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贞节牌坊》 正文 第 1 章 最后的贞节牌坊 作者:西岭雪 第 1 章 《最后的贞节牌坊》作者:西岭雪 内容简介: 该书以16岁少女小蛇以一块遮羞布的实际身份嫁入卢府充当第六房小妾为主线,敷陈故事,借卢府五房侍妾的凄楚遭际和悲惨命运鞭笞封建夫权族权的罪恶。本书文字香艳,情节曲折,是继苏童《妻妾成群》之后反映宅院生活的又一部难得佳作,本书装帧精美,全彩印刷。 第一章 纳吉 一 卢四爷不行了。 四爷不行了的秘密是大太太卢胡氏最先知道的。这说起来有点奇怪,因为四爷至少已经三年没和大太太同房了,所以他是宝刀未老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按理大太太是不可能知道的。 但是细想想也不奇怪——尽管不同房,大太太却还是四爷最信得过的贴心人,不但家中财政大权交给她打理,一干妾侍儿女也都要听从太太的指使教训。卢四爷有五个老婆,但是说到“太太”,却单指卢胡氏一人。其余四房小妾,只可唤“姨娘”,还说这是旗人的规矩。其实四爷这旗人血统,本来也就不清不楚。但也许正因为不清不楚,才最要紧在这些细枝末节的行事儿称呼上落足规矩吧。 不管四爷晚上歇在哪个姨娘房里,歇前总会到胡氏住的上房打个转儿,聊上两句才肯走的。每到这个时候,便让姨娘们忌惮忧虑,不知胡氏又该嚼舌根子害哪个了。 这一种不动声色的威胁,往往比着开家庭会时拿家法的威风还有震慑力,让胡府上下四十多口人人自危,个个心惊,背地里喊卢胡氏“老葫芦”,表面上却不得不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园子里见到卢胡氏,大老远就垂手夹肩,高呼“太太好”。 这些个细节不仅让卢胡氏大为感激,虽独守空房而无怨无悔,死心塌地帮四爷维持着这头家;也让四爷自己觉得不容易,觉得他虽然风流多情,却是不忘本的真男人,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因此不论他再怎么宠着哪房小妾或者小妾的儿女,偌大卢府里,却没有一个人敢张狂得越了大太太的头去。 出了门,四爷是一方名绅,商会会长,财大势厚;关上门,却是胡氏最大,说一不二,气焰十足。四爷说的话,胡氏可以一个不高兴就给否了;胡氏的话,四爷却是再不情愿也要点头儿的。几十年来,除了每次为了纳妾的事儿两夫妻嘀嘀咕咕总要闹上一段日子才算妥协外,别的事儿上,两人总是同声同气,妇唱夫随的。 因此说,如果四爷有了什么难言之隐,大太太最先得着信儿也就再自然不过。 大太太得了这信儿的第三天头上,便给四爷出了个好主意:纳妾。 四爷纳妾,本是大太太生平最伤心痛恨的事儿,比死了爹妈还叫她伤心,进而痛恨老天的不公:凭什么她一心一意为着四爷,四爷就非要三心二意地对待她呢?不,不是三心二意,是四心五意,因为四爷足足已经纳了四房妾了。一房比一房出身低微,一房比一房年轻娇俏,好像成规矩了:越是穷人家的女儿,越长得漂亮似的。 大太太自己是前清进士的女儿,名门闺秀,家大势大,进门的时候光是嫁妆队伍就排了半条街,成为青桐县的头等盛事。说起来,还是靠着胡家的嫁妆和关系才帮四爷谋了这个商会的职事,以至发展到今天会长的势力呢。 老二慧慈的家室也不错,家里开着青桐县最大的酒楼,要不是未出嫁就死了丈夫,坏了彩头,再怎么也不会嫁进卢家做妾的; 老三娉婷是个私塾先生的老闺女,虽说家无余粮,也还是[site]; 到了老四荷花已经不成话,是佃户的闺女,送进卢家来抵租的; 老五凤琴更是荒唐,是个婊子,打“聚花楼”里抬过来的,虽说出钱破身的恩客正是四爷本人,也还算从一而终,但婊子终归是婊子,在那种地方薰了几年,没吃过死猪肉也看惯活猪跑了,能好得了吗?再说了,谁知道她从破身到赎身这半年间有没有偷偷接过别的客人,存过私房钱,甚或养过小白脸?在窑子里,这种事儿还听得少吗? 要说那四爷也的确是可恨,家里放着三四房如花似玉的太太姨娘,还不知足,隔三差五地往那花酒地里颠狂,散钱无数,买了个“青楼会长”的诨名儿,还自得地很呢,说自己是“财”貌双全的双料会长。当初要赎这凤琴为妾的时候,胡氏和他狠狠地大闹了一场,起先是死不吐口,可僵了半年,听说四爷为了这凤琴在聚花楼里又是摆酒席又是打茶围,花的钱只有更多不说,而且一连半年不着家,直把聚花楼当成小公馆了。胡氏这才服下软来,心想与其让他们在外面快活,不如拘回家来自己好好调教着,好歹那凤琴来到自己眼皮底下,再轻狂也要有个限度的。这才勉强点了头答应派轿子往窑子里接人。 待到凤琴真进了门,四爷的心倒又淡了,统共没热火几天,竟然又往聚花楼里颠狂,另外寻花觅草去了。气得大太太直骂:这才叫家花没有野花香,偷着不如偷不着呢。 不过现在不怕了,四爷这几年里淘空了身子,现在就是想颠狂也颠狂不起来了。起先还撑着,轮流在四个姨娘房里歇,起不来的时候就打个幌子说是累着了,跟荷花说是娉婷把他淘空了,跟凤琴又说是荷花前夜里要了他三四次,跟娉婷自然便说是凤琴花样太多……宁肯让小妾们又嚼又骂地怨他偏心,也不肯丢了面子明说自己倒了旗帜。 但时日久了,点不亮的次数越来越多,眼看撑不下去,便索性不再往各房姨娘屋里去,只躲在正房里向胡氏身上演习,躺着不行坐着,吃药不行涂药,乃至手口并用,直到确实发现自己成了晒干的柿子胖不起来了,这才着慌,急吼吼地向胡氏讨主意。 只是他再没想到,胡氏的主意竟是纳妾,而且态度还诚恳得很——反正四爷已经不中用了,就再娶一百个,也只能看不能用。胡氏乐得大方,对外掩人耳目,对内收买人心,还赚个贤良的美名儿,一举多得的事儿,何乐不为? 四爷起先还迟疑:“这行吗?” 卢胡氏斩钉截铁:“怎么不行?你明天就发下话去,遍省里寻一个绝色的丫头来庆六十大寿,把寿宴和喜宴一块儿摆了,就说我卢胡氏送老爷的贺礼。然后再放出风儿去,说感动于妻贤妾顺,决心从此禁足风月场所了。这样里外文章一做,谁还会怀疑你老?” 四爷会过意来,大喜:“这主意最好,既这么着,一切就交给太太操办了。” 二 选美令发下去,真个震惊了青桐县。有骂卢会长老不正经,半截子入土还坟头插嫩葱儿的;有艳羡这本地首富的财势,起心要把闺女往卢家门里送的;有诧异卢四爷虎老雄风在,花心不死的;也难免有从中渔利,保媒拉纤扯皮条儿的……一时间,整个青桐县为了卢四爷纳妾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酒楼茶肆,花街柳巷,无不在议论猜测,关注着到底是个什么样如花似玉的闺女会被卢家的老虎门给吞了。 卢会长人称四爷,可上头却并无一兄半姐,只是卢家的独苗儿一枝。这行四,有说是叔伯子侄通排得出来的数儿,有说四爷年轻时曾和三个情投意合的好朋友拜把子从而行四的,也有传言说是四爷上头曾经夭折过三个兄长,为着诚实不欺,故把四爷称之为四爷的,真根实底没人说得清。 四爷因着自己人丁孤单,就特别在乎开枝散叶,拼命纳妾也是以这一点为理由:最初娶胡氏过门时,胡家曾经把不纳妾作为嫁女儿的一条规矩让四爷立过字据的。然而胡氏入门五年,一无所出,这便给了四爷纳妾的理由。而慧慈也争气得很,进门刚半年就替四爷添了大小姐雅诗,虽然只是个女孩子,可至少证明了慧慈能生养呀。有人便说这雅诗八成在慧慈进门前就在慧慈肚子里呆着了,慧慈就是因为大了肚子才情愿倒贴嫁妆做了卢门妾室的。既这么着,雅诗到底是不是四爷的种儿就很难说了,谁知道这个风流多情的未婚寡妇是不是只有四爷一个情人儿呀。这种说法,一度在卢家花园里很是盛行,直到两年后慧慈又生了大少爷长衫后才真正消停下去。 然而慧慈也早就因为这两年里所遭受的种种白眼猜忌倒了威风,虽说儿女双全,说话举止偏偏硬不起来。恰恰大太太隔年也生了二少爷短衫,慧慈更觉自己没什么特殊贡献,于胡氏面前只是赔尽小心,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待到三姨娘娉婷进门,不但比自己年轻漂亮,还能识文断字,作诗作画,便越发短了志气,日夕只以打牌为人生最大乐趣,再不敢想别的了。 但三姨娘娉婷自恃才貌双全,心高气傲,对卢四爷并不肯主动兜揽,对卢胡氏也只是不卑不亢。开始四爷也觉得这样秀外慧中才貌双全的姑娘,又能写又能画,心性高一点也是该的,因而百依百顺,千恩万宠。但是时日久了,新鲜劲儿过去,便觉不足起来,一次为着什么小事和娉婷吵起来,便指着鼻子骂:别说你只是一个私熟先生的女儿,你就是个女状元,也是老子的胯下之物,神气什么?给脸不要脸,真把自己当个人了,是个人你给我挣块贞节牌坊回来,我就供着你。不然趁早撞死算了。 不想那娉婷也是烈性,鞋子也不穿,当下真个就跳下地,哭着跑出去说要撞牌坊,都跑到院门口了,恰被刚回来的二少爷撞上,死死地拉住不放,慧慈和管家阿福也都惊动了来,好劝歹劝才回了房。哭闹间,四爷恍惚看到儿子短衫拉扯娉婷时在她胸前胯下偷偷捏了两把,虽然没看真切,心里到底不自在。从此便对三姨娘冷了心,爱搭不理的。一天心血来潮亲自往乡下去催租,因看中了佃户的女儿荷花,回来便叫阿福带了聘礼下去,连逼带哄地娶了来做第四房小妾。 荷花来后一年,与娉婷前脚跟后脚地生了二小姐和三小姐。卢四爷更加迷信多娶妾可以冲喜,保不定前一个不生,后一个来了,就一块儿生了。立妾的心因此更炽,立妾的理由也更足了。 四位姨娘,四副心肠,既在一个盆子里抢食,这中间的鸡生鹅斗勾心斗角也不消说了,真是春夏秋冬,闹不完的故事。然而这会儿,她们却是空前地团结起来,齐齐聚在最晚进门的五姨娘凤琴屋里开会——卢府园子里,除了胡氏的正房,就属五姨娘凤琴的屋子最大,摆设最新,好多家俱比正房还要新奇精致呢。一个带镜子的梳妆台,说是法国货,漆花是白色的,画着一对光身子的小男孩,长着翅膀,手里还拿着箭,虽说只是个小娃娃吧,到底是男娃儿,竟然一丝不挂的,羞人巴拉。本来凤琴也是不大乐意的,说哪里见过家俱有白色的,不吉利。但是后来听见胡氏也不喜欢,指着那光屁股娃娃骂不正经,凤琴就改了主意,又喜眉笑脸地说好了。 此刻,凤琴就坐在那光屁股娃娃对面,倒骑着椅子,手按在椅背儿上,仰着脸儿看慧慈替荷花拢头发,一边发急地赌咒发誓:“信不信由你们,老爷子真是有日子没来我这屋里歇了,可不是我得便宜卖乖,就是他来歇的那些日子,也都是后半夜才来,蔫眉腊眼的一个人成了半个了。你以为‘老葫芦’那么容易放人的?” 荷花便“吃吃”笑起来:“听说那老……老太太为了老爷,肯下口儿去将就的。” 凤琴轰天价大笑起来:“老太太?哈,老葫芦就老葫芦了,你偏又不敢叫,叫什么老太太,只怕老葫芦要是听见你叫她‘老太太’,倒比听见叫她‘老葫芦’更生气呢。” 慧慈也笑:“要说对老爷子忠心,咱们四个,还真就是谁也不如老葫芦的,别说用舌头舔,你要说把心扒出来涂点血能让那玩意儿好使,想必她也是肯的。”说话的功夫儿,已经帮荷花把头发拢好了,便向凤琴道:“让一让,四妹妹照照镜子中不?哎,你那法兰西的头油呢,拿点儿出来给四妹妹抹上。” 凤琴取了头油瓶子打开,先不急着给荷花抹上,却在她鼻子底下绕来绕去,问:“香不?你在乡下可见过这玩意儿没?” 荷花狠狠嗅了一鼻子,红着脸说:“凤琴妹妹又取笑我了,在乡下,可上哪里见这些个稀罕物儿呢?用隔夜的淘米水梳头发,就算讲究的了。” 娉婷倚在镜台边半晌不言语,这当儿忽然接过话头去,闲闲地问:“那头油比桂花香不?” “香!” “比茉莉香不?” “香!” “比兰花香不? “香!” 冷不防娉婷又问:“比荷花香不?”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最后的贞节牌坊 作者:西岭雪 第 2 章 荷花不在意,脱口而出:“香!” 众人哈哈大笑,荷花这才发现中计,不依起来:“三姐不带这样儿的,知道你学问好,也不能拿我一个乡下人逗故事呀。”她的生气一半是撒娇一半是认真。这个三姨娘娉婷,仗着自己能写会画能言善道,从来瞧不起人,等闲不肯同人聊天,一开口又总是藏着陷阱,尤其喜欢戏弄目不识丁的荷花。因而荷花每每同她讲话总是含着一份警惕,纵是这样,还是会上当,便不由得有点恼了。 凤琴笑弯了腰,说:“哟,说得可怜见儿的,一口一个乡下人,难道单你是乡下人穷苦,我们便都是豪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不成?要真是千金小姐,也落不到这步儿田地去。你乡下人好歹也有爹娘老子的,好过我长这么大,连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爹妈是谁也不知道,白管老鸨儿叫了几年的‘妈’。”说着眼圈儿红起来,背转身,把头油递给慧慈。 娉婷看自己一句玩笑逗出凤琴伤心来,倒有些悔,岔开话说:“既然大家都说老爷子没来过,福管家又说老爷没出去过,那么这些日子他在哪儿歇的夜呢?在老葫芦屋里?他们分开几十年了,这会儿倒又热火起来?不知你们怎么说,我反正是不信的。”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便又议论起来:“还是娉婷心水清,按说老爷子没理由忽然对老葫芦热火起来;要热火,也不娶第六房了。两个老梆菜窝在屋里嘀咕了好段日子,嘀咕出一个六姨娘来,这事儿咋想咋奇怪哩。” 荷花害起怕来:“每次他们在一块儿呆久了我就心惊肉跳,倒不是怕老爷对大太太好,倒是怕大太太吹风儿,又寻点什么由头出来整治人哩。这次他们整宿呆在一起,呆了十几天,不知要整治多少人呢。” 娉婷断然摇头:“不会。要说整治人,老葫芦最多三天就把老爷子说动心了,还用这么久?要真是说不动,说到第四天上老爷也烦了。左右都该有个结果出来。这回两个在一块儿孵蛋似孵了十几天,绝不会单为整治谁这么简单,一定有更大的事发生了。” 左右讨论不出结果,慧慈不耐烦起来,反正老爷就是不到大太太屋里也很少去她那儿,她才懒得操心四爷到底睡在哪个姨娘房里呢。便提议说:“反正不知道,等着就是了,说也白说。难得咱们四个凑得这么齐,不如打绣前脚闹离婚,首创大清国妃子离婚的壮举,婉容娘娘后脚就弄出秽闻来,这三宫六院都不肯安份的,敢情不是皇帝爷不行了吧?”另一个便接口说:“皇帝老儿现在窝在天津协昌里‘静园’,好说是休养,难听点就是‘软禁’,软来软去的,下面也就难免软起来了吧。”众人便露出薰黄的牙齿嘎嘎笑起来。 四爷最听不得“不行了”“软了”这些个话,怒又怒不得,笑又笑不出。正无聊处,远远地听到鼓乐声响,接着门外有家丁高喊一声:“新人来了!”这便鞭炮大作起来,于是大家一拥而出去看新娘。 轿子从侧门抬进来,再绕回到正门影壁前,喜娘一脚踢开红地毯,卢四爷便拱了手笑嘻嘻迎出来,喜娘讨了见面礼,这才唱着喏打起帘子来,满堂宾客忽然间鸦雀无声,都看着新娘子发起呆来。 新娘子并不见得有多么耀眼的美丽,她只是精致。宜妆扮的那种精致。生动的嘴脸和死板的眼神使她有别于同她竞选的所有佳丽,在柔弱中平添了一种近乎绝望的高贵和端庄,仿佛在无声地证明:她是有资格走进深宅大院里做一个太太的――六太太。正是她那种深刻的绝望的端庄,才勾了人们的魂儿去,满院子的人,竟就没有一个注意到新娘子没盖头帘儿——后来才听说,盖头在新娘拜牌坊摔跤时落了地,沾了泥泞,盖不成了。 卢四爷自己也是头一回见到新娘子,在这之前,他只听媒婆说过这闺女属蛇,十四岁,闺名就叫小蛇。相片上看也不过是五官齐整罢了,木木的也不咋地,最终到底点了她,是因为媒婆那关键的一句:别看是穷苦人家,可是真正的三寸金莲哪,我亲手量过的。四爷想着这话,眼神便往新娘子脚下溜过去。喜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边喊着“新娘下轿”一边趁着搀扶便故意将新娘裙角提了一提,露出脚来,穿着一双喜上梅梢的大红绣鞋,果然玲珑精致。四爷倒又惆怅起来。 穿着喜梅绣鞋的一双小脚稳稳地落了地。 说来也奇,就在新娘子小蛇迈出轿门落在红地毯上的一刹,阴了半晌的天忽然放晴了,阳光透过云隙放出亮来,跳跃在新娘子的凤冠霞帔上,照眼分明——那是一套足有十斤重的全绣褂裙,一身花团锦簇,千针万线密不透风,都是真的金银。金丝和银线借了阳光的生气在她身上跳跃,叮咚繁琐的环佩手镯发着奇光异彩。 在座的人的眼忽然就盲了。有一半以上的男宾不自觉地采取了起立的姿态,而女人的眼中在瞬间射出妒恨与艳羡——她们并不知道,那些都只是道具,新娘子暂借来充充场面的,到了晚间卸妆的时候,她就要一样样地把它们从头上、颈上、腕上拆除下来,收进一个描金匣子,交还给大太太。 但是这会儿,那些镯子环佩是属于她的,那些光芒灿烂是属于她的,那些青睐和瞩目也是属于她的,她清俏端庄地站在那儿,穿着十斤重的礼服,像一个衣服架子,不语也不动,以一种异样的坦然迎接着她卢府六姨娘的生涯,迎接着男人的贪婪和女人的猜忌,迎接着越来越新鲜灿烂的阳光照耀——在这样的灿烂光芒下,连卢胡氏的心情也好起来,把新姨娘来路上在牌坊前摔了一跤的霉头也忘记了。 鞭炮和锣鼓再度热闹起来,家人簇拥着四爷和新姨娘在礼案前站定了,拜堂行礼这才正式开始。满堂宾客是自打新娘进门就都有些痴痴的,痴痴地看着新娘出了轿,痴痴地看着卢四爷挽了新人的手,痴痴地看着新郎新娘拜天地拜祖宗牌位对拜再拜,看着新人被搀进了新房——直到完全看不见新娘的衣风裙角儿了,这才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回过神来。当下轰天价道起贺来,抓着卢四爷半真半假地死命敬酒,一则是闹婚,二则也不无要灌醉这花心不死的老头子想看他出洋相的意思。 卢四爷偏就不怕灌,下面不争气,酒量却是好的,来者不拒,喜笑颜开。这一通滥饮,直到夕阳西下才算收场。 送走宾客,已经是掌灯时候。月亮铺满一地。四爷带着酒劲儿,推开家丁搀扶独自往新房里去,犹自一边想着:保不齐冲一回喜,兴许自己就好了呢?保不齐的。 想着的时候,下面真就一耸一耸地有些动静,四爷大喜,越走越急,越走越硬,进了房,不及掩门就往床上摸来,一摸却摸了个空,定睛再看,小蛇缩成一团,却躲在床根儿里发抖,真就像条盘成一团的小蛇。四爷欲火焚身,既欢喜自己重振雄风,又担心不能长久,顾不上轻怜蜜爱,急扯过来叫道:“美人儿,快!快!”一手撕开小蛇衣裳,另一只手便去扯自己裤子——就在那刀口儿上,忽听门外跨院里凄凛凛地一声惨叫:来人啊,秋菊上吊啦! 四爷只觉刷地一下,裤裆就湿了。 第二章 蛇鼠一窝 一 小蛇赤脚走在花园里。 她的长长的裙裾拖过湿粘的青草,沾染得污迹斑斑,那柔弱而痛楚的三寸金莲被尖利的石子割伤,血渗过袜子染在青草上,终究不知是人沾了草的气味,还是草吸了人的精髓。 然而人与草之间,自然有一种和谐,就像疼痛与割伤之间的和谐一样,草青和血腥混在一处,弥漫了整个园林。 卢家的园林是非常出名的,假山亭台,暖阁绣墩,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单是院与院房与房之间的连接,就有月洞门,垂花门,菱角门等十几种样式,各个不同。园里半埋着青花瓷的圆口缸,缸里有金鱼,池里有荷花。林间铺着石子儿路,路两旁种着各色花树,如今正是梅开季节,一团团逐队成球,风一吹便飘洒下来,满园里榆荚芳菲,寒香四溢。 第 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最后的贞节牌坊 作者:西岭雪 第 3 章 冬天过去了。那么漫长而痛楚的一个冬天。 小蛇在一株老梅树下停下来,有些不辨悲喜的感慨。她想起大少爷卢长衫走之前跟她说的那句话:“你是不该属于这园子的。” 她一时听不懂。他便又解释给她听:“这园子里只能养花,不能养鸟;花自开自败,可以认命,鸟却应该自由自在,要飞出去的。”她更加听不懂。他便叹息又叹息,说:“多说也是无益,等我替你想周详了,你再自己想想吧。”她越发不解,莫非她自己想不通的事,他倒要替她思想么?但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好的,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怜惜的意思,是卢四爷和二少爷的眼里所没有的。 四爷也喜欢盯着她看,看的时候眼睛里又爱又恨,让她害怕,因为她知道那看下去的结果便是他对她的摧残和折磨。洞房的夜里,四爷没能成事。以后一连三个晚上,也都没有成。以后都没有成过。但是四爷仍然每天晚上都要折腾她,把她压在身底下翻过来覆过去,摸她,拧她,咬她,使她呻吟哀叫。如果她不叫,他就更加下死劲地拧她,直到她叫出来为止。也许从嫁进卢府起,她的命运便注定要与疼痛结缘而密不可分了。与四爷的蹂躏相比,石子的割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二少爷则喜欢偷看她,吃饭的时候看,开会的时候看,洗澡的时候也看。她一想起二少爷偷看她洗澡的事就打哆嗦,又不敢告诉四爷,只好每次进澡房前都四处查看严谨,把所有的门窗关严实,而且动作总是急匆匆的,一次也没有洗舒畅。 但是最让小蛇害怕的,还不是人的眼睛,而是一条大黑狗的注视。大黑狗是四爷新近养的,身形高大,毛皮光亮,舌头永远吐在外面,看人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而且只看女人。四爷常带着它走进各房太太姨娘的房间,也进过小蛇的屋子,小蛇被吓得尖叫起来,连连挥手让四爷带它走,四爷阴阴笑着,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就那样笑眯眯看着小蛇闪躲,尖叫,求饶,至于哭了,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狗走了,那神情,倒好像自己终于成功地完成了一次高xdx潮似的。 从此小蛇就对大黑狗避如蛇蝎,比闪避大太太卢胡氏还厉害。 说来奇怪,那卢胡氏硬是对大黑狗偏爱得很,大黑狗也是见了卢胡氏最亲热,见了面就往上蹭,不住地舔她的腿。有一次卢胡氏招呼小蛇一起在园子里挖蚯蚓喂鱼,大黑狗不知怎么溜了进来,冷不防从后面猛地两脚搭上卢胡氏的背,卢胡氏被吓了一跳,小蛇则手脚都软了,大叫起来。园丁忙进来把狗牵了出去。卢胡氏脸上冷冷地,斥责道:“一条狗,自家养的,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还不快起来呢,让人看着成什么样子。” 二姨娘慧慈告诉小蛇:老葫芦有三个爱好——告状,念经,喂鱼。如今又多了一条,养狗。说这话的时候,二姨娘眼神闪闪烁烁的,笑得十分诡异,那笑容后面的暗示让小蛇一阵作呕。 小蛇觉得这府里每个人的眼神都是怪怪的,时而像刀子,时而像绳子,能伤人也能缠人的。早在进门第一天,在她穿着全绣褂裙站在影壁下的时候,就已经被那些眼神给刺穿了。那些敌意的警觉的猥亵的贪婪的目光在瞬间穿过她的层层装裹,穿过她锦绣的袍服,绫缎的夹袄,细麻的裙撑,软绸的亵衣,直抵心脏。 重重的眼神网罗下,唯一的一点善意就来自大少爷卢长衫。那双眼睛,是湖水一般的,清澈,平静,带着一点点怜惜。那怜惜,是卢府里仅有的温暖,因为稀罕,而格外庞大。 可惜大少爷不久就回省城了,要一年后才回来。小蛇想和大少爷说说那条狗也来不及。那条狗,是大少爷走后才来的。不知怎么,小蛇有种混沌的自信,觉得只要自己跟大少爷说起那条狗,大少爷就一定会想办法把狗弄走的。 小蛇有一点想念大少爷。这是她愿意和二姨娘慧慈走近的原因。她愿意听慧慈讲讲大少爷小时候的事。 卢家是一部有着烫金封面官印题款的硬壳巨着,每一页翻开来都写着祖上的功勋业绩,历代的贤德贞烈,以及对后辈的谆导教诲,那些都是真的,一点儿假不掺的,凭血与肉咬牙切齿挣出来的,是锋利耀眼的斧刃,是装饰华美的剑鞘,是打磨锃亮的铜镜,是镶金嵌玉的峨冠,辉煌而堂皇,摆到哪里都不容置疑的。 不能看的,只是插图,那些线条贲张肉欲横流的插图不是工笔,不是泼墨,不是油彩,也不是素描,而是实实在在的版画,笔力雄健,每一刀每一刻都用尽了力气,深勾出世间最阴郁角落的邪恶与淫秽,那些是常年见不到阳光的,是在臭水沟和最卑贱的心灵底层滋养孕育传播壮大的,平时收藏得极隐秘谨慎,只有在没有人也没有月亮的夜晚,才敢拿出来在昏暗的灯烛下把玩欣赏,嘴边噙着淫邪的笑,眼睛一闪一闪,把声音压得极低,身子缩至最小,并发出只有动物才会有的“咻咻”声。 这样的插图,是在卢家每一代当家人挺括华美的袍服下都私藏携带过的,并且不时玩票上演,一代比一代更花样翻新,一代比一代更不留痕迹,那些版画的笔划并不是留在书页上的,而是留在刻画人的心中,淌在血液里,并不动声色地传给下一代。 邪恶在他们的骨子里传宗接代,不需要任何明确的文字或语言的表述。下一代禀承了上辈人的血,也就收藏了那些隐形的版画插图,同时拥有了照眼的烫金封面。 然而到了长短衫这一代,收藏的形式改变了,兄弟俩仿佛在各自的娘胎里打了一架,提前做了一次家产均分,结果哥哥撕去了那金封面,弟弟却得到了插图版。 哥哥卢长杉,英俊挺拔,气宇轩昂,读书过目不忘,待人和气友善,是个毫无瑕疵的完美青年,因为长年穿着一件湖水蓝的竹布长衫,愈发显得风度翩翩,儒雅可亲,故而人送绰号“卢长衫”,他是卢家的太阳,走到哪里,哪里就是阳光普照,所有的姨娘都喜欢让他陪着逛街,所有的下人都喜欢同他开玩笑,所有的女孩子无论来客中的大家闺秀还是自己家的婢女丫环,见了他,再大方的人也忍不住低头一笑略含羞涩,再腼腆的也会对他的礼貌报以和颜悦色。 弟弟为人却是截然相反,一则是同哥哥相对,二则他又最喜欢穿西装,所以大家举一反三,称他“卢短衫”。短衫于穿着上最是讲究时髦,民国元年七月参议院公布了礼服样式,他当时还小,对时政改革一无所知,却独独对服装令大感兴趣,马上照裁了四套大礼服和常礼服,而且昼晚两种绝不相同;北伐后,政府对服制重新规定,他又立即赶制了中山装和西装;他大哥去上学,他不去,学生装却又是日式又是欧式地做了好几套,直立领儿,胸前一个口袋,下面两个口袋,七个扣子,好像穿身衣裳就相当于进了学堂似的。尽管这般讲究,他的西装却穿得着实窝囊,烫得再笔挺熨整的西服穿到他身上也只如一块抹布,总是全身起皱,哪儿哪儿都不妥贴,任凭多出色的裁缝也无法帮他剪裁一件合体的西服,再细的工艺穿戴起来都像是偷来的。而且他的性格中又带着那么一种天然的阴郁,两只眼睛邪邪的,看到哪儿,哪儿就黯然失色,卢家一家子都是园艺爱好者,唯独短衫的房里却是一盆仙人掌也养不活,就仿佛花儿也禁不住他的注视似的。 然而这对兄弟的感情倒是好的,大家都说这是因为长衫不计较的缘故。因为长衫已经一早表明,他毕了业,不要家里一分一文,要自己赤手空拳打天下去。短衫却是相反,早从六岁起,已经学会大模大样地到账房里支钱,有人说,他可以两只手打算盘,同时算十万块以上的两盘数,而纹丝不乱;十二岁开始进出妓院,什么聚花楼攒花楼万花楼,都是他的温柔去处,常让那些花花子弟们苦思猜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妓院里到底能干些什么;十七岁便成了当地流氓的头头儿,带着十几个地痞横行乡里,整个青桐县只要是不学好的富家子弟或是有几个钱的黑道头目,没有不和他沾边儿的。一次为了轮奸民女致死人命,头晌被锁进局子,后晌便又放了出来,苦主不服上告,一个知内幕的小警察偷偷透给他:“告什么告?我们局长这会儿正跟卢会长喝酒呢,肯赔钱已经是好的了,你还指望赔命不成?告下去,说不定反告你个诬蔑,还不知赔谁的命呢。”吓得苦主掉头就走,连钱都不敢要了。从此卢短衫更加胡天胡地,肆无忌惮。有人说,给他杆枪,他连亲娘老子都敢崩;给他个梯子,他非上月亮把嫦娥抢了不可。这可天下,就没有二少爷不敢想不敢干的坏事儿。 小蛇见着长衫的时间不长,大少爷有多么好,其实并没有很深的印象;但是二少爷有多么可恶,却是早已体会了的。每每受二少爷纠缠,她就会想起大少爷,想着家人们所说的大少爷的好,想着他说过的要帮自己想周详的事,便十分遗憾为什么是短衫留在家里,而长衫却走得远远的。 想着这些,小蛇无缘故地站在老梅树下叹了一口气,便听到身后有人邪邪地笑起来:“好好的,新姨娘叹什么气呢?” 小蛇吃惊回头,暗暗叫苦——来的人,正是卢短衫。 二 最近二少爷短衫很有些不遂意。老爷子自从秋菊之死害得自己最后一举的希望也破灭了之后,就恨上了他。恨他,却不能明说,便在钱财上苛扣他。不仅发下令去要账房细查账目,而且通知各酒楼烟馆不许给二少爷赊账。 烟酒不赊倒还罢了,反正二爷有的是朋友,还怕没人请吃请喝?但是花街柳巷的开销可就惨了,没听说嫖姑娘还有欠着的。就算张三爷常十三少的替自己把花酒账付了,姑娘的体己可还得自己掏呀。要是不掏,姑娘的脸可就成了晚娘的脸了。万花楼那些婊子可真叫没良心,平日里也不知吃了自己多少,差着一回半回,就给自己脸色看。二少爷哪能丢得起这个脸,因此这段时日只好少出门。 少出门,就在家里闹起故事来。先是小打小闹地放几个狐朋狗友进来聚赌,赢了便胡天海地,输了便偷家里的古董物事抵账——其情形正相当于“静园”里的溥仪爷,钱是没有,珠宝字画倒是随手可得,只要用得着,随时随地都可以拿一两件出来送人的。 玩了半个月,胆子越玩越大起来,恃着小花园背静偏僻,老爷等闲不会来的,索性竟把个万花楼搬了来家,公然在小花园偏厅里吃起花酒来,又让家里的丫环学着万花楼姑娘的打扮举止做戏供他们玩乐。种种作派连姑娘们都看不过,撇嘴说:“要说呢,我们有我们的活法儿,人家有人家的活法儿,我们不敢看不起做丫环的,她们也不好看我们不起吧,各有各的苦命罢了,却又把我们一起拿来取笑,爷们也太狠心了些。” 短衫大笑,便搂着这说话的万花楼花魁姑娘万剔红要亲嘴,说:“好一张利嘴巧舌头,让爷尝尝,到底是甜的酸的。”便有个专放高利贷的常十三少凑趣卖乖:“想必是辣的吧?”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常十三少又道:“听说你家五姨娘原来也是花魁出身,真的假的?” 短衫笑而不答,万剔红抢着说:“怎么不真?就是聚花楼的头牌,花名叫作‘凤凰琴’的,进了卢家,留个头尾,掐去中间儿,改名儿叫‘凤琴’了。” 十三少道:“剔红姑娘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敢情是也想着要做卢家人,来个父子花魁吧?”剔红照脸儿“呸”地一声:“你也太小瞧姑娘我了,难道可天下的人都惦记着要做卢家人不成?在卢家,连丫环都是这样儿,做姨太太,还好得了?外人只道嫁进卢家就是进了福窝儿了,依我说呀,和我们万花楼也差不多。”说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短衫讪讪的,斜了剔红一眼,道:“你这张嘴呀,早晚要叫人缝起来的。” 常十三少便凑在短衫旁边说:“什么时候,让你那个出名儿的凤姨娘出来给我们见见呀?” 短衫横他一眼,半真半假地问:“是不是我带凤姨娘让你开开眼,我欠你的钱就算了?” 十三少也半真半假地应:“那看是怎么个开眼了。单是跳舞喝茶的交际,我请就是,地方节目随你挑;要是再深一点的交往呢,别说你以往欠我的钱,就是再加上一倍,我也不敢跟二少爷你要呀。” 短衫道:“哪有那么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四少更加压低声音,笑道,“这事儿要搁在别家里或者难,搁在你二少爷身上,还算个事儿吗?我才不信家里放着个聚花楼头牌,你会淡着。” 短衫且不接茬,只掏出怀表来看了一眼,说:“时候不早了,也该散了。” 大家算起账来,又是短衫输了,加上前一次的债,利滚利共欠四少是两千四百八十块。短衫笑着说:“钱是没了,凤姨娘一时半会儿也请不来,不如拿剔红抵账吧,让你也尝尝是甜的辣的。” 不待常十三少回答,万剔红先挂下脸来,冷冷道:“我们虽是卖的,可先有爹老子卖,后有鸨儿卖,倒不烦着少爷。少爷们有钱,也只可买我们来凑凑兴,哪里轮得到来卖我们呢?” 众爷们忙插科打诨地取笑:“剔红怎么就恼了?一句玩笑罢了,你要玩不起,可就没意思了。” 短衫冷了脸,也不笑,也不怒,淡淡地没有表情,半晌,才说:“剔红姑娘现在是头牌啦,身价儿高着哪,我们别说‘卖’啦,‘买’也不敢想哪,只敢‘请’!以后还怕请不动哪。” 随万剔红一起来的姑娘们知道短衫上了心,动了真气,都怕惹火烧身,紧着劝:“二少爷说的哪里话?对您,我们还用得着‘请’吗?‘叫’就行了。谁还敢不来怎么着?别看剔红姐姐当着您的面嘴硬,那是逗趣儿呢,见不着您面的时候,您可不知道剔红姐姐多想着您哪!”又撺掇着二少爷和剔红喝了交杯酒,这才一哄散了。 短衫终是觉得无趣,送走众人,懒懒地看着丫环们收拾了残局,又命摆上烟榻来,单命秋月侍候,歪着恹恹地抽了一顿烟,这才渐渐回过气来,重新有了精神,便又搂着秋月求欢。秋月只是闪躲,说:“秋菊的七七还没过呢,我怕……”短衫不乐:“怕她怎的?她活着也是个丫环,死了还能成仙去?”秋月说:“倒不是成仙,大家都说……说秋菊做了鬼了,鬼魂还留在卢家院子里,不肯走。”短衫觉得晦气败兴,沉下脸来。偏秋月不留神,说溜了嘴,只管一径地说下去:“管柴房的说亲耳听见秋菊在房里哭呢,他们还说,秋菊是在找少爷您,不过七七,是怎么也不会走的……”短衫大怒,一脚将秋月踢了个趔趄,骂道:“放屁!死鬼秋菊敢找我?你叫她找来!都是吃饱了撑的放臭屁!你告诉他们给我听清楚了,谁要是再说这些放屁的话,我就把他捆在柴房里守着死鬼过七七,亲眼看看死鬼会不会来?”骂够了,又赶着把秋菊再踢打了两下,这才一甩袖子走了。 天边早已大亮,短衫看看时辰不早,便从小花园穿月洞门进正花园,准备往大房里给他娘请安。刚绕过假山,忽听得悠悠一声叹息,细细地钻进心眼儿里去,别提有多受用。定睛一看,前面走着的,竟是他想了许久的新姨娘小蛇,她赤着一双脚,薄薄的身子压平了的花瓣一样毫无遮拦地透过阳光和凉风,悄无声息地行走在落花满地的石子路上,一个脚印儿也不留下。 短衫大喜,心痒痒地一路紧跟着,直到小蛇在老梅树下站定了,又细细地叹了一声,这才蹑手蹑脚走出来,凑上前笑嘻嘻矮个半身,调笑道:“儿子给新姨娘请安了。新姨娘怎么不穿鞋到处走,就不怕着了凉让我爹心疼么?” 小蛇脸羞得通红,忙低了身子把手里的鞋往脚上套,短衫笑道:“姨娘不方便,还是让儿子来服侍吧。”不等小蛇回答,早蹲了身子,一手抓鞋,一手便握住了小蛇的一只小脚。小蛇只觉心里突突乱跳,又羞又怕,又惊又窘,死命挣出脚来,夺过鞋子便走。 已经走得远了,犹自听到短衫得意的笑声,道:“姨娘慢走,改天儿子再帮你穿鞋。”小蛇只装不听见,急急地一直走出花园了,确信短衫没有追上来,这才寻个石凳坐下,赶紧把鞋子套上,又立定喘了半晌气,才跚跚地往正房大太太屋里来请安。一边走,一边眼泪可就掉了下来,心想自己的命可真苦,嫁给了一个半截木桩的老头儿不算,还要受他儿子的气,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 章 最后的贞节牌坊 作者:西岭雪 第 4 章 正呜咽着,忽听“扑剌”一声,几只鹊儿从树丛里飞起来,径直出园子去了。小蛇吓了一跳,忽然想起大少爷长衫说的花呀鸟呀的话,倒忽然悟出点意思来了。 三 大太太卢胡氏的屋子里镇日传出悠悠的沉香味儿,敲木鱼儿的声音紧一阵慢一阵,打从第一个姨娘进府时敲起,敲了有近四十年还是没有节律,像破铲擦锅,越响越叫人心烦。三姨娘说大太太念经根本不是为了信佛,而是不想让别人好过,故意制造噪音。 这敲木鱼的声响只有在早请安或者吃饭的时候才会停上一会儿。早请安又叫开晨会,在卢家是一种盛大的仪式,也是卢胡氏的权威的集中体现。晨会时,整个卢府的人,除了老爷,其他妾室儿女,男仆女婢,都要集中到这大房的外客厅来,请安聆训,听卢氏教诲。为了这,大房几次重修,外客厅越修越大,就快超过前院议事厅了。四爷有一次建议过不如干脆就把请安仪式挪到议事厅进行,但胡氏死不同意,四爷也就算了。 外客厅里,面南摆着一幅祖传紫檀点翠嵌牙山水插屏,下设一对紫檀雕花椅,胡氏自坐了右边椅子,空着左边的位子算是给老爷留座;下边一溜两排四把黄花梨木椅子,上面搭着墨绿弹花椅袱,是四位姨娘的座位,小蛇是后来的,便又在底下加了把鸡翅木椅,搭宝蓝绣花椅袱,看着十分乍眼,越发让小蛇不安;姨娘身后站着各房儿女和他们的教师,二少爷卢短衫则站在胡氏下手;再下面是仆婢下人,一总跪着回话,直要等晨会完了才可以起身。 整个外客厅的布置堂皇而陈旧,都是有身份有年月的家俱。而卢胡氏屋子里的器俱更是有年月有身份的,有张玉瓷的鼓形桌子已经桌面斑落,但是她不许换掉,虽然她非常不满于凤琴和小蛇屋子里新颖时髦的摆设,但却并没打算要让自己的屋子照着那么做。在她心目中,这些上了年月的旧家俱是一种身份,是娘家的陪嫁,夫家的威势。就和这些紫檀椅子黄花梨木椅子一样,不单是一把椅子,还是地位的象征,身份的明证。 这日小蛇来得略迟些,怯怯地低身请了安,又向各房姨娘一一见礼,才敢向自己位子上坐下。胡氏眼皮儿也不抬,只翘起戴了金指套的尾指,端着珐琅盅儿慢慢地呷茶。底下仆人们也都大气儿不敢出,鸦雀无声地跪着。又隔一会儿,短衫才施施然进了房,大大咧咧向母亲请了个半安,笑嘻嘻往左手下边站定了。 卢氏这才咳了一声,丫环忙捧过唾盒来,卢氏向盒内吐出茶叶沫子来,又慢慢地从丫环手中接过织锦帕子来擦了嘴,这才清清喉咙开始说话,无非是各房姨娘早睡早起节省灯油,观花节近要园丁们早做准备,又是厨房算计不足管家催账不利,总之都是嚼烂含臭了的一些套话例事,将将地说了半个时辰,忽地话风一转,望向二姨娘慧慈道:“大少爷的婚事已经提了几年了,这次又提上来的这个何家小姐,你怎么说?” 小蛇只觉心里忽悠一下,身子都凉了,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这么大反应,昏沉沉地只见慧慈赶紧站起来回话道:“大太太这是怎么说的,家里的大小事儿还不是您做主吗?哪里用得着问我的意思。” 胡氏冷哼一声:“你本事大呀,你儿子有主见着呢,前几年喊着什么要自由恋爱,要新思想,硬是退了陈家的亲事。好吧,他要新思想,我就由着他新思想去,乐得不操心。这可好,如今一耽误都三十岁了,也没见恋爱出一头正经婚事来。还不是要我们做长辈的操心?再说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得有规矩,做哥哥的也该给弟妹们做个榜样不是?哥哥不娶亲,弟弟也被耽误了,可怎么好呢?你说是不是这话?这回亲事,到底要不要我们管?要还是嫌我们人老事多,我就不管,让你自个儿教儿子去。” 胡氏说一句,慧慈就点头答应一句,直待胡氏说完了,又问着她,才赶紧满脸带笑回道:“要管,要管,这家里要是您不管,哪里就有今天的威势了?长衫要是您不管,哪里长到这么大?”说了半天,却到底没说要不要娶那何家小姐。 小蛇在肚子里乐了,从而知道了长衫少爷为什么老大未娶,也明白了长衫在婚事上有多么倔犟,以至于老葫芦也拿他没办法,至于想用他娘压他,而二姨娘明知儿子不会听自己的,所以说了半天话等于一句没说。这样一高兴,底下的话也就没有听清楚。只忽然看到下人们磕了头起来,才知道晨请安已经结束了,遂脸上适当地露一点笑容出来,随众姨娘们一齐站起,恭送大太太回房。 胡氏一走,姨娘们便活跃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凤琴便邀请着:“去我那里打四圈吧,我才买了些干果点心,还有一只过冬西瓜,沙瓤儿的,准甜。” 慧慈一听打牌就高兴,便也撺掇着:“都去,都去。”娉婷做难说:“今天我答应了雅娟要带她去做观花节的新衣裳的,老师已经在等着了,实在抽不开。”雅娟是她的女儿三小姐。 荷花便也想起自己的闺女二小姐雅佩来,说:“说到做衣裳,雅佩也的确是该做身新衣裳了。眼瞅着夹袄要脱下来,单衣都还没准备呢。” 慧慈生怕打不成牌,便擅自作主说:“那么二妹妹就带着雅佩雅娟去做衣裳,三妹妹自己可以不去了,加上五妹妹六妹妹,刚好四人一桌。” 小蛇推辞说:“可我不会打呀。”慧慈拉着便走:“容易得很,我教你就是。六妹这么聪明的人,管保一圈就会。” 牌桌上时间过得快,春夏秋冬梅兰竹菊都是一翻手间的事儿,转眼又是一年,大少爷就要回来了。慧慈早早地把长衫的被褥衣裳都拿出来晒着,顺便也把自己穿不着的旧衣裳一起翻出来,小蛇也帮手整理。 二房院子里,满架的锦绣衣裳,反着太阳光,跳来跳去,像无数尾金鳞鲤鱼在绫罗绸缎的海里游。大少爷的竹布长衫夹在那些红裙绣褂中间,显得格外招眼。小蛇抻着长衫的衣襟,心里便恍惚起来,好像看到大少爷从那衣架的尽头走来了,连慧慈同她说话也没听见。 慧慈说:“……都当着我不知道。我是有儿子的人呢,断不能像她们这么着。” 小蛇因听到“儿子”两个字,终于反过神来,这才答应一声:“啊?” 慧慈误会了,凑近来说:“你不信?我看得真真儿的。短衫昨儿晚上带着凤琴出门,天亮才回来。阿福给开的门。敢情是内应呢。”说着压低声音,又伸出三根手指说,“不光是凤琴,只怕这个也不清不楚着呢。四爷老了,她们可还年轻,哪里守得住?” 小蛇脸上泛红,低头不语。慧慈拉拉她袖子,低低地笑着问:“我是想了好久才想明白老爷为什么要赶在大冬天里娶你过门,原来倒是要你做幌子,做遮羞布呢。他天天在你屋里,到底成过一次没有?” 小蛇更加羞窘,推着慧慈说:“二姐姐说的什么呀。” 慧慈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女人,我们姐妹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他中不中用,难道我还不知道吗?我就是纳闷,他明明是不行了,怎么老有人说晚上听到你屋里有动静,叫得惊天动地的?” 一句话说得小蛇眼圈儿红起来,只低着头不说话,手里捏着长衫的衣裳一角几乎攥出水来,慧慈见她害羞,也不催促,只笑眯眯地看着她。小蛇也不言语,慢慢伸出胳膊来,一点点褪去镶着如意滚边的宽襟袖子,露出手腕上深深紫紫的掐痕来。 慧慈倒吸一口冷气,失声叫道:“我的妈呀,怎么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去?难怪都说你半夜里叫得惨,敢情是拧出来的。”又点头儿叹道:“这么说你还是个处女,没开苞儿的?真是造孽。” 小蛇更加心酸,咬着牙说:“不是的,我那晚上,被他……被他用手……用手把身子破了。”一语未了,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又怕人家听见,只得用拳头攥着堵在嘴里,抽抽咽咽得浑身发抖。 慧慈见她哭得可怜,也怕哭声招来别人惹出是非,赶紧拉了小蛇进屋里坐下,关上门,绞了毛巾来给她擦脸,贴心贴腑地说:“有句话我原不该说,传出去是要命的,可是看妹妹这样可怜,又不忍心不点醒你——这家里,上上下下统共没一个好人,四爷现在活着还好些,再坏也还有限,赶明儿四爷一蹬腿,叫那母子俩得了势,那才真叫人间地狱呢。妹妹花朵儿一样的人,落到他们手里,只怕渣儿都不会吐出一口来。要是有个一男半女还好些,又不可能了,趁早为自己打算些,到了那山穷水尽的日子,也不至没个抓挠。” 小蛇不解:“姐姐的意思是……” 慧慈又露出那神神秘秘的笑容来,说:“这意思呢,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第一条自然是钱,趁着老爷喜欢你,赶紧往手里抓钱,想着法儿多要一些是一些,要到了,也别都收在家里,找个妥当地方妥当人替你收着,要不就干脆换成银票存在银行里;第二条呢,就是要有个知疼知热的贴心人儿,这话,我可就不好往深里说去了,说也没用,要凭各人的造化缘份。” 小蛇似懂非懂,又问:“那么二姐姐有了人么?” 慧慈笑道:“瞧你说的,我都什么年纪的人了,还想这个?我是有儿子的人哪,再不会像她们那么着。” 这句“我是有儿子的人哪”小蛇常听慧慈说的,今天才是第一次咂摸出味儿来,一个女人,不管是儿子还是丈夫,总要有一个男人来依靠的,自己的依靠可在哪儿呢? 想着,不知怎的,大少爷的影子倒又晃晃地跃到眼前来了。 第三章 祭祖 一 得到祁家要回乡祭祖的消息时,卢四爷正在听戏。 院子里搭了半人高的戏台子,绿色的幕帏,红色的柱袱,铺着洒金地毯,背景是雕栏玉砌,假山绣水,生旦净末,在搬演着《汉宫秋》故事,锣鼓点儿雨打芭蕉般急急地催着,汉皇明妃一一出场,袖带飘摇,红颜次第,挥洒出一片纸醉金迷。 台下正位上坐着简公公,四爷旁边做陪,再旁边是小蛇——大太太卢胡氏心口不舒服,听不得吵,不出来了。其余姨娘小姐坐在身后,再后面是家丁,手边没活计的都可以站着听戏,作为一种犒赏。 今儿特请的简公公,家宴,显得亲热,也秘密,不那么张扬。因为今儿谈的是国家大事——溥仪帝要在长春登基,成立满洲国,中国人又要有皇上了。这是件大喜的事,自古至今,中国哪能没有皇上呢?没有皇上,哪来的伦纲五常,哪来的礼教国法,更重要的是,哪来的贞节牌坊呢? 卢四爷因此显得很兴奋,有点摩拳擦掌的意思,不住地向简公公努力地倾过身子,仿佛捱近公公就是捱近皇上。简公公是溥仪爷身边的人,难得出紫禁城的,这次微服来青桐,一则传递消息,召集老臣子们早做准备,二则筹备军机,募捐勤国来的。然而虽说是要钱,公公脸上威严的表情却像是打赏来的,十分地志得意满。点心水果一道道地端上来,他都是略拈一两块便挥挥手说:“赏给下人们吃吧。”态度十分慈祥,又带着那么点居高临下的倨傲。 而卢四爷便被公公的这份威严气势所震慑,对于自己居然有机会献宝给皇上,颇为得意,一边送上礼单,一边窃窃地表着忠心,无非是忠君报国死而后矣之类的八股文章。简公公听得频频点头。但是四爷摸不准公公的点头是为了他的话,还是为了礼单上的银钱。因为八爷的眼睛,从看到礼单起就没抬起来过。 四爷满心的兴奋无处发泄,便在小蛇身上使劲。小蛇照常穿着绣满蛱蝶穿花的褂裙,身子板得直直的,像一座锦绣插屏。自从她穿着全绣大礼服进门让满堂宾客着实地惊了一回艳,四爷便叮嘱她以后凡大日子都穿绣褂,并且很大方地送给她许多珠宝首饰,并命令她每次见客时都要戴出来。盛妆敛容的小蛇常常像是一个由刺绣和首饰妆裹起来的模型,肉体只是一个行动的架子,将那些绸缎与金银盛载。四爷很看重小蛇的刻板的端庄,说这才显出富贵人家的气派来。除却气派外,像今天这样的场合情景,大褂还有另一个好处,可以其繁复包容而掩蔽四爷的许多小动作——四爷的手在长袍绣裙的下面死命地掐着小蛇的大腿,鼓点儿急处便掐得紧些,鼓点儿缓时便掐得松些,掐得小蛇咝咝地倒吸凉气,然而她硬是挺着,上半身纹丝不动,眉毛都不跳一下,眼珠儿不错地盯着台上风流多情又有点窝囊的汉元帝看。 正唱到灞桥饯别一段,汉皇拉了昭君的袖子,悲悲切切地唱:“您将那一曲休轻放,俺咫尺如天样,慢慢的捧玉觞。朕本意待尊前捱些时光,且休问劣了宫商,您则与我半句儿俄延着唱。”那旦角哭哭啼啼地,拿袖子掩了脸,欲行又去,望着汉帝揖身作别:“妾这一去,再何时得见陛下?把我汉家衣服都留下了罢。”帝接了衣裳,更加凄苦,曲调益发荡气回肠:“则甚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风吹散旧时香。我委实怕宫车再过青苔巷,猛到椒房,那一会想菱花镜里妆,风流相,兜的又横心上。看今日昭君出塞,几时似苏武还乡?” 这时候简公公侧过头对四爷说了句什么,四爷忙倾过半个身子去聆听,态度谦恭严谨,手指头底下却是一点儿不松劲。然而几句话后,他的注意力彻底被吸引过去,手便从袍下抽出来,示意下人送烟卷过来。 小蛇暗暗松了一口气,仍然端坐着看戏,脸上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状。 四爷反没有这份好涵养,沉吟着,脸上阴晴不定的。原来简公公跟他说的是:为了拥戴皇帝登基,自从圆明园大火烧起来后就跑了南洋的祁家人也要回来了,备了朝服花翎要亲往长春观礼,去之前要回来青桐一次,一则祭祖,二则重修牌坊,就是青桐县口那座独一无二的贞节牌坊了。 四爷有些气急败坏地道:“那牌坊是祁家的?怎么见得?从来没听人说过的。” 简公公说:“怎么不是?前皇赐建牌坊的御笔圣旨我都见了,是祁家的传家宝。祁老三手里还有牌坊的拓片呢,再错不了的。” 第 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 章 最后的贞节牌坊 作者:西岭雪 第 5 章 四爷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半晌不言语。五姨娘凤琴一直在后面冷笑着偷窥四爷和小蛇在裙子底下的纠缠,忽见四爷脸上变色,虽然不明所以,却也得意,便碰碰坐在左边的三姨娘娉婷的手臂,叫她看四爷动静。娉婷听戏听得入神,正如二姨娘慧慈的痴迷于打牌,三姨娘最痴迷的则是听戏,戏台上的恩义和忠爱,总使她有种感同身受的凄艳情怀。此刻,她正把自己想象成违心下嫁的明妃王昭君,而在思绪中搜索着谁可以暂充那多情多难的汉元帝,很不高兴被凤琴搅了兴致,便冷冷地不做回应。凤琴无趣,便又去拉扯坐在右边的四姨娘荷花,荷花却正同二姨娘慧慈咬耳朵,商量晚上要给自己过生日的事儿,猛不妨被凤琴一拉,吓了一跳,冒冒失失大声问了一句:“啊?啥?”倒惹得人们一阵笑。 小蛇只是不闻不见,一直端然不动,仿佛入戏。台上已唱到回宫一段,道是:“……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我那里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照红妆……”曲调凄惋悠扬,直入云霄去了。 曲调还在半空里回旋,粉红的月色从楼头探出来,迤逗在黄昏与夜晚的交接处,空气中有一种天然的暧昧的情味,不动声色地撩拨着园子里人的心。夜生凉,绿纱窗,如今西厢房里,正是“高烧银烛照红妆”,而满身锦绣的小蛇,便是卢四爷的美人图了。 将要做官的欢喜和失去牌坊的忧急合作一股奇怪的力量,使四爷充满原始的欲望,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小蛇一层层撕剥着,仿佛要得很急。他很久都没有这样急过了,每次面对小蛇,他习惯以一种悠闲的姿态来一点点地消化她,就是“消化”不了,也一点点折腾她,使她在被凌辱被伤害的过程中屈服地接受被“占有”的事实——凌辱,也是另一种占有,这是男人和女人永恒的战争,是四爷雄风依旧的表象。 他抱着她的身体,拼命向自己身上挤压着,似乎想通过这挤压逼出自己最后的一点精血来。然而,徒然将自己挣出一额头的汗,徒然把小蛇柔若无骨的身子扭扯得已经听到骨头的“咯咯”声,他的精气神儿却就是不能挤到一处来。 “趴下!”他命令。大黑狗立刻采取蹲坐之势精神起来,它对这道命令真是太熟悉了,熟悉到立刻就起了反应。 小蛇猜到四爷的用意了,立刻将自己严严地裹紧起来,咬着牙说一句:“不!” “由不得你!” “我死也不!”小蛇僵持,脸上流露出罕见的倔犟冷硬,连四爷也不由自主地将眼睛睁了一睁。 他将她重新看仔细,这女子,逼急了真会血溅香闺的,那可太煞风景了。况且,也容易失身份,简公公还留在府里没走哪,要死,也不能让她死在这种时候,坏了大事。他“嘿嘿”冷笑:“你不干,还怕没人肯干吗?给条狗,是老爷我心疼你,怕你旱着,没良心的东西。” 四爷败了兴致,一甩袖子走了。小蛇艰难地爬起来,对着镜子检视身上的新伤旧痕,指印和牙印重叠着烙在她白皙娇嫩的皮肤上,看起来竟有几分狰狞的样子。简公公,大黑狗,卢四爷,卢胡氏,这府里的一切,都太疯狂了,整个卢府,就是一座疯人院。她,也早晚会疯掉的。 小蛇流着泪,一层层重新穿起衣裳,袖子半搭着,忽地对着镜子诡异地一笑,左袖子搭着右袖子,轻轻甩将起来:“则甚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风吹散旧时香……看今日昭君出塞,几时似苏武还乡?” 是几时呢? 五姨娘凤琴也在唱,唱的是《叹十声》: “烟花那女子,叹罢那第一声。思想起奴身家,靠呀靠何人,爹娘生下奴就没有照管,为只为家贫寒,才卖那小奴身。伊呀呀得喂,说给谁人听? “烟花那女子,叹罢那第二声。思想起当年的,坏呀坏心人,花言巧语呀把奴来骗,到头来撇下奴,只成了一片恨。伊呀呀得喂,说给谁来听? “烟花那女子,叹罢那第三声。思想起何处有,知呀知心人,天涯飘泊受尽了欺怜,有谁见逢人笑,暗里抹泪痕。伊呀呀得喂,说给谁来听?” 说是叹十声,却只有三声,仿佛无限辛酸,不劳说起,越发惹人叹息。 凤琴唱过了,各人都引起伤心来,慧慈想着卢四爷曾经的轻怜蜜爱转眼成空,“花言巧语把奴骗,只成了一片恨”;娉婷想着自己才貌双全却身陷污淖,“思想起何处有,知呀知心人”;荷花想着自己被父母卖身抵租,正应了那句“为只为家贫寒,才卖那小奴身”,不禁呜呜咽咽起来。 凤琴反因为唱的次数多了,没太多感慨,笑嘻嘻地道:“这才叫‘听评书落泪,替古人伤心’呢,各位姐姐快别这么着,老葫芦知道,又该生故事了。” 慧慈也说:“就是呢,今儿是四妹妹生日,理该高高兴兴的,怎么倒伤心起来?都是凤妹妹不好,叫你送礼你说没钱,罚你唱歌,你又招出我们眼泪来,这可还得再罚才是。” 凤琴自告奋勇说:“罚我喝酒好了,我喝三大杯,算是给三位姐姐赔罪,并给四姐祝寿。” 原来在卢府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没生过儿子的不能过生日,因为没儿子磕头,过生日只会折了寿。所以在卢府里有机会公开庆祝生日的便只剩下卢四爷本人和老葫芦及二姨娘慧慈。其余的人要想在生日这天有点小节目,只可以悄悄地进行,而且不能动用公账请客。 荷花觉得不服气,自己虽然没生出儿子来,到底有个女儿,也算做了母亲的人了,又不是没孩子磕头,怎么就不能在生日这天高兴高兴呢?加之慧慈撺掇着,这晚觑着四爷进了小蛇的房子,料想不会再出来,便约了娉婷凤琴两个,一齐聚在慧慈屋里祝贺——荷花自己的屋子小,而且教师带着二小姐雅佩住在那儿,她们庆祝过了免不了要打牌,怕吵了孩子睡觉;娉婷那里也不消说,有三小姐雅娟;凤琴屋子虽大,却紧捱着小蛇的新房,怕四爷听到动静;只有慧慈因为生了大少爷长衫,得以独自拥有一座大院子,长衫不在家的时候,整个院里便只有慧慈并两个丫环和老妈子住,最适合打牌。 打着牌,凤琴便又念叨起来:“前儿老爷又给老六买了条金链子。真是的,我们进门这么多年了,我就不说了,可是几位姐姐好歹也给他添过儿女的,今儿又是四姐生日,老爷竟连暖话儿也没一句,真是偏心。” 一句话说得荷花眼圈儿又红了,咕哝着:“谁说不是?就是在家里的日子,穷虽穷,爹娘还好歹有碗长寿面给吃的。现在可好,说好听点是卢家四姨太,说难听了连老妈子都不如。” 凭她们嘀咕着,娉婷照样是不言声,慧慈因为自己是有生日过的人,不便掺和,只得息事宁人地劝:“她进门晚,年轻轻的就要守活寡,也是可怜,就算多得两件首饰,也都在老葫芦账上的,不能吃不能用,也顶不了什么。”又传话下去让老妈子叮嘱厨房多做几味精致小菜和莲子粥来宵夜,吩咐都算自己账上。 荷花不好意思:“怎么好又破费二姐姐?” 凤琴却半真半假地笑:“要说不服二姐的理财本事不行,都是一样地拿月钱,二姐手头总是比咱们宽裕。” 慧慈咬牙点了她一指头:“我是不像你那么能花费,又是胭脂又是水粉的,横竖出不了这园子,打扮给谁看呀?还不如都省下来添了肚子呢!” 正说着,忽听院子里有男人咳嗽,荷花大惊:“老爷来了!”唬得众姨娘手忙脚乱地只管把赌具往桌子下藏,却又听门外嘿地笑了一声,凤琴先骂起来:“好你个短老二,装神弄鬼的,还不快滚进来呢?” 老妈子开了门,正是短衫来了,笑嘻嘻地拎着两瓶酒几盒菜,说:“知道今天是四姨娘生日,我特意在馆子里叫的,偏你们吃小灶,不等我来,倒已经开席了。” 荷花红了脸道谢:“多谢二少爷惦记着。”娉婷哼了一声,望空说:“不早了,我回去歇了。”拔脚便走。荷花也只得起来告辞,又再三谢谢慧慈,又让老妈子替慧慈把酒菜收了。慧慈推辞,说自己也要歇了,不吃了,叫荷花还是自己带回去吧。荷花又回头邀凤琴:“凤妹妹到我屋里坐坐吧。”凤琴抿嘴笑着,不说去也不说不去。短衫便说:“还是我替四姨娘拎着吧,仔细天黑跌跤。” 三人一同辞了慧慈出来,拉拉扯扯地往荷花房里去了。慧慈送至院门口,一直望着三人影儿不见,不知如何,忽然学着刚才娉婷的口吻,望空“哼”地一声,这才回房去了。 二 祁三爷是坐汽车回来的。 这使卢四爷十分懊恼。他很会通过轿子的颜色来判断一个人的官衔,原想祁家既然是接过皇旨赏过贞节牌坊的,必然是个有品的官员。如果对方是坐轿子的,那么他就可以通过轿子来衡量对方的品级,比方乘绿绒轿的是一品官,二品官就只能坐蓝色轿子了。知道了品阶,他便可以准备出相应的礼节来回应,表示自己也是个有品级有来历的旗人。可是现在祁老三开着外国汽车回来了,一路还滴滴滴地按着喇叭,不但比轿子威风,而且让人觉得隔膜,肃然起敬的一种距离,并因为距离而产生畏惧。 卢四爷的因为牌坊而受了伤害的自信在祁三爷的汽车喇叭声里又减弱了几分,几乎想躲起来,永远不要见到祁家人才好。可是不行,祁老三是回来祭牌坊的,如果他这么做了,那就等于告诉全青桐县的人牌坊是祁家的,告诉全青桐县他卢四爷是撒谎精,要使四爷的诚信和地位在整个青桐动摇起来,那是多么可耻的丢面子的事情。其可耻的程度几与卢四爷的不举相仿。 无论如何也要阻止祁老三这么做。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卢四爷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甚至连杀人灭口也想过。但是当然不能真的杀人,不仅太冒险,而且从祁三的阵仗来看,也不是那么容易杀掉的。卢四爷只好按照原计划,在祁家回乡的次日一早备了厚礼登门拜访,并且再三再四地表示明日家中有个接风宴,许多本地名绅都会来参加,请三爷万勿推辞,不然便是冷了全县老少的心。这话说得又客气又体面,好像这次接风不是四爷自己的意思,倒是整个青桐县老少的集体盛意,推举卢会长做代表似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祁三爷便不好推辞,只得拱了手道谢,应承届时一定叨扰。卢四爷这才放下心来,笑眯眯地告辞,指挥轿夫一溜小跑地回家,立刻关起门同胡氏商量起办宴的细节来。 胡氏见四爷高兴,便叫秋月摆上烟器来。她自己虽不吃烟,却侍候得一手好烟泡子,捻吹捏作都来得,这时请四爷舒舒服服地躺下了,又开了留声机,亲自挑选一张《四季春》放进去,自己便歪在一旁服侍。 这屋里原是长年点着檀香的,和着鸦片烟的异香,使榻上的人仿佛半浮在云端里,有种醉意。紫檀的家俱在烟里显出一种奇特的暗红色,隐然有光。大太太的脸上也难得地泛着光润,不知四爷说了句什么玩笑话,她咯咯地笑起来,摇摆着略肥的身子,竟有了几分妩媚。 两个人脸对脸地躺着,一个抽,一个捻,细细地说话,说到兴致来处,便叫秋菊退下,却吩咐将大黑狗牵进来。 细长的檀烟缭绕在屋子里,有种腥甜浓郁的香气,像是席子上摆满了新剖的鱼。 留声机里一直不知疲倦地唱着《四季春》,应和着偶尔响起的大太太的尖叫声。 仆人们都在门外屋檐下静静地立着,不敢走开,也不便说话,只以眼睛交换着暧昧的信息,捂起嘴偷偷地笑。 足有两泡烟的功夫,四爷才隔着窗户叫人侍候茶水,仆人进来的时候,看到大黑狗的毛皮更加黑亮了,卧在床沿下搭着舌头喘息,四爷半倚在烟榻上,一双充血的眼睛赤红而迷离,而大太太死了似地面朝下趴在榻沿上,披散着一头稀薄粘连的长发,枯黄而纠结,是秋天树上没等落已经死了的叶子。 青淡的迷烟在屋子里绝望地冲撞着,找不到出路,血腥的宣淫的气味细密地将它织成一张幕障,密不透风。门一开,就急火火地拥了出去…… 有了祁家牌坊这层心事,卢四爷这天晚上睡得很不踏实,一夜惊醒几回,老是惦记着明天宴会上可有什么重要的细节被自己遗漏了,可别惹得祁三不满;又想自己所许的良田美宅,名画古董也不知能不能说服祁三,让他替自己保全面子,不要说出牌坊不是卢家祖传的事来;这一年来,虽说有小蛇这面挡箭牌遮羞,可是自己一改常性,绝迹于花街柳巷,早已引起一干老玩家的窃议,如果再出了牌坊这件事,可真是颜面扫地,在这青桐县呆不成了。 翻来覆去,直到三更也不得合眼,恍惚听得外面有几声啼叫,似鸟鸣又似人声,推开窗来,只见月光冷冷地洒了一地,花迷蝶眼,柳枝拂径,庭院里,并无一个人影。然而那种若有若无的声音在继续,依稀传自院外。 第 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 章 最后的贞节牌坊 作者:西岭雪 第 6 章 四爷心生疑窦,莫非是哪个妾侍伤春悲秋?抑或某个丫环受了委屈半夜哭泣?反正睡不着,四爷索性披衣起来,循着哭声一路走出院子,听得分明,那声音却是来自柴房。蓦地想起关于那个柴房上吊的丫头秋菊死后阴灵不息的传说来,四爷猛可地出了一身冷汗,有心叫起家人来查看一番,又觉家丑不便张扬,然而自己孤身探险,到底是没这胆量。 正自踌躇,忽然树梢里哗啦啦一阵乱响,明明是大晴的月亮,却无缘无故地起了一阵风,将四爷吹了个透心凉,“啊啾”打个喷嚏,不敢再停留,转身忙忙地回房去,心里却终究有些忌惮。次日早晨起来,便有些鼻咽声塞起来。 卢胡氏见他神思恍惚,脚步虚浮,大不放心,便张罗着要请大夫来。四爷却只怕节外生枝,挥手阻止了,只让厨房煎了柴胡汤来喝,又吩咐下人早做准备,迎接客人,连卢家最隆重的早请安也免了。 三 枉费四爷做了那么多的准备,可是一直等到晌午,始终没见祁三的影儿。陪客虽不多,却都是青桐的头面人物,四爷的脸便有些下不来了,一边派了阿福去打探,一边只得吩咐开席。 半晌阿福回来,后头却跟着大少爷长衫,客人都一齐站起来拱手问候,四爷倒也惊喜,胡氏慧慈娉婷荷花也都被惊动了,带着各房儿女出来问好,将长衫团团围住,叽叽喳喳一叠声地嚷着怎么这就回来了,事先也没见递个口信,也不让人去接,这可是打天上掉下来的?所有人的话说来说去无非都是一个意思,却七嘴八舌地缠在一起听不清,还是长衫笑着做了一个罗圈揖,道:“各位贵客,各位姨娘,长衫有礼了,其实我早说过近日里要回来的,没什么行李,便没惊动家里来迎。” 又回头对父亲大声说,“我刚才在来路上遇到阿福,听说了祁家的事,便和他一起去了祁家,原来祁三爷一回来便害水土不服,正歇着呢,说吃过药就过来,还说要请各位多包涵,我怕各位等得着急,就同阿福先回来报信儿。” 四爷听了大喜,心里明知断不是这么回事,嘴上只说:“唉,你这孩子真不懂事,祁三爷既是病了,就该请三爷好好休息,哪里有再请他来的理儿?我们办宴为他接风,原是好意,如果累着他,倒反是失礼了。” 长衫笑着,答:“我本也这么说来着,可三爷说什么都要来,只是因为煎药耽搁了,才不能就到,急得跟什么似的。我说了半天,都拦不住。三爷只怕怠慢大家呢。” 众人忙应着“哪里哪里”,纷纷归座,又向长衫打听县城里的新鲜事儿,叹着北平的炮火不知打得怎么样了,上海的抵抗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满洲国成立是不是就代表大清朝又回来了,护国军的金司令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听说还是个格格,不知真假…… 好容易四爷才觑个空儿拉了长衫到一边,细问祁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形。长衫皱眉说:“我去的时候,祁老三正和家人下棋,见到我,爱搭不理的,话里话外,意思是已经听说了牌坊的事儿,也猜到爹请他来的缘故了,所以才不要来,我不便接话,便同他下棋,边下边聊,大赢了他,他颜色反而好起来,问我要什么彩头不要,我复又提出请他来赴宴的事儿,他想了想,忽然很痛快地答应下来,叫我先回,说他换了衣裳就来,我这便回来了。” 四爷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跳紧一下慢一下,只是想不透祁三的主意。既然他已经猜到自己请他赴宴的用意,而且看样子不打算成全,如何忽又改了主意要来呢?若说给自己难堪来的,听长衫说的情形倒又不像,莫非有什么条件要谈?准定是的。 四爷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论祁老三提出什么条件,只要自己办得到,无有不答应的;就是办不到的,也一定得想办法办到。总之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堵住祁老三的口,保住卢家的颜面。 小蛇在房里转来转去,将绣花架子拿起又搁下,一刻也不安宁。自打听到大少爷回来了,她便成了热锅蚂蚁,静不下心来,磨心儿一样满屋里绕着,想出去又不敢,想不理又不甘,把个好看的眉头紧紧蹙着,无可如何地,全没了往日的安静冷艳。 她本是被当作一幅画儿娶进卢家里来的,也当作一幅画儿一样地挂了好久,习惯了静,习惯了沉默,习惯了逆来顺受和不动声色。可是现在不行,这会儿不行,这会儿她的心是一枚凤钗上的金步摇,动来荡去,瞬息万变。 这屋子,这笼子一样的屋子,忽然比任何时候都显得逼挤困缚,她要出去,她一刻也不能再呆在这里。可是她该去哪里呢?去庭院里见大少爷,怎么说呢?她是小姨娘,没生养的新人,老爷不叫人来请,她是不好主动到人前去抛头露面的。她羡慕娉婷和荷花她们,因为有女儿,可以打着带妹妹参见哥哥的旗号理直气壮地走到人前去。她不行,她是一幅画儿,只合挂在深闺里,人可以来看她,她不能去见人。 她忽然想起一个和她一样的人,凤琴,另一个没有生养过的姨娘。这会儿凤琴必也在屋子里坐不住吧?或者她可以去看看她,同她拉拉话儿。她并没有想清楚要找凤琴聊什么,她只知道这会儿她不能一个人呆着,她一定要见个人,要说话,要证明自己活着。 她急急地走在长廊间,一双小脚捣换得飞快,像风穿过竹叶。每当她穿着繁重的刺绣夹服走在那乌沉沉的长廊中时,总觉得身后有鬼跟着自己,这令她总是忍不住想回头,可是同时又提醒自己,端淑的女子走路,该是裙子褶儿都不打一个的,怎可东张西望不尊重?可是今天,今天她连鬼也顾不得怕,自然更顾不上裙褶儿,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急,一路碎跑地奔着凤琴的屋里去,就像有鬼赶着一样。 然而凤琴却不在自己的屋子里。丫环秋心倚着绣凳打盹儿,炉子上还坐着一壶水,扑扑地冒泡儿,床上被褥胡乱堆着,显见凤琴是刚打过中觉起来,没等梳洗就出了门儿。 小蛇推醒秋心,问:“你们姨奶奶呢?”秋心吃了一惊,先不忙回答小蛇,急忙忙过去提炉子上的水,猛可地被烫了一下,“呀”地一声,将手指头含在嘴里发呆。小蛇看她半醒不醒的,又好气又好笑,知道问也是白问,料想凤琴不大可能去前厅,各房姨娘又都不在屋,八成是去逛小花园了,便转身出来,径自往小花园里寻去。 一路分花拂柳,刚刚过了小桥,忽然听得渚边树丛后咿咿唔唔地似人声又似小兽,分开花枝看去,隐隐地见一男一女两个人交臂叠股地纠缠在一起,那女的头发披散,衣衫半褪,裸着两只硕大的Rx房,媚态横陈,正是五姨娘凤琴;那男的背对着自己看不清,赤裸上身,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手脚不停,两手捻弄着五姨娘乳尖上的花蕾,脚趾便伸向那隐秘处挖抠着。五姨娘渐渐地叫起来,一声比一声高,但是兴奋的呻吟很快就变成了痛楚的呜咽,是那种疼极了的尖叫被手绢或者枕巾堵住了嘴发出的呜咽,却是男的一口一口地咬在她的乳上颈上。 凤琴痛叫:“别咬了,留下牙印,叫老头子看见,我怎么说呀?”那男的笑道:“老头子现在有了新姨娘,还肯到你那儿去吗?别说有几个牙印,就是你那里结了蜘蛛网,他也不会知道的。”笑声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邪恶淫荡,小蛇听在耳中,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不是二少爷卢短衫却是哪个? 这一惊非同小可,小蛇只觉一股凉气自踵及顶直冒上来,心说快走,离开这是非之地,两条腿却只是筛糠般发软,虽然背转了身子不敢看,却满耳里都是短衫的调笑和凤琴的浪叫,不禁又羞又急,只得低了身子伏在树后,只等喘息平定了再悄悄逃开去。 然而这时却远远地传来一阵箫声,悠扬悦耳,由远及近。短衫和凤琴被惊动了,赶紧穿衣紧带,草丛里一片悉簌之声。小蛇知道两人就要现身出来,更加屏住呼吸不敢动作,直到两人跑得远了,才抖一抖衣裳,扶着树款款地站了起来。回过身来,却见大少爷自桥那端远远地来了。 大少爷一身长衫,像水;步子缓缓地流淌,像水;箫声悠扬缠绵,也像水;甚至他身后的一片夕阳余晖披在他身上,无处不像水。小蛇就站在桥头的合欢树下,看着水一样的大少爷水一样地流淌过来,心中充满了感动。看到他,她才知道,她一直在找他,在等他,现在他来了,是为了要应她的约会。 是一场黄昏的约会,夕阳隆隆地向天边滚过去,云彩扯着五色的裙角,树梢上的叶子哗啦啦的在箫声中跳舞,人的心一点点软下去,散开来,水一样流淌着,溢得无处不在。 箫声的余韵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散了。大少爷走下桥,站在小蛇面前,足足高出一个头,他温暖地看着她,说:“你在这儿。” 第四章 褂裙风波 一 四爷的心头大忌“祁老三祭牌坊”,在大少爷长衫的不速而归下忽然有了急转之下的解决办法——卢祁联姻。 原来,祁家有一位老小姐淑祺,已经28了,因为久居南洋,却一心要找个有中国美德的才子做丈夫,加之她妆奁既丰厚,样子也还端正,就难免不性子骄些,心比天高。然而南洋那地方的中国人,不是年轻苦力,就是半老绅士,稍微有点家业的,多半携家带口地过去,因此这淑祺小姐的婚事就一年复一年地拖了下来,成了祁三爷的一块心病。那天一见长衫,便觉赞赏,明着以下棋为名把他拖住,暗里便叫家丁请了小姐躲在亭子外相看。也是冤孽,小姐竟然一眼相中了长衫,只觉风度相貌谈吐举止无不合心合意,简直是老天耽误她这么多年,专门就为了打造这么一个完美人儿来送给她的。 祁三既有了联姻之心,来卢家时自然和颜悦色,凡卢会长所说所为,无不附和赞同,反而令四爷纳闷起来,心想明明是自己有求于人,怎么反倒像祁三要巴结自己似的。而且看祁三满面红光,精神奕奕,哪里像有病的样子。分明是不想赴宴。那又何故前倨而后躬呢? 客人们走后,卢会长又特地在内书房单设一小桌,邀祁三对饮,做出一副推心置腑的样子来,先道了敬仰之情,对牌坊的崇拜郑重之意,然后又自我标榜一番这些年来如何修葺维护牌坊的屹立不倒,如何以牌坊的贞操来克己持家,早已把牌坊视为卢家祖德云云。 不等四爷说完,祁三已经截住话头,说:“我刚到青桐,已经听到了民众关于四爷的一片赞扬之声,说四爷每每纳吉,都要新人在牌坊前跪拜行礼,这真是大家作派,古风犹存呀。”说得四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祁三却又话头一转,提起自己的女儿来,明白地提出了联姻的意思,并特地点出,“娶亲拜牌坊,这是个好习惯啊,应该继续下去。就是长杉和淑祺行礼的时候,也一定要去拜牌坊,如果四爷没意见,不如把黄道吉日就安排在祭祖同一天,也是教训下一代禀承祖训的意思,岂不两全其美?” 四爷听了大喜,那明明是替他考虑,为他保面子的办法。如果两家一起在牌坊前行礼拜祭,青桐人们又有谁会知道这牌坊到底是卢家的还是祁家的呢?这样子,就既让祁家隆隆重重地祭了祖,又使卢家稳稳当当地保了密,真是一举两得的完美主意,焉有不允之理?当下举杯道贺:“难得祁兄看得上小儿,那可真是我们卢家上下的颜面了。” 推杯换盏间,卢长衫的婚事便在完全不经当事人知晓的情况下排定下来,婚期迫在眉睫,就安排在两个月后,卢四爷和祁老三从长春祝贺过皇帝的登基大典回来就举行。 当慧慈把这一消息通知儿子的时候,长衫有种被雷击的震荡感和无奈感。他说:“我能不答应么?” 慧慈反问:“你说呢?”她分析给儿子听:“这家里,只有两个继承人,一个是你,一个是二少爷,你是我生的,二少爷是老葫芦生的。虽然你是长子,又处处比人强,可是你命不济,有个窝囊的娘,注定了你这辈子要忍让才能过活。娘忍了一辈子,已经打算好要忍到死的了,就是死了,只怕一口气也不敢全放出来。老爷活着一天,总有我娘俩一口饭在,老爷死了,我就只剩你一个指望。你要是争气,就让娘过两天舒心养老日子,娶了那祁家的姑娘,堂堂正正做个大少爷。那祁家财大势大,连你爹也要敬他们三分,如果你娶了祁家的闺女,这卢家上上下下就再没一个人敢对我娘俩大声说话,我也活出个人样儿来了。你要是不答应——你爹会许你不答应么?除非我娘俩一时三刻就离开这卢家,那我也由得你,跟你要饭去便是了。” 一番话说得长衫两泪纵横,跪在地上说:“娘,我答应,一切都听娘的便是。” 长衫吹起箫来。每当长衫开心或者不开心的时候,他就想吹箫。把所有的心事从孔孔窍窍中通过这天地之音发散出去。 箫声传到小蛇的院子里,她便从绣架上抬起了头,微微半仰着脸,晚霞的余晖抹在她脸上,仿佛涂了一层胭脂,叫短衫看得又羡又妒。 短衫是来给小蛇送烟膏的,同时告诉小蛇大哥结亲的消息,他说:“我不知道祁老三的闺女为什么会选中了大哥而没有选中我。真可惜那天我在外面有应酬,不然的话,我也会陪阿福去祁家的,那样说不定今天就轮到我来做祁家的女婿了。将来卢家的势力加上祁家的势力,这整个青桐县就都是咱家的了。” 他说不准小蛇到底有没有听他说话,从他进门起,小蛇就一直在绣花。小蛇刺绣的样子就像一幅静画,永恒地半低着头,睫毛在眼睑下遮出半屏山峦,下面有隐隐流水。一双手走得飞快,细碎而灵动,如行云流水,反而更让人觉得格外的静。柔细的静寂中,花儿开了,鱼儿活了,鸟儿叫了,草儿绿了。 那种姿态,真令短衫着迷。他久久地盯着小蛇刺绣,觉得可以眼也不眨地这样坐看整个下午。可是小蛇从来看不见他的存在。他知道。小蛇的人是静的,耳朵却在动,在听那隔院的箫声,大哥长衫的箫声。 箫声无处不在,满满登登的箫声把人的心吹得空空荡荡的,空得可以容下整个海,空得充满了欲望,仇恨,和毁灭的激情。 短衫忽然诡秘地一笑,说:“那天在小花园,我知道你在树后面什么都看见了,你不会告诉我爹的,对不?” 小蛇吃了一惊,终于回过头来。短衫更加得意地笑:“你不敢说。你说了,你也不干净。告诉你吧,不仅是凤琴,你早晚也有这一天!”他说着站起来,朝小蛇逼近一步,却又在小蛇的注视下站住了。对于小蛇,短衫很有几分心虚,这个小女人,不声不响不冷不热的,很是棘手,他同她交往,永远想象不出她下一步会做什么。人总是对自己未知的事物抱着某种程度的戒惧,他也一样,于是只剩下空洞的恫吓:“老爷子从上次给祁老三办接风宴就累病了,我看是好不了了。等老头子死了,这整个家,所有人,都得听我的,你也早晚是我的人!你要是聪明,就天天求香告佛让老头子早点儿死,那么你还趁着年轻享受两天。要不干脆现在就跟了我,免得守活寡。”他忽然嘿嘿地笑了,“我忘了你大概还是个雏儿吧?你是不知道那滋味,你要是开了苞,就知道急了。你等着瞧,早晚飞不出我掌心去。” 任凭短衫挑逗威胁,小蛇只是拧着脖子不说话。 院门却“吱呀”一声,听到丫环在门外说:“老爷来了。”短衫骂了句“这老不死的”,赶紧站起来走到一边,做出副规规矩矩的样子来。 四爷已经挑帘子进来了,看到儿子,“唔”了一声,拧起眉毛。短衫忙垂着手答:“我是来给六姨娘送药的。”卢家上下,都只管万寿膏叫“药”不叫“烟”,听起来堂皇些。四爷虽然不喜欢儿子抽烟,却对姨娘抽烟并不阻止,相反还暗含着一种鼓励的意思,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抽烟代表着一种姿态,放弃,忍耐,逆来顺受。他只是对儿子习惯性地呵斥了一句:“偏你有本事捣腾这些个东西,正经能耐又不见你有,还不滚出去呢?”一句话没说完,倒咳了三四回。 第 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 章 最后的贞节牌坊 作者:西岭雪 第 7 章 短衫速速地“滚”了出去。四爷牵起小蛇的手说:“你的瘾越来越重了,还是节制一些的好,毕竟年轻嘛。”小蛇无可无不可地“哎”了一声,随着四爷走向床铺。丫环乖巧地打了洗脚水进来,小蛇便蹲下去,帮四爷挽上裤腿,褪掉鞋子。 四爷一双脚踏进温水里,舒服地叹了一声,人便也有了些温情,怪留恋地对小蛇说:“过两天,我就要和祁老三去长春了,恭喜溥仪爷登基大典。我昨天让胡氏找出朝服来,都几乎不大会穿了。等皇帝登了基,我一定会有更大的作为,到时你们就是诰命夫人,如果我死了,你们都要为我守节,要为我挣一座贞节牌坊来,真正的卢家的贞节牌坊!” 小蛇从这豪言壮语里听出了四爷的空虚,如果不是他已经心底里承认了牌坊终究不是卢家物,也就不会惦记着什么“真正的卢家牌坊”了。 接着四爷话一转,谈到祁家的种种新奇布置摆设来,说五姨娘凤琴屋里的梳妆台的款式现在已经不算新鲜东西了,祁家更奇怪的家俱都还有呢,将来他也要弄这么一套来,就放在小蛇屋子里。又说祁家喜欢吃西餐,用刀叉吃饭,礼节多得很。最后说到祁家的园林,说祁家的花匠挺有意思,也是从南洋带回来的,满口新名词儿,什么树都敢嫁接,还割过香蕉树。这一段同祁家的交往,使他对园艺的兴趣空前地高涨起来,并且清楚地掌握了一棵小树长到几岁的时候在什么位置上割一刀最容易造就伤口,并且精研刀法的深浅与伤口形状的必然联系。 四爷嘴里不停说着的时候,手里便渐渐动作起来,将小蛇扯上床,层层剥去衣裳,开始翻来覆去地揉她,亲她,咬她,仿佛在折拗一株花树。他曾非常热衷地向祁家园丁学习过那些扭曲折弯的技术,那种以人力巧夺天工的病态之美令他如痴如狂,以至驰骋在小蛇身上时忍不住要将她想象成一株病树,可以任凭自己的意志扭曲切割,他被自己的这种狂想弄得几乎发狂,要好不容易才能忍下在小蛇那洁白如玉的皮肤上割一刀的欲望。 二 大少爷卢长衫一直记着小蛇进门来时的样子:枯朽的窗格里镶着不般配的盛妆少女,是一幅异样生动与亮艳的绣活儿,少女衣裙上的花鸟鱼虫,每一针每一线都是鲜活的。她拜牌坊,她丢了盖头,她落了轿走进卢家门来,一举一动,都带给长衫鲜明的感动与震撼,使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家庭是一个怎样罪恶的渊薮。 她是美的。但美色对长衫的诱惑力远没有他老子强,在长衫的心目中,一个新时代的女子,应该有思想有见地才真叫美丽,就像三姨娘娉婷那样。他本来一直在心中敬慕着三姨娘的,觉得她是一个秀外慧中,刚烈聪敏的女子,甚至想过要解救她出牢笼,挣脱这个封建家族姨娘的身份,并且已经在计划中了,计划了很久,只差最后付诸行动,偏偏这期间发生了撞牌坊事件——那次娉婷要死要活地撞牌坊硬被老二从院门口拉回来,母亲慧慈悄悄告诉长衫她亲眼看见短衫趁拉扯的当儿对三姨娘动手动脚,三姨娘不但不恼,还不声不响地替他遮掩。长衫着恼,当下对母亲冷着脸说我不关心这家里的这些脏事儿,心里却十分别扭,对娉婷觉得失望,再见面时形容便有些淡淡的。 后来他又曾想过解救荷花,但冷眼旁观,发现荷花完全是个没脑筋的人,便解救也是无趣的。至于凤琴,更不消说了,是妓女出身,虽说妓女也有误入风尘出淤泥而不染的,可是对她们而言,从良已经是最好的出路,还往哪里解救呢? 见到小蛇,却把这解救的心又重新热起来:十四岁,花朵儿一样的女孩,比自己还小着一轮还多,怎么就能被父亲这封建遗老给糟蹋了呢。而且,他母亲已经明里暗里透露给他,父亲早已是不行了的,这小姨娘,根本是个幌子,只怕进府一年还未经人事呢。太残酷了,他这个新青年,绝不允许这样的悲剧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的眼前重复上演,他要解救这苦难的新姨娘! 但是究竟如何实施解救计划呢,这却不是说做就做的事。首先得有钱,不然新姨娘逃出卢府后如何生活?若她有能力独自生存也不需要嫁进卢府做妾了。可是自己是没钱的,为了躲开父亲,他已经在省城做职业学生做了近十年,虽然后来终于谋了个教书的职位算是工作了,可那几个钱养活自己也不够,如何再承担得了别人。要不是没能力,他最该第一个接出卢府的,不是别人,而应该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慧姨娘呀。要离开肮脏的封建家庭,就首先得从封建家庭里把父亲搜刮民脂民膏的肮脏钱淘澄出来,然后再教自己做个干净人儿。 想到这点让长衫觉得叹息,但是他仍然一刻都没有放弃要解救小蛇的打算。他带着这打算离开家回了省城,足足打算了一年寒暑,又带着这打算重新在花开时候回到家来。回家的路上,他一直还在想着那鲜花儿一样娇艳的小姨娘和她那身隆重的鲜亮绣衣。 然而他再见小蛇时,无端地觉得她是一个旧了的人,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流露着一种旧了的气息,那衣裳,那针线,那花色,那眉眼,那神情,甚至连脸上的胭脂水粉,都晦暗而不新鲜。 她染上了烟瘾。狭长的渴睡的眼,只有在点燃鸦片时才会流露出一点精神,而她本人身上也散发着这种鸦片般渴睡而迷离的魅惑。 这是卢四爷走后的第二天,大少爷在晨会上没见到小蛇,母亲说她病了。长衫因为一向觉得自己行得正,从不知避什么嫌疑,大大方方地来探小蛇的病。她躺在床上,小小的苍白的脸露在被子外,洒花的缎子被面上泼出一大把乌黑的头发来,黑得昏天暗地。刚用完的烟具散落在一边,十分刺眼。 他觉得困惑,“小蛇,”他叫她,她实在太小了,小到让他只能叫她的名字,而无论如何不能开口喊一声“六姨娘”,她的单纯,美丽,玉洁冰清,都和“六姨娘”距离得太远了,使他觉得这称呼于她是一种伤害,他宁可叫她小蛇。“小蛇,你今年,有十五岁了吧?”他询问的神情,绝对不像一个儿子对继母,反而是兄长对妹妹,带点怜惜,带点关切。“怎么就抽上这个了呢?” “烟有好处哦。”小蛇很坦白地看着他,眼神涣散而诚恳,仿佛不觉得自己所诉说的事实有多么惊心动魄,她说,“吃了烟,再捱打时就可以不觉得疼。” 长衫的心一下子就疼得揪紧了,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地狱,在这个美丽得跟女神一样的还是个孩子的小蛇面前,他看到了炼狱的火,在吞噬她的青春,她的鲜亮,她的热情,她的真诚。他能替她挡过那火焰的袭来么? “小蛇,我带你走吧。”一句话便这样脱口而出了。虽然计划了那么久,但是他从来没想过出口时真会这么轻易,他计划着这之前是要进行很长久很深入的交谈和讨论,然后才渐渐涉及这事物核心的。可是此刻,他却一点余地不留,冲口而出,“小蛇,走吧,离开卢家,我帮你!” 当这句话说出的时候,很多东西都在瞬间被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都被颠覆了,可是他们自己不知道。那一刻,他们之间充满了风雨欲来的悸动,所有的声音都静寂,所有的色彩都窒息。而这声音和色彩的中心,小蛇,她的恒久寂艳的脸上,第一次表现出深深的动容,然而她说:“大少爷,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三 卢四爷不在家的日子里,短衫提前实现了一家之主的权力和威严,当然是在卢胡氏的帮助下。 长衫要和祁家小姐淑祺结婚的喜讯,对于卢胡氏来说,可并不像卢四爷那么单纯地感到高兴——虽然卢家加上祁家的财势无异于与虎添翼,但是这结亲的人是长衫而非短衫,那么就代表着二房的势力将随之强大起来,被自己欺压了半辈子的慧慈姨娘将升格为婆婆,而且是祁大小姐的婆婆,这岂非是在挑战胡氏的至高无上的威严么? 不,不能让长衫因为娶了祁家小姐而坐上卢家掌门人的位子,唯一的办法,就是未雨绸缪,先下手为强。趁着老爷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先把短衫当家人的地位稳定下来,等到既成事实,形成一个相对稳定的局面,那么就算四爷干涉,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了。 庆幸的是大少爷长衫虽然读了那么多书,却是个十足十的呆子,就好像完全查觉不出胡氏母子的想法似的,任他们暗地布置,紧锣密鼓地召集管家账房开会谋划,并且不动声色地改变了早请安的格局,长衫却只是安之若素,一点反响都没有,心甘情愿地每天早晨站在母亲慧慈姨娘的黄花梨木椅子座后,而眼睁睁看着弟弟短衫大模大样坐在父亲的紫檀雕花椅子的座位上。 短衫踌躇满志地看着满府的人在他座下,坐着,站着,或者,跪着。当长衫对着卢胡氏请安行礼的时候,也就等于对着他在请安行礼;当小蛇给卢胡氏屈膝的时候,也就是在给他屈膝。这整个卢府,都在他的掌握中了,这所有的人,都攥在他的手中。他几乎有点飘飘然了,于是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除了参与母亲老调重弹的查账训话之外,还要再做点什么惊世之举出来证明一下自己的权威。 他看了一眼低头坐着的小蛇,忽发奇想地提出:“六姨娘,你今天怎么没有穿褂裙呀?”小蛇一惊抬头,不知道该做何回答。短衫又说:“父亲说你穿褂裙的样子最好看,最有大家气派,最能显出咱家的礼教来,那你就天天穿么,怎么又脱了?” 小蛇求助地看着大太太,眼露乞求。胡氏对儿子的这个提议颇觉意外,不过只要是姨娘们受辱她就高兴的,反正如今这个卢府里她最大,就算儿子失礼些,又有谁敢说什么?便不闻不问地,由着短衫胡闹。 短衫见母亲不说话,更加得意,命令道:“六姨娘,你现在就回去把衣裳换了吧,记得把首饰都戴上,别穿得一身素,好像咱家里多寒酸,苛刻了姨娘似的。” 长衫看不过去了,上前一步说:“二弟,姨娘们到底是长辈,喜欢穿什么戴什么,该由得她们自主,不是我们做小辈的该管的。再说,今天又不是什么大日子,无缘无故地穿礼服做什么?” 短衫辞穷,卢胡氏恼起来,这正是为儿子树立威信的时候,焉能让大少爷搅了局?当下板了脸说道:“谁说今天不是大日子?二少爷让六姨娘穿褂裙,自然有让她穿褂裙的道理。你既然说小辈管不了长辈的事,怎么又胡乱插嘴呢?”不等长衫辩白,又转向小蛇喝道:“还不快去呢?” 小蛇害怕长衫为自己受连累,不敢反驳,急忙起身匆匆去了。 胡氏又瞪着慧慈道:“这便是你教的好儿子?”长衫刚说了一句:“不关我妈的事……”早被慧慈死死拉住,抢在头里说,“是我没教好他,我回去一定好好说他,太太千万别为这个生气,小心身子。” 卢胡氏自知无理,也不愿多做纠缠,既见小蛇和慧慈都服了软,也就见好便收,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说:“这些日子我和老爷都有些受凉,真是没精神同你们生这些闲气。这便散了吧。” 小蛇换褂裙的时候,听到窗外隆隆地雷响,就要下雨了。她回转头,看到五姨娘凤琴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倚在门边笑眯眯地嗑瓜子儿。小蛇看到凤琴嗑瓜子的样子,就想起她的出身来了。在传说里,妓女和瓜子仿佛是不可分的,永远是那么斜斜地倚着门框,斜斜地吊着眼睛,一只手用手绢托着新熟的瓜子,另一只手翘起了红红的小指去拈,而源源不断的瓜子皮儿便伴着荡笑飘了出来,如天花乱坠,美不胜收。 然而这会儿她并无心去欣赏五姨娘嗑瓜子的媚态,发窘地说:“姐姐来了,我竟不知道。” 凤琴抿嘴儿笑着说:“你正忙着换衣裳呢,哪里听得见动静?这套礼服这么繁琐,成套地穿戴起来,比抬轿子还累,二少爷也真会想办法折磨人。” 小蛇低了头,满面羞红,说不出话。凤琴又道:“你这是穿戴了要再去前厅里给他奚落?算了,别去了,他安的什么心,你比谁都清楚。”小蛇更加羞愧得无地自容,手里捏着串珠链不知戴上好还是放下好。 凤琴在床沿上坐下来,捻了捻小蛇新做的被面子,艳羡地说:“老爷就是偏心,你看你这里,铺的盖的,全是新崭崭的。一年四季,夏纱冬棉,换得叫个勤,哪像我那里,四季都是那床薄被子,冬天冻死,夏天热死。” 小蛇明知道她在夸大其辞,其实卢府里的人都知道属五姨娘屋里的家什是最讲究的,却不便说破,只得道:“都是过门时做的,我换得懒,这才是第二套。” 凤琴一扬手:“得啦,我不是跟你比这些来的。二少爷叫你以后天天穿褂裙给他看,你怎么说?” 小蛇反问:“依姐姐说,可怎么办好呢?” 凤琴冷笑道:“依我说,别理他就是了。” “可是……” “你甭怕,我去跟他说,好歹我是他五姨娘,他总是儿子,敢不听么?” 小蛇心里说我还是他六姨娘呢,他何时听过我的话了?嘴上却只得说:“谢谢姐姐。” 凤琴拉着小蛇的手又说了些被里褥面的闲话,边说边眼睛向外瞟着,若有所待。 果然没谈一会儿,二少爷短衫大呼小叫地来了,还在院子里已经向丫环撒起威风来:“晨会还没散,怎么你们姨娘去了就不再来?刚才我让她换衣裳你也听见了,怎么没服侍好?”话音未了,人已经进了屋,看见凤琴,不禁一愣,挤了笑出来说:“五姨娘来得倒快。晨会刚散,你已经飞这儿来了。” 凤琴“哈”地一声:“正是比你快了那么一分半刻的。” 短衫嘿嘿一笑,涎着脸道:“敢情五姨娘是来这儿等我的么?” 第 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 章 最后的贞节牌坊 作者:西岭雪 第 8 章 “你倒想!”凤琴斜睇了他一眼,问,“怎么着?你是特地看蛇妹妹换衣裳来的?你就这么喜欢看人家穿劳什子褂裙?十多斤重,跟背个称砣在身上似的,大热的天儿,你也舍得下心!” 短衫不以为忤,仍然是笑嘻嘻地道:“既然五姨娘这么说,六姨娘就还是愿穿什么穿什么好了。原来六姨娘穿褂裙这么辛苦,怎么刚才在厅上,六姨娘又不明说呢?” 任凭两人你来我去地耍花枪,小蛇只是一声不言语。 凤琴自觉无趣,站起身道:“妹妹身子还没大好,还是多歇歇吧,忙乎这一早晨,我也该回屋看看了。怎么,二少爷还要再坐会儿?” 短衫心里不舍,却也只得说:“我同你一处走。” 五姨娘的院子在小蛇紧邻,一进了门,短衫就抱住亲起嘴来,咬着牙说:“我把你个小狐狸,看不出心眼儿这么多,还拦起我的路来了。” 凤琴冷笑道:“是我心眼多还是你心眼多?吃着锅里的望着盆里的,有了我,还要我把荷花也拉下水,这还不够,现在又惦记上新来的了。” 短衫涎脸笑着说:“谁叫她成天穿套褂裙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晃出我的火来。既然你不叫我弄她,你就顶缸好好替我杀杀火儿。”边说边将凤琴扯到床边,用指尖逗弄着她的乳头,捻搓捏挤,仿佛要挤出几滴乳汁来。 凤琴禁不住了,横他一眼,骂:“干就干,只管弄什么弄?你又不是我儿子,莫非想讨奶吃?” 短衫嘻嘻笑:“正是呢。”忽地一口钳住,下死劲儿咬了一口,疼得凤琴倒吸一口凉气,死命地将他推开,又恼又愧:“你还好把人当人?” “我把你当心肝儿呢,你倒不知道?”短衫重新猴上来,这次不再摸奶,直接扯开衣襟,另一只手便褪了自己的裤子,露出玩意来。 凤琴看了一眼,身子忍不得又软了,闭上眼睛哼哼呀呀的,撮着唇索吻。短衫便伸舌头进去乱搅一通,一边动作起来。两人分分合合伊伊呀呀弄了半晌,衣衫裤子一团皱,这才作罢。 短衫一摊泥般倒下,想一想,又偎到凤琴耳边低语几句。凤琴初没听懂,问:“那你怎么介绍我?” “哪里用得着介绍?”短衫笑,“人人都说带来的是女朋友了,其实哪里会是真正女朋友,丫环也有婊子也有,有一次,张三爷还带了万花楼的头牌万剔红来呢。” “万剔红?”凤琴有点印象,“那妮子才多大,成了头牌了?我红的时候,她还没开苞呢。”又问:“你要干,在家里不是更安全?带到人堆儿里,不怕你爹知道?” “谁会想到你是我小妈呢?”短衫笑得吃吃地,“他们听你曲儿唱得好,还以为你是我干女儿呢。” “干女儿?”凤琴以为他是夸自己年轻,搡他一把,“你才多大,倒有干女儿了?” “你没听说过,山高遮不住太阳?不过是个遮脸的说法。做了干爹,才好把女儿推荐,不然,说是妈,还谁敢要你?” “要我?”凤琴听了半晌,到这会儿才明白点端倪,只觉耳朵轰地一下,不置信地问:“你说瞎子摸象,敢情摸的是人?” “是呀。摸着谁是谁,你说好不好玩?”短衫仍然吃吃笑,眯起眼睛来,似乎已经到了那瞎子摸象的极乐园。 凤琴又愣半晌,忽然发作起来,一把扯开半搭在短衫身上的毯子,也顾不得自己袒胸赤足,便跳下地哭闹起来:“你起来,你给我起来,你这畜生!你自己干你老娘不算,还要送给人家去糟蹋,你还当我是个人吗?还摸着谁是谁,你哪里还有半点人性……” 话未说完,早被短衫劈脸一个巴掌打得差点牙也落了,指着喝道:“你作死!吵出去让我爹知道活剥了你!把你当人?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比婊子高贵?婊子还是自由身,可以自己交朋友的。你呢?你不过是我爹白花花银子买来的一块肉!我就糟蹋你了,怎的?我买狗可以送朋友,买人倒不行?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爹买大黑狗来是干什么的?连狗也拾掇了你,还有什么人不能拾掇你的?还以为自己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黄花大闺女呢,美得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我告诉你,带你出去是给你脸,不然扔你在这儿烂掉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收尸!你给我仔细想清楚。” 作践得够了,又满满地照脸吐一口唾沫,这才心满意足,从从容容地系了裤子走开。丢下凤琴,不知道该哭该怨,独自坐了半晌,到了晚上,忽然起来了,招呼秋心进去梳头洗脸换衣裳,打扮得妖妖调调地,只管坐在院子里乘凉,夜深也不进去,只等阿福进来催更。两人顺理成章地,手拉手进了屋,这一夜,凤琴百般柔顺,倒让阿福实实吃了一惊。 次日秋心来开门时,阿福自是已经走了,凤琴躺着,半死不活地,愣愣看着天花板,秋心催了几遍:“该去上房晨请安了!”凤琴才忽然呸地一声,说:“去!这就去!给他们送终去!倒看看这家里还有几个男人没经过我手心的,也算个玩意儿!” 这以后,凤琴每见了长衫儿便笑眉搭眼儿地,倒笑得长衫心里阵阵发虚。 第五章 逃亡 一 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溥仪在改名新京的长春登基,称满洲国皇帝。郊区杏花村搭起了一座高台,象征“天坛”,其排场比卢家戏台并好不到哪里去。日本太阳旗中夹着大清八旗,一干遗老遗少羽翎袍戴,参差不齐地跪拜,只依稀还记得三呼万岁的君臣大礼,其余细节都已含糊。整个大典虽然是准备了好些日子,举行时还是显得有些潦草冷落,敷衍其事,也和卢四爷纳妾差不多。 但总算是登了基了。四爷也总算是一睹天颜了。他看着溥仪瘦削的脸庞,有些伤感地想:皇帝爷的气色看来不大好,说不定会走到自己头里去。 自打见了皇上,卢四爷就一心惦记着如何为卢家请求一座牌坊,然而简公公一条条分析给他:“如今一不打仗,二没恩科,这军政功德牌坊,科甲功名牌坊那是没有的了;忠正名节牌坊,官宦名门牌坊呢,四爷的品级可又不够;四爷双亲早亡,自然也没题目作文章,请这孝子懿行牌坊的了;若说仁义慈善牌坊,如果乡里共请,或有法可想?”四爷反复思量,终觉无甚把握,又问:“那贞节牌坊呢?祁家不是有座贞节牌坊吗?”简公公呵呵笑:“四爷这可是糊涂了,您长命百岁,健健康康的,为谁请贞节牌坊呀?”四爷勾头想了半晌,只得作罢。 消息传出,举国震动。有人欢喜若狂,对着北方长跪不起,声泪俱下:“皇上啊,我们中国又有皇上了!”有人拍案而起,正气凛然:“中国已经跪了五千年,不能再跪了!” 卢府里,同样也有两种反应——卢胡氏和短衫自然是高兴的,皇上复位,意味着老爷得势,意味着卢家的力量更加强大,意味着他们有可能赚回一座自己家的真正的牌坊;然而长衫和小蛇却是恐慌的,尤其长衫,他作为一个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年轻人,当然明白复辟就意味着倒退,同时,他更担心的,则是父亲回来后,自己和祁家小姐的婚事就得马上办了,那样,他和小蛇,就都完了。 “跟我走吧,再迟就走不了了。”长衫再一次对小蛇说,“我们最好马上就走,越快就好。” 小蛇穿着十斤重褂裙的身体微微一颤,无语地看着长衫,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她的浓密而长的睫毛像一排扇子,在眼睑下形成一截半月形的阴影,盛着犹豫和迟疑。 长衫殷切地看着她,仿佛只待她一点头,便牵起她的手飞奔而去。她的睫毛举得累了,有些不情愿地垂下了,他却仍然固执地睇视着她,发了誓要用眼光把她暖化。 可是她的眼睛再也没有抬起。她却也没有走开。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她的脚下多了两点水滴,俄顷,又是两点,在他还没有想清楚这泪水到底代表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昏昏然地将她紧紧抱住了,如同抱着自己的心。 她小小的身体在他的怀里发着抖,是花瓣在微风中震颤的那种抖,也是雪花在暖风里融化的那种抖,一点点,一分分,软下去,化下去,仿佛随时都会飞散消失。 他抱着她,糊里糊涂地将脸埋到她浓密的头发底下,一遍遍亲吻她汗湿细腻的后颈,脑子里昏昏沉沉。 她终于开口说话:“可你是订了亲的人。”长衫说:“只有对不起她。”小蛇又说:“那你娘怎么办?”长衫长叹了一声,仍然说:“也只好对不起了,他终究是我爹,我已经三十岁了,便做出什么错事,他也不会杀了我娘吧?”小蛇问:“我们是在做错事吗?”长衫说:“我不知道。我想救你,想了很长时间了,想了一年多了。那时候我相信我做的事很对,很正义;可是现在真要做,忽然我觉得有些紧张了,但我主意没变过。”小蛇说:“那是因为你喜欢上我了。”长衫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计划的时候,他想的是解救一个弱小的受害者,他的动机正义而纯粹;但是,如果那弱小者是他所爱的,这救赎的伟大计划里搀了感情的成份,就变得复杂起来,带了悲壮的意味,从而也就更加义无反顾。长衫说:“不要问是为什么吧,反正我们一定得走,你一定得走。” 小蛇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很痛快很信赖地说:“我听你的。” 长衫吃了一惊,喜出望外,反而不敢置信,不禁连连后退两步,重新仔细地打量着小蛇,唯恐自己听错。 小蛇再次强调:“你为褂裙的事顶撞太太时我就决定了,都听你的。” 她庄严地站在那儿,像一尊神像。高高的衣领抵着她精巧的下巴不容转寰,裙摆在脚背上荡起一阵阵轻微的涟漪,身上该鼓起的地方是两座圆润的小山,而该陷下去的地方是山间的羊肠小路,引领着人抑不住的攀升欲望。 他怯怯地伸出手,在她高耸的胸前逗留了很久很久,那种暖香的酥软刺激着他,使他整个人都昏昏地,甚至忘记了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 她却又推开他来,回转身,主动解开衣扣。 他看着她,她好像不是脱下了那十斤重的一层层绣服,倒好像是从那层层衣服里走出来的,像珍珠离开她的蚌。 她的身子圆润,牙白色,泛着淡青的光,正像是一颗饱满的珠。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就矮了下去,跪在裸着的女体前,跪在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前,跪在比天地尊亲师都更高更大的原始欲望与力量前——那股力量,你不重视它,它就是零;你正视了它,它就是一切。 第 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 章 最后的贞节牌坊 作者:西岭雪 第 9 章 小蛇流了泪,她知道她的生命在这一刻得到升华,生存的价值重新被衡量定位,现在她是一个真正的人了,不,不仅仅是人,而且是女人,是神。 她的纤细的十指深深插进长衫浓密而短的头发里,揉搓着,抚摩着,微微痉挛,但是静,极度的、永恒的、周而复始的一种静。那是地母的造像,弱到不可以再弱时,也就大得不可以再大。 她就这样子在嫁进卢府一年零四个月后,终于将自己的初贞送给卢家人了。 二 小雨。三姨娘娉婷在屋子里穿珠帘。 她最恨珠帘。因为怕珠子落。那种大势已去收拾不及的零落,一种绝撒的失去一切希望满盘皆输的失落,可以将人的心在瞬间彻底打败。可是她的屋子里,却偏偏四季挂着一面珠帘。有风时,刷啦作响;有雨时,湿润粘人。 她也恨下雨。下雨的日子,她就会想起很多关于雨的诗,想起父亲教自己念诗的情形,想起自己的怀才不遇和红颜薄命。但是她却偏偏把自己的住处取名“听雨阁”,每到下雨的日子,便总是舍不得歇,整夜守着窗子听落雨的声音,觉得那是上天为了自己的命运在哭。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可真是应景啊,只除了现在不是五更,是三更。 隔壁二姨娘慧慈的院门儿响了一声,又“吱呀”关上了,分明有人走出来。 娉婷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正在穿的珠子,走出去,站在阳台上往下望。 三姨娘娉婷的房子是一座米黄色的两层阁楼,坐卧起居在一楼,读,称为“书房”。她是整个卢府里唯一拥有独立书房的女子,这是一种身份的标志,也是学问的标志。因为这间书房,就连大太太卢胡氏也要对她另眼相看,或者说,是对那满架子的书另眼相看。 此刻,娉婷就站在高高的书房阳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个穿长衫的身影从二姨娘慧慈的院子里走出来,向六姨娘小蛇的院子走过去。娉婷冷冷地笑了一笑,便披上墨绿弹花的缎子斗篷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小心地不惊醒丫环和老妈子。 她擎着黄纸伞,缓慢而流畅地走在青石子路上,像浮萍淌过水面。 六院的门开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走出来,迅速和那男子会合,小声说了几句什么,两人便肩并肩地往花园那边走去。娉婷站在树后面,看不到那女子的正脸,却看到她的脚——那穿着绣花鞋的一对三寸金莲。 湿滑的青石板路上,雨水汪着森冷的光,艳红的绣花鞋踏上去,有种刺目的凄然。小花园的门也是艳红的,一种奇怪的深浓的红,雨水浇在上面又流下来,就好像在淌血似的。娉婷忽然尖叫起来:“啊——有贼呀——” 家人被惊动了,护院匆匆地跑过来,大呼小叫着:“贼在哪儿?贼在哪儿?” 那男子一牵女子的手,叫道:“不好,快跑!”两人拉开小花园的门栓便往墙根儿处去,无奈女子一双小脚跑不快,还在墙根处已被护院追上了,那男人并不回身,仍然让女子踩着他的肩头快快翻墙,嘴里不住催着:“你先走,别管我!” 各院的灯纷纷亮了,丫环婆子的叫声缠成一团,连老葫芦也由丫环扶着颤微微地出来了,直问:“抓到贼了么?带来我看。”二少爷短衫一马当先,大声指挥着家丁:“给我打,重重地打,打完了再问话!” 男人已经倒在地上,却还合身扑过来护在女子身上,叫:“不关她的事,是我……”恍惚有人惊叫:“是大少爷!”短衫更不打话,抢过棒子来迎头一棒,正正击在那男人的额上,顿时血流披面。那男人眼睁睁,眼睁睁地看着女子缓缓倒了下去,眼神痛楚焦虑,分明还在为女子的安危担心,无声的口型,好像还在说:“快走!”却已经发不出声音来。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人群无声地散开一个半圆,连拉扯女子的人也都松了手,女子披头散发直扑过来,宛若一道闪电撕破夜空,蓦然间,发出撕心裂腑的一声惨呼:“长——衫——” 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是——六姨娘,小蛇! 卢胡氏奇怪地并没有对小蛇的出逃给予应有的惩罚,只淡淡地说关起来等老爷回来再说。 也许,是因为大少爷长衫的死,使所有其他的事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吧? 短衫也再没有在晨请安上出现过。原先坐镇紫檀雕花椅子是为了落实自己的当家人身份,现在,用不着了。长衫已死,他如今是卢家唯一的儿子,卢家的财产不给他,又给谁呢? 慧慈哭得几乎断气,天天坐在小蛇的院门口拍腿指天地大骂,一口咬定是小蛇带坏了她的儿子,说枉我对你这么好,怎么就没看出你是条深藏不露的狐狸精呢?我日防夜防,独独没有防过你这个貌似单纯的小妖精,你表面上装贤良老实,骨子里比婊子还婊子! 开口“婊子”闭口“婊子”的,就惹恼了一个人——五姨娘凤琴,她嘴里不好说,腿上却做出了反应,天天得闲儿就往六院里跑,说是去看看六姨娘,防止畏罪自杀。 老葫芦睁一只眼闭一眼只做看不见,实际上也是害怕小蛇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到时候不好跟老爷交代。就算她再该死,也是老爷的人,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是由老爷自己来断的好。卢氏再霸道,可还不敢草菅人命。不过那个在乱中喊了一声“大少爷”的家丁,还是被卢胡氏捏个错儿给打发了,也没太难为他,说毕竟在卢府孝敬了这么多年,便有错也不能太苛待了老人,赏了好些银钱。 偌大的卢府,蓦然间安静下来,明明来来往往地走动着几十口人,听着却只像没什么人似的,连小花园也因为死了大少爷,迅速地荒芜起来。那夜在打斗中被踩倒的花花草草再也没有站起来过,周围几尺方圆的地方都荒倒了一片,从旁边走过,依稀还能闻到一股血腥味。而且三天两头地,就撒满了纸钱,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随风飘着,挂在树杈上,看着十分惊心。 卢府花园里原本就有柴房闹鬼的传说,如今传得更加离奇荒诞了,说是男鬼女鬼一到晚上就会满园子乱走,那男鬼长衫着地,没有影子,分明就是大少爷;那女鬼披头散发,身材娇小,像丫环秋菊又像六姨娘小蛇,还边走边哭呢。便有人说,胡说,六姨娘还没死哪,如何成了鬼?偏偏见鬼的人赌咒发誓地说,我看得真真儿的,那女子一双小脚好是精致,还穿着绣花鞋呢。 这些个传说弄得卢府里阴风阵阵地,渐渐大白天也没人敢往小花园里去。卢胡氏只得暂命将小花园的门关了,说一并等老爷回来发落。 晚间的雾先从荷花池里泛起来,在假山处抱了一抱,一一抚过冬青和芭蕉,然后才姗姗地拥到院子里来。 慧慈的院门儿紧闭着,院心跪着几个和尚道士在做法,说是给大少爷超度。老爷没回来,大少爷的尸体便不能发丧,但是为娘的若不给儿子做点什么表表心意是怎么也过不去的。而卢胡氏也因为忌惮着园子里闹鬼,有意请几个和尚来家驱驱邪,便对二姨娘难得任性的擅自妄为不闻不问。 道士只等夜色彻底地浓下来,便披挂了来到小花园,于出事地点挥剑起舞,念念有辞,忽然间若有所得,口里念着“急急如律令”,脚下捣着台步一径地往花园外去,奔到一处院子,问:“这是什么去处?”答:“是六姨娘的屋子。”便命道:“开门。” 家丁不敢怠慢,急忙拍开门来,又随那道士一路碎跑抢进屋里,丫环在后面紧追,嚷着:“姨娘的房间,你一个道士混闯什么?”道士早一剑挑开床上绛纱帘子,劈在床上。 床上却是空的,然而剑劈下去,殷红一道血迹。道士说:“好了,鬼已经被我斩了。”二姨娘便哭天抢地大闹起来,说:“儿啊,你死得惨哪,生前捱人一棒,死后还要捱一剑呀。都是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勾坏了你,勾了你的魂,害了你的命呀。天呀,你要抓,就把这狐狸精抓去呀!” 自始至终,小蛇只是端坐在床边绣榻上,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直到看了那痕血迹,才忽然露出诡秘的一笑,冷冷说:“骗人的!长衫才不会被你抓到!” 道士大怒,抽身便走。慧慈哭了一半的念白也猛地哽住,不认识一样地看着小蛇,半晌,“嗷”地一声转身跑了,其余看热闹的人也都一哄而散,六院遂又回复了平静…… 三 卢四爷在半路已经遇上赶来报信的家人,听说了长衫的事,顿时急怒攻心,一口痰没上来,就厥倒了。幸亏有祁三爷帮忙张罗着请医问药,总算一路支撑了回来。 祁三也是十分悲伤,长衫是他亲自选中的乘龙快婿,只等回到青桐就要给他和女儿办喜事的,却不料竟是个短命鬼。那报信的家丁支支吾吾,最终也没说明白这未过门的姑爷究竟为什么会暴病而亡,更使三爷觉得蹊跷。到了青桐,家也顾不得回,便直接跟了四爷回府来,名是拜祭世侄,实是要看清他究竟是死了还是唱一出空城计。 待见到灵位棺柩,四爷抚尸大哭,又是几欲昏厥,二姨娘早已哭哑了嗓子,整个人痴痴呆呆的,骂也不会骂,说也不会说,见了三爷也不知道招呼。大太太卢胡氏百般劝说,死拉硬拽了四爷去休息,一边便发下话来,说人已经死了多日,天气渐热,不宜停灵太久,便是明日发丧吧。 祁三爷见了棺材,也抚着洒了几滴眼泪,只叹:“是我女儿无福。” 慧慈忽然呆住,想起自己原是出门前死了丈夫,才不得不委委屈屈嫁到卢家做妾,以致吃了这半世的苦的,原指望母凭子贵,没料想儿子竟也是同样的命运,不等娶亲,就早早地夭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命。忽然间,只觉心灰意冷,倒有了几分顿悟的意思,把前几日痛恨小蛇的心给淡了。 次日是长衫的出殡大典,一排排的灵幡,一队队的号鼓,后面跟着卢府一家老小,足足塞了半条街,浩浩荡荡地开向坟山上来。到了棺椁入土的时候,小蛇忽然疯了一样地要往穴地里跳,两三个仆妇都拉不住,已经被她跑到墓穴边了,还是四爷亲自出手才死死地拖住了。 四爷大怒,觉得颜面扫地,当众狠狠地刮了小蛇两个耳光,然而祁三爷已经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下“哼”地一声,拂袖而去。 隔了两天,便传出祁三率领一家老小当众拜牌坊的消息,整个青桐县都被惊动了,倾街空巷地前去看热闹,其影响比四爷娶妾和长衫出殡更加轰动。 四爷这一气非小可,从那夜柴房听到哭声已经着凉,一路奔波操劳,病渐成灶,如今儿子和姨娘私通,加之祁三拜牌坊这两件事使他丢足了面子,二姨娘又闹着要出家做尼姑,虽是好说歹说劝止了,但却关起门来供奉观音,每日持斋念佛,发誓自此不与四爷照面,不理红尘俗事,已经等于是个在家的修士,带发的尼姑……种种烦恼愁怨,不一而足,纠缠交加,终于使得个风烛残年的卢会长卧床不起,一个人只剩下半条命了。 卢府里整天中医西医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家中大小事物,悉数交给卢胡氏和短衫打理。短衫遂更加趁心如意,胡作非为起来。 这日,四爷略微好点,便让丫环搀扶着来看小蛇。 小蛇一身缟素,打扮得纸人儿一般,面无血色。四爷大为不喜,摇头说:“胭脂水粉是公中的,每月都有例钱发放,怎么也不见你打扮打扮?穿成这样子,多不吉利。”小蛇正在绣花,见了四爷来也不站起,也不奉迎,仍然一心一意地低头刺绣。 第 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 章 最后的贞节牌坊 作者:西岭雪 第 10 章 四爷凑上前看那绣活儿,鲜艳水灵,却是一对鸳鸯戏水,旁边绣着一句词:“天长地久有尽日,此恨绵绵无绝期。”四爷诧异:“这两句是《长恨歌》里的句子,你是从曲子词里听来的?”小蛇摇头:“是三姐姐教的。”四爷更加奇怪:“噢,她倒和你谈得来?这个老三,又傲又硬,性子最可恶,等闲不爱理人的,倒肯和你交结。这样也好,你多和她走动走动,也学学认字,日常有个消遣,不会太闷。如果你也能教教她绣花,那就更好了。” 小蛇只是低头不语,恍若未闻。 四爷又坐着说了半晌话,便叫下人送酒菜进来,打算像往常一样吃了就寝。却见小蛇忽然站起,正色说:“天色不早,老爷请回吧。” 四爷心中懊恼,沉下脸说:“这里也是我的地方,难道我倒不可以留下吗?” 小蛇面无表情,淡然说:“老爷明知道我已经跟了大少爷,长衫尸骨未寒,我不便让老爷留宿。” 卢四爷勃然大怒,明知道侍妾与长子有染是一回事,但是当面听她明明白白说出事实是另一回事,这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遂一脚踢翻绣凳,大叫:“拿鞭子来,拿板凳绳子来,给我把这贱妇活活打死!” 待下人送了鞭来,四爷也不等把小蛇捆绑,便亲手下鞭抡打起来。鞭子蘸了水,每一鞭下去,小蛇身上的衣裳便绽开来,露出血肉。然而,任四爷咬牙切齿地打得浑身大汗,却听不到小蛇一声呻吟。他看到她疼得发不出声音来的眼神,却不明白那疼到底来自她的身上还是心底。四爷打得手软,骂:“贱人,枉我对你这样,你竟然背着我做下这样的丑事,真不知羞耻!” 小蛇缓缓摇头,平静地说:“我虽被你买了来,其实和你并没有夫妻之实,更没有夫妻之情。这辈子,我只认准一个丈夫,就是大少爷。我的心里,只有大少爷,他的心里,也只有我。我们两个真心相爱,这没什么可羞的。我们本想一块儿离开这里,可却送了他的性命。我只恨自己不能就死,好去陪他。” 四爷更加暴怒:“好,我就打死你,成全你!”手下加力,重重打了几鞭,正想再打,忽然听得梁上“呛啷”一响,急忙回头问:“是谁?”恍惚听得有女声“嘿嘿”一笑,接着又似有个男人长声叹息,再屏息静听,却又没了。 四爷只觉寒毛直竖,一阵凉气上袭,不敢恋栈,只得悻悻然抛下鞭子说:“改日与你算账。”转身出门。 门大开着,穿堂风吹进来,小蛇身上的鞭伤凉下去,丫环听到她仰起头轻轻说:“长衫等我,我和你一起走。” 自此,四爷再不敢过份纠缠小蛇,也不让小蛇再来晨请安,一日三餐都让人送到屋子里去,全当她已经是个废人,等死罢了。 小蛇依然很美,但脸上有了一丝鬼气。白天不说不笑,到了夜间,却忽然莫明其妙地哭泣,而且无休无止,有时还到小花园里彻夜地走来走去。人们便都说小蛇是鬼上身了,大少爷长衫死得惨,冤魂不散,还留在这园子里没走,到了晚上就找小蛇,他是一定要等小蛇跟他一起走了才会甘心,不然整个卢府都不会安宁的。 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四爷也痛骂了几回,着力把下人找来捱个夹手指打板子查问到底是谁造的谣言,又是谁在小花园里散纸钱,却终究也没问出个是非来,反而让自己心里也有些毛毛的。 小蛇并没什么病患,也不见得消瘦,却完全按照大家想象或者说是期望的样子,一天天苍白憔悴下去,脸上的鬼气也越来越重,仿佛蒙了一层雾。凤琴等几位姨娘结伴来看她,坐不多久,都觉得浑身不自在,只得匆匆告辞。渐渐也都不大来了。丫环除了送饭扫屋子,也都能不进来便不进来,小蛇好好地住在重帘绣衾之内,却仿佛坐监。 唯一照常走动,而且来得比以往更频了的人,是三姨娘娉婷。 娉婷本是个自命清高的人,平时几个姨娘聊天闲话,她总是摆出一副降尊纡贵的姿态,不是伶牙俐齿地卖弄聪明,就是居高临下地冷嘲热讽,如今却对小蛇和颜悦色,主动亲近,甚至有点讨好的意思,每天陪她说话做伴儿,又向她请教绣活儿,拉拉杂杂地东扯西扯,总是找理由呆在六院不走。 然而小蛇已经是那副样子了,别人对她好,也是淡淡的听而不闻;别人骂她笑她,也是愣愣地不知动怒。 三姨娘却偏是好脾气,不论小蛇应不应她,每天只管自说自话,自哭自笑地,可也跟半个疯人差不多。这天,她问小蛇:“小蛇,你看我有多少岁?”小蛇照旧是不作答。她便自行说下去:“我今年28岁,还很年轻呢,是吧?可我已经老了。我陪着一个老头子,陪了十年,早就老了。老头子活不了多久,不过我知道,他死了,我也活不了,我等于是卖进卢家的,生是卢家人,死是卢家鬼,这是卢家所有女人的命。” 娉婷说着,看着小蛇不动声色的脸,叹了一口气:“我这些话,也不知你听见听不见,可我就是想说,找个人好好说说。你敢逃跑,就说明你和我有一样的想法——我也曾想过要改变命运,我不甘心,我想寻找自己的人生。但我是个女子,就算知书识字又怎么样,我终究还是个女子。我想走出卢家,必得有人帮忙,我选中了大少爷长衫。” 小蛇听到“长衫”的名字,微微一惊,抬起头来,眼中有了神采。 娉婷点点头,哀然地说:“是大少爷,我一进卢家,就看中了他。整个卢家上上下下,只有他一个是好人,正直,又有学问。我有一次在花园里遇上他,我们谈了很久,都是些诗经楚辞的学问,我们谈得很投机。大少爷就说,你这么有学问,又有志气,不该过这样的生活。你得逃出去,走得远远的,海阔天空,另寻一片天地……”娉婷低下头,好像要哭,却终究没有泪。 小蛇有些呆呆的,这些话,似曾相识,是大少爷依稀同她说过的,原来,在这之前,也和三姨娘说过了。 娉婷举起手来,在腮边擦了擦,擦去了那并不存在的泪,接着说:“那以后,我就盼着再见大少爷一面,盼他可以带我走。我在卢家,忽然有了新的希望,有了活下去的念头,我一直盼着他,天天盼,夜夜盼,盼得好苦……” 这份期盼,也是似曾相识的。小蛇茫然地看着娉婷,不知道说话的人是三姨娘,还是自己。 “然后,我终于盼回了他,可是,他对我,却已经判若两人,变得冷冷淡淡,话也不愿多说一句。后来,他一直对我都是这样子。我几次想找他问清楚,可他见了我就躲开,一脸嫌恶的样子,好像我有多脏似的。我是他的姨娘,他躲我,我又怎么能接近他呢?我只好死了这条心,远远地看着他,一次次地回想着那次谈话,希望有一天,他能够回心转意,又重新对我和颜悦色,畅快地交谈。可是这时候,你来了……”娉婷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却并不再去擦,她的眼中忽然跳跃出两簇小小的火苗,盯着小蛇,很快地说,“你明白我有多恨你吗?你来了卢府,把卢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我不在乎老爷每晚都呆在你的屋子里,可是我嫉妒大少爷看你的眼神,他难得回来一次,可是一回来,眼睛就跟着你转,每天有事没事地找机会往你这边来。你知道吗?你们每次见面我都清楚,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什么时候走的,我都知道!我就站在你的院门外,那棵老槐树下,等他出来。我站在那儿等着他,冻得浑身发抖,有一晚还淋了雨,可是我等着,等他出来的时候,远远地看他一眼。当你们在屋里缠绵的时候,你们一定不会想到,我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屋外面淋雨!” 娉婷哭起来,声音变了调,像哭又像笑。小蛇听着这些话,一幕幕想起自己和长衫幽会的种种轻怜蜜爱,温馨回忆,心里像有千万根针在扎,喃喃地说:“原来,原来是你……” “是我!”娉婷豁出去地说,“是我告的密!我看到大少爷在门外接应你,看到你们偷偷摸摸地往小花园去,是我故意大喊捉贼引来护院,是我破坏了你们的计划……可是,不是我要害死大少爷,我只是想阻止你们,并没有想要害死你们,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没想到长衫会死,长衫,我亲手害死了他,我不想的,我不是有心的,我不是有心害死大少爷,不是的……”娉婷大哭起来,跪在地上,用手胡乱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一绺绺连皮带血地扯下来,却连疼也忘了,疯了般地哭着扯着,十分地可怜。 小蛇早已听得呆了,脑子里轰隆隆的,像有雷滚过,一片空白。这些日子里,她沉在长衫逝世的悲痛里不能自拔,心疼得只觉连呼吸都含着痛苦,偶尔也想过自己和长衫的计划天衣无缝,怎么竟会在中间出了差错,却从没想过竟是三姨娘做的手脚!可是三姨娘,是和自己一样的可怜人,她布下这个偷天陷阱,不是为了恨,却是为了爱。她对大少爷长衫的热爱,其实不压于自己!但是,说什么都无用了,长衫死了,大少爷死了,无论爱与恨,都不能使他复活,如今这世上,只留下自己和三姨娘同病相怜的一对苦命人,她们彼此仇恨,又有什么用呢? 小蛇握着娉婷的手,自长衫去逝以来,第一次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起来…… 第六章 贞节牌坊 一 凤琴怀孕了! 这消息无异于一记惊雷,再次将死气沉沉的卢府炸了个底朝天。四爷把凤琴捆起来关在祠堂里跪香,不叫一个人进去,只带着大黑狗亲自拎着鞭子日审夜审。 祠堂供桌上搭着黄布幔子,供着卢家祖祖辈辈的牌位,那些牌位,每隔几年就会刷一次新漆。今年又是该着刷漆了,但还没到日子,所以显得有些灰白,其中最后排却是最显眼的一樽,是大少爷卢长衫的。新漆的松木牌子,油黑锃亮,像只不瞑的眼睛。 那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抡起那根前不久才打过小蛇的鞭子抡在凤琴的身上,口口声声地问她一个奇怪的问题:“谁?到底是谁的孽种?是谁的?” 他问着她,手指一直指到她脸上去。大黑狗在一边呼呼地喘着气,舌头吐得尺来长。凤琴咬着牙,口口声声只说不知道。“怎么会知道?我每天呆在这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是你的人,我怀了孕,你不认,我怎么知道?” “我的人?嘿嘿,我的人?”四爷丢了鞭子,扳过五姨娘的下巴来,脸对脸儿地问她,“你说这种子是我的?你说得出口?” “是狗的!”凤琴忽然指着大黑狗撒起泼来,打着滚儿哭叫,“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都在我身上干了什么,我有孕,你说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你打死我,打死我好了,我反正不想活了!” “好,就算是狗的!”四爷忽然“嘿嘿”地笑了,暴喝:“你个贱人!我就养着你,不打你也不骂你,我让你好好地把这崽子生下来,我倒要看看,是狗崽子还是人崽子!你要真生只狗出来,算我亏待你,以后也把你当座牌位供起来;你要生个人种子下来,别说我冤枉你!” 祠堂的大门乌沉沉地关上了。四爷将鞭子杆做拐杖,拄着走出来,好像一会儿功夫又苍老了许多,一边咳着,一边命人找二少爷来。 下人们窃窃私议,都猜测着凤姨娘不知道招了些什么,这二少爷和五姨娘有染是府里公开的秘密,就只瞒着老爷和太太两个人,如今八成是闹开了。倒不知道老爷会怎么处置二少爷和凤姨娘。大少爷新丧,二少爷已经是老爷唯一的血脉,就算犯出天大的事来,料想老爷也不能拿他怎样吧? 足足有一袋烟功夫,二少爷才从上房里出来,一叠声地叫人备轿子。接着,祠堂的大门再次打开,凤琴被遍体鳞伤地抬出来,直接抬进了轿子里,二少爷说,要亲自护送她去乡下养胎。 卢府表面上又恢复了平静,但分明有一种等待的气息,每个人都在等待,带着莫名的兴奋和诡秘,等着凤姨娘瓜熟蒂落,到底生出一个怎样的儿女来。 尤其是那些捕风捉影的下人们,嘴上不说,心里都在暗暗算计着,再过三两个月五姨娘就该生了,不知道到时候老爷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地把孩子顺水推舟认下呢,还是真会把五姨娘活活打死。老爷不找别人,单单让二少爷送她下乡,不知是什么意思,莫非已经猜到了是二少爷的种儿?不过也说不准,那个五姨娘成天妖妖调调的,谁知道背着老爷有过多少男人,说不定有的还是她以前做婊子时接的客没断来往呢,她怀了孩子,别说老爷了,只怕她自己也不清楚那孩子到底是谁的吧?要不,怎么打死她都不说呢。 而其中最为紧张的,就要属四姨娘荷花了。她在凤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生怕因为凤琴的事牵扯出自己来,偏偏二少爷又不在,无从商量,这就更使她心惊肉跳,惶惶不可终日了。 有时候独自坐着,她会很怀念以前的那些日子。虽然姨娘间总有些勾心斗角的事儿,但总算还相处得来,闲时凑一桌麻将,几个人亲亲热热,和和气气的,就是斗斗嘴也很有趣。但是现在呢,二姨娘是自打大少爷死了后就闭门不出,只差没有落发为尼了,三姨娘每天也疯疯傻傻的,四姨娘凤琴走了,六姨娘小蛇更不消说,就不算个人。偌大的卢府,满园锦绣,衣香鬓影,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头脑简单的荷花,第一次有了叶落知秋的伤感,兔死狐悲起来。她想,如果老爷死了,少爷又不要她,那么她也只有死了。 便在这个时候,丫环来报,说二少爷从乡下回来了。 荷花只觉一颗心扑扑跳,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也不知是想念还是害怕,一溜烟地跑出去,来不及思想就冒失失闯进厅里去,欢天喜地地说:“是二少爷回来了么?” 短衫正对着胡氏报告乡下见闻,原本就心里有鬼,看见荷花进来,更是心虚,满腹狐疑地,竟一时看着她愣住。 第 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 章 最后的贞节牌坊 作者:西岭雪 第 11 章 胡氏将两个人的神情尽看在眼底,心里恼怒,却不便发作,只阴阴地“咳”了一声,说:“四姨娘,你的消息倒灵通,少爷刚进门,你已经准备接待了。” 荷花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忘形,赶紧敛眉低额地说:“我也是刚听说,正要来给太太请安,进门时才听丫环议论说少爷回来了。” “是吗?”胡氏淡淡地一扬眉,“现在你安也请了,人也见了,我和少爷还有事要谈,你出去吧。” 荷花有些不舍,却不能违抗,只得下死眼地将短衫深深看了两眼,这才退了出去。短衫眼看着荷花背影都走得远了,心中栗栗不安。 胡氏一一看在眼里,恨恨地想:这几个贱婢,没一个好东西,这会儿先顾不得理你,等我闲下来,一个一个地剥你们的皮。因接着向儿子:“你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正说五姨娘呢。”短衫恭敬地答。 胡氏“呸”地一声:“什么五姨娘?你只管呼贱人就是了,又什么劳什子姨娘?” 短衫笑一笑,恭顺地说:“……那贱人刚到半路,就发了疹子,我替他请大夫煎参汤的,花了不少银子,可是没什么用,只吃了三副药就死了。” 胡氏点了点头,凤琴客死途中的消息她是在二少爷赶回来前已经听说了的,如今不过是想听儿子再说一遍。自那日四爷关起祠堂门来鞭审凤琴,她便一直在担着心事。虽然处罚凤琴使她觉得开心,但是儿子到底与这件事有没有干系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现在好了,那贱人一死百了,总算拔了一根心头刺。这样想着,脸上便不自禁地露出几分笑意来,说:“你去向你父亲请了安来没有?” 短衫答:“刚进门,听阿福说父亲病了,急着来向母亲禀报,还没来得及去看父亲。不知父亲怎么样了?” 胡氏皱眉说:“正要等你回来商量,看情形,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短衫微微吃惊,沉吟一下,慢慢地说:“儿子这就去看望父亲。”躬身退出。 二 卢四爷自知病入膏肓,时日不久。这日,将短衫叫到眼前,欲布置后事。待见短衫进来,看他衣衫不整,神情委顿,眼神飘忽不定,不禁又想起大儿子长衫举止有度,气宇轩昂,心下深为痛惜。 足足将短衫看了半晌,方缓缓叹气说:“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短衫,你那几个姨娘对不起我,这也不消说了,但是你妈,她一辈子含辛茹苦,守妇道,讲祖礼,没半分差错。我一生有两大憾事:第一个就是没一座皇帝奖赏的卢家牌坊。如今这朝代,又不打仗,又不科举,想请座军政功德牌坊,科甲功名牌坊,那都是不大可能的了。若说忠正名节牌坊,官宦名门牌坊,也离题太远,最多,也就是座贞妇节女牌坊了。皇上登基,我捐了不少钱,简公公来青桐时,我们没少礼遇他,我死后,你可托简公公向皇上请求,赐一座贞节牌坊给你妈。如果我们卢家终于有一座自己的贞节牌坊,我在天之灵也觉安慰。” 短衫点头答应,问:“那第二件呢?” 四爷叹一口气,并不回答,却说:“短衫,你给凤琴请的大夫是哪里人?” 短衫大惊:“父亲问这个做什么?” 四爷道:“我要请他给我开一副药,不过,可不能三副才死人,要一副奏效才行。” 短衫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不住磕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四爷亲手挽起,喘着气说:“我不是要责怪你。你只要替我弄来这副药,我不仅不怪你,还会奖赏你。除了药之外,你再替我请个道士,书符画押……”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一番,再问,“你可听明白了?” 短衫擦去冷汗,偷眼看父亲和颜悦色,并不像动怒的样子,这才小心翼翼地答:“儿子都记下了。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四爷“哼”了一声:“我当然放心。叫你做正事不行,这些个事,你不会找不到人的。”挥挥手说,“我累了,你出去找你妈来,我有话要嘱咐她。” 短衫答应着,去母亲房里传了话,便顺脚儿往三姨娘娉婷屋里来。耀武扬威地,把郎腿翘得高高地,捏着嗓子说:“这些日子,我事务烦忙,也没顾上来看望三姨娘,三姨娘别怪罪。” 娉婷冷笑一声,说:“原不劳二少爷惦记,只怕你少来两趟,我还活得自在些。” 短衫窝火,阴阳怪气地说:“三姨娘果然艳如桃李,冷若冰霜,我想不惦记,还真不舍得。刚才我去看父亲,已经是不中用了,将来这整个家,所有的人,还不都得我操心吗?到了那时候,难道三姨娘也还是这么着?” 娉婷火了,霍地站起,指着门说:“那更不劳二少心操心!老爷死了,我自己上吊抹脖子,跟了他去便了。你爹不是口口声声惦记一块贞节牌坊吗?我替他挣来就是。” 短衫又怒又窘,胀得脸通红,说:“三姨娘好烈性。但愿三姨娘说到做到。”一甩袖子,悻悻出门。 走在小花园里,还是满心恼火,咬着牙想:叫你这会儿嘴硬,赶明儿老头子死了,才叫你知道我的厉害。一路低头走着,一眼看到那排倒伏的花丛,蓦然想起这是大哥长衫出事的地方,心里发虚,忍不住便停了脚步。忽又思及父亲方才说的两件憾事,原一直猜不透那另一件究竟指的什么,看到花墙,才猛然明白过来,八成指的是娶了六姨娘回来却不能如愿的事吧。 想着,忽听身后隐隐有声响,“空空”地又闷又急,像是有谁在敲梆子。短衫心中栗栗,记起下人们关于长衫阴灵不远的议论来,不禁有些七上八下的坠坠不安,却看着头顶的太阳自己劝自己:大青天白日的哪里有什么鬼神,说不定是有贼吧?壮起胆子,伏低身子一路悄悄地掩过去,隔着花丛一看,却是四姨娘荷花在玩指甲花儿。 只见荷花穿着一袭滚边旗袍,头发半干,显见是刚洗过澡。撩起裙摆坐在树墩子上,露出穿着透明丝袜的雪白大腿,膝盖上顶着一只瓷碗,正将凤仙花兑着明矾倒在碗里用力地舂呢。那“空空”的声响,便是杵子舂碗的动静,倒叫短衫虚惊一场。 那荷花已经舂了半碗汁子了,还有许多花没用上,散落在脚下四周。她搁了碗,心满意足地叹息一声,开始细细地染起指甲来。那刻意而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完成一件艺术品。染甲的一刻,谁能说她不是幸福而满足的呢?然后,她张开五指让鲜红的凤仙汁在阳光下晒干,同时向指尖轻轻地吹着气,那撮起的唇丰厚而圆润,简直是纯稚的。 短衫看着看着,身上就潮起来,忍不住从花丛底下钻出来,几乎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直接将荷花扯倒在地,毫无前戏地压在她身上操作起来。 荷花吃了一惊,却沉默地顺从着,既无反抗,也无激情。她的眼睛,仍然在轮流察看着自己的十只红指甲,它们在阳光下发出异样的反光,红得像结子的石榴。 他将她的身体推搡着,和花草的汁液揉搓在一起,一股不明的腥味泛起,他便加倍地兴奋起来。荷花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遇上的。”短衫笑,“你个小妖精,明知道我专门喜欢在花园里办事,是到这儿来等着我呢吧?” 荷花不答,却问:“打算怎么处置我?” “什么怎么处置你?” “别以为我不知道,凤琴死得冤,这事儿和你有关系。现在你把她弄死了,打算怎么对付我呢?” “怎么对付你?当然是好好疼你,爱你,宝贝你了。”短衫笑嘻嘻说着,重新又猴上身来。 荷花用力推开,叹气说:“我本来是个佃户的女儿,虽然没什么知识,可也知道好女不事二夫的道理。可是现在,不干不净,不人不鬼的,老是觉得心里发慌。二少爷,你给我个准话,如果老爷死了,你肯不肯放我回乡下去?” “我怎么舍得放你走呢?”短衫凑在她的耳边呼着气说,“你生是卢家人,死是卢家鬼,我不会放你走的。” 荷花心里一惊,激零零打了个寒颤。 卢四爷躺了几天,这日晚间,忽然精神起来,让人扶着,口口声声找六姨娘来。 大太太懊恼,虽不敢劝,却低低嘟哝着说:“剩下半条命了,还惦着那狐狸精。”大夫却明白就里,将她拉到一边委婉地说:“老爷这怕是心愿未了,回光返照,太太还是准备一下吧。”卢胡氏这才着起忙来,急急找了儿子短衫来布置。短衫一拍大腿,说:“原来是这件事,怎么我竟没想到呢?”卢胡氏诧异:“什么事?”短衫“嘿嘿”一笑:“我爹的两件心事。”卢胡氏不悦,“都这时候了,你倒笑得出。” 说话间,小蛇已经被两个丫环扶着,摇摇晃晃地来了。这些日子里,她饮食俱减,夜无宁觉,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游魂一般,见到四爷,只如没看见,口中喃喃着,反反复复只是一句话:“长衫,我跟你走。” 四爷看着小蛇,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小女子已经如此颓废苍白,却仍然让他感觉到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她的眉眼并不见得多么秀美,身体也早已为自己所熟悉,便是那对最让人叫绝的玲珑小脚,亦是玩弄了百千万回,不复新鲜,却为什么,仍然叫他不能释怀呢?到底是种什么力量,使他们卢府上下,父子三人,都对这个女子顶礼膜拜,为之倾倒? 然而,就是这个女子,口口声声地念着“我是长衫的人,我要和他一起走”,这真是不可饶恕。 这个女子,自己娶进门来已经近两年了,却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她。既没有得到她的身子,更没有得到她的心。现在,他的日子不长了。他死之后,这女子不会为他守节的。她心里梦里,都没有他这个名义上的丈夫。这件事,就是想一想也要让他火冒三丈。不,不可以!不管死活,他绝不会放过这个百里挑一选进府里的六姨娘。就算死,她也必须做他永远的六姨娘! 四爷想着,亲手倒了一杯酒递给小蛇:“喝了吧。” 第 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 章 最后的贞节牌坊 作者:西岭雪 第 12 章 小蛇并不问为什么,接过来一饮而尽。四爷再倒,她便再喝。脸渐渐地红了,现出罕见的血色,但很快又变得更加惨白。她的眼神渐渐迷离,嘴角渗出血沫来。她说:“酒里有毒……” 四爷嘿嘿地笑了,忽然扑上来抱住她拼命亲吻起来。小蛇努力要躲开,却使不出力气来,只哀哀地瞪着他,无限怨楚。然而因了她削尖的脸庞,益显得眼睛大大,眸子漆黑,便是怨楚,也是动人的。 大黑狗忽然吠了一声。小蛇拼力一挣,眼中最后的神采也散了。一滴泪凝结在她的眼角,在眼光散去的一刹那,四爷依稀看到她似乎笑了一笑,平静的殉道般的一种笑容。同时他听见她说:“好了,长衫,我来了。” 月亮自房檐移到了屋顶,月光冷冷地穿进窗子,洒在床铺上。 四爷搂抱着小蛇已经冰冷了的身体,心满意足。现在她彻底地属于她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他还要请道士打一个醮,让她的魂儿也属于他,不得自由。 做了鬼,去到阴间,他还是要享用她。把这辈子看着吃不着的甜头囫囵儿吞下去,渣也不吐。 他抚摸着那尸体,太完美了,像冰雕,肌理尚未僵硬,摸上去似乎还有弹性。这么完美的身体,只能摸不能用,真是浪费,到了阴间,说什么也要玩个够本。他取出预先准备好的符,蘸了口水,端端正正地贴在她心口上,封住双耳,盖住双眼,口押也都用法物封了,现在,她连身子带魂儿都归了他了,再也逃不脱。 他笑起来,哑哑的。 大黑狗瞪着眼睛,白亮。 三 祠堂的门大开着,布置成了灵堂。 四爷和小蛇的棺材双双抬了进去,并头齐脚地,叫卢胡氏心里不知是哀是痛,急火攻心,便也病倒了。好在四爷的后事是早已备下了的,并不至忙乱。正和短衫商量讣告,丫环秋月急匆匆跑进来,“呼呼”地喘着气叫喊:“太太少爷,不好了,三姨娘上吊了,就在小花园的后墙根儿底下……” 卢胡氏和短衫俱吃了一惊,不待答言,阿福也屁滚尿流地跑了进来,嚷着:“不好了不好了,三姨娘上吊了,就在小花园的后墙根儿底下……” 卢胡氏喝骂:“有话站定了再说,什么不好了不好了的,成何体统?” 一个没骂完,又有几个家人跑来,仍是嚷着:“不好了,不好了……”鹦鹉学舌样将秋月和阿福的话再重复了几遍。 胡氏恼怒起来,骂道:“一个一个站直了,慢慢说!” 说来说去,却仍然只是那一句话:“三姨娘上吊了,就在小花园的后墙根儿底下。” 胡氏瞪着阿福:“就这?完了?” 阿福以为还需要补充,想了想说:“大家都说,是大少爷死得冤,魂儿还在园子里,勾人的魂呢,先勾了六姨娘的魂走,现在又勾了三姨娘,接下来还不定……” 胡氏一拍案板:“胡说!” 阿福吓得急忙跪下,案上众牌位一阵颤抖,也差点倒了。胡氏连忙扶住,向祖宗请了罪,才回转身慢慢说:“既然死了,随便找口棺材来装了就是。阿福,交给你去办。” 阿福弯身答应了。短衫却说:“慢。”他竖起一根手根,望空摇着说:“这事儿没这么简单,三姨娘对我父亲忠心不二,以死相殉,是烈女啊!她和小姨娘两个,都是我们卢家的好长辈,好表率,必得厚葬。而且,一口棺材未必够,怎么也得……”他回身看一眼母亲,说,“这事儿您别管了,交我吧。讣告的事儿,也先停停,别急着向亲友报丧,我另有道理。”示意阿福跟出来商量。 短衫和阿福出去,忙到下午才回,又买了一大两小三口棺材来,都是陈年的紫檀木,十分贵重,齐齐摆在祠堂里,四爷的棺旁。却并不急着通知一个亲戚故旧。 卢胡氏有些不舍得,问儿子:“两个贱人,随便买两块杉木板也就算了,用得着这么破费吗?” 短衫郑重其事地说:“省不得。爹留了话,说最大的心愿就是为他挣一块贞节牌坊回来,这两位姨娘死得好,这样刚烈贞节,以死殉夫,还不该重礼厚葬吗?不但要用最好的棺木,还要用最好的乐队,要办得隆重其事,大操大办,让全青桐的人都看见。我已经送了厚礼快信去给简公公,让他代求皇上嘉奖。要说,这还是三姨娘提醒了我,我倒没想到,这三姨娘真还说到做到,父亲刚死,她就吊了颈,以往倒是我看错了她了。” 胡氏“哼”一声:“她吊颈,好好地去哪里吊不好?跑到小花园墙根儿底下,闹得园子里又说三道四的。你还要为她请牌坊?你爹不是早就让你写好奏折,为我请牌坊吗?” 短衫说:“父亲糊涂了。他才刚死,您又没死,请什么牌坊呢?历朝历代,只有大臣死后追封妻子做诰命夫人的,哪有好好地给活人颁牌坊的?所以儿子想了这条妙计,要用父亲的妻妾们的刚烈殉夫,为卢家请一座贞节牌坊。” 胡氏半信半疑,点头说:“你父亲故了,你便是一家之主,你怎么说怎么是吧。” 短衫点头出来,便命人请了二姨娘慧慈同四姨娘荷花到祠堂来,关上门,只留了管家阿福和两个心腹家丁,自己跪在父亲灵前磕了头,站起来沉着声音慢慢地说:“三姨娘以死殉夫的事,两位姨娘都听说了吧?三姨娘为人,真是可歌可泣,可钦可敬。我父亲死前,曾经留下话来,说希望各位姨娘能够齐心一致,为卢家挣一座贞节牌坊。如今三姨娘已经走在前面了,两位姨娘怎么说?” 荷花吓得瘫倒在地上,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问:“二少爷,你真的叫我死?” 短衫盯着荷花说:“我早同你说过,你生是卢家人,死是卢家鬼。我父亲生前待你不薄,现在是你报答他的时候,莫非你不肯?” 荷花磕下头去,哭着哀求:“二少爷,我不想死呀。雅佩还小,求求你放过我吧,我愿为二少爷做牛做马,你不看在我和老爷夫妻一场的情份上,也要看在我和你的情份上呀……” 短衫不愿听她说出更多的事来,喝命手下:“还不服侍两位姨娘喝药?” 荷花自知无幸,大哭起来:“二少爷,你真是没良心啊……”接过碗,一咬牙喝了,“当郎”摔个粉碎,不管不顾地大喊大骂起来,“你们卢家上下,老老小小,没一个是人,我给你们卢家养儿育女,被你们老的小的欺负,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短衫不再理会,转向慧慈说:“二姨娘,轮到你了。” 慧慈冷冷地看着他,说:“我自己有儿子,不用你来喊娘。” 短衫不以为忤,坏笑着说:“就是,我大哥也死了,您活着也是没什么意思,不如就到地下同我爹和我大哥做伴去吧。您还是把这碗药喝了吧。” 慧慈挡开家丁的手说:“你们别碰我。你说得不错,从长衫去后,我就再不想活了。虽然你们不许我落发,但我心里,早就不把自己当成你们卢家的人啦。我已经入了佛门,就是死,也不是为卢家死,也不会做卢家鬼。什么卢家的贞节牌坊,都与我无关,你们卢家,又什么时候有过半个贞节烈女了?” 短衫早有准备,当下并不恼怒,只轻笑两声说:“二姨娘说得真痛快,是个明白人。我还听说,二姨娘也是个赌品特别好的人,愿赌服输,绝不赖账的。那么,咱们不妨就来赌一局,我输了,二姨娘请便,出家也好,在家也行,都随你的意;我赢了,二姨娘怎么说?” “我喝了这药便是。”慧慈冷冷一笑,“就我们两个?” “当然不是。”短衫一指阿福和家丁,“我知道二姨娘最爱的是打牌,既然是生死之赌,当然要来二姨娘最喜欢的玩意。咱们痛痛快快打八圈。” 慧慈笑起来:“也好。我忍你家的气忍了大半辈子,每次打牌都是偷偷摸摸的,临死也痛快一回。” 就在卢四爷的棺椁之旁,就在娉婷和小蛇的尸体之间,麻将桌子被支起来了。而随着砌牌敲牌的声音越来越响,荷花姨娘哭叫的声音却越来越弱,渐渐嘶哑,终至无声。 下人凑过来报告:“二少爷,四姨娘断气了。”短衫手里不停,命令说:“那就装殓吧。”随手打出一张牌,催促着:“二姨娘,到你了。”脚底下将阿福的脚轻轻踩了两下,抛个眼色。 过了一会儿,下人再报:“已经抬进那口大棺材了,可是她不闭眼。”短衫笑笑对慧慈说:“等你呢。”同时从桌子底下悄悄同阿福掉了一张牌。慧慈毫无察觉,只看着自己手里的牌冷笑:“是看着你吧。” 这一场赌,从午夜直到天明。四个人的脸上俱汪着亮亮的一层油,打足八圈,结算下来,慧慈约输了几十块。短衫笑着说:“二姨娘牌技果然是好,赌品当然也是不错的。” 慧慈踢翻椅子站起来说:“少废话,拿药来我喝了便是。”接过碗来,却又停下,看着短衫说,“我临死的人,想提个要求。二少爷答应不答应?” 短衫问:“是什么?” “把那条大黑狗杀了。” 短衫愣了一愣,脸上泛起几丝红晕来,挥手说:“我答应你就是。” 第 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 章 最后的贞节牌坊 作者:西岭雪 第 13 章 “那我谢谢二少爷了。”慧慈举起碗来一饮而尽,径直走到最后一具空棺旁,便要自行进入。 短衫却说:“慢。” 慧慈停下,不耐烦地问:“你又有什么事?” 短衫笑笑说:“因为是临时订的棺材,一时棺材店里缺货,少了一具,所以只得订了一具特大棺材,足够两个人用。您和四姨娘生前交好,姐妹情深,就睡一口棺材如何?” 慧慈诧异起来:“难道这口棺材不是我的?那放在这里给谁备着?你自己用不成?” 短衫嫌晦气,“呸”了一口方道:“那是给我妈留的。” 慧慈轰然大笑,连说了几个好字:“好,好,好,你妈生了你这个好儿子,死也闭眼了。” 短衫讪讪说:“委屈姨娘了。” “算了,挤挤就挤挤吧。”慧慈无所谓地说,走到大棺材旁,一边抬腿迈进去,一边带着笑对已经死透了的四姨娘说,“喂,一个人占那么大地方干嘛?往旁边让让。” 没有人看清楚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像天地间起了一场小小的震动,又像是时间大神忽然走快了一步,每个人只觉得心头突突地一阵狂跳,还没有清楚意识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 二姨娘慧慈沉重地倒下去,紧挨着四姨娘荷花躺了下来,她的眼睛闭上了,嘴角有丝丝血迹,没有人看清是不是真的四姨娘自己给她让了位子,但是却都清楚地看到结果――四姨娘的眼睛闭上了。 事隔多年之后,卢家人每次讲起这一幕就有些犯迷糊,忍不住要彼此印证,喂你看清了吗?到底慧姨娘是怎么躺下去的?是她把四姨娘搬开的还是四姨娘自己腾的地方?四姨娘的眼睛是谁帮忙给闭上的? 问题有很多,答案也有很多,于是等于没有。 短衫回到母亲房中,吩咐丫头:“拧把热手巾来。”抱怨着,“累死了,一宿没睡。” 卢胡氏心急地问:“她两个怎样了?” 短衫轻松地说:“死了。” “死了?”卢胡氏有点心慌慌的,说不清什么滋味。自己同这几个姨娘斗了大半辈子,如今忽然之间,五个人脚跟脚地去了,先是凤琴莫明其妙地客死途中,接着小蛇和老爷双双在床上咽气,不到半天功夫,又传出娉婷上吊的消息,现在,慧慈和荷花也死了。人的命,竟是这样贱的么?就为了一座贞节牌坊? 她忽然对自己半世的信仰动摇起来。愣愣地问儿子:“这么着,皇上该答应赏赐牌坊了吧?” “应该会吧。”短衫得意地说,“顺治七年,有位安徽吴黄氏‘绝粒殉夫’,赏了座‘黄氏孝烈门坊’;嘉庆二十五年,有个叫许俊业的死了,皇上奖赏他的一妻一妾‘双节坊’;现在咱们卢家六房妻妾,同日殉夫,这是多么刚烈的壮举,简直惊天地泣鬼神,怎么不也得赏座‘六节坊’?” “六房妻妾?”卢胡氏一时不懂,“哪来的六房妻妾?” “慧姨娘,娉婷姨娘,荷花姨娘,小蛇,加上虚报忌辰的凤姨娘,再加上您,不刚好是六位吗?”短衫弹弹衣襟,“妈,现在可就差您了。” “什么?”卢胡氏大惊坐起,“你连妈也不放过?你竟敢要我死?我不死!我不死!我不死!” 短衫收了笑容,一拍桌子站起来:“由不得你!”回身命令,“阿福,动手!” 阿福答应着,拿着绳子,却瑟缩着不敢动手。对大太太的畏惧已经是根深蒂固的思想,让他亲手勒死大太太,这在以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如今虽是二少爷当家,可太太余威犹在,如何下得了手? 短衫一脚踢开阿福,亲自拿了绳子跳上床,按住母亲将绳环套进脖子,用力拉扯起来,一边怒骂:“阿福,还不来帮忙!” 阿福抖索索爬起来,磕磕绊绊地过来,拉住绳子另一头,同短衫两个,一边一个,两下里一较劲,只听卢胡氏喉咙里咯咯一阵响,嘴角流出血来,眼睛翻开,舌头吐出,慢慢地不再动了…… 尾声 卢府娶亲向来是青桐县的大事,然而卢家二少爷短衫的婚事,则比他的祖祖辈辈都还要威风十倍。那一天,青桐县民倾屋而出,都拥到县志碑去看新娘子拜牌坊——卢氏妻妾六人集体殉夫,用六条人命换来的贞孝节烈牌坊,也是大清皇帝颁出的最后一座牌坊。 在牌坊前,新郎新娘双双跪倒,听司仪高声颂扬:“青桐卢氏,世代礼仪之家,男子禀公守法,女子贞静贤淑,从一而终,三从四德,梅菊可拟其神,冰霜难比其洁,世人共仰,众望所归……” 西岭雪 二零零三年七月二十四日于西航花园 第 13 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