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 正文 第1节 如烟 作者:于四 第1节 如烟 作者:于四 文案 西城城外的山坡上,立着一座无名碑。 魏淼之所以知道,是因为父亲在每年的秋分都会辞了所有仆人,独自一人去往那处。 他娘说,那碑是为了怀念逝者的。 那碑的主人是谁? 是你父亲的故人。 那他为何不写名号? 他娘闻言久久没有回答,半晌,她答道,也许,他并不想被缅怀吧。 我们总以为感情很长,其实它很短。 只是当那个人出现时,便在劫难逃。ps不出意外每天11点11分准时更新。虽然是第一篇,但保证不会坑的。嗯。 内容标签:年下 情有独钟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穆言魏连朔 ┃ 配角:温云开方见信 ┃ 其它: 人未央 天气晴朗的时候,穆言总会背着一竹筐刚做的桂花糕上街去卖。 其实从心里上来说,他特别不喜欢干这活。 他小小的身板,却不得不背着十几二十几斤的重量穿过大半个西城,实在是吃力,不过他最害怕的还是沿街叫卖。 穆言从小就不喜欢说话,十五年的生涯里扯着嗓子吼的经历更是没有。他父母是做生意起家的,一身的利落精干,儿子却走了极端,胆怯木讷。 穆言他娘以前老是开玩笑,说小言怕是以后是要嫁人了,这样胆小可是娶不到女孩子的。这时候,他爹就会气冲冲的说,小言是要继承我们的铺子的,以后上赶着来嫁的人定然只多不少。 只是,他俩都没能等到那一天。 穆言十二岁的时候,他父母从老家回来的路上,突发的洪水冲垮了桥,他爹他娘从此葬身在水里。 再没能相见。 穆家的管家见他还小,又孱弱,趁机一手揽过了生意大权。 他从穆家小少爷变成了西厢房的客人。 再过了一年,管家从老家悉数迎来自己的家人。穆言连这小小的厢房都站不住了。 那年冬天,穆言被赶了出来。 承蒙父母在世时为人心善,这条街上的人都对穆言照顾有加,西街的林大爷独身一人,见这孩子孤苦伶仃,又乖巧可爱,让他住进自家屋里,穆言这才免于露宿街头。 私塾早就去不起了。 为了生计,穆言只好努力回忆起父母教过的零星的方子,这才重新做起了桂花糕。 好在,穆言的生意并不太差。相反,西城的人们看他年纪小小已经独自出来做买卖,又怜他无父无母,都对他颇为照顾。 于是,穆言在天晴的时候出来做买卖,天阴的时候就从老先生那儿借本书回去读。 时光飞快,又一年秋分,穆言十五岁了。 天未晴 西城总是在深秋下起连绵的雨。 这一次,竟然一连十日不见晴朗。 穆言早早起来,看着天色阴沉,细雨落下,只好关了窗又躺回床上。 再醒来时,已是辰时。 洗漱完后,他径直去了灶房。 熬一碗油茶,蒸两个馒头,从坛子里取出一点腌菜,把这些盖好,放在灶台上温着。他便出门去了。 雨微微下着,滴在油纸伞上是清亮的响声,伞尾有几处破洞,雨水便顺着缝隙掉落在穆言的身上,等他走到老先生家的时候,肩头已然全湿了。 房屋里传来阵阵朗读声,穆言于屋外的墙角坐下,从怀里摸出一本书,静静的跟着读。 魏连朔慢悠悠的走到私塾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他眯起了眼,细细打量这个坐的端正的少年。 两个小厮见他停了步子,也站在原地不动。片刻,魏连朔问道,他是谁。 执伞的小厮答道,回少爷,这好像是东街那卖桂花糕的小公子。 魏连朔摸着下巴道,我要知道他的名字。 这两个小厮是跟着他混惯了的,看他们少爷的表情就知道是对眼前这人上了心。 持书的小厮道,少爷是想亲自去问还是我等代劳就好? 只见魏连朔从小厮手里拿过伞来,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 穆言刚读到“丧致乎哀而止”时,眼前突然暗了,他抬头便看见魏连朔弯腰立于他身前,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穆言。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夜未眠 穆言那日是落荒而逃的。 可即使在梦里,他还是忘不了那双俊朗的眼。 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然后自己抬头,答,穆言。 接着他便在他的注视下渐渐红了脸颊,直到红晕爬上了他的耳朵,穆言轰然醒了过来,合上书起身就要跑。 魏连朔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穆言挣脱不开,心里急的很,魏连朔缓缓凑近道,你急什么,我还没告诉你我叫什么呢。 感受到耳旁的热气,穆言脸红的更厉害了。 魏连朔好笑的看着穆言的反应,直觉再欺负下去这人恐怕是要落泪了,遂松开了手。 没了钳制,穆言低头拔腿便跑。 魏连朔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记好了穆言,我叫魏连朔。 魏连朔。 一直缠绕在西城的雨终于散了。 清晨,太阳缓缓从东面爬上来,整座城里的人都闻到了晴朗的气味。当第一束阳光照进林家院落时,穆言却没起来。 那日,他惶惶逃走,只记得拿好怀里的书,却忘记了置于墙根的伞。 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一路小跑回家,他终是受了凉,当晚就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林大爷半夜请来郎中,扎了几处穴位后才算是控制住了。 穆言闻着满屋的药香,想起林大爷与他无亲无故,已然七旬高龄还为他劳心劳力,心里难受的紧。 这厢魏连朔却在家中发起了脾气,怎么都不肯去私塾。 他爹拿这个小儿子毫无办法,只好由了他去。 魏连朔转眼便携着两个小童溜出门了。 “你不是说他晴天会来这边卖桂花糕么。”魏连朔不满的看着阿六,这阿六便是当日那执伞小厮。 “少爷勿急,许是那穆小公子出门耽搁了。” 魏连朔便继续等。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也不见穆言的身影。 魏连朔只看了一眼阿六,阿六头上已出了一层薄汗。 阿九见状忙道,少爷可还记得那日小公子遗落的油纸伞? 魏连朔闻言眼睛一亮,道,带路。 这主仆三人便直奔西街而去。 风已起 西街大多是寻常人家,卖菜卖豆腐卖豆芽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魏连朔身着华贵走在人群中自然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拐了好几条小巷子才到了穆言家。 可门上赫然写着一个林字,魏连朔挑眉看向阿九,阿九答道,听说这穆小公子幼时亡了父母,这林家大爷见他可怜便收留了他。 魏连朔示意阿九叩门。 门缓缓打开,魏连朔心里一紧,不想站着的却是一位老人。 阿九上前鞠躬作揖,林老爷安好,这是我家魏少爷,昨日偶然拾得穆公子的伞,今日特来上门送还。 说完便把手中的伞双手呈上。 他谦恭有礼,林大爷接过伞道谢后,道,小言染了风寒,正在休息,就不便见诸位了。 魏连朔本来远远站着,一听此言,心里急了三分,跨步上前拱手道,我乃穆言同窗,一直未曾上门拜访多有得罪,如今穆言抱恙,还望林老爷通融,容我去探望片刻。 林大爷是个心直的主,见他们诚心诚意便不疑有他,带他们去向里屋。 小言,有人来看你了。 魏连朔推门进去,穆言正躺着休息。 他身量偏小,虽已束发,许是关键的两年里时常挨饿,竟未曾像一般男孩子一样生长。脸也是一张清秀素白的脸。 魏连朔见他整个包在厚重的被褥里,只露出一张乖巧的小脸,虽面色苍白,仍觉砰然心动。 穆言缓缓睁眼,看见坐在床边的魏连朔,以为自己是着了梦魇。 魏连朔见他揉揉眼睛,再眨巴两下,便知道他是没醒过来,他开玩笑说,怎么?这才一日便不记得我了? 听他开口是浑然有力的男声,穆言这才反应过来,他微微缩了缩肩膀,道,你如何在这里? 我自然是走过来的。 穆言听他开始含糊其辞便不欲理他,转过去闭上眼。魏连朔却忍不住逗弄他,叫你昨日跑的那样急,到头来还是自己吃苦了吧。 穆言心里气哼哼的想,这人倒是惯会颠倒是非,明明是他无礼在先。 魏连朔又道,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么?穆言? 魏连朔。穆言无声的念了一遍。 魏连朔见他不理,心里逗弄之意越渐升起,他缓缓的低头,靠近那只躺着的小脑袋,一字一句道,我是魏连朔。 穆言不曾料想他如此胆大妄为,他瞪大了眼睛看向魏连朔,只见他微微笑着,眼底的戏谑确实怎么都瞒不了的。 穆言正欲辩解,一股药香飘进屋里,是林大爷端了药来了。 穆言怕苦,年幼时吃药能闹翻整个穆府,他爹娘只好把蜂蜜混在汤药里熬煮,吃完必然有一颗甜甜的麦芽糖候着。 可惜,父母早逝,林大爷收留了他已是不易,他无论如何再做不出那任性的举动。 魏连朔却将他皱着的眉头看尽了眼底。 他示意阿六过来,耳语两句,阿六转身出去了。 阿九见林大爷行动多有不便,便从他手里接过了药碗,看向魏连朔。 魏连朔心里称赞阿九的机灵,他接过药碗作势便要喂穆言。 穆言被他突兀的动作吓的往后一偏。这时,阿六回来了。 只见他手里握着一个油纸包,缓缓打开,麦芽糖的黏糯气味立即飘散开来。 穆言眼睛一亮,却见魏连朔挑眉看他,好似若他不给他喂,他就吃不到那香甜的麦芽糖了。 魏连朔看他表情便知他心中挣扎不已,到底不想让他太过厌烦自己,招手让身后的阿九来喂他。 自己又悄悄执了一颗麦芽糖,静候身旁,待他喝完最后一口药,趁机递到他唇边。 穆言一时未反应过来,就着魏连朔伸过来的手张嘴吃了。 心未明 等魏连朔一行人走后,穆言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他总觉着唇上还残留着魏连朔手指的触感。 原来魏连朔给他递糖时,是捏着两头的,他便避无可避的碰到了他的手指。 许是他烧并未全退的缘故,他竟觉得那手指是带着凉意的。 这边魏连朔心底也是萌动不已,少年温暖柔软的唇,细弱的身骨和清秀的脸颊,不可否认,他心动了。 少年人的感情总是来的浓烈,像秋日里强劲的寒风,只肖片刻,地上已落满枯叶。然而之后呢,冬夜降临,春日华发,便又是新一年的轮回了。 穆言休息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刻起身去灶房检查材料。 连日的阴雨让晒好的桂花干沾了湿气,他想着改日还是得去再进点新货。 林大爷见他又开始忙活,说小言啊,再休息一天吧。 穆言知他是心疼自己,便挤出一张笑脸答道,不碍事的。 林大爷劝他不过,摇摇头便去歇息了。 次日清晨,穆言又是天未亮就起。 生火,烧水,制糕。再温好早饭。 一个时辰后,他背着竹筐出了家门。 对面卖豆腐的王二见他出门,说,小穆又来做买卖了,身体好了没。 穆言微笑颔首,说好多了。说着他便放下背篓,取出两块温热的桂花糕,包给王二了。 王二也没客气,只说,今天的豆腐特别嫩,给你留一块,待会儿回来拿。 穆言又把背篓背好,道了一声谢便向东街走去。 一路走过来,自然遇到了许多熟人,打铁的李壮,补鞋的张大娘,那米铺钱爷爷的小孙女硬要缠着他陪她玩,被他爹训斥了一顿,坐在地上撒泼打滚,他爹见她哭的可怜,又无奈的抱起她轻声哄。 他想起了自己已经过世的父母,只是他已习惯了这种无言的思念。从背篓里摸出几块桂花糕,仔细包好放在柜台上,转身走了。 这日的桂花糕卖的很快,没走到平日一半的路程,背篓已不剩多少重量。他想着今天也许能早些回去,做一顿可口的午饭,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呼唤,穆言扶着背篓转过半个身子,看见魏连朔站在桥下。 他锦衣华服,气质不凡,身后又是那两名陪读小童,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 穆言手扶着自己的竹筐,心道难成同路人,不欲多言,转身便要走。 魏连朔急了眼,三两步上山扯住他的衣袖心道,我便这么入不了他的眼?然这份委屈终究埋在了心底,他好歹做出一个笑脸,说,怎的见着我便要走? 穆言不去看他,扭着头道,多谢魏公子昨日病中探望,然我只是那卖糕小贩,公子自有锦绣前程,道不同不相为谋,公子权且放过我吧。 他这一番话说的头头是道,听在魏连朔耳里却觉得刺耳无比。 我一番真心实意心悦于你,见着你便觉得心喜,你却避我如避那洪水猛兽。 魏连朔是被人哄惯了的,哪里受过这等冷遇,他竟如那总角小孩一般推了穆言一把,负气跑了,两个小童也顾不上跌坐在地上的穆言,急急道了声对不住就跟着走了。 因未现 若不是那接连不断的雨水,穆言也许不会坐在墙角听书,也许不会遇到那魏小少爷。 也就不会有羁绊。 可知,世事是有因果的。没有无缘无故的因,更没有无疾而终的果。世人万千,山水相逢,花开有时。 那日桥头的相遇,穆言终究是强行当做了插曲。他自从被赶出来,就知道自己在这世上从此是一人了。 风里雨里,须得自己行走,再没有一碗搀了蜜糖的药,也没了苦尽甘来的甜。 只是,那日的麦芽糖终是住进他心底了。 那日,魏连朔回去后便闷闷不乐,一头扎进了屋子里拿各种器物撒气。 他是魏府的小少爷,魏老爷老来得子,魏连朔上头只有两个姐姐,一个还是已嫁作□□的,他自然独占恩宠。他虽小穆言一岁,但自幼在溺爱中长大,不知世事,少不了沾染些任性的性子。 阿九阿六立于身旁,不敢动弹。 等魏连朔差不多摔完了,他俩才唤来丫头帮着收拾。 阿六正欲开口,被阿九使了个眼色,堪堪闭了嘴。 魏连朔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主,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这才过了一天时间,就又憋不住的想去找穆言。 这一日他又从学堂逃了出来,走在街上心不在焉得左看右看。阿九是最知他心思的,晓得自家少爷抹不开脸面,便道,少爷,昨日小姐说想吃桂花糕了,何不顺路捎点回家呢。 魏连朔心道,我是去买桂花糕的,才不是去见那什么劳什子穆言的。便率了他俩径直往西街走去。 穆言这边自然是背着竹篓往东走的。 西城统共就那么大的地儿,两人就这样不期而遇了。四目相对,一时间竟相顾无言。 魏连朔却咳了一声,移开了眼。阿九从魏连朔身后走出,掏出一锭银子道,那日多有得罪,小公子海涵。 穆言看着手中的银子,欲推回,阿九却说,这是买桂花糕的钱。 穆言又道,这钱太多,不能收。 阿九笑着说,就当作是以后的定金吧,我家二小姐爱吃这个。穆言这才不再推却。他放下竹筐,拿出油纸,仔细把剩下的桂花糕悉数包好,递给了阿九。 阿九接过,他道声再会便欲走。 漠然立于身侧的魏连朔却突然开口,你,咳,你的风寒,好了没?说完他也不看穆言的眼睛。 穆言答,劳魏公子挂心,已经好了。 唔,甚好。半晌,他支吾着说,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穆言倒被他问住了,思索了片刻,微微摇头。 可我有。魏连朔突然走到他面前,阿九阿六见状退下。 魏连朔扣着他的肩道,对不起。 他这个对不起说的没头没尾,穆言却知道他说的是那天他失手将他推倒在地的事。 于是他笑着回,无碍。 魏连朔痴痴的看着他,穆言被他毫不遮掩的目光盯的又慢慢红了脸。 魏连朔却突然摆正脸色认真道,以后见了我不许不理,更不许说什么道不同什么的,听到了没。 穆言闻言脸上羞赧更胜了几分,半晌,他小心翼翼的点了点头。 魏连朔这才满意的放开了他。 穆言要背起竹篓,魏连朔使了个眼色,阿六便手脚麻利的把竹篓抢了过来。 他无奈的看着魏连朔,魏连朔摊了摊手,表示与自己无关。 穆言拿他没法,只好随他去了。 情已生 古人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才道,这情原来是不知来路的,是那日愤慨下的无礼之举,也是那苦药过后的一抹微甜。 这世间情缘千万种,一模一样的却未曾听过。只因这情是因人而起,不是你,便不行。 自上次一见后,魏连朔便时常翘了课与穆言为伴。 穆言是要做买卖的,魏连朔心疼他身躯瘦弱还要负那许多重量,便让阿六也买了一个竹筐,穆言自然是不肯的,魏连朔见拗他不过,便不与他废话,径直将穆言竹筐里的糕掏出多半,自己背了那竹篓。 阿六阿九见状惊的都要跪下了。 他们少爷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连换衣都是他们帮着的。 更何况,这街道间耳目混杂,万一传到了老爷耳里,他俩跑不了要受一场责罚。 此刻魏连朔哪里听的进去,一心都被一个穆言糊满了。 他长这么大从未干过体力活,背着那重物,没走多远就乏了,步子渐渐迟钝下来,也不再与穆言搭话。 穆言看他乏了,知他碍于面子强撑,于是自己先放下背篓,说要歇息片刻。 魏连朔蹲下狠狠喘了口气,他看穆言小小的身量却脸不红心不跳,哪里是乏了的迹象,明明是照顾他的。 而他自己明显强壮于穆言,却连十来斤桂花糕都背的磕磕绊绊,实在是丢人的紧。 他闷闷不乐的说,原先你都是一个人背这许多的么。 穆言不置可否。 他继续说,那这能卖出多少银子? 穆言伸出五个手指。 五两? 五钱。 什么?!魏连朔吃惊道,才卖五钱。 居然连一两银子都不到。 穆言背起背篓,走在前面说,有时路上遇到熟人就给他几个,有时碰到老顾客也多包些予他,桂花糕本小利微,怎么好意思要了高价。 魏连朔听了这话不知作何反应。 他家境富裕,从不知晓柴米油盐。 而穆言,曾经也是被捧在手心的小少爷,只因家中变故,才不得不过早承担起这份重量。 只是这其中曲折,又有谁知晓呢? 他看着穆言被背篓微微压弯的肩膀,心底是几分怜惜。 他以前,便是这样一个人穿过西城的吧。 在他未曾到达的日子里,他一个人只身走过春夏,穿过西城凛冽的秋风,在银装素裹的冬日,他也是这样一步一步的踩着雪一路向东。 我不会再让他一个人了。 魏连朔快步跟上,牵过了他的手。 穆言反应过来后想要挣脱,却被他牢牢的攥住不能动弹。 片刻后,他不再挣扎。 只记得,那双手,是温热的。 秋未尽 昨日一场大风,最后一场秋雨落尽后,西城的冬季便来了。 穆言踏出房门,一阵冷气直直钻进了衣袖,他只好回屋再寻件褂子穿上。 天色还暗着。 在灶房里生好了火,喝下几口热水他才觉得周身暖和了一点。 西城的冬天不好熬。那种冷,不是北方那样劈头盖脸般的严寒,而是带着粘稠与湿气的阴冷。 穆言边干活边寻思过几日去李大妈的铺子里做两床新棉被,剩下的棉花再逢两件新棉袄。林大爷身上的袄子已经快薄成纸了,老人家身子骨欠冻,再添点钱做个棉裤吧。 一个时辰后,他照例背着竹篓出了门。 刚打开门,就看到魏连朔笑嘻嘻的站在门口。 寒风刮的他面色有点发红,连鼻头都是红色的。 穆言道,你怎么来了。 魏连朔指了指背上的竹篓,道,说好了要来帮你的。我可不是那言而无信的人。 刚出锅的桂花糕热气腾腾,穆言正把桂花糕一个一个取出来再往里放,顺手就往魏连朔的嘴里塞了一个,一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魏连朔被他这样一喂,桂花糕的香甜直接漫到了心里,甜的他整个人都暖轰轰的。 而穆言却脸上一赧,飞快的撤回了手,心里懊悔不已。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言语不多,竟像是在整个世界里划出这独独一隅,静默间也不曾觉得时光流逝。 次日魏连朔再来的时候,穆言已经不会惊讶了。 只是这次,他却不是空着背篓来的。 魏连朔从竹篓里拿出一个崭新的洁白薄袄,就要给穆言穿上,穆言连连退却,见魏连朔又要不高兴了,便解释道,你何曾见过街上小贩穿着如此华贵? 魏连朔道,那你来做第一个不好么? 穆言又道,纵使我愿做第一个出头鸟,白色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穿的。 魏连朔不曾干过家务事,不晓得白衣原是难洗的,他只想着穆言白净清秀,料想白色肯定是适合他的,然而穆言却不肯穿。 他只好又把衣服带回,次日又重新寻了件墨色的新衣带来。 穆言这次再没借口拒绝,只好穿上。 魏连朔看他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衬的穆言肤色越发通透白皙,心里满意非常,恨不得把眼前这人囫囵抱个满怀。 少年的爱意,是蜷于心底的浓情蜜意,热情而洋溢,但因着心底的珍惜,便不太会轻举妄动。可少年之所以称之为少年,终是因为那一点不由自已的情难自禁。 魏连朔顺从了心底的蠢蠢欲动。 穆言正在低头整理衣袖,一双大手缓缓的包裹住了他。他心头一惊,轻微使力想要推开他。 然而魏连朔也只是轻轻碰触便放开了他。 他背起竹篓说,走吧。 穆言在他身后追随。 东边朝阳升起,微光底下是一高一矮两条细长的人影。 这冬日暖阳,倒比那夏日骄阳更解人世风情。 尘未殇 魏连朔一连数日都准时来林家门口报道,难为他一个惯常迟到逃课的主平生第一次墨守那钟点。魏老爷见他每日起的甚早,不消自己督促便自觉的携了书童出门,心下颇为安慰,愈发疼爱起这小儿子来,得了好物都先送予他房里。 一时间,魏府居然和睦甚前。 冬至过后,西城的冬天便实实在在来了。 林府的院落破败,居住的这处又是西城的风向口,往来间寒冷更甚。 魏连朔见穆言冻的脸上没几分颜色,嘴唇又是青紫,心疼不已,脱了自己的棉袄就要给他穿,穆言自是不从。 他只好另阿九再去裁缝店赶出一件新棉袄,送了穆言。穆言推辞不过,只好收了,他每日便多做一些桂花糕,送于阿六带回魏府。 这日,他穿了那件袄子,魏连朔心疼他冻着,特意嘱咐了棉花要厚要新,那袄虽轻便却有些臃肿,穆言穿上竟然显出难得的富态来。 他照例出门,却不见魏连朔的身影,甚至阿六阿九也不见得。在寒风中等了一刻,便又自己背着那桂花糕上路了。 “小公子,小公子,”穆言倏地清醒了过来,“怎么?” 那老妇人笑着道,“小公子这是怎的了,我说要五文钱的糕,你却执了一块给我。” 穆言一看,那妇人手中果放了一个糕点,连油纸都没包。 他脸一红,连连道歉,这妇人到也没说什么,他又多送了她两块桂花糕。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今天他好似失了魂一般,不是错听了顾客的要求,就是少找了银钱,若不是众人见他年幼,恐要得许多刁难呢。 站在原地叹了口气,又继续背着竹篓向东了。 然而,那魏连朔竟像消失了一样没再来过。 又些许天过去,这日天气稍微晴暖了些。 穆言前日睡的不好,这天早晨便起的迟了些,等他出门的时候,天已大亮。 对面卖豆腐的王二已经出摊了,他看穆言出来,道,今日怎不见那魏少爷来找你? 穆言不曾与他提起魏连朔,闻言心里暗暗讶异,寻思片刻,他道,王二哥如何省得他是那魏家少爷?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如烟 作者:于四 第2节 王二闻言便笑了,说,那城南魏府的名号谁不省得,魏老爷是京城退乡的大官,听说当今圣上年年来函催他复位呢,不说县太爷,就连那西林太守都敬他三分。 穆言心里大跳,他早知道魏连朔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却未曾想到他如此的来头不小,想必他未来也是要进京为官的吧。 而自己,终究只是个卖桂花糕的小贩。 王二见他久久没有回应,道,小穆,那少爷以后终是要……他与咱们往来许是图了一时的乐趣,他看着穆言惨白的脸色却不忍继续说了。 穆言勉强笑了一声道,我自是知道的,便告别了王二,径自走了。 尘归尘,土归土,人有天命,自他父母落难起,他就懂得了这个道理。他独自一人迎着命运的刀刃,被刮伤了、戳疼了便忍下。 这世间苦难多了,有多少道不出的隐疾,何曾见得人人都在诉说心里那一点无人问津的委屈呢。 人们不过是活着,纵使不知道来路如何,也不知去向何方,都得活着。 意未定 清晨,城南魏府。 昨夜西城落了大雪,纷扬的雪花在空中打着旋儿落下,未曾停歇。整个西城落满了白,那古老的城墙径直巍然不动,枝干细弱的树木却被压弯了腰,堪堪捱着,看上去好不萧索。 天色未亮,魏府的人还在睡梦中。 有一扇门缓缓开了。 只见魏连朔猫着腰轻巧的从门中出来,左看右看,见无人便小心的提起一口气继续走。 雪刚落下,魏府的仆人还没来得及扫开,魏连朔走过的地方显出一排整齐的脚印来。 片刻,他的裤腿都湿了。 魏府的正门在东,他却巡着小道走向相反的方向。 原来他是要去那魏府的后门。 正要推开,发现那门上居然挂着一把大锁,魏连朔顿觉失望。 这些天,他被魏老爷禁了足。 那日,魏连朔照旧起的早,用了早饭,甚是乖巧的请了安后便准备出门。 魏老爷眼皮一抬,道,你去何处? 魏连朔脚下一顿,接道,自然是去学堂。 魏老爷眉头一跳,登时就黑了脸,他训斥道,你还敢说谎?! 他心下一惊,面子上仍撑着说,父亲何处此言? 魏老爷气道,我何处此言?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每日逃学都去了何处? 原来那日他与聂家的老太爷下棋,聂家老太爷顺口抱怨自己的孙儿不好好读书,整日玩乐。他心下想起魏连朔来,宽慰他道,我家小儿日前也是如此,只是近来许是年岁长了些,倒懂事许多,最近倒是刻苦起来,每日辰时未过便赶着去了学堂。 聂太爷闻言惊奇道,那日我训斥小孙,他倒拿了你家公子比拟,说那魏府的小少爷逃学许多,也不见得他家老爷训斥。看来这小子又是在胡说了。 这番话却被魏老爷听了进去,他心下不安,唤来小厮道,今日你且跟着公子,看他去没去学堂,没去都是去了何地,回来细细禀报于我。 那小厮名唤阿四,是个聪明伶俐的主,远远的跟着魏连朔。 只见魏连朔出门先假意去了学堂的方向,中途就把书尽数推给阿六,领着阿九便往西去了。 他见魏连朔在一户屋前停下,等了半晌,门中走出一个小公子。只是这小公子并没有奴仆跟随,身上竟然还背着一个竹篓。 阿四觉得这公子面熟的很,一时间却想不起。 再继续看,这便吓着了他。 那阿九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个竹筐,那小公子就把竹筐里的东西放进去一些,接着,他家少爷竟然背起了竹筐。 他着实惊讶,又不敢近看,等他们走远了他假意做买东西,问,那背竹筐的是谁?作何? 那人道,你恐是才搬来这里吧,那是卖桂花糕的穆小公子。他身旁的那人便是那城南魏府的小少爷。 阿四心道不妙,看来大家都识得自家少爷,亏得自己跑了一趟,要是从别人处传到老爷耳里,又是另一回事了。 傍晚时刻,魏老爷唤他来问,今日少爷可曾去学堂。 阿四道,不曾。 魏老爷道,那他是去了何处。 阿四不敢明说,魏老爷深吸一口气道,难道是去寻花问柳? 阿四急忙道,这倒没有,少爷不是那样的人。 魏老爷松了口气道,那有何不敢说,快悉数告诉我。 阿四跪在地上颔首道,少爷他,他跑去卖桂花糕了。 他这话说的虎头蛇尾,魏老爷一时反应不过来,阿四遂把自己所见所闻尽数告知了魏老爷。 这便有了那日的对话。 魏老爷听说魏连朔逃学,虽不曾干那不正经的烟花事,但自己的儿子竟然跑去卖桂花糕,亏得只是在西街那边,要是传到了城南各户,自己的颜面恐怕是要甩到天边去了。 于是当即宣布了不再让他出门,阿六阿九两个小童也被惩戒到柴房帮工。 他以为魏连朔是寻个好玩,一时兴起,却不想那魏连朔歇了一日,次日就又偷偷的想溜出去,被叶管家抓了个正着。 魏老爷见他屡教不改,索性给他辞了学堂,请了一个教书先生来盯着他。 魏连朔被大家轮流盯的死死的,根本寻不到空当去见穆言。他心有戚戚,阿九阿六都被罚了,无法见到,更没有个其他人能出去知会一声。 穆言肯定也在担心他吧。也是平生第一次,魏连朔尝到了无力的滋味。 他看着眼前这锁着的门,心里憋出一股劲儿来,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去见穆言一面。 趁天未大亮,他又返回房里抬了一个椅子,魏府后院的墙壁不高,他踩着那木凳,稍稍一用力就爬上了墙头。 在选个适合的地方蹦下来,这便直直冲了西街去。 那路上落满了大雪,厚厚的积雪踩下去发出吱呀呀的响声。 天渐渐亮了,魏连朔越走越急,脚下已经全湿,但他也好像感觉不到寒冷似的,步伐依然坚定。 穆言正在熬油茶,忽然听得几声急促的敲门声,心里感觉奇怪,隔着门道,何人。 魏连朔听见他的声音,心里欣喜,道,是我啊,快开门。 穆言如何识不出他的声音,但他这些日子来思量了许多,已经决定要跟他划清界限。 于是他狠狠心说,魏公子请回吧,你我终不是同路人。 雪已落 魏连朔闻言只道他是埋怨自己没有守诺,他对门里的人说,你莫生气,一言难尽,你且把门打开我细细说于你听。 穆言听他语气低微,几乎就要心软,但自己已经下了决心不与他来往,若是开了门,看见他,肯定又会动摇。他扶着门,一时心里没了主意。 魏连朔见门内没了动静,一偏头,看到了林家的围墙,心想,已经爬了一回,便再爬它一次又如何。随即搬了路边的石块当做垫脚,一个纵越就爬上了墙头。 他坐在墙头,一眼就看见了背靠着门的穆言。 看见他,便觉得欢喜。 他笑着道,穆言。 穆言被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循声看向左侧,那墙上坐着的可不就是魏连朔么。 西城落雪,自然是处处都不曾放过的,那墻上也堆满了厚厚的雪,魏连朔这就如同坐在了雪堆里,手指也尽埋于雪中。 穆言看的心惊,他知道他一向胆大妄为,却不想他竟如此胡来。 魏连朔看他转身就跑,心里正委屈,却见穆言从屋里端了一把椅子朝这边走来,心里便又得意了。 穆言把椅子放在他脚下,扶好,道,你快些下来,仔细别摔着。 魏连朔脚踩着椅子,再落到地上,也许是雪的缘故,他一时没站稳,踉跄了一下,穆言一把便抓住了他的衣袖,魏连朔看着胳膊上的手,心里兀地升腾起许多情愫,将人揽过来,实实在在的搂进了怀里,久久不愿松开。 直到此刻,他才觉出心底冒出的情意。 这许多日来想见未曾见的思念,早已在他心底筑起一座城墙,里面住了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做穆言。 正是此刻他怀里的这个人。 穆言。 屋内。 昨夜大雪,穆言便没有做桂花糕。 他将煮好的油茶递给魏连朔,又烧了热水,端了盆,俯身便要帮魏连朔脱鞋。魏连朔一惊,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穆言却木着脸打掉了他的手,道,坐好。 穆言知他在自家是不做这些事的,况且,他为看他,手指已经有些冻肿了,便让他抱着热茶暖手。 魏连朔没见过他这么严肃,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穆言已经俯身,缓缓的脱掉他已然湿透的鞋袜,看着他冻的通红的双脚,心里有些心疼。他是魏家占尽恩宠的小少爷,要什么没有,何必遭受这样的苦呢。 那会儿在雪地里感觉不到双脚哪里不对,此时沾了热水才觉得双脚火辣辣的刺痛,魏连朔生的娇气养的金贵,才沾了一点热水就不愿继续,穆言只好狠心按着魏连朔的双脚直接放到了滚烫的热水里,魏连朔下意识就要踹,因是穆言才忍了下来。 片刻后,冻脚适应了热水,竟然觉得舒服得紧。 他回过神来,这才想起穆言也陪着他挨了烫。 放下茶碗,他拉起穆言的手。 只见穆言的细长手指已经起了冻疮。也是,西城的寒风从不饶人,穆言每天做买卖,每一文每一钱都是靠这双手赚来的。 他想到穆言一人迎着寒风出去卖桂花糕,就心疼不已,把那双手紧紧握住,不想让他再吃苦。 片刻后,魏连朔开口道,父亲不知从何知晓了我日日来你这,将我关了禁闭,学堂也不许去上,阿六阿九一并被罚了,见不着面。 穆言听他解释,默默不语。 他接着说,你道我心是牵挂着你的,这些天来坐难食寝难安,着实不好受。 魏连朔看向穆言,眼神在无声地问询,你呢。 他又何曾好过。 本来一个人的日子,风里来雨里去已经惯了,突然出现一个人霸道的挤进他的生活,他面上推拒,心里却渐渐暖了。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去日苦多,既然尝到了甜的滋味,谁又愿意再去温那来时的苦呢? 只是这话,是不能说于魏连朔听的。 魏连朔见他不应,又接着说,亏得这场雪,家人起的迟,我这才寻了空子来见你。你心底想必也曾埋怨过我吧。 穆言想起了这这日的失魂落魄,面上一赧,挣脱他的手道,不曾。 魏连朔见他面色微红,嘴上却依然不肯承认,也并不勉强。只说,没关系,我想着你就够了。 他这话说的直白,听在穆言耳里是苦甜参半。他是那城中旺族的独子,而他是卖糕的小贩。如今他对他袒露真情,而他又能用什么去接住这一片丹心呢? 他默默背过了身,道,这有违伦常,背乎情理。 魏连朔听这话倒是气笑了,他说,你知我本来就不是那墨守陈规的人,何必拿此话来压我。 穆言不答,转身给他拿了毛巾,又取来一双新鞋与他穿上。 魏连朔站稳了,拉住穆言要去收拾东西的手,强迫他转过身看着自己,说,我不要你做出那山盟海誓,我只问你,你这里有没有我。他指着穆言的心口问。 这要他如何做答。 若他心里没他一点半分,又怎会接连数日精神难振,连林大爷都看出了他的魂不守舍,连连问他是否身体又不适了。 若他心里没他,又怎会夜里频繁梦见一个人的脸,梦见那墙角下牵连的手,梦见那他肆意潇洒的声音,他说,穆言你可记好了,我叫魏连朔。 屋外寒风阵阵,吹的那门吱吱作响。 一片静默间,只听穆言开口说: “自古以来,只听得那佳人才子两情相悦的故事。那汉朝哀帝,只因偏宠董贤,落了个断袖之名,后世的卫灵公,也因分桃于弥子瑕,被后人称作分桃断袖之癖。总都没留下甚么好名称。古人尚且如此,又哪能图了眼前的逍遥而不去顾那日后的营生呢?” 魏连朔这便又急了,他说,穆言,你不要说那些有的没的,那些人,已经死了几百年了。死人的事,是拿来听的。 穆言被他说的噤了声,埋过头去,魏连朔见他脸色发白,嘴唇紧闭,身子亦是微微颤动着,终不忍逼他。他轻轻环着他,把下巴放在他的肩头,道,天有天的道法,人有人的活法,就算这天塌了,亦有我先顶着。你又何必担心。 穆言闭眼不答,将手捧起轻轻的碰触了怀抱着他的这个人。 念未止 却说魏老爷这边得知了魏连朔逃出的消息,正在家中大发雷霆,魏连朔却慢悠悠的回了家。 魏老爷看见他一时气急,捧了那桌上的茶碗就摔了过去,魏连朔不避闪,任那滚烫的茶水泼在身上。 旁边的魏夫人赶紧扶了魏老爷说,你这又是何必,他有不好你尽管训他便是,如何这般动怒。 又对着魏连朔道,且向你爹认个错吧。 其实魏老爷平素是疼惯了儿子的,看见魏连朔生生受了他那一下,倒是懊悔颇多,只见魏连朔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说,爹娘,儿子有个不情之请。 魏夫人赶紧扶起他。 魏连朔便道,如今爹给我辞了学堂,儿子一个人在家学习,不甚得趣,想求一个陪读。 魏老爷不是那不近人情之人,他此刻平息了怒气,道,陪读小童须得谨慎,这事不得着急,你等我差人去打听。 魏连朔道,不瞒父亲,儿子心里倒有个合适人选。 你且说来听听。 那西街林府的穆言便不错。 魏老爷未曾听说西街有个林府,但又觉着这名字耳熟,思索片刻,突然忆起这便是那日阿四告知于他的卖糕小童。 心里怒火又起,正欲训斥,却听魏连朔道,父亲莫急,我知父亲又要说我不可与那市井之人混迹。其实不然。 魏老爷倒想听听他能编出个何等故事来。 魏连朔便将穆言为何卖桂花糕的身世一五一十的交待了。 从穆言父母落难说起,到家产如何被人挪走,再到他又是如何下了决心去卖桂花糕,中间的波折。 魏府众人听完,一时心底唏嘘不已,心道这穆家小公子却是个苦命的人。 魏老爷沉思片刻道,若你所说为真,那穆家小辈确实是有几分骨气的,逢大难而不倒,遇险恶而不怨,实在难得。只是,不知他学问如何。 魏连朔本只为求一个机会,他立刻回答,父亲若有疑虑,可将穆言请入家中,亲自对答。 父子两约定了时间。 魏连朔这便打发了阿六去穆府告知穆言,又送去一双崭新的棉靴。 西街林家。 穆言正在屋内看书,想起魏连朔那会儿的提议,并没有放在心上。 原来魏连朔是被穆言赶回来的。 他看他差不多休息好了,就说,你是偷摸跑出来的,家人醒来寻你不见,心里必然忧虑。 魏连朔心有戚戚,委屈道,可我走了便不知下次相见是何时了。 穆言面色微红,无法应答,突然听得他一声喊叫,疑虑之下,问道,怎么? 魏连朔突然兴致勃勃的说,你可熟读那四书五经? 穆言不知他何意,愣愣点了头。 魏连朔眼睛一亮,抓着穆言的肩说,你来做我的陪读吧。 穆言看到阿六送来的书信后,才觉得这事儿真的是八九不离十了。只是他拿魏连朔那会儿说的话当玩笑,没想到他却当了真,更没想到魏老爷会同意让他一个平民去当伴读。 真不知他是使了怎样的技法。 次日清晨,穆言收拾好东西出门,推开门的时候心里居然有些紧张,然而,魏连朔不在,只有阿六阿九恭候于侧。 他仔细掩了那一点失落,跟着他俩走了。 他不是多话的人,这一路走来自然安静。阿九惯会察言观色,看他手指紧握知晓他是许是有点紧张,道,老爷虽,然并不是那刻薄刁钻之人。公子可放心。 穆言默然,无应,就这样走到啊魏府。 那魏连朔正在门口等着,身体不住向前眺望,远远看到穆言的身影了,嘴角不自觉的弯出一个弧度。 他急急冲上来,想拉住穆言的手,到底碍于是自家门前忍住了,轻轻碰触,被那冰凉的手指吓了一跳,道,为何不穿新衣。 穆言低头答,无碍的。 心里想的是,怎好穿了你家的料子来见你家父亲。 魏连朔也不挣辩,扯了他的衣袖就要走。 穆言却原地不动。 他回头道,怎么? 穆言还是低着头,似是叹了一口气,小声的说,其实,我有点怕。 魏连朔闻言心里冒出一些疼惜,觉得他可爱的紧,要不是在魏府前,早将他搂入怀里了。 他暗自呼出一口气,微微将身量前倾,朝着穆言的耳朵轻声语,怕什么?丑媳妇总也是要见公婆的。 穆言脸腾的红起,被他这番调笑是始料未及的,心里紧张退去不少。 他甩开魏连朔的手,自己径直向里去了。 魏府修的甚是用心,寒冬白雪衬的那松柏树木越发英挺。 阿六阿九引他去了正院,魏老爷正在那里吃茶。 进门,先是觉出漫天的暖气,再看到座上的魏老爷。 穆言微微作揖,低着身子道,见过魏老爷。 你就是穆言? 正是。 魏老爷见他穿着虽朴素,但打理的整齐。迎着他的目光也毫不胆怯。目光清亮,态度不卑不亢,心下多了几分满意。 他道,你祖籍何处? 穆言答,吴江。 魏老爷便问,吴江是个人才之地,且出的三高祠,你可知是哪三个? 穆言道,范蠡、张翰、陆龟蒙。 魏老爷微微点头,继续问,此三人何以见得他高处? 穆言一一作答。 魏老爷更满意了,他想,这穆言虽是个市井小民,但举手投足间端的是书生意气,他最惜才,见他年纪与魏连朔差不多,却遭不幸,心下更多了两分疼惜。 他道,你无父无母,不如在魏府住下来,倒也方便。 魏连朔听得此言,眼睛一亮,巴巴的瞅着穆言,想他答应。 却听穆言道,谢魏老爷好意,只是家中仍有老人在,不便离开。 魏老爷知道他是寄居林家的,此刻更觉得他有情有义,甚为满意。 随便吩咐了两句就走了。 路未见 自从穆言做了魏府伴读,桂花糕的生意自然就搁置了。 他依旧是每日早早起来,做好家中事务便携着书往城南赶去。 冬日的清晨不甚明亮,魏连朔心疼他一个人走夜路,便派了阿九阿六去接他。他推辞了几番未果,只好接受。 每天他到了魏府时,魏连朔便在门口等着,穆言远远瞧见他的身量,觉得他那样眼巴巴眺望的姿势实在是……像极了那大尾巴狗。 幼时他还在穆府,父母见家中只他一个孩童未免无趣,就给他弄了只小狗来玩,每日下学,那小狗就蹲在穆府门前等他,看他回来,就远远的冲他摇尾巴。 想到此,他自己倒忍不住笑了出来,魏连朔见他展开笑颜,问道,何事如此开心? 穆言支支吾吾的不肯答,魏连朔心下奇怪,他好奇心重,愈发想知道究竟何事了。穆言哪里肯说他是把他比做了小狗,直直躲闪,两人笑闹起来,却听见一声咳。 原来是温先生来了。 给魏连朔讲学的,正是那城北的温云开。 温云开,名月,字云开,西城人多以云开先生相称。此人怪吝,虽满腹经纶,却不与人交往。已然而立之年也不见娶妻。此番答应了魏老爷的邀约,也只是为报当年之恩。 他是那上任大尹的独子。父亲被人陷害失了官职,从此一病不起,母亲远走,剩下他一人强撑。父亲后来辞世,亏了魏老爷帮助才能体面下葬。 这温先生不苟言笑,凡事认真至极,魏连朔看见这种人就觉得头疼,但他偏偏有治人的手段,软硬不吃,几番较量都是魏连朔吃了瘪。 他心下不服,但穆言却对此人学问崇拜的紧,每次他调笑时,温云开漠然无视,反而是穆言埋怨的看他一眼。 他只好闭嘴继续听那夫子之言。 这日,西城再次落雪。 满天的雪花纷纷扬扬,衬着魏府的红砖瓦墙,再与那青松柏木交相辉映,倒别是一番美景。 见雪花有愈飘愈大之势,魏老爷便说,让温先生和穆言一同在府里用膳,等雪停了再走。 温云开是个性格执拗的人,谢过好意后直直迎着风雪回家了。 穆言本意也是要回的,被魏连朔缠住不放,他还未吱声,他便抢先说,我已让阿九去照顾林大爷了你且放下心吧。 这才勉强答应了。 魏连朔心下欢喜,用膳时不住往穆言碗里添菜,穆言知晓他是好心,但看着碗里冒起的小山堆,无奈,只好一一吃了。 魏连朔看他小口小口的吃自己夹给他的菜,心里满意的很,不知不觉自己已经盯着他看了许久。 这直白的目光穆言自是感受到了,他脸色微红,放下碗筷,道,我脸上可沾着米粒? 魏连朔一愣,答道,未有。 那你为何却盯住我不放了? 秀色可餐嘛。魏连朔顺口接到。 他看着穆言愈加红的脸,心道,真是,下意识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那次也是,他愤慨之下失手将穆言推倒在地,他平日虽玩劣,也不曾做过这无礼之事。 他在穆言面前好似逐渐成了一张白纸,喜怒哀乐都尽数现于眼前,甚至不由自己掌控。 原来这便是动心,动情。 自己这颗心,从此以后牵着他的悲喜,想让他好,想叫他甜。 屋外大雪还在飘着。 雪花倾泻,在将要落地的时刻化成水滴,浸润大地。 就像从未落下过一样。 穆言在屋里读书,魏连朔游手好闲。他看雪还在下,心里暗暗得意,朝着那老天祷告,让这雪再下的大一些,如此,穆言今夜就可以留宿在魏府。 不知道是不是他诚心感天,还是那雪识人心,竟然就一直飞扬,未有半点停歇的迹象。 他心里得意,穆言这边却是放下了书叹了一口气,他看窗外天色渐渐暗了,这雪却愈加热烈。 魏连朔听他叹气,知道他是牵挂林大爷,他说,放心吧,阿九惯会照顾人的,穆言点头。 有人敲门,阿六去开了门,来人正是那魏老爷身边服侍的阿四。 阿四是来传话的。 老爷说,雪大,穆公子就在魏府客房委屈一宿吧。 此话一出,屋里这两人是截然不同的反应。 魏连朔自然欣喜,先是老天爷帮他降了雪,这会儿又传来父亲的吩咐,他看着穆言,不自觉的把心里的笑蔓延到了脸上。 而穆言,却是担忧的。他道,如此打扰却是唐突了,不如借我把伞,让我还了家去。 魏连朔听见他推辞便不高兴了。还没来得及发作,阿四就回道,老爷料想魏公子必然推拒,已让我等先去打扫了房间,魏公子就请安心歇息吧。 穆言无可奈何,只能道谢。 阿四阿六一同退了出去,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魏连朔先开了口,他有点委屈的说,你就这么不想住在我家么? 穆言听他声音,倒像是他受了欺凌似的,他道,我这不是要住下了么。 可你并不是心甘情愿。 穆言只好顺着他的话说,我是自愿住下的,没人强迫我。 魏连朔还有些小孩心性,脾气比那秋叶落的更快,见他服软就又开心了,扯着穆言就去用晚膳了。 言未清 穆言这便在魏府宿了下来。 他住在东院,离魏连朔的房间并不远。从窗外能看见他屋里的光亮,他还没睡。 那阵两人用过晚膳后,穆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魏连朔早已吩咐过阿六点起暖炉,他刚进门就觉出浓浓的暖意。 脱了外衣,点了灯,在窗前翻开一本书。正入迷的时候,门噔噔噔的响了。 肯定是魏连朔了。他不自觉的牵起嘴角。 开了门,魏连朔一下溜进来带来一身寒气。 你还不歇息么?穆言问他。 他却答,老爷爷才睡这么早,接着眼神一转,而且你不是也没睡么。 穆言无声的笑了,接着便要走回桌前继续看书。 魏连朔拦住他,道,唉呀,看了一整天你也不嫌累,跟我去玩雪吧。 穆言没能拒绝便被他手脚利索的套上了棉袄,再一把牵过,领出了门外。 绕了几条廊道,两人来到了后院。 此刻,雪花不停,世间静默,只剩的一片雪白,院子里,榕树下,是魏连朔紧紧握着穆言的手。 他道,我儿时是极顽皮的,家人说不能干的,我偏生偷着去干,为此吃了不少教训。他将手轻轻抚摸这颗榕树,继续说,我最喜欢爬这树,若得天晴,上了树顶,就能看见整个西城的面貌。 说到此处,他深深看了一眼穆言,我以前不知那西街有一个穆言,如果早日知道,定早早跑去见你,不会等到现在,浪费这许多时日。 穆言被他灼热的目光瞅的心悸,一时无言,片刻后,他看着满地落雪道,现在,也不迟。 那么,穆言,你是愿意了么。 穆言被问的怔住,心头涌起许多情绪,一时间,竟无法作答。 他想对面前这个人,说,好。 他想对着这个期待的眼神,给他承诺。 但,他不能。 他不能让他沉迷在一段无果的感情中,也不能当了他的绊脚石。 魏连朔见他不答,叹了口气,将这个人缓缓搂进怀中,他说,穆言,别让我等得太久。 雪停了。 次日清晨,穆言起的稍微晚了一点。 雪是彻底停了。 这场雪下的急切,一晚上过去西城已经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布一样。魏府的仆人在清扫积雪,发出簌簌的声响。穆言这边刚洗漱完,还没换好衣服,就听见敲门声。 他只好先去开了门。 魏连朔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雪球,那是他见雪快没了,急忙捏起来的小雪人,他就那样捧着呆愣在门口,张大了眼看只穿着里衣的穆言。 穆言本来觉得这不算甚么,被他目光一盯反而觉得不自在起来。他道,你去那边稍等片刻可好? 魏连朔步伐僵硬的走到了桌前,正对着穆言。 穆言只好又说,转过身去吧。 魏连朔哦了一声,乖乖的转了过去。他手上还捧着那团雪球,室内温热,雪开始融化,不消片刻他手心里已经湿漉漉的。 但他却好像无知无觉似的,满脑子都是穆言只穿着雪白里衣的模样。 果然他是极适合白色的。 等穆言穿好衣服走过来的时,他手中的雪球已经成了小之又小的冰团。 只见他懊丧着脸说,都化了。 穆言这才看见他手里的雪团原来隐约是个人的模样,他拿了两个黑豆当做了眼睛,鼻子就用一根小木签代替,嘴巴是瞧不见的。 他看着好玩,问,这是谁。话刚出口就想收回。 果然,魏连朔答,你。 他答的坦然,仿佛这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穆言看着他,心下叹息一声,终究忽略了那点点悸动,道,走吧,温先生该来了。 用过早膳后,两人便坐在房里等温先生来。 魏连朔心想,要是他不来多好,自己就能带着穆言溜出门去了。 但辰时刚过,温云开就准时踏进了魏府的大门。 魏连朔极不乐意的翻开了书,穆言却老老实实的跟温先生问了好。整个讲学过程中,魏连朔觉得自己倒成了陪读的,他们两人有问有答,一幅其乐融融的师生模样。 温云开看穆言乖巧,向来一张冷脸也多了几分笑意。穆言就更不必说,两只眼睛里流露的全是崇敬。 这日下学,魏连朔也没有急急拉着穆言去玩,他闷闷不乐的趴在桌子上,穆言送温云开出了门才回来,便问他怎么了。 魏连朔小声气哼哼的说,你是不是喜欢那温月。 穆言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的呆住了,他道,温先生满腹经纶,我自是敬仰他的。 魏连朔继续说,可你老是对他笑吟吟的,对我就是视而不见,都不见你对我这般用心。 穆言哭笑不得,他道,你多虑了。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温先生是我的榜样,我也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如烟 作者:于四 第3节 他有甚好的,不苟言笑,总是绷着一张脸,好像谁欠他什么似的。魏连朔不以为然的说。 温先生才名在外却宠辱不惊,遭受许多非议也不改初心,就像心里有一个世界一样。 听他越说越是那温月的好话,魏连朔冷冷道,既然他在你心底这么好,你不如去找他吧。 说罢就甩着袖子出去了。 穆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收拾好东西,跟阿六说了一声后便离开了魏府。 魏连朔在屋子里生闷气,他这会儿纯粹是在生自己的气,一时没忍住又在穆言面前发了脾气,明明知道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这会儿再去找他又觉得低不下头。 他叹了口气,阿六正好端着午膳进来了,魏连朔见是只有一双碗筷,脸色一黑,道,他人呢。 阿六当然知道他说的谁,迎着他的目光,硬着头皮答,穆小公子方才离开了。 魏连朔刚下去的火蹭得又起来许多,他重重的哼了一声,见阿六还在那站着。 他道,还不过来,杵在那儿绣花?! 阿六无缘无故的挨了骂,脚下生风的快步走过来。只见他家少爷拿起筷子就凶猛的大口吃了起来,他心下有气,筷子和碗时不时发出激烈的碰撞声。 阿六见状欲哭无泪,穆公子走的倒利落,只是今晚肯定又不好熬了。 人初成 魏连朔果真闷闷不乐了一晚上。 睡前他自己好好劝导了自己一番,今天这番闹腾着实是自己太任性了,明天见到穆言,一定好好同他讲话。 结果次日他站在魏府等穆言来时,却意外的看到了那两人并肩走来的画面,魏连朔觉得自己那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宽宏大量尽数扔去喂了狗。 穆言看到了他,远远的想对他笑,魏连朔却哼的一声,转身拂袖走了。 穆言只好苦笑了一下,以为他还在生昨天的气。 温云开将两人的种种神情看在眼里,亦是微微摇头。 这节课上的怪异,平常总是捣蛋的人这会安安静静的从头老实到尾,穆言亦是心不在焉。温云开心有七窍,早从这气氛中嗅出些蛛丝马迹。 下课后,魏连朔又是径直回了房。 穆言坐在原地发呆,连温云开走到他身边都无知无觉,听到一声“子息”,他才回过神来。 温云开说,子息,送我去门口吧。 穆言跟着他走到了门口。 正要向他道别,却听温云开道,子息,你可曾见过魏府院里的榕树? 穆言答道,见过。 那榕树生的如何? 枝叶繁茂,枝干强劲。 那榕树生在院落里,根在魏府的土地下,得尽恩宠才长的如此茂盛。而那山间多的是无人照看的草木,风雨里飘摇,一不留神便被人糟蹋了去,失了性命。 温云开深深地看着穆言,穆言却躲开了视线。 他如何不解温先生的词意。只是,这其中许多曲折反复却是难以开解的。半晌,他答,多谢先生一番苦心劝解,子息定当铭记于心。 温云开看着穆言低下的头,并不知他此刻所想,但到底从他的身上看出些自己的影子来。 这些日子,他教那两个小鬼头读书,自己也是从那般年纪走过来的,又如何不懂其中的暗潮汹涌。 回到温府。 小漆已经做好了午膳。 他儿时在南方生活过许多年,口味喜甜喜淡,但那饭桌上却摆着一碗色泽艳丽的红烧肉,除此以外,还多摆了一双碗筷。 那双碗筷至始至终没有人动,他们主仆二人好像对此已经非常习惯,安静的吃自己的饭。小漆收拾的时候,他道,院里的芍药冻坏了,去买几盆新的,放到屋里来。 小漆手下一顿,眼神兀地暗下来,正要答应,温云开却又说,算了,改日我和你一起去挑。 嗯。 魏连朔这边在家里抄经,他心里憋着气,下笔怎么都不顺。却听阿六急急忙忙敲门,魏连朔不耐烦的说,怎么了。阿六道,方家少爷来了。 魏连朔这会儿正心烦,谁都不想见,他吼了一句不见,那方见信已经自己推门进来了: “哟,重咥,你这是在家绣花呢?” 这方见信是那方老太爷的长孙,和魏连朔两个同年,刚从老家归来就来见他。 只是魏连朔却不领这个情,他道,看来东阳的海风没把你刮跑啊。 方见信呵呵一笑,自己倒了茶,朝他眨巴眨巴眼睛,道,可不是,念着你呢。 魏连朔没心思跟他打趣,哼了一声,又提起笔来。 方见信径直走过来,朝桌面上瞅了一眼,啧啧,你这经抄的那虞世南的棺材盖都要盖不稳了。 魏连朔手一抖,差点扔了笔,他凉飕飕的说,我乐意。 方见信直接把笔从他掌中抽走,扯着他就要往门口走,魏连朔说你干嘛。 我听阿六说,你在屋里闷了许久了,多无聊,走走走,我们去城中逛一圈。好久没吃到溢香阁的醉虾了,想的紧,快陪了我去。 魏连朔拗不过,拿了外衣就跟他走了。 阿六阿九要跟上来,被方见信手一挥打发了回去。两人面面相觑,自去禀告魏老爷了。 那溢香阁是西城有名的菜馆,又以醉虾最为出名,每日供应有限,任你出得再多金银都不卖了,也正因如此,慕名而来的人反而只多不少。 魏连朔被扯来并不是自愿的,方见信却熟门熟路的直接奔了二楼雅间,那跑堂的自是认得他俩的,陪着笑脸来倒茶,问道,方爷,可还是那套样式? 方见信笑眯眯的说,今天魏爷掏腰包,除了以前那套,再来个醋鱼,要鲜肥多肉的啊,大的最好。 小二弯腰退了。 魏连朔嫌弃的看着他,要这么多,你那身板撑的下么。 方见信嘿嘿一笑,并不理他。 上了茶酒,方见信见他兴致缺缺,一发问他心有何事,魏连朔并不想与他提起穆言,只顾喝闷酒。只言片语间,菜肴一道道的端上。 方见信空了许久的肚子早已按捺不住,一个人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魏连朔把头偏向窗外。 溢香阁前繁华闹市,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多的是那喧哗声。这日阳光正好,午后的光线折射出和暖的光圈,有一处地方却兀自暗着。 原来那暗着的地方便是溢香阁对门的一条小巷。这巷子两旁尽是楼房,影于闹市,看起来有些昏暗,却链接了城中与城西。魏连朔又想起了穆言,心下烦恼不已。突然那小巷口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魏连朔握着酒杯的手兀地一紧。 是穆言。 穆言是特意来取那订做好的新棉被的。 自那日风雪过后,林大爷屋里时常传出咳嗽声,虽然这几日天气暖了些,但屋里总是寖着一层阴冷的寒意。自己倒是扛扛就过去了,可老年人总是要小心些的。 他穿过小街,来到城中,向着东边方向去了。 魏连朔看到他的身影,忍了再三终究忍不住,起身便要下楼,方见信一脸的迷茫,道,作何? 魏连朔拿了外衣直冲楼下去,边走边回,你自己吃吧。 方见信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不见他人影了,他把那大虾塞到口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桌,起身朝着窗口气恼的喊,喂,你还没结账呢! 修唇妍 却说魏连朔这边寻了穆言而去,走了一段路,远离了人潮,依然不见他身影。正待转身而回时,看见了穆言背对着他站在一家铺子前,那是个裁缝铺。 魏连朔没进去,就靠着门等他。不一会儿穆言出来,手里多了个比他还高的棉被,那棉被用灰布包着,虽已紧紧压过了还是很结实。 穆言抱着那厚重的棉花往前走的踉跄,魏连朔在身后看着他的样子,觉得甚是好玩,心里郁积的怒气少了许多。 他快步上前,从穆言手里一把抢过那团东西,也不看穆言的脸色,直直往前去了。 穆言只觉得手上一空,惊了片刻,这才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稳了稳心神,他赶上去,道,多谢魏公子,我自己来吧。说罢就要去接过棉被。 魏连朔一闪身,哼道,快省了罢,就你那身量,累坏了不还得我照顾你。 穆言道,我是做惯粗活的人,不比魏公子锦衣玉食,所以不打紧的。 魏连朔听他言辞客气,又是心气不顺,哼了一声就不再理他。 穆言也毫无办法。两个人就这么一路无言的走着。 到了巷口,穆言看他手肘微颤,想接过来。魏连朔哪里肯,不蒸馒头还争口气呢,他心里暗暗骂着这破东西怎生这么沉,一方面脸上又做出一幅无所谓的样子。穆言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默默走着。 那方见信在楼上一个人吃虾,好生无趣,一双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这便瞧见了魏连朔扛着大包的情景,定睛一看,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 他最喜欢凑热闹,撇下银两就追着两人的背影去了。一路暗自尾随到了西街,看见那两人一起进了一户人家。 他跑进了看,思来想去觉得不对劲,便待在门口等着。 魏连朔抱了一路的棉被,虽说那棉花不重,却让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也吃了一点苦头,他强撑了一口气,这会才觉得手肘筋骨处酸疼无比。 穆言放好东西,将他引到自己房里,坐好,拿了毛巾来细细洗了手,又牵起他的胳膊,帮他按压手肘。 魏连朔刚进来屋子里便觉出一股桂花香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霎时间感觉自己整个被桂花香包围了。 他看着穆言放置在他胳膊上的手,这些日子来,他不用再去做买卖,魏府家暖,他手上的冻疮好了许多,整个手掌又逐渐回复道白嫩的颜色,虽与他脸上的颜色还差了点,但已是不易。 再看他的脸,其实穆言长的丝毫不女气,他瞳色极黑,眼窝微陷,若要让算命的来看,肯定将他算做是天生凉薄相。再看那一道薄唇,此刻微微抿着,有些苍白,魏连朔突然极想让那唇染上自己的颜色,变的生动,更生动些。 这样想着,他扬头,一手抓住穆言的手,一手缓缓搂了他的腰,将他微微压向自己。 穆言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再看向他,只见魏连朔眼里是浓浓的化不开的渴望。 房门掩着,有风声缓缓传来。屋里光线并不明亮,正是情愫增长的好时刻。穆言轰然醒了过来,不想去看他眼神,偏过了头,魏连朔直起身,又用一手扣住了他的头,将他禁锢在自己怀里,两人久久对视。 唇瓣被人含住了。 穆言闭上了眼。 接着是小心翼翼的碾转,啃咬,穆言快要呼吸不上来,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魏连朔稍微一停,给了他呼吸的空间,便又是另一番掠夺。他伸出舌尖,细细的描绘穆言的唇瓣,再灵巧的探入他口中,穆言眼睛一睁,惊讶不已,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又被他尽数夺去了呼吸。 魏连朔像是大漠中失了水源的旅人,看见那一点绿洲就不能自已。他紧紧拥着他怀中的人,在他唇舌间流连忘返。 想把他变成自己的,想把他咬碎吞进去,想向这世间宣布他是他的,想与他度尽余生。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了穆言。 穆言的嘴唇已经被他吻的红彤彤的,他脸色亦是这般鲜艳。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却是在他眉间轻轻一吻,像是盖了个戳儿。 穆言,你是我的了。 过冬寒 天晴暖了几日后,又再次冷下来。清晨的光亮越发姗姗来迟,人们顺着天意推迟了生活时间,出街的摊贩也难得能多睡小半个时辰的好觉。 冬季与飘雪,是一个让时间慢了的季节。 但这年冬天,穆言着实觉得比往年更快些。 明日日落又升起后,就已经到了腊月。 年关将近了。 这日下学,他忽视掉魏连朔黏腻的眼神,意志坚决的回了家。 魏连朔自从那日尝到好处来,每到有机会时就拾掇着他往自己卧房跑,穆言薄弱的抵抗完全不起作用,每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着了他的道,有几次他从房间里出来,阿九阿六看见他,都只是迅速瞟一眼,就低头走了。 他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有一次,他衣衫被魏连朔扯的有些乱,去镜前整理,这才看清了自己的模样,登时就明白了:镜中人嘴唇红红的微微肿起,就连脸色也是红润的不太正常。难怪阿九阿六不去。 这日,魏连朔又要故技重施,穆言好说歹说总算是得空跑了。 春节将至,往年的这个时候正是穆言最忙碌的时刻。西城人喜甜,过年的桌上总少不了香甜的糕点,桂花糕是其中翘楚,去年年底,他没去出摊,只接受了各种预定就已经忙的晕头转向。不过也多亏了年底的忙碌,让他和林大爷的年夜饭气派了不少。 今年也不用那么忙碌了。 穆言脚刚踏进西街,就被那米铺的钱掌柜拉进了店里,只见他愁容满面的说,小言啊,你可是不做糕了? 穆言微微思索,慎重的答,今年应该是不做了。 钱掌柜闻言脸色更不好了,他说,哎呀,吃惯了你做的糕,再去尝别家的,简直是天壤之别。他叹息道,唉,这过年可怎么办啊。 这时候,他家的小孙女又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她每次看见穆言都要缠着玩闹一番,这次也不例外。 哥哥,哥哥。这小家伙边叫喊着边张开双手紧紧抱着穆言的腿,穆言哭笑不得,只好把她抱在怀里。 她被抱起来也不老实,又拿手去碰穆言的脸,穆言被她逗的笑了起来。 这几年来他也得到了西街各户的帮助,要是没有他们,自己的生意也不见得能撑下来。他便道,钱大爷,这样吧,我手头还有些材料,过几日做成糕了,送予您过年吧。 钱掌柜自然是开心不已,他命伙计去取了些米,让穆言带回去。 这一路从街口走到尽头,穆言手中已经堆满了各种东西,米粮豆芽豆腐猪肉蔬菜,他只好用脚踩了踩门,希望林大爷能听见。 林大爷开门看见他拿了这许多东西,也是一惊,连忙帮着接过一些。 穆言对他说,爷爷,我们得空也该去置办点年货了吧。 听闻穆言要去做魏府伴读的时候,林大爷是极开心的,他打心底里觉得穆言就是天生要读书的人,只是命途多舛,让他平白受了许多委屈,如今有机会走上了正道,他拍着穆言的肩膀说,小言,尽管去读,家里的开支不要担心,老头子也是有积蓄的。 穆言心里自是感动,他没说伴读其实是有工钱的。而且,也许是魏连朔的缘故,他拿到手的工钱比想象中多了许多。许管家却说是魏老爷的吩咐,他也就不再推辞。 隔天便是西城年关前的第一个大集。 从清早开始,小城突然热闹了起来。从西街到东头,再从南向北,整个小城都洋溢出过年的气味来。即使这是寒冬腊月寒气逼人的天,西城的人们还是挤出家门,赶这第一场大集。 就连魏老爷都派人来通报,说明日停课一天。 借着这个空当,穆言正好可以跟林大爷去置办些过年的物品。 他们两都不是喜欢热闹的人,一大早听着屋外的喧闹,两个人迟了又迟,到了巳时才出门,然而街上依然是人头攒动。穆言到底是担心林大爷的身体,他已年过七旬,又把他送回了家。 自己绕道去了东街,准备再买点桂花干,年前做好一筐桂花糕送了众人。 这条小街偏僻,他并不常走,这次来的时候才发现尽头处多了一间花房,正欲走开,却看见温先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正指使着伙计搬了几大盆草木,看样子是要搬到自己家去。 温先生。穆言朝他问好。 温云开微微的点了头,穆言正要退开,却听他道,子息你来的正好,人手不太够,不如帮我一把? 穆言只得应了。 温云开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他自己搬了一盆更大的,颤颤巍巍的走着。穆言心里奇怪,也不敢多问,只是静静走着。 狭路多相逢,在小街的尽头居然又碰到了溜出来混的魏连朔,那熟悉的身影后还跟着另一人,却是方见信。 魏连朔不情不愿的被方见信拉了出来,他本来是要去找穆言的,正寻思找个借口把这人给扔了,就看到了他。只见穆言费力的抬着一个花盆,放在地上,他快步走了前去,道你这是在做甚? 温云开冷冷的声音从后边传来,帮我搬花。 魏连朔看见他就来气,正要发作,却被好友一把扯住了袖子。 那方见信看见美人就风流上身,这会儿也是,向前迈了几步道,这位公子看着面生,不知在何处高就? 温云开对这种小鬼头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只说了一句,我姓温名月。 方见信一呆,反应迅速的说,原来是云开先生,失敬失敬。 魏连朔看着好友,觉得他真的是眼神歪了,竟对那冷面侠如此殷勤,他也懒得管,只对穆言道,你可累?我去唤人来帮你。 只是他这份关心还没到位,那方见信已经差人去了,片刻,一群小厮推着小车就来了。方见信瞅着温云开道,先生不必客气,久仰先生大名,难得一见,举手之劳而已。 温云开也是个奇人,居然就毫不客气的应允了。 方见信把魏连朔扯到一边,埋怨他,喂,你可没说云开先生是这样的美人啊。 魏连朔此刻想把好友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灌了几斤的水,他道,醒醒吧,那可是温月。遂不再理他。 方见信却在原地舔了舔嘴唇。 正是这样,才有趣儿啊。 尽天意 年关前的最后一天,西城街道展现出与往日不同的清静。街上的店铺几乎都关了门,鲜红的福字黏在每家每户的门上,配着同样红的对联,像是在宣告某种仪式。 除旧迎新。 腊月通常是生意人最忙的时候,这段时间迅速的过去后,这一年的忙碌也走到了尽头。 没有什么比跟最亲近的人一起迎接新年更令人愉快的了。小孩子买了鞭炮,胆大的自己捻起来放个响的,胆小的就只能依靠了大人,等到三十的晚上看个过瘾。 富裕人家大鱼大肉自不必说,再不济的家庭也会省了钱在桌上填点荤腥当作是庆贺。 一年又一年,人们在某种默契下认同了这样的仪式。 远方的人费劲周折要回了家,只为再尝一口家里自酿的酒,自家挂好的腊肉。难道天下之大,便没有比自家好吃的酒肉? 有名如杜康,有味如屠苏,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只是它们都缺了一味引子,它的名字叫做团圆。 这便是过年的意义。 “往左再往左一些。” 阿六站在木凳上费力的把身子向左边,他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横对,阿九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指挥着他。 “我贴了啊。” 他从左往右缓缓的用手抚了一遭,细细的压瓷实,这才从凳子上跳了下来。 魏府的门前已经挂起了两扇灯笼,红纸黑字的对联,那是魏老爷亲自写的。他们正要进屋去,他家少爷偷偷摸摸的从门里探出头来。 “嘘……”魏连朔冲着两人,阿六阿九无奈的对视一眼,道,少爷,老爷说了今日不许您再出去的。 魏连朔眨眨眼道,哎呀,我去买个鞭炮,待会儿就回来,你两不要多嘴。 两人心想,那林府恐怕没有卖的鞭炮吧。 快到年末,魏府的事情也一下多了起来,络绎不绝的客人,魏连朔时不时被他爹拉出来见客,很不开心,后来,魏老爷取消了清早的课程,这下魏连朔的心情更是一落千丈。 他都好几日没见到穆言了。 这样想着,他步伐加快,越过人群,直直奔向西街。 因之前答应了钱掌柜,穆言在这年前的最后一天早早起了床,开始做桂花糕。林家院落里又飘起熟悉的香气,那袅袅的白气从小小的灶房里散出去,绕在房屋四周,魏连朔脚刚踏上林府的台阶,便又闻到那股桂花香。 他猛地想起了那日。 想起了穆言在他手掌里留下的触感,想起了他唇齿间轻柔的香味,心神顿时飘摇,居然在寒冬腊月里兀地感受到一股暖意,缓缓从心间飘到了眼角眉梢。 穆言开门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他这副缥缈的样子。 还没等他问声好,魏连朔就熟练的关了门,把他揽进怀里。穆言一惊,道,你怎么,唔。 剩下的话又被他含进嘴里。 他更加吃惊,林大爷还在屋里呢! 魏连朔却只是浅尝辄止后又不舍的放开了他。 他看着面前这个脸色微红的人,即使已经做过这样亲密的事,他还是很害羞,魏连朔觉得自己也许真的载在这个人身上了。 他牵起他的手,往里屋走去。 怎么又在做糕了?魏连朔看着那熟悉的竹筐问道。 我也算受尽街坊们的帮助,就当做是小小的报恩吧。 穆言把竹筐背在背上,魏连朔站着不动看着他,片刻后,穆言又将竹筐放下,取了另一个来,再放入一半的桂花糕,做完这一切后,他看向魏连朔,魏连朔这才露出笑意道,这才对嘛。 街上许多店家都关了门,一向热闹的西街突然宁静下来,几乎只有他们两的脚步声在街道间回荡。 穆言不知想了什么,噗嗤一声笑了。 魏连朔道怎地? 穆言便答,你可还记得方才王二哥的表情。 魏连朔到,如何不记得,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见我如同那鬼神似的。 谁教你老是肃着一张脸,王二哥那八岁大的小儿子见了你直往他爹身后躲呢。 魏连朔毫不在意道,那小崽子,下次见面打一顿应该就不会了。 两人谈笑间已经到了钱家米铺的门口。 钱掌柜开门见是穆言,嘴角已经咧开,正要请他进屋,这才看见了他身后的魏连朔,这下便又是一愣。钱掌柜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将两人迎进门后又端上两杯热茶。 穆言谢过后,放下竹筐开始取桂花糕,他家人多,穆言就把竹筐里剩下的糕全掏了出来,钱掌柜的小孙女闻见香味,从里屋里奔出来,她穿着厚厚的棉袄,带着一个小花帽,摇摇晃晃飞奔的样子着实让人发笑。 她几乎是惯性的就要扑向穆言,没想到被一个大个子中途截了下来。 她困惑的眨眨眼,费力的抬头想要看清是什么,结果被魏连朔一把提起来放到了旁边。 他还嫌弃的闻了闻手,一股奶娃娃的味道。 小姑娘平时是被宠大的,一不如意就使出绝招,嘴巴一张就开始干嚎,钱掌柜素来心疼她,慌忙抱在怀里轻轻拍打,只听这小女孩儿哭的时刻还不忘指着穆言,呜呜哇哇的说,抱抱,哥哥抱抱。 穆言只好把她抱进怀里,又用眼神示意魏连朔拿块桂花糕来哄孩子。 魏连朔不甘不愿的执起一块糕,送到小女孩嘴边。 这小家伙见了吃的就自然而然的张开了嘴,结果瞄见了魏连朔那张冷脸,居然又把脖子缩回去了。 这下钱掌柜也不好意思了,他打哈哈的喊来奶妈把孩子抱走,礼貌的客气后送走了两人。 魏连朔出门仍是一脸的不悦,他道,我就这么可怕么。 穆言伸出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 并不。 他轻轻的答。 他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魏连朔的那天。 他坐在学堂的墙角,小雨淅淅沥沥的飘着,他就是这样站在他面前,一脸挑衅的问他叫什么,许是那双眼睛里并无恶意,自己居然就那样告诉了他。 才因此种下了这纠缠不清的缘。 今夜过后,这一年也就这样过去了。他们原来已经相识了这许多日。像是梦境一场,却又真实无比。 身边的人是真的,这许多日来的陪伴也是真的。 只是这样的“好”日子,何时又会结束呢。 就算是跨过了新年,不该变得依然不会变,他依旧是魏府的小少爷,而自己依旧飘摇。 两人各自怀有心事,一路无言的回到林家。 阿六却急急在门口等着。看见他俩的身影就冲了过来,道,少爷,快些跟我回去罢,老爷四处找您呢。 魏连朔本想跟着穆言进屋的,他好多天不见他,那一点点碰触实在是让人心痒痒,他已经盘算了一路要这样再那样,这下被阿六一搅合,悉数成了泡影。他不耐的道,老头子又要作何妖? 阿六对他这大逆不道的言论已经见怪不怪,他说,老爷正等您去祠堂祭拜呢。 每年都去拜拜拜,那些人都不在多少年了。他继续抱怨。 眼看阿六都快急哭了,穆言只好解围道,你快些去吧,莫让魏老爷等急了。 听他这么说,魏连朔只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看着他走远了还在往回看的身影,穆言强自挤出一抹笑意来。 这在众人眼里至关重要的一天,一夜,对他来说,可有可无。 已经没了想要团聚的人,只身一人行走在世间,他所能做的,就只是不停的向前。 随着时间的痕迹,度过一日又一年,不能停止步伐,另一个世界里有人在看着他,他是带着期许来到人间的,天灾人祸没能带走他,他也会继续走下去。 纵使不知前路如何。 他也会走下去。 走下去。 享余欢 夜幕缓缓的拉下,将天地间最后一丝亮光吞进黑暗里。各家各户都亮起了灯,屋里挂了灯笼的便在内里点起一只蜡烛,散出冉冉红光,家人悉数围坐在桌前,尽杯酒余欢。 白天时,穆言把对联贴上了,福字也有,在阵阵寒风中,林家的院落竟不显得那么荒凉了。 穆言好好做了一顿年夜饭,林大爷年事已高,红肉得少吃,他便炖了鱼汤,又烹了虾,再配上些素锦,给两人倒上两杯热好的酒,过年的感觉倒也有了几分。 几杯酒下去,穆言觉得自己整个人开始热乎乎的。他们爷两难得的说了一些知心话。 收拾好没吃完的东西,又在桌上摆上一些水果点心后,穆言从厨房里端出一壶热茶,两人又缓缓的捧着茶杯聊天。 屋外时不时有鞭炮声传来,小孩儿的吵闹声在大街小巷间飘过,热闹的很。除夕夜是要守岁的,林大爷到底上了年龄,强撑着坐在椅子上,已经开始打盹了,穆言只好推醒了他,让他去休息。 林大爷咂吧嘴道,唉呀,老头子终究是不中用咯,本该陪了你守岁才是。 穆言扶着他进了屋,道,无碍的,我这也就去锁了门便歇了。 帮着他掖好被角,又关了门窗才退了出去。 站在院中,突然看见外面升腾起的烟火,应该是谁家的孩子央求父母放的吧。 穆言微不可闻的摇了摇头,又去厨房,拿出了方才没喝完的酒,接着回屋,取出之前备好的纸钱,从厨房里捡出一根柴火,他双膝跪地,把手中纸钱一张一张的投进火光里。 烧完纸,端起酒杯,把酒泼在地上,穆言对着闪烁的余光磕了三个响头。 “爹娘,孩儿不孝,未能去那汀水河畔祭拜爹娘,”起身,将酒壶里的酒一口饮尽,热辣的滋味几乎呛的他流泪,他继续说,“言儿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们且安心归去。” 风阵阵刮过,吹得地面上烧过的灰烬再纷纷扬起。外面的热闹与院里的冷清有些格格不入。 穆言站在院落中,感受着那壶余酒带来的灼热感。一时间,心神居然开始恍惚。好像连月色都突然缥缈起来。古人多赞酒,几杯酒下肚后穆言这才觉出其中微妙来。 就是能让心变暖,能让石头开花,能让人感到快意,能一笑泯恩仇。 穆言双手不自觉的将酒壶提起,却听见有人敲门。他此时已经有些晕眩,脚下的步伐并不稳当,微微摇晃着去开门。 是提着一串鞭炮的魏连朔。 “重,重咥?” 穆言努力的让双目清明些,他笑着看眼前的人,说,你来了啊。 魏连朔很少听见穆言唤他这个名字。此时他又是笑的如此……荡漾,魏连朔倾身过去,果然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味。 穆言,你,你这是喝酒了? 面前的人却不答,只是笑吟吟的看着他。 肯定是了。 魏连朔看了眼手中提的东西,这可是他费劲千辛万苦偷出来的花炮啊,这会儿已经到了亥时,他瞒了家里人说身体不舒服要去歇息,又从后门溜出来见他,想与他一起走完这一年的最后一夜。 这人却喝醉了,还一个劲的冲他笑。 他无奈的看着已经站不稳当的穆言,只好先把手中的东西放下,再去扶他进屋。 刚把鞭炮放到墙角,转身就看见穆言摇摇晃晃的蹲下,便问他你这是作何? 只见穆言突然严肃起来,竖起手指冲他嘘了一声,“悄悄的,有人在说话。” 魏连朔快被这耍酒疯的人惹的憋不住笑了,他强忍着说,谁在说话。 穆言把手放在耳朵上,好像是认真听了一会儿的样子,他小声的说,“是穆子息。” 魏连朔装出一幅吃惊的样子,啊,原来是穆言啊。他说了什么。 穆言这回却没再仔细听了,他摇摇头,“他说了不能告诉你。” 这招出的毫无道理,魏连朔一时也不能应答。穆言继续盯着地面,片刻后,他道,穆子息说他糟糕了。 魏连朔静静听着,不再作答。 “穆子息说,他说,他那日不该吃那块麦芽糖的。” “他还说,那颗糖啊,像是留在了他心底,让他甜了这许多日。可是……” “可是什么?”魏连朔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 穆言脸红扑扑的,他呼气的时候,嘴里便忽出热气,带来一股清新的酒香,魏连朔觉得自己心里的某根弦又要断掉了,他声音喑哑的再次问道,可是什么。 “可是,糖总会化的,就像这冬雪一样。化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穆言便怕了么?”魏连朔问他。穆言不答。 “所以魏重咥在穆言心里就是一颗不敢吃的糖么?” “穆言,”魏连朔再次扳正了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便只认你一个。” 穆言双眼兀地沁出些泪水,在淡淡的月色下,折射出隐晦的光圈。 魏连朔看的心动,又倾身向前。 吻,落在眼睑上。 他将他扶起来,穆言身体绵软站不稳当,靠在他怀里,穆言闷闷的声音从怀中传来,去屋里。 魏连朔手下一紧,眼前不合适,穆言醉了酒,成之不武。穆言却拽紧了他的衣袖,将他扯向屋子的方向。魏连朔低低的问,穆言,你可想好了? 穆言不再回答,抬起头,直直去吻他的唇。 魏连朔脑袋嗡了一声,双手已经情不自禁地扣着他的头,狠狠吸吮。 片刻后,他放开了穆言,急促的喘息了一口气后直接将他拦腰抱起,走向屋子。 门咔嚓一声关上了。 长夜漫漫,月华未染,雪,又开始下了。 新年的第一天,穆言比往常醒的迟了一些。 他睁眼就看到魏连朔笑眯眯的看他,“醒了?” 话音刚落,他还来不及羞红脸,魏连朔便吻住了他,越吻越深,魏连朔的手又自然而然的扶上他的身体,感受到某个奇特的物件和他越来越低的头,穆言用最后的理智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他道,该起了。 魏连朔哪能这么容易放弃,他大手一抄,穆言便整个人滚进他怀里,两人细细密密的贴合,穆言一下红了脸。 魏连朔看着他的反应,觉得可爱的紧,又忍不住要去吻他,穆言偏过头不让他得逞。他自然知道自己该走了,不然等那林大爷醒来,没法解释他如何从穆言房里出来,虽然他对解释与否都无所谓,但穆言肯定是不愿意的。 他只好起身,穿上衣服,套好鞋子。看着那个还埋在被子里脑袋,又俯身亲吻片刻,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穆言起身时觉得浑身都有些不舒服,而且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让人脸红的气味。尽管昨夜魏连朔已经小心翼翼没有弄伤他,走路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吃力。穿衣时,看着脖颈上一些鲜明的痕迹,想到了昨晚的种种情境,他心里却是甜的。 推开门,这才看见,西城再次落满了白。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如烟 作者:于四 第4节 雪花在院墙上凝结出好看的形状,整个屋子,整个西城,都是白色的一片。 走下台阶,脚落在洁白的积雪上,印出一个脚掌的形状。 穆言看着那只脚印,冲着这漫天雪白露出了微笑。 情若是可以隐藏,可以忽视,便不会有那许多寂寥甚之寂寥的诗句,也不会有那代代相传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 它是心里偶然鹏发的芽,生了根便难以铲除,除非自己连根拔起,否则必然风吹又生。 凡人,碰到情,没有能逃脱的,就算侥幸脱逃,也会在心上留下疤痕,难以痊愈。 可世人啊,还是闭上眼,由着自己往那火坑里跳。你道他不知后果么,不尽然也,谁愿意看着自己粉骨碎身呢。 他们只是耽于沉溺。 而不能自已。 竟亡音 冬天快要过去了。 山间的树木猝不及防的抽出嫩芽,迎着渐暖的风小心翼翼的生长。一冬的雪水显然为他们保留了生命,第一抹微光绽开的清晨,南燕归来,一圈一圈的盘旋在西城的上空,城中的迎春悄悄凝成花苞,还未来得及盛开的时候,林家出事了。 这日,穆言依旧去了魏府。 早上做饭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竟然失手打碎了用来盛茶的碗。滚烫的油茶泼了一地,就着灶炉边的热气,那满地茶水居然不一会儿自己蒸发了。穆言清扫了碎碗,重新煮了一碗,放在灶头。 直到他急匆匆赶回来的时候,那碗茶还温着。 阿六惊慌跑进来的时候,他还在埋首默经,还没等他写完一个“哀”字,就听见阿六说,穆公子,不,不好了,您快些回家去看看吧。 他手一抖,没来得及问缘由就直接回了家。一路走的飞快,魏连朔等人都快要跟不上他的脚步。 越靠近西街,心里的不安就越浓重,直到他看见了围在家门口的那一群人。看见他来,皆是一脸不忍的神色,那王二眼睛已经湿了,没有多言,直接带他走进了林大爷的卧房。 人已凉。 后来听说是米铺的钱老爷发现的,他说,要不是前日与林大爷约好了下棋敲门却没人应,他想,那老林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啊,推门门开着的,这才发现他已经西去了。 钱老爷见惯风霜,比其他人镇静许多。几乎是他一手帮衬着处理了后事。穆言还小,而且林大爷也不是那摆排场的人,葬礼也就没办,熟悉的人不请自来的来帮着下了葬,最后一坯土掩埋,他这一生就尘埃落定了。 钱大爷看着墓碑上的“林中先之墓”,拍着穆言的肩膀说,小言啊,没事的,老林78岁了,这是寿终正寝,多亏了最后的几年里有你陪伴。他想必是感激你的。 穆言没有回答,在众人散开后,笔直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魏连朔是一直陪着他的。只是穆言像是被抽去了精力,行动之间已经没有一个叫做理智的弦。他瞅着那人无神的眼睛,心里心疼的紧,却毫无办法。只能默不作声的陪伴,偶尔在无人的时候,轻轻牵过那人的手,仔细捂暖和了。而他也知道,片刻后,那双手又会凉了。 穆言这两天睡得不好,彻夜彻夜的睁着眼睛,纵使众人已经劝慰他,林大爷是到了岁数了,他依然觉得,如果那日,打碎茶碗的时候,他留个心眼,去敲敲林大爷的房门,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就算于事无补,他还能见他最后一面,听他最后喊他一次小言。 如今,那个在寒冬腊月将他捡回家的人,不在了。 于是,他又想起那天。 父母走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娘抚着他的头道,哎呀,小言真想带着你去呢。 穆言在他母亲的怀抱里狠狠打了一个喷嚏,他生了病,没法随着他们去,他说,娘亲,你快去吧,看爹在门口都快等的不耐了。 果不然穆掌柜走了过来,扯着他娘说,又不是见到不到了,明天就回来了。 看着穆言,他又没忍住,伸出手来整理他的衣服,细细的把他包的严严实实的,道,在家里要听许管家的话知道了没,不许乱跑,爹娘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你最喜欢吃的麦芽糖。 一语成谶。 没有麦芽糖,也不再见他们的身影。 只有一冬的风雪。 那年冬天,是穆言过的最寒冷的冬天。 他裹着厚厚的棉被躺在床上,寒意却从心底不断的升起,像是心里多了个窟窿,四面八方开始漏风,让他整个心、整个人都冰冰凉的。 前几天还嫌他顽皮的人,追着要打他屁股的人,他生病守着床边寸步不离的人,他吃不下饭让他们担心的睡不好的人,突然,就没了。 十二岁的穆言,突然明白了。 原来这就是死亡。死亡不是毁灭,是消失。 穆言后来时常会想,如果当时,我再懂事一点,在爹娘离去的时候给他们一个拥抱,该有多好。 至少他们如今在水下,在不知名的河流里,不会冷。 第三天的日头升起的时候,穆言终于闭上了眼。 他久违的梦到了自己的父母,梦见他们在院落里看自己玩闹,梦见走的时候他牵起他们的手, 路的尽头,是光。 初春的阳光从天空缓缓照射在他脸上,魏连朔看到了他眼角的泪水,他俯身缓缓的吻掉那颗泪珠,又轻轻的握紧他的双手。 原来眼泪的滋味,当真是苦涩的咸。 古人有言:“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才道古人总是把我们知晓的与不知的说尽了。 人生在世,离别的时刻的太多,在未曾到达的远方,在数不清的时刻。尘世太深,深而漫长,寻常人的死亡在历史的漫漫长河中实在是无甚要紧,就连生者的悲痛,几番时日过去后,也会消亡。 本该如此。人类无须顾忌一只小虫的生死,苍天也不会在意一个生命的消逝。 只是,那当下自心底研磨出的痛楚,终是意难平。 清梦散 人这一生,长起来长到送别无数,相聚无数,仿佛总有日月消磨。然而最后一刻呼吸停顿的时候,会回想起曾经走过的每一天么,会想起最难忘的人和事么。 当瞳孔里空无一片,只剩黑暗的时候,会寂寞么,会怕么。 来时的路上是自己来的,回去时也要孤身一人的走。 这并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 世人皆如此。 春天是让万物都复苏的季节。 人们脱去穿了一冬的厚棉袄,衣衫轻薄,就连树枝的颜色,都仿佛回复了轻快,是一种生命出生的色彩。寒风退去,暖阳渐起,路旁新出的小草,屋檐下筑巢的燕子,巷道里时不时传来小孩子们呼喊的声音,你追我赶,万物生长。 穆言在魏府的东厢房醒来,还是不太习惯住在这里,早上起床总想着去厨房,熬一碗油茶或者蒸个馒头,都比闲着的好。 可他每次到了厨房,众人总是一幅如临大敌的样子,弄得大家都不太自在。他只好将这个习惯改成早上去后院榕树下看看书。等魏连朔起来后,两人再一同用早膳。 自他精神恍惚几日不得安睡后,身体状态也差到了极致。发烧,昏迷,魏连朔强行将他带回了魏府,魏老爷知道他的情况,也请来了有名的大夫帮着医治。 只是这药灌进穆言的嘴里,就像是拿药水泼到了石头上,毫无用处,最后大夫只开了些安神的药,说是病在心里,无可根治。 魏连朔瞅着床上人越发瘦削的脸颊,心里还是疼惜。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怎么这些不好的事偏偏总是让他遇到了呢。 为什么有人生下来衣食无忧,而有些人来世上一遭仿佛就是准备好来受苦一样。 他和阿九阿六三人一起,几乎是无微不至的照顾着穆言。魏老爷看他如此尽心,只当是浪子回头,并无多想,反而欣慰许多。 几日后,穆言突然渐渐的好了,能近一点水米后,他气色也恢复不少。 又过了几天,温先生的课也再次开了。 温云开还是那副模样,冷冷的眼神,并没有特意盯着某处看,就像他对这个人间毫不在意一样。 但他见了穆言的时候还是问了一句,身体可好。 穆言点头答应了。他眼里的冷淡才退去一些。 听阿九说,在他生病期间,温先生来看过一次。想到这,穆言便对他微微展开笑颜,魏连朔心下不满也只能忍耐。谁让温月这老夫子还真的来看过穆言。 课程还是像原先一样,穆言正准备打开书的时候一个爽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重咥,你可是待客不周啊。” 那方见信号称自己是慕名而来的,死皮赖脸的要听温云开讲学,他嘴甜,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魏老爷,光明正大的成了温云开的门生。 如此,原先稍显冷淡的课堂越发热闹了起来。 方见信是个嘴欠的主,又怀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在课堂上时不时卖弄两句,都被温云开挡了回去,穆言看他两一冷一热倒是挺有趣的。 日子再暖了一些的时候,西城又再次回复生机。 三年一度的乡选将要开始了,一时间,城里贴满了各类告示。 这样的选拔考试是开国时定下的,郡县的学堂可以直接推举三人参与省中会试,未在学堂念或者已经考过未中的便要经过当地第一层的考试才能去省试,通过的再入京城,在整个中录取三等,每一等分三品,按照十,二十,三十的数量录取。 这是三年一度的大事。 魏老爷作为曾经的重臣,一方面深喑朝堂险恶,并不想儿子去受了苦,另一方面又觉得男儿志高远就该在受些磨练,见些风霜。 学堂的信函来了几封,都被他推拒了。和魏夫人商量后,觉得魏连朔年龄还是差了一些,再过几年去也不迟。 魏连朔哪里管的这些,依旧每天敷衍完功课,心思一门全挂在了穆言身上。 如今穆言暂居魏府,魏连朔满心欢喜,以为近水楼台好处不少,却没想到因为人多眼杂,自己反而不太好明目张胆。 就这样憋屈了许久。直到穆言说要回西街收拾些东西的时刻,他很自然的跟着去了,又非常顺路的进了穆言的房间,阿六阿九早被他支走了。 这手就一路不安分的到了穆言衣衫里。 一晌贪欢。 穆言躺在他怀里,任魏连朔把玩自己的头发,他想起了前几日温云开对他说的话。 温云开说,子息,你可曾想过去参加乡选? 穆言一愣,要说他没想过,那肯定是假的。自古文商,文总是排前。即使他已经看开了名利,但比起在大街小巷间叫卖,书本依旧是他最心仪的物品。 他微微颔首。 温云开继续说,今年我可以推举一人,若你愿意,我可直接点了你去。 穆言想了想说,先生门生众多,我恐难服众。 温云开不耐的摆摆手,既然我已经开口,你便无需在意其他,只管点头或摇头。 穆言谨慎的答,事关重大容我考虑两天可好。 温云开应了。 穆言捏住魏连朔不安分的手,问他,重咥,魏老爷可要送你去乡选? 魏连朔轻柔的吻着他的头发,道,老头儿前日找我了,说是觉得我年龄尚小,肚子里没东西,让我再多读两年。 他接着说,我就不懂了,这做官有甚好的,比起去那京城,我更愿意与你一起留在这里。 听到这里,穆言兀地心里一暖,不由自主地往他怀里靠了靠。 魏连朔感受到怀中人环紧了他的腰,又被撩起了兴致,他捏着穆言的下巴道,歇好了罢?不如我们继续? 穆言来不及躲避又被他实实在在的欺负了一回。 次日他便去答复温云开了。 先生,承先生好意,然子息学识尚浅,应再苦学几年。 温云开微微叹了口气道,子息,那日我同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他说的应该是那榕树的谈话罢。穆言道,不敢忘。 温云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那魏家少爷众多恩宠于身,这一路岂是好走的。 两人心知肚明,穆言低头答,是学生辜负了先生一片丹心。 温云开说,何来负我一说,只愿你将来未要后悔才好。 穆言深深的鞠了恭后离开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温云开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 院里的芍药已经抽出新芽,今年春暖,它们吸收了足够的阳光,枝干旺盛,应该能开出一番美景。 如果那人还在,肯定会开心的抓着他又蹦又跳吧。 “云开。” “嗯?” “等我们老了,我要在院落里种满一地的芍药。春天来了,满园芬芳,我就可以带着你躺在花丛间,我还可以压着你……啊,你踹我干嘛。” 某人抱着脚疼的呲牙咧嘴的模样并不好看,很滑稽。其实他一身武学明明是可以躲开的,但他们相处的日子里反而是他欺负那人多一些。 温云开心里开花,脸上还是一幅嫌弃的模样。他转身就走。 那人急忙跟上,揽着他说,夏天,夏天就种上莲花,红色的,白色的。 “……莲是开在池子里的。” “额,那我们就再挖一座池塘。欸,云开你怎么又打我。” “打你痴人说梦。” “梦还是要做做的,说不定就成真了呢对吧。我做梦都想娶你呢。” “哼。” “你哼什么。” “是我迎娶你才对。” 那人闻言不怀好意道,咦,不知道是谁昨晚哭着喊我相公的。 温云开面上一下红起,这下根本不理他了。 那人又是道歉又是逗他的,两个少年在乡间的小路上走着,一路远去,俱是欢笑。 那画面,竟像是刻在了骨子里,再不曾忘记。 如今院里早已摆满了芍药,再过一月,纷繁盛开。 而这许多年来,你未曾来看过一眼,想必是怪我没种下莲叶吧。 温云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满嘴的苦涩。 你当池塘是好挖的么,等到了时间,等我等到了你,咱们便去那山间,春天芍药,夏日莲花,我答应你,绝不食言。 魇身离 这莲花终究没开起。 快要立夏的时节,温云开突然离开,说是京中有事托他去一趟,他推辞不过,只能去了。本以为是不多几日的事,没想到就这么耽搁上了。 他归期未定,魏连朔等倒因此得了空闲,天天扯着穆言去各处逛悠。那方见信见温月不在,也不怎么来烦他俩了,魏连朔自然如鱼得水,越发的腻着穆言。 阿六阿九心知肚明,两人眼色颇重,有时魏连朔在林府回不得家时,也亏得他俩的说辞才让魏夫人放了心去。 转眼间,西城的夏天到了。 西城属东南,气候湿润,夏季多雨,空气清凉,常有那耐不了北方旱热的官家商户来游玩避暑。魏老爷在北时人脉颇多,这来登门拜访的自然不少。 魏府这几日人多,穆言要主动搬回,被魏连朔拦住了。 起因是魏府来了一位与众不同的客人。说是从京城退下的高官,带着他的小女儿来了。 这位小姐姓许,唤作庆央,与魏连朔境况颇为相似,家世显赫又同是受尽恩宠,何况年龄尚小,自然是有些任性的。才来了魏府一日,魏府的仆人齐齐感到仿佛是回到了少爷年幼的时候。 奇怪的是这许小姐虽有些顽皮,见了两个人却老老实实的,一是魏老爷,另一个就是魏连朔了。按理说魏连朔也是个贪玩的人,两人该臭味相投才对,偏偏这许小姐见了他就躲,倒让他奇怪的紧,百思不得其解的问穆言,莫非自己是头上长角了不成? 穆言没理他,心里却想起许多。 这番探访明着是来看魏老爷,但偏又带了自己的女儿,这其中意味大家都心知肚明,许小姐之所以会躲着魏连朔,想必是从多嘴的人处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罢。 从接受他的第一天起,穆言就清楚的知道两个人的去路。只是放任自己沉溺在了相知的温暖里,不愿去想那现世的处境。 如今,眼看着那许家的女儿明目张胆的来了魏府,他能做的就只有视而不见。可那许小姐不知是喝错了什么迷魂药,偏偏总要缠着他玩。 回来要他陪她练字,出门要他陪着逛街。 这日,他在看书,那许小姐又过来了。 “喂,穆哥哥,陪我去买点心。” “不知许小姐要买什么点心?” “西城桂花糕不是一绝么。听说有一家穆记做了很多年,非常不错。” 她说的不就是自家以前的生意么。 穆言被她毫无顾及的戳中了往事,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何必那么多废话。” 只见魏连朔突然从门口进来,面色不善的盯着许庆央。 许小姐出于某些原因,对他总有些恐惧感,还是那丫鬟机灵,道,为何。 魏连朔抬起眼皮懒懒的瞅了她一眼。 那两人均被他眼神里的轻蔑惊到了。许小姐在家也是娇生惯养的主,何曾受过这气,甩着衣袖就跑了。 穆言瞅着她们主仆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道,你这可算作是开罪她们了。 魏连朔关门,伸手搂住他,道,无妨。 次日穆言回林府的时候,顺路买了点材料,生起火,又做了一回桂花糕,亲自给许庆央送去,她才开心了点。 许庆央掐了一块,放入口中,桂花的清香自舌尖散开,“哇,穆哥哥,这真是你做的啊?” 穆言笑着点了点头。 许庆央塞了一大口,刚要开口说话就噎了个死去活来,丝毫不扭捏的拍着胸脯,手脚并用的支使丫鬟把水送来。 穆言看着她呼噜噜的喝水,感觉这个小妹妹还真的挺与众不同的,不像那寻常的大家闺秀一般端庄娴贤淑,反而更为自然可爱。 那晚,他还是没忍住问魏连朔,“你觉得那许小姐如何。” 魏连朔心里明镜似的,知道穆言是心里不舒服了,存着心眼故意逗他,毫不犹豫的说,”挺可爱的。” 穆言闻言心里顿时拧成一股绳,又不好在面上显露出来,他悻悻的答,“嗯,我也觉得她是个很可爱的小妹妹。” 言罢又感觉这话说的怎么听怎么别扭。他继续翻看手中的书,然而那字就好像被什么东西蛊惑了一样,竟然是一个都入不了眼。 魏连朔看着他的反应,早乐的不行了,嘴上却继续添油加醋,”那许小姐啊,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竟完全不像那些深闺里长大的大家闺秀,有趣的紧,”他看着穆言越来越不好的脸色,继续说,“唉,可惜就是年龄好像小了些……” 这话还没说完。 砰的一声,只见穆言摔了门就出去了。 魏连朔这才知道自己玩脱了。连忙追出去,哪里还能看见穆言的身影。 只好往后院走,果不当然,看见穆言蹲在那榕树下。 此刻天色已晚,魏府府邸散发出淡淡的微光,整个后院在光亮的包围中也显出一种沉静的氛围,月色还未升起,巨大的榕树完全将穆言笼罩在树荫下,若不是他穿着青色衣衫,几乎要看不出那里蹲了一个人。 魏连朔轻声走过去,缓缓蹲下,伸出手拢住了身前的这个人。 他一身墨色,又是从背后走来的,穆言自然看不到,吓了一跳,突然闻到熟悉的气味才没有挣扎。 他把头埋在胸前,闷闷的开口,“你怎么来了,不等魏连朔回答又继续说,“怎么不去找你那可爱的许小姐。” 魏连朔哭笑不得,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甜,他喑哑着声音说,“子息,你不知道此刻我有多开心。” 穆言没有回答。 魏连朔又更加搂紧了他,将自己的下巴放在他的肩胛上。穆言猛然感觉到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脖颈上,有些不适,想要躲开,被他牢牢禁锢在怀里。 他听身后那人说,“子息,适才是逗你的。” 一个吻缓缓的印在耳后,他继续说: “不管日后有什么许小姐、张小姐、李小姐,我还是只要你一个。” 穆言心里一暖,正要转头,却被魏连朔一把扣住头,狠狠的夺去了呼吸。 感受到唇上的力度,他心里一惊,这可是魏府后院! 还好魏连朔只是浅尝辄止就放开了他。 穆言捂住嘴唇道,“你,你真是太乱来了。” 魏连朔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不然你怎么会相信我呢?” “你……”穆言心里泛甜,又惊魂未定,无话可说,只好转身走了。 魏连朔去牵他的手,被他避开,他又锲而不舍的追上,握住那只带着凉意的手。 “会有人。” “没关系,天黑了。” “以后不许胡来。” “嗯。” 两人声音渐渐远去。 谁都不曾看见那榕树的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华灯初上,夜未央。 余心力 年少时,曾以为自己是天地间最与众不同的一个,以为寻到那个人,就能长相守。年岁渐长,岁月的痕迹劈头盖脸般的砸来,才道,原来自己逃不脱这世间枷锁。在世一日,就要规矩一时。 穆言在西城夏至的那天搬回了林府。 说是魏夫人的妹妹一家从东离城过来避暑,人家一家团聚,他又怎好意思占着人家屋房。 魏连朔说你可以和我住一起,穆言正要拒绝,魏夫人却突然出声,阻止了魏连朔,她一向最宠这个小儿子,一切都依着他,这次却意外地很坚决。 就连魏连朔帮他收拾东西的时候,也在抱怨说她娘不知道怎么了。 穆言装衣物的手兀地一顿,他想起了前几日魏夫人对他说的话。 趁魏连朔不在的时候,魏夫人差人来将他请去,他是有些不安的,毕竟魏夫人从未单独见过他。 进屋,只有她和一个贴身丫鬟,那个丫鬟好像是叫做延秋。 “坐吧。” 穆言规矩的行礼后坐下。 “小穆,连朔年龄还小,心性不稳,许多事情没个分寸,”她抬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继续说,“但你,与他不同。” 她直接看着穆言道:“我想,这个分寸,你应是有的吧。” 穆言多通透的一个人,如何听不懂她的意思。他紧紧握住双手,心里狂跳,半晌,他缓缓答道:“嗯。只是不知道夫人” 魏夫人不动声色的弯了下嘴角,道:“虽然许家小姐已经走了,但等几年后连朔考取功名,两人是定要完婚的。”说完又看着穆言。 穆言心里打鼓,虽然他早就知道是这样的安排,心里还是泛起一层苦涩。 他道:“那穆言这就搬回林家。” 魏夫人满意的笑了,看着他道:“小穆果然是明事理的人,只是,连朔有些孩子心性,又颇为娇纵任性,他那儿……” “夫人放心,我自不会让他察觉到一星半点的。” 魏夫人赞许的看着他,片刻安静后,她开口:“小穆,我听老爷说过,你读书不错,若以后需要的地方,可以来找我。” 言下之意就是只要不要去找魏连朔,不要挡着他的路,她可以帮他拿到下一届乡选的资格,如果他高中那再好不过,直接去了其他地方,断绝所有退路。 穆言应答后就直接走了。 那延秋道:“夫人为何待他如此客气?” 魏夫人缓缓的道:“街上遇见了野狗乱吠,大可以用棍子打它一顿,可这人,千千万万,各不相同,自然要用不同的法子,”她喝了口茶继续道,“只是,人心,根本上,也无甚不同。” 延秋又为她满上一杯茶,心里却在想,幸好她那晚去了后院,这才看见了听见了那榕树下的一切。 那穆公子看着文文弱弱的,魏老爷还好心让他来魏府读书,只是没想到竟然做出这种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穆言搬回了西街,那里空空的,就他一个,魏连朔本想着自己可以时不时溜去过夜什么的,却不想魏夫人这几日像打了鸡血一样不是弄什么赏月就是赏花会,一连几个晚上他都不得空闲,心里的思念就悄悄的泛滥成海。 这日好容易得了空闲一早吃完饭就跑了出去。来到西街,穆言在屋内看书。 整个林家院落清冷的很,盛夏,连风声都没有,实在是太安静了。 魏连朔道:“你这处还是太僻静了些,不如回我家住吧。” 穆言哪里肯,他心里记着魏夫人的话,又不能直接告诉了他。只说不好。可魏连朔捉着他的手,摩擦许久,说不放心他一人住着,要给他派个小童来,也被拒绝了。他拗不过,聊了会天便依依不舍的走了。 不曾想回到家,魏夫人却在自己房里等着。 他心下有些不安,还是大步走了进去。 “跪下。” 魏连朔没有反抗,径直跪下。 “你可知错?” “孩儿何罪可有?” 魏夫人面色一黑,道,“你真当我是那深闺里得老婆婆了?我且问你,你刚刚可是又去了西街?” 魏连朔心说不妙,难道真被母亲发现了蛛丝马迹?可自己在家并没有做什么。谨慎起见,他还是留了个心眼。 他看着她的眼睛回答:“孩儿去方家了。” 魏夫人一拍桌子道,你还敢说谎。 魏连朔不答,她稍稍平息了情绪后继续说,“重咥,你还小,莫要被一些人遮住了眼,便不知道那山外有山。” “这事现只我知晓,若是被老爷听到些风声,你且不说,那穆公子肯定是要吃些苦头的。你愿意害他?” 魏连朔本是不应,听见穆言的名字却忍不住开了口:“娘亲,孩儿没有干那些伤天害理之事,为何您要如此逼迫。” 魏夫人听了他这话倒是笑了:“重咥,你读了这些书都尽数喂狗了么?哪位圣人之言要你去贪图断袖之癖了?” “自乾坤开辟,乾道为阳,坤道成阴。这是天理,老天为你立下的规矩,难道这天地都要容不下你了?” “母亲言重了,孩儿只是遇到了心动之人,”他跪着嗑了个头,“请母亲理解。” 魏夫人起身,从他身旁走过,并不应答。 她说:“重咥,以后你就会知道我是为了你好。” 言毕就让仆人们关上了门,“没有我的吩咐不许放少爷出来。” 已经是第四天了。 魏连朔躺在床上,阿六端来的饭菜在一旁放着,食物的香味儿刺激着他的味蕾,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屈服。 他不是能哭的少女,不能用一场哭闹来发泄情绪,何况动静太大,魏老爷肯定会发觉。他只能选择这样单纯的方式。 阿六再次进来,端走已然凉透的食物,他看着这几天魏连朔迅速消瘦下去的脸颊,心里难受的紧。 少爷虽然有时娇纵,但对待他们从来都是真心实意的,这些日子来,他与穆公子之间的离合自己也不是没看在眼里,少爷担起背篓与穆公子一起卖桂花糕的身影他还记得,那分明是有情的一对人啊,可惜,阿六心里泛酸的想,要是穆公子真的是姑娘那该多好啊。 “少爷,”阿六站在床头,想扶他起来,魏连朔却偏过了头,阿六哽咽着说:“少爷,您这是何苦。” “您这样作贱自己,穆公子知道了该有多心疼啊。” 魏连朔缓缓睁开眼睛,他几日未进食,乏力的很,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了,他看着阿六,轻轻的说:“不要告诉他。” 次日,魏夫人终于来了。 看着床榻上瘦了一圈的人,她心里比谁都难受。她平素最宠这个小儿子,就连他儿时顽皮被魏老爷责罚,都是她护着的。 他十岁那年,得了重病,一直发烧昏迷,也是她寸步不离的守在床边,待他醒来时的那声娘,喊的她登时就落了泪。 “你到底要我如何呢,重咥。” 魏连朔缓缓张口,她把耳朵送到他嘴边,只听他费力地念了两个字,“穆言。” 唉。 “好。我答应你,你可以去见他。只是,有个条件。” 听魏夫人说出的话,魏连朔心里一喜,差点就要蹦起来,被她按住了,魏夫人继续说:“两年后,你去参加乡选,考中后就要与许小姐成婚。” 魏连朔兀地的一呆,下意识地就要拒绝,只听魏夫人说:“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了。” 魏连朔犹豫了片刻,微微点了头。 来日方长,先过去眼下这关,到时也许会有其他变数。 留酒香 自回了林家后,穆言想过要重新做起桂花糕,魏连朔怜他辛苦,只说不许,这件事也就这么耽搁了下去。 魏府的课程没再开了,温云开依旧在京城,方见信也不知是抽了什么风,平日吊儿郎当的人,竟然跑去了京城的国学堂。魏连朔又重复起了早上去学堂学习的生活,下午的时候他可以有空余的时间去西街。 魏夫人自那天起后,对他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如果过了时他还未归,魏夫人就会差人来。几次过后,穆言先不好意思了,用过晚膳后就催着他回家了。 时间像白云,在西城的上空俯身掠过,轻柔的,缓慢的,仿佛看不出移动,然而在你再次抬头的时刻,它已经远去了。 只留下静静的,不发一言的天空,像一株停止生长的植物,凝视着这座小城。 秋色从北来,又往南去,最终被皑皑白雪层层覆盖。 新年过后,春暖江洋,鱼群在水里翻腾,雁回北方。 就像是叶落归根,来年又从地下,从树枝上冒出新芽。 这是一年又一年的轮回。 人们在这样的轮回中成长,欢笑,哭泣,重回,圆梦,破碎。 又一年冬雪降落,大地春生的时刻,魏连朔和穆言双双启程去了京城,参加在国学堂举行的最后一场考试。 几天的颠簸,终于到了燕城。 已经此处待了几年的方见信毫不含糊的当了东道主,大手一挥,他院落里东边的房间归了他俩,从吃到住全都算作他的。 穆言还有些拘谨,觉得不太好,魏连朔却宽慰他,尽管吃,那家伙最不缺的就是钱。 说起来,方见信是在国学堂旁边的巷子里弄了一处住所,他来这里快三年,俨然将燕城里一切玩乐处摸的清清楚楚的。当晚就带着他俩去了一个有名的阁楼。 烤鸭是当地名吃,这揽月楼是百年传承老店,在这几日全国学子涌进燕城之际,一个雅间实在是难求的很。 魏连朔靠在,将一片肉夹好菜包好,送到穆言嘴边。穆言脸色发红,要躲闪,被他稳住,只好吃了。片刻后,魏连朔似是不经意的提起话题,“你不是追着那温月来的么,怎不见他。” 方见信手下一顿,皮笑肉不笑的说,“谁说我是追着他来的了。”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如烟 作者:于四 第5节 魏连朔这才好好打量了友人一眼,“你……” “罢了罢了,得空领你们去。他是不见我,”他对着穆言说,“也许他会想见你。” 他这一番话说的含糊,穆言一时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回去的路上,方见信果然带他们拐去了另一个巷子。 这两处地方相距不远,只是这条巷子更僻静一些。燕城春寒,穆言站在门口,觉得巷子里的风呼呼的吹来,她打了个寒颤。 片刻,门里有人说话。 “何人?” “我。” 门里那人有些无奈:“方公子,对不住了。公子吩咐过不得与你开门。” “我知道。你且去问,穆言他见是不见?” 这个名字小漆自然是知道的,跑去回复温云开。 一阵脚步声后,门开了。 小漆立在门口,迎他们入内。跨过门槛的时候方见信微不可闻地苦笑了一下。 温云开还是那副模样,见了魏连朔依旧是一幅爱搭不理的样子,对穆言倒是热切去往常。 两人说了些日常后话题就转向了对考试的探讨中,剩下的两人面面相觑,尴尬的喝茶。魏连朔心想早知如此就把刚刚那阁楼里的好酒带来了。 眼看月色朦胧了,两个许久未见的依然兴致不减。 魏连朔扯了扯穆言的衣袖,道,“该回了罢。” 穆言这才依依不舍的起身。 那温月也是许久不曾与人开怀,居然难得开口让穆言留下。 魏连朔一听就不干了,连连摆手,说是要回去复习,赶快扯着人跑了。方见信见状也只是淡淡道了一声珍重,便转身离开。 那院落登时又回复了宁静,只有那当空皓月依旧皎洁。 回到方府,穆言自去歇息了。 方见信却是拿出了好酒,与好友庭院中小坐。 “怎地?见你走的利索,如今怎落的这般?” 方见信苦笑一声,饮尽杯中酒,又满上一杯,魏连朔也陪他喝了。 “云开终见月,福寿自天成。” “嗯?” “只是这福寿不是与我。这天成也已不在了。” “重咥,你可听说过那赵家将军的故事?” 魏连朔略微沉思,答道:“略有耳闻。赵家世代为将,但到先帝时出过谋反的罪状,成济三年,当今圣上又亲自平反了。可惜,那定远将军的独子又战死沙场了。” 他仰头饮尽酒,叹息一声。 “只是,这与那温月有何关联?” “云开心上朱砂便是那将军后人。” 魏连朔吃了一惊,他本想说,没想到古板冷清如温云开居然还能有心上人,又念及逝者如斯,想必他这些年也是不好过。 他又深深的看了好友一眼,道:“也是苦了你了。” 与死人争?如何争的过。 方见信又是扯了扯嘴角,“我还好,一只脚踏进门里,好歹能出来。只是心疼他,多年来承受许多苦楚。” 魏连朔听到这番话,再看好友如今已没了半分往日浪荡公子的样子,真能出的来么? 若真能抽身,你又何必在此处守着一座空城? 这话他不能点破,身在情中之人,迷途未返,旁人无用,只能自己撞的头破血流才知归路。 他为两人满上了酒,愿其中苦楚,痴念皆一饮而尽。 道是,从来人识酒,酒却不恋人。以为一杯解千愁,杯杯又满,愁自眉间起。 落空妄 国学堂的考试是最后一场。 从中脱颖而出的人就算是入了仕途。这几十人中又分的几等,一甲自然最好,人数不定,一般不过十人。这十人里又分出三品,甲一品至多不过两人,二品三人,其余为三品。二乙三丙人数稍多一些,不如甲等值钱。只是再不济也能落个一官半职。 一国的学子都为了这仅有的名额争得头破血流,寒窗苦读,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谁都不想负了自己,若这次不中,便又要多等三载光阴。 魏连朔是这些寒门学子中较为不同的一个。按照魏老爷的官爵,他完全可以在这些人中横着走。就算中不了甲等,考个七七八八的成绩就可以了。只是出发前,魏老爷再三吩咐过,要他不许张扬。 他自己也不是个多事的人,不需要各处走着也落个清闲。所以,比起每日读书的穆言,他实在是太轻松了。 这样晃悠了几日后,考试如期而至。 考试一共两场,分别于早上下午进行,国学堂所有的老师都是考官,只是最后的名次却要又主考官来审定。 魏连朔提前交卷后直接在场外等穆言,看见他一脸平静的出来,自己也放心了不少。 方见信早早在家里备好了酒宴,又邀了自己的一些朋友。他虽说是早来了京城,但并未参加考试,他家里本就是从商起家的,对他入仕这件事也并不强求。 五天过后,皇榜放出。 魏连朔的名字居然高在甲二品当中! 原来当初他提早交了考卷,考官便注意到了他,晓得他是那魏爵爷的少子,这便留了一个心眼,记住他的卷首,呈到主考官处。那大人也是魏老爷曾一手提拔的,心存感恩,再加上魏连朔字体刚劲,自有风骨,文章也颇有文采,这便点作了二甲之一。 只是这其中曲折魏连朔怕是不知情的。 欣喜之下,他往上继续找,来回看了几遍也不见穆言二字。又往下看,几十人的姓名在他脑子里过了个遍,还是没有。 看榜的人多,见他在前面不走都颇有微词,只能退了出来。 望见穆言期待的眼神,他一叹气,抓住他的手就走,穆言被他扯的莫名其妙的,用力挣脱,道,“你这是作甚。” “那榜头有问题的。不看也罢。” 穆言不得其解道:“何以见得?那可是皇榜。” 哦,对,那是皇榜。盖了皇帝的章,若有差错有人得掉脑袋的,怎会出有问题? 若毫无问题的话,穆言怎可能不在其中? 魏连朔越想越心烦,一言不发地往走,穆言在他长长的沉默中好像感悟到了什么,他停下脚步道:“是我落榜了吧。” 魏连朔不语,他撇过了头。 穆言一下明白了,心想,果然如此。他兀地松开了魏连朔牵着他的手,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子息……” “嗯,我没事的,重咥,让我一个人静静罢。” 魏连朔就这样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温云开看着闷头喝酒的穆言,也不知该从何处开口,他平生还未曾说过安慰人的话,只能默默陪他饮酒。 他想以穆言天分与努力的程度,就算不能问鼎,也该中榜才对。国学堂的那帮废物也不知是如何瞎了眼,才放掉了这样的好苗子。 “温,温先生,”穆言结结巴巴的说,“我,我就这样了罢,满怀信心,自以为才学足够就不愿再多出一份力,”他饮尽杯中酒后继续说,“若我再努力几分,少睡些觉,少享乐一些,像那些真正苦读的人一样,是不是结果就不同了呢。” 温云开正要开口,就听他继续说:“这世间,还有比我聪明又更为用功的人,我却忘了自己只是最普通的一个,没有占尽天分,也不肯十成十的努力,落到今天的田地也是我自己的不是。” “子息,”温云开看着他,双眼是极为严肃的认真,“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你还小,大有重头再来的时间。若这一点挫折就让你爬不起,未免也太不够坚强了。” 其实穆言的努力他是看在眼里的,他早知道他的家世,在那样艰苦的日子他也没说要放弃读书,实属不易。这次落榜也是他没想到的,明天一趟国学堂吧,去问问考官的口实。 “子息,你切勿着急,等明日我去国学堂看看情况。说不定能有一线转机。” “咦,云开,你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何大人笑嘻嘻的看着温云开。 “废话少说,我只问你是如何阅卷的。” “哟,怎么,当初让你来当主考官,是你不肯的,如今又眼馋了?” “我有一个学生,今年考试,落榜了。” “哈哈哈哈,你温云开也有今天,哈哈哈,”何大人开怀大笑,丝毫不顾及旁边温云开已经黑了的脸。 “哈哈哈,唉,哎哟,你别说,今年还真有一个学生,作的文章才情纵横,颇有你的风采。” 他继续说:“你的高徒可是叫穆言?” “正是。” 那人脸色一正,拉着他进了里屋。 坐好后他抽出一张卷子让温云开看。 温云开只看笔迹就知道那是穆言的字,他细细看完,叹了一口气。 他算是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笔论的试题是皇上钦定的。近年来,国家经济不振,民众交不出赋税,先前出兵西境又耗费许多钱财和人力,听说国库已经快到了一穷二白的程度了。皇上的意思就是从此种现实中谈谈辅国之道。 而穆言的卷子,他不是说的不好。他是说的太好了,几乎将整个国家的现实搬在了卷面上,他文采斐然,整篇文章通读下来酣畅淋漓,只是,位于高处的人是见不得这样的实话的。 何大人也是一脸惋惜:“这卷子已经在我们中流传开了,都为他惋惜。多好的苗子哟。” “温月,不是我说你,你这高徒也太像你了,当年你来京城可不就是这副模样。要不那赵将军……” 他突然顿住了,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温云开的脸色,哈哈干笑了两声。 温云开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走了。 何大人连送都来不及,站在原地拍自己的嘴:“这嘴啊,真是,叫你多嘴……” 月华浓 接下来的几天,是皇上顺理成章的召见。 中了榜的多是少年人,意气风发的一群人入了皇宫面圣。前几名的,皇上当面许了官职,入的圣眼的便直接点做京官,其余的不外乎是做了外县知县。 皇上有问起身家的,便老实托盘而出。到魏连朔这里,又是一番问询。听他是魏家独子,那魏老也是先帝重臣,这便又多了几分关照,直接点为京修院编著。 这可是甲等状元郎才有的待遇啊。 又留他们用了午膳,这才归家了。 魏连朔中榜的消息早已快马加鞭传到了西城,魏老爷自觉欣慰,魏夫人也是如此。魏老爷说,连朔也该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了。魏夫人心下了然,提起了那许小姐。 魏老爷摸摸胡子,好像是想起了这么个丫头,道,许老我是知道的,他的女儿想必也有趣的很。只是许老还在京城为官,连朔也不知去向如何,且等一切安定下来再说。 果然,几日后,又传来了魏连朔已得了京城的官职。那京修院就是重臣的培养地啊,他当年也是从那里入仕的。魏老爷心下满意,与魏夫人商量后,一封家书寄到了燕城。 燕城方府。 魏连朔读完信是一脸的愁云,他把信拍在桌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重咥,你既已得官职,也该成家了。” “听你娘说,那许小姐是早有约定的。她家在京城,许老与我相交多年,知根知底,也不枉作是一番良缘。” 方见信拿起信来读了一遍,看着一脸黑云的好友,道,“这……你何时与什么许小姐有的婚约?” “之前在西城的时候,我答应了母亲,一旦考中就与那谁谁谁成亲。” “怎答应的如此仓促?” “我没办法。当时与穆言,……被我母亲发现了。她以此为条件,那时我只当权宜之计,何曾想过以后。” 听他一席言语,方见信也不知该如何了。 穆言自从放榜后便不曾回来,一直住在温府。他们也在一起不久了,自己好友的性子他如何不清楚,他能待穆言到如此,又为他应下婚事,其中情分一目了然。 只是,魏老爷那里又如何说的过去呢? 这一步,恐怕还是要低着头走了。 那许家老爷也收到了魏老爷的信。 他早已听闻魏连朔高中,况且几年前见他就已经是一表人才,三年过去肯定是越发英挺了。 他家风开放,又素来疼惜小女儿。先是把小女叫了进来,提起了之前去过的西城魏府,又提起了魏连朔,见女儿反应羞涩,并无反感。便提笔给魏老爷回了应信。 一来二去,这桩婚事还真就这么敲定了。 魏连朔一时想不出对策,在家闷着。方见信没办法,只好带着那家书去了温府。 敲门。 却是温云开亲自开的。 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一愣。 温云开先别过脸,道,“何事?” 方见信看着他,用眼神勾勒他每一处,觉得心里的各种情愫就快要爆发,但他还是控制住了,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给了他。 “重咥家里来信,要他成婚。” “估计这次他是逃不了了。” “那子息怎么办?” “我如何知道,重咥是为了他,才在三年前答应了这门婚事。如今也是实在毫无办法。” 温云开不应,抬手要关门。方见信却突然阻拦了他的动作。 温云开抬眼看他。 他调整声音,盯着温云开道,“我不是他,重咥有不得不做的理由,我却没有。” “我说了一世,便是一世,不会有半点虚妄。” 温云开衣衫里的手紧紧握住,半晌,他抬头,眼里是一片冷清,“所以呢?于我何干?” 这日,燕城飘起了雨。 因为皇城所在,又是名副其实的都城,燕城的城墙修的高大,远远看上去阴森冷漠,守城的官兵一拨又一拨的轮换,城墙却载着陈旧的砖瓦矗立。 远方,是带着土黄色的山脉。 北方的春意来的晚了一些。 这场雨来的迅猛,像是带着使命,执意浇灌这一片干燥的大地。 春雨过后,整个城显出干净的样子,宛若新生。 可天空,依旧是那个天空。 穆言在温云开府中待了许久,仿佛一颗心终于落定了。就像是等待宣判死刑的囚徒,一直惶惶不安,等到行刑日子确认后,才终于能安心吃一顿饭。 知道自己无多日可活,反而心安理得。 明日,魏连朔就要成亲了。 是那许家小姐,许庆央,自三年前西城一别后,他还未见过她,三年时光,想必她已经出落成窈窕佳人了。 郎才女貌,倒也是天作之合。 他刚拿到信的那晚,整个人是呆滞的状态。就像那行刑的囚徒,早先知道刀子是要从脖子上落下,然而刀起刀落,鲜血飞溅,那一刻的疼痛有人能见么? 早知今日这样难割舍,痛彻心扉,为何当初又心甘情愿的入了局? 何因得何果,因果不相离。 “重咥,你知道么,人乃万物之灵。不似草木,也不若飞禽。” “所以,我相信你,你有你要走的路,这我从很久以前就清楚。我不愿阻拦你,不要让我背上骂名好么。” “可是子息,你舍得么。”魏连朔抬起怀中人的头,印上吻,“就算我与她如此亲密,你也没关系么。” 穆言心里一痛,像是被人捏住了心脉,难以呼吸。他不能有时间多想,不能让自己清醒。 他用力的回吻过去,手熟练地抚摸。将两人的身体贴紧,又更近一些,摩擦,下一刻,他被压倒在床铺间。 帘帐下,烛光间,有身影重叠。 这一夜,他们宛若两条濒死的鱼,对方的唇舌是唯一的活路,翻滚,交缠,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彼此的气息。 到天亮。 次日,魏连朔起床,步履沉重的走到了许家。 这一路,仿佛是有人在背后推着他,他走的无力又不能抗拒。 许老爷见了他自是欢喜,他父母不在京城,这场婚事的细节便交给他来商定,面对着对方的滔滔不绝,他只是安静听完,道了声甚好便敲定了。 接下来,选吉日,发请帖,备婚礼,日子像是死鱼身上的鳞片,呼啦间片片掉落,明日,就是大婚的日子了。 凭魏老许老的名声,这在京也不能算作是小小的婚礼,曾得过两人庇佑的官员尽数到场,魏连朔的新近同门也来凑了热闹。一时间,许府热闹非凡,门口车马不绝。 许小姐自在房中候着,新郎官却免不了先要过场一番。 迎人接客,觥筹交错,这边道一声多谢,那厢又罚酒一杯,魏连朔仿佛是被人捉在手里,要他去哪他便去。 不能停,一停心里就空落落的。 不能看,不能看那满屋姹紫嫣红的颜色,宾客们尽情饮酒的笑脸。 每一处红,每一处欢声笑语都在提醒着他有多无力。 吉时到了。 新娘子一身鲜红,头饰夺目,她从门口近来,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推着魏连朔往深渊又近了一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接着众人拍手欢笑,这一场盛宴才刚到兴处。 许庆央在房中等着。头上的盖头让她觉得有些气闷,她听着远处的闹声很想自己掀起盖头去听听瞧瞧,可又想起养娘的叮嘱,“小姐,这盖头是万万不能自己掀起的。” 那魏连朔她自是见过的,虽然他们那时不曾多说话,可他生的高大俊朗,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英气,哪个女子不会为这样的男子动心呢? 只是没想到她真的要嫁给他了。 红唇轻轻抿了一下,嘴角漾起一股笑意。听见有吵闹声传来,又赶快收敛起表情,端正坐好,等他进来。 门开了。 有人进来了。 许庆央有些紧张,握紧了衣袖。等了许久,却不见动静。 她终究还是有些小孩心性,没忍住,偷偷掀了盖头的一角,原来那魏连朔却趴在桌子上了。 她又提起裙角往过走了走,戳了戳他,魏连朔这才睁开眼。 入眼便是大片大片的红色。 眼前人穿着一身红,从头到脚。他喝了许多酒,整个人已经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只知道自己午夜梦回时,无数次梦见穆言成了他名正言顺的良人。梦境中,他也是一身的夺目的红。 掀开盖头,是他眼角眉梢褪不去的羞涩。 “子……息……” 他捧起那人的脸,感受到怀里人微微的颤动,吻了下去。 烛光明灭,人影微动。 霜华未尽,月色正浓。 新妇缱绻,又夜色温柔。 而那深巷处,多是旧人。 心上有离秋。 往归处 两年后。 温宅还是清冷如夕。温云开回了西城,走时,带着一坯骨灰。 穆言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深刻的表情,并不留于表象,但能感觉到有种痛觉从心底蔓延到了眼底,他没有让任何人送,带着小漆回到了西城。 后来,听魏连朔说,那骨灰正是那十几年前征西亡故的赵将军。 中间曲折长短,又是另一番故事了。 又到了秋。 燕城的秋天和西城不同,没有满城桂花飘香,也没有连绵不绝的细雨,街上多是梧桐叶,再过几日,深秋寒风自北而入,城里又将铺满落叶,与那金碧辉煌的皇城倒也相应。 穆言走在歪七八钮的巷子中,身后跟着一个人,那是个十来岁的小童,长着一张圆脸,眼睛也圆鼓鼓的,穆言给他起名叫做穆尘,也算是随了他的姓。 穆尘是他捡回来的。 自温云开走后,那府邸就只他一人。魏连朔每次来都说太没个人烟气了,要给他配个小童,他不肯,这事就这么耽搁下了。 一日,他去街上,正巧瞅见那往常卖馒头的小贩抓了一个小童,“嘿,你这小兔崽子,先前已经给你一个馒头了,如今还不满足,却跑来偷。”眼看他扬手要打,穆言赶紧过去把人给劝住,又付了钱,领着这灰头土脸的小家伙回了家。 打一盆水,再递上毛巾,让他好好洗了脸,原来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穆言便问他,为何要行那偷鸡摸狗之事。 那小孩低着头,道,肚子饿。 穆言又问,你父母呢。 不在了。 穆言自己就是个没爹娘管教的,看着这样的小孩也觉心疼,就让他跟着自己了。 那小孩也是机灵,又明事理,先前行窃实在是迫于无奈,跟着穆言每日读书,照料他的起居,家务也做的极好。 但他总是不喜欢魏连朔。 魏连朔并不常来,他也不知他的姓名,只知道那人很坏,虽然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可他每次来都是跟先生一同住的,走后先生必会晚起,有一次他夜半起夜,路过先生房屋,居然隐约听到了他抽泣的声音。 第二天那人走后,他端着早饭进了先生房屋,憋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开口,“先生,我觉得那个人不好,您不要同他来往了。” 穆言正在喝粥,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便问为何。 “因为那个人很坏啊,我昨晚听到他欺负先生,先生还哭了。” 穆言一口粥差点喷出来,面色发红的看着穆尘不知道作何说法,半晌,他开口:“无碍的。” 穆尘见他执迷不悟,气哼哼的端着盘子走了。 方见信有时也会来穆言这里小坐,他没有回西城,反而接手了方家在燕城的生意,总是一副很忙碌的模样,每次来都是拎了一壶好酒,小酌几杯,沿着前门后院细细走一遭。 如今的方公子,与穆言初见他时的模样早已大不相同。身上是时间洗练后的稳重,眉眼间又有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穆尘倒是挺喜欢他的,因为方见信总是笑眯眯的,还经常给他捎带一些从没见过的小玩意,比那个总是肃着一张脸的坏人好多了。 屋内又传来先生的咳嗽声,穆尘赶紧加快了手中的扇子,让火更大一些。最近天冷,先生生病也有一段时间了,总是不见好。 端着药进屋,先生正躺在床上看书。 屋内的光线很暗,穆尘走过去放下药,从他手中抽出书,埋怨地看了穆言一眼。 穆言不好意思的笑笑,顺从地接过药碗。苦涩的滋味从喉头直直到了胃里,舌尖也苦的发紧,正强忍间,一颗麦芽糖出现在嘴边。 穆言一愣,抬起头看,却是穆尘站在床边,手里执了一块麦芽糖。 屋内光线昏暗,一时间,穆言仿佛回到了西城,多年以前,也有一个少年,在他喝完药后送上一颗糖。 张口,还是那般腻人的甜。 穆言突然想起了那天,是秋分。 他一时兴起吩咐穆尘去买来一些材料,这便在厨房里做起了桂花糕。 穆尘是北方水土养大的孩子,还未曾吃过这样东西。好奇的看着穆言在厨房里忙活,觉得新奇的很。 做好后,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桂花香。 穆尘捏了一块放大口中,桂花的香气从舌尖漫开,“好甜。” 穆言给他留了一些,将其余的装好想送去给魏连朔。心里是轻松又有些紧张的,他还从未去过他的府邸。 绕过几个巷子,又穿过一条街道,燕城比西城大了几倍,这一路走着,也走出一些热气来。 再拐过这条巷子就到了罢。 穆言有些紧张。脚步停顿,呼出一口气继续走。 就是这时,魏连朔的背影突然出现在前面,他心里一喜,正要唤他,却突然听得一声“爹爹”,很轻很轻的一声,是刚刚说话的小孩发出的声音。 穆言一动不能动地站在原地。 看着许庆央从门口出来,她似乎丰腴了些,手里抱着一个孩子,那小孩子伸出包的浑圆的胳膊扑腾,口里不停唤着“爹爹”“爹爹”,一声又一声,像是用声音筑起了一座墙,生生把穆言挡在墙外。 他看着魏连朔伸手,接过了那个孩子。 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那分明是一家团聚的模样。 风缓缓的刮过他脸颊,方才周身冒出的热气已经无影无踪,那风不知疲倦的刮着,好像要透过他的衣衫,钻到他的心肺去。 穆言带着一身寒风回了家。 那热腾腾的桂花糕也早已凉透了。 这一病就是许多时日,从秋分直到冬至也不见好。 穆言静静靠在魏连朔怀里,感受着他的温度,他说:“重咥,我打算回西城了。” 魏连朔一僵,道,“等我,等我们一起回。” 穆言摇摇头道:“燕城太冷,我不适合这座城市。” 魏连朔知道他病未痊愈,脸色总是苍白着。他埋首在他的脖颈间,感受他的气息,“那好,你先回,待我寻着时机,一定回去见你。” 穆言没有应答,只是安静的享受此刻相拥的温度。 人擅长给出承诺,想必在开口的那一刻,心里也是不由自主的期待着的。可那单薄的一句话,在漫长的百年间,能抵的上什么呢。 不过是凝结出片刻的力量,转眼就烟消云散了。 可世人还是前赴后继地奔赴刑场,无怨又无悔。 如烟茫 穆言走后的那个夏天,魏连朔拖家带口回到了西城。 几日前接到家书,说是魏老爷病重。 这便马不停蹄地收拾行李,一路上赶的匆忙,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三年未见。魏府的砖墙依旧是老样子,只是配着白衣素服,又是满堂的讣告,显得庭院落寞了些。 魏夫人到底是经过世事的,看到魏连朔的时候忍住了泪,又被一声“奶奶”叫的红了眼眶。 将小孙子抱在怀里,心里不免惋惜,要是他在了,看见这小宝贝该有多开心。 新生接着亡故,枯木又能逢春。 同着那日出再落,是世界巍然不动的定律。 一番整顿后,魏府总算度过了最手忙脚乱的时刻。 魏连朔也终于得了空闲。 西街。 一路过去是熟悉的景色。林府还是那个模样。有些期待的敲门,半晌,却无人应。 莫不是出去了?不在? 正疑惑间,听得一声呼唤,却是那对门卖豆腐的王二,“魏少爷啊,别敲啦。小穆不在的。” 魏连朔不解:“王二哥的意思是?” 王二听他如此客气,连连摆手:“魏大人莫要折煞了小民才好。”他一拱手,又放开,接着道:“开春时小穆回来过,还带着一个少年。” 那便是穆尘了。 “只是住了不到月满就走了,说是去游历了。” “如今这天下也并不太平,真不知道小穆是怎么想的。魏大人得空且写信劝劝他罢,在外面漂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魏连朔恍恍惚惚地回了家,所以穆言不留只字片语地走了? 可他根本没说他要去哪儿。 他捏紧了双手,就连魏炎磕磕绊绊地走过来抱着他的腿也不曾察觉,猛然起身,那两岁小童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许庆央听到孩子的哭声赶紧来看,只见魏炎在地上摔着不起,魏连朔却皱着眉毛往出走。 她心里有些怒气,扯住了他的衣袖,魏连朔转过脸来,眼里是一片冷漠。 “放手。” 她从未见过丈夫露出过这样不耐的表情。 这两年来,他待她分明是彬彬有礼的。她心里,就这样松开了手。魏连朔却是不曾看她一眼就出去了。 屋内小孩还在哭着,一声高过一声。 魏连朔来到后院。三年过去,那榕树又长了不少。原来第一次带他这树下,已是六年前的事了。 他向他吐露真情,将一颗心捧到他眼前,逼着他看。 当时说了什么来着,“穆言,别让我等太久。” 是十成十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语气。 可穆子息只让他等了不到一个冬季,甚至一场雪都没化完,他便给了答复。 而他呢,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认他一个,后来又不得已娶了亲。甚至有了自己的骨血。 而穆子息一人在燕城的寒风中熬过冬,又迎来春。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如烟 作者:于四 第6节 他是端着怎样的忐忑来等候他每次的“探望”呢? 魏连朔握紧双手,狠狠地将拳头抵在树干上。 树叶仿佛感受到颤动,发出簌簌的声响,有长不牢靠的便掉落下来,经过他的肩头掉落到地面上。 静静地,仿佛在铺垫着什么。 第一片落叶掉落时,魏连朔终于收到了穆言的信。 是温云开差人送给他的。 原来穆言去了东阳。 那是东境一座小城,在边境线上堪堪挨着。穆言说那儿能看见太阳升起的模样。 他短短只字片语,交待了近况,不曾提起归期,只说马上要启程去东阳外一座小岛,据说那个小岛终年笼罩着大雾,是传说中有仙人生活的地方。 他想去看看,他还从未在海面上飘荡过。 他让他放心,会照顾好自己的。 “重咥,这些年来,得你相伴过,已是幸事。世间之大,相遇相知又太难得。我已知足。下次相见,也会是在桂花飘香时吧。 勿念。” 魏连朔合起信件,仔细收好,知道他过的好便好。就像他说的,相遇相知已是极大的幸事。 夫复何求。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 又何曾梦觉,新欢旧怨。 此事古难全。 尾声 这日,魏连朔早上起来喝茶时打翻了茶杯。 心神不宁的一天。 去城外散心,西城的桂花终于开了,整个街道上飘荡着桂花香气。走在路上,听到有人谈论,东境一艘客船遇到了大风,船帆覆灭,竟无一人活命。 他心里咯噔一声,那正是穆言所在的地方。但又想穆言已经走了近月半了,而且东境那么大,应该不会这么巧。 回到家,后院的榕树不知何时被锈了树根,诺大的根开始倾斜,阿六正指挥着小工将它连根拔起,这才看见,这榕树的根部早已经坏死了。 那枯死的树根一根根的缠绕着,象征着它曾经多么用力的生长过,只是,终究徒劳无用了。 魏连朔突然想起以前,冬天他和穆言在这里看雪,夏天就在树下数星星,这榕树,见证了他们的这些年走来的路。他想起年幼的自己,以及同样年幼的穆言。 嘴角咧开一个弧度。 说来,穆言的生日也快到了,给他写封信吧。 子息。 尚安否? 西城的桂花开了,整个城中都撒满了桂花香。 今夜的秋色很好,月圆,可惜你不在。 还记得年幼时与你一起卖桂花糕的日子,如今,近七载光阴,西城已经大有不同了。 老先生的学堂搬到了城南,就在我家不远的地方,有时会碰到如幼时我般贪玩逃课的孩子,说来奇怪,往事居然历历在目。 温月那老夫子还是那个样,昨日我见到他时,他居然装作没看见我。 对了,那卖豆腐的王二前几日得了小孙子,听说在西街那边免费送豆腐呢。 后院的榕树坏了,根烂掉了。我以为树木无情,但心里总觉得可惜。 除此以外,大家都挺好的,我也很好。 只是在夜晚,总会想起你。 想起我们一起长大的时光。 你何时归家呢? 等你。 重咥上。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完结了? 最近又是连轴转,忙的一比。 之前码的番外还没写完,弄好会放出来的。 第6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