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十字路口》 正文 第 1 章 冬日十字路口 作者:肖斯塔 第 1 章 小说下载尽在bbs.[domain] [site]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冬日十字路口 作者:肖斯塔 文案 冬日十字路口 winter g A you were mine —— Gary Moore, 《巴黎人行道》 花样滑冰文。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系巧合。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 ☆、第一章 凯蒂牵头,邀请他们在芝加哥重逢,十二月十二号星期六,大奖赛总决赛的周末,他们四个——理查、凯蒂、克里斯和简,在一间土耳其菜的餐馆,即将重新拾起他们十年前的深情厚谊。理查不花什么力气就能想起自己上一次跟凯蒂碰面是八个月前春天的南加州;但他要努力回忆才能想起,上一次跟简见面,是她带着儿子来看他的时候,那已经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上一次跟克里斯见面,则是2006年冬奥会的最后一天,意大利,都灵。 这已经是2011年,理查·柯森是芝加哥一间公司的数据分析员,每天工作十个小时,有了第一根白头发,一个月也不会去一次电影院。十年前冬天的这个时候,他跟凯蒂大概还坐在等分区,屏住呼吸抬头看着电视屏幕上的数字。现在他依然是在看数字,但却不是自己的分数,而是某个遥远企业在遥远国家销售洗发水的统计报告。 即便当他们还站在领奖台上时,他也从未想象自己会一辈子呆在冰场上。但他没有料到的是生活的转折如此迅速,退役五年,过去生活的剪影已然逐一退场。直到凯蒂给他发来这一条短信,最平淡无奇的两句话,像拨动电灯的旋钮,照进晦暗的角落: “我九号到芝加哥。大奖赛你懂的——你我跟简、克里斯,吃饭怎么样?” 芝加哥隆冬的下午四点,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从他办公室的窗户能看见千禧公园的一角,但看不见麦考密克冰场。这是一个周四,他知道会有孩子在那露天冰场的夜灯下滑冰。简和他都一直住在芝加哥附近;这个赛季的总决赛在芝加哥办,凯蒂过来给电视台当比赛评论员。这是他们三个碰头的好机会。 而克里斯——他却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克里斯会跨越大西洋,来这冰封的密歇根湖畔。 *** 他们三个从十一二岁起就认识,理查在芝加哥郊区长大,凯蒂出生在密歇根,简小时候跟着妈妈从南方搬到凯恩郡。他们在同一个俱乐部滑冰,半大不小、还未发育成熟的六年级学生们。他和凯蒂每周相同时间训练,休息时总在一起喝果汁和聊天。简在十一岁时就是那种轻声细语的模样,把满头鬈发扎成一个髻子盘在脑后,再用一串粉红色卡子固定刘海和碎发。她身材娇小,跳跃时就像仲夏夜之梦里的仙子一样。当简训练的时候,他们两个会在观众席上看,结束后三个人一起回家。 他们在寒冷多雪的地方长大,滑冰就像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理查三岁那年爸爸带他去镇上的室内冰场滑冰,他小时候曾经拥有过一双速滑冰鞋,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跟着女孩子们一起在学旋转和步法了。在大多数男同学都争先恐后地投身于篮球和棒球的年纪,当他在晚餐桌上宣布他要去花样滑冰时,柯森太太有一秒钟的失语。直到他后来跟她出柜,她才说:“你一说你要去滑冰,你爸爸跟我就知道了,亲爱的。我们从来都一样爱你。” 他感觉背脊僵硬,但最终被她的拥抱所温暖。 他们这个美丽的职业一向自带某种隐喻,仿佛想要变得美丽,必须要有某种残缺。在有的年份里,一整个国家队的男单选手可能都不会喜欢女生;但这样公开的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直接挑明。而他们周围的那些成双成对训练的冰舞和双人滑选手们,有的已经互相熟悉到了不能再产生任何好感的程度,有的是退役之后概不往来的纯职业伙伴,有的是姐弟或兄妹,有的谈恋爱后来又掰了。就他们两个而言——理查一直觉得凯蒂也许比他还早就知道他喜欢男生。这么多年里,理查一直觉得凯蒂是他们两个里面更聪明的一个。她有犹太人那种见微知著的精明,在训练场上,她会直率地告诉他她想要怎么修改目前的节目,或者下一个赛季用什么曲子做配乐。小时候的所有比赛,他都习惯穿黑色或者白色的衬衣长裤,而她请裁缝定做各种色彩鲜艳的短裙。十五岁时的理查·柯森并不想出风头。这是件好事,因为有一点不成文的规矩是早就写在所有舞蹈的步伐里的,领舞的男伴到了一定时候总要学会退居到焦点之后,说到底女伴才是那个带动观众视线的人。 十四岁那年他们去参加全国青少年锦标赛,赛后跟利亚琼斯夫妇见面,后者会成为他们接下来十几年里的教练。娜塔莉和皮尔斯·利亚琼斯是二十年前的全国冠军,退役后结婚并共同执教,他脾气不好、一针见血但嘴硬心软,她性格温柔却说一不二,同时也是他们的编舞。 凯蒂和理查都是一丝不苟的类型,所以即使在大赛上也总能毫无差错,完成一个节目里所有预演好的成分。但在他们搬到新的俱乐部,跟着娜塔莉和皮尔斯训练的第二个夏天,在准备世青赛的节目时,皮尔斯对他们的探戈大发雷霆。那年的创编舞曲目是探戈。谁会想要十五六岁一脸婴儿肥的少男少女跳探戈呢?皮尔斯说他们没有激情,他们之间毫无张力。他们于是拖延掉更多的功课,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冰场上,用精心策划的动作细节弥补那虚无缥缈的拉美艺术的韵律。 出发去比赛的路上,在机场,当凯蒂在值机柜台,只有皮尔斯和理查两个人看着行李时,皮尔斯跟他说: “你是那种所有组合都希望找到的男伴,你处处照顾她,愿意让她成为中心,我绝对不需要担心你因为完成不了自己的动作而失误把她摔在冰上。你们的技术细节完美。你们的华尔兹小心温存,彬彬有礼。可是探戈和莎莎会要了你们的命。你们两个之间没有张力,就像自己的手握自己的手。但舞蹈的张力来自于求而不得的一刻。” 今天他回想起皮尔斯那段话来,就像在预言他过后十五年场上场下的生活。他跟凯蒂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果真就像自己的手握自己的手。他们两个穷尽职业生涯也没能成为那种互相对视着眼睛就可以让台下观众尖叫的舞伴。而即便眼前皮尔斯这句话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终究也会知道,什么是求而不得的滋味。 十几岁的友谊是很容易维持的,尤其是他们为同一件事情花费了自己的所有时间和心血,他们参加同样的比赛,住同一间酒店、坐同一班飞机。理查、凯蒂跟简永远在一起,两个女孩子扎着高高的马尾或者盘着丸子头,聊着她们喜欢的男生,周围的谁又跟谁在一起了,理查有时被她们调侃,有时搭腔。 十八岁他们从高中毕业,在赛场上前途一片光明,签下经纪公司和一年年商业演出的合约。这项运动如此昂贵,简直是中产阶级以上的特权,他觉得自己已经花了十八年父母的钱,于是挣扎着试图经济独立。一开始并不成功,这个计划用了好几年才开始稍微收支相抵。理查出生在中西部小镇上一个正常到简直让人厌烦的盎格鲁萨克逊新教白人家庭,有着别墅、草坪、木围栏等一切你所预料的必然条件。柯森先生是一名眼科医生,柯森太太在同一间画廊里工作了二十年,她的上班时间非常自由,得以有时间带着孩子们去参加各种比赛。夫妇俩都是活泼善谈和古道热肠的人,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从未想过在此后的这些年来,会有记者登门造访他们结婚时买下的三层小屋。柯森全家都看着凯蒂同理查一起长大,他们喜欢凯蒂,但随着孩子们年纪渐长,他们不得不开始意识到,其实是他们的儿子不可能喜欢凯蒂了。理查的性取向成为一个隐形议题,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从不谈起。这个状态持续了他的整个中学生涯。十八岁的夏天理查从家里搬出来一个人住,他借机处理掉旧房间里的种种历史遗迹,跟班上男同学的通信等等。一切收拾妥当之后他终于决定要向家人出柜。 餐桌上谁也没有剧烈反应。他父母都显得无比镇定;他的哥哥已经大学毕业搬到纽约州去了,所以有一张凳子是空的;他十四岁的妹妹低头猛吃意大利面,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妈妈放下刀叉起身来拥抱他。他们说,他们早就知道了。 第二天在冰场的休息室,训练前热身时,凯蒂躺在地上面对墙壁,把两条腿竖直举起靠在墙沿上。理查跟她讲家人的反应,她在地板上扭过头看他一眼,说:“我早就告诉你,他们早就知道了。” 理查耸耸肩,于是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看来他不是一个热衷冒险的人,他从小就不是。可能唯有这样,才可以解释过去和现在之间的可怕鸿沟——漫长的忍耐,对生活之变化或一成不变的一视同仁,唯有这样才能让一个人从领奖台上踏下,一步步重新学习人海中的生活。 于是,转眼间,现在已经是2011年,理查·柯森是芝加哥一间公司的数据分析员。他每天早上七点起床,沿着河岸跑几英里再回到家里,淋浴,给自己做早餐,然后去上班。午餐是三明治和咖啡。晚上七八点钟离开公司,有时外出,有时约会,更多的时候则是留在家里。每个月有一两个周末他开车到郊区的家里看母亲和妹妹。他就是这城市千万单身男子中的一个,他有着全世界最无聊枯燥的职业,最平淡规律的生活。他的名字已经不会跟另一个人的名字写在一起,也已经不再属于任何一个光荣的队伍或者组织。他就是他自己。 二十年光阴如此短暂,他们就这样,从自己变成三个人,又变成四个,再回到三个、两个,直到重新孑然一身。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2011年大奖赛总决赛其实是12月811日在加拿大的魁北克。 ☆、第二章 1 他给凯蒂回短信,说没问题,晚上回家再给她打电话详细聊。他放下手机之后看着电脑屏幕,一切数字和邮件突然间变成陌生的符号,等他逼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的时候十分钟已经过去了。 他扫一眼他的记事本;他知道从现在到下班,他的效率要泡汤了。也许在他跟凯蒂打电话之前,一切揣度和回想都是没有意义的,还不如集中精力干点具体的事情,让剩下的疑虑到晚上回家再任性发酵。在这十分钟里他已经又有三封新邮件了。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那种粗笔速写的回顾不可能解释得了的问题:克里斯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进入他们的故事的?或者说,他是什么时候变成他们的“克里斯”的? 理查抓住办公桌上一只铅笔在记事本上写他的名字: 克里斯托弗·朗格莱。 然后他幡然惊醒,倒转笔头把这两个单词狠命擦掉。 *** 2001年在温哥华世锦赛,三月底的温哥华已经是春天,海风湿润,夹道樱花一树一树开放。他们三个都在周五比完最后一场,周六下午结伴去看男单自由滑,因为两个姑娘想看,而理查也想看,虽然他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克里斯——那时候他还是克里斯托弗,或者他们叫他那个法国人,或者朗格莱——在倒数第二组。 那还远不是他职业生涯的制高点,他摔了一个三周跳,但踏在冰上的克里斯是那种你看过一眼就会记住的人:他是个天生的表演者,四分钟的节目里持续不灭的激情让人敬畏。每个章节都是与众不同的。每个转折都让人耳目一新。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冬日十字路口 作者:肖斯塔 第 2 章 观众喜欢他;节目完后一大堆毛绒玩具落到场上。他们三个的位置离出口不远,理查看着克里斯套上鞋套走出挡板。一个单独站在冰场中间的人总会给观众带来一种恢弘的错觉,而当人从场上下来以后,就立即变得渺小而真实了。十九岁的克里斯非常非常瘦,四肢修长,带着少年的青涩。他大口呼吸,胸膛起伏,接过教练递过来的一瓶水,但一脸卸不下的兴奋神情。有人在观众席的前排叫他的名字,一个法语发音的“克里斯托弗!”。他扭过身看向高处,抬起下巴,向观众席眨了眨眼,然后举手一挥。 理查没有意识到他们三个人都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凯蒂突然说了一句: “哦靠,”她说,“要是他还不是同性恋,我真不知道还有谁能是了。” 简笑了起来。简在理查的右边,她伸出左边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说:“也许朗格莱会喜欢你的。” 简有一双浅蓝色的大眼睛,来自她的爱尔兰裔外祖母,蓬松的黑色鬈发,来自她剩下的意大利血统。她就像是个通灵的女巫一样。朗格莱果然是喜欢他的,或者只是,朗格莱喜欢棕色头发、会跳舞的男生,理查只不过碰巧是其中的一个而已。第二天在赛后表演时的后台,理查跟克里斯的第一段对话,此后会被凯蒂嘲笑上两年—— 理查说:“呃,我是理查——理查·柯森。” “噢是的,”克里斯说,“我知道你。我去看了创编舞。”他的英语出奇的好。他两只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上身穿了一件海蓝色衬衫,那布料看起来柔软得让人想要伸手触摸。理查完全不知道他的即将要滑的曲子是什么,但他盯着克里斯的领口挪不开眼睛。 他说:“噢。我不知道你去看了创编舞。” 克里斯把一只手从裤袋里拿出来,捋了捋从头顶上掉下来的刘海。“其实我现在要去热身了,”他说,“但你晚上有空吗?” 在那时理查就早早缴械投降。他是个法国人!在当时,理查是这么跟自己说的。他是一个法国人,他大概从十岁起就在和那些有着跟他一样深色头发的高卢少年约会了。他自己在他面前,就像是一个小丑,贴着充满美国意味的廉价快捷商品的标签,麦当劳或者沃尔玛之类。 那天晚上他在酒店的侧门等他,小径边上偶尔有车开过,院子里草色青葱,路边还是种着樱花树,树下有一盏发黄的路灯。离约定时间的半小时过去了,克里斯还是没有来。理查坐在草地上昏昏欲睡。比赛告终,这是太疲倦的一天了,连被放鸽子他都可以暂时不介意了——直到有人摇他的肩膀,把他从半睡半醒中拉出来。 “是我,”那个带着口音的声音说。 “几点了?”理查回过神来,翻过手背看表。他看到时针的那一秒心就坠到谷底了。 “我有一个派对,”克里斯在他耳边说,“跟我一起来吧。” 克里斯闻起来就像是伏特加。他换了一身衣服,穿着一件松大的白衬衣和蓝色牛仔裤。他的发根上有汗,同他的眼睛一样,都在夜灯下发亮。 “你从派对上过来的?”理查问。 “嗯,”克里斯说,“跟我一起去吧。” “我不行,到时间了,”他说,“我们有一个必须要去的会——我们队的会。我下午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呆不了多久了。” “明天呢?” “明天我们要飞芝加哥了,”他看着他说。 他们两个都陷入沉默。理查站起来扫掉自己衣服上的草屑。 “是我的错,”克里斯说,“我来晚了。” 理查摇摇头:“没事。我也很抱歉。” “不,不,听着,我可以——我是说,我要道歉。还有什么我能做的事吗?” “真的没事,”他说。他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了。 那个春天在温哥华,理查和凯蒂都在二十一岁上,克里斯十九岁,简刚过十八。克里斯托弗·朗格莱距离他的第一个世锦赛冠军还有三年,凯蒂·费格尔和理查·柯森距离他们的冬奥会铜牌还有五年。世锦赛结束是这个赛季的终结,于是接下来的七个月里,他们就真的没有机会再碰面了。等到下一个赛季,理查依然同凯蒂和简泡在一起,而他跟克里斯,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体育馆后台走廊里擦肩而过的点头之交。 他们直到一年半以后才有下一次真正的交谈。2002年初的全国锦标赛,理查和凯蒂拿到他们的第一个全国冠军,到盐湖城疯了三个礼拜,到四月份,随着夏天迫近,SOI的巡演也逐一开场。 四月中旬在迈阿密的那个周日晚上,演出结束后理查在等凯蒂收拾东西。冰场后台走廊的电视上在放《魔戒现身》。电影演到一行人乘船沿河而下的部分,水平如镜,两岸山景崔巍。有人走近,他以为是凯蒂来叫他,但结果是提着行李包的克里斯。 克里斯指着沙发的另一角说:“这有人吗?” “没有,”理查摇摇头。 克里斯就在沙发的另一端上坐了下来。他没说话,理查也没说话。两人安静看着电视,直到霍比特人遭逢袭击,在林中开打。 克里斯说了一句:“下一部年底就要出了。” “十二月,”理查说。 “这个片子的配乐也很棒。” 理查转过头看他:“你可以用它做一个节目。” 克里斯朝他做了个鬼脸。“我有一模一样的毛病,”他说,“每次我看一个电影或者听一首歌就在想它能不能编成下一个节目。不过我——我是说,我羡慕你。你可以用有歌词的。” 他耸肩。“有歌词的基本上也就是音乐剧而已。我对托斯卡和图兰朵实在是厌倦了,流行曲也不太能用来比赛的。表演的话大家都扯平了。” “但我喜欢你们的法兰克·辛纳屈来着,”克里斯说。 他说的是他们在SOI的其中一首曲子,法兰克·辛纳屈老歌的合集。凯蒂自己选的曲子,理查也很喜欢,他们打算把沿用到下个赛季的赛后表演去。理查笑了笑。“谢谢。是凯蒂选的。” “你们考虑过用电影吗?” “这两年没有。你打算用吗?” “暂时还没有。我想滑的曲子已经可以排到下辈子了。” “你下个赛季是什么?” “啊,下个赛季,”他拖长音说,“还能有谁。自由滑是肖邦,万恶的肖邦。丽莉娅推荐的。哎其实我没有那么讨厌肖邦。我还是挺喜欢他的,否则我不会答应丽莉娅了。不过一旦用了她的曲子,整个节目都要跟着她走了。这种事以前就发生过。” 丽莉娅是克里斯的教练,一个瘦小精干的斯拉夫裔老太太,在十多年前的那场移民潮里离开苏联投奔了西方世界 。他不知道克里斯是怎么每天跟丽莉娅·克里科娃相处的;偶尔在冰场的围栏边上见到她就已经够骇人了。 “你看过爱米莉那个片子吗?”克里斯反问他。 “什么是爱米莉的片子?” “去年新出的一个电影,”他挥了挥手,“就是——关于一个姑娘想法设法勾搭一个小伙子。” “我不知道。” “它有一张原声碟。那个说不定也行,”克里斯说,“里面还有几段是三拍子的。” 第 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冬日十字路口 作者:肖斯塔 第 3 章 这段对话好像就到此为止了。理查想要开始一个新的话题,但他没有什么巧妙的搭讪技巧,半晌后他问: “你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 “噢,我不知道,”他说,向后仰身躺到沙发上,“我有太多最喜欢的电影了。我没法从里面选择。” “可是你不可能有很多最喜欢的电影,”理查说。 “你说什么?” “你不可能有很多最喜欢的电影。最喜欢的意思就是只有一个最喜欢,或者顶多有两三个,但一个人不可能有很多最喜欢的电影。” 克里斯完全愣住,几秒后大笑起来:“我的天,你怎么可以这么认真?” 这句话让理查莫名感觉尴尬起来。他不说话了,回过身去看屏幕上的那些中土世界里挥舞着兵器的生物。 但是紧接着克里斯突然说:“《四百下》。我最喜欢的电影是《四百下》。” 理查感到有温暖的视线注视在他身上,他转头看克里斯,接着也咧嘴笑了。“我想说的是,你就可以用它做一个节目,”理查说,“它有原声碟吗?” 克里斯转过头来看着他。“有的。我觉得——好吧,我觉得你的主意还不错。今年不行了。肯定不是今年,今年已经太晚了。也许再下个赛季吧。《四百下》。” 走廊那头有脚步声,这下真的是凯蒂来了。她看了看他们,又扫了一眼电视。 “走吧,他们在叫了,”她对理查说。然后她转向克里斯:“你要不也跟我们一起回去?克里斯?” 现在他想起来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叫他“克里斯”,这个昵称是凯蒂发明的。她叫他跟他们一起回去,试探性地用美国人的方式叫他克里斯,她的语气上扬,是不确定的,但是克里斯立即点了点头。于是他们拿上包提上冰鞋一起走了。这就是法国人朗格莱变成他们的克里斯的一刻。反正对于他们来说克里斯托弗这个名字也太长了。反正他们也念不出里面的小舌音。 于是克里斯成为他们的同伴,那种无伤大雅的纯粹建立在职业交往上的友谊,在这个春夏之交的巡演上,从一个城市到下一个城市,从一个冰场到下一个冰场。巡演结束的当天所有人一起吃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散伙饭,克里斯还差那么几天才过二十一岁生日,但这不能阻挡他在这个国家里喝成烂醉。然后他们飞回各自的城市,度过漫长又短暂的夏天,准备下一个赛季的节目。 到了年底,凯蒂和理查有了一个满意的自由舞,用了几首柴可夫斯基,充满三拍子的华尔兹。美国站之后他们俩去了北京;12月中旬又飞到加拿大参加总决赛。柴可夫斯基没有让他们失望。在总决赛结束的那天,整群激素过于旺盛的青年男女陷入圣诞假期前夕的疯狂,一个加拿大人牵头,把他们都带到小镇上最大的一间酒吧去。他们穿着闭幕晚宴上的衬衣或者吊带裙,外面裹上一件大衣,一群语言不通、打着手势嬉笑打闹的人,穿过安大略省深夜刺骨的冷风,踏过积雪,到一个没有日与夜,没有此岸和彼岸、旅途与故乡的地方去。十二点后有的人散伙了,但那个牵头的彼得·奥马尔号召他们到他的酒店房间里再开下一场。于是足有一打的人都挤到他的小小客房去,叫来更多的酒。那是没有手机可以供放音乐的年代,彼得开响他引以为傲的高科技CD播放器,里面统共也只有十首歌,翻来覆去地奏。 其实那天晚上理查只跟克里斯说了一句话。距离午夜还有几个小时,他在酒吧的狭窄过道上跟克里斯撞个正着,克里斯捧着一满怀的啤酒瓶子,足有十只八只,两只胳膊快要夹不住。音乐太响,理查喊着跟他说:“你要我帮你拿吗?”克里斯好像没有听清,反而是给他塞了一瓶让他喝。 之后的戏剧性转折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就真是回忆也无法厘清的事情了。 理查意识到凯蒂早就消失不见时已经是午夜两点了。她也许和他过打招呼,他在震耳欲聋的舞厅音乐里根本不记得了;也许她就在一起回酒店的路上,打着呵欠折返回了自己的房间。那天晚上最后有八个人睡在彼得·奥马尔的房间里。三个女生并排分享了那张双人床,五个男生横七竖八摊在沙发和地板上。一开始还有两个人用俄语在低声聊天,另六个人里没人听得懂。四肢沉重,那声音就像无意义的催眠音乐,逐渐弱下去。 理查醒来时屋里一片漆黑。 有人的呼噜声震天。以及酒精发酵的甜臭。 他翻身起来,努力不要踩到地上躺着的人,蹒跚到浴室去。他把门关上,摸水龙头的手柄。然后他意识到他根本看不见,可他实在不想开灯。徒劳的挣扎后还是伸手到墙上把灯拨开了。 一片煞白。他的眼睛生疼。 他把水龙头扭到最冷最大的位置,把冰水泼在自己脸上。 他感觉稍微缓过来一些,冲完水把马桶盖盖上,跌坐在上面就不想再起来。他靠在洗手台上差点睡着,但那大理石太过坚硬,他提醒自己还是回去睡地板吧。至少地毯是软的。 凭着最后一丝本能的念头,理查把灯关上,回到房间里去。他往他刚才睡的地方走,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有别的人也站了起来。直到那个人到他身边,他都还以为是一个被他吵醒之后要去厕所的人。所以当他的手被拽住,他猛一激灵,被突然来临的意识唤醒,开始想要看清楚对方的轮廓。握着他的那只手干燥温暖,捏了捏他的手心,就像要把他最后一丝睡意驱散一样。 那个人竖起食指,贴在他的嘴唇上。 “嘘,”那个人低声说。理查知道他的声音,那不可能是别人。 理查没有说话,一动不动。 克里斯放下手,有两秒钟的迟疑,然后按着理查的后颈,贴上了他的嘴唇。 一切都来得太快,这一瞬间克里斯两只手上的力气大得惊人,他感觉那燥热从他们皮肤相接触的地方升起,直到他也终于被那钳人的力量传染,他把手臂环在他的肩上,把他们上半身紧紧压在一起。他不敢挪动脚步,但那黑暗中的吻足够缠绵了,先是蜻蜓点水的吻,啄在互相的上唇下唇,接着舌尖的试探,像一个饥饿的人扫荡对方的味道,吞没感官直到窒息。 他们分开的时候理查睁开眼睛。窗帘外的天已经有点光亮了,或许是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能看到克里斯的双眼,潮湿的嘴唇。 那天晚上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意外,急切又无耻,在别人的浴室里,咬紧牙关克制着呻吟,黏腻滚烫和咸的味道,都同浴室里的水汽附在身上变成胶着的湿度。两人都一半沉浸在酒精的后劲中,另一半被搁置良久的欲`望推向悬崖边缘。那还不算是最让人印象深刻的高`潮,可是对肌肤的渴望竟然在此刻胜过欲念本身,他喜欢这具新鲜的身体,如同他此前所想象的一样;他知道对方也喜欢他的。这小小的亲密感被掩埋在心照不宣的沉默下深深处——它是不能被说出口的。说出口就太多了。 理查先从浴室里出来。那种盲目的愉悦感开始沿着他的脊柱回落。他终于有点清醒过来,于是踏回房间里的脚步谨慎到简直惊心动魄了。天并没有亮,他反应过来了,这是隆冬的安大略,至少要到七点才天色见白。他找到一个靠着脚柜的位置,坐到地毯上去。 克里斯出来之后绕过地上一群熟睡的人,到窗前的茶几上翻各人留下的一堆物件。他找到他自己的东西,从地上捡起他的夹克。当他走回到理查面前的时候理查伸手捉他的手。克里斯停下来,看着他,然后弯下腰俯下`身,捧着他的脸在他嘴唇上飞快地亲了一口。克里斯的手里攥着他的房卡,理查甚至能感觉到那塑料挨在他脖子上的冰凉。 然后克里斯又站起身低头看着他。 理查摇头。 结束这凝固时刻的是,在不远处的床角上睡着的一个人突然梦呓两声,翻了个身。 他始终也没有明白为什么是那个姑娘的梦呓让克里斯愿意留下来了。可能只是毫无关联的巧合而已;可能是他单纯不愿意吵醒更多的人;也可能是,在那一秒,他们之间排外的私密感像气泡般悄然打破,重新被这八个躁动青年的集体宿醉所取代。于是克里斯也不需要编造理由逃走了。 克里斯在理查身旁坐下,两手抱膝。那局促的姿势不好受,于是最后他直接躺平在了脚柜前的那块地毯上。他稍微侧身,找到一个姿势,闭上了眼睛。 后来理查想,这样的事情没有也罢。一旦有了就别再妄想能一次解决,抛诸脑后。他明明有一百次拒绝他的机会。他可以在温哥华的樱花树下趁早转身走开,他可以在那个夏天来临之前就掐死自己的念头,他可以不要问他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他也可以,在最后时刻,推开他伸向他的那只手。但他没法做到,十年前不行,现在也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2 大奖赛之后他们都回家过圣诞和新年。03年初,克里斯去欧锦赛,理查和凯蒂去四大州赛,他们直到世锦赛才再次碰面。在酒店签到的那天理查看到克里斯,克里斯朝他眨眼笑了笑。他意识到这件事都在他们各自心中滋长蔓延,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可能消停了。他没有料到的只是这“很长的时间”居然能有那么长。他们成了字面意义上的旅途情人,除了各种比赛和商演之外本来也没有什么机会可以跨过大洋相见。他们有互相的手机号码,可是谁又会没日没夜地发跨国短信呢。在他们有机会碰面时,大部分比赛都只有短暂的一个礼拜,商演则更短。这一行里流传着各种关于在比赛前夕一夜风流之后会掉落到第十三名的都市传说,而事实上每逢大赛临头,人也没有太多寻欢作乐的兴致。于是他们通常要么在到达的第一天见面,要么在最后两天,正式比赛结束之后。 跟克里斯托弗做`爱是世界上最疯狂的事情。他的身体漂亮得像雕像,精细匀称,大卫般的男性身体,最可怕的是他对这身体有着全然自如的控制,是十五年残酷训练的效果,所有的肌肉和骨骼都能成为他欲`望的使徒。他又是个永远不肯倦怠自己的人,好奇心、精力和占有欲都信手拈来,他不是不按常理出牌,而是在他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常理可言。像这样的一个人,愿意发掘一切把戏,编造一切不可能的伎俩,知道如何把最不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变成令人上瘾的幻想,如何讨好别人也满足自己;剩下的,就只需要用同样技巧娴熟的肉身来化为现实了。没有克里斯·朗格莱做不到的事情。他敢索要一切,因为他真的能够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他也许不是一个可靠的伴侣。但绝对是最好的情人。 克里斯也不是一个喜欢搂抱着入睡的人,但性`爱会让他变得比平时还更加话痨,他喜欢在结束后丢开枕头,躺在床上聊天,每到这种时候他脑子里会有千奇百怪的荒唐话题。你有没有听说过统计数据,诗人年轻时写的作品最家年迈时写的作品最好?你有没有听说过1972年在安第斯山脉的空难,幸存者被迫吃死去同伴的身体,这样维持了两个月才获救?你有没有听说过,据说温莎公爵夫人是雌雄同体的双性人?你有没有听说过小丑鱼会变性?有的鳗鱼也会变性?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理查好像也就忘记了他们现在所处的某一个比赛城市里千篇一律的酒店房间,被他带到永无乡去。这真是最奇特的感觉,仿佛他们真是漫长火车旅途中的同伴,有无限的光阴需要打发,却缺乏切实的纽带,于是便要用这些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奇闻异事来证明他们之间——至少在此刻在这狭小房间之中——的确曾经分享过某种不能被旁人劫掠的亲密。 大部分时候理查的回答是“所以呢?”,然后克里斯会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荷尔蒙还在他们身体里面没有退却,离开显得狼狈造作和过于惶恐,睡觉又太早太亲近了。这好像确实是适合交谈的时机。当它也变成常规的一部分,理查逐渐意识到所有这些谈资都是克里斯的突发奇想,他现在记得,一个礼拜后就又找到下一个新的兴奋点了。但其实不重要。没有人在乎小丑鱼和鳗鱼,它们连同温莎公爵夫人一起,好像都成了自怨自艾的牺牲品,即将刻在一场艳遇的墓志铭上。你有没有听说过海明威跟菲茨杰拉德在巴黎。菲茨杰拉德一辈子只跟他老婆上过床。但泽尔达在床上老是损他。以至于他担心自己的尺寸低于正常水平,跑去求海明威给他排除疑虑—— “——等等。这个听起来要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 章 冬日十字路口 作者:肖斯塔 第 4 章 克里斯在喉咙里低声笑。“其实没有那么奇怪。于是海明威带他到一个卫生间里让他脱裤子给他看。” “然后呢?” “然后菲茨杰拉德照办了。海明威过目之后向他保证他的尺寸没有任何问题。菲茨杰拉德就开心了。” “好吧,”现在是理查忍不住开始笑了。他翻过身侧躺着,看见克里斯看着天花板,两手举过头顶伸了一个懒腰。 此刻克里斯脸上的笑容好像一半是心满意足,一半是彻底的放松。那轻松的神情是假装不来的。理查不知道海明威到底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但他就这样被简单的愉悦占据了。 每当克里斯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他的口音总把那个“听”字的开头念得无比的轻,好像就要消失不见,时日渐久,理查不知道消失的是克里斯嘴里的辅音还是他自己耳中怦然作响的浪潮声。 有一次,大概没有这么早,大概在他们滚上床的一年以后,某一个非比赛日的下午,在场下等待轮流训练的间隙,理查独自在休息室里热身。屋子里除了沙发电视,中央还有张垫子。他穿着训练时穿的长袖棉衫和运动裤,水壶和冰鞋丢在一边,光着脚在垫子上压腿。 克里斯进来的时候他正伸着腿坐在垫子上。他的第一反应是站起来跟克里斯说话,但是克里斯更比他更快。克里斯到他身边来,就如事先设计好的动作组合一样,克里斯跪到地上,挪动膝盖顶住理查的髋骨,用小腿压实他的腿,最后伸手把理查的肩膀也按到地上。好像只用了一瞬间的功夫,克里斯就手脚并用地把他整个人钉在垫子上了,然后——然后,克里斯做了最让人无法理喻的事情。 克里斯低下头,他的气息落在理查的耳边,他靠过去在理查的喉结旁边舔了一口。 紧接着他从地上跳起来。他好像笑了一下,理查根本没机会看清,然后他三两步迈到门口,拉开门就又出去了。留下理查一个人愣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 这是要有多离谱!有多心血来潮!他怎么会就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毫无征兆地进入那间屋子,毫不犹豫踏在橡胶垫上,压住他的腿按住他的肩膀,然后就在他脖子上舔了一下?他甚至没有吻他,没有拥抱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舔了一下?接着克里斯就消失不见了。休息室的门砰一声又关上。 两分钟后有别的人进来。理查还坐在垫子上瞪着墙壁。他们跟他打招呼,说了两句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他没听清楚,只好回答一句寒暄。两小时后他才从心不在焉的练习上离开。他收拾好东西出到场馆门口。在运动员出入的侧门处有一个小的门厅,有两台自动售货机和一条长木凳。克里斯盘着腿坐在那条木凳上按手机。 “克里斯,”理查叫他。 克里斯抬头看见他,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下来。 谁也没接话。他们的目光相接。 片刻后理查才说:“刚那一击脱离是怎么回事。” 他说了一个问句,却没有用问句的语气。一开始克里斯还板着脸,只是打量着他。理查一摊手,“拜托,”他说,克里斯终于绷不住开始大笑,勾他的肩膀。他们一起回酒店去,玻璃门外的傍晚天空冰冷干净,能聊的不外乎外国的食物、队友的抱怨、教练的吐槽,排练节目时来来去去的那点破事,但在那个时候,逗笑对方好像是最容易和自然不过的事情。他们还没回到酒店房间,在电梯里,理查就想按住克里斯挥来挥去的手,进屋以后他把他彻底推到墙上,同样压着他的肩膀抵着他的腿,全都报复回来。他们之间果然好像是有过未经解释的默契,就是他们不会在比赛进行的那三四天里找对方。但在此刻连这点谨慎都化成泡影了。他们所能做的就是迅速而直奔主题的一场亲热,结束以后回到各自的队里开会去。 类似的事情并没有一再发生。他们并不经常这样冒险,他们几乎从不在公共场合过度亲近,也不对其他的人说这件事。他们都被迫很早学会公共领域和私人生活之间的界限,但那同时也意味着,两个人对对方的一切其实都并不了解。理查迄今为止也不知道克里斯在别的时候是否见了其他的人。 从每年的十月到第二年的三月这段时间里,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法谈恋爱的。理查每天清晨五六点起床,芝加哥的冬天,整个城市还只有夜灯闪烁时就到了冰场。再加上每隔几个礼拜就要飞到别的地方去,他的飞机里程数加起来已经环绕地球几十圈了。有的夏天里他倒是短暂地认识过有趣的人。但一到九月就会被甩,这一点屡试不爽,对方要么愤怒,要么无奈,但说辞十分类似,“我感觉根本都没有机会见到你”,“即使你晚上出来也总是看起来那么疲倦”。没有人会愿意放弃做自己生活的主角,而甘愿给别人的生活当注脚。 事实上这三四年里他们两个聚少离多,在寒冷的圣诞新年假期,或者夏末秋初开始排练新节目期间,他们几乎从来不会主动互相联系,就像这个人可以暂时性地从你的生活中抹除。即便在冬天,在比赛与比赛之间,他们也不过问互相的生活。现在他诚然记得种种那些温存场景,分享过的笑话,笼罩在头顶的陌生城市的夜空。但其实被星星点点的火花遮掩住的是一些远更漫长的孤独,如坐针毡的等待,自我克制和说服,那些才是这故事的大部分时间里他生活的常态。他现在终于意识到,人的记忆是最不懂得羞赧的事情。它偏心于它青睐的内容,你即使想要遗忘也无能为力。 2003年十月,凯蒂和他带着新的节目去这个赛季的第一场大赛,在宾州的美国站。他们与6.0分制告别。当一行简洁的小数被单独一个巨大数字所取代,在等分区的毛绒玩具和纸巾筒之间,总会有一瞬被抽空殆尽的感觉,他们需要反应几秒才能意识到这分数的意义。所有人表演完毕,分数依序排列之后,一切又回到原点了。大家都知道这变化背后的污秽和丑闻;这大概就是生活逐渐偏离旧时轨道、走向不可预期之未来的征兆。后来的几年里比赛规则几次改变,再后来,他们退役以后,他就已经放弃追踪每条新闻,彻底跟不上日新月异了。 十一月他们到巴黎去。这是好几年来他们第一次去巴黎站,上一次时年纪还小,是刚进入成年组的第一年,从比赛到旅游都好像走马观花。这回克里斯保证要带他们两个造访他口中所谓最棒的隐秘去所,可惜最后谁也没有挤出时间多逛。但到巴黎的第一个晚上克里斯、理查和凯蒂三个人还是到街上吃了一顿饭,他们穿过铁塔下的街道,走过河上桥梁,无数传奇故事眷恋过的老巴黎的盛大冬夜,在眼前摊开如一本可读的书。他们卸下他们的欢声笑语使之成为它的一部分,而作为回报,这城市也揽他们入怀。 周四,凯蒂和理查都留在冰场看克里斯的短节目:《四百下》真的要演了。一年半以前克里斯还在说他想滑的曲子已经排到了下辈子,但一年半之后他就变了主意,让历久弥新的老电影原声碟插了队。短节目在下午,克里斯最后一个上场。时机如此完美;贝尔西馆里的观众简直疯狂。直到今天理查依然觉得这是克里斯的所有节目里他最喜欢的一个。不是因为那是他出的主意,而是因为这套曲子,只有克里斯能滑它,也只有它能捕捉到他的每分每毫。克里斯穿着一套棕色西装,上身是件马甲,领带歪向一边,衬衣的领口敞开着。开场时他低着头用僵直的姿势站在冰场中间,上半身一动不动,两脚滑开,带着怀旧的一板一眼的乖巧,但随着竖琴的加入,合奏愈响,第一个跳跃是个四接二,接着是阿克塞尔三周,落冰一刻没有哪怕最细微的动摇,掌声和惊呼,于是他彻底变成这城市新鲜空气下的彼得潘,圣心大教堂门前石阶的狂奔,树林中的小径,海边的风,全都无拘无束一气呵成。他也不再是十九岁上那个不知道把手脚往哪里放的少年了,他的身体愈发舒展,就像高`潮段落几声拨弦的举重若轻,直到音乐结束,观众从座位上站起挥舞旗帜,所有的闪光灯都给此刻向四面鞠躬的一人。 “你看那分数——”凯蒂在他旁边叫。 但当时理查想的是,像克里斯这样心猿意马的人,他有无数多张面具,虽然每一张面具其实也是他自己的一部分,可是只有在那短暂两分钟里,他真的是不加修饰的自己了。 那个赛季克里斯赢了他所参加的每一场比赛。到了三月,赛季的尾声,多特蒙德毫不吝啬,把最后的胜利双手奉上。 04年多特蒙德世锦赛结束的晚上,理查跟一帮美国人呆到将近午夜,他知道克里斯肯定有无数的媒体活动缠身,于是没去找他,也不期待他会来。也许明天赛后表演之后克里斯有空,也许他那时也没空,那么这个三月就这样作罢了,只能顺延到夏天的商演再见面。 但他跟简和凯蒂告别之后还是不愿意关灯睡觉。回到房间后,他看了一个小时鸡同鸭讲的德语频道,把所有台都轮番看了一遍,总结出不论什么国家的新闻调查节目主持人都是中老年白人男性的规律。 门铃一响他就飞快地把电视关了。接着把摊在床上的脏衣服丢进箱子里。 四个小时的比赛,外加会议和媒体活动,现在是半夜一点。克里斯绝对已经不清醒了。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扑到理查身上,理查甚至没机会看清他的表情,而且很明显走廊尽头的电梯间还有持续不断的脚步声。理查退了两步才站住,然后把门推上。克里斯也根本不是在吻他了,连正常的吻都算不上,基本上只是在吮他脸上的随便什么位置,舔到哪里算哪里。 他们拉扯着到床边去。在碰到床的那一下,克里斯吃痛地抽了口气。 他模模糊糊说了些什么,法语的两个字,不过理查还是明白了。理查站起来扶着克里斯的腿,让他一个人躺到枕头上去。 “你的膝盖还疼?”理查问。 克里斯的膝盖伤不是个秘密。他从去年十二月就一直带着腿疼环游世界了。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多多少少有伤,年头愈久,全身上下简直没有任何一处是没有伤过的。 克里斯没回答。他唯一的动作就是想要把理查拉到他面前去,一直勾着他的脖子索吻。 “你等等,”理查跟他说。他犹豫了一下,接着低下头给了他一个实着的吻才离开,仔细有力,不是刚才那种毫无章法的亲热。克里斯总算满意,松开了手。 理查打开冰箱想要找他的冰袋却未果,他又翻了行李箱也没有,然后才意识到临出门前娜塔莉给他们塞的那一堆冰袋,都放在了凯蒂的箱子里。 “我的冰袋在凯蒂那里,”他转过头来说,“你要的话我去找她拿。” 理查走到床边去,他发现克里斯已经睡着了。 他坐在床的边缘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决定还是出门去。沿着走廊往下,隔着三道门就是凯蒂的房间。所幸她还醒着,湿着头发,穿着宽大的帽衫和绒裤。她给他冰袋,问他还好吧。他说没事。 克里斯估计已经疲惫到极点,睡成一条横尸,毫无一点意识,理查把他搬到床的一边去。他把冰袋塞进冰箱,然后自己也躺下睡了。 早上,理查是被水声吵醒的。等他彻底清醒过来,浴室的花洒就关上了。他知道自己确实已经彻底清醒了是因为他脑海中浮现出一种不祥的推断,他觉得按克里斯的脾气,他会在下一秒钟光着身子湿淋淋地爬到他的床上来。 理查的第一反应是拯救他的被子,他把它团成一团踢到床角去。然后他果断把自己当睡衣穿的旧T恤也扯掉了。 他猜对了一半——这究竟是为什么,克里斯为什么就不能让他猜对一回——克里斯光着身子爬到床上来,但他良心地是擦干了的。克里斯发现理查坐在光秃秃的床中央、全身上下只有一片布,还用诧异的目光从头到脚地看他。理查把手放在克里斯的腰间,沿着脊椎抚上他的后颈,光裸的肌肤干燥温暖——这个念头就突然让他发笑了。 “有什么这么好笑?”克里斯停下来瞪着他。 “我刚才以为你要湿着身子出来,”理查还在笑,他已经没法保持原来的姿势,只能把手松开,“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象着以为你要湿淋淋地出来。于是我把被子掀了衣服脱了免得都沾上水。谁知道是我高估了你心血来潮的程度。” 事实证明,诚实的下场总是复杂的。“你喜欢那样吗?”克里斯问。理查没听明白。克里斯又重新问:“你喜欢湿淋淋的吗?”克里斯一向是生活的艺术家,此刻他被以水为主题的灵感击中,非要拉理查回到浴室里去。于是最后理查的被子和衣服保住了,但是酒店的浴巾和毛巾全毁了。 最后他们都从浴缸里出来,擦干身体,把头发里的水挤掉,暖和地躺在柔软的被子堆里。克里斯趴在枕头上。他侧过头看理查,从蓬松的枕头边上露出一只眼睛。 “弗朗索瓦·特吕弗,”克里斯说,“特吕弗他——他是被收养的。他妈从永远没有告诉他他亲生父亲是谁。他小时候在许多亲戚家里住来住去。特吕弗是他养父的姓。” “那又怎么样?”理查反问。 “那又怎么样?也没有怎么样,理查,”克里斯用奇特的法语腔调念着他的名字,“你告诉我还有哪个名人是被收养的?” 第 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 章 冬日十字路口 作者:肖斯塔 第 5 章 理查想了三秒,然后说:“斯蒂夫·乔布斯。” “嗷,”克里斯大叫一声,然后向外翻了个身,直到他躺到床的边缘,面朝天花板。他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脸。“该死的美国人。你赢了,好吧,你赢了。” 那大概是唯一一次,在这些奇闻异事的谈话中,理查把克里斯驳倒的一回,而且居然是在他觉得自己最不可能有优势的话题上。当然这类谈话从来就不是辩论,没有谁想要说服谁。让他最没有料到的是,在后来漫长分隔的时间里,却只有这些琐碎故事最能让他在记忆中寻找到过去生活的剪影。一顿晚餐的好坏,比赛分数的冷暖,真是循环往复却很容易让人忘记的事情。但是特吕弗或者海明威,无关紧要的风月,他竟然在五年后还能完整回忆出克里斯说那一句话时的模样。后来理查开始重新反省克里斯的用意。沉默是唯一的回响。他始终不能完全猜测克里斯的心意,也许这正是他始终无法翻过这一页去的原因。 就在这个赛季,在《四百下》还是现在时的这一年里,有天下午他们到陌生的冰场去踩点,凯蒂跟他暂时分开,理查独自在地下一层迷宫搬的走廊里找一间办公室。他先听见背后的脚步声,但他并没有想着回头看;紧接着有人靠近他的背后,勾住他的肩膀,用一只冰凉的手蒙上了他的眼睛。 “是我,”背后的人说。 他听出那声音来,于是绷紧的肌肉突然放松,缠在他肩上的手跟着松开了。大概真因为距离太远,相见太疏,每次见面都像患上皮肤饥渴症一样。克里斯拖着他穿插了两个路口,到一间杂物间里,把门从里面锁上,然后两个人默契地找到对方的嘴唇。 不过克里斯——克里斯是不会让他自己一成不变的。 克里斯推开他。理查想要把克里斯拉回来,但克里斯把他的手按住,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理查在皮带被解开的时候抽了一口气。克里斯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眼神里是毫无掩饰的狡黠笑意。 这性`事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可在一开始的一刻理查是真的猝不及防,手足无措了。大概因为那犯规的时间地点,杂物间里的纸箱子和吸尘器,三个小时后即将要到聚光灯下的演出,使得欲`望不再彻底私密,每一分欲`望同时都也成为表演。他看见了克里斯那计划得逞的笑,他知道这就是对方想要的。理查并不真的担心有人要破门而入,然而在此刻,他脑海中一闪而逝的念头—— 是一种不安全感。 一半是爱欲,另一半是对这爱欲之不完整性的惶然。就像现在,即将要来临的一次高`潮一样,他要将自己全数交给对方,相信对方对这具身体的珍重胜于他自己,否则一切必不可能。可是这究竟能否行得通呢,他究竟是否真的愿意这样做呢——哪怕他愿意,哪怕即便会摔得很惨他也愿意——可是另一个人,对方又是否愿意呢。如果这段关系继续下去,迟早它必须要公诸于世,而到那时,他们对彼此的承诺,对自己生活的牺牲,用天平小心衡量的付出和索取,统统都要纳入考量。他们也不能再只停留在这种像列车开过站台一样的短暂亲密了。 这一次露水相逢里有一千句被漫长分隔所省略了的情话,而比那些话更响的是一个问题,一个从没被提过的问题。但他没有纠结下去;他没有再为难自己了。至少在眼前,当他努力低下头想要看清另一个人时,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是很容易的。他投降,放手,让自己陷进沼泽深处了。 那甜蜜的眩晕于是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3 2004年的五月是永远的金黄色夏天。那年SOI演足十五场,从佛罗里达开始沿着东海岸北上,到纽约和新英格兰,在密歇根和伊利诺伊转弯,飞往加利福尼亚,结束太平洋岸边的华盛顿。所有人都来齐了。凯蒂和理查除了柴可夫斯基之外还有一首詹妮斯·乔普林;克里斯带着他迷倒众生的《四百下》;简的《西贡小姐》。四月初的佛罗里达已经热得不行,月底到佛蒙特又突然下起冷飕飕的春雨,五月初他们回到芝加哥的那天,则要把风衣从箱子里翻出来穿了。芝加哥演出结束后的周一早上飞机从奥黑尔机场启程驶向洛杉矶。他们要在这阳光充足的黄金海岸呆足一整个礼拜,周六一场在南加州,周日到湾区的圣何塞。 他们第一次四个人的聚会应该要算在芝加哥的那天中午,简当时的男朋友请他们吃饭,“他们”的意思本来只是指凯蒂一个人,接着简主动拉上了理查,再接着不明状况的凯蒂又邀请了克里斯。这顿周日的早午餐位于卢普区一个时髦餐厅里,本要在能看见运河的临窗吧台座位上进行,结果由于人数超标,迁到一张圆桌上,只能看到餐厅里的人头攒动。一个赛季刚刚结束,下一个赛季还很遥远,所有人都在逐渐回血的状态里,那个男生(虽然他半年以后就从简的通讯录上彻底消失)是个健谈的政治学专业硕士生,简满脸喜色,凯蒂和理查替她高兴,克里斯——克里斯本来也是不知道矜持为何物的人。他很快跟简的男朋友陷入一场关于北约与中东局势的义愤填膺的讨论。理查意识到他自己的法语词库始终只有“是”、“不是”和“他妈的”三个单词,但是克里斯的英语显然日渐精进。两个姑娘低头耳语,时而大笑。最美的芝加哥春日不过如此。 当他们换下风衣长裤,踏出洛杉矶机场坐上大巴的时候,克里斯过来跟他们三个坐在了一起。即使是焦灼阳光下扑面而来的汽车尾气味道也不能扫他们的兴。在难以确定的某一场合,这四个人的小组正式成型。 在南加州的那个礼拜,克里斯消失了一天,回来之后搞到了一辆车。他说是他的老朋友借给他的,至于这个朋友是谁,剩下三个人里横竖谁也不认识,但从那辆车古董的模样看来肯定不是租车行的。不过至少他们可以开车出去压马路了,没有车的洛杉矶是一场宅的悲剧,有了车之后整个南加州就都被征服在了橡胶轮胎之下。第一天克里斯开车,凯蒂坐在副驾,简和理查在后面。克里斯开车时是个疯子,凯蒂朝他大吼大叫,但是他们谁也不听谁的,“你要是在伊利诺伊州永远不可能拿到驾照,”她恶狠狠地说,但是他只是笑,然后继续用跳牛仔舞的方式踩油门。 第二天就发生了意外。他们在威尼斯海滩的栈桥上坐了一个小时,离开时克里斯倒车,喀啦一声就把隔壁的雪佛兰给挂了。 那是一个礼拜三的中午。但是威尼斯海滩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是这么人满为患。克里斯摇下车窗探头出去看了一圈。雪佛兰是银色的,半新不旧,被他的后视镜拉出了一条其实也不太明显的痕迹。受害车辆的主人不知何处。 “我们走吧,”他简短总结。 凯蒂绷着嘴,看起来有点惶恐。当克里斯把车倒出来以后,他们都听见了车窗外的叫声。 一位穿着海星图案蓝色长裙的女士,从不远处的围栏边向他们挥手。他们都听见了她在喊的话: “你们应该留一张字条!”她愤怒地喊道。 她并不是雪佛兰的主人,但是却是案情的目击者。接着她真的开始往他们的方向走来。她还在说些什么,凯蒂彻底恐惧,轮流看着另外三个人。 这时候克里斯刹住车转过头来。他说:“谁把墨镜给我。” 一瞬间他们还没明白克里斯的意思。但是凯蒂和理查都带着墨镜,克里斯转过身子,把手从座椅之间的空隙伸到后座,把墨镜从理查脸上扯了下来。 “谢了,”克里斯说,一边把墨镜给自己戴上,“你们别说话。” 他推门出去。那位蓝色海星女士,洛杉矶正义的路人,走到跟他们几步距离的地方。 “你们应该留下你们的联系信息,”她跟他说,“这样可以给他们赔偿。你挂花了他们的车,你们不能就这么走了。” 她停下来,像是等着他回答她。这时克里斯开始连珠炮地说没有人听得懂的语言。简用一只手捉住理查的手臂,瞪大眼睛看着他,但理查跟她一样吃惊。几句话后理查意识到,那甚至不是法语,他能听出肯定不是西班牙语,但他也不确定是什么。总之克里斯飞快地说着外语,对方一开始插了几句话,说她听不明白,过不了多久就只能听见克里斯一个人在滔滔不绝了。 两分钟后,那个人走了。 克里斯继续向她喊了两声。她拒不回头。 克里斯回到车里,踩油门开出了停车场。最初所有人都一片死寂。但在他们拐上405公路之后,简突然噗嗤了半声。像一枚手榴弹打破清晨的宁静,他们开始像疯子一样大笑。 “我眼泪都流出来了,”凯蒂大喊着,她把墨镜推到头顶,捂着脸笑个不停,肩膀抽动得像在哭一样。 第二天白天他们回到冰场上,晚上克里斯又要叫他们出来。四个人在酒店门口碰头。理查先到,两个姑娘还没来,克里斯先来了。 理查跟他说:“今天我开车吧。” 克里斯眯着眼睛看理查。 在那时理查没来由地就是知道,克里斯是一定会把钥匙给他的。紧接着克里斯开始自顾自地笑,笑完了果然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钥匙扔过去。理查捉住钥匙串,发现上面除了车钥匙之外还有另外两把钥匙。钥匙链是个粉红色的心形。他翻过来一看,发现背面镶嵌着一张两个女生亲吻的照片。 他抬起头来看克里斯。克里斯耸耸肩说:“跟你说了是朋友的车。” 反正凯蒂是对新的司机满意了。那年夏天剩下的几个礼拜里,克里斯一直戴着理查的墨镜不肯还给他。但事实上理查觉得那副飞行员墨镜戴在克里斯脸上很好看,他愿意让他戴着,只有在顶着烈日开车的时候才会找克里斯要回来。离开洛杉矶前,克里斯带着理查去还车,简和凯蒂没有跟来。克里斯开到城区,停到路边去,临街的咖啡馆里跳出来一个娇小的短发姑娘。理查看到她耳朵上并排扎着一大串耳钉,穿黑背色背心和热裤,脚上踩着跟车钥匙一样的嫩粉色人字拖。她奔到克里斯面前跟他拥抱,克里斯没给他们互相介绍,两个人说了几句法语就又道别。 在圣何塞的那个礼拜天,湾区天气晴朗无云。表演完后他们四个人到一间本地人推荐的餐厅去。那是一幢位于小山坡间谷地的小屋,墙壁全部刷成米黄色,所有的桌椅都是红色木质。屋子里的天花板上吊着黄铜色古董风扇,只听见吱悠悠的响声,毫无任何降温功能。但是所有窗门全都敞着,晚风吹来,叶声飒飒,突然间感觉不像是在圣何塞,而像是在南欧了。 他们按照菜单上的“本日推荐”要了两杯白葡萄酒和两杯啤酒,根据介绍都是本地的酿产。白葡萄酒是果味很足的类型,酸得很讨人喜欢;那啤酒的味道则像足漱口水。简是一个无比心软的人,服务生小哥过来问他们喝成怎样,她讪讪笑着说“都很棒”。凯蒂瞪她两眼,但还是没说话。当两个姑娘专注于用嘴型和表情交流时,克里斯飞快地在桌子下捉住理查的手,抓他的手心,然后又飞快地松开。 他们聊电影。就连《王者归来》也上映完毕,盒装的三部曲加花絮上架,世上再无可供期待的事情了。伍迪·艾伦一定已经才思枯竭,去年的片子简直不能更无聊。但是有人要拍新的蝙蝠侠了,有可能会好看吗。与闲谈相伴的是口腹之欲,三明治好吃得难以置信,罗勒酱、布里奶酪、蘑菇和蔓越莓干的组合,咸味和甜味的搭配恰到好处。等服务生小哥再来,他们就都理直气壮地向他赞美食物可口了。 中途理查去了一趟洗手间,开门出来时看见克里斯站在门口。克里斯挑着眉毛,带着无法解释的笑容看着他,把他推回到门面里去。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正经?”这就是克里斯所说的唯一一句话了。他在他嘴上啄了一口。他们两个的嘴唇都是油腻腻的。 然后克里斯又转身开门,在理查之前溜回了餐桌。理查不确定吧台后的服务生小哥有没有注意,不过两个姑娘好像真的没有多想,他回去加入另外三个人,凯蒂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他们十四岁圣诞节的一场露天演出的窘况。这个故事,简除了亲身观看过之后,在近十年里也已经听了大约三十八次了,但她永远是最理想的听众,从不打断凯蒂的滔滔口才。十四岁,1994年,蓬松卷发和喇叭裤正流行、照片里的人都看起来像流浪汉的年代,在凯蒂家所在的镇上,组织者让他们两个穿上圣诞风格的服装,十四岁正在变声的理查,被涂了一脸大红胭脂的凯蒂,这是她永远无颜回顾的创伤—— “就别说世界上为什么会存在青少年码数、圣诞老人款式的花滑演出服了。这都不是关键,”她说,“真正的高`潮是,在最后三十秒,我发现我的裙摆掉了。那上面缀着圣诞袜形状的装饰,我就知道那个别针根本别不住。于是我就没有裙子了!剩下那种连体游泳衣一样的紧身服,滑完了最后三十秒。” 第 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 章 冬日十字路口 作者:肖斯塔 第 6 章 “这也没什么,”克里斯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世界上所有的男选手都有过比赛时忘拉裤链的经历。我就没有遇到过一个没发生过这样事情的人。” 他这话让简和凯蒂直接倒在了桌上。凯蒂在笑得前俯后仰的间歇里说:“理查就没有。” 理查举起两手说:“你别孤立我。忘拉裤链太正常了好吗,尤其是小时候。” “我想起来了,”她说,“上一次就是在科罗拉多,我们的镜式乱成傻`逼的那一次。但是那是七年还是八年以前了——” “——是你伤心的要死,根本已经顾不上我微不足道的裤链了。” “你的裤链一点都不微不足道,”她一字一句,气定神闲地说,理查就该知道,他是永远不用妄想在抬杠上赢过她的,“对你来说它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了。”克里斯把一大口啤酒全呛了。 她获得胜利,继续说下去:“然后我就下定决心,以后再有人让我在过节期间表演,我就说我是犹太人,我拒绝庆祝圣诞节。” 就是这样无关紧要的转折,或者不是这句话,或者是别的什么话题,总之圣诞节演出的窘境再窘迫不堪也罢,都很快会被抛在脑后,接下来变成凯蒂向克里斯解释,她妈妈是犹太人,所以理论上来说她是犹太人,但她爸爸不是。克里斯说他家里的人是天主教的。 “我妈也是!”简说,“别提我小时候把多少时间花在数玫瑰念珠上了。” 凯蒂看着克里斯:“所以你也信天主教吗?” 克里斯说:“算了吧。我信仰所有喜欢同性恋的宗教。” “世界上就没有专门喜欢同性恋的宗教。” 克里斯拖着长腔说:“这太不应该了。我现在就要创办一个新的喜欢同性恋的宗教。你们三个都可以加入,我封你们为长老。” 凯蒂拍着桌子说:“你这是什么宗教,还要册封长老?要封也应该封圣人……”到这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忍不住,笑得东倒西歪。 理查记得那天晚上凯蒂和简都扎着马尾——凯蒂现在已经多少年没扎过马尾了?克里斯把从他那抢走的墨镜卡在头顶上。他们聊了那么久,把人生的一切都聊完了。他现在已经不能逐一回忆起所有的话题,但他记得的是其中简单和不管不顾的喜悦。他是开心的,他们所有人都是,那种感觉强烈美好,即使在今天的重温里也能像一道亮光,直接击中他的胸膛。 这就是那个夏天里最耀眼金黄色光晕的落幕,但还远不是夏天的终结。接下来的几个礼拜他们到阴雨的西北沿海去,四个人依然一起坐车,一起吃饭,但是纯真年代总要被遥远而无法预计的事情打破。 2004年5月25日是星期二。傍晚,哈罗德·柯森先生下班后开车回家,在离家一个街区的十字路口感觉右手无力,无法转动方向盘。但他还是设法把车停到了家门口。他想要呼叫,但是发现自己没法发出可以辨识的声音来了。他用左手推开车门,迈出一步,然后倒在了自己家门廊台阶前的草坪上。 柯森太太那时候正在画廊里计算上个月的收支。他们的一个儿子在阿尔巴尼,另一个在波特兰。女儿罗伦那时候刚开始放暑假,恰好在家里。她听到车的声音,但是却没有人打开`房门,她从二楼的卧室窗户向下望,看见刚过六十岁生日的父亲摇晃着倒下。她拨了911。当天晚上柯森先生就住进医院里,第二天中午所有人就都回到芝加哥来了。 理查在周二的晚上接到电话。当时凯蒂和克里斯正在为日本菜还是韩国菜辩论不休,他走开去接妹妹的电话。他回来找他们的时候,简直感觉中风的是自己而不是父亲了,他说不出一句成型的话来,只能把目光在另外三个人脸上徘徊。 是简先忧心忡忡地看向他。她伸手摸他手臂,说:“你还好吧?” “我要——我要再打个电话买回芝加哥的机票,”他说,“我爸中风了。我妹妹在医院现在。” 两个姑娘轮流拥抱了他。他说:“你们去吃饭吧,我想我还是先回酒店——” “别这样,”凯蒂打断他说,“我们跟你回去。我们都叫外卖吧,我来叫。” 他差点买了当天晚上的最后一班航班,但他意识到他从市区赶不到机场了,于是只能坐第二天早上六点的。一个小时以后凯蒂给他送来了一大包晚餐,她点了中餐快餐,买了汽水,外带一盒冒着浓香的芝士通心粉。 “他们又来电话了吗?”她问。 “我跟我妈说了两句。他——暂时还好,她也不知道,”他说。 她带着剩下三个人的外卖饭盒离开之后,理查把牛肉和花椰菜吃掉,又独自坐在床上吞下了所有的芝士通心粉。他跟SOI的人打了电话,又跟酒店约了凌晨去机场的出租车。晚上十一点克里斯来敲他的房门。 “嗨,”克里斯说。他没有主动往屋里走。 理查拉开门让克里斯进来。 “我怕你已经睡了,”克里斯说。 “我该早点睡的,”他说。 克里斯点点头,然后犹疑地看着他。 “你别走,”理查说。 理查把还没收完的几件洗漱用品塞进箱子里,迫近午夜,他们躺下,那天晚上连克里斯也无话,他们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强迫自己入睡。理查记得当天晚上他应该是一宿没睡着的。躺在床上的那几个小时里,他不断试图告诉自己应该休息,不过结果恰恰相反,这种自我说服只能让他翻更多的身。他不想让克里斯也睡不着。但最后发生的事情是,在辗转难眠好几个小时以后,在最深的夤夜,克里斯向他靠近,伸出两手抱住他的肩膀,把嘴唇贴到他的脸颊和颈窝上。 在被子下,理查捉住他的手。 克里斯用最轻最轻的声音说话,但足以让他们两个都听见了,克里斯说: “你想让我陪你吗。” 理查的手抽紧。他顺着他的手摸索,他旁边的身体比自己更温暖。不到四点钟他们就起来,理查提着他的行李箱,克里斯空着手跟他到了机场,在值机柜台买了一张票。 在候机室,理查说:“我没跟你说过。我跟我家里人出柜了的。” 克里斯看着他。“所以呢?” “所以我妈——她肯定会觉得我跟你睡过了的。” “……你确实跟我睡过了。” “我还有个哥哥。他叫阿列克,他跟他老婆女儿应该也都到了。还有我妹妹罗伦。” “这些你说过的。” “他们都不是爱打听的人。他们脾气很好。罗伦她——” “等等,等等。”克里斯打断他。克里斯说:“你不用这样。没事的。我知道了。我就是你男朋友。” 居然,在这种不幸的意外场景里,他们却成了幸运的可以互相支持的亲密伴侣。所以他其实就是他的男朋友吗?接下来在芝加哥的三天就好像在过一种时光亏欠给他们的生活,好像在另一个平行空间里,他们会有机会过上的生活。在医院的柜台,护士姑娘问他们:“你们哪位是柯森先生的家属?”理查抬抬手。她点头,又说:“两位跟我来。”到病房外,他先看见罗伦,坐在狭长走廊上的彩色塑料椅子上发呆。柯森太太在病房里的扶手沙发上歇息,罗伦从椅子上跳起来,敲门叫她出来。她们站起身来同他拥抱。 “阿列克呢?”他问。 “他们三个回家了。他们从机场直接过来的,回去放行李洗个澡,”柯森太太说,但目光却落在理查身后两步的人身上。 “这是——克里斯,”理查说。 第 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 章 冬日十字路口 作者:肖斯塔 第 7 章 “克里斯?”她重复了一遍,然后向克里斯伸出手来。 他母亲一向是所有比赛的忠实观众,他很确定她一定在电视上看见过克里斯。于是她重复他的名字那一个音节,就不应该是疑问,而是在自我核实了。但是当他们开始交谈,简单的无足轻重的寒暄和慰问,克里斯一开口露出他的外国口音来,她还是有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仿佛日常生活和媒体再现之间原本有段距离,而那距离就由她瞳孔放大又缩小的力量碾为灰尘。 傍晚罗伦开车送他们回家,大芝加哥郊区五千人口的小镇,距离密歇根湖一小时车程,地形一马平川,几条小溪从中穿过,在这春夏之交绿树环抱,草野如茵。镇上的一切都以广场火车站的钟楼呈放射状分布,一条主马路上齐聚所有的商店和餐馆,只有五条热爱晚点的公交线路,剩下都是各种红的白的两三层民宅,清一色地方正,清一色地被草坪院落环绕,一幢一幢沿着道路排列整齐,掩映在温带针阔混交的树木之中,如此稳定恒久,就像真的是一个个母亲等待游子归家。 晚上柯森太太住在医院,剩下的人分散在房子的各个角落,入夜以后安静得能听见院子外面的虫鸣。克里斯跟理查住在理查十的暑期工,理查每天在家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六月底他们又跨越太平洋,飞到日本去做十天的演出和媒体活动。于是四个人的小组又恢复到原来的节奏,只不过这次不是南加州海滩,而是摩肩接踵的西门町。比赛来了又去,四季生灭,陌生的道路都变成常态,但不变的是合影照片上的人。 也不是没有摩擦的时候。有一年十二月,有场冬季的商演在费城。沟通失灵的原因在现在看起来极其琐碎:理查和凯蒂的采访改了两次时间。由于电视台的某种人事变动,先把他们的采访提前,于是他只能发短信跟克里斯说他没法去找他了。克里斯给他的回复太过痛快,于是当戴安娜·麦凯伊的硬照一拖再拖,他们的采访又重新被延后到晚上时,理查没想着再去联系克里斯。戴安娜在上一届全国锦标赛里刚成为新的全国冠军,她总染一头铂金色长发、涂着一款标志性的紫红色口红,每次出现在公开场合,被记者拍到的照片上都是不同的名牌手袋。不论如何,媒体喜欢她,愿意花三个小时给她拍最完美的硬照。理查、凯蒂,连同他们双人滑的队友杰西卡和本尼,又再次被改期到了晚上。 事实上他是打算去找克里斯的。当时他们回到大巴里,凯蒂一脸铁青,他知道她心里正翻来覆去吐槽戴安娜,只是憋着没说。五分钟后杰西卡来叫他们一起去吃东西。既然四个人都被放鸽子,那为什么不呢?凯蒂立马同意了。理查最后还是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删了,把手机塞回口袋里,和三个队友一起,在附近找到一间看球赛的酒吧。 周六的下午四点,电视上在重播地区性的赛事,酒吧还远不到最热闹的时段。理查一进门就看到了克里斯,他跟另两个人坐在角落的卡座里。他们往前走两步,这时候凯蒂也看见他了。她向他招手,那桌上三个人都转过头来。 理查辨认出其中一个意大利人乔凡尼·克莱蒙蒂,也是男单选手,但剩下一个他从没见过。克里斯的目光挪到他身上来。他想要说点什么,但是他们之间距离太远了。 “我们应该拼一张大桌子,”凯蒂跟杰西卡说,“我们跟他们一起坐怎么样?” 克里斯过来跟凯蒂说了两句话,结论就是他们七个人一起搬到大厅尽头的长桌子上。克里斯坐到了最靠墙的位置,旁边是乔凡尼和不知名男子,接着是理查;另三个人坐在他们对面。克里斯和乔凡尼继续他们刚才的对话,理查意识到他们在说意大利语,但这声音很快被凯蒂跟杰西卡的笑声盖过了。他们点了饮料、洋葱圈和薯条。服务员把啤酒端来,理查旁边的那个陌生人很客气地把杯垫分给他们每个人。 理查跟他说谢谢。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跟他说不客气。他有一个非常地中海式的鼻子,浓密的黑色头发。 “你是克里斯和乔凡尼的朋友?”理查问他。 他说“是”,然后就没有了。他所会的英语太过有限,挣扎半天没有说出成型的话来,他自己倒是笑了,结果反而让理查内疚了起来。他们两个用短小精悍的单词交流了一段时间,理查始终没有听明白他的名字是什么。 所有人的酒都上齐了。乔凡尼转过头来,伸出手拍拍理查的胳膊,用英语说: “他叫亚历。他是我的男朋友。” 乔凡尼的男朋友!当然,这再理所当然不过了。他是乔凡尼的男朋友。可是这并不能解决理查跟他之间低效率的沟通。善良的亚历似乎到最后也放弃了,转为去听克里斯长篇大论地说着什么,理查才发现克里斯的意大利语这么流利。他也发现克里斯没有看他,没有试图跨越两座阿尔卑斯山的巨障来跟他交谈。 中途凯蒂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以后坐到了理查对面去。 “我们再坐半小时就走吧?”她说。理查耸肩,点了点头。她对戴安娜的怒气大概已经消了,跟另外五个人一样,都显得兴高采烈。他们两个低声聊了一会儿,很快就又要告辞了。 “噢,你们这么快就走了?”乔凡尼一脸遗憾,向他们伸出两只手来,“你们等会还回来吗?” “采访至少要一个小时吧,你们别等了,”凯蒂说。 “真抱歉我今天老是在说意大利语,”他说。 “没关系,”凯蒂挥挥手,“Ciao!” 剩下的三个男生都笑了。他们回到酒店,刚好碰到戴安娜·麦凯伊往外走,她用两只手指捏着一只香奈儿手包,翘起剩下的三只手指朝他们挥了一下。从补妆到采访到拍照加起来一个半小时。结束后凯蒂还是打算等着杰西卡和本尼,跟他们俩一起出去。 “你要去哪里?”她问。 “我不在这等着了,”他说,“我先回酒店一趟。再晚一点我给你打电话,如果你们还在外面的话我去找你们。” 她坐到休息室里翻起了杂志,他穿上外衣出了酒店。现在已经过了七点,天色全黑,酒店门前的通道里冬风大作。他沿着他们刚才走过的马路,过一个红绿灯向左转,找到那间酒吧。 一推门的瞬间,巨大电视屏幕上绿莹莹的橄榄球赛场、吵闹声、汗味和酒精味道就混成一团扑面而来。三个小时过去,酒吧里已经挤满了人,毫无空隙的流着汗的激动肉`体挥舞着拳头,迎向播放球赛的电视。理查从人群中挤过去,向两侧的卡座张望。走过吧台,到大厅另一头看不见的电视的区域,人才稍微少一些。他们刚才拼起来的那张大桌子已经被拆成了四个双人座位,他一桌桌看过去。 克里斯坐在最角落的沙发上,他原来的座位里。乔凡尼和亚历已经消失了。克里斯面前那张小方桌上有一只空玻璃杯,旁边丢着两张纸巾。他还是低着头在看手机,光线太暗,他的刘海遮住脸,理查看不清他的表情。 理查往那角落里去,穿过两张桌子之间的空隙到他旁边。这时候克里斯就已经抬起头来了。 理查毫不犹豫伸手抱他的肩。屋子里太吵,克里斯站起来,理查感觉他们两个都在发抖,也可能是因为下午的突然降温,也可能是他的错觉。 理查说:“我们的采访时间变了两次。我应该给你打电话的。” 而克里斯说的是:“我害怕你不打算回来了。” 这段关系,不论称之为什么都好,说倒底并不是非有不可的。在这种时候,他们面前的选择再清晰不过:如果他们不再见面,一切也顺理成章,他们可以重新变成点头之交。可是即便类似的摩擦偶尔发生,这点激情却也没有消退。他被自己也不理解的力量驱动,必须要回到那一个地点,搜索那一个人的气息。 因而分离是难以想象的概念。就像二十四岁的理查·克森不能想象凯蒂或者简或者他自己的父亲会离开他一样,克里斯也是他的一部分。哪怕他们从未真正互相拥有,他们也绝不会失去彼此。当他在费城的寒夜里的听见克里斯的话,他的回答是:“怎么会呢。”克里斯把两只冰凉的手挪到理查的颈窝。当时他真的以为,无论什么样的误解和矛盾和不同步,他们总还能找到对方。 第 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 章 冬日十字路口 作者:肖斯塔 第 8 章 然而把他们捆绑在一起的那股力量太过强大,同样也能将他们撕成碎片。 如果让他给这段生活选择休止符的位置,他大概会想起04年11月的圣彼得堡。理查在冬天的清晨醒来,酒店房间里雪白的被褥,同样雪白的墙纸和窗纱,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声音。巨大的空虚感像夜里的幽灵爬进他的身体,施咒凝固从四肢涌向心脏的血流。他没法再入睡。 半个小时后克里斯醒了。克里斯在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胡乱扫过他的锁骨和胸,接着在喉咙里发出睡意缠绵的笑声。克里斯从床上坐起来。 “克里斯?”理查说。 克里斯嗯了一声。 “我们现在——我们这算是什么? 克里斯转过头俯下`身,隔着被子,搂住他的脖子亲他的耳朵。但克里斯没有说话。然后——然后就像他一直以来的那样——克里斯翻过身走了。他从床上站起来进了浴室。 理查躺在床上,保持原来的姿势,发现清晨的太阳已经升起,点燃窗帘,给屋里的一切罩上一层不真实的光晕。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注释: *01年温哥华世锦赛的真实日程表跟这里写的不一样。 *FOTR电影在广播电视台上的公映时间没有这么早。 *美国的合法饮酒年龄是21。 *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的梗,可参考专注自曝三十年的海叔的《流动的盛宴》。谢G姑娘提点。 *此处SOI的日程都是虚构的。starsonice.是最著名的花滑商演品牌之一。 ☆、第三章 1 04年到05年的赛季里他们的关系挣扎就如同克里斯的短节目。克里斯的短节目从日本站起就让他费尽脑筋,配乐是马拉《西班牙花园的夜晚》第一部分的节选,带着伊斯兰风情的印象派皇家花园,两分半钟的节目,本来应该可以让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也许是编排的不妥,也许是他花了太多时间在琢磨他的长节目,总之一个赛季里没有一次让人满意。在日本站和俄罗斯站上他都被短节目拉低分数,但横竖也还没有人跟他抢第一名的位置。十二月大奖赛的总决赛,他输给了那个加拿大人。到世锦赛前的两个月,理查听说克里斯差点就要把短节目换下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最后还是没有换。三月来临,克里斯终于把这段曲子滑干净了。但是那年的世锦赛,男单短节目前三名咬得太紧,一个完整的节目也没给他带来任何优势,所有悬念都留到自由滑当晚。 2005年春天,莫斯科的晚上,理查在酒店的电视上看到克里斯滑完他的自由滑,《夜的乐章》一曲终了,电视镜头给他一个巨大的特写。他跪倒在冰面上,眼睛一闭上泪水就跟着下来了。他用两手遮住脸,把头低下埋到膝盖上。 那才是所有人都溃不成军的时刻。 *** 04年12月在北京的大奖赛总决赛,克里斯一上来就把他的四周跳空,接下来的连跳也被扣了执行分。他的自由滑倒是镇定自然,明显准备得更充分,拉回一点分数,但总分还是比冠军差下一截去。 “这会是个很糟的圣诞节,”克里斯说。他摊在床上,把演出服装团成一团在两只手里抛来抛去,然后突然坐起身把那团衣服丢进地板上的箱子里。理查差点心软,把想好的话又憋了回去。 理查最后跟克里斯说:“明天下午我再来找你?” 克里斯转过头盯着他看。“明天下午我约了丽莉娅。” 理查没回答。 克里斯好像读穿他的心思,说:“你要说什么?” “现在?”理查摇头。 “别这样,”他坐起身来,“我明天没空。下一次又是三月了,你知道的。” 其实他们两个对整件事的种种艰难和不可能都是同样清楚的。“好吧,”理查坐到床角去,“你别紧张。我就想把事情说开了。” 克里斯没哪点紧张。他眨眨眼睛:“说什么?” “我们的问题。” 克里斯的第一反应太过微妙,那其中表情变化理查到现在还记得。好像在两秒钟内阴晴不定,变换无数次,到最后也无法确定应该选择哪一种,于只剩下不可读的阴影了。克里斯说:“我们的——我们有什么问题?” “让我一次说完吧。我不是永远不想再见你了,你别往那想。但我们现在这个状况——我想说的是,这个状态让我太难受了。每次比赛,或者偶尔演出,我们有机会见一个礼拜的面,有时候跟一群人在一起,有时候好像是地下恋爱,是不是我也不知道。然后紧接着就各自飞走,几个月毫无往来音讯全无,如果真的又见面了,也绝口不提之前的事情……你明白的。这些对我来说都太难了。从去年冬天起我就想跟你坦白,我试探几次,我问你你想要什么,但每次你都躲开,或者一副根本没有听懂的样子。可我没法再这样装下去了。我做不到。你得告诉我你是怎么打算的。” 一开始,克里斯的神色逐渐舒缓,柔软温和充满理解,眼睛里有亮光,理查以为那代表克里斯是真的明白他所说的话的。不过事实证明,他还是低估了克里斯胡搅蛮缠的程度,或者说,低估了他所计划的事情的困难程度——克里斯接下来的动作又是他完全没预料到的。克里斯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理查面前,俯下身吻了他。那甚至都不是一个吵架后和好的吻,更不是一个我爱你的吻,而是滑腻腻、充满感官欲望的亲热。这时机不能更失当了。理查本能地推开他。 “克里斯,”他叫他停下,让他直起身子来。 克里斯还是低头看着理查,那目光又像一个刚吻得七荤八素的恋爱的人了。他轻飘飘地说:“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些?” “克里斯。这样没用的。” 这下克里斯的笑才僵在脸上。他先是吃惊,继而像是被刺痛了。他背过身坐到床的另一边上去。 “所以你烦我了。” “天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刚说过了。” 克里斯猛然又回过头来看理查。“你快把我弄昏头了。你现在这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有什么问题?我十分钟前还以为我们开心着的。” “你还不明白?你很开心,克里斯,因为这是你的游戏。我愿意看见你开心,但我也有我的生活要过。我不可能永远跟着你没有计划的计划走——” “算了吧,”他突然退开两步,皱起眉毛来,“说得跟我们真的有过什么似的。” 理查抽一口凉气。“你真的是这么想的?我不该现在跟你说的。现在根本不是个好的时机。你不该叫我现在跟你摊牌的。你就想把我挡在门外,说到底你没什么想说更没什么想听的。还是三月再说吧。” 克里斯的皱眉消失了。他虚弱地笑了一下。“不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可是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我以为——我以为你是愿意的。” 理查说的是:“你想装傻。我不陪你装了。” 这话既已出口,他意识到自己也早已偏离计划的轨道了。这句话不在他的草稿里,而话里的赌气更不是他事先希望的。他看向克里斯,克里斯抿着嘴。在那一刻理查也根本不想收回它。 “三月再说吧,”克里斯说,理查听出其中的讽刺来。理查没有跟他说再见,回了自己的房间。 不过在赛后表演之后,他还是改变主意了。最后一天临行前的早晨,理查到克里斯客房外的走廊,见到法国队的几个人带着他们的行李到电梯间去。他敲克里斯的房门。 克里斯开门时是拖着行李箱的,看到理查的时候也愣了愣。 第 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 章 冬日十字路口 作者:肖斯塔 第 9 章 “我以为你是他们来叫我走了,”克里斯说。他用手把门拉开,那意思是他可以进来。 理查说:“你能耽误一会吗?” 克里斯点点头。“进来吧。没有那么急,”他说。 理查又坐到克里斯的床脚,两天前他们不欢而散的同一位置。“我们还是把话说完吧,”他说,“不要等到三月了。” 克里斯看起来睡眠不足,带着巨大的黑眼圈,脑袋后面的头发横七竖八。但在这一刻的沉默里他不像是上次的愤怒和敌意,而像是用尽气力之后的低落和无奈了。“我——”他开口两次才说下去,“我该道歉。” “没事,”理查摇头,“我也该说对不起。” 克里斯摇了摇头:“你们美国人成天把对不起放在嘴边上。”然后他好像立即反悔了,转过头来看理查。克里斯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现在他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不,不,是我的问题。前天我不肯跟你说话是我的错。我有这个……这个惯性,我逃不开之前的方式。而我又太害怕你会一声不吭就走了。总之是我的问题。” “我不是打算一声不吭就走了。上次就是我一个人在自说自话,而你根本不在乎。但要说的我都说了,我还是那么想的。好比现在,十二月见了面,下次就是三月,然后整个夏天也不知道能不能见面?这不就是永远在等待,假装正常,实际上毫无进展。拖得越久越像在等死。” “你一直这么觉得?” “从去年底起吧。不过不是那样的,这不是你的问题。我不想让你觉得我现在单方面就要一刀切断。事实上,正好相反,我愿意尝试。我想要——我想要继续。我问过我自己了,不论如何我不会后悔的。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都跟你坦白了。所以决定其实是你的。但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还不如,这个事情,我们就算了。” 那一瞬有如坚冰:他自己抛出这个问题是如此艰难,无论怎么措辞都好像还不够恰当,而克里斯的回答却远没有那么艰难。克里斯所做的只是转过头去,深吸一口气,就是转念之间的事情。 克里斯回过头来看他。 “我不行,”克里斯说。 这三个字是如此简单又无可反驳。这个否定句立刻生效,理查没有任何别的问题可以再提,他也不需要再质疑这个答复,要求他妥协。所以他能说什么呢,难道他要像三年级手工课的老师教他们的那样,即使被拒绝,也要点头微笑,说“好的谢谢你”吗。 他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到脑海深处去,直到克里斯又叫他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你在想什么?”他伸手摸他的手臂,“你别那样不说话。你刚才的样子吓死我了。” “我没事,”他说,“我问完我想问的问题了。我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可是——等等,”克里斯突然拉住他,“你真的就打算走了?” 理查看着他,单纯就看着他现在就已经变得痛苦了。他不得不靠眨眼睛来克制自己转移视线的冲动。他说:“要不然呢?” 好像到这时克里斯反而震惊了。克里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不行的,”理查说,“我说过了。我说的是真的。这太难了。你究竟是我什么人?我们之间算是什么?当你想要见我你就出现,否则你就不出现。你挑战游戏的规则,别人只能跟着你玩——你要求得太多了,克里斯。没人能给你做庄的。” 克里斯脚下动了动,但最后还是坐定了。“那到莫斯科以后呢?” “到了莫斯科再说吧。” 他沉默下去。 理查说:“就算在以前我们也没有在假期联系过。三个月很快就过了。你就当分开想想吧。” 等到克里斯终于开口,剩下的也不过就是于事无补的慰藉了。“我只能做这么多了,”他说,“我有——我们都有比赛和工作。我要训练,你也是。我们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再用精力和时间去培养些别的什么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直以来都只能这样见面,我刻意忽略问题,我骗我自己,而且我骗我自己你也会跟我一样自欺欺人。不过你是对的。你说我们要说开了。你是对的。可是我真的——我没办法再做什么了。” 这些话都是他意料之中的,但当理查亲耳听见这些话,想象与现实之间那道微小的界限再次被抹除,他还是觉得自己手脚冰凉,那鬼鬼祟祟爬进他身体的幽灵现在化成一缕烟,而他则全身都被抽空了。这无力感太过彻底,就像克里斯说的那样,他自己也不能再做些什么了。说到底,他又能期待些什么呢?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们两个同样心照不宣,同样了解的。他自己也不能保证些什么,他也把所有的经历花在训练和比赛上,即便他说“我想要继续”,他又能提供什么安全感呢。但是他仍然讨厌这种不确定性,这种死在沉默中的隐喻,就像他一直以来都讨厌风险一样。于是他非得亲手把这五彩缤纷的气球戳破不可。 现在他应该如愿以偿了。 理查终于要走的时候,他们两个站在浴室旁的过道上,离房门几步远的地方。克里斯盯着他看,接着举起手碰他的脸颊。克里斯想要吻他,理查退了一步躲开。 “我都不能亲你了?” “如果除了这个别的什么都没有的话,还是算了。” 理查最后还是没能躲开克里斯的目光。他看他的那一眼,像甩一把刀子,在空中翻两个圈,啪一声戳到了身上。 理查说:“三月再见。” 很难讲他这四个字里有几成是恼怒,几成是由衷的。克里斯背过身去,往屋子里面走,理查听见他笑了。 北京的冬天雾气太重,在早晨九点,都像一条死鱼浑浊的眼睛。他们的飞机在晚上,于是理查被简和凯蒂拉着到街上闲逛,从体育馆出来就有一座飞天遁地的高架桥,两个姑娘热爱围观十字路口壮观的人流,人行道边一张花布铺成的小摊,以及摊上卖的刻字石子和刺绣的挂件。这个地方没有人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任何人。在摩天大厦和地下通道之间,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有一样的幸与不幸,但是当这些人互相擦着肩膀,从一个红绿灯走向下一个红绿灯时,他们彼此之间是不可能互相理解的。当他这样想时,他终于又觉得自己的血液流回到四肢里去了。也许,这种匿名的、朝九晚五的生活他完全可以胜任——这正是逐渐开始从脑海中浮现的念头。还有十五个月就是下一次奥运会。计划未来的时候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2 新年过后他们重新开始训练。一月份理查和凯蒂拿下第四个全美冠军,他们知道剩下的机会不多了。但一切都有条不紊,反正他们本来就不存在把四周跳一屁股摔在冰上的那种刺激。理查想,如果说他跟克里斯的生活真有什么事关重大的区别,那大概就是他自己的生活缺乏这种本质上的戏剧性。不过,在二月底的一天,他还是把自己给伤着了。距离世锦赛还有四个星期,简直就是最不凑巧的时机。意外发生之后他们两个的滑行戛然停止。十年来凯蒂的脾气已经变得温和许多,要是在以前,她准当场脸色就挂不住了。这回实在是他自己走神的失误,她转过头来,朝他举起两只手,做了一个无声的口型,他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很快娜塔莉过来,他们就都又收敛起来。那之后理查有几天没回冰场上。他专心复健,做一些冰下的练习,偶尔到场上看她一会儿,互相聊聊进展。一周以后理查才又开始训练。 一个月很快过去,三月底的礼拜一他们抵达莫斯科。 在第一天的晚餐上克里斯就又出现了。这碰面无可避免,即使事先准备也无济于事。其实原先他们之间也不外乎就这样,三个月的沉默然后重新见面,互相打量,试探几句,但如今两人的气氛发生化学变化,这沉默突然间变得好似紧绷的手钳住咽喉了。 “嗨,”凯蒂走后,克里斯对理查说,“你还好?” 克里斯侧过头看着理查,同时抬起一只手在空中一挥。他的语气神态,就像北京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短暂的恍惚中理查简直可以忽略去年以来的种种艰难:单单见到他就已经是最开心的事情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他是想要的,这渴望强烈无法控制,都快把他自己吞噬。但他的理智又另有一套逻辑。 “挺好的,”他说。然后又添上一句:“你看起来好极了。” “啊,那个,”克里斯露出一个歪斜的笑容,他脚下站不住了,重心在两脚之间挪来挪去,“好吧,谢谢你。但愿我的短节目这次好一点。” 理查说:“我喜欢你短节目的编排。” “真的?”他瞪大眼睛。 “真的。我是说,大概最喜欢的还是《四百下》,不过这个曲子很棒。很地中海。你会滑好的。” 克里斯耸耸肩,接着笑了。理查快忘记他们之间简单轻松没有压力的谈话有多愉快了,他是对的,单单见到克里斯就已经是最开心的事情了。但这又是不可能的。他们的矛盾丝毫无法解决;这样下去只能越陷越深而且越发没有结果。 第 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 章 冬日十字路口 作者:肖斯塔 第 10 章 这个念头,在此时,让他的肩胛骨又抽疼起来。他的伤还没有好全;这本身也不是什么问题,即便打着封闭上场对他们来说也不是稀罕的事情,何况这一回其实远还不是最严重的一次。可是这个职业的残酷之处就在于,不论你此刻多么痛苦,总还是要做出一副轻而易举的模样来。这使得他们所有人都如此擅长掩饰自己的软弱。他现在想来觉得也许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但在当时,忍耐就是一切,这就是他们的信仰。 “我——要去找凯蒂了,”于是理查说,“下回再聊吧。” 克里斯的表情空白。“回头见,”他说,又挥挥手。 男单短节目那天理查没有去现场,训练之后他在酒店房间的电视上看了一段直播。电视镜头下克里斯托弗·朗格莱全身紧绷。理查都觉得不可思议了,自从01年的温哥华世锦赛,他们第一次看克里斯的比赛以来,克里斯一向是那种能四两拨千斤地化解大赛压力的人。如果说这个项目本质上就是比赛伪装轻松,那他一定是个中佼佼者。但今天不同。观众席上的声响落下,解说员言毕静待,他站定在冰场中央,犹疑地举起两手,隔着电视屏幕都能看出他四肢的僵硬。 去年底跳空的第一个四周跳,这次周数做足安全落地,落地的一瞬其实远非完美,但至少跳跃的分保住了。之后的整个节目安全度过,太过安全,既没有失误也没有迸发的火花。短节目结束之后克里斯排在第三名,前三名两两之间都只差零点几分。观众们群情汹涌,媒体报道的标题称自由滑会是一场厮杀。 同天晚上理查跟凯蒂碰头,凯蒂问他:“克里斯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他不知道。之后他们就忙于自己的比赛,没时间再考虑别人的事情了。 两天后的礼拜四,在男单自由滑的前一天晚上,理查收到克里斯一条短信,只有一行字,问他的房间号码。点开那个短信让他手指发麻,太阳穴神经一跳。第二天晚上就是自由滑,他完全不知道克里斯又在做什么打算。但他还是回复了。人有的时候真是自己给自己挖坟。十分钟后克里斯就来敲他的房门了。 克里斯的第一句话是:“你还有咖啡么?” 理查被问愣住。他把本来想说的话都吞回去,才说:“有酒店给的咖啡。” 理查把柜子打开,克里斯拿出了一袋皱巴巴的速溶咖啡,又烧了点水。 “我睡不了觉,”克里斯说。 “喝咖啡帮不了你睡觉。” “我也集中不了注意力。我忍不住总是在想你。” 太疲倦了,这是理查的直接反应。这整件事情,包括克里斯循环往复的心血来潮和利刃一样的眼神,都太让人疲倦了。所有那些让他宁肯放弃的理由都没有改变,而尤其在这个时刻,世锦赛的最后几天里,他根本没有精力再敞开心扉了。 理查说:“你太紧张了。今晚不睡觉明天晚上你会犯困的。” 克里斯只是低头猛喝咖啡。 “你什么时候才能收点心?” 理查的语气稍一变硬,克里斯立即察觉到了。他猛然抛下一句:“你说什么?” “这又像是在北京那时候了——任何人都没法让你听进去任何事情你知道吗?你根本就拒绝合作,你究竟想从我这要到什么东西?咖啡我给你了。” “去你的吧。我不是来这里听你说教的。” 理查被他刺中,如果有什么是他由衷不愿意看见的,那就他们之间真连句普通的聊天也没法维持了。他到他面前去。“刚才的话是我的错。不是我想这样,”理查说,“我不想我们僵成这样。但还是等你自由滑之后我们再聊吧?就等到比赛结束。我保证我会去找你的。” 偏偏是理查试图和解的话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克里斯突然被激怒,一转眼就失控了。“我不要在自由滑之后再跟你聊,”他吼道,“该死的什么自由滑——你究竟想要干什么理查?你想要惩罚你自己些什么?你看看你现在,你照照镜子,你这种镇定,你不紧张,一丝不苟一本正经,你总是这副模样,你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还是这副模样?你看我们现在都成了什么?你就想要把我毁了,然后你现在满意了?” 理查料不到这样一番劈头盖脸的质问,他简直哑然,感到怒火烧起,半晌才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昏了头了。什么叫做我把你毁了?” “所以这就是你想要的?我跟你,现在这种样子就是你真的想要的吗?你就一点也不觉得难受——你没法呼吸,没法工作,连玩也没法玩——你没有感觉吗?被撕成两半?你怎么可以到现在还是这样?” “你脑袋发热得也太不是时候了,”他现在真的也不在乎了,“你不理你的比赛就算了,我还有比赛。而且是你自己说你不想要的,你忘得也太快了,是你自己杀死这整件事的你还记不记得了,你自己不要的。我给你退路了,是你自己选择的!你还在问我不觉得难受?问我没有感觉?然后我现在居然还在这里听你的埋怨,还要叫你收心,还要叫你不要紧张,叫你明天好好去自由滑,你都不关心自由滑了那我是被虫子吃了脑子才会想要关心你的自由滑?你自己去把你的自由滑毁了吧,反正没人在乎你干什么——” 克里斯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他手里的马克杯,那杯子已经空了,但沿着床铺滚到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们谁也没去捡。理查再回头看克里斯的时候发现他低下头不再说话了。他坐在床角,上半张脸都被头发遮住,肩膀抽动,悬在空中的几缕凌乱打结的刘海也在发抖。 半晌克里斯才抬起头来。他盯着理查,那目光久到沉重,仿佛他们的视线是可称量的粘连绳索。 克里斯说:“我喜欢你。你知道的。” 他让自己摇头。“这不是我现在需要的话。” 于是那绳索也崩断了。 “我不行,”克里斯吸一口气,“我做不到的。你想要什么?每年夏天都见面?一月份二月份见面?每天发短信打电话?我会疯掉的,那样下去只要过两个月我就会再也不想理你了,我怕得要死,你想要最后变成那样——” 克里斯用手按住眼睛和额头,把汗湿的头发拨到脑后去,他看他的视线像挣扎在悬崖边上的人,眼里的恐慌和绝望都是真的。理查知道如此。所以他们都不必再纠缠了。理查打断他: “我知道。你不用说了。你有你受不了的,我有我受不了的。你来了又走,这种时断时续的关系,我也不行。我也一样不行。既然我们都不行,所以就算了吧。” “你倒够忍心。” “长痛不如短痛。” “我们没有一点可能再回到以前那样了是吧。” 理查清醒过来一点。“你究竟有没有好好谈过恋爱?你究竟——你想没想过跟任何人在一起?” 克里斯没回答。这问题的答案到现在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他没法再在这可怕的房间里待下去了,再多一秒他也跟着就要崩溃。 “你回去吧,”理查说,“你就回房间去睡点觉吧。睡不着的话就想一遍节目的流程,或者不论你平时怎么放松的都可以。你就逼自己把明天结束了吧,你知道你非这么做不可的。我可以等你,裁判不会等的。你回去吧。明天好好滑。就当是我要你这么做的,行不行?我想要你滑好自由滑,克里斯。” 克里斯依然沉默,理查也再说不出话来。这寂静持续太久,直到最后克里斯说: “别叫我克里斯。那不是我的名字。” 说完他就真的走了。 午夜已过,现在就是决胜负的日期。理查捡起杯子,放回到茶几上。然后他脱掉外衣躺进床铺里。凌晨的冷和空一点点把回荡在小房间里的话都消解,一种更难受的感觉占据上风,内疚后悔愤怒自我厌弃,糅杂在一起不能区分,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他说他刚才说过的那些话究竟还有什么意义?难道他们互相伤害还不够吗?难道他摊开四肢,允许另一个人伤害他自己的还不够吗?他何必还要说那些话,说到底的结果不就是让他自己再多挨几刀?“就当是我要你这么做的”?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那句话能有什么意思?他不能更厌恶他自己在那二十分钟里说过的话了。种种示好的表现,容忍,退让,在事后都没有带给他治愈或者满足,都只能让他自己更加失望。他是想要见到他,收到短信那一刻他是有种冲昏头脑的狂喜,但这感情真的就像易碎的奢侈品,要么你只远远观看,一旦亲手触摸就后果自负。 第二天晚上七点是男单自由滑,理查快十点才回到房间打开电视,最后一组的四个人正开始热身。 克里斯排在最后一个上场。在这种最后关头,微妙的情绪皆可传染,摔跤也可传染,最后一组的前三个人的长节目都摔得惨不忍睹。第三个出场的俄罗斯人在等分区看到自己的分数,耸耸肩笑了,朝镜头挥手。解说员开始介绍克里斯的长节目,韦伯的《歌剧魅影》,一个赛季以来一直完成得很顺利。短节目之后前三名的差距太短,现在正是他的机会。 电视镜头切回冰场上。 理查看着克里斯在挡板边缘徘徊,跟丽莉娅说了几句话,然后滑向中央。他绕了半圈,转了一个身,接着站定。他脚下流畅自如,但理查知道音乐开始前几秒种的压力有多大。这么多年来理查已经习惯自己和凯蒂的比赛常规,他难以想象一个人怎么可以独自上冰,没有丝毫的互相鼓励的眼神或握手,就只用一个人的渺小身躯抵挡四面扑来的批评与赞美。 音乐开始了。这故事本来就是自己给自己书写的骊歌,一个人不可能贪恋一切却又同时拒绝一切,第一段音乐澎湃愤怒,然后那火焰减退成微弱的柔光,夜的乐章温存暧昧,珍重体贴,几经周折,重现成壮怀激烈的尾声。 这真是一个孤独者的运动。能忍受得了二十年表演独角戏的,都是一些本质上孤独的人。或者哪怕本来不是,这个项目也已经将他打磨成他如今的模样。克里斯托弗·朗格莱从来没有想过跟任何人在一起。他就像这项目本身,是他自己选择要独自成为场上所有聚光灯的焦点,这种光荣让人疯狂让人上瘾,他不愿让出分毫,他从未打算与任何人分享鞠躬那一刻的怕和爱,激烈与欣喜。于是这冰场只属于他一个人;而假如在此刻,另外有谁,在冰场外用无论什么样的目光追寻他的路径,终究都只能是徒劳的。 节目收尾的动作,克里斯原本直立在冰上。全场只有一秒钟的寂静。随着解说员的喝彩响起,场上观众的尖叫和鼓掌,他的意志力却像一缕烟被突然抽散,克里斯双膝跪地,伏倒在冰面上。镜头切到他的特写。一个人的肉身即便坚强也再支撑不住此刻的喧嚣,电视镜头看得太过清楚,一瞬间他的眼泪就下来了。他用手捂着眼睛,但泪水从指缝里落到冰面上。 第 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 章 冬日十字路口 作者:肖斯塔 第 11 章 理查在电视机前喘不过气来。 他看不下去了:这被摄像头放大的画面过于私密,企图揭露一个人的内心。而它被紧紧包裹,只有他自己握有密匙,因而成了唯一的入侵者。 他伸手去摸身后的电视遥控器。在克里斯的分数出来之前他就已经关掉电视夺门而逃了。 半个小时后楼道里的所有人都开始恭喜卫冕的冠军,他又把自己锁回到房间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3 此后的夏天,2005年的休赛期,中西部炎热又多雨,好像全密歇根湖的湖水都翻腾倒泻从天而降。下雨前,天空阴云密布,云层很低,压迫大地,窒息整个城市。雨水下降的过程轰然作响毫无仁慈。雨后街道被洗刷一新,日光乍明,但下一场雨很快又会来临。理查告诉自己,在莫斯科的那个最后的礼拜四,克里斯来找他大概仅仅是种惯性。虽然他们说在比赛后还能再聊,诸如此类,但如果他真的离开,克里斯是不会来找他的。这自我劝说终于有效了,在之后的九个月里克里斯果然彻底消失,连影都不见。即便在所有人都难免碰面的晚宴和赛后表演上,克里斯都像一个几何学家,总能占据离理查最远的位置。 全国滑联的人倒是来找他了。那是这个沉闷夏天里发生的唯一一件大事,他先是收到从科罗拉多来的信,接着在SOI演到旧金山时同滑联的人面谈。跟他见面的是个满头银发的前辈,曾经在国家队短暂呆过,退役后转任公职。她说得很干脆: “我们想知道你是否感兴趣被提名为下个赛季的国家花滑队长。” 大概是理查接下来的哑然暴露了他的意外,她说:“不论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我们说。但我自己觉得你其实不需要有顾虑。你是在队里时间最长的选手之一,你有经验,其他的队员们也喜欢你。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跟凯蒂商量,或者跟你想咨询意见的人聊聊都可以。然后让我知道你的答复。” 在回酒店的路上理查想着跟凯蒂说这件事,他考虑凯蒂的反应,立即想到她一定还会说那句老话,她会说“我就跟你说过……”或者“我早就猜到了!”。十几年来都是这样,她好像洞悉他的一切,当他跟她出柜的时候,跟她说他想换下某个赛季失败的自由舞的时候,或者告诉她他退役以后要回学校读完学位的时候,她总是这样说。 等真到凯蒂面前,她果不其然脱口而出:“我早就猜到了!” 她拍拍他手臂,接着又说:“你会答应的吧?” 他说:“你怎么又早就猜到了?你什么都早都猜到了,就没有你没猜到的。” “去年杰西卡和本尼说要退役,滑联的人肯定就开始考虑了的。他们总不可能找戴安娜那种不靠谱的吧。很明显就是你,不信你去问问简。” 她把话说到这份上,他也无可反驳。奥运赛季总意味着大换血。简年纪还小,还没打算退役;戴安娜·麦凯伊宣布于明年奥运后退役的消息遍布媒体头条,“冰上公主的最后一年!!”附带最新杂志封面靓照;理查和凯蒂也计划退役。她有太多想要参加的社会活动,而他想回学校读书,他们都觉得这早起晚归周游世界的生活该告一段落了。滑联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形式化的选举。于是,在竞赛生涯的最后一年,理查·柯森的新头衔是美国国家花样滑冰队队长。他有更多机会可以见到队里的每一个人,同时也揽下一部分行政手续。当他需要分散注意力的时候,队务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仲夏里的一天,他想叫凯蒂和简到湖边凉爽的露天餐厅吃饭,凯蒂答应了,简却推说有事不来。理查突然意识到,即便他现在有全国各地所有队友的联系方式,他却已经好几个礼拜没有见到简了。他们明明就在同一座城市居住训练,这叫人难以置信。最后他跟凯蒂两个人去了,在湖边晒太阳吹风,菜单很普通,还是鸡蛋卷、沙拉和咖啡一类传统的早午餐,两个人的插科打诨好像总是少了点什么。连凯蒂也说她都好久没见到简了,简好像确实不再愿意赴他们的邀约。一个礼拜后他们听说简谈恋爱了,他们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既然她想要低调,他们也不去打搅她。 休赛期其实还稍好过一些。毕竟芝加哥是芝加哥,这城市到了夜里就是一望无垠的金色方格,夜灯描画出横平竖直的街区延伸到湖岸,美术馆和橄榄球场都一样人流汹涌,离合悲欢永远上演,永远不会让人失望。但到年底赛季开始,所有那些娱乐项目都被削减以后,在训练结束后四肢沉重倒在床上的深夜里,人就太容易陷进胡思乱想里面去了。理查果然已经忘记在认识克里斯之前的旅途都是怎么度过的了。他的日程表依然从早到晚排满,各类活动会议只多不少,但这一切都只是形式,具体的日常生活则被巨大的空洞感所占据,无论多忙也填补不了,好像每天晚上入睡时都有一架吸尘器在床头彻夜工作,震耳欲聋,把白天撒下的土又重新挖空。 十二月中旬到东京以后,凯蒂说他们可以再叫简和克里斯见个面。除了凯蒂和理查之外,这也会是克里斯的最后一场总决赛了。理查觉得他没有理由反对。于是凯蒂打电话叫来了另两个人,在比赛结束的第二天中午,东京的寿司店里,四个人的小组重新碰头。 世界上最最失败和尴尬的午餐莫过于此。四个人里面只有凯蒂还正常些,当然本来这顿饭也是她在张罗,多亏她维系没有营养的对话;克里斯看起来跟一年前一模一样,他一向是假装轻松的高手,但当他拿不稳筷子,把军舰卷掉到地上然后放声大笑的时候,那笑声听起来有点任性到刻意了;也就是从这一次聚会起,简彻底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他们对她做错了什么?理查到最后也不知道。也许是简改变了。也许她找到新的朋友圈,新的交往对象,新的电影和音乐;也许是她向前迈步了,而他们没有。说实在的,十五岁时容易维持的友谊,到了二十五岁怎么可能还一样呢。 寿司们裹足不前;生鱼片剑拔弩张。勉力维持的对话终于崩溃的原因是理查不肯再叫克里斯作“克里斯”。凯蒂说起一年半前的夏天,他们跟着商演来东京时候的事。那次凯蒂不肯吃生鱼,克里斯连哄带骗让她吞掉一小块。当时凯蒂说:“法国人吃一切生物。”克里斯反驳说:“我们不吃巨无霸汉堡配可乐。”现在凯蒂把一整碟生鱼片全都扫光,往碟子里拨的那一大块芥末酱让理查望而生畏。她自己的说法是:“我进化了。”克里斯说:“你也不留一点给我们?早知道不教你吃了。” “这边还有,”理查把另一个碟子推过去。他不知道自己当时走了什么脑筋,突然又加上一句:“克里斯托弗?” 最后那个称谓奇怪得太明显,他们已经三四年没有这样费劲地叫过他,把所有不妥全都暴露,本已尴尬的对话立即彻底冷场。凯蒂瞪了理查一眼。 克里斯耸肩说:“没事。我不用了。” 理查想弥补,于是又问:“你们还想要些什么吗?” 凯蒂举起手来说:“我饱了。”克里斯跟着她点头。 “我们结账吧,”简突然说,“我还有点事。” 一顿饭到此为止;理查不能更后悔。他根本没有必要在那一刹那纠结克里斯的名字。他其实并不在乎用什么名字叫他,他所希望的只是他们都回在加州圣何塞的小酒馆的那个晚上。但一切已经消散了。这就是他们四个人的最后一顿饭。各人之间的纽带开始松解;在此后的半个赛季,再到退役后的五年里,他们再也没有这样聚过。 一天以后,在闭幕晚宴的酒水台旁边,周围没有别人,凯蒂倒了半杯梅子酒,来找理查说话。比赛闭幕日的流程太多,到晚上这个钟点,理查已经在神游天外了。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直到凯蒂突然说: “你跟克里斯……” 就这样三个词,她没说下去了。他一半醉着,一半疲惫,无不调侃地想凯蒂小姐的“早就知道”清单上又可以添上新的一条。 “对啊,”他说。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所以他也不再添油加醋了。安静的半晌后她把玻璃杯凑到他面前来:“干杯吧。” “祝友谊,”他说,然后把手里的冰水碰上她的酒。 凯蒂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小时候的她心直口快,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十年时间足以把一个人的棱角磨平。现在她依然锐利,但是开始把那些逃不过她眼睛的事情沉到心里去。她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多少,也不必问了。“祝友谊”:诚然如此。别的都已经没有,也只剩下友谊了。无伤大雅的在普通社交中不花力气维系的友谊,有也不妨,没有却也不会更差。无论怎样猛烈的感情,亲密的交往,到最后不外乎都是这样。 都灵还是来了。一开始谁也没有终结的感觉,都还闷头为比赛节目做最后的准备。在都灵的第一个礼拜理查碰到克里斯一面,但也只是说了几句话就又匆匆告别。那是在女单刚开始的那天,在场馆的后台,克里斯神出鬼没地现身,在理查侧后方拍他的肩膀。“嘿!”他叫了一声。理查一回头就看见克里斯两只手揣在裤子口袋里,连蹦带跳两步赶上。 “嗨,”理查也说。 克里斯摊开一只手。“比赛怎么样?”他说得跟脚下一样轻快。 “比赛?比赛挺好的。” 克里斯抬起手捋他的刘海。然后他的手停在后脑勺上。理查问:“你要往哪去?” “嗯?” 理查不知道他是真的走神还是别的缘故。他停下脚步侧过头看他。“你要去哪里?”他又问了一遍。但一秒钟后克里斯就又反应过来了,半途插进他的话:“我在找人。没事我——那你忙吧。我们到赛后表演再见吧?除非我去不了赛后表演。” 他被最后一句话逗笑。“别开玩笑了。那就迟点再见。”克里斯点点头。 但在他准备拐弯的时候克里斯却又叫住他了。“对了,理查。” “怎么?” “生日快乐,”克里斯说。 他真没期待他会记得,下意识地就笑了。 “你打算庆祝吧?” “这礼拜不了。大家都有事。” 克里斯耸肩。“好吧,在冬天过生日还有这点不好。” 第 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 章 冬日十字路口 作者:肖斯塔 第 12 章 理查说:“我们其实打算办一个派对。延期到所有比赛结束之后,因为不想跟比赛冲在一起,我是说,否则的话也没人愿意来。在二十四号晚上。你有空的话就来吧。” “噢。在哪里?在二区?” “在二区。你认识路吧?” “我知道,”克里斯点头,“我会来的。” 理查真正的生日在男单短节目和自由滑之间的休息日,他给家里父母打了一个电话,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活动了。两天后就是规定舞。自去年底以来比赛的格局已经八九不离十:除非发生意外,冠军肯定是那对加拿大人的。剩下就是他们两个和俄罗斯人之间的较量了。那对俄罗斯组合里的男伴是个标准倒三角身材的斯拉夫男人,永远顶着一头凌乱蓬松的黑色卷发;女伴高挑冷艳,总把一头鲜亮金发梳成一个大麻花辫盘在头上。他们的名字其实叫做奥尔嘉·亚库波娃和伊万·扎伊采夫,但是理查和凯蒂私底下一直把他们叫做“Y和Z”。从十五岁的第一场世青赛开始理查和凯蒂就同他们一起比赛,当了十年的竞争对手,彼此之间的敌意难以打消,十年来从未交谈。 自由舞比赛在一个星期一的晚上,天气转暖得有点过头。老城里的雪开始松动,雾气弥漫整个山谷下的平原,大巴车驶过城区里二车道的马路,车轮都在打滑。不出所料的是加拿大组合遥遥领先。比起美国人的《毕业生》,裁判还是更喜欢俄罗斯人的拉赫玛尼诺夫。 比赛一瞬间就过去了——其实在场上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十分钟而已。剩下的就是铺天盖地的媒体活动,看别人的比赛,聚会喝酒打闹等等。NBC的人来了又去,还带他们进了两次录影棚,问了他无数次对结果的感想,对退役作何打算等等。他想告诉他们他有很多打算,他想说一个人毕竟是不可能把竞赛的短暂时间当成自己人生的全部的,否则又能如何面对退役以后剩下的漫长生活呢?这是他诚实的想法,但在这种场合下是不合时宜的,其次横竖也没有人关心这些——大家倒更关心他是不是喜欢达斯亭霍夫曼。 赛后表演上理查和凯蒂搬回了法兰克·辛纳屈的节目。老歌的旋律太过熟悉柔软,好似回到童年家中,把脸贴近五岁时盖过的绒毯子一样。所有人绕成一个大圈,挥手向观众致意,任意拉上周围谁的手都是温暖的。 奥运必备节目还包括去看冰曲:可惜这是又太挫伤爱国情绪的一年。早在规定舞那天女队就输给瑞典了,自由舞结束之后理查和凯蒂加入其他队友,一群人声势浩大地去看男子冰曲跟芬兰的四分之一决赛,结果又输了,连半决赛都没进。回来的路上有几个男生喝掉好几扎啤酒,一路骂骂咧咧。 “拜托,别撞在门上了,”在回宿舍的路上,理查按着楼梯间的门,让悲愤的狼群通过,“记得后天晚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4 后天晚上就是理查的美国队聚会。时间地点是早就安排好的,算作迟到的生日,退役前的庆祝,又同时兼美国队内部的社交活动,让理查履行一回队长职务。结果真到二十四号晚上,来到他们客厅的各国友人总数,是美国队人数的两倍也不止。队友们给足面子,十八个人全到齐了,包括戴安娜和她的范思哲小黑裙。欧洲人基本上都是来蹭酒的。中国人和日本人则客气至极,还给理查带了礼物,他完全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临时弄来这些民族风情小饰品,或是早就神通广大地预测到会有这样一场聚会。乔凡尼·克莱蒙蒂提着两支皮埃蒙德佳酿出现,向大家表示东道主的热情好客。 刚过半小时,凯蒂不知从哪里窜到理查身边,死活捉住他手臂对他耳语:“谁把Z叫来的?” 理查顺着她指的方向去看,果然看到伊万·扎伊采夫的爆炸头。他说:“是我叫的。” 凯蒂下巴都掉了:“你叫的?” “新闻发布会之后我跟他们两个聊了几句。你不觉得从来没有跟他们说过话很不对劲吗?我告诉他们我们有这个派对。” “那姑娘没来。我找过了。他一个人来的。” “好吧,我正好去跟他说两句话。” 于是理查找到Z——不对,他要习惯改口称他为伊万。理查会用俄语说“你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伊万并不介意跟他说带着浓重俄罗斯口音的英语。结果理查发现伊万是个腼腆又好脾气的人。他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前的十年里他们非得这样彼此排斥。他还记得他跟凯蒂没少吐槽俄罗斯人动辄王公贵族的选曲,浮夸的表演服装。现在想来对方也一定看不顺眼他们的法兰克·辛纳屈。简直就像小孩子游戏一样。 “祝退役快乐,”伊万咧嘴一笑,向他举起玻璃瓶子。 理查快活地和伊万干掉了一支啤酒。这比别的一切事情都更让他感觉这段生活要到头了。 稍晚一点他找到那个意大利人乔凡尼。他记起乔凡尼当时的男朋友亚历,但是没主动提。谁都不会想当然地认为一个人两年前的交往对象到现在还交往着。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乔凡尼问他: “你还记得亚历吗?亚历桑德罗?有一回我们见过一面。” “当然,”理查说,“在费城对吧?” 乔凡尼说:“亚历跟我要结婚了。” 他没能藏住吃惊的表情,乔凡尼先笑了。理查说:“我没想到你要说的是这个!但是恭喜你了。” 乔凡尼说:“其实不是结婚,没有什么法律效力。他是博洛尼亚人,那边的市政厅可以注册。仅此而已。” 理查点点头。“还是恭喜你,”他重复说,“我给你倒点酒吧?” 乔凡尼带来的好酒已经被喝到底朝天了。但他们还有下午出去买的廉价葡萄酒,于是理查给他们两个人各倒了一杯。理查问:“你准备好出柜了?我是说向媒体?” 乔凡尼耸耸肩。“还好吧,”他说,“也就是那么回事。你不觉得很可笑吗?考虑到我们这里有多少同性恋和双性恋——这个圈子也太恐同了些。滑联总想要树立某种男运动员的形象给大家看,那个词该怎么说来着?好像我们都必须要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才算标准似的。” “男性气质,”理查接口说。 “就是这个词。男性气质。真是睁着眼说谎。他们难道想要整个比赛花名册上一半的人都假装不存在?” “我还没问你是不是也打算今年退役。” 他摇头:“我还想呆一年。一年之后不好说了,如果教皇要把我踢出去的话我也没办法。我主要担心赞助商和经费。” 他们喝完各自手里的酒,交换了联络方式。理查说:“你做的事情很棒。我是说真的。退役之后出柜好像还不是那么难的事情;但我想象不了在我们那里能有人公开之后还去参赛。” “我还有些计划,现在还说不准,但我很期待,”乔凡尼说得像个政治家,“如果有什么进展我会让你知道的。”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克里斯出现了。理查在门口不远的地方跟一个日本女生说话,一转头就看见克里斯,拎着一打啤酒站在门口,目光投向拥挤的客厅游移不定。理查跟那个姑娘说声失陪,转过身向克里斯挥了两下手。克里斯这才对焦到理查身上。 “哈罗,”克里斯挑起眉毛说。他举起两只手上提着的东西。 理查问:“我帮你拿吧?” 克里斯说:“我来吧。你要不拿一支喝?趁它还冰着。” 理查照做了;克里斯好像比他更局促,提着剩下的酒溜到吧台边上去了。他一度以为这就是这天晚上他们两个的所有对话了。将近十二点,有人开始散伙,纷纷来找理查告辞。酒已经上头,人名、国籍和面容都混在一起,他只能跟每个人拥抱,用英语说谢谢和再见。后来他瞥见乔凡尼不可思议地在跟戴安娜·麦凯伊说话,接着是克里斯和乔凡尼聊了好久,再后来乔凡尼也走了。有人开始主动帮忙,把地上狼藉的纸杯和纸盘子收进垃圾桶去。 克里斯来告别时屋子里只剩下三五个人了。他说得言简意赅,接着便离开了。理查送走剩下的队友,他们帮他提走好几大袋子垃圾。随即理查坐回到沙发上去,看着布满狂欢遗迹的公共客厅,想着是否应该再打扫一遍。今晚就算了,还是明天再说吧。 他就这么想着,思绪随便乱飘,门突然又开了。他没锁门,但门外的人好像只是想试推一下,没料到一下推得大开,于是反而愣在屋外了。 理查一转过头就看见克里斯站在门口。 克里斯先说:“我——我漏东西了。” “噢,”理查站起来,绕过沙发到门边上去,“你忘了什么?他们刚才带走了好多东西。我帮你看——” 没等他说完克里斯就迈近两步,捧住他的脸吻了他。 这一回克里斯的姿态柔软暧昧,毫不激烈,反倒像是试探,带着小小讨好的意图。理查没能推开他,魂不守舍得太轻而易举。理查跟自己说是因为酒精,大脑和肢体都一样已经跟不上节奏了。一下亲热得太久,两个人黏在一起难舍难分,直到理查感觉大脑缺血,天旋地转,才主动结束了这个吻。 克里斯盯着他看。 第 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 章 冬日十字路口 作者:肖斯塔 第 13 章 半晌后理查说:“你醉了。” 克里斯说:“你更醉一点吧。” 理查吸口气让脑海里的噪声降下去。“我今天喝多了,”他说,退开了一步。 “理查,”克里斯叫道。他的声音沙哑坚决,每个音节都像重重掷在地上一般。理查不得不回过头来看他。 “我是醉了,但这跟我醉不醉没关系,”克里斯说,“我一直都想要你。我不论醉不醉,过去还是现在还是以后,都是想要你的。又不是我明天会后悔今晚上来找过你。” 理查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喝多了。这话在他耳朵里回响就像幻觉一样,还是噩梦的幻觉,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每次他们稍微互相接近,结果都只是更加惨痛,他都已经建立逃避的条件反射了。他下意识地把上衣领口扯起来擦脸上的汗,一松手,那T恤就歪歪斜斜落回下去,在胸前留下一片难看的褶皱和潮湿。 理查说:“我真不知道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究竟想怎么样?” “你明明也想要的。你回吻我了。” “克里斯——” “你别否认了——” “——我没否认。我不打算否认,我不打算骗你,拜托了。但我以为我们已经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了。” 他没心软;这回答足够强硬。克里斯终于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靠到身后的沙发背上,低下头笑了一声。 “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找你?”克里斯问。 “我不知道。” “因为我还有一点幻想。在这种时候,在现在这种时候你是不是会稍微松一步半步。以前也就算了。但现在真是最后一次了,如果现在也没有,那就真的是以后都不会有了。到这种时候你还是老样子?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一开始,01年,02年的时候,我是觉得你认真得太可爱了。你永远镇定,永远有把握,我忍不住就想看你什么时候能失控。后来我觉得你就是地心引力,你真的就能把你想要留下的人拴在你身边,简,凯蒂,她们都是,我无论去到多远都还想要回来。可是最后我意识到,原来你果然就是地心引力。你想要完成的目标,你给自己安排的计划,你的安全感……你是不会改变的,理查。你是不会为别人改变的。你不可能靠这样永远下去的,你不可能期待别人永远还是会陪你回到老地方去。别人的忍耐也有限度,别人会先离开你的。” 如果说理查在此前辛苦垒下过防线的话——这番话让他彻底失守,所有防线完全崩溃。一半是因为克里斯的话而愤怒,一半又是剜骨一样令人昏厥的痛,混在一起简直悲壮了。克里斯还倚在那张小沙发的后背上,屈着膝垂着手,头发耷拉眼圈发红,他们说到底是没法比谁更筋疲力尽一些的。理查向前一步,伸手钳住克里斯的两臂,把他拽到面前咬住他的嘴唇。 这个吻跟前一次没有一点相似,理查用的力气太大,只有这种皮肤表面的压强能缓解在身体里面游走的疼痛。他的手挪到克里斯的后背和腰上,他能感到克里斯有片刻的木然,全身僵硬一动不动,然后才开始回应这个吻。他偏开头,沿着他脖颈的曲线向下,吮他的颈窝和锁骨。猛然间克里斯把两只手都挣脱,如同一具在水面下快要窒息的身体,紧紧缠在理查脖子上,然后身体靠近,像磁铁一样贴上锁死,让他们变成两个缠绕在一起下沉的溺水者。 一下子他身上就发痒发烫了,这薄薄两层衣物都太厚了。他挡不住他自己;到现在他果真失控了,他的计划和自我劝说都被两个赛季以来的拉锯消磨殆尽,现在他就退化成一只低等动物,只顾索要和标记对方的身体。他们已经有一年半没有做过了,到现在这结合好像自动愈合的裂缝,各自破碎粗糙的边缘完全相吻合,绕开理智,直接抵达感官最深处。 那天晚上理查朦胧中叫克里斯的名字,他还是叫他“克里斯”,美国人的发音,不地道的缩写,这称呼再错误蛮横也是他心中唯一名字,他就是他的克里斯,这名字是他们之间萍水相逢的唯一见证。克里斯一点一点亲吻理查的眼睛,理查能感到他是笑着的。他说:“你可以叫我克里斯的。我其实没有意见,上次只是在说气话而已——” 在那一刻理查完全被话里的温存所占领,他真幻想他们这一次是否和上次不同了。但这念头太过渺小,反正他自己是不打心底里相信的,于是在欲`望浮沉中也就一声不响跌落到海底去了。 早上理查一醒来,立即被宿醉所击倒了。他踉跄到浴室去,冲了个热水澡,又拿着刷牙杯子给自己灌了两杯水。他出来的时候克里斯还在睡,趴在雪白的被子堆里,只露出后脑勺和脚。 他头疼得要命,毫无胃口,于是又躺回到床上去。他侧过头看克里斯,克里斯的脸埋在枕头里,只露出一只眼睛,他的睡姿总是这样。此刻他呼吸均匀,表情平静。 理查昨晚真是被克里斯的反复无常弄崩溃了。崩溃的结果就是发现他们两个之间的连线,不论称之为什么都好,依然没有抹除,随时都能再把他们温柔地扼死一回。但这个人现在怎么能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心安理得地安眠着? 他又对着克里斯发了五分钟的呆,终于决定胡思乱想是毫无意义的,便翻了个身面朝窗户躺着。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已经过十一点了。他头还是疼,于是闭上眼睛。 他刚一闭眼就被人从后面突袭了。克里斯毫无征兆地一把抱住他的背,手肘卡在他的肩膀上,又用膝盖蹭他的腿。克里斯在笑,然后把脸颊贴到理查身上。理查摸到他的手按了按。他坐起来,回过身看他。 那时机太巧,克里斯不可能是恰好在此刻醒来的。不过偷袭者现在一脸无辜,朝他瞪着眼睛。 “起来吧。”理查只是说。 他们到外面去找早饭,慵懒的皮埃蒙德周末,快到中午整座城市才好似刚刚在阿尔卑斯山面前苏醒。路上,克里斯问:“你们什么时候走?”理查说:“后天上午。”克里斯点点头,说他也是。然后一路就都无话。 到市中心的小餐馆点菜时,服务生姑娘先问他们要不要饮料,看他俩没精打采的样子,又直接推荐了店里的咖啡。克里斯给理查翻译菜单,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蹊跷食物配料的名称,各种松露各种浆果,或者一头牛身上的不同部位。反正理查胃口缺缺,就随便叫了点面包。最后她问他们还有没有别的需要。 理查问:“可以多给我一杯冰水吗?” “没问题。”那姑娘说。 “谢谢。” 她把菜单都带走。但不到一分钟克里斯就又坐不住了。他张望一番,回过头来说:“你说我现在要香槟是不是找死?” “才一点钟。你头不疼?” 他点头。“算了。我还是喝点水吧。” 很快咖啡和冰水都上来,两个人猛灌一通,灌完狼狈地互相瞪视。他们分享一张小方桌,紧靠窗口,阳光照在脸上都是前一天晚上熬夜又放纵的浮肿。理查自从来都灵就没睡过几天饱觉,一开始是准备比赛,比赛完了又是没日没夜的聚会。他知道克里斯肯定也是类似的日程。 克里斯笑了一声。“你看我们两个现在都成什么了?” “你老是这么说。去年在莫斯科你就这么说。我从来没弄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真的?我没意识到你那时候那么生我的气。我现在单纯只是想说我们纵欲过度行尸走肉—— “什么叫你没意识到我生你的气?” “好吧,好吧。我不扯淡了。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半夜三更跑去找你发脾气什么的。但是你那时候那种气定神闲的样子——天,就像你是裁判长而我指责你评判不公一样。你拒绝人的方式太冷暴力了,理查,我真是没办法了。” 他的语气出奇地单纯,毫无怨恨,打破连月的僵局。理查抬起眉毛看他,克里斯歪嘴笑了。事到如今,在以前多么难以想象的剖白,好像都不显难堪了。而且这剖白如果足够诚恳,就能像卸下包袱一样轻松。理查说:“我那时候又累又烦,又忍不住不见你。于是我觉得那样叫你走是最好的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想劝你专心比赛,到最后你果然被我气走了,你走之后我还恨你恨得要死来着。” “哎。没什么好遗憾的。我那天也够难看的了,我也不该跑去找你。不过再让我决定一次我估计还是会去的。” “都算了吧。不过你该告诉我。你去年说那句话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你是真要知道?” “当然了。你故作什么神秘?” “因为我有期待。我问你看我们现在变成什么了?我刚发现我开始有期待,我还以为我们接下来会有很长的时间,我以为会有些不一样的事情能发生。但当我意识到这些时,好像已经晚了,你已经不愿意等了,而我其实还飘在空中。于是就滚雪球一样的全崩盘了。现在比赛都结束了,我们彻底没时间了。所以说到底就是不走运吧。” “你是永远飘在空中的。你什么时候要降下来的话能不能发个短信通知一下?” 这话让克里斯笑了,还带着点讪然。他抬眼:“所以真的还是这么不可能吗?对你来说?” 第 1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 章 冬日十字路口 作者:肖斯塔 第 14 章 理查的声音也轻了。“你想要的是什么?” 克里斯把头低下去。两秒后他推开他的咖啡杯,重新看他。“我不知道,你问对了,”他说,“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两年前不知道,现在还是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想要什么。现在这个时候我有太多事情要准备。有一部分生活在发生变化,我们都在应对。我最不愿意看见的大概就是失去未来的可能性。我不想在这个节点上把门都关了,把我自己锁死在里面。所以我是不可能安定下来的。” “我猜到了。” “你还有什么计划?你有演出合同不是吗。” “至少还有一年。凯蒂要去做NGO,我打算把学位读完。我们先回芝加哥,我大概会长期呆下去。” “我也要回去的。我不可能——”他没说下去了。 所以即便他们能这样重逢,能小心翼翼不去打破那份亲密感,整件事还是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如今即便愿意承认愿意坦白,却无力战胜环绕世界的路程,以及四年又四年的光阴。这念头让人反而容易释然了。 “但你还是不愿意像以前那样?”克里斯又说,“我们至少还有一年,商演什么的。” 理查摇头。 “好吧,”他耸耸肩。 “那些演出也赶不上几天,克里斯。” “我知道了。那我再不问了。可是——这么说吧,但你愿意接受的可能性究竟还有什么?我搬到芝加哥去?” 这问题让他猝不及防,有一只隐形的手摸进他潜意识深处,倏忽一下拉扯出一长串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起的白日梦的胶片。“这些——”他下意识地挥了挥手,好像把那些泡影都拨走,“这些都是说起来容易而已。” “可为什么不是你搬到巴黎来?” 理查的第一反应是“我有计划了”,然后他猛然惊醒,明白到这理由有多自私。他没接话。克里斯既然问出这个问题,就已经知道回答了。 “我是心血来潮,我老是一意孤行,从来不问你是怎么想的,”克里斯说,“可是你也不可能为我改变,我们谁都不会为谁改变。这之间没有中间地带,只有两个极端,要么就是我妥协,要么就是你妥协,但是我们谁也不愿意妥协。所以真的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我的问题,就只是没有时间了。” 他点点头。“是这样的。” 他终于必须承认,不论他们之间有什么鸿沟不可逾越,都不可能是单方面的。昨天晚上克里斯说“你是不会为别人改变的”,他当时有多愤怒,现在就有多无力。在克里斯那句话刚出口的时候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有段时间他竭力想证明克里斯是错的,但这段时间——大概也就只是那么几个小时而已。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他的求而不得,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感情里只有一个人失误。克里斯不愿意做的事情,理查他自己也一样不愿意。在二十五岁上,许多事情就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他看着这个人——再挣扎,压抑,或者拿着刀子想要互相逼退,也都是没有意义的了。他无论如何也是没有办法的,他缴械投降得太早,到现在根本已经不用挣扎了。只要另一个人还活着,还在这浩渺世界的某个角落,他就是不可能死心的;唯一残酷的只是,他们两个现在同样不可能在一起。他得到他也好,得不到也罢,这感情都不会改变,因而自己跟自己的持久战才是最漫长的。 “不过——假如,就只是假设,”克里斯突然又开口,把理查从脑海里拽出来,“你真的想要我去吗?芝加哥?”他这么说的时候皱着一点眉头,死死盯着他看。那一刻太过锋利透亮,像一把水晶刀,而他无处容身,连犹疑和自我建设都不必了。 “我是想。但——算了吧。我想什么已经没用了。就当是做梦吧。” 奥运会也将闭幕;分别无可避免。只不过理查一开始以为他们到早上就该一拍两散了,结果没有;他又以为吃完早午饭总该告别了,结果也没有。快回到住处,他们在岔路口停下,谁也没有再踏下一步。 “你今天有什么计划?”理查问。 克里斯没有计划,但他可以就地创造计划。于是那天下午他们都没回去,在城里逛了半天。最后的半天,对这比赛、以及对他们的生活都一样。老城的商业街生意兴隆,多亏奥运的带动。路两侧的大厦的底层就是人行道,廊柱延长至一个街区那么长,像密歇根湖边上的某几条街,但这里的楼房远更历史悠久,霓虹灯招牌挂在巴洛克窗上。 他们中途进了一家墨镜店,小屋被游人所挤满,老板娘是个身材丰满深色皮肤的意大利女人,声音沙哑得很有风情,用来来回回那几句英语打发各国来客。克里斯是一个讨人喜欢的顾客,答了她两句话,她发出低沉的笑声来。理查只听懂那一长串意大利味的“是的是的”。 克里斯试了一副巨大的方形镜片,蓝塑料镜框,跟以前夏天里那副飞行员墨镜完全不同。理查在镜子里看他:“话说我的墨镜在哪里?” 克里斯大笑:“你还记着。我没丢,在我家放着呢,这次没带出来。” “……我还真不信。” “我说的是真的。我已经这么没有信誉了?我没弄丢,不是骗你的。等我回去就做一个神龛,把它放在里面供着。” 理查哭笑不得。克里斯把带着价签的墨镜从脸上推到头顶,转过头来面向他。克里斯说:“神龛的部分是骗你的。但是这个没有你的好看。既然没机会还给你了,我会好好戴它的。” 克里斯把试戴过的墨镜放回架上。闲逛的最后一站是市中心的城堡广场。游人如织,巴洛克建筑庄严肃穆,从三面包围广场中心的蚂蚁人群。积雪化开露出猩红的屋顶,在这阴云天气里意外露出一种恹恹的赭色。地面湿滑,有的是冰有的是水。倏尔太阳从云间露出一角,大簇的光直落向广场中心,像突然出鞘的利剑,而地面水迹顿时亮如明镜。人群纷纷惊呼,掏出相机。 克里斯抬头看那阳光,眯起眼睛。 他回过头来说:“以前巴黎站的时候我说要带你们去玩的。结果从没去成对吧?一转眼又都过去了。我好像是信誉不太好。你们再来吧。” 但是理查其实不能确定他们什么时候会再去巴黎了。这不像以前签大奖赛表格的时候;以前那聚少离多到现在看起来都成一种奢侈了。至少在2006年,在都灵的十七世纪广场上,他还没有想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他还要花接下来的好几年才能摸透自己的心意。 他们的最后一点时间在都灵的雨夹雪中消磨殆尽。前几天过得太昼夜颠倒,下午时两个人都在街上猛灌咖啡,但到凌晨反而清醒回来。房间的隔音太好,大概是简陋运动员宿舍的唯一好处,彻夜笙歌全被挡在墙外。这夜晚,蜂巢一样密集住所里的狭小空间,枯燥洁白的床单,乃至性`事中升起又逐渐消退的盲目愉悦,都同三年前如出一辙。只不过即便是旅途情人,也有旅途到头的时候。于是每一出挑`逗,熟稔的伎俩,滚烫舌尖的挪移,在此刻都加倍缠绵,好比最后一场告别比赛,做足一百二十分的完美表演,因为下一次——就没有下次了。 深夜里克里斯翻出他阔别已久的旧把戏来。“弗朗索瓦·特吕弗,”他说,“他在《四百下》后面一个续集里说,不要把艺术作为手段去反省你自己的过去,因为如果这样做的话,艺术就不是艺术了。但是他自己就在这样做,不是吗?” 理查没回答。克里斯又说下去: “你知不知道导演这个词,在法语里的意思是变成现实,在英语的意思是指示方向,在意大利语里的意思是转动。” 还是特吕弗。从02年到现在,就只有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不曾改变。理查觉得再说下去他自己要先忍不住了。于是他叫住克里斯:“别说了。”这样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只有这一次,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叫他别再说了。克里斯蓦地完全安静下去。连他原先用手指来回揪床罩花边的簌簌声也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这告别真要到来的时候,克里斯毫无征兆地暴躁起来。“你为什么非得这样?”他不停问理查。“我们本来还可以有多一点时间的,”他这样说。大概这么些年来克里斯始终恨理查这一点。他是相信及时行乐的,但是理查只贪图切实可见的前景。说白了是他不肯冒一点的风险,他不愿意再赌,他牢牢握紧他那一点点安全感。他不愿意改变,只懂得逼别人妥协,如果不奏效就全都丢开。大概克里斯到今天都始终恨他这一点。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理查说。他声音先哽咽了。 “为什么?” “就跟现在一样的。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又会变出新的主意来,我一个人是不可能成为你想要的所有那些东西的。所以——所以就算我不走,你也会走的。” “可是我不会的,”他突然说,跟他昨天清醒时的话又不一样,现在听起来简直语无伦次了,“我保证,我不会的。” “你会的。你知道的,我也知道。” “为什么?”他像发脾气的小孩子一样执拗。 “因为没有人能让你停下来,”他说。他在发抖,这下他确定了。“没有人能让你停下来。我也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你是个懦夫——” “——我做不到,克里斯,我做不到——我爱你。让我先得到你,之后又再失去你,这种折磨我不想再来一遍了。让我走吧。” “你是个懦夫!”克里斯吼道。 第 1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 章 冬日十字路口 作者:肖斯塔 第 15 章 所以他,理查·柯森,他是个懦夫。他也许是也许不是,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那是他最后一句听见他说的话了。 在都灵的最后一天晚上理查去了冰曲队的一场聚会,人数是他们自己派对的好几倍,在一个巨大的宴会厅里面。冰曲队的男队员人高马大,抱着说各种语言、各种发色的姑娘们,而他感觉格格不入,就像乔凡尼说的,无法表演正常的男性气质了。他没呆多久就想离开,这时候凯蒂从人群中向他招手。 “你想出去走走么?这里太不习惯了,”她问。 他答应了。她又说:“我去找找简。你还有想叫的人就一起叫上吧。” “我没有谁还想叫的。我跟你去找简吧。” 他们在人群中找到她,凯蒂问她要不要一块出去。简盘着一个发髻,把脸两侧的卷曲碎发捋在耳后,正在跟另一个他们都不认识的女生说话。 “噢凯蒂,理查——”她轮流拥抱了他们两个,但是却没给他们介绍她的同伴。“好久没见你们了,”她说,而事实上两天前的派对上他们才见过。“抱歉我在这边还有点事情想说。下回吧?” 于是他们又被拒绝了。到最后只有理查和凯蒂两个人溜出去,到奥运村的夜色里去。道路宽敞,夜灯明亮,各处的房子里都传来欢声笑语,也偶有在路上握着啤酒瓶子东倒西歪走路的行人。 “简究竟是怎么回事?”凯蒂问。 理查给不出回答。“她还和他之前那个男朋友在一起吗?” “好像是的。可是我没见他来都灵。” “你见过他?” “有一回。一面之缘,在芝加哥,特别匆忙,没说上几句话。我不知道为什么简从来不带他出来。” “好像我们都在怪他似的。其实也许也不一定是因为她的男朋友。可能我们真做错了什么。” “那更糟糕,”她说,“可是她为什么不说?我宁愿相信只是因为她有了新的朋友圈。这种事情难免的。恋爱中的人,不是吗。” 这个话题到了死路上。他们转了个弯,往有座椅和纪念雕塑的小公园的方向去。“我那天跟伊万·扎伊采夫聊了一会儿,”理查说,“他人挺好的。他一点脾气都没有,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我没留联系方式什么的,但是如果以后有机会还可以再一起见一面。” “你们聊什么了?不过他看起来像个经常脱线的无害类型。除了肯定很能喝。我觉得肯定是那个姑娘更难缠。” “她没来,我不知道。就说点特别没意思的话题,当时喝得那么多,什么话题都觉得有意思。他说他们夏天要到日本演出,我说我也去,可能还能见到。他给我看他女朋友的照片。他女朋友也在都灵了,但她不会说英语,所以他没带她来。你能相信吗?我们认识他们十几年了,对他们一无所知。居然到现在退役前的最后一天,反而跟他说话了。人真的是要到最没有退路的时候才愿意承认弱点吗。其实我们头一次世青赛那次就可以跟他们自我介绍来着。说真的,如果能重来一遍,有好多事情我都会犹豫的……” 她好一阵没接话,等理查说完她也沉默着。他转头看她,在路灯下,这才发现她的脸上已经全湿了。有两秒钟他被突如其来的同感袭中,眼眶发酸,几乎以为自己也要哭了。但眼泪还是没下来。“好了好了,”理查说,把手放在她肩上,“我们回去吧。” 凯蒂哭了一路。理查至少已经有七。然而学生和老师都喜欢她,有年迈的教师退休了,校长找到她,问她是否想要留下来。于是暂时的逗留变成了长期的,往后几年罗伦一直住在家里没有离开。理查会在周末开车回家看她们,有时住一夜,有时不住。 在这之后的头一个月,理查的工作和芝加哥摩天公寓里的生活好像并没有任何形式上的改变。然而他在情绪上陷入低谷,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早上没法在七点钟醒过来。他过了一辈子早起的生活,七点钟下楼晨跑,从来不是难事,但在父亲去世后的几个礼拜,他需要在手机上挂一长串的闹钟把自己叫醒,然后立即冲进浴室淋浴才能稍微打消睡意。跑步回来之后又要再冲一次澡。他醒得最早的反而是在家里的老房子里过夜的时候:清晨六点,刚有一丝丝亮光通过窗帘照到他身上,他就再也睡不着,甚至迷糊中感觉自己要到楼下泡一碗麦片匆匆吃掉、背上包和冰鞋奔赴体育馆。而他在芝加哥三十七楼高的公寓房间被一群更高的楼所包围,是没有这种晨光熹微的。 现在回想起来,他自从十八岁搬走之后就不怎么沾家,二十岁上的半大不小青年总是向往独立自由,宁可泡在训练场上,而且明明家里只需要开车一个小时就到,还是不愿意回去。好在自从父亲第一次中风之后,在那以后的几年里,他回家的次数比以前明显增多了。父亲去世时才六十四岁。在这个年代,真是太年轻了。 第 1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 章 冬日十字路口 作者:肖斯塔 第 16 章 理查回到芝加哥以后也没有立即跟尼克联系。后来他们又见过几次,但是这葬礼就是他们关系的分水岭,在此之后不久就不再往来了。 那也是凯蒂刚搬到加州去的第一年。她有一种简单粗暴的安慰人的方式,至少理查觉得很奏效。他在电话上对她说: “你记不记得他以前带我们去区域赛?我老觉得那才刚发生。还有他第一次中风,我们在SOI上。这太快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总是在想以前的事情。” “你别想了。你老是坐在那里思前想后,你从来就是这样。你还不如出去走走。要不然来加州怎么样?来的话住我家。” “我没有那么多假期,凯蒂,我才开始上班……” “好吧好吧。感恩节前我会回去的,”她说,“没几个礼拜了。我们可以见一面。” 他又挂了个电话给简,一开始还想问感恩节时简会不会也在。简在08年春天退役,据他所知她还跟以前的男朋友住在一起,这也是第四年了。她接起电话的声音虚弱,他一听她开口说话就问她是不是生病了。但简说她没事。 “我——我挺好的,理查,”她说,尽管她的声音听起来完全相反,“你有什么事?” “你确定现在方便说话吗?”他还是问。 “真的没事。你怎么了?” “我有不好的消息。我爸爸去世了,简。” “噢,噢,天啊,你还好吗?”她说,“我不知道我能做点什么,你现在在芝加哥还是在哪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礼拜。我现在在芝加哥,上个周末葬礼在我家那边。我就想告诉你。也没别的事了。” “我真的很抱歉,”她说。紧接着电话那边响起另外的嘈杂声音。她一下就又安静下去了,他感觉她好像放下了手机在看别的地方。 理查不确定简还在听筒边上,但他还是说:“如果你忙的话你先忙去吧。” 简又回到电话旁,这下她的声音完全在发抖了。“我好抱歉,理查,我不知道能做点什么……”她几乎带着哭腔。理查在电话另外一头听得心惊胆战。 “你确定你还好吗?你没事吧?”他问。 这时他听见有别人在说话了。“简!”有人在听筒那边叫她。 “我们以后再聊吧,你先忙,”理查说。 “我迟点再给你打电话行吗?我太抱歉了,我不该麻烦你的,我本来该安慰你的——就只是,我现在这边有点事情要解决。我太抱歉了。” 简一个劲地道歉。理查满腹狐疑地结束通话,怀疑是不是宁可不要联系她还更好。她并没有再打给他。 09年初,理查的一个同事给他介绍对象,让他去相亲,本意是想要让他找些分散注意力的事情做,对方是这个同事的某表弟的姐夫的邻居,地点在离市中心半小时车程的一个他从没去过的街区。他拿着谷歌地图开车过去,目的地并不是市区里那种高楼大厦底层的临街店面,也不是藏在楼上玻璃房子里的高级餐馆,而是一座独栋的黄色楼房。 房子里面极其宽敞,木质桌椅通通刷成红色,墙上挂着阿尔卑斯山的照片,还有一个吧台,背后是整柜的葡萄酒。屋顶上有电扇,在这个季节里全都龟速运转着。跟他见面的男人是纽约一家报纸派来芝加哥的记者,热情健谈,说话好似机关枪一样反应飞快,但那种衬衣袖口扣得紧紧的架势,不知怎么倒让他想起刚分手的前男友来。 “我听说这里有很好的酒,”他一开口,确实就像一股纽约的风吹来,“但我也是第一次来。我刚搬过来第一年。芝加哥还有好多好地方可以去。” “我也没有来过,”理查说,“不过我以前在圣何塞演出的时候去过一间酒馆,跟这里太酷似了。” 这话就这么出口,比他所能想象得自然太多,真的有如闲谈,对方不以为意,点了点头就转向了别的话题。 跟世界上大多数相亲一样到最后就不了了之了。他们在门口道别,那以后再也没有听说过关于对方的任何消息。理查开车出去,到两个路口以外,红灯正亮,他等待十秒,二十秒,三十秒,等到黄灯过去绿灯出现,他开过路口以后向右并道,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右拐,绕过一个街区折返回了原来那栋黄色房子。 门口的服务生对他说:“你忘了什么东西?”他摇摇头往里走到吧台去。吧台后面,一个大眼睛高挑姑娘正在擦玻璃杯。 “我能跟你们的老板说两句话吗?”理查问。 “我就是老板,”那个姑娘顶多三十岁,挑着眉毛看他。 他开了两次口才说下去。“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不过你会不会碰巧在圣何塞也有一家店?” 她突然笑了。“我是去过圣何塞。不过我那时候才五岁,我妈妈带我过去旅游。” “噢。好的。原谅我。” “没事,”她耸肩,看他要转身离开时则叫住他,“你要喝点什么吗?可以算在店家账上喔。” “谢谢,但我刚才喝了不少了。” 离开前理查到洗手间去。是那种只有一个隔间和洗手池的小厕所,他把门锁上,打开水龙头的热水,低头把水撩到自己脸上。洗手间的墙壁铺着深蓝色的小方格瓷砖,这一点跟圣何塞的那间小酒馆却又不一样了。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他想起他还重访过简的前前前男友带他们一起去的那间卢普区的时髦餐厅。04年的夏天,简还只有二十一岁,两颊上有少女的绯红,克里斯跟那个口若悬河的芝大男生聊了一个小时的伊拉克战争。然而当理查只身再访,这一回不是假期,食客不多,他的座位在落地玻璃窗边,能看到河岸,但却没有能聊得来的同伴。食物好像也没那么好吃了。 眼下,他拧上锈得发涩的水龙头,抽一张纸蹭干两手。当他抬起头看向镜中自己的那一秒,他鼻子发酸,喉头发抖,一瞬间眼泪就下来了。父亲去世三个月,童年玩伴早已散伙,离开的人终究都封锁在记忆里不可重启。而现在这简陋洗手间房门紧闭,昏黄电灯在头顶兹兹作响,外面的世界永远在叫嚣着过去的回音,一个人该怎么孤身抵抗这一切呢?旧地重游总未必是旧梦重温的。 他扶着水池边缘,等到抽噎声都被咽回喉咙深处,才又打开水龙头,把脸上痕迹洗下去。 一周以后理查给克里斯的法国号码打了一个电话。他试了几次,只有一个人工提示音,从未接通过,他猜想这个号码已经作废。那正好是MSN和AOL都逐渐消失的年代,所有人一夜之间都变成谷歌邮箱的用户。所以,他确实已经永远、完全、不可逆转地失去这个人了。手机账户注销,三年来毫无音讯,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失去吗。 当然,永远是虚幻的,就跟过去一样虚幻。他可以联系皮尔斯,问国际滑联的人,他可以再去找那个意大利人乔凡尼,诸如此类,无数线索可以让他重新找到克里斯托弗·朗格莱。可是这又有必要吗。在他最软弱的一刻,他宁肯放弃一切,只要能换回听见他的声音跟他说:“我害怕你不打算回来了。”“你想要我陪你吗?”当他想通到这一点以后,他似乎又好受一些了。这世界上没有彻底的赢家或者输家,后悔或者不后悔。他要做的决定,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做过了的。 大约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开始频繁梦见克里斯,白天的生活有条不紊心无旁骛,但到夜里,每天清晨,每天早上他都从荒诞的噩梦情节中醒来。各种天马行空的时间地点的组合,即便是连克里斯也不可能说出的毫无逻辑的话,像植物蔓生的藤枝,隐秘中缠在他身上,再用收紧力气的一击将他踢出梦境,只剩下手机在床头柜上大作的摇滚音乐。 有一场梦里他们在草原上徒步旅行,简和凯蒂都在,是十五岁的模样,伊万和奥尔嘉也在,却是将近三旬的年纪。那种旅游节目一般的大草原理查从未涉足过,但在梦境中他并不觉得有任何奇怪之处。 克里斯从天而降,在草丛中突然出现。他带着像他们最要好时候的欢快,到理查身边搂他的脖子。 克里斯说:“我们要去坐热气球,这样就能看见狐狸了。” 理查说:“好的。” 两个人离得太近,互相看见五官,这梦境简直逼真得可怕。更逼真的是当他把嘴唇贴在他脸颊上时的触感。这当然逼真了,理查想,这样的事情他在现实里曾做过无数次了。然而他又感到他自己身体的不完美,他已经太久没有训练过,他不论是力量还是柔韧都比不上当时。他竟然觉得他用两只手都抱不住另一个人了。多么可笑。这明明只是一场荒诞的幻想而已。 等等。原来他已经知道这不是真实的。 这个念头让他一下子惊醒了。 只需要一瞬间他就彻底回到冰冷现实了。重新占据脑海的是懊悔,迷惘,歉疚,羞赧,和最后愈演愈烈的对自己的愤怒。这些梦境,好比一个人同潜意识交谈,自己跟自己对话,与另一个遥远的人事实上彻底无关——又有什么用处?梦醒时分因为虚幻所以失落。然而白天规律日常生活里的理智在潜意识中是不奏效的;它们轰然倒塌。他的逻辑、规劝和自我安慰只是那冰堡顶尖的十分之一而已。这些梦境像一根针戳痛一个人努力麻痹的神经,把遗忘变得徒劳。 那一天清晨理查从枕头边上摸出手机,才只有六点半。他忘拉窗帘了,这会不会是噩梦的源头。被单已经掉落,贴着他的腿,柔软冰凉。他把它又拉到胸前来。他躺平到枕头上数着天花板上的光斑,把自己的身体包裹完好,等待着姗姗来迟的愈合。 第 1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 章 冬日十字路口 作者:肖斯塔 第 17 章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2 后都灵时代里最出人意料的一件事情,倒是关于戴安娜·麦凯伊的——理查现在改称她为短小精悍的“戴”了。转捩点发生在08年秋天,戴安娜来理查的学校演讲,主办方把他也叫去,于是事后两人到咖啡厅聊了两句。戴安娜在退役以后搬到纽约去,原来她是提着香奈儿手包的冰上公主,现在她是名正言顺的时尚公主了。她频繁出现在时装周的发布会上,还给女性杂志写点小短文,一篇文章里一半字数都是奢侈品品牌名称。 两年不见,戴安娜还是那副一惊一乍的样子,化一脸浓妆,眼睫毛刷得浓黑骇人,而且她老爱眨眼,每一眨眼都让理查联想起负重训练。她坐在小圆咖啡桌的一头,左手捏着杯子,右手随着说话挥舞,每个手指头都向上翘着。 但她把指甲剪得很干净,他突然发现,也没有一丁点的指甲油,跟她的浓妆简直不相配了。 他们聊天的内容乏善可陈,大部分时间是戴安娜在娇声赞美纽约的种种,如果不是她半途接的那个电话,他们两个可能真的再也不会见面了。 “哈罗这是戴,唔,唔,”她飞快地说,“哦我的天,我的天啊,我知道了,本尼和我老早就说要谢谢你了!真的太棒了——不好意思,我其实现在正有点事情。我晚上一定再打给你好吧?Muuuua!谢谢拜!” 那个拖长音的“拜——”之后她放下手机,朝他笑了笑。“不好意思,”她说,“是我和我的伴侣在找房子的事情。” “你说的是本尼?本尼·阿默德?”本尼·阿默德是他们以前的队友。理查从没听说戴安娜跟本尼在一起了—— “噢,噢,不是的,”她瞪大眼睛,把一只手放到胸口上去,“不是本尼·阿默德。她叫伯妮塔·莫斯利,但是她一般用本尼这个名字。我们打算在长岛买房子。” 戴安娜用的代词是“她”,这足以说明一切了。在那时理查唯一能说的话是:“是我误会了。恭喜你们!”戴安娜笑得像一朵花。理查反复回忆,他很确定在03年前后戴安娜跟NBC的一个男记者约会过,是个男记者,他绝对没有弄错。所以戴安娜·麦凯伊是双性恋!或者不说双性恋,而说泛性恋或者无论什么时下流行的抽象概念。他怎么就从来没有想明白过?那她以前那些《体育画报》封面照,那些跟什么男模特的狗仔队照片又是怎么回事?但是她——无论她喜欢男人女人还是一棵树都好——谁说她不能给《体育画报》拍照片,不能勾搭男模特?还是他们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讨厌她上了,以至于从来没能了解过她真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结论更像是,理查·柯森太不关心他队友们的生活了。并不是说性取向本身就足以改变他对她的看法。而是在你二十岁上,好像总有一个阶段,对与自己无关的人的生活是彻底不感兴趣的。 “说起这个,”戴安娜说,“你认识乔凡尼·克莱蒙蒂吗?” “我认识的,不过好几年没见过了。” 她点头。“他现在在搞一个LGBT组织。他老是一副要从政的样子,但我不确定他是要加入他们那里的某一个党还是怎么回事。我跟他有通邮件,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回去转发给你。” “上次我见到他还是都灵。他说他要结婚了。” “哦我的天,我的天啊,”他误入谈话的雷区,她失去刚才的冷静,突然杏眼圆睁,又挥舞起兰花指来,“你知道吗?他们在博洛尼亚登记的。你没看见他俩穿的是什么衣服!我的头顶都要长出香蕉来了!他们还是意大利人吗?有那么不讲究的意大利人吗?还是在离米兰那么近的地方!我就跟他说他们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我一定带他们到米兰去把他们整个衣柜都换了……” 理查到最后简直觉得自己已经神志不清了。他在自家沙发上吃晚饭时没忍住,给凯蒂发了条短信,说:“戴安娜·麦凯伊是双性恋。她跟一个女人要在长岛买房子!我疯了。”显然在这个问题上他不是一个人。凯蒂秒回三个字母:wTF??? 不过戴安娜没两个小时就给他发来了下午提到的邮件。她抄送了乔凡尼,在邮件正文里只写了一行字:“XOXO!戴。”下面都是她跟乔凡尼先前的邮件往来,足有七了。 后来他们听说简确实是怀孕了。再后来他们听说简又恢复单身了。 理查收到短信的那天芝加哥大雨。10年夏天的一个早晨,他被淋得狼狈不堪,手机放在外套里层的口袋里,他就感觉它在震,但从雨中跋涉到办公室才有机会拿出来看。是凯蒂的短信,一大早,西海岸还要减掉两个小时时差,跟他说简订婚两年,后来还是解除婚约了。但怀孕的部分又是怎么回事呢?凯蒂说她早就生了一个孩子了。 理查到茶水间去扯了一大把纸巾,擦干他的头发和肩膀。他盯着手机,屏幕被他的手攥湿了。 “嘿——你还好吧?”他同事敲了敲茶水间的门。 “没有,”他从这消息里蓦然抽身,“是朋友的事。我过两分钟就好。” 等到10年底,简主动联系理查,说她要来市区一趟,问他有没有时间见面。她的语气跟以前完全不同了,跟她十八岁时轻声细语的模样不同,跟两年前带着哭腔的“我没事”也不一样。简听起来礼貌亲切,但客气得过分,好像他们之间从未分享过十年的形影不离一样。 他们在一个商场里的咖啡厅见面,简带着她的儿子来。她还是那么瘦,穿了一条墨蓝色长连衣裙,提着两个袋子的儿童服装。 “小孩长得太快了,”她一边说一边向理查笑。她有眼袋,但是化着淡妆,并不显得憔悴或者低落。 “他叫什么名字?” “布莱恩。布莱恩,来妈妈这里——跟理查叔叔打个招呼吧?说哈罗?” 布莱恩有跟简一模一样的蓝眼睛,浅棕色的头发,但他大概会长成一个黑头发的小伙子。他一点不闹,非常安静,在理查和简说话时就趴在简所坐的沙发上,玩两个超级英雄模型玩具。中途简去洗手间,布莱恩很慷慨,把手里的美国队长送给他玩。 理查和简都要了咖啡,简又给布莱恩买了一小块蛋糕。回到座位时她俯下身拉儿子的手。理查看见她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项链,从领口掉出来,悬在空中。 “我一直想见你和布莱恩,”他说,“现在看到你们两个这么好,我也很高兴。” “对,”她说,“布莱恩现在就是我的生活了。” “除了他呢?你平时不太来芝加哥吧。” 她摇头。“我就在镇上。我在社区中心做点事情,很业余的工作,有一点收入。但能照顾人我很满足。你呢?你该有点好消息了吧?” 第 1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 章 冬日十字路口 作者:肖斯塔 第 18 章 “没什么。我每天都太千篇一律了。我有时候觉得我做的事情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但有时候又感觉每天早出晚归,好像真的也没有区别。护照倒是不怎么用得着了。” “你不用这么想,”她笑笑,眯起眼睛的一刻就像他们都还只有十三四岁,他觉得她像仙子或者女巫的时候,“一样不一样本身不是问题。你该有的总会有的。” 他点头同意。临走时,他把一年前买的瓷器送给她。他承认简现在生活的某些方面让他感觉很不习惯。他承认与其直面现在的变化,他更怀念以前所有人在一起的时光。但是他不会认为她只有还跟他们都在一起才会幸福。一个人绝非只有从一而终才叫幸福。如果这变化里有牺牲,那他们也都必须承受。 这之后谁也没有给谁再打过电话,除了在Facebook上看到互相的生活照片,就真的已经不再往来了。 理查上一次听说克里斯的消息,是法国队的人传言,克里斯托弗·朗格莱在写一本小说。一本小说!没有比这再奇特的新闻了。就跟克里斯本人一样突发奇想,一点谱都不沾。克里斯又能写点什么?弗朗索瓦·特吕弗的电影里说,不要把你自己的经历写成小说。不要把艺术作为手段去反省你自己的过去,因为如果这样做的话,艺术就不是艺术了。不过说到底,理查他又凭什么在乎呢?他有什么必要去想特吕弗?为什么不是希区柯克?帕索里尼?黑泽明?说到底——事到如今,又还能怎么样呢? 2011年四月,温哥华冬奥会一年之后的春天,理查凑了一个礼拜的年假,到南加州去看凯蒂和帕特里克。四月初芝加哥还下了一场雪,但橘子郡海风清爽,春暖花开。凯蒂开车到洛杉矶机场接他。她戴着一个拉风的巨型紫红色墨镜,摇下车窗朝他挥手。 “你需要多晒晒太阳,”她看他第一眼就说,“芝加哥都把你冻成一块慕斯了。你带墨镜了吗?” 他说没有。凯蒂说:“那就再买一副。以及帕特今天要出庭,今天我们两个自己吃饭。明天他说大家一起到圣地亚哥去。” 晚上他们在凯蒂家厨房里做芝士通心粉。厨房的墙壁上打着大玻璃窗,到晚上八点,落日才刚降下来,整间厨房沐浴在橙色光晕里。 凯蒂说:“我老记得芝士通心粉是你的治愈食物。” “它就是。我现在也不怎么吃了。以前要控制体重时觉得吃一回就很稀罕,所以才觉得治愈。因为我爸不怎么会做饭,我们小时候如果我妈不在,他就做这个。” “那正好。现在我们可以使劲吃。还有啤酒!” 他们一人抱着一个塑料大碗,拿着叉子,躺到沙发柔软的怀抱里去,又都把腿翘到茶几上。 “你喜欢这里吗?”他问她。 “很喜欢。你没想过搬到别的地方去?” “现在还没有。我在芝加哥太久了。虽然它又冷又湿,你不知道去年冬天有多冷!比我们以前九几年冷多了,他们说是厄尔尼诺。但是我不想搬走。好像不会有别的地方让我感觉像家了。” “那也挺好的。我本来也不是在芝加哥长大的,你知道。我没有你的情结。” 两个人随便聊些圣地亚哥的天气,芝加哥新开张的酒吧,帕特接手过的蹊跷案情,以及各种老朋友们的现状。在他们快要把啤酒喝光时,凯蒂说: “我去年在温哥华见到克里斯了。” 他放下叉子,等她说下去。 “就是奥运会。在温哥华。” “我在都灵之后就没见过他。他怎么样?” “噢你能想到的。他看起来好极了,还是活蹦乱跳的。他跟我说他搬到南部去住了。” “他不是在写小说什么的?”理查问。 “什么?”凯蒂脱口而出,“开什么玩笑?” “好吧。有人跟我说,听说克里斯在写小说。或者一本书,之类的。他没跟你说就算了。我估计我听到的也是以讹传讹的。” 凯蒂没接话。理查想,他居然把这个消息当真了!他怎么都忘了克里斯的心血来潮了——不论它的根源何在,可能就是克里斯信口开河,或者是一时兴起,一个礼拜后就又忘干净了。而他居然当真了。他真是太认真了。 凯蒂叫了一句:“我的天啊。” 理查回过神来,睁大眼睛看她。她一直盯着他看,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个圈。 “天啊,”她最后说,“你还爱他的,是不是?” 他半天才接下去:“怎么又说起来了。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不对,不是——我一直没机会问过你这个。究竟是怎么回事?04还是05年你们在一起过?” “没到05年。都灵之前再早两年吧。” “为什么分手?”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楚。” “拜托,我就是问,你自己觉得是怎么样。又不是让你给结案陈词。” “不是这个意思。我前两年还真觉得我把什么都想明白了,原因都是明摆着的。但现在反而想不明白了。要么是时间太久,回忆隔着一层。要么是因为人总觉得过去的自己是很蠢的。” “那你前两年觉得是什么?” “好吧。克里斯——你知道他的。那个时候他想找个玩伴,他需要有人陪他说话,容忍他胡闹,但他不需要爱人,更别说长期伴侣。我得不到我想要的,我也不愿意妥协。他说二十出头时谁也不愿意为谁改变,我同意,后来在都灵,眼看又要退役,一切都不合宜,果真没有人肯为一点捉摸不定的希望做那些牺牲,所以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当时我是那么想的,直到两年前我都还是那么想的。 “现在都灵离我越来越远,我有太多时间把所有事情都在心里重新过一遍,我知道我忘不了他,等到所有事情越来越发酵,你就会发现,你说到底就是没法恨另外一个人的。时间越久,你会越开始忘记对方的问题,转而责怪自己的过错。现在我每天都问我自己,我怎么就没能用别的方法让他明白。他一定恨透我了,凯蒂,是我逼他恨我的。我做过最傻的事情就是——” 理查的话断在舌尖上,他戛然而止因为感觉全身上下都已凝固,他一定一脸空白,自己的话让自己都木然了。他看着凯蒂,他意识到她的表情可能正是他的反映,像一面镜子,她的震惊、困惑和难以置信,同她一贯的早有预料完全相反,他从不知道她也有这样哑口无言的时候。 所以他也该说点别的了:“我跟简从去年底见了一面之后就再也没说过话了。现在倒是经常跟戴安娜·麦凯伊联系。以前怎么想得到?以前我们四个……我真以为以后每个夏天都会像那一样过的。现在又只有我跟你了。” “理查。理查。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早点跟你说我见过克里斯了。不过不管怎样,”她把手放在他膝盖上,“别不开心。” 她是对的。他住在芝加哥市区设施良好的公寓里,卧室的窗户能看见运河,他身体健康,经济宽裕,没从任何意义上感到过弱小无力。从各种方面来看他都是一个幸福的人,他不应该对此还有缺憾。这国家里还有成千上万的人都比他有理由难过。倒不是人与人的缺憾之间有必要去比较谁还更缺憾一些,而是说,不论是谁,都不必自不量力到跟时间较劲。 我们永远回不去了。那样的生活,行李箱,旅行大巴,客房服务,耳机里的配乐,等分区镜头下的亲吻和眼泪,假如人生真有来世,那就是前世的生活。他曾经迷上过一个人,然后又伤了自己的心——又或者,这真的发生过吗?他真的迷上过那个人吗?而结局,最后的,难道不是他自己主动走开的吗? 第二天清晨理查的时差顽固,五点就醒了。他干脆换上一身衣服,六点钟出门跑步。街道上一派清净,四周都是绿树掩映中的低层住宅,只有地平线尽头有高楼大厦的剪影。他沿着马路向下,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二十分钟之后道路转弯,路的尽头是一片耀眼的白光,他明白是海滩到了。街道两侧的海鲜食肆有的正在开门,老板在门口晒太阳,等来一车横行霸道的新鲜螃蟹。柏油马路终止在沙滩的边缘,米黄色的细腻砂砾溅到水泥地面上,让跑鞋的鞋底发滑。 他在那沙滩边缘站了一会儿。有一条木板铺成的小路往海边上去。抱着冲浪板的年轻女孩和大叔都从他身边经过,向他打招呼。 “早上好!今天的水好极了。”一个穿着紧身冲浪服的矫健中年人说。 于是理查脱掉鞋和袜子拎在手里,沿着木板路向下走,最后把鞋丢到沙滩上,直奔海浪。水还是有点冷,不过海上的晨日照在身上足够暖和了。细沙钻进脚趾的缝隙,但当水没过半个身体,两脚所踏的地面就消失了。水面波纹在阳光下反映出斑斑驳驳的金黄色,翻滚出雪白的泡沫,上面是鸟鸣和喘气声,下面是汩汩的暗涌。他耳中的澎湃浪潮不是他的想象,而是真实的。 第 1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9 章 冬日十字路口 作者:肖斯塔 第 19 章 ,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第 19 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