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嫡非庶》 正文 第 1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1 章 小说下载尽在bbs.[domain][site]【Novel瘾君子】整理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非嫡非庶》作者:宝酪 穿越女思维定式第三步: 〓要么思·亲。 “她想家了,爸爸妈妈一定急坏了。” 〓要么六·亲·不·认。 “爸妈车祸去世后,亲戚们丑恶的嘴脸让她认清了现实。” 而阿团偏偏诡异地省略了这一步,因为她妈!太后!母上大人!和她一起穿了! 小阿团狗腿地抱紧麻麻的粗大腿可劲儿蹭,团妈的戒尺舞得虎虎生威:大字写完了吗?书背了吗?琴练了吗?整天就知道玩玩玩!你这样能嫁得出去吗?! 内容标签:宅斗 青梅竹马 布衣生活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团 ┃ 配角:团妈,郑叔茂,郑昂,郑晏 ┃ 其它:总角之交 ========= 第一章·所谓烈酒降温 还没立冬,上京就下了好大的雪。 二门上落了锁,各处熄灯后,唯有承平侯府东侧两个院落仍然灯火通明,还没来得及清扫的雪在灯笼的映照下像半融的糖浆。 正房里屋早早烧起了炕,墙角小几上摆着一枚青白釉饕餮纹双耳三足鼎,鼎内燃着新制的梅花香,丝丝清烟缭绕溢出。 几个一等丫鬟小心翼翼地掀开棉帘子闪身进屋,换了壶茶水,拿了灯罩把蜡烛罩起来,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承平侯长子郑伯荣夫妻两个俱坐在软榻上,一个拿着草拟的嫁妆单子,一个握着一卷书,中间隔着一张炕桌。 院外呜呜咽咽的小儿啼哭声响了小一刻,大夫人冯氏烦躁地扔开手里的单子:“怎么又闹起来了?”日前,二房夫人云氏抱着女儿团姐儿逛园子的时候不慎落了湖,天寒水冷,团姐儿捞上来几乎就没了气,这些天一直不好不坏地病着。 郑伯荣不紧不慢地翻一页书,慢条斯理道:“二弟常年驻守西北,二弟妹一个女人,里里外外都需要操持,难免力不从心,你有时间就搭把手。小孩子弱啊,平平安安站住的有几个?” 冯氏开始还点头,听到最后,脸就是一沉,她先后生了二子一女,最后只活下来一个女孩。郑伯荣没明着说过什么,可听偶尔话里话外漏出来的意思,心底肯定还是怨的。 冯氏不接口,屋里一时寂静,这时大丫鬟锦绣进来禀报了:“夫人,二夫人使人来问,房里可有烈酒,想借些回去给团姐儿擦身降温。” 冯氏听了就是一愣,连郑伯荣也把书放下了。随即醒悟过来,如今掌家的是郑老侯爷的继室钱氏,和长子、次子两个原配生的向来不对付。这会儿已经入了夜,无论是出府请大夫还是开库房取酒都得从老夫人那儿取对牌,想来云氏是碰了壁,没法子了,才来借酒。 郑伯荣不禁皱起眉头:“母亲也太过了些!” 他们自己院里的小库房中倒是搁着几坛梨花春和竹叶青,多是人情往来的时候外头送的。冯氏一边叫人拿了钥匙去取,一边低声对郑伯荣提议道:“不如爷从前院去请个大夫回来吧,我记着四方巷的王大夫尤擅儿科。” 郑伯荣想了想,重新拿起书歪在榻上,改口道:“不妥。这个时辰女眷都歇下了,再叫外男来不像样。你且跟去看看,撑到明日天亮了再议。” 冯氏冷笑两声,郑伯荣最擅长和稀泥,嘴上说得好听,真遇上事让他出个头比登天还难。无论冯氏在侯府里受了什么委屈,都一径叫她忍着。就因为郑伯荣这么个脾气,她这个原配嫡长子的夫人过得还不比底下的妯娌有底气,进门二十年,中馈还牢牢把在继婆婆手里。 当下不再跟他废话,好在头发还没拆,只抿了抿鬓角,重新换上夹袄,匆匆披上件竹叶青的镶毛斗篷,点上几个丫鬟,直奔二房的山月居。 薄薄的积雪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冯氏心里有火,一路走一路骂:“扫地的都死了!赶明儿哪个主子摔了,把你们捆一块卖了都不够赔的!” 刚拿着大扫把出来的几个婆子听了都吓得跪伏在两边,战战兢兢地直叹晦气。平日里这个时辰,大小主子都歇了,今晚也是邪性,一会儿一尊大神地打这儿过。 冯氏一阵风似的飙到山月居,西厢堂屋里燃着手腕粗的高烛,座上安坐着一位穿雪青色如意镶边的斜襟长袄的妇人,正用茶碗盖来回拨动茶叶,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笑,却不是云氏,而是三房夫人吕氏。 冯氏脚下一顿,停在了门槛外,吕氏笑吟吟地迎上来:“二嫂可真是的,怎么连大嫂都劳动了。” 冯氏也跟着笑,心里却骂云氏蠢,怎么连三房的笑面虎也去招惹。只一句“我先进去瞧瞧团姐儿”,避过吕氏来扶她的手,脚步一转就往里屋去。 吕氏被拂了面子也不见恼色,站在原地抬高了声音道:“屋里正忙乱着,大嫂何必再进去添一双脚呢。想来二嫂是没空招待咱们的,大嫂不如留在堂屋陪弟妹喝茶说话吧。” 山月居正房有一明两暗三间上房,堂屋居中,左右两次间,左边住人,右边用饭,再边上还有两个耳房。 团姐儿是独自睡西厢的。这些天忽好忽坏,云氏干脆也宿在了西厢,昼夜不错眼地守着,短短几天,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底青黑一片。 冯氏瞧见她的样子,就想起前头两个儿子没的时候,喉间一哽,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动情劝到:“团姐儿还指望着你,这种时候,愈发该保重自己……” 却见云氏回握了她的手,虽然憔悴,也还能笑一笑,并不像伤心欲绝的样子,缓缓道:“多谢大嫂疼我。我是没法子了,想来想去也只能求大嫂。只是没想到惊扰了三弟妹。” 边说边拉着冯氏让出床沿,到一旁的软榻上坐着说话。冯氏这才知道,原来那吕氏是个不请自来的。 几个极伶俐的丫鬟自发接过冯氏带来的烈酒,倒进铜盆里兑过水,再拿干净纱布沾湿了反复不停地擦团姐儿的腋下、背后和手脚心。 床榻上胳膊长的小人儿烧得满身通红,从一开始嚎啕大哭到现在只剩下了细弱的嘤咛声,模模糊糊地哼着喊妈妈。 吕氏倒是带了好些下火退烧的成药丸子,但不说对不对症,且看团姐儿现在这样子,水都灌不进去。因而只放在一旁,并没有用上。 冯氏最看不得这个,只觉得锥心一般疼得掉泪。 三个妯娌苦熬了近一个时辰,团姐儿终于睡过去,热度摸着也没那么吓人了。 将将松口气的当儿,外面突然来人禀报郎中来了。这下除了云氏还在团姐儿跟前守着,冯氏和吕氏都避到了东次间里。 此时已是月至中天。 吕氏也是怪,打来了就在堂屋里坐着喝茶嗑瓜子,简直像个来看戏的。这会儿居然叫小丫鬟沏了一壶新茶,安安稳稳地等着听最后一折子。 吕氏不走,冯氏也不好走,只好使人回房给大爷说一声,自己走到一张藤椅上歪着,耐下心来等郎中那头出个结论。 吕氏侧首不知对身边的丫鬟吩咐了什么,那丫鬟领命而去,冯氏最看不惯她哪儿哪儿都要插一脚的样儿,面露不满道:“团姐儿正病着,三弟妹且少些事吧!” 吕氏撇撇嘴,要不是三爷非叫她来献殷勤,当她真愿意拿热脸来贴二房的冷屁股呢?眼珠子转了两转,神秘一笑:“大嫂就不好奇那郎中是谁请来的?”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2 章 冯氏奇道:“……除了母亲还能有谁?” 吕氏勾了勾嘴角,没说话,捧着茶碗闭上眼悠哉地往后一靠。 盏茶时间,那丫鬟便回来了,吕氏亲手给冯氏满上一杯水,悠然道:“就站那儿说吧,让我和大嫂也开开眼,瞧瞧二嫂的神通。” 云氏虽然瞧着嘴笨,未必不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再看冯氏,见天儿火气大得像个炮仗似的,这么多年,跟谁都是面子情。听听云氏交际的手腕,让冯氏堵心也好。 在吕氏的猜测里,郑宜君、寇姨娘都不意外,毕竟能在老夫人面前说得上话又惯会做好人的也就那么几个。 可偏偏,都不是。 “回夫人话,领郎中进来的是个没见过的嬷嬷。后来二门上又有人送了红参须过来,夜里看不分明,不过瞧着像是……管前院府库的福管家……” 福管家是侯府家生子,从能走路就跟在主子身边听使唤,如今满府能使唤动他的只有一个——老侯爷。 冯吕两个面面相觑。 老侯爷早多少年前就不管事了,不过还占着个名,拒不将爵位往下传。府里头有他没他一个样,尤其是对后宅的女人们而言。 冯氏从二房回来后就一直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个事,直到天光大亮都想不透老侯爷突然插手是为了什么。 要说团姐儿有什么特别的?却不过是个丫头,上面哥哥姐姐一长溜,两岁多了话还说不利索,论排行论性子都显不出她来。要说是看二爷郑叔茂的面子?二爷刚成亲就去了边关,一待就是小十年,但凡爷子心疼一点,都不会不为他上下活动。总不能是云氏…… 冯氏心中一团乱麻,却不与大爷商量,只招了心腹锦绣参详。 锦绣是个快人快语的,当下便道:“我瞧夫人是想多了。许是老侯爷宿在老夫人那里,恰巧听说了呢?再说了,咱们这样的人家,请个街上的郎中又不费事,就连人参须子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她坐到炕上,轻轻替二奶奶捶着腿,细声细气道:“团姐儿和晏哥儿到底是龙凤胎,若是少了一个,反而怪不吉利的。” 说到龙凤胎,冯氏就不由疑心起云氏近来的举动。 且说去年三月,晏哥儿莫名其妙地被送到西北之后,云氏便有些怪,若说以前只是寡言沉静,那之后更是如同锯嘴葫芦,又木又哑。 可这回落湖之后竟又变了。 到底做了十年妯娌,哪怕不亲厚,冯氏也敢说摸清她的性子了。云氏这个人,除了寡言,还特别的一根筋。比如昨儿她派人去求老夫人赐对牌,若是老夫人不给,她只会亲自去跪求,还不给,便请旁人替她求。断断想不到拐个弯,往别处问一问的。 人一旦有了猜疑,就会忍不住顺着往下细想。连昨晚云氏的神情也很不对劲,说她关心团姐儿吧,浅笑出神的是她;说她不关心团姐儿吧,形容委顿的也是她。 冯氏隔着帕子揉捏前额一侧,实在烦心的很。 “夫人。”翠玉打帘子进来,笑着禀道,“太夫人房里的来传夫人,说昌盛伯夫人来了。” “怎么突然就来了。”冯氏又是惊讶又是欣喜,瞬间忘了怪异的二房,迭声吩咐道:“快叫璧姐儿赶紧收拾起来,把我那件没上过身的挑线长裙取出来!还有上回灶上进的玉露团糕我吃着不错,你拿几个银角子,去问问还有没有。” 不一会儿,布帘一动,却是大姑娘郑月璧穿着一件家常的烟柳色织锦短袄过来了,眉目间笼着轻愁,靠在妆台边,随意摸起一支点翠白玉响铃簪,擎着簪尾轻轻搓动:“娘,我就不去了吧?” 第二章·所谓以庶充嫡 冯氏正坐在铜镜前梳头动不得,嘴里急道:“你这是什么话?伯夫人亲自来是看重你呢!不趁成亲前亲近一二,难道等嫁过去再熟悉?” 郑月璧今年二八年华,许了昌盛伯府的世子方贯,虽则伯府比侯府低了一等,但难得家风清正,方贯自己也上进,年纪轻轻便进了鸿胪寺当差。反观郑月璧这边,父亲不争气,只捐了个不上不下的官,镇日看书赏花,混吃等死罢了。且膝下至今未诞麟儿,是以家里虽有个世袭罔替的爵位,落到哪个头上却还不好说。 冯氏拉过郑月璧的手,语重心长道:“我的儿,这已经是难得的好姻缘了,你还有哪里不满呢?” 好说歹说,总算劝得郑月璧回去梳妆,母女二人一齐出的门去。 到了太夫人钱氏房前,冯氏轻轻跺脚,将靴底沾的雪泥踩掉,里外发烧的银鼠皮手笼递给丫鬟,才携着郑月璧掀帘入内。 屋里烧着地龙,两侧共四张铺有厚棉垫的直背交椅两两相对。太夫人钱氏未逾半百,头发乌黑,身子丰腴,嘴角眼侧略有些下拉的细纹。今日穿了一件袖口镶毛边的栗色绣八团花织锦褙子,头上绾了支雕福寿双字的白玉扁方,严肃平静地坐在上首。 奇怪的是云氏居然也在。再有昌盛伯夫人此次也多带了一个人,冯氏目光微闪,思索片刻,才记起来是昌盛伯某庶子的媳妇。 行礼寒暄过后,昌盛伯夫人歉疚地扫了未来亲家一眼,直言道:“老夫人,大夫人,我今儿个是诚心来赔罪道歉的。” 冯氏心里咯噔一声,首先想到的就是婚事有变,下意识地捉住女儿的手,强笑道:“夫人这是什么话,璧儿哪里做得不好,您只管调教,如今……” 昌盛伯夫人连连摆手道:“夫人误会了,璧儿这般灵秀,又懂礼数,我如何不知。唉,是我这迷了心窍的媳妇!”边叹息边急拍旁边庶儿媳的背,呵斥道:“还不快去求几位夫人宽宥!” 这媳妇柳氏看起来是个实心人,顺势跪倒在地,啜泣道:“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婆子也常替我妹子来给我送玩物点心,好些个月了,没见出什么事呀……” 昌盛伯府虽是郑月璧未来夫家,但她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两边都不欲她听这等阴私事,便将她打发了出去。柳氏想是早准备好了说辞,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说了个囫囵。 却原来十日前昌盛伯母亲的寿宴上,女眷席上突然窜出来一个托茶盘的老妇,抓住云氏的手就哭,说当年迫于无奈,才应承了侯府二爷郑叔茂,将个外室生的女婴抱进侯府,与府上的四少爷凑作一对龙凤胎。虽有昌盛伯夫人见机极快,命人将那老妇拿下,席间听到这一番混话的夫人小姐仍不在少数。 云氏回府后不知何故,对此事守口如瓶,故而这还是冯氏头次知道,惊诧地拿帕子捂住嘴,一次次用眼角去瞄云氏。 钱氏更是一拍桌面,惊怒交加。楚国最重规矩,讲究尊卑嫡庶,世代簪缨的清贵世家尤甚。她亲生的小儿子正值议亲年龄,若是承平侯府以庶充嫡、乱了尊卑的名声此时传出去,后果可想而知。 “混账!”钱氏面色铁青,竟不顾客人在场,哆嗦着手指直指云氏,迁怒道:“老二媳妇,你没本事持家教子也还罢了,竟连自己房里的爷们也管不住了吗?” 云氏原本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坐在冯氏下首,直到此刻方才抬起头来,也不看别人,只紧盯着昌盛伯夫人一个,缓缓道:“承平侯府治家不严,二爷尊卑不分,团姐儿出身低贱。以此事作伐,一石三鸟,端得好手段。” 昌盛伯夫人眼皮子一跳,怕的就是侯府把帐算到他们头上。 钱氏和冯氏也跟着反应过来,这事儿若捂在侯府里面,臭也只臭他们一家,可若是攀上旁人污蔑,侯府便摘清了。当下一人接一句,怎么也要咬死了团姐儿是云氏肚皮里出来的。 昌盛伯夫人轻咳一声,柳氏立即跪直了继续解释下去:“都是奴家不好,侯夫人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奴家有个妹子叫柳依依,当年府上二爷征秦大胜而归,领着五百轻骑进城,依依见了……”边说边抬头去看侯府众人的脸色,只见钱氏略微茫然,冯氏似有所悟、满脸鄙夷,而云氏的目光洞彻明晰。 她一脸惭色,继续说道:“……依依很是倾慕。” 可惜后来很快传出郑云两家定亲的消息,柳依依大哭一场,此后不晓得拒绝了多少亲事,直到年逾双十才许了一位新科进士。然而婚后两人并不和睦,争吵不休,云氏诞下龙凤胎那年,柳依依正好流掉了一个成型的男胎…… “唉,好好的寿宴,千筹万划,到底让那起子小人钻了空子。不怕别的,就怕亲家误会了咱们。”昌盛伯夫人一脸愧疚,和慢慢平静下来的钱氏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团姐儿真正的出身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叫这事儿坏了侯府的名声和两府的情谊。 钱氏咳了一声,垂眸道:“就是不知道那日席上的夫人们……” 昌盛伯夫人连忙表白道:“夫人们心里头自然是明白的,这等荒诞的说辞,哪个会信呢?唯怕夫人们那日受了惊吓,我家老爷还特地嘱咐了我提礼物去各家致歉呢。”这就是愿意为承平侯府出面作证解释的意思了。 钱氏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冯氏同情地看了云氏一眼,依她看,这完全是无妄之灾,可恶念哪有什么清楚明了的因果。 第 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3 章 云氏甚至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柳氏的存在,柳氏却已买通了当年的产婆,诓了嫁入高门的姐姐,不动声色地打听贺寿的宾客,不疾不徐地每旬送一回吃食,藏身幕后,筹划半年,只等看一场好戏。 这话若散出去了,团姐儿往后还怎么出门交际,怎么说亲嫁人呢? 云氏事不关己般平静地半垂着头,既不发问也不表态。 钱氏有心追问柳氏的这些算计是怎么败露出来的,又怕问了显得侯府心虚,踌躇片刻,还是闭上了嘴。 冯氏左右看了看,怕亲家尴尬,便抢先大度地笑道:“既然是误会,说清楚便好了。姐姐难得来一趟,不妨来我房里坐坐,璧儿昨儿个才学了两个新菜式,正巧请姐姐尝尝,能得姐姐一星半点儿指教,就算璧儿的福气了。” “哟,那我可有口福了。”昌盛伯夫人顺着台阶下来,这事儿便这样轻轻巧巧地掀过去了。 山月居东次间的如意圆桌上摆了一笼象眼小馒头,一笼葱油花卷,边上围着一荤二素三道热菜,还有四盘用小银碟盛的细切黄瓜丝、香油咸菜丝、醋拌黑木耳和酱萝卜条。甜咸两色米粥分别装在两口圆腹青花鱼纹粥罐里,上面凝着薄薄一层米油,小丫鬟们捧着长柄汤匙和瓷碗侍立一旁,只等云氏吩咐盛哪一样。 平民眼中奢侈浪费的一顿早餐在几个大丫鬟眼中还是太简陋了。 觅松忧愁地看着自家主子只吃了一碗咸的菠菜肉糜粥,凉菜仅仅去了表面一层,热菜更是一口没动,忍不住劝道:“您闻闻这盘酸豆角炒肉末多香啊,底下还压着爆香的小红辣椒,最开胃不过……”后面半句“夫人多少再用一点”还没出口,云氏便恹恹地挥挥手:“撤下去你们分着吃了吧。我去瞧瞧阿团。” 云氏从团姐儿病了之后,就不爱到堂屋支八仙桌用饭了。以前总嫌在次间吃饭味道大,哪怕再冷也要燃了熏笼在堂屋吃,而今倒像无所谓了。 觅松一边带着小丫鬟撤盘一边想,夫人不光是担心团姐儿,还想二爷和小少爷们了吧?也是,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守着偌大一张桌子,换谁也没胃口。 西厢里团姐儿刚退烧,屋里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混着团姐儿拉尿呕吐的味,汤汤水水的饭菜味,难免有些污浊。 下人不敢开窗换气,让姑娘吹风,又怕夫人闻了厌恶,不得不燃香。一开始用的是云氏惯用的甘松香,可一般的香料味根本压不住,于是换了浓香,结果两边一冲反而更怪。 还是云氏叫人把香炉香包都撤了,只在熏笼上点了陈醋。 云氏亲自守在团姐儿旁边,几乎不离须臾,时不时摸摸她的额头,喂水喂粥喂药,偶尔轻声细语地和她说话,或者定定地出神。 除了云氏,还有一个不离须臾的窦妈妈。 团姐儿落水之后,窦妈妈及其副手丫鬟迎春在郑老侯爷的指派下带铺盖不带身契款款而来,一来就全面接手了西厢,将原本伺候团姐儿的奶娘刘妈妈和大丫鬟画屏都挤到一边去了。 私底下关上门还带给云氏老太爷亲口批的八个字评语:鬼迷心窍,不知所谓。并且严防死守,绝不许云氏和团姐儿两人单独呆在一起。 窦妈妈没睡醒似的耷拉下来的眼皮子底下,一双眼珠子精光四射。原因无他,郑老侯爷疑心云氏母女所谓的不慎落湖,实际上很可能是投湖未遂。 第三章·所谓穿一赠一 团姐儿平躺在床榻上,裹着一床杏黄锦被,呆滞地盯着床架上的青萝帐,任何人说话都没反应。 伺候团姐儿的画屏心惊胆颤地觉得,姑娘可能已经烧傻了。 “烧傻了”的阿团呆呆地用了小半碗鱼片粥,挣扎着爬起来,迎春地往她背后塞了一个迎枕,托住她比面条还软三分的腰,云氏一手扶着她一手放下粥碗:“怎么了?” “尿尿。”阿团面无表情的说。这是她每天唯一的自主性行为,成年人的尊严阻止了她尿床的冲动。 画屏闻言立马去拿夜壶了。 阿团绷着小脸,目光跟着画屏走。瞧,又是一处不便。还夜壶呢,落后!不卫生!臭! 嗯,阿团是个见过大世面的穿越姑娘。 四面合围的雕花架子床,黄花梨的木质家具,瓷的玉的摆设,站在墙角穿袄裙盘发髻的老妈子和小丫鬟……人常说睹物思人,阿团如今看哪儿都是糟心的博物馆布置,睹物只想砍人。 她想念薯片、布丁、奶油蛋糕,想念车水马龙、红绿灯轮闪的十字路口,想念斗嘴斗出一出相声的小伙伴,更想念骨肉相连的亲人。 也不知道留在现代的身体会怎么样,想来不外乎失踪、死亡或精神病,无论哪一样都够把她妈逼疯了。团妈没赶上二胎政策,一辈子只有她一个独生女儿,以后怕是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 阿团盘腿坐在床榻上,忽然悲从中来,越想越难过,终于忍不住小声哼出来:“妈妈……” “哎!妈妈在呢,姑娘可是渴了?”窦妈妈尽忠职守地凑上来,阿团一汪眼泪瞬间憋了回去。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窦妈妈满是皱纹的脸,心道你才不是我麻麻,顶多算我姥姥! “阿团……”移情的云氏怔忪地注视着面前的包子脸、藕节胳膊的小姑娘,再次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女儿,那个小兔崽子,饭也不会做,衣服也不会洗,离了她空调遥控器都能找不着…… 吸了一下鼻子,随手端起小几上的胭脂红釉盖杯,不自主地唠叨起来:“感……风寒啊,就得多喝水,把病……病灶排出去就好了,啊。回头干脆让厨房送个大碗来,一天起码得喝十碗……” 阿团敏锐地听出了云氏结巴的地方,这台词太熟悉了,团妈是个热水脑残粉,每回都这样教育阿团。感、风寒……是感冒?病、病灶是病毒? 迎春捧着夜壶过来,画屏连忙拿了柔软的棉巾跟上,心潮起伏的阿团根本没有注意这两个,只盯着云氏一人,就着云氏的手灌下去一盏白水,阿团突然指着窗外说:“祖父!”屋里众人仿佛突然被按了暂停键,又紧接着按了快进键,小丫鬟们惊疑不定地出去询问院门上的婆子。 还是窦妈妈先反应过来,二爷不在家,老太爷怎么会来女眷的院子。团姐儿这些天烧得糊里糊涂,可能只是无意义的蹦了个词儿,于是笑吟吟地掰着阿团的手腕打了个弯:“团姐儿想老太爷了?老太爷在南边呢!” 阿团放下手,认真地看着窦妈妈又重复了一遍:“我要祖父!”窦妈妈猜度着阿团的意思,一时间没吭声。阿团两脚把迎枕踢下地,小嘴一扁,准备掉金豆子。 得,没见过比这位祖宗还轴的,说风就是雨,半点不如意就要发作。 窦妈妈整了整衣裳,与迎春擦身而过时,隐秘地对了个眼神,随后风风火火地直奔前院。 阿团不知道背后故事其实多着呢,仅仅从这几日消极被动接收的零散信息中分析出,窦妈妈和便宜娘不对盘,以及窦妈妈的特殊权威是祖父赐的,便宜娘指使不动她。 如愿把难搞的窦妈妈支出去,阿团直接扭着小身子搂住云氏的脖子,试探性地撒娇道:“我有个秘密告诉你,就告诉你一个。”然后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头点了点伺立在旁的丫鬟们。 这是阿团落水醒来后第一次做出这样机灵的举动。 云氏讶异地托起她的小屁股,把她抱到腿上,低头打量她片刻才微微颔首。几个丫鬟见此,便顺从地退了出去。迎春倒是挣扎了,可架不住云氏这边人多,捂嘴的、抓胳膊的、揽肩的、搂腰的,好姐姐好妹妹一通叫,直接给架出去了。 上半镂空的黄花梨木门扇轻轻合上,屋内静静的,只有地上的熏笼缓缓地吐着云烟,蒸腾的醋味像冬天里的小学教室。 耳光也扇过来,厕所也上过了,但依然没有如愿醒来。阿团其实已经逐步认命,只是感情上还接受不了。妄言怪力乱神其实是很冒险的举动,但是……管他呢。 人在孑然一身时,总是很容易胸怀一腔孤勇。 阿团举起自己胖嘟嘟的小号手掌看了看,一咬牙,视死如归地直接抛出一个重磅炸弹:“……8号楼2单元401。” 那是,家庭住址。阿团紧张地盯着云氏,生怕错过一个细微的表情。 “阿、阿团……”云氏的神情愣怔,眸中写满震惊和不可思议,像头一回见阿团似的,左摸摸右摸摸,又哭又笑:“真的是阿团吗?真的有阿团吗?妈妈的心肝儿宝贝……”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4 章 肾上腺素飙升到了极致,阿团一头扎进云氏怀里,刚要开口,外面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出一串巨响!噼里啪啦,听声音好像是过年放的2000响大地红。 云氏还没顾得上问发生了什么事儿,大腿上突然一热。 “不是吧……”云氏两手抄到她腋下,皱着鼻子,惊诧又嫌弃地把她提起来,黄色的不明液体滴滴答答地顺着裤腿流下来。“你都多大了还尿裤子?” 阿团嚎啕大哭。 奇、奇耻大辱!!! 冬日午后微醺的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窗纸漫进来,在地上印出一个个带缠枝花纹的方形章。 云氏揉着肚子笑倒在床榻上,阿团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半趴脚踏上,抱着云氏一条小腿哭得全情投入。 母女两个正闹着,阿团身子一轻,突然被一双粗壮有力的胳膊劈手夺了过去。 来人是个高大颀长的男子,玄色夹暗金绸纹交领长衣,三十岁上下年纪,脸色黑沉,压低了声音训道:“你要是不想养,阿团我也带西北去,吃风喝沙也好过受你磋磨!” 骨节粗大的掌心在阿团眼皮上擦过,阿团哭得更厉害了。 这TM什么糙汉的手啊,指缝里都是刀子吧。阿团又羞又窘又疼,热血上头,顺手就给了来人一个巴掌:“不许欺负我娘亲!” 小肉巴掌软绵绵的贴在脸上,男人僵了一瞬,怒火反而更炙:“你还不如一个孩子!” 阿团傻眼了,怎么还弄巧成拙了呢。 云氏显然早有准备,收了笑,整整衣裳,拢拢头发,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行礼问安,而后解释道:“团姐儿大了,要脸面了,尿了裤子不开心呢。” 男人闻言抬手摸了阿团的裤裆一把,阿团瞬间僵住,立刻停了哭声,连踢带踹,死命挣扎着往云氏那里扑。 这谁?这老流氓是谁?! “这是你……爹啊。”头顶上云氏一个雷砸下来,暗藏玄机地当着阿团的面演戏,语气微酸:“爷一走三年,阿团当时还没满月,怕是不记得了。” 晴天霹雳。 阿团攥住云氏的袖子,小拳头越收越紧,眼睛嘴巴瞪得老大,脸上写满了“你什么时候给我找的后爹”,云氏拢了拢她耳边的碎头发,极轻地叹了口气。 郑叔茂目光游移了一下,随即期待地弯腰凑到阿团面前,捏起她胸前的玉锁,温言道:“阿团不认识爹爹了吗?这块玉料还是爹爹特意叫人带回来给阿团的呢。” 可惜阿团已非懵懂孩童,对于母亲的“再婚”尚且处于震惊当中,看着这位络腮胡子的便宜后爹张了两回嘴,最后一头埋进云氏怀里不吭声了。 郑叔茂略显失望地直起腰,倒也没强求,又冲门外吼道:“还不快进来见你们母亲和妹妹!” 下一刻,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小少年,只见他身着一件蟹壳青的软葛窄袖衫,腰束一条皂布腰带,腰带上一边别了个象牙白的元宝形荷包,另一边挂着一把鹰首牛角柄金桃皮鞘腰刀,一头乌发用发带紧紧束在脑后,衣领袖口还沾着没掸干净的尘沙。 “给母亲请安。”男孩行止端方稳重,手里还牵着一个更小的男孩,素净直衣下摆糊满泥浆,袖口不知叫什么烧出两个焦黑的圆洞来,兴高采烈地扑到云氏脚面上,笑出一排歪七扭八的小乳牙:“阿娘!” “……乖。”云氏分别拍了拍两人的头、肩,看不够似的盯着两个孩子,直到阿团拉拉她的衣襟,才回过神来。瞧三人大冬天还一脑门子汗,个个风尘仆仆的样子,招呼道:“爷累了吧?一早让灶上留足了热水,提来就能洗,先带这两个小子回屋擦一擦,换身衣服吧。”云氏是想将这爷仨打发出去,趁窦妈妈回来之前,还能和阿团单独说几句话。 扭脸对画屏几个吩咐道:“打热水来,我给阿团擦洗一下。” “伺候人的活让主子亲自动手,下人都干什么吃的?”郑叔茂眉心挤出一道深深的褶子,他刚从沙场回来,声音略高一点就带了一层扑面而来的煞气。屋里屋外的丫鬟婆子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年龄小的当场就抖起来了。 第四章·所谓梅开二度 云氏也惊到了,好在郑叔茂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深究的意思。 西厢味道不好闻,如果不是听到阿团的哭声,他也不会先闯到西厢来。见阿团无碍,便转身出门,顺手把云氏也提溜了出去:“让孩子们自己玩,你跟我来,我有些事情问你。” 被压迫已久的奶娘刘妈妈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迫不及待地迎上来:“夫人累了一天了,姑娘就交给奴婢吧。” 阿团紧张兮兮地揪住云氏前襟,云氏轻轻吁了一口气,拍拍阿团的小肉爪子,松开她跟在郑叔茂身后出了西厢。 画屏腕上搭着两条细软棉布,带着身后一溜拿铜盆、铜壶、香脂等物的小丫鬟鱼贯而入。迎春缀在最后,先是狠狠斜了画屏一眼,然后才咬着牙打开立柜去取干净的换洗衣物。 两个男孩新奇地围上来,一点也不急着回屋换洗。小的那个积极主动地凑上来作自我介绍:“妹妹,我是你哥哥!妹妹,我叫郑晏,我今年三岁了!”说完戳戳旁边的哥哥,哥哥瞅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跟着说了一遍:“我叫郑昂,今年八岁,是你二哥。” “还有兔子呢!哥!兔子!”郑晏一手撑在榻沿上,一手扯着郑昂的袖子使劲摇晃。 “嗯,我们给你带了木头雕的小喜鹊、小兔子,还有罗盘。我可以教你玩罗盘。”郑昂温柔地摸了摸阿团肉嘟嘟的小脸,既圆又软,像一团暖和的兔子尾巴。 这个二哥说的是整个承平侯府的大排行吧?阿团在脑中默默排着谱系,直到被刘妈妈把裤子褪下来,才醒过神来,两个男孩全程围观呢! “妹妹尿裤子啦!羞羞羞!” “不能笑妹妹。” “哥,你看!妹妹没有小鸟!” “妹妹太小了,长大就好了。” “长大就能长出来了吗?”小的那个没脸没皮地扯开自己的裤腰低头看了一眼,嘟囔道:“可我现在就有呢。” 阿团脸都烧红了,心里爆了一句粗口,恶狠狠地剜了两人一眼:“出去出去!都出去!” 刘妈妈两只手钳子似的固定住她两条腿,瞧她恼羞成怒的样子笑得更开心了:“我们团姐儿也知道害羞了!” “妹妹害羞啦!哈哈哈!” ……真是低估了你们的邪恶程度! 且说西厢关上门后,郑叔茂把伺候的一径全打发了出来。外头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依稀听见咆哮声和清脆的瓷器碎裂声。 声音传到西厢,丫鬟们脸色发白,眼观鼻鼻观心,装听不见,三个小的可坐不住了。 坏了,阿娘可没点亮宅斗技能。 偷偷掐了自己一把,阿团怀着舍己救人的心,再次鬼哭狼嚎起来。 第 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5 章 “阿娘!妹妹哭了!阿娘!”郑晏扯着喉咙大喊,郑昂腾地站起来,把郑晏往软榻上一推:“你看着妹妹,我去找爹娘!” 阿团这会儿刚换上了干净裤子,就平躺在软榻上,一众丫鬟忙着把脏衣服和用过的水往外拿,软榻边只有一个画屏看着。谁也没防备,不比扫把高多少的郑晏突然抄起榻上的阿团,双手捧刀似的托起阿团就往外奔。 刘妈妈一把没揪住,半个身子挂到门槛上,急得直拍大腿,冲没反应过来的丫鬟们吼道:“你们都傻了!快追快追!四少爷抱得动姑娘吗?!” 郑昂刚走到正房门口,还没叩门,就听到身后一片吵嚷之声,一回头就看见他那犹如吃了大力丸的弟弟捧着小脸煞白的妹妹一阵风似的往前跑,后头跟着一群大呼小叫花容失色的丫鬟。 偏偏这时候横里又转出一个端药的蠢笨婆子,两边一下撞上,褐色的药汤混着碎碗片洒了一地。一撞之下脱了手的阿团眼看着自己头朝下栽了过去,颠倒的世界里,郑晏和碎瓷片的距离渐缩渐短。 许是人有急智,郑昂都没想到自己能这么敏捷。 先是一脚把郑晏斜斜踹开,避过了地上的碎片,而后精准地一把捞住阿团一只脚丫,拎鸡鸭一样倒提在手。 “阿晏!阿团!”听到喧哗出来的云氏一瞬间心胆俱裂,不由自主地瘫软在地,郑叔茂一只脚跨出去,一手托住阿团的脑袋,一手扶住身边的妻子,形成了一个诡异的箭步蹲。 一片混乱当中,突然响起窦妈妈喜气洋洋的声音:“老太爷来看团姐儿了!” 卧槽?阿团半悬在空中,一脸懵然,老侯爷这种级别的大佬能不能有点架子,跟召唤兽似的说来就来,这科学吗? 一家人惊魂未定地在堂屋坐定,阿团坐在郑老侯爷腿上,缩得比鹌鹑还乖。熊孩子郑晏被胖揍一顿,捂着屁股到院子里罚站去了。 “能耐啊。”老侯爷大马金刀地坐在上头,两眼一眯,沉沉地哼了一声:“我把小二送去跟你学杂耍了是不是?” 郑叔茂不得不起来挡枪:“都是儿子没教育好。” “儿子没教育好,教训媳妇倒挺顺手。”老侯爷一点都不客气地数落道:“有什么事不能和你媳妇好好说?男子汉大丈夫,冲女人逞什么威风!还砸杯子呢,要不要你爹专给你烧一窑让你砸个过瘾啊?” 郑叔茂一看就是习惯了老侯爷连讽带刺的说话方式,表情都没波动一下,拱着手认错:“以后不敢了。” “还有你,”老侯爷端的显然不是□□而是机关枪,调转枪口就对上了郑昂:“大人说话有你什么事?冲进去抱着你娘哭还是抱着你爹嚎啊?再有你弟弟是个什么混账玩意儿,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啊?撒开笼头没一刻钟就得出事!” 小正太郑昂抿着嘴不说话,可眼圈渐渐红了,抬起袖子狠狠擦了一下眼睛,到底没落下泪来。 弟弟惹事,哥哥连坐,郑昂多委屈啊!阿团心中阿姨粉的灵魂熊熊燃烧,小小地扭了扭身子,小心翼翼地求情道:“祖、祖父……二哥哥救了我俩呢……” 老侯爷低头看她,长长的山羊胡子尖从她耳朵扫到下巴。老侯爷脸很白,但不是和小姑娘的白皙皮肤不一样,看着就气血两亏,皱纹也多,褶子摞褶子。 阿团心惊胆战地打量着老侯爷,老侯爷却川剧变脸一般立刻就笑了,笑眯眯地夹住她咯吱窝将她提溜起来:“哦哟,吓着咱们小团团了吧?不怕不怕啊,爷爷帮你揍他,个混小子……”阿团站住他腿上都不敢使劲踩,生怕把这把瘦巴巴的骨头架子踩塌了。 “爷爷听说咱们阿团想爷爷了?是不是想爷爷那儿的好吃的了?”哦,对,还有这么回事。阿团后知后觉地开始演戏:“想!爷爷和点心都想……更想爷爷!”老爷子明显被取悦了,上唇的胡子都翘了起来。 桌上摆着茶点,老侯爷抬手给阿团喂了一块油炸的糯米豆沙糕,似笑非笑地问:“昌盛伯寿宴那事有个说法没有啊?俩小子在西北吃够一年沙子了吧?园子里的湖还填不填了?” 云氏早在窦妈妈来的时候就知道得有表态的一天,今日同阿团相认,前后心境已迥然不同。当下望着阿团眉眼弯弯,镇定地站起来,环视四周下人高声道:“团姐儿从来就是二房正经的嫡长女!往后谁再敢在背后里嚼舌根子,别怪我不留情面!” “唔,好,够甜。”老侯爷咬着豆沙糕,含糊不清地说:“西北也太干了,瞧小二脸都夋了,过了年就别走了,留家里给你几个堂兄弟作伴吧!” 老侯爷这是打一棍子给个甜枣,心想这回云氏总该学乖了,再不好好教养阿团,照样把她两个儿子送走。暗地里给了郑叔茂一个得意的眼神。云氏立即欣喜地把郑昂拉到身边,温柔地从他饱满的前额抚到软软的发顶。 老侯爷过完了训人的瘾,心满意足地踱出门去。阿团被他牵在手里,见他虽然瘦,但骨架颇大,身量也高,只是微微驼背,像根被开水烫弯了的筷子。 郑晏还在院子里站着,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瞧郑叔茂刚刚才揍他那个熟练劲儿就知道不是第一回。就这样都没揍掉他的胆子,一看见阿团出来又开始挤眉弄眼。 阿团:“……” 老侯爷一脸慈爱地上前摸摸他的狗头:“你爹揍过你了,我就不训了。知道什么叫‘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吗?” 三字经都没念完的郑晏懵懵懂懂地仰起脸。老侯爷笑着点点他,对身后的儿孙吩咐道:“盯着他,一天背一百遍。” 郑叔茂回京述职,承平侯府难得齐聚一堂,晚上肯定是要摆接风宴的。下午老侯爷走后,三房就忙乱了起来。 郑二爷不讲究,根本没准备拉人的马车,把小儿子和西北的土产堆一块拉回来的。郑昂几乎一路跟父亲骑马回来,到中途大腿磨破了才被父亲押上货车。父子三人都累到不行,抓紧时间洗了个战斗澡,想着最好能趁晚上开席之前打个盹。 第五章·所谓接风洗尘 云氏自从和阿团相认后,精神就无比亢奋,觉得自己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身边的丫鬟们个个被指使得团团转。 四个大丫鬟里只觅松是贴身伺候的,算丫鬟里的头,掌小库钥匙的叫寻芳。这两个都是从云家陪嫁过来的。后来又进了一个探雨,一个索霜,一个管首饰成衣,一个管器物摆设。 陪房里另有一个叫麻黍家的媳妇子,除了平日伺候,还能帮云氏看看账本,算是云氏跟前数得着的。 探雨和索霜盯着小厮和小丫鬟们开箱归置郑叔茂带回来的东西,主子喜欢的抹干净直接摆出来,不可心的或者留着送礼的先收进小库。寻芳守在库门,给需要入库的贵重器物造册。 云氏照郑叔茂的意思,将今晚给各房的礼物一一分好,插空还要给阿团普及承平侯府上上下下的人物关系。 承平侯府如今三世同堂,塔尖上就是方才见到的瘦巴巴的老侯爷,内院掌中馈的是老侯爷的继室钱氏。阿团严肃地点点头,这俩基本就相当于学校的正副校长、公司里的董事长和总经理,是侯府里最粗壮的金大腿。 往下一代分了四个生产厂家,长子、次子与长女乃侯爷原配白氏所出,钱氏进门后生了一子一女,另有一对庶子女分别是两个姨娘所出。阿团生的晚,上一代的姑姑们都出嫁了,叔伯中只剩最小的小叔尚未娶亲。 人一多,阿团的脑子就乱了。“阿娘阿娘,我要纸笔,给我纸笔。” 云氏知道她这是想做笔记呢,扫视了一下周围的嬷嬷和丫鬟们,不禁有些犹豫。团姐儿还没开蒙,哪怕写个一二三四出来都够惊悚的。便只叫人抽了一张宣纸给她,还顺手推了她脑袋瓜一把,笑道:“大字不识一个,快别浪费墨了,拿张宣纸玩吧。” ……高考语文130的阿团不服! 阿团气哼哼地拿指甲在纸上划出一张简明的树状图,心里默默地计算着该把哪一房放在哪支树杈上。 云氏陪她坐在软榻上,像闲聊似的继续讲:“昂哥儿回来应是接着上家塾。这可好了,和你大哥哥、三哥哥一道安安心心读书,免得在大营里风吹日晒。” 阿团伶俐地接上:“好久没见大哥哥和三哥哥了!” 云氏便道:“你三婶拘得紧,打算过两年让你大哥哥下场考童试呢,自然没时间陪你玩。” 哦,懂了,大哥是三房的。 庶出的三爷成亲早,简直像和二爷郑叔茂飙着生,第三代里的四个男孩都是这两房出来的,二房的昂哥儿和晏哥儿在堂兄弟里一个行二,一个行四。而大房……全是姑娘。 阿团和晏哥儿生在年尾,到腊月才真正满三岁,是府中最小的两个,上头还有三个姐姐,前两个出自大房,三姑娘则是三房嫡女,只比阿团大两岁。 第 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6 章 转眼到了黄昏,云氏打发人去厢房叫那爷仨起床,自己也开始梳妆打扮。阿团扒拉扒拉自己的头发,才到肩膀下面一点点,软塌塌的,微微发黄,也不知是不是胎发,好像古时候还有制胎毛笔的? 胡思乱想的时候,迎春握着一枚通体黝黑的牛角梳靠过来,给阿团编了两个小辫子,用红头绳结尾,两边各缀了一个小银铃和两颗玛瑙珠子,一动就叮叮当当响。 云氏换了一身石榴红绣缠枝玉兰花交领长身袄,从膝盖起露出一截雪缎云纹百褶裙,乌油油的头发盘成一个侧拧的随云髻,鬓边插了一枚金托底红宝石牡丹花样的珠钗。自然而然地从妆凳上起身,平展两臂,由着探雨半跪在她身前整理裙裾。 这个陌生的皮囊年轻漂亮得令人心惊,而团妈竟像上过穿越培训班似的,以极其恐怖的速度适应了古香古色的博物馆生活。 云氏过来抱阿团的时候,阿团不自觉地缩了一下。窦妈妈见状,立刻微笑着上前隔开两人:“夫人,酉时已经到了,想来正院也快要开席了。” 窦妈妈一冒出来,阿团就不愿意了,就算身上披的皮换了一张,那也是她亲妈!于是半个身子探出炕沿,绕开窦妈妈扯住云氏的袖子摇啊摇:“阿娘你去哪儿?不带我吗?” 云氏生怕她一头栽下来,连忙抱住她,这回阿团倒是不抗拒了。云氏无奈道:“你爹刚回来,晚上要在老夫人那儿开宴,给你爹接风洗尘啊。” 阿团听她一口一个“你爹”,心里别扭得不得了,不满道:“那我呢?为什么不让我去?”云氏板起脸:“风寒好利索之前,哪儿也别想去!” 不就是还有点小咳嗽,流小鼻涕嘛。阿团嘴巴高高地撅起来,可也知道这时代缺医少药,染了风寒夭折的小孩子不在少数。不敢再央求,手指在软垫上抠来抠去,转而迁怒地瞪了迎春一眼,不出门编什么小辫,害她白兴奋。 自以为体察上意五颗星的优秀员工迎春一脸无辜,那还不是您玩头发玩得那么欢,人家以为您想编嘛。 阿团哼哼唧唧地搂着云氏不撒手,云氏心里酸软一片,反搂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阿团乖,妈妈要去上夜班啊。”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把小哥哥留给你玩啊。” 阿团:“……”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娘亲,您忘了那小子惊人的破坏力了是吗? 纠缠了盏茶时间,郑叔茂夫妇两个领着大儿子赴宴去了,阿团被裹成个皮厚馅少的包子抱到东厢去找郑晏。 阿团多少年没被人抱着走来走去了,坐在窦妈妈怀里忍不住挺胸收腹,尽量远离窦妈妈波涛汹涌的大胸脯,但又怕被摔了,小爪子不自觉地紧紧扒着窦妈妈的前臂。 窦妈妈只当阿团同她相处时日少,才不够亲近,脚底下只得走得更稳更慢。饶是如此,一进东厢的门阿团便挣扎着要下地。 东厢也是一样的三间屋,没有耳房,相当于南北对称的两室一厅,小哥俩正好一人睡一边。 郑晏披散着头发,正可怜巴巴地摊在四方榻上,一个姓李的奶娘坐在榻前一个大理石面的乌木如意小圆墩上,小心翼翼地给他抹着药膏。 窦妈妈扎着手严阵以待,决心亲自盯着两个小孩。郑晏在她心中已被列为地雷二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爆,属于需要监管的高危分子。 阿团吧嗒吧嗒跑过去,一点不见外地踢了鞋蹭上榻。郑晏抬手就捉住了她发梢上挂着的小铃铛,狠狠扯了一下:“都怪你,害我挨打。”阿团一巴掌打开他的手,恶狠狠道:“不许揪我头发!”难道这熊孩子还是个有心计的?明明下午还笑得心无芥蒂。 却见李妈妈目光频闪,急急地说:“可、可不好说这话……” 阿团见了麻麻,既不想家也不思亲了,高兴地简直想跑到街上唱山歌。骤然轻松,玩心便跟着上来了,一抬头泪莹于睫:“我都被你吓死了,你居然还怪我……” 这两个不对盘的小祖宗,三句话就开闹啊。窦妈妈上前搂过阿团柔声哄劝,阿团趴在窦妈妈怀里嘤嘤嘤假哭。 郑晏拨开李妈妈上药的手,翻身爬起来,争辩道:“要不是那个端药的婆子闯进来,我也不会摔倒!你怎么不怪她!”说完又看了李妈妈一眼。 窦妈妈看出端倪,眉头一皱,拿眼刀子将李妈妈狠狠刮了一遍,李妈妈不知为何竟似有些怕窦妈妈,畏惧地放下药膏站起身来。窦妈妈将团姐儿放到四方榻的另一边,拉过小圆墩,温和地望着郑晏,道:“晏哥儿可还记得老侯爷白天怎么说的吗?” 郑晏一头扎进被子里,用身体语言表明其不耐烦程度,反正他就记得什么纸啊字的。阿团倒是记得,老侯爷让他有点自知之明,少逞能!但理论上,阿团的文化水平应该和郑晏半斤的呀。古人郑晏就有规矩多了,他屁股还疼着,刚才是跪在软垫上吃饭的,吃完也不累,拉着阿团下地散步消食。 两人就在东厢这一亩三分地,绕着中间的如意圆桌拉起磨来。郑晏同她一般高,一边走一边高高荡起两人拉在一起的手,又恢复到了初见时兴高采烈地样子,问道:“妹妹,你看到我拿过去的小兔子了吗?喜欢吗?” “喜欢。”阿团眉开眼笑地回答:“我房里有个玉的,总怕它碎了。还是木雕的好,摔地上也不怕。你在哪里买的啊?” “在录阳城。除了木头雕的,还有石头雕的,我见过一个石头的老鹰,这么大!”郑晏连比带划,拍胸脯承诺道:“以后我带你去,那儿的摊主都认识我!” 前面戌时末才散席,郑叔茂领着妻儿步履匆匆返回山月居,一回来先打发了郑昂去睡。 第 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7 章 云氏解下厚斗篷走进东厢里屋,屋里烧过炕,还燃了熏笼,进去后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除了窦妈妈半坐在脚踏上,防止小主子们睡迷了滚下炕,其他嬷嬷丫鬟俱像一条条影子安静地贴墙站着,只有烛花啪啪爆响的声音。 郑晏和阿团已经像太极件夹并排那么大的托盘站在迎春侧手边,迎春从托盘上端起一只绘斑竹的敞杯凑到阿团嘴边,阿团就着她的手吸了一口,另一个小丫鬟便将铜壶递上来。 水略咸,阿团醒悟到可能是漱口用的青盐水,腮帮子鼓了两鼓,吐到铜壶里,偷眼看丫鬟们的反应,果然没什么特别的,应该是做对了。 捧铜壶的小丫鬟随即退后三步,另一个捧铜盆的接上,盆里是兑好的温水,身后紧贴着一个抱大肚子铜壶的,估计壶里是热水。阿团自掬了一捧清水拂上脸颊,迎春立刻递上拧好的帕子,擦净水后上羊油,免得被风吹夋了手脸。 阿团情不自禁地上手摸了一把,软软嫩嫩,滑不溜秋,不禁感慨小孩子皮肤就是好啊。迎春脱下她沾湿了前襟的里衣,从里到外换了个遍,最外面是十分喜庆的桃红色小袄。 阿团低头看着迎春系带,画屏掀帘子进来,问道:“姑娘,今儿还是跟着夫人用吗?”也不等阿团回答先利索地报出一串菜谱:“夫人吩咐了厨房上一道子姜闷鸭、一道烤羊排、一道红油肘花,素的有清炒藕丁、醋溜白菜、油焖冬笋和拔丝地瓜,汤要了淮山茨实羊骨汤。”阿团怀疑画屏是被迎春抢了贴身伺候的活儿之后开始寻求转型,如今似乎点亮了“耳听八方”的技能点。 这菜单听着有些油腻,不像早晨吃的东西,阿团便问道:“什么时辰了?”画屏马上扭头去看墙角的漏壶,迎春头也不抬地抢答:“回姑娘话,巳时过半了。”画屏憋气地死死掐住手里的帕子,仿佛那是迎春的喉咙。 居然赖床到10点了哎。 阿团油然而生一种被溺爱的幸福感。跳下炕来,小手一挥:“走,找娘亲去!” 郑叔茂今天不在府中,由云氏领着三个小崽子用饭。阿团乍一见郑昂,差点将嘴里的点心喷出来,好好一个男孩子居然一边扎着一个小鬏鬏,配上浓眉大眼的脸,实在好笑。 阿团眼睛亮闪闪的,忍不住踮起脚上手摸,郑昂呆了一瞬,表情没什么变化,却配合地蹲身低头。 脑中一瞬间闪现出陶渊明那句“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想来郑昂头顶两角的发型便是“总角”,而她和郑晏的披肩发就是“垂髫”了? 云氏今天要了好些个大菜,主要是为了郑昂,他正在长身体的年纪,却跑到缺衣少食的西北待了一整年。云氏怕他营养跟不上,打定主意变着花样地给他补补。郑晏更是如此,他到西北的时候还没断奶,一晃眼都能上房揭瓦了。 反倒是阿团,从昨天恢复精神之后,便胃口大开。胃缩小了,心里还照着成年人的饭量吃,好几次吓到布菜的丫鬟。窦妈妈隔一会儿就要伸手摸摸她的胃,云氏才吃到一半,窦妈妈已经开始劝阿团放下筷子了。 日子一晃就到了腊月,下过两场大雪后,天气愈发地冷了。 阿团起初还新奇,她在这个时空里真真如同新生儿一般,连衣食住行都与从前迥然不同,比横店还有意思。然而适应之后,就觉得无聊了。 古人云,后宅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古人诚不欺我也。 山月居是个两进院,以一道垂花门分隔前后。后院正房住了郑叔茂夫妇俩,东厢跪归郑昂和郑晏兄弟,西厢则由阿团独占。 前院据说是郑叔茂的小书房。且郑昂如今大了,家塾里布置的功课渐多,云氏便将前头一间堆放杂物的厢房收拾出来,将郑昂的书本笔墨放进去,郑昂也有了一间单独的书房。 据说。是的,据说。 阿团从来到这个时空,还没离开过山月居后院。下雪降温的日子连房门都不许出,天气暖和些的时候,也只能在后院这一亩三分地溜达。 后院除了一株积雪古梅,树下一套石桌凳,别无他物。 那道连着后院的十字甬路和抄手游廊的垂花门像个小亭子,卷棚顶,朱红漆,垂柱上刻着玉棠富贵的雕饰。阿团日日望着这道门,连垂柱上雕了几片叶子都数出来了,也没能嗅到一口外面自由的空气。 第七章·所谓膏粱子弟 这样憋下去会得自闭症的啊。 阿团不开心,扯着云氏的袖子晃呀晃:“阿娘,我去跟大哥哥学字好不好啊?”顺个话本子回来看也是好的啊。 云氏还真想过这个问题,倒不是为了阿团,而是郑晏精力太旺盛了,这会儿手里举着个木雕的喜鹊,嘴里发出“咻咻”的声音,满地乱跑。 看管摆设的索霜都快愁死了,晏哥儿回府不过一天,就碰碎了一只青花竹石芭蕉纹梅瓶、一把雕刻岁寒三友的紫砂壶。她连忙将贵重的护住,能入库的入库,能移进里屋的移走。只是也不能把堂屋搬秃了啊,那也太不像样了。 云氏倒不可惜这些器物,但也打算想个辙消磨一下小霸王的精力。就跟阿团商量:“我把侧厅腾出来,你俩去玩游戏吧,叫上几个小丫鬟,玩老鹰捉小鸡啊,丢手绢什么的。” 阿团极尽鄙夷地瞟了郑晏一眼,回过头来正色道:“你真当我三岁吗?” “三岁有什么不好。”云氏对着人小鬼大的阿团犯愁:“听过戏吗?玩过投壶吗?逛过不要门票的花园子吗?膏粱子弟锦衣玉食的生活摆在这儿,你要看话本子?” ……阿娘说得有理! 被试卷、拖堂、习题册摧残过的阿团醒悟了,大好年华,念什么书呢! 可惜隆冬时节,天寒地冻,逛园子看景的室外活动一律被禁止,弹弓飞镖之类具有杀伤性的也可以歇了,翻花绳攒绢花之类小女孩的玩意儿又都耐不住性子,最后选了投壶,郑晏和阿团一致叫好。 天刚擦黑,侧厅便已腾得干干净净,只剩了一张软榻并一张书案,屋角两个熏笼将侧厅蒸得暖暖的,临窗摆了一尊细口长颈圆腹的铜质投壶。 这时代投壶是相当盛行的宴饮游戏,云氏叫人取出的投壶和箭矢都是专门制的。和一般的花瓶不同,投壶口边另加两耳,共有三个口可以投入箭矢。 郑晏戳戳阿团,笑得贼兮兮的:“你看,像不像二哥。”两手在头顶比出个牛角的动作,道:“中间是头,两边是小鬏鬏。” 噗……真的好像! 第 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8 章 阿团绕着投壶打量,摸着壶身上的纹路胡思乱想,古董啊,这在博物馆里得隔着玻璃摆在展台上吧,想摸一摸都要带手套,免得沾了手汗氧化。 郑晏不知道阿团在感慨什么,但也跟着瞎摸一通,两个小孩推来搡去,云氏一错眼的功夫,铜壶已经摔在地上了。 投壶内的红小豆噼里啪啦撒了一地,窦妈妈和李妈妈连忙将两个娃娃先抱起来,免得踩在豆子上摔了,几个丫鬟有的去扶投壶,有的去拾红小豆,也立刻动了起来。 阿团对李妈妈观感不好,想着是不是该跟云氏提一下将她打发出去。 郑晏方才趁乱捡起了一颗红豆,塞进嘴里要吃,被云氏手疾打掉了。此刻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便问道:“你们知不知道投壶里为什么要放红豆呢?” 吃货晏先道:“投累了可以吃!” ……哥们那是生的!生的你懂吗?! “固定箭用的,是不是?”阿团从前买过一个化妆刷收纳盒,盒里放了半盒珍珠,刷柄插在珍珠里,用起来还挺方便干净的。 “真聪明!”云氏搂过她香了一口,阿团得意洋洋地看着郑晏,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在个三岁的孩子面前秀智商有什么可耻的地方。 寻芳从小库房里找出来一把投壶专用的箭矢,箭头处削成圆球状,尾部翎羽则刷了不同的颜色,一色八支,有阿团一条胳膊那么长。 郑晏和阿团一个选了红的,一个选了绿的,后头跟着两个抱矢的小丫鬟,投一支小丫鬟便递一支新的。全部投完之后数签,输的要受罚。 郑叔茂进屋的时候,郑晏正吐着舌头兔子一样蹦来蹦去。 高高的黑漆束腰透雕云纹的书案上一溜摆着十几个陶杯,杯子里装有白水、羊乳、冰糖雪梨水、水芹汁、山楂水等各色饮品。对身体没什么坏处,只味道有好有坏。 这是阿团想的,输的人不许闻不许看,挑到什么喝什么,郑晏这回运气不好,挑着了最酸的山楂水。 “再来再来!”小丫鬟早把箭矢从地上取了回来规整好,郑晏扯着阿团跑过去,踩到凳子上瞄壶口。 郑叔茂拿起一只陶杯闻了闻,低声说了句:“有点意思。”坐在云氏一侧,瞧郑晏上蹿下跳的样子,笑道:“这哪儿还叫投壶,都站壶口顶上去了。” 云氏让过茶点,也跟着笑道:“孩子们还小呢,叫他们正经按规矩来,哪里投的进去。”因郑昂没进来见礼,便问:“昂哥儿呢?下午不是叫人喊到你那儿去了?” “不是我,是大哥新得了一卷菊石图,几个小的都被他叫去赏画了。小幺儿来回过话,今儿都跟着大哥在前院吃了。”郑伯荣自己没有儿子,总对另外两房的男孩眼馋,得空就要划拉到身边关照一番。 郑叔茂安抚罢云氏,自己捧着茶出神。 他回京的时候,有关团姐儿身世的谈论已经尘埃落定。 其实若只有寿宴一事闹出,郑叔茂并不甚在意。规矩名声算什么?落拓时算是个话柄,顺遂时不过是一谈资,只要手里有所依仗,何必怕旁人嚼舌。只是没想到不过短短三五天便揭出了柳氏。 底下办得很漂亮,如今茶馆食肆中流传的版本是,那接生婆家里有个赌鬼儿子,才拿了钱回家就叫儿子偷去。她自以为立了功劳,又连番去找姓柳的讹钱,想来姓柳的也烦了,干脆打算灭口。也不知怎么叫那婆子逃了出来,满头满脸血,沿着商洛大街一边跑一边把姓柳的交代的事儿全抖搂了出来。 太快,也太利索,只怕反招人猜疑。 方才在前院老侯爷的书房里,郑叔茂问的直接,先问柳氏那事是不是老侯爷的手笔,再问那作证的接生婆如何了。 老侯爷似笑非笑地挑眉看他。 郑叔茂深深看了老侯爷一眼,也知道以父亲的手腕,那婆子是决计活不成了。于是不再多话,拱手告退。 郑叔茂前脚才走,老侯爷看起来还是原先的模样,翘着脚,哼着戏,手里转着两个油光锃亮的山核桃。 小厮进来换茶,刚把茶放到桌上,老侯爷终于忍不住气得摔了茶杯,茶汤、碎瓷散了一地,小厮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打着哆嗦把头紧紧贴在地上。 “……妇人之仁!”陆陆续续有书籍本册、砚台狼毫落到他背上,他连出声求饶都不敢,不知道跪了多久,终于有管事把他拉了出去。 刺骨的寒风一激,他才发觉前胸后背起了一层冷汗,连里衣都湿透了,寒气密密匝匝地箍在身上。而老侯爷已经进里屋小憩了。 管事的偷偷叹了口气,让人领着他下去上药。 岁入隆冬,春节将近。 窦妈妈喊阿团起身时天还没亮,阿团掰手指头算了算,今儿个腊月十五,是过年以前最后一次去太夫人院里请安了。 要不怎么说继婆婆不算正经婆婆呢,云氏一个当儿媳妇的一个月居然只初一十五过去点个卯,要不是云氏亲口说的,阿团都不敢相信。 迎春早就把洗漱用的热水提来了,见她起来了就立刻带着小丫鬟端上铜盆铜壶进屋来,一边侍候她起床一边道:“今天时间紧,姑娘还是让奴婢伺候吧?”说罢忐忑地抬头,见阿团没反对,才松了一口气。 半个月前,山月居人心惶惶地裁了一批下人。 连刘妈妈在内,团姐儿身边裁了三个人,丫鬟们私底下都悄悄议论是窦妈妈的手段,画屏吓得连拉了四五天肚子。晏哥儿身边撸得更彻底,多嘴多舌的李妈妈罚了两个月的月钱,第一个被撵出去,二等以上的丫鬟就剩了三个。 太夫人使人来问过一回,是嫌这几个平日伺候的不如意?还是这几个合起伙儿来欺上瞒下了?偷鸡摸狗了?结果云氏也直接,除了刘妈妈得了个好,剩下的都是“瞧着平日里不甚尽心,想必心里另有高枝儿”。 迎春心中惶惶,这一个个都是团姐儿抱怨的。李妈妈是心术不正,背地里教唆晏哥儿;水烟是欺凌弱小,把一个三等小丫鬟胳膊上掐的没一块好肉;水墨是偷吃,好多回云氏明明叫人送了八块点心到西厢只剩了六块……团姐儿几句话,山月居就少了近一半人。 原本看着哥儿姐儿还小、不懂事的下人一下子都急了,想方设法要上来表忠心。 二等里一个丫鬟抢了针线上的活,绣了只雪兔被团姐儿赞过一句,自此便把团姐儿身边的袜子、枕巾都照着团姐儿的喜好绣上了各式小动物,哪怕熬夜做到眼睛都红了,旁人也羡慕得不得了。 连没有进屋资格的婆子都偷偷给迎春塞过银子。只是迎春哪里敢接,团姐儿现在连她都不用了! 团姐儿第一回自己穿衣穿鞋时,迎春还只当她图个乐,玩一次就知道麻烦了,结果人硬是自己穿了半个月!而且两三回之后还真的穿得似模似样了! 迎春都快哭了,她不敢和团姐儿抢,也不敢问团姐儿对她哪里不满,只能更加小心谨慎地伺候,学着从团姐儿一抬眼一皱眉里分析,不知不觉间,有了事,先请示的也不再是窦妈妈而是团姐儿。 她原本甚至怀疑过裁掉的那几个人会不会是云氏杀来警告她和窦妈妈的鸡,毕竟两人的身契仍然捏在老侯爷手里。 然而,没几天,连老侯爷都特地派管家来问过团姐儿喜欢什么样的人。福管家笑得一脸慈爱,直言侯府下人有得是,团姐儿不喜欢,大可接着换。 第八章·所谓晨昏定省 院中仍是一片冬景,花木凋零。 画屏抱着阿团从山月居正门出来,跟在云氏身后穿过花园往太夫人所在的福寿堂走。 福寿堂位于承平侯府中轴线上,南边是外院,北边是个大花园,东西方向各有五处院子,山月居就在东北角上,位置不太好,隔着一处空院便是大房的千禧阁。 第 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9 章 画屏现在的业务已经拓展到山月居以外了,且画屏本就是家生子,如今在侯府错综复杂的小道人事上用了心,更是耳目通明。阿团渐渐地更喜欢带着她出门,而将迎春留下看家。 前几日阿团大手笔地赏了她一副翡翠耳坠以示鼓励,心里暗暗期盼画屏最好能混到江湖那个层次。毕竟情报也是实力的一种嘛。 福寿堂里三房夫人吕氏已经到了有一刻了,除了钱吕两个,还有位姨娘出的三姑奶奶郑宜君也在。 郑宜君尚未知事,姨娘便去了,自小养在钱氏膝下,十分懂事乖巧,简直比钱氏亲生的二姑奶奶还贴心。在阿团出世的前一年远嫁盐湖,今年郑宜君的小叔子温同礼进京赶考,三姑爷温同义也要回京述职,便没另赁院子,夫妇两个并小叔子都寄住在承平侯府。 从一大早进了福寿堂启动请安程序,少说也要两个时辰方歇。 按照既定程序,约莫午时,福寿堂会摆饭。饭毕冯氏和云氏便领着孩子们撤;而吕氏则视钱氏的精神状况,或陪着抹牌赌骰,或请辞退下任钱氏午睡。 亏得阿团的屁股被九年制义务教育磨练过,坐总是坐的住的。 参与过几次请安仪式的阿团已经不像最初一样轻易毛脚了,向各位长辈团团问过好后,甚至轻车熟路地缩到云氏旁边的阴影里闭上眼补眠。坐着打瞌睡的神功还是当年课堂上练出来的呢。 说起这请安,其实不过是一种日常家庭礼节,且承平侯府与别不同,最高名誉地位和最高管家实权都集中在太夫人钱氏手里,侯府的晚辈们甚至不需要装模作样地问“天寒了,母亲这里碳可还够?”,反而要等老夫人赏“天寒了,几个哥儿姐儿屋里再加一篓碳罢”。 “……阿团,还不快谢谢祖母疼你。”云氏一回头看见神游天外的阿团,不得不出言提醒。 阿团业务不甚熟练,从矮墩上下来的时候,二姑娘郑月明已经花蝴蝶一般扑到钱氏跟前撒起娇来:“明儿昨儿还听姨娘说,要给您做个烧毛绒的暖帽,今儿就得了您一篓子碳,福报来的也太快了。” 郑月明口中的姨娘不是别人,正是大房的寇姨娘。寇姨娘原是钱氏一手帕交的女儿,家里落了难,只剩了这么一个女孩儿,托庇于钱氏。在冯氏怀小儿子的时候爬上了郑伯荣的床,由钱氏做主抬成了良妾。良妾同一般丫鬟抬的通房、贱妾不同,没有身契,便是主母也不好轻易拿捏。 冯氏既恼钱氏寇姨娘两个无耻又怒郑伯荣糊涂,一气之下动了胎气,小儿子不足月便落了地,不久便没了,冯氏自己也伤了身子,自那之后始终没能怀上下一个。两边自此势同水火,连带着小一辈的大姑娘和二姑娘也针锋相对。 上首的钱氏当即笑了出来,将郑月明搂在怀里笑骂道:“你这小机灵鬼哟,哪有这般便宜的好事,一顶帽子就想换我一篓碳了?” “那您说,您要什么嘛。”郑月明嘟着嘴在钱氏怀里乱拱:“孙女儿身上哪样不是祖母的恩德,您便是都剥了去孙女儿也情愿呐。” 钱氏搂着郑月明好一通揉,阿团被祖孙俩酸的牙疼,忍不住去看冯氏的脸色,果然见冯氏气得面色铁青,郑月璧更是冷笑着移开眼,仿佛多看一眼便会污了眼睛一般。 吕氏偷偷拿帕子压了压上翘的唇角,推了一把身边一个着果绿色圆领直身长袄的三头身的小姑娘,小姑娘生的眉目清秀,心形脸,樱桃嘴,鼻头微翘,正是行三的郑月珏。 郑月珏被母亲抵着后心一把推出来,委委屈屈地回头看吕氏,吕氏趁钱氏搂着郑月明顽笑,瞪她一眼,朝上首努努嘴。郑月珏慢悠悠地往前挪了两步,一斜眼睛看见了站在云氏脚边正捂着腮帮子牙酸的阿团,和善地伸手拉过她,一齐走到堂屋中央,声音极微弱地道谢:“多谢祖母疼我们姐妹。” 钱氏的目光扫到她们两个身上,脸上的笑就淡了一层。松开郑月明,接过嬷嬷递上来的茶呷了一口,才缓缓道:“自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你们身子康健,祖母便安心了。” 郑月珏便没有话了,原地站了一息,又频频去看吕氏,脚底下磨磨蹭蹭,打算移回吕氏那边。吕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只得笑吟吟地自己顶上:“珏儿就是内秀,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最念着您的体恤。昨儿晚上还说要把才学的万事如意结配块好玉送给您呢,只我和她爹爹手里没有好东西,挑了半晚上都没有入眼的哩。” 钱氏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对身旁伺候的邱妈妈吩咐道:“去将侯爷才赏的那块黄龙玉佩拿来。”捋了捋袖口,对吕氏道:“珏儿是个好的,难得打个络子,倒不必先想着孝敬。这块玉颜色不错,只是小了些,正巧珏儿年纪也小,且拿去压裙边吧。” 吕氏喜孜孜地接过玉佩,眼皮子浅得令阿团都不忍直视。 承平侯府的请安日并不和乐,与其说是各房来与太夫人请安,不如说是大房、二房携手来看家庭剧表演。 冯氏同太夫人钱氏势同水火,哪怕来请安,仍然一副被欠了钱的样子,每每一腔火来一包泪走。团妈云氏倒是笑得温柔客气,只是话少,若两边聊得热闹了捎上她便应景说笑两句,否则便沉默地坐着。 挑话题的通常是三姑奶奶郑宜君,吕氏负责拍马屁,郑月明负责凑趣,三个人总能哄得老夫人前俯后仰,笑逐颜开。 比如今天郑宜君挑起的话题就是“论年夜饭的总负责人”。 “二哥难得回家过年,今年可要好生热闹一回。且四弟年纪也到了,兴许明年过年,女眷桌上便要多一位温柔贤惠的弟妹了。”郑宜君两手交叠在膝上,前一句哄了云氏,后一句哄了钱氏。 小儿子的婚事是钱氏如今最重视的事儿,一心给他结一门好亲,将来也多个助力。嘴里却还谦道:“什么温柔贤惠,我只盼有个人能作笼头拴住那匹野马就好咯!”又慈爱地握了郑宜君的手说道:“你不晓得,自你嫁了之后,一到年根底下,我这里就忙乱得紧。今年姑爷都说了在侯府过年,你可不许跑,席面酒水我都交到你手里了。” 郑宜君顺势站起来,轻轻地给钱氏捶肩:“母亲有事只管吩咐,宜君还会推脱不成。若能为母亲分忧,是宜君之幸呢。” ……?! 阿团本能地觉出不对来,冯氏不顾连连扯她袖子的郑月璧,憋不住将这点不对挑明:“母亲说笑了,没听过出嫁女操持娘家除夕宴的。” 吕氏脸上也不大好看,强笑道:“就是,可别叫姑爷嫌咱们侯府势大压人,过年自然是要回自家过的。” 钱氏冷笑:“除夕宴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操持了这么多年,可有喊过一句累?老大媳妇你向来体弱,连日日请安都不成,我是不敢指望你的。怎么,还不许我叫个帮手?”又转向吕氏,许是吕氏一向奉承得钱氏还算舒心,目光上下刷了她一边,半响松口也给她派了个活计:“老三家的便管酒具器物吧,多少帮帮你小姑子。” 酒具器物都是印有侯府标志且登记在册的,盯着人从库里取出来,用完再放回去,不仅没有油水可捞,还得当心下人摔了碰了损了,费力不讨好,当谁稀罕吗?吕氏银牙紧咬,却只能不情不愿地应了个“是”。 这样颠倒黑白,冯氏更是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被郑月璧连哄带骗按住了:“母亲是又犯了胸闷的毛病了,可不能急躁,平心静气坐一坐,我使人回房去拿药。” 午后回了山月居,云氏叫人除了外面的大衣裳和累赘的步摇,歪在湘妃榻上,觅松跪在榻边给她脱下外面穿的厚绒鞋履,然后轻轻揉按。 郑晏上午玩累了,也滚进榻里小睡,阿团趴在他旁边,下巴垫在枕头上玩九连环。徐妈妈将榻脚叠放的一床黄地鸟纹锦的薄被抖开,轻手轻脚地给郑晏盖上,因先前见得少,阿团不免多看了她几眼。徐妈妈脑后梳了个油光水滑的低髻,额宽鼻阔,透着一股子精明强干。 郑晏原就有两个奶娘,先前遣走的李妈妈是太夫人钱氏送来的,如今这位徐妈妈却是从云家跟来的陪房,感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当初去西北便是徐妈妈跟了去,李妈妈留守。回程时受了风,怕过给主子,在家养了半月才重新进来伺候。 云氏与徐妈妈说话,并不刻意避着阿团。就听云氏叹道:“大嫂也不容易。” 徐妈妈殷勤地上前给她捏肩,闲话道:“奴婢说句不恭敬的,大夫人娘家显赫,嫁妆不说丰厚却也不少,但凡眼界宽一点,莫盯着一个死爵位,哪里挣不出一个活路呢?何必委曲求全,为了几篓碳、几件衣裳受气?” “便是不盯着爵位又能如何。”云氏支着头,闭目养神,轻轻地道:“大哥烂泥扶不上墙,底下也没个儿子作指望。” “唉……”徐妈妈蹙着眉头,惋惜道:“大夫人把得也太紧了,哪怕选个身份低一点的,去母留子也好过……”不经意间对上阿团圆溜溜黑亮亮的眼睛,急忙刹住话头。 阿团干脆凑过来,一本正经地问道:“二姐姐不就是庶出的吗?这样也叫大伯母把得紧?” 第九章·所谓疑窦丛生 徐妈妈唬了一跳,阿团极少掩饰她的“早慧”,云氏自然也不可能将她视为一般的三岁孩童。 不在意地摆摆手,令徐妈妈几个退出去。给了她一句解释:“你大伯父房里并不止寇姨娘一个,寇姨娘这些年怀的也不止一个二姑娘,可大房这许多年来长成的仍然只有两个姑娘,你说,这是为什么?” 不怪冯氏背锅,这时代小老婆生不出孩子,绝大多数都是大老婆的功劳。然而阿团眉头一挑:“不能是为了家产?” 云氏点点头:“对,当娘的自然都为自己儿子打算,你说的,也是一种可能。”这个猜测的方向,便是钱氏为了让小儿子承爵,伸手妨害大房子嗣了。阿团心思急转,脱口而出道:“之前祖父将二哥和四哥送出府,可是为了避祸?” 云氏一僵,脸色竟透出几分黯然,半响,沉沉地道:“这……却不是。” 望着阿团疑惑的眼神,苦笑着解惑道:“老侯爷是无所谓嫡庶的,只要是自家血脉都是一样的爱护。若是太夫人下的手,老侯爷绝不会坐视不理;反而冯氏那边……大姑娘的婚事议定前,正巧有一个通房传出喜信。” 第 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10 章 用大姑娘的婚事卡冯氏,和用昂哥儿、晏哥儿来卡她是一样的。若不接受阿团,两个儿子便会一直留在西北,不出几年,母子之间怕就离了心,哪怕日后接回身边,感情也浅了。 阿团慢半拍地想起当初老侯爷含糊其辞、隐带威胁的问句,窦妈妈奇异的敌对态度,以及将将穿越而来时的流言。传言阿团并非云氏亲生,而是个与郑晏同日生的外室子,被郑叔茂悄悄抱进府,偷天换日,以假乱真。若传言当真,郑叔茂对这外室及其子女不可谓不用心。 不过这与团妈有什么相干?三个姓郑的才和她相处了几天?阿团奇道:“阿娘你喜欢郑……爹?”开玩笑吧,才认识两个月,已经开始为那个老男人吃醋了? 云氏拍了她一下:“浑说什么呢!”轻咳一声,探头瞧郑晏睡得仍香甜,便慈爱地掖掖他的被角。 阿团面无表情地盘腿坐在湘妃榻上,望着她微红的面颊,眼底冰凉一片。 迎春在耳房里亲自守着小茶炉。 团姐儿现在越来越讲究了,午睡起来必要喝一盏温水,且不要冷热水兑出来的,要沸水自然放置到热而不烫的温度最好。 主子愿意等水凉,是体贴;下人却不能任主子等,这是伺候人的本分。 她便每天中午拿一茶壶的水在炉上烧滚之后小火温着,每隔一刻钟倒出一盏,待团姐儿起身了,取最适口的送过去。 却说今天团姐儿起得似乎略早,才睡下半个时辰就听上房隐约传来动静。迎春心里转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糟了,温水还没备好。然而这念头还没转完,上房就紧接着传来了沉闷的重物坠地声和小儿啼哭声,迎春手里的碳夹掉落在地,脸色瞬间就白了。 西次间里,阿团冷静地把郑晏揍成了个猪头。 许是日日朗诵“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起了作用,难为郑晏还记得自个儿力气大,唯恐伤了妹妹,哭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仍然打不还手。 只是阿团没空考虑他的体贴,她已经钻进了死胡同转不出来了。心里头突突的,想着打一架,只要打一架看看云氏的反应便好,看看她向着谁。 云氏气得把阿团的脑门都戳红了,口不择言道:“你几岁啊?跟个孩子认真!晏哥儿怎么惹你了?啊?你倒是说啊!” 急急忙忙被小幺儿叫回来救火的郑叔茂也很头疼,快过年了儿子被闺女打哭了,这叫什么事?他捏了捏眉心,拿出威严来,先镇压,后安抚:“男子汉不许哭鼻子!你也别吼阿团。都坐下,一个一个说。” 小炕桌在两人打斗中被踹下了地,桌上的牛轧糖、粽子糖、雪梨水洒了一地,阿团倔强地昂着头,愤然道:“你凭什么向着他?我才是你亲闺女!” 这什么歪理哦,你把别人打得头破血流,是亲妈就得在一边拍手叫好吗? “少来这套!”云氏心疼地吹着郑晏脸上的青肿,指着阿团怒道:“你给我站直了!说!到底怎么回事!” 两拨都没能冷静下来,作裁决的郑叔茂听到那句“亲闺女”心里就一咯噔,搂住阿团哄道:“阿团别怕,来,告诉爹爹,是不是谁在你面前说什么了?” 方才沉默不语的窦妈妈上前一步,道:“回二爷,团姐儿屋里将将整顿过,奴婢敢以这张老脸作保,没有哪个有胆子碎嘴。不过,”窦妈妈顿了一下,看了大发雷霆的云氏一眼,道:“近来午后向来是二夫人哄着姐儿午睡,且不知二夫人教了什么,午睡前后,姐儿向来是不许我们近身的……”这是明目张胆地上眼药了。 云氏叫郑晏的哭声搅得心烦意乱,辩道:“窦妈妈!我敬妈妈是老太爷身边的人,处处退步,处处忍让,如今竟连与姑娘独处一会儿也不行了吗?”又对着郑叔茂直截了当地保证道:“我知你疑我,可我今儿把话放这儿了,我心里头要是有一丁点对阿团不好的想法,叫我天打五雷轰!” “你这是什么话!”郑叔茂一把捂住她的嘴,想说信她,心里又的确有个结,一时沉默。 云氏泪光闪闪,别过头去,委屈道:“我又没拦着你往府里抬人,便是阿团……我不是都忍了吗?” “不是这么回事!”郑叔茂头都大了,又无法解释,慌乱地将话题岔过去,又哄起阿团。 阿团心头的火蹭蹭地拱,无论郑叔茂和云氏怎么问,都像个闭嘴的蚌壳一般死不开口。 乱哄哄地闹了一场,云氏疲惫地将郑晏交到徐妈妈手上,带去上药。索霜带着几个小丫鬟垂着头收拾一地狼藉。 郑叔茂前面还有事,只好揉了阿团的头顶一把,嘱咐了云氏带着孩子好好休息,一切等他晚上回来再说,便匆匆赶回前院。 待郑叔茂出了门,云氏瞪了阿团一眼,无奈道:“你个小冤家,这回总能告诉我原因了吧?” 阿团不理她,自顾自地揉着眼睛往床上爬。云氏看了看墙角的漏壶,不过未时,也没有强逼她,叹了口气去东厢看郑晏。 阿团照旧强硬地将窦妈妈并迎春几个都遣了出去,自己摊手摊脚地躺在云氏的雕花架子床上,目光呆滞,仿佛回到了初初穿越而来的时候。 无亲无故地活在陌生的地方,还不如索性死了得好。 隔了一会儿,云氏从东厢回来,见阿团翻身朝里似乎睡的正香,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坐在榻沿轻轻地将阿团盖在脸上的碎发笼到脑后,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也躺下继续睡了。 云氏的呼吸越来越绵长,阿团眼皮自然地耷着,神智却极其清醒。耐心地趴在云氏怀中,侧耳听她的呼吸,待云氏即将陷入沉睡时,凑到云氏耳边,软软的童音轻柔又天真:“阿娘,外祖母去世了吗?” “嗯,早就……”云氏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颈侧贴着什么冰凉的物事。阿团不知何时已到了她身后,一手牢牢攥住一把乌发,一手环过她的脖颈,尖锐的金簪尖尖抵在她喉间,冷静道:“你不是我妈,你是谁?” 第十章·所谓庄周梦蝶 进了正月,天气已逐渐回温,屋里撤了熏笼,只烧了炕,甘松香的气味萦绕鼻尖。 是云氏最偏爱的香。 “不睡觉,作什么妖呢!”心里的愤怒压过惊疑,云氏并不信阿团会伤她,气急败坏地试图翻身把阿团抓到面前。 阿团一脚蹬在云氏腰眼上,令她趴伏在床,全身重量骑在她身上,左手用力一拽云氏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来,金簪由喉间迅速上移至眼皮,威胁道:“我人小力弱,杀人未必能行,挖只眼珠子还是可以的。夫人如若不信,大可试试。” 云氏沉默半响,再开口便平静了许多:“有什么话就问吧。”阿团特意挑了独处的时候对质,显然仅仅是怀疑,尚未确信。 “说起来,你还从未正面与我相认过,你对我不错,对现代的地址有反应,知道手机、电视,却未必就是我猜想的那个人。是我太心急,有一点点可能,就迫不及待地信了。”阿团自嘲地笑了一声,随即一一说出自己的推测:“夫人对这古香古色的生活适应得可真好。” 阿团家里有保姆,也曾在后台见过明星登台前的准备,化妆师、造型师、选款师等许多人围着一个人转。然而这与等级森严的古代仍有差异。 她来到这里之后,对下人最不习惯的两点,一是许多下人围着一个主子转,总觉得资源浪费;另一个便是下人习惯了跪着伺候,阿团听多了人人生而平等的论调,并未因此生出优越感,反而时时感到浓重的悲哀。 但云氏不同。 是云氏代她搭配从未见过的袄裙比甲,面料绣纹说起来头头是道;是云氏教她驭下;是云氏告诫她不劳动者不得食,令下人伺候,是赏她们一口饭吃,弃之不用才是断人生路。 古时豪门奢族的生活于她不过是常态。 “郑晏算什么东西?顶多是个半路领养的。凭什么为了他让我受气?”这话说的偏激了,阿团心里其实已将郑氏父子划归家人,然而若团妈不在了……阿团抽了抽鼻子,仰头把眼泪憋回去。没什么比给了人希望又夺去更加残忍。 “何况我姥姥明明还活得好好的,去世的怕是夫人的生母吧。”阿团咬着后槽牙,恨恨道:“这一桩桩、一件件,敢问夫人作何解释?” “说完了?”阿团瞪着云氏的后脑勺,看不见她什么表情,只听到她既不惧怕也不慌乱,反而带着隐隐的欣慰和羞恼。 呵呵,当然欣慰,这不省心的混账玩意儿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第 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11 章 云氏也不挣扎,磕巴都不打一个先抖出阿团一堆糗事:“你小名儿阿团,大名萌萌,从小就胖,还没上初中□□鸡腿就能吃俩;买了金鱼给你养,你能在养小鸡的盒子旁边再加个盒子,把金鱼一条一条平铺在里头再撒一层小米;小学和同学打架叫家长,我听你哭声震天当你受了多大委屈呢,结果你就脏了一条花裙子,你同学被你拿铅笔盒把脑门拍出血了……”云氏停下来换了口气,续道:“还说吗?” 阿团:“……” 金簪没移开,但攥住头发的力道却放松了许多。云氏沉默良久,直到阿团忍不住打算开口时,才缓缓道:“你管那叫穿越,我却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迷梦。” 云氏与团妈是个性迥异的两个人,偏偏如今的她拥有两个人的记忆,两个人的情绪。从前的阿团是丈夫背叛的耻辱标,现在的阿团却是真真切切相依为命二十载的女儿,当初破釜沉舟要淹死的孩子,醒来后仅仅因为一个名字便心软了。“你和阿晏、阿昂都是我的孩子;二爷既是与我成婚十载的夫婿又是初次相识的陌生人;你外祖母的确早早去世了,与你外祖母是死别,与你外婆却是生离……” 阿团怔怔地放开云氏,庄生梦蝶,蝶梦庄生,孰真孰假,又从何分辨呢? 金簪掉落在枕上的刹那,云氏扑过来反压住阿团,照着小屁屁就是两巴掌:“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敢威胁你妈?!” 阿团呆了片刻,青蛙一样蹬着腿:“救、救命啊!窦妈妈……窦妈妈!!” 转眼到了除夕。 阿团一身喜庆的大红衣裳,抱着手炉缩在福寿堂暖阁的角落里,百无聊赖地看郑晏和郑月珏赌骰。 投壶玩了四五天便腻味了,戏本子不能看,叶子牌不会打,赌骰和抓拐一样没趣。 侯府过年的准备虽不叫云氏沾手,临近过年云氏仍然忙碌非常。嫁妆铺子要盘账,郑叔茂人情往来的礼物也要准备。因此虽然云氏早前答应了阿团给她准备新游戏,却一直没兑现。 比色子大小这种玩意儿实在太幼稚了,完全激不起阿团的兴致。 昏昏欲睡之际,突然被人推了一把。“妹妹,你来!你来!”郑晏以为阿团不能玩游戏才打瞌睡,好心让出位置,两眼闪亮亮地望着她。 阿团一腔无名火霎时间烟消云散,她现在对上郑晏就心虚,即便有气也不能对他撒,磨磨唧唧地爬到炕桌前拿起骰盅,还得夸他:“……谢谢啊。” 和云氏说开之后,阿团纠结了一阵就放下了,难得糊涂,虽然亲妈人格分裂了,但还是亲妈不是。 最倒霉的就是郑晏了,阿团当时是专挑脸揍的,伤得不重但看着吓人,足足过了三四天才完全消肿。 当时一时间钻了牛角尖,冷静下来后想想郑晏何其无辜,真悔得想扇自己一个巴掌。怎么就那么中二呢? 阿团胡思乱想着,抱着骰盅乱摇一气,最后啪得一声把骰盅往桌上一扣,随手抽了一把筹码,看也不看,豪气万丈地拍到桌上,下巴一抬道:“我这可是三个六,三姐姐跟不跟?” “啊……”郑月珏没见过这么玩的,犹疑道:“不是、不是一局一根的吗?” “看你敢不敢咯。”阿团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郑晏早习惯了阿团玩游戏不按常理出牌的风格,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帮着数签:“……九、十、十一。一共十一根,三姐姐跟不跟?” “你们俩一伙的……”郑月珏小小声地哼了一声,也数出了十一根签,拿在手里犹豫半天才小心地放到桌上。刚放上,阿团又是看也不看地一把签筹拍在桌上。 “我、我不玩了。”郑月珏攥着自己剩余的签筹背到身后,仿佛生怕阿团过来抢似的。 阿团慢悠悠地把郑月珏的签筹划拉过来,眯着眼笑道:“那我就收下了啊,嘿嘿。” “慢着!”郑月明八岁了,没郑月珏那么好坑,越过郑月珏伸向桌上骰盅:“还没掀盅呢。” 阿团两手都被签筹占住了,便一抬脚把骰盅蹬翻,骰盅顺着这一脚的力道一路滑到炕桌另一边,收不住去势掉到炕上,骰子在骰盅里滴溜溜打转。 郑月明火了:“郑四,你什么意思!” 阿团还没上家塾,至今没个大名,郑月明用排行叫已经是很正式的叫法了。 阿团将筹码塞到郑晏怀里,一边绕过炕桌去捡骰盅一边不满道:“二姐姐没听见三姐姐说不玩了吗?再说了,观棋不语真君子,二姐姐上过家塾的,这点道理还用我教吗?” 郑月明也是任性惯了的,钱氏偏疼,她姨娘得宠又有手腕,连冯氏都不能够轻易找她们母女的麻烦。平日里跟小丫鬟们玩游戏自然只有别人捧着她的份,连郑月珏脾气也极好,从没说对她说过一个“不”字。这会儿气得眼睛都冒火了,想都不想地抬手就着阿团的后脑勺使劲一按。 嘣地一声响,阿团的脑门在炕桌上磕了个嘎嘣脆。 “你干什么!”郑晏瞬间就炸了,对着郑月明直冲过去,一把签筹天女散花般砸了她一脸。 郑月珏平日多是和姐妹们或丫鬟们攒珠花、打络子等做做小手工,斗骰什么的就算偶尔玩,也从来没玩出这么大的事儿来,当场吓得一边往榻里缩一边小声哭了起来。 从阿团碰了那一下头之后,侍立在旁的丫鬟已反应过来,急急忙忙上前分开几个小主子。 阿团缓缓抬起头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额头上渐渐鼓起一个山包,画屏胆战心惊地扶起她,眼泛泪花,颤声道:“姑娘,疼不疼,疼不疼……” 阿团其实是比较横的性子,加上年纪小,团妈又一直宠得厉害,自来只有她蛮不讲理的时候,从来没有忍气吞声过。 “画屏,上去把郑月明身边的丫鬟给我按住了。三姐姐,你躲远点,别误伤了你。” 画屏哪里敢去!姑娘这个口气听着像是要去杀人!颤巍巍地强行抱住阿团,劝道:“姑娘忍一忍……忍一忍,夫人马上就来了……” “好吧。”阿团很遗憾画屏没站在她这边,改口道:“画屏,我数三声,你松开我站门边去,回头我还接着用你。”山月居裁掉的那些人的脸走马灯一样从眼前划过,画屏一哆嗦,下意识地就松了手。 郑月珏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那边上半身禁锢在大丫鬟怀里还用脚使劲踢肚子的郑晏,和越过大丫鬟的肩直接上手掐胳膊的郑月明的动静更大,可她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集中在波澜不惊的四妹妹身上。 郑月珏的预感是正确的。她眼看着阿团挣脱了身边的大丫鬟,面无表情地拖过炕桌上一碟软糯的白糖糕,手腕一翻将整碟撒满白砂糖粒的白糖糕倒在地上。下一刻,阿团两步急速跨到炕沿,一个手臂绕环,抡起巴掌大的瓷碟就对着郑月明的脸砸了下去! 于是前来救火的妇女团们一进门,恰见郑月明两眼一翻软倒在地,散乱的发鬓间零落地插着几根签筹。阿团将砸过人的瓷碟随手一扔,拍拍沾到手上的糖末,面不改色地回过头来,脸上大写的两个字:凶·残。 “老夫人?老夫人!来人呐!老夫人昏倒了!” 第十一章·所谓刁蛮千金 云氏脸色大变,第一时间捉住阿团,交到窦妈妈怀里,与郑晏挨在一起,着徐妈妈几个贴身护着。 满室皆乱,窦妈妈轻轻拍了阿团两下,焦急低叹道:“我的姑娘啊,这回你可闯大祸了!” 后院的这一通糟心事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传到了前院,外头席面还没摆上,老侯爷便领着长子、次子疾步往福寿堂走去,三子和幼子则留在前面继续招待三姑爷兄弟和族中亲眷。 甫踏进厅堂,只见钱氏闭目歪在榻上迭声哀叹,吕氏双目含泪亲手捧着清凉油在钱氏鼻下令她嗅闻,站在钱氏身后帮她揉按太阳穴的郑宜君也满面焦急,只不似吕氏那般浮夸;唯有冯氏强忍笑意,袖手远远看着。 老侯爷一马当先跨了进去,钱氏挣扎着要起来见礼,吕氏让开位置,老侯爷便坐到钱氏身旁,按住她的肩,沉声道:“你歇着!” 郑伯荣随即开口问道:“母亲可还好?大过年的,两个丫头怎会如此莽撞?”钱氏虚浮地摆了摆手,颤声道:“我没事,快去看看明儿。唉,我可怜的明儿啊……” 郑伯荣只听小幺儿称二姑娘同四姑娘起了口角,气到了太夫人,可听钱氏这口气,竟似相当严重。 第 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12 章 他挂心郑月明,却一扭头看到了冯氏似笑非笑的样子,指着冯氏鼻尖怒道:“你……”再看看四周,到底不愿在外头翻脸,只对小幺儿吩咐了几句,一甩袖进了里面暖阁。 郑叔茂与众人见礼后,紧随郑伯荣之后也进了暖阁。小炕几早已移开,郑月明平躺在榻上,尚未醒来,钗环散乱,额上敷着一条白帕,掀开帕子,只见从发际线到鼻梁一条蚯蚓样的鼓胀肿痕直劈而下。 “好……好!”郑伯荣双唇颤抖,轻轻抚摸郑月明的脸颊,皱眉看着她额头上的肿痕,像碰又不敢碰,心疼不已。 云氏急得额头涔涔落汗,只怕传出老夫人因阿团受惊昏迷的消息,影响了阿团的名声。见了郑叔茂,眼睛一亮,侧首悄声道:“宜君派人去请大夫了。” 郑叔茂懂得她在忧心什么,也悄声回答道:“我知道,没惊动御医,请的是家里常用的贺大夫。阿昂已去门上等着迎接了。”见了贺大夫,郑昂自然会提前嘱咐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云氏犹不安心,郑昂一个小孩子,谁知道贺大夫会不会听呢?郑叔茂却笃定,这事儿绝不会漏出去。承平侯府里重名声、爱面子可不止一个。 郑伯荣气忿质问道:“二弟,我自问平素对侄女儿不错,哪里有不到的地方不妨说出来,到底是什么仇怨,竟叫团姐儿对她姐姐下这样的狠手!”不怪郑伯荣愤懑,女子的脸面何其重要,一旦破相,这辈子是别想嫁个好人家了。 郑叔茂低头查看了一番郑月明额上的伤,问云氏:“孩子们呢?” “都在花厅。” “你去看看,母亲没事,别吓着了几个小的。”将云氏支出去后,郑叔茂一撩下摆,坐在一张大理石面的如意纹方凳上,也不道歉,开门见山道:“大哥气什么呢?你我儿时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还少了?” “那怎么一样!明儿是姑娘家!”郑伯荣拍着方榻怒言。 郑叔茂不动声色,道:“明儿这伤不过看着吓人,抹药调养,不出十天便能大好。既不影响婚嫁,大哥还有哪里不忿?” 郑伯荣叫这无赖噎得胸口疼:“难道明儿就这般白白受罪了不成?我也不求他们几个兄友弟恭,但做人总要知道‘孝悌’二字!” 孝悌。 这也是郑叔茂拒不道歉的原因。一旦砸实阿团伤害堂姐、气昏祖母,便是将主动权递到了别人手上,只能等着钱氏和大房称“原谅”或“不原谅”。 无论是非对错,都要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不论真相假象,只择最有利的说辞,这是老侯爷打小儿对他们兄弟几人的教导。 然而郑伯荣迂腐又懦弱,是其中学的最差的一个。 正在郑叔茂组织说辞,要强压郑伯荣服软时,郑宜君偷偷掀帘子进来,急道:“二哥,快出来,母亲要团姐儿当场磕头认错!” 几个小的又拉拉杂杂地叫人从花厅拉到了正屋厅堂,郑月珏紧紧抓着奶娘的胳臂小小声地叫了声“娘”,吕氏却没听到,而是先搂过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柔声道:“阿昙吓到了吧?” 郑月璧扶着冯氏在一张直背交椅上坐下,眉目间掩不住的郁色。她的年纪和姐妹们差得远,方才暖阁里闹起来时,她正在外头正厅里陪几位长辈说话。郑月明虽然不懂事,但到底是大房的姑娘,又自小得父亲宠爱,母亲的神情……实在太过外露。 阿团和郑晏两个手拉手站在云氏脚边,角度出奇一致地噘着嘴,阿团额上鼓起好大一个油亮的山包,不比郑月明的伤看起来好多少,却不哭不闹,一双黑亮的眼睛里盛满倔强。 老侯爷不言不语地坐在一旁当摆设,钱氏支起身,怒喝道:“小四啊小四,你好大的胆子!我活到这般岁数,还没见过你这般打架斗殴的千金小姐!”两句话说得急了,一阵猛咳。 吕氏连忙上前捧茶拍背,顺势劝道:“母亲千万保重身子!团姐儿还小,只要咱们好好教导,往后总能学好的!” “三弟妹慎言!”云氏不许郑晏和阿团开口,自己为阿团辩解道:“便是衙门问罪还要审讯呢。一个巴掌拍不响,团姐儿额上同样有伤,母亲却一开口就定了团姐儿的错是何道理?” “不错。”冯氏虽是嫡母,却没有向着郑月明的意思,反而暗暗地幸灾乐祸,也跟着敲边鼓道:“事发时所见者众,母亲不妨一一问过,再行决断。” 郑叔茂怕团姐儿伤心,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发顶。却不知团姐儿心里只将一众长辈当同学家长看,自觉家长们即便向着自家的孩子也无可厚非。 郑伯荣摇了摇头,自认为此事辩无可辩,双手扶膝,竟直接问到阿团脸上:“团姐儿,告诉大伯,为什么要打你二姐姐?你放心,只消你认个错,家里头谁也不会为难你。” 阿团惊奇地望着郑伯荣,讶道:“我为什么要认错?二姐姐打了我,我……”云氏偷偷捏了她一把,后头半句“我还不能打回来了?”便改口道:“我反要向二姐姐认错不成?” 郑伯荣闻言便是一愣,吕氏趁机接口道:“珏儿,还不快说!方才暖阁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怪吕氏墙头草,实是郑济芾早前叮嘱了她想法子向二房示好。 吕氏在团姐儿病中送了药,却不曾与二房加倍亲厚起来。方才正想帮团姐儿求个情,好少受些训斥,却不想与二房死不认错的策略相左,又没拍准马屁。此刻见郑伯荣犹疑,连忙出言找补。 吕氏对着郑月珏挤眉弄眼使眼色,只因事后她一直围在钱氏前后,还未曾听哪个完整叙说过,心里只盼郑月珏聪明些,将屎盆子往郑月明头上扣。 “我、我不知道……”郑月珏怯怯地缩在奶娘怀里,抽噎道:“晏哥儿和二姐姐打架,四妹妹也打,我、我好怕……” 哭哭啼啼,把郑晏也扯了进来,前因后果却说得不清不楚。 钱氏舒了一口气,冷哼道:“好了,也别难为珏儿了。难道要珏儿指认自个儿的妹妹打了自个儿的姐姐?” “不是妹妹打了姐姐,是姐姐打了妹妹。”钱氏一惊,循音看去,竟是一直不言不语的郑昙。方才暖阁里闹成那样,连长辈们都惊动了,郑昙仍像个隐形人似的不言不语,这会儿却突然间跳出来打抱不平了。 吕氏眼含期待地望着郑昙,郑昙今年也不过四岁,年纪正夹在郑月珏和郑晏、阿团中间,却比郑月珏伶俐得多。 钱氏嘴角往下一拉,沉声道:“昙哥儿莫要胡说,祖母亲眼瞧见的,团姐儿站在榻上举着白瓷盘子,好是威风哩。便是祖母看错了,难道你母亲、你姑姑、你两个伯母也都看错了不成?” 吕氏一时犹豫起来,既想向二房示好,又不想得罪了老夫人。 然而郑昙木着脸,对各位长辈团团拱手后,不减一分,也不增一分地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郑伯荣熄火了,不自在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心想阿团打回去固然不对,但先动手的郑月明更站不住道理。姐妹不够和睦友爱,最好的办法是各打五十大板。 偏偏这时,变故又生。 忽的一阵风动,湖蓝底的厚棉帘子被一把掀开,当前进来一个人,全无环佩修饰,脸上也未施脂粉,然而体态风流,肌肤似雪,红着一双眼睛,还没见礼便趴伏到郑伯荣腿上,哽咽道:“大爷!明儿她、她是不是不好了……” 恰巧这郑月明也不知何时醒来的,赤着一双脚从暖阁里奔出来,泪水滚滚而下:“姨娘!” 第十二章·所谓高举轻放 寇姨娘同郑月明母女两个搂在一块,哭得梨花带雨。 “我的儿!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寇姨娘哭得活似郑月明命悬一线,而郑月明下半张脸窝在寇姨娘怀中,偏偏露出额上狰狞肿胀的竖痕,哀哀切切道:“祖母,您要为明儿做主啊!” 然而周围一众看客中,入戏陪演的只有钱氏和郑伯荣,郑伯荣搂着两人几欲落泪,钱氏捶着榻哀叹家门不幸。 冯氏怒火中烧道:“大年三十,哪家不是喜气洋洋的,就你们俩、你们……”号丧呢? “够了!”郑伯荣指着冯氏,愤恨道:“你瞧瞧你,还有没有一点嫡母的样子?!” 第 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13 章 钱氏在郑宜君的劝慰下先收了泪,将寇姨娘和郑月明唤到身边,一手拉一个,开口便道:“明儿莫怕,祖母知道你一时失手,心里愧疚呢。待祖母叫你父亲拿牌子去宫中请御医,断不会叫你留下伤疤。” “母亲……”郑伯荣犹豫地看向二房,听郑昙一席话说完,这句“一时失手”,他听着有些亏心。 阿团忍不住冷笑:“对不住啊,二姐姐,方才我脚下一滑伤了你,心里一样负疚呢。” “那怎么一样!”钱氏瞪视着阿团和云氏,意有所指地眯起眼道:“小小年纪,心性便这般狠毒,睚眦必报,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 钱氏惯会颠倒黑白,然而辈分摆着那儿,底下人人头上一个孝字压着,谁都不敢与她正面相抗。 云氏捂了阿团的嘴,不许她自行其是。郑晏趴在阿团肩头和她咬耳朵:“嘘!君子动手不动口,往后见她一回揍一回!” 阿团在云氏的手掌下嗤嗤笑了起来,钱氏的脸更黑了。 郑叔茂一直平静地听女眷们打机锋,此时突然问:“大哥怎么说?” 郑伯荣还以为他这是气狠了,旁人一强硬,他便缩了,和稀泥道:“明儿也有不对的地方,妹妹做错了,难道不能好好说?做什么非要动手!团姐儿也是,遇到这种事,只管秉明了长辈们,由长辈们做主,难道不比你们两个滚作一团好看?” 郑叔茂极轻地叹了口气,站起来搂住云氏的肩,道:“走吧。” 一屋子的人都惊了,冯氏讶道:“二弟要往哪里去?” 郑叔茂不慌不忙道:“团姐儿人小精神短,我们便先回房,不在这里添乱了。大哥也不必使人来叫了,待安置好了她们娘几个,我自会往前院招待族人。” “胡闹!”钱氏怒道:“团姐儿做下这等事,还没受罚就想走吗?” 郑叔茂早厌烦了钱氏胡搅蛮缠的作风,碍于孝道不便对她如何,却也不愿妻儿在她面前零散受罪。 强硬地将云氏几个推去穿雪帽、大氅,自己对着上首道:“母亲若还顾及侯府名声,便收敛些吧,也免得二妹和四弟难以自处。”说罢便拱手告退。 钱氏被郑叔茂打了脸,气得砸了一地茶盏。心里却想,团姐儿粗暴狠毒,坏的是团姐儿一人的名声,往深里说也是云氏女教导无方,干她一双儿女何事? 何况便是捂住这事儿,也不能就叫她好过了,打手板子、跪祠堂,总得要她选一样。 郑老侯爷看戏似的吃糖嗑瓜子,直到二房的人走干净了,才仿佛刚刚看见寇姨娘似的,不经意般道:“咦,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寇姨娘的脸刷得一下,苍白得如同死人,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郑伯荣连忙护着她道:“父亲,寇姨娘是儿子叫来的,月儿伤了头,冯氏……”他饱含怒火地瞪了冯氏一眼,犹带不忿道:“唉,总要亲娘看顾着,才能安心。” “哦,是个姨娘。”郑老侯爷随手捞过钱氏用的青花瓷茶壶,灌了一口残茶,嚼着茶沫子,道:“什么时候侯府的姨娘也能登堂入室了?稀奇。” 寇姨娘十根手指死死扣进手心里,冯氏眼神亮得吓人,昂首挺胸地俯视着寇姨娘,得意得活似开屏的孔雀。 郑老侯爷说完却不看众人神色,自顾自地道:“今年年夜饭都在自己房里吃。老三家的领着孩子们回去吧,临睡前灌一副安神汤,免得惊了神。” 吕氏动动嘴唇,还要说些什么,想起郑济芾往日的叮嘱,便低眉顺眼地领着郑昙、郑月珏两个走了。 又对冯氏说:“你也领着大孙女回去吧。”对郑月璧则道:“安安心心在房里绣嫁衣,别管这些个乌七八糟的事,你爹虽然糊涂,大事儿上还不至于绊了你的脚。” 打发走了两拨人后,问郑伯荣:“老大,你是嫡长子,你觉着咱们这个家怎么样啊?” 钱氏仿佛被“嫡长子”三个字刺了一下,捏着郑月明的手不免一紧,郑伯荣垂手而立,讷讷不敢言。郑老侯爷噗地吐出两粒瓜子壳,自言自语似的说:“老二说的对啊,这哪像一个家,简直像四个家。” 拍打拍打手上的残渣,一拍屁股走了。留下一句:“你们歇着吧,我上前院听戏去!” 钱氏胸脯剧烈起伏着,左右一睃,留下的郑伯荣、寇姨娘、郑宜君,个个头垂到胸口,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起来。找了个由头,怒道:“大夫呢?请了这么久还没请来,跑腿的都死外头了?!” 外面有个小丫鬟,连滚带爬地进来磕头,战战兢兢地道:“大夫请、请来了……昂少爷直接请到……二房去了……” 承平侯府这除夕夜过得热闹。 族中耆老在前院吃过年夜饭,回家就琢磨了起来。侯府里的下人们来去匆匆,彼此见面用眼神打个招呼,话都不敢多说。 等阿团抹过药膏,喝过药汤,郑叔茂觉得可以把教育问题提出来说一说了。“阿团,跟爹爹说说,你打人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阿团下意识地找云氏,才发现云氏和郑昂兄弟俩都被郑叔茂支出去了。垂着眼睛小声道:“没想什么。她打我,我就打回去啊。” “那打完以后呢?明姐儿人事不知地躺在地上,你怕不怕?” “我手底下有数呢,爹爹。”阿团死不悔改,狡辩道:“我才多大劲儿,哪儿至于就砸晕了,她是吓得,要不就是装得。” 郑叔茂沉默半响,直截了当地说:“你心里头没把明姐儿当家里人看,是不是?” 阿团一哽。 这时她才意识到,堂姐和学校里的同学是有区别的,祖母、伯母等人也不是普通的同学家长。 “砸伤堂姐,是为不悌;顶撞祖母,是为不孝。‘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罚你从明天开始每天诵读百遍。你认不认?”郑叔茂静静地望着阿团,半边脸被桌上的烛火映的明亮闪烁,半边脸没入昏暗的夜色当中。 阿团垂着眼睛,手指纠结在一起。心里小委屈地想,姐姐、祖母又怎样,难道辈分高,就可以随便磋磨人了吗? 前世除了母亲,半个亲戚也没有的阿团,可能需要很久才能理解大家族里的条条框框,然而此时,她还是乖乖地小小声地应了个“嗯”。 “罢了。”郑叔茂揉了一把阿团的头顶,低低地叹了口气:“是我不该强求。” 阿团上回和郑晏打了一架后,连着好些天又狗腿又谄媚地围着郑晏打转,眼神里明明白白地露着后悔和心疼。郑叔茂便当她懂得知错就改,知道友爱兄弟,便没有多加苛责。 可这回打郑月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明摆着的报复。和郑月明额上狰狞可怖的伤势一比,郑晏脸上的青紫看着就小儿科了。且之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敢开口讥讽,生怕自己落了下风,哪怕形式不利也梗着脖子不肯受气。 郑晏也一样,想都没想便站在阿团一边,完全没有试图调停姐妹间的争端,只有护着阿团的心,一丁点都没考虑郑月明。 郑月明在他们心里,只怕和别的府里的小伙伴无甚区别,玩得好便一起玩,玩不好就拆伙。可拆得七零八落了,哪里还叫家呢? 夜间,迎春听着外面热热闹闹的鞭炮声,小心翼翼地给阿团换药,嘟囔道:“老夫人心都偏到胳肢窝里了,一样的孙女儿,怎么眼里就只容得下一个呢?” 阿团闭着眼感受额上清凉凉的药膏,平心静气道:“你用不着替我抱不平,我不在意那个。” 第 1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14 章 窦妈妈赞同地说:“姐儿这般想就好了,女子在这世上所遇不平事甚多,吃一二哑巴亏又能如何?善恶有报,谁人心里自有一杆秤。关键还是自己要想得开,心要宽。”其后又絮絮地说了些女子要娴静淑德,不可轻易动手云云。 阿团笑了笑,没应声。 窦妈妈的意思她懂,不奢望太夫人疼爱便不会伤心。只是吃亏是福的言论,她不认。 且这会儿阿团也回过味来了。 诵读百遍……这不是当初老侯爷拿来罚郑晏的手段嘛!郑叔茂教训得严肃,最后却只留了这么个不痛不痒的惩罚,听起来怎么像高举轻放呢? 隔天正月初二,是出嫁女回门的日子。礼单是早已拟好的,只等一早将礼物搬上马车便好。 侯府的低气压盘旋了一天两夜,无论大房、三房怎么想,反正二房是迫不及待地出去透透气了。 郑叔茂陪着云氏去福寿堂向钱氏请安、取对牌时,钱氏连面都没露,推说身上不舒坦,让邱妈妈将对牌送了出来。 邱妈妈绷着脸,阴阳怪气道:“照规矩,儿媳理应榻前侍疾……” 郑叔茂连钱氏的脸都不给,哪里会理会一个婆子。左耳进右耳出,眼风都没扫邱妈妈一下,叫云氏身边的大丫鬟取了对牌,径自出了门去。 气得邱妈妈在后面跺脚,一掀帘子进里屋告状去了。 四辆马车侯在角门,云氏带着阿团与郑晏乘前一辆,觅松与窦妈妈跟在主子身边,其他下人乘第二辆,礼物放在最后两辆。郑叔茂自然骑马护卫在旁,郑昂不肯被当作小孩子看,也牵了一匹马。 郑叔茂控马过来,贴着车窗对云氏嘱咐道:“你多费心,小心看顾着这两个魔王。莫让阿团吃了发物。再有阿晏力气大,玩闹起来,不要弄伤了元衡和二月。” “我晓得。”云氏隔着帘子与郑叔茂说话,也叮嘱道:“今年若还是分席吃,你在前面少喝点酒,尤其别让昂哥儿沾酒。承渊要闹,不用给他面子。” 郑叔茂想起他那不着四六的小舅子,心里一哂,低低地应了一声。 第十三章·所谓初返外家 路上,云氏趁机向阿团科普上京的大致规划。 皇宫居中偏北,故城北地皮最为紧俏,有市无价,多为三品以上有上朝资格的大员居住。 承平侯府便在城北,严格说来,郑老侯爷也是能够上朝的,如今不过是年纪大了,身上又没有实缺,才承恩在家荣养。一朝天子一朝臣,试图进驻城北的新贵不在少数;子孙不肖,败光了家底,顶着一个空头爵位卖祖宅的也不是没有。 略差一层的人家则多住在城东,城东雕梁画栋的大宅子少,一两进的小院子多。平民、商户都有,身上有职位的官老爷也不在少数,连上京赶考的学子,也爱在城东租个小院,潜心读书,是个相对清贵的所在。 云家属于[site],云老太爷名培英,字硕儒,据说原先不叫这个字,是先帝爷将他指为太子太傅时称他“通文达理,满腹经纶,乃当世硕儒”,硬给改成了这么个高调的字。可惜名高势弱,如今便住在城东。 而城南主要为坊市,买卖书画、古玩、花鸟、马匹牲畜、仆役苦力、日用器具等用品,也有打铁铺、绣坊等各色作坊,端的热闹非常。 城西则相对荒凉些,住户多贫苦。 车马粼粼行至城东。 路上窦妈妈怕小儿吹了风,一直压着帘子不许掀开。直到下了马车,阿团才深吸一口气,有了出了侯府高墙的实感。 面前是一条容两辆马车并行的巷子,旁边一道朱红大门,上头简简单单地挂着一块匾,上书“云府”二字。 门口石狮子边倚着一个着雨过天青色的锦棉长袍的青年男子,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一双似笑非笑的风流眼,左眼下一颗泪痣更添三分浮浪。若只看俊秀的面容和国子监里的学生差不离,偏他连站也不肯站直,吊儿郎当地冲众人扬扬下巴,招呼道:“哟,来了?” 云氏一瞧就同他关系甚好,没好气地上前拧他耳朵,一点也不客气道:“你是没长骨头还是扭了腰,站没站相,也不怕几个小的见了笑话!” 那男子捂着耳朵嗷嗷叫:“姐姐您行行好,上来就扭我耳朵,也不怕几个小的见了笑话!” 云氏当着孩子们的面不好太给他没脸,讪讪地松了手。 郑叔茂拍拍他的肩,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客气道:“承渊,好久不见了。” 云承渊哼哼道:“哟,这不是我姐夫嘛。难为姐夫还记得路,再过两年怕小弟记性不好,该忘了姐夫的脸了。”这是讥讽郑叔茂久不登门呢,云氏踢了他一脚,提醒他适可而止。 云承渊团身躲开,狐疑地上下打量云氏,总觉得她的脾气躁了不少。 而郑叔茂竟面色赧然,拱手求饶道:“是我的不是。好在西北的职已交了出去,新领了近畿军轻车都尉的活儿,往后便常驻西郊大营,咱们兄弟也好常来常往。” 云承渊闻言并不意外,应是早已知晓。倒是阿团惊讶了一下,咦,便宜爹不出差,改常驻了? 阿团拉着郑昂的手,往上推了推掉到眼皮上的雪帽,斜睨着郑叔茂,云承渊一眼瞧见她脑门上油亮的山包,瞳孔一缩,拧眉低声道:“怎么回事?谁给阿团气受了?” “唉,别问了。”云氏把阿团头上的帽子戴好,云承渊不知想到了什么,细细看了一遍阿团的眉眼,从善如流地把这一茬揭过去,抱起郑晏叭叭亲了两口,乐道:“阿晏还记得舅舅不?” 郑昂、郑晏随郑叔茂回京两月,还是第一回登门。难得郑晏不认生,有样学样地环住云承渊的脖子也亲了他一口,大声喊道:“舅舅!” 云承渊立刻笑得牙不见眼,又来搂郑昂,郑昂涨红了脸,说什么也不肯在大门外让他亲。 这时后面响起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个少年郎疾走而来,袍角飞起,后面跟着一个老仆。 少年不过同郑昂差不多的年纪,却似乎比郑昂还要早熟些。 眸子轻轻一扬,目光万般无奈地滑过云承渊,在门前站定,拱手问好,一串吉利话自然而然地从那张红润的薄唇中流出:“姑姑,姑父,恭贺年褀!恭喜姑父高升,今后定然前程似锦;姑姑如愿以偿,姑父回调,兄弟姐妹个个伶俐,阖家团圆正是好意头。” 云氏自见了他便欣喜,郑叔茂也连连点头:“好孩子,承你吉言。” “好久不见了,元衡!”郑昂也凑上去,云元衡唤了声“昂哥”,大大方方地与他对了一拳,两人会心一笑。而后元衡连忙招呼下人:“忠叔,快叫人来领马车从角门进,好水好料喂上,礼物不急着搬,叫各位哥哥姐姐先进去歇歇脚。” “外面风冷,母亲备好了热茶点心,姑姑、姑父快随我来。”说着一手平抬,请郑叔茂等人进门。因云承渊抱了郑晏,便亲自牵过阿团,笑道:“阿团许久不来了,母亲一直念着呢。年前二月得了一套十二个泥人,颜色亮丽得紧,你若喜欢,便抱了家去,你表姐一向对你最是舍得。” 阿团呆呆地跟着走,从元衡出现的那一刻,她眼睛就直了。 这位小表哥比风流倜傥的舅舅还要俊美,身姿如一丛挺拔的青竹,方才含怒带怨地睃了云承渊一眼,叫看客的心头都酸软了;这会儿唇畔带笑,眉眼弯弯,又宛若河岸上流动的清风,吹得人陶然欲醉。 尤其是他还那么会说话!还有礼有节!还八面玲珑! 阿团果断撒开郑昂的爪子,半个身子挂在元衡手臂上,仗着这幅皮囊年纪小,一点也不害臊地表白:“表哥你好漂亮!表哥我好喜欢你!” 郑昂脚下一个趔趄,一低头瞧见阿团垂涎欲滴的蠢样儿,真想别开眼睛装不认识。 第 1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15 章 元衡索性将她抱起来,仍是那副温和含笑的样子:“阿团又不是第一回见表哥了,怎么今天这般热情?” 阿团肚子高喊当然是第一回!是一见倾心、惊为天人的初!见! 面上搂紧了元衡的脖子,油嘴滑舌道:“只怪月光太迷人,唉,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啊。” 郑昂目不忍睹地捂住了眼,云氏脸黑了,郑叔茂一边脸黑一边心虚地怀疑是不是被阿团偷听了壁脚,郑晏傻乎乎地抬头看天找月亮,云承渊憋笑憋得浑身打摆子一样抖。 一路走到云府正房,阿团搜肠刮肚,情话说了一套又一套,总算惹得元衡破功,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你呀,舌头裹了蜜了,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叫你降服了。” 阿团大喜,空学一身泡妞的本事为的就是你啊美人! 元衡实在笑得掌不住了,将阿团塞给迎面而来的一位美妇人手中,摇头道:“母亲千万抱稳了,往后这就是咱家童养媳了。” “哪里听来的怪话?”这美妇人正是云承渊之妻薛氏,不明所以地嗔了元衡一句。抱过阿团,轻轻颠了两下,笑道:“团姐儿又长肉了。”紧接着招呼道:“快进来,一路上累了吧?父亲在屋里等着了,红封都备好了。”说罢顽皮地冲三个小的眨眨眼睛。 云府人口极其简单,连着九代单传,除去这一府的人,五服之内再找不着别的亲眷。云老太爷膝下只得了云氏同云承渊两个,云承渊娶妻薛氏,也只得了元衡同云二月两个。 且两边孩子生的也对称,元衡只比郑昂小六个月,云二月又只比郑晏大六个月。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进了正堂,一位面白长须的老翁牵着一个梳着两根羊角辫的小姑娘等在屋里。 云氏从那场迷梦中醒来后,还不曾见过家人。中间隔了几十年,前一晚近乡情怯,辗转反侧不成眠。 之前见了弟弟,亲密如昔,如今见了父亲,又是不一样的感觉。鼻子一酸,唤道:“父亲……” 云老太爷不由自主地向前迎了两步,也是奇怪,明明眼里溢满疼惜,口中却硬邦邦地道:“当娘的人了,还作小女儿态,成何体统!” 云氏一屏,立刻恢复了常态,众人又是一通见礼。 阿团领了外家的红封,新奇得不得了。云老太爷给的是一串金裸子,云承渊和薛氏给的是一荷包肥肥胖胖的小金猪。 不过叙了一个时辰的话,云老太爷突然道:“姑爷若是方便,便晚些再走。”然后挨个儿摸摸郑昂、郑晏和阿团的脑袋,转身出门了。 这就走了?他一个人干嘛去啊?便宜外公不待见娘亲吗? 阿团脑袋里的问号打成了结,其他人却都是见怪不怪的样子。云二月扯扯她的袖口,问:“然后呢?她打了你之后呢?” 没错,阿团正在讲“刁蛮千金大战蛇蝎堂姐”的戏码。阿团清了清喉咙,拿一只空杯子倒扣在桌上当惊堂木,演道:“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数把飞刀……” “飞刀?你们还玩飞刀?”云二月一脸羡慕,阿团尴尬道:“哎呀,比喻嘛!数把飞刀般的签筹……” 阿团当笑话似的说了,郑叔茂夫妇两个见她自己不当回事儿,也没阻止。 云府与承平侯府的气氛全然不同,阿团和表哥、表姐玩得投机,在舅舅、舅母跟前也甚为自在。 期间薛氏暗暗留意云氏,只见她虽不多话,但顾盼间神采飞扬,与往日阴郁沉默的样子殊为不同。对团姐儿也不再是客气疏离的样子,嘴里抱怨着不省心的小冤家,然而语气亲密,行止随性,丝毫不担心团姐儿会与她离心。 薛氏心中惊奇,面上却不露分毫,神态自若地招呼众人尝府里新制的双色荷花酥。 第十四章·所谓大儒审美 云府人口简单,今年干脆没有分内外席。 在侧厅支了一张红木八角雕牡丹浮纹大桌,四个大人在大桌上吃,五个小孩子们都撵到半丈远的四方榻上,榻上架了一张剔犀有束腰鼓腿彭牙云纹长方几,也不要丫鬟们伺候,由着孩子们自己折腾,真是又暖和又随意。 云二月很有当姐姐的自觉,不时给阿团加菜,隔一会儿便摸摸她的手冷不冷,还指使元衡给她剥虾。 阿团一面闷头对付小半只红烧蹄髈一面同她闲聊:“表姐,你有大名了吗?” 云二月翻了个白眼,理所当然地答:“二月就是大名啊。” “啊?”阿团叼着筷子头,同情不已:“因为二月生的,就叫云二月了?”这也太随意了吧。 云二月自己倒一副看开了的样子:“随便啦,我哥还是男孩呢,名字也就那样。” 元衡警示般咳嗽了两声。郑晏插口道:“表哥名字好听的,元衡。”阿团“嗯嗯”点头赞同。 云二月噗嗤一笑:“什么呀,元衡是表字啊,两个小笨蛋。我哥叫云薛!我爹的姓加我娘的姓,够不够敷衍?” 敷衍,太敷衍。 阿团小色爪子伸出去挠了云薛的手背两把,这样的脸配这样的名,简直是暴殄天物。 也许是阿团的表情太生动,云薛双颊微微泛起桃花粉,一面尴尬一面又觉得好笑。郑昂忍无可忍地把她的咸猪手捉回来,弹了她一个脑瓜崩:“你就不能收敛点!” 云承渊在上头看得都快笑昏了,故意下来逗她:“舅舅不比表哥俊美?阿团只看表哥一个,舅舅要吃醋了。” 阿团肚子里的情话信手拈来:“阿团自从见了表哥,再看旁人都如山野村夫一般,不堪入目。”阿团花痴附体,说话不过脑子,话刀子戳了一圈也没发觉,又疑心道:“舅舅的‘承渊’也是表字?那舅舅叫什么?” 不等黑着脸的云承渊有所表示,薛氏便捂嘴笑着将他卖了:“溪生,你舅舅的名讳是云溪生。”说罢饶有兴趣地等着阿团的评论。 阿团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牺牲?祭祀那个牺牲?就外祖父这水平还当世大儒呢?” 云二月顿时笑倒在榻上,薛氏拿帕子按着笑出泪的眼角连连摆手,连不苟言笑的郑叔茂都侧过头去,以拳挡唇偷笑,云氏又笑又气,抬手就给了她脑袋一下:“你可闭嘴吧,小兔崽子!”直把阿团拍得险些将脸埋进碗里。 云牺牲:“……” 传言果然是真的,这孩子一定不是妹妹亲生的。 在云府直玩到金乌西坠,最早在前门迎着的忠叔奉云老太爷命来提醒道:“姑奶奶,该回了。” 云氏没料到时间走得这般快,坐在桌边怔怔的,手里还捏着叶子牌。郑叔茂轻轻地把牌从她手里抽出来,拍着她的手背道:“天晚了,今儿先回吧,往后再带着孩子们来玩。” 觅松几人抱着斗篷过来,几个奶娘也取了小斗篷、小帽子分别给小主子们裹上。 薛氏牵着一双儿女,送云氏一行人往大门走。原本她今天也该回娘家的,可云府人丁实在太少,总不能她带着丈夫和儿女走了,让云氏回来对着个清冷的老太爷和空荡荡的大宅子吧。便和薛家那头商议好了,反正薛家嫁出去的姑娘们都在京里,平日里也是常来常往的,她晚回一天,初三再去也没什么。 到了大门外,云承渊早抄着手在车边站着,盯着小厮们将马车准备好。 第 1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16 章 薛氏从身后的大丫鬟手里接过一只黑漆八角食盒递给云氏,道:“里头是灶上下午才制的几道点心,也不当什么,就是自家的厨子做的,姐姐想家了尝尝味。”云氏险些叫这一盒点心把眼泪勾出来,强笑道:“弟妹有心了。” 阿团不肯叫窦妈妈抱,此刻紧贴着云氏站着,心知其他人都不清楚云氏心绪起伏的因由。仰着小脸天真地问道:“爹爹,阿团往后能常跟着阿娘来玩吗?以前爹爹总是不在家,阿娘自己不出门,也不许阿团出门。” 郑叔茂听得心疼,紧紧她的衣领,应允道:“好,只要你舅舅、舅母不嫌烦,你什么时候想来,爹爹便送你和你母亲来,好不好?” 薛氏忙说:“哪里会嫌烦呢,欢喜还来不及。” 云承渊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走过来,催道:“行了,快走吧,姐你如今真是越来越娇了。”云氏一抹眼角,佯怒狠拍了他一下。 这时天已经黑透了。 阿团先上车,扒着车窗道:“表哥、表姐,说好了过一阵子来找我玩的,不能不算数啊!” 云薛好脾气地笑:“记得了,定然会去的。到时给你们带奇芳斋的芙蓉莲子酥。”云二月被奶娘抱在怀中,伸长了胳膊抓住阿团一只小胖爪子,依依不舍道:“天都黑了,明天再走嘛。好不好呀?” “不许任性,二月。”薛氏把云二月接过来哄道:“等天气暖和了再一起玩,啊。”又对车里的云氏道:“姐姐快把帘子放下吧,别冻着孩子们。” 云氏深深叹了口气,也伸手冲车外摆摆,道:“你们都回吧,外边冷,快回吧。” 车声碌碌向承平侯府行去,郑晏靠在阿团肩上,突然小声道:“……我不想回家。” “……我也是。”阿团与他靠在一起,侧脸抵在郑晏软软的发顶,突然有种长假后开学的感觉。 平顶蓝绸坠铜灯角的马车里铺了厚厚的棉垫子,即便如此仍然晃得厉害,车窗上的棉帘子要人压住才能不漏风。没办法,古代这路就这样,车也就这样,跟柏油马路、四轮轿车比不了。阿团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阿团这一觉睡得又香又沉,中间一次都没醒,再睁眼已经是第二天,晨雾都散尽了。 迎春在外间听见动静,小声地唤了声“姑娘”,听到阿团“嗯”了一声后,才麻利地抱着洪热的衣服和鞋过来伺候阿团穿衣。阿团现在也不别扭了,她目前还没有改造时代大环境的本事,如果继续坚持自己穿衣洗漱就是“不成体统”,丫鬟们心惊胆战,自己的教养问题也要被拿来说嘴。 穿好衣服,阿团推开小丫鬟捧着的铜盆,道:“待会儿再洗漱,我要先小解。”迎春便抱着她到屏风后面去,那里放了一只马桶,方便完自会有小丫头捧温水来供阿团洗手。 阿团小解时不许人看着,迎春便侯在屏风外面,等阿团自己转出来,才笑着说:“姑娘这一觉睡得可真长,昨儿在舅老爷家汤水也喝了不少,奴婢还担心姑娘起夜呢。” 花痴团瞅瞅多宝阁上摆着的泥娃娃,乐陶陶地傻笑:“大概美人助眠吧。” 简单洗漱过后,阿团懒懒地坐在妆凳上,半长不短的头发照旧结成小辫。 刚打完最后一个结,妆台前的窗户突然洞开,窗户边险险地擦着阿团的鼻尖滑过去,砰地一声撞到窗棂上。 迎春也算历练出来了,手里的梳子抖了又抖,好险没掉到地上,不到一息就回过神来,附身查看阿团有没有被碰伤。 郑晏踮着脚尖,小脑瓜从窗户底下探出来,嬉皮笑脸地问:“妹妹,你准备好了没?该去背书了。” 郑晏和阿团每天杵在院子中央诵读百遍的惩罚,像玩游戏输掉的大冒险惩罚,每每令阿团羞得脸红,郑晏却始终兴致勃勃,当个游戏在玩。 ……大概是弱智儿童欢乐多。 过年时已经到了“五九六九沿河看柳”的时节,风依然很冷,但不那么刺骨了,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若不是屋里燃着熏笼,外面应当比屋里还要暖和。 两个小儿一个声嘶力竭,一个低声细语地完成了当日功课,恰赶上郑叔茂带着郑昂在前院打拳归来。寻芳去提朝食的点掐得也好,跟郑叔茂算前后脚。 阿团醒来有半个时辰了,只吃了一块昨天从云府带回来的糖霜小米糕,一闻到食盒里飘出来的饭香,就饿得两眼放光。 今儿有腊肉蒸蛋!她闻见那股子咸香了!还有芝麻味,不知道是芝麻烤饼还是芝麻核桃糖! 但在郑叔茂眼皮子底下,又不敢直接凑上去问丫鬟们朝食有些什么。古人就是装13啊。 郑叔茂有心教阿团注意下规矩礼仪,装作没瞧见她的馋样,清了清嗓子,先对郑昂道:“你先回屋洗漱换衣裳,吃过朝食就不用到前院去了,陪着你母亲见客,也盯着这一对皮猴子。” 郑昂垮下脸来,见客无聊得紧,还不如去。可郑晏和阿团一个比一个能闯祸,除夕夜有三房自己的丫鬟嬷嬷在旁看着都没防住。郑叔茂回来后板着脸定下了死规矩,只要出了山月居,一刻也不能叫他们离了视野。 阿团虽然满心满眼只剩了寻芳和一串小丫鬟手中的食盒,却不太敢在郑叔茂面前耍赖撒娇,乖乖地在一边站着,眼巴巴地盯着正屋门口的墨蓝棉布帘子瞧。 郑叔茂瞧她如今这小可怜样儿,和前两天凶巴巴砸人脑袋的模样判若两人,一时没撑住笑了出来,马上又沉下脸。 便宜爹的笑点……有点奇怪啊。 阿团莫名其妙地看向郑叔茂,对上他的视线,连忙讨好一笑。郑叔茂摇摇头,大手一挥放过了两人:“行了,找你们母亲用饭去吧。” 第十五章·所谓培植心腹 二等丫鬟流萤跟着画屏坐在廊下借着外头的阳光做针线。 她俩的名字都是夫人云氏起的,出自“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的诗句,银烛和轻罗年前俱被撵了出去,同批进府的只剩下了她们两个和一个叫朱砂的三等小丫鬟。 主子的大小衣裳自有府里的绣娘来做,偶尔图新鲜也会到绣坊里订些新鲜款式,轻易轮不到贴身的丫鬟。 这会儿做针线也不过是随着团姐儿的喜好,绣些贴身的小玩意儿。流萤的娘是外头巧裳坊里的教席娘子,一手错针绣线条长短交叉、分层叠色,很有些名气。流萤不过学了她娘一半的手艺,在团姐儿这儿就显出她来了。 团姐儿新近爱上了圆毛的兽纹,扁毛的、有鳞的一概不喜,还得要真、要新奇、要圆胖可爱。这些小偏好主子不会明说,只能靠底下人一点一点摸索。 流萤自打献上了一只白胖雪兔纹的翠绿底荷包,得了团姐儿的赏,就算在主子心里挂上号了。 当天便从画屏处领了不少丝线和布料,得空就做,如今团姐儿的荷包上、软枕上、斗篷里面都断断续续绣上了小鹿、小狗、小山羊等兽纹。 团姐儿脾气不坏,主母云氏也一向宽厚,逢年过节更少不了赏银;二爷将将三十出头年纪已经做到了正四品,只差一步就算得上上品官员了。 流萤没那些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想头,她今年已经满十二了,只等过两年求个恩典,家里头赎了她出去,嫁人生子,一辈子也就圆满了。 与其勾搭府里的爷们,还不如跟着姑娘自在。 可有这般朴实想头的也不止她一个。别看年前打发了一半各怀心思的人出去,日前云氏才露了个口风,说山月居要进新人,底下使银子、使人头活动起来的能从山月居直排到二门上。 流萤神思不属,一只狮子狗绣来绣去不成样子,只能把线挑出来剪了。好好一块青黛色的织锦缎,雨打沙滩似的密布了好些细孔,画屏瞥了她好几次,终于忍不住劈手把针夺了下来,小声斥道:“心不静就抹桌子去,别毁姑娘的料子!” 自打迎春来了山月居,原本唯唯诺诺的画屏气势是越来越足了。尤其是奶娘刘妈妈走后,众人都以为窦妈妈该独揽大权了,谁成想画屏自个儿竟然顶了起来。 不过流萤并不怕她,四下一睃,咬了咬唇,避着人低声对画屏道:“刘勇家的今儿送新人来,窦妈妈和迎春都跟着去了……” 第 1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17 章 西厢如今仍是泾渭分明的两拨,以窦妈妈、迎春为首的一拨直接听令于郑老侯爷,窦妈妈定期亲自往前院向郑老侯爷汇报团姐儿近况。以画屏为首的一拨则仍听命于云氏,云氏平日里若有什么要吩咐的,通常会绕过窦妈妈直接找上画屏。 谁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不多时就选好了投靠的边。 画屏缝完最后一针,低头咬断丝线,拿远了对着光左右检查。“慌什么,咱们从小伺候姑娘大的情分,心里又没别的想头。只管好好当差,夫人和姑娘都忘不了咱们。” 流萤撇撇嘴,半点也不信这话。 别瞧画屏看起来四平八稳的,她心里要不慌,能跟她一道眼巴巴地瞪着大门做针线?早找各房的小姐妹四处钻营去了。 山月居院子中央朝南摆着一张水曲柳的四出头雕花鸟纹官帽椅,阿团人小,尚坐不满椅面的一半,后头垫了两层靠垫,脚丫子悬空却不乱晃,膝盖一本正经地并在一起。 底下站了个矮胖的仆妇,人都叫刘勇家的。刘勇家的笑得有些僵,周旋道:“二夫人这是怎么说的,挑人是细致活儿,怎么能叫姑娘动手呢?”团姐儿才多大,面上都看不明白,还能指望她照透了人的肚肠不成? 觅松笑吟吟地挡在门口,撂下云氏的吩咐:“我们夫人说了,今儿挑的都是专伺候姑娘的人,合用不合用,可心不可心,都由姑娘说了算。” 刘勇家的悟了,怪道昨儿个特意吩咐了拣年纪小的送,感情不是挑正经用的,就是给姑娘选几个玩伴。心想二夫人这心可真够大的,哪家姑娘身边的人不是筛了一遍又一遍,生怕选了金玉其外、歪心烂肠的,教姑娘移了性情。这边可倒好,二夫人一撂手,居然由着姑娘自己做主了。 不过选玩伴算好事,比正经当三等小丫鬟松快,吃穿用度自不必说,若有本事把小主子哄住了,见天儿地被赏金赏银也不稀罕。 刘勇家的脑子里飞快地转过这些念头,撮了撮牙,先把那一拨家生子提上来,尤其叫送足了好处的几家丫头排在前头。略略起个头,谱着几个人的长处介绍道:“四姑娘,这几个都是府里的家生子,这个老子娘都是灶上的,这个的爹在外头替老夫人管铺子,这个手巧会盘头……” 阿团左边立着觅松,右边立着窦妈妈和迎春。听完刘勇家的一通介绍,微微颔首,看向窦妈妈,窦妈妈立刻会意,上前一步,仔仔细细地盘问老子娘并兄弟姐妹在哪里当差、以前在哪里做活、有什么长处云云。将刘勇家的没说到的地方问了个底儿掉,问完就退回来,一句嘴也不多。 那些个老子娘得力又或自己有点能耐的就逐渐大胆起来,抬起头讨好地冲阿团笑笑。 这回挑人的活儿是阿团主动揽下来的。西厢不能永远两套班子转下去。 阿团想得很明白,要么压倒一拨提拔一拨,要么就把两拨人整合到一起,让底下人眼里只有阿团一个主子。 可下人也是人,是人就有自己想法,不可能阿团一句吩咐就让他们摒弃前嫌,手拉手向阿团献出一颗红心了。 唯一令人意外的优势,就是郑老侯爷和云氏都放权放得特别痛快。 阿团空有一肚子花花肠子,奈何年纪实在太小,想要收服两边挑头的嬷嬷几乎不可能,刘妈妈就是因为这个被剔出去的。 那时候阿团还没腾出手,光心里调适还没平衡好呢,但也不能任由两边明争暗斗,争晚上陪夜的,争早晨梳头的,乌烟瘴气,觉都睡不安生,干脆先把窦妈妈亮出来总管一切。即便如此,西厢的人仍旧泾渭分明,衡量着站队,却独独忘了阿团这个正经主子。 其实这也是常理,毕竟阿团表面上还是个小肉团子,自己都做不了自己的主,何谈当大树供猢狲投靠呢。 因此,这一回,阿团从开始就不是小孩子挑宠物狗的态度,而完全是人资经理挑实习生的心理。 选出来的,都将是正经八百当亲信臂膀来培养的。 阿团一一扫过这一批家生子,开口道:“我想吃糯米团子,一个填红豆沙馅儿的,一个黑芝麻,一个花生核桃碎,不要炸的、煮的,上锅蒸熟以后滚一层熟糯米粉。你们去灶上给我要一份来。” 觅松立刻拧眉道:“姑娘,夫人可不许您再吃甜了。” 原本就十分惊诧的小丫头们闻言更不敢动了。阿团暗示性地加了一把火:“想好了你们往后伺候的是谁。”说完就不管她们了,叫刘勇家的把外头买的那一拨推过来。 那一群家生子见团姐儿真把她们晾这儿了,多少都有些慌神。只有一个尖脸的丫头二话不说跪下磕了个头就往外头走,而无论是觅松还是门口的婆子都没有出来拦的。 心思活络点的看出来觅松是在做戏,也悄没声儿地出去想辙了。剩下的还记着刘勇家的嘱咐过,进了侯府,第一项就是要守规矩,不能乱跑、乱看、乱打听。因此左顾右盼,还是犹疑着没动。 且说这一拨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来路也五花八门,不过最多的还是家里穷,养不起的。 这一拨,刘勇家的就没那么了解了,只有一个识字的,两个会绣花的,叫她提出来夸了一句,剩下三个懵懵懂懂的,年纪也小,除了生的齐整点没别的特点。只是有碍观瞻的和病歪歪的早让管事嬷嬷剔除了,那根本就不能往主子面前送,因此这点齐整也就不能叫长处了。 阿团先问那个识字的:“谁教你的?” 那丫头是这一些里面个头最高的,一走一停也很有章法,这时就先福身,然后规矩又温柔地答道:“回姑娘的话,奴婢原是赵府的丫鬟,蒙主子抬爱,陪九少爷启蒙,读了半年书,些须认得几个字。” 刘勇家的连忙补充道:“与人牙子那边都交割清楚的,身契也是在官府备了案。虽是罪奴,但一应手续都是干净的。” 这个阿团不太懂,就偏头望向窦妈妈等科普。窦妈妈便贴在阿团耳边小声道:“赵大人原是通政司的誊黄右通政,去年犯了事,革职抄家,丫鬟们都拉出来卖了。” 阿团当然不认识什么赵大人,只觉得这世道人命真贱,尤其是丫鬟,明明有血有肉能跑能跳,却和架子上的花瓶没甚区别,说卖就卖。 强迫自己将这点不合时宜的心思放下,回过神来不放心地多问了一句:“罪奴能买?” “能。”窦妈妈眉梢都没动一下,答道:“没造册的不算官奴,不禁买卖。” 阿团点点头,再瞧那两个会绣花的,随手扯下腰间一个大红色的滚边荷包,指着上面用金线绣的小胖猪问:“给你们花样子,能绣出来吗?”这两人就没前面那个那么懂规矩了,其中瘦点的那个点头如捣蒜,大声道:“我会!我娘、我姐都是绣娘!”剩下那个原本是有点犹疑的,见旁人应了,才连忙跟着道:“我、我也会!” 阿团看了一眼迎春,冲这两人努努嘴,迎春立刻拿出提前备好的绣样、针线和素麻布,将两人单独带到一边,竟然当场叫她们绣了起来。 刘勇家的看到这些,哪里还不明白。团姐儿题目备了一套又一套,显然是个有主意的。 见阿团正细细打量剩下三个外头买来的,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冲仍站在原处的几个家生子狂打眼色。当下又有四个明白过来的赶忙出去,只剩了一个冥顽不灵的仍低头杵在原地。 这三个和椅背差不多高度,头脸洗的干干净净,但明显面黄肌瘦,特别是当中一个,颧骨突出,袖子底下露出来的半只手细瘦得像鸡爪子。 阿团冲几人招招手,待她们到得近前来,平和地问:“在侯府当丫鬟有月银,一个月还给两天假,放了假,有了银子,你们想干嘛呢?” 左边第一个小个子的下意识地抬头,同阿团的目光甫一相触,立刻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缩回眼睛,吭哧吭哧道:“回家……给俺爹娘……” 右边那个看起来爽利点,哼了一声道:“我才不给他们!他们把我卖了,往后就别想在我这儿拿一分钱!”又望着阿团,表忠心道:“姑娘,我不要假,我就在你身边待着!” 阿团顺着问:“哦,不要假啊。那银子呢?不补贴家里,你自个儿存着?” “不存,买珠花。”右边那个的目光飞快地从阿团头上的玛瑙串子上溜过,小声道:“就买姑娘这种。” 迎春忍不住嗤笑出声。 这也是个蠢的,就三等那点可怜月例,攒一年还不够姑娘头上一颗珠子的钱。窦妈妈皱眉扫了她一眼,迎春立刻收了笑,严肃地转回头去接着盯着两个小丫头做针线。 阿团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等着最后一个回答。当中那个最细瘦的目光有点呆滞,待觅松替阿团催了一遍,才慢吞吞地答道:“姑娘,我家没人了。您要是愿意,就赏我口饭吃,我不怕脏累,吃苦下力的活儿,都能干。” “怎么……就只剩你一个了?”阿团声音轻轻的,像是怕吓坏了她。刘勇家的心里吁了口气,四姑娘还是小啊,心软面嫩。 第 1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18 章 那丫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干巴巴地道:“病了,没钱看。” 第十六章·所谓恩威并施 阿团仿佛被蛰了一下,窦妈妈赶紧挥挥手让这三个都退到一边去。觅松俯下身子,提醒道:“姑娘,前头出去的几个都回来了。” 阿团又瞟了那个细瘦的丫头一眼,把心思转回到今天的考题上来。 一共了,又问:“如果你这回留下来了呢?你听谁的?” 长脸丫头想了一会儿,老实地说:“在姑娘身边伺候,当然听姑娘的。”这话答得巧妙,听姑娘的话,只不过前提是“在姑娘身边伺候”。 典型的县官不如现管啊。阿团摸摸耳廓,思索片刻,定下了她:“行吧,你也过来我身边吧。” “什么?我不服!”那拿了另一份糯米团子回来的丫鬟气得脸通红,手指打颤地指着长脸的那个质问道:“她什么都没拿回来!凭什么选她?!” 刘勇家的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囫囵着磕了个头,白着脸上前一把捂住那丫头的嘴,告饶道:“姑娘息怒!她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了姑娘!” 觅松眉毛拧在一起,出来跺了那个丫头一脚,喝斥道:“没规矩的东西!当着姑娘的面也敢大呼小叫!咱们府里可不敢请这种菩萨进门!” 不用觅松说第二个字,院门边的两个粗壮仆妇就围过来,那丫头吭都没能吭第二声,就被拖出去了。 剩下的丫头一瞬间噤若寒蝉。 阿团默了一会儿,突然自言自语道:“她骗我呢。刚才那碗团子不是蒸的,是煮熟以后沥干水才撒的熟糯米粉。” 窦妈妈一手抚在她背上,轻柔地道:“姑娘不必为这个烦心,那丫头规矩没学好,回去了自然有人管教。”抬起眼皮刺了刘勇家的一眼,又接着对阿团道:“若这般模样进了侯府,反倒是害了她。剩下的人,姑娘可还要再挑几个?” 阿团晃了晃头,抖擞精神,道:“叫迎春把那两个叫过来吧。”那两个的金猪绣了一半,不过针脚水平等等都足够看了。阿团一手一个拿着瞧了瞧,看不出更多的名堂,便递给窦妈妈,窦妈妈悄悄点了点阿团右手边的那一个。 咦,后头那个从众的反倒比前头那个抢答的绣得好? 不过阿团看得出来,这两个的手艺明显不如流萤,心性也一般,一个太躁一个太缩,其他更没见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阿团有些犯愁,纠结了半刻钟的时间,对刘勇家的道:“家生子里我要这两个,人牙子领来的你把那个瘦高个儿的留下,别的都领走吧。” 剩下的小丫头里有的尚还平静,有的却明显急了。尤其是那个识字的丫头,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称之为震惊了,刚张开嘴,旁边的小个子赶紧轻轻踩了她一脚。 这是个好心的。 方才试图争辩的还是家生子呢,还不是照样捆手捆脚丢了出去。这会儿谁再敢开口就是犯傻。 依阿团的规制,身边该有一个嬷嬷,两个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八个三等丫鬟,外加浆洗洒扫粗使婆子和跑腿使唤的小幺儿若干。 如今得脸的大丫鬟自然是画屏和迎春,二等里的流萤也颇为干练,再有几个叫不上名字来的丫鬟,虽然不算出挑,但也没大错,阿团便打算继续用着。 “走走走,给阿娘看看去。”阿团从官帽椅上跳下来,打头进了正房,兴冲冲地扑到云氏膝上,重心都压到云氏身上,反踢着双腿道:“哎呀,可累坏我了。” 第 1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9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19 章 云氏没出面,却并非不关心,当下放下账本将阿团捞起来。一一扫过面前三个丫头,笑道:“兴师动众叫了那么些个丫头过来,你就挑了三个?” “贵精不贵多嘛。”阿团很理智,云氏赞同地点了点头:“你如今这个年纪,身边其实不适宜大动。画屏几个还没到放出去的年龄,这几个虽是往小里选的,也同你差着岁数,未必能陪到你出嫁的时候。”因此,留几个空缺过几年再补上也不错。 阿团上了软榻,盘腿坐着,问底下的三个丫头:“你们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个提了糯米团子回来的尖脸丫头利索地跪下磕头:“求姑娘赐名!”剩下两个也理所当然地跟着跪下。 云氏劝阿团道:“你瞧哪一房的丫鬟不是一水儿齐整的名字,就你这边零零散散的,索性趁这个机会改改吧。”阿团点点头,心里也奇怪自己居然接受了云氏用这样自然的口气,随意更改别人名字。 最后定了三个红艳艳的名字,尖脸的丫鬟为红蕖,长脸的丫鬟为赤霞,瘦巴巴的那个为丹橘,加上西厢原有的一个叫朱砂的,三等丫鬟便齐了一半。 这四个里最大的才七岁,都不到顶用的年纪,阿团不指望她们做多少活计,只着窦妈妈细细教导规矩,学着看眉眼高低。 二等里头最小的就是流萤,另外剩的那个被阿团改作罗扇,正和流萤配作一对。 而迎春则随画屏改作银烛。只是这一改似乎就定了一等里头的基调,迎春身子晃了晃,强稳住心神跪下来谢恩。 画屏和流萤两个抓心挠肺地等了一天,等来了三个性情难料的丫头片子,一个改了名字形容颓废的银烛,默不作声的窦妈妈,还有一只装了西厢一众丫鬟婆子身契的铜片小锁木匣子。 阿团几手下来,恩威并施,一下子将西厢既定的格局冲散了架。 第十七章·所谓西域行商 过完年没多久,天气便开始回温。 山月居前后两进,前院开了一道曲折狭长的小小荷塘,阳光洒在春风吹皱了的水面上,一片波光粼粼。 荷花还未到花季,倒是荷塘边一丛丛鹅黄色的迎春花开得正好。因水边风冷,银烛刻意走在靠荷塘的一侧,为阿团挡着风。 荷塘虽然不大,但云氏仍安排了两个会凫水的健壮仆妇昼夜轮守。此时一见阿团走近就迎上来行礼,手里端着一叠鱼食,恭敬又讨好地笑道:“姑娘可要赏鱼?这两天暖和了,点点老浮到水面上来玩哩!” 点点是一条通体银白,额上顶着一颗红点的鱼。那天郑晏和阿团在水边玩时瞧见了,开玩笑般取了这么个名字,谁想下人听到了,竟对它特别起来,每每见阿团来了,总要提一嘴。 阿团不是来赏鱼的,摆摆手,问那仆妇道:“晏哥儿来这边了没有?” 那仆妇一指东边的厢房,答道:“回姑娘话,奴婢方才瞧见四少爷在二少爷的小书房附近玩泥巴哩。” 阿团扭头往那边看了看,却没瞧见人影。倒也不慌,郑叔茂早下了死令,绝不许郑晏或阿团这两个闯祸精单独出山月居,除非郑晏能掏出个狗洞来,否则守院门的婆子定不敢将他放出去。 “行了,你去忙吧。”左右就在这附近,阿团挥退了那仆妇,带着银烛和画屏慢慢找过去。 远远地听到屋后墙根底下传来郑晏奶声奶气的声音:“汪汪!快吃呀!汪——” “呀!是不是小狗?”猫狗这类畜生牙尖爪利,怕抓伤了小主子留下伤疤,侯府里是从来不许养的。 阿团双眼发亮,脚底下踩了风火轮似的飞快地顺着声音找过去,绕过耳房果然见滚了一身泥巴的郑晏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一块栗子糕,回头瞧见了阿团,忙“嘘”了一声。 阿团一边点头,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过去。郑晏面前站着一只蜜蜡色皮毛的小狗,只有尾巴梢上黑尖尖的,才巴掌大小,恐怕还没满月,黑色的杏核眼极其灵动,警觉地盯着来人,就是一双耳朵奇大无比,瞧着有些怪异。 画屏吓得脸都白了,挡在阿团面前紧张道:“姑娘,野狗都凶,姑娘要是喜欢,远远地看一眼就行了。” 阿团恍若未闻,拨开画屏蹲到郑晏旁边,还大胆地把手伸过去让它闻,把自己总结的三板斧教给郑晏:“先伸手让小狗闻闻气味,等它熟悉了以后再顺毛摸,然后挠下巴。”见狗狗果然凑上来闻自己的手,阿团小兴奋了一下,对郑晏炫耀道:“看看看!它过来了!” 郑晏也把手凑过去,他刚才捏着栗子糕,手上沾了食物的香气,狗狗立刻转向,冲他凑过去,伸出一截粉嫩的舌尖舔他的掌心。“哈哈,好痒啊!”郑晏眯眼笑起来,问阿团:“能给它吃栗子糕吗?” “呃……能吧。”阿团没养过狗,但也知道几样狗不能吃的东西,比如巧克力、葡萄干。栗子是没问题的,但仍然谨慎道:“少喂一点,唔,掰一半给它吧。” 银烛心里也一样又急又怕,但见两位小主子正在兴头上,不敢扰了他们的玩兴,只能用别的事儿移开他们的心思,几个主意依次在心底转了转,半点不提眼前的野狗,只柔声道:“姑娘方才不是还说要叫上晏哥儿去瞧瞧那外地的货郎拿了什么稀奇玩意儿过来吗?听说他们的香跟凉水似的,都是装在瓶子里,也不知怎么燃。二姑娘、三姑娘可都去瞧新鲜了,去晚了只怕挑不到好东西呢。” 阿团的视线离开小狗,看样子颇有些意动。 郑晏身边的大丫鬟白露连忙跟上,知道郑晏对这些小女孩的玩意儿不感兴趣,便转而说起兵器:“还有一把黄金鞘的匕首,头发放在刀刃上,吹一口气就断了,锋利得很呢。” “走,咱们也瞧瞧去!”郑晏也起了兴致,揪着小狗脖子上的皮毛将它拎起来,拉开衣襟揣进怀里,大步流星地往福寿堂走。阿团屁颠屁颠地跟上,不时逗弄一下他怀里的小狗。 白露倒抽一口凉气,好险没厥过去,疾步追上郑晏,哆哆嗦嗦地试图把狗掏出来,颤声道:“少爷可不好就这么去见太夫人,好歹先回屋换身衣裳,奴婢帮您抱着狗……” 阿团恍然,拖着郑晏掉了个向,疾步往后院去:“对,得跟阿娘说一声。光咱俩出不去。” 才进后院,恰迎上寻芳出来,一见两人就笑了,行了个礼,道:“给少爷、姑娘请安。真是巧了,夫人正吩咐了奴婢寻两位小主子回来呢。” 后头的画屏和白露拼命给寻芳打眼色,寻芳还没反应过来,先被阿团扯着袖子低下头。阿团抿嘴一乐,问道:“什么事?是不是叫我们去那个外地的货郎那儿挑东西?” “可不是。”寻芳引着郑晏和阿团往正房走,口中解释道:“不过那可不能叫货郎了,是个从秦国来的行商,姓宋,城南玉河大街上那家叫‘宝贯东西’的铺子就是这位宋老爷的兄长开的,不好真拿这位当沿街叫卖的货郎似的呼喝。” “呃,秦国?”阿团背上京几家豪门大族之间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就背的头昏脑涨,小地图堪堪拓展到上京及周边方圆三十里,再往外就显得无知了,一脸迷茫地问道:“那我们是什么国啊?” 几个丫鬟噗嗤噗嗤小声窃笑了起来,阿团不以为杵,郑晏正专心逗弄小狗,轻轻捏着狗狗爪心的肉垫给阿团解惑道:“楚国。二哥那儿有舆图,一看就懂了。” 寻芳这才看见郑晏怀里的狗,顿时大惊失色,只怪它实在忒小,又一声没叫,才没叫她发现。“哪里来的野狗?白露呢,你怎么敢叫少爷抱着这玩意儿?!” “别凶白露,是我自己要抱回来的!”郑晏瞪了她一眼,甩开众人,箭一般冲进正屋,自发抱出小狗捧给云氏看:“阿娘,我捡了一只小狗!您瞧它好看不好看?” 云氏没几个丫鬟那般夸张,饲养宠物有助于宝宝提高免疫力,现代怀了孕、生了小孩仍养着猫猫狗狗的家庭不在少数。不过现代的宠物都是打了疫苗的,还得经常洗澡,洗得干干净净的,免得招了虱子。 不动声色地从郑晏手中将小狗接过来,云氏讶道:“哟,这是从哪儿找着的?耳朵这么大,可不太像狗。” “是不是跟博美串的?”阿团跟着跑进来,摸摸小狗湿漉漉、凉冰冰的小鼻子,嘟哝着:“瞧着有点像狐狸。” 云氏托着小狗,柔声道:“你俩先回屋换衣裳,咱们去老夫人那儿走一趟,回来再和小狗玩好不好?” 阿团乖乖点头,郑晏不放心,轻轻揪着小狗背上的毛,求道:“阿娘,您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阿娘什么时候骗过你?”阿团前世为了养条小狗不知磨了她多久,但那时云氏要工作,阿团要上学,实在没人看顾。如今时间也有了,地方也有了,索性遂了她的心愿。云氏唤来寻芳,将小狗递到她手上,吩咐她给这小狗洗个澡,转回头对郑晏道:“想养就养嘛,想好给小狗取什么名字了吗?” “阿娘真好!”郑晏欢喜地跳起来搂住云氏亲了一口。他从云府回来后就多了这么个习惯,一高兴起来,逮人就亲。 “喂!”阿团挤到中间,不满道:“你凭什么亲我娘?经过我同意了吗……”话音未落也被郑晏搂住亲了一口,兴高采烈道:“叫什么名字呢?大黄?栗子糕?不行,得取个威风的!妹妹,你快想想啊!” 阿团的脑子立刻被取名的话题带跑了,提议道:“大耳!它的长耳朵最特别了,跟兔子似的!” 第 1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0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20 章 “这名字一点也不威风!” 两人换完衣裳仍争论不休,阿团如今是越来越小儿心性了。云氏看着好笑,打头走在前面,领着两个孩子往福寿堂去。 福寿堂侧厅摆了一张如意圆桌并一张条案,上面零零碎碎地摆着好些小玩意儿。 郑月明原本正捧着一瓶玫瑰露对着阳光细看,浅红色的玫瑰露装在澄澈透明的六棱水晶瓶中,在阳光下像红宝石一样闪闪发光。一瞧见阿团进门,立刻扔下玫瑰露,抱起胳膊,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阿团也冷笑一声,礼数周全地行了一圈礼:“阿团见过祖母、大伯母、三婶婶、大姐姐、三姐姐。”偏偏漏下了郑月明。 云氏无奈阿团小心眼,又和郑月明斗上了气,为免钱氏发难,先岔开这一茬,问道:“三妹妹今儿怎么不在?” 钱氏正聚精会神地听手边的一位妇人介绍一匣子宝石该如何镶嵌,原也没在意阿团和郑月明之间那点小波澜,随口道:“今儿是同礼会试的头一天,宜君哪儿有心思玩乐。” 云氏闻言笑了笑,没作声。 阿团心下奇怪,郑宜君正经的夫君温同义月前已经离开承平侯府,独自去了任上。郑宜君不说随夫君一道赴任,反而留在侯府,一心照顾起准备春闱的小叔子。虽说长嫂如母,可温氏兄弟年岁相差不大,又双亲俱全,郑宜君和温同礼之间难道不该避嫌? 温氏兄弟到底是手足情深,还是别有隐情呢? 阿团猜疑的工夫,郑晏大大咧咧地冲屋里唯一一个中年男子走去,问道:“宋老爷?我听丫鬟说您带了一柄锋利异常的匕首来,在哪儿呢?快拿给我瞧瞧!” “四少爷……”那中年男子四十许人,也就是带着货物上门的行商宋宽,面白无须,透着一股子阴柔气儿。冲他带来的站在如意圆桌便伺候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招了招手,那小丫鬟立马从桌上捡起一只两掌宽的楠木匣捧过来。 宋宽从小丫鬟手里接过匣子打开,匕首已经出鞘,和刀鞘并排放在匣中。刀鞘用硬木制成,外层镀金镶红宝石,藤蔓花纹绚丽清晰,奢华无比;匕首则通体黝黑,刀柄上简单地缠了几圈黑布条,刀身狭长,两侧开刃,迎着阳光也不见反光。 郑晏瞧都没瞧那光彩夺目的剑鞘一眼,伸手取出匕首上下颠了颠,试着重量大小都十分趁手。阿团踮着脚扒在郑晏肩上,问道:“宋老爷,这匕首和刀鞘不是一对儿吧?”一繁一简、一贵一素,瞧着就不搭。 宋宽淡然一笑,答道:“四姑娘此言差矣,焉知井浅河深便不能是一对了。这匕首长七寸五分,吹发即断,鄙人前后试过百余刀鞘,皆被削作两半,唯有这一只……”严宽拿起那金灿灿的华贵刀鞘,叹道:“进深恰恰七寸五分,与这匕首严丝合缝,又敌得过刀刃之利,虽是不同剑师所铸,却堪称天作之合。”宋宽双手合十,念道:“红粉骷髅,白骨皮肉,凡有所相,皆为虚妄。善哉!善哉!” 第十八章·所谓允文允武 阿团傻张着嘴,被宋宽唬得一愣一愣的。直到头皮一疼,是郑晏拔了她一根头发来试刀。 “呀!”阿团捂着头顶踢了他一脚:“干嘛不用你自己的啊?圆圆姐姐!”阿圆是郑晏的乳名,但郑晏的小男子汉主义觉醒得早,不知怎么认定了这是个女孩儿名字,一早抗议过,从有了“郑晏”这个大名,就再不许别人唤他“阿圆”。 严宽略略伸手稳住郑晏持匕首的那只手,免得他割伤了自己,轻声道:“四少爷,小心。” “不许叫我圆圆!不许叫姐姐!”郑晏炸毛了,恶狠狠地冲着阿团呲牙。 郑晏对别人是真粗暴,对她就是只纸老虎,阿团才不怵他,朝他吐舌头做个鬼脸,故意一边挑衅般叫着“圆圆姐姐!圆圆姐姐!”一边蹦跳着退回云氏身边。 云氏见怪不怪地将她拢到身侧,指给她看宋宽带来的其他东西。 方才递楠木匣子过去的小丫鬟正在展示一支象牙针线筒,粗看是两指粗细的圆筒状,比寻常的针线筒要短,筒身上刻着寥寥三道水线,中间一只长须大虾,反面刻着游鱼,满是童趣。中间上下空心,末端坠着一根串玛瑙翡翠珠的黑色蜡绳,前端是筒盖,轻轻一拉,就露出里面放针的凹槽。 那小丫鬟边笑边讲,语调欢快活泼,手上逐一演示各色机巧。 阿团正看得入神,外面突然进来个气喘吁吁的管事,一头急汗,禀报道:“老夫人,宋老爷带来的一只小兽不见了!” “什么小兽?” 跟在那管事身后进来的是宋宽带来的小厮,此时苦着脸道:“老爷,是戈壁里捉的那头大耳朵狐狸。笼子上的锁鼻儿不知道啥时候开了,发现的时候就剩了个空笼子,院子里找遍了也没见着!” 啊,原来不是野狗,是狐狸啊。阿团和郑晏心虚地对了个眼神。 云氏轻咳了一声:“不知宋老爷带来的那头小兽可是黄色皮毛的?” “阿娘!”郑晏慌了,连连扯云氏的袖子。阿团也急色道:“宋老爷,你那小兽卖不卖?” 宋宽见此哪里还不懂,想是那头小狐狸误打误撞跑到了侯府二房,叫两个小儿捉去了。 故意沉下脸,搓了搓手指,道:“此异兽狡猾刁钻,极难捕捉。我原是不打算卖的,但若小少爷喜欢……” 郑晏闻言喜形于色,宋宽心中大定,云氏无奈地叹了口气,天真啊,不打算卖,带来侯府作什么?这下可不好杀价了。 最终还是敌不过郑晏和阿团哀求,以二百两银子买下了那头小狐狸。 郑月明站得远远的,阴阳怪气地抱臂哼道:“四妹妹千万看好了那头畜生,别胡乱蹿去灶上,叫人家捉去炖了汤!” 阿团怎么可能示弱,故意当着她的面对银烛吩咐道:“你且去找管事的,告诉他们二房新养了一头宠物,黄毛大耳朵,哪个不长眼的敢伤了我的狐狸,我就拔光他的头发!” 两人针锋相对地又过了一招,阿团随手去摸离她最近的一只匣子,无意间碰到郑月珏的手。郑月珏立刻像老鼠见了猫似的缩回手,想了想,竟还示弱一样轻轻将匣子向阿团的方向推了推。 阿团不解,趁无人注意,悄悄凑到郑月珏身边去,低声问道:“三姐姐,你怕我?我又没打你!” 郑月珏眼睛瞪得溜圆,抿紧了嘴巴使劲摇头,脚底下却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真没意思。 阿团有点挫败,撇撇嘴,垂头丧气地走开,想念起古灵精怪的表姐云二月。当天就磨着云氏给云府下了帖子。 薛氏也爽快,第二天巳时便领着一双儿女登门。 云二月居然穿了一身大红骑装,腰上勒着寸宽的春水纹锦带,脚踏赭色鹿皮靴,英姿飒爽。 手里捏着小马鞭甩了个空响,叉着腰遥指阿团,调笑道:“噫!哪里来的小娘子,端的宜家又宜室,思来想往我的肝肠断,一心带你往回家!” 阿团羡慕地口水都要流下来了,直接扑上来扒云二月的衣衫,口中道:“好姐姐,给我试试,堂上厨下、池边野地,都随你去!” 云氏涨红了脸,拍着阿团的背,呵斥道:“胡闹什么!哪里学来的混话,还不快点请你表姐进去歇歇。” 薛氏捂嘴轻笑,道:“怪道人说外甥肖舅,原来外甥女也不遑多让的!”且看阿团这信口开河的样子,倒真对了云承渊的脾性。 因郑月璧的婚事近了,云氏由此及彼,难免想得远一些,忧愁道:“她这么个性子,往后怎么嫁的出去呢?” 薛氏想得开,擎着她的手坐下,安慰道:“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姐姐便是把心操碎了,也不能替她走。只要于大局无碍,这些个细枝末节便由着她罢。” 云氏摇摇头,反调侃起薛氏,拍拍她的手背,道:“就怕阿团没有承渊那般好运道。”云氏每每见薛氏都忍不住感慨,也不知云承渊当初是怎么将薛氏骗到手的,他那样的性子能得这么个贤惠能干又靠谱的媳妇撑着,云家祖坟的青烟都冒上天了。 第 2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1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21 章 薛氏这般爽朗的人也忍不住羞臊,连连摆手,道:“姐姐你可折煞我了!” 阿团将云二月拖回里屋,如愿换上了一身骑装,洋洋得意地挺着小肚子出来晃荡,绕正堂走完一周,刻意停在云薛面前,脚踩软墩,一甩头,耀武扬威地叉着腰道:“表哥,你看我威武不威武?” 云薛刚听郑晏连比带划地吹嘘完那柄匕首如何如何锋利,如何削铁如泥,削桌角如豆腐。阿团又紧接着出来炫,忍俊不禁,叹道:“晏弟和阿团真是……真是一对活宝。” 云二月掀开帘子露出个头来,补了句马后炮:“快别费劲了,我哥不爱这一款,就爱哭哭啼啼的娇小姐!” 云薛面色微赧,虚点着她摇头失笑,阿团则飞快地从软墩上收回脚,补救般冲云薛莞尔一笑,真真娇憨又柔顺,回头对上云二月就立马翻了脸,呲牙裂嘴地佯怒道:“表姐你不地道!方才怎么没阻止我?” “没良心的山大王,你扒得那般快,可给我开口的时机了吗?”云二月翻了个白眼,从屋里走出来,底下换了一条暗银刺绣的蜜荷色锦缎细折儿长裙,料子便少见,刺绣的手艺更难得,走动起来上面每一条纹路都会动似的,隐隐有细密银光接连闪烁。 “哟,这也是那位小宋老爷送来的?”薛氏只觉得被这条裙子晃花了眼,忙将云二月拉到面前细看,口中啧啧有声。 天底下就没有不爱美的女人。 云氏道:“这是秦国那边的绣坊新染的料子,宋老爷一气儿送了好些过来,我这边也要了三五匹,回头你挑挑,捡看得过眼的拿回去,娘俩都做身新衣裳。”又摸着云二月身上长裙的纹路道:“这原是为着展示料子制的裙子,我看尺寸该是同二月差不离的,手艺也奇特,便连裙子也一道买了下来。如今一瞧,可见是买对了,瞧瞧,多衬咱们二月的肤色啊。” “姐姐太破费了。”薛氏虽然喜欢,也看得出这料子的价格低不了,成衣价就更高了,推辞道:“不如留给团姐儿,团姐儿也大了,可以打扮起来了。” 云氏顺势望过去,阿团和郑晏正一边一个搂着云薛的胳膊。阿团开始还装了一阵子温柔娴淑,没过一会儿就忘了形,手舞足蹈地应和起郑晏,间或撅着小屁股趴在榻沿上,探身拿盐水腌过的菠萝块逗大耳起来作揖。 “弟妹快别辞了,我就这么一个弟弟,咱们不兴那套假客气。”瞥一眼阿团,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思,道:“给她穿才是浪费呢,不是招猫逗狗就是上房揭瓦,三天不到就得扯坏了。” 冬天里瓜果菜蔬少,侯府再富贵也没断了白菜萝卜,好容易熬到开春,先舌头就受了益。 中午招待云氏一家的饭菜也以时蔬为主。水灵灵的菠菜、苔菜、红苋菜等叶子菜,多是清炒;肉菜只有一道酸甜口的菠萝咕咾肉、一道炸得焦脆转圈撒满孜然粉的香酥鹌鹑和一道浇了热油与白绿葱段的清蒸鲈鱼;香菇、平菇、白玉菇切小丁熬了一锅清汤,上面撒了一层细碎的香葱末。 因小孩子多,又加了几份桂花糯米藕、糖渍樱桃萝卜等甜食,配上甜丝丝的甘蔗汁,生津解渴正好。 郑昂也提着书袋回来后院,与兄弟姐妹们同桌而食。 午后,众人于花厅叙话。阿团抱怨道:“先生真霸道,舅母难得来呢,居然还非要扣着二哥读一晌午书,下午才肯放人。” 郑昂一本正经地起身向薛氏告罪道:“是我的不是,还望舅母见谅。” 薛氏忙说:“咱们又不是外人,何必外道。昂哥儿知道上进是好事,元衡若有你三分毅力,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郑昂瞥了云薛一眼,耸眉耷眼地酸道:“舅母说笑了,元衡的天分可比我高得多。” 承平侯府的小辈,按规矩是三岁习武、五岁学文,譬如郑晏,尚未开蒙,马步已扎得极为结实。 郑叔茂虽为武将,却是个儒将,虽则平日开口甚少引经据典,其实还有个正经科考来的秀才功名在身,一笔草书更是连云老爷子都赞过的。 郑昂对父亲最为敬佩,一心走文武双全的路子。他习武颇有天赋,刀枪剑戟一点就通,路数灵活多变,除去每日必要的功课,也不见如何用心卖力,而今尚不满十岁,已能轻易撂倒两三个没什么功夫的成年男子。 偏偏诗书上的才分就差了一层,从一入家塾,便一丝不苟、踏实认真地写诗背书,比舞刀弄枪更加热枕,寒冬酷暑不忘苦读,仍时时被先生骂作愚钝。郑昂自己总是暗恨,他这脑子记剑招几乎过目不忘,遇上经史子集怎么就这样艰难呢? 第十九章·所谓世界地图 阿团踩到凳子上,直起身比郑昂还高了一头,一脸深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补刀道:“别挣扎了,二哥,你就适合走胸口碎大石的路子……” 郑晏吓得甘蔗汁都呛出来,在底下杀鸡抹脖子地冲她使眼色。 好在郑昂对阿团比对郑晏怜香惜玉得多,脸黑了又黑,到底没发火,只拎着她的后衣领将她放到凳子上坐好。 云二月放下手中粉彩豆绿釉的西施杯,不知死活地赞同道:“对嘛,习武有什么不好呢?像我爹那样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穷酸秀才,难道就好看了?”更何况郑昂随郑叔茂居多,生得浓眉大眼,宽肩窄腰,行动间飒然有风,哪怕披上宽袖长衫,手摇折扇,也未必有书生的样子。 云薛眼看郑昂越来越低落,连忙刹住两人,转提起旁的话题:“阿团方才不是说对外面的风土好奇?刚巧我记得昂哥那里有一本《天下山河志》,再广博不过,不如拿过来给几个小的讲解一番?” 云氏也跟着道:“很该如此。虽然小,也该懂些常识了,免得出门闹了笑话,连脚底下踩的土地姓什么都不晓得。” 阿团被云氏揭了老底,气鼓鼓地盯着屋角一个景泰蓝的大花瓶装听不见。郑晏偏要冲她挤眉弄眼,噗噗噗地笑得像个漏气的皮球。 郑昂展颜,顺势道:“也好。”吩咐下人去他书房第三层的架子上将《天下山河志》取来。 云薛一脸欣然地道:“昂哥随姑父到过西北,既见过茫茫戈壁,又晓得沿途各地的风土人情,见识定然不是我们几个囿于一地的可比的。今日能跟着增广听闻,实乃幸甚。” 《山河志》取来,先翻到天下全與图那一页。 阿团将舆图转了一周,各个方向都试过了,最后遗憾地承认这片大陆不同于七大洲中的任何一个,猛一看像个三角形的彩旗。 郑昂当她在玩,等她新奇够了才将舆图摆正,右边形似垂直的旗杆,左边则是飘扬的尖角旗尾,清了清嗓子,开口讲解道:“今天下三分……” 这片形似旗帜的大陆,东临仙海,无法横渡,南有高山瘴林,难以逾越,西为戈壁荒漠,无人探寻,北部冰原,亦是不毛之地。 秦、楚、齐三国各占一角。 承平侯府所在的楚国位于东北,而上京位于楚国中部偏东。富庶比不了齐国,兵力敌不过秦国,唯胜在吏治清正,上下一心,勉强称得上国泰民安。 齐国位于东南,如今正逢内乱,自顾不暇。四年前,时任齐国将军的花氏兄弟领二十五万大军,于都城南三百里的棉州发生哗变,打出“奉天靖难”的旗号,一路攻下半个齐国。如今保皇党与叛军两厢对峙,僵持不下,已半年有余。 秦国独占西部疆域,面积虽大,粮食产出却极低。秦人凶厉蛮横,三五不时便要劫掠一番,令齐楚两国不胜其扰。先前郑叔茂带着两个儿子驻扎的营地便位于秦楚边境。 近年不知怎么,竟有人在那片穷山恶水中接连发现银矿、铁矿,秦国新任国君随之颁布了一系列法令,大大限制了辖下子民,摆出一副和平交好的姿态。是以三国间冲突渐少,南来北往的行商日益增多。 都说十里不同俗,何况隔了三国又数十州县。 郑昂到底亲身到过许多地方,将各种奇特有趣的市井见闻讲得栩栩如生,令人如临其境。而云薛胜在博览群书,于杂闻游记也有涉猎,口才又好,普普通通一个州县名的典故由他娓娓道来,也令人啧啧称奇。 加上当初同郑昂一道打包去往西北的郑晏,虽然人小不怎么记事,偶尔插进几句童言稚语,也惹人发笑。 连云氏和薛氏都听住了,阿团和云二月更是入了迷。 夜间郑叔茂回房,便见阿团兄妹三个头碰头捧着一本《山河志》,别提多么认真仔细了。 郑叔茂在东次间打了个转,简单指点了两句,便回到西次间,坐进一旁的官帽椅中,接过云氏捧来的热茶,笑道:“没料到孩子们居然对这个感兴趣,赶明儿我着人绘一幅大的,挂到墙上去,看起来也方便。” 云氏亲手解开他脖领子最顶上的两颗扣子,又拿过布面的单鞋来换下他脚上牛皮底的厚靴子,让他松快松快。笑道:“我看哪,也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昨儿还围着着新捡的小狐狸打转呢,今儿个就叫一幅舆图将眼睛夺去了。” 第 2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2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22 章 提到狐狸,郑叔茂收了笑,食指在扶手上敲了两下,拧眉问道:“宋宽可有再来?” “没有。”云氏给他续上一杯茶,挥手将丫鬟们都打发出去,不甚在意地道:“爷未免太小心了。我打听过的,那位小宋老爷的情况各家都有数,不见哪家后宅不许进的。且手里的货物一个个怪新奇的,没个讲解的确实有些难懂。” 郑叔茂明言道:“他不到十六就叫强人掳了去,年近四十才回来跑商。自陈中间被卖进齐国皇宫去了势,得贵人相助才得以赎身出来。虽有他哥哥作保,真假却还得两说。” “这……还能有假?”云氏细细回忆起宋宽的形貌来,他脸上溜光,胡茬也没有一根,端起茶杯还会翘小指头,怎么看都像个太监啊。若是个真男人,上京这许多家女眷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郑叔茂端着茶,却没有喝,指腹顺着杯沿缓缓描摹,低声道:“假太监未必,别的,可就难说了。” 无论云氏如何惊疑不定,宋宽再没能进过承平侯府的门。 不是谁都愿意跟个来历不明的邻国太监打交道的,心中警惕的人家都早早端上了闭门羹。据说钱氏因自作主张迎了他进府,还在老侯爷那里吃了挂落。老侯爷这半年以来,插手后宅的事儿是越来越频繁了。 只是短短半月时间,这批秦国货的销路已经打开。虽无法再进后宅,相约去宝贯东西挑稀罕的小姐妹却多得很。 例如云氏先前买的那些个隐泛光泽的华丽布料,俨然在上京掀起了新潮。价格一路水涨船高,当初心里暗讽云氏败家的吕氏嫉妒得眼都红了。按宋宽当初给的一匹布的价格,在如今的宝贯东西里买一截布头都勉强。 转眼到了花红柳绿的时节,三月十六这天,风和日丽,碧空如洗,宜嫁娶。承平侯府披红挂彩,处处装点得一片喜气洋洋。 天蒙蒙亮的时候,阿团就被丫鬟们搓了起来。还没睁眼先被人使热帕子擦了一把脸,坐起来醒神的功夫手里就被塞进了一盏温热的羊乳。 画屏拿青盐给她擦牙漱口净面,残水交给红蕖出去泼掉。银烛从架子上取下熨平的袄裙,流萤挑出相配的荷包、金锁与压裙脚用的瓶插牡丹纹白玉佩等物。罗扇捏着一柄牛角梳,先蘸着桂花头油给阿团通了三遍头,而后熟练地挽起两个圆鬏,没用平日里常戴的珠串,改插了一对精巧的粉蕊桃花簪。 三等丫鬟原本是没有进屋伺候的资格的,今儿也顾不上了,抽了红蕖和朱砂两个进来,帮着做些倒水捧匣的简单活计。 一帮人打仗似的将阿团装扮一新,难为窦妈妈调度得好,人虽多,却忙而不乱,井井有条。 阿团透过模糊的铜镜看到窦妈妈染白的双鬓,一面由着丫鬟们施展,一面开口吩咐道:“红蕖去搬个小墩子来,妈妈坐。上回说大姐姐的手帕交是哪个来着?一会儿去大房就见着了,妈妈可得提前给我讲讲,免得见了人不好招呼。” 窦妈妈颇为意外地看了阿团一眼。 当初阿团大肆裁换下人,自然是得了侯府长辈们首肯的。甚至,无论是问云氏还是问郑老侯爷要西厢众人的身契,都顺畅得紧,连阿团耍赖撒娇地不许窦妈妈将她身边的事,事无巨细地报给老侯爷,老侯爷竟也准了。 唯有郑叔茂警醒了她一句,称窦妈妈是府里经年的老人了,伺候过她亲祖母,又将她大姑姑奶大,让她平日里对窦妈妈尊重些。 阿团起初的确是打的削权的主意,待收拢了手底下一帮子小丫鬟,再把窦妈妈踢出去。但听郑叔茂这样说,便着画屏私底下偷偷打探了一番。 窦妈妈年少守寡,唯一的儿子不到五岁就没了,和大姑太太郑华练是从小拉扯大的情分,僭越点说,当亲闺女看也不为过。 偏偏大姑太太远嫁那年,钱氏陪房里有个管事的儿子,性子混,把前头的媳妇作践死了,不知怎么看上了窦妈妈。当年窦妈妈才三十岁年纪,识文断字,心高气傲,怎么看得上那种人?一口回绝。 郑华练明着没强迫窦妈妈,暗里却悄悄将窦妈妈从陪嫁的名单上剔除了。 窦妈妈一下子成了无主的肥肉,最后拼死求到郑老侯爷跟前,老侯爷念在窦妈妈伺候过原配主母的份上,出面保下了她。但经此一事,窦妈妈是寒了心,宁可跟一个没留头的小丫鬟守空院子,也不肯到各个主子跟前露脸。 前些日子阿团落水,老侯爷将她扒拉出来塞去团姐儿身边镇场子。 窦妈妈感念老侯爷恩德,可也没打算在团姐儿身边长待。像郑华练那样的主子,她是真不愿意再侍候第二个! 她资历够分量,手腕更是不缺,很快定了主意。一个是教着团姐儿亲近老侯爷,离那个不知善恶的云氏远远的;再一个是帮迎春震住一帮小丫鬟,待迎春立住脚了,团姐儿也知事了,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哪知道团姐儿实是个混不吝的。 哄着云氏和老侯爷两头放了手,自个儿捏着一干人的身契,狐假虎威地充起大王来。赏罚全由着性子,喜欢的就赏银子,不听话的就打板子,敢往外卖消息的、偷东西的、瞒着她搞小动作的,抓住一个发卖一个。 以这般厚赏重罚的雷霆手段将西厢刷了两三个来回,无论是原本往哪里摇尾巴的,都乖乖歇了,剩下的全是手眼心神一概顺着她的。 再说这云氏,窦妈妈冷眼瞧了近半年,该不是那等黑心烂肠的。然而,吃穿用度上从没亏着团姐儿,教养上却不肯用心,竟纵着团姐儿一个姑娘家,野猴子似的上蹿下跳。 窦妈妈提过两回回去守院子,老侯爷都没许,她也死心了。她早就不年轻了,左右也就剩了十来年活头,随便团姐儿怎么折腾吧。 窦妈妈绝了回空院子安安稳稳养老的念想,倒是发现团姐儿有点意思了。 起初还当她精明,眼里不揉沙子,后来瞧着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儿。心宽手也宽,穿衣吃饭都不讲究。 罗扇最初接过给她梳头的活计时,有一回给她戴了一对不成套的珠串,两串珍珠大小和圆度都差不多,但一串是海珠,亮度高,另一串是淡水珠,单看没什么,放一起就瞧着发乌了。 那还是到了用午食时,云氏发现的。 团姐儿这些天积威颇重,罗扇听说后当场就吓瘫了。依窦妈妈看这事至少该罚半个月月钱的,可团姐儿回房后提都没提。送她回房的觅松问明给团姐儿梳妆的是哪个,把罗扇提出去训了两句,团姐儿居然还不乐意。意思意思罚罗扇抹了三天桌子,这事儿就掀过去了。 窦妈妈突然就明悟了,在团姐儿身边当差,只要心是好的,哪怕蠢点儿、木点儿、糊涂点儿,都不打紧。 这样看,倒是个难得的宽厚主子。 第二十章·所谓之子于归 郑叔茂带着两个男孩去了前院待客,阿团慢一步,随云氏往大房所在的千禧阁去。 郑月璧作为这一辈里头一个出嫁的女儿,很得各位长辈的重视。除了公中给的嫁妆,老侯爷额外贴了一千两银子,郑叔茂叔伯几个也各有添妆。 反倒是郑伯荣,只晓得风花雪月,既不会做官又不会开源生财,还将冯氏的嫁妆赔掉了大半。从冯氏肚皮里出来的只有郑月璧这一个,据说冯氏不愿将来便宜了那些个庶子女,索性将剩下的那些压箱底的贵重首饰、田庄铺子,全给郑月璧带了去。自己留下些许现银,权作养老体己。 阿团一行人在抄手游廊遇上了吕氏和郑月珏,见郑月珏也是一身红艳喜庆的打扮,脸上两团胭脂,胸前挂着绞金丝嵌宝璎珞圈,像个纤瘦版的年画娃娃。 吕氏巧笑嫣然地上前两步,要挽云氏的手臂。云氏状若无意地将阿团推到中间,紧挨着郑月珏,隔着两个小姑娘对吕氏道:“三弟妹也来了啊,时候不早了,咱们快进去吧。” 阿团换了芯儿再睁眼时,郑月璧已经订了亲,日日被拘在屋里备嫁,不仅要绣嫁衣,还要学规矩礼数、管家理事。阿团其实对这位大姐姐陌生得紧,只在过年时和每月两回请安时见过,她的闺房自然也是第一次进。 屋内入眼一片赤红流霞,床褥与帐子俱换成了大红锦缎面的,郑月璧坐在妆镜前面,已经换上了红底缎绣金纹的艳丽嫁衣,刚刚绞完面,刷刷刷四五层粉扑上去,愈发令阿团认不出了。 郑月璧低着头,面上的娇羞泰半是装的,心里忐忑惊惶无法言说,宽大的袖子底下露出紧握成拳的一双手。 底下三个妹妹,年岁都同她差得颇大,往日走得也不近,一人一句祝词说完,便只剩了沉默。幸而还有云吕两位婶娘及三姑姑郑宜君在,加上赶来送别的手帕交,哪怕闲话八卦呢,只要有话说,气氛就不算太尴尬。 郑月珏一声不吭,只管低着头玩手指头;郑月明在寇姨娘的带领下和郑月璧斗了不止一两年,这会儿能管住嘴不说怪话就算好的了。 阿团好奇,搬了个矮墩坐在妆凳旁边,托着腮近距离参观郑月璧梳妆。心想古人的审美可真是怪啊,所谓隆重就必得浓妆不成? 第 2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3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23 章 郑月璧眉眼寡淡,但五官分布得好,不过这会儿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了。从眼角蔓延到嘴边的大片胭脂一盖,活似被人扇了几十个巴掌;原本的唇色完全被白粉遮住,没有抿胭脂纸,而是以小毛刷蘸了胭脂膏在中间小范围内细细涂抹,宛如两片精巧的蝶翼,刻意塑造出夸张的樱桃小口模样。 阿团看得入神,脸上的神色难免认真,落到郑月璧眼中却像是不舍。一家子的姐妹,到最后只有一个最小的肯围在她身边,心里不是不遗憾的。 郑月璧握住她的手,极小声地问:“团姐儿说,那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阿团一愣,晓得她指的是昌盛伯府的世子方贯,“琴瑟和鸣、子孙满堂”的吉利话下意识地往外倒,郑月璧脸上的妆厚,阿团也看不清她是个什么表情,只从她松开的手看,应是隐隐有些失望的。 恰此时外头锣鼓喧天地热闹起来,迎亲队伍上门了。 喜娘急急忙忙地拿起绣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盖头一落,阻隔了众人的视线,仿佛里外分作两座城,外头或喜或忧或眼红的亲人也好、友人也罢,都成了心思各异的外人,里头独剩了郑月璧一个。 阿团忽然有了一丝模糊的明悟,这个大姐姐,此后怕是更难相见了。 屋内原本有条不紊的动作猛然加快了鼓点,连冯氏都顾不上拉着郑月璧倾诉离愁,一会儿亲自检查一遍随身带的药油、点心等物,一会儿又叫人去前面盯着迎亲的新郎倌走到哪里了。 阿团偷偷摸到门边,正想溜去前院看热闹,被眼尖的觅松发觉,云氏连忙喝住她:“别胡闹!老实待着,等你大姐姐出了门还要去席上呢。” 直到来迎亲的昌盛伯府的世子方贯到堂上向郑老侯爷、钱氏并郑伯荣夫妇两个敬茶叩首,阿团才亲眼瞧见这位传说中的大姐夫。 方贯二十如许人,斯文白净,倒是同阿团想象中世家子的形象颇为吻合。神态自若,唇畔含笑,看起来是个谦和好相处的。 一旁的郑晏也点头,手里捏着刚才被塞进手里的红封,从银票厚度看,大姐夫的确是不错的。 白玉兰开得最好的时节,郑月璧踩着震耳的鼓乐和喜炮声上了八人抬的大红花轿。 论习俗,新娘子到婆家前,脚是不能落地的,当由兄长背上花轿。大房没有男丁,隔房最大的堂弟当属三房的郑显。 阿团见过郑显几次,只长个头不长肉,瘦得像个麻杆。昌盛伯府送彩礼时,就让他试过,脸都憋红了,郑月璧双脚也没能离地。 再下面的郑昂倒是有这个力气,但一来越过上头的郑显显得不太好,二来郑昂才及郑月璧胸口高,怕宾客瞧了要发笑。最后只得定了由喜婆背上花轿。 阿团忽然有些后悔。 冯氏日夜洗脑,郑伯荣不成器,郑月璧前后也没有亲兄弟倚仗,要她恭顺谨慎,当忍则忍,在家不可违逆祖母,将来不可惹恼了世子。 郑月璧见事是极明白的,可正因这份明白,才对自身的境况感触更深,平日里便没什么底气,婚嫁上更觉得高攀了伯府,生怕被人家瞧不起。 方才她问起方贯,不过是要个定心丸,自己不该答那些废话的。该怎么办呢?就该喜气洋洋地说,那人肯定是个有福气的呀!能娶到大姐姐这么贤惠的妻子,简直赚翻了呢! 阿团被云氏牵着入席时频频回望,侯府的朱漆大门还敞着,散了一地的淡红鞭炮皮尚无人收拾,宾客相携散去,往侧院吃席,只剩门外零星几个小童不死心地趴在地上翻捡寻找是否有漏下的饴糖与铜板。 心想,等郑月璧归宁那天吧,到时候一定要亲口说给她听。 昌盛伯府也在上京城北,与承平侯府不过隔了五条街,冯氏仍然哭得如同郑月璧远嫁去了秦国戈壁,一连湿了三条帕子,才在众女眷的劝说下勉强收了泪。 侯府这边由郑叔茂和郑显送亲,花轿抬进了昌盛伯府,承平侯府才开席。内外各设了几十桌席面,又叫了上京顶好的戏班子,觥筹交错,贺喜声洋洋盈耳,直热闹到入夜。 女席上的酒只上了劲儿小的桃花酿和金浆醪。云氏毕竟是主家,推不过多喝了几盏,当着人还看不出来,回到山月居步子便乱了,眼神也有些迷蒙。 觅松和探雨一边一个搀着她,阿团围着云氏前后转来转去地试图帮把手,只是人小个头低,伸长了手还碰不到云氏腋下。 探雨不敢明说嫌团姐儿碍事,只笑着劝道:“姑娘也跟着跑了一天了,赶快回屋歇息吧,夫人这里有我们呢。” 阿团没听出来探雨嫌她,照旧跑前跑后地跟着,口中道:“没事呀,我不累。阿爹和哥哥们都还没回来呢。” 云氏的酒量实在太浅,三小杯就撑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由着觅松和寻芳除去外头的大衣裳,扶到床榻上。 阿团张罗着叫人去熬醒酒汤时才发现,云氏这边的丫鬟可比她挑的人机灵能干得多。 不仅床褥铺好了,洗漱的热水和干净的里衣也在一旁放着。留守的寻芳早早备好了醒酒汤和山楂丸,为防云氏醉得厉害,催吐的茶也有;另备了清淡的米汤加酱瓜,连会按摩解乏的仆妇也在耳房里候着了。 阿团有些傻眼,不必如何差遣,云氏这边的丫鬟已然自发动了起来,阿团只管捧着蜜水高卧便可。 窦妈妈嘴唇翁动了两下,有心提点阿团两句,又怕阿团不领情。 半响,阿团反而主动侧过头来讨教道:“妈妈,阿娘这边的姐姐们怎么这么……唔,老练精干呢?西厢的人也能这样就好了。”小脸白胖可爱,圆圆的猫眼黑亮澄澈,虽然任性骄纵,却也直来直去,心思全写在脸上。 当真是同华姐儿不一样的。 窦妈妈心神一松,慈爱地望着她,柔声道:“姑娘现在就做得很好,既要让底下人有所畏惧,又要让底下人感恩怀德。有了这一敬一爱,剩下的不过是小道。宴后准备哪些,出行准备哪些,都是有定例的,多做几次自然就熟了。若姑娘放心,便只管交给老婆子吧。” 阿团咧嘴笑,毫无芥蒂地道:“好啊,那我就托给妈妈了!” 夜凉如水。 不多时,却是郑昂领着郑晏回来,不见郑叔茂。 郑晏困得直揉眼睛,郑昂脸色黑如锅底。阿团吃了一惊,忙问道:“怎么了,二哥?前头出事了?” 郑昂摇了摇头,没解释,丢下郑晏就要再回前院。阿团一把拉住他,道:“阿娘还醉着呢,你多少透点儿风给我,好歹让我心里有个数!”刚说完就悔得咬舌头。 这话实在不像个四岁的娃娃说的,郑昂仿佛头一回见她似的,上下打量了她半柱香,直看得阿团面皮发紧。 “哎呀,困死了。有完没完,小爷要睡觉!”郑晏不耐烦郑昂和阿团站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嘟嘟囔囔地打破沉默。 郑昂便只当阿团早慧,不再纠结,进去看了一眼昏睡的云氏,又叫了窦妈妈和邱妈妈来,带两个小儿回去洗漱睡觉。 临走时,含糊其辞地对阿团道:“四叔醉了,你……”本想叫阿团警醒些的,旋即又想,阿团这么丁点大,能顶什么用。且他和父亲处理好前面的烂摊子自然就回来了,想来也用不了多久。于是把话吞回去,改道:“你别乱想,早点睡。” 留了一个自己身边的小幺儿,不错眼地守在山月居正门。并严令门上的婆子,除了二房的主子,谁来也不许进,有乱跑乱打听的,直接捆了扔倒座房里。 第二十一章·所谓流年不利 徐妈妈在自个儿屋里摆了一只蒲团,双手合十,对着墙上如来佛祖的画像,嗡嗡哄哄念了半个时辰的经。 承平侯府最近许是流年不利,好好地办喜事也能办出一串子恶心糟烂来。 恶心就恶心罢。只要别牵扯到她家夫人就好,最好也别牵扯到三位小主子和二爷。 徐妈妈当初是作为一等大丫鬟跟着云氏从云府陪嫁来的,后来又作了郑晏的奶娘,所求甚小,求的不是承平侯府吉星高照,而是二房平安顺遂。 第 2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4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24 章 外头的小丫鬟轻轻叩了两下门,隔着门板提醒道:“徐妈妈,夫人那边摆饭了。” 徐妈妈应了一声,又磕了一个头,才扶着膝盖慢慢起身。因怕身上熏了味道,惹主子不快,她向来不敢燃香,只供了些瓜果点心在桌上。 徐妈妈拉开门,将昨天从供桌上撤下来的一盘枣泥糕塞进那小丫鬟怀里,道:“喏,佛祖面前供过的,拿去给你几个小姊妹分了吧,都沾沾福气。” 这枣泥糕一看就不新鲜了,外面风干的一层皮皱巴巴的,里头塌软,原本的方块形状都支棱不住,一块挨一块地歪在盘子里。但小丫鬟还是喜笑颜开地接过来,嘴里甜蜜蜜地道:“多谢妈妈疼我!” 徐妈妈挥手让她自去,自己快步走到东厢门口,整整衣裳,躬身进去伺候。 晏哥儿那屋的墙上新挂了一幅小的三国全舆图并一幅大的楚国山川图,屋子正中央不伦不类地放着张宽大的太师椅,团姐儿就穿着鞋盘腿坐在太师椅上,正对着这两幅舆图发呆,怀里抱着个圆毛小兽,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毛。 徐妈妈嘴角抽了抽,忍着没说什么。 团姐儿出门还会装一装,背着人时却是没规矩惯了的。偏夫人乐意纵着,她一个奴婢上前讨什么嫌呢。 郑晏在丫鬟的服侍下穿好了小靴子,蹦过来拉阿团:“走吧,用饭去!” 阿团从善如流地从高高的太师椅上滑下来,怀中的大耳抖了抖耳朵撩起眼皮瞅了她一眼,一阖眼又接着睡了。 它现在的作息正和阿团相反,白天死命睡,晚上死命玩。郑晏不满地嘟囔:“臭狐狸,懒狐狸,就晓得睡觉!” 阿团护着大耳,不让郑晏揪它身上的毛,劝道:“哎呀,等等嘛,等黄昏的时候再叫它起来,能玩到晚上睡觉呢!” 云氏前天醉酒的劲儿到今天还没完全缓过来,虽然不犯恶心了,但依然没什么胃口。中午郑叔茂不在家,郑昂念家塾在前院吃,就云氏带着郑晏和阿团两个,便决定吃点简单的,没正经点菜,叫灶上兑了汤面,这个不费事,也好消化。 娘仨一人捧着一只大海碗,云氏和郑晏碗里的都是细细的龙须面,泡在冒热气的金黄色鸡汤里,夹着一把翠生生的小青菜,最顶上卧了个荷包蛋。阿团要的则是半指宽的手擀面,加菠菜汁揉出来的绿面条,上面放了几片薄薄的酱牛肉片、腌雪里蕻和胡萝卜丝,面少汤多,汤面上撒满葱花。 配面的小菜只要了一碟加姜汁和蒜蓉的醋拌松花蛋、一碟微辣的尖椒炒豆皮。春天里第一茬嫩韭菜正好下来,阿团嫌味重,郑晏却爱吃这个,云氏叫人拿新鲜韭菜炒了个鸡蛋,单摆在郑晏面前。 刚吃完,云氏便打发阿团和郑晏回去午睡。 阿团黏黏糊糊地挂在云氏身上,不依不饶地道:“阿娘……阿娘啊,您跟我说说嘛!” “说什么?”云氏没好气地拍了她一下:“跟你有半点关系吗?” 阿团嘿嘿笑,怎么也不肯走,郑晏本来无可无不可的,现下也被她勾起兴致来,两双亮晶晶的眼睛里俱闪着八卦的光。 郑月璧出嫁第二天,画屏斗志昂扬地领了阿团的令出去打探消息,却灰头土脸地被管事的扭送回来。 外头传的不清不楚,一会儿说大爷郑伯荣喝醉了,一会儿又说四爷郑重荫喝醉了。据说醉了的那人十分“不像话”,但具体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就打听不出来了。 阿团将上回做裙子剩下的边角料赏给画屏压惊,扭脸就上云氏这边套话来了。 云氏肯定清楚。 郑叔茂有个好处,外头的大事不敢说,府里头的事儿,甭管多腌臜都不会瞒着云氏。这也是为了方便云氏在府里应对一干亲戚的缘故。 云氏犹豫了半响,怕阿团在她这里打听不出来,再去外头惹事,再三叮嘱了她和郑晏绝不可出去乱说,才挑挑拣拣地讲了个大概。 那晚郑伯荣和郑重荫的确都喝大了,且两个醉鬼酒品都不大好。 郑重荫在前头喝了个烂醉,非拉着周大人家的公子比拳脚,周公子干笑着拒了,郑重荫牛眼一瞪就要掀桌子。幸而三爷郑济芾还清醒,死死抱住了他,一边跟各位宾客赔罪,一边使人赶紧叫郑叔茂过去救场。 阿团插嘴问为何非得叫郑叔茂去?云氏答曰,四爷也是个练家子,文质彬彬的三爷拉不住啊。 总之兄弟俩半拖半抱地把郑重荫弄回房,总算没在席上惹出什么乱子来。恰好天色也晚了,众人识趣地陆续告辞,待宾客都走光了,大伙儿才反应过来,郑伯荣不见了。 谁也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离席的。贴身的小厮哭丧着脸抱屈,大爷吩咐他去泡一壶酽酽的茶来解酒,一来一回的功夫,大爷就飞了。 老侯爷一声令下,累了一天的丫鬟小厮没来得及喘口气,又开始兴师动众地搜寻郑伯荣。 原想着在自己家里,总不能醉得找不着路,不过是怕他窝在哪丛树底下睡着了,更深露重,第二天着了凉就不好了。 哪知道领了儿女回房的吕氏前脚才笑吟吟地跟冯氏互道了好眠,后脚就是一声划破夜空的尖叫。 好嘛,郑伯荣光溜溜地搂着三房一个二等丫鬟,躺在被窝里睡得正香呢。 阿团瞠目结舌,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啧啧啧,亲闺女嫁人的日子,因为“大喜过望”,睡了弟弟的丫鬟,想必冯氏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冯氏这边当然很精彩。 郑伯荣当场被老当益壮的郑老侯爷抽了个皮开肉绽,郑济芾说不清是乖觉还是裹乱,次日就把那丫鬟洗刷干净,打包送到大房去了。 冯氏气得病倒,钱氏纡尊降贵地去大房探望她。当着她的面吃完了一盅“太过油腻”“不宜进食”的当归党参乌鸡汤,抹了抹嘴,慢条斯理地开口道:“老大家的你也不要着急,老爷子还不是到了四十岁上头才生了仲荫。不过啊,你也不要卡得太紧了,只要是伯纶的骨血,从谁肚子里爬出来不得管你叫娘?”钱氏斜乜着眼睛笑了一声:“多子多福啊,你说是不是?” 许是祸不单行,坏消息接连传来。 先是郑月璧三朝回门那天,冯氏强撑着身子起来,却没见到女儿,只见到了温文尔雅的姑爷。 方贯一脸歉意,称郑月璧昨晚起夜时踩到了地上的残水,摔了一跤,扭伤了脚脖子。方贯自然大怒,言说已将不会伺候的丫鬟卖出府去,又拿牌子请了御医。 虽然郑月璧没一道回来,方贯却做小伏低,在侯府留了一整天,布料补品等回门礼送了满满一车。不止对丈母娘嘘寒问暖,听闻老泰山“身体不适”,还试图亲自端茶送药,被尴尬又心虚的郑伯荣一力拒绝。 而后那位走运的二等丫鬟——如今应称媚姨娘了,还真叫钱氏说准了,一举中标,诊出了身孕。郑伯荣惊喜若狂,高兴得糊涂了,竟拿了礼物去谢郑济芾和吕氏。 吕氏倒是想收,郑济芾却吓得汗毛竖起,连三赶四地将郑伯荣连人带礼推了出去。这事儿叫老侯爷知道,劈头盖脸又是一顿骂。 骂完又能如何呢? 郑伯荣都快四十了,膝下还只有两个女孩儿,年前诊出喜信儿的通房没出正月就滑了胎,这孩子就是来得再不光彩,也不能不留。 冯氏心里当然更清楚这一点,万念俱灰,愈发病得下不来床了。 这天,云氏又带着阿团前去探望。 屋外春暖花开,丽日当空,屋内却压抑沉闷,苦药汤子味儿缭绕不散。 第 2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5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25 章 冯氏原是有些富态的,这些日子竟生生瘦了一大圈,脸色蜡黄,额上勒着抹额,猛一瞧简直比钱氏岁数还大。一见云氏便落泪,哀哀哭道:“好妹子,如今也就只有你还想着我了。” 云氏坐在她榻前安抚,待她收了泪,真诚劝道:“大哥求子都魔怔了,大嫂心里也有数的,何必在这事儿上和大哥对着干。不若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谈谈,即便当真诞下个哥儿来,大哥为着他的出身着想,也会乐意将他记在嫡母名下的。到时候不论去母留子还是要大哥赔礼道歉,还不都由大嫂你说了算吗?” 冯氏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脑子都有些病迷糊了,性子也变得尖锐乖戾,当下甩开云氏的手酸道:“二弟房里只有二弟妹一个,二弟妹哪里懂……” 云氏一怔,冯氏身边的大丫鬟锦绣见此连忙截断话头,道:“二夫人说的是呢!夫人何必为了那起子狐媚子熬坏自个儿的身子!”说完悄悄地对云氏作出个讨饶见谅的笑。 这人真是不识好歹。 阿团见云氏受气就想翻脸,被云氏止住了。想好心多劝几句,见冯氏如今已是听不进话了,只好离去。锦绣赔着小心,一路点头哈腰地亲自将两人送出千禧阁,又匆匆返回正房安抚冯氏。 要阿团说,冯氏这病纯粹是心病,喝药是治不好的,等什么时候媚姨娘滑了胎,或是诞下个女婴来,自然就不药而愈了。 被冯氏这一搅,连云氏都不大去千禧阁看她了,众人似乎都默认了留她独自在房里安静养病。 “咱家最近不是风水不好吧?往后还能有什么糟心事儿呢?”阿团愁眉苦脸给自己倒了一杯苦丁,她最近有些上火,牙龈肿了,便拿苦丁、胎菊、金银花轮换着泡水喝。 话音才落,觅松便掀帘子进来,脸上的表情说不上伤心,可也不怎么好看。“夫人,殿试放榜了,温公子……没中……” 阿团在云氏难以置信的目光下轻轻抽了自己一嘴巴:瞧我这乌鸦嘴! 第二十二章·所谓名落孙山 上半夜还月朗星稀,子时过后,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银烛不放心,今晚虽不当她值夜,却还是披衣起身,轻手轻脚地查了一圈门窗是不是关严实了,有没有漏风的、潲雨的。见屋内团姐儿摊手摊脚地仰躺在榻上,睡的正香,未被雨声惊醒,便含笑给她掖了掖被角。 少倾,春雨敲窗的杂响中隐隐约约地夹了些许刺耳的磨砺声。阿团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银烛急匆匆地跨到南间,果然见团姐儿养的狐狸崽子上蹿下跳地拿爪子挠门,原本该在外间守夜的赤霞扎着手在周围游走,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焦急地驱赶着。 西厢南北两次间,北边是团姐儿的卧房,南边以一道菱花纹杉木格扇与正厅隔开,琴案、书桌一应俱全,待姐儿再大些便可以用起来了,现下那狐狸的笼子便放在南间里。 银烛柳眉倒竖,压低了声音,语速飞快地急道:“你不想活了!怎么把这畜生放出来!扰了姑娘安眠怎么好?” “我……”赤霞刚说了一个字就被银烛捂住了嘴。 “嚷给谁听呢?低声!”见赤霞含着泪在她手底下点头,才松开她,问道:“怎么回事?” 赤霞呆头呆脑的,顿了顿才低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我睡到一半听见声音过来,笼子门已经开了。”她指了指屋角铁制的围笼,迟疑道:“银烛姐姐,该不是它自个儿把门打开的吧?” “哼,祖祖辈辈的偷鸡贼!”银烛厌恶地扫了那狐狸一眼,大耳似乎对人的情绪十分敏感,不再挠门,而是退到琴案边,长毛大尾巴微微竖起,谨慎地盯着银烛。 屋内昏暗,只燃了一盏小小的烛灯,灯影摇曳,将两人一兽细长的影子打在粉墙上。银烛挽了挽袖子,对赤霞道:“行了,你回去守着姑娘吧,这边放着我来。” 后半夜斗狐狸斗得精疲力竭,天亮之后,银烛罕见地有些精神不振。 “你今儿怎么了?夜里睡得不好吗?”阿团眨巴着眼睛问银烛。她正捧着一碗切成一口大小的块状的果子当零嘴吃,同时口头指导流萤照她的意思缝制改良版的绣球。她提出给大耳缝个玩具球时,流萤最先献上的是用红绸黄线制的,合掌大小,里面装了黄豆,底部缀有十多条五彩穗带,漂亮极了。 大耳当时凑近看了看,忽然弓背跃起,并拢四爪,从高处直直地砸向绣球。结果绣球玲珑,滴溜溜地从它指缝间溜走了,倒是长长的穗带和它身上的毛纠缠在一起,抖都抖不掉。 郑晏倒在榻上哈哈大笑,阿团无奈,狐狸果然是狐狸,这是拿绣球当田鼠练捕猎了,指望它像狗一样顶球跑怕是没可能了。 大耳嘴里发出呜呜地叫声,凶狠地将五彩绣球咬了个稀巴烂。阿团便想着换个法子,改用软牛皮包棉花,做个足球大小的。 阿团问得平和,银烛见她没有责怪的意思,便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智斗狐狸的段子。 “……机灵得成精了,它就趴琴案底下眯缝着眼冲我咧嘴笑,吐小舌头,不躲不闪的,我还当它是累了呢,慢慢地朝它走过去,结果就……就踩到了……屎……”最后一个字像弹球似的从银烛嘴边溜出来。 银烛脸都绿了,一众丫鬟俱笑弯了腰,画屏捶着她的肩膀笑道:“我说今儿一大早你折腾什么呢,又打水又换衣的,感情是……哎哟,可乐死我了!”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云氏忙完了杂事,来西厢看阿团,小丫鬟们忙收了嘻嘻哈哈的笑声,向云氏行礼问安,只是眼角眉梢还止不住地弯着。 阿团乐不可支地向云氏复述:“说大耳呢!它可聪明啦!” 云氏含笑听她连比带划地讲,随手拿起簸箩中的皮球看了两眼,一只已经完工,是以若干五边形牛皮片缝成的圆球形,另一只尚未收口,露出里面软白的棉絮,用六张方形牛皮片缝成盒状大方块,八个角上各缀了一颗小指甲盖大小的青蓝色碧玺珠。 云氏怎么看这碧玺珠怎么眼熟,一问之下才知,竟是从郑月璧出嫁那天,顺天府尹梁大人的夫人送的步摇上拆下来的。 阿团理直气壮地辩道:“那么长一根钗,比我脑袋还长,怎么戴得住。何况不当吃不当喝的,还不如拆了给大耳玩。” “荒唐!”云氏脸色沉下来,觅松极有眼色,轻声招呼屋里的丫鬟婆子出去。画屏刚想开口代为求情,便被银烛悄悄掐了一把拦下了,两人都立在原地没动,见阿团点头,才随着出去,轻轻将门带上,却也不肯走远,一人一边守在门口。 阿团见此略有些欣喜,隐隐觉得自己驭下有方,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云氏见她轻佻嬉笑、不知悔改的样子,脸更黑了一层,骂道:“还不知错?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一根钗便顶寻常人家一年的嚼用!即便这辈子运道好,投生在富贵人家,也不是叫你挥霍无度,随意糟蹋东西的!” 大耳原本团身睡在软榻上,陡然受了惊,嗖地一声钻到书案底下,发出一阵古怪的短促尖锐的咕咕声。 “怎、怎么了嘛……”阿团被骂傻了,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抬袖使劲抹了一把脸,把泪意和哭音全压下去,梗着脖子道:“干嘛那么凶?我又不知道那破玩意儿这么值钱!” “还敢顶嘴!”云氏动了怒,扬手对准肉呼呼的小屁屁狠拍了一下,“我瞧你是越活越小了,再不管教还不知道要歪到哪里去!” 阿团又不是真的懵懂小儿,虽然不疼,但又羞又臊,一面不甘示弱地嗷嗷叫着:“好好说不行吗?为什么揍我……揍我屁股?我瞧你才是更年期到了!一点儿小事儿就发火!”一面撤到书案边,扁着小嘴伸长手臂去抱受惊的大耳。 大耳蜷缩在书案下,尾巴上的毛狗尾巴草似的微微炸起,全不认人,一甩脑袋,张口就给阿团咬了一口。 云氏慌了,一把将她抱起来,飞快地退到屋角,一面警惕地瞪着大耳,一面高声唤人:“快!来人!请大夫!” 因这鲜血淋漓的手掌,阿团又被按到榻上结结实实地喝了三天苦药,连郑宜君和温同礼的饯别宴都没出席。 夕阳西下,初春的那点和煦的暖意随着坠入地底的金乌褪得干干净净,晚风乍起,吹得窗纸飒飒作响。 阿团手腕上裹着白纱,恹头耷脑地半坐在四方榻一角,下半身搭着一条杏黄色的九狮栽绒毯。“三姑姑他们走了?” “走了。午时摆宴,申时不到就上船走了。”郑晏垂头丧气地坐在另一角。“大耳送到庄子上了?” “嗯。西郊靠近大佛光寺的小杨庄。”兄妹两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阿团被咬伤,最气的居然是郑老侯爷,暴跳如雷,叫了管事的拿套绳棍棒来,要当场将大耳打死。 第 2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6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26 章 阿团又是哭求又是威胁,拉下脸皮来撒娇,总算保住大耳一条小命,可也仅限于此了。 云氏哭道:“姑娘家落了疤可怎么好?手腕上这样明显的地方,便是袖子也难遮住……”更关键的是如今连破伤风疫苗都没有啊! 郑叔茂沉下脸,道:“到底是野物,野性难驯!” 郑昂咬牙:“狐性狡猾,无情无义,白喂了它那么些蔬果肉干。” 郑老侯爷老当益壮,舞着长棍将郑叔茂、郑昂和郑晏挨个揍了一顿。“早干嘛去了?哦,孩子死了,你来奶了,马后炮耍得比哪个都溜。瞒着老子弄这么一祸害养团姐儿身边,亏了这回咬的是手腕子,要是咬了喉咙口,我看你怎么向……交代!”老侯爷吊起眼睛深深看了郑叔茂一眼,“锵啷 ”一声将棍子扔到地上,给大耳下了最终判决:“把嘴绑上,连笼子一道送庄子上去!” 阿团很想哭,两只皮球都给大耳带去了,可庄子上的人会好好待它吗? 接连两晚,阿团都梦到大耳凄惨死去的模样。第一次是被剥了皮,一个马脸矮胖的农村妇人将毛绒绒的淡黄皮子围在颈边,笑眯眯地问阿团“好看不”;第二次是被煮了汤,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单脚踩在剔光肉的骨头堆上,剔着牙嘟哝道“狐狸肉真柴”。 郑晏更想哭,随父亲出了一趟门,给温公子的饯别礼没挑到合适的,一回家,娇憨可人的妹妹伤了,活蹦乱跳的狐狸飞了,鸡飞蛋打,什么都没落下。 温同礼名落孙山之后,没有多加纠缠,放榜第二天便去码头上订了船。 他从来了侯府就一直安安静静念书,从没生过事。阿团不过见过他一回,隐约记得是个寡言阴郁的男子,皮肤略黑,薄唇下垂眼,手背上的黑长汗毛很显眼。郑宜君也很快打点好了行囊,先随温同礼回一趟老家盐湖,再去地方上与温同义会合。 郑宜君一家来去低调,像一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承平侯府溅起一个不大不小的水花,很快便消弭于无形了。 与此相反的是冯氏。 郑伯荣色心一时起,相当于把她的脸扇肿了。冯氏哼哼唧唧地在病榻上缠绵了两个来月,众人还没从苦情戏中回过神来,大房突然爆出个惊天大雷:小十年不孕不育的冯氏,老蚌怀珠了。 第二十三章·所谓三朝回门 “这不能够啊。”阿团痛快地仰脖灌完一碗药,张口含住画屏递过来的蜜饯,疑惑道:“四个月的身孕呐,岂不是在大姐出嫁前就有了?她自己不知道?大夫也看不出来?” 旁的丫鬟婆子都被阿团打发出去了,门窗半敞,流萤带着两个小丫鬟若无其事地坐在门前不远处做针线。 画屏露出个神神秘秘的笑,压低了声音凑到阿团耳边:“瞒着呗!连每个月的换洗停了都没人知道,月事带只经了锦绣一个人的手。王大夫嘛,又不是府里常用的,听说是个好这个的……”画屏做了搂银子的手势,声音轻快,隐隐有些揭破隐事的亢奋:“什么病得下不了床,都是障眼法!要不是太夫人身边的邱妈妈眼尖,到现在还没揭出来呢!” 阿团懒洋洋地托着下巴,不怎么兴奋,反倒是疑惑更深了一层。“照这么说,倒是简单。只是……”图什么呢? “姑娘。”流萤在外头高声唤了一声,阿团坐直上身,抬抬下巴,示意画屏去唤流萤进来。 画屏掀开帘子招招手,流萤立即快步跨进来,回禀道:“姑娘,大姑娘……哦,大姑奶奶回来了。如今正在福寿堂和太夫人说话,太夫人叫夫人和姑娘都过去呢。” 郑月璧成亲是个信号,从她开始,这一辈的女孩儿们都将陆陆续续地成为“姑奶奶”,男孩们即将成为“老爷”,上一辈的姑奶奶便荣升为“姑太太”,待郑显成亲后,如今的四位老爷也该改口被称为“老太爷”了。 流萤如今管着成衣,嘴上不停,手底下麻利地从朱漆百宝嵌博古人物故事立柜里取出一件遍地散金的银红对襟绸袄,回头问道:“姑娘,大姑奶奶新嫁回门头一遭,咱也穿喜庆点吧?” 随后,罗扇安安静静地进来行了个礼,一句废话没有,直接从首饰匣子里取出一对小巧精致的叶形刻花白玉钗,插到阿团略略发黄的头发里,又翻出不常戴的錾长命富贵字样的金项圈套到阿团脖子上。 两个丫鬟不一刻便将阿团上下打点好,云氏已在厅里等着,眉头微蹙。 “阿娘。”阿团心里还有些别扭,慢吞吞地蹭过去,云氏照例先拿起她的手腕翻过来看。上面印着大耳的齿痕,像两个并排的句号,因创口小,天气也渐渐热起来了,便没继续裹纱布,只厚厚抹了一层深褐色的药膏。 “你呀。”云氏轻轻叹了口气,戳了她额头一下,无奈道:“真是打不得、骂不得,阿娘可算怕了你了。” 阿团知道这是雨过天晴了,嬉皮笑脸地腻在云氏身上撒娇:“我知道错了嘛,阿娘。以后不敢乱糟践东西了。那大耳……”能不能接回来了啊…… 云氏立刻瞪了她一眼,眼神里写着“你敢说”。阿团灰溜溜地吐了吐舌头。 “行了,先去福寿堂吧。”云氏起身理了理衣襟,阿团狗腿地紧贴在她身后,多嘴问了一句:“大姐姐的脚伤有猫腻吧?扭成什么样才能两个月以后才回娘家啊。” 云氏也是一般想法,叮嘱道:“大房如今乱着呢,你去了可别乱说话。” 阿团原以为会见到个深闺怨妇,岂料甫一进福寿堂院门,隔着帘子就听到里面传来的阵阵笑声。 屋内,吕氏亲昵地拍着郑月璧的手背,脸上的笑甜得发腻,道:“嫁了人就是不一样,璧儿如今可愈发老成了!”郑月珏不声不响地坐在吕氏脚边的绣墩上,颈上挂了个崭新的金锁,上面镶的猫眼石足有花生那么大。 郑月璧一身新装,大红色百蝶穿花的对襟褙子配云锦曳地长裙,裙下微微露出一对小巧的云尖凤头履,鞋头各缀了一颗手指头肚大的珍珠,竟比钱氏单嵌在钗上的还大。 传闻昌盛伯府富可敌国,如今看来果然不虚。 见云氏携阿团进来,郑月璧立即笑盈盈地起身见礼,将阿团拉近身前好一通摸,从身后丫鬟手中接过一只雕花檀木匣子,递到阿团手中,道:“几天不见,四妹妹长高了。姐姐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你姐夫从秦国使人捎来的几样小玩意,妹妹且拿去顽罢!” 阿团道了谢,打开一看,左边摆着两粉一紫三支花簪,琥珀作蕊,翡翠为叶,花瓣分别用冰花芙蓉玉和紫玉髓精雕而成,晶莹剔透,流光溢彩。阿团听到身后丫鬟们细细的抽气声,连云氏也看住了,好一会儿才道:“璧儿……太破费了。” 郑月明显是没得着什么好东西,握着拳头气得打颤,捂着脸委屈道:“我晓得大姐一向瞧不惯我,可同是一家的姐妹,分得这样不公,叫我往后怎么见人啊……” 钱氏将茶杯重重地放到桌上,清了清嗓子,道:“璧儿,这般就过了。你自来懂事,还不给你二妹补上一份。”话毕,眼睛在她头上腕上打转。 郑月璧却不搭话,似笑非笑地端起茶盏,凑到嘴边轻呷了一口。 阿团没理会她们之间的机锋,再看匣子右边,是个拨浪鼓,鼓柄不是寻常的木材,而是玉石,握在手中沁凉爽快;鼓锤更了不得,竟是一大一小两颗浑圆润泽的南珠。 吕氏看得咋舌,“我的乖乖,这要是砸坏了可怎么好?” 只听噗嗤一声,立在郑月璧身后,一个没见过的丫鬟掩嘴笑道:“坏了有什么呢?直管同我家夫人说,再换一对就是了!” 郑月璧炫富炫得全府眼红,阿团瞧她精气神都不一样了。从前行为举止是挑不出错的,但多少有点自惭形秽的情绪在,举手投足都不大有底气,眉目间常笼着一层郁色。 如今却容光焕发,眼波莹润,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虽然晚了两个月,侯府仍照三朝回门的规格置办了两桌席面,众人见过礼,便分内外席分别入座。 昌盛伯府虽比承平侯府低了一阶,做派却比侯府还大。 郑月璧连府里的碗筷都不用,伯府跟来的丫鬟自带了一只酸枝木的双层食盒,一人捧盒一人启盖,再一人从中取出一套遍身镂雕玲珑眼的青花玲珑瓷碗碟并一双银头筷,端端正正地摆在郑月璧面前。 外席上偶尔还有谈笑声传来,内席却依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一顿饭吃得肃静异常,连碗勺相碰声也不闻。 阿团吃得心累,不到散席就借口如厕,捏着拨浪鼓出来。郑晏也不是坐得住的性子,早瞧见了流萤在窗外偷偷给他打手势,趁机溜出来,此刻已等在墙根底下,垫着脚朝她招手。 “你得了什么好东西?”阿团迫不及待地跑过去,先递上自己的拨浪鼓,道:“玉做的就是不一样呢,声音清脆得很,唔,就像大大小小的珠子叮叮当当地落到盘子里似的。” 第 2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7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27 章 “这也忒不经摔了。”郑晏是个实用主义者,最看不上这样绣花枕头样儿的东西,随意看了两眼便还给阿团,然后解下腰间一柄金刀,不满道:“这刀比‘小黑’差远了,我试过了,一点也不利。” “小黑”就是上回在宋宽处买到的吹发即断的短刀,郑晏当时兴奋过了头,连削两块桌角试刀,被郑叔茂喝住揍了一顿,刀也没收了。 “你识不识货啊小哥,这可是金刀,金子!懂吗?” 整柄刀沉得坠手,从刀柄到刀身再到刀鞘全是纯金打造,相当于把金子熔成刀的形状而已。 阿团默默左右倒手颠了颠,估算了一下重量,沉痛道:“完了,大姐夫肯定抢银行了。你说咱家会不会被连坐啊?” 郑晏愣愣的:“……银行是什么?” 散席之后,郑月璧提出探望“病中”的母亲。郑伯荣有些尴尬:“璧儿,你母亲她……” “听说母亲有身子了。”郑月璧打断他,自顾自地说下去:“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老天爷不忍,要给父亲送个嫡子来呢。” 郑伯荣想起早夭的两个儿子,不到周岁就去了,连个齿序都没排上。灰心道:“什么嫡不嫡的,只要……” “呵。”郑月璧冷笑了一声,道:“是呢,我忘了,新姨娘肚子里也揣了个丢人现眼的种呢!” “混账!”郑伯荣最重面子名声,虽说此事究其根本是自己立身不正,此刻被女儿揭出来,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由骂道:“子不言父过,你就是这样为人子女的?”心里奇怪,郑月璧向来柔顺,怎么忽然变得这样尖刻。 郑月璧从生下来至今,还从没像今日这般扬眉吐气过。钱氏的话,中听就接着,不中听便不搭理;几个弟妹,喜欢哪个就亲近哪个,就算给郑月明的只有一副成色极差的耳坠,也不必顾及什么。 而这些,全是她自己挣来的!和承平侯府无关,更和郑伯荣这个无能的父亲无关! 当下鄙夷地扫了郑伯荣一眼,便领着丫鬟们自行前往千禧阁。 千禧阁里,锦绣早早伸长了脖子等在院门口。远远的见郑月璧从大道走来,立刻松了一口气,迎出七八丈远,挤开一个丫鬟,扶着她的手臂,道:“姑娘,您可算回来了!您不知道,夫人这些日子……”泪意上涌,一时竟说不下去,咬着唇别过头去。 郑月璧安抚般得拍拍她的手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呢喃道:“放心吧,有我呢,这回……这回一定不会出事的。” 第二十四章·所谓身怀六甲 日子滑到了五月份,诸如玉兰、晚樱等花期在早春的花都谢了,只留下些许干枯的浅褐色花托,反而是树叶越来越青翠,浓得像要顺着叶脉往下淌似的,难怪人言“滴翠”。 端午节这天,食粽插艾饮雄黄,各衙的官员、学堂的学子们都得了一天假。唯独郑叔茂使人回府送信,道军营不比别处,他打算在营里多镇半天,午后再回,免得不得回乡的外地兵丁喝高了,闹出什么事端来。 日悬中天,山月居正房里,还是云氏带着三个小的吃。 灶上进了足足七八样馅料的粽子,甜的有蜜枣的、白糖的、八宝的,咸的有鲜肉的、蛋黄的、鸭脯丁的等等。都捏成拳头大的三角形,用黏韧狭长的碧绿粽叶裹了,再缠上细彩棉线。 阿团原本不爱吃粽子,倒不是不爱吃这一味,而是怕麻烦,嫌粽叶粘手。 侯府灶上的下人却想得巧,专门找了两个仆妇跟着提食盒的丫鬟们过来。摆盘时,把包得紧紧的粽子摆在正中央,待主子们赏够了,便上手解开彩线,剥开粽叶,片烤鸭似的,拿打磨光滑的竹片片成一片一片,推叠在椭圆形的瓜蔓纹小瓷碟上,碟边一小撮蘸着吃的白糖。 粽子还热乎,外层软糯的江米本就容易变形,又有黏性,要片成片儿而不松散,也是有诀窍的。两人练了许久,这份手艺,每年就用得上一回,可这一回得的赏,少说也能顶半年的月银。 粽子还烫口,在瓷碟里冒出氤氲的热气。切开后,里面咸香鲜甜的馅料香味更浓,其中又夹有青竹粽叶的清香。 阿团大喜,筷子稳准狠,专挑中间带馅料的部分。窦妈妈抻量着她一会儿工夫吃了有小半个,连忙拦了,递上一盏温热解腻的普洱茶,劝她往旁边的凉拌莴苣丝等小凉菜上伸伸筷子,别光吃一肚子不好消化的江米。 出了山月居左拐,有一条青石板铺的夹道直通后花园。吃过午食,云氏领着孩子们出来散步消食。 郑昂走在最后,沉默地皱着眉,看天想到“天地之道,寒暑不时则疾,风雨不节则饥”,看花想到“焉得谖草,言树之背”。他已经开始学五经,一如既往地废寝忘食,也一如既往地差强人意。虽然家塾放了假,他的心思却仍在书本纸册上。 郑晏打头走前面,年纪不大,却极其热衷于养生之道。郑叔茂多少次警示他君子行止端方,走路不许连蹦带跳,郑晏挨完打三天就忘,半点用处也没有。 反倒是云氏提过一嘴,刚吃完饭就乱跑会导致胃下垂,腹痛恶心。倒叫他听进耳去,饭后每每孕妇似的珍惜地捧着自个儿的肚子,不时摸一把,一步一挪,又像个羞羞答答的小媳妇。 才进园子,假孕妇碰上了真孕妇。 阿团还在歪缠大耳的事情,云氏笑呵呵地听她变着花样地求,就是不肯松口,刚要说些什么,脸色忽然一正。 阿团抬头望去,一树红绿夹杂的合欢树后转出一个梳妇人头的丽装女子,腕上的金玉镯子叮当作响,分明还未显怀,却已早早换上了软底缎鞋,一手扶在腰后,旁边两个高挑的丫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 不用说,这便是骨头轻得飘上了天的媚姨娘。 在她身后另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小丫鬟捧着两块裁成方形的猩红驼绒毡毯,随着女子的步伐,不断地将后面的毡毯挪到女子脚前,顺着曲曲折折的鹅卵石小径摆成一条可移动的红毯路。 这派头大得啊……嫌鹅卵石硌脚你别穿软底鞋啊,非要穿软底鞋你别走鹅卵石路啊。 阿团从开始就看不惯媚姨娘,这要放现代不就是个小三吗?若说身为丫鬟,迫不得已也还罢了,不过是个后宅里的可怜人,但瞧媚姨娘如今这般做派,当初哪个先起的歪心思还不一定呢。 她心中不忿,见那丫鬟有些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当初人牙子领来的丫鬟们中的一个,不知怎么被大房要去了。尚未入夏,她却热得整张脸通红,额上黄豆粒大的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掉。 媚姨娘姿色平平,五官也不出奇,下巴上甚至还有一小块暗红色的胎记。但胜在身段窈窕,正面看腰宽几乎只有胸脯的一半。 想来月黑风高,郑伯荣也看不分明,瞧着身材不错便拉到了床上,也不知天亮后后悔没有。 旁边一个丫鬟低头对媚姨娘耳语了几句,媚姨娘趾高气扬地望过来,跳过阿团,在郑昂和郑晏身上来回扫了扫。腰也没弯一下,涂着大红丹蔻指甲的手抚在肚皮上,倨傲地朝云氏笑道:“奴家给二夫人问安了,还望二夫人见谅,奴家如今……呵呵,不便行礼。” 云氏冷淡地点点头,不愿与她相交,两边意思意思打过招呼便分道扬镳,各逛各的。 走出去没多远,顺风传来媚姨娘的声音,半点恭敬也无,娇笑着同身边的丫鬟碎嘴道:“……瞧着屁股不大,还是个好生养的呢……” 阿团耳尖,停下步子,一转身就要回去骂人。却被云氏拦下了:“那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同她置什么闲气?” 郑昂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此刻不免慢了一拍,问道:“怎么了?” 阿团张口要告状,反被云氏打了一下:“别闹,任她说,又不少块肉的。她如今正金贵着,作甚么非要去惹这份骚?” 郑晏还糊里糊涂的,郑昂已猜了个大概,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媚姨娘耳垂上的红玛瑙坠子反射出一缕金灿灿的阳光,一闪而逝,顺着小径转了个弯,主仆一行很快被郁郁葱葱的合欢树挡住,朵朵合欢花像一柄柄毛绒绒的粉红羽毛扇,纷杂交错在枝叶之间。 晚间开席前,老侯爷突然宣布了一则喜事:四老爷郑重荫,要成亲了。 议的是顺天府尹梁大人家的嫡长女,出身虽不算顶好,人品德行却都没得说,尤其是颜色好,据说如花似玉、闭月羞花。梁夫人未免女儿这般倾城色被人觊觎,凡有可能见外男的场合都不带她出席,只在闺中和相熟的姐妹们玩耍。就是这样,仍有梁氏女貌美的传言流出,其容貌之盛可见一般。 说不定郑重荫就是这点上动了心,禀了老侯爷,亲自携重礼托姑母上梁家提亲。 第 2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8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28 章 两边已经互换了庚贴,只等下月初八下定。老侯爷是许了的,只钱氏心里头不大痛快。 前头三位老爷结的亲都不算顶好,吕氏小门小户,不必提了;永溪云氏清贵,云老太爷桃李满天下,但这些都是虚名。 出身最好的当属冯氏,正经的侯府嫡幼女,可惜其父福薄,早早撒手去了,只留下三个姑娘。如今承爵的是个从旁支过继来的嗣子,面上对嫡母还算恭敬,私底下也是一团糟烂,不见得比承平侯府和睦多少。 楚国共九个世袭罔替的爵位,花团锦簇之下几家不是烈火烹油。 钱氏是想不到这许多的,只想着替唯一的亲生子寻个身份贵重的儿媳,真真正正的世家千金,压过前头这几个。 又因娘家嫂嫂劝过,世家女架子都大,不好拿捏,便寻思着找个高门大户出身,脾气却软和的,这样面子上有光,私下里又能摆婆婆的款儿。 可梁氏女恰恰相反,家里只能算新贵,性子如何尚不知晓,但还没进门先迷了亲儿的眼。 钱氏急得嘴里起燎泡,偏她知晓老侯爷的脾气,一旦定下什么事,最忌旁人逆了他的意。不敢直撄其锋,只能徐徐图之。 天气越来越热,阿团隐隐开始有些苦夏,饭吃得少,西瓜、葡萄等井水湃过的果子还能多进些。 这天阿团又在荷塘边打发时间,懒洋洋地靠坐在亭子脚下,脚丫泡在水里,头上倒扣着一片宽大的碧绿荷叶,左手边一碟鱼食,右手边一碟西瓜。 正吃着呢,银叉突然叉了个空,郑晏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从她身后将西瓜抢了去,两三口填进去一片,含着西瓜含含糊糊地道:“阿爹说了,西瓜寒凉,女孩子少吃。” “滚蛋,姑奶奶今儿才吃了三片!”阿团一把将头顶上的荷叶扯下来,光着脚丫子上岸去抢。长辈和教养嬷嬷都不在这儿,连骂人都没顾忌。 郑晏身子一晃,灵活地避开阿团的胖爪子,一溜烟儿往外面跑。门上的婆子先还摇着蒲扇在树荫下纳凉,一瞧见郑晏和阿团你追我赶地跑过来,登时如临大敌,一个个老母鸡似的张开双手围上来。 郑晏如今也学得狡猾了,抬手指着门外高喊:“二哥!二哥!”趁婆子们回头的当儿,一矮身从她们胳肢窝底下钻了出去。阿团大急。 也是巧了,郑昂恰从前院回来,头疼不已:“又闹什么呢?”婆子们听见声音反身行礼,阿团趁机蹿出去,嘴里叫着:“好二哥,及时雨!”,脚底下绕了个半圆避着郑昂追郑晏去了。 郑晏捧着西瓜碟一路狂奔,后面跟着阿团,再后面跟着郑昂,一串人稀里哗啦地撞进了后花园。 跑到假山附近时,郑晏突然刹住脚,阿团收势不及,“咚”地一声撞到他背上,两个人叠罗汉似的趴到草皮上。 “呸呸!”阿团吐掉嘴里的土,从郑晏身上翻下来:“你干嘛啊,怎么冷不丁就站住了?投降之前要举白旗示意的知不知道?” 郑晏面无表情地爬起来,前襟上沾满了红艳艳的甜西瓜汁,瓷碟居然没碎,将草皮压出一块完完整整的圆窝。 离两人足有一丈远的假山旁,媚姨娘捂着微微显怀的肚子慢慢往后倒,两个丫鬟大呼小叫:“来人啊!救命啊!四少爷把姨娘撞倒了!” 阿团无奈地朝刚刚赶到的郑昂摊手:出门遇到碰瓷儿的,这事儿可不能让我俩背锅。 第二十五章·所谓栽赃嫁祸 福寿堂里拉开了审讯的架势。 媚姨娘躺在里屋的榻上,捂着肚子直哼哼,榻前坐了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隔着薄纱帐给她扶脉,另一手掐着山羊胡子尖尖,神色莫名。 钱氏看了半响,放下帘子回到堂屋,媚姨娘身边的两个丫鬟正在底下跪着,争先恐后地给钱氏磕头,哭嚎着求钱氏做主,咬死了媚姨娘是叫郑晏和阿团玩闹中撞倒在地的。 阿团恨得牙根痒痒,大声争辩道:“不关我们的事!这根本就是栽赃!”钱氏神色平静地抿了口茶,淡淡道:“你自然是向着晏哥儿说话的。”阿团指着地上那两个丫鬟,紧接着驳道:“那媚姨娘的丫鬟自然也是向着媚姨娘的!” 钱氏似早有所料,勾唇笑了笑,道:“那要不要把花园子里旁的婆子叫来问问?” 云氏来不及制止,阿团便双手抱胸,噘着嘴哼道:“问就问!”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守花园入口的婆子听到传唤,心底啐了一口,不情不愿地跟着福寿堂的大丫鬟进屋,跪伏在地上,含糊道:“奴婢确实看到四少爷和四姑娘打打闹闹地进了园子……” 钱氏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放松地靠回椅背上。 阿团奇道:“那又怎样?那也不能证明就是我和小哥撞的啊!”钱氏便问:“不是你们,是哪个撞的?” “是……”阿团意识到自己被绕进去了,怒道:“没人撞!她自己坐地上的!” 云氏进门十年不曾管过家,钱氏攥权攥得紧,她往常也乐得清闲,今日却头一回生出后悔来。 但凡她对山月居以外上下经营过,也能叫下人们有些敬畏之心,不至于一股脑地倒向钱氏。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云氏将阿团召到身边,冷眼瞧钱氏这回是什么目的。 云氏一直是个闷葫芦性子,钱氏料她不敢吭声,搁下茶盏开始演戏:“老大这个岁数了,巴望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有了点希望,若是出了什么事,叫我可怎么向他交代……” 冯氏突然嗤笑一声:“这不是没出事吗?” 钱氏被她噎住,狠狠瞪了她一眼。冯氏身后一个粗手大脚的仆妇立刻上前两步,挡住钱氏的视线。 阿团一径生气,这会儿才顾得上打量冯氏。她从进了福寿堂就一口茶没喝,一口点心没动,身后站着两个丫鬟和一个仆妇,呈半包围状将她团团护在中间。 钱氏今日意不在冯氏,深深看了一眼冯氏微凸的小腹,转而对上二房。“你们二房主意大,我是不敢管了。媚姨娘肚子里头好歹是你们的弟弟,旁的不论,赔个不是总可以的吧?” 钱氏少有这样好说话的时候,云氏心中疑虑,一时没有开口。 这时,屋内的老大夫跟在福寿堂的大丫鬟身后出来了,再后面还跟着一个提药箱的小僮。对着钱氏等人拱手行礼后,笑道:“老夫人不必太过忧心,姨太太身子健壮,虽然受了惊,胎儿却没什么要紧。若老夫人不放心,老朽开个安胎的方子,吃两剂定定神也好。” 钱氏竟亲自站起来,感激而恳切道:“那就全托给周大夫了!” 那老大夫不敢受礼,忙侧身避过,领着小僮下去开方子。 钱氏双手合十,手握念珠喃喃道:“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冯氏嘴巴动了动,脸上奇异地泛出一点似鄙夷似怨毒的神情,转瞬归于平静。云氏也看不懂钱氏玩得什么花样,更猜不透媚姨娘今日这一手是否出于钱氏的授意。 思来想去,左右媚姨娘无事,低个头也没什么,便对阿团和郑晏温言道:“虽不是你俩撞的,可到底吓到了媚姨娘,听话,进去赔个不是吧。” “不!”阿团爱憎分明,爆碳般的脾气,一点就着,甩开云氏的手,怒道:“媚姨娘是什么东西?偷男人!没教养!磋磨小丫鬟!我死也不会冲这种贱人低头!” 第 2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9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29 章 “闭嘴!”云氏一把抱住她,死死地按住她的嘴,急道:“这也是你能说的话吗?” 钱氏还记得她砸郑月明时那股子狠劲儿,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瞧云氏压实了她才哼笑道:“听听,都听听,哪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会把‘偷男人’挂在嘴边?外人听了,只怕还要质疑侯府的教养呢!” 云氏银牙暗咬,阿团在她怀里不住地扑腾。 钱氏早想寻个错处整治一番阿团了,这会儿见她自己撞上来,高兴还来不及呢。自以为拿住了二房,成竹在胸地拨了拨腕上的檀木数珠,道:“说来也是我这个作祖母的不称职,早该插手将团姐儿的性子掰过来。好在如今也不算晚,便罚她……” “母亲且慢。”云氏顾不得是否会得罪大房了,与钱氏争辩道:“团姐儿小孩子家家,哪里懂什么好坏,总是咱们做长辈的治家不严,才叫孩子们上行下效,学了这些个混话去,最要紧的还是……” 钱氏冷笑一声,打断她道:“什么要紧不要紧,大伯房里的事也敢多舌,我瞧团姐儿不仅嘴皮子该打,心性也该好生磨一磨了!” 话音未落,屋角突然响起一声响亮的巴掌声。没等众人回过神来,紧跟着又是两下,“啪啪啪”清脆之极。 只见媚姨娘哭哭咧咧地被两个小厮反绞双手拖出来,左右脸上印着鲜红的巴掌印,郑昂正不慌不忙地将手收回来,郑晏跳着脚在一旁助威:“打!二哥打死这个谎话精!” 云氏吓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阿团趁机挣开她的手臂,跑到媚姨娘身边想补了一脚,顾忌到她腹中的胎儿,转而拧了她胳膊一下,幸灾乐祸道:“该!让你陷害我们!” 钱氏怒发冲冠地将茶杯掼到地上,骂道:“反了天了!昂哥儿,怎么连你也这般不懂事了?” 钱氏不知道,郑昂骨子里比郑叔茂夫妇两个还要护犊子。除夕夜里闹了那一场,阿团额上的山包大半个月才消,他便对大房很是不满。这回连一个姨娘都能给阿团和郑晏委屈受,云氏能忍,他却忍不了了。 面无表情地道:“不过是个姨娘,打坏了,我赔大伯一打。” 冯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钱氏看样子快气晕了,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过是个姨娘?’那我倒要问问你,媚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怎么算?!” 郑昂回头瞟了一眼媚姨娘的肚子,他年纪还小,对女子如何有孕尚且懵懵懂懂,但去年在西北大营里,将士们总爱拿他逗趣,听了好些荤段子,约略知道一些皮毛,说起这种事,一点羞耻感都没有。淡然道:“大伯母和媚姨娘都有了身孕,可见大伯身子没什么问题,选些屁股大好生养的女子进门,要多少儿女没有呢?”顿了顿,又耿直地补了一句:“反正是庶子女。” 冯氏简直要击节叫好了,阿团双眼闪闪发亮地望着郑昂,狗腿道:“二哥你好帅!我以前瞎了眼,居然没看出来。” “还好,还好。”郑昂谦虚地笑,纵容地摸了摸她头顶上的小圆鬏。 郑昂从小拿孔夫子的温良恭俭让要求自己,行止端方,云氏实没料到他也有这么豁出去的时候。不免怔忪了一阵,心道真不愧是郑叔茂的种,里外两层性子,面上再规矩不过的人,一身反骨拗起来却谁都压服不了。但回过神来,还是板着脸斥道:“别胡闹!快松开媚姨娘。” 郑昂震慑住了钱氏和媚姨娘,从善如流地牵着阿团和郑晏退到一旁。 阿团捏着郑昂的衣角,缩在他身后,偷眼去看钱氏的反应。钱氏坐在太师椅上运了半天的气,忽然扭头问冯氏:“老大家的,你怎么说?” 冯氏冷淡地扫了一眼双颊肿得老高,哭得直打嗝的媚姨娘,不耐道:“双身子的人了,还不晓得爱惜自己,瞎折腾什么呢?我看媚姨娘最近就不要出门了,安心在房里安胎吧。” 这不就是变相禁足吗? 媚姨娘刚要闹,收到钱氏眼神,立刻安静下来,低眉顺眼地答道:“奴家都听夫人的。” 钱氏轻轻松松放二房几个孩子过关,云氏反而更加忐忑,怀疑她还有后招。出了正厅不免埋怨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冲动?若真把媚姨娘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算呢?” 云氏是出于谨慎,但郑昂无动于衷,压低了声音,对云氏解释道:“这是父亲临走前交代过的。说阿娘你自从有了阿团和阿晏,胆子就愈发小了。若有什么事,叫我只管放开手脚去做,等他回来自然会为我收拾,只是别叫阿娘你们受了委屈。” 云氏心里先是一暖,而后猛地一跳,平州匪患,郑叔茂前日领旨去了平州剿匪。逛园子碰上媚姨娘不止一两次了,偏偏挑这时发难,难道是计划好的? 身后有人低低地唤了一声二夫人,云氏回过头去,是冯氏身边的锦绣。她左右看看,凑到云氏耳边悄声提醒了一句:“二夫人,我家夫人说赶紧派个人叫二老爷回来……”话未说完,眼角扫到侧厅门帘后出现一双绣花鞋,立马住口,若无其事地退开半步,略略抬高声音道:“多谢二夫人关心,我家夫人这胎怀相好,连孕吐也没有的。若二夫人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 云氏目送锦绣拐上通往千禧阁的夹道,快步追上冯氏一行人,装作没看见掀开帘子一角,探头探脑的邱妈妈,心中波澜翻滚,又着实摸不着头脑。 钱氏的后招来得飞快。 当天晚上甫一入夜,若干护卫围了山月居大门。云氏领了三五个持门闩、扁担的婆子挡在入口处,前襟上金线绣的凤穿牡丹纹在火把的映照下恍惚如择人而噬的凶兽。 第二十六章·所谓明火执仗 云氏强自镇定下来,勉强笑道:“这明火执仗的,是要作甚么?” 十来个高大健壮的护院手中拿着的统一制式的长柄宽刃刀,刀未出鞘,已然气势汹汹。郑伯荣双手负在身后,怒火翻腾道:“把昂哥儿和晏哥儿交出来。” 云氏暗恨,郑叔茂带兵赶往平州当日,老侯爷领了郑重荫往雪湖访友,侯府中竟只有郑伯荣一人独大。咬牙道:“大哥行事难道不计后果吗?待侯爷和二爷回来……” 邱妈妈吊着一双三白眼,凑到郑伯荣身边撺掇道:“大爷,媚姨娘脸上的印子可都还没消呢。啧啧啧,可怜那小脸吓得哦,煞白煞白的……” 原本有些犹疑的郑伯荣瞬间红了眼,狠下心点了点头。邱妈妈立刻双眼一亮,举高手臂猛挥了两下,一众护院当即冲上前去。 “你们不要命了?竟敢冲撞我们夫人!二爷回来不会饶过你们的!”觅松吓得尖叫,大张开双手,将云氏护在身后,两人外面围着一圈婆子仆妇,手中门闩的一端抖抖嗖嗖地指向那些虎背熊腰的护院。 婆子们哪里是对手,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便被冲得七零八落。云氏红了眼圈,奋力将觅松推开,喝道:“别管我!拦下他们!” 阿团稀里糊涂地被人从次间推搡到堂屋。 护院们不敢做得太过,刀都没有出鞘,脸上也没有如何凶神恶煞,但气势还是足够惊人。一众吓得抽噎的丫鬟中间,只有窦妈妈还算冷静,面向银烛几个讥讽道:“不过扭送几个小主子,这就吓哭了?当年襄国公府家的三少爷打杀嫡母的时候,你们还没见呢。” 几个护院听了,脸上都不大好看。 夜凉风冷,窦妈妈镇定地取出一件直领对襟薄绸褙子给阿团罩在外面,同时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堵在堂屋里的这几个青年,盯紧离门边最近的那一个,道:“厉虎?呵,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名唤厉虎的那个护院不情不愿地上前来,叹道:“窦妈妈,都是听令办事的,您就甭与兄弟几个为难了。” 窦妈妈也没觉得温情牌能拦下他们,低声问道:“看在我和你母亲的交情上,你给我透个底,今儿这事,到底是冲谁来的?” 厉虎环视一圈,来西厢的这一队人隐隐以他为首,都识趣地低下头别开眼睛,装作没听到的样子。他有心卖个好,便也压低了声音答道:“大爷气狠了,要拿了二少爷和四少爷,押到老家首阳祠堂去面壁思过。”一低头,对上阿团黑白分明的眼睛,又补了一句:“想来同姑娘干系不大。” “二少爷!”画屏突然激动地一声惊呼。众人一齐望向门口,郑昂逆着光推门而入,身后烛火煌煌。 院中有个年纪轻的护院似乎想冲上来,被身边的人拦了。 那边领头的是个姓魏的中年男子,在承平侯府做了二十年护院,工夫稀松,没能熬成头领,但资历、眼色是尽有的。他虽然持刀闯了进来,却只令几个护院松松地围拢住东西两厢,不许手底下的人对郑昂不敬。 到底是上头的主子斗法,二爷不日便会归家,下手重了,不是自己找死吗? 郑昂蹲在阿团面前,与她视线平齐,轻轻笑了一下,问道:“阿团,怕不怕?” 阿团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猫眼,挺起小肚子,短胖的手臂用力挥了一下,豪情万丈道:“不怕!毛……祖父说了,一切坏人都是纸老虎!” 第 2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0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30 章 郑昂被她逗笑了,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莫名其妙地平静下来,牵起她的手,轻声道:“走吧。” 兄妹两个被身后的护院们拥到了山月居大门前,云氏紧紧抿着唇,将阿团从头到脚摸了一遍,确定没什么伤势,才放下半颗心。 邱妈妈贼眉鼠眼地巡睃一圈,没看见郑晏,又向郑伯荣道:“大爷,还少一个呢。”郑伯荣也四下看看,皱眉问道:“晏哥儿呢?” 云氏垂着头不答话,郑昂恭恭敬敬地向郑伯荣行了一礼,答道:“阿晏去寻父亲了。白日里是我们兄弟冲动了,我代他向大伯赔礼。”说罢放下袖子,双膝跪地。 郑伯荣横眉冷眼立在原地,由着他跪。 邱妈妈狐疑,好好的,为何突然将晏哥儿送去寻郑叔茂?心底可惜,原以为这次能一网打尽的。 她不知道,寻郑叔茂其实是假话。 郑晏如今正在城东云府,云氏拿云承渊新得了一柄少见的八棱锏为引子,将他诓了去。 因冯氏那番提醒,云氏不敢托大,便打算将孩子们送到娘家暂且避一避。 郑昂却道大伯优柔寡断又怕事,无论如何也使不出铁血手段。不如将郑晏送去云府,再托舅舅派人知会父亲。而他留在府中,以免郑伯荣气昏了头,寻不到三个小的,拿云氏出气。 毕竟,若郑伯荣只对三个小辈惩戒一番,还说得过去,若牵扯到云氏,就不好说了。 云氏原以为提出郑叔茂,能让郑伯荣罢手,却不想毫无用处。强撑起气势,硬声道:“大爷要打要罚,何不等二爷回来?首阳县山高水长,路上也不全然太平,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大爷就不心虚吗?” 岂料郑伯荣听了怒火更炽,高声道:“心虚?要心虚的不是我,是……” 云氏隐约猜到了什么,思绪却一闪而逝,快得令人抓不住。 邱妈妈截断郑伯荣的话,道:“大爷,时候不早了,再不走就要宵禁闭城门了。” “今晚就走?”云氏怎么也没想到会这么急,搂紧了郑昂和阿团,慌道:“好歹等明日天亮了……” “焉知明日我那两个孩儿还有没有命在。”郑伯荣厌恶地扫了他们三人一眼,哼道:“二弟妹,我念你是个女人,不与你为难。昂哥儿我带走,你和团姐儿关上门安安静静待着。我和老二那个黑心烂肠的不一样,无论最后是个什么结果,总还是顾念骨肉亲情的。” 云氏讶道:“大爷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邱妈妈那个狗腿子却没给她辩白的机会,十几个护院一拥而上,隔开云氏母子三人。 吵吵嚷嚷,闹闹哄哄,郑昂未捞到机会再同云氏说一句话,就被送上了等在角门的马车。 长夜漫漫,云氏坐在灯下垂泪。 觅松心疼得了不得,还是要努力往好处想,温言劝道:“夫人别太过担心了,昂哥儿可是侯府正经的少爷,去了首阳县,谅族中也不敢薄待。” 云氏突然住了泪,心底泛起隐秘的猜疑,冷意顺着后脊窜上天灵盖。一把攥住觅松的手,道:“会不会……会不会……” 觅松吓了一跳,手都被云氏抓疼了,疑惑道:“会不会……什么?夫人,您想到什么了?” 云氏深恨郑叔茂半个人也没留下,后院只有丫鬟仆妇,前院也只有郑昂身边的三五小厮,如今被人逼上门,二房连抵抗之力都没有。冷静一点想,又明白怪不得郑叔茂,府中的护院都是个顶个的好手,来一窝蟊贼也未必攻得进来,可谁能想到侯府内突然出了变故呢。 云氏虽然也是主子,在护院心里却排不上号,他们心里头一份的自然是郑老侯爷,底下是太夫人钱氏和身为嫡长子的大爷,再下面一层才是其他的老爷夫人。 门外响起笃笃笃的叩门声,觅松忙递上帕子给云氏擦泪,寻芳出去开门,阿团一身墨蓝骑装,沉稳地跟在她身后进屋来。 觅松有心拿阿团打趣,逗云氏开怀,笑道:“团姐儿这是什么打扮?换了身行头,走路都不一样了,不蹦也不跳了,步子这么稳重。” 阿团扬起小脸,冲她甜甜一笑:“觅松姐姐,你先出去。” 觅松:“……” 等丫鬟们退干净了,阿团拉过一只倒垂如意腿方凳,坐在云氏面前,开门见山道:“阿娘,我要去找祖父。” “不许去!”云氏拍打着她的小臂,急道:“你二哥已经叫你大伯带走了,你还添什么乱?你要阿娘急死啊?” 阿团被云氏拍得直晃,竖起一根食指,压着嗓子低声道:“再强调一次,我成年了,派出所都给我发身份证了。” 云氏愣了愣,阿团已经很久没有提过现代的事物了。 阿团双颊圆嘟嘟的,透着淡淡的粉色,像个白胖的小包子,哪怕如今这样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在云氏眼里仍然只是一个扮严肃的孩子。 她身上的骑装和云二月不一样,云二月那件不过是样子好看唬人,她这件却是老侯爷亲自派绣娘给她量体制成的,窄琵琶袖,下摆及膝,四面开口。左手腕上绑着一支精巧的梅花袖箭,右边袖口藏有一柄薄如蝉翼的小刀,腰带等处也各有讲究。外行人很难看出衣中暗藏的机关。 这件骑装不如薛氏送的大红色的好看,阿团抚了抚衣领,原以为直到自己长高都不会穿它的。 郑昂这一去,宛如羊入虎口。 他身手再好,也才十岁。阿团宁可做小人,把郑伯荣、钱氏、甚至不曾露面的郑济芾等所有人往坏处想,他们手里有多少人,多少势啊,一个起了坏心思,郑昂都抵抗不住。 郑叔茂领旨剿匪,未必抽得开身,可,还有老侯爷。 她叹了口气,直视着云氏,道:“我和女孩子一起不带斗笠面纱读过书,逛过街,干过兼职;我和男孩子一起翻过墙,打过架,写过检讨。这个时代的女孩子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见识。”她话锋一转,又说到云氏:“阿娘在一个男女平等的地方工作过,你曾经和其他男人做着一样的工作,赚钱养活了我们娘俩。你和其他深闺妇人不一样。” 直到阿团踏出了承平侯府,这句话仿佛仍在云氏耳畔回荡:你和其他深闺妇人不一样。 山月居上上下下几乎都是一夜未眠。 翌日是个阴天,黑云压得极低,一丝阳光也没有。屋内燃着灯烛,探雨小心翼翼地伺候云氏洗漱,拿海棠花纹玉梳通过头发,提议道:“夫人,今日梳个堕马髻吧?” “不,梳凌云髻。”云氏揽镜自照,上过一层米粉一层胭脂之后,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只有眼眶还带着点熬夜未眠的憔悴感。 记得谁说过,妆容是女人的战甲。 她闭目由着探雨施为,口中吩咐道:“寻芳,开小库房,把金夫人送的那支五凤朝阳珠钗取出来给我戴上。待会儿随我去福寿堂。”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请安。” 第二十七章·所谓星夜驰援 星夜沉沉,后半夜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小雨砸在屋顶的沟瓦上,顺着檐口处的滴水瓦汇成一线,在空中拉出一条条银丝般的水线。 雪湖位于距离上京三十里远的郊外,郑老侯爷有位旧友在附近置办了一处别院。郑老侯爷如今就歇在别院的客房里。 第 3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1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31 章 守门的仆役哈欠连天,强撑着瞌睡靠坐在门槛边。半睡半醒间,突然听到门外响起嘈杂的人声和由远及近的敲门声,那仆役猛地惊醒,从门缝里窥探出去。 只见从别院门口到客房的路上,灯火渐次点亮,道中央一行五六个人,打头的是个虬髯大汉,一身布衣,腰悬弯刀,正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赶,左边跟着提灯笼的小厮一路小跑,衣角踢得飞起。 守门的仆役慌忙跑去倒座房,急吼吼地敲门:“小福管事!小福管事,快醒醒!” “听见了。”不到一息,小福管事就穿戴整齐的打开了门。他是福管家的儿子,福管家年纪大了,从去年起换他跟在老侯爷身边跑腿。到底不在自家地界上,他夜里不敢睡实了,都是合衣囫囵着睡一觉。 “怎么回事?”小福管事一边听那仆役连珠炮似的飞快禀报,一边往外走,还没走到门边,已经响起了敲门声。 小福管事从门缝里瞅了瞅,示意仆役开门。身后藏了根手腕粗的棍子,脸上挂着镇定自如的笑:“彪哥?大半夜的什么事把您惊动了?” 那被唤作“彪哥”的大汉陈彪是别院的护院头领,下巴上一道刀疤划过嘴唇直横到颧骨,面无表情地扫了小福管事一眼,装作没发现他背在身后的手,瓮声瓮气地道:“叫侯爷起来,你家四姑娘来了。” 夜风吹来丝丝凉意,空气中依然闷得叫人透不过气。一场小雨根本没下透,天地间像个扎破一个小孔的口袋,鼓胀、潮湿、闷热。 阿团烦躁地坐在厅堂中。 一个和善的老头儿陪她坐着,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不断让茶让点心,阿团心里急得很,勉强冲他笑了笑:“我不饿,也不渴,您别忙了。我祖父还没出来吗?” 护送她来雪湖的共八人,都是老侯爷的近卫。其中一人抱着刀坐在阿团左手边,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后霍然起身,敞开房门,夹杂着雨点的凉风打着旋儿扑进来。 “四姑娘?真的是您!”打灯笼的小厮后面跟着撑伞的小福管事,惊得嘴巴都可以塞鸡蛋了。老侯爷大步跨进屋,脸色阴得几乎滴下水来:“阿团,出什么事了?” 阿团缓缓站起身,咧嘴笑了笑,一行眼泪默默无声地流下来:“……爷爷!” 阿团一头扎进老侯爷怀里,被老侯爷瘦得突出的肋骨硌得生疼。她使劲咬了一下嘴唇,把两包泪憋回去,言简意赅地陈述了一遍侯府发生的事情:“……所以我就求窦妈妈和福管家带我来找您了。阿团好担心二哥哥啊,爷爷把二哥哥带回来好不好?阿团知道错了……” 郑老侯爷听完反倒放了心,抱起阿团坐回软垫高背椅上,拍着她的背安抚道:“没事儿啊,不哭了乖宝,首阳县很近的,过几天爷爷带阿团去首阳县看二哥哥好不好啊?” 不是吧,郑老侯爷这么迂,猜不到钱氏的阴谋诡计?简简单单一个面壁思过,至于连夜派护院押送上路吗? 阿团开始撒泼打滚:“哇,我不管嘛,我就要二哥哥!就要二哥哥!”她半真半假,哭到自己打嗝,泪汪汪地含着手指头:“爷爷你不疼阿团了……” 郑老侯爷山羊胡子乱颤,不知是气得还是愁得,妥协道:“好好好,爷爷这就派人把二哥哥接回来,好不好啊?” 阿团不停地点头,从老侯爷膝上滑下来,眼巴巴地盯着老侯爷等他下令。 老侯爷和她对视了半响,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着底下吩咐道:“去,问老九借八十个人,别走官道了,近大佛光寺有一片榆树林,直接去那儿截人,没截住就顺着小路继续往前追。” 小福管事应了个诺,方才陪阿团闲话的老者呵呵笑了两声,偏头对老侯爷笑道:“我家老爷的东西可不好借啊,侯爷,您这回拿什么抵唷?” “你们这一窝子扒皮地主!”郑老侯爷瞪了他一眼,哼道:“老子有的是宝贝,就怕你们没胆儿接!” 赌对了。 阿团心神一松就开始犯困,小鸡啄米似的,仍强撑着不去睡,直到亲耳听到马蹄声声,渐渐远去,才趴在老侯爷怀里打起了小呼噜。 小福管事借了人手之后,马不停蹄地回客房整理出一间厢房,被褥全换了新的,帐子一类的就来不及了,且别院里也没有小姑娘家来住过,陈设简单粗犷,一应的青色黛色,万一团姐儿哭闹起来可怎么好? 小福管事犯愁的当儿,老侯爷已经亲自抱了阿团回来。看到阿团的睡颜,小福管事小小地松了口气,仿佛从斩立决改成秋后处斩,心里念着天亮以前还有两个时辰,无论如何一定要弄点小孩子喜欢的东西来。 在床沿坐了一会儿,看阿团睡得香,老侯爷着人仔细看顾,自己回了房间。 才进门,老侯爷的脸色翻书似的变了,小福管事察言观色,二话不说利落地低头跪下,老侯爷一脚蹬在他肩膀上:“你们怎么办事的?老子交没交代过看好了团姐儿?胆子够肥啊,敢带着团姐儿赶夜路!” 小福管事被他踢翻在一边,又赶紧跪回原地,方才他已经和近卫了解过情况,辩解道:“主子,府里头不安全了。大爷这回动作很大,护院们什么都不知道,您不在,他们就全听大爷的,我爹也辖制不住。”他小心地抬头观察老侯爷的神色,斟酌着道:“何况后宅里下毒的手段……” 老侯爷冷哼一声打断他:“下毒?谁那么蠢,一次弄死仨?” 小福管事讪讪地闭上嘴,他伺候郑老侯爷的时间不够长,虽然有福管家提点,仍时常摸不准老侯爷的脉,好在老侯爷看在他爹的面子上,对他颇为容忍。 老侯爷背着手在房里踱了两圈,吩咐道:“把外头那几个吃了豹子胆的东西给老子提溜进来!” 小福管事一溜烟儿地滚出门去,客客气气地对那几个跪在细雨中的近卫道:“侯爷请各位哥哥进去问话。” 阿团是被蝉鸣鸟叫唤醒的,听声音还以为会是个暖意融融的艳阳天,睁开眼却发现屋里昏暗一片,满屋清雅的淡色陈设中突兀地摆着几只黄身红腹、呲牙咧嘴的布老虎。 隐隐听到两人争吵的声音。 “这不可能!无缘无故,大哥为什么要害昂哥儿!”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四老爷,您冷静一点,谁也没说就是大老爷……”小福管事笑呵呵地打太极。 “你休要骗我!若不是穷途末路,团姐儿怎么会星夜冒雨前来搬救兵?”看来这男子就是四老爷郑重荫了。 阿团突然醒过神来,一掀被子跳下床,飞快地套上外衣,披头散发地拉开房门叫道:“二哥回来了是不是?你们赶上二哥了?” 小福管事头都大了三圈,连忙去扶阿团,不料郑重荫比他更快。 “啊——”郑重荫两手抄到阿团腋下,将她高高举过头顶,问道:“快告诉我昨晚到底怎么回事儿?” “放开我!”阿团吓得大叫,昨晚钱氏和郑伯荣显然是狼狈为奸,郑重荫作为钱氏唯一的亲子也未必清白。阿团在半空中乱踢乱掐,高喊道:“爷爷——救命啊爷爷——” 一道陌生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呵呵,小姑娘嗓子真亮啊,跟九爷学唱曲儿吧?” 郑重荫“啊”了一声,将阿团放到地上,抱拳问好:“任叔。”一只手将阿团滴溜溜拨了个圈,令她面朝来人,低声提醒道:“这是雪湖别院的主人,叫任爷爷。” 阿团愤愤地瞪了他一眼,抬头望向门口。任九抄着手倚在门框上,笑眯眯的,像个胖弥勒佛,脖子上叠着一圈肥肉。他敞着怀,袖子撸到肘部,仍热得一头油汗,整张脸在烈日下锃明瓦亮。和高瘦的老侯爷站在一起,活似一对笔砚。 不过阿团先注意到的却是他一身打扮,身穿银白戏服,长眉入鬓,眼周一圈红艳艳的胭脂,头插六十四节深浅不同花纹的翎子,是昆曲里雉尾生的行头。不由失声叫破:“呀,周瑜!大都督!” 任九两只眼睛立刻亮得堪比火烛,一阵风似的刮过来,阿团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他抱在怀里,从后脖颈到尾椎一路捏下去。“好,好!嗓门亮,身板正,还懂戏!老郑,把这娃娃卖给我吧!我拿二十年汾酒和你换!” “滚蛋!汾酒个屁!卖了你这一身老皮老肉也不及我孙女儿一根手指头金贵。”郑老侯爷毫不客气地骂道,不知点了任九什么地方,阿团感觉到任九的手臂倏地一松,她便落到了老侯爷怀里。 郑重荫张了张嘴,还没发声就被老侯爷截住:“昨晚跟着你任叔钓鱼钓了一整宿还这么精神?赶紧地回房睡觉去吧!” “不是……”郑重荫指着阿团,任九蒲扇似的大手一把拧住他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摇着袖子扇风,笑道:“年轻人,不懂事啊,你老子摆明不让你掺和,你何苦再去蹚这趟浑水呢?” 第 3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2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32 章 阿团默默地咽了口口水,眼瞅着身材魁梧的郑重荫像小鸡仔似的挣扎着被任九拎走。 郑老侯爷笑了,捏捏她两瓣嘴唇,道:“得,你这张小嘴,可讨了那老头子欢心了。看出你九爷厉害了吧?可别听他忽悠,学劳什子唱曲,见天儿天不亮就踢到院子里吊嗓子,唱不好还不给饭吃。” 阿团听话地连连点头,环住老侯爷的脖子,轻声问道:“爷爷,二哥来了吗?” 第二十八章·所谓风雨如晦 老侯爷顿了一下,嗔道:“你个小魔星,净瞎胡闹,你二哥回首阳老家,能有什么事?人是接回来了,在别的院子里歇着呢。” 阿团撇撇嘴,靠在老侯爷肩窝里,捻着垂到眼前的山羊胡子玩,撒娇道:“那我去看看二哥好不好呀?” 老侯爷半弯下腰,跟放生似的轻轻将阿团往地上一丢,在她背心推了一把:“去吧,让小福管事带你去。吃完朝食,爷爷带你去钓鱼。” 阿团欢呼一声,顺势往院外跑。小福管事忙追上去给她引路。 这处别院面积不算很大,一人高的围墙圈起来不到三十亩地,里面零零散散地建了若干个一进的独立小院,建得十分随意,没什么规划,朝南朝北开的门都有。别院最后面留了一片空地,周围是马圈和下人房。 阿团得知郑昂安全无虞,通知云氏安心的下人也派回去了,便没了心事。 乌云散开了一点,鸭蛋黄似的太阳含羞带怯地露出半张脸。阿团东瞅瞅西瞧瞧,见道旁垂柳纤细柔软的枝条随风飘扬,一时手痒,折下一根盘了个花环顶在头上。 诱人的烧烤香气伴着嘈杂的叫好声从空地那边传来,阿团远远望去,那边地上架起了三个火堆,其中一个上面架着一口大铁锅,不知在煮什么,腾腾热气咕咚咕咚地从锅子上飘出来,另外两个火堆边上密密麻麻地插了好些铁签,上面穿着鱼虾。 火堆边熙熙攘攘,都是青壮男子,然而打扮各有不同,有高卷起裤脚,磨毛的布鞋面上蹭满泥巴的庄稼汉,也有惯于半弯着腰,逢人便笑的小二。 被众人围在中间的两个男子赤裸着上身,正在比划拳脚,随着拳来脚往汗水飞溅,麦色皮肤晒得如同焦糖一般。小福管事慌忙挡住阿团的视线,干笑道:“姑娘,咱们走这边,走这边。” 阿团在侯府见惯了郑叔茂父子操练,并不觉得稀奇,倒是被香喷喷的烤鱼勾起馋虫来,不舍地回头望了两眼,弄得小福管事一阵紧张。阿团噗嗤一声笑出来,收回目光,问小福管事:“那是昨晚九爷借的人?” 那些人遍及五行八作,小福管事带着阿团,不敢直接穿过去,往右一拐走进了一条夹道,含混解释道:“任老板交游广阔,交游广阔。” 这任九瞧着像个混黑的,阿团识趣地没有多问。 早上的太阳还是偏的,阿团跟着小福管事溜墙根走阴凉地,两人一前一后走了没多久,空地上热闹喧嚷的声音便渐渐远去。最终停在一处相对清静的院落前,同样是朴素的粉墙黛瓦,殊无匾额。 阿团耸了耸鼻尖,还没进屋,先闻到一股熟悉的药味。 “二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阿团提起裙角,慌里慌张地奔进去,一时没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下。 “小心!”郑昂一把托住她,笑道:“别慌,我没事。”他似乎刚沐浴完,披散在肩后的发丝还没干透,将阿团掉到地上的柳条花环捡起来看了两眼,又戴回她头上。 “骗人。”阿团皱着脸,撩起他的衣袖从胳膊开始查验:“我都闻到活血红玉膏的味儿了!”郑晏三天两头挨打,身上总是带着这个药膏味,她都闻惯了。 “你是属狗的啊?鼻子这么灵。”郑昂拧了一把她的小鼻子,无奈道:“昨晚下马不慎扭伤了脚,没什么要紧的。” 阿团不放心,非要郑昂卷起裤脚,亲眼看到没什么大碍才松了口气。 小福管事慢了一步进屋,笑道:“四姑娘和二少爷感情真是好,昨晚顶风冒雨地赶来别院,可把大伙儿吓坏了。” “呃,大伯、大伯太凶了嘛,我怕二哥回老家要挨打呀。”阿团装傻充愣,郑昂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瞧见她身上的墨蓝骑装,止不住心疼。犹豫半响,还是道:“阿团,你太冲动了。” 郑昂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典范,且作为二房的长子,又有点大男子主义,总觉得母亲和一双弟妹都是需要小心呵护的,自己冒险可以,阿团却不行。 阿团早猜到会挨骂,摸摸后脑勺,老实道:“雪湖并不算远,福管家又安排了近卫大叔护送,不会有事的。”防人之心不可无,二哥这回平平安安也还罢了,就算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若是当真有个什么意外,后悔都来不及的。 郑昂叹了口气,其实阿团是对的。 无论是云氏还是他,都心存侥幸,想着郑伯荣无非是想出一口气,但如今他却能断定,媚姨娘不过是个引子,没有他掌掴媚姨娘的事,也会有别的事出现。 昨夜,任九的人带着郑老侯爷的信物,在西山榆树林外拦下了押送郑昂的车队。 与郑昂同路的只有不到十个护院、一个马夫并一个小厮,任九手下的那帮人三教九流什么样子都有,打头的一个脸上居然还带着刀疤,模样凶戾,简直像打手路匪之流。 有个护院见了老侯爷的信物仍不敢相信,直接被打昏了丢到一边。郑昂刚要发作,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从林子另一面打马归来,气喘吁吁道,往前不到三里的山路一侧,山上的泥土都松了,又下了雨,湿滑得很,山坡顶上影影绰绰的,像是大块的岩石。 那刀疤脸的男人冷笑一声,几十人看似凶神恶煞将车夫和小厮都赶下马车,往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拉车的马嘶鸣一声,撩开蹄子就跑。 空马车从榆树林一侧擦过,辚辚上了山路。黑夜里看不清那边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沉闷的巨石撞击声震耳欲聋,凄厉的马嘶声宛如一柄铁锤,狠狠砸在郑昂胸口。 若他和郑晏还在马车上,断无幸理。 郑昂闭了闭眼,一阵后怕,阿团蹲在他脚边,猫头鹰似的歪着脑袋打量他的脚踝。 郑昂想着,这事不能叫阿团知晓,不然她又该得意了,往后更拦不住她以身犯险。只把这份救命之恩牢牢刻在心底,面上神色如常地招呼道:“吃过没有?” 别院既然挨着湖泊,自然少不了水产。灶上抬了品种各异的鱼虾蟹各一篓,任阿团和郑昂挑选,院子里弄得满是腥气,阿团捂着鼻子不肯出去,扒着门框瓮声瓮气地哼哼:“随意吧,你们看着上几样就好,用不着拿来啊。” 这肯定是任九想让小孩子瞧个新鲜才有了这么个主意,本就承了人家的情,怎么好再拂了主人家的面子? 郑昂拿她没办法,自己去院中挑了一条鲈鱼,一条草鱼,虾蟹各半篓。 西厢的丫鬟一个都没跟来,别院里伺候的下人全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小福管事急得额头冒汗,最后在灶上扒拉出一个厨娘,三十来岁年纪,勉强还算齐整干净。小福管事令她洗净了头脸,惴惴不安地领了她来,暂且跟在阿团身边伺候。 阿团才没他想得那般矫情。头发随意绑了两个低马尾,等厨娘在铜盆里兑好温水,自己挽起袖子洗手擦脸。 雪湖别院的水产都十分新鲜,多是任九和郑重荫昨晚钓来的,吃的就是一个原滋原味,灶上也没弄什么麻烦做法,都是简简单单的农家菜。 鲈鱼鱼身上划了几刀,鱼腹中塞大块葱姜,抹盐上锅清蒸,出锅后将汤汁和鱼腹中的葱姜块撇掉除腥,淋葱丝热油。螃蟹还没到季节,只有铜钱大小,裹面糊干炸了撒辣椒面。 青虾的做法最令人叫绝,一指长的活虾拿汾酒、花雕泡醉了,拌入葱姜蒜末、青椒小米辣、糖盐酱油醋,直接生吃。 晶莹的虾肉鲜嫩多汁,爽滑可口,从舌尖滚到喉咙口,从喉咙直滑到胃里。阿团起初觉得太残忍,后来在厨娘的劝说下尝了一个,就被这美妙的滋味征服了。 除了水产,还有几盘口感略涩的野菜。听厨娘介绍,分别叫芨芨菜、血皮菜和面条菜,名字听起来都怪模怪样的。 盘子刚撤下去,外面忽然起了风,天边陡然滚过一声炸雷,很快滂沱大雨就跟着砸下来。 郑昂和小福管事絮絮说着话,阿团搬了个小杌子坐在门边看龙王爷出海。 第 3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3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33 章 憋了这么久,这场雨下得痛快。 漆黑一片的天空不时裂开一道银白色的口子,雷声仿佛炸响在耳边,豆大的雨点鞭子一样抽打着地面,砸在脚面上居然略疼,阿团往后收了收脚,还是舍不得离开这点凉意。 院中花木在疾风骤雨中喀嚓喀嚓作响,小福管事突然脸色发白,抖着唇颤声道:“二少爷,您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暴雨声中,隐隐传来阴森森的鬼哭声,一阵夹杂着水汽的凉风恰逢其会地扑面而来,阿团清晰地感觉到毛孔一个接一个地炸开,汗毛不由自主地列队竖起。 小福管事这个没用的,阿团还没怎样,他就大叫了一声抱头蹲下,抖得像个筛子。 郑昂侧耳细听,黑着脸将小福管事从大腿上抖下去,无奈道:“你仔细听听,这是有人在唱戏呢。” 神经病啊! 阿团福至心灵,几乎是瞬间想到了任九,透过嘈杂的雨声仔细分辨,那顿挫疾徐的水磨腔,的确是《西川图·花荡》中周瑜的唱词。忍不住小声嘟囔道:“九爷好兴致啊,不知道这样很吓人吗?” “不许无礼。”郑昂拍了她头顶一下,疑惑道:“你怎么叫九爷?” 阿团也奇怪:“不叫九爷叫什么?” 郑昂摸了摸下巴,他明明还没到长胡子的年纪,先跟郑叔茂学了这么个动作来:“我都叫任爷爷,父亲他们也叫任叔。” 兄妹俩大眼瞪小眼。 方才吓软了的小福管事偷偷地爬起来,缩到墙角站着,心里抽了自己百十来个嘴巴,默默祈祷少爷和姑娘赶紧忘了这一茬。 盛夏的雷雨来得及,停得也快。 陈彪淌着积水来到郑昂暂住的小院时,正巧听到阿团追问郑昂:“为什么急着回去呀,二哥?爷爷还说要带我钓鱼去呢。” 第二十九章·所谓兵来将挡 一场暴雨冲淡了三伏天的暑气,小风凉丝丝的,仿佛将人身上的燥热都洗刷干净了。 红蕖满足地叹了口气,想着今晚兴许能睡个好觉了。 她提了三等小丫鬟们的午食回屋,小茶炉边只有一个懒洋洋的朱砂抱着一碟子瓜子嗑着。见红蕖来了,也不起身,随手将瓜子壳划拉到一边,只等着红蕖摆盘开饭。 红蕖心里憋气,一提气将沉重的食盒墩到矮桌上,嘲讽道:“劳驾搭把手成吗?我还当自个儿伺候了两位姑娘呢。” 朱砂坐着不动,摸出一把薄而透光的竹丝扇慢慢摇着,笑道:“横竖姑娘不在府里,你伺候伺候我还亏了?” “你……”红蕖刚要翻脸,银烛忽然掀帘子进来,扫了一眼没揭盖的食盒,皱眉道:“赶紧吃,吃完饭红蕖跟我去窖里搬冰山,朱砂你去把厅堂里的桌椅摆设再抹一遍,姑娘过午就要回来了。” 红蕖应了一声,没时间和朱砂打官司了,手底下快了两分,把饭菜从食盒里往外拿。朱砂却跳起来一脸谄笑:“姐姐放心,我这就去,保管姑娘回来嗅不到一丝灰。”说罢拿起抹布就往厅堂去。 红蕖气得眼圈都红了,狠命跺了两下脚,忐忑地瞥了银烛一眼。朱砂一番做派,倒显得她不够积极了。 银烛冷眼看着,朱砂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派不是一两天了,只要差事办得好,她也懒得计较。红蕖是个勤快的,可往上爬的心太强,老想着往团姐儿身边凑,难免显得有些躁。 团姐儿眼明心亮,却是个惫懒性子,不爱丫鬟们围着捧着奉承。流萤那种机灵劲儿的都知道,献殷勤要献得恰到好处,既要让团姐儿记得有她这号人,又不能有事没事晃到团姐儿跟前碍眼。 然而银烛丝毫没有提点两个小丫鬟的意思,不耐地挥挥手,道:“那你这就跟我去吧,咱们辛苦点,姑娘回来也能舒服些。” 云氏独自留在承平侯府,郑昂放心不下。不知他和老侯爷商议了什么,老侯爷的脸色十分难看,提前结束了悠哉的田园生活,向任九告辞后,将郑重荫和郑昂、阿团一并打包带回侯府。 阿团回府时已近黄昏。一进屋不禁打了个寒颤,屋子正中央搁着一只口大底小的方斗型青铜冰鉴,里面盛着冰块和瓜果,寒气缓缓扩散开来。 窦妈妈见她平安归来,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嘱咐银烛等人用心伺候,自己却要去老侯爷处请罪了。 “阿娘。”阿团欢天喜地地扑进云氏怀中献宝:“雪湖好大啊,等爹爹回来,我们也去玩吧。九爷还给我们带了一篓鱼虾回来,可新鲜啦,今晚吃酸菜鱼怎么样?” 云氏有点无奈,瞪着她半响没说话,心想这孩子心可真大啊,昨晚那样惊心动魄,这才过了一个对时,她的脑子怎么就能转到吃的上面去呢? 有老侯爷回来坐镇,云氏谅钱氏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对二房出手,便打算将郑晏接回来。 郑昂拦住她,捏着下巴沉吟道:“母亲且慢,我看阿晏还是留在云府的好。” 云氏先是笑道:“不妨事,老侯爷在呢。”再看郑昂无动于衷,慢慢地脸就发白了,像是怕惊到什么东西似的,极小声地问:“昨晚路上出事了是不是?” 阿团也反应过来了,立刻把郑昂卖了:“阿娘,二哥脚腕伤了!他还跟我说下马的时候扭的,二哥从六岁就开始骑小马驹了!” “不是说好不告诉母亲的吗!”郑昂虎着脸,云氏更确信了,虽然他如今生龙活虎地坐在这儿,一颗心还是跳得飞快。云氏按住胸口,急道:“快别吓唬阿娘了,昨晚到底怎么了?” 郑昂见瞒不过,只好招了。 云氏浑身都僵了,指尖泛凉,忍不住死死抱住郑昂。郑昂被云氏牢牢按在怀里,脸涨得通红。阿团火冒三丈,跳着脚喊道:“他们要什么明说不行吗?平日里念佛读书装圣人,里头心肝脾肺都烂透了!” “他们要什么还不好猜吗?”云氏拿帕子抹了泪,也是义愤填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非就是要这份家业罢了。”她握着郑昂的手腕,恨声道:“咱们去告诉老太爷!你是郑家的血脉,老太爷不会不顾惜你的!” 郑昂垂着头苦笑,黯然道:“没有证据,更何况,母亲以为祖父真的不知道吗?” “什么意思?”这和云氏的猜测迥然不同,她语无伦次道:“不可能的,你们小哥俩去西北大营……还有大嫂……”她定了定神,脑海中电光石火般划过一个念头,自言自语地梳理道:“年前大房有个通房传出了喜信,璧姐儿才嫁人就滑了胎,我还一直当是大嫂……难道前后几个男孩,都是……都是老夫人下的手?是啦,老太爷向来是护着老夫人的……” 阿团听得聚精会神,郑昂突然清了清喉咙,道:“阿团,你去外面拿一碟西瓜来。” 阿团一口老血梗在喉间,这和电视剧里演到接吻就喊口渴,让阿团去倒水的团妈有什么不同? 云氏也嫌郑昂多此一举,急道:“让她听,府里这般凶险,哪里还用得着粉饰太平。你妹妹胆子大着呢,吓不倒。” 郑昂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不知道。大房几个兄弟怎么没的不知道,昨晚是谁下的手也不知道,但祖父是不会管的。白日里我和祖父摊牌谈过,祖父他要我把昨晚的事烂在肚子里。”当然郑昂也没答应就是了。 薄暮冥冥,福寿堂点上灯,丫鬟们安安静静地退出去,留老侯爷和钱氏两个说私房话。 廊下墙角里摆着两个灭蚊缸,水面上浮着碗莲和冻蜡一样晶莹剔透的黄蜡石,下面养着捕蚊的青蛙。蝉鸣声声,蛙声阵阵,闭上眼听真有点仰卧山野间的感觉。 老侯爷换了家常的薄衫,半歪在里屋的贵妃榻上,钱氏温柔和顺地跪在一旁给他拍背揉肩。 老侯爷从背后捉过钱氏的手揉捏,她保养得宜,尤其是一双柔夷,白皙丰腴,像双十年华的小姑娘的手。“昂哥儿我接回来了。” 第 3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4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34 章 底下人早报给钱氏知道了,她若无其事地单手给老侯爷打着扇子,叹息道:“唉,我也知道不妥,可您没瞧见媚姨娘的样子,大爷可是气极了。”轻轻巧巧一句话,把事全推郑伯荣头上了。 老侯爷阖着眼哼道:“就算肚子那块肉是主子,她难道也成主子了?老大如今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钱氏嘴角不住上翘,嘴上还装模作样道:“天下父母心,大爷也是求子心切,侯爷原谅他这一回吧。” 老侯爷张开眼,细细打量钱氏,忽然说起了不相干的事:“你跟我有二十多年了吧。”不待钱氏回答,轻轻抚过她的鬓边,叹道:“还是这么年轻好看。” 钱氏涨红了脸,她确实是不服老,可也早就不年轻了,连女儿都嫁人生子了。一双细白的手掌在老侯爷肩上胳膊上轻轻拍打,一副小女儿态:“侯爷真是的,都老夫老妻了,胡说什么呢。” 老侯爷重新捉住她的手,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模样俊俏,年纪轻轻给我当继室,我总怕委屈了你,便是你行事有什么不当的地方,我也甘心替你擦屁股。如今想想却是错了,将你惯得心大了,我容得下,人家却未必容得下啊。” 钱氏僵了僵,强笑道:“侯爷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了。” 老侯爷松开她的手,两手垫在脑后,翘着二郎腿,道:“你觉得我还能活几年?别急啊,就我这身子骨,长了不说,十年总是有的。底下孩子还没成型呢,我原本打算再看两年。头上这个爵位也不是非要传给老大,承平侯府的掌舵人不是什么轻省的活计,谁有能耐,我就给谁。” 钱氏顿时喜形于色,高兴地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不知道老侯爷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番话,但多年伺候老侯爷的经验还是让她冷静下来,乖顺地答道:“我不过就是后宅里的女子,侯爷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一切都听侯爷的。” 老侯爷冷笑了一声,厉眼一眯,脸上勃然变色,怒道:“不说清楚了怕你误会,要把老子碍事的子子孙孙砍个一干二净!” 钱氏大惊失色,手里的纨扇掉到榻上,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老侯爷一迈腿从榻上跨下来,取过架子上的大氅披上,背对钱氏道:“年前老二跟我提分家,我没许,这回可拦不住咯。你也甭折腾了,手伸得太长,断一截怨不着旁人。有些事,我不耐烦管,今日不过是提醒你一句,姓郑的有的是,不只老四这一个。” 第三十章·所谓亡羊补牢 阿团绷着一张小脸,严肃道:“那我们怎么办呢?阿爹不在家,爷爷又不管,难道就这样站在原地挨打吗?” 云氏叫滑坡落石吓破了胆子,几乎想不顾一切地带郑昂和阿团躲回云府。然而她很快意识到不妥,指尖在桌面轻轻敲击,思忖良久方道:“我今日请了大表姑过府叙话,盼着老夫人能看在女儿的份上,投鼠忌器。” “大表姑?”阿团艰难地回忆起之前背的上京各大家族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网。钱氏的亲生女儿,也就是承平侯府的三姑太太郑合朵嫁去了金家,而郑合朵的婆母金夫人是云老太爷的表妹,算起来云氏该唤金夫人一声表姑,而阿团应该唤一声姑姥姥。 不过阿团并不看好。 她记得云氏说过,云老太爷和亲戚之间从不走动,好些关系还是云承渊成亲后又慢慢捡起来的。在金夫人心里,儿媳和侄女孰轻孰重,还真不好说。 云氏又道:“老爷在平州剿匪,我怕他因府中的事分心,况且他如今分身乏术,即便知道了,也无法立即回京。” 阿团点头,这也是她执意去雪湖寻老侯爷的原因。平州距上京足有一千五百里,云府派去报信的人如今恐怕还没到达平州。远水解不了近渴,郑叔茂就是一千个心眼一万个主意,此时也帮不到他们。 云氏接着道:“若只有后宅里的手段,为娘足以应付了。可咱们如今最被动的一点,就是没有得力的人护着,像昨夜,不过区区十来个护院,咱们就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了。老爷若是知道了,便是自己一时赶不回来,也定会派近卫回来,到那时,就不必怕了。”她心疼的眼神挨个扫过郑昂和阿团,语调和婉道:“这些日子就忍一忍吧,除非必要,先不要离开山月居了。” 阿团咬着下唇,起初的愤怒、惊恐退下去后,心里无法抑制地泛起一阵委屈:“凭什么啊,我们什么错事都没做,反倒要龟缩起来。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样的日子要过多久啊?” 云氏和郑昂都沉默了。 郑昂咬了咬牙,一狠心道:“这样的亲戚不要也罢,不如……” 云氏摆摆手,眼底划过一丝疲惫,道:“慎言。这话等老爷回来再说吧。”她明白郑昂想的是什么,她也是一般想法。 有句俗话,说的是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郑叔茂自己争气,前途一片大好,她也不是那等野心勃勃、背后挑唆的,二房真没必要去争承平侯府的爵位。分家是最好的选择,拿一个承爵的可能性去换一家平安。可惜女人和孩子是没有资格置喙的,这事总归还要郑叔茂拿主意才行。 她看了看屋角的漏壶,对郑昂道:“时候不早了,回去睡吧,明儿个一早还要去家塾呢。” 阿团惊得跳起来,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阿娘,你还要二哥哥去上家塾?万一、万一大伯再带着人来拿人怎么办呢?” 郑昂却很赞同,今日耽误了一天,没念书没练字没打拳,他心痛得活似丢了金元宝似的。“你道他们为何画蛇添足,将我带到府外再假借落石下手?就是怕招人口舌。更何况,只要祖父在,大伯是指使不动护院们的。不必祖父护着,只要祖父两不相帮,大伯就拿我们没法子。” “那也不行啊。”阿团抱着郑昂一根胳膊,怨怪地望着云氏,仿佛郑昂不是去家塾而是上战场一般,吭吭哧哧道:“那万一有人下毒呢?” “下毒?怎么下?”云氏眉头一挑,道:“阿昂要么跟着咱们娘俩吃,要么在前院跟所有兄弟一起吃。一气儿毒死了咱们娘仨,你爹回来能饶得过他们?毒死了侯府的小辈们,老侯爷能饶得过他们?” 阿团哼道:“那刚才阿娘不是还说尽量不要离开山月居吗?” “那是说给你听的。”云氏一指头戳到她额头上:“你啊,一出门就惹事,这些日子可给我老实点吧。” 正午阳光正烈,地面仿佛被烤得发软了,连风都是滚烫的。道旁的树荫只有小小一团,来来去去的丫鬟仆妇们个个顶着一脑门子汗,不闻人声,只有单调的蝉鸣,蝉叫得越厉害越显得整个山月居寂静空旷。 阿团百无聊赖地趴在荷塘边喂鱼,手边摆着一壶酸梅汁、两串青葡萄,窦妈妈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塘里的荷花开了,圆盘那么大,花色以粉白为主,单瓣、重瓣的都有。远处有仆妇拿前端带钩子的长杆摘荷花、荷叶,荷花捡好看的献到云氏等人房里插瓶赏玩,荷叶送到灶上,荷叶饭、粉蒸肉、荷叶糯米鸡都用得上。 二房这些日子盘旋着一股低气压,宛如悬在众人头顶的刀尖,不知什么时候要落下来。阿团本就苦夏,如今一来被云氏拘得更紧,二来自己也清楚府里危机四伏,足有几十天没踏出过山月居,心里憋得难受,愈发没精打采。 不由自主地想起郑晏,虽然有时热情得让人受不了,好歹两人吵吵闹闹,也比眼下死水一样的日子好得多。 她把手伸到水里,探头对着水中一条额上顶着一颗红点的锦鲤说话:“点点,你还记不记得小哥啊?不知道小哥现在干什么呢。还有美人表哥,上回还说要给我带糖画呢……”说完更丧气,手臂乱搅一气,把围过来吃食的锦鲤都惊走了。和一条鱼聊天什么的,简直不能更心塞。 红蕖气喘吁吁地寻到荷塘边,脸上挂着汗挂着笑,还没站定先喜气洋洋地回禀道:“姑娘!老爷要回来了!” “真的?”阿团双臂一撑跳起来,碰翻了葡萄也顾不得了。 红蕖大喘了两口气,笑道:“报信儿的人在前院呢,说是大军已经开拔,再有三天就该到了!” 窦妈妈瞥了一眼红蕖兴奋的神色,紧紧皱起眉头。阿团和窦妈妈对视一眼,微笑着招呼她坐:“辛苦你了,难为你消息这般灵通。从哪儿听来的?” 红蕖不敢坐,抿着嘴笑:“说不上什么灵通,奴婢的姐夫是府里的花匠,刚刚去福寿堂换花的时候……”她说着说着,无意间看到了窦妈妈阴沉的脸色,激灵一下醒过神来,嗫嚅道:“我姐夫是、是好意……” 阿团抬手止住她的话,沉声道:“我之前是不是说过,这段时间少听少问,谨守本分,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红蕖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下,一句辩解都不敢说。 立在一旁的银烛不屑地笑了一下,这丫鬟也太沉不住气了。谁也不傻,这种主动凑上来的不是倒卖消息的墙头草就是别有居心的探子。起初卖个好,给消息给银子,几次之后就会开始打听山月居的事。拿人的手短,人家不过就问问谁和谁同屋,晚上谁值夜,这还能好意思不说?从丫鬟们的饮食起居之类无关紧要的小事渐渐的发展到主子身边的人事上,一来二往,这颗钉子就算种下了。 之前不是没有拿消息邀功的,最后还不是只剩了一个画屏。画屏有这份本事、这份信任,旁人想重复却难了。银烛等着阿团惩治自以为是的红蕖,岂料这把火紧接着就烧到她身上。 “不是让你管好下面的小丫鬟吗?”阿团略有些失望。画屏性子有些绵软,做事往往不如银烛想得周全,她还指望银烛能把西厢大大小小的人事都抓起来呢,谁知银烛的辖制力也一般。 银烛一惊,老老实实地跪到红蕖旁边认错。 阿团转头对另一个小丫鬟丹橘道:“你回去找画屏,让她出去打听打听。” 第 3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5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35 章 丹橘应了一声,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两人,径自往西厢去。红蕖低垂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手心里。 “你是不是觉得不公平?为什么我用画屏不用你?”阿团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来,红蕖连忙口称不敢。 “都起来吧。”阿团没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反而耐心解释道:“说实话,你姐夫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也不信他。尤其是这段时间府里不太平,连我都要谨言慎行。这次就算了,以后可不许再像今日这样自行其是。” 红蕖壮起胆子看了一眼阿团的神色,见她虽然有些不满,但并没有如何愤怒,心中又是颓然又是庆幸,一脸感激道:“谢姑娘,奴婢记下了。” 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阿团又高兴起来。郑叔茂终于要回来了,这意味着护身符、解禁令、小伙伴都要回来了哟。 留红蕖收拾亭子里的杂物,阿团连蹦带跳地领上窦妈妈和银烛去寻云氏分享这个喜讯。 午后,阿团抱着云薛送的泥人在里屋竹席上小睡,和风将窗下荷花的清香与冰山的寒气缓缓送进屋里。 外面的地皮被烈日晒得发烫。窦妈妈将其他丫鬟仆妇远远撵开,手持戒尺,瞪着银烛沉声道:“跪下!” 第三十一章·所谓归心似箭 正午的太阳晒得人眼睛发花,几个门房分列侯府大门两旁,随时等着开门。 门房管事半蹲下身子抹了一把门槛,扭头吩咐道:“扬尘了,来两个人,把门槛、门楣再擦一遍。”门房暗暗叫苦,却不敢抱怨,提上红漆木桶,拿上抹布认命地开始抹灰。 侯府大门上九行五列四十五颗黄铜门钉和鎏金铺首被擦得发亮,门房管事犹不放心,指着门前抱鼓石道:“还有这儿,缝里也擦干净了,一点脏都不能有,知道吗?” 不远处的树荫下,小福管事袖着手慢腾腾地踱到他爹身边,冲大门那儿努努嘴道:“从卯时就跟这大门耗上了,怎么着,由着他们折腾?” 福管家不搭腔,小福管事自顾自地说下去:“老夫人做戏给谁看呢?二爷信上说今儿上午领兵进城,进了城先得去宫里谢恩领赏,回府怎么也得天擦黑了。合着她以为擦擦门、扫扫地,派几个下人迎接二爷,侯爷就觉得她贤良淑德了?” 福管家终于听不下去了,抬手掐住他的耳朵狠狠拧了一圈,斥道:“嫌舌头长说一声,我替你割了去。年纪不大,胆子不小,老夫人是你能编排的吗?” “哎哎,爹,我错了!放手,放手!”小福管事连声讨饶,福管家丢开他的耳朵问:“不在侯爷身边伺候,怎么上这儿讨嫌来了?” 小福管事揉着通红的耳朵往后躲了两步,嘿笑道:“这不是侯爷吩咐我去给姑娘送字帖嘛。”他没明说是哪位姑娘,福管家却清楚。小福管事举起手里的册子翻了翻,咂舌道:“呵,澄心堂纸,侯爷对姑娘可真是舍得。这是谁写的,瞧这铁划银钩、骨力遒劲的,让姑娘临是不是不太合适?” “啰嗦什么,还不快去!”福管家虚打了他一巴掌,叫他滚了。 小福管事哼着歌往仪门的方向走。心里不屑地想,钱氏这么多年了还号不准侯爷的脉,就会玩这套面子工夫,就这样还当自个儿多聪明,多受宠呢?真是可笑。 小福管事不跟着老侯爷是进不了内院的,侯爷吩咐的事也不敢随便托给守门的婆子,万一污了破了,他是要吃挂落的。 原地等了一炷香时间,受托跑腿去叫人的婆子带了个长脸的丫鬟回来。那丫鬟看起来有点憨,小跑着过来,站定了,直眉瞪眼地冲小福管事伸出手:“我是山月居的人,东西给我就成。” 小福管事逗她道:“你是谁啊?知道是什么东西,拿给谁吗?” “我叫赤霞。”她咽了口唾沫,望着带路的婆子迷茫道:“不是说有人叫山月居的人来领东西吗?” 那婆子反倒比她清楚,对小福管事道:“这是四姑娘身边的小丫鬟,您有东西直管叫她替您递进去就好。” 小福管事瞄了她一眼,心想团姐儿瞧着是个厉害的,怎么放了这么个糊涂丫鬟在身边。不再多话,将字帖递到赤霞手上,因瞧着赤霞不怎么可靠的样子,一字一句地叮嘱道:“这是老侯爷特意给姑娘的,一定要亲手交到姑娘手上,千万不能折了脏了,记下了吗?” “记下了。这是老侯爷特意给姑娘的,一定要交到姑娘手上,千万不能折了脏了。”赤霞一字不差地原样背了一遍,转身欲走,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小福管事行了一礼,高声道:“多谢这位哥哥!” 旁边的婆子都瞧稀罕似的瞧着她,小福管事的面色也有些古怪,他如今也算老侯爷身边的得意人了,整个承平侯府少有不认识他的。 赤霞怕手上的油汗污了册子,将袖子放下来,小心翼翼地隔着袖子将字帖捧回了山月居。 到了西厢却发现团姐儿不在,两个大丫鬟也不知去哪儿了。她这样的三等小丫鬟是不许进屋伺候的,一时傻住了,站在门外不知怎么办才好。 朱砂恰好端了铜盆出来打水,看见红蕖正对着堂屋大门直直站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堂屋里摆着黄花梨木的八仙桌,两边各一把矮背玫瑰椅,墙上挂着一幅众鱼嬉水图,一眼能望到底,没什么特别的,奇怪道:“哎,你干嘛呢,在这儿站桩?” 赤霞眨眨眼,老实道:“侯爷送了字帖来给姑娘。” 朱砂放下铜盆,甩了甩手上沾的水珠子,朝赤霞伸出手,道:“给我吧。” 却不料向来听话地赤霞头一回避开她的手,紧张地退后两步,道:“不成,我得亲手交给姑娘。” 朱砂皱起眉头,低声道:“快别说笑话了,姑娘识得你是谁吗?赶紧给我!”赤霞不会反驳,只一径摇头。急得额头冒汗,怕朱砂上来抢,再扯坏了字帖,竟干脆撒腿跑了。 朱砂都看愣了,对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句:“真是傻丫头!”端起铜盆又回去抹桌子了。 赤霞飞快地跑到正房门口,寻芳隔着竹帘的缝隙看到,马上想起那晚郑伯荣来拿人的事来,怕得惊叫起来:“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阿团正在云氏这边玩,听到声音立刻扔开手里的千字文,窦妈妈稳住她,寻芳出去领了赤霞进来。 窦妈妈先沉下脸,在后院也敢放肆奔跑,赤霞这是规矩没学好,但这会儿也顾不上责骂,先问道:“你跑什么?” 一屋子的人都神经紧绷地瞪着她,赤霞被这阵势唬得直缩脖子,从二门上的婆子来山月居唤人说起,一直讲到朱砂那句“赶紧给我”。 闹了半天是虚惊一场,云氏掩唇笑道:“你这丫鬟……还挺有意思的。” 赤霞跟着傻笑。 阿团叹了口气,赤霞最大的特点就是听话,如果送字帖的人没叮嘱那一句“亲手交到姑娘手上”,朱砂要,她大概就给了,可因为有这一句,她才无论如何都要亲手给阿团才行。 窦妈妈的脸却黑得如同锅底一般。 银烛前些日子存了私心,才被她教训过一番,又来了个霸道的朱砂,看了她还是对底下的丫鬟太纵容了,从今天开始非要好好给她们立立规矩才行。 阿团偏头一看窦妈妈的脸色,就猜到了七八分。上回窦妈妈跟她说起银烛的私心,她居然觉得挺正常的。 老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银烛不愿意提点小丫鬟真是太寻常了。虽说一两年里,小丫鬟们还长不成,里外的事仍要仰仗她和画屏两个大的,但毕竟小丫鬟们和阿团年纪更接近,要是再投了她的脾性,很可能把银烛这个大丫鬟挤兑到一边去。 她还特地拿这事问过云氏,云氏也道,不聋不哑,不做家翁。银烛做事周全仔细,忠心也够,顶多是好在小丫鬟面前耍耍威风,算不得大毛病。 不过,这在窦妈妈看来就是滑头、耍手段。 毕竟窦妈妈觉得自个儿年纪大了,未必能伺候到阿团出嫁,对底下的小丫鬟都是当接班人苗子看的。而银烛还年轻,便是嫁了人也能回来做个管事娘子,其他丫鬟们自然就都是竞争对手了。 郑叔茂回府的时间比小福管事预计得要早。 第 3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6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36 章 黄昏前,就有近卫骑马回来,勒马停在承平侯府大门,并未下马,直接道:“将军已经出了宫门,说话间就到了。”说完掉头又跑了回去。 福管家敏锐地听出“将军”这一称呼,笑道:“二爷辛苦这一趟,看来是又升官了。” 除了老侯爷在房中高坐,众人都出门迎接,钱氏还特意命人买了大红鞭炮来,高高吊起。 承平侯府前面那条街上的摊贩行人早被卫队提前驱赶开来,远处仍有胆大的不肯散,挤在路旁对着远远驶来的队列指指点点。 云氏数不清多少次听着马蹄声送郑叔茂远行,又多少次等候郑叔茂从各个不同的战场归来。眼底热热的,心里有点发堵。 一队身披甲胄,手持长矛的护卫控马停在承平侯府门前,却不见郑叔茂。众人疑惑中,护卫迅速左右分开,让开一条小路,后面是一辆结实的平顶桐油大马车。 阿团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莫不是郑叔茂受了伤,连马都骑不得了? 小福管事亲自上前,恭敬地打起马车帘子,郑叔茂不要人扶,冷脸跳下马车,动作矫健有力,面寒如霜,左手抱着插缨银盔,右手抱着一个小儿。 阿团第一个反应过来,没规矩地猴到郑叔茂身上,抱着他的大腿:“阿爹!咦,这是小哥?小哥怎么了?” 郑叔茂露出点笑意,道:“中午偷酒喝,现在还醉着呢。”他先仔细瞧过云氏,见不过短短一月,云氏已憔悴了七分,笑里都带着苦意,胸中怒火翻腾,强忍着没有立时发作。而后将银盔递给郑昂,屈膝半蹲,身上冰凉的锁子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对阿团轻声道:“给你带了个礼物。” 郑晏闭着眼呼呼大睡,他胸前一团鼓包小小地颤了颤,忽然拱出一对毛茸茸的大耳朵。 第三十二章·所谓秋后算账 “大耳大耳大耳!”阿团欢天喜地地伸手把大耳抱出来,伸直手臂举起大耳围着郑叔茂转圈圈。 大耳轻轻叫了一声,温驯地伸出一小截舌头舔她的手指。郑叔茂摸摸她的兴奋到涨红的小脸,微笑道:“我带了个专门驯这个的人回来,回头养在前院里。不过,要保密。”他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嘴前,阿团心领神会地学着他的动作,也嘘了一声,忙不迭地点头,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下去:“我懂,不告诉爷爷!” 云氏上前接过郑晏,低头闻闻,果然一股淡淡的酒气,疑惑道:“爷,你不是进宫了吗?怎么又去云家了?还把晏哥儿带回来了。” 郑叔茂解释道:“城东走水了,云家那边倒没什么损失,但烟熏火燎的,来来去去的人也吵。弟妹干脆带着三个孩子回薛家小住,薛家的哥儿也皮实,带着这小子去库里偷酒喝,一气全醉倒了。我与薛大人同路回来,恰路过薛府,正赶上小厮送大夫出来,那边人仰马翻的,我索性把这小子带回来了。” 阿团听了好笑,摩挲着大耳光滑的淡黄色皮毛,嘲笑道:“多大点事,还请大夫,小哥酒量真差。”郑昂敲了她一个暴栗,无比担忧道:“你可不许学这个!” 一家人旁若无人,说得高兴,钱氏张了好几回嘴,总算插话进去,道:“快别站在门口说话了,进来再聊,席面都备好了。” 郑伯荣负着双手,一副含冤忍怒、受尽委屈的样子,哼道:“快进去用饭吧,吃完了,我还要和二弟算算总账!” 郑济芾默不作声地往后撤了一步,装不存在,郑重荫直到现在仍摸不清头脑,郑叔茂沉下脸,冷冰冰的眼刀子将钱氏和郑伯荣捅了个对穿,寒声道:“不用了,就现在算吧。” 郑叔茂甲胄未脱,兄弟四人并老侯爷、钱氏夫妇两个相对而坐,气氛剑拔弩张。 “嘶,你压我头发了!”阿团刚开口就被捂住嘴,郑晏朝她挤眉弄眼,急道:“小声点!” 两人正躲在窗外偷听,阿团揶揄道:“瞧你那点老鼠胆子,刚才居然还装睡!圆圆姐姐,羞不羞!”郑晏呲牙在她腮帮子上咬了一口,两手一摊,道:“不装睡屁股就开花了,这不叫胆小,叫明……什么包来着?” “明哲保身!”阿团拐了他一肘,抬手蹭掉脸上沾的口水,聚精会神地盯着屋里,低声道:“嘘,开始了。” “分家?”郑重荫声音突然拔高一个调,讶异道:“好好的,分什么家啊?” 郑伯荣冷笑:“好好好,二弟,你总算说出口了!”他朝老侯爷的方向抱拳道:“既然父亲、母亲都在,索性趁此机会定了吧!这家到底怎么分,还请父亲示下!” 郑叔茂决心快刀斩乱麻,不耐道:“祖产和爵位都留给你,家产均分,母亲的嫁妆均分。大哥以为如何?” 郑伯荣傻了,疑心郑叔茂使了一招以退为进,皱眉确认道:“祖产和爵位给我?我……” 郑老侯爷拍着桌子吼道:“都闭嘴!老子还没死呢!轮得到你们商量谁承爵?” 郑重荫大松了一口气,摊在椅子里,笑道:“我就说嘛,分什么家……” “不,分家。”老侯爷眯起眼睛,深深看了郑叔茂一眼,道:“待小四成了亲,你们都给老子滚出去单过!” 郑伯荣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惊道:“父亲,您这是什么意思?” 老侯爷头疼地看着他,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儿子!” 郑伯荣红着眼睛瞪着郑叔茂,后者面无表情道:“无论大哥信与不信,我对爵位无意,也从没生过害人之心。”他原以为郑伯荣同他一母同胞,纵然观念不合,总还是彼此信重的。岂料两个儿子险些折在他手里。如今真是寒了心,半点不愿多话。 “那我的两个儿子,我的旷哥儿……”郑叔茂紧紧皱起眉头,正要解释,老侯爷抢先道:“小孩子是弱,窗户漏点缝,被子蹬个角,一场风寒都能要了命去。你自个儿没看顾好,还敢嚷出来怨这个怪那个的?快闭嘴吧,我都替你臊得慌!”说完警示般扫了郑叔茂一眼。 “那、那母亲怎么说……”郑伯荣愣怔地望着钱氏的脸,整个人像扔进冰窟里过了一遍冷水,又架在火堆上烤似的。 钱氏其实也没想到老侯爷还愿意护着她,望着老侯爷的侧脸微微笑了一下,端起茶,面不改色地对郑伯荣道:“唉,我是感慨我和侯爷年纪都大了,待侯爷百年之后,这爵位顺着往下传,就该是你的、老二的、小四的……老大,你想哪儿去了?” “我……”郑伯荣尴尬地头都抬不起来,想道歉又拉不下脸。要不是钱氏这番话,他也不会误以为郑叔茂为夺爵位,对他的子嗣下黑手。 郑伯荣将折扇反复打开又闭合,眼风扫了其他兄弟无数次,还是小心翼翼地对老侯爷道:“即便分家,也不能都出去啊,父亲母亲身边总要留个人使唤的。” “是这个理。”钱氏跟着敲边鼓,不过她想留下的可不是郑伯荣一家子:“小四还小,不懂事,且需要长辈在身边提点着呢,何况那梁家的姑娘……” 郑老侯爷不说话,一脚踢翻了脚边的绣墩,钱氏晓得他这是烦了,吓得抖了一下,立即噤声。 屋内一时寂寂,老侯爷喝空了两壶茶水,将茶盏往桌上一搁,道:“就这样吧,树大分杈,子大分家,别一个个地哭丧着脸。待小四成了家,就把族里的耆老请来。趁这段时间,都出去找房舍吧,等我和你母亲老得动弹不得了,再叫你们回来侍疾,眼下都滚吧。” “好,我等到四弟成亲之后。”郑叔茂冷脸应下。 “这……唉!”郑伯荣垂头丧气地拍着膝盖,不知说什么才好。老侯爷问郑济芾,他只谦和地笑:“我没意见。” 郑重荫微拧着眉,挠了挠后脑勺,叹道:“好吧,分就分。小璐一嫁过来就能当家做奶奶,也挺好的。”钱氏听了一口气堵在胸口,险些没上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碍于老侯爷在场,没有教训他。 分家之事便这样粗略议定。 老侯爷回到前院书房里,点上长杆的翡翠嘴紫竹烟杆,凑到嘴边吸了一口,透过缭绕的烟雾望着眼前的人影,问道:“应了你分家,还不足?还想要什么,一气儿说了吧。” 郑叔茂自发拖过一张太师椅坐定,先不急着问罪,反而问道:“大哥并非子嗣艰难,而是叫老夫人害了。父亲若一早知道,为何没有阻止?” 老侯爷歪在软榻上吞云吐雾,不在意地说到:“我年轻那会儿比你们如今还艰难,八个兄弟,一人一条心,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才保下你们兄弟两个吗?没本事、没能耐的怂货,连自个儿的种都护不住,还想要偌大一个侯府?也不怕砸下来压死他!” 老侯爷其实还记得没了的那两个孩子,尤其是前头那个还是他的嫡长孙,想起来也唏嘘不已,叹道:“怪只怪他们不会投胎吧。咱们这样的人家,哪一天不是踩在刀尖上过,我还能活几年?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倒不如从开始就不伸手。原想着两个哥儿没了,老大总能从风花雪月的温柔乡里醒过来了吧?结果呢,哼,烂泥糊不上墙,还不如璧姐儿争气。” 第 3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7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37 章 老侯爷的心是石头做的,郑叔茂自问做不到他这般冷血。反而被最后一句岔开心神,郑月璧是个好的,只叫一双糊涂父母带累了,不由担忧道:“璧姐儿的事……便不管了吗?” “管什么?我瞧她选的这条路极好!”老侯爷瞪大了眼睛,警告道:“你也不许插手,若是节外生枝,惹出什么事端来,璧姐儿未必念你的好!” 郑叔茂沉默了一瞬,又开口道:“再来说说老夫人的事吧。她里边都烂透了,大哥不知道便罢了,我既然知道了,就没那么容易饶过她。” 老侯爷“嗯”了一声,磕磕烟锅,道:“你想怎么着?” “送到庵里去,抄经念佛,修身养性,一辈子不许出来害人。” “呵,”老侯爷讥笑:“你价码开得这么高,是等着我还价呢?” 郑叔茂认真道:“若不是团姐儿果敢机灵,昂哥儿已经没命在了。这样的处置,父亲还觉得过分吗?” 老侯爷摩挲着烟杆,沉吟良久,妥协道:“小四要成亲了,这事得缓一缓。先在福寿堂后院辟出个小佛堂来吧。分家之前,我不会容她再对几个小的下手了。” 钱氏突然就“病”了。 因冯氏还在养胎,中馈暂且交到云氏手中。吕氏眼红,却得了不少差事,云氏但求无功无过,待她和气,手也松。吕氏盘算一下,如今反而比钱氏管家那时更好,渐渐地便不再多话,甚至时常送郑月珏过来找阿团玩。 分家的通知也下放到各个院子里,云氏惊喜莫名,趁着管家的闲暇,兴冲冲地清点起库房,再有伺候的下人也要安置,哪些跟着出去,哪些留在侯府,哪些赎身回家。 阿团开始还相当谨慎,去逛个园子都要人在前头探路,确定没有人才敢出去透气。 一连几个月,再没见到钱氏和媚姨娘半片衣角,遂放了心,镇日拖着郑晏胡闹,愈发无法无天起来。 这天,阿团吃过朝食,得知郑月珏又要来,叫苦不迭:“我不乐意跟那位公主玩成吗?闻到榴莲味哭,投壶投不中也哭,见到毛毛虫还哭,真不愿伺候她!”说白了,熊孩子阿团嫌人家大家闺秀太娇气。 “那咱们去外院吧!”郑晏想得很简单,不想带她玩,那就避开好了,郑月珏来了找不到人,自然就回去了。 阿团心动了,但转念一想,又托着腮无奈道:“不行啊,仪门上有人看着,出不去啊。” 郑晏抱着手臂倚在椅子扶手上,笑得可贼了,眼睛里都是“求我啊,求我就告诉你”。 第三十三章·所谓情深不寿 阿团满脸黑线地顶着一头稻草从狗洞里钻出来:“这不科学!这么高大上的侯府怎么会有狗洞!” 郑晏紧随其后,弹弹身上的土,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薛家还有个狗洞直接通到后门大街上呢。” “真哒?”阿团眼睛亮闪闪的,问道:“那咱家有没有?我好想出去逛街啊!” “没有!外头都是人贩子,拐了你卖到山里去,哭都来不及!”郑晏不自觉地用上云氏教训他俩的说辞,拿稻草将狗洞挡好,又伸手摘下阿团发间的脏灰和枯枝,念叨着:“弄干净点,不然叫他们发现这个狗洞,以后都没得玩了。” 两人挑人少的地方,边玩边闹,一路溜到老侯爷的书房附近,却听到一阵愤怒委屈的嘶吼:“开门!给爷开门!爷要剁了那个放荡的女表子!” 顺着声音找过去,只见一间厢房里门上挂了黄铜大锁,窗上别了木棍,里面不时传来叮铃桄榔砸东西的声音和大力砸门声。 阿团被吓得倒退半步,不确定道:“这是……四叔?”郑晏也有点愣:“嗯,这间屋是四叔的。四叔在骂谁?” 守门的小厮刚被郑重荫扔出来,脚边的红漆托盘倒扣在地上,碎碗片和饭菜洒了一地,面前只开了小半个窗那么大的口子,郑重荫一条胳膊从那里伸出来狠狠揪住那小厮的衣领,玩命似的往窗棂上磕:“你开不开?开不开!” “祖宗!”另一个小厮一晃眼看见阿团两个,吊死的心都有了。他脸皱成一团,心急火燎地跑过来,压低了声音又急又快道:“四少爷,四姑娘,这儿不好玩!去别处吧,啊?” 郑重荫和梁家姑娘的亲事黄了。 用不着刻意打听,这一消息就插翅般飞满了承平侯府。下定那天送去梁府的聘礼叫人原样退了回来,大红绸子扎的团花摆在侧厅里,明晃晃地刺眼。 “之前老夫人去大佛光寺上香不是带着四爷去的么,钱家有位姑娘也跟着长辈去了,据说不知怎的落了水,又不知怎的叫四爷救了。众目睽睽之下那么一抱,可不就赖上了吗?”云氏趁郑叔茂不在,对阿团讲起了里面的来龙去脉,连没什么兴趣的郑晏也被压在一边旁听。 云氏如今想开了,与其护着他们天真地闭目塞听,不如早早了解这些手段,往后兴许还能有个防备。 “不止呢。”画屏如今被阿团纵得胆子大了,插话道:“钱家忒不要脸了些,如今满上京里散播四爷和那位钱家姑娘情投意合,表哥表妹,双宿双栖哩,倒弄得梁姑娘像后头插足的一样。” 阿团听得咂舌,追问道:“然后呢?梁家就退亲了?” “不退亲又能如何?”云氏拿着绣样册子,一边选一边同她们闲话:“没见老夫人转头就请了媒人去钱家吗?梁家姑娘花儿似的漂亮,难道过来给人做小吗?” 按说阿团和郑重荫没什么接触,可听了这事就是说不出的郁闷,嘟嘴道:“救人还救出错来了?往后见人落了水,就都该往后躲不成?” 画屏唏嘘道:“四爷是善心,当时恐怕没多想就下去把人救了,这会儿不定多后悔呢。” 阿团沉默半响,突然一把扯过郑晏,严肃认真捧着他的脸道:“好好听着啊小哥,你可不能热血上头,随便救人知道吗?”郑晏挣开她的爪子,无赖道:“干嘛非得娶那什么,啊,钱家姑娘啊?不娶不就成了吗?” 云氏叹了口气,道:“你还小,不明白,对姑娘家而言,名声比什么都要紧。那可是老夫人的娘家侄女,难道眼看着她被逼死不成?” 郑晏仍然一脸懵懂,根本不明白什么叫众口烁金,积毁销骨。“怎么就要死了?她病了?受伤了?还有那个名声,那也是钱家的,关我们什么事?” “关咱家什么事。”福寿堂里,老侯爷也是这样对钱氏说的。 钱氏方才竭力将钱家姑娘塑造得委屈无比,眼角的泪还没干,得了老侯爷这样一句话,不免愣怔,半响才道:“可、可上京如今都传开了,若不嫁给小四,风言风语的不是要了她的命吗?” 佳人落水、才子相救不是什么新鲜手段。有这个心的人家,连人选也是精挑细选的,虽然有算计的成分在里头,可两边身份却不会差得太远,除非谋划的不是正妻的位子而是小妾之流。 出了这种事,往往两家达成协议,一床锦被遮过去就完了。 老侯爷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世家女架子大,不好拿捏,且那梁家姑娘还没进门就迷了小四的眼。不如钱家姑娘,虽然身份上不如望族的姑娘贵重,可比梁家女是不差了。且到底是亲侄女,必定一心孝敬你,是不是?” 老侯爷一针见血地指出钱氏那点隐秘的小心思,拍拍她的肩,道:“你光顾着自个儿,怎么不想想小四呢?他对那梁家的姑娘多上心,你不知道吧,真以为日子久了就能忘了?我瞧他如今可是恨毒了你了。赔了夫人又折兵,何必呢?” “不会的,不会的,我是他亲娘,小四一向最孝顺……”钱氏强辩道,脸色却慢慢白了,捂着眼睛呜呜哭起来:“我不会害他的啊!我那侄女温顺体贴,不比梁家那只有一张脸能看的绣花枕头强百倍?我是一心为他好啊!” 老侯爷盘腿坐在小炕桌旁嗑瓜子,自言自语道:“以前不是做得挺好的么,怎么如今变蠢了。是你越来越心急了,还是我以前瞎了眼啊?” 入秋之后,秋老虎的余威犹在。外面站久了,上半身太阳照到的地方暖烘烘的,但地底的寒气却从脚底心顺着往上窜。 老侯爷如今更爱歇在前院,再不然就去几个妾室那里,在福寿堂不会久待。小福管事没理会福寿堂里献殷勤的下人,也没去耳房歇着,而是立在正房门外守门。 他一边悄悄轮换着两脚间的重心,一边在心里琢磨。钱氏心狠手黑,但还是妇道人家的手段,亲事的确如愿退了,可钱氏女往后就是她的儿媳妇了,整这么一出好听吗? 第 3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8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38 章 要是老侯爷想退梁家的亲事,一准儿不会这么干,他会从梁家那边入手。 不过钱氏要谋划这事也不是一拍脑门就能干的,钱家那边的人近来频频过府,想来就是商量这事的。居然还拿钱家那边的老老夫人病重做幌子,求了侯爷解禁,允她领着四爷去尽孝上香……老侯爷这般精明的人,真没嗅到一丝不对劲儿? 身后传来开门声,小福管事连忙掐断心里的一切猜测,毕恭毕敬地弯下腰。老侯爷健步如飞地从他面前刮过去,他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快步出了福寿堂。 跪在门口的婆子方才还讨好地给他递过茶水和蒲扇,他怜悯地望了一眼她黑白掺杂的发顶,心道福寿堂往后的日子,只怕会越来越不好过的。 十月初的时候,夏天用的竹篾帘子又换回了薄布门帘。 大房一个小幺儿隔着帘子禀报,道那边发动了,产婆已经在那儿守着了,请大夫的小厮也派出去了。 云氏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屋里用膳,筷子尖上还挟着一枚藕丁,是阿团带人捞上来的。 她回过神来,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念叨道:“怎么这么早?这才八个多月吧?” 那小幺儿还要去别处送信儿,跪下说完就走,觅松出去捉住他问了两句,回来时脸上的神情也有些意外,禀道:“夫人,不是大夫人生了,是媚姨娘!” 云氏本来都放下筷子起身了,听了这话又坐回来。若是冯氏生产,她去看看算是题中应有之义,可若是个姨娘生产,她去就不合适了。且要是媚姨娘的话,如今岂不是才七个月? 她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也没心思继续用饭,挥手叫人将碗碟都撤了。吩咐道:“赶紧去把晏哥儿和团姐儿都找回来,这种时候不能任他们在外面疯玩。” 丫鬟才走到山月居门口,正迎上阿团和郑晏跑回来,俩人一脸的惊魂未定,直刺刺地冲进云氏房里。 “阿娘啊啊啊!”阿团龙卷风过境一样,接连撞倒了两个花盆,飞奔进正房,后怕地抱紧云氏的大腿不撒手:“我们差点又让那碰瓷儿的给讹了啊!” 云氏手一抖,茶水泼出来大半,郑晏蹬鞋上榻,十分贴心地给她拍背顺气,安抚道:“没事,阿娘放心吧,我们逃得快,大哥被推出来顶缸了。” 云氏一时堵得说不出话来,坐在那里运气。觅松伶俐地给阿团和郑晏各端上一杯温热的白豆蔻熟水,招呼屋里的丫鬟们退出去。 阿团撅起小嘴吹热气,喝了一小口熟水,润过喉咙,小心翼翼地打量起云氏的神色。云氏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招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阿团讨好地嘿嘿直笑,拿倒扣在茶盘上的茶盏当惊堂木磕了一下,望着房梁,平挥手臂,道:“且说今日秋高气爽,风和日丽……” 郑晏大声清了清喉咙,悄悄指着云氏给阿团打眼色,阿团抬头一看云氏气得快摸鸡毛掸子了,连忙正色起来,言简意赅道:“我和小哥去逛园子,远远地看见媚姨娘就躲了。隔着好远的距离,瞧见她在水池边跌了一跤。大哥,唉……”阿团扼腕叹息,道:“大哥这个正直而天真的少年居然上去扶她!我瞧见媚姨娘身边的大丫鬟把他扯住了,后面的没敢细看,就拉着小哥赶紧跑回来了。” 郑晏未雨绸缪道:“要是媚姨娘诬陷大哥,咱们要去给大哥作证啊。”阿团狂点头。郑晏又道:“不过,媚姨娘这回也不一定是故意的啊。”阿团“嘁”了一声,不屑道:“我才不信,那种人啊,狗改不了吃屎。” 云氏紧紧皱着眉,略一沉吟,对两人道:“不掺和就对了。”然后叫寻芳进来,令她开小库房拿一支参给大房送去。 “等会儿,阿娘,你怎么这么圣母啊?”阿团拉住她,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坏了,火冒三丈地喊道:“二哥那天晚上险些叫落石砸死,你忘了吗?” 第三十四章·所谓多子多福 “你不懂。”云氏摆摆手,解释道:“我比谁都盼着大房得个男孩。大爷膝下无子,百年之后谁去摔盆捧灵?少不得要从别家过继一个。”她搂着郑晏轻轻摇晃,忧愁道:“老爷同大爷一母同胞,再亲近没有的关系,早两年就提过把晏哥儿过继过去。我和老爷都舍不得,推说大爷年纪还不大,往后怎样也未可知,才含混过去。” 郑晏也是头一回知道这一茬,一头扎进云氏怀里,揪着云氏的衣襟,瓮声瓮气道:“我不去!阿娘别不要我!” 阿团听了撇嘴,烦躁地想大房怎么这么多事,跟甩不掉的鼻涕虫似的,不光危险还恶心。道:“那是以前,现在阿爹知道他们是坏人了,肯定不会再把小哥过继过去了。” 云氏摇了摇头:“老爷如今是气,可大爷到底是他亲兄弟,往后一旦和解,又是个问题。我不想赌这万一。何况大房有男丁又能碍着咱们什么呢?说句不好听的,咱们若当真一心为了上头那个爵位,自然是盼着大房一脉死绝了才好。可咱们不是不稀罕吗?” 阿团被说服了,不大高兴地点头道:“好吧好吧,但愿媚姨娘一举得男,大房多子多福,儿孙满堂。” 一夜后,媚姨娘产下个小少爷。 阿团因听了云氏之前那番说辞,竟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又不免憋气。这下可好了,诞下了大房的庶长子,媚姨娘还不知要怎样耀武扬威呢。 云氏开始挑选礼物,千禧阁的下人都得了双倍月钱的赏,从上到下一片喜气洋洋,再然后就有点不对劲了。 晚间,云氏把阿团赶去和郑晏一起睡,郑叔茂还莫名其妙地叫人熬了安神汤,三个孩子一人一碗。 那天在东厢,郑晏身边的大丫鬟白露拿圆茶盘端来两碗炖出胶质的汤水,郑晏一点防备都没有就咕咚咕咚灌下去了。 阿团怕晚上起夜,晚饭后很少喝汤汤水水,端着碗问:“这是什么汤?” 白露抱着茶盘,一点磕巴都不打地答道:“补血益气的。”呵呵,你家补血汤里不放红枣放甘草,阿团白了她一眼,问画屏:“你说。” 画屏也毫不犹豫地答道:“安神汤。”全然不顾郑叔茂的吩咐。 白露看烈士似的瞪着画屏。 阿团瞥了无知无觉的郑晏一眼,强忍着好奇没有立时问出口,乖乖喝了汤,直到次日才避开人拉住画屏单独盘问。 画屏不敢同阿团对视,扭着帕子,纠结道:“夫人……大概是怕姑娘吓到吧。” “又闹起来了?”阿团咬着大拇指思索:“媚姨娘诬陷大哥把她推倒的?还是说老夫人故意命人在水池边泼了油?再不然,是大伯母使花招?” 画屏垂着头不吭声。阿团急了,道:“说呀,有我护着你呢,怕什么。” “不是,是媚姨娘……”画屏偷偷拿眼风扫阿团的神色,几个字小心地从她唇边漏出来:“媚姨娘,没了……” 阿团呆了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确认道:“没、没了是什么意思?她那种人……” 媚姨娘趾高气扬的模样在她脑海中闪现,腕上三五个叮当作响金玉镯子,大红丹蔻涂的长指甲。都说祸害遗千年,这么个人物,怎么能突然就“没了”。 画屏忙抱住她,轻轻拍背,安慰道:“姑娘,不怕不怕啊。”她也才十几岁,翻来覆去说不出像样的安慰的话,最后竟憋出一句:“媚姨娘不会来找我们的……”说完自己先抖了一下。 阿团反而笑了,她使劲搓了搓脸,低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因为难产?” “大出血。”画屏艰难道:“熬到昨个儿中午就不行了。” 画屏愁眉苦脸地离开次间,和银烛走了个对脸,银烛身后跟了个陌生的仆妇,怀里抱着大耳,肘弯里挎着个装满葡萄粒的竹篮。 “怎么把它抱来了?”画屏伸出一根手指谨慎地戳了一下大耳的小脑袋,大耳趴在那仆妇怀中,一点反应都没有。 银烛把她的手打下来,没好气道:“还不是因为你!”画屏起初还有些不解,见银烛眼珠子往屋内飞,才意识到。心里又是歉疚又是担心,各式情绪翻涌了一霎,嘴硬道:“我就这么点用处了,倘若当不好姑娘的‘耳朵’,自然有别人挤上来当。”顿了顿,又缓和了语气:“让大耳陪陪姑娘也好,我看姑娘心里也不好受。” “那还用得着你说。”银烛挤开她,领着那仆妇进屋去。 第 3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9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39 章 大耳如今胖了一圈,肚子上的肉软软的,愈发显得腿短而可爱。和阿团玩的时候会自觉地把爪子收进去,肉垫拍在手上一点也不疼。 “哈哈,好痒啊。”阿团听那仆妇的,拿葡萄粒喂大耳,温热的舌头舔在指尖痒痒的。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寓言故事果然是有一定道理的,大耳对葡萄不是一般的热情,摇尾巴的频率都高了两个档,好几次想绕过阿团的手,去偷篮子里的葡萄,都被那仆妇喝止了。 大耳的确乖了,阿团却有些不忍,嘟囔道:“这不是把狐狸当狗养了吗?大耳会不开心吧。” 银烛捂嘴笑:“瞧姑娘说的,这小东西在府里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人给它洗澡、捉虱子,不比在外头餐风饮露的好?” 阿团笑了一下,没应声,如果有的选,自由难道不比这一切都可贵吗?可它家远在西域秦国,阿团如今并没有条件将它放归自然,倘若随便丢出侯府,也未必能活,只好这样养着。 又问那仆妇道:“您就是父亲说过的专找来驯养狐狸的人吧?怎么称呼?” “不敢当。姑娘唤奴婢九娘便可。”那仆妇圆盘脸,皮肤黝黑,黑白掺杂的头发在脑后拧成一个圆髻,额前鬓边抿得油光水滑,不见一丝乱发。从进屋起就始终半弯着腰,明显比银烛等人对阿团多一份小心和恭敬。 “九娘。”阿团将这个名字在嘴里咀嚼过两遍,总觉得隐隐在哪里听说过。半天想不起了,便暂且抛开。 大耳趁他们对话的工夫从篮子里偷了一小串葡萄,却不立刻吃,而是偷偷藏到远处的软榻底下,再飞速地溜回来,不动声色地蹲在原来的位置等投喂,大尾巴像扫帚似的扫来扫去。 阿团托着腮看,兴致勃勃地问道:“大耳这个品种以后会长多大?有狼狗那么大吗?唉,要是太大就不可爱了。” “成狐体长一尺有余。”九娘绷着脸双手比出凳子腿那么长的距离。她虽然态度恭敬,但脸上神色半分波动也没有,下人常见的谄媚、惧怕、得意等通通不见。 阿团微微一笑,愈发觉得九娘不是一般人。 一个月后,五少爷满月,而冯氏生下了六少爷。 这原本是件好事,可偏偏差了一个月,六少爷从“嫡长子”成了“嫡子”,少了一个“长”,身份就没那么贵重了。期间郑月璧回来过两回,明里暗里指称媚姨娘当初是成心摔了那一跤,好拼一把,让她的儿子占个“长”字,要云氏彻查当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氏如今掌着中馈,一面趁机安插了些许自己人进去,一面又嫌差事棘手。承平侯府到底是老侯爷的,待二老百年后便是郑伯荣的,这是劳心劳力地替别人管家,还未必能得着好。 见郑月璧仍在这事儿上死缠烂打,不免有些不耐,道:“无论是不是有意,媚姨娘已经没了,齿序也变不了了,大姑娘再纠结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 郑月璧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她也知道没什么意义,可心里这个坎就是怎么都迈不过去,哀声道:“怎么就这么寸呢,明明媚姨娘的肚子还小一个月。” 秋风乍起,一天冷过一天。 媚姨娘的死在承平侯府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府中自然不会因为一个姨娘挂白。连郑伯荣都是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样子,没见有人为媚姨娘落泪,只见有人为五少爷欢笑。 腊月里过了生日,阿团和郑晏由老侯爷亲自开蒙,待明年开春就该入家塾读书了。 某天午睡起来,阿团正在书案旁悬腕练大字,云氏端着茶盏看了一会儿,突然道:“往后,要小心寇姨娘。” 阿团一笔划歪,歪着头不解地重复道:“寇姨娘?” 云氏点点头:“但看媚姨娘死后,哪个最受益就知道了。” 媚姨娘死后,五少爷便养在了寇姨娘身边。墨砚中一池墨汁微微波动,里头仿佛随着云氏的话映出了画面似的:寇姨娘对新来的媚姨娘如何温柔和善,替她欢喜替她忧愁,指导她投靠钱氏,附耳提议拼一把争个“长”字,微笑着望着产房中一盆盆端出了的血水,最终如愿得了个五少爷……甚至,摆脱了钱氏。 一滴墨水顺着狼毫笔尖滴在宣纸上,泅湿成一团黑雾。阿团默不作声地低垂着头,心渐渐凉了。 第三十五章·所谓一别西风 钱氏女到底没能进承平侯府的门,梁家姑娘赶在年前另定了旁的人家,据说也是个青年才俊,家中虽不富贵,但胜在门风清正,如今在翰林院任编修。 阿团偷偷跑去外院玩时,又一次路过郑重荫的书房,那愤怒而绝望的嘶吼听得人肝颤,骂不了多久就变成嚎啕大哭,连阿团这样同他没多少接触的都听得心疼。 据说钱氏如今消瘦了一大圈,她娘家嫂嫂起初日日上门来讨说法,说他家清清白白的姑娘,被郑重荫抱也抱了,看也看了,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可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偃旗息鼓了,给那姑娘定了一门外地的亲,远远嫁了出去。 阿团实在是不解,趁郑叔茂休沐那天,问道:“阿爹,为什么要把四叔关起来?钱家那事,就不能跟梁家好好解释解释吗?” 因郑重荫这事,府里众人多少天没展颜了。郑叔茂捏了捏眉心,神色疲惫。他昨晚去郑重荫房前劝慰,但只得了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通骂,狼狈而归。中间倒是想放出来过,可一开门他就跟疯了似的喊着梁家姑娘的名字往外跑,老侯爷怎么肯把他放出去丢人。 云氏把阿团抱过来,轻声道:“阿爹累了,让阿爹休息吧。”又望着郑叔茂,心疼道:“歇一歇吧,瞧你眼底的青都泛上来了。” 郑叔茂如今是副将衔了,秩从三品,位次于上将军。皇上近来着手整顿军务,撤了北军,将北军一半并入南军,一半并入近畿军,郑叔茂就在忙这个。 楚国十日一休沐,他却一连两个月未曾归家了。 郑叔茂歉意地对云氏笑笑,嗓音沙哑道:“阿团乖,爹爹待会儿再陪你玩。”拍拍阿团的手,声音渐弱,几乎在闭上眼的瞬间就睡过去了。云氏抱着阿团慢慢起身,带着丫头们轻手轻脚地关门出去。 今日是个阴雨天,清早飘了一阵雨夹雪,这会儿已经停了,但厚云还没散。 一转眼的时间,阿团来这里已经满一年了。 还没到烧地龙的时候,但阿团怕冷,为着照顾她,东次间里早早燃起了熏炉,上面罩着个半人高的鸟笼子似的铜丝网熏笼,两个大丫鬟正围在熏笼边上烘云氏的细棉里衣。 云氏就着阿团方才的问话叹了口气,道:“怎么没去,老侯爷亲自提了礼物去,梁家都没松口。”她望着窗外微微出神,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恹恹道:“兴许梁家是猜到始末了,撇开钱家姑娘不谈,摊上老夫人这么个婆婆,嫁过来了且有的罪受呢。” 阿团下巴搁在膝盖上跟着叹气,云氏捏着她的小脸逗她道:“换我也不愿意哟。” “我才不嫁人呢。”阿团抱着云氏一根胳膊,甜甜蜜蜜地撒娇道:“我一辈子跟阿娘在一起。” 郑重荫这一关就被关到了过年,得知梁家姑娘同别家订了亲也没什么反应,倒像是认命了。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了,苍白干瘦,活似个痨病鬼。 郑叔茂露出点口风,据说老侯爷相中了另外一家姑娘,但还没敢对郑重荫说。 阿团夜里做了个怪梦,梦到媚姨娘抱着她的腿哭,还穿着那天逛园子时穿的衣服,衣衫上全是血,小腹裂了好大一个口子,肠子流了一地,哭诉说她放心不下儿子,求阿团救她;旁边还有一个年轻女子,自称钱家姑娘,浑身湿淋淋地往下滴水,披头散发顶着水草和小贝壳,抱着她另一条腿哭,说她再也不敢肖想表哥了,求阿团放过她。 阿团从来不知道怕的也吓蒙了,下半身几乎泡在血水里,坐在地上往后缩,使劲掰她们的手,掰到十根手指都断了也没能脱身,怕得哭起来,崩溃大喊,你们求我有什么用?我哪有本事救你们啊? 朦朦胧胧地她娘来救她了,挥舞着狼牙棒,把媚姨娘和钱家姑娘都赶走了。阿娘的怀抱又暖又软,阿团不知不觉中就迷糊过去了,只是模模糊糊地想,她娘的胸似乎没这么波涛汹涌啊。 郑昂满十岁了,郑叔茂见亲会友时便将他带在身边,让郑晏很是羡慕。郑昂巴不得同他换呢,过年这半个来月的时间里就没有时间静下来好好念书。 说到念书,阿团好奇了,问道:“二哥,家塾平日里学什么呢?” 兄妹三人挤在东厢软榻上闲话,火盆底下埋着毛栗子,香气勾人口水。 郑昂莫名地露出个得意的笑:“什么都学。规矩礼仪、琴棋书画、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算术、拳脚、骑射、沙盘推演。”他说得很笼统,想了想,又对阿团道:“姑娘家学得不一样,大概是女红一类的,你可以去问问二妹妹或者三妹妹。” 第 3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0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40 章 阿团简直被震惊了,抖着嗓子问:“都、都学?!”郑晏哭丧着脸道:“二哥你唬我们呢,这么多,哪里学得过来?还有大哥那副肾虚样儿,练拳脚骑射不是要了他的命吗?”肾虚还是从阿团这里学去的说法。 “大哥那是身体不好,没法子嘛。”郑昂摸了摸鼻子,不吓唬他们了,道:“起初两年是都学的,但学得浅,且上五休二。往后就可以选课了。”他抱臂哼道:“别瞧不起咱家的家塾,那可是和西山书院一脉相承的。朝中的林太师、致仕的两位尚书都从咱家家塾出去的,听说以前还有别家哭着喊着要上咱家家塾来念书呢。” “哦,这么厉害啊。”阿团不太了解,听了只觉得佩服:“那和西山书院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我知道!”郑晏抢答道:“好像从祖父那个时候开始,就不许别家子弟来家塾了,家塾里只剩了郑家本家和旁支子弟,好些先生都离开了,之后才在外面成立了西山书院,但仍沿用郑家家塾的课程设置。” 郑昂点头赞同。“那,又为什么不收别家子弟了呢?”阿团不解,多好的拉拢人心的机会啊。 “好像是出了件不好的事。”郑昂摸着下巴回忆:“听说,那时候各家少爷、姑娘们是一同念书的,后来出事了,闹得挺大的,家塾就不再接收外面的学生了。” 过了正月十五这个年就算过完了。 灶上飘了整一个月的肥鹅大鸭子味还没散,但总算有人手能腾出手来捣鼓些别的稀罕东西了。 画屏进来请示晚上吃什么时,阿团连忙跳起来喊道:“火锅!火锅!”今年甫一入冬,阿团就把火锅“发明”出来了,这边其实早有了类似的锅子,牛肉青菜等炖在一起,不过是在灶上炖熟了端下来的,且也没有自己拌的酱料。 她早两天吃腻了烧鸡蹄髈的时候就想吃这个,但灶上忙席面都忙不过来,她也不好意思给人家添麻烦,一直忍到过了元宵才开口。 画屏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姑娘是说上回点的那种热锅子?还叫他们上片好的牛羊肉和大白菜,芝麻酱、香油、葱蒜末单独放小瓷碟里?” “呃,嗯……”阿团眨巴着眼睛看着郑昂和郑晏,小声道:“其实还有更好吃的,但我怕你们接受不了。” 郑昂奇道:“你要吃什么稀罕没有?过年这会儿,东西最全了。”“唉,也不是稀罕。”阿团扭捏了一会儿,叹道:“反正我是想吃了,你们如果不吃就都给我留着吧。”说完吩咐画屏道:“除了牛羊肉,再给我上些毛肚、鸡心、鸭肠、鸭血。” “呕……”郑晏一蹦离她三尺远,怪叫道:“郑曳,你吃下水!” 阿团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在叫她。“阿团”这乳名叫到了五岁,打今年起就要入家塾念书了,故而老侯爷给她取了大名“郑曳”。 她当时疑惑极了,承平侯府这一代的女孩走“月”字辈,怎么偏偏从她这儿就不一样了?可郑老侯爷和郑叔茂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她只好把疑惑吞回去。 回过神来,看郑昂也有点难以接受的样子,他艰难道:“咱家不用吃这个,那些、那些都是下等人吃的。” 下、等、人…… 阿团两眼一黑,扑上去抓着郑昂的领子使劲摇晃:“怎么就下等人了?很好吃的!你忘了,上回头一次吃泡椒凤爪你也是拒绝的!后来还不是和我抢!” 郑昂脸红了,画屏顺利地领了阿团的命令到灶上点菜去了。 窦妈妈最怕这种自助式的吃法,一会儿看不住阿团就撑得动不了了,青蛙似的翻着肚皮挺在椅子上。灶上还没来人,这边先把山楂丸和麦芽水备好了。 火锅原料简单,汤底也好做。不一会儿就送过来,九荤九素,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阿团和郑晏的口味都比较偏北方,芝麻酱加香葱末和蒜蓉,撒上一点花生碎和两滴香油就很好。唯独郑昂嗜辣,无论前面选了哪几样,最后必要舀一勺红油辣子,料碟里飘着厚厚一层红油。 唯一不大痛快的就是丫鬟们不同意阿团自己动手,怕汤汁溅出来烫到。只能由阿团指挥放哪样,捞哪样,丫鬟们持竹筷瓷碟捞出来再拨进她面前的碟子里。 水沸了,咕噜噜鼓起水泡,烟气腾腾。带着寒霜的五花牛肉片纸一样薄,搁汤里滚一遭就熟了,捞起来是软软的一片,放油碟里一搅,鲜香咸辣。 阿团一边吹着气往嘴里送,一边念叨道:“九宫格才好,一个格放一样,先放后放都分开,不至于一筷子捞起来有生有熟。” 郑晏看过阿团画出来的图纸,立即应和道:“四条铜片的事儿,工匠可真磨叽,早知如此应该托给舅舅才对。” 郑昂小担心了一下,这两个小家伙对吃喝玩乐那叫一个热衷,真怕他们去了家塾仍然收不了玩心。若是课业完不成,先生的手板子可是一点都不客气的。 很快,郑昂就知道自己杞人忧天了。 第三十六章·所谓入学伊始 阿团尚未踏进家塾的门槛,文房四宝先收了两套,一套是老侯爷给的,宣纸、徽墨、湖笔、端砚,每一样都价值千金,只差镶上“土豪”两个大字。 另一套是云承渊送的,价格上虽然差了不少,但样样都考虑到了阿团是始习字的小儿,据说是云老太爷亲自挑的。 云氏[site]出身,一手簪花小楷,流畅瘦洁,透着清婉灵动的韵味。阿团提前跟云氏学过两笔字,描红册子写了四五十页,自认为万无一失了,过了十五便和郑晏各带着一个丫鬟往家塾去。 所谓家塾,占了承平侯府前院靠东的一所院落,上午一律念书习字的,分了两个班,一处是郑显、郑昂与几个旁支子弟,专讲八股文章和应试章法。另一处是郑月明、郑月珏两个女孩和郑昙、郑晏、阿团三个小的。 宽敞透光的学堂里摆了两排桌凳,郑月明和郑月珏坐前排,三个小的坐后排。郑晏坐不住,东摸摸西看看,还不老实地拿臂肘捣郑昙,问道:“哎,三哥,听说咱们的先生是个女的?女的也能教书?” 郑昙木着脸翻一页书,头也不抬地答道:“学问无所谓男女,四弟专心念书就是了。” 反倒是郑月珏转过身来,歉意地笑道:“沈先生年前摔断了腿,而今还没好利落。这位女先生是沈先生的姑母,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夫子,才暂且托了这位先生来代一两堂课,想来待沈先生好了,就不用了。” “啪”地一声响,是郑月明故意把书摔在桌上,郑月珏连忙坐正,嗫嚅道:“二姐姐……” “昨天才说了,不许跟郑曳说话!你又忘了是不是?”郑月明柳眉倒竖,小声呵斥完郑月珏,见她听话,又挑眉撇嘴地冲阿团挑衅般一笑。 幼稚不幼稚啊? 阿团托着下巴四下打量学堂的陈设,对这种幼儿园大班水准的孤立政策一点反应都没有。 等了没一会,后堂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位女先生绕过屏风走了进来。郑晏赶紧丢开手里的白瓷小花瓶,跳回座位上坐好,动作大了点,一阵乒呤乓啷乱响。 郑昙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这位沈先生一脸庄重严肃,皱了皱眉,没说什么,眼神依次滑过郑家几位少爷、姑娘,开口道:“这两位想必就是四少爷和四姑娘了。” 阿团仰脸看着她,胖嘟嘟的脸颊跟两个超重的小苹果似的。扯了扯郑晏的袖子,两人一道站起来给先生行礼问好。 沈先生略一颔首,手掌向下压了压,示意两人坐下。给其他三人圈出范围,令他们自行诵读,走近来递给郑晏和阿团一人一本《声律启蒙》,道:“我念一句,你们跟一句。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阿团满心以为会从《三字经》开始,提前背下来小半本,没想到先生给的却是一本《声律启蒙》。 郑晏梗着脖子,像喊号子似的跟着背,音量几乎震得阿团耳朵疼。郑昙就有些书生的样子了,旁若无人地摇头晃脑,不过背得不够熟,念两句总要睁大眼睛低头看看,才能续上。郑月珏许是觉得这动作做起来不好看,沈先生眼睛扫过去便装模作样地晃两下,否则便垂着头。 最标准地当属郑月明,她不仅双手捧书,摇头晃脑,还微眯着眼睛,声调抑扬顿挫,间或趁先生不注意时回过头来,冲阿团得意地表演。 《声律启蒙》层层属对,朗朗上口,特别有韵律和节奏感,阿团跟着先生念了两句,便本着预防颈椎病的心态,开始学郑月明的样子左摇右晃。只是人小坐不稳,自己没意识到,摇头时连带着整个身子都跟着晃动,简直像个坐不稳的小不倒翁似的。 第 4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1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41 章 这一对初入学堂的双胞胎,一个背上仿佛插了钢板,不动如山,一个身若柳条,前仰后合,庄先生竟视若无睹,自始至终一句有关他们诵读姿态的评论都没有。 没读半个时辰,郑晏就坐不住了,仿佛凳子上长出钉板来似的扭来扭去,沈先生只当看不见。她不急着教两个小儿识字,先令他们自己背诵《声律启蒙》的第一篇,自己又去指导其他人。 郑晏小声地凑到阿团旁边跟她咬耳朵:“谁欠先生钱了?瞧先生那一张臭脸!”阿团扭了他一把,痛心疾首道:“尊师重道,尊师重道啊!” 好容易熬到午时,沈先生宣布放堂,郑晏火烧屁股似的窜出去,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人影了。 阿团没追上他,只得慢吞吞地走回来,一个人收拾书本。郑月明哼了一声,走到门口招呼候在抱厦的丫鬟进来收拾,郑月珏小跟班似的跟在她身后。 阿团目送两人从她身边走过去,又看了看默不作声的郑昙,凑上去八卦道:“三姐姐干嘛总这么听二姐姐的话?” 郑昙抬头盯了她一眼,没说话,将袋,笔砚搁进小竹篮,自顾自地走了。 没一会儿,郑晏愁眉苦脸地回来,丧气道:“九娘说学堂这边生人多,不许我把大耳抱过来玩。”郑昂恰巧过来,听了这话担心不已,将他们扯到一旁悄悄问:“上午怎么样,可还适应?先生都讲了些什么?” “挺好的。”阿团背着手,笑出一口小白牙,将上午的情形一一述说了一遍。郑晏和她唱反调,撇嘴道:“一点也不好,先生凶巴巴的,还不许我去尿尿!” 阿团立刻瞪了他一眼:“一炷香时辰你都去两回茅厕了!一看就是偷懒!” 郑昂打断两人斗嘴,拧眉追问道:“先生一句话没说,上来就让你们跟着背声律启蒙?” “啊……大概吧。”阿团回忆了一下,不确定道:“好像还说了一句什么‘这就是四少爷和四姑娘吧’。” 郑昂有些不满,哪有上来就教人背书的,对着第一天进学堂的孩子,不应该说两句“业精于勤,荒于嬉”之类的勉励之语吗? 午食是与其他兄弟姐妹一同用的,郑昂为两人引荐了家塾里的几位族兄。除了体弱的郑显和两个即将下场的族兄,其他男孩子们下午均要练武的,故而这一桌虽精致,量却很大,整只的烧鸡、大碗的炖肉、葱烧排骨配白萝卜雕的花,半个拳头大的馒头上了两笼,一点没剩。 撤了盘,阿团打着饱嗝,兴冲冲地指挥跟来的画屏去将她的大红骑装取出来。 一旁的郑月明听了,“噗嗤”一声笑出来,鄙夷地上下扫了阿团两眼,用帕子掩着嘴笑道:“四妹可真好笑,莫非也要跟着哥儿去校场不成?”她皱起鼻子,挥手在脸前扇了两下,仿佛阿团身上有汗臭味似的,嘲讽道:“一群粗俗的武夫。” 郑月珏小声提醒道:“四妹,我们今天下午要跟着巧娘学女红针凿的。”说完,连忙缩头躲回郑月明身后。 阿团腾地一下站起来,冷笑道:“学什么女红?哦,我忘了,二姐姐要给五弟弟缝尿布吧?” “你……”郑月明愤恨地指着她,寇姨娘自从得了个媚姨娘留下的男孩,全副身心都挂在五少爷昊哥儿身上,她不满已久了。然而眼珠子转了转,想到寇姨娘说过,昊哥儿往后会成为母女二人的依仗,又得意起来,笑道:“四妹别嫉妒啊,我看你也缝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不过拼个软垫还是可以的,将来跪祠堂也用得上。” “跪祠堂?我?”阿团夸张地大笑三声,同情地看着郑月明:“还是担心你自己吧!”若有朝一日郑伯荣知晓了钱氏和寇姨娘的肮脏手段,郑月明未必还有如今的好日子过。 过年时闲来无事,阿团想了很多,将之前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加上自己的推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将承平侯府搅得乌烟瘴气的源头,应当就在钱氏那里。 寇姨娘大概是她安□□大房的棋子。大房一个男孩也没留住,如果这是钱氏的手笔,必定脱不了寇姨娘的配合,同时寇姨娘自己也许因受制于钱氏,也没能诞下自己的儿子,只有一个郑月明在身边。 冯氏和郑月璧不知如何猜到了,这才和寇姨娘斗得乌鸡眼一样。有孕后,对钱氏更是多加防范。 钱氏也是胆大,不仅不心虚,竟然反过来误导郑伯荣,将这笔烂账算到二房头上。说辞也好猜,无非是叫郑伯荣相信,大房无嗣,得利的便是二房。而后试图借刀杀人,趁夜在路上谋害二房两个哥儿,事成之后,责任完全可以扣在郑伯荣头上。 大房和二房最好斗个两败俱伤,前面有承爵资格的死干净了,郑重荫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想完连阿团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里面一环又一环,哪里会轻易地如钱氏所想一般顺利。且这若是真的,钱氏的胃口未免太大了些。 再说大房那边,媚姨娘恐怕是个糊涂的,最后也不知叫哪个害了,赔上一条命,不过享受了几个月的好日子,倒叫寇姨娘捡了个漏。 明眼人都看得出钱氏如今是倒台了,寇姨娘没了钱氏辖制,趁机养个哥儿在身边,真是再聪明不过。 想罢更加郁卒。 不免庆幸,好在郑叔茂是个清心寡欲的,若他也搬回一屋子莺莺燕燕,她就未必有这个闲心分析旁人的事儿了。 第三十七章·所谓不学无术 自从上家塾后,阿团的生活更加规律了。 一连上了五天课,都是一早去,念书背诗写大字,吃过午食再上“兴趣班”。郑月璧年纪大了些,打从及笄起就不到前院来了,原本郑月明和郑月珏两姐妹商议好的,两天学琴两天学女红,剩下一天学画。 如今阿团来了,却没郑月珏那么听话。 让她学女红,她一副横针不拿竖针不捏的惫懒样儿,袖着手连绣花绷子都不碰:“我有流萤呢。” 教女红的巧娘是侯府的绣娘,是奴籍,自然不敢冲阿团反嘴,只能细声细气地劝道:“天底下哪有不会绣花的姑娘家,不说外头的大衣裳,便是自个儿缝个荷包、帕子,送给闺中姐妹也是好的。” 阿团的回答让巧娘的血差点飙到脑子上:“拿流萤绣的充数就好了嘛,反正绣花又不必现场考校。” 阿团深谙作弊之道,巧娘前后教了三位姑娘,从没听过这么不要脸的回答,生生被噎住了。 阿团贱兮兮地冲她一笑,从椅子上跳下来,踢踢踏踏地迈着小短腿去校场找哥哥们玩。 让她学琴,她一下午拨断了两根弦,往后就抱着划破一道小口的手指头,安心坐在后面听曲喝茶吃点心。 让她学画,她就会浪费纸墨,画些谁也看不懂的鬼画符,她是自得其乐了,先生却目不忍睹。 郑月明原本就看阿团不顺眼,现在干脆升级到不屑与之为伍了,只觉得阿团走进来就天然带着“蛮横”“粗暴”“不学无术”的光环。一次又一次拉着郑月珏的手叮嘱道:“四妹如今饱食终日,游手好闲,往后大了就知道悔了。咱们别理她,只管自己用心学。” 阿团则嫌郑月明嘴巴臭,什么事到她嘴里过一遍,再吐出来就没有好的。两人相看两相厌,互不搭理,反倒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教琴艺与画艺的先生姑且算侯府里养的门客,两人一碰头,觉得四姑娘的表现实在有些不像话,将来若学不出成绩,还不是怪到他们两个头上。踌躇再三,一状告到了老侯爷面前。 老侯爷有些发愁,按说孩子爱玩是天性,可像阿团这样胆大包天的也少有,先生一举戒尺,她居然敢跳窗开溜,哪里像个姑娘家。 及到五天后家塾休沐,老侯爷忍无可忍地命人将阿团叫到他的书房里来了。 阿团是这边的常客,横竖年纪小,没什么好避讳的,老侯爷一得了什么稀罕东西,时常叫她过来。 阿团一进门就甜甜蜜蜜给老侯爷问好,自发坐到老侯爷跟前的软墩上,一招手让小福管事把桌上一盘炸油果给撤了:“爷爷,冬天屋里燃着地龙,不好再吃这么些炸物,吃多了该上火了。我听小福管事说,您昨夜里又盗汗、牙疼了是不是?”说罢扭头让小福管事拿菊花、金银花来泡水喝。 老侯爷感动得了不得,心头酝酿出的火气霎时散了,一把搂住阿团,念叨道:“啊哟,还是我们小团团贴心,爷爷心里真高兴啊。” 第 4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2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42 章 祖孙俩腻歪了半响,老侯爷终于想起来正题了。问道:“爷爷听人讲,阿团不爱弹琴作画,也不爱绣花?怎么了,是不是先生教的不好?” “也不是。”阿团倒不意外,早料到会有人回禀他们上课的状况,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到膝盖上,认真道:“爷爷,我不爱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我喜欢跟着小哥学打拳!”不是她吹,她现在扎马步都能蹲一刻钟不走形了。 经过上回雨夜的事,阿团是有些怕了。回想一下前世宅斗文里,后宅的手段真是层出不穷,防不胜防,一会儿绑架一会儿下药一会儿诬陷的,一个不小心就要着了道。 阿团有心学些自保的法门,又不知从何入手。思来想去,正所谓一力降十会,学些武技傍身,哪怕遇到暴徒也有一搏之力。若有一天真遇上什么生拉硬扯的混人,宁可顶上悍妇的名声操起棍子暴揍一顿,也好过被掳去侮了。 人言可畏,但流言蜚语或许尚有转圜余地;无法逆转的实质性伤害岂不是更可怖吗? 老侯爷听了这回答,心里头闷海愁山就不必提了,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团往后,是想当个女将军吗?” “啊?”阿团还没考虑到职业规划那么长远的事,茫然道:“女子也可以当将军?”吐吐舌头,道:“我才不要当将军,瞧我爹,风吹日晒的,脸都糙成什么样儿了,眼角的褶子展平了抖一抖可以掉沙子了。” 这什么乱七,直到出了正月还在练习如何绣出匀称而笔直的线条。教弹琴、作画的先生自然以顺着老侯爷的意思为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阿团只说不练。 郑叔茂听说了,原本打算把阿团提溜过来训斥一番的,叫云氏拦了。云氏的意思是,琴棋书画自然是必学的,但哪能样样精通,略懂些皮毛便罢了,关键还是要会鉴赏。 且说起鉴赏,就不单单是勤加练习那么简单了,一要见多识广二要会耍嘴皮子。依阿团这般热衷于吃喝玩乐的二世祖性子,兴许反倒比寻常女儿家更像行家里手。 叫云氏一粉饰,阿团反倒有理了。 郑叔茂望着云氏揶揄道:“我怎么记得云姑娘当年在闺中也是出了名的才女呢?”云氏白了他一眼,不客气道:“正因为我挣了个才女的名头,才愈发觉得没用。” 郑昂都这么大了,云氏如今的想法自然和在闺中当小姐时殊为不同。各家夫人眼都刁着呢,后宅的女子和在外头打拼的男子不同,舞文弄墨比不过明理知事、管家理账。 何况阿团和云氏不同,算是顶级的贵女了,将来进的也会是顶级的社交圈,如无意外,婆家也脱不开这个圈子,用不着博个才女的名声来给将来的亲事添彩。若能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技艺,誉满上京,自然好;若不爱拿这些博美名,也没什么损失。 阿团这样的出身,旁人还能强拉着她登台表演不成? 第三十八章·所谓教养嬷嬷 一掀开棉帘子伸头出去,冬天的寒风立刻呼啦啦地往里灌,灰蒙蒙的天空下打旋儿飘着雪花。 画屏冻得打了个喷嚏,搓搓手臂,扭头冲屋里问道:“今儿这天儿够冷的啊,热姜汤备好了吗?” “还用得着你说,灶上的婆子精着呢,刚刚叫人踩着点儿送来,不光姜汤,朝食也是热腾腾的羊肉汤和刚出炉的萝卜丝饼,都在小茶炉上温着呢。”屋里的银烛是临时回来加衣裳的,她解开外面的棉袄,多套上一件棉坎肩,再飞快地把棉袄穿回去。 这么一穿一脱都掉了两分热乎气,下人房里的炭是有数的,这会儿屋里的火盆早熄了。银烛冷得咬着牙嘶嘶抽气,口中咕哝道:“要命的倒春寒。”一边搓手一边往外走:“姑娘快回来了,你也赶紧的。” “哎,我这就好了。”画屏把棉被叠起来方方正正地摆在床头,在一面模糊的圆铜镜前照了照,看看头发,扶扶头钗,才关门出去。 冬天天亮得晚,空旷的校场上只有两大三小五条身影。 阿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跑回来,身上只穿了一件水葱绿的素纹薄袄,袖口和裤腿都扎了起来免得灌风,整个人像刚刚发芽的葱苗,跑到郑叔茂面前,得意洋洋地伸出一只巴掌,大声喊道:“阿爹,我跑完了!五圈!” 她面前呼出一团团的白气,头顶也热得冒烟,郑叔茂刚好带着郑昂打完一套长拳,砂纸似的掌心轻轻拨开她额前汗湿的刘海,顺手给她擦了一把汗,言简意赅地鼓励道:“好!” 阿团捂着发红的脑门傻乎乎地笑了。 另一边,郑晏舞着一把几乎等身长的木刀虎虎生威。郑叔茂和郑昂都是用剑的,走的是轻灵路线;而郑晏力气奇大,更适合用刀。 教授他刀法的阎冲是郑叔茂特意从外面请回来的,和驯大耳的九娘是一对夫妻。 怪道郑叔茂居然特意请个人来养大耳呢,原来是九娘说了,狐狸若驯好了,也有忠心的,身子小,平日里揣在怀里不显眼,遇上事或许能有些用处,她闲着也是闲着,帮着驯一驯也不是不可以。 第 4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3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43 章 于是顺便将大耳接了回来。老侯爷不知何故,也默认了。 郑叔茂不敢拿九娘当抱狗丫鬟使,特意给他们夫妻配了个十岁上下的小丫鬟,平日里伺候两人起居,大耳吃喝拉撒也归她收拾。 不过九娘也真是奇了,不知她用的什么法子,大耳原先跟喂不熟的狼崽子似的,如今竟听话乖觉得了不得。阿团也不是天天见它,可它单单就亲近阿团一个,见了阿团又舔又蹭,亲热极了。以前白天吵了它睡眠,总要闹一闹小脾气的,如今也不闹了,打个滚儿爬起来吐着小舌头围着阿团打转。 但对上旁人仍是一副狐狸的本性,不止作弄人,还会偷东西。 偷得多数是食物,有时连银角子、墨锭一类的小东西都偷。给它喂食的小丫鬟隔几天就哭笑不得地从它的窝里扒出各种各样的赃物,后来大耳学乖了,不往窝里藏了,山月居还是照旧丢东西,丢了却找不着了。 阎冲见郑叔茂那边停了,默不作声地一抬手压住郑晏的木刀,顶着一张和九娘如出一辙的木头脸。 “今天就到这儿了?阎师父,我今天练得怎么样?”郑晏和他熟了,知晓阎冲寡言,时常不必他开口,自己也能自顾自地说下去。 阎冲捏着刀尖,用刀柄戳了他大腿一下,嫌弃道:“下盘不稳。”说罢大步向郑叔茂走去。 郑晏哭丧着脸追在他屁股后头,嚎道:“还不稳呢?我每天扎马步扎整一个时辰呢,大哥都撑不了这么久!” “哪儿这么多废话!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你且得磨呢!”郑叔茂对阎冲很尊重,呵斥完郑晏,微笑道:“犬子不成器,辛苦阎兄了。” 阎冲摇摇头,反手将郑晏的木刀插回一旁的兵器架上,抱拳行了一礼,便迈着松松垮垮的步子离去了。 父子四人略略收拾一番,也缓步往山月居走。 这时整座侯府仿佛才将将从沉睡中醒来。今天雪小,路面刚刚扫过一遍,还十分干净,粗使的婆子呵着冻得通红的手将大扫把收回墙角,小丫鬟结伴去灶上提朝食和热水,大丫鬟捧着洗漱的铜盆进屋伺候主子起身。 路上,郑晏双手抱在脑后,挑着嘴角道:“阎师父肯定是一等一的高手。” 阿团里衣都湿透了,外面裹着厚厚的镶毛斗篷,又热又黏腻,一边解开扎袖口的绸带,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道:“哦,怎么说?” “深藏不露你知道吗?”郑晏半点不累的样子,跳到她面前,倒退着走,语带钦佩道:“你瞧阎师父那将军肚,那睡不醒似的的眼皮子,要不是阿爹说,你会猜到阎师父身上有功夫?” 阿团一想,还真是这个理。武侠小说里破衣烂衫的洪七公、枯瘦白须的扫地僧,病容憔悴的风清扬,哪个“空巢老侠”不是扮猪吃老虎的?当下拍着手笑道:“那可好了,等咱们跟阎师父学成了绝世武功,打遍天下无敌手,就……嗯,就去一统江湖!” 还一统江湖?郑叔茂听得眉头直跳,揪着郑晏的脖领子把他抓回来,斥道:“好好走路!”郑昂原本也累得有些驼背,听完不由自主地抬头挺胸起来。 说话间到了山月居,云氏披着斗篷迎出来,郑叔茂立刻丢下三个小的,快步上前捉住云氏一双手,皱眉道:“天儿这么冷,你出来干什么?手都凉了,快回去!” 云氏睃了他一眼,埋怨道:“你们都是用功的,日日天不亮就往外跑,倒衬得我一身懒骨头。” 郑叔茂哑了,挑拣的目光从身后三个儿女身上扫了一圈,选定了阿团,道:“往后阿团陪你娘睡。”阿团虽然起了大名,一家人仍旧偏爱照着原先的习惯叫。 “不不不,这事还是换圆圆姐姐吧!”阿团一把把郑晏推过去,自己兔子似的试图蹦到郑昂身后躲起来。郑晏撞到郑叔茂腿上,头都没回,单手往后一伸就扯住了阿团的手腕,拔萝卜似的把阿团往云氏那边拉,急道:“练武多累啊,我替你去,你安心睡觉吧!” 两个小儿扭成一团,云氏“噗嗤”一声笑出来,轻轻拍了郑叔茂的胳膊一下,嗔道:“行了,别闹,快回屋换身干衣裳,朝食都摆好了,今儿有羊肉汤,奶白奶白的,香着呢。” “哦哦!羊肉汤!羊肉汤!”郑晏和阿团同时撒手,欢呼着回屋了。郑昂挺直腰杆,小大人似的对郑叔茂和云氏行过礼,才迈着方步沉稳地往东厢走去。 云氏挎着郑叔茂慢慢往正屋走,忧虑道:“昂哥儿会不会读书读呆了?我瞧他日日绷得这样紧,一点都没有小时候的活泛劲儿了。” “谁说的?我瞧昂哥儿一点也不呆,他是长大了,懂事了。”郑叔茂反驳道:“晏哥儿和团姐儿才该管教了。” 本是随口一说,可郑叔茂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大事。 抽了空严肃地跟云氏试探道:“你说,是不是该给团姐儿请个教养嬷嬷来?” “教养嬷嬷?”云氏惊得茶都泼出来了。 “别这么大声。”郑叔茂把茶盏从她手里抽出来,低声道:“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商量吗?” 云氏招手示意觅松把小炕桌撤了,不解道:“团姐儿才多大,老爷怎么就想起教养嬷嬷来了?” 她在娘家是直到定了亲,因侯府规矩大套路多,才请了宫里出来的老嬷嬷来教导规矩仪态。郑月璧这样的侯府嫡长女也是从八岁上才开始跟着教养嬷嬷一板一眼地学怎么坐怎么站怎么走怎么跪。 让阿团现在就受这份磋磨,云氏可舍不得。 郑叔茂挠了挠鬓角,无奈道:“璧姐儿那教养嬷嬷是八岁才来的,可璧姐儿八岁以前,一走一站就很有章法了。若说团姐儿年纪小,珏姐儿和她年纪差不多,也……”也没跟个大马猴似的上蹿下跳啊。 郑叔茂微微垂着眼睛,心里有隐秘的猜疑,怀疑云氏是不是故意要将阿团养歪,又很快打消这个念头。成婚十数年,他还不至于连真心假意都辨别不出来。 况且,连他也不得不承认,阿团闯祸本事一流,撒娇本事更厉害,耍起脾气那眼刀子像淬了孔雀胆似的,撒起娇来嘴巴又甜得如同抹了蜜,令人不知不觉地就想纵着她,惯着她。 郑叔茂打了个折扣,温言道:“也要她眼下就学得多严整,我是瞧你和窦妈妈都降不住她,找个脾气温和的嬷嬷来,多少教团姐儿有些女孩子的样子。” 女孩子什么样子?就该木胎石塑似的端着笑,坐在后宅给人生儿育女、管家理事,一生离不开头顶上四方的天空? 云氏有些烦躁,攥着帕子硬是没应下:“老爷的意思,我懂了。你让我……再想想吧。” 第三十九章·所谓何去何从 云氏拖了三天,趁郑叔茂去大营,偷偷将阿团叫来,将郑叔茂的打算说了一遍,最后问她:“你想不想一辈子就这样了,困在方寸之间,和一群女人为了眼前的蝇营狗苟斗心眼子?” 也不等阿团回答,先说出她的计划:“咱们不讲究士农工商那一套,我想过了,等你及笄,就在外地寻个好人家,行商也好,士绅也罢,只要老实听话,别的都是次要的。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没上京这么大的规矩,后宅里的夫人插手生意、出门游乐也是有的。到时,你嫁妆厚,背后又有娘家撑腰……” “我想。”阿团突然出声打断她,云氏一时没反应过来,阿团垂着头,平静而低沉地答道:“我想过这样的生活,阿娘。” “你傻啊?”云氏咬着下唇,怒道:“阿娘是脱不开了,可你还小呢,怎么就甘心过这种日子?” “阿娘,你说什么脱不开,还不是为着阿爹和哥哥们?你脱不开,难道我就舍得你们了吗?”阿团垂着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坚定道:“再说了,如今的日子,真的就那么不堪吗?对,我们是不能随意出门了,绣花听戏闲磕牙,哪怕就舅舅家,也不过是坐着马车从一个围墙里到另一个围墙里。可阿爹难道不够爱重您?还是哥哥们不孝顺?阿娘你不过就是从职场上的女强人变成了家庭主妇而已。更何况,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兴许更没王法,遇上强征赋税的、拉壮丁的、强抢民女的,我一个人,难道就抗得过了?这世道就是如此,士就是踩在商的头顶上,男子就是压着女子,不是换个人嫁能解决的。嫁到外地,又不是出去上个大学旅游一圈,隔几个月就能回一趟家……”云氏这馊主意根本就是逃避。 阿团飞快地抹了下眼角,胡诌八扯道:“不就是请个教养嬷嬷么,现代还有人专门去报模特培训班呢,就为了走路好看。不是有句话叫‘与其抱怨世界不如改变自己’还是‘要改变世界先改变自己’来着?我应该考个女状元,嘿嘿,哦不对,应该学好规矩选秀进宫给皇帝吹枕头风……” “瞎说什么!”云氏一脸惊恐地捂住她的嘴,怒道:“宫里是人待的地方吗?就你这样的,死八百回都不够人家算计的!”说完自己也愣了,深深叹了口气,无奈承认道:“承平侯府的规矩,从老侯爷就没立起来,你如今已比旁的公侯家的姑娘松快不少了。” 阿团飞快地抹了下眼角,强笑道:“阿娘你明明都知道的,就是心疼我……心疼我憋得难受,只能在府里瞎折腾。” 云氏咬着牙别过脸去,阿团趴到她膝上,声音轻轻的:“我不走,阿娘,我舍不得你。外头的天地再大,也没有你们重要。” 独自从云氏屋里出来,阿团有些恹恹的。今日家塾休沐,郑晏跟着郑昂去看望摔伤了腿的沈先生了。 第 4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4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44 章 四下兜了一圈,也没什么好玩的,信步走到抄手游廊随便捡了个地方一窝,红漆栏杆冷得像冰块,小蛇一样的寒风顺着袖口钻进来。从清早便起了雾,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阿团托着腮想,她近些日子是不是太任性了?是因为她一直闹着要上街,还不肯学女红,云氏才觉得她委屈了? 云氏说得轻松,可她与郑叔茂之间本就因阿团生了嫌隙,先不说私底下悄悄给阿团议亲有多难,即便真成了,阿团如愿远嫁,郑叔茂可不懂什么叫追求自由,到时见阿团低嫁,他那气还不得全撒到云氏头上。 云氏真是,半点不为自己考虑。 眼角瞄到天井里有人四下张望,阿团抓着栏杆半跪在游廊座椅上直起背,就见那人脚下趔趄了一下,陡然加速,急匆匆地冲她跑过来,近了才看清,原来是画屏。 “小祖宗,您这是又闹什么呢?怎么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画屏扑上来将阿团牢牢搂进怀里,捧起她冰凉的小手一边呵气一边揉搓,抱怨道:“您怎么也不等等奴婢,自个儿就走了?刚才奴婢回西厢,没见着您回来,可吓坏了。窦妈妈险些要揭下奴婢一层皮来……” 阿团逞强道:“我就是随便走走,穿得厚,不冷。”没说完,就打了个喷嚏。 画屏立刻要扒了外头的棉袄给阿团披上,阿团赶紧捉住她的手。笑话,她身上好歹还披着斗篷,画屏就这一件袄,脱了岂不是要冻死?忙道:“好了好了,你别脱,咱们回屋吧。” 一回西厢,银烛立刻张罗着熬姜汤,递上南瓜形的铜胎手炉给阿团抱着,再叫人去云氏那边说一声,姑娘找回来了,顺便把散去外头找人的丫鬟婆子们叫回来。 窦妈妈听说是在廊下找到阿团的,心头突突直跳,直觉有事。 画屏透过窗缝望了望外面,絮叨起来:“姑娘您坐那儿干什么呢?若是想赏梅,吩咐奴婢折几枝开得好的插花瓶里看不好吗?” “不是,我就是随便走走。”阿团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句。 “外头多冷啊,您便是想出去坐坐,也不能在游廊里啊,那儿没遮没挡的,风不全灌进来了?”画屏半跪在脚踏上,脱下阿团脚上的鹿皮小靴,续道:“您要是实在想出去,不如去前院荷塘边上的菡萏亭吧,周围搭上厚棉帘子,里头多拿两个火盆进去熏热了,也不是多冷,地上铺绒毯,石凳上再摆上坐垫……” 阿团听得头晕,一径摆手道:“得了,别折腾了,我就是一时兴起。” 画屏张口还要说些什么,被窦妈妈支出去了。 阿团猜到窦妈妈要问,先开口道:“阿爹想给我找个教养嬷嬷。”窦妈妈顿时松了口气,坐在榻边的绣墩上道:“这是好事。”怕阿团心里头不舒坦,温言劝道:“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旁人家里也这样的。姑娘学一学规矩礼仪,往后出门交际才不叫人笑话。” “出门交际啊……”阿团一条腿屈膝踩在榻上,另一条腿悬空前后晃着,懒洋洋地托着腮,兴致缺缺地道:“可阿娘出门从来不带我。” 窦妈妈看得眼疼,等教养嬷嬷来了,单团姐儿这个坐姿就能把人气死。 一边不动声色地将阿团的脚放下来,一边跟她说着话:“姑娘这是还没到年纪呢,公侯伯府上的姐儿都金贵,哪个不是拘在家里学足了规矩才带出去,免得叫外头眼尖的夫人挑出刺,拿来说嘴。”憋不住多劝了一句:“姑娘从前骄纵些就罢了,待教养嬷嬷来了,可不能再这样拧着来了。” 这话说起来有些僭越了,若不是看明白了阿团的脾气,她是断然不敢出口的。 原先教导璧姐儿的嬷嬷年纪大了,据说已经回老家养老去了,也不知这回会请个什么样儿的人来。不过窦妈妈估计,请来教团姐儿的也当是从宫里退出来的老宫女。那样的人,本就不是奴籍,对上京也熟,为着教养各家的姑娘们,惯常出入世家望族。若从教养嬷嬷口中流出去一两句不好,团姐儿的名声不是黑了吗? 阿团勾起嘴角“嘁”了一声,不屑道:“做戏嘛,谁不会呢?” 待云氏松了口,郑叔茂雷厉风行,不到一个月便定下了人选。 前一晚将阿团叫来,直道也不要她特意拿出时间来学,该去家塾还去家塾,只叫那嬷嬷跟在身边,随时纠正她的一言一行。 这不是比拿出时间来学还要命么,连个下课的时间都没有! 阿团故意摊在榻上哀嚎,拉着郑叔茂的袖口打滚装可怜。郑叔茂狠下心将她的手拂开,拿出前辈们当榜样,教育道:“远的不说,瞧你上头三个姐姐,哪个也不像你似的,一笑恨不得把一口牙全呲出来!瞧你娘,是不是连用饭的时候都文雅大方?” 云氏羞恼地大声咳嗽了两声,郑叔茂立马闭嘴,绷着脸若无其事端起茶盏。 既然阿团不肯低嫁远嫁,如无意外,这辈子是离不开上京的望族圈子了。嫁人就是她需要为之奋斗的事业,那么规矩礼数必须要学,不止学,还要学好,好到令人交口称赞。 云氏也板起脸,严肃道:“这回请来的嬷嬷是尚仪局的女官,之前已在各公侯伯府教养过好多位姑娘了,你把脾气收一收,用心跟嬷嬷学规矩,不许胡闹。学好了,对你有益处的。”阿团听了,忽然灵光一现,这是不是有点像考驾照?都是花钱买骂嘛! 郑叔茂不晓得她早下定决心要学,这会儿根本是在装委屈要好处。瞧她耷拉着耳朵蔫蔫的样子,到底不忍心,抛出个甜枣,许诺道:“若是嬷嬷也夸,待天气暖和了,就带你出去踏青。” “阿爹你真好!”阿团跳起来,这会儿也不嫌胡子扎人了,欢天喜地地搂着郑叔茂的脖子直蹭。随口问了一句:“嬷嬷怎么称呼呢?” 郑叔茂见她肯配合,很是欣慰地点点头,笑道:“这位嬷嬷是桃溪容氏的旁支,你唤她容嬷嬷便是了。” 容、容、容嬷嬷……?! 阿团啪嗒一下跪在榻上,两眼发直,半天回不过神。呜呜呜,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第四十章·所谓白往黑归 云二月手里的花皮球掉在地上,哒哒哒地跳远了。 立在她面前的阿团身穿暗银刺绣的浅蓝绫罗长裙,裙腰以绢条系住,上身是淡粉色的对襟短襦,胸前绣着折枝玉兰花,头上梳了两个小圆鬏,上面缠着一圈珍珠串。 抿着嘴对她浅浅一笑,福身行礼:“见过舅母、表姐。” “你……”云二月一时竟不敢上前,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舌头:“你脑子烧坏了?”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阿团心里气得咬手绢,面上照旧笑不露齿,小心地抬起手,免得腕上的镯子碰出响声,挽起云二月的手臂,将她往屋里引:“表姐远道而来,来我屋里坐坐吧,我那儿有上好的大红袍和梅花酥。” 云二月干笑道:“呵呵,不远不远,不就隔着几条街吗?哎,等会儿,我的皮球!”她把胳膊从阿团手中挣出来,跑过去将花皮球捡起来,这原是带来和阿团一起玩的,这会儿却不肯了。云二月缩回薛氏的椅子后面,只露出一双瞪得溜圆的眼睛,怪叫道:“我不和你玩了,你被妖精附体了!” 阿团在原地僵了片刻,唇畔含笑,轻柔地将垂下来的发丝拨到耳后,低眉敛目地在云氏下首斜签着身子坐下,虽然人小腿短,姿态有些走形,但还是看得出下过苦功的。语调轻柔婉转:“还是表姐想得周到,我们该在这里陪长辈们说说话的。” 云二月的指甲在椅背上挠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云氏憋笑不已,主动道:“弟妹不是外人,不用这么多人伺候,觅松你领人下去吧。容嬷嬷也下去歇歇吧。” 云二月这才发现,阿团身后立着个没见过的倒瓜子脸嬷嬷,细眉细眼,外面罩着一件赭石色的团花长比甲,与其他仆妇丫鬟身上石青色制式的衣裳不同。只见那嬷嬷含笑应下,躬身在丫鬟们之前退出去,虽然长相有些差强人意,但笑不露齿,行不摆裙,走路的样子十分好看。 薛氏此前已知晓云氏夫妇给团姐儿请了个教养嬷嬷来,却没想到团姐儿的改变如此之大,不免夸赞道:“团姐儿真是大了,越来越娴雅了。”话音未落,就见方才腰背挺直的阿团忽然像一丛被雪压弯了腰的竹子似的塌下背来,一瞬间又恢复到了先前没骨头的模样,摊在官帽椅中哀嚎:“哎呀,可累死我啦,腰好疼!背也疼!”觍着脸朝薛氏笑道:“我知道舅母不是外人,舅母可千万别嫌弃我。” 薛氏才夸完就见她原形毕露了,忍笑啐道:“你这皮猴!这是装给谁看呢?” “给容嬷嬷看啊。”阿团一点都没觉得不好意思,伸头见守在门外的画屏冲她比了个手势,安心地继续趴回来,叹道:“容嬷嬷好可怕,虽然没有绣花针,但架不住人家会念紧箍咒啊!” “什么跟什么啊?”云二月从薛氏身后慢慢走出来,嫌弃地打量着阿团,翻了个白眼,道:“我还当你能装一天呢,啧,白瞎了这一身秀气的衣裳。” “好哇,你故意拆台的是吧?”阿团踩着凳子站起来,云氏虎着脸凶道:“下来!忘了嬷嬷怎么教的了是不是?慎独!慎独!” 第 4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5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45 章 阿团穿着绊脚的长裙,不敢直接跳下地,扶着椅面慢慢滑下来,仗着容嬷嬷不在跟前,贫嘴道:“哪儿就独了,不是还有您和舅母还有表姐在嘛。再说了,君子坦荡荡,我这叫率真,叫赤子之心。” 云氏嗤笑:“有胆子对你爹也这样说啊。” 阿团嘿嘿笑,两手一摊,眨巴着眼睛无辜道:“没法子,世人愚昧,白往黑归,阿爹也只管表面上的规矩,看不到我温柔如水的内心嘛。” 薛氏每回见阿团,都被逗得直乐。云氏将两个姑娘打发出去玩:“快别在这儿贫了,去前院找你哥哥们玩去吧。表哥、表姐难得来一趟,你可不许使小性子闹别扭。” “阿娘放心,我晓得。”阿团一瞬间端起架子,微笑着过来牵云二月的手,云二月真被她这番做派闹得发毛,眼神怪怪地从上到下打量了她好几遍,几乎同手同脚地随她出去。 薛氏见两人走远了,偏头笑道:“我听说容嬷嬷是个会教的,也不用罚站禁食,便能将规矩教透了。” 云氏微微变了脸色,摆摆手,心疼道:“容嬷嬷手段也不少,刚来第一天就叫团姐儿绑脚走路,亏得团姐儿忍下了。” 这也是姑娘们练行走时常用的法子,两足间系一根半尺长的红绳,步幅不超半尺,鞋尖不出裙摆,莲步轻移,袅袅婷婷。薛氏倒是奇怪,阿团那样跳脱又急躁的性子,居然肯耐下性子,这样慢吞吞地走路。 “别看团姐儿镇日胡闹,其实心里清楚着呢。”云氏如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一样,一提到儿女,芝麻大的小事也能高兴地说上一年,又骄傲又欣慰地向薛氏炫耀:“容嬷嬷罚她抄《女戒》,她便以家塾里的功课多搪塞过去;可教她仪态,她便言听计从,光一个喝汤的动作,便练了好几天,重复那么多次,也不见她烦。如今乖顺地连容嬷嬷也夸呢。”顿了顿,又问道:“二月也满七岁了,要不要一起过来跟着学一学?容嬷嬷虽然法子不少,可有我和老爷看着,体罚是断断没有的,虽然团姐儿偶尔抱怨,被容嬷嬷念得头痛,可成果也是不错的。” 薛氏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地推辞了。女子这一生真正舒坦的也不过就是做姑娘时的十来年,待人接物时懂事明理便够了,早早拿规矩那一套把自个儿捆个结实,何苦来哉。转而和云氏说起别的事情来:“不着急,横竖也认识几个字了,先叫她跟我学学女红针凿罢。倒是另一桩事……” 前院里,阿团倒真像转了性似的,安安静静地坐在亭中吃茶,边上燃着熏炉,桌上诱人的蜜饯、芝麻糖和杏仁酥,她竟也忍得住一块不碰。 她吃点心时总是掉渣,今天偷个懒,不想练,便干脆不吃了。 石桌另一边的云二月都快憋死了,看着郑晏一块接一块地拿糖吃,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急道:“阿晏,你、你快瞧瞧阿团啊,你没觉得有问题吗?” 郑晏一口吞下嘴里半化的糖,随手拿过阿团面前的杯子灌了杯茶润喉,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回望着云二月,平静道:“怎么了?” “阿团都不好玩了啊!”云二月偷偷瞄了一眼远远立在亭子一角,眼睛却一刻都没离开阿团的容嬷嬷,声音更小,悄声问道:“是不是因为嬷嬷在,阿团这样的?” “对啊,她在上课嘛。”郑晏看了看天色,离用饭的时间还早,手又忍不住伸向盘子里的点心。这是阿团给郑晏的解释,郑晏听完居然觉得特别正常,就像郑昂在休沐的时候也会温书,郑叔茂不当值的时候也会打拳,所以阿团用饭时、走路时、或坐或站都在加课。 呃,虽然这么一想,一堂课的时间的确略长呢。 那今日岂不是没得玩了?她还想玩上回姑姑想出来的游戏呢,丢沙包也行,老鹰捉小鸡也行。 云二月挫败地趴在石桌上,阿团回给她一个温婉的笑。 郑昂和云薛立在荷塘边,以“残荷”为题斗诗,郑昂两手垂在身侧,肩背挺直,一本正经地绷起脸紧盯着荷塘,云薛则双手负在身后,微微笑着望向郑昂,神情悠然。不用听便可猜到,又是云薛更胜一筹。 阿团望着美人表哥出神时,容嬷嬷走到她身后,阿团一个激灵坐得更正了。 哪儿又不对了? 容嬷嬷笑道:“表姑娘难得来一趟,姑娘若是招待不周,怕表姑娘心里怨姑娘怠慢呢。” “不不不,挺好的。”云二月怕阿团受罚,连忙坐起来,摇一摇手,道:“我没觉得怠慢。” 阿团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头的猜测过了一个又一个。 容嬷嬷刚来时,阿团已经习惯了同西厢里的丫鬟们的相处方式。阿团是个直脾气,最烦说话拐弯,丫鬟们自从摸清了她的脾性,请示大事小事时都说得直白无比。 偏偏容嬷嬷又是个说一半留一半的,且教育阿团,贵族家的姑娘讲话讲究含蓄,阿团不仅要会听,还得会说。 容嬷嬷的弦外之音,是指责阿团哪里不对呢?“招待不周”是哪里不周到呢?茶点都上了好的,定然不是这些。是嫌她太过寡言?可昨儿个不是才夸了她沉静? 应酬也好,客套也罢,既要拉交情,又不能堕了自个儿的面子,交际哪儿是端着架子往桌旁一坐就成的?容嬷嬷见阿团榆木疙瘩不开窍,心底叹了口气,只好亲手给阿团满上一杯茶,借着衣袖遮挡,在阿团耳边低声补了一句:“姑娘回头还要多向二夫人请教,待人接物。”仪表和举止学得不错,谈吐还差得远呢。 阿团此前一直是靠不吭声来假装温柔娴静的,此刻清了清喉咙,云二月以为她有话要说,盯了她半响,却没下文了。阿团攥着帕子,心里愁苦脸上还得笑,深陷在如何开口说话而不暴露本性的难题中无法自拔。 正纠结着,郑晏突然从石凳上弹起来,高声叫道:“谁在那里?” 阿团一惊,顺着郑晏的目光看去,只听悉悉索索一阵轻响,一丛稀疏瘦竹后转出一位穿月白挑线裙子的小姑娘。 第四十一章·所谓心口不一 “三妹?”郑昂原本背对竹丛,这会儿也转过身来,下意识地侧身挡在云薛面前。 郑月珏一惊,脸上飞满红霞,慌忙侧过头去,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颈,两缕发丝挡在脸侧,轻声唤道:“二哥。” 郑昂抽了抽嘴角,回头望向云薛,云薛失笑,轻轻摇头,用口型回道:没见过。 啊,瞧人家没经过训练的,姿态多么优雅,声音多么柔和,虽然小萝莉的身形还直板板的,可那姿态仍如同水墨画中的仕女一般温婉典雅。 阿团偷眼望向容嬷嬷,容嬷嬷神色不变,倒是看不出什么想法。她慢吞吞地从亭中走出来,郑晏丢下手里的半块芝麻糖,和云二月一道跟在她后面,众人一通见礼。 郑月珏前段时间害了风寒,阿团没料到她今日会来,干巴巴地明知故问道:“三姐姐身子可好了?” 郑月珏回道:“如今已大好了,累四妹关心。”阿团顿了顿,试探地问道:“那,三姐姐可要一道在亭中坐坐?” 郑月珏婉拒了,云薛和她连着转折亲,硬说起来,不避讳也使得,但她还是谨慎地离开了:“想来四妹妹同云家妹妹有不少话要说,我改日再来。” 阿团也松了口气,云二月如今被她带得越来越野,郑月珏却依旧娇气。万一两边一言不合,闹起来,她肯定是要帮着云二月的,但善后收尾也是个麻烦,云氏必定要去向吕氏赔礼道歉。郑月珏不来凑热闹,倒免了她担心。 且说还有美人表哥呢,当她不知道郑月珏偷看了表哥多少眼吗?因容嬷嬷立在身后,她不敢上去扯云薛的袖子,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道:“外头风凉,表哥不如来亭中歇歇吧?” 郑昂心里那个气啊,他也在外头站了这么久,阿团这个小没良心的,每回一见云薛,其他人都得靠边站。云薛还没答话,他先抢过话头,道:“不凉,春风和煦着呢。” 阿团再接再厉:“正午日头大,外头站久了晒得头晕。” “不晒,暖洋洋的正好。”郑昂紧接着道。 怎么就跟她杠上了呢?郑昂这个猪队友! 阿团怒气冲冲地瞪了郑昂一眼,容嬷嬷眼睛像会拐弯似的,警告性地咳嗽了两声,阿团立刻变脸,改作哀怨地望着郑昂。 郑昂:“……” 回过神来,暗骂自己刚才鬼迷心窍,阿团就是这么个脾气,他都这么大了,跟小孩子认真什么。主动招呼云薛道:“走吧。” 第 4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6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46 章 云薛摸摸自己的面皮,难得开了句玩笑:“这样下去,只怕要被阿团看杀了。” 云二月笑嘻嘻地打趣道:“阿团哪里舍得,往后得节制着看,哈哈。”又凑到阿团身边,挽起她的胳膊,小声道:“我还当你真转了性,像薛家的姐妹一般无趣了呢,现下可放心了,瞧你盯着我哥流口水的蠢样儿,足见心里还是个小流氓。” 阿团木着脸悄悄白了她一眼,以前荧屏上多少小鲜肉、老腊肉排着队圈粉,唱歌跳舞演戏上综艺,花样百出,如今只有一个云薛容貌出众,她已经很心塞了好吗? 之前的糖点吃得差不多了,银烛带着小丫鬟们将残渣收一收,默默地捧了大托盘过来,又上了章鱼小丸子、牛奶小方、双皮奶等几样小吃,奶香十足。 阿团自从入了家塾就忙了起来,这几样新鲜吃食都是云氏想出来的。可惜章鱼小丸子没有木鱼花,牛奶小方又没有琼脂,虽然仍叫这个名儿,味道却差了不少。 牛奶小方还是仿的85℃的方子,冬天时最方便,用小茶炉就能做,牛奶、淀粉、白糖混合加热,外面就是天寒地冻的天然冰箱,随便往哪儿一搁都能凝固住。 如今天暖了,就麻烦些,做好了还要拿到冰窖附近冻一冻,今日若不是托薛氏母子三人的福,阿团也有一段时间没吃到了。 原本还应当滚一层椰蓉的,可惜云氏连宝贯东西都问过了,实在没人听说过什么叫“椰子”的水果。宝贯东西自称名下产业横贯三国,从极东的峻岭到极西的戈壁,就没有他们没有的宝贝。 云氏倒没难为他们,只说应当是一种长在炎热地方的果子,和柚子差不多大,长在树上,外壳极硬。 宝贯东西的掌柜的好脾气地根据云氏的描述,将椰子的模样绘了出来,应承道将来若得了椰子,必定先往承平侯府送一份。 回到后堂就发了火,第一时间报给了东家。 连名字都有了,模样也描述的这般详细,可见郑二夫人是见过的。宝贯东西号称无所不有,却半点不知情,这不是被人打脸打得啪啪响吗? 东家宋大老爷听了拍案而起,马上传信给各地的铺子,加紧寻找,赶在这什么椰子传开之前,必定得让上京的贵人先吃进嘴里! 吃多了点心,到了用午食的时候,阿团和云二月都吃得不香。云氏见了皱眉,但想着阿团平日还是有节制的,吃点心也没影响正餐,今日不过放纵这一回,便没有多言。 饭毕,云二月拿出云承渊制的上发条的小狗出来玩,一黑一黄两只狗,拧满发条,黑的会绕圈跑,黄的会立起前腿作揖。阿团不住地赞叹云承渊手巧,云二月叹了口气,悄悄告诉阿团:“我爹其实一直想进工部呢。” 阿团听说过一点,云承渊孩子都有了,外人一提起他还是先想到“云老帝师之子”。偏偏他学问不算顶好,当年殿试只得了二甲头名,这要放在别家,摆宴席放鞭炮都不够庆祝的,可在云家,和连中三元的云老太爷比起来,就差到泥里去了。 如今在翰林院里,同僚不免鄙夷他靠了云老太爷的名声才混进这样清贵的所在,云承渊还总抱怨,被云老太爷拖累的,千求万告想求个实缺都求不来。 到了晚上,送走薛氏母子三人,阿团叫人打水来,洗了个热水澡。古代洗澡是个麻烦事,尤其是冬天,一个月洗三四回都算多的。阿团泡到手指头都皱了,才恋恋不舍地从浴桶里出来。 阿团涂完面脂手膏,睡眼惺忪地歪在软榻上,银烛坐在后面拿干布给她擦头发。 画屏指挥小丫鬟们进来收拾。待收拾停当了,便来到阿团身边拿美人锤给她捶腿,笑道:“这回的澡豆姑娘用着好不好?是玉容斋新上的,多添了一两珍珠粉,还加了茉莉花籽和麝香,闻着可真香。” 一盒澡豆里少说也有十多种料,阿团是从来没闻出少一两多一两有什么差别,困意上涌,迷迷糊糊道:“麝香用多了不好,容易不孕不育。” 画屏手里的美人锤“啪”地一声掉到地上,银烛手里的动作也停了,容嬷嬷从袖子里抽出戒尺,挟着风声猛地敲在阿团脸前三寸的地方,怒喝道:“荒唐!” 画屏眼里的的泪立刻涌出来,忙忙地擦了泪,跪在榻前磕头:“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这就把那一盒子害人的玩意儿扔出去!” 银烛也放下布巾,挡在阿团面前向容嬷嬷跪下赔礼:“嬷嬷息怒!是奴婢纵容底下那帮小蹄子胡言乱语,才叫姐儿学了这些混话去。”说完抬手自己掌嘴,眨眼间脸上便浮起两个鲜红的印子。 第三下,却没能打得下去。 阿团沉着脸坐起来,按住她的手,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背后,垂着眼睛道:“有段时间没管,你们都忘了我什么脾气了是不是?” 阿团维护她的意思显而易见,银烛却急得要落泪了。容嬷嬷身份不同,也没有身契捏在团姐儿手里,不能用威逼利诱那一套啊。暗恨窦妈妈怎么偏偏这时候不在,又盼着外头的小丫鬟机灵些,不论哪一个,赶紧请个能压住团姐儿的主子过来。 容嬷嬷握着戒尺,柔和道:“二老爷请奴婢来,是要教以四德,授以规矩。四德当中,所谓妇言,须是不苟言,不苟笑,择辞而言,适时而止,总说一句,便是‘贞静’二字。姑娘于闺阁之中妄言床笫之私,简直荒唐。” 阿团冷笑,她还没看小黄书呢,一句不孕不育都能扯到床笫之私上头,容嬷嬷脑袋被门夹了吧? 她自己爬起来穿鞋穿袜,头也不抬地叫银烛起身,道:“窦妈妈才是西厢的管事嬷嬷,容嬷嬷是管我的,你跪什么?”滑下软榻,将银烛等人全打发出去,心平气和地问道:“嬷嬷以为,我这些日子在外头表现如何?” “谨言慎行,贞静和顺,一言一行都有些样子了。”容嬷嬷倒十分客观,先捧完,而后斥责道:“但心口不一,这是大错。奴婢还是那句话,若姑娘明理,便该停了每日晨练,女子以柔弱为美,怎么能同哥儿厮混在一处?”见阿团不吭声,越说越上瘾:“奴婢说句僭越的,姑娘身边的人都不大堪用,有些时候,忠言逆耳利于行,当下人的,自然要时刻警醒劝诫着主子,一味顺从岂是忠仆所为?” 第四十二章·所谓糖渍橙皮 “这便够了。”阿团开口打断她,垂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十个指甲浑圆莹润,指腹柔软,连层薄茧都没有。她虽然每日跟着操练,却仅仅做着跑步、压腿、打拳的基本功,从未碰过兵器。 郑叔茂看似粗心暴躁,实则心细如发,顾忌阿团是个姑娘家,怕她练粗了手。 她头一回咧开嘴肆无忌惮地冲容嬷嬷露齿笑道:“在外头,我会学着谨言慎行;回了自个儿屋,我乐意松快松快,身边这些人,全是我信得过的,真漏出去哪句不该说的话,自然有窦妈妈和银烛、画屏领罚,就不劳容嬷嬷操心了。” 容嬷嬷黑了脸,眉心间第一次凝起褶子:“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德嘉五年,嬷嬷的兄长一夜之间还清了千两负债,还盖起了两进的大宅子,听说是嬷嬷在宫里得脸,才惠及兄长。当时嬷嬷伺候的是柔答应吧?”阿团恶劣地勾唇一笑:“看来柔答应指头缝够松的,赏了嬷嬷不少好东西呢。”真当她老老实实装了三个月鹌鹑,什么也没干呢? 容嬷嬷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个一干二净,还强撑着道:“奴婢听不懂姑娘在说什么。” “哦,我也就是随口一说。”阿团逼近容嬷嬷,声音压得极低:“少拿《女则》《女戒》那一套东西压我,你只管教明面上的礼仪,我心里怎么想还轮不到你来插嘴。放聪明点,你好,我也好。”说完退后两步,笑魇如花,道:“上回嬷嬷教的如何下轿,我还没学好呢,往后还是要麻烦嬷嬷多指导。” 说罢行了个标准的蹲福,容嬷嬷手脚僵硬,一时竟没来得及侧身避开。好容易顺过气来,阿团已经一手捞起湿漉漉的发尾,扭着小屁股出去了。 门外银烛正在和两个三等小丫鬟纠缠,银烛手指头戳得赤霞脑门都红了:“说你傻你还真楞,立在外头当石头呢?怎么就不知道请老爷、夫人来?” 赤霞嗫嚅道:“姑娘没说啊……”银烛怒气冲冲地拨开她:“戳一戳,动一动,就你这样的,除了咱们姑娘,看谁还爱用!” 一旁的红蕖壮起胆子,两步赶在银烛前头,展开手臂拦住她:“姑娘没发话,谁也不许把西厢的事往外传!银烛姐姐,你是前头来的,难道不比我们记得牢?” 银烛都气笑了:“好你个小蹄子,翅膀硬了,连我都敢拦了?那能一样吗?姑娘要是吃了亏,我看你们哪个担待得起!” 朱砂若是在之前遇上这种事,一早躲了。可窦妈妈近来狠狠整顿了西厢一番,她不敢再遇上好事往前冲,遇上麻烦往后躲,两边看了看,站在银烛身侧,堆笑道:“画屏姐姐已经去寻窦妈妈,想来一会儿就回来了。”又冲红蕖凶道:“银烛姐姐想做什么自然是有道理的,轮得到你有二话?” “吵什么呢?”阿团推门而出,听得半半截截的,几个丫鬟立刻垂手站直了,不敢再拉拉扯扯。 “姑娘!”银烛一声惊呼,扑过来急道:“头发还滴水呢,怎么就出来了?仔细吹了风,回头要偏头痛了。”一摸背后,衣裳全湿透了。 “我去小哥那边擦吧。”夜风一吹,阿团不免打了个寒颤。她也不进屋,往廊下避风的地方缩了缩,扫过边上的三个小丫鬟,随口挑了一个吩咐道:“红蕖,进去把我的斗篷拿出来。” 红蕖忽然被点名,激动地抬起头,眼睛水亮,飞速应了一声,一头扎进屋里,出来时仍兴奋地浑身打颤。容嬷嬷跟在她身后出来,神色晦暗。 阿团裹上斗篷,不在意地挥挥手:“天儿也晚了,嬷嬷回去歇着吧。红蕖跟我去小哥那儿,银烛找身干净衣裳出来,一会儿拿到东厢。” 第 4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7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47 章 东厢一边亮着明晃晃的灯烛,阿团估摸着郑昂这个时间该在写大字,便没有过去打扰,熟门熟路地摸到郑晏屋里,却见郑晏身边的大丫鬟白露愁眉苦脸地立在门边,见了阿团如见了救星般,催着阿团进去。 阿团一头雾水地走进去,郑晏背对门口盘腿坐在软榻上,面前的小炕桌上燃着一盏油灯。郑晏左手拿着铜镜,右手不停地揉眼睛。 “怎么了?”阿团蹬鞋上榻,抓住他的手,问道:“眼睛里进东西了?别揉啊,我给你吹吹。” “没有。”郑晏挣开她往后缩,他越缩,阿团凑得越近,终于一个屁股墩从软榻上栽下来。 “小哥,你没事吧?哎呀,你躲什么啊?”阿团又气又急,连忙把他拉起来。郑晏倒是没摔疼,他凑近阿团的脸,鼻尖对鼻尖地看了半响,忽然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愁道:“你的睫毛也长,怎么我的这么短呢?” 阿团忽然醒悟:“你刚才……是拔睫毛呢?”她哈哈大笑:“这不是揠苗助长吗?” 郑晏气哼哼的:“你不就是因为表哥睫毛长,才喜欢表哥的吗?” “我……”阿团刚想说,表哥帅得毫无瑕疵,才不止睫毛长一个优点,又怕打击到郑晏。仔细回忆了一下,背地里发花痴的时候,似乎的确感慨过“表哥好美哦,睫毛好长哦,好温柔哦”一类的话。 她用一种看子侄的目光和蔼地望着郑晏,啧啧,真看不出来,这小子居然还挺臭美的。 郑晏被她盯得毛毛的,外头响起敲门声,是银烛拿干衣裳来了。阿团唤她进来,任由银烛给她脱衣穿衣,冷不丁来了一句:“小哥,其实你也很帅的。”只是帅得不明显而已。 “……帅?” “帅极了!虽然你是单眼皮,但单眼皮性感啊!” “性……感?” “就是有魅力!还有你鼻梁高啊,而且天庭饱满,这说明你骨相好!”阿团斩钉截铁地一挥手臂,眼见郑晏渐渐被她忽悠住了。 银烛低眉敛目,假装自己聋了:“姑娘抬抬手。” “哦。”阿团抬手伸进袖管里,接着道:“有句话,叫美人在骨不在皮。小哥你只是没张开而已,长大了一准颠倒众生,倾国倾城!”待银烛系完最后一根衣带,阿团扑过去,深情地握住郑晏的手,诚恳道:“所以啊,咱不折腾那点可怜的眼睫毛了成不?揪秃了不是更要命吗?” 郑晏不买账,甩开她的胖爪子,嘟着嘴抱怨道:“可你就喜欢长睫毛,小扇子似的长睫毛,能投下阴影的长睫毛。” 阿团:“……” 郑晏一副“别解释我都知道”的模样,阿团有点小纠结,犹豫半响还是道:“那你拔睫毛也没用啊……你如果非要长睫毛,晚上睡觉前在睫毛根上涂一点残茶水吧。唔,兴许有用……” 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不能真看着他把睫毛拔光了吧,那得多伤眼啊。 次日去家塾,容嬷嬷并没有跟着去。 分去给容嬷嬷打下手的赤霞一早过来回禀,称容嬷嬷病得下不了床了。 阿团面无表情地问道:“什么病?起烧了吗?吐了吗?拉肚子吗?”赤霞摇头表示不知,老老实实地答道:“容嬷嬷关着门,没让奴婢进去,就隔着门叫奴婢向姑娘告个假。” 那就是心病。 阿团了然地点点头,对画屏吩咐道:“回头跟阿娘说一声,让阿娘赏些补品给容嬷嬷。”而后对赤霞道:“你回去盯着容嬷嬷,一日三餐给嬷嬷送到房里,要汤要水都伺候着,看着不好了就立刻去回阿娘。”思忖片刻,道:“三天吧,告诉嬷嬷,让她好好歇上三天,若还不好,便去街上请大夫。” 窦妈妈叹了口气,换下罗扇,从首饰匣中挑了挑,选出一串金绿猫眼石珠串给阿团戴上,悄声道:“姑娘,这般做法是不是过了些?” 阿团对着磨光的铜镜镜面拨了拨自己的睫毛,不在意道:“迟早都得有这么一遭。她若是只在仪态上磋磨人便罢了,一顿饭喝百八十勺汤我都忍得。可若连在自个儿屋里说句话、清早打套拳都不成,这日子还怎么过?等着吧,倘若这次顺了她,接下来连校场也不必去了,日日捧着绣花绷子分线穿针吧。” 这日子怎么了?多少家闺秀都是这么过的,偏团姐儿不知随了谁,养出这么一副古怪性子来。 窦妈妈心里这样想,嘴上却应和道:“既然姑娘有主意,老婆子就不多嘴了。” 每逢这种时候,窦妈妈总会不自觉地拿阿团和从前伺候过的白氏、郑华练等人对比。乖戾护短的主子,总比懦弱不作为的主子叫人安心。 吃过午食,郑月珏头一回当着郑月明的面,主动向阿团搭话:“四妹下午不来学琴吗?先生说这堂课要教春晓吟……” “啊,我不去了。”阿团愣了一下,瞥了一眼不远处怒容满面的郑月明,答道:“我今儿下午学棋,和教棋的先生说好了的。” 阴凉的屋子里什么香都没点,倒是隐隐约约有股香甜的蜜饯味。窗户全推开了,门也大敞着,四面透风。 阿团一进屋就见任九眯着眼睛陶醉地靠在一座小冰山边上,怀里抱着一个大肚子陶瓮,吃个不停。 任九便是承平侯府延请的棋艺先生,只不过这先生忒随性了些,原先便只有郑昙一个学生,哪天上课、一个月上几天,全由着任九说了算。 “连爷爷书房都没用上冰山呢,也就是九爷能让爷爷这样舍得。”阿团连句客套话也没有,跨过门槛进屋,探头往陶瓮里瞧。 “尝尝,糖渍橙皮。”任九抓了一把填进嘴里,将瓮口朝向阿团。 阿团“嘁”了一声,撇嘴道:“这还是我给你的方子呢。”嘴里嫌弃,手上却半点不客气地伸手捻出一条橙皮,咂咂嘴,品了品味道,点头道:“不错,糖再减两分就更好了。” 第四十三章·所谓拜师学艺 任九眼珠子一转,瞧见阿团身后只跟了个大丫鬟,便知道有事。拿嘴努了努面前的小矮墩,示意阿团坐下,眉开眼笑道:“翻脸了?我告诉你的,用上了没?” “用上了,用上了!”阿团抱着任九一条肥胳膊撒娇:“我一提她哥哥,她脸都白了,今儿都装病不敢出门了!九爷真高!”说着竖起大拇指。 任九喂了她一嘴蜜饯,鄙夷道:“墙头草,当初是哪个甩脸子埋怨我们算计你爹呢?” 当初郑叔茂原看中了两个人选,郑老侯爷在里头插了一手,最后才定下了容嬷嬷。 有一回学棋的时候,阿团避着郑昙问任九,能不能帮她查一查容嬷嬷有没有什么把柄,任九似笑非笑,第二天就把消息卖给她了。 据任九说,郑老侯爷这个人,疑心重,他若要用什么人,势必要捏着那人的命门。 阿团含着一嘴蜜饯,小松鼠似的,一会儿左边突出一块,一会儿右边突出一块,含含糊糊地不满道:“一码归一码,反正,算计我阿爹,就是不对!” 任九吃空了半瓮糖渍橙皮,放下陶瓮,抓起两只镂空圆盖红木棋篓,冲阿团一招手:“走,跟九爷去亭子里下。” 阿团抱起摆在窗下的棋盘,屁颠屁颠地跟在任九身后:“郑昙呢?我大师兄呢?他今儿不来上课吗?” 任九不屑道:“他算你哪门子大师兄。”一回头,“噗嗤”一声就笑了。 阿团才三尺高,那棋盘就接近一尺半,阿团把棋盘顶在头顶上,两手扶着两边,猛一看像个“平”字。她那大丫鬟愁得脸都快皱成酱瓜了,也不敢把棋盘接过去,只能偷偷地在后面虚虚扶着。 第 4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8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48 章 任九忽然弯下腰,笑得像个试图诱拐鸡雏的黄鼠狼:“小团团啊,跟不跟九爷学艺啊?叫声师父,九爷有好东西教你。” 阿团才不信他,哼道:“九爷,您也太贼了,拿了侯府的束脩还想从我这儿再得一份拜师礼呢?我说实话您可别伤心啊,下棋呢,我就是学着玩玩的,甩水袖唱戏也没兴趣……” 任九把两只棋篓上下叠在一起,单手托在手心,另一只手随意在腰上拍了拍,拍掉糖渣,拎着阿团的后脖领子,道:“小样儿,九爷给你见识个绝的。” 话音未落,整个人拔地而起。 轻功!! 阿团眼前一花,已然立在假山顶上,半晌才回神,只觉得一阵凉气顺着后脊梁窜上了天灵盖,二话不说扑到任九脚面上,激动的说话都打颤了:“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次日一早,郑晏像往常一样来西厢叫着阿团一道去校场,却见银烛为难地守着门。 他一个闪身从银烛腋下钻过去,屋里没点灯,黑黢黢的,摸到榻边扒拉了半响才把阿团挖出来:“起来啊,阿团,该去练功了!” 阿团顶着鸟窝头,眼皮子掀开一条缝,睡眼惺忪地瞟了他一眼,道:“我师父说了,功夫在平时。什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都是莽汉做法。”说完一蒙头,睡回笼觉去了。 郑晏不肯走,阿团揪着头顶的被子,他就从脚底下往上掀:“你哪儿来的师父?阎师父不是嫌你根骨不佳,不肯教你吗?” 说到这个阿团就来气。 阎冲刚来的时候,个头虽然不高,却敦实,露出来的小臂上全是鼓胀的肌肉。活动筋骨的时候,和郑叔茂拳来脚往拆了几招,招数有多精深,阿团是不懂的,但却眼睁睁地看着阎冲一脚踏碎了一块青石板。 便不是白衣少侠那种男主级别的,也该是左右护法一类的高档角色吧? 阿团捧着谄媚脸凑上去,阎冲一口回绝。阿团不高兴了:“为什么?你知道我多壮实吗?我几乎不生病的!” 阎冲轻易不吭声,一开口能噎死人:“小牛犊子也壮实,蹄子分八瓣也拿不起刀。” 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不教,自然有别人慧眼识珠! 阿团一脚把郑晏踹下榻,闷在被子里赶人:“快滚吧滚吧,别打扰姐姐我睡觉!” 郑晏怀着一腔怨气走了,整个清晨气势汹汹,劈、砍、削、剁,刀刀带风,反而被阎冲夸了一句。 今儿郑叔茂不在家,阎冲问郑晏:“四姑娘怎么没来?” 郑晏还沉浸在阎冲的夸奖中受宠若惊,知无不言:“她拜了个师父,说往后不来了。” 却见阎冲勃然变色:“胡闹!谁敢当四姑娘的师父?” 任九收个徒,搞得像拐无知少女私奔似的。 郑叔茂当机立断,立刻停了她的棋艺课。从郑老侯爷到郑叔茂,两人轮番劝阿团改变主意,好话许了一箩筐。 阿团真心困惑了:“为什么?阿爹不肯教,阎师父也不肯教,好容易遇上个愿教的九爷,你们怎么还死命拦着?” 郑叔茂脸色沉下来:“天地君亲师,排位第五,你以为是叫着玩的?若认了师父,九爷头上的恩怨也得一并接过来,见了九爷奉茶磕头,不是光一个名分而已。” 我一个现代人磕头都没心理障碍,你们一群古人还来劲了?阿团抱臂扭过头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管,我就要学。买东西还讲究银货两讫呢,学本事哪有空手去的。”她眨了眨眼睛,偷瞄郑叔茂的神色,试探道:“还是说,九爷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郑叔茂头疼地捂着额头,叹息道:“你想要什么呢,阿团?不想学女红就不学,下人任你安排,还不够顺着你?阿爹真怕养歪了你。将来被你……埋怨。” “我不会怨你的嘛。”阿团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畅想道:“我就是觉得会工夫很厉害嘛,我不想一遇到什么事就先想着去哪儿求助,一没人护着就像案板上的鱼似的。应该是,不管外头刮什么风下什么雨,你们撒开手随便折腾,我哪怕帮不了忙,也用不着你们分心担忧。” 这孩子,怎么总叫人觉得这么窝心呢? 郑叔茂数不清第几次妥协:“也好,任叔的工夫比我的更适合小姑娘学。只一点,学可以,只能学轻身功夫,不许舞刀弄枪伤了自己,也不许行拜师礼。老太爷那边,我去说。” 过了小半个月,阿团和任九总算如同被银河分隔两地的牛郎织女似的相会了。 任九抱起阿团,一脸捡到宝的惊喜:“乖徒儿,打今儿起就能学功夫了,高兴不?” 阿团一脸严肃:“九爷,注意您的称呼,我们家人不让我叫您师父。” 任九哈哈大笑:“成,不叫就不叫。那今儿先学棋还是先学飞啊?”阿团还没开口,当了半天透明人的郑昙憋不住了:“任先生,您都二十多天没来了,我……” 任九一副才发现他在这儿的样子,仍先问阿团。阿团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耳朵,道:“那还是先下棋吧。” 草长莺飞的暮春,云家祖坟所在的那一片山包上树多,远看绿油油一片,蜿蜒的山路上是一群提了香烛纸钱、瓜果素酒的小辈。 清明前,云氏突然起意,要带着孩子们去上坟。说是郑晏和阿团大了,从前不带他们,是怕惊了魂,如今也该带去让外祖母见一眼了。 外祖母去的早,连最大的郑昂也没有见过,心里自然也酝酿不出多少伤感。只是到底是长辈呢,不好太跳脱了,一群人安安静静地相携上山,这其中,阿团的表情尤为沉重。 云二月落后两步,奇道:“阿团,你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 “我真傻,真的。”阿团一开口就是祥林嫂的腔调:“我居然会信了练功有捷径的假话。” 九爷说了,功夫在平时。 如今想想,这和郑叔茂当初领了容嬷嬷来的时候说的话多像啊。 眼下,阿团腰上和四肢上都绑着小沙袋,躺下都嫌坠得慌。每天一大早由九爷亲自系上,天不黑不许拿下来,连外出都不许空一天。 学了三个月的一颦一笑、一走一站都喂了狗,喝汤都怕勺子掉下来砸了脚面,就差趴在盘子上舔了。 要不是日前降住了容嬷嬷,怕不是要被小银针扎成马蜂窝了。 郑晏跟李莲英伺候老佛爷一般托着她一条胳膊,后来看她两条腿抖得筛糠似的,干脆一手环过她的腰,半抱着她往前走。嘴里不忘调侃道:“你说你这有什么用啊?是你练还是我练啊?” 阿团两眼发花:“我要是知道这绳结怎么解,早在山脚下就把它们全扔了。挑破掏空,渣渣都不剩。” 郑晏撩起她的袖子看,绑沙袋的绳子打了个古怪的结,结实得很。提议道:“不如把绳子割断吧,我带匕首了。” “不行!”阿团咬着牙,嘴上发狠,心里还是不想放弃:“摘了沙袋,九爷回头要加码的。” 第 4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9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49 章 好容易熬到地方,郑晏脸不红心不跳的,阿团早已出了一身汗,呼哧呼哧地喘粗气,累得话都说不出来。 薛氏拿帕子给阿团擦汗,心疼道:“好端端的,折腾这些做什么?瞧把孩子累的。” 郑叔茂冷眼瞧着:该!让你不听劝! 云氏从小丫鬟们手中接过贡品,亲手一样样地往上摆,头也不回地道:“她自个儿乐意呢,我和老爷劝了多少回都劝不动。”还别说,郑家这三个孩子都有一股子韧劲,将来出个什么结果且先不论,但这份勤勉劲儿,不知有多少世家子弟被比下去。 阿团缓过劲来,谢过薛氏,一面缓缓活动手脚,一面打量四周。这附近视野相对开阔,朝北看,重峦如涌,道旁植有柏树,投下大片阴凉。看到墓碑时,忽然愣了一下。只见两座并排的花岗岩墓碑上,刻着一模一样“云林氏”。 第四十四章·所谓云家旧事 阿团跟着长辈和兄姐行礼,让跪便跪,让叩头便叩头。一应程序走完,才悄声问郑昂:“怎么有两座碑呢?还是一模一样的。” 郑昂明显愣了一下,朝云氏看过去,云氏垂首跪在墓前,间或把手中的纸钱送到火盆上。 他趁无人注意,将阿团往旁边拉了拉,才压低了声音答道:“怪我,早该跟你讲一讲的。方才磕头的时候,瞧见立碑的日子没有?咱们原有两位外祖母,是一家的姐妹,可惜都薄命,嫁给外祖没多久便去了。” 阿团可从没听过这回事,好奇道:“那哪个是咱们的亲外祖母?” “前头那个。”郑昂声音压得极低,透出两分说不得的神秘:“母亲原本还有两个同母的哥哥,一个种痘之前就没了,另一个刚及冠也去了。后头进门的那位外祖母除了舅舅,还有一个姑娘,但也没留住。” 阿团听得心惊胆战,捂着胸口呐呐道:“谁干的?” 郑昂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小孩子体弱,夭折本就是常事,单他们这一辈里,没入学便去了的兄弟就有三个,这还不算没成型就流了的那些。不过阿团还小,郑昂怕吓到她,便没说这些,接着刚才的话道:“总之,这对外祖家是伤心事,你听过便罢,轻易别拿出来说,免得勾起母亲的伤感来。” 阿团犹豫着点了点头。 楚国官员逢清明有两日休沐,云家祖坟在永溪,离上京只有半日路程。 下山的路上,郑叔茂与云氏商议:“这边山水好,你和孩子们难得出来松快松快,不如多玩一日,明日再回去。” 云氏有些心动,但犹豫道:“那老爷呢?若明日才赶回去,次日便去营里,会不会太辛苦了些。” “不妨事。”郑叔茂朝她笑笑,道:“我记得,你及笄之前,也在永溪过了好些年吧?正巧,借机会拜访一下亲戚也是好的。” 阿团像个老太太似的拖着步子走在最后,一听今晚不必回侯府,第一件事就是扬起手,豪气万丈地冲郑晏吼道:“上刀子!割绳!” 云承渊把阿团举到脖子上坐着,把云二月夹在腋下,高喊道:“走咯!比比哪个先到山下!”一边喊一边往山下冲去,云二月一路尖叫,阿团乐得咯咯笑。郑晏不肯认输,呀呀啊啊沿着路狂追。 “承渊!你慢点!当心摔到孩子!”云氏急得跺脚,郑昂只好道:“母亲别急,我跟着下去。”说完也提脚跟着跑了。 虽然春景不错,但一来时间太紧,二来临时起意,也没提前准备东西。阿团坐在郑叔茂的马上,由郑叔茂抱着骑了会儿马,和云二月摘了些野花野草,天就快黑了。 在永溪老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赶回了上京。 刚进山月居,三房夫人吕氏便使人来问。郑重荫马上要娶亲了,种种琐事都要尽快定下来。 侯府里披红挂彩地热闹起来,却几乎与阿团无关,毕竟席面调度、宾客接待用不着她插手,挡酒闹洞房也不是姑娘家能做的。 直到第二日,阿团才瞧见这位四婶娘。 这次订的是周巡抚家的嫡长女,人如其名,长得十分周正,换句话说,就是略严肃普通。 钱氏也从小佛堂里解禁出来了,除了“开枝散叶”一类的套话,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她原想给小儿子娶个身份高贵的世家女,郑重荫却相中了梁氏女。自己侄女儿单论身份和梁氏女差不离,更兼有姑侄关系而近了一层,便想着还不如成全了钱家侄女儿和小儿子。 哪里料到郑老侯爷居然敢这样耍无赖,硬顶着不许她那侄女儿进门。如今兜兜转转,又定下了这什么周氏,她扫了周氏一眼,心里叹息一阶低过一阶。 小辈们依次序向新婶娘见礼,周氏也早备好了荷包。给阿团的是个鸡心形彩绣猴子上杆的,分量还不轻。 阿团怜悯地瞄了周氏一眼。郑重荫人虽来了,却全程黑着脸,不像刚成亲的新郎官,倒像踢馆砸场子的。 可以想见,小两口昨晚的洞房花烛夜一定没过好。 周氏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本就生的略黑,有这身大红锦缎袄裙在身上套着,却没把她的气色提起来。 自从梁家退亲后,郑重荫急速地瘦了下去,如今只剩了一把骨头,新衣裳穿在身上都有些打晃。 阖府的人都清楚他的心事,不忍苛责,只是周氏的委屈又同谁说呢? 这天家塾休沐,云氏同阿团闲聊时叹道:“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栖。若真能应当喜欢哪个便喜欢哪个,这世上的许多事,怕都简单了。” 阿团抱着大耳玩,随口答了一句:“这种事,哪有什么应当不应当的?” “你才多大,就敢这副口气?”云氏抬起手,想敲她的脑袋,看到大耳又连忙收回来了。 可不敢当着大耳的面碰阿团,手底下稍微一重,它的敌意就飙出来了。 大耳如今胖了不少,身子还是小小一团,尾巴却又长又重,立起来费劲。高兴起来也不像往常一样竖尾巴了,而是拖在地上飞快地左右摇摆,或者咚咚咚地上下砸地。 且大耳如今除了阿团,哪个也不认。上回郑月珏来玩,不小心踩了它的尾巴,竟险些被它咬断喉咙。 要云氏说,养狐狸实在太危险,即便有九娘看着,九娘又不是大耳嘴上的口罩,万一哪天不注意,少不了惹出祸端来。 阿团突然想起什么,欲言又止地放下枣泥糕,踌躇半响,又拖过盘子接着吃。 云氏奇道:“什么事把你难为着了?说出来,阿娘帮你参详参详。” 阿团嘴角粘着糕点沫发起愁来。 云家两座外祖母的碑像照片似的印在她眼底了,时不时就想起来。不问吧,心里头猫爪挠似的好奇,且又怕背后有什么阴谋,心里难免不安;问吧,却如郑昂所说,生怕云氏伤心。 容嬷嬷在她背后轻咳了一声,她连忙掏出手帕,优雅而仔细地把嘴角拭干净了。 云氏和阿团之间母女连心,把最近的事捋了一遍,心里就有数了,开口问道:“是不是想问云家的事儿?” 第 4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0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50 章 阿娘你这读心术已经升级到高阶了! 阿团双眼一亮,冲云氏比了个大拇指。细看下,云氏神色间颇有些无奈,倒是没有多少郁色:“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满上京都晓得,你外祖,是天煞孤星,妨克六亲的命格。” 阿团一脸古怪:“谁还信这个?” 云氏叹了口气:“自然是有人信的。”又道:“你外祖也正因如此,才对我们这样冷淡。他心里是疼你们的,只怕离得近了,连你们也受不住。” 阿团如今也不敢胡乱评价这些怪力乱神的事,不死心地追问道:“我不信,前后死了五个,你不觉得里面阴谋?” “阴谋个鬼!你怎么不说是遗传病呢?”云氏本是随口一说,阿团却一拳锤向掌心,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对哦,两位外祖母是一家的!所以……所以咱们都……”慢着慢着,她忽然意识到血缘传承,指指云氏,又指指自己,哭丧着脸泫然欲泣。 “没那回事。”云氏摸摸她的包子脸,安慰道:“都是意外。” 还真都是意外。 这要是病死的还能怀疑被人下了毒,地震死的又能怎么算呢? 第一位外祖母携长子、次子回老家时遇上了地动,不独云家的人,全县都死了七七八八。也就是云氏本人出发前染了风寒,没跟着去,因祸得福,反而逃过了一劫。 “我那时将满一岁,对生母和兄长的事都记不清了。后来小姨进了门,对我其实挺照顾的,但也是和父亲没缘分。”云氏有些唏嘘,没有细说,反而自嘲道:“我自幼没有母亲教导,娘家势力也不够深厚,若不是当时老夫人已经进了门,不肯给老爷寻一门有助力的亲事,只怕还轮不到我。” 阿团不知如何劝慰,想了想,环住云氏的腰,闷闷道:“所以阿娘千万好好的,别抛下我一个人。” 按当初议定的走,郑重荫成了亲,下一步就该分家了。 阖府里头只有二房真正热衷于此事。 只是今儿离了侯府,往后未必还能回来。进进出出身上戳的是将军府的章,倘若老侯爷故去,郑伯荣承爵,那更是当两家亲戚走动。 正房那边由寻芳带着收拾东西,屋里的陈设还没有大动,其实里头没人看见的库存和不常用的杂物都早早装箱封了起来,只等运走了。 云氏抽空对三个小的嘱咐,他们房里也该收拾起来了。死物还好说,不过是防着有人浑水摸鱼,关键还是人。 从云府跟来的陪房势必是要跟着走的,侯府的丫鬟却未必。 阿团从正房回来,先叫了窦妈妈和银烛、画屏来问:“分家的事儿你们也知道了,是走是留,给我个准话吧。” 窦妈妈先开口:“老婆子我孑然一身,没什么挂累,姑娘若不嫌累赘,便让奴婢跟着去吧。” “我还当妈妈想接着回去守空院子呢。”阿团揶揄了一句,握着窦妈妈的手道:“我本就打算劝妈妈跟着去的,守院子这种轻省活计是小丫鬟的活儿,妈妈这么大本事,就别跟人家抢了,还是辛苦些,管管我屋里的事儿吧。” 窦妈妈鼻腔一酸,低低应下。 轮到银烛,她扭着手指,一脸为难。阿团晓得她是侯府的家生子,一家几代人都在侯府伺候,便道:“你不愿去也是常理,我不会为这个难为你的。” 阿团对她的态度就和对窦妈妈不一样了,银烛听了,心里反而一沉。她双膝跪地,磕了个头,请求道:“不是奴婢不愿跟去,而是……而是奴婢想求姑娘,把奴婢一家老小都带去!” 阿团大惊:“你起来说,怎么回事?” 承平侯府的爵位是世袭罔替的,子孙哪怕没什么出息,有这份爵位保着,也掉不到地上去。可跟着二房走就不一样了,别看郑叔茂如今坐到了将军位上,除非他有能耐自个儿挣个爵位,否则,一旦郑叔茂故去,底下儿孙又没有能顶起来的,眨眼间就要从贵族圈子里退出去。 银烛一向干练利落,难得结结巴巴地答话:“大爷、大爷他新纳的彩佩……原是同奴婢的哥哥订了亲的……” “啊……”阿团听说了,自从五少爷和六少爷前后脚地出生,郑伯荣仿佛尝到了甜头,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又收用了好几个丫鬟。冯氏直接同他分房睡了,日日守着六少爷,旁的什么事求到她跟前也不理。 她消化了一下,才面色古怪地问道:“怎么,你哥哥,唔,伤心了?想离了侯府,眼不见心不烦?”和郑重荫一样?阿团压低了声音:“先说好,我可没法子去大房要人。” 窦妈妈有些无奈,放在别处,哪个丫鬟敢当着姑娘谈这些腌臜事儿,早该拖出去掌嘴了。在阿团这里,她却得主动去窗边,盯着有没有不长眼的凑过来。 团姐儿嘴上没个把门的,但凡一鳞半爪传出去也够要命的了。亏得容嬷嬷来了之后,好歹还学会掩饰掩饰了。 银烛苦着脸摇了摇头,什么为情所困,远走他乡,下人哪有这种奢侈资格。啐道:“那彩佩不是个好东西!攀上了高枝儿,生怕旁人把她同我哥哥订过亲的事儿拿出来说嘴,一听到有人议论,立马发难,我们家更是被她变着花儿地整过好几回了。奴婢一家……实在有些待不下去了……” 银烛颇觉难以启齿,说到底,还是仗着团姐儿性儿好,换个主子在上头,她哪里敢求这种事。 阿团“哦”了一声,皱眉想了想,问道:“你家里人都在哪处当差呢?” 这就是要插手的意思了。银烛感激极了,飞快地报了一串:“奴婢的爹是府里的花匠,哥哥是大门上的门房……” 倒都不是什么重要的活计,属于埋头苦干,见不着领导的位置,难怪被个姨娘整的没有还手之力。可分布范围也太广了吧。阿团发愁地说:“行吧,我知道了,但成不成就不敢保证了。” 第四十五章·所谓树大分枝 树大分枝,子大分家。 说得简单,可双亲俱在,少有兄弟分出来单过的,尤其是侯府这样的情况,明眼人一瞧就知道里面有猫腻。 因老侯爷身子还硬朗,祖产仍在他名下放着。郑叔茂生母的嫁妆早在云氏过门后便交还给了两兄弟,侯府公中的田产铺子银钱均分四份,给郑济芾的则要差一等。 这和父母过世,兄弟几个闹着分家不同,有郑老侯爷这尊大佛坐在上头,他说怎样就怎样,谁也不敢跳出来指责他不公,连族中耆老也不言不语,权当自己是个摆设,来作个见证走个过场罢了。 府中杂事原就是钱氏管着,中间由云氏接手了一段时间,这会儿也不见老侯爷提拔个嬷嬷一类的角色出来挑头,说不得将来还是要把钱氏放出来的。 从二房以下,都陆陆续续在外头置下了宅子,郑叔茂买下的位置最好,虽不如承平侯府,但也在城北,西边挨着薛家,东边挨着杜老尚书家。据说两家俱以诗书传家,端的门风清正,郑昂说起时,一脸的仰慕。 郑济芾和郑重荫的宅子则都买在了城东,虽然地段不算顶好,但胜在宽敞干净。 唯有大房不疾不徐的,别说宅子,压根连牙人都没找过,看来郑伯荣是存心当钉子户了。 还真别说,大房若是死皮赖脸在侯府住着,郑老侯爷又能怎么样呢,难道抄起笤帚疙瘩呼喝着把人赶出去?那也太难看了。 用午食时,钱氏身边一个大丫鬟袅袅婷婷带着一溜端托盘的小丫鬟而来,在门前立住,道:“老夫人顾惜少爷和姑娘们念书辛苦,特意赏几道菜,给各位小主子补补身子。” 钱氏怎么又出来蹦跶了?说好的抄经念佛、修身养性呢? 阿团一听和钱氏有关,脸就拉了下来。郑月明放下筷子笑道:“还是祖母会疼人,快放下,让我瞧瞧送了什么来。” 都是好菜,凤凰鱼肚、芙蓉鱼骨、凤穿金衣、花雕醉蟹,盘子底浸在热水中温着。前头三样还好说,最后一道醉蟹最是难得。螃蟹是个稀罕东西,各房主子的份例是有数的,轻易吃不到。 第 5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1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51 章 阿团咬着牙没发作,默不作声地闷头扒饭,筷子尖绕来绕去,就是不碰钱氏赏的那四道菜,耳边都是郑月明夸捧谢恩的声音,嗡嗡嗡嗡,比苍蝇还烦人。 撤盘漱口净手,刚放下帕子,郑昙主动找了过来,开门见山道:“你要把任先生带走?” 迎着他不满的目光,阿团给他肯定的回答,但纠正道:“不是我要把九爷带走,是九爷要跟我走。” 郑昙不觉得这有什么分别,攥紧了拳头,低声道:“你以为你是谁?什么好的都要占着,不要脸。”说完一扭脸就出去了。 这什么没头没脑的?阿团和他接触不多,当初和郑月明打架时,是郑昙出来说明了真相,一直以为他虽然不爱说话,心里应该有些侠气。可今天这话听着,可真像个别扭的小姑娘啊。 原先仍在家塾里念书,一是有郑叔茂镇着,魑魅魍魉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出来现行,还算安全;二是郑昂年纪还小,虽然上京里不限年龄的书院也有,但郑叔茂打算送他进最好的西山书院,那边须得过了十岁,且通过考试才许进。 既然如今分出去过了,索性也不必去家塾了。 阿团忍不住猜,郑叔茂小时候一定很受宠吧?他对上老侯爷时,总有一种肆无忌惮的任性。 一家之主,多大的威严呢,可从来不见他曲意奉承,也不见他彩衣娱亲。许多事情,例如提分家,连云氏都不敢想的,他却没有丝毫顾忌。 搬家那几天乱糟糟的,不停地有力士进进出出,阿团人小力薄,许多事都半懂不懂,想帮忙也插不进手。云氏干脆把她和郑晏都打发到云府去住几天,这边全收拾好了,再叫他们回来。 趁阿团回来歇午觉,窦妈妈过来请示,哪几个丫鬟带去云府,哪几个跟着搬家。 薛氏早已使人来回,已经在云府收拾出了两座小院,床帐被褥一应备下了新的,那边什么都有,阿团想着,就是空着手去也没问题。便道:“画屏和流萤跟我走,其他人都留下来帮忙吧。” 窦妈妈一听就皱眉:“您是世家嫡女,身边只带两个人,像什么样子?” 阿团不在意地甩手:“最多住一个月就回,用不着浩浩荡荡带一堆人去摆排场,且这边的行李还需要人看着。” 话虽如此,真到了去云府那天,照样拉了满满三大车过去。便是阿团不讲究,肯用薛氏备下的床帐被褥,但换洗衣裳总得带吧,首饰香囊也得带吧,零零碎碎的也收拾了不少。 且郑老侯爷听说了这事,虽没反对,却叫福管家挑了一车礼物并一叠银票,以示孩子还是郑家的,去云府不过是借住,而非寄人篱下。 阿团撇嘴,嫌老侯爷多此一举,窦妈妈却叹阿团不通人情世故,那边再亲厚也不过是外家,住是能白住的吗?那是要陪人情的。还不如拿银子结算省事。 阿团睡得呼呼哈哈的,被连被子一道卷了抱上马车,郑叔茂赶在上朝前,先把两个小孩送去了云府。 迷迷瞪瞪地睡到自然醒,一睁眼简直不能更幸福! 大耳团身趴在阿团脸前,见她醒来,立刻抖了抖耳朵站起来,亲昵地舔她的鼻尖。云二月在她床前摆弄一只纸鸢,听见声响回过头来,扬了扬纸鸢招呼道:“快起来!今儿外头的风不大不小,用过饭,咱们去院子里放纸鸢!” 第四十六章·所谓薛家闺学 阿团推开窗,上京今日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院中的杏树叶在阳光下泛着金绿。任九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手摇蒲扇,翘着二郎腿乘凉。 慢着慢着,任九? 阿团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花眼,指着外面问云二月:“九爷怎么来了?” 云二月从后头凑过来,顺着阿团的手指看过去:“哦,他啊,一大早就来了,说前一阵子侯府忙着搬家,有一阵子没见你了,特意过来看看你。”转回头盯着阿团左看右看:“哎,你学了这么久,学出什么名堂来了没有啊?水上漂行不行?”一边问一边捏阿团的小臂,嘟囔道:“瘦了不少倒是真的。” 阿团撅起嘴,大倒苦水:“还水上漂呢,你没见我惯常绑在身上的沙袋啊?学得是千斤坠还差不多。” 云二月乐不可支,捂着肚子咯咯笑。 云府比承平侯府小了不止一点半点,总共只有三进。任九毕竟是外男,故而只能留在外院。 既然来了,肯定不是“看看”那么简单,少不得又要操练一整天。 由银烛等人伺候着洗漱过,阿团想了想,没穿家常的袄裙,而是换上窄袖的练功服,一边绑头发一边问:“舅母呢?表哥呢?小哥呢?” 云二月拿小圆碟捡了几样果脯放到大耳面前,没看她,一个个地答道:“我娘在内院理事,我哥在书院,你哥……谁知道你哥又蹿哪棵树上去了。” 云二月本是随口一说,谁成想郑晏真上树了。 两个小姑娘手牵手往外走,跟在身后的小丫鬟们,怀里抱着纸鸢和茶点果子。 隔着十步远,就见任九正坐在石桌边摆弄一副象牙嵌色填金浅刻福寿纹象棋,一个人摆好了楚河汉界、将帅车马,抬头望着头顶上的树冠邀约:“来一盘?” 哗啦啦一阵叶响,几颗熟透的黄杏掉下来,郑晏骑马似的分开两腿,坐在分叉的树枝上,拨开叶子露出一张额头见汗的脸来,直言道:“我不会。” 九爷哼了一声:“读兵书的人不会下象棋?晏小子,你哄九爷呢?” 树底下三三两两站着几个拿长杆子的仆妇,云二月急忙快步冲过去,叉着腰怒喝道:“你们都是死人啊?怎么能任由晏少爷爬到树上去,磕着碰着怎么得了?”又张开手臂护在下头,哄郑晏道:“晏哥儿小心些下来,别害怕,姐姐在下面呢。” 云二月一向很有当姐姐的自觉,虽然只比郑晏和阿团大了半岁,但时时刻刻都对这一双弟妹十分照顾。 阿团倒是半点不担心郑晏,走到树荫下,不急不慌地跟九爷问好。郑晏从善如流:“表姐你让开些,我这就下来。”说完一手兜着前襟,一手扒着树干,一踢一蹬,大马猴似的顺着滑下来,兜在衣襟里的杏子一个也没掉。 阿团心里暗暗叫了声好,又忍不住有点泛酸,瞧郑晏跟着阎冲学功夫,刀枪棍锏没落下,爬墙上树也比她能耐。反观她呢,整日价的绑着沙袋跑圈,一招半式也没学到。 郑晏挑出个头最大最圆润的两个丢给阿团,次之的递给云二月,再小一点的给任九,剩下的都让丫鬟拿去洗了。 任九嗅了一口杏子酸甜的香气,猜出阿团的想法,却不解释,脚尖挑起堆在地上的沙袋,笑呵呵道:“来,手伸过来,绑好沙袋就能去玩了。” 在云府波澜不兴地过了三五日,薛氏便提出要带三个孩子往薛府走一趟。 画屏挑出一件浅银红的遍地洒金对襟长身袄给阿团换上,颜色鲜亮,衬得阿团的小脸如玉般莹白。窦妈妈看得欢喜,道:“姑娘这些日子身量长得愈发快了,再过些日子,制个束腰的长裙,挽起垂髫髻,就更像大姑娘了。” 阿团随意点点头,吩咐画屏道:“一会儿上了车,千万抱好了那尊观音像,白玉的不结实,万一磕掉个玉净瓶、莲花座,我可没脸送了。” 白玉观音像是云氏早备好了的,预备送给薛家老夫人。 分家之后,既然不打算继续念家塾,那么总要再寻个读书的地方。郑昂是要去西山的,家里只郑晏和阿团两个,请个先生来教也不是不行,只是冷清了些。 可巧薛家办了闺学,云二月也在里头,索性把阿团也送进去,不指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好歹学个大概的样子。 薛家祖籍据说是东边的,那边靠山,丰裕富饶,和另外两国也不接壤,几百年没烧到过战火,当地的人自然就有心情搞些精致享受的花样儿。 这一点,打从头一天进薛府就能看得出来。 第 5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2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52 章 从侧门下车上轿,一直到二门才下来走路,绕过一面富贵吉祥的粉油大照壁,入目并非常见的宽敞甬道,而是一条碎石幽径,两侧花木扶疏,掩映的枝杈间挂着漆竹圆顶鸟笼子,里面养着叽叽喳喳的红嘴绿鹦哥、暗绿绣眼鸟、白眼长翅画眉等等。 较之承平侯府的奢华靡丽,多了一分典雅精致。 走了二三十步,眼前豁然开朗,现出房门大敞的正房来,上面的挂着匾额,上书“蘅芜苑”三个大字。有个大饼脸的嬷嬷立在门前,迎上来笑道:“姑奶奶可算来了,老夫人一早起来等着,这会儿都打了两条络子啦!” 听说薛老夫人如今也有六十多了,又是蘅芜苑又是打络子的,怎么听着像个小女儿? 阿团心下正嘀咕着,那大饼脸嬷嬷打断她的思绪:“这两位便是晏哥儿和团姐儿了吧,嗳哟,真是俊俏,叫人见了就喜欢!” 阿团忙仰起脸,露出个乖巧的笑。 那嬷嬷引着一行人进屋,女眷都坐在里头等着,上首是个干瘦的老妇人,银白发丝,身上穿着亮色的衣裙,头上插着一只金灿灿的錾梅花长簪,想必就是薛老夫人。 郑晏之前来过薛府一回,阿团却还是头一回见。只听说了府里有一位老夫人、薛大老爷并其妻、两个七八岁的哥儿和一个十三岁的姐儿。云老太爷在先帝时期曾教过今上,薛大老爷却是如今的太子少傅。另有一位二老爷,外放去了地方,一家子都在任上。 薛老夫人看起来挺和善的样子,笑呵呵地夸道:“好一对金童玉女!”阿团和郑晏互瞪了一眼,一个圆胖,一个黑瘦,彼此嫌弃。但在外面不敢放肆,恭敬地行礼:“见过老夫人,老夫人安好。” “好孩子,快起来。”薛老夫人拿出早准备好的见面礼分别递给两人,单拉着阿团细细看了半响,又从腕上褪下一只玉镯子套在阿团胳膊上:“这孩子生的好,有福!” 阿团得意地挺了挺小肚腩,果然老人都喜欢脸大的胖孩子。 下首一个中年妇人掩口笑道:“听二月念了那么多回,团姐儿如何古灵精怪,而今可算见到了。我瞧啊,团姐儿分明是个乖巧的,莫不是叫二月带野了?” 云二月自然不依,扭着身子道:“大舅母冤枉我呢!”薛氏顺势指了指那中年妇人,笑道:“这是我大嫂子,你们跟着二月喊大舅母便好。” 两厢见礼,领了双份的见面礼后,薛大夫人柔声道:“团姐儿先跟二月玩着,用过午食,大舅母带你们去闺学瞧瞧,有什么不适应、不自在的,只管跟大舅母说。”又打趣郑晏:“晏哥儿上回来,也没好好玩几天,醉醺醺的就叫人抬回去了。” 郑晏笑嘻嘻的:“品哥、册哥今儿在不在?我还盼着再跟他们摔跤呢。” 薛大夫人摆摆手示意两人不在,道:“再见就得去书院见咯。”她的两个儿子如今都在笃学书院,郑晏往后也要去那儿念书的。 用过午食,阿团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 要说起来,这算是她首次与别家同龄的姑娘们交际呢。却没想到,今日并没见到人,薛大夫人只领着阿团从院子外头站了站,听了一会儿里面悠扬的琴声。 一个小幺火烧火燎地跑过来,回禀道:“大夫人!不好了!那位爷跟着咱们老爷回来了!” 第四十七章·所谓不期而遇 “闭嘴!什么叫不好了?”薛大夫人喝住小幺,自己也有些慌乱,跟着小幺往前走了两步才想起阿团还在,指着身边的大丫鬟道:“好孩子,府里来客了,你先跟着这个姐姐回去找你舅母好不好?”说罢不等阿团回答,便急匆匆地领着其他人走了。 阿团在外面很听话,这种时候还不忘容嬷嬷的教导,对着薛大夫人离去的方向浅浅一福,而后牵着那丫鬟手小步走,路上跟闭嘴的蚌壳一般,一句没问。 那丫鬟先带阿团回了蘅芜苑,听院门口的婆子说主子们都去逛园子了,又连忙往小花园的方向走过去,半途便遇上了薛氏一行人,这么短的时间里怎么也不可能逛得尽兴,显然也是听到消息才赶回来的。 阿团见薛氏肃着脸,便悄悄去问云二月:“怎么回事?谁要来?”云二月摆摆手,竖起手指挡在嘴上,轻轻嘘了一声。 阿团便不作声了,任由画屏抱起来,一路疾走,同时注意听薛氏和那丫鬟的对答,两人声音都压得低,只零星飘出来几句。 ——几位小主子可要叫出来见一见? ——罢了,没带大衣裳,头上也光,这般出来,怕要失礼。 ——那位爷定是要来蘅芜苑看看老夫人的,小主子们在里屋却躲着不出来还是不太好,不如去旁的院子里避一避? ——是,那位爷一向知礼。打发人去问问,大姑娘那边方便不方便。 薛氏分出一个丫鬟领他们去了薛家大姑娘薛问的院子,院子里留守的小丫鬟上了茶果点心,又隐约听见外面有管事嬷嬷训话,不许丫鬟们出去胡跑乱窜,免得冲撞了贵人。 阿团两眼一抹黑,憋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去歪缠云二月:“好表姐,快告诉我吧,到底是谁来了呀?” 云二月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上下摸了一通,脸色发白:“坏了,我的帕子掉了!” 这不是《西厢记》里崔莺莺的戏码吗? 阿团知道云二月今儿带的是什么帕子,是她新绣的,角落里一丛粉嫩的杏花,边上还用短绗针绣了她的闺名。这要是让外人捡了去,不是要命了吗? 当下急得跺脚,撂下手中茶盏就往外跑:“你待着,我去找回来!” 阿团想得很简单,云二月长得快,如今已经比她高了半个头,且已经开始留头了,而她还梳着小孩子的圆鬏鬏,想来贵人不会难为她一个小孩子。 路上路过一条夹道时,云二月曾经掏出帕子将阿团头上的一枚落叶捻下来,极有可能就丢在那时。故而阿团没有沿着来路慢慢找过去,而是提着裙子直奔夹道。 拐进夹道,视野中一览无余,地上是平整的石板路,两侧是高高的红砖院墙,顶上盖着半圆筒形的黛瓦,一枝银杏从墙里探出来,金黄的银杏叶像振翅欲飞的蝶。 阿团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慢慢逡巡,从头走到尾,末了只得出了薛府的下人相当勤勉的结论,别说帕子,除了枯叶,连一丝儿垃圾都没有。 看来,要么是掉在了别处,要么就是让人捡走了。阿团有些丧气,眼见两步远的地方有条岔路,心想过去瞧一眼吧,兴许被风吹过去了呢?要是再没有,只好先回去了。 阿团低着头小步跑过去,发现这边是个工字形,应该是连接两条并行的路的小道,只有一丈左右,左看右看,一无所获,正想离开,脚下一绊,突然跌进一人怀里。 那人身上熏了龙涎香,胸前不知绣了什么图案,扎扎刺刺的,恰好抵在阿团额心。 只听他“咦”了一声,不说退开,反而伸臂将阿团往怀里带了一下,笑道:“姑、姑娘……” 姑你个头! 阿团自觉被登徒子占了便宜,怒发冲冠,奋力挣开他的手臂,侧身用肘狠狠撞向他腰肋。 还没撞上,陡然瞥见他明黄色的衣袖,心里一惊,这一撞就失了力道,被他轻而易举地截住,手腕一转一扯,反而将阿团的胳膊扭到身后。 后面又来了个人,□□一声怒喝:“放肆!你是什么人?竟敢……”后头半句没说出来,似乎是叫那男子拦住了。 “你是、哪家的、姑娘?转过头、头来,让爷、瞧瞧。”一边说,一边探手掐住了阿团的下巴。 阿团梗着脖子同他较劲,背在身后的手扭得生疼,泪都要出来了。 就在此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颗石子,重重地砸到那男子手背上。 第 5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3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53 章 趁那男子吃痛松手,阿团使了个巧劲挣脱出来,拿衣袖遮住半张脸侧脸看向身后。 卧槽,果然是贵人。 那男子身量已有成人高度,脸看着却青涩,明黄色外裳胸前绣着四爪蟒纹,旁边一个清秀的小厮,也不知是不是太监,张牙舞爪地扑上来,被阿团两脚踢中左右膝盖,扑通就跪下了。 趁这主仆二人尚在怔忪之中,阿团飞快地离开小道,转过一个转角,在他们赶到之前,离红色砖墙一段距离就开始助跑,在墙根底下一脚跳一脚蹬,借着前冲之力,三步上墙,伸臂扒住墙头,也不管另一侧是哪个院子,就跳了进去。 隔着一道墙,意外地没有听见尖叫吵嚷声,也许那位皇子也嫌手下人被个小女娃打了丢脸,把这事压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团惊魂未定地顺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不远处一棵银杏树树冠急速抖动了两下,竟是郑晏翻墙进来,脸上怒容未消,手里捏着一把牛角弹弓,一屁股坐在她身边。 阿团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啊,刚才是你啊,小哥。”刚说完,噌的一下从地上弹起来,拉着郑晏的衣袖问道:“你没跟那家伙打起来吧?” “没有……我就藏在树上打了他手背一下。”郑晏的表情有些奇怪,似乎有些愧疚,很快就听他气势汹汹地开口:“你别气!我这就去揍他一顿,给你出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团忙拉住他:“没打起来才好,快起来,咱们得赶紧回去。” 第四十八章·所谓亡羊补牢 阿团做贼心虚,和郑晏一道,专捡人少的小路,蹑手蹑脚地摸回薛问的院子。画屏正在院门口踮脚张望,见两人滚了一身土回来,忙将他们拉进来,急道:“祖宗!这又是去哪儿了?不是说好在别人家里收敛些的吗?” “别说了。”阿团飞快地把罩在外面的裙衫扒下来团成一团塞给画屏,低声吩咐道:“快去车上拿件干净的来给我换上。” 这明显是遇上事了,画屏手抖得厉害。阿团这时候反而出奇地冷静,拉住她的手叮嘱:“自然些,别慌里慌张的,若有人问,就说身上这件染上了不洁。” 画屏点点头,尽量镇定地推门出去,很快取回一件桃花粉的衣裙。 阿团一边换衣服一边庆幸。 幸好,这年头女眷外出时,惯常备着另一件衣裳,若用饭时不慎溅了油点,或者用茶时湿了裙裾,立刻就能换下来。 外面,云二月等得有些不耐烦,隔着屏风问:“这是怎么了,一回来就奔马桶,半天也不出来,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嗯……好像是……”阿团故意捂着肚子苦着脸出来,云二月果然问起怎么换了衣裳,她皱起小鼻子,竖起手掌扇风,不好意思地解释:“染上味道了嘛。” 因阿团“闹肚子”,加上薛家来了贵客,这一场入学仪式不得不虎头蛇尾地匆匆结束。 直到回了云家,阿团才确信,原来薛家的贵客竟是太子。 一连多日,阿团都竭力表现自然,入夜后却有些惶恐。毕竟,太子不仅仅是郑叔茂的老板的儿子,更是站在金字塔尖上的人物,掌有生杀予夺的权利。 那一场冲突,至今为止,也只有她和郑晏两个人知晓。 虽然当时没让他看见脸,事后又换了衣裳,但到底经不起深究。阿团不怕别的,只怕连累了家人。 阿团就在这样不安的情绪下进了薛家闺学,过了好几天才渐渐摸清薛府的格局。 薛府兄弟两个感情好,父亲去世,姐妹们各自出嫁后也没分家,买下了左邻的宅子,外面看上去是两个府,其实里面是打通相连的。两边都是四进院,总得来说,有些像麻将里的八筒。 花园子也小得很,连侯府的一半都不到,要不是有繁茂的花木遮挡,站在门口踮脚一望,恐怕就能看见尽头的院墙。 郑将军府赶在立冬前修饰一新,新家同样有小花园和荷塘,虽然规模比不上承平侯府,但好歹大大小小都有了自己的院子,反而比在侯府时住得更为宽敞舒心。 阿团也分了一个独立小院,离荷塘很近,院名取的是湍苑。 原本阿团不过是偷懒,拿自己的名字嵌进去就完了,但郑叔茂听后,误以为是“长濑湍流,泝江潭兮”的湍,居然摸着下巴笑称不错,阿团性子急躁,这院名倒也符实。 一家二十口人在承平侯府过完最后一个团团圆圆的中秋之后,除大房外,另外三房都陆陆续续地搬离了侯府。 郑伯荣果然起了歪心思,他还不晓得钱氏的狠毒,居然每日去郑老侯爷和钱氏跟前请安,话里话外流露出的意思都是儿子不忍二老孤苦无依,愿意留下来侍奉左右。 钱氏被拘在福寿堂后面的小佛堂里,早已耐不住性子,趁此机会,暗暗怂恿郑伯荣去郑老侯爷处为她说情,解了禁足令。 郑伯荣想着,倘若自个儿真说动了老侯爷将钱氏放出来,自然成了钱氏眼里的功臣,那么投桃报李,钱氏必定会帮自己在老侯爷跟前美言。 人都留在侯府了,没道理爵位留不住,郑伯荣胸有成竹地笑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合作,郑伯荣不仅自己殷勤得很,还试图带着妻儿一道去请安,以示诚心。 这天散了衙,郑伯荣换上家常的宽袖袍衫,细细梳理过寸长的山羊胡,久违地去了冯氏房里。 冯氏正在侧间抱着六少爷轻轻摇晃。 她自从郑月璧出嫁后,就和郑伯荣分房睡了,有了六少爷后,冯氏令人在正屋隔壁的侧间里安了一张小床,六少爷就睡在那里。 反正郑伯荣小妾、通房有的是,不愁没有地方睡。好容易赶上主母不辖制,她们且逮着机会使劲蹦跶呢。 郑伯荣一脚踏进正房,说说笑笑的丫鬟仆妇立即噤声,仿佛人人都有了十万火急的差事,拿抹布的、拿鸡毛掸子的、拿茶壶的、拿绣花绷子的,眨眼间退了个一干二净。 郑伯荣站在正房门口,连个打帘子的都没有,气得低骂:“这还有没有规矩了?” 冯氏隔着窗户缝看见,嘲讽地嗤笑一声,她早听人回禀过了,可就是不想理会这等混人! 等了一会儿,便见郑伯荣憋气地自己掀帘子进来了。 屋里弥漫着一股子奶腥味,郑伯荣清了清嗓子,冯氏无动于衷,背对着他拿小布老虎逗躺进摇篮里的六少爷,六少爷这会儿睡饱吃饱,正是精神足的时候,嘻嘻哈哈地伸手去够。 到底是盼了多年盼来的儿子。 郑伯荣眉目舒展,也不计较冯氏的态度了,踱着步子靠近摇篮。 冯氏却如临大敌,挡在郑伯荣和六少爷中间,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郑伯荣先是被她的态度吓得一愣,回过神来真是又气愤又心凉:“我怎么了,我就看看我自己的儿子,怎么了?” 侍立在旁的锦绣护住摇篮的另一侧,轻声劝解冯氏:“夫人,老爷过来肯定是有事同您商议,您不如请老爷去外头说话吧,少爷这边有我呢。” 冯氏很听锦绣的劝,摸了摸儿子软嫩的小脸,随郑伯荣去堂屋。锦绣赶紧对屋里的另一人低声催促道:“王嫂子,快跟着去啊!别让我们夫人吃了亏!” 第 5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4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54 章 冯氏一颗心全挂在儿子身上,不等人上茶就直接问:“老爷今儿贵人踏贱地,有什么事儿就快说吧。” 郑伯荣真烦她这阴阳怪气的模样,不好直接和她吵,四下看看,拿跟在她身边的王嫂子作由头发怒:“你瞧瞧你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女子以贞静娴雅为要,就是丫鬟,也得注意仪态,你瞧瞧……” 王嫂子身量不高,但五大三粗,一身肌肉,单站在那里不动,都透着难言的威慑力。和她一样的健壮仆妇有四人,都是郑月璧嫁到昌盛伯府后,精挑细选,特意送来的。 那时郑月璧刚刚得知以前两个弟弟死去的真相,冯氏又恰好再次有孕,钱氏心狠手辣却得老侯爷偏爱,她离开侯府后,着实忧心冯氏的安危。 原本母女二人商议好用装病来遮掩,想着好歹拖上七八个月,谁知四个月不到就被人揭出来了。 那段日子,过得真是提心吊胆。 好在郑月璧在昌盛伯府受宠,丈夫捧着,婆婆也不曾苛待,在伯府无论想做什么,只有争做踏脚石的,从没有拦路虎。这才能够挑了王嫂子几个,送来冯氏身边。 冯氏腻烦地打断他:“老爷如今的日子闲得发慌了,管起我身边的丫鬟来了?哦,以前也管过,管着管着就管到床上去了,不过,老爷,容我提醒一句,王嫂子可是嫁了人的。” “谁、谁要这老货!”郑伯荣恶心得要命,当下倒退三步,气得眼睛都瞪大了。 王嫂子跟没听见这句诋毁似的,眼皮子都没掀一下。冯氏也讥讽地斜瞟着郑伯荣。 郑伯荣坐回椅子上,运气平复了半天,也不同冯氏争执了,捋着胡子道:“你有多久没去向母亲请安了?没规没矩,你就是这样当人儿媳的?”打压完,顿了顿,直接吩咐道:“往后你每日一早去母亲那里请安,把小六也带去,让母亲高兴高兴。” 冯氏端茶的手轻轻打颤,难以置信地看着郑伯荣:“你说什么?” 郑伯荣以为她看不透里面的玄机,隐晦地提醒她:“你且仔细想想,父亲从前对母亲是如何的言听计从,虽然近些日子颇扫母亲的面子,但到底还有多年的情分在。只要母亲肯帮我们在父亲面前美言几句……” “高兴!她当然高兴!害死我两个儿子还不够,第三个又巴巴地送到她跟前去,能不高兴吗?”冯氏突然发狂,令郑伯荣措手不及。她双眼通红,像一头护崽的母狮,抄起桌上的杯碟一股脑地砸向郑伯荣,不顾他“哎哟!哎哟!”的叫唤,声音尖厉地吩咐王嫂子:“把他给我赶出去!以后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进这个门!” 郑伯荣在冯氏那头吃了瘪,灰头土脸地被赶了出来,背着手转了两圈,一转身又进了寇姨娘房里。 寇姨娘原本就和钱氏感情好,性格也温柔,由她去交涉,想必比冯氏更好。 最先迎出来的是郑月明,肩上披着翠水薄烟纱,鬓边插着一支斜斜欲坠的碧玉簪,小小年纪已经露出美人胚子的端倪。 她花蝴蝶一般扑到郑伯荣身上,甜声叫着“父亲”,挽着郑伯荣的手臂往屋里带:“父亲好些日子不来看明儿和姨娘了,明儿还以为父亲忘了我们了呢!” “父亲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我们的乖明儿啊,哈哈。”爱娇爱俏,这才是女儿家嘛,待及笄后,来提亲的媒人还不得踏破门槛?郑伯荣望着郑月明,单想象一下将来旁人恭维赞美的场景,就心满意足,拍拍郑月明的手背,问道:“怎么今日没去家塾念书?” 郑月明神色扭曲了一下,咬着唇黯然垂首:“三妹妹和四妹妹都不来了,祖父说没得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人才单教我一个学生,便把女先生辞了。” 其实郑老侯爷的原话不是这样说的,原话比这伤人得多,且着重强调了郑月明“庶女”的身份,一个女孩子,又不是嫡出,再如何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卖不上价去。 郑伯荣当然不会为她出头,但口头安慰还是可以的,当下笑呵呵地给她签白条:“待父亲能做主了,给明儿请十个八个女先生!” “真的?父亲真好!”郑月明笑得明朗,微红的脸颊贴在郑伯荣手臂上,心里却不屑地翻了个白眼,等你做主?那要老侯爷死了才行! 寇姨娘调整好神色,千娇百媚地倚在门框边,腮上两坨桃红,声音娇软:“荣郎,你来了!” 郑伯荣被寇姨娘母女伺候得熨帖无比,一时竟忘了正事。直到饥肠辘辘,才惊觉午时已过。 郑伯荣拿起桌上的点心嚼了两口,里面塞的也不是什么好料,硬邦邦的咯牙。开玩笑道:“怎么爷来了,也不知上好茶点,这般吝啬。”说完张望了一下门外,问道:“你这边什么时辰摆饭,怎么还不见有人提膳回来?” 寇姨娘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郑伯荣眉头一皱,扶着她的肩头道:“有什么难事直管说,爷给你做主!是不是那个冯氏苛待你们母女了?” “姐姐怎么会做这种事?姐姐平日脾气暴躁了些,那也是妾身做得不好。”上眼药这种事,寇姨娘几乎做习惯了。惯常损了冯氏两句,才说起原因:“从今早起,灶上就不做咱们大房的饭了……” 郑伯荣愣了,半响,缓缓捏紧拳头,恨恨地砸在桌上,杯盏随之一跳:“父亲这是要逼死我啊!” 第四十九章·所谓温泉庄子 寇姨娘一边给郑伯荣拍背顺气,一边期期艾艾地叹气道:“我和明儿饿一饿倒没什么,只是苦了五少爷,他还那么小……听说给下人的月例也要停了,五少爷若没了奶娘,可怎么活啊!” 郑月明恰在此时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问寇姨娘:“可是,母亲那里有好吃的啊,我看见的,锦绣姐姐从角门出去买回来的,食盒上印着春华楼呢。” “快住口!”寇姨娘慌忙捂住她的嘴,自己却以帕掩嘴哀哀哭了起来:“姐姐命人出去买,用的也是自己的私房。你要怪,只怪投生在我这个没用的娘肚子里吧,连养活你的银钱也没有。” 郑月明与寇姨娘搂在一起哭成一团,三两下将头上的簪子珠花拔下来,哭道:“我有什么好怨的呢?姨娘为了给我省口吃的,自己从清晨到如今粒米未进。是我不好,不像大姐姐那般本事,嫁个好人家,惠及亲娘,把我身上头上的首饰都拿去当了吧!我以后都不见人了,姨娘拿这些去换吃的吧!” 这番话简直字字戳心。尤其是内室的五少爷不知是不是听见了哭声,也跟着哭嚎了起来。 “我郑伯荣再不济,还不至于养不活你们娘仨!”郑伯荣一拍桌子,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甩给寇姨娘,忿忿地站起来往外走:“我这就去找父亲理论!” 待看不见郑伯荣的身影了,寇姨娘母女才缓缓收了泪。 郑月明吩咐人打水来洗脸,寇姨娘拿帕子按按眼睛,先进内室去看五少爷。 五少爷哭得小脸通红,正由奶娘抱着哄着。 寇姨娘接过来颠了两下,五少爷小手乱抓,袖口自然往后缩,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寇姨娘一眼看到小臂外侧通红的手指印,眉毛立刻皱了起来:“这也太明显了,往后改针扎吧。”旁边的奶娘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慌忙应下。 五少爷的哭技可没那么收放自如,一时停不下来,寇姨娘把他还给奶娘,自个儿掀帘子出去。郑月明洗完脸重新涂上胭脂,烦躁地瞥了一眼内室:“哭哭哭,整天就知道哭!” 寇姨娘把丫鬟打发出去,对着镜子照了照头发,一边插戴珠花一边叮嘱她:“这话啊,也就这两年说说,等他大了,可不能再这样了。” “我明白的,姨娘。”寇姨娘身子坏了,往后都不能生育,五少爷就是她亲弟弟了,给她撑腰给她做牛做马的亲弟弟。 郑月明笑眯眯地从橱柜后面提出一个藏起来的食盒,里面没有鸡鸭鱼肉等油腻的荤菜,却有金丝燕窝盏、冰糖炖雪蛤等价值千金的滋补汤羹。 这才是春华楼的手艺呢。 郑月明将燕窝递给寇姨娘,问:“父亲真的会去找祖父吗?” “他不敢的。”寇姨娘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汤,凑到嘴边吹气。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种膏粱子弟,随便抖抖衣裳掉下来的金粉就够寻常人家吃一年了,与其嫁个山野村夫,她宁可守着郑伯荣过。别说郑伯荣只是有点蠢,有点懦弱,就是他去嫖去赌,她也不会轻易放手。 第 5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5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55 章 榨干这一座金山,就足够她吃一辈子了。 冬去春来,阿团已经六岁了。 说起来真是奇怪,起初看房舍也新奇,看衣衫也新奇,一本竖排的线装书也能捧着看上半天,连晚上密簇簇星星都能引起惊叹。久了却觉得没什么了,黛瓦青砖墙、珠花金步摇,像见惯了几十年的东西一样,再难掀起什么新鲜感。 立春之后,薛家闺学的女先生提出带女孩子们出门踏青。 薛大老爷的女儿薛亘是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明年就要及笄了,如无意外,出嫁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因此很有点最后疯狂一把的意思,是平日里最好约的一个,无论谁叫她赏花、游湖,都应得干脆,这次也不例外。 女子这一生真正舒坦的也不过就是做闺女的这些年,嫁人后是好是坏谁能说得准呢。 何况这回是跟着闺学中的小姐妹一同去,若是都嫁在京里,往后更要勤走动,又有薛家派家丁跟着,故而开明些的主母都痛快地应下了,放女孩们趁如今享受一下。 唯有秦家的两位小姐养在祖母身边,规矩大架子足,客客气气地婉拒了。 薛家在西山有座温泉庄子,就在大佛光寺附近。 后院连着山,地底就是泉眼,汨汨蓄满三间屋子大小的温泉池子。 山石像用勺子挖了一口似的,半个温泉池子是在洞里的,露在太阳底下的那半边则造假山围了一圈,进出要从假山缝隙里走。 薛亘放下东西,领着小姐妹直奔后院。 闺学里其实也是分帮派的,大姑娘们凑在一起说私房话也好,谈论衣裳首饰也好,往往不乐意带着阿团这些小孩子玩。 阿团简直万分理解,要不怎么说三岁一代沟呢,她也嫌小孩子幼稚,嘴慢脑子也慢,动不动还耍赖,搞得她恍惚中几乎误以为自己学了幼师。 不过在长辈们口中,却把阿团夸上了天。 这孩子实在太聪明,认字时几乎过目不忘,描红背书半点不用愁,琴艺、画技也进步得飞快。性格更是好,从来不掺和、不搅事,若小姐妹们闹得凶了,不必年长的姐姐或先生调解,她就主动去了。 知道她底细的云氏听了,只有俩字:呵呵。 原本阿团和云二月加上秦家的二小姐是一拨的,年岁差得不大,脾气也还算对路,只是这回秦二小姐没来,便只剩了云二月和阿团两个。 眼见年纪大点的都奔着后院去了,云二月也忙招呼丫鬟带上干布和换洗衣裳跟她过去,阿团兴致缺缺:“池子又不大,这么多人下饺子似的呼啦啦涌进去,肩碰肩,脚对脚的,有什么意思。” 可云二月只去年过年时来过一次,眼馋了好久,不舍地巴望着假山那边,力劝阿团:“哪有那么夸张,再说了,人多……热闹嘛,大家还能一起说说话。” “她们又不跟我们说话。”阿团两手一摊,堵得云二月没话说。 见她坚决,云二月也不劝了,最后问了一遍:“你真不去?” “不去。”阿团斩钉截铁地往后退了一步,目送云二月带着她的丫鬟走了。 银烛有些担心地问阿团:“姑娘,您真不去啊?要是表小姐恼了您可怎么好?” “不去不去就不去!”阿团反常地任性,推开她,一跺脚跑了。 薛家的温泉庄子虽不大,西山却大得很。阿团不去泡温泉,便想在山里转一转。 也不知人都去哪儿了,整个前院空荡荡的,连问路都找不到人,只有后院姑娘们嘻嘻哈哈的打闹声偶尔传来,声音渐小,听不真切。阿团绕来绕去,不知怎的找到一扇半阖的桐油木门,许是久未修葺,门板间露着缝,靠近门槛的下半扇已经生了青霉。 这种一瞧就不是常走的路,后面也许是一处废弃的院落,又也许连着西山哪里的断桥。阿团随意瞥了一眼,就掉头打算去找别的门。 猝不及防的,脑后风声一紧,阿团下意识地回头,一个拳头大的东西,来势很快,直冲面门飞来。 情急之下来不及多想,阿团头一偏,那东西擦着她的耳廓飞过去,整个耳骨火辣辣地疼。没来得及回头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先一个懒驴打滚躲到道旁榕树后,眼睁睁瞧着那边墙上有一只素白的手缓缓收回。 阿团扣着树皮,手心都是汗,心砰砰直跳。 那边再无动静,身后草丛中却传来滋啦啦的声音,阿团在树根底下捡了一根粗树枝,谨慎地拨开草叶。 草丛中躺着一只圆得不是很均匀的黑球,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引线,一星火点顺着引线飞快地往上窜。 卧槽,这特么不会是手榴弹吧? 第五十章·所谓认祖归宗 眼看引线即将烧尽,阿团扔下树枝,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拼命往远处跑。 跑出去足有近半里远,也没听到爆炸声。阿团慢慢停下来,小心翼翼地顺着来路往回挪,挪了几步突然顿住,心想我犯得着以身犯险吗?回去问问那扇门是怎么回事不就好了。 回去的路上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四周隐隐约约有股臭味,又不是硫磺的那种臭。 还没走回客院,就见打理庄子的几个老仆聚在路边,正火冒三丈地叉着腰骂街,也不知在骂谁,手里的大扫帚拄在地上,还有人提了木桶回来泼地,一桶桶井水染成灰黑的脏水,汇成细细几股,顺着小路淌得到处都是。 阿团提着裙角跳开,避过地上的脏污,掩着鼻子问那几个老仆:“地上是什么啊?好臭。” 阿团不过是客人,他们常年待在庄子上,并不认得,因此也并不如何拘束恭敬,倒是气愤居多,当下七嘴八舌地说了。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熊孩子,扔了牛粪进来,可熏死人了。 ——里头包着炮仗,炸的到处都是。 ——不光这边,别处好像也有。 牛粪? 阿团脸黑了,幸好刚才没用手接,否则不是恶心死了。 看庄子的仆人叫上几个好手,拿着扁担、棍棒出去转了一圈,连只野猫也没逮着。泡完温泉回来的姑娘们不干了,臭成这样,还怎么住呢? 娇气一点的立刻就想打道回府,可这会儿天色虽还早,西山离城中却远,未必能赶在关城门前回去。 难得请小姐妹们来做客,却被牛粪坏了兴致,薛亘脸色十分不好看。但她到底是薛家嫡长女,明白比起追究到底是谁做的,解决当下的难题才更要紧。 未免孩子们拘束,这回出来,长辈们一概没跟着,只有教琴艺和刺绣的两位女先生一道来了。 第 5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6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56 章 薛亘左右看看,拿出主家的派头来,吩咐身边的丫鬟:“你去大佛光寺问问主持,今晚方不方便留我们一晚。”想到春日游人甚多,常在外云游的主持近来又回了寺中,怕客房客满,又补充道:“不用多少房间,我们挤一挤也使得;若有相熟的夫人,也可问问能否匀出几间来给我们暂住一晚。”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派去询问的丫鬟才回来,称寺中客房果然全住满了,好说歹说,才有位齐国来的贵客肯匀出五间,但也说了,只许今晚住一夜。 齐国……不是正在打仗吗?贵客,又是什么人物? 阿团忽然想起矮墙后扬起的那只手,修长、白皙,什么熊孩子,那分明是成年女子的手。 “不能去。”阿团拉住薛亘等人,一脸正色:“寺里那位还不晓得是什么身份,怎么能贸然住进去?” 但没人听她的,所有人都当她是小孩子。其他姑娘立刻着人收拾东西,连两位先生都取笑她,年纪不大,心思倒多。 薛亘拂开她的手,不在意地笑道:“有慧真大师在,管什么邪魔外道,也翻不出浪花来。” 阿团不知道慧真大师是个什么人物,也不知道薛亘为何对他如此推崇,但那只手却是明明白白的疑点,不依不饶地跟在薛亘身后,试图劝她改变主意。 臭就臭呗,总比送命好吧? 可薛亘正忙着叫人把庄子上自酿的果酒装车,原想着今晚借着月色对饮,眼下看来,只好带回府里去了。 心中惋惜,更顾不上理会阿团,随意敷衍道:“兴许是你看错了吧。” 看错了眼珠子挖给你! 阿团烦了,干脆不管她们,只找云二月一个。云二月有些犹豫:“我自然是信你的。可咱们这趟带的人本就不多,姐姐们是一定要去大佛光寺的,若只有咱们两个留在这里,恐怕不会给我们留下多少人手,万一来了什么蟊贼宵小,不是更危险吗?” 阿团不屑地撇了撇嘴,正想说阎冲和陈彪都跟着她来了,哪一个都是以一当百的高手,云二月又说:“再有,慧真大师在,确实不用担心很多的。” “慧真大师……功夫很厉害?”阿团不解,云二月笑了笑:“大师不会工夫,不过啊,大师有一面宝镜,能辨人善恶。如果有怀了邪念的人踏进大佛光寺,宝镜便会射出万丈光华,让恶人无处遁形,所以才叫大佛光寺嘛。” 这么玄乎? 阿团哼哼唧唧地应了:“好吧好吧,就当去见识见识那面镜子。” 云二月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当想见就能见啊?” “不然咧?难道封在库房里?那谁还瞧得见它发不发光啊?”在她旁边绕来绕去,云二月摆弄着惟帽,道:“听说,宝镜是由慧真大师随身带着的,云游时带着,打坐参禅也带着。” “所以说,大佛光寺不安全,慧真大师身边才安全,对吧?”阿团托着下巴,好奇心更浓烈了。 对外交涉、致谢这些事都轮不到阿团这样的小孩子,她和云二月睡一间,早早熄了灯上床,阎冲和陈彪就守在门外。 翌日干脆在大佛光寺用的素斋,青花瓷碗盛的素什锦面,绵软的面条泡在酱油汤里,黄花菜、木耳、香菇和豆芽的浇头,最顶上摆了几片红的胡萝卜和白的春笋。 面里的油有一种古怪的香味,像檀香,阿团吃不惯,挑了两口面条就放下了。 用过朝食,又去佛前磕了头、上了香,一人提议道:“来都来了,不如去后山转一转吧,午时再走也来得及。” 阿团百无聊赖地跟着起身,两手抱在脑后,想着有机会见见那面镜子就好了。 昨日来时已近黄昏,没能好好看看周围的景色。走去后山的路上才发觉,黄色的墙壁、朱红的拱门、飞檐翘角的殿堂、青翠的草木,色彩明丽,又处处透着古朴恢弘的感觉。 姑娘们三三两两相携而去,阿团今日起得早,又没吃饱,这会儿便有些犯懒。 云二月跟着薛亘几人去扑蝶,她便走远了些,找了块平整的草地躺下补眠。阳光暖洋洋的,并不刺眼,软软的草叶拂在耳边,痒痒的。 半梦半醒间,忽然嗅到一阵带龙涎香的风,一只粗粝的手轻柔地抚上她的脸颊。 第五十一章·终 阿团一惊,猛地从草地上弹起来。 旁边坐着个没见过的美大叔,手还悬在半空中,一脸愕然,半响,讷讷地开口:“对不住,吓到你了吧?” “你谁啊?”阿团皱起眉毛四下张望,好奇怪,阎冲和陈彪去哪儿了?居然会任由陌生人接近自己。 “别怕,我没有恶意的。”男子大概眼睛不太好,在阳光下一直眯着,掏出一把糖果冲阿团招手:“来,坐近些,孩子,让我看看你。” 神经病!阿团转身就走。 手腕却被那人攥住,他眯眼望着阿团,另一只手还试图摸她的脸,声音近乎呢喃:“你……叫阿团,是吧?你过得好吗?” 被人抓住手腕时该如何挣脱,任九教过她三、四种方法,但有一条:力量悬殊的情况下慎用。 对方不仅是个成年男人,单看手心的老茧和宽阔厚实的腰背,也知道不是常人。 阿团思考了一下,决心求援:“救命啊!杀人啦!放火啦!拐孩子了!”一边喊一边拼命往外挣。 不知挣了多久,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松开对阿团的钳制的一瞬间,风声大作,阿团蒙住眼睛,再睁眼时,人已经不见了。 原地愣了一会儿,陈彪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出什么事儿了?” 阿团没好气,后怕地拍着胸脯倒气:“你去哪儿了啊,我差点就被人拐进山里卖了!” “被人缠住了。”陈彪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拧眉往来路望了一眼:“那个阎冲是什么来路?” 阎冲有问题?阿团呼吸一屏。 说到底,阎冲是郑叔茂那边的人,陈彪是任九的徒弟,也就是郑老侯爷那边的人,在此之前,她一直是全身心信任这两个人的。 阿团从没考虑过郑叔茂会和郑老侯爷杠上的问题,也没考虑过陈彪或阎冲会帮护外人的问题。她脑子里一团乱麻,拉着阎冲疾步往山下走:“快走快走,赶紧回家。” 阎冲不知去了哪里,并没有跟上来。 车轮辚辚,赶在日落前进了城。阿团心里装着事,心不在焉,云二月同她说话,她也“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了。 事后回想,无数次懊悔,若能提早预料到今后,至少也该同云二月认真告个别的。 后面的事情,隔了许多年,再想起来都模糊了。 第 5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7 章 非嫡非庶 作者:宝酪 第 57 章 只记得郑老侯爷言笑晏晏,像递一件礼物似的将穿戴一新的阿团送进变态怪叔叔怀里。 阿团先是发愣,而后不顾一切地哭闹挣扎,最后一口唾在郑老侯爷脸上: ——我不走,他是谁?我不认得他! ——我阿爹呢?阿娘呢? ——你宠着我,纵着我,就为了今天卖个好价钱吗? 她有那样多的疑惑,那样多的不满,通通淹没在一句话里:你不姓郑,承平侯府也不是你家。 她还记得自己不肯上车,死死抱住承平侯府门前的柱子,歇斯底里,哭得嗓子都哑了。 老侯爷亲手将她从柱子上摘下来,话是对着旁人说的:“孩子还小,认生,过一阵子就好了。” 隔着眼前朦胧的水雾,阿团看见郑晏疯了似的从后院飞奔而来,却瞬间被三五个家丁死死按趴在地上。 这是怎么了呢? 前几天不是才搬了新家,说往后要好好松快松快,常常去京郊踏青吗? 也许是认祖归宗,也许是去国离乡。 阿团只知道,蜜罐里潲进了咸涩的泪。此后十年,再也没有见过她心中真正的亲人。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bbs.[domain][site]【Novel瘾君子】整理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第 57 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