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落》
正文 第 1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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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花落
作者:离尤
风吹絮
净琬抬头看了看没有云彩的天空,弯下了腰,轻轻地揉着脚。她靠着树,除去了足上的锦履,罗袜上隐隐有血渍渗出,她右足上的血泡破了。
她却未觉得疼痛,仍在剧烈地喘着气,她从未这么长久地奔跑过,现在只觉得喉中焦渴欲狂,透着股血腥气,令她忍不住一阵恶心,腹中却是空空如也。
食物,今天早上她还有的。是的,就在小青身后的包袱里,那里还有两张素饼。现在她已经想不起是如何同小青失散的了,当那些兵士出现时,她甚至还来不及抓紧小青的手,周围已经骚动起来了。
她身旁那个抱着孩子的女子,身后扶着老妪的男子,前前后后的许多人,转瞬间已向着前方的林中散去。
她仓惶四顾,周围尽是惊恐不安的脸,这些脸中却没有一张是小青的。
“小青!”净琬转身嘶叫着,混乱的人群中,一个奔逃中的老妇重重地撞上了她,她还未止住摇摇晃晃的身子,又已被卷入了另一堆惊慌的人群里,她像逆流中的残枝一样,被人流冲得东倒西歪。
“小青……小青!我在这里啊……你在哪里……”
她惶急的叫声并未得到丝毫回应。
然而她已没有时间去寻找小青的身影了,一个短促而惨烈的叫声在下一瞬传入了她的耳中。
那声音又尖又利,却嘎然而止,那尖利的叫声从净琬耳内直直地震入了她心底,在下一瞬又变作了席卷全身的剧烈颤抖。
“跑啊!”她在心中对自己叫喊着,可脚仍牢牢地扎根原地,又酸又软。
她重重地拧了自己一把,终于踉踉跄跄地奔跑起来。
净琬也不知自己到底跑了多久,更不知要往哪里去,她只知道要躲开这惨烈的叫声、这混乱的人群和那些她连看也不想看的事物,逃到不会发出任何可怕声响的所在去。
“现在,大约是未时了吧,我竟跑了这么久么?”她苦笑着喃喃自语,缓缓地倚着树干坐了下来。
她的小腿还在微微地发着抖,脚却酸软不堪。因奔跑而大汗淋漓的身子被山风一吹,背心湿冷一片。坐得久了,她腹中饥饿更甚,口中亦极为干渴,她知道自己必须爬起来,可身子懒怯万分,不觉中竟倚着树干沉沉睡去。
净琬再次睁开双眼时,山谷中已是暮色四合,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恐惧重新攫取了她的心。
“只有我一个人了么……”她看着远处已渐渐变作蓝紫色的天空,怔怔地想着。她想起了小青温暖的掌心,时时绽露愉悦笑意的面庞,心中一阵涨痛。
净琬呆了半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还未迈开步子,已觉得脚下痛疼异常,这才想起先前跑了许久,脚上的血泡破了。她咬了咬牙,四下张望,寻了个粗枝,拄着粗枝,缓步而行。
她一路走来,四处野葛丛生,少有人行。这荒芜的景色令她心中更加忐忑不安,却犹存着一线希望,盼着再行片刻得见人踪。脚上的疼痛越发难耐,腹中的饥馁和喉中的干渴,让她终于顾不得矜持,扬声叫道:
“有人吗?”
她喊了一阵,四面回声隐隐,空寂的声响中带着阵阵冷风,令她忍不住起了一阵寒颤。周遭的一切渐渐没入了暗色里,她的眼睛在黑暗中茫然地张着,疲惫沉沉地坠在心中,她再也没了行走的力气。
净琬不禁想起了这一年多来的种种。
先是父亲无辜遇害,接踵而至的是家产尽没,亲朋离散,这场浩劫使母亲终未撑过去岁的残冬。她并无兄弟,家中仆役也在这场变故中一散而空,只有从小在身边的小青不曾离去。
却遇上这场惊变,竟连一直相伴在侧的小青也失去了踪影,这种种悲苦上涌,化做了满满涨涨的酸涩,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她泪眼朦胧中,远方却隐隐闪起了一线微茫,黑暗里,那微弱的光影似明还暗。
净琬一怔,已松开了粗枝,跌跌撞撞地向着那点光亮跑去。
跑了一阵前方的亮光愈见明朗,她的心跳得咚咚作响,鼻中似已闻到了食物的馨香,她跑得越发快了。
她已奔逃半日,此刻又用尽全力奔跑,亮光就在眼前,她眼中的光影却渐渐模糊,终于脚下一软,身子重重地跌倒在地。
这一跤摔得结结实实,连呼吸都为之停顿,她再也无力爬起,而明亮的火光就在身前。
最后映入她眼中的是双乌皮六合靴。
……
此时的北邙山已是入夜时分,北邙山又名北芒,仍崤山支脉,在洛阳城以北,其东西连绵数百里,山势雄伟,水深土厚,山上林木郁郁葱葱,登高向南远望,伊洛两河尽收眼底。此刻,在北邙山东北,正有几百骑在林中小道上首尾相接匆匆而行。当先十数骑中,一个面色微黑,身长膀阔的汉子跨了匹紫骝马,手中持着柄宣花斧。身后一人金甲玉带,内着红罗战袍,头上戴着兜鍪,遮去了大半面孔。黑夜中这些人相继燃起了火把,默默前行。
“廷谔,现在什么时辰了?”着红罗战袍的男子突然问道。
“殿下,现在应已过了酉时。” 冯廷谔将宣花斧别在了腰间,回身答道。
“哦,这么久了,我们这么些人,居然还没捉住刺客,父王知道后岂不震怒。”那男子虽这般说着,声音里却无丝毫焦虑之意。
“殿下,那人受了伤,定然跑不远,再说还有韩将军带着人马从另一边抄过来,他跑不了的。”
这几百骑持着火把在黑夜的林中行进着,那点点火光隐隐连成了条长龙,却是肃然有纪,不闻喧哗。
啄金桃
净琬又想起了儿时最喜的新年元旦。
在她眼中那个温暖无限的夜晚属于新年前夜的长安城。
那一晚长安大街上高燃的火烛,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孩童们拔高的欢呼声,锣鼓的喧嚣声,种种欢乐的声响缩短了漫长的寒夜。第二日是正月初一,天未亮时,御街上已是烛火通明,火烛照亮了朱雀大街上横铺的青石板,沿街的烛火和上朝公卿们的车前灯,在早春的风中轻轻荡漾着。小小的她忍不住伸出了手,向着那点点明亮的光。臣僚们穿着礼服络绎进入了宫城,她的父亲也在其中。帝国的天子已端坐在朝堂上接受臣子们的朝贺,霞光中长安城迎来了一岁之始。
恍惚间净琬又回到了从前,不由自主地向着前方的温暖伸出了手。
然而,她的手却再难前进分毫,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手,已轻轻地握住了她。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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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2 章
那只手温暖而坚定,消融了净琬指尖的冰冷。她渐渐清醒过来,一把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再往前你会被灼伤的,这样的手留下疤痕就太可惜了。”
净琬的眼睛终于完全张开,看向了声音的主人。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这个坐在火堆前的少年男子。
那双微微竖斜的眼睛,眼瞳像阳光照耀下的黑水晶,其中光华流转,仿佛吸入了世间最耀眼的光茫。
净琬好像又一次看到了新年前夜的长安城。
他应该骑在紫连钱的白马上,黄金为马勒,组绣为障泥,雕镫白玉鞍,马蹄击打在长安的御街上,发出轻脆的声响。
对面的少年亦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神色愣怔的少女。
她一天奔逃下来,鬓发散乱,浮尘满面,衣裙上也有好些脏污,外表狼狈不堪,但仍可看出是位身量苗条,容颜秀丽的少女。她的眼睛正茫然地张着,浓长的睫毛在眼尾处投下了密密的阴影。
一阵冷风袭来,火焰随之轻摆。少年的眼中,两簇小小的火苗也在跳动,渐渐地,一丝隐隐的笑意在他眼眸深处泛起。
净琬惊觉面前的少年还握着自己的手,她脸上微微一热,抽出了手。
她转脸看向了身前的火堆,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少年已将手中带着诱人香味的金黄事物递到了净琬眼前,她定睛一看,竟是只烤得焦黄的腿肉。她抬头看了看火堆上烤着的兔子,那香味让她腹中的饥饿达到了极致。
她迟疑了一瞬方轻声道:“多谢公子,有水么?”
少年双眉轻扬,探手在怀中一摸,再伸出手时,掌中托着枚青绿相间的果子,他对净琬笑道:
“水此刻是没有,你先吃了这果子解解渴罢。”
净琬再不犹豫,道了声谢,接过了果子。
甫一入口,便觉得这果子十分甘美,焦渴的口中甘露顿生。净琬吃完意犹未尽,那少年却又抛了枚果子过来,一时连手中的腿肉也吃尽了,她才觉着腹中饥馁不再难熬。
她默默地望着火堆,抬首看了看前方的少年,见他一派闲适,明明身处荒野,却好似在最华美富丽的宫室里一般。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她也见过不少长安城中的勋贵子弟,但和眼前的少年一比,却处处落了下风。
净琬疑惑的眼神落入少年的眼中,他忽地露齿一笑:
“姑娘可是对在下有什么疑问?”
净琬盯着少年身畔的剑,轻轻问道:“公子是剑客么?”
少年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姑娘是哪里人?”
“长安。”
“长安?”
少年低低地重复着,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他眼中似冬雪初融的早春,仿佛下一刻便有新绿从枝头绽出。只是一霎,再一眼后,那里依旧是满目萧索,北风肆掠。
净琬道出长安二字后,看着少年眼中的神色,心中也是一片黯然。她想起从前长安还是长安,现在,她却再也不能想。
那壮阔的大明宫,高高在上的含元殿,每逢元朔朝会之期,禁军宿于殿庭,他们身披的金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曾以为长安会永远如此,而今,一切都不复存在了。那个人!是的,那个父亲口中的“屠夫”让长安所有的辉煌都终止于一瞬,繁华锦绣俱化为齑粉。
那是天佑元年春正月己酉,长安城的居民被迫举家迁往洛阳,所有民居和宫室都被拆毁,粗大的木料在渭水中浮河而下,运往了洛阳,长安城里只剩下了一片瓦砾废墟。长安的居民们扶老携幼,频频回望身后火光四起的长安,渭水两岸满是众人的哀哭之声,月余不息。
想到此处和父亲故世的种种悲苦,净琬心中翻滚不已,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却极力克制,不愿在少年面前轻易流下眼泪。
一时两人俱默然不语,只有枯枝燃烧的劈啪声。
“姑娘因何至此?”半晌,少年打破沉默,已然神色如常。
“我在回洛阳的途中遇到了逃难的人群,接着遭逢乱兵,在那里与家人失散了。”净琬眼睫半落,隐隐遮住了一泓秋水。
“乱兵?”少年眉间轻锁,几不可觉。“你与他们在何处相遇?有多少人?”
净琬一愣,细想之下,竟不知如何作答。自从听到那声可怕的惨呼后,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在一直奔跑,现在听到少年相询,回想当时情形,只觉对方人数众多,却委实不知有多少。
她想了想答道:“好像很多,但我也不知他们到底有多少人。那里应该与白马寺相距不远,后来我就不知身在何处了。”越到后面她的语气越是轻微,说到“身在何处”时几乎微不可闻。
“北邙山东西绵延约有百里之广,现下我们应该还在其中。”
说罢少年拿起手边的枯枝,陆续放入火中,他轻轻拨弄着火苗,火光摇摆,少年的脸也随之阴晴不定。
净琬看着少年忽明忽暗的侧脸,心中涌出一丝自己亦不明了的情愫,悬了一天的心慢慢地放了下来,她轻轻地蜷起身子,将脸儿半埋在了臂弯中。
少年听着她轻柔的呼吸声,侧过脸时,见她已合上了眼帘,密密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地起伏着,像蝴蝶的翅膀。
“已经这么近了么?”少年低低的语声交错在火焰的劈啪声里。
净琬是被冻醒的,她睁开眼,天边已泛起了朦胧的亮光。
火堆早已熄灭,她觉得寒冷。她抬起头,身上处处酸痛,这是她第一次这样长久地呆在野外,然而熄灭的火堆前却只有她。她一下子站了起来,这个突兀的动作让她的身体险些失去平衡,她转身四望,少年杳无踪影。
净琬看着脚下熄灭的火堆,此刻,它已无一丝温度,昨夜它还是那么温暖。
摽有梅
山间的晨雾渐渐浓了,群山都笼在雾中,浓淡相间,似水墨般晕染开去。
少年秀挺的身影慢慢穿透了这片浓雾,逐渐明晰。
净琬取出绢帕,细细拭去面上浮尘,少年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
深浅不一的落叶在他的靴下窸窣作响,少年的两鬓犹自带着晨间的水雾。
她接过少年手里的牛皮袋,泉水清冷,润泽了她干渴的口唇。她一连饮了数口,见少年口角含笑,静静地看着自己,她被他这样看着,竟觉得口中又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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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3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3 章
少年微微一笑,回身踢散冷却的火堆,用落叶盖去了地面的焦痕。
“姑娘准备回洛阳?”少年转身淡然问道。
净琬点了点头,看向少年,迟疑道:“公子如有不便,烦请送我至白马寺,家父的衣冠冢在寺中后山。”
“衣冠冢?”听到她的回答,少年的面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净琬想起父亲葬身浊流,尸骨无存,顿觉痛彻心肺,不能自己。
“令尊生前是何官称?”
“守太保致仕。”净琬低声道。
少年微顿,继而叹息道:“原来姑娘也是……”他说到此处话音一转,转首看向了东面的群山:“我们此刻在白马寺的西面,现在向东走罢。”
阳光透过晨雾洒在少年肩头,清晨的风中带着丝丝寒意。
净琬脚上痛疼,步履蹒跚,一会便与少年拉开了距离,少年亦不催促,驻足以待。日色渐高,林中浓雾次第散去。
不觉日已向午,净琬额间覆上了一层薄汗。她面色绯红,微微气喘,脚上的疼痛让她眉尖轻蹙,她尽力地追赶着前方的少年。
少年回身见她面色微赤,眉头紧蹙,他看着她步履维艰的样子,放缓了脚步。
净琬赶到少年身侧,少年修长而有力的手掌在她眼前展开。
净琬想起了昨夜,少年掌心的薄茧轻轻地覆在她手背上,不可名状的酸麻似乎从那处一直延伸到心里。
净琬的手缓缓地沉入了少年的掌心,少年指尖微凉,与她灼热的掌心相触,似乎连她足底的灼痛都远去了。
地面上落叶层垒,枝头的叶子红黄相间,鸟儿在他们头顶欢叫。净琬听不到足底传来的细碎声响,也听不到枝头鸟儿的欢鸣。他们牵着手走在树林间,阳光斑驳地洒在她的身上,她和他始终沉默不语。
“让我看看你的脚,这样我们是无法在明日黄昏前赶到白马寺的。”
净琬的思绪被头顶的声音所阻断,她抬头看向少年,少年的眼瞳在林间细碎的阳光下发着光。她踌躇了,她的脚从八岁以后就不曾在任何男子的眼前展露过。
少年并不重复,他只是在等待。
净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从昨天到今天,她不要说沐身了,连洗足都没有。她的脚上本来着了一双素色锦履,不断奔走下来,已经染上了斑斑污迹,罗袜也沾上了血污。但她知道她必需这么做,她走得实在太慢了。
净琬坐在身边平坦的青石上,弯腰除下了脚上的锦履和罗袜,看着自己的双足沐浴在阳光中。
少年蹲下身,在阳光下少女的双足莹白如玉,五个小小的指甲像镶在玉石上的粉色花蕾。他托起了她的脚,在她的右足上有二个磨破的水泡。
净琬低头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的掌心没有了昨夜的温暖,而是带着些微的凉意,她静静地垂下了头。
少年并不抬头:“把绢子给我。”
他取下腰侧的小瓶,拧开瓶口,将瓶中的酒倾倒在绢子上,迅速地按在了净琬足底的伤处。
一阵剧烈的刺痛从足底的伤处传来,净琬本能地想挣开他的手。
“很痛么?忍忍就好了。”少年抬头看着净琬皱起的眉头,因吸气而微微张开的双唇,声音里不禁带上了隐隐的笑意。
净琬不再挣扎,刺痛逐渐消减了。少年将她足底的伤处裹好,站起了身。
“公子为何会在此处?”言语间净琬已俯身套上了锦履。
“我若不在此间,姑娘又该如何?”少年唇角轻扬。
净琬微怔,托腮凝想,继而微笑道:“可是你已经出现了,叫我如何再想你不在此间的情形呢?”
她这么一笑,嘴角边微旋顿生,眼眸中似有流光溢出,一张面庞犹如花之初放。
少年看着少女的笑脸,不由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原来你笑起来竟是这般模样”
热度漫上了净琬的面颊,她垂头看着桔红的叶子飘落在少年靴前,落在她的身影里。
“我的脚已经可以走了。”半晌后,净琬轻轻道。
少年步履沉沉,他的掌心更冷了,净琬心中诧异,忍不住抬眼望向了身畔的少年。
夕阳的斜辉照在少年脸上,他的面色异常苍白。
“你怎么了?”下意识间她握紧了少年的手。
她并没有得到回答。
净琬在少年的面上注视片刻,目光移到了他的锦袍上,少年的右肩及胸前竟隐隐有血渍渗出,朱红凝在绿袍上,在金色的余辉中,如盛放于枝头的花朵。
温度从净琬的指尖褪去。
月波凉
天边赤金色的云层已变作了暗红色,夕阳缓缓下沉,层叠的远山开始隐入暮色中,天地间逐渐被黑暗笼罩。
黑夜中似有点点火光,游龙般蜿蜒而来。
火光渐渐近了,却是几百骑在暗林中穿行。
朱友珪回首看了看身后的长龙,队伍后正有一骑快马赶来,那人到他身后方下了马,垂首道:
“殿下,在另一边搜查的韩将军已派人来报,还未得刺客踪迹。”
那军士见朱友珪并无动静,不由微微地抬起了头,低声道:“殿下,韩将军说今日又得了几十名女子,稍后便将其中好的给殿下送来。”
朱友珪却未抬眼,只随意地把玩着手中的长鞭,一会方抬头笑道:
“难为他倒是事事想着我,现下我们行到何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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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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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殿下,照这方向,不出一日,就是白马寺了。”
“哦……”朱友珪看向前方暗影重重的山林,忽然扬声道:“将人马散开,给我细细地搜。”
“是!”
……
夜风冷冷,少年呼吸滚烫,喉中似火烧一般。
净琬将泉水缓缓地送入他口中,她看着少年纠结的眉头,慢慢地握紧了他冰冷的手。
昏沉中,许多面孔在少年脑中忽远忽近,那里似有根绷紧的弦,紧到极致时,又迅速弹开,在他脑中横冲直撞,哒哒乱响,如此周而复始,他头痛欲裂,却无力阻止。
远处的微茫越来越近了,少年缓缓地睁开了双眼,他盯着那点点微光,涣散的眼神在刹时凝聚,面色已渐渐地沉了下来。
净琬顺着少年的目光向前看去,心一下子缩紧了。
她迅速地看向四周,他们此刻正呆在一处凹入的山壁内,前方的树林在黑暗中重重迭迭,像一个天然的屏幛,将他们与外界隔绝开。
“他们要找的是我,而此刻我有伤在身,走不了的,你快走罢,”少年语声暗哑,面上却平静如初。
“他们为什么要找你?”净琬只觉得脑中乱哄哄的,理不出个头绪。
少年微闭双目,缓缓道:“自然是要杀了我。”
黑暗中,净琬的双眼在一瞬间睁大了,她怔怔地看着少年的侧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可是吓着你了?”少年回头向她看来,他已烧得面色发赤,仍强撑着不肯昏睡过去。
“我……”净琬张了张嘴,一个念头却在这时出现在她脑中,她眼睫轻闪,微微地垂下了头,忽然低声道:
“公子,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要不是我求公子送我去白马寺,他们一定不会追上你的,是么?”
“姑娘又何必自责,即便姑娘不说,我也一样会送姑娘去的,此刻姑娘还是快些离开这里为好。”少年轻声道。
净琬看着少年苍白的唇色,心中有股热流缓缓地涌了上来,这一年多来,她突遭剧变,人情冷暖心中自知,而面前的少年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却能如此相待,想到此处,她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怜惜,同先前的愧疚揉在一处,她亦不知心底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地上升,噎住了喉咙,她眼眶一阵潮热,目中渐渐地蕴满了水气。
好一会儿她才低低地说道:“不,我哪儿也不去,况且现在我也走不了了。”
少年看着她柔美的侧脸,缓缓道:“却是我拖累了姑娘,而昨日我只差一点便可杀了朱温这贼子。”
“朱温?”净琬突地抬起了头。
在听到这个名字从少年口中吐出的瞬间,她虽竭力自持,指尖仍微微地颤抖起来,这个名字让她心中的愤恨像潮水般涌出……
“他杀了我父亲,还将……还将父亲抛到黄河中,说什么‘此辈自谓清流,宜投于黄河,永为浊流。’”净琬双手紧握,一字接一字地缓缓说出,仿佛要碾碎嘴里所说的每一个字。
“我知道,那是滑州白马驿……朱温将左仆射裴枢、新除清海军节度使独孤损、右仆射崔远等三十余位大臣一齐杀死后,将尸身投入了黄河中。”少年半闭的眼中映着前方的沉沉黑夜,他眼眸深处却有一线比这夜色更阴沉仿佛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黝暗。
“白马之祸后,朱温大力排除异己,许多三省台阁官员中,地位稍微显赫者都被诬为朋党,因此而死者有数百人,朝庭为之一空,自此之后,大唐再无柱石。唉,难道天下竟要毁在这草莽屠夫的手中吗?”少年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激烈的语气使他微微气喘。
“公子是因为刺杀贼子朱温才受的伤吧。”净琬的脸上已不见激愤,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流转着淡淡的忧伤,声音却平静异常。
“是的。”
夜风将远处杂沓的马蹄声送入了他们耳内,火光已渐渐映亮了远处的山头。
“这些人不久就会从对面的山上篦过来,我去设法将他们引开,你天明后继续东行,晚上就能到白马寺了。”
“可是你……你明明都……”净琬咬了咬唇,眼泪终忍不住悄悄地流了下来,她极快地低了头,哽声道:“公子……我很羡慕你呢,你可以去手刃仇敌,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少年强睁双眼向净琬看去,夜风撩起了她鬓边的散发,缠在她浓密的眼睫间,她心中千回百转后,已暗暗下定了决心。
看着少年渐渐昏沉的脸,净琬的手缓缓的覆上了他半睁的眼,少年感到少女柔腻的掌心轻抚着他的双眼,她清凉的手指覆在他滚烫的额间,他不由自主地向着那清凉靠去,强烈的倦意从心底涌出,挣扎间,他终于合上了沉沉的双眼。
净琬看着他喃喃道:“你一定要好起来,手刃朱温那贼子。”
她拨开洞口的枝叶,风在她耳边呼呼地吹着,前方渐渐传来杂乱的马嘶人声,那些人离这里更近了,近得都能隐约看到他们身披的盔甲。
枝叶纷乱地打在她身上,二三点火光渐渐向山壁处移来,她耳边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她抚住胸口,心脏激烈地跳动着。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拔腿向黑暗中跑去。
她的声音在夜空中突兀地响起,一时间竟盖住了所有的声响。
人声和火光迅速向她逼近,她尽力奔跑着,一条长鞭似灵蛇般缠上了她,她跌倒在地时甚至没有感到疼痛,她只看到大分部火光都在迅速向她移来,而少年昏睡的山壁处则静静地呆在了黑暗中,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似痛苦又似满足地合上了双眼。
净琬的脸被迫向上抬起,那股大力拉扯得她头皮生疼,一股灼热靠近了她。火把的亮光将她的脸照得清清楚楚,她听不到周围的声音,眼睛茫然地睁着。
她被从地上一把拖起,肩背上一道火辣辣的疼痛让她微微眯起了双眼。
那是一只极为白晰而修长的手,在火把的亮光下,甚至可以隐隐瞧见手背下淡青色的血管,可又让人明明白白地知道那绝非女子。此刻这只手中正握着柄乌黑的长鞭,指尖漫不经心地在装饰着素纹的鞭柄上轻轻敲打着。
“你刚才叫什么,嗯?”朱友珪在马上淡淡地打量着她。
“像你这样还未被发现就自己先叫起来的女子倒真是罕见。”他似笑非笑地盯住了女子的双眼。
净琬怔怔地瞧着那双手,她竟是生平第一遭挨了鞭子,愣怔间抬手抚上了自己的左肩。
看着女子满脸惊愕,朱友珪手中的长鞭再次扬起,下意识间净琬紧紧闭上了双眼。
预期的疼痛并未到来,她微微地张开了眼睛。
在她睁开双眼的瞬间,熊熊燃烧的火把从她头顶高高掠过,没入了远处的从林中。
“不必再搜,烧了这里。”朱友珪的声音冷冷响起。
火光下,净琬面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去,朱友珪盯着她苍白的面庞,泛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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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5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5 章
一道道发着光的弧线迅速掠过夜空,映亮了那里的黑夜。
劈啪声开始此起彼伏,净琬盯着不断升高的火光,胸中逐渐升起的一种哽咽凝在了喉中,她想奔跑,想大声叫喊,却只能呆呆地木立当地。火舌沿着树干向上爬去,几只松鼠飞快地窜上树顶梢,嘶叫着。
净琬看向山壁,它静静地呆在黑暗中,可是,这又能持续多久呢?
她痴痴地看着越卷越高的火舌,深深地埋起了脸。
白玉冷(一)
九月的洛阳城,晨曦初露之时,从白马寺的方向传来了悠悠的钟声,阳光照在洛水上,泛着细碎的白光,岸边的柳树随风轻摆着。洛阳城内各坊的坊门已相继打开,坊间街旁的商户们也纷纷开门营业,街上的行人逐渐多了,洛阳皇城的一角,里面的人们已陆续忙碌起来,
冯廷谔匆匆步入后堂。
朱友珪倚在榻上,懒懒道:“你来得倒早。”
“殿下,昨夜我们未得刺客踪迹即仓促回城,只怕今日梁王殿下怪罪,这该如何是好。”
“哦,你说老头子啊,现在他正忙着李家小儿让位之事呢,再说,出兵幽州在即,偏偏母妃连日来身子不爽,够老头子焦心的,至于刺客之事,我自有安排。”
“殿下,只怕四殿下那里……”冯廷谔欲言又止。
朱友珪已立起了身子,侍女上前服侍他穿上外袍,束好玉带,他回身看着冯廷谔道:
“朱友贞现下不在城中,他手上的事够他忙上一阵子的,暂且不用担心。刚才说起母妃的病,我倒想起有几日未见母妃了,正好,今日去看看母妃,说不定老头子也在母妃处。”
冯廷谔跟随朱友珪多年,心知自己的主子虽不喜朱友贞,对朱友贞的生母梁王妃张氏却一向敬爱有加,当下跟着朱友珪的脚步,向内院走去。
“奴婢见过三殿下。”廊下正立着梁王妃张氏房中的大丫头圆荷,她远远见着朱友珪向院中行来,即乖觉地趋前行礼。
“今日母妃身子如何?”
“王妃前会才吃了药,正歇着呢。”
圆荷垂头答道,她飞快地抬眼看了看朱友珪,快步向前打起了帘子,朱友珪躬身而入,一股暖香迎面而来,屋内已早早地笼上了暖炉,缓缓散发出的木蜜清香中渗入了几缕药香,使得那原本清甜的香味中多了丝低沉和迷离,他挥手止住了圆荷欲拉起帷幕的双手,轻轻拉开了面前低垂的帷幕。
梁王妃张氏正合眼半卧于榻上,她身着秋香色短襦,身上半盖着幅丝被。几日不见,她白晰的面颊又消瘦了些。
张氏本是砀山富室张蕤的女儿,张蕤曾任同州刺史,与朱温有同乡之谊。张蕤过世后,张氏因战乱流落到同州,为朱温部下所掠取,他们见张氏姿质清绝,不似普通女子,遂将她进献给朱温,朱温见之大喜,原来朱温多年前曾见过张氏一面,当时便心生仰慕,得以意外相逢,怎能不喜,遂厚赏部下,将张氏安置别室,选择吉日正式成婚。朱温生性残虐,狡诈毒辣,用兵严峻,且杀性一起六亲不认,对张氏却敬爱有加。张氏贤明有礼、聪惠善谋,朱温每遇军谋国计,必先问张氏之意而后施行。朱温时时暴怒杀戮,张氏多加以救护,朱温身边许多将士的性命因张氏而得以保全,故张氏平素极得人心。
朱友珪看着张氏恬静的睡脸,见她呼吸轻缓,在榻前静立片刻后,轻轻地退了出来。他不由地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她是他叫做母亲的女人,那是与张氏全然不同的一张脸,那张艳丽而跋扈的面孔,眼中时时迸射出狡黠而贪婪的光,想到这里,他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却看到父亲朱温已远远而来。
朱温其时已过知命之年,他身材高大,两鬓虽已斑白,一双眼中犹是精光四射。
朱友珪已侧立一旁,见朱温行至身前不远处,他一脸恭敬,垂首道:“见过父王。”
朱温早已看到侧立一旁的朱友珪,他眼中沉静无波,难辩喜怒,惟有看向张氏居处时,脸色才略微和缓。当下沉声问道:“刺客之事追查的如何了?”
“父王,刺客五死一伤,余下的那人已受重伤,逃走时却似极其熟悉内城,恐有人在旁接应,据儿子看,此事怕是和北边脱不了干系。”
“北边……难道是刘仁恭?此人倒不足为虑,只怕和李克用父子也脱不了干系。”朱温眼中已带上了一丝厉色。
“父王说的是,儿子已经命那两处的内应仔细察访。”
圆荷轻悄地立在了阶下,她微垂着头,眼帘半落,却在朱温停了语声将目光扫在她身上时,半躬了身子,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柔。
“王妃娘娘已醒了,问是不是王爷在外边,请王爷进去。”
朱友珪看着那个快步掠过身侧的背影迅速地消失在帘后,他转首对冯廷谔说道:“走罢,李克用这次有什么异动?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殿下,据我看,李克用自去岁与契丹主耶律阿保机联盟后,隐有南征之志,只怕此次志在邢州,那边的人还未有消息传来。”
“哦,邢州潞州等几处从前为李克用所据,自从落入父王手中后,李克用父子怕是寢食难安,时时都想着要夺回这些个地方。不过现在天下之局,归我朱氏者已过半,而李克用其人虽勇猛,却素无谋略,更兼杀了义子李存孝,无疑自去其臂膀,可惜李存孝如此一员猛将,非死于沙场,竟是五马分尸而死。”朱友珪微微叹道,接着道:“说起刘仁恭此人,素来反复无常,父王此次已决定出兵幽州,此人一除,李克用更不足为惧。”
“殿下所言极是。”
话语间二人已出了内院,渐行渐远。
秋风中,飞檐下的铃儿发出了阵阵轻响,日光映在琉璃棂瓦上,一片金碧,连阶下一簇怒放的白菊都似染上了些许碧色。
净琬呆在连丝光都无法射入的所在,却灼热异常,热浪翻滚在她口鼻间,竟连进出的气息也滚烫起来,她耳边满是燃烧时的劈啪声,这声音让她的心阵阵紧缩。突然间,红光冲天而起,在这炙热中她几乎觉得自己也要化为灰烬了……
她剧烈地颤抖着,眼睛一下子睁开了。
白玉冷(二)
正午的阳光透过低垂的紫竹帘印在地面上,暖桔色的地衣上浅金的牡丹绚丽地绽放着,榻前的七宝博山炉中,沉水正静静地燃烧着,化为缕缕轻烟。
净琬眯了眯眼,恍然间回过神来,昨晚,她在这里睁着眼靠了一夜,在她心里却总存着一丝希望,盼着少年能平安脱身,再次见到他含笑的嘴角、轻扬的眉稍。她拧紧了身侧的丝被,他会脱险吗?
“姑娘,请随奴婢来。”侍立在侧的婢女见净琬醒了,低声道。
净琬并未动弹,她依然半坐于榻上,目光低垂,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七宝博山炉中缓缓升起的袅袅轻烟。
“姑娘请随奴婢去沐浴更衣,殿下要见你。”那婢女见她全无反应,只得踏前一步,再次说道。
“殿下?哪位殿下?”净琬诧异地抬起了头,看着眼前的青衣婢女。
“是梁王府的三殿下。”
净琬一下子僵住了身体,梁王府的三殿下……原来那人竟是朱温的儿子!那么说她此时身在梁王府?没想到她竟是被仇人之子带了回来,她抬手挽了挽耳侧的发丝,嘴角缓缓地绽开了一丝笑意,那婢女见她笑容惨淡,轻轻垂下了头。
净琬心中一片茫然。
她想起父亲曾说过他朱温先时投在草寇黄巢军中,后来降了河中节度使王重荣,这才被朝廷任命为金吾大将军,充河中行营副招讨使,并赐名全忠。以朝廷之意,不过让这群草寇自相残杀罢了,岂知此后十余年,天下愈加纷扰,朱温剿灭黄巢军后,于天复元年因功进封为梁王。后朝中顷扎不断,宰相崔胤召朱温入关,他竟趁此时尽诛宦官,废神策军,置天子于掌中为其傀儡。而如今更是清除异己,鸩杀先帝,立皇子李柷为帝,大唐天下也愈加风雨飘遥,想到这里,她轻叹了口气,立起了身。
水气氲氤中,净琬任热水缓缓地漫过自己的口、鼻直至头顶。她在温热的水中蜷成了一团,沉在那温暖的寂静中,心中纷扰不休,她想自己不过是这乱世中随风而舞的叶子,风吹到哪里,自己就到哪里,又能如何呢?只是她心中终有一丝不甘,在那里啮咬着,涨痛着。她又想起了那只在鞭柄上轻轻击打的,犹如白玉所雕成的手。
净琬从屏风后转出时,见矮榻上已摆了件绯色绣罗襦,边上是条红罗裙。侍女替她换上后,蹲下身子,在她足上套了双绣着宝相花纹的锦履。她看着广袖上俱是用银线绣成的连枝花样,心中一片惑然。她这两日奔波露宿,早觉身上垢腻不堪,此时沐浴更衣后,身上自是通透舒爽,但心中却愈加疑惑不安。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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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6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6 章
“你可知殿下召我去有何事?”她不由地问道。
“奴婢不知。”那青衣女婢躬身答道,语声恭敬,面上却一派漠然。
她看着眼前的侍女,心知她必不肯说,当下亦不再问,
净琬随着身前的侍女,穿过庭院,进入了中堂。那在台阶前已隐隐传来的阵阵馨香,在进入中堂后,更是馥郁。
香味从中堂内霜雪般的四壁中透了出来,堂中的门扇和窗扇四角上皆托以黄金,四面系着紫绡帐。迎面摆着一架青玉屏风,以玳瑁水犀为框,屏上刻着四个姿态各异的美丽女子,那些女子发间耳上都镶着大小不一的明珠,光华瑟瑟,净琬注目不移,心中叹其精致华美。
她转首看着堂中的四壁,忆起儿时曾听母亲言道,长安有巨室以重金购得产于阗国的香草名芸辉,因为这种香草芳香异常,颜色泽洁白如玉,放入土中也不会朽烂,所以贵家将它舂为细屑,涂在房内的墙壁上,屋内四壁洁白如玉,且香气经久不散。她想,眼前的玉壁定也是如此了,只是不知当时的主人如今又在哪里,徒留这满室异香。
她望着眼前的玉壁,心中怅然,前方的侍女却轻声道:“姑娘,殿下不在这里,请随奴婢来。”
“殿下在何处?”
“后堂。”
净琬愕然,不由地皱了皱眉,唇角微抿,后堂在中堂之后,即平常主人睡卧之所。她的脚步慢慢地停了下来,那侍女仍然半垂着头,恭声道:“姑娘请随奴婢来。”
净琬握紧了双手,抬眼看了看从庭院中直射而入的阳光,跟着侍女慢慢步入了后堂。
侍女悄然停在了门外,净琬的脚踩上了厚厚的茵毯,她绕过前方的六曲屏风,止住了脚步。
前方的矮榻上正半靠着一个朱衣男子,手中托着枚浅碧莲花杯,白玉般的手指轻抚着淡青色的杯身。
此刻他并未束冠,黑发半散于肩头,还带着些许湿意,朱衣上的淡金花枝与他半垂的黑发交缠着。净琬的目光缓缓上移,她不由止住了呼吸。
她知道不应该用美来形容男子的容貌,但却只有这个字眼能形容面前榻上的男子。在那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双眉和眼睫异样地醒目,再看得久些,更觉得那漆黑的眸子仿佛要将人深深吸入其中一般。他浓黑的头发半散在朱衣上,袍间松松地围着玉带,他就是那屠夫朱温之子?
净琬默然。
朱友珪却似并未看到眼前立着的女子,他缓缓转动着手中的莲花杯。
良久,净琬终于轻轻开口道:“不知殿下召民女来有何事。”
一个面容娟秀的少女正斜跪于男子脚下,她的双手轻柔地按捏着男子的足部,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柔美。男子的手在少女洁白细腻的脖颈上缓缓摩挲着,慢慢移入了她轻薄的衣中,屈辱从净琬的心中升起,她转开了头。
“我有让你转头吗?”朱友珪的声音淡淡传来。
净琬沉默地站在那里,眼帘低垂,她的臂弯里垂着条单丝罗红地银泥帔帛,冰凉顺滑的丝绫让她指尖微冷。他的语声里并无丝毫怒意,即便是昨晚,当他手中的长鞭掠过她的后肩时,他的语声仍然是平静的,不带一丝温度。她却下意识地感觉到了这个男人平静下的冰冷。这种冰冷让她惧怕,亦本能地想服从。
朱友珪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她脸上那种挣扎不定的神情令他愉悦,他的嘴角泛起了笑意,悠然地看着净琬攥得发白的指尖,他等待着她的屈服。
白玉冷(三)
净琬垂下了手,罗红地银泥披帛委在了裙边,她慢慢地抬起了头,目光掠过床榻下方的少女,停在了朱友珪的脸上。他唇际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在缓缓加深,然而他的眼中已没有了愉悦。
净琬直视着朱友珪的眼睛,她的眼里没有惧意,火光沉沉在她眸底,映着她苍白的脸,她形容美好的双唇紧抿着。
朱友珪立起了身子,他缓缓地挥了挥手,他脚边那柔美婀娜的身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榻后。
朱友珪并没有穿鞋履,他在内室一向喜欢赤着足。净琬看着他的赤足在茵毯长且柔密的绒毛中移动,当这种移动最终在她眼前停止时,她已能感觉到他绵长的呼吸轻轻地扫在了她的发间。头顶微带湿意的轻暖令她忍不住颤抖起来,她握紧了双手,却无法止住那战栗般的轻抖。
“你在害怕?” 他看着她轻颤的发顶,低笑道:“既然这么害怕,为何还要违逆我?”
净琬缓缓向后退去,他离得太近了,他的声音几乎是在她耳旁响起的。她的手腕在下一刻已被他牢牢地拽在掌中,净琬一惊之下向后挣去,她的腕子却在男子的手中纹丝不动,而男子骤然间缩紧的手掌令她微微蹙起了眉。
“如果你肯乖乖地回答我的问题,令我满意,今天我就放过你,如何?”
“你想问什么?”净琬抬起头,朱友珪的面庞近在咫尺,她微微侧过了脸。
“你到底想问什么?”面对着他的炯炯逼视,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窘迫,她也不知自己的心中到底在害怕什么,她只想快些逃开这种让她几乎窒息的对视。
“我很想知道一个年轻女子这么晚了在山林中做什么?还是说你并不是一个人?况且,你叫得那么大声真是让人很难不发现你呢,嗯?”
她的心跳微微地缓了缓,接着突突地跳动起来,又快又急。这个人已经发现自己的真实用意了吗?如果是,为何昨晚他没有让人立刻搜查呢?她的眼中又浮现出昨夜那熊熊燃烧的火光,少年会没事吗?如果他并没有醒过来呢……不!他一定可以的,她反反复覆地这么告诉自己,眼中却渐渐蕴满了泪水,晶莹剔透的泪珠在她眼中滚动着。
对面的男子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突然问道:“他是你的情郎罢?”
净琬的眼睛在一瞬间张得滚圆,眼中泪珠犹存,下一瞬她却半闭了浓长的眼睫,低声道:
“我与家人失散了,才会一个人在那……”
唇间突然传来的异样刺痛令她的声音猝然而止。
“还是你的眼睛比较诚实。至于它么,”朱友珪的指尖轻轻地点在了她的唇上,“至于它,我已经让你知道了,欺骗我,我会怎么做。下一次,我就不保证你还会这么幸运了。”
净琬怔怔地看着他,她甚至忘记了男子的指尖犹自抵在她唇间。
“你……你……”下一刻她才如梦初醒般,用力地推开了身前的男子,她的手指在唇间反复擦拭着,她的脸红得像三月间的樱桃。
朱友珪看着她在双唇间反复擦拭的手指,双眉微扬,淡淡道:“你要是想让我再咬一次,那么多擦几次也无妨。”
“你这登徒子!”净琬恨恨地看向朱友珪,却终是停了手。
“等我真的做了什么以后你再叫我登徒子也未晚。”
净琬别转了头,心中又羞又恼,却知道他绝非玩笑之语。她咬了咬唇,低声道: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还问我做什么?我要回家,你放我回家!”
她想起这两日之种种,心中百味杂陈,说到回家时,一阵酸涩上涌,双眼又渐渐湿润了。
净琬的一头乌发半挽着,带着幽光,冰冷顺滑的发丝顺着她白晰的颈脖垂在了肩上,亦随着她的双肩轻抖着。
看着女子微微耸动的双肩,朱友珪慢慢低下了头,突然无声地笑了,他伸出手轻轻拈起了一绺少女颈边的乌发,在手指间轻捻着,只觉得指尖一片腻滑幽冷。
“你想回家?”朱友珪嘴角微翘,“起码我现在还让你好好地活着,你可知眼下有多少女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语声轻缓,仿佛此刻从嘴里说出的是最温柔的言语一般。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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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7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7 章
净琬低头看着他长长的衣摆拂在柔软的茵毯上,心中一片冰冷浸骨,那股冷意不断在她的四肢百骸中游走,连她眼中的泪珠都带上了寒意。
“殿下,韩将军派人送来的女子已在堂外,殿下可要过目?”堂外一人低声道。
“将她们带上来。”她身侧的男子漫声道。
细碎的窸窣声从她身后陆续传来,她转过脸去,一群素衣少女已跪倒在她身后的茵毯上,她们垂着头,屏声静气地低伏着。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在男子漫不经心的语声中,地上的少女们纷纷抬起了头,她们俱是容颜清秀的女子,其中几个少女的面庞上还透着些许稚气,而大多数人的脸上都带着惶恐不安之色。少女们虽然抬起了头,却仍然半垂着眼帘,并不敢看一眼眼前站着的男子。那一张张无助的面孔让净琬匆匆别过了脸,她不忍再多看。
“目前军中营妓短缺,可将这批女子送到军中使用。”
朱友珪话音甫毕,地上跪着的少女中有已几人瘫倒在地,低低的啜泣声在这群少女中响起,净琬惊愕地看向朱友珪,正对上他锐利的眼瞳,在这双眼中没有丝毫温度,看到她眼中的惊愕与愤然后,那漆黑的眸中却渐渐生起了一丝玩味与讥讽。
“小姐!”一个微微颤抖却又惊又喜的语声在净琬身后响起。
在少女们隐忍的低泣声中,这声叫喊是那么地突兀,然而这个声音在净琬耳中是如此地熟悉。她迅速地转过了脸,透过几个少女的身影,她看到一张惊喜交加的面孔,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此时正牢牢地盯着她的脸,那张清秀而苍白的脸上泪痕犹湿。
“小青!”净琬终于低低地喊了出来。
天下事
在前往太原府的官道上,有数十骑急驰而过,扬起烟尘滚滚,当先的一人频频挥动马鞭,他跨下的马儿已是鼻吸急喷,这一行人马俱已疲惫不堪,眼见太原府高大的城墙隐隐在望,众人面色微松,愈加打马向前,不多时,已可看到那厚重城门上的排排柳钉。
城楼上的守军早已拈弓搭箭,指向了城下,一个将官模样的军士在城头断喝道:“来者何人?”
当先那人一跃下了马,抬头大声道:“我们是奉了幽州刺使刘仁恭大人之命,有要务需面见晋王,烦请通传。”
楼上守军见了不敢有误,飞速入报。
晋王李克用抬起了头,将手中的信纸掷在了案上,他今年刚及五旬,因一目失明,时号“独眼龙”。他身侧立着位身形高大,面容俊美的青年,正是李克用一贯倚重的长子李存勖,此时李存勖看了看案上的信纸,抬头问道:“父王,那刘仁恭此次又有何事?”
李克用看了看面前的儿子,脸上怒色犹存,冷笑道:“刘仁恭这等小人,想当初他无处容身之时,前来投奔与我,我上表朝庭,请封他为幽州刺史,结果他却恩将仇报,与我反目为敌。哼,现在朱温欲图幽州,他居然还有脸来向我求救!”
李存勖拿起案上的信纸,看罢一脸凝重,沉声道:“父王,现下朱温已发十万兵马围困沧州,刘仁恭虽从各处仓促集得十万兵马欲与之对垒,但朱温手中的汴军兵强马壮,彪悍异常,恐刘仁恭非其敌手,父王如何打算?”
李克用怒道:“刘仁恭这等小人,难道还要我去救他不成?当初若非嗣昭孩儿拼死相救,我早已死在这小人手中。”
李存勖看着一脸怒色的父亲,想了想开口劝道:“父王,如今天下之势,归朱温者已有十之七八,强如赵、魏、中山之流也不得不听命于他,现在朱温所图者,唯有父王与刘仁恭而已,如果我们与刘仁恭联手,朱温一定不敢轻举妄动。况且图大事者何必顾念小怨,这刘仁恭本性便是反复无常之人,他现在为朱温所围,如果我们出兵解他之围,等于以德报怨,刘仁恭此后对父王肯定会存有感激之心,且他所驻之幽州与我们相邻,如果此时不救他,幽州必定会落入朱温手中,等到那时,只怕下一个轮到的就是我们太原府了。父王且想想,唇亡齿寒啊。”
站在李克用身后的侄子李嗣昭亦说道:“伯父,存勖说的对,那刘仁恭等我们收拾了朱温再对付他也不迟,眼下可不能让朱温再坐大了。”
边上一众将领听了也纷纷附和,都认为李存勖分析得有道理。
李克用听了长子这一席话,心中恍然,又见众人俱如此说,半响方道:“罢了,想那刘仁恭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但如若幽州让朱温那贼子得了去,于我们大是不利,眼下只得如此了,且待我灭了朱温,再对付他罢。”
“父王说的是,现在沧州被朱温所围,如果沧州一破,幽州就危险了。可现在朱温大军已在沧州城下,我们就算马上发兵也未必来得及解沧州之围,既是这样,父王何不来个围魏救赵?只要借机发兵占领要冲之地,沧州之围也自然可解,父王以为如何?”
李克用沉吟道:“勖儿说得有理,只是据你看来,这魏却是何处为妙呢?”
李存勖微微一笑道:“父王,泽潞二州向来为河东之屏障,一直是兵家所必争之地,而眼下潞州留守是大将丁会,丁会其人本性极为忠义,当日他得知先帝无故驾崩后,心中哀痛,率全军缟素至如今。所以我们何不出兵潞州,如果我们和刘仁恭议定合兵前去,那以潞州的兵力必不能敌,加上丁会心中恨极朱温残害先帝之事,他未必会为了朱温而死守潞州,那时我们再对他晓以利害,何愁潞州不入我手。只要潞州是我们的,泽州迟早也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李克用大喜道:“如此一来,朱温这贼子也只得尽速退兵了,他一旦失了潞州,定是寝食难安。”
“父王,正是如此。”
李克用回想起先前为朱温所败,任其从手中生生夺去了泽州潞州等几处,现下终于有机会将这几处由朱温手中夺回,一雪前耻,不由得大喜过望。
李嗣昭见李克用如此高兴,也笑着道:“存勖真乃用兵奇才。”
众人议定之后,李克用即刻回信刘仁恭,约定共同出兵潞州,以牵制朱温攻势
众将依次散去后,李克用看李存勖仍立在案前,不禁问道:“勖儿还有什么事?”
李存勖点了点头,上前答道:“父王,存勖还有一事想与父王商议。”
“勖儿有何事,但讲无妨。”
“自从先帝驾崩后,朱温此人心心念念的无非是皇帝二字,只怕他如今早已耐受不住。洛阳年初传来的消息说,那柳璨和蒋玄晖本商议先请封朱温为魏王,然后加九锡,统领百揆,再逼今上禅位。岂知朱温如今连这点耐性都没有了,竟私下疑心柳璨、蒋玄晖和太后密谋,以此拖延时间,想暗地里光复唐室,勃然大怒之下,命兵士将二人抓住,尽皆处死,连太后亦不能免。”
李克用叹道:“若不是我与那蜀地王建、歧王李茂贞、幽州刘仁恭、淮南杨行密各自移檄诸镇,声言要来勤王讨贼,让朱温贼子不敢大意,篡唐之事才暂且放下,不然唐祚恐今年就已不继。”
“父王,存勖心中想着,那朱温称帝已是早晚之事,我们何不早作打算?”
“你有何打算?”
“父王,眼下新年将至,不日就是上元灯节,那时……”
芙蓉波
小青紧紧地抱住了净琬,这个舒适而温暖的怀抱,是几天以来她一直渴望的。
“小姐,小青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那天我害怕极了,可我找不到小姐,后来……后来我就被那些人带到这里来,可为什么连小姐也……”小青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分离后的情形,她激动之下,浑然忘了周遭的一切。
地上的少女们已在三五个仆妇的带领下开始鱼贯而出,少女们心中悲苦,却不敢发出悲啼声,泪珠顺着她们年轻光洁的脸庞滑下,无声地滴落在茵毯上,她们因哭泣而微微发红的眼中透着绝望,但仍顺从地跟随着前方的仆妇。
小青仍在净琬的怀中轻轻啜泣着,已有两位仆妇向着她们走来,小青停止了啜泣,本能地拥紧了净琬。
“这位姑娘,奴婢们还要带她们去复命呢。”其中一位皂衣仆妇看着净琬不疾不徐地说道。
“我……不要……不要去。”小青的脸埋入了净琬肩头,紧张和惧怕使她的声音支离破碎,她环在净琬身后的双手已不由自主地拧在了一处。
两位仆妇迅速地对视了一眼,她们见朱友珪并未阻止,当下不再犹豫,伸手拖住了小青。
“住手!”净琬本能地阻止着,她明知道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甚至都不懂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开小青的手,她们僵持着。
一旁的男子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的唇边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他看到那坚持中的女子终于转过了头,向着他的方向,她第一次在他的面前露出了哀恳之色。她看着男子的眼睛,双唇微张,却终是未发一语。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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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8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8 章
他挑了挑眉,“如果你想求我帮你,那就要说出来,光这样看着我是没用的。”
“求你,别让她们带走小青。”净琬的嘴中终于发出了低若蚊蝇般的声音。
朱友珪悠然地看着净琬,两名仆妇已架起了挣扎中的小青,她的脚步开始踉踉跄跄地移向堂外,她的眼睛仍牢牢地盯着净琬,目中俱是不舍之意。
净琬再也无法多想,她缓缓地跪倒在茵毯上,“求你!”这次她的声音虽低却清晰可闻。
“将这个女子留下,你们下去吧。”朱友珪的声音终于响起,他的眼中满是愉悦。
净琬静默地跪着,地上厚厚的茵毯裹着她的两膝,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她放在红罗裙边的双手轻轻地合在了一起,男子朱袍的末端停在了她的眼前,朱红绣金的袍子半覆在他的赤足上。
“昨天是你有生以来第一次挨鞭子罢?”
净琬诧异地抬起了头,她不明白面前的男子想说什么,她的眼睛犹疑地看向朱友珪。
“曾经有个挨我鞭子的人,露出过和你同样的神情,当时,他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朱友珪低头看着地上仰着脸,目中尽是疑惑不解的女子,他的嘴角微微扬起。
“他……是谁?”净琬的心里涌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但这丝怪异很快地被她心底的好奇所压倒。
“祁王李祺。”
“你是说今上的兄弟祁王殿下?你竟然……”她的声音消失在喉中,眼中的诧异已渐渐化做了愤颟。
女子眼中的愤颟落在男子眼中,一丝含着讥讽的笑意在他嘴角泛起。
“皇子王孙又如何?你以为他们李家的天下还能坐多久?而且和我的鞭子相比,对他来说,只怕九曲池里的冷水更舒服些。”
净琬垂下了双眼,她神色木然地看着面前男子的衣摆处,那儿花枝蔓延,绣工极为精致。细看之下竟是一串串绣做浅金色的紫藤花,这种冠蝶形的花儿在袍角密簇成穗,累累地垂在男子的衣摆上。
金色的紫藤在朱袍上栩栩绽放着,她却只觉得一颗心沉沉坠坠,没个去处。她自然知道朱友珪口中的九曲池,天祐二年二月,朱温在洛阳宫中以筵宴之名,遣蒋玄晖将德王李裕等昭宗九子诱集于洛宛九曲池畔,乘诸王酒酣之际,命兵士将他们一并缢杀后,投尸于九曲池中。而仅仅四个月后,就发生了滑州白马之祸。
也不知从何时,屋中只余下了她和面前的男子,朱友珪看着眼前神色凄楚的女子,从适才起,她一直跪坐在地,甚至忘了站起身。他轻缓地坐在了女子身侧,随手捉起她的一绺乌发,在手中把玩着。
“你不打算谢我吗?”
净琬扭头看着朱友珪,见他一脸欣然地把玩着她的发丝,她蹙起了眉,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感激之语。
良久,她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把那些女子送往军中,去……去做……” 说到这里她面色微赤,营妓二字终未说出口。
“哦,做营妓?”男子却语声轻快地接上了她的言话语:“我让她们做营妓又怎样?”
“她们一望而知是好人家的女子,你这么做,岂不是让她们……”
“好人家的女子?就算她们从前是金枝玉叶又如何,现在也只是奴婢之身,大唐的皇子王孙在我眼中也不过如此。”
朱友珪看着面前渐渐圆睁了双眼的女子,继续说道:“更何况我只不过让她们去做营妓,她们好歹还活着。眼前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她们如果没有遇到我,恐怕早已饿死,或者遭人玷污后再被杀死。现在她们有饭吃,有衣穿,这有何不可?难道你认为她们死了更好吗?那你不妨去问问她们,是愿意死呢还是做营妓。”他语声平静,好像此时叙述的事情再顺理成章不过。
净琬看着朱友珪,他亦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她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想反驳他,想告诉他并不是这样的,但她亦不知该从何反驳起。
“你的谢礼我还是自己来拿吧。”朱友珪笑了笑,他看着净琬微张的双唇,慢慢倾身靠向了她。
净琬一怔间,已本能地向后仰去,躲开了面前的男子。
“那些自谓清流的老家伙难道没有教过你什么叫知恩图报么?”朱友珪眉峰微挑,嘴角一丝笑意犹存。
女子默然不语,她的眸中渐有波光泛起,面上一片沉寂,对男子的话语恍若不闻。
她缓缓立起身,不再说话,亦不回头看一眼身后的男子,她绕过了六曲屏风,红色的裙裾无声地拖过了雕木沉香色的门槛,她的手无力地搭上了小青的肩头。
在秋日的阳光下,阶下一簇白菊开得正好,翠绿的枝上长形的蓬葵叶在风中轻颤,枝头的白色丝形花瓣纠缠着,如玉团一般,向空中招展,白中犹带着一丝淡淡的青色。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净琬定定地看着眼前怒放的白菊,不禁喟然轻叹,她眼中的泪水终于徐徐滑下了面庞。
斗兵稀
泽州城下,无数利箭如疾雨般射向了高高的城头,城墙上的守军早已竖起了厚厚的木盾,而城下却有另一支搬着云梯的士兵在身后弓手的掩护下渐渐靠近了城墙。城墙上一个发现了异动的军士欲敲响铜钟示警,他刚从木盾后移出,就已被下方的箭雨所射穿,他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呼声就无力地垂下了头。
“报!”一个军士迅速地跑入了城楼上的房间内。
“殿下,潞州传来军报,李嗣昭与周德威率军攻潞州,而潞州原守将丁会已降了晋军,现在潞州已经失守。”
朱友珪身后的冯廷锷惊道:“什么?潞州这么快就失守了?”
朱友珪却并未露出惊异之色,他冷然道:“潞州守将丁会对先帝驾崩之事一直耿耿于怀,至今全军缟素,如今果然如此,只不过,他以为李克用就一定比老头子好么?”他垂首看着案上的地图问道:“邢州现下如何?”
“回禀殿下,邢州城尚在坚守中,还未有其它消息传来。”
朱友珪眉头微皱道:“现在既然潞州已然失守,接下来李克用必然会增兵泽邢二州,而泽州离潞州更近,那么晋军援兵必定会先取泽州。”
“殿下,从早上开始,城外晋军已开始第二次强攻了,现在城楼上兵士死伤甚重,再这么下去,我军只怕……”说到这里,冯廷谔眉间紧锁。
“这几天我军坚守不出,避其锋芒即可。”
“殿下,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冯廷谔沉声道。
“你传令下去,命城中各处收集膏脂,在城头架起大锅将之煮沸。另速速赶造一批厚盾以备用。”
“是!”
正午的阳光照在城墙上,女墙下的尸体已被清空,守军身前的木盾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箭矢,城外晋军的攻势已渐渐缓了下来。
“殿下,恐怕晋军接下来必不肯干休,我军箭矢不足,他们这几天一直利用弓弩手从远方攻击,压得我方兵士在墙头动弹不得,他们却乘势派步兵从下方架云梯强攻,这半天下来,我军兵士已死伤数百,晋军的伤亡人数恐怕还不到我军三分之一,这样下去,就算城中粮草充足,我军也难以持久。”
“我让你们准备的东西怎么样了?”
“厚木盾还在赶制中,膏脂已运至城头。”
“好,晋军的箭矢这样射下去,就算再多,也有用完的时候。既然他们这么急着送箭给我们,我们也不妨好好收着。”朱友珪的嘴角缓缓翘起,眼中却无丝毫笑意。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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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9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9 章
冯廷谔一愣,复道:“殿下,这法子固然好,但如此几天下来,城楼上的兵士定然伤亡极重……”
他语声未竟,朱友珪已不疾不徐地截住了他:“那又怎样?在这城中,我只要有五千精兵在手,且粮草充足,加上运筹得当,就算被晋军围困几个月也一样可以固若金汤,而且现在隆冬将至,等到北风肆掠,风雪交加之时,不管晋军如何兵强马壮,也只能无奈退兵。眼下,再折损些人也无碍。”
言语间他已快步上了城楼,看着远处的晋军,眼底迸出了一丝寒芒:“我已让人准备了厚盾,况且,哪次打仗不死人?传令下去,凡是阵前退缩者,一律斩无赦!”
“是!”
夜晚的泽州城内,疾风阵阵打在军旗上,发出猎猎声。屋内烛下,朱友珪正盯着手中的信久久不语。
冯廷谔忍不住道:“殿下,韩将军的信中说的可是梁王殿下在沧州的战况?”
朱友珪的嘴角却挂了丝讥讽,哂道:
“老头子这次出师不利呢,沧州久攻不下,且潞州丁会又投降了李克用,而刘仁恭的十万援军顷刻就至沧州,老头子急火攻心之下,生出一身疙瘩,竟然病倒在床,他身边的那些老家伙们都劝他暂且退兵。老头子这次吃了这么大的闷亏,正恼火不已,不想那罗绍威倒主动送了块肥肉进老头子口中,这会老头子已顺势退入了魏博境内。”
“那魏博罗绍威不是大小姐的公公吗,此次梁王殿下攻幽州又是从魏博境内借道,罗绍威倒是大方,十万兵马的军需他已供了不少时日了。”冯廷锷笑道。
“你当那罗绍威是傻子么,他这么供着老头子,不过有求于人罢了,只是他却不知我们家老头子比那牙军有过之无不及,现在,罗绍威也该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了吧。”
说到此处,朱友珪双眉轻轻一拢,似沉入思索中。
魏博置牙军五千,行亲卫之责,平日赐给丰厚,经历任节度使后,牙军里已是父死子袭,互通婚姻,多年来已有近万之众,节度使也无法制之,俨然魏博之主。
罗绍威之父罗弘信便是由牙军作乱才上位为节度使。过后罗弘信却深以牙军为患,但并不敢动牙军分毫。罗弘信过世后,罗绍威深恶牙兵乱权,日思夜想的便是除去这支牙军,这次便想借着朱温出兵幽州之机,拔去牙军这个眼中钉。
魏博城内,魏博节度使罗绍威府中白藩飘飘,原来罗绍威的儿媳因病过世了。
罗绍威的儿媳朱氏即朱温长女,罗绍威早已派人送信给朱温报丧,一来报丧,二来因朱温此次借道魏博进攻幽州,恳请朱温助他除去牙军这心头之患。
深秋的初晨,魏博城头,一个正在墙头守夜的士卒打了个呵欠,搓了搓脸,他抬头看了看那朦朦发亮的天际,忽瞧见远处一队人马隐隐而来,那士卒一愣,脑中的倦意一扫而空,待看清人马前大大的“梁”字军旗时,才吁了口气。原来朱温多次出兵均借道魏博过境,魏博守军对汴军过境早习以为常。
小半个时辰后,那支人马已来到了城门前。
汴军将领马嗣勋在城下大声道:“我们奉了梁王之命,前来会葬,还请通报节度使大人。”
城头的守军看了看墙下的队伍,见其中除少部分为军士外,其余全是担着挑子,一身缟素的挑夫。
罗绍威得了消息,心中暗喜,当即传命放这支会葬人马入城,一会城门大开,马嗣勋带着千余挑夫络绎而入。
罗绍威则悄悄派人于傍晚时分潜入武库,剪断弓弦和甲袢,不一会儿,已将武库里的武器弓弦破坏殆尽。
夜半之时,牙军军营中,众人皆已沉沉入梦。
罗绍威率精兵数百人,扮成挑夫入城的汴军纷纷取出藏在担中的甲胄兵刃,两队人马一哄而入,突袭睡梦中的牙军。
牙军初从梦中惊醒,立刻取弓甲迎战,但弓弦已断,甲袢上的结系也全被破坏,众牙兵只得咬牙徒手肉身迎战。这千名梁军士人数虽然少于牙军,但彪悍异常,加上刀尖枪利,牙军无一人走脱。待到天明时,牙军已被屠戮殆尽,八千之家举室皆空。
次日清晨,朱温亲率十万大军洋洋得意地进入了魏博城内。
朱温除了牙军,魏博势力大减,更乘此机会将附近之地尽数纳入囊中。罗绍威为供养这十万大军,不得不竭尽所能,宰杀牛羊近七十万,耗费米粮无数,且另行赂遗朱温者又近百万。
罗绍威靠朱温之力剪除了骄兵,但魏博多年之蓄积也荡然一空。
一个月后,泽州城内。
朱友珪的指尖在案上轻敲着,他盯着手中的密信,面上神色非喜非怒,良久,他放下了手中纸页,缓缓道:“廷谔,看来我们可以回洛阳过年了。”
“殿下,您是担心这里吗?我看殿下无须焦心,眼下天气越发寒冷了,晋军久攻不下,迟早要从泽州退兵。只是梁王殿下此次出征不利,恐怕回城后将迁怒于诸位殿下,殿下需小心。”
“延谔此次未免过虑了,老头子这次在魏博把罗绍威吃干抹净,拣了这么大的便宜,再加上更有一件大合心意之事在洛阳等着,老头子高兴还来不及,岂会迁怒于我等。”
“不知殿下口中的大合心意之事指何事?”
“廷谔,你还不知道吧,老头子就要当皇帝了。”朱友珪淡淡说道。“这罗绍威被老头子弄得无可奈何,为了弄走老头子,居然想出派人去洛阳面见御史大夫薛贻矩,让那薛贻矩即刻奔赴汴州请求老头子回京受禅,这下老头子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
朱友珪捏起了那纸页,它轻轻地触上了微晃的火舌,不过片时,那纸页已化作了灰烬。
……
此时,洛阳城中的梁王府内院中却是一片静寂,屋内帐幄低垂,烛火昏昏欲灭,边上的一众侍女皆屏息静气,神色悲哀。
梁王妃张氏一脸憔悴,曾经白晰丰腴的双颊已深深地陷了进去,身上也已是骨瘦如柴,她半合着眼,昏沉沉地躺着。
圆荷轻轻地打起了帘子,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庭院中,她抬起头,看着半空中那轮满月,月光冷冷地洒在阶下,她的脸也似浸上了一层银霜。
“圆荷姐姐……”她身后响起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圆荷转首看去,却是一个容长脸儿,身着淡绿襦裙,面色迟疑的女子。
“青柳,你怎么也出来了?那王妃面前岂非无人了?”圆荷惊诧地看向了她。
“还有紫藤她们两人在边上立着,王妃这会睡过去了。”青柳的眼圈却渐渐红了,她低声问道:“圆荷姐姐,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圆荷一怔,半响方冷笑道:“我们做奴婢的还能怎么样。”
青柳看着圆荷一脸冷然,口中迟疑道:“圆荷姐姐,王妃娘娘现在这个样子,若是王妃……那我们会不会……”
圆荷不语,她转头看着屋内透出的淡淡烛光,终于轻叹道:“我们进去罢,一会娘娘也许就醒了。”
……
腊月的泽州城城头,天还未亮透,灰朴朴的城墙上一队守夜的兵士正呵着手,跺着脚,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墙外,不敢有分毫怠懈。
中间一个小个子兵士忍不住对身旁另一人说道:“赵三哥,你说这晋军什么时候退兵啊?这阵子兄弟们连好觉都没睡过一个。”
边上那个古铜肤色一脸络腮胡的汉子往地上使劲呸了一口,大声道:“你小子还做梦呢,什么好觉,这阵子弟兄们折损了多少人,你小子现在能站在这里还不知足。”
那赵三说到后面,语声已低了下来,眼中神色黯然,当下二人俱停了口,看着墙外远处的晋军营地默然不语。
半响,那小个子兵士低声道:“赵三哥,你说这三殿下也真是个狠角,这个把月,兄弟们的尸体都堆成了山,他却连眼都不眨一把……”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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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0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10 章
那赵三匆匆截了他的话语道:“你懂个屁,自古以来哪个带兵的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算什么。”他嘴里这么说着,却攥紧了手中的陌刀柄。
远处的晋军营地依然像往日一般,高高的哨楼上燃着风灯,远远望去,那几点火光似明还暗,赵三却皱了皱眉,瞧了瞧身边的王虎:“今日晋军不太对劲?要到了往日这时候,早该闹腾起来了,今天怎么这么安静,一点声息都没有?”
那小个子王虎听了也是一怔,看着墙外道:“他们今日又打的什么主意?这好不容易才松快了几天。”
日头渐渐升高了,城里城外照得一片通亮。
赵三的面色慢慢沉了下去,他转身向城楼边走去,王虎在他身后叫道:“赵三哥,你这是做什么,我们还没到下值的时间呢。”
“老子现在有要紧军情禀报,万一晋军玩什么花样,兄弟们还不都得死在这里。”那赵三头也不回,径自下了墙楼,向后去了。
朱友珪看着身前的赵三,转首道:“廷谔,你如何看?”
“殿下,据属下看,还是派人侦查一二为好。”
“这倒不必,我手中已有昨日晋营中细作传来的消息,我们五日后回洛阳罢。”朱友珪淡淡笑道。
跪在下方的赵三突然抬起了头,他眼中满是狂喜,急声道:“殿下,难道晋军退兵了?”
朱友珪看着他满脸喜色,问道:“昨夜城头值夜的人连你在内有多少人?”
赵三一愣,迟疑道:“回殿下,昨夜城头值夜之人连属下在内,共有五十人。”
“哦,那竟只有你一人发现城下晋军的异样么?那余下的四十九人都做什么去了?”
赵三闻言一怔,心中忽地一沉,他还未及开口,已听到那声音淡淡说道:
“传令下去,斩了那四十九人。”
“殿下!”赵三不禁失声喊出,额头已重重地叩在了青砖地上,口中急急道:“请殿下饶他们不死!他们都是属下的兄弟,属下愿与他们共进退。”
冯廷谔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难得殿下赏识你。”
朱友珪眉头微挑,忽地笑道:“你倒是有情有意,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属下赵三,今年二十了。”赵三抬起了头,仍是一脸焦急之色。
“从今日开始,你跟着我罢,传命下去,将那四十九人各打一百军棍。”
“属下谢过殿下!”赵三重重地叩下头去,再抬起头时已是一脸喜色。
莺捎蝶
窗外的漫天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当晨光透过窗纱时,屋外已是白茫茫一片,冬日的朝阳照在厚厚的积雪上,天地间被映照得分外明亮。
净琬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的积雪,她接过小青递来的花形手熏,蓦然道:“小青,快过年了么,我瞧见他们糊窗纱。”
小青点点头,笑道:“可不是吗,小姐,我们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到了这时候都开始准备过年了。”
小青正说着一转脸却瞧见净琬的面色,不由顿住了口,半响,方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姐,你不是最爱看梅花吗,我昨天瞧见后院口那几株梅花开了。”
雪渐渐停了,净琬的红锦靴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吱吱咯咯声。
园中小径间的积雪已被清除干净,她仍走在径旁的积雪上。这让她想起了从前,她也是这般踩在雪上,不顾家人的劝阻,每当下雪也意味着离新年不远了。
内院里二个窈窕的身影珊珊走近了,两人中一人着暖桔色,另一人却是一身浅绿。
小青低声在净琬耳边道:“小姐,这二人是梁王妃房里的大丫头圆荷和青柳,那个穿桔色裙子的就是圆荷了,听说她最得王妃宠信。”
圆荷远远地看见几株梅花枝子上堆满了雪,更显得那红梅别样醒目。那梅花树下却站着个身着红袄红裙的女子,身边立着位碧衣侍女。她只觉这二人一红一绿,衬着头顶的红梅,身后的白雪,仿若画中的情景一般,她正看得出神,身边的青柳却低声道:“圆荷姐姐,那女子是三殿下身边的人,听说是殿下出去时带回来的,已经来了一个多月了。”
圆荷一怔间,已堪堪走近,两人已能看清对面红衣女子姣美的面庞,她面上一双清灵的眸子正盈盈望来,圆荷不禁缓缓施下礼去,那对面的红衣女子漾开了一丝浅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圆荷姐姐,你不觉得那女子笑起来的样子,有些像王妃娘娘?看上去倒似个官家千金的样子。”到内院后青柳忍不住说道,她不见圆荷回答,心中诧异,转过脸来,却见圆荷一脸神思不属的样子,青柳不禁奇道:“圆荷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圆荷一惊,立时收敛了面上神色,淡淡道:“我想着马上要过年了,今年我们娘娘身子不好,要是往年,不知有多少事要忙呢。”当下随便说了些话掩过了,青柳亦不疑有他。她们轻手轻脚地步入内室,见王妃张氏仍是一脸昏然地躺在榻上,两人的目光迅速对视了一瞬,又飞快地移开,心中各是黯然。
……
“小姐,我前一会去厨房拿汤饼时,听三殿下那里的阿碧说她们殿下刚刚从泽州回来。”
小青抬眼偷偷地看了看净琬,见净琬正盯着脚下的积雪发怔,她欲言又止了几次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
净琬沉默着,自从那天后,她已有一个多月未见朱友珪了,小青的话,令她无端地心中一紧。她想到少年,不由地忧心忡忡,停下了脚步,抬首看着枝头的梅花,久久不语。
“小姐,我知道你不喜欢呆在这里,要不是那个什么梁王,我们还好好的呢。”小青愤然道,“可是那个三殿下大概不会放你走了,我们以后该怎么办?”见她久久不语,小青的语声中不免带了丝焦急。
“小青,不如这样,我想想办法让你先回去?”净琬看着小青轻声道。
“小姐!你怎么可以抛下小青……”
话犹未了,小青突然直直地看向了净琬身后,她愣怔不语的样子让净琬心头一跳,不觉中拢紧了暖炉,她犹豫着,却还是缓缓地转过了身子。
朱友珪正踏着一地碎琼乱玉迤逦而来。
他身着明光铠,胸护及臂肘处的护甲上饰着团花联珠,臂上是山纹甲护膊,行走间铠甲下的袍袖迎风飘舞,他腰中束着鹘尾腿裙,裙甲直垂至云头靴面,他单手托着兜鍪,身后的侍从已被他甩在几步开外,他无疑早已看到了她们。
“原来是你,真是好兴致,雪中赏红梅。”朱友珪的声音朗朗传来,话语间他已渐行渐近,身上明光铠的亮光,映在他身前身后的白雪世界里,净琬只觉一切都远去了,眼前只有他在雪中的身影。
“今晚酉时过后来见我。”男子仿若耳语般的声音轻轻拂过她的耳际,他迅速掠过她身畔,消失在前方的庭院中。
净琬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屋里的,她任小青替自己卸去了厚厚的外袄,便沉沉地缩进了榻中。
窗外的日光开始暗淡下来,她已独自呆了许久。
屋里慢慢笼上了一层淡金色,金光又徐徐黯淡陈旧,渐渐地变做了朦胧的烟灰,净琬任自己浸在这片烟灰中,随着暗色一点点的来临,她的心也跟着沉入了幽暗中。
身侧传来的微小声响令她突然间清醒过来。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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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1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11 章
“小青,是你么,让我再呆会。”净琬疲惫地睁开了双眼。
身侧那人没有回答,那丝异样令她忍不住扭过了脸。
“是我。”少年男子温润的语声驱散了一室的冷寂。
初弦月
净琬轻轻地动了动,她不能相信这个声音竟会出现在这里,她刚刚睁开的眼睛就那么张着,随后的静默中,她静止着,似乎怕轻轻的一动就会将这一切惊醒。
“我的时间不多,必须很快说完。”那个声音再次轻轻响起。
净琬终于转过了脸,她怔怔地看着暗影中的少年。他的眼睛如初见时一般,那明亮灿然又温暖熏人的眸子正定定地看着她。
“你是怎么……”她也不知她到底要问什么,是问他如何来到这里,还是那个夜晚之后发生的事?
少年看着她,微微笑道:“你不必担心,这里我从前很熟悉。”
净琬迅速地坐起身,甚至来不及穿上鞋履,已赤着脚奔到了门后,一番张望后,她才松了口气,就这么赤着双足,站在了少年的身前,少年静静地看着她,眼中忍不住漾起了一丝笑意。
“我已看过,你身边那丫头刚刚走开。”少年顿了顿,接着道:“马上就是新年了,你应该知道正月十五上元灯节前后的三个晚上,洛阳城中是不设宵禁的。平日晚间,各坊的坊门都要按点关闭,而那几日坊门也是通宵不闭。”
“你的意思是……” 净琬稍稍迟疑了一瞬,旋即恍然道:“你是让我那天晚上想法子出去看灯,然后我们再到约好的地方会面吗?”她说到后面时已是一脸欣然。
“嗯,”少年缓缓点了点头,道:“现在我虽然自己想法子潜了进来,但却没办法连你一起带出去,等到了那个时候人潮如涌可就容易多了。”少年看着她满脸欣然的样子,眼中也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可是,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呢?这里这么大。”净琬忍不住好奇道。
她眼中满满的好奇落在少年眼中,他不禁好笑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屋中已是一片昏暗,屋内的两人全然未想着要点亮烛火,他们静静地立在这片幽暗中,净琬仰起脸看着身前的少年,她的目光落在了少年清俊的眉目间,她只觉着心中欢喜无限却又微微惆怅,欢喜自不待言,惆怅的却是短短一面两人又分离在即。
“你身上的伤全好了么?”一会她垂下了头,轻轻问道。
“你放心,伤已无妨,不然我此刻怎能站在你眼前。”
少年转首打量着屋内,他们正站在那雕木沉香色矮榻前,榻脚上满是描金宝相花,榻上铺着厚厚的红锦褥,榻脚旁立着盏抹金铜鸭灯,他们身侧几步远是一架落地画屏,画屏前的七宝博山炉中透出沉水的悠悠香气,在昏暗中那香气越发馥郁。
少年眼眸微眯,他回头看了看眼前立着的少女,低声道:“我本该更早些来看你的,但直到此时才寻到机会。你……这一向还好么?”说到此处,他语声中微有踌躇之意。
“我……我很好。”净琬闻言微微一愣,看着少年平静无波的面色,她的心却在渐渐抽紧,喜悦从她心中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冷的凉意。
“朱友珪其人行事向来阴狠无忌,你在他身边要多加小心。”
少年转过了身,他轻捷的脚步刚刚迈出,身影却微微一滞,他回过头,身后的少女已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我……”净琬欲言又止,手指却渐渐攥紧了李袆的衣袖,她情急之下,并未思索已伸手拉住了他,此刻回过神来,却根本不知自己要解释什么,她就这样攥着少年的袖口愣愣地站在了当地。
少年回过身,他静静地看着少女紧拉着他衣袖的双手,他并未抽出少女手中的衣袖,也不问她为何要这么做。
在他不动声色地注视下,净琬只觉得喉咙发干,脸上的热度也在一点点地升高,她咬了咬唇,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般道:“我……并没有什么……真的……我和……”
她说出了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后,却越发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觉得面上发烫,口中言语更是支离破碎。
少年微微一怔,他看着面前的少女一脸窘迫,心中恍然,少女满脸晕红的样子令他忍俊不禁,他心中暗笑,面色依然是一片沉静。
眼看着少女的脸越涨越红,他忍不住轻轻地弯起了嘴角。
“我知道。”
“你知道?”净琬抬起了头,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那你为何……”一语未毕她已明白过来,不禁瞪大了双眼。
“你明明知道还……原来你是故意的……你……你捉弄我!”净琬低头瞧见自己的双手间还紧紧地拉着对方的衣袖,她忙不迭地松开了手,身前的少年已闷笑出声,他低低的笑声在香气馥郁的暗色中流淌着。
“你……你……不许笑!”少女嗔道,她雪白的赤足忍不住在柔软的地衣上轻顿着。
少年越发笑得温柔,净琬犹自瞪着一脸笑意的少年,下一瞬,一个温暖的怀抱已紧紧地围住了她。少年的身上带着清草的气息,他衣上的清凉令少女还在微微发烫的面颊感到一阵舒爽,少年沉缓有力的心跳声缓缓传来,一下一下地打在了少女的心上,她微眯了双眼,只觉着在这香气馥郁的暗色中,自己也慢慢地浮了起来,在那阵模糊的眩晕里与这香气缠绕着,溶合着。
迷朦中,净琬忽然觉得少年的身体微微地动了动,他轻轻握住了她的肩膀,俯身在她耳旁低语道:“有人过来了。”
净琬恍然而醒,少年拂在她耳际的热气令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她面上犹带着未退的红霞,惶然中她急切地打量着四周,找寻着藏身之处,少年轻笑道:“你也不必着急,我听着这脚步声好似只有一个女子,大约是你身边的丫头吧。”
稍顷,一阵女子轻柔的脚步声慢慢走近了,小青在画屏外轻轻问道:“小姐,你现在饿了么,我去端晚膳来好不好?”
听到小青的声音后,净琬暗自松了口气,她尽量用平静的语声道:“我现在还不饿,小青,我想一个人再呆会,你先去用膳吧。”
小青低低的应了声,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我得走了,现在离上元之日还有二十来日,你凡事务必多加小心。”少年看着少女亮若星辰的眸子衬着一脸红霞,不禁微微而笑:“我还未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李袆,但亲朋多唤我小字希烈。”他说到亲朋时,嘴角虽是含笑,眼中却带了些许寂寥。
“希烈……”净琬轻轻重复着,她乌黑灵动的眼眸中盛满了喜悦,柔声道:“我在家中时,父母唤我净琬。”她顿了顿,又重复道:“赵净琬。”
“净琬么……我记住了。”
少年说着璀然一笑,他俯下身子将一件物事扣在了她纤细的手腕间,同时在净琬耳边低低说道:“这件东西是我一贯带在身边的,现在给你防身用罢。腕饰相接处的三只兽首内藏有秘药,开启的机关就在它们的眼睛上,只要用簪尖轻点每只兽首上用红宝石嵌镶的那只眼睛,兽口就会随之开启,里面装的黄色粉末是迷药,黑色的那种有剧毒,放一点便会致命,你使用时一定要小心,知道了么?”
净琬缓缓地点了点头,她心中惊奇,不禁垂下了目光,看着那腕间的饰物发怔,李袆却又低低地在她耳边说出了个所在。
李袆已行至画屏前的身影微微顿了顿,他转首低声道:“净琬,我说的那处所在,你可记住了?”净琬微笑着点了点头,她轻抚着腕间的玉饰,看着少年轻灵的身影转过画屏,消失在帷幕后。
转瞬间屋内只余下了净琬一人,暗色里她眼中微芒闪烁,香甜似蜜般的喜悦浸进了她周身的每一个毛孔,少年身上青草的气息萦绕在她鼻际久久不散,他沉缓有力的心跳声还在她脑中响着,她独自立在黑暗中,喜悦无限,直到酉时的钟声隐隐传来。
欲浮海
朱友珪斜倚着身子,已换了身绯色常服,他看了看身侧的净琬,从案上随意地捉了个山楂果,那深红的果子在他白晰的掌心跳跃着,他笑道:“你既未进晚膳,不如一起用罢。”
他语声甫毕,已有几个侍女托着几案顺次而入,边上立着的二个侍女上前将各色菜食一一布满案上,却是一盘毕罗,一碗杏酷,一碗鹿脯,又一碗翰林齑,一大碗鸡臛,一碟子熟笋,二小碗水晶饭。
净琬看了看白玉盘中的毕罗,那些金黄的圆饼一望而知是宫里式样,她爱其小巧,轻轻拈起一枚送入口中,顿时香甜满口,毕罗内里填的竟是樱桃馅。她不免一怔,暗自疑惑这隆冬时节哪来的樱桃?随即想起皇家冬日在郊外搭有暖棚,内里遍植各色果蔬,这樱桃定是那棚内所栽,她微微一笑,全然忘了身旁的男子。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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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2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12 章
朱友珪静静地看着她,她面上神色变幻不定,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若有所思,接着是一脸释然,这种种表情瞬息变幻,他不由嘴角轻勾,微眯了眼眸。
“这些时日来,姑娘在这里住得惯么?”
净琬心中迟疑,她不明白朱友珪这么问是何意,但她也早已明白,自己的命运完全捏在这个看似悠然的男子手中,他只要一句话便可让自己生不如死。她默默思索着,想到只要熬过这二十来日,到上元那晚想法子与李袆会合,便可无虑。当下淡淡笑道:
“民女很好。”
“哦?”朱友珪眉峰微挑,似笑非笑地瞟了她一眼,慢悠悠地道:“姑娘既然住得习惯,那再好不过,正好此院内东厢尚无人居住,姑娘可即日搬入。”
净琬愕然,她全未想到朱友珪竟会让她搬入这里的东厢内,她想搬入这里后,岂非要与他日日相对?她心中暗暗叫苦,口中急急道:“殿下……民女以为还是住在原来居处为好……”她抬眼对上朱友珪微眯的眼眸,余下的话语不由自主地截在了口中,她咬咬牙,低头轻声道:“我现在的居处离梅花极近,我……我喜爱那几株梅花。”
“如此?如此也容易得紧,”朱友珪微微一笑,转首道:“来人,将庭中的几株梅树移到东厢窗下。”
屋外有一人低低应了,脚步声轻轻远去。
净琬瞪大了双眼,她呆坐半晌,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见朱友珪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终于忍不住低声道:“殿下,现在是隆冬时节,花树移栽未必能活,就算移种还是等明年开春为好。”
“这些花树原本就是为了讨人欢喜才种下的,既然眼下你喜欢,它们自然该移往东厢,至于能不能活,又有什么要紧?一株活不了,换一株便是,如若换了一株也不能活,那便继续换到能活的为止。这样一来,姑娘只要开了窗,就可以随时看到你喜爱的梅花了,如此可好?”朱友珪悠然说道。
初见时的寒意又开始由净琬心底涌出。
朱友珪眼看着女子淡粉的面色渐渐苍白,嘴角缓缓绽开了一抹愉悦的笑意。
青色的瑞炭在案前的抹金铜炉内燃烧着,几案上佳肴陈列,屋角的薰笼里透出阵阵甜香,金炉里的暖气,与熏笼中的甜香,和着几案上食物的诱人香味所带来的恬人暖意却抵不过这股由心中冒出的寒冷,净琬止不住指尖的微颤,她低垂了双眼,攥紧了手指,看着面前白玉盘中的毕罗,默然不语。
一只修长洁晰的手伸到了白玉盘里,轻轻拈起了一枚金黄的毕罗。
“我看姑娘对这樱桃毕罗很是喜爱,不如再进一枚。”言语间那金黄而小巧的圆饼已随着男子修长的指尖递到了净琬的面前。
净琬抬起头,她伸出了手。
朱友珪唇角微翘,他的手却轻轻地绕开了她,女子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时,男子的手已再次伸到了她眼前,他眼中满是漫不经心的笑意,那金黄的毕罗却轻轻地触上了她娇嫩的唇瓣,它不再前进,只在她的樱唇上缓缓摩挲着,仿佛情人间的耳鬓斯磨,男子眼中漫不经心的笑意却渐渐变做了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幽暗,净琬战栗起来,陏着这阵阵战栗,一种火焰般的东西在她心底生起,先前的寒意和着新生的灼热在她体内纠缠,她颤抖得更厉害了,却始终不知自己到底是为着愤怒还是那异样的感觉而颤抖,它们在她心中翻滚着,她终于抵受不住这种煎熬,身子向后缩去。
“我很可怕么?为何你每次都会露出这种神情?”朱友珪紧紧地盯着她的脸,低低地笑了起来。
男子的手犹自搁在几案上,手中的毕罗依然在她嘴角徘徊。
突然间升起的恨意冲上了净琬的心,屈辱和愤怒在她胸中涨痛,她不再退缩,缓缓地坐直了身子,突地伸手,狠狠打落了男子手中的毕罗,那一瞬间她忘记了所有。
笑意在男子的嘴角凝固,下一瞬,她的手腕已被他牢牢地拽在掌心,腕间的疼痛令她忍不住想轻喊出声,男子眼中的冰冷却将她即将出口的轻呼生生逼回。
半晌后,朱友珪的声音才不紧不慢地响起:“是不是从来没有人教过你,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净琬依然倔强地圆睁着双目,直视着朱友珪的眼睛,冰冷渐从他眼中褪去,他似喜非喜似怒非怒地看着她。
净琬任由男子紧握着她的手腕,腕间的疼痛令她蹙起了眉,却始终不肯移开和男子对视的目光。
朱友珪忽地笑了,这抹如沐春风的笑意从他眉稍眼角泛起,直蕴入他眼中,净琬微微一怔,他脸上温暖如春的笑意却让她浑身一冷,她忍不住轻轻向后缩去。
“你自然不知道,不过没关系,我现在就可以让你明白。”他温柔地说道。
他语声刚落,一股大力已扯得净琬向前跌去,猝不及防下她的脸重重地磕上了男子的肩,她还来不及呼疼,两肩已被牢牢箍住,男子身上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带着冷意的兰香密密地围住了她,前番冷热交加的煎熬似又回到了她身体中,茫然间,未知的恐惧从她心底漫出,她本能地挣扎起来。
“殿下……”一个娇怯的声音在这时轻轻响起,边上不知何时已伏下了一个柔美的身影。
“何事?”朱友珪眉头轻皱,微微侧过了脸。
“内院刚刚传来消息,说是王妃娘娘的情形不好了……”那个娇柔的语声急急说道,随着她的话语,朱友珪圈着净琬的手缓缓松开,净琬侧脸看去,却是上次她曾见过一面的秀美少女。
“月姬,到底是什么情形?”朱友珪已转过了身子。
“殿下,奴婢是听内院的人说的,王妃娘娘刚刚昏过去了,太医说娘娘的身子可能……可能……没办法,王爷在边上大发脾气,要杀了娘娘身边服侍的人和那些太医呢。”
朱友珪立起了身子,月姬急步而前打起了帘子,跟在朱友珪身后往内院而去。
净琬跌坐在案旁,她只觉得背心满是冷汗,她抬眼看着还在微微晃动的帘子,慢慢坐直了身子。她剧烈的心跳终于平复,看着案上的菜肴,再无分毫胃口。
黄昏雨
梁王妃张惠终于悠悠醒转,候在一旁的太医们心中惶惶不安,一位角落里的老太医忍不住伸出袖子擦去了额间的冷汗,周围的侍女们见张氏醒来,都松了口气,纷纷露出喜色。几位太医的神色却依旧凝重,他们自是知道,张氏这病已非一日,她多日沉诃早已耗尽精力,现下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谁知能支撑多久。
朱温满面焦虑,坐立难安,在室内急步来回着,此刻一见张氏醒来,快步上前坐在了床侧,他盯着妻子消瘦异常的面庞,心中哀痛难言,轻轻伸出手去握住了张惠瘦骨嶙峋的双手。
张惠从晕迷中醒转,她勉强睁开双眼,没有焦距的目光散乱地四下游走,最终落在了她身侧的朱温脸上,她灰暗的眼中慢慢燃起了一线亮光,她就这样盯着他,渐渐凝聚的目光中蕴满了欣悦之意,她嘴角缓缓绽开了一丝微笑,轻语道:“夫君你回来了么……我就知道……我一定会等到你的……夫君可是瘦了?为何总是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老要我操心。”说着,她轻轻地笑了起来,那丝温柔的笑意暖暖地融入了她的眼中,为她原本苍白的脸上增添了些许生气。
朱温闭了闭眼,他握紧了掌中那双冰冷削瘦的手,低声道:“我刚才便一直在你身边,夫人你今天累了,少说些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缓缓摩挲着她的手:“这些年来我总让夫人操心……自从我在同州与夫人初遇,到如今你我相伴已有二十余年。现今天下群雄逐鹿,我四方征战,夫人你跟着我奔波劳碌,事事操心,好不容易等到现在,唐室江山已有大半入我之手,我登临帝位也只是转眼间事,满以为可以与夫人同享尊荣,再做半世夫妻,不料夫人竟一病至此,这可如何是好?”
朱温起于草莽之中,素来强横,视杀人直如儿戏,这些年来屡屡率部征战诸雄,更是炼得心如铁石般。现在看着张惠气息奄奄,却觉得心中酸涩,忍不住间已落下泪来。
张氏的手在朱温掌中轻轻地动了动,她仿佛想抬手拭去他眼角的泪水,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缓缓闭上了双眼,两行清泪从她眼角徐徐滴落,她轻轻道:“人生自有生死……况且我嫁给了夫君,又得以身列王妃……”她低喘了几声,朱温伸手拭去了她眼角的泪水,她停了停,方说道:“我能长伴君侧……自觉所得已是过多……哪里还敢奢想什么意外富贵,只是夫君你多年来受唐室厚恩,不可以骤然废夺。我不是不明白夫君心中所想……可是从古到今……太平到老的天子又能有几人?”
朱温心中久有称帝之志,若是身旁部众敢如此劝说,恐早已人头落地,但听得张惠如此相劝,他只是淡然道:“夫人不是不知,现在时势逼人,我也是不得已为之。”
张氏黯然道:“你素有鸿鹄之志,非我这种女子所能知道的,但我有一句话……”张氏喘息了半晌,深深地吸了口气,吃力地说道:“夫君你是万人中难得一见的英杰……我自然没有什么……什么好担心的……但……我有一句话……如果你能记在心上……我也能放心地走了……”
“你……说吧……夫人所说的我定会牢记于心。”朱温哑声道。
“我去后,请夫君一定要切记‘戒杀远色’四字。”张惠颤抖着嘴唇说出这句话后,面色愈加灰暗,她喉中一阵急喘,气息渐渐微弱。
太医急忙上前,他们看着张氏面色灰败,气涌痰喘的样子,不禁面面相觑,个个都是脸色如土,一身冷汗,边上的圆荷见太医变了神色,心中也跟着一紧。
朱温已站起身厉声喝道:“你们这群废物,一点用也没有,平时这般养着你们,现在王妃病成这种样子你们却全无办法,王妃要是有什么好歹,你们通通别想活命!”
一群太医俱面色大变,战战兢兢之下,其中一位资历最老的黄太医颤声道:“王爷恕罪,王妃娘娘玉体沉诃已久,实非老臣等不精心啊。”说着腿脚一软已跪了下来,那群太医见他如此,也随着纷纷跪在了地上。
朱友珪上前低声道:“父王,现在母妃这个样子,还是先让他们好生医治要紧。”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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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3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13 章
他身后的朱友贞亦上前道:“父王,三哥说的有理,先让这些太医们仔细医治母亲的病要紧。”朱友贞比朱友珪小二岁,一双漆黑的眼睛里,竟是一双重瞳,他面貌俊雅,一脸沉静。
朱温的目光扫过身前的二个儿子,他紧皱的眉心在看到面貌酷肖张氏的朱友贞时微微舒展开,温言道:“友贞,你平时也不常在你母亲身旁,今晚好好守着你母亲罢。”
“孩儿知道。”朱友贞垂首答道,他看了看床榻上气息微弱的母亲,心中哀痛,抬头见朱温眼中满是血丝,不禁开口劝道:“父王,您刚刚赶回就陪在母妃床侧,一定累了,不如先去休息吧,母亲这里还有孩儿们守着。”
屋内人影重重,烛影昏昏,那晃动的人影与烛火重重叠叠,沉沉地映上了榻后的帷幕。边上的侍女们屏声静立着,她们也如帷幕间那沉默的阴影般,静谧而卑薄。朱温紧紧地盯着张氏青白的脸,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梁王妃张氏原本沉重急促的喘息声在这片混浊的静止中逐渐拉长和微弱,它缓慢却坚定地靠向了那最终的静止,她憔悴而疲惫的面容上渐渐浮现出一种苍白的宁静,这种割裂般的宁静重重地坠在了屋内每个人的心底。
黄太医颤抖着伸出手按在了梁王妃张氏的腕上,半响,他哆哆嗦嗦地扑倒在地,白花花的胡子抖动着,颤声道:“王爷恕罪啊,王妃娘娘她……她……”
圆荷一怔间已是泪流满面,她身旁的青柳扯着她的衣角哽咽道:“圆荷姐姐……为……什么像娘娘这么好的人……这么快就走了……为什么……”
朱温眼底的暗沉静寂了片时,突然暴怒道:“来人,给我将这些饭桶通通拖下去,就地打死!”
已不再有人去理会那些慢慢远去的嘶号声,青柳紧紧握住了圆荷的手臂,那些远去的嘶号让这年轻女孩的齿间发出了轻轻的撞击声,青柳紧抓着圆荷的双手也在微颤着,这阵轻颤令圆荷扭过了脸,圆荷皱了皱眉,抬眼间迅速扫过四周,她的目光微微掠过朱温凝滞的脸,一阵冷颤令她垂下了眼帘,她扯着青柳的手缓缓退入了屋角的暗影中。
朱友珪独自立在屏风前,他身前是杂乱往返的人群。此刻前方榻上的女子就那么冰冷僵硬地卧在榻上,任此起彼伏的哀哭声将她层层包裹,她却再也无能为力。她苍青的脸庞上已无法像从前那般时时露出温柔的微笑了,她明亮的眼睛再也不能张开,一层薄薄的皮肤生生阻断了那双眼眸里的无限暖意。
烛火摇曳着,或明或暗地覆在人脸上,火烛前往来的身影斜长地映上了地面,朱友珪缓缓陷入了沉思中,他好似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春日里,那个他第一次见到梁王妃张氏的日子。
在初春的黎明中,带着寒意的微风轻拂过庭前的柳条,年幼的他随着身前的侍女进入了后堂,然后,他就看到了她。她并没有开口,就坐在榻上,静静地看着他,她的嘴角轻绽出一缕美丽的笑意,她的手轻轻地扶上了他的肩,在初春的寒意中,她掌心的温暖透过他的肩头,暖暖地沁入了他的心中。
耳中的哀哭声让他又回到了这间昏暗冰冷的屋内,朱友珪再一次看向榻上躺着的人,可她已被榻前围着的人群遮挡得密不透风。他缓缓地转过身,无声地走出了屋内。
水中月(一)
“你可看清楚了,这件东西是府内的么?”
“禀殿下,奴婢看清楚了,这件玉饰并非府内之物。”
“哦?”朱友珪仔细地看着手中的腕饰,它是由三段弧长相等的白玉衔接而成,玉质洁白无瑕,晶莹温润,在衔接处镶着三个造型各异的金质兽首,相接处有金质活栓铰连其中,抽出后玉镯可自由开合,也可打开活栓,将兽首相勾处取出,这样便成了三个弯月形的佩饰,这件玉饰制作得异常精巧,玉质上乘自不待言,且衔接处的三个兽首造型威猛有力,昂首之姿也各是不同,一看而知非凡俗所有。
地上跪着的婢女轻轻抬眼看了看朱友珪面上的神色,见他面色无异,方小心翼翼地道:“殿下,赵姑娘初来时,是奴婢服侍她梳洗的,当时奴婢曾仔细查看过赵姑娘随身的衣物饰品,其中并无这件玉饰。”说完,她轻轻地垂下了头。
“你将此物放回原处,不要惊动他人,明白么?”朱友珪淡淡道。
“是,奴婢明白。”
“这件腕饰是你何时发现的?”
“禀殿下,是昨日晚间,赵姑娘在殿下处用膳时奴婢在她屋内榻下的小隔中发现的,自从奉了殿下之命侍奉赵姑娘,平时姑娘的屋内都是由奴婢负责清扫的。”
在烛光的映射下,那白玉腕饰愈加晶莹光润,朱友珪轻抚着它,在经过那相接处昂扬的兽首时,他修长的手指在兽首上往来徘徊着,继而指尖微微一顿,他眉稍轻挑,低低地笑了起来,那微凝的笑意挂在他唇角,生生浸出一段冷意,地下的女子一顫间,已深深地俯下了身子。
“锦珠你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锦珠半垂着头,蹑着脚慢慢地退了出去。
半晌,朱友珪突然扬声道:“来人!”
赵三循声而入: “殿下有何吩吋?”
“传令下去,处死昨日在门屋附近当值的所有卫兵。”朱友珪冷然道。
赵三一震,却没有抬起头,亦未追问,只是沉声道:“属下遵命!”
晨曦又一次照亮了梁王府,这个清晨却与以往全然不同,来来往往的仆从都是行色匆匆,面色肃然。梁王府的大门外白藩飘飘,前院来吊丧的百官络绎不绝,朱温在灵堂前对着张氏的棺木,心中大恸,在旁的一众汴军将领也是人人垂泪,朱温生性残暴多疑,杀人如草芥,只有张氏能以柔克刚,以女子柔婉之德,制朱温豺虎之心。因有张氏在侧,对朱温时时婉言规劝,从而挽救了无数将士的性命,军士赖她得以存活的不知有多少,现在张氏盛年早逝,对朱温而言,则再也无人能制之。
在一片哀哭声中,几位在角落里的仆妇却在小声私语着,其中一位长脸面有微麻的妇人悄声道:“听说王妃房里的圆荷被王爷……”说到这里,那妇人抬眼瞧了瞧四周,越发压低了语声说道:“被王爷收房了。”
“可不是么,我也是才刚听内院的人说的,娘娘这才刚过世呢,她就被王爷召去侍了寢,这丫头可真有手段。”边上另一个看去明显年轻些的妇人匆匆接口道。
“圆荷这丫头,我素日看着就是个有心的,现在果然攀上了高枝,这现下,王妃刚过世,王爷房里虽有几房侧室,可王妃在的时候,王爷心里哪有她们,虽说我们王妃人好,平日对她们也是极照顾的。”
“可我怎么又听说圆荷那丫头不愿意?听那晚在屋外侍候的人说,是王爷……”那嘴里正说着话的年轻妇人看了看来往不绝的人群,却轻轻收了口。
“我看你们,还是少说点罢,是不是嫌这些天人死得不够多啊。”正从边上走过的一位管事模样的仆妇冷冷道。她这么一说,那几位正议论纷纷的仆妇顿时敛了口,面上纷纷透出了惧色。
那管事仆妇见她们如此,嘴里冷哼一声,自去忙碌了。
喧嚣了一日的梁王府渐趋沉静,酉时的钟声远远传来,净琬已搬入了朱友珪卧房旁的东厢内,那几株开得正好的梅花也移到了东厢窗下。她早将几日前收在旧屋内的玉饰取了出来,此时,它正静静地躺在她手中,她的指尖顺着那白玉的圆弧轻轻地滑动着,丝丝甜蜜从她心底漾起,她仿佛又闻到了那带着露珠的清草气息,一阵细微的声响让她迅速地合起了双掌。
丝棉的帘子被轻轻挑起,小青探头笑道:“小姐,这里比我们先前住的地方要宽敞许多呢。”
净琬转首看着小青忙碌的身影,寻思着将玉饰放在何处不易察觉。她正缓缓环视屋内,随着帘子的一声轻响,一个窈窕的身影走进了屋内,那人轻声道:
“姑娘,殿下让你过去。”
净琬在袖中的手微微一抖,她握紧了掌心的白玉腕饰。
小青闻言一愣,她看向帘边的女子,口中迟疑道:“锦珠,殿下让小姐过去有什么事吗?”
锦珠垂了首,淡淡道:“殿下只说让姑娘现在过去,至于其它奴婢并不知道。”
净琬无声地叹了口气,缓步走向帘边,经过小青时低语道:“小青,我没事的。”说罢微微一笑,只是这笑意里终是带了些苦涩。
锦珠轻轻打起了帘子,帘子放下时,屋内只余下了忐忑不安的小青。
净琬绕过了屏风,锦珠已悄然退去,朱友珪半合着眼,靠在矮榻上,屏风后只燃着一支短烛,矮榻前绘着连枝花纹的抹金铜灯却并未点亮。
昏暗的烛光中,男子衣襟半开,室中散发着郁郁的兰香。净琬不由放缓了脚步,男子在榻上的身影半隐在昏昏欲灭的烛火远处,她看不清他的脸,满室的寂静中透着沉沉倦意,她犹豫着,轻轻地退开了一步。
“过来。”一室寂静里,男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男子的语声令净琬在瞬间僵硬了身体,她的心不可遏制地加快了跳动,她望着那半卧的男子,深深地吸了口气,她踌躇着,终于缓缓地向着榻前挪去。
男子眼眸微眯,看着慢慢移近的女子。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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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4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14 章
在离榻前三步远时,净琬止住了脚步,她虽无法看清昏暗中的男子,却能感觉到男子那炯炯的注视,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朱友珪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目光锁在了女子的眉间眼稍,他明明是在看着她,却又像透过她望向不可知的所在,半响后,他缓缓地合上了眼。
兰香阵阵从榻脚的薰笼中透出,净琬静立于空寂中,而身前的男子却安然睡去。
良久,净琬觉得自己已僵立如石,她看着榻上全无动静的男子,慢慢地弯下了腰,轻揉着发麻的脚踝,缓缓地动了动双足,这么一动,竟觉得足底如针扎一般,榻上的男子却在这时转过了身,正半弯着身子的女子一惊,本已发麻的双足在瞬间失了重心,悄无声息地跌坐在柔软的茵毯上,慌乱中她抬起了头,榻上的男子依然沉睡着,她松了口气。
下一瞬,锦珠窕窈的身影已映上了画屏。
“殿下,王妃屋里的圆荷来了,她想见您。”
净琬向朱友珪看去,男子却早已睁开了双眼,她抬首正对上他眼底的平静无波,净琬一凛,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圆荷?”男子语声微顿,随即漫不经心地道:“让她进来罢。”
他瞟了瞟净琬:“你到帐后去。”
净琬一怔,心中惊疑不定。
见女子依然立于榻前,男子看着她迷朦的双眼,一种奇异的东西在他眼中一闪而逝,下一瞬他微微地挑了挑眉:“你既然这么想留在这里,我不如让你来代替她如何?”
水中月(二)
净琬心中越发奇怪,她不明白朱友珪到底要做什么,但他眼中的那种神气却令她隐隐地察觉到,这是她决不愿面对的,她几乎是本能地转身隐入了帐后。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停在了榻前,随之而至的是木蜜的清甜香味。
“圆荷见过三殿下。”圆荷缓缓地屈下膝去,她的声音中透着种梦臆般的朦胧,而榻上半坐的男子却无丝毫动静。
许久,净琬仍未听到朱友珪的声音,这种奇怪的静默令她忍不住微微地掀开了帐幕。
斜倚在榻上的男子脸上带着丝玩味的笑意,睨着身前的女子。
圆荷定定地看着朱友珪,她眼里带着种混合了柔情的决绝。
“三殿下”,圆荷犹豫半晌,忽然开了口:“圆荷从前是王妃的人,现在娘娘已经过世了,圆荷只愿今后能呆在三殿下身边,请三殿下答允圆荷。”
朱友珪看着女子,手指不经意地拨弄着榻侧的珠玉垂饰:“可我听说你已经是父王的人了,我又怎能将你收入房中呢?”
“王爷不过是一时……”圆荷冲口而出,说到后面却垂下了头,她咬了咬牙方接着道:“王爷不过是一时起意,也许现在根本就不记得圆荷为何许人了。”
“哦?所以……所以你才来找我?”朱友珪淡淡道,他好整以暇地扫视着圆荷那秀美的身姿,语声虽是淡然,眼中却尽是讥诮之意。
圆荷猛地抬起了头,她急急道:“不,不是这样的,三殿下,圆荷是……圆荷从未想过要侍奉王爷,圆荷别无所求,只愿能呆在三殿下的身边。”圆荷微微地抬起了她那小巧而精致的下巴,直直地望入了男子的眼中。
“圆荷,我一向当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你应该知道,对我没有用处的人,我是从来也不会留在身边的,你明白么?”朱友珪慢悠悠地说道。
圆荷的面孔在瞬间苍白,她轻轻地张了张唇,可男子那含笑的嘴角,那全无温度的眸子,已将她深深吸入,她像扑火的飞蛾般义无反顾地跌了入了他漆黑冷然的眼瞳中。
“三殿下,圆荷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留在三殿下的身边。”圆荷低低的语声像夜风中的露珠,在月色下微微滚动。
“哦?任何事么?”朱友珪却不再看她,仿佛自问般低语着。
“是的,只要对三殿下有用,圆荷愿意做任何事。”圆荷低声重复着。
朱友珪站起了身,他的手指轻轻地捋过圆荷耳际的碎发,他温柔的触碰使圆荷一颤,男子却微微一笑,俯下了身子,在圆荷耳际低语着。他将身前满面迷惘的女子拥入了怀中。圆荷浑身一震,这种甘美异常的滋味她从未领略过,几日前的那场梦魇在这个怀抱里终于远去了,她倚在男子怀内,闭上了双眼。
圆荷面上的沉醉和男子眼中的冷漠令净琬轻轻地别过了脸,她再次转过脸时却正对上男子锐利的视线。
朱友珪紧盯着净琬的眼睛,慢慢地俯下了头,他的脸已靠上了怀中女子那纤秀的颈项,热度伴随着不安在净琬心中升起,她本能地想挣脱朱友珪捕捉般的目光,男子的目光却像茧般将她紧紧裹住,一缕缕一丝丝地将她愈缠愈紧。在男子怀中,圆荷肩部的细腻肌肤已暴露在了空气里,净琬的手紧紧地揪在了咚咚狂跳的胸口,而男子黝黑的眸底,灼热已在慢慢燃起,圆荷轻微的呢喃声与室内寂寂的兰香混合成一种奇异的迷离,这种迷离令净琬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被逐渐地抽空,她重重地咬了咬唇,紧紧地闭起了眼,捂住了双耳,她不敢再看,也不敢再听,踉跄着向后退去,终于无力地靠上了身后的柱子。
圆荷轻轻地睁开了双眼,她抬起了滚烫的面颊,看着朱友珪微咪的双眼,幽幽道:“三殿下,圆荷会照您说的去做。可是,圆荷不明白,那个女子……”她盯着朱友珪渐渐幽暗的眸子,喃喃道:“那个女子……对殿下而言,也是有用的么……难道是因为她像……”男子握在她肩际的手骤然紧缩,那突然加大的力量令圆荷睁大了双眼,停住了话语。
“圆荷,你逾越了。”朱友不动声色地放开了怀中的女子。
圆荷猛然而醒,俏丽的面庞上掠过了一丝黯然,但她很快便掩去了这缕异样,她看着面前一脸冷然的男子,柔声道:“三殿下,是圆荷逾越了,圆荷今后一定会完全照三殿下的吩咐去做。”
“你去吧。”朱友珪转过了身,淡淡道。
“三殿下,圆荷告退。”圆荷盯着男子漠然的背影,咬了咬唇,悄然退了出去。
净琬蜷在柱底,紧紧地捂着双耳,等她终于睁开眼时,一眼看到的便是斜坐于身前的朱友珪。
朱友珪神情悠然,口角含笑,正目不转晴地看着她,净琬一怔,刚才的情景又一一浮现在她脑中,她面色微赤,迅速地移开了和男子对视的目光。
朱友珪看着女子微赤的面色,扬了扬眉,轻笑道:“不敢看我?刚刚你不是还看得目不转睛么。”
净琬在瞬间抬起了头,“你……你胡说……我何曾……”
刚才的情景让她羞不可抑,朱友珪的话却令她又是羞涩,又是愤然,话语不由冲口而出,她话犹未了,却对上男子一脸促狭的笑意,不禁微微地抿了抿唇角,转开了脸,默然不语。
朱友珪看着面前的女子,净琬脸上羞恼交加的神情令他惬意,她眼帘低垂,光洁的脸庞在昏暗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他缓缓伸出手去,抚上了女子的侧脸,突然的碰触令女子一愣,那一瞬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圆荷那沉醉的脸庞和男子冷漠的双眼,净琬心中一震,莫名的悲哀涌上了她的心头,她微微地挣开了男子的手,静静地看着右手犹自空悬的男子。
朱友珪微眯了双眼,女子眼中的悲哀尽数落入他眼中,他淡淡道:“怎么,你可怜她?你也看到了,我并未强迫她,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若是让她再选一次,她只怕还是如此。”
昏暗中,两人默默对视着。朱友珪看着女子浓密的眼睫缓缓垂落,又徐徐张开,她清澈得不带一丝杂质的眸子却渐渐暗淡,黑白分明的眼中似覆上了层薄薄的暮色。
半晌,净琬轻轻地垂下了头,她的双唇几次微微开启,却终是未发一语。她缓缓地站起了身,撩开了低垂的帐幕,朱友珪静静地看着她的裙裾消失在合扰的帐前。
虏弦开
腊月二十四日初晨,冬日的阳光斜照在城南的伊水上,水面已结了冰,沿岸的三两株柳树光秃秃地立在北风里。随着年关将近,洛阳城中的大多数居民们纷纷忙着置办年货,洒扫庭院,而孩童们全不顾寒冷的天气,在长辈的忙碌中兴奋的玩耍着,那童稚的欢笑声不时地响起,为冬日的寒寂带上了些许暖意。
位于洛阳城南的永丰坊已开了坊门,在永丰坊的西北角上,一处不起眼的小宅院里,院门无声地开了,从门内相继走出两个男子。
走在前方的是个身着素袍,长身玉立的少年男子,他身后跟着位三十开外,一脸肃然的仆从模样男子。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门前正对着的里巷,巷口两个穿着土布棉袄的小儿正绕着井台嬉闹着,两人转过了巷口的井台,向着坊间的街道行去。走不上三五百米,已来到了河边,走在前方的少年沿着河岸向南行去,冬日的寒风刮过他身畔,他的衣摆随风舞动,后面的男子默默地跟随着少年的脚步,两人行走在空无一人的伊水边,往日的热闹已全不见踪影。
“殿下,您心中究竟是何打算?据属下看,那李克用父子并不可靠,此次您还是要和他们合作吗。”跟在少年身后的男子突然开口说道。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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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5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15 章
“我说过多少次了,振中,我早已不是什么殿下了。”前方的少年男子面色平静如水,缓缓说道。
“是,公子。”铁振中黯然应道。
“我自然知道李克用父子不可靠,可眼下也只有他们尚可与朱温一搏,只要朱温还活着,李克用父子就不是我们的敌人。”少年淡淡道。
“公子,上次的情形实在危急万分,若不是宫内有人接应,真不知会如何,这一次,您万万不可再亲身犯险了。”铁振中一脸凝重地说道。
“你不必担心,此次我自有分寸。”
话语间两人又行出了一二里路,前方渐渐热闹起来,不一时两人已来到了一座青石桥边,桥侧摆着个馄饨摊子,摊后立着的妇人正低头频频呵着冻得通红的双手,一边顿着脚,她抬头却对上了少年清朗俊秀的面庞,她一愣间少年已踏上了石桥的青石阶。
两人过了桥,再走上一程,已进入了宽阔的长夏门大街,他们沿着街边鳞次栉比的铺子向南行去,不一会,便转入了归德坊内。两人在坊内的街道上左拐右转了一阵,来到了归德坊南街上一座虽不甚恢宏,却雅洁齐整的屋舍前。
少年止住了脚步,铁振中上前扣响了黄铜门环。随着门环“铛铛”作响,门内传来了隐隐的脚步声,微微开启的门缝里探出了一个梳着双丫角,眉眼弯弯的青衣少女,在看到立在阶下的少年后,轻轻地打开了大门,铁振中跟着少年步入了大门内,深黑的大门又在二人身后缓缓关闭。
二人随着身前的少女走过了前厅,步入了厅后的中堂。少女缓缓屈下膝去,柔声道:“李公子请在此稍候,大娘正在后堂梳洗,随后就来。”
少年微微颔首,青衣少女悄然退出。
堂内暖意溶溶,与室外迥然而异。西壁上绘着七匹形态各异的野马,画面右方的一匹白马前蹄奋起仰首嘶鸣,它身后一匹枣红马正低头饮水,远处还有几匹马儿在相互追逐。东壁上却是一幅张旭的真迹,远远看去,那几行狂草墨迹犹似未干,仿佛其人前一刻方落笔一挥而就。少年抬首望着那壁上狂放自如的行草,俄尔,身后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声响,他并未回身,依然袖手望着壁上的狂草。
“公子恕罪,奴家来得迟了。”那带着笑意的柔婉女声不疾不徐地说道。
少年微微侧首间,女子已笑着施下礼去。
“窈娘不必多礼。”李袆回身笑道。
窈娘二十七八模样,白晰的面庞上微有细麻,一双细长的丹风眼中笑意盈盈,红唇微弯,透着丝娇媚。她本是长安平康里南巷中人,当年曾以一柄琵琶技惊四座,其后数年在都中声名日繁,到得年齿渐长后,便以多年积蓄在洛阳归德坊中置下了这所宅子,这处屋宇原是一位朝中官员的旧宅,虽与戚贵所惯居的定鼎门街侧并不相邻,中间还隔着二三坊,倒也幽静可喜。
窈娘摇着手中的洒金纨扇,看着李袆轻笑道:“公子许久不来了,奴家这里真是望眼欲穿哪。”
李袆微微一笑:“此次之事多有劳烦,窈娘如此尽心,在下感激不尽。”
“哦,原来公子也知奴家尽了心,那公子要如何感激奴家呢?”窈娘娇媚地笑着,她面上的翠钿随着她的笑靥在嘴角闪烁,高髻上垂落的步摇在鬓角微颤。
李袆看着女子面上随着笑意而闪烁不定的翠钿,莞尔道:“不知窈娘要在下如何感激呢?”
窈娘似笑非笑地轻瞟了他一眼,那洒金纨扇已半掩了粉面,吃吃笑道:“罢了,奴家是什么人,哪敢求公子感激呢,只求公子闲时能多来看看奴家便是了。”
她说着已转身向庭后走去:“公子请随奴家来罢。”
李袆二人随着她走向宅子东边的园中,冬日的园中一片萧索,他们顺着小径几个弯转后,来到了一间独立的书斋前,窈娘止住了步子,轻笑道:“窈娘就不陪公子了,公子自便罢。”
李袆点了点头,铁振中已伸手推开了书斋的门扇。
书斋的窗前早已立了个高大的背影,此时听得门响,才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那人一脸坚毅,四方脸上嵌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去二十来岁年纪,见李袆二人进了屋内,他方行至李袆跟前道:“旭昭见过公子。”
“不必多礼。”李袆随意地坐上了屋中的矮榻,含笑道:“你家主上这一向还好么?”
李旭昭躬身道:“多谢公子挂念,主上一切安好,少主已命我等此次行动唯公子马首是瞻。”
李袆微微点头道:“这件事我再三思虑后,唯有智取为上,其余之人在何处 ?”
“回公子,余下的十人已在此坊内的旅舍中随时待命。”
“我信中所交代的东西备得如何了?眼下离上元灯节只余二十来日,且经过前次之事,朱温必定会加意防范,更为小心。我虽对宫城了如指掌,此次若想再次潜入其中行事只怕也未必可行。”
李旭昭沉声道:“属下等此次完全遵照公子之意行事,公子信中所交代的东西属下已备妥,并依公子嘱咐存入了此处。”
“好!”李袆淡淡一笑,向后招了招手,身后的铁振中从怀中取出张地图,李袆接过地图道:“这是我前些日子绘就的城中地图,此次上元之日,进退之路线我已拟定,你们照此行事便可,你看此处便是……”
……
同一时刻的太原城晋王府内,一个仆从模样的男子匆匆步入府内东侧的一所厢房内,他进了屋,对斜坐于窗侧的青年男子躬身道:“世子,洛阳传来的急件已经送到了。”
李存勖从狭长的木盒中取出那筒状的纸页,他缓缓展开了信纸:“你先下去吧。”
“是。”
阳光透过窗上的荾形格扇洒在李存勖身上,一会,他放下了手中的纸页,微微皱起了眉,当他再次拿起手中的信纸时,眉宇间已多了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将纸页掷入了身前的暖炉中,看着它缓缓化为灰烬。方扬声道:
“来人。”
“世子有何吩咐。”
“将这封密信尽快传至洛阳。”
“是!”
夭桃色(一)
锦珠轻柔地将净琬的满头秀发分成了几绺,净琬静静地瞧着铜镜中她上下纷飞的手指和专注的眼神,小半个时辰后,已绾就了一个分垂于两耳旁的九鬟仙髻。锦珠看了看案上的描金妆盒,拣出一双银团宝石簪花替她分别簪在了两侧。净琬微微地侧了侧脸,只觉那映在菱花镜里的少女转侧间一双眸子顾盼流光,她盈盈一笑,立起了身。
“小姐梳这种髻真好看,锦珠,是吧?”
锦珠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今晚是除夕呢,南园内的傩戏一会就开始了,姑娘不去瞧瞧么?”
小青雀跃道:“小姐,去瞧瞧嘛。”
净琬轻笑着摇了摇头,拣了柄镶着青金石的白角梳,插入了小青髻中,笑道:“走罢,我们瞧瞧去。”
两人穿过长廊,刚刚转至红药栏前的紫藤架下,便听到前方隐隐传来年轻女子焦急的语声,那语声里还杂着两三个仆妇不耐的喝斥声,她们再走得三五步,那些声音更是清楚地传入了耳中,在前方的一簇修竹下,一个绿裙女子垂首低泣,身前是二个满脸不耐的中年仆妇。
小青轻扯净琬衣袖,低声道:“小姐,那个穿绿裙的像是王妃屋中的青柳。”
青柳低泣道:“李三婶,孙大娘,求你们了,别让青柳去营里,只要让青柳呆在这,青柳做什么都可以。”
“青柳,你别不知好歹了,分明是你们服侍王妃不尽心,王爷这才打发了你们,本来可是要将你们通通赐死的,王爷念在你们服侍了王妃一场,已是从轻发落了,你还不知足。你给我快快收拾了东西,这就过去罢,不然惹恼了上边,连着我们也受你带累。”那身形肥硕的孙大娘厉声道。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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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6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16 章
一侧的李三婶亦说道:“可不是,这也不是我们不帮你,我们也是下人,想帮你也使不上劲啊,你要真想求,还不如去求求你那好姐妹圆荷呢,她现在一句话呀,可比什么都管用,你没见王爷如今都歇在她那,王爷虽没给她名份,可如今这府里哪个敢怠慢了她,等我们王爷登了基呀,她还不就是个娘娘,你放着她不求,倒来求我们,真真是个傻丫头。”
青柳抬起了发红的眼眶,哽咽道:“我……我……见不着圆荷姐姐……”
“什么你呀,我呀的,青柳,你当你还在娘娘房里?从前有娘娘宠着你们,看你们这些丫头片子神气的……”那孙大娘啐了一口道:“现在谁是你姐姐,你还做梦呢!谁让你没人家那个命,你还是给我快快收拾好东西,不然我现在就捽你过去。”
净琬二人已走到了她们身后,那二个仆妇见有人走近,不禁转脸看去,她们见净琬衣饰华贵,气度闲适,虽不明了她的身份,倒也不敢怠慢了她,两人压低了语声,拉扯着犹在低泣的青柳向着净琬身后的回廊走去。
“小姐,听说原来在王妃屋里服侍的那些人除了圆荷都被打发了。”小青看着被扯得脚步跄跄的青柳,喃喃道。
净琬轻轻地叹了口气,身后青柳的低泣声却渐渐远去了。
“小姐,你看……”小青突然轻叫道。
青柳已挣脱了押着她的两名仆妇,她发髻散乱,满脸泪痕,慌不择路地向着净琬二人迎面而来,她身后的二个妇人急急地追赶着,净琬见了一怔,方停住了脚步,那青柳已跑到了她们身前,青柳抬头看清了净琬的面庞,急叫道:
“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别让她们送我去军营,我不要去……”
“青柳,她们送你到军中去做什么?”小青犹豫着问道。
青柳咬了咬唇,却并不回答,她眼中满是泪水,一双带着绝望和惶急的眼睛定定地看向了净琬。
净琬心中一震,脑中闪念一想,恍然道:“难道是……”
青柳重重地点了点头,急急道:“姑娘,你一定可以救我的,你只要去求求三殿下,她们就不会送我去了,求求你!”她说着攥紧了净琬的衣袖,她身后的两名仆妇已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青柳见净琬不语,越发着急,她扑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净琬身前,急声道:“姑娘,现在只有你能救青柳了,求求你!青柳实在不想……”她语声呜咽,眼中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纷纷滚落。
那孙大娘已赶到了青柳身后,她一手拍着胸口,气吁吁地喘着,一手指着青柳恶狠狠地骂道:“死丫头,害得老娘累得半死,你再跑呀!我看你能跑到哪去!”她说着已抬手向青柳兜头打下。
“住手!”净琬眉间轻皱,不由轻喝出声。
孙大娘一怔,停了手,却皮笑肉不笑地转向净琬道:“这位姑娘,我们也是奉的王爷的意思处置这丫头,难道说姑娘心中另有主意不成?”
净琬却不再理她,俯身扶起了身前的青柳,柔声道:“青柳,我会试着替你向三殿下求情的,但我也不知能不能救得了你。”
青柳猛地抬起了头,她张了张嘴,还未开口,孙大娘已瞪着她斥道:“死丫头,现在可合了你的意了?闹也闹过了,情也求过了,这下子可以走了吧?”说着已扯着青柳向后而去,青柳忍不住转了头,频频看向净琬,净琬见她满面凄楚,心中不忍,不由向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青柳终是黯然而去。
“小姐,难道说王妃屋里的那些人都……”小青轻声道,她转脸看着净琬:“那个圆荷真的……”
净琬已截住了她的话语,口中淡淡道:“你不是急着看傩戏么,走吧。”
两人来到南园内时,庭中的回廊下已陆续燃起了一盏盏红纱灯,喧嚣的锣鼓声远远传来。
小青突然停住了脚步,她转过脸,口中迟疑道:“小姐……你说我们要是过去了会不会遇到那个……” 她说到这里,语声微颤,面上也露出了一丝怯色。
净琬见小青一脸惧色,心中已是了然,她心绪翻腾,片刻后方冷冷答道:“你放心,那个人不会在的,除夕之夜宫内必有宴席,百官在侧,此人如今位高权重,远在百官之上,又怎能不在?”
小青见净琬一脸冷然,嗫懦道:“小姐……那个人真的就快要做皇上了吗?”
净琬微微一愣,半晌后,才低低地答道:“我也不知道。”
两人沿着长长的回廊默默走着,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侍女从她们身侧经过,那紧密而高昂的锣鼓声也越来越近,她们来到高台下的空地前,发现密密麻麻的人群早已将原本空阔的场地出口处围得水泄不通。
小青东张西望了半晌后,目光转向了高台两侧,喜道:“小姐,高台两侧没人,我们到那里一定看得到。”
净琬看着前方拥挤的人群,秀眉微蹙,却到底架不住小青的一番求恳,只得硬着头皮向人群中挤去。
她紧跟在小青身后,瞧不见场内情形,只听得阵阵长鞭甩地声,伴随着雄浑有力的“傩!傩!”声,那呼喊激烈昂扬,和着渊渊鼓声,猎猎鞭声,听在净琬耳中,她不由的微微一笑。
前方围观的人群突然向后涌来,净琬退避不及,也不知被谁绊了一脚,她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口中急叫道:
“小青!”
一只手已稳稳地托住了她,净琬在惶急中抬起了双眼。
夭桃色(二)
净琬一愣,那伸手托她的却是个面貌俊雅,衣饰华贵的年轻男子。
那年轻男子亦在瞬间看清了她的面容,少女那光洁的额间轻点着枚翠色花钿,更衬得一双眸子亮如晨星,男子微微一怔间,已对上了少女诧异的双眸。
男子身后的一人扬声喝道:“什么人,为何见了……”
年轻男子向后一瞥,那人便将后面的话语生生咽回了喉中,垂了头不再言语。
净琬立稳了身子,心中诧异,她也不知面前的男子到底是何身份,见他衣饰华贵,气度沉静,知此人定然不凡,她徐徐退开了一步,款款一礼后,浅笑道:“多谢公子。”
男子微微一笑,静静地看着净琬的眼睛:“姑娘不必多礼。”
小青愣愣地看着男子转身而去,急步上前牵起了净琬,疑惑道:“小姐,那位公子到底是什么人,难道也是位殿下不成?”
一个古铜肤色的高大军士已快步走下了高台,他径直来到净琬身前,压低了声音道:“姑娘,三殿下请您上去观看。”
净琬眉稍轻蹙,仰首望向了高台,却见台上一人向她远远看来,那人举着杯子,一脸悠然的笑意,却不正是朱友珪其人么?
高台上,正中的主位空着,除了主位左侧的朱友珪,尚有二位与他年纪相若的男子坐在右侧,其中一人面色微黑,神情彪悍,另一位眼眉细长,面色白净,脸上带着丝微微的笑意。两人见她上来,一时都向她看来,那面色微黑的男子更是目光灼灼地盯在了她面上。
净琬暗自想道,中间空着的主位一定是朱温的位置,那二个男子,多半是朱友珪的兄弟,朱温子女众多,为何只有三人在座?她不由转脸向对面看去,却正迎上微黑男子的目光。
朱友璋见她看来,冲着她咧嘴一笑,净琬心中厌恶这人的灼灼逼视,迅速扭开了脸。
朱友珪轻笑道:“那是我五弟。”
对面的朱友璋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净琬不禁垂了眼,咬了咬唇,用极轻微地语声道:
“你五弟?目灼灼似贼……”
她语声虽是低微,朱友珪却听了个清清楚楚,他不觉失笑道:“我倒不知你还会这般骂人,不过,你这么说倒也妥贴的紧。”
净琬侧首瞥见朱友珪一脸促狭的笑意,她忍不住低了头微微地笑了出来。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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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7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17 章
朱友珪嘴角含笑,静静地打量着身侧的女子。她低垂的侧脸极秀美,眼睫半垂,在脸上落下了淡淡的阴影,纤秀的颈项消失在衣领内,她上身着了件藕丝衫,衫外披着厚厚的浅碧短袄。
高台下,戴着面具的朱衣傩翁和青衣傩母随着激烈的锣鼓声出现在场中,一群面目染做墨色的傩鬼,在吼叫间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净琬看着盘旋腾挪且舞且歌的傩翁傩母,一丝酸涩涌上了喉中,随着台下越舞越快,一阵鼓声如急雨般响起,在那势烈明快的鼓声中,她心底的酸涩终于悄悄散去。
朱友珪看着净琬注目不移的样子,忽然道:“你今日倒是好兴致,怎么,喜欢看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早知你喜欢我便直接带你过来,何必在人群中拥挤。”
“神神道道……”净琬在诧异中转过了头,轻声道:“傩舞自古以来便是要借助上天神灵之力,以靖除妖氛,驱鬼逐疫,在除夕之日起舞,更是为了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你为何要这么说?”
“靖除妖氛,驱鬼逐疫?” 朱友珪微微地抬起了脸,他半侧了身子,慢悠悠地重复着,看着一脸讶然的净琬,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
“我从来也不曾相信过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不过你们女子和孩童一贯喜欢这些,倒也不足为奇,对我而言,不过是年年都要如此喧哗吵闹一番,至多如今跳的人多些罢了。”
繁弦急管之声却渐趋低落,最终只余下了咚咚清鼓声,一个青年男子在鼓声中缓步上了高台,净琬定睛一看,却是适才伸手相扶的男子。
“四哥,我们都已喝了好一阵子,你怎么这会才来?” 朱友璋大声道:
净琬微微一呆,心想原来这人竟是朱友珪的兄弟,朱温的第四子!她早已听过朱温诸子中,唯有四子是已故去的王妃张氏所出,颇得朱温欢心,更听说此人天生一双重瞳,有帝王之相,她不由向着朱友贞瞥去。
朱友贞已不疾不徐地应道:“适才来的途中有些事情耽误了。”
朱友文笑道:“四弟刚才可是因潞州之事耽搁了?我听说四弟昨日才从潞州回来,不知眼下潞州的战况如何?”
朱友贞微微一笑道:“二哥,今日既是除夕何必谈论这些大煞风景的战事,不如我们兄弟几人畅饮一番。”&p;#61588;
&p;#61472;
他话音方落,朱友璋已连声叫好,鼓掌笑道:“好!难得四哥这般爽快,来人啊,将我那坛剑南烧春酒拿来,我今日与几位兄长不醉不休。”
朱友璋说着已一口饮尽了杯中之酒,他犹觉不畅意,令人更替了大杯,连连斟满,皆一饮而尽,净琬暗道,人常说的牛饮,大约就是此人之形态了。她眼波微转,看向了身侧的男子,朱友珪轻托着七宝琉璃盏,斜倚在案侧,那黄金般的液体在他手中透明的琉璃盏中微晃着,她不由在心底暗暗赞了一声,心想这真珠红只有盛在透明的琉璃盏里才最为相宜,真真是“葡萄美酒夜光杯”,她犹自想着,不防朱友珪已侧过了首,似笑非笑地瞥了过来。
“怎么,看我看得发了呆?”
净琬一怔,那微甜的酒液顿时哽在喉中,令她咳嗽连连,几乎呛红了一张脸,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微微地扬起了下巴:“我才不是看你,我是……”她刚说到这里,心想自己若是告诉了他,这人岂非愈加得意,她眨了眨眼,顿住了话语。
“哦?那你是在看什么?”朱友珪扬了扬眉,面前的女子轻扬着下巴,双唇微弯,面颊因呛咳而平添了抹桃色,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却带上了一丝隐隐的狡黠,他不由唇角微翘,笑意在眼底漾起。
朱友贞已坐在了朱友文身侧,净琬抬起头,正对上了朱友贞的视线,朱友贞微微一笑,举起手中的杯子,向净琬点了点头,一口饮尽了杯中之酒,净琬一怔,亦拿起了面前的杯子,浅浅地抿了一口,缓缓地点了点头。
朱友璋的目光极快地从两人身上一掠而过,俯身向朱友贞道:“四哥,你什么时候认识了对面的女子?你们刚刚眉来眼去的样子我可瞧得清清楚楚。”他话音一顿,接着笑道:“可惜她是三哥的女人……”
朱友贞看着对面的净琬,淡淡道:“五弟,你醉了。”
净琬刚放下手中的杯子,她在案下的手已被身侧的男子握在了掌中,男子手心的热度浸入她微冷的指尖,她轻轻一颤,挣了挣,却在他掌中纹丝不动。
“我倒是不知,你是从何时起与我的四弟这般相熟了?”朱友珪淡淡道,他漆黑的眼瞳中带着丝玩味和微微的冷意,正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男子眼中的冷意令净琬一怔,她只觉这人心思实在多变,前一瞬还语笑晏晏,下一刻却这般模样,他掌心的热度让她忍不住蹙起了眉:
“你放开我,我怎么可能与他相熟?”
朱友珪微微一笑,忽地松开了她的手。
净琬暗自松了口气,下一瞬男子的手已伸入了她宽大的袖中。
那修长的手指如灵蛇般沿着她纤细的手腕盘旋而上,让她在瞬时圆睁了双眼,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腔子里别别乱跳,台下的锣鼓声却愈加紧密,场中的众神兽已散到四角呼号跳跃,对面朱友贞淡定的目光,更是令她如坐针毡,她再也顾不得什么,急急地按住了男子的手:
“我真的不认识他……只是刚刚在人群中他扶了我一把……”
朱友珪凝视着女子澄澈如水的眸子,他在那里看到了两个小小的自己,他看着女子脸上渐渐泛起的霞光,悠然道:
“看来你这次说的倒是真话。”他的指尖在她细腻的肌肤上缓缓游走着。
臂上传来的轻痒已渐渐地带上了一种微酥,净琬看着男子笑意流转的眸子,心中大恨。她长了这么大,何曾被男子这般戏辱过,何况是众目睽睽之中,她胸中怒意徒升,羞愤之下再也忍耐不住,恨恨道:“你这登徒子,为何总是如此,我已经告诉你了,你为何还要……”
朱友珪却已收回了手,净琬一脸羞恼,衬着两颊的红云,竟带了些酒后微熏之态,他忍不住轻轻地微笑起来:“你知不知道,你生起气来的样子很是有趣。”
净琬心中恼怒,本想一走了之,又想起青柳之事,她不知如何开口,更不知朱友珪会否答应,不由面带踌躇。
朱友珪不紧不慢地拿起了杯子,意态悠然地看着女子,却并不开口。净琬侧过脸,看着男子,微微地垂下了头。
“又有事求我?”
净琬微微错愕,面前的男子竟能如此准确地洞悉人心,她诧异地抬起了头。
“很奇怪我为什么知道?”
朱友珪看着净琬微拧的双眉,轻笑道:“我自然知道,你只要有求于我便会露出这种神情,这又有何难猜。”
净琬终于低声道:“我想求你救救青柳。”
“青柳?”
“嗯,是王妃屋里的人,她要被送到军中去……去做……”
“可是我为什么要救她呢,她现在还能活着已经是老头子的恩典了。”
“可是……”
“你既然这么可怜她,何不想个法子让我答应救她呢?”朱友珪笑道。
男子眼中那丝带着笑意的狡黠,令净琬一怔,她微微地侧过了脸。
“不如这样,刚才我握住你时,你可是恼怒得紧?既然如此我也让你握握,我不生你的气便是,这样我们便两相抵消了,可好?” 朱友珪眨了眨眼,净琬目瞪口呆的样子令他眼底笑意一闪,面上却是神色不动。
净琬见朱友珪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她想起男子适才的捉弄,不由恨声道:“我不要!”
“哦,那你也不想救人了?”朱友珪斜睨着净琬,轻轻地晃动着手中的杯子,半晌方懒懒道。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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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8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18 章
净琬初见朱友珪时,只觉这人外表平静却冷意逼人,令人畏惧,却万万没想到此人竟也有如此无赖之时,她虽是气恼,亦有些好笑。她细细思量之下,心知若不如此,他定然不会答应,她想起青柳,心中终是一软。
她飞快地抬眼瞧了瞧对面的朱友贞等人,又转脸看了看了朱友珪,见他正悠然地望着台下,她终于极快地伸出手去,轻轻地覆上了他的手。
她做完这番举动,垂眼看着案上,头越垂越低,面上一片火热,渐渐连她白玉般的双耳也带上了淡淡的粉色。
朱友珪见她眼波流转,娇腮欲晕,眼中微微一暗,接着异彩突现,光亮如星辰璀璨,他倾身靠近了净琬,柔声道:“不用担心,她不会被送去的。”说罢已反手将净琬柔若无骨的手紧握在了掌中。
净琬一惊,抬起了头,正瞥见男子眼中那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她大羞之下,顾不得他人注目,已甩开了朱友珪紧握的手。
“原来这便是俗语说的过河拆桥了。”朱友珪紧盯着净琬渐渐消失在台下的身影,拉长了语调,慢悠悠地说道。
凉风起(一)
净琬看着头顶的巨型灯轮,看得久了,悬在灯轮上的千盏花灯似幻成了瑰丽的霞光,她微微地眯起了眼,向身旁瞟去。
朱友珪转脸间已对上了她的目光,他眼里灯火跳动,唇边却弯起了一个清浅的弧度。
他们在人群的最前端,身后人头攒动,灯轮周围已留出了一大片空地。他们前方高高的宫城上,金吾及四军兵士早已列好陈仗,他们手执旗帜,身着绣袍,袍外披着闪亮的黄金甲。
宫城上的幕帷中突然传来了一阵闷雷般的鼓声,随着这雄浑有力的鼓声,宫城下的长乐门缓缓地打开了,净琬身后刚刚还嘈杂不休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小姐!”净琬的衣袖一沉,“小姐,有好多女子从门内出来了,快看。”小青紧攒着净琬的衣袖轻叫着,她圆睁了双眼,双唇微张,面颊因兴奋而泛起了红潮,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慢慢开启的长乐门。
几百名宫装少女列成两队从长乐门中缓缓步出,她们身上的珠翠在花灯的映照下晶莹闪烁,她们发间面庞上散发出袭袭甜美的香氲,被微风一带,直接飘向了不远处的人群,缕缕芬芳在人群中弥荡萦纡。
这时鼓声突地一变,由开始的激烈高昂渐趋低缓,少女们开始随着这低缓的鼓声盘旋进退,绕着灯轮连手而歌。她们以脚踏着地,和着鼓声,摆动着身子,趋走俯仰着,随着她们整齐划一的动作,各色裙裾在花灯下翩翩若飞,而灯轮上悬挂的珠玉和金银坠子,在微风的吹拂下相击互撞着,发出了阵阵清脆的声响,如乐声般和入了少女们婉转的歌声里。
一开始人群中的女子只是远远地看着,随着灯轮下的少女裙裾翩飞,越舞越快,一些大胆的少女率先加入了这连手而歌的队伍,人群中年轻女子的纷纷加入,让灯轮下踏歌的队伍很快便达到了千人之数。
“小姐……”小青扯了扯净琬,她看着净琬身侧的朱友珪,压低了语声:“小姐,我们也去跳会好不好?”
净琬见小青一脸渴望,亦有些跃跃欲试,转头看向了朱友珪。
朱友珪微微一笑道:“你也想去么?”
净琬看着朱友珪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男子的目光令她心中一跳,她暗暗地吸了口气,脸上缓缓地绽开了一缕笑意。
朱友珪紧盯着女子的笑颜,忽然倾身在她耳边低语道:“你若是不想笑,就不要笑,你知道么,你根本就不会撒谎。”他看着净琬慢慢张大的双眼,莞尔道:“不过这也不能怪你,我忘了告诉你,从来没有人可以在我面前言不由衷。”
朱友珪看着净琬和小青手牵着手融入了前方喧腾的人群中,她们很快便和灯轮下的女子挽手舞在了一处。他回身看向了身侧,一个面目毫无特殊之处,让人过目即忘的男子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身后。
“如何?”
“殿下,都准备好了。”
“很好,你先退下吧,没有我的召唤,你们不得露面。”
“是!”
净琬紧紧地握着小青的手,她的另一只手握住了一个陌生的少女,宫城上鼓声不歇,她也随着所有的人一起踏着整齐的小碎步,盘旋进退,边舞边歌,汗水已浸透了她的衣服,她犹自不觉,她只觉着胸中烦恼顿消,欢畅淋漓。
场中的少女们纵歌纵舞,欢乐无极,而一些少年们则骑着骏马绕在场周,他们或者三三两两聚作一堆,或是一人一马独守一侧,目光总不离场中欢歌的美貌女子。
净琬也不知自己舞了多久,宫城上的鼓声已从太平乐变作了上元乐,她心中一恍,探首看向了场外,不自禁地搜寻着朱友珪的身影,场外人影重重,她又随着身周的女子转侧来回着,一时间哪里看得清楚?她抬头看向了城楼,她们已渐渐舞到了靠近应天门的一侧。
净琬和小青终于挤出了人群,身侧人流如涌,花灯如昼,她拉了小青向着皇城端门方向行去。
“小姐……我们会被发现吗?”小青一面转首四望,一边紧跟着净琬的脚步。
“现在人这么多,就算我们与他失散了也不足为奇,你拉紧我的手,别走散了。”净琬头也不回地答道,话犹未了,她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步子。
几个骑在马上的少年男子已拦住了她们的去路,他们意态悠闲,衣着光鲜,那为首的少年敏捷地跃下了马背,他紧盯着净琬的脸,看到少女一脸讶然,不禁笑道:
“姑娘不必惊谎,在下只是适才在灯轮下见到了姑娘的歌舞之姿,听说天津桥下此刻正在放灯,不知姑娘可有兴致与在下一同前往观灯?”
净琬见这几人俱是眉目清朗的少年,而面前这人的相貌又无疑是几人之中最为出众者,在这少年开口之际,他身后还骑在马上的几人却哄笑道:“小七,这次又被你抢了先,你只要瞧见美貌的女子,向来手脚快得紧。”
净琬听他们说得这般肆无忌惮,心中微微愕然,正想开口回绝,身后的小青却发出了一声低呼,而面前的几位少年也露出了异样的神色,她心中一沉,还未转身,已听到朱友珪那带着丝慵懒的嗓音在耳边淡淡响起:
“这位姑娘今晚已和在下约好了同游天津桥,只怕无法答应几位的同游之请了。”
那叫小七的少年眼中微微露出了惋惜之色,他返身上马后又转首看了净琬一眼,他身侧的那几人见他如此,不禁又开口取笑道:“小七,今晚你可失了手,没想到人家姑娘已经有情郎啦。”那叫小七的少年听了却并无恼意,只哈哈一笑,控马向着端门而去。
朱友珪已伸手握住了净琬,净琬一挣之下并未挣开,她原本以为自己已顺利脱身,没想到朱友珪这么快就跟了上来,她眼光中微微带了些懊恼,低声道:
“你放开我!”
“我若是放开了你,今晚这么多人,只怕你又要与我失散了,还是这样好。”
净琬一惊,抬首向朱友珪看去,却见他神色如常,并无异样,她心中狐疑,再也没了看灯的兴致,只是随着人流慢慢地向着端门行去。
他们行到端门处,因是上元,虽已到了戌时,皇城的大门并未关闭,城门处车马塞道,拥堵异常。
净琬见斜前方有个身形瘦小的男子被两侧的车马堵住了去路,只得向后退去,却又被后方向前涌动的人群挤得夹在空中,脚不着地,那人禁不住叫喊起来。净琬见了那人手脚乱挥之状,心中一动,不觉抿唇而笑,下一瞬却发现自己身侧并未如此拥挤,她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转首细细打量四周,见他们身前身后有好几个貌不惊人,身上服饰也是寻常之极的男子,在人群中绝不显眼,却恰到好处地阻住了向他们三人挤来的人流,她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
她暗暗道,怪不得朱友珪这么快就找到了她,原来如此!难道她今晚竟无法脱身了么?她只觉得手脚渐渐冰冷,周围的喧哗声在耳边嗡嗡乱响。
她怔怔地跟在朱友珪身后,不防一人从侧边直撞而来,她被那人前行的力道一冲,身子晃动,朱友珪已转身扶住了她两肩。
净琬抬眼向那人瞧去,只见那男子衣着普通,却虎背熊腰甚是剽健,他面上的一双眼睛更是精光四射,净琬正打量那人,蓦然间却觉得那人身后有道目光极快地从自己面上一掠而过,转瞬间那男子已匆匆挤过他们身畔。
那男子竟能毫不费力地冲开朱友珪身侧的几人,净琬不免转首多看了一眼,却瞥到男子身后的一个身影,她心中惊疑不定,不由仔细瞧去,而满目人潮,那人影早已不见了踪影,难道说……净琬猛然止住了脑中的胡思乱想,定了定神,向朱友珪看去。
朱友珪已低首在身侧的一个灰衣男子耳边低语了几句,那人飞快地转身跟上了那身形剽健的男子。
原来那身形高大,目光如电的男子身后不是别人,正是李袆。今夜他在皇城外直等到人流如炽,方夹在人群中进了端门,却不曾料到竟与净琬和朱友珪打了个照面。
那跟着李袆二人的灰衣男子见他们向着宫城方向而去,忙加快脚步,跟了一程后,随着两人拐入了小巷内,却突地不见了李袆二人的身影。他方忡怔间,却有人在他左肩上轻拍了一记。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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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9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19 章
灰衣男子身子一晃,右边袖中的短剑迅速滑至掌心,下一瞬已向后刺去,左手臂微屈,也在同时重重地撞向身后之人,不想那人只是极快地一个拧身,短剑便刺了个空,他左手弯处亦是微微一麻,垂在了身侧,一只铁掌却在同时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咽喉,随着那铁掌越收越紧,灰衣男子双眼凸出,脑中烟雾腾腾,神智渐失,手中的短剑“铛”的一声落在了脚下,他的头终于无力地垂在了胸前。
李丹在灰衣男子身上一番搜捡后,抬头道:
“公子,这家伙身上什么都没有。”
“只有他一人跟着我们么?”
“是,属下确定只有他一人跟着我们,这家伙应该是从我们进了端门后才跟上来的。”
李袆看了看倒在地下的灰衣男子,转身出了巷子。
长乐门前数千女子犹在灯轮下轻歌曼舞,李袆二人绕过连袂而歌的人群,来到了宫城下的一个角落里,那里离欢歌的人群虽不算远,却正好是一个死角。那里已有一个黑衣男子静静地靠在墙前,那男子看清了李袆的面容后,方低声道:
“公子,都准备好了。”
“嗯,再过一个时辰,那人会在宫城上出现,这是唯一的时机。”
黑衣男子即李旭昭,他看着前方欢声鼎沸的人群,面色不动:“公子不必担心,人已安排好了,灯轮上的花灯里我们也做好了手脚,到时只要一击得中,便可借着混乱的人群散出皇城。”
李袆抬头看着前方那巨大的灯轮和在下方欢歌曼舞的女子,他墨黑的眼眸中流转出一缕淡淡的忧伤。
凉风起(二)
净琬等三人出了端门,来到天津桥畔时,河面上已放下了数百盏浮灯,那些浮灯在水面上随波荡漾,从桥下渐渐向远处漂去。岸边和桥上满是观灯放灯的青年男女,有的两两成双,有的三五成群,更多的则是结伴而行的少年女子。这些女子平日呆在闺中,难得这般畅意,现在与女伴们一起观灯放灯,沿途遇着俊俏的少年男子,羞涩些的不过多瞧上几眼,那胆子大些的女子便将手中的花结掷向了意中之人,引得身旁的女伴们一阵娇笑。
净琬见了这番情景忍不住微微而笑,她浅笑盈盈的样子令桥上的几个少年在她身侧徘徊不去,却在看清她身侧的朱友珪之后,渐渐散去了。
小青嘟着嘴低声道:“小姐,他自己都收了好多花结了……”她暗暗瞟了朱友珪一眼,止住了话语。
几个提着莲花灯的少女迎面而来,在看到净琬身侧的朱友珪时,少女们慢慢地止住了脚步,窃窃私语起来。
“那儿郎……”“那女子……”之类的话语隐隐传入了净琬耳中。
其中一个身着黄裙的少女看了看净琬,红着脸将手中的花结掷向了朱友珪。那黄裙少女样貌甜美,眉目间娇柔婉转,朱友珪接了花结,对着那少女微微一笑,越发羞红了她的一张桃花面。
净琬向朱友珪手中瞟去,却是个结得十分精致的团锦结,那少女打这花结时一定极用心思,形状小巧如花瓣的结上还镶嵌着珠石,很是精致。净琬看这花结飘开了思绪,她想如果今夜与她同游的人是李袆,一定也有许多女子向他抛掷花结,他也会这般随手接过么?
净琬扶着朱红色的桥栏向前方看去,只见水面上一片霞光回旋,灯火星星点点,闪烁荡漾,两岸的几千盏花灯将岸边照耀得如得白昼一般,她透过茂密的树丛向北凝望,上阳宫高大的宫殿静静地立在远处的暗影中,眼前的这片喧腾更衬得它一片寂寥,她不觉轻轻地叹了口气。
曾几何时,那日夜欢歌,壮阔华美的上阳宫竟衰败至此,昔日那种千官扈从,群臣迎驾的盛大场面再也不可见了。
“你是为了这上阳宫还是李家的天下而叹息?”
“李家的天下?”净琬一愣,她转首看向了朱友珪,仿佛刚从迷朦中惊醒。
朱友珪看向她微带迷茫的双眼,静静道:“天下马上就要易姓了。”
净琬一震,他的话语如利刃般直直地刺入了她心底,水面的光影映在她眼中,明晦变幻着,一阵静默后,她终于低低地开了口,她的声音是那么的低缓而微弱,竟像是说与自己一般:
“大唐是不会消亡的……”
“你真的这么想么?”朱友珪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你为何要叹息,其实你也明明白白地知道李唐天下将会如何,你闭上眼睛它就不会消亡了么?”
净琬怔怔地望着桥下,水面的凉风带起了她颈侧的几丝散发,拂在她白晰的面庞上,朱友珪看着她静默不语的侧影,缓缓地转过了身子,他盯着桥下起伏不定的光影,淡淡道:
“这上阳宫衰败至此,叹息有何用,已经衰败腐朽的东西任你再凭吊又能如何?它早已和这李唐天下一般,连地底的基石都腐烂了,既然如此,何不将它铲去,再起新基,重新建起一座更坚固,更壮丽的宫室呢?”说着他抬起了头,望着远处昏暗中的上阳宫,嘴角微勾,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中的珠结。
仿佛有什么紧紧地噎住了她的喉咙,净琬的一颗心悬在半空里来回,没个着落,她再也不能听下去了,她想捂住双耳,她痛恨这些话。可朱友珪的话又让她无从辩驳,最令她痛恨的是,她心底深处甚至对他的话生出了一丝隐隐的认同,尽管这丝认同很快地被另一种恐惧所压倒,父母的故去,家人的离散……种种痛苦像潮水般涌出,而就在刚才,她却对这个男子生出了一丝认同!他……正是那个人的儿子!她扶着桥栏,缓缓闭上了双眼。
她再度睁开双眼时,朱友珪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四目相接之际,男子的眼眸深处迸出一点极亮的星光,这光芒灼灼地烧入了净琬眼中,像火星般在她心底燃起,她轻轻地垂下了眼帘,任凭浓密的眼睫遮去了眼中起伏不定的光影,她乌黑透亮的睫毛轻轻地颤动着,他不觉伸出手来,一根根地替她理着颊边飞扬的发丝,净琬却蓦然一摆,躲开了他的手。
……
亥时的钟声响起时,宫城下的人群渐渐止住了歌舞,纷纷向上看去。宫城上的帷幕被缓缓拉开,大唐的天子出现在高高的宫城上,这个身着帝王冠服的十四岁少年,身量尚未长足,他瘦削而苍白的面庞上带着种惶惑,那种时时生活在恐惧和忧心之中的无力感已侵蚀了少年清澈的目光,面对着眼前灯火灿然,游人如炽的盛景,他眼内只有一片无动于衷的木然。
紧随在少年天子身后的高大身影,正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他高大的身影衬得前方的少年天子愈加单薄瘦小。
李旭昭迅速地看向了李袆,两人目光交汇之际,李袆缓缓地点了点头。
宫城上的黄门缓缓展开了手中的诏书,那尖锐的语调带着长长的拖音,碾过下方的人群。
此时奇变突起,人群中蓦地里白光闪动,几道光芒如闪电般没入了宫城前的灯轮内,巨大的灯轮上突然间发出了“嘭嘭嘭”的几声巨响,像焦雷般炸在每个人心底,所的目光都被灯轮吸引,白烟迅速弥漫开。
就在巨响发出时,金戈破空之声也在同时传来,几枝银白色的弩箭在眨眼间射入了少年天子身后,朱温一震,他看着没入胸前的几枝短箭,甚至没有疼痛,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鲜血渐渐渗出,剧痛终于席卷而至,铁手般扼住了他的呼吸,他喉中咯咯作响,向后倒去。事发仓促,身后的军士直到此时才如梦初醒,急步而前。
一切不过片刻之间,灯轮上的丝绸锦缎已被火舌吞没,这些五颜六色的长长锦缎随风绕上了花灯,空中的花灯很快被拖入了这炽热的红霞中,各式各样的花灯在瞬间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光彩,巨大的灯轮像火树般发出了噼里叭啦的脆响。
宫城下的人群静默着,他们抬着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熊熊燃烧的火轮,直到宫城上那高低起伏的语声响起:“有刺客!捉拿刺客……”
人群猛然惊醒,四散奔逃,那些前一会还在灯轮下振袖欢歌的女子跑得鬓乱钗横,纷纷向端门处涌去,一时间人声马嘶,乱成了一片。
熊熊大火中的灯轮终于不堪重负,在一片惊呼骇叫声中,那木制的巨大灯轮向着端门的方向缓缓倒去。
地上满是女子遗落的花钗,媚子,甚至还有不少女子在奔跑中落下的披帔,却再也无人顾惜那些犹带着粉香的罗绮翠钿,任凭它们被人群零乱的脚步所践踏。
宫城上的少年天子仍然静默地立在那里,他看着宫城下怆惶奔逃的人群,缓缓倾覆的灯轮,嘴角边泛起了一丝冰冷的笑意。他身后甲胄窸窣,靴声橐橐,身前人乱马嘶,他缓缓转身看着身后的血渍,原本木然的眸子渐渐明亮起来,映亮了他苍白的脸。
……
一阵隐隐的钟声从宫城传来,净琬三人下了石桥后,岸边的游人逐渐稀少。
净琬正飞快地转着念头,而对岸的皇城内却发出了一声闷响,隔着洛水,她心中无端地一紧。
端门处突然骚动起来,门内看灯的人流蜂拥而出。人马杂行,前拥后挤的人群中,不时有跌倒在地的游人被前涌的人流所践踏,发出了声声惨叫,惨呼声很快地被一阵暴雨般的蹄声所掩去,几百骑紧随在混乱的人群后急奔而出,他们挥鞭驱开人群,直出端门,皇城的大门亦随之紧闭。这几百骑向着四处城门的方向分别驰去,沿途的人群纷纷回避,许多躲避不及的游人被抽得惨呼连连。
净琬望着那番混乱的景像,正在愕然之际,门内涌出的人群和对岸的人流已渐渐向她立身处涌来。
小青直愣愣地看着对岸的人流,不由自住地牵起了净琬的手。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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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0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20 章
净琬惊疑不定,她看着一脸惊惶的小青,忍不住握紧了她。
净琬转首向朱友珪看去,他正静静地望着对岸混乱的人群,神色安然。
这人就没有过惊慌失措的时候么?她还未见过他失去平静的表情,任何时候他都是这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今夜她可以顺利脱身么?她望着对岸的人流,暗暗下定了决心。
他们沿河向东行去,对岸的人群已渐渐漫过了石桥。
净琬俯在小青耳边用极低的语声道:“一会我们避到坊间的岔路里去。”小青一愣,悄悄地看了看朱友珪,方向着净琬微微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他们身侧已满是混杂的人群,净琬拉着小青慢慢地向后退去,男子恍若不觉,人流很快便将他们分隔开,她转首间已不见了朱友珪的身影,她顾不得多想,转身在潮水般的人流中奔跑起来。
净琬拉着小青向定鼎门大街跑去,她们气喘喘吁吁地跑了一程后,回头见朱友珪并未跟来,便沿着定鼎门大街向左拐入了坊间的街道。
她们正一路狂奔,却不防突地从侧巷中转出几骑来,净琬收势不及,眼见要撞上对面的马儿,那马上之人一控马缰,座下的马儿一声长嘶,人立起来,净琬踉跄着退了好几步,方被小青一把扶住,她抚着呯呯乱跳的胸口,半响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方抬眼向上看去。
月光下,那马上的少年眉目清朗,身姿秀挺,也正向净琬看来。
净琬看得分明,心中却是一怔,那马上之人,不正是宫城前邀她同游天津桥,叫小七的少年么?
那叫小七的少年看清了净琬的面容后,也是微微一怔,随即笑道:
“原来是姑娘,刚才险些冲撞了姑娘,现在宫城里出了乱子,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此刻乱得很。”
净琬心中焦灼,顾不得解释,她向后张望,并无朱友珪的身影,心神稍定,急声问道:
“宫城里出了什么乱子,公子知道么?”
“听说有刺客潜入。”
小七见净琬在瞬间已变了脸色,只当她是听了刺客之事心中害怕,不由柔声道:
“姑娘不必担心,刺客应该还在皇城内。”
净琬脑中轰然而响,却犹自抱着丝希望,好一会儿,才低声道:
“公子,我们要去浮桥,不知那里怎样了?”
小七见她面色苍白,神情委顿,身边却只有小青一人,那个与她同游天津桥的男子并不在身侧,他心中诧异,又不便追问,沉吟道:
“这里离浮桥还有些路程,平日那里就人烟稀少,现在你们两位女子走去只怕不便,不如我送你们去吧。”说完他扭头与后方的几位少年低语了几句,那几人看了看净琬,发出了一阵低笑声,净琬面上一红,亦顾不得什么,当下轻声谢过了小七。
小七微微一笑,轻轻一跃,跳下马来,手中挽着缰绳,陪着净琬向东而去。
等他们走到浮桥附近,已是月上中天。
小七见净琬止住了步子,知她不欲自己送到桥畔,亦止住了脚步,回头笑道:
“姑娘,我便送到此处,这里已离浮桥不远,你们自己走去也无妨了。”说罢翻身上马,蹄声的的,竟自去了。
净琬来到浮桥前,却见桥前人影寂寂,桥下流水淙淙,不由一呆。她原本心底终究还抱着一线希望,盼着能在桥上见到李袆的身影,现在一颗心却越来越冷,她站在浮桥上呆呆地看着桥下的流水,天上繁星闪烁,映在水面起起伏伏,她心中又空又痛,泪水一颗颗地从眼中滚落,无声地融入了桥下的流水中。
凉风起(三)
“等了很久么?”
那轻松明快的和悦嗓音令净琬浑身一震,她霍然转过了身子,只见李袆静静地站在身前,夜风拂动着他的衣角,黑夜中他的一身白衣极为醒目。
净琬怔怔地看着他,李袆那温润生辉、光华明净的神采早已深深印在了她心底,她心中明明有许多话,但此刻与他这般默默相对,竟觉得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竟哭了?”李袆见她满面泪痕,不由微微一怔。
“我……我听说宫城内……”净琬骤见李袆,心中欢喜难言,此刻才惊觉自己面上还挂着泪珠,不由面色微赤。
净琬话犹未了,李袆心中已是了然。
他看着净琬泪痕犹湿的面庞,心中一暖,不由伸出手去,轻轻地替她将脸上的泪水抹去,又将她耳边随风飞扬的发丝挽在了耳后,他轻柔的动作令净琬的脸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霞光,她眼中波光流转,又是欢喜,又是羞涩,微微地垂下了头。
李袆柔声道:“你走了这么远,累么?”
净琬看着李袆的双眼缓缓地摇了摇头,她脸上笑意灿然,眉目间柔情婉转,李袆心中一动,伸出手去搂住了她的肩膀。
圆月当空,夜风拂面,四下里寂无声息,唯有桥下的流水声淙淙传来,净琬双颊晕红,慢慢地合上了双眼,她与李袆重逢,想到从此便可相随相依,不再分离,心中漾满了难言的喜悦,她只愿时光就此停留,不再前行。
两人在桥上静静地立着,李袆转首看着净琬微微一笑,将她的手包在了掌内,带着她向桥下走去,净琬想起还候在桥边林中的小青,开口道:
“我还带了一个人来……”
她话犹未了,李袆口中却轻轻地“噫”了一声,已皱起眉头,停住了脚步,他松开净琬,转首看向了前方的树丛。
净琬不解地看向了李袆,正欲开口,只听到树丛中 “嗖”的一声,已有一箭向着他们直射而来,电光火石间,李袆将净琬一把推开,侧身避开了那激射而来的箭矢。
净琬踉踉跄跄地退到桥下,还未立稳身子,一个令她全身冰冷的声音已在身后悄然扬起。
“遂王殿下,真是出人意料啊,我倒是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
净琬一震,她晃动的身子已被身后的一双臂膀牢牢地圈在了怀中,她却仿佛全无知觉般僵立着。
她不是已顺利地摆脱了他么?她好像又看到了朱友珪那了然于胸的模样,难道他竟是故意的?而她竟无知无觉地将他引到了此处,李袆会怎样呢……她的周身都起了一阵寒颤,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尽,她茫然地看向了李袆。
李袆静静地立在浮桥上,袍袖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看着朱友珪,神色不动,唇角边却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朱温既未死,我怎可先行离去?”
“哦?其实当日你若是肯和你的兄弟一起,乖乖地呆在那九曲池的冷水中,也好过今日这般孤孤单单了,你说是么,遂王殿下?”朱友珪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说道。
两人的面上都带着淡淡的笑容,互视的眼中却全无一丝笑意。
“你放开她。”李袆看着朱友珪怀中的净琬,目光微微一闪,表情却平静如初。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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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1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21 章
“哦,我为什么要放开自己的女人呢?”朱友珪不以为意地笑着,拢着怀中的净琬向后退去。
净琬耳中嗡的一声,如雷轰顶,蓦然惊觉自己在朱友珪怀中,她痛恨自己的愚蠢,尽力挣扎着,想从他杯中挣脱。
朱友珪伸手板住了她肩头,低头在她耳边柔声道:“已经没事了,我不是已经到了么,你今晚做得很好,不必担心,有我在,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他语声虽是轻柔,却说得字字分明。
这番话入了净琬耳中,她先是一怔,随即明了了朱友珪的用意,当下气得发昏,颤声道:“你……你在胡说甚么?”
她心中惊怒交加,只觉得手足冰冷,险些晕了过去,一时竟忘了挣扎。她抬头向李袆看去,见他却并未看着自己,只是淡淡地瞧着朱友珪,她口中急声道:
“我并没有……”只说得一句便觉得胸口一阵气促,一阵血腥之气直冲胸臆,她竟不知该如何解释,李袆今晚会如何,她实在想也不敢想。
朱友珪带着净琬退到了林边,李袆在桥头岿然不动,他面色沉静,缓缓地按在了身侧的长剑上。
树丛中已冲出了十余名黑衣武士,为首的那人抽出长刀,一声口哨后,那十余人迅速散开,已将李袆呈半月形围住。
“若是害怕,就闭起眼睛。”朱友珪看着净琬全无血色的双唇,淡淡道。
远处的五个黑衣人弯弓搭箭,随着弓弦破空声,五枝劲弩已挟着风声向李袆射去,净琬不由惊呼出声,只见李袆接连闪开四箭,已迅速持剑在手,将最后一箭砸飞。
“公子!”李丹已急步而前,持刀护在了李袆身侧。
前方的五个黑衣人迅速迫近桥畔,李袆二人背里面外,李丹面色凝重,手中青光闪烁,挺刀架在了身前。
两名黑衣人挥动单刀,向李丹砍去,李丹向左跃开数尺,避开了两柄单刀,向其中一人面门砍去。另三人上前缠住了李袆,李袆剑光闪闪 ,招招指向三人要害,竟自不加防守,一味凌厉进攻。
李丹对付二人本来游刃有余,却因担心李袆,分神之下竟被一人当头猛砍而下,他虽闪得快,却被砍伤了肩头,他大喝一声,手中的一柄刀遮架砍劈,不到几个回合,手起刀落,竟将一个黑衣人的臂膀生生砍了下来,那人滚在地上哀号不止,被李丹一脚踢开,他身后的李袆也杀伤了一人,两人精神一振,越战越勇。
朱友珪神色不动,轻轻地挥了挥手,余下的黑衣人也纷纷围上前去。
这几人加入后,李袆与李丹腹背受敌,登时处在了下风。
二人面色凝重,李丹手中的一柄单刀更是使得虎虎生风,完全一副豁出性命的打法,片刻间两人已数次险象环生。
李袆的白衣上满是斑斑血迹,也不知是敌人还是他自己的鲜血,他咬紧牙关,勉力支持,额上的汗珠一颗颗的渗了出来。
“是我害了你……”净琬盯着李袆喃喃道,她心中已立定了主意,若是李袆因她而死,她也不愿独活。她既已打定主意,脸色虽然苍白依旧,身子却不再颤抖,只是紧握双手,目不转睛地望着李袆。
再拆了十余招后,李丹腿上中了一刀,他摇摇堕堕,站立不稳,仍是东砍西打,顷刻间又砍伤对方一人,他回身叫道:
“公子,快走,我来断后!”
这时只听得马蹄声从远处隐隐传来,李丹一怔,见李袆剑光连闪,仍在勉力支撑,不由急声催道:
“公子!”
不过片刻之间,蹄声越来越近,已可看清是十来骑从对岸疾驰而来。
朱友珪扬了扬眉,手中已多了把长弓,他拈弓搭箭,直指李袆而去。
净琬大惊,不及多想,已重重地撞向了朱友珪,那箭从李袆耳边堪堪擦过,射入了他身后的树丛中。
对岸的十来骑也已赶到了浮桥边,朱友珪的目光冷冷地掠过跌坐在地的净琬,转首向李袆笑道:
“遂王殿下,你认为可以跑得出这洛阳城么?”
李丹大喜道:“公子,快走,是我们的人!”
朱友珪缓缓地摆了摆手,他身侧的黑衣人打了个忽哨,那桥上的几人迅速退至他们身前。
李袆二人早已是强驽之末,此刻见到李旭昭等人,精神为之一振。
铁振中早牵了马来到李袆身前,哑声道:“公子,快些上马。”
李袆伸袖抹去了脸上的汗水和血水,他肩背处有条长长的伤口,身后已被鲜血浸透,手臂和腿上的伤口也在冒着鲜血,他转首看向了净琬。
两人就这般隔水而望,流水淙淙,却已是重山万岭。无奈、犹豫、不舍等神情在李袆眼中瞬息变幻。
净琬本来存了同死之心,现在见到他眼底的挣扎,心知自己无法跟了他去,她已明白今日一别,两人难有再见之期。
李袆终于转首而去,净琬如刀刺心,眼里却没有了泪水。
耳边的蹄声渐渐远去,她慢慢地走到了空无一人的浮桥前。
“殿下,我们就这样放他们走么?”
“此刻他们人数众多,我们未必留得住。现在洛阳城各处城门早已紧闭,他们又能跑到何处,传令下去,就是把洛阳城抄个底朝天也要将他们搜出来。”
“是!”
净琬缓缓转身看向了朱友珪:“你!你早就发现了,是么?”
她容颜惨淡,声音暗哑,不等朱友珪回答已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会在上元之夜与他会合……所以你才会那么轻易地就答应了,所以你也一起来了!”她说到这里,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凝在她面上,似带了层严霜,她笑着笑着,眼里的泪水一滴滴地落了下来,她全然不觉,犹自欢笑着,朱友珪静静地看着女子,并不回答,眼中却愈见深邃,漆黑的眸子似幽潭般无喜无怒。
“我真蠢,是么?竟将你生生带到这里!带到他面前……”她又是一阵轻笑,仿佛发现了极为可笑之事,笑到最后,一口气顿时哽在喉中,剧烈地咳嗽起来。
净琬已在城中走了大半夜,加上连番奔跑,及至见到李袆重伤在身,浑身是血的模样,她又是自责,又是惊恐和伤心。李袆一去,她心中的紧张突然一松,心中悲苦上涌,却狂笑不歇,终于耗尽了体力,再也支撑不住,她只觉得眼前发昏,双脚发软,慢慢地已人事不知。
风波恶(一)
新年的正月,元宵刚过,太阳正懒洋洋地照在地上,洛阳城永丰坊内的西北角上,几十名劲装灰衣男子迅速地拐入了一条小巷内,直奔小巷尽头的宅院而去。
一位头领模样的男子立在了巷口,他身旁一人低声问道:“殿下那里要活的么?”
那头领模样的男子淡淡道:“这种重犯,拿下便立地格杀,还问什么。”
那人微微颔首,向其余的人打了个手势。
随着重重的破门声,和屋内传来的搜检声,巷内的一户人家的大门吱呀一声轻轻地开了条缝,两双乌溜溜的眼睛在门缝内好奇地张望着。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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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2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22 章
门后,一个穿着红袄的七采出众,却非王爷亲出,只是养子。至于五殿下行事莽撞,空有一身勇猛。其它几位殿下也不足为惧,唯有三殿下心机深沉,好弄权术,王爷登基后,此人对殿下的太子之位定多有妨害。”
“三哥自幼如此,他对母妃倒向来恭敬有加。自从母妃去后,父王的心思愈加难测,上元那日的刺客之事,令父王大为恼怒,虽说死的是替身。现在父王疑心极重,我们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为好。”
“殿下说得有理。对了,刚刚那位女子便是三殿下的新宠么?听说五殿下想用房中的几位姬妾来换这女子,却被三殿下所回绝,这倒有趣的紧,依三殿下的性子,不该拒绝五殿下才是……”姚九说到这里似有所思,朱友贞已向前行去,姚九快步跟上了他的步子:“殿下……”
风波恶(二)
净琬缓缓跨入屋内,锦珠已笑着迎了上来:“姑娘,殿下前会让您过去,偏这会才回来。”
“我不去。”净琬懒懒应道。
“姑娘的身子好不容易才好些,最近殿下叫姑娘,姑娘却总这样,难不成和殿下闹别扭了?眼下……”锦珠说到这里,语带踌躇,慢慢止住了话语
小青转向锦珠道:“锦珠,三殿下真的要娶王妃了?”
锦珠一怔,她轻轻地瞟了净琬一眼,见她似不以为意,方道:“这么说,姑娘已经知道了,那就更不该和殿下闹别扭了,王妃一进门,可就不一样了,姑娘还是……”
净琬想起李袆,面上笑意一敛,淡淡道:“锦珠,别说了。”
锦珠看了她半晌,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地退到了画屏外。
日色渐高,净琬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她闭起了双眼,只觉满身满心皆已疲倦。
“姑娘?”画屏外急促的语声让她恍然而醒。
“怎么?”
青柳已急急地转过了画屏:“姑娘,屋外有个不认识的丫头,说小青在前院磕破了头,见了红。”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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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3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23 章
“什么?”净琬大吃一惊,立起了身子。
她不及多问已快步走向了屋外,阶下立着个面目陌生的青衣婢女。
“小青怎样了?”
那婢女屈膝应道:“姑娘,因为摔得厉害,没法移动,姑娘若着急,奴婢可以带您去。”
锦珠赶出来道:“姑娘,还是让奴婢们去吧。”
“不,我不放心,我想去看看。”
“可是,殿下那里……”
“你和他说我看完小青自会过去。”净琬说着已随着那婢女向庭外走去。
锦珠急道:“青柳,你先跟着姑娘去,我一会便来。”
净琬心中焦急,她对园中道路并不熟悉,更无暇打量四周,她身后的青柳已开口道:“往前院怎么从这里走?”
那婢女垂了头道:“前院哪有地方躺呢,只能弄到这里来。”
净琬心中微微一怔,亦无暇多想,三人又走了一程,那婢女忽然向净琬嗫嚅道:“姑娘,那位姐姐的衣裙都脏污了,奴婢刚刚急着报信竟忘了说……”
她瞟了眼青柳又接着道:“劳烦这位姐姐先回去取件干净的衣裙,奴婢带姑娘过去后再来这里等姐姐,好么?”
青柳只得急急地返了回去。
净琬跟着那婢女进了处所在,见院落虽小,却打扫得极为干净,只是全无人声,一片幽静。
那婢女停了脚步,轻轻道:“姑娘,那位姐姐就躺在前方屋内,您先进去吧,奴婢要折回去等刚才的姐姐。”
净琬方迈进屋内,只听身后“嘭”的一声,门扇已紧紧合上了。
她返身推门,却纹丝不动,净琬恍然,向着门外道:“小青根本无事,对么?你只是为了骗我过来。”
门外的女子并不回答,净琬只听得一阵轻轻的落锁声,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便再无一点声息传来。
净琬又惊又怒,亦无可奈何,她转首打量四周,见这屋内布置得极为舒适,她转过画屏,矮榻上铺着厚厚的锦褥。
她进来时,并未见着他人,知道自己纵是高声叫喊也无济于事,她却不明白是何人要将她骗来此处,把她关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她想那婢女定是不会接青柳来了,也不知青柳她们要何时才能找到她,只能默默等待了,想到这里,净琬在榻上缓缓地坐了下来。
静寂中,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地传来一声脆响,门吱呀一声开了,净琬一怔,立起了身,她不知来的是什么人,迅速转身隐入了榻后的帷幕里。
窸窣声转过了画屏,净琬立在幕后,屏住了呼吸。
那人见屋内无人,似乎怔了怔,停住了脚步。
净琬的心跳得砰砰作响,她觉得那人几乎要听到她剧烈的心跳了。
那人立了会,似乎又转身走了出去,净琬正暗自松了口气,轻轻抚住了胸口。却不防一支大手隔着帷幕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肩膀,她猝不及防下,已惊叫出声。
那人已挥开了帷幕,侍看清她的脸后,却微微地“咦”了一声,随后笑道:“原来是你!”
净琬终于看清了那张微黑的面庞,惊道:“是你?你放开我!”
朱友璋却笑嘻嘻地道:“原来这美人说的便是你了。”
他口中微薰的酒气喷上了净琬的脸,净琬心中憎恶,迅速地扭开了脸,她虽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亦知道这人进来决无好事,见他逼近了面庞,不由发力一推,她本就是大病初愈,又怎推得动朱友璋分毫。
“你喜欢捉迷藏?好啊,那我就陪你玩玩。”朱友璋说着已松开了手。
净琬甫获自由,立即发足向外奔去,她还跑不上三五步远,已被朱友璋从身后大步一跨,单手圈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她只觉自己被那只大手带得腾空而起,下一瞬已重重地跌在了厚厚的锦褥上,身下的锦褥虽厚,她仍被摔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本能地张开了嘴。
朱友璋已俯下了身子:“三哥有什么好?让你这么死心塌地的?不就是比我白些么,女人果然只知道喜欢小白脸。”
净琬看着他越逼越近的脸,心中大骇,惊叫道:“你……你要做什么……”
“等我做了你不就明白了。”朱友璋略微发闷的笑声从净琬肩部传来,他热哄哄的呼吸喷在她颈侧,壮硕的身子已紧紧地压上了她。净琬强忍着在胸中翻腾汹涌的呕吐之意,手脚并用地挣扎着,却无异于蜉蚁撼树。
朱友璋伸手在净琬肩头一抓,随着裂锦之声响起,她肩部一凉,他已重重地啃上了她白玉般的肩头。
净琬如雷轰顶,脑中一片空白,终于忍不住大声呼救起来,她想起了朱友珪,那人虽时时捉弄于她,却从来也不曾如此相逼。
净琬尖利的叫声让朱友璋微微地侧过了脸,他低喘道:“吵死了。”
下一瞬一团物事已紧紧塞入了她口中,她隐约的呜咽传入朱友璋耳内,他抬头笑道:“这样好多了。”说罢重新俯下了身子。净琬从未如此绝望,她只觉得自己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沉沦,越陷越深。
相逢晚
朱友珪甩着马鞭,他看了看头顶的烈日,大步而入:“还未到夏日,阳光已这般暴烈。”
他身后的赵三笑应道:“可不是么,殿下,这正午的阳光都能把人烤焦了。”
朱友珪还未进屋内,一个纤柔的身影已迎了上来:“殿下,冯大人来了。”
冯廷锷已立起了身:“殿下,潞州来信了,似有什么动静。”
朱友珪低头掸了掸绣着金线的朱袍,淡淡道:“朱友贞已从潞州回来了,为了老头子的登基大典。李克用父子得了潞州后,从去岁一直困守到如今,眼下潞州之势尚难下定论。”说着缓缓展开了手中的信纸。
信中只有短短的两三行文字,朱友珪一扫而过,神色不动。
“殿下?”冯廷锷见朱友珪半响无语,不由低声问道。
“李克用那老匹夫病了,还病得不轻,看样子,这次要便宜朱友贞了。”
冯廷锷皱了皱眉:“殿下,王爷马上就要登基为帝,到时论功行赏……”
“你在担心什么?”朱友珪微微一笑道:“再如何,他眼下也做不了太子,若是母妃还活着,那个位置倒非他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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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4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24 章
“廷锷只是担心四殿下未必甘心。”冯廷锷想了想又说道:“这几日诸殿下都在为王爷登基之事忙乱,昨日宰相张文蔚已亲奉圣旨至王府,还带来了宋州刺史王皋所进奉一双赤乌。”
朱友珪轻笑道:“那还不是因为老头子听了敬翔的话,捺住性子做足姿态,明明心中想得要死,偏还将那禅位诏书连着推让了三次,让那帮大臣们急得直跳脚,这才将张文蔚推了出来,他们倒是比老头子还急着改朝换代。”
两人就登基之事又谈论了片刻,冯廷锷面上却带了些踌躇,朱友珪扬了扬眉:“怎么?廷锷有什么为难之事?”
“殿下,我听说前些日子五殿下曾找您……”
朱友珪神色不动:“廷锷想说什么?”
“殿下,眼下何必为了一个女子与五殿下……”他见朱友珪虽不动声色,双眸却骤然一暗,不由止住了话语,心内低低地叹了一声,慢慢地退了出去。
锦珠已急冲冲地走了进来:“殿下,不好了……”
……
在心中最后一线光明都将丧失前,净琬身上的重量却突然消失了,她仿佛听到了许多声响,男子冷厉的语声中夹杂着女子的惊呼声,这些声响又渐渐淡去,她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扶了起来,那淡淡的兰香驱散了中人欲呕的酒气。
净琬缓缓睁开了双眼,隔着几缕散乱的长发,泪眼朦胧中,她终于看清了面前的朱袍男子。
朱友珪坐在她身前,替她拿去了口中的丝绫,他的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缓缓抹去了她脸上的泪水,净琬一怔,眼中的泪水却越滚越多,一颗颗地落在了男子掌中,又徐徐浸润了他的衣袖。
她的长发散了一身,那漆黑如墨的发丝从肩头垂下,可隐隐瞧见肩部白雪般的肌肤,她的身体还在微微地颤抖着。
锦珠低声道:“殿下,奴婢先回去替姑娘拿套衣裙来。”
净琬垂着头,她也不知自己心底是什么滋味,她痛恨面前的男子,今天却终究还是因为他才得以保全,她终于看向了自己,除了撕裂的肩部,她的长裙虽然零乱却依然完好。
“你放心,我来得很及时,他还来不及做更多的事。”
净琬用尽了全力挣扎抗拒,此刻陷在那淡淡的兰香里,身侧的温颜软语让她心中突然一松,迷朦中她终于缓缓地合上了眼。
锦珠进来时,见女子已静静地靠在男子怀中,苍白的面上泪痕犹存。
“锦珠,只要那个丫头还在府内,就得给我找出来,明白么?”朱友珪看着净琬的睡脸,沉声道。
“奴婢明白。”
……
西院内,一个素袍男子正立在树荫下,低头看着池中的几尾锦鲤,他身侧的小几上摆着一壶酒,三两碟果品。
“二哥,原来你在这里?”朱友璋由院门外大步而入:“真是郁闷……”
朱友文已抬头笑道:“听说你刚刚和三弟闹了一场?”
“原来二哥虽足不出户,却什么事都知道。”朱友璋咧了咧嘴。
“只怕这事王府内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吧。”
“哦?今日真是可惜的紧,人家说是一亲芳泽,我正是才刚刚尝到点滋味,三哥就闯了进来,实在扫兴。”朱友璋已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朱友文身侧,顺手抄起了案上的酒壶。
朱友友的面上已敛去了笑意,淡淡道:“五弟,到底是什么人把那女子弄到那里去的?你可知道?”
“说到这事,我也觉得有些蹊跷,今日才刚巳时便有人给我送了个盒子,里面放着钥匙和张图,图上画了个美人,边上还写了几个字‘寻幽访胜’,哈哈,那人倒也有趣,我正好无聊得紧,就去了,果真看到了好东西。”朱友璋说着已斟满了手中的杯子,他舔了舔杯沿:“三哥的女人滋味真好……”
“五弟,父王马上就要登基了,你还是收敛一二为好。”
“二哥,你说会不会是老四做的?” 朱友璋摸了摸鼻子,“本来一个女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偏偏三哥在兴头上,他要是肯换给我,也不用别人动这脑筋。”
朱友文微微地拧了拧眉:“四弟平日里极谨慎,我看倒未必是他做的。”
“二哥,不说这些了,我前几日新得了匹好马,我们出去溜会吧……”
说笑间二人已渐渐向着院外而去。
……
净琬再次睁开眼时,觉得自己正睡在柔软的床上,她抬眼望去,已是落日满窗,她低头看了看身上,从里到外都已是换过的干净衣物,她不由微微一愣,转头看向了锦珠:“是谁帮我换的衣服?”
小青正欲开口,一人已从画屏外接口道:“自然是我帮你换上的。”
净琬目瞪口呆地看着悠然走近的朱友珪,樱唇微颤,说不出话来。
朱友珪见她这副模样,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替女人穿衣服的事我可不会做,我只会……”
净琬涨红了脸:“你……你这登徒子……”
锦珠微微地垂了头,似在极力地忍着笑意,一会方低声道:“自然是奴婢们帮姑娘换上的。”
“你的确很笨。”朱友珪淡淡道,唇角却噙着丝隐约的笑意。
“你!”净琬秀眉微扬,正欲分辩,男子唇角的笑意却令她微微一怔。
她心中念头一闪,却突然有些明白过来,面前这人竟是在担心自己?他是怕自己为了中午之事难过,想让自己开怀,才有意这么说的么?她一念至此,心头酸软,不觉怔怔地出了神。
朱友珪盯着她迷惘的双眼,原本散漫的眼神渐渐凝聚,他上前轻轻地握住了女子的双手。
手上的温热让净琬恍然回神,她的手在男子掌中微微一动,慢慢地抬起了双眼。
锦珠暗暗地向青柳和小青递了个眼色,三人慢慢地退了出去,屋内只余下了朱友珪和净琬二人。
朱友珪已伸手抚上了女子的面庞,他温热的掌心令净琬一颤,她低下了头,男子却缓缓地抬起了她的面庞,与她目光相接,他眼底的一线明光渐渐地变做了燃烧的火焰,他的手指在她唇上缓缓移动,她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她想挣脱,想熄灭这火焰,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动不动被男子吸入其中。
朱友珪望着她迷离中犹带着挣孔的眼睛,微微开启的双唇,他的眸子在瞬间幽暗。
一个柔软的物体已在下一瞬覆上了她,先是轻轻一裹,接着是缓缓地厮磨,那轻揉慢捻似带上了地底的烈焰,一波波异样的感觉席卷而至,她再也看不到,再也听不到,只觉得自己渐渐被灼热所吞没,那种带着渴望的痛苦让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在无法挣脱的窒息中沉浮,她不由自主地向空中伸出了手。
察觉到女子紊乱的呼吸,朱友珪微微地移开了脸,面前的女子双颊尽赤,眼眸半合,眸中波光起伏,涟滟万状,她脸上那种又是痛苦又是渴望的甜蜜令他微微一滞,下一刻他已重重地压上了女子的双唇。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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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5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25 章
唇上轻微的刺疼令净琬在瞬间回过神来,电光火石间,李袆含笑而立的身影出现在她脑海中,她浑身一抖,已重重地推开了男子。
净琬双手掩面,她面颊滚烫,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那残留的火焰还在她的血液中微微涌动,她从未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她没有勇气再去看朱友珪的脸,更没有勇气面对自己。
“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是为什么?”她在心中一遍遍地问着自己,却始终不能明白,亦不愿明白。
屋内渐渐昏暗下来,两人皆默然无语,朱友珪看着她仍在微微耸动的肩头,转首取过榻边几上的酒壶,他缓缓地斟满了杯子,抬头一饮而尽。
月光从屋外斜铺上他们的脚面,朱友珪看了着依然掩面不语的女子,徐徐立起,缓步而出,身后的细微声响令他微微一顿,他慢慢转身看向了净琬:
“你喜欢我。”他的声音轻缓而平静,却带着种毋庸置疑的肯定。
净琬一震,抬起了头,那微带冷意的光华在男子周身流转,他眼底的星光明了又暗,在昏暗中将女子牢牢钉住。
她一边摇着头,一边却本能地捂住了双耳,朱友珪看着女子眼中的哀恳,轻轻一笑,已转过了画屏。
“我喜欢他?”女子缓缓低语道,她重重地摇了摇头:“我……我喜欢的是……”她微弱的语声却已哽在了喉中,两道灼热的液体滚下了她的面庞,“我喜欢的是……我喜欢的是……”
男子的气息仿佛还留在她唇齿间,她缓缓地举起了衣袖,在双唇上徐徐擦拭着,越来越重,直到唇上热辣辣的感觉传来,那丝痛楚似乎令她心中微微一松,她终于缓缓地笑了起来。
“小姐!你这是在做什么?”小青的惊呼声在她耳边响起,她却全然不顾,依然用力地擦拭着,直到衣袖被人重重地按下。
“姑娘,您的唇破了,别动,奴婢这就去拿药来。”
“不用。”
锦珠愕然转身。
净琬低低道:“就这样,不用管它。”她眼底水气浮动,声音亦有些沙哑。
锦珠只得止住了步子,她见净琬如此,心中惊疑不定,却不敢多问,她看着净琬唇上缓缓渗出的血珠,眼中若有所思,终于缓步而出,向右行去。
胭脂冷(一)
四月底的汴梁,太阳照在身上已是热辣辣的,城外由驿馆方向缓缓行来几十骑,当先一人正是宰相张文蔚,他与身后的大臣俱身着朝服,阳光虽烈,他们也只是按辔徐行,许多大臣的额上已冒出了一层薄汗。
一名官员将马儿赶上几步,行到张文蔚身侧:“大人,下官看您出了这么多汗,可要稍事休整?”
张文蔚苦笑着道:“不用了,梁王殿下还在等着呢。”
“今后便该称陛下了……” 那官员说着亦露出了一丝苦笑,接着用极低的语声道:“从今而后,再也不是大唐天下了。”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均不知是何滋味。
原来今日便是梁王朱温登基受禅之日,宰相张文蔚等人正是为了迎奉那取唐而代之的大梁朝,故先行赶到了城外的驿馆处,等时辰将至才向着城内的梁王行宫而去。
汴梁城内,建昌宫中。
朱温正立在面巨大的铜镜前,几名宫婢小心翼翼地为他套上滚龙袍,戴上通天冕,他看了看铜镜,缓步出了金祥殿。
他扫视着阶下,极目远望,嘴角抿出了一条深深的痕迹。
阶下三百名金甲兵士早已列好阵仗,朝阳未升起时他们已立在了这里,阳光照在他们的金甲上,发出刺眼的光芒。
张文蔚等人终于出现在阶下。
内庭中已造起了一座高约三丈的受禅台,上面设好了香案和焚炉。
大唐最后的一位天子李柷,木立在禅台下,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几乎可以看清他面上那层淡淡的绒毛,他已在太阳下站了整整一个时辰,重叠的冠服压在他肩头,他额上却没有一丝汗意,他眼中的苍冷似已隔开了头顶的炙热。
随着钟声的响起,两个宫监一左一右地挟起了李柷,少年天子任他们拖曳着上了受禅台,他低头看着手中的传国玉玺,它又重又冷,沉沉地坠在掌中,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慢慢地展开了那薄薄的丝绫,他平板清冷的语声开始在烈阳下回旋:
“天命延祚,特旨诏曰:龙位受命于天君主德归于民。朕在位……”
张文蔚缓缓接过玉玺,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少年漠然的眸子,已迅速转身高呼:“请梁王朱温上台受禅,以承天命。”
朱温终于露出了一丝志得意满的浅笑,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从今而后,再也没有了什么李唐天下,有的,只是他朱温掌中的大梁天下。
他由金祥殿直步而下,慢慢地登上了受禅台。他按着礼监所指,燃香三柱,祭祀天地。礼毕后,张文蔚方将传国玉玺跪交于朱温手中。
朱温当即临朝登基,当庭册封百官,张文蔚展开了诏书朗声念道:
“王者受命于天,光宅四海,祗事上帝,宠绥下民。革故鼎新,谅历数而先定,创业垂统,知图箓以无差。神器所归,祥符合应。是以三正互用,五运相生,前朝道消,中原政散,瞻乌莫定,失鹿难追。朕经纬风雷,沐浴霜露……”
朱温下旨改元开平,建国号大梁,封唐天子为济阴王,改汴梁为开封府,建为东都,以唐东都洛阳为西都,改京兆府为大安府,长安县为大安县。
大唐至此二百八十九年的国祚,便彻底葬送在朱温手中。
……
前方的鼓乐声隐隐传来,净琬看着日色一点点西沉,她拂动着手中的柳条,池中的锦鲤只当来了吃食,在水下随着那柳条游来跃去,追逐不休。
小青低声道:“小姐,你好歹吃一点吧。”
净琬却只怔怔地看着那锦鲤出神。
小青见她如此,知道劝也无用,不由低低地叹了口气。
那鼓乐声渐渐停了,暮色里,晚风轻拂着池边的垂柳,净琬终于抬起了头,喃喃道:
“都结束了么?”
“可不是都已经结束了么。”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她微微一动,她轻轻地缩了缩肩膀,却不曾回头。
男子已来到了她身旁,顺手拿过了她手中的柳条:“怎么,就算要祭奠你的大唐也不必饿着肚子吧?”
净琬转过了脸,男子手中的柳条正缓缓地抽打着水面,溅起了无数细碎的渏涟,一圈圈在池中徐徐漾开。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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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6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26 章
良久,她才低声问道:“你们会杀了他么?”
“李家小儿?”朱友珪侧头看向净琬,扬了扬眉道:“这几日自是不会,至于以后会不会,那就要看老头子的心情了。”
他见女子满面不豫,温言道:“据我看,那李柷总能把今年过完的。”
净琬心头略松,低低地叹了口气,朱友珪却已牵起了她,向庭中走去,他手心的热度,让净琬一下子想起了前几日,她心头一跳,方在他掌中抽了抽手,朱友珪已回头笑道:
“莫不是你又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了?”
他眼中流转的笑意让净琬在瞬间红了脸,她又羞又恼,不由发力一挣,甩脱了男子的手,她方前行二步,男子已大步越上她,重又牵起了她的手。
二人刚进屋内,锦珠便笑着迎了上来:“殿下和姑娘想进些什么,今日有味驼峰炙,还有新鲜的鹿脯。”
小青托着个团纹银碗,向净琬道:“小姐,先进些云母粥吧。”
净琬心内发闷,略用了几匙便止住了。
“锦珠,拿那碧玉尊来。”朱友珪已语带微熏。
锦珠方捧出那莲花双耳碧玉尊,屋内便透出股隐隐的酒香来,那丝醇厚绵长的香气若有若无地浮在了空中。
净琬见那碧玉尊的尊口是朵微开的莲花,与瓶身连成一气,严丝合缝,心中暗奇这香味如何还能透了出来,不由微微地抬起了头,朱友珪笑道:“这便觉得香了么,你还未闻见它真正的香味呢。”
锦珠已将那莲花双耳碧玉尊放在了几案上,烛光下玉尊晶莹润泽,光华似在尊内隐隐流转,那温雅秀润令净琬亦忍不住暗暗赞叹。
朱友珪微微一笑,伸手在那莲花的花芯处轻轻一捻,尊顶的莲花竟徐徐绽开,醇香在瞬间散发,仿佛从人周身的每个毛孔中暖暖地浸了进来,令人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妥贴。
净琬见那碧莲绽开,已是一怔,觉得这机构奇巧实出人意料,及至闻到酒香,心中更是大奇,她竟不知这是什么酒,只觉其香醇为平生所未见,她不由暗道,只闻到香气便如此,一旦入了口中更不知该如何了。
朱友珪含笑侧首道:“这酒名玉露,便是找遍天下,也只有这么一尊了,可惜今日竟不能饮用,原是我弄了来,准备在后日的家宴上献给父皇的。”
净琬一怔,心道:“是了,那人如今已是大梁朝的皇帝,自然是他的‘父皇’了!”她想到这里,心中微微冷笑,双手在袖中渐渐紧握,她想起父母家人,想起火光四起的长安,愤恨直从指尖涌出,那阵冷颤又渐渐漫到了牙关处,终变作了口齿间的轻击,在她耳内轰然作响。
良久,她竟不知身在何处,身侧男子的语声,身前女子的身影,一切都在微微晃动,在那中人欲醉的芳咧中浮浮沉沉。
一只手已扶上了她左肩,净琬一僵,转过脸去,正对上朱友珪醉意氤氲的眸子,男子口中的气息微微地拂上了她的面庞,又酥又痒,令她指尖一阵轻跳,她方向后挣去,男子已微合双眼,伏在了案几上。
男子似已沉沉睡去,锦珠等人不知何时已退了出去,碧玉尊依然立在几上,尊顶的莲花早已闭合。
净琬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男子脸上,她还未看过他这般模样,一个让她浑身发颤的念头却在瞬间悄悄地钻入了她脑中,这个念头激得她全身一抖,她只觉得心中又冷又热,不由握紧了自己,腕上的玉饰深深地陷入了掌中。
净琬心中突突乱跳,更觉四下里寂无声息。
她终于看准了三只兽首之中的风狸,手却一软,簪尖轻轻地滑开了,她深深吸了口气,簪尖缓缓地戳上了那颗红宝石,风狸无声地张了口。
醇香再次溢满了屋内,净琬轻轻一抖,不由自主地向朱友珪瞟去,男子依然合着双眼。
黑色的粉末很快便融在了那清亮的液体中,无影无形。
净琬的指尖依然在微微地颤抖着,她的两鬃还在突突跳动,后天么?后天……她就可以……可以……
她忍不住看向了一侧的男子,他呢,他又会怎样?
男子依然伏在几上,那又密又长的眼睫在他脸上微微起伏着,净琬轻轻地伸出了手,下一瞬,她的心却突地一跳。
她的手已被一双大手牢牢地握在了掌中,男子突然睁开的眼象夜空中最明亮的星子,在净琬几乎要惊叫出声时,男子又徐徐地合上了双眼,侧首睡去,依然紧握着她的手。
她的心在刚刚的一瞬间里几乎止住了跳动,现在才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她轻轻地呼出口气,只觉满背都是冷汗,徐徐瘫坐在案边。
胭脂冷(二)
锦珠将案上的翠钾仔细地收到小盒中,小青看着她轻柔的动作,笑道:“锦珠,小姐他们一会该回来了吧?”
锦珠转头笑道:“哪里有这么快呢,今日是皇上登基以来的第一场家宴,自然要久些。”
青柳正伏在案上描着那张花样繁复的牡丹图样,听到这里不禁抬头道:“锦珠,那你说圆……”她刚说到这里,张了张嘴,却又止住了话语。
小青奇道:“青柳,你想说什么?”
锦珠见青柳吞吞吐吐的样子,心中却已明白了一半,轻声道:“你是想问圆荷么?她今晚应该也在。”
小青微微地撇了撇嘴,正待开口,锦珠已笑道:“也不知那玉露是什么滋味,闻着都醉了,真不知喝下去又是怎么个光景。”
小青欣然道:“是呀,我们问问小姐。”
烛光映在窗上,三人正笑语隐隐间,不防一个男子的语声在窗外响起:“哪位是小青?”
她们一齐看向了屋外,见赵三正立在阶下,身后还跟着两名军士,三人对视一眼,均不明所以,小青看了看锦珠和青柳,迟疑道:“小姐怎么了?”
赵三却不答,只沉声道:“殿下让你过去。”
……
净琬随着朱友珪穿过长廊,长廊内只有他们二人,一前一后。远处,欢宴的人群还未结束,喧哗仍遥遥传来,她什么也听不见。
“为什么那人竟然无事?为什么?”她只是反反复复地问着自己。
一个时辰前的情景又再次出现在净琬脑中。
廷宴上觥酬交错,粉腻脂香,却在那芳咧的酒香从尊中溢出时,席间的各种声响一下子安静了。
净琬身侧的朱友珪微微一笑,已将手中的杯子轻轻斟满,宫婢的步子逐渐向朱温移去,朱友珪的双唇亦徐徐俯向了杯中的酒液。
净琬心中不由自主地一抽,她想出声,却已伸出手去握住了他,酒液在他唇前堪堪止住,朱友珪看向了她,他眸中无喜无怒,似深潭的水般,潭底暗流涌动,水面上却连丝微风刮起的渏涟都不曾有,她微微失神间,男子已移开了手。
她转脸向台上的朱温瞧去,酒液已滚下了朱温喉中。
之后呢,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她茫然地跟着前方的男子,对身侧的人影和语声恍然不觉。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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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7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27 章
过了中门,朱友珪突然加快了步子,他的手也在瞬间收紧,净琬却仿佛全无知觉般任他拉扯着,她踉踉跄跄地跟在男子身后,随着他登上台阶,随着他跨入屋内,随着他转过画屏。
在榻前,男子终于止住了步子。
“都出去。”他静静道。
屋内的几名婢女无声地退了出去。
净琬立在榻前,垂目看着榻脚上的描金宝相花,屋内只余下了他们二人。朱友珪转过了身,女子却依然垂着头,目光也未有丝毫的移动。
男子的手缓缓地托起了她低垂的脸,目光直直地射入了女子眼内。
“哪来的毒药?”
女子眼帘低垂,默然不语。
“他给的?”她的脸被抬得更高,他的手已在她下巴处留下了微微的红痕:“他只会一直躲在你身后吗,嗯?”
女子终于抬起了双眼,这是他们进屋后,她第一次与男子对视,她嘴唇颤抖,眼晴里徐徐升起了一股怒火,那怒火却又渐渐消减,最终化作了一片寂然。
“我可以有一百种方法来让你生不如死。”男子看着她柔声道:“知道么?”
他说着已轻轻托起了净琬的手,广袖随着他的动作渐渐滑下,露出了女子霜雪般的皓腕,在扫过她腕间的玉饰时,男子的眼睛微微一眯,下一刻女子的手腕已撞向了身侧的柱子,只听“喀”的一声脆响,接着是几声叮叮铛铛的玉石坠地声,那白玉腕饰已断在地上碎作了几截。
净琬双唇微张,心中又惊又痛,不由向那一地的碎片伸出了手,她还未蹲下身子,已被男子连手一甩,重重摔向了墙壁,身后的撞击让她发出了一声轻呼,她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微微地张开了唇。
她还来不及喘息,男子已重重地压上了她,他的唇舌如疾风暴雨般,令她几乎闭过气去。
觉察到女子的挣扎,男子的脸向后轻仰,手仍在女子发间游离,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微微的笑意:“不喜欢么?”
他挑了挑眉,在女子唇边低笑道:“李袆是怎么对你的?嗯?说来听听,你比较喜欢什么?我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净琬的双眼慢慢地睁大了,她看着眼前的男子,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抖,她也不知自己是因为愤怒还是害怕,她只觉得有一种东西哽在了喉中,噎得她透不过气来。
男子的唇舌开始在她颈间缓缓滑动,那轻柔又温热的触感,却让净琬的心越来越冰冷,寒战一波波涌来,她全身都颤抖起来。
她抖得实在太厉害了,她身上的男子终于止住了动作,缓缓地放开了她,女子便沿着墙面渐渐滑了下来,轻轻地蜷在了墙底。
朱友珪静静地看着跌坐在地的净琬,她苍白的面色在昏暗的屋内象极脆又极薄的白瓷般,散发出隐隐的寒意。
良久,他轻轻一击掌,紧闭的门扇无声地开了。
“带进来。”他简短地吩咐道。
净琬缓缓地抬起了头,小青惊恐的面庞出现在她视野中,她被架在两个高大的军士臂膀间,双脚几乎悬空。
“给她灌下去。”男子不带一丝波动的声音让净琬一震。
赵三端着杯子向小青走去,那芳咧浓香的酒气让净琬悚然而惊。
“不!”净琬的喉中突然迸出了一声叫喊。
随着这叫喊声,她已一跃而起,向小青扑去。她的身子却被一股大力钉在了原地,手腕上彻骨的痛疼令她本能地呻吟出声。
“你终于知道开口了么?”朱友珪淡淡道。
净琬向小青伸着手,却再难移动分毫,她眼睁睁地看着赵三向小青走去,越移越近。
恐惧像无底的洞在净琬脚下裂开,她返身抱住了男子的臂膀,嘶声道:
“不要这样!她什么都不知道!”
泪水终于漫出了她的眼睛,她脸上的漠然在瞬间瓦解:“求你!求你!”
赵三脚步微顿,看向了朱友珪。
朱友珪的手轻轻地抚上了净琬的脸,他的手指缓缓勾去了她眼角的泪水,柔声道:“你知道么?人若是做错了事,就一定要付出代价,不然他永远都不会记住!”
他转脸道:“继续。”
“不……不……”净琬尖利的语声在男子的肩部猝然低哑,这叫喊声已不能使赵三的脚步声有丝毫的停顿。
身后传来了小青的呛咳声,随之而至的挣扎声,零乱的拖曳声,这些声响最终都归于了一片静止,门扇终于被悄悄地合上了。
良久,净琬依然伏在朱友珪肩头一动不动,她早已停止了叫喊,泪水不停地从她眼中涌出,将男子的肩头完全浸透。
朱友珪缓缓地推开了她,她听到轻微的门扇开启声,接着是闭合声,之后,四下里再无一点声息。她木然地立在那里,泪水缓缓地爬下她的脸庞,一滴滴地落在了地面上。
屋内终于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中,净琬轻轻地蜷起了身子,越蜷越紧,像母体中的婴儿般。
胭脂冷(三)
月姬低着头,缓缓扣紧了白玉腰带,男子一低头,正望进她白晰的颈脖内,往日他也许会顺势俯下头去,今日却没了兴致。
冯廷锷在旁笑道:“殿下,今日怎这般早,还未到时辰呢。”
“无妨,先转转。”
两人刚到阶下,下方已跪了个婢女模样的女子,那女子抬起头,却是青柳,她哽声道:
“殿下,求求您,放姑娘出来吧,她的病才刚好,会受不了的。”
朱友珪缓缓转动着手中的马鞭:“多久了?”
“殿下,已经一天二夜了。”
他抬头看了看微明的天色,半晌,已越过她向庭外走去。
两人径直出了宣德门,朱友珪举鞭在马臀上狠狠一抽,马儿便在宽阔的御街上飞跑起来,冯廷锷一怔,双腿一夹,纵马急追,仍渐渐拉开了距离,不由急叫道:“殿下,殿下……”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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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8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28 章
天只蒙蒙亮,二人急促的马蹄声如疾雨般滚过空阔的长街,不一时,已过了景灵东宫。
朱友珪频频举鞭急抽跨下的马儿,他只觉耳旁呼呼风响,房屋树木不住倒退,清晨的凉风灌满了袍袖,仍吹不散那些微的烦闷。
他渐渐勒住了马缰,前方是汴水,将整条御街一分为二,他缓缓驱马上了天汉桥 ,桥上只有零星往来的行人。
天逐渐亮了,随着急促的马蹄声,一骑由前方急奔而来,几个躲避不及的行人被抽得东倒西歪,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眼见奔马来势汹汹,回身不及,只得转身抱住了桥栏,那人仍不罢休,反手一鞭已甩上了老人的脸,老人苍老的惨呼声让那人哈哈大笑,转眼间便到了朱友珪身前,他却微微一怔,勒住了马缰,座下的马儿长嘶一声,人立起来:“三哥,怎么是你?”
冯廷锷已下马道:“五殿下。”
朱友璋笑嘻嘻地道:“三哥,还在生我的气?”
“五弟指的是哪桩?”朱友珪漫不经心地扬了扬马鞭。
“三哥,你不气最好,一个女人罢了,如今你在兴头上,不过哪天若是腻了可别忘了我。”朱友璋笑道,一抖马缰,已驱马向御街而去。
冯廷锷见朱友珪面色淡然,终于忍不住道:“殿下,那女子不能再留了,她既有此心,便万万留不得。”他见朱友珪仍是不语,不由急道:“殿下,眼下太子未立,诸王心思各异,此事如果被他人所知……如果殿下不杀她,何不将她送给五殿下?倒一石二鸟……”
“廷谔,回去吧。”朱友珪已调转了马头。
……
净琬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蜷着,屋内仿佛明亮了一阵,又渐渐昏暗,这般周而复始,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亦不愿知道。直到一双温暖的手托起了她深埋在双膝间的面庞,她微微地睁开了双眼,眼前的人影是那么朦胧。
朱友珪静静地看着她,仅仅二天三夜,她的脸已全无一丝血色,那带着苍青的白晰是那么的惊人,映得一双黑眸在面上异常醒目,她长长的眼睫似从深陷的眼眶中刺了出来,全无焦距的眸子带着沉寂迎向了他。
朱友珪将手中的杯子靠上了她干裂的双唇,净琬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她,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懂,我只有她了,只有她……”
“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让你喝那杯酒么?”男子轻轻道:“因为你没有让我喝,所以我现在也给你一次机会。”他握住了净琬冰冷的双手:“我要你对天起誓,永远不得再有此心!”
净琬怔怔地看着男子,半晌,她面上忽然浮起了一丝古怪的笑意:“你要我对天起誓?对那个杀了我父亲,还将他抛到黄河中,让我母亲就此离世的人,发这种誓?”净琬轻轻地问道,她沙哑的语声在微微地颤抖着。
“你没有听明白么?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朱温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他……如果不是他……大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如果不是他,长安怎么会变成一堆瓦砾……不是他,我怎么会家破人亡……如果不是这屠夫,天下怎会这样!”净琬一字一句地说着,仿若全未听见男子的话语。
她低沉而暗哑的语声中带着奇异的利刃破空之声,仿佛有实质般将她和男子间生生劈开。
朱友珪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眼里的温暖在一点点消失,他看着女子的双眸,竟想起了早已该遗忘的往事。
难道他又要再做一次这样的抉择么?这一次,他还会像上次那么做么?
他看着手中的青玉莲花杯,是的,那时他还是个孩子,那匹马是那么的美丽,在阳光下它的马鬓是种微带蓝紫的黑,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得到它的那种狂喜。
可是它,它却始终不曾属于他。
是的,它是他的,但又不是他的,那匹高傲又狂烈的马儿,最终也没有属于他。
所以,他杀了它。
他此刻面对着女子,竟似乎又看到了那匹马儿。
他放开了手中的青玉莲花杯,它变成了大小不一的碎片。
“锦珠。”男子淡声唤道。“替她整理一下。”
净琬静静地坐在男子马前,马儿缓缓地走着,清晨的风拂过他们的面庞,有种微带凉意的清甜,朝阳还未升起,她渐渐合起了眼,在马背轻微的颠波中,在男子的怀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睁开了眼,身后的男子依然一动不动:“喜欢这里吗?”
他们身前是一片绿海,微风过处,那绿色的海洋也在轻轻欢唱,发出了重叠的沙沙声。
净琬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放心,只有一下,我不会让你很难过的。”
朱友珪看着女子的眸子,那里映着前方的绿海,枝叶也在她眸中徐徐摇动。
他不由地捧住了她的脸,良久,终于忍不住微笑起来:“你知道么,你是我所见过的,最笨的女人。”
他终于跳下了马,转身将净琬抱了下来,怀中那个纤细而柔软的身体让他微微一顿,他还是一点点地放下了她。
朱友珪从身后的箭袋中缓缓地抽出了一支银白的羽箭,慢慢地瞄准了树下的女子。
微风轻拂着她的衣角,带起了她耳际的柔发,最后一瞬间,他想起了上元的那一夜,想起了两人并立在天津桥畔,望着上阳宫的那一刻,那时,女子的柔发也是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拂上了他的脸。
他闭起了眼睛,羽箭也在同时射了出去。
净琬被那股大力带得向后仰去,天地林海都在她四周旋转,她甚至能感觉到绕着她盘旋呼啸的凉风。
她不能呼吸,那里的痛疼是那么地尖锐又是那么地迟钝,她原来竟不知死亡是这么的痛苦,在模糊中她甚至问自己:“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还会这么做么?”
她却再也没有力量想这些了,她用最后的力气努力地睁开了双眼,她透过头顶的树叶看向了蔚蓝的天空,那些新鲜的,光泽的,明媚的绿叶瓜分了她的蓝天,分成一点点,一块块,阳光细碎地洒入她眼中,她不由轻轻地笑了起来,微微地张了张唇。
男子轻轻地俯下了头,几乎紧贴上了女子的双唇,他终于听清了女子口中的低喃,他抬头,在那枝叶繁盛的树下,抬头看向了蓝天。
“的确很美。”他低头看着女子轻轻道。
他缓缓伸出手去,轻轻拂开了她面上的散发,将那些发丝细细地捋到她耳后,柔声道:“这样,你可以看得更清楚了。”
女子的双眼终于慢慢合了起来,她却不会知道,唇上那温柔的触感并不是清风,虽然它比清风更甜美。
燕丝碧(一)
晋阳城,正是八月上旬,天气虽不若六七月苦热,日照仍是炙烈,只到了早晚才凉爽些。
晋阳是唐时的北方重镇,仅次于长安和洛阳,也是唐四京之一,自古以来雄踞天下,亦是河东之根本,更是古今兵家所必争之地,其时正为李克用所据。
这一日,正是晨星渐隐,清露沾衣之时,晋阳城中远远地驰出了几十骑,当先的二名男子,一人骑着匹乌黑发亮的骏马,那马儿头重额宽、四肢粗壮,一看便是擅长快跑的战马,另一人却骑着匹神骏异常的白马,两人一黑一白,稳稳当先,已将几十骑甩在了身后。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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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9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29 章
骑在黑马上的男子突然控马笑道:“我们二人可要比上一场?”
白马上的男子一勒马缰已与黑马并列,扭头笑应道:“有何不可。”
两人话语刚落,一黑一白的两匹马儿已如离弦之箭,疾冲而出。
两马疾驰而前,黑马本隐隐在前,白马却渐渐拉近了距离,两匹马儿渐成并驾齐驱之势。
两人转眼间已驰出十余里,前方地势陡高,又过了一个小山丘,隐隐传来潺潺的水流声,一条小河赫然横在了眼前。
骑在黑马上的男子看了看那两丈宽的小河,微微一笑,两腿一夹,他座下的马儿一声长嘶,已腾空而起,稳稳地落在了对岸。
另一男子膝头在马颈上一碰,他座下的白马已知主人之意,轻轻一跃,竟与黑马在同时踏上了对岸,两人对视一眼,同声而笑。
他们渐渐止住了奔跑之势,按辔徐行,黑马上的男子微笑道:“存勖未料到殿下的骑术竟如此精绝。”
“世子过誉了,谁不知世子之骑射无人能及。”那人亦是微微一笑。
那骑在黑马上的男子正是晋王世子李存勖,他身边的那名男子却是李袆。
两人又行了一程,李袆轻轻叹道:“那朱温虽窃天下却难服人心,如今狼烟未灭,各地强藩相争,不知这天下的干戈要到几时才得休止。”
李存勖劝道:“殿下何必伤感,朱温窃国,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父王早已立下誓言,定要匡复李唐社稷。”
李袆淡淡道:“现今天下,除了晋王外,尚有三川王建、凤翔李茂贞、吴土杨行密等人未向朱温称臣。而如吴越钱镠、湘楚马殷、岭南刘隐、闽地王审知等辈,虽向朱温上表称臣,私下仍各行其是。”
李存勖笑道:“正是如此,那朱温虽称帝,其所据之地亦只有宣武、宣义、天平、护等二十一个节镇而已,难成气候。”
朝阳渐渐升起,迎面而来的微风里仍带了丝清晨的凉意。
李存勖缓缓入了怀德门,蹄声得得,敲在青石板上,他身后的李旭昭笑道:“世子,眼下朱温已然称帝,王爷尚在潞州,城中那些人定然不曾料到您会在此时赶回。”
李存勖轻吹着口中的竹叶,那清脆的旋律和着马蹄声,响在寂静的里巷间,良久,他才轻轻取下了嘴边的竹叶:“父王现在略好了些,这些时日,父王与我都不在城内,我再不回来,只怕那些人未必安分了。”
李旭昭道:“世子,潞州已被困已半载有余,我看梁军一时三刻仍难以撤军。”他见李存勖面色不豫,便转了话题,问道:“那三川王建此次邀殿下前去,不知所居何心。”
李存勖淡淡道:“他不过是欲借李唐之名行己之便罢了。”
二人说着已渐渐行到了城南。
他们转过一个弯,前边霍然开朗,一阵花香草气随风而至。
前方一池碧水映着红日,岸边花树盛放,晨风徐徐拂过,便有几瓣落花轻轻地坠入了水中,几个孩童正在湖边嘻闹,一个绿衫少女依在花树下,阳光落在花树间,映得少女满脸花影,李存勖见了不由微微一笑。
两个相追逐的小童却突地窜到了李存勖马前,那马出其不意,吃了一惊,眼见要踢到那奔跑中的小童,花树下的少女已惊呼出声。
李存勖一提缰绳,座下的黑马一声长嘶,倏然跃起,已从两个小童的头顶一跃而过。两个小童一呆,一个犹自发怔,另一个却哇的一声,跌坐在地。
绿衫少女快步而前,弯腰轻扶地上的小童。
那站着的小童却已笑道:“你还是捉不到我……”
他边笑边向前窜去,那地上的小童如何依得,一下便抓着少女站了起来,向前方的小童追了去,两人又闹在一处,全然忘了前番的惊险。
绿衫少女却被小童的反拖之力一扯,身子晃动,虽未跌倒,臂弯里的竹篮已打翻在地,篮中的草莓滴溜溜地滚了一地,几颗艳红的草莓正滚落在黑马粗壮的蹄间。
少女微微一怔,不由抬头向马儿看去。
少女抬头之际,李存勖也看清了她的模样,面前竟是个极为秀美的少女,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嵌在白晰的面庞上,更是顾盼流光,他不觉微微一怔。
李存勖低头瞧了瞧身下的草莓,微微一笑,他一提马缰,黑马已轻轻跃起,少女明明觉得草莓就要被黑马所踏中,却见它出蹄轻盈,纵跃自如,已堪堪从草莓间跳了过去,并不曾有丝毫碰触。
晨风吹过,少女淡绿的衫子在夏日的凉风中轻摆,她篮内清甜的果香亦随风绕上了男子,她终于立起了身,向着男子浅浅一笑,那清浅的笑容中带着丝微微的甜意,迎风拂面而来。
李存勖看着少女姗姗而去,笑意渐在他眼中漾起,他举起了手边的竹叶,叶笛的旋律轻轻回旋在他嘴边。
李旭昭轻笑道:“世子,要属下去问问是哪家的姑娘么?这里与王府后院相连,四周并无民宅。”他自小和李存勖一同长大,言语间并不十分顾忌。
淡青的石板上躺着颗殷红的草莓,犹带着清晨的露珠,李存勖已移开了目光,淡淡道:“现在诸事烦心,哪有这种心思。”
“看那姑娘的样子,大约是哪家的官眷,不过这城中的官眷您都认得吧?好像不曾见过这位姑娘。”
“走吧。”李存勖一勒马僵,马儿已轻盈地跃过了地上的果子。
燕丝碧(二)
夏末的暴雨已连着下了三日,浓黑的雨幕里不时传来隐隐雷声,又重又密的雨点叮叮琅琅地敲在筒瓦上,屋檐下的雨水早汇成了一条条水流。
净琬终于在迷蒙中合上了双眼,窗外的雷声雨声渐渐远去了。
那冷冷的兰香又慢慢袭来,将她紧紧裹住,净琬不能呼吸,痛苦从肩窝里一点点漫上来,唇上却有清风掠过,兰香徐徐浸入她口齿间,她又冷又热,雨点纷乱地打在她面上,又痛又酥,微带冷意的雨滴渐渐滑入她颈间,她缓缓地握紧了双手。
轰隆隆的雷声突然间炸上了屋顶,那仿佛从地底传来的巨响令净琬一下子睁开了双眼,她慢慢坐起,捂住了胸口,那里仍在砰砰乱跳,良久,她的手缓缓移到了左肩处,她裹紧了丝被。
天明时,连天的大雨已停了,城中到处是水洼,连青石板的凹处也盛满了水,房屋,绿树,处处都被洗得通透。
南门城楼上的二个守卒慢悠悠地踱到女墙处,一人口中喃喃道:“这雨总算停了,这些天下得人魂都没了……”
他话犹未了,另一人已指着墙下惊呼道:“这是怎么了?”
起先那人吓了一跳,亦探头张望,这一看不由魂飞魄散,只见城楼下方的城墙处竟塌了段很大的缺口,坍塌下的城砖好些都碎作了半截。
“这……昨夜雷打得那么吓人,难道是雷劈的?”那人结结巴巴道。
两人三步并作二步地下了城楼,到城门处一瞧,除了那一大段坍塌处,城墙拱门内的右上方亦有两道清晰的裂缝从坍塌处延伸了过来,两人不由面面相觑,半响作不得声,下一瞬方如梦初醒般向城内飞跑而去。
……
晋王府东院,后堂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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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30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30 章
李存勖坐在榻上,半晌,他缓缓立起身,在屋内慢慢地踱了几步,他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得碧绿的芭蕉,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意。
李旭昭在旁道:“世子,这倒奇了,城墙才塌了半日,就传出这种流言来。”
“叔父已经迫不及待了么?父王虽早立我为世子,但叔父跟随父王多年,久掌兵权,军政大事皆决于其手,眼下父王的身子也不知能撑到几时,我虽瞒得紧,叔父又怎会不知?”李存勖面上笑意不减,眼底却是一片深邃幽寒。
李旭昭沉声道:“世子,眼下他们既放出这种流言,自然是想借这人心惶惶之机,侵夺晋王之位。”
堂外有人低声道:“世子,张大人来了。”
“快请。”
张承业已大步跨入了屋内,他四十来岁年纪,形貌清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张承业本姓康,原为内廷宦官,在昭宗时被派往太原府,任河东监军,因其执法严明,为李克用所倚重,所以朱温纂唐后他仍任监军一职。
他匆匆和李存勖见过礼后,便坐在了下首。
“承业想必已经听到那些流言了,你怎么看?”李存勖浓眉轻轻一拢,慢慢问道。
“世子,据我看,这城墙之所以坍塌无非是连日暴雨所至,而他们既能借机如此,我们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张承业微微一笑。
李存勖还未开口,李旭昭已笑道:“张大人,您的意思是我们也派人去放些相反的流言?怪不得王爷时常说您是管仲再世。”
李存勖点了点头,亦笑道:“承业,这事便由你去办吧。”
三人又谈论了片刻,方缓缓步出,张承业向外而去。
李存勖二人在湖边慢慢走着,阳光照在湖面上,连番暴雨湖水骤涨,夏末的凉风中,整个湖面都在微微漾动。
净琬缓缓将鱼食扔入水中,湖中的各色锦鲤上冲下窜地争抢着,一会鱼食便所剩无几,那聚作一堆的鱼儿也渐渐散去了。
她望向了远处的荷花,阳光中,那些粉色的花儿藏在大片的绿叶间,她不知李袆何时回来,他身上青草的气息中带着阳光的温暖。
她向后缓缓靠去,窝入了山石深处,边上的芭蕉一挡,隐隐然像山洞中,太阳昏沉沉地晒在脚下,她渐渐合上了双眼。
“世子,您说张大人会怎么做呢?”李旭昭边走边笑道。
“他们既然放出流言说这次城墙坍塌是因为我才德不足以继晋王之位,我们自然可以反其道行之,可散布因小人觊觎晋王之位才招致天怒。”李存勖淡淡道。
“原来即使张大人不说世子也有了主意……”
他正说到一半,李存勖目光微微一转,已挥手止住了他。
李存勖在一块山石边立住了脚,一丛芭蕉已将那山石大半遮去,一小截藕色裙裾从山石下隐隐拖出。
李存勖蹲下了身,他轻轻地拨开了那几片大大的芭蕉叶,少女的睡脸一下子显露在他眼前。
他眉尾微微一牵,随即轻轻地微笑起来。
她浓密的眼睫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着,阳光洒在她面上,仿佛透过了她白晰的肌肤。
眼前的亮光让净琬慢慢睁开了双眼。
面前那个鼻梁高耸,目光如电的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睁开眼的瞬间,一点极亮的光芒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瞳中一闪而过,映亮了那里的天空。
净琬眼睫轻闪,微微地移开了目光,她想站起来,忡怔间脚下却一滑。
李存勖已伸手扶住了她。
他手心的热度隔着衣物浸入了她的肌肤,净琬一怔,男子看着她微赤的面色,唇角一弯,已松开了手。
少女轻轻地咬了咬唇,她不知面前的男子是什么人,她疑惑间男子已开了口:
“在下李存勖。”
“你是……晋王世子?”净琬在诧异中抬起了头。
少女讶然的语声令李存勖微微一笑:“正是在下。”
净琬不由再次看向了他,男子虽静静地立在这里,却有种山岳般的力量从他身上隐隐散出,那种军人的剽悍中透着丝儒雅,他便是少年时就得到先帝赞赏的男子么?
男子微抿的唇角几乎形成一道锋棱,他直视的目光让她微微地垂下了头。
她转向山石轻轻道:“世子怎么知道……”
李存勖松开了手中的芭蕉叶:“我自然知道,因为我也窝过。”
净琬一怔,她看了看李存勖高大的身形,又转向山石,李存勖见她满眼疑惑,心中不由啼笑皆非,他微微地低了头,嘴角抿出了一丝笑意:“我现在自无法再窝在里面了,那是小时候的事。”
净琬不由微微地笑了出来,她暗暗道,面前的男子也有那种时候么?
李存勖看了看不远处的李旭昭,向女子微一颔首,转身而去。
“世子,原来这女子竟在府内,难道是王妃或夫人的亲眷?您也不问问人家姑娘叫什么?”李旭昭笑道。
“她既然在这里,我总会知道。”李存勖看着少女渐渐远去的身影,转身道:“走罢,去瞧瞧城墙修得如何了……”
净琬离了湖边,在竹林旁的小径上走着,竹林尽头,几株高大的露桐后,隐隐传来呼呼风声。
她心中一阵好奇,轻轻探出头去,只见前方银光闪闪的光球将一人团团裹住,光球外端是圈耀眼的霓虹,净琬心中惊叹,注目不移。
银光渐渐淡去,那人止了身影,却是个背身而立,手握银枪的白衣少年,他枪上的红缨犹在微微抖动。
少年突然拧腰纵臂,回身出枪,已向净琬直刺而来。
净琬大惊,口中惊呼出声,那长枪却已稳稳停在了她面门三寸处,枪尖犹在她眼前微微颤动,净琬只觉浑身发软,扶住了身前的露桐。
那少年已看清了她的模样,不由微微一怔:“怎么是你?”
燕丝碧(三)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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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31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31 章
少年诧异的语声让净琬在瞬间抬起了头,待看清了少年的模样后,她却微微一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的银枪少年竟是在上元之夜巧遇的小七。
“你……”她不由轻轻地张了张口。
小七已收起了长枪,阳光洒在他面上,他手中银枪亦在阳光中灿然生辉,他的眼瞳却比银枪还要闪亮。
“真没想到,我还能遇到姑娘,刚才让姑娘受惊了。”少年轻快的语调中带着丝欢然。
净琬微微一笑,她只觉得上元之夜的小七更像个走马章台的少年,而眼前的他却英姿勃发,已与那个眉眼生春,口角含笑的少年截然而异。
“姑娘那晚在浮桥上等到人了么?”小七含笑侧首。
净琬微微一怔,缓缓地点了点头。
露桐的叶子在风中微微作响,头顶的沙沙声让净琬缓缓抬起了头,阳光透过绿叶洒在她身上,繁茂的枝叶间,天空是那么明朗。
“殿下……殿下?”
朱友珪缓缓地收回了目光:“廷谔刚才说到何处了?”
“殿下,刚才说到那晋王世子李存勖已赶回晋阳了。”
“哦?这种时候,他回了晋阳?”
“可不是吗,殿下,潞州已被我军围了半年之久,那李克用的义子李嗣昭也算是名勇将了,若不是他率众拼死抵挡,这潞州早已入陛下之手了。”
朱友珪轻轻一笑:“老头子见潞州久攻不下,命人在其城外筑起了夹寨,将潞州重重围住,以至那李克用不得不派大将周德威倾举国之兵驰救潞州,周德威虽未攻破夹寨,却频频派兵骚扰我军粮道,眼下已成胶着之局,在这种时候,李存勖竟回了晋阳?”朱友珪说到这里,揉了揉额角,陷入了沉思中。
“殿下,目前潞州虽呈僵持之局,但时间越久,对晋军越不利,一旦粮尽,城也就破了。”
朱友珪却不答,一会方缓缓道:“看样子,李克用的病不仅没有好,还加重了。”
“殿下,您的意思是?”
“若不如此,那李存勖又何必在此时赶回晋阳?潞州乃河东之门户,晋军若失了潞州,我军便可长驱直入,李存勖又怎能不明白,他这么做,必定是因为李克用病重,晋阳城内形势不稳。”
“殿下,莫非那李克宁……”
“不错,那李克宁是李克用的亲弟弟,他跟随李克用这么久,手握兵权多年,李存勖虽为晋王世子,却并未立过什么战功,如今要是李克用一死,自然是李存勖继位为晋王,那李克宁又怎能甘心?”
朱友珪说到这里微微一笑:“他们后院相争再好不过,看来潞州之破只在迟早之间。”
两人言语间已穿过了树林,前方是个走廊环绕的院落,一阵孩童的诵读声从院落中隐隐传出:
“白也诗无敌……清新庾开府……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朱友珪低声重复着,抬头望向了天际,面上缓缓地绽开了一缕笑意,似已神驰远处。
“殿下,那里住的好像是大殿下的家人。”
朱友珪却已转身看向了身后的树林,夏日的阳光透过树林斑驳地洒在地上。
少女微睁的双眼里映着明媚的蓝天,映着摇曳的绿叶,耳边沙沙的轻响让他缓缓地闭起了双眼。
是的,他还是没有那么做。
现在,她在那里么?和他在一起?
身后的脚步声令他微微一震,他已睁开了双眼:“走吧,廷谔,后日便要启程赴洛阳了,韩勍那边如何?”
“殿下,那……”
……
晋王府,东院。
李旭昭匆匆而入。
“世子,您看这个。”说着他已抽出了怀中的纸页。
李存勖将纸页缓缓展开,良久,他面上露出了一丝微微的笑意。
李存勖将纸页递给李旭昭,淡淡道:“我竟不知叔父已到了此种地步,他明知父王与朱温之仇不共戴天,却为了这晋王之位,不惜向朱温纳贡称臣。”
李旭昭一扬眉:“世子,那朱温岂是易于之辈,只怕他恨不得我们自相残杀,他好坐收渔人之利吧。”
“可不是么,叔父想是昏了头罢,竟在信中对朱温道,只要能助他取得晋王之位,事成之后,他便向大梁称臣,还愿将汾、并二州割让于朱温。”他说到这里,双眸愈见漆黑,却微微一笑道:“旭昭,就让他们将这信发出罢,若不如此,我又怎知叔父要如何呢?”
“是!”
“世子,都知兵马使大人来了。”
“哦,叔父竟然来了?”李存勖眼中泛起了丝微带讥讽的笑意,他转首向李旭昭道:“旭昭,你先去吧,一会让嗣昭来见我。”说着已转身迎了出去。
李克宁是李克用最小的幼弟,两人年纪相差甚多,他今年不过四十开外,长年的征战生涯使他面色黝黑,一脸风霜。此刻,他已健步走上了台阶,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丝隐隐的怒意。
“叔父有事何必亲自过来,只要派人叫侄儿过去便是了,侄儿听说叔父这几日身子微有不适,今日可好些了么?”李存勖恭声道。
“存勖啊,你毕竟是晋王世子,叔父又怎好让你过去呢。”李克宁说着已在榻上坐了下来。
“侄儿无才无德,身居此位,心中着实惶恐,叔父既是族中长辈,又跟随父亲多年,有什么训戒侄儿自当遵从。”李存勖的语声越发恭谨。
“存勖啊,这些日子以来,想到大哥的身子,我心中越发难受,不想暴雨后竟连城墙也坍塌了,实为不吉之兆啊。”他说到这里轻轻地咳了咳,又接着道:“只是城中近日却不知为何竟传出一些荒唐至极的流言来,不知存勖可曾听闻?”李克宁目光微微一转,已盯在了李存勖面上。
李存勖垂了眼,面上仍是一派恭谨:“叔父,据侄儿看,既是流言,我们又何需去理会,城墙塌了,不过是因连日暴雨所至,让人重新修整便是,叔父为父王的身子挂心,存勖又怎会不知,只是,叔父也要多多保重身子,切不可为了此事太过伤神。”
李克宁看着眼前的侄儿,他一向不把这年轻的侄儿放在眼中,却也不便发作,当下重重地哼了一声,已站起了身子。
“存勖恭送叔父。”李存勖仍是不动声色,他看着李克宁渐渐远去的身影,眸光倏然幽暗下来。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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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32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32 章
洪波涌
转眼间过了数月,日子一天天冷了下来,这一晚刮了大半夜北风,半空里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不多时,晋阳城已罩在了白霜下。
晋阳城内,李克宁府邸。
“叔父,侄儿的消息千真万确。”一个二十来岁,面目硬朗的男子沉声道,这男子是李存颢,李克用的义子之一。
“大哥真的去了吗?存勖那小子竟瞒得密不透风。”李克宁皱了皱眉,眸中涌上了一丝阴霾。
“叔父,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眼下就算您不动手,只怕李存勖也不会放过我们。”
李克宁在室内缓缓踱着步子,烛火的光影在帷幕间昏昏欲灭,他终于停住了脚步,他看着摇曳的烛火,良久,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李存颢却是面上一喜:“叔父,过几日不是有场家宴吗,我们便可在席上将那李存勖……”
……
净琬坐在席中,嘈杂声阵阵传来,她微微侧首,西面坐着河东诸将,原来虽是场家宴,晋军将领却几乎齐聚一堂,李克宁在北面,净琬随着李袆坐于南面上首,他们身侧是河东监军张承业。
净琬将目光转向了北面的曹氏,曹氏是李克用次妃,亦是李存勖生母,她虽已届不惑之龄,皮肤依然光洁白晰,她在身周的嘈杂中静静地微笑着,眉目间仍可看出从前的秀美。
曹氏身后是位俊眼修眉的红裙少女,一双灵动之极的眸子带着笑意在席间转来转去,却在看到净琬时,飞快地移开了目光,净琬一怔,转首间正瞧见向自己微微而笑的小七,她亦是微微一笑。
西面诸将突然静了下来,主位上的李存勖已端起了杯子:“存勖年少,在场诸位皆是跟随父王征战多年之人,存勖在此敬诸位一杯。”说着已一饮而尽。
众将亦纷纷举杯,场中喧哗又起。
众人酒酣耳热之际,二个大汉已抬着朵半人高的绢制粉荷,由台下来到了场中,席中诸人的目光一时都凝在了那粉荷上。
随着鼓声的轻轻响起,那粉荷竟徐徐绽开,现出了蜷在花间的少女。
鼓声一顿,那少女也由花间一跃而出,她面上蒙着轻纱,头戴绣花卷檐胡帽,身着锦袖红紫罗衫,脚上是双红锦蛮靴。
净琬见了她的装束,心中已知这少女要跳的不是胡旋舞便是柘枝舞。
李袆却已在她耳际低语道:“要赌么?我猜她跳的是柘枝。”
净琬侧首对上了李袆的眸子,她目光一转,微微地翘起了唇角:“若是胡旋呢?”
那春水般的笑意在净琬眸中一点点地漾开,李袆静静地看着她,良久,亦轻轻地笑了起来:“若是胡旋,我便依你一事,反之你也须依我一事,可好?”
“好。”
随着那节拍强劲鲜明的鼓声再次响起,少女的长袖已应声飘起,她随拍而走,穿着红锦靴的足尖微微翘起,前后交错,快速踢踏着,那多变的步子既刚健明快又阿娜柔美。
“我赢了。” 李袆淡淡道。
净琬看着男子眼中的笑意,口边微旋渐生,却伸手捂住了双耳。
李袆见她如此模样,不由低低地笑了起来:“你若不这么做,我还未必知道你已经听到了。”
净琬双眉微扬,正待开口,却迎面瞥见了小七的目光,小七轻快地眨了眨眼,净琬知他已瞧见自己与李袆之情状,面上一红,微微地垂下了头,场中的鼓声更是急促,少女也越旋越急,一时众人皆屏息静气。
净琬抬首正对上红裙少女的眸子,那少女一怔,旋即转开了脸,净琬暗自疑惑,她想这少女坐于曹氏身后,难道是李存勖的亲眷?她抬眼向台上看去,男子似觉察到了她的目光般,微微地侧过了脸,他眸底微芒一闪,已转向了台下的诸人。
场中少女的步子已越踏越快,她的长袖在空中翻转,时而低拂于华美的地毯,时而缠绕上她柔软的腰肢,她帽上的金铃亦随着她前俯后仰的动作发出了阵阵脆响。
西席上的诸将俱瞧得目不转睛,一个样貌粗豪的汉子笑道:“这小妞的腰肢还真他妈的软,不知抱着什么滋味?”他身旁一人笑道:“你再多打几场胜仗,向世子讨了来,不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坐在李克宁身后的李存颢目光沉沉地掠过众人,最终停在了李存勖身上,他眉头不经意地微微抽动着。
此时犹在急舞的少女额间已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随着最后的一阵急旋,少女粉面轻回,秋波横转,腰身突地向后一仰,她的长袖亦在同时甩出,衣摆像花盘般展开,少女的身子已如花朵般仰于其上。
场内寂然无声,半响,西席的将领们方连声叫好,一时杯盏声、击掌声、欢笑声不绝于耳,净琬亦为少女优美的舞姿所吸引,轻轻地微笑起来。
少女缓缓退了出去,李存勖走下主位,来到李克宁席前,李存颢目光闪烁,李存勖已举杯道:“存勖在此敬叔父一杯,存勖年少,得叔父扶持,心中……”
他话犹未了,李存颢手中的杯子已“啪”的一声摔在了地面上。
席间的众人同时转过了目光,李克宁眉尾微微一抽,却终是未发一语。
李存勖依然不动声色地微笑着,仿若全无所知般饮尽了杯中的酒液。
李存颢摔杯为号后,却不见堂外甲士冲入,瞬间脸色大变,李克宁亦是一愣,看向了入口处。
李存勖已微微地转过了脸,“叔父可是在等什么么?”
李克宁一震,抬头看向了李存勖,他终于看清了这年轻侄儿眼内的讥讽,心中一动,已是恍然,不由苦笑道:“原来如此。”
李存颢面色灰败,他转目四望,咬了咬牙,突然“唰”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长剑,向李存勖迎胸刺去。
事起仓促,众人猝不及防,红裙少女已轻呼出声,净琬亦在一瞬间睁大了双眼,曹氏却端坐如初。
厉号在下一瞬从李存颢口中迸出,他双眼犹自死死地瞪着李存勖,手中的长剑已停在了半空中,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剑正插在他的胸口处。
净琬一惊,却见李袆已含笑看向了小七,她心中惊疑,亦向小七瞧去,小七悠然举杯,神情坦然,眼底犹带着丝微微的笑意。
甲胄窸窣中,黑衣甲士已上前架起了李克宁,李克宁并不挣扎,只是抬头看向了李存勖,他仿佛头一次看清了这个年少的侄子般,低低地笑了出来,那低沉的笑声回响在骤然而至的寂静中。
李存勖微一转身,向静寂中的诸将举杯道:“诸位不必拘谨,还请尽欢。”
不过片刻,一名黑衣甲士已托着个物事走了进来,他立在场中,将罩在上方的布帛取去,净琬定睛一看,竟是李克宁与李存颢那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那血淋淋的首级怒目圆睁,恶狠狠地瞪向了净琬,她忍不住惊呼出声。
她只觉全身的毛孔都在瞬间急缩,血腥气扑面而来,在她胃中翻滚,她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想转过脸去,想闭上眼睛,却只是呆呆地看着。
一只温暖的手已在下一瞬蒙上了她的双眼:“闭上眼睛。”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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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33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33 章
李袆手心的暖流渐渐驱散了空中的粘湿和寒冷,净琬缓缓合上了双眼。
张承业已立起了身,朗声道:“晋王殿下不幸于日前殂谢,现受先王遗命,世子当继晋王之位。”他说到这里,目光微微扫过席中诸将,语声已是一沉:“而李克宁意图阴谋叛乱欲加害世子,现已伏诛,今后如有不尽心王事者,一律格杀勿论。”
在坐的将领哪个不是久经沙场,血肉横飞的场面从未少见,但李克宁身居高位,前一刻尚语笑晏晏,下一刻便人头落地,这些人不由微微一震,俱向台上的李存勖看去,李存勖平静的面上竟看不出丝毫喜怒,这年轻的世子第一次让他们心中生出了一缕寒意。
鼓声重新响起,那咚咚声一下下似敲上了净琬的心头,她慢慢睁开了双眼,看着几案上的菜肴,心中一滞,移开了目光。
她终于随着李袆走上了台阶,男子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身前,她合上了门扇。
亥时的钟声隐隐传来,暖香从鎏银铜熏内缓缓逸出,烛火微晃,屏上的金乌明明灭灭,净琬缩在榻角,寒意仍阵阵上涌,在空寂的屋内弥漫,她抱紧了自己,门上突然传来了低低的叩击声。
她滑下矮榻,门后的身影让她微微一怔。
“许久未摸过黑白子了,可愿陪我一局?”
两人静静地坐着,棋子落在棋盘上,那轻脆的声响将净琬半空的心一点点填满,寒意逐渐散去了。
“伤处还疼么?”
李袆的语声让净琬在瞬间抬起了头,他却并未抬眼,只是轻轻拈起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间。
“好多了。”净琬低声道,李袆从未问过她,她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被摔碎的腕饰。
“对不起……”
她低微的语声猝然而止,李袆已伸手抚上了她的面庞,他的手指在她脸上缓缓移动,净琬一震,她不明白男子的目光,他专注地看着她,烛火在他眼中微微跳动,明灭不定。
她不由自主地想移开目光,是的,他从来也没有问过她,她亦从未提起过,那一瞬间另一个身影在她心中一闪而过,下一瞬,面前的男子已紧紧拥住了她。
“给我一点时间,等那些事完成后,我们便去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好么?”
他指尖的薄茧在净琬面上轻轻擦过,带起一阵微酥。
“初夏的夜晚,我们可以在荷塘前听蛙声隐隐,清晨,朝阳还未升起,湖面烟水蒙蒙,我们在荷花中穿行,有时停下来看荷叶上滚动的露珠,太阳出来了,我便用荷叶……”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一丝笑意在他唇角泛起,在他低低的语声中,净琬脑中的身影终于淡去了。
“不,我们一起躲在荷盖下,藏在荷花深处,再过一会,知了也叫起来了……”
净琬抬起了脸,泪水从她眼中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她伏在男子肩上,他身上的青草气息,让她想起了父母,想起儿时那高大的屋宇,想起了小青,想起了高高的天井,人来人往的庭院,她不能止住自己的泪水,她终于不再是只有自己了么?
李袆轻抚着她微微抽动的后肩,在这个温暖异常的杯抱中,净琬慢慢合上了双眼。
烟光薄
三月的春风低低地拂过净琬的脸,她伸指轻拨着湖水,湖水依然刺骨,她却全然不以为意,一只大手已轻轻握住了她,净琬回首微微一笑,她指尖的湖水融入了他温暖的掌心,她握紧了男子的手。
两人携手并肩而坐,湖面的凉风带起净琬耳际的散发,他们静静地望着远处淡墨般的群山,对岸的树影和楼阁渐渐隐入了暮色中,昏暗中的楼阁相继燃起了灯火。
星星点点的灯火映在湖面上,影影绰绰,净琬怔怔地看着,一丝酸涩却渐渐涌入了心底。
“天下的水真的是相通的么?”
李袆转过脸时,女子眼中已泛起了层隐约的水雾,他微微一怔,不觉伸手撩起了净琬颊边的几丝散发,替她轻轻捋在了耳后:“自然是相通的。”
“那这里也会通到黄河了?”净琬看着湖面,语声渐轻。
李袆看着她眼底徐徐漾开的水意,心中已是了然,他自然明白她为何如此,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抬眼向对岸瞧去,那隐隐灯火却令他灵光一闪。
“等我一会。”他低声道,已转身而去。
净琬独自在湖边,凉风阵阵,她觉得寒冷,微微缩起了两肩。
“喜欢么?”
身后突然响起的语声让净琬一怔,她转过脸去,一盏小小的莲花灯正卧在李袆掌中,那微微跳动的火焰映亮了他的面庞,她徐徐睁大的双眼令男子唇角一弯,面上已绽开了一缕温暖的笑意。
“你是怎么……”
李袆已坐在了她身侧,将那盏莲花浮灯放在了她掌中。
温暖在她掌心跳跃,喜悦一点点地舔上了她的眸子。
“将它放到湖面,顺水而去,也许能到黄河呢,想试试吗?”
净琬抬起头,那两簇小小的火焰在男子眸中轻轻跃动,她心中一阵酸软,只觉得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欢喜自不待言,那丝难过亦随着男子的目光化做了喜悦的暖流在她心底回旋。
李袆看着她掌中的灯火,眼中浮起了一丝淡淡的忧伤,净琬将浮灯轻轻放下水面,那灯火便在湖面上飘飘荡荡,随波漾开。
“我从前虽有许多兄弟,却并不亲近……”李袆看着湖面的浮灯,止住了低低的语声。
净琬暗暗道,是了,他也和我一般,我此刻为了父亲的事心中难过,他又何尝不为家人伤心?
她看着男子微拧的双眉,不觉伸出手去,轻轻抚上了他两眉,她的指尖在男子眉梢缓缓移动,似要抹去他眉间的忧伤。
李袆转过脸,他看着净琬,轻轻拢住了她的手,两人皆默然不语,那浮灯已越去越远,渐渐地变做了一点隐隐的星光。
四面虫声唧唧,一片清幽,静夜的凉风拂在他们面上,李袆掌心的温热徐徐浸入女子的肌肤,他只觉得掌中的手温软细滑,柔若无骨,不由转过脸来,与她抵额相对。
他温热的呼吸轻轻拂在她耳畔,净琬双颊晕红,微微地垂下了眼帘。
李袆见她轻拈衣带,脉脉不语的样子,只觉心中微缺的所在被她渐渐填满,他鼻中闻到的尽是她发间和肌肤的香气,心湖微漾,已伸手托起了她的面庞,净琬眼看着男子越俯越近,她微微一抖,轻轻地合上了双眼。
身后突地传来了一声隐隐的低咳,净琬一惊,忙坐直了身子,一颗心犹在腔内怦怦急跳。
铁振中已由山石后来到了李袆身侧,他低声道:“公子,晋王来了。”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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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34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34 章
净琬不由扭过头去,却见李存勖正立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净琬的目光正与他堪堪相接。
净琬一怔,继而大羞,迅速地转过了头,心想,难道适才二人之情景也落入了他眼中么?
李袆已立起了身,他对净琬低声嘱咐了几句,便迎向了李存勖。
净琬看着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方慢慢立起了身,向庭院走去。
“赵姑娘,请止步。”
净琬诧异地转过了头,她虽早已见过此人,但从未和他有过只言片语的交谈,这人平日里见了她也只是半垂了首,这却是第一次听他如此称呼自己。
她不由停了步子。
铁振中沉声道:“有一事,振中不知赵姑娘可明白?”
“何事?”
“赵姑娘在殿下身边也有好几个月了,应该知道殿下心中最为惦念的是何事吧。”
净琬微微地扬了扬眉,她不明白这人想说什么。
“姑娘也知道,朱温窃国,以至殿下无国可依,殿下志在天下,眼下却势单力薄。”
“你到底想说什么?”
铁振中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头:“此刻晋王有意让自己的妹子和殿下联姻,不知姑娘知道么?”
净琬一震,顿时僵住了身子,她脑中突然闪现出一双灵动之极的眼眸,她只觉耳中嗡的一响,登时出了神。
“看来姑娘还不知道,振中只是想告诉姑娘,此事晋王早已暗示过殿下数次,今夜,晋王也是为了此事欲与殿下相商。而现今天下,尚能与朱温有一搏之力的,也只有晋王了,这个道理,姑娘应该知道吧,殿下对姑娘的心意,属下自然明白,但若是为了姑娘而绝晋王之意,想来姑娘亦不自安吧。”
净琬却仿若并未听见他的话语一般,她转首看着湖面,已渐渐握紧了袖中的双手。
净琬不知面前的男子是在何时离去的,她犹自木立,冷风阵阵掠过她的面庞,她全无知觉,她只觉体内的气息如乱麻般憋在了胸口,窒得她生痛,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迈开了昏沉沉的步子,她想到了那盏浮水而去的莲灯,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
她跌跌撞撞的身子终于被一双臂膀扶住,净琬怔怔地抬起了头,小七那带着笑意的眸子已映入了她眼中。
小七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微微愕然,他见女子眼中竟隐有泪意,心中念头一转已是了然,他沉吟半晌突然笑道:
“李袆未必会答应此事,你不必担心。”
他的语声让净琬猛然而醒,她静了静心神,看向了小七。
小七看着她疑惑的目光,轻轻笑道:“李袆若要答应早就答应了,又何必等到今天?”
净琬不由低声道:“你又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我认识李存勖也非一两日,此事又如何不知,对他而言,不过是个妹子罢了,却可名正言顺地获得李唐之名,他自是不愿轻轻放过。”
净琬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小七的话虽让她心中稍定,半晌后她仍低低道:“她便是那日席间穿红裙的女子么?”
小七看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净琬低了头,心道怪不得当日那少女眼神闪烁,原来如此!她亦欢喜他么?
……
净琬默默地看着窗外,那里依然没有灯火,他还未回来。她暗暗问自己,在他心中我重要么?如果他当真答应了娶那女子,自己又该如何自处?难道便这般继续留在他身边?她怔怔地坐在昏暗中,心思千回百转,不由想起了上元之夜,她这么一想,心中诸般念头纷至沓来,竟仿佛有千百种声响在耳际同时鸣响,她用力地甩了甩头,捂住了双耳。
对面阁中隐隐亮起了灯火,她踌躇半响,已向阶下走去。
她来到廊下,却止住了步子,方待转身,李袆已迎了出来:“等了很久么?”
她看着李袆平静如水的眸子,已涌到喉间的话语却突然没了说出的勇气,她该如何开口呢?
“怎么了?”李袆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已走到了她身前。
暗色中女子眼中波光流动,眼瞳闪耀着异乎寻常的亮光,她苍白的面上亦带着抹不正常的红晕,却使这张脸散发出一种灼目的光辉,隐隐映亮了她身周的昏暗。
李袆心中一动,已将她拢在了双臂间,那熟悉而温暖的气息在瞬间包围了净琬,她怔怔地抬起头,心中一阵酸楚,眼中几欲落下泪来,却硬生生地止住了泪水,李袆的手轻抚着她的面庞,她看着他明亮的眸子,微微地张了张唇,却终是转过了脸。
……
亥时的钟声早已敲过,各处的灯火渐次熄灭,一个纤秀的身影从昏暗的屋中缓缓走下了台阶,她渐渐沿着小径向后园的角门行去。
她已堪堪走近了角门,身后却有人将她轻轻一拉,她一惊,险些叫出声来,那人已低声道:“是我。”
净琬转过脸去,月光斜照在那人脸上,她不由一呆,却是小七。
小七已瞧见了她手中的包裹,不由微微摇头道:
“你这又是何苦,就算他娶她,亦非出于欢喜,不过是各取所需,并非背弃你,你若是离开这里,却要到哪里去呢?”
“我……我想回洛阳。”净琬看着远处昏黑的树影,半响方低低道。
“那你要如何去?走着去?”少年挑了挑眉,他看着女子茫然的眸子:“现在外面兵荒马乱,像你这样的女子,只怕还走不上三五步,已不知落于何人手中了。”
净琬咬了咬唇,她想起李袆,眼眶微微发红,却垂了头不再言语。
小七见她这副模样,知她决心已定,心中微微一叹,半响方笑道:“算了,我的事已了,留在此地也无益,我陪你回洛阳吧,你在这等会。”说着少年的身影已消失在角门后。
半响,门后传来的的马蹄声,角门吱呀一声开了,少年手挽马缰,他一身白衣,身后是匹白马,立在角门外,一人一马俱被月光镀上了一层银辉。
净琬只觉眼前一亮,脑中竟浮起了“银鞍照白马”,随即苦笑到了这般时候自己还有心思想到此处。
“你可会骑马?”小七已一跃上了马。
净琬摇了摇头,小七已伸出了手,净琬一怔,小七微微一笑:“你既不会骑马,只能与我同乘了。”
净琬转首看向了身后,黑暗中,那高大的宅子静静地立在那里,她不再犹豫,将手放入了小七掌中。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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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35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35 章
参与商(一)
“殿下,周将军到了。”
李存勖紧盯着案上的地图,并未抬眼,只平声道:“快请。”
周德威大步入了厅堂,见众将俱在,这是他由潞州赶回后首次见到这年轻的晋王,他已单膝着地:“德威见过晋王殿下。”
李存勖淡淡地打量着地上的男子,此次他不顾众人反对,斩杀李克宁未久,便将周德威匆匆召回,良久,他终于笑道:“德威请起,过来瞧瞧如何破梁军这夹寨。”
其时梁军围困潞州已一载有余,久攻不下,便环潞州筑起夹寨,即围着潞州城又筑起一座新城,内以调拨兵马,外以抵御援兵,将潞州生生困于其中。
李存勖静静地听着身侧众将所议,并不插言,周德威的声音已渐渐高过了众人:“……德威以为,眼下已到了春季,若再这般拖下去,潞州便会不攻自破。”
“将军若是如此以为,为何潞州今日……”一个紫膛脸的汉子扬声道。
李存勖立起了身,众人的语声一时低落下来,目光俱已向他看去,他环顾众人:“德威说得有理,若潞州之围不解,迟早不攻自破,潞州仍我河东之门户,潞州一失,梁军便可长驱直入。”他说到这里缓缓地合上了双眼,再度睁开眼时,眸中璀璨不可逼视:“我决心已定,五日后发兵潞州!”
众将渐渐散去,李旭昭转向李存勖:“殿下,此刻您刚刚继位,便贸然出兵……”
一个语声已在阶下响起:“殿下,遂王殿下一早便驱马出了开远门,萧公子也不见了。”
“怎么回事?”李存勖微微地转过了身,那人上了阶,低语了几句,李存勖面色不动,那人又慢慢退了出去。
李旭昭已听得分明,轻笑道:“殿下,遂王想是去追赵姑娘了。”
他见李存勖不答,又摇头道:“赵姑娘必是因郡主与遂王联姻一事而心生恼意,只是没想到那萧七不仅银枪使得好,这怜香惜玉也毫不逊色……”他见李存勖眉峰微微一皱,便转了话语:“殿下,可要属下派人追回遂王等人?”
“算了,大战在即,诸事繁杂,由他们去吧。”李存勖看着堂外,静默了片许,转身向阶下走去:“走吧,旭昭,去营里瞧瞧……”
……
净琬在马上怔怔地瞧着那片粉红粉白,他们已走了大半夜,天渐渐亮了,晨光中那云霞般的炫丽轻拂过她头顶。
她不由伸出手去,就要碰到那粉白的花儿时,又垂下了手。
小七扭头避过花枝,见她眼帘低垂,神情落寂,微微扬眉道:
“你这又是何苦?男人三妻四妾本也平常,难道那朱友珪不是如此么?”
净琬心中一惊,已转过了脸,小七看着她逐渐睁大的双眼道:“上元那晚陪你游天津桥的男子不正是他么?”
净琬心底的疑惑愈甚,小七微微一笑,已信手折下了头顶的花枝:“奇怪我为何知道?那朱友珪的样子只要看过一眼谁又能记不住?”
净琬接过花枝,眼睫轻闪,微微地移开了目光。
小七眨了眨眼,话音一转:“要不然嫁给我好了,我是不会三妻四妾的。”
净琬愕然,怔怔地看向了身侧的少年。
少年对她凝目半晌,突然垂首笑道:“莫非你当了真?像我这般家世清白,又一表人才的好儿郞,洛阳城里喜欢我的姑娘也不知有多少。”说着轻轻拈起了净琬头顶的落花,那斑驳的阳光洒在他脸上,他清澈的眸子在花影中忽明忽暗。
净琬终于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她只觉得在少年的浅笑声中那盘旋不去的愁闷也徐徐散去了。
他们又走了一程,日色渐高。
净琬一夜未睡,阳光下渐觉眼底干涩,喉中焦渴,她四处张望,未见人烟。
正当春日,四下里满是盛开的山桃,红花绿树半掩着颓败的屋舍,野花开满了无人的田陇,不时有野兔野狸窜入窜出。
她心中唏嘘,低低地叹了一声。
“这一带原本人烟繁盛,因近年兵祸频频才成了这般模样,怪不得要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民’。”小七亦低叹道。
他扶住净琬,一抖马缰,白马已缓缓奔跑起来:“再走一程前面是个小镇,到了那里便可稍作休整。”
前方终于出现了零星的屋舍,净琬不由松了口气,马背的巅波已让她双腿发麻。
那是个不大的集镇,集镇中的空地上却人来人往,不少村民在地上摆出了自家种的蔬菜瓜果,也有妇人将纺好的土布着了色,花花绿绿地晒在了阳光下,孩童们在人群间奔来挤去,跳过相邻的摊子,钻过高大的骡马,弄得大人们恼了,高声呵斥着。
小七笑道:“看样子今天是个集日,我们的运气不错。”
他伸手将净琬扶下了马,两人在集中逛着。
他们一会便走到了集市的尽头,一个面色黎黑的妇人坐在棵大树下,她身前是篮红艳艳的苹果,春日的阳光洒在那果子上,愈发娇艳欲滴,净琬仿佛已嗅到了甜美的果香。
妇人杯中抱着个三两岁的男童,身旁坐着个女童,男童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只盯在那艳红的果子上,乌黑的小手不时向前伸去,方抓住一个果子,已被妇人抽回了手。
小七伸出了手,净琬抬起双眼,少年已问道:“你带钱了么?”
净琬一愣,微微地点了点头,从袖中拿出枚金锭放在了少年掌心。
小七将那枚小小的金锭在手心里掂了掂,闷笑道:“你想用这个买果子?我只怕这集上没人能找得开呢。”
净琬面色微赤:“我只有这个。”
小七面上的笑意已渐渐敛去:“是了,李袆给你的自然是这些了,你又怎会有铁钱。”
原来那时因兵祸连连,朝庭无力铸钱,大户人家又大量窖藏铜钱,造成铜荒,市面上所流通的多为铁钱。
小七说着从怀中掏出二枚铁钱,随手掷于妇人,弯腰提起了果子。
净琬见男童犹自盯着小七手中的果子目不转睛,心中一动,拿了个果子塞入他手中,那男童咧嘴一笑,已在果子上大大地啃了一口。她回身见女童亦眼巴巴地瞧着自己,不免又拿了个果子放在女童手中,那妇人连声地谢了她。
净琬瞧了瞧吃得一脸欢然的小童,轻轻地摇了摇头。
“奇怪她为何不给自己的孩子吃?她是等着这卖果子的钱好去买米呢。”小七已将那金锭放回了净琬手中:“幸亏你是和我在一处,不然,你拿出这个来,只怕还没买就被人盯上了。”
他取出个果子用衣袖仔细地擦了擦,抛给了净琬,自己亦取了枚,二人在集中边走边吃,白马缓缓跟在他们身后。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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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36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36 章
集镇的另一头,一个素袍少年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他身后的中年男子亦紧随着下了马。
少年将马缰随手抛给了身后的男子,向集市大步而去。
他的目光在喧闹的人群中巡梭着。
“公子,您先歇歇,让振中去买几个果子给您解解渴。”
少年恍若不闻。
原来这少年便是李袆,净琬和小七二人虽连夜出行,却走走停停,李袆一路策马急奔,反而在与两人差不多的时间里赶到了集镇。
李袆目光一闪,已从远处的人群中瞧见了那匹高大的白马,白马前两个隐约的身影杂在了人流里,他不再犹豫,穿过人群,向白马走去。
参与商(二)
身旁满是村民的呟喝声,孩童的笑闹声,瓜果的清甜中混杂着牛糞的味道。
“俺拿两只鸡换你这匹布,成吗?”
“不成,再加上点。”
“那再加几个蛋……”
李袆离白马越来越近,已能隐隐瞧见那个纤细的身影,他不由加快了步子,前方的人群里却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很快地,这骚动便像海潮般涌到了他身侧。
“公子,前方有些蹊跷。”
铁振中手挽马缰,紧跟在李袆身后,他开口之际,远方已隐隐传来了一阵闷雷般的蹄声。
不过片时,前方尘头大起,几十骑急奔而来,烟尘中已能看清那黑色的铠甲。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鸦儿军!是鸦儿军来了……”
随着这声叫喊,集中之人四散奔逃,有的村民一把抱起孩子,顾不得摊中的瓜菜,向后疾跑。一个妇人匆匆搂起几匹土布,方抬起身子却一头撞上个向后急奔的汉子,她重重坐倒,又立即爬起,再顾不得掉落的布匹落荒而逃,那些前一刻还芳甜鲜嫩的瓜果已在人群的脚下一片狼籍。
这些不过发生在短短一瞬,净琬方愣怔间,小七已将她一把扯上了马背。
“抱紧我!”
净琬本能地拥紧了少年,小七掉转马头,双腿一夹,白马一声长嘶,腾空跃起,已窜过了二匹骡马,绕过了一群乱哄哄的鸡仔,接着几个纵跃,他们便赶到了集后,这时身后的人群中已传出了各种嘈杂的声响,妇人的厉呼声,孩童的惊哭声,长鞭碾过皮肉的闷响声……和不时响起的粗豪笑声。
那笑声直直地钻入了净琬耳内,掩去了周遭的一切声响,她全身都微微地抖了起来。
“没事了,我们已绕到了他们身后,再跑上一阵,就离得远了。”
头顶的语声让净琬逐渐松了手,她怔怔地抬起了头,踌躇半晌终于道:
“鸦儿军是不是……”
小七垂首看着她面上的迟疑,轻轻道:“不错,鸦儿军正是那李克用手下的沙陀兵,因一身老鸦似的黑,便被人叫做了鸦儿军,李克用还活着时,这些沙陀兵已是这般为非作歹,抢东西抢女人,甚至杀人纵火,今天这拨人大约是换防路过的。”
“晋王就不管么?”净琬拧起了眉。
“李存勖?他自是管的,前番也处置过几次,只不过这些沙陀兵从前一惯如此,又哪是一下子转得过来的,况且前方战事吃紧,他眼前只怕也管不了这许多。”
一颗红艳艳的果子已递到了她眼前,“啧,只有这个了,其它的都没了。”
净琬接过果子,眼前却浮起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她垂首看着手中的果子,半响,方低低道:“那小童也不知怎样了……”
她眼底的黯然落在了小七眼中,他不由柔声道:“你不必担心,他们在集后,应该不会有事。”
一时两人俱默然不语,马儿迎风飘起的鬃毛拂在了净琬指间,又痒又刺,她微微地拧起了双手。
“啧!”
净琬一怔,抬起了头。
小七却已松开了她,反手抽出了腰间的短剑。
前方的几个黑点逐渐清晰,几个沙陀军士迎面驰来,净琬顿时僵住了身子。
小七看着她逐渐苍白的面色,轻轻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微冷的指尖。
那几人渐渐近了,当先一个形貌凶恶的壮汉马前横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那壮汉一手挽缰,另一手犹在女子身上揉搓。
那女子乌发覆面,看不清形容,她不断嘶声悲叫,声音沙哑,一身布裙已被身后的壮汉撕扯得零碎不堪,壮汉身旁的三个军士却盯着女子裸露的肌肤纵声而笑,女子口中的悲啼尽数淹没在几人的笑声中。
净琬捏紧了手指,她只觉心头又是愤怒又是悲哀,一时竟忘了前番的恐惧。
几个沙陀军士也瞧见了净琬二人,他们勒住马缰,渐渐停了下来。
那几人的目光在净琬身上一转,便似苍蝇般粘了上来,其中一人笑道:“哟,大哥,瞧瞧,对面那妞真不错,比你手中这个强多了。”
小七转首看向了后方,他们身后一片空寂。
小七轻轻地捏了捏净琬发颤的指尖,在她耳边悄悄笑道:“别害怕,只有几人,大约是掉队的,我应付得了。”
那紧抓着少女的壮汉已纵马驰到了他们身前,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净琬,一边咧嘴道:
“小白脸,某今日心情好,将你身前那妞扔过来,不为难你。”
小七却只懒懒地扫了他一眼,便已移开了目光。
那人大怒道:“小白脸,给命不要!”已咣的一声抽出了长刀,那雪亮的长刀挟风映日迎面而来,净琬脑中轰然一响,小七已出了手。
白马轻轻地喷了个响鼻,那壮汉圆睁了两目,直直地瞪着小七。
眨眼间,又或是极慢的一瞬,那人已向后仰去,血箭直到此刻才从他喉中激射而出,溅在了他身前的少女身上,那少女犹自发怔,下一刻方厉声惊号。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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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37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37 章
净琬并未看清小七是如何出手的,她只看到一线银光极快地在那壮汉喉间一转,那人的手便停在了半空里。
那人圆睁的两目令净琬在瞬间闭紧了双眼,她只觉寒气从手脚中一丝丝地漫了上来,不由自主地抓紧了马鬃。
余下的几个军士在同时倒抽了口凉气,壮汉已栽下马去,闷响声让几人在瞬间回过神来,他们极快地对视了一眼,纷纷抽出长刀,将小七团团围住。
小七微微一笑,在净琬耳边低声道:“别听也别看,等我一会。”说着已一跃下了马。
良久,净琬捂住双耳的手终于缓缓滑下,她徐徐地张开了眼睛,小七俯首在一人衣上拭净了剑尖,回鞘转身,却正对上净琬圆睁的双目,不禁微微一怔。
那跌落在地的女子也已慢慢地爬起了身子,她满面的尘土和着泪水,在面上纵横出几道泥沟,净琬已看清了她的形容,却是个年纪与自己相若的少女。
她看着少女破碎的布裙,心中一酸,正待解开包裹,小七已将那几人马后的包裹解下,递给了少女,少女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却对上小七明亮的目光,她微微一呆,垂首瞧见了自己破碎的衣裙,面上一红,手忙脚乱地从那几个包裹中翻出条女子的衣裙胡乱地披上了肩头。
“还能走么?”
那少女看着小七点了点头。
“这些反正也是他们抢来的,你带上这些东西,回家去吧。”
少女呆呆地看着小七,眼中渐渐涌起了泪花,她不再说话,突然间已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下头去。
净琬看着少女逐渐前行的身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刚才都瞧见了?”小七轻弹着手中的短剑:“怕么?”
净琬的目光极快地从地上的几人身上一掠而过,对上了少年清澈的目光,良久,她终于缓缓地摇了摇头:“不,若非为了我,你原也不必如此。”
少年扬眉看了她半响,眉尾一展,脸上已绽开了一缕笑意。
净琬低声道:“那日宴会之上,也是你么?”
小七点了点头, 已轻轻跃上了马背,他一抖马缰,白马缓缓奔跑起来。
“觉得奇怪?”他看着净琬若有所思的目光,淡淡道。
他笑着看向了远处:“我爹是个商人,发财后便捐了官,眼下在两京有不少产业,我有六个兄长,还有好些姐妹,我娘去得早,我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他们平日也不怎么管我。”
“那他们知道你……”净琬转过了头,轻轻道。
“他们自然不知,若是知道了,我还怎能这般自在。”
“上元那晚和你一起的人知道么?”
“你说呢?”小七含笑侧首。
净琬微微地垂下了头,心中暗暗道,原来如此,若不是今日之事,她又怎知这少年竟有这般身手,那么说,他平日里那副走马章台的五陵少年模样,也是有意而为之了?若非如此,他又怎能瞒得这般好?她不禁又想起了上元之夜那个微微含笑,骏马华服的少年郎,谁又能想得到这样的一个少年,竟会是位身手不凡的游侠儿?他倒当真是中隐隐于市了,她想到此处,不由微微一笑。
小七仿佛已知她心中所想般,亦转过脸来微微一笑,他一抖马缰,白马已飞驰起来,风呼呼地吹过他们的脸,吹散了心头的些许沉滞。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却有二骑在太原府通往石会关的小道上疾驰,当先一位少年更是频频打马向前。
“公子!公子!”铁振中看着李袆坐下鼻息急喷的马儿,声音里已带上了丝焦灼,他见李袆全然不顾,顾不得多想,催马向前,慢慢地握上了李袆的马缰,两匹马儿终于缓缓地停了下来。
“振中,她是如何知晓此事的?”李袆静静地转过了脸。
铁振中一愣,微微地移开了目光。
“你不敢看我的眼睛,是你对她说了什么?”李袆平静的眸中无喜无怒,沉沉地坠在了夜色中。
“公子!眼下您与晋王联姻势在必行,振中想赵姑娘日后也是跟随您左右之人,她理应知晓此事,赵姑娘既是官家出生,便应明白要呆在公子身旁,凡事该多为公子着想……”
“够了!振中。”李袆已扬鞭重重地抽上了马臀。
铁振中心中低低地叹了口气,已纵马跟了上去。
参与商(三)
山桃依然盛放,却渐呈颓势,短短十来日,净琬几乎都在马背上,当她远远瞧见树丛中伸出的屋角时,几乎不能形容心底的喜悦。
“就快到潞州了。”
小七抬眼瞧了瞧渐渐昏暗的天色:“我们找个人家借宿,明日一早便出发,快些绕过潞州,再过上十来日,也该到洛阳了。”
净琬转过了目光,身后的少年已轻轻一跃下了马,转身将她搀了下来。
咚咚的门声响了许久,灰朴朴的柴扉内终于传出了细碎的脚步声。
“是谁?”年轻女子的语声轻轻响起。
“打扰了,我们是过路之人,可否借宿一夜?”小七朗声道。
门内的女子似迟疑了一瞬方低声道:“我家故无男子,不便留宿,请公子见谅。”
“姑娘,我们只有两人,天色已晚,还请行个方便。”净琬已轻声开了口。
门内寂然无声,良久,咿呀声起,柴扉缓缓打开,一张苍白的面容出现在门后。
净琬与小七随着那素服女子进了左侧厢房,尘土味扑面而来,净琬微微退了一步,女子端着油灯的身影已消失在了门外。
净琬打量着再次陷入昏暗的室内,慢慢地走到了屋角的矮榻前,轻轻一抹,指尖已沾了层薄灰。身后的轻响令她回过脸来,小七已靠着墙角随意地坐了下来,他解下短剑搁在身前的青砖地上,抬头正对上净琬眼底的疑惑,不由微微一笑道:
“你睡榻罢,我这样也能睡得着。”
虽是季春,早晚仍寒凉,月光带着丝冷意蹭上了青灰的砖地。
净琬在榻上轻轻地转了个身,那些不可见却依然四处弥漫的尘埃似随着呼吸粘上了她喉底,干涩涩的一片。
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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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38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38 章
窗外传来轻微的哔啵声,她睁开眼,一线火光隐隐透过窗隙,在墙面起起伏伏。
她看着微合双目的小七,轻轻坐起身,走到了窗前。
院中的素服女子正半跪于阶前,眼帘半垂,怔怔地瞧着那微微跃动的火焰。
火中的物事却是只箭袋,袋内尚有几根白羽箭,火焰已攀上了羽箭,袋上的虎纹在火光中一晃,迅即黝暗。女子一呆,向箭袋伸出手去,又生生止住,火光映在她面上,却有水珠从半空里滴落,在火焰中发出嗞嗞轻响。
火光终于消失在冰冷的灰烬中,女子纹丝不动,月光缓缓抚上她的脸,抹去了她面上的漠然,一丝温柔的笑意渐在她唇边泛起,她慢慢地放下了手,轻轻抚上石阶,再抬起手时,那满是黑灰的手指已一点一点地爬上了她的脸庞,良久,女子半面尽黑,面上却笑得越发温柔,仿佛那轻抚是来自情人温暖的手掌般,渏涟在她眼底一圈圈漾开。
净琬怔怔地看着,竟自移不开目光,她只觉得一线酸楚从心底生出,渐渐哽上了喉头,又徐徐涌入眸中,素衣女子就这般轻轻地笑着,净琬亦这般痴痴而立。
耳边传来了一声轻叹,净琬转首间终于瞧见了身侧的小七。
小七看着她眸中淡淡的水意,低声道:“潞洲连年战事,这一带的男子想必都在军中了,这女子的夫婿只怕亦是如此。”
“你是说……”
“嗯,瞧这女子的情状,恐怕人已……”小七轻轻顿住了话语。
良久,小七的语声似犹在净琬耳旁徘徊,她缓缓垂下了头:“‘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么?他们便只知道打仗、抢地盘、杀人么……为了什么……金银……女子……”她轻轻地说着,越到后面语声愈是低弱,终至微不可闻。
小七看着她平静而苍白的面色,不由伸出手去,握上了她已然攥得发白的指尖。
两人并立于窗前,院中的女子已合上了双眼,那笑意浅浅地凝在了她面上,净琬低低地叹了口气。
“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她转了几个身,终于迷迷糊糊地合上了双眼。
……
潞州城,梁军夹寨,主将刘子业帐内。
一个额高面方,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在帐内缓步来回着,他身侧的李姓副将见他脸色沉郁,眉头深锁,不由低声道:“都护如此可是因为李思安将军?说起来李将军也当真是时运不济,这潞州城已围了一载有余尚未拿下,李将军一向为陛下所倚重,陛下暴怒之中竟将他革去了所有军职。”他说到这里不免低低地叹了口气。
刘子业面色一沉,李副将却早已换了副欣然的语气:“如今从太原传来的消息已证实那李克用确已身故,至于新继晋王之位的李存勖不过一黄口小儿,未见他立过寸功,眼下又将大将周德威匆匆召回,这周德威一去,无人骚扰我军粮道,眼下这胶着之局自不复存在,据末将看,潞州之破只在迟早之间。”
李副将见刘子业虽沉吟不语,面色却已略见缓和,又笑道:“再说,郢王殿下不也在军中么?都护何必如此忧心。”他说到此处话音一转:“说起来,明明郢王也在军中,陛下却将军中大权尽皆交于都护手中,只让郢王从旁协助,那日我见郢王倒是不动声色,看不出这郢王年纪虽轻,却恁般沉得住气。”
刘子业抬头微哂道:“你知道什么,眼下太子未立,诸王皆蠢蠢欲动,这现下陛下又怎肯让郢王立下大功,将这其间的平衡生生打破呢?”
“原来如此,还是都护想得深远。”那李副将面上已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刘子业睨了他一眼,两人又各议了些军中的长短,李副将极会察颜观色,刘子业不觉中已渐渐褪去了忧色,直等到他帐中的灯火熄灭了,李副将方慢慢地退了出来。
梁军夹寨中的兵士皆已沉沉入梦,只有巡夜兵士在寨中往来巡梭着,自李克用一死,周德威一去,梁军兵士无疑已松懈了许多,有几个巡夜兵士靠在一处,有的没的闲磕起牙来。
天边透出了一线微光,这日却是蹊跷,只见白茫茫一片大雾,将整个梁军夹寨和中间的潞州城生生罩在了其中,一个兵士笑道:“今儿这雾还真他妈的大,这才十几步外的光景便瞧不利索了。”
另一人接口道:“可不是么。”他抬眼看了看那浓稠的白雾:“都在这呆了一年多了,总算这城快破了,也能早些回去罗。”
前面那人哄笑道:“周大哥,你这么急着回去,莫不是心中挂着什么相好?你这许久不着家,人家那心还在你这不?”
那被叫做周大哥的兵士笑啐道:“去!瞧你小子这副酸相。”
一时几人的笑闹声哄作了一片,他们笑声未歇,却觉得脚下的地面隐隐然发起抖来。
一开始这震动是那么地小心翼翼,几乎可将它完全忽略,渐渐地,它一点点地加剧,到最后,几人竟似站在面大鼓上,仿彿有巨人从半空里将大锤生生砸下一般,几人早已止了话语,到最后更是惊得面面相觑。
一个兵士突然间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莫不是……快……快去鸣响营内的……”
那周俊倒镇定些:“都这阵仗了,你当营中的兄弟是死的不成?”他嘴中虽这般说着,还是急步跑向了辕门。果然,他还未跑出几步远,营中被惊醒的梁军兵士已哄闹起来了。
山摇地动间,一阵响遏云天的呼声从几侧同时传来,随着这呼喊声,不过片时梁军营寨的东北角上已升起了几缕黑烟,隐隐穿过了白雾。
周俊嘴角微抽,他咬了咬牙,一跺脚,已转身向西南角跑去,他身后的两人急叫道:“周大哥,你……”
一路上营内的梁兵已是一片慌乱,各种各样的声响在他耳边萦绕。
“晋军!是晋军偷袭……”
“东北角已破,都护已经……”
“郢王向另一边去了,快……”
……
净琬再度睁开眼时,日色已漫入了窗台。
她坐在小七马前,终忍不住转首看向了那倚门而望的女子,女子的身影缓缓远去,消失在高低错落的枝叶间。
蹄声的的,凉风微微拂过柳枝,阳光洒在净琬面上,她渐渐合起了双眼。
“我们绕过前方的这座山,到了大道上,再行上十来里便算过了潞州了。”
少年的语声让她睁开了双眼,凉风早已散去,季春的午后,头顶的烈阳热哄哄地坠在她肩头。
一点尘埃从远处扬起,淡淡的,似天边的薄雾。
小七看着那薄雾微微地蹙起了两眉,净琬却是第一次瞧见少年英挺的眉这般蹙起,她不及多想,少年已低声道:“扶紧我。”他一抖马缰,白马纵蹄飞驰。
参与商(四)
那云烟却在净琬心底漫开,天边一声低低的鸦鸣随风散入耳中,她没来由一阵惊跳。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后方已传来了隐隐的马蹄声,又过得片刻,这蹄声愈加清晰。
随之而至的粗粝吼声令净琬一抖,少年腰间的短剑已滑入了掌心。
小七突地一个伏身将净琬压在了马前,下一瞬,羽箭如流星般从二人头顶擦过,他起身勒住马缰,白马缓缓停了下来。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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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39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39 章
少年掉转马头,双目微眯,前方飞扬的尘土却令他翘起了唇角。
他转脸对上了净琬微微错愕的眸子:“听这蹄声人数并不算多,索性收拾干净了再走。”
净琬渐渐看清了那十来骑身上七零八落的铠甲,她惊疑不定地转向了小七:“他们……”
“嗯,是梁军。”
不过片时,那十来骑已驰至身前,将二人团团围住。
小七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十来骑,一个将官模样的红脸汉子驱马而前,上下打量着小七,却在目光扫至净琬面上时怪笑道:“老子打了这许久的仗,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你这小白脸倒弄了个妞在怀中快活。”话语间目光犹在净琬身上往来巡梭,其余的军士亦盯着净琬哄然而笑。
这些肆无忌惮的笑声在净琬耳中翻滚,憎恶与恐惧交织在一处,她体内深处本能地起了一阵寒战。
小七不紧不慢地握上了她的手,微微一笑道:“便是这般又如何?”
“如何?”那汉子突地朝地上使劲地啐了一口:“凭什么老子便该这般辛辛苦苦地攻城,还得他娘的像狗一样的逃来逃去?”
红脸汉子身侧的一名兵士瞧了瞧后方,面上掠过丝不安:“大哥,咱们得快点。”
红脸汉子咣地一声抽出了长刀,指着小七狞笑道:
“老子现在便送你上西天,你也不用操心,这妞我们兄弟几个自会替你好好消受。”说罢转脸看向了净琬,狞笑的面上已带了丝猥亵,其余的十来人更是哈哈大笑。
净琬指尖微冷,胸口一阵气促,小七却轻轻松开了她的手。
红脸汉子笑声未歇,一道燦若长虹的光影已从小七掌中一跃而出,缠上了他的颈脖,狞笑便僵在了他面上,下一瞬那头颅倏地拔颈而起,在半空里急旋,一只燕子从他头前一掠而过,它黑色的翅翼微微一转,头颅豁然而坠,直滚下数步之外,尚在地面溜溜圆转,那首级双目圆睁,口犹大开,似号嘶未止,一篷血雨由他颈中急喷而出,溅上了半空。
强烈的眩晕感在瞬间模糊了净琬的视线,她手足俱软,险些坠下马来,白马的鬃毛刺上了面庞,她一无所觉。
其余的军士骇异之下,同时止了笑声,周遭一片寂静。
小七却已如旋风般刮下了马背,净琬只觉得少年的身影仿佛化作了一阵疾风骤雨,在几名梁兵马前卷过。
那白影过处,便有几人坠下马来,红脸汉子犹僵立马背的身子亦轰然而倒。
余下的五六人在马上惶惶欲坠,仍强自镇定,一人长刀劈风,向小七直冲而来。
长虹掠过,那人手中的长刀应声而断,又是两人跌下马来。
转眼间只余下了最远处的两名军士,那二人再不敢近身,一人弯弓搭箭直指小七,另一人也在同时将长枪掷出,少年一个侧身闪开羽箭,亦在同时挟住了长枪,再回手一甩,那长枪直直戳入了那兵士的心窝里。
剩下的那人全身一震,额上已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他再不看去向,两腿一夹,拨转马头已向后逃去。
小七手中却多了柄尺许长的匕首,望空随手一掷,只听得卟的一声闷响,那人已惨叫一声滚下马去。
鲜血染红了地面,少年提剑而立,一身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那些无主的马儿渐次散去,独有一匹在主人身前徘徊不去,悲鸣不已。
风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净琬掩住了口鼻,少年轻轻跃上了马背。
“这些梁兵为何……”净琬方说得一半,眼角扫过地面,胸中又是一阵气血翻涌,她心内突突急跳,已迅速地移开了目光。
小七却回首看向了潞州,眉尾轻轻一牵:“瞧这阵仗,只怕潞州之围已解了。”
“你是说梁军败了?”净琬转脸看向了少年。
小七迎着她诧异的眸子微一点头,已掉转了马头,轻轻笑道:“李存勖那小子倒真敢打,今晨的大雾想必也帮了他不少忙罢,朱温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十万大军在这固若金汤的夹寨内亦会如此惨败吧。”
他说到这儿却略微皱起了眉:“梁军既败,溃兵应不止这一波,我们得快些了。”说罢一扬马鞭,白马已在道上疾驰,净琬的发丝迎风飞舞,拂上了少年的面庞。
净琬脑中乱哄哄的一片,刚才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那些前一刻尚凶神恶煞的军士,转眼间便尸横遍地,她垂首看着少年稳健的双手,不由暗暗问自己,途中的十来日如果没有身后的这个少年,自己又会如何?她想起那个在空中急转的头颅,想起那些可怕的笑声,想起几日前那位衣不蔽体的少女,心中一阵抽搐,身子止不住地微微一抖,少年轻轻拢起了她的散发。
耳旁呼呼风响,尘土带着股异样的味道钻入了鼻中,她脑中昏昏沉沉,阳光在眼前幻成无数光影,在那丝奇异的恍惚中她似静止于半空里,两边的柳条却极快地向后遁去。
“啧!”
“又……真是……多……”
净琬并未听清少年的语声,直到少年重重地握上了她的手。
“你先走!我一会自会赶上你。”少年低低的语声响在她耳内,她方抬起头,少年已下了马,在马臀上一拍,白马一声嘶鸣,转首看了看小七,方驮着净琬向南而去。
净琬一惊而醒,转首瞧去,小七的身影却越来越远,她只能隐隐瞧见少年白色的身影慢慢陷入了一群模糊的人影中。
恐惧和茫然在瞬间攫取了她。
她圈紧了马项,西沉的落日带走了最后的余晖,黑暗将她缓缓吞没,惊悸和恐惧在体内渐渐蚀开了一个黑洞,这黑洞又一点点扩大,终于从里到外将她完全蛀空。
……
“公子……公子!您不能再向前去了!”
铁振中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用力一抽跨下的马儿,渐渐逼近了前方的少年。
“公子!”
铁振中突地伸手扯住了李袆的马缰,那马儿猛然受勒,前蹄扬起,人立而嘶。
“殿下!”铁振中已跳下马来,重重地跪在了李袆身前,李袆急转马首,马蹄堪堪落在他身侧,他似全然未见,只直直地看向了李袆:
“殿下!振中知道您不愿振中叫您‘殿下’,但您若还记得您是大唐的遂王殿下,就不该再往前方去了!”
浓黑的夜中,一线火光在他眼底隐隐跳动:“前方都是梁军的败兵,振中怎能让您再往前行!您忘了曾立下的誓言么?忘了大唐的天下么?现下,除了被幽禁在曹州的陛下外,您已是先帝在这世间的唯一血脉了,而您此刻竟要为个女子以身试险么?”他说到最后,已是语声半哽,泪光亦在眼中微微晃动。
李袆缓缓地转过了脸,静静地看着脚下的男子。
“赵姑娘毕竟还有萧公子在身侧,萧公子非常人,必能护她周全。振中却不能让殿下这般以身试险,您就算不顾惜自己的性命,难道说连大唐的天下也不顾了么?”
他见李袆仍沉吟不语,已一把抽出腰间短剑向颈中抹去。
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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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40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40 章
却听喀的一声脆响,那短剑已被挥落,李袆手中的长剑在夜风中微微颤动。
半响,铁振中的语声方低低响起:“殿下,振中之所以这般誓死追随殿下,便是因为心中怀着和殿下一样的念想啊,如若殿下不能以天下为重,振中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殿下亦不必拦阻振中。”
李袆依然静静地看着他,良久,终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低叹。
他不发一言,缓缓上了马,掉转马头,再不看一眼那犹跪在地上的男子,只听得蹄声的的,马儿已向太原方向驰去。
……
净琬不知自己是何时摔下马的,那猝然的撞击令她在瞬间止住了呼吸,却没有一丝疼痛。紧接着许多嘈杂的声响纷纷撞入耳内,这各式各样的声响却似裹在了几重棉絮中,模糊而遥远。
“……这个……真好……”一个洪钟般的声音突然冲开了层层包裹,震得她耳内一片嗡嗡作响。
“好……灵的娘们……还像……是个姑娘……天运……真他妈……不错……”
这些断断续续的语声一声声地割开了那片混沌,她蜷起身子,半散的长发拖过面庞,发丝的冰冷激得她全身一抖。
“……个屁……今天老子……容易……逃出命……过这妞还……真他妈……不错……货色……老子从前……连摸……摸过……”似乎有人在她面前蹲下了身子,带着酸腐味的热气喷上了净琬的脸庞,她向后缩去,却无法动弹,下巴上的剧疼让她终于听清了这些话语。
“有什么用,还不是得献给上面,这种货色又哪轮得上我们?”一个破罗嗓子嚷道。
“真死脑子!我们便是自己用了又怎样?打了这许久的仗,憋都憋死了,还他妈的败了,也不知回去怎样,这好不容易扎下营来,我们快活两下怎么了?大不了快活完将这女子埋了,又有哪个知道?”
净琬眼前一阵金星乱冒,血腥之气直冲胸臆,面上的血色一下子褪了个干干净净,她看不清这些狰狞的面孔,胃里却是一阵急剧地收缩,那翻天覆地令她忍不住干呕起来。
她如白纸般的面色落入那些兵士眼中,他们又是一阵哄笑,其中一个矮个子的兵士笑道:“瞧你们这些老粗,将这样的美人儿生生吓成了这般模样。”
另一人笑道:“老九,你懂什么,就是这般楚楚可怜的样子,一会才最是销 魂。”
“去,少掉你他妈的书袋子。”
净琬心中一片死寂,那些声音却渐渐远去了,她轻轻地浮了起来,一些零碎的言语在她脑中辗转徘徊,轻轻舔过她心房:“原来……一直都……都被好好的……袆……小……甚至……甚至他……”她的指尖深深地陷入了地底的泥土中,沙石恪在她指缝间,在刺痛中她的手却越插越深,仿佛可深深遁入其中一般。
“老子先!”
一个冰冷坚利的物事将她的脸高高托起,在那扑鼻的血腥中,一滴粘湿寒冷的液体顺着她白晰的颈脖缓缓下滚,最终腻在了她颈根处,那小小的一点冰冷却将她体内的热气在瞬间吸空,她全身都止不住地抖了起来。
边上一人在地上狠狠地唾了口,低声骂道:“娘的,每次都占先。”
另一人却大声道:“孙头你轻点,别将美人儿弄坏了,还有这许多兄弟等着用呢。”说到后面已引起了一片哄笑声。
长刀咣地一声被抛上了地面,那人已伸手向净琬扯去。
厉号终于从她口中迸出。
“我怎样才能死去?要怎样,才可以在最快的时间里死去?”这个念头一下子钻入了她脑中,竟似暖流般迅速温暖了她冰冷的指尖。
燕归来(一)
“……哎哟……啊……轻点!”
地上躺着一人,半边肩头俱是血污,原本晒得发黑的面色因失血过多已成了带着苍青的暗灰。
“鬼叫什么,事真多!妈的,还有几百号人等着老子折腾呢!”那军医口中甚是不耐,手上却已轻了不少。
地上的那人终于止了呻吟,微微地睁开了双眼:“老陶,弄点水,渴得不行了。”
“不行,忍着点,且不说没水,就你眼下这阵仗,有水也不能喝。”那叫老陶的军医说着已转向了身侧的另一人。
这人却明显比先前那人虚弱了许多,双目紧闭,唇色乌青。老陶俯下身子,掰开他双眼,看着他已渐渐涣散的瞳孔,不禁摇了摇头,转身出了帐,一会便有二名军士进来将那人抬了出去。
那二名军士将那重伤之人抬到了营中的一块空地上,那里早横七坚八地躺满了奄奄一息的兵士。
原来李存勖率大军于前一日悄然抵达潞州五十里外之三垂岗,更借大雾攻破梁军夹寨,梁军仓促之下应战不及,一败涂地,晋军乘势斩梁军首级万余,俘获梁军将领数百,余下的八万梁军向南而走,奔逃了整整一日,直至此刻方驻地休整。
梁军败走时投戈弃甲,大部分粮草、兵甲、军帐等都未及携带,此刻营中军帐严重匮乏,许多伤兵只能露天而卧,场中的几位军医更是忙得焦头烂额。
夜风带来了远处的虫鸣,兵士的呻吟杂在虫鸣里此起彼伏,暗处却站了几个身影,前方的红袍男子静静地望着那些重伤兵士,他身后一个将官模样的男子低声道:
“殿下,军中伤者甚多,是否多休整一日?”
那着红罗战袍的男子便是郢王朱友珪,他已淡淡地收回了目光:“不必,尽快拔营,凡无法行走者一律就地弃置。”
他方转过身子,不远处猝然响起了一声女子的厉呼,紧随那厉呼而来的却是一阵兵士的哄笑声,朱友珪挑了挑眉,止住了脚步,嘴角已带了丝微微的笑意:“我军士气如此低靡,他们倒有这等心思?”他并未回首,平静的语声里亦不带一丝怒意:“赵三,将女子就地掩埋,犯事的兵士各领二百军棍!”
“是!”
那将官一怔,心道这二百军棍下去还不将人活活打死,方待开口,正瞥见朱友珪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心内寒意上涌,已不由自主地收了口,暗自琢磨道,眼下都护下落不明,军中大权全然委于这年轻的郢王之手,却不曾料想此人竟如此冷心冷面,他正这般计较着,赵三已匆匆回返,却是满面欲言又止。
“怎么?”
赵三一抬眼,正对上男子漫不经心的目光,他迅速地垂下了头:“殿下,您还是过去瞧瞧为好!”
重叠的人影中,一个纤细苍白的身影一下子跃入了朱友珪眼中。
似有根极细又极利的线在他心房深处一扯,那里正隐隐作痛,脚下却已不知不觉地向前行去,他终于看清了那张没有血色的脸。
地上的女子乌云半散,遮去了大半面孔,她垂着头,双手紧抱两肩,整个人都浸在微冷的月光中。
风卷起了女子散落的秀发,她白瓷般的左肩展露在习习夜风里,他双眸一暗,已大步走向了女子,下一瞬,宽大的披风便裹上了她两肩,她仍静静地看着地面,不动亦不抬眼,全无知觉。
他缓缓地蹲下了身子,拂开了她面上的发丝,那张秀美的面庞完全显露在他眼前。她浓黑的眼睫静止在白霜似的面庞上,双唇似雨中的花朵,苍白又无力。
一片殷红凝在她侧脸上,并沿着下巴一直延伸到她雪白的颈项里,在夜色里是那般触目惊心。
男子的衣袖轻轻拭上了女子的侧脸,女子突地抬起了双眼,她没有焦距的眸子微微一转,却在下一瞬嘶声厉呼:
“别过来……走开……走……”
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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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41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41 章
叫声未歇她已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净琬一怔,不由自主地止了叫声,冷颤却一波波涌来,渐渐连牙关处都发出了轻响。
怀中那个剧烈颤抖的身体让男子本能地拥紧了她。
“别碰我!”她终于发力向男子推去,却纹丝不动。
女子的双手突地奋力砸向男子,正捶在那金甲上,冰冷的甲片磕在她手底,她全无知觉,依然用尽全力地捶打着,男子终于轻轻握上了她的手,女子却再不犹豫,已低头向男子咬去,她的口齿在甲片上滑过,终于重重地咬上了男子的肩头,越咬越紧,很快一丝微微的血腥气便在她齿间流转,男子却伸手抚上了女子的发顶,在她发间缓缓摩挲着。
净琬终于嗅到了那丝淡淡的兰香,这味道让她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她慢慢松了口,静静蜷在了男子怀中。
男子已将她一把抱起,走向了远处的营帐,却在几步后微一顿身。
那些兵士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目瞪口呆地站在了一旁。
朱友珪已转向了赵三:“我不要他们马上死,明白么?不管他们用的是哪只手,先将两只都剁去,余下的随便你。”
净琬蜷在男子怀中,知觉在一点点地恢复,她渐渐看清了眼前朦胧的灯火,她被轻轻放上了一处温软的所在,接着是远去的脚步声、掀帘声。
“为何总是他?总是他?”一个声音却在她心底回旋不去,她微微攥起了指尖。
一会儿,脚步声重又响起,她抬起双眼,终于对上了男子的目光,双唇微张,心中却一阵酸痛,终是缓缓地移开了目光。
温湿的丝绫轻轻拂过女子的面庞,抹去了她颊间的血渍,又慢慢移向她颈项间,直至肩头,男子轻柔的动作仿佛在对待最细致的白瓷般。指尖温热的触感让净琬转过了脸,手已在男子掌中浸入了盆内,丝绫将她指尖的泥污细细洗去。
这轻柔的动作将女子心底的酸楚徐徐抽出,终变作了眼中满满的水意,她垂下头,滚落的水珠已被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接住。
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庞,无声无息,却抖得如秋风中的叶子,泪水从她指缝中一滴一滴地溢了出来,纷纷地滚落在男子的朱袍上。
头顶却有手掌缓缓摩过。
她被轻轻一带,已跌入了男子怀中。
帐中温暖的烛火驱走了最后的一点寒意。
……
辕门前的几根柱子上缚着六七个面目全非的军士,那些人的双手俱已被剁去,却在断腕处细细地缠上了布条,似要将那些不断由腕间流出的鲜血止住一般,其中一个血流得最多的军士身子还在微微抽搐,却连呻吟的力气都失去了,只因绳索的捆缚才勉强挂在了身后的柱子上。
净琬飞快地转开了目光,她昨晚根本没有看清那几人的面孔,她心中虽恨极了这些人,但看到眼前的惨像,亦忍不住生出了一丝怜悯。
朱友珪却只随意地瞥了眼便移开了目光:“将这些人带上,拴在马后,别一下就弄死了。”
他转身将净琬抱上了马,马背的微颠让她在瞬间想起了那个仗剑而立的少年,她转首回望,暗云已堆满了天际。
暗黑的云层低低地挤在半空里,赵三抬头看了看天色:“殿下,瞧这云暗的,只怕一会就变天了,这雨估计小不了。”
风带着湿意袭上了面庞,枝叶在风中微晃,沙沙声里一滴冰冷的雨点砸在净琬脸上,她抬起头,又是一滴落在了眼睫间,她方抹去睫间的水意,头顶一黑,已被罩在了男子的披风内。
一会儿,那如黄豆大的雨点便噼啪噼啪地砸了下来,随之而来的寒意令净琬微微一缩,身后的男子已将她拢入了怀中,她的面颊贴上了他胸前冰冷的金甲,寒意却在这冰冷中奇异地散去了。
她就这般静静地伏在他胸前,男子沉缓的心跳击在她耳中,渐渐盖过了周围的蹄声、雨声、风声,成为她耳中唯一的声响。
雨滴渐渐由男子肩上滑下,滚上她发间,良久,男子的语声在她头顶淡淡响起:“你要到何时才肯开口?”
怀中的女子不语亦不动,她的脸却被轻轻托起,雨水从男子发间和面上缓缓滑下,轻轻地滚上了女子的面庞,那原本冰冷的雨水似带上了男子的体温,一点一点地滑向了她颈中,她微微一颤,男子已伸手抹去了她面上的雨水,那细致轻柔的动作令净琬一酸,她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面上那温柔的移动却不曾停止,她不知眼角滚动的是什么,男子的气息已喷上了她睫间,那温热缓缓吸去了她眼角的水珠,在睫间轻轻翻滚,冰冷的雨水不停地砸向她面庞,温热却徐徐下滑,终于止在了唇角边,净琬一下子睁开了双眼,男子的目光透过雨雾静静地看向了她,雨水纷纷地滚落在女子脸上,她渐渐地向下滑去,越滑越低,深深地埋入了男子胸前。
她怔怔地看着下方的雨点,密集的水帘冲涮着脚下的土地,马蹄带起的泥浆溅向了一旁的兵士,身后那没有尽头的长龙消失在天际,在雨中默默而行。
燕归来(二)
开封府,金祥殿。
殿上鸦雀无声,几位大臣悄悄地抬起了头,上方那个明黄色的身影依然默立不语,那几人不由迅速地对视了一眼,见平素极得朱温信任的崇政院使敬翔都低头不语,更是不敢多言,默默地垂下了头。
朱温背手而立,他的目光早已越过了殿上的众臣,没入了远处的云霞中,他嘴边渐渐泛起了一丝苦涩的笑意,良久,终于喟然长叹道:“生子当如是,李克用能有这样的儿子,虽死犹生。”
殿上的众臣俱默不做声,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说上一言半语。
朱温沉沉的目光掠过阶下,最终止在了案前,面前那微黄的纸页正静静地躺在深黑的案几上。
他拈起那纸页,轻飘飘的纸页在掌中竟重若千钧,他看着阶下那一张张惶然的面孔,不由想起了早逝的长子友裕,心中更是一阵焦燥,暗暗道,若是友裕还活着,自己又何需如此慨叹。
想到此处纸页在手中渐渐皱起,他胸中一阵气促,已重重地坐下了身子:“吾家诸子,猪狗之流尔!”
……
“娘娘!娘娘!潞州的战报传回来了。”
一个丫髻黄裙少女匆匆步入屋内。
黄裙少女绕过那烟云琉璃屏,妆台前的女子已转过了脸,她十八九岁模样,姣好的双眉下是对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因回身略急,高髻上的两只琥珀银蝴蝶正在发间摇摇不止。
“碧荷,是什么消息?”
碧荷见女子面上已带了丝焦灼,不觉放低了语声:“娘娘,说是打了败仗,听说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呢。”
“怎么会?不是说潞州马上便要拿下了?”女子突地拔高了语声,她一语既出,又忽然恍过神来,双眉微拧,伸指揉上了两穴。
碧荷见她如此,忙伸手替她缓缓揉着两穴,柔声道:“娘娘,奴婢也不清楚,不过,据奴婢看,殿下并非主帅,又是皇子,陛下也不至太过责罚吧。”她看着女子略微和缓的面色,又低声道:“殿下很快便回来了,这几日眼看着渐渐热了起来,那单丝罗轻软细薄,奴婢让她们裁了,娘娘过几日穿正好。”
女子似未听闻,半晌方懒懒道:“便是穿了,他又未必能瞧见。”
“娘娘这是什么话,您是殿下的王妃,殿下若回来了,自是先来娘娘这,又怎会瞧不见。”
碧荷说着已从案上的银盒内拈出两枚精致的花形金箔,替女子轻轻地贴在了两颊处,女子微微一笑,那两朵半开的金梅便在笑靥里闪烁生辉。
“娘娘,您这样真是好看,殿下见了定然欢喜。”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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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42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42 章
女子的目光却已转向了窗下的几簇浓绿,低声道:“昨夜便是它们在滴滴答答么?我直听了一晚上呢,天亮了那声响也停了。”她说着轻轻地笑了起来。
碧荷一怔,转脸瞧去,那宽大的碧叶上水痕犹湿。
“娘娘,可是昨夜的雨声吵着您了,奴婢这就让人将窗下的芭蕉移了去。”
“不必了……”
女子已取过了手边的纨扇,轻轻覆上了面庞,她在那湖青的薄绢后微眯了双眼,屋内便笼上了一层轻烟,兰香阵阵从榻旁的青瓷云纹熏炉内静静散出,她缓缓向后偎去,在这寂寂兰香中,不由自主地合上了双眼。
……
雨终于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挤下脚来,马儿争先恐后地甩去水珠,净琬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清新的空气顿时满灌胸肺,心中再无一丝沉滞。
朱友珪迎面而来,湿发半散,他已换了身绣金绯袍,边走边拭去了发间的水意,净琬微微一恍,脑中在瞬间浮起了一些遥远的画面,她犹自发怔,一串果子已掷入了她怀中。
“又在发什么呆?”
净琬低头一瞧,却是串带着绿叶的樱桃,被雨水洗得通透,在她白晰的手心里红绿相间,更觉那朱红别样悦目,她的指尖不觉在微冷的红果上轻轻蹭过,唇边已漾起了一丝浅笑。
“不尝尝么?”
净琬轻轻一咬,甜美在瞬间沁开,带着雨后独有的芬芳,男子看着她脸上浅浅淀开的笑意,唇角微勾:“喜欢吗?”
赵三已匆匆赶至朱友珪身旁,低语了几句。
“哦,才几日便这般不中用,还有几人?”
“殿下,还有三人,看情形也差不多了。”
“提过来瞧瞧。”
不一会,净琬便瞧见了三个已不成人形的男子,这几人似在泥水中滚过,满身的污黑中犹带着缕缕暗红,他们的双腿早无法支撑自己,那些兵士一松手,这几人便委在了泥水中,甚至无法将脸从泥水中移开,净琬眼睁睁地看着那汪浊水中渐渐滚出了水泡,她心头一滞,迅速地转开了目光。
朱友珪微一抬首,那三人又重被提起,其中两张淌着泥水的脸一动不动地埋在了胸前,余下的一人微抖着抬起了头,泥污摊在他面上,他的五官似已溶在了泥浆中,那透着丝诡异的平坦让净琬心底隐隐生出了一缕寒意。
好一会儿,那人脸上的泥浆微微抽搐着,似用尽全力般撑开了双眼,血红的眸子直直地看向了前方,又一会儿,方缓缓转动起来,终于止在了净琬和朱友珪身上,他眼底满是哀求,良久,几乎不存在的双唇微微地张了张,却未发出任何声响。
“这么想死?”朱友珪已将那半湿的布巾随手掷向了赵三:“去弄点吃的给他。”
很快便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粥放在了那人身前,他身后的兵士一松手,那人便跌在了粥旁,他看着那碗玉米粥,眼底俱是挣扎,一双秃腕亦在微微抽动着,似想捏紧那已不存在的双拳来抵御这香气的诱惑。
食物的味道却一点一滴地钻入了他鼻中,那人的喉部上下抽噎,发不出声音的口中却在咽喉深处滚出了一串模糊的语声,残破的身体内似突然涌出了股力量,已缓缓向那粗陶碗爬去,他眼底满是绝望,却离那热粥越来越近,终于慢慢地俯上了碗面,玉米粥似有魔力般将他的脸一点点地吸了下来,随着一阵唏呖呼噜的声响,污泥渐渐溶在了粥内,他的整张脸都埋进了碗里。
朱友珪静静地看着那人狼吞虎咽,一丝淡淡的笑意渐在他眼底泛起:“人真是奇怪,明明死了更舒服些,却仍能咽下眼前的食物,仍想多活一会,难道越是等而下之之人便愈是如此么?”
净琬早已走到了朱友珪身后,那人的进食声听在她耳中,她只觉得心底似有个蠕动的物事正沿着喉管缓缓地爬了上来,她忍不住一阵哆嗦,想起那人眼中那绝望至极的求恳,她再也忍耐不住,轻轻地扯上了男子的衣角,朱友珪一转身正对上她抬起的双眼。
“你可怜他们?”女子眼中的求恳让男子微微地挑起了眉:“难道你忘了他们想如何对你么?”
“我……”净琬张了张口,她凝视着男子的眼睛,半响,终于低声道:“我现在已经不恨他们了。”
朱友珪缓缓地抚上了女子的侧脸,他看着她清澈地不带一丝杂质的眸子,良久,轻轻地笑了起来:“你知道么,这是你这么久以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朱友珪微一摆手,净琬迅速地合上了双眼,身前的唏呼声一下子停止了。
她不敢睁开双眼,紧随着腰间一紧,她已被一只有力的手臂带上了马背。
阳光洒在面上,她只觉昏昏欲睡,渐渐忘却了身下的微巅。
暖阳中一双彩蝶在两人眼前翩翩来去,一会便绕过马颈,渐渐隐入了绿柳中,净琬终于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一骑已急急地赶了上来:“殿下,冯大人的急信到了。”
朱友珪缓缓展开了纸页,目光一扫已将纸上的内容尽收眼底,上面不过寥寥几行:
“殿下,已得信报,晋王李存勖亲率大军于两日前出太原奔潞州。”
朱友珪抬头望向了雨后的晴空,不由轻轻地笑了起来,这信终究是来得迟了,十万大军,连同那固若金汤的夹寨,竟一夜披靡,连主帅亦不知所终。
朱友珪看着女子的睡脸,缓缓飘开了思绪……此刻,远在开封府的老头子也该收到潞州的战报了吧?他想到此处,眼中不由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笑意,老头子大约怎么也没想到,这十拿九稳的胜利竟会是如斯惨败……李存勖么?去了个李克用,竟来了个李存勖?他仿佛已瞧见了朱温那副茫然而又愤怒的神情……
男子双眸微眯,已向信下的小字扫去,目光却微微一转,停在了女子面上,他看着她手中犹自攥着的樱桃,不由伸出手去,轻轻抽出了那带着女子体温的朱果。
莲露冷
“你……你放开我……”
少女在一位身形壮硕的男子怀中挣扎踢打着,她娇美的面庞上满是泪痕,一头乌丝半散,发上一朵娇艳的海棠亦斜挂在了耳边,垂垂欲坠。
男子单手一握便捉住了少女的手腕,另一手摩上了她洁晰的面庞,少女一扭头,他却笑嘻嘻地俯下脸去,少女惊呼未止已被堵在了口中。
“五弟?”
朱友璋方一转脸,却见一位素袍男子正由紫藤架下缓步而出。
“二哥?你是何时回来的?”
朱友璋一愣,渐渐松开了怀中犹自挣扎不已的少女。
朱友文的目光在少女身上微微一转,见她的长裙虽零乱,却是连枝缠花绫裙,虽非难得,亦绝非市井女子所有,不由摇头道:“五弟,近来父皇因潞州之事颇为恼怒,你难道又掠了官家女子?”
那少女用力一挣,正跌在朱友文脚下,她顾不得疼痛,伸手扯上了男子的衣角,抬首哀泣道:“救救我……我爹是门下省的录事……”
朱友璋咧嘴笑道:“二哥,不过是个小小的从七品录事,打什么紧。”
朱友文看清了少女的模样,却是微微一怔,不免多看了她一眼。
朱友璋已将少女一把拖起:“怎么?二哥也喜欢么?”他手上一使劲,便将少女紧紧地搂在了怀中,转脸笑道:“二哥若是喜欢,这女子就在你那先放上两天,过两日还我便是,我可不像三哥那般小气。”
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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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43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43 章
朱友文看着少女渐渐发白的面色,淡淡道:“五弟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觉得这女子同母妃有些相似。”
“哦?”朱友璋转首抬起了少女的面庞,少女挣扎着扭开脸,却被他一把板住了下巴:“经二哥这么一说,倒还真有几分相似。”
“这段时日以来父皇郁郁寡欢,五弟你凡事需多加小心,切不可落人口实。”
“二哥,你也太过小心了,说起父皇自登基以来中宫空悬,宫中只有一位新封的陈昭仪位份最尊,既如此,我们何不……”
……
开封,四月末,空中已带了丝夏日的微熏。
“我又回到这里了么……”
手心的热度令净琬在瞬间回过神来,朱友珪已止住了步子。
一只乌木船正静静地靠在水边,净琬一怔,心中本能地生出了丝欢喜,男子回首微微一笑,风由他身后拂上了她面庞。
小船慢慢向湖心荡去,湖面的波光漾在她眼中,几缕柔发蹭在她脸侧,愉悦从心底生起,她的指尖已触上了那微旋的绿波,男子浆底回旋翻转的白浪跃上水面,在阳光下一片碎金,净琬脑中却突地闪过了一双灵动至极的眼眸,那带着暖意的水流一下子浸过了指尖,裹上了她的手。
面上突地一暖,男子修长的手指在她脸上缓缓移动,他直直地望入了她眼底,净琬心中无端地一窒,她眼睫微闪,渐渐垂下头去。
脸却被缓缓抬起,男子的呼吸已拂上了耳际,那温热的气息带着丝微酥卷入了她耳中,她不由一抖,那气息却又轻轻一绕,便从她耳际盘旋而下,渐渐由脸侧直奔唇际而来。
净琬只觉心跳愈急,她竟无法动弹。
那灼热突然止在了半空里,似浮云在顷刻散尽,露出了云后的日头。
净琬微微抬起眼帘,朱友珪已悠悠然地靠上了船舷,一手犹在水面轻拨,他双眉微挑,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女子:
“哪来的鼓声这般咚咚作响?”
净琬一怔,抬眼正对上男子眼中的那丝促狭,红晕在瞬间漫上了她两颊。
她下意识地捂上了心房,又不迭地垂了手,朱友珪眼看着女子淡粉的面色在一点点地涨红,眼底的笑意逐渐蕴满了眉稍眼角,他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了一阵低笑。
净琬只觉面庞随着男子的笑声越发滚烫,那低笑却不曾停止,她终于忍无可忍: “你……你到底要笑到什么时候?”
她羞恼交加的样子落在男子眼中,他渐渐止了笑声,缓缓握上了她的手。
眼前的女子落霞满面,一双眸子却亮如晨星,水面的光影似都碎在了她眸底,在那里璀璨生辉,他不由轻轻一拉,净琬一呆,男子已抚上了她发顶,两人一时俱不言语,小船在水面随波漾去。
净琬便这般静静地伏在男子肩头,那灼热依然烧在面庞间,心头却有一线清凉缓缓涌入,和着水面清甜的凉风丝丝滑过她面庞。也不知过了多久,湖边的树影漫过他们头顶,岸边的红花亦开上了水面,她睁开了双眼,不远处,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忽然映入了眼中,她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庞,女子的广袖已有大半浸在了湖水中,那红霞般的轻罗在水中轻颤着,竟搅碎了一岸的树影,那丝奇异的涟漪似从女子处一圈圈泛开,直直地漾到了他们身侧,她不由向女子瞧去,却始终无法看清她树影中的面庞。
小船越去越远,那女子仍呆呆地立在岸边,似目送他们远去,渐渐地,女子的身影已隐没在树影后,那轻颤的红罗却留在了净琬心底。
日色渐昏,朱友珪伸手将她搀上岸来,赵三快步走到了他身侧:
“殿下,冯大人来了。”
远远地,一人向朱友珪迎面而来,净琬见那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极快地一转,便移了开去。
她看着朱友珪远去的背影,心中似有团极冷又极热的物事在其间上下翻滚,竟是半刻不得静止,她不由缓缓按上了心房。
周遭的一切俱浸入了夜色中,净琬亦不知过了多久,她但觉腹中饥肠辘辘,终于立起了身子。
暗影中的竹林发出沙沙的碎响,却有阵极低的啜泣声,从风里隐隐传来,似根极细小的针慢慢地扎入了她耳中。
那低泣声扯着她的步子,她终于看清了那个微微抽搐的身影,月光下,女子双手抱肩,低垂的脸团入了膝间,正蜷在一丛美人蕉下。
净琬不由低低地叹了口气,那女子已抬起脸来,眼中的泪珠犹在,却是圆荷,净琬一呆,圆荷亦是一怔,两人便这般默然相对,不发一语。
“是你?”半晌,圆荷清冷的语声撞破了沉寂。
净琬虽不知圆荷因何如此,却不愿多问,她微微一颔首更转过了身子。
“等等!”
净琬并不停留。
“你不想知道那日是谁将你诱过去的么?”身后的语声卒然尖锐。
净琬一震,终于止住了步子。
圆荷已来到了她身前,她扫视着净琬,良久,微微地笑了起来:“你不是走了么?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回到他身边?”
净琬一瞬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圆荷已紧紧地握上了她的手,那火热的手掌令净琬本能地一滞。
圆荷的面色在月光下愈加惨白,眼瞳内却似有烈焰在深处隐隐摇曳,那目光越过净琬,投向了远处的浓黑:“殿下他再也不肯见我了,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必做,就可以得到他的心……”她喃喃道:“我……我又何尝在乎过陛下的宠爱……”
她突地转过了脸,直直地看向了净琬,她紧捏着净琬的手像火般滚烫:
“你知道么?你可知道我有多厌恶那些夜晚?我每次都是紧紧地闭着眼晴,当他是三殿下……若不是如此,我又怎能忍到现在!可是,现在陛下不再召幸我了,我本该高兴才是,我终于不用再忍受了……”
她的语声渐渐低落下去:“可是……可是殿下却再也不肯见我了,就因为我不再受宠……”
泪水终于从她眼中漫了出来,她迅速地别过了脸,“我为了见到殿下,想方设法地去讨陛下的欢心,我每天都想吐!你知道么?”她转过了脸,面上的泪珠在月色中发着微光,一双眸子却像火焰般燃烧着:“你……你又为殿下做过什么?”
她缓缓地放开了净琬的手,一点一点地板上了她的肩头,越握越紧,手指深深地陷入了净琬的肩头:
“我有哪点比不上你?美丽么?我自认不比你差,你不就是出身比我强么,还有什么比我强?”
净琬静静地看着她,对肩头的疼痛恍然不觉,她只觉心中酸楚上涌,竟是无法痛恨眼前的这个女子。
“谁要你可怜!”圆荷却已重重地推开了她,踉踉跄跄地向前奔去,身影渐渐消失在前方的山石后。
净琬看着那踉踉跄跄的背影,终于低低地叹了口气,圆荷指间的火热似还留在她腕间。
净琬刚走入屋内,锦珠已匆匆迎了上来:“姑娘饿了罢,饭已摆下了。”
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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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44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44 章
“不必了,我还不想吃。”净琬低低道。
锦珠见她如此,只当她与朱友珪不快,亦不敢多问,只道:“那姑娘一会饿了叫奴婢便是。”
净琬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将榻前的抹金铜灯轻轻吹灭了,静静地坐在了幽暗中,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她想起了圆荷火一般的目光和双手,还有那在水中起起伏伏的红罗,只觉心底的悲哀莫可明状,她慢慢合上了双眼,那酸涨却徘徊不去,终化作了一声幽长的叹息。
紧随着她这声叹息,身后亦传来了一声轻叹。
净琬大吃一惊,几乎惊叫出声,一只手已捂上了她的口鼻。
露凝香
缕缕轻烟从榻角的青瓷云纹熏炉内缓缓蕴开,屋内渐渐笼上了层薄暮,苍绿的茵毯上缀满了淡金的细屑,带着倦意的红罗悄悄滑下矮榻,沉沉地坠在了一地的淡金和浓绿中。
“娘娘?”
榻上的女子无声无息,一头乌云纷乱地缠上了红罗。
碧荷弯腰捡起半开的银盒,将犹在那冷绿间欢跃的金粉细细拭去,她拾起半委于地的单丝红罗襦,却微微一愣,手中沉滞而满浸水意的冷滑让她抬起了头。
女子静静地伏身而卧,那乌鸦鸦的长绸上突地涌起了阵轻柔却又迅猛的浪潮,碧荷方愣怔间,那浪潮又无声地退了去。
随着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一个素衣婢女转过了烟云琉璃屏。
“娘娘……”
碧荷飞快地扭过头去,抬手止住了她,那婢女说了一半的话语便咽回了口中。
碧荷抬眼看了看女子,对身后的婢女轻轻地招了招手,两人悄悄地退了出去。
良久,屋内再无一点声响,榻上的女子缓缓地立起了身,散乱的发丝从她面上徐徐滑落,露出了她静止的容颜,她呆呆地坐了半响,突地伸手抱上了两肩。
湿冷的红罗似还坠在她肩头,寒意仍在一波波上涌,那带着水意的深寒渐渐浸入了她体内,她便在这火热的寒冷中战栗着,愈来愈甚,直至齿间的轻击在暗色中发出了轻微的回响,女子的喉间终于滚出了一声低低的呜咽。
……
“别出声。”那人低低的语声响在净琬耳内。
这熟悉的声音让她在瞬间松开了紧握的双手。
她回过脸来,身后的少年向她轻快地眨了眨眼。
净琬又惊又喜,小七已转到了榻前。
“你……你那天……”
她面上的欢喜落在少年眼中,少年唇角一扬,一丝璀然便在眸中熠熠生辉:“我后来夺了匹马来追你,发现前方都是败兵,想你大约是跑到乱军里了。” 他说着眉峰一蹙:“我偷偷逮了几个兵士,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少年低低的语声让净琬一下子想起了那个昏沉沉的夜晚,想起了马上遥远的一眼,少年没入黑暗中的身影。
那些狰狞的面孔,可怕的话语,粘湿腻冷的血腥似又将她团团裹住,她突然觉得寒冷,少年已握上了她的双手,他温热的掌心让她在瞬间回过神来。
“喜欢么?”
昏暗中一团带着幽光的物事递到了她眼前。
净琬仔细瞧去,竟是束春菊,这些小小的花儿重重叠叠地挤在少年手中,白色的花瓣上似还带着阳光的温暖气息向她轻轻摇曳,她不由地伸出了手。
“在园内摘的么?”净琬却不曾在园内见过这花儿,原来这春菊多生在野地里,每逢开春到初夏,便在山里田间成片绽放,尤为绚烂。
“是我前会在墙头摘的。”
“墙头?”
“为了见你,我可在墙头吹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夜风呢。”少年眉尾轻舒,已随意地坐上了茵毯:“啧,这里守卫的真严,我几日前来过一次,却没寻到机会,今日好不容易等到那班侍卫换防,才找了个空子潜进来。”
少年轻快的语声响在净琬耳内,她心中本能地涌起了一股暖流,她知道少年虽说得这般轻描淡写,但那日他摆脱那些人定然费了极大的力气,且一路跟随打探自己的下落,更寻到这郢王府来,其中的辛苦又岂是三言二语能说清?她想到这里热流上涌,水雾渐渐模糊了少年的身影:“那日你没事么?”
小七听着她微哽的语声,心中已知其意,轻笑道:“你知道的,以我的身手,这又有何难。”
一股酒气混杂着淡淡的粉香从少年身上隐隐传来,净琬愕然中抬眼看向了少年,小七迎上她诧异的目光,不觉一怔,他俯身一嗅,恍然大悟,不由微微笑道:“今日硬被几个朋友拖了去,我只不过喝了几杯,没让那些女子相陪。”他说到这里不禁抚额苦笑道:“ 突然之间都不去会很奇怪的。”
净琬一呆,良久,方醒悟过来,已是面色微赤。
“朱友珪对你好么?”半响后,小七忽然开了口,净琬垂首看着手中的花束,那白花黄蕊偎在她手心,她的指尖不觉在花瓣上微微抚过。
小七看着她微带茫然的双眼:“你便准备一直呆在这里么?据我所知,那朱友珪已有王妃了。”
净琬突然抬起了头,她指尖轻跳,双唇微张,看着少年明澈的目光,她心中一阵翻滚,满腔的话语已涌到喉间却不知该如何出口,半响,她轻轻地垂下了头:“我……”
她一语未了,小七突地转首看向了屏外,淡声道:“有人来了,大约三人,都是男子。”
他敏捷地站起了身:“应该是朱友珪。”说着已转入了帷后。
“怎么不点灯?”随着那丝淡淡的语声,朱友珪已转过了画屏。
净琬的心在腔中轻轻跃动着,不觉中她握紧了两手。
男子渐渐走近,却微一顿身,止住了步子,不过瞬时的停顿,他便来到了榻前。
铜灯重被点亮,骤然而至的光亮让女子微微眯起了双眼。
男子的目光却掠过了女子,在屋内一转,终于盯在了她脚下的花束上。
他一俯身拾起了女子脚前的花束:“怎么,你喜欢这种野花?”
净琬心头一跳,缓缓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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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45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45 章
“哦?我倒不知你现在喜欢用香粉了,而且,还是带着酒香的。”男子的嘴角已绽开了一缕笑意,他拿着手中的花束,抬眼看向了女子。
净琬只觉心跳在刹时停止,随即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我……”
男子却已向榻后的帷帐走去,他的脚步轻缓而有力,她的心跳狂乱而无措。
那无声的步子一下一下地踩在了她心上,似响雷般撞在她耳中,她再无法多想,一把扯住了男子的衣袖。
朱友珪突地回首一笑,她方呆怔间,他已拂开了帷帐,净琬一下子合上了双眼,良久,却无任何声响传来,她微微地张开了眼,男子正静静地看着她。
帐后哪有半个人影?她心中一松,方长出了口气,手腕已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攥在了掌中。
“新的男人?”朱友珪双眉微挑,轻笑道:“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是如何从太原到潞州的?”他说着已俯下了身子,双唇轻轻靠上了女子的耳际,“原来我这里的防卫竟是如此松散,嗯?李袆来过,现在又有人想来便来?”他缓缓地松开了净琬的手。
净琬心中如巨鼓一响,脑中随之一空,她竟说不出丝毫辩白的话语,眼前的这个男人到底是如何发现的?他为什么都知道?脑中却没有任何答案,茫然间她一步步地向后退去,男子亦不紧不慢地一步步地跟了上来,她终于退无可退,男子的气息已拂上了她的面庞。
朱友珪盯着一脸惊疑不定的女子,淡淡道:“李袆人在太原,已与李存勖结盟。他还真是天真,就算他娶了李存勖的妹子又能如何?凭他一己之力便想复兴李唐天下?痴人说梦。难道他觉得那李存勖会打下江山再拱手相让么?”
男子嘴角微翘,他看着女子骤然紧缩的眸子,口中的气息忽地喷入了她耳中:“难过了?其实,他只要做一件事,那么就算他今后拿鞭子抽你,你也是不会走的了,女人,不就是如此么?”
净琬慢慢地转过了脸,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仿佛从不曾认识他一般,她的双手在袖中颤抖着,胸中那阵又热又涨的气息令她攥紧了指尖,男子已转身走到了榻前。
“你喜欢在黑暗中?好啊,反正我也挺喜欢的。”随着这丝微带庸懒的语声,屋内已重新陷入了昏暗中。
男子回身看着她渐渐睁大的双眼,嘴角却泛起了一丝温柔的笑意,净琬只觉全身一冷,已本能地转开了脸。
“怎么,害怕了?”她的脸却被轻轻抬起,男子柔声道:“你此刻才知道害怕么?我还未开始呢。”
他渐渐低下脸来,带着冷意的兰香一点一点地蹭上了女子的面颊。
他什么也未做,甚至连托起她面庞的动作都如此轻柔,她却觉得男子身上散发出的森冷如水银般泻入了她周身的每个毛孔,再沉沉地坠入了她体内,胸中的呻吟和叫喊似俱被这冷凝所碾碎,全身上下竟从骨子里酸痛得发不出声响。
一只手轻轻地摩上了她的面庞,女子喉中终于窜出了一声本能地低喊,她重重地推开了身前的男子,向前奔去。
只听得身后的男子低低地笑了起来,在那笑声中一股大力已扯上了她,在衣袖轻微的撕裂声中,她被摔向了身后的墙壁。
他笑意流转的眸子在瞬间抽空了她有的气力,身后冷硬的墙壁渐渐柔软,她徐徐嵌入了那虚空里,男子轻轻地捉起了她的手,广袖由她腕间滑落,他慢慢地俯下了脸,她呆呆地看着他。
指尖处突地一痛,那痛处却又夹藏着隐隐的酸涨,轻微而酥软,令这疼痛中竟带了丝奇异的愉悦,下意识间她身子一抽,已向后缩去,他微微一笑,吮上了女子的指尖。
净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虚空里,酸麻从指尖处一点点地上行,似和风,似暴雨,似极嫩的草尖在其间轻挠,似滚烫的露珠在上面翻滚。
男子突地止了动作,瞬也不瞬地看向了她,似乎要将她脸上的每一种细微的表情都尽收眼底。
她便像那焦渴之人,眼看着清泉近在唇齿间,却无法触及分毫,她不由地蜷起了手指,微微眯起了双眼,男子幽暗的眸底在瞬间窜起了一簇烈焰,这烈焰很快便由他眸中烧上了女子的掌心。
一个温软的物事在她掌心辗转流连,净琬全身的毛孔微微一缩,她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双唇,那酥麻渐渐浸入了肌理中,又缓缓蚀入了她的血液里,她轻轻地抖了起来。
温热沿着手腕移上了臂弯处,便在那处细细研磨,时轻时重时缓时急。
女子身子颤抖,呼吸渐促,那灼热的气息似涨在了胸口处,随着男子的唇舌在喉中辗转徘徊,她不能呼吸,那热浪渐渐蕴成了一堆又热又痒的棉絮,滞在了她喉端处,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吟,男子轻轻地抬起了脸,唇边浮起了一丝轻笑,那灼热便突地绕过了臂弯处,不轻不重地啃上了她的肩颈,女子却终于呼出了憋滞已久的气息,她方微喘间,男子已猱身直上,咬上了她的双唇。
那带着痛苦的欢愉从男子唇际一波波涌来,她再也无法掌控自己,这烈焰将她慢慢席卷一空,心中却渐渐地裂开了一个空洞,许多种声响在那里徒然地回响嘶喊着,她亦无能为力。她缓缓地升到了半空里,身下却有千百双手在同时拉扯着她,那些冰冷又灼热的手将她扯向了深不见底的所在,她便在其中越陷越深,没有尽头的悲哀紧紧地裹上了她。
一滴冰凉的水珠顺着女子的面颊滚落,滴落在男子颈间,那清凉似浇在了男子心头的烈焰上,发出了嗞嗞的轻响声,男子微微一顿,在下一瞬重又俯向了女子颈中,那水珠却不曾停止,一滴滴地打在了他心上,良久,男子终于缓缓地向后退去。
净琬僵直的身体突然软化下来,双腿却再无半分力气,她软软地倚下了墙壁,靠着墙角,捂上了面庞。
朱友珪亦在她身前坐了下来。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双肩微抖的女子,半晌,轻轻地微笑起来:“我为何要犹豫?”
他缓缓地揍起了她的脸:“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好。”
他拿开了她紧捂着面庞的双手:“难道是美丽?”
他看着女子犹带着泪光的双眼,却不由低低一笑道:“我并非未见过比你美的女子,温柔么?可有时你这里却像岩石那么坚硬呢。”
说着他已按上了女子的心房,他直视着女子的双眼,净琬只觉男子掌心的炙热在徐徐浸入,内里深处很快便像沸腾的滚水般汹涌翻腾。
男子已慢慢俯下脸来,那双敛尽了所有幽暗的眸子却比星光更灼目,他久久地看着她,轻轻抚去了她面上的泪痕:“你还不明白么?我已经放过你一次了,这种机会再不会有了,从今往后,你都只能呆在这里,呆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新的酸涨由净琬心底漫出,她眼中渐渐止住的泪水又重新泛起。
“家仇……国恨……这些东西就这么重要么?”男子淡声道,似在问女子,又似在问自己。
“你知道么,我有时真痛恨那个在你脑中塞满这些道理的家伙,你没有兄弟罢?所以他只好把这些东西都塞到你的脑子里去?为何不能将这些通通忘却?这样不好么?”
“我不能……我不能……”女子低低的语声里似带上了丝奇异的回响,在暗色中重叠着。
“所以我早就说过,你是我所见过的最笨的女人。”
两人对坐不语,良久,昏暗中突然响起了几声低微的声响,打破了静默。
朱友珪已闷笑道:“你还未用膳么?”
“锦珠。”男子方一扬声,净琬却紧紧地扯上了他的衣袖。
她看着男子微扬的双眉,红晕慢慢蕴上了双颊:“我……我……”朱友珪的目光在她裂开的衣袖上一转,已是了然:“她们总会知道的。”
女子依然紧紧地攒着他的衣袖。
他不由笑道:“那我帮你取进来?”净琬一下子睁大了双眼。
“我只怕我拿了进来,你明日会更不好意思。”净琬一怔,刚刚消退的红潮又渐渐涌上了面庞。
“殿下?”画屏外响起了低低的语声。
“将食盒放在屏外。”
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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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46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46 章
锦珠将食盒轻轻放在了画屏外,便慢慢地退到了远处,良久,屏内似乎响起了男子低低的笑声,一旁的青柳不由抬头看向了她,锦珠看着她满是好奇的眸子,拉着她缓缓地合上了门扇。
千重岭
清晨,人来人往的天汉桥,汴水两岸已被清水泼得透净,阳光白花花地晃在青石板微凹的水洼内。
不断涌来的人流漫上了桥头和两岸,随着高起的日头岸边越发拥堵,不一时,树影下,沿河的酒肆和茶馆中已是人声鼎沸,渐渐连那没遮拦的去处也人满为患,小童们窜上了河边的大树,在浓密的绿叶间探出头来。
带着热力的白光溜上了平静的水面,晃得人眯起了眼,一艘小巧的朱色画舫慢悠悠地靠上了河岸。
净琬拨开珠帘,阳光完整地印上了她的脸。她抬眼瞧去,不远处的桥栏上伏满了一张张兴奋的面孔,女子的各色罗衣晕在日光中,姹紫嫣红地开在了绿柳间,水波明晃晃地漾上了长短不一的银钗,又借着日光跳入人眼内。
她转眼正对上双乌溜溜的眼珠,定睛瞧去,却是个坐于父亲肩头兴高采烈的小童,额角上用雄黄蘸酒画了个王字,鼻下犹拖着行清涕,她忍不住轻轻地笑出声来,一只手已由身后捞上了她手中的珠帘:
“这么开心?女人和小孩果然爱瞧热闹,那龙舟赛一会便开始了。”
她一回首,朱友珪带着笑意的眸子已转向了岸上密集的人群。
锦珠在案后笑道:“太阳真烈,姑娘先进碗冰镇酸梅汤吧。”说着从几下填满碎冰的金提缸内取出只青釉五瓣花口碗:“今日是端午,姑娘喝了汤,一会再用些粉团罢。”
不觉间日头已窜上了半空,几只小画舫悄悄靠上了对岸。
锦珠取出五色丝缕,目光在男子身上一转,向净琬笑道:“姑娘可想应个景,编条长命缕?”
净琬看着丝缕,心底一动,拈出条青色长缕,她想了想,取下了耳上的珊瑚珠,串在丝缕中,绕珠一转,便将两颗朱红定在了线结内,青色的丝缕在她指中盘旋回绕,不一会儿,她停手看向了掌中,微微而笑。
锦珠探首瞧去,却是个小巧的蜻蜓结,头上嵌着对红眼珠,背上一双小翅,尾上两条小须,净琬举手一摇,蜻蜓的翅翼和尾须便迎风而起。
锦珠不由笑道:“姑娘这结打得煞是可爱。”
“哦,让我瞧瞧。”朱友珪已从女子手中拈起了结饰。
他对着那蜻蜓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净琬:“嗯,马马虎虎,不过还算有趣。”说着已纳入了怀中。
“既只是马马虎虎,那你还我。”女子秀眉微扬。
“我只是没想到像你这么笨的人也会做这些,想想倒也难得。”
“你……”净琬却对上了男子眼底隐隐的笑意,那笑意中的欢愉,竟让她无端一滞,喜悦渐渐从男子眸中漫到了她心底,在那里轻轻漾开,又柔软又甜蜜,她方呆怔间,耳内却闻得板声一响,她转脸瞧去,却是邻船向舱边搭了块踏板,一人从帘后现出身来。
“三哥今日好兴致,也来看龙舟。”
朱友贞说着已转向了净琬,微微笑道:“赵姑娘,许久不见了。”
净琬亦微微一笑。
两人三言二语后,朱友珪便上了邻船。
河面隐隐传来了一阵鼓声,两岸的人潮瞬时寂静了许多,她们身侧突地转过了一条朱红描金画舫,那画舫虽不甚大,却极为精致华丽,一只白晰的手缓缓穿过了珠帘,那俏丽的面庞在帘后微微一探,珠帘又叮叮滚落,净琬一怔间已看清了圆荷那轻轻扬起的嘴角。
描金画舫径向对岸而去,不过片时,便半挡在了一条素色画舫前,素色画舫内竹帘一掀,已出来了个碧衣侍女,净琬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只听得一阵女子的隐约语声,描金画舫怡然不动。
净琬心中疑惑,锦珠已轻声道:
“那被挡住的画舫想必是昭仪娘娘的,奴婢瞧那碧衣女子像是陈昭仪身边的人。”
净琬想起圆荷在月光中惨白的面孔和灼热的双手,不觉回首道:“圆荷近日……”她说到此处目光一转,止住了话语。
锦珠已知其意,微微点头道:“嗯,眼下后宫无主,这昭仪娘娘便是主理后宫之人,听说圆荷近日甚得陛下欢心,陛下虽未给她名份,却连昭仪娘娘都要让她几分。”
她们话语间身后已传来了密雷般的鼓声,岸上的人群突地发出了一阵欢呼。
净琬循声望去,只见两条又长又狭,首尾两端高高翘起,绘着朱红长线的龙舟正迎风破浪而来,后方还紧跟着几条大小不一的龙舟。
一阵高昂而雄壮的调子渐渐盖过了人群的欢呼声,在河面回旋:
“……噢也呀咳嗬……也呀咳嗬耶……嗨……也呀嗬也咳呀……呀嗬也咳呀……嗬……”
那船浆挥得又快又急,却齐齐整整,赤金的水波随着浆尖迸上了蓝天,又在人群的欢叫声中落回河面。
鼓声渐急,最前方的两条龙舟在水面平行如飞,船底的水波被两簇飞翅激得向半空里散去,溅上了岸边的人群,却无人躲闪,众人皆屏声静气,直直盯在了那并列的龙头上。
鼓声、锣声同船中儿郎的呼喊声撞在一处,水波亦在这声响中翻滚,烈阳热烘烘地烧上了面颊,那此起彼伏的高唱似随着头顶的炙热渐渐浸入了血脉里,净琬心底一阵发热,亦不由自主地盯紧了那越来越近的龙头。
人群突然爆出一阵轰天般的呐喊助威声,原来其中一条龙舟已渐渐赶到了前方,那船上的儿郎们发声一喊,领先的龙舟便如雷奔电逝,倏地越过了竿头高高悬挂的彩标,岸上瞬时欢声动地,赢了标的儿郎们俱扔了浆,一跃而起,欢喜若狂。
净琬正看得入神,却突地撞上了一双逼视的目光,她回过神来,只觉吞了苍蝇般一阵恶心上涌,面前的珠帘已叮叮坠下,心底的厌恶却徘徊不去,她忍不住蹙起了眉。
那对岸船上之人便是朱友璋,他转首向身侧的素袍男子笑道:
“二哥,我方才瞧见三哥的女人啦。”
“哦,那位赵姑娘么,倒是许久未瞧见了。”
“三哥不陪王妃,倒带了她来瞧热闹,看来是喜欢的紧了。对了,二哥,前些日子得到的那女子我还没用,二哥不是说她像母妃么,我便将她献给父皇了。”
朱友文双眉微微一拧:“五弟,我瞧那女子并不十分温顺,你如何便冒然将她献给了父皇?”
朱友璋已咧嘴笑道:“二哥,你担什么心,我自然是安排好了,她再不温顺又怎样,那药一下去还不是……”
两岸的人潮逐渐散去,画舫缓缓向前驶去,岸边的垂柳低低地拂过船舷,女子银铃般的笑声传入了耳内,净琬轻轻推开那雕花窗扇,向岸边瞧去。
只见不少女子俱将目光投向了一位垂柳下的少年,那些年轻女子有的掩嘴而笑,有的红了脸垂了头同身侧的女伴絮絮低语,间或仍忍不住抬眼瞥向了少年,少年一身白衣,正骑在匹白马上,阳光映在他秀挺的身影上,净琬亦不由暗暗赞了声。
那少年突地转首一望,正看进了净琬眼内,他双眉一扬,极快地眨了眨眼,却不是小七又是谁,净琬瞧见少年半弯的嘴角,心底不由一阵好笑,心道,你又变回那副样子了么,她嘴角正泛起了一丝笑意,额间却微微一疼,朱友珪已伸指轻轻弹在了她额角间,诧异中她回脸看向了男子。
“有虫子。”男子轻描淡写地说道,他看着女子轻轻蹙起的双眉,眼中微茫一闪,渐渐泛起了一丝笑意:“好像爬到你发间了。”
“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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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47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47 章
“别动。”男子俯下脸来,她微微僵住了身子,男子温热的手指在她鬓边巡梭着,一会却淡淡道:“找不着了。”
“你再仔细找找……”
女子急切的语声终让男子笑出了声,净琬一怔,她抬眼看着一脸笑意的男子,不觉咬上了唇角:“你……你又……”
男子看着她微红的面庞,抬手抚上了她面庞,面上温柔的抚触和男子眼底的明光让她慢慢地垂下了眼帘,她突然便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怦怦……怦怦……怦怦……
男子的气息渐渐拂上了面庞,她却怎么也止不住那慌乱又甜蜜的声响。
白日的热度在晚风中丝丝散去,她怔怔地跟在男子身后,他掌心的温热阵阵传来。
“殿下。”
柔美的女声让净琬抬起了脸,一位高髻宫装女子已缓缓来到了他们身前。
四蝶银步摇在她发间轻轻颤动,温柔的笑意在那双微挑的丹凤眼中徐徐漾起:“殿下此次归来,妾还未及替殿下洗尘,不知殿下何日得暇,容妾先期备妥。”
净琬的手在男子掌中一动,心底已隐隐明白这女子是何人了。
她本能地想抽出朱友珪掌中的手,男子愈加握紧了她的手。
男子的语声似响在她耳际,她却没有听清他的回答。
戌时的钟声缓缓敲响,净琬静静地坐了许久。
“你欢喜他?”昏暗中一把低低的语声突然响在了耳际。
“我欢喜他?”净琬一惊,本能地摇了摇头,那语声却在她耳际反复来去,时远时近。
她闭起眼睛,捂住了双耳,这些声响依然固执地呆在她脑中,顽强地响着,终于震耳欲聋:
“你忘了吗?你忘了吗?”
它们又湿又重,冷冷地漫过了她,她本能地想抓紧那朱红的身影,却终是松了手。
泪水一点点地从她眼底漫出,滚下了面庞,无声地砸上了案几,在那绮靡的淡金浓枝缠花间缓缓蕴开。
“我没有……我没有……没有忘……”
她抬手捂上了面庞,在这异常的纷乱中一个声音却愈加明晰地响在了脑海中。
戚夫人
端午一过,便一日热似一日,很快又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节。
半空里连丝风都没有,热气沉沉地团在了人口鼻间,芭蕉缩在山石下,蝉鸣噪在耳际,汗意隐隐渗出了净琬额角,她转过脸来,冰块在榻前的金盘内缓缓消融,她不由抬手触上了那冰凉。
锦珠上前落下了窗前的紫竹帘,回首笑道:“奴婢前会将西瓜掰在了盘里,姑娘正好用些,消消暑气。”
锦珠话音刚落,便传来了“咣”的一声脆响,净琬转脸间,见青柳忙不迭地蹲下了身子,她神色如常,却双目尽肿,净琬愕然道:“怎么了?”
青柳抬起脸来方张了张口,锦珠已轻轻睨向了她,低声道:“青柳,那碎片我来收罢,你先将冰盘中的西瓜端来给姑娘。”
净琬心底疑惑愈甚:“到底怎么了?”
青柳看了看锦珠,低了头不再言语。
净琬静静地看向了锦珠,锦珠笑道:“不过是些琐事,何必让姑娘听了烦心。”她见净琬不语,踌躇半晌方轻叹道:“听说圆荷去了。”
净琬一惊,青柳眼中已坠下泪来,在呼吸间沸腾的热气似随着那泪珠无声地没入了地底,凉意一点点地从冰盘中渗出,丝丝缕缕萦萦纡纡。
净琬只觉满心的难以置信,圆荷帘后轻扬的嘴角似犹在目,她不禁蹙起了眉:“怎么说,端午那日还好好的,如何这便去了?”
“奴婢也是刚刚听闻,说是昨日突然触怒了陛下……”
净琬微微一呆,青柳已低低道:“说圆荷姐姐害了陛下新宠爱的周夫人肚中的孩子。”
“她真的做了么?”
锦珠低声道:“昭仪娘娘呈上了证物,陛下一怒之下便……”
“圆荷姐姐她……她去得太可怜了……她……她连……都没有……”青柳的语声渐渐哽在了喉中。
锦珠亦黯然道:“听说圆荷此次形状甚是凄惨。”
净琬突地想起了那日半隐于后的素色画舫,迟疑道:“锦珠,那陈昭仪是何等样人?”
锦珠一愣,随即轻声道:“奴婢也不清楚,据说昭仪娘娘的性子一向沉静,喜怒从不形于色。”
净琬听到此处不觉怔怔地出了神,屋内寂然无声,良久,鎏金镂空铜熏内发出了阵轻微的哔啵声。
净琬转脸看向了青柳,她看着这个泪流满面的女子,心底涌起了丝难言的滋味,不由轻声问道:
“青柳,你怨过她么?”
青柳怔了怔,抬起了通红的双眼,一会方缓缓道:“开始有一些,后来便不怨了。从前娘娘还在的时候,圆荷姐姐不是这样的,要不是后来……后来……她一向比奴婢聪明,好些年来她都像姐姐一样……”她说着泪珠又滚下了脸庞。
屋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已慢慢低弱,净琬望着那渐渐西斜的落日,不禁想起了圆荷火一般的目光和双手,她怎样也未料到这样的女子竟会无声无息地消融在盛夏中,想到此处,她终是忍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
……
晚风拂过头顶,响起了阵略微沉闷的沙沙声,朱友珪信手摘下串红紫的葡萄,在手中轻荡着。
冯廷谔见他久久不语,开口道:“殿下,经潞州一役,李存勖实力大增,陛下日夜忧心,前几日方下诏,言今岁秋田,除本分纳税及加耗外,不得再有科索,地方长吏亦不得借机多征,若有违逆者,必行重罚。陛下还数次到民间察看作物长势。”
朱友珪缓缓转过了身子:“老头子自登基以来,一心求治,无非是想翦灭群雄,一统天下,如今李克用虽死,李存勖却如此猖狂,老头子自是寢食难安,此举不过是想先定内事,再图外举,只怕不久便要对河东再次用兵了。”
冯廷谔点了点头,他看了看朱友珪,犹豫片刻又道:“殿下,近来五殿下甚得陛下欢心,听得五殿下前日献给陛下的周姓女子极受宠幸。”
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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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48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48 章
“嗯,听说那女子有几分像母妃,老头子喜欢也不足为奇。”
“殿下,陛下已登基一载有余,仍迟迟未立太子,诸殿下中大殿下早已故去,另有几位殿下年齿尚幼,眼下只有二殿下,您和四殿下及五殿下有余力一争这太子之位,陛下既想对河东再次发兵,只怕几位殿下俱不会放过这机会,据廷谔看五殿下这么做也和此事脱不了干系,既如此,您何不……”
“哦?廷谔以为我该如何呢?”朱友珪不紧不慢地截住了他的话语。
冯廷谔抬眼见朱友珪面色如常,口中迟疑道:“殿下,既然五殿下如此能得到陛下的欢心,您何不将……”
朱友珪仍是一脸平静如水的神情,他慢悠悠地提起了那串葡萄,轻轻摘下一颗,在掌心抛掷着:“廷谔想必是忘了罢?从前你还劝我将她送与五弟,现在却想让我将她献给父皇?”
冯廷谔一怔,看着男子微微眯起的眸子,沉声道:“殿下,今时非同往日,为了潞州之失,殿下虽非主帅,陛下仍对殿下颇为恼怒。”他说到这里轻轻顿住了话语,见朱友珪并无恼意,方继续说道:“廷谔看赵姑娘不仅神韵肖似淑妃娘娘,且知书识礼之处也相若,若殿下能将赵姑娘献给陛下,定能得到陛下的欢心,赵姑娘性子虽倔强,若殿下能缓言相托,想来赵姑娘亦未忍拂殿下之意。”
“哦……缓言相托?”朱友珪微一扬眉,未置可否,他慢慢抬起了头,看向了头顶的一串串紫珠,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渐在他嘴角泛起,他终于低低地笑了起来。
半响,他方敛去了笑意,转首看向了一脸不明所以的男子,淡声道:“廷谔,我倒不知,原来你还能想到此处。”言语间他已转身向前行去。
冯廷锷见朱友珪虽未首肯,却也未见恼怒,反而不知他心底究竟何意,微一恍神间,朱友珪已跨过了前方的月洞门,他亦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同一时刻,福王府。
朱友璋在案前笑道:“二哥,父皇若是有意再次发兵河东,据你看,此次会派谁去?”
朱友文淡淡道:“五弟,据我看,此次人选大约在你、三弟、四弟几人之间。父皇已下旨督农,几月后便要征集粮草,只怕此时三弟和四弟已有所行动了。”
朱友璋放下了手中的杯盏,皱眉道:“本来自潞州一役后,父皇好不容易冷落了三哥这些时日,若是这次被他得到了这机会,我们岂非都白做了?”
朱友文微微一笑:“五弟,你又何必着急。”他说着转首看向了窗外渐渐灰暗的天色,眼中若有所思:“我倒突然想起一些传闻来。”
“哦,二哥,什么传闻,和三哥有关么?”
两人一阵低语,朱友璋突地提高了语声:“二哥是说……”
他止住了语声,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扩大,顺手取过了几上的酒壶,满满斟满了怀子:“这倒有趣的紧,二哥,你说事后三哥会如何呢?”
“不管如何,他都无可奈何了。”
“那么,二哥,我们便……”
……
炎炎烈日很快冷却在秋风中,这日刚过晌午便起了阵风,追得落叶在阶前窸窣作响,寒湿亦随风闯入了屋内。
净琬看看窗外阴沉的天色,渐渐出了神,锦珠快步上前合上了窗扇,笑道:“姑娘且放宽心,殿下此次离京,不过十来日便能回来了。”
屋外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墨云低低地压上了屋顶,隐隐的喧哗声却在院中响起,逐渐盖过了呼啸的风声,净琬愕然间,一个柔美的女声已在屋外淡淡地响起:“难道我不能进来么?这倒是奇了。”
随着那语声一个容颜端丽的女子慢慢跨入了屋内,却是王妃张氏,这还是自端午一面后两人首次相见。
张氏的目光在屋内微微一转便凝在了净琬身上:“赵姑娘,许久不见了。”她缓缓转首打量着屋内,一边淡淡道:“我今日来,却是为了殿下所托,有件事和姑娘相商。”
净琬看着她不动声色的面庞,心中渐渐涌起了丝奇异的感觉:“王妃何事?”
一丝笑意渐在张氏眼底泛起:“想必姑娘也知道陛下现今心绪欠佳,殿下为人又最重孝道,以姑娘这般人才,呆在殿下身边原也委屈了,殿下思付再三,想让姑娘去宫中侍奉陛下,一则全了殿下的孝心,二则也是为姑娘好。今日我来此便是为了告知姑娘此事,姑娘也好准备一二。”
净琬渐渐睁大了双眼,她看着面前的这个的女子,突然间便有只大锤重重地砸了下来,她摇摇晃晃,却无半点知觉,似乎有什么从心底缓缓渗出,最终一点不剩,她的一双眸子在空寂中愈见漆黑,屋外的冷风一下子撞入了那浓黑里,将其间的温度一卷而空。
张氏看着她静寂的面庞,良久,轻轻抬手扶向了耳侧的发丝:“姑娘没听清么?”
那微翘的红唇在净琬面前一张一合,似有一线极冰的水柱从耳中直灌而入,冷冷地滑下了喉管,迅速地凝滞在胸腔中。
净琬终于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语声却出乎意料地平稳:“既是殿下的意思,为何殿下不曾亲口告诉我?”
那丝笑意仍若有若无地漾在张氏眸底:“若不是殿下的意思,我又怎能站在姑娘面前说这些话,姑娘是一定要殿下为难么?”
净琬转首回望,锦珠和青柳竟不知何时已退出了屋内,二个面目陌生的婢女走入了屋内,向她缓缓逼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脑中乱哄哄地响作了一片,在这狂乱的间隙里,那温热的呼吸似又轻轻拂上了面庞,她仿佛看到那双笑意流转的眸子带着丝促狭迎向了她。
淹回水
暗云越积越厚,暗黑中似有一股力量将它们牢牢吸附住,那乌沉沉的厚絮蚕食着天幕,散碎的墨云仍在向它极速聚拢,天幕终于不堪重负,白光在瞬间扯裂了那浓黑,响彻大地的巨响一下子轰在了人耳中。
“喀嚓嚓……”
焦雷似碾在了屋内,烛花一阵微颤,碧荷不由得轻轻地 “啊”了声,又立刻掩住了嘴,转脸看向了倚在榻上的张氏,张氏已直直地立起了身子,她圆睁着双眼,苍白的面色映在晃动的烛火中,竟隐隐透出丝诡异,碧荷微微一跳间,女子已慢慢地垂下了脸,盯上了那摇摆不定的烛火。
碧荷向窗外飞快地瞥了一眼,心中不免暗暗抱怨:“都过了重阳了,这雷还打得这般吓人。”
雨下得越发大了,密集的雨点“铃铃琅琅”地敲打在棂瓦上,檐角的铜铃先还铛铛作响,渐渐没在了雨声中,雨水哗哗地打向大地,似要将那厚重的浓黑倾泄一空。
一阵急促的脚步突然踏碎了风雨,碧荷一呆,看了看仍怔怔不语的女子,向屏外转去,她刚迈出两步,甲胄声已闯入了屋内,静默中的张氏突有所觉般抬起了脸。
雨水从那人的黄金甲上滴落在苍绿的茵毯间,很快,苍绿便在他脚下一点点地深浓。
“殿下……”
男子立在屏前,静静地看着一脸呆滞,樱唇半张的女子。
“在哪里?”那不带一丝波动的语声终于惊醒了愣怔中的女子。
她的手在袖中一抽,缓缓紧握成拳。
她忽然间明白过来,是了,他又怎会让那女子无知无觉地落入他人手中。在她将人弄走的一刻,消息就已经发出了么?而他竟为了这女子从半途中赶了回来……全不顾军务在身?他就这般欢喜她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嘴角不禁裂开了一线摇摇欲坠的笑意。
可是,即便如此,他就一定能救得了她么?不过半个时辰宫中便下钥了,那女子,终究是如此这般了,他又能如何呢?她慢慢地抬起了头,微微地扬起了下巴。
“殿下!殿下……”
她张了张口,一个焦急的语声却已后发先至地响在了屏后。
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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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49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49 章
一人随着语声匆匆转过了画屏:“殿下,您竟在此时赶回?此次征集粮草的军务非同寻常,这般中途折返,若被陛下得知,该如何是好?”他语声急迫,大约是仓促中一得到消息便由雨中直冲而来,话语间雨水正不断地从他发间滚落。
朱友珪看着满脸气急之色的男子,扬了扬手中湿漉漉的马鞭,一线水意溅上了画屏:“廷谔,你是知道此事的罢,嗯?无你默许,又如何能有人将她这般轻易地弄了去?”
冯廷谔迎上了男子倏然幽暗的眸子,他一把拂去了眉间的雨水,沉声道:“是!殿下,廷谔早知此事,却未加阻止。”
男子双眉微挑,面色依然一片沉静,手轻轻捋上了鞭柄。
冯廷谔已重重跪在了男子身前,他语声干涩:“殿下,廷谔绝未想到您竟会置大事于不顾,为了个女子而赶回来!廷谔不知殿下由何时起成了这般模样,那女子真不该留在殿下身边,今日殿下要廷谔死,廷谔亦绝无怨言,但廷谔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殿下如此……”他的语声逐渐低沉下去,他跟随朱友珪多年,从未见这年轻的殿下如此行事,心中不由得又是痛心又是懊恼,面色越发灰暗。
屋外风雨如磐,烛光愈加摇曳,男子的脸亦明明暗暗,良久,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愚蠢至极,你以为将她献给父皇便万事皆休么?以她的性子,只怕反大祸临头罢,你被人如此利用还不自知。”
冯廷谔猛地抬起了头,赵三已快步走入了屋内。
朱友珪微一转首:“如何?”
“殿下,宫内的人已打探清楚了,赵姑娘在寢殿,陛下此刻尚在勤政殿,我们还有半个时辰。”他说着拿出了个包裹:“军袍和腰牌都已备妥,宫中快要下钥了,殿下得快些了。”
男子再不看一眼那兀自站立的女子,转身而去。
她却在他转身的瞬间看清了在剑柄后晃动的物事,那个青色的,顶端嵌着两个珊瑚珠的小小结饰,她微微一愣间,小蜻蜓便轻轻地蹭在了男子的披风下。
是从何时起他竟将这般孩子气的物事挂上了剑柄?是从何时……
一种没顶的愤怒在突然间淹没了她:“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出手的,她已迅速越过了呆怔的碧荷,一把拽下了那沉沉坠在心头的青色物事,男子的脚步卒然而止。
她仍在剧烈地喘息着,那一拧似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她攥紧了掌心,似要将它狠狠地揉碎在掌中。
男子缓缓地转过身,伸出了手。
她从未见过他这种神情,他明明在微笑,眸底却结着层比严霜更凛冽的寒意。
寒气悄悄地爬上了脊背,她本能地缩起了身子。她想远远退开,却只能怔怔地看着那比冰还冷的眸子,她一点一点地松了手,青色的蜻蜓轻轻地落在了男子掌心。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跨步。
“殿下!”
女子口中终于迸出了一声嘶喊,男子的脚步并不曾有丝毫停留,她慢慢闭起了双眼,一线冰冷的水珠缓缓滚下了面庞。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女子的喃喃低语终是碎在了男子远去的靴声中。
冯廷谔看着男子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他重重一跺脚,急急地追了上去。
…… ……
净琬只觉心跳得飞快,时间却长得没有边际,那更漏声一点一滴地磨在耳内,慢慢向内里深处割去,一分一厘,极钝又极利。
恍惚间似有人在她耳际轻轻一吹,那热气便一丝丝地沉了下去,带得她一颗心都痒了起来,她又痒又干,它们在心房中四下游走,蹭蹭磨磨,男子的脸便在这厮磨中愈加清晰,她不由地向他伸出手去,他明明近在咫尺,却难以触及分毫。
“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一线酸楚在破碎的语声中渐渐压过了那丝奇痒,她突然想流泪,火焰越升越高,炙得眼底一片枯涩,男子的身影便在这热浪中起起伏伏。
她仍向他伸着手,固执地要着那个答案,男子似笑非笑地扬起了嘴角。
她终于触上了朱袍,男子带着笑意的容颜缓缓向后退去,没入了袅袅轻烟中。
“陛下……会便来……快……”
“……女……”
这些极低的语声像飞虫般萦绕在耳际,嗡嗡不去,她摇头,它们却一下钻入了耳中,钝钝地挣扎在内里。
“陛下?”她猛然间抬起了头。
所有的片段都在瞬时涌来,那微翘的红唇,那碗奇怪的汤水,那些喛昧的眼神,和眼前这空阔寒冷的殿宇。
她再也无法想下去了,似有什么在内里徐徐燃起,口中呼出的气息又重又热,沉沉地碾过喉管,这进进出出的仿佛不是空气,竟是那熊熊烈焰。
女子的目光狂乱地游离着,她似那溺水之人想在仅余的一丝空气都耗尽前紧紧地抓住最后的凭依。
她止住了目光,突地一跃而起,带着瞬间爆发的力量撞向了不远处那巨大的缠枝花瓶。
碎响在殿中回荡,杂沓的脚步迅速向她聚拢。
“怎会如此……不是已灌了药么……”
在身后的一片惊呼骇叫中,她已冲向了暴雨中,冷雨浇在她头上、脸上、身上,她抬起脸,它们欢快地打上了她,她在雨中微喘着。
“……还不快点……她进……陛下就快来了……”
在那些慌乱而零碎的语声中,几双胳膊同时扯住了她,雨水打得她睁不开眼,她在洪流中挣扎,巨浪却在一个熟悉的语声里纷纷向后退去,将她静静地留在了雨幕中。
笑意在她唇角轻轻绽开,那根绷得极紧的弦一下子松了下来。
“不是他……不是他……”这个语声拂过女子耳际,风雨之声渐渐远去了。
她高高地抬起了头,雨水滚上了她紧闭的双目,跌下她姣好的下巴,她散落的乌发如黑瀑般流淌着,她仍在雨中战栗,灼热似被这清凉的水意一点点地带了去。
“殿下,快。”赵三急道。
朱友珪微一回首,另一个内监模样的人已低低道:“殿下,都准备好了,已灌好药……”
净琬慢慢回首瞧去,那些宫女静默地立在殿内,殿中的碎片早已被清除干净,像从未发生过任何意外一般,远远看去,那张宽大而冰冷的榻上又躺上了一个女子朦胧的身影,她心中一跳,男子已拖上了她的手,厚重的披风从头兜下,阻断了她的视线。
她在黑暗中追逐着男子的脚步,滂沱的大雨绊着她的步子,她昏沉沉的脑际却抹不去最后一瞥中的身影,灼热又由内里升起,滚烫渐从那只紧握着的掌中传来,逐渐上行,很快便烧遍了她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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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50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50 章
湿衣紧裹着她,却渐被她体内的高热所灼干,微颠的车厢内似笼上了火盆,马车辘辘前行,帘外雨声沥沥,她渐渐地透不过气来。
她不由自主地向男子看去,他的侧脸近在眼前,她怔怔地看着他,心中慢慢升起了一丝难以形容的愉悦。
一滴冰凉的水珠正顺着男子的额角缓缓滚下,划过了那张线条完美的侧脸,滴上她滚热的心头,她微微一抖,轻轻地抬起手,触上了他。
男子转过脸来,女子已抚上了他直挺的鼻峰,她的指尖拂过他的眼眉,在他长长的眼睫间拨弄着,清凉的水意一丝丝地浸入了她微烫的指尖,她微微地眯起了眼,本能地移动着手指,那轻颤的指尖终于停上了男子的双唇,无所不在的灼热在她体内翻滚着,她的指尖渐渐滑向了男子颈中,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轻轻包入了掌中。
朱友珪看着女子绯红的面颊和朦胧的双眼,缓缓摩上了她的发顶,柔声道:“再忍忍,很快就到了。”
他挑开车帘,平声道:“召冯太医。”
车外有人低低地应了一声,马车突地加快了速度,长鞭呼呼地甩上马背,车帘在微颠中轻轻扬起,钻入了三五滴冷雨,跃上了女子的面庞。
初解佩
亥时的钟声透过雨雾,隐隐传来,静静地敲在了皇城中每个人的心头。
暴雨渐歇,一个珠袍锦带、容貌秀雅的男子静立在月洞窗前,他身后是个半躬着身子的灰衣人。
灰衣人低低的语声响在男子耳际,男子抬眼看着连绵的雨幕,缓缓转动着手中的白玉杯,良久,他轻轻地抬了抬手,灰衣人便无声地消失在门后。
姚九来到男子身后,轻笑道:“殿下,看样子今晚侍寢的并非那赵姑娘。”
朱友贞淡淡道:“我倒是未想到,五弟竟这般焦急。”
“前番潞州失利,三殿下此次依然能得陛下青眼,五殿下他们心中不忿,也不足为奇。”
朱友贞的嘴角渐渐泛起了一丝笑意:“只不知三哥此刻人在何处?今晚城门已闭,半个多时辰前南门却有十几骑乘雨而入,不知是何人能这般肆意。”
姚九眉头一皱,口中犹豫道:“殿下,难道是……”他微微一顿,却又摇了摇头道:“以三殿下一贯的性子,怎可能仅为了个女子便匆匆赶回?此次军务非同小可,或者其中另有别情?”
朱友贞微微地侧过了脸,莞而一笑:“我心中原本不解,为何二哥他们要将赵姑娘弄到父皇处,原来如此……我倒未曾想到,三哥竟是这般性子。”
“殿下,依您看,眼下我们该如何是好?”
“我们既能得知,只怕二哥和五弟不久后亦会知晓,该如何,他们自有主意,又何需我们操心。”
姚九见朱友贞一脸安然,不由笑着接口道:“殿下说得极是,且让他们去鹤蚌相争罢。”
一个低低的语声在门外响起:“殿下,萧公子来了。”
朱友贞脸上闪过了一丝诧异:“哦?是他,倒好久未见了,快请。”
姚九低声道:“殿下,既如此,属下便先行告退。”
朱友贞点了点头,雨幕尽头的圆门处已现出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
那滚热的汤药下肚不过片刻,在净琬体内四处游走的灼热便似突然寻到了出处,由她周身的每个毛孔中蜂拥而出,大汗淋漓间那厚湿的浓雾渐从她晕沉的脑际退去,她亦耗尽了所有的气力。
净琬吁了口气,沉沉地没入水中。
水波漾在耳际,她心底又酸又涨。
“为何……你为何……要对我……”她任热水缓缓漫过头顶,慢慢伸手捂上了面庞。
她蜷在温热的水中起起浮浮,那些牢牢占据她脑海的面孔和声响亦随她在水底轻漾着,似远还近。
难言的喜悦仍顽强地从心底生起,它们绕过那些面孔和声响,温柔地裹上了她,又随着那袅袅热气漫上半空,盈满室内。
净琬任锦珠和青柳将她湿漉漉的乌发绞干,不觉中半倚着身子沉沉睡去。
她 睁开眼时,雨已停了,屋内静悄悄地无一点声响,雨水从檐角滴滴答答地落上了地面。
她转过脸来,烛光映在男子身上,朱友珪已换了身常服,正静静地看着她。
锦珠暗暗地向青柳施了个眼色,两人无声地退了出去。
一些奇怪的片断突然浮上了净琬心头,她微微一跳,目光极快地从男子身上掠过,淡淡的红晕悄悄地爬上了面庞,她垂下了眼帘。
男子似已知她所想般,微微勾起了唇角:
“想起什么了么?”
净琬慢慢抬眼对上了那洞悉一切的目光:“我……”
“哦,让我想想……”男子微一扬眉,接着道:“嗯,我想起来了,你伸手过来,先从这里……”他说着抬手抚上了眼眉处,他看着女子越睁越大的双眼,眼中已带上了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口中却淡淡道:“然后你就……后来又……”
净琬只觉耳中轰的地一响,她捂上了双耳。
朱友珪看着紧捂双耳的女子,笑意完全漫上了眸底。
他坐上了矮榻,轻轻拿下了她紧捂着两耳的双手,这温暖的触感却让那些烟灭的片断在净琬脑中愈发真实,热度逐渐漫上了面颊,难道她竟真的……真的?
“你什么也没做。”男子的语声打断了她的思索。
“我真的什么也……”她微微地抬起了双眼,犹疑地看向了男子,语声渐轻:“什么也没有……”
“自然是真的。”语声再坦然不过。
可是……可是……那清凉的水滴一下子闪上了她心头,那些零星的片断……
她没有勇气再想下去了,热度一丝丝地烧上了面颊,无地自容中丝被在她指中越升越高,一点点地覆上了她的脸,最终蒙上了发顶,她任那半干的乌发拖在榻边,紧紧地将自己裹在了被中。
半晌,一把带着笑意的语声在她身前响起:“闷么?”
那个蜷成一团的物事没有一点声响。
第 5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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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51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51 章
随着男子带笑的语声再次扬起,他已扯上了被角。
丝被却被迅速地加倍掖紧。
“不……闷……”被中的人终在那拉扯中被逼出了一句模糊的低语。
男子终于揭下了丝被,他拂开女子颊边的几缕黑丝,抚顺了她些微散乱的乌发,轻轻捧起了那张红霞遍布的面庞:
“你真的什么也没做,我逗你玩的。”
女子缓缓抬起了双眼,朱友珪看着面前的女子,她红唇微启,乌黑浓密的眼睫犹在轻颤,漆黑的眸底水波滟滟,幽光似从水底直接跃入了他眼中,将他一丝一缕地缠缚。
他不由伸指触上了那浓黑,兰香绕在她鼻间,轻痒从他指尖传来,她垂下了眼帘。
他脑中突然浮现起她在唇间轻颤不已的指尖,她滚烫的指尖似又带着战栗抚上了他,火星在刹时迸起,终变作火焰熊熊燃上了他眸底。
女子张了张唇,男子已低头含上了她,她方呆怔间,一团温软便极快地滑入了口中,在她唇齿间肆意地旋转、跳跃、缠绕……
女子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向下滑去,男子牢牢地握上了她两肩。
良久,那温软慢慢退出,在她滚烫的面颊间游离着,逐渐来到了耳际,她微微一颤间,男子已咬上了她小巧的耳珠,热风在轻咬中不断送入耳中。
她本能地向后仰去。
柔软却在下一瞬钻入了耳内,在其间飞快地进进出出,她耳中又热又痒,那轰隆隆的声响和她急速的心跳合在了一处,将她徐徐拖入了软绵的云絮中。
温热向下移去,在她肌肤间进退盘旋,她渐渐抵受不住,下意识地缩起了身子,向里挣去,那温软却锲而不舍地追上了后颈,又俏皮地沿着她的后肩向下游走着……
在那原始的啃咬中,眩晕升上了她脑际,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一点上,两穴突突跳动着,她终于轻轻地飘了起来……
猝然而至的剧痛令她全身的肌肤在瞬间紧缩,似有清凉的水滴滚上了她灼热的面庞,迷乱中的女子微微张开了双眼,对上了男子那深黑而狂热的眸子。
“……我……我……不能……你……停……”她断断续续的语声低低地响在了男子的喘息中。
他捧起了她的脸,定定地瞧入了她眸底,她渐被这目光所蛊惑,陷入了那极黑的苍穹中,他灿然一笑,将她的两臂环上了自己。
她的双唇很快被那无所不至的厮磨包裹。
他的手指游走到哪里,哪里就涌起一波波极乐的战栗,他温柔的抚触似带着地狱的烈焰将她重新送入了峰顶,让她渐渐忘却了那撕裂般的疼楚。
她任惊涛骇浪将她席卷,时而在浪尖徘徊,时而在浪底辗转,终被幸福深深地碾在了身底,在极致的渴望中,她本能地迎上了他。
浓郁的香气从地底涌出,将她层层包裹,丝丝缕缕地渗入了她四肢百骸间,在她的血液中奔流不息。
那地底深处的花园,甜美而芬芳,四处弥漫着诱人的浓香。
“来吧……来吧……”似有个颤抖的语声在她耳际低语,这个语声每响起一次,四周的香气就更加馥郁,极乐开始在她的血液中沸腾……呼号……
她便向下沉去,越沉越深,直到那无边无际的乐土轻轻接住了她,她慢慢地忘了上面的世界,耳边男子粗重而热烈的喘息便是这地底最美妙的声响。
她终于忘了一切,忘了所有,天地间竟似只有她和这个男子存在……
耳际传来了窸窣的着衣声,香甜似蜜的气息依然在女子血中奔涌,她无法思考。
男子转身看向了榻上的女子。
丝被缓缓地覆上了她的脸,那华美的乌绸呈扇状铺在被外,女子莹白如玉的指尖紧攥着朱红的丝被。
“我要走了。”男子俯身低语。
那紧躜着朱红的白玉微微一松,却又重新握紧。
男子无声地笑了起来。
脚步声转过了画屏,良久,屋内再无任何声响传来。
丝被一点点地向下滑去,一张绯红的面庞悄悄地探了出来。
她的目光在屋中一转,却哪有男子的身影,净琬一怔,轻轻坐起了身子,她方转首四望,一双温热而有力的手臂忽然紧紧圈上了她。
“呀……”
女子低呼间男子带着热力的低笑已由身后喷入了她耳际。
“呵……”
男子转到榻前,唇角微翘,喜悦在他眸底璀璨生辉:“失望了?以为我走了么,舍不得罢。”
“你……”女子急急将被角掩上了肩头。
男子的手已揉上了她发顶,又徐徐滑下,抚上了她朝霞般的面颊:“等我,十几日后我便回来了,嗯?”
她望着那双笑意盎然的眸子,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殿下……天快亮了。”屋外终于传来了一声压抑的低语。
她看着男子的身影消失在屏后,那馥郁的香气似也随之散去。
浓香终于散尽了,一个低低的语声浮了上来:
“我……我都做了什么……”
赤云西
正午的阳光射上了丹陛,汉白玉栏杆的尽头渐渐现出了一紫一绯两个身影,随着两人渐行渐近,语声隐隐传来,左侧的绯袍男子眉峰微皱,看向了身侧的紫袍男子:
“老师,陛下今日甚为气恼,往日还未有过这般时候便散了早朝的,据您看,陛下还在为潞州之失郁结于心?”
紫袍男子却是个须发半白的老者,他微微地摇了摇头,淡然道:“彦之,潞州之失自然令陛下无法释怀,但陛下今日却非为如此。”他看着那人不解的神色,眉尾微微一牵:“不明白么,陛下今日之所以如此,大约是看了五殿下的折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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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52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52 章
绯袍男子若有所思地回过了脸:“老师的意思是?”
“彦之啊,你为官也有不少时日了,可知凡事俱要从微处细细揣摩?”
绯袍男子目光一闪:“难道是……”
紫袍老者不紧不慢地截上了他的话语:“这些事,但凡我们能置身事外的,便不该有丝毫沾染,方为长久之道。”
绯袍男子缓缓地点了点头,正待开口,却看到不远处迎面而来的身影:“老师,前方好是四殿下。”
不过一会,那人已来到了两人身前。
“见过四殿下。”两人齐齐施礼。
朱友贞微微一笑道:“两位何需多礼。”
两人一番客套后便继续向前行去。
朱友贞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一抹沉思渐在眸底泛起。
身后的姚九见他久久不语,不由低声道:“殿下,郢王也该回来了罢。”
“嗯,看这时候三哥也差不多该回来了。”朱友贞略一点头,唇边已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今日陛下面有怒色,莫非是为了五殿下?”
“五弟总是这般沉不住气。”朱友贞淡淡道:“三哥此番既能在中途折回,想来在父皇面前亦已有了安排。”
“四殿下,既如此,我们……”
“不急,且再等等,不是还有二哥么。”
姚九看着朱友贞眼底的笑意,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会意地点了点头,两人沿着长长的台阶向下行去。
……
“……高些……再高些……”净琬暗暗道。
她却始终和那金黄的树冠隔着一线,只一瞬,又向下落去,红裙轻轻展开,风呼呼地赶过耳畔,她微微地张开了双唇。
背后突有人大力一推,她便向着蓝天高高跌去。
“呀……”
她从未飞得这般高,似没入了无边的蔚蓝,一去不返。恐惧如影随形,心底却生出了丝隐隐的欢喜,战栗中她稳稳地踏上了金色的树冠。
她终于心满意足地落回了地面,手心已沁出了一层薄汗。
“碰到了,这下高兴了?”秋千突被一把扶住,带着笑意的语声淡淡响起。
净琬一呆,热风似又拂上了耳际,她微微一缩,一下想起了……
“你……”她恍然回神,本能地止住了左转的面庞,红晕悄悄爬上了两颊,她转开了眸子。
“你怎么知……”
“你一直呆呆地盯着树尖,又有何难猜。”
他黝黑的眸底似有火光隐隐窜动,那笑意炙得她越发慌乱,她飞快地移开了目光,几丝乌黑莹亮的秀发迎风扬起,绕上了她浓黑的眼睫。
男子唇角微勾,捋下了在她睫间纠缠不休的柔发,细细顺入她耳后。
“我倒不知这天差地别的神气有人竟能换得这般自如,向上跃去时是一脸欣然,一落了下来又满眼懊恼……”
“我哪有……”
男子突然俯下脸来,热气骤然拂上面庞,她止了话语,他轻轻握上了她。
风由树梢低低掠过,她慢慢地抬起了脸,他金甲未卸,面上还带着些微风尘,她竟自移不开眼……
一个低沉的语声卒然撞破了沉静:
“殿下,陛下对此次军务甚为上心,您中途折返之事,想必诸殿下已知晓……”
净琬一动,男子已揉上了她发顶。
“走罢。”落叶在靴下窸窣作响,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转过脸来,怔怔地盯着他大步而去的身影,那低沉的语声似有实质般沉沉坠坠,她一阵慌乱,阳光突然失去了热力。
日色渐西,她滑下千秋,沿着竹林向前行去,竹影徐徐深浓,一阵语声在沙沙声里隐隐传来。
“碧荷姐姐,这药是给谁的?”
碧荷的语声却不甚分明:“……悄……些……娘娘……别人知道……”
“……殿下?”先前的少女压低了语声。
净琬止了步子。
竹叶的声响绊在耳内,她始终听不真切。
一会儿,少女轻快的语声再次响起,却近了许多:“知道了,碧荷姐姐,我不说了,可殿下好久没来了,殿下新宠的女子一定很美罢,不然殿下……”
碧荷淡声道:“娘娘今日心情不好,你可要小心些,再不可这般多嘴多舌地惹娘娘生气。”
“好姐姐,知道了。殿下受伤是……陛下竟然……抽了……难道那女子真……娘娘说……个祸水么……”
日色愈发淡薄,净琬兀自呆立,绿影起起伏伏,细碎的声响似渐渐割入内里,她猛然而醒,缓缓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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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53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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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56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56 章
“三哥。”朱友贞微微一笑,止了步子。
朱友珪亦含笑道:“四弟还在为今岁秋粮之事忙乱?”
“三哥挂怀,不过是些琐碎之事。”
朱友珪微一颔首已向前行去。
朱友贞转眼瞥见他已踏上石阶,他看了看天色,淡淡道:“昨夜这雨一下,越发冷了些,再过些时日,便该下雪了罢,那王重师刚被族诛,却不知三哥今日见父皇所为何事……”他突然转首笑道:“姚九,你说同州那时可要更冷上些?”
“同州?”姚九一怔,若有所思地回过了脸:“殿下,难道……”
朱友贞已含笑接口道:“如今的事还真多,一桩接着一桩,所幸今秋军粮征集已毕……”
两人渐去渐远,顺着墙一弯转,已不见了身影。
时光匆匆已是一月有余,又到了一年中最冷的三九时节。
这一日,刚过了晌午,阴沉沉的半空里便飘起了雪花,行人纷纷往家急赶,一骑却由梁门外直冲而入,马儿已口吐白沫,马上之人犹挥鞭急抽,惊得众人避之不及,那马儿便径直向宫城方向赶去。
雪渐渐大了,不多时,街面墙头俱已是白花花的一片。
空荡荡的街面上,一个临街铺中的小伙计正看着那越堆越厚的雪咕噜着:“这天真是……”耳边一阵齐整的踏步声由远而近,他一怔,扶住那支了一半的板子,探头瞧去,却是黑压压的兵士压街而来,当先之人金甲红袍,骑在匹通体乌黑的俊马上,他方愣怔间,一阵零碎的言语顺着雪花飘进了耳中:“同州……反了……”那伙计一惊,手中的板子也紧跟着一抖。
“咳……咳……就知道看热闹……咳……还不速速将门板合了……想惹祸么……”一个身形瘦小的老者边斥边咳着,那门板便慌慌张张地合上了。
天色愈见昏暗,却又被那铺天盖地的白奇异地映亮了。
信陵坊东大街,鲁宅。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一声长叹,低声道:“如今只能如此,你和她好好说罢……”
他身侧那身形魁梧的年轻男子却不言语,只在厅中急步来回着,面色焦躁已极,老者见他如此,愈发急道:
“你还犹豫什么?莫不是要我们一家子都陪她一起死么?那反贼害得我们好苦,你可知道,不过一个时辰前,他那侄儿已被满门赐死,全家老幼,无一幸免!”
男子一震,他一抬眼,门边已悄悄探入了一张女子的面庞,低垂的眉眼尚半掩于门扇间。
“阿若……”
男子不由自主地迈上一步,又生生止住。
老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已背过脸去。
门边那半垂的眼帘慢慢抬起,定定地看向了男子。
半晌,女子柔柔一笑,目中竟是一片娇痴无邪,男子握紧了双拳,缓缓踏前一步,却终是别过了脸。
他再转过脸时,她烟霞色的裙裾在门边轻轻一扬,便没了踪影。
堂外风雪愈肆,呼呼地旋在里巷间。
璋王府,后堂。
“咣铛……”
几个仆役缩了缩身子,又僵立如初。
朱友璋微黑的面孔已涨得红紫,他半边肩膀俱被白布包裹,眼中怒火腾腾,好一会突咬牙道:“三哥真狠!他一早便知道刘知俊会谋反吧?不然会撺掇父皇让我去华州?”他越说越怒,一双眼珠似被怒火迸了出来,牙齿亦磨得嗞嗞作响。
“五弟,你好不容易才回来,先养好伤再说,这般气恼却有何用?”
朱友璋一脚踹翻了堂上高几,叫道:“二哥,难道这便算了吗?我差点死在那!”
朱友文淡淡道:“五弟,你先静下来想想,刘知俊虽反,还有女儿及侄儿在京中。”
朱友璋一愣,转过脸来:“他有侄儿和女儿又怎样?我便杀了他们也不解气。”
“五弟,稍安勿躁。”朱友文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此次是三弟监斩刘泰满门,那刘泰是刘知俊的侄子,无生路倒不足为奇,可他的女婿鲁延寿就未必了,此人勇猛过人,性子火爆,听说他此次为了避祸不惜逼令自己的妻子自杀,还将尸体送出门外,以示与刘知俊全无瓜葛,现下父皇还未置可否……”
朱友璋皱起眉道:“二哥,这又与三哥有何相干?”
朱友文微微一笑道:“眼下自是毫不相干,除非我们想让它相干……”
“哦?”
朱友文面上犹带着丝笑意,眼中却寒芒鲁延寿平日伉俪情深,却为求得一线生机而杀了那女子,如果我们先给他一点希望,再将这希望生生掐灭,你说到时他会如何呢?”
朱友璋咧了咧嘴角:“二哥的意思是……”
“五弟,此事父皇应该交于三弟处理了罢?”
二人一阵低语,朱友璋的面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不错,到时只要他那么做了,我们再将那些人放……”
他止了话语,两人对视一眼,同声而笑。
八荒意(二)
信陵坊东大街,高大的宅院渐已覆在了厚雪中。
火炭若明若暗地闪在抹金铜炉里,不时发出轻微的哔啵声,堂内沉沉地立着几个身影,昏暗中却无人言语,半晌,那暗红愈加黯淡,终徐徐灭去。
“咯吱……咯吱……”
军靴在雪中疾行的声响由庭中传来,那两鬓斑白的老者一下抬起了头,其余的目光也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门际。
来人不紧不慢地停住了脚步,老者微带踉跄的步子亦在同时止在了门侧。
老者一把扯过来人手中的书函,匆匆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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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5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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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5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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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冯廷谔看了着窗外忙不迭灭火的众人,低声道:“殿下,今晚之事甚是蹊跷,那些人交给属下便是,您又何需亲自……”他语声未毕,朱友珪已截上了话语:
“不必。”
不过片时,便有三人被紧缚了双臂,推跪在榻前,朱友珪静静地看着脚下的几名男子,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榻侧的珠玉垂饰,半晌,方微微一笑:
“谁派你们来的?”
那几人目光闪烁,极快地对视了一眼,左首的一人缩了缩脑袋,低声道:“…… 是……是鲁……”
“哦……鲁延寿?”
那人连连点头,朱友珪嘴角笑意不减,他站起身,轻轻抽出了长刀。
那人一呆,长刀已向身后挥来,他大惊之下向前缩去,背后的绳结一松,双手已得了自由。
他虽不明其意,神色间仍松了口气,却闻风声蓬蓬,长刀已劈面而来,那人猝不及防下,本能地抬起一手格在眼前。
只见银光一闪,他方愣怔间,但觉腕部微微一冷,已是刃落腕断,那断手卟的一声跌在眼前,他呆呆地盯着断腕,张大了嘴,喉中咯咯作响,下一瞬方厉声惨嘶……
“啊……”
那人双眼翻白,号嘶未止,朱友珪嘴角轻勾,眉稍微扬,已一刀转向了他颈间,长嘶便嘎然而止,边上众人只见那头颅滴溜溜地滚上了茵毯。
那身躯犹然僵跪,腔血淋漓,溅了男子一身,他全然不以为意,已执着长刀向另一人走去。
另一人猛然间只觉心惊肉跳,他怔怔地看着一脸笑意的男子,微微翕动嘴唇,向后缩去,男子突然止了步子,将长刀随手一掷,一字一句地道:
“仔细问他们口供,若还不吐实,便将这几人身上的肉给我一片片地往下削,直到他们想起来该说什么为止。”
他全无起伏的语声响在室内,地上的两人悚然而惊,额角已是冷汗连连,旁人均倒抽了一口凉气。
冯廷谔亦是一呆,不由低声道:“殿下……”他话犹未了,朱友珪已回过脸来,嘴角犹噙着丝极淡的笑意,眼底却如幽潭深不见底,冯廷谔一滞,不由自主地止了话语。
窗外昏黑如磐,屋内烛火明灭,寅时的钟声隐隐传来,朱友珪倚在榻间,动也未动。
曙色渐起,他仍僵坐如初,火烛渐渐燃尽,再过得片刻,终徐徐灭去。
天色微明,晨钟渐响,他缓缓起身,踱到窗前,锦珠悄悄开了窗扇,他抬眼望去,只觉烟霞茫茫,极天无际,晨风微起,水云便在那雪林尽处晃漾不休,他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忽忽三年有余,已是乾化二年六月。
宫城,寢殿。蝉鸣噪在昏黑里,单调的声响中只觉那热浪越发灼人。
子时将毕,蝉鸣亦没了声息。
朱温方昏昏欲睡,却听得甲胄窸窣,这冰冷齐整的声响一下子迸入耳中,他猛然惊醒,正神思不安,宫人内侍已四散奔逃,他又惊又怒,不由厉声连喝:“来人!”
殿外靴声訇然,一众甲士拔刀而入,当先一人金甲红袍,神色淡然,不是朱友珪又是何人?
朱温从床上支起身子,心中已是了然。他纵横一生,老来却屡负于李存勖之手,自年初柏乡一役惨败后,病体日沉,此刻他看着这个一向不在心上的儿子,更觉忿气填胸,暴怒中戳指骂道:“逆子!中夜闯入,欲谋反么?我早知你有此心,只恨没曾早些除了你这祸患!你如今见我卧床不起,便想弑君不成……”
朱友珪稳步而前,不紧不慢地接上了他的话语:
“父皇若能清心静性,据我看也不至一病不起。”
那平静如水的语声落在朱温耳中,他越发恼怒,怒火如烈焰中烧,却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你……你……”
朱友珪轻轻一甩手中的马鞭,眉稍轻挑:“若非父皇执意要将江山传于友文那外姓之子,我又何需如此?”
朱温连喘几口粗气,咬牙切齿道:“我固知你一向心怀不轨,营妓之子,果不其然……”
“啪!”
他话音未了,那乌黑的长鞭突地卷上了榻角,朱友珪唇际已缓缓绽开了一缕笑意,眸底愈见深浓:“我瞧父皇近日委实太过疲累,在病中尚不忘传诸媳侍寢,孩儿想着父皇已劳苦多年,也该好好地休息休息了,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他微一摆首,两名甲士执刀直奔朱温而来。
朱温崛然跃起,向后奔去,两人已疾扑而至,几人便绕榻相逐,几番往复,殿中足声踏踏,粗喘不绝。
朱温头昏眼花,身后刀声霍霍,他足底一软,一头载在榻间,床榻支支格格,刀尖已透体而出,惨嚎中左胸血溢如涌……
“嘀嗒……嘀嗒……”
殿中微息可闻,朱温面色灰死,强睁双眼缓缓向朱友珪瞧去,哑声道:“你……你这逆子……天地……不容……” 气息缕缕中语声渐渐哽在了喉中,终至无声无息。
朱友珪静静地看着那张浮肿灰黑,犹带不甘的面庞,默然良久,淡声道:“天地?天地便容我又如何?”
“殿下?这尸身……”
朱友珪抬眼看向了乌沉沉的殿外,灯火荧荧,映入他眼内,似跌入了一潭深水,转眼间便无影无踪,他一把扯下披风,扔向榻间,遮去了那依然微睁的双眼:“埋了,便在这埋了罢……”
冯廷谔悄然立在了身后。
朱友珪回首道:“如何?”
“殿下,已诏令均王朱友贞即刻监杀博王朱友文。”
“嗯,且不急发丧,待此事完结再议。”男子说着缓步而出。
蝉鸣又低低响起,殿中步履杂沓,片刻后,已再无声息。
朱温终年六十一岁,窃唐五载,终不得善终。
三日后,晨光初透之际,群臣已毕集于殿上。驸马都尉赵岩微一抬首,见郢王朱友珪一脸淡然高居于首,他目光一转,看向了不远处的龙虎统军袁象,两人目光交汇间,内侍尖锐长拖的语调已由头顶传来:
“博王友文谋逆,遣兵突入禁中,赖郢王友珪恭孝,将兵诛之,保全朕躬,然疾因震惊,弥致危殆,宜令友珪权主军国之务。”群臣早知朱温卧病多日,仍不免一怔,正窃窃私议,朱友珪已坐上了殿首,众人虽心中疑惑,但既有遗命,亦无人置喙。
朱友珪看着殿下神色各异的众人,微微眯起了眸子,他向后轻轻仰去,靠上了坚硬冰冷的椅背,目光却越过众人,看向了殿外,殿下众人似渐渐远去,那些恭谨而肃穆的话语便被突然闯入的冷风卷入了无尽的虚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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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60 章
林花落 作者:离尤
第 6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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