开了大殿。而在他们面前,一匹如同人高的巨狼正昂然而立,银灰色的双眸满是怒火地睥睨着他们,一身银色长毛随着风微微飘荡着。 第九章 “哎呀!好大一只狼!”树三少惊呼,声音中充满了兴奋。 白三尚未想到要如何应对,巨狼已俯低前身,喉咙中发出威胁的低咆,双眼充满敌意。 “喂!喂!狼兄,有话好说,有话好……”树三少反应较快,赶紧打躬作揖陪笑。 贪婪的人类!未等他说完,两人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下一刻,巨狼咆哮出声,前腿微踞,后腿一撑,如脱弦之箭直扑向他,一股奇异的香气也随之充盈鼻腔。 “妈呀!危险!婆娘,扯呼!”树三少大吃一惊,一边仓皇躲闪,一边不忘招呼白三。 白三知道他又在装疯卖傻,也不理会,纵身而起,五指箕张直抓巨狼颈部。 那狼甚是警觉,察觉到危险,当下放过树三少,一个翻滚避开了那带着凌厉杀气的一击,再跃起,目标已转向白三。 白三丝毫不惧,蹲身前翻,并指为掌,直插巨狼因上跃而暴露出的柔软肚腹。 “婆娘,手下留情!”树三少见状心知不妙,大喊出声,人已腾空而起,跃向银狼之背。 白三闻声,立即换掌为拳,间中无丝毫迟滞。 就在她的拳头触及那狼的肚子之时,明明前一刻还能感觉到与毛发接触的酥痒,下一刻却突然落空,再接着人已经被树三少扑倒在地,两大高手就这样滚成一团。 “你又故意!”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树三少,白三木无表情地道,语气虽然平淡,却能让人听出其中的责怪。 树三少脸上浮起讨好的笑,手忙脚乱爬起身,又拉起她。一边给她拍身上的尘土,一边谄媚:“是婆娘你给面子,故意让本少扑中。” 白三拿他没办法,环目四顾,不见银狼的影子,却为周围的环境感到震惊。 太相似了! 明媚的阳光,一望无际的深蓝湖水,上面点缀着成簇的奇异花朵,阳光夹着花的暖香,引人欲醉。由一种从未见过的石头砌成的水上高台,||乳|白色、光润、平整,还泛着淡淡的莹光,几乎找不到石与石之间衔接的缝隙。相同材料的石柱撑起顶盖,上面雕刻着古怪却好看的花纹,雪白轻纱重幔将高台内部与水面分隔开。 在正式成为女儿楼人的那一天,她便被带到了与这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地方。她还记得,那一天明明下着雨,但是当到达那个地方时,却是如同此时一样的阳光明媚。宇主子躺在白纱帘帷当中,对她只说了一句话。 三儿,有机会笑的时候,一定要抓紧。 这句话她一直不明白,但是主子从来不会错,所以她便深深地记在了心中。至于那个奇异的地方,对于一般人来说,想要忘记恐怕也难吧。 如果不是确定自己在离黑宇殿数千里之遥的泠西深山当中,她一定会以为又到了那个地方。 这世上为何会有完全一样的地方?而且还是这么恢弘的建筑和巨大的湖泊。 心中疑惑一起,便再也压制不下去,她想到那个壁画。那画上的黑发男人……不正是宇主子吗?那神态和眼神,这世上何处再去寻第二个来。 参与幻帝宫之行的人,一个不留。这是宇主子在她起行前让人传的话,直到此刻她才又忆起,看了眼正好奇地在高台上转悠的树三少,她背上瞬间冷汗涔涔。 树三少转了一圈,回到白三身边。 “这里肯定就是燕大美人口中所说的幻帝宫了,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个所在!”他念叨,“本少活到这把年纪,见过的世面也算不少,要说稀奇古怪的事也遇到过千儿百件,但是像这次这样的,却还是第一次……啧,那位狼兄真是英俊!” 狼兄?白三微讶,勉强提起精神应他,“是母的。”她从狼腹下滚过,哪里会分不清。 树三少先是咦了声,而后精神一振,“原来是个美人儿,下次再遇到,一定不能放过。把它捉回家给少爷家的雷蒙獒当媳妇儿,嘿嘿嘿嘿……”说到此,不由一脸滛笑。 雷蒙獒是雷蒙高原上出产的獒犬,体型巨大,性格凶猛,发起狂来可以咬互虎豹。此类獒犬数量稀少,想要从封九连城的地盘弄到中原来,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到,因此能拥有它们的人也自非寻常人。 白三神思仍有些恍惚,闻言随口嗯了声,目光落向碧波荡漾的湖水,轻轻道:“我们又被困了。” 高台位于湖心,四周无路无桥,只依稀看得到远处隐约的山脉。她记得当初去见宇主子时,是蒙着眼睛被带去的,至于究竟是怎么渡过这万顷碧波,却不知道,唯一能肯定的是用走而非坐船。这也是她心底一直以来的困惑,只是她凡事都不大关心,因此即便是心有疑惑也很快就抛于一边,直到再次遇到相同的情况。 也许……不能出去,对她来说会更好吧。 某一刹那,白三脑海中突然浮起这个念头,眼中微露向往,唇畔不由染上细不可察的甜意。 “还好有本少在。”树三少闻言,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白三终于被他这天外飞来一句拉回了神,奇怪地看向他,暗道难道他有办法。 “有我在,让你靠!”树三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豪气干云地道。“想要困住本少,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阳光下,洗干净了的树三少看上去就像春天盛开的桃花一样,一个眼神一个举动都像是在勾引人,就算是满口狂言也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会有想纵容他的感觉。 白三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但心中却不由自主地相信他确实能做得到。于是,淡眉反而轻轻蹙了起来。她如何能对他说,若是有他相伴,她宁可住在这里一辈子。她心中更加明白,以他跳脱爱闹的性子,绝不会甘愿留在这一与世隔绝之处。 见她始终无法展颜,树三少只当她忧虑两人目前处境,心思一动,道:“不知道那狼美人躲到了何处。婆娘,你一定困了,里面有床,咱们先睡够了再想办法。”说着,拉着白三便往重纱之内走去。他实在是受够了,这个时候就算天王老子来,也别想打扰他睡觉。 于白三来说,能在此地多呆一刻便是一刻,哪里会拒绝。 纱帷重重,里面有歇息的软榻,有几案书架。案上摆着一幅摊开的白绢,上面是一幅未完成的仕女图,毛笔横搁在笔架上,像是随时在等着主人到来醮墨为续。这样的摆设实在很难让人相信此地无人居住。 树三少困极了,哪里有心思去管有没有人,招呼了白三一声便一头栽倒榻上,转眼便发出呼噜的鼾声。 白三担心银狼再现,哪里敢睡,于是趁机仔细查看起这里的每一样物事。想当初去见宇主子,她可没那个荣幸进到纱帷之内。 画上的女子倚柱凝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黛眉微蹙,双眸含愁,虽非绝色,却只有一股楚楚可怜的动人韵致。她的身后隐约可见一个男子的身影,只是未完,看不出容貌来。 白三觉得眼熟,微一思量,赫然想起女子竟是与那水潭中的雕像一模一样。为何在此也会有她的画像呢?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也许是为这幻帝宫的神秘氛围所吸引,素来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白三已在不知不觉中对这里的一切产生了兴趣。 眼角余光瞟到书架上还放着数卷画轴,她信步走过去,一一打开看来。 都是些着过色的仕女图,上面的女子皆是同一人,或月下起舞,或花下醉眠,或灯下执卷……皆是生活中的一些小细节。看得出画者不禁画工绝佳,使得人物栩栩如生,犹似要从画上走出,还于每一幅中都投注了深情,否则怎能捕捉住女子那些细微的情绪变化,使之呈于画上。画上有注,可叹除了百花奴三字外,其它连猜都猜不出来,落款是一个狼头模样的东西,奇怪的是,白三莫名觉得那个狼头看上去充满了柔情。 这个念头乍起,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产生这样古怪的感觉。可是左看右看,又确实是那样的。 摇头,她觉得自从遇上树三少后,自己的心态行为似乎都变得有些古怪,与以往大大的不一样。 心思拉回画上,她注意到那些看上去较早的画卷上面,女子笑得虽然腼腆,却是发自内心,眼神温柔而羞涩。但是后面却不知为何眉宇间添上了一抹轻愁,目光疏远而带着隐隐的厌恶,尤其是那张未完的,白三甚至能够感觉到女子似乎在害怕又在期待着什么。整幅画隐隐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似乎是画者心绪的流露。 她看得入神,以至于没留意到树三少已经睁开了眼。 “婆娘!”突如其来的喊声惊了她一下,但是表面上她仍然冷静地将画归于原位,方才转过身。 “过来。”树三少招手,懒洋洋地笑,带着未完全清醒的慵懒,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 白三眼神一闪,走了过去,尚未说话,已被他抱住腰拖到在床上,然后一个翻滚压住了手脚。 “兽性大发?”她冷静如常。 树三少嘿嘿一笑,大头突然靠近她,惹得她呼吸一窒,下一刻他的头已无力地搭在了她的肩上,鼾声再起。 脸如火烧,白三无奈地看着雕有精美图案的屋顶,好半晌都有些呼吸不畅。心知他是想让自己放心大胆地休息,不愿拂逆其好意,索性也阖上了眼。 直到白三呼吸变得深沉,树三少才悄然挪开自己的身体,侧躺在她身边,他可不想把她压得全身麻痹。 一觉酣睡,竟无人打扰,让两人不由怀疑那匹银狼只是幻觉。 醒来时,仍然是艳阳高照。只不知是天没黑,还是已经过了一天。白三用湖中水简略地清洗了一下,侧过头突然看见树三少脱了鞋,一个扑通扎进水中,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反射出五彩的光芒。 不知道他想做什么,白三坐在石台边缘上,静静地等待。 只是片刻的功夫,水声波动,树三少已紧挨着一丛蓝色的花朵从湖中探出头,手中紧抓着两条肥大的鱼。湿发贴在他脸上,衬着两个顽皮的笑涡,竟是比阳光还要夺目。 “没有柴生火,如何吃?”她问,但是心中已有了答案。这个人走到哪里,都绝对不会没办法,走到哪里,都难保证不弄点事儿出来。 树三少手中掐着两条鱼尾巴从水中跳上石台,一边趿上烂鞋,一边笑得不怀好意。 “里面那么多书摆着真浪费,不如用来烤鱼吃,说不定咱们还能吃下些学问。” 虽在意料当中,白三仍然一愕,不免觉得可惜,但是看他一脸跃跃欲试的样子,实在不忍扫了他的兴。不知是不是过于关心,以她素来的细心竟没察觉到树三少连鱼都还没去鳞去内脏就这样直直往纱帷内走去。 “把鱼放回湖中,我给你们食物。”突然,纱帷内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美好得如同天籁一般,只可惜也如同天籁一般不带分毫感情。 白三手一撑石台,人悄然飘至树三少身边,全神戒备地看着帷中隐约的人影。是什么时候来了一个人,她竟没察觉到?她心中骇然,便不自觉又恢复了惯常的森冷,就像一只刺猬竖起它的保护刺一样。 “老子凭什么听你的?”树三少却不管那么多,大摇大摆便往里闯。 “我叫鬼怜,是这里的主人。”女人似乎不会生气,那冷冷不带人类感情的语气让白三想到宇主子,心跳不自觉加快,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你说是就是,嘿……”树三少的话嘎然而止。 一个黑袍女子站在书案前,正一下又一下从容自若地擦拭着案面,一头曳地的银发披散逶迤在袍摆上,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摆动。无法形容她的美丽,若用天下第一美人燕槿初与之相比,那便如萤火与星月争光一般。 是壁画上的那个女人。然而当看到活生生的她时,树三少才体会到白三当初见到宇主子时的感受,他性格不及白三冷淡,体会自然更深。 那个时候,他终于知道,这个世上有一种美,叫做绝望。 “幻帝宫是属于幻狼族的,你们人族不该擅闯。”鬼怜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面向他们,绝美的脸上无情无绪。 幻狼族……白三有些震惊,心中已然肯定宇主子与这个奇怪的族类多多少少有些关系,甚至,或者他便是属于这个民族。 正在她寻思的当儿,树三少突然一言不发地拎着两条鱼走了出去,手一扬,一直挣扎不停的鱼儿落进水中,他却没立即回来,而是站在石台上看着湖面,不知在想什么。 看了眼他,白三并没跟出去,而是木无表情地回望鬼怜。 “食物在哪?”她没忘记这是交易。 鬼怜银色的眸子光芒转动,缓缓扫过白三,接着,神色一变,眼中浮起些许惊喜:“你是天陌的人?” “我不认识天陌。”白三不耐烦,以为对方在转移话题。 以女儿楼对天下各种势力和奇人异士的了解,从未听说过天陌这个名字,想来也不是什么人物。 鬼怜也不多说,只是微微一笑,顿时便似春回大地,百花绽放,仿佛似有异香扑鼻。 白三脑中一片空白,无法再去想其它的事。 踢达声响,树三少趿着烂鞋从外面走了进来,将白三惊醒。 “废话少说,先乖乖奉上好吃的。不然,本少下次可再不是这么好商量的。”他趾高气扬地威胁。 白三见鬼怜脸上浮起一抹古怪,顺着她的目光侧脸看去,不由愕然。 树三少用一块布条蒙住了自己的眼,正歪歪歪斜斜地走进来,一双手在前面摸着,跟瞎子一样。 “婆娘,过来扶我一把。”他喊,“娘的,这女人长得不像人,老子真怕被她吸走了魂,要永远留在这鬼地方。”原来他自知受不了诱惑,所以在外面冷静了半天,然后咬牙蒙了眼,想来个眼不见,心不乱。 白三闻言,赶紧上前拉住他的手臂。 “你这人还算不讨厌。”鬼怜淡淡道,“既知是天陌的人,我自不会为难你们。”无论白三怎么否认,她显然已经认定了自己的猜测。 “随我来。”她向白三示意,然后与两人擦身而过,走往外面。 “天陌?天陌是谁?”树三少在白三的掺扶下边走边问,语气中有着隐隐的不悦,显然他从没想过白三会属于什么人。 白三摇头,随即想到他看不见,这才开口:“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走在前面的鬼怜却回头而笑,“你们来时想必看到了神庙中的壁画,上面站在我旁边黑发的那位便是天陌了,最前面那位是我们的王。”她的语气中没有敌意,甚至于还带着小小的调皮。 白三微僵,然后恢复如常。树三少眼睛看不见,感觉更加敏锐,那里会错过她的细微反应,握着她的手不由一紧,一向爱笑的唇不由冷凝。 “那个人你认识?”他问,说不上为什么会觉得不悦,按理她认不认识原本与他没什么关系。但是……但是她是他朋友,不该明明见过壁画上的人,却不告诉他知。想到此,他又变得理直气壮来。 白三嗯了一声,却没多说。那是宇主子,而宇主子是天陌,是幻狼族的人,这一点,她怎能说。 听出她不愿意说,树三少虽然不再追问,却赌起气来,一把甩开她的手,拉下遮眼的布条,走到了她的前面。 此时鬼怜正一脚迈出高台,即使白三心中不解,也顾不得在这个时候去问树三少。 “这幻帝宫处处可行,也处处不可行。若无人引路,你们终其一生恐怕也走不出这里。”鬼怜回头对他们说,仿佛踏着实地一般,两只脚都站在了湖的上空与石台平齐的地方,下一刻,人已不见。 树三少正在生闷气,那里管那么多,也跟着踏了出去,结果竟也跟鬼怜一样,没有落入湖中。白三心中疑惑,急走追上,出乎意外的,脚下果然是实地,而非她以为的是因为两人轻功诡异。 不过迈出一步,眼前原本无边无际的湖竟突然消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看不见尽头的长廊,以及当空的明月,廊外争奇斗艳的花木。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两人都大吃了一惊,突然怀疑起这一切是否真实。不过白三曾有过类似的经历,虽然那只是由雨天变成晴天,却足够让她勉强能接受如今这诡异的现象。树三少素来便是个不信鬼神的人,因此有点被打击到。也顾不得再赌气,倒退至白三身旁,一把拉起她的手放到自己额头上。 “婆娘,你摸摸我是不是在发烧。”如果不是发烧的话,为什么会觉得眼前的事物都是真的,可是若是真的,又怎么会一边是白昼太阳,一边却是深夜月亮。 白三果然仔细地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然后摇头。 “那你再掐掐我。”树三少又将她的手摁在自己脸上,神色一本正经,看不出开玩笑的意思。 白三试了试,没下得去手,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不是在做梦。” “你们人族自以为无所不能,实际上不过是井底之蛙,很多事你们永远也想像不到。”鬼怜听到两人的对话,突然开口道,语气中有着淡淡的轻蔑。 树三少有些失魂落魄,罕见地没反唇相讥。白三则是懒得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寂寞了,鬼怜见既开了头,便毫不隐瞒地继续说下去。 “天陌想必不希望你们知道这里的秘密。可是,又有什么关系,我偏不如他愿。”说到这,颇有点小女孩与人斗气的感觉。 “你们既然来了,我便将咱们幻狼族的一些事说给你们听吧。可惜啊,以你们人类的无知与懦弱,定然不会相信。哈,说了又如何,没有了那个人的引路,你们又有谁能闯进此地?” 她突然停住,身上散发出一股比千年寒冰还冷的气息,而在那股气息当中,明显地透露出一股深浓的仇恨。 白三拉着树三少站定,不自觉凝神戒备起来,以防她突然袭击。 “那个人是谁?”树三少却不怕死地在怒火上加油。 白三眉微皱,侧目看了他一眼,见他老神在在的样子,微一沉吟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与其跟一个无情无绪也无破绽的人打交道,还不如激怒对方,使其使去理智,那么要达到目的就容易许多。 鬼怜仿佛回忆一起一些极不愉快的事情,整个人都似乎在轻轻颤抖着,只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因愤怒。 “她……哈,她不过是一个奴才而已!”她厉声而应,然后闭上眼,忍了又忍。 “过去了。都过去了,鬼怜。百花奴已经被王吞下了肚,永世都不能超生……”喃喃地,她似乎在自我安抚,但说出的话却惊得两人背上冒出冷汗。“人族也有好的,也有的。” 树三少不敢逼得太紧,于是转开话题。 “幻狼族是什么?为什么本少没听过?” 好一会儿,鬼怜才渐渐平静下来,想起他的问话,不由冷笑。“你们没听过的还多着呢。” “哦,那你倒说说看。”树三少也不恼,笑嘻嘻地道,拉着白三坐在廊道边上的木槛上。 鬼怜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之前的失控只是两人的幻觉而已。 “便是告诉你又有何妨,等我片刻。”说着她突然踏前一步,人转眼消失不见。 白三一惊,就要站起身,结果被树三少拉住。“不用担心,她如果要甩掉我们,随时都可以。”说到这里,他眉一扬,想起之前的事,脸立时冷了下来。 “你怎么了?”白三被他变化多端的情绪弄得一头雾水。 树三少哼了一声,别开脸。不过片刻后,终究忍耐不住心中的猜疑,抬头看着月亮,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淡淡问:“你真是那什么天陌……的人?”后面两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蹦出来。 白三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等了半晌都没得到回应,树三少终于熬不住,登地一下站了起来,回头对她怒目而视。 “枉本少一直把你当朋友,原来不过是老子自作多情。不说就算了!”虽然嘴里这样说,他的眼睛却仍然瞪着白三,没有移开的意思,显然是不得答案誓不罢休。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这一个原应无关紧要的事。 被他逼得没法,又实在不喜看到他生气,白三斟酌再三,终于开了口。 “白三不属于任何人。”她只是宇主子的下属,但不是他的人。按主子的说法,她属于黑宇殿女儿楼,不属于他,他只是负责培养她而已。 得到这个答案,树三少莫名地松了口气,立时眉开眼笑地凑了过来,变脸之迅速实在让人惊叹。 “婆娘,你是本少的。”他缠上她,嘻皮笑脸地道。 白三心弦微颤,没有应,目光从他脸上落往廊外。 她是他的,那他可是她的? 这句话没问出口,因为鬼怜已悄无声息地回转。这个时候两人终于知道为什么她能出现在纱帷之内而不被他们察觉。 第十章 鬼怜的手中拎着一个深红色的盒子步态优雅地走到两人面前,打开,里面是两碗白色浓稠散发出诱人香味的东西。 “这是冰鱼羹,在别处可吃不到。”鬼怜说,示意两人端起,然后向白三笑道:“你回去跟天陌说你吃到这个,他定然坐不住。”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5部分阅读 欲望文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6部分阅读 女儿楼之五更钟 作者:肉书屋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6部分阅读 白三当然不信,因为宇主子在她的心中便如天人一般,面对任何事都是那副从容悠然无情无绪的样子,若说他会为了一小碗食物而动容,实在是比这幻帝宫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面对这样的招待,两人原本应该怀疑,但是却都不由自主地将碗端到了手,直到碗底见空才赫然反应过来。心中却丝毫没有为这样的大意而后悔,只因,那冰鱼羹确实美味之极,吃罢嘴里仍留着淡淡的清香,让人回味不已。更诡异的是,明明是一小碗,按理塞牙缝都不够,可是两人吃罢,便已觉得饱足,不会想到再要。 “喂饱了你们,我要开始说我们幻狼族的故事了。哈,天陌不想你们知道,我偏偏就要你们知道。”鬼怜坐在对面的木槛上,淡淡道。 相处这许久,两人已隐隐感觉到她性格中其实有着极顽皮的一面,像一个小女孩一般。 “你们在神庙中该听到了我们王的咒誓吧?” “什么咒誓?”树三少复有将自己的眼蒙了起来,一边握着白三的手把玩,一边明知故问。 鬼怜撇了撇唇,讥道:“你们人族最坏,就会骗人。” 此话一出,树三少身体微僵,不着痕迹地放开白三的手,笑道:“是啊。可是就是有人傻傻的愿意上当。”他此话意有所指,但因看不到他双眼,不知道他真正的意思。 鬼怜被堵了下,半会儿才幽幽地道:“是啊,就是有人心甘情愿地上你们的当。”她眯起银色的美眸,往向天上的月亮,那神态是说不出的忧伤。 “哎哟,原本你这天仙一般的狼姑娘也被人骗过啊!”树三少惊叹,语气中有着刻意的夸张,似乎想掩饰什么。白三心中微异,伸手想要拉住他的手,不想他竟在此时抬起手去挖鼻孔,使得她的手落了个空。她怔然,隐隐有些不安。 鬼怜没有理他,眼中浮起薄薄的泪光。 “那个咒誓是我们的王所发……所有幸存的族民,除了天陌以外,都受到了禁制。哼,天陌那家伙是大祭司,体质怪异,当然不会受到影响。我怀疑他体内流的血不是纯粹的幻狼族血。”她说得颠三倒四,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听得树三少和白三满头雾水。 “你到底说不说你们幻狼族是个什么东西啊,别浪费老子的时间!”树三少不耐烦地道,脾气罕见地有些许暴躁。 鬼怜瞪了他一眼,见他看不见,于是冷哼了一声。 “我爱怎么说怎么说,你不听拉倒。”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她似乎很久没和人说话,实在寂寞得很,哪里会放过这个倾吐的机会。树三少正要反唇相讥,她已继续说了下去。 “咱们幻狼族拥有半神的体质,曾经是这大陆上最伟大的民族。那个时候你们人类,不过是我们的奴仆罢了。”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顿,想听到树三少的反驳,谁想他却默不吭声,不由有些无趣。 “我们拥有神的力量,永恒的生命……”她神色中露出隐隐的寂寞与沧桑,轻轻道:“永恒的生命可不见得好。一个人游走在这天地间,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活着……” “一个人?你的族人在哪里?”白三问,突然想起宇主子,似乎他也是一个人。 “族人……”鬼怜将双脚放到槛上,长长的银发垂落在地。“除了我,天陌,王……都不在了。剩下的那些,它们生活在山野中,除了记得对人类的仇恨以及月圆时对着月神长啸外,再记不得我们曾有过的辉煌。” 白三突然觉得一股冷意自心底升起,不自觉往树三少方向靠过去。原本意外生疏起来的树三少迟疑了下,还是伸出手将她揽进了怀中。 “故事而已。”他安慰她,只是这个安慰,连他自己都不信。于是扬声嘲笑道:“你们不是不死吗?” 这一次鬼怜没与他针锋相对,只是冷冷道:“再强大的生物也有它的弱点,即便是神仙也不例外。” “哦,那么你们的弱点是什么?”树三少随口问道。 鬼怜笑了起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当初因为王迷恋那小奴婢,造成我们灭族之祸,你以为我还会再上你们人族的当?”状似轻松的语调,却包含着刻骨的痛,她实在是一个矛盾之极的人。 树三少也不追问,下巴在白三肩上蹭着,不以为然地笑道:“原来是个昏君啊!” “住嘴,不准你污辱王!”鬼怜眼中喷出怒火,如同那匹银狼一般。“我们幻狼族一旦认定了另一半,便是一生一世,绝不会像你们人类那样朝三暮四,缺乏忠诚。那个小奴才曾经救过王,王才会对她那样死心塌地,甚至让她知道了人族不该知道的秘密,哈……”她突然收住了声,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以免情绪失控。 想起神庙中那个男人的声音,白三突然再次悲伤起来,抓住树三少的手臂,手指不由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不会像她。”她看向揽着自己的男人,仿佛在向他保证什么似的。 树三少微僵,然后突然抱紧她,目光透过她的肩落向长廊深处,其中有着说不出的迷茫。 鬼怜怜悯地看了眼白三,“若有一天你发现他是只怪物,你敢发誓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坚定地爱着他?”说到怪物两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但是白三听到的重点却是后面。 爱?这个字于她来说,是如此陌生,甚至让她有些惶恐。 没有等她回答,树三少扯开了话题。 “得了,说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幻狼族,你们幻狼族不也是人,只不过力量古怪一些罢了。” 鬼怜目光落向他,有着看透,然后突然诡异一笑,道:“你把布条解开。”说这话时,她平静的语气中透露出些许不怀好意。 这样直接的挑衅以树三少的性格怎会不接受,他切了声,当真拉下了阻挡美色的布带,目光定定地落在对面女子身上。 “其实,我们不完全算人。”鬼怜轻笑,突然跃起,在空中打个翻滚,月光下银发飞扬出耀眼的弧度,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等再落下,竟是一匹迎月而站的优雅白狼,长长的毛发随着晚风轻轻拂动着,说不出的高贵动人。 白三啊地一声,站了起来。树三少回过神,偏头打量了半晌,然后起身走了过去,伸手打算去摸狼毛,却被它警告的眼神威胁的低咆制止。 “幻术?”他尴尬地收回手,回头看向白三,像是问她,又像是自问。 面对这闻所未闻的诡异状况,白三亦是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反应。就在此时,两人脑海中响起鬼怜的冷笑。 早就知道你们人族无知而愚蠢,永远不敢接受你们无法理解的事,即使是亲眼所见。 树三少长眸微眯,射出些许寒光,却没发作,嘿嘿干笑了两声,道:“这样的把戏本少也会……”说着,突然身影一闪,人消失无踪,而在他原本立着的地方,一条鱼正在地上扑腾着。 银狼似乎有片刻的愕然,而后不屑地抬高了头。 你男人真会骗人,你可要小心了。白三脑海中响起鬼怜的话,她怔了下,脸突然红了。 “喂,喂,你是不是在对俺家婆娘胡言乱语?”树三少从柱子后面转了出来,弯腰捡起地上嘴巴一张一合的鱼揣到怀中,不乐意地问。原来他并没将鱼丢进水中,而只是藏了起来有备无患,刚刚灵机一动,就耍了这么一招以调整两人紧绷的情绪。事实上,对于鬼怜化狼的事,他心中早已信了。一般的人类哪里会有那样快的速度?又哪里能造出这样恢弘奇瑰的建筑。 银狼鄙视地睇了他一眼,耳朵突然一动,毛耸了起来。 有人闯入!她说,白光一闪,狼已消逝不见。 “喂……”树三少只喊了半声,便颓然停下。“这家伙真是不一般的快!”说走就走,把两人撇在此处。 白三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花园中,看着里面那些色彩绚丽,在月光下隐隐有光华流动的奇异花卉,暗忖,莫非宇主子也如同鬼怜一样?若真是如此,也难怪他下那样的命令了。人们总是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感到恐惧,排斥,并试图毁灭,就像对待她一样。 “婆娘,那狼美人对你说什么了?”正在琢磨的时候,树三少突然在她耳边问了一句,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耳后嫩肉上,令她浑身不由一颤。 “她……她说你真会骗人,让我小心。”她讷讷回,省略了两个字,但是原本热气没散的脸温度再次上升,连耳根都红透了。 “哦——”树三少显然不信,看着她晶莹中透着菲红的耳坠,突然很想咬上一口。忍了忍,最终只是伸手摸了摸,哼笑道:“那你脸红什么?” 身子因这突如其来的触摸而麻了一下,白三屏住呼吸往旁移开几步,以免再被他扰得浑身不自在。 “那、那是……我也不知道。”首次,她吞吞吐吐起来,脸已然红得如火,再不见平日的苍白冰冷。 树三少看着她,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管她说的是什么,能让你这样,也是好的。”这句话不难明白,毕竟羞赧胜过死人般的木然太多了。 然后,他沉默下来,似乎在想什么重要的事,神色罕见的凝重。白三没敢出声打扰。过了许久,他侧过身,像是在欣赏花朵,嘴里则漫不经心地道:“三儿,你去过竟阳没有?” 称呼突然的改变让白三有些不适,不由分了神,“去过一次。” “是吗?”树三少唇角微微上扬,却让人感觉不到笑意。“竟阳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像秋宴池,凌凤山孤云亭,水阁,焰口……你什么时候去的,到处都去游玩过吗?” 白三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但仍然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半年前去的。不过不是游玩,是去杀人。” “哈,三儿你也会说笑了。”树三少神色僵了下,随即笑着打趣。 白三摇头,极认真地道:“不是说笑。是去杀卿家大少夫人……”她后面似乎还有话,犹豫了下,终究没说。 树三少哦了声,没有再问,片刻后将目光从花园收回,落在她的身上,满眼温柔。 “走吧,我们想办法从这里出去。”他向她走近两步,伸出手握住她的,拉着她往长廊一端走去。 见他恢复如常,白三悄悄松了口气,感觉到他手掌传过来的温暖,唇微微地翘了起来。 长廊往前延伸,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这鬼地方真他妈跟迷宫一样!”树三少暴躁。 话音方落,银光一闪,鬼怜再次出现在两人面前。 “走吧,我送你们出去。”她说,“你们这次来的人真不少,短时间之内我都可以不寂寞了。”说到这,她转向白三,“天陌肯定不会让知道此地的人活着,我看你定然不忍心杀掉这小子,不如由我为你代劳吧……” 她话音未落,突然一掌拍在树三少胸口。这一掌来势极快,两人尚未反应,树三少已萎顿在地。白三惊怒交集,五指屈曲直抓鬼怜脖子,却被她轻易闪过,还将生死未卜的树三少提在了手。那个时候白三才知道,他们差了鬼怜不止一点半点,之前她不过是像猫抓老鼠一样逗着他们玩儿。 “他还没死。”鬼怜淡淡抛出一句话,成功阻截了白三不要命的攻击。 “你想怎样?”从小游走生死边缘,白三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心慌意乱,被恐惧所掌控过。 鬼怜佯嗔地白了她一眼,笑道:“你以为我像天陌呀,虽然我的族人被你们人类所害,但是也是因为你们人类,让我逃过一劫……”说到这,她眼中浮起追思的神色,片刻之后回过神,看到白三难以掩饰的着急,终于扑哧笑出声。 “这小子太聪明了,若就这样带着他出去,定会被他掌握到进入此地的决窍,我可不愿冒这个险。”她解释,然后示意白三也将眼蒙上。 白三迟疑了下,突然道:“能否送我们一样幻帝宫的物事。”她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不想树三少无功而返。 “你真傻。”鬼怜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的东西,白三接过,却是一束火红色的毛发,心中不解。 “我知道你们是由燕家人指点而来的。你们人族实在是太过贪婪……你把这个拿给燕家丫头看,顺便带一句话给她:我能让他的家族昌盛,也能让他们灭亡。”顿了一顿,她收起冷厉的表情,冲白三妩媚一笑,“你家主子什么都比我强,可是有一点,我会他却不会,你猜是什么?” 白三闻言摇头,心中担忧着树三少,哪里有心思猜谜语,而且还是一个根本不可能猜到的谜语。如果换着是树三少,肯定会很有兴趣。 “你看好了。”鬼怜也不介意,微微晃了晃头。 白三看着她,觉得有些不对,确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过了半会儿才突然发现,鬼怜原本如同月光一般的银发正由上到下泛起红色光泽,如同血玉一般。 她被这奇异的一幕震住,直到眼中一片火红。 鬼怜一扬满头红发,得意地笑道:“我的发色可以随心而变,你家主人再本事通天,也学不来这天生的能力。” 原来如此。白三想起燕槿初的故事,终于有些明白。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 无视鬼怜期待的眼神,她从怀中掏出手帕,将自己的眼蒙上。 没得到想象中的钦佩眼神,鬼怜有些恼,一巴掌打在手中树三少的头上,见一直伶牙俐齿的他此时如此乖巧,心中闷气稍解。从怀中掏出一截带子,手微扬,便缠上了白三的手。 出宫的路没有想像中的复杂,白三只感觉到拐了几拐,然后便停了下来。耳中响起鸟儿欢快的叫声,风穿过竹林的声音,以及狗吠声。 狗吠声?她心中疑惑,但鬼怜没说话,她便也没动,很久后才发觉不对,问了两声后没有回应,于是伸手取下眼上手绢。发现身处一座山岗之上,四周翠竹如海,隐约可见青色的屋檐。树三少躺在她脚边,鬼怜早已不见。 是已经出来了吗?白三有些拿不准,也无心多想,先俯下身去查看树三少情况。 树三少仍昏迷不醒,却非|岤道被点,她看不出症结所在。 要怎么办?她抱住他,慌了神。 正在此时,一阵风过,带来隐隐的脚步声。白三目光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却是一个背着竹篓的老人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正顺着山路爬上来。 “爷、爷爷……鬼……女鬼……”被白三身周所缠绕的阴冷吓住,小孩子缩在了老人背后,拽着他的手,不敢再往前走一步,老人眼中也流露出些许恐惧的神情。 “你是什么人?”白三无视两人的害怕,冷冷地问。 “我、我……采、采药……”老人使劲挡着自己孙子,结结巴巴地回。 “带我去你家。”白三抱起树三少,站起身。见祖孙两吓得直发抖,更不用说走路,沉默了片刻,不得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有温度一些,“我是人,不是鬼。” 愿意如此解释,已是她的极限。 树三少没什么大事,就在白三忍不住想重返幻帝宫寻找鬼怜的时候,他醒了过来。 是时天已黑尽,夜雨洒在茅舍竹林中,沙沙之声衬得桐油灯微弱的焰苗异常的寂寞。白三坐在桌边,背脊瘦削却撑得笔直,长发掩着侧脸,让人莫名的觉得有些凄凉。 树三少眨开眼,静静地看着她的侧影,眸色深幽。 敲门声打断了这微妙的宁静,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老者端着一个腾腾冒着热气的碗颤巍巍走进来。 “姑娘,荒野之地无甚好物,你且将就将就。” 那是一碗山药炖山鸡粥,山药和鸡肉都炖得烂烂的,汤汁白稠,散发浓郁的香气。 白三接过,目光扫向床,蓦然发现树三少正大睁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双眸登时浮起不加掩饰的惊喜。 老者显然也发现了,赶忙道:“这位爷醒了,老头子再去端一碗过来。”说着急急走了出去,仿佛背后有什么追着一样。 “醒了怎么不叫我?”白三没留意他,端着碗来到床边,递给树三少。“你先吃。” 谁知他竟躺在床上动也不动,耍赖:“我没力气,你喂我。” 白三偏头看了他片刻,在确定他其实没什么大碍后,不由微微一笑,“那你坐起来。” 这一次树三少不说没力气了,也不用手撑,而是像条虫子一样蠕动啊蠕动,最终背靠着床头坐了起来。 白三由着他,等他一坐起,立即舀了勺粥递过去。 树三少别开脸,不喝,“烫!你先吹吹!” “你事情真多。”白三低语,没有不满,只是指出事实。却依言将勺子收回,放到自己唇边吹凉了,才又递过去。 树三少喜笑颜开,乖乖喝了下去,末了还咂巴咂巴嘴皮,直嚷真香。 白三脸上木无表情,心中却是甜的。 一碗粥喂下去,老者还没来,白三觉得蹊跷,嘴里却问:“够不够?” 树三少刚要摇头,脸色突然一变,捧着肚子身体蜷缩了起来,额上冒出豆大的汗。 “怎么了?”白三大惊,一把抓住他。 “毒……有毒……”树三少脸色已经发青,呼吸急促,似乎很痛苦。 第十一章 树三少不肯离开那片竹林那间茅舍,他说早晚是死,不如死在这清净的地方。 白三不明白他为什么认定没救,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消极,连尝试也不尝试。有好几次她都想直接点了他的|岤,带着他离开此地去求医。 “你要走便走,本少哪里也不去。要是你用强的,本少就死给你看。”他的话真假难辨,白三却不敢冒然证实。即使心中再着急,也只能暂时按捺住。 冷静下来,她赫然想到,他们与那祖孙素不相识,他为何要下毒害他们?这个疑问一起,她心中一懔,省悟到自从跟树三少在一起后,她一贯的冷静与敏锐正在渐渐流失,否则这次断不会着了道。 树三少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身上的毒,也无心去追究原因,每日优哉游哉地在寨子中闲逛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被伺候得跟个大爷似的。 白三却不能不管他,于是常常趁他出去蹓达的时候,探查起他们所在的村寨。 比起塞巴来,这个村寨可算是不一般的富有。青砖瓦房,鼓楼牌坊,掩映在竹海中,带着些江南的秀雅,却又散发出浓郁的西南蛮族风情。 在这蛮荒的深山中怎么会有这么一处地方?白三想不通,更奇怪的是,她走遍方圆十数里,既没看到来时的塞巴,也没找到百花谷那大大的地坑。鬼怜究竟是怎么把他们带到处地?而此地又是何处? 越探心中疑问越多,偏偏那些寨民不知是什么族的,说的话她一字也听不懂。没头没脑地在逛遍了整个寨子,也成功吓到无数孩子,如此过了两三日,那天正当她忍无可忍打算使用武力逼问寨民那对祖孙去处时,树三少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我告诉你。”他说,笑吟吟地看着她,只是那双黝黑晶亮的眸子里没有染上一丝笑意。 他带她到了寨脚的溪边,如同以往那样,躺在她的腿上。 是深秋,入夜不久,不知是温度较高还是地域关系,竟然仍能看到一两点萤火虫在影影绰绰的野山菊丛中起起落落。 “他们是我的族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树三少没了一惯的嘻皮笑脸,说这话时,他的神情认真得不能再认真。 白三想自己应该生气的。这两天他冷眼看着自己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心急如焚,却什么也不说。她本该生气的,不是吗?但是,她只是缓缓地摸上树三少的脖子,纤长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比划着,感觉到一直压在心口的大石倏然而消。 没事就好。她想。 树三少并不去理会那只随时可能要自己命的手,继续道:“他们见我在你手中,又昏迷不醒,用毒害你,原本是想救我。”说到这,他嘿嘿笑了两声,侧转身抱住白三的腰,将脸埋在她怀里,一副大占便宜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白三的手从他脖子上挪开,滑到他肩上搁住。她知道他原本没打算告诉她。 树三少没有回答,像是睡着了,然而那揽着她腰的手臂却紧了紧,让人知道他并没睡。 “怕你吓倒更多人。”许久后,他闷声闷气地应,说话时呼出的热气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让白三有些分神。 沉默了下,她才又问:“那有解药了。”这几乎是陈述的语气。难怪他从一开始就不担心。 树三少嗯了一声,然后突然松开手,坐了起来。侧脸隐在夜色中,似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却又似含着说不出的古怪,让人难以分明。 “三儿,我给了你机会。”莫名的,他吐出这么一句。这个机会以后恐怕不会再有了。这是他没说出的。 白三不语,但心中自然明白。他指的是,她有过一个很好的杀死他的机会。 “三儿,留在这里陪我吧。”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转过头来看着白三,黑眸在夜色中矅矅生辉。 风吹过,撩动白三的发丝,溪面泛起轻纹,带动星光点点。溪岸银白纷纷,薄薄。冷秋,起霜了。 白三唇角微微上扬。树三少也跟着笑了。 “好。”她应。虽然心中都知道,在这里不可能长居,但是,哪怕是多呆一刻,有那个人相伴,也是好的。哪怕多延迟一刻,不去做出选择,也是好的。 “三儿,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树三少抓住白三的手,紧紧地握着,转过脸去看着缓缓流动的溪水。 这话自他口中说出,白三自是喜欢听,但是自他嘴里说出来,却又让她觉得怎么都不对劲,甚至于莫名的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伤,以及不安。 她跪起身,轻轻挨着树三少,似乎只要这样,那层不安就会消失。 “你……你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几日他的脾气总是时好时坏,之前她以为是因为中毒,现在知道不是,心中便益发疑惑。想了想,忍不住又道:“我从来没想过要你的命。”这是她第二次申明,她不希望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导致他不相信她。 树三少头微微向后,靠在了她胸前。 “我知道。”他笑,笑中有着些许讽刺,只是白三看不到。之后,便自言自语一样说了些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话。 “三儿,你看水中是不是有星子?”没等她回答,他又继续道:“其实那是假的。真的在那上面……”他抬手指着天上,头随着仰起,俊俏的侧面轮廓被夜色衬得益发动人心魄。 “你看明明离我们这么近的,其实是那么远,远得没有办法碰到。” 那一天后,树三少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整天拉着白三到处游玩,玩到晚上回到寨子里,自然有人供应丰盛的晚餐。 “三儿,你猜那边是什么地方?”某一天,两人站在高高的山峰上,树三少亲昵地抱着白三的腰,头搁在她肩上,指着前方笑问。 位于这样的高处,白三才发现他们所在的地方并非她所想的多么荒僻,离寨子不远竹林就到了尽头,代以一条宽阔的大河,而河对面隐隐可见到城池。 她摇头,发丝拂过树三少的脸,他眼中浮起一抹温柔,侧过脸,唇若有若无地在上面印了一下,轻得白三没有察觉。 “新安。”他开口,吐出一个让人惊讶的名字。 白三啊了一声,回头,恰恰对上他等待着的亮晶晶的笑眸,怔忡片刻,才省起两人距离如此之近,不由慌忙别转脸,而心跳却怦怦难以自控。 树三少紧了紧手臂,目光从她染红的侧脸移至远方的城池,眼波浩渺。 “你说只走了几步,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 那条大河是泠江,而江对面是泠西,燕子寨在那面,塞巴和百花谷,以及幻帝宫都在那面,但是只是短短几步,鬼怜竟将他们送到了泠东。这一点,他想了数日也没想明白。难道这幻狼族真有半神的能力吗?否则要如何解释此事。 “我也不知道。”白三应,突然想起一事,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束红色的毛发递到树三少面前,“给你。” “这是什么?”树三少接过,好奇的打量。 “证明你进过幻帝宫的信物。”白三将鬼怜发色可随心而变之事说了。 树三少听得啧啧称奇,然后念头一转,突然想起这毛发的用途,神色倏地凝住。唇微动,似想说什么话,却又忍了下来。 “回吧。”放开白三,他转身先行。 白三错愕,看着他突然冷淡下来的背影,茫然不解。 之后连着几天,树三少像是躲着她一般,早上一起便不见了踪影,吃过晚饭后才慢悠悠蹓达回来,然后往床上一躺,被子一蒙便睡死过去,完全无视坐在灯下等待他的白三。连着几天,两人没说过一句话。 白三从来没遇到过这种喜怒不定的人,偏偏又是她所在意的,不由有些不知所措。开始还在茅屋内等他回来,等他慢慢变回以前的样子,后来便坐不住了。他出门,她便远远地尾随在后。然后发现他都是独自一人,不是在溪边用不带饵的长草茎钓鱼,就是在后山开满野菊的小谷中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又或者钻进不知有多深的山洞中探索…… 白三突然明白,他心中有事,他不开心。 他知道她跟在后面,可是从来没有回过头,也不同她说话。如果白三愿意,就算这样离开此地,想来他也不会阻止。可是他越是这样,白三越是放不下。 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一边生疏地用草茎编着小玩意儿,一边不时地抬起头看向前方不远处坐在大石上垂钓的背影,突然觉得好久都没看见他嬉皮笑脸了,心中不禁有些难过,更多的是担忧。 青绿的蝈蝈成型,白三将之摊在手心,脸上浮起淡淡的笑。还是很小的时候,守坟人将她抱在怀里,手把手地教她编出各种各样可爱的小动物。这么多年,她只记得蝈蝈的编法,还有就是那温暖的怀抱。 站起身,她悄无声息地走到树三少身边,将手中的蝈蝈递到他面前。 “送给你。”她说,期待他能笑。可是她不知道,这样的小玩意儿只能逗小孩子开心。 树三少的目光从溪面落到她掌心,冷淡地看着,没有接,也没推开。 白三脸上的笑渐渐敛去,僵硬地收回手,双肩颓丧地垂下,转身打算走远点,以免打扰到他。便在此时,腰上倏然一紧,人已踉跄跌进身后人的怀中,然后被紧紧地抱住。 “三儿……”树三少将脸埋在她的颈中,轻轻地低喃。 被这样一抱,白三原本的不安终于消失,知到他不是在和自己生气,而是心中有着解不开的难题。可是他那样聪明,又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呢? “我很担心你。”她说,手抬起,摸了摸他的脸,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表达出自己心中的惶惑。 树三少顿了一下,手臂却像铁箍一样紧得白三几乎喘不过气。 “如果不是你该有多好……”他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不待白三追问,单手撩起她颊畔的发拢往脑后,露出她苍白得像很久不见日光的侧脸来。 “三儿,你的发……终有一天……会为别人而挽吧。”他低低而含混不明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手却已灵活地将她的发编成辫,挽成髻,随手折断身边横伸出的一根细枝,将她的发固定,又在髻畔簪了两朵野菊。 白三的头发从来没梳起来过,此时不免有些不自在,但是看到他眼中的痴茫,身子竟然连动也不能动。 树三少像着了魔一般,手微微颤抖着抚过近在咫尺的淡眉,秀气的鼻,以及那淡色的唇……然后,俯下头在她脸上亲了亲,看着她由惊讶转成羞涩,他的眼中不由浮起隐隐的痛楚。 “三儿,以后不要再轻易相信别人。”他再次将她抱紧,紧得像是怕她突然消失一样。 “好。”白三脸仍然红着,却应了。她知道他是为她好。只是他定然不知道,除了他,她并没有轻易相信过任何人。 他不开心。 白三看着黑乎乎的屋顶,想着树三少的异常,辗转难眠。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墙角传来,是老鼠在啃椅脚,她动了一下,那声音停了片刻,然后再次响起,扰得人心烦意乱。 躺到半夜,她坐了起来,然后如同鬼魅一样无声无息地翻出了窗子。树三少睡外间,在她起身的那一刻睁开了眼,一双黑眸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白三离开了寨子,树三少便又恢复了以往的吊儿郎当,小孩子们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跑,而大人们则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在第三日的傍晚,他将寨中长老家的果子酒蹭完,醉醺醺地往回走的时候,又看到了白三。 她站在寨中石板路旁的老柚树下面,淡淡的夕阳照着,整个人竟带上了一丝暖意。见到他,她脸上浮起浅笑。 他怔了怔,一丝愠怒浮上带着醉意的脸,然后撇开脸继续走自己的,不去理她。 还回来做什么?就那样走了,他就当没遇到过她,岂不是好? 白三也不介意,只是慢慢地跟在他后面,心中雀跃着,想到他等会儿看到那人,定然会开心起来。 迈着有些飘浮的步子,树三少在经过溪边时,蹲下掬水洗了把脸,然后看着水中的倒影发了好久的愣。最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在水面上划过,将影子搅乱,站起身一脚踩了上去。冰冷的溪水漫过脚背,打湿了裤腿,钻进破鞋中。他便这样涉着水,走了过去。 白三走到溪边时,亦往里面看了眼,却只见到水底的鹅卵石,以及自己隐隐绰绰的淡影。 他为什么对着溪水也能生气呢?她不解。 穿过竹林,延着长满野山菊的小径往上爬了半炷香功夫,便是草屋。草屋是那老者的,但是自从他们住下后,那老者和他的孙子就再没出现过。白三偶尔会想起,却并不关心。 越接近草屋,她越紧张。只是不知道是期待多一点,还是担心多一点,至于期待什么,担心什么,她却又说不出来。 走到门边时,树三少顿了下,那一刻,白三的心几乎提到了喉咙眼里。接着,便看到他推开了门,一只脚踏进去,另一只脚却再也没动弹。 “这是怎么回事?”将踏进屋内的脚又收了回来,树三少将门碰地一下关上,回转身一把扯住白三,低吼。 并没有预料中的惊喜和开心,白三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震得有些发懵,好久才讷讷地道:“你、你不是喜欢她,要娶她吗?” 树三少额上青筋暴涨,手紧握成拳,似乎在竭力克制住自己不一拳揍向这个擅作主张的女人。 “谁要你多事!”他怒骂,然后蓦地甩开她的手,匆匆往来时的小径走去,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不准你再去碰她!”语罢,展开轻功,如风般眨眼消失不见。 白三茫茫然站在原地,心突然有些空。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发这么大脾气。相处这么久,无论她如何冷淡,无论他如何不开心,他也从来没像刚才那样对她吼过。 她花了两天时间,不吃不眠渡过泠江,夜闯燕子寨,将燕槿初偷了来,只是为了想看到他恢复以往的笑容。但是,好像做错了…… 是他太在乎燕槿初,以为自己委屈了她,所以才发的怒吗?白三不明白,但是想到这个原因,想到他不准自己再去碰她,心中竟莫名难受得厉害。 山风吹过竹梢,吹得白三发丝乱飞,她就那样站着,动也不动,直到树三少再次出现。 树三少换下了那身邋遢的衣服,穿着他族人的青布衣裤和黑色布鞋,头发也梳了起来,用长长的头帕包住,打扮依然随意,却与以前的叫化子判若两人,更像是本地的夷族。 没有看白三,他径自推门而入。 燕槿初躺在床上,两眼睁着,却无法动弹,显然被白三点了|岤。 树三少走过去挥手给她解开了,然后又转身走到桌边坐下,看着她撑着身子坐起,不知是不是|岤道被封太久,血运不畅,一歪又差点倒回去。 他只是冷眼看着,并没上前相扶。 燕槿初既有武林第一美人的称号,自然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有让人心动的魅力,只是树三少更清楚,这个女人虽然娇柔清丽有着梅兰之姿,但是实际上心比蛇蝎更毒。 “你是什么人?”好不容易半倚着床头坐起,燕槿初压下心中的吃惊,脸上显露出怯意。“白三姑娘呢?我要见她。”她想不通除了黑宇殿主外还有谁能指使白三。 树三少摸了摸下巴,灿然一笑。 “燕大美人这么快就忘记了本少?” 看到他白净的颊畔浮起两粒可爱的酒窝,燕槿初神思有片刻的分散,但当他的话传达到脑海之时,她登地一下站了起来。 “你、你……”指着悠然坐在椅中的男人,她手指不可控制地颤抖着,脸色变了又变,完全忘记了要顾忌形象。 树三少弯眼,笑意吟吟,显然很高兴看到别人惊讶的样子。 “怎么着,燕大美人回去准备嫁妆吧。一月之后,本少会再临燕子寨……纳美人为妾!”妾字他咬得尤为重。 燕槿初也不愧是燕家寨首,只是片刻的失态后,便即控制住自己。 “树三少如何证明你曾进过幻帝宫?”她姿态优雅地坐下,尽管胸口已被那个妾字而堵得发痛。 树三少笑了下,缓缓道:“你忘记你是被谁请到此处的吗?我家三儿可不会说谎……”顿了顿,他伸手从怀中掏出那束红发冲着燕槿初晃了一晃,“喏,这是你家狼神送给我们的,她还让我们带给你一句话。” 燕槿初神色微变,问:“什么话?” “我能让他的家族昌盛,也能让他们灭亡。”树三少咳了一声,学着鬼怜的语调,竟也惟妙惟肖。 屋子里一下子陷进了让人难堪的沉默当中,半晌,燕槿初才回过神,冷冷一哼。 “是不是还要我家三儿进来作证?”树三少火上浇油,再加一句。 “你究竟是谁?”燕槿初不理他,冷声质问,心中的挫败感却是无法言喻。她原本是想借桃花宴对武林中新崛起的青年才俊做一个评估,然后再利用幻帝宫的神秘牵制住其中最顶尖的人物。早从亡父身上她就了解到,不管什么人,一旦接触到幻帝宫,很容易便沉迷进去,无心再去做其他事。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人堪破了幻帝宫的谜,进入到里面,并生还,那对她也没什么坏处,甚至还能增加实力。因此,无论结果如何,对她都百利而无一害。 她的计划原本没什么破绽,只可惜她太高估了自己的魅力。 “我?”树三少扬眉,咧嘴一笑,突然压低声音说了两个字。 燕槿初怔怔看着他,没再说话。 派人送走燕槿初,树三少在溪边找到白三。 天已暮,白三正坐在野菊丛中,用草茎认真地编着什么,见他来找自己,心中很高兴,不过担心他还在生气,因此觑向他的眼神有些小心翼翼。 “你在做什么?”树三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一边问,一边从她手中拿过未编成的小东西研究。 “蝈蝈。”白三应,微微地笑了。 “都快看不见了,还编什么。”树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6部分阅读 欲望文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7部分阅读 女儿楼之五更钟 作者:肉书屋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7部分阅读 三少也笑,将蝈蝈收在自己手中,不让白三继续编。 白三嗯了声,偏过头看着他,双眼亮晶晶的,为他久违的笑容而开怀。 “你看什么?傻丫头。”树三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顺势勾住她的脖子将她揽进自己怀中。 “好久没看到你笑了。”白三老实地回答,嘴角的弧度越弯越大。她想捉燕槿初来的决定是对的。 树三少顿了一顿,手臂收紧,“胡说,我天天都有笑。” 白三也不辩解,只是靠着他的肩,借他的体温消除心中的不安。 暮色笼罩住远山近野,两人眼前一片朦胧,谁也没再说话,似乎只要能这样相互依偎着,便没什么可求的了。 月亮爬上了竹梢,寨子里人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不时响起,伴着一两声狗叫,溪水淙淙的流淌声,更衬出山林的寂静。 “三儿,你知道我的名字吗?”树三少突然开口,打破了宁静。 “树三少。”好一会儿,白三才缓缓应,语气中有着让人无法理解的坚定。 树三少沉默下来,半晌,扯开话题,笑道:“我好久没做东西给你吃了,今天咱们就不去别人家蹭饭,我做给你吃……你想吃什么?” 显然被这一个提议勾起了两人到幻帝宫之行的美好回忆,白三眼睛一亮,兴致高昂。 “烤鱼。”因为就在溪边,自然而然便想到了鱼,也想到了他第一次弄给自己吃的便是鱼。 “好,咱们就吃鱼。”宠溺地摸了摸白三的头,树三少伸了个懒腰,站起身。 白三也跟着站起,寸步不离地随在他身边。树三少看了她一眼,笑得有些无奈。 “我不会跑了。” 白三嗯了声,却没移开半步。树三少摇头,也由得她,在做的过程中还不时告诉她捉鱼做鱼的决窍。他说是为了万一哪天他不在她身边,她也能不亏待自己的肚皮。 鱼做得很好,因为有现成的佐料,所以比第一次做得更好吃。树三少又很细心,将刺一根一根挑了,才喂给白三吃。于是在不知不觉中,捉到的两条鱼都下了两天没进食的白三肚子,等她发现时,树三少手中只剩下了条鱼骨架。 “你……你还……还没吃……”白三发窘,又有些不安懊恼,火光照着,竟是说不出的生动。 树三少微笑,“我不饿。你忘记了,你来找我时,我已经吃过了。”说着,他起身到水边将手洗净,然后将白三拉起,“晚了,回吧。” 白三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相隔半肩走在他之后,夜风吹得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看着他宽阔的肩,俊美的侧脸,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幸福。 正走到半山腰,后面突然传来脚步声,两人站定。 “三少爷,大少爷来了,让你去寨首家见他。”是一个少年,老远见到两人就大声喊了起来。 树三少身体一僵,片刻后,才淡淡应声:“知道了,你先去回禀,我马上就来。” 等那少年离开,树三少放开白三的手,“三儿,你先回去,我晚点回来。” 白三应了,转身要走,却又被树三少从背后一把抱住。 “三儿,我想亲亲你。”不待白三发问,他将脸埋在她颈间,柔声祈求。 白三脸微红,却仍然偏过头,将脸凑向他,虽没说话,但显然是允了。 树三少低笑了声,蓦然将她头掰过来,狠狠地吻在了她唇上,辗转吸吮,仿似想要将她辗碎吞进自己腹中。 然后,他放开了她,如同开始那般突然。 “今晚的鱼做得果然好吃。”丢下了这么一句话,他转眼消失在森森的竹林中。 白三站在原地,捂着发烫的脸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半晌回不过神来。 第十二章 卿溯。他对燕槿初说了这两个字。 她其实是听到了的。但是她宁可自己没有听到。所以躲到了溪边去,让他以为她没听到。这样做果然是对的,她不去理他是否要娶别的女子,不理他叫什么,他便还能对她如同以往一样。 可是她害怕,害怕他会突然离开。所以她才会偷偷跟了来。 白三无声无息地坐在寨首家竹楼外的老桂花树上,看着竹楼里的人。桂花树枝叶伸展,像一顶大伞,四季叶子都是密的,她躲在里面,即使穿的是白衣,也显露不出一点来。 竹楼开着窗,树三少懒洋洋地坐在窗子上,还是那样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她看着,心里便安了下来。 另一男人隐于窗内,看不见人影,只听得到声音。声音沉厚,如同岩石一样坚定,让人莫名产生无法改变他已定想法的焦虑感。“不是跟你说过,暂时不要碰她吗?”男人质问,声音中有着不悦。 树三少的一条腿吊在窗外,荡啊荡,漫不经心地应:“无意碰上的,顺便掂量一下女儿楼出来的人有多大能耐而已。”“如何?”男人语调微缓。 树三少撇了撇唇,带出一丝轻蔑,目光落向寒星点点的夜空。 “傻。你对她好点儿,她就对你挖心掏肺…… 浪得虚名罢了。” 这是他从未用过的语气,白三安静地听着,突然觉得有点冷。 屋内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然后是沉着的脚步声,片刻之后窗边露出另一个男人的脸。墨泼似的怒眉,斧劈刀刻一样的轮廓,英俊中透出刚毅,沉稳中隐藏着跋扈,双眸冷锐,让人不寒而栗。 他双手环胸靠在另一边窗根上,看着自己的兄弟,若有所思。 “你会做戏,别人难道就不会?别太高估自己了。” 树三少收回目光睨了他一眼,傲然笑道:“老大,你什么时候看到过你家兄弟失手?” 男人失笑,嘲讽道:“你没失手,没失手这次怎么着了母亲的道儿?” 一说到此事,树三少登时蔫了,他伸手抹了把脸,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在虎修督战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谁让你什么不好玩,偏偏一脚插进燕子寨和黑宇殿的事中,母亲为此大发雷霆,我能呆得安稳?” 树三少嘿嘿干笑了两声,停了下,才道:“我给她老人家弄个武林第一美人的儿媳妇回去,她还能不满意么?” 男人怎会信他,却也没多说,只是淡淡抛下一句,“凡事不要太过火了。” “过火?”树三少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然后露出一个冷酷的笑,“不过是个长得好看点的女人罢了,便以为能将别人的尊严踩在脚底吗?她施于四叔身上的,我必要百倍讨回来。” 男人沉默下来,显然无意反对。屋内出现短暂的安静,然后男人再次开口。 “你嫂子的事我会处理,那个白三,你别管了。”他的语气虽然温和,但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树三少滞了一下,仪乎有些倦,只手蒙上眼。“大哥,你打算怎么对付她?” 男人笑,却无笑意,而是带着浓浓的愤恨,眼神如刀般扫过屋外的桂花树,淡淡道:“杀人偿命,难道还能有其他可说的么?只是她不过是黑宇殿的一颗棋子…… 我现在还不想动她。” 闻言,树三少突然哈哈大笑。 “没错,血债血偿,没什么可说的。”许久,以拇指拭去笑出来的眼泪,他缓而冷漠地附合。 男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怀疑:“溯儿,你不会假戏真做了吧?”说到此,他神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怎么可能?”树三少倏然握紧右手,回得极快,也极不屑。“不过是玩玩她罢了,早就知道是她害死嫂子,我怎么可能傻得用真心?” 男人神色一松,探手揉了揉树三少的头。 “臭小子,以后还是少这样去逗弄别人,夜路走多了终遇鬼,说不准哪次就把自己也赔了进去。” 树三少抬手将兄长的手扒拉下来,悻悻地道:“跟你说了多少遍,大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男人微笑,“谁让你一直这样爱胡闹,都快三十了还不改。” “又来了,又来了…… ”树三少有些不耐烦,蓦地从窗子上跳到屋内,一把拽住兄长的手,“咱们兄弟好久不见面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走走,喝一杯去,我就不相信今晚灌不倒你。” 被拖走的男人笑得有些无奈,也有些纵容,在快离开窗子的时候,他突然回头往窗外膘了一眼。那一眼,寒意森森。 是怎么回的茅屋,白三不记得了。她只是知道,一定不能让树三少知道她听到了他们的话。那样…… 那样她使还能和他在一起,看他笑,看他闹。 点亮油灯,她坐在桌边,静静地等着。 不去想,什么都不想。她只知道他是第一个对她那么好的人,第一个关心她肚子饿不饿,第一个希望她常常笑,第一个会为了她不顾自身安危跳进机关里的人。他说没用真心,她不相信。 那些话都是假的。她知道。他说她傻,可是他一定不知道,她看人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 “卿溯。”她张嘴,小心翼翼地吐出这两个字,唇角便微微扬起,像是捡到了某样珍宝。 他的名字原来叫卿溯。 卿溯。卿溯。卿溯…… 月亮悄悄坠向天边,乌鸦啼叫拍翅的声音远远传来,天渐渐亮了。白三仍呆呆地坐在桌边,动也未动,浑不觉时间的流逝。他说他晚点回来,那么自然是要回来的。他没骗过她。 油燃尽,灯扑地一下灭了。 时间究竟是漫长如年,还是迅如电闪,白三已然分不清。直到屋外传来人声,她才蓦然回过神,惊喜地站起身。也许是坐久了,她双腿一麻,嘭地一下又跌坐了回去。 两个人影出现在门口,却是那一对祖孙,见到白三还在,他们眼中露出惊异的神色。 “姑、姑娘…… ”显然想到自己曾在她碗中下药,老者神色有些慌张,话朱说完,拉着小孙子转身就要跑。 “他呢?”白三手一撑桌面,人已翻出门,挡在了祖孙俩的面前,冷冷地问。不是树三少,她心中已然凉了一半。 “姐姐是指三少爷吗?”小孙子年少无畏,又知白三是树三少的朋友,倒不如老者害怕,回得大大方方。 “不错。”白三冷然。 “三少爷已经走了三天了,姐姐不知道吗?”小孙子奇道。 “走了…… 三天?”白三有些困难地重复,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对啊。”小孙子不顾老者的阻拦,点头应。“姐姐和三少爷是一道来的,怎么没跟着一起去?” “他…… 他说要回来的…… ”白三茫然,垂下头想了又想,可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三天我才坐一会儿啊…… 你骗我!我杀了你们!”她本来在喃喃自语,说到后来声音蓦地转厉,右手箕张,便要掐向小孙子的脖子。 没想到她好好的会突然出手,小孙子被吓得动弹不得,倒是老者反应较快,一把将孙子扯到自己背后,而他自己的脖子却被中途变招的白三抓住了。 “说,你们为什么要骗我?”白三收紧手指,阴冷地问,眼中杀气,脸色惨白,便似带煞凶魂一般。 “没、没…… ”老者没有招架之力,被掐得脸色紫涨,连话也说不出来。见到这可怕的一幕,小孩子终于开始害怕,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冲上前一边去掰白三的手,一边踢她。 听到孩子的哭声,白三神志一清,想起这两人是树三少的族人,怎么能杀?手便松了开,丢下两人,转身往寨中飞驰而去。 他说要回来的。他说过…… 她脑海中反复想着那夜两人分手前他说的那句话,无视慌乱的心绪,直闯寨首的竹楼。然后又从寨首家出来,搜遍了整个寨子,在人们异样而怜悯的目光中,得到一个又一个相同的答案。 他和他的兄长一起走了,已经有三天。没有给她留下只字片语。 三天…… 他说要回来的,为什么要骗她! 浑身力气像被抽光了一样,白三无力地跪在溪边,任溪水湿了衣摆,浸透膝盖。心口很痛,痛得她喘气时都要发出嘶嘶的声音,想哭,可是眼泪却没办法流出来。从小,她就不会哭,只能丧着脸,让人害怕。这样的她,是不可能得到别人的喜爱的吧! 她咧嘴,笑,笑容干涩。 她杀了他嫂子,她宁可他杀了她,也不要他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想到此,她精神一振,蓦然站了起来,往外面走去。他说血债血偿,那么便血债血偿罢。 走出竹林,来到泠江畔,白三找了一条船,往竟阳驶去。她要去见他,就算会没命,她也要死在他面前,再看看他,看看他的笑。对于她来说,在没有树三少的时候,活着与死了原本没太大的区别。他给了她温暖,让她开始贪恋,然后再毫不犹豫地收回去,于是她终于知道活着原来可以比死更冷,更让人害怕。 “听说…… 你和那个白三在一起?”小花厅内,黑山明秀端茶而啜,状似随意地问。 卿溯正襟危坐,老老实实地应:“是,母亲。” “那人呢?”当地一声,茶杯落在几上,那双浅棕色的眸子如同利电一般扫向他,说话的声音却仍然温和,“是不是顺手了结了?” “没有。”卿溯垂下眼,手按于膝上,指尖微紧。 “为何?”黑山明秀的脸木无表情,让人看不出是喜是怒。 “孩儿谨遵母亲教诲,以大局为重。”卿溯脸上的表情一如语气一样恭敬。 “哦——”黑山明秀语调微扬,眼神似笑非笑,“既然你这样听话,那么韩家那丫头,你准备什么给我娶进门?” 卿溯闻言,眸中闪过一丝阴霾,沉默片刻,缓缓道:“一切皆依母亲安排。” 黑山明秀正准备端茶杯的手小易察觉地一顿,才又继续,杯上水雾袅袅,杯中叶片舒展,她看了一眼,没有喝。 “嗯,我已派人去接韩家丫头过府,这几日就由你陪伴她吧,且不可怠慢了人家。” “是。”卿溯应得干脆,没有丝毫犹豫。 黑山明秀看了他一眼,心中虽然怀疑,却也没直接问出来。接下来又问了一下卿溯此次幻帝宫之行的细节,细细琢磨之后,沉吟道:“难道黑宇殿主也是幻狼族?” “孩儿也是如此猜测。”不再谈论白三和自己的婚事,卿溯的表情明显缓和下来,又恢复了一惯的从容自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咱们对黑宇殿主的能力恐怕要重新评估了。” 黑山明秀放下茶杯,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目光落在园中残菊上,狭长的脸上露出深思的神色。良久,眼中浮起一丝狠戾。“且不说他是不是半神的人物,就算是天上真正的神仙,敢动我卿家的人,就得付出百倍的惨痛代价。我会让他后悔来到这人世!” 卿溯突然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不觉收紧了手指,指尖压在掌心,引发清晰的疼痛。茫然看着母亲瘦高冷峻的背影半晌,他才想起似乎应该说点什么。 “母亲…… ”喊出这两个字,他突然语塞,直到黑山明秀回过头,才慌忙站起身,“如果没事的话,我先下去了。” 黑山明秀眉微皱,似想说什么,却又止住,挥了挥手。 卿溯仪乎有些心神不属,行了一礼,在退出去时,竟被门槛绊了一下。 黑山明秀看在眼中,不由揉了揉眉心,然后让人去将长子卿灏叫了来。她不知道的是,卿溯在踏出门之后,立时精神一振,脸上浮起狡黯的笑,与前的神思恍惚判若两人。 “这小子又在耍什么把戏?” 卿灏刚一踏入花厅,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莫名其妙砸来了这么一句。亏得他智慧过人,微一沉吟便反应了过来,但他仍然装糊涂地间了一句。“母亲是指…… ” “还有谁,不就是你三弟。从见面起就一脸的魂不守舍,竟然连解药之事也忘记向我提…… 灏儿,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瞒着为娘?”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素日虽然严厉,但并非代表不关心。 “这…… 回母亲,孩儿也觉得这次再见面溯儿有些怪怪的,但是原因为何,确实不知。”卿灏回得小心翼翼。事实上,他们三兄弟,心思最难测的便是整天笑嘻嘻似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卿溯。 “连你也看出来了,那么便不是我看错了。”黑山明秀坐回椅中,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椅手,若有所思地问:“他明知有毒,为何会吃下去?”难道他已经掌握了解毒之法?刚想到这个可能,她又摇头排除。黑族的毒药,千变万化,解药很难配制。若没她的命令,就算是卿九言也没办法得到。 闻言,卿灏神色微微凝重,缓缓道:“据孩儿追查,当时那药原本是下给白三的。当时溯儿正好醒转,白三便将下过药的粥喂给了溯儿吃。”显然,他已想到其中的关键。 “是吗…… 什么?喂?”黑山明秀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反应过来,不由一下子站了起来。“你说是白三喂溯儿吃的?”见她脸上露出怒色,卿灏知她想歪了,忙道:“据松竹老说,是溯儿赖着白三喂他的。” 黑山明秀怔了一怔,然后明白了他的意思,脸登时阴沉了下来。 “你是说,溯儿对白三…… ”如果真是她心中所想的那样,那么卿溯所有的失常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卿灏没有说话,与母亲沉默对望,彼此心中的忧虑不言可知。 良久,黑山明秀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头痛地揉着额角。“溯儿素来恩怨分明,怎么会如此糊涂…… 罢了,此事待你父亲回来再说。你把解药给他送去,在灭掉黑宇殿之前看紧了他,不准他再到处乱跑。至于那个白三…… ”她原本想说遇到杀无赦,却不知为何没说出来。 卿灏知她心中顾虑,不便多言,应声去了。 船抵码头,付了船资,白三走上岸。码头边船只林立,搬运货物之人络绎不绝,见到她都纷纷避往两旁。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竟阳。半年前,女儿楼接了一个大任务,就是将一直与黑宇殿作对的百花教连根拔出。而她的任务,便是杀百花教的教主兰无痕,另一个身份是卿家的大少奶奶。 虽然明知会因此而与卿家树敌,但是主子既下了命令,便只能执。她向来不在意自己杀的是谁,更不在意会惹上谁,只是按要求完成了任务,并没有刻意掩饰行踪。当时想着,就算被卿家人发现了,也没所谓。 现在,她依然没后悔当初所做的一切。就算现在宇主子命令她去杀卿家的人,她也会去做,只除了卿溯。 站在卿宅外,她看着高大宽厚如同城墙一般的围墙,怔然出神。 他在里面吗? 她虽然性子极直,但并不傻,知道如果这样大摇大摆地要求见他,恐怕还没进到卿家大门,便被人分尸了。她不怕死,可是她想见他。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想要闯进卿府都并不容易,半年前她杀兰无痕的时候是在外面等了足足半个月,终于等到她出门,然后于半途截杀的。这一次,她等不起了。 心中尚未想好要怎么做,白三人已纵身而起,跃到了墙上,刚一落足又马上翻了下去。原来围墙内是一片开阔的广场,没有可藏身之所,她只要一踏足,恐怕立即就要被岗哨发现。 靠着墙,她低头郁郁不乐。 这卿家势力太大,连住宅都修得跟个小型城池一样,就算运气好越过了那片广场,后面还有一条护城河以及更高的围墙。她根本没有机会安然渡过。 沿着围墙,她缓缓地走着,如同半年前一样,企图能找到一个防守薄弱的地方。然而,一直走到天黑,她也没能如愿。正当她开始焦躁起来的时候,又回到了正门外。 正门外灯火通明,竟然站了许多人。白三一凉,身子一缩,躲在了一株大树后面。 只见那些人手执宫灯分立大门两旁,人虽多,却安静异常,似乎在等候什么尊贵人物的到来。白三看到这阵势,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没等多久,南城门那个方向便遥遥传来雷呜般的马蹄声,不片刻,数骑骏马出现在宽阔的大街上,正风驰电掣般往这边驰来。白三一眼便看到了卿溯,至于其他人,她竟一个也没放进眼中。 直待马匹奔到近前,尚未停下,她人已经冲了出去。绕是以卿溯的机变,仍差点将之踏于马蹄之下,更不用说其他人了。一时之间,喝斥之声,马嘶之声,惊呼之声混杂在一起,乱成一团。好在卿家儿郎训练有素,短暂的慌乱之后,使控制住了情况,唯有一个女子被受惊的马抛了出去,发出凄厉的尖叫。 卿溯纵身从马背上跃起,在女子落地之前及时地接住了她,然后抱着她回到了自己的马上。一边安抚着怀中的女子,他一边冷冷地看着横拦马前的白三,看着她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 “我找了你好久。”白三开口,声音微微地颤抖。 抬手阻止欲要上前的护卫,卿溯抬高下巴,目光中流露出明显的不耐,“你找我做什么?” “我…… ”白三语塞,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这些天她只一心想着要找他,却从没想过找到他之后要做什么。她想看看他的笑,可是他刚刚骑马从那边过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却在看到她之后,笑容便没了。他……他将另一个女子护在怀中,温柔地对她说话…… 见她怔怔说不出话,眼神茫然,卿溯脸上浮起愠色。 “没事就给我滚得远远的,我不想再见到你!”他冷语,手中马鞭一扬,落在白三身上,将没有丝毫防备的她扫出了人群。然后一扯马缓绳,领着众人进了大门,连头也没回。 白三趴在地上,感觉到背上火辣辣的疼,眼前浮起的却是卿溯冷漠不耐的目光。 他说他不想再见到她……他说他不想再见到她…… 一口腥甜涌上喉咙,她眼前顿时一黑,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又再次看清物事。吃力地撑起身,她摇摇晃晃地往城外走去。他说他要回来的。她要去等他。 第十三章 “三哥哥,她是什么人?”过了护城河,踏入内院,韩泠玥方从受惊中恢复过来,不由开口问。刚才那一幕,看在谁的眼中都会觉得不对劲,尤其是感情纤细敏锐的女人。 卿溯没看她,目光落向宫灯照耀着的前路,唇角浮起一丝玩世不恭的笑。 “怎么?还没过门,就先管起未来夫婿了?” 韩泠玥脸微红,没好气地啐他一口,就算心中仍然疑惑,却也不好意思再问。 她不问,卿溯反而慢悠悠地自己说了起来。 “一个无知的江湖女子,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她却纠缠不放,非要扯上什么情啊爱的…… 嘿,情是什么东西?只有女人才相信那玩意儿。以为上了本少的床,有了本少的孩子,就能掌控住本少吗?愚蠢!” 他说得随意,韩泠玥却听得心寒,原本还嫣红的脸渐渐冷了下来。 “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去休息一下。”只等卿溯话一停,她便开口道。说着,挣脱他的单臂轻扶,跳下了马,丝毫不理会是否会摔倒。卿溯微讶,忙拽停马,俯身,抓住她的手臂助她站稳,关切地道:“既是如此,那么我送你回房好了。” “不必。我识得路。”韩泠玥心乱得很,不愿再和他多言,转身即走。 卿溯无声地笑了下,招来两名手下,命其护送,自己则仍踞于马上,直到那纤细却倔强的身影消失在灯影深处。 掉转马头,他往自己的院落驰去。身后仍有十数名护卫相随,美其名曰保护。 回到三笑苑,他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中,整夜未睡。 第二日,有人将一叠厚厚的纸送到了啸坤居。黑山明秀翻了一遍,眉凝了起来,深陷的棕眸里露出思索的神色。 非君不解…… 非君不解…… 每一张纸上都写着这几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脚步声响,一长相英伟,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见到黑山明秀,脸上立时露出一个耀眼迷人的笑,脚下加快,瞬间来到她的身边,将她一把抱进怀中。 “秀秀,为夫想死你了。”浑厚低沉的男声说着撒娇的话,竟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见到他,黑山明秀原本冷利的眼立时柔软了下来,带着不加掩饰的关心。“累坏了吧。我让人给你备水,先泡个澡,休息一下。”能让她露出如此神色用如此语气说话的,除了卿家大家长卿九言,这世上再无第二人。 卿九言摇头,抱着她不肯放。“先让我抱会儿。想你了…… ”他将脸埋在妻子的颈侧,贪婪地汲取她的味道。 “都当祖父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黑山明秀轻抚他的背,有些无奈,但更多的却是纵容。 卿九言低笑,一把抱起妻子,然后坐进椅中。 “那也只是在你这里。”他亲了亲妻子的脸,正想更深一步,却突然发现她手上拿着的纸,不由好奇地一把夺过。“这是什么?” “溯儿写的。”黑山明秀道,提到小儿子,神色又沉了下来。 “非君不解?”卿九言念,怔了怔,由头翻到尾,而后大笑,“秀秀,你家三小子终于开窍,看来你的心事又要去一桩了。”“什么意思?”黑山明秀皱眉,心中隐隐不安。 “非君不解,毕死不开。哈哈,看来,溯儿心中已有认定的人。”卿九言笑眯眯地摸了摸下巴,心情大好。 黑山明秀可没他那么乐观,沉默片刻,才缓缓抛下一句。 “如果事实真如你所料,那可就麻烦大了。” 夜,城门已关。白三茫然走到城墙下,看着紧闭的城门半晌,然后想纵身跃出去。不料刚一提气,立时气血翻涌,开始那口堵在胸口的血立时喷了出来。 连着吐了两口血,原本滞闷的感觉才稍稍有所缓解。她无力地滑坐在城墙黑暗的角落,直到天亮城门打开。 出了城,她如同游魂般顺着明江往下游走去。其实要去哪里,她也不知道,只知要去等他。 如此走了两日,前面路断,沼泽与野林,漫无人迹。 白三怔怔地看着自己浸进淤泥中的双脚,拔起来,又陷了进去,于是站着不再动弹,任身子慢慢往下沉去。 脑子里如同转花灯一般浮起一些零星片断:破衣烂衫的乞丐…… 颊畔有酒窝的爱笑男子…… 终年笼罩着黑暗如同虚空一样的地方…… 鬼魂的幽怨吟唱…… 鬼魂的幽怨吟唱…… 不知是不是幻觉,她耳边似乎又听到了那飘飘渺渺的哀泣之声。 “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 她侧耳,想听仔细,但是精神却怎么也集中不了,只能任着那似有若无的声音搔着心尖,一下又一下地轻割,浑不觉那淤泥已经漫到了胸口。 “为什么…… ”她轻语,抬起迷茫的眼看向苍白的天。 一滴冷雨滴在她的眼中,引起针刺般的疼痛,然后又是一滴。深秋的雨终于绵绵下了起来,带着冻骨的寒意。 “什么为什么?”一个柔柔的声音在她耳边突然响起。 过了好一会儿白三才反应过来有人在和她说话,她的目光迟钝地从阴暗的天空移开,寻着声音看去。 那是一个抹着浓浓脂粉,穿着鲜艳衣裙,拖着长长水袖,婉如戏台上戏子的人,看不出是男是女。他看着白三,眼中充满好奇。白三皱眉,突然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竟然记不起自己说过什么。 “你是谁?”没有回答那个人,她问。其实不是很想知道答案,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我?”那人闻言,眨了眨眼,突然水袖一甩一收,摆出一个动人的身姿,“奴乃唐家婉儿是也…… ”说着,竟然启唇自顾唱了起来。“为什么,红楼一别蓬山远?为什么,重托锦书讯不回?为什么,晴天难补鸾镜碎,为什么,寒风吹折雪中梅?山盟海誓犹在耳,生离死别空悲哀…… ” 白三只觉眼前水袖翻飞,彩蝶满目,那哀哀凄凄的声音竟然如同利刃一样,一声声扎进她的心中。不由哇地一声,郁结之血再次呕出。为什么…… 要丢下她?她终于想起自己要问什么,但是却再发不出声询间,只觉那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不见。 再饮醒来,她是在一间 破庙中。庙中蛛网虬结,佛像残毁,显然早已没了香火。 只有她一个人,不见那戏子。 白三撑坐起身,发现浑身泥污,已然半干,十分难受。身体有些软,但不至于不能动弹,于是站了起来,打算找点水将自己洗净。庙外树木森森,遮天蔽日,在丛生的野草灌木中仍能看到曾经人所留下的小路痕迹。白三透过枝叶看着蔚蓝的天的碎片,判断时辰。与她离开竟阳那日不是同一天吧。她想,那天阴雨绵绵,如今碧空无云,是过了一天,还是几天? 腹中感到饥饿,她抿紧唇,在庙周搜了一圈,却连溪流也没发现。既然有庙,怎么会没水?她微惑,不觉又回到了庙中。说不出为什么,突然不想离开这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地方。 这样的念头刚一冒起,便吓了她一跳。她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正中的菩萨像上,那个时候才注意到是一座观音像,只是右臂已残。低头,她下意识地去寻找那断了的右臂,倒意外的看到一个泥胎娃娃。 原来是送子观音。她想,走过去将那泥娃娃捡起,却在看到泥娃娃可爱的笑脸时僵住。 他不要你了。她咬牙,冷漠地告诉自己,然后逼迫自己不去想。僵硬地将娃娃脸上身上的灰尘拭净,准备放到观音脚下,手伸到一半却又收了回来。 怔怔看着那甜甜的笑,她本来冰冷的眼神微柔,手下意识抚了上去。 婆娘,你一定要常常这样笑。耳边响起那个人的声音,她张了张嘴,想应。只是应了又如何?就算她天天笑,他依然要离开她,依然会不想再见到她。 胸口又痛了。白三单手撑上供桌,大口喘息了几下,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和她原本是素不相识的人,相遇突然,分离得突然,这原是理所当然的事。她为何会放不下?便是亲人朋友也有分离的一刻,他连真实姓名也不曾告诉过她,那便是从不曾将她放在心上过,因此,那些温柔,那些温柔…… 都是假的吧。 这些年她太相信自己的感觉,因此才会认为他对自己用过真心,才会在明知他是有意接近自己之后还不愿放手。 她愿意给他自己的命,可是他好稀罕么? 缓缓吐出一口气,白三想自己是明白了。她想笑,可是突然发现,如同认识他之前一样,她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笑。 无奈地叹口气,她将手中的娃娃放到观音脚下,却不让自己再去看上一眼。 从此以后,她还只是女儿楼的生鬼白三。那个会笑的三儿,也许只是她发的一场梦吧。 清啸声在空中响起。 他伸出带着皮护套的手臂,澄澈的碧空中一抹黑点盘旋俯冲,稳稳落在上面,敛翅收羽。 那是一只喙角仍有着一丝淡黄的雏鹰,体型极大,羽翼已丰,昂首四顾间带出睥睨天下的锋锐。 他紫衣白袍,举目空阔,意气风发。 耳际水声隐隐,船行平稳。 身后响起脚步声。是一个身型伟岸的中年男人,一道刀疤从左眼角直达鼻翼,毁了原本英俊的脸。 “四叔。”他侧脸,唇角扬起,带出一抹调皮,一扫之前的稳重假象。 卿梦河嗯了声,来至近前,唇动了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止住,脸上掠过一抹可疑的赤红。 微微一笑,卿溯转开脸去逗弄手上的鹰,似乎并没察觉卿梦河的异常。 “咳…… ”卿梦河干咳一声,见卿溯似乎无意说话,不得已只能主动开口。“溯儿,你当真要娶那燕家小姐为妾?其实那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 ” 卿溯目光往旁一扫,立即有人奉上切割好的新鲜兔肉,他伸手取了一块掷入空中,看雏鹰挣翅而出,迅捷地抓住,然后落到一旁甲板上去大快朵颐。 “四叔,小侄突然觉得,直接踏平他燕子寨似乎更畅快些!”卿溯终于转身正面与卿梦河相对,俊秀的脸上浮起温柔却残酷的笑。卿梦河语窒,良久,叹了口气。 “但是未娶妻而先纳妾,只怕那韩家丫头会对你有意见,因而影响到你们的婚事。” 卿溯无谓地笑笑,目光落向宽阔的江面,眸光幽远。“如果连这都接受不了,那她最好还是不要嫁过来,因为我是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的。” 卿梦河闻言浓眉一皱,正要说点什么,卿溯却已转开了话题。 “四叔,你为何一直不娶妻?” 这个问题来得有些突然,卿梦河怔了下,随即不自在地别开眼,嗯嗯啊啊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女人很麻烦。”显然他在女人上面是吃了些亏的,不然不会得出如此结论。 卿溯哈哈大笑,“四叔,你不是被我娘给吓的吧?” 卿梦河老脸胀得通红,一个劲地摆手,“不是,不是,你别胡说。被大嫂知道,可不得了。”这明摆着是不打自招。 卿溯笑得更加猖狂,被卿梦河狠瞪了几眼才稍稍收敛,喘着气道:“好,好,不提娘。话说回来,四叔,你觉得那燕家那小娘们做老婆怎么样?”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这娘们美归美,心眼可多得很…… ” 以为他开始考虑自己的意见,卿梦河认真想了想,才道:“燕家小姐小小年纪就要担负起泠西第一寨寨首的重任,其实也不容易,心眼不多点,恐怕早就被人吃了。” 卿溯扬高声音哦了一下,而后笑得贼兮兮:“原来四叔心疼人家啊。” 卿梦河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负手看着天际的浮云,淡淡道:“我是想让你放她一马,我都不介意了,你又何苦追着那些陈年旧帐不放?” 卿溯手扶船舷,河风带着水腥气迎面扑来,撩得他衣袂扑动。 “四权,她不该侮辱你,更不该趁人之危,在你脸上留下这道疤痕,以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你曾受过的屈辱。”他语气轻柔,但越是这样,卿梦河越明白他的要报复的决心是多么坚定,而自己却阻止不了,唯有苦笑。 “我又不是女人,脸上有点伤疤怕什么!”拍了拍侄儿的肩,他安慰,若说心中不感动,那绝对是假的。 “既然做了,就得承担后果。”卿溯摇头,难得的认真。语罢,沉默了下来,原本璀璨若星的眸子中浮起一抹忧伤。似乎这一句话,不只是针对燕槿初而说。 卿梦河没注意到,目光被不知何时又飞上天空的雏鹰吸引了过去。看着那鹰骄傲地盘旋在澄澈的天宇下,那昂扬之态像极身旁的侄子。他精神一振,不由也跟着雄心万丈起来。至于那些小儿女的事,便由得他们自己去烦恼吧。 船桨击水的声音单调而枯燥地响着,卿溯无声地叹口气,反身懒懒地靠在船舷上,双眼落向江岸,似想寻找什么。但当他察觉到自己这无意识的举动之后,不由苦涩地咧了咧嘴,笑自己的荒谬。 他以为,那抹白色的人影还会无声无息地伴在身边,只要他回头就能看到么? 白三又重新去了趟塞巴,从寨民口中知道只有赵氏兄弟回过寨,然后离开,其他人都没再出现过。她又去探了一次百花谷,并没寻到其他人的蛛丝马迹,也没再见到鬼怜。 这一趟旅程,孤身一人,如同以往每次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7部分阅读 欲望文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8部分阅读 女儿楼之五更钟 作者:肉书屋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8部分阅读 出任务时那样。只是这一趟旅程,处处都是回忆,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凌迟着她的神经。渐渐的,她开始察觉到自己有些不对劲。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告诉自己要忘记那本不属于自己的温暖,忘记那个人,下一刻回过神时,手中也许就烤着一条鱼,又或者正在梳着发髻。究竟是怎么抓的鱼,又是怎么做的,却全然记不起来。 她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也知道本不该再走这一趟的。但是宇主子派下来的任务没完成,她就不得不走这一遭。平安出来的赵氏兄弟必须杀,燕子寨必须去回复,做完这些,然后回楼为没完成的任务领罚。 到达燕子寨的那天是九月二十七,那一天阳光甚好,一点也没有深秋的阴郁。 燕子寨张灯结彩,连其山下的民居以及道旁的果树上都挂上了红灯喜绸。白三一身素白从其中走过,分外的扎眼,也分外的孤单,仿似一抹无主孤魂一般。 见到她,燕槿初并没有丝毫的不悦,一如既往的知书达礼。 “卿家的船就要抵达码头了,三少亲自来接妾身。三姑娘和三少既是朋友,不如留下喝一杯喜酒。”平静无波地听完白三对幻帝宫之行的回复,她说,声音温柔,既无喜悦,也无炫耀,只是陈述一件事实,并做出合理的邀请。 白三没有推辞,转身去了上次所住之处。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燕槿初的美眸中寒芒暴闪,一丝冷笑悄然浮上秀气的唇角。 卿家的船是傍晚时分到达的,那个时候白三正抱膝坐在屋顶上,看着山下那一行人在夕阳余辉中逐渐走近,而那个人走在最前面,如同众星拱月般。 仿佛感应到她的注视,他抬头往这边看来,她没有躲避,只是那样冷冷迎视着他,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急跳得几乎要炸裂。 为什么要留下来?为什么明知他不想再见到自己,却仍然想再看看他,哪怕是这样远远的一眼? 洗尘的宴席上,她坐在角落,低垂着头,不言不语,耳朵却竖了起来,贪婪地听着他的一字一语。 “说起来,三姑娘倒是妾身与三少的媒人呢。”燕槿初突然道,那温柔之极的声音如同针般刺痛白三的耳膜,她缓缓抬起头,看见美人含笑的眼中所传递出的讽刺。 “三少,你说咱们是否该敬三姑娘一杯呢?” 咱们…… 白三恍惚,忆起这两个字,曾是树三少常常对她说的。如今,他却和另一个女人是咱们了。 直到此刻,卿溯的目光才落在白三身上,笑道:“这是自然。”语罢,起身,弯腰以手虚扶起燕槿初,两人相伴来至白三面前,立时有下人送上酒。 白三又低下了头,坐着没有动。 卿溯从托盘上拿起两杯酒,单膝微曲半蹲在了她的面前,然后将一杯酒递到她面前,“三姑娘…… ” 他甫一开口,白三蓦地扬眼,目光冷冷地射在他俊美的脸上,无视那黑眸中射出的浓烈感情,阴郁地道:“我不认识你。你们也不必谢我。”说着,突然站起身,转身走出了宴客厅。 您下载的文件由2 7 t x tc o(爱 去 小 说 网)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原本热烈的气氛顿时凝固,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一幕,倒是卿溯在瞬间的僵硬之后恢复正常,笑道:“没想到三姑娘的脾气还是这样孤僻。”一边说,他一边站起了身,同时将手中的两杯酒全灌进了喉中,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原位,却忘记了招呼燕槿初。众人见他如此大度,那短暂的尴尬顿时一扫而空,场面再次活络起来。 这一晚,直到深夜宴席才散。白三又坐到了屋顶上,看着那热闹之极的宴客厅,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喧闹之声,直到深夜。然后,里面的人散往各自的住处,而卿溯一行则来至她所在的客院。她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扶着醉得不醒人世的他走进他以前住的那间房,就在她的隔壁。 缓缓躺倒在屋顶上,她听着他的鼾声,仿佛能感觉到他沉稳的呼吸和心跳,数日未合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醒来,不是因为天亮,也不是因为寒冷。而是那刺痛人眼睛的火把,以及愤怒的吵嚷之声。她睁开眼睛,看到客院中不知何时竟聚积了很多人,有卿家的,也有燕子寨的。 发生了什么事?她疑惑,看到卿溯怒气冲天地从某间房中出来,同时碰地一下关上了门。燕子寨的人脸上有着尴尬以及难以置信,卿家的人则冷酷得看不出丝毫情绪。 悄然撑起身,她不由全神贯注起来。 片刻之后,门再次打开,那个扶卿溯回房的中年男子从房内走了出来。他沉着脸,神色诡异,似愤怒,又似羞恼,甚至还带着些许无措。“所有人都不得踏出此院一步!”冷冷的,卿溯发出了命令,语音方落,卿家儿郎立即散开,迅速占据了院门以及围墙屋顶,封锁住任何可供出入的地方。 白三与跃至自己面前的男子对视半晌,没动,那人看着她,想了想,便移开了目光,举目环顾四周。 而此时,院中的人大部分都被赶到了其中一个房间,外面只剩下卿溯,卿梦河,以及燕家的几个长者。 “诸位是否该给本人一个合理的解释,燕寨首为何会在我四叔的房中?”卿溯目光如电,扫过在场的燕家人,脸上突然浮起一个极温柔的微笑,然而即使是远在屋顶上的白三亦感觉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杀气。 “进屋说…… ”卿梦河在有人回答前,开口,语音来落身体晃了一下,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四叔!”卿溯伸手一把扶住他,回头冲燕子寨的人吼道:“还不快找大夫来,我四叔如果有什么闪失,今天卿某定血洗此地! ”语罢,头也不回地扶着卿梦河进了自己的房间。 燕家之人本来就对此事存疑,见他主动提到让大夫来诊断,正合心意,忙让总管肖图亲自去请。之所以不使唤普通下人,是因为在事情弄清以前,他们比卿家的人更不愿宣扬出去。 肖图去后,余下的人也相继进了屋。屋外一片空寂,如果不是四周严整以待的卿家儿郎,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白三动了一下,那站在不远处的男子立即警觉地看了过来,浑身戒备起来。 白三没看他,功聚双耳,窍听起屋内的动静。 “四叔,你怎么样?”将卿梦河扶到床上坐下,卿溯满脸的担忧。 卿梦河摇了摇头,呼吸微微的急促,低声道:“我没事,溯儿,你…… ” 卿溯手微扬阻止了他,然后抬起头,冲燕家诸人一笑,“燕寨首如有意于家叔,直说便是,卿某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何须用这等激烈的手段相迫?” 此等指责近于羞辱,就算真是己方理亏,也不能直接受了,何况事情还没弄清楚,燕家人如何肯就这样默认。 “三少何出此言?槿儿虽因担着寨首之职,不能似寻常少女那般隐于闺阁之中,但也素来洁身自好,绝不可能做出此等有损自己名节之事。今日之事定有隐情,在查明真相之前还请三少不可妄下断语。”燕槿初的大叔公咳了一声,颤着花白的胡子不悦地道。 卿溯冷笑,也不继续指责,只是道:“既是如此,便请寨首过来亲自解释吧。过了这么久,应当也收拾好了。” 大叔公老脸一红,面子有些挂不住,正要开口将目标转移至卿梦河的身上,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脸色苍白的燕槿初在贴身丫环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在屋内的椅中坐下,那双清澈的眼扫过屋内众人,却在到达卿梦河那里时避了开。 “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全说就是。”她的声音清冷,少了一惯的温文柔和。 没想到她这样的直接,其他人反而语塞,沉默下来。只有卿溯丝毫不受影响,淡淡道:“请问,燕寨首为何深夜造访家叔?” 卿梦河皱紧眉头阖眼向后靠在床头,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煎熬,至于事实究竟如何已无心理会,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一切荒谬之极,如同场闹剧 ,但是偏偏他的侄子正好是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 燕槿初顿了顿,“我…… 我只是想去向卿四爷赔罪…… ”她说得吞吐,一是因为过去的事她不太愿意提起,另外就是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不明白当时为何心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催促她去见卿梦河,即使她明知这样于礼不合,却无法控制。 “赔罪?槿儿你在胡说什么?你难道不是第一次见到卿四爷?”大叔公心叫不好,赶紧拐着弯提醒她说话注意。 卿溯睨了他一眼,唇角微扬,却没多言。 “第一次…… ”燕槿初神色有些恍惚,喃喃重复了一遍才反应过来,提起精神道:“不是,去年我去青泽时曾与卿四爷有过一面之缘,当时…… 当时我年少无知,冒犯了四爷,害得他、害得他…… ”后面她没说下去,但众人都知不会是好事。 见她如此,卿溯脸色微微缓和,“燕寨首既是赔礼,为何不在白日,却要选这深夜无人之时?难道不知这样容易引起误会?既是赔礼,为何你竟然又会…… ” “溯儿,够了!”卿梦河蓦然睁开眼睛打断卿溯的话,双目赤红,“不要再逼她了。这事无论是谁做的,她都是受害者。”在看到原本醉得不醒人世的卿溯出现在门口那一刻,他心中已然明白此次连自己都被设计了进来,只是敢这样做,这小子恐怕得到了大哥大嫂的授意和相助才对。 燕槿初深夜造访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是在酒中下蝽药这事,他相信但凡不是太蠢的女人,都不至于这样做,就算真这样做了,也不会把自己的清白一道赔上。他很清楚,这事是卿溯安排的,可惜就算燕家的人心中再怀疑,明知被人陷害,也绝对抓不到任何的把柄。 没想到他会为自己说话,燕槿初扬睫看了他一眼,却又飞快地移开目光,然而脑海中却已记下他坚硬而严厉的侧脸,想到之前发生的事,竟然并没有觉得特别反感,脸蛋倒是像终于反应过来一样,微微地发起烫来。 卿溯将两人的神情尽收眼底,抬手故做烦躁地扒了下头发,掩饰去浮上唇角的笑意。 恰在此时,大夫来了。为卿梦河诊查毕,得出体内仍有残余蝽药的结论,至于燕槿初,却是完全正常,既无不适,也无任何中毒症状。然后又于卿梦河房中桌上找到的杯子中所残留的些许酒液中验出了蝽药的成分。 送走了大夫,并着人去为卿梦河抓药煎药后,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铁证摆在眼前,燕槿初承认那酒和杯子是她让人准备并带过去的,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并没喝下蝽药,也没饮醉,却仍一脸迷醉地躺在了被蝽药控制的卿梦河身下。这事无论怎么看,间题都像是出在她的身上。 燕槿初咬着唇,浑身冰冷地坐在那里,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当时明明是清醒的,为何会没反抗,也没叫喊求救。 许久,卿溯看了眼脸色难堪并带着隐隐怒气的燕家长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正要开口打破僵局,卿梦河已抢先一步。“此事在下亦有责。若…… 若燕小姐及众位前辈不嫌弃的话,在下愿娶燕小姐为妻。”就算他再不愿意娶妻,但夺了人家闺女的清白,哪能不负起责任。 由准侄媳一下子转变成叔父的妻子,这原有违伦常,但是事已至此,也没更好的解诀办法,何况燕槿初和卿溯的名份并没定下,新郎要换人也不是不可能。而且由小妾升级为正房妻子,怎么看都是燕家比较划算,虽然原因不是太光彩。 这样一盘算,燕家长辈心中早已肯了,只是担心卿溯不愿意,目光都不由一个劲往他那边溜。 燕槿初怔了怔,终于抬起眼直视卿梦河,不想正与他深邃的目光撞个正着,脑中有片刻的空白,连拒绝的话也忘了说。按理,面对这莫名其妙的屈辱,她原该要拒绝的。 “既然四叔如此说,卿某不追究便是!”卿溯满脸阴郁,满含怒气地抛下这么一句话隐含威胁的话,便甩袖而出。燕家众人只道他心有不满,更坚定了要促成燕槿初和卿梦河婚事的念头,以免被报复。唯有卿溯自己心中清楚他这是借机逃离,免得人散后被卿梦河逮住剥皮。事实上,从决定扮成乞丐来参加桃花宴时,卿溯就已经计划了今日的一切。事情的发展完全在他的掌握当中,除了…… 除了她。无声地叹口气,撤了院落的防守,他无意识地漫步至燕子寨山后的果树林中。树上的果子早已采收干净,只剩下几片叶子在夜风中沙沙地摆动。 “三儿。”他喊,早已知道她随在身后。 白三远远地站着,没有靠近。“她让你伤心,我去给你杀了。”她阴森森地说,语气中充满煞气。 卿溯苦笑,转过身看向她:“她就要做我四婶了,你怎能杀她?” “她让你伤心…… ”白三抬起头,淡淡的月光透过枝叶间隙落在她的脸上,映照出她眼中的坚决。在她心中,无论是谁,让他伤心就是不行。 卿溯眼眶莫名一热,强笑着向她伸出手,“三儿,你过来。” 似乎是想起了在竟阳的遭遇,白三犹豫了一下,才慢慢走过去,将手放进他的手中,然后被他握紧,再带入怀中。 “傻姑娘,我没为她伤心。那都是我安排的。”紧紧地抱住她,脸蹭着她的鬓发,卿溯轻叹。 白三挣扎了一下,却惹来他更紧窒的拥抱。“为什么?”她不解。 “我又不喜欢她,怎会娶她?”卿溯柔声道,心中既柔软又酸涩,为她的痴傻。 “可是你不娶,岂不是要叫那撑船的爷爷?”白三犹疑,竟是将他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中。 卿溯哑然失笑,放开她,负手走到林子边缘。白三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莫名一阵空虚。 眼前是一滩乱石堆,间中长着杂草,在夜色中阴影幢幢,如同鬼怪一般,风从石隙间刮过,发出凄厉似鬼的尖啸。 “三儿,走吧。离开黑宇殿,再找一个地方藏起来。”良久,卿溯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些许僵硬的疏离。 他还是要她离开。白三只觉心尖突然如锥一般疼痛,不由惨白了脸,握紧拳头忍了又忍,好半会儿才冷冷开口:“那是我的事。”语罢,转身近乎绝决却又略显仓皇地没入林中。 知道她已离开,卿溯并没回头,只是略略仰起了脸,看向天空中的那弯眉月。 第十四章 白三发现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失神的状况也越来越频繁,出任务时总是出错,有好几次都差点没命。她心中明白,再这样下去,不仅做不了事,还会拖累其他人。 幻帝宫的事,宇主子并没追究。小九在她之前回的黑宇殿,她说她杀了阴极皇。那之后,不出任务的时候,小九每天晚上都坐在九合楼的窗边吹箫。但是在一个月之后,阴极皇却又安然无恙的出现在竟阳卿家四爷的婚宴上。那幽噎的箫声便停了下来,不再夜夜响起。唯有她,仍每天夜里都坐在九合楼的屋顶等待那箫声偶然的响起。 她不想回三尸阁。三尸阁的床很冷,比屋顶还冷,她一躺上去就会想到那个人,然后心口便会绞着一样痛,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她知道这样的自己,再也不能当一个杀手了。 三儿,走吧。离开黑宇殿,再找一个地方藏起来。某一天,她突然想起他的话,于是收拾了点换洗衣服,没跟任何人说,孑然一身离开了黑宇殿。她不是想脱离黑宇殿,她永远也不可能脱离黑宇殿,她只是想找一个地方,离他近点。 女儿楼的人本来就我行我素,只要恨十二在,就不愁找不到人。 在竟阳城郊,她找到了那座破庙,原本打算就住在那破败的大殿当中,不想竟发现在庙后竟有一个废弃的小院,院子里有几间厢房,院内除了几株落尽叶子的桃树外,还有一口水井。 于是便这样安住下来。 一个人的日子总是过得寂寞却又苍凉,时间便再没了存在的意义。只是茫无所觉地看着天地变成白色,然后从白色下面渐渐透出嫩绿,院子中的野草在旧年的败茎残叶下疯长,光秃秃的树枝上冒出一个又一个的花苞,在一夜间又伸展成粉红的妖烧。 偶尔,她也会想起那个将自己带到此地的戏子。他是什么人?为什么救她?但是往往这样的念头甫一升起,她便想起他出现之前自己听到的那两句诗,以及那昏暗阴雨的天空。 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由始至终,她认识的只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她曾经以为的那些暖,那些好,也只是如同梦幻泡影一般,轻轻一戳,就破了。也许,她的一生也是如此,似乎经历了很多,其实什么都没有。于是,那虚幻的暖,虚幻的好,以及虚幻的笑脸便分外珍贵起来,无论如何也要紧紧抓住,否则,她便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那一夜,天上挂着苍白的弦月。白三如同以往每夜一样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感觉到心中的躁动,以及不安。 他说他晚点回来。为什么还没回来?她要去找他。 冷月凄凄,照在破庙残墙之上,如霜一般。森森的野林中不时传来被风吹淡的野兽嗥叫,睡鸟的扑翅声,夜枭的厉叫。 这是哪里?白三站在阴暗的林中,茫然看着陌生的一切。竹林呢?茅草屋呢?寨子呢?她开始看发慌。 他回来看不到她,就要一个人走了。 她开始仓皇地在密林中飞奔起来,想要找到那保存着两人最美好记忆的小溪和竹林,任着树枝划伤脸,被裸露出地面的树根绊倒一次又一次,不肯休息片刻。 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啜泣,然后是缨缨的哭声。她踉跄一下,终于停下,神志恢复清醒。 眼前是一条小径,虽然被灌木野草所湮,但在透过枝梢所洒下的月光中仍隐隐可见。此时,一个少女正跪趴在地上,哀哀哭泣。少女头发披散,只穿着白色的里衣,在深山野林中瑟瑟地发着抖。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如果她会哭,当初他离开的时候必然也是这样的吧。 “哭什么!”她突然开口,声音冰冷沙哑,在暗夜中分外骇人。 少女倒抽一口气,蓦然转过头,却在看到她时吓得倒抽一口气,直往后退。少女的眼中映出的是一个身形瘦削,面色苍白似鬼的女人,女人的双眼正阴森森地盯着她,如同看着一件死物一般。 “被人抛弃么?”无视少女眼中的恐惧,白三冰冷地说完这一句,突然尖声笑了起来,然而听在人耳中却更甚于哭。那形状异常凄厉,似幸灾乐祸,更似伤心欲绝。 少女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知无助地落泪。 良久,白三停住笑,木然看着泪眼朦胧的少女,阴冷地道:“跟我走罢。”语毕,也不理会少女是否跟来,径自往破庙的方向走去。“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 幽幽的,断断续续的吟诗声在林中响起,飘渺如同鬼魂在哭泣。 女孩叫余臻。喜欢的男人去打仗了,家人逼着她嫁给另一个男人。但是她已怀有身孕,不愿负心上人,于是在成亲那一夜悬梁。然而,她没想到醒过来时,自己并没死,而是被弃在了这荒郊野外,身上的喜服首饰却已不见。 白三对她的故事不感兴趣,加上记性不好,听过就忘记了。 余臻不愿回家,于是在另一间厢房中住了下来。也许是大家闺秀,竟然连普通的打扫以及做饭洗衣都不会。白三从来不理,只是冷眼看着少女跌跌绊绊地学习,无论做出来的饭是夹生还是焦糊,她都会吃下去,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等到快临产时,余臻已被磨练得能干之极。 孩子的接生是白三做的。没请产婆,是因为在她的观念当中,根本没有产婆这个概念。就如当年她从死人肚子里爬出来,也并没有人助产一样。但是当那个粉红发皱的小东西落进她手中,甫一睁开眼便对她露出一个稚嫩的笑脸时,她一直冰冷的心突然暖了起来。终于,她再次对某样东西产生了渴望,而这种渴望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强烈。 那之后,桃花又开了几季,她不记得了,直到燕九和梅六找到她。 “白三出现在奢香城?” 时隔三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卿溯原本还带着漫不经心笑容的脸瞬间僵硬。“她为什么会在那里?” 筹备三年,将各方势力联系在一起,终于覆灭黑宇殿。在这其中,卿家起了关键性的作用。这三年,白三销声匿迹,谁也找不到踪迹。没想到黑宇殿一出事,她竟然又冒了出来。 “回三少,她和纪十联手打算救出被乾白囚禁的云二。”手下如实禀报,不带任何感情。想当然尔,卿家其他人定然也知道了这消息。“你下去…… ”心不在焉地挥退手下,卿溯开始坐立难安。 “三儿!三儿!三儿…… ”他一边在房中来回踱着,一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两个字。得知她行踪的喜悦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却是巨大的恐惧。 母亲的手段,兄长的仇恨,这两人无论是谁出手,她都没有活路可走。他必须抢在他们之前找到她才行,但是以自己目前的处境,想要离开竟阳简直比登天还难。 谁能帮他去做这件事? 正当卿溯为白三的出现而烦恼得几乎白了头发时,另一边白三正在千方百计逃离青夷山城人马的追杀。 营救失败,反而失散了燕九和纪十,到了这个时候,谁都知道这是乾白设的一个局,一个将女儿楼众女一网打尽的局,云二便是诱她们不得不上钩的饵。 如今她能顺利逃出,想必也不是她运气好,又或者能力强,而是想让她引出其他的姐妹。想通此点,白三并没往女儿楼的隐匿处逃亡,而是直奔竟阳。如果必须死,那么在死前,她要去完成一个心愿。 连着逃亡了七天七夜,白三早已疲惫不堪。也许心中有了明确的希望,这七天中她竟然并没有再精神恍惚。否则那一群一直紧咬着她不放的乾白手下以及另一批来历不明的人马,恐怕早已将她生擒。 然而,那一天,她终于坚持不住,倒了下去。那个时候,她才发现竟然又是那片沼泽地,那片埋葬了她心的沼泽林。 为什么狠狈的时候总是在这里呢?感觉到追兵衣服掠风的声音越来越近,白三突然觉得很讽刺,心反而平静下来。 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这几年她过得很苦,没遇到他之前,她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自从他出现又离开之后,她才知道这世上原来温暖比冷漠伤人更深。 不过,一切都过去了。她想,感觉到有人接近,然后在无力地合上眼时,一片红色映入眼角余光。 “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 幽幽怨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淡眉微皱,蓦然睁大眼睛,瞪向那个彩衣戏子。 “你是谁?”她问,丝毫不在意越来越近的追兵。 “回姐姐,奴家名唤莺莺。”那戏子又做了一个妖烧的身姿,红唇微启,竟然又唱了起来:“北雁南翔。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总是离人泪千行。成就迟,分别早,叫人惆怅…… ” 白三只觉从来有过的头痛,暗忖自己的癫病是不是便是由他身上得来的。此念方起,但觉眼前一花,人已无声无息地晕了过去。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 白三醒来,觉得身下晃晃悠悠的,耳中听到有人在唱曲,却一字也听不分明,到是后面那一句念白听懂了。 “现在是夏初。”她冷冷道,按着疼痛的额头,挣扎着坐起身,先是发现身无拘束,再发现竟是躺在一条小船的船舱之内。“月色虽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 ”那人不理她,径自演得兴起。 从舱中望出去,只见那彩衣浓妆的戏子正倚在船头,一边灌着酒,一边掐着兰花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比划着。 白三突然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不由站起身走了出去。 外面果然月色极好,银色的光华铺洒在四周比人还高的芦苇上,如同碾上了一层霜。隐在芦苇中,即使那些人有心想寻,也不是那么容易吧。 “你为什么救我?”她问这个两次救了她的人。如果说第一次是巧合,那么怎么可能巧合两次? 那人睨了她一眼,唇角起一个古怪的笑,而后突然长身而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千古英雄争何事,赢得沙场战骨寒。”他仍然没有回答,负手昂然立于船头,口中念出最后一句。只是这一次声音不再捏成柔媚的女声,竟粗犷中透出些许优雅,还有一股让人无法忽略的尊贵。 苇子青绿,覆了半面江河。风过,波浪般荡漾开来。 白三看着他的背影,竟是越看越觉得熟悉,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脑袋不由一阵剧痛,忍不住伸手就去扯头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那人淡淡道,“我叫阴九幽。你记好了别忘,这个人情早晚是要还的。” 说着他突然仰天长笑,脚尖一点船舷,人已纵身而起,往芦苇深处跃去。 “若再想见他,后日城南道,带走那孩子。”遥遥的,那人丢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人转眼消失在芦苇海中。只是这样的轻功,便足以震惊天下。 他…… 白三缓缓松开手,怔然看看他消失的地方,许久才过神。孩子?谁家的孩子? 清江映月。她悄无声息地将小舟滑出芦苇丛,往岸边行去。风起,苇声婆娑,江水慵懒地拍打着岸,泊在岸边的渔舟远远射过来几点孤寂的灯光,时明时暗,最终融于冷冷的月色中。 城南道,芳草连天,远山斜阳,如画卷。 马蹄声急,近百骑骏马簇拥着两辆黑色镶有飞鹰族徽的华丽马车从官道上快速奔驰而来。 是卿家的马车。 等了一整天的白三精神一振,目光如炬,似想穿透低垂的车帷看清里面所坐的人。随着车马的接近,她不由握紧了手中的碎石。卿家儿郎久经沙场,都是以一挡百之辈,要想在这严密的护卫下夺人,并不容易。所以必须一击成功,不然一旦陷入其包围当中,将会很难脱身。 屏息,凝神,提气。当从呼吸大概辨别出两辆马车中所坐之人的年龄以及人数之后,她手一扬,数粒石子齐发,嵌入往前飞速滚动的车轮当中。 碰地一声,前一辆马车车轮停止滚动,却刹不住往前的冲势,登时连车带马翻倒在地,同时摔出其中的两个丫环。而后一辆马车与其相距极近,车夫反应虽然迅速,却也只来得及拉住马缰,却控制不住马匹往前踏落的铁蹄。瞬间两辆马车撞在一起,只见人影一闪,一个白衣手中执箫的绝色女子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从车中窜出,稳稳地落向一旁。 这突然来的变故让原本飞驰的马队出现了瞬间的混乱,白三早在掷出石头的瞬间已从藏身的树上跃下,等白衣女子落下时,她正好抵达马车之旁,一爪抓向她手中的碧箫。 那女子猝不及防,反射性地收回碧箫,却将怀中孩子暴露在了白三的面前。白三出指如风,一指点在女子胁下,同时顺手抓住孩子背心,提了起来,在那些护卫绕过翻倒的马车围拢过来之前疾退至一旁的野林中。入林前突然想起,忙提气抛下一句。 “十日后,百花谷,我要见到卿溯。” 被点中|岤道的白衣女子脸色微白,喊住准备弃马入林追赶的护卫。 “你们追不上,先回府。孙少爷暂时不会有危险。”她声音清冷,即使受制,依然丝毫不减那从骨子里透出的高傲。 “是。二夫人。”众人应喏。有人上前给她解了|岤道。 女子站在一旁,等待护卫帮着车夫将马车推起来,耳边响起两个丫环害怕的哭声。她目光缓缓扫过那些仍坐在马上忧心忡忡的护卫,然后看向白三逃逸的野林,清丽的眉宇间浮起隐隐的不安以及难抑的忧虑。 那个人定然要恨死她了!但愿…… 谦儿不会有事,不然,她只能以命相赔。 白三拎着孩子一路南驰,尽捡荒山野岭而行。卿家势力太大,只怕半日不到,所有陆路水路都会被封锁,她自不会去自投罗网。那孩子自落进她手中后,便一直冷冷地看着她,既不哭也不闹,更看不到丝毫害怕的样子。直到休息,她才将他放下。 “你是什么人?”他开口,沉稳冷静,小小年纪便隐隐有大将之风。 “白三。”小孩的容貌与卿溯竟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是因着这一点,一向不爱理人的白三竟然应了。 听到她的名字,小孩原本冷静的脸登时被仇恨所替代。 “是你杀了我的娘亲?”他赫然站起,比坐着的白三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瞪着她,竟然产生了些许压迫之感。 “我不认识你娘。”白三身子往后微仰,有点不习惯树三少的脸上浮起这样的神色。 小孩脸上浮起不应该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冷笑,“我爹是卿灏,我娘是兰无痕,你说你不认识我娘?”说到这,他嘿嘿笑了起来,只是脸上全无笑意。 白三有片刻的恍惚,差点以为眼前的人就是树三少,闭了闭眼,等心中突然翻涌的情绪稍稍平复下来,才睁开眼对上那充满着算计与恨意的黑瞳。 “是我杀了兰无痕。”她直认不讳。原来是卿灏的孩子,难怪可以用他要挟卿家。 听到她承认,小孩不再说话,再次坐了下来。 “我肚子饿了,你给我弄吃的来。”过了一会儿,他喊,有着天生的颐指气使。 白三也不恼,只是为了防止他逃跑,伸指点了他的|岤道,然后才起身去寻找吃的。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小孩清澈的眼中才浮起恐惧的泪光,以及这个年龄应有的稚气和脆弱,只是他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来。 娘亲,谦儿一定会替你报仇。他咬牙许下承诺。 半晌后,白三拎着一只山鸡和一捆干柴回来,解开了他的|岤,然后才生起火。只是才烤没一会儿,天突然下起大雨来,不禁淋熄了火,还将两人淋成了落汤鸡。 白三拿着烤得半熟的鸡,站在雨中发愣。以前和树三少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谦儿见四周皆是树木,雨太大,竟然无处可避,而白三竟一脸痴茫地站在雨中,似乎感觉不到雨淋之苦。不由大怒,骂道:“你是傻子啊,还不快找地方避雨!”如果不是他找不到地方,又不可能逃离她身边,不然早就跑了。 白三抬手用袖子抹去眼睛上的雨水,看到被淋得头发都贴在脸上的谦儿,神志突然有些混乱。时间仿佛逆转,她和他还在百花谷外的溪边,因为从百花谷的发臭的湖水中出来,而不得不洗净自己。那一次,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长相。他笑着,脸颊边有两个可爱的酒窝,那时,他的头发也是这样贴在俊秀的脸上…… “喂!疯子!快找地方避雨!”谦儿被她炙热的眼神看得有些害怕,不由大声喊道,借以壮胆。 白三一震,清醒过来,心中升起难以忍受的失落以及揪痛。不是他,他不会叫她疯子。 无声地叹口气,她蓦然伸手抓住谦儿,往林木茂盛之处奔去。 淋了雨受了凉,加上被掳的惊恐,以及简陋难咽的食物,种种因素凑在一起,谦儿很不意外地病倒了,当夜使发起高烧来。白三所走之处,百里之内难以见到人烟,更不用说找人给他治病。这样一来,不由慌了手脚。她劫持孩子,并不是想害死他,只是想见到卿溯。她不懂医,不识草药,平时别说不容易生病,就算真的病了,也都是自己熬过来,因此竟首次觉得无能为力起来。 “娘…… 别丢下谦儿…… 娘…… ”干燥的洞里,发起烧的谦儿开始说起胡话来。 “娘…… 娘…… 谦儿冷…… 好冷…… ” 或许是被触及了儿时的记忆,看着躺在火堆边瑟瑟蜷成一团的小孩,平生杀人无数的白三首次升起后悔的情绪。她犹豫了片刻,然后挪到他的身边,伸手将他抱进怀中。 “你会没事的…… ”她用自己冰冷的脸贴在谦儿烧得发红的脸上,轻轻道。 也许是过于关切,也许是太过愧疚,一向机警的她竟然没察觉到。怀中孩子微微睁开的眼中所透露出的杀意。下一刻,一把匕首突然狠狠地扎进了她的胸口。 “你…… ”白三蓦然放开仍然满脸通红却眼露狰狞仇恨的孩子,一抬手便要击向他的天灵盖,然而却在还差半分的时候,硬生生地收住。 第十五章 “走。”她冷冷吐出一个字,按住仍插在胸口的匕首背转了身。 谦儿眼中浮起惶惑的神色,闻言连想也没想,转身跌跌撞撞跑出了洞口,冲进雨中。然而他年纪尚小,加上又发着烧,没跑出多远,便摔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世。 再醒来,却是暖被软床,空气中飘动着一股浓浓的药香。身上虽然无力,却很清爽,没有发烧时的昏沉。他以为自己到了家,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只是做马车太累而发的梦。 “姨奶奶…… ”他呢喃,还没睁开眼,一只温暖而粗糙的手放到了他的额上。 “小公子退烧了。夫人! ”耳边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说话,声音中有着松口气的喜悦。 夫人? “娘…… ”他喊,眼睫动了动,如蝴蝶般张开,黑亮的眼眸开始四处搜寻。“娘…… ”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长着花白头发的老人,眼尾唇角的皱纹微微抖动着,牵出让人心安的慈祥笑容。 “醒来了醒来了…… ”老人摸着他的脸,呵呵地笑。 谦儿不习惯陌生人这样碰他,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娘…… 奶奶…… ”神志稍清,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早没了,眼眶一红,赶紧改口。“小娃娃,别急,你娘就在这里…… 她可担心死你了…… ”老人伸手扶住挣扎着要坐起的谦儿,指着窗边坐着的白色人影。娘?谦儿顺手看过去,眼睛顿时大睁,像只小刺猬一样,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 “她才不是我娘,我娘早死了!我娘是被她害死的!”他伸出小手指着那人,大声地指控,双眼几乎喷出火来。 白三静静地坐在窗边椅中,面色死灰,看着他的目光平静一如死水,像是默认,又像是无所谓。 老人脸上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嘴巴哆嗦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小娃娃,你是不是烧糊涂了?”如果不是亲生母亲的话,怎么会不顾自己的i性命来救他?如果不是亲生母亲,为什么明明已经支撑不住,却连着数日不肯合眼地守候? “我才没说谎,是她…… 我亲耳听见爹和三叔叔说的!”被白三死寂的目光看得害怕,谦儿一边说一边往后缩,但是那控诉的眼神却没有丝毫的减弱。 “怎么可能…… ”老人疑惑,然后看着白三的双眼缓缓合上。自她将孩子送到这里之后,便一直这样坐着,除了说救他两字外,便不言不语,不食不饮,连胸口的伤也不准他为她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8部分阅读 欲望文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9部分阅读 女儿楼之五更钟 作者:肉书屋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9部分阅读 清理。 “她是魔鬼!她是魔鬼!”谦儿泪水糊花了脸,充满怒火和恨意的声音都变了调。 老者看看缩在床角的孩子,又看看面色如同死人一般的女子,一直笑呵呵的脸终于垮了下来,苦兮兮地皱成了一团。他不过是个山野村夫,怎么住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都能碰到这样麻烦的事? “百花谷。”正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白三突然开了口。 “什么?”老人精神一振。 “去百花谷。”白三的上眼睑颤动了许久,才缓缓扬起,那双一直如死水般的瞳眸中亮光一闪,转瞬又黯沉下去。 白三伤得很严重,那一刀插在了左上腹接近胸口的位置,只差那么一点点,如果谦儿力气再大点,如果位置再往上偏半分,那么所有的不甘与遗憾都将化为乌有。同样的,谦儿恐怕也再走不出那片密林。好在一起都只是假设。 看到谦儿好了,那口一直支撑着她的气也用尽,她终于倒下,陷入无边无尽的昏迷当中。 直到那个时候,老人才找到机会为她拔去一直插在身上的匕首。当鲜血因失去匕首的堵塞而喷涌而出的时候,白三惨叫一声,有片刻的醒转,她撑着浑浑噩噩的眼在屋内四处寻找,最后停在缩在屋角的谦儿身上。 “对不起……”嘶哑而缓慢地吐出这三个字,她再次昏迷过去。对不起,明知这三个字既无用又苍白,她从来不说,她也从来不为所做过的事后悔。但是面对眼前这个孩子,她突然很想补偿他些什么。只是,只怕已不能够…… 谦儿眼中全是那汩汩而出,止也止不住的腥红,那死灰的脸,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生命在自己眼前渐渐流逝,并没有丝毫报仇后的快感,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恨眼前这个人。或许是年纪太小,又没亲眼看到母亲的死状,在那幼小的心中,仇恨扎得不够深。“要不要替你娘报仇?”老人用布垫压住那不住冒血的伤口,回头问孩子,一只手指了指被丢在桌上的匕首,“现在正是机会,用那个往她胸口刺下去。”不知为何,原本慈祥的脸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残酷。 谦儿咬着苍白的唇,倔强地与老人对视,却动也不动。 “这一刀是你扎的吧。”良久,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如果现在不杀她,那么以后就不能再记着这仇了,你可做得到?” 谦儿没有回答,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眼睛中滚着无助的泪花。 “如果你不答应,那么我便不救她了,你省事我也省事。”老人瞪着他,做势要松手。 “救…… ”被吓坏的小孩终于开了口,那声音如同蚁蚋一般。他将脸埋进蜷起的膝盖中,不知是为了掩饰脸上的不自在,还是因为心中仍有些不情愿。 老人呵呵笑了起来,眉眼展开来,开始动手给白三清理伤口,那利落的手脚一点也不显老态。一边包扎,他还一边念叨:“她救了你,又被你刺了一刀,怎么说这仇也算报了。何况…… ”说到这,他突然叹了口气,“她能不能活下去,还不一定呢。” “这江湖的事啊,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每天这样砍砍杀杀的,也不嫌腻味。小娃娃,你可别学…… ” 谦儿怔怔地坐在那里,不知道是在认真听老人的话,还是在想其他事。只是在他的心中,他并不愿再看到那么多的血。 “公公,你送我们去百花谷吧。”看着老人处理好白三的伤正要出去,他突然开口。他知道白三跟卿家的约定,又孩子心性想四处玩耍,竟然顺着白三的话请求,而不是直接回竟阳。 “百花谷?百花谷在哪里?”老人颤着花白的胡须,纳闷。 谦儿嘟起了嘴巴。他哪里知道? 等到白三再次醒来,他们才从她口中得知百花谷的方向。老人也算古道热肠,担忧白三熬不过这一关,为了帮她完成心愿,当下便弄了辆板车,推着她,带着谦儿上了路。 一路上白三昏昏沉沉,高烧不断,偶尔清醒的时候,便看着谦儿发呆。谦儿笑的时候,她便也笑,谦儿看见了,别开头拉下脸不理她,她便茫然失神。如果摊着正好休息,老人把她挪到地上坐着,她会拔了身边的草,吃力而缓慢地编着什么。谦儿好奇,却又不愿意开口问她。直到那一天,快走到塞巴的时候,她将一个编好的蝈蝈颤巍巍地递到谦儿面前。 谦儿心中虽然喜欢,却迟疑着不愿去接。白三的手无力,支持不住,缓缓落下,那手中青绿的帼帼便也跟着落在了地上。“喜欢就拿着,装什么装?还是不是男子汉?”坐在大石上抽着旱烟的老人没好气地道。这一路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对这一大一小两人的互动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酸。 “要你管!”谦儿瞪了他一眼,弯腰捡起落在脚边的蝈蝈,拿在手中把玩,心中喜欢极了,嘴里却仍嘟嘟嚷嚷,“老头子好哆嗦,还好我祖父祖母不像你,不然可烦也要烦死。”说着,不知是因为看到老人气得吹起了胡子,还是因为蝈蝈太可爱,他的嘴角控制不住扬了起来。看着他神似树三少的笑脸,白三不由得痴了。她突然想起,和三少在一起的时候,只有前往百花谷的这一路上,他笑得最开怀。之后,那俊秀的脸上总在她不注意时浮上难掩的忧虑和悲伤,然后那抱着她的手臂,一日紧过一日,直到最后的松开。 也许是人越接近死亡,对曾发生过的事越看得清楚明白。那一天,一向对感情迟钝到近乎无知的白三像是福至心灵一样,突然明白了卿溯对她的感情,以及他所处的境遇以及立场。 是她,让他为难了。无力地阖上眼,那一瞬间,她觉得心痛得无以复加,但同时,又感到松了口气的释然。从此以后,他不必再为她烦恼了吧。 就在她快要掉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时,遥遥的,似乎有人在发狂一般叫着她的名字,然后感到身体落入了一个让她喘不过气却又熟悉的怀抱中。 三儿…… 三儿…… 好想听仔细…… 她又出现幻觉了吗?她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 意识在黑暗中浮浮沉沉,白三看着无数的画面从眼前飞过,无一例外的是,每一张画面中都有那张让她心动心暖的笑脸。她想飞身抓住,身体便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只是手却像是被什么人紧紧地抓住,挣也挣不脱。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画面渐渐飞散,最终消失无踪,不觉急出了眼泪。 那些是她唯一拥有的,丢失了,她便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当得知白三掳了自己的小侄儿,并以此为要挟欲见自己时,卿溯也曾怒不可遏。他就知道请那个人帮忙,一定会牵出更大的麻烦,果然不出所料。 他忍了三年,绞尽脑汁跟母亲和兄长周旋,只为保她平安无事,没想到就这样被那个人随随便便一招就全部毁掉。先杀他大嫂,又掳他侄子,这样就算父母兄长再宽容,只怕也难以咽下这口怒气。他知白三痴傻,只要能见到他可以什么都不管,即使明知会有什么后果,也不会去理会。这次这样做,恐怕已抱着必死的决心。每每想到此,他的心便如同刀绞一般,又是担忧又是焦急,还有难以压抑的狂躁和杀人的欲望。那个人,嘿,他早晚要让那个人也尝尝这种滋味。 百花谷之行母亲和兄长自然不会让他独自一人前往,这一次,他们已经动了杀机。即使是以他的智慧,在他们俩人联合决心痛下辣手的时候,也不由显得束手无策,唯有到时见机行事,最坏的结果不外是以自己的性命相挟罢。 只是他怎么也没料到,百花谷之行会演变成如此。 在约定的第十日,直等到月亮西落,天现曙光也没看到白三和谦儿。那个时候,卿家人都以为她不来了。卿灏认为白三是在戏弄他们,不由怒上加怒,但卿溯却坚持认为不可能,一定是有事耽搁在路上。这是第一次,兄弟俩在同一件事上的意见出现相左,争执到最后虽是以卿灏的暂时妥协并多等五日收场,卿溯却并没感觉到丝毫的喜悦。 然后,在第四日上,四处打探的手下终于来报,看到了谦儿。 谦儿,一个老者,以及一个躺在板车上的女子。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意外之余,卿溯的心咯地一下沉了底。直到亲眼看到毫无生气躺在板车上的白三,他才真正知道什么叫恐惧和慌乱。 那个时候,他突然发现什么都不重要了。他不想再去考虑兄长和母亲的想法,不想去计较什么仇恨,他只想她睁开眼睛,像以前那样看着他,只要那样静静地看他一眼,他也愿意用他所拥有的一切去换,哪怕是他的命。 三儿…… 三儿…… 卿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是听到耳边有一个声音像疯了般一直在不停地喊这个名字。直到被卿灏一巴掌煽在脸上,他才恢复一点清明。“你想她死,就这样一直抱下去。勒死她算了!”卿灏抱着儿子,没好气地道。 卿溯怔怔地看着怀中白三死灰色的脸,这才知道自己竟然紧紧地抱着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像是只要这样,便能留下她一样。“三儿…… ”他亲昵地唤,俯下头去温柔地亲吻她的唇,她的脸,她的眼…… 然后,他尝到了咸涩的眼泪味道,只是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大哥,如果你不能原谅她…… 求你让我带她走,可好?”轻轻地,卿溯肯求,目光却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怀中人儿的脸,只怕少看了一眼。卿灏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小弟如此失控过,闻言心中一震,蓦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你什么意思?”他沉声问 ,然后注意到怀中的儿子一直在揪他胸前的衣服,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小娃儿脸上竟然也满布泪水,不由愕然。“我答应过,不丢下她的。”卿溯柔声道,想起第二次进幻帝宫时的情景,唇角浮起一抹微笑。搂看白三的手,便又紧了紧。“可是,我丢下了她三年。以后…… 我都不想再丢下她了。她从来都是孤单单一个人,她会怕冷,还很怕黑…… ”说到这,他又低下头,怜爱地蹭着怀中人冰冷的脸。 卿灏被气得脸忽红忽白,突然一伸手抓向白三。 “大哥,你要做什么?”卿溯急,条件反射地抬手挡搁,但他的功夫自小便是卿灏调教出来的,所有的反应自都在卿灏的掌握当中,加上此时神思不属,轻而易举便让卿灏得了手。 “痴儿!”擒住白三冰冷的手腕,卿灏一边仔细探查,一边低叱。“你身上没带天蚕露吗?” 卿溯先还战战兢兢地看着卿灏握住白三的手,此时闻言,先是一怔,而后顿时大喜过忘,“大哥,你、你是…… ”他一边急切地想要确定卿灏的意思,一边慌乱地在怀中乱掏,因为太过激动,竟然半天也没摸到想要的东西。 卿灏凝神注意白三体内的脉息,并没马上回答,直到放开手才淡淡道:“若想让她活命,就跟我回竟阳。”他虽不通医术,但是能够从白三的内息流转上看出,她身体劳顿过度,加上伤在要害,失血过多,目前已是强弩之末,方才输了一点温和的内力保住她的心脉,加上天蚕露的续命作用,应该能助她撑到竟阳。 卿灏虽然没有直接应承不再追究杀妻之仇,但是在卿溯来说已是足够。他傻傻地笑了,好不容易掏出装着天蚕露的小瓷瓶,颤着手拔了几下塞子都没拔开。 谦儿看不过眼,从父亲怀中弯下腰,小手一伸,啵地一下就拔了出来。 卿灏奇怪地看了眼儿子,不再理已经痴癫的小弟,转身去吩咐属下准备马匹回竟阳,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方注意到那坐在石上边抽烟竿,边眯着眼看热闹的老人。 天蚕露本没多少,卿溯不敢浪费,将一整瓶都倒进了自己嘴里,然后慢慢用唇渡给牙关紧闭的白三。直到看着她的脸上死灰之色稍减,转成素日的惨白,才悄悄松了口气,脑子稍稍恢复平时的灵动。 心中不由暗叫好险,知道兄长说的没错,如果他真这样带着白三离开,就算身上有续命的天蚕露,恐怕也难以回天。只有靠卿家的能力,才能在最短的时间找到天下最好的大夫,以及珍贵的救命良药。 看着怀中白三平静的睡颜,卿溯不由微微苦笑,低下头在她冰凉的唇上爱怜地轻蹭着。 三儿!傻三儿! 他这次算是栽得厉害了。事实上开始跟兄长说要带她走,其实没想过要救她,只是打算找个安静无人打扰的地方陪她一道。 当得知是因为谦儿,白三才伤成这样,不只是卿溯,连卿灏都有点不知道该在脸上摆出什么表情。 卿溯倒也罢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祈求白三平安无事,至于报复之类等等却是想也不敢去想,卿灏看着自己刚满八岁的儿子,却不知是该拍着他的头说干的好,还是该苦笑无奈。这一段恩怨如此纠结难分,他又该如何做才能化解? 一连串呛咳声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那个老人盘腿坐在板车上,由一个卿家儿郎推着,原本正悠然自得地吞云吐雾,此时则被一口烟给呛得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 “老人家,你没事吧?”卿灏心中虽烦闷不堪,却仍然从袖中掏了手帕递过去,关切地问。 因为顾虑着白三、谦儿和不会骑马的老人,卿灏派人先一步回竟阳报信并赶马车来接应,同时送信至京,向龙源主要人。自己则和卿溯带着一病一老一小及剩下的卿家儿郎骑着马推着板车慢慢地往回赶。 老人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又擤了把鼻涕,然后才递回去。 “多谢!” 卿灏怔了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收下手帕,放入袖中。坐在他怀中的谦儿看到了,不由一脸嫌恶,“公公,你好恶心。”“谦儿,不得无礼!”卿灏皱眉。 谦儿嘟起小嘴,冲老人做了个鬼脸,然后缩回了父亲的怀中,自顾玩起草编的蝈蝈来。 卿灏无奈,但心疼他这几天受了不少的惊吓,不忍心斥责。倒是老人完全不以为意,颤着胡子呵呵地笑。 “没事没事,这一路上多亏了这娃娃,不然老朽可要闷坏了。” 闻他如此说,卿灏微笑,“ 如果不是老人家,那里还有他的小命…… ” 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聊,卿溯抱着白三,并不插话,只是专注地看着白三的脸,便是一个细微的动静也不肯放过。直到某次无意的抬头,突然看到与他并排而行坐在卿灏怀中的谦儿手中正把玩的东西,才转移开他的注意力。 “谦儿,你玩的什么?”那么眼熟的东西,他又如何认不出来。 谦儿拿着蝈蝈晃了晃,然后嘴巴冲他怀中一努,“她给的。” 卿溯心中一柔,捋了捋白三颊畔的发,然后冲谦儿强笑道:“送给三叔叔好不好?” 谦儿一听,赶紧蝈蝈收进怀中捂住,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卿灏见状失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目光落向群山绵延的远处,想起亡妻,又想到小弟,突然觉得有些心力交瘁。 老人啧了一声,大大地叹了口气,“当时人家给你,你不是不要吗?怎么这会儿倒看得跟个宝似的。” 谦儿被拆台,一时找不到话反驳,不由瞪了老人一眼,觉得不够,又狠狠地给了一眼,直惹得老人忍俊不禁。 卿溯心知无望,也不再说,低下头去蹭白三没有丝毫反应的脸,神色间难掩落寞。 “三儿,等你好了,要记得帮我把这个编完。”他在她耳边喃喃细语,从怀中拿出一个已干枯发黄的小东西放在她的手中,然后再用自己的大手包着她的手搁在自己胸口。却是一个未编完的蝈蝈,只是早已被变形,显是曾被无数次地把玩过。 她第一次给他的,他没要。第二次的没编完,却被他藏了起来。这三年,每当看到它,他都会想起她坐在野菊花丛中认真编织的样子,懊悔没将那只完整的收下,没说一句喜欢的话。那个时候,她定然很失望吧。 “三儿,我好喜欢它。等你好…… 我…… ”他低语,脸无力地埋在白三颊畔,哑了哑,“我好害怕…… ” 泪难抑,无声地滑进她的颈中。 第十六章 天蚕露终究是好东西,傍晚的时候,白三便醒了过来。她睁开眼,入目的是腥红的夕阳,以及那株与夕阳相接的枝叶横伸的古松。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落日,以往就算是目光落在它上面,也没将它看进眼中。但是这一刻,她的心竟是极其的平静,平静得将眼中所见全部映上了心。 “苦海无边,欲醒还眠。千程如梦,一枕悠然…… ”有老人放开喉咙在唱歌,歌声说不上好听,但是伴着轻缓的马蹄声,却也自有一股看尽繁华阅尽落花的苍凉与通透。 她觉得身体软绵绵的,便靠看身后的人,动也不想动一下。 “醒了?”很温柔的声音,可是沙沙的,像是坏了嗓子。她的脸被一只温暖而粗糙的手捧住,移往侧面。 是卿溯,眼睛红通通,嘴角弯弯,颊畔有着可爱酒窝的卿溯。 白三想笑,可是费了老大的劲也牵不动唇角,想抬起手去摸摸那让她想念的酒窝,无奈一根指头也动不了。于是只能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中浸出清亮剔透的水珠,然后再在水珠中看到自己木然如同死人的脸。 “三儿。”她的手被他抓住,然后放在那温暖柔软的唇边,一下又一下地吻着。 她看到水珠从他眼中落下,然后滴在她的脸上,再滑进她的唇角,温温的,咸咸的…… 你们婆娘家就是这样爱哭哭啼啼。 行了行了,你要是喜欢看不穿衣服的男人,本少牺牲一点,脱给你看好了! 脑中突然响起那一日在他面前莫名其妙地失态,他抱住自己又逗又哄的话语。他说女人爱哭,那他不是女人,为什么也哭?别哭。白三被那入唇的涩意烫到了心,心便狠狠地揪疼起来,不由积攒了所有的力气将手从他手中挣脱出来,触上他的脸,想拭去那越落越多的眼泪。 她想她又产生幻觉了。一向爱笑爱闹的树三少怎么会哭?如果以后遇到他,这样跟他说,他一定会嗤之以鼻。 可是即便是幻觉,她还是不想看到他难过。她真想念他的笑。 心中长长地叹口气,她的手无力地往下落,只是在落下前便被他紧紧地抓住,按在他的脸上。 她好累。可是她好想听他说话,他以前那么聒噪,现在怎么半天都不说一句话?白三无力地阖上眼,心中再次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幻觉啊。 “又想睡了吗?”耳边响起他沙哑的声音,然后背心被一只大掌托住,一股暖而温厚的内力透进她的体内,散往全身经脉。白三精神一振,又睁开了眼。 “等天黑了再睡,你睡得够久了。”他说,弯着眼笑,然后突然低下头,在她的肩上无赖地蹭去了满脸的泪水。“这次面子丢大了…… ”他小声地抱怨,然后用鼻尖蹭了蹭她的。 白三被他亲昵的动作闹得心口又酸又软,动了动唇,想说话,只是喉咙极燥,发不出声音。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卿溯探手到马腹,取下一个水袋,然后拔开了塞子。白三以为他要喂自己喝,正要启唇,却见他抬手仰头,竟然自个儿灌了一大口,不由傻了。未待她回神,卿溯的唇已经压了下来,温热甘甜的水从他口中渡过来。 如是数番,直到她喉中燥渴稍解,他才停止。 “水太凉。”摸了摸她微红的脸,卿溯解释自己的行为。看得出,他很得意想到这样的好主意。 白三低咳了一声,牵动胸口的伤,淡眉皱了一下,卿溯脸上才浮起的嘻笑立时敛去,代以她极为陌生的紧张和肃然,背后又有真气输入。 “够了。”担心他真气大量耗损,会伤及身体,她开口阻止,声音如同磨砂,既含糊又刺耳。自从老人的小屋出发来百花谷,这还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竟有些不习惯。 卿溯没有理她,又输了一会儿,才停止。 “三儿,以后我不再丢下你了。”他突然道,神情极为认真。 白三一怔,然后嗯了声。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就算是幻觉也好,能听到这一句话,便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你也不能丢下我。”卿溯又道。 白三再怔,看着他没有说话。 见她良久不应声,卿溯急了,伸指戳了戳她的脸,“说好了,你也不能丢下我的哦。”那一刻,白三突然看出了他的紧张。“好。”她应,然后如愿看到他笑开了脸。那笑容是那样的灿烂,让她情不自禁看入了迷。 众人行程不快,在第七日上,卿家的马车便到了。卿家的马车自然是极好的,即使跑得再快,坐在车厢内仍然感受不到颠簸。可是即使是这样,白三的身体仍然一天比一天差了下去,就算是卿溯每天都在渡真气给她,也无济于事。 看着卿溯越来越憔悴的脸,以及唇上因燥急而起的水泡,白三突然有些后悔。如果她不是执意要见到他,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那么他就不会这样难过了。 坐马车走了两天,到达白石镇。五月的天,太阳落得晚,以卿溯的意思,再赶几十里路再休息,但是白三却不想走了。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力气支撑到竟阳,何况就算能到竟阳,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她杀了卿家的大少奶奶,这一去,必然要让他左右为难。 不忍违逆她,卿溯不得不让人包上镇上唯一的旅馆,一行人提早住了下来。时间太早,吃饭睡觉都不合适,老人便半拽半拖半诱惑地带着谦儿去了街上溜达,卿灏不欲与白三照面,躲在房中养神。 “树三,我想去一个地方。”白三对卿溯说。 在这个称呼上,卿溯很觉得纠结。一路上他提供了白三无数个选择,溯哥哥,三哥哥,溯郎,溯…… 可是白三却仍然坚持喊他树三,而且还喊得生硬之极。只是回心一想,能听到她喊这声树三,已是不易。他只愿上天能让他一直听下去。 “是不是想去我们定情的地方?”他抱起她,促狭地笑。 “嗯?”白三疑惑。定情,他们什么时候在这白石镇定的情? 她的身体入手,轻得像是没有分毫重量,那因瘦削而显得突出的骨节硌得卿溯心中一阵酸楚,他别开脸,掩饰住自己眼中的泪光,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强笑道:“你忘记了。那一夜在河边小树林中,那个红衣女人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你说听到我在叫你。” 白三嗯了声,停了下,蓄够了力气才缓缓道:“你说是幻觉。” “傻三儿。”卿溯皱着眉笑,声音有些哽,“那是鬼泣族的勾魂吟,听到的人,自然而然会幻变成他心中最在意的人的呼唤…… 你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 ”他喉咙像是哽着一块石头,又痛又酸,再也说不下去。不得已只能暂时停下来,努力平复心中的激荡,以免号陶失声。 “我那个时候就喜欢上你啦…… ”白三微微地笑,虚弱地接下去,顿了顿,缓口气,又道:“原来你比我还早知道。” 此时正穿过客栈的前堂,有一两个食客正坐在里面吃面,看到两人,不由都行以好奇的注目礼。 卿溯一声咳嗽,将心中的酸楚压下,不理别人的目光,学着树三少将头发往后一扒,得意洋洋地道:“那是自然,以本少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哪个姑娘看到心儿不乱跳啊。姑娘,你以身相许吧!”他的神气自是学得十足,可惜头发束得整齐,虽然英俊是英俊了,但是却也极为古怪。话音方落,立即听到两声喷面的声音。 白三却笑吟吟地看着他,轻轻道:“好啊…… 你如果…… 反悔的话,我…… 我可要杀了…… 杀了…… 你…… ”她气息不稳,一句话也渐渐连不起来,但是那神情却是极为愉悦,显然是想起了当初两人相处的愉快的时光。 卿溯抱着她的手一紧,头微仰,将眼中差点掉落的泪逼回。 “姑娘,我定不会反悔,你可也不能反悔。”踏出客栈的门,走在街上,他大声说。 这一次白三没有应他,只是吃力地抬起手,触了触他的脸。 “我…… 喜欢你笑…… ”她说,喘了口气,想再说点别的,可惜担心他走错了方向,只能先道:“不去河边…… 去…… 去乱葬岗…… ”卿溯浑身剧震,停了下来。 “去那里做什么?”他大声质问,既伤心又愤怒,一向清亮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你答应过不丢下我的!” 路人为之侧目,却被白三形销骨立如鬼般的形象吓倒,纷纷远远避开。 白三知他误会,直等到他气息稍平,才慢慢道:“那是…… 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我想再去…… 再去看看…… ” 卿溯微讶,旋即为自己的反应过度而微微红了脸。当下也不再多说,抓了个路人问清方向,然后往乱葬岗飞驰而去。 荒茔,野桦,人高的芭茅一年败了一年长,荆棘横蔓,开满醉红色的花朵,也掩住了错综复杂的小径,让人无处落脚。 白三偎在卿溯的胸前,闭着眼,似已睡去。卿溯觉得手有些发抖,头微低,脸贴在她鼻唇间,感觉到那细弱的呼吸,心口微松,不忍心叫醒她,于是便觅了块白石坐下。 傍晚的风轻轻地拂着,带着荆棘花的淡香,以及太阳炙烤后的青草味,不冷。卿溯垂眼,痴痴地看着白三平静的睡脸,心口软软的,酸酸的。 “三儿…… ”他启唇,无声地唤。再相遇,心里有好多话想和她说,可是却像是得了失语症一样,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挥洒随意。像是有所感应,白三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来。 “我睡着了…… ”她微微地笑,有点不好意思,然后注意到卿溯发红的眼,“怎么又哭了?”她真正怀疑眼前的男子可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玩世不恭的树三少。 卿溯干咳一声,抬起眼假意看天,尚自嘴硬:“谁哭了?” 白三嗯了声,提起力气抬手轻轻抹掉他下巴上欲落未落的水珠,极认真地道:“是我看错了。” 这一下愣是把卿溯给逗笑,他伸指划了划白三因瘦削而显得颧骨高耸的脸,“傻姑娘。我如果说天是红的,你可要怎么说?” 白三连犹豫也不曾,一脸本当如此的样子:“是啊…… 天自是…… 红的。”她又感到力气渐渐不继,只是仍强振作精神附和卿溯。卿溯纵声大笑,笑声在荒茔野林间 远远传开,有些空洞,有些干涩。 白三微扬头,痴迷地看着他的笑脸,良久,轻轻道:“你笑起来…… 真好看。“” 卿溯脸上笑容微敛,俯首吻了吻她的脸,柔声道:“你早点好起来,我天天笑给你看。” 白三眼神微黯,没有应,然后动了下头,发现已在乱葬岗外。“到了啊…… ”专注地看了半晌,幽幽叹口气,“比三年前还荒。”见她避而不答,卿溯心中难过,却也不愿逼她,只是强笑道:“是啊。咱们可要进里面看看?” 白三嗯了一声,眼睛有些疲倦地半合上。 以往的小径早已湮没在荒草荆蔓之下寻不到踪影,卿溯目光一扫,蓦然纵身而起,跃出数丈远,然后轻盈地落在一方坍塌的石碑之上。如此数番纵跃,已到了乱葬岗的中心。 时日已落往西山,余辉穿过白桦树林,投射在荒茔之上,停在树枝上的乌鸦冷漠而防备地看着两人,不时发出一两声啼叫,使人感到分外的荒凉。 “三儿。”停在一处因塌落而现出其下黄土的坟丘上,卿溯轻唤,紫色的外袍被晚风刮得扑扑直响。他觉得此地阴气极重,实不宜久留。白三一颤,睁开眼,目光缓缓扫过四周,像是茫无目的,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三儿?”看着她眼中隐现的惶惑,卿溯心口一紧,忍不住开口询问:“你小时便是住在这里的吗?”他出生于大家世族,即便是修习武学也是有良师相授,加上父母疼宠,兄长爱护,实无法想像一个小孩子要如何在这种地方生存。 白三微微一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好一会儿才弱不可闻地道:“真想…… 看看她长…… 什么样子…… ” 她的声音虽小,卿溯还是听清楚了。“你想看看谁,我去给你找来。”只要是她的心愿,他就一定会为她达成。 白三闻言,眼中希冀一闪而逝,再次恢复黯淡。“没…… 回吧。”找谁?连她也不知道要找谁。那个孕育她的人吗?找来做什么呢?她是死人生的孩子,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那个人…… 那个人自是死了的。 卿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用脸蹭了蹭她的额头,转身往回走。 经过这许久,太阳不知在何时已落了山,青蒙蒙的雾气由白桦树间弥漫出来,薄薄地浸透周遭一切。 卿溯凭记忆往来的方向几番起落,却始终见不到外面的乱石与平野,更别说远处的小镇,待停下,赫然发现竟仍然站在原地。心中暗叫一声糟糕,不敢停留,又纵身而起。 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对,白三勉强提起精神看了看四周,然后轻轻道:“鬼打墙…… ”她小时候生活在这里,自是没少遇到过,只是那个时候并不急着出去,便在原地睡上一觉,待到第二日天亮自然便好了。但是今夜如果出不去,她想她永远也可能出不去了。 卿溯背上冒起冷汗,心口怦怦直跳。他不是怕鬼怪,他怕的是白三受不了此地的阴寒,当下手按着她的背心,缓缓催动内息,源源不绝地输进她体内,而脚下并不停歇,只希望能胡乱闯出去。 白三得他内力,原该有所助益,然而此时却如泥午入海,入体即消,竟再起不了丝毫作用,人依旧恍恍惚惚,越来越没了精神。 “树三…… 别…… 别再…… ”她想让卿溯别再给她输真气,可是脑子浑浑噩噩,竟是一字两顿,半天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卿溯哪里会听她的话,反而催快了真气输入的速度,不料脚下因此一踉跄,人直直摔入荆棘丛中。他害怕伤到白三,忙扭腰一翻,将自己做了肉垫,又用手臂护住她的头脸,避开荆棘上的刺。 经此一震,白三茫然瞪大眼,看着卿溯呲牙裂嘴地从荆棘中挣扎起来,在查觉到她的注视之后,又立即变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心口一阵剧痛,眼中扑簌簌地掉下泪来。 “别哭别哭…… 好三儿,别哭,我没事…… ”黑暗中被她的泪烫到手,卿溯心中又急又痛,忙一边手忙脚乱地为她拭泪,一边安慰。白三不过是片刻的清醒,转眼便又陷入昏迷当中去了,哪里听得到他的话,只是眼泪仍在无意识地直往外涌。 过了半会儿,卿溯才发现,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抬头四顾,努力寻找着出去的方法。 只见在深沉而苍茫夜色中,在靠近白桦林的方向,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点昏黄的灯光。 顺着灯光的指引,行到近前,卿溯才发现那是一座小小的草茅。这里竟然会有人住,他不解,却无心多想,径自叩响了柴扉。片刻后,只见灯光晃动,接着是轻微的脚步声,岐呀一声,门被从里面拉了开,一人手持油灯立于门内。 卿溯乍见那人长相,不由呆了一呆。暗忖,难道又是幻狼族的人? 原来那人银发银眸,与中原人殊异,即便是身着粗麻布的素白长袍,亦掩不住他神抵般的高贵和俊美。在卿溯曾见过的人中,只有幻帝宫外神庙壁画上的人物堪与他媲美。 那人对着卿溯的狠狈以及他手中所抱的白三视若无睹,脸上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像是面对的是知交好友一般。 “请进。”他微侧身,声音清越柔和,听在耳中,像被和煦的春风拂过心子一般舒服。 卿溯回过神,亦不客气,就这样抱着白三走进了屋。茅屋简陋,分一里一外,外间煮食,里间睡卧。卿溯只是大体看了眼,便将白三放到了里间的竹榻上。 直起身,他这才发现原来那个男子竟然一直举着油灯为他们照亮,正想要说明他们到此的原因,并请教离开的方法,男人已将油灯凑向了榻上的白三,仔细地打量起来。他一怔,有些不喜别的男人这样看白三,身子微侧,隔开了那人的视线。 那人并不以为意,转身将油灯往桌上一放,然后走到竹榻一头,翻出个药箱。 “这位姑娘气息不大稳,我助她一助。”他道,随意得像是在说家长里短,然而手指间不知何时竟夹了四根银针,在开口的同时,隔着衣服刺进了白三胸口的四处要|岤,那动作即优雅又从容,如同他说话的语调一般。 卿溯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针刺上白三的身体,竟来不及反应。 “你做什么?”男人收回手,准备往外间走时,卿溯才回过神,挡住他怒声质问,却不敢去拔白三身上的针。 男人微微一笑,“自是去做晚饭招待二位贵客。”显然,他是有意答非所问。 卿溯大怒,正要发作,榻边突然传来白三的呻吟,立时将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男人趁机绕过他走了出去。 “三儿,你觉得怎么样?”也顾不得再去理会男人,卿溯赶紧走到榻边屈膝半跪下,关切地问。 白三茫然睁开眼,看着他半晌,才喃喃道:“我刚刚做了好长一个梦,梦里你不要我了…… 我受了很重的伤,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卿溯一怔,心中突然一阵恐慌,竟不知要怎么对她说这一切都是事实才好。 “咦,我怎的躺着…… ”白三赫然发觉自己睡在榻上,不由有些尴尬,忙要做起来,身子一动,立即发觉浑身虚软无力,胸口处一阵抽痛。卿溯忙按住她,强笑道:“你累了就先歇歇。” 白三倒也不再动弹,只是抬起手覆上眼,轻轻道:“原来是真的…… 我总是这样…… ”她的声音有些伤感,而更多的却是落寞。 “嗯。”白三觉得胸口暖洋洋的,气息顺畅,竟是说不出的舒坦,正要挣扎着起来,身子一动,但觉眼前银光一晃,仔细瞧去才赫然发现自己胸前四处要|岤竟插着四根明晃晃的银针。 见她目光落在那针上,卿溯赶紧道:“那是、那是住在此地的世外高人为你扎的,你别乱动。”他这话说得顺溜,不乏有阿谀之嫌,盖因自这针扎下去后,白三便精神了许多。只从这一点,便知那男子不简单。而他,觑到了这一线希望,自不会轻易放过。 不料话音方落,身后立即传来一声轻笑,“世外高人也是要吃饭的,尚幸我今夜煮的是小麦粥,这位姑娘也能吃点。”那声轻笑无讥嘲,有几分调侃,显然是针对卿溯之前防备的态度。 闻声,两人齐齐看过去,只见那银发男子正手端一冒着热气的砂锅往里屋走来。 白三看到他微愕,似是诧异在这荒僻之地竟然有如此出色之人,随即凝神细思,总觉得此人有些熟悉。 “如此,倒要叨扰了。”卿溯赶紧起身,一端卿家三少的架式,立即礼数周全,进退得宜。 银发男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温和地道:“既是相遇,便是有缘,何来叨扰之说。” 卿溯仔细观察男子神色,却见那银色的眸子似清澈实深邃,让人极难捉摸,不由笑了笑,放弃去猜想对方的真实心意,老实地尾随其后帮忙。 到外间拿了碗筷,刚踏进内间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9部分阅读 欲望文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10部分阅读 女儿楼之五更钟 作者:肉书屋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10部分阅读 ,突听到白三对先端着两碟小菜进去的男子道:“阁下是明昭先生罢。”脚下不由一滞,心提了起来,暗暗祈祷男子应承。若是相识,那么自不会见死不救。事实上他并不知道明昭是谁,若知道,恐怕早已扑了过去扒着不放,直到对方答应救白三为止。 没有让他失望,男人笑了笑,虽然没有承认,却也没否认。 “听说这里闹鬼…… 穿红衣的女鬼,在下来瞧瞧。”被问及住在此地的原因,明昭并不隐瞒。 “可瞧见了?”卿溯一边喂白三喝粥,一边问。暗忖这人好奇心比自己还重,竟然为了一个传言而跑到这种地方居住。 明昭夹了一筷红笕菜放在粥中,看着汤汁将粥色染红,垂眼淡淡笑道:“来的不是时候,镇里的人说她每年只在某夜会出现,每次出现必会带走一条人命。”说不上为什么,他明明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却让人觉得有些落寞忧伤。 “是八月二十罢。”卿溯随口道。 “饱了。”白三低声道,看到还剩下大半碗粥,神色间 有些不安。因为小时挨过饿,她素来不浪费食物,若非实在吃不下,定不会如此。“那回去我再给你做好吃的。”卿溯笑得眼睛都要眯起来。这些日子她粒米不进,粥食下腹,尚未喂暖便即吐出,只能靠着点汤水以及他的真气续命,此时见她多少能吃点,他只觉整颗心快活得几乎要跳出胸腔子,恨不得抱住开始还看不顺眼的明昭大亲一口。 “兄台如何得知?”明昭搁下了筷子,专注地看向卿溯。 看到白三好转,卿溯对他心存感激,闻言笑道:“在下卿溯,明昭兄直称在下名字就好。说起白石镇的红衣女鬼,我和三儿倒是亲眼见过。”他一边说,一边端起白三吃剩的麦粥,三两口喝了个干净。 白三见了,先是一怔,而后眉眼舒展,一抹温柔浮现在眼底。 卿溯喝完,并不客气,自去桌边盛满,然后坐下,一边吃一边将三年前在白石镇的遭遇毫无保留地说了一遍。他见明昭心胸坦荡,便以诚相待,并不将这做为救白三的交换条件。 明昭听罢方举箸,神色有些失落,“若是如此…… 便不是她了。”他声音极低,显是在自言自语。 “鬼泣族是怎么回事?在下尚是首次听说。”突然,他扬眼,问。 卿溯被他银眸中的光华一摄,有瞬间的失神,待他垂下眼才清醒过来,不由暗骂一声妖孽,脸上却摆出不容人怀疑的诚挚:“怨魂无归,百鬼哀泣。” 明昭依然一脸的不解。 卿溯笑了笑,放下碗筷,起身坐到竹榻边缘,将白三抱进自己怀中。 “鬼泣族是一个很神秘诡异的民族,很少有人听过。我只知道他们并不能完全算是人…… ”说到这,他顿了下,像是在寻找合适的形容词,“据说只有三分人气,剩下那七分,是鬼魂的怨气。” “死过的人,活着的鬼。”白三突然幽幽接口,那声音在这乱葬岗的小屋中听起来,分外地让人心寒。 “三儿…… ”卿溯知勾起了她的心事,一时无语,只能紧了紧抱着她的手。 明昭看着相拥的两人,见卿溯自己明明一身的狼狈,身上多处见血,却浑若不觉,一心全挂在了白三的身上,心中感叹,不由默默祈愿自己族中的女子亦能遇到此等真心之人。 “三姑娘的伤并不难医,只是需要些时日,另外尚有几味药材,这白石镇却买不到。”他主动开口,算是应承下救治白三一事。他是医者,治病救人本为份内的事,加上想为族中女子积些福德,广结善缘,因此从来遇到危难之人都会顺手扶上一把。卿溯自是大喜过望,赶紧将找药材的事揽在了自己身上。白三见他高兴,心中也高兴,对于自己的伤反不是如何在意。 两人出来时间已久,为了不让兄长担心,卿溯决定先回镇上知会一声,想带着白三一起,但是看到她胸前的针,不由又有些犹豫。明昭看出他心思,取笑道:“便是这短短的分离也不舍吗?” 卿溯一扬下巴,直认不讳,“当然。”虽是如此,却仍不得不暂时与白三告别,然后拿着明昭给他的灯笼,按其指点,往不远处的小镇奔去。 明昭则回转身,开始仔细地为白三探脉,并思忖治疗的方法。 然而过了一个时辰,明昭已用针打通白三几条阻塞的脉络,并取下了插在她胸口的银针,卿溯却还没回来。 白三开始渐渐不安起来,她勉强撑起身,“他可能又迷路了,我去看看。”她如此说,然而自己其实并不相信这种猜测,只是不敢去想别的可能性而已。 明昭坐在桌边,正在捣药,见状也不拦阻,只是道:“这样都能迷路,那么我劝你还是早点离开他才好,不然早晚得被他害死…… ”白三不语,勉强站起身,扶着墙往门边蹒跚地挪去。 第十七章 门打开,一股风带着血腥气迎面刮至,浑身浴血的卿溯抱着谦儿正巧奔到门边。 看见白三能站起来,他眼中惊喜一闪而过,接着将谦儿往她面前一放,“三儿,大哥他们遭到南夷人的伏击,我得回去助大哥一臂之力…… ”说着,突然倾身在她脸上温柔地亲了亲,丝毫不理会谦儿正瞪大眼睛看着,“照顾好自己和谦儿。”丢下这一句,转身正要离去,却赫然发现袖子被白三紧紧地拽住。 他顿住,注意到她眼中的不安,右手微动,似想去握她的手,却又中途转向收到了身后,只是漾起一个极灿烂的笑,“等我。”他并不知道,他的脸上沾着血迹,这样一笑,竟是说不出的悲壮。 白三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只是紧了紧手,然后缓缓放开,看他的背影转眼消失在夜色中,然后才抬起粘乎乎的右手,看到掌心指节都染上了腥红色的血。 “他受伤了?”她的目光转向谦儿。 谦儿的小脸上也沾满了血,他似乎被吓住了,听到白三问,先是呆呆地看着她,好半会儿才回过神,蓦然扑进她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白三本来就是凭着一口气站着,哪经得起这样的冲撞,立时直直往后摔去,连伸手抓住门框都不能够。 “哪里来的鲁莽娃娃?”一只温暖的手扶住了她,明昭那清柔如风的声音在身后悠悠响起。 没想到这里还有别的人,谦儿原本肆无忌惮的哭声突然噎住,无声地埋在白三怀里许久,然后悄悄地在她衣上蹭了蹭眼泪,这才抬起头来。只是原本不善以及倔强的目光在接触到明昭之后,登时化为乌有,小嘴不自觉地张开,只差没流下口水。 明昭虽然早已习惯众人的惊讶与注目,却仍然被小孩子毫不做作的表情逗笑。 “卿兄真是相信在下啊!”他摇头叹息,一手将谦儿从白三怀中拉出带到自己身边,一手半强硬地扶着她往内屋走去。她身体早已到灯尽油枯无法纳气的地步,他方才使尽手段不过勉强令其恢复一点元气而已,她能起身并走到门边,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但是也清楚她凭恃的不过是惊人的意志力,根本支持不了多久。“三姑娘不必担心,我看卿兄乃长寿之相,此行定不会有事。”他随口道,语气轻描淡写,却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 白三轻嗯一声,心中稍安,立时感觉到浑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了般,一头往前栽倒。 明昭眼明手快,揽住了她的腰,不得不亲自将她抱上竹榻。 谦儿跟在他们身后,在最初看到明昭的惊艳之后,便沉默了下来,看上去心事重重。当看到明昭放下白三转身去捣弄药材的时候,他走到明昭对面坐下,双手放在膝上,那神态严肃得像个小大人一样。 明昭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没去理他。然后,他开口了,语气中包含希冀。 “叔叔,你会算命吗?”显然,他将明昭开始的话放进了心中。 明昭的手顿了下,唇角一如既往地挂着让人舒服的微笑,但是对于谦儿的话,他并没直接回答。 “你不相信我的话?”他反问。 谦儿与他的银眸一对上,头立即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嘴里则连连道:“信信…… 我信。” 明昭笑而不语。事实上,他不过是胡诌的,目的是让白三放下心,那样治疗起来会容易许多。他始终不大明白,为什么他随口说出的话,并没指望别人相信,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可是偏偏听的人都深信不疑。这个疑问困扰他很久了。 “那叔叔你帮我算算我爹爹…… 我爹爹他会不会好好的?”谦儿两只小手捏在了一起,使劲地扭着,显示出心中极大的不安。明昭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巧看到他黑亮的眼中有泪花在滚,只是在努力地忍着,没让它掉下来。不由想到自己幼时的事,心蓦然一软。“会好好的。”他应,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次不是随意敷衍。 闻言,谦儿立时笑开了脸,但是努力强忍的眼泪也因为这样大的动作而滚出了眼眶,他慌忙抬起手背去擦,但是小脸却已胀得通红。白三此时已回过气,将两人的话全听进了耳中。 “发生了什么事?”她努力坐起,背靠着墙,问。 谦儿看向她,顿时想起开始自己曾扑到她怀里大哭,原本就红了的脸颜色不由更深了一层,几乎要烧起来。心中对她的敌意早就消失殆尽,当下吱吱唔唔地将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他年纪尚小,很多事不明白,说起来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已足够白三和明昭二人连蒙带猜了解个大概了。 原来在吃饭时卿灏见卿溯和白三还没回去,就准备派人四处寻找,没想到派出的人刚一走到街上,便遭到了伏击,还有一个卿家儿郎因为手脚快,先吃了点东西,结果导致中毒而亡。很显然敌人早有预谋,准备等众人吃过晚饭分开睡下后再下手,只是没想到会出现意外,担忧已被察觉,手忙脚乱下不得不提前发动攻击。 谦儿原本是被卿灏抱在怀里,后来卿溯出现后,便被托给了卿溯。 当时箭如雨下,在从爹爹怀中转移到三叔叔手中时,谦儿清楚地看到,有一只箭插在了爹爹的背上。但是爹爹却像没感觉一样,出招依旧如同平时教导他那样沉稳从容,独自一人便挡住了七八个追向他们的高手,那威风凛凛的样子以及宽厚雄伟的背影深深地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三叔叔抱着他杀出重围,他趴在三叔叔肩上,一直看着爹爹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厮杀的人群中。 “姨,爹爹好厉害!三叔叔也好厉害!他们不会有事的。”最后,谦儿总结,眼中满是崇拜。 白三看着他,沉吟不语,半晌才间:“他们是什么人?” 谦儿摇头,停住,又偏头想了想,道:“他们穿得很奇怪。都戴着尖尖的竹笠,衣服和裤子又肥又短,不大合身。脸上画着奇怪的花纹…… ” “南夷人。”白三说,突然想起卿溯的话。 南夷人是生活在海边的蛮族,不知道为什么会大老远地跑到泠西来找卿家人的麻烦。如此有备而来,实力定然不弱,那么卿溯他们能否安然归来?她闭上眼寻思,但精力不继,竟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在恍恍惚惚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明昭的声音。 “有人来了。” 明昭从凳子上站起,不紧不忙地将做好的药丸收到一个小瓷瓶中,只留下一粒在外面,然后走到榻边,将那粒递给白三。“喏,先吃一粒吧。”他说,等白三接过放进口中,又将手中的小瓷瓶塞给她。“接不上气的时候再吃,一次一粒,别多了。”白三收了,没有道谢。对她来说,谢之一字只是废话。 明昭也不以为意,缓缓道:“来的人不少…… ”他的脸上浮起兴味的笑,“今天我这小屋可真热闹啊!待会儿恐怕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一边说,他一边往外走去,显然是打算给来人开门。 白三干咽下药,见他一走,立即招手叫过谦儿。 嘭地一声巨响,木门被一股力道击成齑粉,那个时候明昭正走到外间。见状,他脸上依然挂着温和的笑,并不见丝毫的怒气。单手负后,他站在原地,看着几个打扮如同谦儿所形容的大汉戒备而迅捷地扑进屋中。 “诸位因何毁我屋门?”他开口质问 ,气定神闲。 看到他,那些人显然很意外,原来的凶戾之气微敛,其中一个精瘦的汉子开口叽哩咕噜地说了一串话,那口音与中原话相去甚远,听着有些夹舌拗口。 明昭笑吟吟地听着,直到他说完,才慢悠悠地摇头道:“恕在下愚钝,听不懂兄台的话。” 那些人彼此交换了个眼色,然后在那精瘦汉子的示意下,靠近门边的矮胖黑汉大声咳了一下,然后啪地一声吐了口浓痰在地上,这才粗声粗气地道:“兀那俊生,看到姓卿的有啊没?”他说的中原话虽然也夹口夹舌,还捎带着一些方言,但是也勉强能让人听懂了。“有啊。”明昭并不相瞒,坦然道。 那些人一听,立即精神大振,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 “阿伊在哪个喀喀?”那汉子又问,但是一双精光奕奕的小眼睛却一个劲地往明昭背后的房间直瞅。 明昭微笑,“来了又走了,说要去帮他大哥。”他真是一点也不打诳语。 矮汉将他的话转述给其他人听,然后他们脸上都浮起将信将疑的神色,叽叽咕咕交谈了几句,然后那矮汉看向明昭的眼神微微柔和。“俺们跑趴了,叨口水喝啊好没?” “诸位壮士稍等。”明昭并不推托,离开原地,走到灶边,从一旁的碗橱中拿出几个碗来在旁边的桌子上一字排开,然后揭开水缸的盖子,用木瓢舀了水将碗注满。 他的一举一动都优雅从容,又背向着那些人,无丝毫防备之意。那些人对他的防范之心稍减,只是趁他舀水的当儿,已将内室搜查了一遍。明昭端着两碗水回身的时候,那精仕汉子正从里间闪出,他看在眼里,仍温和地笑着,不动声色。 “寒舍简陋,一时之间无热汤待客,诸位仕士见谅!” 那些汉子目的已达到,哪里还有心思喝水,当下一手按着左胸冲他微微鞠了个躬,算是道谢,然后呼拉一下全部消失在了夜色当中。明昭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将碗放回桌上,回身看到空空的门框。 “忘记找他们赔我的门了。”摇摇头,他轻叹,回到内室,里面空荡荡的,白三和谦儿已经不见。 坐在桌边。愣了会儿神,最终,他认命地起身,开始收拾起随身携带的东西。 他不喜欢打打杀杀,真的! 卿灏此行所带的卿家儿郎虽然不多,却都是他的贴身近卫,个个都有以一挡百的勇猛,加上久经沙场,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虽然对方有备而来,人数胜己数倍,但在卿灏沉稳的指挥下,竟是一点也没讨到好去。 等到卿溯带走谦儿,没有了后顾之忧,卿灏所率领的卿家儿郎登时如同群狼闯进羊堆中一般,一反之前的被动局面,尽展己方善于群战的优势。再加上那老者每敲必中的烟杆,以及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卿溯,渐渐的,卿家军反倒占了上风。 待到将敌人杀退,已是初晓时分,卿家儿郎死伤过半。指挥着仍能动弹的手下将残局收拾干净,以免吓倒镇上人,并派人去请大夫为伤者治疗,一切安排要当后,卿灏,卿溯和挂念着谦儿的老人三人离开小镇,赶向乱葬岗。 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迎接他们的竟是一座空屋。屋内没有打斗的痕迹,但是那粉碎的门却让他们寒了心。 卿灏看向面色苍白的弟弟,即使是以他的沉稳,仍不由变了色。 “这里住的是什么人?” 卿溯握紧手,一拳砸在泥墙上,咬牙道:“明昭。”他大略说了下与明昭的认识的过程。 卿灏听罢,并没立即作出反应,而正在屋内四处转悠的老人开了口。 “这里有六个装了水的碗。” 兄弟俩闻声望去,果真见到桌上一字排开六个碗,不由对望一眼,看出对方心中的恐惧。 沉默了下,卿灏问:“你带谦儿上来,被人跟踪了?” “都被我杀了…… ”卿灏摇头,而后颓然垮下肩,“也许有漏网之鱼。” 事到如今,卿灏也无法责怪弟弟,闭了闭眼,淡淡道:“再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吧。”他有些心乱,暂时之间都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卿溯同他一样,闻言,只能茫茫然按着指示去做。 白三受了重伤,不能自保。谦儿还小,就算再机灵,在语言不通的南夷人面前,根本耍不出什么花样来。至于那个银发的明昭,究竟有什么能耐,他实在是不太清楚,只隐约觉得不简单。但那毕竟是猜想,事实究竟如何,尚不可得知。说起来,终究是他太过轻率了。卿溯又痛又悔,但心知此时如不能冷静下来,只会将事情弄得更糟,于是努力抛开心中的各种情绪,将注意力集中到寻找可能会透露昨夜他离开后曾发生了什么事的蛛丝马迹上面去。 “别在这里找了。咱们先到四周搜搜看,说不定会有所发现。”在这个时候,反倒是老人最理智, 卿灏两兄弟都不愿去深想此事,对老人的话自没任何异议,当下三人分开而行,在整个乱葬岗展开了地毯式的搜找。 如果说白石镇是群山间开辟出来的谷地的话,那么乱葬岗就是一个位置高出小镇许多的谷外谷,在镇外西偏北的位置,不远,离开官道一路往上,经过一个山凹,然后一顺溜过去全是坟地。坟地面朝小镇,背对山坡,一条被荒草湮没的古道从坟茔中间横插而过,通往来知的去处,多年已未有人行。坟周野木森森,荆棘遍地,即使是大白天也让人觉得阴寒逼人。 卿溯三人搜遍整个乱葬岗也不见白三等人影,正在心急如焚的当儿,突然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喊声。循声往去,只见在乱葬岗所背对着的那面山坡上,一个小小的黑影正对着他们使劲地挥着手。三人大喜,同时往山上疾驰而去。 而另一面,正坐在某处喝茶的明昭闻声,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何事?”旁边为他煮茶的人少见他这样失态,好奇地问。 明昭目光落向云雾之上的山峰,银眸中露出深思的神色,然后笑道:“如果从那上面落下来,你说我能救得了吗?” 那人看着他的眼中是全然的敬慕,闻言理所当然地道:“这世上没有你救不了的人。”顿了顿,歉然道:“都怪我的手下无能,到现在也没把人找到。” 明昭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无妨。你马上派高手到峰腰准备,若有人落下,一定要救下。我上去看看。”语罢,已搁下茶杯悠然走远。那人放下煽火的蒲扇,不敢耽搁片刻,立即回身招来了人,依明昭之言安排。 不出明昭意料,已有人先他一步来到山巅。谦儿的叫喊不仅仅让卿家兄弟以及自己知道了他的所在,还引来了昨夜曾光临过小屋后隐匿在山林中的南夷人。 他上来时,南夷人正挟持住谦儿和白三与卿家兄弟对峙。 见到他,所有人都有些疑惑,他目光在面色惨白奄奄一息的白三身上溜了一圈,然后右手在面前做了个请的姿势,温和有礼地道:“你们继续。”说着,低头择了块离人群较远的大石坐下,一副谁备看戏的样子。 卿溯的修长的眉皱了皱,对他虽有些不满,但在此时此景亦无心去计较,于是干脆不去理他。耳中听到兄长沉稳的声音道:“放了他们俩人,卿某保证各位平安回到南夷。” 那为首的精瘦汉子闻言,眼中露出狼一般凶狠及恶毒的光芒,冲卿灏叽哩咕噜说了一句话。 卿灏抿紧唇,神色漂然:“你若不扰我沿海百姓,我卿家又怎会与你为敌?” 南夷人又用夷语说了几句话,此次声音激烈,谦儿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小脸皱成了一团,原来竟是那个抓看他的人手上使劲,捏痛了他。卿灏负在背后的手紧握成拳,脸上却不动神色,冷冷地道:“以弱女小儿为质,便是你们南夷人的作风么?若想要卿某的命,何不堂堂正正地找在下挑战,卿某必欣然接受。” 那南夷首领眼中闪过一抹狡黯的光芒,一把从身旁人手中提过闭着眼的白三,抓着她的背心,冲卿灏说了些什么,那语气中有着势在必得的决心。 卿溯见状,便像炸了毛的猫一样,就想冲上去,却被卿灏手臂一横拦住了。 “别给我添麻烦。”他低叱,眼睛却瞬也不瞬地与南夷首领对峙,如同岩石般冷硬深刻的脸上浮起轻蔑的神色。 “她杀我妻,掳我儿,你认为我会在意她的性命?如果你为我除去了她,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想要用她来换虎修,紫阳二郡,嘿,不知是该说你太高看她的地位,还是该说你太小看卿家。” 卿溯闻言,胸口仿佛被大锤打了一下般,痛得人都懵了。理智告诉他,兄长这样的做法是对的,三儿在对方心中的作用越小,活命的机会就越大。但是他却又不得不去想,也许这其实是兄长的真心话。兄长对嫂子的心,他如何不明白。之所以迟迟不对三儿下手,不过是因为在兄长的心目中,罪魁祸首是黑宇殿,至于三儿,根本没被他放在眼中,想要取她的命随时都可以,加上后来因为自己的因素,才得以将暂时保住三儿。那么这一次、这一次…… 卿溯不敢想下去,只能竭力控制住自己,不扑向那些南夷人。 那南夷人先是一怔,疑问地看向手下,见他点了点头,证实卿灏的话不是胡编,扫帚眉一皱,但随即嘿嘿一笑,将白三丢到一旁,然后抓过谦儿,捏着他的脖子提到涯边。白三萎顿在地,不知生死,那些南夷人也懒得再费神押着她。 卿灏不自觉踏前一步,却又止住。 谦儿心中害怕,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只是直直看着父亲,小脸被憋得通红。 “他奶奶的,这样折磨一个孩子,你们还是不是人!”老人终于忍不住,旱烟杆往旁边的树干上一敲,再也抽不下烟去。卿灏的手在背后捏得咯咯作响,脸上却浮起淡淡的笑。 “若我儿有个长短,卿某定让诸位永生永世都回不了南夷。”他的话越狠,声音反而越轻柔。 “大哥!”卿溯回过神,心中一凉,暗忖兄长这不是逼着人家下不来台么。只是关心则乱,以他平日的脑筋灵动,到了此刻竟一点主意也想不出。 那南夷首领眼中先是浮起一丝惧意,但随即变成孤注一掷的决心,厉声冲卿灏说了句短而急促的话。即使卿灏他们听不懂,也知道他是下了最后通碟,心都不由提到了嗓子眼里,全神戒备起来。 卿灏垂下眼,似乎在思考,但是位于他后方的卿溯却看到他肩膀上仍插着箭簇的地方开始往下渗血,心知他已下了决定,而那个决定会造成最坏的结果。咬了咬牙,卿溯的目光落在侄儿身上,准备只要那首领手一松,就冲出去。与此同时,老人也做好了大开杀戒的准备。“谦儿,别怕,爹爹…… ”卿灏看着儿子充满恐俱的眼,柔声道,但是话说到一半,却再无法继续下去。于是蓦然转向那南夷首领,森然一笑,“休想。”语音方落,一拳如流星般击向他。 那一击挟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南夷首领不得不松开谦儿全力相应,根本来不及捏断小孩的脖子先毙其命。 卿溯早有所准备,见状立即纵身跃出,无奈中途被人截住,唯有眼睁睁看着谦儿落下悬崖,心中又急又痛。正在此时,突见白影一闪,也跟着跳了下去,却是一直趴在地上无人理会的白三。 这一方面,三人已经与六个南夷人缠战在了一起,虽然一敌二仍占胜算,但是要在短时间之内解决掉去救人,显然是不可能。偏偏那唯一的闲人明昭仍悠闲自在地坐在石头上,兴致盎然地看着两方人拼命,竟一点去帮着救人的意思也没有。 待到杀尽南夷人,太阳已经爬到了头顶。三人力战一夜,加上心急救人使用的都是两败俱伤的招数,此时虽然得胜,却也已遍体鳞伤,精疲力竭。连休息也没有,卿灏走到崖边,往下面看去,但见云雾袅绕,竟是出乎意外的高。 “我下去看看。”他说,神色平静,看不出失子的疼痛。 “大哥,我去!”卿溯拽住了他的袖子。 卿灏看着弟弟充满血丝的眼,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说话,崖下突然传来谦儿的哭喊声。 “爹爹…… 三叔叔…… ” 三人大喜,卿溯想也不想就纵身跃了下去,那山崖凹凸不平,多处可容落脚,就在离崖顶两三丈的一处凹陷中,谦儿可怜兮兮地坐在那里,双脚垂在外面,动也不敢动一下。 卿溯抱住谦儿,目光四处寻视了一遍,没看到白三,不得已只能先将谦儿送上去。 失而复得,即使是以卿灏的沉着亦不由红了眼,紧紧抱着谦儿舍不得放手。老人在一边开心地转着圈,眼巴巴地看着,恨不得将他抢过来。卿溯看着相拥的父子,脸上浮起欣慰的笑,然后悄然又走向崖边。 “三叔叔,姨姨…… 姨姨掉下去了…… ”被抱在卿灏怀中的谦儿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抽抽噎噎说出的话拉住了卿溯的脚步,“是姨姨抓住谦儿…… 姨…… 她没力气,她、她不让谦儿抓住她…… ” 听到他的话,三个人突然沉默下来。谁都知道,如果谦儿抓住白三,最后的下场就是两人一起落下去。换一种说法就是,白三是为了救谦儿才摔下去的。 “啧,从这里落下去,哪里还有命在。”一直在旁边看戏的明昭不紧不慢地走到涯边往下看了眼,然后冒出这么一句。 卿溯仿若未闻,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抬起头冲着卿灏一笑。那笑和他平时一样,极顽皮,也极洒脱。 “大哥,我得去找她。你…… 你别生三儿的气了。” 卿灏心叫不好,正要开口阻止,卿溯已翻身跳了下去。 第十八章 世事总是这样,当你认为必死无疑没有一丝转还余地的时候,老天又莫名其妙给你一条生路。 当卿灏被明昭带到山谷下面那几间 临时搭就的木屋前时,正看到卿溯抱着昏迷不醒的白三安然无恙地坐在那里发怔,显然对自己的遭遇感到有些糊涂。卿灏原本沉重的心一下子轻松了下来,那个时候他知道,自己心中对白三的结已彻彻底底解开。 “三叔叔!三叔叔!”谦儿从父亲怀中挣脱,跑了过去,扒着卿溯的手,直瞅他怀中的白三,竟是说不出的关切。 卿溯回过神,茫然看着谦儿半晌,才反应过来,目光迟钝而缓慢地转向卿灏。 “大哥,我们没事。”他说,那语气听上去不像庆幸,更像遗憾。 卿灏怒,大步上前,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他虽然右肩受伤,出手稍显无力,但仍打得卿溯头一偏,可见下手是毫没留情的。“你好英雄啊!”他冷笑,双眸中透出的却是深沉难言的痛苦。 卿溯知道自己的做法伤透了兄长的心,只是抱紧了白三,没敢说话。他自小几乎是由兄长带大,两人关系素来亲厚,在他的心中,兄长的威严更胜父母。此次自己不顾一切在兄长面前寻短,不仅会陷兄长于不义,无颜面对父母,更会使他悔痛终身。事实上,当他对白三动情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要让兄长左右为难。 见他如此,卿灏手握成拳,却再也打不下手。而一旁的谦儿从没见过发这样大怒气的父亲,吓得噤声缩在一旁,然后被老人带到了别处玩耍。 明昭见状,走了上来,一拍卿灏的左肩,温和地道:“好了,你说见到人就疗伤的,跟我来吧。”然后,又对卿溯道:“三姑娘曾服过我续命之药,无大碍。你抱她进屋歇着后,马上来找我,你身上的伤也得处理。” 卿溯嘴唇微动,明昭仪知道他要说什么,已先一步打断,“我想你并不希望她醒来时,自己却倒了下去吧。” 卿溯于是不再多言,道声谢后便抱着白三进了屋。 卿灏看着他这些日子明显单薄了不少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你既然明知白三没有危险,为何还眼睁睁看着我三弟跳下去却不阻止?”当明昭为他取下箭簇的那一刻,卿灏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咬牙问。 明昭一边利落地切去伤口周围的腐肉,一边止血,闻言微微一笑,“这样的经历不是每个人都有运气体验到的。” 他似答非所问,卿灏却沉默了下来。那一刻,他想他明白了背后这个大夫的意思。他比平常人幸运,有后悔的机会。就算是以命抵命,白三也早已还给了他,若他再执意怀恨下去,最终只怕会害得所有人都生活在痛苦之中。卿溯虽然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经,但是一旦认定,就会一头栽进去,再也不会改变心意。他明知不能请求自己不报杀妻之仇,所以选择了这种决绝的方式。这几年,他的痛苦并不亚于自己。屋子内很安静,明昭处理外伤的手法很娴熟,不片刻便为卿灏包扎好了肩伤,正在处理其他几处小伤。屋外传来沉重迟滞的脚步声,将卿灏的心思拉了回来。 卿溯出现在门口,伸指叩了两下门,才慢腾腾地走进来。那一脸的箫瑟,像是突然之间苍老了十岁一般。 见他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卿灏又是心痛又是生气,心中五味杂呈,不由别开脸不去理他。 “大哥。明昭先生。”虽然心神不属,卿溯还是老老实实地和两人打了招呼。 明昭已处理好卿灏的伤,见状失笑,“卿兄不必担忧,明昭保证让令夫人恢复如初。” 听到他加重音的称呼,卿溯一愕,精神稍好,偷觑了眼兄长,也不纠正,肃然道:“多谢先生。”虽然被明昭摆了这么一道,但说起来他实在是帮了他们大忙,卿溯心中只有感激,绝没有丝毫不快。 “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卿灏叹气,站了起来,脸色冷冷。 兄长一开口,卿溯立即又蔫巴下去,哦了声,规规矩矩地走到卿灏身边,在他的位置上坐下任明昭摆布。 这一次连卿灏都忍不住笑了,无奈地一拍小弟的头,愠道:“你看我不顺眼,我先回竟阳就是。” 卿溯大惊,就要站起来。明昭正在为他清理右臂上的伤口,似乎料到了他的反应,先一步按在了他的肩上,不让他乱动。“大哥,我没有…… ”卿溯急,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卿灏抚额,好气又好笑:“什么时候变得像个小娘们一样哭哭啼啼了?你要是带着这一副表情回家,准给娘踢出大门。”见他神色仍然委委屈屈,不由心软,这才明言:“南夷既敢欺到我头上,我又怎能让他们失望。我回去准备,你等…… 等白三姑娘完全好了之后,来帮我一把吧,咱们兄弟俩很久没并肩作战了。” 卿溯闻言,怔怔看着兄长,好半会儿才回过味来,一把抓住兄长的手,喜极而泣,“大哥,你是、你是…… ” 卿灏又叹了口气,伸手抹去他脸上的泪,“她救了谦儿两次,我还能说什么。再计较下去,恐怕就要失去我最疼爱的小弟了。别再哭了,让人笑话。”由小到大,就算是再艰苦的训练,受再大的委屈,他都是嬉皮笑脸地带过,从不在人前落一滴眼泪。这次竟然几次三番在外人面前不能自持,可见真是心中的煎熬已到了极限。顿了顿,又道:“不过要让我称她一声弟媳,你得先让娘承认。” 这算是他们的最后一关吧。想到母亲,卿灏觉得头有些隐隐作痛,不由同情地摸了摸小弟的头。 明昭已经开始为卿溯缝合伤口,见状,漫不经心地插了一句:“老人家总是喜欢抱孙子的。” 兄弟俩闻言,不由面面相觑,而后同时大笑起来。 白三觉得睡了很沉很长的一觉,醒来,精神饱满。 睁开眼,首先印入眼帘的是卿溯憔悴苍白的脸。他用手撑着头,坐在床边打着盹儿,头发散乱,下巴上布满青色的胡茬,看上去很邋遢。她突然想起以前自己曾怀疑过他不长胡子,原来并不是这样的。 目光从卿溯肩上看过去,是一扇撑开的窗子,一株歪脖石榴树长在那里,叶子郁郁葱葱的,艳红的花朵掩在其中,如同燃烧的火焰一样。很安静,除了卿溯悠长匀细的呼吸声外,只偶尔听到一两声鸟叫从窗子外面传来。 一种说不出的平静充溢在心胸,白三将目光再次调回卿溯身上,回想两人相遇以来的种种,只觉既温柔缠绵,又酸涩难当。他脸上满布细碎已不甚明显的伤痕,她想起是两人落在荆棘丛中,他为了护她而挂伤的。是昨日吧…… 她看了眼天色,不是很肯定。只因觉得身体没了这段日子以来的沉重,而且内息顺畅,如果不是胸口的伤处仍隐隐作痛,她一定会以为自己和正常人无异。她知道自己伤势沉重,所以有些怀疑是不是真能在短短半日之内大愈。 想抬手去摸卿溯的脸,那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他紧紧握着,这一动立即惊醒了浅眠的人。 “三儿。”他眼中布满血丝,可是他的笑却很灿烂,没有一丝阴霾。 白三静静地应了声,手又动了下,然后感觉到他的手收得更紧。 “你睡了好久。”卿溯抱怨,抓起她的手,在自己下巴上轻蹭。 胡茬刺得她的手背麻麻痒痒的,白三看了他片刻,然后往床里挪了挪,“你睡这儿。”不用想她也知道,她昏睡了多久,他就有多久没有正正经经地睡过觉。 卿溯回头看了眼天色,摇头,“我睡不着,你快到时间吃药了。”她的提议虽然很诱人,但是他不想假手其他人来照顾她。白三有些不高兴,又往里挪了挪,冷硬地道:“你睡这儿。”对于这事,她显然很坚持。 卿溯叹气,知扭不过她,只得脱了鞋和衣侧躺在她外面,但是眼睛却不肯闭上,瞬也不瞬地看着白三。 白三脸上的不愉散开,她将自己身上的薄被扯了一部分搭在他身上,这才好声好气地道:“我没事了。” 卿溯嗯了声,看着她,眼中满是柔情。 “我睡了多久?”她问。 卿溯顿了下,伸出右臂将她揽进怀中,鼻尖碰着她的鼻尖,笑:“十天。我问明昭你怎么一直睡,他说你正在做美梦,叫我别吵你…… 可是人家好想你哦。”他说得轻描淡写,后面还故意沉下嗓子撒娇,轻巧地将这十日的煎熬带过。 白三是知道的,也不点破,只是轻轻地道:“我也想你。”她想,如果换成她守着昏迷不醒的他十日,恐怕早已被逼疯。这一次,卿溯没有笑,也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你睡。我陪着你。”白三抬起左手捂住他的眼,不容拒绝地道。 卿溯原本抿紧的唇不觉上扬,颊畔酒窝显了出来,“好。你吃药的时候一定要叫醒我。”这些日子都是他为她吃药换药,已成习惯。白三感觉到手心被他的眼睫毛刷过,知他已经闭上了眼,但是手掌未遮掩住的地方,那带着浓浓笑意的酒窝却仍然张扬地摆在那里。她瞪着看了半晌,心中一冲动,突然探过头在上面亲了亲。 那笑瞬间僵住,然后卿溯说话了,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三儿…… ” “嗯。”白三应,头挨着卿溯的头,垂下眼看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10部分阅读 欲望文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11部分阅读 女儿楼之五更钟 作者:肉书屋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11部分阅读 着两人交握的手,微笑。 “你偷亲我。”卿溯没有笑,很认真地指控。 “嗯。”白三也不否认,只是额头隔着手掌轻蹭他的眼。距离很近,可以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扑在面上。 “你这样不好,会让我睡不着觉。”卿溯感觉到她的亲昵动作,虽然仍一本正经地说着教训的话,唇角却已抑制不住往上翘。白三闻言一点反省的意思也没有,又凑过去亲了亲近在咫尺的俊脸上那渐渐浮起的酒窝。“我喜欢你这样笑。”她说,神情是真的认真,不似卿溯的作假。 “这样啊…… ”卿溯像是在考虑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唇抿了起来,然后,突然极郑重地道:“那我允许你再亲亲我。” 白三一愕,回过神,果真依言再亲了一下他的脸。 “你可以再亲亲这里。”卿溯抬起手点了点自己下巴。 白三再亲。 “还有这里。”手指点在厚薄适中的唇上。 白三又亲。 “这里也要…… ” 卿灏十日前就带着残余的卿家儿郎走了,给卿溯留下了两个使唤的侍卫。谦儿非要闹着不肯走,卿灏便随了他,而舍不得谦儿的老人自然也跟着留下。说到这个老人,他自称老烟杆子,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山野村夫。卿家兄弟自是不信,但也不会强人所难,既然隐姓埋名,自有其这样做的理由。 老烟杆子武功路数古怪,看似没有招式,但那似随意而为的一敲一打,中者非死即残,既精准又狠辣。即使是以卿溯对武林人物的了若指掌,也记不起有这么一号人物。好在是友非敌,不然又是一个大麻烦。 他们所住的木屋,一应物事俱全,显然之前是有其他人住着的,但是自他们来之后,除了明昭外,没再看到过一个外人,想来是不想与他们打照面,将地方暂时让了出来。卿溯那日是见过他们其中一人的,只是当时心思茫茫,没有留意,现在想也想不起了。 木屋位于山崖之下,四周草长木盛,野花烂漫,旁有小溪潺潺而过,却是一个休养的好地方。 昏迷的那十日,明昭已经将白三的内外伤调理得差不多,只是他说她的心脉因长年郁结受损极重,想要完全恢复,还差两味药材。这两味药材虽然不难寻,但是白石镇却是没有,于是卿溯就派了一人去最近的城镇采买。在白三完全好起来之前,他是不打算带她回去见老娘的。“三姑娘,在下想向你请教一件事。”明昭坐在那株歪脖子石榴树下的竹椅中,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他的旁边设着一个小炉子,炉上茶壶冒着腾腾的白雾,煮茶的人竟是卿溯。 已过了端午,雨下得没有之前那么频繁,天气很好,阳光照在木屋前的泥土地上,亮晃晃得耀人眼睛。 老烟杆子熬不住暑气,早窝进了屋里午睡。白三体质偏寒,坐在太阳下许久,也不见汗出。闻言,她询问 地回望明昭。 “那日你们是如何离开的?”明昭道。当时有人来,他将续命的丹药给她,是因为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以和平的方式将来人打发,而以防她与他分散时所用。她和谦儿的平空消失确实让他有些意外,一直都没想出原因。 卿溯正将水壶从火上端下,闻言不由顿了一下,亦回头看向坐在阶上的白三。 “姨姨带我从床下的地道走的。”白三还没开口,一直蹲在树下草丛中不知道在做什么的谦儿手抓着一大把青草站了起来,大声道。此话一出,不止是卿溯,连明昭都怔了下。 “床下有地道?”明昭纳闷,暗忖自己在这里住了两三个月,怎么没发现。而最最主要的是,白三又怎么会知道。 “是啊。”谦儿蹦蹦跳跳地跑向三人,像是献宝一样兴奋,“里面可好玩了,到处都是路,我和姨姨出来时,就到了山顶上啦。姨姨,你教我编这个…… ” 到了白三面前,他将拔的草全塞进她手中,又从怀里掏出那只干了的草蝈蝈,满眼期待地看着她。 “好。”白三脸上没有表情,可是眼神很温柔。她伸指在手中那把乱草叶中挑了半晌,然后拣出一根细长而柔韧的草茎,“要这种的,你再去找几根来。” 直到看到谦儿兴匆匆地去了,白三回眼,蓦然发现卿溯正一脸疑问地看着她,这才想起刚才的话题,看了眼明昭,发现他靠着椅背,还是那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似乎并不是很在意答案。 “明昭先生住的那间草屋以前是守坟人的。后来守坟人死了,那草屋坏得不能遮风雨,我就住到了下面去…… 有好些出口都在坟里。”她缓缓道。 卿溯赫然想起那日她就说过她是在这乱葬岗长大的,至于那下面的暗道,看来是守坟人监守自盗所留下的。想到此,他既觉得心酸又有些好笑,回身去沏茶时,看到明昭也是一脸的似笑非笑,显然是与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原来如此。”明昭咳了一声,目光落向蔚蓝的天空与绿树交界的地方,不再言语。 卿溯将沏好的茶恭恭敬敬递了一杯递给他,然后再端起另一杯走到白三身边,也不怕热地挤进椅中,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尝尝我煮的茶,三儿。”他说,白三伸手来接时却并不给她,而是直接将杯子递到了她的唇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喂,还不忘念叨,“慢慢地,小心烫。” 那茶汤翠绿澄澈,入口微涩,但咽下后却回味浓厚,口舌生津。 “很香,你也喝。”白三见卿溯热得额上直冒汗,便从怀中掏出手帕为他擦拭,同时将递到自己嘴边的茶杯推到了他的面前。卿溯享受着她冰凉的手抚过脸颊,正笑得开怀,不料手中杯子突然被横伸来的一只小手夺了过去。 “渴死了!我还要,三叔叔。”不知何时回来的谦儿一口将那剩下半杯不到的茶喝完,又递还给卿溯,嘴里还直嚷嚷。 卿溯脸上的笑僵住,目光从谦儿的小脸缓缓移到空了的杯子中,然后又缓缓移回去,双眼凶光闪烁。 谦儿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三叔叔,我还渴呢。”他抱怨,然后当看向白三时,立时忘记了这事。“姨姨,这么热,你别跟三叔叔挤,咱们到那边阴凉的地方去。”他是行动派的,话还没说完,已经将白三从卿溯腿上拉起来走了几步。 “臭小子! 三儿是我的!”卿溯蓦然反应过来,怒吼一声,从椅中弹了起来,三步并着两步,从后面抱住了白三。 这一回不仅是谦儿,连白三都有些莫名其妙了。 “怎么了?”她反手摸了摸卿溯的头,低声问,暗忖是不是被太阳晒糊涂了。她只是这样想,谦儿却已经问了出来。 “三叔叔,你头晕么?要不要像公公一样去睡会儿?” 卿溯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当然要。”说着,抱起白三就往屋里走,在谦儿反应过来之前碰地一下关上了门。 “姨姨…… ”谦儿叫,看看紧闭的门,再看看手中辛辛苦苦摘来的草茎,最后看向仍坐在椅中一脸悠然看戏的明昭。“叔叔?”明昭微笑,冲他招了招手,“过来,我教你。” 这个男人啊,动了情后,真是比孩子还小气。 等那采买药材的护卫回来已是两日后的事,同时他也带回消息,日前卿灏已经率领卿家的精锐水师从竟阳出发,前往虎修。虎修是临海的一个郡,常年受南夷人侵扰,卿灏这次是真的动怒了,看样子南夷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历史。 兄长一走,卿溯左思右想,还是不敢马上回去见老娘。他想起以二哥的顽固冷硬都着了娘的道,自己再滑头,有了三儿这个软肋,没有充分的准备,实在是没勇气去面对老娘的手段。万一又被看管起来,就算什么也不做,他也受不了。他不想再和三儿分离,哪怕是明知母亲最后会妥协。 想来想去,他决定带着白三和谦儿中途去拦兄长的船。不管怎么说,能缓就缓,反正他们先在外面逍遥一段日子再说,顺便教教三儿应付老娘的手段。 走的时候,他们叫上了明昭。 “要八月二十那个红衣女子才会出现,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先生不如随我们去海边一游。等八月的时候,我们再陪送你回来。”卿溯说,态度诚恳。不过连谦儿都知道,他其实是为了白三。 明昭沉吟了一下,随即点头答应。其他人只道他喜欢四处游玩,殊不知他其实一直是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抹渺茫的红影。卿灏走之前留了五匹马,一行七人,白三卿溯共骑,谦儿和老烟杆子一骑,余人各自一匹马。恰恰够。 走的那天是五月初十,天气晴好。卿溯对地形极熟,领着众人一路抄捷径,过新安,越章平岭,一路马不停蹄,三日后的正午在微平郡外五十余里处的明江江岸截住了卿家的战船。 卿灏见到他们虽然有些意外,却也很高兴,微一细想便知小弟是怕面对母亲,他也并不点破,只是让人为他们准备热水洗去几日来的疲倦,同时置办接风宴。 谦儿年纪小,顶不住旅途劳顿,在洗澡的时候就睡着了。白三大病初愈,也被卿溯逼着回舱休息。傍晚船队抵达紫阳郡内的谷丰县,卿灏下令停泊,不准备像前几日那样连夜航行。 因为相识于患难之中,晚上的洗尘宴卿灏并没办得很隆重,而是注重在诚意上,因此气氛很好,彼此快意畅谈,无所拘束。不知道为什么,谦儿总是喜欢粘白三,连吃饭也要挤在她和卿溯之间 ,一个劲地让白三给他夹菜。卿溯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拎起侄子丢回卿灏的身边。 其他人看得好笑,谦儿换了一个地方,也并不恼,还是吃得很愉快,只是指使夹菜的人换成了自己爹爹而已。最终只有卿溯一个人在那里生闷气,不过那点闷气很快也在白三的一筷子菊花鱼下化为耀眼的笑脸。 正吃到兴头上,有人来报说派往龙源的人回来了。 听到龙源,明昭怔了一下,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瞬,并没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卿灏将人招了进来。那是他的贴身侍卫卿子山,这一去一来花了不少功夫,又在竟阳与他错过,不得不马不停蹄地坐船连夜追来复命,幸好他临时命船队停下,要不恐怕得明早才能追上。 “龙源主说白隐先生半年前就出外游历,目前不知去向。”卿子山一脸的风尘,眼中布满血丝,显然是怕耽搁而不眠不休地赶回来。此时找不找得到白隐已经没有关系,卿灏奖慰了他几句,然后便打发了去休息。 “卿兄为何要找白隐?”明昭突然问 。 “还不是为了三儿的伤。”卿溯接话,“幸好遇到了明昭先生,不然三儿也不知道能不能拖到现在。”说到此,他竟有些后怕,伸过手去紧紧抓住白三的手,似乎这样就能不失去她一样。白三知他心意,反手回握,心中说不出的温柔与歉疚。 “原来如此。”明昭微笑,点头表示明白,却并没多说,端起酒来啜了一口。 酒过三巡,卿灏身躯蓦然一震,望向明昭,退疑地道:“明昭先生莫不就是白隐?” 明昭温和地一笑,“正是在下。” 众人愕然,一时竟有点哭笑不得。 第十九章 宴毕,卿溯被卿灏叫到甲板上说了会儿话,回去时直直走过自己舱房敲响了白三的门。 房内没有燃灯,白三坐在窗边,看着夜色下的江面,无月有星,暗淡的波光在她脸上蒙了一层薄雾,使人心中无端感到一层似有若无的疏离。卿溯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树三,黑宇殿没了。”白三淡淡道,没有回头,语气平静无波,让人听不出情绪。 卿溯滞了下,走到桌边,拿起火折子甩燃,点亮了灯。一点昏黄慢慢荡漾开,最终将整间舱房都笼罩在了光亮当中。 “这么黑,怎么不点灯?”他柔声问。 白三转过脸,灯光映照下,她原本就没血色的脸显得更加惨白。 “我在想黑宇殿和女儿楼。”她静静地回望他,眼神清醒。“这几年我没回去过。宇主子也没再让我出过任务,他是什么都知道的。他从来不勉强我们。” 这是白三第一次主动说这么多话,卿溯不想打断她,便站在原地没有动,但是心里却无法不去嫉妒黑宇殿主能让素来淡漠的白三如此惦记。“十多年前,是宇主子将我带离那个乱葬岗,不然我可能早就没命了。”白三将眼睛从卿溯身上移开,又落向泛着点点星辉的江面。“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我以为我看到了天上的神仙…… ” 她停了下来,像是在回忆,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就那样呆呆地坐着。 卿溯手慢慢收紧成拳,因为弑嫂一事,他对黑宇殿主没有任何好感,但是他不想因为这个已经消失不见的人而与白三起冲突。事实上,黑宇殿以及他的大嫂,一直以来都是俩人尽量避免的话题,不知白三为何会突然提起。 正当他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想先暂时离开的时候,白三又开了口。 “柯七性子不喜受拘束,他便允许她四处游荡。龙一寻到了自己的归宿,他也不勉强她留下继续…… 龙一是女儿楼主,她走了,楼主的位置就一直空在那里。谁都不想坐那个位置,谁也没能力坐上去。他也不介意…… ” “我不想听他的事。”卿溯垂下眼,断然打断白三的话。一直以来他都自以为白三心中满满地装着他,以他的喜为喜,以他怒为怒,那样乖顺得让人心疼。直到此刻,才突然醒悟,她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有自己的心绪,只是他没用心去探究罢了。这项认知让他有瞬间的恐慌,语气不免有些粗鲁。 白三似乎没听到他的话,手伸到桌上,轻轻地拨弄着茶杯的杯沿。 “我知道他一定厌了那个位置。”她继续道,说的话让人不解。 卿溯觉得自己最好马上找个借口离开,否则难保说出伤到她的话,但是心中是明白的,脚却挪不开。 “你还记得幻帝宫的壁画吗?那个站在鬼怜身边的黑发男子,便是宇主…… ”白三唇边露出淡淡的笑,因想起了两人在幻帝宫中的遭遇,那个时候她就决定了,但凡他要她的命,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给他。 不料这个笑却打翻了卿溯的醋缸,他冷哼一声,甩袖便走,反而对那惊人的事实没有任何反应。 “树三,站住。”白三对于他的反应虽然意外,却并不生气,只是冷冷地喝止。她话还没说完,他怎么可以不听。 卿溯身体一僵,竟再不能跨出一步。事实上,他也知道,如果就这样走了,自己恐怕一夜都睡不着觉。 “坐下听我说。”白三又道,声音微微缓和。 卿溯有些郁闷,郁闷自己的脚似乎更听她的话。 看到他在自己对面乖乖地坐下,白三眼中并不见丝毫得色,只是继续道:“这次黑宇殿出事,我知道除了那些明着的势力外,你们卿家定然也参与了其中。”说到这,她顿了顿,似在等待卿溯辩驳,然而得到的只是沉默。 她叹了口气,将桌上盘中倒扣的杯子翻了一个起来,提起茶壶往里面倒了半杯水,再推到卿溯面前,然后自己又倒了一杯,喝了口才继续。“大家都说是宇主子身体出了问题,才让你们得以趁虚而入。”她神色又恢复一贯的木然,还带着极淡的属于死魂的阴冷。卿溯端起杯子,透过杯身,可以感觉到些许温热。“三儿…… ”他开口,想说点什么将有些窒闷的气氛调节一下。 白三扬眼看向他,没给他扯到别处去的机会。她反应虽然木询,但心思却并不迟钝,这些日子她已有所感觉,有的事一定要说清楚,不然以后会在两人间始终横亘着一些不是禁忌的禁忌,“但是你们恐怕不知道,如果没有宇主子的默许,封九连城就算占领了黑宇殿,也控制不了那个地方。如果你还记得幻帝宫的话,应该会相信我的话。因为宇主子所住的地方和幻帝宫一模一样。” 卿溯心中一寒,突然冷静下来,隐隐约约知道了白三的意思。 正在此时,窗外传来哗哗的船桨击水声,一艘华丽的楼船从江心悠然滑过,往下游驶去。船上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飘飘渺渺地传过来,伴着咿咿呀呀的唱曲声。 两人目光被吸引过去,等那船消失在视线之中后,白三才接下去。 “我想,宇主子身体出问题也许是真的,因为鬼怜说过他们也有弱点。但是你也应该记得她说过他们是半神的体质…… ‘我们拥有神的力量,永恒的生命…… 永恒的生命可不见得好。一个人游走在这天地间,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活着’…… ”白三一字不漏地重复鬼怜当时的话,神态语气还是她自己的,因此显得分外诡异。 卿溯倒抽一口冷气,忍不住脱口道:“你是说,你们主子只是活得太腻味了,是有意引人去犯黑宇殿?” 白三脸上浮起一抹阴郁,承认得似乎有些无奈,“是啊。于他来说,也许这只是一场打发无聊生命的游戏。” 如果黑宇殿主听到这一番话,定然会很惊讶最了解他的竟然是一向沉默寡言得近乎木呐的白三。事实上,女儿楼十三个女子,即使是最冷漠无情的龙一也有心中的挂念,唯有白三在认识卿溯以前生不知何来,死不知何去,无牵无挂,无欲无求,活得浑浑噩噩迷迷茫茫,因此也就更能体会宇主子的感觉。龙一云二看不明白的,她能看明白,她只是不说而已。 卿溯怔愣地瞪着白三,很想直斤她的想法太过荒谬,试问世上有谁愿意因为无聊而拿自己辛苦创立的基业来当游戏玩?但是,他见过鬼怜,进过幻帝宫,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事是不能以常理来推测的。 “所以,黑宇殿的事我不会再去理会,只要女儿楼的人平安无事的话。”白三终于表明自己的态度,“你们卿家要怎么样,我都不会插手……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最后这一句,才是她的重点。 碰!卿溯手中的杯子落地,他一下子有点反应不过来,明明刚刚还在讨论一个让人震惊的话题,转眼却又给他来了一个大大惊喜的意外表白,这三儿也太考验他的心脏承受能力了吧。 见状,白三起身,绕过桌子为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杯子,因为舱板是木质的,杯子竟然没摔碎。 “三儿?”看她用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水溃,又要坐回去,卿溯蓦然反应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 “嗯?”白三站定,询问地看向他。该说的话说完了,她又恢复成一贯的安静和温顺。 “你、你将最后那句话再说一遍。”卿溯被她看得莫名有些紧张,手却不肯放开。 白三想了想,才忆起他所指的那句话,于是依言重复:“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她的表情木然,就像在说一句与己毫不相干的话一样。卿溯抚额叹息,原本的激动顿时消失无踪,以至于错过了白三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笑意。 “三儿…… ”半会儿之后,卿溯受挫的小心肝儿终于又恢复了正常,他握着白三袖子的手扒啊扒,最终扒住了她的手,然后再略略使劲一扒,把她扒进了怀里。“三儿,你是说你不会因为黑宇殿的事,而找我麻烦么?” 白三垂眼而笑,然后轻轻一点头。 “三儿,你是说你以后再也不会离开我了么?”卿溯再接再励诱惑,手已经环上了怀中人儿的腰,准备不管她点不点头,都不放开。“嗯。”白三的唇扬了起来。 “三儿,你是说你愿意给我生个小娃娃么?”卿溯弯着眼乐,额头与白三的额头抵在了一起,得寸进尺地追击。 白三微微一怔,原本苍白的脸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透过白晰的皮肤,竟是说不出的诱人。她垂下眼,不敢再与卿溯灼热的眼神相接。卿溯也不催她,只是笑吟吟地等着,这点耐心他还是有的。 白三心跳得很快,感觉到手心里都起了汗,过了一会儿才轻轻道:“小臻生孩子的时候是我接的生…… ”她的声音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卿溯听出来了,虽然他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起其他事来,但是仍然抱紧了她。他知道如果她害怕或者有一丝不情愿,他绝不会勉强,大不了想其他办法应付老娘好了。他们卿家人不在意世俗礼法,但新婚夜于女子来说终究是特殊的,所以如果白三拒绝,他也能够理解并给予尊重。 “那天我神志是清楚的。”白三将头靠在卿溯肩上,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手,神色带着些许说不出的激动与紧张。“当我将那粉嫩的小娃娃接在手里,看到他睁开眼的那一刻,我突然很想…… 很想…… ” “很想什么?”卿溯急切地追问 ,然后几乎是屏息着等待,虽然他已经预感到了答案。 白三却没有马上应,而是抬起手摸上他的脸,手指细细地勾画他的脸,良久。 “我想要一个你的娃娃,长得像你一般,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可爱的酒窝。”她说,胸口鼓动着强烈的渴望,一如当初。“我会好好待他,不让他冻着饿着,让他跟一般的孩子那样开开心心…… ” 卿溯心中一酸,抱着她的手紧了又紧,似乎想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内。 “咱们要两个,一个像你,一个像我,好不好?” “好啊。”白三微笑,想到那样美好的情景,眼中浮起了从未有过的幸福满足。 将白三放到床上,卿溯起身去关门,回转时看到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神温柔似水,心口不由狠狠一撞,竟是越跳越快。 他自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也曾逢场作过戏,也曾有过年少时的迷恋,只是这些在眼前这个他愿意生死相许的女子面前,都变得那么不值一提。 油灯被舱窗外吹进的风刮得明灭不定,卿溯在床前蹲下,握住白三的脚,为她脱掉鞋,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前,然后自己才脱鞋而上,放下了帐子。 颤着手解开她的衣带,薄衫微敞,露出白哲的肌肤以及弧度美好的锁骨,幽幽的女子体香挠着他的心,他别开眼深吸一口气,警告自己慢点再慢点。这世上有一种忍耐是值得的,有一种人是需要珍惜的。 “树三,你怕么?”白三抬手,指尖轻轻接住卿溯额角浸出的汗珠,疑惑。她也有些紧张,但显然没有他那么强烈。 卿溯抓住她的手,搁在自己胸口,让她感受那里的急剧跳动。 “傻三儿…… ”他低笑,声音因欲望而沙哑,将她拉进自己怀中,抱着那温软的身体,紧张的情绪稍稍缓解。 “我不怕。”他低下头吻住白三,含糊地道:“我是担心伤到你。” 白三闻言只觉心里说不出的温柔,不由更贴紧了他,任他需索。 发散衫解,一个灼热的吻印在诱人的肩窝上,辗转成一朵绚烂的红梅。雪肤冰肌,夭梅逐一而绽,唤起体内深潜的渴欲焰火。抽气细细,与啧啧吮吻之声相合,点燃房内的温度。 娴熟的技巧,小心翼翼地呵哄,他生涩地引诱她为自己敞开身体,然后猛然将自己的欲物嵌进了她的体内,在她带着细微痛楚的轻吟声中两人终合为一。 帐外投射进的隐隐灯光下,她肤泛瓷泽,雪映梅妆,他宽肩窄腰,随着动作而紧绷的紧硬背肌上有汗液淌下。 江风倏狂,扑地一下吹灭了油灯,屋内一切瞬间被黑暗所遮掩,唯有床咯吱咯吱的响声伴随着浓浊的呼吸声,漫了一室的暖昧与缠绵。 清晨,船启航。白三倦怠难起,卿溯一脸飨足地为她拭净身子,穿上里衣,又压好薄被,这才走出船舱。 卿灏正和明昭站在船首甲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见他出来,眼中都露出暖昧的笑意。他挠了挠头,厚着脸皮凑了上去。“你小子真打算给母亲一个惊喜?小心被剥了皮。”卿灏笑道。 卿溯尴尬地打了个哈哈,展开双臂,迎接扑面而来的江风。天色微阴,江面离得远些都笼在了纱一样的雾气中,看不清楚。“反正三儿已经是我的人了,娘爱剥便剥吧,我怎么都不会让三儿再受委屈的。”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道,语罢,蓦然仰天长啸,声音中充满了说不出的喜悦和振奋。 卿灏摇头,拍了拍他的肩,不知是鼓励还是安慰。 “昨夜我看到阴九幽那小子的船了。”卿溯突然回转身,轻轻一跃坐在了船舷上,随口道。 卿灏皱了下眉头,“我知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天知道。”卿溯耸肩,“不会是爹让他来帮你的吧?” “不应该。他那边的事还没完。”卿灏沉吟,突然想起明昭在一旁,忙转向他笑着解释道:“阴九幽是我父亲最小的弟弟,和我们兄弟年龄相若,因此平时相处便如同平辈一般。” “他和我爹同母不同父,所以姓不一样。”卿溯补充。一是因为明昭帮过他们,又救了三儿,另外便是他与生俱来有一种让人信任的特质,因此两兄弟对他并没丝毫隐瞒。 明昭微笑相应,并不多问。对于别人的私事,他无意多加关注。 “算了,应该没什么大事。”卿灏像是想到什么,淡淡道。 “能有什么大事,只有他玩人的,哪里会有人玩得了他。”卿溯却一口道出了他没说出的话。想到白三和谦儿的事,他就觉得窝火,但是又不得不感谢那个人,怎么说都算是帮了自己一把。 一想到白三,卿溯就坐不住了,从船舷上跳下,“你们聊吧,我去睡会儿,吃饭别叫我。”他挥挥手说,没等两人回话,已一头钻进了船舱。 卿灏与明昭对视一眼,会心而笑。 回到白三的舱房,她仍在睡,闻声只是抬了抬眼皮,见是他,又疲倦地合上。卿溯轻轻栓上门,然后脱了衣钻进被中,与她相偎而眠。睡醒已是下午,确切地说,两人是被人拍门叫醒的。 卿灏坐在他的书房中,将一张微卷的纸推到仍在不停打看呵欠的卿溯面前,一只眼神凶戾的海冬青停在窗上,不耐烦地来回踱看步。“母亲放出消息,说扣压了白三姑娘。”他沉声道。 卿溯脸色微变,拿起纸,展平,大略扫了一眼,清朗的眉瞬间拧成了结。 原来黑山明秀不知从何得知卿溯和卿灏在一起,竟让鹰传信,命卿溯带着白三立刻回竟阳,如果三天之内朱至,便再也不用回去。“哥,我觉得要不咱们找个机会干掉黑尉阿布吧。”卿溯将纸撕成碎片,蹭到卿灏身边,攀上他宽厚的肩。 卿灏没好气地脱了他一眼,“当初是谁还利用人家设计四叔和燕家丫头的?现在终于也尝到苦头了吧。” 卿溯呻吟一声,按住发痛的额头,目光一转,看到在旁等待回信的海冬青,脸上不由浮起一丝不怀好意的邪恶笑容。海冬青察觉到危险,扑地一下飞离了窗,在外面盘旋。 “哥,你不觉得咱们这样太没隐私可言了。”见无法如愿,卿溯于是继续磨叽卿灏。 卿灏不理他,只是自顾研究着书案上的地图,嘴里淡淡道:“黑尉再大能耐,也不能有事没事都监控着咱们,如果不是你太滑溜难以抓到人,母亲绝不会出动到他。” 说服兄长同仇敌忾的计划失败,卿溯叹了口气,求道:“哥,要不你给娘回信,说是需要我帮着平定南夷。” 卿灏嘿地一声笑了出来,从一旁的镇纸下又取出一张纸来,向后递给卿溯。 卿溯一看内容,整个人登时蔫了。那也是黑山明秀的传信,说已让阴九幽来协助卿灏,话外之意就是,卿溯留在这里完全是多余。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仅凭卿灏一己之力使足够灭掉整个南夷,黑山明秀如此安排,不过是要断卿溯后路而已。 三天。卿溯怎么算,无论走陆路还是水陆都不够用,看样子老娘这次是打定主意要找他麻烦了。想到还要让白三陪着自己日夜兼程,他就觉得不舍。 “三儿,咱们溜吧,到塞外玩去。”一想到母亲用的疲劳战术,卿溯就觉得颓,暗忖等两人不眠不休地回到竟阳,哪里还有精力应付老j巨滑的母亲,到时恐怕免不了吃些苦头。他一人倒也罢了,如果母亲一狠心,将他们俩隔离个十天半月,那个时候可是后悔都来不及。白三梳着头,闻言顿了下,然后说好。于她来说,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到哪里都没关系。 很多年后,卿溯仍然记得这一幕,脸上带着淡淡红晕的女子,乌黑的长发侧垂胸前,梳子仍留在发中,吐出好字时看着他的眼神是那样的认真及坚定。她的背后,白水荡荡,水鸟振翅仰冲向天。 最终,他仍然带着她跨上了驰向竟阳的骏马。他知道她愿意随他浪迹天涯,也知道她不在乎名分礼教,但是他不想也不应该在他们之间留下遗憾。 回竟阳的旅程是辛苦的,一路逢站换马,没有片刻休息,即使是这样,在抵达竟阳时,已是第三日深夜,城门紧闭。 “三儿。”卿溯看向面色苍白的白三,想到她大病初愈便连连奔波,不禁心疼得揪了起来。 跳下马背,白三只觉脚步虚浮,几乎站立不稳。扶着马背支撑住自己,她向着卿溯微微一笑,想让他安心。 卿溯心中抽紧,甩掉马缓,大步走到白三面前蹲下。 “上来,我背你进城。”连他都感觉到有些吃不消,何况白三。 白三知道自己的身体,也不推拒,柔顺地趴在了他结实的背上,手轻轻搂住他的脖子。她心中明白,这个城他是一定要进的,虽然她自己并不在意卿家人接不接受她,但是只要是他想的,她便愿意陪他去做。 卿溯手臂勾住白三的腿站起身,两人胸背隔着薄衫紧密相贴,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彼此的心跳和体温,那一刻他突然产生两人血脉相连谁也无法分开他们的强烈感觉。 “三儿,你别怕。”他迈开步子向高高的城墙下走去,不忘安慰白三。 白三将头搁在他肩上,鼻中充塞的全是他带着淡淡汗味的男子气息,“我不怕。”她说,夜色中嘴角轻轻地往上扬。除了他,没人能让她怕。 卿溯无声地笑了,抽出手摸了摸她的脸。“我知道。”他知道,他只是自己有些不安而已。 白三收紧了手臂,贴紧他,“你也别怕,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谁也阻止不了她,哪怕是他的父母。 卿溯嗯了声,然后叮嘱她抱紧,自己蓦然提气纵身往城墙上跃去,在抵达中途时手中银光一闪,一把匕首如入豆腐般插进了墙砖中,借此回力,然后脚在墙上一点再跃而上,同时拔出匕首,如此数下,终于跃到了城墙之上。 他不想节外生枝,捡的是防守死角,从上墙到下墙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惊动守城的将士。等抵达卿宅,梆子声正响起,竟已三更。让人吃惊的是,卿宅前灯火通明,大门敞开,似乎正在等待两人的归来。 卿溯摸了下头,苦笑。一切都在老娘的算计当中,他还是老老实实的比较妥当。 第二十章 啸坤居。 黑山明秀还没睡,正坐在书案前写着什么,卿溯和白三进来时,她连头也没抬。卿九言站在一旁磨墨,目不转睛地看着纸上的内容,唇角含着雍容的微笑。 卿溯不敢打扰他们,只是拜见过父母后,便拉着白三安静地站在一边等待。虽然心疼白三劳累,但是这个时候怎么也不能在母亲面前表现得太明显,否则恐怕会火上浇油。 白三是个安静的性子,在哪里都能不言不语地呆上半天,此时有卿溯相伴,自然是更不会焦躁。她只是大略看了眼黑山明秀和卿九言,心想树三更像父亲一些,便又将日光落回了身旁的卿溯脸上。 许久,黑山明秀放下笔,小小伸了个懒腰,卿九言立即转到她身后,为她按摩肩颈。 白三看着,眼中浮起浅浅的笑意,只因想到卿溯对她也是这般体贴,不自觉向他瞧去,正好与他望过来的目光撞在一起,看到其中的深情,心便似被化了一般。 “那丫头,你过来。”黑山明秀将一切看在眼里,抬手一指白三,冷冷道。 白三微一迟疑,卿溯冲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拉着她便要走过去。 “我说的是丫 头,谁让你也过来了?”黑山明秀毫不客气地斥责,虽然目光仍放在纸上,但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对着卿溯说的。白三脸一沉,拉住卿溯,正要开口,却被他一把捂住嘴。“是。娘!三儿,乖,你自己过去。”前面是回复黑山明秀的,后面则是哄白三。卿溯知道,白三见不得他受委屈,此时开口,准不会说出中听的话。 白三垂下眼,想了想,方才放开他的手,木然走向书案边的两人。 “你姓什么?”黑山明秀明知故问 ,双眼则如同冷电般上上下下将眼前的女子打量了个透彻。 “白。”白三有问必答,但绝不会多浪费一个字,这还是看在卿溯的面子上。 卿九言脸上笑容加大,恍似看到了少年时的黑山明秀一般,两人初遇时,她便是这样一副冷漠木然的表情。他扫了眼神色紧张的儿子,心中又是同情又是好笑,但更多的却是羡慕,至少这小子早早便明白并能勇敢承认自己的心,不像他,折折腾腾,没少让秀秀伤心,以至于现在怎么补偿都觉得不够。 “黑宇殿女儿楼的白三?”黑山明秀脸上也没多余的表情。 这两人一对上,连卿溯都看得脸想抽筋。听到母亲的问题,心中直叫不妙,恨不得能代替白三回答。 “是。”白三应,目不斜视。 黑山明秀向后靠向椅背,冷笑连连。 “杀我儿媳,掳我孙子的,可是你?”再一次的明知故问,语气犀利如刀。 卿家父子闻言,心情顿时沉重起来。人死不能复生,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也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这都将成为一个遗憾。“是。”白三的回答一如之前的干脆,没有多余的辩解话语,甚至在她脸上看不到分毫的惭愧和悔意。 “好,好极!”黑山明秀大笑,然声音却空洞而苍凉。 白三默然而立,卿溯控制不住,往前踏了一步,被卿九言横扫过来的警告眼神制止住。 许久,黑山明秀笑声停,起身走到墙边,取上墙上的长剑,当地一声丢在白三脚边。 “杀人偿命。你自我了断吧,看在溯儿的面子上,便留你一具全尸。”她的眼神充满突色,声音阴森得让人不寒而栗。 “娘!”卿溯失声,不顾一切地就要冲向白三。 “你若过来,别怪我不念母子情分!”黑山明秀厉声喝道。 卿溯僵住,那一刻,连他都开始怀疑母亲是真能说到做到,心中不由一阵气苦。卿九言看着,不由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关心则乱啊。“不。”白三突然开口,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顿了下,她慢慢接下去,“我不后悔杀人…… ” 此话一出,屋内的温度登时下降,冷意浸人。白三恍若不觉,继续道:“被人杀也不怨。但是要取我的命,凭本事来拿。”她的语气平静,便是说着这样的话,也不会让人觉得狂妄自大,而是感到理所当然。 卿溯闻言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更为她捏把汗,从来都没有敢这样直直地冲撞母亲。 黑山明秀竟没怒,而是嘿嘿地冷笑不已,负手缓步走至白三面前。她个子极高,长发披散,容貌奇丑,但一步一行带着惯于发号施令者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11部分阅读 欲望文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12部分阅读 女儿楼之五更钟 作者:肉书屋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12部分阅读 特有的从容与高傲,自有一股说不出的独特魅力。 她微微低头,俯视白三,语气极温和地道:“你当我没那个本事?”话音未落,负在背后的手倏然伸前,以一种极诡异的手法抓向白三的脖子。 白三身体只是细不可察地一动,便顿住,毫不反抗地任她掐住了自己。 “娘,不要…… ”卿溯没想到母亲说出手就出手,事前一点预兆也没有,顿时慌了,想上前又不敢,急得差点当场跪下。黑山明秀没理他,棕色眸子微眯,冷锐地打量白三没有丝毫惧意的脸,那上面除了疲劳的苍白外,没有其他任何情绪。 “为何不躲?”她问,首次看不明白一个小女孩的心思。 白三毫不避让地与她对视,淡淡道:“你不想杀我。”她从小对人的情绪感觉敏锐,就算黑山明秀刻意营造出杀气,依然瞒不过她。她甚至觉得眼前的妇人对自己似乎还有着些许亲近之意,并无其他人的嫌恶,这也是她容许其碰触自己的主要原因。 卿九言没忍住笑出声,白三不由抬眼看了他一眼,见他与卿溯有七八分的相似,目光不由多留了一会儿,心想,树三到这个年龄,定然也是这样。 见她在这个时候都还能分神,黑山明秀不由有些无奈,欲待再吓,但看到她眼中的坦荡明澈,反倒显得自己像个跳大戏的一般。摇头,在放开手之前,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看他做什么?”她指了指自己的丈夫,颇为好奇。 “他笑起来像树三,不过没树三好看。”白三老实直言,想到卿溯,她不理颈子上的大手,回头看去。 卿九言哑然,委屈地看向黑山明秀。 “他年轻时比树三好看,树三老了未必有他好看。”黑山明秀收回手,不悦地为丈夫打抱不平。在她心中,自然是自己的男人最好看。闻言,卿九言立即眉开眼笑。 白三也不争,只是微微地笑,被见机扑过来的卿溯抱住,远远地拉离黑山明秀,然后心疼地检查她的脖子,见没有落下印痕,这才放下心。“你们下去吧,我乏了。”黑山明秀见状,没好气地挥手,在两人施礼告退之前,又从身旁书案上拿起一封信,挥道:“等一等,把这个拿去。” 直等两人离开,她才微微叹了口气,然后被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的卿九言抱住。 “原本没打算这么轻易饶过他们的。”她头向后靠在丈夫宽厚的肩上,闭眼揉着额角。将白三与卿溯分开看押起来,然后再想办法试探两人的感情是她最初的决定,但从见到白三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行不通。一看便知那丫 头是一个执拗而且不懂婉转的性子,如果硬要将她和卿溯分开,恐怕会闹出人命来。 卿九言明白妻子的心意,俯首吻了吻她额角,笑道:“我看那丫头和年轻时的你很像。”语罢,突然弯腰抱起她,往内室走去。“九言,你…… ” “看到溯儿着紧那丫 头的样子,突然想起咱们第一次时…… 那时你…… ” 伴随看两人断断续续的私语,屋内的灯扑地一下灭了,整座啸坤居陷进夜色中。 兰无痕,竟阳卿灏妻,育一子聿谦。裕主六年,司百花教教主之位。翌年,以弱女之姿嫁卿灏以求庇于卿家。裕主六年至十三年,共掳孕八月妇人七百余名,取活胎炼元丹,五岁童男千名,以体为皿,培尸蛊…… 白三只扫了一眼那信,便没再看下去。倒是卿溯极认真地一字不漏地看完,到最后,脸色已然铁青。 他紧攫着信纸在房内走来走去,一句话也不说。 白三坐在椅中,手肘搁在椅手上撑着头,阖着眼养神。她是真累了,一坐下便不想再动弹。 “她素来温柔,与大哥夫妻感情也极好…… ”卿溯喃喃低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白三说,神色有些惆怅。 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兰无痕时的情景,那日下着雨,大哥探身进马车将她扶出,那裹着一袭青底白花长裙的身段柔软婀娜,眉眼清淡如拢着一层薄雾,当他将伞送上前去时,她露出了一个温柔友善的浅笑,便似云破月出,使得那张原本让人记忆不深的小脸如同被点燃了一般光亮无比,灼痛了人的眼。有着那样笑容的女子,怎么会做出如此十恶不赦的事? “如果大哥知道…… 如果大哥知道…… ”他不敢想像卿灏知道此事后会怎么样,想到此,那只手下意识地收缩,将信笺捏成了一团。“不对!”他突然顿住,看向白三,“三儿,你说这…… ” 白三睁眼看到他眼中的祈盼,知道他想间什么,面无表情地打断:“这是宇主子的笔迹。”她第一眼看到时便知道了。信中所写的那些事自然都是真的,她只是没想到宇主子会这样做。在黑宇殿遭逢大变的时候这样做,在外人看来无疑是有示弱的嫌疑,但是她比谁都清楚,在宇主子心中面子什么的狗屁不是,他想怎么做便怎么做。三年前杀兰无痕的时候没有解释,三年后才抛出这么一封信,目的不言而喻。 “宇主子宇主子,他是你什么人,他就不会说假话?”卿溯也不知怎么的,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火冒三丈,手一摆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花瓶扫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在夜色中远远传开。 白三首次看到他对自己发脾气,不由一怔,目光落在地上被碧绿瓷片压着的雪白桅子花瓣,然后再缓缓移到满脸怒色的卿溯身上。“宇主子不屑说谎。”她平静地道,明知这句话会引起他更大的反应,却连犹豫一下也没有。 果然,卿溯听到这一句话,立即像炸了毛的猫一样。“是,他不屑说谎,只有我卿溯才是一个大骗子!那你为什么又要巴巴地贴上我这个骗子来?”想到当初自己接近她的方式,他便像是被人生生揭开疮疤一样,羞怒交加中变得口不择言起来。 白三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不明白好好的,他怎么会扯到这上面来。数日来赶路的辛苦,再加上这让她不善于应对的场面,她的头隐隐痛起来、 “你…… 算了!”见她没反应,卿溯就是一肚子的燥火也只能闷着,大袖一挥就往外走去。 “你去哪里?”白三见状,不由站起身问。她想两人之间也没什么,还不至于要闹到要离开的地步吧。 “与你无关。”见她由始至终都像没事人一样,卿溯心中憋气,说的话自然也不好听。在这个时候,他真希望她能和他好好吵上一架,随便骂什么都好,都胜过他一个人在那里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 白三皱眉,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手不由轻轻按上胸口,感觉到那里揪紧一样的疼痛。 与她无关?与她无关…… 别人的冷嘲热讽素来激不起她半点情绪,唯有他,随随便便一句话便能伤得她鲜血淋漓。 与她无关呵! 无意识地走到门外,她仰头看向漆黑的夜空。不知何时,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箫声倏起,穿过雨帘幽幽噎噎地传过来。 小九?心中的难受暂时被抛在了一边,白三循着箫声传来的方向找去,雨滴浸透衣衫,寒得人心发颤。没多久,她便知吹箫的人不是燕九,却并没回转。 穿过一片竹林,在湖边她看到了那个人,如她一样的白色衫子,如她一样的浑身湿透,长发贴着曲线玲珑的身体。 白三站在竹林边缘,静静地听着箫声,一如多年前那样。吹箫的女子像是不知她的到来,手中碧箫被雨水透入,声音渐哑,像伤心人哀哀的哭泣。 树三,你说你不会再丢下我的…… 白三唇微动,说着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话,被雨水打湿的眼木然望向在雨夜中显得异常幽深寒冷的湖面。箫声停了,那女子回过头来,现出一张异常清雅秀丽的脸来。 “我们见过。”女子开口,声音清冷却婉转动人。 “是。”白三想起她便是那日抱着谦儿的女子,并不否认。 女子突然低眉一笑,走了过来,风雨中那身姿竟是说不出的楚楚可怜。“红瑚。”她用手中碧箫点了点自己,然后与白三擦身而过。 “白三。”白三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喜欢她,又或者说,她对于目前所见过的所有卿家人都不排斥。 “我知道。”红瑚轻轻道,人已走上了竹林中的小径,“跟我来。” 她没有回头,白三却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红瑚住的地方不大,只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里面也没种什么奇花异树,只是爬满了紫藤。此时紫藤花开,映着走廊上的风灯,却是说不出的妖艳动人。 “我这里叫无水。”整夜,红瑚只对白三说了这么一句话。她没有问白三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湖边,也没问其他任何事,只是让人打来热水,奉上干净的衣服,便自去睡了。 热水松解了神经,却也带上了乏意。沐浴过,白三已没精力再去想任何事,倒在屋内的床上便睡。这一觉竟是好眠,直至次晨天光亦未醒转。 她这里睡得倒好,却不知卿溯那边早已急得发疯,只差没将整个卿宅翻转过来。 原来卿溯本是去了书房,然路上被夹着雨丝的冷风一吹,便渐渐冷静了下来,等到书房稍坐片刻,细想起自己说的话,立时,懊悔不已,赶紧起身回去。只是等他赶到房内,白三已经不见人影,内室的床没有睡过的痕迹,只有地上碎裂的瓷片以及凌落的花瓣指责着他曾做过的事。他疯了似的到处寻找,直到天亮也不见人影,他甚至怀疑是母亲趁机将白三拘了起来,不等父母起身,便跑到啸坤居去要人,直惹得卿九言大发雷霆,差一点没让人将他拖下去关进地牢当中。 “那封信所说是真的。”黑山明秀阻止了卿九言,难得温和地对小儿子道:“我已让人去查实过,下面详细的记录便是我所写,想你也看出来了。你大嫂的事我早已决定不再追究,你何时见过为娘出尔反尔?” 卿溯闻言慌了神,“那…… 那三儿会去了哪里?”他茫茫然转过身,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办。 “你自己弄丢的,自己去找!”卿九言没好气,将儿子推出门,然后碰地一下关上,抱着老婆打算睡回笼觉。 卿溯看着紧闭的房门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蓦然回过神,立即招来了管事,吩咐下去让全府所有人一起寻找。等从无水那边传来消息时,已是午时。 卿溯连话都没听完,便冲出了门,施展轻功翻墙过瓦,由屋顶直达。 下了一夜雨,次日放晴,红瑚正坐在紫藤下看书。经过一上午的曝晒,紫藤上的水珠早已蒸腾干净。见到从墙上跳下的卿溯,她有些许错愕,然后便又将注意力放在了书上,理也未理他。 “姨娘,三儿呢?”卿溯急,眼睛直往屋内瞄。 这一次红瑚连眼皮也没抬,不冷不热地道:“那是你的人吗?我还以为是哪家闺女被人抛弃了,想要寻短呢,大半夜的,那么大的雨跑到湖边去…… ” 她说得漫不经心,听的人心却像被油煎了一样,疼得直冒烟。 “她在哪里?”卿溯已顾不得礼数,就要一间屋一间屋地去找。 显然感觉到了他心中的火气,红瑚淡淡瞟了眼左边的厢房,不再多说,说了也没人听,卿溯已经风一般地卷走了。 门碰地一声被推开,将仍在沉睡的白三惊醒,她只觉全身舒泰,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她自然不知道红瑚让人给她燃了宁神安眠的熏香,否则绝不至于睡到这个时候。 只是她尚来睁眼,人已被紧紧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气息瞬间充盈鼻腔。因为刚醒,人仍慵懒着,昨夜的一切便像是做梦一般,如今想起来似乎也没那么难过。 “三儿,三儿…… ”耳边响着卿溯着急的喊声,她却懒洋洋地不想应,也不想动弹,只是静静地靠在他怀里,心中其实很想推开他再倒回床上。 “三儿,我知道我不该说那些混帐话,你、你别不理我。”数日的奔波,加上一夜的看急上火,卿溯的嗓子已经哑了。 白三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睁开眼,她冷冷地看着卿溯。 然后伸手,想推开他穿衣服,卿溯被吓得脸色发白,更加收紧了手臂,哪里肯放。 “放开。”白三皱眉,有些不悦,只觉得腰得快要被他勒断了。 “不,我不放…… 再也不放!”卿溯有急又慌,生怕这一松手她就会离自己远去。 “你…… 放不放,与我何干?”白三将眼睛从他憔悴的脸上移开,轻轻喟叹,她知道自己还是在意这句话的,所以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否则以后心里恐怕总会有这样一个结,怕他再说出这句话,怕自己会忍不住退缩。 卿溯倒抽一口冷气,惶然松手,那一瞬间心空荡荡地无所依归。 白三心口一痛,却不再多说,只是静静地拿过红瑚给她提供的外衣穿上,然后下了床,紧紧咬着下唇往外走去。她自是知道他的心,便是他冲她发脾气她也能接受,只是她要让他知道,有的话真的不能说。因为,她也怕痛。 就在她快要跨出门槛的时候,背后掠风声起,她腰间一紧,已被拦腰抱住,然后带出了无水,连招呼也没来得及跟红瑚打一声,只是错眼间,似乎看到了她脸上漾着浅浅的微笑,那微笑带着让人心暖的祝福。 卿溯并没有带着白三回三笑苑,而是直接去了啸坤居。卿九言出了门,只有黑山明秀在书房看着帐目。 “娘,我要和三儿成亲。”甫一见面,卿溯便斩钉截铁地道,语气中没有一丝可回还的余地。 白三l愕然。反倒是黑山明秀,并不见意外,目光仍然看着帐册,嘴里淡淡道:“好啊。等你大哥回来就给你办。”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竟没有人想到要问问白三的意思。 “这样就和你有干系了吧。”回到三笑苑,卿溯对白三道,他脸上虽然笑着,心里却仍然忐忑不安。 白三冷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卿溯脸上的笑渐渐敛去,伸手握住白三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他轻轻道:“三儿,别再生我的气了…… 我这里疼。” 如果他再嬉皮笑脸又或者用更激烈的手段,白三都还能和他别扭一段时间,偏偏他用的是这样轻淡的语气,说的话却让她也生生跟着疼了起来。 “我没生气。”她终于松口,眼睛突然有些酸涩。见卿溯眸中先是露出欣喜之色,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惧代替,知他想歪了,忙补充道:“我、我就是讨厌那句话,你以后别再说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小心眼,不由有些发窘。 闻言,卿溯先是怔怔看了她半晌,像是在判断她话中的真实性,半晌,突然伸手将她再次拥进怀中。 “我也讨厌那句话!”他说,“你昨夜突然不见,我很害怕;今天你说那句话,我也很害怕…… ”他只说了这两句,没说的是,他终于明白当初自己不告而别,对她的伤害有多大,也终于明白,越在乎,越容易受到伤害,因此更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 白三回手与他相拥,唇角不自觉上扬,轻轻道:“我没想离开,我听到箫声,以为是小九…… 你为什么突然发脾气?”她想,也许是自己哪里错了,却不自知。 卿溯叹了口气,将她抱起往床走去,他连着几夜都没睡,再不睡恐怕又要做出一些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傻事来。 “我嫉妒你的宇主子能得到你那样的信任,”他将白三放在床上,自己也脱了外衣和鞋侧躺上去,看着白三的眼缓缓道:“还有,我一直很敬爱我的大哥大嫂,一时无法接受大嫂她、她…… ” 白三微笑,突然凑过脸去,贴上那柔软的唇瓣,将他余下的话吞进了喉中。 “睡吧,我陪你。”她在他唇角呢喃,阻止了他进一步的热情。 来日方长,他们有的是时间了解彼此,现在他最该做的是好好睡一觉,不能再被那些不相干的事弄坏了心情。 尾声 卿灏平定南夷后又因事去了趟长安,等回来已是次年四月。白三和卿溯成亲的日子被定在了八月,那时候她已有了身子,好在才三个月,加上她本来就瘦,根本看不出来。 成亲那一日是八月初三,天气很好,阳光晃得人眼花。白三坐在房内,任丫环为她挽发,她已经坐了很久,心中早已不耐烦。正在她烦躁地想将扯得头皮生疼的头发散开时,屋外突然传来娇媚动人的笑声,不觉被吸引住了心神。 窗外是几竿紫竹,竹畔是雪白的山石,石头过去是一泓碧水。此时,一个红衣长发女子正从那乱碧水边绕了过来,拔开路边的几条柳枝,来到窗前踱着脚尖往里窥探,正巧与白三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妹子,气不气闷,出来走走吧。”被逮到,她也不惊慌,反而大大方方地引诱。 “闷。”白三应,语罢真就这样推开丫环的手要往外走。 “啊,白姑娘,头还没梳好呢。焰姑娘你你…… ”丫环急,可是这两个准少奶奶和一般的女子都不一样,想阻止却又不敢。红衣女子吐舌,没想到白三这样容易勾引,忙叫道:“妹子,你别出来,我进去…… ”可惜她的话未说完,人已被拦腰抱起。“焰儿,你还没梳妆。”沙哑难听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她立即笑得如娇花绽放一般,反转身抱住了那个逮着她的男人。“卿郎,新娘头梳得人家好痛,不梳好不好?” “哪里痛?”男人问 ,手往女子头上摸去,轻轻地按揉。 “哎呀,人家不要梳那奇怪的头…… ”女子还想撒娇耍赖,希望能逃过一劫,不想被一个美好得如同天籁的声音打断。 “焰娘。” 只见在那山石后面转出一男一女两人来,男的俊逸潇洒,女子美得不可方物,眼睛纯净得如同清澈平静的湖水,男人手轻轻抚在女子纤腰上,那小心翼翼的姿态便似身前的人是世上最最重要的宝贝一般。 “奴儿l!”红衣女子语气中充满了惊喜,挣扎着从抱着自己的男人怀中跳下地,冲过去一把将那女子抱住。“怎么,是不是有了?走走,咱们回静竹轩,你先休息一下…… ”她显然是个急性子,一句话也没让人家说,拉着女子就往外走。然后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忙站住,回头冲白三挥了挥手。 “妹子,你不想梳就别梳,哈们凑一对。我改日再来看你。”走了两步,她又回头,补充:“我叫焰娘。我知道你叫白三…… ”她话未说完,已被她身边的男人再次抱起,那个时候白三才注意到她的脚上没穿鞋,此时已被地上的残枝划上了几道血痕。看得出,那个男人很心疼。 四人走了,但女子的笑声似乎还留在耳边,白三回过神,突然想,也许该将花园收抬得更干净才是。 “如果不想梳,便不梳吧。”身后突然传来卿溯带笑的声音。 白三惊讶回头,看到卿溯满脸满眼的笑,正从门口往自己走来。 拿过梳子,他挥退了丫环,又将那已经固定好的头发拆开,然后自己动手为她梳起发来。 “我妻子的发自然是由我来挽。”他认真地道,手下轻柔而仔细,没了开始的生疼。 “那位是我的准二嫂,抱住她的是我二哥,他们和我们一日成亲…… ” 耳中听着卿溯温柔的声音,感觉到他的手指滑过自己的发,白三只觉胸口满满的,盛满了醉人的幸福。 版权归作者所有, 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12部分阅读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