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歌(出书版)》 正文 第 1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1 章 小说下载尽在bbs.[domain][site]【kiki9637】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重霄 秋分一过,飘风渐渐捎来了寒意。经它在天地间几番涤荡,世间万物一并换了颜色,越来越澄澈的碧空更显高远辽阔,草木却日渐一日弥漫出萧索的气息。 若有南飞的候鸟自天宇俯瞰京城,定会发现:夏日里因接连变故而浮躁的宫廷,已经沉静下来。各处按部就班,未见与往昔有多大差别。针工房依旧是秋季最忙的——重阳将至,他们刚刚将新制重阳罗衣千领分送各宫各院,又忙着检点帝王宫眷们十月将要换穿的纻丝衣,一边还在赶制内臣宫女的青色冬装。重阳装与冬衣两月两换,纵是这些多年养成熟手的针黹女,也不敢掉以轻心。 此时此刻如果有人能在针工房附近走得不疾不徐,就算服色与针黹女一般无二,也可知是别处的人。 这宫女大约二十岁出头,容色尚留娇嫩,神情已存冷漠。行至门口,她有意停了停,屏息静听房内没有不宜打扰的言谈,这才挑帘进去。一跨过门槛,她就向侧迈一小步,拘谨地立在门边的阴影当中,飞快地向里扫了一眼。 针工房内很明亮,几十张绣架随光线安置,每张绣架后面默坐着一个埋头刺绣的少女。针黹女终年忙碌,年纪稍大就做不来,很少能在这里看到两鬓染霜的人。靠近门边那个女孩儿抬眼看她,含笑招呼:“令柔姐。” 令柔一看是手艺很不错的针黹女半雪,微笑着向她点点头,问:“之惠不在?”声音低低的,像是怕第三个人听见。 “之惠姐去丹茜宫,走了有好一阵,大概这就要回来。”半雪答得开朗坦率,又说:“令柔姐在这里稍等片刻吧。” 令柔听到丹茜宫三个字已觉诧异,又听说之惠去了很久,更加不安,忙问:“皇后娘娘找之惠做什么?” 半雪答一句“不知”,便埋头做她的针线活。令柔在门边的凳子上侧身坐下,不由得心里忐忑。她还没猜出头绪,门帘又挑开,一个少女匆匆往里走,随意横了令柔一眼,口中一刻也没歇着:“书翠,钦妃娘娘预备小春那天穿的瓦色外衫,上花了没有?” 房中一个稚嫩的声音回答:“已经上了袖口。”即刻紧张起来,又问:“怎么?娘娘是不是有什么吩咐?”宫中妃嫔交办的绣件,有时会改主意。绣活儿也总是从边角细小处开始做,以免难改。 “没上花就好。”进门的少女找到她自己的座位,将怀中的青缎小心翼翼放在绣架下面的盒子里,说:“刚才去丹茜宫走动,恰好听说平王献给皇后娘娘小春那天穿的罗衣,是件红桦色的。跟瓦色很近,绣了琥珀色的芍药唐草。我记得你说过钦妃娘娘没特意嘱咐,你打算绣这两样。” “还好来得及换花样。”年纪还小的那个针黹女从脚边的盒子里拿出一卷布,在上面缝了几针,做了一个只有她自己认识的记号,把这件事记了下来。 女孩子们静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忍不住好奇,问那后来进门的女孩:“春文,你看见皇后娘娘了么?” 春文摇头笑道:“我是去丹茜宫取女官们要改的罗衣,想看见皇后娘娘,那要多大的缘法啊!” 半雪笑着转脸望向令柔,“令柔姐是丹茜宫的人,可曾见过皇后娘娘金面?” 阳光灿烂的房中又静下来。仅有的一大片阴影,便是令柔容身的门边。她在影中一动不动,也没特别的反应,片刻才说:“没有。”低迷的声音还是有气无力。说这两个字像是费了她好大力气,她慢慢站起身,又道:“之惠回来,烦劳你跟她说我来过。”说罢就走了出去。 门帘一落,少女们才松口气。外人走了,她们说话也自在起来。春文轻声说:“半雪,你与她攀谈做什么?我听说她虽然是丹茜宫的下等宫女,却是差一点给扔去浣衣房的!那地方进去可就出不来了……也不知她犯了什么忌讳,直到现在还时常被罚在夜里提铃。”她一向为人活络,在各处结识不少宫女,消息灵通。 半雪怔了怔,道:“可她是之惠姐的莲子姐妹,冷落她也不好。” 角落里有人还在畅想,这时忽地冒出一句:“只有那么一次,因缘巧合给娘娘的猎装上花。也不知穿起来是不是好看……” “之香姐冻伤了手,才让你碰巧。想再给皇后娘娘绣花,不知要熬几年。” 又有人说:“我那次随之惠姐去送皇孙的小褂,娘娘恰好从丹茜宫里出来。远远地看见,娘娘是个好年轻的人,神态又温柔,说话做事都安闲平和。” 经她一说,屋中便漫开一片轻轻的赞叹。 “听说好几年前,娘娘是丹茜宫里的奉香女官。”春文一边绣花一边与姐妹们闲话她听来的过往传奇,“后来出了宫,没过很久,圣上就迎她进来做了皇后。” “也许那时候已经彼此属意……”不知谁在无限遐想中说了这样一句,立刻引来一阵紧张的轻斥:“快住口!这种瞎猜的话能够乱说么?” 女孩子们嬉笑了短短一刻,又专注于手下精美绝伦的世界,周遭再度静谧。 门外的令柔轻轻叹了口气。她没有走开,还想知道她们是如何在背后说她与之惠。显然是她多虑:这些女孩子置身瑰丽曼妙的绸缎和刺绣里,幻想的都是异乎美妙的奇缘,享受着不明真相的轻松和愉悦。令柔忽然想到:她也曾和这些女孩子们一样,好奇皇后妃嫔们的生活。不过那时的皇后是另一位更加美、更加耀眼的素氏女子。那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如今,她侍奉过的那另一位素皇后若星,已经在小宫女们畅想的范围之外,她们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听过关于她的传奇和悲剧。 令柔低头快步走开,逃避那些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险些在路上撞上之惠。 “令柔!”之惠低呼一声,把她拉到一旁。“怎么失魂落魄的?出事了?” 令柔见她安然无恙,一颗心放了下来:“听说你一早被叫去丹茜宫,我担心你。” 之惠比令柔年长几岁,态度也更加沉着老练。听令柔说完,她笑笑:“不是大不了的事。我这里石榴长得旺,丹茜宫的人让我挑了几株好的,刚移过去。回来的路上白副监又问起宫人的冬衣,所以耽搁了。”她说着为令柔理了理鬓角的发丝,又道:“你也别总是这样疑神疑鬼,白头发都要长出来了。”她顿了顿,低声说:“我看皇后娘娘不像是对过去念念不忘的人。要说白副监的出身,不比你的景况糟得多?他还不是好好地升到副监去了。那人自己有本事,娘娘也没对他兄弟的事情斤斤计较,不是?” 令柔默默听她说到此处,嘀咕一句:“素盈的心思奇怪得很。” “嘘!”之惠立刻向四下看看,责备道:“娘娘的名字怎么叫得!” “我总觉得,她是有什么打算的。”令柔神情黯淡,“特意把我弄回丹茜宫,又什么也不做。一年多来,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不是很奇怪?就算识得宫中全部素氏的眼色,也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那就别胡思乱想。”之惠柔声宽慰,从襟内摸出三四个颜色漂亮的绦花,挑了两个端雅大方的递给令柔,说:“我刚才瞥见白副监的绦花有些松了。顺道去元瑶那里,她拿了四个给我,特意嘱咐你送白副监一个好的。一出手就用贵重东西,也不合适。虽是细小物件,但给他这小玩意才显出你细心。日后再慢慢求他关照你。” 令柔合掌握住绦花,还有几分勉强的神色,口中却仍然说:“烦劳两位姐姐费心。”之惠又叹息道:“自己姐妹就别客气。原先丹茜宫的婉微殁了,迷雁也不知在公主府上过得如何,内织染的阿璞放出了宫……当年一起吃过冰糖莲子的姐妹,现在就剩绦作房的元瑶和你我,也真凄凉啊。”令柔闷闷地应了一声。 之惠见时候不早,说:“今晚你还要去提铃,此刻也该休息。”令柔点点头,别了之惠往回走。 临近丹茜宫时,她路过一处偏僻的角落,似乎瞥见一青一绛两个女官在说话。她没心思去看,只是匆匆一瞥恰好认得:绛衣那个是丹茜宫中的秉仪崔落花,青衣的是近来为皇帝治病的王秋莹。她们见有人路过,停住交谈向里退了几步,令柔急忙低头加快脚步。 崔落花拉了王秋莹寻到这处僻静的地方说话,才站定就见有人路过,便把话咽了回去,直待那宫女过去。她斟酌几番,觉得无论什么措辞都不如意,爽性单刀直入地问:“圣上的病还能拖多久?” 王秋莹却不回答,泰然反问:“这是娘娘要问,还是旁人要问?” “是我问。”崔落花平平静静地说:“娘娘不会总让我知道她想什么,可我一定要提前知道她的心思。不然,我对她就没用了。” 王秋莹垂下眼,缓缓说:“圣上的病是不能说的禁忌。我不能跟你讲。”崔落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王秋莹只得摇头道:“是圣上钦命——圣意难违。” 崔落花眼里有一星光华闪烁,脑中已有几个问题打转。她想出一点头绪,释然道:“秋莹,我们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还差一点成为姑嫂。” 王秋莹舒心一笑,“我们现在还是好姐妹,这是不会变的。” 她的好姐妹却不像她这样乐观,摇着头说:“我担心的,就是你的‘不会变’。你要是能稍稍变一下,把你的目光从那些干枯的草药上,移向人们多变的脸,就好了。” “我不过是个过客,不会一直都在这里。把自己捏成宫廷的形状,出了宫门又如何自处?”王秋莹轻笑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只银色圆盒,递给崔落花。“先不想那些——这是我给你的。” “冰糖莲子?”崔落花打开看时,笑起来。“不打算在这里过一辈子,何必准备这种排遣寂寞的礼物?” “我听说十分要好的宫女之间,会在大节之前准备这东西,发誓‘同甘共苦’。一起分吃了冰糖莲子,就是莲子姐妹,如同亲姐妹一样过以后的每一个大节。”王秋莹眼瞅着她吃了几个,才说:“这个重阳我肯定留在宫里,那时就只有你一个亲人在身边了。”她也拈起一枚莲子,低声道:“落花,你怕我看不懂别人的脸,我却担心你以后越来越难做——娘娘她想要知道的东西会越来越多,只怕你看她的脸色,要让自己有得忙呢。我虽然帮不了许多,我们两个凑合着结个伴,总好过一个。”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2 章 崔落花默不作声吃了几个莲子,才怅然道:“她十二岁时,我已觉得她很特别。可是从未想过她真能登上后座,又没想到,她二十岁时,会是这般光景。崔氏一直担当素氏的老师,但素氏的表现总能让我们大吃一惊。” “所以后位从未自素氏的手上旁落。我们的娘娘,也流着素氏的血。”王秋莹不知想起什么,神采黯淡下来,“但愿娘娘能够心想事成。” “咦?”崔落花诧异地看看她,不知这样的话怎么会从她口中冒出来。 “你没有看到——圣上转好的那天晚上,娘娘的神情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她长长地吐了口气,伸手摘了身边一丛蔷薇上的最后一朵花。“我从来没想到,她那样小心柔懦的人也会有那么坚决的眼神。就好像是……将要死去的人是她。在所剩无多的日子里,碍她事的人,她会毫不留情地踢开。” 枝头轻颤,火红的石榴花被一只素手轻轻掐下,托到面若寒霜的佳人眼前。 “妾从没见过石榴能开得这样好。娘娘,今年定有喜事。”素澜笑嘻嘻瞅了瞅宝相庄严的姐姐,见她不动声色,只得向父亲平王丢个眼色,暗示他说些话来圆场。 如坐针毡的平王心头嘀咕了好一阵。皇后娘家在节前献罗衣,皇后穿不穿另当别论,收下衣服之后多少给些赏赐,这个过场就算走完一遭。平王早在数月之前就花重金着手筹备,今日本是兴冲冲来进献重阳罗衣,怎能想到皇后陛下不给父亲好脸色,赏赐的事压根不提,却也没开口放他回去。平王有出息的女儿们都有点脾气,他也熟知她们闹情绪的种种表现。偏偏皇后素盈恼怒时总是一言不发,让平王总也无法习惯,每次猜不透又提着心,情愿被她厉色呵斥几句。 “娘娘——”他试探着开口叫了一声,就见素盈站起身向门外走,分明不打算听他说下去。他忙跟在她身后,立在阶前。 素盈向四下望了望:火红的花朵热热闹闹开了满院。不知是谁,也不知从哪里找来那么多石榴装点丹茜宫,让暖色在渐深的秋意中随处可见。 她神色宁静,平王恍然大悟:定是方才见了石榴,他又忍不住提起生养皇子的事,惹恼了皇后。他叹口气,斜眼瞄见宫女怀中活泼漂亮的皇孙,心头又嫉妒又担忧。“娘娘,圣上有上天庇佑,龙体康复是早晚的事。娘娘还年轻,总还有机会……” 素盈扭头冷冷看父亲一眼,没想到他的脑子只在这一件事上打转。“不需平王发愁。”她的声音清脆利落,口气却不甚和善。“听说贵府的总管素平,新近在城郊买了块好地,建了庭园迎娶第四房妾室。此事不假吧?” 平王怔了怔,点头道:“的确。” 素盈一声冷笑,“父亲可知道他的地是怎么来的?女人又是怎么来的?”见平王神情迷惘,她又道:“父亲向来御下不严,府里的下人们连不如意的小姐也不放在眼里。如今他们在皇后娘家作鸡犬,只怕更加得意,积恶成习,以为世上没几个人能管得了他们吧?” 平王听女儿口气,已然心虚了几分,讷讷道:“是臣失于管教……” 素盈哼一声,向宫女颔首示意。平王正不知她有何用意,就见石榴丛中闪入一列红衣宦官,每人扛着一束朱漆长棍。他们弯着腰将棍子放在阶下,又迅速地退走。素盈没有给父亲很多猜测的时间,厉声说:“这是赏给平王府的——日后府上有人与平民争执,不论对错、不分主仆,先杖三十。家奴胆敢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杖打七十再交官府!” “娘娘……” 素盈走下台阶,弯腰从一束长棍中抽出一根,交到平王手上,又说:“这一根留给府上的总管素平。怎么用,您心里应该清楚。” 平王接过红漆棍,脸色一片惨白。素盈也不多看父亲一眼,甩袖走回宫中,撇下他一人尴尬地行礼,领了那一百根棍子,气鼓鼓地出宫。 素澜在旁看着,一直不敢插嘴,这时才赔笑道:“姐姐大义灭亲,做给旁人看看样子就罢了,何必当着众多宫人的面,让父亲无地自容呢!” 素盈扫了妹妹一眼,目光如冰似雪,冷淡清亮。她仰头望着头顶屋宇,声调又变得无可奈何。“丹茜宫的第一位主人,我们的祖先素太后,为什么失去这座宫殿?还不是因为她的家人飞扬跋扈,落得民怨官嫌?我不指望父亲脱胎换骨,只要他这一年安安分分别添乱,我就省心了。” 素澜脑中打个激灵,看看姐姐,开玩笑似的问:“娘娘近来怎么了?左一个‘一年’、右一个‘一年’,我依稀已经听过好几遍。” 话到此处,素盈又避而不谈,淡淡地向她说一句:“我不大能见到父亲,还要你多劝着他。” 素澜知道再问她也没有结果,笑笑说:“妾看到平王刚才的脸色,就知道要顺道回娘家走一趟呢。” 素盈没有挽留的意思,待妹妹走了,她像浑身脱力似的,缓缓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轻得不能再轻,不会传到第三只耳朵里,其中意味永远只有她自己明了。 传说皇家与后家是天神与女仙的后代。地上女仙与青鹿在那罗河的源头游玩。天神被她的快乐吸引,骑上白马从九霄之巅降临。他们在晨光中相遇,当第一颗星星出现时,天地二神的一儿一女呱呱坠地。神的儿女七日便长大成人,在第十四天结为夫妻,凭着神力战胜当地部落,在水草丰美处获得他们的土地,成为北方帝国的祖先。 他们的传奇里充满无穷的生机与希望,没有一丝退缩、一点沮丧。但那美好属于三百年之前。风云变幻,星霜轻易在苍穹下流散。不变的是秋季神圣的祭祀,皇家十四嫁娶的习俗,还有,为囊括天下而结合、高踞帝国巅峰共同傲视国家的睿素二族。然而三百年也让太多东西改变,那罗河踪迹难寻,曾经辉煌的整座宫城也失去了骄傲和活力,在岁月中变得沉默。 居住其中的神的子孙,如果也会有短暂的疲惫,也许就是今日今时。 皇亲 素澜的马车穿越闹市时似乎撞翻了什么东西,引起一阵喧闹。素澜心里一直揣摩素盈今日的表现,没在意别的事情。过了好一阵,她才恍然察觉马车一刻也没停,向车夫道声:“方才是不是伤了人?怎么就这样走了?” 坐在车夫身边的随从随随便便回道:“人人都认得相府的马车,他们要是伤着了,自然会找上门。没有动静就是没事。这种小事,少夫人大可不必挂心。”正说到这里,车夫吆喝着勒马,车子稳稳停在平王府西门外。 素澜下了车,一眼瞥见几个仆役拎着白粉刷墙。不知哪里来的顽童在平王府的外墙上写了一串字,笔迹笨拙缭乱,似乎是好几个孩子一起动手恶作剧。白粉盖住几个字,但素澜还是看出,那是多年前就流传的谶言,“东平素氏杀姐妹,清河素氏生反贼,正宫有子多逢难……”后面应该还有一句,被刷得一干二净。素澜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也听过,此刻却想不起来。因为当今圣上登基之后,三位谋反被诛的亲王都是清河素氏所生,这首谶诗流行了一阵。不过当时所传的是“太安素氏杀姐妹”,暗指出身太安的康豫太后杀了亲妹妹怀敏皇后。今日不知哪个别有用心的人,又将丑话移花接木到东平素氏身上。 素澜瞪起眼睛怒道:“什么人唆使孩子做这种事?今日欺到平王府头上,明日难不成想造反?”又向那些仆役大声说:“你们平常怎么做事?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让几个孩子在墙上胡乱涂画——连一群顽童都防不住,要你们有什么用?” 在一边指挥下人的,正是总管素平的小儿子素威。见这位嫁出去的小姐又回娘家发威,他笑嘻嘻走上前道:“琚夫人有所不知,那一群孩子足有二十来个。这么多小鬼一拥而上,一人只写一个字,门房的人还没回过神,他们已经写完跑了。不过还是拿住几个,我爹正找到他们的爹娘一并管教呢。这些事情我们料理就是,怎敢劳动琚夫人生气。” 他一口一个“琚夫人”叫得生分,素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你爹今日还好?”素威应一声“托赖”,素澜又冷冷一笑:“只怕过一会儿就不大好了。”说罢由西门进了府。 她没走几步,原先在她亲娘身边伺候的丫鬟迎上来,欢欢喜喜喊声:“七小姐!”素澜的脚步并不停歇,边走边问:“苑绮,府中最近没出什么事吧?” 苑绮小声道:“大夫人的身子不行了。请了好多先生来看,都说拖一日是从阎王手里偷一日,恐怕撑不到来春。” “病得真不是时候。”素澜嘟哝一句,问:“王爷回来发脾气了没有?”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两人又说了些其他事情,走到王府花厅外。苑绮不敢进去,素澜也不管她,自顾自迈进门。 鸦雀无声的厅中坐着平王和诸位姬妾,唯独没有平王妃睿氏。女人们一个个尴尬地观察平王脸色,不敢轻易挑起话头。见素澜进来,众人松了口气,纷纷招呼。素澜向父亲跟前行个礼,微笑道:“爹还在生闷气?” 一旁的四夫人忙接口:“一家人欢欢喜喜等着王爷回来开宴,哪想到他一进门就黑着脸不理人,分明想把我们吓死。” “开什么宴?”平王鼓着腮帮子大吼了一句,气不打一处来,“没看见娘娘赏的棍子?领了一百根棍子也值得把酒欢庆?” 众人面面相觑,更加不敢多嘴。平王的话匣子打开,索性一口气发泄:“哎呦呦,我算是明白啦!以前还指望她把持大权,现在——算了吧!真让她掌了权,只怕连我这当爹的也要挨棍子!” 旁人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桩,素澜却清楚不过,笑嘻嘻说给她们听。白潇潇听罢一声冷哼:“娘娘以前做事就是这样,宁可委屈自己,也不给人落下口舌。王爷有这女儿也不是一天两天,怎么忘了?” 平王叹息道:“就是因为她到现在还是这个样子,我才有气——你们见过哪个做大事的人,像她这样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素澜呵呵一笑,说:“爹从前只是随便养着姐姐,不曾用心栽培,这时候又怪她拿不出气魄,岂不是冤枉人?姐姐自然有她的心思,你我不知道罢了。” 平王被她不软不硬地顶了这么一句,眨巴眨巴眼睛,说:“她有什么大事要花心思?她以为这是什么年头?需要她领兵打仗还是开疆辟土?或者需要她整顿朝纲、廓清四海?就算真有这种伟业——凭她?!” 众人听到话锋不对,越发不敢接茬。平王说得起劲,又道:“眼里只看着这些细枝末节,就算花上一辈子料理干净,又能怎样?正经事却不见她下功夫……”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她能做的最大的事,就是趁着圣上龙体好转,赶紧生个皇子。继大统倒是不敢想,就算日后封王,对我们家也大有好处。” 他这套说辞有一大半不对素澜的心思。待他停下要茶时,素澜冷着脸说:“爹的念头转得真快。前些日子还希望姐姐把握时机,助我们家跻身朝政。依我说,即使姐姐当真不谙世事又怎样?天子只有她这么一位皇后,天子乏力时,就该让她从旁协助。天下只有我们是皇后的娘家,她拿不出主意,我们帮她。姐姐不懂的事,爹懂、哥哥懂、我也懂,难不成一大家人还扶不起一个皇后?让她像寻常人家的媳妇,整天琢磨着生孩子,不觉得可惜?” 第 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3 章 她这一通说得平王一个劲咂舌:“阿澜,你是宰相家的媳妇,管好你自家的事情就好得很。宫里的事情,你跟着起什么哄?” 素澜看着父亲冷笑一声:“也对。在爹眼里,我这种嫁出门的女儿,一辈子也就这么回事了。” 诸位女眷见父女二人气氛弄僵,连忙出来圆场,张罗着开宴招待素澜。平王站起身,甩袖子发威:“我头疼的事还没着落呢!去把素平叫来。” 总管素平匆匆了结了手边的事赶过去,却见一家老小大眼瞪小眼,没一个有好脸色。平王手里拿着一根朱红的大棍,不住在地上敲敲打打,见了素平,叹口气道:“圣贤之书上也写着聘而为妻,夺而为妾。你那个四夫人,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偏偏让我们这位小题大做的皇后娘娘知道了,定要罚你挨打。” 素平吃了一惊,嗵的跪下连连哀求。平王把大棍丢给旁边的家丁,向素平道:“罢了,罢了,素平,你就去挨上三十棍,就当是为日后写史书的人,添一件娘娘的正直事迹。” 素平见事情没商量,垂头丧气地告退。素澜冷眼旁观,这时讥诮道:“娘娘交待的七十大棍,在爹这里少了一大半——爹对素平真是仁厚得很!” “你姐姐不明白事理,你也不懂吗?”平王狠狠瞪着女儿道:“他在这家里的日子比你还久,连他都被打残了,日后还有哪个肯来尽忠?别人跟着我,不过图‘好处’二字,我要真听了你姐姐的话,不给好处只给棍子,日后人家会巴巴地跑上门来找打不成?”他发了半天脾气,神情大为疲惫,挥挥手道:“不吃了!我找个清静地方歇着去。” 素澜用过饭就要回相府,临走之前去父亲书房告辞,只见平王搬了一把椅子面壁,对着壁上一副画呆呆出神。素澜凑近一看,原来是当年名家所绘的平王的十二位夫人。 她觉得父亲凝望的人,一定是图中那个与众美人气质迥异的女人。那人面目极为清秀,随意地坐在一株树旁,离其他女子不远也不近,神情不亲热也不疏远,明明身在人群,却像对周遭视若无睹。“这是姐姐的亲娘?” 平王向那女子“唉”一声,“她可真是生了两个好孩子!” 素澜早就想说这件事,碰巧他提起,立刻道:“京中沸沸扬扬在说三哥的事。近来相府中来往的大人们,也在探听相爷的口风。听说这个月就要把三哥送回来。”她说“送回来”,其实是不想把自己的哥哥讲得太难堪。素飒因率军不利,被太子睿洵卸了军职,绑缚回京定罪。太子亲拟的奏章已经到了宰相手中,素澜打听不到其中内容,但听说言辞犀利,列了好几条凶险的罪状。 皇后原本怕太子伤害素飒,费了心思把皇孙拿做人质。可睿洵也非常人,径直将这烫手的山芋丢了回来。败军之将,国有常刑。皇后若是为自己的哥哥求情,便是徇情违法,若是不求情,又保不住素飒。平王思及此处,手指不住在椅子上轻轻敲击,犹豫地说:“不管怎么说,皇后的亲哥哥也在八议之列,受大罪是不至于的。” “只怕有人还想借这机会,把姐姐一并拉下水呢。”素澜轻声道,“爹难道没有觉得,近来京中有很多不利于我们家的事情发生?” 平王埋头不语,素澜又道:“幸好同哥哥一起回来的是谢震与盛乐公主,这两个人定会为哥哥美言。”她顿了顿,又对父亲说:“大夫人的病,万万要拖住。假设哪天忽然没了,哥哥便入了孝期,与公主的婚事又要悬起来。” “这些事情还要你交待吗?”平王望了望这个女儿,神色和缓下来,重重叹道:“要是你与你姐姐能换一换,我不知能省多少心思。” 素澜神色悻然,“爹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平王悠悠道:“你也知道你们是换不成的——那不如各安其分。你们两个要是都能做自己该做的事,我又能省不少心了。”他在椅子上伸个懒腰,又叹了口气:“当年你祖母在世,我的日子很好。可我总觉得缺了些什么,王子王孙不拿我当回事,日后也不会有人给一个公主的儿子著书立传。现在才知道,离皇帝皇后越远越好。摊上你姐姐那样的皇后,我才开始担心一颗脑袋用起来不够,丢起来也不够呢。” 素澜笑了笑,不以为然。别过父亲,她一出门遇到大哥素沉,忙拉着大哥远远走开,说:“爹这时候正闷闷不乐,大哥待会儿再去。” “素平挨打的声音都传到我那边了。”素沉蹙着眉头问:“爹今天一早明明是高高兴兴出门,怎么回来之后又是打人又是生气?宫里出事?” 素澜随口回答一句“小事”,有意将话题扯开:“妹妹本来想去见一见凤烨公主,可听说她最近身体又不好,也不敢轻易去打扰。”她听苑绮说,凤烨前一阵以为又有身孕,谁知空欢喜一场,灰心之下又病恹恹地不愿意见人了。 素沉默默地走了几步,黯然叹息道:“这么多年都为这件事难过,不是喝药调理,就是想着法子保胎。偏偏天不遂愿,又伤心又伤身……她这些年也够辛苦。我是不忍心再看她这样下去。要是命中注定我们夫妇无子,不如就此作罢,保住她身子周全,我已知足。” 素澜陪着叹了口气,眼珠一转,微笑道:“大哥也不用为难。妹妹虽然没用,孩子却有三四个。大哥要是有心,我就想法过继一个给公主。” 素沉哑然失笑,“说什么胡话!宰相家的小公子,我们想要,相爷还不准呢。” “不是还有忘机吗?”素澜笑嘻嘻说。 素沉颇有深意的目光从素澜面上扫过,沉默片刻冷笑道:“你女儿给了我,可是要改姓‘素’的——你想让她日后进宫?” 他说得一针见血,素澜不免尴尬,“妹妹哪里敢妄想!忘机又不是逢七生的,未必有盈姐姐那样的机缘。” 素沉哼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说:“你有这份心,你女儿还愁没有机缘么?” 素澜连忙摆手道:“大哥越说越远了——妹妹可不是来让你取笑的。” 素沉也不为难她,“下次见到娘娘,代我说几句宽心的话。”他一边慢慢地走,一边说:“父亲总是讲,宫里的局势变动,成败取决于‘先机’和‘细节’。最纷乱的时候,谁抓住先机,谁就得了大便宜。离圣上越近,越有机会占先。可是父亲不想:这道理大家都知道。离圣上最近的那个人,总是旁人的眼中钉……好在娘娘沉得住气。” 他不再说透,素澜心里也清楚。皇帝病情最捉摸不定的时候已经过去,局面又暂时稳定。皇后素盈处事端默,让很多绷紧的神经暂时松弛。曾经主张为她上尊号的人,开始怀疑他们走了眼——也许这个年轻的女人,永远不会有作为,不会为他们带来任何好处。另一些人仍对她保持警惕,在他们眼里,她是素氏的女儿,除非剔尽全身骨血,否则她与她的先人没有区别…… 素沉还想再交待几句,却见素澜唇边带笑,不禁诧异道:“你高兴什么?” 素澜眨了眨眼睛,“大哥有没有觉得,能够生在我们家,这一生注定置身于常人无法企及的变幻当中,实在是几世难得的体验?”她眼里的光彩让素沉连连苦笑:“我宁愿替十个闷不作声的素盈担惊受怕,也不想为一个你操心。” 步天歌 宫廷的秋意,不是来自万里清澄的碧霄和由绿转黄的树梢,而是来自一人独坐时,偷偷溜上手指足尖的冰凉。 素盈惊觉手足麻木,才发现自己又呆坐了很久。她缓缓站起身踱到窗前,火红的石榴映入眼中,陡然勾起惆怅。是谁说过:纵有满地流霞,难挡一天凉意?那人说出这话的时候,遇到了什么呢?素盈深深吸气,把无用的伤感抛到脑后,向珠帘之外望了一眼——她静坐出神时,女官们都悄悄退到帘外,即使与素盈最亲近的崔落花,也不敢发出声响打扰。 素盈刚才就发觉她趁人多时溜了出去,她并不打算问崔落花去了哪里,只向外面道:“叫秋莹来,随我去一趟玉屑宫。”一名宫女忙退到门边,吩咐廊下的小宦官去召王秋莹。 玉屑宫是康豫太后为妃之时的寝宫,多年来一直闲置。皇帝卧病后贪图清静,索性搬入其中常住。他的一举一动向来要被人揣摩,入居玉屑宫而不是丹茜宫,又让后宫之中平添许多猜测。钦妃拜见时提过几次,暗示素盈劝皇帝移居丹茜宫养病。素盈反而以为丹茜宫事务陡增,不是养病的地方,在皇帝面前绝口不提移驾之事。她每日往来两宫之间,殷勤侍奉,渐渐众人也就习以为常。 崔落花知道素盈要去探病,小声提醒道:“真宁公主一早拿着好几个菊花灯,去求圣上题画。这时候恐怕还在玉屑宫盘桓呢。” 素盈正从宫女怀里抱过皇孙睿歆,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一边逗睿歆发笑,一边冲崔落花眨了眨眼:“先生,你知道我小时候会说的第一个字是什么?”不待崔落花回答,素盈就道:“是‘爹’。大约我娘为了讨他的欢心,只教了我一个字。”她又问:“你猜,阿寿开口说话的时候,会说什么?是‘娘娘’,还是‘娘’呢?” 见崔落花怔住,素盈狡黠地笑了笑。恰好王秋莹这时候进来拜见,她便搁下这话不提,怀抱睿歆去探望卧病的夫君。 北国秋季的气息一如既往,让人忍不住畏惧即将来临的冬天。素盈在殿宇之间的光影中穿行,总想要伸出手去,抓牢越来越淡薄的阳光。她能够感觉到:她已经开始怀念过去,怀念那个从别人言谈中听到、让她有点点向往的宫廷。聆听时,她只需要遐想,不必承担它的分量。当宫廷日复一日变得清晰,她也渐渐失去了所有兴趣。 “娘娘,是吴太医。”崔落花在素盈身后压低声。素盈这才看见对面走来的老太医,她打起十分精神,含笑接受太医拜礼。然而吴太医看到王秋莹时,却露出一丝明显的倨傲。 素盈故意问他:“圣上今日精神可佳?用了什么药?可曾按时服用?” 吴太医在宫中行走多年,应付旁人的疑问十分老练,委婉地回答:“大凡病人的心情,总是宜散不宜闷。今日有真宁公主侍疾在侧,胜于药石百倍。”只字不提皇帝的病,分明不愿素盈与王秋莹知道。 素盈身后一名伶俐的女官当即取笑道:“这样好听的话,老太医该在小公主面前多说三四遍。回娘娘的问话,可不是这种答法。”语调里特意强调了老小二字,笑话吴太医恭维一个小女孩儿。吴太医讪讪地笑了笑,却还是不透口风,唯唯告退。 素盈由他走出去几步远,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训了那名女官一句:“不可失敬!”自己心里也有点恼了吴太医。走到玉屑宫门口,见到守在门边的潘公公,她才展开微笑,轻声问:“圣上这时候做什么呢?怎么连公公也被赶出来了?” 潘公公在宫中侍奉了两代帝王,尽管眉发皆白,一双眼睛还是炯炯有神。见皇后发问,他连忙躬身回答:“刚刚画完了灯笼,这时候正跟公主说话。” 素盈奇道:“什么话这么要紧?连公公也听不得?” 潘公公连忙赔笑:“娘娘折煞小人……” “是真宁把公公轰出来的吧?”素盈笑吟吟道:“我倒要听听她在圣上面前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公公且别通报。”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4 章 潘公公微笑着一低头,由素盈蹑手蹑足迈进玉屑宫。 约在十余天前,皇帝十分信赖的一名僧人说,皇帝起居之处需用蓝色帐幔,取一个“拦”的谐音,方能将病魔驱散。为这似真似假的治病方法,玉屑宫四处悬挂深深浅浅的蓝色绸缎。每次素盈走入,总觉得仿佛突然坠落在冰凉的蓝色湖水之中,身心都不由得一颤。 迎面那块绣花青缎是平王的供奉。数日之前,平王将它送入宫中时,神色分明得意:“这原是要当作传家之宝的,听说宫里需要蓝缎,臣借这机会聊表心意。上年头的东西想必更能辟邪。” 素盈没放在心上,并不觉得一块边角褪色的织物有何稀奇。三尺宽的缎面一铺开,素盈便为自己眼拙略感惭愧:上面无数流金溢彩的花朵,仿佛在一刹那尽数绽放,热烈而炫目,美得夺人心魄。虽然上了年头,仍可看出手法精湛。花型不过寥寥数种,然而姿态各异,争奇斗艳,枝蔓纵横却是繁而不乱……不难想像,当年这是一幅多么引人注目的杰作。 崔落花识得货色,向素盈道:“这是明元皇帝时,宫中针黹女奉旨所制。后来辗转落到您祖母惠和公主手中。”她含笑道:“从上面,可以看到当时的整个宫廷呢!”她说得玄妙,素盈潜下心来细看,片刻之后暗暗吃惊:花朵虽然形态各异,细看却能发现它们的排列位置似曾相识。 “原来是宫图。”她一边说,一边指着青缎中央那朵独一无二的红花,“此处是丹茜宫。向西的三朵稍小的红花、白花是凝芳宫、凝华宫、耽翠宫。那些更小的花,无非是各宫各院——”说到此处,素盈骤然停顿,忽然想:为何妃嫔寝宫颜色有别。 崔落花见她僵住,轻声提醒道:“娘娘看到的不是‘宫廷’,只是‘宫殿’而已。”一句话让素盈哑口无言,呵一声:“如此蹊跷的东西,我倒要仔细欣赏。” 素盈将它挂在宫中,直看至华灯初上。欣赏本该是一件愉快的事,但缎上金丝银线勾勒的花蔓,在烛影摇动时闪闪发亮,仿佛交织咒语的藤萝,让人看了心悸。素盈叹服完美的手工,但还是没看出玄机,那晚心里有份惦念,睡得也不踏实。夜半她若有所感,披衣就着月光再看那层层叠叠的藤蔓,霎时了然。 第二天素盈已不觉得这卷绣幌美丽,漠然对崔落花说:“这图上绣的也不是宫院,而是宫院的主人。原来,明元帝的后宫里,也是这样红白花开,派系分明。” 崔落花说:“明元帝的第一位皇后年纪轻轻就因病驾薨。第二位皇后之选,皇帝起初属意于凝芳宫的元妃——所以在这副图上,她是另一朵红花。” 一向视事平淡的她,口气中也充满崇拜,素盈不禁对她所讲的故事更加在意。 “可是自从皇后驾薨,凝芳宫不断出事,大多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宫中数十盏灯次第爆裂灯花,吓人不轻。宫中更漏无端溢水。书籍图册原本好好的,转身再看时,却变成了无字无画的白纸。香炉里的香是按规矩添的,与其他宫院没有差别,到了凝芳宫却发出辛辣的气味和可怖的声音。夜里脱下来的青色衣服,第二天清晨忽然变成很难看的苔色。衣料的手感如昨,花纹、裁减分明是原先那一件,连细微处的针脚都一模一样,唯独彻底变了色……不论怎么责罚宫人,怪事还是层出不穷。没有一件事可以归咎于无辜的元妃,但明元帝迷信,以为不吉利。渐渐又有流言说是先后作祟,人们开始怀疑元妃与先后之死有关。不过这个指控无法查证,不了了之。耽搁了两三个月,最后册立为后的不是元妃,是贵妃。” 崔落花指着绣幌上象征元妃的单薄脆弱的红色小花,说:“让她宫中的灯花爆裂,更漏溢水,图文杳迹,薰香变质,衣衫失色……比毒她、咒她、陷害她更难。这些事务分掌在不同的宫司手中,但贵妃能让他们一起发作。她不只是一朵漂亮的白花,也是绣卷上所有银色藤蔓的中心。” 银白色的绣线已经不能像往昔那样耀眼,但随着她指尖轻触,每一个角落里的白色藤蔓都活跃起来,整块青缎还是被它们牢牢掌握……素盈叹了一声,“既然有这种手段,何必舍易求难?” “明元帝幼年失母,尤为憎恨后宫妃嫔相争。”崔落花不慌不忙地回答,“假使身为候选的元妃在后位空悬时死去,可能会让他将整个后宫里的女人视为凶手,抛开她们另觅皇后。” 素盈心想:不知皇帝抛开整个后宫选了她,又是为什么呢? 崔落花顿了顿,继续说:“明元帝时常强调他最恨后宫当中有人死于非命,如果再度出现,一定与皇后失察有关。贵妃封后之后,三十二年后宫太平。这在素氏的后宫堪比神迹。她的夫君与她相敬终生,她死后,众臣议谥号时也备加推崇:温柔圣善,恭敬鲜言。” “懿静皇后。” 素盈冷笑了一声,“那些女人,只是不能从她手中夺得丹茜宫,也不敢在她的注视下勾结,只能麻木地活到鹤发鸡皮。没有觊觎的对象,当然就没有无谓的死亡。” 崔落花摸了摸那幅青缎,“当今圣上的祖母,懿静皇后素如慎——娘娘手中的,正是那个女人的遗物。” 崔落花将青幔一卷,背面有墨书三字。字不大,然而笔锋飞扬,气韵不俗。“入宫八年有此成就,想必懿静皇后也很自负。” “步天歌?”素盈静静念出了声。 “她眼中的宫廷,不是一座座宫殿,而是处在人世之巅,枝蔓交错的九层天——这里大多数人只能看到自己所在的一层,不完全知道下面的事,更无法全然了解上面在发生什么。那些由下而上攀爬的人,踩着花蔓搭成的楼梯,常常走不稳。但她做到了,不仅走上顶峰,还透彻地俯瞰九天。”她停了一下,又说:“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忘记克制自己。曾经有人告诉我,她本打算在背面做歌,但只写了三个字就停笔——毕竟,这只是建在丝绸上的阶梯,走得安静一些,不会错。” 崔落花转脸向素盈笑笑,“臣的老习惯总改不了,又在娘娘面前多嘴了……” 素盈道声“不妨”,又慨叹:“这位娘娘也是个人物。” “每个皇后都有各自的手段,这不足为奇。最重要的是,她们都知道如何成为夫君需要的人。”崔落花垂下眼睛,放低了声音又道:“不这么做……她们就会从九霄之巅坠落。” 素盈心头一颤,忽感凄凉:人们都在看那瑰丽无匹的花团,看那意气飞扬的“步天歌”,却没留意到,青色是多么寂寞冷清的颜色,无论什么样的花和歌,都填不满那些空缺。 那些意气风发的皇后们,也曾经被青色愁绪笼罩吗? 这一刻恍惚被真宁清脆的声音唤醒。素盈推开面前的绣幔“步天歌”,向前走了两步,无声地伫立在一扇木屏风后面。屏风上镂雕十六个字:“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第一次看,她觉得崇拜。第二次看,她觉得悲哀:一个人被剥夺了七情六欲的人,该是多么疲惫。第三次以及后来的每一次,渐渐成了习惯,不再多看,反倒发现另外一些内容:从第三个“可”字望过去,刚好可以看见皇帝的床头,且不易被他看清。她现在总是在那里放慢一步,飞快地斜一眼:如果他睡着,她会轻轻落足;如果他半躺着看书,她会微笑而入;如果他在检视奏章,她会目不斜视地等在一旁。 今天他还是在看经书,真宁公主坐在他床边的脚榻上,竟然在翻弄奏章。几盏画了菊花的灯笼丢在一旁,一盒棋子散落满地,系着红线的木偶滚落在真宁脚边,床上、地上到处是翻乱的奏章。素盈拧紧眉头,留心听她说些什么。 “全是宰相看过的。”真宁把手里的奏章随便一扔,又从身边拿起一本。 她父皇看也未看她一眼,犹自读自己的经书。 素盈心道:奏章全由宰相检阅,筛选后交由皇帝勾敕,这套祖制人尽皆知,不知道小公主故意提起来,要做什么文章。 真宁把奏章推到一边,凑在她父皇身边说:“事情都让宰相做完了,父皇做什么呢?”皇帝没回答,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又低头看书。真宁咯咯笑着把父亲的书夺来藏到身后,又问:“至圣至明天祐皇帝,只能看宰相想让您看的东西,听他想让您听的话,这有什么好玩的?” 素盈吃了一惊,屏息听她还要如何大放厥词。皇帝温柔地笑了笑,“真宁,宰相是国之柱石,不可对他放肆。“ 真宁不满地嘀咕了两句,拿起她的木偶,说:“父皇,你看这个木偶好玩吗?我提着他的线,他又提着两个小木偶。要是这么玩上一百年,他也许会以为自己才是别人的主宰,忘了有我在。”说着,她在那个大木偶头上用力敲了敲,威吓道:“不许得意!改天我自己去提那两个小木偶的线,你别以为我不会。” 素盈听得越发惊异,悄悄退到门外,向潘公公沉声道:“有劳公公。”潘公公提高嗓门咳一声,进去通报。素盈侧身问崔落花:“公主近来还往宫外偷跑吗?” “偶尔。” 素盈点点头,带着众女官再走进去时,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见皇后驾到,真宁冷淡地行了礼,又埋头去翻奏章。素盈故作诧异地向皇帝望了一眼,却见他只是微微一笑,淡淡地说了一句:“真宁,不准胡闹了。” “我想看洵哥哥写的——不知道他近来好不好。”真宁说得清脆响亮,素盈当然知道她要借题发挥,果然听她又大呼:“在这里!洵哥哥一直在打胜仗,快要回来了吧?” 皇帝神色微嗔,真宁不敢造次。但素盈却看得出,他那目光和蔼,好像在说:女孩儿而已,由她去,能怎样? 素盈笑吟吟抱着睿歆走上前,交到皇帝怀里,让他看看他的孙子平安无事。她曾经有那么一刻以为,他隔一日要见一见孙儿,是因为卧病中无聊。后来就明白,他只是不放心在这当口上把皇孙的安危交到她手上。她心里有点羡慕公主:病榻上的这个人,从来不低估素氏,但不提防自己的女儿。他活着,真宁是集千万宠爱的公主。他有朝一日驾鹤西去,她什么也不是,真宁还是公主…… 真宁见父亲的心思都放在睿歆身上,乖觉地抱起玩偶和灯笼告退,走到素盈身边时,扑闪着大眼睛问:“娘娘,您的哥哥最近要回来了。可是我不明白——‘执送京师’是什么意思呢?” 素盈愕然,她却笑嘻嘻地走了。皇帝见状宽慰道:“十来岁的孩子总是这样,公主们又比皇子更不懂收敛。” 素盈只得又欠身告罪:“是妾失于管教。”她顿了顿,轻轻一笑:“妾可不信陛下当年也是这样。” “比真宁更小的时候,我也对母亲失敬,以为自己是天潢贵胄,而她只是皇帝的一个女人。”皇帝脸上露出暖意,但对往事并不多提,说:“真宁身边,还是缺一个管得住她的人。” 素盈正等这个机会,垂下眼睛佯装思忖一番,抬头笑道:“从前教导公主的崔氏,是如今丹茜宫崔秉仪的姐姐。妾小时候也受到崔秉仪教导,受益匪浅。她应该对公主大有裨益。” 皇帝对这件事似乎并不深思,看了崔落花一眼,点头道:“那就让崔氏去吧。” 素盈一面命人将奏章整理好放到一旁,一面慢慢陪他随便聊几句。见皇帝被真宁纠缠半晌,已经不胜疲惫,她不忍再让他劳心费力,当宫女奉上汤药,她亲自侍奉皇帝喝过之后,就起身告退。 尚未走回丹茜宫,她以目示意,女官们便慢下脚步,刻意落后,唯独崔落花与王秋莹紧跟在侧。她们三人遥遥领先数步,素盈低声问秋莹:“你看圣上气色如何?”见秋莹摇头,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沉下脸又道:“崔秉仪明日就去公主那里——务必弄清楚她出宫到底结交了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现在敢撺掇她在圣上面前议论宰相的长短,日后还不知道做出什么事来。”崔落花诺诺答应,素盈又道:“眼看她也要十四岁。差不多该物色一位持重可靠的驸马了。” 提及“驸马”二字,崔落花目光闪烁。素盈厉声道:“有什么话,说出来。” 第 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5 章 崔落花忙答:“空穴来风的事而已,不敢混淆娘娘视听。待有定论,再向娘娘禀报。” 素盈看了她一眼,又默默向前走了几步,忽然驻足遥望长天。一直看了好一会儿,她才神情寥落地说:“崔秉仪,能够步天的人,真的能够在九霄之巅放歌吗?我不信。‘步天歌’只有三个字,是因为提笔的人,心里也唱不出真正的庆歌吧……” 崔落花想要说些什么,袖子却被王秋莹轻轻地扯了一下。谁都没再说话。 还朝 尽管素盈并没有把真宁挑衅的神情放在心上,但“执送京师”这四个字还是让她接连几天心中抑郁。北国自古器重武将,一朝挂帅,在阵前便有无限权威,生杀予夺、先斩后奏,他们尽可斟酌定夺,鲜少把败将降虏缚送回京。大多败寇被阵前处决,至多传首入京。至于有过军将,总是留在阵前戴罪立功。 素盈记得,上一次由京中皇帝亲自裁处败寇,还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那次被绑回京城的,是谋反的秀王,皇帝的弟弟。秀王罪孽至深,由皇帝亲自裁断也无可非议。但素飒连败数阵就被绑送回来,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反而让人始料未及。 仔细想来,东宫的独子被皇后扣住,不留素飒在前线,一则夺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二则让皇后左右为难,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对策。 素盈的嘴角向上挑了挑——在这里,无论小看了谁,都是个错误。那些活在这里的人,实在是有能活下去的缘由。她的笑意更深,对为她梳头的宫女道:“今天不用这么多金的玉的。去折几枝别致的桂花来。”宫女们见她有别出心裁的兴致,暗自舒了口气。今天是龙骧将军被押回京的日子,不知道她怎么能这样轻松洒脱,但总好过终日沉着脸。 宫苑中有两株品种极佳的桂树,这时正在花期,很快就有宦官捧了一大盘花叶俱全的桂枝进来。素盈从中挑了三枝,放在鼻端嗅了一下,又轻轻笑道:“这时候还不打起精神,要被人小看了。” 宫女将桂花插上她的发髻,素盈向镜子里看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才转眼,人人都不似当年……”一声叹息又让周围人提起了心,面面相觑,不敢随便出声。 素盈认真审视自己一番,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带着女官宫女们浩浩荡荡驾临衍庆殿。殿内已放置帝后二人的御座,素盈对空置的皇座致礼再三,才向后座上坐好,颔首道:“宣。”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走了一段路,衍庆殿里又太安静的缘故,此刻她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好快。越是细听,心就跳得越快,她不得不深深呼吸。 一道身影挡住了门口的阳光,素盈一见那轮廓,心绪又鼓动起来,刚才的努力都化作徒劳。 那人走得有些迟缓,似乎身体不适。素盈不免关切,留神听他的声音是否清朗如常。好在他向御座拜谒时,气息音调都是一如既往的沉着稳健:“微臣谢震拜见至圣至明天祐皇帝,惟愿我皇福寿天齐。拜见至慈至善仁恭皇后,惟愿娘娘圣躬万福。” 素盈微笑起来,朗声说:“将军跋涉不易,平身赐座。” 谢震起身时,行动明显不便。素盈徐徐道:“妾见将军似是有伤在身。” “微臣礼欠周全,万望娘娘恕罪。”谢震没有告诉她,那次劫敌营去救素飒,被一支长矛刺穿了腿。说来已是三个多月之前的事,伤处至今尚未完全恢复。她从不知道人受了那样一刺,需要用多久来疗伤。何必让她徒增担忧呢? 素盈有点后悔失言:不该撇开战局与东宫不闻不问,却先问他的伤势。连忙又问:“不知阵前是否凶险异常?太子向来可好?” 谢震稍微怔忡一刹,眉心也不自觉地拧紧。不需要他详述,素盈已猜到战事艰难。谁料谢震却说:“太子殿下领军,无往不利。”他说的似乎是实情,口气却夹杂了少许的不肯定。素盈心知在这排场下,想要深谈也没可能,于是嫣然笑道:“圣上近来偶染微恙,不便召见将军,已吩咐过在殿内赐宴为将军洗尘。”说罢向一旁的宫人们丢个颜色,他们立刻传入酒宴。 酒过三巡,素盈借口退出殿外,一直远远踱到一面池塘边。此时景致略显萧瑟,却也别有风味。素盈无心观赏,低头望着池中,彩鲤牵出的涟漪或聚或散。秋风骤起,水面上微波粼粼。她心境稍稍宁静,听到崔落花轻轻咳嗽一声——谢震跟在崔落花身后,正走过来。 素盈见崔落花果然领悟自己的意思,向她微笑作为褒奖。崔落花欠了欠身,并不靠近,一转身背对着素盈,面朝来路——那是通向这里的唯一的路,有她看着,素盈就不那么紧张,转眼细看谢震。 谢震来到进前还欲施礼,被素盈一把拉住。两人沉默了一瞬,谢震轻咳了一声,道:“龙骧将军已送到京师狱,微臣与盛乐公主的奏章也已上呈。胜败无常,料想圣上能够体谅。” 他透露出奏章中的求情之意,素盈柔声道:“这事并不难办,不用操心。幸好有你一直照顾三哥,辛苦了。”她迅速理清心里的疑惑,接连问道:“我自忖东宫领军经验并不丰富,并不及龙骧将军。为何他能一路得胜?是东宫妃有锦囊妙计,还是东宫治军另辟蹊径?又或是,西国境内局势变化,有机可乘?” “娘娘!”谢震轻声打断她的疑问,敛容答道:“其中内情复杂,微臣愚钝,不能明了。事情本末已上奏圣上……” 素盈愣了一愣:“之前可与人商量过?” “事涉机密,不便外泄。” 素盈顿足道:“你怎么这样冒失!奏章到他手中,已转了好几处,哪里还有机密可言。倘若果真有重大隐秘,也该另觅门路,面呈圣上。如今给外人看见,你不怕别人转而对付你吗?” 谢震见她不追问内容,却为自己的安危着急,坦言道:“这是密奏,微臣是托可靠的人转交,料想不会有差错。” 素盈心想:那也要看上奏的是什么事。当真只给皇帝一人看过,他的反应更难料,不知会想出什么狠心的花招。也许,还不如人尽皆知,缚住他的手脚反倒更好。 谢震观察她的神色,也能看出她对皇帝信心不大,不禁说道:“旁人不足信,唯信我君王。若是连君王也不信,怎能做得人臣?” 素盈已拿定主意,要设法从三哥那里弄清阵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此时便不再与谢震争执。她顿了顿,抚了一下鬓角,问:“桂花……比我们家的如何?” 谢震身量比素盈高一头,鼻端早有幽香浮动。听素盈问起,他深深看一眼,点点头回答:“好看多了。” 素盈也不再说什么,浅浅地笑了笑,示意他先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扶疏的花木之间,她轻轻吁了口气。 一缕凉风自遥远的高空飘然而下,撩动殿檐垂角的金铃,清脆的音色诱人遐想。泠泠回音直沁入素盈心里,从内心深处勾出一声低喃,像是自诘,又像挥之不去的幽馥,再一次悄然觉醒:“呵——依赖与利用的界限在哪里?”素盈心上一紧,低头将脚边一块卵石踢入池塘,“噗通”一声惊散了鱼群。 那天去玉屑宫之前,素盈换了头上饰物,像往常一样中规中矩。可皇帝却陷入沉眠。素盈跪在他枕边仔细端详:床畔掉落一本奏章。他一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垂在床边,睡姿安稳,眉目平静,不似初卧病时那么痛苦。 自从他病情好转,绝口不提那天他在赐她一盒鲜花时说过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忘记的,绝对不会将那些遗言一样的安排当作从未说过。这平静的外表之下,又酝酿着什么新的计划呢? 素盈不知不觉咬住下唇,发觉痛的时候,短促地叹了口气。他真的只能活一年吗? 她没有动那本奏章,温柔缓慢地把他的手臂放在床上,然后向自己身后招了招手。王秋莹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边,轻轻把手指搭在皇帝的手腕上。尽管素盈目不转睛地正视着王秋莹,这位女医却仿佛一心一意倾听患者身体传来的讯息,又像在刻意躲避探询,低垂着头不与素盈目光交接。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睑轻轻抖动,抬起头看一眼素盈,神情有些躲闪。 素盈与她默默走到屏风之外,用耳语似的低音交谈:“圣上的情形如何?” 王秋莹诺诺地低着头说:“如常。” 素盈的眉头皱起来——这不知是第几次听到王秋莹一成不变的回答。她不禁开始怀疑:“当真?我看圣上气色较往常好了很多。” 王秋莹从容不迫地回道:“圣上的状况非同一般,发病之前的气色不是比现在更好吗?这是不能以常理推测的。只怕以后还是会无声无息地发作起来。” 素盈还想追问,忽听御榻上衾帐摩挲,皇帝低沉的声音问:“谁?” 素盈忙让王秋莹退出去,自己绕过镂屏,向他粲然一笑。皇帝刚刚转醒,目光还有些迷离,微微张口像是想要唤一个名字,却怔怔地忍住声,望向素盈的目光渐渐冷静下来。素盈在这空当为他端了一盏清水,跪着服侍他喝下。 “陛下累了就多睡一会儿吧。”她柔声说着,拭去他唇边的水渍。 皇帝笑了笑,伸手拾起落在床下的奏章,边看边说:“是要养好精神——邕王上表,请求回京面圣。我已准了。” 乍的听到这个稀罕的人,素盈愣了一下,也没有多话,只是微微笑了笑。她还从未见过皇帝最小的弟弟。册后之时,邕王声称染病,只有邕王妃一人入京称贺。从那以后,邕王在藩中默默无闻,像过去的二十年一样。素盈相信,在皇宫里,不止她一个人忘记了这个人物的存在。 皇帝卧病,他终于坐不住,想来一探究竟了么?素盈偷瞥皇帝一眼,却被他发现了。她忙低下头,怅然道:“说到‘回京’……陛下顾惜妾的颜面才没有提起吧?今天,是龙骧将军回京的日子。” 皇帝把手里奏章放到一边,若无其事地问:“你想为他求情?” “妾非圣人,不能忘情。何况仅此一个一母同胞的兄长,若说能够不闻不问,未免近于虚伪。” 第 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6 章 皇帝笑了一下,指着镂屏道:“你知道那十六个字,是什么意思?”素盈点了点头。“那意思是说,我永远不能在这里逞私欲。”他幽幽地说,“你也一样。” “妾不敢以一己之私令陛下英明有亏。”素盈庄严说罢,央求道:“纵然是待罪之人,也是妾的兄长。妾如今所求,不过是尽快见他一面。也不知他这几个月来如何为陛下尽忠,怎能落到这般地步。这一次令国家蒙羞,妾也想要亲自责备他……” 皇帝听着听着,闭上眼睛。素盈以为他不耐烦了,不免有些失望。他却慢悠悠地说:“毕竟血浓于水……如果你不在意旁人怎么说、怎么想,无论如何也要见他——可以。”他虽然同意,话里却在暗示:在旁人处心积虑,想要利用这个契机挫伤后家的时候,任情任性总不是稳妥的处事方式。除此之外,他没有说更多。 有他金口一诺,素盈自然知道如何安排。她谢了恩,不准备继续打扰他。他却伸出手,在她肩上拈起一点东西——原来是一朵小小的桂花。素盈心头一颤,诧异他的眼神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糟。 “喜欢桂花?”他很突然地问。 素盈想了想,认真回答:“大约是吧。” “好像不肯定呢。” 素盈心里涌上一丝温暖,笑容也舒缓开来。“平王府里也有一株。”她说,“小时候有一次,我不顾一切地冒了险,才得到它,甚至从树上摔落。可惜只有一刹,它就支离破碎。大约为这个缘故,才对它另眼看待。” 他听了这个天真的故事笑起来,又问:“现在呢?会害怕从高处摔落吗?” 素盈望着他指端那宛如米粒的花朵,神往似的回答:“……有人会接住我。”一言已出,她立刻察觉失敬,赧然垂首。 他仿佛没有留意,轻声准她告退。又好像忽然想起什么,用那若无其事的声调问:“只是想见素飒一面而已?” 素盈暗自一惊,寻思自己的表现是否太过,让他起了疑心。她用浅浅一笑作为模棱两可的回答,欠身告退出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把那微不足道的桂花轻轻地一弹,它立刻就从他眼前消失,不知落在哪一处尘埃里了。 将军 龙骧回京之后第五天,圣谕一道将他提入宫中。 素飒知道这次面圣定是妹妹周旋的结果,但他却没想到,入宫之后径直被领入丹茜宫。 素盈一早等候,见哥哥风仪依旧,显然在囹圄之中没有受到委屈。兄妹二人相视一笑,并没有像素飒第一次从战场归来时说那么多的话。 素盈执起哥哥的手,说:“圣上连日批阅奏章,刚才又不舒服,不能召见哥哥了。”她猜,皇帝如果已经看过谢震的密奏,就不会像她这般惶惶,也许根本没有打算亲见素飒。为龙骧将军断罪,是京中最新的热门话题。在这当口,他总是静观其变,不会挺身而出。 素盈轻轻地吁了口气,笑笑说:“我还记得,数年之前,哥哥曾经愤愤地向我描述废后的亲族,说他们尸位素餐,早该被人取代。”平心而论,素盈并不认为废后的父兄一无是处。他们占了“后家”这样惹眼的位置,别人总以为他们成功得太过轻巧,因此他们一次失误就被认为罪该万死。 “后家会变,从太安素氏变成了东平素氏,但人们看待后家的微妙态度不会变,如今轮到龙骧将军受人指摘。”她说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素盈知道父亲平王为素飒广为游说,但她听说,有些刚正不阿的官员力主依律断罪——那可是死罪。皇后深深挂心这场关于龙骧将军的争论,身边当然不乏为她张罗的人。素盈每天都能听到数条不利于哥哥的消息:有人说,龙骧将军乃皇后亲兄。有人又说,败军之将难以常法论断,当从军法论处。军法就事不就人,史书上也写着“孙武教战,亦斩宫嫔”不是吗?有人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朝败绩就斩将领,日后何来统军之人?立刻有人反驳说,失阵之罪,依法当死,一朝为人曲法,日后何来奉法之人? 如此种种言论尘嚣直上。朝臣喜欢互相攻讦,一个话题会渐渐散开涟漪,变成他们的战争。素盈原想看看有多少人觉得后家之势不足以自保,发出她未曾考虑到的尖刻言论,但她渐渐失去了作壁上观的心情。 素飒一躬身道:“微臣连累娘娘担忧,罪该万死……” 素盈微笑着摇摇头,又说:“那天谢震提到前线,似乎别有隐情。哥哥可有话想要我转陈圣上?” 素飒见宫内并无旁人,低声道:“军中有人通敌。” 他的口气如此轻易,仿佛是一件不稀罕的事情,但素盈却怔住。 她原本想,也许东宫滥用权威、树立私党,或者借机勾结地方,又或者纵容军队恶行惹出了大乱子。她全力提防的是东宫,没想到谢震与素飒担心的事却大相径庭。 素盈转念又思忖通敌之说是否可信。明明是同一支军队,甚至与素飒的配合更加默契,但却没能在他的带领下获得胜利,而另一个没有很多经验的人,带领他的队伍连连告捷。这事情发生在任何一个骄傲的男人身上,都足够伤人。伤害常常会影响他们的判断力。 素盈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哥哥,素飒泰然自若,眼神依旧冷锐沉着——他不是一个会因挫败失去理智的人。 素盈徐徐道:“真有这种事?东宫挂帅后,哥哥应该向他禀明。” 素飒的嘴角冷冷地上扬,“我与谢震都向他提过。不然,我们怎么会离开战场回到京城?” 他提到的话题完全不是素盈日常接洽的事务,她的反应稍有些迟钝。但素飒的态度毫不隐晦,她心中猛然一沉,深觉不可思议,蹙眉问:“哥哥是说,东宫有意包庇此事?” 素飒寒着脸道:“我手下有五个得力的人。其中一个也是东宫推荐的——当初东宫荐举我领兵时,他也一起从军,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十分尽力。但他与东宫关系过于深厚,我一直不敢特别重用。两军交战连连失利,败得太蹊跷。我曾经怀疑有内奸,但没有疑心他。直到被谢震劫营相救之后,想起种种蛛丝马迹,我才疑心那人就是奸细。” “为何不立即除掉?” “我还没有找到切实证物,东宫已经到战场了。”素飒说,“我向他提过此事,但那人迄今仍然毫发无伤。” 他顿了顿,又说:“东宫用兵极狠。对我十分忠诚的四个将军,被他任意安排,危急之战不是前锋就是断后,已经先后阵亡。盛乐公主与谢震被支回京城,阵前已无我的亲党故交。龙骧将军麾下精锐交由东宫差遣,全灭也只是早晚之间。” 素盈想要宽慰,素飒又咬牙道:“为与后家倾轧,包庇奸细、糟践兵卒……孰不可忍。娘娘应该知道,包庇奸细与通敌同罪。这样的储君与国贼有什么不同?想到这个国家将要交到此人手上,真是令人心悸。” “哥哥!”素盈连忙出声打断他,“就算有十成把握,也不能轻易到圣上面前指控东宫,何况此事证据渺茫。也许奸细另有其人,东宫只是对那个人格外偏袒,还算不上包庇奸细呢!”说到这里,她心里突突跳了几下,暗自想:谢震该不会已经贸然在密奏中揭发东宫吧? 她定了定心神,从容说:“不妥善处置,容易被他反将一军——诬陷储君犯了通敌重罪,这样的罪名又有谁担当得起?”她见素飒愤恨难平,又道:“眼下头等大事,还要说如何为哥哥开脱。” 素飒黯然道:“过堂听审,我并不十分为难。假设皇恩浩荡留我偷生,日后面对那四位将军的家眷,才令人惭愧。” 素盈还想再安慰几句,忽然来了一名宦官,说是皇帝方才醒来,此刻召见龙骧将军。 素飒临走时以大礼拜别,素盈忙去搀扶。素飒在她相搀时,用很低的声音说:“我刚才说的那个人,叫做白信端——信默的弟弟……” 素盈“啊”一声呆在当场,心里万千个念头乱转。恍然想起自己也曾见过此人,那并不是愉快的回忆。以白家和东宫的渊源来看,她也明白这个白信端无疑是东宫放在素飒身边的人。但白家纵然无赖,已经贵为皇亲国戚,说他们家出了奸细,任谁听来也觉得不大可信。她连忙在哥哥耳边叮嘱,让他仔细留意皇帝口风,千万不要再轻易提起东宫的事。 待素飒走后,她又吩咐宫中一个机灵的宫女去玉屑宫观察动静,让她请潘公公有空闲时来丹茜宫一趟。过了不一会儿,那宫女就回来说召见已毕,龙骧将军已被放还京师狱。又说潘公公走不开,向皇后娘娘问安,请皇后娘娘宽心。 素盈觉得召见如此短暂,大约皇帝只是聊表心意,没有什么需要担忧的。 第二天,皇帝以重阳大节将近的缘故,下诏曲赦京师死罪以下,放他们归家团聚。九月恰是录囚之际,他又决定隔日在宏德殿亲录京师滞狱重囚十余人,其中也有龙骧将军素飒。 皇帝卧病已有一段时日,以赦免之举积德祈福并不令人意外。但亲录囚徒对病体来说,未免太过勉强。况且龙骧将军出现在其中,让不少人心存疑窦。有人规谏,以为此时录囚无益龙体,更有人干脆指出龙骧之狱尚未定论,并非淹久未决,不应在列。然而天子决意宣示这浩荡皇恩,完全不为所动。 有人乖觉地见风转舵。有人愤愤地认为,皇帝虽然有权亲断未决之狱,但他即位以来从不插手断罪,这次行事完全不似他稳妥的作风,大约是年轻的皇后从中作梗。他们决定看个究竟:皇朝史上只有皇帝与太后亲录囚徒,绝无皇后插手余地,倒要看看她对皇帝的影响有多深。 其实素盈对皇帝的决定也颇感意外。他原本分明表示不愿干涉,事到临头又格外开恩。事出突然,她猜不透皇帝为何对龙骧将军如此厚爱,只能推测是谢震的密奏和昨天的召见让皇帝回心转意。然而想到御笔亲决对素飒有益无害,她对旁人的吵吵嚷嚷也就不大介怀。 到了录囚当日,皇帝精神大好,手笔断决十分敏捷,不到掌灯时已全部了结。素飒果然被从轻发落,仅仅被削了将军之职,仍保留兰陵郡王之封。 第 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7 章 结论一出,朝廷公议便稍稍平息。不少人未料到平常悄无声息的皇后,竟然能鼓动皇帝为她哥哥一人劳师动众,反而因此对皇后素盈产生不满,连宰相也对帝后二人一反常态的举动感到不妥。素盈莫名地遭到众多非议,自己也觉得郁郁不欢。她又想到哥哥被夺了实职,空留一个虚衔,说起来仿佛是皇帝厚待了她家,其实是夺了后家实权,不免连连苦笑。 只有平王以为近来战事颇为凶险,这个将军不做也罢,稳妥尚主才是当务之急。平王府合家叩谢圣恩,称幸不迭。 这天,素澜为兰陵郡王的案子了结,要进宫一趟,于是早早地起身梳洗。才挽上发髻,丫鬟就来请,说是相爷要见。素澜急忙换好衣装,临走又到床前向尚未起身的丈夫道:“还不快起来?今天不是同那几个侯爷们约好去游猎么?” 云垂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问:“几时回来?不会又要住在宫里吧?” “难说。要看娘娘心情。”素澜笑着挣脱,又叮嘱丫鬟不可纵容他懒睡,这才去公婆面前问安。 清晨微凉的空气十分爽利,荷塘周围比别处更为清幽。 塘中养了不少五色鲤,琚含玄常常拿着饵站在那里,仿佛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随手投食。也许他并不在意鲤鱼是饥是饱,只是喜欢一群活物给他寂静的思绪添些生气。 今天,素澜见他身边的不是馨娘,而是自己的婆母素氏,小小地诧异了一下,不知道这两人怎么有雅兴凑到一起。 发现她的到来,琚含玄的眼睛离开水面,轻轻地扫了儿媳一眼,问:“近来你和娘娘之间好像很亲密。和好了?” 素澜笑答:“姐妹俩闹别扭,哪有闹长久的?” 琚含玄从石钵里抓了一点鱼食,一边投向池中一边说:“你姐姐那人……呵!” 素澜见他神情不屑,笑嘻嘻接口道:“难道娘娘不是有口皆碑的好人吗?” “好人?”琚含玄看着争食的鲤鱼,冷冷哼了一声:“她以前只是没有做坏事的能力。你以为她愿意当好人,被人摆布欺负?这一次不就胡闹起来了么?你替我转告她——她还是老样子最好,这场游戏玩不好,遭殃的可不止她一个。” 一句话让素澜愣住,僵硬地笑道:“爹这话严重了。” “严不严重,日后数数她收拾了多少个以为她好捉弄的家伙,才知道。你别以为自己是她妹妹,就得意忘形。”琚含玄说着,把整钵鱼食泼入池塘。 整个池塘沸腾起来,数十鱼头攒动争抢,搅乱一池秋水。素澜看到锦鳞翻滚、白沫四溅的景象,不免心生厌恶。琚含玄却连连冷笑,拍了拍手掌,转身走了。 他的夫人素氏向来不怎么说话,直到他走远,她的目光才从几枝摇动的残荷上收回来,向素澜颔首微笑:“相爷喜欢看它们为争食丑态毕露。”她顿了顿,又对素澜说:“你姐姐是我义女,我也倚老卖老劝她一句——她本来是个温温弱弱的人,要是逞起威风,可就不招人喜爱了。小心,被人温柔地将上一军。”她想了想,欲言又止,款款笑道:“你不妨也帮我委婉地转告她。” 她从来不在家中谈论宫廷、政局、战争,仿佛这辈子只打算袖手旁观。这时竟说出这样一句话,素澜不知她是出于什么心思,心里却没有认真对待:这位琚夫人虽然也冠着素姓,却不是素氏出身,是康豫太后为她指婚时,念她多年服侍,赐她素姓荣耀己身而已。素澜一直暗中轻视这位婆母,觉得她不过一介主妇,连姐姐素盈也不及。她说的话,素澜也当作妇人之见,并未十分介意。 邕王 宫门处早早就有丹茜宫的人在等候,一见素澜的马车到了,便向籍禁司的人道:“中宫引外命妇德昌郡主入宫。”随后领了引籍,向素澜做一个请的手势。 素澜进宫拜见早已惯了,唯独这句话,听几次都觉得不入耳。嫁入相府足够荣耀,可惜云垂胸无大志,又对他爹言听计从,至今没有一官半职,更别提封妻荫子。她想觐见时不得不把德昌郡主的名号拿来一用,偏偏德昌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封邑,因此总觉得胸臆难平。又想到四姐的夫婿都能当上殿中侍御史,日后只要有机会,她也要为云垂谋划一番,否则就算自己封得更好,提起夫婿还是令人抱憾。 她一边想一边走到了丹茜宫,见宫外站着流泉宫的宫女,知道钦妃也在里面,不免有点扫兴——钦妃一直对素澜很冷淡,素澜不是愚钝的人,看得出来她与自己不投缘。素澜自恃是相府少夫人,钦妃虽是姑姑,但自己无事求她、无事用她,犯不着看她的脸色曲意奉承。结果每次素澜与钦妃凑在一起都觉得索然无味。 她眨眼时想了一两个大家都能谈得来的话题,不愿在皇后面前冷场,却听宫中传来欢声笑语。自从皇帝卧病,丹茜宫鲜少如此欢闹,素澜怔了一下,见门口还有两个面生的命妇,看打扮与京中贵妇不大相同,她就更加好奇。 待宫内传她进去,素澜才见到丹茜宫里来了一个小小少年。 那男孩不过七八岁,长得白皙清秀,神情也十分大方,规规矩矩坐在皇后素盈身边。见素澜进来,他立刻想要站起。素盈伸手按住他,笑道:“世子对这一位可以不必多礼。”又对妹妹说:“这是邕王世子。” 素澜忙上前款款施礼。世子年纪虽小,但态度很庄重,受了年长的人一礼,既不羞赧地躲避,也不装腔作势。这令素澜刮目相看,由衷赞道:“不愧皇家血脉,真与寻常稚童不同。” 钦妃有心逗这个孩子,问:“这位夫人美不美?大家都说她是京城第一美人,世子觉得我们京城人的眼光如何?” 小少年看了素澜一眼,轻声说:“娘娘问话,不敢不回答。可是年幼的人不应该随便评价长者。京城人既然那样说,自有他们的道理吧。”他的声音未脱稚嫩,说出的却是如此一番道理,周遭又是一片赞叹。 素盈又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全都能敏捷得体地回答,素盈大为赞赏,随手拿起水果和点心给他。世子接在手里没有吃,说:“在皇后面前进食,不雅不敬。”素盈听了更加喜欢,命人给他包好,让他带出去吃。唯独钦妃在一旁忽然伤感:“要是八皇子还在,也快到这个年纪了……” 素澜不想让她败了大家兴致,刚要打岔,有人通报说邕王从玉屑宫过来拜见。素盈拉着世子的手笑道:“正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父亲,教养了这么好的儿子。” 钦妃与素澜不便相见,相继往屏风后面回避。素澜才走到屏风边,邕王就进来了。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知道皇帝的弟弟是什么样的人,于是有意顿了一步,飞快地回头一望:邕王正好面对着她,一眼看见她,却装作没有看见,向皇后施礼拜见。 钦妃发现了素澜的举动,一把将她拉到屏风后面,严厉地瞪着她。素澜也羞红了脸——她原本不是个鲁莽的人,这一次自己也未想到会这样孟浪。匆匆一顾已令她眼界大开:邕王竟是个气质温润的美男子,那样貌令人一见便觉得舒畅,与冷漠深沉的皇帝和狡猾犀利的宰相绝然不同。 素盈也是第一次见到邕王,然而眼见这位亲王清秀不及素飒,英朗不及谢震,俊逸不及东宫,成熟安稳又不及皇帝,并未觉得他十分出众。只是邕王的神态平和,谈吐也温文尔雅,让人很容易安心,素盈渐渐添了几分好感。寒暄过后,素盈就问到了邕王回京的缘由。 邕王像是早料到躲不过这样一问,缓缓答道:“臣原以为圣上福泽深厚,定能逢凶化吉。不久前又听说圣上仍辗转病榻,实在令臣寝食难安。臣藩中盛产草药,特意选购精品进献御前。”说到这里他向素盈欠身道:“得知娘娘自始至终亲侍巾栉,圣上日前已能亲录囚徒,可见两位陛下仁德感天。圣上临朝听政指日可待,实乃苍生之福。” 这些翻来覆去的套话,素盈早就从不同的人口中听过好几遍,笑着客气地应付了几句。她又随口问到邕王在藩中的日常生活。邕王却答得很谨慎,“托圣上之福,这些年来并没有特别烦劳的事。平日常在藩中赏一赏四时风景,偶尔狩猎,或者与家人野外小酌。前年承蒙圣上钦赐乐班,三五不时也纵声作乐。” 素盈欣羡道:“好潇洒的日子……我们这种不潇洒的人,是万万比不上了。” 邕王却含笑诚恳地说:“臣能有潇洒的日子,正是因为有圣上与皇后娘娘这样不潇洒的人在——天下人能无拘无束,正是因为两位陛下牢牢地约束自己,为苍生守心节欲,不任意放纵,不轻易迷惑。此乃天下万幸!” 素盈觉得他话里有话,好像是在暗示她不可逞私心。但这话即使不作深解,已经足够让她悲伤。她透了口气才刻意换了话题:“世子年纪虽小,却很懂道理。平日是如何教养呢?” 邕王谦虚答道:“平日并没有着意教导,让他学些东西也只是为了不辱王家。所幸他不是冥顽不灵。”素盈又问除了读书之外,是否教过骑射。邕王笑道:“此次上京,他一路都是骑马。入京畿之后坐骑染了病,不敢把生病的畜生带入京城,才改乘车。” 提到染病的马,世子有些怏怏不乐,素盈握着他的手柔柔笑道:“前两年我的踏雪骃在平王府生了小马,平王一直好生照料,现在差不多也可供役使。既然世子恰好缺一匹坐骑,我就做主将它送给世子。” 世子连忙跪地谢恩。素盈又说:“京郊有圣上赐给平王的猎场,世子如果想要试试马匹,尽管去那里。” 邕王见皇后这样厚待他的儿子,连忙一起谢恩,又道:“臣此次并未打算在京中久留,四五日内就要折返。娘娘好意,只能心领。” “急什么呢?”素盈装作诧异,说:“难得回京一趟,多年不见的亲朋好友也该走访一趟,多住几日又何妨?” 邕王委婉地应承了几句,忙带着世子告退。 他们父子一路沉默地出了宫门,乘上马车邕王才指着儿子手中的纸包问:“这是什么?”世子捧给父亲看,“是皇后赐的水果糕点。父王说过,不可以随便吃宫里的东西。”邕王摸着他的头笑笑,待马车转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他径直将那包点心扔了出去。 父子二人回到京中的邕王府,府里早已提前收拾妥当。邕王与世子迈入前庭,见院落规模尚可,却远远不及方才路过的宰相府,甚至比平王府也差得远。那两处显贵的宅邸不仅门庭堂皇,连半空的云色似乎都在倒映它们的焕然气象,自有一股不可一世的气势。相比之下,皇帝的弟弟所住的府邸,倒与最平常的公卿宅邸相差无几。邕王并不在意,低头看看儿子的反应:难得的是,世子年纪虽小,也没有攀比好胜的心,对这平凡的宅邸不置一词。 “我的宅邸并不豪华。”邕王笑了笑,对儿子说:“不过比秀王那一抔黄土,还是强了百倍。” 正厅中迎出来一个上年纪的女人,向邕王与世子行了礼。邕王在人前不与她交谈,走进内室才道:“今天见到那个女人了。放在人堆里,不觉得多么耀眼。放在素氏里面,倒显得很稀奇。宫里的安嫔、景嫔竟然让这样一个皇后坐稳了,是她们转性,还是皇后深藏不露,连我也蒙过去了?” “景嫔、安嫔在宫里的人脉早让素庶人收拾过,便宜了如今这位皇后。更何况一直谣传她们跟钦妃的皇子之死脱不开关系,钦妃整日盯着她们,就盼她们出差错呢。”那女人敛眉垂首之间已经有了老态,声音也有些拖长:“奴婢斗胆问殿下,觉得皇后与素庶人相比,如何?” 邕王笑道:“素若星是何等人物?她很适合与皇帝一起开疆立业。如今这位素皇后太淳厚了一些,不过,大约是个养老送终的好人选——我的皇兄一向很会挑人。” 第 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8 章 “殿下看人的目光也一样精准。素盈大约还是老样子。这样奴婢就不知道她学了什么手段,能让圣上亲自为她哥哥断罪——京中沸沸扬扬在说这件事。” 邕王冷笑道:“他们各有各的打算。皇后不断提到她父亲,似乎想让我领她娘家的情。至于我那皇兄……呵,他大概不想要她养老送终了,否则就不会自己当了一回带病录囚的圣人,让她成了人们眼里的红颜祸水。” 世子在一旁静静听了好久,这时道:“父王,难道圣上的隆恩也会有诈吗?” 邕王耸耸肩,“我这位兄长啊……对人好的时候,才该提防呢!他对秀王大仁大义,秀王死了。他对素若星款款深情,素若星也死了。我宁可他对我差一些。”他叹口气:“无论宫里还是京城,都一样无趣。幸好只逗留四五天。”说着又忽然想起什么,向女人道:“今天没有见到你妹妹,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女人欠身回答:“多谢殿下关心。落花近来负责教导真宁公主,时常不在丹茜宫。” 邕王挑了挑眉:“你们之间的消息还是很灵通。你怎么不问问她,皇后近来打着什么算盘?” 女人谦和地笑了,“我们崔氏与皇家的生存方式不同。有些话我们相互说,有些话不说。”说罢她转脸向世子道:“书斋已经收拾干净,请世子稍歇之后温习功课。” 邕王叹了口气:“落霞先生,崔氏从不让学生休息吗?” 崔落霞淡淡地笑了一下:“落花的学生常常得闲。而奴婢的学生里面,只有素若星一人休息了。其他人,是不敢休息的。” 书生 邕王觐见的这一天,崔落花并没有得闲。她一早就宣布,邕王觐见时她要在丹茜宫陪伴皇后。但是到了当日,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自己住处,静静地等着。 很快一名宫女进来报告说,真宁公主偷偷溜出寝宫。 崔落花笑笑,也动身了。为了弄明白真宁缘何频频出宫,她已经等了好几天。 大概是因为常常得逞,真宁公主并没有十分谨慎地掩饰行迹。她换了一身普通衣装,拿着宫女印信在籍禁司记录,然后欢欢喜喜地走出宫门。 待她走出去几十步,崔落花才不动声色地到籍禁司记名,看到自己上面那一条所记的是“丹茜宫宫女封令柔,蒙中宫恩准离宫,自卯时至午时”,出入一栏记着“卯时三刻出”。 崔落花不知封令柔是何许人也,只知道此人绝不是皇后身边的高位女官。想不到区区一个卑微宫女,竟然敢窜通公主伪造皇后谕令。她将那名字记在心里,自己也紧随着真宁出宫。 真宁一路脚步轻快,却不怎么彷徨,显然早已轻车熟路。崔落花难得出宫一次,也无心留意周围繁华,双眼紧盯着真宁,遥遥地跟着她来到一处幽静院落的外墙。 真宁毫不迟疑地找到侧门,敲了敲门,与应门的人笑嘻嘻打过招呼就走了进去。崔落花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出来,又见这宅邸清静肃穆,依稀有点印象却不记得是何处,索性沿着围墙绕到正面一探究竟。 走到大门前,她仰头一看——宏阔的大门上高挂匾额,题着“明德书院”四字,门前立着一块石碑,记明建立书院始末。与心中所想一样:这里是朝廷设立的一座公学。崔落花深深蹙眉,不知真宁公主到公学做什么。她绕着书院走了一周,见书院还有两处供杂役和访客出入的侧门。她猜真宁出入的地方与书院后宅相通,更加不明白公主与书院有何瓜葛。疑惑之中走回那旁门,在一棵老杨树后静候。 一直等了将近两个时辰,那道旁门又“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年轻妇人送真宁走出来。崔落花忙隐身树后,偷偷看那妇人:她至多十雅,心中不怎么戒备,大开了门道:“夫人若不嫌弃,请进来容愚妇奉一杯清茶。”这话正合崔落花心意,稍稍推辞就随她走进去。 小门里面是书院后宅,地方十分宽敞洁净,又广植花木,空气芳香令人心旷神怡。崔落花暗暗赞叹这里环境优美,与那年轻妇人进屋坐定之后,先恭维了几句。年轻妇人十分受用,很快奉上香茗款款说道:“外子正是书院塾师,夫人若有疑惑,不妨让他来为您分解。”崔落花正有意与李怀英见一见,忙道谢。 北国男女之防原本不是十分严苛,但李怀英入室之后态度十分谨慎,眼睛一刻也不随便乱瞟,说话也有分寸。崔落花见这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样貌只能说是端正清秀,可是如此沉稳令人心生敬重,由此也不难解释真宁为何对他那么叹服。随便攀谈时,她得知李怀英原来是太学当中的佼佼者。国家早在百余年前就允许各地才子入太学,结果到先帝时代太学生已经多达两千,太学子弟也难以尽数为官。李怀英没有高贵出身,去年便出了太学成亲,之后不久又到明德书院讲学。 尽管只是片刻闲聊,崔落花已从李怀英口中抓住些许危险的苗头。她放下茶盏,面带忧色:“其实我们府中早为小公子请了塾师。那是颇有家学渊源的一位先生。但是不知为何,小公子不喜欢在家中用功,一定要来公学就读。李先生觉得,公学与家学,何者优,何者劣?” 李怀英肃容回答:“家学常常要靠几代甚至十几代人的努力,才能成气候。单是这‘持之以恒’一样,已经令人钦佩。天下大乱的时候,学校也许难以维持,但家学却能够子承父业,将学问传承下去。这是对国家的贡献,又是一样令人仰重的。又或者家族胸襟博大,文人名士竞相投奔,学问又能互相促进,久而久之则成地方学派,对于学问的精进和沿袭,作用之大不可轻视。此三样足可标为伟绩。” 崔落花也是世家出身,听了他的话很是称心,连连点头。 李怀英又侃侃而谈:“但公学有另外的好处。家学之内思路有限,偶尔有新念头,要被斥为不合学派传统,因此未免单调。公学学子来自五湖四海,俊才云集,竞相讨论相得益彰,眼界与想法都更为开阔,处事态度也更有生机。” 崔落花一边听一边观察,心中暗笑他毕竟年轻天真,轻轻说:“年轻人有这种信心是很好。如果说家学不及公学子弟的眼界,那为什么朝堂上世家子弟多,公学子弟少呢?” 李怀英笑道:“朝堂之上孰多孰少,只能说朝廷用人有偏废,怎么能说明学问的高低呢?” “先生的意思是,世家子弟都是仗势而入,尸位素餐,只有公学子弟才是以才授职,虽少犹精?” 李怀英变了脸色,他的夫人忙上前圆场:“哪里有这么严重呀。怀英,时候不早,你是不是该去前面看看了?” 崔落花没有更多话想问,也匆匆道谢告辞,心里却对这一次会晤警觉起来。 素盈得知真宁公主出宫是去公学,少少地惊疑了一下,但也没有像崔落花那般忧心忡忡。她若有所思地问:“那个塾师,依你来看,真宁是不是对他……” “这倒没有。”崔落花忙说,“似乎公主只是去听他讲学,连面也没有见过。这恰是臣最担心的。” 素盈手里拿着一根发簪,不住地在自己手背上轻轻敲,心中暗暗地想:真宁只是去偷听,就学会在圣上面前议论宰相的长短……那么公学里的学生,平日都学些什么呢?诽谤朝政吗? 崔落花眉头紧锁,沉声道:“公学子弟妄想动摇世家,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不过他们势单力薄,从来没有得逞的机会。公主贵为皇家血脉,受到他们教唆始终不是好事……”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崔秉仪想得那么长远,实在太多虑了。”素盈的眼睛轻轻从崔落花脸上扫过,将金簪插到发间,悠悠地说:“区区一介书生,能有多大能耐?” 崔落花不便多言,小心地问:“那么,叫做封令柔的宫女该如何处置?” 素盈柔柔地笑了笑,“暂时装作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吧。下一次真宁公主出宫,如果还是去那书院,你立刻让我知道。”她移步石榴花前,仔细欣赏之后剪下几枝花瓣完满或结有珠子大小石榴的,精心扎成一束命人送到玉屑宫。“今天我见到邕王世子。”她说,“有那样一个让人羡慕的孩子,想必邕王就算远离繁华的京城,也不会觉得寥落。” 崔落花知道在宫里还有很多事情需要素盈操心,不敢再用公学子弟的事情烦她。 第 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9 章 “公学与世家,皇家与平民,中宫与……”素盈叹口气,“崔先生,是时局要乱了,还是这个国家一开始就有这么纷争?是不是因为我闭上了能看见的眼睛,睁着另一只眼睛寻找幻梦,所以一直不知道呢?” 也许,真宁是先睁开了另一只眼睛的人,才会喜欢跑到外面去。素盈想起自己小时候也会换一身衣服,装作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去看世界。可惜年纪越大,顾虑越多,渐渐……“我的世界越来越小了!”她袅袅婷婷站在繁花旁,长长地叹了口气。秋风撩动她颊边一缕发丝,更显得她眼神深幽、神情冷清。崔落花半晌没有回答,素盈缓缓转头望着她,从她的表情中骤然惊觉:在崔落花眼里,有个华贵装束包裹起来的纤弱落寞的人——这情景似曾相识,很久很久之前,素盈也曾这样凝望平王的七夫人白潇潇。 素盈的心微微痛了一下,“今年重阳因为圣上卧病,也没有在宫里为平王府的人赐宴。好像他们很久没进来了……我想回去看看。” 崔落花怔了怔,躬身说:“臣这就为娘娘起草上表。” 素盈却在转瞬间改了主意,阻拦道:“不急。”说罢苦涩地抿嘴笑道:“兰陵郡王那事的余波还没平息,不要多事了——什么都不做,没人会责备我无所作为,甚至会因为我循规蹈矩送个尊号。”她垂首又道:“但皇后绝不能让君王为她脱离常规,那是皇后致命的错——先生教过我的。” 她深深呼吸,再仰起头时已经恢复了常态。 如果这世上注定有很多事情与她无缘,那么她决心做好那少许与她相关的。 “说说东宫的动向吧。他近日就要回来,东宫里的人都准备好迎接了么?”她一转身,背影染上秋意。崔落花连忙跟上,低声说:“娘娘放心。” 听到这句话,素盈的脸上才露出笑容。“事有轻重缓急,东宫里的事情要紧,千万别出了差错——至于真宁的事情,堂堂公主私出宫廷,毕竟不能视若无睹。这个还要崔秉仪再留心。” 崔落花与素盈心中,都隐约觉得真宁亲近公学子弟似乎是个危险的预兆,但她们怎样也无法料到,在即将到来的一年里,竟然是她们所轻视的一介书生,将要做出连亲王、后家这些最权威的世家贵族也不敢轻举妄动的事。 对立 邕王携子狩猎的那天清晨,下了一整夜的绵绵细雨悄然消弭。世子兴致很高,他头天得到了皇后赏赐的小马和平王赠送的全套鞍具,忍不住孩子喜欢新鲜的心性,一大早起来亲自扣辔头挂鞍鞯。 邕王原本不打算在京城做出显眼的事,但平王之子素沉盛情相邀,他也不好拒绝,然而始终不愿太张扬,随便叫了几个好身手的家人与他同行,随身物品也尽量精简,一心想着早去早回。 素沉上门的时候,见邕王身边只有十二三人,悄悄向身边的领队递个眼色,那领队趁主人们寒暄之际退了出去。待邕王整队出发时,发现素沉一行也不过十个人,笑道:“郡王贵为国中第一等的贵族子弟,出游也这样简朴,实在难得。” 素沉来时带着二三十个人,料到自己遣回大半随从之举瞒不过他,便泰然自若地回答:“殿下领队,在下岂敢僭越。”这话换别人讲,免不了有三分刻意。但素沉的声音态度一向淳实,自他口中说来也似发自肺腑。邕王听了微微一笑,叮嘱同行诸人静静前行不可扰民,一直到出了城门才纵情策马飞驰。 平王猎苑虽然不能与皇家相比,在京城近郊也属难得之大。邕王上京时曾经路过,早知道其中茂林甘泉堪比名胜,这天当然大大赞叹一番。素沉也早打听过,知道邕王性情恬淡不喜狩猎,年幼的世子虽有豪情,可腕力臂力都有限,还没有猎过庞然大物。因此平王命人搜罗了许多野鸡野兔等小猎物,散布在猎苑内,又早早将一处幽雅的小亭收拾干净。素沉陪邕王父子尽情追逐了半日,晌午时分领他们在亭内小憩。 这时,林间那层淡薄的雾气在渐渐明朗的阳光下飘逸,四处弥漫着土与叶的清香气息,一道清流在亭边蜿蜒远去,流水淙淙,鸟鸣清幽。邕王顿觉心旷神怡,命人斟酒与素沉对饮。 他们才休息了不到一刻,忽然听远处一阵喧闹越来越接近。邕王侍从们立刻排开架势严阵以待,素沉也不明所以,大为尴尬。 不一会儿,一只鹿向他们跑来,一队人马追逐着它,旋风般卷到了眼前。素沉一见那些衣着华丽的少年贵族,就不住蹙眉。而那些少年却对他们视若无睹,追逐着鹿从亭子边呼啸而过。 鹿早已惊慌失措,不一会儿又慌张地转向转了回来,见这里有邕王等众多人马,又掉头乱跑。世子一直好奇地张望,这时忽地抓起手边的弓,搭了两支箭在弦上,一松手,那鹿两条后腿就各中了一箭。他在电光火石之间露了这样一手,连素沉身边老练的猎手们也齐齐地大声喝彩,上前为他活捉了那头鹿。 那些少年贵族正在引弓,却被一个孩童得手,不由诧异地纷纷勒马。 邕王见儿子并没有显露出十分得意的神色,这才赞许地向他点点头,又转眼去打量那些少年。其中一个年轻英俊的公子看见素沉后“咦”了一声,连忙跳下来施礼:“大哥今天怎么有兴致出猎?” 邕王见这公子相貌出众,便和颜悦色地问素沉:“难道这位就是兰陵郡王?” 素沉忙回答:“兰陵郡王至今仍在府中闭门思过。这是在下的妹婿,相府的二公子云垂。此地旁边就是圣上赐给宰相的猎苑。狩猎时追逐猎物越过了界是常有的事,只是亲家之间从来不计较这些。未料到今天因此扰了殿下雅兴,万望殿下恕罪。” 邕王听素沉话中的意思与相府十分亲密。他原本就无意追究,又见众少年各个不似寻常出身,笑着做个顺水人情,邀他们一起饮酒休息。 那些年轻人也不推辞,一起下马谢过东道。唯独云垂见亭子狭小,力邀邕王到旁边的相府林地中一处连亭。邕王不愿与他家牵连,婉言推辞。云垂也不勉强,命人铺开毡子席地而坐。一群人分了高低主次,云垂想到自己无官无职,在这里是客,就坐到了后面。有几个同行的人敬他是宰相次子、素沉的妹夫,让他往前面去,但云垂一向不以为意,随便坐在末位也自得其乐。 邕王细细打量一遍,慨叹道:“离京多年,面孔都生了。”旋即问起众人的姓名来历。一问才知:前面坐的多是素氏,既有在京官员,也有后族子弟。其中一位衣饰极其华美的,是恭嫔与景嫔的亲弟弟,身边亲随和应用之物竟比素沉还丰厚许多。还有一个少言寡语的是安嫔的远房堂弟,与邕王妃也沾亲,邕王连忙让世子与这位表舅见礼。问到后面已经没有显赫官职,但邕王脸上始终没有半分轻慢的神色。云垂坐在最后,看在眼里不住暗暗点头,对邕王添了几分敬重。 所有人报过家门,邕王才为难地笑道:“政令原是不许藩王与京官结交。本王也未想到诸位竟有这样大的来历,实在不便多加盘桓,不如这就告辞了。”说着起身要走。 素沉急忙挽留,那些年轻人也无所谓似的笑道:“殿下这样说未免不近人情。我们难得遇到殿下,刚刚心生仰慕,殿下三言两语就要打发,实在大伤人心。就算是政令,也不是不能变通。”又有人趁机说:“皇后娘娘赐猎,又有郡王和相爷的公子作陪,就算有人追问起来,自然有法子交待。殿下这么谨小慎微,传出去反而让人疑心。痛痛快快饮上三巡,岂不强过庸人自扰?” 邕王一向知道京中素氏行为不端,眼看他们这样轻浮,更觉得身为皇后长兄的素沉难能可贵。他也有意与素沉表示亲近,在素沉再次挽留时道声“恭敬不如从命”。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谈天说地,渐渐聊得起劲。世子不能陪着喝,得到他父亲的许可就独自去林中玩。他走了不多远发现一只野兔,一边追一边也记了路,可是林中来来去去都是差不多的树木,三转两转就迷失了方向,越走越远。 邕王等了一阵不见世子回来,有点着急,命人四下散开去寻找。他尤其担心这个独子,自己也骑了马去找,一直走到平王与宰相两家猎苑的交界处,也没有看见儿子踪影。他正想返回,却听见不远处有野兽威吓人的咆声。邕王的直觉觉得是儿子遇险,忙偱声过去,果然见一只凶悍的大野狗在世子几步远的地方虎视眈眈。世子手里握着短刀,却没动弹。一人一狗都不敢轻易攻击对方。 邕王急忙拿出弓箭,一箭还未射出,从旁已有一枝银箭“嗖”的射穿了野狗的脖子。邕王快步上前拉住儿子,见世子毫发无伤,才放下心来寻找射箭之人。 一个穿着紫色猎装的女人牵了一匹白马,从树丛里走出来。邕王一见愣了:那女人眉目如画,一双眼睛特别明亮,像会闪光似的。那件猎装的紫色并不十分雅致,可是穿在她身上也格外好看,更衬得肤白如雪。 她见到邕王也愣了一下,不再往前走,就在原地大大方方地施礼。世子认得这是在丹茜宫见过的德昌郡主,连声道谢。 素澜没想到偶尔跑出来骑马会遇到这样一幕,见世子手握明晃晃的短刀,远远地笑着问:“世子持有利刃,为什么不进攻呢?” 世子收起短刀,一字一句地回答:“可我没有杀死它的把握。激怒一只无法杀死的野兽,不是明智之举。”素澜心头晃过一种熟悉之感,记得崔落花也教过她同样的话。她莞尔向邕王道:“殿下自这里向南,不需几步就可以回到平王猎苑。”说罢两人四目相对僵立片刻。 素澜欠身施礼,牵着马转身离开,边走边想:邕王双目精华暗敛,方才挽弓欲射的一刹锐气逼人。果然是皇帝的手足,不仅有十分人才,深藏不露的功夫也了得。可惜他只是京中过客,不然与他结交倒也有趣。想着回头望了一眼,恰好撞上邕王也回头望她。 这一个回眸让邕王想起了丹茜宫中惊鸿一瞥,原来就是她。他不便请教人家女眷的来历,问儿子又只知道是德昌郡主,却说不出德昌郡主是哪一家出身。他心里带了一个大大的疑团与素沉等人会合,提起这一场虚惊,大家才笑道:“原来是郡王的妹妹,琚兄的贤内助——杀只野狗对那位夫人不过是牛刀小试,正经出猎时,指挥调遣人马、打虎杀熊猎鹿都不在话下。威风机智,让我们这些男儿都无地自容呢。” 云垂听了心里不大自在,只陪着微微笑了一下。邕王谦谦有礼地赞一句:“琚公子之福真令人羡慕。如此说来,尊夫人算一位女杰,若是生为男儿,真让人有心结交。” 云垂淡淡地说了声:“这样的女人在素氏也不稀奇,何况拙荆原本是娘家用心栽培的。嫁入我们这等人家,倒是阴差阳错可惜她了。”旁人不好说什么,素沉出来圆场道:“秋日昼短,这么一折腾,眼看天色不早。殿下与世子又经历一场虚惊,不如早些回城。”众人连声应诺,结伴回家。 去时不过二十来人,回时却变成了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他们走在路上不免引人注目。邕王向来不喜欢被人关注,觉得十分不自在,偏偏那些素氏少年骄纵惯了,飞鹰猎犬又热闹得不得了。他们一群人走在大街上,迎面忽然撞上一队仪仗,双方僵持住谁也动弹不得。仪卫中负责清道的两人知道这一班都是贵族子弟,也不愿得罪,反而是原本不需避让的邕王不愿在京城中多事,没有声张就挽了缰绳侧身一旁。这一来又被那些贵族少年轻视了几分,觉得这位亲王太没有威仪。唯有素沉与云垂两人觉得他不拘小节的气度令人佩服。 贵族少年们暗自数了数,那仪卫中除却清道的两人外,有青衣女官六人,后面跟着偏扇、团扇、方扇各十六枝。他们心中各自称奇,再看三具行帐、两具坐障之后跟着翟车,两边走着十六个婢女。仔细数了数驭手的人头,发现是八人,这才知道是一位非同一般的外命妇仪仗。众人连忙控住鹰犬不许它们叫嚣隳突,心里猜测是哪位外命妇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流连。 邕王与素沉见车上包裹着白铜制成的花纹装饰,比别人更惊异:仪仗主人不是王妃便是公主。邕王心想自己的妻子缠绵病榻已久,断然不会出现在京城。除此之外京城的王妃也仅有平王妃而已,但不知为何天色将晚还在炫耀仪仗。他想着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素沉。 素沉见队伍仿佛要去平王府,但平王妃身子没有大好,平日足不出户。又猜测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要去迎接凤烨公主入宫。素沉心里疑惑,刚想告辞回家,却眼见那仪仗转了个弯,走到另一方向。 年轻人们心里好奇,想要跟上去一探究竟,邕王正好借机与他们分手。素沉思忖去白府不是这个走法,不知道除了邕王府、平王府和白家,还有哪里有王妃公主,索性混在那些贵公子中。 他们尚且觉得这种阵仗蹊跷,寻常百姓就更加好奇,一股汹汹人流尾随其后,场面颇为壮观。 不想这一队神秘的仪仗,竟停在一座清静肃穆的书院前面。大家正啧啧称奇,书院大门洞开,一个少女走出来,院内衣冠士子早就跪成一片。众人见书院之内走出一个女子已觉十分奇妙,又见仪仗是向那小姑娘拜倒就更加惊诧。仪卫之中的青衣女令向四方喝道:“公主威仪,万民拜受!”一直喊了三遍,人群陆续跪拜,不敢以目光亵渎。 素沉知道这女孩儿是真宁公主,也吃惊不小。只见真宁满脸羞愤,几乎气得哭出来。他也早知道真宁有时会偷溜出宫,素盈一向管不住。出动仪仗的事除了素盈没人能做得出,然而令一个未出嫁的小公主如此蒙羞,素沉也觉得稍显过分。 见他只是下马侧立,仪令上前欲以长杖击打,素沉身边的随从一跃而起,横身拦住她朗声说:“东洛郡王在此。”仪令听说是皇后长兄,忙撤回长杖。 第 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10 章 真宁公主听得分明,厉声道:“公主位列品外,亲王皇子以下皆要对我行礼。此人对公主仪仗无礼,为何不打?”她的行踪被素盈揭穿,又令她在人前颜面尽失,此刻不免言辞刻薄,神情又透出狠毒。素沉忍不住地拧眉,紧紧盯着这个嚣张的小公主。 真宁一碰到他的目光,忍不住哆嗦一下,忽地想起素盈拜后那天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心里连带着深深憎恶素沉,仰起头狠狠瞪着他。 那随从又仗着胆子道:“世上岂有姐夫跪拜小姨、母舅跪拜……” 他还没说完,真宁已笑起来:“他是谁母舅?我倒想见见他的外甥呢!可惜还没出世吧?”笑毕冷哼一声:“看在大姐份上,恕你无罪。”竟步入翟车扬长而去。 素沉望着路上飞尘不住摇头。那些站起身的少年贵族也咂舌,又见好脾气的素沉也黑青了脸,他们都不敢多话,转而好奇地向书院里面张望,嘀咕这明德书院有什么名堂,怎蒙公主大驾光临。 明德书院的学生们见门外有这么一群沾尘带血、呼鹰唤犬的贵族,一个个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贵族少年们都非迟钝之人,自然体会到他们的敌意,一个个也横眉冷对,满脸不屑。双方互相看不上眼,贵族们呼喝着纷纷上马离去,学子们也纷纷转身入内。 一名塾师正打算将大门合拢,素沉用马鞭抵住,两人隔门对视一眼。素沉毕竟年纪大,诚恳道歉:“猎物血污弄脏贵地,自有我家家奴善后,望先生见谅。” 年轻的塾师笑道:“郡王不必挂心,区区几块青石板,书院弟子足能应付。”不容素沉再开口,塾师伸手拦住,缓缓又道:“否则何以扫天下。” 素氏乃是国中第一名门,其他贵族根本不能入他们的法眼,对一名布衣平民如此谦和足可令寻常人颜面生辉。可这塾师说出“扫天下”三字时,却如同他当真会有凌驾素氏的那一天。素沉没见过哪个读书人有他这气势,心里生出一丝好感,有心与他结交:“先生尊姓大名?” “李怀英。”塾师微笑着关上了门。 他报上姓名的神态,仿佛整个世界都将认得他、记住他。 不眠 真宁公主仪仗回宫之后,把自己关在寝宫内谁也不见。她这一次出宫回宫动作太大,连玉屑宫也被惊动。 素盈往玉屑宫侍奉晚膳时,自然而然地在第三个“可”字后面望了一眼,发现皇帝竟然站立在窗前。她脚下不由自主快了起来,三步两步到他身边。她喜出望外的神情一目了然,皇帝微笑着一手扶着窗棂,一手伸去挽她。可这一下他又站立不稳,素盈忙用身子支撑住他,宫女们七手八脚将皇帝搀回床上。他脸上的微笑变成尴尬,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 “还以为总算有点起色……”皇帝轻轻叹了一声。 素盈一面坐在他身边喂他进食,一面偷眼观察他的脸色——他挣扎着起来这么一趟,脸色又比往常更差。素盈宽慰说:“祛病如抽丝,陛下不必急在一时。” 皇帝吃了一点点东西就再也吃不下,反而说起真宁拒用晚膳,语气中对素盈有少许责备。“动用全套仪仗,让未成亲的真宁公主暴露在百姓面前,这样羞辱她,是你做得太过了。” 素盈知道皇帝偏爱公主,但还是倔强地说:“让她蒙羞的是她自己——她如果还记得自己是没成亲的女孩儿,就不该跑到那年轻男子云集的地方。” 皇帝目光灼灼,素盈被他看得心虚,稍稍侧了侧身。心里却又想:真宁也以不着边际的借口对素沉无理取闹。这样一想就觉得对她这种女孩子,教训一下没什么不对。皇帝却不以为然,说:“十来岁的女孩子整日困在宫中,对外面同龄男孩儿云集的书院有所好奇,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况且她去开开眼界,也不算为非作歹。” “陛下一直都知道?”素盈心中还有些不服气,“陛下知道她在那书院里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在我面前说出素氏和崔氏绝对不会教她的话,自然是那书院的影响。可是,偶尔会觉得,她的想法也很有趣。”皇帝握着素盈的手微笑起来,“她虽然性子不好,但是会成为一个有主见,与她兄姐完全不一样的人——当父亲的对一个女儿还能奢求什么呢?” 素盈见他如此偏袒,只得缄口。 “你呀,是在嫉妒她。她的身份,她的胆量,她的冒失……”皇帝不疾不徐地说,“现在,她再也不能去那座书院,他们也不敢再接待私自离宫的公主。她甚至不能再离开宫廷——外面会有人认出她,还有可能伤害她。”他叹了口气,“可是,你把这个小东西跟自己关在一起,能管得住她么?” 素盈转过身,口气平淡:“陛下难道不觉得,为真宁挑选驸马的时候到了吗?” 皇帝静静地看着她,微微一笑:“是啊。”他答允得这么爽快,素盈却无法高兴——最近实在太顺利,无论她有什么愿望,他都为她实现。她不放心素飒,还不需要开口,他就轻判了。她不放心真宁,大略一提,他就同意把公主嫁出去……他是怎么想的呢? 素盈凝视着他,目光渐渐飘忽,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是她付出代价的愿望正在实现吗?她决心再试一次—— “今晚让我留下吧……” 他完全没有任何反应。素盈想,他的包容还没有让他放弃固执。明天,明天就去把那些石榴树拔掉。 可是他这时候说:“留下吧。” 素盈惊得撑起身看着他,他的目光清澈冷静,与她对视时毫不动摇——这才是他的目光。素盈在这个刹那清楚地证实了自己的疑虑:他心里一定有另一个信念,让他能够在表面上对她不断妥协。 她释然一笑,摇头道:“妾一时任性,现在已后悔了。陛下身体刚刚有康复的迹象,妾不敢妨碍陛下休养。”说罢站起身,像往常一样井井有条地安排皇帝休息。 这一天并不是什么大日子,然而有很多人彻夜未睡。 真宁在自己的寝宫中又饿又恨无法成眠,暗暗发誓决不被素盈吓倒,有机会一定要再出去,让素盈再也无计可施。又不知道怀英先生和冯氏经过这一番闹腾,对自己是何感想,还会不会欢迎她再一次出现……不会的,他们一定不会畏惧。他们是懂得许多道理的人。她还有很多疑问需要请教怀英先生呢!如果能明白怀英先生所通晓的学问,她一定可以变成一个和姐姐们不一样的公主! 想起两个姐姐,真宁又想起近来宫女们偷偷告诉她,天子和皇后要为她择婿了。想到这个真宁就觉得恶心。像荣安姐姐那样千挑万选,欢天喜地地嫁人,不过是嫁给一个白信默而已。荣安是犯了傻,才没发觉自己所托非人。现在又要让另一个居心叵测的男人利用她高攀皇家血统?绝不! 她要走的,是另一种道路! 明德书院的后宅里,李怀英的夫人冯氏犹自嗟叹:“那瑞儿姑娘,竟然是……唉!”李怀英仰面躺在床上,一双手放在胸前,十指像抚琴一般,悠闲地轻轻在被子上摩挲。好半天他才说:“瑞儿姑娘平常是怎么说她家里的事?好像听你说过,她提到家里父亲卧病,后母生性懦弱却想要霸占家产,还有一个阴险的管家在一旁觊觎?”他脸上绽放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呵!她还说过什么呢?” 冯氏反正睡不着,将真宁数次来时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丈夫。李怀英默默听着,偶尔点点头。末了冯氏惋惜道:“挺好的一位小姐,竟然是公主……只怕以后再见不到了。” 李怀英却笑道:“等着吧!她还会来的。” 邕王府里也有一盏孤灯迟迟不灭。邕王在灯旁悠闲地翻阅书籍,时不时拿书中的典故向崔落霞请教几句。书案前跪着世子,他们两人却视而不见。世子平心静气地听他们谈天说地,明明已经跪了很久,却没有一丝怨色。 邕王看完了一本书,问儿子:“知道为什么罚你吗?” 世子恭敬地回答:“因为孩儿在郡主面前多言。” “你面对野狗的时候,知道不能轻举妄动。但面对人的时候却忘了谨慎,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的判断力。”邕王温和地说,“她看起来不像野狗那样凶残,但她是素氏。你尚未出世时,她学的东西已经比你更圆滑复杂。” 崔落霞神情凝重,也说道:“世子可知,大约就是三年前的这个时候,那个女人杀死了自己怀孕的妹妹。不久之后,陷害了当时的皇后——那时她不过是个没进过宫门的年轻女子。”世子与邕王都吃了一惊,崔落霞接着又道:“德昌郡主的妹妹为了报复郡主及其生母,在入宫参选之前毒害郡主。她入宫的妹妹也很有手腕,不过几个月就得到圣上逾制临幸,进而有了身孕。东平郡王,也就是如今的平王对这个小女儿满怀希望,对郡主受害一事只字不提。郡主嫁了宰相次子,一直隐忍不发,但是一出手就要了妹妹的性命,令其父愿望落空,还把罪证隐隐地指向了当时的皇后。” 她想起往事,不住感慨,“娘娘被废之前已经大约知道事情本末,但是跟别人说是死者在宫外的姐姐所为,谁会相信呢?而且她又是相府的儿媳,娘娘鞭长莫及,当日所处的境地复杂,根本无法与相府反目,竟硬硬地吃了这个亏,草草地找了替罪羊——是郡主的亲姐姐。原意是报复这一家人,更想不到郡主越发大胆,险胜一次还不罢手,居然为宫里的另一个姐姐出谋划策,将娘娘也陷害了。” 她摇头叹道:“那女人像无处施展的野藤,野心极大!给她一个缝隙,她就会破壁而出,肆无忌惮地蔓延——不是为了实现什么宏图伟业,只是为了证明她有能力做到。” 邕王端坐细听,末了,肃容沉吟道:“如此说来,这人在素氏当中也是个奇人……” “殿下如想韬光养晦,最好不要与此人有瓜葛。”崔落霞徐徐说,“谁能控制野藤的长势呢?” 世子认真地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却见父亲的神色不似平常。父子二人各自回房就寝之前,世子忍不住仰头问父亲:“素氏的女人当真那么狠毒吗?母妃可不是这样。父王的母亲也不是吧?” 持灯徐行的邕王顿住脚步,僵硬的身影一动不动,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牢牢抓住肩膀。他转身蹲在儿子身边时,脸色在月光下显得那么苍白,似乎想起什么可怕的事。“你的母妃和我母亲襄妃娘娘,的确与‘心狠手辣’毫不沾边,她们连保护年幼的孩子也很难做到。” 他的声音温软,像在叙述无关痛痒的点滴回忆,“秀王死的那一天,我亲眼看见长枪刺穿他的胸膛……我想,也许是梦,像我过去的梦境一样,深受父皇宠爱的深凛哥哥死了。但是这里很疼。”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头,说:“痛楚提醒我不是梦境——我的母亲,襄妃娘娘站在我身后,紧盯着秀王的尸身,双手用力抓着我的肩膀,指甲几乎陷入我的肉里。后来她问我,‘你能做到吗?杀死自己的兄弟,还名正言顺受人敬仰。’我说不能。她说,‘皇座上那人能够做到。你离开京城吧,越远越好。我不希望你成为下一个冤死的垫脚石。’她只能用这法子保我的命。那时候我十二岁,带着少得可怜的随从,像被流放一样前往藩地。” 第 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11 章 世子柔软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邕王又说:“有什么办法呢?身为与皇帝血脉如此接近的血亲,等到别人诬告我们谋反的时候再为自己辩白,一切都晚了。我们活着的每一天,都要向皇座上的人证明我们的忠心,证明我们绝对没有觊觎皇位的念头。”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听说,太子也可以冷酷地杀死自己未出世的同胞。如果后宫妃嫔不再产下皇子,当他即位,你就是惟一一个与他同辈的皇族。这是我请来崔氏的缘故——不是让你拥有足够炫耀的才学,而是要你足够狡猾,足够迷惑他,让他对你放心。” 世子点点头,“父王的教诲,孩儿一定牢记。”他想了想,又说:“以后我有机会遇见德昌郡主,也不会去招惹她了。” “为什么?因为她狠毒可怕?”邕王牵着儿子的手边走边说:“这是不是一定不好呢?康豫太后比我母亲狠毒,她把儿子推上了王位,我们现在都要看他的脸色,靠揣摩他的心思过活。如果我的母亲是她,也许就不必过得这么小心翼翼。”这样一说,世子又糊涂了,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明白了。这样的人作为敌人固然可怕,可是若能为我所用,就能获得常人无法企及的成就。下次见到她,我会对她更加恭敬。” 邕王摸着儿子的头,微笑道:“如果你生来就是个痴痴傻傻的孩子,我虽然伤心,却也知道你性命无虞。可是,儿子生得聪颖,父母亲就免不了要多费一番心思为将来打算。若是你的母亲能像那位郡主,大约我会省很多心思吧。” 一片乌云笼住月光,楼台阴翳中的一盏红纱灯变得分外耀眼。一名宫中侍卫遥遥看见这盏纱灯,正想上前查问,红光却伴着一声奇怪的响动骤然消失。他走到灯笼消失处,月亮恰好悠悠地从云后游荡出来,照亮了三面宫墙——是个死胡同,墙头露出玉屑宫的一角屋檐。 古老的宫廷流传着很多神秘流言,其中之一是说,每当皇帝在玉屑宫留宿追思他的母亲,就会有女人的幽灵循着这条旧路前往玉屑宫。据说那是怀敏皇后的幽灵以为姐姐康豫太后又回到昔日的寝宫,所以前去索命。为了阻挡她的去路,这条路上立起一面墙。她总是找不到通向玉屑宫的路,在这里愤愤地低喝一声才离开。 侍卫打个哆嗦,疑心自己眼花,摇着头走了。 墙那边的玉屑宫一片寂静,值夜的人已经被支开。潘公公提着红灯笼,推开宫门,向里面轻声说:“陛下,她来了。” 深泓披衣坐在窗边,目不斜视地眺望窗外夜空。夜风从窗缝中涌入,他仿若浑然不觉。满天星辉映在他双眸中,让那双眼睛又充满灵秀。 女人一进门就察觉一股热浪扑面——玉屑宫里竟然已经生上炉火。她走上前,轻轻合上窗说:“陛下小心一冷一热令御体违和。” “芳鸾。”深泓向她一笑:“好久不见。” 女人向他跪拜,真诚地说:“陛下气色大好,实在令人欣慰。” 偌大的宫廷之中,只有三个人知道:往玉屑宫而来的并非怀敏皇后的幽灵,而是与皇帝在此会面的琚夫人。 “让你带来的东西呢?” 芳鸾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绣囊,迟疑一下才交到深泓手中。“陛下要知道,这东西对陛下目前的健康十分有害。” 深泓捏了捏那个绣囊无所表示,又问:“外面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他有意引开话题,芳鸾忧心忡忡地看他一眼,不再提绣囊的事,回答道:“近来的大事无非兰陵郡王与邕王回京。邕王殿下自小就处事老成,这一次在京中的一举一动都无可指摘。至于兰陵郡王,听闻皇后娘娘已经责令他在府中闭门思过,并没有什么大动作。” “对邕王深涵,是不需要特别担心。兰陵郡王就不同了——外面一直风传盛乐会再醮与他,现在又有什么议论?” “郡王被剥了将军职位一事,众说纷纭。但很少有人质疑他能否尚主。他在郡王府闭门不出,盛乐公主也曾去信宽慰。加上皇后娘娘对他们的婚事志在必得,外界都猜,最迟等到盛乐公主服丧期满,就会下嫁郡王。以皇后积极的态度来看,也可能不等那么久,就令其奉诏成婚。” “孀居贵妇奉诏成婚……”深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以前的确有这种先例。”芳鸾看了看深泓的脸色,轻声道:“群臣连日对皇后娘娘略有非议,但娘娘襟怀博大,对所有言论一概容忍,令他们也渐渐失语。素氏的年轻女子能如皇后娘娘这样,如今的确少见了。” 深泓勾起嘴角,笑容却不似赞许。芳鸾察觉到其中微妙,问:“陛下是否需要妾更加留心后家的举动?” “你看得还不够仔细。”深泓幽幽地说,“素盈的目光……她以前不会那样看着我。有什么地方发生了改变,我有点担心。” 他的神情让芳鸾一怔,口齿也含糊起来:“陛、陛下,对皇后娘娘……”深泓冷冷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芳鸾生生地收回了后半句话,换了话题道:“近来相府中也有不少人来来往往——妾听到一些不敬的言论。”她吸口气又说:“有人在猜,这一次太子回京之后,陛下是否会让位与他。” 她一说完,深泓的表情与动作皆停滞住,气氛骤然陷入死寂。芳鸾大气也不敢出,纵使与他密谈已有十余年的经验,也不曾记得几时像此刻这么凝重。 “说这话的有谁?”深泓悠长的语调非同寻常,芳鸾不敢欺瞒,为他数出几个人。深泓不再说什么,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去。 当芳鸾站起身时,他又问:“芳鸾,如果有人出于好意,要你做一件非常不想做的事,令你对他的为人大失所望……你会怎么样?”芳鸾略一沉吟,回答道:“如果那人是陛下,无论吩咐什么事,妾一定照办。” 深泓笑了笑,“不必借机表示忠心——我从来不怀疑你的忠心。给我一个实实在在的答案。”“这就是妾的真心回答。”芳鸾欠身道:“妾明白陛下如何向别人表示善意,也亲眼见过那些自不量力、辜负陛下好意的人,是什么下场。” 深泓“呵”的笑了一声,说:“你也别太高估我对你的宽容,也许有一天,我会为这句话治你的罪。” “如果妾自不量力,甘愿受罚。”芳鸾说完施礼告退,门口的潘公公还是提着那盏红纱灯送她。 深泓扶着墙站起身,深深呼吸几次,才迈开脚步挪向床榻。好容易撑到床边,他身子一侧倒在床上,勉力抱过玉枕,又从怀中摸出芳鸾进献的绣囊。他的玉枕也是个匣子,打开之后可以放些小东西。深泓把绣囊里的东西尽数倒出:一粒粒珠子一样圆润的果实和几片新鲜的绿叶落出来。 冬珊瑚……最好不要用到。但世事难料,有备无患。 深泓轻轻地叹了一声,合上玉枕,把绣囊扔到火炉中烧了,这才仰面躺在床上,轻轻阖上眼睛。 素盈静静地坐到入夜仍未就寝。她把皇帝卧病以来的行为言语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忽然惊觉:她的一年,在等待哥哥回京之时溜走了两个月。要还朝,她还有很多事情应该做。 这天她的精神不错,又恰好有很好的理由,于是命人叫来白信则,对他说:“你去帮我找两个人进来。” 信则听她口风不对,小心地问:“是哪两个?” “宫正司杨芳,还有我们这里的一个宫女,封令柔。”素盈一边说着一边揭开手边的茶壶,说:“对她要客气——我请她来喝茶叙旧。” 宫女 信则在宫道上等了没多久,就看到令柔提着一吊铜铃沿道巡行而来。 夜间的提铃人是最辛苦的宫人之一,每走几步就要一上一下地震动铃铛,惊散宫廷中的妖孽凶灵。这么走到黎明曙光再临,她们才能休息。这差使最为劳累而且不吉,总是由犯了宫禁、被重重责罚的人担任。信则以前也留心过这名与自己一样,特意被素盈调回丹茜宫的宫女,但令柔长久以来无声无息,素盈也仿佛把她遗忘。直到这天晚上,信则才见到封令柔的庐山真面——好像幽灵一样安静,不止脸庞有着病态的孱弱,目光也似虚无一般,不知最终轻飘飘落在何处。 得知中宫急召,她手里的铃铛扑簌簌响起来。 “你在怕什么?”信则问。让她提铃并非皇后亲自指示,只是宫中势利的人猜到她得罪了皇后,故意欺负她。但始终没人能说得来她到底为什么得罪了皇后。 令柔吐了口气,将铃铛挂在最近的一丛花上,忧郁地说:“大人有自信,奴婢没有。” 夜已深,丹茜宫的灯火熄灭大半,残光中的轮廓格外崔嵬。令柔忐忑不安地接近这黑魆魆的庞然大物,迈入宫门的一刻浑身一颤,好像感到自己活生生被它吞没。 宫中珠帘垂地,闪亮的珠子折射出满屋莹莹微光。皇后素盈安然坐在明灯旁翻阅一册书薄。令柔大礼跪拜,静静地听她发落。 “丹茜宫宫女封令柔,蒙中宫恩准离宫,自卯时至午时。”素盈把手中的卷簿放到一边,“籍禁司一口咬定校对无误,准条带有皇后表记,确实出自中宫。可我不记得什么时候给了你这样的恩典。令柔,今天叫你来只是想问问,哪位皇后赐你出宫的准条?” 令柔咬了咬牙,一言不发。素盈轻盈地拨开珠帘走到她身边,把手压在她的肩上安慰道:“如果是公主强人所难,窜通伪造,倒也情有可原,我不会为难你。毕竟,你是我初入宫廷时很重要的老师。” 珠帘摇曳时晃动了满室萤光,飘舞的光点让令柔心慌意乱,身子也开始在素盈手下轻颤。“老师?” 素盈微笑道:“当然称得上‘老师’——白天是乖巧伶俐的宫女,事事为我着想,教我怎样博得上位贵妇的欢心,教我怎样在她们之间周旋,教我什么时候应该闭嘴、什么时候应该讨巧……多亏你和婉微,我这个没得到素氏真传的傻丫头,才知道宫廷里的人事和我娘家简直是天壤之别——在家里,长辈不喜欢太木讷的孩子;在这里,大家都不喜欢太机灵的人。”她咯咯一笑,缓缓地绕着令柔一边踱步一边说:“更让人受教的是,到了晚上,这么贴心知己、善解人意的小宫女,就变成了屠夫,在我的茶水中做手脚……令柔,多亏与你日夜相处,我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知道,宫廷是怎样一个八面玲珑的地方。为这,我该敬你一杯。” 她向角落里颔首,一道影子从黑暗里移动出来,把一碗清澈剔透的水捧到令柔面前。令柔见这人是宫正司的杨芳,大吃了一惊,端着茶碗不敢动弹。可是素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只得硬着头皮仰脖喝尽。 “骆驼蓬泡的茶,好喝么?”素盈轻轻地说:“偶然少少服用一次并无大碍,稍多则令人产生幻觉、梦呓,更多则会窒息昏厥,超过了一定限量甚至会死。拜你所赐,我把所有症状都试过一遍,所幸没有丢了性命。而我当面揭穿之后,婉微只是随随便便地笑了笑说,那东西在宫里常用,没什么害处……你猜,这一碗里面加了多少骆驼蓬呢?” 令柔浑身颤抖着落下眼泪,却还是咬紧牙不置一词。素盈叹了口气:“倔强又有什么用呢?过一会儿你神志不清,我问什么你都会回答。”她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令柔,阴森森说:“当年你和婉微不也是这样,每晚等着我梦呓时抖露心迹么?” 第 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12 章 “嘡啷”一声,令柔手中的碗落在地上。“请娘娘赐奴婢一死。” “我留你活到现在,不是为了把这些话说明白再让你死。”素盈冷哼一声,“我听说你也来自太安,家中一直受到太安素氏关照,自小入宫侍奉素庶人。看样子,素庶人死了,你又变成真宁公主的忠仆。” 令柔匍匐在地,把脸藏起来。但素盈拉起她,面对面厉声说:“令柔!你是个聪明人,难道还没有发现?你为她们尽忠,只是在害人、在冒险违反宫规!她们让你做的事情不过是一错再错,难道你已经忠心到是非不分的地步?难道你独自一人的时候,没有为自己的罪孽害怕?” 令柔张了张口,猛然察觉舌头开始麻木不听使唤。她眼前变得昏暗,素盈的脸庞也化成一片模糊。 “棋局已经换了主人,责怪前人用过的棋子也没有意义。”素盈缓了口气,郑重地说,“我饶恕你。但我很想知道,这一粒子是要为我效力、向我恕罪,还是执迷不悟,想随离局的人而去。” “娘娘……”令柔颤巍巍地笑了:“棋子无心,人有心。” 素盈变了脸色,霍的站起身,寒着脸道:“伪造中宫准条之罪,你已准备好?” “并非伪造。”令柔昏昏然强辩:“那十张准条,是前代皇后格外开恩赐给我的。因故未用,交给公主作为悼念皇后的纪念。”她神智渐渐不清,忘了自称奴婢。素盈并不揭穿,冷笑道:“她对你这么好?赐你那么多准条做什么?” 这时,旁边仿佛一团阴影似的杨芳忽然出声:“娘娘请恕小人多嘴直言——娘娘不谙此道,只怕问到天亮,还是繁杂而无重点。请将此人交给小人,小人定不负娘娘所望。” 令柔的身子强烈地抖动一下,委顿在地。素盈见状笑笑,说:“不必。茶也喝过了,让她回去吧——明晚再来叙旧。” 信则架着令柔踉踉跄跄返回时,惊诧于素盈有如此冷血的一面。她冷冷地叮嘱信则看牢令柔,不准其趁机自杀时,信则没有想到令柔会有多大危险。但此刻,他几乎要相信:这个宫女随时都会倒地死去。 令柔脚下不成步法,被信则拖了一路,终于在她撇下铃铛的花丛边摔倒,无意中扯断了信则腰间的绦花,又松手摔飞到花丛中。信则正要去找,却见远远来了几个宫女,原来是宫女们迟迟没有听到铃声,来寻提铃人。 她们向信则行了礼,不解地看看他又看看令柔。信则神色漠然,道:“这提铃人竟然醉在路上,玩忽职守成何体统。先将她带回去,牢牢看守,明日再罚——不准懈怠,以免她畏罪自尽,害大家一起担待。” 宫女们慌忙七手八脚抬起令柔告辞。信则再去寻找绦花,无奈夜色昏暗,怎么也找不到,只得离去。 令柔一直昏迷到第二天正午才转醒,一睁眼就看到结拜姐姐之惠守在床前。之惠一脸焦虑地问到事情原委,令柔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告诉她。她对昨夜最后发生的事记得不大分明,心中虽然害怕,表面上却装作平平常常。 因她提铃时醉酒,被罚去半年薪俸。令柔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如果皇后就此小惩大戒,倒真是她的福气。可是第二天晚上令柔歇班,素盈又找她喝茶。令柔一颗心顿时坠入无底深渊,硬着头皮去了丹茜宫。第三天,第四天……七天之后,令柔忽然在白昼中看到已死的婉微来到面前。她惊得捂住胸口,一阵气血翻腾,骤然昏厥。 之惠这一次来探望时,终于明白其中一定有重大的缘故。“令柔!你到底怎么了?”她轻轻摇动着昏迷不醒的令柔。被她惊动,令柔忽然说起梦话:“骆驼蓬……素奉香,我们用得很小心,从来没有想要伤害奉香的性命。”她说得流畅,就好像这句话郁结在胸中好久,终于可以一口气倾吐出来。 被称为“素奉香”的人,史上只有一个。之惠怔了怔,泄气地发现结拜妹妹隐藏的是一段要命的往事。 之惠前思后想,很快下定决心,要去丹茜宫走一趟。 素盈正在石榴树旁抱着皇孙玩耍,得知针工房宋之惠求见时,想不起这人是谁,也想不出她有什么事。直到之惠跪在石榴树边,素盈看了看这个宫女,又看了看熟悉的场景,才恍然大悟:“是你——丹茜宫移植石榴时,你来过。” 之惠见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乖觉地接口道:“石榴正是奴婢种植的。能得娘娘赏识,是奴婢的荣耀。” “原来你叫宋之惠。”素盈点点头,“今日为何求见?” 之惠低垂着头,清晰地回答:“为封令柔。” 素盈的笑容消失不见,把怀中皇孙交给身边女官,警惕地看着这个宫女,听到她又说:“奴婢不知令柔所犯何罪,斗胆为她求情。”素盈觉得好笑:“你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怎么求情呢?再说,你?你有什么资格要我饶她?” “娘娘尊号‘仁恭’,仁慈圣善,待人宽大。宫中众人一向对娘娘的胸襟无比钦佩。在奴婢们眼中,娘娘就是淳厚的榜样,为这缘故,奴婢才敢斗胆求情。”之惠连连叩首,又道:“奴婢与令柔是莲子姐妹,发誓同甘共苦。如今令柔性命危在旦夕,奴婢即使要掉脑袋,也少不得为她求告一句。” “危在旦夕?”素盈愣了一霎,这才知道骆驼蓬已用过了量,也生出一点懊悔。又思及令柔连日来倔强不言,一次也没有提到中毒已深,素盈竟不知自己是恼恨她还是佩服她,一时间心中百味杂陈,说不出话。 “如此下去,封令柔性命难保。恳请娘娘准许奴婢代令柔受罚,留她苟且偷生为皇家尽力。”之惠说罢又重重叩头。 素盈听她说得严重,干涩地笑笑:“宫女结为莲子姐妹,有这等义气,实在比亲姐妹还强——令柔真是好福气。”她咳一声又道:“你又没有犯错,我罚你做什么?就算是令柔,我也没想狠罚她。请她效劳还请不动呢。” 之惠听她口气和缓,暗暗地松了口气,心中忽然灵光一闪,察觉机会就在眼前,于是又道:“奴婢与令柔同日入宫,多年来风风雨雨共同经历。奴婢自忖,在这宫廷之中,并没有令柔能够做到而奴婢做不到的事……如果奴婢愿代令柔效劳,娘娘是否可以放过令柔?” 素盈看了看她,问:“你与令柔同日入宫?你是哪里人?” “奴婢祖籍太安。” 素盈轻轻挑了挑眉头,笑道:“宋之惠,你说话从来都是这么直率吗?” “娘娘是正人君子,奴婢岂能存小人之心。” 素盈在花树前走了几步,折下一枝石榴花,轻轻插在之惠发髻上,说:“你种的石榴花很好。其他方面是不是也这样能干,日后让我看看再说吧。” 之惠喜上心头,深深一拜:“谢娘娘夸奖。” 从那天开始,素盈不再叫令柔去喝茶。令柔暗自猜了好多种可能,但没有机会落实。她不喜欢与人分享心事,因此对之惠、元瑶这两个结拜姐妹只字不提。 又过了不久,在东宫回京之前,之惠忽然从针工房调到了东宫。令柔得知后如坠云雾,与元瑶一同道贺时试探着问:“针工房与东宫隔了不止一层,姐姐是怎么得到这调遣?” 之惠笑道:“东宫里有位年事已高的女官因病遣出,皇后娘娘推荐了好几个人接替她,但东宫的女官们并不满意。我想这是个机会,就毛遂自荐。东宫官署知道我是素庶人同乡,在宫里也有年头,因此有意提携。” “原来是托星后的福——姐姐可不要忘了星后的好处。”令柔娓娓说到:“太安素氏待我们几家,真是天高地厚。当年如非懿静皇后接济,我们几家何以全生?之后宫中虽然改朝换代,但怀敏皇后、康豫太后和星后无一不对我们几家照顾有加。我们姐妹几个当初入宫,不就是为了报答太安素氏的大恩、甘愿成其耳目?” 之惠见她说得动容,也温言软语道:“可是入宫之后才明白一个道理,我们是皇家的奴婢,不是哪一个人的奴婢。星后已经去了,我们还在这里,就该做自己分内的事。” 令柔勃然变色,提高声音说:“姐姐不该讲这种话!姐姐家乡已经没有家人受人关照,就把往日得到的好处全抛到脑后了?还记得娘娘赐那十张准条吗?受人诬陷自身难保时,她仍然记挂我们,要我们十人见机行事,凭准条逃离此地——星后贵为皇后,大难临头仍不忘我等,我们区区贱婢怎能忘恩负义?” 之惠心中长叹:恐怕素庶人当时唯恐她们几个被人抓住,又供出不利言辞,才这般慷慨。令柔却是个死心眼,十张准条到了她手里,她竟大义凛然要烧掉,誓与星后同生共死,令其他九人进退两难,只得陪她留下。 元瑶不愿之惠与令柔闹僵,插嘴道:“话虽如此,要如何报答?星后是圣上所废,难道要我们做逆天之事?” 令柔心中早有主意,不慌不忙地说:“依小妹之见,星后之冤,待到东宫即位,自然为她雪清。我们一介宫女,能做的事情也只有尽心为东宫、东宫妃出绵薄之力,守得云开也不枉太安素氏厚待我们一场。”她望着之惠,诚恳地说:“姐姐有机会入东宫,正应该向东宫妃表明我们十人的身份。以眼下形势来看,东宫即位、东宫妃入主丹茜宫只是早晚的事。如不向她说明,恐怕到时扫宫又要累及你我。” 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元瑶听了连连点头,之惠也笑了笑,没与她继续详谈。 崔落花得知东宫女官之缺补上,人选却不是她推荐的任何一个。她知道素盈一直试图在东宫里安插耳目,但东宫对中宫十分严防,稍与素盈或东平素氏有瓜葛的人,一概没有机会。这次她用心筛选了几个人,但还是落空,忍住心中不快向素盈禀报时,为自己办事不力请罪。素盈却轻描淡写地将此事一语带过。 崔落花见钦妃也在一旁陪着素盈欣赏名画,不方便对此事提得太多。趁钦妃去取图卷时,崔落花装作闲谈似的问:“不知这宋之惠是个什么人?竟然从针工房一步登天。” “她的家底好得很。”素盈欣赏一卷图画,心不在焉地说:“她祖上几代都受太安素氏庇护,自小入宫,一直深受素庶人关照。” 见皇后对此人了如指掌,崔落花心中恍然大悟。但她没有亲眼见过此人,始终不大放心,“有这样的家底,还能不能对娘娘尽忠呢?” “在我看来出身忠厚的人,恰是东宫看来最有嫌疑的,怎能使得?再说,信则比她如何?”素盈轻嗤一声,“这些想在宫中稳步的下人,已经把自己家忘了。我们又何必念念不忘呢?” 第 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13 章 “娘娘用她,始终是兵行险招。” “能胜得毫无悬念的,是战神。我不是。”素盈卷起图轴,淡淡地说:“至今为止,我冒的险还少吗?为东宫,这一次值得。” 在床上午睡的睿歆这时候忽然醒来,无缘无故地放声大哭。素盈几步奔过去把他抱在怀里,温柔地哄了又哄。“想见圣上了吗?娘娘这就带你去——” 手捧画卷的钦妃走过来盯着看,被素盈侧目,忙堆起笑容说:“说这孩子不是娘娘所出,任谁听了都要吃一惊。娘娘与圣上、皇孙在一起,简直像画里的两夫妻与亲生孩儿,天伦之乐令人羡慕。改日一定要请画师好好地画出来。”话里别有用意,素盈并不接茬。 钦妃仿佛自言自语:“这事情要赶紧才行。过些天……画里再添一对年轻夫妇,就不那么好看了吧?” 素盈冷冷地一转身,抱着睿歆去外面晒太阳,手臂却不由自主地用了力,紧紧抱着那小小的孩童,让他憋闷地挣扎起来。 两宫 连绵秋雨洗净了京城最后一块屋瓦、最后一条陋巷之后,看似永不止息的雨丝在东宫凯旋的前夜收得一干二净。一轮皓月腾空,霎时间天宇朗朗,星河如梦。第二天曙光初降,满天瑰艳的朝霞立刻铺散成一片壮丽的图画。人们被阴雨烦扰的心情一扫而空,纷纷走出门外,一直迎至远郊,只为抢先一睹太子风姿。壮观的场面超越了十月初四天安节——皇帝的生日。仿佛天地人不约而同地偷偷变心,把未来押在名扬西陲的储君身上,放弃了病榻上奄奄一息、连自己的圣节也无法出席的帝国之主。 这天一早素盈就被告知:皇帝精神不济,不能主持庆典,请皇后带百官前去迎接。素盈亲自抱着皇孙去玉屑宫细细问了夫君的病状,知道他只是惯常的昏沉乏力又发作,并无大碍,这才放心地带领僚属登城门等候东宫。 赤如血色的朝霞映照着素盈青色的盛装,城下的人偷偷仰望时,诧异于年轻的皇后如此端庄安闲。周围人谦恭的态度衬托着她娴雅自如的举止,她偶尔与身边人低语轻颦,从容委婉的神态尤其令人感慨。 “上一次随驾出猎,有幸窥见圣容,见到的不过是个忧郁安静的女人。想不到稍加时日,她就变成风仪出众的皇后。果然还是素氏的女子生而敏慧。”城下夹道的骑士中,有人偷偷议论。“她怀里抱的是皇孙吧?宫里传说皇后疼爱皇孙如同己出,竟是真的。”他们说着偷眼向城楼上望。皇后正专注地眺望远处,突地仿佛察觉到有人看她,一低头直直地回望过来,吓得那两个骑士慌忙掉头,端坐马背上一动也不敢动。 素盈等了又等,始终不见大军的影子。她斜后方的宰相琚含玄见状道:“连日大雨,路上泥泞。大军需要稍稍整顿军容才能到圣驾面前。”素盈没有理他,眼睛忽然一亮:远郊荡起一线尘埃,隐隐蹄声如暗潮翻涌,显然是千军万马渐渐近前。 果然,地平线上一点、两点……无数点金银光华跃出,战士金盔明甲与刀枪戟矟的寒光交相辉映。经过数日雨里跋涉,这支大军的威风丝毫不减,步伐稳健气势昂扬。人群由远而近欢呼起来,素盈盯着队伍最前端那众望所归的青年——看不清他的脸,但能看出他的身姿傲然,与出征之际的颓丧截然不同。待他到了附近,素盈数了数他身边的人,发现将领副官的数目比出征时多,显而易见是他提拔了一批亲信。再看最前面那些年轻的面孔,与印象当中出征时的军将颇有出入,其中的奥妙不言自明。 素盈被他们的盔甲晃了眼,轻轻地眯起眼睛,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让她忽然变得冷漠。宰相时不时向她扫一眼,看到此时,眼中方有了些微的笑意。在他们身后的真宁公主虽然看不见素盈的表情,却一直左顾右盼观察众人的反应,见他们各怀鬼胎,她眉宇间轻轻动了动,仿佛冷笑——这又被角落里的崔落花尽收眼底。 城下人欢声雷动,城上人宝相庄严个个无语,旁人只道皇家威仪自与小民不同。 不登城上,一生也不会明白他们在想什么。 这是素盈第一次主持迎军仪,但习惯了许多礼仪之后,哪怕是初次实践,她的一举一动也无可挑剔。她代替皇帝犒赏三军,又下令于宫中赐统帅盛宴,举手投足之间容止自若。军队的统帅睿洵在城下接旨谢恩时,素盈近看见他的脸,思绪稍微乱了:数月之前那位白皙文雅的储君不翼而飞。眼前的年轻人,皮肤被晒得黝黑,面容中透着坚毅,神态更加令人难以捉摸……他好像根本没有注意素盈怀里抱着他的独子。从他身上,素盈找不到她认识的东宫。 那个看着宫廷、看着她的时候,流露出伤感和惋惜,那个目光中隐约藏着疑心和忧虑的东宫太子,到哪儿去了呢? 她心有所动,目光不由得飘开,往千军万马中寻找,这次细看才真正吃了一惊:方长没有发觉一位马上将军是位女将,此时才发现竟是素璃。表情与气质,和素盈印象中的东宫妃判若两人,她持枪立马于大军之前,灼灼目光盯着素盈,犹如挟着千军万马的气势直逼城楼,竟让素盈一见之下心生寒意。 “娘娘,是移驾回宫的时候了。”琚含玄带着笑意从旁提醒,素盈这才发觉自己抱着皇孙的手已经被城上的风吹凉了。 再见东宫时,素盈已卸去青衣,换了朝装向卧榻上的帝王禀报仪式经过。睿洵得到宣召,轻手轻脚走进来,向皇帝献上西国降书和西征功劳簿。 皇帝没有立即看,招手把他唤到床前,微笑着一边打量一边说:“晒黑了,像个战士了。”素盈见他欣喜之中精神爽利,也在一旁陪着高兴。她在床边的脚榻上跪坐,睿洵就跪在她面前尺许之处。素盈又看了东宫几眼,仍然觉得他不只是外表,连言谈举止都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素盈不喜欢改变,更不喜欢意料之外的改变,眼见东宫如此,她心中忽然生出难言的预感,让她惴惴不安。 皇帝和蔼地问了东宫数月来的情形,眼看要言归正传谈到军情。素盈不能参与议论,便告退出来。玉屑宫外早有宫娥等候,小声向她禀报:“东宫妃拜见娘娘,正在丹茜宫等候。” 素盈早知此事在所难免,但素璃竟一刻也不歇就来要儿子,到底是母子亲情不比寻常。她一边暗自唏嘘一边回到丹茜宫,见东宫妃素璃早与一群乳娘、宫女在宫门外伫立多时。素盈向她笑笑,先领着宫娥走入宫中坐定了,颔首传她进来,素璃这才屏息敛容入宫拜见。 两人依惯例寒暄几番,素盈微笑赞道:“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经见过大事,态度举止都不一样了。” 东宫妃含蓄地笑着垂首谢道:“说到这事,妾一定要向娘娘告个罪。妾以前不懂圣上与娘娘苦心,也曾暗生不满。这一次亲自上了战场,见识到很多与宫中不同的人事,领悟很多。若不是圣上与娘娘成全,妾恐怕一世也学不来那些宫廷之外的东西。”她一仰头,素盈就对上了那双漆黑的眼眸——仿佛晶亮的炭,看似坚如顽石岿然不动,却隐含着一点即燃、烧尽万物的能量。 素盈轻轻地挑了挑眉,脑海里浮现一个少女:穿着胭脂红的裙子,裙上绣满了曙红色花蔓,她伶俐地在皇帝与东宫之间插话,让他们之间的言谈活跃起来。每当她一笑一动,那些花就随之欢腾。她总是很会接别人的话题,不论是称赞还是挤兑,她都能说得辛辣俏皮…… 是眼前这人曾经的模样吗?素盈暗叹她比以前沉稳得多,脱口道:“战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素璃眨了眨眼睛,坦然笑道:“这需得亲眼见过才知道。” 这时宫女抱来皇孙,素盈莞尔道:“完璧归赵。” 东宫妃一直笑意盈盈,此刻见了儿子才真情流露,从宫女臂弯里接过睿歆,眼中几乎垂下泪来,动容地唤了一声:“阿寿!”睿歆听见叫他小名,立刻转着一双大眼睛看素璃,又见她髻上的花好玩,伸手去抓。东宫妃含泪微笑,腾出一只手把头上的花儿都除下来,柔声说:“喜欢,都拿去!”睿歆一下得了许多玩意儿,专注地摆弄起来。 “皇孙前天说了第一个字。那时下着雨,我正抱他在廊下玩,他看着阴云密布的天,忽然就说了。”素盈絮絮地说,“好稀奇的孩子,叫出来的第一个字不是爹娘,是‘天’。圣上知道以后高兴极了,夸他‘果真是天潢贵胄,与众不同’。”说罢她又叹道:“看样子,阿寿这就该学着说话了,东宫里的人要仔细教他逗他,有什么喜讯就向圣上禀报。” 素璃听着这些被她错过的事,没有做声,只是紧紧把儿子抱在怀里,向素盈谢过看顾之恩就要拜别。素盈望着皇孙在东宫妃怀里玩闹,脸上早已变成苦笑,这时见她转身抱着睿歆就要走,硬生生地坐定没有动。 睿歆一向胆大不认生,平日也被许多宫女抱着到处走动,早已习惯。但是今日这个怀抱自己的女人走得特别快,熟悉的红墙金瓦从她肩头飞快地消失,睿歆忍不住惊慌起来,松手把金花扔到地上,攀着她的肩头回望丹茜宫,终于发现他离那里越来越远,于是“哇”一声大哭起来。 素璃见他伸出双臂去抓那座身后的宫殿,把他抱得更加紧。这一下惹恼了睿歆,他在母亲怀里哭得更凶,又踢又打。素璃险些抱不住他,垂泪连声唤道:“阿寿,不哭,不哭!”任凭她怎么哄,睿歆只是一个劲嚎啕大哭。素璃几乎束手无策,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一声:“阿寿!”她回头一看,是素盈从丹茜宫追了过来。 这二字自素盈口中说来宛如神咒,睿歆立刻止住放肆的哭声,抽抽答答向她伸出双手。素盈正欲抱他,素璃却旋身闪开。 “怎么能让孩子哭成这样?”素盈藏了眼中的关切,平心静气地说:“突然抱他走,难免让他害怕。不如等他睡熟了再带他走。” 素璃勉强笑道:“待他醒来之后,会与现在有什么不同?清醒着学学分离,也好。小孩子,不哭不闹是长不大的。” 素盈见她态度如此坚决,不好坚持,怔怔地看着她抱着睿歆毅然远去。睿歆又开始哭,但他的母亲却不为所动,越走越快。 深泓慢悠悠翻阅功劳薄,脸上的笑意不知是延续着刚才见到儿子的欢悦,还是又有新的发现。他看了看坐在一旁的东宫,不慌不忙地问:“簿上第一等功劳的白信端,是荣安那位爱婿的弟弟?” 东宫沉着地回答:“正是。” 深泓合上功劳簿望着儿子,说:“关于此人,你有什么看法?” “汗马功劳,足可封爵。” “哦?” 东宫听父亲口气别有用意,问道:“父皇是否听到不利谣言,对此人有先入为主的成见?” 深泓轻轻一笑:“那是我的事。你只管说你的看法。” 东宫想了想,凛然道:“儿臣知道父皇前些日子亲审兰陵郡王。父皇英明,当然知道兰陵郡王对白家成见极深,他对白家的指责,若无实证,实在不可全信。”他见父亲默然,又道:“兰陵郡王曾在儿臣面前指控白将军有罪,但并无证据可以佐其控告。此后儿臣眼观耳闻,白将军并没有些微差错。他冲锋陷阵勇敢杀敌,实在堪当首功。儿臣以为,兰陵郡王惨败,意图推卸责任,以白将军为其顶罪,才是事情真相。” “二郎,你好像忘了——天下人人都知道你对兰陵郡王也有成见。”深泓笑看着儿子,看他如何应对。 睿洵避开这个话题,仍执意道:“父皇如果知道白将军在阵前的事迹……” “每个人都有他们的故事。帝王要做的不是听故事,然后奖赏自己喜欢的。而是判断谁的故事更有价值、更可信。”深泓拍拍儿子的肩膀,说:“白信端的故事,还不值一个爵位。既然你觉得他的故事可以在功劳簿上列第一等,我也不能无视统帅的看法——赏他金银就是了。” 第 1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14 章 “父皇……”睿洵还想为亲信争辩,却见父亲突然按住胸口,面露痛楚之色。“父皇!”他慌得叫了一声,立刻要唤太医,却被父亲拦住。 “没事了——就那么一刹的难受,不要大惊小怪。”深泓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扶着儿子的肩膀撑起身,语重心长地说:“二郎,你心里觉得,我偏袒皇后家,已经昏了头,对吧?”他不让儿子反驳,摆了摆手道:“可是这个天下终归要交给你——把眼光放得长远些,忘了那些不值得计较的小恩小怨。我这一朝一代的事,自有我来解决。” 睿洵惙惙道:“儿臣无能,不能有番作为,助父皇整顿朝纲。” “作为?”仰面望天的深泓哼了一声,“我曾祖以为,开疆辟土是帝王的作为。为此国中三十万男儿血战南疆,夺来巴掌大一块地方,又有十万儿郎为守那地方前仆后继,但最终还是被南国夺了回去。他和南国的皇帝足可以因这些战争名震史籍,他也常常以此自满,觉得一生不虚。” 这些事情睿洵耳熟能详,不知父亲此刻说来有何用意,凝神恭敬地听着。 深泓又说:“我祖父把整肃吏治、明刑弼教当作自己的作为,可惜盛世仅他一代。继承帝位的人不仅没能延续盛世,还把宫廷弄得一塌糊涂,嫔妃内斗、皇储逢殃——这人是我的父亲。我年轻的时候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挑选一个对的人,把这副重担交给他……那将是我一生最大的作为。绝对不要让我看到,我挑选的人,只是一个把权斗当成‘作为’的人!” 他的话中已明示日后的皇位归属,说到此处又喘息起来。睿洵听得心神激动,见他神情痛楚,忍不住落下眼泪:“父皇,儿臣这就唤太医。” 深泓摇头,又接着说道:“朝中能助你的武将,我已将他们归入你旗下。文臣当中有两个人,与宰相久不相协。宰相不把他俩放在眼里,不过是见我不重用他们。他俩的能力才华不及宰相,但也属难得的人。我把这机会留给你——你对他们亲厚,他们必然赤诚相报知遇之恩,日后对你大有好处。” 睿洵忙真心诚意地说:“父皇御体如此,儿臣只愿侍奉汤药,无心其他。父皇早日康复才是国家之福。” 深泓看着儿子微笑,握住他的手道:“二郎,我以前从来没有告诉你,我与你的祖父之间十分淡漠。他并不喜欢我,也不了解我。有一天,他的密使送来遗诏传位给我。直到那时我仍然摸不清他的想法,而且再也没机会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一直避免与自己的儿子之间,变成我与他那样。” “父皇一直为儿臣着想——儿臣明白。” “可是自从那件事之后,我们父子就没这样说过话。” 睿洵知道父亲说的是将母后废为庶人之事,心里又翻起一股情绪,连忙用一个尴尬的微笑掩饰。深泓已看明白他对素若星之事仍然耿耿于怀,于是叹了口气,挥手道:“现在,去把太医叫来吧。” 睿洵起身要走,深泓又想起了什么,忽然说:“二郎,既然人回来宫廷,脑子也该回来了。在战场上,大可以放手厮杀,手刃敌人。但在这里,我们不用那种方式杀敌。”深泓严峻的神情中荡开一丝微笑,继续说:“能在这里杀人的,只有他们自己的错误——等待,不是更简单么。当然了,我们也得记住,自己可别犯错。” 他的目光那么冷静,睿洵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个声音喊:“他知道了!他知道那件事!不然,为什么提到忘记?为什么提起母亲?为什么提到杀人?为什么提到犯错?”他的神情一霎间变得复杂,刚才看起来不堪一击的父亲,这时在他眼中又变得深不可测。幸而父亲已阖上眼睛养神,他一边脚步匆匆奔出宫外,一边喊着“太医”,掩盖了纷乱的心绪。 在他身后,深泓睁开眼睛摇了摇头,对自己说:“不是他。但他知道是谁干的。”没有能力离开父亲自立的孩子,才会盼望父亲不要离开他。太子正是这种人,却有太多人高估了太子的能力。 深泓轻轻哼了一声。 那些人,他会找出来的。作为这一朝一代的事,由他来解决。 误会 东宫太子荣归,内宫外朝有些人以为辞旧迎新之机近在眼前。孰料天心难测。皇帝已经病得寸步难离玉屑宫,明明无力览政,居然毫无放权之意。他不仅没有表露出众人期待的由太子监国的意向,甚至连十月十五的小春祭典,宁可空置帝席也不交给东宫代行。此时局面竟与东宫太子在前线时没有分别,令一些大臣大失所望,有心劝皇帝让东宫接手国政,却又不敢贸然提出。万一触及逆鳞,担上一个劝进的罪名非同小可。那些在皇帝面前说话有分量的人,譬如宰相,恰恰又是绝对不会提出这种建议的人。再如年轻的皇后,在皇帝跟前出的点子也是掷地有声。坊间传闻,皇帝对她厚爱有加,朝有所愿,暮已成真。不见她得到离谱的好处,无非是因为她以不育自卑,不便在皇帝面前提些非分的要求。可她正是第二个绝不盼望东宫掌权的人。 形势如此,那些以为改朝换代指日可待的人,难免陷入沮丧。渡过兴奋期,朝政又是日复一日的轮回,东宫身上那些闪耀的新气象,仿佛也不是那么耀眼了。东宫固然还是未来的皇帝,但这个“未来”的实现似乎还要经历一番波折,是在一年半载还是三年五年,谁也不好说,一切取决于皇帝的病情。偏偏他的病情玄而又玄,有心的大臣用尽手段仍不得而知,便是宫中医官和宫人有心相告,也说不出三长两短。又或者上天垂迹,龙体康复,东宫即位遥遥无期也未可知。 为那叵测的前途,大小官员还有不少与东宫车马往来,但也不敢十分招摇,以免事有翻覆反遭横祸。 “人情冷暖,本来就是如此。你说能有什么横祸?”冯氏一边听丈夫分析,一边绣花。 李怀英笑笑,“东宫无独立之能,宰相非柱石之倚,皇后有育储之心。这其中的变数还大得很。” 冯氏闲闲地笑道:“我弄不清你这些说法。好端端的东宫太子放在那里,就算皇后再生一个皇子,也没有撇开一个伟岸青年去立一个婴孩的道理。” “你们这些妇人,难免这样想。”李怀英连连摇头,“试问对宰相而言,襁褓中的婴孩和一个伟岸青年,哪个看起来更听话呢?” 冯氏以针搔头,微哂道:“我是小妇人之见,你是大丈夫之识。可你这些高谈阔论,也只能对着我这个妇人抖一抖。”说着她叹息道:“那日晓得公主身份,你还说她一定会再来,至今也没有再会。原以为,公主那样赏识你的学问,这次总算遇到贵人。看来我也是痴心妄想。”她凝神绣了几针,又飘忽道:“她曾经那样形容宰相与皇后,不知整天周旋在他们之间,日子过得怎么样。” “一介妇人,何劳你为公主担心?”李怀英饮罢清茶,展卷读书。冯氏不敢扰他,心里憋着话,直到他放下书本才忙说:“我这个小妇人还有一事不明。就算皇后想要生个皇子,也是人之常情。你又何必说得那样凶险?就算日后真立了一个稚童,只要是圣心所属的皇家血脉,与我们这等小民有什么关系?你一脸匹夫有责的样子,我倒不明白了。” 李怀英静静地抿嘴一笑,并不答她。冯氏讨个没趣,哼一声不再与他讨论,转身为他的茶续上水,忽然想到有一事一直伺机与他商量,今日正是良机。于是她又说:“说到皇后,我忽然想起,这个月里东洛郡王连着邀请了四五次,你怎么爱理不理?难道你当自己是诸葛孔明,要人家亲自三顾茅庐?” “东洛郡王与真宁公主当面冲突。”李怀英喝着茶,口气疏落,“我势必只能投效其中一个。” 冯氏笑道:“这一次我可知道你的心思。真宁公主自己不开府,不收幕宾不养家臣,如果得到她提携,自然是被引荐到东宫。”她顿了顿说:“我这个妇人免不了又要发愚见——公主虽然可亲可爱,但黄鹤一去云音杳杳。说到底我们与她非亲非故,没有道理为了等她的一声差遣,将别人的诚意拒之门外……况且在我们看来,公主稀罕得很。在公主看来,世上稀罕的人才却未必只有一个李怀英。她当日又没有许诺一定提携你,万一是我们白日做梦,平白错过了东洛郡王一番好意,岂不可惜?” 李怀英站起身,缓缓在书房里走了几步,“说到东洛郡王的为人,我也很钦佩。身为一等一的贵族而无门第偏见,已经十分难得了。” 话没讲完,书院一个老倌进来通报,说是东洛郡王府送来请柬。李怀英整理衣冠出去接了请柬回转,冯氏正翘首盼望。李怀英见请柬言辞较前几次更为恳切,微微一笑,提笔立就一封回函。冯氏亲自接过,交给老倌,让他小心送到郡王府,转头向丈夫笑道:“是对是错,总要迈一步才知道。” 真宁并没有把李怀英抛到脑后。这天她禀明父亲,便向东宫去找哥哥,找半天才发现哥哥在一处僻静园里望天。真宁笑嘻嘻跑过去拉住他的衣袖,问:“皇兄怎么这样闲?” 睿洵见是妹妹,苦笑道:“我能有多少事情做?”兄妹二人一边闲话一边往书房走。睿洵神情仍有些萧索,迎面遇到东宫妃与抱着皇孙的宫女走来。见皇孙哭得撕心裂肺,睿洵蹙眉斥道:“怎么哭成这样?”乳母、宫女们连忙又是哄又是逗,小娃却毫不领取,更加扯着喉咙哭起来。睿洵见了连连摇头:“一点儿也不像我。” 真宁与东宫妃叙过礼,也上去哄,但皇孙根本不将她几句软语放在眼里。睿洵心情原就不好,此时沉下脸,一甩袖子先走。东宫妃见状,眼圈立时红了。一群宫女各个不敢做声,皇孙嚎啕大哭就更显得凄厉。真宁暗自吐吐舌头,代东宫妃训斥那些宫女道:“连个孩子也不会哄,要你们做什么?殿下哭出个三长两短,你们要如何交待?” 东宫妃用衣袖沾去睫上泪,冷笑道:“今日才觉得这两父子像得很呢!”说罢昂首而去。真宁听她的话蹊跷,忙向宫女询问始末。原来东宫侧妃自从夏天回家,至今仍在娘家待产。东宫妃以为皇家血脉不宜在宫外生产,免得别有用心之人偷龙转凤,于是去丹茜宫请旨将侧妃接回。皇后特意交待要见皇孙,东宫妃便一道带了过去。怎料皇孙在丹茜宫喜笑颜开,一出丹茜宫又大哭大闹,仿佛生离死别似的。 真宁听了暗暗动怒,脸上却笑嘻嘻,轻轻捏住皇孙的脸颊,柔声道:“这糊涂孩子,才在丹茜宫住了几天,该不会错认了娘吧?” “公主,不可!”乳母与宫女们惊得大声阻拦,真宁却笑眯眯地捏住皇孙的脸颊不放。皇孙被她掐疼了,想放声大哭可咧不开嘴,挣扎支吾中竟止住啼哭,惶恐地看着真宁。真宁由始至终满脸堆笑,像是与孩童玩闹,皇孙的脸颊却被她掐出一个红印,旁边宫女见了忍不住在心中叫苦。 真宁满不在乎地点点头:“不哭了!这才乖。”说完追她哥哥去了。 待真宁跑到书房,睿洵正坐在书案旁,托腮凝望案头清供。房中寂寂,闲杂人已被他斥退。真宁细细审视,发现他盯着香炉出神。她走过去捧起香炉在他眼前绕:“在外面看过天,又在书房里发呆……原来皇兄的眼睛还会转。”睿洵笑着夺下香炉放好,真宁才注意到这个质彬彬,还是二者兼有?” 真宁微微侧目,回答道:“应该是书卷气中有豪情。” 睿洵站起身,轻轻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说:“你自幼长在宫中,识人太少。但凡年轻书生,或多或少都有些自命不凡。论谈吐,他们的确能海阔天空地畅谈。论见识,他们也能把大小事说得头头是道。但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秀才谋事,三年不成’?纸上谈兵的书生,世上太多了。” 真宁被他说得无趣,涨红了脸道:“这个人真的与众不同。” 第 1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15 章 睿洵正色问:“老实讲,觉得他与众不同,是不是因为你属意于他?” “没有的事!皇兄扯到哪里去了?”真宁急了,“好心助你物色帮手,反被你取笑——我走了!”她匆忙转身时撞了书案,那香炉没有放稳,喀啷一声摔在地上。 睿洵没有立刻去拾,眼底神色却泄露了关心。真宁将香炉捡起来,发现顶上的琥珀有道裂痕,“糟!摔碎了。” “不关你的事,以前就摔碎了。”睿洵淡淡地说。 真宁更加好奇他为何留着一个破玩意儿,但见他故作无所谓,又不方便问。 睿洵神情和缓,向妹妹道:“年少时遇人太少,偶有一个令人耳目一新,不免念念不忘。但终归道不同。” “皇兄,你误会了。”真宁顿脚道:“你这会错意,也太离谱。” 睿洵笑道:“眼看就要为你择婿,不要再做那些让人会错意的事了。” 真宁向东宫荐人不成,又找不到机会偷偷溜出宫,难免有些灰心。想起哥哥说她对李怀英别有情怀,她实在不服气,尽力要显得自己不含私情,索性把李怀英的事情暂抛脑后,自此在宫中十分难得地安分起来。 因为她刚刚闹了一回出宫被抓的事,这段日子周围人对她拘束得紧,真宁这时才懊悔不该在气急之时惹恼了皇后。一天宫中新入冬笋,御厨烹出笋尖鱼汤给诸宫暖身,丹茜宫却将鱼汤下赐刚刚回宫待产的东宫侧妃。真宁灵机一动,带着自己那一份敬呈皇后。 素盈见来了这么一个稀客,不知公主搞什么名堂。她平常从没有喜极怒极的神色,这时候还是平平淡淡地接待真宁。真宁看不出她的情绪,恭恭敬敬献上一碗热汤,说:“自从父皇卧病,娘娘数月来一直操劳,现在又为东宫侧妃操心,事无巨细样样周到,令人佩服。想起前阵子胡闹给娘娘忙中添乱,实在汗颜。今日借花献佛,万望娘娘不计前嫌,受我一拜。”说着就盈盈拜倒,将托盘高举过眉。 素盈口中笑道:“何必说得这样严重!”手上却没接,由宫女端到一旁。真宁满脸含笑又说:“那日恼羞成怒顶撞东洛郡王,事后想想,我也觉得言行过分。日后有机会,定向郡王谢罪。” “郡王怎么会与公主计较呢?”素盈笑了笑,问起真宁近来做什么、玩什么。真宁一一详答,偷眼瞥见素盈背后倚着厚实的靠枕,忽然心生疑问,面上仍堆满笑容,劝道:“娘娘不尝尝这鱼汤吗?过些日子冰封山河,破冰取来的鱼,无论香味肉质都与此不同了。” 素盈安然回答:“近来胃口不适,常常觉得鱼腥难耐。公主好意只能心领了。” 真宁暗惊,声音却更加诚挚:“娘娘定是累日操劳,才会身体不适,可千万不要硬撑,免得积劳成疾。” 素盈夸她懂得体贴,又与她随便说了些其他,就容她告退。真宁一走,素盈扭头笑盈盈地看着崔落花问:“崔秉仪,你平日教公主什么?” 崔落花知道绝非好事,恭谨答道:“无非是《女则》、《女诫》、《女孝经》之类。”素盈冷笑着点头道:“秉仪还记得吧?让你去教她,是要你对她严加管束。可不是要你教出一个素氏来!”崔落花连忙诺诺称是。素盈又向等在一旁的宦官道:“后天我代圣上去南郊看试鹰,去通知公主准备,与我同行。” 宫女立刻传旨意,一会儿回来说公主尚未回寝宫,不知到哪里玩耍,随行一事已告知她身边的人。素盈又问崔落花:“知不知道她不见人影的时候,是跑去哪里?”崔落花只得赧然道:“一定去查。” 素盈对真宁一向不放心,所幸已经得到皇帝首肯,要将她嫁出去,只等试鹰会上物色一个合适少年。想到这里就没有责备崔落花,将贵戚子弟的名册又拿来看了一遍。 十月最后一天是传统的试鹰日,御苑中豢养的猎鹰此时换了冬毛,身姿健硕,羽翼丰满。南郊霜林遍染嫣红,贵族们头天晚上就在这里驻帐,带着自己得意的鹰为皇家助兴。往年因皇帝爱鹰,这集会格外欢畅热闹。今年他染病不能出席,贵族们已经忌了几分,不敢尽兴狂欢。加上皇后素盈不谙此道,只是随便看看,并不大肆嬉闹,因此场面远不及以往,但马走鹰飞的阵势仍十分可观。 真宁正为得机出宫窃喜,就看到宰相琚含玄、东宫与东宫妃、凤烨公主与驸马素沉、荣安公主与驸马白信默、盛乐公主、兰陵郡王,还有皇后那个讨厌的妹妹素澜都来了。她高高兴兴与众位兄姐打过招呼,又特意向素沉道歉。大家看着她时都笑得暧昧,真宁觉得奇怪,转念立刻明白:他们都知道要借这机会为她觅一位乘龙快婿。这样一想她就恼了,情绪也变差,看哪个少年都不顺眼。 好容易捱到午后休息,真宁偷偷溜去东宫帐篷。东宫正在摩挲一只猎鹰,见她有话想说,笑道:“是不是有哪位少年入了公主法眼?”真宁撇撇嘴:“荣安姐姐十七岁才出嫁,我还不到十四岁,急什么?”她顿了顿,刚好东宫妃被皇后召去,她趁四下无人,说:“皇兄有没有觉得皇后娘娘今日有些异样?” 睿洵怔了怔,摇头道:“没有留心。” 真宁讥笑道:“我见皇兄今日与大臣们交往谨小慎微,这等应该留心的大事,皇兄却疏忽了吗?难道皇兄不觉得她的举动闲懒,不到午膳时就已经困乏?”见睿洵不解,她又道:“那天去丹茜宫拜见,我见她似乎腰肢不适,又听她说胃口不好,觉得鱼汤太腥——皇兄觉得这是什么病呢?” 睿洵不以为然,反笑道:“你想什么呢?” 真宁脱口而出:“我已经私下打听过,这几日并不是她的信期……”一说出这种不雅的话,不仅睿洵难堪地偏过头,真宁也红了脸,飞快地说:“反正我就是这些话,皇兄自己思量吧。”说罢跑开了。睿洵看她这样子,不住笑着摇头,心里却也生了一丝不安。 真宁到了帐外,心想虽然刚才尴尬,但该说的都说了,终于舒了口气。不曾想一抬头看见素沉领着一个人向后帐走去,她睁大眼睛仔细看,发现那个竟是李怀英。她以为自己看错,揉揉眼睛再看,确实是李怀英。见他与素沉容色融洽,显然十分投契。真宁脸色顿时发青,僵在当地。素沉与李怀英进入后帐,半天没有出来,她失神望了一会儿,狠狠地跺了跺脚,奔入自己的帐篷。 素盈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无论气质还是外表,他与试鹰会格格不入,但他的眼神镇静坦然,并不以跻身贵族之间而卑谦。素盈知道大哥一向慎重,能得到他极力盛赞的人,必定不是俗人,此刻一见果然颇有君子之风。素盈心中敬了两分,有意试他学识。素沉向李怀英爽朗地说:“李贤弟在娘娘面前大可放言,娘娘心胸非同常人,定不会见怪。” 李怀英耳闻皇后少许事迹,原以为素盈是个机敏凌厉、绵里藏针的女人,想不到见到的是个容颜淡雅的年轻女子,气质温和又略带病倦之态。如果不是在这里相见而是道路相逢,绝对难以想象她会是一人出言、万人相从的后宫之主。 素盈见李怀英一时没有头绪,笑着挑起话头:“不知先生今日观鹰,有何感想?”李怀英只听柔音温婉,先怔了怔才回答:“皇家气派非凡,帝气正盛,福祚必长。”素盈知他是少数笃信皇帝能转危为安的人,点头又道:“以先生的眼光来看,除了御苑,谁家的鹰好呢?” “自然是相府鹰多且美,又有御赐名种,高出寻常贵族之家岂止一二!”李怀英叹道:“草民往日听闻种种传言,虽信为实,却无法想像其情其景。今日亲眼目睹相府之贵,始知何为皇恩浩荡。” “圣上是念旧之人,宰相有三十年犬马功劳,常人当然难比。”素盈淡淡地笑了一下,“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本来是一桩美谈。却有人嫉贤妒能,暗中离间生事,真是可笑。” 李怀英听了陡的生出戒备,不知皇后话里有几分虚实,悄悄抬眼向上一望,正好看见皇后身边的女官有些面熟。他整日困足书院,所见女子不多,仔细一想就记起她正是曾经来过书院的那个女人。想起那女人当日言谈对世家教育极为偏袒,此时又出现在皇后之侧,想必是随皇后入宫的崔氏。 皇后耳濡目染的全是门第血统之说,又怎么会把一介书生放在眼里呢?李怀英这样想了想,心头不免凉了一点,但又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能来到皇后面前,若贪一时安逸噤如寒蝉,只怕要抱憾终身,于是放胆说道:“待臣以礼是天子垂爱,事君以忠是臣子本分。天子厚爱是嘉善其忠,并非纵其逞欲。仰仗皇恩有恃无恐,岂是天心本意?” 素盈不惊也不怒,仍是一脸笑意,“先生倒是说说看,什么叫‘逞欲’?” “娘娘聪颖过人,一想便知:近年来,是谁操纵人事变迁,为世家广开门路,断青衿仕途?官禁民间私卖茶、盐,是谁的儿子得到官府准许买卖茶盐?谁家私苑广袤不知边际?谁家奴仆带金玉、婢妾衣锦罗?” 素盈的眉梢轻轻挑了一下,“先生好伶俐的口齿。” 李怀英躬身道:“昌黎曾言,物不得其平则鸣。” 素盈微微笑道:“那么依先生之见,谁做宰相才能杜绝私欲?” 李怀英怔忡良久,才回答:“以一人居要职,实在难保不蹈覆辙。草民愚见,如仿唐制将宰相之权分属数人,就旧制稍加变通,权总于天子一人,才符合以一执多、以一统众的道理。” 此言一出,旁边宫女女官们也不禁动容。李怀英不知底细才能言谈无忌,素盈却知道自己身边有宰相耳目,轻蹙眉头向李怀英默默冷笑。正好一名宦官进来禀报,说时辰将近,请皇后准备登楼观鹰。 素盈借机遣退李怀英,留下素沉,低头笑着摇了摇头:“好个不知轻重的书生!知道些老庄玄妙,学了些申韩皮毛,就敢睥睨朝堂,冷言冷语中伤宰相。难怪秀王当年依靠一群书生谋反,最后一败涂地。宰相多年来伸世家而抑书生,不无道理。”周围的宫女和女官都陪着微笑,唯独素沉耿耿直言:“李怀英有以一当十之才。他的见识与胆量,正是世家子弟所欠缺的。” 素盈连连摇头:“他欠缺的却是一样重要的东西——圆通。”她轻嗤一声,又道:“官场与书院不同,不是晓得大道理就能畅通无阻。认宗师、攀同年、嫉贤妒能是官场通病。他无门无派,有十人之才,就要遭十人之嫉。能虚怀若谷,眼观六路,加以时日不难混开场面。但他恃才傲物,兼有仇视世家之心。在我面前尚且不知惜言,如何让他与百官相谐?大哥爱才是好,可是怎么连这个道理都忽略了呢?” 素沉惋惜道:“不是不知,只是不向娘娘举荐他,可惜了。” 素盈笑道:“大哥可知,我鲜少在圣上与宰相面前荐人,是为什么?不是我不知人才,而是因为一旦推荐就要与该人同担当。我已是皇后,更有何求?不轻易举荐,不会招来是非。为什么要为一个李怀英,引来十人嫌恶?大哥果真惜才,不妨让他在郡王府中磨去那股狂傲腐气。半年之后我再见他。” 素沉怔了一怔:“半年之后?” 素盈笑了笑,忽然拧眉掩口,身子也晃了晃,仿佛不适。素沉惊得上前去搀扶:“娘娘!”素盈连忙摆手,笑道:“不碍事。大概是为圣上尝药多了,伤了胃。”她为皇帝侍奉汤药必定亲尝,已经传为宫中美谈。虽然是这样说,但素沉总觉得不像,心头疑云骤起,不知为何,总觉得她这表现似曾相识……仿佛过去她也有这样极力掩饰什么的样子。 想到此处,他犹犹豫豫地问:“莫非娘娘……” 素盈轻轻挥手打断他的猜疑,整理衣襟昂然步出营帐。 冷箭 第 1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16 章 万象楼以其圆形围栏著称,半似楼台半似亭,凭栏一眺,三面河山尽收眼底。 素盈率众登楼,仰望见长空堆云,恍如玉峰飞天,俯瞰又见百十名锦衣少年人头攒动,跨下良驹、臂上好鹰蔚为壮观,东宫夫妇、盛乐公主、兰陵郡王与白家兄弟都在其中。素盈回头看看,不见真宁公主。问公主去向,谁也不知。素盈忙命人去找,可时辰不等人,司仪呈上弓与哨箭,一声呼喝,楼下少年纷纷屏息控马,嬉笑之声刹那消弭。素盈张弓引箭,一松手,那箭便带着尖锐的哨音远远地化为黑点。少年们只待哨音一响,立刻如一群小虎骤然腾跃,一个个呼哨打马,向着箭隐的方向绝尘而去。 “不知谁家的鹰能最先找到黄兔。”素盈话音刚落,见真宁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偱着尘烟尽处飞驰。楼上众人都是一惊,素盈怒道:“是谁将马给她?” 楼下一人跪地道:“微臣有罪。” 素盈低头一看是谢震,又见他肩头鞭痕宛在,显然被真宁抽了几鞭夺马而去。她怒容渐消,口气仍然严厉:“谢将军帐前失马已成大错,还不速将失马追回?” 谢震叩头告退,领了一匹良驹便追上去。素沉看在眼里,心想,恐怕这辈子能得到皇后保荐的,也只有这一个人了。 观鹰日的重头戏是纵鹰逐兔。皇帝命人将一只黄兔的耳朵染成金色,背上烙印为记。谁家的猎鹰先捉到这只兔子,即为当日的佼佼者,除了赏赐之外,皇帝还要亲自为鹰起个名字。今日与以往唯一的不同,就是这一套全由皇后主持。 贵族们正意气风发地奔驰四野,忽然头顶雄鹰纷纷悲号坠落。少年们不明就里,竞相驻马。不知是谁开始指责另一个人故意杀了他的鹰,立刻有人大声反驳呵斥,热闹的狩猎一时间变成了群情愤愤的口舌之争,互相叱责埋怨之声不绝于耳。那些尚未被射落的猎鹰被主人招回,脚力好的随从拾回死鹰的尸体呈给主人们。 少年们一见箭镞雕翎是禁军将军款式,又见翎末刻着“谢”字,知道是谢震所有。有人动怒,有人生疑,正这时,真宁公主一袭绿衣飞驰而过,兜起一圈烟尘,朗声笑着停在众少年面前。 “喂,你们!谁抓到黄兔?”她毫无羞赧神色,少年们面面相觑,都摇头。 真宁笑笑,“还没抓到黄兔就失了爱鹰,你们是不是恨我?”少年们忙道不敢。真宁却寒起脸,冷笑道:“刚才吵得一塌糊涂,这时又不承认。口是心非,丑态毕露。”忽然听到远处鹰哨嘹亮,显然有人在更前面不知此处热闹,还在逐兔。真宁撇下一群少年昂然打马追过去。 少年们待她去得远了才纷纷咂舌摇头。“这小公主还是一样蛮横。”“听说这次是为她择婿。早知是这等女子,我才不来!白白死了一只好鹰。”“我倒是早知其悍。上次明德书院门前,亲见她那股凶气,真是令人望而生畏。但有什么办法?皇家仅剩一个公主待嫁,家里父母逼着来,谁能不来?”他们正议论,谢震骑马过来,向众少年见了礼,问起公主去向。 少年们为他指了方向,有一两个同他熟识的苦笑道:“将军被她连累,真真又倒霉又辛苦!”谢震向失鹰的贵族们赔礼,承诺日后摆酒请罪,这才快马追去。少年们扫兴而回,免不了嘀咕:“真宁公主偏偏抢了谢将军的坐骑弓箭。换个旁人丢失弓箭,箭伤了我们的鹰,让他赔上十倍价钱,也不过分。”有人冷笑道:“那次鸭川河钩鱼,荣安公主金钩失手,险些误伤皇后。为她备钩的人被丢进河里活活冻死。这次真宁公主抢了别人的马搅闹猎场,有个万一,还不连累那人半死?幸好是谢将军!换了别人,哪能大事化小。”少年们心照不宣,都是哈哈一笑。只有混在其中的白信端没有笑,他心中不甚明白,嘴上道:“谢将军本是平王养子,是娘娘的半个兄长,得天独厚也不奇怪。” 少年们嘻嘻笑道:“白兄所言极是。”但他们神色暧昧,让白信端更加惊疑。他只知素盈入宫之前情定信默,不知谢震又是几时成了秘闻主角。他心中转了几个念头,跟着他们笑起来。 素盈左等右等,只见贵族少年陆续返回万象楼,越聚越多,却不见谁猎获黄兔。她回头问:“以往也要这么久吗?”众人都摇头。素盈坐得沉不住气,站起身在楼上缓缓走动。又过了好一阵,东宫夫妇与真宁公主驰马来到楼下。少年们见了公主,都目不斜视闭上嘴巴。真宁将手臂高高一举,手中正是金耳朵的黄兔。众人见了黄兔都欢笑起来,少年们也附和着欢呼几声,却不大起劲。 素盈猜到小公主意在抢夺贵族少年的风头,不令黄兔落入他人之手,杜绝他们生出非分之想。果真让她在一群擅长骑猎的少年中得逞,倒也不容易。 素盈笑着走下楼,真宁用红盘托着黄兔捧到她面前,道:“请娘娘验证。”素盈正要夸奖,一股血腥扑面,她骤然觉得厌恶,脸色苍白地向后退了半步,勉强笑笑将几盘金银赐给真宁。素沉一直在旁边察言观色,这时终于大大吃了一惊。公主与东宫夫妇交换眼色,笑嘻嘻抓过东宫妃臂上的猎鹰道:“这就是发现黄兔的鹰,请娘娘起个名字。” 名字是早定好的“傲云”,素盈提笔写在红纸上。刚写好,忽然见远远的尘嚣涌动,她认出是谢震,然而坐骑上还驮着另一个人。素盈隐约觉得不祥,为看真切,向前走了几步。 一群贵族见皇后神情有异,也跟着张望。谢震不一会儿就来到近前,跳下马,将所驮的那个血迹斑斑的人抱下马背。素盈看清那人,不禁一阵眩晕:浑身染血的竟是兰陵郡王。她低低地悲呼一声,忙奔过去,后面一群人也跟着大呼小叫起来。慌乱中,有人踩了素盈的裙子。素盈跑得急,一个踉跄摔倒,回头一看,正好看见东宫妃铁青的脸。 素盈狠狠瞪了她一眼,东宫妃忙搀扶素盈站起来,连连谢罪。素盈振袖甩开她的手,快步走到谢震身边,大声问:“怎么回事?”不待谢震回答,她俯身去看素飒,见他后心中了一箭。今日只是纵鹰猎兔,大家都不穿甲胄,素飒这一箭入肉很深,所幸位置偏开。 素盈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颤抖,周围霎时归于寂静,只道是自己气晕了头,听不进旁人的声音。却不知是旁人没有见过她如此阴冷的神色,个个不敢大声。素盈抽出哥哥的腰刀,狠狠掷在地上,刀锋激起一片扬沙,没入地面寸许。她冰凉的目光从人们身上掠过,众人吓得低下头。 随行御医为素飒拔出箭,敷药止血,低声禀报说兰陵郡王性命无虞。素盈伸手接过那枝箭紧紧握住,满手都染上血渍。 “宰相!”她厉声一呼,琚含玄立刻走上前。 素盈将箭扔到他脚下,“查!” 冷箭II 明明严冬将至,为什么眼前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依稀是小时候常去的杨树林,又仿佛不是。素飒低头看了看,脚下芳草如茵,野花星散,分明盛夏时节。一声莺啼吸引了他,步入林中四下寻找,却不见鸟儿踪影。翠盖遮天,日光也变得零零碎碎。幽深中一曲清笛婉转萦绕,那熟悉的调子让他心头渐喜,循着笛声,果然见到最粗最老的树下露出一角白色裙裾。 “阿盈,你怎么在这里?”素飒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手轻轻搭在妹妹纤弱的肩上。素盈抬起头,一张十三四岁的脸孔映入素飒眼中。他隐约觉得不对,可是转瞬又觉得没有什么不对。神情哀怯,水汪汪的眼里总像是藏着细碎的泪光——这是妹妹没错。记得她刚进宫的时候,有次身体不适,又被东宫训了几句,难过之中晕厥在地。素飒当值时,东宫一脸懊悔地说:“一看见你妹妹那双眼睛,就觉得不该那么狠心把话说重。” ……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事情。素飒凝望妹妹的眼睛,不知不觉勾起一个凉凉的微笑。 “迷路了……”素盈啜泣着说:“该往哪里走,才能走出去呢?为什么总是越不过这片树林?” 素飒奇道:“树林划入平王府猎苑,这里是我们家的,走出去做什么?” 素盈固执地抹着眼泪摇头:“哥哥说过要带我走。” 的确说过……但是,是什么时候呢?朦朦胧胧,想不起来了。素飒看了看周围,笑着安慰妹妹:“仔细看一下,这是林中景致最好的地方!这大树硕果累累,又能遮风挡雨。不哭,我摘果子给你——你想要多少,我都摘给你。”他边说边攀着树枝爬上树。素盈大惊失色,轻轻一跃就坐到素飒身后,牵住他的衣袖说:“不可以!不能动它的果实。” “没关系,马上就能碰到了——”眼看一颗散发出馥郁香气的果子唾手可得,素飒又向前探身,不料重心不稳,身子一栽坠向树下。 “哥哥!”素盈一伸手,紧紧抓住他的手…… 素飒身子猛地一挣,睁开眼睛。 眼前是妹妹略显苍白的面孔,薄施粉黛,仿佛随他一起脱出梦境,一瞬间长大了六七岁。她如此之近,似幻似真……素飒怀疑他们坠入另一个梦,想抬起手去摸摸看,一动却发现手被她紧紧握着。他向妹妹笑了笑,素盈却掉下眼泪,哽咽着叫了一声“哥哥”,拿白绢沾去他额头上的汗珠。素飒觉得不妥,轻轻避开,发现不知何时惊出一身冷汗。他转头四顾——这是他的郡王府。 “你……娘娘怎么出来了?”他清了清喉咙,柔声问。 “你昨晚醒过一次,不记得?”素盈轻声道:“听说你醒来,圣上准我来探望。” 素飒见窗上晚照痕迹,又问:“娘娘等了多久?” “一两个时辰吧。”素盈笑笑,说:“这又该回去了。” 素飒想挣扎着起来相送,被妹妹轻轻按住:“大哥和父亲在外面同宰相说话,我叫他们进来陪你。”素飒笑道:“我又不是怕黑的孩子。”他逐渐清醒过来,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谨慎。 “你的事已经开始查。”素盈将声音压低:“哥哥有没有话要对我说?那时,有没有看见什么人,或者蛛丝马迹?” 说什么呢?素飒双目半阖,昏昏中好似听见千军万马惨烈的疾呼。眨了一下眼睛,那些刀光剑影就藏回脑海深处。他淡淡说道:“恐怕查不出来吧……被查出来,就不叫‘暗箭’了。”素盈见他回避,顿生满腹狐疑:“哥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素飒反而微笑说:“我的秘密太多。娘娘问起来,自然坦诚相告。若是没个准确的问题,我该抖露哪一个呢?”反正他是什么也不会说。素盈不欲逼问,又叮咛几句才起身离开。 素飒静静地休息片刻,恍惚中又听到金戈铁马飒沓厮杀,转瞬之间,如雷的呼喝变成潮汐一般的悲号,一波又一波越来越弱,终于归于死寂……素飒紧紧攥拳,关节咯咯的响起来。 一阵衣衫婆娑,平王、素沉与宰相来到他床前。素飒冲他们浅浅地笑了笑,要起身。众人自然拦着,让他卧床休息。平王三言两语告诉他,这一回暗箭伤人引得龙颜震怒。皇后有言在先,令宰相明察,圣上便从她意思,责成宰相亲自督办。 素飒虚弱地向琚含玄客套几句,琚相只是含笑连声道:“好说。”几个人围绕凶案说了一会儿话,素沉与平王有事抽身出去,琚含玄又望着素飒,露出那种讳莫如深的笑意。 素飒心头一颤,轻咳一声道:“在下以为宵小之辈既然冷箭伤人,就不会留证待查。但见相爷如此自信,不知是否已经窥破真相?” 琚含玄面带笑意,声音也极和蔼:“圣上与皇后一力催促,怎敢怠慢?事情的确查到一些。是否就是真相,现在还不好下结论。郡王是希望水落石出呢,还是希望再拖上几日呢?” 他的笑容一瞬间变得另有含义,素飒忽觉遍体生寒。难道琚相竟已晓得底细?素飒只觉四肢无限沉重,头脑也缓慢地无法转动……是药的缘故?偏偏这时候发作。在琚相眼前,即使平常也要提起十二分精神全力应付。这时却如此迟钝,实在让他痛恨自己。他缓缓深吸口气,漠然问:“相爷此话怎讲?” 第 1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17 章 琚含玄嗤的笑了一声,“郡王对伤了自己的箭那么有信心,以为绝不会追查出幕后凶手,心里自然有底。我说的可对?” 素飒微微抿嘴,整张脸微妙地绷紧了。居然真的被他知道了……那来历不明的箭,再寻常不过,却又非同寻常——铁簇的锻造,桦木杆的直径、长短、削磨法,鹳羽的粘漆、绑线,没有任何一处与哪一家贵族完全相同。单凭一枝箭,谁也抓不住射箭的手。 “郡王亲自周密准备,打算当日用来杀人的箭,当然不容他人看出蛛丝马迹。伤了自己,别人追查起来自然也全无头绪。”见素飒听了全无反应,琚含玄摇头笑道:“郡王带着部下出生入死,反落重罪。亲信全部阵亡,功劳却被一个有通敌之嫌的白老三占尽……恨得想杀他,也没什么奇怪。” 最后一线夕晖倏然隐没,仿佛琚相一句话夺了天地之辉。 素飒沉默良久才在黑暗中幽幽说道:“我岂是争功之辈?”声音很低,被耳边时常泛起的凄厉呼号湮没——将军!将军一定要突出重围,为我等报仇! 素飒脸色苍白,接连深深呼吸,那令人头疼欲裂的惨呼终于平息。那次他并没有成功突围,若非谢震奇袭敌营,沦为俘虏的他还不知是什么下场。拜白信端所赐,三名与他歃血结拜的副将,死状惨不忍睹,至今不能瞑目。白信端却好端端回来领受金玉良田,还险些封侯进爵。 他不过是……代枉死的弟兄们出一口气。不杀白信端,此恨难平! 不知怎地,杀心一起,素飒忽然又想起妹妹,想起以前一起在树林里依偎静坐。有次他曾说过,杀了白信默,除了让我变成一个杀人凶手,什么也不会改变……那时,将荣安公主输给白信默,就是他遇到的了不得的挫折。如今,一切不复往昔……他已不记得这双杀敌的手,染过多少人的血。再多一个罪有应得的白信端,何妨? 素飒转眼望着琚含玄,冷笑道:“相爷如想置我于死地,就不会把话说到这步田地。既然相爷有意网开一面,不妨继续说下去,素飒洗耳恭听。” “在战场上驰骋几遭,郡王反倒比年少时更有血性了。区区一个白信端而已,想除掉他,有的是办法。何须亲自涉险?”琚含玄轻蔑地讥诮道:“郡王渐渐与令妹不相似——皇后娘娘待人虽好,但任凭别人与她风风雨雨同舟共济,她也不会轻信。郡王却学会同身边亲信讲‘义气’二字。不知该说你是越来越胆大,还是越来越鲁莽。” 素飒怔了:是被狩猎那天的亲随出卖了吗?暗箭一对,他们各执其一,谁得良机,谁就下手。但他后来却找不见随从。真是此人背叛? “白信端也不是傻瓜,知道郡王到场,自然会远远避开——那一整天他与众少年形影不离。但当日贵族的随从没有一百也有章?” “要我与他同构大狱,陷害东宫。” 素沉的心猛地一沉——虽然事出突然,但也不在预料之外。事关重大,他反而平静下来,缓缓地摇了摇头,说:“荒谬,荒谬。东宫没有理由伤你,如何陷害他?何况圣上仅此一名皇子,岂是说害就能害的?就算圣上信了,也不会因他一时失足就动摇储位。纵然陷害他,未必有结果。” 他指向那盆景,又道:“万一失败,你说琚相邀你陷害东宫,他可以狡辩说只是送个盆景,是你异想天开。我看琚相对此事也无把握,否则为何以盆景暗示?还不是防着露馅儿时推脱!既然他不明说,你只管当作不解其意好了。” 谢震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才沉声道:“贤弟千万不可听从宰相。贤弟在皇后娘娘心中的份量,人尽皆知。一旦你指称东宫加害,皇后娘娘得知,必然不会罢休——或许琚相的意图正是在此。就算借你之力陷害不成,娘娘也不会放过东宫,他还可以与娘娘联手。” 素沉一边点头一边重重叹息:“谢贤弟说的有理。娘娘在宫中步步权衡,才有今日雅望。只要她不行差踏错,圣上龙潜之后,取皇太后之位又有何难?担心改朝换代的仅是琚相罢了,他不害东宫,东宫日后必害他。娘娘只需静待即是万全之策。此举倾覆东宫,琚相得利。若是不成,娘娘与东宫结仇,我家何益?三弟千万不能妄动。” “我正是知道这些,才觉得左右为难。”素飒苦笑道:“我的随从在琚相手里,他想造什么样的口供做不到呢?他要我同谋,不是邀请,是威胁。如果我不答应,他大可禀报圣上,说我害人不成反害己——那时娘娘的立场又会好多少?就算他不愿事情牵涉太大,仅仅让白家知道一点风声也足够我操心——白家如何反应我不好说,但到时必然是非不断,我家该如何应付?娘娘又该如何?” 第 1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18 章 “娘娘她……”谢震顿了顿,掩藏口气中的温柔,又坚定地说:“娘娘并不是遇事一筹莫展的人。再说她宠遇正浓,只要不是陷害东宫这样的大事,其他的风波她能应付。贤弟只管拿定主意,无论以后如何,愚兄自然与你一力同担。” 素沉也赞同:“这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不要泄露,最不能让娘娘知道——我看她最近心事重重,好像是……” 素飒与谢震一起看着他,素沉不好把话留一半,迟疑地说:“好像是又有身孕。”素飒奇道:“这样的大事为何我们都不知道?”素沉笑了笑:“你的妹妹你还不清楚?她上一次有孕,也是拼命瞒着。这回若不是看东宫妃急躁的样子,我也猜不到她又有了。” 素沉说得坦直,没有其他意思,素飒的表情却变得很不愉快:“东宫已是成年储君,还要防着阿盈有孕?我依稀记得有次素澜说,‘姐姐再有孕,绝不能让她随便吃别人孝敬的东西’——这‘孝敬’二字奇妙得很,轮不到用在废后身上。上一次阿盈的孩子没了,是不是跟东宫有关系?”听素飒越说越严厉,谢震猛然震惊,当日素盈难过得死去活来,情景宛在眼前……他一想起,脸色就变成阴沉一片。 素沉原本没想那么久远,见他们两人神情严峻,他也迟疑了几分,但仍不欲恶意猜度,说:“那时的事情我也不知。今时不同往日,即便上次东宫真有牵连,也不能断定他这次又怀鬼胎……”但素飒显然已经另有心思,连谢震的眼神都变得冷骘。素沉知道话一出口就如覆水难收,心中有一丝悔意也只能叹口气,起身告辞。 谢震也一同告别,素飒亲自送到门口。 不知几时天色又转变了,原先忽隐忽现的星斗月光又被吞入彤云深处,周遭黑漆漆不见五指。 素飒在谢震上马前拉了一把,目送大哥轿上的灯笼摇晃着越来越小,才说:“谢兄……”他有些歉意地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谢震打断他的话:“不必多说。”谢震的面色宁静,大约已经猜到他的意思。“还是那句话,贤弟拿定主意,只管去做。无论如何,愚兄自然与你一力同担。” 这天后半夜忽然下起雪,先是细密的霰珠沙沙的打在窗上、瓦上,紧接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待到清晨,已是雪拥窗扉。 素澜习惯早起,到公婆跟前问过早,想拉着云垂去赏雪,却怎么也推不动他。她的好兴致大受挫折,佯装怒道:“当爹的已经上朝去了,当儿子的还在睡——羞不羞?”云垂翻个身,笑嘻嘻道:“你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早起送君王。我可没有练过这一套。”“想早起送你啊,恐怕要等到下辈子呢!”素澜还在跟丈夫玩闹,一个小丫鬟进来说:“兰陵郡王来了,刚给夫人问过早,请少夫人出去一见。” 素澜诧异道:“兰陵郡王?我哥哥?”小丫鬟抿嘴微笑:“正是。兰陵郡王奴婢是认得的。”云垂也坐起身道:“三哥的伤好了?这么冷的天气赶早出门,是有大事吧?你赶快去。” 素澜带了两个丫鬟匆匆赶到待客的偏厅,见里面坐着的果然是素飒。不知是冷还是伤未大好,他的脸色灰白令人担忧。素澜连忙吩咐添一个火盆,又让人把椅上那张驼皮换了一张小熊皮。确定素飒坐得舒服,她才殷勤道:“哥哥身体还没痊愈就来看我,真让妹妹受宠若惊。” 素飒轻轻地笑了笑,说:“这趟出门,我可是把命都拼上了。看在这份上,有件事你要如实告诉我。”“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素澜笑道:“什么事这么要紧?”一边问一边含笑将周围人都打发,说:“哥哥这么郑重,我也把丑话说前面——如果哥哥问的事情还需再瞒上十年八年甚至一辈子,恕我不能奉告。” “你姐姐的孩子没了,是不是东宫做的?” 素澜一怔之后笑道:“原来是问这个呀!”她见素飒态度凝重,收起笑脸点点头。“其实想想也不难明白:相爷与东宫不合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动手动刀也不止一次。相爷暗地里早就等着后宫再有一位皇子,东宫自然是暗地里防着。如果姑姑生的八皇子不是那么早死……”素澜含蓄地笑笑,说:“这时候我们家岂止是有一位素皇后,恐怕连素太后也早有了呢!”她的眼睛转了转,道:“怀着小人之心去想的话,八皇子的死,恐怕东宫也脱不了干系。” “不必说了。”素飒大力地挥了一下手,脸上阴云也一扫而空,笑道:“好久没见你相公,烦劳妹妹请来,与我下盘棋。”素澜“哦”一声,一时猜不透他想做什么。 云垂很快抱着棋坪来了,见到素飒十分亲热,直说三哥受伤以后没人同他切磋武艺,又说好久没下棋,想念得很。“别人刚刚送给我一块宝玉棋盘,还有这棋子也是难得一见的。正好与三哥切磋。” 素澜听了就头疼:云垂的棋艺差得令人唏嘘,每次与她对弈都被杀得片甲不留,还要大呼没趣。与别人对弈,人家总让着他,他还很当真,每一步必定深思熟虑,磨磨蹭蹭下一局要一两个时辰。听素飒说要陪他下棋,素澜忙道:“三哥不必谦让——自家人谦让起来就没完没了啦。” 素飒笑着说:“今日正有两招好棋要请教妹婿。近来棋艺退步,还要妹婿手下留情。”说罢起手,当真比平日的步调慢了很多。素澜看了一会儿,见两人都是慢吞吞的,实在可怕。她虽然知道观棋不语,但眼看云垂臭棋不断,忍不住跳起来哀声连连。云垂反而笑她:“这些女人,一点沉不住气。都是当娘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跳脚。” “幸好我还没当奶奶,否则一大把年纪要被你这招数气死!”素澜一瞪眼,代他落了一子,云垂定睛一看,连赞好棋好棋。素飒微微一笑从容应对,不出几招,云垂又再见绌。素澜唉声叹气给他支了一招,云垂神情就有点尴尬,咕哝着说:“我还要再想想呢!不准再扫兴。”素飒已察觉苗头不对,狠狠扫了妹妹一眼示意她不可忘形。素澜吐吐舌头,忙在一旁道:“我这相公,跟别人下棋时精明得很!实在是遇到三哥这样的好手……”听了这话,云垂才默默地含笑。 一盘棋下得稀里糊涂不堪入目,竟一直下了一个时辰才打成和局,堪称神奇。素飒起身告辞,云垂挽留说:“最近圣上不能主持早朝,家父与大臣们碰个头,很快就回来了,见过了再走也不晚,顺便在府里吃顿午饭更好。”素飒客套两句就留了下来。 云垂要亲自安置他的宝贝棋盘,他前脚刚走,素澜就狡黠地看着哥哥直笑:“三哥想见相爷,只管坐着等他回来又何妨?何必陪那个臭棋篓子耗时间?” 素飒慢悠悠说:“没什么大事,不需要专等相爷。既然时间凑巧,见一面也好。”他扫了素澜一眼,又说:“阿澜,云垂今日爱你青春娇美,对你放纵,你说什么他也觉得活泼俏皮。你可不能养成习惯,以为自己真了不得。日后青春不再,今日的一切就有悍妇之嫌。对你夫婿要敬重,这道理你学了一辈子,竟要我这当哥哥的来提醒吗?”他还有心说这些,似乎心里完全没什么大事。 到琚相回府时听说素飒来了,并不十分惊讶,只问了一句:“他能出门走动了?”就没别的表示。听说素飒在偏厅恭候,他也不急着相见,像往常一样不慌不忙地更衣之后,悠闲地踱着步子过去。素澜见这景况终于相信:哥哥赶个大早跑来,大概的确不是与宰相有约。 素飒见到琚含玄悠然的微笑,才察觉偏厅里的火盆快要熄灭,自己的脸颊有些泛凉,笑不出来。他神情恭敛,行礼之际从容不迫。 来了意味着什么,他们明白。既然已经心照不宣,也就不必着急了。 “郡王真是个干脆的人,一夜之间就拿定主意。” 素飒在他面前缓缓地躬身跪倒:“大事应当速决——素飒愿尽心竭诚,助相爷成事。”他仰起头,一字一字地说:“但愿相爷一举成功,永除后患。” 琚含玄上前搀起素飒,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皇后娘娘的身子要紧得很,我们当然要尽快。谁知道上次下手的人,这一次会不会留她的性命呢?是不是?” 上次,皇帝身体康泰,死了一个皇后可以再立一个,再立一位皇后又可以再受孕。杀之不尽,杀也无益,不如留着素盈,还可以防止更厉害的角色登上后位。这次,皇帝仿佛来日无多,肯定无心无力再册一个皇后。素盈一旦有孕,对某些人来说就有点多余…… 素飒垂下眼睛——他早知道他的新盟友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心底还是有一处轻轻战栗。 人人都明白兰陵郡王在皇后心中有多么重的份量,人人都能猜到,如果他被东宫伤害,皇后会怎样憎恨东宫。好多人不知道皇后在她哥哥心里有多重要,他们不知道他会为她做什么。兰陵郡王似乎从来没有为皇后做过什么——当她在宫里举步维艰,当她被退婚,每一次,他连一句为她抗议的话也没有说过。他好像永远不会冲动,不管多愤怒,永远不会有出格的举动。 但是谢震知道,琚含玄也知道——有两件事素飒绝对不能袖手旁观,一是伤害他妹妹的性命,二是威胁他妹妹的宝座。 “相爷一定能够成功。”素飒由衷地叹了一句。明明知道被他利用,可他利用皇后与兰陵郡王的企图,无论在哪一个环节也绝不会落空。他实在知道太多。单单是起手的这一步,已经如此,下面的布局还需要担心么? “不知相爷需要下官怎么做?” 琚含玄笑得很轻松:“不必刻意矫饰——我请你唱的这台好戏,是你很自信的那一出。” 鬼胎 一降了雪,这一年就再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期待。第一场雪之后,宫里总会设宴暖冬,犒赏辛劳一年的宫人。每到此时,隆冬的宫廷里衍生出奇妙的活力,一双双眼睛仔细揣摩着每一份赏赐的含义,猜测哪个宫女内臣会在来年更上层楼,哪个又会走下坡路。 素盈拿着丹茜宫的单子亲自勾点。秉仪崔落花的那一份赏赐从来不会单薄。与她同品级的司闺女官是依平王请托擢升的,平日十分尽力,理当厚待。其余人等并不需要特别关照。丹茜宫副监白信则做事稳妥,素盈原本打算给他一份厚赐,但他弟弟白信端与素飒不睦的流言越传越广。荣安公主产女和满月的时候,平王府两次都不在受邀之列,两家交情显然不会有拨云见日的一天。素盈想了想,觉得不必格外赏赐信则,免得让他误以为皇后在这局面下缺不了他。 她正琢磨这些细节,平王府的哑小姐轩茵欢欢喜喜地进宫拜见。素盈搁下笔笑吟吟看她展示那身新衣服——自平王认轩茵为义女,当真没有亏待这女孩,吃穿用度无一不是遵照素家小姐未出阁时的标准。轩茵别无心机,只当她尽心侍奉的小姐成了皇后,自己才能沾光。她也曾对素盈表示,过去小姐对她已经够好,如今这份好运实在承受不起。素盈只对她说,以后有用得着她的时候。轩茵竟将这话牢牢记住,平日得到好东西总像受之有愧,偶尔为平王传递一张便笺就似得到报答的机会,恨不得用性命护那一张纸的周全。 轩茵的表情瞒不住心思,素盈一看就知道她今天带着外面送来的东西。果然,轩茵从袖中拿出一条狭长的折笺,浅浅的蓝色纸是素飒常用。素盈展开来默默读了几行,不知不觉伸手抓住书案。轩茵虽然见多了她不言语的样子,也发觉这一次非比寻常——皇后深锁眉头,站起又坐下,想要写什么,拈起笔悬腕凝神想了半天,还是只字未题。 素盈握住轩茵的手,想要教她传几句话,却不知从何说起。蓝笺上的事让她措手不及。 如果世上只有一个聪明人在策划,周围人都听其差遣没有二心,那世上就没有多么复杂的事了。可惜现实是这个聪明人发现: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应该是那个出主意让别人服从的聪明人。于是所有的人都变成自作聪明。 这状况绝不能继续下去,否则最后不知会合谁的心意,更不要说过程远比结果更难控制。素盈的神情豁然开朗,毫不迟疑地把蓝笺撕碎,让轩茵看着自己的口唇:“让三哥快来见我。” 可是即便素飒立刻表请觐见,也要隔日才能获准。素盈目送轩茵离去,沉吟片刻,将崔落花叫到身边问:“秋莹近来有没有和你说起圣上的病情?” 崔落花谨慎地回答:“她从来不说。” “她进来也有好一阵,一次也不曾请求出宫。”素盈捧着那张赏赐的单子又说:“没多久就是冬至,该让她回家与家人团聚,过了元宵再回来。你为我起草内旨吧。” 崔落花眼睛一眨。今日轩茵忽然进宫,匆匆走了之后素盈就突然有动作……她隐约察觉有事要发生,小声问:“娘娘,这事是否应由圣上首肯?” “只是让她回家过节,圣上不会不近人情。”素盈平平淡淡地说,“圣上的病情已经不再反复,宫中还有吴、李两位老太医。还不至于缺人手。” 崔落花见她主意已定,便取来纸墨片刻作成。素盈扫了一眼,落上后印,交给秉仪属下的丞仪女官去宣旨。崔落花见素盈态度自然,料到这次不是针对秋莹,也就不大担忧。过了一会儿得到空闲,她亲自去了王秋莹的居所。 第 1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9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19 章 王秋莹莫名其妙地接了懿旨,不知为何突然让她回家过节,听崔落花宽慰,才晓得宫中素来有这讲究,只有十分得宠的宫人在节前能出宫团聚几日。得知皇后对她格外开恩,王秋莹松了口气说:“承蒙娘娘不弃,怎敢贪图安逸?我该留在宫里尽心侍奉。”崔落花笑道:“皇后懿旨是送过来同你商量的么?你赶快去丹茜宫谢恩,这就动手收拾行李,早去早回。”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朵白花,放在王秋莹手里道:“我在丹茜宫和真宁公主之间两头忙,未必有空闲送你。代我把这花放在你大哥坟上。”王秋莹郑重地收好,随她一起去丹茜宫谢恩。 素盈说了一些褒奖的话,又温柔地笑着轻语:“在家千日好。王小姐元宵之后切记回来。王家有成器的后生子弟,不妨带来。” 王秋莹见她有意提携,婉言谢绝道:“家中子弟狂狷,不谙仕途,不敢引来令娘娘失望。”素盈笑了笑不再勉强。她一直觉得王秋莹为人处世不大通透,可是听这话又觉得,秋莹好像也明白:宫中需要的并不是再世华佗,而是练达的臣子,比如吴太医、李太医和周太医。 李太医回头眺望,雪上的脚印清晰可辨。怎么不起风呢?他有些盼望天地之间的扫除为他清理足迹。月升之后的雪夜太明亮,李太医猛然瞥见身边一个黑影,吓了一跳——原来是映在朱墙上的他的侧影。 这条前往东宫的道路,似乎比他想的更加难走。李太医开始犹豫:他不应该与东宫过从太密。康豫太后驾薨前将李、吴二人擢为太医,让他们发誓一生忠于天祐皇帝一人。从此之后,他就应该谨从皇帝意旨,与后宫和东宫保持距离。但是……李太医懊丧地边走边想:皇帝似乎开始嫌弃他们这些老臣不中用了。 他不是不服气粟州王氏的医术,可王氏子弟那么多,皇帝偏偏听了皇后的话,留一个年轻女人在身边。王秋莹不过一介女流,容她大言不惭地插手,太医院的颜面置于何地?这宫廷渐渐变味啦!还是以前那位素皇后手中的后宫,更值得怀念啊。 东宫夫妇已经等他多时。客气地将太医让到座上,东宫妃素璃才笑着称赞:“太医果然医术高明。依太医处断之后,小儿的确不像前些天那样哭闹了。” 李太医捋须微笑道:“小孩儿整日不大动弹,体内那股力气使不出来就没法长大,所以都是靠哭闹来散发。多引他动,消耗了他那股力气,自然没劲哭闹了。是殿下保育有方,并非下官之功。” 睿洵命人奉上好茶,仿佛无心似的问起皇帝近来是否有起色。李太医连连唉声叹气:“近来圣上以王氏为主治,下官与吴太医早已形同虚设,看诊开方不过例行公事,并不见用。粟州王氏的家学渊源精深,下官也不知她用什么方法,竟能妙手回春。但圣上还能硬拖多久,恐怕王氏心中也无把握。下官见圣上不似起初那样终日昏睡,然而无论气力还是脉象,都是时好时坏……只怕已到听天由命的时候。” 睿洵敛容道:“李太医如此坦诚,不怕犯了宫中忌讳吗?” 李太医的花白胡子轻轻地颤了颤,“圣上器重皇后带进宫的王秋莹,那就是不打算对中宫隐瞒病情。既然中宫对圣上的病情已经了然于心,下官为什么不能让殿下也知道呢?” “早知道李太医的见识与众不同。”素璃拍手笑罢,轻快地问:“还有一事需要太医解惑——最近见皇后眉低眼慢,形容举止也不像平常那么利索。她是不是有身了?” 李太医愕然道:“皇后娘娘一向召周太医看诊。但下官料想不该是那回事……”不等他说出缘由,素璃笑盈盈说:“既然大人没看过诊,怎能肯定?皇后呕吐、渴睡,难道是随便什么病的症状?大人与周太医同在太医院,想想法子总能弄清楚。”李太医被她抢白,咳了一声又道:“下官以为,圣上绝不会糊涂到……以眼下的状况临幸妃嫔。再说,后宫侍寝都要记入内事录,便于日后有孕时对证。近来内事录中也没有记着哪一位娘娘蒙此大恩。” 素璃静静地听着忽然冒出一句:“如此说来,她真有身孕,必定不是龙种了?”这话说得重,李太医脸色一变,忙垂首道:“又或者,皇后娘娘所怀是传闻中的鬼胎。据说女子思子心切,容易被阴气所感,腹中会聚结一团邪气,外表与有妊无异,足月也会产痛,但却什么也生不下来,只是将那邪气排出。”素璃轻轻地哼了一声, “妾可不是叫太医来讲奇闻异事的。”口气也没有责怪之意。 “够了。李太医难道还不如你懂得多吗?”东宫扫了她一眼,向李太医颔首道:“今日我夫妇备了一点礼物答谢太医。往后小儿有不妥之处,还要劳烦太医。” 李太医接过礼匣,见里面放着一颗硕大的虎睛石,正是他爱好的收藏,连忙道谢不迭。素璃向门外招手唤来一个宫女,小声道:“之惠,提灯送太医。” 那宫女长得浓纤得衷,提一盏宫灯立在夜色里更显袅袅婷婷。李太医看了已是暗自惊艳,待她略略欠身,低垂着眼睛说“太医,请”的时候,烛光与雪月交相辉映,照得伊人肌肤如玉冻凝脂一般。看得出她已有点年纪,言语时的和气从容又不是小宫女能比的。李太医慌忙道声“有劳”,紧紧跟在她身后。 月色玲珑,通天彻地的寒气自领口袖口见机而入。李太医缩了缩脖子,一边走一边四下观望,希望没有人发现他的行迹。他越是张望,领口灌入的风就越多,到后来简直不知是紧张还是寒冷让他颤抖起来。如此辛苦让他不禁摇头苦笑:其实谁的肚子里没有养着一枚鬼胎呢? 睿洵凯旋之后每日往玉屑宫晨昏定省侍疾,后宫与东宫之间封闭的宫径又再度开启。之惠送走李太医,飞快地前往丹茜宫。司阍是白信则安排的可靠人,对之惠视如不见,任由她从门扉匆匆而过。 素盈正等她来禀报今日动静,悠然问:“李太医走了?”“是。”之惠稳住急促的呼吸,缓缓道:“东宫很介意娘娘是否有孕。东宫妃问起时,他一声不响地听着。说到圣上的病,东宫反而不是很热衷,只有李太医一个劲在说王氏医术好。” 素盈眉梢轻轻挑了一下。吴太医自视甚高,脾气不好却是个正人君子。虽然看不惯王秋莹,可是从没在背地里说过一句难听的话。相比之下李太医没有容人雅量,又不看好皇帝的病情,这种时候果然跑去东宫借刀。如果睿洵当真不愿他父皇长寿,自然会从皇帝手里夺走王秋莹这根救命稻草……素盈无声地冷冷一笑:这李太医,在宫里倚老卖老好多年,终于到了老糊涂的时候。 之惠想了想又说:“东宫妃知道内事录上没有娘娘侍寝的记载,也许会反诬娘娘。请娘娘小心。” 素盈“嗯”一声不置可否,瞥了之惠一眼,淡淡笑道:“李太医没别的嗜好,只爱两样——虎睛石和女色。东宫里小宦官那么多,东宫妃偏要你送他,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着痕迹的投桃报李是素氏笼络人的必修功课,之惠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悚然变色道:“奴婢愿一生在宫中侍奉娘娘!”素盈伸手扶她起来,说:“你跟着我的时日虽短,做的却是难事。要是在丹茜宫里供职,我一定重赏。可你这差使比别的宫女内臣又不一样,只好委屈你。” 见皇后说话时容色可亲,之惠心头暗喜,连声说:“娘娘对奴婢有知遇之恩,之惠定当尽心竭诚。” “那么——”素盈又娓娓说:“不可让东宫妃看出你有异志。李太医有意投靠,东宫妃有意结纳,你就顺着她的意思。今日委屈了你的,我日后定会加倍补给你。” 之惠喉中一哽,低声道:“既然是娘娘吩咐,奴婢自当照办。” 素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叮咛:“赶快回去吧。代我照顾好阿寿。” 这场秘会结束,丹茜宫终于夜阑人静。 本来是不需要着急的……素盈伫立窗边望着寒空叹了口气。慢慢地走,用不了多久,就要走到她的伏击之地。孰料这旅程忽然热闹起来,素飒竟也加入……现在没法再等了。再等下去,就变成看着哥哥沉入谜局。 素盈踱到宫殿深处,打开一个柜子。立刻有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她努力地嗅着——香气和当初一模一样,不老香,真的不会老去。大约是专用来诱人怀念从前,回味那些未老时的美丽记忆。闭上眼睛浸身香味中,心也变软变清澈。送这香的人,慢慢在眼前清晰。 唉……不讨厌他,更不是恨他。 可是这一次,不能再等他。 不能再等到他出手伤害之后,用眼泪来惋惜他们之间又一场无可挽回的交锋。 数九 雪下的丹茜宫,红白分明更加耀眼。 以前素飒常常能远望到丹茜宫的一角屋檐,或者一方红墙,然后会在心里默默想: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是哪年哪月,经历了怎样的过程,却是难以预知的。大抵心中那副图画,是他的妹妹伴着太子,一路从东宫走到中宫。她是睿洵自少年时的爱侣,情深弥笃自然胜过素璃,有了合适的机缘,她总会成为丹茜宫的主人,然后是太子的母亲,皇太后,甚至也许是太皇太后…… 她的确成为皇后,比他的畅想还要快、还要简捷。可将丹茜宫交到他们手上的人——宰相和皇帝——让人没有信心。这意外中,他没有享受到安心,就开始担忧失去丹茜宫的那一天。来得太轻易的东西,他无法坚信它能够长久。而素盈是那样一个妹妹,人不负她,她定不会负人。 没有关系,就让她那样也好,恶人由他来做。只要结果和预想一般无二,权当这过程是另一番风景。想到他心目中的未来,素飒又有了精神,回忆带给双眸的迷离一扫而空。 可是素盈心中的未来是什么模样呢?素盈想看的是什么样的风景?思及此处,素飒的心微微一沉。她紧急地找他来,毫无疑问是为了他提到的事情。助相废储……她能吗?不,无论如何要说服她。素飒心想,留着东宫,迟早是个祸患。大哥想得太轻易,以为天子西去,素盈理所当然变成皇太后。可是龙座上的人变成睿洵与素璃,素盈这皇太后会落得什么下场? 宫女含笑道声:“郡王请!”心事重重的素飒入得丹茜宫,见皇后身影半掩在屏风之后凝神绘画。素飒并不上前扰她,一直等她画完了最后一笔。 素盈拿起两张画,雪白的底色上用墨线勾勒出两树繁花,一张是梅花,一张却看不出是什么。“郡王喜欢哪一张?送你消寒。” 原来是九九消寒图。九九八十一朵花,每日取胭脂红染一朵,待到春回,已成一片红艳灿烂的画卷,冬天仅剩这一纸斑斓,冰封雪冻的严酷了然无迹。 素飒微微一笑:“臣爱梅花有血色。” “雪色?血色?”素盈一挑眉,也微笑:“怎知我这张‘步天歌’染成之后不及梅花色浓?” 素飒闻言端详:另外一张似曾相识,原来是懿静皇后的青缎“步天歌”上的图案,小时候曾见父亲拿出缎子来炫耀。步天歌……懿静太后素氏独霸宫廷后的有题无文之作。她此时画了一张,是什么意思呢?素飒从妹妹手里接过梅花图,说:“既然那张是好的,自然留给娘娘。” 素盈与他分次坐定,先关切地问了他的伤势,又慢慢说起了查案的事。周围女官见他们言谈渐渐深入,很有默契地无声退后。没过多久,素飒发现周围格外寂静,转头看看才知仅剩兄妹二人,不由笑道:“娘娘宫里的人越来越识相。” “现在不需凡事一一交待,她们也懂得该怎么做。”素盈的口气却是意兴阑珊:“原来我的心思这么容易被猜透。” 素飒连连摇头,“这话自娘娘口中说出来,实在令人意外。但凡我听闻的传言,哪个不是说娘娘心思叵测?让她们识破一些,有何不可?何必难为下面的人终日如履薄冰。” 他顿了顿,又道:“别说是下面的人,就算是我,也不能明白娘娘全部心思。那日娘娘问我是否有事瞒着。其实,有事瞒着的人,岂止是我。” 第 1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0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20 章 素盈低头把玩那张步天歌,忽然抬起头直视素飒。那双眼睛冰亮,竟让素飒心中陡然一颤。若不是她转瞬绽放一个笑容,素飒几乎以为自己失言惹恼了她。 “哥哥……”素盈柔柔地唤了一声,神情稍显凝重,口气也更加轻微:“你记不记得,当初你与父亲为什么认定我得了幻症?为什么派了轩茵这个聋哑丫头伺候,不让人听我胡言乱语?” 素飒当然记得:只因她对着空气说——“我不需要你给的天下!”一句绝不能传扬出去的话。否则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不知几时会害了全家…… “如果老天给一个人一年时间纵横在天下之巅,但必须用二十年孤独寂苦为代价。哥哥觉得如何?”素盈怡然问。 素飒想了想,朗声一笑:“我只能说,老天对此人实在不薄!”他定定望着妹妹说:“当年秀王之乱,前后动员十余万叛军。多少士卒或战死,或伏诛,或被俘治罪,而秀王身为皇子,却连一日都没能摸到皇座的边。天下忍辱负重却一事无成的人,何止千百?他只要过上二十年许多人都会过的日子,就可以实现十余万人实现不了的宏愿,何其幸运!” 素盈含着一个无法形容的笑,对哥哥点头:“我知道你会这样说……如果那个人是我,你会觉得上天待我不薄么?” 素飒的笑容僵在脸上。“什么?你、你?” 素盈见他一脸古怪,“噗嗤”笑道:“如果那个人是我,哥哥一定还是以为我疯了。因为我即使坐在天子身边,也不像老天愿意这样厚待的人。”她站起身舒了口气,坦然道:“不过已经没有关系。不论那是上天的意愿,还是我深藏的心声,都没有关系了。我已经选好。”她转身俯视素飒,“就当那是真的,竭力做一次看一看,看我能不能在这里写我的步天歌。无论是心中悲苦无人问津,或是寂寞到无法提笔,只要出于自己的意志,我愿意一试。” 素飒的神情从震惊转为了然,最后化成一个浅浅的笑:“娘娘终于……” 其实他早有预感:有一种风景,素盈不得不看。可是妹妹总好像执拗地偏过头,寻找她自己的景色。终于,她转过身,为自己选了一种真实的风景。 是什么让她回头?素飒深深地看着妹妹,可素盈只是在他探究的目光中,用极为清淡的口气说:“人已负我。” 多少年来她笃信母亲说过的话:老天待人不公,女人的一生终需依靠一个男人。她不能选这个男人,能选择的,不过是信赖那个最终成为她夫君的人。并不指望他的爱,只希望他能给她堪当“皇后”二字的一生。 可是当那人缓缓地说,“我死后,你去选一座寺庙,为我诵经”时,她已经明白她其实什么选择也没有。他自认为是仁至义尽、有情有信的决定,在她看来,正是最无情的一击——原来他能为她安排的,就是将她抛出红尘之外…… 让她离开这俗世就万事大吉了吗?她可以出家,但她的哥哥怎么办?父亲呢?把他们留在新帝的宫廷中,任其宰割?逼死睿洵的生母,素飒和谢震也有份。她去寺中得过且过,谁能保他们的性命? 那一刻忽然真切地知道,原来身为素皇后,没有退路,不能死,不能躲,不能苟且偷生——除非她了无牵挂,孤身一人,没有深深在意的亲人和朋友。可她不是。她是个俗人,有她的俗缘。她一离开这个位置,那些人就要受伤,更甚者,也许会从此消失。 他那样一个在禅音里寻求脱俗的人,怎么能明白呢? 那一刻她在心里说,陛下,你的确为我着想了。可你不知道我在乎的是什么。你不是为我安排,是为你的天下、你的寺庙、你的儿子。我只是,恰巧在其中作陪……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指望的? 一切只是因为,他不值得依赖。 “娘娘决心已定,实在再好不过。”素飒说,“娘娘的步天之旅,势必要扫清障碍……” “我知道哥哥一向对琚相的手段佩服有加。然而他待我兄妹的态度,实在让人无法恭维。因其成事,反受其制——这是你我的意愿吗?”素盈说:“再说,徒有宰相之计,也不足成事。哥哥可告知宰相,不必心急,且慢慢查案,慢慢地揪几个人出来。留心宫中动静,什么时候到了供出主谋的时刻,宰相自然能看得出来。” 素飒心中不知是兴奋还是担忧,半晌才说:“此事若有失误,凶险难挡。娘娘千万小心保重身体。我看宰相的意思,似乎对娘娘的身子寄望颇高。”素飒看着妹妹的腰身,一个令人脑热的念头不住在心里鼓动:废去东宫之后,素盈若是生男,真正的皇太后之位唾手可得。 素盈默默地一笑:连哥哥也以为她有了身孕。她并不说破,却道:“哥哥别太高估宰相对我的期待。我有没有孩子,只对我们家重要。对宰相来说,要找一个听话的孩子,实在有太多方法。” 素飒心中打个突,又问:“娘娘可否告知,进行相爷交待的事,还需要等多久?” “三枝梅花。”她轻飘飘地说。 一九生寒换玉妆。 冬至这天,皇后素盈带领后宫女眷卸下夏秋之季的佛妆,自即日起改换清雅的淡妆。她将消寒图分赐各宫,亲自在所有图上点染第一朵红花。宫人齐唱一句消寒令:“一九生寒换玉妆。换罢笑雪梅,不及腮上香。” 各宫奉上自备的香脂,答谢皇后赐图。素盈问在座诸妃嫔:“今年的消寒令是谁起的头?”素璃回道:“抽签抽中了东宫。妾身边一个宫女斗胆填了,让娘娘见笑。”素盈颔首赞道:“怪不得有小儿女态。换了你来作,定是别样风貌。让她上来受赏吧。” 素璃领着一名宫女上前时,众人都端量此人,觉得她容貌秀丽却面生得很,竟是个无根基门路的宫女。那宫女向上叩头:“奴婢宋之惠跪谢娘娘赏赐。”有的妃嫔曾让之惠做过绣活,依稀知道这名字,便问她是否是从针工房调出的人,落实之后免不了诧异她竟在东宫出人头地。她所填的消寒令,颇有改头换面的得意之情,看来在东宫混得不错。 东宫里,太安素氏心腹的、得力的宫女少说十人,遇到出头露脸的事情从来是她们得好处,今日素璃却特意抬举一个新人……在坐的全是素氏,都知道素璃不会无缘无故向宫女施善,大约要利用这宋之惠做成什么事情。她们动了心思,又细看此人几眼。唯独皇后素盈无动于衷,仿佛事不关己就毫不在意,只轻轻扫了那宫女一眼,含笑夸一句:“东宫里真是人才济济。”说完问:“下一句消寒令该谁做?” 钦妃回答:“是妾抽中。”素盈叮咛一声“好好地作”,就把这事搁过,下令开消寒宴。看罢她的表现,众妃嫔心道:皇后只介意东宫宫女夺了今日风头,怕自家姑姑在九日后不能出彩,年轻人的这等见识毕竟逊色于其余素氏。 妃嫔们赏雪吟诗,温酒唱令,皆以消寒令中提到的雪梅、香脂为赏罚。披云楼内一时间姹紫嫣红,笑语萦绕。 同一天,皇家为朝臣在飞宇楼设消寒宴。本当由皇帝主持,但他仍是不能出席,这回交给东宫去办。素盈因在披云楼见众妃嫔所作消寒诗蔚为可观,便问起飞宇楼景况:“今日连诗作赋,起的是什么题?又得多少佳作?谁领风骚?”在她身边伺候的白信则回答:“题为‘寂寒’、‘梅’、‘冰心’,琚相亲书孤梅诗并序,三题合为一作。寒毫未暖已作成,辞旨高标,百官甘拜下风。”素盈笑着点头:“琚大人出手自然独占鳌头。你可将前面诸位大人佳作一一录来,容我拜读。” 信则得旨去办,恰好看见先他一步下楼的宋之惠走在前面。之惠投效皇后一事唯有二三人知道,信则即是其中之一。他常觉此女怀机变之心、涉险之胆,兼有数年料理针工房一群女流的手段,又无家口之累,日后定生变故。信则与她来往格外小心,此时见了也不愿照面,径向旁边回廊柱后半掩形影。 满面春风的之惠怀抱赏赐,还未走出多么远,斜刺里忽然冲出一个人来,吓了她一跳。她定睛一看,原来是结拜妹妹封令柔,忙拉到一旁问:“今日诸宫在此开宴,你怎么走到这里来?” “姐姐如今可好了。”令柔文文雅雅的口气让之惠颇感刺耳,不及为自己分辩就听令柔又道:“姐姐入东宫时日已多,愈见信赖。姐姐为何还不申明我们几人的事情?姐姐若有难言之隐,小妹自有唇齿,今日便等在此处,待东宫妃路过。” “妹妹,东宫妃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之惠的神情颇为失望,低声说:“没人可以坐享她的信赖。姐姐今日的风光,是拿往后的清白、性命担着呢。我实在不想把妹妹也拖下水——我知道妹妹担心自己生死在皇后娘娘一念之间。可是投效了东宫妃,一条小命夹在左右两边,更不好过。” 令柔眉宇间凝结的阴郁略略缓和,诚心道:“我深知姐姐不是自私之人,隐瞒我们几人的事情不说,定有缘故。姐姐须知行走宫廷没有万全之策,似我们这般卑末之辈,不过是以微薄性命赌个来日腾达罢了。眼看圣上性命堪忧,此时得向东宫尽绵薄之力,日后便是新君故旧,自有好处。待到东宫得继大统,我们再去自陈身世,岂不太晚?” “这话怎可乱讲!”之惠狠狠拍了令柔的手背一下。她知道令柔素来不是投机之人,自然也知令柔的腾达之说不过是迎合自己的行事态度。那一句“以微薄性命赌个来日”,仿佛是讽刺,让之惠面上挂不住,讪讪道:“妹妹,你对事态的看法总是有差。当初素庶人愿放我们出宫,你拿错了主意。后来向真宁公主献上中宫准条暗示身份,那小公主却只顾着自己出宫尽兴,对你示好之举视为理所当然,往后不闻不问——你可不是又算错了?今日还是交给我来定夺,妹妹不必操心。” 令柔想要争辩,忽见前面拐出几名内官,想必是要去赴内庭冬宴。令柔身份卑微,连忙闪在墙根躬身避路。之惠是有品女官,只略略侧身相让,向其中的李太医莞尔一笑。 李太医装作没有看见,目不斜视地走过。与他同行的吴太医见这女官对李太医态度轻佻,不免多看一眼,蹙眉轻哼一声。 他们一行消失在下一个拐弯处,令柔松了口气,还想与之惠说些什么,之惠却不由她,向她摆手道:“此处人来人往,被人看见多有不便。妹妹快快回去吧。” 令柔把话憋回心里,怏怏地走了几步,回头再看之惠,却见她已头也不回地往西边走,大约是去针工房找另一个结拜的姐妹魏元瑶。她陡然觉得之惠与自己渐行渐远,心中生出莫名惆怅。忽听有人叫一声:“封令柔!” 令柔惊了心事,见一名衣着焕丽的宦官大步走过来。她认出是丹茜宫副监白信则,嗫嚅着应了声:“白大人……” 信则四顾无人,背着手看了看令柔,又看了看之惠远去的方向,冷笑一声:“你这末等宫女,走到这里做什么?”令柔垂下头不言语。 信则偏头仰望披云阁,琉璃映雪晃得他眯上眼睛。“皇后娘娘是何许人?东宫妃又是何许人?你,妄想在她们之间周旋?”他的语调让令柔无地自容:“无家无势,无依无靠……安安稳稳地尽你本分,别人也没闲工夫来扰你。最好不要自作聪明,害人害己。” “奴婢不敢。”令柔想抬头看他脸色,后背一梗撞在墙上,才发觉无意中躲他躲至墙根。“大人教训的是。只是不知奴婢何德,竟能得大人提点?” 这一问倒将信则问住,他沉下脸哼一声,转身便走。令柔心中一动,连忙唤住他,从腰中绣囊里取出一枚竹心色绦花,惴惴地递上:“上次奴婢不敬,扯坏了大人的绦花。大人若不嫌弃……” 信则愣了愣神,接过来看时,又有四五名内官走过来。信则不愿人看见他与宫女私相授受,将那绦花笼在袖里,要待内官们走后交还。令柔误当他已收下,躬身施个礼就想走。信则正欲退回绦花,恰逢东宫妃素璃带着五六个宫女从披云阁上下来。见他仍在楼下逗留,素璃笑问:“娘娘要的诗,白大人录毕了吗?”信则只得匆忙告辞。 东宫妃没有立即走开,斜眼瞅着令柔暗暗地笑。令柔已向她跪下,知道此时她正怀疑自己与白信则有私,绝非良好时机,然而错过此时,一介卑微宫女要见她委实不易,顿时心下大为踌躇。 第 2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1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21 章 白信则是时下丹茜宫的第一能臣,素璃有意留心他交往的宫人,及看清下跪乃是一名最末等的宫女,心想定非白副监所交之人,多半是偶然遇见。谁知移步前行时,忽听这宫女低吟一句:“梅雪双失色,只为一谪星。” 素璃一惊,当即神思远遨:那年冬至,皇家私宴消寒数九,这一句正是至尊随口道来的戏谑之语。那时消寒宴仅有帝后、太子、公主们与她……真正的一家人。连妃嫔们也只能在各自宫中庆祝,更轮不到素盈这种无名之辈登堂入室。 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怎么也想不到,今天太子妃反而要看当初一介奉香女官的眼色。素璃落落寡欢地想起:那时裙子不慎被酒污了,姑姑宠爱地把她拉到身边,笑着看了看之后赏给她一条更好的。刚才胸前也不小心弄脏一片,却要立刻退座更衣,否则就是对素盈不敬…… “你,那时在场?”素璃目光如炬,令柔见她声色俱厉,反而放下心来,说:“奴婢当日在塑晶阁侍奉。” 那时,唯有姑姑身边最得意可靠的宫女才能获此隆恩。素璃上下打量令柔一番,慨叹道:“当初见识过消寒宴的人,落到这地步……恰好有张多余的图,赏你吧!不枉你侍奉过星后一场。”令柔大喜过望,自宫鬟手中接过一看,首行已题上“换罢笑雪梅”一句。 “今年首句作得如何?”素璃问,“是个星后身边的过来人写的。” 令柔不欲立即说明自己与之惠的关系,也不想背后攻讦之惠,便缓缓地说:“人各有志。” “能记得旧诗的人,志在何处?” 令柔稍一凝神,立成一句:“常将新脂调旧色,每对永夜思故人。” “这听着才像话。好歹今天遇着一个像样的人。”素璃笑了笑,徐徐吐了口气道:“日后,不妨多走动。” 彗星 大小官员自冬至这天封官印,放假三日与家人共度冬节。像平王这等有爵无官的闲散王侯,原本就闲着没什么事,遇到节日自然拿出十分精神操办,将开府的儿子们和出嫁的女儿们也全邀来团聚。素沉与素飒赶个不迟不早的时候来了,四小姐素蕙也同夫婿带着厚礼早早拜见,唯独素澜推脱一句“父亲怎么糊涂了,我是相府的媳妇,自然要在夫家团聚”,从始至终没露面。 少了这个盛气凌人且眼尖口刁的女儿,平王倒更高兴些,席上不住大说大笑,鼓励儿子们喝酒赋诗。他的三个幼子这年已十二岁,平日养在别斋专心读书习武,今日至家团聚,平王有意考考他们,奈何自己本事也有限,便将事推在两个成年儿子身上。素沉自己若有儿女,年纪也该与弟弟们差不多大,因此对这三个孩子格外亲切,虽然看出他们天资有限也不在筵席上为难。素飒心里有事,含含糊糊地应付几声,不怎么挑剔。一顿饭吃得一团和气,下人忽来报说茵小姐自宫中回来团聚。平王正在兴头上,喜道:“来来来,给夫人们桌上添付碗筷。”几位夫人与素蕙在另一桌上用饭,听了这话均不大高兴。 不一会轩茵走进来给在座诸位行了礼,她口耳皆钝,礼毕木讷地呆立不敢乱动。正夫人睿氏久病不愈,今日打起精神入席,一直没气力多话,此时上下打量轩茵,冷笑着装糊涂:“哪个茵小姐?妹妹们几时添了这位不会说话的千金?怎么养到这般大了,我还不知道?”白潇潇笑道:“夫人说笑了。她不就是那个伺候过娘娘的丫头?王爷念她尽心尽力,收来当义女的。”睿夫人放下碗筷,怫然道:“娘娘在家是小姐,她是下人,用心伺候主人不是她的本分?王爷厚待她已属罕见的恩情,今天竟想与我们同坐?”边说边瞪向轩茵:“这张桌子阿蕙与阿澜才能坐得,几时轮到你了?”轩茵耳朵不灵,但看睿夫人的脸色也知道大事不妙,浑身颤抖着无措手足。 平王一句高兴话惹来一场没趣,心中嫌恶夫人较真,可是又怕气死这老太婆日后诸多麻烦,只能自己气哼哼地憋青了脸。素飒见状道:“多谢父亲赐饭,儿已用毕,请容儿退席。”说罢站起身向轩茵道:“与我出来。”轩茵大约猜到他的意思,如见救星一般跟在素飒身后。 他们刚迈出门,睿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说:“好了,倒让他做个人情。”平王忍不住怒道:“飒儿哪里惹到你?”其实他也知道自素盈封后,素飒封王开府,门庭若市。睿夫人的儿子素沉即是长男又是驸马,反而不及素飒风光,她心中不平已久。 见他动了怒,睿夫人当下不再说素飒什么,转脸向素蕙笑道:“你看见没有?那位茵小姐穿的衣服比你的还好!”素蕙不愿生事,微笑道:“那是娘娘念她辛苦,赏她的。自然不是寻常衣料能比。”睿夫人当即又冷笑:“脑子得过幻症的人,不管到了哪儿,想法都和别人不一样。自己姐姐还是这模样,她倒由着一个打杂的丫头摇身一变成千金小姐。” 平王听到她又开始揭素盈的往事,终于怒不可遏:“这事你还提起来干什么?!人活一辈子谁不会得个疑难杂症?你说这话是不是还记恨我拒绝了你弟弟家的亲事?我的女儿生一次病就该下嫁你侄子?那小子倒是壮实得很,可惜一生下来就像脑子少根筋似的!” “哟?恼了?”睿夫人也不退步,又讽刺道:“不说就不说吧,免得你向上一报,皇后娘娘来治我们的罪。我们一群姐妹可没有一个生过她,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曲解我们说过的话呢!” “还不住嘴!”平王大怒将手里玉箸“啪”的掷在地上,顿时碎成几段,吓得众人纷纷低下头。素沉忙圆场道:“想是母亲疲惫,请父亲容儿送母亲入内休息。”平王巴不得夫人早早退席,飞快地挥了挥手让他们出去,又招呼诸人再举杯箸。 睿夫人搀着素沉手臂一步一挪往自己住处走,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厅内再度笑语盈盈,心中已然不悦,又瞧见仆人端着饭菜往素盈出嫁前的院内走,知道一定是素飒命人做给轩茵的,因此更加不忿。她恨恨地指着素盈的院子,说:“你看,老三的眼里哪儿还有我的教训?让一个卑贱的丫头在小姐的院子里开起宴来了!”素沉宽和地开解道:“母亲太多心了。轩茵毕竟是父亲义女,今日连一顿好饭也分不着,岂不是让人小看我们家?三弟一向考虑周全,也是存着这个念头赏她一餐。几个菜而已,母亲何必生气。” 睿夫人犹自唠唠叨叨:“没想到那两个像老鼠一样鬼鬼祟祟的兄妹,竟然比你还出息。丫鬟也跟着脱胎换骨了。”素沉忙道:“母亲切不可再提这话。” “你父亲不准说,是他护短。秋婉音的儿女只准他指摘,没别人的份。我们娘儿俩说说何妨?” 素沉正色道:“娘娘洪福齐天,令家门生辉。母亲不也因此加封诰命夫人?以后不可再说席间那种短浅的话了。” “我是目光短浅,可是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我年纪大了,自己有没有诰封无所谓,只盼你凡事占在人先。”睿夫人脸上笑容顿消,冷冷道:“你是睿素两家的正宗血统,又是长男,尚的是今上长女。老三是个女乐班里吹笛子贱人的儿子,眼下已经比你光耀,等他与盛乐公主婚事定下,还有人把你东洛郡王放在眼里吗?” 素沉笑道:“母亲又来了!何必计较得这么仔细?”他将母亲送回房中休息,转身就来到素盈的小院,随手关紧门。轩茵正吃饭,素沉没有惊动她,拉了素飒的手到院中,问:“怎么样?” 素飒将一张纸递给他说:“这就是娘娘让轩茵带出来的。” “诗?”素沉见每一首标题下皆注明作者,左面还以小字批注该诗受何赏赐。不少诗作情偏宰相,轻慢东宫,但睿洵表面上素来一派宽容态度,今日褒奖倒也不出所料。作诗的人字斟句酌、挖空心思,读诗的人也细细品味,自那字里行间揣摩落笔时的情绪。素沉看了一会儿,向素飒道:“这里写得很明白,就按这个意思去做吧。” 素飒立刻出去了一会儿,很快又回来向素沉点了点头。 轩茵这时吃完了饭,兴冲冲跑出来向素飒道谢,恰好看见他们兄弟俩脸色严肃地嘀嘀咕咕。她有些怕素沉,不敢上前。素沉却向她笑道:“夫人不知道你的辛苦,你不必为她说的话难过。”素飒笑道:“大哥,你这样的音调,她听不见。”素沉“哦”一声,依旧低声说:“我知道三弟与盛乐公主情真意切,不久之后有望成婚。你心中既然看不起奴婢出身的人,又何必让她们误会?这轩茵也是个实心眼的人,你要是无意收她,就别误了她。”他顿了顿又说:“近来她在宫里宫外走动太频,这几天最好留在家里避一避别人耳目。” 素飒被他说得垂下头。这时轩茵“呀”的叫一声,指着天空。素沉素飒闻声望去,也惊道:“啊,这景象……可不寻常。” 飞宇楼诸诗皆是名臣手笔,果然金声玉震。 素盈将诗作递给皇帝,赞许道:“意境又比今春赏雪时高了,不知东宫如何嘉奖?”信则已经向她禀报一次,知道今回是说给皇帝听,不慌不忙地对以某官得了某赏赐,某官受到什么样的赞扬。 帝后二人在玉屑宫里一面煮酒品诗,一面闲话守夜。素盈想起这天晚上至明日日出,星官要观星测云,预料来年吉凶。她低声喃喃道:“但愿今夜平安无事。”这话引得皇帝向窗上望了一望。 恰逢风定云停,迢迢月华笼雪,将窗纸映得朗朗如昼。皇帝见宫中灯烛逊色,更爱寒光洁净,命人移榻窗前赏月。素盈生怕夜风阴厉,再三阻拦,皇帝已推窗放入一片冰清。堂皇的宫殿顿时接入天然美景,展眼是遍地碎玉、数枝梅影,仰首是万里星海、半面冰轮。皇帝为这璀璨喝了声彩,指着天空问:“认得几个?” 说话时呵出浅浅白雾,朦胧了满天星子。素盈仰望玲珑银辉在眼前踊跃,笑答:“这学问岂是妾能学的?勉强认得牛女、参商、北斗、太白。” 平地里缓缓腾起一团薄云,散成一片片飘絮,密密匝匝挡在月前,似在银盘上洒下无数轻薄的花瓣。月光骤减,皇帝忽觉夜寒慑人。正欲阖窗时,穹窿上突地白光一闪,似一柄雪利的宝刃自天幕那边割透了幽蓝,寒气晕染出一道长而散漫的尾巴。那痕迹明亮,经久不散,斜斜地向远空划去。素盈脱口道:“彗星!”心中知道大为不吉,偷眼去看夫君,见他凝神注视彗星过往之处,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无所谓地笑道:“明日听听星官有何分晓。” 消磨至夜深,素盈耐不住倦意,倚在榻边托腮丢盹。潘公公见皇帝无所表示,跪问:“时候不早,陛下着娘娘歇在里面还是外面?”素盈心里还是明白的,想说“扶我到外面”,偏偏口齿不听使唤,身子也重得无法动弹。 恍惚中有人为她卸去钗环,搀她起来。素盈只觉脚下轻飘飘的,对方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她安置在御榻上。她口齿不清地唤了一声“陛下……”听他安然说:“睡吧。”素盈侧身时手指碰触到一件极冰冷坚硬的东西。她在浑噩中还未去想是什么,那东西已被取走,只听玉石琤琤,像是悬挂着贵重饰物。 周围静了不知多久,大灯灭了换上小烛,小烛也灭了,唯余悠悠月光。素盈睡了一会儿忽地醒来,觉得宫中有人影晃动,伴着有节奏的玎玎声,似乎是她夫君在宫中徘徊。 他平日总是在床榻或坐或卧,几时能独自行走?素盈心中大奇,想伸手摸摸看他是否在侧,更奇的是,身子仿佛被锁在梦里,无论如何动不得。几番挣扎未果,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潘公公说:“千真万确。卫侯夫人和衡侯夫人……”语调忽低下去,又过了一阵,皇帝叹了一句:“知道了。东宫已经歇息了么?”潘公公道:“大约已经歇了。”皇帝又道:“让她们回去,待明日……” 素盈心里依稀知道有人触了霉头,微微冷笑着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时,更漏刚刚过五。往常这时候宫里早忙碌起来,但朝廷放假,皇帝暂停聆政,今日的气氛静谧,只有宫娥仍然准时掌灯。 深冬之晨的黑暗中,一团柔柔的光晕跃上床帷。借着微弱的光,素盈侧身去看旁边的皇帝。他的气息似有似无,让她的心骤然一紧。又一会儿,终于看出来他的眼睑不住轻颤,像在似薄似沉的幻梦中战栗,她才松口气。他在她的注视中轻轻耸动眉峰,睁开眼睛问她:“又在看什么?”素盈不答,为他掖好锦被,柔声道:“陛下再睡一会儿。”他摇摇头也坐起来。 素盈坐在镜前梳妆时,就着两盏灯光不时偷眼从镜中看皇帝。他不知在想什么,凝思的身影映在金闪闪的镜心,仿佛琥珀里一道静止的阴翳。 “昨晚,卫侯与衡侯出了点事。”他一边在御榻上披衣一边说:“两位夫人夜半叩阍,称他们宴罢回家之后呕吐不止,胸腹绞痛,须臾之间命悬一线。医者束手无策,不知是什么症状。病发得太蹊跷,夫人们不肯罢休。宫门启禁,她们竟跪在雪地里,要等天亮见我。”素盈诧道:“今春相爷遇刺也不曾夜奏惊驾,她们何苦为难自己。” “那两位夫人性子刚烈是出了名的,白衣叩阍已有殉夫决心。她们是我的堂姐,又是身加荣封的诰命夫人,门禁上不敢视之等闲,悄悄通传至潘公公。潘公公见我未睡,才据实禀告。” 素盈更奇:“她们莫非疑在宫里中毒?”皇帝深深地看了素盈一眼,说:“昨日的诗作,你也全都见过。卫侯衡侯之作暗嘲东宫,尽管如此,洵还是亲自持觞赐酒。喝了酒的人齐齐暴病岂不太巧?” 此时外间通报丹茜宫宫人跪迎后驾。皇帝唤素盈到身边坐下,执起她的手柔声说:“我昨晚已吩咐过,待太子起身就让他来。一会儿你留在这里。” 睿洵回京不久便遇着兰陵郡王遇刺、卫衡二侯中毒,出事的人都与他立场不和。素盈当然知道多心的人会怎样猜测。皇帝留她参与此事,不过是要外人知道后宫站在太子一边。她款款笑道:“妾当然该尽绵薄之力。”说罢出帷吩咐女官们等候。 为首的崔落花低唤一声“娘娘”,递上一卷细细的蜡封纸。白蜡中掺了金蓝两色粉末,乃是素飒特制来传递密令的封蜡。素盈背着人将纸碾开,见上面蝇头小字写着:“昨夜彗犯太微,《历》云‘宫人不安,女主有忧’。今依《符》奏‘臣谋主’。虽无大涉,宜从谨慎,切记切记。”素盈暗喜素飒结交了星官,压低声问:“这是几时来的?”崔落花道:“轩茵刚才带进来。”素盈点点头,将纸条在崔落花所提宫灯上烧了。那纸也是特制,一沾水火转瞬即逝,“噗”的化为一丝白烟杳无踪迹。 不一会儿微光初绽,睿洵进宫叩问圣安,朗朗自陈冬宴始末,沉着地为自己剖白。皇帝宽慰几句,忽然转脸问素盈:“皇后怎么看?” 第 2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2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22 章 素盈未料他会先问她的想法,幸而心中已有主意,不慌不忙地答:“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当然不美。奈何两位侯爵夫人白衣血书诉冤,不肯善罢甘休。以妾愚见,此事不宜久拖,以诏狱去办,审不出来只管责罚大理寺卿,也算对卫侯衡侯有所交待。” 她话音方落,睿洵就不同意:“二侯患病还不知是否偶然。哪有病因未明就以诏狱过问的道理?”素盈扫他一眼,继续说:“一国储君涉入此事已属难堪,如若草草带过,更有此地无银之嫌。不如殿下亲口请求朝廷秉公处理,方显出殿下心迹昭彰。” 睿洵笑道:“儿臣受什么样的非议还是其次。皇家举动,影响非常。诏狱一出,人皆以为二侯在宫中受害。宫廷本是至尊之地,出此龌龊之事,会引来怎样的反响,娘娘可曾想过?” 一个说得正大无私,一个讲得冠冕堂皇,他们不约而同去看皇帝的反应,见他对这番对话兴趣索然,好像对两边皆不满意。于是素盈婉婉说一声“妇人见识有限”便不再多言,睿洵也谦然道:“娘娘用心良苦。儿臣唐突,还望娘娘包涵。” 皇帝半躺在床,微笑看着他们两人一言一答,却什么也不说。素盈与睿洵都想听他有什么见地,可他只是蜷起膝仰卧在床上,脸上一派安详。宫中静了片刻之后,他短促地笑了一声,道:“元日开经筵时请的高僧,要提前四十九天入宫。是不是今天?” 他忽然换了话题,睿洵怔了怔才道:“正是。” 皇帝又道:“我刚才在想,彗星夜出是天怒之示。近来身体转安,正该亲身祝祷才不至于亵渎神明。可是再想想,经筵比冬宴还耗精神,还是交给你办。”他顿了顿又道:“你就好好地做这件事吧。要诚心礼敬,尤其要留心言语,不可怠慢。卫侯衡侯的事既然与你无关,你从今就不必过问了。”睿洵见父皇又将一事交付,心中顿感欣喜。 素盈早知道抹黑储君之举无论出自谁手,都不容易成功。然而大臣饮酒中毒,皇帝还要睿洵在月余之后又做朝廷表率,倒是始料不及的。 皇帝又向她道:“今日可召两位夫人来,你代我宽慰几句。既然皇后也以为有人暗中挑唆两位夫人,不妨探问她们的口风。”他轻轻拍了拍素盈放在床沿上的手,说:“看来昨夜的彗星真是来势汹汹。不过我总觉得,这一次一定能够逢凶化吉。” 重演 这日天色无光,素璃对窗而坐仍觉眼前灰暗,总觉得胸中气滞不畅,时时长吁短叹。日交辰时,一名须眉皆白的老僧经人引入东宫。素璃顿时来了精神,急匆匆迎上去。 那老僧面目清奇令人看不出年龄,虽然冷若冰霜拒人千里,可两点眸子晶莹犀利,一见便觉可敬。他合掌致一佛礼就坐上客座。素璃跟到他座前,反而口称:“大父在上,受孙女一拜。”正欲向他脚下拜,被老僧拦住:“老衲身在世外,不受俗礼。”素璃仍拜了一个大礼,起身亲手奉上茶,说:“孙女知道大父今日入宫,不胜欢喜。皇极寺一别之后风雨周折……孙女还想,不知什么机缘才能再见。不想大父又在这交困时入宫,真是孙女的福星。” “娘娘言过。”老僧接过茶放在一旁,又道:“太子殿下英姿天纵,娘娘聪颖勇毅,能遇何难?” “大父有所不知。”素璃叹口气道:“自从兰陵郡王遭人冷箭,四下里不知多少蜚短流长中伤东宫。昨日东宫第一次主持宫中冬宴就出意外,孙女思忖此事背后定有更大图谋。恰好夜里彗犯太微,星官说是‘臣谋主’。会不会有人打算谋害殿下?孙女知道大父曾习天文,还请解惑。” 老僧摇头笑道:“天象的解法虽说不是随心所欲,但也并无定式。各家星经解这彗星犯太微的说法不同,《圣洽符》载着臣谋主,《孝经》又说君害臣。《春秋纬》以为是后族为乱,《玉历》却当作女主有忧。星官即便通晓,也多是自己取舍。‘君害臣’、‘后族为乱’这些说法,他们怎敢大张旗鼓地说出来得罪帝后?‘臣谋主’虽然耸人听闻,但这种事情千古常存,只要没有实指,其实说说无妨。” “那么大父以为如何?” 老僧沉吟片刻,缓缓说:“彗从南入,应是《玉历》所载‘宫人不安,女主有忧’。”素璃听了眼睛一亮,喜上眉梢。 “可是‘彗芒在箕,后宫兵起’亦合昨夜之象。” “这个不沾边。”素璃满不在乎地笑道:“后宫之主哪来一兵一卒?她哥哥眼下没有半个人马,便是麾下兵士最多的丹茜宫卫尉,也是……”她说着忽觉自己得意失言,本能地掩饰道:“她调度不动的。” 老僧笑道:“娘娘你看,连你择取解法时也是挑自己喜欢听的。星象之说向来如此随意,听听也就罢了。若是当真,恐怕反受拘束,不能恰当处事。”素璃笑道:“大父的话孙女会记得。” “可是彗星经天时千云蔽月,景象罕见,我亦不知其中启示。中宫娘娘的面容我曾瞻仰,她未生横祸之相,娘娘不可因几本星经胡言乱语就轻举妄动。” 素璃听罢顿觉气馁,转念又恨道:“天象不由人力便罢了,可是这些星官着实可恶!若不是早有勾结,为何不把大父说的这些奏上去?姑姑一向憎恶内外不分,最恨妃嫔们勾结大臣……如今宫里的世道也变了!”说罢忧心忡忡地埋头不语。 老僧重重地叹了一声道:“老衲听说仁恭皇后初入宫廷时不过侍女——那是惯于看别人眼色、猜别人心思的人,做事自然与我家不同。她年纪轻轻能有今日之势,恐怕与平日惯于委曲求全大有关系吧!我家顺遂几十年,于这一点上反生疏忽。娘娘需知你的姑母尚不能在宫廷中完身,你就更该变通处事的态度。” 素璃眼中噙泪道:“如今宫中只余孙女一人,势单力孤,孙女何尝不愿放下高傲曲意逢迎?只是宫廷人心叵测,就算倾力讨好,也未必落得好下场,更多时候反被人恶意揣测。” 老僧见她说得凄凉,心中生怜,“老衲有一事不明——娘娘这般心神不定,到底是畏惧皇后,还是轻视皇后?”这一问将素璃问得哑口无言。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一件事——与帝室中任何一个人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坐在后位上,对其他人而言只能是危险。她有自己的血亲,自己的利害,与我们不能同心同德。她一定会给我们,还有这个国家,带来灾难。”她说着说着眼神迷离,问:“大父,您真的能看到一个人的命运吗?当初姑姑执意要在皇极寺孤注一掷,您劝不住她,说了一句‘天数’。后来果然变为祸事……” “通冥之术较之星象更加虚无缥缈。” “大父的解释不全是玄虚之言,有大父的道理在里面。我知道姑姑当初若是听您的话,想必不至于送命。”素璃笑了笑:“大父,万一我与东宫有个三长两短,太安素氏再想入主宫廷,不知要到何年何月。难道大父明知前途多舛,还要对我隐瞒?” 老僧见她心思百转,忽喜忽忧忽悲忽怒,显然是心病已深,忍不住为她叹了口气,自己也生出疲惫之感,缓缓地放眼在宫中望了望,道:“吾姐宛峥与宛嵘各为其子,挥剑相向。深泓与深凛为长子、嫡子之争,兵戈动野几乎裂国。深泓亲身经历这等变乱,断然不会允许储争。他对前途应有安排,娘娘不该自乱阵脚。宫中尚有许多青春女子侍奉殿下。娘娘与其立心于空穴来风的储位之危,不如约束这一群女子恪守妇道,才是长远之计。” 素璃的嘴唇轻颤,苦笑道:“大父,我是我家唯一的一个了……再怎么多疑多虑,也不为过吧?”老僧不作声地看着她斜坐的身影,她那种悲哀却狠厉的目光,让他依稀看见记忆中许多女子青春时的模样,默然半晌才摇着头吟一声:“正宫有子多逢难,锄地之说非偶然……果然,果然。” 卫侯衡侯的夫人来拜见时,素盈正选色润笔欲染红花,见她们来了立刻放下笔。两位夫人的朝服外披着白衣,求朝廷明查原委。素盈一边倾听一边宽慰,问了半天找不到破绽,命人取来厚重的赏赐,说:“两位侯爷前途必然大吉,只管放宽心。”衡侯夫人低头悄悄说:“烦劳娘娘费心,折煞我们。娘娘御体安康便是我们的前程。”素盈加重笑意,亲执了两位夫人的手送到丹茜宫外。 宫前又报东宫求见。素盈以为他来打听二侯动静,睿洵却听了父亲的话,当真只字不提中毒之事。他站定之后阴沉地打量素盈身边的轩茵。轩茵慌得缩头缩手,往素盈身后躲。素盈一边喝茶一边打趣:“殿下看得这么仔细,难不成相中我这妹妹?” “岂敢。”睿洵哼了一声,“这位小姐是娘娘跟前的忙人,但凡有事发生前后,就在宫里宫外往来奔波,辛苦得很。昨晚才出宫过节,一大早又进来了。” 素盈端起茶碗,茶香飘飘忽忽萦绕在鼻端。她仿佛沉醉于那股香气,心不在焉地说:“殿下,东宫里的事我本不想置喙,怎奈圣上今日要听妇人之见。丹茜宫的事情,又是谁请殿下来发高论呢?” 睿洵搁过这话,又道:“今日皇极寺高僧入宫,进献数样开光祥物。我听说这串念珠助人安神定性,特来进献娘娘。”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串一百零地理无一不精,又能贯幽通冥,窥探天机。可是他性格古怪,几十年在皇极寺闭门不出。今年居然进宫来开了。”崔落花说完,以为素盈定然惊诧。 不料素盈仅怔了短短一刹,微笑起来:“奇怪,轮到他家一个又一个跑进来。”说着展开图依旧染她的红花。不知想着什么,她悬腕太久,笔端一滴殷红滴落图上。素盈就势一抹,下手重了,颜色直透纸背,一汪血水似的聚在纸上。 “不要紧。”她向目露惋惜的崔落花浅浅笑道:“刚刚好。” 朔风 二九冷难当。围炉铺锦绣,废眠待君王。 映荣吟出这句消寒令,举座皆静。那些在草原上迁徙的祖先首领,总会于冬深时探访每个毡帐嘘寒问暖,部族人民每逢冬寒就在炉边恭候大驾。后来成了传统,帝王会依习俗问寒。帝国越来越大,他们行走的范围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在宫里走一圈。失宠的嫔妃一年到头只有这一次面圣的机会,往往费尽心机多留他片刻。可是再后来,皇帝往往几年也不会走这一圈了。 没想到脾性暴躁的钦妃,竟写了一句漫漫的哀怨。 素盈叹道:“更像是宫怨诗。”钦妃赔笑道:“妾一时卖弄聪明,扫了大家的兴,真是罪过。” 第 2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3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23 章 后妃们聚在一处煮雪烹茶,也邀了素璃,可届时却不见她的身影。素盈让人去东宫请了一次,那边推说病了。素盈关切地问:“哪个御医去看的?怎么说?”宫女回道:“今天碰巧李太医有空,去看了说是稍染风寒,休养几天就不打紧。”钦妃嘿嘿道:“是心病吧?”众妃嫔皆是抿嘴一笑。 头九里东宫不太平,太子侧妃偏赶在这时候临盆。虽然产下的是个女儿,让侧妃本人大失所望,但出乎意料的是皇帝特别喜爱新生的孙女,亲赐“韵”字为名,又起了一个小名叫做“齐儿”意谓孙辈男女双齐。他赐西陵郡王黄金三斗,还赏赐了东宫僚属,规格只略略逊于皇孙降生。 睿洵正为别人捕风捉影将他卷入刺杀与落毒疑案而烦恼,此时又得一女且受父皇心爱,仿佛一股喜气冲了阴霾,因此对女儿格外爱护。明眼人都察觉到,这样的时候,皇帝故意因一个孙女厚待东宫,用意明显,无非表明东宫地位稳固,不令臣僚对太子离心。 唯独素璃情知如此,仍比旁人多一层顾虑。想到侧妃产女便身价陡增几乎与她比肩,不禁暗生愁怨,恼侧妃运气好,撞上这样一个时机。她本就连日心焦,这时又多一股火气,怏怏地病倒了。所幸法善大师在宫中,早晚为她祝祷。僧人殷勤出入东宫本来不妥,但皇帝念法善大师是素璃的祖父,又敬他德高望重,特准来往。 妃嫔们说上几句就不再叨念素璃,仍是各自品茶。素盈特煎了一瓯滚烫香茶,亲手加上封签,命宫女趁热送到东宫为素璃发汗。一会儿宫女回来说太子妃叩谢娘娘。素盈问:“东宫妃喝了这茶,是不是精神一些?”宫女吞吞吐吐道:“茶烫,东宫妃不慎打翻了。”钦妃口下不饶人,当即冷哼:“她把娘娘当成什么人了?”素盈严厉地瞪了她一眼。 各宫宫女聚在一起,砌了大大小小、姿态各异的雪狮子,用金铃彩绦装饰罢了送到诸位娘娘面前请求品评。素盈正在兴头上,忽觉腹中不适,忙将诸事交给钦妃打理,自己匆匆回宫去了。妃嫔们起身送驾,目送她背影暗暗嘀咕道:“看着并不像,可是这动静又像真有其事。” 钦妃冷笑:“像不像,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恭嫔与景嫔姐妹俩笑道:“姐姐不知现在多少人巴巴地望着那腰身呀!”钦妃再冷笑道:“两位妹妹都是生养过的,你们倒是说说看,有没有那回事。”恭嫔景嫔讪讪答道:“我们怎么敢?再说我们四只浊眼,怎比得上姐姐目光雪亮?姐姐若是看出门道,还望明示一二,好让家兄南安郡王早晚烧香为娘娘祈福。” 钦妃瞥这对姐妹一眼,“让他去烧吧!” 不仅恭嫔景嫔呆了呆,肃嫔与安嫔也吃了一惊。钦妃却又婉转笑道:“素庶人在的时候,你家得过什么好处?娘娘为你家兄弟们在圣上面前美言,哪一次没有落实?难道这还配不上受你哥哥早晚三柱香?”她说了这话,众人才又呈笑脸,可心中更猜疑不定。 素盈休息一会儿觉得没有大碍,取彩笔将今日消寒令题在图上,亲自送到玉屑宫。正逢法善大师在宫里为皇帝讲经,她坐在皇帝手边默默地观察法善,突地又是一阵腹痛。正值皇帝与法善谈论到紧要的地方,她强忍了不作声。待皇帝回头看见她煞白的脸色,惊问:“怎么了?” 素盈容色惨淡,按着小腹欠身道:“妾突感不适,乞陛下准妾告退。”皇帝挽住她说:“不必奔走,就在外间躺下。这就召太医进来。”素盈忙道:“病人不敢在圣驾前惊动,请容妾回宫小歇。”她态度坚决,皇帝只得令肩舆小心送她回去,又命御医火速前去侍奉。 法善木木呆呆在旁边看着,待风平浪静才唱声佛号。皇帝猜到他有话想说,漠然道:“大师有何灼见?” “老衲不过出家的凡夫,能有什么灼见?不过忽然想起来一个典故,想与陛下共谈。”法善仔细想了一阵,说:“太祖开国时,曾向隐居山野的奇人问国运。奇人当时正在锄地,随口说,‘前三天夺地,后两天争锄。’太祖不知何意。后人却道,我朝前三帝争夺帝位最为残酷,待到皇子争储位最为激烈时,国运也要到头了。这典故被一些好事之徒称做‘锄地谶’。” 皇帝不住冷笑,“大师,朕敬你年高,礼遇有加。原来年高的人果然健忘,尘世的规矩也忘了——红尘中的事,自归红尘中的帝王。大师只管潜心钻研佛法,琢磨着如何沟通天人即可。”说到后面,声调全无一丝温和。 法善多年不曾见识他的厉色,听他话锋,好像全然忘了他们本是舅甥翁婿。他骤惊出一层冷汗,顿时灰心,叹一声“善哉”合掌躬身。再抬眼打量姐姐留下的旧陈设,他连连苦笑,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他黯然退出时,皇帝仿佛浑然不觉,展开素盈送来的消寒图观赏。“废眠待君王”五字着实令人哀怜,他沉吟片刻向左右道:“仔细一想,已有七的规矩。腊月初一这天合族在宗庙碰头,素氏七家各自打扮齐楚。虽说每家皆是显贵,但皇后的兄弟在其中仍令人一望而生鹤立鸡群之叹。 太子妃的父亲和弟弟们来得稍晚,见锦绣步幛一直蔓延到数里之外,宗庙山门前车马粼粼,连插针之缝也难寻觅。他们吆喝一番,却被告知国舅礼神之物正入山门。年祭自有年祭的规矩,他们不能冲撞祭品,只得在一旁等着。一等二等,半晌也不见人群松动。素璃有一弟弟唤作素琛,年纪尚小,这时向父亲好奇道:“怎么这么久还没有过去?父亲主祭的时候,送祭品也不需要这么久。”他父亲素若峦听了顿觉黯然。 旁人没听见他们父子对话,个个被东洛郡王所敬祭品吸引,也各自称奇:“怪了——素沉向来稳当内敛,这次怎么招摇起来?比往年多了那么多贵重宝贝,难不成有什么特别缘故?”“是不是在祖宗神前许下什么宏愿,所以加倍供奉?”这话入了素若峦耳中,勾起丝丝忐忑:京城中关于皇后的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仿佛又多了一个佐证。 好容易等到国舅家的祭品过了门,素若峦父子下了马也跟过去。山门内彩幔经幢耸峙如林,这天风大,它们全飘扬在半空,仿佛五光十色的云霞笼在宗庙上方,颇有遮天蔽日之势。 光彩焕烂的人群熙熙攘攘,男在东女在西,尊者前卑者后,七家各有地界。素琛眼尖,扯扯父亲的衣襟道:“看那儿!”素若峦扫了一眼,见平王家中一名位卑的女眷穿着一件象牙色外衫,十分娇艳夺目。他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忽然发现那衣料跟自己母亲永宁王妃今日的外衫一模一样,而平王家那位女眷,不过是他们家的养女轩茵。两位女性一个站在东平素氏最末,一个站在太安素氏最前,很是刺眼。 素琛皱着眉头嘀咕道:“不是说这样的衣料只有一疋吗?平王家是怎么搞的?让一个奴婢出身的人跟别人家的贵妇穿一样……”“别说了。”素若峦的脸色更加难看,“皇后家的人想做什么,谁管得了?” 东平素氏之前也主持过年祭,但那时素盈初入宫廷,他们不敢张扬。性喜炫耀的平王忍了一回,终于等到素盈亲自颁赐诸多宝物,像是默许操办,于是这一年的祭典隆重非凡,甚至有些铺张。当精美绝伦的丝织衬托着皇后供奉的宝物一样样送上祭坛,这些皇家的贵戚们也啧啧称羡。不知道谁低声地说了一句:“过去二十年也没见过这场面呀。”一句话又刺痛了太安素氏的人。人们明知道他家遇到这场合一定不好受,可想起太安素氏前几年风光的时候也不把人放在眼里,这时不免有些幸灾乐祸,也不避讳一些风凉话了。 祭典散时,国舅家负责打赏宗庙中各等执事。其余六家家长一一上前致礼,素若峦落在最后。他平日看得起素沉和素飒,因此还算客气。但转身面对平王时,他就不那么看得起,口气不免有些讥诮:“王爷今年办得如此体面,破费不少吧?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王爷在哪里捞到横财呢。凡事还是按老规矩,谨慎一点好啊。” 平王斜眼看着他,不住冷笑:“今年是铺张了一点儿,我也的确不够谨慎,没去想别人会怎么看。可我有铺张的本钱,也有不谨慎、不顾忌的底气——你想铺张、想无所顾忌也可以,但你能吗?”说完了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 一句话噎得素若峦满面通红,冷冷地反唇相讥:“势极无让者疑,位尊弗恭者忌——这道理素家女儿们念了一代又一代,王爷竟没听进耳朵里。真是可惜!” 素飒觉得父亲说话过火,忙过来打圆场,可素琛以为他上去帮腔,一步抢先护在父亲身前,凶巴巴地瞪着素飒。素飒看看这个小不点儿笑了笑,向素若峦道:“家父今天太高兴,失言得罪之处请郡王海涵。”素若峦冷哼一声,拉着儿子转身就走。偏那孩子天真地问了一句:“父亲,他就是那个打败仗被削了将军的人吗?”说着向后白了一眼:“还是姐姐亲自上战场挽回败局呢。” 素飒被戳到痛处,脸上一阵儿青一阵儿白。平王自己被揶揄几句没什么,听到有人揭素飒的短,一时忍不住又要发作,被素飒与管家素平拦住了。素平劝道:“王爷这又何必?” 平王瞪眼道:“就算是狼,夹着尾巴太久,也要被人误认为是兔子呢!” 素飒也劝:“夹着尾巴总好过被人抓住尾巴。” 平王立刻把胡子吹起老高:“我说你是怎么回事?素平忍气吞声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说这种软话?你是皇后的哥哥,还是看人脸色的奴婢?处处躲闪,束手束脚,别人还没把你怎么样,你已经搞得自己一脸倒霉相。”他轻蔑地白了儿子一眼,说:“我年轻时可不像你这样。放歌纵剑、醉柳眠花,何等快意!不也好好地活到现在了么?一把年纪了,反倒跟着儿女们憋一肚子气!如今让人找茬找到面前来了,出一口气也要被你们这些温吞的家伙拦着,扫兴!” 那边素沉应酬完了立刻走过来,向父亲笑道:“您是先帝的亲外甥,即是天家姻亲,又是血亲,当然不是寻常素氏能比。儿子们没您那样的福气,多少要收敛一点。” 平王哼哼了两声,领着他那一大群威风八面的跟班,浩浩荡荡地走了。素飒苦笑,向哥哥道:“今年是否太过引人瞩目?我听好几个人暗中嘀咕,说我们家大操大办的本意是在祖先面前为娘娘祈子。此举恐怕有累娘娘……” 素沉却笑道:“我倒是觉得,娘娘一向知道父亲的脾气,却有心纵容他夸耀。既然这是娘娘的意思,其中自有她的道理。今日之事也许正合她意。” 东平素氏与太安素氏在年祭上的摩擦,很快风传到宫廷之中。钦妃这天在太平湖边看取冰,正好见东宫妃带着几个宫娥走过。她有意挑衅,抄一条近道赶在素璃前头。两人迎面撞在一道贴着水面的九曲桥上。桥下的水早已冰冻三尺,却不及她们之间寒气逼人。 钦妃冷笑道:“令尊近来身体还好吗?”素璃淡淡地答了一声:“托赖。” 第 2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4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24 章 “可我听说他脑子有些糊涂。”钦妃说:“难道祖宗只是我们家的祖宗,不是你们太安素家的?难道平王重重地献一份祭品,只是给我们家敬献,不是代七家共同敬献、没替你们家供奉?我们家出钱出力还要落怨怼——你说这世道是不是有些怪?宫外面是那样,宫里面,晚辈也不懂得给长辈让路了呢!” 平王家故意给一个奴婢出身的养女穿着同永宁王妃一样的衣服,当着全族的面让永宁王妃脸上难堪,平王又当众羞辱了素若峦。这种种行迹让素璃暗自气愤,想不到今日钦妃竟倒打一耙。自素若星为后时,钦妃与太安素氏不和就不是什么隐秘。此时受到钦妃冷嘲热讽,素璃暗暗光火,上下打量钦妃几眼,笑道:“娘娘真是个直率人——前些天还一团和气,没什么长辈的架子。”她眼梢一挑,冷冰冰地说:“若是皇后说我几句,也就罢了。娘娘您又算东平素氏里面的什么人?难道,圣上仅仅在流泉宫留了一晚上,娘娘就忽然变成大人物?” 钦妃一时羞愤,一掌向素璃劈面打去。素璃是上过战场的人,手上又有股狠劲,一把反将她手腕抓住了,笑道:“险些忘了,敢在这宫里明目张胆打出人命的,娘娘是惟一一个呢。”说罢将钦妃手腕一撇,害她一个趔趄险些坐在地上。 钦妃手上一只玛瑙镯子飞脱了,在冰面上摔成几瓣,滴溜溜直打转。素璃见损了她的东西,也不想继续取闹,冷哼一声就扬长而去。钦妃本想羞辱素璃,没想到反取其辱。她本不是善罢甘休的性格,当下命人拿手帕把碎镯子包起来,径直去玉屑宫告了一状。 皇帝前些天刚听丹茜宫承仪女官来告东宫目无尊长,今日又出这事。他知道事出有因,可是理屈在素璃,他心中也有些不怿,然而不愿助长钦妃气焰,只是随便听了听,说:“让她给你赔个礼,赔你一副上好的镯子。” 钦妃见他如此平淡,这一口恶气憋在胸中更难散开,又到丹茜宫向素盈抱怨。 素盈正歪在床上休息,心不在焉地听上几句,偶尔应付一声。钦妃气呼呼说了半天一抬头,却见素盈睡着了。钦妃吃了一惊,低唤声“娘娘”。素盈警觉,立刻睁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道:“这几天夜里睡不好,白天总是丢盹儿。” 钦妃把自己的事放到一边,关切地问:“睡眠这问题可大可小。娘娘有没有找太医?”“太医也说不出什么缘故。虽然服了几天药,可是夜里还是听到那声音,烦死人。”素盈揉着额头,满脸倦意。 “什么声音?”钦妃有些好奇。素盈又把半夜的铃铛声讲了一遍,钦妃心中一动,颤声道:“偶尔被风送来一两声,也不稀奇。夜夜如此就难说得过去。会不会是有人在宫里行巫蛊之术,厌魅娘娘?” “怎么会呢?”素盈虽然这样说,口气也不大确定。巫祝是宫中大忌,她又疑又惧的神情收在钦妃眼中,钦妃心里有了主意,体贴地说:“娘娘身体不爽利就好生歇着吧,这事妾会代娘娘留心。” 素盈笑笑,隐约猜到她要借这机会报今日一箭之仇。 可钦妃竟能将事情闹得那么巧,连素盈也没有完全想到。 就在第二天,仿佛是天意,又仿佛是人意,久久未出结果的兰陵郡王遇刺一案,忽然有了惊人的进展。琚相禀报:辗转追查,终于找到一个参与暗害素飒的人。 若是矛头直指太子,后果虽然严重,却也不会让人感到意外。可素盈猜不透,琚含玄先抛出这个人是有什么样的图谋——东宫妃素璃。 生怨 这日信则了结诸般杂务,天色已晚。他正欲回去休息,有人告知皇后召唤。信则匆匆走进丹茜宫,看见素盈正在灯下把玩一串白水晶念珠。 晶莹剔透的珠子在她指端晃过一丝亮光之后,折射出许多个小小的光点,映在她平静的脸上。“最近的事真是赶巧了。钦妃娘娘的镯子刚被弄碎,惹事的人就成了杀人不成的凶手。”她对信则很少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我疑心,她与相爷依旧走得很近。” 信则垂手在一边听着,不敢妄自出声。 “自己的姑姑也未必能靠得住啊。”素盈说着,轻轻地拨了一颗念珠。“不过钦妃所说的巫祝之事,我也有心查一查。这事交给你,立刻就办吧。” 信则答应一声:“小人定当竭诚尽力。” 素盈不紧不慢地问:“你知道该顺着哪一条藤去摸瓜?” 信则立刻乖觉地回答:“既然娘娘连日受铃声侵扰,小人自该去找提铃的人。”他说完偷偷瞄了素盈一眼,察觉她有点点赞许之意。 素盈似是烦了水晶的光彩,将它扣在桌上,轻轻蹙眉问道:“白副监,你在宫里年头长了,见识也与众不同。你觉得,东宫妃像是冷箭伤我哥哥的人吗?” 信则大胆地看了看她的脸色,轻声回答:“不止娘娘对此存疑,宫中上上下下都在嘀咕这事。大家都觉得事情肯定还没完呢。” 虽然没回答素盈的问题,但这对答也很机灵。素盈将桌上的点心赏他,笑眯眯地说:“丹茜宫下赐素氏年祭所用之物庞杂繁琐,你一样也没遗落弄错,果然是个仔细的人。这点心拿着,做你该做的事情去吧。” 信则叩谢之后退出宫来,心中越发觉得不好。原本素盈再三提起铃声,信则就觉得别有用心,后来她准许钦妃借此大做文章,更是不妙。今日见钦妃行为出格,她担心事情不受掌控,竟要亲自过问……其中必然别有原委。 他叹了口气:虽然还没着手去查,不过结果嘛,大致可以料到——赶在这当口上出的事,一定与东宫脱不开干系。除了上一次不成功的冬宴事故之外,东宫可以说是一个举止妥当、态度安稳的储君。就算是素盈,也很难找到他的致命伤吧?琚相老奸巨猾,擅用离间之法。而素盈…… 素盈也开始写自己的一本账了。 这夜悄无声息地下起小雪。信则向准备夜间巡查的宦官们说:“大家为找那来路蹊跷的铃声,折腾了好多天,今晚好好休息,我亲自来探探究竟。” 众人乐得雪夜偷闲,纷纷道谢离去。信则在宫道上一边等着一边摆弄腰上的绦花,终于等到一个宫女提着铃铛叮叮当当地走过来。他从暗处突然走出来,吓了那宫女一跳。 信则一看她的面容——不是封令柔。不知怎的,他心中有点小小的失望,可是转瞬又觉得不是她才好。 那宫女认得信则,仓惶地行礼之后,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该不该走。信则客客气气地问:“这几天是谁在提铃?”宫女结结巴巴地回答:“今日换了奴婢,前些天是丹茜宫的下使宫女封令柔。” 她还是没能从这苦差事里摆脱……信则走神一刹,忽然觉得不好,急急地问:“封令柔提铃,是哪天的事?” 宫女大约感到信则问的肯定不是好事,回答时极力撇清干系:“自今日往前数十五天,都是她。奴婢是今日才接她的班。” 与素盈失眠一日不差,未免太巧……信则从她手中接过铃铛,上下振了振又摇了摇,只觉声音清亮没有异样。于是他又问:“这些天用的一直是这一串?”“不。”宫女小声说:“令柔用的是另一串——那一串铃铛比这个重些。” 信则的心陡然一沉,撇下那宫女便向宫女居所快步走去。 令柔被几个上位的宫女使唤,正在为她们破炭,以备晚上添炉之用。雪沙沙地下着,她的衣衫不暖,不得不加劲干活儿,不一会儿就出了汗。有人踏着薄薄的积雪走来时,令柔以为是来催她,慌忙将破好的碎炭拢做一盆,待递出去才发觉来的人是白信则。 她身子一颤,手上那一盆炭哗啦落了满地。“白大人……”令柔嗫嚅道:“是……娘娘唤我?”说到娘娘二字,她一身的汗全结了冰似的,寒意骤然遍布全身,声音也开始打颤。 信则摇摇头,问:“你的铃铛在哪儿?” 这莫名其妙的话让令柔不明所以。“铃铛?在宫正司。”她看着信则,犹犹豫豫地说:“那是宫正司处罚有过宫婢提铃时,交给她们用的。怎么会在奴婢这里呢?”她答完了,信则许久没说话。令柔看着他的脸色,心中越来越怕:“大、大人……你,为什么这样看着奴婢?” 那眼光,让人颇感不祥。 信则“哦”一声恍然惊觉,说:“你还想不想保命?”说出了口,他才有少许犹豫:该不该呢?素盈分明要把这宫女的性命赔进去,该不该坏了素盈的事呢? 令柔悚然变色,身子扑簌簌地颤抖起来。她瞪大眼睛,可是总觉得看不清雪花那边的信则的脸。他突然来说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是她与东宫妃来往的事情被素盈知道了?还是…… 信则在这刹那拿定主意,飞快地说:“你若是还想保命,我教你个办法——这一两天去北宫门,找北禁军统领谢将军。将军名震,原是平王养子,与娘娘交情匪浅。” 令柔含含糊糊地问:“我与谢将军素不相识,找他做什么?”让一个宫女去找禁军,这其中该不会有另一个阴谋吧? “谢将军年纪二十有四,仪表堂堂,待人宽厚,不易认错。要是你运气好,见到他苦苦相求,也许还有一条活路。”信则说罢已觉得自己多言,长喟一声:“娘娘那时虽说恕你的罪,可是被人毒害怎么会轻易忘记呢?罪可恕,恨难消。偏生你……实在不识好歹。今日你的劫数也来了。” 令柔仿佛在地上生了根,一动也不动的愣了好一阵儿才轻飘飘地问:“你为什么帮我?” 信则怔了一怔。“你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淡淡地说,“我只是不想看着一个无足轻重的你,让日后会了不起的人,染上污点。” 他说完之后再无留恋,阔步离开。而令柔听了这席话更加不知所措。过了不知多久,来取炭的宫女们看见她呆呆地站在门口,头顶已覆了一层薄薄的雪。她们吃惊地说了些什么。令柔睁大眼睛看着,却没有听见。 忽然,停顿的时间开始转动。令柔猛然察觉自己的手脚冰冷,仿佛生命已经从中流失。她猛地从宫女们中间冲了出去。有人被她撞倒,尖叫了一声。 第 2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5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25 章 “令柔!”她们大呼,可是令柔的身影骤的被风雪吞没。她们只得惊疑不定地抱怨几句,各自散去。 雪飘飘洒洒下得越来越紧。 之惠小心翼翼地将炉中灰渣提出门外,正欲拢些积雪灭去火星,就看见一个人影摇摇晃晃走过来。之惠吓了一跳,低喝一声:“什么人?” “姐姐……”令柔的声音直哆嗦:“娘娘在哪儿?” 之惠见她神态异常,失声问:“哪个娘娘?” “当然是东宫妃。我要见她,立刻要见。”令柔抱着双臂不住跺脚,像是太冷,又像太急。之惠静下心缓缓地问:“已经这么晚了。再说你这样子怎么能见娘娘呢?”令柔低头看看自己半是雪水半是泥的裙子,苦笑:“命也要没了,还能管这许多吗?” 之惠愕然问:“谁的命要没了?”令柔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怪,好像之惠知道些什么似的。她一步迈上前抓住之惠的手。她手上的冰凉和眼中的慌张让之惠顿感紧张,但还是坚决地说:“你不告诉我是什么事,我不会带你去冒犯东宫妃。” “白信则来找我。他说皇后要我死。只有谢将军能救我。”令柔抓疼了之惠的手,可疼痛远远比不上她的震惊:这三人没有一个可称等闲。“你做了什么事,惊动了这些人……” “是啊。我有什么了不得?哪里犯得着让他们这样!一定是要出什么事了。”令柔颤颤地说:“一定要告诉东宫妃。” “告诉她什么?”之惠紧逼着问。令柔却紧闭上嘴不回答。 一霎之间,不知是风雪突然大增,还是旁的一切都变安静,之惠似乎听到了凛风灌入胸腔撞击心脏的声音。“你别慌。”她听到自己镇定的声音夹杂在风里:“娘娘今日一定已经休息。你对我说话尚且语无伦次,怎么能让娘娘郑重对待?再说你所说的全是猜测,如此贸然搅闹岂不荒唐?有话明日一早禀明也不迟——今晚把事情来龙去脉、蛛丝马迹都想仔细,到时把话说圆了,就算娘娘怪你鲁莽,至少听你说得头头是道也不会责罚。” 她的态度安稳,让令柔觉得自己举止的确太过激动,静静地想了想才点头,一步一挪地隐入黑夜,像她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东边。之惠向她的去处望了好一阵儿,默默地抛了手里炭斗,走向西。 第二日睿洵起个大早,唤素璃一同去玉屑宫晨省。 可是找遍东宫不见素璃踪影。他不悦地问宫娥:“她去哪儿了?”她们面面相觑不敢回答。之惠抱着哭个不停的歆儿,见睿洵冷冰冰的目光扫向自己,忙低下头,心虚地瞥向南边。 睿洵一见就明白了八成,不由得暗暗恼火,冷哼一声找去那处不受外界打扰的书房——素璃果然在那里,被一群女官和宫女环绕着,显是彻夜未眠与她的爪牙们密议。 素璃像是想事情想得深了,托腮蹙眉凝神望着尚未熄灭的烛火。女官们看见睿洵进来,纷纷拜倒。睿洵厌恶地打量她们一遭——其中大多自他母亲还在后座上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偶有一二生面孔,想必是新笼络来的。他寒着脸转身要走,听到妻子说:“殿下来到,难道不是想一同商量?” 一阵衣衫婆娑,跪倒在地的女官们纷纷为她的脚步让开道路。素璃盯着睿洵的眼睛,一步步走到他身边,缓缓道:“这样的时候,殿下不是应该与我们在一起吗?” “我们”……这个亲切的字眼,说的是她与她身后那一群贵妇。她们才是一体。 短短的一瞬间内,睿洵忽然觉得透不过气:那些跪在地上的人,全部是母亲和素璃的死党。密闭的窗户透入微弱天光,借着光,睿洵依稀在她们身后看见她们夫婿、儿子、兄弟的影子。这些阴影仿佛散发出千丝万缕看不见的线,要把他团团缠住。她们在向他示威——没有素璃,没有太安素氏,没有这些女人的父子兄弟,睿洵还剩多少资本?一刹,睿洵心底某个地方忽然产生微妙的怨恨。 看到他的表情,素璃用一个眼色打发了那些女官和宫女。她站在他面前,直直地注视着他。睿洵的嘴唇动了动,说:“和我一起去见父皇。” 素璃点点头,抚摸自己的脸庞,似乎对一夜未睡的憔悴毫不介意,而且对这副尊容博取父皇的同情很有信心。她的举动让睿洵嫌恶,而她像是明知如此却故意考验他的忍耐。 他们一前一后走入玉屑宫。皇帝果然对素璃有些不满,责问她怎样卷入了兰陵郡王遇刺事件。睿洵冷眼看着妻子委屈的样子,她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没有听见。 父亲的声音像是从迢迢千里外传来:“二郎,你怎么想?” 睿洵一惊,眼里的光彩骤敛,漠然地说:“儿臣对此一无所知。”一句话引来父亲玩味的目光,也引出妻子的沉默。睿洵忽然觉得疲惫不堪,轻轻地抬了抬手,想要挥去缠身的困倦,可是四肢却加倍沉重,只得满怀歉意告退。 素璃紧紧跟了出来。夫妻二人一语不发走到一条清静的甬巷中,素璃停下了脚步。睿洵起初没有察觉,又走出老远才感到耳中缺了她钗履之声。他也停下脚,没有转身也知道她正用凶狠的目光瞪着自己。 她尖锐的声音挟着回音刺入他内心深处:“殿下,你该不会是……想要在这时候把我一脚踢开吧?”她呼了口气,毫不慌张:“我也读过史书,知道确有一些太子妃为了自己的丈夫陷入困境,却被贪图自保的储君毫不留情地抛弃。不过,殿下不会那么做,对不对?”她一步步走上前,恻恻地在他耳边提醒:“殿下难道忘了你我阵前击掌盟誓?我答应殿下——扫清你与御座之间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不需你在宫里多费心力。殿下答应与我同心协力,从此对太安素氏不离不弃。” 她伸手抓住睿洵的手,扳开他的手掌,对比他们手心相同位置的刀疤,“离开刀光剑影的战场,殿下就忘了歃血时的痛与坚决?” 睿洵垂眼看着泛白的伤痕,那一股空虚又向周身漫延。他默默地继续走路,素璃依然跟在他身后等一个回答。不知不觉,两人走回东宫书房。 睿洵记得素璃在手上割出伤口的时候,比他坚决。“有些女人一生见识不到郎情妾意,可日子还是要过的。我知道这种日子该怎么过。”她手上流着鲜血,脸上带着无所谓的表情,这样说。从那以后,东宫里连虚情假意的夫妻也没了,只有一对盟友,皇座是他们共同的目标,拦在这条路上的人,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他怎么接受了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接受了她的邀请呢?也许因为,母亲留下的一切,是留给这个女人,而不是留给他……母亲对这个侄女太好了,好得让自己的儿子无法割舍太安素氏。她们,是可恶还是可怕? “阿璃,我们的约定,你做到了么?”他向这位盟友摇了摇头:“你没有。现在,连你自己也陷入泥潭。”他心中知道:如果惹上麻烦的人是他,素璃一定不会说出这种话,她一定会不离不弃。然而那只是因为,没有太子,就没有太子妃。 他的口气让素璃的脸色变得十分阴冷。他的意思分明是:也许他该考虑换一个没有瑕疵的助手。“衣服弄脏了,可以随手丢掉。可我不是你的衣服。睿洵,我是你的皮肤,你的血肉——扯开我,你也会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她说出这句话,两人陷入久久的静默。 素璃威严地看着睿洵,而睿洵的眼光变得怜悯:“阿璃,你从小就是这样——以为自己很可贵,以为别人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离不开你……其实你不过和所有的素氏一样。” 素璃的眼睑轻颤,反驳道:“我本来就是素氏。也是你唯一可以得到的一种女人。” 她凝望着他,无奈地说:“看来,我明白了如同盟友的夫妻该怎么过,你却不明白呢。” 睿洵俯视她的眼睛。即使相距如此近,他们却在彼此之间藏了太多不信任,谁也读不懂对方眼里的真意,最后只能用一个转身掩饰失望的叹息。 “听说皇后的消寒图是步天歌。当年懿静皇后的步天歌上面,到处是白花。全染红了,一定很可怕。”大约是看到了书案上的消寒图,素璃冒出一个新话题。 睿洵从指尖到眉梢散发出寒意,连口齿也冰封了似的。他没有看她,也没有动。 “我们这两张图,恐怕注定有一张染不完呢。今日的花还没有点上——殿下也来染一朵。”她边说边冷漠地笑了笑,拈起笔递到睿洵手边。“我可不希望落空的是我们这一张。殿下也是这么想吧?” 睿洵看着她手中的画笔,半晌才接过来将笔锋在图当中的梅花上碾了一圈。那朵花蔫蔫地破碎,成了一个鲜红的缺口。素璃看着不住摇头,握住他的手叹道:“这种事情果然还是要交给女人。” 睿洵的嘴唇嚅动:“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有闲功夫跟她纠缠?”他说话时安静地看着妻子,发觉她嘴角一勾,不经意地露出模糊的微笑。 “琚含玄想对付的不是我。可她鼓动钦妃落井下石。我自然不能让这块石头落下来,否则就没有机会考虑怎样从井里爬出去。” 素璃冷冷地说罢扫了睿洵一眼:“你答应过,不会因一念之仁坏了我们的事。” 没错。这是他们盟誓时约法三章之一。那时睿洵就明白地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这个“我们”当中,依然没有他。 皇后若要威胁太安素氏,他绝不能心慈手软横加干涉。 睿洵默了片刻,说:“我记得。” 申时 素盈的生辰将近,陆陆续续有人献殷勤,连带丹茜宫中位高得势的女官与宦官们也有机会收些馈赠。信则闻知弟弟们也要略表心意,委实觉得意外。他正等候,却见谢震托着一只木匣大步走来。谢震神情欣然,全无一丝为难之色,信则便明白令柔尚未找到他。 谢震向来待人和气,唯独与白家兄弟很不投缘,与信则也无深交,此时略一致意就要别过。信则迟疑一阵儿,没有将封令柔之事说与他听。然而谢震比他想像中更善于察言观色,走出几步之后回头问道:“白公公是否有话要对我说?”信则忽然醒觉:封令柔是不会去找他的。能否抓住最后一点机会令事情的发展有所不同,全在他自己。于是他将心中推测和猜疑和盘托出。谢震越听越是惊异,轻松的神色果然消失殆尽。当素盈宣他进去,看到的是一张凝重的脸。 他来,应该是奉送一件生辰贺礼,素盈不知道他怎么会不高兴。她不动声色打开礼匣,一见其中的无骨琉璃灯就惊喜地叫声“哎呀”。旁人看她的表情就知:这不稀罕的灯已经盖过了方才南安郡王托人送来的九色夜明珠。到底是谢将军出手,一下子就落在皇后心坎上。女官们交口称赞,手快的宫女添枝花蜡,灯外层的镂花琉璃顿时朦朦胧胧地亮了。 恰好这日天色阴晦,大略看得出七彩琉璃的绚烂光芒。巧妙的是无论怎样晃动,中心琉璃球内插的蜡烛始终保持竖立。这一点的确值得喝声彩,于是宫女们又赞了一阵儿。可素盈知道她们不解这灯究竟好在哪里,唯有谢震与她心知肚明。 “你还记着呢。”她微微一笑,像个孩子似的提起灯四处走。白信则与谢震跟在她身后,彼此看了一眼,只待一个恰当时机。 为看明灯色,素盈将它提到丹茜宫内最阴暗的地方。那光彩便像一段融化了彩虹的流水,无声无息地淌了满地,这里霎时变成最瑰丽之处。“比那时的好看多了。”她向谢震诚意道谢。 第 2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6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26 章 谢震看着她伫立虹彩中央,会意地笑了笑。 大约是素盈十岁的时候,当时的东平郡王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五个无骨琉璃灯。他突发妙想,要孩子们射麻雀,一刻之中谁射杀最多,就可得灯一盏,美其名曰褒奖射术。只有谢震与素盈袖手旁观。谢震处处违逆父亲已经不是新鲜事,可素盈也不听话则让父亲有些意外。 “我还记得,那天,娘娘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那些漂亮的灯,可还是不卑不亢地说,为一个灯伤了许多性命,有什么值得骄傲呢?”谢震注视着她说。 素盈立刻察觉到他想对某事发表高见。她兴致顿减,偏头向女官们扬了扬手,然后自顾自将那盏灯摇来晃去,看着遍地流转的光华说:“我现在仍然觉得,再漂亮的灯也不过一件玩物,并不值许多。”说罢将目光投在谢震身上,仿佛暗示,你这盏灯也无法交换什么,别把太为难的事说出来徒增尴尬。 谢震自忖兜圈子的功夫差她太多,爽性直言不讳:“那么,为一座丹茜宫让世上失去一个人,是否值得呢?” 这问题似乎根本不需要考虑。素盈笑道:“丹茜宫并非玩物可比。”谢震的神色愈加肃穆:“即使那个人是素盈?即使,为了丹茜宫,让素盈失去真性情,不能再称为一个真人?” 素盈心中微微酸楚,可依然只能落寞地说:“有时,不得不向‘无可奈何’四字低头……”她仰起头,眼睛亮如星宿。 “这四个字你一定已对自己说过太多次。”看着这个包裹在五光十色之中、仍然坚信自己所作所为必有所值的女子,谢震缓缓摇头:“你几乎要变成另一个女人。” 素盈失神地问:“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素氏。正在用素氏的方法,书写又一桩让后辈们咂舌的先例。”谢震的话并没有激怒素盈,让她生气的是他眼中的惋惜。她低声喃喃:“今天你的话太多了。我甚至不知道你究竟想要我给你什么。” “封令柔的性命。”谢震清晰地说。 素盈的时间仿佛忽然静止,既无动作也无表情。片刻之后她提起灯,“噗”的吹熄了蜡烛,这个晦暗的角落顿时被打回原形。她的神情在阴暗中令人难以捉摸。“什么意思?”她冷冷地问。 “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说出来。”谢震这样回答。 “你知道封令柔是谁?是什么样的人?容貌怎样、年纪几许,性情又是如何?你知道她做过什么?”素盈的神情麻木,“你什么也不知道。却来提出这样的要求?” “因我大约能猜到你想对她做什么,也隐约能猜到你为什么要那样做。”谢震又用那样的目光看着素盈,几乎让她发怒。奇怪的是,怒气并没有让她晕头转向,直觉立刻告诉她,是谁在他面前多嘴。她严厉的眼睛瞪向白信则,信则连忙默默地跪倒。 素盈将琉璃灯向谢震怀中一抛。既然她不想要,他也没有去接。脆弱的琉璃“啪”的摔成一地碎片。“拿回去,一个碎片也别剩。”素盈生硬地说:“谢震,你不要以为,你所做的我都会欣赏。你卖弄的聪明,我并不喜欢。” 谢震当真俯下身一点一片拾起那些五光十色的残骸。捡了没几片,他不慎割破手指,叹了口气。“你宁可不医幻症、不吃不喝,也不肯踏入咏花堂——仿佛只是昨天的事。那日也是你,今日也是你。多年以后的你回头时,用一句‘迫不得已’总结一切,会感到一切皆有所值么?” 素盈背过身不看他,也不让他看到自己黯然的面容。 还以为,他能够明白。原来是高估了他。 他什么也不明白。 他们两人似是忘了旁人,旁人却未漏掉一字。信则在旁看得真切,听得明白,大胆地说:“娘娘日前曾说小人在宫中日子久了,见识不同。娘娘可知道,小人在宫里这些年,学到什么?” 素盈漠然说:“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信则却铁了心:“小人愿吐尽真言再受惩罚。”他顿了顿,发自肺腑说:“千万不要小看称帝二十年仍岿然不动的人。一个人或者有拱卫之臣,或者有卓越的能力,才能坐稳。这两样,您的夫君都具备。他将继续高踞皇座之上,直到下一个帝王之星出现。” 此言不虚。素盈心中若有所感,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瞥让信则的信心又增,“小人曾在废后身边侍奉多年,直到废后死去,小人才仅仅窥到一斑,仅此已让人明白——长久以来,自以为能左右他意志的人不是小看了他,而是没有能力理解他。”他坦诚地望着素盈,说:“精心策划的计划,只要不被人看透,就是聪明。可是只要有一个人看透,在那人眼中,再好的谋篇布局也只是自作聪明。” 素盈身子一震,脸色也变了。 “有他在的宫廷,任何人都是在自作聪明。”信则说:“外朝、东宫,皆有人宁做跳梁小丑。娘娘一向甘于示弱,何必在此时冒险奉陪。” 素盈忽觉喉中干涩,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她想问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可转念已明白:他把前途压在她这里,容不得闪失。 宫外女官忽然高声咳嗽,素盈惊了一下,提高声音问:“何事?” “宫正司杨芳有事求见。” 信则与谢震面面相觑,心中皆是一沉。素盈站起身,定定地看着信则说:“迟了。” 这台戏,她已登场。 昨夜之惠向她禀报说:东宫妃正在与众位心腹女官密议。而白信则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暗示封令柔将有变故。偏偏令柔对东宫妃死心塌地,打算天一亮就求见素璃。 真让素璃察觉端倪,恐怕失去先机。 于是,不止素璃彻夜不眠,连素盈也没有休息。 恐怕此时,宫正司里的封令柔,已经写下她想要的供状了吧? 慈明七年腊月初六,宫闱之中揭出一桩巫祝案:一名宫女诅咒皇后胎死腹中。 区区宫女与皇后能有多么大的深仇大恨?皇后胎死腹中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宫正司不得不审慎地将这事查个明白。 之惠随杨芳走入宫正司监房的时候,看到这名宫女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她失声哭道:“令柔!” 听见她的召唤,令柔睁开眼睛,一见是她,立刻低呼一声:“你走!”口气并不凶恶,分明怕之惠受到牵连,反而让之惠满心都是罪恶感。她怒视杨芳,问:“为什么对宫女用大刑?” 杨芳用惯常的特异语调回答:“她的倔强,你比我更加清楚。” “令柔,令柔!”之惠隔着木栏抓住令柔的手,悲道:“你真傻!所有的一切,若是为了来日更好也罢了,可你……你为什么要维护一个根本不屑于你的人,让自己落到这步田地!” 令柔向她笑笑,说:“我没有维护谁。我没有行巫祝,更没有人指使。” 杨芳听着阴阴地笑了一声:“你已供认,此刻又想反悔吗?” “我什么也没有供认。”令柔依稀预见到自己必死,抓住之惠的手臂,大力将她拉到面前,低声说:“姐姐,告诉那人,我没有牵连她。” 那人,当然是指东宫妃。之惠叹道:“那人、那人!你口口声声都是那人,可知道她如何说你?你的供状拿给她看,她轻蔑地撕个稀烂,说:‘封令柔是谁?这名字我第一次听说。我怎么会指使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去做巫祝这种可怕的事?’” 令柔呆住,眼中蒙上一层朦胧。之惠遗憾地说:“你呀……有忠心,无本事,枉做马前卒。事到如今,是死是活,只看一个人的心情。” 令柔怔怔摇头:“不。素盈不会放过我。她和星后没什么不同,她也只会用我去铲除别人而已。我不会求她。” “宁死?”之惠恻然。令柔笑笑:“他们不是说,我是星后残孽?也罢,好歹也算一个忠臣。此时死了,还好看一些。” 杨芳厌了她的啰唆和顽固,不耐烦地问之惠:“你看够了没有?她是不是你在东宫见到的那个宫女?是不是她私底下和东宫妃见过面?”他好像是故意当着令柔的面揭穿之惠的真相,小小的眼睛中闪烁着恶意的快乐。 令柔浑身一震,一瞬间了然于胸——原来之惠不是来探监,她是来作证,证实这名阶下囚罪名确实。 第 2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7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27 章 之惠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叹了口气:“其实我们早走了不一样的路。你拉不动我,我也拦不住你。”令柔抽回手,不再看之惠。 牢房里似乎恰好吹过一股风。失去手心相连的温暖,她们的身子都冷得一颤。 “莲子姐妹,不过如此。”令柔缩了缩肩膀,失神地望着前方。她似乎并没有感到十分愤恨或者意外,自嘲似的说:“说实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厌烦了敬你为姐,凡事先问你的意思。你也厌烦了拿出大姐的姿态照顾我,厌烦了我总是把你的意见撇在一边。对不对?现在很好,至少我们的最后一面终于没有虚伪。” 之惠没回答,双臂抱胸躲避牢中的冷意,站起身向杨芳点点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是她。”她说罢心里忽然空了,好像一瞬间又忘了这两个字说出去会有多严重,茫茫然回头看了看令柔:“要是你那时听白副监的话,立即去找谢将军,而不是我……” “不会与现在有什么不同。”令柔向之惠凄然一笑:“我除了忠心,一无所有。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如此。而‘忠心’这东西,货卖两家就一文不值——宋之惠,你记着。” 自从柔媛诅咒淳媛小产的风波过后,宫廷已有段日子未听到巫祝二字。这一次花样翻新,让宫中上上下下稍稍吃了一惊:提铃人原本担负着驱散宫中妖氛的责任,可是有人指使她,将写满诅咒的符藏在吊铃的手柄中。据说,这样就可将沿路的妖邪魔气全部赶往皇后身上。 这可怕而复杂的咒术前所未闻,用心之险恶令所有人惊疑。宫正司没有发觉有人对铃铛动了手脚,又没察觉宫中有人行巫,当日两名宫正就被各打五十板,逐出宫廷。宫正司一切事务,即刻交给原先的直长杨芳。 “素宫正与孟宫正是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挪,哭着走出去的。”崔落花想起那两个带着伤的老宦官,心中有些不忍。“他们还没出宫门,臣就听说有人打算上书,诤谏近臣有罪为何不付有司劾实议法。” 素盈手持一枝腊梅,正由画师作像。画师一定会感谢她配合良好——即使听到这样的话,她的表情和动作也没有一丝一毫改变。直到画毕,她才将梅花交给跪着的宋之惠,问:“你说过废后原有十名可靠的人散在宫廷各处。除去两位宫正和你们姐妹六人,还有两个是谁?” 之惠为难道:“这只有令柔知道。奴婢只知其中一人与令柔的交情更胜我等莲子姐妹。若是近日有人为她搏命求情,必是此人无疑。” 素盈鼻端轻哼一声,似是怀疑是否真会有这样不顾性命的人。 阳光洒了满地,青石上云母碎屑勾勒的花纹像天河一样闪亮。素盈看了片刻,俯下身,从桌脚拾起一粒折出锐彩的琉璃碎片。崔落花勃然变色,即刻要去责罚打扫不净的宫女。素盈拦住她,悠悠地想起谢震一次次弯腰寻找……那时那刻她并没有看他,她在生气,对他一次次在自己面前低头屈膝略感快慰。可是每一次他俯身,就挡住了倒映上她脸庞的阳光,让她的心情也不可避免地坠入阴沉…… “算啦。”素盈把那一小块琉璃用手帕包起来,说:“我并不想赶尽杀绝。剩下那两人不来惹我,就由他们自生自灭也罢。”之惠忙道:“太安素氏不过是持着我们的家人,要挟我们做个死士。相信他们两人若无家人羁绊,早晚会识得大体,弃暗投明。” 素盈笑眼望向她,道:“你初来丹茜宫,不妨先在承仪位下做个宫女。崔秉仪,你带她去拜见承仪。” 之惠敛容拜别,一路却见崔落花的态度不冷不热,浅笑道:“秉仪心中对奴婢的评价想必不高。”崔落花一旋身,莞尔道:“宋令人,你拿捏别人心思的本事的确让我佩服。可你既然自诩是个识大体的人,就该知道,猜对了并不表示别人喜欢被你猜中。” 之惠忙为轻狂失言连称恕罪。崔落花领她到了承仪处,嫣然笑道:“娘娘担心你出卖了东宫妃,在东宫里惹人恼恨引来杀身之祸,才将你要来丹茜宫做个令人。你可千万保住性命,别让娘娘失望。”之惠神色愈加庄重,俯首道谢。 崔落花谦谦答了一礼,走开老远才暗自摇头:素盈将一些什么样的人笼络在身边啊!为后者,身边从来不乏钻营谄媚之徒。若是不加分别,不精心筛选恩惠所及之人,便会轻易让这等投机小人见缝插针…… 她正欷歔,又看见信则与信默在丹茜宫外争执什么。她心中的不快更重,不想与他们兄弟照面,却被信默看见。他撇开大哥向崔落花大步走来。 崔落花避之不及,愀然不悦:“白大人,娘娘既然不收白家的贺礼,你又何必等在这里纠缠不休?莫非惹出风言风语,对你有好处不成?” 她向来顾及丹茜宫体面,很少以一己好恶讥诮外臣,唯独待信默的神情拒人千里,说话又犀利。白信默浑如全然不觉,向她施礼之后,和气地说:“崔秉仪一向处事平允。平心而论,皇后娘娘当众令臣子颜面扫地,对她可有好处?只此一物,务请秉仪转交皇后。” 崔落花见他毫无虔诚之心,本不愿接,可信默坚定地把一只巴掌大的小玉匣递到她面前,分明不肯罢休。崔落花白他一眼,接过来想打开。信默手一翻,五指将匣捏紧了不准她动:“只有娘娘一人可看。” “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难道比白家传家的翡翠还要紧?”崔落花冷哼一声,并不强看,不再搭理信默,转身走入丹茜宫。 素盈分明已经知道玉匣来历,一见就放下脸道:“你拿进来做什么?” 崔落花只是微微一笑:“众成其势,一人堪毁。娘娘砥砺至今,不可不防那尚未出现的一个人。何必让轻如鸿毛的白信默有机会变成那个人?” 素盈忍了不怿之色,打开玉匣看了一眼——其中只有一张纸条。她皱眉展开,见上面只有四个字:“腊八,申时”。工整的字迹仿佛临帖,一笔一划不可不说是漂亮、规矩,然而没有半点自己的发挥和变通。素盈认得这是信默的亲笔。唯有“申”字中心一横写得异样的长,两边都出了头。显然是刻意。 她不明所以,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轻声问:“他呢?” 崔落花示意宫女召白信默进来,宫女回来却报:“已走了。” 素盈又问信则:“你兄弟说什么了?”信则如实回答:“什么也没有说,只要把这东西交给娘娘。” 素盈这下子更不明白。 明日,申时。 他来放下四个字,是什么意思?素盈想了一阵子,不禁嘲笑自己:难道会是什么好意吗? 她将那字条撕得粉碎,依旧盛在匣中。“找个地方收起来,不要让我再看见。” 当年 腊八当日一早,丹茜宫女官内臣均收到皇后所赐的粥料。之惠虽是新来,领到的一份并不比别的令人少。她见分量有余,端着木盆去绦作房找元瑶。 绦作的女孩子们年年各自出一份粥料,聚在一起分食。今日一如既往,她们剔枣核、除莲心、剥板栗,正在热闹。之惠走进来时,突兀的沉默忽然打入这个场面。 之惠自然知道她们心思,像往常那样伸手招元瑶出去说话。元瑶慢吞吞抹净手,埋头跟在她身后,虽然没有拒绝之惠,可也没有几分好脸色。之惠不提那些扫兴的话,笑着说:“丹茜宫颁赐颇丰,我特来分你。” 元瑶并不在乎。“大姐,我知道你。”她没有看之惠,而是盯着那一盆花样繁多的粥料,淡淡地说:“丹茜宫真的是你的归属吗?绝不会。像皇后娘娘那种性情的人,你宋之惠永远不会服她。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她说罢就走,被之惠抓住手腕。 “刚才我瞥见你面前多一只碗,我想不是给我准备——你要送粥给令柔吗?” 元瑶难过地抿上嘴唇,片刻之后才说:“你不必说了。我知道,我入宫多年,朋友不少。我若卷入风波,不止亲密的朋友,恐怕连手下众多绦作女子也免不了受累……我当然知道。”她冷冷看了之惠一眼,叹口气:“可恨我魏元瑶,也是个有情无义的小人,事到临头只会用一个‘知道’逃避,枉费了当年一颗冰糖莲子。可恨我自己,也是个窝囊废,没有底气来怨恨你。” 她没有说出一个难听的字眼,可之惠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那碗腊八粥,留给令柔的空座位。希望大姐记得,当年六姐妹同食冰糖莲子,今日只剩你我二人。宫廷里的胜负,难料、难长久,大姐好自为之。”元瑶说着要走,又被之惠拉住。 “那年宫中水毒泛滥,是你不屈不挠求太医救下我的性命。”之惠紧紧握住元瑶的手说:“结拜姐妹虽有六人,你我交情一向好过她们。倘富贵,我宋之惠定不相负。” 元瑶听她吐字斩钉截铁,篾笑道:“大姐把赌注压在皇后身上,只怕换来的富贵等同朝暮。”之惠听出话里有话,问:“你听到什么风声?” 元瑶只是冷笑不答。之惠见她并不信赖自己,也不勉强她,微微地笑了笑,小声说:“妹妹,难道你真的甘愿屈居绦作,一辈子在宫里结花绳?绝不会。我也知道你。你没有令柔那样实在的心眼。现在,你躲在谁的影子里?” 她神态认真,元瑶却当作一句玩笑。“知道又如何?那人不像皇后,也不像东宫妃。即使你利用我向他示好,他也不会在乎。”她掩口笑道:“我已经说多了。那些女孩子们还等着我一起熬粥呢。姐姐珍重。” 几句话让之惠如坠云雾,仿佛元瑶已从什么地方知道她无从得知的线索。之惠转念一想,素盈还有另外一件事指望着她,只要那事完成,便是显著的功劳。何必费心把素盈的事都揽上身?她想到这里就不再多虑。 绛色七宝素粥,赤黄双色栗子糕,分盛在青玉碗白磁碟里。素盈亲至榻前侍奉,深泓却心不在焉。他随便吃了两口,问:“宫女行巫术的事,查到哪里了?”素盈猜他一定知道其中关窍,她不能推说不知。 “事情确有少许进展,但那宫女的供状是真是假还未可知,宫正司不敢贸然下结论。”她说。 “的确不可松懈。”深泓笑了笑,“臆测你有了身孕,就如此诅咒。倘若哪天真有身孕,还不知闹成什么样。” 素盈微嗔道:“这事也好拿来说笑吗?不过,我看杨宫正是个锐意进取的人,比先前那两位有魄力,应该很快就会有结论。” 第 2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8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28 章 听她提起杨芳,深泓含笑指着书案上几本奏章,问:“你知道写了什么?指责你蛊惑圣听,开内宫为近臣定罪的先例。”见素盈脸色变了,他又笑着说:“你不必担心。将宫正们逐出宫廷的人是我,不是你。已经有人代你驳斥这些别有用心的非议。” 素盈事后才知道,原来,开先例的人是他。 原本内臣犯案自有宫规处置,从此往后,他可信手拈来亲断,而且可以用“违御笔”为异议之人定罪。分明专断之极,然而宫中执法宫正卷入巫蛊大事,他藉此收权似是无可厚非——素盈虽将杨芳推上宫正的位子,也是枉然。此后宫正司形同虚设,皇帝一人垄断宫中的是非,他认定的对与错,旁人不得置喙,否则就是犯罪。 他越来越不舍得与人分享他的宫廷。 素盈当时并不知道这许多,只是他的话让她心中惴惴难安。她故意避开这话题,问:“陛下今日有心事?粥与糕,只吃了那么一点。” 深泓拧起眉头,小声说:“他们迟了太多。” “谁?” 深泓慢悠悠笑道:“宰相和你哥哥,此刻本应坐在这里了。他们说有件要紧的事要奏。到现在也不见人影,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 素盈原本就为“腊八申时”四字犯嘀咕,得知琚相与素飒今日也要进宫,不免暗自担忧,深恐素飒与那来路不祥的四个字扯上干系。 时辰近午,琚相忽然求见。他来得太迟,深泓并未见怪,反而笑着说:“姗姗来迟,定是事出有因。” 琚相面色凝寒,并不避讳素盈在场,跪倒奏道:“臣有妄奏之罪,请陛下责罚——昨日兰陵郡王遇刺一案柳暗花明,臣恐闪失物证,急求觐见。不想一夜之间物证已失……” 素盈与深泓默默对视,两人眼中所蕴含的意味却不相同。素盈想不出谁有本事在琚含玄眼皮底下偷梁换柱,恐怕整件事是他玩的又一个花样,只是她猜不着这花招指向哪里。 深泓却不想让素盈继续留在这里,简短地吩咐:“皇后回避。”目送她离开,他才不慌不忙地问:“既然宰相见过证据,不妨说说,到底是什么人幕后主使。” 琚含玄再叩头道:“臣无证据,不敢妄奏。” “你所知的一切皆不能向我隐瞒。是真是假,是否妄奏,我自会判断。” 琚含玄静了一刻,徐徐地回答:“西陲军中有一个军校,找到一样东西,托人送给兰陵郡王。有人误以为兰陵郡王已经得到,想要杀他灭口。其实那军校的礼物辗转多人,最近才抵京,可惜……臣看管不周,为人所窃。” “这般神神秘秘,到底是什么东西?” 琚含玄又斟酌了一刻,才回答说:“是东宫勾通西国,出卖龙骧将军属下八千精兵的证据。” 素盈今日本就有些紧张,自玉屑宫归来更加焦虑。敲过申牌,崔落花和女官们依次来叩谢赏赐,她恍恍惚惚地应付她们,问崔落花:“现在是几时了?” “申时刚过半刻。” “哦!”素盈的心中充斥毫无头绪的惶惑,也不顾宫外还有等待谢恩的人,向崔落花道:“我想一个人清静,不准任何人来打搅。”崔落花正要与女官们告退,素盈又改变主意:“不必散了。接下来该哪一个?” “娘娘既然疲乏,何必勉强自己。”崔落花委婉地劝了一句,可素盈想找些事情分心,仍召了在外等候叩恩的丹茜宫卫尉进来,抖擞精神接受他的谢恩。他是个矫健的年轻人,行动迅速,几步走到珠帘外拜倒:“臣,丹茜宫卫尉素江,叩谢娘娘下赐之恩。” 素盈印象中,还没有与谢震的接任者交谈的经历,甚至鲜少与他照面。但他的声音……他的声音让她想起什么…… 素盈一言不发地怔住,努力在脑海中搜寻。 那一定不是快乐的回忆,当她听到他声音的一刹,不寒而颤。 可是,究竟把那一点点记忆遗落在哪里呢?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臣,丹茜宫卫尉素江。” 素江?素江……还是没有想起来……“素江,你是哪一家的?”她又问。 “臣出身清河素氏旁系。” 是他上任之后来拜见时,听过他的声音吗?不是。素盈记得很清楚,当时她并没有见这人,她只是说:“知道了,让他忠于职守,效力皇家。” 她可以把一件不打紧的事情记得这样清楚,为什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他的声音呢?是什么时候曾经见过面吗?她入主丹茜宫之后,或者更久之前?照顾淳媛的时候?做奉香的时候?素盈翻过了脑海中所有角落,还是寻不到让自己不安的症结所在。 “你以前在哪里供职?”素盈透过珠帘努力想要看清他,口中疑惑地喃喃自语:“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臣——”他不解地回答。可后面的话素盈没有往心里去。 这个“臣”字带着清河口音,素盈心中忽有一副画面骤然明亮:那时奉香素盈十四岁,被两个小宦官捉弄,反锁在一处偏僻的宫殿。夜渐深沉,她正在半梦半醒之间,有两人来了。 其中一人是东宫太子——素盈不会忘记,她与他尚未谋面,不留神就见识到他筹备一桩暗杀……他总是这样大胆冒进,并且不小心。 另一个人对他说:“臣这次就是给您一个口信——下个月初五。” 啊,是他!素盈心中一惊,旋即冷笑:她处心积虑送宋之惠入东宫,东宫也没有闲着,早就放了一个多年的亲信在此。 “你起来。”她向素江说。这么些年发生的事情越来越多,她几乎把那个晚上完全抛在脑后。直到此刻她才有点好奇,胆敢与东宫一同策划刺杀宰相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素江缓缓站起身,恭敬地垂下眼睛望着地面。他的神态很稳,果然像一个做大事的。素盈饶有兴味地打量一遭,心想,日后要提防他才好。司礼女官得她眼色,唱奏一声,准素江退下。他却没有走,依然用他很稳的声调说:“臣有一物敬献娘娘,望娘娘不弃。” 女官在素盈示意下道声“准呈”,他便大胆地向前两步。素盈看不清他手里捧着什么,坐直身子眺望。他忽然扔了手里的东西一跃而起,一把扯断了数缕珠络,另一手已抽出佩刀向素盈当头劈下。 谁也没有预料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那一瞬间,素盈动也未动。她看见一道雪亮的光向她劈来。太刺眼,她想闭上眼睛,结果却张大了嘴,可是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一串血红在她眼前飞溅。她看见信则苍白扭曲的脸挡在她面前。 “快走!”他一把将她推下后座。就是这个刹那,丹茜宫里忽然有了声音——女官们尖叫起来,可惜只是些毫无意义的慌张的噪声,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办。有人拖住素江的腿,有人抱住他的腰。而素江用刀锋反馈。 素盈从地上爬起来,立刻一步不停地跑,不敢回头去看。珠帘钩住她的发簪,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扯断它们,继续逃命。 有人抓住了她的外褂,她尖叫一声,旋身躲闪,外褂便从身上脱落,落入那人手中。 素江弃了这没用的衣衫,又一刀向素盈劈去,却被她甩开的珠帘打中眼睛。他忍了疼痛大步追赶,他知道素盈跑不远。她只是个女人,天太冷,她的衣衫太单,脚步太乱。既然她不愿死在她拼命死守的丹茜宫,那么就让她挑选另一个殒命之地。 素盈在惊慌失措中忽生怨气:有人在丹茜宫行刺,为什么没有侍卫现身救驾?对了,那人本身就是丹茜宫卫尉……本该保护她的人。 现在她该去何处寻求保护? 缠在素盈发髻上的断线,不住地把残留的珠子抛落在地,噼噼啪啪,噼噼啪啪……素盈被这声音吓坏,仿佛身后有千军万马。慌不择路时忽然明白“申时”的“申”为何两边出头:活似一刀腰斩了“中”字,原来是挑这时辰斩杀中宫。 第 2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9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29 章 素盈心中冰冷,恐惧和悲哀化成眼泪——难道像谢震所说,她已经变成一个该死的素氏?已经让人这般恨之入骨? 一切是冲她来的。还有谁,还有谁会袒护这样的她? 素盈一个劲冲向前,全凭习惯和直觉引导她的脚步。不一阵儿眼前终于出现人群。她已是鬓乱钗斜,一脸狼狈惊骇的模样吓坏了宫人。 琚含玄正从玉屑宫中出来,皇后这副尊容让他脸上露出难得的诧异。素盈一把推开他,喊一声“快逃!”便直奔入玉屑宫。 素江提着刀追上来,琚含玄脸色骤变正要大呼,素江一刀砍向他胸口,又向玉屑宫中追去。众多宫人见这嗜血狂徒砍伤宰相,顿时大呼小叫乱作一团。 素盈拨开玉屑宫一层层蓝色帷幔,慌张地奔到皇帝榻前,带着哭腔喊道:“陛下!”他正阴着脸凝思,见她这模样也吃了一惊。 一声“救我”几近脱口而出,素盈脑中却忽然转个念头。一双泪珠落在他胸襟上,话已改口:“快逃!谋反!”她心惊气促,说出这几个字已经泣不成声。 皇帝神色骤变,沉声问:“是谁?!” 话音未落,殿内宫人已惊叫起来——手提宝刀的勇士正走向他面前。 潘公公一步冲上前,伸开双臂挡在御榻前。 深泓的脸色严峻,伸手揽住素盈的肩膀,一言不发。 素盈一脸苍白,偎在他臂弯里,一时没了主意,睁大眼睛盯着素江的刀锋:殷红的液体顺着雪刃淌下来,不知是谁的血。 “什么人?”深泓厉声问。 素江紧握刀柄向深泓迈进一步,拄刀下跪,厉色道:“陛下明鉴!妖妇蒙蔽圣听,为外戚曲法,弄深宫是非。心机诡秘,暗构巫案荼毒无辜宫人,用意歹毒,诋毁储君无非觊觎社稷,实为误国祸端,久留必遭天谴。请陛下废皇后,籍其家!”说着手腕一转,染着血污的刀光映上深泓的脸。素盈手心里早握了一把冷汗,这时更是浑身发抖。 深泓仿佛丝毫没有被身边的轻颤扰乱心绪,口吻反而平淡:“今日容你这般轻易地要挟君王废去正宫,明日只怕你将一纸退位诏书送到朕面前,要朕落印呢!”他满是威严的声音陡然抬高:“侍卫何在?!” 然而一连喊了三声,没有人回应。深泓的脸色也变得难看。 素江笑了笑,“陛下情愿为一个女人,丢掉太上皇的宝座?” 他洋洋得意的神情还未尽放,殿外再度喧闹,素江即刻失了神。不过须臾,有禁军冲了进来。深泓向来人高喝一声:“拿下此人!”禁军二话没说挺枪直刺。 素江躲过一击,并不还击,却再挥刀劈向天下至尊的夫妇。那一霎他什么也没有说,但素盈忽地明白他的想法:他不再需要退路,他死罪难逃,他不愿一事无成地死去。 潘公公本能地挺身护住皇帝,而禁军则失声惊呼:“阿盈!”他的长枪未挡住素江的刀锋。 素盈这一次闭上了眼睛。 “扑”的闷响,有一样东西插入谁的身体里。 接下来是“嘡啷”一声,素江的宝刀落地。 素盈睁开眼睛想看,深泓却将她紧拥在怀。“别看。”他在她耳边说,“你看不惯这个。”说罢挥了一下手中的剑。 佩剑上玉石琤琮,素盈陡然明白某个深夜,触及她手指的冰凉是什么。 素盈自以为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但不知道那柄宝剑几时藏在他的被褥中,他又是几时握了长剑在手。 阳光轻抚着滴血不沾的剑锋,闪烁出冰蓝色的光彩。“冰洗……我以为它不会再饮血。”深泓颇有感慨,素盈却觉得他一早料定用得着它。 谢震此时方收敛雷噬般的震惊,上前看了看素江,说:“死了。” 一剑毙命。 “死了……”素盈在深泓怀中重复一遍。死了就是再也问不出话,问不出主使和同谋。他能精准地杀死素江,当然也能留其性命。除非他根本不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血腥在宫殿中弥漫开,到处是可怕的味道。素盈又向深泓怀中紧靠,期望更贴近他就可以更远离那股可怕的死亡气息。深泓就势抱紧她,见她惊魂未定,口气仿佛怜惜:“这地方脏了。我去你那儿休息。走吧!过去了。暂时。” 又有几名侍官进来,气喘吁吁地口称:“臣等救驾来迟,死罪,死罪!” 深泓好像很累,缓慢而无力地向他们挥了挥手,他们识相地拖了那具尸体出去。 素盈听到素江的盔甲蹭着地面,发出一道尖锐惨厉的声音。 那声音她一辈子也没法淡忘。 罪名 相府照例于腊阁议事,今日恐怕不归。” 素澜急忙问:“皇后娘娘呢?” “娘娘无碍。” 琚夫人不容素澜插嘴,又问:“昭文阁中议论的事是……” 那武官见周围几人无非琚相的儿子和皇后的妹妹,不需特别忌讳,便压低声音说:“禁军已围了东宫。大约是商议这个吧。”他知道的并不多,将这些话带到就匆匆告辞。 相府再无过节的心思。素澜陪婆婆坐了片刻,三句话不离今日变故。“爹爹福星高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死?相爷玩刀的时候,那狂徒的爹娘还是乳臭未干的娃娃。相爷最后一次为刀所伤时,恐怕他还没出娘胎呢。他没死在相爷手下,只能说他是今天运气最差的一个。”琚夫人笑了笑,说:“你姐姐的运气才是好得惊人!天塌下来也有人替她撑着。”她的话听起来别有用心,素澜不敢随便接茬,垂泪道:“求娘容我入宫一趟。” 琚夫人正想心事,从容地反驳:“不是说了皇后娘娘无碍嘛!” 素澜揩去眼泪说:“毫发无损也是‘无碍’,九死一生也是‘无碍’……谁知娘娘究竟怎样?毕竟要弄个清楚,我才能放下心。” 第 2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0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30 章 琚夫人想了想,说:“恐怕今日的宫廷,容不得你来去自如。” “那也要试试才知道。”素澜得到她的默许,匆匆地去做准备。云垂安排了府中事务,返回房中就看见素澜在换衣服。他怔了怔才问:“这时候,你去哪儿?” 素澜在衣架后回答:“宫里。平日无事还殷勤走动,出了事怎能毫无表示。”云垂登时沉下脸,“平日无事,与娘娘叙些姐妹情长也就罢了。你知今天是什么局面?宫里闹出这等大事,你去掺和什么?老实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准去!” 素澜从衣架后转出来时,周身已装束停当。她不知云垂这把无名火起自何处,婉转向夫婿道:“我岂不知今日是什么时机?你别管我。我几时坏过事?” 云垂心绪原已糟糕,又听她说出“别管”二字,怒火突地上冲,也不与她理论,站起身便出外把门反扣,命人取锁。素澜见状大吃一惊:“云垂,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发小孩子脾气做什么?”云垂不理她,亲自把钥匙收好,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素澜连连唤他不应,无可奈何,只好坐在屋中生闷气。 一直坐到夜幕降临,云垂终于来开门。他气已消,又觉得自己做事的确蛮不讲理,放下脾气要向素澜赔情。可开门就瞧见素澜一身装束仍然整齐,她阴着脸看了云垂一眼,一把将他推到一边,夺门而出。 云垂在她身后喊:“这么晚,你去哪儿?” 这一次,她连回答也省略了。 素澜错过了觐见的时辰,自知面见姐姐的希望渺茫,仅是为了与云垂怄气才一路到了宫门。不曾想经过通传,崔落花很快亲自出来迎接,见了素澜便说:“郡主来得正好。” 素澜诧道:“已经这时候,娘娘还没歇息吗?” 崔落花摇头苦笑:“哪里能闭上眼啊!” 素澜听了叹口气,一路走进去,果然看见丹茜宫里里外外灯火通明,灯烛显然添了不止一倍,连附近园囿、道路也广置灯笼火把。她走入宫内,见人头攒动,仿佛丹茜宫所有在册女官与宦官一个不漏,聚集在一起。然而他们全部静静地伫立外间。原本悬挂珠帘的地方,换上一面刻丝屏风。 透过素白牡丹图案,素澜看见姐姐一人坐在榻上,不准任何人靠近她。 “娘娘!”素澜轻轻唤了一声。素盈身子一耸,略感诧异地看着她问:“你怎么来了?”素澜见她反应还好,稍稍宽心,笑道:“来陪姐姐说话。”她说着到素盈身边坐下,大胆地拉起素盈的手握了一下,只觉得手心凉冰冰的。 “你听说了?”素盈的神情空荡荡,声音也没情绪:“我差点死掉。” 素澜紧握她的手,希翼给她勇气。她看着素盈的眼睛,柔声说:“姐姐呀,难道你以为,只要坐在丹茜宫花一点心思,差遣别人动动手,永远不必玷污自己的眼睛,这天下就会乖乖臣服脚下?”捕捉到素盈瞬间的哀伤,她摇头叹息:“唉——你的确会这样以为。你是素盈,你一辈子也无法让自己的手沾上别人的血。没关系……以后会好的。” “会好吗?”素盈伸手捂上眼睛,“我不是没有想象过,然而我想到的不是这样的死亡。以后不过是再多一种噩梦,会好吗?” “会的。”素澜抱住她的肩膀,轻声安慰:“今日不过一个拙劣的伎俩,日后你会耻笑它。到那时候,什么都不算可怕啦!你几曾见圣上怕得发抖?他早就入昭文阁做事去了。娘娘,你在发抖呢……这并不是你此刻能做的最好的事吧?” 素盈推开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几次吞吐之后,她的态度渐趋安定。 “是啊。”她双眼闪亮,说:“你回去吧。我还有些事没做完。” 信则从昏迷中痛醒,看到一大片黑暗,不知自己身在人世还是黄泉。片刻之后发现自己伏在床上,背部好似一条火蛇盘附,连他也忍不住疼得呻吟。 忽然有一只手放在他伤口上,与烧燎似的疼痛相比,冰凉的手的触动反而舒坦少许。他惊得回身去看,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见发簪摇动的影子。 不需要看清面目,他也知道这是谁,于是更加吃惊:“娘娘!” “别叫得那么凄惨。你死不了。”素盈说,“你豁出命换的东西,我会给你。” 她的话让信则心一宽,迷迷糊糊地沉睡过去。再一次疼醒,想起来还没有谢恩,忙唤一声:“娘娘……” 可是素盈已经不在。 夜渐深,昭文阁上华灯灿烂,阁下是明戈亮甲,一片森森寒光。 领军将军见仪仗送皇后来到近前,行过君臣礼之后说:“娘娘留步。圣上在阁上议事,后宫妃主不得入内。” 素盈扫了一眼阁下众兵卫的兵器服色:除了护卫昭文阁的司阁将军之外,领军、护军、左卫、右卫诸将军的部下皆在其列,然而不见二卫将军的影子。这两人掌管禁卫,却让逆贼突入御前,只怕他们这辈子也不能再到昭文阁下侍奉。 “我不上去,就在这里等一会儿。”素盈浅浅一笑,却让领军将军为难:“此处风急霜重,兵戈交陈,娘娘銮驾不宜久留。” 素盈不理他,忽见一队灯笼送着一个人渐行渐近。她好奇是谁来得这么晚,仔细端详才发现是哥哥素飒。领军将军迎上去道:“郡王请速登阁。”素飒也以君臣之礼与素盈相见,一字未发便匆匆入阁去了。 素盈目送他的身影,心头忽然慌张。“他……?”领军将军不回答,反而说:“娘娘恕罪——即使娘娘守至天明,臣也不可通传。务请娘娘以御体为重,速返丹茜宫。” 他是武将,说话直来直去,素盈和蔼地笑了笑,并不怪他,可也没有妥协的意思。她又等了一会儿,看见谢震从阁中出来。素盈见他无事,这才转身走开。 走出老远,她与宫娥停下脚步,专等谢震跟上来。他拜毕垂首而立,素盈徐徐地问:“唤你上去做什么?” “问臣为何出现在玉屑宫。”谢震将御前的对答如实相告:“臣曾任职虎贲郎,原想趁今日过节,与旧日同僚打个招呼,未料到看见狂徒提刀在宫中冲撞。臣一时情急,才会逾职阑入玉屑宫……” 素盈一挥手打住他后面的话,蹙眉问:“怎么?唤你上去,是要罚你?” 谢震躬身道:“臣为北门禁军将军,未得召唤擅自在内宫行走,的确不该。何况又闯至御前,理当受罚。”他稍缓口气,又说:“蒙圣上恩典,以救驾之功与过相抵。” 素盈轻哂:“寻虎贲中郎,怎么会走到丹茜宫附近?你是去见我……为何不说是我唤你入内?只要说,‘未至丹茜宫,远远看见歹人追逐皇后,救驾心切才会一路闯入玉屑宫’,不就可以了吗?好大的功劳,就这般轻贱了。” 谢震一低头将话忍住。素盈微笑道:“这些人还可靠。有话但说无妨。” 谢震凝望她,说:“现在回想,慌张时脱口而出的一声‘阿盈’足令圣心不快。此时怎能谎称是娘娘召唤,再添嫌隙?”他见素盈容色宁静,担心地问:“你,还好吗?” 素盈的嘴角轻轻地抿起,“你不是说,我变成了另一个女人吗?我已经不是阿盈,你还管我做什么?”谢震知道她并没有生气,慢吞吞地回答:“这世上有什么人一成不变呢?我到现在才知道,你还在我眼前,已是最大的幸运。” 素盈听罢向他伸出手,稍稍犹豫,还是在他肩上沉沉地按了一下,说:“我没事。” 谢震知道此时此刻,那一地破碎的琉璃成为往事,他们又和解了。他躬身告退,走出三步就返回来,说:“其实我知道,不论你我,有时候不得不硬起心肠,否则就无法存活。可是我也知道,不能一直如此,否则就失去了存活的意义。” 素盈笑笑:他直至此时也不放弃,不让她脱胎换骨成为一个素皇后。 “可惜北宫门离我太远了。”她说。 离她近的人,没有一个能挽住她,只会拿着刀,追赶她去越来越深的噩梦。 素盈与谢震分别,又折回昭文阁下守候。直到大臣一一自阁中退出,皇帝还留在阁上。又过了一会儿,素飒陪琚相一道走了出来。 素盈见琚相裹着温暖的厚氅依然面无血色,心中说不清是同病相怜还是别有滋味。琚相见她一身朝装,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大冷天,娘娘怎么站在这里?” 素盈不回答,反问:“还有谁在上边?” “事情已说完了。”琚相似是牵动伤口,微微地抽了抽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圣上在等人,娘娘这时还不能上去。” 第 3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1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31 章 素盈没问他在等谁——她看见,远处,睿洵被一队兵士簇拥着走过来。 “你要在这里等?”琚相带着一点兴致望着她,“等着和他碰面?”他指的当然是睿洵。他以为素盈想看看睿洵今晚的表情。可素盈没理会。她无视从旁边走过的太子,定定地伫立在昭文阁下,显然不达目的不会离开。 “现在我有点好奇你要请求什么。”琚相轻喃一句,步履缓慢地走开。他身后的素飒关切地看了看妹妹,说:“你放心吧。”一字字掷地有声。 素盈含笑答他:“我没有担心什么。” 该担心的,不是他们这些好端端站在昭文阁外的人。 皇帝已很久没有出现在那张书案后。睿洵看多了他在玉屑宫半倚御榻的形象,诧异地发现:他再次出现在那面描龙画壁之前时,威风依旧。 “父皇……今日的一切,不是儿臣所作所为。”他本来就无所隐瞒,又着意添上几分诚意,那口吻听起来几乎可怜。 深泓直直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睿洵原本就不充足的信心,又被这安静剥夺了两成。也不知道这寂静持续了多久,深泓极其缓慢地问:“二郎,为什么?” “父皇……”睿洵对父亲的质问有些失望,“儿臣什么也没有做。儿臣,一直遵循你的教诲——不可轻举妄动……可是,有些人厌倦了等我犯错。今日的一切,就是这样。” 深泓没有回应,伸手拿起书案上一张纸,轻轻一抛。那张纸飘飘忽忽落在睿洵面前。他大惑不解,拾起来看了两眼,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陲一个军校拼死得到这封密信,送给兰陵郡王。中途几经风波,素飒还是把它夺了回来,今夜呈给我看——你写给西国主帅的信。里面写的,与你向我禀报的战事并不相同。”深泓双手撑着书案,慢慢地站起身来,“你葬送了龙骧将军的精兵,换来西国许诺来日出兵助你登上皇位。藉此机会乘胜修和?与西国王秘约儿女婚姻?的确,后家、宰相拥有的,你还没有。你妻子拥有的,你不情愿依靠。可是——向外国寻求助军?你疯了吗?!” 睿洵喉咙里仿佛塞了一样东西,吞吐不得,憋得他浑身颤抖。“这不是真的!这是捏造!父皇,这是假信!”他大喊起来,连阁下的素盈也听到了。 她心中一颤,问哥哥:“你做了什么?” “我早就想做的。”素飒眼中精光闪烁。 “向我证明。”深泓一步步走过去,拾起那张纸。“文辞,笔迹,印信,甚至……落在右边的火星——你惯用左手,写字时,灯烛总是放在右边。” “这些小节人尽皆知!诚心模仿怎会不加注意?”睿洵痛苦地向父亲大喊:“父皇,为什么要我证明?只要你相信,我就什么也不需要证明!” “那么给我一个提示,让我面对天下的时候,可以告诉他们,我不是偏袒自己的儿子,我是在为一个清白的人主持正义!” “父皇,你可以为素飒御笔出罪,可以发落内宫近臣。你的话就是正义……为什么对你的亲子满口推诿?” 深泓看着这个几乎绝望的孩子,极缓慢地摇摇头:“你太傻了。他们都不是储君,做的也不是这样的事,赶的也不是这样的当口……” 睿洵惊诧地望着父亲,忽然怀疑他们是否真是父子。“可他们的确做错了一些事,而我什么也没有做。”他讷讷地说。刚说完就明白了:他有没有做,谁会在乎呢?所有的人,只在乎他们看到的。 “啊!”他无力地发出一声长叹。在一个疯子闯入玉屑宫行刺的夜晚,忽然出现一封伪造的信。不巧的是,那疯子恰好是他过去的密友,并且在口中喊着要他父亲去当太上皇。不巧的是,那封信也在说着同样的事。更不巧的是,他现在满脑子想到的,不是如何为自己雪冤,而是一句话—— 不,父亲不会救他。 如果连这样一个孩子也搭救,无异于同全天下说:他是我的儿子,他做任何事,我也原谅他。即使他通敌觊觎我的皇位,即使他谋反威胁我的性命,我也宽恕他。 不,皇帝不会那样做,否则就是把自己的一切——皇位,性命,交在储君手中。 不,皇帝不会那样做,就算明知他什么罪也没有犯…… “啊!啊!”睿洵连连叫了两声,可是再无任何意义。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怎么会落到这地步?他呆呆地看着父亲,看了好一会儿才说:“父皇,今天是腊八。” 深泓默默地看着儿子忽然平静,心中隐隐痛起来。 “儿臣原本备了素粥,打算亲手侍奉。”睿洵说,“父皇,你想尝尝吗?” 他说话的口气,犹如今生今世再没有机会。深泓心中一软,柔声回答:“你去取吧。” 睿洵拜了一个大礼,起身离去时,风度依然很好。“父皇,我的确太傻了。”他的声音忽然深沉,“你没有教我——有些人,我永远等不到他们犯错。而我自己,也傻得没有发现。” 深泓扶着椅子坐下,累得仿佛再也无法站起来。昭文阁上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人享受这种寂静。 一串安详的脚步声踏着软毡登阁。素盈的身姿慢慢映入眼睑。她走上前施礼,仔细地打量他,说:“陛下,请歇息吧。” “你等了很久,只为说这个?”深泓见她点头,向她伸出手。 “原本有别的想说,现在,不该用任何事累你。”她一边说,一边拉着他的手,坐在他脚边。他们没有说话,半晌,深泓才叹:“你是个聪明人。” 素盈笑了笑。“我是个倒霉的人,聪明的火候不对。干坏事,我不够聪明,当好人,又聪明过了头。陛下洞烛隐微,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深泓抚着她的头发说:“我是做尽了傻事,才有今日。可是到了今日才发现,想再做傻事,也做不得了。” “幸好我不像陛下一样聪明。否则,会和陛下一样寂寞。”素盈把脸放在他的膝上,诧异自己说话大胆。转念想:她今日连死也见过,还有什么更可怕呢? 深泓听了她的话,呵呵地一笑。“你怎么不在丹茜宫?” “我……一个人不敢留在那里。”素盈觉得这并不是博取同情的谎言。 深泓安慰似的说:“那我们一起回去。” 心迹 一撮砂糖倏然融化在腾腾热气里。 睿洵诧异自己的手没有颤抖。在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刻,本该绝望……他笑了笑:谁知道呢,大约这样的漠然,就是他的绝望。这问题实在无需深想。 “你为什么不立即否认?”素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封伪造的书信,就把你吓傻?” 睿洵苦笑:的确,吓了一跳——造伪书的人,简直会读他的心思。他不是没有想过,利用有利的战机联络西国。因为他实在没有十分可靠的力量。可他仅仅是想了想……那封书信出现时,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把这些想法写了出来。 “竟然一日之间天翻地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没有什么事情是突然发生。”素璃拭去一滴愤怨的眼泪,恨恨地说:“我们太粗心,错失了它的筹划而已。” 发觉时,已太迟。 不。也许,什么也没有迟到。一切都是正该发生的事,只是在他的幻想中,来得不该这么早。 第 3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2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32 章 十数名禁军将东宫夫妇送到丹茜宫门外时,素盈与深泓和衣相偎,卧在御榻上。他们知道对方没有睡着,宫人们也知如此。可是皇帝与皇后谁也没出声。 他们默默地睁着眼睛,细听潘公公出外柔声转告:“陛下已安歇。”不知睿洵低语什么,又听到潘公公说:“殿下,这么晚了,不合规矩。” 过了一会儿,东宫夫妇还不离去。深泓终于不忍,推素盈起身,说:“让他们进来。” 睿洵送的是一碗粥,触手还温暖。素璃奉一壶酒,原该在入暮时孝敬。她膝行至帝后脚边,口中唱颂驱鬼避疫的古歌,向天、向地弹去指端的酒,恭恭敬敬斟了两杯送往帝后面前。 深泓接了过来,依样在杯中浸湿手指,向空中弹了三次,将金杯送到唇边轻轻一沾,翻手把残酒倾在床头。素璃似是心中感动,两滴眼泪扑簌簌垂在手上。她急忙抹掉泪痕,对着深泓深深地一拜。 素盈本该用同样的方式将另一杯酒倾倒在床脚,取“乾坤长久”之意。可她不想接,寒着脸一动不动。 毡毯上那一片酒渍下,艳丽的花朵没有变色,这并非一杯鸩毒。素盈知道这一次她的表现不及深泓大度,然而她不在乎。酒气泛开浓浓醇香,可素盈冷着一颗心,冷眼看睿洵朗声说出那套为父亲祈福的说辞。烛光不安地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淡淡影子。他的脸色泛白,但声音有着神奇的平缓。他将盛着粥的青玉碗高举过头。 深泓专注地凝望他的孩子,没有接。睿洵抬起眼,微微苦笑着拿起调羹,舀了一匙放入口中,毫不迟疑地咽了下去。 “你何必呢?”深泓悠悠慨叹,伸手端来玉碗。素盈心头一紧,狠心将小人做到底,抢着把那碗粥夺下,交到旁边宫女手中。东宫夫妇见状,一个字也没有说,齐齐深拜,在禁军的护送下离去。 深泓看了素盈一眼,目光中不知是责备还是玩味。素盈昂然与他对视,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并且大胆地伸手在他唇上一擦,要把那聊若无迹的酒痕也清除干净。深泓趁势抓住她的手,轻声说:“你心里也知道,他不是一个敢弑父弑君的人。” “今日,不是。今夜,谁知?”素盈低低地说:“你刺死素江,是怕他牵扯到不该牵扯的人。可是你的心思,那些人能体会几分?” “我杀死他,是不想让一个疯子的错误变成更多人的浩劫。”深泓的声音变硬,让素盈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不该用自己的想法附会皇帝的用心。 她无力地喃喃:“我很累。” 深泓像是早已习惯,用前辈的口吻安慰她:“明日起来,你就会忘记这句话。” 空气中弥漫的酒香助深泓酣然入睡,素盈却不敢沉醉。她今夜打定主意不合眼,索性等待天明。但是不消片刻,她浑身酸软无力,一心只想睡到地老天荒。素盈心想,这次真累了。她静静躺了片刻,悚然警觉:皇帝睡得无声无息。他从不会如此,更不可能在这样一个夜晚如此安稳。 素盈想翻身看看他,胸中忽然一阵气血翻涌。那股猛浪瞬间撞入头颅,她眼前发黑,连喘气也变得艰难。明明刚才还可以动弹,此刻脖颈之下却像是注铅……她费尽力气想在他耳边呼喊,可做到的只是头一偏,重重撞在他的肩上。咝咝呼吸喷在他肩膀,他还是像一尊熟睡的雕像。素盈大口吸气,期待自己能发出声音,哪怕只是一句耳语。可惜呼吸也渐渐变成一件奢侈的事。她的感觉越来越麻木,心思越来越模糊。 就这样无所作为吗?待明日,宫人来唤他们起身,只发现一对僵硬的尸体? 不!她张开嘴,用尽浑身力气咬住他的肩膀。 深泓的身子疼得一颤,猝然惊醒。 “啊!”他按住肩头,身子几乎是从素盈身旁弹开。他低头看了看受伤的肩头,满脸愤怒和惊诧地看着皇后染血的嘴角。又一次……这大胆的女人又想做什么? 她的长发散了半床,凌乱中苍白的脸庞沾满泪痕。她像一枝被折下来的花,再不能摇曳生姿,只能含泪望着他。 他忽然明白。 宫女听到皇帝的惊呼,慌张地涌入内。这一夜她们难免草木皆兵,一见深泓血迹斑斑的肩头,立刻“哎呀”叫出了声,旋身向外奔去,边跑边叫:“快传太医!” “站住!”深泓大声喝止,“不要大惊小怪。取一碗热水来。” 潘公公迅速捧来最大的碗,战战兢兢望着他。“我没事。”深泓说着托住素盈的后脑,说:“把这毡毯拿出去烧掉。”潘公公心中惊骇,立刻遵照他的吩咐卷起毡毯,弓着身子倒退出去。 深泓从玉枕中取出几片干涩的叶子嚼碎,和着热水送素盈吞服。 即使如此,他想,也许她还是会死。对她来说,这些枯叶来得太迟。他又取一粒干枯的果实塞入她口中,然后轻抚她的脸庞,擦干所有泪渍,抚下她的眼睑。 难道这就是他与她戛然而止的时刻?他想,不该。她没有接素璃的酒,她的一切防备都没错。她不该在这时离去。 潘公公带着洁净的白布回来,吃惊地看到深泓同刚才一样敞怀坐在床上,仿佛并没有感觉寒冷。“陛下,您的肩膀!”他想上前包扎,却被深泓挥手拦住。 “嘘——”深泓将手指放在唇边,邀他一起聆听。 潘公公也听到了一种轻轻的颤动—— “咳!”皇后又咳了一声,睁开眼睛。 这日是个阴天,宫殿内外灯烛全燃。素盈伏在枕上许久才缓过神,取出口中异物,勉力发出虚弱的疑问:“冬珊瑚?” 不知为何,素盈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晴朗的日子。一个年轻人拿着一样东西问少女:“这是什么?”“那是冬珊瑚的果实。”奉香素盈回答。东宫睿洵又问:“有毒,是不是?” 是啊,有毒。有毒的回忆。素盈闭上眼睛,为那段回忆中的两个年轻人落了一滴泪水。当日的事,她至今不明白。今日的事,就更让她不解。冬珊瑚为什么会出现这里呢? 深泓在案边写什么东西,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不愿给她解释。 他写完之后又看了一遍,将那东西卷起来。素盈看清是一卷诏交给潘公公就坐回床边,轻轻理顺素盈的长发。 他沉默了好久,说:“我不想瞒你——中了沉梦之毒,或在朝夕,或是数年,迟早暴毙。”然而此刻的他一点不似中毒。素盈想问他:为什么你能如此坦然?为什么你会没事?当初忽然病倒,是不是也与沉梦之毒有关? 但她今日已说错一句话,同样错误,她不敢再犯。潘公公回来覆命,他便大步走到帷幄外同潘公公说话。素盈竖起耳朵,听到他问:“她怎么说?” “她不愿独揽。”潘公公回答。“并且,殿下也不愿意推在她头上,陷母族于不忠。” 素盈当下领悟:他想要素璃替他的儿子挡箭。素璃最近声望大跌,与后宫妃嫔不睦,又缠上巫蛊风波。她不是他的女儿,他不必处心积虑保她。可惜睿洵除了妻子一无所有,不能就此抛弃发妻。而素璃……素盈听之惠说过,每一个向素璃投诚的宫人,都会听她说出这样一句话:“这一刻开始我要你记住——你服侍的不是我和太子。是我。是我一个人!” 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独立承担丈夫的灾难呢? 深泓重入帷幄,素盈才问:“陛下刚才颁了什么样的诏书?”他沉默了更久,怅然说:“这个国家失去了储君。”素盈悚然变色,以为睿洵已受三般朝典。可他接着说:“从今起,只有庶人睿洵。我已命他即刻离开京城,日后无诏不得擅还。”素盈又诧异——他竟然真的放过睿洵。 在这充满风波的一天,到底哪一种感受让她更加吃惊,她也说不清楚了。“陛下是真心疼爱他……”说出口她才觉得可笑:唯一一个活下来的皇子,他怎么会不喜欢呢? “你一定奇怪。”深泓像比素盈自己更明白她的困惑,安闲地说:“昔日的秀王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可这并不妨碍先皇喜爱他。我早知道洵的性格和我完全不同,可我从未想过,皇位必须交给一个和我一样的帝王。”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洵有他的优点。我很想知道,他登上皇位会写一段怎样的历史。可他,不小心越过了这趟旅程的底线……” 丹茜宫静了下来。最后还是素盈的叹息打破了静谧:做他的儿女,到底比做他的女人幸运。素璃一定知道这一点,所以绝不会揽罪。她要以睿洵妻子的身份,跟他一起沦落,再伺机与他一同东山再起,重圆她的美梦。 “陛下,我可不可以去送她?”素盈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为什么?” 她的回答让殿内气氛倍感寥落:“为我们都生在素家。” 深泓的睫毛颤了颤,思忖之后说:“我不愿别人看到,皇后为皇帝废黜的储君送行。” 第 3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3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33 章 “我不会被人发现。”素盈如此回答。 睿洵觉得自己已经等了一百年。就在两个月前,他多么威风地从城门进来,以为从战场归来的自己,已经脱胎换骨。谁知迎接荣耀的不过是一团泡影。谁知别的人,也脱胎换骨了。像这样离开时,他不愿被任何人看见。 可城门迟迟不放行。他靠着马鞍仰望天空,视线所及之处一无所有,黑沉沉的一片宁寂吞没了月色星光。 由远及近传来车轮碾动,不紧不慢的声音吓了睿洵一跳。 牛车停在不远处的黑暗里,一名侍卫走到睿洵身边说:“是驸马的马车。请素庶人过去说话。”睿洵心中疑惑,问:“哪个驸马?” “东洛郡王。” 睿洵摇摇头:素沉怎么会来送他?大约是姐姐凤烨公主。他不愿与素璃说话,对侍卫说:“你让她过去。” 素璃的脚步稳定,从睿洵身边走过时,看也未看他。她一走近那辆马车,立刻有人为她揭开车帘,旋即严守一旁。车内没有亮光,素璃愣了一下,怔怔凝视暗影里那个女人。她端正地坐在那里,姿势和气态都不是孱弱的凤烨能够具备的。 是素盈。素璃冷冷地笑了一声,转身要走。 素盈的声音不高,在静夜里足够清晰。“只有东宫活着,东宫妃才有意义。但若失去妻子的地位,东宫的死活,与素璃何关?你是这样想吧?他……真可怜。” 素璃停下脚步,慢慢地回身上了马车,随手把毡帘落下。她紧盯着素盈,一字一字说:“他可怜不是因为遇上了我,而是遇上了你。他没有想到,你愿意搭上自己的性命,与宰相一起陷害他。”素璃边说边不住地摇头:“我真是太蠢了,竟然没有发现,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宰相的幌子……让怀孕的疑云充斥宫墙,让你们全家扮出将要得志的嘴脸,只是为了让我们提防一个不存在的龙胎。” 她指着素盈嘿嘿笑了笑:“你也很蠢——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死去两次,两次都没有手下留情。就算得到你想要的结果,命没有了,能怎样呢?失了皇后,你家照样要垮,便宜了宰相。” “那是我的事。我来,不是同你谈论今天的成败。”素盈平静地说。“我想看看阿寿。” 素璃立刻警惕,“他还睡着。你看他做什么?” 素盈柔声说:“以你们夫妇的处境,如何抚养他?” “不劳你费心。”素璃飞快地打断了她的话,一挑帘跳下马车。她回头望了素盈一眼,说:“你心里知道的,你来,不是见我,也不是看阿寿。你是来送他,就像他当初送你到宫门……” 素盈没有想到她仍然对多年往事耿耿于怀。素璃咬牙切齿地望着不远处的丈夫,说:“同你的分离,在他心上留下一个缺。当你嫁作他人妇,那个缺口痛了很久。后来,只要想到你还活着,你也许会生一个同他竞争的继承人,心缺就变成一块心病。现在那伤口裂成一道鸿沟……如果硬说他心有所属,一定是属于你吧?尽管,不是很愉快的归属。”她今日的口气一直消沉,至此方添一丝快意,呵呵一笑道:“你说他可怜?可是,我为什么要为一颗别人染指的心,输尽我的全部?不。我还想看着你和他,最终落得什么下场。” 素盈心寒:原来素璃不仅不爱他,甚至有些恨他。 大约连素璃自己,也是此刻才发觉。她大步走开,冷笑着走到睿洵身边,说:“去见她吧!” 睿洵仍不解车中的人是谁,怎么会和素璃恶声纠缠。直到迈上马车辨别出素盈的身影,他才苦笑一下,打算掉头离开。不想他踩着车里一样东西,发出笨拙的声响。素盈低低地出声道:“你脚边是火镰,递给我。” 睿洵在脚边一摸,果然摸到火镰,向她怀里一抛,仍要走,又被她一句“慢着”拦了下来。她拿着火石磕几下,几点明红色火星点着一盏纸灯。灯芯摇了摇,悠悠地亮了起来。她穿着过去的衣服,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熟悉的面容,可他们的神态已经不复当年。恍惚之间,睿洵觉得如梦似幻,待她一转眼凝视着他,他又猛然觉醒,冷笑起来:“你来做什么?” “是你父亲准了的。”素盈说,“我来找一个答案。” 睿洵静静地等待,可是她过了好久又说:“算了。” “问吧。”睿洵放缓口气,“今日的素盈,不该连提问的勇气也没有吧?” “今日的素盈,不该太在意那个答案。” 睿洵见她无话可说,转身就走。临走时回头注视她的衣衫,说:“这件衣服,好像是你第一次出宫时穿的那件。那时候你多大?十五岁?十六岁?……简直像是十年前的事。” “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碗藕羹,勾销了。”素盈悠悠说道:“可我还是想知道,你是睿洵,你是我那时知道的最温柔可亲的人,你是怎样狠下心?一生不会有孩子,你知道那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会从后座跌落到不知名的角落,孤独终老,然后默默无闻地变成宫廷里一堆腐土!” 他忽然转身回来,面孔几乎贴上她的脸。素盈伤心地望着他的眼睛,他毫无征兆地把她抱紧,说:“不会的。我会照顾你一辈子——那时,我是这样天真地认为,除了孩子,你想要什么,我也可以给你……” 素盈胸中溢满酸涩:别人天真,至多不过害自己。他的天真,却要改变许多人的命运。他现在还是那么天真,来夺他父亲和她的命。可是,为什么他们能够在面对面的时候,一点也不像敌人? “曾经有那么一瞬,我想,也许成为你的侧妃也会很好。”素盈讷讷地说出这话。她的神态太冷静,睿洵的柔情顿消,只余欷歔:“那一瞬间,不会再来。”于是,那一瞬间他们在彼此心中是何地位,已不须追问。这一瞬间,他们已经历过几番互相戕害。 “是啊。不会再来。”素盈闭上眼睛,轻轻地推开他:“你走吧。”她的手臂僵硬,睿洵很容易察觉她动作迟缓。其实他刚才就注意到:她打火石的动作笨拙,腿脚一直没有动,一定还在麻木。就像他的父亲,很久不能离开床榻。他看在眼中,心里不是滋味。 “我没有策划愚蠢的申时宫变。我没有想过杀死你。也许有一天,你会看到所谓的我的供状——那一定不是我的招认。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不能造假。此时此刻我对你说的话,是我唯一的供状——我没有那么做。”睿洵握住她的手,素盈毫不犹豫地甩开他,用很慢的语调说:“可你还是默许素璃用了沉梦。效果与宫变无异,我差点又死一次。” “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们连这件也没有做。”睿洵说,“今天发生了一切,可父皇并没有杀我的意思。我与素璃都看得出来,怎么会自掘坟墓?是对他态度不满意的人,一次次施展伎俩逼他罢了。” 素盈看着他,怔忡道:“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 睿洵听到城门放行的声音,知道分别在即。他跳下马车,忽然问:“你哭了么?” 素盈疑惑地回答:“没有。” 云端泻下一丝曙光,他苍白的面孔迎着光,绽放一个哀伤的笑容:“是我太傻,分别时,竟然只想要你的一滴眼泪。” 底线 当素盈回到丹茜宫,深泓没有问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又或者感受到什么。 他睡着了。 素盈悄悄地跪在床头。她的腿脚还发麻,反而不觉得跪久了多么辛苦。 他睡得安心吗?她暗暗地想。也许很安心。他把他唯一的儿子,扔到了是非之外。也许他以为,睿洵能够像他年轻的时候一样,早晚回来。 素盈一直端详他的面容。他在梦里蹙起眉头,越拧越深,仿佛陷入噩梦,突然睁开眼睛,瞪着面前的人。当他发现是她,神色又和缓下来。 她的眼睛很迷惑。他伸手托住她的脸,声音有些哑:“一定是他说了什么。” 素盈点点头,说不出话。 “你是个不会死心的女人。”深泓翻个身,仰面平躺没有起身的打算。“再大的背叛,你也想找一点蛛丝马迹,证明它不像看起来那么糟糕。即使你差点送命。” 素盈原本想说的话,这时候也说不出了。她痴痴地问:“陛下,你会多睡一阵儿吗?”深泓合上眼睛,“嗯”一声说:“你也歇一歇。很快,我们都要忙不过来。” 素盈伏在床沿,慢慢闭上眼。 二十年前,四个人一同建立这个王朝时,当中有几个想到了今天?他说,洵越出了底线。那些人的离去,是否也因迈出了越界的一步?还有一个人,同样越过了自己的底线。素盈好奇,皇帝与他之间会怎么样。 她想得太多了。二十年后,若是她还活着,是否会哂笑今天的自己? 第 3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4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34 章 深泓没有猜到她沉默的缘故,轻轻地说:“如果相信他的话会让你好受……你可以选择让自己心里舒坦一点,没人会笑你。可你要知道,不会有人坦率地承认‘对,一切正是我做的’。”他说着偏头去看素盈,却发现,她枕着手臂入睡。 “皇后?”深泓轻轻叫她。素盈“嗯”一声含糊应答,没有转醒。 她的呼吸伴着他的心跳,他越来越清醒,渐渐听到更远:宫中炉火噼啪,窗外北风扫过树枒……此情此境不知怎的勾起回忆,忽然有一段故事涌到他嘴边。 他用细若蚊吟的声音在她咫尺之处讲述,不在乎她能否听见。 “我在宣城时,有个胡人自告奋勇为我相面。母亲用胡语问他,‘我儿生命中最要紧的事是什么。’”他说了两句,停下来。素盈显然没有醒来。 深泓继续说:“当然,她想问的是我能不能登上皇位。可胡人显然会错了意,回答说:‘这男儿,会为一朵花,爱上一个女人。’母亲觉得被愚弄,打了他五十板。” 他笑了笑,那表情像是从内心深处觉得这事情滑稽。 “洵出生时,胡人又来找我。我怕他会错了意,用所有我们能沟通的语言问他,洵一生中最重大的事是什么。他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儿,说:‘我肯定还是要挨打。可是,这男儿,会为一朵花,爱上一个女人。’我哑然失笑,不以为意,因为同样的预言,在我身上只是无稽之谈。” 深泓停了很久没有说话,好像把这个故事的后续遗忘。 “后来呢?”素盈不知在哪一刻醒来,轻柔地问。 深泓于是继续说:“当歆儿出生后,我忽然想起他,派人四处去找,终于把他找来。我不会当真,可我好奇他还会说什么。你知道,他怎么说?” “这男儿,会为一朵花,爱上一个女人。”素盈开个玩笑,深泓却点点头,说:“他还没有开口,先伏在地上,说:‘原来找我来,是想打我。那么请吧!因为这男儿,还是会为一朵花,爱上一个女人。’” 素盈与深泓一起微笑起来。 “我没有打他,因为他是个不值得打的疯子。可我还是训他:‘你这傻瓜,以为君临天下的人,是满口你情我爱的小儿女?’胡人站起来,倔强地回答:‘聪明如陛下,怎么没有发现呢?爱情并不是宫廷中最耀眼的部分。可是当你疲惫不堪的时候就会发现,它并非危险无用,而是冰冷的宫殿里,唯一能让你感到温暖、让你微笑的东西。这不是最要紧的事吗?’” 素盈乍受触动,心中一软,轻轻地叫声“啊呀!” 深泓笑道:“我不想再与他计较。他只是个浪漫的胡人,他看到的宫廷,和我们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他不会懂……从我这里得到太多的女人,注定无法善终。就算有那种温暖,我已决意舍弃。”他看着素盈,问:“你懂吗?” 素盈垂下眼睛,忽然想起:二十年的爱与被爱,不是他交给了神明,而是他自己从不践行。素盈淡淡地抿嘴微笑:“我一向明白。”早就知道,他为她和她家所做的一切,一定别有用意。他不会付出感情。 那朵花开是未开,那女人来是未来,他不在乎。 深泓欣慰地呼了口气,如释重负。 素盈很想问他:我是明白的。可是,你从来不会好奇吗?从不想知道,当那朵花开时,你的心会怎样吗?你在怕什么呢? 他在这个时候说:“安心睡吧。” 睿洵的离去带来一场地震。东宫官署广受牵连,有人借机提出储位暂虚,可撤裁东宫属官。东宫属官一向自成一群,宛然另一个缩微的朝廷,实不利皇权永固。这提议一经提出就受到一片支持,东宫三府十率合并撤换之后仅剩一府六率,所有属官不再向太子称“臣”,改以“下官”自称。 内宫之中同样改旧换新。守卫御寝的宗子队有千人之多,却无人在逆贼入内时挺身而出。在天颜震怒之下,宫廷禁卫几乎全盘易人。琚相提议清查宗子队与反贼的关系,皇帝却以为重责宗子队必伤勋贵老臣之心。尽管如此,当时轮值的全班侍卫仍被流放极边。 当一切进行至此,没人想到最为棘手的竟是丹茜宫卫尉的选任。吏部选定的人选来丹茜宫拜见皇后,素盈没有说出那一番客套的话。她定定地望着这位新来的卫尉,脸上寻不着一星半点的亲切。 “我不认识你。”她庄重地对这人说:“我不讨厌你,也没有私人的怨恨。所以我说的话,不是针对你。” 新卫尉茫然不知所措。 “丹茜宫卫尉是要保我生命的人。但我不信任你,更不能把性命交给你。”素盈坦荡荡地说:“我不能接受你成为丹茜宫卫尉!” 皇朝历史上有许多比她强势、耀武扬威的皇后,但当众拒绝吏部选定的丹茜宫卫尉,她是第一个。 并且,一连三次。 吏部对皇后的无理取闹忍无可忍,一本奏到皇帝面前,称后宫妃主干涉铨叙。深泓合上奏章,淡淡地向素盈说:“你过分了。” 素盈铁了心:“上一次我没有过分,结果呢?” 深泓拍了拍她的手背,一样样历数:“丹茜宫卫尉之选,年高不用,年少不用,无功不用,外戚不用,智通崔氏不用……”一切可能让丹茜宫变成皇后私人堡垒的人,都被祖宗排除在外。这是皇帝们为丹茜宫划下的底线。他没有说完,素盈已笑道:“这‘八不用’我早知道。有一个人,一定可以用。” 深泓伸出手指摇了摇,说:“驰阳谢氏,不用。” 素盈呆了一呆,不知几时变成了“九不用”。既然驰阳谢氏只剩一个人,他的意思自然再明白不过。素盈用心望入他的眼睛里,寻找他真正的心意,口中喃喃说:“可我说的这人,叫做白信则。” “他?”宦官从来被排除在武官之外,连“九不用”也没想过多此一举,把他们纳入禁区。深泓还是摇头:“当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就跟在秀王后面摇旗呐喊了。” “小孩子懂什么呢?不过受人蛊惑罢。”素盈安然说:“如果拼死保护我的人,不能当丹茜宫卫尉,还有谁有资格?” 她第一次如此肯定,不同他妥协。 深泓提醒她:“宦官得权,从来不是好事,人尽皆知。” 素盈牵起他的手,睁大的眼睛里溢出凄凉:“那么,当我在一朝一夕,或者三年五载之后突然死去时,你再把他加入‘十不用’。” 信则还不能起床,恭贺的礼物已堆得与床榻齐平。 他并不张扬自己的欣喜,他知道素盈迟早能够做到。可眼下正是皇帝收拢内宫权限的时候,她能把丹茜宫一支卫队从他手里扒出来,连信则也想说声“了得”。 信则能够离床后,很快收到父亲差人送来的家书。三弟信端的职位在东宫被裁,转为散官,家中要他在皇后面前美言。信则看完信,轻轻投入火中烧了。 他虽在养伤,也知道东宫事体牵连太大,连皇室宗亲组成的宗子队也难以幸免。尽管东宫在腊八当日暗邀他们按兵不动只是一个传闻。 这传闻空穴来风,信则并不相信。并且他知道,不相信的大有人在。 他一能行动,就赶在素盈生日那天到她面前谢恩,装作无意提起了这件事,向素盈说:“臣不知娘娘腊八之前的诸般筹备,是否尽皆完成。目下风动异常,重标方向不失为上策。” 再过几天就是元日经筵和法会,素盈正在展卷读经,听了他的话没有说什么。为她捧经卷的正是宋令人,素盈向她笑笑:“之惠,你辛苦了这么久,去歇一会儿。” 之惠将他们的话合起来一想,斗胆问:“娘娘要奴婢做的另外一件事,还需奴婢去做吗?” “罢手吧。”素盈说。 在这种时候,皇后要留在皇后的底线之内,才能安全。 之惠有些失望:“可惜了娘娘精心筹划。” 第 3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5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35 章 素盈却笑笑:“我近来倒是觉得,凡事做到极致,是另一种无趣。” 苍白的月仅在天心晃了一下,眨眼就藏得无影无踪。 失去月的夜,总让人倍觉不安。失去月光的抚照,偌大的书房骤然不见五指。书房里的人不得不点燃盘灯,微光中,围灯而坐的人各自向墙壁上投了一片阴影。盘灯被他们密密匝匝围住,整间书房唯有天顶明亮,余地皆被他们笼入阴暗。 他们特意围成圆圈、席地而坐,以此泯除宾主座次,可是一说话,又分了你高我低。 “该如何是好?”最先开口的是素璃的长兄素征,他将父亲不便说出口的话谨慎地表达出来:“原先尽心竭诚的人,不过寄望于太子唾手可得的新朝。眼看革故鼎新之际近在眼前,事情却演变至此……所谓的废贬,几时有过好结果呢?更何况是在琚含玄虎视眈眈之下。” 没有人开口接他的话。 一圈七阁对面的彰化阁留宿。这几日在宫内见到宰相也非偶然,可是像今天这么晚,却是第一次。 侍卫立刻单膝跪地:“小人……” “那边没有路。”琚含玄身披毛氅,拥着暖炉,态度也是一团融融和气。 没错,那边是一个死胡同。“可是……”侍卫扫了一眼地上的足迹。 “既然没有路,为什么还不回头?”琚含玄悠闲地问。 侍卫已听出话中的含义,慌忙叩首,仓皇地离开。 “这里霜太重,不好走。”宰相对身后的宦官们轻轻地说。他们立刻解下外衣在地面上扑打,为宰相面前的道路清去白霜,同时也打散了那些通往胡同中的足迹。“相爷请吧!” 琚含玄看了看昏黑的远处,说:“我想知道,那名侍卫叫什么名字。” 宦官们并不认识。不过当宰相在彰化阁中坐稳,很快就有人告诉他了。 “尽快打发此人离开,尤其不要让他谈论宫中的事情。”他说。 深泓忽然察觉一丝凉意,拢紧身上的毛氅。 “这样的大氅,刚刚赐给相爷一条。”他一边抚摸皮毛,一边说:“毕竟我们都老了,天一冷就离不开这样的东西。” “陛下不老。”芳鸾庄重地说。 “你心里不是在说我‘已经老糊涂’吗?”深泓微微地笑了笑。 芳鸾仰头看了看他,敛容回答:“陛下一切主张,妾唯有遵从,绝无二意。然而……以妾之愚钝,实在不解陛下为何又匆匆搬出丹茜宫,又为何让宰相长居禁中。” “我要是放相爷回家,还能看到活着的他吗?”深泓抚摸着下颌,似笑非笑:“芳鸾,康豫太后对你有过交待,不是吗?”他并没有听到,但是可以大胆地猜到—— “有朝一日琚含玄觊觎皇位,杀。”芳鸾平静地说:“太后如此说过。只要妾还活着,不容他迈过那条界限。” 深泓带着探究的意味紧盯着她:“如果我放宰相回家,还能看到活着的他吗?”又问一次。 芳鸾吸了一口气,稳稳地回答:“不会。”她抬眼看着深泓,说:“也不会再看到活着的我。” “你啊,还真是把太后的话当成一回事。”深泓托着腮,口气似乎有些感慨:“他是你的丈夫。二十年夫妻……” 芳鸾无声地笑起来:“太后并非将妾嫁与他。妾嫁的,是一段憎恶——他对妾的厌弃,妾对他的怨怼,这些才是妾二十年的伴侣。” 真是残忍。造一段互相仇恨的婚姻,才能造一个永不变心的仆人,她早就知道。芳鸾为自己而恨,是为她尽忠,又用为她尽忠的借口安慰自己,继续憎恨……“真是残忍!”深泓忍不住叹出声。 “是啊——他本可以尝试接受我。但他没有。”芳鸾听到的残忍二字,似乎又有另一种来路。“妾此生仅剩的骄傲,就是太后的嘱托和陛下的信赖。”她深深地拜伏。 深泓看着她,和缓地提起正事:“你觉得,谢震这人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他?” “他不是通过宰相进路的吗?听说,当时还送了一名姿色可称的女子。” 第 3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6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36 章 芳鸾不明显地笑了一下,问:“此人有救驾之功,陛下仍觉可疑?” “因为他说,他是趁着腊八拜会旧友。”深泓淡淡地说:“可是他冲进玉屑宫时,手中提着长枪——谁会这样拜会友人?他对我没有说实话。我对他,又怎能掉以轻心。”他搔了搔头,微笑道:“总觉得,皇后若是要他杀死我,他也会提着枪,毫不犹豫地冲进来呢。” 原来是为这原因,扩大了八不用。大概也是为这原因,不愿长留皇后掌控的丹茜宫吧?芳鸾了然,点点头说:“说到谢震——相爷抬举他,也不是为那美人,而是为他说的一句话。” “哦?” 芳鸾一边回忆一边说:“宰相望着那美人,嘲笑他,说,没想到人称耿直的你,也有这种心思。他毫不羞赧地回答说——‘世风如此,洁身自好、风格高标,能拉近我与憧憬的距离吗?’” 这回答让深泓陷入沉思。 他的手指在膝上连续敲了几下,节奏略显迟钝。 “一个握兵的禁军头领,有太多憧憬可不好。”他蹙起了眉头。 “那么,给他一些意外之喜,打破这种憧憬,不就可以了吗?”芳鸾低声提议。 二心 气定神闲飘落的冬雪是一道优雅的风景,若有若无的绵绵冬雨则是一场冰冷的灾难。清晨,天边刚泛起一道朦胧的初光,立刻洇在寒透心扉的雨水中。 信默回家时发现有人已经等他等得不耐烦——信端不待哥哥先行换去雨水打湿的袍靴,一路跟他走入内宅。“二哥,上次拜托你的事,至今还没有眉目?”他的语气生硬,微笑里多多少少有些嘲讽,仿佛已经知道所求之事必定无果。 信默应付两句,所说的无非是来来去去那几句:近来大事太多,朝中也有些混乱,人事变迁尚不明朗。此刻去求人办事,时机不是很好。 说着说着,两人走到了暖厅窗外。信端呵呵冷笑道:“反正,我们家还有你。你现在可好了。” “什么意思?”信默顿住脚,严厉地看着弟弟。 信端嘿嘿一笑没说什么,态度并不友善,但也没有更多的抱怨。白家儿子该有的自觉,他一样不缺,不会不知分寸地纠缠。 信默沉下脸走入暖厅,荣安立刻急急地迎上前质问:“你昨晚到哪儿去了?”信默发现她双眼通红,一定是彻夜未睡。他瞧瞧她手中提的剑,柔声问:“这是做什么?”他的声音稳定和缓,每一次都能让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弭于无形。 可荣安今日并不买账。她倒提了剑,将剑柄向他胸前一戳,声音有些嘶哑:“你要是还自称男人,就拿着这把剑,跟我一起去杀了琚含玄!”信端见状短促地笑了一声,旋即收敛神色说:“公主有大事与哥哥商量,小弟不敢多扰。” 弟弟的举动分明是故意,信默自然知道,可不知荣安明白几分。他定定地看着荣安,暗自希望她一无所知,又或者已经全部知道,看了片刻才伸手推开宝剑,定神说:“胡闹!死生大事岂可儿戏。” “谁同你儿戏?”荣安好像根本没察觉有白信端这号人物来了又去。她直直地望着丈夫厉色道:“琚贼闭塞圣听,混淆黑白。先逼死我母,又构陷我兄。他还不死,才是大事!你要眼睁睁看着他兜揽天下吗?拼上三千飞虎卫,我不信取不下他的人头!” 信默见她激动得双颊泛红,连连摇头苦笑:“我所说的不可儿戏,是劝你不要随随便便拿我们的性命开玩笑——恐怕你还没伤琚相一根头发,我俩已同你哥哥一样,莫名其妙失去所有。不要意气用事。” 荣安张口结舌瞪着他,最后叹了声:“男人活到全无意气,还有什么意思……”信默没生气,无声地笑了笑就入内更衣,留荣安独自一人在寂静中默默站立。过了一会儿,她怅怅地把一对宝剑撇在地上。 锵啷一声大响之后,周围静得令人心寒。 荣安明知信默向来行事稳健,自己也从未觉得不妥,可是今天忽然若有所失。或许婚姻本是如此,嫁时便如宝剑掷地有声,轰轰烈烈一响就归于寂寂,浑如嫁了之后……她仗着一口气撑了一夜,此刻心劲一丧,疲惫趁虚而入,瞬间袭遍全身。偏偏此时身边没有依靠,她双腿一软竟坐倒在地。碰巧婢女挑帘进来,急忙上前搀扶。 荣安从不愿人看见自己狼狈,恶狠狠地推开婢女,问:“什么事?”婢女猜到公主驸马一定又闹别扭,快速地说:“真宁公主拜谒。” 荣安吃了一惊,脱口把心里所想一股脑问了出来:“她怎么来的?该不是又微服偷跑出来吧?再被皇后羞辱一次才甘心吗?” 婢女连忙说:“有銮驾扈从护卫,应是从宫里来。”荣安听了这话稍稍安心。她回房稍稍妆扮,仍掩不住憔悴神态,想到妹妹也许察觉她与信默不谐,不禁有些懊恼。见到真宁也是眼圈泛青,她又有些惊奇:“你竟想到来探望我这个姐姐,还挑在天气不好的大早。是不是宫里又出事了?” 真宁笑嘻嘻说:“皇后病了。我去皇极寺为她祈福。” 荣安一听就竖起双眉,怒道:“皇后几时变成你亲娘?她生病还不知是不是又在演戏,你就忙着献殷勤。同胞兄长蒙受不白之冤,你却忘了么?” 真宁不与她计较,依然笑嘻嘻说:“啊呀,就算她是演戏,我去捧捧场又不会吃亏。” 荣安怒极而笑:“好呀,你去演你的孝女吧!休想拉着我一起。” 真宁缓缓说:“我已从皇极寺回来了。既然要烧香,我自然要烧清晨第一柱。” 荣安气鼓鼓瞪着妹妹,听她还有什么话。真宁很快喝完茶,客客气气地说:“想请姐姐帮个忙——我的銮驾扈从暂时留在府上,一会儿我回来就带回宫去。” “你要去哪儿?” 真宁不紧不慢地回答:“访友。” 明德书院的晨诵从不因阴晴雨雪而耽搁。一片朗朗书声伴着冰凉细雨,所闻所感令心境也清灵。 冯氏正指使书院老杂役搬花入窖,忽然听到后院门响。敲门的人赶个大早,应该有特别的缘故。可是敲门声从从容容,又不像有急事。冯氏一边纳闷一边开了门。 门外悬的两盏灯笼早早就被冯氏熄灭,此刻她只好努力辨别阴暗里的小小身影。那人见她认得吃力,先笑起来:“夫人真是勤俭持家,这种天气也不舍得多点一会儿灯。” 冯氏一听这声音就惊了,愣愣地不知该怎么办。反而是那笑盈盈的小姑娘不待她谦让,迈进门来问:“夫人不愿赐碗茶吗?是不是怪我好久没来拜访?” 冯氏回过神来就显出慌乱,不知该先行礼,还是先去看看门外是否有大队人马送这小公主前来。真宁笑嘻嘻牵着她的手一同走进房中,问:“小女家中走不开,许久没来走动。夫人可曾惦念?”她不愿以公主身份交谈,但冯氏不敢太过随便,一时讷讷地说不出话。 真宁毫不见怪,依然握着她的手亲热地说:“小女今日特来求见怀英先生,不知夫人可否将先生速速请来一见?” 冯氏心中忐忑不安,犹豫着点点头,立刻走出门让老杂役放下手边的活儿去唤李怀英。真宁跟着她走到屋檐下,望着那些花说:“不过是些杂七杂八的品种,夫人如此呵护真是有心。”冯氏斟酌老半天,吞吞吐吐地说:“虽不是名品,可栽培多年用心良苦,怎么舍得放在冬雨里打坏了。” 真宁没有想过一介妇人也有机智。她过去总听冯氏惋惜丈夫怀才不遇,还以为有天自己慷慨提供门路,他们夫妇一定感激涕零。没想到今日还没开口,已被人婉拒。真宁想,他们一定是风闻太子出事,唯恐避之不及。她心中不痛快,脸上也隐隐腾起一层薄怒。 冯氏过去待真宁倒也得体,自从知道她是公主,反而失去主意,见惹恼了公主,也不知该赔礼还是该改口说些好话。李怀英这时候匆匆地回到后院,顺手将连通里外的门紧紧闭上,几步来到真宁跟前以君臣大礼相见。 真宁过去仅有一次与他仓促照面。那一刻冯氏本来要为她引见,可是她被冲入书院的宦官戳穿公主身份,李怀英当即跪倒,他们彼此连面孔也未看清。 此刻才算与他真正相见。真宁微微露出笑意:“好年轻的先生。” 冯氏一直当她是个半大的孩子,听了这话心却莫名地颤了颤,不自觉地抬眼去看真宁,眼神略显异样。真宁已知自己失言,偏偏冯氏毫不避讳地表示发觉了她失态的一刹。真宁毕竟是个女孩儿,脸上挂不住,生硬地向李怀英说:“小女心中有一大惑,请先生赐教。”说罢与李怀英先后走入屋中。冯氏在丈夫后背上轻拍一下,李怀英转身看见她不安的样子,笑着说:“烦劳夫人张罗茶果。” 冯氏相信他心中有了主意,略略安心,谁知捧着茶返来,却听到真宁开门见山说:“先生可知,好些被裁汰的东宫属官,大概是因为闲着无事可做,偷偷地前往宣城,去找庶人洵叙旧。”这无疑是委婉的说法,来往宣城的人并没有那么逍遥的心情。 说话时,她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李怀英的脸。 李怀英一直有种感觉:面前这女孩子与东洛郡王、与皇后、与他见过的任何一个贵族截然不同。他毫不忌讳地开口便说:“也许是一份忠心,也许是一次投机,无论哪一种,都是陷令兄于险地的不智之举。” 第 3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7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37 章 真宁的眼睛忽的明亮,点点头:“小女亦有同感。与之相反的是太安素氏,他们过分安静。”李怀英不假思索地接着她的话:“没有弄潮的手段,怎可在风口浪尖扬帆?一动不如一静,这道理太安素氏应该明白。” 真宁含笑摇头:“先生呀,素氏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么神乎其神。你太高估他们。若是素氏个个拔尖,为何没有一家能把持丹茜宫超过四代?” 李怀英一直恭敛眉眼,这时忍不住被这小女孩的领悟吸引,失礼地去望她。真宁依然带着轻蔑的笑,说:“事情总是这样——必是一个出人意表的素氏博得头筹,然后一代不如一代,渐渐无法控制丹茜宫……母亲与素璃的差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后位会落在仁恭皇后手中,是偶然的。会离开太安素氏,却是必然的。” 她呼了一口气,郑重地向李怀英说:“同样,以后它会属于谁,仍是偶然。今日的后家早晚被赶出丹茜宫,却早已注定。”她仿若无意地添了一句:“前阵子听说先生与东洛郡王走得很近。为什么拒绝了郡王邀请?” 她的头绪不少,李怀英至今没猜出她此行究竟想说什么,慎重地回答:“怀英之志,并非王府清客。” 冯氏忽然咳了一声,真宁收起想说的话,善意地看着冯氏问:“夫人是不是刚才受风寒?” 冯氏听他们说的事情没有一件简单,越听越是如坐针毡。猛地听到丈夫向真宁表露志向,她骤然察觉一种危险,缓缓地向李怀英说:“最近外面多事。殿下在此处耽搁久了,我担心……”“夫人不必多虑。”真宁坦然笑笑,“小女还想叨扰一顿午饭,还需劳动夫人操办。”冯氏听了顿时发愁。 李怀英却听出真宁的意思是让冯氏早早离开,他向妻子微微颔首,示意她去准备。冯氏刚走,真宁又重拾旧话:“先生想的不错。无论是王子还是平民,依赖素氏绝不是万全之举。” 她说话时目不转睛望着他。他这时候才隐约感到她的意思,真想不到一个小女孩的心思也如此难以捉摸。 真宁浅浅地笑起来,模样十分精灵可爱。“先生的志向,我大概能猜到。度人,不过是谋生。先生真正需要的是一展宏图的机会。”她慢条斯理地说:“自从因缘巧合遇到先生,我才知道天下的确有这样一种人。遗憾的是,我的父亲却像是根本不在意你们的存在。” “他是一个广开圣听的君王。可惜,他问遍周围的人,听到的也只是一种声音。”李怀英感慨地说。真宁连连点头:“我很想让父亲听到你的声音。可是……我的父亲,是一个你完全无法想象的人。即使最亲近的人所说的话,他也不会轻易当真。” 听她这样说,李怀英没有沮丧,反而更加专注地望着比他小许多的女孩。他知道她一定会说出办法。 真宁一字一字说:“你必须先做些什么,让他肯听你的声音。眼下是最好和最坏的时机——我甚至可以明白地告诉先生,一旦失败,我不会有事,但你会死。” 李怀英嚯地站起来笑了一声:“不知草民是否有幸请殿下去外面酒楼喝上一杯?”真宁摸不准他的想法,默默微笑点头。他们也不跟别人说,两人径直开了后门走上闹市,默默无语地一直走到了京城最热闹的富华楼。 李怀英站在门前,指着恍若人间仙阙的酒楼问真宁:“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真宁自然不知,好奇地张望一番,摇摇头。 “琚星展开的酒楼。他是琚相的长子。”李怀英笑着说:“这里有全国最好的酒和茶。因为琚星展是朝廷特准的酒商和茶商,禁酒令和禁茶令,对他无效。” 真宁冷笑道:“那倒真值得一试。” “您知道这里一壶茶要多少钱?”李怀英说:“我从不知道。但我听说,最好的茶要三十万钱一壶。而酒,价值千金!琚家从不让人真金白银送上门,谁敢送礼上门,一概打出门外。可是——真想求相爷办事的人,只需来这里买几壶茶、几杯酒喝,日后自然心想事成。” 真宁悚然变色,一股怒气上冲,拉着李怀英就走。 走到一个冷僻的地方,李怀英拉住真宁,肃然说:“什么也不做的人最安全,不会受攻击和仇视,不会身处险境。然而国家已经至此地步,如果舍出性命可以让世间有所不同,匹夫亦不会吝惜!”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对着这样一个小孩子说出这些话。想想甚至有点可笑。 可这孩子,又不像是别的孩子——她的双眼闪亮,仿佛藏着能将一切付之一炬的火焰。 冯氏弄了几个像样的小菜,来到房中却不见那两人的踪影。她正慌张,又见他们一前一后从外面回来。真宁不再提留饭的事,草草道别,临走忽然问:“先生,你见过仁恭皇后。你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殿下与娘娘同在深宫,为何想起问外人?” “最近事情太多,恐怕我已眼花缭乱。” 李怀英仔细地想想,说:“面有丝竹之清和,心怀金石之铿锵。” 真宁点点头,“我记住了。”说罢就同来时一般,悄悄地走了。 冯氏愈加心惊胆颤,试探着问丈夫:“公主来得好蹊跷……”他不答话,有心事似的沉思一阵儿,忽然说:“你准备几件行李。我们要出一趟远门。” 冯氏更加奇怪:“我们又没有什么亲戚,去哪里?” “宣城。” “为何想起去那儿?”冯氏变了脸色,“你之前不是说过,投奔废太子绝非明智之举?”李怀英笑笑,说:“真宁公主真是个有趣的人。她写了一封荐书给废太子,说我们夫妇是可靠人选,可以代为教养皇孙。”冯氏失笑:“皇孙才多大?何须人来教养?” 李怀英当然知道。“她想让我依靠她的力量。不,应该说,是她希望我能变成一股可以让她依靠的力量……”他稀里糊涂地说了些冯氏听不懂的话,傻乎乎地笑着摇摇头,就坐到桌边去写假条,对妻子说:“赶快收拾东西吧。” 真宁的仪仗刚刚离开荣安府上,荣安立刻唤来一个打扮非同寻常的婢女,问:“这丫头跑到哪儿去晃了许久?” “还是明德书院。” 荣安大惊:“她当真看中那塾师?” 婢女却笑道:“有没有看中他,奴婢看不出来。是不是想利用他,奴婢倒是瞧出来一丁点。” “一个穷酸书生有什么可利用?”荣安鄙夷地哼一声。 “星后常说,一无所有的人期待最多。况且那李怀英空有一腔抱负,却从来也找不到门路。这样的人最是好用。”婢女娓娓说道:“小公主心计颇多,临事绝不会空手而还。” 荣安呆住,摇头道:“她才十四岁。哥哥遭难,她不想着帮忙,到底想做什么?”她忽然感到既悲哀又担忧,抓住婢女的手说:“迷雁,这些人让我觉得害怕……到底有谁想真正帮洵哥哥呢?你这就去宣城,去他身边!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像母亲一样选择轻易放弃性命!” 迷雁郑重地一拜:“遵命。” 真宁今日做完一件大事,脚步也变轻快,丹茜宫飘出浓重的药味也没有让她皱一皱眉头。 然而她还未开口求见,便被人客客气气地挡住。那名叫做宋之惠的宫女说,皇后喝药之后睡了,尚未醒来。真宁望了望死气沉沉的丹茜宫:崔落花与白信则面色严峻站在门外,同真宁行罢相见礼,依然返回原地,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肯透露。 一股冷气由真宁脚下窜上脑门。 啊,以前也有过这样的阵势,这样的借口!“皇后娘娘在午睡”——母亲在时,也曾经用漫长的午睡推搪别人。有时荣安和真宁想要等她醒来,却总被狡猾的宫女骗到别处玩耍。后来……后来的谣言让真宁觉得既恶心又丢脸。 她不自觉地咬住下唇,极力掩饰心中的愤恨,说:“我等娘娘醒来。”她突然执拗地想要等待,想知道这一次自己能否亲眼看见那些不能询问的秘密露出端倪…… 宋之惠没有说一个劝她离开的字,转身去取了一把椅子,毕恭毕敬地请她坐。真宁被她安稳坦然的态度弄得发不出脾气,带着满脸嫌恶坐下来。 丹茜宫静得像一座空城。 过分的安静终于让真宁不自在,她站起来走到窗下徘徊。当丹茜宫的主人还是她母亲的时候,这种宛如窃听、有失公主身份的举动,决不被允许。可今天没有人拦她,似乎这里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又好像,他们根本不在乎她。他们虽然站在宫外,全副心思仍留在里面。只有一个人能让他们紧张,就是沉睡的皇后。 皇后是不是睡得太多了?真宁忽然发觉,最近总是被告知皇后喝药之后睡着了。 她到底又在打什么算盘呢?真宁烦躁起来,左顾右盼也没看出什么门道。 第 3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8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38 章 不过,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宣城和相府,这深宫中病怏怏的女人,还能怎样兴风作浪呢?真宁这样想了想,也就不再较真。她怏怏离去时一度回头去看丹茜宫。即使换了主人,总有些东西一成不变——恼人的安静,恼人的敷衍,恼人的无视……恼人的丹茜宫! 不知几时,她一想起这三个字,闷在胸中的气,就悄悄缠成一个死死的结。 沉梦 素盈几乎忘记,那天的阳光是那么体贴——亭,瓦瓴,云与树,每一样色彩都恰到好处。应是晚秋天气,轻风却像弄错时节,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拂动着早春情绪。 睿洵的坐姿完美得无可挑剔。他的衣衫和笑脸,眼神和言辞……素盈立刻明白,这是一个梦境。可她不忍向自己道破。此时此刻,她是澄澜亭中一个调香的少女,无法对自己说:傻瓜,为什么要做无用的梦! 她停下摆弄手中的香料,看着他微笑起来——还好,在梦里的是这一刻。 “我说过,你不愿做牺牲,就要把别人放上祭坛。”声音随风袅袅而至,素盈惊觉:原来此情此境还有别的观众。她猛地转身去寻,一道白纱蒙蔽了她的眼睛。 “幽馥!” “素盈呀素盈,你知道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一团雪影飘升腾空,如云如雾的白纱团团笼住中央的女人。素盈看不清她,耳中却听得分明:“他是你的祭品,我不会期待你为他哭泣。可是,你还记不记得?当你义无反顾地逼死素若星时,整日整夜想着她的坏,告诉自己没有做错。即使如此,仍然难过。现在你看着这一幕,不是悲哀,而是微笑!” 素盈怔了怔,不假思索地仰起笑脸。她不需要说什么,幽馥即时明白她的心意:“已经不在乎是对是错?”她哈哈笑起来:“原来如此。素盈,现在我更加期待下一次交换!我知道……你的祭品,会更多,更多!” 她的身姿突的化成雪白的杨花从空中散落,飘飘荡荡如同落雪。素盈不为所动,专心地凝望面前一缕香烟——甜蜜而美好的味道,让人想要迫不及待地呼吸。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又一口,直到胸腔充满那气息,心头忽生悲凉。 这独特的香,此生只调过一次,燃过一次……还以为不会再想起它的味道。奈何有些事情刻意去忘,反成了记忆里鲜明的烙印。 她仍然是调香的少女,可这亭不再是东宫之南的澄澜亭,而是平王府花园中的怀风亭。为什么要想起这一刻?她慢慢攥紧拳,直直地盯着亭外那个身上沾着杨花的男人。 “若是信端,无论家人如何叮咛,臣也不会为他央求半句。可是信默……臣还是希望,他能把想说的话,对着真正该听的人,说出来。”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信则为他求情的话。 他的眼神充满伤感,的确像是渴望说出一番话。素盈看着看着冷笑起来:是呀,他就要说一个宛如美梦的谎言,做一场仿佛情真意切的假戏。 不,不,这一切没有必要再来一次。素盈缓缓站起身,捧起香炉又深深地闻了一次——这是一个不好的梦,她应该亲手打碎它!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香炉向他扔过去。 喀喇一声巨响,简直像是另一篇开天辟地的神话,晴日风光霎时间湮灭,扑面而来的黑影与烛火让素盈无所适从。她伸手遮住眼睛,片刻之后才清醒。 之惠正诚惶诚恐地收拾打碎的瓷碗。素盈迷惘地问:“怎么了?”之惠不敢回答。崔落花听到响动,走进来斥责之惠。素盈不经意发觉手上沾了药汤,恍然大悟:“不怪她。我发梦时挥手打了她。” 崔落花向之惠正色道:“还不去再煎一碗!”转脸对着素盈松了口气:“娘娘醒来就好。” 素盈坐起身直说口中发苦,又渴又饿。宫女很快奉上酥酪粥,素盈一边喝一边含笑道:“一不留心居然从早睡到晚。原本答应信则,今日要见他弟弟呢。疑心重的人准以为我是故意让人白走一趟。” 崔落花避过素盈的目光,低低地说:“不会的。” 素盈察觉她吞吞吐吐的神色,捏着汤匙呆住,好一阵儿之后才问:“我睡了多久?” 崔落花起初不愿回答,但也知道不能瞒她,终于讷讷地说:“今日已是第四日。” 盛满粥的汤匙“扑”的滑落在素盈膝上,弄出好大一块污渍。宫女慌忙拿干净的绢帕来擦,可是素盈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裙子,全然不在乎抓了满手黏稠。 “四天……?”她的胸腔像咳嗽似的一震,好像被这晴天霹雳惊得立即要哭出来。崔落花跪在她脚边,恳求道:“娘娘,请准臣即刻修书,召王秋莹回宫。” 素盈仿佛没有听见。她一动不动地坐了良久,最终平静地对宫女说:“为我换件衣裳。” “娘娘!”崔落花还欲坚持,素盈轻轻地一摆手:“秋莹远在粟州,不必劳师动众去找她。被不明就里的人知道,还以为宫里出什么大事呢!” “娘娘的安康难道还不算大事吗?” “我没事。”素盈说罢,不紧不慢地走到屏风后更衣。 崔落花的信早已写好,只等素盈首肯,就着人送往粟州。她为素盈的固执己见找了很多理由,但没有一个理由能说服她自己,相信素盈视性命如同儿戏。 崔落花没有忘记当今天子也曾经历悠长的沉睡,也没有忘记高位者扑朔迷离的健康状况给宫廷带来怎样的不安。她左思右想不能安心,终于还是拿出袖中的书信,交给信赖的人星夜送往粟州。 这夜又落了一阵雪,虽没有成气候,米粒大的霰珠仍铺了满地。踏上去,仿佛踩着一地琉璃屑,纤细脆弱的破碎声让人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 深泓赞叹地俯瞰这条地上的银河,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命宦官们扫开一条道路。雪就要停,他令人挪开雪伞,仰面迎着寥寥无几的雪糁子,寻找夜空中的微光。 浓云那边定有一轮皎皎明月,即使厚重的阴霾也掩不住它,被它绝大的力量印上浅浅的透亮的暗花。“真是好月光。”深泓对着无月的天空叹了一声。说罢笑了笑——不明白他的人,一定以为他的一生都用来说胡话。 丹茜宫依然灯彩焕烂,雪夜里更显出暖意。深泓没有让人报唱驾临,静静地走入一片温馨灯火之中。 素盈斜坐榻上,就着一盏白纱灯做针线。这情景可不多见。深泓看了片刻,悄悄地走到她侧边。她做得太专注,全副心思寻找下一个完美无暇的插针之处,甚至没有察觉他在一旁观察。 “这么小的衣服给谁穿?”深泓一出声,吓了素盈一跳,银针一下子刺破了她的手指,好好的一件天青色小斗篷上染了一星血渍。素盈“啊呀”叫了一声,目光却说她分明更心疼斗篷。她的样子与一个敝帚自珍的小妇人一般无二,深泓见了微笑起来,说:“我看看。” 素盈递上她的作品,深泓却牵起她的手,看了看说:“小伤,不要紧。”又道:“做针线好玩?这么晚还不休息。”他与琚相议事本就够晚,随口一问却被告知皇后自从醒来就没有合过眼睛。他就着灯光看看素盈,见她眼角有了血丝,又拿起那件小斗篷说:“难道明日急着穿这东西?今晚连觉也不睡了?” 素盈被逗乐,浅浅地笑了笑就失去愉快的情绪。“怕睡了……就醒不来。”她小声地说。深泓听了默然,左右摩挲那件小衣服,问:“给谁的?” 提起这话题,素盈来了一些精神,微笑道:“不知道阿寿穿上会不会好看。” 深泓“哧”的笑了一声:“他不至于缺一件斗篷。再说,宣城也不像以前那么清苦。”这话素盈没有接口,虽然她也知道有多少无官一身轻的人跑到宣城去陪伴睿洵。 “小孩子,眨眼就长大。就算费多少心思给他做衣服,他恐怕还没看清楚是什么样子,就穿不上了。”深泓略带失望地叹了一声:“费这功夫做什么呀!”素盈抿嘴笑道:“趁小的时候给他做过,他多少会记得。等到他大了再送更多更好的衣服给他,已晚了。他不会为几件衣服领情呢。” 深泓一边听着,一边抚摸斗篷上绣了一半的小老虎,说:“前几天……你睡着的前一天,上表请求接睿歆回宫抚养。”素盈点点头回答:“庶人不肖,幼子可矜。况且皇统只此一脉,襁褓之中流落在外终归不妥。”深泓似乎想些什么,想了少顷才说:“他们夫妇,几乎失去了一切。连睿歆也要从他们身边带走,太可怜了。再说,洵已废为庶人,岂有庶人之子留养皇后宫中的道理。” 素盈听了埋头不语。深泓将那小斗篷展开看了看,说:“幸好才刚刚开工,丢到一边也不算可惜。继续做下去,只怕要白费更多功夫。” 自那夜放下一句话,深泓不再过问素盈的女工。小斗篷终归还是到了宣城。素璃攥在手里许久不放,手上越来越用力,脸色越来越难看。睿洵挟着淡淡酒香推门而入,看见满屋女官便模糊地笑笑,敲敲脑门嗔怪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素璃如今对他反而比过去更加体贴,见他不痛快的神色,立刻柔和地说:“与那些失意的年轻人白日纵酒,既蹉跎光阴,又伤心伤身。您为何不把永宁郡王前些天送来的书箧打开来看看呢?” “我与那些失意的年轻人有什么差别呢?”睿洵笑笑,说:“这时候埋头读书,不是更接近虚伪的做戏?你以为皇帝陛下会相信吗?”素璃知道他一向喝得不多,虽然时常装一装糊涂,沈醉则很稀少。一个人愁得连酒也喝不下,还能指望他怎么样呢?她叹口气,对他的幻想又消减了一二,但仍客气地同他商量:“皇后娘娘送来这东西。使者还在外面等候。该如何回话呢?” “找我就是为了这个?你们这许多人想不出一句回话,真意外啊。”睿洵定睛看了一眼,说:“祝她早生贵子,让我们有机会依样回礼。” “您在说笑!”素璃原想让他亲自写一两句话表达心意,可他的反馈又是如此不着边际,她有一刹那认定他是故意找茬。仿佛要让她落实猜想,睿洵点点头说:“对。你的手是打硬仗的,怎么能做得出这样的手工回赠呢?”他看到素璃动了气,嘿嘿一笑转身便走。摇摇晃晃走开不及五步,肩膀被人抓住,却是素璃冷面跟了上来。她的手太用劲,睿洵皱起眉头。 第 3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9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39 章 “颓靡也该有个尺度。”她说,“别辜负了陛下一番苦心。” “是别辜负了他,还是别辜负了你?”睿洵抓着她的手腕,用力把她的手甩到一边,也客气地说:“事到如今,你就让我短暂地歇口气吧。” 素璃强硬地绷紧的嘴角轻轻地颤抖一瞬,声音几乎是委屈:“事到如今,谁来让我歇口气呢?” 睿洵十分宽容地看着她,说:“想想你的两个祖姑、你的姑姑、素盈——你这辈子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停歇的。为什么不稍稍地放过我呢?” 素璃的双手默默地握成拳,一言不发地慢慢地走回房中。那扇门轻轻地合拢,睿洵松了口气,不去想也不介意里面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庭院里厚厚的白雪散发着冰冷清新的气息,他大口地呼吸,素璃留下的温度便在眼前彻彻底底消散了。睿洵忽然觉得热在炉上的那一瓶好酒变得更有诱惑。今日也许是个一醉方休的好时机。于是他放纵地跳到积雪上,慢悠悠地踢着雪花,去找一个能陪他喝酒谈心的人。 素璃的手指紧扣着门上花格,一直听到外面再无他的声息,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五六名女官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她。她们从来没有把希望寄托在睿洵身上,这时候也没有失望。素璃简直有点羡慕她们这一点。她直愣愣地盯着小斗篷,说:“皇后若是只想着赶走他,我倒是不觉得惊讶。竟然又来觊觎我的孩子……真是不可饶恕的女人。” “娘娘不必为她的事烦心。”一个女官说:“郡王自有安排。” 素璃点点头,说:“你们散了吧。”她似乎太空虚,又像是太疲倦,随口喃喃道:“现在,我也想喝一杯酒呢。”她的妄想立刻受到一片异口同声的否决:“娘娘不可因酒废事。” 素璃一听她们进谏,本能似的飞快地说:“我自然知道。”言毕苦笑着接过女官双手奉上的热茶,喝一口便蹙紧眉头:“真有点羡慕睿洵那个不懂得负责任的家伙啊!大概他此刻能放纵地做个好梦吧。” 宣城的雪用来烹茶,有种难以言说的苦腥。素璃想,她这辈子一定无法欣赏这种苦涩。 女官三三两两告退后,一边窃窃私语一边行走,不留神在拐角撞上一个怀抱酒瓶的女人。那女人走得太着急,撞得又突然,怀中几只酒瓶啪啦啦碎了一地。女官们恼她不懂行走的规矩,仔细一看是新来的外妇冯氏,脸色就更加冷淡几分。 即使她们失去了宫廷中的身份,但仍然在荒僻之地保持着女内官的傲慢,不与外妇争辩谁对谁错。她们什么也没有说,抖净衣襟上的残酒,一个个昂然离去。那沉默的威严无异于轻蔑地宣布:冯氏应该承担全部的责任。 冯氏早跪在地上慌手慌脚收拾残局,口中一个劲道歉,生怕遗漏碎片伤了别人。她埋头捡着捡着,要憋不住。有人轻轻拍她的肩膀,冯氏忙抬头端详,认出那人是叫做迷雁的使女。 迷雁端着几瓶酒,悠然说:“你几次三番做与身份不称的杂活儿,当心过些日子被人当作杂使宫女差来遣去。”冯氏垂着头不知该如何是好。迷雁转过屋角,不知向哪儿唤了一声,很快就有两个小宫女跑来收拾残局。冯氏讷讷地站在一旁看着,既觉得别扭,又插不上手。 迷雁向她招招手,说:“你同我送酒去。”冯氏无语地跟在她身后。迷雁边走边说:“在宫里遇到左拐的拐角要靠外走,右拐时贴墙走。宣城虽然不是宫里,习惯是没法变的。”冯氏连声应承,见她态度和气,忍不住说:“日后愚妇犯错,还望姑娘赐教。这里的贵人们太气派,从不动怒训斥,反而让人更加无所适从。”迷雁轻轻扫她一眼,笑笑说:“她们才不会训斥你——她们会让你觉得,出现在这儿,就是你最大的错误。” 两人一起走到睿洵的寝殿,安静地推门进去。睿洵与李怀英仍在痛饮,他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又仿佛完全不再担忧自己的言行被人关注,依旧随心所欲地高谈阔论。两人说到畅快处,且歌且吟,惺惺相惜,分毫没有皇子平民的区别。“今日始知‘相见恨晚’四字真意!”睿洵慨叹:“那里的人,只剩下权力欲望,失去了所有的理想。先生是个有梦、信梦的人,但愿我能分得你一点梦想。来,再饮一杯!” 他们的话冯氏听了不大明白,目光不禁去丈夫脸上寻找些许迹象。迷雁却好像完全是个聋子,安稳地放置酒瓶,收拾空瓶,默默地转身告退。冯氏急忙跟上她的脚步,一同出来。 屋外犹能听到睿洵恣意的朗朗笑声。“那位怀英先生,是你的丈夫吧?”迷雁微微地笑着说:“他的言论有动人的真诚,真是难以拒绝的魅力啊。他怎么认识了真宁公主呢?”冯氏听她问起,便简单地讲了他们夫妻二人与真宁相识的经过,又约略提了一句真宁公主引荐他们来到宣城。迷雁听了心中大致描出事情来龙去脉,一时虽不能断定真宁的用心,但也猜到十之八九。她稍加思量,顿觉真宁年纪虽小,眼光却远超荣安公主,日后未尝不成气候。动了这个念头,她对待冯氏的态度又亲切两分,随口指点一两处宫中行走的诀窍。冯氏唯恐自己在此处举止不当给丈夫惹来麻烦,见她有心提携,当即感激不尽,视她为第一个知交。 又过了几日,冯氏与迷雁渐渐熟稔,大着胆子问起她的来历。迷雁此时也不再避讳她,说出自己是荣安公主送来侍奉睿洵的。荣安公主的家事,冯氏在坊间胡乱听过一二,到底有些好奇。“白家当真是毁了皇后娘娘的婚约,娶了荣安公主?”大户人家做事讲究颜面,但有丑事,百般遮掩,时间一久便众说纷纭真假难辨。这事在坊间流传很久,也有人说正是如此,也有人说是以讹传讹。 “没有的事。”迷雁淡淡地回答:“外人不知宫廷深浅,编造种种臆想附会贵人事迹。姐姐以后可不能当真来说。” 冯氏连忙诺诺连声:“我也说嘛,要是真有这事情,皇后娘娘的脾性未免太好了些。莫说是贵胄豪族的小姐,就是换个平常女子,又岂有遇上这样的事情,轻松放过负心汉的?” 迷雁笑了笑没有接话。这时候一个小鬟来报,说有人来访迷雁。迷雁自然记得今日是荣安府上来人的日子,匆匆地返回自己住处,果然看见荣安府中的使妇等着。她快速写下一封简信,问起公主近况。那使妇唉声叹气:“近来风头不对。庶人洵……”她脱口说出来,四下张望一圈才继续说:“庶人洵不是因为勾通外国被废吗?那事情最近追查开来,跟着他西征的人都受了牵连。白家老三几天前被人请去另一个贵公子家中赴宴,就没回来。驸马忙着为他疏通,可是事情不知怎么搞得,越来越乱,连驸马也牵扯到什么事情里面去了。虽然眼下还没有拿他怎样,可是每日府前有人把守,不准他外出,也不准会客。” 迷雁慌忙追问:“大嫂可知道是什么事?”使妇摇摇头:“府里不准打听。必定是件更要紧的事——公主平常口无遮拦,这一次也闭口不谈。她每天只是怒气冲冲,时不时嚷着有人陷害她夫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要杀了这个奸人、杀了那个小人给白信默报仇。”她叹口气:“迷雁,你我都见识过大变故,看这情形,不用多打听也知道,白家准要出大乱子。只是闹到什么地步,还不好说。还好我们是跟在公主身边的,不需过分担忧。” “宫里也没有传出风声?白信则当真不闻不问?” “如今宫里的消息哪有那么好打听!”使妇又抱怨:“令柔一死,凡事都不好办了。之惠与元瑶两个人,问她们十句话,也得不到一句老老实实的回答。白信则如今铁了心跟在皇后身边,与白家反而疏远——不知底细的人该疑心到底谁是他的家人。真没见过他这样的宦官!” 她一直自顾自说,迷雁听到后来并不用心,忽的问:“莫不是与素江那事有关?”使妇大惊失色:“你还提他做什么!素江为令柔失去理智,才敢做那大逆不道的事。事前我们无一知晓,哪有可供牵连之处?要说这事情与驸马扯上干系,就更没有道理。” “大嫂,事情怎么会那样简单呢!”迷雁想得头疼欲裂也没有结果。使妇宽慰道:“我们是公主身边丫环使妇,不再是星后手下的人。在公主身边,只管听从公主的安排。你还操心宫里做什么呢?我不能久留,这就告辞了。你照管好这边的事,不要多想。” 话虽如此,迷雁毕竟不能无动于衷。这天晚上睿洵又要酒喝。迷雁送酒进去,假传睿洵的意思摒退众人,独自留下为他斟酒。睿洵知道这宫女原先是母亲身边的人,后来又追随荣安。他也知道她必定与京城还有来往,于是装作半醉,问她:“近来京中有什么趣事?” 迷雁一五一十将白家的变故说与他知。睿洵听罢沉默了片刻,狠狠地喝了几大杯,说:“为什么我觉得这不是黑嘴狐狸做的好事呢。”他来到宣城之后就将琚相蔑称为黑嘴狐狸。迷雁大胆地看了他一眼,嗔怪他太不小心隔墙之耳。 “为什么……会觉得是她在背后谋划呢?”睿洵在眼前挥了挥,把素盈的影子抹掉。“哎……” 第二十四章 心思 元旦将到,宫中为开经筵做足准备。素盈已料到届时不能欢度佳节,她心中准备好应对,做事便不慌乱。这天将手抄经书送到佛前礼敬之后,她穿过X园,欣赏雾凇。 挂满了冰晶的柳树下,一领葡色披风裹着一个挺拔的年轻人。听到她的脚步,他转过身。貂领衬着一张苍白的面孔,素盈看见愣了一下。 信默在她两步之外停住,恭谨地说:“听闻圣上雪夜受寒,娘娘御体欠佳,臣与荣安公主特来叩问圣安。臣与公主手抄佛经十卷为圣上与娘娘祈福,方才已送往佛前供奉。” 素盈冷冷地看他片刻,问:“怎么没见到公主?” “公主去了玉屑宫。” 素盈心头冷笑,已明白这是什么——又一场精心安排的巧遇。怪不得他哥哥白信则事前打听她的今日的日程。 “我很好。”素盈说完抱紧暖炉,转身望着远处披雪的树与石,不看他。 可他显然有自己的 打算,用安闲的口吻聊天似的说:“娘娘知道吗?近来有些别有用心的人,竟然说臣参与腊八之变。”他一定知道素盈不会理睬他,干脆没有等待她的反应,大胆地继续说下去,“臣不知道他们怎么想。臣只知道,娘娘必定不会这样认为。” 素盈笑了笑,摇头说:“不,我也是那样想的。” 信默忽然抬起眼睛望向她:“那天献给娘娘的玉匣,今在何处?” “丢了。”素盈淡淡地回答。 信默苦笑一声,看着她时有些忧伤:“故意吗?故意让人发现其中的字条,又匿名举报说我事前知道申时将生剧变。”这话让素盈恼怒。她瞪着他,很快又别过脸不理他。为这个人生气,一点也不值得。 虽然她什么也没有说,可信默仿佛明白,又说:“你只是随便看了看,就把它丢掉了?的确是这样……如果你真明白那字条的意思,申时就不会在丹茜宫中,而是在玉屑宫。” 素盈的手指一直在轻擦着两个宝石坠子,可是光亮的石头珠子越擦越是模糊。她手上不知不觉用了大力。“那天的事,你比我还清楚,还说自己清白?”她呵口气,叹息的声音却留在了胸中,“想要我救你,现在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 信默仿佛听到了一个天真孩子的主要,看着她无声地笑了下:“你救不了我。” “我若无用,你怎会费心思出现在这里?” 信默的目光依然如常,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孔。他总是在对话的时候专注地看着对方,像一个无比真诚的听众。可素盈无法再被这种真诚打动。 “只是想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他仓促地笑了一下,仿佛自嘲:“依然是那个我不太了解的你。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很迟钝,看不懂,猜不透。奇怪的是,我虽然不了解你,有时候……却忍不住向着你。明明知道这样做并没有好处。” 第 3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0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40 章 “站住。”素盈沉着脸低喝一声,留住他离去的脚步,“你我早已撕破了脸,此时还来虚情假意,有什么意思呢?何不用你知道的事情,痛快做个交易?” 信默半侧着身,低下头惆怅地微笑起来:“那么请娘娘给我一点时间,耐心地听我说完。” 素盈示意他说下去。信默想了一会儿。背着手轻轻地开始说:“我十四岁时,有一天父亲忽然说‘你日后能娶公主就好了’。荣安公主,那个小女孩。宫廷之中她的笑声最响亮,说话最大胆,再没有一个人比她更活泼自在。跟她在一起,是不是可以像她一样无拘无束?太子人很好,说他待我如同手足,一点也不夸张。但毕竟是主仆。如果能成为亲戚,是不是会更好?我这样想的时候,父亲又问了,‘你讨厌公主吗?’我的回答是不讨厌,甚至有点欣羡。其实就算讨厌,父亲也会继续追问,‘你会装作喜欢的样子吧?‘” 他想要笑一下,可没有笑出来。“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我唯一的未来就是做好它。终身大事,是不是应该再等几年,等一个真爱的人出现——这种事情,谁在乎?” 素盈很想打断他的话。她很想厉声说:“谁要听你说这些!”可是竟没有张开嘴。 “公主的心飘忽不定,家人都为我捏把汗,唯恐不能成功——我能用平平淡淡的口吻,告诉他们‘一切随缘,顺其自然’吗?这不是一场可以扬长而去的游戏。自从我家被改姓为‘白’,我是走到最高处的一个。谁知日后风水轮转,白家会如何?有良机,绝不能错过。”他平静地说。 “就算渐渐觉察到,被利用的女孩儿比印象当中的素氏可爱……难道可以为了她,把一切抛到脑后?不。舍本逐末的事,我不会做。是真正的不会——根本不知道那样的事该怎么去构想、去实践。” “这算是什么?”素盈直直地望着他,整个人仿佛散发出寒气,“白大人,我已经没有和你抓迷藏的情绪。” 回忆在信默眼中绽放的光彩,在短短一瞬收敛。“要是从来没有专注地看着你,就好了。是我太高估自己从骗局中脱身的能力。 素盈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眼中又充满了轻蔑——求不到她帮忙,便想用这法子,让她心甘情愿帮他。难道他不知道吗?相信他的话,需要极大的信任,可这信任早被他亲手夺去。 “白大人,即便能够回到从前,你仍然不会舍本逐末吧!执着手 '我当年 怎样”,“你当年怎样”,有什么意义呢?“她提高声音说,“若是不打算回答我 的疑问,就让开!” 信默槁灰一样的脸色让素盈觉得自己有点残忍。而这残忍让她内心深处一 个长久无法平静的地方,得到一点痛快。 信默怔了一瞬,侧身避向一旁。素盈从信默身边走过时,淡淡地说:“以后别挡在我的路上。” 他认真而镇定地回答:“只此一次。以后不会了。” 素盈一直走回丹茜官,即刻唤来信则冷笑着说:“你好大的胆子!”信则立刻跪倒,匍匐在她脚下。“我还以为你不会再管白家的事情。”素盈拥了手炉,拥紧了依然觉得冷,“是我把你想得太无情。” 信则半晌没有回话。素盈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有话。不要卖关子。” 信则面朝着地,声音听起来不很清晰:“行刺帝后、谋图废立是滔天大 恶。无论主谋是谁,信默知而不举与之同罪。臣斗胆请问娘娘,是否觉得白家这一次会山穷水尽?” “你们家的本事大得很,怎么会呢?”素盈望着窗纸,仿佛能一直看到玉屑宫去,“荣安公主一定在她父皇身边求情。求不到,她是不肯罢休的。” “是啊这正是白家娶她的用意。”信则的口气中满是惭愧,“娘娘,您觉得白家龌龊。大概您不知道,始作俑者,正是微臣。”他把头抬起一点,望了素盈一眼,继续说,“臣年少无知,追随秀王犯上作乱。臣家因此被褫夺素姓,改姓为白。家父性情大变,不敢自信识人的眼光,更不敢将全家前程押在一人身上。臣被没入宫中,信默被当作长男养育,从小担负全家厚望,全无一点自在。若是臣当初没有失足,信默今日怎会如此。” 他坚定地说,“为这缘故,不能不管信默......” 素盈听他说到“不敢将全家前程押在一人身上”,心思不由自主地绕着这句话打转。白家在宫廷中投机的做法她知道:即便是一家人,也要投资不同的势力。无论哪一方得志、哪一方失势,总不会殃及全家。 信则在中宫,信默和信端都是东宫心腹,无人向权势强大的宰相示好。这合乎白家的做法吗?素盈低下头“扑哧”笑出声。她心中对申时变乱的主谋早有猜测:一场人祸毁了东宫前程,并且险些要了她的小命。谁这般擅长一石二鸟? 若非效忠那人,信默从哪里得知腊八当日将生变故? “信默其实是宰相的人吧?”素盈笑着连连摇头,“白信默啊白信默!原先小看了他,我以为吃一堑长一智渐渐看清了。没想到,还是小看了他他背叛了所有的人。我,荣安,东宫,还有他真正的主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背叛身边所有人,还能活这么久。” 信则没有否认,把头垂得更低,说“行走宫廷,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不够圆滑机变,而是失去立场,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与谁一起前行,不知道自己希望谁成功、谁快乐。为了白家,他伤害娘娘。对娘娘纠结于心,他又背叛了宰相,腊月初七,臣在丹茜宫前拦住信默,虽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可是已猜到,他从那件事开始,彻底失去了立场。他将成为众矢之的,他帮助过和伤害过的,都不会管他。这样的弟弟,我能够抛弃吗?” 想左右逢源的人,迟早有一天受到左右夹击,两面不讨好。素盈觉得自己不该对这事情有兴趣,可她竟然听了这么久而不乏味。也许是信则打动了她,她安慰似的说:“他还有荣安呢。”荣安不会抛弃他。 信则无可奈何地摇头:“公主的力量能够强过宰相吗?” 素盈面上如覆冰风,口气也冰凉:“怎么不能?她父皇为她,不异毁人婚姻,引起朝臣非议。” 信则听了这话却笑得更苦:“信默能娶公主,不是凭他一人的小聪明便能成就,这是他拜宰相为父,求取的好处之一啊。” 他看到素盈须臾之间的诧异,仿佛惭愧似的,把声音压得更低:“娘娘不要惊讶。宰相可以秘密收您为义女,将您推上后位,也可以收一个义子,让他步步高升以备不时之需。信默九岁入东宫侍读,本就是宰相与家父的安排。他一向很听话,所以宰相私下在废后与圣上面前进言,助他顺利尚主。” 素盈哑然。 得罪皇帝不死,得罪权臣必死这是信默曾经说过的话。可他自己竟忘了。他真的不该高估自己脱身的能力。 “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些呢?”素盈仔细地看着信则,不知他坦诚相告的信心从哪里来。 “因为娘娘是唯一一个,明白他所有的坏处,还可能去帮他的人。” 素盈“哧”地笑了:“我不是沽名钓誉给自己惹麻烦的人。你太夸大我的善心,还有我的能力。” 丹茜宫一阵喧闹,宫女们拦不住混乱的源头,一股慌张的人流顷刻涌到素盈面前。泪污妆容的荣安从众人中挣脱出来,一把抓住素盈的手:“跟我走!” 素盈吃了一惊:“你做什么?” “到圣上面前说清楚。”荣安扯着素盈走了两步,急吼吼地大声说,“告诉他,信默不是知情不举他偷偷地告诉了你。只是你没有弄明白。” 素盈硬生生地站立不动。荣安又拉扯两把,拉不动她便瞪圆了眼睛:“你不去?”素盈流露出不情愿,旁边的女官和宫女们立刻上前,不客气地将荣安请到一边。“公主再搅闹丹茜宫,下官不得不行宫规。”女官高声厉喝,却吓不住荣安。 “我已经知道了陷害信默的人就在你们之中!”荣安伸直手臂向一群女官面上指指戳戳,又指着素盈说,“正是你这丹茜宫里出小人,造谣生事,说信默知道腊八申时将生宫变。即便信默真的知道,既然说与你知,必然是要求你。有救驾之心,怎么能与首谋同罪?你保住一条性命,却不管他?”她说着又想上前来抓素盈。 素盈向左右道:“撵出去。”宫女们立刻上前推搡拉扯。荣安口中说道“只要你对圣上说,信默提醒过你,他就洗脱了。为什么说谎害人对你来说那么容易,说一句真话帮人,却像要了你的命?!你是不是恨我们?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今日死在丹茜宫,你是不是会改变主意?” 素盈仿佛没有听见,对掌事女官们说:“让人冲入丹茜宫滋事,是你们失职。各自辖区领罚。”女官们气馁地领着宫女唯唯告退。素盈又看了信则一眼,说:“看来圣上没有应允她的请求。” “娘年一定可以想到些什么。”信则再三叩头,道:“娘娘所知的事情,恐怕赐告一点,便是信默的希望。” 荣安的哭声仍在宫外回荡,显然她迟迟不肯离去。素盈听见苦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白信默不过是那样一个人,荣安却能够说出为他死在这了,死在丹茜宫,有什么用呢?”信则屏息凝神去听最关键的后续,果然没有失望,他听到她说:“你不妨转告他她,让她去问琚相,他答应她母亲的事情,终于能做到。” 信则虽不明白,仍然如获至宝,感激地告退去追荣安。素盈目送他离去,幽幽地问身旁伫立的崔落花:“你心里责备我多管闲事吧?” “臣不敢。”崔落花诺诺答应。见素盈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她心一紧,却又同时松了一口气。 第 4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1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41 章 “是你吧?”素盈呵地笑一声,“白信默拿来玉匣,里面的字条只有你能看见。是你告诉宰相,信默走漏消息。” 崔落花的神情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反而带着打开心结的释然:“琚相识清本末,对圣上有所交代。臣以为,白信默正是琚相希望臣说出的人,臣以为,娘娘也不会在乎他。” 素盈合眼蹙眉:“宰相到底有什么魔力?连你也……”她恍然惊起,慢慢道:“我未入宫时,被诊出幻症。你本已被平王辞退,可是很快带着包袱出现在我门前难道从那时开始,你已听从宰相的差遣吗?” “唉,娘娘!”崔落花温柔的笑着摇头。 “比那还早吗?难道你踏入我家,为我的姐姐们当教习的那一天,就听从他的意思做事?” “唉,娘娘……”崔落花还是那样神秘地笑了笑。素盈忽然觉得伤心,一把将怀炉摔在地上。外面宫女听见动静,想要进来收拾。崔落花挥手制止她,自己俯身去清理。 “说。全部说出来。”无论素盈如何努力,呼吸就是无法平静。 崔落花轻柔地回答:“知无不言并不是我们在这里做事的方法。” “那么我该叫杨芳来一趟。他比我擅长挖掘真相。” 不知是畏惧杨芳,还是不愿她们师生一场落到动私刑的地步,崔落花看了看素盈冷酷的眼睛,松了口:“娘娘可知,我的姐姐,废后身边那位崔落霞,后来怎么样?”她见素盈无动于衷,不疾不徐地说:“她不是X您的姐姐,您可以不介意她现在很好。宰相为她通融,她从废后的案中脱身。” 素盈直视她的眼睛问:“你是为了报答宰相?” “不。不是为了那一桩。”崔落花跪在素盈的脚边说:“我们崔家的女人,有时候会处于危险。为了不让我再去教育别的素姓小姐,不将您的闺中事迹说与他人,册封皇后之后,平王曾经想要除掉我。我感激您施以援手,带我入宫,虽然明白我不会有事因为有琚相。他从不会提起这事,您大概不知道他是崔氏的儿子。” “崔氏?他的母亲?”素盈没有想到。 “琚相对崔家寄惠颇多,崔氏满门受其厚待。每个素氏家中的女教习,都是他的亲眷,得过他的关照,不独是我。只要他愿意,就可以了解和影响每一个是崔氏教养的素氏小姐。不独是你。” 她怜爱地看着素盈泛青的面孔,说:“可怕吗?入宫的素氏小姐,哪一个世故圆滑,哪一个乖巧听话,哪一个心口不一……我想,他心中大致有数。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实在管得太多了,而他居然孜孜不倦,哪怕所指之事永无用武之地,他仍然沉迷于看不见的操纵游戏。仿佛洞察一切,他才能感到安全。” “为了让他安心,你把我这里的一切都告诉他?” “不。我几乎从未那样做。他偶尔才问一二事,从不强求我回答。他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可我却不知道了。”素盈凉凉的笑了一下,说,“你应该清楚,我对人的信任是多么脆弱。你可以继续留在丹茜宫,但是不必再指望我的信赖。” 崔落花有那么一霎没有动弹,不知是否为这结果略感遗憾。最后,她还是施然施礼,用完美的仪态作为结束。 第25章 情绪 信默在窗前画一枝雪中的寒梅。纤弱的花瓣,仿佛一碰触就会碎成满地蒲英。无论怎样描摹,满天的雪花总难再笔下幻化成形。荣安走入画室的时候,他并非没有听见,可是毫端的时间更需要他的关注,而荣安这一次格外有耐心等他。 信默放下画笔时,看到荣安像一尊泥塑,呆呆的坐着。她的脸色几乎可以融入身后的粉壁。她慢慢地走过来,扫一眼默的新作,嘀咕一声:“真难开……为什么画一场难开的雪?” 荣安微微地仰头注视他的双眼,点头说:“是呀……”他清清嗓子,又说:“我刚才去相府。我原以为,一辈子也不会拜访那里。” 信默注意到一缕湿发贴着她光洁的前额。他轻轻地把它撩到一边,低喃道:“我知道,你做这不情愿的事情是为了我。但是,有什么用呢!” “我以为会有用。”荣安固执地说,“可他太狡猾。他好像天生仇恨我,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扰乱我的心智。” 信默猜到她可能听到的话。他的心快速的跳了起来,可他并未慌张,好像很久之前,他就开始期待这一刻。他平静的问:“他说了什么?” “很多。”任性的荣安一反常态,安宁地说,“他说,你一直遵照他的安排,做一切他希望你做的事情。而他帮助你……娶我。我该相信他么?” “你不是已经相信了吗?”信默浅浅的笑。 荣安的力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打散。“信默,你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信默轻缓地抚摸她失望的脸庞,慢慢地说:“你怎么会明白呢?”他叹口气,又说,“你不要再去找他,你会被他愚弄。” “难道一直以来,我没有被愚弄?”荣安垂下头,信默疑心这一场会看到她的眼泪,可她并没有哭泣。她抬起头时,目光仍是炽热的,“我想知道,你有没有真的爱过我。” “只想知道这个?” “这是我嫁给你所图的一切。” 信默心头忽生长长得叹息。“荣安,我的公主……”他温柔地说,“你不能指望娶你的男人,把爱你当做婚姻的全部。” 荣安迅速地低下头,转身背对他。信默可以从他肩头的颤抖猜测她的表情。 谎言伤害了素盈,真话伤害了荣安。唉……女人。信默把手放在荣安肩上,想要压抑她的惊颤,以此安慰她。可是她倔强地甩开了。 “我到底怎么了?”荣安的话里带了哭腔,“即使你这样说,我竟然还是放不下。白信默,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当初也是这样欺骗素盈?用这种虚伪的温柔?” 信默缩回手,失落地说:“有时我没有骗她,有时我也没有骗你。” 荣安转脸正对他,冰冷冷的表情有点像她母亲。“那么,对我是说实话吧——你到底是如何知道申时宫变?为什么没有揭发?现在仍闭口不谈,是在为谁隐瞒?难道这件事……你从琚含玄那里得知?他是策动一切的人?素江险些杀掉他,又是怎么回事?” “嘘——”信默轻轻地说,“我不能对你说。” 荣安嫁他至今,不是没有生过闷气、闹过情绪,然而她从来没有落一滴眼泪。此刻听他坚决冷漠的拒绝,她的眼圈忽然酸了,一边掉眼泪一边点头:“不能对我说……生死攸关,我愿为我驸马豁出性命,你去不能对妻子说句实话。如果我满肚心机,能帮你出谋划策,你是不是可以对我说呢?” “说出来更糟啊。”信默握住荣安的瘦,“我不是没有勇气说出秘密。我只是……没有能力对抗揭秘之后的局面。我只能托一个人,让秘密消弭。 荣安,你看,你的夫婿并不是高尚的人,可也不是一个叛军叛国的人。谋反的指控对我来说太过了。我自己去找相爷。” 荣安冷笑:“你宁把性命托付权相,也不肯把实情上报天子?难道我的父皇在你眼中轻若鸿毛?天子的安危被侵犯,你竟想通过宰相让这事不了了之?不行!你要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父皇。” 她觉得需要很多的理由说服信默。于是认真地想了想,坚定地说:“我不知道你 和琚相之间发生了什么。他要是想救你,就不会让你落得今日处境。何不借机到圣上面前反将他一军?在他伤害你之前,除掉他——这不是你们这些人惯常用的伎俩吗?” 信默被她浅薄的想法说笑,看着她认真的眼睛,落落笑道:“是的。只是他明白这道理比你早,动手比我早。我们将做的一切,至多晚会自己,不能再除掉他。我不会妄想期间,你最好也不要。”他说罢紧紧地拥抱她。 荣安在他的华丽轻轻地抽泣:“我早就明白,你永远也不会与我分享你的心思。因为我实在太愚蠢吗?” “不。是我暗中希望你永远不需要明白。”信默说,“每个人都希望世上有一个人,可以过他们过不到的生活,可以恣意说他们不敢说的话;做他们不敢做的事……即使他们看不惯这个人,甚至深深讨厌她,内心深处仍存着微薄的希望,一再容忍她——荣安,只要不超过这个尺度,你将长命百岁。”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荣安不知疲倦地日日造访相府。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如此弃而不舍地做一件事。并且,是为了那样一个丈夫。她对自己、对信默、对这件事情都感到失望,日渐一日眉头深锁。她一向厌恶相,因此,从不对他露一点笑脸,也不懂得如何哀求他。她的出现总是满怀愤怒,而琚相从不拒绝她的到来和怒火。他总是泰然地看着她,像看一个报条如雷的小孩子表演。有一天他说:“你第一次来的时候,大嗓门险些把正厅吼塌。你大声问我记不记得,答应过我母亲的事情?你知道,我答应过什么?” 荣安气鼓鼓地摇头。 第 4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2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42 章 琚相还是那般安然地微笑:“最后一次和你母亲交谈时,我答应她,照顾你。是照顾你——不是白信默。” 荣安膛目结舌,愤愤地跺脚出来。 她的自尊每一次都被他的平淡伤害。她从不知道,这般受辱,她还可以在出门时盘算明天继续来吵他。如果讲道理完全没用,她就演一出死在他家的假戏,看他如何下台。 也许,她只是不能人忍受向他复数。她心里正这样想着,马车忽然停住。 荣安不高兴地问:“怎么回事?” 车外有人低声说:“惊扰殿下,实在有罪。”这声音似曾相识。荣安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认出外面的人是她表兄,素若峦的长子素征。“你?”荣安见他用风雪帽将头脸遮住,神色又凝重得很,不知这是唱哪一出。 素征忽然做出一个神秘的提议:“可否请殿下辆车,随小人去一个地方?”见荣安迟疑,他不失时机地又道:“此时与搭救驸马有干系,不便在此说明。” 荣安左右环顾,看到不远处听着一辆不起眼的牛车。她蹙眉道:”什么事?”这样鬼鬼祟祟!”素征听她话头已松,伸手将她搀扶下车,小心翼翼地说:“事关重大,务求稳妥。” 荣安将信将疑地随着他坐上牛车。牛本来就慢,车又破旧。半天也没有走出去多远,荣安已觉手脚发冷。她是金枝玉叶,几时挨过冻?若是物有所值,她不是不能忍受。可素征像个木塑似的,不向她解释一字。荣安心里渐渐不乐,便要发作。 素征自是知道这个表妹,分毫不差地开口阻住了她的怒火:“殿下试想一下,若是琚相谋划一事,亲身践行,她他是否会无法忍受寒意,让那事功亏一篑?” 当然不会。即使荣安衔恨琚相含玄已久,也不得不承认,此人一旦谋划完备,就一定要成功。权力这个东西,取之不易,守之尤艰——这是荣安从父亲口中听过的话。而琚含玄能帮皇帝扫平谋反者、建下无人比肩的功勋,又能一步步拿下相印,保它十余年。 “想与琚相较智的人,怎能因小失大呢?”素征轻轻地补充一句,荣安便不再做声。 牛车慢吞吞地向前挪,素征不时回顾。荣安看了一会儿,忽然问:“走得慢,才能看出谁一直尾随在后吧?”素征没想到她有这等细心,怔忡一下才笑着回答:“殿下聪慧。” 荣安见他有仔细的安排,就闷闷地不再多说。车轮吱吱咯咯晃了很久,终于停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内。荣安随着素征进了小门,穿过堆雪的花园。转了一条回廊,眼前建筑让她恍然大悟:“这不就是你家?” “正是。” 荣安不禁气馁:“兜个大圈子,就是为了到这里?往日我又不是没来过,那一次用得着这般小心?” “驸马软禁家中,殿下府门遍布琚相手下。近日出入还是避嫌为好。”素征推开一扇门。荣安迟疑一瞬才抬脚进去。发现屋里早已坐了十来个人,全是她母亲的亲戚。 “你们?”她不明所以地钻在屋子中央,看着他们在她周围拜倒。 “臣等久候公主大驾。”永宁郡王素若峦将荣安让到上座,先奉上热茶暖炉,又问信默的近况,后来还提到废太子夫妇进来的生活。他料荣安没有分辨弦外之音的智慧,单刀直入地说:“眼下有一件大事,需要公主协助。此事若成,自然荡除雾氛,云开月明。” 荣安一路行来已猜到事关重大,自然好奇:“什么事?” 素若峦顿了顿,向儿子素征说:“你去外面守着。”素征不情愿,他父亲的目光却毫不退让。素征一走出去,屋里只剩下太安素氏“宛”字和“若”字辈的人,都是荣安的长辈。 荣安心想,她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他们在搞什么鬼,就像她一直不明白父母和信默。但她忽然又想,有什么难呢?她一直不愿与他们为伍而已,如果把自己当做他们,也许就明白了。只是这样想了一下,她仗着直觉道:“要他出去,是想着日后事情败露时,可以为他开脱,说他并未参与吧?你们要做什么?难道是大逆不道的事?!” 太安素氏的长辈们面面相觑,一个个微笑起来。那只是短短一刻的笑容,很快他们都严肃得让荣安不知所措。 “素氏与皇家共生,永远不会越界。”素若峦:“但是,有人想在素氏与皇家之间横插一脚,妄图摆布君王,玩弄素氏的前途命运——那人便是我们的仇人。” 荣安想了想,问:“你说琚含玄,你想对他如何?” 素若峦冷冷地哼了一声:“除掉他!殿下不是也部分想过吗?” 荣安早有这念头,甚至想过哪天见琚含玄时怀揣利刃,一刀结果他的性命。然而她渐渐觉得,那样杀死他,她自己也将付出巨大代价,并不划算。她希望有个像信默一样聪明的人,为她出主意。但信默决不轻易涉险,她的主意至今未定。 “要如何做?”她有点期待地看着舅父。 “首先,要有肝脑涂地的勇气。”素若峦看着荣安的眼睛,伸出手说,殿下可有胆一试?” 荣安看看他的眼,又看看他的手,大力而坚决地与他击掌:“我试。” 这天夜里暴雪如狂。信默与荣安并肩卧在床上,不约而同去听窗外X吼。信默似乎没有注意到荣安一反常态的沉默,荣安似乎也没有注意到信默不同寻常的出神。 过了许久,荣安悄悄地握住信默的手,说:“信默,总有一天,我会明白你。” 信默的手轻颤一下。 “朝夕相对,却不懂你──这样的日子,纵是过得自由自在,不过是个兀自表演的傻瓜。”荣安叹口气,“糊涂求安稳的一生,不是能够让我快意甘心付一生啊!”她将头偎在信默肩头,说:“我想要随性,也想要懂你,这又不是鱼与熊掌,只要我尽力,兼得有何难?我不强求你指点我。你只需要看着就好啦,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变好的。” 信默不忍心说出扫兴的话,仅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荣安仿佛得到他的鼓励,自信地微微一笑,安心地闭上眼睛。 第二十六章 了断 旧时残冰还未消融,一场风雪再添新寒。元日一早,莹白的雪花又轻轻软软地铺满屋瓴。宫人们各着艳妆穿梭在雪树银宫之间,相互道贺,笑语喧然。 皇后素盈从来不肯过分喜庆。丹茜宫虽有过节的气息,陈设布置仍是中规中距,较之平日并没有耳目一新的变化。凤烨与真宁两位公主已在宫中,显然拜贺完毕。荣安上前向皇后贺过新年,坐到真宁旁边,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心酸:见到皇后端坐,过去向母亲问候新年的情景便历历在目。虽说丹茜宫早已易主,她还是没法把母亲的样子从宫里抹去。 真宁看到姐姐眼圈发红,立即轻扯荣安衣袖,示意她露出笑脸──她们的XX散了经筵,正走入丹茜宫。 素盈带着两位公主起身施礼。皇帝四下看看,笑道:“这里看起来自在X。听说钦妃做了好梦,宫里全用红梅花装点。想想便觉得令人眼花缭乱呢。” 素盈有种极为隐微的感觉,觉得他自从留宿流泉宫后,对钦妃的事很上心,她自然不会付诸言表,淡淡地转了话题:“鸿儒者宿们今日说些什么道理?” 皇帝若无其事地说:“向来都是那些典故,没有什么特别的。”说罢便要走了,向素盈道:“一会儿要听佛法,须得礼敬。我已命人另设素筵,与僧人、僧众们共享。今年法事恢弘,宫中女眷用膳时,不可张扬。”说到此处他又指着X士们微笑道:“这话原本不必嘱咐皇后,只是今日宫里显贵云集,皇家女子更要注重仪范。” 真宁与荣安听了羞赧,连忙喏喏应承。皇帝走时,荣安想跟上去。她才走两步,就被大姐凤烨公主不动声色地拉住。皇帝察觉身后动静,转过头问:“怎么?” 凤烨代答:“没什么。”又向素盈道:“我等拜贺已毕,不敢打扰娘娘,这就告退了。“ 素盈见三位公主神色有异,心下起疑,却不便当着皇帝的面表示出来,于是挽留几句便让她们三人出去。她自己走到画案边,提起笔把三九天里最后一朵梅花染红了。过了今日,春回大地指日可待,她的眼角眉尖却全无春意。 三位公主出了丹茜宫,荣安望着父亲的背影连连跺脚,埋怨姐姐道:“父亲今日心平气和,我正要同他讲¨¨¨” “你当我不知你要讲什么?”凤烨轻抚荣安肩头,安慰道,“你当父皇不知你想讲什么?你又要说你的驸马无辜,宰相嫁祸好人吧?”荣安赌气说:“我今日便要告诉父皇,信默无罪,琚含玄继续软禁他,我就唤来飞虎卫对峙!琚含玄若是真动手,大姐将飞龙卫借我,不信拼不过他!” 凤烨依旧温和地说:“荣安,你还没有明白吗?父皇不会为了白信默,失去他的宰相。” 荣安与真宁诧异地望向姐姐,见这位体质孱弱、鲜少露面的姐姐,忽然语出惊人:“傻妹妹。人们都说,天下是皇家与素家的天下。其实——不对啊!向我们母亲那样的皇后,也会被轻抛。权倾朝野的宰相却不会被轻易撼动。天下,是父皇与宰相的天下啊!他怎么会为了区区白信默,动摇他的半个天下。”她说完笑了一下:“幸好你只是个女儿身。从此消停便好了。” “什么?”荣安没有听明白。 第 4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3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43 章 宫娥上前来扶凤烨,凤烨回头向妹妹柔柔一笑:“若是个皇子,没法处理好自己与宰相的关系,可要糟糕啦!” 荣安听了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真宁一直自恃聪明,她听懂这话,但没有明白大姐说这话的意图何在。两姐妹正犯嘀咕,忽见盛乐公主也盛装而来。她们与盛乐并不亲近,客客气气相见之后立刻道别。 盛乐有意与荣安多聊几句,拉住荣安说:“姐姐,我们虽贵为金枝玉叶,宰相未必将我们放在眼里。驸马遇上那事,你即使低头求宰相,也不冤枉。”她年纪较荣安稍小,可少女时已作臣子之妻,远离京城守卫边陲,反比荣安更懂得人情世故。 “堂堂公主,沦落到看一臣子的脸色?”荣安垂首摆弄衣襟。盛乐摇头笑道:“他有翻云覆雨手。会看他的脸色,对前途命运大有裨益。你是公主又怎么样?遇到要紧的事,你只会暴跳如雷、一筹莫展。就算你有一万种脸色,谁会去琢磨?” 盛乐说话直来直去,荣安虽不受用,却也哑口无言,沮丧地道声:“竟落到这地步¨¨¨”纵然可叹,她也别无他法,只得听从盛乐建议,等到宝华阁讲经结束再央求宰相。 黄昏时分,琚相与一干朝臣从阁中出来,一眼看到荣安守在路上。荣安的意图不问可知,可她脸上的表情十分新鲜,琚相忍不住笑了笑。 荣安心中恨恨,佯装恭敬,道:“驸马本该朝贺新年,可是戴罪之身,不敢违背相爷的命令四处走动。元日大节,天下尚且蒙赦,何况信默罪刑未定,还是清白之驱。恳请相爷暂解禁令,容他出门贺节。”她说完见琚相面不改色,不免有些泄气,佛然道,“相爷几时见过我这样低声下气?我是从不会求人的!” 琚相轻蔑地笑笑,说:“的确,这点信默比你强。” 听他这样说,荣安脑中灵光乍现,说:“信默想要出门,无非是想向相爷当面剖白。相爷不解禁令也罢,万望相爷屈尊寒舍,给他一次分辩的机会。” 琚相轻描淡写地说声“不必了”便撇下她。 今日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他妥协!荣安想着,不依不饶地跟上去,沉着脸看到一处,忽然道:“相爷且留步,看看那是什么?” 琚相果真停了一步,见荣安手指处不过一根柱子,没有什么稀奇。荣安却作势厉声道:“相爷若是连我小小请求也不应允,我立刻触柱!我知道相爷权势熏天,不把一个公主放在眼里。相爷的权势,可以在皇宫之中逼公主无奈触柱¨¨¨这事要是沸沸扬扬传开,对相爷来说是好还是坏呢?” 琚相的眼睛微微瞪大,侧目看着荣安,似是没有想到会被她威胁。他转瞬就平静,向荣安冷冷地说:“走吧。” “软禁”禁止人做很多事情,唯有一件事不加阻挠,便是“悔过”。而白信默恰是一个常常后悔的人。即使如此,一个背叛了琚相的人,想悔过也需要绝妙的理由。而白信默恰好知道,什么样的表态能够在他义父面前屡试不爽。 他怀抱这样的想法出现在琚相面前时,眼中的温驯和面上的悔意都是真的。他真心实意地认为,他的确又一次做错了。很错。但他觉得,所有的错误都能够弥补,这一次也一样。 “信默。”琚相端坐在桌后,双手按膝。白信默猜他膝头横着佩剑。 “义父。”白信默跪在他面前叩头,抬起头时,并没有喋喋不休地为自己辩白,只问了一句,“你要我做什么?” 琚相笑了笑:“我要你死呢?” 信默毫不犹豫地、无动于衷地回答:“请借你膝上的宝剑一用。”他知道,琚相真将宝剑掷过来,他真会引颈自绝——如果琚相那么做,他不死在这里,也会死在别处。他知道,犯错的人不能太过迅速地取巧,还是先看看影响他命运的人有什么样的决定。 琚相抬起手,手里果然是一柄剑。他失望地看着信默,说:“为了素盈,值得吗?她根本不相信你的行为是出于善意。” 信默不自觉地垂下眼睛,慢慢地回答:“是我咎由自取。” 琚相怀抱宝剑,探究似的看着信默:“你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向她证明你也有心,还是为了平复内疚?” “我只是想要那么做,并不知道是否为了这些。”信默稍稍地吸口气,大胆地看着琚相说:“义父能够说得清、看得透吗?能够在每个决定之前,先想明白为什么吗?” 琚相怔了刹那,起身走到信默身边,抽剑出鞘。他的剑没有传闻中的寒意,相反,剑身之中似乎藏着一道金光。琚相向着剑锋吁口气:“这柄‘焕雯’是把好剑,无论谁死在其下,都不该抱憾。” 信默微笑着欣赏焕雯的金色光彩,伸手去接时,竟没有怯意。 “家父曾教导我,做有用的人。只有做一个有用的人,才不会被抛弃。”信默捧着剑说,“看来我没有做到。” 琚相轻轻将手按在剑上,缓缓地说:“你在一件要命的事上背叛了我。我再信你,即是把自己的命交给你。可你是信默……我的义子。他说着“棒”地弹剑笑道,“这一剑为你留着。” 信默静静地等待他说出下文——在宰相手中保留性命,代价必定是高昂的。果然,琚相从容地说:“我不喜欢事情脱离我的预想。我希望未竟之争能有结果,预计要死的人,静静离开。” 信默心中第一个念头想:琚相是不是要他杀死素盈?但转念就知道,琚相不会如此打算。他与素盈之间能否了断,琚相不在乎。此时的白信默刺杀皇后,毫无价值。 信默立刻明白琚相指的是谁。一股寒意在他背上漫开。 “啊!”他轻轻地叫了一声——他在一件危险的事上犯了错,只好做一件危险的事来弥补,让先前失败的企划得到应有的结果。 “我对他,忍无可忍了呀!”琚相长长地吐了口气,“似乎只要他还活着,事情就会没完没了——我会犯愁,你牵挂的素盈会一步步蜕变,你也将不断地左右为难。信默,去做点什么,让不停摇摆的意志停下来。” 信默没有立刻回答,但沉默之后的答复仍然是:“遵命。” 琚相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阴霾铺在半天里,真是上天才能创造的奇迹,他微笑颔首:“必有瑞雪预告丰年。希望还有别的好消息,让好事成双。” 信默不知自己心中是何滋味,向琚相深深地躬身告退。 荣安一直在等信默的消息,见他沉着脸走出书房,她快步迎上去。信默的眼神,她读不懂。他温柔地说:“辛苦你。”荣安想,事情应该没有变得更糟,也许还有好转的迹象。 琚相很快走了出来。荣安这一次有意向他示好,却听琚相不冷不热地说:“你不要以为,恐吓对我奏效。我不过是遵守承诺,防你做傻事。今日这般幼稚的花招,不要拿到别人面前给你父母丢人现眼。” 荣安的好心情立刻变成熊熊怒火,简直疑心他天赋异禀,能用三言两语轻易激怒她。 “他今日可以出门。”琚相说完想走,荣安急忙上前拦住,说:“府中已准备宴席,请相爷务必留饭,容我聊表心意。”琚相不肯答应,荣安悻悻地说:“老三自从出门赴宴,五六天还没有回来。难得请到相爷莅临寒舍,老三的妻子杨氏还有求于相爷。” 琚相没想到她自顾不暇还要顾人,便要作色。白信端的妻子杨氏走上前跪倒,琚相不好当着别人的面与荣安较真,沉下脸来听那年少妇人哭诉。 荣安借机出来,匆匆地抽身去张罗酒食。她随便问了问宴席的筹备,几个转弯来到内宅一处静室。 素若峦家七名义士正在市中凝神安坐,荣安忐忑地问:“他的亲卫果然跟来。这老东西,时时刻刻加着小心。” 义士们点点头道:“琚相亲卫二十八人,从不离左右。此时散在正厅、宴厅,还有通往内宅的道路上。” 荣安几乎失了主意,问:“如何是好?早知如此,该让你们埋伏在宴厅当中。或则刚才就应在书房里了断他的性命。” 那七人毫不慌张,说:“公主不虚担忧,一会儿从容饮宴即可。” 荣安又焦躁到:“信默自然要入席陪着,发生变故时他一定维护宰相……你们不可伤害他。” 一人回答:“驸马与琚相说完了话,心事重重地去了马厩,不准人打扰。” 荣安有些惊讶:“家有贵客,他到那臭烘烘的地方做什么?” 另一人说:“我们也很担心——驸马一向言行得体,做出这样不合时宜的举动,是否因为琚相对他另有吩咐。” 第 4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4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44 章 这问题难住荣安。她想了片刻,毅然道:将马厩封上,不准他出来!倘若真如诸位所言是宰相秘密差遣,一定不是好事,不能让他去办。更不能让他坏我们的事。诸位已有必死之心,瞻前顾后有何意义?机不可失,不如这就动手吧!” 那七人互换眼色,一齐点了点头。他们本已换了家仆服饰,陆续离开静室并未引人注意。荣安有回到书房,见杨氏还在琚含玄面前涕泣,而琚含玄的容色竟愈加平和。荣安仔细一听,果然听见杨氏赌咒一般,说着赴汤蹈火的誓言,恨不能破腹挖心给宰相看似的。荣安听不惯这话,几乎后悔让她来求情,便想着三言两语将她打发,口气中不再客气。 家奴传报说开了宴席,琚相和颜悦色宽慰杨氏两句。荣安心有大事,口中催促宰相入席,没想到杨氏不仅不走,反而说:“愚妇恳请为相爷持觞,不知相爷肯否赐此殊荣?” 荣安当即急了,生意不由得尖锐严厉:“一介妇人在相爷左右劝酒,成何体统!”她与杨氏同是白家儿媳,然而一向自持身份,样样不与人同。今日杨氏求情,早已有豁出一切的决心,偏偏荣安又不帮腔。杨氏心中正恼她,这时更不肯听她的,苦苦向宰相哀求。 琚相烦这妇人纠缠不休,未置可否就入席去。杨氏便当他默许,紧紧地跟上前。荣安心中虽然不乐,又怕隐藏搅闹会让琚相拂袖而去,于是生生忍气吞声,入席陪坐。 琚相环顾,问:“怎么不见驸马?” 荣安急中生智道:“不知道为什么,他起码出去了。我想拦他,却拦不住。他平日不是这样的人,望相爷见谅。"琚相听罢泰然自若,并未怪罪。 酒过三巡,荣安的眼睛不再安分,不住地看看琚相,再看看他身后两侍卫——他们神态自若,仿佛已放松戒心。荣安向家奴说:”上那道菜吧。”又向琚相笑道:“今日是个大节,家中备了一道大菜,但愿相爷喜欢。” 她的话音未落,外面一队人抬着一桌全羊肉走来,才走到门口,香味已溢满宴厅。琚相的亲随依例要查,然而那只羊做得不同寻常,全身用色彩绚丽的花朵覆盖,一动便会破坏。琚相奇道:“严冬季节,从哪里弄来花儿?” 荣安笑答:“相爷仔细看看——都是用果蔬做的。”家仆听了便要抬桌子到他们跟前,供他们观赏。琚相的亲随小心地翻开几处,没有见到异样,就放过抬桌的四人,却不准其余三人跟进去。 琚相见烤羊如此奢华,不觉看得入神。 那四人放下桌子,突然各从花朵之下抽出短剑。雪光倏忽一晃,两人已去刺那两名侍卫,另两人直刺宰相胸膛。 荣安虽然早知如此,当真置身这场面中,还是看得呆住。只见刹那之间,剑光将宰相围住。杨氏不知哪里来的胆量,横身挡在宰相面前,顷刻被两柄短剑刺穿。荣安的头发几乎竖起来,她想要尖叫,舌头却僵在口中。 两名勇士拔剑再去刺宰相,而宰相已趁机拔出他的宝剑焕雯。 荣安听说过二十年前他的剑术超群,阵前来去如入无人之境。策划今日来事前,他怀抱着侥幸想:离开战场二十年,他已老了。 今日却知道,“老”字对于有些人来说,仅限于容貌。他的剑术依然惊人。 焕雯的金色光华向四周一荡,霎时间,他的气势锐不可当。荣安仍呆坐不动,在这一霎却是被他震撼,动弹不得。她微微张大了嘴,目光无法从他的身姿移开:对手的淋漓飞血之中,他的样子宛如杀气腾腾的战神。 秦若峦期望刺杀一举成功,派来的人自然是高手。他们是送死,没有退路,找找必杀。宰相却游刃有余,焕雯的金色光芒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荣安看着方才生龙活虎的四个勇士一一倒下,这时候才发出尖锐的叫声:“啊——” 没有人理会她。门外三个刺客阻挡宰相的侍卫入内,腹背受敌将超出他们能够应付的程度。琚相几步抢到宴厅正门,再挥一剑。剑光仿佛只是轻飘飘地掠过,三人腿上顿时血流如注,身子跪倒。 “留他们性命!”宰相一声高喝,声音中没有一丝战栗。 那三人剑仍在手,自是不肯就擒,举剑便刺向同伴要害。这是素式死士就戮的方式:即便是勇士,也担心自尽的一霎对自己仁慈,只要有同伴,便是相互杀死,绝不容情。 宰相料到他们的举动,一剑斩断了其中一人握剑的手。于是有一人自这断手下余生,直直地注视同伴们倒下,呆滞地跪着一动不动。 荣安本以为这一场血屠会杀到风云变色,想不到,短短一剑就结束了. 她本以为,最紧张的画面是亲眼看见宰相命丧当场。想不到,令人心惊胆寒的画面是他还提着剑,凶神恶煞一般伫立在眼前。 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宴厅中间,从血泊中拾起一把短剑,心中说:今日他若不死,日后多少人要死!此事必须了断! 如此一想,她的目光凶狠起来。 她把心一横,那一剑便用尽全力刺了出去— 第二十七章 了断Ⅱ 信默整理鞍鞯的手,从来没有这般迟疑。那匹千里马也没见过他那么磨磨蹭蹭的举动,不耐烦地摇头晃脑。 信默对他的目的地并不期待。真的要去吗?他的心左摇右摆。不必急在一时吧!他想着,向马厮外走去,可是大门怎样也打不开。信默发现门被闩死,即刻大声叫起来。 门外家仆道声“得罪”,又说:“是公主吩咐……您知道公主的脾气。” 信默顿觉荣安今日行事古怪。若是为他请来宰相,此刻正是让他向宰相赔礼谢罪的良机,实在不该关注他。他想着想着,背上渐成汗涔涔一片。 她究竟要做什么?信默预感不妙。然而心中有个细细的声音说:由她试一试!万一成功呢? 不!不可能成功!他惯常告诫自己的声音离开出来反驳:猫在凶悍,还是赢不了狐狸。“放我出去。”信默向门外大喝一声。那家仆也不成心困他,听他的声音既有紧张又有怒气,就势开门放他出去。 信默几乎是一路飞跑到宴厅之外,恰好看见荣安挺剑直刺。 “荣安!”他大吼一声,荣安充耳不闻。 剑锋飞快地贯穿了跪地那人的胸膛。 信默不知道那人是谁,却松了口气。呆立一霎之后,他脑中无数个念头活了起来。这时才偷偷地感慨:“若是真杀了宰相也好……”这念头混在无数个念头里,稍纵即逝。他慌张地奔向前面,看到宴厅中横七竖八的尸体,又看宰相衣襟披血,“嗵”的跪倒道:“救护来迟,下官死罪!” “你的府中发生这事,你岂是救护来迟!”琚相寒着脸拂袖离去。他的青衣卫带走了重伤和死亡的同伴。 荣安的眼神木然,反应也迟缓。信默见她那样子,不禁痛心道:“你……”一个字之后再也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不再看她,指挥家仆清理凶地。杨氏早就气绝,信默上前看了伤口就知道刺客出手不俗,显然早有预谋。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也不顾满地是血,脱离地坐在地上。 荣安慢慢吞吞走到自己座位上,想要倒一杯酒,无奈手抖得厉害,杯子酒壶叮叮当当乱响。信默提起宰相坐榻旁边打翻的酒坛,见里面还有少许,问荣安“有毒吗?” 荣安一个劲摇头。信默为她斟满,自己一股脑将所余的酒喝了下去,又问,“你入席前后与宰相说过什么,逐字逐句告诉我。”荣安这时候失了主心骨,结结巴巴地复述一遍。信默听到她向宰相谎称他出门办事,便苦笑起来:“这下子你不好撇清了!”若是她不说谎,还可以推脱说,刺客顶替了府中下人,她并不知情。可是她分明主谋之一。 信默不再理会荣安,闷头坐了一会儿,缓缓地问:“这酒还有么?” “有。” “灌一壶给我。”信默说着站起身。 荣安如惊弓之鸟,仓皇地问:“你去哪儿?” 信默淡淡地回答:“不得不出门了。” 快巴不眠不休地风驰至宣城时,马已精疲力竭,骑士却依然沉着。离宫中,一场气氛惨淡的宴聚还未散场。信默带着满身雪花和寒气,脚步稳定地走进来,人们看到他皆是惊诧,不知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睿洵讶异片刻,转而笑道:“来得正好,这壶酒刚刚温热。”说罢平静地遣退素璃等人,留信默对饮。他已不是东宫太子,信默还是向他一拜,问:“是菊花酒吗?” 第 4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5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45 章 往年东宫邀友相聚,席间总有数种菊花新酒。睿洵笑道:“此时此地讲那些无用的风雅做什么?来尝尝这酒,烈得很。”信默撇开大氅,从腰间解下一壶酒说:“烈性与您并不相衬。” 那是一壶甘爽的菊花酒。睿洵怜惜地尝了一口,回味它的醇香,好一会儿才说:“只有它一如既往。真是好东西!”他让信默坐在对面,却不招呼信默喝酒,独自饮了三五杯才问:“你来做什么?” “叙旧。”信默不紧不慢地回答,“现时太多苦难。我希望殿下在今夜,想到的全是美好。譬如这酒。”他就在睿洵对面坐下,专注地看着他饮酒,看他一连喝下几十杯,说:“我与素飒……殿下一直比较欣赏素飒。荣安准备择偶时,殿下一直关照他。“ “我喜欢他进取的性格。”睿洵淡淡地说,“我原以为,你们两人当中,他比较可靠。没想到,他先投向宰相。这算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呢?” “这回忆说明,殿下的直觉不错。那时候他的确比我可靠。”信默微微地颔首说,“我在十岁那年,被宰相收为义子。” 睿洵错愕地看着他,苦笑道:“感觉越来越糟糕了。若我不是一介庶民,至今仍被蒙在鼓里吧!你真的是让我回忆美好吗?” “殿下想知道的事情,我将知无不言。”信默如此回答。 睿洵缓慢地点点头:“你最近的处境,我听说了……原来,真是宰相容不得你。那么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腊辞的造诣,远超她的姑姑废后素若星。素若星被废之后,曾经上书陈述冤屈,皇帝并未动容。然后素璃的短短千言,使得多年不动声色的皇帝泪流满面。 “死了?”素盈得知时,正在宫廊下以雪烹茶,掌上香氤在一刹那失去味道。 “死了?”她再度失声。廊前好雪正静悄悄地飘落,她看着看着只觉得眼前纷乱模糊,原来是眼眶湿润。她急忙擦拭,问:“怎么会?” 信则不知道如何告诉她,沉默了一刻,终于说:“庶人洵与素若峦密谋杀害宰相,事发畏罪自尽——外面是这样说。” 啊!不仅杀死他,还要如此诋毁他……素盈心中痛了一下,又问:“素璃如何说?” “说是庶人洵自从到了宣城,一向满怀愁绪,那晚悲伤饮酒,从此长眠不起。”信则谨慎地说:“通篇未提到有人害他。不像是为庶人洵喊冤,更像是抱怨离宫悲苦压抑,活不下去。” “定是无凭无据,不敢贸然招惹别人。”素盈说罢,失神地盯着自己脚尖,半晌才弱弱地说,“真的死了么?我心里却觉得,他好像还在一个远远的地方活着。” “那地方,是娘娘心里一个远远的角落吧。”信则忽然失礼地冒出这样一句。素盈神情恍惚,没有怪罪他,却走到一只柜子前面,取出一支玉笛。 信则连忙规劝:“今日奏乐是否——” 第 4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6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46 章 “没有关系。” 玉笛送秋平日与名为不老香的香料放在一处,触手即留一片冷香。素盈的嘴唇一贴近吹孔,手指就灵活起来。信则还是第一次见她吹笛。那曲调高远寥寥,清澈的笛音有种落寞,难以亲近,却向往贴近。 这支《月出》上一次是在参选东宫侧妃时所奏,那时听众虽众,素盈却是吹给睿洵一人听。今日听众仍众,又有谁懂得呢? 一曲吹罢,素盈仿佛听到宫里有个声音温柔地说:“果然声声动情……时常听到的人,真是有福。” 她微微一笑,眼泪就落了下来。 第二十八章 凤声 睿润猝死,离宫之中人心浮动。冯氏想起睿洵前两天还与李怀英高谈阔论,转眼就成阴阳永隔。又想起睿洵贵为东宫太子,为承蒙不白之冤终日忧伤,借酒消愁。想起他平日待人随和,不似素璃为首的女眷们那般苛刻。冯氏也为他落了泪,哭罢又不知道自己与丈夫何去何从。 李怀英与众位青年筹备了白衣,为睿洵写了许多缅怀的篇章。然而睿润猝死,这样的所作所为还有什么前途呢? 她一个人茫然无措,忽想找迷雁说话。走到迷雁住处,却听见迷雁在屋内与人高声说话。冯氏不便旁听,正欲转身,忽听迷雁高声说:“毒死殿下的人就是白信默!”冯氏被吓一跳,怔怔地迈不开脚。 迷雁又说:“他那晚来得蹊跷,走时殿下就沉睡不醒——当时只有他们两人对饮,他却安然无恙地离开。不是他动手脚,还能是谁?务必转告公主,此人阴蛰狠毒,须加小心。” 荣安府中的使妇附掌道:“啊呀,这可要乱成一锅粥了!” 迷雁气道:“白信默毒死废太子,此事确凿无疑,哪里乱?” “你是这样说,京城中却又是另一套故事。”使妇道,“相爷元日那天在公主府上遭受七名刺客围攻。他当场手刃六人,留下一个活口,要问口供。那活口却被公主一剑刺死了。” 迷雁惊诧地“咦”一声,道:“公主为何多管闲事?” 使妇压低声音:“这还用问?” 迷雁掩饰不住惊骇:“荣安公主也有份?不可能。她几时有这心机胆量?” “她一个人自然是想不出来的,怎奈有人唆使。”使妇叹口气说:“有几名刺客用的是素氏死士的自尽方式,相爷当即请旨追究京中素氏。连平王府也未能获免。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就查处是太安素氏的所作所为。” 迷雁诧道:“我们这位娘娘会不会受牵连?” “岂止你们这位娘娘哟!”使妇急急地说:“素若峦家中密室里,搜出了庶人洵所写血上除了抱怨生活艰辛,还声称他已准备好所需证据,足够将腊八宫变栽赃给宰相。他请素若峦击杀宰相,先斩后奏,圣上纵然抱疑,也无对证。父子亲情终是大,宰相一死,庶人洵迟早有机会翻身。” “一派胡言!”迷雁怒喝道:“殿下当真与他舅父谋划行刺,怎么会留下物证。” “可那血书上有殿下手印。” 迷雁顿时醒悟,咬牙道:“白信默!” 使妇见她目中怒火闪烁,忽道:“迷雁,荣安公主才是我们的主人。白信默是主人的驸马,你能如何?”迷雁一惊,长叹道:“公主所托非人!” 冯氏听到此处早已一身冷汗,蹑手蹑脚走远了,仓皇地飞奔去找丈夫。 李怀英正心事重重地在庭院中打转,见妻子面无血色地跑来,就知道没有好事情。冯氏气喘吁吁拉他到无人处,把听到的事情一股脑倾吐给他。 李怀英听罢仿佛并不意外,重重地叹息道:“今日真是见识了天下奇闻——去京城报丧的人刚才回来了,说是得知庶人洵的死讯,很多人竟然说他是畏罪自尽。” 冯氏听得膛目结舌:“怎能颠倒是非黑白到这地步!”她更加不安地问丈夫:“现在怎么办呢?若是真给庶人洵定成畏罪自尽,他所谓的罪行必然要拿周围的人开刀。” 李怀英点头道:“已有一些人正陆续离开这里。” “不然我们也走吧!”冯氏焦虑道:“素璃娘娘且不说啦。无论如何她是皇帝的媳妇,结交尽是显贵,总有三两个人搭救她。就算是迷雁那样的宫女,也有荣安公主做靠山。我们一介草民,被卷入这样的事情,可怎么好啊!” “太安素氏在劫难逃,她还能依靠谁?”李怀英又再叹息,“这种时候,显贵不比草民容易啊!即便她出身贵族,眼下只是孤儿寡母。我们微薄之力在平时无足轻重,此时却有一点用处。怎能弃之不顾?” 冯氏张了张口,自知丈夫拿定主意就不与人商量。她从来是夫唱妇随,从此不在提逃走的话,照旧惴惴不安地在离宫总侍奉。 来投奔睿润的人,渐渐从宣城流散。有的立誓至京,慷慨陈说睿润冤屈。有的悄然消失。还有人与李怀英相处之后意气相投,来劝他道:“天下有道则仕,无道则隐。当今朝廷已成一言堂,你我不如归去山林,结庐授业广收门徒。待到风转水流时,我辈人才济济,还愁肺腑之言不能上达天听吗?” 李怀英反而笑道:“危急关头却说‘静待时机’,退居山林等侯纳贤,是自欺欺人以求虚名。我在宣城虽然无力施展惊天动地的举动,能为殿下遗孀幼子绵薄之力,不枉读书人学过‘仁义’二字。” 从此之后他不再高谈阔论,睿洵丧事期间哪怕是琐碎的活计,他也尽力相助。素璃原本不喜欢睿润颓废中交的朋友,知道了李怀英的言行,她也不禁感叹:“李先生值得一交。”话虽如此,能走入殿内与她合议大事的,仍然是伴她至此的贵妇们。李怀英与冯氏一次也没有得到她的垂询。 睿洵的头七一过,迷雁央求冯氏带她找到李怀英,委婉拜托道:“宣城远离京城,若无极为灵敏的人脉,难以得知京城风声。实不相瞒,昨日荣安公主府中应有人来探望奴婢,但至今未来。奴婢内心惶恐,可惜不能随意外出,斗胆劳动先生去京城一趟。” 冯氏宽慰道:“有许多人为娘娘打探消息,姐姐不妨宽心。” 迷雁不以为然,低声说:“唉,太安素氏被宰相纠治,自顾不及,哪里有精神来关照她?我估摸着,宰相付太子之后要借此案肃清异己,定用狠力。只怕我家公主也会受到牵连——我们干等在这里,无异于耳聩目盲。恳请先生X听京城消息,也好令我们心里有底。”她说着,拿出亲笔信,托李英投资道路荣安府上。 李怀英便整顿行装,当日就离开宣城入京。 行至半路,忽然遥遥看见草原上一队骠骑,飞也似的向宣城方向而去。这队人马衣着光鲜,坐骑精强,极快的速度中保持着队列整齐。李怀英远远张望,不知是吉是凶,忽见队伍中飘着一面旗帜。有旗帜便不是哪一户人家的X卫。但旗帜规格不同于禁卫与军队。李怀应犹疑之际,那一队人马早绝尘而去。 他想:也许该返回去,与宣城同福同祸,不枉费他抱洁至今。马首还未调转,又见更大队人马循着同样的方向飞驰。队伍中还是扬着那面旗帜。 李怀英稍稍放心,若是素璃与宣城贵族们获罪,皇帝命人捕他们入京直至赐他们自尽,只需一队人马奉旨降临,不必如此劳师动众。 他又想了想,还是策马向京城的方向而去。 马虽然是好马,但李怀英骑术欠佳。他黄昏投宿清晨早起,足足走了六天才到京城。 京城之中繁华依旧。李怀英无暇他顾,径直向荣安公主府上疾走。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名字,左顾右盼,见喊他的人是东洛郡王素沉。 素沉与一名俊朗青年昂然骑马穿过集市。见果然是李怀英,他立刻跳下来,态度十分亲热地介绍道:“这是兰陵郡王。”李怀英向素飒行过礼,素飒淡淡地回一路,上下打量他。 李怀英遇见素沉未免有点尴尬,素沉却关切地说:“多日不见,听说先生去了宣城。我正担忧,想要托人打听先生的近况。”李怀英见他言语诚挚,不免放开心怀,道:“多谢郡王关心。怀英几次将郡王盛情视为无物,今日落拓,相见实在羞赧。”素沉笑道:“无论先生投向谁的门下,抱负志气不会改。我与先生所叫一的是才性、智识、意气,与门路有什么关系?”说罢他携着李怀英,随便挑了一处干净的馆子,要了一坛好酒。 素氏当中,李怀英最中心忍痛的便是素沉。明知他是皇后的长兄,仍然愿意与他来往。酒过三巡,良人的话题扯到宣城。 素沉说:“李兄在宣城,大约情偏素璃。实不相瞒,太安素氏行刺宰相,罪证确凿。然而庶人洵所受指控,十分可疑。皇后娘娘亦感悲恸,也曾邀请X位公主一同向圣上求情,请他名辩是非,不可冤枉亲子。” 李怀英喝了不少酒,胸中还清醒。尽管欣赏素沉,他皇后素盈却没有多少好感,心道:睿洵对她的威胁不在,她自然可以尽情扮演好人。 素沉又道:“可惜睿洵已死,所有指控都成一家之言,死无对证。” 第 4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7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47 章 李怀英看看素沉,又看看素飒,故作无所谓似的,说:“宰相连储君的生死也可摆布,连皇帝的舅家太安素氏也可诛戮……两位郡王出入宫廷,日后也要小心,切勿拂逆他呀!” 话音未落,素飒便冷冷地提醒:“先生从何处听来,认定此时是宰相所为?无凭无据的推测,连皇帝的儿媳也不敢说。先生已到京城,说话要小心。” 李怀英心想:“既然京城中人恣意散布谣言,那么他也要随时随地公开自己所知的事情,让人们知道更多真相。于是冷笑一声说:“郡王身在京城,怎么可能知道宣城的情况?实不相瞒,庶人洵暴毙的那一晚,有人短暂倒到访。正是两位熟人,荣安公主的驸马白信默。他离开之后,庶人洵手上多了一道伤痕。既然带血血印很快落到宰相手中,白信默自然是宰相走狗,为他谋害庶人洵。” “听起来简直像哄人的公案故事。”素飒笑笑,不再同他较真。李怀英看着素飒冷笑:“可惜世上的人,宁愿相信复杂的阴谋,不愿相信简单的真相。” 素沉岔开话问:“不知宣城中的人,过的怎么样?” 李怀英简单地说:“可怜孀妻稚子遭受这等磨难,前途未定,风吹草动也令人焦虑。日前看见一队人马过去,不知道是福是祸呢。”素沉兄弟对此敏感,忙问是什么样的人马。李怀英疑惑道:“这倒不认识。只是旗帜少见。”素飒又问是什么样的旗帜。李怀英答:“是个窄窄的旗子,海蓝底上团着一只银色凤凰。” 素沉听了当即动容,素飒也显出不安神色。这两人不能安心喝酒,很快匆匆地告辞。李怀英不明所以,因惦记自己的事,也无心吃喝,继续向荣安的府上走。 素飒本想跟着哥哥一起到他府上,素沉却在半路选劝阻道:“这事我去问她,你还是不要参与。”素飒沉吟少许,说:“大哥,那位李先生虽然言谈狂妄,话却不错。宰相在朝中能够指鹿为马,但禁不住悠悠众口,倒行逆施已激起世间倒相情绪。这未尝不是好事。凤烨公主虽是皇帝爱女,姿器绝人,然而身体单薄,绝非弄潮之辈。宰相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我空有爵位并无实权,表面仍要仰他威风……做事更须谨慎。” 素沉点点头,急急地回到家中。他的妻子凤烨公主换了外出装束,见他回来,笑着迎上去问:“拜谒过宰相了?他近来不好?”宰相遇险之后,贵族们纷纷登门表忠心,素沉与素飒兄弟未能免俗,刚才正是去宰相府。 “相爷很好,言谈间还问起你近来景况。”素沉不慌不忙地说,“我以为他只是随便问问。出来之后恰好有人告诉我,飞龙卫往宣城方向去了。” 凤烨淡淡地说:“宣城是我的封地,飞龙卫是我的私卫。我的私卫到我的封地,有什么不妥?” “这时候?” 凤烨不打算隐瞒他,握住他的手叹道:“小人之心难测!以为他不敢做、不会做的事情,他偏偏做了。以为他不会贪图的东西,他偏偏贪图。真无法想象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已有一个弟弟送命,再也没法袖手旁观。我派一千名飞龙卫去宣城保护素璃母子。” 素沉心头一震,仔仔细细盯住她明亮的眼睛。她的眼眸如漆黑的荒原,不知几时点起了微微火星。他轻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洵的死……你怎么就认定宰相呢?” 凤烨避开他的手说:“天下皆知正是宰相,先害吾母,又杀吾弟。为他定罪才需要证据,我的心做出判断,不需要铁证放在面前——我就是知道。你在心里面也知道的,只是不想承认。”她冷笑一声,“人是如此懦弱,甘愿被善于制造证据和毁灭证据的人欺骗。” 素沉苦笑着涩涩地说:“你有你的弟弟、弟媳、侄子,我也有我的妹妹啊!”凤烨闻言,睫毛一颤垂下头。 “我没有飞龙卫,没有通天之力帮助我的妹妹。怎么能不自量力,让她受累?”素沉轻抚她的侧脸,说:“你要保护素璃母子,我绝不阻拦——罔顾素璃不是你的风格,也不是我的。不过......” 凤烨心领神会,微笑道:“十年夫妻,今日却对我不放心了吗?你与阿盈的处境,我也晓得,自然会考虑到。” 两人达成共识,素沉微笑问:“要出门?” 凤烨的笑容顿消,幽幽地说:“人人都去探望宰相——我的妹妹也在凶案当场,除了圣上与皇后,却没人过问呢!我趁着此时暖和,去看看她。” “你那妹妹......”提起荣安,素沉不住摇头:“你知道京城中如何谣传吗?” “不就是说她策划暗杀宰相?”凤烨笑道:“有这样的谣传,才更该好好看看她呀。” 李怀英在荣安府的门房等了又等,眼看着日头向西斜,终于等到了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出来。迷雁信封上写明公主亲启,李怀英无论如何不肯将信交给妇人。 夫人究竟是大户人家的吓人,敬他是个读书人,好声好气同他说,“高门大户规矩繁多,说不见就是不见,这可不是有恒心就能实现的。”李怀英作揖到:“在下不敢令大小姐为难。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没有可能,在下也不得不耐心等候。”正说着,里面有走出一个丫鬟,年纪不过二十,衣装比妇人精美艳丽许多。妇人见了他毕恭毕敬地低下头。 “宣城来的人,就是你?”那丫鬟从头到脚看了看李怀英,说:“别站在大街上,赶快跟我进来。”说罢领着李怀英穿过小门,回廊,曲径,孔桥。纵然李怀英涵养好,见了荣安府中诸多精妙景致、雄阔建筑,还是忍不住暗自咂舌。 丫鬟一路不语,带着李怀英来到一处暖洋洋的偏厅。厅内温暖如春。伫立在当中的女子却依然披着大狐领云肩。李怀英以为这一次见到的一定是荣安公主,便向她摆下去。 女子说话声如浮锦:“先生就是从宣城来的信使?听说有一封信要交给荣安公主?”李怀英答声“是”,听女子说:“那么拿出来吧!” 李怀英知道荣安公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这女子显然年纪偏大,于是问:“不知夫人是?” 女子笑道:“妾是荣安的姐姐。” 李怀英听闻是素沉的夫人凤烨公主,又欠了欠身,说:“但那封信.......” “只能交给荣安,对吧?”凤烨烦恼地说:“可是她现在不见任何人。皇后召她进宫慰问,她也称病不去。何况是你?”她说着伸出手:“交给我,兴许一会儿我能见到她,转交她。” 李怀英不情愿,但能够见到凤烨已不容易。他从怀中取出迷雁的信,再三拜托:“万望殿下转交荣安公主亲启。”凤烨说声“一定”,明娜丫鬟送李怀英从原路出门。李怀英一走,她不慌不忙地打开信读起来。越往下看,她脸色越是难看。读到最后一个字,她从头又浏览一遍,确定并未遗漏一字,立刻将那信揣入怀中。 又一个婢女走入偏厅,说:“殿下,奴婢又去看了一次,荣安公主还在昏睡,实在无法见客。”凤烨叹口气:“可怜的......让她好好休息吧。”说完就告辞。 车夫要调转车头回府,凤烨却缓缓地吩咐:“趁着天色早,入宫一趟。” 凤烨来到丹茜宫。一眼看见家里的轩茵又在宫中,知道是素沉或是素飒派她来送信,估摸着素盈已经知道自己派飞龙卫去宣城的事,就没再提起。 私底下,凤烨与素盈两人一向不好见礼,公主不白皇后固然不妥,大嫂跪拜小姑说来也尴尬。素盈一如既往,大方地说:“公主体弱,繁文缛节一概免了》”说罢拉着凤烨的手,并肩坐在堆绵软床上。她一握就感到凤烨的手冰冷,忙命人添个火盆。 凤烨手脚暖过来,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素盈,笑着说:“今天遇见稀罕东西,迫不及待地想拿给娘娘过目。”素盈小心将纸展开,扫几眼就重新折好,微笑道:“轻易相信下婢的话,容易闹出乱子呀!”凤烨的生母废皇后,正是因一名宫女高发而被废。宫内外怀念她的人,至今认定那是诬告,认为废后之死是皇帝轻信诽谤而造成的悲剧。 素盈压低声音在凤烨耳边说:“怎么能因为一个婢女这样说,就真将驸马当做杀人凶手呢?这信.....荣安看过了吗?” “她前些天如何让为驸马求情,娘娘也知道。她对那男人,真是死心塌地啊......给他看这个,不是要她的命吗?”凤烨看着素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恐怕她想不到,救下白信默竟然害了我们的兄弟。” 素盈岔开话,说:“这事同圣上说了吗?” “娘娘看那里面写的——把宰相也扯进去了。此时的宰相,可不同与昔日的我母亲。圣上怎么会为一个婢女的话,去寻麻烦?恐怕知道之后,更是把所有罪行栽在白信默的身上吧......让荣安往后怎么做人呢?” 素盈不愿插手,将叠好的纸塞回凤烨手里。“从我口里说出来,就值得他去刁难宰相吗?况且我又没有亲眼看见。” “我可没有求娘娘到圣上面前说无凭无据的话。”凤烨喃喃道,“白信默这人。从他毁弃与你的婚约,我就不喜欢他。尚主之后。也从未见他如何珍惜荣安。荣安是嘴硬的人,就算知道自己走眼见到瓦砾。也要硬说是宝,定要别人都相信。也许站在娘娘的立场,荣安更可恶吧?可是在我这个当姐姐的看来。着无恶不作的白信默,她还要受多少罪!” “你是说.....” “请求圣上,让他们离异。”凤烨镇定地说:“单是腊八的事,白信默就注定逃天网恢恢。宰相眼下碍着荣安作梗,但早晚还是要解决这事。与其让荣安成为罪臣之妇,何不解开宰相的手脚,痛快地了结了些事?” “啊呀!”素盈轻叱一声,转眼看看宫中的人,才向凤烨戏谑似的说:“X主真会害我!让荣安知道,还不同我拼命啊吗?” 凤烨莞尔道:“娘娘做过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情?怎么这一年就会被她知道呢?”她说着将那叠纸又塞回素盈手里,沉声道:“这东西就当作我的谢礼,娘娘且留着。今日圣上不会擅治宰相,日后却不一定......” 素盈淡淡地说:“交给你父皇不就好了吗?” “我这个出嫁的女儿,插在皇帝与宰相中间有什么意思呢?”凤烨握住素盈的手,讷讷地说,“我也有私心——为了你家和你大哥,倘若日后有倒相之举,我希望协助圣上的人是你。” 素盈就势将那封信手信握在手心,呵口气道:“我在公主的眼里,依旧是个小孩子吧?” 第 4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8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48 章 第二十九章 孤儿 信则听说丹茜宫要添火盆,疑是素盈受了风寒。忙过了手边的事,他就往丹茜宫走,远远望见凤烨公主从宫里出来,方知道添火盆是因她来了。 带着好消息的人,通常不会当一个悄然来去的不速之客。信则大步走入丹茜宫,看见素盈坐在桌边写东西。写完之后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一只银盒子,转而去撕一张纸。她将纸撕成三块之后,递给信则一片,说:“你看看这个。” 原来是一封信。信则拿到手的这一部分,说的是白信默在元日当晚去宣城与睿洵 饮酒,此后睿洵就不省人事,不久之后撒手人寰。这一片上不见称谓与落款,信则看得渗出冷汗,不敢问这信的来路去向,更不敢问它已经被几人看过。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他为白信默抱屈道:“白信默已经落到那地步,害死庶人洵,对他有什么好处?” 素盈好像没兴趣研究白信默的企图,继续说:“这样一个人,竟然是皇家的女婿......就算是寻常人家,女婿杀死儿子,也没有敷衍了事的呢!”她顿了顿,遗憾地说:“自作孽啊。 这事我再也管不了啦。”边说边抽回了信则手中的纸片,放入袖中,又看了看窗外天色,“是时候去玉屑宫了。” 信则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了丹茜宫。他想,这东西必定是凤烨拿来。凤烨并不是遇事先同素盈商量的人,比素盈先知,恐怕已经告诉了她父皇。素盈拿的,是另外誊写的一份吧?不然怎么会草率地撕开?去玉屑宫,是同皇帝商量信上的内容吗? 信则不相信纸上所写的一切。然而,不怕谣言流遍天下,只怕天下皆知是谣言,关键的那几个人却被蒙蔽。不,不怕他们被蒙蔽,只怕他们各怀鬼胎,宁愿信以为真...... 他暗暗着急时瞄见素盈的银盒子,忽然想起:明日京中庙会开张。宫中要放数十名内官宫女出宫参与,一来褒奖他们殷勤待奉皇家,二来以示与民同乐主意。这事历来挑选老成稳重的人去,信则估摸当中应有自己。 银盒子里面放的正是明日分发的出宫准条。信则大胆地打开,果然看见第一张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印也盖好了,只是没填时辰。他趁宫女们不留意,飞快地将准条藏入袖中,匆匆地回到自己住处换身衣服,马不停蹄地赶到宫门。 宫卫奇道:“宫门就要落锁,大人此时出去?” 信则沉着脸说:“问这么多做什么?难道准条是假的?” “不,当然是真的。” “为什么还不放行?耽误时辰,由你来担当吗?” 宫卫不敢同他计较,只好添个小心,簿子上的手续作的一丝不苟才放他过去。 信则上次出宫门,是一个多月之前,奉皇后旨意去皇级寺进香。上一次回家,却是八九年之前的事了。那一次同父亲不欢而散,就再也没有面对面说过话。然而回家的路,比他想象的更加好认。 白府正门上正换班,看见一个人徒步走来,谁也没在意。那人竟直直地要往内走,们房门纷纷起身离开火炉,将他拦住。“哪里来的小子,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说着要撵信则走。 换晚班的们房门听见骚动,纷纷回头看。其中一人认出信则,叫一声“哟,白大人?还不向里边报?”一名脚快的下人闻言快步跑向内。 信则不同他们计较,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既没有乘车,也没有坐轿,不怪他们不认得。” 身后的下人们同那人是他的人低估,"丹茜宫卫尉是宦官?我们附上的亲戚?” “是驸马同三公子的亲哥哥。”“原来他是大公子。日后往里面报,只说是'丹茜宫的白大人‘或者'白公公'就行了。” 信则在宫里这些年,耳朵变得极灵。这些话全部入耳之后,他因赶路而出的一身热力,登时消了一半。 他刚到偏厅站定,他的父亲清和公就迅速地出现。清和公身材瘦高,肩膀宽阔,微微有点驼背,须发稀疏目光冷锐。不出声时,他的严厉反而更加让人受迫。 信则行过官礼,口中称呼,“清和公。”他父亲无心同他客套,一挥手说,“白公公到访,必定有事。”信则将素盈示信的事情讲一遍,清和公不假思索地断言,“这事诬陷!” 信则无视他刚愎的态度,问,“是否应该听听信默怎么说?” “我不会因为如此荒谬的事情,责难我的儿子。”清和公冷笑道,“你竟然特意跑来,告诉我这些根本不应该轻信的话,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您可知道,皇帝与皇后如何考虑这事的吗?”信则一动不动地望着父亲直朝下的双眼,狠狠地吐出两个字,“诏离。” “荒唐,怎么能因为这虚无缥缈的指控。。。” “荒唐吗?若是信默或信端死于非命,您可愿自家女儿委身疑凶?信则道,”皇后亲口对我说,'寻常人家,女婿杀死儿子,也没有敷衍了事的,请清和公告诉我,皇后透露的是什么意思?丈夫杀死妻子兄长便要义绝。皇家会让公主与杀死她亲哥哥的人白头偕老吗? 清和公颓然点头,道:“以她逼死废后的手段来看,的确是个落井下石的人,在信默承认受腊八宫变的诬陷之后,又栽赃更多!” 信则冷漠地绷紧了嘴角,不同父亲争辩。素盈实在对得起信默,可惜在不理解她的人眼中,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信则的样子激怒了清和公,“你看着我的眼光,是在心里维护皇后,腹诽我吗?” 有人在这关头敲了敲偏厅的门,唤声,“父亲。”清和公一惊,旋即镇定道,“信默,进来。” 没有人责备信默在门外偷听,他用这种方式加入,反而解了他们的尴尬。信默向大哥行李后,目光炯炯地问,“皇后当真这么说?”信则又一字不漏地复述事情始末,信默听罢,垂下头怅然道,“我总觉得会有那么一天,踩着他的伤口得到的东西,必定是由她收回。。。” 信则急道,“真是你毒杀睿洵?” 信默忧心忡忡地说,“宰相在我府里遇刺。不对他有所表示,连荣安在内,白家全要遭殃。” “你真是疯了!”信则心中仅有的一份侥幸化为乌有,呼吸变得紧张急促,“有所表示,你做这事,要把性命赔上白家又怎么能洗脱干系?” 信默凉凉地笑道,“大哥,宰相说出要我除掉睿洵的那一霎,我与睿洵的性命就不在了,睿洵必定要被除掉,而我,无论是否动手,既然知道宰相杀害废太子,就注定要死的。宰相不过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最后为荣安,为自己家做点事情。” 清和公猛地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低声怒吼,“你这个混账东西,遇到这样大的事情,你怎么敢自作主张?” 信默挨打之后并无怨言,跪在父亲面前叩头道,“父亲养儿至今,所授处世之道几乎万无一失,可惜海尔不能守心恪行,总生枝节,终至酿成大错,海尔不敢辜负白家,定会给父亲一个柳暗花明的结局。” 清和公惨然道,“你还能做什么呢?连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皇后娘娘给了孩儿最后一次机会,“信默充满把握,说,”大哥现今是负责守卫丹茜宫的卫尉,没有特别的缘故,皇后怎么会准你离宫去逛庙会?又怎么会将准条放在触手可及之处?打个能够顺利来报信,应该感谢她,也许明日皇帝就会下令我与荣安离异。但是,我能在今晚得悉,这事就绝不会发生。” 他说完又向信则磕头,说,“孩儿为家,已竭尽所能,父亲勿怪,打个见到皇后,代我谢她。”清和公仍在恼他,气得背过身。信则心头有模糊预感,却不知道怎么宽慰弟弟,眼睁睁看着他平静地离去。信默的脚步声消失后,他仍然在出神。 清和公没有正视信则,干咳一声道,“此时宫门已落锁,他且在家住一晚吧。”放佛怕信则误会似地,他补充说,“你这一趟回家,逃不过受罚。不如与家人商量商量,如何过这难关。” 信则闷不作声,清和公边想心事边说,“老三的媳妇在宰相遇刺时挺身而出,死得惨烈。相爷已将老三放回来,叮嘱他好好操办杨氏的丧失。今晚可叫老三一起议事。” “凭借我们三人,能够在一夜之间力挽乾坤吗?这段日子,信默大全部想好了。他说会柳暗花明,您就信他吧。”信则毫无留恋,告辞离去,在离家不远的客栈里挑了一间清静上房。 他和衣躺到半夜,心中那股不详的感觉始终未散。门前传来匆匆脚步声,有人一边急促地敲门,一边焦急地低声唤:“白大人,速起!”信则心里散乱不安之感立刻聚成一团。他连忙起身开门,看见门外是个家仆,正是提灯笼送他来投宿的那一个。 “出事了。”老仆年纪不小,说话时却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信则一把拉着他,几乎是飞奔回家。老仆却道:“老爷在驸马府上。” 白府的灯一一点亮,宅院上方笼了一层惨淡的光华。旁边的驸马府灯火通明,却沉浸在寂静之中。门上见是信则来,急忙匆匆地带他进去。 清和公双手按膝,宛如木雕似的坐在信默的寝室之外。信则进来时,他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寝室内传来荣安公主与一群人忽高忽低的话语声,信则顾不上理会清和公便推门进去。 “是什么意思?”脸孔苍白的荣安被一群人包围着,失魂落魄地问。“死了是什么意思?我不懂……刚才他还是好好的!” 第 4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9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49 章 信则看到她对着李太医发脾气,忽然明白了。 “信默?”信则走到床边,看见弟弟微笑的睡脸。他摸了摸信默的脸颊,有些凉。 信默承认毒杀睿洵的时候,信则想要问他:毒药在哪里?他那时有预感,可是他忍住了没有问出来,怕信默原本没有这样的念头,反而被他提醒。 预感不就是一种判断吗?其实他了解信默——他料到信默会这样做。 可是他忍住了,什么也没有说…… “信默……”信则突然感到无比难过。这一下,果然不会有离异——荣安成了白家的寡妇,信默把她留在了白家。“这叫做‘柳暗花明’吗?信默!”信则一拳打在信默的枕上,“你怎么能笑得出来?” 有人一把将信则推到一旁。信则定睛一看,是他的父亲清和公。 “如果你没有来……”清和公面孔僵硬,呆滞地盯着信则说,“如果你没有来,就算明天接到诏离的圣旨,信默还是能够活下去。活过了明天,后天也一定能够……给我们一点时间,一定会想出一个主意。就算不能全身而退,被贬为庶民也好,被流放也好,信默会活着。你为什么呀!为什么要来呢?!你帮了谁的忙?难道你不知道,你只会给这个家带来噩运吗?”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突然失去了全部力气,“扑通”跪倒。信则犹豫了一霎,还是想走上前去搀扶他。但清和公立刻拒绝,一口气坚决地说:“你永远不要再踏入这个家门!”说完之后他更加无力,头几乎垂到胸前。 信则看着他抓住信默的手不住摩挲。“我儿,我儿……”清和公当众老泪横流,干脆嚎啕大哭,“信默,我儿呀!” 屋里的人全部沉默,对这老人的悲哀表示尊敬。荣安尽力张大嘴,似乎都一刻忘记如何呼吸。“这到底是怎么了?”她看着信默和清和公,用蚊吟般的声音嘀咕一句,捂着胸口瘫坐在地。 人群围着清和公和荣安,再也没有人理会信则。他用力转过身,快步离开这个可悲的地方。 素盈做了一个噩梦。 她梦到自己跑到玉屑宫,用近乎狂热的口吻对皇帝说:“请让白信默与荣安公主离异!”然后得到他的诏书。素盈忍不住指着信默沮丧的脸说:“将与我的婚约视同儿戏,如今你的婚姻,也将遭到摆布!”可是一瞬间她就浑身冰冷:她怎么能在皇帝面前做出狂妄的表现?太可怕了!这一定是个梦。 在现实里,她绝不可能提出公报私仇一样的建议。 她也不会得意忘形地大笑。 她是安全的。 想到“安全”这两个字,素盈忽然觉得,她必须回到现实中去。 梦里有太多无法预测的妄想。能够自我控制的现实才是安全的。 想着想着素盈就睁开眼睛,梦境在一霎那被遗忘。她翻个身,看见轩茵卧在床外足榻上熟睡,想起大哥托轩茵稍张纸条进来,说凤烨公主派飞龙卫去了宣城。 睿洵一死,宣城二字在素盈心中就改变了意义。可是一想到睿洵,她又觉得,遇上赶尽杀绝的对手,这世上就再没一处安全的地方。她静静从轩茵身上跨过,来到书案提笔写信。 值夜的领班宫女是宋之惠,见她起身,忙进来问素盈身子是否不适,需要什么东西。素盈问是什么时候,之惠答道:“快到五更。”素盈说:“那就不睡了。”之惠忙唤来侍奉梳洗、更衣的宫女们,再回来时,素盈已坐在妆台前,方才写的东西也不在书案上。 素盈待轩茵梳洗完,悄悄地交代她一开宫门就出去,不可在路上耽搁。 这时天还黑着,素盈暂无其他事情,便取来银匣子,检视其中准条。下子一开,她就勃然变色:“谁动了里面的东西?”之惠见她声色俱厉,忙不迭地回道:“奴婢们怎敢擅自翻动娘娘的银匣。”素盈冷笑道:“昨日放时,第一张分明是白信则的。你是说我记错了吗?” 之惠垂下头,紧抿着嘴不敢顶撞她。素盈又将匣子里所有准条翻检一遍问:“白信则人在哪里?”之惠这才放胆说:“夜里不敢打扰娘娘休息,未敢禀报。北宫门上的门督辗转托人传了一个消息……说是白大人昨夜在北宫门外徘徊。” 素盈似乎并未惊诧,问:“现在呢?” “门督认得他,虽然不敢放他进来,也不好由他在外面挨冻。因为才来打听,白大人出去是否为娘娘办事,娘娘是否有安排。” “他是为我办事。”素盈横了之惠一眼,冷冰冰地说,“你要等到卫尉冻死在北宫门外,才把这事告诉我吗?” 之惠忙跪下道:“奴婢实在不敢做主回话,又不敢惊动娘娘。奴婢想,北宫门督既然认得白大人,总不会坐视不管。所以……”她说着听见宫中五鼓震响,急忙说:“奴婢这就去迎接白大人。” 素盈又道:“让他立刻进来见我。”之惠得了她的吩咐,快步去办。 素盈神态如常地道玉屑宫问早,再返回丹茜宫时,只见到之惠一人跪着等她。素盈蹙眉道:“怎么只有你一个?白信则呢?” 之惠吞吞吐吐地说:“待到奴婢行至北宫门,白大人早已进门,回自己的住处去了。奴婢又去那里唤他。可是无论奴婢说什么,他好像没听见……后来又有几人去过,谁也说不动他。他至今还在那里坐着发呆呢。” 素盈本欲动怒,听了之惠的话,她反而缓和神色,好奇道:“他平日不是这样的人。”想了想又说:“我过去看看。”于是吩咐准备怀炉雪披。 皇后不该随意走到禁卫住处,可信则是宦官,身份又不同于一般禁卫。素盈身边的女官规谏几句,毕竟知道素盈的脾性,也不竭力劝阻,只传令下去清道,令禁卫们各自呆在屋中不得出入。 天色已然昏昧,素盈一路走来果然不见一个人影。信则的屋中亮着灯,她停了停去听屋里动静,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宫女为她推开门,厉声道:“白信则为何不出来跪迎娘娘?”素盈做手势制止了宫女,自己走进屋去。 信则很随意地坐在地上,背对着素盈。 素盈没有责备他,看着他背影,看了一会儿才轻声地说:“我丹茜宫的堂堂卫尉,竟一个人躲在屋里哭!让人知道岂不笑掉大牙!” 信则原本只是默默地落泪,被她一说,他反倒哽咽一声,再也抑制不住哭腔:“娘娘,信默死了。” 素盈一听僵在原地,半晌才轻飘飘地问:“你说什么呢?” 信则努力抹去满脸的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信默死了。昨夜,他服毒自尽。” “你是为这事,擅自出宫?” “不。”信则说,“是因为我去了,他才会死。” 素盈不经意地把脸偏到一边。信则虽然悲伤,却没有糊涂。素盈的这种反应让他心中闪过一道寒意,一霎恍然大悟,苦笑道:“原来……” “你想说什么?”素盈徐徐地问。 信则悲伤地说:“原来最了解我的人,是娘娘。”她知道他介意信默的际遇。没有她意义不明的言语,他就不会一心皇家要信默与荣安离异。没有她留下的准条,他就不会回家,不会向家人传达她暗示似的话。 信默听到这消息之后的反应,不难猜测——他已经被逼到绝处,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费尽心机的得到的公主。这公主,不是他为自己娶的,是他为白家娶的。 没有人能让荣安与一个死人离异。当然,这也仅能够留她二十七个月,但守丧结束之后,又是一番新景象,白家也许已经度过最糟的时刻。 “原来,信默比我了解娘娘。”信则清了清嗓子,心情好像也渐渐平复,“他说,我能回家报信,要感谢娘娘。”素盈的嘴唇紧绷,说不出话。 信则又说:“信默要我代他,向娘娘道谢。”素盈当即短促地说:“你说谎。” “臣不敢对娘娘说谎。” 第 4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0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50 章 “你说这话,是为了让我觉得是我逼死他,所以应该愧对他吗?”素盈飞快地说完了,才在心中惭愧,难道不应该吗?事情的开端正是她的表现! 面对素盈连珠炮似的指责,信则沉默了片刻,说:“愧对他的人是我。” 明明觉得信默需要承担的一切,是受他所累。可是内心深处,阴险地嫉妒信默得到的一切……是他选择相信皇家要信默离异,也是他选择不去制止信默,对自己说,信默活得太辛苦,在宫廷中摇摆不定,得罪了所有的势力,被栽赃重罪——死罪是他唯一的解脱。 “其实,是我想看着他失去一切,甚至,想要亲手夺取他的一切吧!”他说着,把脸埋在膝间又哭起来,“他的一生对不起很多人。我却对不起他的一生。” 素盈忽然感觉不再害怕了。她由他哭了一阵子,站起身板着脸说:“在这里,在我面前,你是丹茜宫卫尉的丹茜宫,我的性命,怎能让一个哭哭啼啼的人守卫?你舍命换来的丹茜宫卫尉,要葬送在眼泪里吗?要哭,回白家去哭。”她呼口气,说,“你家连遭不幸,准你回去料理丧事。” 信则顺从地站起来,深深地想素盈躬身道:“多谢娘娘垂怜。不过,臣早就对娘娘说过的,宫廷才是臣的家。臣不会再离开家了。” “你……”素盈的眉宇轻轻耸动,说,“你父亲年纪大了,你回去尽点孝心。” 提到清和公,信则的口气冷淡:“娘娘,我早就是个孤儿。” 素盈不解地看着他满是泪痕的脸上,绽放一个自嘲的笑容:“在那样的家里,变成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遭人冷眼,已经足够可怕。如果再失去整个家,在宫廷里将要面对多少可怕地事,简直无法想象。” 他低下头黯然说:“想要做些事,让父亲与我的联系不能切断。可越是努力,就越是惧怕,越是感觉到——我早已是个无人在乎的孤儿。现在终于,连欺骗自己的必要也没有了。” 这番话让素盈在某个瞬间感同身受。她张了张口,但想不出适当的言辞。恰好门外宫女通报说:“圣上召见,请娘娘速去玉屑宫。” 素盈拍拍信则的肩以示安慰,往外走。 信则心中还有一个疑窦,大胆地问:“娘娘昨晚去玉屑宫,与信默有关吗?” 素盈扶着门框,回头凄然一笑:“昨晚,还有今晨,圣上一直在昏睡。我什么也没有对他说啊!”她停顿了片刻,遗憾地说,“即使圣上醒着,我要对他说的事情,也只是请求他接皇孙回到宫中而已。” 信则的身子晃了一晃。 “有时候,我心中也会有恶毒的念头,比如这一次,我想要每个人知道白信默干下何等坏事,尤其是让疼爱他的大哥知道。我会暗暗期望,这件事情能够传开,圣上下诏,命他与荣安离异……偶尔我克制不住自己,把情绪表露出来。”素盈说,“信则,你太擅长观察我,却不够了解我——我并不会真正去插手啊!” 信则看着她,脑中空空荡荡。 清河公、信默和白家的所有人,他们一直都在惧怕。自从被退婚的女子成为皇后,他们一直暗暗地提防着她,生怕她记着前仇,来一次釜底抽薪的报复。这一次实在太像他们想象中的复仇。连信则在那一刻也忘了,复仇的价值远远小于维护皇后贤良淑德、心胸宽阔的名誉。一个皇后往往不会对付她人尽皆知的仇人。她总是能够睁着无辜而怜悯的双眼,看到疑惧她的人自乱阵脚。 信则长长德叹了口气:唯有高位的人有这项优势,能让人慌乱。不知不觉,她竟学到了皇帝隔岸观火的绝技! 第三十章 用情 这天素盈有意在玉屑宫多逗留,等着宰相来讲故事。 琚相果然带来一个离奇的故事,而信默的死,正是故事的结局。 这个故事说:废太子意图杀皇后,逼皇帝退位。白信默就是他的得力助手。事情败露,太子被废,不甘心从此自生自灭,再约舅家行刺宰相。白信默又是他的帮凶。白信默伪装悔罪,却暗藏刺客。结果行刺失手,废太子与白信默相继畏罪自尽。 宰相深知三个道理: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编出一整套看似有理的故事去X会。只要故事被编造出来,就有办法找到佐证,就会有人相信。即使没有人相信,只要故事被一个有决定地位的人说出来,仍然可以成为结论。 阴谋家门首先必须是讲故事的高手。阴谋从头到尾都需要精致的故事,他总能编造得入情入理。 素盈和他们一样,都知道另一个道理:故事也许可以将一件难事搪塞过去,但骗不了明眼人。皇帝却接受了这个故事。没有深究,是因为荣安公主置身其中,成为帮凶的遗孀?还是因为,他仍然不想与宰相反目?素盈并不心X去想答案。 听完了故事,她真心实意的说:“荣安的终身所托非人,可一个惜了。”黄X的嘴角勾起浅浅的一个弯:“被可惜的人,险些是你啊!” “不,不会是我。”素盈轻声的说,“从一开始,就不会是我。” 她与信默之间,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误会。在错误的时间相会,而且会错了意。后来的每一步,很难不再去误会对方。 素盈惋惜地长叹,从容告退,在宫道上等着宰相。过了号一阵儿,终于看见宰相昂首走了过来。 “从妾认识您以来,这是第四次遇刺呢!”素盈不胜唏嘘,“宰相是朝廷柱石,千万保重!” 宰相冷淡地说:“久处朝堂,难免会遇到阴险狭隘之人。您所知的不过九牛一毛。娘娘年纪轻轻,所遭劫难亦不在少数。见多了就知道宵小手段不过如此,何必唏嘘?” 素盈安然笑道:“妾也不知该喜该忧——若是相爷日后再无劫难,恐怕是再也听不到这么好玩的故事。” 宰相扫了素盈一眼,轻蔑地笑道:“臣也想听听娘娘的故事。可惜娘娘总是把圈子兜得太大,却不能利索地收尾,兜住的猎物十有八九要跑掉。臣想等着看惊喜,可娘娘的故事很难有奇迹。臣实在厌倦了娘娘的谨小慎微和迟疑;希望臣的故事能然娘娘满意。” “宰相经验老到,谋篇布局远在我上,娓娓道来当然是个好故事。” 宰相微微躬身,又说:“臣又想到一个好故事,不知能否圆满结局——娘娘是否认得威武将军家的二小姐?” “听说过。”素盈淡淡地回答,“据说是个才貌双全、个性要强的女子。” “她与娘娘生在同年,至今未嫁出去,平日里也曾到臣家中拜访拙荆。”宰相愉快地说,“前日谢将军听说臣遇刺之事,送了几样名贵的礼物到府上拜会。碰到与威武将军父女照面。” 素盈的眼睑颤了一下,没有说话。 “得知谢将军至今未娶,威武将军不嫌弃他出身微寒,有意结亲。” 素盈合掌微笑:“若是相爷做成此事,真是功德一桩。”目送宰相越走越远,素盈嘴边的笑越发凝了寒意。伸手在墙边梅树上一弹,积雪纷纷扬扬地洒在她脸上,化为丝丝清醒。 难道是讲的故事多了,人也变得自负?以为自己说什么,别人都会信以为真。其中的疏漏,他自己也不愿意去回顾解释。 然而素盈看得很明白—— 他不该为求逼真,把故事的一幕选在玉屑宫。 他不该把手伸到皇帝的咽喉。 至于谢震……她心底微微地翻了一波情绪,不得不承认:他的确该成亲了。 信默死的不光彩,丧事办得也不大体面。听说上门吊唁的人很少,不知是他的人缘本来如此,还是人们都怕引火烧身。皇帝诏荣安入宫,希望能够安慰她。 荣安走入玉屑宫时,吓了素盈一跳:她本是个圆润美人,竟憔悴至双眸深陷、两颊失色。素盈从来没有欣赏富过荣安,但眼看一个女人失去丈夫伤心至此,她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柔声安慰几句。忽然又想,也许荣安觉得最刺耳的,就是来自她的安慰。 素盈寻个恰当的时机告退,让皇帝去安慰她的女儿。荣安却一同告退出来。这举动出乎素盈意料,她猜到荣安有话对她说,可猜不到会是什么。 两人默默地走着,眼看就要走到丹茜宫,荣安说:“我与信默成亲前后,根本没有介意你——你太卑微,我太自信。我以可以抹去他心里的任何旧欢。” 第 5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1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51 章 素盈不愿提起 这段往事。与白信默有关的陈年旧事当中,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卑微企图,她不止一次猜过,早就冷了心。可是今天,素盈想,如果说出来能让荣安痛快,就由她去说吧! “有一段日子,他与庆源侯的公子走得很近。我不明白那是为什么,也没有去问。后来才知道,庆源侯有意向你家提亲——他在帮你鉴别那人是否值得托付终身。”荣安说着呜咽起来,“他一直对你念念不忘……我不相信他会帮助任何人杀害你。” 素盈顾怜她的天真,说:“公主,他只是做个样子而已。他从小就立志娶你。他的一举一动,为的都是让你对他患得患失。我不过是他的一件工具,引你嫉妒,让你争强好胜、更在乎他。” “是吗?你真的明白他吗?做妻子的人就算糊涂,有些事情还是比别人清楚。”荣安一边啜泣一边说,“最初喜欢的人,未必是日后会爱一生的人。最终爱上的人,却在盲目的追逐中错过了。他从此过得索然无味,自己又不想承认。我就是我看到的。” 荣安的悲伤被冻在脸上似的,苦笑也变成悲凉颜色:“我跟他,真是一对自欺欺人的绝配……” 寒风吹着荣安凄楚的身影,素盈想,是不是因为风从她那边吹来,才会这么伤人呢?她被吹得身心俱冷,忽然不想回到清冷的丹茜宫,又折返玉屑宫。玉屑宫总是比别处暖和。 法善这一两天就要回到皇极寺,挑了此时到玉屑宫拜别,大约是想见一见荣安,却错过了。此时他正与皇帝随意闲谈。素盈不顾宫人们不解的神情,径直走到皇帝的床边,坐在她惯常的位置上。皇帝看了她一眼,见她心神不定,也不去引她说话,仍与法善谈论,说的恰好是“情”字。 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狠了,素盈总觉得脑中轰轰乱响。心不在焉地听了几句,听见皇帝嘲笑法善难舍红尘小爱,犹在记挂外孙女。又模模糊糊听见皇帝说:“出家人要情有什么用?” 法善庄重地说:“请问陛下,若说情有用,要怎样用?若说情无用,又是怎样无用?唉,陛下——感情岂是来‘用’的!” 他平静的双目盯着皇帝,说:“情之一物发自天然,若是以功利之心,计较‘情’之付出、接受是否对自己有利,心思所动的则是‘欲’而非情了。世上有些人,虽有小情小爱,亦能无欲无求。这是人心一善,有何可羞?” 素盈听着微微地冷笑出声。法善的年纪辈分都高她许多,被她一笑却不嗔不怒,平和地说:“洗耳恭听娘娘高见。” 素盈听出他话里暗讽宫中人人“用”情,但是怎们能说出来呢?她窘了一瞬,轻轻地回答:“大师说得高明。妾身只想请教大师,分得清发自肺腑的‘情’,还是汲汲于利的‘欲’,又如何呢?世上当真有人,能为情舍欲吗?”皇帝听了她的话,笑了笑不去看她。法善却仔仔细细端详着素盈,一言不发。 “大师?” “娘娘,贫僧虽通道理,却无辩才。实在不知道,如何对一个毫不在乎的人,解释那些事情的重要。” 素盈听得呆了一呆,说:“大师这句话,我却懂了。” 他们一答一对时,皇帝只是无所谓似的听着。这时候遣退法善,问素盈:“皇后去而复返,有事吗?” 素盈眉宇间的忧色仍在,凄楚的说:“见了女子丧夫的模样,是在惹人伤心。”皇帝笑她孩子气,若无其事的说:“我只有一样好处值得自夸,就是不会轻易死掉。” “陛下别再提那不祥的字,!”素盈慌忙止住他的话,又叹道:“陛下只记得自己的女儿,却忘了还有一人同样承受着丧父之痛。” “素璃?”皇帝浅笑道,“我若招她回来,岂不是给太安素人虚假的希望吗?她真回来,能不为家人求情吗?必定比法善的花样还多,且留她在那里静心戴孝。” “陛下想得周到。”素盈说,“可怜阿寿小小的一个孩子,也要遭罪,陛下前些日子已驳了妾的表请,但是今非昔比,妾再斗胆请陛下接阿寿回来。” 皇帝看她一眼说:“如今素璃仅能指着那孩子,我不忍她们母子分离。” 素璃坚持道:“海已死在宣城,皇孙仍在外藩终是不妥。” “我再想想吧。”皇帝说罢,不在议论此事。 这一日,相府宴席请了素飒和谢震。琚相提了几箸便提到威武将军的幼女。“那位素小姐,很像我从小敬畏的一个女性。”琚相说,“若是娶了她,想必能够像那位女性关怀的人一样,从此如虎添翼、平步青云吧。” 素飒没有想到是说媒,无言的低下头。琚相见状笑道:“兰陵郡王早已是盛乐公主内定的驸马,我可不敢妄想,请郡王来,是想让你帮我劝动谢将军—他是有名的眼高于顶。” 谢震忙谦谢道;“相爷说笑…….下官出身卑微,怎敢高攀素氏?” “知道你要这样推辞。”琚相微笑着换了话题,谢震方松了口气。三人用罢了饭,琚相支开素飒,让他去与素澜见面,却领了谢震到书房,谢震便知道这事情没完。 琚相讥笑道;“你那心思,瞒得过谁?高攀素氏不是难事,对那女人痴心妄想,才是白费心思啊。” 谢震垂下头,紧闭着嘴。琚相看了看笑道:“素飒与你,算得上两个好青年,可威武将军的女儿,便是素飒想娶,我也不会成全他。那位素小姐,岂止比你心中的人强了百倍,我能够断言,娶她的人如果能有你这样的资质,日后封侯拜相轻而易举。” “相爷这般厚爱,实在令下官不知所措。”谢震依旧推辞道:“下官何德何能。” “我不怕你把我的话告诉素飒—他牵挂太多,成不了大事。”琚相拍了拍谢震的肩,说:“唯有孤儿才能随心所欲、勇往直前,因此能够成就自己的心愿,这一点,你像我。” “相爷智勇,天下罕见,下官怎敢妄求相爷之能。” “托词就算了吧。”琚相看着谢震的眼睛说:“没有家人,不用对他们负责,也不需受他们束缚,只有一个喜欢的人,所以可以为她,做任何自己能够做到的事—世上唯有孤儿能够如此。但是,真的想要走向前,必须忘记那些能够让你陷入危险的人。如果那人是你的母亲,就忘记你的母亲。如果那人是你用情至深的女人,就忘记那个女人。” 他说到这里,不由得沉默片刻。谢震不敢吱声,看到琚相笑得讳莫如深。笑了一瞬继续说:“我相信你会想起她,也许在封侯拜相的夜里。你一定会在想起她的时候微笑,然后,你会在心里说,‘那个年轻,不懂事。床上那位宰相夫人,才是我需要的。’” 他的语调让谢震后背渗出一层薄汗,“这就是相爷超越下官之处。”谢震讷讷的说,“也许,我这一生都不会懂事。” 琚相听了冷笑一声:“你要是放不下,就去问问你的心上人有何高见—我想,她也会同我一样,劝你娶那位小姐呢!”到此处,他对谢震可谓仁至义尽,再不相劝了。 与此同时,素飒被支去见妹妹素澜,果然又被妹夫云垂拉去下棋。素澜看不惯云垂整日玩乐,有意错开话题,便向哥哥热情的问:“上次东宫裁汰,禁卫人员更迭,空出不少职位,至今仍有虚席。这一次太安素氏一干党羽纷纷被黜免,又空出许多肥缺—我知道哥哥是看不上的,不知能否帮忙为云垂物色一个。” 素飒看了看愀然不乐的云垂,向素澜道:“肥缺自然不少,我猜相爷自由安排,云垂若求一官半职,何必借助我。” 素澜笑道:“你也知道琚家的规矩,相爷不愿意自己的二字做官,可我估摸,倘若云垂真能够找一个自己中意的官缺,相爷应该不会拼死阻拦吧。” “那也要有我中意的,三个知道,我对做官一向不感兴趣。”云垂无聊的哼一声,说,“再说,一做了官就诸多麻烦。我如今觉得父亲样样卓越。真与他同殿称臣,我未必看的样样顺眼。到时候是做忠臣还是孝子?素澜你不要总标榜自己熟知典故,典故我也知道一二—就是前些天刚刚死去的白信默,兄弟三人各有托付,亲戚之内分为朋党。他爹自以为老谋深算,到如今一家人四分五裂,有什么令人称羡。” 素澜轻轻咬着嘴唇,向哥哥委屈道:“他比我想得深,比我能言善辩了。我出主意都是害他!” 素飒不便参与他们夫妻的口角,当着妹夫的面只能数落妹妹:“强人所难有什么趣味?云垂几时勉强你做不愿意的事?既然他不愿,你也不该勉强他。”素澜仍争辩:“他是男子,我是妇人,怎么能一样呢,劝业本来就是妻子的责任。” 云垂的棋兴全被她搅了,闷着一肚子气同素飒告辞:“三哥与她慢慢的说话,我还有点事情要去忙一会。” 这番托词哄不住素澜,她满腔热情被他兜头泼下冷水,也落落寡欢的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对素飒说;“他至今仍是个孩子似的,只知道玩乐。日后才能知道我用心良苦。” 素飒直觉上感到,丈夫性情上随意而妻子刚强,实在不是好事。素飒对琐碎生活难以满足,可以找别的途径显示自己的价值,要么给她的皇后姐姐出谋划策,要么对朝廷内外高谈阔论。云垂能够忍受她到几时? 他训了素澜几句,素澜也没放在心上。素飒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忽然感到:毕竟不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苦口婆心说她,还不知道她心里是否生怨,索性不管她。 第三十一章 梅花 立春这天东风解冻,京城中文武百官皆换青衣相贺,宰相与外戚、近臣纷纷入宫庆祝。皇后素盈也率妃嫔在宫中剪纸,于各种花样中做“宜春”二字,赐宫人们四处张贴。 素沉与素飒进来拜见时,一眼就看见素盈胡床边的花瓶里,插有几支梅花。 素沉谨慎地说:“娘娘,圣上独子方殁,储位空虚,于家于国实在难称喜庆。今日诸位大臣朝觐,无一人赶恣意欢谑。娘娘宫中放梅花庆节,是否……” 第 5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2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52 章 素盈道:“几株梅花谈得上什么喜庆呢?不过是勉慰寂寥。” 素飒找她不是闲聊,因而笑着将话引到主题:“娘娘曾经许臣三支梅花,如今三支梅花早放过了。娘娘心愿已成,何来寂寥?” 素盈掐下一朵花,放在鼻端轻嗅一下,不知是笑花香还是笑他不明白。她慢悠悠地说:“三哥以为,我的梅花是为睿洵染红吗?不是为他啊……说来惭愧,梅花已开,我的事情只得一半之功。”她垂下眼睛,小声地说,“跟着别人的东风,虽然比意料的慢,所幸也没有出意料之外的纰漏。可是要想圆满,还须再接再厉。上一次叮嘱哥哥们的事情,去做了吗?” 素飒传入一纸短签,告诉素盈凤烨派飞龙卫去宣城,李怀英声称宰相指使白信默毒死睿洵。素盈回应说,将李怀英的话广为散布。素沉与素飒知道此事对宰相不利,没有贸然去做。 “那天宰相进宫时责备我了。”素盈平平淡淡地说,“嫌弃我做事不够利落,然而我也没有想到,一个个良机送给他,他那样狠心的人竟会拖到现在,才x出我预想的局面。” “娘娘需要眼下的局面做什么呢?”素飒蹙眉道,“以宰相的手段来看,素璃母子恐怕一样无法善终。娘娘只要尽快养一位皇子,剩下的事,由别人来做吧。” 素盈沉下脸道:“以宰相的手段来看,你我便可以善终么?!他保荐我入宫,不过是看中我好摆布,希望我再生一个好摆布的孩子,一并供他操纵。两位哥哥能够一面背负世人对外戚的指责,一面受制于他吗?再说,生儿育女岂是一朝一夕之事。万一圣上龙潜,我又无子,他想找一个小儿即位是多么容易,到时候,莫说皇太后之位,只怕连丹茜宫也要拱手让人。届时两位哥哥能否忍气吞声?” 她冷然观察两位兄长的脸色,肃容道:“ 白信默的今日,就是你我的明日——处处顺从宰相,只要一朝违逆,就要以死供他X害别人。太俺素氏便是皇后之家不堪忍受的前车之鉴。眼前已有诸多教训,难道我们可以装聋作哑,得过且过?” 素沉与素飒面面相X,不禁 骇然:“娘娘之手能折一枝梅花,但能摧折一株大树嘛?”素盈凝视她心爱的腊梅,说:“梅在我手,折梅未必是我手。” 素沉默然不语。素飒想了想之后,说:“东宫,太俺素氏,甚至尚主的自家,相继为此走入穷途。一招不慎,即是自掘坟墓。” 素盈一直垂眼望花,这时候也没有变换姿势,柔柔地说:“腊八共编,宰相已动弑后之新。难道我还能期望长生不死吗?我们这一辈子能够选的,不在乎是进自己掘的坟墓,还是进他人掘的坟墓。” 素沉始终没有说话,素盈问他在想什么,素沉道:“娘娘可还记得——她的妹妹,是你想要对付之人的儿媳。” 被他不冷不热地训了一句,素盈无言以对。素飒却说:“宰相会不会因为娘娘是他儿媳的姐姐,就对娘娘网开一面?只要娘娘拥有丹茜宫,啊澜就是皇后的妹妹。哪怕换十个八个宰相,只要他们有儿子,啊澜想嫁哪个不行?我看她与云垂。。。”他本想说素澜与云垂难以长久,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说:“孰轻孰重,大哥应该明白。” 素沉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别的。 不知是不是春意使人心思活跃,一段流言随着春风散遍京城:废台子是被宰相害死。 素盈和宰相一样,也知道那个道理:只要把故事散开,就会有人相信。 她还不知道:如果讲故事的人没有宰相那样的分量,只好借助“三人成虎”这个典故。X论是成本最低,且不易追寻源头的屋企。 丹茜宫里的腊梅还未焉萎,皇帝对素盈说:“太安素氏行刺宰相的暗自了结,流放的,籍没的都处置完毕。天子的舅家落到这地步,着实令人心寒。我又想起你前些日子的提议,觉得素璃母子孤苦无依,的确可怜。不如择日X他们回来。”他只字未提京城中的流言飞语,然而素盈知道,他很少漏听。 若是能够狠心初四睿洵,他早就做了。将睿洵废除,避祸宣城的亿图再明显不过,宰相却赶尽杀绝。无论是多么举足轻重的大臣,毒杀皇子已越过了行事的界限。谁都不能料定,一个越界的人还有多少出人意表的举动。 素盈一听正中下怀,连忙命人将久不热闹的东宫收拾打扫,准备迎接素璃母子回来。 东宫积尘始动,已有人飞快地将这动向通报宰相。“爹不觉得这事情溪跷?”素澜匆匆地从丹茜宫回来,急不可待地将自己看见的境况告诉宰相,“睿洵已被废为庶人,素璃今日不过一介妇人。世上哪有民妇入居东宫的道理?以爹的经验来看——睿吣那小儿此番回来,是不是要被立为储君?” 宰相正品一盏好酒,没有理她。他的夫人芳鸾一边为他剥下酒的核桃,一变对素澜说:“星展派人从傕场 快马送来难过好酒,你去叫云垂一起来尝尝。” 宰相的长子琚星展常年在傕场做生意,时不时送回一些稀罕东西。好酒实在不算稀奇。素澜见他们不愿意听自己说这些,乖乖地去找她丈夫。 芳鸾与宰相夫妻多年,看得出他喝酒得心不在焉,她猜到宰相的心思——若是睿歆被立为储君,早晚登极,必定要追究谁害了他的父亲,素璃岂有不为太安素氏报仇的道理?芳鸾偷看了看宰相,总觉得他平静的外表下,对素璃母子已起杀心,想着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夫人也来喝一杯。”宰相说着,亲手X了一杯酒。芳鸾含笑道谢,浅尝一口。 这酒入口甘醇,初时不觉得如何,片刻之后才觉得头晕。芳鸾饮了三四口就推托不胜酒力。宰相还是默默地一杯接一杯喝。 芳鸾熟知他的酒量,暗暗地算着,觉得他今日实在喝得太多。又过一会儿,宰相果然眼花耳热,说:“康豫太后用了九年才从宣城回来。” “是八年七个月。”芳鸾纠正。 “素璃肯定不懂,太后为什么要在宣城苦居八年......”宰相要头叹息“所有人都有了新的对手,不再惦记她的时候,再回来,不是很好吗?” “如果那时候回不来呢?被遗忘是件可怕的事。” “戏子才害怕被遗忘。一经淡出,再没人捧场。 她的儿子是皇帝嫡孙,怎么能跟戏子的见识一样,再说,我们这位圣上,什么时候健忘?”宰相忽然一沉地说,“聪明如圣上,让她回来是什么意思呢?” 芳鸾注视他有些迷离的眼睛,微微冷笑:“怕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宰相呵呵地笑起来:“夫人,你我都在宫廷中行走多年,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宫里哪个人没有把柄?有什么可怕呢!” 芳鸾瞥他一眼,冷晒道:“素璃能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 宰相哼了一声,说:“宫里想当皇太后的人,可不止死去的素若星。” 芳鸾听了不禁瞪起眼睛看他,宰相却不同她多说了。宰相的话,芳鸾不相信,但是听到就不能置之不理。难道素璃也有成为皇太后的野心?宰相既然这样说,一定察觉了其中的端倪,甚至有真凭实据。素璃究竟有什么样的举动听凭她,能使出什么样的手段,勾结什么样的人? 倘若皇帝真有闪失,首先知道异状的一定是太医。芳鸾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回到自己房中,打开一直紧锁的白箩筐。里面不过是一本今年的黄历她却无比珍重似的。黄历上以绳头小字写着哪一日谁家做寿,谁家嫁娶,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芳鸾记得吴太医的夫人募资修建一座道观,进来其中梅花盛开她邀请布施过的诸位夫人去赏。芳鸾先前没有兴致,婉言拒绝。今日一翻黄历见仍在赏梅期间, 她立刻命人准备车马前往真观。 吴太医生性耿直,却深知不与强臣当面对峙的道理。尽管如此,他的夫人仍担心他一朝出事无人搭救,故而平日对芳鸾十分殷勤。这日见芳鸾不期而至急急忙忙将自己的儿媳,孙女介绍给她。 芳鸾见她的孙女温柔娴雅,当即褪下手上一串精雕细琢的百珊瑚珠作见面礼。吴夫人见她如此抬举,心中不胜欢喜,与芳鸾前后来到后院赏梅。 芳鸾之意不再梅花,边走边说:“过些日子,宣城那对募资就要回京城,到时候圣上必定指定一名可靠的太医呵护皇孙。我看这任重道远的事,只有吴太医能承担。” 吴夫人近日正为此烦恼: 吴,李两位太医的医术不相上下,但李太医做事活路,与吴太医同僚多年,处处占尽先机。吴太医因为皇帝的病情避讳中宫,东宫,没有少遭素璃的冷眼。李太医却不知几时同素璃盘上了交情。素璃毕竟是皇孙生母,皇帝百年之后,她便是皇太后。下个来那一日并非遥远,到时候仍是李太医趾高气扬,而吴太医又要遭素璃冷眼——思及此处,吴夫人难免要为丈夫发愁。她心中不平,便婉转地对芳鸾诉说。 芳鸾听说素璃 与李太医有交情,自责从前竟丝毫没有察觉。吴夫人见她好奇,就说:“冬至那天飞宇楼开宴,我家大人回来愤愤地说,李太医与东宫里的宫女眉来眼去,不成体统......也不知李 太医几时与东宫走得那么亲近。宣城的那位夫人回来,怎么会看的上我家大人呢?” “话虽如此,在太医院,终究还是要看医术。” 吴夫人幽幽地一叹:“夫人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太医院一样是官府,与别处能有多少分别!实在是我家大人资历在此,旁人无从动摇。若是像王求莹势单力孤,医术高超又有什么用?临走之时李太医仿佛威胁她..... 她若是再回到宫里,恐怕李太医第一个不能容她。” “难道李太医不知道 ,王秋莹为圣上治病举足轻重?怎么能因嫉贤妒能,耽误圣上?”芳鸾说着瞪圆眼睛,心中暗想:若是李太医早与素璃勾结,巴望着改朝换代.....皇帝的性命怎么能交给他呢!这事一定要让皇帝知道。 吴夫人发觉她把问题说得严重了,忙掩饰道:“谁晓得李太医想什么。” 芳鸾已有主意,随便看了一会儿花,就满怀心事离去。 不计期数的花儿含着冷香,在白雪与乌黑的枝条之间露出嫣红。这繁盛的景象放在京城,一定引来无数观众,可惜它开在宣城离宫的角落,只有一人观赏。冯氏往日在家就喜欢摆弄花草,见了这棵大梅树不胜欢喜。 旁人没有她这份闲情逸致。自从守在宣城的飞龙为告诉他们,凤烨公主得到消息,皇帝不日将召他们回京,离宫中几乎人人动手收拾东西,恨不得下一刻就插翅飞回京城。冯氏不敢妨碍她们忙碌,悄悄地唤了迷雁,七拐八转来到梅树下。 迷雁触景生情,说:“我与夫人相识以来,深感夫人为人诚挚,我由衷欣赏。宫中女子常常结拜莲子姐妹,约定同甘共苦。夫人若不嫌弃,你我就当着这珠梅花结拜,日后同进同退,永不相弃。” 第 5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3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53 章 冯氏在离宫也只得她一个知心朋友,当即说:“承蒙姐姐垂青,实在是愚妇之幸!” 她们两人没有冰糖莲子,索性不计较 那些,将那两枝梅花插在雪地上,权当是香烛。迷雁较冯氏年张三岁,做了姐姐。 此后她们知道这里避静雅致,偷闲时便约在这里说话。起初说一些回京之后的打算,可是回京的消息已传开四五日后,大道桑迟迟不见皇家车马前来迎接。她们也私下嘀咕,不知这又怎么了。 素璃预感态势有变 ,连忙修书一封,托人投在凤烨府上。 等待回信的两天无比难熬。好容易等到一琦飞至,信使带来的却是素璃无不期待的消息:在皇帝首肯素璃母子回京的第二天,朝臣见时机正好,请立储君。想不到宰相提出,睿歆从睿洵被废之日即是庶人之子,无知小儿,日后贤愚难辨,不当册立。邕王之子睿渤心神清朗,资质秀美,怀才抱器,神采英拔,可以奉宗庙社稷。朝中顿时哗声一片,连日为此争执不休,因此未能及时去迎接素璃母子。 素璃里心头顿起无名火,将信只在地上,恨恨道:“宰相说出这种胡话,圣上竟没有怪罪嘛?邕王世子再好,毕竟是他人之子。世上岂有爱他人之子,胜过自己嫡孙的?” 她身边一名女官恍然大悟道:“皇后亡故,崔落霞不肯与我等头投效娘娘,反而去邕王府上执教——看来是宰相授意,在有谋立邕王世子之心呀!”另一人道:“娘娘不必愤恨。朝议仍在皇孙一边。 宰相与邕王胆敢异想天开,不过是自寻死路罢了。” “朝议?”素璃冷笑道,“东宫生前的心腹之交,还有我娘家的亲戚......能拧成一股声音的人全部死的死,散的三。宰相的异想天开,哪一次没有让天崩地裂?如今只剩几个老臣倚老卖老向宰相挑衅,这也叫做“朝议”?!我能够妄想依赖他们吗?” 她将信使唤到室内,重重地赏过又亲自询问京城中的动向。那信使是机灵的人,一件件说得清楚明白:“ 邕王世子年纪虽小可是言语稳重,又精骑猎。 坚果他颇有圣上小时候的姿态。上一次他随邕王进京,圣上与皇后见到他也极为喜欢。此次宰相突出以睿渤为嗣,圣上仿佛在认真考虑,只是还没最终决定。” 素璃越听越泄气。使者看出她面色忧郁,又说:“ 皇后娘娘心里不统一立邕王之子,这几天时不时地向圣上央求,召您与皇孙回京。”他停下看了看素璃 ,放缓声音说:“可是皇后也有自己的顾虑,之能劝说圣上召您母子回去。其他的事,她不太好开口。” 他说出这话,素璃就知道:这信使虽是凤烨派来,到底还是东平素氏的下人。 她大致能够猜到素盈的心思:若是睿渤得立,人家自有手段高清的爹娘,又有宰相当靠山。到时候后宫外朝,岂有素盈与东平素氏的立足之地?至于不好开口的顾虑,定是不愿参与皇帝决策储君之选。即使她飞信进言,立了啊寿,不过是为他人做嫁,素璃回去之后兴许还要继续同她对峙。有朝一日素璃成为皇太后,又要自立朋党,与她为难。 沉默一会儿,素璃起身到内室写了两封书信,托使者带给凤烨和素盈,又对使者说:“有些话不便落在纸上,恳请您转告皇后娘娘——素璃仅求皇孙能在天子身边长大成人,此外绝无非分之想。皇后娘娘若能助力,素璃不惜以死相酬。” 使者静静地望着她问:“您的话是发自肺腑么?” 素璃当即赌咒道:“绝无虚言,否则天谴。” 使者走后,女官们想问素璃写了些什么,她却绝口不提,又到书案边写了一封信,说:“请李先生来。” 李怀英来到宣城这么久,第一次得到她的差遣,知道必定是件大事。然而素璃只是交给他一封信说:“请先生将信投到凤烨公主府上,务必亲手交给公主。” 李怀英知道凤烨派来的信使刚走,纳闷她是什么意思。素璃说:“那位信使不值得托付。我将全部希望交在先生手上——这封信务必送达。” 她的表情凝重,李怀英知道事关重大,躬身道:“定不辱命!” 第三十二章 杀机 正月二十二这天,皇帝与宰相等一众大臣在昭文阁议事。素盈知道他们在说她很讨厌的话题:是否应该尽快地确立储君。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与一个还不会走的孩子,哪一个更适合担当重任。 她等着他们结束这荒诞的争议,想不到等来一个更糟糕的消息:皇帝晚上喝过药,忽然不舒服,等太医赶到时,他已经昏厥。 素盈心急如焚赶往昭文阁时,正看见大臣们等在阁外。他们的表情仿佛读懂了上天的暗示:皇帝的寿命朝不保夕,实在应该抓紧时间确立继承人。李太医从昭文阁出来,素盈上前拦住问几句话,李太医答非所问,仿佛心神恍惚。 素盈急于亲眼看看皇帝状况,阁下守卫却拦住道:“娘娘留步——大臣在阁,娘娘不可入内。”“宰相仍在里面?”素盈不知宰相有何企图,心突突地跳起来。她等了不多时,宰相泰然自若地从阁中出来,与素盈施礼之后说:“吴太医仍在内诊治,娘娘回避为好。” 素盈向阁上灯火眺望,苦笑道:“天下只有我,不能在夫君骤病时守在他身旁吧!” “圣上不只是娘娘的夫君。” 宰相说话时,吴太医也出来,素盈急忙拦住问:“圣上如何?” 皇帝病情理当避讳宣扬,但吴太医见她紧张之中真情流露,不忍闭口不言,斟酌道:“圣上龙体初愈,又加辛劳,因此病情小有反复。此时圣上睡得安稳,娘娘不需担忧。只是御体不宜移动,近日需在阁内休养。” 素盈听罢,不禁冷冰冰扫了宰相一眼,疑心是他在立储的风口上,故意阻隔帝后相见,因此用卑劣手段将皇帝留在昭文阁上。此后他身为群臣之首,可以日日入内奏事,皇后却须避讳他了。 “我要上去看看。”素盈执意登阁,不等吴太医劝阻,就只身快步走入。 昭文阁中专辟一室,供皇帝议政疲惫时休息。其中也有简单家具陈设,只是不及玉屑宫中的宽大气派。潘公公守在皇帝床边,看见素盈就悄悄地退到一旁。素盈蹑足上前,脚步声没在厚密的毯子中。 皇帝双目紧阖,呼吸静得几乎听不见。素盈跪在他身边,伸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暖的,可是对她的举动全无反应。 一定能够醒来!素盈想。前些天他还亲口说,他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轻易死掉.她把脸埋在他的锦被里,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温暖起来.渐渐的,她听见他的心跳,于是微笑着安心地听了片刻,站起身将潘公公唤到室外. “听说是服药之后忽然昏厥?”素盈低声问。 潘公公点头,说:“今日御方是李太医所出,药也是他经手合和。娘娘没有看见吗?她出去的时候快要吓死了。他留在这里也不济事,宰相索性将他轰出去,另召吴太医进来。” “是药出了差错?” “药方是几位太医一起审过,和药之后的封题也写得明白无误。不知怎的,圣上偏是在服用之后出了岔子。”潘公公对皇帝忠诚不贰,此时无法尽力,只能对素盈吐露他的忧惧,“若是药上有误,吴太医大约有法子挽救。只怕````是吴太医也不明白的状况。” 素盈的脸色登时沉下来:“是旧病复发?” 潘公公反问:“娘娘,那位王姓女子,为何不再入宫来?她的医术高明,圣上也信得过她。” 素盈为难道:“我准她回家过节。谁知去年冬天北部积雪三尺,道路莫辨。她至今未能回来。”她一时无计可施,心事重重地回到丹茜宫。 之惠见皇后面带愁色,忙命人准备气味清香的醒神茶,小声说:“圣上吉人天相,定能化险为夷。娘娘不必担忧。若能令娘娘舒展愁眉,奴婢义不容辞。” 素盈看了她一眼,凄凄笑道:“太医都束手无策,你有什么办法?” 之惠早就跃跃欲试,仰起头大胆地说:“娘娘向来聪明,怎么会想不到呢?恐怕问题就在太医身上。”她得到素盈默许,又说:“娘娘一定记得,曾经嘱咐奴婢留心东宫与李太医的来往。” 素盈微笑道:“记得。” “奴婢不久发现,素璃最关心的不是圣上病情如何,而是太医们是否查明圣上的病因。奴婢有一次偷听到李太医说,王秋莹怀疑圣上是中毒。素璃一下子就紧张起来,问王秋莹怎么能够确定。” 素盈说:“圣上健康成谜,人心惶惶也不算什么。” “娘娘是真的不知道吗?”之惠抬眼看着素盈,说:“宫中历来有传言,说太安素氏世代流传一种毒药配方,叫做沉梦。自从圣上卧病````宫里的人私底下也有谣传,说是中了沉梦之毒,以李太医的本事,根本不知道如何解救!王秋莹看来有点本事,却被李太医威胁不准回来。由他拖着圣上的病,圣上早晚````” “沉梦?”素盈被击中似的,心里反复地响起一个声音:“我不想瞒你——中了沉梦之毒,或在数年,迟早暴毙。” “是素璃害他中毒?!” 第 5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4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54 章 “这一点无人敢确定。但奴婢以为,她那样迫切地关注中毒一说,绝不寻常。李太医为人狡猾,应能看出端倪却处处协助她,也不知他们有什么勾当。” 素盈深吸口气,问:“圣上知道这毒药出自太安素氏吗?” 之惠点头道:“奴婢听同乡的前辈宫女说,康豫太后正是死于沉梦。圣上从小便知有此毒药。” 素盈脸上顿失血色,轻轻地张开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不得不闭上眼睛大力呼吸。 毒害他的,不是素璃。他不会纵容伤害他的人。 但在她中毒的那一天,素璃的嫌疑最大。 送行之时,素璃十分肯定地说:“你知不知道今天你差点死去两次,两次都没有手下留情。”素盈当即明白,她知道下毒之事。 那时素盈以 为是东宫夫妇又一次合谋。她以为,皇帝也是这样想。她以为,东宫已遭废黜,皇帝不忍为他再添罪名,所以从来没有认真追查是谁害皇后中毒,甚至从来没有声张````但这一切并不是为了东宫。 皇帝知道那是沉梦,他一直都知道沉梦是谁家的不传之秘。他希望素璃承担全部罪名,并不是毫无根据。 然而素璃不愿,他居然就那么放过了她。为什么呢? 仔细想来,无论怎样劝他,他就是不愿将阿寿从这个落毒疑凶身边夺走。 素盈恍然醒悟:不,是不愿将素璃从阿寿身边带走——没有母亲的孩子会失去屏障,最终离皇位越来越远。 他心里一直都清楚。 只要他自己的安危无碍,为了保住这样一个女人,皇后的死活无所谓吗? 之惠见她骤急促地喘息,慌张地叫声:“娘娘!”素盈的身子一弯,似乎要摔倒。之惠忙上去扶住,素盈却伸手抓住她的肩膀,狠狠地问:“为什么不早说?” 之惠被她抓痛,憋着眼泪说:“娘娘那时对奴婢说,凡事做到极致,是另一种无趣。奴婢以为娘娘另有打算,未敢多事````” “你出去吧。”素盈觉得胸中闷痛,捂着胸口说,“去唤崔秉仪来。”之惠一走开,她立刻去床头的小匣子里抓出两片珊瑚的叶子。既然皇帝用这个救了她的命,她相信也可以自救。 将叶片嚼碎生吞,不一会儿她就觉得一片黑云遮在眼前,无数金银流星在乌云中乱窜,胸口郁积的块垒却散开了,耳边有人混混沌沌地喊:“娘娘!” 素盈大睁着眼睛看了半天,好不容易见到了崔落花的轮廓。“先生````”她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崔落花的黑色身影在她眼前乱晃,似是焦急地唤着人来。素盈躺了一会儿耳中轰呜逐渐消隐。她慢悠悠地说:“先生,你教过我,为了一睹终点的美景,旅程中其余的诱惑可以忽略。” “娘娘一直做得很好。” “如果没能走到终点呢?的确有这种可能吧?” “如果是那样,您将一无所获。”崔落花平静地说,“旅程中所做的全部为的正是避免这样的结局。” “先生,我险些忽略重要的事——就算我是皇后,就算我能让皇帝实现我的很多心愿,我还是很难一个人走到终点。” “我将帮助您。”崔落花温柔地跪在素盈身边说。 “即使我曾经毫不留情地推开你?” 崔落花微笑着叹了口气:“娘娘,从我得知你看到一个幻影女人的那一刻,就知道,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值得你信赖,你的内心孤苦到宁可与一个幻象交谈。”她看着素盈,像看着自己熟悉的孩子,“可我一直知道,这不会妨碍你用人。你始终值得如何撇开情感,让正确的人去做适合的事。” 素盈抿紧嘴唇看着她,看了一会儿,从脖子上取下一枚钥匙,说:“打开那个匣子。”崔落花依她的吩咐去做,看见匣中有一只信封。 “把它交给宰相。”素盈说,“要记住,不是我给你的,是你自己拿到的。” 她说完一翻身,不再理会。 宫女们引着周太医走进来为素盈看病,崔落花趁机立刻丹茜宫回到自己的住处。她点了一盏不深明亮的灯,从怀里取出信来细看。原来是素璃写给素盈的信。崔落花看了几眼,就明白素盈的意思。 她将信贴身藏好,一夜不曾睡觉,第二天得到空闲,悠然走到昭文阁下。守卫认得她是皇后身边的崔秉仪,问有何事。崔落花道:“娘娘昨夜发病,今日恐怕不能入阁觐见。我来禀报此事。不知圣上是否醒来?” 宰相也许是看到她,特意走过来说:“圣上还没醒来。” 崔落花大大方方地说:“正好有一样东西要交给相爷。”说着拿出那封信。 宰相背着众人展信快读,只见素璃在信中写道:自从琚含玄策划腊八弑后,种种行迹堪称丧心病狂,近来又肆无忌惮议立旁支。皇后风华正茂,圣上春秋久长,何患无子?琚贼急立外人,用心是在险恶。素璃本想在宣城苟且偷生,将幼子养育成人,想不到琚贼赶尽杀绝。庶人洵已被杀害,孤儿寡母恐难逃毒手。素璃现有宰相指使白信默毒杀睿洵的证人,又有多种物证,足够指控宰相受财卖官、私藏军器、榷场买卖等诸多劣迹。只要一息尚存,誓除此贼。皇后若能施以援手,素璃母子愿以对待母族之礼,毕生敬奉东平素氏。 宰相不动声色地将信折好放回信封中,问:“皇后已见过?” 崔落花平静地说:“信送来时,皇后已昏睡,并不知道有这东西。” “你代我换上一张纸。”宰相说着将信藏入袖中。 他本来要趁皇帝卧病的良机,再提立储之事。这一天皇帝醒来,他提的第一件事却是:“李太医已承认误诊。但是臣以为,他行医多年犯下这样的错误,令人难以置信,恐怕其中另有隐情。" 皇帝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应该知道李太医,他哪有熊心豹子胆?” “可是臣听到传闻,说他违背规矩,在陛下卧病时与东宫过从甚密。”宰相拧着眉说话,“偏偏在这时候,他害陛下病情反复——臣以为此事不能大意,已派人去追查,必定会给陛下一个结论。” 皇帝听他说已经开始查,稍许沉思,道:“年前有彗星之状,年初庶人洵就暴毙。做事要懂得收敛,莫要酿成风波,让不法之徒借天灾人祸妖言惑众。” “臣明白。”宰相说罢,心中已有蓝图。 第三十三章 托付 宣城的黄昏总是伴着冷风将临,这一天的风很怪,从四面八方攻击宫殿,猛烈地撞着门窗,掀落瓦片。害人们在狂风的怪叫中紧闭宫殿,离宫便像一个孤零零的匣子在风里颤抖,似乎随时会被大风推入皇天飘荡。 不透气的宫殿令人焦躁,素璃觉得她无法静心做事。偏偏阿寿毫无征兆地哭起来。不一会儿,他的妹妹在另一处与他遥相呼应。素璃不胜其烦,吩咐女 官去侧妃素慈那里,让她管好她的女儿齐儿。她自己走到窗前,去看昏黄的天空。 就在那一瞬间,天空飞溅一道血迹。素璃惊得叫了一声,发现是自己眼花,那不过是几支折断的红梅花被风卷上天。她压下“怦怦”直跳的胸口,转身对正在哄阿寿的迷雁说:“这孩子吵得我心慌意乱,你带他出去。” 说来奇怪,她一说出这话,阿寿便不哭了。素璃仍挥手让迷雁带走孩子,自己开始莫名其妙地翻箱倒柜。她也不知道在找什么,只是在烦躁之中,需要动手把握一些东西。 从某个箱子里,落出一张染过几笔的消寒图。染破的那一处,不是睿洵的手笔吗?素璃怔怔地看着满纸红白梅花,忽然心酸。“我们这两张图,恐怕注定一张染不完呢。我可不希望落空的是我们这一张。”那时她的语气多么的自大|…… 风“呼”一声把门冲开,她快快地走过去关门,霎时全身的血液冻结——门外站着一个黑衣人,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对视不过弹指一霎,那黑衣人便毫不犹豫地向她拔刀。 第 5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5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55 章 素璃将门一推,挡他一招,顺手抄起落地地长烛台向他手腕上击去。可笑!她冷笑着想:以为她像素盈一样?被一个刺客杀得狼狈逃窜?呵!太小看她。 铜烛台分量不轻,但比她在战场上用的银枪差了太多。来人变招极快,可比不过她在战场上见过的威风赫赫的西国将领。素璃想,拿下此人将有大用,于是全力与他周旋。刺客不知她能顽抗,不敢再小瞧她,想要一刀劈断它的烛台。那烛台却结实,“喀啷”一声迸出火星,只多了一道豁口。 素璃轻笑一下,使力击向刺客的侧脑。这一击却没有拿捏好,烛台在刀痕处“咔”的折断,那刺客被击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素璃慌忙夺下他的刀,再去看时,那一下正击中太阳穴,刺客已毙命了。素璃心中懊恼,提着刀与半截烛台走到门外。 离宫之中风声狂乱,每个方向的风都带着惊慌的呼喊。 “阿寿!”素璃高喊一声,四处去寻她的儿子。“飞龙卫飞龙卫!”她走几步就是提高声音呼唤,希望风把她的求救带给宣城外飞龙卫。携带兵械者不得在城中长驻,一千名飞龙卫就在城墙下驻扎,与她不过一箭之遥。然而过了那么久,破旧的宫殿中,除了她,还是没有半个人影。素璃急不可待地踢开一扇又一扇宫门,有些房中有吓得抱在一起的宫女,有些门后面则只有一二尸体倒在血泊里。 “阿寿呢?谁见到我的儿子?”素璃慌了起来,提着刀在离宫中四处奔跑,眼睛不住地寻找,耳朵只留意孩子的哭声。当她停下时,已寻到了离宫正殿前。 围住她的是三个黑衣人。 素璃小时候曾拜名师,对剑术颇有自信。三个对手,她并没有放在眼里。“你们是什么人?”她稳稳地站着,以王妃和武将的威严大声喝道,“此地乃是皇家离宫,携刃闯宫皆是死罪!宫内杀人形同谋反,株连满门。连累一家老小身首异处,你们于心何忍?还不速速弃刃!” 被黑衣包裹的仿佛并不是真正的人,而是一团杀气。他们静静地望着素璃,电光火石之间,以出手作为回答。素璃用烛台挡了一剑,结实的铜器轻轻响了一声,被对方的利剑削成两截。她立刻明白:这并不是寻常之辈。 素璃抽身避开手持宝剑的人,与另外两人周旋。然而对方似是对她的一招一式了如指掌。她手中所持的又是刀而非剑,施展开来并不自如,几个回合便落在下风。 “繁阳李氏。”素璃跳开一步,盯着对手的眼睛,见他果然被这四个字触动。难怪出奇不能制胜,原来师出同门。“繁阳李氏代代受太安素氏关照,为何与我为敌?”素璃持刀断喝,那人却不理会,又挺剑向前。 素璃应付之际,眼角的余光扫见持宝剑的人安然抱剑站立。云层偶被狂风吹开一角,点点夕照映上他的剑锋,那剑顿时宛如朝阳一样光彩夺目。 “焕雯!”素璃恍然大悟,“青衣卫!” 不知道时,她还怀有必胜之心。一察觉对方的身份,她心中忽然没底。相府青衣卫个个百里挑一,宰相为之延请繁阳李氏的高手授艺,绝非向李氏习武以防身的她能够匹敌。 她稍一泄气,对方已察觉她心神不宁,眨眼功夫便占尽先机,不过三招就将素璃兵器打落,逼得她跌坐在地。 持宝剑那人不慌不忙地走到她身边。素璃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这人还年轻,绝不是琚含玄。她强作镇定,说:“宰相之势再强,也不能延绵万世,数载之内必将破灭。你们追随他,能够猖狂一时,难道能够猖狂一世吗?” 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动了动:“人生苦短,能够快意猖狂的,本不过这区区数载而已呀!”这声音素璃熟悉,听了几乎要跳起来。 就在这个瞬间,那人一剑当胸刺下...... 焕雯的光芒晃了素璃的眼。她想,一定是眼又花了天空映照的,应该是几朵红梅吧? 耳朵忽然能听到极远的地方,风里传来孩子的哭声。 “阿寿......这就来救你。”她说着,自然而然地向着那个方向转身。但力气从所有的骨骼和血液中消失,身体不再听使唤,无力地倒在地上。一霎,她眼中倒映出无数血红的枝条向天际蔓延,很快盛放成完美的一树梅花...... 素璃与睿洵的侧妃素慈向来貌合神离,有时连貌合也难。自从睿洵死后,两人几乎不再说话。两人所生的儿女都小,偶尔哭闹实在正常。但素璃总对素慈的女儿恶声恶气。她身边的女官虽然百般维护她,这一件事却看不惯。然而主仆有别,她们从小不再素璃与素慈之间插嘴。于是容易得罪人的活儿,总是转来转去落到冯氏手里。 冯氏奉命去素慈的寝殿内,见素慈身边没有人手,一个小婴儿已让这个年轻的母亲焦头烂额。她不忍转达素璃的呵责,正帮忙安慰阿寿的小妹妹齐儿,就见迷雁抱着阿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迷雁匆忙地掩好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有人闯入宫中。我听到有惨叫声。”她话音一落,风里又飘来一声惊呼。素慈与冯氏吓得屏住呼吸,只觉狂风大作的离宫中到处流窜着这种惊呼。 迷雁匆匆地说:“两位赶快寻个妥帖之处,躲起来。” 冯氏忙拉住她的衣袖,问:“姐姐还要去哪里呢?” “我怀中小儿关系重大,不能草率。”迷雁从门缝中向外看一眼,说:“此处太显眼,我不敢逗留。” 怀抱女婴的素慈垂泪道:“我能躲到哪里去呢?除了到地下去寻洵殿下,再找不到一个人肯庇护我。” 迷雁不愿浪费时间开导她,向冯氏说:“妹妹若是愿意,跟我一同寻个地方,兴许躲过一劫。”素慈见状将女婴塞到冯氏怀中,道:“我看着宫女是老道的人,你同她去,也许化险为夷。拜托你照顾我儿。”冯氏不敢接此重任,素慈却说:“我早已有心追随洵殿下。今日若是劫数,我定不会受辱于贼。你就为我了却牵挂,快快带她逃生。” 冯氏遇这场面六神无主,听迷雁又催一声,她心头一紧接过女婴,追着迷雁的脚步逃出素慈寝殿。 冯氏从不敢在宫中乱走,这时更不辨东南西北。迷雁却早就用心摸透离宫中的路径,专循着偏僻角落走。她本想从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出去,行到远处,看见那门前有两个阴沉的黑衣男子左顾右盼。她吓得拦着冯氏后退几步,侧身从宫殿的罅隙中张皇逃开,一路有惊无险,转到了他们结拜的梅花树下。 壮观的一树梅花被狂风蹂躏,只剩下残花几枝。迷雁在树下喃喃祷告:“苍天有知,莫让狂徒寻到此处!”祈祷罢,她将睿歆交给冯氏,自己攀上粗壮的树枝,向墙外眺望。 离宫墙外是一片开阔地。宣城内房屋不得在宫墙处营建,服务离宫的书生、柴夫等杂役都住在百步之外。他回头眺望。隐约看见房檐遮挡的正殿之前,有人与素璃缠斗。过了一会,黑衣人还在走动,切不见素璃的动静。迷雁心一沉。麻利地解下衣袋罗裙,绾成一股系在粗枝上,向冯氏道:“缱出墙外或许可以逃脱。” 阿涛好像感受到此时事关重大,不声不响地转动眼睛看着他们。冯氏抱着他安然地落到墙根,左右看看无人,急切地说:“姐姐快!”偏偏齐儿冷得哭了起来,一声哭腔传出去不知多远。迷燕慌忙哄她收声,心下一乱,落地时不慎崴了脚。她以为无关紧要,便没有声张,与冯氏各自抱着一个孩子,慌慌张张地躲入最近的空屋。 冯氏颤声问:“姐姐,我们向哪里走?” 迷燕沉吟片刻,说:“刺客大摇大摆在离宫行凶,不知城外飞龙卫是否能察觉,还是同谋。他们隶属凤烨公主,伤害素璃母子毫无益处,应该是未能察觉。我想冒险出城求救,若能成功,或许有一线生机。”她叮嘱冯氏照看好两个孩子,又道:“若是我没回来,或者此地更生惨剧,妹妹一定要带着两个孩子多好。等风平浪静之后,想法子带他们离开。” 冯氏哽咽道:“我只是一介妇人,能带他们去哪里呢?” 迷燕道:“他们是皇家子弟,自然有人看顾。恐怕还有人来争抢呢!妹妹切记一点——万万不能将孩子交给荣安公主。白家与两个孩子有杀父之仇,荣安公主是白家儒妇。公主涉世不深,容易被人蒙蔽。她不与白家断绝往来,就不能将孩子托付给她。” 她说罢往屋外看看,小心地走了出去。开始几步,她走得很小心。可钻心的疼痛告诉他,若是不快些行动,不肖多时她将寸步难行。迷燕深深的吸口气, 拼尽全力向城门跑去,突然身子一侧。撑起身体看时,才知道脚下被人绊了。 “是你从宫墙追出来?”绊她的人穿了一身黑衣,几乎完全融在夜里。迷燕看着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冯氏胆战心惊地不敢乱动,即盼望夜色快快掩住迷燕的行踪,又害怕黑暗笼罩自己。心慌意乱之中,忽觉天色反而越来越亮,她从窗缝一看——离宫屋顶上的火苗,以賗上了半空。冯氏顿如五雷轰顶,呆呆地看着火焰在狂风中东摇西摆,不肖多时,如狼漫过宫墙想她袭来。 顷刻之间,宣城中人声鼎沸,飞龙卫入城救火。冯氏依旧不敢出门,抱紧两个小儿,蜷成一团。那火一直烧到后半夜才减了声势。两个孩子不知自己深造横祸,在冯氏的臂弯里安然入睡。冯氏等到屋外人声不再嘈杂,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向外张望。只是这样细微的动作,却立刻被人察觉。门被人一把拉开, 一名飞龙卫仔细打量她,回头带声叫:“这里还有人。” 屋外浓烟滚滚,呛得冯氏不住咳嗽,连忙手忙脚乱的翻起衣袖,盖住两个孩子的口鼻。飞龙卫一名领队走过来问:“你是什么人?” 冯氏痴痴地垂着头,不回答。 领队看他身上既非宫女衣衫又非宫女服色,寂静地看着她怀中的孩子问: 冯氏还是埋头不语。 领队不敢无理,将她带到城外。宣城中幸存的人都聚在飞龙卫扎营之地,冯氏慌忙寻找,不仅见不到迷燕的踪影,连宫女也没有一个,放眼所及之处只有离宫外居住杂役。其中有宣城的老医生,一见冯氏怀抱的小儿,跪地口称:“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领队忙问:“你认识此人?”老医生道:“这妇人我不认识,可我知道,宣城里里外外只有两个小儿,便是冤死的太子殿下的一双儿女。”民间乃成洵为太子殿下,领队听了慌忙向冯氏施礼,问:“难道您是素璃夫人?素慈夫人?” 第 5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6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56 章 冯氏木木呆呆不搭理他。领队见她神志不清,急忙问“有谁见过两位夫人金面?”此处聚集的不过一些杂役,那个也没见过。老医生道:“素璃夫人来时自带了良医,从不招我。可有一次入内帮忙,远远地见过夫人一面。夫人面如鹅卵,这妇人却是尖下颚。素慈夫人,更加没人见过。” 领队不敢怠慢,忙将冯氏安排在一顶帐篷中,顺手指派老医生照顾她。任凭旁人善诱,冯氏就是噤口不言,更不容人来碰她怀里的孩子。 飞龙卫将离宫惨变飞鸽传书凤烨公主,一边继续灭火,一边等凤烨的指示。那场火直到第三天傍晚才彻底扑灭,离宫早已面目全非了。 却说李怀英受素璃之托前去送信,领了良驹上路,到人马极累之时才稍做休息。这一趟又走了四天,终于顺利到达京城。 凤烨与素沉的俯氏,他去过不止一次,门上的吓人认得他,很快就通传进去。素沉亲自迎到门前,欣然道:“先生到来,蓬荜生辉。”李怀英与他相见也很喜欢,但身负重托不愿耽搁,说:“在下此次是来投信,恳请君王允许在下面见公主。” 素沉得知是素璃送信给凤烨,暗暗吃了一惊。凤烨的信使比李怀英早一步到,带来两封灰心。给凤烨的那一封,凤烨早已给素沉看过,内容无非是那些家常话。写给素盈的那一封信素沉也看了。因为事关重大,他以托人送到宫里。 此时知道素璃根本不信赖那信使,给凤烨的回信只是幌子,素沉心中途胜不安,疑心素璃给素盈写的那一封信也有诈。他有意探知详情,亲自引了李 怀英到一间雅室,请凤烨出来相见。 李怀英向凤烨施礼之后,拿出那封信说:“在下幸不辱命,请殿下查看。” 凤烨含笑打开信封,读了两三行,笑容变淡了。素沉从容地问:“有何不妥吗?”凤烨重展笑颜到:“没有什么。一轮几句立储的事——我可不参与这种 事。先生回去转告,没有回信。让她不要太多虑。” 李怀英又问:“上次托殿下转交荣安公主的信,殿下可曾转交?” 凤烨没想到他还念念不忘,叹道:“不瞒先生,自从你走后,荣安公主府接连变故。她不堪打击,病了好几场。我一直没有机会将信给她。” 李怀英猜到她说的不是实话,冷冷的说:“既然如此,请殿下将信交还。在下回到宣城,对写信的人也有所交代。” 凤烨怔了一下,不情愿地说:“请先生转告写信的人,信不慎丢失。万望她谅解。” 李怀英看看凤烨,又看看素沉,冷笑道:“郡王这样的人物,竟是这样的妻子。” 凤烨这辈子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呵责,今日被一介书生冷嘲热讽,从事她性情淡泊,也变了脸色。素沉忙道:“近来公主自己的身体也不适,请入内休息。”缓走凤烨有对李怀英说:“先生此时出城,势必在荒野多宿一夜,冰天雪地,露宿危险,今日务必要住下。我有千里马,明日一早送先生出城,不会误事。” 李怀英本不想拂了素沉的盛情,然而与凤烨一言交恶,他也不想久留。何况他出门时自带了露宿之具,无论如何不听素沉挽留,当下告辞。 他的马自离开宣城就未好好休息,出城之后又被鞭策狂奔,夜色未降已疲惫不堪。李怀英只得下马,在荒野里徒步前行。天黑时他寻个安全的所在,支起帐篷,坐在篝火边仰望星空。 夜风荡清了苍穹,雪夜交映,寒光彻宇。茫茫琼霄让李怀英有感而发,他原是一腔热情报效国家,即使变成了在贵族们之间周旋?今日的所作所为,仿佛已经离题万里。可是若是如此,连认真倾听他的人也没有……思及此处,他取出酒囊,一边喝一边唱起悲怆的歌,后半夜就在苦闷与醉酒中睡着。 野外冰冷浸骨,他一睡便沾上了病根,第二日浑身如同火烧,起也起不来,叫也叫不出。他心自慌了,想:难不成要死在这里?一直躺倒午后,头脑稍稍清醒,也能够挣扎着上马背,他便任由马驮着他走 越是接近宣城,李英华越是振奋精神,恨不能超吃飞回。熟料地平线上渐渐出现一道暗影,仿佛画师在描绘晚霞时,不慎用错了黑色,染上不协调的一笔。渐行渐远时,李怀英才看明白:那是一道直冲云霄的浓烟。他疑心自己发烧之后两眼生花,用力揉了揉演讲,那浓烟却没有被他揉掉。 李怀英这才感到大事不妙,使出浑身力气策马疾驰。 看到时,离宫里的红色火苗还没有完全熄灭。抛开它们,天地之间的这个角落只剩下一堆黑色的废墟。李怀英晕乎乎地跌坐在地,立刻有飞龙卫迎上来盘问。他魂不守舍地应付几句,脚下不由自主的四处走动,口中声嘶力竭的呼唤冯氏。飞龙卫见他如痴如狂,拦也拦不住他。 忽然一顶帐篷中传来哭泣声,一名妇人抱着一对哭哭啼啼的小人儿跑出来。李怀英一件事自己的妻子,连忙上去抱住。两人不顾旁人就抱头痛哭起来。 飞龙卫这时才知道夫人并非宣城离宫中的贵妇,而是睿洵招揽的门客之妻。知晓后,领队便要接手两个孩子。冯氏却宁死不放手,厉声道:“孩子的母亲将她托付给我,怎能轻易移交他人?“她说的只是素慈于齐儿。但旁人这时候哪里会细细分辨? 领队好言相劝:”夫人,你能够怀抱他们至几时?宫墙之内没有半个活口,你要将他们归还何人?不如交给飞龙卫,快马送回京中。” 任由他说得口干舌燥,冯氏只是低头抱紧两个孩子不松手。李怀英对领队躬身道:“拙荆不善言辞,大人勿怪。他这人实心眼,一旦受人重托,宁死也要实践。即便要将两位公子小姐送入京城,也不能离她怀抱。否则她是绝不依的。另有一件——我想拙荆既然受托照顾两个孩子,应知离宫内的变故。她的安稳,必定没有对大人说过。其中种种,面对信赖之人才肯吐露。请大人见谅。” 领队见李怀英文质彬彬,也客气道:“既然如此,请先生歇息一晚,明日飞龙为护送先生夫妇与小公子小姐一同回京。”他又惭愧地说,“我等奉凤烨公主之命护卫宣城,实在想不到须臾之间忽生变故。万望夫人说出真相,勿令我等糊涂至死。”他话中透露出失职之后难逃一死的意思。 李怀英吃了一惊,没想到那么弱不禁风的凤烨公主,家中也有及残酷的私刑,当下对凤烨心生芥蒂。他不敢夸口说能够为领队美言,心下亦生苍凉,觉得用心服务皇家的下场,往往不过如此。 老医生按偏方煎了一剂药,让李怀英喝过之后蒙头大睡,起床之后果然好得多了。冯氏仿佛一夜未合眼,抱着一对孩子默默地坐着不动。李怀英见了心疼,柔声安慰她几句,她好像全未听见。夫妻二人怀抱这一对皇家小儿,乘着马车又向京城进发。 一路上李怀英愈发察觉到妻子的异样,他耐不住疲惫昏昏睡去时,她还没有合眼。他半夜偶尔醒来,妹妹发现她依然瞪着身边的两个孩子。李怀英生出怯意,唤她小小名儿,她对答倒也如常。可是劝她入睡,她却不从,即使躺下也还是大睁着眼睛。如此一连数日,一直到了京城城门,李怀英未曾见他水上片刻。 这日凌晨到达京城时 ,城门尚未开启。城下已有数辆马车牛车等候入城。李怀英夫妇的马车由飞龙卫守护,格外与众不同。然而从窗中望出去时,李怀英却羡慕起旁人来——比尔呢不过起个大早做生意、跑买卖,虽是士农工商四民之中的末流,忙的不过是蝇头小利,却不需担惊受怕。他与冯氏原本也是一介小民,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呢》尤其冯氏,原本小户人家的女儿,嫁他图的不过是诗琴相伴的日子,如今却被他连累到这幅摸样。 想到此处,他握着冯氏的手,忍不住默默地落泪。再看看车中熟睡的这对小儿女,天地虽大,没有皇室正嫡的一方净土。家事如此,国事又如此。李怀英想着便哭起来,他本是性情中人,索性放声大哭宣泄情怀。 他这边哭声凄怆,有人听了再也坐不住,从里一辆马车上月下,走了过来。飞龙卫拦着不准接近,那人只低声说了一句话就打消飞龙卫的猜忌,来到李怀英的车前。 “先生哭声含混,大病末愈不宜伤心。”她说。 李怀英掀开帘子,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温和地向他点头,说:“先生若是身体不适,我略通医术,可以救急。”李怀英抹去眼泪,闷闷地说:“多谢美意。夫人知道如何治伤心之症吗?” 守在车边的飞龙卫听他又不着边际地乱扯,替他急了:“先生,这可是为圣上治病的女医生!这是千载难得的机缘,赶快求她救救你的夫人。”李怀英这才知道女子的来历,连忙跳下车施礼,请她为冯氏看诊。 王秋莹一看冯氏的状态就知道事情不妙。她试着同冯氏说话,冯氏却没有多大反应。王秋莹连忙从自己的车中唤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向李怀英道:“这是舍弟,医术比我高明。”说话时声音颇为自豪。年轻人果然有主意,向随身的小包袱内取出一套金针,一边轻声宽慰冯氏莫怕,一边在她头颈前后扎了十数针。 李怀英屏息凝视,看着看着冯氏便合上眼睛,睡得宁静。李怀英如释重负,忙不迭向王家姐弟道谢。王秋莹如实相告:“先生的病发在外部,用药可医。尊夫人的病,虽无险恶表现,却难治些。舍弟此番入京,暂住在谢震将军府上。先生可去寻他。” 那王姓青年看起来十分腼腆,姐姐说话时只是微笑。李怀英见他们姐弟古道热肠,又千恩万谢。三个就此攀谈起来,王秋莹方知宣城的惨剧。听说车内两个小儿乃是睿洵的一双儿女,却不禁问:“先生要将他们送往何处?” 李怀英道:“圣上诏废太子时,特意声明,无诏不许睿洵擅还京城。虽末说这两个孩子也不得擅还,可也没有如他们回来。前些日子还曾经传说,要召他们回京。宣城大火之后,却再也没有动静。这两个孩子眼下只是庶人儿女,又成了没人管的孤儿。这趟是去投奔他们的姑母凤烨公主。” 王秋莹见他很不情愿,好奇地问:“先生是迫于无奈,才将皇孙交与凤烨公主吗?”“不是。”李怀英唏嘘道,“我只是觉得凤烨公主的为人。。。。。。不够光明正大。将东宫的遗孤托付给她,实在难以令人放心。” “那么还有荣安公主。” 李怀英虽末听过迷雁叮嘱,也知道不能把两个孩子送到杀父仇人的家中。他还不知王秋莹是什么样的人,这话不宜当着她说出口。然而他脸上表情已透露了对荣安的不信任。 王秋莹微微一笑,道:“先生不要怪我出口轻狂—我在宫中也非一天两天,对这些皇家子弟多少有些了解,要说值得托付皇孙的人,我心中也有个人选,不知先生是否想听?” “洗耳恭听。” 王秋莹不慌不忙地说:“就是当今皇后。” 李怀英霎时想起素盈波澜不惊的脸庞。“她” 王秋莹见他神情犹疑,奇道:“先生也对皇后娘娘有所了解?” 第 5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7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57 章 李怀英侃侃说道:“我不过一介贫贱书生,也不怕说出来得罪人—不瞒夫人,我的确有幸见过皇后。以我愚见。若是将孩子托付给她,恐怕长大之后,还是一个只认识睿素二字的人!我为天下布衣怀私心,不愿托付给她。” 王秋莹失声笑道:“先生误会了吧?难道先生没有发觉我的姓氏吗?皇后娘娘并不是先生所说的那种人啊。”她望着阿寿。说,“这孩子出生没有多久就大病一场,险些送命。正是皇后娘娘挡住多方非议,召我入宫救治。他自己也衣不解带,日夜照料。从那之后,宫中人人知道皇后对孩子爱若已出。先生要将他托付给真正关心他的人。除了皇后娘娘,还有第二个人选吗?” 李怀英仔仔细细地看了看王秋莹。 人的性格往往可以从她评价旁人的气态中一望而知。李怀英虽末在官场博杀,却见过数百名形形色色的书院生徒,于识人一项上有少少心得。王秋莹的语气中并没有天花乱坠的奉承,李怀英却看得出,她行事正直,且对皇后娘娘睿歆之心笃信不疑。他原来自信心对皇后的认识,这时也不仅生出小小疑疑窦,也许他看到的皇后只是很小的一面。 他没以忘记,皇后还年轻,有朝一日生下皇子,也许她就变成睿歆最大的敌人。可是转念又想,如果皇后真的生下皇子,她真有害人之心,睿歆便是在别外,又能摆脱她吗?也许让他来养育反而更好。 “夫人这一次回到京城,是要入营吗?”李怀英问。 王秋莹坦然道:“正是,宫中还有我的病人。” “我听夫人之言,也有了托付皇后之心,请夫人在方便的时候,转告皇后我夫妇已携这两个孩子回到京城。”李怀英想了想,说:“我不得不到凤烨公主府上—她的驸马,东洛郡主素沉与我有点交情。他是皇后的长兄,我也信得过他。” 说到此时,城中传来声声晨钟,城门依时开放。王秋莹姐弟同李怀英告别时,她忽然想起一事,说:“若是先生始终不愿与凤烨公主过交道,京城中就有一个值得信赖。就是舍弟要去投奔的谢将军。他的为人,先生一处便知。” 李怀英正不甘愿去拜访凤烨,一听之后眼睛就亮了,说:“那么我就同舍弟一起去拜访他。” 第三十四章 焕雯剑上遍布干涸的血。 琚含玄将剑举到眼前,伸指在剑身上平抹过去,焕雯立刻如同它的名字,又是一片晶莹光华。“你烧了离宫?”他弹去指上的褐色粉末。 “是。搜遍素璃的寝殿,实在找不到相爷所说的那些东西,不知她藏在离宫何处。下官怕耽搁下去横生枝节,所以……” 琚含玄望着地面,脑海中清晰地出现了那座阴沉的宫殿。 高耸的殿角,胭脂色的晚霞,似紫色又似深蓝的夜空和闪亮的群星,顽固地在宫檐上安家的燕子,发芽的野草,廊檐下优雅行走的宫女,自由的风,望不到尽头的荒野…… 他微笑一下,说:“它还在。” “相爷的意思是?” “烧就烧了吧。”琚含玄说着将焕雯入鞘,“你做的不错。我还以为,你们兄弟当中,信默是最有本事的。没想到你现在做事比他利落。” “多谢相爷夸奖。”信端说,“信默的确比下官能干。下官仅仅胜在用心如一,不像他的顾虑那么多。” “用心如一?”琚含玄笑道,“我想请教,你甘愿为我出生入死,用心何在?” 信端深深地低着头,说:“信默一生困在‘白家’二字之间,寿限不及而立之年,欣悦不足一掌之数。结果呢?谁也没有感到些许的幸福。下官不愿尤而效之,仍被‘家’字禁锢。人生苦短,下官希望能够畅所欲为,遂心快意。在朝廷中寻求这种人生,需有相爷成全。” 琚含玄认真地听着,最终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吧。” 琚含玄知道,一定有人在他之前,把宣城起火的事情告诉深泓。凤烨的传信鸽比白信端迟发先至。他听说绝少出门的凤烨公主,很悲伤地入宫觐见。但他还是带着凝重的神色,亲口又说了一遍。 “烧掉了……片瓦不留吗?”深泓又问了一遍。 “似乎是这样的。”琚含玄说,“上一次臣怀疑李太医私受素璃重资,故意贻误陛下病情。禀明陛下之后就秘密派人去宣城追查。去时宣城已经起火了,偏偏那日风大得很,眼看没法扑救。” “宣城的人呢?” “还有数十幸存者,现在宣城等候安置。”琚含玄没有告诉他,幸存的都是些什么人。 深泓闭上眼睛。 母亲的影子,早已不在那里。如今,她时常伫立的殿廊也…… 若星狡黠的微笑,早已面目全非。她偷偷探头张望的门扉,也…… 月下舞剑的少年,早已脱胎换骨。他踏足的布满白霜的庭院…… 一切都不在了。 “烧就烧了吧。”深泓说,“查明白是怎么回事。” “陛下打算如何安置宣城的人呢?” 深泓从凤烨那里听说,宣城有一身份不明的女子带着两个孩子幸存,可他觉得,那女子一定不会是素璃——若是素璃,不会在紧要关头多事去就素慈的女儿。 既然不是素璃……阿寿还是变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要将一个尚未自立的小儿带入这座宫廷吗?只要他一开口,面前这人立刻就会认定他仍然有心立阿寿为储君。 “宣城已成一团灰烬,可以调拨他们去缦城离宫。若是有年老的不愿去可听之自便。庶人洵之子同去那里即可。” “皇后娘娘一定会觉得伤感。” “是呀。”深泓慢慢地说,“过几天就会平息。毕竟不是她的孩子。” 八宝香炉吐出浅浅云雾。 “有一个祭品。”白烟幻化成女子模样,懒洋洋地卧在一张鹿皮上,玩弄手中一枝开着红白两色花朵的梅花。她的手指轻轻拂过,白色梅花尽数变成血红。 “你有没有觉得。这旅程越来越惊险?必须要全力以赴才能看见结局。你是不是应该再抛去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换一个更有把握的未来?”她向素盈递出那枝梅花,顷刻之间,饱满的花朵纷纷凋零,“三百六十五天听起来不短,其实稍纵即逝!你过得这么辛苦,仅换了一个不在乎你的人多活一年。你已经坚持到今天,该为自己换一些东西了。” “譬如说?” 白衣女人想了想,咯咯笑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你想要睿歆继承大统,自己登上太皇太后的宝座。那么——用毕生无子,来换无人与睿歆争夺皇位,你至死稳守太皇太后的宝座,如何?我今天真是太慷慨,允许你用一个代价换两个结果——机不可失呀!” 素盈哂笑道:“幽馥啊幽馥!这需要交换吗?我若无子,自然无人与他争夺皇位。”幽馥冷笑着一旋身,露出她背后的一个孩子,是邕王的儿子睿渤。她又一旋身,背后变戏法似的出现一个女人,却是钦妃。素盈吃了一惊。 “你没有察觉,皇帝为什么对她不放心?你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好事,让她在宫中挂上红梅庆祝?”幽馥望着素盈不住地冷笑,“素盈,你真迟钝啊!” 素盈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在梦里她只觉天旋地转,立时昏厥过去。 在现实中,她却从午睡里悠悠地醒来了。 “娘娘!”有人低低地唤了一声。 第 5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8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58 章 素盈眨眨眼睛,微笑道:“秋莹,你回来了。”王秋莹扶她坐起身,说:“娘娘不必担心,您中毒不深,只要用药得当,假以时日便没事了。” “嘘!这话不要乱说。”素盈淡淡地说,“圣上忌讳提起‘宫中投毒’这种事。你说皇后被人下毒,他会怪你无中生有。”  王秋莹立刻就知道,她话里有话的怪癖还是没有变。 “你还是回来了。”素盈喝过茶,幽幽地说,“我曾经想过,王秋莹不愿回来,我也能够理解。你不在这里,也许是好事。可你……哎,这宫廷果然很神奇吧?走出去,也抛不下呢!” 王秋莹笑道:“娘娘,我回来并非因为眷恋宫廷,而是因为这宫里还有我的病人呀!”素盈轻声说:“你总是忘了,在这里应该自称‘奴婢’。”王秋莹低头默了一瞬,想对她说李怀英的事。素盈却先开口问:“听说你家乡大雪,家中受灾严重么?” “那倒不至于。”王秋莹如实说,“粟州情况好些。周围几个郡县就惨了,听说有上万人家破人亡。朝廷赈灾之粮难以运送,他们都跑到邕王的封地上乞食。幸好邕王宅心仁厚,乐善好施。这一次开仓救人,实在功德无量。” “嘘!”素盈又制止她,蹙眉道,“前些天有人想要立邕王的儿子为储君。你在这时候盛赞邕王,不怕人怀疑你的立场?” 王秋莹呐呐地又闭上嘴,终于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宫廷。素盈见她情绪低落,不慌不忙地问:“你曾对我说,你见过与圣上类似的病人。那人是谁?不是平民百姓吧?” 她从没关心过这件事,王秋莹不知她怎么忽然提起,疑惑地回答:“的确。那人是邕王的生母,成襄太妃。康豫太后驾薨之后,她就移居邕王封地。她身体一直不好,家父负责为她治病,所以奴婢小时候跟随家父看过这病例。” “你告诉过我,她一直用药排毒。是你父亲开的药么?” “正是。” “你也说过,她一直活了多年。”素盈认真地说,“你父亲能解她的毒,是吗?” “并非如此。”王秋莹汗颜道,“成襄太妃最终还是……” “你还说,在你医治之前,圣上也曾经自行用药排毒。与你父亲用的药,有同样的功效吗?” “在奴婢看来,应是异曲同工。” 素盈呼了口气:“圣上身边,可从来没有你父亲那样的高人呐!”王秋莹不明白她为什么笑得神秘。救命的灵验药方,大概是从邕王那里得到的吧?然而邕王上次入京,全然不知皇帝有过中毒的往事。那么,是通过邕王不知道的途径得到的。素盈又笑了笑。 邕王远在千里之外,却仍在皇帝的执掌之中。邕王不足为惧。 “娘娘,奴婢还有一事禀告。”王秋莹小心翼翼地说,“入城之时,奴婢遇到宣城来的人,护送睿歆与睿韵来到京城。” 素盈立刻警惕地问:“到京城?去了哪里?” “奴婢指点他们投奔谢将军。”王秋莹微笑着将前因后果告诉素盈,末了说道,“护送他们的飞龙卫起初不肯答应,但那位李先生是个意外倔强的人,‘既然托付给拙荆,请容她神智清醒之后,转达两位夫人的意思。若是两位夫人委托她将孩子们送到凤烨公主府上,我们夫妇自当亲送上门。’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执拗地抱着妻子上了舍弟的马车。” “李先生是谁?” “是个叫做李怀英的书生。碰巧让他夫妇遇上这样的大事。” 不知世上有多少事情,在意想不到的小人物手中,不经意地转折。 素盈思忖片刻,说:“京中还有几个身世显赫的年轻王侯,是睿洵的旧交,连宰相也动不了他们。相比之下谢震的官位不够、声望不够,与庶人洵有没有交情。两个孩子送到他那里,名不正言不顺。不过,他一定不会拒人门外。既然事已至此,便从这一步另作打算吧。” 她恐怕说的阴晦,王秋莹捉摸不透,于是又道:“待会儿写一封信给你弟弟,说我拜托他悉心救助李夫人。并且转告谢将军,李怀英夫妇和那两个孩子惨遭不幸,务必厚待他们。行善积德自有善果。” 王秋莹一一应承之后,素盈笑道:“你还没有去拜见圣上吧?不如现在与我同去。”王秋莹讷讷地说:“娘娘睡时,圣上听闻奴婢回来,已召见过。” 素盈“哦”一声,又道:“你看圣上的精神如何?” “奴婢过去对娘娘说过——圣上的‘病’不同一般病症,平日看来无事,一旦发作便要损寿,再没有‘康复’一说了。表面上稍稍好转,实则……连奴婢也难讲。”她看了看素盈,道,“奴婢临行时,娘娘说,家中若有好子弟,可带来。奴婢这一次带了末弟入京。” “他的医术一定不差。不知道为人处世怎么样呢?” “舍弟在军队里待过一段时间,为人老成,处变不惊。”王秋莹微笑时十分自豪,“他与谢将军是生死之交,娘娘一问谢将军便知。” 素盈含笑点头:“那么改天让谢将军与他,还有那位李先生,一起进宫来见一见。”她说罢,又去恳请皇帝接睿歆兄妹回到宫里。 她也知道,自己的这套说辞,皇帝就算不能猜到一字不差,也不会猜的相去太远。而他的反应,也没有与素盈的预计产生天壤之别。 “投奔谢震的府上了?”他的口气有些不自在,“那么就从谢府出发,去缦城吧。” 素盈叹息道:“陛下不肯回心转意,妾也能够理解。恳求陛下让李氏夫妇带两个孩子入宫,让妾看一眼。不然妾无法安心。” 这一件皇帝欣然同意,素盈回到丹茜宫便叮嘱王秋莹,在信中提醒李怀英等人早做准备。 过了两日,李怀英、王秋莹的弟弟王鸣鹤同谢震一起进宫。冯氏因是带病之身,不能入宫冲撞贵人。幸而她这两天已将自己所知的断断续续讲给李怀英,尚有些微小节含混不清,李怀英稍加联想也不难明白。 皇帝仍不能下昭文阁,素盈便代为在衍庆殿召见他们,琚琚相与潘公公也在旁陪同。 阿寿来时由王鸣鹤抱着,一入宫殿就活跃起来,再不让人抱他。他这时已能扶着墙站立,素盈就命王鸣鹤将他放下。 阿寿抱着朱漆柱子东张西望,一会儿盯着宫女与宦臣的衣服,一会儿又仰天盯着藻井看,仿佛全然不认得宫廷了。素盈在御座上看见他的模样,不禁动情地脱口唤道:“阿寿!” 宫里静得可闻落针,她出了这么一声,阿寿立刻抿着小嘴望向她,认认真真地大量素盈。看了几眼,他忽然向前走一步,吓坏了周围的人。李怀英离他最近,刚要上前保护,素盈出声制止道:“且看看他的新能耐。” 阿寿稳住身体,不慌不忙地看了看周围的人,又向前走了一步。他似乎对此非常满意,飞快地迈开腿跑了两步。众人一片惊呼中,他大胆的新尝试以失败告终,“扑”的摔倒在地。 素盈命人将他抱过来,仔细看看他,柔声说:“在这宫里,跑得越快,摔得越惨呀!”阿寿的眼睛不住打量她,乖乖地让她抱在膝上。素盈刚刚与王鸣鹤寒暄两句,阿寿忽然在她膝上一蹬,一下子蹦到了旁边的龙座上。众人还没来得及大呼小叫,他已舒服地趴在上面一动不动了。 琚相登时怫然不悦。素盈身后的崔落花急忙上前把他抱走,一边抱一边说:“这孩子倒是会借力!”素盈好像没有听见,看阿寿没有伤到就微笑着让人带他下去,转过头又对李怀英与冯氏救护之功大加赞誉。 李怀英亲眼目睹皇后如何对待睿歆,心放下一大半,便问几时将睿歆兄妹接回宫中。素盈回答,皇帝已安排两个孩子住在缦城。 李怀英听说过缦城离宫凄凉之景与宣城不相伯仲,废皇后素若星便是死在那里。他不能相信,皇帝竟让失去父母的亲孙到那鬼地方。何况两个孩子当中,一个才会走路,一个还在襁褓。 素盈早见识过这人的率直,就怕他当着琚相的面大放厥词,忙道:“圣上当然会有更好的安排。我也会再央求他……可惜我笨嘴拙舌,词不达意,恐怕要费些工夫。”她只是随口找了一个借口,李怀英却当即道:“娘娘,草民有言,不吐不快。愿以肺腑之言助娘娘向圣上进言。求娘娘颁赐文房。” 素盈想不到他又出花招。今日本是谢他,若是此时当殿斥责他,又失雅量。她当下笑了笑,命人给他纸笔,由他跪在地上胡乱去写。 不料李怀英思如神助,笔翰如流。文才还不知如何,通篇的字迹已令人佩服。满殿的人看得呆住,屏息凝神等他一纸文章。连琚相也默默地盯着他看。 不消片刻,李怀英大功告成,肃容将文章呈上。素盈只窥见是一篇长歌,还未看清楚,琚相就代素盈将文章接过来看了。素盈等他看了几行,问:“相爷觉得如何?” 琚相将纸平放在膝上,眯眼看着李怀英冷笑:“看不出你这等无根无基的书生,竟敢写出这样的话!写给娘娘看已是不敬,竟然想要娘娘向圣上转达?”说罢向素盈道:“娘娘,此文暗讽圣上罔顾天伦,大为不敬。” 素盈愣了一下,不愿气氛弄僵,半开玩笑半暗示似的说:“读书人满腔正气,的确偶尔会被人误解。我看李先生深明大义,绝非无法无天之徒。何况相爷掌着读书人的前途,他怎么会在您面前大放厥词。想是相爷误会。” 第 5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9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59 章 琚相又是一声冷笑。李怀英认得他是赫赫有名的宰相大人,却不畏惧,昂然向素盈道:“草民一番赤诚,不敢连累娘娘。娘娘若是不愿依样进言,草民恳请娘娘将这东西转交圣上。哪怕为此丢了项上人头,草民也无怨言。” 谢震眼看他执迷不悟,与琚相定装起来,轻咳一声道:“李先生一腔热血,不知宫廷规矩,万望娘娘莫加斥责。臣等已耽搁多时,恳请娘娘容臣等告退。” 潘公公在旁边看出素盈舍不得阿寿离开,于是在素盈耳边道:“娘娘不如让小人将这书生的文章转交圣上。圣上向来虚怀若谷,定不会怪他秉笔直言。若是真能打动圣上,他回心转意亦未可知。” 素盈想不到他也来掺和此事,然而她知道潘公公侍君多年,定不做无把握的事情,便让他带了文章去。 潘公公很快去而复返,说:“圣上召皇后娘娘、宰相与李怀英上昭文阁。”素盈见皇帝反应如此迅速,知道必有佳音。 果然皇帝在昭文阁上赞了李怀英的文章,又详细问他的经历。李怀英言谈恰当,答必精要,素盈一见皇帝的反应就知道此人深得他青睐,因而笑道:“李先生这样的人才不能效力皇家,实在可惜。”言外之意为李怀英求官。 皇帝却沉默了片刻,问:“先生的文章洒脱不羁,难道也有心求官吗?” 李怀英坦坦荡荡地回答:“人生天地之间,有才便可有用。有官无官实在不是能否效力天下的借口。然而……”他顿了顿,大胆地提高了声音,“朝廷授官向来挑剔不是国姓后姓,不能得到要职,两家莠草亦可入花瓶,其余秀木只能做柴烧。天下的读书人吗,早就憋了一股劲,每一个都渴望遇到一位慧眼的君王,让他能向天下证明,良不会终卑于莠。” 素盈听了不住地摇头苦笑,却发现宰相与自己身后的崔落花犹如动容。皇帝干脆爽快地大笑起来:“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毕生栖于人下的。”话是这样说,却绝口不提给他任何职位。他不会让人觉得,毛遂自荐能够轻易在他的手中得到官爵。 但素盈与宰相见皇帝的态度,就知道李怀英的运气已来,只是抬举他的时机还未到。“李先生的文章真情流露,我也为之心酸。”皇帝向素盈说,“他是代天下人向我进言,我不忍拒绝天下的诚意。你暂时将阿寿与齐儿留在丹茜宫,用心抚养吧。” 素盈连忙跪谢圣恩,宰相也在一旁附和几句。众人不再打扰皇帝休息,从昭文阁退下,一出来就看见真宁公主踮着脚探头探脑。原来李怀英在衍庆殿奋笔疾书的事迹已经传到了真宁的耳中,她此时正在心潮澎湃等着见他。 宰相扫了李怀英一眼就走开。素盈知道真宁从来不听自己的话,可是不得不嗔怪她两句。真宁果然不理睬,只望着李怀英微笑。 素盈从来谈不上喜欢真宁,可是见了她热切的样子,忍不住想劝她。她还没有开口,真宁相李怀英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转身便走。素盈跟上去问:“一言不发地来去,有什么意思?” 真宁含羞回答:“我要说的话,已经说过了。” 素盈哑然:“你这哑谜,谁能猜到呢?” “不明白,就算了。”真宁放下脸。 素盈忽然明白,真宁也到了这个年纪——自信的、容易产生错觉的年纪。以为自己做的事情,对那特定的某个人来说,是好事。以为特定的那个人,做的事情是为自己…… 她想以长辈的经验告诉这个少女:不是所有人都能够与你心有灵犀。有些话必须要说出来啊!错过那个刹那,你就会长大。长大之后再来回顾此时此刻,总会觉得别人做的不够、亏待了自己,或是觉得自己一片痴情错付——往后的后悔,只是因为这一刻的沉默引起了小小偏差。 但是……素盈不安地看了看李怀英。他只是一个书生,没有显赫的出身,却有结发妻子。她犹豫一下,再看真宁时,她已跑远。素盈的冲动也悄悄地隐退了。 “那番话,真是耳熟啊。”崔落花一边走,一边微笑回顾绷着脸的宰相,“不是素氏就不能入主宫廷,不是睿氏就不能登上高位——这样的不公,很想亲身打破。哪怕一次,也值得赌上一生。” 素盈奇道:“你在说什么?” “宰相说过的话。”崔落花说,“他的母亲是宫廷中的失败者,一生未能显赫。我诧异他竟能以异姓掌相印。他回答说,‘越长大,越能够理解母亲当初的心情。母亲没有做到的,我一定要做到。’” “素氏难道就值得羡慕么?”素盈轻叹一声,又想,素姓与素姓之外的人,恐怕一生也无法相互理解。只是这样想了一下,她就想起衍庆殿里的谢震。 “我要在这儿透口气。你去唤谢将军来。” 崔落花觉得这一次没有要紧的事,素盈这样做并不妥当。可是素盈执意如此,她只得照办。 过去也曾在这里同他见过一次,素盈环顾周围,果然看见了小小的鱼塘。不同的是今日鱼塘中结着冰。素盈想试试是否还坚硬,刚伸出脚尖就被人向后拉了一步。“危险。”谢震平静地说。 素盈向他笑笑,单刀直入地说:“我听说宰相要为你做媒。为何至今没有喜讯?你今天出来打圆场,他也是爱理不理的样子。” 谢震知道她无事不会闲来惹人腹诽,听她问的是这一桩,他既不情愿窘,也不能不答她。默了一刻,他说:“多谢姑娘关心。”便没了下文。 “谢家只剩你一人,不就是为了传承香火,才与平王断绝关系、认祖归宗吗?拖至今日,不太好。”素盈垂下眼睛道,“那位素二小姐确实是个罕见的女子。配你也算一段佳话。” 谢震的嘴动了动,说:“我也曾经想过……想娶一个女人传宗接代。虽然对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完全摸不着头脑。也无法想象为什么选择她,更无法想象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操持我的生活。婚姻一事,不止图一个孩子,也关系两人的一生。我只知道一个素小姐,何必去祸害别的女人。” 他说到这份上,素盈实在没有话来劝他。 “难道你要这样过一辈子吗?” “也许是一辈子,也许是过几年……”谢震躬身道:“臣实在不擅长在娘娘面前隐蔽,反而令娘娘操心了。娘娘其实不必介怀,也不必插手。要知道,心事终归还是心的事,谁也管不了啊!” “那这事情就交给你的心。”素盈轻轻地说,“而你——你来管束自己的言情,让它们看起来像是另一回事,反映另一种情感,可以吗?” “可以。”他痛快地回答,“一定不会让臣的私事,引人对娘娘的猜疑。” 第三十五章 策问 阿寿与齐儿从此就在丹茜宫住下。齐儿年纪太小,素盈专门拨了四名宫女照顾她,诸般安排可谓无微不至。阿寿初来似乎已经不记得丹茜宫,过了几天就又惯了,整日在宫中走来走去,一点也不觉得生分。 宫中所有的人都爱逗阿寿说话走路。这孩子离开时已经能够说好几个词,不知是不是无人分心教他,时至今日他会说的话还是很少。素盈悉心教导,没过几天,他就会攀着龙床的边沿喊“陛下”。 皇帝正沉着脸想事情,被他呼唤,不禁微微地向他笑了一下。“这件小斗篷穿起来很合身。看着有点眼熟。”他摸了摸阿寿身上天青色的斗篷。领口附近有尖针大的一个褐色斑点,仿佛做针线活儿时不慎刺破的血迹。他看见就不再说什么了。素盈要做的事情,总好像断断续续没有前途。最终他却发现,她想做的都做到了。 素盈乖觉地将阿寿拉到一旁,小声对他说:“陛下总有要事,你不可以打扰。”皇帝见她对一个小孩子说得郑重,又笑了笑,说:“也不是什么要事。只是那一天听了李怀英一席话,我一直放不下。近来朝廷当中,像他这样的人越来越少。是不是因为我与宰相都老了,整个朝廷也跟着我们失去活力?” 跟着素盈一起来的真宁,笑嘻嘻地发表异议:“宰相老了是真的。父皇可没有。朝廷失去活力必定是因为他,与父皇有什么关系?” 素盈听皇帝提起李怀英所说的用人之弊,便猜到他想要做什么——他并不想百年之后,有一个太强的宰相在他弱孙的身边。素盈笑着提议:“满塘锦鲤确实太过温吞,放入几条泥鳅,未尝不是趣事。” “皇后娘娘说得一点不错。” 真宁早就等待一个机会,这时笑嘻嘻向父亲进言,“古人能发布求贤令,招揽天下英才,难道父皇就不能够吗?我朝还没有过这种贤明之举,父皇首开先河,又是一件善事呢。” 皇帝指着真宁向素盈笑道:“这孩子的确有点见识吧?” 谈笑之间,他就决定要向天下发布求贤令。素盈不明白,是她的提议打动了他,还是他早就预见她的一举一动,等着她放这块踏板。 这消息不日就暗传京城,震撼人心。素澜得知之后就坐不住,赶紧入宫去见她姐姐,见了面就问起求贤的事。 素盈上下打量她,笑道:“事情是定了。可你急成这个样子,是为什么呢?” 素澜莞尔道:“我家里有个不入仕的贤才,我自然替他心急。” 素盈哑然失笑:“云垂骑马、喝酒的本事了得。说到文章嘛……” 素澜连忙说:“这个不需姐姐挂心,只管等着瞧吧!” 第 5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0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60 章 到了求贤令榜示天下的那一天,素澜乘了牛车前去观看。三尺高的黄铜箱置于石墩上,兽口大张,等待才子贤士投递文章。榜文前人山人海,守榜官不停地向人群大声宣读。 素澜亲眼见过这场面之后,吩咐家仆前往了真观中求签。 这一日并非到场盛会,了真观内却香烟鼎盛。素澜先去三清座下供奉香火,默默祝祷,然后求了一支签,去寻传闻中的言半仙解签。 那名为“言半仙”的解签人是个老者,相貌不俗,却少了一只耳朵。她一看之下有些害怕,老者却先冲她微微一笑,神情甚是祥和慈善。素澜顿时宽了心,拿出签子让他解。 老者看了看,笑道:“女善人求的是一支签,问的是两个人的前程。” 素澜想想此言不虚,微笑着首肯。 “‘马井徐行似有程,月沉西海日东升。来运不必劳心力,风送江湖万里清。’这一签说的是好事姗姗来迟,如今月沉日升一片光明,前程逍遥。” 素澜听了大喜过望,立刻摸出一串钱来,重重谢过。老者还欲说什么,见她如此欢喜,便将后话咽下,又问:“女善人何不为自己也求一签?” 素澜笑笑:“富贵无忧,衣食不愁。” 老者点点头:“女善人的前程,也着落在签中。” 素澜道:“不错。”说罢起身欲走。那老者终究忍不住,又道:“女善人且慢走。签上还有一解尚未告知。”素澜顿住脚步,见他又斟酌须臾才讲道:“‘风送江湖’一句,讲的却是分离之相……风行水上,意为溃散。签中的逍遥暗示一个名中有水的人离散。日月分离,云水两隔,福气也就来了。” 素澜脸色变了变,讷讷地含糊两句,心头多了一片阴霆。她本是意志坚决的人,什么道士的言语、流行的谶言,在她心中一概压不过自己的意愿。她多少有点相信言半仙的话,但她更相信自己有办法化解厄运。何况签上也是说云垂的前途一片光明,她想到这个就喜上眉梢。一路上她想好了说辞,自信有十足把握能够说动云垂去投策。 孰料她十全十美的计划只说了一半,云垂就不住地摇头:“我不像那些习惯了钩心斗角的人。让我混迹官场,我哪能应付得来。” 素澜笑道:“有我姐姐和你爹,你费什么心?” 云垂又摇头,不屑地说:“仰人鼻息、看人脸色,还要打上父亲和你姐姐的名号……我如今不好么?何必去找这个不痛快!” 素澜有些急了,不留心就提高了声音:“在家里锦衣玉食不费心。只听听各地报上来的帐,一年就吃穿不愁。整日不是骑马打猎,就是吟诗喝酒——难道你一辈子就这样糊弄过去?就能叫做‘痛快’吗?!” 云垂见她莫名其妙地发起脾气,心中也不舒畅,瞪着素澜道:“你突然发疯了么?” 素澜苦口婆心地说:“你的悠闲日子是怎么来的?你以为盐商这生意,人人都可以做?你能赚这单银子,过这好日子,因为你爹是宰相,他有权选择让他儿子过什么样的生活。失去你爹,你还能这样逍遥?‘盐’这买卖,朝廷一句话就可以给别人。有再多的钱,朝廷一句话就可以让我们倾家荡产!你想过潇洒的生活,就要做一个有权选择生活的人!” 云垂指着素澜怒道:“你简直是官迷心窍!做官就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人常言,官情纸薄。若是父亲失势,我便是个官,能为自己开脱几分?能打动皇帝、打动故人几分?素澜,我已经选了自己的生活。我只跟你讲一句——你要是时刻盯着朝廷,我就算做到父亲那份上,你也不得安生。你不看不就成了?” 素澜见他凶巴巴的样子,委屈道:“在你选择的生活里,我只需要每天安顿家务、养儿育女,是不是?在你看来,我是大字不识、眼光短浅的女人,其实都不过是女人而已……对不对?” 云垂哑了一刻,嘴上不肯服输,冷笑道:“那怎么能一样呢?你的本事比她们大多了。要是你喜欢,自己去投策也不成问题吧?” 素澜听出他挖苦的口吻,索性怄气到底,从袖中拿出一叠纸,冷冷地说:“云垂,我并不是做不到。可是皇天生我为女人,我这一生只能因夫婿而显耀。” 云垂吃惊地看到她洋洋洒洒的文章,又看到题头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你代我写好了?”他忍不住惊诧地叫起来,“你想逼我选择一种毫无兴趣的生活,这样你就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素澜的手按着那一纸文章,冷静地望着她的丈夫。只见他惋惜地摇摇头,看也不看那一张纸,转身就走了。素澜的眼泪一下子掉落,觉得他背对的不仅是一张纸,也是她的全部期待。她抓起那篇文章,就要用力撕掉。可是霎时又停手。 这么好的文章……被眼泪打湿了。 她又看一遍,更觉心痛,抹干眼泪重新誊写,仿佛赌气似的在署名处写下“素柬”二字。趁着这股气还没消,她索性又回到皇榜之前,将文章投入铜箱里。 李怀英已带着冯氏搬回明德书院,这天也在人群之中,一遍又一遍听守榜官宣读投策事项。“不分士庶、不论出身”一句尤其激动人心,与他同看榜文的书生们大为振奋,很快整个明德书院奔走相告,都去亲眼看那皇榜。 书生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将毕生所学发挥得淋漓尽致,三无日内纷纷投了对策。李怀英也倾尽心血,做了一纸对策。 京城的铜箱三日之内就满了,换上的空箱在第五日傍晚又满。素盈得知后连连向皇帝道贺:“只要陛下一句话,天下皆愿献计献策。”皇帝看着素盈与阿寿,淡淡地笑问:“宰相权倾朝野,一人独大。天下明知如此,仍奋身投效。你知道是为什么?” 素盈佯装思忖,见身边全是口风紧密的人,才不慌不忙地回答:“朝中虽有宰相,亦能够向皇帝传达自己的声音。” 皇帝一边微笑着戏弄阿寿,一边说:“没有想到,皇后对朝廷的第一反应,竟然只有朝臣而没有我啊!”素盈慌忙谢罪,听他温和地说:“他们纷纷前来,是因为我在朝政中很少偏袒,也很少去干涉他们的言论。宰相的声音虽强,别的声音也有存在的空间。我给他们留下希望。在我的朝廷里,他们永远有勇气做下一次争执。” 素盈默默记住,羞赧道:“陛下远虑!妾的眼光、智慧远输陛下,真是惭愧。” 皇帝抚摸着孙儿的额头,长长地叹气:“阿寿日后也能晓得这道理,就好了。” 分送各地的铜箱在放置七天之后,——运回京城。素澜听宰相说,这一次搜集到阁。一进去,她就看见真宁与审策官都在。按规矩,公主不得入阁。而且大臣在阁中,皇后也不该来。可是素盈猜得到,今日关系李怀英的前程,真宁必定要任性地亲眼看看。至于是多大的事情要破例找她,她却想不通。 皇帝从书案上拿起一叠纸,说:“你看这个。” 素盈见纸头是红底金花的弥封纸,知道是刚拆封的对策。对卷已被专人誊写,圆润优美的字迹掩去了对卷人的身份。素盈不知道为什么让自己看,接到手中就听到皇帝说:“文章是绝妙文章,对策是出奇对策。你看看题头那人。” 一见题头,素盈“咦”一声也愣了:上面只写着“平王府素柬”五个字。 真宁在旁酸溜溜地说:“平王府真是含英集萃!有皇后这般女子,有兰陵郡王那等武将,如今又冒出一个出类拔萃的才子……娘娘,这人当真是平王府上的人吗?” 素盈眨了眨眼睛,实在想不出此人是谁,为难地对皇帝说:“府中遍是素姓,妾一时也不知道是哪个。况且妾许久不曾回家,门客、亲戚又是来往不息,也不知道府中究竟有没有这一号人物呢。”皇帝笑道:“这文章非比寻常。不知朝廷深浅的人,哪里能够写出这样地气魄!难道不是皇后的兄弟们?” 素盈汗颜道:“妾的弟弟们年纪尚小,况且也没用叫这名字的。”她又看一眼“素柬”二字,心头突的一跳,本能地推搪道:“也许是什么人玩笑,写上‘平王府’三个字,希求顺利过关吧!” “这可是头名文章,怎需借助后家盛名?”皇帝想了想说,“既然皇后不知,那么唤平王来问问,应该知道。” 素盈连忙道:“不必麻烦。妾的妹妹正在宫中。她从小记忆超凡,人物姓名过目不忘。妾去问问她便知晓。”说着也顾不上更多客套,慌忙回丹茜宫去了。 真宁等素盈走后,质问审策官道:“此处就是全部贤文吗?”审策官回答:“正是。章,一定不肯罢休。可他也不纵容真宁,敛容斥道:“你小小年纪,怎么敢对朝廷大臣无礼?速速出去!” 第 6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1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61 章 真宁也知父皇不能为一人破坏规矩,况且还有?” 皇帝微微笑道:“爱卿,你觉得,朝中若无李怀英,单凭素柬,能够看出绝症所在吗?李怀英正是发现绝症的那个人啊!”他由衷感叹。“若能得此二人,朝廷气象必定不同以往。”审策官还要抗议,却被皇帝笑着制止,“爱卿用心良苦,朕已体会。此人殊是难得,朕不忍弃之。可与素柬并为头名。” 审策官怅然道:“臣担心,陛下以此等言论为首,引来天下攻毁朝廷之风。” 真宁听到父皇将李怀英列为头名,心中大喜,不容审策官再来搅局,于是插嘴道:“大人何来‘攻毁’二字?天下岂有痛恨朝廷之民?如李先生那样的人,不过是盼望激烈言论惊醒世人罢了。” 皇帝轻轻地点了点头:“李怀英我曾见过。真期待素柬的露面啊!” 第三十六章 云水 素盈心神不定地回到丹茜宫,看见钦妃也在宫中。 钦妃原是闲来无事找素盈闲聊,不巧撞见她最不喜欢的素澜。两人话不投机,正闷着,见到素盈都松了口气。钦妃笑脸迎上去问:“娘娘怎么愁眉苦脸的?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素盈将钦妃与素澜一手一个拉到软榻上坐定,说:“今日出了一件奇事。圣上求贤,竟被我们家一个名不见经传地人摘去头名。” 钦妃惊噫一声,道:“府里若有这样的能人投策,平王怎么能沉得住气,藏得密不透风呢? ” 素盈说:“是个叫做‘柬素’的人,两位可有印象?”她一早留意素澜的反应,察觉妹妹在一霎喜不自禁,忍不住惊道:“阿澜,果然是你么?” 素澜莞尔道:“娘娘莫怪。我本是一时冲动,想不到……”钦妃厉声道:“你好大胆子!闯下这祸,还嬉皮笑脸。”素澜顿时不悦,冷眼看着她说:“天大的祸事,我担不起吗?姑姑怕什么!”不等钦妃再开口,她又抢白:“丹茜宫里娘娘还未发话,姑姑急什么?” 素盈嗔怪素澜道:“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那守榜官竟然让你一个女子投了!”素澜小声说:“我说是代兄弟投递,他就没拦着。” 素盈知道实情后冷静下来,说:“你跟我去向圣上说明。我在一边求情,他又欣赏你的才华,应该不会特别怪罪。”素澜急忙扯着素盈的袖子道:“姐姐不要!” 素盈吃惊地看她,失声道:“你在妄想什么?难道想要同那些才子一起,接受皇帝当面垂问?”钦妃在一旁讥诮:“你是相府的儿媳,做事也该给夫家留点面子吧?” 素澜咬了咬嘴唇,毅然对素盈说:“姐姐,试问世间可曾有过一个女子,在天子面前与男子一较学问?我得到这个机会,并非因为我是皇后的妹妹,而是因为我写出一张精彩的对策——请问这是丢脸的事吗?”钦妃又要揶揄她,素澜又抢在前头说:“就算不为世风所容,我毕竟破天荒地做了一件为女子扬眉吐气的事。焉知千秋之后,不为后人乐道?请求娘娘成全。” 她的话中有豪情万千,素盈听了不能不动容:“毕竟从小教养不同,妹妹的魄力远在我上。虽然不是后宫女子,却……不,也许不是后宫女子,你才能够这样意气风发地畅谈远见卓识。” 钦妃急道:“娘娘怎么能纵容她呢!两位都忘记了吗?我朝不准睿素二族之人科举入仕,一个国姓小儿匿名投考,被人告发之后,父子皆受鞭刑!投策本来就没有女子参与之理,阿澜明知故犯。她有父有夫,谁知会连累哪个?娘娘应立即禀告圣上,求他饶恕阿澜,才是明智之举。” “我会去求情。”素盈握着素澜的手说,“请求圣上给素澜一次机会。” “娘娘你也跟着她发痴吗?” 素盈向钦妃笑道:“姑姑,难道你不想看看?常常有人攻讦皇后之家凭借女色取媚帝王,不学无术,尸位素餐。我真想看看那些自负的书生,结结实实地败在东平素氏的女子脚下!” 素澜大喜过望,跪在姐姐面前行过大礼,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钦妃一旁一个劲讪笑。素盈见状道:“姑姑不需担忧。以素澜的才华和机灵,在这事上是不会吃亏的。” “若世上的事,全由才华和机灵来决定,她的确很难吃亏。”钦妃不冷不热地说。“恐怕她想得好,旁人却不是那么认为呢。娘娘看看吧!只怕别人没拜倒在她脚下,她先要向别人跪拜央求。” “这话怎么说?” 钦妃哼一声,说:“妾是个迷信的人。依妾之见,阿澜这事起头就不祥,起假名用什么字不好?偏生把自己名字里面的‘门’扔掉。希望这事不要害她无门无户、无家可归!” 素盈只当她又对素澜泼冷水,并没有放在心上。孰料三日之后,平王匆忙地入宫求见,竟应了钦妃的预言。 “什么?”素盈听了一遍,不信自己地耳朵。平王拿出一叠纸交到她手中,抬头上赫然写着“放妻书”三个字。平王气得面色铁青。愤愤地说:“云垂这小子!居然将我们阿澜休了!” 素盈一边看一边摇头:“阿澜为他生儿育女,也没有听说他们夫妻不睦。云垂是一时脑热才做出这事吧?” “他要不是相爷的儿子,我真恨不得……”平王气得攥紧拳头,说:“相爷的儿子休了皇后的妹妹,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阿澜已经被他送回家里,连哭了两日,今天她也不哭了,我反而害怕——娘娘说这可怎么好”他斟酌一番,压低声音吞吞吐吐地说,“娘娘知道阿澜——她对人好的时候是真好。可是她也能干出一些……出格的事……这事已经够大,万一再闹出人命……” 素盈忙制止住他说下去:“父亲不要慌乱。阿澜有非凡的抱负,不会轻易葬送自己。父亲回去开解她,我试着劝劝云垂。” 平王磨磨蹭蹭不想走,又说:“我们阿澜又没犯七出。云垂仗着自己是相爷的儿子,一句’两情不合‘就送回娘家,摆明了以为没人能管他。娘娘可要请求圣上干预此事,不准云垂休妻?”素盈听罢悒悒一笑:“后家与相府的联系就要切断,简直是他的天赐良机。他会出手重结么?” 她的话自然不错。平王只得喟然长叹:“素沉与素飒已经劝过云垂。云垂对他们两人的态度还好,只是不听劝,无论如果不要素澜......希望娘娘有灿莲之舌,否则我家与相府非但做成不亲戚,恐怕还要生出嫌隙。” 素盈思忖,郑重其事好召见云垂,若是不能扭转结果,反而更加令人齿冷。算来后天就是二月望,又是皇家挑选的钓鱼宴的日子,届时皇帝要以这一天捕来的牛鱼宴请宠臣近侍。今年他身体不好,已吩咐素盈主持钓鱼宴,奖赏不可逊色往年。皇后在宫中殷勤操劳,许久不曾与家人团聚,宴罢可顺道归省。素盈想了想就叮咛父亲,那一天务必让两个哥哥请云垂到平王府中。 钓鱼宴后,平王府迎接皇后归省,素盈随大哥素沉穿过通门,到了一处静厅中。 云垂正在等候,一见素盈连忙跪拜行礼。素盈先同他寒暄几句,问他母亲身体可好,又问几个孩子近来如何。云垂知道她真正想说什么,答完之后爽性问:“娘娘是要为素澜做说客吗?” 素盈没有立时回答他,却说:“素澜是我的妹妹,但我不敢说了解她,可有一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她是我家着力培养,无论夫婿是什么样的脾性、有什么样的好恶,她都懂得如何去讨她欢喜......” 云垂笑了笑,对素澜的这个好处并不是在意,说:“如果她的夫君是帝王,她的确会使浑身解数,极力奉承。可我不是。” “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呢?”素盈顿了顿,和气地说,“云垂,你是真心休妻吗?还是....你的父亲....” “这与家父有什么关系?”云垂蹙眉看着素盈。素盈没法告诉他,宰相想要牺牲皇后陷害东宫,皇后侥幸不死,两人再也没法维持虚伪客气。宰相将皇后的妹妹逐出家门,也不能理解。 云垂猜不到素盈的心思,自顾自说:“娘娘,我已同两位郡主说过——令妹是太优秀的女子,我永远不能满足她对我的期待。”他看着迷惘的素盈,笑笑说。“娘娘尽可以轻视我,责备我整日享乐、午过且过。然而这就是我呀!” 第 6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2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62 章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那天,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么高兴。原来是因为她技压群雄,一鸣惊人。我忽然觉得,最让她雀跃跃的,不是她的才华得到伸张,而是她的犯禁取得了满堂彩。我怎么会娶了一个不顾一切要出人头地的女人呢?忽然觉得很疲惫,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同她大吵起来。” 素盈轻轻地说:“云垂,你知道素澜——她本来是要入宫的。让她籍籍无名地在这世上白走一遭,她不会甘心啊!” “是呀......从一开始,我们的姻缘就让她胸臆难平吧!所以才会不断寻找途径,张扬她的优点。”云垂黯然道:“我一直觉得,我们夫妻之间隔了一些什么。那一瞬忽然觉悟——我与她之间,隔着一整个世界。她站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向我妥协。而我,也没法为她放弃自己的世界。娶一个素氏女子,竟会这样的累。” 他向素盈和素沉深深地躬身:“云垂资质驽钝,胸无大志,与令妹两心不同,难再携手。放妻书文已成,夫妻缘尽。但愿令妹重梳蝉鬓,另觅良人。”他说完又行一礼,从容告辞。 行至门边,忽然看见素澜就在门外站着,一言一词都听得清楚。云垂谦逊地施了一礼,素澜也答一礼。两人都没有翻脸。 素沉送云垂出府。素盈忙将妹妹唤到身边,拉着她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素澜不容姐姐来可怜她,先开口说:“我已经想明白了。与我相伴,她是过得辛苦的那一个。我总觉得自己牺牲很多,他却觉得,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也许分开才对” 素盈忍不住地为她遗憾,叹道:“你这是何苦!” “姐姐,你看——”素澜牵着素盈的衣袖,拉她来到窗前。窗外刚好能够看见平王府后宅一座又一座整齐的小院,那是平王仍在世的九位夫人的住所。“姐姐,你喜欢她们吗?” 怎么可能喜欢呢?素盈心上疏涼。那里面并没有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早就死了,也许是被里面的人害了吧?那里面也没有一个人,把她当做女儿。 素盈从小就学会不去在乎:她不是那些人生的,没法让她们显耀,没有资格要求她们对她好。可是今天迎驾时,她们一个个满脸堆笑,关切好问长问短。现在素盈有用了,她们都想用示好让她惦记。素盈立刻就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喜欢这些女人。 但她唯一能做的事,是殷勤地一一问候她们。 离开皇后,她们固然少了盛气凌人的资本。可是失去父亲广泛联姻得到的这些亲戚,皇后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我讨厌她们。” 乍听到这句话,素盈疑心是自己不小心说出来的,一怔之下才知是妹妹在旁边咬牙切齿:“一想到我日后也是这个样子,我甚至痛恨自己身为女人!我娘在世的时候总是说,我比她强。难道比她强的结果,就是跟她一样,变成一个只知道在家里讨好男人、同一群女人周旋、整日碎碎算计一点蝇头小利的浅薄妇人?!绝不!” 她说出这句话时,胸膛一起一伏,仿佛胸中燃烧着亿万火把。素盈忽然觉得,云垂和素澜的分离并不是那么的不幸。 云垂过了两天将素澜陪嫁的财物奴婢送回,虽然尽量不张扬,然而大队人马还是引来路人议论纷纷。素澜的奴婢当中有配给相府下人为妻的,不再归回。那些奴婢失了素澜作主,料定日后不如从前,这一日也跟到平王府同素澜泣别。 素澜不是儿女情长的性格,除了嘱咐她们机灵做人之外,也没有更多可说。见云垂领着她的孩子进来,她才忍不住动情。大一点的双生子知微和知渐已经两岁,察觉这一次一外公家非比寻常,两个孩子都不开口生事。知机和忘机才刚会走,只知道牵着父亲的衣襟东张西望着。素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语重心长地对云垂说:“大家庭里没娘的孩子如何长大,我亲眼见过。虽说宝剑锋从磨砺出,可我不忍心自己的骨肉重蹈覆辙。但愿公子的新妇温柔典雅,善待我儿。” “孩子们是琚家掌珠,怎么会受委屈?”云垂顿了顿,说,“归还你的陪嫁之物若没疏漏,我就告辞了。” 素澜笑道:“我怕缺那些吗?” 云垂在消沉之中强笑了笑:“我知道你不会在乎。”说罢抱起一对小儿女,领着孩子们要走。 “我还没说玩呢。”素澜站在原地,撰着衣带说:“公子另聘新妇,请容我知道是哪一家的小姐,也好安心。” 云垂回头看了她一眼回答:“一定……不会是素氏。” 素澜听了心中不是滋味。云垂大方地抱拳:“预祝小姐对策是一鸣惊人。”他见素澜一脸不屑,苦涩地笑笑:“ 我真是奇怪。想到你不再是我的妻子,我忽然……很希望听到你在对策时传来佳音。你本来,就有那种才华。” “多谢公子吉言。”素澜欠身一拜,起身时向他璀璨地笑了一下。 她也很奇怪。她容忍这个男人厌恶她,却不能容忍他的厌恶是因为她有能力。 得知他并不嫌弃她的才华,她忽然觉得,也许可以把喜讯第一个告诉他。 两人和气地相视而笑,转身时都点奇怪——这几年,他们到底做了一对什么样的夫妻? 得知素束就是素澜,饶是皇帝见过大风大浪,也吃了惊。“我早知女子不可小看。”他笑着摇头,“可想不到,皇后这般安分守己的女子,家中有这样的姐妹。” “请求陛下不要降罪与她。”素盈诚心说:“将心比心,无论谁有她的见识、才能和忠君之心,也忍不住要放眼天下、指斥乾坤。在陛下求贤时献计献策,实在是不忍心埋藏自己的锋芒。” 皇帝又拿出素澜的对策,边看边摇头说:“可惜是她……你不必再求情了。我可以不怪她,但不能让她与男子们同殿辩论。” 素盈不肯灰心,又说:“陛下,她原是宰相的儿媳。相府是何等门第?但为对策一事,她与丈夫决绝。陛下无法想象,女子要有怎么样的决心,才能够走到这一步。妾不忍心看它鱼与熊掌两失。” “宰相次子的事我已听说了。”皇帝平静地凝视素盈的眼睛,惋惜道:“她若是民间女子,为她的才华开一先例,未尝不可。可她是你的妹妹,还是宰相家刚刚休掉的媳妇。”他不能如此偏爱皇后,也不能如此令宰相蒙羞。 “陛下一定还有办法。” 皇帝好奇地问:“你很喜欢这个妹妹?”素盈从未想过这事,委婉地笑道:“血缘可不像姻缘。与喜不喜欢有 什么关系呢?”皇帝考虑了一会。说:“按平王性子来看,你不关照妹子,他第一个不依。我不愿令你在家人面前为难。素澜也不必来对策了,今日就受她为女史,折日就入宫就职吧!” 素盈万没想到他是如此打算的,当即呆住。 她原先有自己的:平王府上门口众多,大都滥竽充数,实在难以器重。若以素澜的实力登堂对策,一日之功就可 使东平素氏蜚声海内外。日后必定有文人或不服、或好奇,登门一探究竟。以素沉待客之真诚,平王一掷千金之豪气,不难从中招揽佳士收为己用。了却素澜的心愿,再为她安排前程亦不迟。 然而要将妹妹常留在宫中,素盈却没有自信能管得住她。可她央求了半天,皇帝给她这么大地恩典,她不能得陇望蜀,只好惴惴地叩谢圣恩。 素澜在平王府中摩拳擦掌,想不到等来的却是一纸任状。平王起初觉得女儿被休,他也颜面扫地。见到选充内职的金状,他胸中恶气一下吐了出来,不停嘴地夸素盈想的长远,做事干脆利落,不废闲工夫同那些酸书生周旋,就给素澜拿到了女史之位。 素澜心中怅然若失,但见到父亲欢喜的难以形容,她未将情绪挂在脸上,笑嘻嘻到:“日后女儿能在姐姐身边,父亲不必总操心了。” 素澜从小娇生惯养,后来嫁到的又是权相之子,向来目中无人,在家里人缘惨淡。她被休回家之后,平王的大小夫人们虽然没有落井下石,也没有好言安慰。这时候听说素澜摇身一变成了说话有分量的女史,她们纷纷前来道贺。素澜知道这是人之常情,她们若是连虚伪也没有,反而不似人了。即使知道,素澜还是没给好脸色,对平王妃睿氏也冷淡。 睿氏讨厌她更甚于讨厌素盈,受到怠慢便冷冷地说:“从前巴望你入宫,结果你搞糟了。后来指望你在宰相家好好过日子,你又搞砸了。这次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素澜一来就是女官中位阶最高、年纪最轻的,众人难以心服。然而她是皇后的妹妹,不仅女官与宫女,就连后宫的妃嫔也对她笑脸相迎。钦妃虽然不喜欢素澜,但毕竟是自家人做了女史,反而不像过去那般挤对素澜了。 素澜从小便知道如何恩威并济、因采用人,在宫廷之中如鱼得水,不消三日就将上上下下的为人、脾性摸清。那写宦官宫女的嗅觉灵敏,一见她的举动就问得出又是一个十足的素氏。他们多年来最拿手的功夫就是与素氏打交道,你来我往心照不宣,双方落得省心。皇后素盈几乎没受过素氏的后宫教育,处处出乎他们的意料,相处起来仿佛提着一口气。相比之下,与新来的素澜相处,比揣摩皇后不合常规的心思轻松许多。于是素澜很快就有了人气。 她对素盈执掌丹茜宫的做法,早就有诸多意见。往日她身为相府媳妇,许多话不便说。今日她专是负责建言的,便有不少大胆的意见冒了出来。碰巧素盈进来一门心思扑在啊寿身上,琐碎的事情也不大费心,便交给她做。 素澜不是那种只知道耍威风,贸然得罪旁人的人,做事虽有狠劲,也面面俱到不留话柄。然而明明没有得罪人,旁人却不及前些天那么热络了。 人情往往就是如此反复,初时大家都觉得她做事老练,多少有些欣赏她,渐渐察觉她实在太老练了,心机海深远在自己之上,便同她保持距离以防不测。 宫廷里的人,哪个也不写糊涂账。不消几日,即便没有同她打过交道的人,也晓得皇后的妹妹是个厉害的角色。从前诸为嫔妃知道她大胆任性,还以为她想钦妃似的。如今方明白她既有美貌,心思又周到,反倒忌惮她。总觉得素澜这种人,当下虽没有惹到她,但不小心触了她的利益,她可不会像素盈那么通情理。 第 6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3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63 章 不知几时宫里开始流传一个谣言,说皇帝喜欢素澜活泼机敏、才貌双全,又知道她宜生养,打算将她纳入后宫。素盈知道这是一句玩笑,也以玩笑心态说:“那也好。圣上贤如尧舜,我们姐妹共效英皇未尝不可。”想不到这话被传得有鼻子有眼,连皇帝与宰相也知道了。 皇帝养了几日,可以移驾玉屑宫。这些天他绝口不提立储之事,宰相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也不能将他一辈子留在昭文阁,便在恭贺圣体康复时问素盈,她的妹妹是否贤淑。素盈答应了一声,宰相就半真半假地建议经以素澜充实后宫,趁皇帝康复之际孕育子妇。 素盈说了声“荒唐”就不理睬他。可是皇帝刚刚搬回玉屑宫的那一天,对素盈说:“说起来,我还从未验过你妹妹的才能。不知她能否胜任女史。你去将她叫来,我亲自问问。” 素盈有点后悔在这时候给自己添了一桩麻烦。她从来不敢说皇帝宠爱自己,但他也没有特别眷顾的人,后宫之中并无一人威胁到她。倘若素澜真的察觉到为妃嫔的机会近在眼前,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素盈隐约能够预测。 不过素澜自己好像心无杂念,皇帝召见完毕她就对素盈说:“姐姐不必担心。圣上并是将我视为一个女人来欣赏啊!我作为女人,正是他讨厌的那一种呢。”素盈姑且相信她的话,但周遭的人无法安心。 三月三日在皇极寺放生鸟雀时,凤烨公主与驸马素沉也到场助兴。凤烨一见素盈就说:“阿澜入宫当个女史就罢了,断不能为妃。她若是真产下皇子,宰相必然要舍邕王之子,拥立那孩子——此后他的三个孙子就是皇帝的同母兄了!那人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实现妄想,疯点子已经害死了多少人?这苗头太危险。娘娘若是觉得无力阻止,我来设法。” 素盈一边仰头看着天空翱翔的鸟雀,一边叹道:“阿澜从来锱铢必较,可在这风波里那么多人非议她,她却恪守女官的本分,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呢!里里外外意没有一个人愿意容她......真是无可奈何。” 她当天就将素澜唤到跟前说:“妹妹,你知道眼下的情形么?” 素澜默默地认了,仰头对素盈说:“姐姐若不嫌弃,仍留我在宫中,假以时日我一定能令左右改观。” 素盈微微笑道:“阿澜,你时常觉得,只要你愿意,这世界也会在你脚下顶礼膜拜,对吗?那么你有没有觉得,稍加时日,你会心甘情愿去膜拜另一个人?这宫廷里大多数人,表面如何且不说了,在内心里与你一样自视甚高,等着别人来膜拜呢!你能够改变他们的表象,但能够改变他们的心吗?” 素澜听了闷不做声。素盈抚着她的肩膀道:“你有拒绝委曲求全的资本。但宫廷是活的,和云垂一样——一举一动一目了然,看起来很容易对付,却不会对你妥协。即使你与他一拍即合,刀难免在某处失去欢心,最终失去他。” “想不到会在姐姐这里听到教诲。”素澜低头涩涩地笑了笑,“给我一个女史的头衔,就惹出许多话题。姐姐却能从皇后起步......说出来会令所有自小受教的素氏女子汗颜吧。” 素盈容她难过了一会儿,柔声问:“阿澜,我为你谋一门亲事如何?” “亲事?”素澜落寞地笑道,“我曾做过宰相的儿媳,让我再嫁谁好呢?” “你自己说吧。” 素澜想了想,谨慎地回答:“请娘娘让我仔细考虑。这事也需要同父亲商量。” 她只想了一个晚上,就有了答案。 第二天,她眨着闪亮的眼睛说:“娘娘可以将我许配给邕王殿下吗?” 素盈诧异一瞬,心想:不愧是素澜啊,永远不会亏待自己......她看着妹妹,不动声色地问:“邕王有妃子。为什么是他?” “姐姐还记得吗?邕王第一次来时,你问他平常是怎样生活。安乐,狩猎,出游——我也听到他的回答。” “云垂过的正是这样的生活吧?”素盈观察她细微的表情,又问:“你想嫁给他,是不是因为他的儿子有希望成为未来的皇帝?” 素澜见她一针见血,轻轻一笑道:“姐姐应该明白,这跟我怎么想无关,素氏女儿嫁谁,只与她们的父亲需要谁有关。父亲知道宰相的威力,他不愿看到睿渤真的即位之后,我们家被撇到一边。” 素盈的心冷了半截,叹道:“唉!阿澜......”素澜自己并不哀愤,款款地道:“如果对方是邕王,我情愿助父亲一臂之力。请娘娘成全。” 邕王妇卧病已久,难以履行妻子的职责。皇帝赐邕王诸多礼物时,也颁发圣旨,提了一位能干的女史作为侧妃,照料邕王的生活起居。邕王自知宰相提议以睿渤为储君之后,皇帝必然多心,这女史恐怕来者不善。但是看看女史,好像有点眼熟。世子睿渤的眼力好,惊奇道:“这不是德昌郡主吗?” 邕王听说皇后的妹妹被休,未曾想又赐给自己。他对素澜不放心,亦不紧不慢。素澜能猜出他的顾虑,不急于博取他的欢心,后来慢慢地让他知道这桩婚事是她向皇后自求。 她年轻美貌,人又活络,邕王渐渐同她说得多起来。有一天两人下棋,素澜技高一筹,处处留下妙招。邕王叹道:“你这样的女子,为什么会选择我这样无用的男人?” 素澜抿嘴笑道:“殿下的棋路与我姐姐极相似,以为处处忍让便可以保全。在那位皇帝的后宫里,这打法是上上策。我做不到,只好离开。”好狠下心落一杀手,悠然地说:“可是世事终会让你们明白,平日风平浪静并非因为你们的忍让,而是世间本无事。一旦有事,你们仍会被推到风口浪尘。” “这样一说,我更不明白你为什么到我身边来。”邕王不露痕迹地揣度她的布局,碰运气似的落了一子,局面大大改观。 素澜不以被他反制为羞,静静看着黑白阡陌,微笑说:“因为预感到您跟我的姐姐相似。必定有一天,您会令所有对您不屑一顾的人震惊。” 第三十七章 立场 “陛下的胸口与后劲两处,还会刺痛吗?” “大约三五日才会痛一次。” “脸颊与后脑不有麻木的感觉吗?” “比以前好多了。” 王秋莹把脉时的神情严峻,深泓憬然有悟:“事有必至......你如实说吧。”王秋莹俯首道:“奴婢临行时曾将药方留给李、吴两位太医。看来他们并未使用。” 深泓微微点头,说:“你去得太久了。李太医同我说,病症已变,应当换药。” 王秋莹料到是李太医变方不当,招致病情起了变化。但她没有说什么,李太医因用药不对导致皇帝昏厥,已被逐出太医院,送入京师狱问罪。他的错误自有人纠治,王秋莹不愿对他落井下石。 深泓叹了口气:“康豫太后在世时他就服务皇家,见的事比看的病多,临到老,反而两般都看不清了。李太医一去,太医院有个缺额。让粟州县令写一封荐书,举荐你的弟弟入太医院如何?” 如此隆恩,王秋莹却只是伏地跪拜,不开口称谢,半晌才感慨地对深泓说:“奴婢入宫为陛下治病,堪称三生有幸。可是奴婢不谙宫廷处事之道,已将太医院上上下下得罪尽了。天下名医向来仰慕王家不媚贵人、不入仕途之风,提及奴婢,皆为侧目。奴婢深恐末第一步登天,更招人嫌。” “你不必担心。”深泓说,“自然有人会关照他。” 王秋莹见圣心固执,不敢一再推诿触怒龙颜,只得遵从皇帝的意思,以私信拜托粟州县令推荐王鸣鹤。 县令不久就回复一封荐书,并且上表奏明王家医学渊薮和行医的奇迹。王秋莹拿着荐书去找弟弟,却见人去楼空——鸣鹤得到消息竟然逃跑了,留下一张字条道:“伴君如伴虎。谢震也不知道他几时遁去,急忙命人四处寻找。王秋莹当即蒙了,失魂落魄地回到宫中禀明此事。 深泓听了有点意外,哈哈一笑道:“你的弟弟倒也有趣。”他想了想道“我想这个缺额由你来补,不知道你肯不肯。” 王秋莹大惊失色:“这怎么能行呢?” 深泓取笑道:“皇后的妹妹也是一个女子,却有志与男子同殿较量。异姓的胆识见地,果然落在素氏的下风啊。” 王秋莹听了默不做声,过了一会儿说:“奴婢并非以女子自卑,其实是唯恐不能堪当重任。” “你放心吧。”深泓看透了她的心思,说,“你助我活到了却心愿,我到时一定放你走,不会让你一辈子困在宫里。” 他的话再明白不过了,王秋莹无法违抗。深泓当即下令太医院于第二日考试王秋莹的医术,又对王秋莹说:“你今日不必回丹茜宫了,在外间听候吩咐。” 王秋莹和衣睡到约莫二更,有人不住地推她。她睁眼一看,是在玉屑宫里当值的小宦官。见她醒来,小宦官忙道:“皇后娘娘发病毒,四处找你!”王秋莹一听就忘了皇帝的嘱咐,匆忙地赶往丹茜宫。 进到宫中却见素盈好好地在床上半躺着。王秋营连忙问:“娘娘怎样不舒服?”素盈面色平和,说:“心有些刺痛。” 第 6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4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64 章 这是她中毒之后的常见病状。王秋莹急忙问:“多久了?” “很久。”素盈沉下脸,说,“秋莹,你对得起我么?” 王秋莹愣愣地回答:“娘娘明察!奴婢用药并没有错......” 素盈冷笑道:“当然不错!否则怎么能进太医院呢!” 这时候王秋莹才体会她真实的意思。“如果娘娘说的是这一年,奴婢请娘娘谅解。奴婢一生只求对得起一种人,就是有求于奴婢的病人。”王秋莹说这话时,不卑不亢地望着皇后素盈,态度以和蔼的长辈一般平静,“自从奴婢为圣上治病,太医院在明处虽没有百般阻挠,却从未同心协力——只因奴婢在宫中地位尴尬。若是入太医院有助于救治圣上,奴婢无由拒绝。” “是你对我说,圣上至多再活一年。”素盈冷淡地说,“如今不到半年了,你却要入太医院,放手大干一场?秋莹,你是不是骗了我?他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王秋莹闪烁其词,说:“娘娘,我家的家训就是如此——无论病人还有多少时日,如果他还有救,就不能见死不救。如果他还有康复的可能,就不该拖延救治让他多受痛苦。” 素盈向秋莹逼近一步,用更加冷漠的口吻说:“从我召你入宫的那一刻,你就不再只是你自己。你不再只是医生,而是宫廷的一部分。你已经有了新的立场,不是治病救人,而是协助我!” 王秋莹哆嗦一下,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摇摇头道:“奴婢不是那种善于改变的人。” “那么你就不是应该生活在宫廷里的人。”素盈漠然转身,“宫门一开,你就走吧。” 王秋莹怔了一霎,坚定地说:“奴婢不能走。” 素盈觉得胸上被闷闷地击中一记,深深蹙起眉头,侧身审视这天真的女医生。她真以为皇帝的安排是对她医术的肯定?素盈更加没奈何地摇摇头:“秋莹,别做梦了——太医院会是你的桃花源吗?” 王秋莹微笑道:“奴婢也怕过。可是娘娘的话让奴婢有勇气。”她的双眸闪烁着异样光彩,说,“您那天说,史上的宪烈皇太妃可以领兵远征,康豫皇太后可以助皇平叛,素澜不能与书生们金殿对策,实在可惜。奴婢斗胆浮想——宫中比比皆是有品女子。女子可以为女史,为尚、司、秉、承女官,掌、奉令人,为什么不能在太医院有一席之地?” “宪烈皇太妃,康豫皇太后,甚至我的妹妹,她们不仅仅是为了证明女子有能力做到。”素盈凉凉地一笑,说,“她们越是强,越是对某些人有用。她们需要自己对别人有价值,这样才能汇聚越来越多的力量为之所用。你做得再好,只对你自己有好处,除了圣上,别人无法从中受益——谁会捧你的场?” 王秋莹眨了眨眼睛,慨叹道:“娘娘,你眼中的世界,始终与奴婢看到的不一样啊……恕奴婢不能从命。” “真是固执!”素盈叹了口气,向她挥挥手。 王秋莹离开地一刻,崔落花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交给你吧。”素盈说罢,不再理会这事。 王秋莹并不知道有人跟着自己,丹茜宫去玉宵宫的路全是大道,可是这一晚格外安静,路上只有她自己衣履摩挲的声音。一阵脚步声接近时,王秋莹回身看了一眼,看见崔落花站在昏暗的夜色里。 “秋莹,你怎么这样傻呢?”崔落花一步步走上前,说,“娘娘已经说得那么清楚。” “我还是不明白。”王秋莹纳闷道,“就算我进入太医院,也不会做任何愧对娘娘的事。她究竟……” “你没有明白。她每一句话都说得露骨——她并不是阻扰你。若是你能安分地待到皇帝龙潜之后,没准她会帮助你实现这个愿望。可是你先要帮助她才行。”崔落花苦涩地笑着摇头,走到她的身边低声说,“娘娘已经得到睿歆了——她不需要圣上长命百岁啊!” 王秋莹浑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冻结,瞪大眼睛看着说出这番话的崔落花,简直想不通她怎么能够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可、可是圣上是她的……” “是她的帝王。”崔落花淡淡地说,“娘娘当初请你治病,并不是求你救她的丈夫,而是求你救救这个国家的皇帝。” “可是 他们两个人,看起来那么融洽。” “因为他们各自是一个很好的皇帝和一个很好的皇后。但他们并不是一对很好的夫妻。”崔落花说,“你也不要以为只有娘娘这样想。难道你以为,皇帝的病情要你瞒着皇后,是怕自己的妻子伤心难过?” 王秋莹的嘴唇颤了颤。崔落花放缓了脸色,说:“秋莹,你上一次离开地时候,已经渐渐地了解宫廷。不要一时冲动忘记了,宫廷是一个有代价的诱惑。一步行错,不止名裂身死,也许还会连累全家。要做聪明的选择啊!” 第二天,吴太医、周太医亲自来考校王秋莹的医术。然而王秋莹却态度突变,以要为父尽孝为名,哭着不肯入太医院。 吴太医听她声音中隐隐含着悲愤,又见她双目中满是委屈,心中便知道事有隐情。他不敢强违她的意愿,以免误她性命。周太医也看得出此中别有奥妙,与吴太医交换一个眼色,两人就同时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起身离席。 周太医走到王秋莹面前说:“你起来。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们不能代为做主。你自己去向皇后娘娘解释吧。”王秋莹伏在地上,从袖中摸出两只信封,推到周太医脚下;“民女无颜再见圣上与皇后娘娘。民女将平日常用药方交给两位大人,大人若不嫌弃,请代民女向圣上与娘娘尽一份心意。” 素盈与深泓得知王秋莹拒绝受考时,都小小地惊了一下。吴太医原原本本地上奏完毕,深泓得知秋莹留下了所有的药方,叹道:“这女子不堪器重就算了,难得她也是一片孝心。世上没有逼人不孝的道理。念她这些日子尽心尽力,赏她些金银,由她去吧。” 素盈也摇头惋惜:“妾同她相识多年,许是缘尽了。妾也备一份薄礼,谢她多年的照顾吧。” 他们两人将这事放过,又回到被打断的话题。 “我朝公主为夫守丧二十七个月。再过两个月,盛乐公主的丧期就满了。”素盈感慨,“时间真是快啊!” 深泓明白她的心思,微笑道:“盛乐与兰陵郡王的婚事,是两年前就内定的。差不多该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真宁公主一直同阿寿在旁边静悄悄地玩耍,吴太医来说王秋莹的事时,她乖乖地没有插一句话,这时候却想说什么。素盈不等她来唱反调,先对她说:“真宁公主也该好好地考虑终身大事了。” 真宁立刻铁青着脸说:“要我嫁给姓素地男人,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 深泓早知道她在这一方面心思很怪,今日索性问个究竟:“素氏男儿有何不好?从小熟知朝廷规矩。言谈举止、进退凤仪,无师自通。又多与天下名门望族相交,世间顶尖的技艺,他们从小就接触,或精于文韬武略,或长于音律诗词——这岂是寻常子弟能比的?” 真宁讪笑道:“最终也只是用来勾心斗角、争名逐利。差一点的就只知道声色犬马。无论好坏,整天趾高气扬觉得现状无限美好,半点忧国忧民的心也找不到。”她说了怕得罪素盈,又道:“我看素氏当中,只有东洛郡王与兰陵郡王两个好男儿,可惜是两个姐夫。我只好不嫁人了。” 深泓见她又开始满嘴胡说,白了她一眼,向素盈道:“你把这稀奇古怪的公主带回去,好好劝导她。” 素盈知趣地带着真宁与阿寿告退,深泓就又招了吴太医进来。 “她留下了所有的药方?”他问。 吴太医如实回答:“可谓毫无保留。” “爱卿,你有把握吗?”深泓又问。 “陛下一向知道,臣从不估量自己的把握有多少。”吴太医说,“臣当年未能救下太后性命,至今抱憾。今日拼上全力,不会让陛下重蹈覆辙。” 深泓安心地笑了笑:“我就知道,你是不容易变的。” 真宁禀明父皇,说终身大事要问问姐姐们的意见,便带了銮驾浩浩荡荡地驾临凤烨府上。 她来得急,又哭丧着脸,凤烨不知出了什么事,惊道:“怎么了?” 真宁委屈地说:“他们要把我赶出宫。”接着就说帝后二人如何催她出嫁,凤烨掩口笑道:“你算什么‘赶’呢?你到了年纪,皇后若不操心你的婚事,才是误你!难道你想一辈子不嫁人,留在宫里?”真宁紧闭着嘴,任凭大姐说了一阵子,她讷讷地说:“皇后一门心思扑在睿歆的身上,哪里能指望她精挑细选?我有一事没弄明白——宣城不是由姐姐的飞龙卫守着?怎么会让睿歆落到皇后的手里呢?” 凤烨尴尬地轻咳一声,道:“世事难料。” 第 6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5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65 章 真宁叹道:“若是姐姐养大他,就算日后皇后有子,他无望即位,做姐姐的儿子也不会受委屈。”凤烨听到这个妹妹一语道破她的心机,稍稍得诧了片刻。 真宁又道:“交到皇后的手里,就要看他的运气了。除非皇后再不生子,不然的话,他父亲、祖母都是罪废的庶人,哪里能同正宫娘娘的亲生儿子比?父皇的身体渐渐康复,生儿育女的日子还长着呢。恐怕睿歆这一辈子休想沾上宝座吧!” “你真是口无遮拦!这种事情哪里轮得到你来议论?”凤烨轻斥道,“小小年纪竟只知道睿歆是你哥哥的孩子,不知娘娘的孩子是你我的弟弟?往后再不准你说出这种挑拨全家的话!” 真宁被她训了之后闷闷不乐,嘀咕道:“我们是天下最高贵的家,可是家人落得什么下场?母后冤死,接下来是洵哥哥。荣安姐姐失去丈夫。姐姐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母后在丹茜宫的时候,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宫中只是换了一个皇后,就变成这样。素盈不是我们的母亲,不会为我们挡风挡雨,她有自己的家人。姐姐你不过是恰好嫁给她的哥哥,在她的家人之中罢了。” “真宁!” 真宁黯然道:“早晚,姐姐所说的‘全家’就变成她的全家,不是你我的全家啊。” 凤烨依然神闲气定:“素盈不像你说的那一种人。” “姐姐认识的素盈,是平王家中受气的女儿,没出嫁、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我认识的素盈,是丹茜宫的皇后素氏。”真宁冷冷地哼了一声,“姐姐不信就看着吧。你一直对宰相怀着戒备,可宰相毕竟与皇位隔着一层。她却就坐在皇位的旁边啊!” 凤烨蹙眉道:“你小小年纪怎么学会搬弄是非?这些话再不许同别人乱说!”她说多了话就觉得胸闷,歇了歇又问,“父皇最近身体好吗?自从上一回在昭文阁发病之后,没有异状了吗?李太医被治罪,什么人顶替他给的父皇治病?” “没有人替李太医。现在宫里只有吴太医照料父皇。” “那个女医呢?” “这又是一桩奇谈了。”真宁将王秋莹如何哭着不肯入太医院的事,给凤烨讲了一遍。凤烨这一回却沉下脸有了心事。“娘娘对睿歆好吗?”她问。 “她以前就对睿歆好得很。她‘仁恭’的尊号,不就是因此而来吗?” “父皇如何看呢?” “自然很欣慰。”真宁小心地观察姐姐的反应,问,“王秋莹与睿歆有什么关系?”她静下心想了想,悚然道,“王秋莹在宫中的地位虽尴尬,作用却大。皇后会赶走她,耽误父皇的医治?难道是因为她手中已有睿歆?!” 凤烨没有答应,心动摇的一瞬间,思绪退回到九年前的丹茜宫。 那画面清清楚楚:母亲穿着月白色长裙,荣安与真宁坐在她的身边玩耍。“赵太医中风?”她得知她御用的太医暴病,深深地蹙起眉头,“只好找人来替他。还有哪一位太医的医术高超?”回答是周太医。“周太医?周醒?跟素玉蝉的哥哥关系很好的那一个?”她不情愿地说,“他最近不是在照顾素玉蝉,准备临盆的事吗?让他去忙那边吧。我再物色一个太医。” 谁知道不出三天,当时的丹媛素玉蝉生下八皇子,进位丹嫔。 素若星是皇帝的舅家表妹,她最高贵的亲戚康豫太后,已经死去多年。素玉蝉却是皇帝的姑姑惠和大长公主之女,是素氏与睿氏的高贵血脉,并且她的母亲还活着。她产子之后,凤烨明显察觉到母亲有些不安。 就在那几天,东宫睿洵忽然高烧昏迷……最终当然是平安无事了。凤烨关心弟弟,入宫探望他时,母亲素若星冷笑着说:“素氏女子做事,外人很难看得出‘有什么关系’呢。她们费尽心机,为地就是不被人一眼看穿。眼睛只盯着她们可不够,至少要把七八件事情都看在眼里,才能猜到她们万分之一的目的。倒霉的赵太医……”她的样子后悔万分,若是早早疑心赵太医不迟不早的中风,也许不会害睿洵多受一番痛苦。 凤烨那时就知道,素玉蝉与母亲的斗争开始了。她的母亲不会认输。 八皇子还没有长到一岁,睿洵已遇到几次不测,一次坐骑失蹄,一次游玩时失足滑落水中,还有一次只是风寒,却怎么也好不了。八皇子则永远没有长到一岁,连惠和大长公主也病逝。 没有人把这一连串的事情,当做一起了不得的连环凶案来记载。也没有人认得清这几件事有什么联系。可凤烨总在暗中盼望:素玉蝉再也不要生下孩子!否则,不知谁会为此丧命。有时凤烨暗自心虚,心想自己至今无子,是不是因为恶毒地诅咒了别人——素玉蝉今日已是钦妃,如同凤烨的期望,她仍然没有儿女。 宫廷里,除了母亲被废自尽和素盈流产两件大事之外,一直勉强可以称为风平浪静。直到今年。睿洵被废继而丧命,素璃也死于离奇的大火。仿佛昨日再现:宫中行医多年的李太医,莫名其妙误诊被逐。为皇帝治病的王秋莹突然不敢在宫中再待下去……又是从太医开始吗?这一次瞄准的是谁呢? 凤烨坐不住了。 素沉这天回来见她讲朝服准备出来,问:“明日要入宫吗?” 凤烨叹了口气,说:“父皇与皇后要为真宁择驸马。真宁在我这里抱怨了一日。这孩子的心思怪得很,我明日得入宫把这事同父皇说一说。”素沉觉得她有事瞒着,可是不便追问,只好婉言道:“你的身子柔弱,不宜操心过度。些不管也无所谓的事情,就不必管了。” “我何曾管过事?”凤烨巧笑道,“之多给管事的人提个醒罢了。” 次日她直入玉屑宫,见皇帝仍是在床上半躺着。他脸色灰白,竟比从前更加不如。凤烨不禁潸然泪下。皇上反而比她乐观,笑道:“我平常不就是这个样子吗?怎么今天一见就哭了?”凤烨哽咽着赔罪道:“往日不知父皇病情凶险,今日忽觉不安。” 皇上淡淡地说:“今日算得上什么凶险呢!” 凤烨便问吴太医一人能否应付眼下局面。得知皇帝对吴太医颇为信赖,她又问道:“父皇到底是怎么了?从前一年到头连一次风寒也不会染上,纵横猎场,呼啸山林何等威风!为什么自从去年夏天晕厥,三番五次发作?前些日子分明要好了,怎么由......”她说着忍不住垂泪,“真不敢相信,父皇会卧床那么久。” “你怎么今天才想起来说这些呢?”皇帝静静地打量着女儿,问,“出了什么事?” 凤烨一言不发地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皇帝:“宣称大火之前,素璃托人将这封信送给我。我曾觉得难以置信,如今可不知道该不该信了。请父皇过目。” 皇帝徐徐将信展开,见上面写着一些他并不陌生的事:素璃从李太医口中得知皇帝中毒,疑心后宫中有人下毒手,可惜事情还没有查出眉目,她与睿洵不幸先被诬陷。她虽不能肯定,但觉得此事皇后的嫌疑很大——皇后一直对睿歆格外关注,东宫被废之后,皇后甚至想要代养睿歆。若是有一天素璃横遭不测而睿歆落入皇后手中,皇后又极力促成其为储君,则可以八成肯定,皇后早有晋身太皇太后之心。素璃之死、东宫之废、皇帝之中毒,定与她难脱干系。万望公主及早提醒皇帝多加小心。 凤烨见父亲谈信时容色淡然,轻声问:“父皇以为如何?” 皇帝微微笑道:“凤烨,你以为我会如何呢?我这一生都在处理类似的事——甲察觉蛛丝马迹,以为乙是罪人,便怀着一片赤诚向我告发。但真的是乙之罪吗?乙又以为是丙和丁的错,兼以为甲在蓄意陷害自己。难道他的见地就会是最终答案吗?更不要说,有些人并不是怀抱赤诚向我告发,否则世上就不会有'恶人先告状'这句俗语。” 他扬起那封信说:“素璃对你是这一番话,你知道她对别人又是如何说吗?这素氏女子啊......也许她只是怨恨皇后,借你的信任来报复。” 凤烨一时词穷,小声道:“也就是说,陛下信赖皇后胜过素璃......” “凤烨,你与荣安、真宁不同。你比她们两个聪明,而且,你是素沉的妻子。你与你的驸马多年恩爱,着实不易。莫让聪明误姻缘。”他伸手拍了拍凤烨的肩膀说:“我的事,我心中有数。你不需担心。” 凤烨顺势握着他的手,再度落泪道:“但是——倘若东平素氏当真对不起父皇,莫说姻缘,便是性命,女儿也不会悭吝。” 她说罢毅然从宫中告退,回到家里就找来飞龙卫的领队,让他把女医王秋莹速速找来。 王秋莹借宿在谢震府上,不愿久留谢府添麻烦,更不愿招人非议,这一日打算独自离京,却在路上被几位黑衣人拦住,强行请到一辆遮着黑布马车上,秘密带到凤烨面前。 王秋莹曾给凤烨公主医治滑胎症,两人也有一点交情。 凤烨笑笑,开门见山道:“我想问问王小姐,为什么急着离开。” 王秋莹头皮立刻发麻,将头一低闷不做声。 凤烨沉下脸道:“王小姐,你当你医治的是什么人?那不是一个奇症患者,供你满足自己的挑战心。为他治病,你不能在束手无策时逃走。那是天下至尊!他的性命,多一日与少一日大大不同!” “医治圣上的事,我已托付吴太医。” “吴太医若是能治好,怎么轮得到你进宫侍奉?”凤烨冷笑道,“可是你呢?竟把自己的性命放在陛下的性命之前,为了保命而逃走!” 王秋莹被她戳破隐私,登时失色。凤烨又宽慰道:“你在担心什么呢?有皇后在后宫之中保护你,你不会像李太医那么倒霉。”王秋莹的神情反而更加凄惨,赶紧低下头说:“求殿下让我走吧。” 凤烨见状倏然明白八分,厉声问道:“是不是素盈让你离开京城?” 王秋莹没有说话。 第 6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6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66 章 凤烨脑中轰地一响,再也无法对心中那个素盈怀抱侥幸。她忽然觉悟:她习惯了听到素氏女子相互戕害,但没有听过谁去对付皇帝。她总以为每一个素氏女子都以嫁她父皇为目标,心无二意。而她的父皇是个绝对不会让人失望的杰出男子。女人们应该为她倾倒,带着这份感情对他忠诚。 但素盈是一个被家人安排才嫁入宫廷的女子。成为皇后非她所愿,之前她心中已有婚配的人选,是睿洵、是白信默,而没有皇帝。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对素盈存有幻想!她在丹茜宫,只是完成身为皇后的使命。而这使命的下一步,是向更高的权利追逐...... “她得到了睿歆,不再需要我的父皇......是吗?李太医的事也是她做的?吴太医呢?会不会也遭惨手?她要我的父皇死吗?” 她颤声问道:“听说我父皇是中毒——这也是她做的吗?” “殿下,我无法为您解毒我不懂的事。” 王秋莹见她方寸大乱,反而平静道,“我只知道,圣上在迎娶皇后之前,就中毒多年。他自己告诉我,那是一种叫做‘沉梦’的毒药,出自太安素氏,毒性凶狠杀人无形。不知为什么,有些中毒的人能侥幸拖延。如果我像您这样狠毒地猜测,我会说,您的母亲才是凶手。” “你信口雌黄。”凤烨怒视她。 王秋莹平静地说:“您无法否认,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猜测。” 凤烨怔住。母亲无论如何何时都波澜不惊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 “她们都能够这样狠心吗?我的父亲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从未愧对她们半分。”她狠狠地倒吸一口气。与父亲姐夫的母亲,尚且在权利与丈夫之间选了前者。今日的素盈怎么能够信赖呢? “太狠心了。素氏女人......太狠心了!”凤烨喃喃道。 第三十八章 沉沦 几日后,真宁听从凤烨的主意,像皇帝请求,办一场马球大会,让她亲自物色驸马。 皇帝沉默地打量这个女儿,问:“你竟会属意于善击马球的男子?” 真宁羞赧道:“这倒不是,若是办一场诗文大会,也许有人捉刀代笔,误我终身。马球大会上我也可以挑一位举止优雅、有君子风的公子。况且在狂欢之中不是更加容易发现乐不忘形、宠辱不惊的人吗?” 素盈笑道:“果然是好主意。” 真宁知道父亲一定不能出席,不失时机地像素盈道:“此事需要娘娘玉成,万望娘娘不要推辞。” 素盈自然无法推辞,当即同皇帝商定了三月末的一天。 尽管没有明说是为真宁择婿,但京城中的素氏子弟得知此事亦能猜出一二分,免不了着意准备。到了那日,有心无心、有运无运的都来凑这热闹。 荣安公主仍在为信默哀悼,没有露面。凤烨却来亲自过目,显然十分用心。盛乐公主到场,虽有鉴别王孙公子的意思,但她更乐意入场一试身手。素沉和素飒向来是此中高手,各入了一支队伍凑热闹。平王一向喜欢看热闹,当然不失时机。平王妃睿氏因身体稍好,也带着成群奴婢来观摩。 素盈依传统设下重奖,一声号令,那些年轻人就生龙活虎地对抗起来。素盈不时问真宁:“此人如何?那人又如何?”真宁只是笑而不语,连连摇头。 待到一场分出胜负,素盈按照三六九等颁赐奖品,又唤宁外两队入场。如此过了三场,真宁仍未发现一个顺眼的人,倒是不住地赞盛乐公主击球漂亮。素盈只好叹道:“大约是缘分未到。” 三场之后便是午宴,诸位公主与素盈的家人都是大帐中同食。盛乐因得了头奖十分欢喜,对她的家仆道:“我带来一车好酒,你将其中最大的一坛提来。其他的赠给方才与我同队的年亲人们。” 凤烨嗔怪她道:“你也是个没出孝期的人,又是作乐又是饮酒,让外面那么多人看见,脸上光彩吗?”盛乐听罢羞愧地笑了一下,不再提饮酒的事。凤烨说:“我也带来一些好酒,本来打算庆祝真宁觅得良缘。既然她此时尚未怦然心动,我们只好向神明祝祷,但愿一会儿天降英才。”她说得俏皮,众人哈哈一笑,命人将酒开了。 那酒芳香四溢,连豪饮无数的平王也大声赞好。 凤烨亲自倒了一杯捧到素盈面前,道:“东洛郡王知道娘娘有众多食忌,这一种酒极为难得,诸种禁忌都不犯呢。郡王特意为娘娘找的,一直攒着,总打算寻个时机送您。今日可巧。”素沉向父亲微笑道:“这酒只有一整坛,开了久了不能放置。因此未能及早孝敬父亲,还望父亲见谅。” 素盈为难地向他们夫妻笑道:“不是我信不过两位,可是还需将料方看一看,才敢喝。”凤烨笑道:“这有何难?”说着走出帐外,命人写一份料方出来。 崔落花将酒闻了一下,说:“似是有桂花。”素盈只得遗憾道:“我近来连桂花也忌了!”说着将酒赐给素沉,说:“郡王代我喝吧。预祝你场内游大展拳脚技压群雄。” 素沉谢过恩就喝了一口,忽然怔住。凤烨这时回到帐中恰看见这一幕,顿时全无血色,手中的纸也掉落。素盈的心“嗵”的一沉,伸手就去推素沉的酒杯。 可是他仰脖喝完了。 “哥!”素盈慌了刹那,沉声道:“吐出来!” 她的慌张让大帐中所有的人端着酒杯呆住。只有素沉镇定自若地说:“娘为何惊慌?” “酒中有异!” 素沉诧异地望着妹妹,微笑道:“娘娘勿开这种玩笑。那怎么可能呢!” 素盈抓着他的手腕急切地说:“你先吐出来!晚了来不及……” 素沉却向众人笑道:“的确是好酒!”然后镇定地望了凤烨一眼,道:“凤烨公主不会毒害娘娘——那可是反逆的,他不会的。”他见凤烨脸色依然苍白,额角冷汗也流出来,微笑着意味深长地说:“你不擅长这一套,先回去休息吧。” “你……”凤烨打着颤说了一个字,说罢抓住素沉的手臂,仿佛不抓住他就站不稳。素盈看见她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但那话只有素沉能听见,旁人不明白。素沉却坦然无事一般,扶她坐下之后如常进食饮酒。 平王妃关切地问:“不要紧吗?”素沉笑道:“母亲不必当真。是娘娘误会了。” 平王知道素盈一向多疑,今日当众闹出笑话,他尴尬地咳一声道:“娘娘今日精神不好,我们不便打扰,另外换个地方喝酒!”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人都赶出了大帐。素盈几步跟到帐前,依然紧紧地看着素沉。平王拦住她,说:“娘娘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若是指责旁人就算了,你偏像是揭发你大嫂——让你大哥下不来台。” 素盈不同父亲废话,径直命一名随行的太医去照顾东洛郡王。不一会儿太医灰头土脸地回来说:“郡王将臣拦在帐外,说是没事。” “当真没事吗?” “臣看不出有何异样。不知娘娘要臣诊断何病?” 素盈挥手斥退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其实她想不出凤烨有什么理由由来毒害她,只是一个瞬间寒彻骨髓,她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疑心。 尔后不久,素沉与贵族子弟们的入场。素盈没法不紧紧盯着他,并且发现,凤烨与平王妃也同她一样紧张。 素沉本来是个马球高手,这一天仿佛状态不佳,飞快地追逐球时,忽然从马背上落了下来。全场惊呼,素盈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连忙扶住身边的崔落花。在她眩晕的一霎,凤烨公主昏倒在地。 素盈咬着牙说:“我知道定是这样。” “球会还是继续吧。”素沉不好意思地说,“真宁与诸位公子才是主角。因我扫了大家的兴致,不好。我这就与凤烨回府中养着,娘娘不必担心。” “好。”素盈目送他被人簇拥离去,又端坐着主持大会。然而没有人能全心全意地关注马球了。素盈简直如坐针毡,好容易挨到比赛全部结束,迫不及待地要去探望素沉。真宁自然看得出她的心思,她也急着去看自己的姐姐。两人索性轻骑快马,带着几个侍从就飞奔到凤烨公主府中。 平王仍不知轻重,道:“已请了高明的大夫。那大夫治过很多坠马的人,能够妙手回春。” “我在这里等着。”素盈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平王奇道:“从前可不曾见你这么关心你大哥。”素盈不知听见没有,不 理他。 那大夫在房中熬一种奇特的药,不一会儿就有滚滚浓烟刺鼻。平王捂着鼻子,直挥着袖子,却见素盈一动不动,只好又在她面前舞袖,代她扇开浓烟道:“不知道这药里有什么东西。娘娘禁忌的东西多,还是避一避。莫要好了你哥哥,你又病倒。” 素盈还是不理他。平王只得自己捂着鼻子逃到空气流通处。 白烟中恍惚出现一个轮廓,轻轻地低喃“ 第 6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7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67 章 啊呀,一不小心,连自己的哥哥也被献祭了。”素盈吃了一惊——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个幻影。她伸手一抓,白烟应手破裂,她抓住的是素飒的手臂。 素飒见她抓得用力,柔声问:“怎么了?”素盈抓着他不肯放手。素飒小声说道:“坠马这事可大可小。你守在这里也没有用啊!外面的宫人托我进来,催你回宫呢。你已耽误许多时辰了。” 随便他怎么说,素盈只是一言不发。不一会儿,房中忽然传来平王妃一声怪异的惊叫。素盈立即站起身。平王妃的丫鬟跑出来说:“夫人晕死过去!快请大夫。” 素盈将她一把推到一旁,大步走入房中,见那大夫手足无措地瘫坐在地上。平王妃两眼翻白,倒在素沉床边。素盈一见就明白了,走过去探大哥的鼻息,哪里还能寻到半分!再摸他的胸口,已凉了。若不是睿氏发觉,真为难那医生,竟舍不得报一声丧,还在折腾他。 素飒见了此情此景也不禁呆住。两人都忘记去救助睿氏,睿氏自己却悠悠地醒过来,看着素沉唤了一声:“我儿!”定神片刻又恍然大悟,撕心裂肺地叫起来:“沉儿!” 平王听说素沉没了,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只看了一眼顿时手足冰冷。过了片刻他大嚎两声,揪住那大夫就要往死里打。那大夫不住地大喊冤枉,说素沉摔伤并不严重,不知怎的一命呜呼。 房中乱作一团。外面等候的宫人们听说这变故,鱼贯而入向素盈道:“娘娘节哀,请先行回宫。待平王府筹备治丧,再依礼数`````” 素盈一把将宫人们推向两旁,挟着怒气大步流星地走到凤烨房中。 凤烨在床上半躺着,哭得肝肠寸断。素盈径直上前便是一耳光。真宁从未见过她这般发狠,也从未见过凤烨挨打,吓得不敢出声。素盈凶狠对真宁说:“你出去!”真宁颤巍巍地站起身走了出去,连听也不敢听她们要说什么。 “你杀了我的哥哥`````”素盈的声音颤抖,指着凤烨问,“为什么?!” 凤烨挨她一掌,反而止住了哭泣。 “杀死他的不是我。是我们,我和你。”凤烨凄然道。 “你在说什么?” 凤烨厉色看着素盈,说:“你自己知道你对我的家人做了什么。”素盈张了张嘴,喉头干涩:“睿洵他并不是我——”可是又想,凤烨怎么会知道呢?一定不是说他,又道“素璃她——”话一脱口又想,凤烨不是说她吧?难道是说白信默吗?她不敢贸然开口了。 凤烨摇头冷笑:“你果然心虚。”她垂下头,边垂泪边道,“怪我一念杀生,怪你绝情至此`````沉`````他为什么要代替这样的你?” “他不是替我,是替你。”素盈丢下这句话,苍凉地转身,双手捂着嘴呜咽起来。 第一口就尝出酒不对吧?明明可以不喝下去,可是不能在众人面前,让凤烨毒杀皇后的罪行昭然若揭````` “你是皇帝爱女,我无法说出你的罪,让其他人相信。也许天下没有人会知道你今日做了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素盈背对着凤烨,一面哭一面一字一句地说:“从今以后,我若知道有一个人仇视毒杀亲夫的罪行,我便要加上那个人份,来仇恨你。若是有十个人如此,我便要用十个人的仇恨来对待你。若是全天下皆如此,我就代全天下的人,来仇恨你!” 凤烨听了脸色惨白,捂着揪痛的心口,喃喃道:“那么你自己又对夫君做了什么呢?” 素盈看也没看她一眼,抹掉眼泪走出门外,对宫人们说:“公主的样子不大好。去召一位太医过来照看她。” 她的样子也不大好。素飒跟上她的脚步,在她耳边低声地说:“太奇怪——娘娘疑心那酒,我出了大账就拿给马喝,一点事都没有。” “不要说这个了”仅在她一人的酒中落毒的方法多得很,不必拉全家人陪葬。凤烨只恨她一个人,不是整个后家。可是``````素盈泪痕斑斑的脸上凝了寒意。 整个后家将要恨凤烨。 凤烨哭了又醒,醒了又哭,自己也不辨清醒还是沉睡,不知身在人世还是幽冥。忽然好像一阵阴风袭来,她睁开眼,见一片黑暗之中有个人影。 “沉......”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希望是他回魂。如果是来找她,那么她就跟着走吧! 那人向前走了一步,却是个女人。 “你这贱人。”她气咻咻地走上前,苍老的容颜宛如鬼魅。她的面孔已抽搐,凤烨面前认出是素沉的母亲平王妃。 “我知道是你!是你害死他!”睿氏走上前,伸手去抓凤烨的脸。凤烨想不到平日雍容典雅的婆母,今晚狰狞如鬼魅。可睿氏不知哪里生出蛮力,而她连一点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你不是什么皇家公主,你是该死的毒妇!”睿氏扳开凤烨的嘴,硬生生将一块金子塞到她口中。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睿氏一边这样说,一边捂着凤烨的嘴。凤烨憋得喘不过气,喉头一哽便昏厥过去。睿氏直到看见凤烨喉头蠕动才松开手,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凤烨的胸膛,仿佛能看见金子一点点落入她腹中。 渐渐的,睿氏绽开微笑,继而是呵呵地笑,安心似的吐了一口气。忽然她又沉下脸,恶狠狠地摊开手掌,掌中还有另一块金子。 金光闪烁,同那金酒杯刺眼的光芒一样。“郡王代我喝吧。”持酒杯的女人说。 “素盈......”睿氏一咬牙,转身就走了。 凤烨原本背过气,然而腹中难受,她又疼得睁开眼睛呻吟。 看护她的两个丫鬟因害怕回魂,结伴去接受,回来时见凤烨扯着被单辗转,下得去禀报平王。平王正喝酒嚎啕,听说之后急忙来看。凤烨已说不出话,只是伸着手乱抓,痛苦地折腾到天明才殁了。 东洛郡王素沉坠马而薨,成为春天的又一桩丧事。更令人叹惋的是,他的亲自凤烨公主,在他去世的那天晚上吞金殉夫。 皇帝痛失爱女,闭朝三日。见素盈也是终日戚戚,他忍不住说:“我还以为,你也素飒比较亲近。” “陛下说的没错。”素盈一边拭泪,一边说,“大哥是嫡子,集万千宠爱,父母厚望,与我们兄妹不是一种人。他的年纪比我大得多,我从小怕他。可越是长大越是明白理解他的感情,需要时间。可惜时间让我明白时,又让我失去他。”她说着又泣不成声。 皇帝心痛,说:“你可贵的兄长,与我真爱的女儿,但愿在九天之上仍是神仙眷侣。我的凤烨,竟是那么爱他。” 第三十九章 倒相 宰相夫人是虔诚的佛教信徒,不仅逢年过节要大举布施,还斥资建座尼庵,专救助世间苦难女子。每个月十五,她都要在庵中沐浴焚香,诵经念佛,二十年来从未间断。 很少有人知道的是,那天她并不在佛前侍奉,而是去扮演一个传说中的主角前往玉屑宫的怀敏皇后的幽灵。“陛下化险为夷,令人欣慰。”她跪下后起身,说,“果真是李太医素行不良,令陛下久患不愈。” 皇帝笑了笑。李太医的确在变药方时有疏漏,说他蓄意谋害,却冤枉了他,他没有那样的胆量,也得不到值得铤而走险的益处。有这两样的,是另一个人。 皇帝胸中隐隐作痛,不得不用手按住前胸。他一直小心地防范太安素氏却仍没有躲过劫数。因为太安素氏之外,还有一个知道沉梦配方的人,琚含玄......他想起这个名字,心里冷了一下。 “芳鸾,康豫太后的话你仍然记得吗?” “铭记在心,不敢有片刻轻慢。”芳鸾说罢,心中已雪亮了。 “认真地看。”他说,“我已给了他除却皇位的一切。他却向邕王父子求情,想做一个无形的太上皇,若是他仍贪于权势而不知止步你帮他停了便是。” “是。” 皇帝想了想,不无遗憾地说:“也许会伤及你的两个儿子。” “那两个人啊......”芳鸾口气平平,“妾虽是康豫太后赐婚,亦害怕会以无子之由将妾休弃。那两个人的出生,不过如此。” “那是两个孝敬的好孩子吧?”皇帝也叹惋,“太可惜了。” 第 6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8 章 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68 章 投策之后皇帝选拔了一批新臣,四月入朝,即令很多人瞠目结舌。他本来就以李怀英为首,相继提出重组台阁,明目张胆地要分割宰相权利。 宰相私下里嗤笑道:“圣上启用一班秀才,不过是因为他将发妻独子贬为庶人,偏爱一个年轻的皇后,口碑渐渐不佳。近日借一群傻乎乎的年轻人树立伟岸形象。他真的会重用一群不了解他的朝廷的书生?” 分台阁一事果然石沉大海。不久之后,左司谏李怀英又提出科举定年来按材授官,选拔人才。这次皇帝竟很快同意了他们的奏请,当月就下了诏书在今秋开科。 这件事获得肯定,李怀英等人更加振奋,不久之后又提出:储位不可暂虚,应立储君。这一下触了许多神经,鉴于睿歆如今回到宫中,很多人犹疑不决。原来就主张立睿歆的人,得到了新力量的支持,更加精神百倍。宰相居然还是主张立邕王之子,令李怀英为首的一群青年和一些皇族长者大为激愤,以为皇孙在宫,宰相依然我行我素显然是故意错乱皇统。 皇帝有时将他们的言论带回后宫,当做笑谈。这一天又说到立储之事,素盈看着在宫中跑来跑去的阿寿,笑道:“妾不过女人的见识,陛下莫要嘲笑——自然是膝下的孙儿强过别人的儿子。” 皇帝却不以为然,说:“当初先皇以遗诏传位于我,附了一句奇怪的话。你知道是什么?”他看着素盈期待的眼睛,说,“人人都以为,他应该传位给秀王。秀王既是皇后嫡子,又是他宠爱的儿子。但他说,‘朕爱秀王,更爱吾国。’我一直无法敬佩他,但是他说出这一句话,我就知道,这一生恐怕很难超越他呢。” 素盈垂首道:“妾受益匪浅。” 皇帝古怪地提起嘴角,说:“若是不早定储君,以后要烦恼的就不止如此了吧!” 素盈的脸色微变,没法笑得自然——钦妃的身孕越来越明显。算来要五个月了。她对隐瞒身孕一事毫不自责,仅仅说:“起初是不知道。后来想多多看几天再说吧——宫里空欢喜的事情太多了,妾不敢劳师动众一番之后,又累诸位吹嘘。” 钦妃往日趾高气所,怀孕之后却变得慈眉善目。众人都道这是胎儿影响母亲,此胎不论男女,必是一个贤儿。素盈得知之后心中冷笑:钦妃不愧是前辈,竟知道从这时就开始下功夫散布流言! 皇帝提起这话,分别知道钦妃不怀好意。为什么他这一次无动于衷呢?素盈猜不透他,回到丹茜宫就闷闷不乐地不再说话。 阿寿跑到她身边,抱住她的手臂,喃喃地说:“娘娘!”素盈一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只觉胸口生疼。过了片刻才察觉到是被东西硌着。她解开阿寿的领口看,发现他脖子上系着一根金钱,下端挂着一枚琥珀球。是她赠给睿洵的香炉上,镶嵌的那一枚琥珀核桃…… 李怀英说,他见到阿寿时,这孩子手里就抓着琥珀玩,这是他唯一带出离宫的东西。素盈将此视为冥冥之中的天启:阿寿要提醒她,不要忘记为什么做到这地步。若是不能让这孩子成为储君,睿洵岂不是白白地…… 皇帝明明知道钦妃的心思,为什么还要拖呢?到底在犹豫什么呢?素盈闷闷不乐地走到太平湖边,宫女走过来说:“娘娘,平王献给您的东西,今日送到丹茜宫了。” 素盈曾向平王要几样素沉用过的东西,放在宫中寄托哀思。她回到宫中,果然看见平王送来一只巨大的盒子,里面有素沉用过的笔砚、骨梳、扣弦等物。素盈见了忍不住又垂几点眼泪,命人郑重地收好,问:“是谁送进来?” 宫女答道:“是兰陵郡王亲自送来。此时去拜见圣上,一会儿还过来。” 素盈正需要与人交心,得知他在便稍觉安慰。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素飒又到丹茜宫拜见。素盈见他就忍不住悲戚,将钦妃的事情一股脑说给他听。 素飒微笑道:“娘娘,你应该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我已经得到一个孩子。”素盈低缓地说,“姑姑却想要为自己争取更多好处。过去她总说痛恨亲戚相残,不会伤害自己的亲人……当真与她冲突,也会六亲不认吧!” “姑姑的想法虽然大胆,在见到男婴之前终归不切实际。”素飒想了想说:“宰相力保邕王之子,娘娘又怎么想呢?” 素盈闭上眼滤清思绪,睁开眼睛判若两人:“左司谏李大人近来还 门吗?” “当然。大哥死后,他到灵前痛哭一场。” “请哥哥回访时告诉他,不要再与宰相争执了。”素盈清晰地说,“告诉他——邕王说,如果世子睿渤能够登极,他情愿与邕王妃共死,托孤宰相告诉李大人,对方是抱着必死之心夺储,宰相是抱着挟天子以令天下的决心力争,他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小官,若不是知难而退,恐有性命之忧。” “娘娘能摸准李怀英这人的动员吗?”素飒有些不放心。“我看他行事看似冲动,实则颇有计较。单拿开科取士来说,天以下为他要为青衿扬眉吐气,但却觉得他提议分相权失败,已大致看清朝中分野,招揽人士入朝显然有意,是一支新锐势力。假设进士皆入他党中,不出三年,分相权之声定然汹汹。” 素盈的眉眼微微地弯了起来。她信心十足地说:“所以我不认为他会放弃这个打击宰相的机会。我也不担心,他真的傻到噤若寒蝉。” 二十年来,有人敢在朝廷上当庭与琚含玄争得脸红脖子粗。 但没有人敢弹劾他。 他的长子名下的酒楼,滴酒千金仍能生意兴隆,开了一年又一年。他家的私卫,公开声称的人数是一千,但远远不止这个数目,他们不仅与公主府的私兵一样配置利器,甚至请了专门的武师训练。他的两个儿子垄断国中的 买卖。如果需要南国的稀罕宝贝,他常年驻扎在榨场的长子可以轻易弄到。 这些事不是秘密。可是没人想过,用这些理由把宰相赶下台。 在朝廷上,一名年轻的御史突然跳出来揭发,很快左司谏李怀英和几个年轻人也加入,一起声讨宰相。勋旧老臣们看着,心想:真是奇怪,这些话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说出来?是所有人都胆怯得不愿意得罪宰相呢?还是…… 他们换个角度就明白年轻人们的想法,宰相能够凭一家之言断所有的事,若是不除去他,大多事情都办不成。“宰相要职,岂能一人常踞!”有个人冒出来这样一句,真是一针见血。 这不是论争,是攻击。可惜……老臣们在心中暗自摇头:像这样的事情就算拎出来一箩筐,也不能让宰相伤筋动骨,只是白白得罪了他。他们这样想着,谁也没有跟风。 琚相在朝廷上受到这样直接的攻击,貌似还没有出现过。而他的神色却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台院有任何怀疑,尽管查吧!”他泰然自若地说道,扫了侍御史一眼。 那侍御史是他提名任命的,见到属下一个小年轻跳出来弹劾宰相,已惊出一身冷汗,又听宰相的口气波澜不惊,更加心颤。 皇帝看到这场面,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笑容有点冷冷的,又像是很随意……在他身后持障扇的两名宫女皆是宰相选拔,侧面隐隐见他模棱两可的表情,觉得和平常有细微的不同。 皇帝似乎一时想不出绝好的处置,没有立刻做出决断,说:“这事交给御史台吧。”然后又问:“今日还有何事?” 宰相便道:“陛下,五月一向要行祭山仪,所幸陛下近来龙体大好,应当命礼部及早安排。往年祭山仪乃本朝第一大礼,不可怠慢。春猎之事,朕再细想。” 一场流火乱窜的朝争,在他们优雅从容的对话里悄无声息了。 素盈在丹茜宫听说朝上乱箭齐发,不禁莞尔。动嘴斗敌,需要正义为伴。动手斗敌,却要能力。一群人到底都是书生,只知道夸夸其谈,其中居然没有一个好射手,令人遗憾。她若仍然引而不发,日后放出一箭便突兀了。她知道皇帝必定要她筹备祭山仪的事,果然皇帝午睡醒来就唤她去。 素盈从不过问朝上的飞火流光,非到皇帝问她,她才议论一两句。这一天皇帝像是有意要听她的心思,很自然地说到了宰相被人揭发的种种劣迹。素盈却将头一低,效仿金人之X。皇帝开玩笑道:“皇后是在心虚吗?莫非平王也在宰相两个儿子的生意中分一杯羹?” “平王平日虚张声势罢了,哪有作奸犯科的胆子呢!”素盈曼声低语,“陛下所说的这些,让妾想起来一件事——前些日子,素璃曾经送了一封信给妾,说她有宰相指使白信默毒杀睿洵的证人,又有多种物证证实宰相受财卖官、私藏军器、X场买卖禁物。” 皇帝神色不动,问:“那么证物在哪里呢?” 素盈浅浅X道:“陛下也知,那正是宰相提出要以邕王世子为嗣的当口。妾拿到素璃的信,不知是真心检举还是谎报诬陷。还未来得及回信,素璃就丧生火海了。”她默了片刻,忽然想起,“凤烨曾送一样东西给妾,妾当时看过,只是不信。今日可不敢断定了。” 皇帝微挑眉峰,道:“她们都同你亲近,不曾对我透露半分。你还攒着什么稀奇东西一并拿出来看看吧。” 素盈亲自回到丹茜取了信,拿给皇帝过目。 皇帝见一张纸被撕成三条,问:“怎么撕了?” “这封信控诉荣安公主的夫婿。”素盈说,“妾原本觉得,仅仅凭一个奴婢的话怀疑一位驸马,未免荒唐。后来驸马歼了,何必大张旗鼓地追蔑死者呢?” 皇帝将信拼在一起默默地看了,又看另一封,叹道:“的确是素璃的笔迹。墨迹犹在,人已不知在碧落黄泉……你真是会藏东西,这般要紧的内容从宣城送到宫里,不知转几次手,你竟保到今日。” 素盈低眉道:“这信非同小可,妾拓着这一件临摹了一份。临的那一件果然丢了。” 第 68 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