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同人:《[猫鼠]剑河》》 正文 第1节 bl同人:《[猫鼠]剑河》 作者:雁字翎 第1节 书名:[猫鼠]剑河 作者:雁字翎 文案 青梅竹马师兄弟,展昭和白玉堂成为大侠以前的故事。 六岁的小耗子离家出走被十一岁的猫骗上天鸾拜入同一师门,从此开启了大师兄和小师弟相亲相爱鸡飞狗跳的甜蜜生活o 九年以后,正值传闻四起江湖涌动之际,这对打小闹腾到大的师兄弟再次聚头。 猫鼠同人,猫攻鼠受 本人懒癌晚期,文中不少小修就不在晋江里一章一章改了,基本不影响观赏性【睁眼说瞎话快闭嘴~】 内容标签:七五 强强 天作之合 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展昭,白玉堂 ┃ 配角:宴希来,夏玉琦 ┃ 其它:武侠 ================== ☆、楔子 楸木为枰,玉子玲珑。 纤长手指没入棋瓮,中指覆于食指上方夹住一枚夜色般沉沉的黑子,起,落。玉子叩击木质棋枰发出一声脆响,在寂静夜幕里漾开阵阵涟漪。皓位,龙头镇,这是中腹厮杀的预兆,是金戈铁马交战前的钟鼓之音。 另一侧执白的人正单手举了一只大瓦罐往嘴里送酒,东阳黄酒的醇香绵延飘出千里。汩汩液体顺着唇舌尽数落入口中。听得棋子落枰的声音,他把酒罐往旁边一搁,捋了宽大衣袂露出内里的窄袖。烛火映在他的脸上,把一对长挑眉眼染出微醺醉态,声音里也掺了些许醉意。“怎的……如此慢吞吞,下个棋都跟上茅房似的。” 执黑之人似是听惯了这等言辞,脸上没有波澜丝毫情绪,犹豫片刻只是好言相劝道:“喝酒太多伤身,夏兄已经饮了五坛也该歇歇了。” 被训诫之人听此,砰的一脚踹在一只空瓦罐上,那些个碎瓦片七零八落把余下的酒香挥洒开去。一撩衣服下摆,他抬了眉蛮不讲理。“五坛就该歇,那你下一枚子用了那么久是不是也该歇歇了。”五指蜻蜓点水般掠过棋瓮,气息一放一收将六枚白子收入掌心,继而笑吟吟道:“木头块,爷爷这叫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被称为木头块的不是旁人,正是江湖上锋芒初露的天鸾派掌门人宴希来。不足而立年纪,就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威震武林,把那些妄图觊觎天鸾掌门之位的人尽数惊退。而与他隔了一道棋枰相对之人,则是搅得江湖鸡犬不宁的玉魂剑夏玉琦。这玉字描摹他翩翩风采,魂字寓意阴魂一般缠上了就不得安生。 宴希来几次欲启唇,终是选择了沉默不争。静静看着对面之人从掌心捻出一粒棋子置于天元,再拣出一子脱先挂角,星位边靠一子边沿处拆一子。看看局势风光尽占,居然潇潇洒洒抬手一扬,大方地把余下两子扔回棋瓮。 “夏兄……”宴希来盯着棋枰上蓦然变幻的风云,白色游龙堪堪成形遥相呼应,把那些黑子切割得横七竖八。 夏玉琦嗤嗤一笑,一张脸侵过棋枰第十道横线。“不是都道天鸾宴掌门棋艺精湛,难不成仅让了四子便溃不成军无力再战?” 稍稍向后退却一点点,宴希来抿了抿唇认真道:“弈者向来不喜悔棋偷棋耍赖之人,夏兄日后与他人对弈,还是规规矩矩莫要胡乱耍什么性子才好。到时惹了众怒,欲收场脱身绝非易事。” “嘁,那些个宵小之辈算得了什么,爷爷一剑一个两剑一双收拾个干干净净,”夏玉琦重又箕踞而坐,一把捞起身旁酒坛灌上一口。一阵阴风吹开窗门簌簌坠落进来,未有飘雪,只那冽冽寒气便森森划过肌体。这是,起风了。 浓眉微微蹙起,若不细看委实看不出沟壑,宴希来斟酌一下言辞缓缓道:“这不是杀不杀得了的问题,守则与公正是手谈之本,不能不在意。” “哎,木头块,”夏玉琦打断他的话,挑了一对龙眉喜滋滋道,“这算不算是你关心爷爷我的方式?” 阴风呼啸,烛火愈来愈暗终是再承受不住,噗的一声熄灭。借着最后一丝明火,夏玉琦发现对面之人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嘴角是万年不变的笔直线条。不禁暗暗嘀咕,这脸生的和木头一个样,木头还能开花呢,这般英俊五官用来做摆设真是暴殄天物罪大恶极,天地间最不可爱的人就数宴希来了。 然而夏玉琦并未察觉,在茫茫众生里,他这个阴魂恰恰缠上了最不可爱的宴希来。 风声粼粼,在天鸾山脉荡漾开去,隐隐夹杂着鸟兽鸣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习武之人对于血的腥味极为敏锐,宴希来古剑入手二话不说便沿着血味追踪过去。是谁半夜三更闯入天鸾山脉腹地,敌友尚不明是非不能分。 这个木头块,和爷爷知会一声会死啊。夏玉琦愤愤踩在剑鞘上,长剑凌空落入掌心,身形如风施展轻功沿着宴希来的方向追寻。冬日里的风如战马齐鸣,擦着耳际铮铮作响,那股子血腥味愈发浓烈。 前方便是一处绝壁,天鸾山有不少险峻陡峭之地。燕子如飞一步三落,悄无声息在暗夜里踽踽前行,再停歇已是贴着没有什么坡度的悬崖。宴希来半阖了眼,漆黑色古剑陡然出鞘,一阵悠长龙吟久久回旋在上空。 “是谁?”紧接着寻来的夏玉琦与宴希来并肩而立,鼻子一嗅那目光便向万丈深渊底下望去。 有人攀着崖壁一点一点艰难向上爬,耗尽了太多气力以至于都没有余力去自报家门,血腥味浓郁到刺鼻。终于,一只带血的手落在了悬崖最高处,暗夜里只闻得见血味看不清伤势。宴希来右手执剑左手向前伸,扣住那人的手臂运转气劲向上一提。夏玉琦皱了皱眉还是抓住了那人的另一条手臂,两人配合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人拉了上来。 趴在地上顾不得喘息,那人解下缚在身后的包裹颤颤巍巍双手递上,就算是暗夜里也能够看出眼中的虔诚和如释重负。启齿,沙哑嗓音几乎辨不出字句,只能勉强听出几个音节。“少,少主……洛……” 被双手托住的是一个包裹,里里外外三层包裹得严实,只一侧有个缺口。宴希来把手中之剑予了夏玉琦,双手接过包裹。一张恬静的小脸从缺口里露出来,许是包裹里暖洋洋的着实舒服,不由自主蹭了蹭脸颊。水红小唇轻轻蠕动一下,伸出粉嫩嫩舌头在没有牙齿的牙龈上舔几口。竟是一个粉雕玉琢的俊俏婴孩。 夏玉琦好奇地凑过身子打量,只见那小小的玲珑脸上布满了细细绒毛,莹□□嫩的肌肤吹弹可破。大概是感受到有人欺近身,小婴儿动了动睫翼复又沉沉睡去。盯着宴希来即便是身处变故依然无波无澜的脸,夏玉琦惊异道:“这小家伙谁呀,你儿子?” 宴希来未有闲暇和夏玉琦争辩,掀开襁褓一个角落,一方巾帕卷成一团暴露在外。虽是漆黑夜幕,这巾帕如水如银泛着淡淡寒光。一手抱住婴孩一手展开巾帕,里头裹了块通透无瑕的玉璧。巾帕上方有嫣红血渍钩沉提玄,寥寥几句字字啼血。 “什么呀,给我瞧瞧,”夏玉琦说着就去抢夺,不料向来对他这般随心所欲行为无动于衷的宴希来这回果断收了巾帕,玉璧稳稳落回襁褓内侧。越是不给看夏玉琦的好奇之心越盛,拇指内扣成掌一招探囊取物便欲强行掠夺,贴着宴希来的面门扫过一阵掌风。 向后退了半步,宴希来身躯微倾躲过来势汹汹的一掌。攥紧巾帕,真气由丹田游走到指尖少商穴脉,蓦然上升的温度竟把那些血字晕染开去变得模糊,上头字迹成为再无人可窥探的秘密。 木已成舟再夺取也是无用,夏玉琦啪的一声把宴希来的漆黑色古剑扔到地上,双手环绕胸前叫嚷:“木头块你也忒霸道了吧,不给人看这直接就毁了。难不成真是你旧情人生下的孩子,来寻你这个负心汉讨债?” 暗夜里瞧不清宴希来的神色,他俯了身去探地上那血人的气息。气若游丝,全仗毅力吊着最后一口,显然是命不久矣。宴希来低低声音听不出悲喜,唯有那缓慢到极致的语调泄露了事态严重,“可还有什么交代?” “双……双魂祭,洛书……”终是未能说完,那人喷了最后一口精血魂魄飞散。强撑在地上的手臂瞬息塌软,整个人如同失去提线的木偶轰然覆倒在山峦上。 是什么惊天骇地的隐情,以至于支离破碎几个字就令宴希来的面色倏忽煞白,幸而隐在夜幕里方看不真切。唇线愈发凛冽,眉眼之间肃杀到宛如萧瑟之秋。素来以泰然自若从容不迫闻名的天鸾掌门失了镇定,急急转身对夏玉琦道:“你快离开,切记莫要再踏足天鸾。” 正蹙眉琢磨“双魂”、“洛书”这些字眼的夏玉琦闻言吃了一惊,眉梢的弧度一点一点冷冽下来。启齿间是不可思议的质问,带着最后一丝希冀,“莫要,再踏足天鸾?” “是,恳请夏兄再不上天鸾。”宴希来闭了眼,缓慢而清晰道出整句话。抱着婴孩的健硕身躯有些微震颤,不知是不是北风太过于刺骨。说完,兀自拾了剑转身离去。 夏玉琦一个纵越飞身,再落下时已拦在宴希来前面,五指扣在剑柄上惹得剑鞘之中的寒剑泠泠作响。那些铺天盖地的情怀终只化作三个字,从喉咙深处厮磨出来,“宴希来!”身前的人一如既往平静,一对眸子深邃如夜。气焰一丝丝游离,只余得一句怅惘,“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宴希来默了默,把襁褓中的婴孩抱得紧了些。“我说,夏兄与天鸾之间再无任何关系,无论是天鸾门,还是天鸾之人。”见夏玉琦并没有放行的意思,宴希来狠狠心道:“婴孩还需安顿,那血人还等入葬,夏兄请让一让。” “是否有关系,可不是凭你一人说了算,”夏玉琦眉梢飞扬衣袂猎猎,倔强固执地拦在宴希来面前不让他挪动分毫。 轻轻叹一口气,湮灭在簌簌寒风中几不可闻。宴希来逆风抬眸,缓声问:“你,当真执意如此?”怀中的婴儿似是感知到蓦然冰冷下来的氛围,踹了踹小脚轻轻嘤咛一声。淡淡的眉毛颦一颦,又舒展开来继续酣睡。 夏玉琦长身玉立,一个字力顶千钧,“是。” 又是压抑的死寂,在天鸾山峰蔓延。 宴希来复又悄然叹口气,向左侧迈了一脚,擦着夏玉琦的肩膀一步一步离去。这一回夏玉琦没有再动,直愣愣望着前方万丈深渊。宴希来的声音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响起,近在耳畔,远若对岸。“既然如此,待你哪日能破了心宿十五阵,再来天鸾。” “这可是你说的,”夏玉琦依然目视天堑,手中之剑在剑鞘里颤动。 宴希来没有答话,踏着满地夜色留下一抹背影。身后遥遥传来那人清朗的声音,不需回头去看就能描摹出双唇凌然眉眼锐利的样子。“宴希来,我夏玉琦定要破了这心宿十五阵。到那时,新仇旧账一笔勾算。” 无数纷繁思绪涌上心头,宴希来伸手揭开襁褓一角。那婴儿的眼睑动了动,微微睁开一条缝隙,露出晶莹透亮的黑色眼眸。嘴角咧了咧,绽开一抹俏皮天真的笑靥。宴希来从内层拿出那块玉璧,借着淡淡月光看那剔透玉身。 上面只刻了一个字,右刻“召”左雕“日”,隽秀飘逸行云流水。 昭。 ☆、第一章(1) 落雪初停,皑皑茫茫绵延千里。紫竹园林竹枝覆雪云锦流漾,淡淡竹香在冷冷素雪中清冽袭人。旌旗约莫横竖各一尺,浅绿色布幔上用墨笔书了一个大大的“茶”字。冬日寒风猎猎,“茶”字也就随风舒袖曼舞。 来往之人冠以雪竹林茶馆之名,天为顶棚石为桌椅,清清泠泠和濡湿了雪水的紫竹风姿无异。若是论起这茶馆的东家,莫不令人生出三分羡慕。金华府白家,祖上三世经商,至今可谓是家财万贯富甲一方。 靠边上一张石桌坐了一名三旬上下的男子和一个仅十岁左右的总角男孩。石凳有些高,那孩子的脚就悬在半空里一晃一晃,白底乌靴探出素蓝色长衫下摆露在外头。虽然只是个孩子,然观茶色闻茶香,双手举盏轻啜低饮,举手投足尽是一派清雅风范。男子则是单手稳稳托着茶盏,竟然许久都没有一丝一毫颤动。 熙熙攘攘三两相接,小儿放下饮了一半的茶水,剑眉星目微微一弯噙一抹和煦暖人笑靥。“师父,依徒儿看来,这雪竹林茶馆贵在意字。”清朗声线还未褪去童稚声色,似淙淙溪流跌宕流淌。 这厢话音刚落,从通往茶馆的唯一幽径那头就传来一个颇为响亮的声音,隔着竹海涛声还能清晰辨识出里面的阴阳怪气。“人呢,小爷来了还不快备好茶水?” “师父,意没了,”小儿咋舌一番,一手托了腮顺着小径望去。竹林隐隐约约隔了视线,若隐若现倒是多生了些情趣,只见小径那头蓦然出现一抹雪白身影。上好的纯白色狐皮大麾在白雪映衬下皎洁无瑕,毛稍处愈发莹润竟然呈现剔透色泽。 好色,好衣,只可惜这狐白之裘没能替某家贵公子锦上添花。穿了大麾的孩童也就十几岁的年纪,圆脸英鼻,生了一对刀削斧凿般的浓眉,虽有几分英气但盖不住眉梢唇角的蛮横跋扈。他身材高大,大麾裹在他身上只遮了上躯大半部分,露出内里赭色夹袄。伸出食指掸了掸衣襟,狐裘孩童见不少人以各色眼光打量他,不由抬了抬下颌,“怎么,还不把最好的茶水拿出来?当心小爷一生气砸了这整个茶铺。” 跟着一起过来的是六七个年龄不一的孩子,一个个都生气活现,有几个还蹭到狐裘孩童身边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有个穿了青色缊袍的小孩手叉腰学着先前那孩童语气道:“若是不奉上来,仔细你的皮。” 男子只略略扫了一眼,便将茶盏搁在石桌上,无波无澜唤一句,“昭儿。” 和男子并坐一桌的孩子姓展名昭,听得师父这般言辞回应道:“是,徒儿明白。”清秀面容上露出促狭一笑,眼角微微翘起天真烂漫。好不容易寻着一处清静之处歇上稍许,却不料被无礼子弟扰了性子。一般人也不好意思去与小孩较真,故此他这个差不多年岁的孩子出马最恰当不过。 茶博士过来,既不满脸堆笑亦不刻意逢迎,只挂着最寻常浅淡的礼貌笑意道:“这位小公子可是吃茶?” 狐裘孩童个子不矮,微微抬起头那目光就和茶博士的前额平齐。嘴角一抹讥笑,转头与众孩童道:“来雪竹林,不吃茶难道还饮酒?虽说单论滋味而言,酒之浓烈甘醇远非茶水能比,但是今个儿小爷还就想来常常那些名茶。” 众人注意力都被这狐裘孩童吸引,冷不防另一抹皎白的身影灵巧拨开紫竹从林中央穿梭过来。竹叶上的簌簌雪花凌乱飞扬,在他披散墨发上留下点点晶莹。穿白衣的小娃娃左顾右盼,飞速择了最靠边的一张石桌直直奔过去,雪缎衣裳飘飘扬扬似是皓雪相伴相随。 狐裘孩童这番言辞听起来颇有腔调,实则将茶与酒置于一处比较还单以烈分出高下,着实无知。展昭乌靴轻荡,纤长白润手指搭在石桌边沿,笑吟吟琢磨怎般出手。正思忖间余光忽而瞥见一袭白衫。从竹丛间窜出的小家伙不及石桌高却溜得飞快,一头钻了过来直接往展昭搁着的手臂底下绕过,上半个身子就卡在展昭和石桌之间。 近在咫尺是一张粉雕玉琢的俊俏小脸,唇红齿白目似点漆。下颌小巧精致,脸颊处略微有点鼓,粉粉嫩嫩着实惹人喜爱。小娃娃一言不发直接伸出两只手去解展昭的褙子,一不小心抽错胸前带子,把一个活结生生弄成死结。 展昭吃了一惊,待认清眼前形势不禁莞尔,任由那小娃娃白皙玲珑的手指在死结上头磨来磨去。彼此贴得很近,似乎可以闻见小娃娃身上丝丝缕缕的气息,不若一般孩童的奶味,反倒和这冬雪相似清冽幽香。 那群闹事的孩子熙熙攘攘,直接霸占几张石桌指名要上最好的茶水。白家茶博士只是浅浅含笑,不卑不亢道:“诸位小客官,这儿的规矩是先付银两再吃茶。” “你方才说,银两?”狐裘孩童把大麾一掀落座于石桌主位,指了指那件大麾又指了指自己道:“你可知,小爷是何人?” 这头白玉般的小娃娃试上好几次才悻悻罢了手,抬眸怔怔盯着展昭。一对瞳澄澈如水,眼角处微微上翘竟是诗词曲赋中惯用来形容美人的桃花眼,似玉承明珠,花凝晓露。不语不言,只将灼灼目光尽数凝聚在展昭身前的死结上。 怎的突然冒出这么个白璧无瑕的小强盗,展昭见这娃娃生得玲珑剔透,大眼睛一斜偏偏装出一副睥睨神色不由好笑。对面男子不露声色仿佛完全不曾意识到小娃娃的存在,展昭便伸手去捏小家伙的鼻子。“你这招呼也不打一个上来就解衣带,我可要告你调戏非礼之罪,哎哟!” 原来小娃娃见展昭伸近了手,毫不客气一掌就拍过去。虽无防备,然展昭还是轻轻松松躲过这一毫无锐气的手掌,腕下一转施展擒拿,反手顺势扣住了小娃娃的手腕。小娃娃的肌肤白瓷堆雪如上好羊脂白玉,扣在掌心这触感柔滑细腻就落在心底,看样子应是个富贵人家的少爷。假装疼痛叫唤一声,展昭笑吟吟道:“礼尚往来,你这礼已送到,是否该轮到我回礼了呢?” 小娃娃皓白小牙齿在下唇轻轻一咬,挑了一对眉毛愣是不出声。展昭略惊,这才发觉手下力度未能掌控到位,松手间已在白腻手腕上留下一圈红色锢痕。而小家伙把衣袂一放遮住手腕,退开两步清凌凌凝视展昭,手上虽疼却一声不吭。 心下过意不去,展昭主动解开衣袋褪下外头的水蓝色褙子。“我不是故意弄疼你的,你要这褙子给你便是,全当是我赔礼道歉。”嘴角挂着一丝歉意笑容,唇线温润似是春风和煦。眼眸水润,深深浅浅在小家伙身上。 小娃娃也不客气,一把拎过褙子就往身上套。两条束缚衣带落在前头,拧眉想了想还是捋了捋平整令其垂下,唯恐打个结又绕成死结脱不下来。展昭的褙子套在小娃娃身上垂至脚跟,小家伙略显嫌弃拍了拍下摆尘土,手脚并用爬上展昭旁边空余的一张石凳。 男子依旧无动于衷,只是眼睑微动在小娃娃身上匆匆扫视一番。茶末混在碧绿色水中,起伏跌宕散发甘甜淡香。 小娃娃坐定以后整了整衣襟,直到水蓝色褙子把他原先的纯白雪缎罗衣尽数遮蔽。又抬眸盯着展昭看了须臾,来来回回交叠往复几次,二话不说夺过展昭身前的杯盏置于自己身前。观色闻香品味,整套动作略显不稳却做得有模有样。 “我叫展昭,你是谁呀?”展昭见这娃娃灵气十足还倔强得很,举手投足吃穿用度不似寻常人家小儿,便出声询问。 恰逢茶博士笑意不退摇了摇头,再次向那狐裘孩童讨要银两。这一下登时惹怒了狐裘小爷,他猛地在石桌上拍了一掌放开声音道:“你听好了,小爷是白家二少爷,白玉堂。”石桌坚固,手掌拍在上方隐隐生疼。自称白玉堂的孩童缩回手,龇牙咧嘴赶忙拿到嘴边吹吹气。 一串轻咳,只见正拿着展昭茶盏啜饮的小娃娃把茶盏从唇边挪开。沾染了茶水,丹唇愈发红润明艳,在胜雪容颜上点缀焕然一笔。展昭轻轻摇头,对小娃娃道:“这白玉堂的行为作风,根本就担不起白家二少爷这个名头。” 哪想得原先乖乖窝在石凳上的小娃娃噌的一下就抬起头,双眼目光如炬逼仄过来,恍若张牙舞爪的白毛小貂鼠。启齿间奶声奶气,字句还说不大清楚,那语调却和眼眸一般有清泠泠的风味。“你可以说他的不是,但不能说白玉堂。” “这之中有区别?”展昭不解,只觉小家伙气呼呼的样子颇为有趣,便存了逗弄之心。 小娃娃挑起眉毛将手中茶盏狠狠往石桌上一搁,怒气冲冲道:“他是他,白玉堂是白玉堂。”软糯糯的声音竟有飞瀑倾洒流珠落玉的清冷气势,微微露出碎玉般的小虎牙,峭楞楞镶嵌着。 ☆、第一章(2) 狐裘孩童将白玉堂三字一报,顿时如落石击川惊起阵阵浪涛。在金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白家,白家二少爷是如此令人心生羡慕的存在。这孩童身上的纯白狐皮大麾毛稍润雪轻盈柔软,除了白家少爷再难寻出能有如此资格穿着之人。茶客们或交头接耳感慨狐裘孩童命格颇优,或摇头叹息富贵子弟终是仗势欺人,亦有不顾其他兀自饮茶的,还有期待看好戏的。 饶是白家茶博士不是一般人,也因这名头震了震。不过这般震惊只是刹那间,笑意很快又挂上唇角,淡淡道:“原来是二少爷到了,那应是知晓茶铺规矩的。在客官面前总该竖个样子,让各路英雄看看二少爷的风采。” “小爷的风采是清水……那什么,”狐裘孩童听了茶博士之言洋洋得意,把一条腿往令一腿上一搁,摇头晃脑自夸自耀起来。不料被卡住,含含糊糊带了一声戛然而止。倒是随行的孩子纷纷附和,吵吵嚷嚷间惊得竹林里一群鸟雀扑棱羽翼飞走。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温婉动人,似是九天梵音潺潺流泻,与先前那狐裘孩童语音有云泥天壤之别。展昭笑着接话,正欲轻啜茶水作出道骨仙风之态,却在伸手间意识到,杯盏早就被冒出来的小强盗蛮横夺走。于是伸在半空的手转了个圈,绕到后方挠了挠头。 噗嗤一声轻笑,同桌那小娃娃悠然自得晃荡一下手中杯盏,继而抬高到与展昭的目光平齐又晃了晃。乌漆漆的大眼睛稍稍向上一抬,灵气四溢俊俏可爱。 展昭因这一眼有些晃神,暗暗道只是个奶娃娃怎可以如此剔透。抬了眸就把视线遗落在狐裘孩童身上,刚看了小娃娃精致绝伦的冰雪样貌,再去看这个所谓的白家二少爷,怎么看怎么不入眼。清水出芙蓉,若是这小娃娃说自个儿是白玉堂,他倒是会毫不犹豫信了的。 狐裘孩童浓眉生色,眼光一下子落到展昭身上。“小爷向来不稀罕吟这等诗词,你多什么事。” 展昭没想到这孩童的脾气如此暴躁,才一言便发了火气。不过,这样正中下怀。哪想得白玉小娃娃忽而抬头,软软唤了一声:“展昭?”展昭便撇了其他,只聚了眸光问他:“嗯,如何?” “教训他,爷爷定不亏待你。”小娃娃一本正经道,粉红色小唇微微一撇指使。 那狐裘孩童自称小爷,这个看起来才五六岁的小家伙居然舍了小直接称爷爷,展昭怀疑自己在天鸾山上待太久已然脱离了这个世道的法则。定不亏待,你这小娃子是要拿何物来作为报酬呢。展昭忍俊不禁,一手探向腰际佩剑道:“我这就去教训白玉堂。” “住口!”蓦然出声恶狠狠呵斥的竟是小娃娃,小虎牙再次露在外头熠熠生辉。发觉所有人的眼光不约而同落在他身上,便伸手将展昭的水蓝褙子裹紧了些,小声闷闷道:“不是教训白玉堂。”怎么听都带了三分委屈,软趴趴的惹人生怜。 他似乎,很执著于白玉堂这个名字,一再强调狐裘男孩不是白玉堂。展昭愈发茫然,柔了声去安慰他:“好好,不是教训白玉堂。”心下疑惑,我到底是教训呢还是不教训呢。 展昭和小娃娃搭讪,狐裘孩童抬起脚狠狠一踢石凳,趾高气扬道:“你是哪儿冒出来的村野小孩,竟然还想教训小爷。乖乖给小爷磕三个响头讨饶,若是小爷高兴说不准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他都挑衅了,怎么还不去?”小娃娃滴溜溜转了眼珠子,因面庞生得小,那眼睛就显得格外大。晶莹明澈似是墨玉乌金一般,倒映着展昭的影像。 展昭本就聪慧,一来一去对白间隐隐猜到其中原委。只是这小娃娃生气起来的样子太过于可爱,于是展昭双手十指相扣,迟疑道:“你不是说……不是说那个,不教训白玉堂么。到底是教训呢还是不教训呢。” 小娃娃砰的一下拿茶盏出气。舌头跟不上思绪的飞转,说出的话语有些模糊,前后不连贯语句无逻辑。“笨死惹,笨得要死。快去教训,人家都这样对你。当然不是教训白玉堂,你也教训不过白玉堂的。让你教训他,那个人。” “嗯,等我回来,”展昭眼见小家伙气鼓鼓的模样终是不忍,从石凳上跳下来先抬手在他发丝间抚弄一下。纤细柔软的长发从指间流泻而过,酥麻触感从敏锐指腹处烙下痕迹。接着足下用力一个纵越便来到狐裘孩童跟前,耳鬓墨发在白雪映衬下似绢练飞扬。 围观人群中有不少江湖好手,见此情形不由心下赞叹,这一招短距离的跃腾辅以真气流转一周天,身形如飞竟是上乘轻功的缩影。再看这蓝衫小儿俊挺如初生松竹,小小年纪温润如玉优雅端方,周身上下都透着灵气。上好的练武苗子,又得到了上好的师父□□。 这一比较,愈发显得狐裘孩童具落下风。吃茶人便议论起来,这白家是名门望族,大少爷白金堂亦是品行俱佳张弛有度。怎得会惯出如此一个二少爷来,怪不得平日里的大场合都见不着白家二少爷。原以为是年纪小之故,却不料是品行之故。 悠悠众口难堵,展昭无意间望了小娃娃一眼,只见他拿左手闷住左耳喝茶,茶水一大口一大口往嘴里灌大有生吞活剥之势。小小的牙齿咬咬牙,松开,再咬咬牙,再松开,也不知在思忖踟蹰什么。 “喂,你想干嘛?”展昭露了一手,那狐裘孩童也看出些许门道来。想到身后还有一群孩子看着他,鼓足气息叉腰瞪眼道。圆圆的脸因气息上涌涨得通红,浓密眉毛一横一竖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 展昭长了一双看似人畜无害的眼,此刻双目噙笑温和可人。手指在腰际剑鞘上轻轻一弹,叮铃铃的声响就回旋激荡开去。“你那么威风,咱们交个朋友如何。你真名唤什么。” 吃茶的不少都是老江湖,展昭这一问登时就有了些许眉目。这狐裘孩童自个儿说自个儿是白玉堂,也无人去评论究竟是否属实。再看这件上好的腋毛狐裘大麾,显然与他的身材不相配套。闹不好真是顶了白家二少的名头来骗吃骗喝,这险些还看轻了白家看轻了白家后人。 这一问,那狐裘孩童显然不乐意,瞠目道:“本小爷行不改姓做不改名,货真价实白家二少爷白玉堂。”伸手指了指大麾,扬言:“你看这大麾,除了白玉堂还有谁要得起。” 展昭堪堪笑,附和道:“不错,这狐裘也就只有白玉堂要得起。若是其余人穿了,总是穿不出白裘那剔透无瑕之感,反倒是东施效颦不堪入目的。人要衣装,这怎般人物才配怎般衣着。” 这话引得不少人嗤笑,看不出一个清俊年幼的小儿竟能在言语上四两拨千斤,不带脏字就把人咽了个哑巴吃黄连。狐裘孩童怒目,招呼身后众小孩,“去,把这个野小子好好揍一顿。谁揍得最卖力,小爷送上一盒桂花糕。” 只桂花糕三个字就令不少孩子直咽口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几个孩子抡起小拳头摆开架势呼喝着冲上去。 “谁不揍,爷爷送五盒桂花糕。”声音软糯,却自有倨傲凌然意味。只见披了展昭褙子的小娃娃把脸埋在领子里,一缕发丝沿着粉嫩脸颊垂落在石桌上。这一言,那些先前斗志昂扬的小孩顿时就不知所措,左看右看一时打不定主意。甚者眼巴巴望着小娃娃,贪婪之色一览无余。 居然来了个更小的孩子与他作对,狐裘孩童骤然火冒三丈,放了嗓子道:“十盒,小爷送十盒!” 那小娃娃却不接话,挥挥手把茶博士召唤过来。小小的手颤巍巍举起一整锭银子,宽袖顺着手臂滑落,露出白玉似的一截小臂,论色泽论风采丝毫不逊于白色雪缎。小嘴轻轻一撇,泠泠道:“都换做你们这儿的糕点,给他们吃。” 展昭原本只是隐隐质疑狐裘孩童的身份,如此一来愈发认定心中所念。师父依旧慢条斯理喝着茶,显然是默许他的意思。再加上粉雕玉琢小娃娃在旁助威助兴,展昭侧了头眉眼含笑道:“我是诚心与你结交,既然你认定自己是白玉堂,那甚好。苍天在上,我展昭今日结交白玉堂,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肝胆相照情逾骨肉。若是被我遇上有胆敢顶着白玉堂名头作威作福的人,决不轻饶。” ☆、第一章(3) 毫无戏谑意味,字字句句皆自肺腑,语至最后掷地有声不容置喙。小娃娃不由抬起头,眨巴眨巴晶亮亮的大眼睛,竟是翻了翻眸子送出一记白眼。 “你……你想做什么?”见展昭抬手扣上腰际剑柄,狐裘孩童方感到切切实实之恐惧。双腿一哆嗦,战战兢兢装腔作势道:“喂,你怎可以大欺小?” 展昭剑柄入手,秀气剑眉一扬问:“你多大?”孩童一时有些发愣,一五一十怔怔回答:“十二,过完年便是十三。” 刷的一声清泠声响,剑身从剑鞘中一跃而出,四下白雪皑皑皎洁无瑕,这银光闪闪的剑刃散发逼人寒气。展昭右手持剑,左手中指与食指擦着剑刃缓缓而过,引得长剑的又一波粼粼悸动。展昭个子尚未长全,长剑是一般规模,握在手间却丝毫不显滞涩笨拙,把他骨子里的犀利清锐尽数展露出来。“那便算不得以大欺小。倒是你,欺负一群比你小的孩子。是你骗他们来的吧,结果什么都捞不着。” “你恃强凌弱,”孩童死死盯住长剑倒退两步,唯恐展昭剑身一转就落于自家身上。 左手手指滑到剑尖,锃亮金属光泽映凛冽雪光。展昭竟是春风般浅浅一笑,忽闪忽闪眼眸颇显无辜,“这不对啊,是有人先大摇大摆来吃霸王茶的。那个威风劲,我等见了具是胆战心惊呢。这都称弱,还何来强字一说。” 孩童又踉跄退了几步,把身上的狐裘大麾裹得愈发紧了些,继续挣扎,“我要去爹爹那里告状,让爹爹带人来收拾你。” 展昭剑身一竖,蹙眉道:“你要去爹爹那里告状呀,这才是真的以大欺小恃强凌弱呢。不过,我倒是挺好奇你爹爹究竟是谁。” 正僵持不下,沿着小径过来几个着统一暗青色棉袍的男子,踏雪足印很浅步履如飞,显然有很强的武学根基。当先一人方脸大耳,抿紧了嘴唇心事重重。那茶博士赶忙绕过石桌迎上来,施了一礼道:“主管大人,不知何事亲临?” 白家家大业大,主管也有好些个,各自执掌不同领域。从这人的武学修为和手底下带领之人看来,竟是在江湖上有“阴阳棍”之誉的白寿,主管白家之安危。长棍一头为阴一头为阳,几招之内即可颠倒阴阳,将棍下人从阳界送入阴界。他眉峰不展,压低声音冷冷道:“可有见过二少爷?” 茶博士的目光顿时就往狐裘孩童身上望去,接着白寿一干人也顺着指示去看那孩童。展昭收了剑,闲庭信步回到原先石桌旁。只见小娃娃把水蓝色褙子抓得更紧,一张俏脸几乎要埋到茶水中去,透过缝隙可以窥见他晶莹白皙的肤色。 白寿是认得白玉堂的,顿时眉峰一寒厉声质问道:“说,谁指使你假扮二少爷,这件狐裘大麾又从何而来?” 这一下,那孩童登时吓得四肢瘫软魂飞魄散,哇的一下就哭出声。“我我我……大麾是捡的。我没对二少爷做什么,真的呜呜……都没见着二少爷。” 饮茶众人都是一副看戏的样子,毕竟是白家的事情,就算有心也不好随意插手干涉。而跟着孩童一起来的孩子见事不妙,鸟兽状一哄而散。只是些孩子,白寿摆摆手命其余人不必去追赶,只肖盯住这个穿了狐裘的孩子就行。见这孩童说不清楚话一味只知道哭,白寿不耐烦唤过身后一人,自己又去交代那茶博士。 哭哭啼啼中,孩童还是把前因后果交代出来。原来这孩童名叫项福,是白家一个小管家的儿子。当日在雪地里捡着这件狐裘大麾,由于父亲在白家的缘故,他一眼认出这是白家二少爷的衣服。当白家少爷的滋味如何,项福按捺不住冲动就上演了如此一出好戏。那些小孩是他沿途用白家二少爷的名头骗过来的,一路大摇大摆着着实实过了一把瘾。 这孩童的身份之谜解了,狐裘大麾的谜团亦解开。如此一来,却把一个更大的谜摆在跟前,真正的白家二少爷白玉堂去了何处,又为何要舍弃这件大麾,莫不是遭遇不测。 展昭眼眸含笑,伸手戳了戳小娃娃软乎乎的手臂道:“我看那件大麾挺好看的,去要来给你穿如何?” “不要,”小家伙依旧低着头,清灵悦耳的声音有点闷。 “为何不要,你看那大麾多漂亮多白,又那么小,你穿上了刚刚好。” 小娃娃噔的放下茶盏,桃花眼角微微一扬嫌弃道:“不喜欢,那个项福穿过了。”说完,偷偷觑了一眼白寿等人,继续埋头更用力喝茶。展昭不禁感慨,这小家伙周身该有多少水做成,那么多水灌下去还要喝,就不怕撑破嘛。还有,你怎么不嫌弃我的褙子脏,裹得那么紧,跟个端午粽子似的。 “二少爷不见了,”这厢白寿贴着茶博士耳畔道,“大少爷都亲自出马,务必要把二少爷完好无损带回去。”“二少爷常去的是酒肆,怎的寻到茶馆来?”茶博士亦是低声问。白寿蹙眉道:“酒肆早就寻遍。二少爷尚未如何出过白家大院,估计也跑不去远地方,你这边留点神。” 被展昭唤作师父的男子不动声色饮茶,似是完全置身于事外。 “大少爷。” 忽听得齐齐呼唤,那些着暗青色服饰的人向着一个刚来的人失礼。长眉凤目仪表堂堂,绫罗锦缎暗云银绣,正是白家大少爷白金堂。不过双十年华,平易近人又不乏轩昂气宇,令人叹为观止,不愧是白家后人。 白寿连忙上前行礼,恭敬回禀道:“大少爷,不见二少爷人影。只找着了二少爷的狐裘大麾,是被这个项福拿走。” 项福早就吓的浑身哆嗦,如此一来愈发雪上加霜。哭声嘹亮竟是再也止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面红耳赤气息不稳。众人都道白金堂要训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童,顶着白家少爷的名头出去作威作福是何等有损白家颜面的事情。唯有展昭的师父不露声色,把茶盏放下,微微向后倾斜身体。 白金堂一步一步走进项福。可怜项福小小年纪铸下大错,忙不迭讨饶。不料温暖的手轻轻搭在他肩头,白家大哥哥柔声道:“莫怕,我在这里,没人会为难你。”白金堂这话一出口,好多人暗暗为之叹服,另有不少人生了结交之心。早就听闻白家大少爷慷慨明礼言行颇善,如今一见果然与传闻无异。如此胸襟,实乃成大事之才。 项福抽泣着抬头,一颗眼泪挂在睫毛上,憋着嘴抽抽搭搭道:“我不应该用二少爷的名头去唬人,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玉堂这件大麾有点小,”白金堂看了看项福的身材,又看了看脱下来置于一旁的狐裘大麾道。挥手招过随性的人,吩咐:“一会儿让白福挑几件合适的衣服给这孩子送去,要上好的裘皮。” 项福拿手擦擦眼,一滴泪水挂在睫毛上头,瘪了嘴一时半会还没能从恐惧中反应回来。白金堂不仅不责怪他,居然还赠予裘皮大麾。将信将疑,项福怯怯开口:“项福做错了事,大少爷真的不怪?” 白金堂浅浅笑,有棱角分明的面目因这笑容显得亲切温和。“不怪,只是可得吃一堑长一智,日后这等贪小便宜的事情莫要再做了。要是遇上不讲理的人,那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可是记下了?” “记下了,”项福把眼泪抹去,露出一个笑容。哭笑相融,实事求是论起来着实不好看。 安顿好项福,白金堂又拱手施礼对那些茶客道:“今日是白家出事叨扰到各位搅了诸位的兴,在下给各位陪个不是。今日这茶水钱,全部由白家担负,不收诸位一分,客官尽情享用便是。”这一举措,再次令人对白金堂刮目相看。白家人四下寻找白玉堂这件事不可谓不大,这茶水钱一送一来彰显白家礼数,二来可以减少闲言碎语,尽量杜绝别有用心的人拿此事对白家不利。 孩童心性,有了甜头顿时就把其余抛到脑后。项福一蹦一跳来到展昭前面,揉了揉鼻子道:“我不是白玉堂,你那结交的话我也做不了什么保证。不过你挺了不起的,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声音里还有哭腔意味,有些发闷。 展昭堪堪望一眼恨不得把整个人埋进茶盏中的小娃娃,笑笑道:“我既说了话,自然会做到。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不能玩笑了。” 项福这么一走过来,白金堂等人也就注意到了这边石桌。白寿的目光笔直落在展昭师父身上,若是要形容这名男子给他的感觉,应为安如磐石深不见底。倘若不是丝毫不会武功,那便是身怀绝技,乃至遥不可及。 水蓝色褙子套在小娃娃身上有些显大,脸一低还真看不出样貌。他自顾自对付身前的茶盏,一杯饮完再倒一杯,源源不断仿佛牛饮。 白金堂云淡风轻一笑,对随行之人道:“玉堂跑得真不是时候。今日刚到了几尾新鲜鲤鱼,个个尾巴像那胭脂片儿一样,难得的是还有尖上尖。” 咕咚一声,是小娃娃吞口水的声音。 随行之人便好奇询问何为尖上尖,白金堂又道:“便是青笋尖儿上头的尖儿。这大雪封山的,也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玩意儿,真是有心了。这个时辰,估摸着那鱼已经收拾开来。这鱼呀可要趁热吃,冷了会发腥,若是趁热吃,连鱼汤都是鲜漉漉的。” 啪嗒一声,茶盏从手中掉落,咕噜咕噜滚着一直到白金堂脚下。白金堂的目光笼罩过来,小娃娃忙用两只雪白雪白的手遮住眼睛,低下头谁都不理睬。 ☆、第一章(4) 忍俊不禁,白金堂轻声对跟来的人道:“你们先回去复命,就说玉堂已经找着了。”茶馆里鱼龙混杂,他并不愿意让白玉堂轻易暴露在众人面前。那些人领了命离去,连项福也一并带走,只剩下白金堂驻足于石桌前。 事已至此,来龙去脉已然清晰。这个夺了展昭褙子茶盏的小娃娃不是别个,正是令白家人兴师动众四处寻找的白家二少爷,白玉堂。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当所有人都在议论白玉堂时,正主只是一声不吭默默饮茶。 “玉堂……”白金堂轻唤,弯下腰贴近白玉堂。小家伙不理人,只把水蓝色褙子裹得愈发紧了些,嗅嗅上头好闻的淡香。 白金堂说话声音很轻,然而对于坐在石桌旁的展昭来说倒是字字清晰。“玉堂,不就是习武,多大点事还闹金蝉脱壳。”展昭眯了眼静静聆听,原来是不肯习武呀,这般说来小家伙没有一点武学底子。 “玉堂不要跟段老头子学武,”白玉堂垂眸闷声道,小脑袋从褙子领口里露出来,嘴角微微下弯如一轮残月。 白金堂对展昭和展昭师父报以歉意一笑,启齿:“家弟不懂事,给二位添麻烦了,我这就带他走。” 听得此言,白玉堂飞快溜下石凳,清清泠泠的声音很坚决,“玉堂不!”石凳原本就高,身上的褙子又大又长绊脚,这一下蹦得又急险些摔倒。白玉堂动作快,旁边的展昭动作更快,手在石桌上一按轻盈落地,扶住一个不稳趔趄向前的白瓷小娃娃。未等白金堂启唇,展昭便先行道:“白家大哥,玉堂他不是不愿学武,只是不愿跟着段师傅学。” 白金堂见展昭年龄虽小,言行举止颇有大家风范又透着机灵聪慧,不由喜爱。于是微微欠身问:“可否请教二位尊姓大名。” 白玉堂狠狠一挥手臂把人甩开,丝毫也不感念展昭那搀扶之举。桃花眼目睥睨斜挑,仿佛要将满腔火气通通倾泻于展昭身上。展昭也不恼,被甩开之后拍了拍双手,只用一双漆黑的眼凝望师父,眼波无声流转。此时皓雪簌簌起落,细细碎碎恍若白梅花瓣。微风轻转,那素雪就随着风旋转的动向舞出翩翩霓裳。 男子终是抬眸与白金堂对视,眉宇轩昂棱角分明。拱手,言简意赅道:“宴希来,这是劣徒展昭。” 白金堂神色未变,却是赶紧回礼道:“原来是天鸾掌门,家父家母素来敬重天鸾一门,白某竟能睹掌门真容实乃三生有幸。”言语无过多虚浮辞藻为饰,诚挚恳切之情自然而然溢于言表。 “玉堂不愿跟着段师父学,但玉堂愿意跟着我师父学,”展昭红润唇角微微抬起,眉目噙笑天真可爱至极。“师父,你说是吧。” 见展昭这般带三分撒娇意味的机灵模样,白金堂不由莞尔,继而问道:“听你的意思,玉堂拜入天鸾?” 展昭连连颔首道:“是,师父不喜欢多说话,所以总是我来传达师父的意思。” 面色无波,宴希来飞快出手在白玉堂手腕上轻轻一扣,真气沿着任脉灌注中冲、商阳二穴。小娃娃还未来得及反应,宴希来的指腹就切上他手腕脉络,把周围筋骨尽数游走一遍。下一刻古井般深邃的眼里竟隐隐泛起涟漪,眉峰轻微颦蹙,下丹田之气几欲涌上来。抬眸正对上白金堂的双眼,于是轻微点了下头。 白金堂再次施礼,衣袂一带而过似流云轻起,恭恭敬敬道:“请恕白某冒犯,斗胆问一句宴掌门,可否有幸让白某领略巨阙风采。毕竟这事关乎到家弟,白某不得不谨慎再三。”这一席话说得直白,省去了拐弯抹角,言明是要宴希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古剑从后背入手,剑鞘朴实大气无铅华饰物,粗粗一看竟无半丝锐气和普通剑相较都要逊上三分。宴希来手掌抬起搭于剑柄,内力顺经脉而行,引得巨阙剑身蓦然发出幽幽回响。似深渊潜龙孤舟古琴,经久萦绕生生不息。隐而不忍悠而不泣。 白金堂自然识地剑的好坏,而宴希来此番内劲周转身形不动,其武学境界之高亦是身份的象征。于是放下心来,喜出望外也没失了礼数,再次拱手施礼道:“那就有劳宴掌门了,家弟顽劣愚钝,怕是会给掌门添不少麻烦。”能拜入天鸾门下,无论是对于玉堂还是对于白家都是上乘的选择。 白玉堂小嘴一撇不字就欲出口,被眼疾手快的展昭在肩上叩击一下。四目交错,展昭使个眼色,还不打发了你哥哥再说,跟他回去肯定是要跟段老头学武的。白玉堂虽不甚解却也明白了□□分,接着粉嫩嫩的嘴唇乖巧一闭一言不发。 天鸾派定居天鸾山脉,群山绵延层峦叠翠,其弟子在出山之前鲜少下山游历。白玉堂一旦拜入天鸾,便意味着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第一次要远离白家远离亲人。 白金堂在小家伙身旁蹲下,替他把随意裹在身上的褙子整理一番打好结。“玉堂,既然不肯跟着段师傅学,那跟着这个小哥哥去天鸾学如何?” 用力点了点头,白玉堂脆生生应道:“嗯。” 男儿不比女儿需娇养惯养,自当头顶青天脚踏大地孤身闯荡。白金堂打理完小家伙的褙子,再一次伸出双手按在他两肩之上。万千言语只凝化成深情一眼,手掌从小肩膀滑到小手臂,“哥哥走了。”仅此一言,再无需其他。 年少不知相思苦,浪迹天涯不念家。即便家中是锦衣玉食众星捧月,依旧会去羡慕纵马扬鞭快意江湖的日子。白玉堂挥了挥手,宽大衣袖顺着璧色手臂滑落。脸颊上红扑扑的,尽是能闯荡天地的欣喜。 再一次对着宴希来行个大礼,白家大少爷绝尘而去再不回首。一抹浅浅的瘦长影像落在松软雪地上,以素白为底绘下淡墨一横。 眼见得白金堂消失在雪竹林小径尽头,白玉堂嗖的一下即欲离走,不想褙子太长又一次绊住脚踝。小靴子在地上踉跄落了两步,手掌攀住石桌边沿才勉强站定,呼哧呼哧喘几口白气从鼻翼两侧飘散而出,袅袅一转游荡开来。 这一耽搁,手臂立刻就被人拽住。擒拿手法甚巧妙,不按到疼痛敏感处,却如铁圈一般紧紧箍住挣脱不开。顺着手往上看,果然是一脸温和乖巧的展昭,此时一双眼笑意吟吟仿佛初三月牙。“你哥哥都把你交给我了,怎么,还想逃?” 小家伙眨巴眨巴黑曜石般晶亮亮的眼,一脸不解道:“哥哥走了,我们就井水不犯河水了,怎的还拉着爷爷不放。” 井水不犯河水,小家伙这从哪儿学来的语句,没搞清楚其中精髓就乱用。展昭抿了抿唇,一脸正色,“谁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了,你若是一走了之,就是犯了我的河水。”最后一个犯字说得斩钉截铁,似乎是人家欠了他一辈子债钱。 白玉堂还太小,捉摸不清这些话语里的意思,只是怔怔盯着展昭瞧。桃花美目下一对清澈的眸,仿佛湖光镜面直直慑人心魄。 展昭拉着白玉堂回到石桌旁,双手环过他的腋下绕到他背后,手下稍稍一用力,小小的身躯就腾空而起坐落在石凳上。待安置妥当,展昭这才足尖轻点跃上几寸,稳稳坐到另一张挨近的石凳上。“我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过,苍天在上,我今日结交白玉堂,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肝胆相照情逾骨肉。男子汉大丈夫……”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白玉堂晃荡晃荡银线织绣的靴子,两只手肘搁在石桌面上,拖住粉雕玉琢的雪样小脸。见展昭有些赞许点点头,嘴角一撇道:“左不过是一言既出,如白染皂。接男子汉大丈夫,段老头子最常说的就是这两句。” 展昭往石桌的方向斜了身子,食指微欠指着他的小鼻子,“光会背有何用,你可知其意?” 眼角倏忽一下便挑起,白玉堂啪嗒一下把手掌拍在石桌上。力度不大,却充分体现出小娃娃的怒气。“一言九鼎、言而有信、一诺千金。你当爷爷是隔壁李家的书呆子呢,只晓得摇头晃脑念人之初性本善。” 没想到这小娃娃除了脾气大墨水也不少,展昭的食指他稍稍抬了抬依旧指着小家伙玉一般玲珑的鼻尖。“那若是有人失信,该当如何?” 白玉堂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那便是乌龟王八蛋,人人得而诛之。” 乌龟王八蛋后面居然跟人人得而诛之,算是长见识了。守株待兔许久,等的就是这句话。展昭眨眨眼,笑眯眯道:“我不但发了誓,还答应白大哥要照顾你。你若是不跟我走,就会害我违了誓约,你就是失信,就是乌龟王八蛋。” “爷爷才不是乌龟王八蛋,”白玉堂眉梢一扬,腮帮子气鼓鼓反驳。 展昭的手指依然在小家伙跟前晃悠,好整以暇道:“那你跟不跟我走?” “干嘛跟你走?”“那你就是乌龟王八蛋。”“才不是!”“那你跟不跟我走?”“不……”“不跟就是乌龟王八蛋……” 两个小孩在一个乌龟王八蛋上乐此不疲纠缠许久,最终被绕晕了的白玉堂败下阵来,大义凛然一仰脖子道:“去就去,爷爷还怕你不成,只要不习武。”一绺鬓角长发在微风吹拂下缓缓荡起,最终落在肩头,漾开水样墨笔。 这回倒是收敛了玩笑,展昭望着小娃娃的眼睛,轻声问:“玉堂,为何不愿习武?” 白玉堂把头一歪,粉嫩嫩的嘴唇微微一动,蹦出三个字,“太累了。” 太、累、了。为了武学之道的一个境界,无数人趋之若鹜甚至不惜性命。也见过一些不愿习武的人,或是不愿造杀孽或是根本不屑于武道,却从未有人胆敢在天鸾掌门面前说,习武太累了。宴希来万年冰封的嘴角略略一抽,指尖不动声色在石桌上轻轻叩击一下。 既然如此,展昭便放下心来。怕吃苦怕累是病,他这个做大师兄的也该好好替小师弟改改。“原来玉堂是害怕习武。我说呢,怎么的都不愿随我走,竟然是个胆小鬼。” 白玉堂蹭的一下抬头,对展昭龇牙咧嘴,“爷爷才不是胆小鬼,走就走,习武就习武!” “大丈夫一言既出,”展昭穷追猛打,故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欲擒故纵之计用得炉火纯青。 白玉堂较劲的脾气上来,二话不说接道:“驷马难追如皂染白,若是爷爷不跟你去不肯习武,就是乌龟王八蛋。” 这小家伙,还真是自觉,展昭赶紧趁此时机伸出手掌和白玉堂小手掌心触碰。随着双掌相击发出的脆响,展昭唇角扬起一抹狡黠笑意,清清楚楚道:“一言为定。” ☆、第二章(1) 不知何时,素雪重又纷纷飘零,掩去那些纵横凌乱的马蹄车痕。冬日之雪不若春雪水润,轻轻触及衣衫即刻便坠落无影。最高的山峰已然将日头遮挡在后,橘色流光在洁白雪野上泼洒蔓延。 一行三人沿着林间小径前往天鸾山脉,那些雪花在他们身上一触即过,恍若白梅瓣落。 白玉堂迈不快脚,偏还裹着又长又大的褙子不愿将其脱下,加之年少心性一路左顾右盼。平日不是呆在白家也是在金华繁荣地带,还鲜少能见识山林幽谷之旷达清幽,好不容易摆脱诸多束缚怎可辜负了良辰美景。故此,本可在日落前回归天鸾的行程便被硬生生打破。 即便带了一个小拖油瓶,宴希来亦无丝毫责备恼怒之意,只是在不动声色间放慢脚程。随遇而安,也不拘于这些时日。走过的路上仅有两深两浅四行小脚印,也很快被簌簌飞雪铺盖过去。 第一十七次揪住小家伙的领子拽回来,触目又是一副怒气冲冲的倨傲姿态,展昭无可奈何指了指右侧岔路,“是这边,走错了。” 白玉堂眨眨乌溜溜的眼睛,由于是仰望姿态,眼里便映出晚霞斑斓倩影。“那这边呢?”半只手拢在衣袖里,只露出一截白皙食指,值的分明是左侧岔路。 一路上,白玉堂把孜孜不倦刨根问底诠释得透彻,只要能问出个为何的,绝不会漏了去。直到看见展昭第三十二次抿唇摇头,白玉堂这才哧哧一声笑,显然是对于这个答复甚为满意。学着戏文里的动作潇洒一甩褙子下摆,蹦踏几下跟上宴希来。 这小子,摆明了是在耍人。来而不往非礼也,展昭追上他的脚步,浅笑呼唤:“小师弟。” “谁你师弟啦?”白玉堂蓦然刹住脚,嘴角一撇恶狠狠瞪着展昭。不想一片雪花恰好落在他眉骨上,顺着眼睑就坠入眼眸里,竟是模糊了视线。张牙舞爪之态刹那间便被些许茫然无措尽数取代,小手在眼睛上揉啊揉,腮帮子微微鼓起。到底还是个孩子。 有悉索动静随风飘洒,宴希来的步履稍稍一滞,俄顷又恢复原先态势不紧不慢前行。任由两个小儿嬉笑打闹,不加制止亦不去添油加醋。 眼中雪花总算化作雪水,视线也就清明起来。由于方才略略转了身,落入白玉堂眼帘中的便是他们来时的路途。宴希来行进处全无痕迹,展昭的足印很浅,已然被飞雪塑平。这一来,便只余下白玉堂那两行小巧脚印一路延伸。 小家伙忽而抬眸,贼亮亮一笑,惟妙惟肖学着先前展昭呼唤小师弟的语调道:“小猫儿。” 四下里除了他们再无旁人,这声小猫儿显然唤的是展昭。这下,饶是展昭修养再好也不免有了薄怒。堂堂大师兄被小师弟唤作小猫儿,不但带了儿还添上一个小,老虎不发威你真当我是病猫。清秀剑眉轻轻一挑,唇边笑靥愈发如春水温润。 视若无睹,白玉堂自顾自沉浸于戏弄大师兄的乐趣中,白璧一般的小脸因兴奋惹上浅浅粉色。“哥哥养过一只猫,走路亦是这般无动静。” “小耗子儿,”展昭伸手轻轻戳在白玉堂眉心正中央,似乎是一种烙印和宣誓,一旦打上便再也不能磨灭分毫。触手微凉,攀着敏感的脉络延伸。 白玉堂慌不择路趔趄后退一步,双手捂住眉心道:“死猫,你要对爷爷做什么。”像极了一只雪白的小貂鼠,举起亮闪闪的爪子自不量力螳臂当车要和猫较劲。 “没做什么啊,我怎会对心爱的小师弟做什么,”展昭闪着一对澄澈眼眸,无辜至极。 白雪飞溅,是足履踩踏雪地的声息,由远及近。宴希来停了下来,目视前方岿然不动。连白玉堂也感知到声响,好奇探头探脑打量,被展昭一下子揪住衣领。全亏了先前的一十七次,这回才能揪得如此迅捷快速。 人影从侧方拨开丛林,一身白衫与漫野飞雪相映成趣,长身玉立,风神俊秀。 “咦,哥哥?”白玉堂挥了挥手欲冲过去,走了半步才发觉被展昭牢牢拿捏在身旁动弹不得。这才想起他应该离开白家跟着展昭去习武,于是带着三分决绝三分凛然大义紧紧贴在展昭身边。 来人正是白家大少爷,白金堂。 白金堂完全置宴希来和展昭于不顾,只弯下腰对白玉堂伸出一只手,“玉堂,我们回去。”低沉的好听的声音,与辽阔雪野上的袅袅琴音相差无几,魔音,诱惑。 往展昭这边缩了缩,白玉堂咬着皓白牙齿直直逆视白金堂,不显退意。“哥哥,你答应让玉堂走的,怎可说话不算话。” 白金堂把手又往前伸了伸,均匀呼吸声伴着低沉魅惑说话声在寂静雪林里绵延。“你可想过,你这一去,就注定步入江湖,” 连虫鸣都被冬日的肃杀生生斩断,唯有寒风呼啸,侵蚀每个路人。宴希来依旧是不露痕迹站在一旁,静静看待这一场对峙。如一个局外人,哪怕身在局中的有他最亲近的徒弟,有他用一生赔上的全部赌注。 “你可知晓,江湖是一个怎样的存在,”白金堂缓缓道。刀光剑影皆是儿戏,明枪暗箭不计其数,勾心斗角数见不鲜,不择手段星罗棋布。 白金堂唇齿蠕动,似是魔咒,“那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展昭蓦然出手,食指落在白玉堂颈项翳风穴与风池穴连线中点,辅之以三成内劲。下一刻,白玉堂就闭上眼昏昏沉睡过去。展昭这一指点了他的睡穴,私心,不想让如此剔透的赤子之心过早被屠戮。继而伸手一接,正好揽住白玉堂瘦小身躯。似乎是暖洋洋的胸膛很舒服,白玉堂的小脸在衣衫上头蹭了蹭。 “怎么,怕了?”白金堂笑,温文尔雅至极,那诡谲目光却是对着展昭。 眼前之人这双眼睛,一望无垠,只一眼便会深深沉沦进去。展昭有一瞬间的恍惚,却因怀里那个小家伙剧烈的一蹭一动猛然惊醒过来。刺破表象,如梦如幻的一双眼,竟是重瞳。一眼双瞳,当只看到一瞳时,便陷入另一瞳的迷幻里。 魅瞳术,看到的是编织出的假象。 此人不是白金堂。 展昭单手挥剑出鞘,剑锋一转割破手掌,殷红鲜血一滴一滴溅落在皑皑白雪上,盛开一朵一朵小小的赤色曼珠花。祭献鲜血,以破魅瞳,最简单直接的破解之法,也是唯一的破解之法。 咯咯脆笑,竟是女子珠玉嗓音。一双美目巧笑盼兮,每目日月齐辉,具是重瞳。 骨子里的锋芒尽数展露,寒剑在手铿然作响,此时的展昭卓绝傲立于天地,根本看不出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薄唇轻启,不颤不乱,居高临下仿佛在审讯阶下之囚,“你是谁,目的何在?” 女子掩面轻笑,花枝乱颤,柳眉如画妖冶蛊惑。弱柳腰肢不盈一握,一个侧身便是曼妙身姿。“这位小侠,把你手上那个小家伙交出来便罢。小女慈悲之人,也不愿多造杀孽。” 一直默不作声的宴希来闭上眼,低低道:“黑眉蛇,你且去吧。” 黑眉蛇樱唇发出一声惊叹,这才开始细细端详宴希来。周身稳健看不出气劲,若非深不可测便是不会武功之人。然如此有恃无恐,那话语隐含不忍,多半是身负绝世武功。再送上妩媚一笑,黑眉蛇盈盈道:“既然能认出我的身份,想必大侠也知晓,桐山五蛇收人钱财替人办事,还请大侠成全。” 桐山是一个杀手组织,而组织中最强的五个杀手被誉为桐山五蛇,个个身怀绝技。黑眉蛇天生重瞳,修成魅瞳幻术。 “休想,他是我师弟,”展昭打断黑眉蛇的话语,字字斩钉截铁。 黑眉蛇樱唇微破,一笑倾城。“小侠拿剑指着人,真是威风,令小女一见倾心呢。只可惜小女这次来是为了把人带走,大哥催得实在紧。不然的话,还可以和小侠对酌共饮同享星月一番,真是可惜。” 宴希来的手触及腰际佩剑,剑似有灵通,发出一声铿鸣,如金戈铁马深渊龙吟。 “巨阙,”黑眉蛇霎时间花容失色,与先前的游刃有度判若两人,哆嗦着喊出那个名字,三个字,“宴希来。” 宴希来不语,只是微微颔首,波澜不惊古井般的眼直直盯住黑眉蛇那对重瞳。 黑眉蛇咬牙切齿一番,终是扔下一个“好”字绝尘而去。大雪把一切都覆盖,连那触目惊心的血色也被埋入下面。 展昭收剑还鞘,伸手在几个穴道上一点止住手掌上的血流。“师父,有人大费周折请动桐山,却只是来夺走玉堂这么个小儿。你说此次针对的,会不会是白家。” 既不摇头亦不点头,宴希来转身便走。 “师父,能请动桐山该是何等势力。若是白家有难,你难道坐视不管?”展昭朗声道,素来澄澈恬静的眸子里灼烈炙热。吾执剑,遇不平悲苦之事自要出手,只为心中一个义字,一个怜字。 宴希来的脚步凝了凝,也只是凝了凝。背对展昭传出的声音像是一下子老了几十岁,字字如刀剑,剔在展昭心头,“这便是江湖。” “师父等一下,”展昭抱着怀里的小娃娃,踟蹰些许唤宴希来。待宴希来转身回望时,展昭脸颊上竟是泛起尴尬的淡色红晕,和小时候做错事时一模一样。 一场落雪,满地皎洁,洁净得恍若荒野。 展昭唇角挂着纯真浅笑,见宴希来回过头一言不发,咬咬牙道:“适才出手没掌控好力度,玉堂……怕是要再昏睡上一两个时辰。” “背上。” ☆、第二章(2) 两字落毕,宴希来再不踟蹰转身便走,留下一抹略显萧瑟的背影渐渐融入隐隐绰绰群山雪林之中。残阳沉沉,映出一片滴血的红,于满目雪野上涂脂抹粉。那缕影子,单薄嶙峋,茕茕孑立,仿佛随时能随风而去。 背上,那便背上吧。与先前相比,师父已然加快脚程。展昭未再犹豫,一手揽住白玉堂上躯,足下一点堪堪转过身子。双手后伸,搭在小家伙的膝盖内弯里往上一托。 白玉堂倒是很自觉地伸手环住了展昭的脖子,白皙莹润的一截手臂从宽袖中伸展出来,两只雪白雪白的小手半成拳晃了晃。似乎不比先前舒服,小家伙微微皱了皱眉头,整张脸贴上展昭脖子使劲蹭了蹭。 尖尖下颌划过脖颈上敏感脆弱的穴位,展昭竟未有一丝习武之人下意识的抗拒。有些许错愕,何时连警惕性都失了去。眼见得宴希来的身影愈发模糊,来不及细细考究之中因果,展昭把背上的人托得稳了些追赶上去。 少了小拖油瓶,赶路速度明显就快上不少。没了锲而不舍的追究询问,周遭也安静下来,于是黑眉蛇的话语便不知不觉回旋萦绕,一声又一声,生生撩人心弦。先前画面一幅幅闪过,最后停留的一幕,是宴希来渐行渐远融入漫天飞雪。 “师父,你说这就是江湖,”展昭与宴希来并列而行,稍稍一侧目便是宴希来的侧脸。这侧脸棱角分明,年岁打磨愈发增添沉积的俊朗。 宴希来不搭话,任由展昭在一旁自言自语。想当初这个孩子还不到他腰身高,愣是爬上桌几与他面对面,眉眼弯弯笑得欢畅,“师父,木师父说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就去告诉木头,告诉着告诉着就弄明白了。展昭倒是觉得,师父的脸比木头还木头,每次都不用说完就能明白了,真是天下第一大木头!”天下第一大木头,展昭嚷嚷,于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天下第一和大都是很厉害很厉害的意思。宴希来望着盘腿坐在桌几上的孩子,不知多少年未曾有过波澜的眼睛微微一热。是谁曾经追着他喊木头块木头块,反驳一句更来劲,不理不睬亦来劲。而最终,他不得不亲手生生把人逼走。 展昭足下不停,清软的声音和着泠泠飞雪喃喃自语。“倘若真是对付白家,那不争个鱼死网破势必不能罢休,两相厮杀只能留下一家。我们这些外人,终究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若是插手,徒增伤亡而已。” 既不肯定亦不否认,宴希来不紧不慢按原来的速度前行。脸上无一丝动容,仿佛真的成了一块千年木雕。 “桐山组织毕竟不好惹,这次是给足了师父面子。各自退了一步,应是把无谓的伤亡降至最低了吧。”展昭晶莹明澈的眼凝望宴希来,那目光却飘飘忽忽不知游荡到何处落脚。 小家伙仿佛感应到展昭蓦然沉落的心境,动了动身子趴得更紧了些。一只手死死揪住衣襟一角,把靛蓝色衣领斜斜扯开。 “把你带入江湖,对吗?”展昭抬起头,由于衣领被不安分的人扯开大半,流畅优美的曲线便一览无余。这一言,沉重到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声音,又迷茫到几近失魂落魄。 宴希来微微一顿,直直正视前方道:“万物随缘。”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bl同人:《[猫鼠]剑河》 作者:雁字翎 第2节 陷入深渊泥潭中的展昭顷刻间回神,扑面而来便是整团整团簌簌飞雪,席卷着炫舞着,用剔透晶莹的白色来祭奠茫茫四野。眼见得宴希来又欲行远,展昭上牙在下唇轻轻一咬合,再次硬着头皮唤:“师父。” 驻足,腰际古剑在风雪中发出长吟。 “师父,那个……剩的姜糖还在吧。”展昭眨巴眨巴眼睛,轻声来了一句:“玉堂,估计是饿了。” 背上的小家伙虽然闭着眼与周公想谈甚欢,却也没能忘了肚中饥渴。小手放开衣襟,把正张嘴凑到展昭耳廓上,叼住侧面外围砸吧砸吧吸了几口。展昭只觉柔嫩湿漉的唇齿在耳廓上轻轻划过,继而细腻小巧的舌头如灵蛇般一勾一挑。 展昭很想对白玉堂说,我这人皮糙肉厚不好吃,你这贵公子玉盘珍馐竹酒澄芳养大的总该挑剔些。无奈被点了睡穴的小家伙哼哼唧唧怎么的醒不过来,或许,是展昭不忍心下重手把他唤醒过来。 宴希来无动于衷,只取出一个小纸包,摊开几层。里头躺的正是姜糖,托住纸包的手指微微一动,一粒姜糖便准确无误落入白玉堂正微微开启的小嘴里。 酣眠中的白玉堂嚼了嚼姜糖,两侧面颊因觅食而一鼓一瘪,像极了捧住吃食的小貂鼠,煞是俏皮玲珑。 身下硬邦邦的真不舒服,白玉堂一咕噜爬起来,入眼处的光亮唯有一束淡淡火烛。揉了揉眼睛,溟濛思绪方渐渐成形。 莫名其妙遇上一只贼溜溜坏兮兮的大蓝猫,为何是贼溜溜坏兮兮呢,因为爷爷一看他就不是好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坏人两个字。之后,莫名其妙跟着这只猫走了,当初他们说的地方是……天鸾。这下子,白玉堂莫名兴奋起来,呲溜一声蹦下卧榻,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总之,爷爷已然不在白府里,看谁还敢说爷爷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公子。 好闻的香味蔓延开来,白玉堂凝神一望,只见烛火旁摆了两个小碗。清粥淡汤,无荤腥油腻。白家贵公子毫不客气,身形不够高,便搬来一条小板凳站在凳上。举箸端碗,似是在评头论足吃得津津有味。 吃饱了把碗筷一搁,有了气力哪还能闲得住,推开门扉跑出去。 迎面而来一阵寒风,飘零雪点细细碎碎落在身上。吃饱了的小家伙全身都冒着热气,也不觉得冷,反倒愈发精神抖擞在雪地里欢呼雀跃打个滚。就算是展昭用的力度大了些,也不至于一觉睡到子时。实是白玉堂一整天和全部白家人玩躲猫猫游戏,劳神费思食不果腹提心吊胆,此刻已是子时。 子午抽添,卯酉沐浴。每值子时,天鸾弟子都要聚集于六爻坛附近打坐入定,因此天鸾山脉静悄悄竟是没有人声。山上的风与山下相较未免刺骨一些,大片大片剔刮在□□的肌肤上,令人不禁打个寒颤。 借上弦月清辉和皑皑雪光,白玉堂漫无目的奔走游荡。小小的身躯如疾风素雪,还未将这里的雪地踩上一个足印便又赶往下一处去。 开阔旷达的山野,一眼望去茫茫无际不见终极。白玉堂的小靴子深一脚浅一脚踩踏于堆积的厚厚落雪上,东瞅瞅西望望一刻也停不住。咦,那里有个雪人,和真的人一样大。 白玉堂蹦蹦跳跳跑过去,那雪人是打坐入定的姿势,也就比白玉堂矮上一些。小家伙伸出一根手指,对着雪人的鼻子,学着说书中劫富济贫飞檐走壁大侠的点穴手法,戳。 先入手是一段松软白雪,尚来不及感受雪花磨搓过指节处的清凉,却忽而触碰到了不软不硬反而有点热乎乎的东西。白玉堂下意识收回手,退得太快一个趔趄栽倒在雪地里。不哭不闹,爬起来掸掸屁股,小家伙坚韧不拔又一次靠近雪人。 这回,显然比方才愈发小心翼翼,手指从方才刺出的小洞里探进去,向上一挑。哗啦啦簇簇散落下一大团白雪,里面包裹的东西就露出一角。白玉堂灵巧地向后退了几步,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年仅十几岁的小儿。 “你别怕,这就救你出来,”白玉堂二话不说开始扒雪,小手在雪堆里冻得红通通也只咬紧牙关不喊冷。拍拍打打,把大半雪花都抖落开去,费力把里面的人扒出来。从头上开始一直忙活到下盘,再回过去拂去面上雪点,白玉堂专心致志做得一丝不苟。 这便能看清小儿的面貌,方脸浓眉,紧闭着双眼吐息却是一动不动。手冻得有些麻木,白玉堂顾不得暖和一下,就去探他的鼻息。呼吸均匀而绵长,面色有些发白,看来还是活着的。既然是活着,那为何这般超然物外的样子不理睬人。白玉堂撅着嘴想不清楚个中缘由,便推了推那小儿,“喂,你怎不动啊,哥哥说埋在雪里寒气入体会着凉的。” 那小儿眼睑微微开了一条缝,很快便重又回归超脱外物的神神叨叨姿态,连呼吸都不粗不细。 还活着,还能动,那为何……心念一动,白玉堂恍然大悟,他是故意的。故意不理人,故意装出深沉的样子。好啊,你白爷爷在此还敢摆架子。白玉堂双手在腰上一插,扬了一对眉宇笑吟吟道:“还不动啊,这可是你自找的哦。” 置若罔闻,那小儿气定神闲岿然不动。 白玉堂眉梢一挑跑开去,心下的小九九打得啪嗒啪嗒响。不远处有一间矮屋,天鸾山脉上素来不曾有上锁的习惯,只轻轻一推便发出吱呀一声响。房里太暗,推门而入的白玉堂便踮着脚把窗户也打开,让淡淡月影倾斜洒落一地。 勉强能看清屋内景致,雕龙床上有帘帐遮掩春闱,桌几柜台虽简朴无华却洁净细致雕花琢凤,很轻易能辨认出是女子的处所。素白生宣在桌上铺散开去,一块墨方研了一半,紫毫笔搁在砚台边沿,只笔未落只字未提。 ☆、第二章(3) 见是女子居室,正中下怀,白玉堂几个蹦踏跃直接来到梳妆台前。镜面纤尘不染,映出他半张如玉精致面容。翻箱倒柜捣鼓一番,不多时便寻出些胭脂水粉。先将这些摆在一旁,又蹦蹦跳跳拉开其余箱柜,其中一箱皆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素色裙衫。素色,小家伙皱了皱好看精巧的眉宇,把上头几件衣裙甩开。 翻找到下层,白玉堂眼前一亮。入眼是一件朱红色绫罗缎锦,上绣浅色并蒂莲,于赤色之上绽放纯净。朱红明艳灼灼,浅色唯美曼妙,针脚绣线细密紧致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双生莲。忙不迭捏住衣领拎出这件对襟襦裙,裙身太长还使得步子不稳险些绊倒,白玉堂把襦裙胡乱卷了一通踹住,顺带上些许胭脂水粉,嘴角处上翘赶回去。 那小儿依旧闭目端坐于原处,不知是落雪小上不少的缘故还是运功到了极致,雪点稍稍触及他□□的肌肤便化水消融。 白玉堂拿着手中家伙摇摇晃晃走过来,把东西往旁边一扔,拍了拍手不怀好意道:“还活着的吧,爷爷可要动手了。” 小儿仍旧是置若罔闻,哪怕天翻地覆吾只顾入定修身。 再不耽搁,白玉堂拣起那件朱红色襦裙展开,前前后后翻来覆去看了好些遍,一手托着下巴微微撅起嘴,这般繁琐套式该思忖如何去打点。快刀斩乱麻,索性解开丝带从下方裙摆处张开,直接往小儿头上套去。裙身太过于纤细,卡在肩上落不下来,白玉堂很很用下力,刺啦一声衣帛碎裂,终究是套进去了。 掸一掸拉一拉扯一扯,白玉堂满意地望着套上了殷虹色襦裙的小儿,凑到他跟前笑嘻嘻道:“给你扮作漂漂亮亮的新娘子,总比当个白乎乎的雪人强。”说罢也不指望回应,蹲下身拾起那些胭脂水粉便在小儿脸上涂抹起来。 虽然白家少爷从未沾染这等脂粉,然未用过并不是未见过。学着白府里那些丽人打点涂抹的动作,再加上些白二少爷首次创出的样式,在那小儿脸上忙得不可开交。让你小子不理人,白玉堂故意时不时加重一下手里的动作,手掌与脸接触的清脆声响便传开去。 左侧眉梢一大块白,右方眉骨一条红,鼻尖上一个浓浓红点,额上用眉笔画一只神似的乌龟。嘴角要微微上扬,这才显得喜庆。耳边发丝太过于凌乱,直接打结缠到后方。 那小儿只是暗暗蹙了下眉,便再无动静。白玉堂依旧乐此不疲挑弄着,丝毫也不因无人回应而慢下手里的动作。直至整装完毕,小家伙这才推开几步,歪着头笑嘻嘻看。不错不错,白爷爷的手艺当真不错,扮出个独一无二的新娘子来。 这厢白玉堂玩得不亦乐乎,刻漏已然无声流淌沙土。子时已过,天鸾弟子纷纷离开六爻坛分散到各处居所。三五成群探讨相谈,尚有人趁此暮色酣战试身手。套了火红色裙衫的小儿着实显眼,姗姗经过的几个弟子诧异望过来,这一望更是发觉了他脸上的脂粉痕迹,强忍着笑抽搐不已。 “这新娘许你,可乐意?”白玉堂浑身素衣胜雪,施施然学着那小儿的动作盘膝而坐,见有人捧腹更是弯了一对精致眉目问。 那几个天鸾弟子这才发觉尚有旁人,再定睛一看竟是个粉雕玉琢玲珑精巧的白瓷娃娃,桃花大眼一闪一闪灵动促狭。天鸾何时来了这么个小家伙,似乎从未有见过。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便上前问:“你是谁家的娃娃,怎的来了天鸾?” 小家伙把眼一瞥,软软稚嫩的声音吐出自己名字,三字以后便再无下文。废话,爷爷千辛万苦离开白家岂能再报上白家名号,定要学着那些仗剑江湖快意纵马的大侠只身闯出片天地来才好。 忽有清脆女子嗓音泠泠作响,冰冷下似隐了万般怒火,“白玉堂?” 几个弟子赶忙转身行礼,微微垂首毕恭毕敬丝毫不敢僭越。白玉堂好奇地探过那些个身躯向外围望去,只见一张开外的雪地上翩然立了一个穿淡绿色衣衫的女子,散挽了一头如瀑青丝,杏眼峨眉。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肤如凝脂直至苍白,从脸上辨不出一丝生气。 爷爷是欠你一屁股债呢还是偷了你男人,摆出这么副死人样来给谁看。白玉堂心下不满,只把双手在胸前交织,侧过脸一言不发。 绿衣女子飞身掠过那几个天鸾弟子,伸出葱兰玉指捻住穿在小儿身上的朱红色锦缎一角,眉目间神色刹那间褪去最后一丝热度。手指用力,那件襦裙便整个剥落下来坠落在雪地上,声音愈发冷漠无情,“你且回去。” 木然不动的小儿这才睁眼,起身对着女子施了一礼,举步离去。即便是脸上东一道西一道五彩缤纷花团锦簇,也若无事人一样径自离开。 “你快走开,竟来扫爷爷的兴致,真是讨厌,”白玉堂坐在原地不动,只把五指一缩团成小拳头在女子跟前晃了晃。哼,看在你是个女人的份上爷爷不和你计较,爷爷是大男子汉。此话一落,只见那几个天鸾子弟浑身一颤。 女子婷婷挪了一步,居高临下望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孩。目如死水,冷冷道:“是你拿的衣裳?” 白玉堂嘴一撇道:“是,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清澈的目光直直逆视女子双眸,下颌微微扬起,恣意傲慢。他可没顾得上去揣度此话是否合适,只觉字字句句斩钉截铁道来甚为威风。 “风师傅,”一个弟子一咬牙启齿,却因女子悠然一个眼神,把剩下话语尽数吞咽进去。 女子不动,天鸾山上的风呼啸吟哦,吹拂过她细腻的肌肤。下一瞬快得看不清身手,只觉翠影一团一晃而过,衣袖如飞带着劲风掠过白玉堂莹润面颊。 既快又准毫不留情,手掌掴向脸颊,啪一声清脆响声传出好几里。白玉堂感到一阵风拂过,继而脸上火辣辣的疼,整个头颅均隐隐回荡闷响。身子向侧方跌去,横向翻了两圈才止住,眼前黑黢黢竟是一下子辨不清任何,渐渐显出轮廓来还是如堕烟海不知身在何方。 路过的天鸾弟子渐渐多了些,有踟蹰观望的,亦有匆匆闪过不置一词的。 这是……怎么了?白玉堂有些茫然,忽听得那冷冷女声再次萦绕于耳畔,字字清晰漠然无情,“你竟敢,闯进我屋里。” 于是思绪缓缓重归,终是忆起了前因后果。白玉堂向来是锦衣玉食娇惯大的,哪有受过这等待遇。六岁的孩子不觉做错什么,你个坏女人凭什动手打人,白玉堂倔强脾气上来把脖子狠狠一抬道:“是又如何,不过拿了件衣服……” 啪,又是丝毫不留情面的一掌,生生打断话语。袖影浮动飘散,女子目如霜雪寒冰,冷冷利于雪野上一字一顿道:“你竟敢,拿我衣裳。” 这一掌打在同一位置,白玉堂在劲道驱使下又往旁滚了两下,一时呈卧状趴在雪地里动弹不得。只觉气血皆上涌,脑中嗡嗡作响比之先前愈发迷茫。墨发上沾了不少雪花,此刻轻轻坠落下来,落到他已是发红的面颊上。寒意沁骨,凉飕飕不由令人打个激灵。 连仰起头都是如此困难,上齿狠狠陷入下唇里,白玉堂强撑着那一双眼打量。眼前是一双女子的玲珑绣鞋,模模糊糊分不清上头的绣纹。月华如水如练堪堪散落一地,晕染铺洒在白玉堂小小的身躯上,和着他斜剔倔强的眉眼,宛如画卷。抬头,再抬头,用一对目光死死盯住女子眼目。 女子又先前行了半步,冷声道:“你若低头,求饶……” “休,想!”白玉堂倏忽间把头抬得更高,面颊上如火灼烧的痛楚逐渐转为彻骨冰凉,他却毫无察觉般只与女子对峙。因为痛楚,不得不把两字拆开了道来。那嗓音满是稚气,然而决然固执无纤毫妥协意味。 忽听一声呼唤,悠长平和莫辨悲喜,“小柒。” 女子动容转身,来人长身玉立风骨铮铮,即便是丑时亦不减其势,正是天鸾掌门宴希来。眼中的冰冷依旧未褪去丝毫,女子冷冷望了一眼白玉堂道:“不知是谁带这白玉堂上的天鸾,闯我居室窃我罗衫还顶嘴,知晓规矩教养没有。” 宴希来先望了一眼四下,命弟子回屋小憩。掌门发话哪有不从之理,那些天鸾弟子具是散去。也不去和女子对视,宴希来淡淡道:“这么多弟子看着。”此举虽有因,却无疑没能拿捏好分寸。 自知理亏,女子把脸一转咬了牙不做声。 “师父——”燕子如飞轻盈闪跃,清辉散落下一袭蓝影踏月踏雪而来。双手微张平稳身躯,足尖在雪地上一点,圈转小半周立足。掠、落、点、收,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落地后面对那绿衣女子行上一礼,晶莹璀璨眼眸眨了眨,软软唤一声:“风师傅。” ☆、第二章(4) 此声呼唤乖巧软甜,然绿衫女子只几不可见略微抬了抬苍白的瓜子脸,未有一丝动容。冰霜不褪,溶溶冷月弥漫在如云青丝间。 似是习以为常,展昭这便收了礼径自临近宴希来,借着夜幕掩饰吐吐舌头道:“师父,玉堂跑掉了,到处寻不见。”早就该想到的,耗子这一族哪里会安分,应未雨绸缪那根绳子牢牢拴在身旁。 宴希来并未启齿,只略略示意不远处的雪野。 月辉清亮,皑皑白雪经此一照澄明若镜。展昭得宴希来真传,一双眼在夜里也能看得极远。小小的身躯背脊朝上趴在雪地里,两条白皙手臂露出衣袖摆在前头,仿佛是小貂鼠的前爪。或许是夜幕催眠,小家伙无精打采半垂了头看不清面容。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展昭一个跃身便欺到他旁边,在他脑门上轻轻一叩道:“怎生是这副样子,真的很难看哦。” 并未分辨出展昭的声音,只是感到有人侵犯脑门,白玉堂如受惊的小兽倏忽一下抬起头来,镶嵌在那粉玉雕琢脸上的桃花眼目竟生出几分犀利味道。捏起小拳头,随时有可能一跃而起往展昭脸上招呼过去。 白玉堂那小脸一抬,面颊上红中已然淤青的手印便一览无余,在剔透容颜上煞是触目惊心。这手印倾斜直至耳廓边,微微肿起些来,即便只是看着也隐隐生疼。 “这是怎么了,谁打的你,”展昭心下一惊,双手托住小家伙的腮帮子左右端详,小心翼翼免得触及那道伤痕。 小拳头终究是招呼过来,速度不快却自有一股无畏架势。展昭是半蹲的姿态,□□稳稳不动,上身一个微倾便轻易避开这一击。右手翻掌成爪形,恰到好处扣住白玉堂太渊和神门两处穴位,攻势顿时消弭无踪。 饶是武林中人被制住这两处穴道也难以再用掌拳袭击。白玉堂挣了好几次皆是无果,下一瞬换用另一只手遮住眼睛,小声嘟囔,“臭猫死猫,快说,什么都没看见。” 臭猫死猫,展昭微微一愣,方才想起这个小师弟已然是给他冠上猫这么个名字。半蹲姿势亦能察觉到寒雪凉意透过膝盖在经脉里穿梭,小家伙整个趴在雪地里那么久,加之不曾有内功心法护体,这若是冻坏可就不好了。展昭松开制住白玉堂的手,绕到他身旁伸手环住他的身体欲抱他起来。 那手刚回复自由便捂上了眼睛,白玉堂小小的脸便被两只白嫩嫩的手遮挡个严严实实。继而感知到展昭的动作,紧接着整个人离了地,小嘴一张发出一声稍许惊恐的短暂喊声便开始拳打脚踢挣扎扑腾。 大师兄出马哪还有小师弟讨价还价的份,展昭手下紧了紧箍住扭动不安的身躯,把小家伙竖直放置在雪地上。靴子触及到雪地,白玉堂这才安静下来不再挣扎,想起方才种种来又赶忙拿双手捂住脸。 “捂着干嘛,又不是没见过,”展昭在他张开的十指上一一轻轻点过,恍若春雨浸润花蕊。触手冰凉,许是冻得太久了吧,原本胜雪的肤色有些发红。 白玉堂一言不发,透过指缝偷觑一眼。入眼便是展昭近在咫尺的含笑面庞,慌忙死死阖上眼,这番是真的不会再睁开了。以前是以前,现下是现下,不给看就是不给看。 即便白玉堂用手遮了面,脸颊上的手掌印痕依旧能从零零碎碎的片隅中拼凑出来。展昭也道不出究竟是何滋味,唯觉郁结不已,恨不能立刻就知晓前因后果。再次启唇,那语调便少了丝玩笑多了些肃然,清澈童音似江流入海,“玉堂,这是谁打的,告诉我。” “不!”白玉堂毫不犹豫拒绝,一双手把脸捂得愈发紧。一面是咬死牙关不透露详情的倔强固执,一面是试图隐瞒真相用手遮脸的天真烂漫。 展昭好看的眉梢微微一扬,正欲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套出因果,却蓦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是谁曾用柔水形容女子,水可成冰,锋利冰尖连丝缕情感都镌刻不上。“是我。” 出声的正是风溯柒,那绿衣一袭如冰山菡萏的女子。 本以为是天鸾哪个不开眼的弟子欺负新来的小师弟,却不料竟是风师傅下的手。先前诸多猜疑揣测皆成流水,展昭有一瞬间的无措,然也仅仅是一瞬间。迈了几步来到风溯柒跟前,身后留下一串足印,一个比一个深。 “这是爷爷的事,你瞎掺和什么!”白玉堂总算是舍得把手挪开,一眼便看到展昭如苍松劲竹的背影。黑夜下看不真切,唯有凛凛风骨从那稚气未脱的身躯上尽数展露。后头无数谩骂指责哂笑话语都被生生吞咽下去,寒风游弋在唇齿间,竟觉察不了凉意。 展昭个头在这个年纪的孩子堆里不算太高,要抬起头才能仰望到风溯柒的冷漠杏眼。施了一礼,堪堪道:“风师傅,玉堂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请风师傅海涵。如要降罪,还请风师傅让展昭来承受,毕竟是展昭无能未有管好他。” 白玉堂疾风一般冲过来,抬起脚就往展昭腿上踹过去,“谁要你假惺惺逞英雄,爷爷的事不用你管。” 任由小家伙的脚落在小腿上,虽无武学招式,这蛮力踹来还是有些生疼。展昭暗暗磨牙,脚下留情轻一点会死啊。待此间事了,定要拖走好好训诫一通,方能还了这许多债来。面上不减坚毅神色,展昭依旧行着礼,缓缓道:“还望风师傅莫要为难玉堂。” 三人皆是纹丝不动,唯有白玉堂脆泠泠的声音和着呼啸寒风把打破寂静。风溯柒一张倾城容颜上凛冽逼人,漠无表情看着这一幕。 半晌无声,终是宴希来开了口,道:“昭儿,风师傅自有论断。”继而略微侧目,对着风溯柒道:“日后,玉堂跟着你,做个外门弟子。” 这外门弟子与亲传弟子有所区别。亲传弟子便是拜入某位师尊座下,继承这名师尊的全部衣钵,外门弟子则不算是拜入此师名下。一般而论,天生并无武学根骨,难以在武学上成大器的人,以及练武只为了强身健体,亦或是只求学上几招基本防身的达官贵人才会以外门弟子的身份留在天鸾。 展昭便是天鸾掌门宴希来唯一的亲传弟子,而宴希来身为天鸾掌门人,更是连外门弟子都不曾有带。风溯柒是天鸾八位师尊之一,身居八卦八位中的巽位。 “师父!”展昭唤道。白玉堂自然是不能理解此中区别,他展昭自小生在天鸾长在天鸾,于其中利害关系知晓得一清二楚。先不论外门弟子能否学到真材实料,只外门弟子这个身份,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亲传弟子是瞧不起的。 宴希来未去理睬展昭,而是静静注视着风溯柒,目光沉静如水,如一片漫无边际的荒原看不到边疆。风溯柒霜寒不化,微微低下头,答:“是。”一缕寒风拂过,挑弄起她额前一缕惨淡落寞的发梢。 “爷爷不要跟着这个母夜叉!”白玉堂跺着脚嚷嚷,心下总算是明白过来,宴希来轻轻巧巧一句话是把他卖给了这个凶巴巴没人要的臭女人。他来天鸾是来游山玩水的,要是跟了这个什么风师傅,那还怎么玩儿,被玩儿还差不多。 展昭亦是不忍,竟顾不得是当着宴希来和风溯柒的面,“师父,总归不该是外门弟子吧。” 风溯柒淡淡瞥了展昭一眼,掠过径直来到白玉堂跟前,冰冷漠然的杏眼似千年寒冰。苍白唇角微微一提,一字一句缓声道:“受不了,随时可以走,没人拦着你。”轻蔑不屑意味昭然若揭,似乎早就看透了白玉堂的将来。 先前还跳脚挥拳的小家伙立刻不再做声,只仰起头逆视风溯柒的眼眸。清凌凌的目光着实稚嫩,却隐隐有利剑的锋锐。字字尖锐,把小小身躯里的力量尽数喷薄。“打败你之前,我不走。” 千娇百媚的容颜偏偏冷漠到拒人千里,风溯柒唇齿轻动,冷冷道:“明日巳时,木焦院。”她所说的木焦院是天鸾一处练基本底子功的院落,坐落于后山。语毕,轻盈的襦裙下摆如流云蹁跹,贴着松软素雪堪堪划出弧线。拾起雪地上破碎的红色罗衫,细细拂去上头沾染的白雪,折叠妥当收在手间,转身绝尘而去。 “风师傅——”眼见得宴希来这次是狠了心不改主意,展昭一咬牙对着风溯柒的背影道。无意间看到小家伙灼灼逼仄的目光,明知宴希来处事事事皆有因果还是不免不平。 宴希来不动声色凝望风溯柒轻柔的动作,回眸时分沉了声,温和言语不容一丝辩驳,“昭儿,送玉堂去休息。”接着漫不经心轻轻眨了一下眼,再一下,再一下,反复三次。 见到如此展昭即可便明了,这是师父要单独找他,原先的措辞具是收了回去。 白玉堂拽住展昭衣角扯了扯,抬头间晶莹眸子在夜幕中澄澈闪亮,“去哪儿啊?”这天鸾山脉群山连绵此起彼伏,尚有漫天素雪把道路屋舍都铺上皓白色一层,他已然是寻不见来时的路径了。 展昭的视线方落到白玉堂身上,竟觉贴着面门飞来一物。一招飞花摘叶顺势而出,眼疾手快把那隔空飞来的东西一把握在掌心,定睛一看竟是个扎了浅绿色丝带的小瓷瓶。素瓷瓶身洁净无点染,入手冰凉。遥遥传来风溯柒冷漠的声音,穿透过飒飒寒风落入耳畔,“活血消痕。”四字落罢,再无只字片语。 ☆、第三章(1) 月华流光如青纱漫拢,白雪绵延似万里素绢。此星、此月、此风、此雪,远眺此起彼伏山头落雪,细嗅若隐若现清雅梅香。 触手微凉,掌心深处细细的手指着实不安分,动辄便曲动扭转几番欲挣脱开去。展昭把五指一绕扣得愈发紧了些,一根一根数着手心里的手指尖捏在手心。微微侧目便撞上白玉堂愤愤的眼眸,一如飞雪澄澈纯净。展昭握着小家伙的手,开怀一笑,“怎的,还想乱跑?” 白玉堂磨了磨一口细碎皓白的牙,怒气冲冲道:“爷又不是三岁小孩,干嘛抓得那么牢。” 六岁嘛,掰开看也就两个三岁,甚至比两个三岁还要难以驯服。展昭心安理得继续扣紧小家伙的手,另一手指着他那精巧玲珑鼻尖道:“小耗子的心思最鬼灵,不抓牢就跑掉了,未雨绸缪还是抓紧了较为稳妥。” “死猫,说谁耗子?”白玉堂把前胸一挺,鼻尖柔软处就直挺挺撞于展昭食指尖上。忙不迭退了半步,用那自由的手揉搓鼻子,恍若借爪子挠脸的小貂鼠。一不小心触及挨了巴掌的肌肤,阵阵刺痛就沿着敏感的脉络攀爬,使得白玉堂不由轻轻嘶了一声。 “莫碰,”展昭赶忙拦住小家伙手下的动作,牵着他寻到一处未被树荫遮蔽月辉的空地。白玉堂这回倒是乖巧,无甚防备尚反带着几分好奇,任由展昭牵着他走。 皎皎星河,迢迢银汉。几株古梅含香,悠悠淡香四溢。 展昭把白玉堂拉近了些,取出风溯柒扔过来的瓷瓶。眼见得小家伙眨巴着黑曜石般熠熠生辉的双眼看,展昭便拔去塞子将瓶口置于他眼前,“风师傅给的,一会儿给你抹上,便不会疼了。” 白玉堂歪着头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那个母老虎疯婆子坏女人?” 展昭一时无言,这究竟是对呢还是错呢,才来天鸾第一日就给风师傅按上三个绰号,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了。一手小心翼翼托住小家伙精致的下巴,一手从瓶中蘸出点药膏近到伤痕处。“风师傅只是看起来冷一点,实际上还是蛮好心的。” 白玉堂倔强地把脸一扭躲开展昭手中的药膏,哼了一声道:“坏女人的东西,爷爷不要!” 伸出的手落了空,展昭指节敲了敲瓷瓶外壁,一脸讳莫如深,“这瓶子现下在谁手里?” “小猫儿手里,”白玉堂嘴角处微微一开,那抹肆意流转的华美神采便将玉一般的面容渲染得如诗如画。晶莹剔透,偏又盛满了足以感染任何人的焕然。知晓占到便宜,小家伙沾沾自喜连眸子深处都噙了笑意。 又一次听得小猫儿这个称呼,展昭面容不惊依旧是一脸的讳莫如深,“一样东西属于谁,该如何判别?” 于六岁孩子而言,这着实是个深奥晦涩的难题。也亏得小家伙冰雪聪慧,眼珠子转了转作出老气横秋的模样道:“在谁手里,便是谁的。” “在谁手里便是谁的,这药在我手里,”展昭未给白玉堂继续琢磨的机会,手下稍许用力些力把他的脸摆正。白玉堂显然还在纠结于先前那道难题,水灵灵的桃花眼有些走神,飘飘忽忽的无措和茫然感坐落于那倔强固执的小脸上令人爱不释手。 药膏清凉,展昭的指尖落在白玉堂受伤的脸颊上。轻轻捻揉搽开,和白梅一般素淡清冷的香味便弥漫开去。 白玉堂乌溜溜的眼睛定格在展昭脸上,欢欣一笑道:“在猫儿手中,便是猫儿的。所以涂了,也是猫儿的东西。”软糯清泠的嗓音,把猫儿两个字演绎得如这皎洁白雪落到梅枝一般。 抹完药膏,展昭顺势刮了一下白玉堂的小鼻子。满足地看着小家伙皱了皱鼻子,展昭把塞子重又塞好,这才浅笑道:“不错,领悟得挺快。” 哪想得小家伙忽而一把抓住展昭的手不松开,眼珠子贼溜溜转上一转,笑嘻嘻道:“那……猫儿到了爷爷手里,算不算是爷爷的了。”小手在展昭指尖处扒得很紧,恨不得抓出个独属于他的窟窿来。 展昭不动声色一记灵蛇入海,招式未老紧接着施展反手擒拿,这便在不知不觉间反客为主擒住了白玉堂的手,“人哪能和物一概而论,再者,算是又能如何?” 白玉堂欠了欠手指和展昭牵得更紧,乐滋滋道:“如此,想找你玩儿就招来,嫌你吵就赶走。若是有人和猫儿过不去,爷爷便去给猫儿撑腰。” 到底是谁给谁撑腰啊,展昭忍俊不禁,这颗小脑袋里成天装的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你一言我一句这般在茫茫雪野里走着,不多时已然穿过林间来到居所茅屋附近。展昭领着小家伙绕过先头几间屋,指着偏后方的一间道:“记好了,往后玉堂便住在此处。” 白玉堂甩了甩手欲蹦踏上前,然展昭的手哪是那么容易挣开的。 用力恰到好处,既不至于磕疼了他也不让他跑开,展昭把人拉回到身旁。瞅瞅上头抹过药膏的痕迹,女子爱颜这药膏颇为有效,掌印消褪了大半。“天鸾弟子繁多难免鱼龙混杂,日后出了任何事都可来寻我。当然,想我了也行。” “嘁,谁要想你,”白玉堂迅速抬起手在展昭脸上戳了一下,以报展昭刮他鼻子的仇。一击得手,笑吟吟道:“记好了,猫儿被人欺负了就来找爷爷。”无论是口头上还是手头上都要斤斤计较,不让却分毫。 展昭叩了叩门扉,里头立刻传出一个嘹亮大嗓门,宛若铜锣声响,“来啦——”吱呀一声开启柴扉,来人粗眉方目青布头巾,见到外头景象不由跳将着就欲扑上来,“大师兄!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展昭侧退半部,微微一笑道:“赵虎,给你送来个小师弟,可要好好照顾着。” “在哪呢在哪呢?”赵虎啪嗒将门扉推到最大,未着外套便走出来,“大师兄放心,咱赵虎是啥人,定然不会让小师弟受委屈。大师兄你也知道俺对你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你吩咐的事,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俺也心甘情愿在所不辞。” 噗嗤轻笑,白玉堂眉眼弯弯望展昭。 天鸾一脉不分年龄只按入门先后互称,赵虎与展昭相差不多的年纪,而入门时间却晚了好些年,因此入门那一刻便已屡屡听闻大师兄的英雄事迹。此刻见着展昭身旁粉雕玉琢白玉般的小家伙,赵虎忍不住嚷,“哇,这就是小师弟吗。好可爱,白面团子似的!” 展昭眼疾手快一掌把赵虎按回屋里,一边又拽住气鼓鼓的小家伙进门,脚下一勾便顺势将门扉掩上。一个还在目不转睛盯着白玉堂看,思忖着若是在脸上捏一下再放开会不会和面团一样弹起来。另一个龇牙咧嘴怒目和展昭对视,大有快放手爷爷要教训这个愣子,再不放手连你一块儿收拾的架势。展昭轻轻咳一声,对赵虎道:“小师弟姓白,小名玉堂,明日早课与你一样,巳时去木焦院。” 拍了拍胸脯,赵虎道:“放心吧大师兄,日后小师弟的事就是俺赵虎的事。谁敢动他,先问问俺赵虎再说。” 雄赳赳气昂昂,这番态势把白玉堂逗得直乐,毕竟是小孩,先前关于白面团子结下的梁子立刻便烟消云散。小家伙眉眼一扬唇齿轻动,清灵灵唤道:“师兄好。” 展昭有十足的把握这是□□裸的挑衅,怎的叫赵虎一声师兄如此容易,唤自家一声师兄比登天还难。师弟不仁师兄不能不义,要以德报怨以理服人,展昭指着赵虎对白玉堂道:“赵虎师兄,玉堂明日把他跟紧了。” “小师弟,俺拜的端木师傅,你跟着哪个师傅?”一声师兄颇为受用,赵虎一面手忙脚乱收拾堆满了衣物的卧榻一面问。 “坏女人,”白玉堂双手成环绕于胸前,下颌一抬就将不屑一顾的倨傲淋漓尽致展现。 赵虎尚在发愣,展昭无奈一笑道:“是风师傅。” “哎呀,那风师傅可凶嘞,听说动不动就要罚上个三五倍的。惨了惨了,小师弟怎么跟了风师傅,这样细皮嫩肉的……”赵虎自言自语呢喃,嗓音还带着浓浓孩童稚音,却已有大漠的粗犷味道。 屋子里头就只两方卧榻,一只盛满了水的铜盆置于卧榻旁的矮柜上。白玉堂一蹦一跳在小小的空间里打转,一个不留情撞到矮柜上。小嘴一张发出哎呀一声响,两只手胡乱一抓,那矮柜上的铜盆便倾翻到赵虎的卧榻上。 冬日被褥加了厚厚棉絮,这一盆水登时把整床被褥浇了个透湿,冰凉水渍顺着被衾角落滴淌下来,滴滴哒哒坠落在地上。白玉堂侧着头看这一床狼藉,拍了拍手推到一旁,望着赵虎笑得促狭,“师兄,玉堂不是故意的。” 小娃娃眨巴眨巴亮晶晶的眼睛望过来,赵虎满腔火气顿时发做不出来,抓抓耳朵哈哈道:“不碍事不碍事,俺去换一床就行。小师弟你睡那边,天色未亮还能打会儿盹。” 还不是故意呢,不过谁让赵虎先说这个小魔星细皮嫩肉的。两人日后可是要朝夕相处的,总不能时时刻刻有人在之间周旋。展昭并没有帮衬赵虎的意思,只轻轻叩击一下小家伙的后脑勺,道:“我走了,好好学,莫惹恼了风师傅。” 白玉堂唇齿一动嗫嚅声啰嗦,接着挥挥手与展昭道别。 火烛明黄,青烟袅袅,屋里不知为何沾染上清浅寒梅气息,落在心涧深处,浮游晕染开去。 ☆、第三章(2) 晨鸡啼鸣,东方破晓。天鸾钟音悠悠回荡,将天鸾诸人于睡梦蓬莱中唤醒。 赵虎一个激灵掀开多年不用的赭色被褥,侧目望见一旁卧榻上的小家伙睡得正欢。小小的身躯被白衣松松裹缠,两只手死死抱住被衾一个角落,尖尖下颌便在这上头磨搓几许。白玉般的脸颊透着些许酡红,似酒后霞光微醺醉人。赵虎一时有些发蒙,渐渐才回忆起大师兄镇重其事的“托孤”作为,便扯开嗓门急急唤道:“小师弟,起来了。” 大清早的这大嗓门着实恼人,白玉堂皱了皱鼻子侧个身。如此一来,整张小脸正对着赵虎,脸上神色一览无余。 见小家伙全然没有起来的意思,赵虎抓过衣衫边往身上套边叫继续唤几声,这是小师弟头一日来,总归不能迟了早课。 随着气息的吐纳,酣眠中的小家伙微微起伏身躯。接着眼睑处动上一动,一道缝隙悄无声息开启,漆黑耀眼的眸子熠熠流转光泽。身下卧榻磕住了脚踝,于是那不安分的脚从被衾中探出来,搁在软软被褥上。白腻小巧的趾头如粒粒珠玉,欠在外头摆上一摆。 “小师弟,赶紧的。谷师傅虽然不会怪罪,但还是莫要错过时辰为好。”赵虎用上新学的招数一手遮天,手臂一挥将被褥掷到一旁。 白玉堂不满地撇撇嘴,慢悠悠从厚厚棉被中钻出身子,“谷师傅都教些什么呀?” 赵虎愣头愣脑裂开嘴嘿嘿一笑,继而道:“说实话小师弟,谷师傅教的那些玩意儿没啥用处。左不过是些咬文嚼字文人墨客的勾当。不过大师兄说要好好听好好学着,听大师兄的话总是错不了的。” 经过几宿落雪,天鸾山脉绵延千百里均是白雪皑皑,放眼望去一派银装素裹的景致。白玉堂跟着赵虎的脚步往冲虚堂去,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满,眨了眨眼睛念叨一句:“那只臭猫有什么好的。” “臭猫?”赵虎一回头方发觉小师弟落下好远,这便停下稍许等他上来。“天鸾有猫?俺可是连猫毛都没见着一根。” 尚有其余弟子匆匆赶去早课,彼此见面有形同陌路的亦有熟识招呼的。白玉堂看了看赵虎,埋头继续赶路。脸上抑制不住笑意,连着眉梢一弯弧度耀眼绚华。“就是展昭啦,你一口一个大师兄叫得挺欢的那个。” “大师兄怎么会是猫,还是臭的?”赵虎好奇,略微低下头盯着小家伙看。满满具是可有□□俺要好好扒上一扒的神态。 小家伙迎着赵虎的目光望一眼,嘻嘻一笑道:“臭猫就是臭猫,这是天生的,就像师兄你是楞老虎一样,问你为何是赵虎还愣愣傻傻的,你能道出个子丑寅卯来?”几个愣字咬得清晰,说完了忍不住咯咯直笑。 看出戏谑意味,赵虎不恼反莞尔,一手伸到后方挠了挠脖子背侧道:“小师弟你这话说得不对,俺那叫实在坦率。该出手时绝不含糊,义气云天的大侠都是这般样子。待我赵虎去了江湖,那见到不平之事必然是一声大吼接着挥刀直上声张正义。” 冲虚堂并不远,没走上多久也便到了。横竖整整齐齐几排木几,每张案几后侧有一草垛。尚未到开课时辰,已然来到冲虚堂的弟子三三两两谈天论地,说的也无非是些武道修为排行功法的事。 一名弟子盘膝坐在草垛上,双手环于脑后向后靠了靠道:“明年这第一的位置又是非大师兄莫属,乾位仅凭借他一人便牢牢占据了多年第一,我是努力上一辈子也及不上咯。”另有弟子插话道:“师兄莫要妄自菲薄,大师兄入门早,学得多了自然就能耐些。”“大师兄能独占鳌头是有天分的,论起年岁来比上智师兄路师兄他们尚要小上一些,”又一弟子接道。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一番,左一句右一声总也不离大师兄。 “师兄,你们所有人都要打架吗?”白玉堂拽拽赵虎的衣袖角落,忽闪水灵灵的眼睛问。 赵虎探手想去揉白玉堂的脸,不料被机敏的小家伙向侧后方退了一步躲开去,回报以促狭一笑。于是赵虎愈发喜爱这个灵动的小师弟,微微低下头道:“打架哈哈,俺还是第一回听到有人说打架的。也是一个意思吧,不过咱们这个叫做比武。” 白玉堂右手食指在嘴唇下方轻轻划过,小嘴微张一脸期待神色追问:“所有人一起比?” “天鸾共有八位师尊,每位师尊执掌八卦一位。比如你师傅执掌的便是巽位,属风,掌门执掌的是乾位,属天。”赵虎难得为人师表一次,加之白玉堂目不转睛凝望他,这便愈加口若悬河侃侃而谈起来。“每年春夏之交,每一位都会派出该位的杰出子弟参与比武,直到胜出最后一人为止。” 白皙圆润的手指尖落在下唇中央,白玉堂眼珠一转道:“也就是说,掌门只有臭猫儿一个徒弟,而他也每年拿第一?” 赵虎摊摊手道:“便是这个意思了,大师兄拿第一已经很多年了,可想而知有多么厉害。”继而指着白玉堂揶揄道:“也就你个小师弟,张嘴闭嘴臭猫臭猫的叫。哈哈,若是让钦慕大师兄的师姐师妹知道了,估计有你好看。” “春夏之交?”白玉堂压根没将钦慕展昭的人放在心上,却是莫名对比武时日产生兴致。 “怎么,你想去啊?”赵虎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你是没见过那些能参与比武的,飞沙走石龙腾虎跃,没个十几年勤修苦练根本去不了。更可怕的是,虽说是点到为止,但是比武嘛,一个不留神闹个缺胳膊断腿的也不稀奇。学艺不精技不如人,废了后半生却也怪不得人家。” 白玉堂翻了翻桃花美目,冷冷哼了一声道:“为何使不得,若是爷爷想去,那自然去得。” 这声冷哼颇为清凉,先前相谈甚欢的几人闻声而寻望,见是赵虎领了个白璧般剔透的小娃娃。小娃娃微微抬起下颌,从眼眶下方倾斜而出的目光尽是不屑睥睨神色。乌黑墨发并未梳辫,只用一根白色丝带松松扎了。 落于众人视野交织下,赵虎挠了挠后脑道:“诸位师兄好,这是新来的小师弟,白玉堂。” “喂小家伙,是你说想去自然去得的?”一弟子侧身,一手成拳托了腮问。上上下下将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家伙打量一番,除去生了一副好皮囊再看不出任何独到之处,料来不过是那个大户人家的纨绔后生。再启齿间,言语里便添了些许轻慢,“也不撒泡尿看看有多大本事,不知天高地厚。” 连赵虎也听出言辞里的贬低之意,登时睁圆了眼道:“小师弟新来什么都不懂,师兄这样说可是有些过分了。” 那弟子皱眉,阴阳怪气道:“哟,难不成我们堂堂成千上百名弟子的天鸾,还会找不出人来以至于让一个奶娃子去比武不成。”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白影一晃,却见白玉堂往人缝堆里钻进去,手脚并用攀爬上一张案几。两只脚从边沿旁垂落下来,乌色小靴子一荡一荡,又顺手拾起案几上的一本书翻阅。稚嫩童音似流水潺潺,“爷爷还没说完呢。爷爷说的是想去自然去得,但是爷爷不想去,一点也不想。” 哄笑四起,有弟子便逗弄道:“那,白爷爷是为何不想去呢?” “舞刀弄枪刀光剑影的多不好玩儿。不战而屈人之兵,善莫大焉。”白玉堂装出老气横秋的态势道,一边还不忘摇头晃脑。他翻书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草草浏览一番便转到下一页,整本书于这一问一答间已是翻去了小半。这本随手拿来的书是易经及相关注解,措辞用字晦涩艰深。 这回答出乎意料,还搬出兵家学说助阵。又有弟子接着逗弄:“既然不喜舞刀弄枪,那你来天鸾做什么?” 这一问问得白玉堂咬牙切齿,啪嗒一声勾脚踹了案几一脚,小脸一侧道:“要你管。”将书在案几上一拍,正当大伙以为他要发脾气时,白玉堂却是跳下木几走到赵虎身旁悄声问:“师兄,为何要撒泡尿再看,不撒尿便看不了吗?” 瞅了瞅那些举首戴目翘足企首等待他回应的人,赵虎抓一抓头发道:“这个……大概是撒完尿以后能看得清楚些。哎总归是不好的话啦,小师弟切莫要学。” “哦,”白玉堂一本正经频频颔首。许是有些困乏,便抬手揉一揉眼睛自去寻了张案几靠着小寐。 赵虎此番的回答引得诸弟子哄堂大笑,一弟子往赵虎胸前擂上一拳道:“你这可真真是误人子弟了。”亦有弟子笑道:“如此解释另辟蹊径,谷师傅若听见了大多是会给予赞誉的。”而先前不满白玉堂的那名弟子,则是默默侧目斜睨一眼。 ☆、第三章(3) 经此一闹腾,众人七嘴八舌相谈得愈欢。这回不仅屡屡谈及大师兄,还把小师弟的名头置于一块儿相论。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幼童无畏自敢骂天地不仁。而白玉堂以手臂为枕,只须臾便酣然入眠,小鼻子在手上磨蹭几许。 也就这般吵吵嚷嚷声中,谷篱着一身玄清长衫飘然而至,鹤发童颜白须翩翩,身形瘦长步履稳健。无需拂尘为伴,自有道骨仙风之态。从人堆中翩然穿梭过去,谷篱轻捻长须道:“艮下坤上,谦谦君子,用涉大川。” “六二,鸣谦,贞吉,”那名看不惯白玉堂的弟子将目光收了回来,微微一笑侃侃接上。 谷篱点点头,足下脚步不停。待得众弟子归位就坐,方将大袖一挥,捋一把长须道:“高而居卑之下为谦之卦,适才兴祖已言六二。再下便是九三,劳谦,君子有终吉。劳谦君子,万民服也。” 那名弟子姓王,名兴祖,记忆力超凡,颇有些真才实学。寻着谷篱停顿的空稍,启齿:“谷师傅,倘若有人在课上与周公会面,是否可算与谦卦相违?”目光悠然飘落,正落于伏在案几上睡得正香的白玉堂身上。 如此一来,众人不约而同望向已然将整张脸埋进臂弯的小娃娃。只见那玲珑小手呈摊开状,交错开前后映在案几上。 赵虎落座于白玉堂身后,赶忙抬手拍了拍他的背脊。哪想得小家伙浑然不觉,稍稍腾挪个位子继续睡。就这警惕性,若是扔到江湖上早就不知被卖到哪处天涯海角去了。赵虎无计可施,腆了一张脸道:“谷师傅,小师弟新来他什么都不懂。” 谷篱也不责怪,顺手取过一粒小石子扣于五指之间。食指指尖灵巧一转,小石子划出一道弧线精确无误坠落在小家伙手畔。啪嗒一声响,整个案几都跟着震了震。小家伙揉揉惺忪睡眼,睁开眼睛。尚未睡醒,桃花美目里隐隐蒙上一层水雾,略微带着几丝迷茫。 “九三,劳谦,君子有终吉,”谷篱阖上眼缓缓道来,略微沙哑的浑厚嗓音如大浪东去。 总算是明白身处何地,白玉堂正了正身子盘膝坐好,直勾勾盯着谷篱看。然而覆于长须下那一启一合的嘴催眠效果甚佳,坚持了不到半刻钟便又昏昏沉沉。前后左右顾盼一番,见即便是一头雾水的赵虎也听得专注,冲虚堂里只闻得谷篱徐徐回旋的声音。于是小家伙伸出两只手,食指在上拇指在下,一左一右撑开眼皮。 赵虎压低了声音道:“小师弟,这易学之理对今后习武有用的紧。你如听不懂可先记下,待回去后俺讲给你听。” 白玉堂撇撇小嘴,不过还是乖巧点了点头,继续用手指撑开眼皮。然而眼前的身影清晰片刻便又模糊,连谷篱的话语也恍恍惚惚不真切起来。为了不辜负师兄的好意,白玉堂取过案几上的笔墨把玩。 谷篱说到□□时,小家伙已经磨出了不少墨。谷篱讲到六五时,小家伙觉得光研不用似乎暴殄天物可惜的很。谷篱谈到上六时,小家伙正有模有样学着记忆里哥哥的样子蘸墨。小小的手还握不稳笔杆,颤颤巍巍滴淌下一路漆黑墨水。 清晨时分鸟鸣山幽,偏偏要被关在四处不透风的大堂里听个白胡子老头唠叨。白玉堂瞅瞅四下见无人注意,手上紫毫一挥在前面那弟子背上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圈。这也怪不得他,谁让前面那弟子坐那么远够不太着。 “谦逊,谦恭,谦卑而下,谦和退让,这便是通篇谦之意,”谷篱一扬翩翩大袖缓缓道。旁边三炷香只燃了上头少许,袅袅青烟丝毫未因袖口的挥舞而颤上一颤。 王兴祖浅浅一笑道:“谷师傅,徒儿已记下谦卦全篇。”下颌抬起,目光若有若无扫视周遭。这一来,很容易就看到一群勤学奋进天鸾弟子中,那个格格不入正执笔画猫的白玉堂。小家伙画得起劲,整个重心落在案几上,东一笔西一画□□前面那弟子的长衫。画得着实粗糙,然圆脑袋大眼睛还是能分辨出是只猫,略略咧开的嘴怎么看都不怀好意。饶是王兴租看不惯白玉堂一副富家子弟的模样,见此情形还是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 白玉堂充耳不闻,依旧乐滋滋在那里描摹。说也奇怪,四处都是墨渍,他那白色衣衫上却是不染纤毫,或许贵公子爱洁净的性子是天生的。猫是如此可恶的存在,所以爷爷画的猫,不能有尾巴。洋洋洒洒收笔,就算是兔尾巴也不及这猫尾巴短小。 王兴祖这声笑,可算是把众人从初六上六这般佶屈聱牙的言辞中拉回了神思。赵虎率先反应过来,顾不得谷篱尚在授学,急急忙忙上前拉住白玉堂的手道:“小师弟你怎么,怎么在衣服上画猫?” “哦,那我在纸上画猫,”白玉堂忽闪忽闪亮晶晶的桃花眼,倒是睡意全无。 冬日里总是里三层外三层穿得暖和些,前头那名弟子在其余人嗤笑下方才发觉异样。回头一看,连着草垛都洒满了墨水。一时竟呆愣在那里,怔怔不知如何是好。一手揪住下摆,以半侧身的姿态杵在那边。 赵虎拉住白玉堂去取书籍的另一只手,道:“不是不能在衣服上画猫,是不能在衣服上画猫。”前一句加重了衣服两字,后一句则整个都是加重的。 白玉堂笔锋一转在赵虎手上重重点了两点,像极了赵虎两只浓黑的大眼睛。眉梢飞扬毫无犯错觉悟,软软甜甜的童音竟有几分飞湍流水的恣意。“谷师傅讲的我刚刚都看过了。不能睡觉,那就只能画画玩儿。”先前与众弟子短短的交谈中,他手中所翻之书恰是易学。 一声不屑的轻笑,王兴祖慢条斯理一字一句道:“看过了,可是都记下了?” “看过的当然是记下了,难道你看过了记不住?”白玉堂一脸疑惑不解望着王兴祖,把手中紫毫搁在砚台边上。乌溜溜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尽是天真烂漫,“看过都记不住,你好笨哝。哥哥说勤能补拙,看来你要多看看才能不那么笨了。” 这些弟子年龄参差不齐,然而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左右。童言无忌,但是这话还是在不少争强好胜的弟子心里蛰伏下来。 王兴祖眉头一皱,把手中的书推到一旁道:“既然如此,小师弟必然是倒背如流了。不如就把谦之卦叙上一叙让我们见识见识。”谦之卦字数虽不多,然用词简练艰涩,字字包罗万象玄奥莫测。加之白玉堂是初到天鸾,连基本的三爻八卦都未曾有所涉猎,如何便能记下这谦之卦。 谷篱只静坐在上首,不语不言看这一场闹剧。方才顺手取过的石子还未用完,在掌心流转磨搓。 众目睽睽之下,白玉堂把赵虎推回原来的位,继而笑吟吟盯着王兴祖瞧。“你让我背我就背啊,爷爷才不听你的嘞。别以为爷爷看不出来,你这个人,坏坏的。”一歪头,墨色长发从肩头流淌下来。 王兴祖也不恼,手指在一册书脊上轻轻抚过。“既不会便不要逞能,小师弟还是安分守己坐好为妙。且听师兄来给你念上一念谦之卦,教教你究竟何为谦。” “谁说爷爷不会,爷爷就是会!”白玉堂气鼓鼓一叉腰,睁圆了晶莹双目道,“用不着你来教。” 毕竟是个小娃娃,最藏不住心思。王兴祖冷冷哼了一声,一丝笑靥在唇边悄然绽放,“师兄这便说与你听,小师弟莫要辜负了师兄的一片好意。” “谦,艮下坤上。亨,君子有终……”白玉堂眉梢一挑赌气把先前看过的尽数背出,清清甜甜的嗓音似玉珠落盘,充盈于冲虚堂内。不单一字不落背完谦之卦,连那些个注解亦说得头头是道。众弟子的神色越来越不可置信,以致后来全堂鸦雀无声。 篇幅不长,没过多久也就背完了。白玉堂仔仔细细拍了拍草垛掸去灰尘,自顾自落座思忖接下来可以怎么玩。余下那些受惊的弟子,面面厮觑竟是大气也不出一口。 寂静中,却是谷篱哈哈一笑,一手捻须道:“小家伙,背是背下来了,可懂其中意思?” 小脑袋左右晃晃摇摇头,桃花眼微微一闪那上头的睫翼便如蝴蝶触手般落下剪影。白玉堂双手托住下颌,想了想道:“好多不明白,只看出了一点点。但是这个一点点,说得一点都不对。” 如巨石入浪掀起惊涛,这么个小娃娃竟然大言不惭地说,传承千年的易经说得一点都不对。听得此等惊世骇俗的话语,谷篱依旧只是捻须一笑道:“且来说说。” 小家伙也不客气,许是觉得草垛太矮,爬上案几坐定。“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这不对啊。为何君子就一定要是谦谦的,明明觉得自己厉害还要去夸别人厉害,这不是表里不一口是心非嘛,怎的还会是君子。” 谷篱饶有兴致望着白玉堂,袖口一扬长须飘逸,“小娃子,还有没?” “爷爷平生最讨厌那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干嘛非得将喜怒哀乐藏到一张笑眯眯的脸后头,骗骗小姑娘家还差不多。聪明人多了去了,虚情假意一眼就能看穿,何必假惺惺作好人。”白玉堂仰着头晃悠晃悠双脚,精致玲珑的五官交叠尽是倨傲。 “如此说来,小娃子你日后绝不会去做什么谦谦君子?”谷篱又捋一把长须,枯瘦有力的指节在边上轻轻一敲。 白玉堂双手撑住案几,两条腿一摆跳下来。桃花美目轻轻一眨,小嘴启阖道:“谦谦君子有什么好,人家看着累自家也累。若是碰上那些所谓的君子,爷爷有的是法子让他露出庐山真面目。” 谷篱白眉下的双目忽而开启,深不见底如一口古井,“当真?” “骗你是臭猫。” “小娃子,可敢与老夫打个赌?”长须遮唇看不清神色,然那微微上翘的眼角左右看来皆落满了不怀好意。三柱焚香青烟袅娜,氤氲浮游盘旋于谷篱周边,竟是腾云驾雾一般似仙人箕踞蓬莱。只是这仙人,不知在打着什么主意。 “可敢”二字落于耳畔,小家伙一脸一偏道:“怎会不敢,这普天之下就没有爷爷怕的。” 一老一小一问一答自得其乐旁若无人,王兴祖把手中书页狠狠摔在案几上,双唇紧抿默默无言。赵虎则是捧着脑袋乐呵呵听,愈发觉得这小师弟令人捉摸不透,内里锦绣灵气四溢,无怪乎大师兄要亲手送来外加再三叮嘱。 谷篱手上暗劲一使,一粒石子嗖的一声冲白玉堂面门飞去。小家伙也不躲闪,只眨眨眼盯住那枚越来越近的石子瞧。暗青色飞弧似青龙出渊,却在临近面门时猛然调转方向疾驰而去,重又回到谷篱手上。 堂中弟子大多尚处于习武起步阶段,但是谷篱这一手飞石收石还是引得诸位弟子心服口服。精确的眼力、手力、掌控力、计算力,个中学问技巧令人叹为观止更是对谷篱佩服得五体投地。白玉堂亦是对此颇为好奇,本就晶莹的眼眸愈发璀璨似辰星闪耀。 “有意思不?”谷篱笑吟吟道,眉眼弯弯似初三月牙。白玉堂很认真地思忖片刻,继而用力点头。 谷篱滴溜溜转悠掌心处的两枚石子,缓缓道:“免得人家说老夫以大欺小,你若是赌赢了,我将这一手小戏法传授与你。你若是输了,老夫什么也不求。如何?” 轻描淡写一句小戏法,实则可是谷篱穷尽一生方才领悟出的独特暗器手。以随处可寻的石子为暗器,一出手足以占尽先锋先声夺人,危难时刻甚至可以扭转乾坤力挽狂澜。白玉堂不明白其中轻重,王兴祖却是明白得紧,下意识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家伙指着谷篱道:“看起来占便宜得很,老头你一定没安好心思。但是爷爷不怕你,尽管放马过来。” “哎,”谷篱作出痛心疾首之态叹息一声,旋即一本正经捻须道:“适才你也说了,若是碰上那些所谓的君子,你有的是办法让他露出庐山真面目。天鸾一门,宴掌门这君子之名可是闻名遐迩四海皆知的……” 遐想万年侃然正色无波无澜的宴掌门暴跳如雷追着一个小娃娃敲打的模样,一名弟子嗤嗤笑忍不住插话,“谷师傅是想让小师弟去揭开掌门的庐山真面目吗?” 谷篱略略蹙眉摇头,“小鬼头整天想的都是些什么,没正经,掌门哪是能胡乱动的。再说天鸾声名远扬弟子诸多,掌门夙兴夜寐辛劳得很,怎可去添麻烦。不过……”话锋一转,意味深长,“掌门唯一的亲传弟子可是将这谦谦君子之风学了个十成十。小娃子,你若能惹掌门那宝贝弟子生气了,这场赌便算你赢。” 掌门是宴希来,宴希来的宝贝亲传弟子,这不是那臭猫嘛。白玉堂小嘴一扬露出绚烂一笑,一蹦一跳凑近谷篱道:“老头,你老实交代是不是见不得人家弟子比你弟子好,才变着法子要收拾收拾?” “哎小娃子,好歹给老夫留点面子啊,”谷篱不羞不恼,长须如云被气息吹拂开去。也不去刻意压低声音,叹息道:“来这里这般久了都没以前一日里的有趣事体多,你要是去逗弄宴希来那宝贝徒弟,保准有一场好戏。哎,想老夫被宴希来骗上天鸾以后,多少年没遇见好玩儿的了。” 白玉堂咯咯一笑,朗声道一句,“道貌岸然,先前还装神秘莫测的。” 谷篱手臂一挥,翩跹长袖似暗青色流云。“不可如此说,这叫赤子心肠童真未泯。”语调微转,略显赌气般的急躁,“小娃子,我说你到底有没有法子啊。” 白皙小手绕到后侧挠挠头,白玉堂道:“我可没看出那猫哪儿君子了,全身上下都是黑毛整个就大坏蛋。不过要惹他生气嘛,倒也不难。”狡黠笑意在唇边绽放,连带着眉梢都染上一层。白玉般的精巧容颜透着精灵古怪,手指头碰来碰去打着小九九。 啪啪两声脆响,小石子在谷篱掌心欢腾悦动。笑眯眯凝望白玉堂许久,终是畅怀大笑一发不可收拾。留下不明就以的小家伙眨眨无辜的大眼睛,转个身任由这个老小孩兀自疯癫。 ☆、第四章(1) “小师弟,这里走,”赵虎走在前头,于松软素雪上留下深深印痕。一步一印,竟是毫不含糊步步清晰。落雪之后一派冰天雪地,万顷天宇明朗高远,愈发显得这天这地恢宏大气旷达清明。 白玉堂跟紧了赵虎的脚步,每踏一步那小乌靴便被埋入雪中。深雪至膝,摇摇晃晃步履蹒跚,然而终是不吭一声只自顾自走着道。 在一株古柳下暂停了步伐,赵虎道:“小师弟,你真要去惹大师兄生气?” 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小家伙拉拉衣衫下摆又往前迈上几步。 “嘿嘿,说实在的俺也觉得蛮有趣。毕竟是同门师兄,大师兄脾气又好定不会怪罪,没想到谷师傅还能想出这般好玩儿的东西来。”见白玉堂跟近了些,赵虎便又启程带道。一手在下巴处摸上两把,学着戏文里军师智囊的样子故作深沉一番。“哎小师弟,你想好要怎样让大师兄生气了吗?” 轻轻哼一声,白玉堂眸光流转如黑曜晶石。“见机行事不就成了,那猫若是连七情六欲都不全,还不如出家做和尚呢。” “和尚,和尚可是得剃度得终生不娶的。若是大师兄去做和尚,小师弟你舍得啊?” 当然不舍得,没毛猫就少了揪毛拔毛的乐趣。路径崎岖加之白雪掩埋几乎令人寸步难行,白玉堂光顾着行路顾不得答话,却早就在心下掂量相较。跨越一座峰峦便是一片开阔平地,正卡在几峰之间将山涧寒风尽数遮挡了去。 七八名天鸾弟子伫立在旁,正中心是两道飞旋身影正斗得难分难解。一中年男子堪堪驻足于一侧,身形魁梧健硕,未经细细打理的络腮胡更是添上几笔大漠韵味。再走得近也就能分辨出比试拳脚的两人,出手时看似平淡无奇的一招一式实则变幻莫测,输赢只在毫厘之间分明。 “那是智化智师兄,今年比武中仅次于大师兄,”赵虎指着场内比试的一人道。而这比试的另一人,毫无疑问便是展昭了。 年轻一辈的巅峰较量,舍去了光影纷扰的武器暗器,仅仅凭借拳脚功夫一争高下。两人行的都是巧手,极少有硬碰硬借助蛮力抵抗的招数。再细细揣摩之中区别,智化出招更为神秘诡诈捷过猴猿,展昭则刚柔并济剽若豹螭,你来我往旗鼓相当着实好看。 只见智化扎稳下盘一招虬龙逐渊,右手虎虎生威携凛冽掌风直逼展昭左胸,左手半曲护住前胸大穴。瞅准的恰是展昭门户大开之际,掌心落点是心脉纵横交叠之处,出手迅捷毫不留情。展昭不避不闪,双手齐出从一个侧面迎向智化这一掌。与智化拳势相较,展昭出手如长河入海,无惊涛骇浪却浩浩荡荡势不可挡。 这是白玉堂第一次看到展昭全力以赴与人正正经经较量武艺,近十年的耳濡目染厉兵秣马早就将这具小身躯锻造得非同小可,一旦施展身手就是一飞冲天的惊人气势。两人出招速度很快,这落入白玉堂眼里难免显得眼花缭乱错综复杂。小家伙睁大了眼盯着瞧,不知不觉就走得近了些。 智化这一掌从下丹田聚气而出,实乃厚积薄发雄浑之招数。展昭左右双手均成擒拿,游蛇般搭上智化手臂再往对侧方向蓦然发力。四两拨千斤,反客为主后发制人。然智化岂是等闲之辈,早就料到个中变数,这来势汹汹的一掌竟是出乎意料半途而废,化掌为拳再借展昭之力击向他左肩琵琶骨。 近在咫尺的倏忽变招,众弟子敛声屏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展昭两手分用,一手格挡智化手臂,另一手只余下食指中指二指取智化腋下渊腋穴。 便若这滔滔江海决堤倾泻,欲出而不满蓦然消弭已属不易。智化本算合着陡然变招能借力打力攻展昭一个措手不及,哪想得展昭不假思索顺势而为瞬间化被动为主动。此拳本就速度极快,此时与展昭面门相距不过半尺,想要收回已是空花阳焰。而被展昭手臂一挡,原本去势汹汹的攻击就成了强弩之末。 双指纤长节骨分明,轻描淡写指向渊腋穴位,偏又速度极快如白驹飞驰令人避闪不及。展昭也不留情,这一指贯通三阴三阳经脉,去势恢宏似落日长虹。长风拂起耳畔墨发,湛蓝色身影于闲庭信步态势中披荆斩棘锐不可当。 白玉堂目不转睛凝望两人酣畅淋漓的较量,一手置于胸前,另一手以此为托抵住小小的下颌。唇角不动声色开个弧度,狡黠俏皮之色一览无余。 指尖正中智化腋下渊腋,登时就令智化整条手臂酥麻瘫软,再勿能相迎相击。 围观弟子具是情不自禁拍手称好,连那凭借一手空手掌拳纵横江湖数十年的中年男子欧阳中惠,亦是于一对炯炯眼目中流露出赞许之色。 被展昭这么一指中了渊腋,整个局势立刻从旗鼓相当转为胜负分明。若无惊人变数,这场较量无疑是展昭以巨大优势占据上风。一击得手,展昭也没有松懈,而是乘胜追击攻向智化,手掌绕弧似鸿鹄开羽。 说时迟那时快,智化脚下一点堪堪退后数丈。似乎是躲闪之时太过于急躁,落地时分脚踝一扭晃了晃身子。被制住的手尚不能动弹,一个趔趄以半跪姿态跌落在雪地上,膝盖没入雪地。附近弟子纷纷迅捷退开,将这片场地留与展昭和智化二人。 智化这一退恰好落在白玉堂前方,小家伙怔怔盯住智化蜷曲的脚看,又抬眸瞧见凌空翻越而来的展昭,下一瞬毫无征兆撒开腿蹦跃到智化前方。 此时展昭一个灵巧的燕子三抄水紧随其后跟过来,一手成掌辅之以雄浑内劲拍向智化上身。眼见得仅有三尺掌势即到,千算万算也算不准那个不安分的小家伙忽然就挡在了智化跟前。 似一片纯净白雪,却刹那间被掌势笼罩。偏偏这个处于生死悬线的小家伙毫无感知,乌金璀璨的眼眸轻轻一扬,万千风华敛去诸天光芒。小嘴斜斜一撇,似乎还能听见他的念叨,臭猫,你能奈我如何。 所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时留心周遭动向的展昭早就发现了小家伙的到来。然而对手是智化,他虽侥幸占了上风却着实不轻松,因此之前一直全力以赴心无旁骛。亦或许,有那么一点点不愿在小师弟面前败落的小私心。飞跃而来的攻势已是收止不住,下一刻凌厉一掌就会直直落在白玉堂身上。 欧阳中惠眼睛一眯视线扫过,绷紧的手重又松懈下去。几名弟子已是不禁呼出声来,有甚者抬手遮了眼。赵虎尚未能明白眼前景象,只愣愣想着小师弟难不成要投怀送抱惹大师兄生气,这能成吗。 靛蓝色身影翩翩袭来,展昭借着扭身翻转之力略略移动这一掌方向,手臂擦着白玉堂侧身而过。继而手臂一环一收,毫无凝滞把小家伙带入自己怀里。来势过猛,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倒在雪地上,相拥着滚上几圈。期间展昭牢牢将人箍在胸前,以自身背脊和下肢承受大部分冲击,小心翼翼护住怀里之人。 欧阳中惠几不可见点点头,浓密刀眉带上些许笑意,望向展昭的眼神里更多一丝深邃。 洁白无瑕恍若云絮的雪地上留下一串翻滚褶皱,两人终究是停了下来。展昭在下,白玉堂在上,小家伙甩甩头认清眼前景象。此刻展昭的手尚紧紧环在白玉堂腰身上,两张脸凑得很近,彼此相隔不过一寸,鼻尖几乎都要触碰到一起。 小家伙也不挣扎,就这般趴在展昭胸膛上。接着抬起一只手飞快刮了一下展昭的鼻子,咯咯直笑,“笨猫。” 先前搽完药膏时,展昭顺手刮过白玉堂的小鼻子。这只斤斤计较的小白耗子,连这点便宜都要讨回来。展昭松开禁锢住白玉堂的手,无奈望着近在咫尺的精致小脸,“怎的来了,谷师傅传授的易学可还能懂?” 依旧是趴在展昭身上的姿势,小家伙不满地动动身子,嗫嚅一句,“磕人,臭猫怎么那么瘦。”继而翻了翻桃花美目哼上一声,又凑近一些喜滋滋道:“猫儿,你输了哦,生气不?” 原来智化先前摔倒乃是佯装,目的是引展昭懈惫,以求伺机而动出其不意转败为胜。此番智化已是起身伫立于近旁,一出手便可制住展昭,却也不出招只顾着看戏。狐狸眼中一抹贼贼亮光,熠熠闪烁明晰光泽。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bl同人:《[猫鼠]剑河》 作者:雁字翎 第3节 贴得太近,小家伙说话间呵出的白气尽数喷落在展昭面上,淡淡清冷的气息萦绕跌宕经久不散。展昭双手按住白玉堂的肩膀,把这个黏在身上的小家伙从旁侧拨开,细细拂去他发丝上沾染的素雪。“自然是输了,还不是因为你这个拖油瓶。” “谁拖油瓶了?”白玉堂一把打开展昭的手,凶巴巴道,“输了就是输了,可以生气了。” 是谁规定输了就得生气,展昭静静凝望小家伙翘起来的小嘴,忍俊不禁一声轻笑。也不去安抚歪了头不再打算理人的小师弟,只揶揄戏谑道:“是,玉堂怎会是拖油瓶。明明啊,是只到处闯祸无法无天的小耗子。” ☆、第四章(2) 白玉堂蹭的一下转过脸,死死逆视展昭笑靥,咬咬牙道:“猫咬吕洞宾,说的就是你这只臭猫。” 故作一声长叹,展昭扶额道:“明摆着就要赢了,你就忽然窜出来了,若是我收手慢些可就……”竟是心下一冷不忍再思忖下去,转而笑道:“这不是到处闯祸无法无天的小耗子又是什么?” “臭猫!”白玉堂跺跺脚,早已将惹展昭生气这个最先的目的抛到九霄云外去,没意识到此时气急败坏的是他自己。 展昭无辜眨眨眼,认定了你是只耗子还是只不安分的耗子这个事实,你又能奈我如何。 四目交错,一方灼灼烈火被另一方无际汪洋尽具包容收敛进去。白雪漫野,展昭莫名有种错觉,身前的小人儿比之任何一片白雪都要澄澈剔透,他便是这万千雪中最纯净的一朵。 白玉堂终究沉不住气,冷冷哼一声道:“智师兄脚边的雪是在融化的,而且那个位置和方向,恰好可以把你踢成死猫。”内息运转蓄势待发之热极易引得落雪化水,侧前方摆势是出脚最便利的姿态。尚不曾学习武功的白玉堂,只凭着天性里的敏锐发觉智化这招足以祭出致命一击的诱敌之计,于是跑上前挡在两人之间。 这一言掀起骇浪,那些个围观的弟子面面厮觑。若不是白玉堂点破,他们中不少人还被蒙在鼓里,只认定智化不济才跌倒在雪地上。欧阳中惠亦是惊诧,这才开始仔细打量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玉娃娃。 玉堂,你知不知晓世上还有一种手段叫做将计就计啊,展昭暗暗道一句,却并未因此次落败而露出丝毫遗憾。抬手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转而对欧阳中惠道:“欧阳师傅,这便是小师弟白玉堂了。” “玉堂的资质,无论是根骨还是悟性,足以和你媲美了。”欧阳中惠收回目光,转向那些个天鸾弟子道,“楚谂,傅子凌,你们比一下行龙三十六路拳法。”被点到名字的两名弟子齐齐出身,活动活动筋骨便准备新一轮较量。 展昭将白玉堂拉到一边,免得被拳脚气浪误伤。而聪慧如白玉堂,也醒悟过来展昭早已看出其中蹊跷,先前漫不经心的戏谑言辞都是在套他说出实话呢。爷爷做事情,凭什要让旁人明白个中缘由。白玉堂抿唇一言不发,瞪着眼和展昭赌气。 “玉堂,觉得我先前那一指点穴如何?”展昭素来温润恬淡的言辞里多了一丝飞扬,连平和俊秀的眉眼都染上丝丝缕缕华彩。 白玉堂盯着展昭看了看,小牙齿轻轻按住下唇。须臾后,小家伙眉梢轻轻一抬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道:“大师兄大师兄,实在是太厉害了。” 这只一直不服气的耗子竟然会承认厉害,展昭有十足把握贼耗子打着小算盘呢。果然紧接着小家伙就拽住了展昭衣袖,撇撇小嘴道:“大师兄,这么厉害的招数,就教我呗。” 展昭一时有些诧异,这耗子不会吃错药了吧,先前这般举止像是在……撒娇?见展昭怔怔发愣,小家伙不满地撒开手翻个白眼道:“不教便作罢,爷爷才不稀罕。” 乖巧姿态昙花一现,复又成了张牙舞爪的模样。小师弟有求大师兄岂会不应,更何况关乎武学,还是以巧、准为诀的点穴手法。展昭清浅一笑凝视小家伙精致面貌,缓声道:“玉堂,莫非真想学?” “臭猫,要你管。”白玉堂在展昭云淡风轻刨根问底的态势前一甩手就欲离开,却被一把揽住肩膀。回眸,正撞上展昭清朗温润的眼。远处楚谂与傅子凌已然开打,行龙三十六路拳法虎虎生威卷起雪浪千叠,博得阵阵叫好声。近处是展昭清俊的身影,虽然比之白玉堂大不上多少,那清秀骨子里的苍劲已是若修竹般淋漓尽致展露。 无视白玉堂那睥睨神色,展昭徐徐道:“玉堂,点穴手法之传承与一般武学并不可一概而论。平常依着你也便罢了,若是想习得点穴手,需得听我几句。” 这便是答应了。透明眼睑微微一盖一抬,白玉堂撇撇嘴呢喃一句:“哼,啰嗦猫。”忽而咬了咬右手食指,装作满不在乎问:“猫儿,若是被师傅训诫了爷爷可不管。”耳濡目染,白玉堂自然对于武林中为几招妙手掀起腥风血雨的事端一清二楚。不知这猫善做主张将点穴手法传授与他会不会犯了忌讳。 “所以啊,你需得听我的。不然我被逐出师门,你便是念我也寻不见,”展昭正色,清朗灵动的眉眼微微一动,三分怅然七分无奈将无可奈何身不由自描摹得惟妙惟肖。 白玉堂斜睨一眼道:“嘁,谁要念你。便是师傅不扔你,哪日你惹着爷爷了,指不定甩甩手也就扔了你。 习武之人,周身穴位具是要害。莫说暴露在人前,便是欺近了也是不许的。而点穴手法的传授不若一般招式演示一遍打上几遍也就会了,还须细细摸清身上每一处,差了毫厘也就失上千里。展昭不知小家伙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不过既然白玉堂先言要学,他便倾囊相授,总归是好处多些。正思忖着怎般相授为好,就见面前这小玉娃娃一脸不屑,不由莞尔,“若是我执意要跟着,你又扔不掉。” 睁大双眼,踮起脚在展昭脸颊上轻轻一戳,满是不可思议,“原来猫儿的脸皮这般厚耶。”继而忍不住先捧腹笑了场,本就神采飞扬的桃花眼熠熠生辉。 展昭微微一愣,怎的就成脸皮厚了,即便不使千斤坠你也扔不动。待看破小家伙眼中的不怀好意也不计较,摆明了是千方百计想招惹他。肚里能撑船的大师兄怎会与小师弟斤斤计较,展昭望了望远处已入白炽化的打斗,温和道:“到时我来木焦院寻你。时辰不早了,你且随赵师兄去木焦院吧。” 白玉堂作别展昭,蹦蹦跳跳去寻赵虎。小靴子一落一个足印,似朵朵寒梅绽放。迫不及待将展昭答应教他点穴的事情告知了赵虎,那双大眼睛滴溜溜转悠个不停。清泠嗓音和着风声飘散,引得几名弟子侧目。 “小师弟,你确定要这样惹大师兄生气?”赵虎傻愣愣跟着白玉堂走了一段距离,蓦然问。这个馊主意真的能成? 白玉堂不耐烦摆摆手道:“师兄你想啊,就我们两人再无他人了,这机会可不就多了去了。那时,爱怎般折腾就怎般折腾,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若是惹出事来,那臭猫都逃不了干系,可不是一条船上的了。”愈发得意,小脸一甩,耳畔几缕发丝便轻盈落在雪白肩头。 赵虎哦了一声,点点头,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回头瞧见智化指着展昭讳莫如深,竟是无端想起羊入虎口一词。又猛得一拍脑袋,大师兄怎会是虎呢,赵虎你个愣子想的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木焦院,木焦成樵。 赵虎将人带到木焦院,得知晚间时分自有展昭领人,便与小师弟挥挥手。白玉堂一踏足入内,便好奇地左顾右盼,顷刻就失去了踪迹。只见各色木柴整摞整摞堆积如山,几个弟子已然操起柴刀霍霍开工。冬日严寒,冷飒寒风在柴堆间穿梭,将那些个木柴吹得咯吱咯吱直响。 绿衣蹁跹,风溯柒一入院内,便再无熙熙攘攘喧闹声。 劈柴,这即是天鸾弟子入门的根基训练,还是当年开山祖师爷亲自拍板定下的规矩,个中玄机不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那些柴刀不算太锋利,免得刚入门的小弟子们互相伤着。而这也使得劈柴这本就极考验基本功的事情愈发困难。 白玉堂从一堆柴火后头绕出来,昂起头来在最旁侧立足,抬眸直直逆视风溯柒漠无表情的容颜。 “受不了,随时可以走,没人拦着你。”轻蔑、淡漠,就是面对芸芸众生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员。白玉堂握紧了小拳头,目光里流露初生锋芒。他不会败在习武道路之上,更不会败给这个坏女人。 风溯柒随手拾起一柄柴刀,刀刃因常年砍劈有些发卷,一个缺口在午后日头下闪烁寒光。风溯柒的手指白润纤细如葱兰,拇指内扣搭在柴刀柄上,手腕轻轻一转那柴刀就活物一般摆到了最合适的角度。木柴竖直摆放,刀起,找准位置一刀而下。皓腕纤弱,却将柴刀稳稳掌控在手间。直接利索无一丝拖泥带水,以刀刃中部触物,随后腕带动臂力将木柴一分为二。咔擦一声脆响,刀刃划过的地方平坦完整,露出层层沧桑文理。 风溯柒将柴刀往旁边一丢,也不多解释什么。弟子们纷纷会意,各自去挑拣柴刀劈柴。 一拥而上,那些稍许锋利好使的柴刀立即便有了归宿。待轮到白玉堂时,只余下几柄生了锈的。见后方尚有几名弟子等候,白玉堂默不作声兀自去取了柄绣得厉害的。刀身不轻,两个手使全力方才勉勉强强拿住了。 看起来是一码子事,这自己做起来可没这般容易,这第一刀索性连木柴边沿都不曾碰着,那木柴咕噜咕噜滚了几周。白玉堂放下柴刀好好回想一番风溯柒的动作,从手臂到手腕甚至到腰身的动作,再有模有样重复出来顿时就轻松不少。 风溯柒扫视一圈就离开了木焦院,从头至尾竟是没有多在白玉堂身上留意一眼。 先不论手脚酸麻,单是举刀下刀重复个千百次也是枯燥乏味的,加之木乎乎的柴刀太过于难看,呆头呆脑像个大笨鹅。白玉堂一直嫌弃地盯着那柴刀看,劈上没几下便失了耐性,悄悄瞥见风溯柒没影就将柴刀往边上一扔。 ☆、第四章(3) 左手侧那名弟子的衣衫怪得很,白玉堂凑上去一瞧,发觉此人竟是冲虚堂上被他于背上留下大作那个。这一下来了兴致,漆黑眸子一转思忖着怎么找点乐子。 “赶紧的,一会儿风师傅回来了。”一名弟子取了些没动过的柴火过来,将这名弟子劈好的柴换走。而那被换走柴火的弟子甚至都没抬头望上一眼,手中的柴刀一下一下狠狠劈在木柴上。只有将手边的一堆柴劈完才算是结束一日修炼,这是明目张胆的欺负人。 白玉堂嗖的一下就拦在那弟子跟前,逆视他,一字一顿道:“把这些放下。” 仿佛是看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那弟子瞪着眼将白玉堂上上下下打量个便,继而恍然大悟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所谓资质天分与大师兄不相上下的小师弟。怎么,还没学上一招半式呢就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小师弟,罢了,”被换走木柴的弟子对白玉堂道一句,又埋头挥砍起来。这弟子身材不高,白馥馥一张面皮,看起来颇有几分诡计多端的模样,却偏偏只顾着劈柴。显然是刀柄磨损了手掌,他停下刀揉了揉手掌又继续劈。 “你可知我是谁?”那弟子一袭锦衣,腰际挂了块浓绿色翡翠碧玉。指尖肌肤甚好,明显是个养尊处优的主。也不待白玉堂询问,就接下去,“金钟镖局,江炉之子江云骁。既为外门弟子,小师弟大可向师兄请教。” 彼时白玉堂尚且不明白这句外门弟子里所含的贬低之意,金钟镖局这名头倒也听说过,可终究是比不得白家显赫的。自觉论起身手来不敌江云骁,于是心思一转,似是被金钟镖局的名号吓倒般趔趄几步,手上沾染的灰烬便趁机尽数抹在江云骁身上。手掌擦完了再擦手背,不擦白不擦。 江云骁正洋洋得意,不料小家伙忽而退开两步做了个鬼脸,这才前前后后审视一番。下摆衣料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手印,远远看起来有些像是一只圆滚滚的猫。这可是上好的锦缎,江云骁登时怒火中烧,手里那些柴火被丢到一边。 见江云骁发怒,白玉堂不躲不闪只抬起小巧下颌毫无惧色。“是你欺负人在先,爷爷不过是给你点小小教训而已。既然是每个人劈自己的份,你为何投机取巧,害别人替你遭累?” 先收后发,蓄势一掌而出。江云骁这一掌仅学了些许皮毛,然用来对付毫无根基的白玉堂却是绰绰有余。面上嚣张神色一览无余,暴露出颈项大半空门。“就凭我是江云骁,就凭你现下不是我对手。” 即便对江云骁的攻势有所感知,也依旧是避闪不及。眼睁睁看着一双肉掌欺近,白玉堂玲珑精致眉眼微微上挑显出几分轻蔑来,只拿一对灼灼瞳目盯紧了江云骁。耳际久久萦绕江云骁那嚣张跋扈的言辞,明明无理,却有恃无恐理直气壮。 笨呼呼的柴刀从侧方插过来,江云骁只觉森森寒意在颈项前方蔓延,赶忙硬生生收敛去势。下盘不稳往前趔趄几步,扑通一下以嘴啃泥的姿态趴倒。若有若无的嬉笑传来,江云骁怒火中烧满目通红,起身寻觅那柄突兀柴刀的来源。只见先前那名被他换去柴火的弟子默默揩拭了刀刃,一言不发又去劈柴。 真是反了天了,向来言听计从的也吃了熊心豹子胆。江云骁只将这一招的失手归结于大意,并未去细细忖度其中高低,怒叱一声,“柳青,你竟敢对付我!” 方才那一掌的逼近尚心有余悸,细细手腕上的脉络突突直跳。然而白玉堂浅浅咬了咬牙反倒露出一轻笑,掸了掸小手道:“就敢对付你,就凭你眼下不是柳师兄的对手。”继而用左手揉了揉酸麻的右臂,重又拾起被丢下的柴刀。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焰,在向来无忧无虑毫无顾忌的心坎上悄然滋长。 “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江云骁一时间在口舌上落了下乘。一侧目瞧见鬼魅般已然归来的风溯柒,跌跌撞撞跑过去作出一副受委屈的小媳妇姿态。“风师傅,柳青师弟强行将弟子劈好的柴换走。弟子不肯,他便出手伤人。” 当啷一声,却是白玉堂扔下柴刀跑到风溯柒跟前,瞪圆了桃花美目道:“你这是颠倒黑白,明明是你换走柳师兄劈好的柴想不劳而获,也是你出手在先。” “风师傅,你不信可以问问他们,”江云骁伸手指了指其余埋着头劈柴的弟子,再回眸时愈发楚楚可怜似风中弱柳。“弟子谨记师傅教诲,师兄弟之间情同手足切不可互相残杀。哪想得柳青师弟步步相逼。风师傅你看,弟子衣上的这些这些,哦还有这些。” 白玉堂冷冷哼道:“别指了,那猫是爷爷故意抹的。”倏忽几不可见促狭一笑,抓了一把雪往江云骁衣服上抹,“师兄说得对,要情同手足。师弟这就给师兄擦擦。”雪团子触衣化开,原本胖乎乎的笨猫这一来愈发圆润。 江云骁猝不及防,咬牙切齿看看画得不亦乐乎的小家伙又看看面目全非的云锦衣裳,索性破罐子破摔任由他去。忽而似是揪住小尾巴般显出几分得意洋洋来,发问:“哎,听说小师弟在冲虚堂上画的也是猫,为何不画别的独独画猫?” “爷爷不乐意说与你听,”白玉堂面不改色心不跳,连白眼也懒得翻。只下意识抬了抬眉梢,在白玉容颜上染一抹焕然华彩。古灵精怪的心思,又有谁人看得透。 自始至终,除了江云骁和白玉堂之外竟是再无一弟子插言,皆似聋哑。江云骁小心翼翼察言观色一番,又道:“风师傅,弟子先前莽撞了。师兄嘛,自然是该多担待些。风师傅也莫要惩罚柳青师弟了。” 杏眼凝霜,在那些劈了的没劈的柴木上扫过,又在柳青身上停滞片刻。“未劈的,都去取来,”一成不变如冰霜侵骨,辨不出内里思绪。 江云骁唯唯诺诺点头,将剩下的木柴都搬过来,恭恭敬敬站在一旁。捉摸不出风溯柒的心思,也不敢轻举妄动。 冷冷看了看,风溯柒樱唇微启:“柳青,你将这些都劈了。” 便似惊堂木响,一锤定音。白玉堂丢了手中的雪团,小脚在雪地上猛得一跺朗声道:“坏女人你到底是有多笨,他一说你就都信了。还以为天鸾怎么了不得了,原来也不过是个是非不分的地方。”连被众人奉为信仰的天鸾也一并谩骂,不少弟子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大可走,”风溯柒静静凝视白玉堂那双漆黑眼眸,也不去追究所谓的不敬。小玉娃娃的眉宇竟是一点一点冷冽下去,如寒剑缓缓开刃。寒风刺骨,白玉堂小小的双唇略显苍白,启阖间隐隐流露出桀骜,“打败你之前,我不走。” 悉悉索索一阵响,却是柳青接过江云骁手中的木柴。对着风溯柒行上一礼,柳青拉了拉白玉堂小声说:“就把木柴当做讨厌的人。” 原本就是每人一大摞的木柴,若是再加上江云骁的份可是足足两大摞。堆得宛如小山丘,只看了便令人胆战心惊。白玉堂对着风溯柒挥挥小拳头,叫嚣一般恶狠狠道:“我要和柳师兄一起劈柴。” 风溯柒的眼底似有什么微微一震,继而不动声色遮掩过去。望一眼被白玉堂搁置在一边的柴刀,转而对江云骁道:“你的刀,取过来。”柳青则是拉住满面怒意转身要走的小家伙,小声道:“再等一下。” 江云骁那柄刀算得上轻薄,刀尖处泛着粼粼寒光。风溯柒右手持刀,指尖在刀柄上来回磨搓,冷冷道:“老。”顷刻,左手食指在刀尖上轻轻弹触一下,刀身颤抖,嗡嗡震响。“不及嫩。”又将刀背向前送了小半尺,复又道:“迟。”蓦然刀柄不动刀尖翻外,犀薄利刃似白虹贯日,“不若急。” 柳青若有所思注视着这一切,白馥馥的脸上蔓延一抹欣喜。白玉堂初时如堕烟海不知所踪,然而只过了须臾时分,那眼目便清明起来。江云骁则是暗暗打量白玉堂和柳青一眼,嘴角略显不屑。 “用这个,”风溯柒刀柄朝外递给白玉堂,冷声冷气不带一丝情感。 白玉堂接过柴刀,这回倒是没有瞪上一眼。这刀入手明显比先前那柄好使唤得多,掌心触及刀柄木质质地,老、嫩、迟、急四个字许久交替回旋。 刀柄碰为老,刀尖开为嫩,老不及嫩。这般思忖着,手中的刀已是举起,气力从手臂聚集,最后凝聚于手腕,带动刀身飞驰而下。刀尖寒光瘆人,刷的劈向木柴。刀背缓慢磕碰为迟,刀尖率先相迎为急,迟不若急。临近木柴手腕急陡,刀入木柴的速度便又快上一倍。只听咔擦一声轻响,木柴从正中心被分成两半。 劈完,小家伙撇撇嘴,清清楚楚道一句:“坏女人。”把木柴当做讨厌的人,柳师兄这招真有意思。 一根,两根,一堆,两堆。那些已然劈完木柴的弟子先行离去,落火艳阳沉沉落入山涧。风溯柒静静注视那两个还在与木柴抗争的小身影,目光卷携一丝渺然。 几个时辰枯燥乏味的重复,白玉堂的速度慢下来不少,颤颤巍巍似乎随时有摔倒的可能。然而他硬是咬着牙不吭一声,顾不得将额上的汗渍抹去刷的又劈出一刀。白家贵公子的身份比之金钟镖局首领之子不知要高上多少,而此时此刻,他只不过是天鸾门下最普通不过的一名弟子。 “风师傅。” 春风和煦般的轻唤,不知是何时近的身,竟是未能发觉。风溯柒掩去诧异,淡然侧目。靛蓝衣衫翩翩,温润如玉面容,虽仅十一岁年纪却有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端方。 展昭施上一礼,道:“风师傅,我是来领小师弟的。” 除去柳青和白玉堂,最后两名弟子也已将木柴劈完。听得展昭话语,相互对视一眼终究未说什么,草草行过礼便离去。这一幕涓滴不漏映入风溯柒眼中,女子欲言又止,最终只将一只纯白色小瓷瓶予了展昭,也不加解释。 “小师弟,大师兄来寻你了,”柳青将拣起又一根木柴放置妥当,活动一下酸麻的手腕道,“要不你先去,这些我能搞定。” 白玉堂停下手中的刀,气喘吁吁道:“让……让那猫等着呗,需得先劈完了,岂可半途而废食了言?”说罢,只抬眸望了一眼,便又一下一下认真琢磨。针刺般的痛楚从指间一直蔓延到肩膀,足下摇摇欲坠。而展昭也似心有灵犀般与白玉堂四目交错,远远等候着再不近一步。即便到了如此精疲力竭的地步,白玉堂依然不忘劈上一刀就断断续续念叨一句坏女人。 猫?小师弟心心念念画的猫不会是大师兄吧。夕日沉落,赭红色光影在雪地上散落开来。柳青偷觑一眼如苍松劲竹般在远处伫立的展昭,将先头诞妄不经的念头驱赶出去。俯下身子拾掇劈好木柴,这才问:“小师弟,你觉得风师傅很坏吗?” 白玉堂稍稍挪了挪位置站定,掸去下摆上的几粒尘埃。“当然坏了,不过其实也没那么讨厌她。”晃了晃手中的柴刀,又道:“比如把这个好使点的刀换给我,坏女人关心人的地方我也是知道的。” 寒风呼啸,远处风溯柒的身影似是承受不住此般吹拂,微微一颤。 ☆、第五章(1) 暮色微暝,夕日渐颓,朱霞流光。皑皑素雪千里接天,织一幅万顷白绢。 小手紧紧扣住柴刀刀柄,刀刃轻颤,从上方一泻千里倾全力而落。咔擦一声脆响,木柴沿着最中央的星点分开,柴身向两侧坠下。白玉堂手下一松,早就摇摇欲坠的柴刀跌落在松软雪地里,只余下锃亮刀尖寒光如芒。双腿一软和刀身一同陷入雪地里,白皙剔透面颊透出粉色,小嘴一张一合呼哧呼哧直喘息。 不若白玉堂一般赖倒在雪地上再不愿起身,柳青俯身拣拾起最后几根木柴,于一旁堆叠摆放。正欲告知风溯柒,便见展昭一个轻巧的燕子三抄水凌空一跃。可遇而不可求的上乘轻功,柳青不由有些微晃神。待发觉展昭已至跟前,方才放下手中木材唤:“大师兄。” 展昭对柳青微微一笑招呼过去,便去看那软绵绵蜷缩成一团的小娃娃。而小家伙浑然不觉,索性向后一躺就着雪地咕噜咕噜打个滚。 “小师弟今日定是累坏了,我尚未见过如此拼命的,”柳青附在展昭耳畔道,继而辞别。 拼命,依着这小家伙的性子,赌气才符合了。展昭摇摇头,弯腰欺近道:“既还有气力滚,就赶紧的起来。” 白玉堂不滚了,晶亮亮的桃花眼盯住上方遮住天宇的展昭。俊朗润泽的五官,一头长发未束冠,便随山风飘散开去。撇撇小嘴,白玉堂斜睨一眼清清朗朗道:“就不。” “当心着了凉,”展昭慢条斯理道,望着几乎融入雪中的小玉娃娃,“那药又浓又苦,一天须得喝三四遍。估摸着服上七八天也就奏效了。”眼底微微含笑,却从哪个角度看都带了三分诡谲。 浓字惹得小家伙的眼睛一眨,苦字引得双唇一抿,三四遍三字刚落身子一颤,七八天落毕一拳头便冲着展昭面门过去。展昭舒展五指请君入瓮,轻轻松松将小家伙的小手裹进手掌心里,“还不起来?” 松懈了身躯赖在雪地里,白玉堂眼眸溢彩软软道:“累,起不来。” 展昭故作叹息,将白玉堂的手裹得紧了些,手下微微加了几分力,轻易就将小家伙拉了起来。白玉堂不动任由展昭摆弄,却在即将立直身躯时,嘴角一扬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方才还乖巧可人的小耗子瞬息伸出爪牙,全力以赴直挺挺向后方倒去。若是堂堂大师兄被小师弟拉进了雪里,该是多么的有趣。 不料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展昭似是早就预料到此中变数,手臂往侧方一拖又猛地往当胸一拽。于是白玉堂算计不成反被算计,足下趔趄跌进了展昭怀里。见识过小家伙的调皮捣蛋,展昭不敢大意扼住他手腕,双手灵活拉、翻,揽住他小巧的肩膀。 “死猫,放开!”白玉堂挣脱不开甚恼,怒气冲冲道。然而展昭毫不理会,只顾带着人前行。脖子尚能动弹,白玉堂一扭头正对展昭揽住他肩膀的手掌,修长手指节骨分明,习武之人的锐气英气一览无余。张开嘴,亮出皓白色的尖锐小虎牙,对着这只恼人的手,往食指处一口咬下。 来不及防备被耗子牙叼住,展昭吃痛却不吭声,指尖轻轻一撩拨从白玉堂的唇齿间逃离出来。无意间触及到柔软灵动的舌尖,湿漉漉的触感便烙刻在指尖肌肤处。一言不发,只把人揽得更紧。 食指上还留有牙印,细细密密的一排,深得都能从凹处看见青色脉络。白玉堂悄悄打量一眼面不改色的展昭,又抬起自己的手尝试着咬了一下。手指处脉络纵横触觉敏锐,牙齿才触及便有刺骨痛意。白玉堂赶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将手拿下来,小心翼翼侧目偷觑一眼展昭。似乎是咬疼了,这猫不会真生气了吧。 半晌无言,白玉堂终究心虚,轻轻一咬牙试探道:“猫儿?” “嗯,”展昭足下不停,不动声色前行半步挡开凛冽风霜。目光绵延于远处溟濛,并不与白玉堂接壤。 又一派寂静,唯有寒风由远及近又掠过而去。白玉堂眉宇轻蹙,上方小齿将下唇碾了又碾,别别扭扭启唇:“还……疼吗?” 噗嗤一声笑,展昭停下脚步扳过小家伙的身躯,被咬了一口的食指轻轻点在精致玲珑的鼻尖。“玉堂,你这算是……关心我?”满足地欣赏白玉堂的神色从迷茫到顿悟最终转为凶神恶煞,那如玉雕琢的脸颊即便换了千万种神情也依旧焕然。 白玉堂一巴掌打开展昭的手,一转身就跑开。毕竟是劈了几个时辰的柴,下盘不稳踉踉跄跄,没跑上几步便发软。然而展昭就在后头不紧不慢跟着,像极了逗弄耗子的猫,白玉堂攥紧了小拳头提一口气继续跑。 “玉堂,错了,是这边……”展昭轻易就追上气喘吁吁眼冒金星的小家伙,无奈道。 “要你管!”白玉堂恶狠狠瞪一眼,双手在展昭胸膛上重重一推。展昭纹丝不动,倒是白玉堂向后倒退两步。眼见得动起手来不是展昭对手,白玉堂一扭头冲着通向密林的小径道:“那你说,这道通向何处?” 本就是蜿蜒小径,此番更是被白雪覆盖,若不仔细分辨根本瞧不出其尽头。展昭明知白玉堂是在刁难人,然而他自小长在天鸾,对天鸾的熟悉程度即便不是一草一木了如指掌亦是知晓个七七八八。只堪堪瞥上一眼,盛不住的笑意就凝重上几分,缓缓道:“这小径通往珍笼谷。” 辨识出展昭话语里的细微变数,小家伙揪住不放,眨巴着一对大眼睛追问:“珍笼谷好玩不?” 欲言又止,展昭自嘲般一笑道:“也罢,若是瞒着你,依你的性子是愈发要去探个究竟不可。”在白玉堂的墨发上轻轻一拂,展昭敛去玩味,道:“玉堂,你且答应我。若是我不在,不得孤身去珍笼谷。” 这明摆着不对劲,你这猫难道还一辈子跟着爷爷不成,这是限制爷爷的逍遥自在。白玉堂刚想抗议,就触及到展昭褪去戏谑凝聚万千言语的双眸。清澈温润如水,灼烈炙热似火。小家伙安静下来,也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忍,鬼使神差般颔首。 展昭拂去白玉堂衣襟上的一点雪花,温和一笑。“珍笼二字取自棋局,寓难破解之局。珍笼谷深处,是一个不知何时布下,何人所布,千百年来从未有人能解的阵法。其名,心宿十五阵。” “心宿十五阵?”白玉堂来了兴致,顾不得周身酸麻便沿小径往里走。“猫儿,你既陪着,去一窥究竟可好。” 跟上白玉堂的步伐,展昭在前额处轻轻一触道:“便是去了,也莫指望能破阵。想当初天鸾二十六代掌门韩子弈精通奇门八卦,倾其毕生之力尚勿能寻出解法。传言韩掌门临终前遗言,这心宿十五阵,是个死局。” 白玉堂眼眸一转,清凌凌的嗓音便在密林中传开,“死局,是以死方能解,还是至死也解不了。” 密林深处悉悉索索一阵轻响,与树枝雪落交织。风行掠动,枝条上的积雪簌簌纷落。 这话却将展昭问住,从未有人如此去揣度过这个“死”字。看这小家伙兴致勃勃的样子,展昭不禁莞尔:“玉堂即便是想破了这心宿十五阵,也得先学了武艺和奇门遁甲方行。像如今这般冒冒失失进去,能不能找出阵法位置来尚不知晓。” “臭猫,别以为你仗着年纪大多在天鸾呆了几年便能拐弯抹角嘲笑爷爷,”白玉堂又一次亮出亮闪闪的爪牙。 展昭一时错愕,这都哪儿学来的腔调,又是从哪儿能与嘲笑联系了去。反反复复将先前言辞回忆一遍,至多也是嬉笑算不得嘲笑吧。 白玉堂咄咄逼人,“别以为是掌门的弟子便可唬人,哪怕是刀山火海也拦不住爷爷。” 这耗子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憋得慌,非得寻个借口发泄一通。摆明了是无理取闹,前前后后措辞怎么看都觉牵强。展昭静静凝望就差上蹿下跳的小家伙,一面暗暗感慨精力真是充沛,劈了那么多柴依然活蹦乱跳。 寒风吹拂,卷携几点飞雪。 上一刻还面容含笑的展昭瞬息变了神色,锃亮锋芒从眼眸中流露,即便是全神贯注对敌时分也不减其温润如水。上身前倾,背上长剑出鞘,那剑柄精确无误落入掌心。锵的一声,如潜龙离渊凤凰长鸣,大气而利落。 一柄剑以枝叶为障蓦然斜刺而出,迅捷如风极为巧妙,剑尖纷转竟是在一招中接连使出九式,直取展昭眉心处。虽只是一柄普通铁剑,却在那人手中硬生生跌宕铿鸣。剑身震颤发出的回音即刻便将展昭的架势给压制下去。 展昭心下大骇,仅凭这一剑的出势就可估判,此人剑术造诣不逊于天鸾掌门宴希来。究竟何时何处招来的劲敌,神不知鬼不觉摸上天鸾怀了怎般目的。幸而,这一剑不是冲着白玉堂而去。展昭凝聚心神手腕疾翻,一招“绿竹猗猗”清啸而出,护住面门要害。 一剑破开满枝琼瑶,风随影动似流云翩跹。剑风撩开林木,出剑之人盘膝坐落于枝干上,借上躯和□□之力压弯枝条。这枝条是近年新生,在这一压力量下弯而不折如弓弦满张。待得树枝尖端微微下垂,那人倏然沉了身躯稳住。 白玉堂的反应不及展昭训诫,然很快便啪啪啪往后退了三步,使得小乌靴尖头染些许白雪。接着一手支在下颌处,歪了脑袋看。左右也帮不得什么忙,还不如身处局外看得通透些。 只见此人三十上下的年纪,长挑眉眼高挺鼻梁,一头长发不加打理肆意披着。身上着一身青布直缀,腰上结了条细绳,上头挂只半尺来长的酒葫芦。酒葫芦上口连了一小段枯藤,中间细腰处被磨得光滑锃亮。这人在细细枝条上坐如磐石,左手搭于膝腿侧方,右手执剑随意一挥便挽剑影翩翩。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展昭心静如水处变不惊,剑身斜立面门前,手腕微微外翻随时可转隔为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只待对方招式一入定,便可一挑一晃化守为攻。 那人轻轻“咦”了一声,原本懒散的背脊挺了挺。腰际上的酒葫芦嘴歪个头,那根枯藤便松松垮垮往下垂。继而手腕堪堪一转,十成内劲卸去一半,余下五成使了个缠字诀,似长蛇一般绕上展昭的长剑。 只剩了一半劲道,展昭登时放开了手脚。全身内力周转三周天,以剑法中的如琢如磨来应对缠字诀。此消彼长,本是苦苦招架的态势,顿时就游刃有度有守有攻。 那人瞧得愈发惊奇,一对长眼一动不动盯着看。许是力不从心感到吃力,剑使半招复加上一成力,这一来便又占了上风。他一味只用右手使剑,整个人依旧是盘膝曲腿稳稳坐于枝条凹陷处。出剑很快多招并驾,风流中带着一股子狠辣劲,却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白玉堂左瞧瞧右瞅瞅,见两人你来我往剑不相接,并非拼命打法,便欠了欠身子懒懒道:“爷今日不亲自动手了。猫儿,此人就交予你了。”稚嫩软糯嗓音,偏要装出老气横秋了不得的样子,有意无意摆出架子来。 ☆、第五章(2) 那人眼不斜视长剑呼啸,刷刷刷接连刺了三剑。两剑指向展昭周身穴位,另一下竟是以剑气卷向伫立在旁的白玉堂。 这两剑一剑指肾俞一剑指气海,于展昭而言并不难解。然而感知到凶骇剑气直奔白玉堂而去,他下手便狠了几分。呛啷一声正面相迎,用上燕子飞中的小巧腾挪之术瞬息间飘到白玉堂跟前。 眼下局势,若是以剑来抵必然会有残余剑浪落来不及化去。展昭未经揣度便横剑相抗,却是牢牢立在白玉堂身前不挪动分毫。 雪光一道如白驹过隙,那人手中的剑脱手而飞疾驰而过,横穿剑浪化开气势。长剑穿过气浪落到远处□□蓬松积雪,剑柄上那枚小小剑穗叮咚一声敲在剑刃上。剑气是内劲而化,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破开剑气也需得附以雄浑内力。 展昭抬手按在白玉堂肩头,由上至下细细审视一番。见小家伙眨了眨晶亮亮的眸子笑得促狭,这才宽下心来微微一笑。小家伙侧目,视线从展昭肩头上方觑一眼。继而抬手在腰间轻轻一碰,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 “哈哈哈,护犊子呢那么宝贝,”那人畅怀大笑起来,取下腰际酒葫芦嘣的一下拔去盖子,仰头咕嘟咕嘟灌上几口。灌得过□□猛,几滴酒水沾上唇角流淌,染开醇厚酒香。 展昭和白玉堂相视一笑,会意。这酒葫芦,兴许也是个宝贝。 酒性猛烈,那人压抑着闷闷咳嗽两声,接着双眉微蹙,手指在左侧胸膛划了两道。双腿从盘踞姿态变为垂落,右脚向上一提脚尖落于枝干上。卸去了力道,枝条便直直向上弹起。于是那人便以一个俯视的角度注视两人,大小动作一览无余。 白玉堂从展昭身后跑出来,斜眼一睨固执地与他并肩驻足。矮了一个肩头,却自有一股卓尔态势。 那人伸手遥遥指了指白玉堂,语气里也沾了些许酒意。“小娃子,你说是我的剑法好,”指尖一偏,指向展昭,“还是他的剑法好?” 侧了头望展昭一眼,白玉堂笑吟吟道:“你的剑法好看的紧,无拘无束潇洒自在,便像是……那冰天雪地里风华无双的美人。” 童言无忌竟是将他的剑路说了个准,那人咧嘴哈哈一笑复又举起酒葫芦灌上一口。拿了酒葫芦的手搭在右腿上,上躯微微一倾靠在枝干上。“妙哉妙哉,小娃子眼光不错。我的剑法是冰天雪地里风华无双的美人,那他的剑法,如何?” “若你的剑是这美人,那他的剑,”白玉堂蹭的一下窜到展昭伸手,只露了半张脸面朝那人咯咯直笑,“就是那江南水乡里芝兰玉树的英雄。”继而连小半张脸也埋了进去,笑得喘不过气来,“英雄配美人,美人终要配予英雄。” 那人微微一愣,却也跟着哈哈笑起来。那笑声不知为何忽而中断,他一手捂了胸口道:“此言差矣,谁说美人终要配予英雄。这英雄能得美人,也需得胜过美人。” 白玉堂探出半个小脑袋,撇撇嘴道:“这如何能比得,你可比这猫大多了。” “如何便不能比?适才我这手下可是让了四分力,”那人约莫是来了兴致,从枝干上垂落下来的脚一荡一荡。“小娃,你这淇奥剑与那木头块使的不尽相同,不过我更看好你。只是火候欠些,来日必成气候。” “木头块?掌门?”白玉堂小脑瓜转得飞快,那人话语方落便接道。 先前在与此人拆招时,展昭便觉察出他对淇奥剑的熟悉绝非一般。淇奥剑诀为天鸾最精妙的剑诀,岂是以一成不变的单纯招式取胜。光只第一层的一招绿竹猗猗便能破刀剑、破拳脚、破气劲、破鞭链,千变万化皆靠出剑人自身掌控。然而此人在应对淇奥剑时从容不迫镇定自若,大多都似是能预料到下一招一般。 此人与宴希来差不多年纪,又对淇奥剑所识颇深,还唤宴希来未木头块。种种看来,他和宴希来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他对两人并无恶意,先前对决也不过是引他出手使淇奥剑而已。只是这般高人,似乎从未听师傅说起过。展昭对那人行了一礼,道:“多谢前辈认可。晚辈生性愚钝,剑法全为家师传授。若是日后有幸能有小成,那也俱是家师指点传授得当。” 那人斜上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就那个木头块,他要会把利字诀放在温字诀后面使唤,爷爷这套流云剑就随淇奥剑姓。” 白玉堂翻了翻白眼正欲启齿,不料展昭轻轻一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抢先道:“前辈,晚辈倒是想到一个能够使两套剑法一决高下的公平之策。” “前辈晚辈的,和那个冥顽不灵的木头块一样古板,”那人嘴上没好话,脸上却是笑得合不拢嘴。“爷爷看人准得很,你这小娃面上正经内里不知想些什么。不过这样古灵的好,日后长大了可别和那个无趣的木头块变成一类货色。你且说说,是个什么法子。” 展昭的手在白玉堂肩头轻轻一抚,对那人道:“人御剑,剑法之高下总与使剑人本身有关联。像晚辈这样的,不管使什么剑法都不能在前辈手里占便宜。” 那人又顺势举起酒葫芦凑到嘴边,哪想得葫芦里的酒已见了底。他举个空葫芦倒上许久,终究只得意犹未尽舔了舔最后滴下的一滴,兴致索然地将葫芦挂回腰际。复将目光落到展昭身上,又起了兴味,上身微微前倾道:“假话,不过那木头块的弟子夸爷爷本领,听着就是舒坦。” 手腕轻转剑身回旋,锵一声脆响落回鞘内。那剑身剑鞘在修长五指间打个转,然后剑尖下垂擒于掌心。展昭仰头,镇重其事对树梢上那人道:“若前辈能寻一弟子传承流云剑再与晚辈较量,那么两种剑法孰优孰劣也就能分个高下了。” “啧啧,你这小娃果然不厚道,”那人本是倚靠的姿态,这会儿直了身子摇摇头,一手捏着酒葫芦的柄滴溜溜转悠。“你都把淇奥剑使到这份上。这光景,让爷爷去哪儿寻个夙根早慧的弟子与你较量,摆明了是亏本的买卖。” 展昭半垂眸微微一笑,又抬头道:“原来,前辈还未寻得传承之人。” 那人愣了半晌,继而猛地一拍枝干抖落簌簌飞雪,周身在枝桠颠簸下安如泰山。“你这小娃竟诓我。”也不生气,摆摆手道:“徒弟哪那么好寻,木头块那是运气好。爷爷若是料得不错,你这身功夫习了少说得有七八年,还得是你这般根骨奇佳悟性上乘的。” “晚辈愚钝,着实算不上根骨奇佳悟性上乘。不过这样的人,晚辈倒确实,见过一个,”展昭眉宇轻扬,慢条斯理道。感受到身旁之人蠢蠢欲动的探寻,展昭抬手按在小家伙肩膀上,指尖微动。白玉堂却不领情,一扭身子逃窜开去,乌溜溜的大眼睛在展昭和那人身上轮回打量。 那人将右手扣在酒葫芦细腰处摩挲,目光一转落于白玉堂身上,似笑非笑道:“莫非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彼时宴希来让白玉堂以外门弟子的身份师从风溯柒,展昭不忍不服欲辩驳,而宴希来只是不动声色阖了三次眼。一次,一更天,三次,三更天。当晚,屋内青灯如豆,院外风雪连绵。展昭进屋后尚未来得及掸去衣衫上的飞雪,宴希来便问了第一句:“昭儿,你,为何执剑?” 青灯下的身影格外瘦长,显出几分嶙峋味道。展昭攥紧了剑鞘,未尽数褪去稚气的嗓音一字一顿坚毅决绝,“为青天。一剑在手,方可惩宵小,护青天。” 昏黄灯影下看不出宴希来的神色,他紧接着又抛出第二问:“淇奥剑术之于你,意味如何?” 淇奥剑术,取名源自《诗经》中的《国风·卫风·淇奥》,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剑术本身如游龙惊鸿,刚柔并济光明磊落。实是剑术中的君子之剑,温润如玉风度翩翩。人如剑,剑如人。人御剑,剑又何尝不在御人。 这回,未待展昭启齿,宴希来又道:“心中有剑,手中有剑。玉堂手中之剑,寻遍天鸾亦不得。”灯火在这一声似叹非叹下轻轻颤动,橘色火焰消弭下去,竟只余下几星蓝色散发幽幽凉意。 心中之剑,不知如何去铸。手中之剑,又不知谁人赠予。按照宴希来的意思,天鸾门下并无能够传授白玉堂剑术之人。故而展昭在发觉此人剑术造诣之高时,便存了一份别样心思。此番被他点破也不难堪,温润一笑缓声道:“这是刚来天鸾的小师弟,姓白,名唤玉堂。晚辈在天鸾数十载,还从未遇见如此天资卓越的小师弟。” “姓白?”那人盯着白玉堂的脸细细瞧上些许,道,“可是金华府白家?” 白玉堂的眼里瞬息生出几分睥睨,眼角处精致的弧线微微上扬,一撇小嘴道:“哼,金华府又如何。” 这贵公子的脾气真是难捉摸的紧,展昭笑着捋了捋他的前襟道:“玉堂就是玉堂,这和身世家道并无关系。这位前辈只不过随口一问,玉堂难道还要像个小姑娘一般斤斤计较不肯罢休?” 小姑娘?白玉堂皱了皱小鼻子,似懂非懂眨眨眼。又故意挪开眼抬起下颚作出不屑模样,声音却是闷闷的,“你说我天资卓越,是不是要把我送走啊。” 展昭微微发愣的功夫,那人仰空长笑一番,惊得不远处小憩的飞鸟扑棱凌空。“哈哈哈,你们俩个小娃当真有趣。不过小娃娃你放心,爷爷不会带你走。就你这样的,若是闹腾起来要吃奶,让爷爷去哪里给你寻。哈哈哈……” “你才吃奶!”白玉堂倏忽仰头,眼睑一低张牙舞爪道。 ☆、第五章(3) 笑声中断,那人一手捂了左侧胸膛咳嗽几声,重又盘曲双腿成坐禅姿态。长眉舒展,笑意不减,“爷爷不吃奶,爷爷喝酒。”待过上片刻,才对展昭道:“你也莫要再动歪心思,爷爷的剑术岂是会轻易传人的,更何况是天鸾弟子。” “前辈,玉堂算不得正式的天鸾弟子,”展昭不急不躁,徐徐道。 那人却是一摆手示意不愿再议,话语快了几分,“小娃娃,若是一个阵法以死方可解,又该如何去解。” 展昭心下大骇,白玉堂在死局二字上做出了以死方能解的论断,而此人这一问无疑是为了解心宿十五阵。珍笼谷的心宿十五阵可谓是天鸾重地,天鸾内部有所传言,一旦被外人破了阵,就是天鸾门赤地千里灭门绝户之时。展昭横跨一步挡在白玉堂跟前,语气沉了几分,“晚辈虽远远不是前辈对手,但若前辈想要破这心宿十五阵坏天鸾规矩,晚辈定当舍身相阻。” “这个阵不能破吗?”白玉堂拽了拽展昭的衣袖不解道。展昭回眸递了个眼神,小家伙便自觉撒了手,也暂时将此事搁置在旁不与纠缠。 “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破规矩,真是麻烦,”那人皱皱眉头,手掌在枝干上重重一拍。借这一拍之力,整个人腾空跃起似鸿鹄展翅,快如青光朝插在地上的长剑扑去。动作之快不可思议,再定神间那柄长剑已然被收入剑鞘。“你也别舍身不舍身了,就算是那个木头块来,爷爷也照去不误。对了,莫把遇上爷爷这事告诉木头块。” 展昭心念忽然动,朗声道:“前辈既如此说了,晚辈不告诉师父便是。”停顿须臾,待那人将剑鞘一竖握在掌心,又道:“晚辈就告诉师父,有个唤他为木头块的来过。”足下不移分毫,若有若无挡在去路上。 “别别别,”那人竟是急了,嗖的一下窜到展昭跟前,“小娃,你若不这般与你师父说,我便将流云剑第一式授予你家小娃娃。” 竟愿拿流云剑第一式来换,只为不让宴希来知晓他的到来,可见他对此极为在意。这人对天鸾并无恶意,要真论较也无非是和宴希来又纠葛,这纠葛到底是哪般也是道不明。展昭心思百转,眉梢飞一抹狡黠,“不是晚辈不懂通融,只是师父在九年前立下门规,这珍笼谷即便是天鸾弟子亦不能轻易涉足。” 那人盯着展昭瞧上几许,长剑一收稳稳拿在手里。一道剑气隔着剑鞘倾泻,消融积雪。一声轻蔑鼻音,“什么门规不门规的爷爷可不来管,”紧接又道,“不过这般说来,适才那黄毛小子该是破了门规了。” 略略一惊,展昭抬眸沿小路寻迹而视。粗粗一看难以辨认,然而细看之下便发觉雪地上新落的脚印。一路较深,一路较浅,凌乱交叠。 “我道那三人何以先后而行,原是如此。”那人生了对长眉眼,次番微微拧起别有风致。继而嘴角微微一勾,蓦然溢出丝丝寒意。 白玉堂瞅瞅路上的足印,拽拽展昭的袖子问:“是不是三人先后而行,后行之人落足在先前那人的脚印上?” 展昭颔首,神色间多了份凝重。原本闯入珍笼谷也算不得什么,毕竟于这群十岁上下的孩子而言,越是藏着掖着禁忌不允愈发要去探个究竟。加之心宿十五阵错综复杂可谓是阵法中的珍笼迷局,谅天鸾弟子如何折腾都折腾不出什么来。可三人行出一人足迹,这里头必有蹊跷。 “我看他们也不怎样嘛,宴师傅可是能踏雪无痕的,”许是有些冷,白玉堂搓搓两只白玉般的小手。小脑袋微微下垂,目光从眼眶上方流露。 被这小耗子似的模样逗得莞尔,展昭轻车驾熟拉过他的手揉了揉。纯阳真气于掌心周转,把这冷冰冰的小爪子给捂热。“嗯,是不怎样。所以……玉堂暂且呆在此地,我先追上去瞧瞧。” 白玉堂墨笔般的精致眉梢倏然一挑,复又耷拉了脑袋挪开眼光。撇了嘴一言不发,却不肯与展昭对视。 将小家伙的手裹在掌心捂得暖了些,展昭松开手提一口真气。严冬夙寒,修长手指在气息运转下透出隐约红晕。目光微转,发现那青衫人抱了双手饶有兴致看着这一幕,微微咧开的嘴里发出细微的一声“啧”。 撞见展昭目光,那人意味深长一笑,一头凌乱长发在风中猎猎舞动。“不放心就自己带着,爷爷才不管你们天鸾的鸟事。 “多谢前辈出手相助,天鸾鸟事不管,天鸾人事可管得,”展昭不待那人出言辩驳又道,“虽说玉堂并未正式归入天鸾门下,可若是他在前辈眼底出了意外,师父必会找前辈询问个中缘由。” “你这小子……” 展昭足点积雪腾空而起,轻舒双臂似白鹤展翼,尚稚嫩的声音穿透风雪凌空而来,“前辈已许下流云第一剑之约。前辈言出必践言而有信,定不会失约。”靛蓝色身影轻若鸿羽迅如良驹,翩翩然然踏雪离去,瞬息便只余琼瑶满匣皑皑一片。 那人遥望展昭消逝方向,嘴角微微一抽愤愤念叨,“臭小子!” 咯咯轻笑,却是白玉堂眨巴着桃花美目笑眼盈盈望那青衫人。三分打趣三分幸灾乐祸,再添四分不怀好意。 青衫人在白玉堂跟前半蹲下身子,那精致绝伦的白玉小脸便秋毫无漏映入眼里。桃花眼角处上扬的弧线显得俏皮玲珑,乌溜溜的眼珠子微微一斜竟带出一丝鄙夷滋味。在那大娃娃面前大意失了荆州,难不成还对付不了你这个未断奶的小娃娃。那人将手中之剑往背后一收,道:“小娃娃,可放心你师兄一人前去?” 小家伙蹭一下抬起头,思忖片刻竟是丢来一个白眼。夜幕渐近寒风瘆人,白玉堂终是撑不住手脚的酸麻疼痛,四下里望了望一屁股坐倒在雪地上。白衣胜雪不染纤尘,半埋在厚厚积雪里竟难以分辨。 哪想得这小的压根不理人,青衫人静候不得回应,便好整以暇加又一把火,“小娃娃,你若只身跟去,咳咳,自是不妥……”不过,若是爷爷大发慈悲带你前去? 赖在地上的小家伙手脚并用爬起来,嗖一声便窜到青衫人边上。白玉堂只不过青衫人半身高,仰起脑袋一眨不眨与之对视。 “你家在金华府,可曾有听家人,提过画、影二字?”那人面上笑意不减,却不是先前这般似笑非笑,云淡风轻扯来一句。 摇了摇头,小家伙伸出剔透小手指戳一戳青衫人腰际的酒葫芦,继而抬眸睥睨。酒葫芦在这一戳之下弹起,敲在不知什么硬物上发出一声脆响。 这似乎,有那么些许威胁意味。青衫人哑然失笑,先取下酒葫芦捧在手心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一番,见无损毁之处方才作罢。将酒葫芦挂回腰际,他伸手一把夹住小家伙上身,一个浮云纵踏雪远去,消弭无影。 三人行过只留一行印记,这绝非偶然所致。思来想去,训练有素四字挥之不去。而天鸾门下,绝无这等训练,来者并不是天鸾中人,亦或许,不仅仅是天鸾中人。展昭不敢怠慢,一路施展燕子飞找寻,屏息敛声细细打探前方动响。他倒也未有惧怕,毕竟此间是天鸾境地,好手颇多。 前方有踏雪声,展昭跃上径旁一棵小树。枝叶上的雪贴身擦过,并未有落下。 一人缓缓前行,足履踏过雪地窸窣作响。锦衣貂裘朱履玉带,一路左顾右盼似才子畅游江南美景。展昭只觉眼熟,直至他掏出一柄折扇刷的打开,露出扇面上酣畅淋漓磅礴恢宏的一个“祖”字。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天鸾弟子王兴祖。 他摇头晃脑前行,四周并无旁人跟随。展昭眉梢微蹙,只顾循迹追来倒是忘了注意那脚印何时只余下一列,也不知那三人究竟怀了怎般目的。见王兴祖深思飘渺神游天外,展昭从树上跃下落在他身前。 王兴祖吃了一惊,连展开的扇面也来不及捋顺了再合起。见来人是展昭,那煞白脸上方又有了血色,摇晃着扇子笑道:“若是我没记错,你便是这天鸾中风云叱咤的大师兄了。” 两人是差不多的年纪,个头身段也相差无几。一身华服一身靛蓝,分立于澄净雪野上。风云叱咤一词怎么听都带了讥讽意味,展昭眉心微微一皱,又很快湮灭下去。四下里白雪皑皑寂静无声,展昭扫视一番,继而道:“师弟,孤身去往珍笼谷可不合门规。” 从鼻里发出一声笑,王兴祖摇着扇子拖长声调道:“难不成只大师兄去得,我就去不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我并非只身前来,”展昭静待王兴祖话语落毕,淡淡一笑道。 “我也……”王兴祖猛然抬起空余左手捂住嘴,又悻悻放下手搭在扇骨上。这折扇收也不是开也不是,尴尬而突兀地横隔在胸前。几次三番磨牙挑眉,终只狠狠瞪了展昭一眼,一派怒火中烧的模样。 戛然而止,意味明了,王兴祖也不是孤身前来。那与他一道而来的人是谁,如今又藏身何处。展昭敛了笑意道:“不知师弟与我在何时结下的梁子,不过眼下不是结算的时候。”也不刻意压低声音,清冽如水的童音便在这处偏僻境地散开去,“师父立下门规自有其理,师弟切莫一意孤行惹来大祸。” 王兴祖将折扇啪嗒一收,扇沿前端轻轻叩击手心。下颚高高扬起,阴阳怪气道:“大师兄果然是大师兄,说教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这外人听来,倒真像是我蛮不讲理无理取闹一般。” 早知这王兴祖对他有一股子莫名敌意,应再潜伏着观察一阵为妙。展昭暗暗恼悔,却也并未被他咽个哑口无言。“说教不敢当,只不过想问问,师弟此行去珍笼谷所为何事?若师弟尚有心结未解,也不妨道来,我洗耳恭听。” “凭什掌门就收了你这么一个亲传弟子,把那些个天鸾的秘籍宝典通通用到你身上,”王兴祖也不客气,张嘴道来。“无非是入门的早近水楼台先得月罢了,论起资质悟性也不见得高出别人多少。” 宴希来只收了展昭一个亲传弟子是真的,至于秘籍宝典却大多是空穴来风。王兴祖一脸愤慨面色酡红,展昭却只云淡风轻与先前无异。枝头上飘下零星白雪,点缀在他初显锋芒的傲骨上。 王兴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搬出四书五经大道理翻来覆去辨析。见展昭并未反驳听得专注便愈发来劲,刷的展开手中折扇在胸前故作姿态。“我若能习得掌门淇奥剑术,比武场上就算得不了第一,拿个第二、第三也是不在话下。” “倘师父将巨阙予你,是否第一便手到擒来了呢?”展昭轻轻一声笑,揶揄。 话语未落,小径一侧倏忽多了一个老者,速度之快令人始料不及。黑眉黑须,却生了一头惨白的头发。一对小眼睛镶嵌在鹰钩鼻上方,几乎被长眉盖住。从宽松袖口里露出的手指枯瘦如柴,表面覆满了炭色,似一段槁木。 身在近旁,竟是浑然不觉。展昭心下微微一沉,却是微微含笑不慌不忙问王兴祖:“师弟,为何要将客人带至这等荒凉之地,倒显得我们天鸾待客不周了。” ☆、第五章(4) “是他们自己说要来珍笼谷,我怎晓得,”王兴祖收好折扇置于袖内,走近了那人道:“大师兄不放行,我也没法子。不过这路,我可是带到了,说好的。” 不知脚下如何滑动,老者已近展昭身前三尺处。袖口一拂,王兴祖就哎呀一声大叫摔倒在旁。老者尖尖的手指从袖子里探出,紧接着露出的手掌却除了瘦以外与寻常人无异。被枯皮包裹的喉结动了动,声音苍老而喑哑,“既是宴希来的亲传弟子,甚好。带路吧,进珍笼谷。” 白发,黑指,这门功夫是荒芜手。 气息逆行,阻断筋脉。先废去手指的知觉,再将其千锤百炼。一手出如鹰钩利爪,堪破铜铁。年幼的展昭不解,为何宴希来要将这等邪门功夫细细数落与他听。不过抱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态度,他还是把千百种令人瞠目结舌的功夫铭记于心。如今只凭一双手一头发,就轻易辨出了对方的路子。 按照青衫人的说话,对方至少还有两人。不过此地毕竟是天鸾门下,展昭有所依仗也未惊慌失措,抬眸道:“不知阁下为何要进珍笼谷。不过师父立下规矩,天鸾外人不得入谷。因此,恕难从命。” 老者看了看天色,阴测测一笑道:“还有的选?”还字方出,右手五指成爪猛然向展昭肩头抓去。展昭身形未乱,微微侧身避开锋锐,手腕一转带出鞘内长剑。剑刃外翻横在前方,正好与老者的手指相撞。 老者枯瘦的食指与中指叉开一条缝隙,待剑尖落入立刻夹紧,碰撞之间发出金属摩擦的铿锵音。展昭手下一推一送,再一拉一收,辅以手腕回旋欲抽出剑身。谁知这看似枯枝般的手指坚不可摧,反将长剑制住扭了三圈。待展昭欲再夺剑已来不及,剑身经受不住弯曲咔擦一声响,裂成四段。 展昭立即弃了断剑,足下微点燕子凌空后退半丈。老者不依不饶纠缠上来,左手一伸一并用上。 顺手折过手边沿的一段枝条藏于身后,展昭静静等待老者近了身才一跃而起。枝条前端划过老者衣袖,枯瘦手指划过展昭手臂。在这一击之下,两人擦肩而过。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淇奥锋锐出,老者衣袖登时被豁开一道大口子,袖内之物尽数跌落在地。那荒芜手也是摧枯拉朽一般在展昭手臂上留下一道长痕,鲜血在昏黄日光下徐徐坠落。殷虹剔透的血液,在微风轻拂下打个转儿,啪嗒一声陷入雪地里。 王兴祖目瞪口呆望着这一幕,生死命悬一线,若是换做他,又能否临危不乱化险为夷。逼仄危险的压迫感近在身畔,攻势余浪一波接着一波打在脸上,森森寒寒。他哆哆嗦嗦一屁股坐倒在雪地上。 展昭一手撑地屈膝微蹲,一双眼倔强地死死盯住老者。手臂上的伤口缓缓渗出鲜血,顺着蓝色衣襟流淌,滴在白雪地上,红得触目惊心惹人心悸。感知着四下里的动响,修长手指紧紧握住树枝,蓄势待发。 老者袖子里掉出的东西零星散了一地,他却只一个附身小心翼翼拾起一粒药丸。这药丸呈妖冶深棕红色,逆光而视却能将看透内里。严冬腊月,药丸外周隐约有白烟袅袅升腾。从展昭手上滴下的血恰好沾染于药丸表面,沿外围弧度蜿蜒流转。 越流,表面的血越少。夕日光影打落在药丸上,那血似乎是丝丝缕缕渗透进去,最终水乳交融难分难解。 猝然转头,地上其余物件都顾不得捡拾,老者一双小眼似利剑森森欲将展昭整个剖开。展昭分毫不退,直直逆视回去,溅落的嫣红血水染红了一方白雪,浓烈而纯粹。右手攥紧了树枝,只待寻着契机祭出致命一击。 老者的目光如刀削剑刻,从展昭眉宇一路转至下颌逡巡审度。棕色药丸在指尖反复磨搓,面颊微颤,瞠目喝问:“小儿,你父母何人?” 伤口不浅,疼痛彻骨,幸而未有喂毒。展昭打量老者拳拳殷切之色,嘴角扬起一抹细小弧度,“你我之间较量,与父母有何关?难不成……”眼睑稍抬,故作恍然大悟道:“阁下还需求父母相助?” 老者小心翼翼收好那粒药丸,对其余散落物件视而不见。双臂一展,如鹞似鹰腾跃至王兴祖跟前。枯瘦手指一伸攫住王兴祖衣襟,阴鸷眉眼映出炙热。沉沉声音略微沙哑,一字字,难掩惊喜,“他,可是姓展?说——” “是……是,”衣襟处的手指冰冷尖锐,一不留神便可破颈夺命。王兴祖下意识扯住一侧衣角,双唇哆嗦。 姓展又如何,无非半个名号而已,何必如此急不可耐和抓着几年不见的媳妇似的。然而见同门师弟受制,对方又有帮手埋伏在旁伺机而动,展昭心下未免不安,只求能引了老者注意力过来。于是先前安如磐石的身躯蓦然而动,前躯微倾双足用力向前一翻,顺势取过王兴祖掉落在小径旁的长剑。 此番变故使得老者将王兴祖往更边上一丢,双手一上一下一前一后错落在前。十指焦黑,掌背却是红里泛白青筋暴突。 长剑一入手登时如锦鲤触水,展昭手臂受伤减弱不少力度,而这一剑却是择了淇奥剑中“充耳琇莹,会弁如星”两式。这两式重在巧字,似飞珠落盘水浆破瓶,剑尖在手腕翻转下如灵蛇探穴灵狐蹿跃。 大叱一声,老者大跨一步往剑上抓来。荒芜手带着凛冽掌风呼啸,欲如法炮制截断长剑。展昭咬牙,不顾手臂上传来的疼痛再次翻转剑刃,由横变纵陡然发力上挑。老者变招也很快,左手肘部向前挡住展昭身躯,右手作爪攀上剑身中部。吃一堑长一智,展昭在老者手指就要碰到剑身时猛然一个圈转,避其锋锐攻向前胸,势如破竹锐不可当。饶是老者躲闪得快,也被带下一缕布条。 一击得手,展昭足尖一点掠开一尺。森森剑光倒映温润眉眼,夭矫不群。 虽说划破了老者衣衫前襟,却连内里衣料都未触及。老者毫不在意嘿嘿一笑,左手在袖中一翻,一粒细小漆黑的小点嗖的一下子窜出老远不见踪影。展昭正欲探个究竟,不料老者蓦然张嘴,一口白气倾吐而出。颤抖的话语,压抑着几欲撕裂的惊喜,“弥网阵!付出任何代价,都务必生擒此小儿!” 弥网阵,这是阴山教擒人阵法。展昭虽常年生活在天鸾山上难得有下山时日,却对这阴山教并不陌生。阴山教被视为与名门正派对立的江湖邪道第一大教,江湖上都称其为魔教。素来正邪不两立,阴山教之人偷偷摸摸进入天鸾珍笼谷,绝非安有好心。而这弥网阵更有“弥天大网”之称,迄今为止,尚无人能安然逃脱。 展昭暇去细细思忖此中缘由,便捕捉到身后一丈左右处有两道风声。足下施展腾挪之术,手挽长剑目不斜视,接连两剑往身后刺去。两剑过后手下不停,又一剑将老者逼开一步,这才侧身横剑,喘息着打量局势。 窜出那两人俱着黑色紧身劲装,手里各拿一张长网。网孔细密,纵横丝线银白色,于夕日光影下泛粼粼橘色波影。寒风一吹,柔韧纤长的网便随风而动,轻若鸿羽。白光一晃,却是老者也取出一张网,轻柔网身在手上流水般倾泻,展开。 三张网,看似随意散落在展昭周边,实则铸成铜墙。 望一眼浑浑噩噩跌倒在旁的王兴祖,展昭蹙眉也不再指望他能去哪里通风报信。此地毕竟是天鸾境内,只需再拖上一时半刻,必会有人前来救援。打定主意,展昭重又握紧长剑,鲜血浸润剑柄。 “速战速决,下回再探谷,”老者低声吩咐,手上大网凌空展开直铺展昭而去。与此同时,另外两人也是配合默契展网而来,前后交错封死退路。 展昭一个燕子飞迎向大网,真气流转灌注剑身,手腕倏忽一抖狠狠划向大网。谁想这网线轻柔绵软一触即沾,不仅不断还在剑身收回刹那反缠上来,一圈一圈将剑牢牢束缚住。一抽之下没能将剑收回倒是缠得愈发紧了,展昭当机立断弃剑,身躯降落。 另一张网从侧方插入,守株待兔。剩下那一张则是横在外围,以防漏网之鱼。上、下、外,层层叠叠滴水不漏。 方才那一剑使了十成力,此刻疼痛难耐侵蚀肌骨。饶是展昭身形灵巧反应迅捷,情急之下一个鹞子翻身从两张网缝隙处穿过,却仍有一只脚踏在了下方那张网上。 网上的丝线恍若毒蛇,脚下只稍稍使了力便纠缠牵绊上来。展昭一抬腿不仅没能逃离,反被丝线绕得更为严实。拿网之人揪住大网一角娴熟翻动几下,立即就将展昭右脚死死困住动弹不得。此时此刻,老者手里的网也如约而至,铺天盖地直往展昭面门罩来。 怎会甘心束手就擒,眼见得头顶那网将至,展昭那未被捆缚的左脚向不可思议的方向一个滑动,伸手擒住还被缠在网上的剑身。大网罩住展昭上身,而他手里的剑也刺向老者下腹肾俞。擒贼先擒王,若是能先废了这老者,弥网阵或许就能不攻自破。况且老者还下了一个生擒的指令,估摸着不会痛下杀手。 老者冷哼一声不躲不闪,一手成爪迎上长剑。而第三张网也从外围包抄上来,把展昭裹了个严严实实。 身躯被束,手臂被伤,展昭这一剑被老者夺住,故伎重演扭断了剑身。展昭不惶恐也不求饶,只淡淡瞥了老者一眼,义正言辞道:“你们三打一啊,还有这个剑都斩不断的网,这是很不公平很不厚道的。” 三人并未去理睬展昭,穿了黑色劲装的一人取出一只黑色布袋,敞开口就往展昭头上套去。 “先是渔网又是菜袋,三位……”眼睁睁看着老者那枯指相继点在几处大穴上,顿时使他动弹不得说不了话,展昭愤愤不平却无计可施。睁眼欣赏落日最后一丝余晖,接着整个人与缠在身上那三张网便被塞入黑色大袋里。所幸那老者没封了展昭的听觉,故而他还能依仗双耳判断外界动响。 四周一片漆黑,听觉也就变得格外敏锐。展昭一面留意三人所作所为,一面思忖前因后果。 弥网阵,阴山教。倘若真是阴山教的人,为何轻易放弃大费周折得来的进谷机会反要将他生擒,无论如何看来都是心宿十五阵比他展昭更诱人。阴山教虽声势浩大,但向天鸾这样源远流长的名门大派下手也着实令人心惊,是什么令他们不惜与天鸾作对。不过这究竟是不是弥网阵也还每个准数。 被头朝下举起,展昭心底哀叹一声。若是弥网阵也就算了,倘若是被一个连名头都没有的阵法困住,这也太丢人了。可千万,别被师弟们撞见才好,尤其是那只牙尖嘴利的小耗子。思绪一转,也不知那青衫人和他能否对得上眼,好不容易才拐着一招剑法,得想法子多骗几招。 被人扛着只几步便停了下来,展昭正纳闷,便听得一声剑鸣低低长啸。沉稳不失轻灵,悠长不失大气,如潜龙破渊纵跃九霄。似疾风掠影,只一瞬便从远方来到近畔。悠悠长鸣回旋,不怒而威。 是宴希来。 师父!展昭心下一喜,又蓦然颓落下来。裹着蜘蛛网塞在布袋里,这副样子被师父瞧见,别提有多难堪了。但愿,师父是只身前来。千万,别在路上遇着那只耗子一并带来。 ☆、第六章(1) 上一声巨阙铿鸣尚在远方,下一瞬宴希来已御风而至。剑未离鞘,只那压抑的龙吟便在耳畔久久萦绕。踏雪无痕身形如松,宴希来漫不经心落身处恰是三人之中心,目光微抬便将对方举止尽数收入眼底。强敌当前,他却侧了身子面朝王兴祖,不徐不缓道:“你且沿这道回去。” 王兴祖本是傻愣愣坐倒,听闻此言一个激灵爬起身跑开去,不曾留恋片刻。宴希来那双静水流深的眼缓缓扫过三人,只这一眼便止住他们蠢蠢欲动的行径。呼啸寒风近到他身畔都恍若凝滞,停停转转在他一不经意的一抬手间方如临大赦退散开去。 习武之人较量,招式未起气势先至,身未讨教气度先拼。老者那双枯手拽住布袋上口欲扛上肩头,见此情形明知不敌,便二话不说大喝一声,把个布袋正对宴希来扔去,欲占个先发制人的便宜。枯黑五指力能扛鼎,布袋携呼呼风声直直往宴希来身上招呼。余下两人默契地双双挥起长鞭,卷起近处白雪几叠。 布袋来势汹汹,宴希来目不斜视身影一闪便轻松避过。两条长鞭也在此时相继扫来,一鞭扫向环跳穴,一鞭则取膝后委中穴。两条长鞭均三尺余长,通体漆黑,却镶了一道银质螺旋钢条。两人姿势恍如一体,左右相合浑然一体,长鞭所及处留下道道深痕。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bl同人:《[猫鼠]剑河》 作者:雁字翎 第4节 没有抵挡,那布袋越过宴希来坠落于后方,陷入半尺来深的雪里。展昭以一个纠缠狼狈的姿势蜷于袋内,偏生被点了穴位动弹不得也作不得声。虽是松软雪地,这一扔也害他摔得够呛,只觉阵阵疼痛从腿部传来。胡思乱想皆被打断,展昭一面龇牙咧嘴偷偷咒一句那丢布袋的不开眼家伙,一面竖耳仔细揣度局势。 “巨阙剑,燕子飞。嘿嘿,没想竟能让宴掌门亲身前来。”声音沙哑,从老者喉中嘶磨而出。干枯手指一曲一拧,发出轻微咔擦声。手背血管突起经脉清晰,隐隐有一丝白气升腾散发。 宴希来剑不离鞘,只右手执了剑鞘中部一挑一带。一鞭缠上剑鞘,宴希来手腕斜翻顺势撩拨,那鞭子首端就迎向另一鞭。见两鞭相及,宴希来蓦然抽剑使个卸字诀,左手成掌绵绵挥出。剑招是借力打力,掌法则全凭雄浑内劲支撑,双管齐下俱未有下杀手。 两人也非等闲之辈,却在这一剑一掌下不得不半途而废,收回长鞭又向后退开一丈有余。宴希来掌法未尽身形如飞,掌风凝集舍了那二人笼向老者。话语无波,攻势不减,将老者周身上下要害封死,“天鸾与阴山教素无交情,不知三位此行所为何故。” 老者气走泥丸直通尾闾,定稳下盘以锐爪破掌。“宴掌门既识得我等来历,所为何事自然也能未卜先知。” 七七四十九掌如真似幻封住老者周身大穴,宴希来掌风不减面容无波,“三位何不随宴某去往天悬堂一聚。” 天悬堂立处天鸾主峰,是天鸾门会客大堂。平素江湖往来商榷事端,俱在天悬堂内。 “走——”老者却不顾盛情蓦然仰天大叱,一口浓血随走字喷出。血水倾洒,似雪花雾霭弥散。这一口血喷出,老者荒芜手的力度猛然加大几重,摆明了是伤人先伤己的自残秘法。视线弃掌风不顾只直勾勾盯住宴希来双眼,周身兔起鹘落避过外围贴近。 余下两人也陡然发力,一人执鞭击向宴希背部灵台,另一人形似寒风揪住布袋上口夺路而走。 刚打照面时老者便将布袋当面扔来,宴希来也就未将此袋放在心上。不料此番变故横生,宴希来心思微转立刻寻清个中因果。为这布袋,老者不惜动用自残秘法,三人中不惜留下两人阻抗,袋中之物才是阴山教所看重。眼见得夺去布袋那人轻功上乘,宴希来的掌风倏忽多了锋芒,一掌逼开身后使鞭之人,右手抵住剑鞘前端。 老者不避不闪硬生生受下一掌,又一口血浸红了下巴,反而加快贴近速度打出几枚毒蒺藜。蒺藜脱手,他张开血盆大口森森道:“嘿嘿,无交情?老朽倒要问问,既无交情为何还将阴山教后人收入门下悉心教导。” 剑吟声声悠然回荡,旷达寂远拟铮铮战鼓。巨阙出鞘,百剑俯首。 “入我天鸾,皆是天鸾弟子。阴山教后人这个名头,恕宴某未曾听闻,”宴希来长剑在手清隽闲雅,随手一挥带出粼粼剑光。 一把毒蒺藜绿光莹莹,铺天盖地如雨洒落。荒芜手接踵而至,每一下都是玉石俱焚的拼命打法。“哼,是是非非待教主查明便知。哪怕你是名噪江湖宇内的宴希来,想要脱身而走也需得踏过我的尸骨!” 寒冷白雪与炙热红血交融相汇,只闻风声阵阵影像纷纷,却再也辨不清明。 白玉堂被青衫人夹于腋下,银树玉花只余留模糊一片。他身在高空足未踏地,除却青衫人胳臂外再无借力之处,却并流露出丝毫恐惧之感,睁大双眸兴致勃勃巡视四下。只觉迎面寒风嗖嗖抚弄,直瘙得面上酥□□痒,不由发出一声轻笑。清脆悦耳却不似银铃珠玉,清澈泠泠若溪涧流水。 青衫人忽而一把捂住白玉堂的嘴,几个起落悄无声息伏于树枝上。小家伙摇头晃脑挣脱不去,一双美目怒气冲冲瞪那青衫人。青衫人回瞪过去,又将食指贴于唇上做个噤声姿势,抬了抬下颚示意。 来人穿梭林木而至,步履稳健身形魁梧,一对刀眉竖立在眼目上方。手掌宽大劲若钢铁,仿佛随手就能折断粗木。先是云淡风轻打量一圈,继而伫立于小径一旁宛如石墩。略显懒怠的眼睑下垂,遮住精锐眼眸。 是欧阳中惠,欧阳师傅,白玉堂继续瞪着青衫人。那青衫人似是听懂一般,松开禁锢他的手,抱住小家伙堪堪落于地面。这一下落地挑了个盲视地带,落足时分飘渺如云,竟不闻细微动响。 欧阳中惠一瞥眼注视枝头,思忖着许是风移树动也就未加留意。 欧阳师傅来此地作甚?白玉堂一手托了面颊遐想,冷不防被青衫人塞了一温凉之物在手,接着一股内劲把他整个推出。青衫人这一股劲用得极巧,白玉堂踉踉跄跄向前几步却不跌倒,一头撞进欧阳中惠目光能及之地。 白玉堂正迷茫不解,倒是欧阳中惠先行反应过来,快行几步至其跟前道:“你怎会在此地。这是出谷必经之路,速速离去莫要逗留。”每行一步便烙下一片深深足印,眉梢微拧浓须微动,神色凝重。 甩甩脑袋,白玉堂打量手中之物。这是一把半尺长的短匕首,刀鞘白银点金,嵌了几粒玛瑙玉坠,在落日余晖下熠熠生辉。寒冬腊月,刀鞘入手却是带了几分暖意,可见几粒饰物是下足了成本的。 “这是何物?”匕首耀眼至极,欧阳中惠也不由被其所吸引。白玉堂懒得解释前因后果,再未多视一眼便将匕首塞给欧阳中惠。小家伙不过欧阳中惠半身高,踮了脚才触及他怀间位置。双眉斜剔金灿灿白晃晃的匕首,尽是不屑意味。 金玉其外者大多败絮其中,然此匕首入手颇沉,一掂之下极有分量。欧阳中惠一手握鞘一手擒柄,用了一把力竟未能将匕首拔出。这一来就激起了好胜心,于是再使力时便上了心。匕首脱离刀鞘,一抹寒光乍现,淡色粉尘被刀身携带而出。 淡香浸淫,丝丝缕缕散入鼻内。欧阳中惠大惊失色忙屏息,不想这淡色粉尘的药力霸道至极,眼前顿时就漆黑一片不省人事。欧阳中惠也算得上是昔日名震江湖的好手,若非这刀是小家伙亲手予他,若非白玉堂给得这般理所当然,他怎会轻易上当受骗。与此同时,潜伏已久的青衫人一跃而起,一把拉住白玉堂退到上风向。 白玉堂左右顾盼一番,俄顷便心下了然,冷冷瞥一眼青衫人道:“你这人真不害臊,竟用药物这等下三滥手段对付人。” 青衫人正喜滋滋拾起掉落在雪地的匕首,指节在匕首身上轻轻一弹,激起余音袅袅。闻听此言,他一个浮云纵近到白玉堂身畔。扬了长眉,而立容颜显出少年人的顽劣,慢条斯理道:“小娃娃这话可不对。这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却麻烦,混江湖原则之一。” 小家伙几步跑到青衫人身旁,跳起身子抢过匕首,一言不发狠狠丢入雪地里。小小身躯似一片飞雪,纤巧玲珑在空中打个转,翩翩衣袂衬得面容愈发精致可人。 任由小家伙气势汹汹夺去匕首,青衫人不恼不怒反起了兴致。手指轻轻划过唇角上沿,意味深长含笑,戏谑道:“怎的,不找你师兄了?” 师兄二字勾得心里痒痒,偏偏又不愿回头示好。白玉堂咬了咬牙,倔强地将目光移到青衫人对侧。 ☆、第六章(2) “既是出谷必经之道,守在此地岂不是能够守株待兔,瓮中捉鳖?”青衫人这般说着自顾自坐于雪地上。不若寻常人箕踞盘膝,而是一脚欠直另一脚曲起,把个手肘往膝盖骨上一靠,口中发出一声惬意慨叹。 白玉堂偷偷打量青衫人一眼,又迅速扭转头不置一词。掸掸鞋履上的雪花,扬起脸,白雪映照出的残光就将他下颌处延伸到到脖颈里的弧线一路染亮。纤细的,光洁的,清冷的线条,不堪一折,偏又满是韧劲。 余晖落尽,夜幕堪堪降临。白日里如玉如海的雪野松林一派苍凉,隐隐肃杀。青衫人也不知如何动作,倏忽间便窜上古木匿了身影,唯落下纷纷几点白雪。俄顷,王兴祖喘息着跑近,衣领上已缀满飞雪。见着白玉堂,王兴祖张了嘴略显惊愕。猛地停下脚步,掏出一直妥善贴身保存的折扇,拇指按住扇骨刷的展开,搁在胸前轻轻晃悠。“我道是谁,原来是绝顶聪明过目不忘的天才小师弟。” 白玉堂本是立足于小径偏侧,此时竟将双手枕于脑后眯起眼,还点点头故作享受之态。王兴祖话语里的阴阳怪气显而易见,火上浇油的事他白家二少爷做起来可是得心应手的很。 扇面合拢,王兴祖的面色转了青白。迟疑片刻,眼珠往来时小径一瞥,方又轻轻一叹,“不瞒小师弟,天鸾这次来了厉害对头,逼得掌门都亲自动手。也不知大师兄这次……能不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他怎么了?”白玉堂的清亮童音急切难耐,耳畔长发因这陡然间的一转头漾开。 王兴祖愣了半晌,直至白玉堂蹙了眉才又道:“大师兄孤身抗衡三人,结果被一个叫弥网阵的阵法困住,给塞进了布袋里。然后,掌门就来了。”人未至,势先达。想那游龙行月身影,登峰造极武艺,王兴祖言辞里不由多了丝澎湃。 白玉堂一双桃花美目审度一般巡视,王兴祖摸了摸折扇边缘,道:“是掌门令我离开。有掌门在,莫说三个人,就算是成百上千人也不在话下。”抬头望望天色,收起折扇道:“那三人厉害的紧,虽说掌门在也难保他们不会做出什么来。你这样身手的,还是赶紧离开此地为妙。”说罢,匆匆绝尘而去。 你这样的身手,留下来定是累赘。白玉堂年幼气盛,在这一激之下越发不肯先行离去。 一枚赤色玉璧从王兴祖方才驻足的地方坠落,结在上头的红丝穗零散飘荡。白雪无暇,那玉璧便格外醒目。 王兴祖已然不见了身影。与此同时,潜伏已久的青衫人从枝头一跃而落,拾起玉璧前前后后反复思量。继而又拎了玉璧一端的红线,凑到白玉堂跟前晃荡,“上好的胚子,不过那小娃扔下这个没安好心呐。” 白玉堂轻轻眨了眨眼,接着伸出手理直气壮抢过玉璧。他原对这玉璧视而不见,不过既然王兴祖没安好心,那就却之不恭了。哼,爷才不惧你暗里阴招。 也就在此时,青衫人神色蓦然一变,先咬牙在右侧胸膛点了两指,长剑瞬息清唳出鞘。一道黑影身轻如燕若疾风劲草,在暮色遮掩下愈发似鬼魅夜行不易分辨。说时迟那时快,青衫人剑势流转连刺九剑,招招剑走偏锋轻疾险峻出其不意,逼得那黑影回跃一丈停了下来,连手里的布袋也被青衫人眼疾手快一把夺过。 这黑衣人本奉了老者之命带展昭回阴山教,一路过来都是能避则避能闪则闪决不节外生枝,仗着一身轻功也算是畅通无阻。不想此番不仅布袋被抢走,腿上还连中三剑。虽躲闪得当均未伤及要害,却缓了他的速度遏制他的身法,无疑是雪上加霜。 一击得手,青衫人将长剑往白玉堂手中一塞,揪住布袋上沿滴溜溜转上几圈。 展昭一直都仔细留意外界动静,当发觉宴希来与老者打斗声渐渐远去,明白不能再指望轻易出脱。眼下光景,盼谁人来救不若自救。于是谅黑衣人飞快疾行,展昭兀自凝神聚气冲击被封的穴位。 许是看不过瘾,青衫人诡谲一笑一掌拍向布袋,手指微微用力便将手下之物扣住。 展昭已臻气冲穴脉境地,青衫人这一下不偏不倚恶作剧般正中中庭反走鸠尾,原先聚集的气息须臾散开。不仅先前努力付之一炬,散乱的气息还随意游走,在任脉内横冲直撞。展昭从物我两忘境界回过神来,不得不凝神定气收敛凌乱真气,一面思忖难道是阴山教人识破了他的打算。不过他身上尚缠了网,哪怕是解了穴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出什么举动。 青衫人这一剑千回百转千变万化,又快又利避无可避。黑衣人被这一剑震住,颇有忌惮,却只滞了片刻便不顾一切冲来欲夺回布袋。 “出剑!”青衫人依旧云淡风轻尚有些微玩味,这短促两字却似惊雷乍现纵贯云霄。剑字方落,白玉堂干脆利落刷的劈出一剑。他是初次执剑,这一剑从上至下朝黑衣人上身招呼去,待近时手腕蓦然一压,竟将午后方学的架势摆了个像模像样。黑衣人是冲青衫人而去,防的也是青衫人,万万料不到这个没什么内劲的小娃娃会来横插一脚。这一惊之下斜斜掠开,停在半丈开外。 青衫人不满地啧了一声,道:“爷爷这剑比起巨阙来虽差些,却好歹也是利剑,你竟拿这剑当柴刀使。没吃过猪还没见过猪跑,那么多剑招都是白看的?”他瞧出白玉堂是初次使剑,心法内劲也是半点未尝修行,能使出这样一剑心底实是满意得紧。只不过玉堂入了天鸾门成了宴希来门下之人,鸡蛋里挑骨头也要挑出毛病来。 剑法千家,刀法千种,然而剑与刀终不可一概而论。白玉堂微微低头,长剑雪芒寒冽,微微一颤便有如水光晕荡漾。三尺长剑,入手却轻灵便捷,全不若柴刀沉重钝拙。刀分刃脊,剑却是两侧皆锋,尖端更是锐不可当势能破竹。 青衫人这话清清楚楚传入展昭耳内,他混沌的神思瞬间清醒,是那不知身份之人出的手。也就是说,是那青衫人攻其中庭乱其任脉,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真是可恶。这念头一出即转,玉堂和青衫人在一起,此人出声抱怨剑术,难道此刻竟是玉堂执剑?念此,展昭更是调动周身感官不愿遗漏外界秋毫响动。 青衫人出手一贯迅如白驹轻若流云,行在前端的往往是剑尖,是刺字诀占了多数。白玉堂将记忆中的剑招一一回想,面无惧色,小小的手握紧三尺长剑。 黑衣人不屈不挠重又欺近,这一下虽仍是冲青衫人而去,却分了一半神思留意白玉堂举动。腿上中剑,黑衣人的动作也就不似初始时分无法辨认。白玉堂死死盯住这抹黑色人影,待他右手即将触及布袋时陡然刺出一剑。 这一剑平平而来并无什么繁琐纷杂的虚幻剑花,落点是黑衣人脖颈,推、刺,只紧紧拿捏住一个快字。周身聚力手腕微动,便在原先速度上又多了一分变幻和一分力度。与先前不伦不类的一剑相比,这一剑已浅摸剑法要领,着实有云泥天壤之别。 青衫人收了本是蓄势待发的手,只抱住布袋斜斜跨出半步。黑衣人惊讶之下一个纵跃,又退开些许。 “快快快,以为手脚快了就是快吗?比你手脚快的多了去了。快,就要快得出乎意料。”青衫人若嗤若讥,伸手又在布袋上拍了两下,复摇头晃脑低声吟起《蜀道难》来:“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其险也若此。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剑走偏锋险峻难料。走在敌之意识前头,便是快。白玉堂只觉四肢百骸如瀚海聚流,冥冥中开启一片广袤领域。白衣飒沓迎风飞扬,长剑在手,轻轻一声清越鸣响。 黑衣人第三次袭来,这回双手分用,一夺布袋一向白玉堂而去。力分五五,借鬼魅身形迫近。腿上鲜血将黑色布料染得发亮,于皎白雪地里绘下点点殷红。这一手势不强却胜在迅疾,上一刻尚在外围,下一瞬已近在咫尺。 第三剑,乍然而出。这一回,那寒闪闪的剑身似是贴身而走,却陡显虚弧在招中变招。寒光落点,竟毫不避讳迎其谪锋。险中求变,僻里出锋,逆流相抗。白玉堂一张小脸被暮后风雪冻得发白,鼻翼微颤呵出一丝热气,手中之剑却决绝凌然无半分瑟缩。 这一剑,连一直横眉冷对嗤嘲带讽的青衫人夜不由叹服,沉了中气道一声“好”。 虽是凌厉的一剑,但黑衣人有了防备倒也不难避让。谁想他不躲闪,白玉堂快他就更快,在变招之隙舍弃抢夺布袋的一手祭出长鞭。鞭本是柔韧兵器,在他手上却有千斤锤玄铁剑的劲道。若是一鞭被及,该是怎般血肉模糊的下场。白玉堂那精妙一剑被附了内力的长鞭以摧枯拉朽之势逼近,眼见得就是溃退毁灭。 无畏,无惧,小小的身躯安如磐石不退让分毫。白玉堂只全神贯注倾注于一剑上头,看不见黑衣人眼底嗜血骇人的杀戮,看不见青衫人暗自心许的赞赏,也看不见一直沉寂的布袋忽而像秋日里吃饱喝足肥硕圆润的蚕一般扭动起来。耳际风声远去,唯余一阵心悸的空旷渺远。这是,入了另一重境。 ☆、第六章(3) 青衫人把布袋往后头一丢,顾不得聆听欣赏布袋里传出那一声细弱蚊足的轻响,挥掌抵在白玉堂后背。几十载的雄浑内劲如大海浪涛管注入流,行少阴穴脉直达白玉堂握剑之手。“破——” 白玉堂之剑招,青衫人之剑势。黑衣人来势汹汹的鞭子被蓦然截断,气劲冲击下握持不住。原本狂妄骄纵不可一世的长鞭也若霜打过的茄子焉得骨头都没了,软软垂落在侧,带着些可怜的落寞的无辜感。 “喉!”青衫人撤了掌力退后半步,闲下来的右手飞速扣在左肩上。 手掌虽离剑势尚在,白玉堂借这凌厉气劲一鼓作气,长剑疾驰刺向黑衣人咽喉。黑衣人本倾力一鞭欲破釜沉舟,在青衫人内劲反嗜下已然是强弩之末。此消彼长之下,黑衣人只抬手微微缓了长剑来势,却终极不敌小家伙孤绝险峻的一剑。 剑尖,入喉,切断肌肤上衬出的青红色脉络。跳动的触感透过三尺长剑直达手心深处,噗嗤一声轻响,剑端便入喉三分。红到发黑的血顺着苍青色剑身一路蜿蜒,淡淡腥味乘风游走。黑衣人挣扎些许终不过徒劳,瘫倒在混了血水的雪地上。临死时分,尽最后一力望向不远处那只黑色布袋,不肯阖目。 他杀了人? 他杀了人! 这性命,是结束在他手里的。 杀人,不过如此简单一下而已。先前临危不乱寸步不让的白玉堂倒退一步,五指再也承持不住剑身,这无力感也不知是来自手臂的酸麻痛楚还是来自心底的迷茫无措。长剑入雪,直直坠落。肩膀微微一颤,一双眼怔怔停滞在黑衣人不瞑目的瞳眸上。他就这般挺直了背脊立在风雪漩涡里,目光似聚非聚,也不知入眼的都是哪般。 此番青衫人也是摇摇欲坠,足下微有趔趄,拣起雪里长剑还剑入鞘。 天宇飘起片片白雪,细碎的洁白的轻柔的雪花,一朵朵落在那些凌乱不堪的景致上。细雪随风轻轻飘扬,覆上黑衣人尸首,便被残存无几的些微余温化作一小点水渍。紧接着,那水渍也在风里消失无影,再无痕迹,这倥偬浮世。 青衫人瞅见白玉堂身形,冰冷白雪涌入那半敞衣领,在白皙稚嫩的肌肤上烙印。他抚摸剑鞘发出长长一声喟叹,复又往远处眺望,长眉一锁。 展昭毕竟身居布袋不明出了何等变故,只觉刹那间四下里阗静死寂。青衫人那声如慨如叹巨细靡遗传来,其中的转折长吟兜兜转转尽数辨明。他一直密切关注外界动静,却也没放松聚气冲脉。忽而气海、神阙几处大穴都被拍上一掌,周身经脉立刻顺畅起来。隔着布袋,传来青衫人略微沙哑的声音,“你家小娃娃,杀了人。” 玉堂杀了人?展昭惊愕不已,只顾得上将这几个字反反复复颠倒思忖。两日前他还是个娇生惯养未谙熟世的白家二少爷,今日竟手刃阴山教人。鬼!才!信!心思蓦然一转,一股莫名情怀破壳而出,铺天盖地抢占思绪。没有你的放纵算计,他一个六岁孩童怎会去杀人,又怎会杀的了人? “他既是白家人……没得选了。”青衫人又贴近了些,粗重喘息声也一并萦回,“记得我们的约定。至于其他,那木头块自会安置妥当……” 头顶一亮,却是青衫人松了束缚住袋口的长绳。暮色昏暗,这点余光恰不伤眼。展昭未能领略明白青衫人话中之意,不顾身上重重网障,急不可耐探头打量。 青衫人足尖一点跃上临近一树,猿臂轻舒环住枝条。先是整个身子一沉,接着借枝条反弹之力拔高身形跃出数丈。落足时故伎重演,再借一回回弹之力纵跃。枝桠在这一攀一折间抖落素雪纷纷,才几下便不见了青衫人踪影。 目光直直往一个方向寻去,不知为何,却只会如此。很轻易就找着了不远处那抹白色的小身影,墨色长发覆在雪白肩头,漾开水墨画卷。只是,他的灵动顽劣,他的烂漫天真呢?这耗子的嚣张无畏肆无忌惮呢?该死的,这些不应是深入他骨髓终身不减的特质吗。 “玉堂,玉堂!”唇舌将这两字的发音磨得娴熟,展昭无暇思虑自身狼狈样是否会被耻笑,只盼着能唤回白玉堂心神。 小家伙本是静静呆立在雪地上,两声轻唤入耳,身躯略略一颤。溟濛眸子下意识往展昭这厢寻来。那对失了华彩失了聚点的漆黑桃花眼镶嵌在冰雕玉琢的小脸上,双唇微微翕张。就像是,被生生从安逸锦绣中揪出来丢入荒山野岭的小耗子。 我是谁呀,从何地来的,又该往何处去呢?那个人,他该死吗……一遍遍,潆洄曲折,经久不散。 展昭没来由心下一紧,这般难耐滋味,是为何而生。恍若被攫住命脉,窒息感如海潮肆意翻涌,逃脱不得,无能为力。 一声长啸似鹰鹄鸣空,燕子三飞踏雪而至,原来是宴希来解决掉阴山教两人之后马不停蹄循迹。不省人事挺尸状态的欧阳中惠,缠了网线套在袋里的展昭,失魂落魄麻木无觉的白玉堂,一动不动鲜血凝滞的黑衣人……宴希来一双眼目扫过,唇角略微一抽,尽是这般诡异不堪的景象。 最先出声的竟是欧阳中惠,药性过了时辰,他捂着尚有些疼痛的前额哼哼唧唧起了身。使劲眨一眨眼,被眼前这群不正常的人给弄得也不正常了。 “师父——”倒是展昭打破僵局。宴希来摆手示意展昭噤声,继而道:“过会再议。欧阳,你且去找小熠到乾字房里,解这弥网。” 宴希来口中的小熠全名花熠,执掌天鸾一门离位,精通熟知各道暗器缠手。乾字房则是乾位弟子的居所,也就是展昭所眠之处。弥网一阵,哪怕是布阵之人已不在,要解已布之局也破费功夫,绝非寻常人能解。待欧阳中惠离开,宴希来才询问展昭前因后果。 展昭慢慢回想先前景象,还真叙了个□□不离十,连青衫人将内劲汇入白玉堂之手刃了黑衣人这一场景也是历历在目。便说着,便时不时往小家伙身上打量一眼。语罢,又道:“师父,那前辈想是不愿透露名姓。” 宴希来心下了然,抓住布袋一角将展昭抗于肩头。展昭丝网缠身,这实是最快捷的行走方式。目光流连在白玉堂身上许久,展昭挣扎几许扭了头正对宴希来道:“师父,今晚就让玉堂和徒儿一道吧。”见白玉堂模样,宴希来知如此最好,也便允了。他伸手环住白玉堂腋下,带着两个小娃施展轻功绝尘。 被扛在肩上的展昭背着宴席来暗暗吐一吐舌头,再偷偷觑一眼隔了一个肩头的小家伙。见白玉堂依旧是不理不睬瞳眸无神的样子,便用手绕过宴希来脖颈去撩拨他鬓边的一绺发丝。细腻柔滑触感,在手心流淌。不料小家伙也不知怎么忽然回了神开了窍,猛然转过头盯住展昭,似受惊小兽。 展昭得寸进尺加重了□□几下,谁想小家伙竟咧开一个笑容。这点奢侈的细微笑容,从那疲惫无措的嘴角绽放,如春日初花。 竟忘了,身陷弥网的狼狈姿态。展昭蓦然醒悟过来小家伙是为何而乐,然而身为大师兄,怎会奈何不了区区一个小师弟。于是展昭继续放任自己的手磨搓小家伙的头发,越揉越用力越揉越使劲,直到长发凌乱迷了白玉堂的眼方才作罢。 白玉堂一撇嘴气鼓鼓瞪展昭一眼,展昭便笑吟吟瞪回去。两人大眼瞪小眼你来我往谁也不相让,把正中间那宴希来的脑袋瞪了个千疮百孔和筛子无异。 清简屋舍,不过两榻、一几、一椅、一架。 套在展昭身上那布袋已除去,银白色丝网却仍密密麻麻束住身形,动弹起来不如人意。白玉堂沾了软软被褥倒头便不愿起来,把自个缩成小小的一团,蜷曲在卧榻一方。他还太小,整个身子也不过占了一角,余下偌大空白。白日里的倦怠疲劳卸去他周身劲道,一双眼却是睁大了不愿阖上。即便是屋里一点盈盈欲泣随风摇摆的幽暗烛火,也似是极大慰藉。 展昭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劝起,闷闷垂了头一言不发。这一回,着实算得上孤身犯险,以致牵扯出如此纷繁事端来。这里头,他之所作所为也逃不脱干系。说到底,还是没能把师父处事不惊从容不迫的木头大法学到极致。 两个小的如花甲耋耄老者死气沉沉,以童稚之龄思忖浩瀚无垠的大道大义大手笔,能弄明白才是见了鬼了。 宴希来便也由着他们胡思乱想,长身玉立负手立在窗棂前,许久方启齿道:“那不愿透露名姓的高人,可有何异样?”言辞从压抑深处细细碎碎铺陈开,那份平静与往昔相较愈发沉郁,恍若夜幕下最浓烈纯粹的伪装。不论其他,仅凭费尽心思避开他躲着他这一点,便隐隐有所猜疑。然而若是那人,看似无赖实则自负得紧,既许下一诺不来天鸾不见天鸾中人,又为何潜伏而上。除非是……不得不来了…… ☆、第六章(4) 闻宴希来问话,展昭认真回忆一番。青衫人最后离去之时喘息起伏气血不稳,再与先前咳嗽以及指点前胸上臂相联系,那答案便呼之欲出,于是接道:“师父,那位前辈该是受了伤的。只是究竟伤在何处,恕徒儿眼拙,没能瞧出来。” 受伤?岂会是受伤如此简单。宴希来嘴角之弧抿得愈发紧了些,抬手无力抚上窗棂横木。窗框上的木质横纹经久年岁仍清晰如刻凿,斑驳纹路略微有些粗糙,细细划过指腹。白驹过隙,岁月倥偬,一晃,十年。 木质门栓吱呀一声开启,来的男子红袍加身丹唇凤眼,眼梢微挑一一扫过屋里众人。这身红色浓艳妖冶至极,饱满色泽恍若曼珠花开烈焰灼灼。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在江湖上有“夜妖”之称的花熠。 “小熠,”宴希来放开窗棂横木,走到花熠跟前,“依你看来,这弥网——是真是假?”果真是阴山教所为,还是另有其人冒充行事栽赃嫁祸。 “是阴山教,错不了。”花熠生了双修长润泽的手,透白指尖轻轻一勾,顺着丝网缠绕的方向游走一段。“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布下弥网,到头来送网又送命。阴山教这一趟,还真是大方的紧。” 宴希来面色不惊,默了片刻道:“小熠,这边暂且交予你。”边说着,边挟剑往门外行。 花熠应允,揪住展昭后领滴溜溜转了半圈。三张网重重交叠层层缠绕,无论先解哪一网都被另两网牵制,似是无从下手。见展昭索性阖上眼不问不顾任你摆布,花熠伸指在他脑门轻轻一弹,道:“属蚊子的吧,碰着网就钻急不可耐进去了。” 花熠其人容颜俊美武功卓越,偏是天鸾门里最不招弟子待见的师傅。或许貌好之人总是任性,花熠那张嘴几句话不损人便寂寞到嗷嗷待哺。展昭与花熠接触的多了,便学了师父那套安然不动心平气和的杀手锏来应对。然而不理睬师傅总归不妥,于是展昭睁开眼清浅一笑,却不接话。 弥网之难解无非两处,一为网本身,一为网缠绕方式。花熠凝神细细观摩,心下了然,取出一副早备好的透明手套。轻薄手套被那玉一般的手指撑开,映出纤长轮廓。弥网阵所用之网柔韧异常,传言是以几千里冰雪极地里雪蜘蛛之丝连缀织结而成。一旦受到牵扯拉长开去,蛛丝便会反缠黏绕,越挣越紧,愈陷愈深。 展昭一面留心花熠解网,一面时不时留意缩在床上的白玉堂。被展昭翻来覆去肆意打量个遍的小家伙却毫不知情,兀自愣愣盯着烛火。 有了这双手套为助,便无需再顾忌丝网反缠之苦。花熠身手灵活利索,灵蛇般的十指如顶尖绣娘穿针引线,使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不过须臾光景,第一张网便从展昭身上恋恋不舍掉落下来,可怜兮兮瘫倒在地。第一张网既解,这阵也算是破了。接下来花熠动作更快,手指如飞轻盈纷转,三张网被尽数拿开。 被束缚许久重又自由的感觉别提有多曼妙,展昭舒展舒展双臂筋骨难掩欣喜。 “很开心?”花熠笑,目光一转落于一动不动的白玉堂身上。 展昭敛了笑意,一本正经恭恭敬敬答:“是。”微微停顿些许,复信誓旦旦道:“花师傅若有疑虑,大可亲自试试。” 花熠摇头,慢条斯理叹息,“不可能了。能困住花某人的网阵,迄今未现,日后也是不会出现啊——”尾音拖长,硬生生转出一唱三叹意味。许是还不过瘾,又落寞地接一句:“曲高和寡,个中滋味谁解,谁解。” 这曲腔叹息太过于感人肺腑,以至于神游在外的白玉堂也被唤回了魂。小家伙对视野里花熠那张笑得勾魂的脸视若无睹,眨眨眼,吸吸鼻子,而后转个身继续发愣。花熠甚觉有趣,欺近白玉堂戳戳他一侧额角道:“还能动,没死嘛。” “花师傅,玉堂他——” 不待展昭话落,花熠轻笑一声,“杀了个人,天就塌了,便不活了?你不杀他,人就不老不死万寿无疆了?”花熠扳过小家伙的脸,戳在他脑门上的力度加大了些,问:“是不是,嗯?” 白玉堂抬起小手摸摸被花熠戳过的额角,垂了脑袋,唯一对大大的桃花眼目一眨不眨逆视。点头似乎不妥,摇头也似乎不对,便干脆不作反应。腮帮子的轮廓柔和圆润,在烛火影印下还能辨出上头细细绒毛。 展昭凝视白玉堂冷冷的面孔,抿了抿唇道:“花师傅,玉堂不过六岁。” “谁不是从第一个开始杀的,总归要杀,迟迟早早又有何区分?”花熠忽然侧了身正对展昭,戏谑,“这坎总得他自个儿过去。难不成,你护犊子一样护他一生?就算你乐意,这白家小孩怕也嫌你厌恨不得把你打个落花流水。” 这屋内本是白玉堂一人迷茫无措,被花熠三言两语撩拨,连展昭也陷入不知所踪里。沉默许久,展昭方道:“只是……花师傅,玉堂来天鸾习武是被我撺掇的。” “拐人的时候不假思索,拐着了才想起要负责?”花熠笑意越深,狭长双目自有慑人魅力。“他如真不愿,待明了些自会一走了之,才不会因你几言几语一条道走到黑。别把自个瞧得这般了不得,还能扭转人家命格一样。” 花师傅这嘴,怎就这般犀利无情讨人嫌呢。展昭暗暗吸了口冷气,却也不得不承认花熠所言句句属实。此刻的白玉堂恍若玲珑白瓷娃娃,安安静静窝在花熠臂间,漆黑乌亮的大眼睛顾盼。展昭一瞥间便有些挪不开眼,千百种情怀涌上心头,一时不知究竟如何是好。 花熠在展昭肩头轻轻一按,笑道:“你也该替你自身留几分心思,天鸾大师兄被裹粽子一样擒住,这般绝色姿态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了。”说罢,轻轻嗤笑,又凑到白玉堂耳际。花熠的声音魅惑而恍惚,尤其是低低絮语时,更有销魂蚀骨的魔力。“别扭小孩,你再这般不明不白杵着,有些人怕是要疯了。” “花师傅——”展昭对花熠堪堪行上一礼,笑得温和,“陆师傅那套茶具……” 花熠不动声色放开白玉堂,干咳一声道:“弥网已解,我便走了。”行至门前,又回眸道:“昭儿,我是过来人了。一种法子用久了,总会失灵的。” 展昭跟上花熠送其离开,重重颔首道:“是,所以该去寻点另外的法子。花师傅您走好,雪天路滑,多留点心。” 砰的关上房门,展昭飞速跃至榻边,一把环住白玉堂的肩靠在身侧。白玉堂虽是贵家公子,打小好鱼好肉喂大,那身子却柔韧而清秀似冬日寒梅。展昭轻轻嗅他身上那股子与生俱来的清淡气息,缓声道:“玉堂,花师傅说的你也听到了。那阴山教人本就心怀不轨欲对天鸾不利,如不是玉堂出手,也不知会出什么岔子。玉堂可真是厉害,小小年纪的,竟能手刃阴山教人……” “猫儿,”静静蜷缩的小家伙皱皱眉,忽然开了口。 展昭凝视白玉堂的双眸,轻声唤:“玉堂?” 白玉堂垂首,闷闷道:“吵死了。” 这是……被嫌弃了?展昭在白玉堂肩上重重捏了一把以泄愤,俯下身正对他的双眼。那对漆黑晶莹的眸子,黑曜石一般闪耀在桃花形眼眶里。展昭轻轻叹息一声,抬手抚上他的眉骨。“玉堂,别闷着。你说,我听,可好?” 小家伙瞪着眼理直气壮往展昭身上蹭了蹭,直至整个儿牛皮膏药般黏在展昭身上,才揉搓手指轻声呢喃:“我杀了人。” 这四字,竟令人心痛到无与伦比。孩童清澈软糯的嗓音,淡淡演绎话语里的千重波澜。没有跌宕起伏波澜曲折的演绎,却深深侵蚀浸染心头最柔软的地带。窗门没阖实,此时一丝冷风渗入拂向烛焰,连残火也被熄灭。 “无碍,我在呢,”展昭明显觉察小家伙的身躯微微一缩,便伸手轻揉他的发丝。月华如水,清清泠泠从缝隙撒漏进来,漾开一池潋滟碧波。 白玉堂依然微微拧了玲珑眉间,然掷地有声,“可是他心怀叵测居心不良。他如不死,就要把你带走。”倏忽抬了眸子,义正言辞道:“你是爷罩的人,怎可让你在爷眼皮底下落入他人之手?” 这小东西,也不掂量掂量自家斤两。展昭心下好笑,笑着笑着却涌上另一番滋味。百转情怀下,轻轻碰了碰小家伙的鼻尖,“是——二爷这一剑刃了一大祸患,不知有多少人拍手称快感恩戴德。义这一字,除却行善便是诛恶。恶人不除,会殃及更多无辜人。” “可这善恶,又该如何去分?” 展昭凝神,正对上白玉堂晶莹澈亮的双眸,墨黑色泽深处一汪碧澄,令人再挪不开眼。善恶,是非,正邪……这些比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江湖更早存在,却偏偏难以觅见那条清晰界限。所幸,他们还是孩子,还远没有见识人心险恶身不由己。展昭认真凝视白玉堂双眼,极缓极缓道:“问心无愧,便好。” 一千人便有一千种论断,管他流言蜚语谗口嚣嚣,我自知此生所行不负苍生不负青天,足矣。 ☆、第六章(5) 白玉堂浓密的睫毛抬了抬,下一瞬小小虎牙一闪毫无征兆出手,电光石火间袭向展昭头发。臭猫敢玩弄爷的头发,不报此仇难解心头之恨。 这一下偷袭速度很快,又择了个偏僻角度出手,已将青衫人点拨的只字片语巧妙融合进去。展昭本是一手搭在白玉堂肩头,此刻毫无犹豫指形微屈,手肘一弯腕间一翻扣向小家伙手腕。白玉堂未曾料展昭反应如此迅捷,却也不慌乱,反又加一把力转开几度。不过昏黄光影,两人距离又近,只一下便成了定局。眼瞅着被展昭扣在掌心的手腕,白玉堂瞪瞪眼,气呼呼用另一手手肘击向展昭手臂。 这一击不偏不倚正中尚未痊愈的伤口,展昭登时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愤愤将白玉堂手腕扣得愈紧。白玉堂吃了一惊,这回倒是老实没加动弹,问:“你受伤了?” “不打紧。” 白玉堂挣开展昭禁锢的手,不由分说把人按回去凶巴巴威胁道:“不许动,”自个儿跳下床点了烛火。继而把烛火拿近了些,对着展昭左瞅右瞧。许是无从下手,睁大双眼挠了挠脑袋,活像一抓耳挠腮的小耗子。 瞧着这副模样,展昭不禁莞尔,指了指伤处道:“被划了一道,没伤着筋骨。” 白玉堂盯着展昭手臂认认真真审度半晌,一本正经道:“脱了。”见展昭一时错愕,不耐烦地揪住他衣襟就往边上扯,“脱衣服。上回洛姐姐的猫伤了,就是先剪去毛的。” 这已是小家伙第二回扒他衣物,与先回相较轻车驾熟不少,片刻就褪去外衫。展昭任由他折腾,好笑道:“玉堂,我不是猫。” “嗯,猫比你听话,”白玉堂手下不停,拉扯着展昭腰带系成的结。他启齿无半分揶揄,字字均是一五一十的心底实话,“说你是猫,其实挺丢猫脸的。” 这气死人不偿命的强调怎和花熠相差无几。展昭暗暗打定主意日后要把小家伙看紧了,可不能再轻易放纵他去近花师傅者黑入花师傅之肆。见白玉堂折腾许久还是对那结束手无策,展昭便自己动手褪去衣衫。 十一岁的少年,那具青稚身体已隐隐生出几分男子形态。常年习武,每一丝线条都被打磨得恰如其分。伤痕从手臂三分之一处始,长足有一尺。被豁开的缺口浸满了血,几处皮肉往外翻卷,稍稍一动就牵扯到脉络。凝结的污血块与重又流出的血混杂,斑斑驳驳触目惊心。 白玉堂伸出指尖轻轻触碰,一触即转,蹙眉道:“挺严重的。” 展昭轻笑,挑逗,“心疼了?”本以为照着白玉堂的贵公子脾气该是立马暴跳如雷甩手走人,不想小家伙怔忡须臾,继而认真点了点头。如此一来竟使展昭无言以对,按住了他后颈哄道:“没事儿,抹点药便好了。” 取来水洗净伤口,再拿药敷上。天鸾的伤药起效很快,不一会儿便不再生疼,倒是肌骨生长的酥麻之感。小家伙一直静静伴着,皎洁衣衫染上烛火那一层暖黄色光晕。展昭用未受伤的手将他拉到身旁,撞见小家伙不解的眼神,便笑道:“不是说要学点穴?” 学点穴的初衷是与谷篱打赌惹展昭生气,然而此时此刻,白玉堂萌生了另一股念头。学点穴不再是单纯为了捣乱闯祸,而是……变强。倘若能与这猫并肩作战,他也不必孤军深入落入圈套,可能也不会落下这一刀看起来就疼死人的伤口。 展昭直接把人拽到榻边,正襟危坐道:“脱了。”又敲敲白玉堂额头,笑道:“不脱,怎摸得准穴位。” 小家伙嫌弃地翻个白眼,手脚也是利索,三下五除二便脱了外袍。只闻啪嗒一声轻响,从褪下的外袍里掉落出一块赤色玉璧。玉璧通体赤红,边沿处红到发黑,如血浸染。展昭眼疾手快拾起,在白玉堂跟前晃了晃道:“你的?” 白玉堂摇头,也不隐瞒,将遇上王兴祖的事说了通。末了,道:“待见着王师兄就还与他。” 这玉璧触手温润色泽明艳,端的是价值□□。展昭翻来覆去细细查看,没发觉其中端倪,却隐隐有所忧虑。如此贵重玉璧岂会轻易掉落,赤红色玉璧在皑皑白雪上显眼得很,是无意还是有意,又为何偏偏是给玉堂捡到。不管王兴祖是什么心思,展昭都不允许他把算盘打到白玉堂身上,于是五指一收攥紧玉璧,道:“我与王师弟熟络些,这玉璧我去还就好。” 冠冕堂皇的借口,白玉堂也不计较,只眨眨眼道:“猫儿,这块玉璧可能有诈的。” 废话,若真是诚心诚意送予你的,他展昭岂会与块玉璧过不去。不过若点破了,也不知这心高气傲的小家伙会不会赌气非拿回玉璧不可。心思略略一转,展昭大大方方妥善收起玉璧,道:“小师弟听大师兄的,天经地义。” 这一言顿时将白玉堂惹怒,滋溜一下蹦上卧榻冲着展昭面门打下去。展昭制住他双手,足尖在他膝盖上轻轻一踹。小家伙便以五体投地的姿态摇摇欲坠倾倒,跌入展昭双臂间。展昭的手臂纤长柔韧,如蓄满箭矢的弓箭。冬日凛冽,他内息运转竟是毫不觉冷,肌肤温热泛起水样红晕。 “臭猫!” 展昭松开钳制住白玉堂的手,脱去他的外衣盖住他后背,“这便教你。若是觉得冷,就吱会声。”他自有内功护体不畏寒冷,白玉堂却没有内功根基。大雪严冬,天鸾鲜少有人生炭火。屋内虽蔽得严实,却毕竟寒冷。 白玉堂摇摇头示意不冷,下一瞬便打了个寒战,上下排小牙齿撞到一处,发出几声清脆的咯吱声。他挺挺背脊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仰起头催促:“磨磨唧唧的,还不快教。” 与展昭相比,白玉堂的身躯更是稚嫩玲珑,似寒冬白梅那朵小小花苞。小巧的躯体,如琪花初胎,瑶草堆雪。一截细长脖颈连接着玉琢面容,在这微微一抬之下拉出纤长曲线。肌肤剔透,裹着整齐好看的肋骨,小腹在一呼一吸间轻轻起伏。青涩、幼嫩,似乎一不小心就能折断了,偏又张力十足自有一股倔强的韧劲。 展昭没来由微微一愣,这孩子…… “这……这里?”白玉堂伸手准确无误落上展昭渊腋穴所在位置,因过于寒冷连话也说不利落。渊腋一指是展昭与智化较量之时一举定局之招,白玉堂过目不忘记性极佳,此时所指竟然不差分毫。微凉手指,轻轻落在温润肌肤上,相接,相触。 于剑客而言,渊腋是人之重穴,寻常人莫说触及,哪怕是欺近了也是不可能的。然而白玉堂这一指过来,展昭没有丝毫抗拒,本能的悸动抵触也领了几两银子不知被打发到哪个深山老林去了。这份信任,足以付诸性命。 与这小家伙相识也不过几日光景,难道冥冥中真有那么一种情怀,能一朝相见,毕生相随。不知缘由,却无怨无悔。 展昭将白玉堂的手握在掌心,又将人拉近了些,以自身体温驱逐他的寒气。“这是渊腋,不致命,疲软手臂。我先教你些粗浅的运气之法,活络温润了身体再学。” 两人原不过尺寸间距,这一靠近索性便相依相偎不分彼此了。一个温情脉脉轻揽浅谈,另一个怡然自得甘之如饴。展昭将掌心里的小手攥得紧了些,摩挲上头突起的骨节,缓声道:“三宫纳海,下田极渊。绵绵若存,用之不穷。修武之道,这第一门便是聚气。聚气臻境,方能收发自如;张弛有度,方能克敌制胜。” 这是粗浅运气之学,展昭却字字分解得明晰,向来温和的语调溅□□点明快涟漪。白玉堂也不打岔,吸吸鼻子,又往送上门来的人形火炉方向挪了挪。 “三宫指三处丹田,分上、中、下,蕴气凝神,谓之源。上丹田所在,便在此处了。”展昭说着,指尖在白玉堂百会穴下的泥丸穴轻轻一点,继而转向两乳之交膻中,复道:“此为中丹田。” 白玉堂风驰电掣出手,在展昭泥丸、膻中两穴钦了钦,又乐滋滋扬了眉作挑衅姿态。展昭放纵他为所欲为,然还是不禁吸口气。这小家伙的手,要不要那么冷,明明就是故意的。露一抹促狭微笑,展昭停在膻中的手往白玉堂后背划去,落向腰中旁开三寸的志室穴。志,肾之精也;室,房屋之内间也。此穴受制,哭笑不得甚为难耐。 岂料展昭方触及志室尚未转气发力,白玉堂便软了身子咯咯直笑,一头栽进展昭胸前活脱脱一滩烂泥。半晌才磨磨蹭蹭抬起头来,眉梢一扬侃侃谔谔道:“痒死了。” “哪里痒?”展昭一手拦住他的上身一手重又向志室穴划去,面上正经神色可谓是君子端方不愧不怍。这一回有意出手,白玉堂哪还能逃得开去。展昭在他穴上不重不轻弹了一下,触手光滑柔嫩胜蚕丝雪绒,于是不禁又轻捏一把。 本就是敏锐穴位,哪经得起如此撩弄。白玉堂彻底栽倒在展昭怀里,笑得几欲岔气。小虎牙轻轻一磨,下一瞬势如脱兔,挥了小拳头一跃而起向展昭腰际打去。展昭笑眯眯由着他去,等拳落穴位,便运转真气悄然化去来势劲道。白玉堂这一拳便如打在棉花堆里,轻飘飘软绵绵没能使出半分气力。 “哪里痒,嗯?”展昭满足地欣赏小家伙费解郁郁的神色,再次出手去拿捏他的志室穴。白玉堂哪能任由他为所欲为,嗖的站起身龇牙咧嘴整个朝展昭扑来。 武林高手有时也对不按常理出牌的无赖地痞束手无策,更何况是这只打又打不得骂又舍不得只对他一猫耍无赖的宝贝耗子。他是全然不顾扑上来,展昭则不得不展了双臂接住。两人因这一冲之力双双躺倒在榻上,扭作一团。 展昭退下一收一发,滚了半圈把白玉堂缚在下方。白玉堂张牙舞爪环住他腰身,使出吃奶之劲欲翻身而上……败北。 正当两人斗得不亦乐乎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之际,房门吱呀一声开启。四只眼同时朝房门望去,手脚动作却默契十足不停歇分毫。直到来人抖落背上披肩,两人才住了手对视一眼,继而齐齐出声,“师父。”“宴师傅。” ☆、第七章(1) 天鸾山脉拔地数千丈,风雪飒飒似万马齐喑。即便门窗严丝合缝,那猎猎风声和飕飕凉意还是鱼贯而入浸冷肌骨。 宴希来在冰天雪地里行得急,墨色眉梢也染上一绺白霜,履尖被雪水湿透。向来波澜不惊的脸面无表情,只是唇角紧抿异常凌厉,直直一道似利剑即出。披肩掉落,只见宴希来背上还背了一人。那人整张脸都埋在宴希来脖颈后侧,发丝凌乱,垂落的手淌下大滴大滴鲜血,血珠落地发出“吧嗒”溅落声。 宴希来扫了两人一眼并未有所反应,只将背上之人放置于另一张空余榻上。鲜血瞬息在浅色被褥上描绘斑斑驳驳,宴希来背上亦是赤红一片。 白玉堂因这血肉模糊的一幕愕了一愕,腹内微微翻滚。背上一热,却是展昭取了衣裳替他穿上,免得天寒地冻伤了身骨。展昭的动作又轻又柔,与白家小厮那些贯服侍人的又大相径庭。衣料在肌上磨搓,把腹内的翻卷也一并抚平。 那人受了重伤,连呼吸也断断续续似不得长久。屋内较暖,那人轻轻侧了侧脸,又陷入不省人事里。 这一来展昭和白玉堂便看清了那人样貌,正是在珍笼谷附近遇上的青衫人,那一口一个木头块又搜肠刮肚费尽心思不让宴希来知晓行踪之人。躲来躲去,到头来还是被宴希来捡到又亲自背回。 宴希来附身拿住青衫人胸前一角衣襟,五指用力,撕拉一声撕开。鲜血喷涌,在宴希来手上汩汩流淌。那人昏昏沉沉鲜有知觉,这一来竟猛地颤了一颤。宴希来面色愈沉,头也不回道:“去生一盆炭火。” 展昭拉过白玉堂使个眼色,看师父这样显是棘手万分,你跟紧我莫要生事。白玉堂狠狠瞪一眼展昭,然而瞪归瞪,还是乖乖跟着展昭去取盆生火。 展昭正欲启门,那门便开了,又进来两人。当先一人着月白色长衫,身影瘦削似弱柳扶风。他样貌清秀眉眼如画,面色却极为苍白,陷下的眼眶突出一双浮了阴翳的双眼。手指细弱,腕骨伶仃露着。许是赶得有些急了气血不畅,他抬起一捏即碎的手捂住胸口,闷闷咳了两声。 此人身旁之人是一十几岁的小童,五官手足间皆有一派儒雅清朗之味。见那月白衫男子捂胸轻咳,小童在他后背娴熟拿捏几许。 “林师傅,公孙兄,”展昭拉着白玉堂行上一礼便退开相让。林姓男子颔首示意,公孙小童回一礼,继而便往屋内走。 “是林清饮林师傅,执掌天鸾坎位,精通岐黄之术。亲传弟子不少,那公孙策便是其中之一。”展昭边捡炭去盆,边将那两人来路细细说与白玉堂听,“林师傅身子不好,是打小带出的毛病。公孙策是他亲传弟子中唯一全承衣钵的。” “他不是你师弟?”先前展昭唤公孙策为公孙兄,而不是公孙师弟。 展昭伸手在他头上重重揉了揉,乐呵呵欣赏小家伙气鼓鼓的模样。“你都鬼成精了。公孙不算天鸾子弟,只是林师傅的徒弟。不学武,除了学如何悬壶济世救死扶伤,还学文韬翰墨经略算谋。” 白玉堂眨眨眼,恍然大悟道:“哦——猫儿,你日后可得少惹他。” “此话怎讲?” “读书人挺要面子的,受了气都得憋着。憋得久了,肚子里的坏水比你这臭猫还多,骂起人来又委婉又动听,指不定还以为是夸人呢。”白玉堂振振有词,故作老气横秋过来人的样子。 这小耗子……展昭笑,手下也不凝滞,很快捡拾妥当拿着炭盆进了屋。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林清饮时不时压抑的咳嗽声。展昭不过十一岁,于他而言,宴希来和林清饮既在,阎王殿里的阎王老子也不得不给个面子放人。然而,他从未遇上过如此窒息不安的氛围。林清饮一张面色越发惨白,细瘦指尖捏了四枚银晃晃的针。宴希来眉沟深锁面色阴沉,指尖在掌心处烙下痕迹。 看起来,不大妙。 待展昭生好火,炭盆里哔哔啵啵一阵乱跳打破静谧,宴希来才抬右拳重重砸于左手心,起身过来。那目光犀利无比,直直穿透万千尘埃。他先深深打量白玉堂一眼,继而启齿,声音喑哑:“玉堂,你随这公孙哥哥守着。” 白玉堂点点头,小巧白皙的下颌顿了顿,一溜烟跑到公孙策边上。也不添乱,就这般安安静静看着望着。 宴希来携了展昭出屋,迢迢银汉星河寥落,倒是风霜雪剑肆意吹拂。抬手搭在展昭肩上,克制的平静下,暗流肆虐侵袭。长吁一气,才道:“昭儿,今日你与阴山教人交手。如何来去,又如何招架,一招一式,说与为师听。” 对弈之人能复盘如初,习武之人便能拆解招式。展昭一边思忖回忆,一边展开身手比划。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朗朗淇奥剑对上凌厉荒芜手,鱼死网亦破。 “你划破他衣袖,他伤你右臂。其后,忽而问你父母是谁?”依旧声色喑哑,负了千重万均。 展昭颔首,答:“徒儿自己都不知父母是谁,如何去应答他。即便是知晓了,对于这等心狠手辣的邪教之人,也是万万不会应答的。也不知他怎的忽然有如此一问。”星眸微闪,隐有希冀,“师父,难道……徒儿与阴山教有什么联系?” 宴希来一言不发,遍历人世纷争的深邃双眼微微一抽,许久方道:“昭儿,待寻着合适契机,师父自会告与你。” 又拒绝得这般直白,半点念想都不给,果真是木头块。展昭眼底的星火湮灭,耷拉了双眉略无精打采。却也不闹不怒,只软软抗议一句,“嗯。不过师父,徒儿已不小了。”——这要在有些人家,媳妇都有了。 “待……此番事了吧,”宴希来低低道,被展昭眸里瞬息焕发的神采给轻轻刺了一下。他抬手揉揉眉间横纹,问:“可曾留心,那阴山教徒是否放出虿尾蜂?” 虿尾蜂,通体乌黑,身小速疾,是阴山教传递重大信息的途径。一蜂既出,全教倾力。不死不休的局面,就此挑开。 展昭细细回想,摇摇头。“师父,徒儿也拿不准。彼时徒儿一门心思在对敌上,哪怕他真放了这么个小黑蜂,也是不会留意的。”心思翻转,暗暗忖度。倾全教之力是何等大手笔,若真为了他放出虿尾蜂,那可真是……败家。不过师父有此一问,难道此中真有不为人知的重大缘由。 宴希来思忖半晌,沉声道:“昭儿,明日一早,你便搬到孤鹜崖居些时日。”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孤鹜崖是一处孤峰,两面悬崖,一处绝壁,一道天堑。每逢有弟子遇上瓶颈或是化境冲境不可受扰,便会居于孤鹜峰闭关修行数日。展昭也曾在孤鹜崖一坐数日,然都是在武学突破之时,还从未有不明不白单凭师父一句话就上孤鹜。 这安排突如其来,展昭心下不愿却还是允了,只追问一句:“师父,天鸾此次是真遇上麻烦了吗?” “无妨,”宴希来话语无波,一如往昔。孤剑抵万人,纵横数十年的豪情在那两字间隐隐喷薄。阴山教、珍笼谷、心宿十五阵、展昭、夏玉琦……那些凌乱字眼缓缓划过心涧,错综复杂,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头绪。攥紧的手不知在何时悄然打开,生生被指尖烙下红紫色暗痕。宴希来转身推门,道:“进去吧。” “诶,师父。徒儿可否能带玉堂一道去孤鹜崖?” 宴希来推门的手停住,蹙眉道:“为何?” 展昭支支吾吾须臾,继而视死如归般一抬头道:“那孤鹜崖无趣的紧,就山石山风多,飞鸟蝉虫也是鲜有的。有玉堂在,比较……有趣。” 有趣?你当是去游山玩水? “莫要胡闹,”宴希来眉梢不展破门而入,再不顾身后少年怪诞的鬼脸。 三支烛火,室内通明。林清饮弓着腰半坐于榻上,鬓边一绺垂发将面色衬得惨白。一盆清水早就泛赤,新裹上的白绢也被染成鲜红。林清饮捂住嘴咳了两声,冲公孙策伸手。公孙策即刻会意,将三枚银针递与林清饮。 展昭轻手轻脚来到白玉堂身畔,探头看榻上之人。支离破碎的衣衫被丢在一旁,几处主要伤口已包扎妥当。公孙策取了条湿布细细擦拭污垢。林清饮轻捻银针,照着几处穴位稳稳扎下。榻上之人面如薄纸气若游丝,若非脉搏尚有些微跳动,还以为早被牛头马面勾了命去。 那一枚银针刺入一半,又被缓缓拔出。林清饮从榻上起身,面额已浮了一层虚汗,行路踉跄一步。“他的右臂,怕是保不住了。” 嗡——巨阙在鞘中长鸣,抚在剑上的手青筋狰狞。宴希来的声音喑哑得难以辨认,每一字都卸去支撑他的气力,“怎么回事?” “九绝,从阳池穴入体。若非他内力雄厚又一直点穴压制,这条命怕也是救不回的。”见惯了命悬一线生死之际,林清饮虽吐字虚弱然无什波澜。“其余伤势未损经脉,养上段时日便可痊愈。” ☆、第七章(2) 宴希来眉宇间拧出一道深川,缓声道:“他……他可是剑客。” 九绝,江湖奇毒。九为数中至尊,被冠以九绝之名,足可见此毒之烈。一经入体,绝气血绝经脉,无药可解。九绝之毒在于损坏经脉废人武功,如不封住中毒部分,便会蔓延至全身。然而习武人世失去一身修为,便如飞鸟折翼游鱼断尾,这般浑浑噩噩尸位素餐,还不如……一走了之。 那人是手腕阳池穴中的九绝,若当机立断将这片经脉毁去自可保全其他。可是,折了手腕,这剑便再也唤不得流云剑。 林清饮弯腰轻轻咳了两声,一旁公孙策赶忙上前搀扶。对公孙策摆摆手示意无碍,林清饮缓缓道:“到了时辰,我会遣策儿来换药。”说罢,领着公孙策一前一后离去。背影萧条,落下长长一道秀影。 临行前,公孙策瞥一眼白玉堂,终是不语不言阖上门。“看到了什么?”林清饮问。公孙策摇摇头,上前扶住林清饮。 屋内,烛火灼灼,滴蜡成泪。宴希来久久凝视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忽而露出一抹极倦极倦的笑。就像是漂泊了多年的游子,终觅着一样旧物,一位故人。他一手轻叩巨阙剑柄,启齿:“玉魂剑既在,流云剑,又怎会就此折断。” “玉魂剑……莫非是夏玉琦前辈?”宴希来虽从未在弟子面前提过夏玉琦名头,然展昭长随宴希来下山游走,自闻得一二。 宴希来颔首,深邃双目似万里深渊。除了他,又有何人配得上玉魂剑夏玉琦这个名号。 还是十六年前,两人以韶华之年在西子湖畔一见如故,时不时约上彼此切磋武艺喝酒下棋。后遇上惊天变数,立下一约。夏玉琦亲口承诺,在破心宿十五阵之前不踏入天鸾不与天鸾门人相见。这一别便是十年,从亲密无间到形同陌路。宴希来知晓夏玉琦骨子里的傲慢执着,既是立下誓约,不解开阵法绝不会踏足天鸾。不想夏玉琦竟遭人暗算中了九绝,这才拖着伤体潜入天鸾冒死一搏。然而他终是没能把心宿十五阵钻研得透彻,被阵内机关重伤再无力逃脱。所幸宴希来及时赶到,将人带回,才捡回一命。 “宴师傅,你们交情很好吗?”白玉堂启唇,目光在宴希来和夏玉琦之间来回几转。 宴希来素无波澜的面容染了一层浅晕,低声道:“如要托付,夏兄是最让人放心的。” “嘿嘿……木头块总算是,咳咳,是讲了句人话。”这声音软绵绵慢悠悠轻飘飘,却似惊雷一道。夏玉琦不知何时睁了双眼,启阖着干涸的双唇打趣。眼前不明朗,搜寻半晌才定格在三人身上。 “前辈您醒了,”展昭拉过白玉堂退开些许,给宴希来让出位置。 眼刚能视物,夏玉琦便诡谲一笑。那笑容扯开一半便瘪了,换成一句龇牙咧嘴的咒骂:“嘶——奶奶的是哪个王,王八蛋,敢把你爷爷当粽子裹。” “是你自己这个王八蛋,”宴希来正儿八经一字一板。掀开被褥一角,手指灵巧探入,再出被褥时已多了一只酒葫芦。上头连一截枯藤,细腰处早被磨得锃亮,外壁挥不去的酒渍。酒葫芦在宴希来手中一荡一荡,着实楚楚可怜。 夏玉琦见宝贝疙瘩被宴希来拿捏在手登时肉疼得嗷嗷直叫,赔足笑脸道:“木头块,木头块木头块。你看你那么受欢迎,卖个笑要什么酒器拿不到,何苦和我家葫芦过不去是不是。你把葫芦还给我,爷爷日后给你件价值□□的。嘶——”一面挣扎着欲抢夺,破破烂烂的身体却是一动弹就痛彻心骨。 白玉堂戳戳展昭手臂,费解道:“猫儿,他不是伤得很重吗?怎还有气力骂人?” 这是个引人深思的问题。展昭抬手在双唇下方轻轻一搓,道:“玉堂你发现没,前辈在师父面前特别蛮横无赖。故而,约莫是师父给惯的。” 宴希来眼疾手快早一把将人按回榻上,蹙眉道:“别动,让小辈看笑话。” “你个木头块当初一脚将爷爷踹出天鸾,这么多年没有这酒葫芦陪着我早就郁郁寡欢无疾而终了。你连我唯一的执念都要夺走,你好狠的心……”夏玉琦一双狭长的眼饱含深情凝望宴希来,就差捧心泣泪嘤嘤呼唤。斜目剔一眼憋笑的展昭和白玉堂,哼一声道:“笑什么笑,没见过何为不拘小节?” 宴希来依然面容无波,唇齿几番开阖,终是哭笑不得道:“你这些年岁,都在哪里厮混?这学的都是些什么腔调。” 许是又撞到伤处,夏玉琦嘴角咧了咧,硬生生咬住牙将疼痛咽下。这才扬眉盯住宴希来,道:“还不是你把爷爷赶走的。若非爷爷聪明绝顶明察秋毫,这些年来将来龙去脉猜了个七七八八,又胸襟宽广不与你计较,你是不是打算就此陌路一生?” “夏兄……” “罢了罢了,木头块就是木头块,也不指望你能开窍。”长吁短叹恨铁不成钢,下一瞬立刻换上笑意吟吟的面容,“你若将酒葫芦还来,以前这账便一笔勾销。” 这回,宴希来不由分说举起酒葫芦。真气流转,五指泛红。 “啊——”在夏玉琦鬼哭狼嚎的惊天惨叫声中,酒葫芦英勇就义碎成粉末,都未留下尸首供马革包裹。夏玉琦大力抽了抽鼻子,弱弱呢喃一句,“疼……”面对宴希来忽而绷紧的面容,复加一句,“心疼……” 噗嗤噗嗤两声轻响,却是展昭和白玉堂再也抑制不住齐齐笑出声。展昭忙伸手捂嘴,又拉过白玉堂往边上挪了挪。 宴希来万年不变的脸上也有了一丝悸动,这笑意一出即灭,稍纵即逝。想起这人身负重伤,死生不定,右臂残废。穿梭于风雪之夜,感受着背上之人越来越轻的喘息每一滴热血都沿脉络灼烫。从未……从未有过如此恐惧和失落,从未对一件事像对十年前那个约定一般悔恨。 本欲护他,终究害他至此,那还谈什么狗屁的誓约。亲手铸就的十年之垒,不过一场笑谈。 宴希来本不是拖泥带水优柔寡断之人,加之在夏玉琦面前无须顾虑,打定主意便开了口:“夏兄,当年之事,是我思虑不周。” 思虑不周,仅仅四字,蕴含千言万语千情万绪。而也只需这四字,夏玉琦就全盘了然。再没有不破阵不入天鸾的誓约,也不再是相见亦不相识的路人。不相往来十年,一见面还是如十年前一般毫无芥蒂纵情欢畅。如此交情,如此知交,夫复何求。 “是我,害了你……” “去去去,少来恶心你爷爷,”夏玉琦不屑地挑挑眉,道,“不过木头块,可不许把爷爷当初答应你的事揭发了。无论如何,都是出尔反尔了。”然而,在你面前扔了脸面出尔反尔一回,得以换来昔日的亲密无间,也是值了。 宴希来一字一顿,“自然,”又侧身搜寻两小娃身影。 展昭一脸茫然,“师父,徒儿什么也没听见。玉堂,你听见了没?”白玉堂撇撇嘴,摇头道:“没听懂,随它去。” 先前说话急了些,夏玉琦忽觉喉中一股腥味,张嘴吐出半口鲜血。展昭抢上前,小心翼翼替夏玉琦拭去嘴角血迹。夏玉琦的唇又轻又薄,斜角处微微上扬,带出清浅纹路。展昭正琢磨着,他该是个惯会笑的人,即便是艰难险阻进退维谷,身侧便是一暖。不须侧目,已知是白玉堂跟了过来,打量他的举动。 夏玉琦半眯眼理所当然享受展昭的服侍,故作漫不经心道:“木头块,爷爷这右手不能使了吧。” 他的轻佻他的不介意都是刻意的伪装,只为能避重就轻让旁人好受些。宴希来怔怔些许,道:“你中的,是九绝。” 九绝之下,安有完人。夏玉琦自哂一笑,那微微漾开的唇角荡起一丝极淡极淡的苦,涩味却极浓极浓。重重咳了两声,将这一切云淡风轻遮掩过去,蓦然拔高声音道:“木头块,爷爷向你讨一个人。你就看在我半身不遂身无长物上允了,如何?”没脸没皮的,哪还有半点大侠风范。 两小娃四目交错,有所猜疑。 “我从未想过与你争,也不会与你争,”宴希来淡淡道。恍如山岳般沉稳,无端令人信服。 “奶娃子,过来,”夏玉琦笑容不减,信誓旦旦,“跟爷爷混吧。这日后吃香的喝辣的少不得你,好看的大姑娘小姑娘任你挑……” 展昭一手扶了扶额,这活脱脱是招揽山贼土匪的架势,玉堂跟着这么个不靠谱的师父当真能行?而白玉堂却只眨眨眼,对夏玉琦天花乱坠的言辞置若罔闻毫不心动。 这厢夏玉琦仍在絮絮叨叨,“木头块这人老古板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爷爷可是走南闯北见惯世面的。哦,还有啊。只要你跟了爷爷,什么天鸾大师兄啊二师兄啊,通通不是你对手,爱怎么揍就怎么揍。” 小家伙的眼睛登时就亮了,试探道:“师……父?”“哎,乖徒儿——”夏玉琦一对长眉斜飞入鬓,双目弯成两道缝隙。目光就从这两道缝里流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白玉堂好生打量,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展昭心下虽乐,却生了另一重烦恼。这小耗子,怎如此好骗。 ☆、第七章(3) 玉魂剑不陨,流云剑便不会断。宴希来目视这个失了十年的人,岁月刃锷将面部轮廓凿刻得愈发清晰,硬挺挺透出一股坚韧来。大敌当前,前路溟濛,宴希来却未有惶恐之意,缓声道:“天色不早,夏兄早些歇息。” 被夏玉琦占了一榻,展昭和白玉堂便在另一榻一同睡了。冬夜寒冷,小家伙毫不客气往展昭身上挪,冰凉凉的小手紧紧贴着展昭才满足。展昭浅笑,伸手环住小小的身躯,附在他耳际道:“明日我要搬去孤鹜崖,你会想我吗?”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bl同人:《[猫鼠]剑河》 作者:雁字翎 第5节 孤鹜崖?白玉堂茫然地抬眸,触及展昭目光,便一剔眉道:“嘁,谁要想你,走了才省心。” “想我了,便来孤鹜崖寻我,”展昭依旧笑意如水,不急不缓。一手轻轻在白玉堂臂腕、腿骨、腰际位置揉搓,以化开白日里练功的酸麻。到孤鹜崖的天堑足有数丈,天堑飞渡,夏玉琦怕是不得不将提纵之术也倾囊相传了吧。 白雪连绵不绝纷飞几日,这场冬季的寒厉冷冽似在这白茫茫素皑皑的雪中耗尽。之后几日虽未如开春一般转暖,倒也不再冷了。天鸾的冬是湿的,一丝风一朵雪都含了水汽,湿漉漉一黏便是透心的凉。 白玉堂转醒时已寻不见身旁之人,一张卧榻也就显得空旷了。接下来一段时日里,白昼里在风溯柒指点下研习功法锤炼根基。到了夜间,又在夏玉琦连哄带骗手段下温故知新。夏玉琦懒懒倚在榻上,也不手把手教,就这般信手拈来随意指点一二。倘有内行人士窥探必然震惊,这一二恰恰是夏玉琦毕生武学精髓。 白玉堂虽爱胡闹,练功却是毫不含糊,每夜里俱是沾枕就眠无多余气力。凭着绝顶的悟性和根骨,功夫修为可谓是日进千里青霄直上。 伤势未愈,夏玉琦就理所当然赖在天鸾。宴希来偶会前来,每次来总免不了叙些天鸾弟子之间的琐事,却件件新奇。一弟子黄昏时分碰见了迷路的鬼,一弟子湖边沐浴不见了衣衫。有人发觉饭食被盗去大半,还留下龙飞凤舞“太咸”二字。有弟子抓获的鸟雀第二日不见踪影,笼中只余一团白雪…… 如此种种,花样层出不穷。而那些莫名其妙遇上麻烦的弟子,总是之前做了什么不当之事。夏玉琦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拍手称快。末了,便拉着宴希来劝导,弟子的事你们这些做师父的就莫要瞎操心,孩子嘛随他们折腾。夜来,又在白玉堂旁耳畔敲侧击。哎,这鬼怎可如此轻易将人放了,那贼人既偷了衣衫怎不唤人前来观赏一番……这样过了几次,宴希来也就不再相提,睁只眼闭只眼只当不晓。 这般平淡无奇,一晃就过去十余日。在林清饮精心调理和各式伤药内服外敷下,夏玉琦已能下榻行走,于是天鸾门下的新奇事愈发多了,时不时闹个鸡犬不宁。 恰是夜至未至之时,白玉堂推门入内,正逢夏玉琦静坐完毕,神思略显落寞。白玉堂尚不能体味右臂残废这一击之重,却也能发觉夏玉琦心情不好。于是足下发力,施展夏玉琦前几日指点的腾跃之术。 屈膝、顿足,每一丝力都蓄积在一条线上。小腿渐成形的稚嫩肌肉绷紧,力度便从趾尖一路通达腰际,再由腰腹传至上身。背如张满的弓,身似拉紧的弦。起,小小身影一跃而出,腾挪半丈,于夏玉琦跟前落脚。 “起势收势均可,半道的轻、迅也有,缺少的是疾和峻。”夏玉琦的笑意有些玩世不恭,配上数日未打理的衣物发丝,显出几分不修边幅的懒散意味。言语却是字字确凿,褒便是褒贬就是贬,不夸大其词也不刻意挑拣。 无论是什么动作,无论是进是退,是虚是实,是攻是避,都要有剑芒闪现之锋锐。这是夏玉琦正式将白玉堂收为弟子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说得最多的一句话。白玉堂玲珑剔透又肯下功夫,夏玉琦却将这句话来来回回复述了三遍,实乃他这武学一脉的走向。 武学一脉,有人求古拙,有人求稳实,有人求清朗,有人求纷繁。而夏玉琦求的,是孤僻险峻,那一击致命的决绝孤傲。流云剑、浮云纵、游云心法。世人都道玉魂剑神出鬼没急如星火,却鲜有人能悟出这一份轻盈飘逸后的孤决。置之死地,无所保留,方能后生。瘦硬的腕,硬挺的脊,将那些早就深深刻入骨髓里的战意挥洒出去。 眼下他一提疾和峻,白玉堂便懂了。身未动势先蓄,一个侧挪,乍然出现在夏玉琦右手方位。锋芒尚未全然打磨,却在一闪之际令人心惊。 夏玉琦心下甚慰,那丝寂静落寞之色也悄无声息烟消云散了。手上忽被白玉堂塞了一物,定神一看竟是一只酒囊。 自宴希来毁去酒葫芦,夏玉琦这些天来滴酒未沾,腹内的酒虫早已蠢蠢欲动挣扎得起劲。迫不及待拧开塞,一股浓郁酒香扑鼻而来,将夏玉琦熏得飘飘欲仙再不知身处何方。酒是醇香沉厚的黄酒,藏得时日久了此中韵味愈发纯粹。夏玉琦一仰头咕嘟咕嘟大灌一口,酒水在舌尖喉头欢跳。 见夏玉琦喝得尽兴,白玉堂忽闪忽闪桃花眼狡黠一笑。 一大口黄酒入腹解了馋虫,夏玉琦的思绪也已转了三转。他晃晃手里余了半袋酒的酒囊,缓缓道:“玉堂,怎有心给为师带酒?” “徒儿想学师父的浮云纵,”白玉堂双眸闪现晶亮亮的光,似辰星烈火。 浮云纵是可与燕子飞媲美的绝世轻功,亦是夏玉琦纵横江湖倚仗之一。夏玉琦伸手轻轻一扣小家伙脑袋,小家伙倒也不避开只扬眉一笑。这奶娃子,直来直去的,又有各种古灵精怪的小心思,实是合他口味。夏玉琦心下欢欣,面上却不露,而是追问:“为何忽然起了兴致要学浮云纵,说来听听。” 白玉堂微微垂眸,略有丧落,“不学浮云纵,徒儿去不了孤鹜崖。” “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作甚?”十多年前夏玉琦曾在天鸾一居数月,与宴希来推杯换盏切磋练武,故而对这孤鹜崖还是挺熟悉的。孤鹜天堑足有数丈,这小徒弟日前还真过不去。 白玉堂蹭得近了些,一双眼一动不动盯住夏玉琦。“那猫不知为何被宴师傅遣去了孤鹜崖,他不能来找我,就只能我去寻他。” 夏玉琦一口酒登时噎在喉口进退不得。自家小徒拐弯抹角费尽心思,竟是为了去寻那木头块的徒弟。一念及此,喝在嘴里的酒也多了股可恶的木头味。夏玉琦将口中之酒咽下,郑重其事语重心长道:“玉堂,浮云纵不是想学就能学的。” “师父,徒儿得的酒可不止这一囊,”白玉堂微欠了上半身,双手撑在榻上。扬起那条纤细修韧的脖颈,笑吟吟与夏玉琦对视。 夏玉琦不声不响灌入一口酒,瞥一眼趴在榻边的小家伙。紧抿的唇角忽而一荡,一侧扬起一抹弧度。继而抬手啜饮咋舌,悠悠然饮了起来。直到白玉堂不耐地拍拍榻沿,夏玉琦方蓦然回神道:“哦?” 白玉堂俏皮地眨眨眼,道:“徒儿若是学会了浮云纵,这每日啊都拿美酒孝敬师父。” 夏玉琦掂量一番,眼角笑意愈深,却故意作仰头饮酒状。“玉堂,不是为师不传你,实是这浮云纵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循序渐进日积月累,少则数年,多则数十年。凭你悟性,最多十几年也就学会了。” 这番说辞虚虚实实不真不假。武学一道,从来都没有极限,哪有什么能完完全全学会的功夫。故而莫说十几年,穷尽一生也不得完满。而白玉堂无非是为了度孤鹜天堑,像浮云纵这等上乘精妙的轻功,哪怕只摸个门栏欲跃出数丈也是轻而易举。 听得此言,白玉堂顿时皱了眉。一路修行顺风顺水,哪曾受过如此挫折。上半个身子无精打采伏于榻上,再不发一言。 见小家伙可怜兮兮蜷服,偏不哭不闹只倔强咬着牙,夏玉琦一时竟手足无措。从来都是他害人家头疼,还没有人让他头疼过。终究是不忍,也不愿和个小娃计较,干咳一声道:“玉堂,或许……可能不用这么久。” 小家伙的双眼豁然亮了。 算算时日,也该是传授心法的时候了。心法不同其他,这聚气运气之道是武学之根,须自小习起。一旦打下了根,再要改换颇为不易,还耗损修为。夏玉琦将瘪了的酒囊往边上一扔,道:“身法为枝,心法为根。浮云一纵,全仗一气之托。故欲习浮云纵,先得练这游云心法。” “徒儿已能聚气于丹田,引气通任督。” 夏玉琦掀袍下榻,道:“游云心法自成一脉,在聚气通气上与寻常心法大相径庭。为师将口诀授予你,你每日修炼不得怠懒。若遇上不解之处便来与为师商讨,切莫想当然走了岔道,后果不堪设想。” 白玉堂认真点了点头,清脆童音掷地有声,“是。” “玉堂,”夏玉琦唤,前所未有的郑重。小家伙不解,一望之下,见夏玉琦面容肃穆无一丝嬉笑。平日里的轻佻玩味在那一刻尽数退散,庄重得近乎虔诚。夏玉琦的手常年执剑,指节、手掌处生了层薄茧。这只稳健的有力的手,轻轻搭在白玉堂额顶,仿佛是一种仪式。“从传你心法这一刻起,你便正式承袭我的衣钵。从今往后,倘若做出有悖道义之事,我绝不会容你。” 一旦违了道与义,一旦越了底线,他势必亲自出手将其手刃。 白玉堂久久凝视夏玉琦那双漆黑深邃的眼,带着万钧承诺,重重地颔首。 ☆、第八章(1) 冲虚堂外,白雪初化。 赵虎气喘吁吁追上白玉堂,憨憨一笑道:“小师弟,俺瞧你今天老走神,咋回事?” 原本赵虎这等心思粗大之人是万万不会留意旁人走没走神的,而谷篱一把飞蝗石却将这事闹得人尽皆知。谷篱长须翩翩摇头晃脑,上一瞬还对大畜嗜嗑啧啧称叹,下一刻五指一曲一伸弹出几粒小石子。第一回正中手肘,把神游在外的白玉堂打了个措手不及。莫小看这粒圆滚滚的小石子,力度大准头好,白玉堂咬紧了牙关才没吭声。打完了,还捻须揶揄:“回神了回神了,小小年纪想哪家姑娘呢。” 谷篱一派心不在焉的模样,那眼光却精明得很。白玉堂每次稍稍走神便是一记飞蝗石砸过去,嗖的一声带出一道青光。白玉堂受了几下后,竟借新习的浮云心法和夏玉琦指点的险、迅之意避开化解。谷篱诧异之下,那一手飞蝗石丢得愈发勤了,角度也愈发刁钻。一老一少便在冲虚堂上明里暗里相斗,直至一炷香燃尽授课结束。 白玉堂神游自有为孤鹜崖之事,却也不仅仅是因孤鹜崖。王兴祖那枚刻意掉落的赤色玉璧在展昭手里一时半会儿还不了,白玉堂也就不提,却总会在无意里注意王兴祖举止。于是他便发现,这几日来天鸾诸弟子中有不少受点小伤出点血的,而王兴祖总抢上前替受伤弟子擦拭包扎。他这样坏心思的人,为何会钟情于救死扶伤,着实古怪。 “小师弟,你又走神?”赵虎粗壮的手指在白玉堂眼前晃悠,却被一把扣住。白玉堂的手小巧玲珑,那剔透五指错落一扣,赵虎竟一下子挣脱不开。 白玉堂对赵虎做个噤声手势,踮起脚凑近了低声道:“我去跟踪王师兄,师兄一起来吗?” 一听此言,赵虎张大了嘴,又赶忙拿手捂住了。对上小家伙盛了笑意的一瞥,三分挑衅三分诱惑,头脑一热一拍胸脯道:“去!” “莫出声,”白玉堂一溜烟蹿出。左一个腾跃右一个移位,虽不熟练略显滞涩,却逐渐顺畅连贯起来。借天鸾山石林木,很快避开人流。 这一追就逐渐脱开天鸾门人繁密地带,上上下下几座峰峦,终是下山趋势。赵虎在轻功上没下多少工夫,不过仗着人高马大一步能跨出老远,还是基本能与白玉堂并驾齐驱。王兴祖为不惹人生嫌也就如平日里一般走着,闲庭信步只当玩乐。两人凭着三脚猫的追踪功夫,也没追丢。 冬雪渐融,水声潺潺,竟是到了山水汇聚之处。 白玉堂一个纵提,小小的身躯一转落在一块巨石后面,转身挥挥手。赵虎咧嘴一笑,咚的一声跳过来,咔擦一声踩断一根断木。白玉堂双手捂住眼,无声传达不忍直视四字。 不远处的王兴祖全然未觉,从宽袖里取出那块沾了血迹的白布。他将那些没沾血渍的地方撕去,只余下一小片红通通的布块,又从怀里掏出一只瓷瓶,将布块整个塞了进去。接着,起身找来一片断木置于水上,将瓷瓶嵌在断木缺口里。山涧溪水源源不绝,那片断木就这般漂浮,顺着水流将瓷瓶一并带走。 王兴祖的目光久久追随瓷瓶,深不见底。 “师兄,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讲究?”赵虎大喇喇的嗓音蓦然想起,再忍不住心下抓耳挠腮的好奇从石头后探出身,三步两步来到王兴祖边上。正埋着脑袋一眨不眨注视王兴祖的白玉堂再次拿手捂住眼,这回直接是……惨不忍睹。 王兴祖显是没料有人跟随,被突然出现的赵虎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抬头。眼中一闪而过厉色,稍纵即逝。迟了片刻,才附上一笑,“师弟……是一个人?” 赵虎使劲摆摆手,冲藏身的巨石道:“俺嘛,随小师弟来的。” 择友不慎。白玉堂拿开捂住双眼的手,也就从巨石后头走了出来。王兴祖已然起身,不知何时打开一把折扇在胸前悠悠晃荡。鹅黄色扇纸,上用锦绣丝线绣了幅牡丹富丽。阳光在这一丛丛金线红线折射下散乱开去,在王兴祖瞳眸里也印出几分瑰丽色泽。白玉堂微微扬起脖颈,一双晶莹眼眸直直与王兴祖逆视。小巧的柔软的唇,带出一波清浅的惹眼的笑意。 鸟鸣啾啾,连赵虎也感受到了此中古怪,这才后知后觉挠挠头道:“小师弟,俺是不是不该出来。” “想什么呢?”王兴祖收扇转腕,扇骨在赵虎脑门上重重一击。 白玉堂不由分说将愣愣的赵虎拉至身旁,一剔眉,“你凭什么打师兄?” “凭什么?”王兴祖把个折扇在手里转了几圈,陡然厉声道:“你又凭什么管我的事。过目不忘,根骨好悟性高?很了不得是不是,那些个武学功法通通看不上眼是不是?” 赵虎被王兴祖接二连三抛出的问句弄了个一头雾水,白玉堂一时也不明就以,却渐渐摸出了门道。白玉堂与生俱来的天赋是王兴祖可望而不可得的,王兴祖不甘,由不甘生妒,由妒生怨。所以,他要用他自己的方式来得到想要的东西,哪怕,不择手段。 白玉堂察觉了王兴祖对他的敌意,也察觉出,那瓷瓶暗藏玄机。然而他到底是个孩子,再冰雪剔透也所涉狭隘。于是毫不退缩与王兴祖对视,伸手一指溪流问:“那个瓶子,干什么用?” 王兴祖连嗤带讽哼了一声,又展开折扇摇晃,“一个蠢蛋,一个奶娃,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蠢蛋二字如一盆凉水浇醒了晕晕乎乎的赵虎,浓眉高扬,一对大眼不可置信盯着王兴祖。正欲发问,竟被白玉堂抢了先。小家伙不恼不怒,清清楚楚道:“不说也没什么,我自会将此事告与宴师傅。” “你敢!”蓦然拔高的声音,高亢而尖锐。 白玉堂撇撇嘴,转了身就欲离去。 一股阴寒寒的气息忽而升腾,铺天盖地席卷,从肌肤侵蚀浸染。这就是……杀意?白玉堂还未完全明白发生了何事,周身气穴已下意识提前感知运转。那一丝丝一缕缕的真气仿若游云,飘渺无定却无处不在。 阴风一凛,瘆人肌骨,从身后漫卷逼仄。无人能替白玉堂拦下这一猝然发难的一击,也无人来指点他如何闪避如何回击。久酝的真气在四肢百骸凝结汇聚,一路贯通经脉。阴风已近,从后颈袭来。千钧一发之际,白玉堂上躯一侧足尖踏雪,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从斜侧避开。王兴祖成爪形的手挨着白玉堂后颈划过,不落离了半寸。 只需王兴祖再快一点点,亦或是白玉堂慢了一点点,偏了一点点,后果不堪设想。 “师兄你疯了?”赵虎亦看出这一下凶险至极,忙跨了一步欺上前,手一伸就去扣滞王兴祖的腕。 一击未能得手,白玉堂避得虽凶险却不慌乱,许是还在意料之内。王兴祖深黑色瞳里泛点点暗红,清唳一声,那阴寒之气蓦然涨了倍。手腕向下一翻,另一手也趁势而出抓向白玉堂肩胛骨。 王兴祖这一套攻势突如其来步步紧逼,赵虎来不及细想只一根筋认定了不能让小师弟受伤,于是一声大喝双臂齐上去阻拦。一手手肘画弧横臂相抗,一手挥掌取王兴祖大臂。赵虎这一招扎稳下盘凭蛮力横空入侵,一出手又是十成功力毫不留手,端的气势恢宏堪比泰山。王兴祖不得舍了白玉堂对付赵虎,十指堪堪一弯往多处要害接连不断晃了七下,却皆是虚招未尽即收。 趁赵虎拖住王兴祖,白玉堂拉开半丈错开双脚,进可攻退可守。王兴祖七下虚招使完,指尖微微黑了黑,疾风般攻向赵虎喉部。也就是这紧急档口,白玉堂倏忽启齿,童音泠泠似剑扣矶石,“这是哪里学的功夫,这般阴毒?” 王兴祖出了一半的手势陡然僵住,被赵虎抓住时机一拳重重落在腹部。赵虎出拳平铺直叙古拙有力,劲道却是实打实的,砰的一声打得王兴祖登登登后退三步方作罢。腹内好一番翻江倒海,王兴祖重重喘息数声才勉力站定。 “师兄,俺不是故意的,”赵虎两个拳头相互撞了撞,心下郁结不已,“师兄忽然住了手,这……” 岂料王兴祖眉目狠狠一拧,几个点足乍然退开数步,下一瞬探手于一片雪地一捞。只听一声铿锵轻鸣,王兴祖手中多了柄寒光闪烁的剑。剑长三尺,剑尖微颤,往赵虎当胸刺来。 赵虎张大嘴只来得及喊出“师兄”二字,便被已近在眼前的剑锋逼得住口。赵虎人高马大,然毕竟是赤手空拳,也未曾真刀真枪与人相较。一剑临近,只得闪身一躲避开锋芒,肩头寒光瘆人,惊出额头涔涔冷汗。赵虎方躲开剑尖所指,王兴祖便顺势以剑锋为先朝赵虎劈下,所取部位竟是一击致命的颈项。 赵虎不傻,王兴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凌然凶悍,实是以不留一丝余地相拼。豁出性命相搏的窒息感揭开深嵌在骨子里的一腔热血,脖子一歪再避锋芒,双手不仅不躲反向长剑迎去,伴着一声大喝势如雷霆。王兴祖面无神情一剑劈下,目光微微一转,瞥见后侧方那白色身影。一剑未老,便已回旋。原来王兴祖接二连三凌厉的几剑只不过是为逼开赵虎,冤有头债有主,目标所指仍是白玉堂。 长剑回旋,竟然没能旋动。定神一看,赵虎凭一双肉掌紧紧抓住剑刃使之挪不动分毫,赤色鲜血从指缝间滴淌。赵虎那对浓眉高高扬起,炯炯有神的双眼透出兽般的韧劲。 “拿开!”王兴祖重重一抽竟没能抽动,这个向来一根筋的愣子咬紧牙关也不撒手。被个愣子滞了剑,王兴祖不由心下烦躁。 王兴祖的脸颊微泛酡红,正是心浮气躁的时刻。在王兴祖后侧方不声不响的白玉堂刹那间出手,五指成拳气行少阴,一拳正中王兴祖大臂内侧青灵穴。白玉堂人小力小,然这一拳正中青灵又辅之以浮云真气,使得王兴祖拿剑的手微微一颤。白玉堂一击得手也不停滞,另一手拳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至,再次正中青灵。 青灵接连两次受创,王兴祖五指无力任长剑掉落。肉掌怎敌剑锋,赵虎一口气一松也脱了手。那剑落入雪地,被白玉堂一个抢先攥在手里。 王兴祖最后一剑明可取赵虎性命却不下手,反欲孤注一掷欲重创白玉堂,这心思也就显而易见了。王兴祖既无害赵虎之心,白玉堂长剑入手也不拖沓,堪堪两记腾跃跃出几丈。王兴祖果舍了赵虎追随而来,五指微微一屈,爪形已成。 ☆、第八章(2) 白玉堂也不急,剑柄微微一翻寻了个舒适的位置执握,静静驻足。小家伙一面紧紧注视王兴祖动作,一面冲赵虎道:“师兄,这回你莫再来捣乱了,在一旁看着便可。”赵虎微微一愣方明白过来这是让他别过去,想起是他鲁莽地从石头后面跳出才引得如此局面,便不再吭声。只焦虑盯着两人,思忖着小师弟若是不敌总该上前相助。 “我恨你,”王兴祖指尖有白气一闪即灭,冷飕飕的凉意升腾。 每个眼神每个举止都流露了恨意,这话倒白费口舌了。白玉堂侧着脑袋打量眼前之人一眼,一本正经道:“你不用说的,我知道。”剑长三尺有余,握在手间,那剑尖比小家伙脑门还高出些许。玲珑小手裹在剑柄上,剑身便稳稳竖立,在风中恍若青竹。 王兴祖一手为掌平平划开,一手作抓鱼贯纵出,两手分用率先而动。若是内行人士在旁,定能一眼道出此招之名——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白玉堂的手腕风驰电掣翻转勾挑,银白色剑刃半隐于漫天素雪中,唯一点寒光乍然闪现。剑身化影,剑刃成虚,连绵间已辨不出锋锐何在。虚空剑影里陡然一点剑光,斜刺里剔出,正巧落在王兴祖一掌跟前。虚里生实,实中带虚,千万般剑影聚成这一刺。宛若奇峰突起,苍松拔地。轻、迅、险、疾,流云剑第一式——朝云出岫。 王兴祖大吃一惊,被这星点寒光逼得硬生生变了掌路。腰肢一拧上身后仰,借扭转劲道居高临下往白玉堂百会抓去。 星光一黯,下一瞬剑波横起平收,如水剑意飞湍瀑流般疾驰而出。长剑在身前划出半道弧光,使得王兴祖不得不连连后退。一剑从左至右,又一剑由右及左,看似以守代攻,实则以攻为守。波澜几叠,雪光铸就的高垒。流云剑第二式——瑞云千里。 赵虎因这一来一去的交锋热血沸腾,以拳擂地喊一声:“好”。 自从开始修行游云心法,夏玉琦便将流云剑一同传授,第一重便是七七四十九招流云定式。白玉堂虽宿根早慧,迄今为止也不过习了三式——朝云出岫、瑞云千里、紫宸覆云。 若第一剑是偶然,这第二剑就令王兴祖心下生了一丝骇然。白玉堂初来天鸾他是知晓的,不过短短几十日光景,竟已达到了一个他几乎不能望其项背的地步。指尖的白气一丝丝聚集,张口一吐,长啸凌空。 此声长啸一波三转,一重比一重悠长,一重较一重高亢。三重落尽,王兴祖双目已蒙了一层煞气。 这一回白玉堂先发制人,剑身粼粼连刺多剑,出剑刷刷声不绝于耳。疾风掠影,将“迅”这一字发挥到极致。每一刺都精准地冲要害穴位而去,接连不断连绵不绝,似漫天飞雪簌簌纷落。第三式——紫宸覆云。 王兴祖扎了个马步立稳下盘,双臂合拢运气相抗。流云一剑虚实无定,他对近在咫尺的剑锋置若罔闻,只运转真气死死守住周身命穴。剑锋半数被王兴祖或打或拨或击挡开,另半数落到他身上,竟然不过留了点皮肉伤。这势如破竹的剑光,于王兴祖而言却不过是花拳绣腿。 紫宸覆云才行至一半,白玉堂便发觉异样,果断舍弃下半式,一剑直直向王兴祖眉心挑去。游云真气顺行三周天,四肢经脉之力加叠。本是十几招,而今合为一,剑上之气息又涨了不少。与先前零散纷扰的剑招相比,这一剑干脆爽利毫不拐弯抹角。 王兴祖臂弯一收,以左肩格挡剑刃,右手成爪直往白玉堂执剑的手腕抓去。白玉堂也不含糊,剑锋一转又迎眉心而去。王兴祖抓向白玉堂的一爪气劲霸道而锐利,距离一尺即能清晰感受到那股阴寒之气。那愈来愈近的压迫震得手腕直颤,白玉堂却不松手,抓住机会递出手中一剑。 长剑被王兴祖沛然雄浑的真气荡开些许,剑尖刺入他肩部。与此同时,王兴祖那一抓也与白玉堂手腕只隔了一寸距离,寒瑟气流顺其手臂的少阴、少阳脉肆意涌入。 王兴祖这一股气流虽行不得寸厘便散开,却如一粒星火一点乱风,将白玉堂原有的气息引得蠢蠢欲动。白玉堂手臂微颤,继而周身气脉蓦然翻涌,肆无忌惮游走生灭。忙气聚三宫镇守泥丸,谁想气息之乱一发不可收拾,如滚滚海潮一浪高过一浪。忽觉四肢不受控制跌软,眼前一黑瞬息似坠落深渊。 疼痛一阵接着一阵如浪卷狂潮,白玉堂浑浑噩噩,终陷入不省人事的昏迷。 两人原本可谓是旗鼓相当不分上下,谁想一眨眼间形势急转陷入一伤一昏境地。失去控制的长剑悄然跌落,血滴顺着青白色剑锋滚下。赵虎本目不转睛注视两人对决,眼见局势突变,小腿猛地发力朝王兴祖扑去。这一扑毫无技巧全无章法,只凭了最原始的野性,恍若饿虎出山。 王兴祖成爪的倏然一动,此起彼伏几声咔擦脆响。他于侧方逼近的危险浑然不觉,只对准白玉堂的百会,狠狠扣下。 “小师弟——”赵虎这一声呼喊破了音,似从心肺逼仄而出。 赵虎离王兴祖足有一丈开外,而王兴祖的手指离白玉堂百会不过一寸,无论如何也难及王兴祖一记扣腕。事已至此,赵虎的思绪空荡荡一片,只知晓这一记扣腕落下小师弟必死无疑,他拼了命也不能让小师弟折在王师兄手下。至于能不能救下……他已然无从算计。 嗖嗖两记破空之声,夹杂于赵虎的彻响呼叫和王兴祖的手起爪落里。白影如梭,以皓然雪域为衬难以辨认。与此同时,一卷白练凌空挥洒,似银河纷落一泻千里。 这两记破空声响竟是两粒随手捏就的雪团子,呈弧形正中王兴祖腕间阳池、太渊两处穴位。王兴祖只觉手上一痛,便再使不上力气。第三粒雪团子也在此时接踵而至,风驰云卷狠狠击向眉心。王兴祖本蓄了全势对准白玉堂百会,如此一来被三粒雪团撞得气劲俱散。踉跄后退几步,拉开了与白玉堂之间的距离。 那卷白练一分为二。一冲赵虎而去,裹住赵虎腰身往回一拽,另一则朝王兴祖正面招呼。 赵虎正发了狠往前冲,被一条小小白练缠住腰身竟动弹不了分毫,情急之下破口大骂:“哪个混账胆敢阻拦!”急红了眼,白茫茫视野里唯余下王兴祖模糊的身影。 “没见过勇敢到这等地步的,不给人陪葬还不痛快了,”一声嗤笑,一呼一吸间已临近。红衣翩跹,暗色下摆此起彼伏潋滟如澜,露出镶了火红滚边的乌丝靴履。花熠一头墨色长发沿侧颊轮廓肆虐飞扬,修长白皙的手指把一粒雪团子耍得风生水起。 风溯柒与花熠并肩而至,纤细手腕轻轻一抖,那如水白练恍若灵蛇白狐,卷了王兴祖的脚同赵虎一齐往回拽。 赵虎方意识到风溯柒和花熠的到来,即刻闷了声乖乖束手就擒。风师傅和花师傅既在,小师弟的安危便无须他再去惦念。风溯柒的容颜愈来愈近,杏眼无波樱唇紧抿,横竖看来都不像是好商榷的。赵虎于晕晕乎乎中猛然惊觉错过了午后功课,加之小师弟生死未卜,王师兄暴戾异常,总之这回擅自追踪可真是——闹腾大了! 花熠轻轻巧巧落足于白玉堂旁侧,手指于他几处脉门一搭。小家伙没醒,两道眉宇痛苦地扭结,前额布了细细冷汗。苍白嘴唇微微翕张,小牙齿下意识去扣咬下唇,偶尔有压抑的嘤咛从唇舌间吐露。花熠眉梢一蹙,一手撩开小家伙面部长发,触手柔软却发凉。 被风溯柒白练死死困住,王兴祖挣扎少顷终泄了气劲软了身子,双目怔怔失去光泽。头颈垂落,仿佛是冬日败落的槁木。 风溯柒暂且料理了两人后凌空一纵,白练翩翩于花熠身旁落下。 “死了一半,”花熠以指腹小心翼翼拨开小家伙紧扣的齿。小巧玲珑的下颌依偎般在花熠掌心轻轻一划,轻易就勾起一抹莫名酸楚。风溯柒伸臂将人从雪地里抱起来,冷若冰霜的面容上,那一缕睫毛微微一颤。 琼瑶满匣,堆砌翯翯白羽。花熠忽抬手按于腰际,眼中精光一闪,低声道:“你先行,我断后。” 风溯柒冷冷一瞥遥处,携了三人绝尘而去。待风溯柒行远,花熠唇角几不可见一扬,薄薄唇瓣勾了半弯细弧,满是魅惑和讥诮。手里的雪团子在五指之间徘徊萦绕,辨不明晰何为指尖,何又为白雪。 屋内焚了一柱檀香,青烟袅娜,清香弥散。 宴希来进屋之时,夏玉琦捻了被褥边沿重重一拉盖住大半张卧榻。多年江湖漂泊生涯练就夏玉琦一双明目,一眼就瞅见宴希来怀里昏迷不醒的宝贝徒弟,顿觉心上一块软肉被人狠狠揪了一把。 宴希来将白玉堂置于卧榻上,食指如飞封了他几处大穴。 “怎么回事?”夏玉琦推开碍手碍脚的宴希来,附身细细查探白玉堂伤势。被封了大穴的小家伙异常安静,剔透眼睑遮住了那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美目。脸色泛了些微白,越发如白玉雕琢。 “是经脉。” 夏玉琦一脚示意宴希来滚得更远些,五指游走逡巡于几处要位。长眉微微拧了一个结,继而斜剔,再之后对宴希来怒目而视。两排牙齿咯吱咯吱嘶磨,愤愤道:“说!我家徒弟到底怎么回事。” 宴希来不动声色,缓缓道:“夏兄并没弄错,是隐脉。” ☆、第八章(3) 人有十二正经奇经八脉,顺天地五行而声阴阳八卦而孕。这隐脉,却是因气而育不归属于任何一脉的脉络。各大要穴真气遥相呼应自成一脉流转,即成隐脉。传闻,守护上古神剑“画影”的一族后裔偶有隐脉传承者。动武出招前势必先凝神蕴气,武学一道高手便能因此提前获悉对手举动。而隐脉本就是气息铸就,加之繁复多变幻化千种,就能真正毫无征兆突发制人。 隐脉原需待修行至一定程度后借雄浑真气开启,不想王兴祖这股歪门邪道的阴寒真气冲击下,竟提前激活了白玉堂体内的隐脉走势。白玉堂年幼又没有稳固的修行根基,隐脉一显使得他原来的真气路径凌乱不堪,直接危及性命。 “他奶奶的宴希来,事先为何不告诉爷爷?”夏玉琦一脚踏上卧榻边的小柜,肆虐倾轧。 宴希来眉沟微锁,坦坦荡荡对上夏玉琦咬牙切齿的质问,道:“收下玉堂之时也曾查其根骨,只觉资质上乘唯经脉不固。没曾想,竟是隐脉。” 卧榻上的小白耗子蜷了蜷身子,鼻翼轻轻一动发出轻微哼鸣,显是难受之极。 只闻接二连三咔擦声响,梨花木质的小柜在夏玉琦足下粉身碎骨分崩离析。天不怕地不怕的玉魂剑周身一颤,面上神色纠结得一塌糊涂。“事已至此,唯有人愿自损修为替他塑铸隐脉。” 谈何容易。 先不论施救者自身修为的折损,经脉气流本为人之命脉,出不得丝毫差池。最难的,是要寻一个对白玉堂全心全意毫无私心的人,方能细细查其气脉走向塑铸隐脉。丁点偏差,后果就非同小可。 宴希来面上不动声色,低声道:“玉堂根基浅薄又是稚子年岁,故而此人的修为也不能太深。”否则真气相冲,再无回天之力。 夏玉琦重伤未愈自无能铸脉,宴希来三十几年的真气修为又不是白玉堂稚嫩身躯所能承受的。如此筛选下来,一时之间竟无从寻觅人选。眼见得自家徒弟缩于卧榻一侧,一张煞白小脸着实令人百爪挠心,夏玉琦一把死死擒住宴希来肩膀,拔高声音道:“你他娘的……眼下去哪找甘愿为这小兔崽子赴汤蹈火的人?” “师父,前辈。” 正揪了宴希来肩膀恨不得将人翻来覆去甩个几圈的夏玉琦蓦的停了手,两人齐齐往房门方向望去。 只见木门启了一道小缝,一个小脑袋半隐在门后,透出一双乌溜溜的眼。展昭从门后闪出,驾轻就熟阖上房门。一进屋就恭恭敬敬作揖驻足,猫一般精明的眼却暗地里左顾右盼好一番搜索,终落于卧榻之上。 “昭儿,”宴希来脸色一沉。 展昭偷觑一眼师父,暗暗吐了吐舌头,毕恭毕敬道:“师父,徒儿知错了,日后再不会擅自离开孤鹜崖。实是徒儿在崖上思念师父和前辈的紧,惦念着好些日子不见,这才下了崖过来瞧瞧。” “巧言令色。思念爷爷是假,惦记我那宝贝徒儿倒是真吧,”夏玉琦狠狠一瞪宴希来,松了强按在他肩头的手。“贼娃子,也不知在门后偷听了多少去。” 宴希来轻声喟叹,示意展昭近身卧榻。 展昭得了允许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卧榻边,抬手小心抚上小家伙的面颊。昏迷中的白小耗子褪去一身桀骜张扬的刺,就着展昭不大却温润的掌心蹭了蹭。细腻肌肤在掌心摩挲,凉得透心。展昭定了定神,道:“师父,徒儿愿替玉堂塑铸隐脉。”声音不响,然字字坚定,自有令人心安之力。 “昭儿,你可想好了。” 展昭点头,不容置喙,“是,徒儿都明白。” 遥想当年襁褓中的婴孩,如今已成了有担当有决议的少年,再过几年兴许便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这倥偬岁月,磨去一代人的豪情壮志满腔热血,又锻造另一辈人的铮铮傲骨侠骨柔情。宴希来心下蓦然感念万分,深邃的眼愈发望不见底。 “休在那儿自逞英雄。你来铸脉,可有过问你爷爷?”夏玉琦冷声冷气道,硬生生打断这幕感人肺腑的缠绵景致。 展昭举目一笑,一脸的娴和淑良人畜无害,“晚辈打小没见过爷爷,故而遇事只能擅做主张,不妥之处还望前辈见谅。铸脉一事关乎玉堂生死,若前辈能纡尊降贵指点一二,晚辈定然感激不尽。” 展昭插科打诨拿着“你爷爷”三字做文章,又以白玉堂之生死隐隐相胁,已把夏玉琦狠狠得罪了一番。老江湖长眉斜剔不怒而威,“兔崽子不知天高地厚,你当这真气出入是从酒缸里倒酒,倒多了倒少了倒歪了倒漏了都不打紧?” “前辈,”展昭敛却笑意,初生棱角的眉骨在少年清秀稚嫩的容颜上添画硬朗。俯首,一字一句恍若请命,宛如宣誓,“就算晚辈身死,亦要保玉堂平安无恙。”一语罢,再无下文,只攥了白玉堂的细白手臂在经脉要处摩挲,以舒缓他的痛处。 夏玉琦一掌拍在榻沿,连嘲带讽,“荒唐!就你的命最不值钱?” 展昭一时发蒙,夏玉琦这是……担心他的安慰? “木头块是个死脑筋,好不容易□□你这个有那么些出息的徒弟。塑铸隐脉凶险至极,你个兔崽子若是一命呜呼了……” “夏兄,”宴希来声音不高,然不容辩驳,“昭儿自有分寸。” 两人骨子深处里有同样的东西,故而一朝相识终生为友,于对方心思早摸得一清二楚,宴希来这一言一下便堵了夏玉琦的口舌。也不去与之纠缠,只道:“昭儿你过来,为师这就将塑铸诀窍说与你听,你且记好。” “是,”展昭应答,轻手轻脚将小家伙的手放回被衾。哪想得神思混沌恍惚的白玉堂似被夺了口边之食的小耗子,一对小爪死死缠住展昭手臂不肯放开。体内真气在这一挣一扎间混乱不堪,惹得又一阵痉挛。展昭便不愿抽手了,于白玉堂气息散得厉害的几处拍了几拍,无辜的眼神在宴希来身上轮回反复。 宴希来当下走近卧榻,便将个中要诀细细分说。这是一场赌,谁都没有万分把握,却皆是义无反顾。 展昭听得仔细,夏玉琦则将一对细目硬生生瞪成了铜铃眼,倒也不加打扰。宴希来说完,探手在白玉堂手腕处一搭,颦眉道:“事不宜迟,你这就带玉堂去蟾蜍洞。为师会在洞外护法。” 天鸾山脉峰峦上千连绵无绝,其中一凹陷处竟嵌了一口碧波潭。潭水无名,因其水质寒冷终年如雪,又称为寒潭。蟾蜍洞便位于寒潭边上,兼之洞口有草木巨石为阵,实一处塑铸阴脉的隐蔽地带。 “我也去,”夏玉琦忙不迭跟上,黏得理直气壮。 有人叩门三响,夏玉琦噤了声。宴希来“进”字方落,花熠便破门而入。大红衣衫呼啦啦作响,将檀香灰烬卷散开去。“阴山教的人……” 宴希来抬手暂断了下文,对展昭道:“你先去。” 又是阴山教,展昭听闻也不以为意,于他而言当务之急是救回这只耗子。如画眉眼微微扭曲,淡水色双唇轻轻一蠕,便勾得展昭心急如焚。小心翼翼将人背起,展昭与诸位师傅告辞便先行去了蟾蜍洞。 尽管背上负了一人,那一手燕子三抄水依然踏雪无痕轻盈不凡。鞋履轻拍水面,水珠飞溅涟漪轻漾,盛开三圈水花。展昭顿如鸥停跃如鹤翥,轻轻巧巧掠过寒潭进入蟾蜍洞。洞口狭小仅容一两人通过,洞内昏暗少光却别有洞天。 洞内的寒意不似冬雪彻骨,湿漉漉软绵绵像极了江南三月的清泠细雨,缠绵逡巡于鼻下还能闻出绿味。这等温柔细密的寒冷稍稍压制了白玉堂体内肆意翻涌的真气,正当展昭寻了块平坦巨石将人放下,竟觉一直躺尸的小家伙紧了紧扣在他肩头的手。 “玉堂,”展昭又惊又喜回眸,果见白玉堂薄薄的眼睑微微启了一道缝。那双刚触物的漆黑眼目尚有些摸不着北,朦胧黯色落在展昭眼里反比熠熠华彩更为焕然。眼见得小家伙眉梢一拧就欲有所举动,展昭忙伸手环住他后背稳了他的身子,“别乱动,你体内真气紊乱,我要帮你铸脉。” 白玉堂甩甩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准确无误凝神于展昭面上。 小家伙傻愣愣的模样怎般看怎般好骗,展昭爱不释手,捏了捏他的小鼻子,惹得小家伙不满地别过脸去。展昭笑,柔声道:“你先等会儿,我去外面打点妥当。” “猫儿。”白玉堂的声音清澈如水,又在混乱真气折磨下多了丝有气无力的软糯。小嘴在精雕细琢的脸上轻轻一撇,带了些许平日里万万见不着的撒娇意味。 展昭就没动,一抚他前额,“怎么了?” 白玉堂轻轻垂了眸躲开展昭的眼,淡淡问:“我会死吗?”故作的云淡风轻满不在乎,只为了免得戳痛旁人。痛彻骨髓的撕裂翻腾感,一遍遍折腾他幼嫩的神识。小家伙觉得,那么难受,估计是要死了吧。 “不会!”展昭的声音糅了孩童的清冽和少年人的微沉,在洞内久久回旋,带出阵阵回音。他是天之骄子天纵英才,而此时此刻,他尝到了恐惧的味道。这味道并不好,从四面八方涌来铺天盖地的暗潮压得人浑身透不过气。平生第一回,他有了不顾一切孤注一掷也非如此不可的念头。 “哦,”白玉堂点点头。展昭说的白玉堂便信了,不加丝毫怀疑,使得他好骗的形象在展昭心里愈发根深蒂固。身上气息一乱,又引来痛苦的哼鸣。却只半声,另半声被紧咬的牙关生生咽了下去。 展昭赶紧在他气海、肾俞几处穴位连点几指,又解了外衣给他披上。“先等着,我去去就来。 展昭出洞望了眼天色,又按下洞口机关以几块重石堵了洞口,这才又回到白玉堂身边。 白玉堂正蹙了眉细细思忖,见展昭回来了便问:“猫儿,什么是铸脉?” 三言两语道不清此中纷繁因果,加之展昭对此也一知半解,便拣了何为隐脉该如何铸脉几点简练讲了讲,反噬及经脉折损的危机一概不提。见小家伙又一阵抽搐,口气便硬了,“别再耽搁了,我们这就开始。记得我方才说的,一切交给我就行。” “若出了差池,是不是你也会死?”白玉堂的一只小手颤巍巍抓了展昭衣襟的一角,抬眸问。只字片语,便敏锐捕捉了去。 这白玉小娃娃揪人心总是如汤沃雪,展昭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道:“玉堂,我不会让这件事出任何差池,一丝一毫也不会。” 小家伙松了手,眨巴眨巴双眼,“你不会死的是不是?” “嗯。” “我也觉得,”白玉堂将展昭外衫裹得紧了些,不苟言笑,“都说祸害遗千年。像你这样的大祸害,轻易死不了的。” 展昭以恰到好处的力度在白玉堂前额轻轻一拍,紧绷的唇线也染了丝笑意,“我是大祸害,那你就是小祸害。牙尖嘴利的,看来精神得很。” 铸脉一事须顺应天时地利人和,接洽四象五行八卦。随着时辰推移,白玉堂体内真气的走向走势也迥然有异。眼见得到了最佳时辰,展昭扶了小家伙的身子于阴寒质地巨石上坐定,探头在他耳际道:“我开始了。” 白玉堂试图转身瞅瞅身后之人,被展昭猫爪按住动弹不得,郁郁寡欢道:“猫儿,你说的是真的?” “嗯?” “七天,”小家伙闷闷道,“真要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洞里呆七天吗?” 展昭气结,还暗无天日,知不知道如此一处得天独厚的穴洞有多难寻,你这小命都快没了还抱怨洞穴抱怨日子长。我还得在这陪你挨过七日呢,究竟是谁该抱怨。不待展昭气消,白玉堂又不合时宜无可奈何闷声道:“还是和你这只猫一起。”好一句火上浇油。 展昭缓缓展了一抹笑容,凑到小家伙耳畔,温润双唇几乎贴住他的耳垂,一字一句阴恻恻道:“再挑三拣四的,我就困你,一辈子。” 白玉堂浑身一哆嗦,这回不是冷的也不是被气息害的。然口中怎肯服软,嗤声哼哼道:“嘁,谁困谁还吃不准呢。” “是吗?”展昭一手稳稳按住小家伙肩膀,盘膝入定。轩眉轻舒,似笑非笑。 白玉堂继续哼哼,带了浅浅鼻音,“瞧你这副神气模样就来气,早晚打得你满地找牙磕头求饶。” “这么狠,”展昭啼笑皆非,少年人清冽的嗓音似溪涧流淌,倏然压低了,“你这是——垂死挣扎,痴、心、妄、想。别动。” 白玉堂的小牙齿相互磨搓咯吱咯吱响了几声,到底分得清孰重孰轻乖乖盘坐着未加动弹,放任展昭为所欲为。口头上不服输,撇着嘴道:“不就是只猫,有什么了不得。待爷找条绳索拴起来,拉到街边巷陌给人杂耍。” 本静水流深安如磐石的气息忽而激荡,展昭一面轻车驾熟引导真气周而复始回旋沉淀,一面露出一抹优雅温良得无以复加的笑。微微欠了上身,温热胸膛便和白玉堂的后背几近严丝合缝。声音压得愈发低了,缓缓道:“很好。走着瞧,小师弟。” 白玉堂还欲辩驳,便觉大杼、天宗蓦得一震,继而风门大开魂门为辅,一股温和宁静的真气控制着不疾不徐的力度平稳而入。白玉堂虽年幼,然平日里耳濡目染也知晓以真气入他人经脉之凶险,即刻收了与展昭斗气的念头安安静静凝神入定。 真气识人,展昭的真气有深入骨髓挥之不去的君子风范,温润如玉又非一味礼让退却,甚至偶尔还流露丝顽劣孩童的调皮天性。这真气在白玉堂经脉里寸寸缕缕游走,轻柔地安抚平息,一点一点调理原本紊乱不堪的气流。身家性命全凭展昭拿捏,白玉堂也无分毫抗拒,门户大开,安心落意交付全部。 不分彼此,相互为藉,即便前一刻还斗得不亦乐乎。 ☆、第九章(1) 展昭和白玉堂在蟾蜍洞内真气相融塑铸隐脉,每日掐着时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起了两耳不闻洞外事的圣贤日子,将蟾蜍洞过成了一个桃花源。也不是这两混小子铁树开花安心窝在洞里,而是实在不得空闲。每日里真正用来塑铸隐脉不过几个时辰,两人却不得不花上近十个时辰恢复汲取。每天真气运行完一沾蟾蜍洞内的石床便睡得死去活来,你拽我脖子我抓你腰腹也酣睡如泥。 期间谷篱偶有探访,宴希来夏玉琦一干人则充分秉承放养原则不问不顾。两人为塑铸隐脉劳神费思精疲力竭,根本无暇去招待吹胡子瞪眼的谷篱。老小孩不知在洞内洞外捣鼓些什么,坐得厌了便自行离去。 随着白玉堂体内隐脉渐成真气渐稳,有气无力有贼心没贼力的小家伙重又成了生龙活虎上蹿下跳的小头疼。第五日早晨,展昭是被硬生生憋醒的。白玉堂冰凉凉的小手捏住了展昭的鼻子,手肘就支在展昭胸膛上。无须睁眼,便能感受到小家伙那双贼溜贼溜黑曜石般的眸子,一动不动兴致勃勃审视着。 展昭依然闭着眼,迅雷不及掩耳手臂一捞,扣住小家伙的腰重重一带,再就势滚上半圈侧卧。白玉堂没防备也拗不过展昭,顿时被禁锢得死死的。轻轻一动脑袋,鼻尖就蹭上了展昭的脸。 白玉堂挣脱不开,便唤:“猫儿猫儿。” 展昭哼哼两声,手箍得愈发紧了,依旧沉眠不知归路。 “猫儿猫儿,猫儿猫儿,”白玉堂锲而不舍一声声叫唤,竭力朝鬼哭狼嚎方向义无反顾发展,“猫儿——唔……” 斗得多了自有先见之明,展昭在叫唤还没发展成歇斯底里如丧考妣的哭嚎时,一把捂住小家伙的嘴。眉梢轻扬目光灼灼,充分彰显了猫鼠相争中作为猫不动声色又无处不在的气势。疾如闪电的出手,那分寸倒捏得恰好。 白玉堂凶巴巴瞪展昭,飞速盘算脱身之计,唇齿轻轻一动。 展昭风驰电掣收手,躲过小耗子这一气势汹汹的啃噬,若无其事笑对那张恶狠狠的小脸。透过狭小洞口揣摩了天色时辰,展昭大义凛然不再与白家小孩闹腾,按了按他的后颈道:“感觉如何?” “猫儿猫儿。” 展昭隐隐毛骨悚然,小家伙在蟾蜍洞内关了几日紧闭,天晓得成天都打些什么主意。掐指算来才第五日,隐脉未全隐患颇多,便继续按住小家伙后颈道:“玉堂,今日莫要打算盘。你体内隐脉不稳,当心前功尽弃。” “哦,”白玉堂耷拉了脑袋,又忽然抬头唤,“猫儿猫儿。” “又想什么?”这耗子,总能在枯燥的时候折腾出无穷无尽生生不息的花样来。 白玉堂不急着运转愈来愈通畅的真气,翻个身趴在石床上,“你的隐脉是谁帮你铸的?”展昭思忖片刻,才揉了揉他的发丝道:“玉堂的隐脉是独一无二的,其他人包括我都没有隐脉。” 小家伙的眉毛拧了拧,无精打采问:“我是怪物吗?” “才不是,”展昭一扯小家伙的手把他整个扯离石床,“你是无所事事了才会想些不找边际的鬼东西,赶紧的过来运功铸脉。”稍稍一顿,又道:“谁敢让玉堂受委屈,哪怕是一丁点,我这个大师兄也不会姑息的。” 展昭压根没指望能打动白玉堂这变着法与他作对的小白眼狼,而白玉堂也不负众望对此中款款深情嗤之以鼻,“哼,大师兄有什么了不起。” 大师兄是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大师兄教训小师弟天经地义。展昭拍了拍蟾蜍洞中央的巨石,瞅着小家伙磨磨蹭蹭挪过来。鉴于此间耗费时间太长,展昭便问:“话说,你为何与王兴祖杠上了?” “你先说如何从孤鹜崖跑下来的,”白玉堂不觉得宴希来会大发慈悲放这猫下山陪他。 展昭义正言辞道:“你先杠上我才跑下来,凡事讲个因果,没有你的前因哪来我的后果。” 白玉堂翻个白眼,将王兴祖所作所为一五一十说了。展昭初时未多大在意,听到后来那一脸玩味笑意尽数敛去,总觉得近日来林林总总有所牵连。而他们两人一连数日在蟾蜍洞内闭关铸脉,竟只谷篱一人偶来。他们来时宴希来曾道会亲身而来,如今却神龙见首不见尾,莫非是被什么事耽搁了走不开。 “猫儿猫儿,该你了,”白玉堂扯扯展昭衣袂,眨巴眨巴眼。 展昭撞见小家伙乌溜溜的双眸,避重就轻笑道:“还能怎么下来,自然是用轻功飞下来的。” 白玉堂本意是询问展昭为何能在他昏厥之时及时赶来,却不想被展昭钻了空子敷衍过去,小小眉毛一剔就欲发作。 “照你说来,王兴祖近些时日弄到了不少弟子的血。而那阴山教那老头子,也是在我受伤流血之后开始抽风,”展昭对小家伙凶神恶煞的威胁视若无睹,自言自语道。 “血?”白玉堂敏锐捕捉到此中关键,将前个问题抛到九霄云外,兴致盎然道,“猫儿猫儿,会不会你的血有滋补疗伤用途,你是个移动的猫儿大补丸?” 猫儿大补丸,想想就瘆的慌。展昭抬手在小家伙前额轻轻一点,有板有眼道:“绝不可能,定是我吃别人而不是别人吃我。不过王兴祖所作所为与阴山教脱不开联系,我担心,阴山教会对我天鸾不利。”语至最后,气息微沉。忽而想起接连四日不见人影的宴希来,若是阴山教对天鸾有所动作,那身为掌门的宴希来必然抽不开身。难道阴山教,已然对天鸾下了手? “猫儿猫儿。” 展昭顺着白玉堂手指所向往洞外瞅,下一瞬毫不迟疑一把捂住小家伙的嘴钳制他的行动。垂首凑到他耳际,低声道:“莫出声。” 从狭小洞口朝外望去,寒潭边不知何时立了一男一女两个黑衣人。那玲珑曼妙的女子拿一对鹓鶵峨眉刺,身材魁梧的男子则扛了把蟠龙单钩镰。两人击石拍水,恨不得挖地三尺将这一带夷为平地。少顷,那女子把峨眉刺往背后一插,一声娇叱沿寒潭圈转。白雪为景,两袭黑衣格外惹眼,离蟾蜍洞愈来愈近。 “洞口布有阵法,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展昭将双唇按在白玉堂耳廓上,轻轻启阖。白玉堂小手用力,气鼓鼓掰开展昭捂了他嘴的手。侧目斜睨,轻蔑而不屑,外带几分跃跃欲试。 这小耗子不知天高地厚要坏事。展昭不容分说禁锢住小家伙的肩膀,道:“他们也许是阴山教的人,当心抓了你炖成耗子大补丸。” 白玉堂哪里肯依,死死揪了展昭手臂往旁挪,由内而外充盈“耗子大补丸有何了不得”的凌然气度。 威逼利诱以失败告终,展昭心念一动,长长太息。白玉堂的注意力果被吸了过来,目不转睛与之对视。展昭边轻拍他肩膀,愁眉苦脸一唱三叹道:“铸脉七日,前四锻形,后三炼神。今日是第五日,一旦有所扰乱,功亏一篑……” “真的?”白玉堂迟疑。 展昭唉声叹气愁肠百结:“自然。” 洞外女子忽而一声清啸,双手分执峨眉双刺,在寒潭水面上轻轻一划。两排水柱凌空而起,飞珠乱溅。寒潭水性阴属水,滴滴哒哒溅四处溅落。柳腰轻旋,青丝如瀑,身形鬼魅般欺近蟾蜍洞穴。 白玉堂伸出小手在展昭手背拍了拍,一脸的气定神闲。莫怕,一切有爷爷在。 展昭忍俊不禁,反手攥紧了小家伙的手。 男子举镰守候于寒潭边上。那女子就在蟾蜍洞边徘徊,有所猜忌终久久没能探到洞穴。每挪近一步,心便纠上一分,待离开一步,呼吸就缓上一分。两人虽不惧女子发现蟾蜍洞秘密,却都盼此二人早日离去,以免节外生枝惹出麻烦事。然而这女子磨人得紧,来来回回逡巡游走,就是在蟾蜍洞附近巡视。 男子见女子峨眉微蹙久探不归,出声唤道:“杓妹。” 山石陡峭,女子纤足若钉如履平地。回眸,手中峨眉双刺在石壁上轻叩,“魁哥,这里似乎不大对劲。” 魁哥,杓妹。展昭只觉耳熟,忽见小家伙扭过头,无声地对他做了个口型。 北斗双侣。 北斗双侣指的便是寻来的这孙魁、商杓二人。孙魁力能扛鼎武艺超凡,商杓以女子身在武上逊一筹,却心思缜密颇有算计。孙魁是名门之后,竟为尚杓一介风尘女子与苏杭九族为敌,后终成眷恋依附阴山教。是是非非道不明,然其中一波三折的跌宕经历,多成了说书人津津乐道的段子。 经白玉堂一提醒,展昭心思飞转。既然是阴山教,那要化敌为友也成了痴心妄想。本想大丈夫当忍则忍,做个缩头乌龟能息事宁人也便罢了,可照次情形看来没那么容易躲过这一劫。撞上小家伙亮闪闪的眼,也不忘在他前额轻抚一下——不错,还能认出北斗双侣。 白玉堂抛个白眼,要多嫌弃有多嫌弃。 ☆、第九章(2) 有了上一波的全军覆灭,阴山教这回潜入天鸾不会鲁莽行事定有所行动,若真如此那等师父发觉再来救援也许就太晚了。再者阴山教初次派人来是为了心宿十五阵,而这回的目标很有可能是他自己。可眼下玉堂铸脉才至第五日,出不得差池。展昭一时左右不定,心下焦躁。 “可要我过来?”孙魁将单钩镰往背上一负。 商杓敏锐的葱兰指尖在山石冰雪上存存挪移,水袖一扬制止,“等等。” 眼看就到了铸脉时辰不得耽搁,那些个天鸾的老头也不知被什么绊住了身,商杓离蟾蜍洞阵眼愈来愈近。展昭心下一横,将白玉堂的手攥得愈发紧了。唇齿凑上,低声道:“玉堂,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小家伙的桃花眼顿时染上流光溢彩,蠢蠢欲动跃跃欲试。 展昭不由分说强按住白玉堂的身子,道:“此番不是儿戏,你听我的。” 白玉堂气呼呼瞪展昭,两侧腮帮子略微鼓起,两手抽回交叠在胸前,整个一恼羞成怒的小野兽。他知晓不能与展昭闹,只是单纯不服气而已。这般小模样,即便大敌当前也使展昭噙了笑意。 洞外商杓的峨眉刺离所布迷魂阵越来越近,洞内两人耳鬓厮磨好一会功夫。语罢,展昭一拍白玉堂就欲起身,被小家伙撇着嘴揪住衣袂。 怎么了?展昭以目光询问。 白玉堂继续瞪展昭,翘起的小嘴都能挂上好几个油瓶。唇动声不动,斜目愤愤而视,充分彰显了一个光风霁月的人对伪君子的无情审判——骗子。 “这不是欺骗,是智取,以谋略与敌斗智斗勇,”展昭振振有词道,“你难道还想直接冲上去和人对着干。也不看看自个是多大的小不点。”不慌不忙将手一翻,躲过白玉堂张嘴一咬,复笑眯眯道:“只让商杓进来,不允孙魁进来可是再三斟酌过的。一则孙魁武艺高强着实不好对付,二则孙魁显然夫纲不振听商杓的……” 白玉堂的注意力又一次被转移到了别处,接道:“三则,孙魁答应了守在外头便不会变通。商杓不同,会见机行事。” “聪明,不愧是我家小耗子,”展昭喜滋滋在白玉堂脸上捏了捏,惹来小家伙怨恨的目光和不留情面的一爪。语气一转,道:“速战速决,记住了。” 商杓的手已然覆上蟾蜍洞最外层障眼阵法,手心里的峨眉刺传来一阵悸动,心下已明了七七八八。她将峨眉刺转了小半周,尖端坐落处凹凸辨不明。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不管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以直对曲,以真破幻。真气流转,少阴一脉贯通。峨眉刺尖端发出锃亮光芒。 “有姐姐在吗?” 软糯又清冷的童音忽而传了出来,几丝怯怯,几分惊奇。 商杓行云流水收回这一击,峨眉刺堪堪落回掌心。所料不错,这里果然有古怪。 白玉堂撇撇嘴瞟一眼忙上忙下不亦乐乎的展昭,无精打采道:“姐姐救我出去吧。” 六岁孩童的声音再如何冷冽也软绵绵难以令人设防,加之这小娃说话懒懒的并不十分热衷,不像是刻意引人入网的样子。商杓未因这两句话产生戒备,峨眉刺在手心轻轻一转,灿然一笑柔声问:“小弟弟,你是谁?” “呜呜呜……我要出去。”白玉堂一边捂着脸,一面掰开一根手指偷觑展昭。展昭大拇指一翘,挤了挤眼。被关进这等破地方的小娃,哪还有这份胆识将自家身世细细道与你听,撒泼耍赖无疑省时又省力。 商杓退了一步,循着声源确认了阵势所在位置。指尖细细描摹一番,寻思掂量如何进退。 白玉堂瞧着展昭上蹿下跳一刻不得闲的模样,噔噔噔小跑几步拾起边上一柄铁剑。剑柄方入手,便被展昭不费吹灰之力环腰拖走。小家伙怎能服气,呛啷一声竖起剑身,气急败坏无声抗议。展昭继续拖着人走,强行将他按于一块山石后头,食指横隔于小家伙眼前,复指了指洞外。这才忆起洞外尚有人须要对付,白玉堂瞥着眼,一咧嘴道:“姐姐姐姐,你是进不来吗?” “只你一人?”商杓的峨眉刺尖端在一处雪地轻轻一探。 白玉堂寻着间隙就欲挺剑而出,不料展昭这次出其顽固,一个抢扑就夺走他手中之剑。手下用了些力,低声道:“别用内力,不然前功尽弃的。你不在乎我可要哭天抢地了。” “小弟弟?” 前功尽弃?近在咫尺的脸能辨识出面额上每一丝尘埃,白玉堂翻个白眼,手指一松任由铁剑被展昭夺走。提了提声音,方道:“嗯嗯,洞里好黑。姐姐还要多久才能进来?” 商杓聚气凝神,脚跟为轴右转半圈,手腕翻转横裹,借全身之力一刺而下。白雪飞溅,整座山峦轰隆作响。惊雷入地,气势恢宏。 “师父说此阵为天阴之府。” 商杓回眸示意孙魁莫要轻举妄动,这才将峨眉刺攥得紧了些,螓首上一对蛾眉微微拧起。“小弟弟,你知道这阵法?” 白玉堂对不可置信目不转睛盯着他看不过瘾的展昭视而不见,兀自道:“山之阴面,艮八作阴,此为初阴。洛书九宫,六八为足,俯瞰山岳此处恰位六足之位。阳以九为极,阴奉六为尊,此为二阴。阴遁九局,开生门,冲星丁奇,太阴之局为用阴。这些都是师父告诉我的,不过他说我就算全盘知晓也无用,总而言之破不了。” 商杓听得仔细,那悻悻语气实打实一赌气孩童。猜忌之心又淡了几分,柔荑素手在被峨眉刺敲出的小凹轻轻一抚。“小弟弟,你只须说如何破阵。” “牝牡四卦,以为橐龠,覆冒阴阳之道。这天阴之府须得以阴进来破解,用阴身,叩阴门,走阴位。沾不得阳。”白玉堂将奇门遁甲参同易经学说信手拈来,不温不火不咸不淡娓娓道来,招摇撞骗得理直气壮六亲不认。展昭爱不释手在他头上狠狠揉了一把,带着满手好闻温热的气息一个腾跃掠到高处。 人体向来阴阳调和,而北斗双侣走得却是纯阴纯阳的修行轨迹。商杓女子修阴身,孙魁男子修阳身。用阴身不得沾阳,这是摆明了只能商杓一人入内而孙魁只得远远看着。 商杓迟疑片刻,仔细揣摩轻重进退。此番阴山教派出几十路高手各司其职,那些有所威胁的人都被拖住,想来不会有大的失算。打定主意,商杓冲孙魁道:“魁哥,你在湖边就好。发生了什么也别过来。”她声音本脆,提了调愈发如珠玉落盘清晰无比,一字不落传入洞内。 如此正中下怀,洞内两初生牛犊摩拳擦掌,只等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沉寂的峨眉刺在商杓控制下蓦然聚力,锐利尖端横空轻跃横斜勾画。真气从脚踝而起,以侧转前俯传至峨眉双刺。一招虹铃暗法又快又准,不留余力倾洒挥出。 展昭恰在此时挪动机关,伴着隆隆声响,冰雪白雾逐渐退散。峨眉刺的劲道尽数打在石门上,那扇以万年玄铁为核千年岩石为壳的门毫发无损。落灰尘土冰雪纷纷而落,蟾蜍洞穴重见天日。 洞内昏暗不明,展昭和白玉堂是习惯了,商杓却在一瞬间目不能视。她两手分横峨眉刺,寸寸步履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探入洞穴。双足错落,双手交横,耳听四面眼光八方,封住全身上下每一处要害。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bl同人:《[猫鼠]剑河》 作者:雁字翎 第6节 “姐姐我在这儿,”白玉堂从山石后头探出小脑袋,招手呼唤。水灵灵的桃花美目忽闪几下,水红小唇下露出皓白小齿。 见果然是个天真烂漫的冰雪小娃娃,商杓严丝合缝的戒心也消去一半,手上力气减了几分。她左顾右盼一路提防,不急不躁向白玉堂走去。“姐姐进来了,小弟弟莫怕。” 展昭悄无声息躲在另一侧,默默估量。三、二、一,拉。 从天而降一张罗网,张牙舞爪冲向商杓。商杓本就存了十分的小心,罗网一落登时惊觉,足尖轻点圈转三周堪堪避开。环佩伶仃作响,绫罗簌簌铺陈。峨眉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挡为进,左足侧方右足靠膝,一架一拨迎向罗网。 山石后的白玉堂早已不见踪影,另一侧的展昭当机立断一拉另一根绳索。 商杓已然身在网外,腰肢轻旋双臂轻舒。只不过是普通绳网,在峨眉刺的架、拨两字诀下力不从心翻到一侧。商杓手脚如飞,峨眉刺锋利的前端由上至下划出长长一道,将网一分为四彻底毁坏。紧急中花容微曲凶相毕露,侧目找寻白玉堂身影。山石投下的阴影里已不见了那扯空砑光的小娃,她皤然醒悟,有埋伏。 零碎罗网尚未坠地,第二波偷袭接踵而至,连喘口气的间隙也不留。大片沙土纷至沓来铺天盖地,遮挡迷糊双目视线。该死!商杓手腕飞转将峨眉刺倒旋,尖头在左臂衣料上重重划过。继而手指揪住布帛一角,使出吃奶力气狠狠一扯。撕拉——布帛的撕裂声高亢而尖锐。商杓飞快地用黑色布条蒙住双眼,洁白细腻的□□肌肤暴露在外。 ☆、第九章(3)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展昭挺剑而出直指要害,靛蓝身影似飞雁凌空龙游潜泳。淇奥剑被称为君子剑,温温吞吞的表象下却有那么一股不屈不挠坚韧不拔的磅礴气势。 剑风浩然,翩翩飒沓。 锋锐扫过商杓手臂,粼粼剑影逼人三寸。商杓静伫如磐石,调动每一丝感官捕捉剑势。 剑锋离蝤蛴之领不及一寸,商杓陡然足下发力后仰身退。展昭穷追不舍,剑势延伸步步紧逼,一直在离颈项一寸位置。一个进一个退,穿过那片浑浊不堪的尘土,就要抵上洞内陡峭凌厉的石壁。商杓就在此时一声娇叱,猛然出手。 呛——剑刺相接,峨眉刺顶端恰好顶住了剑身。凌厉剑风扑面而去,把遮住商杓双目的布条吹拂开。 白玉堂不知何时触动的机关,蟾蜍洞口的阵法重又成形。封了洞口,白玉堂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一旁,兴致勃勃观摩两人如火如荼的对战。洞穴既封,可真真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较量了。 一击未中出师未捷,展昭不慌不忙堪堪步行凌燕剑走圭璧。剑身与峨眉刺嘶磨胶着,发出惹人牙酸的尖锐声响。细碎砂土缓缓落地,本蒙在商杓眼上的黑布也随之飘零。四目相交,皆于明处,再无优劣时机可言。 商杓的眼神含霜带雪,峨眉刺横隔相托抵住剑势,娇喝:“黄毛小儿竟敢暗算。” “兵不厌诈,”展昭方落了四字,那对峨眉刺便使了个推子诀一波接着一波欲荡开长剑。莫看商杓一双纤细皓腕,手劲之大出招之狠令人叹为观止。展昭收了笑意屏气凝神心无旁骛与之较量,不敢差了纤毫,剑身横斜勾栏以退为进化去大部分攻势。不料下一瞬商杓反推为绞,整个上躯随之毒蛇般缠绕欺近。 商杓甫一变招展昭便有所警觉,长剑横削惊起一圈气浪,层层叠进华光潋滟。商杓不避不闪溯源而上,峨眉刺破开气浪直逼心脉。 倘刺入心脉,便是死局。展昭遇此劲敌临危不乱,稚嫩面容从容镇定,手腕如疾风翻旋调调转剑身。 “灵墟,”白玉堂攀在一块山石上头,优哉游哉欣赏这场针锋相对的激烈拼杀。双脚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叩击山石边缘,两手支了个架子托起两腮。他身处局外旁观者清,加之居高临下巨细无漏,将展昭与商杓风驰电掣的几下交手瞧得一清二楚。而此时此刻,商杓周身暴露在外的最大弱点,便是隶属少阴肾经的灵墟穴。 展昭剑锋侧转乍然递出,剑尖横掠准确无误指向商杓的灵墟。峨眉刺尖端已触及外衣,凉森森的寒意透过衣物落于脆弱心脉处。这是围魏救赵的殊死赌博也是唯一有一线生机保全性命的招式,若商杓不收手回救,便是两败俱伤鱼死网破的下场。 商杓却在展昭剑指灵墟前招式未老便硬生生打住收回,两手分用边护灵墟边探展昭命门。一手迟缓稳健不堪其重,一手迅捷无比不堪其轻。 白玉堂挑个更为平坦的位置卧下,大爷般欠了欠身子。目不转睛望着来来回回又交手三招的两人,狡黠一笑朗声道:“左肩。” 三招过后展昭明显陷入苦战,听闻此言剑尖反推直取商杓左肩。毫无芥蒂全心交付,使得这一剑出其不意又快又准。劣势登时扭转,逼得商杓连连后退数步,剑锋就擦着她白腻的手臂而过。 屡次三番遭小毛孩戏弄算计,商杓却不若常人勃然大怒,手下攻势反少了横冲直撞的鲁莽多了行云流水的婀娜。小巧足尖一触即转一落即起,纤纤柳腰更是前俯后仰弯而不折。峨纤细峨眉刺从掌心落入指尖,从小指一路旋至拇指,择了个与展昭斗得难分难解的时机斜向上投出。 变故突生,峨眉刺若出弦之箭射向白玉堂。 展昭奋不顾身挺剑一斩,分水峨眉刺上附加的内劲震得手腕一麻几乎握不住剑。金属相接雷霆一震,那峨眉刺歪歪颤了一颤依旧奔逸绝尘向白玉堂射去。因这一剑展昭门户大开,被商杓抓住时机一招走马观花直压上来。 展昭的一剑斩去峨眉刺凌厉势头,白玉堂就在这一刹那翻了半身险险躲开。峨眉刺嗖的一声钉入崖壁,引得山石簌簌抖落。见展昭苦苦相撑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白玉堂顾不得拂去小脸上沾上的碎石沙粒,声振屋瓦清清楚楚道:“膻中。” 商杓急忙执刺回挡膻中命脉,中途变招不免仓促。展昭手中之剑蓦然一闪寒光,复轻轻一荡以谦谦剑气来取——瑟兮僴兮,赫兮咺兮。剑身剑气通通落于丹田以下,竟对膻中弃之不顾。商杓大惊失色,退开半丈屈膝落地,狼狈不堪地格挡这一剑。如此一来,展昭又占了先手。 泥石染黑了白玉堂半张脸颊,小家伙就顶着如此一张半白透半污浊的脸咯咯笑得直打滚。捧腹大笑之际还不忘分享乐子,“我说什么你都信哎呀呀笑死了,怎么可能是膻中嘛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嘛。还是我家猫聪明哈哈哈……” 商杓的脸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 同仇敌忾并肩作战的感觉是如此酣畅淋漓大快人心,展昭气息一转执剑迎敌,将淇奥剑法挥洒铺陈得恰到好处淋漓尽致。身似游龙翩翩,剑舞九虚九幽,那剑竟与身有了应和,人剑合一。剑锋狠狠一拉,撕破商杓腰际黑衣。 白玉堂玩火上浇油玩得不亦乐乎,“猫儿猫儿就是厉害,又赢了!哎……这下可惜了尽管刺嘛,她不会下杀手的。” 商杓堪比茅坑石头的脸微微一动,挤出一个阴晴不定的怪诞表情。手上使了十分力将展昭逼退些许,笑声发冷:“妄自揣测。” “睁眼说瞎话。好几次你都可把猫直接杀了却没下手,”白玉堂撇撇嘴满不在乎挑衅道,“你肯定是想活捉的。不过爷家的猫士可杀不可辱,才不会跟你走,哼。” 商杓忽而诡谲一笑,峨眉刺不计后果往展昭身上接二连三招呼。展昭一时不知她打了什么主意,调动起十二分的专注接下这波癫狂攻击。谁知先头三招俱是虚招,再一下商杓已施展小巧腾挪之术不见了踪影。展昭大骇忙去寻白玉堂身影,果见商杓抢先一步跃上山石。 白玉堂一声不吭掉头就窜,他若糟蹋了自己身子可是会连累那只笨猫的。然而他岂能跑得过有备而来的商杓,没跑几步便被揪住后领。葱兰玉指交错发力,将这可恶透顶气死人不偿命的小崽子捏在掌心。 事已至此,展昭反倒不再逼近,一言不发静观局势。 白玉堂见逃脱不得倏然转身,双手毫无章法朝商杓脸上打去。那猫千叮咛万嘱咐不得用内力,他的拳脚功夫不过刚入了门槛难登大雅之堂,又是在生死关头,哪还顾得上打的是飞龙拳还是伏虎拳。商杓冷冷一笑反手而出,一挥一扣只两下就擒住白玉堂双手手腕。 白玉堂手上本沾染不少尘泥,既未来得及掸去的,就在这番搏斗下抖落纷飞。女子总顾惜如花容颜,商杓一扭头欲避开积土沙粒,却还是避之不及有所沾染。 “你中毒了,”展昭风流倜傥得将手中之剑往远处一扔,大马金刀席地而坐。白玉堂连连颔首,忙里偷闲打趣商杓丰富多彩的神情。虽不知展昭葫芦里卖了什么药,附和这猫一致对外便是了。 商杓面色如常,抓住白玉堂的手却是一紧。莺语呢喃,柔声细语,笑得花枝招展,“你们以为,我会信?” “我家宝贝耗子都在你手里了,怎还敢胡言乱语,岂不是自讨苦吃,”展昭一副愤世嫉俗的模样盯着商杓,又听天由命一般负手,闷闷道,“你爱信不信。” 在这无半分把握和胜算之际,急中生智盘桓一出铤而走险的空城计。背水一战,不得不战。展昭四肢发麻唇齿干涸,眼角余光却是如针似芒盯死了商杓举止。那锋利的峨眉刺平削过去,离白玉堂面额不过咫尺。展昭只觉耳际燥热嘈杂,一颗心也随峨眉刺的动作提到嗓子眼。 死生一线,白玉堂身躯微微一颤,反抬起下颚逆视逼近的峨眉刺,横生出一股视死如归的凌然。非少不更事的初生牛犊行径,而是骨子里宁折不弯的傲慢。 峨眉刺的寒光瘆人肌骨。看不清商杓手臂如何翻转,那锋锐化作一道白光狠狠落下。 鲜血横生,白玉堂下意识将受伤的手往身后藏。商杓早有所备,扣住他手腕将那鲜血滴在一柄煞气颇重的袖珍短匕上。血流在银白色短匕上晃荡几许滴淌下来,红得刺眼。商杓柳眉一抖,松了手。 商杓没下杀手,却把展昭好不容易耳濡目染出来的温吞好脾气磨了个一干二净。十一岁的孩童蹭的起了身又不动如山坐定,脸上伪装却再挂不住,几近气急败坏,“欺负玉堂算什么本事,有什么手段尽管冲我来。” 白玉堂趁商杓放松禁锢之际松了手,道:“不疼的。” 细细的三个字如羽毛般骚过心扉,挠得心都化了。 ☆、第九章(4) “呵,一个是我家猫,一个是我家宝贝耗子,情深意重啊。”商杓制住白玉堂,峨眉刺在手心一转调转方向。她本非莽撞之人,方才出乎意料被两小毛孩玩得团团转不免恼羞成怒,如今占了上风逐渐冷静下来。 见白玉堂暂没了性命之忧,展昭天崩地裂的思绪方又渐渐条分缕析。这匕首有何古怪,商杓要玉堂的血作甚。无论如何,先稳住她救下玉堂再说。展昭打定主意启齿:“此为天鸾禁地,你无缘无故闯荡进来我们只能视你为敌。” “如今倒想起谈条件了?”商杓吹气如兰倩笑嫣然,然手下不软。藕臂轻舒,那袖珍短匕凌空掷向展昭。“你想救他,便先滴点血在上头。” 展昭爽快地提剑一拉,划了道与白玉堂一模一样的伤口。 伤在展昭身,白玉堂整个人猛然一颤。从所未有的难以言喻味道激起眼眶热度,他咬紧牙关把过于复杂的陈杂五味通通咽下。 匕首通体莹白看得清晰,那血沾染匕首后颜色就淡去,须臾了然无影。匕首的寒气愈发充斥侵蚀性,显然吸了血后煞气愈盛。素来唯极品器物才会认主,然而展昭嫌弃死这个邪物了。干嘛黏上来,爱滚多远滚多远去。 商杓面有喜色,连揪住白玉堂的手劲都小了些,扬声道:“跟我走。” 商杓要带走他是否意味着不会夺他性命?展昭揣摩半晌,面有难色唉声叹气,“不是我不跟你走,只是离开天鸾好歹要在师父那儿吱会声吧,不然保准被师父一个不剩全部抓回来。你也不说跟你去做什么,我该怎么和师父交代。” “你那些师傅现下都忙得焦头烂额了,你只跟我走便是,不然……”商杓神色一厉,峨眉刺堪堪一晃。 意识到商杓是要拿白玉堂作威胁,展昭越发肯定她不会杀自己,赶忙出声,“玉堂还要助我疗伤。” 此言一出,商杓迅如疾风的峨眉刺一滞。白玉堂的小嘴微微一张,发觉这贼猫又开始颠倒黑白说胡话,便毫不客气翻了个白眼。商杓蓦得一笑,玉指轻捻道:“你还疗伤,我瞧你活蹦乱跳气血极旺。” 展昭心下念头飞转,大义凛然振振有词道:“这是表象。前些日子天鸾里混进邪道中人,我一不留神就中了暗算。不晓得什么毒,反正师傅们都束手无策。后来还是上古残本里找到的方法,唯有用生辰八字命格理数相合之人以内功心法方可解。整个天鸾,也就玉堂能助我驱毒。” “是吗?”商杓不为所动,笑意盈盈似是观摩一场闹剧。 展昭锲而不舍信口开河,“此方驱毒非寻常法子,本就顺应天地五行八卦,故而师傅将我们两人关在临山傍水此地。要完全将毒驱尽得七日,今日是第五日。眼下我和玉堂可是同生共死的,他出了意外我也绝对不活。” 商杓半信半疑,再次好好将两人打量一番。这几句里,最后一句倒是能信。 见有所松动,展昭趁火打劫,“不过还有三日光景就好。我们打不过你,师傅们如你所说又哪里顾得上这里。你若不信,就在旁盯梢呗。” 商杓走近展昭,问声细语妖娆蛊惑,“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我就发发慈悲,把你们两都带走岂不是两全其美了。” 展昭立即摇头,诚挚得无以复加,“我说过的你也中毒了。” 商杓抬起玉臂,拂开面前一绺青丝,静候下文。 展昭继续胡诌,“此毒不致命,不过是毁坏容貌罢了。大约三四日皮肤瘙痒,接下来便是长苞了,一颗颗密密麻麻的。再过上三四日就化脓出血,随手一揭就可以揭下来一张。哪怕治好了,疤痕总是很多的。对了我见过一个,医好以后连嘴鼻都分不出来了。” 此时此刻,展昭在白玉堂心里的形象已从一只大黑猫变作了一只巨大的纯黑的黄鼠狼。展昭也百思不得其解,平日里说起谎来总归会结巴不安,而今没个真字的话怎就这般顺溜毫无负担往外蹦呢。他身为大师兄肯定得护得小师弟周全,然而又打不过人家,只能投机取巧出此下策。 此番栩栩如生的景象当真令商杓感到了恐慌。女子爱姿容,比起生死来这毁容反是难以接受的。 眼见得商杓就要动怒,一旦穿帮便是功亏一篑满盘皆输,展昭权衡之后紧接道:“玉堂身上带此毒是为助我驱毒。解此毒也容易,隔两个时辰饮一瓢寒潭水,其余时日在此蟾蜍灵洞内静坐便可解。大约……两日,此毒必解。” 三日显得掩耳盗铃欲盖弥彰,能拖得两日便好上两日。一方天鸾众人绝非等闲之辈,时日越长得救援机会愈大,二来可趁此机会稳固白玉堂的隐脉。况且两日不算久,再长则恐商杓生疑又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得不偿失。 蟾蜍洞性寒,水汽朦胧在洞内石壁上弥漫,隐隐折射人像。商杓的目光不经意就落于上头,觑一眼即便不甚清晰也风姿绰约的影像,脑海里闪过展昭那些跗骨之俎样的话语,胃里便是一阵翻腾。 见商杓晃神,白玉堂身子一沉重心下落寻思逃脱。谁知商杓的手像长了眼,一扭一扣啪的缠上他后颈。莫看十指纤纤柔若无骨,立刻在白皙后颈上遗下了痕迹。白玉堂吃痛,仓促之下扭头去咬商杓手臂。 “玉堂别——”展昭忙出声制止。白玉堂仍露着尖尖虎牙,满脸愠色转过来冲展昭方向虚空咬上一口。展昭不由莞尔,那一丝笑容却似昙花一现被那些沉重复杂的忧虑给替代。他似是无意地拨了一下脚边铁剑,责备道:“真是饥不择食,这都敢咬。想想日后毒发,脓水血水混一道,老远便臭气熏天尽招苍蝇蚊虫,还咬得下去?” 商杓一记凌厉的开山掌劈向展昭。展昭不闪,连双手也优哉游哉抱于膝上。他已然瞧出商杓眼下不会杀他,便有恃无恐与之对峙。 掌至半途,生生拐了路径收住。商杓对上展昭挑衅的神色毫不动容,没事人一般转身开启洞门机关,朝洞外道:“魁哥,进来。”下一瞬洞内一暗,孙魁伟岸结实的身躯就如猿猴般蹿了进来。 待孙魁进洞,商杓又关上洞门,反手不遗余力将白玉堂丢给展昭。展昭赶忙起身伸开双臂稳稳接住,那一颗提悬的心终暂且归了位。一手托住白玉堂面颊,轻声唤:“玉堂,可还好?” “两日是吧?”商杓面色不善,却笑得格外妖娆。 商杓终究妥协,然而两日之内能否出现变数机遇尚不得而知。展昭不动于色,携了白玉堂就往原先铸脉位置走,头也不回道:“已说了是两日。我们要开始驱毒,两位请自便。”白玉堂欲回头再瞧一眼,被展昭抵住后脑勺拖曳过去。 洞口石门落下,洞外有阵法屏蔽看不见洞内景致,从洞内倒是可以将洞外情形一览无余。孙魁蹙眉,两步走近商杓低声细语:“杓妹,有人追来了,我去打发。”说罢,一手执起单钩镰运气聚神。 展昭和白玉堂听闻此言又惊又喜往外打量,见两道人影已先后靠近。 当先一人如白鹤翩然,脚触及地面太快太轻,以至于整个人仿佛足不沾地一直凌空飞翔。他一手捏了把比寻常扇面大上一圈白扇,每每一拨一划,便荡起白雪纷飞,身躯也因此飞出好远距离。后一人紧追不舍不落下风,手中白练如江河浪涛,在枯枝落木上一卷一拉便嗖的往前跃进几丈。 速度极快,然展昭和白玉堂还是刹那间认出两人。用扇之人是列位天鸾兑位的陆怀墨,用练女子则是风溯柒了。两小娃老成持重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商杓一伸手按住单钩镰上端,摇头道:“别。”孙魁略略惊愕,却不加反驳连连点了两下头。 “我们要在洞内呆满两日,最好便是瞒过他们装作无事。若要动手,则要确保万无一失,”商杓笑着走近展昭,峨眉刺一挥顶住他手腕。展昭自知非商杓对手更不畏商杓下手,便象征性躲了躲没逃开,看商杓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商杓眉目一转,曲了身居高临下对白玉堂道:“我说什么你便说什么,出了岔子便挑断他手脚经脉。” 白玉堂睁大桃花美目看好戏般瞥了商杓一眼,不待她生出恼意就转头颔首。答应是答应了,那彻底嫌弃的模样要多不屑就有多不屑。展昭更是满眼笑意,还忙里偷闲捏了把白玉堂的鼻尖,惹来小耗子气势汹汹的一个白眼。商杓暗地气结,然而陆怀墨和风溯柒临近,她在紧急之中也不好与两人计较。 白练翩飞猎猎而舞,风溯柒依旧冷若冰霜,冲洞内唤:“白玉堂。” “回应她,便说无碍。” 白玉堂俏皮地眨眨眼,一字一字清清楚楚道:“师傅,无碍。” 商杓抵在展昭手腕上的峨眉刺松了松。 到底有一门之隔,洞外言辞听不真切。只见风溯柒转个身向陆怀墨说了几句不知什么,继而手臂蓦得舒展。那条白练腾空而起势如白驹,似白虹贯日一泻千里,直往洞门扫来。陆怀墨也啪的一声合上折扇,扇骨作剑同时向洞内挺进。 ☆、第九章(5) 蓄势待发的孙魁一跃而起,如离弦之箭矢拍开洞门机关大喝一声迎了上去,霍霍霍接连十几下与两人缠斗在一起。 洞内,震怒之下的商杓手掌飞落,峨眉刺倏的就要入骨。 白玉堂早有所备,一脚踩在商杓三寸金莲上。与此同时,展昭身形一翻拦住白玉堂的腰身,带着人一个圈转灵巧避开。白玉堂顺势拾起地上铁剑,在最后关头递到展昭手里。剑入手,展昭反手一转就是一招如金如锡,以退为进层层护住命脉。 天衣无缝。 展昭一手揽着白玉堂一手长剑斜指,正与峨眉刺尖端相抗。 “我可是依你所示说的话,怪的了谁?”白玉堂的小脑袋从展昭手臂里探出来,灿然如花笑意盎然。他虽跟从风溯柒学武,却明里暗里都是坏女人臭女人疯女人的乱喊一气,从未正正经经喊过师傅两字。风溯柒是个无所谓的冷情性子,知他无恶意也不去阻拦。而今一声正儿八经的师傅,加之文绉绉的“无碍”二字,怎么看不像是白玉堂平日作风。事出古怪必有缘由,风溯柒便直接动上了手。 孙魁以一敌二也不显败象,一把巨镰呼呼作响力敌千钧。风溯柒将一手白练舞得行云流水,以柔克刚缠上巨镰还顺势攻其要害。陆怀墨则贴着孙魁之身而战,轻薄的纸扇竟逼得巨镰反进为退。巨镰、白练、折扇光影粼粼斗作一团,你来我往煞是好看。不多久,孙魁一声闷响反跳出圈,一记回勾镰阻拦追至的白练和折扇。 孙魁肩上衣物被撕去一块,披头散发颇为狼狈。一对一尚有胜算,这一对二决计不是对手。 “魁哥!”商杓惊呼,手下一乱被展昭抓住机会刷刷刷连刺三下避开些许。 这一声惊呼也暴露了商杓所在,风溯柒手臂高抬收了半截白练,足尖一点就往洞中而来。孙魁不顾己身大叫一声冲上去,风溯柒阵脚不乱白练挥出,陆怀墨也举扇上前,三人又斗在了一处。 展昭刚将商杓避开一些,便敏锐觉察半倚在他身上的白玉堂身躯一颤。展昭将人揽得愈紧,手指搭上他的脉门。白玉堂体内的真气已然凌乱,再耽搁时辰不予顺引,此间所费功夫都将付之一炬。 眼见商杓欺近,展昭手腕一抖丢了长剑,牙齿紧紧咬合故意装出一副疼痛难耐生不如死的中毒模样。内劲游走,逼出额角涔涔汗渍。“你和他们去打吧,我们要驱毒了。”说罢,径自托住白玉堂跃上巨石,将商杓视若无物。白玉堂自知轻重缓急,当即盘曲而坐一心一意运转真气。 商杓将两枚峨眉刺均收入掌心,拣了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地势,高声唤:“魁哥。”孙魁把手中巨镰狠狠一压,借一弹之力直往洞内飞来。靴履拍打在寒潭湖面上,雪白水花四下乱溅。 风溯柒和陆怀墨岂能放任他逃脱,白练折扇先行而至阻其归路。 孙魁躲闪不及,差点被白练拖住。也是他临敌经验丰富多番出生入死,一头往下栽去方险险避过。商杓早在底下接应,峨眉刺一挑一扬将人带入洞穴。不过眨眼光景,风溯柒和陆怀墨已先后追入洞内。 蟾蜍洞不算小但决计称不上宽敞,四人就在这幽暗的洞里短兵相接左右开弓,斗得鸡飞狗跳日月无光。孙魁和商杓胜在多年琴瑟向和默契相伴,风溯柒与陆怀墨则各负神功出手之际毫不含糊。然而孙魁先前受创,风溯柒和陆怀墨配合又越来越娴熟,此消彼长之下胜负就盖棺定论了,无非是个时间上的长短而已。 峨眉刺斜挑横拉挡开风溯柒从天而降的一招”朝宗紫微”,商杓本就残破的外裳又被拂去一片。凝脂肌肤露在众目之下毫不在意,双手一开一合往孙魁和陆怀墨中间横□□去。风溯柒在崖壁上堪堪一点足,白练翻飞连绵不绝,半刻不停歇穷追猛打。 “打小的,”商杓将峨眉刺使得极快极猛,擦肩而过时对孙魁道。孙魁就像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傀儡,无半点迟疑一转身擒了巨镰就朝两小娃招呼。 陆怀墨以折扇扇面连点带格挡住商杓六六三十六式疾风刺,深恶痛绝地唾骂道:“卑鄙。”而白练卷起一阵凉风拍在石壁上,如浪打礁石飞雪砌城。风溯柒未置一词,只身形一晃追上孙魁。手中长练一卷,勾住孙魁腰腹。不想孙魁身躯虽滞却拼了命地高举单钩镰,大叫一声一镰子挥下。 巨镰恰好往白玉堂百会穴上劈下,千钧一发。 白玉堂心无旁骛沉浸于炼化真气铸塑隐脉里,展昭却无时无刻没在留意动向。陆怀墨的那声卑鄙简直大得人心应天顺民,展昭心下早恨得咬牙切齿。若玉堂因此伤了习武根基,他来日必将一笔账一笔账讨要回来。展昭手掌一黏一拖将白玉堂护在怀里,腰腹一使力转了半周。那巨镰锋锐便紧贴展昭侧脸落下,斩断一绺发丝。 巨镰嵌入巨石发出当啷一声回响,整块石头因此震了三震。 展昭这一动,传送给白玉堂的真气顿时有了波折。小家伙有所觉察,睫毛轻轻一颤显出几分不安。展昭避过一击,立即重新平稳真气源源不断给予,悉心稳固雏形隐脉。白玉堂像是感受到展昭的安抚一般安分下来,大有泰山崩于前而无动于衷的钟磬态势。 风溯柒下手不留情,下了死力向后一拽。孙魁这两百来斤的糙汉子就在白练堆里上演了一段扭腰伸腿的下里巴人版天外飞仙。与此同时陆怀墨也反客为主占了上风不再匆忙,于是举手抬足间流露出的浓浓书卷气都能让不走正道讨厌念书的狗崽子们吐个天翻地覆。姿势是丑得惨绝人寰,可凭一身真本事闻名遐迩的孙魁到底从白练堆里挣脱开去,以五体投地的啃泥姿态避过一劫。 商杓卖个破绽落荒而逃,花容故作失态逃向自身难保的孙魁,后头的陆怀墨果挺身而起直追上来。陆怀墨在江湖上的名号是“墨扇公子”,端的优雅动听,与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学修为八竿子打不着。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是学到家了,这请君入瓮瓮中捉鳖可没研读透。陆怀墨一追来,孙魁抽出长靴里一口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短刀由下而上捅去。 陆怀墨被孙魁一拦截,商杓便趁此机会又臭不要脸上了。双手峨眉刺尽数脱手掷向白玉堂,嗖嗖两下投了个一上一下的“燕□□”式。其中一根就冲白玉堂上躯而去,还有一根则是偏的,估计离头顶尚余一两寸。 风溯柒挥动白练呼啦啦卷下其中一根,练身不停歇袭向商杓。商杓柳腰一拧翻身躲开,匍匐翻转竟搭上另一根未被击落的峨眉刺。峨眉刺在商杓控制下侧了方向,这才是藏匿最深的杀戮一击。 商杓这是要打散他们之间的真气牵系。真气一动,休说武学修为,小命也得去阎王爷面前三伏九叩首。 展昭眼睁睁看着金光锃亮的峨眉刺嚣嚷着欺近,不过须臾间,避无可避。困兽犹斗,更何况是从不言败的展昭。小小孩童一双眼眸似千年古井,焦而不慌,虑而不乱,在刹那间盘桓算计。他势必要想法子避开这一击,进退维谷,那就背水一战。 风溯柒的白练紧随其后,就要缠上商杓脚踝阻拦这致命一击。故而峨眉刺不会准确无误落到算计位置,只须如此一偏。主意已定,展昭下盘扎稳静候时机。 此间凶险,陆怀墨怎会袖手旁观。扇形飞旋困了孙魁,他扬臂一蹿直追商杓而去。虽是后发又看似悠然,陆怀墨独树一帜的轻功路子还是令他后来居上飞至白练前端。折扇一展墨字夭矫,以扇面拂向商杓。 商杓腹背受敌陷入苦战,却依旧死咬白玉堂不放,所隔距离缩短到不盈两尺。 扇面蜻蜓点水般拂过商杓小腿,走马观花走个过场。继而陆怀墨手腕一折,折扇招式陡然变得凌厉,与白练重重相撞。风溯柒收练不及绕上折扇,两相纠缠混斗不清。商杓就抓紧此机遇一声清啸,横过峨眉刺附上内劲直直敲向白玉堂肾俞穴。 展昭哪里还顾得上细细揣摩风溯柒和陆怀墨两人为何等事端纠结到了一处,先前的掐算再做不得准。如狼似虎的峨眉刺狠狠打在白玉堂的三焦俞处。三焦俞虽非寻常练武要穴,然白玉堂铸脉期间本就脆弱不得出丝毫岔子,内劲恍若撕开笼子的野兽横冲直撞,排山倒海般侵蚀吞噬。 至此,功亏一篑,生机尽丧。 白玉堂一张嘴吐出一大口鲜血,身上白衣被鲜血浸染得艳丽而灼烈。这血新鲜而活泼,透过鼻翼钻入也不若常人的血腥难闻。血雾弥漫飞散,一触及肌肤便是熔心的滚烫。眼睑还来不及睁开便再无力抬起,精致小脸苍白如纸轻若鸿羽。一滴血丝挂在惨白唇角,血滴越聚越浓,终啪嗒一声重重打在石头上。 每一滴血陨落,都是气息流逝。所有的意气风发焕然张扬,都静静封印成半纸故去。 展昭本与白玉堂命脉相合合二为一,自也受了重创,体内翻江倒海满是腥甜血味。然而真正令他几乎一蹶不振撕心裂肺的,是白玉堂渐渐淡弱的气息。气若游丝,偏偏倔强地吊着最后一口不啃咽下。白得剔透的小脸欲奋力一动,便又是一滩红得刺眼的血迹。展昭只觉耳畔一声天崩地裂的震鸣,眼前景象不知所踪,四肢百骸所有知觉都在瞬息消失。冷,好冷,四面八方仿佛都涌来冰凉的潮水,肆虐将人淹没。怀里之人流出的血却是沸腾的,太烫了,以至于轻轻一碰便烧得一颗心痛不欲生。 商杓虽一击得手,却被紧随而至的白练卷住下身。白练的招数霎时狠了数倍,卷着商杓在崖壁上颠簸倒腾。最后不留余力全力一甩,商杓身躯似蝶跌落出去,摔在地上时也闷声吐了血。 风溯柒两手拽曳两条白练,目如寒雪暗流。目光所指,竟是陆怀墨。樱唇微启,字字冷厉若十月冰霜,“你,为何?” ☆、第十章(1) 水滴声寒,老牛拉破车般沿石壁渗流溅落。鼻青脸肿灰头土脸的孙魁手脚并用匍匐向前,伸手欲执商杓之手。未待触及又如被蜂蛰猛然缩回手,在尘土混杂的外衣上擦了擦,才重去查看商杓身子。 这厢温情款款掏心掏肺如沐春风,风溯柒与陆怀墨两人则剑拔弩张金鼓齐鸣全神戒备。 折扇在陆怀墨胸前悠然自得地摇来晃去,将他衬得愈发像是白面红唇楚楚动人的魏晋佳公子。抬一根价值□□的金贵手指置于双唇中央示意风溯柒噤声,这才低声启齿:“怒火伤肝,何必动气。” “方才行径,难道还是无意失手?陆戏子这折身在曹营心在汉唱得真好,谁能想到阴山教在天鸾的内应竟是你。”风溯柒不留情面冷冷讥讽,反手一转白练挡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道不同不相与谋的天堑。 陆怀墨不羞不恼,脸皮厚比万里长城。见其余四人伤的伤倒的倒均无暇顾及他们,便拱手谦逊道:“过奖过奖。说来惭愧,陆某与阴山教无非各取其所而已。” “近年来阴山教几次三番入我天鸾,如今更是倾力而出与天鸾公开为敌。恐怕,不仅仅是邪教与正道之间昔日的仇怨而已。你联同阴山教对付天鸾,到头来当心替他人做嫁衣。”风溯柒冷笑,大有看好戏的念头。 “螳螂黄雀,并非从一而终。螳螂是黄雀,黄雀也能是螳螂。”陆怀墨苍白细瘦的指拂过折扇扇面,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道:“到了今日才动手,等得我都快成霉扇公子了。” 阴山教原先几次举动皆与心宿十五阵关联,如今大张旗鼓进入天鸾,难道是找着了破解阵法的方法?可是阴山教为何要和心宿十五阵过不去,宴希来又为何叮嘱切莫让展昭被阴山教人带走。风溯柒一挥白练卷一朵白浪,直言道:“荒芜手厉枯宁可身死也要让手下挟走展昭,又提前放出虿尾枫通风报信以防万一,故阴山教才会不计后果大举进犯。阴山教的目的是展昭,只是他们还不知厉枯指示之人是展昭,所以才试图抓住所有天鸾弟子挨个放血以验身份。” 扇骨有一下没一下击打在掌心,陆怀墨满目怜惜,“阴山教徒也是蛮惨的,那么多弟子根本无从下手,只能一个一个放血来试。莫说人了,几千只鸭子也够呛。而且我猜他们根本不知道,怀有如此血脉的人与他们阴山教,究竟有何渊源。” “少在那里猫哭耗子。无论如何,你都没有好下场。”场字方落,风溯柒身影一闪腾空翻越,白练翩翩作游龙惊鸿。 陆怀墨上身后仰举扇来挡,躲过一波袭击后连连拍胸口,娇喘微微。“还动手啊,不救你徒弟了?” 风溯柒的嘴角噙一弯讥笑,声如冰锥,“怎么救?” “陆某好善,本不想风姑娘沉鱼落雁之姿毁于一旦。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先前你我二人力战许久不能生擒北斗双侣,恐已使风姑娘生疑。至于姿容卓绝的天鸾大弟子,陆某势在必得定要亲手献给阴山教主以显诚意的。而风姑娘武艺超群,对付起来着实吃力不讨好,尚不如给北斗双侣做个顺水人情。风姑娘外冷内热,断断不会眼睁睁看着爱徒死。”陆怀墨口齿清晰,吐起字来是软糯轻柔如假包换的吴侬语音。 风溯柒却是越听越惊,陆怀墨似是早把她脾性摸了个一清二楚,据此布下环环紧扣的罗网。 “哦差点忘了,风姑娘悉心珍藏那件流朱霞帔多年,用情之深切令陆某叹为观止。白玉堂既为白金堂之弟,风姑娘就更不会袖手旁观了。” 听得此处,风溯柒已然瞠目结舌。竟然连流朱霞帔如此隐秘的事端都能知晓,那陆怀墨这次所设的陷阱于她而言可就真真是万劫不复了。 风溯柒与游历在外的白金堂年少结缘,鲜衣怒马锦衣长行的少年挥金如土救下落难少女,至此芳心暗许身陷情网。少年最爱与她并辔驱马,清朗笑音如三月湖畔那微凉醉人的春风。他说,柒姐,你驭马技术真好,我这样的八尺男儿都要甘拜下风。风溯柒策马不停,道,再油嘴滑舌分了心,跟丢了可别哭。白金堂笑得酣畅,回敬,柒姐你骑马的样子当真好看,我即便不油嘴滑舌也会看得分心。羞得少女满面通红再不敢瞧少年一眼,只别过脸高高扬起马鞭抽下一鞭。 初见时草色尚青,不知不觉已是红叶深秋。她在白金堂带下领略从未见识过的风土人情,听他指着牌匾高悬的店铺以少年人的洋洋得意劲炫耀自家产业。金华府白家大少爷,虽无朝堂权势,却也是富甲一方的龙凤人物。直至白金堂重归白府,风溯柒在白金堂应邀下暂居白府。 那日细雨绵绵,白金堂踏入门槛时小半个肩已湿了。少年满不在乎拍了拍,便喜滋滋报上喜讯,柒姐,我下月便要成亲了。……谁?婉儿呀,哦柒姐确实不晓得,我们是娃娃亲。所以说柒姐要多出去走动走动嘛,不能老窝在屋里。不过奇了怪了,老窝在屋里的柒姐怎学会的一手炉火纯青的驭马之术,难不成是做梦做出来的?少年说着已自顾自笑出声来。 她不记得当时是怎般肝肠寸断还装作若无其事与少年相别,也不记得是怀着怎样心绪匆匆留了字条一走了之。怨?何来之怨,向来都是她一厢情愿。只是那些旁若无人木讷迟钝的少年啊,可知不经意的举手抬足早已撩起了女儿家的细腻心思。再一次踏足白家门下的衣裳店铺,她指着别致的一款流朱霞帔,不顾他人错愕惊异指指点点的目光用积蓄的细软做了一件。 她是个死心眼的人,认准了便再无回头之路。全当一个念想,一份虚无缥缈的寄托。白金堂的一颦一笑已深深刻入骨髓,在日复一日的回忆想念中越发清晰如昨。一见到白玉堂,她便从他身上看到了白家人的影子。他毁了她珍藏的霞帔,毁了她苦心留住的温存。更何况,父债子偿,兄债弟还。多年的苦痛和寂寞凝聚成货真价实声嘶力竭的一掌,鬼使神差拍在白玉堂脸上。 自家这小徒,高傲、倔强、固执、聪慧,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那些光芒和锋锐,较之少年白金堂更为明目张胆。本以为总会生嫌隙,谁想白玉堂他独一无二的焕然风姿令风溯柒叹服。然而此时此刻,这尚未来得及崭露头角驰骋江湖的稚童奄奄一息沦为枯骨之馀。 陆怀墨似笑非笑一声轻咳。 催命之音,亡灵之路。连流朱霞帔都摸了个一清二楚的陆怀墨,自然不难知晓风溯柒身上负有的一门绝世神功——独息。谁与?独息!独息神功向来丈量平衡,耗竭一人真气命魂,笼络另一人周身脉络。失手放过商杓,反手阻拦风溯柒,一切尽在卜算筹谋之内。所图的,无非是令风溯柒使出这门控制脉息的独息神功,以命换命。 欲救白玉堂,风溯柒就得赴死。她要救的人,是无法无天又聪明伶俐的小徒,是与白金堂一脉相承的白家后裔。手中白练似重逾千钧,顺着手心滑落,瘫软在地。风溯柒淡淡一笑,那抹极倦极苍茫的浅浅笑意凄美到惊心动魄。 樱唇轻启,一笑倾城。她道:“不劳挂心。我的徒儿,我自然要救。” 命定死局,从容奔赴。那一笑混杂了生与死两相命理,只一眼便令人深深沉醉。陆怀墨不由自主退了半步,为解尴尬顺手摇晃几下扇面。又追上几步,低声道:“你一死,这两小娃害怕得疯了痴了,或做出什么自残行为可如何是好?” 风溯柒不解,剔眉凝视。 “有我这陆师傅在,他们便有所依仗不至于疯癫,”陆怀墨一派老学究样,说起话来有理有据头头是道,“况且陆某可是要将人整个毫发无伤献上的,在这之前必将贴心照料。” 风溯柒总算明了陆怀墨之意,他要她在展昭和白玉堂面前瞒下他的叛乱身份。风溯柒岂能轻易遂他之意,冷冷回道:“我的徒儿,不会如此窝囊。” 陆怀墨一脸满腹苦水无处倒的苦大仇深劲,“唯女子见识短。再厉害年纪摆在那儿,又遭此大起大落,啧啧,不好说,不好说。” 风溯柒冷冷哼了一声,掉头便走。折扇在陆怀墨手里欢快地挽了一朵扇花,又飘飘然然晃荡起来。陆怀墨可以断定,风溯柒这是苟同了。 苦涩液滴顺面颊倾落,溅洒在白玉堂紧紧闭合的眼睑上。小家伙似因这一滴泪诈了尸,嗖的一下睁开双眼。目之所及便是泪水纵横涕泗横流的展昭,偏咬牙抿唇显得一本正经。白玉堂瞧着有趣,忍俊不禁噗嗤笑出了声。 “玉……玉堂?”展昭拂袖重重揩了揩眼眸泪渍,撞鬼般盯着睁圆了一双桃花眼正看他好戏的小家伙。 白玉堂笑声未落戛然而止,又一大口鲜血从腹内吐出,血色已呈污青。由于周身软弱无力,四肢疼痛如刀绞,这口血沿颈项一路晕染白衣。小小身躯轻若无物,仿佛一不留神便能羽化登仙撒手人寰。 展昭总算为此番诡异景象找着了一个解释——回光返照。所以,白玉堂,这只耗子,他的小师弟,真的要被黑白无常勾到暗无天日的幽冥去了吗?展昭不顾腹内翻来覆去的不适,将人紧紧圈在怀里。伸了食指,小心翼翼抚上他玲珑俊挺的鼻尖。 点鼻子,这是他们之间亲密无间的小动作,亦是谁也不服气谁非得占回来的斗争方式。 玉堂,我都这样欺负你了,你该赶紧张牙舞爪扑上来给我一拳,该露出你那副牙尖嘴利不肯服输的模样来呀。怎么能……安之若素,无动于衷。你个不安分的麻烦精,阎王爷才不愿收你。展昭向来信命、敬天,万物不争,然而这次,他不会甘心受命。 白玉堂这声笑半道而止,若折翼之蝶从断崖陨落。先予绝望之人以希望,再当面将这点零星希望生生按灭,这便是天命爱耍的把戏。展昭,天之骄子,无欲无求无怨无念十余年,首次感受到了此间令人崩溃的压迫。白玉堂的气息在这一笑之后蓦然减弱,那双晶莹璀璨的眼,不甘地缓缓缓缓阖上。 玉堂二字卡在喉间,明明熟稔得张口就来,可就是发不了半点声音。 ☆、第十章(2) “展昭。” 有人在唤他。有人在唤他?有人在唤他……会是玉堂吗?不不是,玉堂这耗子才不会连名带姓唤他。展昭茫然举目,恍惚片刻才认出眼前这人是风溯柒。“风师傅……”一言出,沙哑得不似他原本嗓音。 风溯柒面色冷峻,却镇定自若没失了方向。“展昭,要救他你就好好听我说。” 救他?能救?简简单单一句话一锤子将摸不着北的展昭砸了个清醒,骨子里的强韧力量从孩童幼小的身躯里萌发滋长。展昭立刻勒住伤春悲秋怨天尤人的思绪,一挥袖抹去泪痕,重重颔首,“嗯。” 白玉堂这几日一直由展昭相助铸脉,风溯柒则要耗费自身全部精气神重新灌注白玉堂的经脉。一面压抑替换,一面塑铸稳固,双管齐下,不容差池。展昭打了十二分精神记下风溯柒所言,慧根早夙的他隐隐猜疑内里玄机,迟疑些许问:“风师傅,那你……” “其他你就不用管了。事不宜迟,这便开始。你还想耽误他不成?”风溯柒依旧冷言冷语不带情愫,她所有的柔肠蜜意似乎都流逝在了昔日时节里。 展昭不敢耽搁,瞥一眼其余半死不活无暇分心的三人,将浑身浴血的白玉堂轻手轻脚摆正。对面便是风溯柒了,这个清冷绝丽的女子抬眸冥想,含珠带露。待收了目光,便又复还冷情冷面的模样。 独息神功,至纯内力。真气沿十二经脉奇经八脉的每一处穴道细细流过,以润物无声潜移默化的路数偷天换日。走泥丸,穿尾闾,贯紫宫,沉气海。穷少阴少阳,通阴肝阳胆。白玉堂的脸色依然苍白若雪,吐纳气息却终是渐渐回了过来。 日夜不息,整整一天,十二个时辰。 此番着实劳神耗力,展昭已汗流浃背摇摇欲坠,全仗一股意念硬撑下来。洞内没有刻漏,唯看洞外天光估摸时辰。 陆怀墨趁此时机施展登峰造极的招摇撞骗之术,轻而易举哄来北斗双侣的协助,北斗双侣也抓紧时机疗伤恢复。三个名噪宇内的江湖高手对付两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谁胜谁负一目了然。陆怀墨掐算着手心里的筹码,笑成了一只贼眉鼠眼的狐狸。 依照展昭原先修为,七日铸脉下来虽不至于伤了根基,也须得闭关个半把来月修生养息。风溯柒独息大法一番下来,展昭倒是免去了折损伤残之苦。然而展昭毕竟年幼,到了眼下,已觉力不从心颇为吃力。 千呼万唤,白玉堂的墨色睫毛在苍白眼睑映衬下轻轻一颤。 正对白玉堂的是展昭。这轻若细羽的一颤,在展昭喜极而泣的心里炸开惊蛰春雷。失而复得,个中辛酸喜乐何人能解。展昭撤去真气,反手死死扣紧了白玉堂的双臂。唇舌微颤,低回百转,似呼唤,又似呢喃:“玉堂……” 风溯柒淡淡一笑,身躯一软轰然倒地。 容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风华,羊脂肌肤风干成枯黄褶皱的残垣,如瀑青丝折成卷,干巴巴贴在瘦削嶙峋的颧骨边。当真是,红颜枯骨刹那间。从未如此吃力过,思绪却从未如此轻灵浩淼。恍惚中,那剑眉星目的少年打马驰骋,勒马回身扬唇一笑。 三月春光,亦比不得此刻风情。 “风师傅——”展昭一个箭步跃至风溯柒身旁,以匪夷所思的方式亲眼见证了从花容月貌到年老珠黄的骇人历程。膝头一软,右手啪的一声按在石上勉力支撑,砸出一道细微裂痕。 风溯柒牵扯一弯笑意,比哭还难看上几分。目光先与展昭对视,再直直掠过他肩头。 白玉堂就站在展昭后头,苍白小脸满是不可置信。不过是个稚子,再如何聪慧也被这懵懵懂懂一觉醒来后天翻地覆的变换折腾得不知今夕何夕。眉梢微微一动,嗫嚅道:“师……傅?” 展昭一言不发将白玉堂拉至身旁,深深吐纳一口遏制天崩地裂的情怀,方道:“风师傅,救了我们。”风师傅以她自己的命,换下了我们的命。而她,油尽灯枯,再如何妙手都再无回天之力。 清澈泪水似洪流决堤,白玉堂紧咬牙关不泄露一点哭腔,惨白下唇在牙齿咬噬下掐出青色。虽一知半解,他却明白这个一天到晚摆出□□脸做着□□勾当的坏女人为了救他要死了。小手搭上风溯柒的手臂,隔着空空衣袖触及那段脆弱得一触即裂手骨。 “白玉堂……”风溯柒轻唤,声音沙哑。所有寻死觅活苦大仇深的情愫到头来也无非寄托于如此三字里。三个字,千万重,女子家十八弯折转的心思尽数相负。 这三字大刀阔斧劈开白玉堂强装的坚强男儿模样,小奶娃嘴一张终是哭出了声。他紧紧抱住风溯柒的手臂,招魂般反反复复喊着师傅,声声相连。曾经万般不情愿,如今却是想叫也无多时辰了。 风溯柒自觉命格与小孩冲突,只会弄哭小孩却不会将人哄笑,故这任重道远的职责便只能推给展昭了。况且,还有更要紧的须要交代。风溯柒费力侧目,浑浊眼目望向展昭。展昭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般一吸鼻子稳稳颔首,凑上前竖起耳朵,将这与临终托孤相去无多的言辞仔细记下。 风溯柒干涸的唇齿张了张,声音细若蚊足,只容展昭一人听见。“隐脉,莫让任何人知晓。”任何二字咬得格外古怪,引得嘶嘶作响。语罢,纤细脖颈再也承受不得重量,向边上重重一歪。 朱颜凋敝,芳魂西去。 白玉堂在哭,泪水烧灼面颊,划出的泪痕宛若两笔颜鲁公书写的垂露竖。哭声很压抑,又闷又烈,仿佛鼓槌裹上绸布之擂出的鼓音。泪水阑干,除去悲伤还蕴藏有更为复杂的意味。这哀恸将一直以来被旁人小心翼翼呵护在宝椟里的白玉堂一把揪了出来曝晒在外,使他亲身感受无能为力和永诀之痛。 该是慈眉善目的仁义之士粉墨登场之时了。陆怀墨沉沉叹息一口,道:“人死不能复生,把她埋了吧。” 陆怀墨长身修立,折扇轻摇。以展昭双目望去,恰能瞧见他连接下颚处的一粒痣。若一滴乌墨,点在生宣上。隐脉,莫让任何人知晓。这任何人里,是不是该算上一个陆怀墨。亦或是,这个任何人着重指的便是陆怀墨。展昭心里一惊,俯首继续哭丧。 “师徒一场,好好埋了吧。小柒生时为执念所扰,但愿死后能……哎……”陆怀墨伸手扶起白玉堂。 展昭忙抹去泪痕从陆怀墨手里将白玉堂接过,趁安危之际收紧了食指和拇指二指隔了两层衣料游走半寸。白玉堂因啜泣而一起一伏的身躯顿了顿,躲在袖内的手狠狠掐了展昭的大腿一把,掐得展昭龇牙咧嘴又不敢吭声,免得被人瞧出端倪。 彼此,心领神会。展昭这是在告诫他,要有所提防。 陆怀墨在孙魁的怒视下借过单勾镰当成锄头使唤。莫看陆怀墨一介读书人的样子,倒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多时就刨了一个深坑。冰雪泥土倾盆如雨,风溯柒终归尘于天鸾山脉。没有墓碑,没有铭文,重新填平的土里竟冒出一朵俏楞楞的小白花。花茎纤巧,柔而不折。 “师傅……” 展昭从背后环住白玉堂,附上他耳际道:“玉堂,风师傅看着你呢。”或许是每时每刻,亦或许是无时无刻。然而不论是每时每刻还是无时无刻,心中存在便是存在,心里相念便近在咫尺。 白玉堂半晌不言,许久才攥了小拳头道:“我要好好习武,做一个惩恶扬善、锄奸扶弱的大英雄。所作所为,皆为‘义’字。这样子,师傅看见了就会高兴的。” 展昭把人搂得更紧,闷声应:“嗯。” 白玉堂的声音蓦然低了下来,哽咽道:“可是,真的好难受。”他的世界直白而纯粹,风溯柒一死登时被剔去一大块。与之相关的记忆本是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却在此时成了洒在伤口上白花花的盐。 初春时节,人间已是芳菲初始,天鸾山脉里却依旧是一派冰天雪地。飒飒寒风凛冽刺骨,呼啸着卷起稀零落雪。展昭无言以对,只能将人护在胸前,替他挡去那些凉意瘆人的风雪。我在,他于心里许诺,我会一直在,直到你长大,直到你足以在人心险恶危机四伏的江湖里独当一面。 白玉堂往展昭身上缩了缩,安静得无以复加。 陆怀墨一手拿巨镰一手执折扇,以袖拂面的温婉之态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一语三叹,一声百转,“红颜薄命,天妒美人。”抬足便欲走得近些,谁知那朵小花有灵性蓦然颠来倒去,微微一怔之后就不动声色又退了回来。 展昭瞟一眼不远处盯梢的北斗双侣,压低声音问:“陆师傅,我们眼下能否击败北斗双侣逃脱?” 陆怀墨长叹,摇头。 “那北斗双侣的功夫当着如此了得,连陆师傅也无可奈何?”展昭不假思索追问。 “实不相瞒,陆某已受他们制约,实是废人一个,”陆怀墨苦笑,长叹道,“北斗双侣心意相通默契无比,镰刺合璧足以跻身武林第一流高手行列。陆某学艺不精,害你们落在阴山教人手里。” 展昭不假思索追问:“师父呢?阴山教人敢上天鸾,师父定不会轻饶了他们。” 陆怀墨又是一声太息,道:此次阴山教大举进犯,所使手段又极为歹毒恶劣。掌门要保天鸾一门抽不开手,命小柒和我来救你们。如今不仅没能救你们于水火,小柒又殒了命。陆某惭愧,平日里顶个虚空名头。” “陆师傅别自责了,”展昭沉思片刻,道:“只是如今,可如何是好?” “莫慌,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过昭儿,你到底中了何毒,为何要在蟾蜍洞内以内劲驱毒七日?”陆怀墨与北斗双侣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也不得其所,也不似林清饮般是活生生的《百毒纲目》,能凭一手搭脉道出个子丑寅卯来。 白玉堂身负隐脉一事极为隐秘,除宴希来、夏玉琦以及展昭、白玉堂二人以后再无旁人知晓。风溯柒是在以独息大法救白玉堂时察觉的。陆怀墨开口询问此事,展昭自然是以一副温良面貌天花乱坠一气,半真半假只差声泪俱下了。 “七日?那过了今日……” 白玉堂窝在展昭怀里,抽了抽鼻子道:“还欠一日。” 陆怀墨沉思半晌,启齿:“陆某去与北斗双侣商讨,但求能再争来一日。你们先安心驱毒,其余就别挂于心了。” 待陆怀墨走远,白玉堂小声问:“猫儿猫儿,陆师傅能给我们这一日吗?我怎么觉得,他说起话来言不由衷,有点像是坏人。” ☆、第十章(3) “若是坏人,那这一日定能要来,”展昭目视那朵白得晃眼的小花,想起陆怀墨在如何对付北斗双侣一事上的推三阻四糊弄而过,低声道:“就姑且将陆师傅算作坏人,我们自己谋对策。” 白玉堂瞠目结舌,愣愣道:“这还能姑且啊?” 展昭心安理得振振有词:“这要是当做坏人了,万一是好人也不打紧。可若是当做了好人,要一个不小心真是坏人那我们便成砧板上待宰的鱼肉了。权衡之下……”展昭的手指在白玉堂面颊上轻轻一戳,“当成坏人万无一失。” 白玉堂不满地甩甩脸。 “你这小耗子虽然没我厉害,不过和你一起,我安心。”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无半分矫揉造作。这耗子还要他保护照料,却是一个可以放心交付后背的人。 白玉堂挥拳头,振作精神喃喃嚷:“早晚打败你。”泪痕尚在,几番大悲大劫下来到底显得憔悴不堪。 “不可能,”不容辩驳不容置喙。 白玉堂忿忿不平,瞪眼道:“哼,谁说的。” 当然不可能,大师兄压着小师弟实乃天经地义,更何况我是势要压你一辈子的有志气的大师兄。展昭裹了白玉堂的手安抚跳脚的白家小孩,低下头道:“今夜睡觉时我会抱住你,以谋划如何逃脱。你别踹我,凑得近了,才能不被发觉。嗯?” 蟾蜍洞内,铸脉大业已近尾声。 七海渊渟,九宫岳峙。混沌相交接,阴阳应玄施。展昭引导两人真气缓缓潜行,始于天灵止于泥丸,游走周遍。松而不散,凝而不发,将飘忽不定的隐脉稳固下来。当泥丸内里气流注满,展昭气喘吁吁松开手,紧绷的神经终能暂且卸下。 两人俱是汗流浃背,洞里凉风吹来正好解热。白玉堂一把拉开碍事的衣领,柔嫩肌肤泛着浅浅粉色。 “身体可还好?”陆怀墨脚步虚浮飘过来,与上吊闹死的鬼能有一拼。 展昭神色未名低头一笑,拖着沉得跟个秤砣似的脑袋断断续续道:“还……还好。”汗水顺着已显出几分坚毅的面颊轮廓流淌,在那端方谦谦的容仪上添了一份男子气概。目光微转见着衣裳半敞的白玉堂,不由分说伸了手替他整理打点妥当。 陆怀墨刻意俯下身。压低音量道:“一会儿我们跟他二人走,路上依我指示见机行事。” 展昭恰抚平白玉堂的左侧衣襟,闻言手下一停。一旦对陆怀墨起疑,展昭便不会将身家性命交予一个空头指示,不过面上功夫总还是得做的。展昭略显兴奋地目视陆怀墨,重重点头。 “阴山教也无恶意,不会与你们两小娃和我一个已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为难,彼此之间恐是有些误会。误会解开才是上上之策,我们便暂且虽他们走吧,”陆怀墨拔高声音深明大义道,故说予孙商二人听。 白玉堂扣在展昭腰上的手微微一紧,一脚迈出蟾蜍洞之时,便是他们一赌成败之际了。后无依仗,前无庇护,他们唯有彼此,也只能依靠彼此。展昭即刻有所觉察,安抚般反手捉了白玉堂炽热的小手。 孙魁率先出洞,一柄单钩镰似困兽出笼,挥霍几下卷起漫漫白雪。 白玉堂仰视孙魁巍峨魁梧的身躯,散射而入的日光晃花了他的视线。溟濛中又隐隐绰绰见到风溯柒身影,若连这关都过不去,还如何去腥风血雨刀光剑影的江湖匡扶义理,如何给那香消玉殒的女子一个交代。小虎牙在下唇印下一抹痕迹,新生阴脉蠢蠢欲动跃跃欲试。 第二个出洞的是陆怀墨,修云腰带故意留出好长一条,尾巴一样死皮赖脸沾在上头。商杓怀抱峨眉刺对展昭和白玉堂做个请的手势,纤腰一扭挑眉敦促。 展昭一手扶腰步履蹒跚磨磨唧唧小脚婆一般跟上去,十二分的不情愿隔了老远都能瞧个一清二楚。这还不算,好不容易挪了几步离开被屁股窝得发暖的石堆,又噗通一声坐倒在地黏糊得半天不站起来。白玉堂不满展昭总捣鼓那么些有的没的把戏,谁想前夜展昭的唇舌就贴在他耳廓上细细摩挲,温热滋味搓的耳根发红。他说,这是疲敌欺敌之计。先前对商杓诸般戏耍,若是老老实实跟他们出了洞,他们没准就会有所防备。越是不情不愿,他们就越会放松警惕。小家伙觉得有几分理,也就从善如流了。 展昭坐倒在地,大约觉得还欠点火候,见商杓蹙眉逼近了便往侧方一扑哼哼唧唧嚷嚷几声。咔的一声轻响,夹杂于哼鸣声中格外清晰。 “杓妹?” 商杓摆摆手,居高临下倨傲地盯着展昭瞧。展昭谨遵先人教诲,断不与女子计较鸡毛蒜皮妯娌之事。没待商杓出手就主动站起身来,大大方方掀开下摆取出那咳出声响的玩意。原来是一枚通体赤红的玉璧,描龙绘螭色泽浓郁,一头镶了两枚短小流苏,正是王兴祖当日掉落那枚。 展昭想得简单,你既起了疑心给你看便是,省的多有无妄猜疑。白玉堂认得这玉璧却默不作声,本就不晓个中玄机,给人看了便看了。 商杓蹙眉瞥一眼,啧啧叹道:“天鸾倒真舍得下功夫,连枯荣玉都弄来给你做腰饰。” “枯荣玉?”陆怀墨顿足翻身问,满目错愕。又蓦然拿扇遮了下半张脸轻轻咳嗽几声,觊觎之意欲盖弥彰。 展昭与白玉堂面面相觑,枯荣玉究竟是何方神圣,竟令商杓与陆怀墨刮目相看。于是展昭满不在乎拎着红线晃荡几许,瞧得陆怀墨心惊肉跳太阳穴突突直跳,唯恐这毛手毛脚的小娃一失手令此枯荣玉璧粉身碎骨。展昭促狭一笑,探指毫不客气在璧身上狠狠一戳,一派天真懵懂,“咦,枯荣玉很厉害吗?没听说过哎。” 这下换做商杓和陆怀墨大眼瞪小眼,身怀宝璧一无所知,如此暴殄天物之举是可忍孰不可忍。 陆怀墨自不愿让此玉落入商杓手里,抢先道:“《百里经》中有载,此玉孕生于火山口,以天火淬炼,以地热雕琢。一年四时温暖如夏,有络活经脉顺畅真气之功效。其质与寒玉相对,助习武之人日精万里事半功倍却是一样的。而你手中这块色近乌黑应属墨种,可谓是枯荣玉中的帝种,纯度之高万里挑一。” 展昭和白玉堂傻眼了,这块玉璧如此难得连陆怀墨和商杓都心生贪念,难道王兴祖真是铁树开花水倒流打算弃恶从善助白玉堂一把? “如此宝璧,你也是好福气。好生收着,”陆怀墨不紧不慢摇晃折扇。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陆怀墨是在旁敲侧击提醒展昭莫要被商杓抢了玉璧去。只要这玉璧在展昭手里,于陆怀墨而言就是随时可得的囊中之物。 商杓不屑地一扬柳眉,斥道:“还不快走。” 展昭收起玉璧,此时此刻容不得他细细寻思。洞外积雪已有软化润湿之态,抬脚轻轻一踏便生了一层雪痂。白玉堂就跟在展昭身旁,身后是目不转睛监视他们的商杓,身前是一根筋的孙魁和不明敌我的陆怀墨。 寒潭水碧绿晶莹,举目而视大约能看清三尺来深。水至清则无鱼,这寒潭水还就是清得死气沉沉不见活物。沿畔而行,五人参差不齐的身影倒映在澄明湖面,凉意从头一直淋漓至脚底心。 展昭的手隔了双层衣袖不动声色扣住白玉堂的五指,玉堂,可准备好了? 小家伙啪嗒甩过一个亮晃晃的白眼,继而身躯疾闪翩若惊鸿,噗通一下整个栽进寒潭水里。一头扎入倏地往下沉,他本就腿短身小,一眨眼功夫便不见了身影,只剩涟漪于平静湖面上圈圈荡漾。 水花四溅,珠玉纷飞。 与潭水激流声同时响起的是展昭的疾呼,接连两声,一声高过一声。一步跃至寒潭边,俯首寻觅。触目是静谧澄碧的寒潭水,水光潋滟水波如镜,哪还有小家伙的白影。 遭此变故,北斗双侣和陆怀墨前行的步履皆是一滞。陆怀墨脚行浮步率先临近展昭,与他一同俯视相望。 “玉堂不会水,我去救他,”展昭顾不得脱去外裳,脚底一跺半砸半跳纵身入水。跃起时分有模有样像个善泅者,待一张脸离水面不盈一尺,还是免不得以手捂了鼻口。动作一迟不得不手忙脚乱稀里糊涂补上,整个身子哐当一声摔入湖中。岸上的陆怀墨眉梢微蹙,白玉堂不会水便也罢了,你个二话不说入水的究竟是去救人还是去殉情。 商杓驻足处距湖畔约莫一丈,自言自语道:“路人皆知,北斗双侣从不下水。” “不好,他们要从水路逃脱!”陆怀墨啪的合了折扇,怒火中烧,不免声色俱厉,“竖子,竖子!”这两小兔崽打从一开始便没将他放在一条船上,先前诸般符合顺从不过是陪他逢场作戏。 “逃?” 陆怀墨将折扇捏得咯吱咯吱作响,嘴角抽搐故作镇定道:“寒潭非死潭,有多处出口可出水。有‘夏映苍林翠浪,冬映玉树琼瑶’之名的映溪便起于寒潭。” 商杓思忖片刻,柳眉斜睨志在必得,“出流口在哪?我与魁哥前去守株待兔。” 陆怀墨连连摆手制止,无可奈何道:“映溪是冠了名的溪涧,尚有许多不得名的小支流。况且他们无须沿溪而行,只须能避开我们出水便可。狡兔无非三窟,这寒潭出口可是远远不及三处。看来眼下,唯有如此了……” 商杓没给他好脸色,唇角一勾半讥半讽,“陆堂主有何妙计?” “陆某下水捉人,二位就在岸边等候接应。”陆怀墨悉心收起扇面解开胸前衣带。 孙魁低哼一声就欲反驳,却被商杓抢了白。女子堪堪把玩一双分水峨眉刺,语调颇冷:“事已至此自然是听陆堂主的。不过陆堂主可得掂量清楚了,若让教主知道要的人在我们手上逃脱,不管你是墨扇公子还是梼杌堂堂主,他都不会手下留情。” 阴山一教下设混沌、穷奇、梼杌、饕餮四堂,梼杌堂嗜凶杀主杀伐,而满身书卷气满口墨留香的陆怀墨正是梼杌堂堂主。商杓与孙魁则隶属穷奇堂,教中地位自不能与身为堂主的陆怀墨相提并论。 梼杌、穷奇二堂早有嫌隙,陆怀墨深谙其道。“放心。请转告你们堂主,陆某尚无将梼杌堂拱手让人的打算。” “那就欲祝陆堂主,再建奇功。”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bl同人:《[猫鼠]剑河》 作者:雁字翎 第7节 “借吉言,”陆怀墨不转身,仔细丈量展昭入水距离,轻松一跃窜入湖中。青影一闪,与笨手笨脚下水的展昭相较可谓天壤云泥。 ☆、第十章(4) 展昭一入水便以龟息之法运转真气屏息,四肢却不滑动,只任由身躯下沉直至湖底。越往下沉四下越黑,举目四顾不过能勉强辨识一两尺。粼粼碧波在头顶荡漾,冰凉刺骨的湖水时不时激得人浑身一颤。 前一夜展昭和白玉堂同榻而卧,展昭环抱白玉堂细细解说屏息之术。练着练着,展昭便听见了白玉堂悠长平和的呼吸声,与龟息时的敛声凝息南辕北辙。再一看这小家伙果不其然睡得正酣,小脑袋有意无意往展昭怀里磨蹭几许。展昭又好气又好笑,继而双目一阖也乐颠颠跑去与周公相会。一夜好梦,神清气爽。 目光所及不过半尺,展昭眯眼搜寻,不费吹灰之力便找着了人。 白玉堂一脚踮于湖底一块石头上,飘飘然然上下浮游。腮帮子鼓鼓囊囊,见了展昭小嘴急不可耐一张,一连串细密堆叠的气泡便从口角冒出来。 展昭忙拽了他的手示意他继续运用屏息之术。白玉堂眉目斜剔倒也不再试图开口,打着手势询问展昭何去何从。 潭水虽凉得彻骨,不过有内力护体不至于难耐。寒潭不若寻常水池由浅入深有岸有滩,而是与井相似,四壁俱为石块所垒。两人入水时离边壁不远,虽手脚生疏胡乱踢蹬,进进退退一波三折,却也没花费多少工夫便摸到了寒潭边沿。 白玉堂本有些气馁,一抬头只见展昭壁虎般四肢大敞趴在石壁上,全靠脚踩手攀方能前行寸缕,忍不住一乐又冒了一串气泡。展昭转身虚空做恶狠狠个捏脸的姿势,你个小耗子省着点气息用啊败家子。 猫儿猫儿,没走错吧?白玉堂扯了扯展昭的脚踝。 展昭寻思片刻,乐呵呵转身扣紧了小家伙的手腕。走错又能如何,你已然上了贼船难还能跑得掉吗? 单人前行已难行动自如,这两人一道根本就是寸步难行。在水流的冲刷和浮力下,两人宛若飘摇小舟颠簸起伏。白玉堂又晃展昭手臂,笑吟吟的桃花眼在湖底依旧熠熠生辉。猫儿猫儿,原来你在水里这么笨呀。 展昭去点小家伙鼻子以示惩戒,水流一滞就慢上半拍,被白玉堂一侧脸躲开,占便宜未遂。白玉堂怎肯逆来顺受吃个哑巴亏,反手去够展昭的鼻子。 等等。展昭按住白玉堂的手,调动周身五感感知,玩味神情悉数收敛。有人追来了。 走! 展昭自知二人全靠屏息之术方能在湖底行进,要论泅水潜游却只能是纸上谈兵。也不奢望能如鱼得水来去如风,只求尽快从一个出口逃离。于是两人攀着石壁艰难前行,偶有石块的尖锐棱角划破衣物也全然不顾。 来人越来越近,连白玉堂也清晰听到了四肢划水的声响。一声声,一阵阵,浩荡之势恍若战马驱近。 打吧。白玉堂拉一拉展昭的衣袖。 展昭神色如常,唯一双眼黑得发亮。能不声不响全身而退自然是上乘之选,可若是绝无此种可能,他也不会束手就擒。无论是陆怀墨还是北斗双侣本身修为高出他们不少,尤其是可用来隐藏寻人的内劲气息更是因年岁差距不可避免。来人能找到他们是必然的,离寒潭首个出口尚有些距离,看来一战不可避免,就看——如何去战。 无须取胜,只求能先行临近出口甩掉来人。 展昭掀开外袍手脚如飞解下裤腰带,反手打个结系住,又匆匆从外裳边撕下几条碎布接上。白玉堂见状如法炮制,转眼间那布条就有了几丈长。 水波如刃水浪千重,陆怀墨所修内力以上善若水为髓,以绵绵无尽细水长流为诀。湖底视野着实昏暗难辨,陆怀墨唯有估摸了大致方位后使出连绵不绝横扫方圆的掌力,以求尽快逼认两人所在。 一波波掌力愈来愈近,再无动于衷强行承受便会伤及五脏六腑,形势刻不容缓。展昭拿了布条一头塞进石块间隙,又用小石子和潭底污泥嵌入堵上后拉了拉。布条纹丝不动,看来是稳固了。 水流跌宕,接二连三在石壁上砸出声响。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一眼,双足双手按于石壁上。三、二、一,起。四肢同时发力,两人如飞鱼般直跃而出往陆怀墨身上扑去。 展昭凝集真气灌注少阴少阳脉,又迂回内劲回旋太阴阳明脉,双掌分使当胸而出。猿臂轻舒手掌画弧,行拳挥掌沉稳而温雅。白玉堂的拳脚功夫尚不入流,却胜在有隐脉为助,真气运转又疾又险,旁人根本无能揣摩觉察。 陆怀墨立刻锁定二人所来位置,竖直身躯齐展双臂。一掌沉沉难行似冰水幽咽,另一掌曲折轻旋如瀑布飞湍。不堪其重的一掌以缠绵凝厚击敌,所对之处正是展昭来临方向。不胜其轻的一掌以迅疾灵敏抗敌,所迎之人正是白玉堂。 彼此相距不过几尺。 展昭蓦的卸去手脚划水之力,整个人嗖的一下往湖底沉,后劲掌力则依然由下而上拍向陆怀墨。白玉堂信添了隐脉如虎添翼,气息稍稍一动便牵动千经百脉如百川同流回环成巨大的漩涡,所附之力不可同日而语。隐脉虽成却与之前无异方式行游云真气,那三脚猫的一拳也着实不容小觑。 如此一来,若陆怀墨保持先前路数相迎必将落空。然而如此雕虫小技怎能令墨扇公子措手不及,陆怀墨双掌齐聚借水之力倏的上行,头朝下脚朝天当空挥掌而下打向展昭。陆怀墨的掌力先敲于一波水流上,再以此波水流撞击下一波水流,重重相叠卷起好几波浪潮。环环紧扣绵而不黏,实已拿出他内功修行的第八重天。掌力以水为辅,其势其劲在叠加之下似狂涛怒海一鸿千里。 陆怀墨是要凭一身近三十年的精纯内功修为,生生将两诡计多端的小娃压制。 展昭瞧出这一掌之厉劲,硬碰硬去接无疑是莽夫之举,然而身处水中又不若岸上能灵巧控制走位避让开去,一时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要论水下对敌,经纶可谓其中翘楚。他修行的功法源于《五千言》,将渊、流、柔之道解得透彻。入水而战,于他而言可谓是入源而战。”这是宴希来在传授功法时曾提到的话,经纶是陆怀墨的表字。当时展昭灵光一闪好奇追问:“那以我们的功法入水,可否也借这源来一用?”彼时宴希来心下甚慰,拍了拍展昭的后脑勺笑道:“孺子可教。昭儿如能领悟如何去借,自然也能相借。” 勤修武艺的展昭鲜少同天鸾弟子一道下水嬉戏,以至于到了今日也不能在水中随心所欲游刃自如,险些因此吃上大亏。不过眼前面对面承受陆怀墨的压力加上宴希来先前一番话,令展昭福至心灵蓦然开窍。 力不对人而对水,不指望一力克敌制胜,而是控制掌波凝集水力,再以此重叠之力御敌。空荡荡一掌因人而异有其极限,而潭水方圆几里深于几丈,哪怕再石壁上凿个口子那倾泻之力也是常人难及望其项背的。 聚气击水,接连不断以气推助。气非全力,亦是渠道,起传引之效。这便是借力借源。 电光石火之际,展昭已脱胎换骨。双脚轻踏维系平稳,百脉真气回环纳入三宫。收了一掌只剩一掌,这一掌也再不似先前倾力迎敌,而是在水浪里层层推进。一重,荡起波纹,二重,激起浪流,三重,卷起水涛。 陆怀墨的手掌已近至跟前,水波叠压之势当头倾覆。 展昭双足划动往边上躲闪,出掌抵御波及余势。 两股水波相撞相抗,闷响一声如雷贯耳惊天动地,震得湖底久积的松软淤泥跳脱翻腾。一大一小双掌并未直接触碰,掌力扬起的波涛却是重重搅和在了一起。若从岸上观望,寒潭水流已拔地而起蹿出湖面一丈之高。 展昭只觉余波阵阵迎面而来,前胸一痛真气散乱。缓缓跌入淤泥堆里,四肢筋骨疼痛无力无能再抗一掌。他是初次如此驭气,自不可与精通此道的陆怀墨为抗,终究为陆怀墨一掌伤了五脏六腑。 白玉堂早趁陆怀墨转而全力攻击展昭时反身浮回石壁,拿着布条另一头手脚并用往出口方向潜行。先与展昭一同扑腾上去是为了使陆怀墨误以为两人均在他身边转悠,也就再无暇顾及他的所作所为。展昭则负责缠住陆怀墨,使白玉堂能成功将布条另一端拴于离出口更近的位置。 若非视线不好这两小娃早已是囊中之物,陆怀墨心下恼火,眼见展昭一团模糊跌倒在淤泥堆里,便又是一掌直击而出。 蜷缩的展昭蓦然转身,一手尚捂在胸上压抑痛处,另一手狠狠插入淤泥塘里支撑上躯。 陆怀墨这一掌纯属烦躁郁结欲拿这小兔崽子泄愤,又不能用力过度将人拍死了,故其势其劲与先前一掌相较减了好几重,在速度上也慢了不少。欺近而视,才发现展昭并无预想中的惊恐亦或是怒意,只用一对波澜不惊的眼逆视。陆怀墨被这不痛不痒的眼神弄得愈发恼火,掌力越聚越厚也越集越缓。 浑身瑟瑟发抖的展昭猛地曲起双腿,继而下了死命往淤泥里狠狠一掀一蹬。沉寂了千万年的淤泥因这掀搅四下乱飞,洋洋洒洒游散开去,瞬间铺天盖地遮迷视野。湖底腥味也在展昭这根搅泥棍不遗余力尽心尽职的搅和下飘得到处都是,即便运气屏息之术不纳入水流也被熏得够呛。 展昭坠入污泥中后发觉此中滋味一言难尽,乐善好施从不藏着掖着的展大善人灵机一动就有了如此神来之笔。陆怀墨真就被几抔淤泥给禁锢住了。目不能视又臭气熏天,再不能若之前一般轻而易举寻着气息把人揪出来。 果然改不了投机取巧的本性,别出心裁的鬼主意一箩筐一箩筐往外倒,在最危险绝望的时刻还能玩出层出不穷的花样。 展昭依从记忆摸黑爬回石壁,咬牙伸手揪住布条,双脚在石壁上用力一踹。哗啦啦水波纷纷四散,他就抓紧了布条迅速滑向另一端。白玉堂前行速度虽比乌龟快不了多少,却到底磨蹭到了出口周边。展昭划近了一把将人捞住搂在身边,借力一荡又遥遥跃出一段。 此刻那些难得蹦踏的淤泥已渐渐回归湖底,陆怀墨凝神一找发觉两小娃不知不觉竟逃出如此之远。大惊失色下身躯平行四肢舒展,手足划动鱼贯而出直往出口处游来。 此处出口镶嵌于边沿石壁上,穿过一条只能容两三人并行的隧道便能直达山麓。展昭受创之下气息运转不似原先顺畅,抱白玉堂的手也是微微颤抖。白玉堂反手环了展昭腰身往出口处拖,两人同心协力跌跌撞撞好一番总算抢在陆怀墨之前到了隧道洞口。身后磅礴浩瀚的水流已追至脚后跟,两小娃亟不可待一头往里钻。 咚的一声闷响,两个脑袋不负众望地撞到了一起。 展昭揉着火辣辣的鬓角龇牙咧嘴,不顾白玉堂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凶神恶煞神情将人一把扔进洞口。下肢被陆怀墨穷追不舍附骨之疽一般的掌力波及,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几欲头晕目眩的疼痛。求生的欲念在生死逼迫之际迸发,属秤砣的展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整个钻入隧道。 陆怀墨的一掌势如雷霆拍在洞口,堆叠的石块轰隆隆咆哮着滚落倾轧。展昭回头心念一动,继而凝神、聚气、出掌一气呵成,强忍内伤一掌打向洞口上沿的石头。这一带石头原本便不若其余地方夯实,在展昭的十成力冲击下轰然倒塌。 ☆、十一章(1) 山崩地裂也无非如此震耳欲聋。展昭在洞口坍塌的那一刻松了口气,疲软痛处却在这时连绵不断侵袭。一手捂了胸口艰难匍匐,不多时便追上白玉堂与之并驾齐驱。 隧道无光,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中白玉堂揪住了展昭的手臂,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在他任督要脉处戳了戳。猫儿猫儿,你受伤了。展昭反捉了白玉堂的手将人一搡,不打紧,赶紧走吧。白玉堂身小,灵巧一钻便绕到展昭身后,在他窄臀上用尽气力一推,那股子神气活现大言不惭劲活灵活现,猫儿,爷带你出去。 谁带谁啊。展昭微微一笑,大人不记小人过由着他去了。 这隧道虽不是九曲十八弯却并不好行,时而会摸到些古里古怪触感稀罕的玩意儿。看不见是何物,也因此更令人瘆的慌。白玉堂时不时晃荡到展昭边上冷以嘲热讽的方式嘘寒问暖,偶尔还以自身修为相助一把。白玉堂的援手于展昭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扬汤止沸,然而莫名将周身脉络都熏暖了。漫漫长途不知何处是尽头,两人却依然没心没肺几乎是乐不思蜀。 不知爬了多久,漆黑深处闪烁一缕幽幽暗光。这是隧道尽头,他们即将重见天日。 展昭心下狂喜,忍不住拉过白玉堂抱住。玉堂,我们要出去了,我们要出去了!小家伙近贴的身躯几不可觉颤动,展昭轩眉一蹙,探向他的口鼻和脉息。 水中憋气太久,白玉堂已是到了极限。 幽光就在跟前,白玉堂却再难支撑片刻。原本还能凭意志强自压抑身躯颤抖,而今那压迫的窒息感攫死了周身每一寸知觉。手脚蓦然变得冰冷,难耐的挣扎变成了猛烈的抽搐,不顾一切地渴望能抓住救命稻草。那丝幽光也变得不再真切,唯有咫尺近畔这只猫的轮廓诡异地清晰起来。 溺水时分,深埋的恐惧和无助都大肆侵犯。 展昭一用力按住半昏半醒浑身扑腾的小家伙,伸手抬起他的下颌,俯身渡气。 展昭张开嘴,悉心地将小家伙微凉柔软的唇整个覆盖。 白玉堂仿佛久未沾酒的酒鬼,贪婪启唇一张一翕攫取那甘甜润泽的气流。久旱逢雨的唇舌宛若深山老林里饥不择食的野兽,横冲直撞蛮不讲理。 慢点慢点,都是你的没人与你相争。展昭哭笑不得地抬手轻轻拍了拍白玉堂僵硬的后背,放任周身气息往口舌流转,尽情满足这只饿死耗子。在水下呆了那么久,还要与陆怀墨斗智斗勇斗厉斗狠,展昭本身也不好过。几番真气运行下来,他也隐隐感到力不从心。 一口气渡得两人死去活来。 白玉堂不再碰到什么抓什么,手舞足蹈的身躯安静下来。下一瞬那冰凉的小爪啪嗒扣上展昭的鼻子,满脸嫌弃地用力推开——无出其右的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之举。展昭摸摸惨遭毒手的鼻子,欲哭无泪地携了白玉堂的手朝洞口处挪。 毕竟是由外渡来的气不比土生土长同根同源的气流能循环往复,白玉堂没撑上多久便又觉窒息难忍。展昭当即轻车驾熟覆上唇舌,又是一口缠绵悱恻的气流渡过去。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渡气三次,这两不分彼此的尔汝之交总算挪到了出口边缘。从上方隔了重重水波辉映的星微光芒亮得晃眼,点缀在他们墨黑色泽的眸子上,华光潋滟。二人俱已沦落至穷途末路山穷水尽的地步,若非熹微就在眼前,恐怕机关算尽逃了那么久也逃不出个死字。 展昭率先探身出洞,如出窝的猫一般伸个懒腰舒展活络僵直的筋骨。继而转身,一手扒拉洞口一手去拽白玉堂。此处水流不若寒潭沉寂,贴身流过力道不小。然而死里逃生的曼妙滋味不可言宣,展昭沉湎于此中喜悦也就未加留意。 白玉堂像个汲汲皇皇的糯米团子迫不及待滚了出来。未雨绸缪的展昭一把将人接住,同手同脚踩着水在湖底风雨飘摇。 原先在寒潭湖底,两只旱鸭子使出浑身解数还能在进进退退中勉强前行,但如今颠来倒去许久也没遂了他们意愿。倒也不是原地踏步,而是朝一个未知的方向及其缓慢迁徙。移动的速度逐渐快了起来,水流附加的力道再不容忽视。 展昭毕竟较白玉堂心智成熟,在如此气息稀薄几欲昏厥之际还是觉察出了危险。拼着最后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打量起自身所在。窒息溺水感总算在强大的意志力下偏居一隅,神思终得以分辨所处境地。这一清醒令展昭大惊失色,他们正被水底的暗流带向一个巨大的漩涡,翻卷的水流张开倾盆大口等待到嘴的荤腥。 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湖底的漩涡暗流。一出狼窝即入虎穴,展昭终于身体力行尝到了能生生逼到人哭爹骂娘的奇遇。 白玉堂又一次到了憋气极限,整个身子不自觉直打哆嗦。展昭给白玉堂渡了三口气,此刻自身气流已是捉襟见肘左支右绌,再不能有恃无恐矜贫救厄。湖底这漩涡也是个贯会恃强凌弱的,趁火打劫勾住了展昭的脚踝。 都道人欲与天抗争,那是自不量力蚍蜉撼树。天既要人死,变着法都能收了人的三魂七魄。展昭向来信命却不服命,他不肯就这般顺其自然尸骨无存草草一生,更何况……还有挂在身上这只耗子。这耗子背井离乡丢了锦衣玉食的大爷生活跟他上天鸾受苦受累活受罪,就算是舍身取义也不能让他陪自己殉葬。 白玉堂死死抓了展昭的衣襟,气息的不顺已令意识模糊不清。恍惚中双唇被强行撬开,灌入的气流源源不断带着些破釜沉舟的决绝意味。神思逐渐明朗,焦距一落便是展昭一脸羽化登仙的飘渺笑意。 展昭启阖唇齿,俊秀温润的眉眼噙了若有若无的浅笑,像个撒手人寰看破红尘下一刻就圆寂升魂的得道仙人。他说,玉堂,别了。 别了玉堂,别了耗子。 内伤外伤雪上加霜折磨寸步难行的身体,展昭攫住最后一丝昏聩前的清明,祭出临死前将一切置之度外的最后一招。至纯真气在手臂处暴涨几倍,双手蓄势齐发,下了死力将白玉堂往外推。离开这该死的漩涡,离开这混账的水流,展昭心甘情愿奉上一条命换来白玉堂的丝毫生机。自身被暗流卷走,以反推之力助白玉堂出水。 满眼都是展昭临终托孤般的一笑,在那稚气未脱的脸上显得格格不入老气横秋。翻腾的漩涡凶残暴戾地吞噬周遭所有,一眨眼就吞没了展昭的下半身。洪流卷噬下安有完人,哪怕是擅长泅水之人也难以逃脱吧,更别说是展昭这样的秤砣。 风溯柒的死恍若拳头狠狠砸在心口,此刻活生生的死别景象却如利刃一刀一刀不知疲惫地将一颗心豁得千疮百孔。满腹都是又苦又涩的腥味,从双眼溢出就成了泪,从嘴角溢出就成了血。 短短一瞬,漫长得恍若隔世。 展昭被漩涡肆意吞噬的模样纤毫毕现印刻在记忆中。像只无可抗拒的残暴的怪物,正以胜者之态肆无忌惮极尽嘲讽讥笑。水流的压抑死亡的恐吓离别的肝肠寸断通通和面般交织到了一起,一笔一划巨细无漏记录在这幕此生难忘的景象里。水叙说着死亡寓意了离别,是无能为力是束手无策,清清楚楚映照出白玉堂的弱小和无能。 水成了小家伙心底挥之不去的噩梦,根深蒂固。 越来越亮的光芒晃得双目生疼,白玉堂仰起头,只听哗啦啦一阵久违的水珠洒落声。 展昭这股力后劲极大,白玉堂随波逐流就摸到了岸边。湿漉漉的小手搭上岸边,小脑袋啪嗒搁在手背上呼哧呼哧直喘气。冬雪未化,凉风一吹登时激得浑身一颤。展昭,死猫。白玉堂艰难地命令另一只手也攀上岸滩。 触手冰冷,却不是积雪那等松软的冷,而是致命的寒气森森的冷。白玉堂心底一紧,诸般情绪皆被扔至身后,小手一抓把那东西拉过来。 这是把轻盈的薄剑。白玉堂拖着疲软不堪的身躯上岸,一手就去够薄剑剑柄。剑柄入手尚有余温,使剑之人就在附近。他牢牢抓紧薄剑紧得都要陷入手里,仿佛正揪了展昭的衣襟誓死也不放手。日光于他这个久处昏暗地带的人而言过于刺眼,白玉堂挣扎着举目而望,总算能勉强辨认出循着响动声匆匆赶回来的人影。 来人眯着眼屈膝下蹲打量衣不蔽体浑身湿透的白玉堂,待认清后见鬼般猛地向后一跳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你以为爷乐意碰上你?白玉堂握紧了薄剑歪歪扭扭起身,没什么多余心思与他计较。转头之际便瞧见了滔滔不绝的水流,心力交错之下顿感一阵晕眩,险些弃剑跪倒。 这人正是几次三番与白玉堂作对的王兴祖。他也是和白玉堂命里犯冲,不过跑到隐秘处出恭,回来时便发现这个神出鬼没的小奶娃警惕地拿着他的剑。欺软怕硬的劣根性在察觉白玉堂身心俱疲时窃喜不已,王兴祖整了整衣冠阴阳怪气道:“真是冤家路窄。” 白玉堂背水而立目如死灰,说话也沾染上气若游丝的半死不活意味,“不想打,你让开。” 难得遇上这小野兽战意缺缺的时候,王兴祖洋洋得意,悠然地挥了挥手大义凛然道:“不想打呀。行,小师弟磕个头师兄就允了。” 白玉堂神游天外,默不作声。 “小师弟是一不小心掉水里了吧。啧啧真是的,大师兄不是很宝贝你吗,怎就这般不小心任由你掉下去呢,”王兴祖得寸进尺火上浇油,合了手一副看大戏的态势。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白玉堂那倭瓜大的小脑袋正被突如其来的生离死别爱恨情仇搅和得神志不清,自个也琢磨不透的纷繁情绪被王兴祖此言一把火点了个彻底。新生隐脉厉兵秣马许久早按捺不住,白玉堂执剑的手没来由轻轻一颤。叮——薄剑轻鸣,蠢蠢欲动。 ☆、十一章(2) 蓦然收了一副暮霭沉沉样的白玉堂令王兴祖预先想好的措辞都咽进肚里,这全身湿透腿短手短的小娃竟让他生了难以名状退缩感。他娘的,不就是个能歪打正着耍一两招好剑的手下败将,有何可惧。王兴祖自哂,那股子洋洋自得劲又回来了,“这么凶啊。你可要想好了,到时候被揍得爹娘都不认识可不许哭鼻子。” 蟾蜍洞内,红颜枯骨,芳魂成故。阴寒水底,唇齿相依,一别永诀。有悲方觉欢,因欢始觉悲,追根溯源无非是逃不开的念想,直至愁肠百结黯然销魂。作古之人故去之事化作虚无缥缈又近在咫尺的影像徘徊萦绕久久不离,重叠交织终描摹成眼前这个真实而可恶的王兴祖。 上哪找这般赶着凑着送上门来的冤大头,辜负如此殷勤好意岂不太不解风情。白玉堂手腕翻转刷的横过薄剑一招起剑式,素来澄明的双眼染了一层浅薄的狠戾。 王兴祖抬了左手轻轻拂过右手五指,又以右手安抚左手手背,慢条斯理道:“师兄便以一双空手与小师弟相搏,免得让人笑话为兄以大欺小。” 啰嗦。白玉堂二话不说起势,手臂一扬身形蹿跃已展开小巧腾挪之术欺身而近。 王兴祖登时懊悔得肠子都青了,这是嫌命长嫌不够惊险给自个挖了个大坑往里跳。他原本算计白玉堂这心高气傲的娃不会在武器上占便宜,该会丢了剑与自己一道赤手空拳相搏。谁想这小娃如此实心眼,连虚情假意的谦让姿态都不做直接悉听尊便了。 薄剑铮鸣,白玉堂三下五除二已连击数下,刺击的刷刷声不绝于耳。 王兴祖收敛心神微微冷笑,双手分展以四六为开,手指一曲化作鹰爪。 千万重剑光如银河飞瀑一泻千里,四面八方俱是粼粼剑影包抄环绕。假作真时真亦假,虚虚实实以一个快字占尽先机。正是流云剑法第一式朝云出岫,凭一剑幻化漫天飞雪。只待对方露出破绽,那数下虚招便凝合为斜刺里极险极峻的一剑实招。 王兴祖扎了个马步稳固下盘,指骨关节咔咔作响。剑路似曾相识,却是苦思冥想也破解不得。风靡天下的流云剑岂是等闲剑术,即便第一重第一式也不容小觑,不过王兴祖有幸亲手领教过白玉堂手下的流云剑法。人御剑,一柄剑在不同人手里被赋予不同名姓,故欲破解剑只须破了使剑之人。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王兴祖有别于初次交手的王兴祖,白玉堂亦非初以流云剑对敌的白玉堂。 新生隐脉贯通十二正经奇经八脉,本于各大穴各大脉络处流转的真气悄无声息匿于此中。外人难以察觉隐脉所在,而于白玉堂所有真气俱能收发自如,驾驭起来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下一刻,王兴祖目眦尽裂双爪齐推,其沉其稳似堕了千斤重担。白玉堂徒有精妙绝伦剑诀在手却无足以匹敌王兴祖的内功修为,这一招以内力压制克敌之法无疑是上上之策。 王兴祖一动白玉堂也随之而动,白光齐散凝作一点,从虚空深处蓦然刺出一剑。突如其来避无可避,恍若夜空惊雷图穷匕见。 短兵相接,王兴祖的手爪不闻不顾径自朝剑身撞去,以狠戾生生为抗。 剑意尤存剑身翻转,薄剑横起平收划转虚弧。朝云出岫似绝未绝,流云剑第二式瑞云千里已连绵直上。前半式尚在范水模山描头画角,后半式陡然生了些许畅快淋漓的率性意味。 战意未生招式先至是熟能生巧,战意先成招式后发是以武御敌,白玉堂这一下却是剑随意动意剑合一,同生同灭共生共存。于是死的剑招被赋予生的剑意,白玉堂从这一剑里头体会到了最原始最纯粹的快感,挥出此剑时难以言喻的快感。这快感直连心底,牵扯到的是连日来的喜怒哀乐大起大落。 抛开路数不顾胜负,独求武学之渊源。冥冥中探玄寻幽,误打误撞竟触及了禅境。 王兴祖体内真气暴涨一倍,百脉真气皆汇入十指穴道以退为进恪守周身。若是所料不错,白玉堂下一招便是将“迅”一字发挥到极致的紫宸覆云了。紫宸覆云只攻不守,因紫宸覆云一旦使出根本无需回守。而王兴祖算计的,则是将薄剑震断。没了剑的白玉堂就是没了爪牙的虎,任他再威风勇猛也只会是他王兴祖的阶下囚。 白玉堂反身掣剑,再出剑时剑招竟掺了幽咽泉流之凝涩味,继而银瓶乍破水浆初崩,铁骑突出刀枪和鸣。依旧险峻得不可思议,依旧迅捷得猝然难防,却不再若原先一位求快固步自封。淡淡的清浅的涩味,不经意不浓厚,不怨天尤人不顾影自怜。这是男儿的伤感男儿的愁绪,是男儿在困苦绝境中迸发出的一腔热血。 薄剑似水银浸地一泻千里,星芒一点直取咽喉。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流云剑第一重第九式——愁云惨淡。 经历了亲近之人的永诀,背负着已逝之人的希冀,无忧无虑的白家二少终于初尝酸甜苦辣五味陈杂。心有愁云,手有薄剑,那愁云便化为锐不可当的剑意,任你披坚执锐修为深厚,我也只以一剑破你千招万式。 王兴祖心下忽然生了惧意。这惧意来得莫名其妙毫无征兆,许是白玉堂每一剑与前一剑相较的云泥之别,许是捉摸不透专拣险僻而行的真气运转,许是他眼里一往无前的战意,许是……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劲。 白玉堂从未想过半途而废,自始至终只凝神于手下的每一剑。 愣的不敌横的,横的不敌不要命的,故亡命之徒总是令人头疼。惧意一生,王兴祖顿时心如死灰。打不下去了,这惧意足以将他修为上的优势付之一炬。该死的一个小娃横什么横,小心被捉了去跟螃蟹一样用来下酒。 剑光忽闪,纵然前跃。 王兴祖连虚晃一招都省了,直接掉头就地一个驴打滚蹭的爬起身落荒而逃。他原也是个孤芳自赏的小儿,到了天鸾方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几次三番挫败于白玉堂这么个六岁的奶娃子手里,他那点岌岌可危的自尊终是土崩瓦解,自欺欺人地迁怒旁人。必然是天鸾那些做人师父的厚此薄彼,必然是天鸾功法有失偏颇。他不要再呆在天鸾,他要将天鸾中人尽数踩在脚下。 王兴祖自觉是个见过世面的人。那日阴山教人寻上他,领头老者许诺奉上荒芜手修行之术及数门能在短时内令功夫突飞猛进的功法,只须王兴祖带他们进入珍笼谷。此后又有阴山教人来访,以各式各样令人眼花缭乱的邪门歪道为饵命王兴祖如此如此。王兴祖两次与白玉堂搏斗时用的俱是阴辣的荒芜手,提前搅乱白玉堂体内隐脉的也是阴山教人给予的邪门功法。王兴祖看不到这些急功冒进功法后头的危机,他只觉天鸾与阴山两相比较真是井底之蛙碌碌无为。 王兴祖决定“弃暗投明”,加入阴山教以求飞黄腾达。 白玉堂的剑跟了三尺。他毕竟还太小,两尺已觉力不从心,三尺已是极限。 趁此空档,王兴祖连滚带爬逃得飞快,最后索性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跟个球似的溜了下去。至于那口薄剑,全当丟卒保帅了哪里还顾得上。 没了王兴祖,周遭骤然安静下来。 白玉堂未加追逐,小手一松,那口薄剑落入积雪深处。 迟来的寂静将周身气力尽数掏空,浩浩天地间只余下一抹微若尘埃的白影。举目四视,千山鸟绝,万径人灭。他似乎是这浩渺里唯一的活物,踽踽独行,茕茕孑立。 先前以十二成力使出那几招流云剑法,此刻四肢百骸空空如也虚脱不已。白玉堂双膝一软摔倒在雪地上,鬓角没干透的湿发贴于面颊上,凉得透心。他没想爬起来,也没力气爬起来,于是就这般半躺着神游太虚。触目是天上飘荡的云,也是如此又白又冷像极了绵延不绝的冬日寒雪。 阵阵倦意袭来,小家伙闭上眼沉沉入梦。 眼角渗出一滴晶莹泪水,恍若晨曦下的一点珠露。那泪滴不过盈了浅浅小半窝就消褪不见,像是硬生生忍了回去。 恍惚中嘴角轻牵,低喃细语,“师傅。猫儿……” 展昭是被惊醒的。 手臂蓦然切入凉薄锋刃,尚未觉痛已一跃而起,五指一撑摸上印了褶皱的积雪。那柄刚沾血的刀就横在眼前,与商杓试探他那柄短刀一般,刀刃上的血缓缓消褪不着痕迹,竟似被锋刃吸去。 “护法大人,就是这个展昭,掌门亲传弟子。” 展昭一听便认出是王兴祖,再一瞥瞟见徐徐摇扇的陆怀墨,恍然之间悟出人模狗样的几重境界。目光再一折方落在拿了短刀的人身上,思忖着这位该是所谓的护法大人了。没随波逐流泡得面目全非也算是大难不死,至于如何报答捞他上岸的人……也得看这些人是何居心。 护法大人正端详吸过展昭血的刀刃,额前一绺碎发恰到好处地半盖左眼盖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味道,腰身一扭那没拴紧的腰带就下滑一段。嘴角叼了根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千辛万苦寻来的长草,边像个黄牛般砸吧砸吧嚼个不停边啧啧道:“个小娃真水嫩,怪不得宴希来要亲自收了去。” ☆、十一章(3) 如此以貌取人以己度人的护法大人着实令人刮目相看,展昭周身戒备不咸不淡道:“想来护法大人的徒弟个个是天人之姿。” “展昭,”陆怀墨蹙眉制止,“这是阴山教右护法施玖施大人。” 展昭举目,淡然而视。声如温泉,出口却不留情,“背信弃义吃里扒外的小人。” 悠悠晃荡的折扇咔的卡了一半。施玖见状嘿嘿一笑收了手里短刀,手指一勾搭上陆怀墨的肩膀称兄道弟,“陆兄弟,跟个小屁孩计较什么,别吓着人家。你锲而不舍沿溪而寻又截水断流下水捞人也累了,带那王什么的先去一旁歇歇,我和这小孩说说话。” 王兴祖踌躇片刻小声问了句:“他真是护法?”陆怀墨目不斜视重重咳嗽一声,王兴祖再不敢有异议屁颠屁颠跟上前去。 “陆兄弟走远点啊,免得脏了耳朵。” 展昭目不转睛欣赏施玖额前那缕愉悦飘荡起来的轻佻碎发,嘴边长草跟着起伏不定的身子一抖一抖蹦踏个没完,忍俊不禁抽了抽嘴角。手臂一动就牵扯到新伤,放血而已割得不深,伸指在穴位上点了几道就止了。 施玖在展昭跟前横刀立马一坐,将那柄沾过展昭血的短刀往地上一拍勾了勾食指道:“展昭。” “你们阴山教倾巢出动就是为了抓我?”展昭自知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是非因果,才好对症下药闹得他们糟心。况且这施玖虽是彻彻底底阴山教之徒,却比陆怀墨王兴祖二人顺眼那么一点点。 施玖摘下嘴角的草,随手一挥就飞溅出数点唾沫星子。吊梢眼角轻轻一抬,那双锃亮的眸子就在半绺碎发里若隐若现。施玖重重一拍那柄短刀,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刀吗?阴山教第八代教主号称‘兵魔’,一生铸造兵刃无数,神兵利器数不胜数。而他铸造的兵刃之所以能成兵中王将,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每件兵器里都有他自己的血。” 展昭不满地抓了团雪擦去眼角溅上的唾沫星子,语调上扬像是听了个极大地笑话,“护法大人难道想说,我的血与‘兵魔’的血相融相合,故我是兵魔之子?” “嗨,还不信?”施玖敝帚自珍,将软趴趴的长草调转头叼住另一端,絮絮道:“那王什么的把你和穆老头在珍笼谷里那段通通交代了。就里头最老那个穆老头,他袖内当宝贝疙瘩揣的有一颗一转三生丸。我估摸着该是你的血滴上头融进去了,才被他发觉放了虿尾蜂通风报信。一转三生丸总晓得吧?” 展昭回忆半晌,继而一丝不苟认真摇头。 施玖一挪身子大马金刀横坐,腰带连裤一道顺着紧致的腰身下滑,千钧一发摇摇欲坠吊在耻骨处。“这都不晓得,白长了这么颗好看的圆脑袋。来来来告诉你,这一转三生丸可是稀世珍宝,只须服下一枚,一日内功力能涨数倍。第九代教主,也就是上代教主以十八味奇珍异宝融以自身之血方才炼制出了一批。” “如此说来,这阴山教主之位倒还是一脉相传了,”展昭将信将疑,沉吟些许终戏谑道。 “废话,这教主之位历来是展家后裔。爷爷传予儿子,儿子传予孙儿。你的血能和他们相融,你就是他们的后代,你本该是当今的阴山教教主。”施玖捻一根手指极有韵律地撩拨几下额前碎发,脖颈微妙地扭个弧度任那碎发垂落。 惊世骇俗的真相把故作镇定的展昭炸了个外焦里嫩,十一岁的小儿微张了嘴却道不出半个字来。先前种种端倪严丝合缝镶嵌交叠,这事后诸葛亮做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不是没往此方向猜疑推测,只是之前都自欺欺人地将甫一萌发的猜测都斩杀殆尽。施玖依然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臭屁模样,偏偏这样的人所说的话使人挑不出半点猜忌疑虑的缘由。 “上一任教主十年前突然暴毙,当今教主上位,当时我还未入阴山。此次进犯他只将这些短刀药丸发放教众寻找符合条件之人——便是你了,却没对任何人说起你究竟是何人。要不是我聪明绝世又熟知前几代教主事宜,怕也不得不与他人一般茫然无措上天鸾毫无头绪擒人,到头来都被那只独眼龙蒙在鼓里。” 展昭冷眼打量施玖,总觉得他越说越兴奋,尤其到了聪明绝顶那一茬竟手舞足蹈自夸自耀起来。坏心思暗生,一把揪了施玖的宝贝草低声道:“就不怕被人听了去。” 施玖饿虎扑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刷的夺回长草,仔仔细细抚平顶端又往嘴里塞。“就那姓陆的,还是那娃子?他们百般讨好教主,教主偏偏挡也挡不住地喜欢我。你说他们哪还敢偷听,这不找死吗?” “为何告诉我这些?”所谓无功不受禄,面对阴山教人展昭总归要多存个心眼。 施玖施施然一笑,只一侧唇角扬抹细微弧度,吊梢眼一瞥相映成趣,“你觉得呢,小黄口?” 展昭心里惦念着白家小孩和天鸾一门不欲无端生事节外生枝,便将小黄口三字忿忿嚼了个稀巴烂往肚里咽。启齿慢条斯理仿佛运筹帷幄,只那手掌不自觉地陷进雪里。“依我看,你是要夺这教主之位。” “教主之位有什么好稀罕的,成天被琐事牵绊束缚难得逍遥自在。” 确实,若施玖真要夺教主之位那势必不会将前因后果说予展昭听,这不没事找事凭空折腾出个横刀夺位的人。展昭心念一动,一字一顿道:“你是,要废了当今的阴山教主。” “嗯还不错,教主虽待我极好但我可是讲良心的人。”施玖也不细说,干脆承认之后话锋一转道:“不过你如今还太嫩了,连个屁都算不上的堂主都能把你弄个半死不活的。现在带你去阴山教,你只能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展昭皱了皱鼻子,能别那么直白打击人嘛。 “阴山教如今被称为魔教,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先放你些年岁,等你什么时候有能耐来阴山教了,我必八抬大轿亲自来迎。”前一句半还是正经的,后半句又憋不住露出了本性。 无所不为,四字敲在展昭心头,激起年幼血脉里的一腔豪情。施玖这人看起来极不着调,展昭却凭直觉信他。权量衡重寻思片刻,一对星眸笃定而坚毅,“你是阴山教的人,你说的话虽可信但我还要找师父确认。不过即便我不是阴山教主后人,阴山教若再像如今这般为非作歹丧尽天良,我展昭他日必当上阴山,诛宵小,定青天。” “啧啧口气不小,”施玖兴致忽起呸的吐了草根,收敛轻佻语调道:“一言为定。” 展昭双手撑地站起身,掸掸下身雪花一本正经道:“八抬大轿就不必了,留给你自己吧。” 施玖拿个中指挑一挑额前那撮碎发,扭了扭脖子道:“也对,八抬大轿不能给你,要留给今天在你们天鸾碰上的那个美人。” “天鸾美人多了去了,但愿随阴山教护法大人去的还真是没有,”展昭心不在焉辩驳。真气运转烘干衣裳水渍,一面朝远处眺望但求快些寻着那些所念所担忧的人。 施玖也不生愠,对着虚空醉酒般如痴如醉道:“就没见过生得这么好的人,那身段那手那脸,啧啧。再瞪眼也没用,你这等没长开的小崽子跟个秃毛鹌鹑差不多,哪能和我施玖看中的美人相提并论。只是那美人脾气不大好,不过扯断了他的衣袖就劈头盖脸甩我一脸子丧魂钉,幸亏躲得快。” 非天鸾小辈,随手就是一把丧魂钉。心下愈听愈惊,人选呼之欲出却荒诞不经到不可思议。展昭抬手打断施玖的黄粱美梦,再三斟酌后问:“等等,你说的美人……是男是女?” “自然是男的。武功好嘴也厉害,天底下还能上哪找去,”施玖理所当然应和再添油加醋夸赞一番,又嗖的转了目光紧紧盯住展昭,玩味道,“怎么,不相信啊。你就坐看施某抱得美人归吧,到时羡慕死你。” 展昭半晌无言,着实被施玖捣鼓出的生生不息的花样糊了思绪。许久,方不由自主摸了摸鼻子道:“你怎么会想到要那样……就是当媳妇。为何不是当兄弟,交知己?” 施玖啪的毫不留情敲了把展昭的脑门,恨铁不成钢跺着脚道:“你傻啊。兄弟、知己能和媳妇比吗?” 羊角哀左白桃生死相交,俞伯牙钟子期知音相和,忽子公子寿患难相携,兄弟、知己怎就不能和媳妇比?便若……那只小耗子,陌路来逢一见如故,从此彼此之间足以许诺一生荣辱与共。施玖此言,展昭无论如何也不敢苟同。 然而施玖不过才抛了块砖,这货真价实的玉可还在后头。摇头晃脑半刻也不停歇,一股脑来了段长篇大论,“兄弟关系再好能同寝同食如胶似漆?就算交情好到桃园三义士如此地步,这不论是你兄弟还是你娶了媳妇以后总归不能再无所顾忌爬上一张床吧。有了媳妇有了孩子总得匀出空档打点相陪,多费功夫费心思。你见过好兄弟能像好夫妻一般如影随形一辈子相伴如初的” 展昭竟被说的无言以对,似乎有那么些道理。尤其是想到日后天各一方不知何时能相遇,即便是重逢了也携妻拖儿再不似如今,心底蓦然生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十一章(4) 施玖不遗余力搬弄他那套歪理,“兄弟要做了什么不妥的事你无可奈何吧,最多也就提点一番管不到底。媳妇就不同了,自家媳妇当然得好好护着,有不开眼的人欺负上门直接打出去。哪个没安好心狗皮膏药一样贴上你媳妇,大可光明正大一脚将人踹开。兄弟不行了吧,人家与什么人结交哪轮得着你过问。” 江湖人心险恶,过些年以后那耗子若掏心掏肺结交了什么歹人,还真不好掺和。展昭忽而佩服起此番言论来,该多么高瞻远瞩未雨绸缪才能有如此一针见血的见的。 “兄弟再好看也吃不着。媳妇不一样,时不时占点小便宜,偶尔的来点大便宜。爱怎么看就怎么看,爱怎么摸就怎么摸,啧啧小日子美的。特别是像我家美人那样的人间绝色,这手摸上去……”施玖陶醉其中久久无能自拔,越思越来兴致越说越露骨,一大堆稀奇古怪的靡靡之词一个接一个不消停直往外蹦。 细致入微的言辞描画硬生生说得尚不解美色为何物的展昭满脸潮红,一双耳烫得跟两刚出油锅的烧饼无异。刀光剑影里也不眨一下的眼一直往鞋履处溜,偏又舍不得就此打住错过后话。当真是……鬼迷心窍。 唱独角戏唱过瘾的施玖终发觉面前这小儿不知不觉中成了只烂熟的虾,于是乐呵呵欠了身子逼近逗弄,“瞧瞧这害羞劲,啧啧,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吧哈哈。想娶谁当媳妇儿了嗯?拉出来给我瞅瞅。” “胡说八道,尽是歪理,”展昭神色淡然地顶着两腮鲜艳欲滴的酡红反驳。 施玖笑得前俯后仰,露了半截的紧致腰身大幅度一扭道:“歪理?你还不是听得津津有味,装什么正人君子。我可跟你说啊,这看准眼了得赶紧下手愈早愈好。若是被别人捷足先登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利器破空之声瞬息临近,势如雷霆迅若疾风。施玖去字未落运气挥掌,两指用上缠绵之力逐渐卸去暗器附于暗器上的劲道。施玖以手腕为心疾缓交叠转了两周,那枚凌空而至的梅花镖已被捏在两指之间。 梅花镖弧形五刃,中烙梅印,是花师傅。展昭身形微蜷向侧方一跃拉开与施玖之间的距离,蓄力双足猛地展开燕子飞避开此间是非之地。 红衣耀目翩翩若舞,花熠堪堪落足积雪之上,周身两转那镶了墨色滚边的下摆便呼啦啦掀起一片飞雪。白得几近透明的修长手指捻了三根银光闪闪的细针,于狭长凤目之前缓缓掠过。露了一半的唇角勾一抹又冷又险的笑意,深不见底的瞳眸聚焦处正是爱不释手玩弄梅花镖的施玖。 谷篱随后而至,拣一片厚厚积雪噗通坠地。一见展昭便忙不迭招呼,兴致勃勃吹了吹满嘴白须道:“展小娃,没死啊。” 陆怀墨与王兴祖见势略略一迟疑终相继现身,不想施玖老远见到这两人便板下脸呵责:“做什么做什么,这儿没你们事,赶紧的滚远些。”两人投奔阴山教本就心中怀愧,施玖此言二人正中下怀,从善如流飞快下山去找阴山教众。 花熠薄唇轻挑徐徐道:“施大护法真是威风。土狗披上虎皮,倒也有那么几分样子。” 施玖目视花熠不挪眼,双眸璀璨噙满了笑意,扬起手里劫持来的梅花镖贴上唇齿。火热的唇印上冰凉的刃,口中一吸发出响亮的动静,引得梅花镖嗡嗡震颤。继而灵巧地翻身拂袖,打落一排细针。 “美人,别一见面就打呀,我们叙叙旧叙叙旧。”“美人就是美人,连打架都那么好看。”“哎呀呀美人出手怎么一点都不留情……”施玖乐在其中边打边嚷,然而花熠武功卓越面对施玖下手又狠岂是轻易可以对付。两人你追我赶一会儿便只闻施玖之声不见两人之影,又过一会儿连声音也再听不见。 这厢谷篱拎着展昭后领滴溜溜转上半圈,怨声载道:“那小家伙见着我满口满口都是猫,非得支我来寻你,也不知喝了你的什么迷魂汤。可怜我这把老骨头给你们两小崽子跑腿,简直是岂有此理!” “玉堂,玉堂他可还好?”展昭不顾谷篱的怨天尤人一把捏住他手腕,眨巴眨巴眼满是期待。 谷篱将一把雪白胡子吹得风生水起,瞪眼道:“你俩就是一丘之貉,得得得,不与尔等小辈计较。那小家伙好的不能更好了,以身为饵愣是把北斗双侣引入烂柯阵里来了个瓮中捉鳖。” 展昭捏在谷篱手腕上的十指松了,面色微沉问:“以身为饵?” “可不是,丁点大个小不点居然步步为营把北斗双侣耍的团团转,那副有气无力半死不活的样子倒不是装的。”谷篱空闲的手啪嗒啪嗒拨弄两粒飞蝗石玩,意犹未尽道:“哎你是没见着,当时甭提有多好玩儿了。我用这石子瞄准了打,那小家伙就一蹦一跳的跟个短腿兔子一样。” “有气无力,半死不活?”展昭念叨,咬字很重。 谷篱食指一曲一弹把两粒小石子弹出一丈多高,又展了手掌稳稳当当接住。花白眉梢一跳一跳,心直口快直言不讳,“若非直接瘫倒了寸步难行,铁定得跟来。幸而动都动不了了,才不用带着这个拖油瓶。” “胡闹,”展昭一拳头砸进雪里,冰凉白雪落入眼眶。 “不是吧……”谷篱自言自语,探手在展昭眼前晃悠几许,不可置信道,“生气了?” 展昭紧抿双唇不发一言。 谷篱龇牙咧嘴偷偷一笑,手腕翻转收起飞蝗石,愁眉苦脸道:“我碰上的时候那小家伙浑身湿哒哒躺在雪地里。后来北斗双侣来了,他就跌跌撞撞死撑着爬起来,两步一摇晃三步一趔趄,弱柳扶风一吹就散就差栽倒不起了。” 展昭打断谷篱,声色略沉,“他人呢?” “掌门照顾着。”谷篱那对精明的小眼睛闪着锃亮的光,唯恐天下不乱,“哎我说,你真生气了?这样就生气了,也太没劲了!” 着实没劲,还得将一手飞蝗石拱手相送。谷篱曾与白玉堂约定,若白玉堂惹得展昭生气,谷篱便将一手飞蝗石传授与他。素来气定神闲泰山崩于前亦岿然不动的掌门亲传弟子火冒三丈鸡飞狗跳,那样子想想就有趣得紧。然而今日看来白玉堂连个面都无须露就轻而易举把展昭弄得怒火中烧,这飞蝗石送得真是掉身价。不过展昭毕竟是因了白玉堂才生气,谷篱既有所诺自是一诺千金,断不会自己打脸。 谷篱尚满腹嘀咕念叨,展昭莫名挂了抹看不透的笑意,继而退后半步合拳行礼,恭恭敬敬道:“谷师傅。若是我没有听错,玉堂诱敌入阵之时,你非但袖手旁观不施以援手,还落井下石以石子招呼。” 手掌心里的石子两相碰撞啪的碎了一粒,谷篱一本正经连连摇头,信誓旦旦赌天怨地,“必是你听错了,那小家伙如此招人喜爱,我怎会落井下石。”伸了伸腿换个姿势,欲盖弥彰道:“对了,人惦念着你,还不赶紧去掌门那儿瞅瞅?” 展昭的心思早就插翅飞到了九霄云外,明知谷篱是为了将他支开也言听计从。至于这笔火上浇油的账姑且记着,不怕来日没有偿还的时候。展昭堪堪行了一礼道别,下一瞬身轻如燕将轻功施展到极致,一个鹞子翻身凌空一跃不见了踪影。 此烂柯阵是夏玉琦算计而生。苦求破解心宿十五阵数十年,本就在奇门遁甲机关阵法上颇有造诣的夏玉琦于此道愈发精通。宴希来统筹经纶,天鸾众俊杰出谋划策,阴山教这一次来势汹汹的破釜沉舟之战已成强弩之末。 当时谷篱正按夏玉琦所言依样画葫芦布下烂柯阵,以土石为骨草木为皮,呼应斗牛反行尾箕。草草布了大半初成模样,便闻有人一脚深一脚浅由远至近。谷篱匿入隐蔽之处,只露了一双眼和一对耳打量。 来人正是孙魁与商杓。商杓素手一扬扔了那对峨眉刺,拣个化了雪的地屈膝坐了。孙魁挨着商杓叉开腿坐下,手忙脚乱扒下外衫盖在商杓肩头。两人在寒潭边左等右等都不见陆怀墨上岸,加之穷奇堂与梼杌堂本就不对盘,便不再等候而是撇开陆怀墨在天鸾群山中转悠。 白玉堂一觉转醒正是睡眼惺忪之际,被此动静惊醒便拖着疲软惫懒的身子歪歪斜斜起身。 饥饿、困苦、孤独,一无所依的小娃在茫茫白雪中孑然独立。落火夕日拉出一道细长瘦影,黑影幢幢一路绵延直至另一座峰巅。满目肃白,天地苍茫,人于其中,不过沧海一粟。年少心高,千方百计脱离他人束缚,只欲白手起家独行一方。到头来,撞得头破血流疮痍横生,方觉之前所思所想皆是镜花水月。心甘情愿尝试过飞蛾扑火,才知何者为痛。 白玉堂本着一袭白衫悄无声息酣眠于白雪丛里,此刻一动弹就惊动了北斗双侣,也惊动了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谷篱。昏昏沉沉的白胡子老头瞬间犯了人来疯,兴致勃勃极力挑起眼睑,将一对绿豆眼生生瞪成黄豆眼。 北斗双侣与白玉堂之间只隔了一个烂柯阵的距离。才逃出龙潭虎穴的小家伙揉揉惺忪睡眼,过了半晌方发觉所处境地。发上水滴结成寒冰,硬邦邦的衣袂稍稍一走动便叮叮当当响得不亦乐乎,整个成了条行走的冰凌。 孙魁与商杓难掩喜色,真可谓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两人也不心急火燎抓人,不见展昭不见陆怀墨独见白玉堂,还是问清了局势再下手为妙。 白玉堂身子矮小,抬起尖尖下颚看那稀奇古怪的土石草木布阵,只一眼便认出是自家师父别出心裁的手笔。 烂柯阵自围棋衍化而生,纵横十九道设三百六十着落点。棋以气论死活,固有金角银边之说。寻常烂柯阵俱循阴阳平衡预示黑白双方你一子我一棋交错先手,皆遵四子先放代表博大精深的座子制度。而纵观此阵法,占天元,守四星,立三拆四布下大模样,位走三三构筑无忧角。阴不过三四阳却占了六七,又舍弃座子连行小目飞挂。种种另辟蹊径之道,摆明了布阵之人是个喜好在棋局上胡搅蛮缠的无赖。 行棋无赖之人布的烂柯阵,也只能以无赖手段去解去化。 白玉堂不假思索两记腾跃进入阵中,身上冰渣逐渐融化淌下一路水渍,所落之位高挂取势俨然是大开大阖之局。小嘴一撇目光斜睨,即使冻成秃尾巴耗子一般直打哆嗦还装模作样摆出十足十的挑衅姿态。 ☆、卷一终章 作者有话要说:  天鸾篇完结啦~~ 下篇就是长大以后的江湖篇了 暂时先不开=w= 孙魁一声低叱舍镰入阵,一双肉掌虎虎生威齐头并进往白玉堂身上招呼。商杓无奈也只得跟上前去,留了个心眼带上峨眉双刺。 一入烂柯,万物为枰,人为棋子。 白玉堂率先抢占了阳,如此一来孙魁便从阴位入阵。烂柯阵内松松散散七八子遥相呼应围了一大片地域,孙魁只两步就横穿九道贯纵其气来到白玉堂附近。这诡异位置弄得一门心思埋头于正经武道的孙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就以侧目望向身后的商杓,手下攻势也因此偏了些许。 白玉堂不退反进,咬牙一挪前行小飞。孙魁穷追不舍横移一步,正巧落足于白玉堂跟前。小家伙身形一矮往侧方行进,正是一记扳手围至孙魁左首位。一飞一扳步步紧逼,棋中称之为五六飞攻。 “左前!”已瞧出端倪的商杓狗急跳墙发号施令。 孙魁遵照商杓之令转身掴掌,正落脚在白玉堂两处落足点折转处。棋从断处生,一手断,紧随其后便是你死我活错综复杂的激烈绞杀。 白玉堂行一手长与星位之子隔行接应。这几下不容间隙全仗真气提携运作,已然超出其身限度。小家伙摇摇晃晃屈身一挺扑勉强够着地,脚踝一扭趔趄几步,半个膝盖直挺挺砸在一枚布阵的石子上,一手捂了膝头一手支在雪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孙魁见状喜出望外,跟进直逼。于阵法中,这一手行了靠。 白玉堂疼得恨不能缩成个雪团子直打滚,眼见孙魁一掌临近噙着疼出的泪咕噜一下笨手笨脚转到边上行了黏招。棋局上的黏在占地拓气上属于末招,却能提防对方的乘虚而入,故能固守本土使己方厚实坚不可摧。 烂柯阵里的孙魁就是个空有一身蛮力的武夫,偌大江山棋枰他只紧紧盯死白玉堂穷追猛打。白玉堂一味躲闪全无反抗之力,躲闪起来也极为吃力稍一不慎便会落入孙魁魔掌,然而乱中有序自成一道。孙魁进他就歪歪扭扭退,孙魁迟疑他就偷鸡摸狗点一两手。虽强弱分明孙魁却始终不能擒住白玉堂,每每都在千钧一发之际被白玉堂以匪夷所思的行径躲开。 烂柯阵在两人对抗下从虚入实,阴阳缠绵大龙初现,不知不觉中已入了杀局。 商杓不善弈局,故一直微蹙秀眉冷眼旁观这一切。她立于一角三三位,待局势渐朗也瞧出一二。看似孙魁单方追着白玉堂满地乱打,实则是白玉堂就是个肥而不腻的白花花大诱饵引诱一根筋的孙魁往死局走。商杓想通此中关窍大惊失色即欲出言制止,不想暗地里飞来几粒石子恰到好处封了她的哑穴及几处重穴。北斗双侣中的杓星在寻常境地里哪会轻易受到如此暗算,实是关切心乱又放松了警惕,才被谷篱一击得手偷袭成功。 谷篱瞧孙魁追白玉堂这一幕上蹿下跳跟跳梁小丑似的颇为有趣,断不容许遭旁人打搅。 白玉堂气喘吁吁九死一生,孙魁愈挫愈勇紧追不放,被晾在一旁的商杓急得满脸烧火却只能干巴巴瞪着。一大一小又是一个追一个逃过了片刻,谷篱总算看得腻味乏了兴致。飞蝗石在掌心啪嗒啪嗒灵巧转悠,继而嗖嗖的两声破空弹越而出。 谷篱两不相帮将一碗水端得不能更平,一粒石子打向孙魁,另一粒石子指向白玉堂。 孙魁的攻势甚嚣尘上一路陡行,谷篱这手石子玩得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精妙绝伦打断其愈加嚣张的势头,震得孙魁打嗝般上气不接下气腹内发闷。这突然迸出的石子于白玉堂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小家伙极为狼狈地险险跳起,然而腿短力小终究避闪不及,梁丘穴上再遭创痛。谷篱下手留了分寸未尽全力,可依然痛得钻心。 发觉有人埋伏,孙魁发了狠不顾一切去抓白玉堂。白玉堂身形虽不入流然举棋若定步步筹谋,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见二人双双惨遭祸害灰头土脸,谷篱乐不可支故伎重演,一时间飞蝗石疾风骤雨铺天盖地,一袋子存货须臾间洋洋洒洒丢了个精光。 此刻商杓终得以冲破束缚,急不可耐道:“魁哥快走,不然就迟了!”就再走不了了。 打到酣处的孙魁一记重拳停在半空,一脸费解地回望商杓。为何如临大敌要走?埋伏又能如何,我不也完好无损一路势如破竹,再多的石子也无非多来几拳而已。 白玉堂已然大汗淋漓几近虚脱,发上沾了雪,半缩在雪堆里呼哧呼哧直喘气。那精雕细琢的眉眼少了些焕然多了丝坚毅,顶着以倔强铸就的尖锐棱角刺出去。他知晓谷师傅就在近旁,却摸不透谷师傅的心思。而无论出面与否,白玉堂始终将自身置于单打独斗一无所依的境地里。 失去了师傅,失去了猫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见白玉堂浑身颤抖眼神迷离,偏一脸死不瞑目地以目光死咬孙魁不愿撒开,凭零星一点执念吊在阎王殿门口徘徊游荡,谷篱自觉不能再闹了不然真要被玩死。北斗双侣本就被烂柯阵围得焦头烂额,谷篱一出手登时将二人手到擒来困死在烂柯阵里。捉了这两条漏网之鱼,阴山教此次进犯可谓全盘皆输。 白胡子老头战战兢兢抱着瘫成一堆烂泥的小家伙出阵,绷紧做作的手直抽筋。 白玉堂揪住谷篱飘飘欲仙的白胡子,有气无力道:“师傅……师傅死了。” 谷篱心下略惊,到底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红光满面的脸色也不削减半分,“看开些,谁人没有化土的那一天。” “猫儿,猫儿被水冲走了……”白玉堂小手用力,把谷篱的整个下巴都揪近了。清冽的声音带了一丝微颤,却固执地阐述前因后果,“从寒潭底下潜出去,那儿有个漩涡。” 谷篱龇牙咧嘴掰白玉堂的手,这浑身无力的小家伙手劲却不小。两人僵持不下之时宴希来收拾完残局赶来,适时解了谷篱的燃眉之急。谷篱感恩戴德千恩万谢把小家伙塞到宴希来手里,脚底抹油就欲离开。 “谷兄。” 掌门发话,加之白玉堂那足以烧出洞来的灼灼目光,谷篱推拖不得走上了漫漫寻猫路。半道遇上憋着口气阴晴不定的花熠,两同样郁结的难兄难弟便相伴偕行。最终一举两得,花熠找着罪魁祸首一顿好打,谷篱寻到展昭顺利完成掌门所交付。 展昭心急如焚推开门扉之际已近酉时,一簇昏黄烛焰生生不息跳腾燃烧。烛光熏染,白玉堂四脚朝天咬着被角睡得正香。宴希来搁下手中半卷残破竹简,顺势取过一旁书籍盖在上头,走近展昭低声道:“你二人形影不离情逾骨肉,”忽而似喟叹似呢喃,“但愿……斗转星移,初心不改,此情不变。” “徒儿绝不负师父所期,”展昭答得斩钉截铁毫不含糊。这抹情怀至纯至真通透无暇,少顷功夫却莫名浮现出施玖那张嬉笑欠揍的老鼠屎脸。展昭心里咯噔一下,抬手挠挠后颈以平复糊成一锅粥的思绪。 榻上的小家伙抽抽小鼻子,双眼睁开一道缝。 展昭得了师父应允活蹦乱跳来到白玉堂跟前,来时诸多由关切滋生出的恼怒在触及小家伙睡意朦胧蒙了层水雾的桃花眼时烟消云散。要论真该生气的是白玉堂才对,展昭可是连个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就自作主张大义凌热以命换命。若非气不该尽命不该绝,白玉堂可得活于风溯柒和展昭两人为其丧命的阴影之下,何其残忍。 “玉堂,”展昭难掩雀跃,一声呼唤短促有力。 白玉堂飘忽游离的目光在展昭脸上上上下下逡巡半晌,忽而就从云里雾里的醉酒状态回过神来,抬起鼠爪子一把捏住展昭面颊晃来荡去不愿松手。 展昭心花怒放也顾不得面上这点小疼痛,拍着小家伙能摸出脊骨形容的后背调笑安慰:“当初自个说的话都忘了。你说过祸害遗千年,我这等大祸害即便想死阎王爷还不乐意收。” “猫儿。” 展昭一愣,小家伙已然一个倒栽葱气势汹汹跳到他怀里。他忙伸手环了小家伙腰身就势接住,后退半步才又站稳。可怜止了血还未痊愈的手臂,一拉一扯之下痛楚清晰,嘶嘶灌入两口冷气。幸而,没将这随心所欲的耗子摔了。 白玉堂扬起脖子逆视,指着展昭鼻尖张牙舞爪道:“猫儿,我担心死你了。”能把关怀之辞说得这般恶声恶气如狼似虎一副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样的,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正是这句凶神恶煞挂到门上能直接用以驱鬼的话,在展昭心头最柔软的地方悄无声息扎下缠绵深根。 展昭握住白玉堂冰凉纤细的手腕,腕骨处峭楞楞的骨节执拗地向外横生。稚嫩剑眉扬一抹狡黠弧度,装模作样道:“何时竟轮到小师弟凶人了。” “少摆大师兄架子,你这笨猫哪有半点大师兄的模样,”白玉堂据理力争分毫不让。 清浅笑意从唇角浮现,细细密密在整张面容上铺成。展昭贴近白玉堂耳畔,威胁道:“小师弟既如此说了。那从此刻起,就让我好好摆出大师兄的模样。” 东阳酒的醇厚浓郁的香气无孔不入,透过门扉窗户上的缝隙浸染了一屋。素来面色无澜宴希来缓缓摇头,嘱咐两人暂且呆在屋内之后默不作声出屋捉拿死性不改的偷酒贼人。东阳黄酒的香味独树一帜极易辨认,明明封好了藏于另一峰顶的酒窖里,怎又被翻了出来,真真是藏得了初一藏不过十五。 宴希来前脚方走,两如胶似漆乖巧伶俐的小娃便相视一笑齐齐亮了眼。 “猫儿。” “玉堂。” 白玉堂趴着展昭左耳神气活现炫耀,“宴师傅一直伏在案几上看一卷竹简。瞧那竹简质地定是古物,指不定是什么好玩儿的功夫。” “饿死鬼,功夫哪是能随便练的,休要乱打主意,”展昭一戳白玉堂前额,嘴角微翘,“我进屋之时师父匆匆忙忙将竹简压在下头,看来……” “磨蹭猫,还等什么,”蓄了六七成力的小耗子将适才无可奈何表现出的恬静乖巧撕了个稀巴烂,干脆利索呲溜跳下卧榻,鞋也不套啪啪啪往案几跑去。纯白绢袜一路搓碾沾尘带土,瞬间面目全非成了花袜。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bl同人:《[猫鼠]剑河》 作者:雁字翎 第8节 展昭跟上前去,仗着腿长身高率先拿到竹简。白玉堂扁着嘴不服气地一跳一跳。展昭莞尔,小心翼翼展开竹简放到低些位置。 展昭的动作轻手轻脚如捧至宝,实是这竹简饱经风霜脆弱不堪,年岁之长足以令所有还能喘息的人恭恭敬敬磕头喊一声祖宗。用以串联的牛皮早失去韧度,撞到一起都能叮咚作响,斑斑驳驳的竹面这边缺一块那儿断一片。轻轻一翻噼里啪啦声便如骨节断裂使人胆战心惊。 竹简上的字迹以小篆撰写,行笔工整纤细隽秀。 五月芳菲,山阴水阳……展昭眯了眼借昏黄烛焰极力辨识,无奈接下几句缺东少西根本缀连不成。再下又勉强能读出半句:二魂凝而双剑成,双锋现而洛图出。白玉堂挤掉展昭如饥似渴凑近竹简,亮闪闪的桃花眼一眨不眨从头至尾观摩。 夏玉琦不甘不愿的抱怨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展昭不敢耽搁忙七手八脚拾掇好这堆几近散架的竹简,原封不动放回案几还用书籍盖住一角。一连串行为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看就是个轻车熟路的会家子。白玉堂蓦地咧开嘴咯咯直笑,被展昭一把抱住三下五除二扔回榻上。 两人才沾了榻还没捂热宴希来便推门而入,瞟一眼两小儿径自走向案几。 白玉堂偷偷拉展昭衣袖。展昭回眸,正撞上的这对眸子流光溢彩,满是偷鸡摸狗占了小便宜的兴奋劲——你白家二少爷的出息呢。见展昭望他,白玉堂只动唇舌不出声喜滋滋逞工炫巧。 白玉堂道,都记下了。 过目不忘的小强盗太可怕,展昭泄愤般点上他精致玲珑的小鼻尖,果不其然惹得小耗子拳打脚踢。两人顺势抱作一团在榻上来回翻滚,各自施展十八般武艺谁也不肯退让半步,几床碍手的被褥接二连三掉落在地。 收拾完竹简卷轴的宴希来悄然无声凝视旁若无人滚糯米团子的两人,万年□□凌厉的唇角牵扯出一丝极细极微的弧度。这两……小冤家。 ☆、第一章(1) 双锋现而洛图出,得洛图者得九州。 这神神叨叨的谶言不知从何而起,却如疾风骤雨,一时之间传遍城街巷陌。本就闲不下来的江湖借机蠢蠢欲动,明的暗的正的邪的势力纷纷揭竿而起。然而谶言中的双锋究竟指了何物,则是众说纷纭谁也道不清。 一老一少便是在这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节骨眼上步入金钟镖局。 谈买卖的地点在正厅,一门二窗严丝合缝,足见这是一趟极隐秘的镖。可偏有人没事找事要一窥究竟,在窗户纸上戳个洞聚精会神地偷觑偷听。干这偷鸡摸狗勾当的是个翩翩公子哥儿,一袭皂衣用的上好的流光锦缎,腰际悬把镶玉的剑,撅着个金座绸布垫大的臀瞧得津津有味。 这一趟买卖竟谈了将近一个时辰。门栓吱吱呀呀拉开的时候,皂衣公子心满意足地欠欠身子,一猫腰就欲带着偷得的秘密悄无声息逃遁。谁知一转身,就见对面光秃秃的柳树杈上坐了个剑眉星目的蓝衫少年,正笑意如风地望着他,笑得他寒毛卓竖。 那枝桠纤细柔韧不盈一握,而蓝衫少年以盘踞之态立于上头,安如磐石纹丝不动。与锦衣公子打一照面后,少年身形一堕变坐为履,借柳枝弯曲反弹之力提身一跃,身轻如燕落在锦衣公子身旁。 此刻,金钟镖局的总镖头江炉率先走出正厅。目光一斜,就逮住了面红耳赤宛如被捉奸在床的皂衣公子。江炉脸色微沉,终阴翳一扫摆出慈眉善目的模样客客气气道:“展少侠,陆公子,几日来可还住得习惯?” 蓝衫少年正是展昭,于十五束发之龄出山门下天鸾,仗一腔侠肝义胆和一身矫健的功夫游走江湖。时过六年,他虽为人谦恭低调,展昭之名在江湖中还是小有名声。那皂衣公子却是个不折不扣娇生惯养出的富家公子,陆家二少,单名一个成字。一颦一笑无不透着股挑逗的撩人味,撩得人心旌摇荡。 三日前展昭与陆成行至金钟镖局。江炉独子江云骁在天鸾门下修习数年,见一向崇拜的大师兄登门自是喜不自胜迎进门来,听闻大师兄有逗留之意更是即刻命人打点妥当,以致江炉得知此事时俩蹭吃蹭喝的强盗已优哉游哉安了窝。 干押镖这一行最须谨慎。时值多事之秋,江炉自是不愿镖局中平添外人节外生枝的。可耐不住宝贝儿子胳膊肘向外拐,江炉只得忍气吞声,好吃好喝地供着二人。眼下这趟镖非同小可,谁知一出正厅就遇上这二位小祖宗,也不知被偷听去多少,江炉的脸色可想而知。 展昭上前一步,右手伸到背后比划一下,面上微微一笑道:“这几日多谢江总镖头费心款待,令我二人宾至如归。” 展昭身后的陆成倒是看清了,这不能更正的正人君子四指合拢拇指舒展,做一个竖耳倾听的动作。继而摆了两摆,高高翘起一根食指。——一会儿把你看见的听见的尽数道来,要不然,就把你偷窥的事儿给捅出去。 “燕雀之居,清粥淡菜,二位不嫌弃就好,”江炉皮笑肉不笑道,“江某一介粗人白手起家,吃穿用度自比不得名门贵族。” 驱逐之意呼之欲出。展昭依然笑宴盈盈,身后比划的手加点力度轻轻一勾,一张温润如玉的嘴皮子游刃有余,“江总镖头过虑了,这几日是我二人自行走江湖以来过得最舒适的日子。陆兄都有些乐不思蜀了,这不……” 偷窥这等事惹麻烦不说,他风华绝代陆家公子可是会颜面尽扫的,可不能兜出去。陆成把心一横,吊儿郎当地勾住展昭的食指,成交! “一大早就嚷嚷要来找总镖头跟趟镖,以答谢这几日款待之情。也是凑巧,刚碰上总镖头谈完正事。”展昭话锋轻巧一转,已撇干净偷窥嫌疑。 江炉并未因平白多了俩便宜镖师欣喜若狂,反倒笑得稍显微妙。 “安逸磨人心智挫人锐气。总镖头这里虽好,但身为习武之人,自当风里来雨里去历练一番。我二人身无长物,这趟镖既为报总镖头款待之盛情,亦算道别。”说罢,展昭环手屈身施了一礼,复又道:“待此镖安然无恙交接,我二人便自行离去,不再归来与总镖头辞别,还望总镖头莫要责怪。” 盼星辰盼玉轮好不容易盼来走字,江炉可算铁树开花笑出了真性情。“岂敢岂敢。展少侠与陆公子年少英超群拔萃,哪是我这小小镖局能留得住。假以时日,这镖局指不定还得仰仗二位。” 又是你来我往的虚言客套,展昭应付自如,乃至陆成一嘴伶牙俐齿闲出鸟来。陆成嘴闲了眼睛可不闲,透过半敞的门就朝正厅里头望,一望正对上一老一少中那少年人的眼。少年人眼窝很深,眉色似一泓浅墨,偏细长的眼眶里一对眼眸黯然无光,溃散虚浮。陆成心里咯噔一下,原来竟是个眇者。 同江炉告辞后展昭和陆成回了西厢偏室,收拾行装只待上路。 陆成往八仙桌上一坐,大呼遇人不淑。“展昭你够黑的!我堂堂陆家二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居然眼瞎到和你这披了人皮的畜生为伍。担风险的事都是我出头,你就躲在后头等分那一杯羹。” “那你是说,还是不说,”展昭单手按在裹了层蓝布的巨阙古剑上,器宇轩昂的眉峰微微一扬。 陆成一掀眼皮,满不在乎掸去锦袍上一粒烟尘,晃荡晃荡腿。“得,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且听好了,我只说一遍。” 来镖局自然是为托镖,而这趟所托的镖,名曰画影剑。 纹如九天列星,光若昆仑冰雪。其华皎皎,其才焕焕,斩金截玉,无坚不摧。画影轻剑与巨阙重剑齐名,两剑之威名在神兵谱上并驾齐驱。可惜如此上古神剑,自百年前寒光乍破惊鸿一剑,便销声匿迹缘悭一面。画影剑,已成遥远的传说。 可就是这样一把神兵,赶在无数人揣测何为“双锋”的档口,在金钟镖局出现。 画影二字一出,展昭云淡风轻的脸石破天惊一震,目光陡然飞溅,“画影?确信不假?” “东西是真是假鬼才知道。不过那老头口里说的毋庸置疑就是画影了,本少爷读唇语的功夫那是登峰造极,出不了岔子。”陆成从八仙桌上跳将下来,一甩韧性十足的脖颈,勾勾手指贼兮兮道:“镖资一箱一箧,俱为真金白银,这镖的雇主出手委实大方。寻常布衣人家,只怕一辈子也见不得此等阵仗。” 展昭生了双骨节分明的手,掌背匀称利落,手指修长有劲。许是常年与剑为伍,骨血里日积月累练就一股剑气,铮铮锋锐沿指腹、指节、指尖崭露淋漓。五指一开一握,巨阙已然入手,古剑轻鸣似深涧龙吟。他似是漫不经心,却一针见血,“这趟镖,只压一柄画影?” 陆成打个呵欠,脚下一弹支楞八叉跌到卧榻上。“再捎上一同来托镖那少年,护其周全。我瞧那少年不像江湖中人也不像朝堂之人,以本公子的博闻强识竟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瞧不出古怪。况且,他……”陆成忽而翻身坐起,指了指自己的眼,“懂吗?” “托镖捎人算不得标新立异,这镖压往何处?”展昭的拇指隔了层布摩搓剑刃,宛若安抚。 “扬州城外,紫薇岗,三里亭。以三里命名的亭多如牛毛,总之仅凭我们俩寻不着,跟他们走就成。” 展昭颔首,手起劲发,佩剑上身。 陆成老实了一会儿实在耐不住,冲虚空里吹两口气。“喂,展昭。你说你你怎么就心血来潮,上赶着压这趟镖呢?”又压低声音神秘莫测道:“莫不是,看上那托镖的瞎眼俊哥儿了?” 对付这嘴上从来没栓三句不离胡话的陆家二少,展昭向来挑选着置之不理,只拣想说的接茬。“暂居镖局不过想着人来人往便于打探消息。江总镖头不欲留人之意已昭然若揭,再死乞白赖住着讨不到好,一旦起了冲突得不偿失。本是去与江总镖头辞别,跟镖不过一时兴起,谁知无心插柳,居然撞上这样一趟镖。” 陆成打个大大的呵欠,没心没肺道:“不就一把剑,和你那巨阙差不多,用得着折腾得跟见分别五年的媳妇似的?” 出乎意料的,展昭温柔备至一笑,脉脉情怀中掺杂些许期盼,一点急迫。 “不是吧……”陆成眼珠子都要掉下来,拔高音量喊魂,“展昭,展昭,展昭!你给我说实话,画影是你媳妇?不对,接画影的人是你媳妇?你这人模狗样的什么时候祸害人家欠下的桃花债?赶紧的,老实交代。” 展昭的笑意轻轻敛去一半,心情大好地正视陆成,驴唇不对马嘴道:“是啊,五年了。” 陆成觉得展昭准是中了魔怔,寻思着该去哪找盆狗血来驱鬼辟邪。 正当陆成鬼鬼祟祟打量厢房外那只秃毛土狗时,展昭忽而话锋一转,“近日江湖不太平。双锋现而洛图出,画影神锋重现江湖,无论真假虚实,自然有各派势力趋之若鹜。” 陆成亦是老江湖,当即明了其中关窍。“即便是假剑,那些图谋洛图之人也绝不甘心放弃万分之一的机会袖手旁观。一旦消息泄露,腥风血雨难以避免。如果真是有人故意用一把假剑挑起武林争端,那可真真是一场浩劫。” “一切还未有定数,押镖的事也用不着我们这等半道出家的镖师费心思。”展昭思虑远心胸广眼界亮堂,不徐不疾道:“只是既然拿画影来做文章,我们不妨看看,是哪些人何其有幸能手执神锋。” ☆、第一章(2) 六人一马养精蓄锐吃饱喝足后上了道。一位镖头,两名镖师,托镖的少年人,展昭和陆成,外加一匹宽额阔蹄的栗色良驹。所谓的画影剑被严严实实裹在不起眼的麻布里,挂在马鞍右侧。 陆成走路不老实,在展昭身上撞了一撞,一努嘴道:“喂,可有看出什么名堂?” 展昭握紧巨阙,高深莫测地了然一笑,继而一拂袖留下翩跹背影。 陆家二少被展昭老神棍般仿若无所不知的反应撩得百爪挠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双手负背,踩着八字步绕马三周。三圈业毕,陆成在众目睽睽下一探手便去够那画影剑,速度奇快,明目张胆。 蓦地,斜刺里横生一股厚劲。凝实,古拙,宛如土石积山,稳扎稳打逼向陆成。出手的是姓杨的镖头,因姓氏和一双削铁如泥的手掌得了个犀角铁掌的名号。经脉中气一提,逼迫愈盛,“陆公子,不过是匹普通的滇马。” “本少爷高兴,难道还瞧不得?”陆成撇嘴吊眉一脸轻佻样,手腕稳而迅捷地一拨一翻改走下三路。 杨镖头的掌风并未随之而动,而是凭厚实气劲在陆成的手与画影之间隔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无论陆成耍多少花团锦簇的招式,他始终岿然不动。“当然瞧得。待交了这趟镖办完差事,陆公子想瞧多久就瞧多久。” 陆成手肘轻提迂回欺近,手掌兔起鹘落,挑衅道:“眼下就瞧不得?” 陆成这狐朋狗友虽总端一副玩世不恭的浪荡样,可展昭知道陆少爷心里有算计有分寸骨子里顶靠谱,用不着他担惊受怕。于是悠然自得地在一旁看好戏,还三言两语混熟了那托镖的眇目少年,拉来一道欣赏。 少年名叫叶思源,一对盲目竟能纤毫不错落在陆成身上。 “他摸不着剑,”展昭不加评头论足,而是直接盖棺定论。 叶思源轻轻点下头,许是长时未说话,声音略显滞涩。“聚气成势围而不发,以一身扎实修为应万变。陆兄耍再多花样也是打不过的。” 叶思源一言倒令展昭惊愕,目不能视偏能切中肯綮,这不知来头的少年还是个武林中人。 “我就不明白,”叶思源眉峰微蹙,百思不得其解,“陆兄明明是要抢剑的,杨镖头怎么说他是去看马的呢?陆兄也不反驳。” 展昭又是一愣,这小儿该有多不谙熟世,才连江湖道上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官面话都听不懂。托镖那伙势力,又为何会安排这少年跟镖。 此刻陆成明知不敌已堪堪收手,一掀眼睑毫不在意地说:“小气,不看就不看咯。一把剑而已,当我稀罕。”踱了几步来到展昭跟前,笑嘻嘻道:“哟,家室背景生辰八字可都问出来了?” 展昭淡淡一笑,“岂敢,正留着等你亲口寻问。” 陆成还欲再啰嗦两句,便有镖师跑过来催促上道。那栗色马给叶思源骑了,由镖局三人护送走在前头。隔了约莫一丈距离,展昭和陆成轻轻松松相随。 一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遇上行里人打发几句春点,也算平安无事。陆成得知叶思源当日所言后就起了极大兴致,见缝插针地钻到人眼前东拉西扯。可叶思源身旁总跟了尽忠职守的镖师,那名唤张华的镖师更是寸步不离活脱脱一护幼的母鸡,闹得陆成窝一肚子火。展昭则一路都显得云淡风轻,可只有他自己知晓某个唯恐不乱的念头,如此的……令人翘首以待。 两日后行至一片连绵丘陵,两旁山丘低伏,中道一溜飘荡薄烟轻雾的平川。 叶思源附在马耳上呓语几句,继而牵住缰绳道:“前面,应该有人。” “镖头,”张华方启齿,便被杨镖头打断。杨镖头一双豹眼炯炯有神,四下一打量道:“拿好武器,提高戒备,”转而对叶思源道,“叶公子,请下马。我等三人在前边开道,请叶公子与展少侠和陆公子延后三尺。” 陆成冲展昭使个眼神,深藏不露啊,我都没看出来前面有人。展昭笑着摇摇头,未有刻意压低声音,“没深藏,你不曾发现人家的本事而已。” 虫鸣稀疏鸟啼尖利,风一吹那半人高的杂草簌簌作响。金钟镖局三人全神戒备,手臂上粽褐色的肌肉紧绷,仿佛下一刻就能爆裂开。展昭和陆成都是艺高人胆大的江湖人,双十年纪更具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犊劲,互相一打眼大步流星往前蹿。 冷风萧瑟,抬头能见对面山野上一面绝壁。 展昭的手扣在剑上,修长中指就按于剑鞘的龙眼暗雕上。巨阙古剑一声轻鸣,隔了剑鞘荡开老远。人一旦动了杀念,必先生杀气,后有血光。展昭置身其中,感到有若隐若现的杀气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这杀气从杨镖头一脚踏入这块地域而起,上接崖峰下引暗渠,铺天盖地密不透风。 “不对劲,怎么那么大排场?”陆成深思一紧即欲出剑,下意识将叶思源挡在身侧。 展昭一记擒拿压住陆成的手,神色稍峻,“哪怕有势力倾巢而出,也做不到此般无孔不入。接峰引渠,遮天蔽日。” “是阵法,”叶思源颇感惆怅,“可惜我不会。爹说了,我在阵法上就一榆木脑袋,不开窍。” 阵法二字方出,前头探路的三人已然不见踪迹。待叶思源一语落毕,忽有刀光一闪而现。展昭冷眼相视,镖局三人入了阵法深处,此时出刃无疑星火突起打开阵眼。原本不过一昏睡的阵,阵眼一开便如恶虎惊醒猛蛟惊觉,如此凶阵,阵中之人九死一生! 展昭所料不差,张龙刀刃一亮整个阵便由蠢蠢欲动变为大开杀戒,原先的压迫一转而成肃杀。 在阵法一道上展昭可谓是一行人中的翘楚,追根溯源还是幼年打下的底子。镖局三人已失联络,展昭引领陆成和叶思源挪动几步暂居安位静观其变。 虚空里传来一串声如老鸦的低笑,因阵一蔽找不准来路。“呵呵呵,留下画影,便放你们一条生路。”另一个声音急急打断,嘶溜溜吞口水,“不能放啊大哥,有个小子细皮嫩肉看起来贼好吃嘞。”又有个女声冷冷一哼,“你除了吃还能干点什么?告诉你,别和我抢人,”语气突变,柔肠百转道:“好俊的小哥呀。”第二个声音不服,和那女子同室操戈斗起嘴来。 叶思源一双盲目瞪得笔直,大千世界果然无奇不有,还能遇见如此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 陆成鼻腔吹口气,嫌弃无比道:“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倒了八辈子霉了和这三条虫碰着。” 阴煞三尸,武林中人素以三虫蔑称。三人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妹,姓彭。老大彭踞私欲强,老二彭踬食欲旺盛,三妹彭跻尤好床笫之事。御政之首,管括微密,正道修身讲究控欲养己,三光陆沉。这三尸却反其道而行之大肆行欲,着实为江湖人士所不齿。 杨镖头也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当即提气传声。嗓音洪亮中气十足,直冲霄汉,“阴煞三尸大费周折将我等困在此处,不知有何贵干?” 彭踞操着一口破铜锣老鸦音,“别他妈给老子装蒜,我知道画影就在你们几个手里。今儿都进了七杀阵,想要活命,就乖乖给老子送上画影。” 原来竟是七杀凶阵,源自将星七杀,无怪乎满目肃杀。展昭嘱咐陆成和叶思源莫轻易腾挪,手执巨阙一纵一跃如履薄冰地往阵眼深处而去。杨镖头半晌无言,忽而扬天长笑三声,“只要我杨某还有一口气,你们三虫就休想碰画影一根手指头。” “我劝你个老不死的别不识抬举,七杀阵可不是闹着玩的,嘻嘻,”彭跻年逾三十,偏还学小女孩腔调,听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展昭才行一丈,便听得凌厉刀锋一挥而下,却是张华率先出手。 这一刀没斩在要处,地表劈了道浅痕,新土暴露。那杀气本是徐徐转动由远及近,被张华没头没脑一砍蓦然迸发。强悍的暴怒的劲势,张开血盆大口将阵中人吞噬。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一石一砾,都成了七杀阵中布满荆棘的杀招,催人心智侵人意念。 足下微漾,展昭当即施展燕子三抄水第一段后翻跳开,一块岩石轰隆隆砸在先前立身之地。还没站稳便又觉异样,展昭几乎脚未点地接连上二段腾挪险险闪躲,土屑擦鼻尖飞过。 如此等杀招追至屁股后才躲非长远之计,唯有破了阵眼方能一劳永逸。只是七杀阵盛名远扬凶神恶煞,想破这已然启动的阵谈何容易。展昭仰头一望,忽而福至心灵。七杀阵颇负盛名,然而历来七杀阵出,布阵之人必当以身入阵斩杀对手。如今七杀阵成那阴煞三尸却未入阵,故而此七杀阵的威力大不如彼七杀阵。三尸既然不入阵,说不准他们也不过捡了个现成便宜,这阵十有□□不是他们三人摆布出来。 惨叫撕心裂肺,那矮个子的镖师齐根断了条手臂,继而陆成和叶思源的方向也发出闷声,显然是咬牙忍下伤势。 七杀星乃南斗第六星,属火、金。展昭依循天象八卦三踏禹步,谁想第三步未落便察觉出了差池,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展昭沉稳地横过巨阙剑在山壁上一拍,借力堪堪落回原地。心下苦笑,果然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他一向专注武道未曾精研过阵法,到了关键时刻那点微末伎俩根本拿不出手。 阵中人抵死相抗,七杀阵煞气全开。展昭剑锋一转刺破一阵罡风气劲,处生死边缘依旧临危不乱气度若定,一招一式俱得淇奥剑精髓。九死一生的阵法,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认了那九分的死。展昭剑身斜立面门前,手腕微微外翻随时可转隔为刺转守为攻。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两句蕴含的剑道千变万化,他曾用这四句应对对方轻若流云峻如孤崖险若天堑疾如雷电的剑招,斗了个酣畅淋漓。 一声轻哼猝不及防响起,在这纷扰杂乱中清晰得不可思议。 展昭剑锋一击后退三尺,举头眺目。视线穿透飞沙走石溟濛雾霭,一点雪光似九天星辰深渊银鳞,凌空一耀刺破虚无。 ☆、第一章(3) 寒光乍破,锋芒毕露。这从天而降的一剑剔透冷冽尤胜万丈峰顶堆砌千年的皎皎白霜,孤僻险峻恍如苍茫雪野蛰伏多日的孤狼一纵。直来直往所向披靡的镝锋,斩断后顾之忧斩尽虚空浮沉。 剑光冲展昭而来。展昭不避不闪,身形一拔苍劲沉稳,手臂一扬将巨阙横过头顶。 银光迫近,来人那一袭白衣飞转疾驰,上头的流云暗纹翩若鸿羽。剑锋上的华光一路绽开,修韧矫健的身躯势不可挡。他以足履率先欺近展昭,剑锋顺势一换,由纵及横由直化曲。这一脚不偏不倚落在横隔的巨阙中央,巨阙剑身微陷,发出一声经久不散的低吟。 先迎后起。展昭真气流转手劲突发,以巨阙为弓弦,将这白衣少年作弓上之箭倏然射出。 少年的剑法全无定式招数,剑尖方向自始至终直指最为凶悍的阵眼。直接明了,破七杀阵之将位。只一瞬,剑锋离阵眼不盈三尺。 展昭助人取阵眼后片刻不歇,真气灌注一跃而起,使出燕子飞中最快的燕渡寒江紧追少年身形。 七杀阵抵死相抗,煞气铺天卷地。 轻、快,少年手腕一送,剑尖已与阵眼相触。险、疾,剑锋上寒光盛放,又准又狠一剑撕开阵眼。七杀阵,破。 狂风呼啸,飞沙走石。七杀阵的余浪一波波袭来,再不似先前进退有度,而是孤注一掷做垂死挣扎。少年破开阵眼也拼了一身气力,此番七杀阵余势袭来,令他执剑的手微微颤抖。那刚长开了些的五官稚气未脱,长眉微蹙拧出一股倔强,眼梢睥睨桀骜不羁。 展昭追至少年身旁时恰赶上凶险无比的一波势头,巨阙当即行云流水连用一十六式,将这波余劲一一化解。左手一伸架住少年的上身,向旁一带离开虽残尤烈的阵眼。少年硬挺的脊梁骨抵在展昭手上,时隔多年,熟稔依稀。 俄顷,风烟俱净。 阴煞三尸立在半山腰上,老二与老三尚在喋喋不休地争论。身为指挥担当的彭踞一脸费解,正想破脑袋去琢磨这七杀阵怎会忽而变了样呢。 少年向展昭一挑眉。他生了对吊稍桃花眼,这一抬一瞥间尽展清冽风情。 一蓝一白两道人影蓦然腾起,三下五除二攀上山崖。彭家三兄妹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阵法已破,大惊失色下抱头鼠窜。展昭巨阙一现锁了彭踞退路,再飞踢一脚踹倒彭踬。那白衣少年不甘示弱,手腕飞转剑光一凛就封在彭跻跟前。 三尸一字排开,俱是低眉顺眼。 “少侠饶命,二位少侠饶命!”彭踬忙不迭讨饶,大腹便便的肚子一鼓一鼓。 展昭一言未发,只将巨阙在手上一绕,以剑柄压在三人身后。 那白衣少年都懒得瞧上三人一眼,眉目一撩一抬,讥诮淋漓尽致。“捡前辈遗留的阵法来害人,要脸不要?” “不要不要……要吃的就好……”彭踬陪着笑嗫嚅一句,在彭踞恨铁不成钢的一手肘下总算识趣地噤了声。 “撞在我手里,就得吃点教训,”少年懒洋洋一眯眼,下一瞬,手腕突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起连落三下。少年手里的不过是柄普通利剑,剑锋还因与七杀阵厮杀而缺了俩口裂开一道细缝。可即便是把破铜烂铁,一经少年之手登时孤锐绝伦。刷刷两剑,分别斩向彭踞和彭踬右臂。 这少年出手前无半分预兆,甚至连他体内真气的聚动亦无法感知,干净利索形似鬼魅。 展昭微一使力,将三人禁锢得愈发牢靠。 白衣少年出剑太快,以至于鲜血飞溅两条右臂齐齐断裂,痛觉方生。彭踬发出嗷一嗓子如丧考妣的哀嚎,一头栽倒痛不欲生。彭踞冷汗涔涔,青白下唇咬出血来。右臂一断,于三尸而言一身修为就此付之一炬。 展昭默不作声,锵啷一声归剑入鞘。像三尸这般作恶多端臭名昭著的江湖臭虫,斩一臂可算是小惩大诫。只不知这毛还没长齐的少年小小年纪哪儿学的怜香惜玉,倒是没向三尸中唯一的女子下手。 少年对三尸惨状视若无睹,睨目一扬剑,将剑上沾染的污血挥去。 死性不改的彭跻瞧得双眼发直,彭踞和彭踬的前车之鉴在头脑发热下都不值一提。她轻捻兰指将一绺碎发埋于耳际,搽了厚厚一层脂粉的脸上挤出一个自诩风情万种的笑靥,抹得鲜艳欲滴的双唇启阖,对着那少年似娇似嗔,“这位少侠真是惊才风逸……” 一声铮鸣,却是巨阙出鞘,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而那少年性子更直,眼皮也不抬反手就是一剑,尚在半空的剑尖陡然一转刺入彭跻咽喉。 前有利剑入喉,后有巨阙为制。彭跻那些莺莺燕燕的温情软语都没来得及登台亮相,就被堵在喉口同她一道送去了阴曹地府。白沫与血水顺着彭跻张开的口角流出,抹开那些胭脂水粉。 彭踬的哀嚎突然之际鸦雀无声,彭踞胸腔一热,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眼神阴惨。 展昭将巨阙一横,平心静气沉声道:“滚。” 两尸抬起彭跻的尸首跌跌撞撞离开,东倒西歪宛如丧家之犬。仅存的左臂踉踉跄跄吊在那里,血肉模糊的伤口吧嗒吧嗒溅血。 料理完阴煞三尸,展昭这才得以正眼打量少年。那少年也毫不客气,肆无忌惮逆视回来,恨不能在人身上戳出窟窿。两厢目光兵戎交战金戈铁马谁也不肯相让,却亲狎无间默契异常将除了彼此之外的任何人事弃之不顾。 半晌,展昭终于轻轻一笑。那淡而情重的笑在温润唇边漾开,眼里纯粹的愉悦仿佛要溢出来。“小师弟,”展昭手扶巨阙轩眉轻扬,“别来无恙?” 如此仪容,如此风骨,如此身手。仅凭一剑之利,洞穿不那么地道的七杀。这白衣少年正是金华府白家二公子,玉魂剑夏玉琦的唯一传人,白玉堂。十五岁的灼灼年纪,前脚才迈入江湖后脚就踩了天大狗屎运,碰上五年未见的大师兄。 五载江湖不见,一朝阔别重逢。 白玉堂的桃花眼梢顾盼神飞不掩惊喜,往双鬓扬去宛若仙鹤翔空时那一尾翎羽。薄薄的嘴皮子却不饶人,万分唾弃道:“冤家路窄。” 展昭开怀大笑。笑声从少年人的胸腔迸发,从修韧硬挺的躯干中喷薄。这朗朗笑声弥散进每一粒尘泥浮游里,张扬开拓于苍茫长空下。“冤家,”展昭从善如流替换称呼,“别来无恙。” 白玉堂双眉一剔刷的收了剑,“猫儿,话说你怎会同这群人一道?”五年未唤的名号,一经拿来依旧熟稔如昔。 “玉堂,你此行是为劫镖?”展昭漫不经心横跨半步,以背脊挡了远处诸人视线,免得被那长于唇语的陆成窥去隐秘。 正聚精会神瞧得津津有味的陆成一巴掌拍在近旁一株古木上,伤口重又震裂惹得龇牙咧嘴,吸溜冷气愤愤道:“禽兽,定是故意的!本公子这走南闯北的眼睛一下就看穿了,那少年绝非他展昭的寻常人。” “他们在说话,不欲与你听也无可厚非,”叶思源兀自撕下一条衣料摸索着缠上陆成的伤口。手指沾染新渗鲜血,问:“又裂了,你不痛吗?” 陆成讪讪坐一边,脸上慢慢折腾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白玉堂开门见山道:“不错。画影本就白家守护之物,我来取回名正言顺。” 前有三尸强取豪夺,后有白玉堂直言不讳,画影神剑出世的讯息已然不胫而走。是意外泄露还是别有用心,答案似乎昭然若揭。展昭心下暗自一笑,寻问道:“不知玉堂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五音坊。这几日我都在那儿落脚。”白玉堂行得正坐得直,面色如常报出个声名远扬冠绝群芳的红粉地来。 倒是惯会做面上功夫的展昭眯了眼,尾音上翘,“五音坊?” 宫商角徵羽是为五音,几个江湖奇女子临西子湖搭阁建榭初成五音坊。坊中之人不多,然个个是精通音律的好女,可谓江湖中为千万人歆羡的温香软地。除却一身好乐艺,大多坊中女子还具备一身好武艺,撂倒三五个粗手笨脚的大汉不在话下。白玉堂以男儿之身暂居五音坊,不得不令展昭生起刨根问底的心思。 “蜻湘在那儿,”白玉堂满不在乎道,继而乌溜溜的眼眸一亮,“她那儿总有好酒,还能学着把玩几下琴笛。” 说起来这蜻湘还是展昭的师妹白玉堂的师姐,与两人一样师出天鸾,较白玉堂长了一岁。展昭了然,蜻湘与白玉堂意气相投无话不说,况且这耗子在与夏玉琦朝夕相处中不仅将流云剑、浮云纵、游云心法修得小有造诣,还不知不觉沾染上一些浪荡癖好,诸如嗜酒。念及当年白金堂那几尾空口胭脂鲤鱼就令小家伙原形毕露,而今白玉堂因酒赖上五音坊也算有迹可循。 展昭对此不作回应,停顿些许,转而层层追问:“玉堂,消息可打探清楚了?这画影是真是假?从何人手中得来又送往何处?” 白玉堂神情一肃,须臾迅速觑一眼展昭理直气壮道:“没顾得上。听着画影便赶来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又有何关系?胆敢打画影主意的,一锅端了便是。” “哦?”展昭轻笑,不做他语。 白玉堂的眼睛又清又亮,眼眶狭长吊梢,双眸明朗如星河飞屑。这双眼打出的光在展昭身上来来回回逡巡几圈,继而嘴角一勾,掷地有声,“猫儿,这画影,不论真假不管□□,我要定了。” 展昭任由这耗子在自家面前装腔作势充大爷,顺水推舟颔首怂恿。双唇一启,促狭道:“玉堂,恐怕不能如你所愿。这趟镖,我护定了。” 上一刻还在互诉衷肠的两人下一瞬就自发地各为其阵,翻脸比翻书还快。 白玉堂的眼依然明亮,较之先前更多几分跃跃欲试叱咤凌云的锐气。尖尖的下颚一抬,从脖颈一路延伸的线条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蜿蜒弧度张弛。“既然如此,”白玉堂周身真气一流转,那铁剑受气息感应垂死梦中惊坐,铿一声露出小半截剑身。风华绝代的少年意气风发,于山峦之巅许下战书,“三日后,我定当如约前来取剑。” 展昭清楚白玉堂不可一世的骄傲。今日是你们遇伏在先,我绝不乘人之危干趁火打劫的勾当。给你们三日,待你们整饬休顿完毕,我再凭我一剑之利,于重重危网中夺我所需。 “好。”展昭的手轻弹剑铗,十指深处的剑意似沉淀一晚的旭日蓬勃而出,“三日后,但愿玉堂得偿所愿,我,不会手下留情。” 白玉堂撇撇嘴,讽一句:“谁要你留情。” 来时如银蛟破云,去时若白驹驰原。浮云纵一提,那夭矫不群的白衣少年干净利落踏云而走,身形之快只一眨眼便不见了踪迹。他绝尘而去的方向,尚留有一道未泯的孤光,仿佛剑刃一闪,华光灼灼。 展昭目送白玉堂离去,直至孤光亦消弭无影。 陆成一个猛虎出山截下展昭,严刑逼供,企图探听那横空一现的少年剑客。 “白玉堂,我师弟,”展昭言简意赅丢下六字再不肯多吐露半句,人畜无害的笑意无辜至极。 “展昭你这嘴,怎就铜墙铁壁似的,多说点能要了命?”陆成贼心不死,凑上前添油加醋道,“好一出美人救英雄,救完就不见了人。师兄弟啊,该是多么心有灵犀才能感知到对方身陷囹圄施以援手。”蓦然一掀白眼,“你说,我能信?” 展昭心满意足地一笑,复又道:“确是如假包换的师兄弟。不过玉堂此番前来,可不是为救人。” “难道……”有所猜疑的杨镖头欲言又止。 “不错,”展昭一语道出,石破天惊,“他是为劫镖而来。”彼此渊源颇深,却出乎意料是敌非友。 杨镖头面如土色,踌躇些许把心一横,“展少侠与陆公子若要离去,杨某定不加阻拦。” 展昭微微一笑,仿佛早已摸透白玉堂的心思,胸有成竹道:“杨镖头过虑了,玉堂,不过是少年心性争强好胜罢了。有我在,他闹不出烂摊子。” 五音乐坊,依灵山秀水,建水榭歌台。 白玉堂跨坐于阁顶屋脊上,抛一枚浑圆的石子玩。手腕急不可查一抖一震,那圆滚滚的小石子便从指间一跃而起腾空近一丈又落回掌心原地,寸厘不差。桃花眼下檐轻抬,俯视侧前方小舍。 豆蔻年华的稚女掩了门扉,手腕上的银铃一晃,敲出三两下脆生生的乐音。 白玉堂手里的石子粒嗖一下飞向那稚女,啪的砸在她脚畔。那稚女年纪虽幼功夫却不含糊,反手抽出一柄显然是按其身量打造的短剑,屈膝扎步横剑架肘,杏目一睁警惕望向石子的来源方位。 罪魁祸首却在石子出手那一刻运息聚气,脚尖在屋脊上轻轻一点,整个人若浮光掠影从天而降,落足处恰是那稚女身后。白玉堂伸手在那稚女肩头一拍,笑吟吟道:“月华,给蜻湘送了什么好玩意儿?” 这稚女是松江府丁家三女,在同龄女辈中艺高胆大。可白玉堂这一跃一落以游云心法吐息辅以隐脉之道,身似游云全无声息。丁月华受惊之下猛然转身,手腕斜翻当头便是杂乱无章凶险至极的一剑。 白玉堂上躯后倾轻巧腾跃,翩翩起落间已是摸着了门栓。含水带韵的眼梢一勾一挑,笑道:“小丫头,打不过就不给好脸色,你们女娃子都这般小肚鸡肠?” 丁月华腮帮子一鼓,也不加废话,挺剑便刺。剑光淋漓,一招一式有模有样。 白玉堂侧身躲开一剑,冲远方喊一声“萧姐”。趁丁月华怔忡回头的瞬间,起栓开门一闪入内,啪一下重又扣了门。被关在门外的丁月华眼眶一红,愣是咬牙憋了回去,跺跺脚头也不回离开。 白玉堂目送丁月华绝尘而去,一掀衣衫下缘轻车熟路落座,双手枕于脑后叹息道:“蜻湘,我就想不明白了。不就功夫比月华那小丫头高,她不痴羡仰慕便罢了,为何还要摆起脸色非与我一争高下。” 蜻湘的手中握了支竹笛,正往上覆膜。笛身墨绿,映得剔透指尖都染上一层翠色。那张轻盈如蝉翼的膜翕动着贴近笛孔,宛若碧茶入水,墨笔留痕。“她不服你,”蜻湘的目光一直专注于横笛,“既不服你,又打不过你,怎会有好脸色。” “那如何才能让她像服你一般服我?”白玉堂的下巴尖搁在石桌上,石砺的粗制棱角刺出心底里同样争强好胜的一股劲来。 蜻湘将膜展开抚平,不紧不慢道:“她并不服我,我只是不与她争罢了。” “你们女孩子的心思,真是难猜,”白玉堂眨眨眼。继而视线一转搜到墙隅处那坛新出土的酒,眯着眼吸了口气,问:“月华方才给你送的又是哪儿出土的陈年佳酿?” 蜻湘沾点水濡湿笛膜,那一点泽耀水光在指尖摇摇欲坠。“有何好问,入了口便只有好喝与不好喝之分。” 白玉堂只手托起酒坛瞅了瞅,万分娴熟地拍去酒封。馥郁浓烈的香味倾洒了一屋,而那绵绸香艳中分明还隐有一丝辛辣。乍一闻是甜腻的柔软的,可这温和缱绻只是表象,不时从深处流露出得烈性愈发使人欲罢不能,迫切地想要用舌上触感来细细品味。 “这酒确有个诨名,”蜻湘淡淡道。 白玉堂都懒于摆布酒杯,直接举坛仰面便灌。举罐的臂是劲瘦形状,白里透着红,饱含少年人蓬勃的劲道。青白色酒液从瓦罐中迸溅流淌,汩汩地流向他张开的口中。先甘后辛终辣尽香来,余味之香较最先之香又是两种截然迥异的香,一种仿佛初生的香,另一种仿佛大浪淘沙久经世事后潜光隐耀的香。 “醉生梦死,”蜻湘不指望能劝动这酒缸里泡大的耗子少沾几滴酒,只就事论事道,“传闻这酒酿造时掺有桐山曼陀罗,饮下一碗,酣睡三宿,宿醉七日。” 出乎意料的,白玉堂砰一声将酒罐放下,一脸不可置信,“醉生梦死?酣睡三宿,宿醉七日?” 蜻湘满不在乎点点头。 白玉堂破天荒地一把捂住双眼,跟个眉头苍蝇似的打转,愁眉苦脸道:“完了完了,我都不知饮下多少碗了。若一碗睡三天醉七日的,总之三日之约定会因此耽搁。”忽一顿足,义愤填膺,“那只猫指不定会如何笑话我!” 蜻湘从未见白玉堂如此又苦恼又委屈的小模样,不禁调笑一句,“可有醉了?” 话语一落,白玉堂果觉整个身子飘飘欲仙昏昏欲睡。一阵阵袭来的醉意与死磕着的丁点清明拼得难分难解,然而终究此消彼长,眼皮开始打架,连眼前蜻湘的面容都糊成了一锅花花绿绿的粥。 “蜻……蜻湘,”白玉堂醉眼朦胧,似临终嘱托般郑重其事道,“三日后,喊我起来啊。不管什么法子。我一定哼哼……不要输给那只猫。” ☆、第一章(4) “玉堂。” 如此熟稔,如此骨血相通,如此令人心安。白玉堂睁开眼,醉意虽未全然消退,却不再若先前一般沉沉入梦浑然不觉。烛影昏黄,榻边立了个颀长身影,只一个模糊的轮廓就有芝兰玉树之度。 “玉堂。”这人又唤一声,浅笑如风。 白玉堂不可置信地甩甩头,从榻上一跃而起,欣喜若狂地叫唤:“哥哥!” 白金堂按住自家一惊一乍的弟弟,笑道:“出了师也不回家门看看。我若不来寻你,你何时才会想起白家来?” 白玉堂生了双冷清的薄唇,可偏那对玲珑桃花眼风流多情,染上笑意愈发顾盼神飞明朗似星屑。他半伏在榻上凑近白金堂,一撇嘴道:“本打算这几日便回的,这不是还没顾得上。待我从猫儿手中截了那趟镖,定回家看望哥哥和大嫂。” “画影剑而已,截它作甚?”白金堂漫不经心问。 白玉堂依然有些犯醉,一手支着沉甸甸的脑袋,长吁短叹道:“多半还是假的画影。可我白家既担守护画影之责,不论真假,都不能允许落入他人手中。再说我都和猫儿杠上了,焉能退步服输?” 白金堂的眼疏忽一亮,搭在白玉堂肩上的手微微一颤。 蒙了酒醉的眼水光潋滟,白玉堂抱着罗衾乐呵呵歪倒在榻上:“待我截了画影,看那猫,服也不服。” “如此大动干戈,”白金堂聚精会神注视白玉堂的神情,眸里一闪而过火辣辣的迫切难耐。搭在白玉堂肩上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扣上少年横生的锁骨。“若画影为真,去截也罢。若是柄假剑,可不是白费气力,到头来反让人笑掉大牙?” 白玉堂一撇嘴,“我看谁人敢笑。哥哥,你明知画影在你……”戛然而止。 “如何?” 半酣半醉的白衣少年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跃起,拂袖夺过榻边长剑。剑身铿锵出鞘,凛凛剑光往左臂划下。寒光轻峻,白衣上染开一滩鲜艳欲滴的血色。 说时迟那时快,白金堂足尖轻点后跳三丈,手臂一展拉出一条逾八尺的乌金长锁,而锁头上竟盘了条通体乌黑的毒蛇。那毒蛇呲呲吐着蛇信子,随着锁链一摇一拽,亮晃晃的毒牙飞溅见血封喉的毒液。 白玉堂自觉酒醉手下用了狠劲,割开的口子着实不浅。疼痛一下子驱散浑浑噩噩的酒意,眼前骤然换了一幅截然不同的光景。 分明是斜阳夕照。身前的女子柳眉如画蛮腰似柳,轻透黑罗纱紧紧勾勒曼妙妖娆的体态。长锁一缠一绕,柔韧身躯也随之扭动热舞。就像是深山荒野里的毒蛇,一屈一伸摆出的曲线都透着股柔若无骨的媚,偏一击致命毒辣至极。更奇妙的是她一对眼,每目日月齐辉,俱是重瞳。 魅瞳幻术。 编制梦境,夺人心智。唯有见血,方能破了这蚀心术法。 “你这混蛋,竟敢扮作哥哥,谁给你的雄心豹子胆?”白玉堂最恨为人所欺,更何况这女子还敢拿白金堂做戏,骗去他好几声心甘情愿的哥哥。少年剑锋不落足履腾挪,轻若鸿羽快逾闪电,直接了当紧逼上去。 女子手腕一抖长锁游龙,锁头上的毒蛇翘起头张开血盆大口。她咯咯笑道:“玉堂小弟弟,怎的立马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白玉堂闪身避开毒蛇淌下的涎水,剑身轻转从侧里对准蛇头便是一剑。清凌凌的声音一哼,咬牙切齿道:“呸,谁许你这么叫!” 长锁一荡以中央锁环对上白玉堂的剑锋,互结磕碰处哗啦啦作响。女子脚下一踮腾空而起,周身全转迎面袭来。那锁环为乌金所制质地坚固,撞上剑锋擦出一线火花。只听一连串兵刃交接的叮当声,连缠带打步步前逼。 白玉堂身如流云,游刃有余地躲开锁头毒蛇。一把长剑飞旋,寒光如曜,剑尖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始终不离蛇头正心。 这女子的修为比白玉堂深厚不少,可在白玉堂险峻轻快的流云剑锋下一时竟没占到便宜。若非白玉堂顾及蛇毒,只怕她身上已然挂了彩。 房门一启。门外的蜻湘见此情形当机立断抽出六棱锏,一招锦水汤汤横扫过去。 那女子腹背受敌亦不惊慌,咯咯一笑飞锁脱手打向白玉堂,再腰肢一扭凌空后翻,玉腿轻舒直取蜻湘璇玑穴。 眼见得锁链迫近,白玉堂隔剑一横身形飞退,手下接连施展四四一十六式剑招化解飞锁劲道。蜻湘手腕翻转变扫为压,护住胸前璇玑位置后退三步。而这黑衫女子素手在地上一撑,脚尖在墙上一点,借反弹之力蓦然前冲。待冲至蜻湘跟前不足一尺,身影微滞,口中发出一声清啸。 长锁上的黑蛇闻声即刻掉头,拖着一串哗哗作响的锁链一跃盘踞上那女子手臂,嘴一张露出寒森森的毒牙。而那女子玲珑上身一收一张,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蜿蜒角度从蜻湘抬起的臂下一溜而走。 跃跃欲试就欲追赶的白玉堂被蜻湘拦下。 “她是桐山黑眉蛇,精于暗杀,”蜻湘冷静道,“冒失追去没好果子吃。” 白玉堂年少气盛却也不是有头无脑的炮仗,虽憋着一股子气还是停驻身影不再穷追。眉宇微蹙,思忖片刻终究未果。“我与桐山无冤无仇,与这黑眉蛇更是素未谋面。不过桐山收人钱财替人办事,不知是受了哪号人指使。” “黑眉蛇施展魅瞳之时,都与你说些什么?”蜻湘收起六棱锏。 “她幻化了哥哥的影像,”白玉堂眼眸一凛锐气尽开,继而那势不可挡的锋锐悄然退散,眉眼也耷拉下来,一手有气无力支起脑袋。“说些什么,还真记不大清了……”至于酒醉误事,白玉堂自诩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蜻湘笑笑,没再追问,而是翻箱取出一只小瓷瓶。 “凝血散?”白玉堂的脸依然比寻常多几分酒意酡红,风情桃花美目流光溢彩。虽打了架放了血,残存的酒劲尚未散尽,思绪也较平日慢上不止一拍。 蜻湘挽起白玉堂的袖子打理伤口,那斜拉的一道血痕触目惊心,下手便是万分的小心翼翼。话里带着些许玩味,“你说的,三日后喊你起来。你既起来了,该做什么就赶紧做什么去。” “哦对,爷还要去劫猫儿的镖。”白玉堂有些火急火燎地盯着蜻湘慢条斯理清理他伤口,眉飞色舞道:“必要将那猫儿压在下面动弹不得!” 蜻湘恍若未闻,任由携了三分醉意的白玉堂白日做梦。 “待这趟镖的事儿了结,就回家中一趟,”少年的目光忽而一亮,朗眉星目神采飞扬,高高竖起一根指头。“许久不曾回家。哥哥嫂嫂他们见着如今的我,定会大吃一惊。” 石矶滩是一处荒地,浅泽萦绕,却只在近端口长一株盘虬卧龙般的古木。落火夕日渐渐沉颓,橘色晚霞映了一空。 画影已换改由杨镖头贴身携带,叶思源照例乘马而行。陆成时不时孤身一人冲到前头老远地方,再蹦踏回展昭身旁嬉皮笑脸地阴阳怪气,“哎,前头可没小贼。莫说小贼了,连个人影也不见。” 展昭淡然一笑,巨阙微妙一转格开陆成幸灾乐祸的脸。玉堂他,会来的。 古木分明已枯了主干,可一条侧枝死撑着最后一股固执决绝的执念饱含着对生的渴望和挣扎弯弯折折艰难横生。陆成几下腾跃遥遥跑至树下,左顾右盼细细查探一番,单手叉腰回头向一行人吆喝:“小毛贼都被我吓得屁滚尿流根本不敢露脸。有本公子在此,你们尽情放马赶路便是。” 古木上歇脚的两只麻雀一扭小脑袋,扑棱棱飞没了影。 见无人搭理,陆成百无聊赖地逗叶思源,“思源,你说,本公子可是驱贼辟盗的福星?” “盗贼来否乃多缘所就,又岂能单靠你一人之躯而避?”叶思源捋捋马鬃微笑道,“若世上真有什么福星灾星,那求仕、习武、问道、谋财种种,只消去求个福字便可,又何来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之说。” 陆成被噎了个张口结舌,瞧叶思源的眼都冒幽幽绿光。 难得免去陆成聒噪的档口,天地交接处忽有雪光轻晃一闪即匿,下一刻那如云如雾的白光粗粗估摸已在百丈之内。 铮一声低吟,却是展昭手扶巨阙剑柄,视线一眺遥望古木方向。 杨镖头下意识摸上贴身画影,声音一紧,“展少侠?” 展昭一点头,短促低唤:“陆成!” 陆成尚独自在离众人有些距离的前方故作闷闷不乐,忽觉冷风轻袭芒刺在背,旋即展昭出音提醒。陆家公子哥儿瞬息跃起,翻身拔剑一气呵成。剑身三尺有余,在陆成一挥平削之下成霸刀之悍。 白影微滞,在与陆成相距不足一丈处停留。然后在这团未明朗的白影里,蓦地飞溅一点凛然寒光。 这点寒光轻若流萤,却剑气四溢如入无人之境。 陆成催动内劲执剑相抗,用的是另辟蹊径从刀法衍生而来的陆家封龙剑术。长剑横推似浩浩汤汤的浪涛,左手一拨于袖中抽出一柄不盈一尺的短剑。这短剑行近身互搏时既快又狠的路子,一剑刺去亦是锐不可当。 那一点银色剑光竟在空中堪堪转了一道弯,连带着整道白影皆绕一个细小弧度,贴在陆成的短剑边飞速划过,再添一重锋锐。 流云一剑! 这才是江湖中令宵小之辈闻风丧胆的流云一剑。自险峻孤绝处孕育而生,于苍穹山海间来去自如。轻盈迅捷无拘无束,恍若雪峰流云。 “玉魂剑!”陆成脱口而出,待认清来人仪容恍然大悟,“啊啊啊展昭你师弟是夏前辈传人,你明晓得我对夏前辈的敬仰之情犹如滔滔黄河水奔流到海不复回,你你居然瞒得我……”假惺惺一吸鼻子复道:“好生辛苦。” 来人正是白玉堂。 白玉堂一剑前来,展昭哪还能得空敷衍陆成。巨阙铮鸣出鞘,剑意一泻千里将杨镖头和画影卡在身后。 剑光再绕一道弧,越过叶思源直冲展昭而来。此刻那锋锐已叠了两重,较之最初越发所向披靡。剑是白的,衣是白的,那义无反顾折斩一切的锐气亦是白的。霍霍寒光冷到到骨子里,将少年人我自逍遥的凌云傲气尽情挥洒。恰是——江飔鸣叠屿,流云、照、层、阿。 对上此平生劲敌,展昭不闪不避反敞怀相迎。 流云剑光悄无声息又迅如闪电,直逼展昭面门。 展昭谦谦君子之剑出手,那剑锋半含半吐欲拒还迎地自下至上挑起。开合环抱之势,似要以海阔胸襟将来敌揽纳入怀。 流云千百剑皆行出其不意的险道。白玉堂又岂能遂了展昭的愿,剑尖一颤虚实交接,那一束剑光中擢升多叠剑影,弧光一倾似骤雨疾降尽数朝展昭面门招呼。而那纷繁错杂的虚空影像里,一点实质锋刃陡然从斜刺里剔出,宛若银针飞渡避无可避——朝云出岫。朝云出岫,可分明不再是有板有眼的定式,似乎每一转每一刺都不全然与定式拟合,又在每一波没一折里得朝云之灵韵。 展昭纹丝不动,与白玉堂相较可谓是迟缓地平平递出一剑,仿佛起手前谦和的一礼。 流云剑至,轻快得不可思议。 展昭手腕一翻,巨阙古剑环虚实剑光而上,以静制动将流云剑困在狭小一隅内,使的是缠字诀。 论连绵不绝稳扎稳打自然是展昭更胜一筹,白玉堂当机立断反手掣剑,赶在巨阙剑势全盛之前跃出重围,再伺机刷的一剑刺出,又是直指面门。 极短时刻内两人已你来我往较量几百招,互有上下风一时竟难以决出个胜负。旁人只觉那一团白晃晃的雪光在展昭周边上蹿下跳闹腾至极,可始终为巨阙所制成不了胜算。而展昭越发沉静如水,周身暴露于剑刃下坦荡得连口气都不带喘。 展昭在等时机。对付白玉堂对付流云剑,早在夏玉琦收下白玉堂为徒的那一刻就被展昭列入终身大计。 白玉堂左臂伤势未痊,久战不下终在转身之际微微一凝。 展昭等的便是这稍纵即逝的瞬息。巨阙猛然逆流横迁,如深渊游龙精准无误指向白玉堂受伤的手臂。 明知躲不过,白玉堂一咬牙,不退反进。 哪知展昭早摸透了白玉堂直来直去不言放弃的脾性,这一招招式未老便转为缠势,围而不攻。而那空余的左手不由分说缠上白玉堂的左腕,拇指所扣正是神门穴。手指一触即刻运转真气死死拿住,不再容手下之人挣脱。 白玉堂真气一提刷刷数剑就欲逃窜。 巨阙是上古神剑,白玉堂手中之剑虽利也不过凡物。正面交锋下,白玉堂手中之剑铿的一声裂开缝,前端剑刃支离破碎,在气浪冲击下四散飞窜。真个是屋漏偏逢雨,白玉堂愤愤咬牙长剑脱手,蓦然向斜空纵跃。 展昭潇洒绝伦地弃了巨阙,双臂分用将少年缚在近旁。 白玉堂拼这股伤敌一千自残八百的别扭劲把全身重量均往展昭身上挂,双手双脚缠上展昭就欲拖着人打滚。这撒泼无赖的功夫同先前流云一剑判若两人,哪还有半点白家二公子的模样。 展昭落地生根,下盘安如磐石愣是没被白玉堂撼动分毫。“受伤了?”展昭固执地扣拿住白玉堂手腕,另一手掀开他衣袖。 伤口在不遗余力的一战下渗出血来。白玉堂听见这罪魁祸首近在耳畔的寻问心下没来由发恼,冷眉一扬边使近搏术边道:“关你何事?” “怎就不关我事,”展昭既疼惜又无奈,一手灵巧扣住脉门不放,另一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化解白玉堂的攻势。“你这胳膊的伤势又开裂是我害的,我若不负起责来岂不为人诟病不耻?” 白玉堂倏忽清朗一笑,折身迫近,一张脸与展昭鼻尖不过一寸,磨着牙道:“伪君子,你倒说说怎生个负责法。” 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如鱼得水的展昭自觉心跳漏了一拍,张开口,一条灿舌却跟三九严冬的冰棱般直挺挺欠在那儿纯粹做摆设用。 没听见预期的巧言令色,白玉堂目光一扬与展昭对视,继而手底下招数迟缓片刻。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bl同人:《[猫鼠]剑河》 作者:雁字翎 第9节 见了鬼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想。 白玉堂连踹带踢连攻展昭下三路,下一瞬足履恶意满满地在展昭脚上一踩,突然借力飞驰凌空。白影轻晃,风驰电掣直上九霄,似鸿羽乘风一纵万里——浮云纵,开溜。少年人独特的清越嗓音遥遥传来,渐行渐远,“改日,定将这镖收为我囊中之物。” 展昭未加拦阻,极目远眺,一如少年一剑来时。 “展昭,”陆成伸手搭上展昭的肩膀,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咳,虽说打搅人千里送别不厚道,但……”压低声音道,“有要事相告,本公子拍胸脯担保是真要事,还请展大侠赏个脸呗?” “嗯?”展昭风度翩翩,惜字如金。 听完陆成一番絮语,展昭轩眉微锁漫不经心扫视其余几人一眼,唇角悄然滋生笑意。“陆成,有一事须得劳烦你。” ☆、第二章(1) 白玉堂留意那小乞丐已有大半刻漏。 强取画影未遂,白玉堂虽心有不甘然并未怨声载道亦或妄自菲薄,而是打算先祭了五脏庙再着手盘桓下一次突袭。至于为何会莫名其妙一走了之,定是见了鬼了。 客栈不大,牌匾上的朱漆已剥落大半,好在位于街头闹市附近,也算是人来人往生意兴隆。白玉堂便是在这客栈门前发现的小乞丐。 这小乞丐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衣衫褴褛,小细胳膊像两根竹筷似的挑着破衣料晃荡。他就蹲离客栈大门不近不远的地方,乌溜溜的大眼睛逮着瞧上去有油水的主便凑上去捞。“李家二姑娘今个儿比武纳亲。李家发话,无论贵贱贫富,只消夺得擂主自当言出必践。李小姐品貌?我这几日不曾吃顿饱饭,员外您瞧……”“这位大侠可是来寻三尸晦气?哎呀还真是不巧,那三尸前几日刚被一位从天而降的仙人斩一伤二。那仙人来头?不瞒大侠,我还有个病重的小妹……” 小乞丐眼力非凡,总能三言两语骗来满载而归。白玉堂既留了心,那些被小乞丐高价卖出的消息大多不落地入了他的耳。这些消息天南地北的都有,还有几条与白玉堂直接挂钩,虽说是天花乱坠可也并非空穴来风。 白玉堂从小乞丐嘴里听到了画影。 小乞丐正唾沫横飞给一位外乡人数落南郊景致,忽觉肩上一沉,转头正撞上白玉堂似笑非笑的脸。见白玉堂衣着考究又非凶神恶煞之辈,小乞丐的神色转得比眼珠还快,当即换上笑容可掬人畜无害的一面,说话麻溜得像竹筒里倒豆子,“一看少侠气度便是人中龙凤,不出几年定会名驰江湖。如果有件称心如意的兵刃,则当如虎添翼。” 白玉堂最不待见这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之徒,依旧没给好脸色,略一加手劲,“请你喝几盅,如何?” 小乞丐疼得龇牙,硬撑着摇摇欲坠的狗腿笑容,“少侠宴请是天大的福分,我一小叫花子哪敢不从。” 白玉堂叫了坛上好的黄酒,果真言而有信地替小乞丐也斟满一碗。装了酒的碗缓缓移至小乞丐跟前,甜而不腻的酒香熏得他不自禁吞了吞口水。 “我问你两件事,”白玉堂一掀衣衫下摆落座,单手擒酒坛娴熟斟满另一海碗,“你只消据实相告无须添油加醋,这坛酒你要喝多少我便给你多少,再赠一锭银子供你救治妹妹之疾,绝不为难。” 那小乞丐发觉有利可图乐开了花,脱口而出:“这个自然,少侠的问题我自然知无不言……”见白玉堂薄唇一抿当即住嘴,灰溜溜埋头,伸出舌头小心翼翼舔了舔酒。 白玉堂直言不讳,“你太啰嗦,听起来累得慌。” 小乞丐小鸡啄米般点头,恍若醍醐灌顶,“少侠说得极是,若能在每位客官身上少说一半话,便能多赚上一倍,一文钱便能翻成两文。” “你那些消息都从何而来?”白玉堂打断小乞丐的心驰神往。 小乞丐把小脑袋搁在油津津的桌上,一手附在嘴边,有些眉飞色舞。“少侠不妨想上一想,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城里,哪种人可以无孔不入。越是人流涌动的地方,越是司空见惯,一蹲一天也不会遭人起疑。” “乞丐?” 白玉堂几乎是不假思索。 “掏心窝子说,我一见少侠便倾慕不已。像我这样人微言贱的叫花子,生来就注定不可能与少侠这般人物比肩。”小乞丐一张脸拾掇的还算干净,毕竟搭讪的活少不得脸来混好感。那硕大的眼一闪而过落寞,又没心没肺咧嘴笑道,“不过这世上,终究还是我们这样的人多。不光是乞丐,还有像这客栈里供人来回使唤的小二,外面伺候马匹的下人……黔首布衣,才能光明正大出现在任何地方,才能不为人所警惕。” 白玉堂出乎意料没嫌弃小乞丐伤春悲秋,反难能可贵地古道热肠了一回。“没什么好倾慕,这世上也从无注定不注定之说。” 小乞丐暗暗腹诽一句小子你还太嫩,一眨巴眼又是春光满面,掰着手指头造谣声势。“瓦栏勾肆、红楼妓寨、街头巷陌,这样儿的人不说上千也有成百。随便打探一二便能问出十几二十消息来。” “你一人去打探?”白玉堂的指节在酒坛边轻轻一扣。 小乞丐被酒坛里散发的酒香扰得搔首踟蹰,连连摆手,“哪能啊。我幼年曾随大伯走南闯北,肚子里故事多。我那些小弟们,都是些差不多年纪的乞儿,就推我为大哥,探得的消息都聚在我这儿。我一人养着好几十张嘴嘞。所以……”搓搓手复道,“少侠你看能不能多给点好处?” 白玉堂一翻手掏出一小块碎银,拇指内扣食指弹射,那碎银啪嗒一声跌入小乞丐跟前的碗里,溅出一片酒水。“还有一件,双锋现而洛图出,你为何认定,这画影便是双锋之一?” 小乞丐死死抱住装了碎银的碗,左顾右盼一番,吞吞吐吐道:“少侠,这个,可是江湖绝密。莫说十四字谶言,光那柄神锋也最好休在外人跟前提。” 啪嗒一声,白玉堂又丢出一块碎银,精确无比正中小乞丐鼻梁。 身后拖着一个病重妹妹和十几张嘴的小乞丐见钱眼开,喜滋滋收好碎银,红肿的鼻梁也是乐呵呵的。“这事儿真无怪我啰嗦。要从头说来,还得追溯到差不多五十年前。少侠可曾听过,神笔阁之名。” 白玉堂略一颔首,“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神笔阁是江湖中人赠予的尊号。所谓的阁不过三间茅屋,晴能见日雨能漏水,址在吴都江畔。茅屋主人鹤发童颜,不知名讳不晓师门,拳脚功夫也就够招架市井混混几下。奇的是他手里一支狼毫笔。 这支笔,三年才描一画,一画便停三年。而其所绘之画,竟用于解答来客疑难。五十年来,还没有这支笔解答不了的疑问。 “我爷爷的爷爷曾有幸受阁主之邀亲临作画现场。那时神笔阁之名还未鹊起,来求画的是一位大户庶子。他问阁主,”小乞丐的声音压得愈发低,近乎耳语,“如何得一顶白帽。” 王加白帽便成皇,篡位谋反,是为诛九族之重罪。 “皇室中人?”白玉堂把玩着酒坛讥诮一笑,“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别再翻出来了,我不爱听。” 卯足了劲打算大显身手的小乞丐只得将满腹经纶往回憋,脸颊都成了猪肝色。“呃……嗯,那什么,我说哪儿了……” “算来,今年又是神笔阁开张之际,”白玉堂与小乞丐对视,问:“可这神笔阁,为何迟迟不开张?” 小乞丐一脸无可奈何的愁苦样,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只因这神笔阁,早已遭人暗算。阁主为人软禁,带走神笔阁主之人欲求双锋所在。可像神笔阁主这般人物岂会轻易受制,总之啊,那画并未落到那批人手里。” 白玉堂戏谑道:“难不成在你手里?” “哎呀这话不能乱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哪敢接如此烫手山芋哦。我啊,是听阿花说的。”小乞丐自觉撇了个干净,才又涎皮赖脸道:“据阿花打探的消息,画影便是双锋之一。少侠,我既有病重的小妹又有几十张嘴要养的,是不是能再赏……” 咚一声,一枚黄澄澄的金元宝自斜空飞来,稳稳落于小乞丐右手旁。 小乞丐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寻觅更为财大气粗的金主,那趋利避害的墙头草姿态出类拔萃。 打赏的是个其貌不扬的少年剑客,背上背一把三尺长剑,昂首挺胸,走路呈八字。他一屁股坐在白玉堂正对面,毫不客气将小乞丐挤到长凳边缘,不由分说夺过酒坛子仰头便是一阵猛灌。 “大侠?”小乞丐试探地叫了一声。 少年剑客一推金元宝,雄赳赳道:“拿去,你呢,只消把这长凳让给我。” 小乞丐笑得合不拢嘴,当即捧了元宝蹦开老远,好奇追问一句:“大侠是要……” “不用夸我,我清楚得很,我这人啊就是太过于怜香惜玉,一见美人就忍不住呵护备至,”少年剑客把空坛子往后一抛,借上涌的酒气眯起眼,一双眼仿佛狗尾巴草般在白玉堂身上一撩一撩,“美人,赏个脸,怎么样?” 白玉堂不动如山,面色一凛下逐客令:“不怎么样,你找错人了。” 那少年剑客恬不知耻凑近些许,目光如狗皮膏药死死黏上白玉堂,吐出的气都是一股子浓郁的痴味。“美人儿嘛,脾气差些也不打紧,无论做什么都令人赏心悦目。啧,美人你这么一眨不眨瞧我,万一瞧出情愫来非我不嫁了,那我……哎哟多不好意思。” “揍你呢?”白玉堂一声冷笑提气拍桌,桌上的酒碗、小菜、竹筷尽数升至半空。 ☆、第二章(2) 少年剑客嘴上轻佻反应倒快,立即一个后翻跳开一丈,就地一滚试图从桌椅缝隙间溜走。 白玉堂身具异于奇经八脉的隐脉,周身真气在瞬间充盈澎湃。右手衣袖一拂,那些碟碗杯盏劈头盖脸朝少年剑客砸去。手掌于桌面一撑,修韧身躯拔地而起,继而足尖一踏桌面,整个人宛若离弦之箭直追那少年剑客。木质方桌承受不住这一脚之力,轰然四分五裂。 “有话我们回去再说可好,你看这儿大庭广众的,闹起来给人看了笑话去。”少年剑客看似屁滚尿流狼狈逃窜,实则借力打力一一避开各种暗器。反手在后背一抽,掣剑出鞘,自上而下劈开迎面飞来的一只瓷碗。 正噼里啪啦拨算盘的掌柜一把捂住肉疼的心,抽抽噎噎将这只瓷碗的价从进账中拨去。下月又要从伙食里扣掉一顿肉,我这小本买卖做的容易吗? 江湖中不乏看热闹的,见两人交上了手,慌不择路逃走的少,留下来指手画脚的多。白玉堂听力极佳,那些窃窃私语无疑成了火上浇油。是谁大言不惭道不听话就得拉回家好好□□,又是谁在那儿指桑骂槐大谈红颜祸水。白玉堂从不做殃及池鱼的无良事,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这一切的债都得从少年剑客身上讨还!主意一定,白玉堂身若游云顺手拔了一柄剑,留下一句“借剑一用”直逼少年剑客而去。 白影一晃,少年剑客已被罩在其三尺锋刃之内。 三尺之内,流云一剑生死由他。 “奶奶的动真格啊!”少年剑客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一以贯之的色眯眯神情也绷不住了,冷汗从下颌流至敞开的领口。 剑光如万顷白浪,铺天盖地。 少年剑客一个驴打滚逃离剑影中心,周转真气下盘深蹲。长剑横劈以剑刃开路,左手分用从袖中再掣一剑。这第二柄却是短剑,随长剑剑气刺出,又陡然发劲后来居上,超过长剑率先抵达敌手近旁。 流云剑影若行云流水,却堪堪去了一成力只恰好削去长短剑的攻势。 一得了缓,那少年剑客不抽就皮痒的旧疾再次发作,一面运起轻功逃窜一面高声道:“美人的心思就是玲珑十八弯,这以武相会的场面当真令人回味无穷。” 那少年剑客的轻功本敌不过以快和灵巧扬名的浮云纵,无奈他对这一带熟识得紧,专拣人多亦或是多障碍的路线逃,白玉堂竟也一时奈何他不得。可白玉堂这回是真被少年剑客一张嘴惹得怒火中烧,剑客贱嘴的,不收拾一顿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两人就这般一前一后跨越半个城池,期间好几次少年剑客都能感受到脖颈后凉飕飕的追命一剑。 “我说,白玉堂,”少年剑客有些气喘吁吁,非常识时务地缴械投降,“我知道你一早认出我来了。看在你家师兄面上,我们握手言和将方才恩怨一笔勾销,好不好?” 这少年剑客正是展昭的狐朋狗友——陆成。 玩世不恭的陆家公子在各种不务正业的歪门邪道上颇有建树,例如易容,为此他本人甚为洋洋得意。这回光明正大调戏展昭家师弟,他自然是精心易容确保在容貌上与真容相去甚远。可白玉堂的流云剑要么不出,一出便孤绝险峻,招招致命。陆成危境之下只得拿出压箱底的功夫来,左短剑右长剑,一剑成飞刃霍霍锐利,一剑立悍刀烈烈威严。白玉堂与陆成交过手,火眼金睛一下揪出陆成真身,故而下手留了一份余地。 白玉堂本不过出一口气,追了老远路这气也消了十之七八,可一听展昭二字又莫名燃气熊熊斗志。“一笔勾销?”白玉堂轻蔑一笑,声音一冷咬牙切齿道,“休想!” 陆成一见白玉堂重提真气急速追来,半口气还没喘罢赶紧掉头就跑,委屈至极道:“哎我说你,别把对展昭那厮的火气朝我发泄啊,我很无辜的好吗?他是他我是我,井水不犯河水。”这忘恩负义的剑客早忘了先前是谁企图假展昭之名与白玉堂攀亲。 白玉堂在飞檐上轻踏一脚,身影一跃凌云而起。 陆成成精的眼一扫,上躯一缩一展急速腾飞。 白玉堂聚气于腕,三尺青锋似有感应,发出一声悠长清越的铮鸣。剑光凛凛,白玉堂手臂一抬以腕力掷剑而出,那锋芒逼仄的剑便如脱缰野马嗖的刺向陆成。 陆成在一面牌坊顶跺脚,借一跺之力折身。那森寒剑意迫近,陆成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差点热泪盈眶,流云剑,这可是夏老前辈的流云剑。能被流云剑临幸,他陆成的前世定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这一剑没刺中陆成要害,只贴近他腰际擦过。剑刃锋利,歪打正着划破陆成腰上鞶革。陆成的裤子便如流水哗的瘫软下来。所幸他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边缘,跌跌撞撞落地。 白玉堂一剑飞出不加停滞,浮云纵一提叠速袭来。 陆成跑至一座车马盈门的高楼前,回眸冲白玉堂意味深长地一笑。 白玉堂不假思索也落地,穷追不舍。 陆成一猫腰闪进楼内。 白玉堂与陆成不过前脚后步。当他驻足于楼前,才后知后觉举目望一眼鎏金牌匾。杉木匾,上书朱漆字,群芳院。群芳院,此地莫非是……白玉堂微微一愣,透过敞开的大门朝里望了望。 一排涂脂抹粉言笑盈盈的年轻姑娘,个个眉眼似秋波兰指捻巾帕。毫无疑问,这是一处寻欢的红楼。 白玉堂五指一扣骨节轻响,该死的陆成,躲进一群姑娘堆里算什么本事。 可就这么没本事的一躲,把个初涉江湖的白玉堂逼得进退维谷。虽说红楼女子中并不乏知书达理清高角色之辈,但进入红楼不做寻花问柳的勾当而是寻个不共戴天的仇敌,红楼妈妈该高举笤帚满腔热忱地出来轰人了。至于后退一步姑且放过陆成,呵,那是天方夜谭绝无可能。 胭脂香,水粉色。这淫靡奢华又神秘的院落,将门口一匹来客的高头大马熏得摇头晃脑,马鼻孔打出的响鼻也是甜腻泛醉的。蜷缩在门前廊柱下那团灰尘锦簇的玩意儿就显得格格不入了。 白玉堂在群芳院门口漫不经心打探虚实,一下就瞅见如此另类的存在,不由多瞧上几眼。亏他眼神好,愣是从一堆破布条杂毛中认出这是个十岁上下的幼女。 这女童是个乞儿,一股子土生土长的乞丐风范。闭上眼睛狠狠一吸,晃晃悠悠的鼻涕便跐溜钻了回去。来往之人或直奔内楼开门见山,或行色匆匆置身事外,亦或司空见惯不问不顾,竟无一人有所举动。许是城中乞儿多如牛毛见怪不怪,也许是这地盘着实不适合做行乞的买卖。 可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心性纯明的白玉堂就是这条鱼。他三下五除二解了外裳灌注内劲朝那小乞丐兜头一扔,趁白衫翩翩晃花人眼的时刻闪身一退功成名就。 白玉堂的外裳虽不厚实但很保暖,于衣不蔽体的小乞丐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女童被白花花的外裳吓了一跳,直至衣衫落下准确无误盖在她身上才回神,脏兮兮的小手战战兢兢碰了碰衣袖上的暗纹。 白玉堂本不欲逗留,谁知那女童吸吸鼻子,压抑地啜泣起来,哭得伤心欲绝涕泗横流。 白玉堂再不能闲作没事人,惹哭小姑娘这祸是他好心闯下的,拍拍屁股走人非他处事作风。他在离小乞丐半尺远处单膝下蹲,百思不得其解地问:“你哭什么?” 女童正泪眼婆娑兀自伤春悲秋,猛然得此关怀吓得向后一倒人仰马翻。所幸白玉堂眼疾手快,一把拽了她肩头稳住。那女童与白玉堂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了片刻,忽而双手合十坚贞不屈道:“别,别过来。” “不过见你哭得伤心,这才相问,”白玉堂一扬下颌示意那件外衫,“你若因此而哭,我取回便是。”多大点事,何必闹得栖栖遑遑。 那女童迅捷无比地揪紧衣衫边缘,低眉顺眼怯生生道:“这……这可使不得呢。这衣裳已沾了乞丐的污气和女儿身的浊气,不祥得紧。即便少侠不嫌弃定要取回,我也断断不许它回头祸害少侠。” “你别装,我看得出你并不惧我。至于吉凶之说,我向来不以为意,”白玉堂足尖一点起身,韧劲十足的背脊轻倚廊柱。眼睑稍敛,显出几分睥睨来。“得了件衣衫不够,还装模作样骗我逗留,究竟,意欲如何?” 行乞谋生之人练就的便是一张坚如磐石的脸皮。那女童被当面揭穿也不窘迫,沿衣衫领口一路按下几个黑乎乎的爪印,笑嘻嘻道:“少侠心善,赠此厚礼。阿花还未向少侠道谢,自然不能放少侠走。” 白玉堂一敛眉,“阿花?” “这名是我自个儿取的,”女童头也不缩了背也不弯了,小小的胸脯一挺,凑近白玉堂蹦蹦跳跳道,“花可漂亮了。有花的地方,就有各种各样颜色。” “不错,”白玉堂感慨万分,“在街上随便捉些个花毛狗,十有□□都叫阿花。” ☆、第二章(3) 那女童噗嗤一声笑得前仰后合,欠长的手指尖触及白玉堂腰际。“哎哟喂,阿花狗狗阿花,哈哈哈,没想少侠也颇熟识乡野民风。我那傻哥哥起的名儿,虎子,才是真的土。可当着他面又不好明说,只得扮个好妹妹的模样夸着哄着。”小嘴砸吧个不停,竹筷般的手也不闲,游走几下嗖的缩回。 阿花动作飞快可白玉堂出手更快。只听一声惊呼,阿花跳着脚连连倒抽冷气,“哎疼疼疼,少侠大人大量饶命啊。” 白玉堂拿捏了阿花手腕令其动弹不得,而阿花小手里攥的正是白玉堂腰上的钱袋。只可惜出师未捷,钱没偷到手还被人赃俱获。 “却原来身怀绝技,”白玉堂冷笑道,拇指在阿花腕骨上轻轻一划。他本就不喜阿花心口不一说得天花乱坠,与先前在酒肆中遇见的小乞丐如出一辙,加之好心赠予外裳反遭算计,再无意与这些小乞丐纠缠。“听着,给你的就收好,不给的不可肖想。” 眼见到手的钱袋还没焐热又被白玉堂收了回去,阿花两眼一闭小嘴一噘,哇的哭了个天崩地裂。 红楼妈妈气势汹汹迈出大门,几十年骂街磨砺出的铁齿铜牙森森一露。 “哭得厉害,搅了你们做生意,实属抱歉,”白玉堂先发制人,眉梢一飞痛心疾首道,“这女童是个乞儿,身无长物,思来想去只能将她以身抵押方可赔罪。不知群芳院内,可还缺下人。” 阿花一听如堕冰窖,连假哭也再顾不得,赶在红楼妈妈故作骄矜捋开鬓发前抢先服软,摇摇白玉堂的衣袖。“喂!别把我送进去,成吗?” 白玉堂五指一旋取阿花神门穴,狡黠一笑,“哭还不哭?” “不不不,”阿花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贼溜的小眼神在白玉堂身上一瞟一瞟。“少侠说什么定当言听计从,再闹就让阿花五雷轰顶,呃,天打雷劈!” 白玉堂心如明镜,这小乞丐若能言出必践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发的毒誓指不定加在了哪条叫阿花的狗身上。目光在楚楚可怜的小乞丐周边逡巡一圈,再绕过不耐烦地打道回府的红楼妈妈,凌眉一挑计上心来。“帮我找个人,找着了,恩怨两讫。” 阿花黑不溜秋的脸遭眼泪冲白两道,也不知审时度势,“找人?不瞒少侠说,找人这活不好干。茫茫人海的,寻一个人就像大海捞针,每个三年五年的……” “阿花!”铿锵有劲的呼喊。白玉堂眼神一扫,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来人正是那小酒肆中坑蒙行骗的小乞丐,自诩虎子的。 见来了朝思暮想的救星,阿花那收放自如的眼泪当即开闸放水。 然而意想不到,虎子这回没照例惯着阿花,反向白玉堂行了个不伦不类的大礼。白玉堂左手出掌真气一提,虎子这一拜硬生生卡在半空,上躯完成个虾球。虎子也是倔,上身一沉卯足了劲往下压,非行毕此礼不可。 白玉堂猝然撤了掌力,趁虎子身形摇晃站立不稳之际蓦地发力。游云心法灵巧隽逸,那乍含乍吐的气息从斜刺里横生,令虎子再弯不下腰来。“何必行大礼,”白玉堂一按虎子肩膀将人抬起,好笑道:“我又非救苦救难的菩萨。” “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此番不受,这日后想要也没地找去,”虎子把个粗短的脖颈一梗。 白玉堂捉了阿花的手拎到虎子跟前,“这便是你那病重的妹妹?” 阿花当即瘫软在白玉堂手里,上一刻还活蹦乱跳,下一瞬就有气无力喘息道:“哥,少侠……” 虎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僵硬地接过自家小妹,用讨来的几文钱将她打发走,这才领了白玉堂拐到一处斜角。“少侠放心,我们这群兄弟对这带熟,这群芳院的大洞小洞地道门窗一个都漏不了,绝不会让少侠欲寻之人就此金蝉脱壳。” “这回不谋财?”白玉堂不解,狗还改不了□□,这小乞丐怎就忽而转了性。 “小半年前我与小妹身陷重危命悬一线,得一武林前辈相救,才留下这条小命。”惯会耍嘴皮子功夫的虎子竟一语带过,仰慕之情溢于言表,“我不懂什么劳什子门派心法,可少侠那提纵腾挪之术,显然与恩人使的是同一路数,均行轻快峻险,就像……就像浮在空中的云。” 白玉堂不由对这小乞丐刮目相看了几分。这小乞丐便如未雕琢的璞玉,虽是半点功夫也不会,却能凭混沌感触一语中的,悟性非凡。无论轻快险峻还是浮云,都是他浮云纵之精髓所在。若所料不差,小半年前救下虎子兄妹的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老人家了。至于一个不起眼的乞丐为何会身陷重危,白玉堂非刨根问底的好奇性子,也不再深究。 虎子忐忑地觑了白玉堂一眼,忽把脸一抬,“若是认错了人便认错好了。人生苦短,总得干那么几件轰轰烈烈缺根筋的事儿。” 栖息红楼的陆成面上风光无限,实则悔得肠子都青了,眼前水袖纷飞的美人熏得他头昏脑涨。当初临别之际,那黑皮展昭怎般约法三章来着?如今呢,不仅把人小师弟给占了嘴上便宜,还被打着从城东追至城西,最终一头栽入勾栏院退无可退。 可陆二少也绝非池中之物,满腹的馊主意信手拈来。那双撩人的风流眼在水袖美人翻飞翩然的长裙上流连些许,突然就来了光。 丝竹曼舞,熏香袭人。陆成手里捏一把金铢,施展漫天暗器手法洒出去。 起舞的女子掩面后退,定睛一看方觉是价值连城的打赏,顿时喜不自胜。 陆成像个大尾巴狼般欺近,摸上委然及地的长裙。 群芳院为平康之坊,鱼龙混杂。 偏侧柴扉直面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门内侧传来咚咚两声动静,外围一个活泥鳅般的小娃儿便冲对街另一乞儿打个手势,那乞儿得了讯又朝巷陌尽头打个呼哨,折返而来对号的鸟鸣,两长一短。两人互一颔首分道扬镳,门边小娃儿一屁股坐倒在地晒起太阳,另一乞儿蹬蹬几步闪身跑没了影。 门扉吱呀呀开启,启门那人鹅黄襦裙席地,按女子身段衡量倒是极高。这人立得清隽秀雅,一手长袖半掩面庞。 门边小娃儿翻个身,恰堵在口上。 按理说行乞该往闹市去,为何会驻于这荒僻小巷。女子扫视三周未见劲敌,手眼身法步愈显姽婳婀娜。只见她抬手一撩掀了衣袖,翻出几粒白澄澄的碎银来,蹲下身将银子举到小娃儿跟前,光天化日行起贿赂。 小娃儿咕咚咽下一口口水,竟迟疑不决没敢接。 那女子瞧出异样,复返回院落。未几,鹅黄长裙女子方又姗姗出门沿巷而行。此番她身后跟个不起眼的打杂小厮,一猫腰与女子背向而驰。 黄衫女子未走些许便遭几个乞儿拦截。反向而行的小厮脚底生风接连拐上三个弯,备受压迫的苦恹脸回觑一眼发觉并未遭人起疑,瞬息跟泼了狗血似的原形毕露。“多亏本公子聪明绝顶。小样儿,”小厮腰板一挺眉眼轻勾,不是陆成又是何人,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谁见谁想抽。“跟我斗,窝你家师兄怀里嘤嘤嘤去。” 陆成本欲扮作黄衫女子颠倒雌雄开溜,孰料白玉堂长进飞快竟攀上无孔不入的乞丐之流愣是提前得了信。身为常年混迹江湖的十足一人精,陆成花钱消灾探出异常,当机立断连哄带骗拖了另一姑娘家下浑水,自己换上小厮服饰紧随其后。 叮一声轻鸣,动静虽小却乘风袭浪。 陆成一个激灵抱头鼠窜,翩翩风度哪及小命要紧。这鸣音分明是薄刃破空,于千楼万宇中踏风而来。如此犀利单直迅捷如电,除却流云一剑又有何剑能望其项背。平心而论陆成并非斗不过白玉堂,可前番欠下的种种造孽未偿还不免心虚,他惹不起还躲得起。 街巷十八弯,七回九曲。陆成非此处地头蛇,自然不能了若指掌。转入一岔道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道寒光横飞入目,头顶一片阴凉。 “绝顶聪明?”白玉堂手执寒刃,那冰冷彻骨的侧锋严丝合缝架在陆成后脑勺上。眉梢微微一绽,冷厉而不乏戏谑之意,“便如你所言,绝了顶,如何?” 陆成脖子也不缩,大言不惭,“还是不了。聪明嘛你知我知便好,要内敛些,万不可招摇外露,让他人瞧见多不好意思。” 白玉堂被这一本正经的沾沾自衒逗乐了,剑锋一转卡在陆成颈脉处,继续瞻仰他那赏心悦目的倒霉样。“你这臭不要脸的功夫登峰造极啊,怎生练出来的?” “过奖,过奖,”陆成见缝插针地给白玉堂这小祖宗拍陆氏马屁,“哪及你白公子出淤泥而不染,与展昭那厮朝夕相处数载也不曾近墨者黑,没沾上一丝白皮黑腹的习性。” 白玉堂相当受用,剑锋却不移分寸,手腕一压反加三分力。“废话少说。你不好好护镖跑来找爷做什么?那猫差你前来所为何事?” 陆成颇为识时务,乖乖缴械投降,“所为一事,顺带捎上另两件。捎上的两件,其一是为那叶思源。” 白玉堂五指一旋撤剑,思绪回转历历在目,“那瞄目少年?” “不错,”陆成眼尖地寻了块青石往上一坐,屈单膝搭手肘,贼眉鼠眼勾了勾手指。“你与展昭两相较量之时不是那剑出岔子了吗?碎裂的剑刃天女散花到处乱跑,其中几片就朝叶思源那儿去了。本公子呢,救困扶危济弱扶倾,想那叶思源没了招子躲闪不便本打算来一出英雄救美。” “他轻而易举躲开了?”白玉堂对陆成的涎皮赖脸已然能习以为常。 “何止,”陆成警觉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上身向后微倾,竟成千斤坠的安如磐石。继而右袖一抬,从袖中伸出的一截腕稳而不僵韧而不软,四指前后分错拇指似笼非笼。腕劲一荡自平前挥斜锋,余尾轻收风清月白。不若寻常武学凶煞,倒像是在吟诗作画。 白玉堂凝目审度,一语中的,“招断势连行云流水,是书画里练就的功夫。” 陆成一拍青石翘起拇指,眉开眼笑道:“嘿有眼力,英雄所见略同。他这一招虽源自文人墨客的书画,可绝非花拳绣腿。不仅轻松保得自身毫发无伤,还顺势将冲我而来那几块碎铁打落在地。” “身手不赖,”白玉堂目视虚空轻挑长眉,“你若不说,我还真未加留意。” “如今尚不知深浅,约摸着能与展昭,”陆成伸一根指头晃晃,言辞凿凿,“不分伯仲。” 展昭是何水准白玉堂可是知晓得一清二楚。他虽气性高傲,却心思伶俐甚少横冲直撞——遇上有展昭插手的事除外。不假思索,白玉堂紧接便问:“这少年什么来头?” 陆成把叶思源随行的缘由略说完毕,开始倚老卖老。“真正将琴棋书画之道与武学融会贯通的路子并不常见。声名远扬的,无非樊郡琴,婺州棋,南坪书,吴都画四家而已。而这四家之中,又以吴都画居首。吴都江畔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神笔阁,便是吴都画一族后人所立。只是不知遭了什么横祸,现今当家阁主虽袭了一支狼毫卜天下的神画之名,拳脚功夫却是泛泛,全无琴棋书画四家榜首的风范。” 这是白玉堂当日里再次听闻神笔阁之名。那诨名虎子的小乞丐三纸无驴扯了一大通,才捋顺神笔阁、画影神剑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干系。白玉堂目不转睛盯着陆成瞧上一会儿,开门见山道:“你怀疑叶思源是吴都画后人?” “不是怀疑,十有□□便是。”陆成在白玉堂亮如白刃的注视下极为受用,自觉不蹬鼻子上脸不合他翩翩佳公子的八字,“怎样,我这易容术是不是出神入化?明明就是我,可又分明不是。” 既然陆成有□□分把握,那此事差不多是板上钉钉。依陆成所言,叶思源武学造诣不低心性却很单纯,小道消息统领虎子又扬言神笔阁已遭人暗算,追根溯源与洛图之秘逃不了干系。押送的画影不知真假,风声却不胫而走走漏飞快。这一切看似杂乱无章,却莫名千丝万缕环环相扣。 白玉堂思忖片刻,语出惊人,“押送画影是假,护送叶思源才是真!” 陆成被惊掉了下巴,继而嘴唇一点点抿紧,玩世不恭的浪荡神情尽数收敛。“以假画影为饵既能肃清觊觎画影的势力,又能诱出真画影线索。倘依你所言,这趟镖核心所谋竟是以画影之威名藏匿叶思源所在。叶思源为吴家画后裔,神笔阁传人,筹谋的势力如欲求其一画勘算一卦……” “终归不过洛图与画影,”白玉堂薄如锋刃的唇角轻轻一带,和手中长剑锋芒交相辉映,“洛图便由他们去争。只是敢打画影剑的主意,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陆成记得展昭狗拿耗子的初衷是因这趟镖牵扯到画影,白玉堂不依不饶也是与画影相关,于是聪明绝顶的陆公子举一反三得出“展昭为白玉堂蹚浑水在所不辞”的结论。不过眼下的陆成还在为一个叶思源焦头烂额,“虽说□□不离十,但神笔阁声名赫赫岂是寻常势力。叶思源这样毫无城府的,”微微一顿,又道,“我还是得去证实一下。” 白玉堂了然,追问道:“第二件?” “这捎上的第二件,实不相瞒,乃出于私心,”陆成理所当然道,“你该瞧得出我仰慕你师父夏前辈时日已久。自我入这波云诡谲的江湖,便企盼有朝一日能吃一记如假包换的流云一剑。” 白玉堂一言不发,蹡踉一声横剑。青白剑身在真气逼仄下宛若江浪万顷流云千迭,碧波盈盈寒光皎皎。 “已得偿所愿,得偿所愿。”陆成见好就收,竖起三根手指以呜呼哀哉的口吻道:“这第三件,也是此番前来最要紧的事。你家师兄那可是千叮咛万嘱托,我若办不好,他得翻脸不认人。” 白玉堂抱着对陆成这张狗嘴的最后一丝幻想问:“究竟何事?” 陆成的狗牙吐得滚瓜流水,“你那手不是受伤了吗?展昭食不能安夜不能寐时时刻刻记挂着念叨着担心你遭人暗算受人欺负栽了跟头孤立无援,非压迫我这么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素来对打打杀杀避而远之的翩翩公子前来一探究竟护你周全治好你这伤,直至你红光满面活蹦乱跳一口气可吃下一头牛才算作罢。” 白玉堂几不可查蹙眉,视线于陆成身上逡巡,寸寸凌迟。 “学会不动声色了啊,孺子可教也,”陆成没见着预期中的拔剑相迎,皮有些发痒。 剑锋回转竟是收势,白玉堂斜目一睨,不怀好意地笑,“你不是对你那几分易容术颇为自得?便给你个施展才华的机会。” ☆、第三章(1) 自白玉堂纵剑劫镖未遂,陆成临危受命以来,押镖一行人总算过了几天一马平川的太平日子。饱谙押镖一道的杨镖头却责令不得松懈,戒备守夜反愈加森严。展昭和叶思源混了个无话不谈,两人均非多话之人,竟能天南地北侃到废寝忘食。每每张华这发光体不得不滚出视线,展昭便巧妙地一转话锋探问起叶思源的故去年岁。 江之南多丘陵小山,连绵不绝。盘山道崎岖,飞鸟罕至。 一面山崖横生一株古树,本就狭窄的山道被占去一半。余下一半仅容单马而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展昭率先听见不疾不徐的马蹄从山道另一头遥遥传来,渐行渐近。手不自禁搭上佩剑,剑鞘雕琢的棱纹错落有致,于指节敏锐处轻轻一刺。硬的骨韧的指,三宫萌生的沛然剑意浩浩荡荡涌入双手,唤得沉眠的剑锋在鞘中铮鸣。 山道尽头的绿荫林里,缓缓步出一匹四蹄飞雪的骢驹。马背上挤了两人,压得那马有些不堪重负。 两路人马相向而行。张华握紧手中的窄背长刀,杨镖头一对铜拳青筋突起。 行得近了,骢驹背上的两人方撇开林木阻隔显出庐山真面目,是一男一女。这两人从身形来判也就双十上下年纪,少年牵缰绳驭马,那女子则小鸟依人窝在少年怀里。只苦了任劳任怨的骢驹,眼巴巴干望只驮叶思源一人的栗色马,低低嘶鸣一声。行过最狭窄处,那少年忽握了缰勒马。 杨镖头本盘桓着与对面两人擦肩而过,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独木桥,可展昭这搅屎棍偏不遂他意。 展昭施展小巧腾挪之术纵身五尺,轻轻巧巧落足一行人先头,与对面男女相距不盈一丈。“恕在下冒昧,”展昭拱手施江湖道上的见面礼,慈眉善目风度翩翩,“二位停滞不前,可是遇上什么难处?” 女子唇齿方启,但被那其貌不扬的少年抢了先。 “是有难处,”少年侧目打量展昭,逆风逆光。微抬的下颚正落于跟前,骨线流畅不乏硬度,下巴尖精致。又拧巴又骄傲的小模样像一把锤,在心坎上轻轻一敲。 若非少年这张一看就是村东头卖猪肉的屠夫脸,展昭早就捉了人去检查他手上的伤痕。可面对这么张五大三粗的脸……展昭觉得白玉堂的易容品味不该如此生冷不忌,心里没个准数便暂且按兵不动。 少年直直与展昭对视,求人的架子比天皇老子还大。“传闻这一带寇匪横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贱内胆儿小,百般相劝仍踟蹰不前,非等多些人一道才敢上山,”握缰的手一紧,笑吟吟望向瞪眼的女子,“哦还有,贱内天生聋哑,口不能言,得罪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展昭眉峰一蹙,继而笑得亲切温雅,仿佛他乡遇故知就别重相逢。 少年下意识牵马退了两步,再低哼一声驱马立定,睥睨而视。 那女子本百无聊赖嘴里能闲出蘑菇,此刻来了事忽而眼冒金光,青丝遮掩下的目光左瞅瞅右瞅瞅。她虽生了副较寻常女流宽大的骨架,容貌也不算沉鱼落雁,然举手投足和眉宇间的嬉笑怒骂尽显唯女子方有的娇俏。 杨镖头唯恐展昭的古道热肠乱发作,重重咳嗽一声,上前旁敲侧击盘问:“二位明知这山中寇匪猖獗,怎的双人匹马连柄刀剑也不携带?” 少年面相粗犷一双眼却风致,眸光凛凛嗖的钉在杨镖头身上。他一声轻笑,高抬的颈似高崖劲竹。“阁下既不报你一行行踪,我又为何要将身家底子抖出来?我不知你所去,你不知我所为,再公正不得。” 饶是老成持重的杨镖头也被堵得哑口无言。他行走江湖多年还没遇着过如此上来就不留余地的角色,当真是英雄出少年,这要扔勾心斗角的后宫准过不了初一。 “在下展昭,师出天鸾。敢问少侠贵姓,”展昭面色不改,稀泥活得驾轻就熟。 少年一撇嘴,理所当然道:“我姓白,其他的无可奉告。”真气行八脉,一把按住女子蠢蠢欲动的肩头,凑近些许狡黠笑道:“不能说话交给我就好,切莫担心。” 白姓少年的脸颊离女子面庞不过咫尺,寻个合适的角度只当他二人耳鬓厮磨。那女子风流婉转的眼神在少年脸上滴溜溜打转,百口莫辩地抽出空觑了展昭一眼,倏忽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抬手捧了少年下颌,撅唇一印。 这一吻落在少年粗剌剌的面颊上,蜻蜓点水。奈何唇脂色泽艳丽,在少年脸上留下清晰的印痕。 女子捋着马鬃笑得合不拢嘴,若非众目睽睽须保这身装扮的矜持非摔地上打滚不可。杨镖头皮糙肉厚的老脸一红,不尴不尬咳嗽几声。 展昭手中的剑一震,眼睑不开反敛,从窄缝里溅出的目光直逼女子。 受袭的白姓少年怔忡须臾即刻缓神,蔑目疏嫌地抹一把脸,面无表情道:“被狗舔了。”撞上女子挤眉弄眼,又画蛇添足,“哦,贱内肖狗。” “杨镖头,”展昭滴水不漏地笑,转向杨镖头侃侃而道,“白少侠性真率直,与自家夫人伉俪情深,断非歹人。再者这山路崎岖难行又有匪徒出没,相伴而行也有个照应。展某愿替白少侠二人担保,不知杨镖头意下如何?” 杨镖头心头一紧,顺水推舟,“自然依展少侠的意思。” 展昭真气流转纳入十指,长剑微荡离掌分寸,继而扣、旋、竖一气呵成,三尺剑锋抵于后背,蓄势待发只待一声令下。“我看这骢驹驮二人着实辛苦,”展昭的笑意较三月清风更多几分温润和气,“我与白少侠一见如故,不知是否有幸约少侠同行。” 要他下马的意思。少年全无依凭陡然纵身,于高头大马上一跃而下。起无踪落无影,矫健如鹰踏雪无痕。这是行家里的提纵轻功,即便身处虚空周遭无物,依旧能晴空排云忘我驰骋。 “来,”展昭佩剑入腰门户大开,半虚半实揽过少年肩头。侧目,笑容可掬扫了马上女子一眼。 可怜那女子以袖遮脸避开展昭注视,乖乖伏于马上动弹不得。 少年比展昭矮上小半头,对话时分仰头,峭生的下颚再次精准无误落在眼前。“你是不是……”他笑,一个眼神渲染得粗枝大叶的脸明耀万分,语气玩味,“早认出我了?黑腹猫,嗯?” 末字未落,白姓少年蓦然拔地凌空而起,身手之快似白驹过隙,于前重万壑中开辟天堑孤锁。以杨镖头的眼力,尚且只能分辨一道弧光。这正是夏玉琦每每闯了滔天大祸还能来去自如的绝技——浮云纵。这白姓少年,毫无疑问便是经陆成之手易容后的白玉堂。 明知仅借一个快字拦截不住,展昭猿臂轻舒御气横剑,调动周身气劲成渊渟岳峙之势。 白玉堂仗隐脉之气运功于无形,循天地运律另辟其蹊径。白晃晃的身形在离地一丈处留模糊一影,继而就在空无一物的半空打个转,似飞行逐月冲画影剑而去。与前一次从外围突入不同,此番他反其道而行和画影之间相距又近,以游云一脉来看那画影似乎已是囊中之物。 展昭剑不离鞘,起式谦谦如泼画作墨,剑鞘迢递当白虹贯日。宽兮绰兮,猗重较兮。以掌中之剑,畅叙君子胸怀,吟哦淇奥之风。 画影仍坠于栗色马驹身侧。叶思源稳稳掌了缰绳,那马在白玉堂犀利迅捷的一纵面前竟处变不惊。 眨眼之际,白玉堂的手已触及画影剑柄,淇奥剑风也追至身后,似跗骨之蛆如影随形。假若白玉堂一意孤行取画影神剑,虽剑能入手,亦不免身受重创难以全身而退。 白玉堂毫不犹豫便做了抉择,真气在肾俞穴上猛地一冲,不顾身后剑风比先前更快一重直取画影。极限之上,每快一重都是一次艰险万分的琢塑。他这分明是不顾一切势夺神剑,哪怕受创亦在所不辞,但求一雪前耻。 剑柄入手,剑风及腿。 白玉堂一咬牙,腰肢后倾聚力一跃。 那无处不在的剑风忽而散了。展昭衣冠楚楚提剑于侧,对这个一根筋的小师弟又好气又好笑。罢了,白玉堂狠得下心,可他展昭决计下不了这个手。 “哼,猫,画影终归为我所得。”虚空里传来白玉堂的笑声,张扬得不可一世。 展昭不紧不慢收剑,笑意自眼角蔓延。“哦,是吗?” 一剑流云,一剑孤绝。无论怎样的剑到了白玉堂手里,无论是长剑、短剑、重剑、轻剑、铁剑、竹剑、未开刃的剑,使出的皆是流云剑术。能将这形形□□的剑以一成不变的锋锐刺出,出剑者本人必是懂剑之人。懂剑之人,方能与手中之剑心意相通。 白玉堂虽夺了剑,心却是一惊。 提起画影,连茶肆里的说书人也以明快、锋利、轻灵来评头论足。手中这剑却沉了些,稳了些,华光内敛,锋锐藏拙。不像画影,更像是……巨阙。白玉堂身尚处半空无所为依,手已然掣剑出鞘。 ☆、第三章(2) 玄铁古剑,神韵扬扬。巨阙剑别具一格的龙吟在流云起手式下响起,震彻山岳。原来展昭早已暗中将所压的画影与手中巨阙掉包,白玉堂这回的煞费苦心在他来的那一刻已注定会付之一炬。而展昭手中那一直藏于鞘中的剑,才是此趟押送的画影。 白玉堂落地无声,巨阙牢牢控在手间,面对言笑晏晏的展昭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贼猫,你早动了手脚!” “以巨阙换画影,玉堂这笔买卖可不亏,”展昭一本正经。 白玉堂左思右想不得解。“你脑子被门拍了不成?巨阙神剑,就这么随随便便送人?” “我说过,这趟镖,我护定了,”展昭笑得温和,也满足,“更何况,也不是随随便便,得看是送给谁。” 白玉堂手腕一翻便是一道慑人寒光,“你就料定,我会将巨阙还你?” “不,此言差矣,”展昭摆手,语气诚挚得无以复加。“玉堂做事向来神鬼莫测,我一介凡人怎猜得透。就像……”眼神一瞥,似笑非笑,“带个男夫人招摇拦路,此等空前绝后的行径,我是万万想不到的。” 被迫扮作白玉堂“贱内”的便是陆成无疑。 白玉堂嗤之以鼻。“还不是为了做戏做全套瞒过你那贼眼。你放心,我挑夫人的眼光不至于差到这等地步。起码,得温柔恬静,贤良淑德。” 温柔娴静,贤良淑德,展昭咀嚼白玉堂的八字择妻箴言不置可否。这小师弟,八字没一撇的事儿想得倒挺远。 陆成已散了发髻甩掉碍手碍脚的外裙,浓妆尚在却再无阴柔媚态。听闻此言不乐意,蹦踏着嚷嚷:“我说白玉堂,刚还双宿□□贱内长贱内短呢,这翻脸就不认人……”一察觉展昭莫名压抑的目光,生生折了话锋,“咳瞒不了展昭怨不得我啊,你们师兄弟情深义重化成灰都认得,怎般改头换面俱是白搭。” 白玉堂觉得在理,干脆利落摘了面上人皮甩老远。“也是,同榻三年,你这猫就算化成灰我也能给你揪出来。” 展昭深为其然,正儿八经颔首,“毕竟是同床共枕得来的情谊,怎可与一般交情相提并论。” 可怜陆成嗷一声提气疾追,“哎别扔本公子的血汗人皮——”。 白玉堂与展昭相距不过一丈,隔在当中的是萧瑟清冷的山风。剑未交手,剑气未聚,剑意已然从三宫深处滔滔不绝涌现。 “看招!”白玉堂起手便是虚实相接的朝云出岫,剑锋行刺声不绝于耳。 “小师弟,请,”展昭兵来将挡,以剑鞘之钝一一接下流云之险。 灰溜溜捡回人皮的陆成到叶思源耳畔指指点点:“你看看这两人,见面打架跟家常便饭似的。你说他俩都打了那么多年了,怎还不消停呢。” 叶思源一丝不苟道:“他们亲密无间,对彼此出招运气都很熟悉。正因熟悉,关键之处才须苦思冥想另辟蹊径,而因亲狎,方能无所保留无后顾之忧。展昭虽在功力上略胜一筹,但白玉堂招行险峻不容疏忽,可谓旗鼓相当。旗鼓相当又亲密无间,即使打架也是日进千里的修行,真真是珠联璧合。” 白玉堂剑锋斜挑破开一招“如琢如磨”,借这股劲后腾三尺。 密叶林中,嗖一声轻响,暗器伤人。 展昭上躯微蜷,左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扬。从袖中飞出一支短矢,箭镞一闪迎白玉堂去。白玉堂则长剑一挺行刺字诀,直面展昭而来。 从密林中飞出的是一把飞刀,镶倒钩利刺。前有袖箭,后有飞刀,身处无所落足的半空,白玉堂看似陷入进退维谷之境。 陆成攥紧袖中短匕,杨镖头聚气于掌,无奈心急如焚也插不上手。 太快,太险。袖箭挨近白玉堂之际,巨阙也离展昭眉心不愈一寸,千钧一发。 铮一声龙吟,却是白玉堂手腕轻旋挪开剑锋,与此同时右肩一低。袖箭擦过白玉堂横生的锁骨,巨阙剑锋从展昭鬓边划过。袖箭走势呈弧形,箭镞下垂恰到好处砸在那把飞刀刀背上,齐齐坠落。而巨阙剑锋逼仄,打落不知何时冲向展昭背后的□□,衔接天衣无缝。两人都掐准了对方的招数,看似窝里斗得难分难解,实则默契无比携手克敌。 有埋伏。 “并肩子念短吧!棵子里伏了点儿。”杨镖头低喝一声先礼后兵,提一口中气遥遥传声,“合吾的朋友,还请亮个万儿递个门坎儿,免得大水冲了龙王庙。” 杨镖头说的是行镖的春点,意为请拦路之人自报名号摸清来路。密林深处蓦地安静下来,肃杀蠢蠢欲动将至未至。白玉堂目不斜视将巨阙丢还给展昭,手指在袖中一抓扣下三枚浑圆的飞蝗石。 丛林中窸窸窣窣钻出一个人,精瘦如鼠,一顶大斗笠下压,遮了大半张脸。一张嘴,声音是尖亢的,“朋友踩的是我线上的路。都是吃搁念的,近日黑风寨弟兄念储,故而向几位借点枸迷杵。” 黑风寨便是盘踞于此地那一窝穷凶极恶的寇匪。 “在下金钟镖局,犀角灵万。”杨镖头沉住气,以礼相待。 那小贼把腰一挺,拿着总镖把子的的鸡毛当令箭,“管你哪儿来的托线孙。并肩子,亮海青子!” 陆成在骢驹屁股上狠狠一抽,驱之疾驰。再翻身坐上栗色滇马,从叶思源手中接过缰绳驾马飞奔。骢驹开道,滇马随后,一前一后风驰电掣冲出很远。箭矢铺天盖地穷追不舍,一连串扎进泥地。 杨镖头双掌一开起手鲲鹏,掌风雄浑二话不说朝那小贼招呼。可两侧丛林蓦然□□齐发,硬生生逼得杨镖头这副血肉之躯收手格挡。那小贼便趁此空隙一扯帽檐,脚步一返一绕滑不溜手窜出去。两名镖师训练有素,当机立断接过画影,凭两柄长刀死守。 乱局骤起,强龙遇上蛮不讲理的地头蛇。 展昭巨阙出鞘,剑脊横转扫落一片□□。白玉堂一脚凌空,右手五指一扣,三枚飞蝗石啪啪啪弹出去。只听三声惨叫,最近三名寇贼疼得瘫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白玉堂身如流云,手一捞夺过一把剑,几下起落迅捷后退,与展昭脊背相依。 同是铮铮脊骨,熟稔契合,固若金汤。 “猫儿,有小贼来抢爷的生意,”白玉堂嗤笑,剑锋赛雪,映出骄傲硬挺的轮廓。 展昭似叹非叹,修长洁净的手在剑刃之上轻抚,“这可不好。玉堂的生意,也就我能抢得。” 白玉堂暗翻个白眼,所向披靡的锋芒刹那间毕露,“既有不开眼的在太岁头上动土,就休怪我无情。”情字方落,整个人已如流光飞掠,一剑刺出,剑锋所指正是那精瘦戴笠的小贼。 擒贼擒王。山老虎不在,这猴子便是大王。 展昭亦身法快捷,几下燕子三抄水炉火纯青,不但顺手打落漫天暗器,还与白玉堂遥成合围之势。 白玉堂这一剑自上斜刺而下,取小贼环跳穴。并非一击致命非伤即残的杀招,不过欲令小贼动弹不能。 “啊——杀人啦——”那小贼张皇失措拼命逃窜,一双细细的腿被逼出求生的潜力,仿佛鼓上跳蚤蹦来跳去。若是寻常剑术或许还有逃开的一线生机,可他遇上的恰恰是流云剑。流云剑出,三尺之间,何人能撄其镝锋。 剑尖飞至,破布帛,触环跳。 白玉堂的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以剑代手施点穴手法,一触即收,不致伤残。 那小贼在剑尖触穴时缄口,斗笠下的脸一红,又即刻转为正常肤色。 剑客都有一双异常敏锐灵巧的手,恰似苍鹰之眼。以手仗剑,手便是荣誉所在,是性命所托。白玉堂在剑尖点上小贼环跳穴时,手的嗅觉便先一步觉察出异样。这一记点穴,虽中了常人环跳穴位置,却没点中这小贼的环跳穴。 御气移穴。这小贼在岌岌可危之时闭口御气,生生将环跳穴旁移一寸。想不到如此贼眉鼠眼之徒,竟是内家高手,修行上等术法。 白玉堂不是第一次在移穴之术上吃亏。天鸾门下便有此诀,其中修行得最为出类拔萃的,是连续几年屈居春夏之交比武赛第二的智化。 从侧方包抄的展昭手下一缓,若有所思。余光瞥见张华在剑矢冲击下一倒,长刀脱手,旋风飞向与小贼鏖战的白玉堂。雕虫伎俩,还敢在他跟前卖弄。展昭心下微微冷笑,面色如常,谦谦君子之剑剑气全开,卷起一阵剑风毫不客气打碎长刀。 刀片乱舞,寒光乱窜。张华躲闪不及,手臂中刃,画影被埋伏在旁的贼寇趁乱夺走。 巨阙轻轻一收,渊渟岳峙。四下皆埋伏,可展昭所在之地硬是撑起一方无扰无忧的净土,保白玉堂心无旁骛克敌制胜。 能将移穴之术运用于间不容发之际,又能将分寸恰好的人物屈指可数。白玉堂却不管对手师门名姓。亮晃晃的剑光接连迭起,激起千丈雪浪。他要以无处不在的剑光,封锁对手所有退路,将其困入瓮中使其寸步难移。 ☆、第三章(3) 那小贼手脚并用闪避剑光,虽狼狈不堪但在流云剑下未伤分毫。 白玉堂全神贯注,一剑横起封喉,招式不老便蓦地刺出,直攻眉心。 小贼察觉到厉害,上驱似虾米弓起,身体柔韧,脑袋竟从自身□□而过以避此剑。如此一来,那斗笠便再戴不住,啪一声掉在地上。那小贼倒立的眉眼与展昭对个正着。他一抬眉,无声做个口型,师兄。 斗笠在地上的一摔是一声号令,漫天剑矢忽而静默。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bl同人:《[猫鼠]剑河》 作者:雁字翎 第10节 不远处骏马长鸣,轰然坠地。陆家二少双剑出手,不遗余力。 密林,窄道,冷风。枝桠弯折,风声喧涛。 叮一声轻咛,细若蚊足。展昭兔起鹘落,横侧里冲向白玉堂往地上一扑,翻滚一周反身在下。白玉堂全无抵抗,朝夕相处滋生的信任使他在生死存亡之刻对展昭毫无保留,只那凉薄锐利的眼骇人地一瞥声源。 从一侧林中飞出一根细细的银线,快得不可思议,嗖一下挂上另一侧的枝干。银线贯穿时擦过一只低掠的飞鸟,顿时令这只误入歧途的鸟身首异处,连垂死的叫唤都来不及。 这银线锋利至此,触之即残。 “千蛛丝。”展昭的声音微哑,略急切的低音在白玉堂耳畔轻语。 千蛛织网,万蝇难全。这不起眼的银丝韧无可断利无可破。白玉堂若用夺来的剑去斩,大意之下不免剑毁人伤。展昭却是早见识过千蛛利器,知它远比寻常刀剑恐怖。 白玉堂受展昭之护不由恼怒,没给展昭好脸色,凶巴巴道:“就你博闻强识。” 展昭轻笑,刀光剑影中这低低笑声直没心底,似须翼轻挠。 白玉堂周身一烧屈膝一顶,揪了展昭衣襟居高临下。 “我家小师弟过目不忘七窍玲珑,我若不以勤补拙,可不得被他嫌弃,”展昭一本正经道,又陡然压声,“边破边说。” 金钟镖局以杨镖头为首的三人已然被擒,陆成和叶思源在千蛛阵下大约也凶多吉少。边破边说,白玉堂当即意会,展昭这是要与他联手,共破千蛛之网。 说时迟那时快,刚还滚作一团不可开交的两人突然飞身而起,似虬龙出渊劲竹拔地。 那小贼往左右两侧分别打个手势,回风迎浪退避三舍。 此时千蛛线有增无减已涨至五根,五线交织成北斗雏形。又一根从天而降飞跃,来势汹汹拦腰划过。 展昭和白玉堂都没对个眼,一左一右已然冲入阵中。 巨阙以静制动蓄力一击,竟是迎难而上直对千蛛银线。千蛛线砸在巨阙背上,两件利器互不相让,发出惊天撼地的蹡踉一声巨响。展昭这一挡没什么技巧,却非用的蛮力。五指稳如泰山,借力打力半推半让,阻下千蛛线来势。 与此同时白玉堂提气一纵,身形之快似电光石火,于千丝百网的杀机之中肆意妄为。 一根千蛛线紧随其后。 白玉堂腰腹一缩侧转方向,以游云心法为基,来去自如。那千蛛线便兢兢业业追着他脚后跟,强扭之下如利剑裂锋,一阵嗡颤。 侧转后,白玉堂所迎方向正是展昭。 刹那间,白玉堂掌力在展昭肩上一拍,蓦然腾高数尺。展昭手稳如山,驱巨阙引千蛛丝硬生生折转。铮铮撞击声令人牙龈酸胀,两根倒霉的千蛛丝缠在一块儿自相残杀得难分难解。两只罪魁祸首轻轻松松避过其余丝线,笑吟吟黏糊到一起,肩臂相依。 “刚才那小贼,可认得?”展昭低声道。 白玉堂满不在乎,“你相好?” 嗖嗖两声,又两根千蛛丝来势凶猛。两人从容不迫,一左一右兵分两路。白玉堂故伎重演,引了千蛛线往展昭手旁拉。控制千蛛线之人虽有了前车之鉴有所防备,怎奈何展白二人手下功夫俊搭档又默契,无可避免地再次着了道。其中一根千蛛丝一头栽在另一根上面,稀里哗啦绕成一团。 展昭忙里偷闲,没来由低笑,“瞎说什么。你智师兄,没看出来?” 在那小贼低头掉斗笠的档口,展昭认出这讨人嫌的山匪就是智化,与他师承一脉。而智化那百忙中对展昭的一抬眉,恰是邀约之意。 “他啊。可智师兄不愁吃穿用度,为何落草为寇?”白玉堂眉峰一蹙,忽而福至心灵,“这群山匪,不仅仅是山匪。”有疑点,有秘密,才能令智化这只黑狐狸不惜改头换面沦为草寇,甚至主动请缨干劫镖的营生。 “那黑狐狸请我们助他一臂之力,故而还得想个法子深入山匪内部。”展昭眯眼,云淡风轻凝视当头而来的又一根千蛛丝。 白玉堂这娃比展昭诚实得多,“画影尚在他们手中,陆成和叶思源亦安危不明。这群山匪,迟早都是要拜会的。“ 此次三丝齐出,似毒蛛织网。 “猫儿,我倒有个主意,”白玉堂玩味道。身形若流云千重纵横苍穹。 展昭抬剑一劈,仗精纯内息隔开丝线。“何时连玉堂也卖起关子来?” 白玉堂身轻如燕,自展昭脑后飞掠而过,挑衅道:“你乖乖束手就擒,可不就打入山匪窝里?到时我再来救你,顺势端了他们的老巢!” “这可不大行,”展昭愁眉苦脸道,“淇奥为英雄之剑,流云为美人之剑。这世上的理,总归是英雄救美人,美人配英雄。” 以英雄喻淇奥流云喻美人是白玉堂幼年初见流云剑时下的论断,谁知到头来承袭夏玉琦衣钵的竟成了他自己。展昭胆敢拿出他少不更事时分话当金科玉律来说事,可把白玉堂气得直跳脚。于是浮云心法一转,白玉堂的身形忽然慢下来。 这慢是相较之前的电光石火而言,却并不显得滞涩难行,更像是大浪淘沙白云苍狗后洗刷出的淡定从容。轻灵、迅捷、如梦似幻。也不见白玉堂的动作有多快多纷繁错杂,那三根丝线竟在不知不觉中听之任之。星辰、日月、风云、山石……白玉堂这一手是以天地运行为基,调动千蛛利气,结乾坤之阵。 展昭最头疼的便是这小师弟在阵法上得天独厚的慧根。一把人惹跳脚了,这小耗子便拿个阵法困他,自个儿大摇大摆钻角落生闷气。虽说一阵要成颇为不易,加之展昭心思敏锐往往能化险为夷,可也不免有马失前蹄遭小师弟毒手的时候。偏偏白玉堂布的阵法顺应天时仰仗地利,着实难解。有一回连天鸾掌门宴希来也束手无策,只得等过了时辰待日落西山,方把满脑袋泥浆的展昭救出。 不过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展昭在和白玉堂斗智斗勇的过程中早斗出满腹经纶来。眼见天地之势一聚,他手掌一翻扣剑,连挑带刺共出三十二式。招式之间的衔接游龙飞凤,外行人看来宛若一套君子之舞。 那逐渐合璧的势头稍凌乱。 展昭一鼓作气,取淇奥剑中琢磨之味耗去阵法之势。 暮色渐合,昏暗的密林中,忽有星光一点乍隐乍现。展昭知白玉堂结阵之际全神贯注不得分神,情急下巨阙横斩生生撞开一眼。 海晏河清时窝里争斗,一有外患顿时生死与共,这两人就是不知廉耻得理所当然。白玉堂领会展昭用意,主动放弃已结十之五六的阵,衣袖一佛打出一粒飞蝗石。 偷袭的暗箭一分为二,前半段的火舌还冒着青烟。紧接着,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滚出几个黄澄澄的团子。那火舌一靠近团子便一口吃成个胖子,哗啦一下熊熊燃烧。原来这几个团子在油中浸泡,一遇明火即可助燃。 山匪烧山,该是花了多大的血本。展昭燕子三飞朝不远处断崖腾挪,三点足落地,摆出中庸之道遥遥对白玉堂道:“玉堂,得饶人处且饶人。” 白玉堂也明白一旦山林俱焚会生出数不尽的祸端来,故将长剑一扔,身无赘物提气纵身。 断崖高百仞,又是斜阳夕照时分,看不大真切。从断崖越至另一山头对一般人而言远如天堑,可展昭和白玉堂偏不是这一般人。身后追兵上气不接下气也摸不着他们的衣角边。两人几乎是同时腾空而起,一篮一白似鹰鹞振翅,扑向对侧山岭。 智化悄无声息出现在对侧山崖,从一块石头后面探出个脑袋冲二人招招手。继而一推石头,大功告成般笑嘻嘻拍拍手。那石头轰然坠下悬崖。 展昭的燕子三飞用完三段方能横渡天堑,故在空中掌巨阙以为落脚。白玉堂的浮云纵虽可于无所依凭的半空拐弯,可还得收拾身后追来的剑矢。所以展昭和白玉堂的这段空中飞渡并不快,以至于智化推落的石头率先砸至谷底。 哐当,水花飞溅的声响在两面绝壁间来回。 展昭和白玉堂凌空的脚下竟然是水。不知是河是湖是潭是溪,不知深浅不明远近,可毋庸置疑确是潺潺水源。 智化此举是为攻心,正中白玉堂七寸。 天不怕地不怕的白玉堂畏水,也是幼年种下的心魔。此时周身无以为依,足下空空前狼后虎,那石头砸出的水花声如雷贯耳。 游云心法以纯为根脉,讲究心无杂念心神合一。心念一乱,根基崩塌,以致游云再非游云,浮云亦非浮云。白玉堂气息稍沉身形一滞,瞬间从翩若惊鸿变为托不起的秤砣,一头朝深谷底下栽去。 ☆、第三章(4) 白玉堂栽得快展昭出手更快,有他展昭在此哪能容人欺负到他家小师弟头上。巨阙低吟似潜龙施威。展昭上躯俯倾追至白玉堂下方,执剑之手稳、准、果断,剑身平出恰横于白玉堂脚下。 看好戏的智化大咧咧翘着二郎腿,自叹算无遗策。他早在这侧山头设了下三滥的埋伏,只待展昭舍己为人将白玉堂送上山崖,那几包砸重金换来的蒙汗药便可大展神威。到时白玉堂心神不宁又担忧展昭安危,不愁他不入圈套。 谁知展昭将脖颈一挺,似笑非笑一瞥智化。 分明是自下而上的逆视,可愣是运筹帷幄高屋建瓴,有千骑将帅的摄人之风。 智化觉得自己被看透了,那滋味就跟众目睽睽下不着寸缕似的,恨不能寻块豆腐撞死以了余生。 白玉堂的脚落在巨阙横面上。展昭调转周身真气,仅以一手,一剑便承载了白玉堂全部之力。巨阙剑柄呈深色,衬出展昭修长稳妥的手指。指甲磨得很短,指缝一尘不染,内行人一看便知这是执剑之手。也只有这么一双手,才能在四面楚歌中临危不乱,方能于千钧一发之际转危为安。 白玉堂心魔虽起却到底身负绝技。巨阙剑吟一起,他强压四散凌乱的真气重汇奇经八脉,快速坠落的身躯也缓了一缓。 趁此时机展昭单臂一揽,将白玉堂拦腰环到自己身前。两人像断翅的风筝一道坠落,嗖一下便没入昏暗中。 展昭和白玉堂自小一同搓澡搓大的,较这更亲密无间的肢体接触多了去了。倒是智化瞧得下巴颌都要脱臼。展昭什么人呢这是,不是和白玉堂感情铁吗?不牺牲自己保全小师弟也就算了,还拖人下水拉人陪葬。简直丧尽天良罪无可赦! 白玉堂的确惧水,但多年来折磨折腾他一遍遍煎熬灼烧他的,实则是至亲好友离去的悲恸和对自身无能为力的痛恨。好强之人不惜命不畏死,却受不得“不行”二子。 故而展昭不会丢下此时此刻的白玉堂。哪怕一齐陷入愈发生死未卜的困境,也胜过自作主张做出一个“为你好”的抉择。 风声鹤唳,风云悸动。凉风在□□的肌肤上划过,似刀剑铭刻。 白玉堂的耳廓不偏不倚贴在展昭左胸膛上,入耳的便是那与执剑之手同样沉稳有力的心跳。还好,还活着,还在,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念及次,桃花眼梢斜飞,笑意没入纤俊硬挺的眉骨。 展昭无意间低头便中了心猿意马的邪。 先清醒的是白玉堂,他们尚处悬空,当务之急是稳住下坠之躯。周身气息尽数散去,再调三宫之气穿会阴尾闾,灌玉枕百会。不破不立,破而后立。有展昭在侧,那一点蠢蠢欲动的心魔微不足道。 白玉堂眸色一动。 展昭会意,以擎刀之态握剑。 电光石火间,白玉堂双掌齐出将展昭推开。两人背道而驰,各自挨近两侧山崖绝壁。 身离崖壁不逾三尺,展昭风驰电掣般出剑。巨阙劈石,玄铁剑刃蹡踉一声没绝壁而入,震得山峰都晃了三晃。手臂一使劲,一个鹞子翻身立足于横生的巨阙之上。 绝壁鬼斧神工,却并非光滑如镜。白玉堂轻转折身,驻足于展昭身侧。落脚处,不过一点凸起。 大起大落,心有余悸。白玉堂觉得堵得慌,智化这一招围剿虽功亏一篑。可只因他心魔作祟,差点就害两人着了道。害人害己的,他就一当仁不让的拖油瓶。思忖间,不免流露出几分垂头丧气。 展昭怎会看不出白玉堂心里那点小九九,双臂交叠侧目,笑问:“不好受?” 白玉堂怒目而视,言简意赅地给展昭指路:“滚!” 展昭不滚,还光明正大凑近了。“智化那黑狐狸才不好受,排兵布阵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到头来在我展某人的神通广大之下竹篮打水一场虚空。没捞着我,更没捞着我家小师弟。回头估计得挨骂。” 白玉堂哼一声,扭头,“还神通广大?涎皮赖脸,枉为君子。” 展昭哈哈大笑,胸中万千丘壑在崇山峻岭间吐纳。“君子如何,不是君子又如何?所作所为无愧于苍天,不愧于黎民百姓,那流芳千古、默默无闻,甚至是遗臭万年又何来区分?况且,”眉宇一弯,一本正经道,“玉堂面前还端什么架子,我那些不堪入目的过往事你都一清二楚,我那些个长处、短处、强势、弱点,哪个你会不知?” 白玉堂出乎意料静默须臾。 落日剩最后一缕红光,寒风猎猎。 “猫儿,我知你意,”白玉堂一拍展昭肩膀。展昭这是以自损予以劝慰,区区心魔算的了什么,谁人没有狼狈不堪无可奈何的时候。无论世人冠之怎般名号,展昭在白玉堂面前始终是那个同在天鸾习武论道的师兄而已。展昭自信要强,可为除白玉堂魔障,心甘情愿把面子丢得一干二净。 白玉堂心下动容,手上嘴上却不饶人。这一拍暗藏玄机,拍得展昭猝不及防脚下一滑。 幸而展昭身经百战斗起耗子尤为好手。一脚虽滑另一脚当即使出千斤坠,悬空的腿直取白玉堂阳陵泉。“玉堂,来日方长,何必急着开打?待找个好山好水之地再行开打,边过招边赏美景,岂不妙哉?“ 白玉堂圈转半周寻另一处凸起落脚,继而狡黠一笑,鼻孔出气蛮不讲理道:“啰嗦什么。把你打残废了我自然罢手。” “那你可得保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你做的因,理当负全责。”展昭手握剑柄拔剑,长袖一摇打出一枚袖箭,紧接着兔起鹘落沿山崖顺势而下。一草一石俱是攀落支点,蓝衫翩翩动如脱兔。 白玉堂一个平仰躲开袖箭,疾影飞度穷追不舍。“衣食无忧算甚?”风声夹杂,“猫儿要的东西,何愁爷给不起?” “话说……”展昭周身张弛有度蹿得愈发快,“被你追得腿麻腰酸头昏脑涨四肢乏力,该算残废吧。” 白玉堂一怒,“要脸不要?” 几个起落间两人已接近谷底。这谷底果不其然有一口半月潭,山水为源,一条溪涧出流。 展昭的速度忽而放慢,双脚落地时更是悄无声息。蜷腰低伏,一闪身避于一株乔木之后。白玉堂紧随其至,就伫立在展昭身侧。 天色虽暮,但展昭和白玉堂眼力极佳,一眼就瞅见水潭边鬼鬼祟祟的两只小鬼。借水潭映出的月轮之辉,他们看出这两小娃一男一女,脑袋上顶个不修边幅的鸡窝,从装束上看像是蓬头垢面的乞丐。男娃屈膝俯首,女娃左右放哨,也不知在做什么摆不上台面的勾当。 “脸有何用?”展昭作为一个有始有终的人,还惦记白玉堂方才那一问,一本正经道,“该不要的时候,自然不要。” 白玉堂一脸鄙夷瞪展昭,打心眼里不愿认这没羞没躁的同门。 展昭虚怀若谷,泰然自若地揽过白玉堂肩膀贴近脑袋,手指一勾指着那俩小娃。“瞧见没有,形迹可疑。” “多事猫又管闲事?”白玉堂鼻孔出气,懒于拿正眼瞅人。 展昭笑逐颜开,振振有词,“唉,怎就闲事了?话说我们还得和黑风寨斗智斗勇,任何丁点与之相关联的线索都不能放过。天时、地利、人和俱全,方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眼光倒是老辣,夜幕下洞若观火,“这双小娃不像会功夫的样子,若无意外,只需悄然尾随一段便可察其意图。” “悄然尾随?”白玉堂终于纡尊降贵正视展昭,明晃晃一笑闪瞎狗眼。 展昭直觉不妙,气经足三里横注地五会,偷偷立了个八风不动的神针定海。 白玉堂一提脚直取展昭小腿,行快、准、狠的路门,似百步穿杨一矢追命。 展昭双腕错落以柔克刚,掌内所聚的内劲从侧方打磨白玉堂的来势。双手慈悲为怀地一带一引,竟试图将白玉堂的罡风气劲在不动声色中逐渐散去。 可白玉堂哪会轻易遂了他愿,要给展昭添麻烦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儿。这一脚招式未老陡然变向,借上驱倾仰之力生生折转角度,自展昭围而不困拢而不收的掌风间一窜而出,啪一声正中藏身乔木。 那乔木本就有些老态龙钟,枝桠枯了半数,冷不防受白玉堂一脚顿时魂归西天连根坠倒。 轰隆震响,两小娃跟见鬼似的一蹦三尺高,那男娃娃手里咕噜掉出个长条状的玩意儿。 白玉堂桃花眼如星屑,笑得贼鬼,没半点抛头露面的意思。 展昭望了望满地狼藉,爱屋及乌地觉得还挺赏心悦目。继而拂去肩上一片落叶,正襟整冠,和颜悦色地走向俩小娃管闲事去了。 那男娃见一幢幢人影自林间走出,一把捡起掉落的长条兜入怀里,急中生智话如连珠。“我和小妹为追一只山鸡误入山林深处无法脱身,看天色入暮不过想寻个地儿幕天席地对付一晚,实是无意到此绝无恶意,还请这位爷……”此时那男娃已能隐隐分辨展昭眉目,横竖看来都不像是凶神恶煞的主,是以骨子里到哪儿都不忘卖消息捞金的本性又占了上风,话风水到渠成一转,“瞧在我兄妹饥寒交迫无依无靠的份上,施舍些许?” 那女娃娃配合默契地捂腹嘤一声,趴在地上不省人事。 此刻白玉堂闭着眼都能认出这俩小娃来路,不正是招摇撞骗仗三寸不烂之舌纵横九城的虎子阿花兄妹。他二人离开如鱼得水的城区跑荒山野岭来作甚?难不成……是虎子兜怀里的东西有什么古怪? 展昭虽不认得这俩小骗子,可明显在道行上更胜一筹。他不去揭穿说昏迷就昏迷的阿花,也不揭穿盯着他衣下钱袋不住咽口水的虎子,而是悲天悯人道:“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黑风寨的匪人也不知何时巡逻至此,日头一落豺狼虎豹毒蛇虫蝎什么都有。” 毒蛇虫蝎四字入耳,阿花再躺不住,嗖的起身揪住虎子破烂不堪的衣衫。 “等等,”虎子将怀里的东西抱紧了,“你不是黑风寨的人?” 展昭也不再装腔作势,蹲下身与虎子齐平,“若是黑风寨人,大晚上不在寨中吃香的喝辣的反跑这鬼地方受罪?” 虎子紧绷的身躯明显气息一懈,“也是,若是黑风寨那群强盗,定不分青红皂白先绑了人拿去试问。瞧你眼明目正,也当是光明磊落之辈。” “你对黑风寨挺了解?”展昭套话的本事也是首屈一指。 这问正中下怀,虎子笑开嘴露出尖尖的虎牙。“那可不,我虎子可是这南九城的消息总督,九城之中随便打听打听都有我的名号。天南地北的消息,就没我不晓不明的。这到了九城的人,就没我揪不出来的。” 展昭十分上道地摸了几枚铜板出来,笑吟吟问:“可有见过玉魂剑夏老前辈的传人,白玉堂?” “有啊,”阿花从虎子身后伸出细细的胳膊嗖的抓过铜板,笑得合不拢嘴,“那白玉堂追人追到青楼,都不敢进去,只能干瞪眼。” 虎子一把捂了阿花的嘴,“别瞎说。” 只字片语间展昭已了然,色如墨玉的眼微微合拢。青楼?陆成啊…… 白玉堂再无法置身事外,丢脸丢到展昭家较众目睽睽下裸奔还不能忍。一段斜冲二段腾空,两个起落已落足展昭身畔,面色跟吃了两大筐蒜瓢似的冒青光,“死猫,瞎打听什么?问正事!” “啊白少侠是你!”虎子激动得就差涕泗横流掩面而泣,声音都是颤抖的,“那这位,想必就是……是展大侠!求两位大侠救小妹一命!” 虎子只求救阿花一命却不求自己之命。展昭与白玉堂相视一望,神色俱凝。 “谁要追杀你们?”展昭有条不紊。 虎子一字一顿道:“桐山,竹叶青。” 桐山五蛇,黑眉蛇以魅瞳幻术杀人于无形,竹叶青却是最擅追踪。草蛇灰线伏线千里,只要被他盯上的人,就算改头换面改名换姓,也逃不脱他如跗骨之蛆似的追踪。被竹叶青盯上过的排的上号的风云人物不胜枚举,每一个都试图逃离他的魔抓甚至将其斩杀一了百了,可到头来,逍遥自在的依然是这条令人闻风丧胆的竹叶青。竹叶青三个字,就是江湖中人的噩梦。 竹叶青这等杀手,竟舍得与两个小乞丐纠缠,不是脑袋被门夹了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 “为何?”白玉堂的目光宛如利刃,吹毛断发。 “因为,”虎子一咬牙,缓缓抽出怀中所囊之物。 被虎子宝贝般护在怀里的是个其貌不扬的卷轴,径不盈一寸,长不足一尺。从装裱做工来看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 山风呼啸,这不起眼的卷轴尚未开启,便有揽纳乾坤山岳之势。 “出自神笔阁叶阁主之手,前辈说画中所绘,乃双锋之秘。” ☆、第四章(1) 虎子得此卷轴全拜他多年来对金银的敏锐所致。当日驶过南城那几辆马车不起眼,可车辙印深至半寸,可见车中所载多是贵重之物。南城的小乞丐一听有油水可捞,立刻团结成铁板一块,调虎离山的调虎离山,偷鸡摸狗的偷鸡摸狗,彼此分工井然有序。虎子钻进一辆车内没见着金银,却与车里病恹恹的老头险些撞了个人仰马翻。 这老头便是叶老阁主。虎子至今还摸不着头脑叶老阁主怎就对他青睐有加,不过牛头不对马嘴交谈须臾就命他速去一家当铺取卷轴。就在虎子取走卷轴当夜,那家当铺被一把火烧成灰烬,整个当铺无一人生还。 鲜有人算得到这幅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画卷会落在一个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小乞丐手里,可到底还是有势力追到虎子头上。最凶险的一次也是这兄妹二人命不该绝,被夏玉琦从一堆刀剑棍棒底下救出。 “小半年前你二人命悬一线便是因为此画?”白玉堂的手指轻轻一使劲,那卷轴倏的弹起,摇摇晃晃随时散架的模样。 虎子瞧得一惊一乍,下意识道:“啊,嗯是。” 啪一声,画卷已然完好无损跌回白玉堂掌心。这惹人心惊肉跳的罪魁祸首变本加厉,伸食、中二指夹着画卷滴溜溜转圈。“救你们那位前辈……”声音微微一提,“当时,可还好?” 展昭从白玉堂手里抽出画卷妥善安置,谦谦有礼地说风凉话:“祸害遗千年,你和夏叔两只祸害精能不好?蹦踏上几百年铁定没事儿。” 插不上话的虎子默默把“挺好”两字往肚里咽。 白玉堂一掌就招呼过去,以掌作刃斜削咽喉,左手扣指已对上展昭肩井穴。展昭却早有防备,周身圈转似行云流水,恰将厉招一一避过,手里的画卷简简单单一抬,顶端欺近白玉堂的前胸膻中穴。 电光石火中,白玉堂挑眉冲展昭一笑,又薄又凌厉的唇如利剑勾魂。 这小祸害精…… 白玉堂不进反退,白影似白驹过隙自虎子阿花中央掠过,弧光一闪已跃开三丈,落脚之处不过一根细细的枝桠。夜风微凉,白衣公子眸如辰星衣袂翩跹,随细枝桠轻微的颠簸起起伏伏。 倘陆成在此,当恍然大悟展昭喜欢躲树上吓唬人的习性都哪儿学的了。 展昭毫不拖泥带水,足履一踏凌空飞上白玉堂栖息的树杈。 嗖嗖数声,白玉堂竟在方寸之地来回腾跃。速度太快,以至于那些白晃晃的影子俱成了真真假假的幻象。一时之间,树杈之上白影成群似群浪翻腾,辨不清这人到底落在何处又驻以怎般架势。 展昭精准无误一把抓住枝干,手臂轻带翻身跃上,手臂一横架住来势汹汹的一拳。 白影团簇,刹那间聚拢。飞蝗石出手,打向展昭下肢。 展昭闻声辨器聚真气于少阳脉,生生用气劲变更飞蝗石去向。那飞蝗石本是斜向地,经展昭之手变为径自向下,劲头愈猛。 啪一声,这势如破竹的飞蝗石竟撞上什么坚硬之物粉身碎骨。 白玉堂向展昭一眨眼,脚劲一发折断树枝。 两人拿捏时机一左一右跃至两侧,迎面而立距离约莫一丈。那断落的枝干坠下,横隔拦截在第三面。 “黑狐狸师兄,”白玉堂笑得令人发冷,同被瓮中捉鳖的倒霉催家伙寒暄,“在黑风寨当匪寇的日子是不是滋润得不行?拿水来算计我们?真是神机妙算。” 这偷鸡不成反被捉的正是智化。面对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的白玉堂,智化面不改心不跳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把旁边的地方拾掇干净了,慷慨淋漓道:“坐。”继而目视苍天,神游天外。 展昭悲悯地指了指智化,对白玉堂道:“你智师兄忍辱负重曲高和寡,可怜人,体谅他些,嗯?” 智化忽而大笑三声,摇头叹息道:“好个曲高和寡,曲高和寡……说话迂回婉转是门学问,展昭你该去好好研读一番。” “你知晓的,”展昭的笑温润如玉。你若非与玉堂过不去,我又何必至此,毕竟我一向心慈嘴软。 白玉堂瞅瞅展昭,蓦地一蹙眉,把脸转开了。 智化目不斜视,那股神神叨叨劲与神棍有几分神似。“我不算计,自会有人算计。如今不算计,日后自有人算计。与其那时替他收尸,不如先难受着。难受着难受着,便也习以为常了。” “我倒觉得,这事你不用担心,也不用插手,”展昭也坐下,眺望九天星河。星月光辉洒落山巅,色泽无暇,恍若严冬时分天鸾连绵不绝的皑皑积雪。“不会有那一天。区区心魔,岂是玉堂敌手。更何况……” 智化的笑很苦,还有那么点隐忍的嫉妒,“有你在,他非茕茕独行。” 展昭一笑,默认。 “你为何总时不时把自己弄惨兮兮的模样,丧门神一样,”白玉堂掌控好力度和角度啪的在智化脑门敲了枚飞蝗石泄愤。 智化遭飞蝗石撞击却浑然不觉,继续忠贞不渝地扮演丧门神,喃喃:“你不懂,你们都不懂,不会懂的……” 白玉堂在智化前额留下教训后气消了大半。他往智化对面一坐,对付起疯子别有一套,“喂,话说这黑风寨,到底藏了什么隐秘?” 智化本蜷缩倒地突然一跃而起,借夜幕之掩似泥鳅流窜尺蠖爬行,抬手便点了虎子阿花二人睡穴。“这俩小娃等会再议,”他将兄妹二人放平,竖耳细细聆听一番,忽拔高声道,“出来吧,再躲着也是无用。” 白玉堂瞪圆了眼,五指一覆轻扣飞蝗石。有埋伏? 展昭却将白玉堂的手按下,附耳道:“没埋伏,他就唬人的,以确保万无一失。” 白玉堂直勾勾瞪展昭,这也行?兵不厌诈? “黑狐狸疑神疑鬼,自然多些噱头。是以他日后若这般唬你,可千万别上当啊,”展昭语重心长,重谁轻谁一览无余。 智化一连变换着法子喊了三次方作罢,终于郑重其事道出所谓的黑风寨之隐秘。“黑风寨不过是个聚集三教九流之辈的土匪窝。真正的秘密,却是埋在黑风寨安营扎寨的方圆几百里之下。”智化双目如炬,仰视巍然耸立的高山,“这座山,里面整个就是个巨大的牢笼。” 《刑志》之中载有天牢、地牢乃至海牢,可这“山牢”竟是闻所未闻。白玉堂来了兴致,“这山是空的?” “正是,”智化以指作笔于虚空中描画,“此牢共计一十八层,每层有七七四十九间笼,九九八十一道关。笼分明房与暗格,无二相同。关则步步暗箭寸寸夺命,据说昔年在江湖上风头正盛却乍然销声匿迹的偷王,正是殒命在第七层刀山之中。” 昔年偷王何等行踪诡秘,大内宫廷如自家后院来去自如,越狱就像家常便饭全看他心情晴雨。谁想一代传奇竟失足在此,足见这山中之牢凶险万分。 展昭若有所思,“如此诡谲浩大的牢笼,非朝夕可成。” “可偏偏不论江湖还是庙堂,无论坊间说书还是官宦作录,竟无关乎此牢笼的一字一句。不过……”智化卖了个关子,谁知展昭和白玉堂两人关键时刻就掉链子,愣是默契地不接茬。智化悻悻地打碎牙往肚里咽,“咳,能将整座牢笼建成一个机关城嵌入山体,我思来想去,也只有邓家堡有这个能耐。” “邓家堡先人的建筑机关之术师承公输班,在江湖中确是一绝,独一无二。”展昭波澜不惊,手指轻按剑柄,“虽说邓家堡在二十余年前惨遭入侵,偌大家业一夜之间毁于一旦,可这建筑机关之术倒是极有可能还有传人的。” 智化幸灾乐祸冷笑,“邓家堡机关重重刀山火海,却在一夜之间崩塌,若没有堡中之人接应带路,嘿嘿……” “有内奸?”白玉堂眼里揉不得沙子,目光霎时迸溅出一片寒光。 “人心叵测。利害面前,在世人眼里,情谊这个东西不值一提,哈哈。”智化蓦然开怀,鲤鱼打挺接连转了三个后空翻。 展昭一脸同情,“可怜人,玉堂你就休与他计较了。” 白玉堂送展昭一个单刀直入的白眼。“你当我是你?邓家堡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闲事爷才懒得理。至于黑狐狸这样的疯子,”白玉堂斜眼打量,不怀好意道,“一物降一物,日后会有人收拾。” 展昭满脑子只剩下“一物降一物”和“收拾”两词,笑意深了些许。 智化撒泼完又蹦踏回来,“黑风寨便是为守卫这牢笼而建。不过寨中知道牢笼所在的不过十几人,而真正掌控牢笼之秘的估计就只有寨主一个。” “牢里关押的谁?”白玉堂出其不意,打断智化的长篇大论,“你想把我们弄进笼里,是想把谁捞出来?” 智化甫一张嘴就被白玉堂拿住渊腋穴,这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白家小娃威胁,“别扯些有的没的,直接报名号,说你本想要我们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啊谢谢谢谢渚莲愁和飘然雨蝶梦的地雷!!!蹭~ 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不过真的真的不用花钱砸雷了!喜欢的话留言就可以了么么哒(づ ̄3 ̄)づ╭?~ ☆、第四章(2) 智化瞥见展昭助纣为虐的模样,无可奈何散去体内聚集的真气,一五一十道:“前辈不愿说名姓,只自嘲是六界游魂。可从他气度举止,近日来江湖中传闻,以及黑风寨人对他索求来看,这位前辈十有□□是神笔阁叶阁主。” 白玉堂逆视展昭。叶思源他爹! 展昭颔首。嗯,父子保不齐就团聚了。 “如今双锋传言甚嚣尘上,神笔阁又是能指示双锋所在之势力。叶老阁主虽暂未受到非人折磨,可……谁又说得准。将老阁主从牢中救出,逃离魔抓,方是万全之策。我自知在机关阵法造诣上不比师弟你,是以想将你送入牢中,你我里应外合寻思这破解之法。” 白玉堂冷哼,神色睥睨。“不进入牢中,照样能破这牢笼。何况你已将同那猫随行一伙人尽数捉了去,这牢笼势必得闯上一闯。” 智化盯着白玉堂瞧上片刻,蓦然发笑,“你破啊。我已打探过,那瞄目少年就关在第五层商位,另一个压于第五层羽位。叶老阁主独占第十八层。” “不急,”白玉堂倒也沉得住气,没被智化激跳脚。“你且说说,这黑风寨寨主究竟是哪号人物?” 展昭轻描淡写问:“黑风寨幕后之主又是谁?” 智化干脆利落地摇头,“不知道。黑风寨下设四守卫七头目,谁都不曾见过寨主真容。只因寨主每次出现都戴一张黑铁制成的面具,说话则用腹语,不辨男女。” “你如今是什么身份?”展昭道。 “什么都不是,”智化眼见瞒不住便识相地一一道来,“四守卫里北守卫复姓欧阳,单名一个春字。他落草为寇的缘由是被寨主算计不得不依赌约入寨,本身是个侠义心肠,最见不得滥杀无辜强取豪夺之事。故而其余三守卫将他视为异端极力排斥,可寨主在三番五次挑唆下依然极为看重他。欧阳春好几次进退维谷,俱是我出谋替他脱困,所以我目前是他最亲信的人。” 展昭调侃,“他一一根筋得你这狗头军师,真可谓天造地设。” 智化沉默片刻,缓缓道:“我不过利用他在黑风寨的地位。待你二人破了这牢笼,我便走了。” “所以……”展昭巧妙地转开话锋,双眼微阖,居高临下。“我们所遇的埋伏均拜师弟你所赐?你以画影作饵诱欧阳春入局……” “哈哈哈哈,错了错了。大师兄啊,这回可是你猜错了,”智化抚掌长笑。冷不防一记飞蝗石正中眉心,白玉堂双手环抱阴晴不定,“笑什么笑,憋回去。” 智化从善如流地憋笑,肃然道:“欧阳春那里,我照实说的,未有隐瞒。他不假思索答应,只将手中所有人手调度都交与我任我所为。埋伏皆拜我所赐是不假,可即便我不出手,另外三守卫也不会善罢甘休。”稍一顿,认星辨月,“将近戌时,我该走了。这两小娃?”指指尚昏昏入睡的虎子阿花兄妹。 展昭计上心头,“囚入牢笼之人,外人很难再找着吧?” 智化不明就以,“这还用说?” “那便麻烦智师弟将这兄妹两带走吧,”展昭眉眼弯弯笑意温存,似墨笔一泓于水中漾开,“委屈他两在牢笼中暂居几日以躲避桐山竹叶青之追杀。相信智师弟定能将他二人好吃好住款待,不至于怠慢了他们。” 措手不及背锅的智化挪到昏睡的两兄妹跟前,在展昭和白玉堂的注视下一肩扛起一个泥鳅般溜窜,隐入暗沉沉的夜。 外人走得干净,可展昭手里还留了幅招蜂引蝶的神笔阁画卷。 白玉堂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吊梢眼角似弧月成勾,“猫儿,被神笔阁画卷砸中的滋味如何?” “还成,”展昭一丝不苟道,“这点小麻烦算不得什么,毕竟还有只祸害精在。” 白玉堂一抬掌斜劈展昭面门,脚下也不闲着,一招秋风扫落叶攻他下盘。“死猫你什么意思?”少年人神情倨傲目光如刃,弯弯的脖颈韧劲十足,撑出一以贯之的倔强不羁,“我何曾给你惹过麻烦,你敢嫌我惹祸?” 展昭双脚先后一挪避开,手臂一绕围魏救赵去捉白玉堂肩膀,嘴角噙笑,“玉堂,你现下可不就在惹麻烦?” 白玉堂身形一滞,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行云流水的掌法成了王八挥爪。 展昭趁机锢了白玉堂不安分的双臂,笑得八风不动,“不过呢,惹不惹麻烦无所谓。我这大师兄别的不行,收拾起小师弟的烂摊子可是功力深厚,也心甘情愿。” 白玉堂一愣,继而白家二少那风流勾魂的桃花眼角翘起,笑意自眼角蔓延开花。“猫儿,”他以眼神示意那神笔阁画卷,唯恐天下不乱地揶揄,“这副烂摊子,不知我英明神武的大师兄又该如何收拾。” “小麻烦,”展昭潇洒绝伦地一挥手,画卷脱手嗖一声飞向半月潭。 展昭的干脆利索令人大开眼界。白玉堂立刻学以致用,毫无预兆地突然出手,以小臂横击展昭膻中为虚,足尖一点后腾空跳出禁锢。出其不意又是如此近在咫尺的距离,待展昭有所察已然来不及,被这小耗子在膻中轻轻扣了一下又跳脱出去,卖了个既赔夫人又折兵的买卖。 咚的一声,惨遭遗弃的画卷坠入潭水。 一比一,扯平了。占了小便宜的白玉堂大人不记小人过,小祸害精的本质也暂且收了回去,有模有样分析起展昭此举来。“这画卷是以天蚕丝作绢乌晶墨作画,刀剑不进水火不侵,故而虎子想毁去此画计策未成,才想到将画丢入潭水中以摆脱竹叶青追踪。虎子自诩九城消息总督,对九城街头巷陌山川河流了如指掌,偏偏挑这水潭扔画,应该不是心血来潮。” 展昭大言不惭道:“前人种树,后人纳凉。他已选好此画出路,我又怎好意思辜负他一番心意” “臭不要脸,”白玉堂一针见血评价,“虎子把画给你实在是看走了眼。” “他并非给的我,是给我们,”展昭反驳得义正言辞。 白玉堂福至心灵,眉眼一扬安理得道:“我家大师兄别的不行,收拾起烂摊子可是功力深厚,也心甘情愿,不管是自己的烂摊子还是小师弟的烂摊子。所以这个摊子,都、归、你。” 展昭意味深长地一笑,自然是归我,只要是你玉堂的事归我都成。转念想到桐山竹叶青阴魂不散的传言,展昭难得正色道:“画从虎子那里传到你我手中,如此一来竹叶青势必会追查到我们头上。” “嗯,”白玉堂应得不假思索,少年人凌厉逼仄的眼意气风发。 “还有一问,此山盘踞黑龙山寇匪,与南城相距不算千里迢迢却也不远。他们为何舍近求远,要将画卷丢入此潭?”这也是展昭一直疑惑的地方,这口看起来平淡无奇的潭水,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一语落罢,潭水便有所灵应地自中央泛起涟漪。 展昭与白玉堂相视一望比肩而立,所立的位置恰好均能将对方纳入防护范围,不至于鞭长莫及。 涟漪越来越深,于安若明镜的潭面荡漾开。自潭中央出现一个漩涡,一眼望去深不见底。这漩涡逐渐扩大,片刻已长至径逾三尺。此时潭底隐约传来天雷泻怒的隆隆闷声,似巨龙惊扰天翻地覆。 “机关术,”白玉堂异常冷静道。 如此便茅塞顿开。这潭水中藏有霸道摄人的机关术,即便有人掌握了神笔阁画卷之所在,欲从重重机关中拿到画卷也是微乎其微。此刻机关尚未完全开启,那惊天撼地超凡人之所能的破坏力已令人不寒而栗。 漩涡急转,轰鸣回旋。潭水漩涡中央缓缓探出一只黑铜龙头。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美髯锐牙,微张的嘴蓄势待发。 展昭与白玉堂不约而同拉住对方的手,施展小巧腾挪之术后撤。 那龙头徐徐升起,轰鸣声如雷贯耳。猝不及防间,龙嘴里银光一闪飞出一支小巧利箭,精准无比地瞄准着展昭和白玉堂而去。可展白二人早就优哉游哉退至大后方,垂拱而治地欣赏这一幕绝杀。 以利箭之初速,不可能射到展昭和白玉堂所在的位置。可这箭非寻常弯弓所发,而是发自机关龙头。 眼见这支箭已成缓势,下一刻就会一个跟头栽地,谁想箭尾羽部一阵轻响。箭尾机关变幻,掉落两小截铁羽,那本摇摇欲坠的箭死灰复燃再次加速。 嗖—— 利箭凌空比先前势头更猛,箭镞上倒刺横斜似无常索命。 饶是展昭和白玉堂身手惊人,也被这巧夺天工的机关箭摆了一道。临危不乱,两人心有灵犀地分向退后。展昭长袖一拂打出袖箭,直逼箭镞。 蹡一声轻响,机关箭遭在袖箭拦截势头减缓。与此同时白玉堂的飞蝗石也不甘落后,直接砸上机关箭箭镞三分之一处。白玉堂这一枚飞蝗石角度刁钻力近九成,那机关箭竟被生生折成两截,没头苍蝇般砸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两人还没顾得上缓口气,那铁龙头嘴一开打出一连串机关箭。 ☆、第四章(3) 正朝龙头的展昭脚底抹油绕潭跑得飞快。笑话,和不知疲软的机关死磕不跑,等着当箭靶子吗? 铁龙头射出一波箭后突然调转方向,嘴一张又是一连串机关箭漫天花雨似的逼向白玉堂。 一支支机关箭扎进泥地和树上,更多的机关箭源源不断从龙嘴里射出。展昭和白玉堂围着水潭你追我赶跑了好几圈,将黑铁龙头前前后后瞻仰了好几遍,这铁龙头还是压根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 “猫儿,这样不是办法,”白玉堂双指一夹夹断一支机关箭。抽薪止沸,一劳永逸的办法便是毁去铁龙头。可这龙头龟缩在潭正中央离边缘有七八丈距离之远,白玉堂这沾水就沉的秤砣体质根本不可能摸到龙头边。 展昭明了,云淡风轻道:“自从那年将你从水里带出,我便再未入过水。”拂袖一抖,拍掉三支机关箭。 火烧眉毛的时刻,这猫居然搬出旱鸭子本性做起甩手掌柜,摆明了是不愿蹚水。 白玉堂不怒反笑,戏谑,“猫儿,莫非当年你也中了邪?”身形轻盈一跃腾空,啪啪两声,双脚不偏不倚踏上飞来的机关箭。这两支箭当即做了脚下亡魂一命呜呼。 展昭不似白玉堂般畏水,可到底不擅水性,尤其是出师门游走江湖后更是滴水不沾。都道熟能生巧,当年那点三脚猫的水性多年不捡现如今也忘得七七八八。眼下境况虽说亲力亲为破黑铁龙头是痴人说梦,可展大侠惯会急中生智之术。待打落七支北斗状箭矢,展昭气通天门上冲璇玑,沉声冲不知哪方虚空道:“出来吧。” 白玉堂一眼就瞧出这是现学现卖的唬人把戏,谁黑灯瞎火放着温床软玉不稀罕跑这么个山沟里盯梢,岂非吃饱了撑得慌。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白玉堂没被唬住却自有人落了套。山林后悄无声息冒出一瘦长黑衣人,斗篷加身,行进处踏雪无痕仿佛鬼魂飘荡。 机关龙头一视同仁,当即数箭招呼过去。黑衣人驻足,不紧不慢盯着那几支愈来愈近的箭矢。等箭镞邻近他忽攒动身形,于方寸之地接连跃空落地三回,黑夜黑衣加之速度太快以致旁人瞧来竟是一分为三。机关箭擦肩而过未伤其分毫。 好俊的腾挪轻功!白玉堂饶有兴致打量,心安理得地把展昭晾在了一边。 展昭却不能为所欲为。此人是谁,为何出现,图谋何事?收拾烂摊子也得未雨绸缪,这是展昭收拾无数烂摊子后斩获的血泪教训。不过当务之急,是借这不明身份的黑衣人之手破此机关龙头。 正当展昭思忖如何诱劝黑衣人挺身而上时,这黑衣人竟当仁不让迎龙头而去。 水潭源自山涧瀑流,一面立山崖。黑衣人蹭蹭至山崖跟前,上驱一俯蜷缩如螳螂,又蓦然舒张跳上崖面。山崖陡峭,这黑衣人却是手脚齐用如履平地。弓着腰八爪蜘蛛似的爬来爬去。时值旱期,瀑流小鸡肚肠地细成一道缝,这倒是给黑衣人的来去省却不少麻烦。 白玉堂目不转睛,“猫儿,你看他的手。” 暗夜下,黑衣人一双手更是漆黑一片,连皎皎月色都映不出丝毫光影。 “戴了手套,”展昭的眼锐利如鹰,“手套附铁爪,该是他的武器。” 黑衣人的铁爪在山崖上轻轻一搭便能撑得整个竹竿身躯纹丝不动。他左蹿右跳弹来飞去好一会儿才消停些许,转头,兜帽下的目光晦明不定,所瞄准的正是那机关龙头。 展昭微一蹙眉,这黑衣人的目光太过逼仄,宛如跗骨之蛆。 黑衣人又动了。折腰转身,双脚在山崖上使劲一蹬,如饿虎扑食从天而下直逼机关龙头。张开的双手暗光乍现,十指金属色泽流动,利爪索命。 机关龙头亏在不能随机应变,四下吐箭吐得再炉火纯青登峰造极,一遇着顶上来的威胁顿时失去招架之力。感应到危险迫近,机关龙头微微震颤吐箭也愈发频繁,整个水潭也泛起波澜蠢蠢欲动。 五爪勾魂,直击龙头天灵。 黑铁龙头在黑衣人一爪之下软成柿子,脑壳砰的碎了个稀巴烂,威风凛凛的龙眼也掉了一颗。黑衣人一击得手毫不迟疑,双脚在龙角上一踩又螳螂般弹回山崖。身躯一曲一欠宛如尺蠖,十指暗光流转嘎嘣嵌入山壁。 轰——回声震天,铁龙头灰溜溜沉入潭水。 “猫儿,这人挺邪门,”白玉堂长了个心眼。形似鬼魅的轻功,暗影夺命的铁爪,怎么看都不似光明正大之辈。这套手段拿来做暗杀倒是物尽其用。 展昭以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赞许口吻道:“嗯不错,没缺根筋。” 白玉堂眼睛一瞪咄咄逼人,“死猫你什么意思?此人的轻功虽有些旁门左道可的确上乘,哪怕和我相较怕是也不遑多让。” 展昭面不改色心不跳,“你从未夸过我。” 即便刀山火海生死攸关都能不眨眼的白玉堂被五雷轰顶惊得半晌无言。许久,僵直的舌头才重振旗鼓,笑逐颜开,无理取闹得理所当然,“就你,想夸都挑不出地儿。” 那黑衣人从山崖上蹦踏下来,立足于离展昭和白玉堂一丈远处。 展昭起手作揖,面色温润如玉吐字谦谦有礼,“在下展昭,多谢阁下出手毁去机关。先前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黑衣人棒槌般杵着,一言不发。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白玉堂懒得打圆场,见这黑衣人三脚踹不出个屁便单刀直入。 黑衣人抬手,将兜帽沿往下拉了拉,哑声道:“竺卿。” 没头没脑的两个字没难住展昭,竺卿应是这黑衣人的名姓。展昭行走江湖多年,对竺卿二字竟是闻所未闻。“恕展某冒昧,不知竺兄深夜在此可是与我二人相关?” 竺卿沉默片刻,再次惜字如金,“不知。” 白玉堂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这竺卿是过了多少年远离人烟茹毛饮血的日子才连说人话都如此费劲。不过好在身边有个展昭,白玉堂便理直气壮地将这撬不开嘴壳的河蚌一股脑丢过去,拍拍屁股事不关己。 展昭没来得及问上话,水潭下的机关再次闹腾。 轰隆—— 巨响滔天如雷霆万钧,潭水倾转成山崩地裂之态。哗啦啦——潭水搅动,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bl同人:《[猫鼠]剑河》 作者:雁字翎 第11节 展昭并不担心巨响会惊动黑风寨的人,毕竟智化那黑狐狸伏在黑风寨可不是白吃白喝混饭的。他也不担忧机关阵有多霸道,再无懈可击的机关在白玉堂手里都能如摧枯拉朽。至于来路不明的竺卿,留个心眼便是,根本算不得事。故而展大侠心宽体胖,自顾自寻了个开阔之地躺下,还不忘祸害白玉堂和竺卿,“玉堂,竺兄,如此良辰美景,何不好生休憩以养精蓄锐?” 白玉堂不禁低笑,四下一扫打心眼里觉得还是展昭所在之处最适合枕眠。于是径自走到展昭身旁,一倾身并排躺下,还鸠占鹊巢地把人往边上挤了挤。 竺卿踌躇须臾也没人搭理,便默默找了个稍远的角落和衣打盹。 水湍流急,涡旋不歇。水声扰人清梦,可展昭和白玉堂竟没心没肺酣然入梦。两人俱是空门大开,四肢因争抢一亩三分卧眠之地而水□□融地纠缠。 竺卿挺尸般纹丝不动,对不远处那两人的私生活不屑一顾。 旁人瞧来早已熟睡的展昭悄然睁目,苍劲修长的手指在巨阙剑鞘附近若即若离。眼睑一低,视线里便仅余了白玉堂的睡颜。怔忡半晌,展昭如幼年挤同张卧榻时一样,不容置喙地伸手,将睡相一塌糊涂的小师弟禁锢入怀。 八月初七,露凝而白,阴气渐沉。 白玉堂转醒之际,展昭早已正襟冠冕拾掇得人模狗样,对前夜事体闭口不提。竺卿整张脸皆隐在兜帽里,背倚苍天古木,面向无底深潭。 “他看的什么,竟入了定?”白玉堂睡眼惺忪,没半点江湖飘摇客那鞍不离马甲不离身的警惕性。 展昭话里有话,皮笑肉不笑道:“竺兄随时都在入定。” 死寂无声,了无生趣。竺卿此人不似活人,更像是一截枯木一缕阴魂,人与他擦肩而过也不见得能发觉这是个人。可他出手之际又如鬼魉夜行,十指利爪勾魂夺命,这夜幕里蓦然横生的铁爪宛如厉鬼索命。 白玉堂拧眉,一瞥眼。猫儿,我们要不要甩了他? 展昭唇齿含笑,眼目却清冽如秋霜。 守株待兔,静观其变,这便是展昭的意思。白玉堂驾轻就熟地回一声嗤笑以示不屑和挑衅,脊背一挺已如锐剑出锋,纵身一跃至竺卿身畔。 竺卿目之所及乃水潭方位。浩浩汤汤的潭水在机关阵开启下一夕干涸,唯余深坑百丈,一眼望去瘆人肌骨。机关一道与阵法一门同样学海无涯,寻常人穷其一生也不过修得浩瀚穹宇中零星半点。这机关引水成潭抽水为道,借山岳高拔之势藉流水低坠之力,竟大摇大摆在人眼皮子底下建起一条暗道。 ☆、第四章(4) 建这机关之人想来也未刻意隐瞒此暗道。只是水坑深不可测,前途亦不知候着怎般刀山火海,探路之人少不得几分胆识和硬功夫。 无独有偶,白玉堂、展昭和竺卿恰是兼具胆识与功夫之辈。 竺卿一声不吭,毫无预兆地蓦然佝偻上驱。 白玉堂真气一提隐脉忽现,气海充沛铸锐剑镝锋。手中无剑,可那修韧干净的手指指指锋芒毕露,剑意瞬发孤锐险绝。 下一刻,竺卿身躯一开猛然弹起,轻飘飘一缩一展,八爪蜘蛛般纵身入坑。这一跳真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全然不知在未知面前不可轻举妄动否则难免炮灰之理。 “猫儿,”白玉堂冲展昭扬眉一笑。浮云提纵之术自中庭而起,周身轻灵俊逸平地升空,不甘落后又游刃有余地紧随竺卿之后,跃入坑内。 对于小师弟的一笑之邀展昭自觉盛情难却,无可奈何长叹一声,终操着老妈子的心义无反顾入坑。 这坑弯弯折折竟一路拐上好几道,是以自上朝下望摸不着底。一个水潭,谁想底下竟藏九曲回廊。白玉堂始终游走在竺卿身后一丈的位置,提、跃、腾、纵行云流水交替,不疾不徐。展昭又跟在白玉堂身后,沿途审度多留几个心眼。竺卿倒沉得住气,拖着俩不怀好意的拖油瓶也能自顾自前行。 奇的是,一路不见那幅被随手丢入潭中的神笔阁画卷。 行至数十丈深,已伸手不见五指。饶是展昭和白玉堂在暗夜里眼力颇佳也不免受损,反观竺卿竟有如鱼得水之势。又一道弯折处,竺卿停滞俯身,枯瘦的手在地上扒了扒,脸几乎贴土。 白玉堂四下打量,流云剑意明明灭灭虚虚实实。 “什么鬼地方?” 展昭一贯慧心妙舌,“机关阵内。” 此话不假,然这插科打诨的可将白玉堂惹着了。白家少爷在展昭面前从不客气,一言不合直接上手,五指一拢流云剑意重重递进。 又闹,展昭不怒反笑,半推半就退上几步,压低声音半卖关子道:“整座山都是牢笼,沿这机关阵而行,□□不离十该是通往牢狱。适才下来时我粗略估计着,此地已下四十来尺,弯折转道非率性而为而是有迹可循。” “左右横竖折拐弯共七变,每七变成一轮。自上而下共两轮,前一轮土质泛白偏干,而这轮,”白玉堂一抬手打出一枚飞蝗石,啪一声陷入土中。“土质发黑,渗水。金白水玄,白虎玄武,每象七宿对应七变。此牢,“白玉堂那双桃花眼熠熠生辉,骨形隽挺的下巴颌在展昭跟前可劲晃悠,“蕴含星宿移变之理!” 展昭对白玉堂一脑袋的奇术推卦心悦诚服,推心置腹地称赞,“不愧是玉堂。”不愧我展昭的小师弟。 白玉堂嘴上冷哼,心里偷着乐。 “竺卿呢?”展昭神色一凝。他一直严加留意竺卿,孰料一眨眼竟不见了人影。一个大活人就在他眼前逃遁,此番丢人可丢大发了。 “猫儿,”白玉堂闻言幸灾乐祸地落井下石,“这可是机关阵内,稍一不慎说不准便一命呜呼。” 白玉堂无心之言却令展昭宛若醍醐灌顶——机关阵。展昭鲜少见过精巧的机关,但托夏玉琦和白玉堂之福,他没少在各式各样的阵法里摔跟头。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旦进入阵法便可理所当然,那竺卿的突然匿迹倘若归结于机关,也当情有可原。脚下之地蠢蠢欲动,展昭一撩衣裾下摆,指腹盖上黑黝的泥土。 黑暗剥夺部分视线,却东添西补地加强其余四感。白玉堂挨近展昭,两少年硬挺的肩胛骨相依相并,哪怕前路是再不可捉摸的深渊也能举重若轻。 声响细微,时续时断。 这地道,正以龟爬的速度缓缓移行变更! 白玉堂放肆一笑,少年人青韧却因未加磨砺而骄傲得不可一世的独特嗓音于九曲回廊道内张扬。“交给我,”白玉堂大爷般一摊手要来巨阙古剑,双手执剑竖立正前,凝神聚气闭目塞听。 五感皆封,大象归元。 此阵既含星宿移变之理,那就溯游而上,寻瀚瀚星河之源,逐濛濛虚无之根。道自虚无生一气,便从一气产阴阳。星辰升落,日月更替,而这千万年熟视无睹的自然变更的最初不过一股先天之气。 机关阵之龙眼,便是这先天一气。先置之无相无音漫远无边的死寂,而后,一自混沌始,生! 白玉堂蓦然开眼。这双尾梢带吊眸色剔透的眼向来和他的剑一样肆无忌惮所向披靡,混混黑暗打磨下,愈发清冽孤锐,宛如无柄之剑。无柄之剑一出,便是孤注一掷的凌厉决绝。没有退路,无忌生死。 巨阙古剑随之低吟,沉沉声响于横七竖八的暗道内回溯。 四周地道一阵撬动,继而以白玉堂为轴心,缓缓转动。 展昭早已未雨绸缪地驻足于白玉堂身畔。老于世故的展昭清楚得很,背靠大树好乘凉,而白玉堂就是机关阵法内最粗的大树。何况人是他师弟,自家人,也没什么丢脸的。 并非整个机关阵众星捧月似的围着白玉堂旋转,而是白玉堂看似不经意的一站便牢牢占据混沌之元。 周遭地道的旋转逐渐加快,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时而泯灭时而新生看得人眼花缭乱。上一瞬还能数清有几个出入口下一刻便重置东西南北中,转来转去也不知在折腾什么幺蛾子。展昭这半吊子由衷感慨,机关阵法一道,果然只适合头脑异乎常人之辈……玉堂例外,那是天资卓绝。 白玉堂的目光始终正视前方。 展昭确敢打包票,这耗子看到的绝不是眼前事物,而是,机关阵之眼。 白玉堂这目光,早已穿越变幻无常的暗道穿透反复无常的表象,直达机关阵最深之秘境。漫天辰星都是幌子,他剥丝抽茧的是那玄玄之本,鸿蒙之基。废话,不然怎么称得上天资卓绝。 一刻漏,两刻漏。任机关暗道抽风似的变更,白玉堂不动如山。 展昭和白玉堂沉得住气,可万年不闻人腥味的机关阵却再按捺不住。伴随着轰轰鸣响,展昭感到脚下那坚如磐石的方寸之地有了悸动。 电光石火间,白玉堂突然翻折手腕。这手腕干净利落韧劲十足,微凸的骨节似春日里蓬勃冒头的竹芽。一翻之下,巨阙古剑调转剑锋,滔滔不绝的锋利剑意似百川归海,于这霸道诡谲的机关阵内一泻千里。 立足之地倾斜,恰在展昭和白玉堂之间裂开一道缝隙。 就是此时此刻!白玉堂巨阙出手一剑如虹。 巨阙古剑以沉、稳、重冠绝,可到了白玉堂手里竟刺出孤、锐、险之利。一把好剑都具自己的精气神,而真正的剑客却能将剑本身之特色驾驭得得心应手。无论什么剑到了白玉堂手里,挥剑之际,便是流云一剑。 剑身没入缝隙,蹡一声稳稳卡住。 展昭也没闲着,袖口一扬打出一支袖箭,飞向一条明灭不定的暗道。 白玉堂这一剑观七七四十九变候九九八十一劫,出手的火候又炉火纯青分毫不差。巨阙古剑阻截处正是这回旋机关暗道之核心初元,整个不消停的机关阵竟在这又准又狠的一击之下回复平静。 展昭一袖箭出袖紧接着便纵身而出,兔起鹘落间已追至暗道口。 展昭的嗅觉比狗都要更胜一筹。暗道里的人被袖箭猝不及防的一拦滞留须臾,也就是这须臾之际,展昭已距离他不过一尺。 先前若还能依仗习武之人极佳的目力勉强辨认轮廓,那这暗条暗道里真可谓是伸手不见五指。展昭平平一掌横推,不疾不徐稳如泰山。这一掌灌以七分内劲算不得杀招,不过是留有十足余地的试探之举。 对面之人身形龟缩往侧方一闪,双手撑地,两脚先后踢出。只听呼呼两声,宛如猛蛇出洞。 展昭不慌不忙围魏救赵,手掌一低去拿捏对方肩膀肩井。 那人踢了一般竟倏地收腿,上驱一矮改脚为手,手上铁爪森森直击展昭面部。 展昭几不可察蹙眉,手臂侧斜避其正面锋芒,中气一沉低笑道:“竺兄?” 那人硬生生收手,阴寒铁爪紧挨展昭颈项。 黄橙橙的光忽闪明灭,却是白玉堂举了个火折子过来。火光明艳热烈,在这漆黑幽暗里开辟光影。火照亮暗道里的人,兜帽斗篷,索命铁爪,死鱼脸竹条个,正是方才一不留神没了踪迹的竺卿。 白玉堂一眼瞥见的便是竺卿挨在展昭颈侧的铁爪,真气一提直接一掌拍过去,顺势将火折子丢给了展昭这个闲人。 竺卿反应迅捷,登时后翻躲过。一握拳,铁爪收敛。 展昭看了看白玉堂空空如也的手,任劳任怨地返回先前之处拔剑入鞘。这师弟,一般的利剑说断就断上古神剑说说扔就扔,简直是个小败家子,不知勤俭节约为何物。哎,罢了罢了…… 白玉堂则与竺卿对峙,少年人满身锋锐毫不遮蔽,单刀直入道:“那猫舍得跟你耗,我可不。你若不说此行目的,就此分道扬镳。” “找人,”竺卿非常识时务。 “这地道通哪里?”白玉堂鬼精的人顿时了然。一个乌漆墨黑的水潭地道能有什么人,十有□□是通过暗道能到另一个隐秘之处。 竺卿开了口也不再隐瞒,破罐子破摔把底细都倒了出来,“地牢。方才,已寻到入口。” 狗屎运一来挡也挡不住,运气好得不可思议。一连串误打误撞下来,通往山中牢笼的入口竟如探囊取物般摆在眼前。竺卿适才一晃而过的消失便是因为找着了地牢入口,这个一向独来独往的暗夜潜行者压根没考虑三人一伙这个概念。 展昭手负巨阙,若有所思。 一见展昭走近,竺卿将兜帽一拉,佝偻身躯窜入黑暗。 “猫儿,”白玉堂目光一睨,无比挑衅地盯着展昭。机关重重,前程未卜,你是来还是不来。 展昭低笑,趁地道昏暗火光潋滟,鬼使神差,“我怎会让你一个人去,嗯?” 白玉堂不领情,煞风景道:“啧,真麻烦。快跟上。” 惨遭唾弃的展大侠镇定自若地举着火折子,足下一腾一挪深入暗道。 ☆、第五章(1) 柳暗花明,又遇一村。行过最暗无天日的一段,竟是一片平坦开阔之地,灭了火折子也分辨得清眼前景象。 此地几乎是四四方方,稀疏分散着黑白两色石块。这些石块也是别具一格,个个磨得浑圆,八风不动坐落于这四方空地上。 展昭谨小慎微地吸了吸鼻子,邀功道:“玉堂,我闻到了机关阵的气息。” “眼瞎吗?”白玉堂抬手在展昭眼前晃上两晃,“哎你倒说说,若这都不算机关阵还有什么算机关阵?” 展昭在白玉堂几次三番的鄙夷下依旧笑得波澜不惊,充分彰显了展大侠腹内撑船的谦谦修养。温和明锐的眸子轻轻一扫,便将竺卿堪堪停留在机关阵边际的身影烙进视野。竺卿停得精准无误,估摸着,也该是个行家啊。 “竺兄可有破阵之法?”展昭先发制人。 竺卿冷声:“不懂。” 展昭笑意温润,设身处地地为竺卿操碎心,“既如此,那还得烦请竺兄后退些许。玉堂在机关一道上颇有研习,如此小机关难不倒他。只是这机关术霸道无常,竺兄靠得太近恐受连累。” 竺卿不欲撕破脸,意思意思后挪几步。 展昭却不依不饶,偏生搬出的理由冠冕堂皇,恨得人不好发作只得打碎牙往肚里咽。“劳驾竺兄退至我身侧。玉堂天资夭矫无人能出其右,即便破阵也总能另辟蹊径。唯我与玉堂朝夕相处数年熟知他路数,故而可保得竺兄免遭波及,亦可确保玉堂安心破阵。” 白玉堂越听越发怵。展昭这是在夸他,还是在宣扬自个在他面前不可撼动的威严呢。朝夕相处个屁,熟知路数个鬼! 竺卿一言不发,估计是打算装傻充愣糊弄过去。 “竺兄,请,”展昭回报以装傻充愣,惯会的察言观色之道被悻悻晾在一边。热肠古道地拾掇了一块洁净平坦之地供竺卿箕踞而休,展昭盛意拳拳满脸赤诚,使人觉得不答应就该伤了这不足弱冠年华少年的一片赤子之心。 “不必,”竺卿誓死捍卫立足之地,执拗起来六亲不认。 展昭兢兢业业地将二愣子形象一充到底,含笑伸手探向竺卿手腕,“竺兄切莫有顾虑。” 展昭一探手稀松平常,但竺卿在这一激之下终于忍无可忍。十指铁爪刷的竖立,辅以擒拿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扣展昭腕骨。 君子以厚德载物,展昭贵为乍一看来人模狗样的君子一贯奉行人若不犯我我必不犯人的金科玉律。至于竺卿这二话不说直接上手的,那还做什么惺惺之态,招呼回去便是。竺卿做出失态之举归大半得功于展昭,可这罪魁祸首压根没有欺人太甚的自觉性,眼睛一瞪讶异反问:“竺兄这是作甚?” 竺卿这一记擒拿手似蝮蛇狩猎一窜而起,指腹取骨节铁爪取太渊,掌寸间皆是杀招。 展昭手肘一斜侧掌相迎,真气涌动成浩浩剑气。出手的角度正拆招纯,啪一声以小臂生生击中竺卿手腕,抵挡住如饥似渴的十爪。 竺卿当即蜷曲五指抓向展昭小臂,另一条竹篙似的细长手臂转而攻展昭前胸。 淇奥剑辽阔深沉,其容其度似汪洋海域,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之理。而展昭应对施展的这套反擒拿术稳健苍劲,却因其纯其力牢不可破,恰是和了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二句。眼见竺卿五爪夺命,展昭手腕内旋掌背来接。啪,又是精准无误地与竺卿手腕相抗。 两记狠辣利爪皆被展昭好整以暇地化解,竺卿十指一开噌一声将铁爪缩短小半寸。诚然爪锋愈长在打斗中越易伤及对手,可缩短的爪能更加出其不意兵行险道。 展昭不托大,以不变应万变见招拆招。 爪勾面,掌扣腕,刺合谷三间,捉列缺经渠。眨眼间两人以快打快噼噼啪啪胶着了十几式,愣是谁也没制服谁打了个平分秋色。 竺卿疏忽后跳,上驱一矮大蜘蛛似的伏地,十爪咔擦嵌入石块,迸溅出几点星火。本就所剩未几的铁爪竟又缩了三分之一,势要破釜沉舟。 玩大发了,展昭胃疼地想。谁知道这讷口少言的蜘蛛精打起架来全力以赴不计后果,在人情世故上更是少不更事不知不动声色为何物。偏生竺卿的底细尚未探清,不能与罪大恶极之辈一概而论一巴掌拍死。自家师弟则甩甩手站老远,津津有味观摩这场阴差阳错的闹剧,当真是家门不幸。 竺卿可不管你暗搓搓嘀咕了什么,我既打定主意和你干上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只见他脑袋着地就势一个驴打滚,铁爪森寒于石质地面上呲啦划出一道白光,那坚实的暗青色地面竟留下五道狰狞爪痕,阴惨惨恍如白骨外露。 巨阙古剑出鞘。展昭一手执剑执剑一手凝气,左开右阖以云停流深之势静候索命利爪。 竺卿像只大螳螂般纵身一弹,两臂龟缩紧依身侧,十爪尖利蓄而不发聚而不收,似白萤疾驰流星飞渡,急冲展昭面门拍去。 “竺兄为何突然发难?”展昭耍拳脚磨嘴皮两不误,义正言辞道,“若适才有所冒犯冲撞了竺兄,还请竺兄明言。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打人,着实难以令人信服。” 白玉堂对展昭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本事叹为观止。 竺卿身处半空全仗一口气吊着,任展昭胡说八道置若罔闻。就在临近展昭面门的档口,他双脚凌空一踏背脊俯仰,两手乘势而出直取展昭双目。利爪上横生细小倒刺,如青蛇吐信毒蝎亮尾,在展昭眼里寸寸放大。 白玉堂一瞧之下便放宽了心。竺卿这一手爪功虽技冠群雄,可展昭海纳百川壁立千仞的君子之剑恰是此等狠辣之术的克星。竺卿已然祭出箱底,而这点箱底于展昭而言即便不能占便宜也不至于吃了亏,用不着有人盯梢。目光一转,白玉堂望向石块林立的机关阵。 黑白圆石,地域四方,天圆地方。圆石稀零排布,自四角始蔓延至中腹。黑白两色石块互围互连,遥相呼应各成一气。白玉堂瞧上片刻,脚底生风跃至一处支楞的岩石上,自上而下俯视。 这是一局残棋。 四方棋盘,黑石黑子,白石白子。白子在一角强势,一角苦战,总体而言与白棋平分秋色。战火弥漫,中腹绞杀伊始。观黑子行棋厚实重实地,后手白子则取势贯全局,路数虽大相径庭各成一派,然在棋盘上俱是龙吟凤啼势如长虹。明明是常人看来仅此一手的落子,这黑白二棋却能行出额外的妙手。局势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惊心动魄一波三折。 白玉堂会下棋,可并不专精棋道。展昭更是个摆不上台面的臭棋篓子,指望他破棋阵还不若指望一只会叼石头的狗来得靠谱。这残局神之对弈集浩瀚棋道之精髓,非白玉堂和展昭能望其项背。 也是白玉堂的狗屎运盆满钵盈,这不是他首回见着这副残局。 天鸾门花熠的一张嘴能把人气得哀毁骨立肝肠寸断,门下弟子大多绕着他走。白玉堂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放肆捣蛋起来管你姓花还是姓宴,天王老子临世都不给面子。花熠不和这不听话的小娃费唇舌,直接往自家住处一丢咔擦一声锁上门栓。七岁的白玉堂装模作样面壁反思了半盏茶功夫便原形毕露,黑得发亮的双眼左瞅瞅右瞧瞧,寻思着找点什么来打发百无聊赖的时辰。 钧窑丹红瓶、泽州澄泥砚、侧楸木桌几……书架左手近墙角处悬了一幅棋谱,最末一手是黑子行的第七十七手。 白玉堂随夏玉琦学了点围棋的皮毛,还是耍赖皮钻空子居多。一眼望去,只觉谱中行棋龙腾虎跃翻云覆雨,那草蛇灰线通贯纵横十九道之势似群山巍立瀚海流深。小家伙看入了迷,难得没闹出鸡飞狗跳来。 “再看下去也看不出子丑寅卯来,不如不看,”花熠神不知鬼不觉进门,当头就是一盆冷水。 白玉堂气鼓鼓瞪了花熠一眼,扭头继续目不转睛盯着棋谱,小脑袋翘得能上天。 花熠一掀火红色衣衫下摆,左手支耳斜卧太师椅。狭长凤目半开半阖,慢条斯理道:“棋之一道贵在天赋,贵在专精,贵在几十年如一日痴儿般的琢磨思忖。你太过聪明,缺乏专与精,泛泛涉猎尚可,棋道巅峰却是无论如何达不到。” “花师傅,我觉得白子可以下在那里,”白玉堂的眼灼烈得能飞溅星火。个中不服、倔强、挑衅一股脑冲花熠扑腾过去。 “哦?”花熠依旧是侧倚之态,抬手,食指中指慵懒交叠,在跟前楸木桌几上看似胡乱地点了三指,“白子在此角强势,此处苦战。黑子末子小飞,可谓稳扎稳打,你要如何去应?” 侧楸棋枰出自南齐武陵王萧晔,贵为枰中将相,引多少人千金一掷。花熠这张楸木桌几并无纵横十九道棋盘纹路,可那随手的三指正对应两角与黑棋七十七手所在之位。花熠这是抹去横纹棋子,于虚空之中布盲棋残局。 可花熠对面的人是白玉堂,这小奶娃缺点一箩筐但的确有一点就透过目不忘的绝世天赋。面对花熠所出如此难题,白玉堂不慌不忙拖了个小椅子到桌几前,手脚齐用爬上椅子。有椅子垫底的白玉堂可算与斜卧的花熠一般高了,小家伙这才满意地撸了撸袖子,大马金刀有模有样一指正中天元。“这里。” 花熠欠身,眼睑半掩下的眸子墨色妖冶。略显苍白的手指虚执一子,与天元隔一路点落。 白玉堂直觉不太妙,可毕竟棋力不深更不愿就此服软,便紧随其后气势恢宏地啪点下,行一靠。杀伐无谓的手段与白方行棋有那么点一脉相承的意思。 花熠眼皮也不抬,缄默不语又指一手。 小家伙半个身子趴在楸木桌几上,双手托腮,竟破天荒地陷入长考。先前连半盏茶都坐不住,这一长考却足足过了一炷香。 花熠没一句怨言也不加催促,白得剔透的手指与楸木桌几相映成趣。一贯目无下尘的刀锋薄唇微抿,无半点平日里常带的讥诮之色。这是骨子里对围棋焚香礼拜的敬重,是对三尺棋枰另一侧对手的尊敬。 沉思的白玉堂乍然起手,小小的手指虚夹一枚白子,如神针定海陨石飞落,于局势晦明不定的中腹一挖。 ☆、第五章(2) “妙,”花熠不吝称赞,紧接又一指。“只可惜你八十手子效稍欠,这一手的妙处便少上四成。你若在此处一跳,再行挖断,那我便只能投子认输。不过眼下,黑棋只需打赢此劫即可围剿白棋大龙,而黑棋的劫材较白棋多了三处。” 寥寥数语,恰是残局画龙点睛之所在。花熠肯定了白玉堂一挖之妙,却也单刀直入地道明他已然破局失败。白玉堂似懂非懂抓抓后脑勺,硬生生记下。 “这一挖固然是神之一手,不过按寻常下法却是在此处粘,救回白三子。如此一来白棋并无犯错却落了下风,若欲扳回局势可从这一角动点脑筋。”花熠手指点落处为白棋苦战的一角,那虽僵不死虽困尤斗的一方白棋与黑棋纠缠不清,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白玉堂耷拉了脑袋有些垂头丧气,与花熠在围棋造诣上的云泥之别使他连满身傲脾气也发作不得。 花熠却来了兴致,凤目轻挑挤兑人,“早就说围棋不适合你,这么点小委屈都受不得。还是赶紧回你宝贝师兄那里像个小姑娘似的去哭诉个够,展昭那娃定会对你百依百顺,要星星都不给月亮。” “花师傅,”白玉堂攥紧了小拳头一字一顿道,“我不是小姑娘,不会在猫儿面前哭的。” “那你摆出一副可怜兮兮我见犹怜的样子给谁看,这不打脸吗?”花熠继续逗白玉堂。 而年仅七岁的白玉堂抛出的一席话倒令花熠刮目相看了。“如果要我一门心思研究围棋,的确是不高兴的。我还是比较喜欢学好功夫和猫儿一起去闯荡江湖,我们已经约好了。但是下棋从来都不是棋道高手们专属的游戏。花师傅,”白玉堂认认真真道,“我不想成为围棋国手,可以和你下下棋吗?” 三尺棋枰上的胜负不过虚名,棋性、棋品、修身养性、以棋会友方见对弈之真章。不精棋不代表不好棋,不谙此道并非就不能下棋。棋枰两侧的对垒,众生皆等。花熠笑眯眯盯着白玉堂,薄唇轻启:“好啊。” 机关山牢,残局再现。 白玉堂凭虚御风凌空高踏,身若浮云飞羽,白影一耀落足残局天元。双脚方踩上中岳,纵横方格开启,自底下徐徐升起一块白色圆石。第七十八手,白行,天元。 只听布帛破碎的撕拉声响,在封顶暗道内格外惊心动魄。展昭的青蓝色长衫自肩头至后腰被竺卿的利爪硬生生撕掉一块,余下半截捉襟见肘衣不蔽体。三道爪痕烙在心脏附近,伤口不深却到底见了血。竺卿也是难兄难弟好不到哪里去,十根利爪竟被巨阙平削掉一根。残局震荡石块升起的动静令斗得惨不忍睹的两人默契打住,同时将注意力转移至白玉堂身上。 白玉堂盯着展昭前胸的伤痕一皱眉。 “玉堂,先破阵,”展昭的语气不容置喙。为安抚怒火中烧随时能爆炸的小耗子,展昭哥俩好地一拍竺卿肩膀,“我与竺兄可谓不打不相识,这一场切磋委实畅快。眼下当务之急是破机关进山牢,务必我三人齐心协力方可长驱直入。竺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回竺卿虽在展昭拍他肩膀时瞬间黑了脸,却是乖乖顺着台阶下了,“嗯。” 白玉堂一声冷哼懒得计较。三人齐心协力?母猪都能上树。 阴风一吹,展昭那凌乱的半段长衫就顺着肩头划落,露出匀称劲实的上身。他显然也意识到衣冠不整与君子之风有背,于是索性将碍事的右半边衣衫扯裂,穿了个放荡不羁豪情万丈的丐帮雄风出来。 白玉堂转头,眼不见心不烦。 随着天元位置的白子就位,一枚黑石也相继升起,与八年前花熠所点之处分毫不差。白玉堂堪堪拔高身形,在半空绕了个漂亮的虚弧,落地。白行,第八十手,跳。 黑棋紧咬不放。 下一手便是神之一挖。只肖一手落定,这纷繁错杂的残局便定了七成。接下来不出昏招错招,白棋将有五目上下的胜算。 可紧要关头总会出现搅屎棍。竺卿已然应允齐心协力,展昭便不好逼管得太紧,两人相距足有一丈。这鞭长莫及的一丈便给了竺卿搅屎的机会。也不知竺卿从哪儿得来的得意忘形,上驱缩张纵身而起,竟跳入残局中去抢白玉堂的风头。 破阵极耗精气神,白玉堂全神贯注破残局一时没防备,待发觉竺卿入十九道棋枰已然来不及阻拦。展昭则二话不说袖箭出手,直逼竺卿面门。这一手不怒而威颇为凌厉,与他向来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做派相去甚远。 竺卿若欲躲开袖箭就不得不退出残局。可这世外高人的思绪岂是常人可猜,只见他上驱一挺以肉身抗下这一箭,拼上一条命也要瞎掺和。 竺卿落脚之地平淡无奇不算有功,正是当年花熠指出的那招粘。白石上升,竺卿默不作声高立石上,整个“你们这群凡人本尊有理有据从未捣乱”的质问架势。一手按住被袖箭扎入的伤口,另一手抓住袖箭箭尾,噗的拔出。机关残局见血,蠢蠢欲动。 “下去,”白玉堂的声音冷得掉冰渣。 “助你,不能袖手旁观,”竺卿见落了个吃力不讨好的下场,哑着嗓子辩驳。 白玉堂一挑吊梢桃花眼,撒性子撒得咄咄逼人披荆斩棘,“行啊,那这儿交给你,我还懒得管。猫儿,咱们打道回府,另想办法。” 竺卿自知有几斤几两,白玉堂这一蛮不讲理起来,他只得忍气吞声甘拜下风。憋了一肚子窝囊气跳出机关残局,竺卿拖着遭袖箭重创的躯体崴了脚,扑通摔得人仰马翻。 展昭连面子功夫也不做,直接将竺卿视若无睹。一双眼聚精会神望向白石巅的白玉堂,凝重得跟见了棺材一样,“玉堂,可还行?” “不碍事,”白玉堂觉得展昭的视线热得发烫,若再抱怨竺卿一句估摸着展昭这谦谦君子该先摔脸走人了。“不过这一手子效欠佳。局势至此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局面,我要想想。” 展昭意味深长看了眼努力把自己缩成一个球的竺卿,转而对白玉堂道:“这残局破不破算不得什么,留神些,别将自个搭进去。” 白玉堂的吊梢桃花眼拨云见日,狡黠得像只大尾巴狐狸,“不劳大师兄费心,我这只祸害精的命哪怕金雕玉饰双手奉上阎王爷都不收。要搭,也只能是把你搭进去,好给牛头马面做个入赘女婿。 一脚踏入自己坑里的展昭心事重重,哪个王八蛋教会了小师弟“入赘女婿“一词? 残局局面不容乐观,黑白胶着,白棋苦。 白玉堂气定神宁,一字一句琢磨花熠当年之言。粘,救白三子,落下风。从一角以图力挽狂澜。这一角,白棋虽僵不死虽困尤斗的一角。白玉堂立足之地乃天元,全局之正中。那些星罗棋子似金戈铁马,于烽火狼烟中征战杀伐,一览无余。而在这场暗流涌动的博弈中,他就是那指点沙场统帅三军的将领。 这一角,白棋落点不过四处。一处禁着,一处荒唐。余下两处,倒是大有文章可做。 博弈之道,贵乎谨严,筹谋的是全局之胜。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为全局之取胜,舍弃数子乃至局部也是司空见惯。白玉堂这一算就算了十三手棋。自中腹蔓延,连边角之势,以弃子手段紧黑棋之气使其接不归,再一口气拿下黑七子。从而转劣势为优势,一举敲定胜负。 弃子令黑接不归是当前局面下唯一反败为胜的契机。然而这就不得不下出送进黑子虎口的一步棋,一步必死之棋。 就像是沙场上饮酒辞行畅怀东风的死士。明知有去无回,明知这一走就是永诀,可为了己方将士掠地拔城的胜利,为家国天下的河清海晏为黎明百姓的安居乐业,他们还是义不容辞踏上这条黄泉路,留下风萧萧兮低吟千年易水之寒。 “猫儿,”白玉堂意气风发,高抬的颈似韧劲十足的新生翠竹。 展昭的马屁拍得滴水不漏,“你破阵,本就是探囊取物。” 白玉堂挺受用,桃花眼乐滋滋扑闪焕然神采。“猫儿,最后几手大约得交与你,“对上展昭忽而晦明莫辨的目光,白玉堂不由自主瑟缩一下,说话也不利索起来。“咳,一会儿我先在小目落子,再从中腹这里大飞……” 展昭默不作声,静静听白玉堂布局。 白玉堂对方才突如其来的发虚恨铁不成钢,此刻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天不怕地不怕老子天下最大的大爷模样,甚至为掩盖刚才的失态还变本加厉起来。“喂,可听明白了?你这臭气篓子可别连这么几手棋都记不住。” “小目,大飞,”展昭这才开口,却没接白玉堂的话,“然后二路。那黑棋可以吃掉白三子吧。” 白玉堂打心眼里期望展昭的围棋水平能更臭一些。见鬼蜮伎俩被识破,白玉堂眼梢一吊笑吟吟插科打诨道:“还不赖嘛,果然跟我呆久了近朱者赤。” ☆、第五章(3) 展昭几不可查叹口气,道:“玉堂,这是机关残局。” “猫儿你是烧糊了吗?来给我摸摸……”白玉堂继续班门弄斧地妄想岔开话题。 展昭非常不识相地未遂他愿,“人入局,棋出。这机关残局以地作枰,人为子。你让白棋送死。”点到即止,无需多言。 普通棋局上不过弃了三枚白子。可在这机关棋局上,谁知道凶残神秘的机关会如何对待入阵之人。破阵的人是白玉堂,生死未卜的是白玉堂的命。而无论白子被吃会出现何种情况,展昭只能眼睁睁地在一边袖手旁观,再依循白玉堂遗言落余下之子补残局之漏。展昭悬崖勒马强拉思绪,不欲再想。 瞒天过海显然在展昭面前并无用武之地。最坏的结果都说开了,白玉堂反倒没了顾虑不再莫名其妙畏首畏尾。十五岁的少年斗志昂扬,眼中流露的锐气足撄世间一切谪锋之所向。“猫儿,我能破了机关局。”所以,请允我放手相搏。 “我不让你破了吗?”展昭无可奈何道,“我是打你了骂你了还是直接把你拖走用铁链栓起来了?” 白玉堂有些转不过弯来,满腔热血堵成一锅粥,满脸怔忡。 展昭将白玉堂所交代的几手棋复述一遍,又好气又好笑道:“有什么好心虚的,你做的决定,我何曾阻拦过?”这是属于白玉堂的夷敞沙场,是他纵横驰骋尽情释放锋芒之地,所有的盛衰荣辱悲欢离合都是光耀他星河命途的一段。大不了,擎巨阙在他身后守护。大不了,事后再收拾这只无法无天的小耗子。 “嘁,就你这慢半拍的猫,想拦都拦不住,”白玉堂嘴上不认心下可懊恼得很,是啊有什么好心虚的又不欠这只死猫什么!那么孬种的模样,绝对是撞了邪。 “玉堂,”展昭唤。声音又低又沉,五味陈杂。 白玉堂破天荒觉得五脏六腑搅和到一块儿酸楚难耐,向来轻巧的嘴角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半晌,白玉堂一屁股坐在白石上气势汹汹道:“别闹得和生离死别劳燕分飞似的。猫儿你等着,我定然完好无损精神抖擞回来。要缺一根指头掉一块肉,要杀要剐随你。” 展昭被气笑了,“杀你剐你?”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白玉堂自觉失言,依然硬着头皮应。 一直蜷缩在旁的竺卿细若蚊足地插话,“劳燕分飞,形容夫……”戛然而止,眼前是巨阙藏锋于拙的剑刃。 “开始吧,”展昭好整以暇收回巨阙。 白玉堂一颔首。气灌奇经八脉,神通五脏七窍,黑白棋子尽收眼底。游云心法自三宫六海生,隐脉成,浮云一纵。白玉堂腾空而起,双脚宛若乘风驭气。白影轻驰,似浪溅白雪,柳絮飞霜。 这一纵,便是半个棋枰。落地时分白衣迎风回浪,当真是浮云飒踏率性而为。 小目,白落一子。 黑棋果如所料,攻守兼备杀回这一角。 浮云纵再起。这一回不过横跨三路,可不论是半枰天堑还是三路窄沟,白玉堂都能跃出举重若轻的浮云之风。白棋第八十六手,以中腹为托大飞,与角呼应。 黑子又应一手,兵戈乍现。 机关棋局枰未改棋未挪局未变,却蓦然升腾肃杀之味。 展昭五指紧扣,指节发白。 白玉堂的浮云纵已提到极致,真气牵动风起飒飒衣翻猎猎。胜负成败,就此一搏。脚在棋枰上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升,身似流星飞渡,直逼角落之眼全局之睛。第八十七手黑棋缓缓就位,引得残局悸动。就在黑棋就位的时刻,白玉堂已然落足,双脚稳稳踏上冷硬的巨大棋枰。 棋局动荡,枰上棋子列阵伏杀。 十九道交错落点骤然陷落,倒刺寒钩自底飞吊,势将白玉堂拽入深渊。 自棋枰塌陷至银钩飞吊猝不及防,可白玉堂仗一身轻功卓绝,硬是凌空而起堪堪闪避。银钩擦过脚踝,终是力不从心坠回地底。 绝杀之势自残局蔓延,这不过是机关阵牛刀小试的开胃菜。展昭一向稳如泰山的手经络尽现,手腕上的脉搏突突跳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银钩余势尚在,白玉堂还身处半空没来得及歇口气,棋枰上的黑白圆石缓缓旋转。这圆石竟横分上下,上半石挪移揭开,自中空的石心里升起一根机关炮柱,擦咔一声以上半石为支架横搁。黑洞洞的炮口灵活转动,棋枰上八十七枚机关棋子或俯或仰或正或偏,一般无二齐对白玉堂。 浮云九重,白玉堂的身躯随气息浮沉稍落。 底下两枚棋子觉有机可乘当即调转机关炮口,闷声沉沉,熊熊烈焰自炮膛袭卷而出。 展昭的心提到嗓子眼。居然不是寻常的冷铁青铜,而是毁天灭地的火炮,这机关棋局还真真是大手笔。 白玉堂亦是吃了一惊,此时此刻的他已然没有回转罢手的余地也不会就此撒手撤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两枚火炮封顶拦下,而白玉堂浮云轻功孤绝险峻,千钧一发之际凌空划虚弧一道。热浪滚滚火舌灼灼,偏一寸便是被炮火吞噬焚烧的下场。白玉堂的身影似霜雪一叶,溶溶曳曳自舒张,精准无比地从两枚火炮间的狭窄缝隙穿过。 火舌炙热,余浪无孔不入。 机关炮接二连三轰击,残局顿时为火浪所笼罩。饶是白玉堂身似浮云纵横千里,在愈来愈密集的火炮攻击下还是感到了一丝力不从心,避无可避的一发火炮还将他左袖烧糊一小块。该死的,他是人哪怕铁打的筋骨也终究会疲软,可这机关残局的杀招源源不断没半点歇停的意思。 若这机关炮一直安分守己打炮不干越俎代庖的勾当,白玉堂姑且还能睁只眼闭只眼。可冷不防的,天元位置的机关石墩一张一翕,嗖一声自火炮反向飞出个机关盒。这机关盒通体漆黑唯四角耀目,咔擦咔擦伸缩拼凑,临近白玉堂跟前时已然变换成一把三尺利剑,直刺他咽喉。 剑都送到了眼皮子下面,再推脱委蛇岂不是不好意思。白玉堂恭敬不如从命,身形疾退减缓剑势,右自下而上横取剑柄。 这剑宁死不屈,咔咔两声竟将剑柄整个缩进刃内,换变作一把无柄之剑。剑刃锋利,吹毛断发。 此时剑尖尚在白玉堂喉间徘徊,剑刃距手指不逾一寸。可白玉堂就是个吃了秤砣心的,打定主意便不思悔改。只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不退反进,手又快又狠,呼啦缠上剑刃。脖颈一侧一偏,堪堪避过利剑。 展昭虽料定这耗子不是个四肢发达头脑发热的主,可眼见他都不算空手夺白刃而是毫无章法以手扒拉刃还是忍无可忍拔剑出鞘,近二十载处变不惊的涵养都喂了狗。 白玉堂的手指修韧冷峭,宛若绝峰之巅逆风傲立的竹,分则各成一脉,合则相息相生,鬼斧神工,出神入化。手指扣上茹毛饮血的剑锋,血肉之躯竟生生引得机关剑悸动,薄刃翻覆。 奇的是,不见血。 剑稳稳当当停在白玉堂手心,剑尖尤颤。 白玉堂夺剑位置在长剑三分处。机关剑变幻无常,此刻那后头的小半截剑刃缩回前端,凭空生出个掌来长的剑柄。长剑变作短剑,重心前移以图穿刺。白玉堂这一手就跟掐指算过命一样,不偏不倚正中要害,硬是让机关剑的苦心孤诣落了空。 一剑入手,白玉堂登时如虎添翼。虽然这机关剑与寻常青锋有所偏颇,也不知何时会启动机关突然发难,但这并不妨碍白玉堂执剑喑呜叱咤。 伐木斩根,截水断流。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白玉堂被机关炮追了一路早已弓满弦张,握剑之手剑意如潮似惊涛拍岸。脚尖虚空一踏,身形飞窜一晃眼已横跨半壁棋盘。虚实无定的白影只一刹便欺近天元,当真矫若流云迅若流云。在这团飒踏飘忽的白光里,一点冷寒锋芒破影而出。 遂古之初生天问! 流云剑诀分三重,末重为七七四十九招流云定式,二重仅远游、天问、九歌三招剑意。白玉堂这一招,正是一条道走到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天问。天问剑意险峻孤绝,稍不留神便是杀敌一千自残八百的下场。 白玉堂揪紧天元机关炮不放,棋枰上八十七枚黑白棋子则紧追白玉堂不弃。剑意倾泻洒向天元白子,横空里蓦地弹出一发火炮轰向白玉堂。 流云天问一出,诸神伐魔锐不可当,管你什么来头通通无法阻遏。可天问有个致命的弱点,便是一招未结前无法半途而废随机应变。这枚机关炮打的正是时候,施展天问剑意的白玉堂在临场变故面前就是小白耗子,只剩抓耳挠腮翻滚卖萌之技了。 不过白玉堂身边还杵着个展昭。他一直置身局外又揪心局内动向,若非心神强悍早去阎王殿报道三四回了。见这缺心眼师弟义无反顾使出天问剑意势破天元机关,温文尔雅的展昭去他的三七二十一,一横巨阙纵身入局。蓝衫如鹞,古剑惊鸿。 ☆、第五章(4) 白玉堂一剑流云,逼机关炮之喉。 展昭御气腾飞,双脚依次踩了三块垫脚石。每一脚皆令身形拔高一尺,纵跃速度亦加叠一层。 天元机关炮殊死搏斗,当面又是一炮。可那一点流光剑意虽小却生生不息虽不真切却森寒刺骨。白玉堂身划虚弧闪避,手腕急转抖动剑身以消磨火炮来势,长剑粼粼青波荡漾,又陡然挺刺击机关炮墩。眨眼功夫,白玉堂已然挥剑行了削、砍、划、点诸多变幻,最终剑意相合以剑法中最直截明了的刺取机关炮命门。 天元当面这一炮没打中白玉堂,可火浪灼热,烫得白玉堂稳如泰山的手微微一颤。 这双手冷峭孤绝,巧夺天工,一旦执剑便能无畏无惧所向披靡。但在火舌肆意袭卷下,这双手竟险些撤了剑。烈焰映得五指通红,在手腕上烙下印记。 展昭觉得自己目眦尽裂,只恨没长四只脚。 手上的烧炙感敏锐清晰得骇人,疼痛入骨髓。但是流云天问既出,孰人敢与匹敌?白玉堂体内真气一涨猛然加速,剑身劈斩火浪余威直取机关炮眼。 流云剑意铺天盖地若海潮怒涛,随着机关剑势如劈竹的飞刺暴涨倾覆。 叮。短促而轻微,硕大的天元白子像只被噎住脖子的鸡颠三倒四,再打出的炮都哑了。 流云一剑剑无虚发,正中机关炮之喉。 机关剑脱手,白玉堂感到被灼伤的手腕与执剑五指阵阵刺痛沿脉络攀爬。剑客习剑,剑由心生由手发,手与心相连与命相系。流云剑更是轻峻险疾变幻莫测,诸多繁复皆靠腕与五指掌控。手腕与手指遭创,无疑是山野猛虎被拔了赖以生存的獠牙。 展昭一掌内劲逼缓气势汹汹追击的火炮,手上力度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蛮横将白玉堂拦腰截下。 天元机关炮憋憋屈屈地噗嗤一声响,彻底哑成闷葫芦。机关炮虽折损一门,可机关残局的攻势却有加无已。白玉堂落的八十八手子处棋枰移位暗箭迭出,不拖个替死鬼下水绝不善罢甘休。 炮火连天,机关重重。以展昭血肉之躯在漫天火炮下本就有些左支右绌,如今带了一人死不撒手更是险象环生。 执剑之手被灼伤,白玉堂的冷汗顺着额角一滴滴滚落。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惨白嘴唇沁血,一时眼前发黑有些神志不清。 展昭的脸色沉得滴血,手中巨阙的光影连成一片。 此时那倒刺银钩又来横插一脚,来的角度古怪刁钻不按常理,悄无声息突袭展昭小腿。 展昭一手扶白玉堂不松,另一手真气骤聚淇奥剑意陡升。本是江河小浪游刃有度,瞬息成怒海袭潮千尺倾覆。滔滔剑意云水一色,仗手中三尺神锋,护二人周身无恙。剑尖一拨一挑以一手巧劲耍得银钩扑了个空。 一钩失手又来一钩,双钩齐发。炮火以暴雨疾风之势笼罩残局。 展昭故伎重演收拾掉一钩,另一钩却从侧后飞来避无可避。 白玉堂身残志坚,好不容易喘上气当即浮云身法一起游鱼般自展昭手上溜了出去,双手在展昭肩头轻轻一拍,合双脚腾挪竟在刹那间来了个乾坤移位。倒刺寒钩擦着脚踝打空,飞了三丈又掉头追来。 “猫儿,”白玉堂的声音哑得不成调,疼的。 展昭循声一望,正好对上白玉堂熠熠生辉的眼。即便白衣染血灰头土脸被机关残局追得身陷囹圄鸡飞狗跳,可他那一股铮铮剑意一身不羁傲骨依然高调得一塌糊涂。眉峰似刃眼梢飞扬,这气死人不偿命的小师弟正在琢磨以怎般姿态作为一枚弃子跳入七十八手位,正为能破此机关残局沾沾自喜。殊不知……展昭戾气横生一剑削开一条路,沉声:“休想。” 白玉堂一愣,险些被火炮炸成生煎耗子。旋即猜中展昭心思,不由嘴角一翘,偷着乐。 此情此景,与火炮干耗是必死无疑,逃离残局半途而废更是想都别想。机关自有机关之道,这机关依照棋局而来步步为营,倘遵循棋规以弃子献祭,那这棋局便再无发疯打炮之理。破局的是白玉堂,落子的是白玉堂,他去跳坑义不容辞他也不会容许其他人带他牺牲。何况,置之死地而后生,残局玲珑死尤可生,跳下去未必便是死局。而能在九死危机机关阵中找到那一线生机的,只能是他白玉堂。 展昭的顾虑堂而皇之都不用猜。不舍得,不忍心,他就这么一个小师弟一只小耗子,怎能眼睁睁看他以身犯险生死不明。 白玉堂心安理得蹭巨阙庇护,闲下手脚和唇舌打趣。“好凶,”这混账师弟冲展昭忽闪忽闪撩人的桃花眼,“不过呢再担心也不能□□施压不是,应该怀柔,嘶——”火炮余波一震实在疼痛难耐,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硝烟满局,银钩吊魂,命悬一线。 展昭一剑如琢如磨打落锲而不舍紧追白玉堂的飞钩,简直为这熊孩子操碎了心,“小心伤。”是非取舍展昭都懂,他只是做不到。人有心有情,怎能事事面前皆以利为重,以大局为唯一判尺。 “猫儿,我要破了它,”白玉堂忍着痛。 展昭不松口,眉头扭过来皱过去蚯蚓似的。 白玉堂等上片刻不见动静,一咬牙就欲破罐子破摔。爷爷就跳定这坑了你个死猫对机关一窍不通援不上手也就算了还敢阻拦?虽然是源于担心……不管不管,反正就是,岂有此理! “等你回来,”展昭一字一顿,刮骨剔肉般,“或者,掘地三尺,把你找回来。” 这就是同意了。白玉堂火气没上头就泄了个一干二净,看着自家大师兄满腹苦水还要面无表情一个人回味,不由生出几分内疚和不忍来。“猫儿,”白玉堂难得在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斟酌那么片刻,“那我去了。” 展昭刷刷两两剑逼得银钩生生改道,打开白玉堂跳坑的通衢广陌。 白玉堂眼力准身法高,趁机一跃而出施展浮云之纵,连跨棋枰一十三路。 黑洞洞的口子仿佛嗅到祭品腥味,从地底发出杀戮震颤。 银钩夹道,火炮开河。即使明知十有□□是去送死,那一丝少得可怜的生机缥缈无定,白玉堂的身上还是有一股不可磨灭的劲。这是死中求生之劲,是少年人一往无前意气风发之劲,是独属于他白玉堂的倔强韧劲。白影似霜雪凌空流星渡野,横贯棋枰,撕开无边无际的黑暗落入深渊。 白玉堂身形方没入,棋枰便缓缓合上,残局重归宁静。棋局一派河清海晏,所有的机关炮机关钩都不见了踪影。 漆黑一片,棋枰之下深不触底。白玉堂在那一炮之下手都泛了糊味,元气亦大伤,此刻竟有些提不起神,不知身处何地也不知掉了多久。半迷糊半清醒间仿佛听见白金堂在漫天风雪中五味掺杂的道别。白雪皑皑天地浩渺,白金堂的背影一步步远去,余下一排云开日出白雪消融便再也留不住的脚印,哥哥走了。听见天鸾山风凛冽,宴希来在他行毕出师叩首礼后将所有离愁别绪尽付一句别辞,天鸾子弟青天白月,行走江湖但求无愧天地。这句别辞送走一波又一波对江湖心驰神往的少年人,送走一个又一个在天鸾习武、休憩、成长的天鸾弟子。泱泱五湖四海,再相见,不知猴年马月。听见机关残局火炮烈烈,展昭近乎咬牙切齿的承诺,掘地三尺,把你找回来。 这世上有太多的新奇事物,太多令人欲罢不能的挑战。初成人的少年人一路过关斩将无所留恋,蓦然尝到了人间五味中的苦。世人都道生离死别,却原来,是这个滋味。 刀光剑影霍霍生光,哥哥手里的剑,师父手里的剑,师兄手里的剑……不对,利器破空之声斜贯而出清晰无比,这不是神志不清的幻象而是真真切切的袭击。利箭自左侵来直攻腰际,白玉堂在危境里骤然清醒。 看不见来箭,全仗闻音辨器。白玉堂浮云纵起凭虚翻腾,单脚分毫不差踏上利箭中央。脚尖使力,啪一声折断来箭。 利箭一断竟散出阵阵幽香,在狭小空间内充盈。 白玉堂本就身受重创不过仗孤胆勇锐以强弩之末断这一箭,此刻幽香入鼻再聚不起真气抵抗。这幽香若有若无欲拒还迎,无孔不入地钻入七窍。白玉堂只觉模糊的神智愈加涣散,周身力气尽失。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bl同人:《[猫鼠]剑河》 作者:雁字翎 第12节 还以为有什么刀山火海绝杀机关,居然是如此莺莺燕燕的下三滥手段,实在是太瞧不起人了。白玉堂愤愤不平地想,等我大难不死东山再起,这笔账可得好好算算,非得端了这香气源头改成同气连枝的机关阵法不可。 机关残局边,竺卿大气不出。 白玉堂一被残局吞噬,黑棋下一手就紧随而落,果然与白玉堂先前交代分毫不差。展昭立足星位白石之上,静水流深的目光莫名压得人喘不过气。以此石为支点,展昭轻功腾跃纵飞三道,行下一子。 几子落毕,黑接不归,一角江山尽入白棋囊中。 黑棋半晌未出下一子落点。许久,黑石俱裂,投子认输。白棋中盘胜。棋枰一分为二向两方挪,中路大开。 竺卿捏不准展昭的意思,不敢贸然有所举动。双脚劲逾千钧,暗暗做好迎战之备。 展昭行完最后一子背对竺卿,手中乌澄澄的巨阙稳如泰山。良久,展昭侧身,脸上没有笑意却也没怪罪迁怒的神色。他手腕一翻一覆还剑入鞘,纵身从棋枰跳至中路。“竺兄,”展昭的声音有些发冷,说的话却正常得令人发指,“玉堂破了机关残局,此路已开。走吗?” 竺卿拉了拉兜帽沿遮挡面孔,索命利爪笨拙地晃了晃。他加速自展昭身旁掠过,“嗯,走。” 展昭望着竺卿的竹竿背影,眼睑微低,半隐瞳眸。 ☆、第六章(1) 白玉堂一睁眼就瞧见个陌生的老头。这老者宽额长眉,小眼睛绿豆似的,还长了把超凡脱俗仙气飘飘的白胡子。体内真气一涨,白玉堂身形一跃变仰为立,继而发觉受伤的手已被悉心包裹成粽子。微有凉意,该是上了药。 “多谢前辈出手相救,”白玉堂心存感念。别看他横冲直撞破起机关残局来不惜抗下火炮,对这双赖以执剑的手他还是宝贝的。 老者含笑摇头,否认,“不是我救的你。” 这可就怪了。白玉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是谁救的我?” 哪知这老者一言不合卖起关子,高深莫测地闭眼,来了个两耳不闻窗外事。 白玉堂无言以对,吐吐舌头借机打量四下。身处之地是个洞穴,草席石桌一应俱全。石桌上还留有半壶汾酒,几碟小菜,倒是滋润。酒爵边摊了张画,纸质微黄,装裱工艺不过尔尔。 如此质地,如此工艺。白玉堂浮云步法踏开,三下五除二来到画边,手一掀观摩背面装裱。 老者遥遥觑一眼,并不打算插手。 白玉堂笃信不会认错,这幅画正是从虎子手里所得那引来无数腥风血雨的神笔阁预言之画。展昭将画丢入潭水牵起机关阵变,谁知几经辗转这画又原封不动出现在他眼前。白玉堂深吸一口气,唤:“前辈。” 老者立马闭目装死,没得商量。 吃了两次闭门羹的白玉堂赌气扭头,将那白胡子老者彻底视若无睹。吃不准这老者来历也不知为何会在他跟前转醒,白玉堂自然不会随意挥拳头揍人。而手头的这幅画都□□摊在他眼皮子底下,不看似乎没理。 平淡无奇,这便是白玉堂对这幅传神之画的第一印象。墨笔厚重勾勒山峰一座,顶崖上长一株含锋露芒的白梅。枝桠似利剑横生逆风傲立,仅末枝顶端生了朵不起眼的白梅花。墨点稀疏,描绘的是个苍茫辽阔的雪天。一峰一木几点飞雪,余下的是大片大片一望无际的留白。此画之笔力、构图、着色、意境皆属上乘,画是好画,可就是看不出身为神笔阁预言之画的玉叶金柯来。 白玉堂背对老者,但能察觉老者对他观画的留意,于是心生一计。“我见过这图,”白玉堂似是自言自语,边赏画边挪移方位,正大光明窥探老者动静。 果如所料,这老者安如钟磬一动不动,一张脸更是亘古不变比河蚌还要难以撬开。 “不是这张。画的一样,可显然比这幅要好,”白玉堂一本正经睁眼说瞎话,“这幅嘛……约莫是后人临摹的赝品。” “放屁,”老者一开口就是那么一句惊世骇俗市井的粗话,害白玉堂好不容易积攒的正经劲瞬间破功。意识到中了套,老头道骨仙风地摸了摸胡须又没羞没躁缄了口。 白玉堂不打算放过这老头,穷追猛打。“真的。原画那朵白梅花可谓全画点睛之笔,比这朵稍大些。就像是……”看久了,白玉堂竟琢磨出一丝不可思议的武道之韵,“拔剑起舞,剑气挥霍。心、神、意皆随剑倾动,最终在苍茫无渡中一剑出手,绽生机无限。” 老者耿直道:“老朽不懂武功,品不出此层意境。” “锋芒毕露,光耀灼灼,又是生生不息主生之剑,普天之下仅画影能当此容仪。”白玉堂越细看越觉画中玄奥,寥寥数笔绘独峰孤梅,信手拈来的墨痕道道刚柔并济笔笔含锋藏拙。“光凭一株梅锐虽锐却难以立足皓皓雪天里,而这座山峰壁立千仞容纳有度,与白梅比邻相进缺一不可。白梅孤绝险峻生气蓬勃以寓画影,那此峰纵横捭阖渊渟岳峙,我能想到的,唯有巨阙。” 武林中无数人争破头皮都得不到只字片语的隐秘,此刻竟原封不动摆在白玉堂眼前。双锋见世,洛图方出。在争夺洛图的暗流中,所求的自始至终都是两把剑。倘神笔阁预言之画所言不虚,那画影与巨阙便是这迎接洛图临世的双锋。 画影和巨阙,还挺门当户对。白玉堂偷乐,这回死猫你休嫌麻烦,这趟浑水你也有份。 白玉堂慷慨淋漓地将画中隐言一一道来,那老者却充耳不闻。白玉堂心中早有了论断,此刻将这幅无价之宝随手一甩,笑吟吟道:“据说神笔阁叶老阁主不务正业,成天自诩最拿手的非卜算预事而是泼墨作画。” 老者和蔼可亲回望白玉堂。 “阁主,赝品什么是我瞎说的。这画除缺少诗句凝练点缀外挑不出缺陷,妙处倒是不可一一论数。我也不想问画中之秘,但求阁主好歹告知一声,我是如何叨扰到阁主出现在此地的吧。”白玉堂说话向来不拐弯。 这半人半仙白须翩翩的老头正是神笔阁老阁主叶长儒。一句赝品就激得他破口大骂,显然与神笔阁之画颇有渊源还详知内情。加之他对画中预言班班可考的索然无味,又是如此气度与处事之风。白玉堂连猜带蒙糊弄出老者身份,□□不离十。 叶长儒手捻长须温温吞吞,“你命不该绝,被人送到此地。老朽不过看你转醒。” “送我之人是谁?”白玉堂想起昏厥前不安好心的香气不免留个心眼,“可有何样貌特征?” 叶长儒不作答,欠了手去拿石桌上酒水。他是席地而坐之态,手臂外伸上躯侧斜歪成麻花,别扭费力得紧。 白玉堂不假思索取了酒爵斟满,递到叶长儒跟前。抽丝剥茧的眼一扫,蹙眉,“阁主可能如常人般直立行走?” “眼神不赖,”叶长儒心满意足啜一口酒,谈笑风生,“莫怀疑,此地便是机关山牢一十八层。无枷无锁,自然得受些其他约束,比如挑断足经脉以免逃脱。幸好,断的不是这啜饮之手,尚能无拘无束畅饮天禄。” 明明沦为阶下之囚,落魄到脚不能行暗无天日,可叶长儒就是能将诸多苦难轻描淡写。一壶浊酒,尽付笑谈。 白玉堂肃然起敬,“阁主。” 叶长儒却摆摆手,“相遇即缘,因果自循。不论何人种的因,总之让老朽见着了你这孩子,你又见识了神笔阁的三年一画。去仔细看看吧。” 不论何人种的因。白玉堂猛然惊觉,他与叶长儒的相见很可能是他人精心布下的局。能在机关牢笼内将人救下还有条不紊包扎治伤,此人多半对牢笼熟识,说不定就是掌控山牢的势力。叶长儒身处的山牢一十八层更是铜墙铁壁插翅难飞,有精妙机关牵线搭桥,若想时刻关注牢内动向易如反掌。 可若是如此,那人为何又要替他悉心治疗伤势。四肢健全的白玉堂游龙戏凤不在话下大闹机关牢笼板上钉钉,岂不是费力不讨好没事找事。白玉堂逐渐条分缕析的思绪咔擦夭折,玲珑缜密如他也不禁犯糊。 叶长儒暗示仔细看画。看就看,不会缺斤短两少块肉。白玉堂干脆利落地抚开画卷,白雪、山峰、寒梅尽数展现。 白玉堂自觉以他的见识和眼力,能瞧出的意味已经瞧了七七八八,再看也无非干瞪眼。 “梅凭峰立,峰藉梅郁。千里雪飘,万里梅香。” 叶长儒这大山侃得满是文人墨客的酸腐味,没头没脑佶屈聱牙。 可白玉堂愣是一把揪住了忽闪而过的灵感,醍醐灌顶。画中景致皆非遗世独立孤立而存,而是相依相生相映成趣。寒梅扎根山峰,磨砺霜雪,终在冰天雪地中暗香幽浮一展乾坤。有风雪凶悍山峰陡立,方有寒梅吐露。白玉堂斟酌道:“江湖动荡纷乱之际,便是画影现世神锋合璧之时。” 叶长儒欲求不满,示意白玉堂继续说。 “剑锋再锐也不过是利刃。神锋,却是自苦寒中来,平四海之乱息宇内之戮。是动荡的时局造就神锋,而不是神锋出世引武林腥风。”白玉堂越发清晰地琢磨出逼上梁山之味。神锋出不出世,依从的是天道大势。 叶长儒摇头晃脑。“南荒阴山教厉兵秣马沉寂多年重又抛头露面。西漠桐山五蛇倾巢而出伺机而动。北原天鸾门封山育林设禁地多处。东藩邓家堡势力死灰复燃的传言甚嚣尘上。樊郡大凶之琴重明流失,婺州棋祖坟尸首遭挫骨扬灰,南坪书不知下落,吴都画还在吃牢饭,”叶长儒自哂起来颇为自得其乐,“魑魅魍魉百鬼夜行,江湖庙堂上下其手。天下大势,就是一锅糊得冒泡的粥,加猪肉那种。” 白玉堂觉得叶老前辈该是每日淡酒小菜吃吐了,变相抒发对开荤的渴望。 “——也到了双锋见世的时候。”叶长儒高深莫测打量白玉堂一眼,将这黄毛小子吊着眼皮的嘀咕一语道破,“若不是你,还有别人。不是画影,还有其他神锋能堪重任。宿命从来不是一成不变。乱世乱局,向来不缺英雄豪杰。”话外之音,别太把自个当回事,江湖四海本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台,少了谁都照样千姿百态。 白玉堂毕竟是个初出茅庐的棒槌,压根不顾及老前辈的面子,将手中画卷一推。“那阁主又何必要我看这幅画?该来的总会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叶长儒自顾自掰指头,“明知宗鲁街十里当铺难逃一劫,却还是找了个不相干的人妄图扭转命局。” “阁主提的是让人取这画的事?”白玉堂从叶长儒波澜不惊的言辞里听出一闪而过的无奈。叶长儒能卜能算能历览过去窥探将来,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看过太多的爱恨情仇,本该心如明镜置身事外,却在算到一幅画会令十里当铺灭门绝户后企图插上一手。手是插了,但并没有改变天道轮回路。 叶长儒颔首,和颜悦色道:“方才跟你说的也是,你个一帆风顺的小少爷能听进去多少,没事找事。啊呸。” 白玉堂那点从小积攒的尊老爱幼情怀被这句直言不讳的指责冲了个干净。小少爷闹脾气掀眼皮,满脸讥诮,“你又不是我,怎知我听进去多少?你不就想说画影必出,我不倒腾出来自会有别人倒腾出来。得了画影,则不得不历经风霜磨砺,汗血磨洗。”白玉堂越说越委屈,恨恨赌气道:“反正我可不知画影究竟藏于哪处风水宝地。 叶长儒亲自挽袖上阵和白少爷舌战三百回合才切身实地感受到这个少年的天赋异禀,翻译人话抓重点的能力首屈一指,悟性高到九霄天。不过话是话理是理,当一重又一重风霜雨雪劈头盖脸接踵而至,这个至刚少年又会被打磨成怎般模样,会以何等颜色去应对? ☆、第六章(2) 白玉堂依然是一副愤世嫉俗的讥诮脸,来掩盖被不由分说瞧不起的抱屈。继而神色一凝,全神贯注聆听。 叶长儒身为神笔阁阁主这么个大靶子,是真的以身作则做不动手仅动口的君子,半点武功没修,耳朵纯粹摆设用。 “有人越牢,”白玉堂飞速扫视四周以寻藏身之处,“正往这边过来。追兵不少,怕是很难全身而退。” 叶长儒懒洋洋蜷在草垛上,扎根似的没动弹。 因果自循,该来的总会来。白玉堂看懂了叶长儒半死不活的肢体动作,忽然就不想躲了。早就处于不知何方势力的监视之下跟袒裼裸裎似的,再折腾敌明我暗有什么意思,他理所当然地想,没裹成粽子的左手随手捡了三枚石子扣在指间。 追杀声迫近,刀剑争鸣。 白玉堂蛮同情越牢的仁兄,还想着出牢呢都钻最底一层来了,带路那位估计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路痴。紧接着这些不负责任的揣测被全盘推翻,因为他听到了陆成的大呼小叫。进了前途未卜的山牢还能如此生龙活虎,陆成骨子里打不死的龙马精神着实难能可贵。 陆成和展昭沾边,勉强算半个自己人。白玉堂心念一动就欲前去援手,却察觉叶长儒格外菩萨低眉的一眼堪堪扫过他动弹不能的右手。失去执剑之力的白玉堂就是白糖,来个武功过得去的就能将他捏扁搓圆。白玉堂从不把小伤小闹放在心上,此刻忽然回过味来,眼下不能和之前一般无所顾忌了。 “这位大兄弟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你都追在我屁股后面三条街了!”陆成抑扬顿挫的声音飞快靠近。 那追陆成的估计被呛了一路,好脾气早被消磨殆尽,直接抡起链锤砸过去。 陆成活蹦乱跳,声音来源忽左忽右,“哎呀呀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呢,大兄弟能看在我们朝夕相处一天一夜的份上手下留情吗?思源小心左手——” “不碍事。这等功夫的同时上十来个都碰不到我,“叶思源天真无邪道。 白玉堂瞅瞅淡定自若几近入定的叶长儒颇为不解,问道:“阁主,叶思源都在附近了,你不出个声叫他过来?” 叶长儒那对绿豆小眼睛里的色泽令白玉堂咯噔一下。这双眼承载了沧海桑田日升月落,每场盛衰荣辱留下的灰烬赶也赶不走地赖在这儿,将身为肉体凡胎的喜怒哀乐尽数遮掩。像是看透凡尘下一刻就要逐月成仙,叶长儒坦荡道:“嗯说得有理。源儿——” 冰凉煞气蓦地自后颈升腾。 白玉堂陡然惊觉,体内真气一涨隐脉流注。右手动弹不得,双脚已先行一步带周身圈转挡在叶长儒与黑暗里突然出现的黑衣人之间。随手捏的石子有了用武之地,手指一缩一弹嗖嗖嗖三下盲打来人华盖、曲池、梁丘三处大穴。 从暗处窜出的人冰冷无声形似鬼魅,身影一荡避开两石,右臂横展啪嗒击碎第三枚。 十爪暗光,残影纷呈,此人竟是竺卿。 白玉堂腾空而起连环踢出七脚,招招取巧逼得竺卿练练倒退。竺卿为何会出现,白玉堂不安地想,猫儿人呢。 竺卿虽一时半会奈何不了白玉堂,可要绕过这道人墙倒是绰绰有余。他忽纵身跃起,一佝一舒大蜘蛛般攀上顶端,跐溜一下没了影。待白玉堂视线稍挪,当即当头跳下,双手一前伸一侧举,噌亮出寒光闪闪的利爪。 白玉堂出手接招。可惜他横扫六合的右手还在歇菜,这便给竺卿钻了空子。 竺卿这一跳也是贼,看似冲白玉堂左手边气势汹汹而去,却在最后关头折腰屈身,毫无征兆地硬生生掰转方位。瘦高身影滑不溜手,只见黑沉沉的影子在暗沉沉的光线下一晃,就甩开白玉堂拿捏住了半身不遂的叶长儒。 “爹——”远处的叶思源又惊又喜回应,“陆成,往那边。” 陆成滔滔不绝的嘴炮一卡,旋即出离愤怒,土匪气撒了一窝,“奶奶的,还敢捉你爹。既被本公子碰上了,非得让那帮不长眼的瘪犊子吃不了兜着走。” 叶长儒常年摆弄笔墨纸砚,脖子五大三粗肤色却很白。竺卿的利爪几近温柔地戳在叶长儒颈项动脉上,戳得脉搏突突直跳。 “你是来杀他的?”白玉堂犀利的目光落在竺卿森森作祟的利爪上,眉峰一蹙,“不是被猫儿削掉了一根,怎的……”忽然福至心灵,目似寒刃出鞘刮地三尺地凿向竺卿,“先前那个不是你!” 竺卿棒槌似的毫无生气杵着,欲言又止几回生硬辩驳,冷冰冰的,“我是竺卿。” “你一直跟着我们,除了机关暗道那里,消失过一会,”白玉堂最不缺过目不忘的记性,百八年前的鸡毛蒜皮都能倒出来,何况是对一直敌友未明的竺卿。“自那时起跟着我们的便是另外一人。我说呢,你怎么可能在我破机关残局之时使绊子使得那么不动声色。” 竺卿先破机关龙头与他们打照面。待三人下地道开启机关暗道之时偷天换日,由另外一人假扮竺卿随行。真正的竺卿则在此时才重新粉墨登场,一亮相就从白玉堂阻拦下劫持了叶长儒。 竺卿自觉大概是遭遇了鄙夷,双眼放空不再搭理人,兢兢业业看牢手中这个就好。 呆头呆脑的,白玉堂的顾虑更深,这样的人能布下偷天换日的局母猪都能上树,可见指使行径的另有他人。还有个身份不明图谋不轨的跟在猫儿身边,白玉堂凌厉的眉宇都快拧出水来。闹心,面对面打一架会死吗?非捅些阴的。 不知是谁踩到了机关山牢的哪根筋,猝不及防天旋地转。机关牢笼格局变幻,原本唾手可得的距离瞬间变得遥远无边。白玉堂这头没多大动静,但陆成和叶思源那边整个翻了面,三军会帅的算盘落空。叶长儒不顾利爪冰冷的威胁扭头,眼尾褶皱入木三分,小眼睛里未尽的言辞满得都要溢出。 远水救不了近火,白玉堂果断没有撒丫子追过去。 这机关山牢格局一变变没了陆成和叶思源,却变出另一个熟人。咯咯娇笑似黄莺鸣柳乳鸽初啼,又妩媚又撩人,未见其人倒先闻其声。“玉堂小弟弟,好久不见,可有在梦中想念姐姐?” 黑罗长裙席地,领口大敞。肤如凝脂冰雪晶莹,偏红唇烈烈如邀似请。黑眉蛇扭动纤纤蛮腰迈着玲珑玉腿缓缓靠近,浓郁香气招了一路蝴蝶。 白玉堂皱着眉头不情不愿一吸,不是先前坠落时致使他昏迷的味道。 竺卿挟持叶长儒毕恭毕敬退开些许。有叶长儒在手,黑眉蛇有恃无恐,水蛇腰肢麻花似的拧。 “竺卿,竹叶青,是吗?”白玉堂先发制人。 西漠桐山五蛇响尾蝰、黑眉蛇、银环蝮、竹叶青、火赤链。已倾巢而出盘踞武林。黑眉蛇与竺卿俨然是一伙的架势,加之竺卿形似鬼魅不沾人间烟火的轻功路数,白玉堂觉得差不了多少。 黑眉蛇与白玉堂隔一丈距离,诡异的日月重瞳光晕流转美得惊心动魄。樱唇微翘,一翕一动间妖惑难挡。“真聪明,姐姐我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便是承认了。白玉堂压根不吃黑眉蛇那一套,百花争鸣的香味熏得他头疼。精致凌厉的脸面沉如水,十二分煞风景。“如今跟在猫儿旁边的,是银环蝮。” 银环蝮擅易容、伪装、混迹。让银环蝮来假扮朝夕相对的竹叶青简直易如反掌,而展昭和白玉堂是首次与除黑眉蛇之外的五蛇交锋,无怪乎难以瞧出蛛丝马迹。一旦得知真相,竺卿前后作为便可顺理成章。只可惜此时领悟不过是事后诸葛,他们已然一脚踩入桐山五蛇布置的陷阱。 “你们煞费苦心无非追查神笔阁画卷欲得双锋之秘。眼下画连叶老阁主一并得了,还想如何?”白玉堂眼神睥睨,锋芒毕露。 竹叶青一路追踪虎子手里的画来到潭边,却被展昭和白玉堂这俩接过画随手就丢的败家子折腾了一大圈。不得已,演了场痛不欲生的调包计。 “得了画能有何用,”黑眉蛇玩弄墨黑缀白条的指甲,慢条斯理,“画影和巨阙才是我们要的。 白玉堂一点就透。五蛇先截下画得知双锋乃画影和巨阙,这才派出银环蝮替代不食烟火玩不来阴谋的竹叶青与他们同行,趁机拆散。继而双管齐下,一方由银环蝮同展昭周旋抢夺巨阙,一方让白玉堂在叶长儒的指点下悟出画中意境,最后劫持叶长儒逼迫白玉堂交出画影。不过漏洞尚存,白玉堂手里并没有画影,他和画影连个照面都未曾打过,如此一来画影剑这头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 聪明人往往能蛇鼠一窝想到一块儿,黑眉蛇千娇百媚拨弄指甲,“你手里虽没有现成的画影,可你能替我们取来画影。这也是千方百计给你治伤的原因,可别是喂不熟的白眼狼,瞎辜负姐姐的一片心意。” 喂不熟的白眼狼简明扼要扔出两字,“休想。” 竺卿一直恪尽职守拿捏住叶长儒,叶长儒则一副置身事外的葫芦仙样。唯一被呛到是黑眉蛇,没了闲情逸致玩弄指甲,巧笑嫣然地一步步欺近白玉堂,语重心长,“方才叶阁主的不都说了吗?画影出世并非人为,而是注定。不是你,自有别人。” “你大可找别人,”白玉堂慷慨应允,颇为仗义道,“我不会觉得怀才不遇。” 黑眉蛇的脸色沉了沉,重瞳此消彼长地对峙。 白玉堂大概是嫌翻脸没到家,单刀直入地说:“我不仅不会为虎作伥替你们找画影,还会想尽办法阻止你们得到画影。若非阁主受制,我现在就动手宰了你们这两个恶贯满盈的混蛋。” 恣意嚣张的不可一世。谁知黑眉蛇不怒反笑,许是水做的骨肉站得累了,兀自寻了石凳坐下。“那么现在呢?叶长儒在我们手上呢?” “卑鄙无耻。别指望我因此俯首听命,”白玉堂居高临下睨视,满身都是反骨。 黑眉蛇的葱兰指尖在石桌上轻轻打转,似笑非笑道:“这就难办了。你不肯取画影,大姐那里可怎么交代哦。大姐一生起气来,指不定还要迁怒那姓展的小子。” ☆、第六章(3) 白玉堂自拜别师门仗剑江湖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冠冕堂皇不加粉饰的逼迫。他身负绝学畅游江湖,向来都是爱憎分明嫉恶如仇,该出手时从不含糊一剑便可夺恶人项上人头。他曾以为他已强大独立到将无可奈何力不从心彻底封存,一厢情愿地认为一人一剑便可潇洒自在地浪迹江湖。可现实无情地给了他一记嗡嗡作响的打耳光,扇得七窍流血。面对黑眉蛇阴阳怪气的威胁,他无能为力。 少年不识愁滋味,只因未逢伤绝时。 白玉堂眼里燃起一簇簇灼烈的火苗,恨不能将黑眉蛇生吞活剥。“你敢拿猫儿威胁我,”字字见血封喉。 “银环蝮这只不务正业的死鬼别的不会,就只会学别人的样子,”黑眉蛇玉臂轻舒懒懒搭在额角,目光玩味地盯着白玉堂,“学男人,学女人,学老人,学孩子。谁都学,见过一面就能学得活灵活现,学得都没有他自己了。你说……他会不会在那展小子面前,学学你啊。” 白玉堂不会倒戈弃甲。心高气傲的少年抠尽心血,邯郸学步地尝试戴上不动声色的面具,眼里暴涨的弥天大火硬生生地一点点压下。“学谁也没用,”白玉堂无比讽刺道,“猫儿面前,这等小把戏屁都不算。” “把戏是小,可关键,银环蝮这回学的是你啊,”黑眉蛇凑上前,巨细无漏打量白玉堂的脸,“祸起萧墙,或者,关心则乱。展小子关心你,呵护备至,说无微不至那还真是谦虚了。平日里是个鬼精灵,遇上和你挂钩的,指不定变得有多傻。” 猫儿他,关心我?白玉堂板着脸想,岂不是废话,他白玉堂对大师兄那也是掏心掏肺。礼尚往来,谁也不亏。 黑眉蛇的视线在白玉堂脸上逡巡,划过眉目、鼻梁、薄唇,最后落在白玉堂桀骜不羁的下颚骨上。“啧,还真是生得俊,白家果然人杰地灵。给个话吧,去不去取剑。你若是乖乖的,我还可以在大姐面前替你和展家那小子求个情。” 白玉堂越过黑眉蛇肩膀看见了捣鼓小动作的陆成。这只打不死的余孽不知使了什么妖术绕过岗哨又偷偷摸摸爬回来。陆成冲白玉堂打个手势,但白玉堂和陆成不对路,愣是没看懂。于是白玉堂自作主张以不变应万变,开始拖延。“猫儿不会上当,”白玉堂瞥了黑眉蛇一眼,“我信他。”就像,他信我一样。 黑眉蛇慢捻指甲,旁敲侧击,“莫非,你是不敢去取画影?也难怪,神锋画影,多少人趋之若鹜却是可遇不可求。” 白玉堂油盐不进,“啧,那么抢手。幸亏我不会与虎谋皮答应你们,不然多费劲。” 十五岁容易上头的年纪,居然连激将法都不吃,黑眉蛇这才发觉白玉堂这臭小子出奇的棘手。稳操胜券的笑容冷下来,贼心不死地问出翻脸前最后一句,“玉堂小弟弟,你当真要和姐姐对着干?” “啰嗦。”末字方落白玉堂一脚揣上石桌底,四平八稳的石桌轰隆一声砸向另一头的黑眉蛇。 黑眉蛇着实未料到白玉堂这混小子说动手就动手半点预兆都没有。她身姿疾退单手落地,行了个轻盈的后翻,另一手拔出蛇头锁链自下而上当头一链。石桌桌面在锁链抽拉下一分为二断成两截,前后分错重重跌落。碎石飞溅,酒菜咕噜噜滚了一地,连隐藏重大秘密的神笔阁画卷也四分五裂难以幸免。“四弟!”黑眉蛇一声尖利的娇叱。 竺卿得令便欲对叶长儒下手,谁知从角落里嗖的飞出一袋白面将他糊了个满脸。 叶思源手中拿了段铁棍,估计是从哪个牢狱门上掰的。以棍代笔行云流水,似泼墨作画一股脑牵制竺卿。陆成双剑齐掌直逼黑眉蛇,不忘先礼后兵以示佳公子风范,“黑姑娘也来了。这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习惯可得改改,不然愁嫁的哟。” “刚比划的什么意思?”白玉堂揪着陆成问。 陆成痛心疾首地捂心口,“送你那么多秋波你居然不懂我,伤心死了。” 大敌当前腾不出手平内乱,白玉堂数了数利滚利的新仇旧账,决定做一回睚眦必报的小人。 竺卿惨遭白面暗算在叶思源手里没走三招便败下阵来,一抹一手粉,眼前白花花一片。叶思源趁机救下叶长儒,不可置信地唤,“爹。” 叶长儒的手抚上叶思源头顶,少年柔软顺畅的发丝在叶长儒粗糙的指缝间划过,同一脉鲜血在老少两人体内汩汩奔流。叶思源微微低头,双目虽无神可眼角的笑意却要肆溢而出。“爹,孩儿终于找到你了。” 折了一手的白玉堂和陆成两人对上黑眉蛇还略处下风。白玉堂本就打得窝火,偏生陆成还不安分,愁眉苦脸道:“不大妙啊,本公子右眼皮跳了。” “走哪条道能出去?”白玉堂怀揣着对陆成的最后一丝希望。陆成既能拐了叶思源毫发无伤跑到山牢一十八层,没准不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而是有条有理呢。 陆成龇牙咧嘴苦笑,“别问了。我要知道还在这里瞎转啊,早带思源去外头逍遥快活了。桐山五蛇就显形了两条,还有三条不知何时冒出来咬你一口。以本公子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来看,这回要栽。” 黑眉蛇的八尺长锁链掷地有声,链头毒蛇嘶嘶吐信。竹叶青收拾完脸上面粉勉强露出双眼,也义不容辞回来混战。白玉堂没有武器,黑眉蛇和竹叶青又对他格外关照。锁链头上毒蛇的一对毒牙绿光莹莹,揪住时机对准白玉堂手臂就是一口。 嘎嘣一声,毒蛇被硬物咯得眼冒金星。 毒蛇运背,咬了叶思源递来的小铁棍。叶思源五指轻拢收回铁棍,手腕一绕又平平伸出。他目不能视却洞若观火,棍端如墨点轻洒戳竹叶青肩井穴。竹叶青不敢硬接,脚步疾点避开了。“爹命我前来换你,让你过去,”叶思源对白玉堂道。 黑眉蛇、竹叶青、叶思源、陆成四人扭作一团打得不亦乐乎。白玉堂抽身来到叶长儒面前,隐隐有所猜测,毕恭毕敬鞠了一礼:“阁主。” “孩子,过来。”叶长儒淡淡望一眼叶思源,继而稍提右手虚空握笔左手抬右袖,呈作画之态。一笔,一纸,大千世界尽握在手。这笔这纸皆是镜花水月虚空幻影,可叶长儒身如青山绿水间庙宇长檐下鸣响千年的悠悠钟磬,只在那儿一坐便是无数日升月落沉淀的画卷。作画居左,卜算还要靠边站,叶大画家这一手姿态可不是盖的。 无须叶长儒吩咐,白玉堂就全神贯注记下虚空的笔锋勾勒。 这幅盲画几乎没有侧锋、重笔,多采用勾、描此等工笔画手法。白玉堂渐渐瞧出端倪,叶长儒画的是山牢的机关构造图。 叶长儒双目紧闭,每勾勒一笔那束仙气飘飘的胡子便黯淡几分。双颊凹陷,肩骨嶙峋。绘至后来,连执笔的手都抽搐。 “阁主!”白玉堂搀扶叶长儒摇摇欲坠的身体。 叶长儒摇头,枯瘦五指坚定地将白玉堂的手挪开。右手颤抖,可执笔五指的位置与姿态依然熨帖端正。一笔一划,一勾一提,他穷一生画技殚一世谋算,给最末一个看客作最后一幅心血之画。 神笔阁三年一开张开张吃三年不是自视清高,而是阁主每开一次天眼作一幅预言之画需漫长的三年调养修复。叶长儒已然为双锋之秘作画,此番再开天眼窥探山牢机关就是以命换命。此画完结之刻,便是叶长儒驾鹤西去之时。方才短短一盏茶的重逢别絮,是叶长儒和叶思源的生死之别。至此,黄泉两岸,再无渡桥。 扑通,叶长儒油尽灯枯,后仰躺地。 白玉堂眼疾手快,没让叶老阁主的后脑勺砸地。伸指一探,竟已是一摊枯骨,没了生气。 小铁棍咚的捶在分崩离析的石桌面上,回声震得耳膜生疼。叶思源只觉手腕酸麻无力,竟是被暗器点了神门穴。 “何人大驾光临?好歹露个脸,让我等一睹尊容吧,”陆成双剑齐出,护在两人身前。 风铃声声,无风荡漾。叮咚——叮咚—— 黑眉蛇和竹叶青先后撤,诚惶诚恐向铃音之源俯首。 白玉堂丧心病狂地狠狠咬牙,血腥弥漫七窍混沌五感。他捡过干净的草席盖在叶长儒身上,顶着满嘴腥味走到陆成和叶思源身侧。“一个时辰,”白玉堂哑声,压抑的暴戾在唇齿间翻腾,“一个时辰后天芮星异位,九地太阴反转,生门开。” 叶思源笨拙地搜肠刮肚,“白玉堂,这是爹的选择,他的归宿。你,真不必自责的。”不知是安慰别人还是自我慰藉,讷讷重复:“真的。” 陆成听出不对味,“叶阁主怎么了?” 白玉堂一拳砸向伤筋动骨的右手,冰溅三尺的冷峻肃杀被强行拉扯出,欲盖弥彰地掩饰不容所措的悲恸。“死了,”一字一顿,辛辣无比的嘲讽,辣到殃及池鱼的一吸都涕泗横流,“为得机关山牢布局,为换我们一线生机。” 此时那铃音主人终于犹抱琵琶全遮面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少女一头墨色长发如云似雾,洁白襦裙及地看不见脚,以至于像是一路飘过来。发丝一荡,二八年华的脸苍白如纸。她手腕上系了两串青铜铃,随着抬手前行叩响,叮咚——叮咚—— “大姐,”黑眉蛇不敢抬头。 这看上去尚显稚气的少女正是桐山五蛇之首响尾蝰,以神出鬼没的鬼影暗器手独步天下。方才打中叶思源神门穴的,不过是响尾蝰随意弹出的一粒明珠。她轻飘飘扫视一眼伏地的黑眉蛇和竹叶青,仿佛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杏眼里闪出一丝光,小嘴微微张开。 黑眉蛇一阵哆嗦,认命地仰起玉颈。 响尾蝰的手又小又软,轻轻捧起黑眉蛇的脸。叮咚——铜铃清脆,在黑眉蛇耳畔来回跌宕。响尾蝰苍白的唇印在黑眉蛇颈侧,皓齿轻捻,随即一口咬下。鲜血顺着晶莹的脖子流淌,响尾蝰伸出柔软的舌头,惬意地舔食吮吸,还意犹未尽砸吧砸吧。 黑眉蛇疼得眼冒金星,却是大气也不敢出。 陆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响尾蝰居然是这么个玩意儿,鬼都比她像人。不行了本公子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装神弄鬼而已,”白玉堂冷冷道。 ☆、第六章(4) 叮咚——响尾蝰闻声转头,双手放开不住颤抖的黑眉蛇。叮咚——她转了个正对白玉堂三人所在,歪着脑袋一脸天真好奇地打量。不见响尾蝰动唇舌,清脆的声音便流露出来,“就是你们三个与二妹和四弟纠缠了那么久?” 陆成压低声音问:“还要一个时辰啊?” 白玉堂一吊眼皮,不置可否。 “神仙妹妹,我三人来到此地本就是误打误撞。彼此也没什么不共戴天的仇和怨,就此别过,好不好?”陆成嘴皮子耍得颇为得心应手。 响尾蝰困扰地眨眨眼,嘴角一开冲陆成露出个半死不活的笑。“嗯。白家小少爷留下。你们两没什么用的,那就……”丁香小舌轻舔唇齿,开心地说,“杀了好了。”了字未尽,两枚细如牛毛的毒针疾驰而出,似毒蛇贱液梨花飞雨,分指陆成和叶思源眉间。 响尾蝰的鬼影暗器手胜在诡、毒、厉,几乎悄无声息,目不能视全仗闻声辨器的叶思源吃了大亏。 陆成一个前纵双剑分立,一剑使刀式悍然斩落,另一剑后来居上以剑尖与针尖锋芒相对。跐溜,针尖划过剑刃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毒针落地,而陆成手里的剑也双双脱手。虎口生疼,一看已裂了口。毒针一着地便呲的冒出白烟。 仅一招,高下立判。 “我说适才右眼皮怎么跳得打鼓似的,”陆成嬉皮笑脸去捡地上的剑,“桐山响尾蝰的暗器手果真名不虚传,陆某佩服,佩服。” 响尾蝰不听花言巧语,不见得手如何摆动,又是一枚飞针直冲陆成面门。 白玉堂气行手经弹出一石,撞得飞针颠来倒去。叶思源也不袖手旁观,据冲撞震颤之音辨明方位,手腕挥斥方遒,以水柔还施之道将飞针带着兜了一圈,重又打回响尾蝰所在之处。飞针残势犹存,加之叶思源丹青手附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打响尾蝰眉心。 响尾蝰身如白蝶轻飘飘飞起,袖口一翻将飞针收入囊中。大约是被这几个不识抬举的臭小子惹毛了,响尾蝰给竹叶青和黑眉蛇发号施令,“上。” 竹叶青与黑眉蛇一左一右分别捉拿叶思源和陆成,四人刹那间纠缠在了一起。利爪森寒索命,锁链如影随形,招招都是不遗余力的杀手。可叶思源和陆成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个剑立长刀一个棍行墨笔,一时间与桐山两蛇斗得难分难解。 白玉堂发觉响尾蝰好奇求索的目光,冷笑道:“装模作样,桐山五蛇俱是一丘之貉。” 响尾蝰歪着头想了想,抬手。五指纤细玲珑,指缝间扣了三枚淬毒的银针。 白玉堂当机立断纵身而起,脚踏浮云三千纵横虚空千里。银针本直拍面门。白玉堂这一拔身形,三针便如饥似渴指了他上躯体。 响尾蝰一击而出并不松懈,又是指扣三针,一针接着一针轻描淡写打向白玉堂。 白玉堂凌虚踏云身形圈转,以圈转之力带疾风狂浪。疾风过处气劲凶悍,以吞天噬地之势袭卷。银针小巧故而出针迅捷,可成也萧何败萧何,针的纤巧使其在气劲面前干不了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纷纷调转针头四下乱飞。 响尾蝰饶有兴致地一笑,又是三枚银针脱手。 白玉堂故伎重演,又凭敏锐的嗅觉提高警醒防上一手。 三针过后响尾蝰收了手。手足未动,但她小嘴翕张蓦地吐出三根较先前毒针更细小的针。手脚发针尚有预兆,可这唇舌吐针当真防不胜防。这三针也不是像先前一般尽数招呼白玉堂,而是分打白玉堂、叶思源、陆成三人,谁都青睐。 白玉堂强提内力化掌打退当面而来的一枚,浮云提纵之术意运至巅峰,以拦截毒针救援腾不出说来的叶思源和陆成。 这一提纵两气掌已是白玉堂内功极致。这两针虽没伤及叶思源陆成二人,却也使白玉堂须臾气竭。 铜铃缥缈,似催命之音。响尾蝰揪准时机连续飞出一排银针。 眼见得毒针近在咫尺,避无可避。哪怕强撑翻身也不过扬汤止沸,依旧会被毒针波及划伤。 横空一道剑气,卷雷霆震怒,聚江海青光。 巨阙古剑龙啸低吟,锋刃势不可挡一举击退响尾蝰的飞针。 展昭不知从哪儿找来套好歹完整的暗青麻衣,潇洒卓越地上演一出英雄救美。他一把拉住白玉堂,两人双双落地。巨阙古剑在身侧一横,便心照不宣地围了一圈禁忌之地。 白玉堂见到完好无损的展昭不由欣喜,脸上流露的神色却是怏怏不服的一撇嘴,“来的挺是时候啊。” “自然,”展昭浅笑,空闲的左手搭上白玉堂肩头。 变故骤生。 展昭的手突然成点穴式,真气流转,在白玉堂的肩井穴上一拍。肩井穴一受制白玉堂的一条手臂顿时就瘫了。展昭还不作罢,手起指落将白玉堂身上几处大穴尽数点了一遍,彻底令这只张牙舞爪的耗子手无缚鸡之力。 陆成一剑逼得竹叶青后退,扯着嗓门自欺欺人地嚷:“展昭你玩得什么把戏?” 白玉堂的哑穴估计也被点了,只能瞪着一对怒气冲冲的桃花眼。 展昭温文尔雅一笑,还剑入鞘,冲响尾蝰行了一礼,“大姐,不才三弟幸不辱命。” 不是展昭,而是银环蝮。 陆成的脸绿成青葱饼,恨铁不成钢地想,白少爷你不是和展昭那厮亲密无间情同手足,怎的事到临头就掉链子连真假都分不出?实在是白睡了同一床被窝盖。银环蝮这一来把陆成最后一点垂死挣扎的小心思一把掐灭。这还怎么打,举白旗投降算了。 叶思源仍在进退有度地应战。他不是个灵机应变滑不溜秋的主,反而有些世外高人耽于武学时对周遭变故的漠视和朴拙。铁棍缺一头生了锈,可在叶思源手里仿佛就能吴带当风落墨为蝇,满是文人墨客临风当歌的风雅韵味。 丢下同伴自个弃明投暗的简直不是人。于是义薄云天的陆成势与叶思源同甘共苦,“思源,眼下局势,我们……向桐山这几条蛇低个头服个软?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叶思源脑袋里的弦拧不过来,一脸茫然地继续打竹叶青。 心有灵犀未果,陆成垂头丧气握紧双剑,化悲愤为动力地刷刷刷刷连斩四式。 响尾蝰面无表情摊手,腕上风铃叩出一连串细密的脆响。见银环蝮杵在原地犯傻,百般不情愿出声:“剑。” 一直留意这边动静的陆成发现心有灵犀未果的不仅他和叶思源,脸上愁云惨雾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都大姐三弟眉来眼去多少年了,没长进。 银环蝮顶着张展昭器宇轩昂的脸,左右手分别是白玉堂和巨阙剑,那是一个春风得意满载而归。响尾蝰要剑银环蝮哪有不从,当即挥金如土地将巨阙神剑冲响尾蝰一扔。说丢就丢的仗义疏财劲与展昭如出一辙。 巨阙低吟凌空飞驰。响尾蝰不敢贸然去接,身如蝶蛾飞速后退,探手在发髻上一拔撤下一支步摇,揪了细碎的坠子就是一撒。霡霂农桑野,冥濛杨柳台,细坠一波接着一波漫天飞雨,叮叮当当打在巨阙刃上。滴水还穿石,细坠将巨阙来势化去大半。响尾蝰一抬手,精准无误掐在巨阙剑柄上。 白玉堂一脸你敢逼良为娼我便咬舌自尽的刚烈神情怒视“展昭”,游云真气游走,轻轻一冲便解开了肩井穴。 响尾蝰得寸进尺,拿了巨阙还不知足。“人。” 银环蝮占展昭之脸谋展昭之政,理直气壮道:“大姐,这不妥。男女授受不亲。” 与无所事事的竹叶青和黑眉蛇相比,银环蝮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拿下巨阙和白玉堂,在一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里一枝独秀脱颖而出。响尾蝰身为桐山之首自然水袖善舞,绝技不会当场给他一棍子。“三弟,别把展昭的迂腐也学来了。” 迂腐?白玉堂暗暗冷笑,等着被这只贼猫将计就计玩得爹妈都不认识吧。一面继续游走真气解穴,一面将活动自如的手揪上银环蝮后背,比划几道。 “大姐所言甚是。如大姐这般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杀手,哪能与寻常女子一概而论。”银环蝮说得诚恳无比头头是道,“男子见了大姐掉头就跑还来不及,断不会上赶着找死,哪还会有轻薄爱慕之心。” 响尾蝰执迷不悟,“人。” “大姐稍安勿躁,容我将人检查一番。白玉堂鬼灵精怪不好对付,三弟断不能让大姐着了道。”银环蝮做贼心虚地瞅一眼白玉堂,立刻回复谦谦君子之派。 响尾蝰允了。 银环蝮将白玉堂整个抱起,大步流星带人来到一处偏僻洼地。小腹遭耗子爪痛下杀手,痛得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偏生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打横抱下怎么了,又不会缺胳膊断腿,小气耗子。 银环蝮把白玉堂横放在洼地上,俯下身仔细检查。白玉堂的脸隐在银环蝮身后。 黑眉蛇一声低喘,竟被逐渐默契的叶思源和陆成联手在腿上划了一道。陆成轻佻地打个呼哨,邀功献媚。 坏事总成双成对。银环蝮心事重重转身,欲言又止三回,那点唾沫星子溜达三趟都没用武之地。 “有屁快放,”响尾蝰的声音依旧脆生生的一掐一把水,可明显急了。 银环蝮的眉皱得都能拧出水来,小心翼翼道:“大姐,还是你亲自来瞧瞧?” 一个被点穴点成蜂窝的人再鬼灵精怪又能作什么妖。响尾蝰示意银环蝮退开,飘忽不定的裙摆一矮,嗖一下蹿入洼地。眼前少年双目如火一盯一个洞,直白恣意的愤怒看得她情不自禁舔了舔舌头。 银环蝮亦步亦趋跟在响尾蝰后面,始终不离三尺。 响尾蝰看到少年脖颈上贲张的血脉。年轻,有力,朝气蓬勃。她按捺不住嗜血的冲动,苍白双手覆上白玉堂的下颌,花蕊般的柔软双唇缓缓靠近。好不容易到手的巨阙重剑也被丢在一边。 银环蝮惨不忍睹地别开眼,怒不可遏一擂拳,老妖婆。 白玉堂七窍生烟死瞪响尾蝰,直至响尾蝰的脸几乎贴在他颈项上再瞧不见他神色。少年与正回过脸的银环蝮打个照面,泼皮味十足地一眨眼。下一瞬,咸鱼样瘫在洼地的白玉堂蓦地出手紧紧抱住响尾蝰,就势一个翻滚与响尾蝰上下异位。 响尾蝰嘴一张吐出一枚牛毛细针,针尖绿得冒油。 巨阙冷铁来得猝不及防,宽厚的剑刃从纠缠不清的两人缝隙间穿过。展昭手腕轻转行了个精细的拨,牛毛细针在铜墙铁壁的巨阙固守下无功而返,晕晕乎乎折身向响尾蝰打去。 响尾蝰忙手袖翻飞接下这一针。 白玉堂便趁机在巨阙刃上一按手,借力一跃而起——虚空踏云,浮游千里。 洼地四周突然生出机关桩木,山牢震颤尘土飞扬,又是一次格局变动。响尾蝰心知不妙赶忙飞身慌不择路逃窜,却当面遭遇一道逼仄强悍的剑气,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她本就在洼地里多耽搁了些时候,机关变动束缚令他只余一线逃脱之路,又遇展昭淇奥剑拦截,气劲尽散重重跌落回去。 机关阵交叠丛生,盘龙交错,牢牢困住响尾蝰。 “你不是三弟,”响尾蝰蹲在机关阵里,侧着脑袋天真烂漫地说。 展昭收了巨阙,像只刚下完蛋的鸡得意洋洋一搂白玉堂肩膀,“你三弟能这么对我家玉堂为所欲为吗?” 所谓的银环蝮不过是展昭将计就计打出的幌子。 说曹操曹操就到,银环蝮正主被展昭折腾得焦头烂额,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了过来。他还易容成白玉堂的模样,可衣不蔽体鼻青脸肿,可怜兮兮的样子连陆成见了都不由心疼。展昭豁达地与银环蝮打招呼,“出来了啊。” “你怎么欺负他了?”白玉堂面对与自己相差无异却像被□□了千百遍的惨绝人寰的样貌,嘴角抽了抽。 展昭十二分正人君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会无缘无故欺负他?也就套完话然后把人哄沟里,等他要爬出来了再按回去。没几次,估摸着七八回,我这不急着来找你。玉堂,你手怎么样了?” 白玉堂看了看机关布阵,心安理得地差遣人:“带上叶思源和陆成,生门要开了。” 竹叶青和黑眉蛇在叶思源陆成双双联手下稍落下风,待发觉响尾蝰这边变故更是心神慌乱束手束脚。展昭巨阙一起势如开天辟地,没几下就把竹叶青黑眉蛇二人打得找不着北。腾开手的叶思源和陆成也不磨蹭,当即施展小巧腾挪之术随白玉堂出山牢。 山牢格局变换,机关隆隆启动。 白玉堂向侧方一偏,展昭便望风响应地后来居上,与之并肩而行。白玉堂无声一笑刷的提气前行。展昭不甘示弱,真气陡涨始终在白玉堂附近蹦踏。两人暗中较劲谁也不肯想让,追得陆成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耳畔是机关齿轮撕磨动荡的咆哮,四人穿梭机关阵不到一盏茶功夫,头顶轰隆一声洞开。 久违的清风雨露扑面而来,冲刷掉身上的腥风血雨灰土尘埃。 陆成咕嘟咽下一口雨水,三寸不烂之舌对这番惊心动魄的际遇跃跃欲试,转头却发现不对劲。“思源?” 叶思源仰面向天,瓢泼雨水争先恐后砸进他黯淡无光的双眸,噼里啪啦,刺激麻木的痛觉。“生死有道,轮回天命。万事皆有因果,万物皆有终始,”叶思源低语呢喃,似自说自话,“爹,我懂的。可是,孩儿想你,好想你啊——” 身后炸开机关山牢合拢的巨响,山崩地裂。 滂沱大雨中,叶思源掩面而泣,哭得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第七章(1) 展昭白玉堂趁倾盆大雨偷鸡摸狗,潜伏至所在茅舍前。陆成讳莫如深地一笑,嘎吱一声推门,正撞见智化给欧阳春后背上药。 欧阳春被这群落汤鸡吓了一跳。智化有始有终替欧阳春地上完药把人送出去,这才将不速之客迎进门。 展昭逮住白玉堂咬耳朵,“话说山牢里,你摸了响尾蛇的背。” 白玉堂莫名其妙盯着展昭瞅了会,“嗯,冷的。”忽而玩性大起,鼠爪一欠偷袭展昭后背,“还摸过你的呢。又结实又暖,快给我再摸把。” 待四人差不多烘干水涝似的衣物,智化将粗制滥造的石桌板一掀,转了转机关按钮。墙上凭空开启一道暗门,里面竟是个密不透风的暗室。“这是欧阳春的地盘,”智化借花献佛还不避讳花主人名姓。 陆成的嘴闲了许久都淡出鸟来,率先将如何脱困,如何偶遇白玉堂等前因后果一一道来。提及叶长儒仙逝,陆成自告奋勇在叶思源面前拍胸脯,“思源你放心,日后本少爷带你遍历大河山川,吃尽天下美味,走哪都带。” “叶阁主的尸骨……”智化问。 一直不吭声的白玉堂开口:“生门开启之时景门化休。阁主那个位置会沉入地底,永世封存。” 生死由命,可人有长情。盛衰荣辱转头成空,唯青山依旧,夕阳当红。叶长儒虽身死,却在小辈心里埋下一粒种子,只待风调雨顺沧海更迭,便可破土出芽,顶天立地。神笔阁已灭,可吴都画在叶思源手里冉冉重生。 智化追着展昭不放,“你这必须让我死个明白。怎么瞧出端倪的?银环蝮的冒充伪装无人能出其右。他装小师弟你能认出也就罢了,怎的扮个竹叶青也会被你识破?” 见白玉堂也好奇得嗷嗷待哺,展昭淡定自若一笑。“竹叶青的个性孤僻冷漠又不会拐弯,筹谋之人派出这样一个人与我们周旋还有所企图简直是脑袋被门缝夹了。当你对一个人有所起疑,再找蛛丝马迹就容易得多,智子疑邻都要疑出证据来。” “残局那时,你一而再再而三以言语激怒银环蝮是故意的吧,”白玉堂心领神会。 “嗯,”展昭应得理所当然,“我就是要看看他会不会真杀了我。倘若在最后一刻悬崖勒马就坡下驴,那这个竹叶青肯定不是先前那个竹叶青。临界而止这种事,只有有分寸有顾虑的人会做,竹叶青不是。”自然,为了不让他扰乱玉堂破局也是真的。微微一顿,展昭复道:“加之在暗道里刚会面那会,他出的招式是腿。而竹叶青,显然是个凭双手利爪行走江湖的人。危急存亡之际的武学招式,比人的嘴和脸实诚多了。” 陆成穷追不舍,笑眯眯挖坑,“哎,那你怎么认出银环蝮不是白贤弟的?” 展昭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银环蝮怎能和玉堂相比,说差十万八千里也不为过。” 众目睽睽之下,白玉堂觉得丢人现眼到姥姥家。 智化这几日夙兴夜寐,手头上的讯息都快堆成半个百晓生了。“得洛图者得九州天下,而双锋见世洛图方出。挑这个节骨眼押送画影不简单。那名叫张华的镖师,”智化故作姿态卖个关子,方道,“乃阴山教手下。而这趟所谓画影的押送,也是受阴山教指使。” 阴山教可不是一群乡野僻壤的乌合之众。叶长儒畅谈江湖势力时将南荒阴山教与西漠桐山、北原天鸾、东藩邓家堡相提并论。九年之前,阴山教举全教之力侵犯天鸾门,在天鸾门抵抗下溃不成军逃回阴山老窝,从此杳无音信一消失便是九年。直至洛图传言甚嚣尘上双锋隐秘破土而出,阴山教重又蠢蠢欲动搅动江湖暗流。 “画影剑是假的,阴山教想要的是叶思源,”白玉堂道。 智化颔首,“不错,神笔阁每次开张都会引得风云涌动。叶阁主被人捷足先登,阴山教便抓了叶少爷一路押回阴山教。紫微岗,三里亭,不出意外是个阴山教的据点。而抢先一步捉走叶阁主之人眼下也清楚了,便是黑风寨这一路。” 陆成这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儿也收敛了轻佻之态,以老江湖的眼力分析道:“这伙势力一手遮天,不但捉了叶老阁主还将人关入山牢。黑风寨徒有虚名,我怀疑桐山五蛇也不过是这伙势力的几个爪牙而已。” 智化道:“桐山五蛇对外宣称收人钱财替人办事,此番看来该是早有其主。连桐山五蛇都能收于羽下,这伙势力之大涉及之深与阴山教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展昭的指节在膝腿上轻轻打叩,“黑狐狸,黑风寨寨主究竟是何许人也?” “目前尚未可知。之前也说过,寨主露面都会戴黑铁面具,说话用男女莫辨的腹语。这几日来,寨主更是成天不见踪影。” 展昭眉目轻扬,波澜不惊道:“我怀疑他是桐山五蛇中的一条。响尾蝰、黑眉蛇、银环蝮、竹叶青均已出洞,只差了火赤炼。” 智化若有所思,“我还会在黑风寨盯些时日,看看能不能揪出这伙势力的源头。” “谨慎行事,别把北守卫搭进去,”展昭一收巨阙,风度翩翩地单勾引白玉堂一人,“阴山教,走吗?” 展昭心里还吊着三件事,七上八下闹得人够呛。 一件是白玉堂手上的伤。替白玉堂诊治灼伤之人显然是个行家里手,用药老道包扎细致,没让白玉堂一双宝贝手落下病根。黑眉蛇直言给白玉堂治伤势为了使他替五蛇卖命强取画影,可桐山五蛇从何方找来这么个精通治疗之人,此人会是谁?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bl同人:《[猫鼠]剑河》 作者:雁字翎 第13节 第二件便是据白玉堂所说,他曾因熏香昏厥过一段时辰。桐山五蛇既放心派白玉堂取画影,那会不会在白玉堂昏厥时分在他身上动什么手脚。 第三件事关画影。黑眉蛇劝说白玉堂夺取画影,可见他们已然得知画影确切下落。画影乃白家守护之剑,真正清楚画影所在的也就只有白家家主白金堂一人。连白玉堂也被蒙在鼓里,只大略知晓一二。眼下,不知画影是否安全,而白家又是否无忧。 前两个忧虑展昭说与白玉堂听,可这没心没肺的臭小子大马金刀一坐,满不在乎道:“怕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至于第三件,展昭掂量了白金堂和白玉堂二人的靠谱程度,觉得告知白玉堂反而是没事找事,也就没再放于心上。 甩开了所有酱油瓶,展昭与白玉堂这一路可谓原形毕露,鸡飞狗跳。 白玉堂在大半夜万籁俱静时分撸起袖子将展昭从被褥里拽出,恍恍惚惚质问,我入这江湖可是来与你一争高下的,何时竟沦落到与你同行了?展昭睡得稀里糊涂也不知答了什么,次日思来想去不得安生,愣是后半夜摇醒白玉堂郑重其事重又作答一番。没睡饱的耗子向展昭挑起为期三日的冷战。 白玉堂的败家也是展昭一大心病。败其他也就罢了,可这不安分的白少爷最爱败剑。一把利剑入手,没三五天就能折在巨阙锋下。每每展昭五味陈杂地注视白玉堂,这小少爷就把眼皮一吊理直气壮反问,你巨阙削的,可不得你来负责?后来还是途径五音坊时自蜻湘那儿得一柄“惊风”,虽不是画影之类的上古神锋,却也出自铸剑名家,削金断玉。 边打边吵边赶路,不出多少时日便到了曹娥村。 曹娥村毗邻阴山,是前往阴山教的最后一方人烟。这是个大村,村口正中央还开了家像模像样的三层酒楼。 这是展昭第一次动身前往阴山教,在得知自己身世后,深入阴山教就成了迟早的事。 上一任阴山教主乃展昭之父,而展昭应该是当今阴山教教主。现任教主本是展昭父亲的左臂右膀,结果不知为何生了歹心,杀害展昭父母并篡权夺位,害当年幼小的展昭父母双亡流离失所。展昭十五岁出师之时,宴希来将刻了“昭”字的玉璧交与展昭。至于展昭父亲为何会与昔日伙伴分道扬镳乃至不死不休,宴希来压根未提。 有施玖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事先通过气,展昭几乎是心平气和接受了这一切。 展昭父亲与宴希来是君子之交。他一时的心慈手软使歹人钻了空子,却也凭筹谋布局成功将尚是襁褓婴儿的展昭送到宴希来手里。 宴希来对于展昭超越年纪的成熟镇定习以为常,自家徒儿总能出其不意甚至惊心动魄,“昭儿,眼下,你会如何对待这阴山教?” “师父,这得看阴山教如何作为,”十五岁的展昭温润如玉,谈吐间笑看江湖风云,“若是归隐山林不问世事,就当他不复存在。若行侠仗义救世扶贫便不予理会,和当今教主结交这种事……徒儿恕难从命,还望师父谅解。” “若是为非作歹图谋不轨?” 展昭斩钉截铁道:“那就杀上阴山将其铲除。徒儿谨记师父教诲,诛宵小,定青天。” 宴希来点点头,又道:“阴山教主之位,本属于你。” “教主?”展昭嫌弃地皱皱鼻子,嘟囔,“有什么好做的。我都和玉堂约好要在江湖里好好玩耍一番,玩个响当当的名号出来,玩够以前什么主都不当。” 展昭还记得宴希来听完这番话后百口难言的神情,吞了苍蝇似的。 “笑什么,贼得跟猫一样?”白玉堂打断展昭的思绪。 展昭扯扯脸颊,淡然自若道:“寻常猫哪有那么贼,应当是,贼得如此出来拔萃。” 白玉堂与展昭斗嘴斗了一路,后知后觉地发现展昭总是更胜一筹的缘由在于不要脸。无奈白家小少爷做不到,只能能避则避,生硬地调转话锋,“你看那酒楼,楼阁雕龙画凤,车马来往生意兴隆。” “胭脂鲤鱼估计会有,”展昭打着算盘。 “谁问你吃的了?”白玉堂在那一瞬间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承认展昭是他师兄,“阴山教离曹娥村如此近,不可能在这里没动作。一家酒楼要在这里开得红红火火,十有□□和阴山教脱不了干系。” ☆、第七章(2) 两人已然来到酒楼大门所在的街上。展昭将酒楼正门景致尽收眼底,意味深长地摸了摸下巴,“的确脱不了干系。” 酒楼正门边有个人在卖猪肉。 一副肉案,悬挂着十几片血淋淋的新鲜猪肉。案板上猪头、猪尾巴、猪蹄子一应俱全。旁边放了面招摇过市的旌旗,上书“名垂青史猪肉铺”。旌旗上缀着个精心雕琢的白玉羊头——如假包换的挂羊头卖猪肉。 白玉堂盯了猪肉铺名字许久,叹为观止,“猫儿,这么不要脸的,你亲戚吧。” “不是,”展昭义正言辞地拒绝与这个屠户攀亲带故。 占用酒楼正门旁的风水宝地卖猪肉还没被打死,显然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主。卖肉的屠户切猪肉,炖猪蹄,拣腿骨……自得其乐,忙得不可开交。手里的屠刀寒光闪闪,啪一刀下去骨肉横飞,手腕滴溜溜一转筋是筋骨是骨地剥开了。 展昭走到猪肉摊跟前,刻意远离旌旗。“要三斤上等五花肉,切做块,”展昭笑得温文尔雅,“施大屠户,劳驾了。” 施玖对于展昭的戏谑充耳不闻,熟门熟路一捋袖子,往手掌淬一口唾沫磨搓几下,方擎了屠刀。“上等的五花肉嘞——”施玖边吆喝边从案上取下一大块背脊肉,也不过秤,手起刀落切得匀称如一。他将肉块用荷叶包了,笑容满面地递给展昭,“少侠,您要的肉。” 白玉堂不可置信地问:“你真是施玖?” 施玖笑眯眯道:“卖猪肉都能卖成出类拔萃的美男子,除了我施某人还有谁?” 展昭与施玖联口,将“出类拔萃”一词的在白玉堂心里的正义形象彻底颠覆。 施玖演戏演全套做生意钻铜钱眼。“五百文,”这黑心猪肉户漫天要价,“这头猪是施某一把尿一把屎养了三年才出的栏。模样上乘,随我,当年整个山头的母野猪都争先恐后入圈吃豆腐。五百文三斤肉,哎哟亏大发了。” “不急,”展昭甩了一贯铜钱在肉案上,慢条斯理道,“施大屠户,钱少不了你,只是久别重逢甚是想念,正巧遇上忍不住想与你叙叙旧。” 施玖一扔屠刀,刀刃楔进木案入木三分。双眉一挑,凑上前低声道:“天鸾的风水不错,把你养得人模狗样。你家小师弟也是,祸国殃民。” “过奖,”展昭一字不落照单全收,东拉西扯叙家常,“话说你这日子过得挺清闲啊,至少三年前就开始养猪。是不是还有个菜园,放几只鸡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给自足不问世事。” 这是套阴山教内部消息呢,正中施玖下怀。“承蒙教主体谅,三年前开始施某便逐渐闲赋下来。我思忖着总不能徒挂护法之名却游手好闲,于是便开始身体力作替教中众人谋些口福。菜园鸡鸭你都猜到了,不过呢还漏了一样,”施玖插上尾巴就是猴,“我还养了条狗,叫小花。” “花师傅知道吗?”展昭逗他。 施玖被看破了心思也不尴尬,板起脸正色道:“小屁孩瞎操什么心。” 展昭忧心忡忡,“你都快而立了,花师傅也比你小不到哪儿去。你能一直单着等他,花师傅还要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呢。” 白玉堂一头雾水,皱着眉问:“猫儿,施玖要娶花师傅?” 展昭道:“当年施大护法乍见花师傅惊为天人,从此日思夜寐誓他不要。玉堂我跟你说,施大护法这份恋情超越传宗接代的世俗伦理,超越门当户对的世人偏见,实是万绿丛中一点红,难能可贵,价值连城。” 展昭摆明了是揶揄施玖,可白玉堂望着展昭丰神俊朗的脸,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发乱。“还有什么要问的赶紧打探完,留太久也不知会引来什么人注意,”白玉堂催促道。 展昭从善如流,继续追着施玖发问:“你既闲了下来,那你之前那些跑腿的活岂不落下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阴山教最不缺的就是能人志士。”施玖掰着指头,“混沌、穷奇、梼杌、饕餮四兽总有亲疏,混沌与穷奇亲些,梼杌则与饕餮走得近。哦说起来,你们这俩小辈还得尊称梼杌堂堂主一声,师傅。” 施玖寥寥数语已将阴山教现状和盘托出。阴山教内并非铁板一块,右护法施玖多年以前就遭遇排斥,名存实亡。混沌、穷奇、梼杌、饕餮四堂拉帮结派勾心斗角,混沌与穷奇效忠于阴山教主,梼杌和饕餮以陆怀墨为首。 展昭直勾勾与施玖对视,“大护法,即便教主体谅你,你也得争气才是。”他不信凭施玖的花花肠子在阴山教内混得那么惨,除非是周瑜打黄盖,一拍即合。 “说实在的,我这人全身上下挑不出毛病,就是有时懒骨作祟,”施玖从一堆油腻发黑的布里挑了块稍微干净的,胡乱抹几下沾血的屠刀,缓缓道,“最喜欢天上掉馅饼,比如,坐收渔翁之利。” 展昭明了。阴山教内貌合神离尔虞我诈,陆怀墨附庸阴山教后这趟水更加浑浊不堪。施玖貌似不掺和,实则是韬光养晦远离纷争,坐等几方势力斗得两败俱伤。他早就埋下了不知多少暗桩杀招,只待时机一到。施玖本盘算扶持展昭上位,可见展昭心思不在这也便不再强求。不过无论如何,现今这个罪大恶极的阴山魔教势必要洗牌。 “我和玉堂要进阴山教,”展昭将那贯铜钱推给施玖,十分上道,“五百文是肉钱。余下的,施大屠户心思缜密口若悬河,全当今日闲聊之赠。” 施玖笑逐颜开地收了钱,掉头卖人。“阴山教眼线众多把守重重,能入山的路不是封死便是需持特定信物。你们人生地不熟也不知厉害关卡在哪里,一时半会混不进去,进去了也是处处危机。不过明日是穷奇堂香主孙魁整四十岁生辰,商杓特地命人从河川运来一只垂耳大花猪,以庆孙魁生辰。” “哦?”展昭来了兴致。 “明日午时,这头花猪会由两个壮年男子抬入阴山教。长络腮胡子那个叫李四,偶尔会来帮我搭把手,喂喂鸡放放鸭。到时花猪会被抬到穷奇堂后院,抬猪那两人不能离去,得等酉时宴庆开始,将猪抬入大堂方可拿跑腿钱。” 展昭得寸进尺,笑得八风不动,“还不够。” “那头花猪我见过,长六尺四寸。杀猪这等脏活自然不能是寿星来干,可暗庆宴规矩又需用全猪。故而花猪已然剖腹宰杀,内脏皆已掏空洗净,又以缝纫手法缝上。哦对了,说到这缝纫手法,李四倒是略通一二。”施玖说得头头是道。 展昭依然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 施玖低声,“北斗双侣手上的无辜人命不计其数,近年来得到教主赏识,更是被当做教中屠戮之器。阴山教岌岌可危的平衡早晚会打破。” 展昭心领神会,“事成后如何找你?” 施玖将荷叶包好的五花肉郑重其事放到展昭手里,嫁女儿般又哀怨又不舍。“善待它,本来我是不卖的,无奈你以铜钱利诱我,”双目一瞪愤世嫉俗,“有钱人都是流氓。” 山野石阶,人迹罕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两个膀大腰圆的壮年汉子抬着一头大母猪摇摇晃晃走在石阶上。母猪已香消玉殒,一身短毛刷得白里透红。 沿石阶下来个白衣的少年剑客。见对面来猪,少年乌溜溜的桃花眼一转,双脚一蹬轻轻巧巧跃上夹缝里横生的一株枣树。待两人一猪从树下走过,少年噗的吐出个枣核,正砸在猪脑袋上。力道不小,抬猪那两人匆忙稳住下盘,饶是如此也险些丢了猪。 两人通气一声决定息事宁人,反正砸中的是猪不是人。可少年不遂人意,一只脚吊在树梢风筝似的晃,嘴一张又是枚枣核。 这枚枣核正中后头那人的前额,登时淤青一块,仿佛长了第三只眼。 少年笑得前仰后合,“胡子大叔,我瞧你额头太光,与下巴极不相称。这下好了,黑白相间,相得益彰。” 长了络腮胡的男子一张脸憋成猪肝色,“赶问少侠贵姓,为何要与小的为难?” 少年懒懒欠个身子,一条腿搁在枝头上晃得风生水起。“在下白玉堂。实不相瞒,我不是来为难你的李大叔,我是来为难另一位的。不长胡子大叔,借你衣物用用。”用字方尽,白玉堂从枝头一跃而起凌空飞下,惊风未出鞘,手腕一翻以剑鞘指大汉面门。 那大汉始料未及,手头母猪一扔急急出掌格挡。 眼见这一剑将与大汉肉掌硬碰硬死磕,谁知白玉堂一折腰身轻轻转道小弧,手臂一收剑鞘前端擦着大汉鼻梁划过。好不容易历经火炮之劫保住了右手,又得惊风利剑如虎添翼,白玉堂早就跃跃欲试。 石阶狭窄,左侧不加扶手,俯视便是万丈深渊。那大汉搁中间一站五大三粗连转身都艰难,加之白玉堂惊风剑出抢了先手,便立刻处于劣势不得翻身。 另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正是施玖手下的李四。他见白玉堂童心未泯活蹦乱跳不由心惊胆战,手心滴滴答答淌汗。施老大交给他的人如此生龙活虎,这在危机四伏的阴山教内就是最先□□掉的出头鸟。小祖宗哎咱能消停点不,圣人的中庸之道可曾有学。 白玉堂出剑鞘点穴,那大汉便出掌抵挡。三五招下来,白玉堂已然将对手打得完全施展不开手脚。可他没玩够,玩得大汉都快哭爹骂娘找姥姥了才大发慈悲,一剑鞘打中睡穴。 ☆、第七章(3) 那大汉闷声倒地。 此时才现身的展昭不由分说捉了白玉堂的右手仔细审视,“手可有异样?不许逞强。” 白玉堂胆大包天拍拍展昭的肚子,“把心放回去。我有数着呢,手毕竟不是闹着玩的。” 确认白玉堂的手能握剑能出招还能摸肚子没留下丁点后遗症,展昭担惊受怕好长时日的心总算哐呛落了地。他转身冲萧索地捣鼓守候花猪的李四合手行礼,“李叔,我和玉堂对阴山教并不熟悉。还得仰仗李叔多多包涵。” 李四哪敢接,赶忙回礼。“少主严重了,为少主卖命是属下的本职。只要少主有令,属下万死不辞。” “挺威风啊,”白玉堂暗暗踢了展昭一脚。 “别闹,”展昭顺势一记擒拿手反扣白玉堂肩膀,免得他动手动脚。发觉小耗子暂且老实了才放手,上前搀扶李四,“李叔不必行此大礼。我自幼受恩师教诲在天鸾门下长大,就是个江湖上的混日子无名之辈,从没想过要做什么少主。” 白玉堂一瞥天色,对着展昭眨眨眼。展大少主,再没休没止瞎聊可就误了时辰了。 展昭再不迟疑,脱下大汉衣物换上。白玉堂将展昭头发来回拨乱,又掏把黑泥抹脸,折腾出一个不修边幅其貌不扬的村野匹夫。李四则取出事先备好的剪子和针线,待白玉堂爬进空猪腹内藏好,再将开口缝合如初。 李四兢兢业业去扛母猪,却被展昭一把按住。展昭指了指昏睡不醒的大汉,在地上一个个描字:此人底细? 李四立刻依样画葫芦比划:穷奇,北斗双侣手下。虽猜不透展昭有嘴不说偏费周折的意图,但依从少主意愿总归是通衢大道。 展昭点点头,又写:认识吗?品性。 李四绞尽脑汁:媚上欺下,杀人如麻。 展昭小老头似的无声叹口气。秋阳高照,嫩金色碎光溅在展昭眉睫上,又蹦踏进眸子里。他才十九都不及弱冠,可双肩已能独自挑起沉甸甸的担子,无论这担子是同仇敌忾、抵死守护,还是人命关天。展昭走近睡大汉,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地拍向天灵盖上百会死穴。 百会遭创,大汉舌头一伸,没了气息。 杀人,以绝后患。李四举双手拥戴展昭这一干脆果敢的手段。 展昭用才杀了人的食指写下最后一行字:切莫让他知晓。 这个“他”毫无悬念指白玉堂。烂摊子收拾惯了,也不计较多一个。 别看展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知道刀头舔血,抬起母猪来也是像模像样。绑了猪的粗木条往肩上一搭,呼的吹出口气,双脚外八随李四一摇一摆前行。走了一段见离阴山教驻地尚远,还有闲暇与李四扯淡,“李叔,我二人配合起来真是默契无比。” 猪肚里传来不安分的冷哼,隔着一层猪油膘显得瓮声瓮气。 待转过一个弯,终是不可避免地遇上阴山教第一道关卡。 把这么只肥头大脑的花母猪一路扛到半山腰着实不易,展昭浑身透湿仿佛刚从水里出来,往脸上一抹就是一手的黑泥浆。有李四在前头打点交涉,展昭心无杂念地开起了小差,一双眼睛东溜溜西转转。 守关卡的共有四名阴山教徒,清一色黑衣长刀,只胸口的纹路各不相同,分别是混沌、穷奇、梼杌、饕餮四堂印记。这四人年纪都不过二十有余,想来德高望重老谋深算的都在窝里头玩诡计,资历浅的就被派出来巡山放哨。 李四交了腰牌信物,道明来由报上孙魁名号。穷奇教徒挥挥手,示意放行。 展昭刚要重操旧业,就被一声傲慢的呼喝打断,“且慢——” 选的不如撞的,这个时候正逢两班岗哨交接。来的也是四堂教徒各一人,可不同于这班四人的半斤八两,新来四人中那名梼杌教徒鹤立鸡群。别人都是拿眼睛看人,他偏不,下巴抬得能上天。那身黑衣服制虽与他人无异,可料子明显要高人一等。先前放行的穷奇教徒赔笑成一枝花,“王少。” 展昭一眼看去就觉得此人眼熟,可一时半会愣是没想起来。贵人多忘事,他如是开解。 这名王少爷大约是吃过猪肉可没见过猪跑,乍见四肢齐膘肥肉厚的大花猪新鲜得紧,围着它上上下下看了三圈。紧接着这少爷公子把目标一改,仔细审视起李四来。从脚上穿着开始,目光一路延伸直至胡子邋遢的脸。 “孙魁庆祝生辰要河川花猪,你只是个无名无分的教众。那么多穷奇堂人难道都是废物,反倒要你来接手?”王少爷这一顿言辞把穷奇堂得罪了遍。一名穷奇教徒前脚一迈,后脚就被身旁的混沌弟子拦住了。混沌弟子以眼神制止,又不是第一次见到了,不要轻举妄动,我们斗不过他。 李四不隶属四堂中的任何一堂,不过是个外堂教徒,身份较这些少年低得多。他低着头老老实实道:“小人先前做过猪肉生意,才会被委以重任。” 王少爷狗眼看人低,轻蔑嗤笑:“当过屠户,怪不得活了大半辈子,还在外堂晃悠。贱民永远都是贱民。” 展昭无端想起卖个猪肉都能搔首弄姿的施玖。贱民?展昭心下暗笑王少爷的无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贵贱不过三代,谁人有这个资格去品评谈论。 王少爷放过李四又逼近展昭。展昭的脸在白玉堂捣鼓下黑不溜秋,浑身汗水更是十里飘香。王少爷憋着气走了几步,愣是被挡在两尺开外。他盯着展昭的脸苦思冥想好久,蹙眉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展昭衡量了一下说撒一个谎再用无数个慌圆及装傻充愣装聋作哑,果断操起三寸不烂之舌。“姓柳,”忽而福至心灵,试探道:“单名一个青字。” 柳青亦是天鸾门下子弟,当年还挺照顾年幼的白玉堂,如今已在江湖上混出个“白面判官”的名头。 王少爷一拔长刀以侧刃挑起展昭下颌。“我认识一个叫柳青的,但不是你。” 冰凉刀锋在颈项上冒冷风。展昭却有恃无恐,睁眼说瞎话也不脸红,“听过王少爷大名,但如若不出差池,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王少爷果然如传言所闻,一表人才,明察秋毫。至于王少爷所说的柳青,”展昭歉意一笑,“恕柳某孤陋寡闻,从未听闻。” 展昭不卑不亢的态度令王少爷明白这是块不好对付的硬骨头,而一通不着痕迹的马屁拍得王少爷浑身舒坦,相安无事较撕破脸不知赚多少倍。煞气逼人的长刀入了鞘,眼高于顶的大少爷假惺惺道:“我王兴祖不过是阴山教中寻常一员。” 王兴祖三字仿佛一把横冲直撞的锄头一下子砸醒了昏昏欲睡的白玉堂。猪膘有两寸厚,猪腹里漆黑。白玉堂进了猪腹有些犯困,加之母猪是被花轿一样抬上去的,一路上颠来晃去摇篮似的哄睡。于是展昭和李四在外头卖力气喘大气,白玉堂便在猪肚里打瞌睡犯迷糊。 听到王兴祖自报家门,白玉堂猛地睁开双眼。冤家路窄,当年的账还没来得及清算。 展昭镇定自如得一塌糊涂,裂开嘴露出个略显傻里傻气的笑。 王兴祖被展昭憨厚的一面骗得找不着北。可这草包毕竟在阴山教一呆就是九年还混出了名堂,就算没长见识光长个也不可与尚在天鸾时同日而语。他抽出长刀,“检查完猪,便可以放你们过去了。奉教主之命,例行公事。” 李四的心提到嗓子眼。回头一看,展昭不知吃什么长大的竟然能无动于衷。 “我们已然仔细检查,并无问题,”先前那名穷奇教徒不满地打岔。 王兴祖脸色一变,长刀堪堪转个弯指向那名教徒。“我竟然不知道,查岗的事,何时竟轮到你做主了。” 那穷奇教徒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性子。“你尽管查。若是查出什么来,我立刻脱下这身衣服去外堂打杂。” “这可是你说的,”王兴祖举着明晃晃的长刀走近母猪。 外面纷争一字不落入了白玉堂的耳。他无声冷笑,全神戒备。 王兴祖在猪脑袋上重拍一掌,再在猪屁股上狠踹一脚,继而俯身在猪肚上仔细听了听。 白玉堂屏声敛气,周身真气尽数流入不为外人所查的隐脉。 听了片刻没听出名堂来,王兴祖捶捶辛劳的背脊换个姿势。刚抬了手欲摸上一摸打上一打又突然顿住,回头气焰熏天地扫视一圈。就在大伙觉得王兴祖与猪肚子一拍两散的档口,他忽擎长刀刀锋森寒,以削手法□□猪腹。 寻常猪被捅成马蜂窝都不打紧,可这头母猪的金贵之处在于腹内藏了个白玉堂。说时迟那时快,展昭飞起一脚踢中王兴祖手腕。王兴祖娇生惯养的手腕哪受得住下了狠劲的一脚,登时手掌发麻长刀脱手。展昭一不做二不休,瞅准长刀刀刃前段,食、中两指稳稳一夹再折腕一扭。 呛——长刀在展昭辣手摧残下断成两截,一段飞进土里,前端划个弧噗嗤插入猪腹。没入猪腹的不过寸来长,都没穿透猪皮。 白玉堂候了半晌发觉根本不干他事,脑袋一歪又去见周公了。 王兴祖的脸臭成茅坑里的石头。 “王少,”展昭赶在王兴祖震怒发作之前哥俩好地凑上去,苦口婆心,“这猪是为孙香主庆生辰而备,也就是穷奇堂的。你方才那刀若真插下去了就是当众驳穷奇堂面子,兄弟我不得不意思意思小拦一下。” 王兴祖这么多年说过的话七成颐指气使,两成磕头讨饶,还有一成不是人话。展昭这一套巧言令色下来,他一时之间竟无力辩驳。 展昭贴心周到地将猪腹上的断刀拔了下来,擦拭干净递给王兴祖。“王少你看,这刀也插了适才看也看了,一只翘辫子的猪哪值的您耗费那么多时候。”先前呛声的穷奇弟子也跟着凑热闹,“查不出就赶紧放行,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四字令王兴祖怒火中烧,嘴一抿显出几分尖嘴猴腮的刻薄样来。他看也不看展昭一眼,气冲斗牛地抢过另一名弟子的长刀。刀光一闪鲁莽开道,不依不饶要剖猪腹。 ☆、第七章(4) 展昭暗暗啧了一声。年轻人一言不合意气用事,还不听劝,早晚得送死。 王兴祖这一刀依旧半途夭折,商杓冰冷的声音就在他耳畔骤然响起,“住手。” 呛啷一声,王兴祖硬生生被吓脱了刀。 商杓的声音一成未变。时隔多年,展昭依然无比清晰记得这个声音。蟾蜍洞内外的厮杀景象历历在目,深埋心底的鲜血在这一声之下喷薄涌现。这些记忆从不曾消磨,反在日复一日不动声色的压抑下历久弥新。 令展昭欣慰的是,猪腹内的白玉堂没有直接跳出来给商杓一剑,甚至都没有动静。 “梼杌堂?陆堂主难道不曾教过你们,不是自己堂中的事务不要乱插手,狗拿耗子的事,是会出人命的。”商杓身段依旧,脸上的妆容却较多年前浓了不少。人老珠黄,只能涂脂抹粉自欺欺人。 王兴祖最会欺软怕硬,商杓这尊大佛一出现顿时使他怕跪了,伏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小的……小的不是故意的,小的该死,该死。” 商杓没给王兴祖好脸色看,对李四和展昭也差不多一视同仁。“快些,倘若误了时辰,就拿你们的胳膊和腿谢罪。” 展昭又在心底啧了一声,似乎暴躁了不少,看来这女人的确是上了年纪了。 有商杓保驾护航,这一路抬猪顺畅得无以复加。越走近阴山教内部,来来往往的阴山教徒越发噤若寒蝉小心翼翼。穷奇堂位于东南位,展昭和李四在穷奇堂众引领下将猪抬入后院。商杓见这头千里迢迢运来的河川花母猪进了穷奇堂领地,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吩咐两人在后院侧室待命便先行离去。 展昭随李四将母猪搁下,揉揉发酸的肩膀。待穷奇弟子都退出侧室仅剩三人一猪,展昭望洋兴叹:“后院那些彩灯都能点亮半边天了,孙魁这生辰办得还真是挥金如土。” “今夜是月晦,多张灯可盛阳,镇阴,”李四解释。 有白玉堂珠玉在前,展昭在阴阳乾坤上的学识向来只有被嘲笑的份,能认全六十四卦已然是壮举。不过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展昭愈发心安理得地在奇门八卦一道上开小差,反正有小师弟不是。等等,这只给根棍就敢捅九重天的白耗子今儿怎的和磕了耗子药一样安静?展昭眉头一皱,冲花母猪喊:“玉堂。” 没响应。 展昭心下一惊,全身血液都冲上了头,耳朵里电闪雷鸣,掣了巨阙就去剖猪腹。巨阙为上古神锋,割猪腹简直切豆腐似的,瞬间划拉出一道天崩地裂的长口子。 白玉堂的半个脑袋从敞开的猪腹里露了出来。 白玉堂这张脸的确如施玖所言祸国殃民,尚带着少年人青涩未褪的稚气,但五官轮廓的线条该直直该弯弯毫不含糊。桃花眼本风流多情,可他这双平日里总是美得凌厉而不羁,即使阖上依然有鞘中利剑的锋锐。至于此时,展昭担心得要命,白玉堂却顶着一副人畜无害的软样睡得天昏地暗。 展昭把人从猪肚里拽出来,这一颠一闹可算是把白少爷弄醒了。 白玉堂一睁眼就看到窝火的展昭。展昭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窝火起来也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然而白玉堂与展昭的交情自幼年始,虽说这只猫长了年纪更加能装得喜怒不形于色,但骨子里那些小举措还是蚂蟥般死巴结着。刚睡醒的白少爷眨眨泛水波的眼,疑惑不解地问:“怎么了?” 展昭那点小情绪瞬间分崩离析。罢了,和个睡鬼叫什么劲。他无奈地扶起睡得脚软的小师弟,搭了下经脉,“怎的忽然睡过去了,从前不是不按在榻上就誓死不躺平的吗?” 白玉堂真的没睡醒,迷迷糊糊中也不像清醒时非要和展昭南辕北辙对着干。“不知道,进了猪肚子就犯困。想着反正有你招呼着,我就睡了。” 展昭确认白玉堂的确没事才宽了心,“还困吗?” 白玉堂摇摇头,眼里松散的光也一点点聚拢,探头探脑打量四周。“猫儿,这里便是穷奇堂后院?” “后院侧室,说是让我们先候着。”展昭言简意赅交代完,忽然不容置喙地说:“一会儿别藏猪腹了。会有穷奇堂弟子来接引,到时弄套穷奇堂人的黑衣来。” 是夜,月晦。 阴山教穷奇堂香主孙魁四十生辰,穷奇堂张灯结彩。不过孙魁到底是个在教内说不上话的小香主,这次寿辰也不过是穷奇堂内圈地自乐之举,受邀之人皆隶属穷奇堂。 立酉时约莫还有一个时辰,果有一名穷奇弟子前来接引。展昭不废吹灰之力将人放倒,剥了衣裳给白玉堂穿上。察觉李四一直在欲言又止中,便问:“李叔可是有什么顾虑?但说无妨。” 李四把心一横,“小人本无资格过问。但此次暗杀非同小可,不知到时小人须做些什么以做接应。” 展昭闻言胸有成竹地一笑,“李叔此言非也,不是暗杀。” “那是?”李四的络腮胡子都抖起来。 “别听猫儿胡扯。他根本就没拿得上台面的暗杀计划,”白玉堂一句话把高深莫测的展昭打回原形。“到时估计就当面给一剑解决一个,杀掉北斗双侣后再杀出重围找施玖避难。追兵和善后就一股脑丢给施玖解决。” 被揭穿的展昭温情脉脉地拍拍白玉堂肩膀,“知我者,莫过于玉堂。” 白玉堂拍掉这只狗腿的猫爪。“少贴金,抬你的母猪去。不过,”话锋一转,睚眦必报地一捶展昭前胸,眼里的欢欣掠上眉梢,“我喜欢这么干。在明处执剑惩恶快意江湖,而不是要费心思在暗箭伤人上。” 李四忽然觉得未卜的前途十分堪忧。这俩毛孩子说得好听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得不好听就是有一出唱一出,也不知会闹出怎般节外生枝的麻烦来。李四的担忧很快得以应验,白玉堂被第二重门的几名弟子拦了下来,三人不得不分道扬镳。 白玉堂目前的身份是穷奇堂接引人。可这个接引人显然在堂里吃不开,只被允许从后院领路至第二重门,再内堂就进不去了。 李四心惊肉跳得要命,但这俩没心没肺的小崽子暗通款曲,偷偷相视一笑。 白玉堂是要另觅途径混入大堂。如此一来,外人瞧不出他们是一伙的,无论是刺杀还是逃脱都会容易得多。再者对白玉堂而言,闯个区区阴山教大堂的办法多如牛毛。于是李四和展昭抬着猪从指定路径走,而白玉堂踱回后院伺机而动。 从后院进堂的来客大多是喽啰辈,不会过于引人注目。白玉堂穿梭灯海装作忙碌的样子,借机找寻能带他入堂的合适人选。姑娘家不行,绿林莽夫不妥,贼眉鼠眼不怀好意的可能会惹事。白玉堂不慌不忙转悠着,未几便挑到个乍一看来还能入眼的。 这是个身着暗红色长衫的男子,两手空空未携刀剑,瞧着像个斯文人。 白玉堂候在一盏一人高的走马灯后面,待长衫男子经过,突然从两盏灯之间的缝隙中摔出去。 白玉堂险些五体投地的一摔令人措手不及。长衫男子下意识要躲,可白玉堂哪里会放过他,左手用上擒拿手中的伎俩,一扣一翻就捉了人手腕上列缺、神门两处要穴。半个身子摔在男子背上,右手轻掣惊风,出鞘的一段剑锋以衣袖打掩护抵于男子腰际。 长衫男子动弹不得,却没有惊慌失措。 白玉堂见手下之人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便颇有大将风范地松开手腕禁锢,附耳道:“带我进大堂。” 一排排的花灯将偌大后院布成视野狭隘的迷宫,白玉堂这一强盗行径也没被第三个人撞见。长衫男子闻言不怒反笑,反问:“哦?我若是不答应呢?” “那就把你打晕了,我替你赴这趟宴,”白玉堂几乎是扑在男子背上,这个崎岖的姿势又怪又不好受,只能速战速决。惊风一拔再出鞘一寸,冷锋直接敲上脊椎骨。 “呵,”男子又是一声低笑,“你可知我名字?冒冒失失进去,也是会被轰出来的。” 三言两语下来,白玉堂很轻易就发觉此人不好对付。飞来横祸没吓得尿裤子,嘴上四两拨千斤的本事都能与展昭不相上下,先前真是瞎了眼。不过已然下手断没有再回头之理,白玉堂将惊风剑刃沿男子腰身转了半圈,从后背绕至侧方,“少废话,快走。” 长衫男子饶有兴致打量白玉堂。不知白玉堂周身哪点合了他口味,这男子竟将名姓主动奉上,“记住,我叫花冲。” 花冲丹唇凤目,眉眼之间依稀有两三分花熠的影子。不过花熠刻薄孤傲非常不是东西,花冲则内敛温和得多。白玉堂回剑入鞘,跟在花冲身旁。 花冲没见过如此放养型的绑架,不由讶异。 白玉堂才不在妯娌小事上耗费口舌,斜目一睨笑吟吟刺激花冲,“磨磨蹭蹭半天不动,你是小姑娘吗?” 花冲的身份毕竟不是李四这等抬猪的能比,几重门没遭什么盘问就进去了。白玉堂自进第一重门后便一直处于警惕状态,每一丝风吹草动都不落下,不仅提防穷奇堂变故,还提防花冲发难或是暗中做手脚。所幸花冲是个聪明人,一路上没耍任何花招。 跨过最后一道门槛,大堂早已灯火通明。 几方宴庆的长案几铺锦盖绫罗,穷奇堂各号人物零散入堂。 孙魁与商杓二人形影不离同出同进,接受各来客的敬祝。作为寿宴主角,孙魁忙得脚不沾地不可开交。 花冲和白玉堂进入大堂后,熙熙攘攘的人忽而安静下来。 白玉堂心下一惊。他与阴山教的交情还是源于九年前的血海深仇,阴山教中能认得他的除去施玖似乎也没什么人了。此时令整个穷奇堂静默必然不是他白玉堂脸大,那只能是归功于花冲。这个看来毫不起眼从后院入堂的花冲,究竟是穷奇堂中哪号人物? 孙魁和商杓春风满面匆匆赶来,抬手便是最正式的一礼,异口同声道:“恭迎堂主。” ☆、第八章(1) 花冲身为穷奇堂一堂之主,坐的是宴庆首席,还面面俱到地让白玉堂挨着他下手坐了。 白玉堂也不客气,道声谢大马金刀落座。 “如何,是不是很意外?”花冲挂着意味深长的皮笑肉不笑。 “的确意外。想你一堂之主,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偏要从后院进,着实特立独行。”白玉堂没半点伴君如伴虎的不自在,深入虎穴而不惧的胆色一览无余。“你能当上堂主,想来不会是个简单的人。我要在此次寿宴上干一件事,你若袖手旁观我们便井水不犯河水,你若出手阻拦,那我可不管你是堂主还是什么主。” 花冲轻啜酒爵,从容不迫道:“你在我堂中生事,还要我袖手旁观,不觉得很过分吗?” “是吗?”白玉堂讥诮一笑,澄明剔透的眼洞若观火。“穷奇堂主,三下五除二就被制住,还带不怀好意之人进入大堂。堂主,你也不希望这次寿宴万无一失吧?” 花冲兀自把玩手中精雕玉琢的酒爵,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是你逼着我带你进来的。我可不知,你处心积虑混入大堂为的什么。” “放心,我们之间也就一锤子买卖。你已带我进来,接下来无论我做什么,都与你无关。”白玉堂来者不拒地取过面前酒爵一饮而尽,意犹未尽砸吧砸吧嘴,眼睛都亮了,“陈年女儿红,好香。” 花冲放下酒爵,漫不经心凝视白玉堂。“你就不担心,我或许还抱有什么别样心思?”微微一顿,又道:“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白玉堂正盘算着如何才能不公干戈地尝到另一桌那坛女儿红,被花冲这么一打岔顿时没了兴致。锋刃似的唇角一勾,冷声道:“我不关心你有什么目的。但奉劝堂主一句,莫做伤天害理之事。你们阴山教何人是教主,何人是堂主都无所谓,但是祸害天下苍生,那就休怪我无情。” 天下苍生?花冲埋头饮酒,不置可否。 酉时至,盛宴始。佳肴满桌,竹酒澄芳。 堂内歌舞升平,穷奇女弟子替众人斟酒助兴。 俄顷,舞者水袖轻旋以此退至大堂两侧。举堂瞩目的花母猪被李四和展昭合力抬到中央开阔之地。这俩人不知何时换了身穷奇衣裳,不至于与华丽的殿堂格格不入。与他们同进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手掌三尺屠刀,左手拇指上纹了个龙形刺青。 展昭方进堂,一眼便与花冲对上了。带了笑意的眼神互相碰撞,就是一顿硝烟弥漫的无声较量。厉害角色,两人同时装作若无其事转开视线。 一众人等欢呼雀跃,白玉堂心不在焉附和,顺势悄然将堂内景象尽收眼底。这一看,就在斟酒女弟子中看见一个熟人,丁月华。穷奇堂庆,她一个五音坊的小丫头片子跑来作甚?白玉堂蹙眉,然而一时不好相认,于是暂且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丁月华青丝挽髻珠玉满项,五官尚未展开,却已是明眸皓齿眉目分明。手中提了个隐青莲花酒壶,不施蔻丹的手指轻拢壶盖,为一干人依次倒酒。在几名女弟子中,丁月华的斟酒手艺俨然忝列末端,不像是规规矩矩做服侍的人。 这厢一群人绕母猪翩翩起舞,洒水祭酒,庄重而盛大。而白玉堂一直密切注视丁月华的举止。展昭随李四无所事事退至侧旁,等待剖完猪带走残骸领赏金。只是某些人自始至终连余光都不曾临幸一眼,展昭暗暗表示心塞透顶了。 丁月华的酒斟到了孙魁跟前。其余两名弟子刻意慢上一步,丁月华便恰好接到孙魁的酒爵。十指盈盈,扣在酒爵壁上。 白玉堂给自己斟满酒,一跳离开席椅,缓缓朝孙魁走。 展昭拉扯忧心忡忡的李四,以示不必插手。 堂内宰猪盛宴即将开始,孙魁侧身柔情似水地望了商杓一眼。他嘴笨见人不会说人话见鬼不会说鬼话,筹谋交际水准也在常人之下,多年来许多事务全靠商杓一手打点。商杓被孙魁在这么众目睽睽之下一望竟是脸上一红,再浓的胭脂也掩盖不了。 丁月华趁机动起手脚,覆在酒爵上的手指轻轻一勾,食指指甲上的粉末簌簌掉入酒爵里。 粉末几近透明入水即化,无色无味悄无声息。 孙魁接过酒爵,谈笑间欲与众人举爵共饮。 白玉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掷手中酒爵。爵中的女儿红一路飘香,酒爵飞旋猛地往孙魁手中的酒爵碰去。 孙魁反应很快,以牙还牙地立即掷出手中酒爵。满爵的酒也是一滴未洒,正与白玉堂扔出的酒爵撞个满怀。砰——青铜质地的酒爵嗡嗡作响,两只酒爵先后着地。酒水梨花带雨洒了一地,香气溅落一堂。 “谁?”孙魁厉声喝问,目光立刻将白玉堂揪了出来。 白玉堂眼见丁月华在酒里加了佐料,可这酒洒在地上并不似寻常□□冒烟变色,反倒是两种酒掺在一块儿香气扑鼻。阴谋揭得不到位,反而把自己陷了进去。白玉堂有些郁郁寡欢,但眼下显然不是妄自菲薄的时候。从前遇上下药这种破烂事本该不彻查到底不罢休,可做手脚的人不是恶徒而是丁月华就没那么容易一刀切了,兴许内里有什么隐情。他不好当面指认丁月华,一时之间也看不出下的是什么药。 执剑擎刀的穷奇弟子纷纷亮相,大堂内刀光剑影一片。 孙魁抬手,命堂众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质问道:“你是谁,为何前来捣乱?” 丁月华认出白玉堂来,以手掩面轻轻咦了一声。随即笑逐颜开,挑衅意味十足地玩弄手指。 白玉堂视线一转,不出意料与展昭四目交错。大庭广众下,一触即放的对视和偷情一样刺激。有这只嘲笑起人来妙语连珠才高八斗的贼猫在,他白玉堂即使内里被扒得精光也不能丢了面子。于是他快人快语不加隐瞒,至于你们爱信不信,“我看到有人在酒里下药。” “如此说来,你是救我来的?”孙魁挥手,招来一人检查洒落的酒。 白玉堂的笑略带讥讽,“不是。我只是见不得这种下三滥的勾当,能管的便管上一管。” 招来那人趴在地上拿银针试探许久,最终甚至兢兢业业地舔了一口,仍然没试出毒来,便如实回报孙魁。 孙魁闻言重重一拍案几,震得锅碗瓢盆花枝乱颤。“酒里根本就没毒。你妖言惑众,是何居心?你又是哪个香堂的人,是谁带你进来的?” 白玉堂双手负背,冷厉无谓的眼神锋芒毕露。项上脖颈一抬,又拽又横道:“无可奉告。” 几乎同时,商杓杀机尽现,“拿下他。” 蛰伏四角的穷奇弟子纷纷拔刀,口中呐喊鼓气,接二连三冲白玉堂杀过去。 商杓他字未落,白玉堂已惊风出鞘流云剑起。雪白剑锋波光粼粼,如云剑意人剑合一。冲杀过来的弟子状如散沙不成气候,白玉堂走起浮云踏步在众人之间游走。手中之剑似深海白鱼九天飞雪,时不时在这里戳上一剑,一会儿又在那儿敲上一剑,遛狗似的把众弟子转得怒火中烧。 “这是什么功夫,”有人窃窃私语。 穷奇堂毕竟是卧虎藏龙之地,很快就有人报出名号来,“看这小腾挪术,似乎是玉魂剑的浮云纵跃。” “玉魂剑?哎哟那个老不正经烦死人的夏玉琦?不对啊,玉魂剑也算是前辈了,不至于是这么个小毛孩吧。” 又有人接茬,“就说你蠢。不会是玉魂剑传人吗?” 李四心急如焚,低声道:“少主。”不料展昭镇定自如地再一次制止,“不碍事,先看着。” 大堂中央已然空空如也,白玉堂在里面就是个大靶子。可这靶子东奔西走比泥鳅还滑溜,七八十来个弟子逮了半天连片衣角也没摸着,只撞到一鼻子灰。白玉堂玩了片刻也就兴致缺缺了,再出剑时直击要害穴道,环跳、梁丘、足三里,怎么顺手怎么来,没多久便将众人一一打趴下。 穷其弟子人仰马翻,摔成横七竖八四脚朝天的乌龟王八。 大堂之下,白玉堂惊风在手锐不可当,薄唇轻勾似笑非笑,“我若不愿意,谁也留不住。” 商杓冷笑,“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今日,你想留也得留,不想留也得留。”声音蓦然一拔,杀气腾腾,“硕人其欣,衣锦褧衣。” 上一刻还凶神恶煞要宰人,下一瞬却吟弄风月高歌硕人,不少人情不自禁发笑。然而很快就没人再能笑得出声,从宴席西方传出整齐划一的应和,“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大堂成四方,每角每边皆有一名穷奇弟子脱下穷奇黑衣,款款步入堂下。 共八名芳华少女,玉腿双臂均□□在外,肌肤映雪青丝如瀑。右臂上清一色缠了条细金链,金链顶端是一把吹毛断发的匕首。匕首刃嵌了血槽,匕首柄上的赤红宝石浓艳得滴血。这八位少女身高一致,领如蝤蛴螓首蛾眉,个个都是倾城国色,一抬手一踏足来到堂中央,将白玉堂团团围住,口中仍在低吟浅喃,“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已有人吞起口水来,“啧啧,这小兔崽子艳福不浅。” 白玉堂不动如山,一双眼明如星屑。 八个少女与白玉堂之间皆隔一丈,呈圆状布局。右手握匕首,匕首尖下垂,冷艳如霜的脸如出一辙。 先前白玉堂能将多个穷其弟子玩弄于股掌间并非他们的功夫过于稀松二五眼,实是人人各成一派甚至彼此之间互为掣肘。一个人一条龙,一群人就一条虫,才被白玉堂钻了空子打得一败涂地。可这八名少女显然与之前围攻大相径庭。她们可怕的地方,恰恰在于天衣无缝的配合与衔接。 “动手!”商杓一声令下,八名少女同时挥匕向前,以最简单利落的刺字诀自八面围追堵截。 与此同时白玉堂隐脉承真气脚踏浮云纵,整个身子似鹰鹞凌空一飞冲天。八把匕首的前端精准无误落于同一点,而白玉堂的脚不过比利刃高了一寸。身处半空,白玉堂的腰身轻轻一折,惊风长剑从天而降破风斩雨。银晃晃的剑尖如白雪飞溅战鼓齐擂叮叮咚咚连刺四剑,上一剑虚影尚存下一剑已突如其来,每一剑都逼得一人匕首脱手,奇峰突起“迅”至极致。流云剑式——紫宸覆云。 匕首虽脱了手,可这匕首由细金链缠于臂上。匕首离手的四人手臂一拉一提借金链令匕首重新入手,刃尖无一不前倾。余下四名少女当即玉臂斜展挪开匕首,锋刃此消彼长不留缝隙。 白玉堂身躯下落恰入匕首凶圈。眼见刀光见血非伤即残,他却在千钧一发之际猛然变刺为削。惊风喑呜叱咤如惊涛拍岸,剑身横转以一剑之力抗衡四把匕首。自空中下落的来势加诸剑势,这一剑所向披靡一往无前。波澜千叠白雪皑皑,瑞云千里。 四把匕首以刁钻古怪的角度围击,避惊风之锋锐袭执剑之空门。 白玉堂一招瑞云千里未老中途变招,手腕在匕首围攻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一翻一折。惊风剑本剑锋开阖长驱直入,此刻突然舍稳求利迢递剑尖。这一剑乃流云剑意中孤锐决绝的险峻,在凶险万分中强敌先手克敌制胜。 八人密不透风的包围圈被硬生生撕开一条口子。 “是流云剑!”有人失声高呼。 流云剑在江湖中可谓大名鼎鼎,近十年来却一度销声匿迹。其中□□,在于夏玉琦身中九绝右手经脉尽断,不得不断骨淬经改练左手剑法。可曾经一剑惊鸿轻峻险疾的流云剑依然令人谈虎色变记忆犹新,个中缘由在于夏老前辈不拘小节最爱缠着人捉弄。被流云剑盯上的恶人,向来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时隔多年,流云剑重现江湖。 ☆、第八章(2) 孙魁与商杓低语,“杓妹,玉魂剑传人为何会来赴宴?” “魁哥,你还记得多年前我们杀入天鸾寻找前教主骨肉之事吗?” 孙魁对于商杓突然翻起成年旧账来有些不解,不过还是一五一十点点头。“天鸾掌门宴希来深谋远虑,整个天鸾也是强人辈出铜墙铁壁,迫使我们损失惨重甚至只能封山闭教八年整。” 商杓低声,“据混沌堂说,夏玉琦当时也在天鸾山中。况且江湖中人人皆知,夏玉琦与宴希来是莫逆之交。” “你的意思?” 商杓的眼里闪现决绝狠厉之色,“总之对你我不利,对我教不利。所以先下手为强,杀了他。”素手将身前瓷盘一推而出,瓷盘在地上摔得稀巴烂。 堂内白玉堂以一敌八打得白热,瓷盘的破碎声无伤大雅被大多数人忽略了,但那几名少女却是眼神一凛,本就冷若冰霜的容颜愈发绝情。继而八人四四分列面对而立,迎面两人的距离有三丈之长。 这一场闹剧的始作俑者丁月华见识过八名少女的硕人绝杀阵,此刻不由捏了把汗,趁人多眼杂跑到花冲跟前,没过一会儿又无疾而终地悻悻退开。 展昭嘱咐李四原地待命,漫不经心靠近丁月华。 绝色少女四四分立,八柄匕首刃如秋霜。 白玉堂身处重围不慌不乱,骨子里年少恣意的一腔热血从不畏惧惊情险境。惊风剑于眉心前竖立,衣衫磊落,流云飒踏。 领头的少女一声清啸,每列中央两人气行天泉曲泽,以飞刀手法将匕首飞速掷出。而另外四人一个纵跃攀上就近一名少女的肩头,手臂高扬亦丢出匕首。匕首所指毫无疑问是白玉堂,八柄匕首两两分向四四分时,布下天罗地网企图一击必杀。 白玉堂脚步一挪位于三分之一处而不是正中央,如此一来两侧匕首便分先后抵达。手腕一转惊风剑低吟,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以虚实相生之意迎飞来的匕首。一串剑招行云流水未灭即生,无从分辨究竟下一式从何而起。 当先两拨匕首在惊风剑刃下铩羽而归。少女手腕轻勾抖动金链收回匕首。 白玉堂故伎重演击退第三波匕首飞刃,三尺长剑疾转峰回青锋粼粼。 第三波匕首也无功而返。可这一回,掌匕首的两名少女呼啦啦放长金链,五指抖动金链掌控匕首不退反进。匕首开道金链随行,尖利轻巧的硬匕首与柔软有力的金链两相结合,不依不饶以缠字诀黏上白玉堂。已收回匕首的少女也不闲着,足尖轻点一跃而出,挥舞匕首直取白玉堂要害。 前有匕首锋锐,后有金链缠身。白玉堂流云剑意重重相叠快到登峰造极,脚下凌云破月迅捷无比退开。 一条金链紧贴白玉堂小腿而过,另一条却如毒蛇俯身飞快地在他脚踝上绕了三圈。 白玉堂手起剑落快速解决掉当头两刀,困兽犹斗仍令人不寒而栗,却在金链缠绕下身不由己摔倒。 一人得手,其余七人立马缩小阵型出刀夺命。 白玉堂的左脚被牢牢禁锢住,却不后撤避让反逆流而上。惊风长剑自匕首缝隙间蹿出,剑刃冷厉剑指天问,一剑刺伤两人手腕。 两名少女捂住血淋淋的手臂,不由疼得轻声□□。 以攻为守在对付多人时显然吃亏。白玉堂不遗余力一剑击伤两人,可其余少女不闻不顾也是一副拼命强杀的架势。饶是白玉堂躲闪迅速没正中要害,肩膀和腰腹处仍是分中一刀。少女手中的这几把匕首放血效果首屈一指,大堂内顿时赤血飞溅。 白玉堂穿的是穷奇弟子的黑衣,鲜血淋漓将衣襟濡湿,随手一抹就是温热的一大片。 展昭正在从丁月华这个未谙熟世的小丫头嘴里套话。 从白玉堂盯上丁月华开始,展昭便也顺藤摸瓜注意上了她。虽说展昭无法过目不忘甚至有时候还犯脸盲症,但他绞尽脑汁终于想起,这小丫头是在五音坊求惊风剑时有过一面之缘的丁月华。展昭最想诱出的是丁月华下药的目的,以及她与花冲之间的关系,可是眼前形势显然不容他徐徐图之。由八名少女组成的硕人阵杀机毕露惊险万分,白玉堂虽暂凭夭矫不群的流云之剑略占上风,但在展昭眼里每一刀都凶险无比扎得他恨不能一头栽进战场挡在白玉堂面前。此外,还有个虎视眈眈的花冲在旁蛰伏,也不知何时会突然发难。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bl同人:《[猫鼠]剑河》 作者:雁字翎 第14节 展昭心急如焚却不得不打起精神与丁月华纠缠,“丁姑娘,你下的这个药,究竟是作何用处?” “□□,”丁月华踮足附耳,义愤填膺道,“阴山魔教无恶不作,害我姐妹族人尸骨无存你,我就是来毒死孙魁的。小白哥哥不捣乱,我就得手了。” “可这药似乎没毒?” 丁月华噗嗤一声掩唇轻笑,“展哥哥有所不知,我下的这个毒叫日月双合。” 展昭是根正苗红的武林正派子弟,不过宴希来未雨绸缪地教了他许多纸上谈兵的邪门歪道。打小耳濡目染,这日月双合的名头一出,展昭便心领神会。“这毒可是有两味,须两相结合方能奏效?” “展哥哥你太厉害了!哎呀,小白哥哥他——” 此时白玉堂身中两刀命悬一线。展昭压抑许久的焦灼担忧排山倒海暴涨,一下子击穿他温文尔雅的伪装引得真气横行经脉尽现。再说话时判若两人,剑眉沉沉直逼双睫,“还有一味毒呢?” 丁月华被这真刀真枪的场景吓得够呛,强作镇定哆嗦着摘下发髻上的白玉簪子递给展昭,“在这里。” 展昭接过玉簪抬手飞掷。功成便闪身,拍拍屁股不留把柄。 玉簪冲堂内刀光剑影中飞驰。 白玉堂刺伤两人撤去脚上桎梏,惊风一弯弧光潋滟。刚欲乘胜追击再出天问剑意,余光就见一支玉簪风驰电掣而来。于是惊风回旋向后一跳为玉簪腾出领域,旋即紧随玉簪刺漫天星芒。腰上的伤一扯,白玉堂龇牙咧嘴兀自吞苦水,疼死了,简直影响发挥。 玉簪沿弯弧急速前冲,直取挡在白玉堂正前方那名少女的眼目。那少女赶忙侧身避开,而这一躲就使铁板一块的围困有了空隙。 白玉堂剑起青光疾攻那一线缝隙,身如流星飞渡从空隙中一跃而出。跳出来的时候不忘顺势一剑斩断玉簪,簪内的另一味毒缓缓散开。这是一种极淡的香气,先前舔了口毒酒那人一声尖叫倒在地上,原先洒在地上的酒呲呲呲烧破了地毯。 “酒有毒!”“这酒果然有毒。”“有人要害香主,该不会是梼杌、饕餮堂的人?” 商杓本欲杀了白玉堂一了百了,可酒中果然如他所言有毒,那便不能快刀斩乱麻杀人了。杀了白玉堂或许就少了一个熟知□□之人,活人总比死人有用得多。商杓啪啪啪击掌三下,几名少女捡起匕首头也不回地退走。 偌大堂下只剩白玉堂一人。 惊风剑刃尚在淌血,血珠溅落,锦毯血迹斑斑,杀伐痕迹昭彰。 白玉堂一身傲骨,孤锐决绝得不可一世。身上新添伤痕,脸上血迹尤温。少年人诸神弑杀魔的锐气淋漓尽致,自五指、下颚、眉宇肆意涌现。 商杓咳嗽一声,咄咄逼人得问:“你究竟是谁,下毒又是怎么回事?” 白玉堂捂着伤残的腰往地上一坐,知商杓一时不会再下狠手,光明磊落地仗势欺人,“你先把那几个下一刻就能冲出来宰人的给撤了。” 被打了一闷棍的商杓有气不能撒,黑着脸将人撤走。 白玉堂得寸进尺,赖在地上笑吟吟耍泼,“救人竟然惹来恩将仇报。”眼见商杓火冒三丈就欲发作,又抢先一步哀叹人心不古,“被打伤也就罢了,还遭恶意中伤。” 展昭忍俊不禁,嗯,像我。 “你欲如何?”孙魁问。 白玉堂不打滚了,亮若辰星的眼居心叵测地盯着孙魁看,盯得孙魁起一身鸡皮疙瘩。半晌,玩味道:“那就请孙香主也到堂下来。啊孙夫人可能不满意,那孙香主就与我相隔一丈之远吧。” 一丈的距离倒玩不来什么花样。于是孙魁离开座席下堂,驻足于白玉堂身前一丈。 白玉堂起身,与孙魁面对面而立。眼睑微落,风流恣意的桃花眼乍现锋锐,“孙香主,这就告诉你我是谁。” 展昭一推憋成人棍的李四,“别愣着了,走。”语毕率先悄然挪移,真气横注蓄势待发。 孙魁嗅到了肃杀的味道,眉头一皱,“你是?” 白玉堂一声轻笑,这稍纵即逝的笑容凛冽而讥诮。少年冷如刀锋的双唇轻启,连名带姓一股脑道出:“白玉堂。” 白玉堂这名字在孙魁和商杓心里掀起轩然大波,九年前稚嫩的小娃如今已是纵横江湖的少年剑客,就这么一人一剑无畏无惧地站在面前宣告,我是来杀你的。满堂杀机,他却一剑开道披荆斩棘。 商杓当即发号施令,可眼前一晃玄铁巨阙已至。展昭眸似春水面如冠玉,礼数周到地拜访故人。“孙夫人,我是展昭。你若下令围攻玉堂,我便先暗算孙香主,再对付你。” 商杓冷笑,“暗算?天鸾门自诩名门正派,掌门人教出的弟子,便是这般暗箭伤人之辈吗?况且,你倒是暗算个给我瞧瞧。” 展昭毫不动摇,拿着自圆其说的说辞招摇撞骗,“明人方配得上明剑。师父教我的除了以直报怨,还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至于暗算,展昭定不会让孙夫人失望,您大可拭目以待。” 商杓的伶牙利嘴多年无用武之地临阵歇菜,竟被展昭堵了个哑口无言,偏偏她还就吃展昭这套威胁。既不能救孙魁于水火又不能调兵遣将灭了心头之恨,商杓峨眉刺入手,一个前纵直迎巨阙而去。 李四抓起抬猪的木棍就是一通虎虎生威的猛敲,敲蒙邻近几位穷奇堂弟子一直敲向花冲。木棍一头咚的插在花冲跟前,李四沉沉道:“不许插手。” 然而花冲大概有点趋妍避媸的癖好,没搭理李四,全神贯注盯着堂下。 堂下是白玉堂对阵孙魁的沙场。 九年前的白玉堂在孙魁面前几乎可以算手无缚鸡之力。可世事轮转皇帝轮流做,孙魁老了九岁,多年前的小奶娃却一鸣惊人耀武扬威。虽然白玉堂如今是个伤患,但他能以一己之力鏖战八少女硕人阵,手上功夫着实不容小觑。 孙魁一声大喝势不减当年,手臂一横举起巨镰。 孙魁这把巨镰名为“青蝠”,其钩似蝙蝠展翼棱齿分明。镰头雕了只栩栩如生的青面獠牙兽,挂门上能驱鬼用。钩长一尺二寸,镰重二十三斤。孙魁起手“童子拜佛”,迎头便是一记“雁南飞”,镰钩平展仗镰柄之长横扫白玉堂下盘。 白玉堂凌空一踏避其锋芒,挺剑疾出瞬间绕过镰刃跃进两尺。 孙魁双手挥镰变扫为拦,巨镰杆身霍霍生风以硬碰硬。 孙魁天生神力,有巨镰在手更似巨灵下凡招招生威,扎实的厚重感稳如泰山。白玉堂的剑则灵性十足孤绝险峻,人剑合一势不可当。巨镰杆长六尺,惊风锋长三尺,青蝠在长度上占了便宜却不及惊风锐利多变。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人全力以赴往对方命门戳窟窿,刚一打照面就连续拆了十几招。孙魁手臂、肩头各中一剑,白玉堂后背被镰刀尖划伤。二人都是硬骨头,血飚得天花乱坠却都一声不吭。 ☆、第八章(3) 白玉堂双臂一振惊风剑起,以雷霆万钧之风出一招“黑云压城”,照着孙魁面门兜头就下。 孙魁巨镰一钩使出成名之技“七打”,竖打、横打、直打、斜打、反打、倒打、弧打齐上阵,仗一双惊人臂力将巨镰之沉化为压迫之势。镰钩内弧嘎嘣一声撞上惊风,逼得白玉堂后退三步。 和孙大个光拼力气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白玉堂叨扰半死不活的腰老兄孤注一掷。真气回流翻涌,浮云步水涨船高。剑锋一侧避开巨镰正面交锋,身形一晃似流云轻雾紧挨孙魁绕了过去。两人本是正面相迎的交手,这一来就成了背脊相靠。 白玉堂小腾挪术未尽,在孙魁眼里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孙魁双膝一沉手臂反转,使出七打中的反打,以“青龙回马”式直取白玉堂门户。在孙魁四十年刀头舔血的生涯中,回马镰一出人头必落,从未失手。 白玉堂的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像浸渍冰水的千年冷锋。 孙魁拿出半生厮杀血拼的气力,这一式青龙回马开天辟地。镰刀头上的青面兽獠牙凶残,就要啃上白玉堂的脖子。 千钧一发之际,惊风剑白光皎皎,焕然惊天。 巨镰在距白玉堂脖颈还有一寸之处陡然停留。 只见白玉堂一剑刺入自己腹部又从后背穿出,透出的剑尖正中孙魁命门心脉。自残八百伤敌一千,不顾一切斩杀对手,流云天问剑意孤绝险峻得令人扼腕。 一剑得手,白玉堂忍着剧痛拔出惊风。剑刃剔刮骨肉,带出一片血肉模糊。再圈转百八度回身,照着孙魁咽喉刺出。 这一剑,是为九年前结下的深仇大恨,更是为死在孙魁手下的冤魂。 星芒一耀,血溅五步。 孙魁手中的巨镰当啷坠地,镰头上的青面兽崩了一颗獠牙。他睁大了眼,浑黄眼中的光一点一点熄灭,最终锱铢必较地流下一小颗眼泪,将最后一丝生气带走。孙魁临死前的最后一眼,望向商杓。 商杓在展昭步步紧逼下已是披头散发。展昭淇奥剑法已臻大成,论防滴水不漏论攻势如劈竹。商杓抢了先手却没抢到先机,一路束手束脚打得急火攻心。眼见孙魁死于流云剑下,商杓惊声高呼不顾一切扑向满地狼藉的堂下。 展昭本着欲攘外先安内的原则,收剑下堂,扶起白玉堂并点了他几处穴位以止血。 白玉堂疼得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展昭一扶,那不堪重负的身躯就整个倒过去了,气若游丝地发表感慨,“肠子都要漏出来了。” 白玉堂手刃孙魁的经过展昭看得一清二楚,既为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孤锐剑术骄傲,又因他伤己家常便饭似的不过脑子而心疼恼火。展昭的脸色青白相间,白玉堂一句话更是令他怒火中烧,磨牙道:“玉堂还真是了不起,在自己身上戳窟窿都不会犹豫。” 这猫怎么阴阳怪气的,明明在仇人面前都能君子端方。不过白玉堂和展昭处久了摸出点门道,试探性地问:“那我以后,不这么干了?” “你自己说的。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展昭仗着说话中气足直接一棒子敲死。 白玉堂都要被气活了,在幻景中将这只猫轮了千百遍,死猫搬出多年前骗爷爷上天鸾的说辞几个意思? 然而展昭恰到好处地悬崖勒马,手掌相接徐徐运输真气。“逗你的。趁着现在调理一下,等下还要冲出去。” 展昭到底没有把盘根错节的内心煎熬说出口,将冲到口中那句“我会担心”一锤子砸了回去。白玉堂是最亲最爱的小师弟,他关心他爱护他,可似乎没有什么理由能捆绑他。倘若不仅仅是小师弟呢?而他真的只把白玉堂当做师弟吗?展昭忽然鬼使神差想起多年前的横空出世的施玖和那番惊天动地的言论,脑子里沉睡不醒的那部分混沌蓦然生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光。 不过眼下局势,显然不容展昭想明白。 孙魁的身体倒地。商杓八爪大螃蟹似的横行在他胸前,哭得像个张牙舞爪的疯婆子,“魁哥——” 此刻大堂内刀光血影混乱不堪。以那满脸横肉手掌屠刀的彪形大汉为首,一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虾米趁火打劫闹腾得厉害,打了穷奇众弟子一个措手不及。丁月华凭着身轻如燕的灵活劲混在人丛里,东砍一刀西斩一刀。李四恪尽职守紧盯花冲,一条长棍将试图趁乱解救花冲的穷其弟子打趴。 商杓突然转头,发指眦裂地怒视花冲,“是你。” 花冲不知何时从邻座穷奇堂人手中拿到一把七弦琴。对于商杓的质问,花冲不予作答。 “魁哥在堂内一呼百应,你早就想对我们夫妻下手。你入教较我们晚,根基不稳。如今魁哥死了,你这个堂主总算可以大权独揽了。”商杓抱着孙魁尚且温和的尸体嘶声力竭。 混战的弟子抽不出手,却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听八卦,穷奇堂似乎要变天。 花冲慢慢调试琴弦,不疾不徐道:“大权独揽?孙夫人说话可要小心点,阴山一教可是唯教主之命是从。” 商杓破罐子破摔,秉承着死了也要拉垫背的龙马精神,“呵,教主信任你,力排众议让你登上这堂主之位。也就我一直觉得你这凭空冒出的小白脸不对劲,白露那晚……” “孙夫人,”花冲柔和的脸一沉打断商杓,手指按弦,“我还没有追究你,借孙香主四十生辰之际引狼入室之罪?” “引狼入室?”商杓伤心欲绝之际还被莫名其妙泼了一大盆脏水,急火攻心下使出几十年修炼出的撒泼骂街十八般武艺,暴跳如雷地高声尖叫,“我没有引狼入室。引狼入室的是你!是你这个心狠手辣人面兽心的混蛋!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杂种!” 花冲神色一凛,再次强横地打断商杓,“够了!你二人与陆怀墨里勾外联,堂内那些左手拇指纹有刺青的就是你们引入的人马,当我当真被你们蒙在鼓里,任由穷奇堂遭你们这些逮人所害?” 商杓行云流水的气冲斗牛的骂辞一下子卡了壳,不可置信地去看打得火热的那几窝。 拇指上纹有刺青的正是以屠刀大汉为首,浑水摸鱼趁火打劫的那一伙。彼时的北斗双侣被展昭和白玉堂死死缠住,花冲又在韬光养晦,穷奇堂弟子死伤不小。那领头的屠刀大汉见身份被识破,索性振臂一挥言简意赅道:“杀。” 这伙人本就是有来无回的死士。屠刀大汉一个杀字,更是坐实了他们与陆怀墨以及北斗双侣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商杓和花冲各执一词,商杓那套还是缺胳膊断腿的。都说旁观者清,可白玉堂作壁上观了好久也没能完全猜透,越看越觉得花冲城府不浅。“猫儿,花冲说是孙魁商杓勾结的陆怀墨。可我怎么觉得,商杓不知道此事?” “花冲知道,商杓不知道。况且商杓对孙魁的四十生辰何等看重,这伙陆怀墨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是商杓引来,”展昭若有所思。 白玉堂向来不耍花花肠子,不过耍起来也是九曲玲珑。身上的血止了七七八八,便按捺不住要起来添乱,“我去问问月华,套点花冲的底细,哎哟。” 展昭不由分说地把人按回去,“哪能劳你这伤残跑腿?”一句显然不解恨,又接道,“当你大师兄中看不中用?” 白玉堂半身不遂实是有心无力,只能磨磨嘴皮子。“啧,明明是不中看,大约或许中用。” 展昭闻言意味深长看了白玉堂一眼,本是草草一瞥却逐渐凝重。展昭缓缓抬手,触及白玉堂的嘴唇。白玉堂的唇色青白,上头的血迹已经发黑,青涩未褪的脸有种病态的惊心动魄之美。展昭的拇指落在这方禁着点,专心致志擦拭。 白玉堂突然五迷三道,吊着眼皮却没躲。 触手冰凉而柔软。展昭绷着手筋控制力道,仔细擦掉血迹。随即翻脸不认人地甩甩手,“好脏。” 白玉堂冲着展昭扬长而去逮丁月华的背影就是一飞脚,可惜没踢中。 “穷奇堂众人听令,”打了好久酱油的花冲终于拿出堂主威严,“孙魁、商杓二人包藏祸心,勾结外势力杀我穷奇之人谋我堂主之位,杀无赦。外党里应外合趁乱来犯,格杀勿论!” 堂主发话,守在堂外的弟子闻令竞相入堂,一盘散沙的穷奇堂重振旗鼓大开杀戒。原本还有所忌惮畏首畏尾混战得了赦令瞬间摆上明面,各路人马抵死相拼杀红了眼。须臾,堂内杯盘狼藉血肉横飞,尸首支楞八叉堆成了山。 花冲手指轻拨,琴弦微缠,弹出第一个音。 刀剑厮杀中,这声琴音若清明雨水,猝不及防直灌入耳。不少人都觉得心神一荡,手里的动作也迟缓下来。商杓骤然丧夫又逢花冲不分青红皂白扣下背信弃义的大帽子,在琴音刺激下嘴一张吐出一大口鲜血。 然而这只是第一个音。琴音袅袅以商调主律,一曲悲词缓缓流泻,似杜鹃啼血唱尽世间生离死别。内力修行浅些的人早已情不能已泪流满面,有甚者丢盔弃甲只求一死了之。 花冲这是以上乘内力灌注琴音,扰人心智断人生念。琴音便是他生杀予夺的利器。 商杓自知穷途末路,峨眉刺在脸上狠狠划了七道,将一张徐娘半老的脸毁得狰狞凶煞。剧烈的刺痛换来片刻清明,商杓张开血盆大口,厉声咒骂着,不顾一切地挥舞峨眉刺扑向花冲。“花冲,老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永生永世不得好死——” ☆、第八章(4) 花冲八风不动,十指轻扣琴弦在潺潺流水似的哀歌中冒出一个羽音。细小而不容忽视,来的突然却与催泪挽歌浑然一体。 商杓前扑的身形似被看不见的屏障困,难以动弹。就近一名穷其弟子抬手就是一刀,直接斩落商杓的头颅。 披头散发的头颅咕噜噜滚了几周,像是从血水中捞起来。一双眼睁得老大,死不瞑目。混战中,这颗头颅被随意践踏,又因碍了一人的脚被踢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无头尸身与众人尸体掺杂在一起,尘归尘土归土。 北斗双侣的名号,就此湮灭。 白玉堂打小修行游云心法,根基稳心神定。可无奈身受重创,花冲琴音压迫下只觉心浮气躁胸腹翻腾,喉里涌上腥甜。他强自运功压下气血,双眉紧锁脸色煞白。雪中送炭的是背后紫宫位打入的两道真气,如和风细雨暖玉生烟,轻柔地游弋在经脉三宫之间。 正是展昭去而复返,稳住白玉堂伤势后当机立断,“我们走。” “月华?”白玉堂四下一望,竟没找到这小丫头片子。 “方才五音坊来人,趁乱把丁姑娘接走了。有什么疑问事后再说,就你现在这副骸骨赖在这儿也是白搭。能站起来吗?”展昭搀着白玉堂双臂将人扶起,见这白耗子踉跄得不成样,不容分说把人往自己身上一带,“算了,我背你。” “别,”白玉堂下意识欲挣脱,未果。 “别闹,大局为重,”展昭格外义正言辞,板着棺材脸道,“若是不习惯背就抱。我抱你还是来去自如的,莫要担心。” 穷奇堂人多势众,堂主花冲又身负绝学以琴音撂倒一大片,堂内逐渐出现一边倒的局势。以屠刀大汉为首的陆怀墨人马纷纷败落,被穷奇弟子三五成群围殴致死。自北斗双侣双双毙命,李四便一直徘徊在打斗外围明哲保身。接到展昭撤离的指示,李四掉转头往堂外走。 花冲悠然弹琴的手陡然翻覆,几道琴音铮铮而鸣化音为刃直扑李四。五指在琴木上一盖一收,竟卸了最细的琴弦朝李四身上打去。 饶是李四谨小慎微也没料到花冲会突然冲他下手。他赶紧回身扎马,右手直线出拳钢猛生威。这一拳堪称坚如壁垒,砸在老虎脑门上都能鼓起一个包。可无影琴音纷至沓来,锋利的琴弦夹杂其中如飞刀夺命,李四痛苦地大叫一声摔了个狗啃泥,右手中指连根断裂。 不见血,那截折断的中指摔在地上,竟发出硬物磕碰的声响。李四被琴弦斩断的这截中指中空,金属质地,显然是后来接上的。 铮——巨阙锋至,毫不留情斩向琴弦。 花冲手腕一转收回琴弦,重又扣在琴上。 展昭长身玉立,在中堂一站似定海神针。巨阙古剑龙游凤跃,那气度一看就不好惹。展昭将李四扶起,沉声道:“李叔,你先去看着玉堂。” 李四面如土色,脑袋垂得能磕地。 花冲扒了李四的龟壳甚是得意,唱戏似的一唱三叹:“三黄苦心徒自瘵,五毒浣胃空矛戈。李木通,当年赫赫有名的苗疆毒鬼,如今怎就沦落到卖猪的田地。” 三黄苦心徒自瘵,五毒浣胃空矛戈分别指三种神药和五种剧毒。三黄为青州林家所创,五毒则由苗疆土族所有。苗疆土族安土重迁偏安一隅,千百年来从未涉猎中原,而毒鬼李木通开了先河。毒鬼横行的时候还是将近十年前,其中五毒之中又以九绝为尊。 九绝之毒一经入体,绝气血经脉且无药可解,是习武之人闻风丧胆的噩梦。断送夏玉琦流云剑的正是此毒。 白玉堂是夏玉琦的传人,夏玉琦与九绝毒鬼可谓不共戴天。花冲此时揭穿李木通身份,不知是无意还是有心。倘若有心,他是如何知晓夏玉琦中了九绝,与当年纷争又有何关联。展昭的思绪转了无数个弯,再看花冲的眼神愈发深不可测。 李四窝在地上瑟瑟发抖。昔日横扫武林的毒鬼锐气全无,像只被扒了毛的鸡。 那屠刀大汉久战力竭,身中数刀惨死刀下。陆怀墨派来浑水摸鱼的人马全军覆没,丁月华被五音坊接走,北斗双侣毙命,堂内只余展昭三人和以花冲为首的穷奇一堂。没了刀剑厮杀,堂内一下子肃静。 花冲的声音清晰无比回旋,“毒鬼,你的九绝呢?何不趁这良辰美景拿出来,让我们好好见识见识。” 扒出李木通身份也就罢了,还刻意提及九绝。展昭觉得花冲这话十有□□是说给白玉堂听的。 不过白玉堂毕竟和展昭一个鼻孔出气,内忧外患分得门清,再深得隐情也不及离开穷奇堂来的重要。他拖着行将就木的身躯把惊风利剑当做拐杖,以金鸡独立的姿态一路挪到李木通跟前,颇具贤内助风范地对这拖油瓶伸出一只手,“醒醒,该死的都死了,这儿已经没我们事了。” 花冲微微眯眼,“白玉堂,是我带你进来的。” 白玉堂自身难保地拽起李木通,不拘一格的笑容依然倨傲,潇洒绝伦道:“多谢花堂主,感激不尽。” “我带你进来,可不是要你一声谢,”花冲笑意不减,胜券在握的高深样十二分欠揍。 白玉堂心地善良地接茬,给花冲一个说话的台阶。“哦。那请问,花堂主要的是什么?” 花冲淡淡一笑,整个逼良为娼的姿态,“我要你,留下来。” “做梦。”这次开口的是展昭,两个字斩钉截铁不留余地。巨阙古剑一字横开,将白玉堂牢牢挡在身后。李木通不能落在花冲手里,白玉堂更不能留在穷奇。穷奇这边除了花冲还有不少杀气方盛的穷奇弟子,而他们只有三人还是一个身残一个脑残,彼此都心知肚明又有一场鏖战。 “白玉堂,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可要想清楚了,关于那九绝之毒,我倒是略知一二,”花冲锲而不舍死缠烂打。 花冲抛的诱饵着实令人垂涎三尺,可白玉堂一望李木通,顿时就绝了与花冲虚与委蛇的念头。花冲心眼多城府深,说的话也不知几分可信。再者李木通乃九绝拥有者,想来对当年之事更为熟稔。于是白少爷不厌其烦给展昭使个眼色,猫儿,打发了他。 展昭心情大好,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风度翩翩地把原封不动的两字再次丢给花冲,“做梦。” 花冲的眼陡然寒光四射,衣袖一扬从袖中飞出一根天蚕丝质的透明琴弦。 展昭身形周转轻而易举避过,手掌在白玉堂和李木通肩上一搭一推,以内劲将两人挪至易守难攻的角落。 啪的一声,琴弦重重凿入天顶横梁引得碎木飞屑,另一端扣在琴额上。琴弦横跨半个大堂,仿佛一根守株待兔的蛛丝。花冲一弦方落二弦已起,锋利的天蚕丝琴弦从一名穷奇弟子前胸洞穿而过,生生将他钉在琴弦上。这名弟子惊恐万分急欲挣脱,不想挣扎之下反被弦丝切断心脉,当场毙命。软绵绵的尸首挂在琴弦上,血顺着弦丝滚落,琴弦还是白得剔透。 以天地为琴身,天蚕为琴弦,七弦分错林立,音琴皆可屠命。若说能将上乘内力灌注琴音从而扰人心智的门派也不是一枝独秀,可在堂内随手布弦以此为琴的,唯有樊郡琴。 花冲是樊郡琴传人。 早知是个劲敌,却没想到是如此神乎其技的劲敌。琴棋书画四家中,吴都画因窥探天机卜算天下事居首,可论起真刀真枪干起来,樊郡琴为第一不遑多让。展昭没有被吓破胆,巨阙古剑稳稳在手,整个人静水流深似渊渟岳峙。 花冲三、四弦齐出,一左一右屠神弑魔。 展昭不动如山,直至两弦迂回回转殊途同归,这才一跃而起祭出巨阙。黑沉沉的古剑如深渊游龙九天沧海,笑揽天下的恢弘气势一泻千里滔滔不绝。淇奥剑光风霁月厚德载物,展昭手腕微翻巨阙横递,看似漫不经心近乎朴拙的一招如切如磋恰插落在两弦之间。剑气龙腾虎跃,逼得两弦生生漂移一尺。 花冲翻身踏上长桌,点足长纵飞入堂下。长桌在他脚下豁然开裂,山珍海味滚了一地。身处半空,花冲手袖一拂第五弦出。 展昭又是一招开天辟地之势,剑气纵横,与天蚕丝弦正面相刚。 花冲轻蔑一笑,六、七弦相继而起一股脑往展昭身上打。第五弦在手腕牵扯下蓦然下坠,触物割物碰人见血。 天罗地网追杀中,展昭海纳百川的剑意似浪潮高涨。有容乃大,无欲则刚。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巨阙古剑斜向而出,无处不在的剑锋与第五弦交织缠绕。待六、七弦至,展昭手腕侧翻缓缓刺出一剑。这一剑与迅捷不沾边和锐利也相去甚远,而是君子遗世的柔中带刚无欲无求。 五弦撞上六弦,随之而来的七弦没刹住脚步了五弦后尘。三根弦便在这一剑中晕头转向绞在了一起。花冲双手迭出撩动这三弦,弦丝分拉三面。 展昭以一剑之力逼迫琴弦易位,拉弦这一程,花冲是落了下风。 然而这不过是樊郡琴大展雄威之始。七弦拉毕,花冲一个空翻,身似花蝶翩翩起舞,轻盈地落于一根弦上。足尖轻扣琴弦,弦丝颤动,音韵流淌。这一声弦音穿堂弄风,细微却不容忽视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 展昭迎难而上,燕子三飞轻轻巧巧跃上同一根琴弦。弦丝微微一沉,两人稳如泰山。 花冲摆出正人君子之态,“我本不欲杀你们。多几个朋友,总比多几个敌人好。” 展昭掣剑负手,直接把话撂死,“花堂主还是绝了这个念头吧。道不同,不相为谋。恕难从命。” 花冲身上的气势蓦然一变。真气纷涌,源源不断的雄厚内力荡起衣袂翩飞。这内劲霸道而诡谲,鸡零狗碎并不纯粹,却不得不承认深厚无比,估摸有五六十年的功力。花冲身形一拔冲向另一根琴弦,双手先行接连弹出两音。 花冲的内力修为较展昭高上不少,弦音拨弄下展昭眼前一晃险些从弦上栽下来。紧急关头提气纵身反向出剑,终是险险追上花冲。 两音一出花冲当即折身奔向另一弦,十指挑勾剔打,双脚吟猱撞牵。醇厚空灵的音韵自七弦流转,强悍内力辅佐下这些弦音成了杀人锐器。挽歌声声哀叹重重,压得人心灰意冷喘不过气。这琴音不分敌我不辨正邪,所过之处生灵涂炭。 白玉堂就地取材,指挥李木通搬来几张桌椅几副碗筷,摆了个粗陋的迷阵和穷奇堂众兜圈子。花冲琴音一起,那些穷奇弟子反倒再无闲暇顾及他二人。花冲内力虽深却不是一步一个脚印修行得来,其碎其杂一试就知是借了什么旁门歪道。白玉堂的内力胜在精纯干净。沉心静气闭目塞听,浮云心法于四肢百骸流转,那扰人清梦的琴音愈来愈弱直至置完全听不见。 展昭在四面八方的琴音威逼下安之若素。精纯内力固守根元,手中巨阙龙吟虎啸。 花冲加快了弹奏之速。先前的一重攻势,而今涨至三重。 就在音韵换转的节骨眼,展昭巨阙一横以开山之劲力斩脚下音弦。巨阙剑刃磨过琴弦,发出的声音惹人牙酸,突兀地横□□花冲弹奏的琴曲里。一曲催人泪下的琴音就这么被展昭焚琴煮鹤给打断了。 花冲行云流水的动作一顿,随即上驱一斜双脚触一弦双手着另一弦,手脚并用琴音再起。 展昭尝了甜头越发不识抬举。巨阙古剑作柴刀用,和在节奏关键处故伎重演。 一个上蹿下跳奏夺魂琴曲,一个正儿八经追在后头搞破坏,两人各显神通谁也不愿退让半步,都把谦逊温良的训诫抛到九霄云外。转眼间你来我往已胶着了十几回合,底下人只觉一红一蓝两只大跳蚤一刻活力四射片刻也不消停。 摄魂夺魄的琴音几次三番被扰乱,铺天盖地的威力削减十之□□。花冲柔和的面相里闪现一丝戾气,弦音再起时已不再是先前之韵。这次的琴音如江涛怒海浩浩荡荡一发不可收拾,所过之处几乎是横尸遍野寸草不生。 光拼内力花冲算得上遥遥领先,展昭最多只有保命的份。这一波琴曲袭来展昭掉头就跑,三下腾跃离开琴弦,落地之际巨阙横扫打翻一坛子女儿红。 酒坛子砸地的声音惊天动地无比刺耳,仿佛银针刺耳尖涩难耐。然而花冲奏曲时附带的深厚内力所向披靡,这声响动成了萤火之光。花冲趁胜追击十指如飞,七弦经他之手纷纷颤动出音,以大堂为龙池凤沼肆虐开杀。 展昭依仗一身纯粹内劲对此不闻不顾,巨阙脱手以气御剑,哗啦又砸碎一坛陈酒。 花冲见展昭不自量力一声冷笑,变本加厉拨弄七弦。 弦音铮铮如雷贯耳,所经之地干戈满目。 这肃杀琴音终究入了展昭的耳。巨阙古剑稳稳挑起一坛酒,出手时分却不由发颤。酒坛子似飞蛾扑火砸向花冲。展昭一剑横起平收,剑锋雨露均沾地划过每个余下的酒坛,将这些酒坛子打得稀巴烂。 眼见一只酒坛摇摇摆摆冲面门而来,花冲双手齐出左牵右摘。琴音幻刃,三波震碎酒坛。这坛子酒装得满满当当,酒坛破碎那酒便倾盆羽下连天蚕丝弦也未能幸免于难。 醇厚酒香散了一堂,嗜酒如命的白耗子鼻子一嗅已然蠢蠢欲动,若非奄奄一息接近翻白肚早跳起来捉着这只暴殄天物的败家猫一顿刀剑伺候。此时正逢展昭含笑扫过来的目光,白玉堂睨着眼拔了角落照明的烛火,隔空一扔。 花冲有所惊觉,然而为时已晚。 展昭身如鹰鹞腾空而起,巨阙古剑宛若清风过亭,剑尖绕上几周接下那支明耀的烛火。手腕顺势轻转,这支火苗浓烈的蜡烛似离弦之箭扑通掉进满地酒水中。 火焰一沾酒顿时炸开火花。火舌在满是酒水的堂内如鱼得水,轰的一声高窜到梁上。 穷奇大堂瞬息之间陷入火海。 “着火了——”穷其弟子在热浪灰烬里溃不成军抱头鼠窜,扎堆的尸体绊倒不少慌不择路的逃命鬼。大堂横梁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很快便摇摇欲坠,连带着整个房顶都抽起了羊角风。 先前的混乱尚在花冲筹谋之中,而今这兵荒马乱可是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智者千虑,漏算的一失是没想到展昭在绝境中也会使诈。 火浪横冲直撞,哀鸿遍野,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往外跑。花冲四下一寻实在是火花乱溅人流丛杂找不着展昭三人。屋顶的横梁咯吱咯吱作响,离轰然崩塌显然不会远,再死耗在这儿才是二百五。花冲愤愤一拂袖扬长而去,穿过火海来到堂外。 穷奇堂外竟已布满了人马,将前厅后院围得水泄不通。当先一人握着把较寻常扇面大上一圈的折扇,放在胸前悠悠地晃。 当花冲顶着满脸灰走出正堂门,这折扇公子手脚利索啪一声收了扇,彬彬有礼道:“花堂主,陆某晚来一步,不能救穷奇弟子于水火,实是惭愧。” 危如累卵的横梁终于葬身火海,硕大梁木一折为二,整座院落轰然倒塌。火浪肆虐横行,燃亮阴山教夜色的半边天际。 ☆、第九章(1) 展昭点完火就猫腰溜到白玉堂身边,恰到好处地踹开一根燃火的横木,风流倜傥地伸了一只手到白玉堂眼皮子底下。 白玉堂不由自主把风骚透顶和展昭挂上了勾。不过身上的伤实打实,虽以点穴手法暂时止血可毕竟只是权宜之计。走投无路下,自诩顾全大局的白玉堂决定,就让猫儿背吧。不花一分一厘得个苦工,这趟买卖怎么看都是他赚。 展昭小心翼翼拉起白玉堂背起,侧目嘱咐李木通跟上。 白玉堂的骨骼还没完全长开,身形也偏清瘦,搭在展昭肩上没多少分量。展昭的心像被极细的针尖一刺,可关怀怜爱的话语在唇边游荡好几圈愣是咕嘟一下又咽回去,转而说了句不痛不痒的,“离开此地三里即可,你忍着点。” 白玉堂的两条手臂有气无力环在展昭脖子上,气劲一懈便觉得疲软不堪,哼哼道:“今日是你背我,总有一天爷要背回来。” 展昭哭笑不得,白耗子这争强好胜的毛病一受伤变本加厉,“嗯,总有一天背回来。” “猫儿,我觉得我们没那么容易出去。”白玉堂软绵绵咋呼,一口口气喷在展昭耳畔,掰着手指头幸灾乐祸数,“花冲不会放过我们。穷奇堂闹出大事,陆怀墨会赶来。陆怀墨不会空手过来。” 展昭背了白玉堂依然脚底生风,跑出火海简直是探囊取物。正自琢磨出去后如何教训这只小耗子又该如何对待李木通,冷不防就遭到头头是道的报忧不报喜,没他白玉堂什么事儿似的。展昭认同白玉堂的顾虑,然而此情此景他只想踩一脚狗屎运能脚底抹油不摊事地溜走。 后门侧路皆断,展昭走的是正门。前脚方踏出门槛,眼前便是一片人山人海。展昭侧目望了眼快睡过去的白玉堂,无可奈何地苦笑,小乌鸦嘴。 前有千军万马瓮中捉鳖,背有小师弟半死不活,以至于展昭一时疏忽没注意同立大堂门槛的花冲。而花冲的见面礼就是迎面一掌,四五十年内力奠基,这一掌不疾不徐势如洪钟。待展昭察觉,掌风已如风刀霜剑打得面颊生疼。 展昭燕子三飞倒行,堪堪三脚急速后退。有白玉堂在背,他束手束脚施展不开,唯有退避三舍。惹不起我还躲得起。 花冲却不放过千载难逢之机。掌上内劲再涨一重,尘土皑皑萧风飒飒,展昭退多远他这一掌便追多远。 方寸之地根本避无可避。眼见一掌邻近山穷水尽,展昭单手出掌即欲以硬碰硬。 狭小间隙里突然冒出个李木通,口中大喝一声砰的打出一拳,与花冲之掌正面相对。李木通的拳法刚健如石不为瓦全,愣是凭不怕死的冲劲逼得花冲倒退五步。抗下一掌后,李木通面露苦色脚步趔趄,捂着方才出拳的手跪倒在地。 “李叔,”展昭放下惊醒了的白玉堂,两人一齐上前。 花冲时运不济,一退就退到陆怀墨的包围圈里。墨扇公子训练有素的人马立刻将这只落魄平阳之虎团团围住,锋利的白刃直指花冲周身要害。 李木通抬头时面色发青嘴唇泛紫,强撑于地的手从指间发黑。 展昭不动声色咬牙,“花冲刚才下毒?” “少主,你听我说,”李木通逐渐失去知觉的手紧紧揪住展昭衣角,抓救命稻草似的,“他对掌时指缝里夹了一枚针,针上淬毒。这种毒不算烈,解的方式也很多,是响尾蝰常用的几种蛇毒之一。” 展昭扶起李木通,“李叔,我这就带你出去解毒。” 展昭一拽没拽动,这条几百斤的好汉誓做一块拖不走的磐石。“少主请听我说完。小人为成百毒不侵之体从小已服下毒中王者,每年须喝新鲜的童男童女血方能苟延残喘。自几年前开始替施护法效力,小人便再也不曾喝过血,早知体内这毒早有一天发作,早晚罢了也算是报应。方才银针刺中二间,不过令体内这毒提前发作。” 白玉堂直言,“无药可救?” “此毒已与我混为一体,它在我在,它忘我亦亡。无药可解,大限已至,有几句话不说就没机会了,”李木通噗通一下栽倒,颤抖的手死命攥着展昭不松开。“我当年财迷心窍,将一小瓶九绝给了桐山五蛇。一瓶是一剂的量,我当时看到,他们明明拿这药是去金华府对付白家的。” 尘封已久的隐秘重见天日,宛如晴天霹雳把展昭和白玉堂砸得目瞪口呆。九绝为桐山五蛇所拿,为何要拿去对付白家,最后这九绝为何又被夏玉琦享用。 李木通转向白玉堂,“我凭着这些年认毒识毒的经验,一直隐约感觉你身上有蹊跷,但不是中毒。后来我想,会不会是蛊毒。若是蛊毒,我就是个外行人。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白少侠义薄云天贵人多福,定当逢凶化吉。” 展昭一把扶住李木通的身体,“多谢李叔。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带你出去。” 李木通的整条手臂都泛了黑,却固执地用那一点微末触觉拨开展昭的手。“少主,人各有命,死生在天。小人也算死得其所,年少时造了那么多孽,还能有幸遇上施护法,遇上你,一点点偿还。阴山教开山立教之际收揽的都是绿林英豪,打家劫舍只为劫富济贫。只是如今为奸人篡位,这才令江湖多了个豺狼虎豹一样的邪教,少了群侠肝义胆的好汉。” 展昭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江湖教派不似朝堂庙宇,可毕竟也讲究个名正言顺。将阴山孽障一网打尽重振阴山教最适合的人选,毫无疑问便是他。 “咳,还有。方才我手里的血溅到了花冲嘴里,他已然中毒。我这里没有解药,他若想解毒,只能借助蛊术。世人都道桐山五蛇中火赤链擅毒,可实际上,火赤链擅的是蛊毒之术,两者有天壤之别。咳咳,咳……”李木通袒露在外的四肢面孔黑得像炭,眼珠泛白。 展昭心下似巨浪翻涌,千言万语却闹得笨口拙舌。 李木通合上已看不真切的眼。“少主,我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不过小的资质愚钝,也就只能,咳咳,只能帮你,到这儿……”眼角划落一滴泪,啪嗒一声在石阶上绽开一朵小小的花。 “李叔!”展昭一探李木通鼻息,已感知不到呼吸。 白玉堂重伤之下受此打击,扑棱一下倒进了展昭怀里。 展昭没有将人推开的意思,反倒歇斯底里地一把搂住。“玉堂,李叔是为我而死的。” 白玉堂两眼放空。“是我们。在黑风寨山牢之中,叶老阁主也是舍命相救。还有师傅她……” “所以我们不能懵,不能辜负了他们,”展昭轻轻扶正白玉堂,不足弱冠的脸坚毅而执着,尚稚嫩的肩膀担起栋梁之责,“玉堂,能站起来吗?” 白玉堂一言不发,刷的抽出惊风。剑尖垂地,他就在满目疮痍断壁残垣中拖着一身斑驳的新伤旧痕,昂然挺立不可一世。 巨阙亦出鞘,展昭与白玉堂比肩而立。同样卓绝夭矫,同样锐不可当。哪怕前途是刀山火海魑魅魍魉,他们也从来都不曾畏惧惶恐。从多年前鸡犬不宁的相识开始,他们同仇敌忾其利断金,彼此都是得以在这个动荡纷乱暗潮涌动的江湖中相依相持亲密无间的唯一。 陆堂主一直忙着对已是有名无实的花堂主落井下石。狗咬狗,可花冲这条狗哀兵必胜显然在此时此刻更聪明些,从头至尾没怎么搭理陆怀墨。陆怀墨自讨了个没趣,悻悻让人将花冲押走。 将穷奇劲敌一网打尽后陆怀墨颇为自得意满,正欲随手打发了最后跑出来的这几个无名小卒,回头一看这俩小卒摇身一变气势恢宏。再定睛一看,巨阙古剑,竟还是昔日故人。眼见四下布放水泄不通,陆怀墨将折扇一开笑脸相迎这两只瓮中王八,“昭儿和玉堂真是贤徒,还惦念着来看看为师。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展昭笑脸相迎,温文尔雅地冷嘲热讽。“陆堂主,你是不赀之躯阴山教一堂之主,我与玉堂岂敢与你同门。” 陆怀墨徐徐地摇着折扇,扇面上“云中白鹤”四字倒足以反衬出他的嘴脸。“哎,昭儿说笑了。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为师再飞黄腾达也不会不认昔日的徒弟。” “天道苍生面前,个人的恩怨情仇不值一提,”展昭大逆不道地把玩巨阙,“倘若是顺应天道惩恶扬善之举,即便背上欺师灭祖的骂名为千人不耻万人唾骂,我,还有玉堂,都心甘情愿。” 白玉堂当仁不让助纣为虐,手腕一振惊风长剑凛凛作响。 “陆堂主,虽然我们出不去。但是拉你与我们一同去阴曹地府还是绰绰有余。至于空缺的梼杌堂堂主之位,那必然是不劳陆堂主,不,是先堂主担忧。”展昭在众目睽睽之下干威胁的勾当。 大凡墙头草都有些贪生怕死,陆怀墨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问:“你想怎样?” 几千人马的刀锋剑刃包围圈中,展昭旁若无人走到陆怀墨跟前,轻描淡写道:“陆堂主,你我联手,换一个教主,如何?” “大胆,这种话岂是能随便说的,”陆怀墨依然将声音压得很低。 展昭笑,鸡同鸭讲地说:“我要先送玉堂疗伤,李叔的遗体也须安置。到时,展昭再来拜会陆堂主。”说罢谨行言出必践的君子之风,带上李木通遗体搀起白玉堂,大摇大摆从千军万马中缓缓挪出去了。 ☆、第九章(2) 梼杌堂众人面面相觑,擒刀剑的手发痒。 “借过,借过。”展昭算得上负箧曳履拖儿带女,还要一路彬彬有礼走得比王八还慢。白玉堂就没那么客气了,就算满身伤痕,手中的惊风依旧令人不寒而栗。 陆怀墨摇扇子的速度越来越快,云中白鹤都糊成了一片,可终究没有下令围追堵截。直至他们走出包围圈扬长而去,才面色不善地吩咐香主,“派人跟着。” 阴山教建教于阴山,山路崎岖地势复杂。施玖将阴山教地图及当下的势力部署画在荷叶上,并用这荷叶包了猪肉卖给展昭。白玉堂嫌弃图纸上的油腻,凭一双眼把图上所绘都记了下来。 “猫儿,陆怀墨派人跟在后面,”白玉堂说话间脚下踉跄。 展昭赶忙将人扶住。“你先运功调息下,前面就有施玖的人接应。陆怀墨的人……那是求贤若渴,我懂的。用不着理会他们。” “就你这贤?”白玉堂对于展昭时不时来一下顾影自怜觉已经见怪不怪,转而不解地问:“前面就有人接应,不该赶紧走吗?” 展昭义正言辞,“强撑着伤了筋骨落下病根怎么办,凡事得分得清主次。再说我们又不去投胎,急什么。” 于是能日行万里的一波人马眼睁睁看着这俩没心没肺地小王八停下来修生养息,一个个恨不得冲上前去驮着他们往前奔。无奈陆怀墨下的令是暗地里跟踪不许抛头露面,再大的火也只能烧在肚里。 将近天明,陆怀墨的人马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地看到了落脚之地。 有施玖这尊右护法照应,展昭和白玉堂可算是能够松口气。 李木通遗体得以妥善安葬。展昭盯着白玉堂治伤,不少事情索性直接亲力亲为。期间五音坊差人前来,将丁月华此行细末道来。穷奇堂这场内乱里,丁月华只是个雁过无痕的看客。她随五音坊一众姐妹西行之际独自开溜,一不小心撞上了花冲,继而因一生侠肝义胆为其所用。得知丁月华失踪,一向不问江湖俗世的五音坊也是耗费了人力物力才寻到穷奇堂内。如今五音坊已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看紧了,以免再跑出去无端生事。 不出三日,陆怀墨便按捺不住邀展昭一叙。两人都谋划着夺取阴山教主位置,利益面前,敌人的敌人也就成了朋友。施玖得知来龙去脉后闯进白玉堂暂居之地逮展昭,趴地上拿了根猪骨头遛那条宝贝阿花狗,一边指桑骂槐道:“小崽子,吃我的睡我的用我的结果连睁眼都不看我一下,尽知道和山底下那条土狗腻歪。” 展昭忍俊不禁,“我说施大护法,俩狗崽子情投意合你情我愿,碍着你了?”转而一本正经对起疑的白玉堂道:“伤口愈合得很快。” “欺负孤家寡人,”施玖笑道,在阿花浑圆的屁股上拍了拍,“自己出去玩啊。” 白玉堂养伤期间,能摸倒的地方滴酒不置。展昭借花献佛地倒了一杯茶,以茶代酒向施玖表示谢意,继而道:“穷奇堂几乎是一夜倾覆。我觉得以花冲的手段,这不可能。除非,他就是要穷奇堂灭亡。” “混沌、穷奇还是以那独眼龙为尊。梼杌、饕餮唯陆怀墨之命是从。花冲是独眼龙亲自提拔的人,看似不显山露水实则身负樊郡琴奇功,”施玖思忖道,“大概有两种可能。其一,花冲受命于独眼龙。预先取之,必先予之。郑伯克段于鄢。他放纵陆怀墨,待时机成熟一击必杀。” 施玖口中的独眼龙乃如今阴山教主,姓孟名槐,本是展昭父亲的结拜兄弟。右眼为剑气所伤,常年裹着黑色的绷带。 展昭颔首,“还有一种,花冲可能不是孟槐的人。” “有可能是桐山五蛇的人,”白玉堂寂寞难耐地翻个身,下巴颌抵在卧榻边沿。 施玖还被蒙在鼓里。展昭便提起李木通接花冲那一掌时的情景,眉宇间不禁显出几分物是人非的悲怆:“三日期限已过,花冲没死,那毒必然是解了。按照李叔的怀疑,花冲该是和桐山五蛇中的火赤炼颇有渊源。” “桐山五蛇和阴山教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施玖将酒杯叼在嘴边,“山人不才,阴山五蛇之间的纠葛闻所未闻,不过九年前,桐山五蛇对付白家的事我倒是略有耳闻。” 展昭和白玉堂皆洗耳恭听。 施玖知此事事关重大,也不卖关子。“传闻当年桐山五蛇对付白家,正是为那画影剑。不知是从何得来的消息,白家是画影剑守护氏族。不过他们显然未曾得手,甚至大伤元气以致销声匿迹多年。” 展昭若有所思,“当年师父和我带玉堂上天鸾时曾遭黑眉蛇追杀。可双锋见世洛图出,得洛图者得九州的谶言是这两年才传得沸沸扬扬,画影乃双锋之一的说辞更是没多久前才有。桐山五蛇当年,夺这画影作甚?” “猫儿,”白玉堂眨眨眼。 “待你伤好,便回一趟金华府。”展昭眼皮也不抬地接话,微微一顿又道,“对了施玖。虽说江婆婆给玉堂看过了,但我,还是放心不下。” 江婆婆是施玖找来的巫蛊婆,精通蛊虫之术。她祭出周身家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在白玉堂身上瞧出异样来,此事暂时作罢。施玖抽了抽嘴角,心底里把这不识抬举的小王八蛋打得爹妈都不认识。他施玖找来的人必然是巫蛊界说一不二的佼佼者,居然还放心不下,简直是一百脚踹死也难解心头之恨。 白玉堂不领情,满不在乎道:“劳碌猫,瞎操什么心。陆怀墨请你赴宴,你不如想想怎么才能说服这只老狐狸。阴山教人勾心斗角惯了,杀了孟槐容易,夺下教主平定阴山教可不容易。” “我清楚他有多少势力,他却不清楚我有多少,这便是先机,”展昭有恃无恐。 施玖捂着心脏哭诉,“还不是我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给你做的嫁妆。” “聘礼,”展昭不苟言笑地纠正,随即道:“陆怀墨鼠目寸光、谈功近利、胆小怕事。当日既放我们走,此事便已有了论断。” 白玉堂想了想说:“你和他一起对付孟槐,他肯定会在背后动手脚。” “我会让他动不成手脚,”展昭讳莫如深地一笑,眼眸黑得深不可测,“列祖列宗留下的阴山教,可不是为非作歹的魔教。” 距穷奇堂堂毁人散一晃便是十余日。陆怀墨与孟槐之间的脸也撕得差不多了,就等合适契机挑起明面上的争端。展昭顶着阴山教后人的血脉可谓混得顺风顺水,在施玖多年的经营下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崛起成为阴山教第三方势力,且大有后来居上的劲头。 白玉堂所受的大抵是外伤,仗着年纪小功法实,竟已恢复了□□成。身体一恢复哪还闲得住,逮着机会便溜出去偷鸡摸狗。施玖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总是明里暗里推波助澜,以至于白玉堂在阴山教横行霸道罄竹难书,却没人能揪住他尾巴。 这日白玉堂用刚出炉的烤红薯收买了一个食不果腹的外堂弟子,探得阴山教酒窖所在。 展昭也是鸡零狗碎管得宽,只因喝酒伤身无益于伤势愈合,每日只允许白玉堂喝一小杯。对于嗜酒的白玉堂而言,人生无酒相伴,这乐趣都少了一半。可无奈展昭在这一点上油盐不进,加之每天为夺取阴山教之位筹谋奔走,白玉堂也不忍当面和他对着干。此时无意得知酒窖所在,这只干涸了多日的耗子怎还能安分守己。 夕日方落暮色刚降,白玉堂便携了惊风觅酒去了。为速战速决免得被展昭抓住把柄,白玉堂破天荒穿了墨色紧身夜行衣。紧致裤腿往鞋履中一收,流畅修长的双腿便一览无余。 阴山教人心不齐,白玉堂投石问路坑蒙拐骗,再配上来去无踪的浮云腾挪术,一路畅通无阻。最后是一堵三人高的墙,白玉堂轻轻一跳都没借墙面蹬脚,直接翻越墙头来到院内,再踏雪无痕跃上屋顶。搬开半片瓦,屋里的两人竟是花冲和孟槐。 这两大毒瘤会晤?白玉堂留个心眼,凝神屏气偷听。 花冲身强力壮,连中毒后遗症都瞧不出来。只听花冲信誓旦旦道:“教主放心。派往金华府的人马已于两天前启程,不日便可抵达,从白金堂手里逼出画影剑。” 原本打算替展昭偷听个小道消息回去耀武扬威的白玉堂吃了一惊,锋锐凌厉的眼蓦然睁开。 孟槐尚有顾虑。“白家根基深厚富甲一方多年,我们的人马从白家抢剑?不知有几分胜算。” “教主,白金堂是君子,”花冲阴恻恻一笑,“君子总是防不住小人。可是成王败寇,人都死了,君子不君子的什么也不值。况且,白家那么多人多的是老弱病残,也有的是居心不良之辈,尾大不掉。” “哦?你的意思……” 花冲翩然从座上落地,叩拜行礼。“实不相瞒,不才已在白家安插暗桩和内应。后院起火,防不胜防。花某愿以向上人头担保,此行必将取得画影。” 惊风剑差点蹦出剑鞘。白玉堂一口咬住了下嘴唇,腥味四溢。 “快起来,行什么礼。”孟槐可谓礼贤下士,将花冲请上左席。“待抢了这画影,再去天鸾破心宿十五阵,开洛图。这天下,便是我阴山教的。到时,花贤弟,你就是我阴山教大功臣,是我孟槐的好兄弟。” 破心宿十五阵,开洛图?白玉堂突然想起多年前在宴希来房里偷看到的斑驳竹简。那竹简老得像从坟墓里扒出来,小篆誊写的字迹残缺不全。五月芳菲,山阴水阳。之后缺了一大片,再接,棣萼消华成二刃,双锋见世洛图出。若按孟槐的说法,心宿十五阵便是洛图所在地。那所谓的五月芳菲山阴水阳……都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以五月芳菲指代高山,山阴水阳指代山之北水之南,如此一来,心宿十五阵所处之地倒是真能对上号。 孟槐又道:“花贤弟。就怕我们的人马即便令白家灭门绝户,也问不出画影所在。” “这个教主大可高枕无忧。软的不行来硬的,酷刑不行可施毒。白家上下那么多人,随便拿几个出来作为威胁,就在白金堂眼前动手脚,不怕他不开口。教主,不出九月,画影剑必将落入您的手中。” 白玉堂恨不能将花冲碎尸万段。剑气四溢的手一点点把瓦片挪回原位。继而双脚一点,酒都不顾了直接没入夜色。 从半敞的窗户外飞进一只蝴蝶,扑棱扑棱双翼落到花冲手上。花冲撵着蝴蝶斑斓的两翼置于烛火上焚烧,愉悦地看着花蝶挣扎未果最终熊熊燃烧后化为青烟灰烬。“他走了,展昭也会跟着走。眼下教主要对付的,只剩下一个陆怀墨。” “以穷奇一堂换野心膨胀。他还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孟槐皮笑肉不笑。 花冲点头附和。 “花冲,这次多亏你支走展白二人。要这两个劲敌在,着实不好打发。对了,白玉堂是白家人,画影剑在金华府白家手里这种消息,他能信吗?” 孟槐精明得很,这是在旁敲侧击问画影所在。花冲低声一笑,废话连篇,“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是有换物。花某不过随便诌了个借口,真不真,还不得看听的人。”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bl同人:《[猫鼠]剑河》 作者:雁字翎 第15节 花冲离开孟槐处所时已是午夜,万籁俱静。他没有直接回房,而是朝丛林深处走去。寂静无声的夜里,清脆的风铃声格外清晰。响尾蝰白色襦裙及地,头也不抬地炫耀,“来了?三弟办事不利,已被我杀了。你可不要步他的后尘。” 花冲轻轻啧了一声。 响尾蝰歪过头,像个二八年华的天真少女般兴致勃勃地问:“怎么?” “只是有点可惜,他的乔装之术,”花冲笑得开怀。 响尾蝰晃了晃手腕,风铃声荡出老远。“你让他们狗咬狗自相残杀,省去了不少功夫。我只是不明白,你几次三番要留下白玉堂,莫不是,看上他了?” 花冲对此不置可否,“我要他留下,是要带他回金华府。不过眼下殊途同归,他大概已经去白家了。”深秋的夜风凉彻心骨,花冲俊俏的眉眼抬了抬,笑道:“我办的事,可有弄砸过?大姐。” ☆、第九章(3) 白玉堂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杀人冲动。火烧心智蚁蚀双手,惊风一波接着一波野得都要跳出剑鞘。戾气所过之处,飞鸟绝踪蟋蟀闭嘴。然而白玉堂没有下手,那一刻是直觉不对味,也是为不破坏展昭苦心经营的大计。待秋风萧索吹凉滚烫的四肢百骸,他越想越觉得,这或许是一个圈套。 这次偷听顺利得无以复加,无人阻拦,每句话都正中要害像为他量身定做一样。再者白家远在金华府,陆怀墨已反,远水救不了近火。此时派出人马对付白家,于孟槐那是自断臂膀得不偿失。除非是,花冲或桐山五蛇觊觎画影再次对白家出手。 可即便是圈套,白玉堂还是义无反顾要回金华府。有这股重情重义轻理轻己的傻劲,这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无畏,还有说走就走的直率,才担得起白玉堂的名姓。 下山前白玉堂给未归的展昭留了一纸信,上书“金华府”三字告知去向。 就此白玉堂风餐露宿,一匹马一匹马不间断地换着跑腿。时而莫名其妙想起展昭,便去茶坊客栈听点关于阴山教的风声。每次心满意足听完都会觉得自己大抵是有病,大老远的还要惦记那只黑猫。 离金华府越来越近。时隔多年重返白家,白玉堂心下五味陈杂。 是日日落西山,白玉堂下马走进一家客栈。 客栈大堂里有人在说书,说到□□处来往宾客竞相拍手称快。白玉堂兀自挑了张靠门的桌子坐了,点上几碟小菜和一坛女儿红。心里头想着哥哥和白府上下老小,压根没抬头看人。 这说书人颇有气势,惊堂木一拍满座煞静。继而清清嗓子,抑扬顿挫道:“都道这南侠文武双全深明大义,孤身入阴山魔教以图感化一众教徒。可实际上,南侠并非形影相吊,有一人始终陪他出生入死与他肝胆相照。” “不知是哪位美佳人?”闻者来了兴致。说书的路子成百上千,可市井人最爱的总逃不脱英雄与佳人的桥段。 “的确是位美佳人,”说书人慢悠悠吊人胃口。“且这位佳人师出名门,明眸皓齿宿根早慧,一身功夫不逊南侠。两人打小相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南侠能将阴山教穷奇一堂连根拔起,这位佳人功不可没。” 白玉堂有些纳闷,怎的越听越熟悉了。 有人迫不及待发问:“南侠师出天鸾宴大侠门下,不知这佳人出自何方师门?” 说书人笑吟吟地将折扇一收,摇头晃脑道:“来依银汉一千里,归傍巫山十二峰。这位佳人使的是一手冠绝天下的流云剑法,乃玉魂剑夏玉琦之后。” 正喝酒的白玉堂噗一口,水枪似的直接喷了大半碗。 “欲知南侠与佳人如何相识,又是如何在波云诡谲的江湖中比翼双飞翻云覆雨,且听下回分解。”说书人满意地收了大把银子,一步三晃来到白玉堂跟前,大大咧咧拖过椅子坐了。“这位客官,我说的书如何?” 白玉堂哭笑不得地倒了一大碗酒递过去,低声道:“师父,你怎么在这儿啊?” 这位将南侠身边的佳人捧上天的说书人正是玉魂剑夏玉琦。他接过徒弟奉上的酒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眯着眼惬意地打个酒嗝,指了指楼上客房。 师徒二人心照不宣地来到夏玉琦的客房。 白玉堂觉得展昭这南侠之号的由来名至实归,可所谓的佳人就纯粹是说书人嘴痒。然而这欠□□的说书人是他恩师,白玉堂便将此事雁过无痕地揭过,只思忖着何时有机会也可以讨个嘴上便宜。 九绝之毒毁了夏玉琦赖以使剑的右手,也极大损耗了他的精气神和筋骨。如今的夏玉琦已生半数白发,长挑眉目附近长出褶皱。 白玉堂的鼻子没来由一酸。 夏玉琦倒是浑不在意,四肢大敞地往卧榻上一躺:“玉堂,没和那展家娃娃一起?” “他还在阴山教筹谋夺教主之位。有右护法施玖相助,这位置基本手到擒来了。”白玉堂眼不见为净地没看夏玉琦,这门户大开任人宰割的睡姿着实辣眼。 “啧,你们俩不在一起,我这说书的小日子要难过许多,”夏玉琦摸腰上的酒葫芦摸了个空,悻悻收回手,“那你去哪里?回家?” 白玉堂被家字震了震,旋即睁眼说瞎话。“是。自上天鸾以来便再没回过家,近日来尤为想念。” 夏玉琦别过脸憋笑。哟呵小奶娃还学会说瞎话瞒人了,玉堂这是不希望把他这个师父卷进纷争里,殊不知在这场角逐中白玉堂才是后来压轴的那个。“玉堂啊,”夏玉琦语重心长道,“白府我就不陪你去了,占了太多便宜怪不好意思的。当年我就是贪你们白家的酒,结果一不小心收拾了暗箭伤人的桐山响尾蝰和火赤炼,又吉人天相地吃到了九绝。” 白玉堂刷的回头,一眨不眨紧盯夏玉琦。 “此事说来话长,其中渊源得从十九年前说起。那天晚上我与木头块正在棋局上大战三百回合……”夏玉琦将二十九年前初见婴儿展昭的情景细细道来。说书人的嘴毕竟不同凡响,短短一夜的经历被他说得惊心动魄地动山摇。抱怨完宴希来毁血书又唾骂他仗着心宿十五阵作威作福阻拦人上天鸾。 “师父,那将猫儿送来的人,口中念叨的是什么?”白玉堂从夸大其词连篇累牍的故事里轻易挑出他所关心。 夏玉琦愁眉苦脸,过了会儿变成如丧考妣的哭丧相。“咳,为师走南闯北见闻多得能和百晓生争饭碗,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哦我想起来了,他应该说过,少主、洛、棣萼之类的。” 棣萼消华成二刃,双锋见世洛图出。白玉堂将种种因果接连,刹那间豁然开朗。 十九年前阴山教剧变,孟槐杀展昭父母夺取教主之位,所谋划的应该就是天鸾心宿十五阵里的洛图。展昭父母拼死将展昭送到天鸾宴希来手中,并留以血书一封以表陈情。宴希来得知心宿十五阵里藏有洛图的秘密外泄且有歹人图谋,为不牵连夏玉琦便一刀切地禁止他上天鸾。至于破了心宿十五阵就能上天鸾的破规矩,有那么点唬人,又是宴希来对夏玉琦的信任。倘若夏玉琦能率先破了心宿十五阵捷足先登取出洛图,那也就不会再有因洛图牵扯出的江湖动荡。 九年前也就是剧变整十年后,阴山教再次偷偷摸摸潜入天鸾。以荒芜手厉枯为首的一伙人收买王兴祖直奔心宿十五阵探底细。不料途中遇上前来捣乱的展昭,因一转三生丸察觉展昭身世,放出虿尾蜂通风报信。展家后人尚在人世,孟槐自然不答应,这才举教伐天鸾,被反打了波全军覆没后百般无奈缩回阴山养精蓄锐了九年。 孟槐率领的阴山教一伙,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瞄准珍笼谷的心宿十五阵。 夏玉琦对于白玉堂听入了神相当满意,复捏起腔调侃侃而来,“天鸾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大哥白金堂芝兰玉树满腹经纶,白府还珍藏了许多美酒将酿。这一来一去,我便常去白府做客。” 白玉堂打心眼里觉得芝兰玉树满腹经纶之类的都是屁话,只有美酒佳酿这个理由站得住脚。 “九年前那天,你哥开了好几坛珍藏的陈年东阳后还以美酒相赠。你哥的意思花钱消灾告诫我近日不必再去白府,于是我就没走,蹲鸡棚里看了两天的白府后门。”夏玉琦滔滔不绝夸耀起昔年壮举来。“这一蹲,就蹲到了响尾蝰。啧,那女娃子跟个鬼似的,带了一帮虾兵蟹将作威作福。” 那是天昏地暗的一战。桐山五蛇集结一批身手不凡的死士,声东击西包抄白府。桐山一伙有备而来环环相扣,白金堂固守白府分毫不退。当时白玉堂刚随宴希来和展昭在去天鸾的路上,桐山五蛇中的黑眉蛇便欲行拦截。这一战终是白府占了上风,桐山五蛇见势不妙火速撤退,留下满目疮痍断臂残肢。夏玉琦则中了九绝之毒,自知时日不多后破罐子破摔地潜入天鸾打算试试心宿十五阵。阴差阳错,夏玉琦邂逅白玉堂并收至门下。 桐山五蛇偷袭白府,是为画影神剑。 白玉堂蹙眉道:“桐山五蛇怎会知道画影在我们白家,倾其力抢夺画影为的又是什么?” “你觉得呢?”夏玉琦笑眯眯摆出事不关己的模样。 白玉堂道:“桐山五蛇这伙得了画影当是去取洛图的。可见九年前,他们已熟知个中联系,而今势必已将同谋洛图的阴山教视为眼中钉。只是不知道,这桐山幕后之人是谁。” 夏玉琦懒洋洋欠欠腰身,双手枕头卖弄。“我呢打退过一窝欺负一对小娃娃的歹人。这两个小娃娃很有意思,尤其是那男娃娃,自封消息统领,天上地下庙堂江湖的小道传闻多得牛毛一样,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虎子?” 这回换夏玉琦干瞪眼,“你认识?” 白玉堂蓦然福至心灵。“是。他跟我讲过,有个大户庶子上神笔阁想求一顶白帽。” “你猜此人是谁?”夏玉琦耍猴儿不怕人多,看热闹不嫌事大,兴冲冲添油加醋。 “襄阳王赵珏,”白玉堂面不改色心不跳,帝王家的名讳丝毫不放眼里。“桐山的幕后主使是赵珏。那黑风寨也是他的地盘,邓家堡亦为其所用。”得洛图者得九州,这襄阳王根本就不满王位。 夏玉琦坐了起来,招招手,“玉堂,过来。” “师父?” 夏玉琦的脸上挂着招牌似的笑容,嚣张而蛮横,仿佛旁观者清地在看一场闹哄哄的戏。“赵珏这种人和我们江湖天涯客不一样。一日不得洛图,他就一日不会放过画影放过白家。成王败寇是唯一论断,不择手段也不过是赖以生存的出路。” 白玉堂斟酌片刻,继而抬头清晰无比道:“师父,赵珏野心勃勃悖逆道义,对我们家痛下杀手。我不会让他们得逞。” “你可担负得起?”夏玉琦依旧为老不尊没个正经,漫不经心道,“你要想好了。他们不单单是冲着你来的,还有你的哥哥嫂嫂整个白家,甚至我,还有天鸾。一旦他们成功了,那就是整个天下万千黎民。” 白玉堂一点点抿紧了唇,一字一顿道:“我能。” 夏玉琦收敛了嬉笑之态,“仗剑自可快意恩仇,策马便能驰骋江湖。然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很多时候凭一己之力回天乏术。就像你当年只能眼睁睁看着展昭被水冲走。这种时候,可还能担负?” “师父,”白玉堂的目光决绝而坚定,“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无耻鼠辈得逞。” 夏玉琦斜着眼瞅了瞅,接着一把将白玉堂拉到榻上。“打坐。我眼下使左手剑,游云心法练就的内力用不上,闲着也是占地方。趁现在传与你,全当你对付襄阳王一党时师父给的盘缠。”又独断专行道:“不许嫌弃,听到没?” 白玉堂想违抗师命也被最后一句堵了回去。 浮云内力自三宫泥丸抽离,途径中庭尾闾尽数倾泻。夏玉琦单手稳稳搭在白玉堂背上,周身却随着真气流转微微颤抖。磅礴淳厚的内劲滔滔不绝灌入白玉堂体内,与他脉络内原有的同脉真气相融相和。有隐脉相助,白玉堂炼化同源真气的速度很快,源源不断的内劲流入体内竟没什么痛感。 一盏茶过,夏玉琦放下了手。 白玉堂只觉浑身充沛有力,耳聪目明也远较之前。师父这是传了多少年的功力给他?白玉堂心下起疑正欲发问,不料夏玉琦先发制人,“坏了坏了,我约了公孙策那小子的。碰上你,这一激动就给忘了。” 公孙策袭天鸾林清饮衣钵,却不属于天鸾门下。当年夏玉琦九绝之毒发作,也是林清饮和公孙策替他医治。 “快,你先下去看看,在的话就把人带上来。我想想怎么编个靠谱的理由。这读书人认死理,怪不好打发的,”夏玉琦头疼地说。 白玉堂拜别夏玉琦便要下楼。 “玉堂,”夏玉琦忽而将人叫住。 白玉堂转身,看到夏玉琦的眼。岁月留痕,苦痛长黯,这双眼辽阔得像是一望无垠黄沙漫天的漠北。可苍凉中分明混入一丝冉冉不息的笑意,所有酸甜苦辣的痕迹都成了吉光片羽。遍历沧桑,铅华尽洗。 夏玉琦笑呵呵摆摆手,“去吧。” 白玉堂在走廊上就碰上了公孙策。两人互通讯息一合计,火急火燎撞开夏玉琦的客房。 人去房空,卧榻余温尚存。 白玉堂揪着公孙策问:“你和师父是怎么在一起的?” 公孙策一五一十道:“夏前辈的九绝之毒又犯了,正巧与我撞上,这几日我便来替前辈压制毒性。”微微一顿,又道:“恕我直言,治标不治本。前辈这毒已经无药可救。” “多谢告知。也多谢公孙兄近日来照顾师父,”白玉堂客客气气送公孙策出门。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泪水决堤,在冰凉冷冽的脸上肆意划落。 房里静得可怕,公孙策在门外徘徊许久终是绝尘而去。他没告诉白玉堂夏玉琦是从白府出来复发的九绝,也没告诉白玉堂九年前从他身上偶尔看到的命格。公孙策精歧黄之术亦通命理卜易,当年他看到如此凶煞的劫难还愣了愣,当林清饮问起时终是选择烂在肚子里。 白玉堂,命定凶劫,十五而至。逝骨肉至亲,失手足挚友,断授业恩师。如过,可保一世安乐,半生逍遥。 ☆、第九章(4) 金华府白家,宅邸雕梁画栋,府内鸦雀无声。 白玉堂一路快马加鞭抵达白府,没顾得及瞻仰记忆中的走鸾飞凤,便急急拉住一位过路的货郎询问白府详情。这货郎摇摇头道:“哎,我们也纳闷呢。就七八天前,整座白府一下子就安静了,好像跟没人一样,连个音讯都没有。歹人?没有没有,没有打架的,就是直接空了没动静了。” 谢过货郎,白玉堂一拳头砸在门上。是来得太晚,还是白金堂布局,不得而知。 这无理取闹的一拳竟砸开了白府大门,门后露出张方口大耳的脸,面色不善。 白玉堂又惊又喜,一脚抵住门板。“寿叔?是我啊,白玉堂。” 开门的是白家老主管白寿,使一根黑白两色长棍,在江湖上有“阴阳棍”之誉。见来者是白玉堂这一放出去就几百年不念家的小兔崽子,白寿紧得铁箍似的嘴角微微一扯,继而飞快将人拉进府内拴上门。 “出什么事了,哥哥呢?”白玉堂见此架势心里咯噔一下。 白寿轱辘一下长棍,出口流利古板得像是照本宣科。“有人欲对白府下手。老爷诸葛再世未卜先知,已带所有人躲到藏身之处。就等那伙人来,自投罗网。” 白府上下已心服口服尊称白金堂为老爷,整个白府都由他打点。白玉堂也就水涨船高地骗了个二爷的称呼,同戏文里那些闲散不归家的二爷一个德行。 “要对白家下手的人是谁,来了吗?”白玉堂不动声色咬了咬嘴唇。 白寿摇摇头,粗声粗气道:“二爷,来犯者以桐山五蛇为首,尚未露面。” 白玉堂的手按上剑鞘。目光迢递眉目舒展,竟破天荒显出几分大战在即却临危不乱的沉稳。“哥哥在哪儿,我能现在就去见他吗?” 白寿收了长棍毕恭毕敬道:“自然,我这就带二爷过去。二爷请随我来。” “那就,有劳了,”白玉堂一手执剑另一手扣了三粒飞蝗石。自夏玉琦传与他几十年的内功修为,耳目所及远非昔日可相提并论。 亭台楼阁,水榭歌台,依稀旧时光景。假山旁的荷花秃得只剩光杆子,东插西横满池狼藉。白寿领着白玉堂来到一间偏室便停了下来,侧身让道。“二爷,老爷就在里面。” 白玉堂觑了觑,一把拽过白寿支支吾吾咬耳朵:“寿叔,你看我这……出山门没立刻回家,在外头花天酒地疯到现在。哥哥他,肯定得怪我。能不能您先进去通报一声,看看哥哥的脸色探探口风?” 白寿憋了半晌,干巴巴道:“二爷过虑了。老爷见到二爷高兴还来不及,怎还会怪罪?” “说的也是……”白玉堂被三言两语说服了,抬手推门。电光石火间,这推门的手往腰身一探掣出惊风长剑,手腕一转使一招野鹤孤云,剑刃锋芒乍现直取白寿咽喉。 白寿的阴阳棍也是沾过血的。骤然变故下,长棍似雨后春笋迎剑尖而上,乌澄澄的阴端点拨两合与惊风争锐。 白玉堂这一剑倾全力而出,深厚精纯的内劲与孤锐险峻的剑意水乳交融。棍剑相触只听哔哔啵啵的碎裂声,惊风如入无人之境以摧枯拉朽之势击碎长棍,凛凛剑身寒气彻骨一下子抵住白寿咽喉。 白寿没料到白玉堂的内功如此凶悍,大意失荆州便再无翻身之力。手中的长棍英年早逝,剩下半截拿来当柴烧都嫌短。 白玉堂一手执剑挟持白寿,哐当一踹踢开紧闭的门,另一手飞蝗石出直接打向空荡荡的房里。 飞蝗石落在地上,回音空旷。寂静无声的四角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无数条精神抖擞的小蛇潮水似的从四面八方漫出来。这些蛇三角脑袋细长身,条条饿得眼冒绿光七荤八素,撞到凳脚都能不分青红皂白一口死咬上去。门口洒了些驱蛇的□□,这些毒蛇就只能在房间里挨饿,谁要进去了就是送死。 白玉堂一使劲,剑锋严丝合缝压在白寿咽喉上。说的话每个字都能凿出一个冰窟窿,满腔怒火凝聚成一个无比讥诮的笑。“寿叔,我白家待你不薄。你是卖主求荣还是贪生怕死?亦或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 白寿这一段演得破绽百出都可以当筛子使。明知劲敌要来,不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守株待兔反大肆旗鼓玩起地遁术,此为破绽一。不知来者何人白寿便开了门,待看清门外是白玉堂又拉人飞快进府,大敌当前这轻而易举放人的习惯是为破绽二。领白玉堂来到偏室后百般推脱不愿先行入内此为破绽三。 “二……二爷,”眼见阴谋败露,白寿手里的半截长棍砰的脱手。 惊风剑刃一凛削破了白寿的皮,流出热乎乎的血。白玉堂没有歇斯底里,声音也不高,可字字薄情,仿佛面对一具尸体。“你告诉我,哥哥他怎么样了,我白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可还安好?像你这种六亲不认的,还有多少?” 白寿在惊风逼迫下一动不敢动,嘶哑道:“二爷,小人的妻儿都在他们手里。” “你妻儿的命便是命我白家上下几十口人的命便一文不值?你可想过你替桐山五蛇办事能讨到什么结果,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一旦事成留着还多张嘴。”白玉堂的双目宛如利刃,在白寿身上一刀一刀地扎。 凌空一道细细的寒光,转瞬即逝。 白玉堂惊风一转横刃抵挡。那枚银针没头苍蝇般撞上剑锋,叮一声掉了地。白寿就没那么走运,张嘴吐出一口黑色的血,以脸砸地的姿势扑通倒地。白寿后背上中了一根银针,与白玉堂打落那枚所差无几。 响尾蝰长发覆面,飘在不远处。 仇家当前,白玉堂将三尺寒锋刷一声还了鞘,下颚轻抬宛如绝壁上的雪松寒梅,“我要见哥哥。”出鞘之剑固然锋芒四射令人丧胆,可这鞘中之剑锋锐俱存蓄势待发,比之全然□□的剑更多了未知的诡秘莫测。不知这剑几时方出,也不知杀招何时降临。引而不发悬而未落,这才是最令人心惊胆寒的时刻。 响尾蝰歪了脑袋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继而挥袖,“随我来。” 白玉堂不假思索便提剑跟了上去。 荒芜萧索的水池前有一张石桌几张石凳,风水雨淋磨得光亮如镜。近水边的石凳上坐了个气定神闲的公子,身着暗绣云纹的素色绫罗,长眉凤目仪表堂堂。眉眼间虽有几分憔悴,却掩不住与身俱来的轩昂贵气。 白玉堂绷了一路的镇定自若都在看到白金堂的那一刻破了功。“哥哥!” 白金堂头也不抬,平静淡然得像是招呼家常便饭。“玉堂来了,坐。” 白玉堂在白金堂对面坐定。 这石桌成一条天然的楚汉河界,再寥寥数道便勾勒出一方象棋盘。白金堂正在上头摆弄虚空棋子,见白玉堂坐定方将视线离开石桌,落于白玉堂脸上。既来之则安之,玉堂长大了,白金堂欣慰地想。 “哥哥,我带你杀出去。”明知正处于四方重围之中,白玉堂仍不知死活。 “不用,他们自会请你出去,”白金堂淡淡一笑,招呼白玉堂下棋,“切磋一盘,看看你这么多年有没有长进。” 白玉堂听出话里有话,一时没拿捏住,便从善如流地下棋。棋盘粗制滥造不过总算分得清何界,没有棋子,白玉堂便用手比划了炮。 你来我往互相应了几手,白金堂老婆子般叙旧,“你还记得,清秋阁正堂上挂的那幅字吗?” 白玉堂比划棋子的手一顿,道:“记得,一字不差。” “甚好,”白金堂虚挪马,逼上白玉堂的炮。“有些东西不出世的时候被传得神乎其技,真面了世也不过尔尔,能一针定海的都不过是口耳相传滚出的雪团子。不是有很多人想要画影吗,你就去将画影取出来,顺道把洛图也给拿了。” 白玉堂嘴角一勾,“哥哥,你就是霸气。” 白金堂新下的一子竟出了差池令帅相重合。可他将错就错不问不顾,淡然自若道:“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再没动作岂不叫天下人耻笑。” 如此怪诞的一步棋使白玉堂留了心。白金堂虽不及白玉堂过目不忘,可下盲棋时也不至于犯重子的错误。 “理诣归一处,侧身天地无刘表,记好了。白家这一代唯你我二人,天道选择的是你,你承了隐脉可召唤画影出世。至于我,如何去选如何去择都无可厚非。我白金堂自诩此生无愧于天下苍生,无愧于列祖列宗。对不起的是很多随我出生入死伴我左臂右膀的人,也对不起你,只能先欠着了。” 白玉堂的眼皮重重一跳,五指在石桌上刻下深痕,“哥哥?” “玉堂,莫责怪我掉书袋,”白金堂笑意如风,轻轻握住白玉堂的手,就像小时为他取暖一般。“时运生来不济,命途本就多舛。之所以仁义正道能生生不灭代代无穷,只因有无数有识之士前仆后继一往无前。不求丹心照汗青,亦不求黄金台上意,但求问心无愧,所过之处众生长安。” 耳畔嗡的一下乱了,再听不出白金堂的意思才是见了鬼。白金堂这是以死换他逃离桐山五蛇的魔抓。白玉堂的下意识是跳上石桌将满腔火气居高临下地发泄出去。你倒是乐得清闲甩甩手走了,留下一个千古美名流芳百世。可是我呢,哥哥,你让我怎么办?你把所有罪责负担和怀念一股脑丢给我。你让我,何去何从…… 抬头望见的是白金堂,再后面是胜券在握的响尾蝰。进退维谷的无情局势给白玉堂泼了一大盆冰水,将孩子气的喜怒哀乐一下子冻回去。 倘若不赴这黄泉路,倘若要面面俱到顾及每个人,那白金堂又该何去何从。 人向来求生,不到走投无路,谁人会甘愿赴死。 旧泪尚温,新泪又涨。男儿有泪不轻弹,白玉堂死憋着没让眼泪出眶,薄唇轻轻挑起一抹倔强的笑意。“翻来覆去都是新瓶装旧酒,你还没说出茧子来?” 白金堂开怀长笑,手伸过楚汉河界抚上白玉堂的脸,“不耐烦了也给我听着,我是你哥。”笑声未尽,白金堂纵身而起似白鹤翔空,双手一抄接过白玉堂递来的惊风。 谅谁也没料到步步为营的白金堂会为送白玉堂出这死局而没头没脑地玉石俱焚。响尾蝰不过呆了片刻,兄弟二人已双双跃向重围。他们原本的算盘是“护送”白玉堂前去取画影,若是被他逃了那免不得事倍功半,又要挨骂。响尾蝰撅了嘴一声清哨,四下埋伏尽数而起。 白金堂脚行浮游步剑走风雨意,清风潇潇剑凛然,石火光中寄此生。那排山倒海的剑势一波接着一波,所及之处那些人马纷纷倒下。必死的一击无所顾虑,无懈可击。 白玉堂一脚踏上白金堂手中的惊风。 “玉堂,你可不要走得比这伙人还慢啊。”谈笑间,白金堂聚十成之力将惊风撩天而震。嗖的一声,长剑载着白玉堂一跃七丈。眼见前行的剑势已缓,白玉堂轻轻一点脚浮云腾空,翻上墙头蹿出重围。 白玉堂没有回头看,怕回头一看,便再也出不去了。 他是踩着哥哥的命逃出的追杀。 阴云密布的天际忽然降下惊天撼地的雷鸣,轰隆一声在白府上空炸开。所有的呐喊厮杀都湮灭在雷声里,随之而来的冷雨冲刷血腥。待雨过天晴,又是天凉好个秋。 风雨如晦,白玉堂四脚朝天躺在巷陌的青石板道上。雨水稀里哗啦冲了一脸,漏进嘴里的微苦。 一个五六岁的小娃扶着腿脚不便双目失明的女子缓缓前行。撑的纸伞也不知是几朝元老,缝缝补补也挡不住从缝隙里流下的水。 “娘,前面躺着个小哥哥,”小娃光着脚丫啪嗒啪嗒跑过来,与白玉堂大眼瞪小眼了会兴奋地喊,“是活的!小哥哥没死。” 活蹦乱跳不在话下的白玉堂一动不动,闷声道:“你几只眼睛看到我还活着?” 小娃咬着手指头,“小哥哥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还能说话,当然活着。” 盲眼女子也摸索着邻近,白玉堂看到这双明显是刀剑损伤的眼,滑到嘴边的刻薄言辞硬生生吞了回去。可他骤然经历接连变故,年少轻狂的离经叛道最终化为舌头上的阴阳怪气。“活着又怎么样,淋淋雨吹吹风?” “小瑞,”那盲眼女子唤回小童,从贴身衣物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浑身透湿,这小布包却仍是干的。“把这个给小哥哥。几块姜糖,吃了能驱寒。”那小童将布包塞给白玉堂后,女子便牵了他的手欲离去。 白玉堂躺不住了,鲤鱼打挺起身,“大娘,多谢大娘。但是这个我不需要的,还是给小瑞吧。” “收着吧。瑜儿若是在世,也有你这么大了。”女子轻声细语。 白玉堂偷偷把姜糖塞回给小童,疑惑问:“瑜儿?” 女子微微一笑,幽幽叹息:“他是个保家卫国的英雄,和他爹一样,都死在延州,西夏人的刀下。我啊,是每天夜里都还能梦到他们。”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丈夫和长子一死,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孩子他爹常说,忠义之士不会死。因为一个死了,会有更多的人站出来。他们都是忠义之士,还活在我这里,活在他们救下的人心里,活在,”女子抚摸着小童的脑袋,“小瑞身上。是不是?” 小瑞挥起小拳头以一口奶音斩钉截铁地说:“小瑞长大了要去打仗,还天下一个太平。” 白玉堂水渍溟濛的眼渐渐流露星光,似晨曦初露,刺破晓夜。“大娘,”他叫住这对母子,将身上几块银子给了他们,“我要去个地方,这些银子带着也是累赘。你们若是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请劳烦大娘将它们发放给有所需的人。在此谢过了。” “小哥哥要去哪里?”小童一眨不眨地问。 先前半死不活死鱼翻白眼,可眼下,白玉堂的身上有一股劲。这是一种将周身骨头寸寸打碎又一段段接起来的劲,看尽生死遍尝苦果,可下一瞬这个被命运打击得一无所有的少年重又出人意料地在满地废墟中站了起来。凤凰涅槃。浴火新生。 飘摇风雨下白玉堂侧身。眉目斜飞,扬起一个桀骜不驯的锋利弧度,“冲霄楼。” ☆、第十章(1) 白金堂临死前谈笑风生地嘱托白玉堂:“理诣归一处,侧身天地无刘表,记好了。” 这两句诗风马牛不相及根本就出自两处,各自取上下句倒是能瞧出端倪。理诣归一处,心行不二中。二中成冲。鸡鸣风雨潇潇,侧身天地无刘表,雨肖便是霄。传言冲霄楼本是前朝白丞相所留,后经襄阳王赵珏改建成八角高楼,拔地倚天,以“冲霄”为名。白金堂虚挪象棋时将将子与相子重合也正是这个理。 言下之意,画影剑就在冲霄楼中。 冲霄楼共计七层,飞阁流丹富丽堂皇。正门口站一双无精打采的侍卫,巡逻游防的兵马来回不息。 自未时起,一白衣少年已在冲霄楼附近来来回回转悠三趟。第一次骑一只骨瘦如柴的驴,第二回驴不见了却多了顶遮盖眉眼的斗笠。第三次一身清风,腰上带的剑就是寻常打铁铺里贱卖一两文的地摊货。人来人往,这少年混迹其中如鱼得水。 功夫不负有心人,约一更时分巡防兵马换防,一时之间冲霄楼前青黄不接。 少年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一路探头探脑,缓缓靠近冲霄大门。 门前那两侍卫都当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在游山玩水,起铁锈的□□都搁置在旁。 这少年倒也懂规矩,在离门三丈的距离停驻。恋恋不舍地瞻仰高楼许久,终从冲霄门前走过。 驻守太久四下又没什么人,这俩侍卫凑到一块儿交头接耳起来。提及哪家红楼的哪位姑娘家唱的哪首小曲儿千回百转莺啼燕转,彼此笑得心知肚明。其中一人先收敛笑容,“就快换人了,再放亮招子盯会。万一出点事,王爷那边吃不了兜着走。”另一人嘟囔,“怕什么怕,这不没人。楼里不还有机关吗,倒霉的也是进楼……呃……” 戛然而止。一柄最寻常的剑从侧方刺入咽喉,一箭双雕直接穿死两个。这两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向后微倒,刚好被柱子架住了。 少年抽回剑仔细试干净,呛一声回鞘。这少年眼尾带梢剑眉薄唇,眼睑下半露的目光有种惊风破雨的锋锐,正是白玉堂。收拾掉门口两个喽啰,白玉堂行浮云之迅,白光一闪闯入冲霄楼里。 楼梯设在北侧,有二人把手。 赵珏身后有邓家堡势力,修筑冲霄楼少不得出谋划策。无论从方位、设数、布局来看,冲霄楼都暗合星象八卦之道,是一座彻彻底底的机关楼。白玉堂并不想打草惊蛇,故而仅凭目力挑出那些猝不及防的机关所在。 有黑风寨山牢在前,冲霄楼里最初几道机关万变不离其宗。 白玉堂伏地而行抹了第一层侍卫的脖子,绕柱腾飞端了第二层防备,攀顶摸掉第三层防守,飞蝗石干掉第四层人马又一鼓作气闯上第五层,除了尸首没来得及扫尾简直完美无缺神不知鬼不觉。所有的机关形同虚设,一路给白玉堂放行。 每上一层,整个平台便小上一圈。到第五层只有底层一半大小,上行的楼梯还好死不活建在正中央。 好狗不挡道,王兴祖显然比不上一只善解人意的狗。这墙头草不知为何从阴山教千里迢迢来到冲霄楼,被几个侍卫五花大绑压在楼梯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领头的侍卫提一把厚背利刀,分量极大。刀脊上骚气十足地串一溜中看不中用的铜环,重刀一挪叮叮咚咚地响。 王兴祖这张熟面孔并没有牵动白玉堂的怜香惜玉之情,白玉堂琢磨的是把这群人声东击西引开还是一个不落收拾。可狐狸尾巴藏不住,白玉堂连过四层横扫一干侍卫机关的壮举终于曝了光。 “大大大事不好了,有人闯进楼里,楼下四层的弟兄都已经……已经……”小侍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死了!” 那长刀侍卫当机立断喝令,“开阵。” 冲霄七层,北斗七星。第一层楼梯在北,阵法行坎,布局为天枢宫贪狼。这第五层楼梯居中,尊天枢宫廉贞。白玉堂岂容这群三脚猫在他门前弄机关,三枚飞蝗石看也不看接连出手,身形一跃于半空长剑出鞘。 两粒飞蝗石打中操控机关的侍卫,飞来横祸打得这两人声都没吭就归了西,另一粒似星渡横野回旋疾行,划了道弧咔擦一声卡入缝隙。机关齿轮方积了势还没来得及转,将启的轰鸣硬生生停滞,阵法遭到扼杀。 余下的侍卫纷纷拔剑抽刀,战战兢兢迎敌,一不小心还能将刀柄剑鞘戳中自己人。 白玉堂一声冷笑,身影快得不可思议,以至于旁人瞧来虚影重重。流云剑锐出险收,一剑一个两剑一双把这伙蛇鼠尽数诛杀。剑是寻常剑,一入白玉堂之手立刻飞上枝头变凤凰,似雪龙泛江银虬翔空。还是轻峻险疾的流云剑,但又与之前不一样。多出来的味道,是生死无常之间游刃有余的落拓。 王兴祖轻车驾熟地趁机爬出混战地带,溜到一根棱柱边磨手上的麻绳。 白玉堂剑指流云锐不可当,转眼功夫只剩下那领头的持刀侍卫。 “病太岁张华在此,”这侍卫头领双手持刀正对白玉堂,胡子邋遢的腮帮子一鼓一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爷爷刀下从不斩无名之辈。” 白玉堂无动于衷,一双眼冷若玄冰。 片刻过后,张华只觉手上一麻刀已脱手,而白玉堂拍他手腕的动作太快都不知动的是手还是脚。当啷一声,厚背刀重重嵌入地,那些个铜环叮叮咚咚敲打刀背。 白玉堂单手握住这厚背刀的柄,轻轻一拨拔出刀。他一毛不拔一眼都不愿施舍给张华,望着刀刃冷声嗤笑:“这刀不适合你,太沉,拿不稳。女子使的短薄刀大约能趁你的手。” 是可忍孰不可忍,有脾气的张华低叱一声扑向白玉堂。“我跟你拼了!” 噗通——张华为他的不自量力埋单,整个人重重摔了个四脚朝天,腹内翻江倒海张口便是满嘴的血。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厚背刀在白玉堂手里乖得像个孙子,刀锋森森从天而降,脖子上一凉再无知觉。 遍地狼藉,白玉堂一人一剑纤尘不染。 第五层的活物只余白玉堂和会溜的王兴祖。王兴祖已挣脱身上麻绳,此时见风使舵,不计前嫌地和白玉堂攀亲带故,“师弟。” 白玉堂闻声,侧目。 这眼神孤锐狠厉,仿佛苍茫原野上饿了一冬的孤狼。王兴祖一点不怀疑白玉堂下一刻就会杀了他,不过他媚上欺下在夹缝中求生的本领炉火纯青。“我知道怎么去冲霄楼顶还知道那几件镇楼之宝都藏在哪里。” 白玉堂眼中□□的狠戾淡了一些,继而微微一笑。笑里藏刀,半敛半放的杀气令王兴祖愈发不寒而栗。 “师弟,往,往哪里走?”王兴祖见白玉堂没有发号施令的意思,陪着笑试探。 白玉堂将剑一收,言简意赅,“顶层。” 王兴祖怕白玉堂一个不耐烦挥剑断人命,手脚并用屁滚尿流地跑到楼梯口。朝第六层瞄了一眼又怂了,打着哈哈吞吞吐吐道:“师,师弟。他们肯定已经开了机关等在楼梯口。这冒然上去,占不到好。” “机关未启,要你何用?”白玉堂似笑非笑。 被看透的王兴祖果断抱紧白玉堂大腿不动摇,干脆利落地从地上捡起一把剑走到一根柱子旁。剑刃□□柱墩缝,一掀一翘。柱子顶端缓缓开了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口子,在楼梯之外另辟上六层的路。 白玉堂二话不说浮云纵起,身绕柱子如履平地上行,轻而易举穿过口子跃上六层。 所有的机关部署都是正对楼梯口,白玉堂的不按常理出牌将这群上令下行墨守成规的皇家老鼠打了个不知所措。 白玉堂起手便是流云剑中横扫千军的瑞云千里,当先几人眼前一白已命丧黄泉。其余人慌慌张张调转机关走向,几千斤重的青铜球在机关臂操纵下往白玉堂身上砸。 白玉堂的身法神出鬼没摸不着边,用这么巨大笨重的青铜球对付白玉堂简直是攻彼之长事倍功零。白玉堂不慌不忙穿梭在严守以待的侍卫中间,那几个青铜球穷追不舍声势浩大。于是白玉堂没砸到,倒常常误伤他们自己人,一砸便是一摊血肉模糊。 待这群侍卫自相残杀差不多了,白玉堂出手收掉最后几个人头。失去控制的机关臂横冲直撞,几个青铜球似脱缰野兽砸得整座冲霄楼一晃一晃。白玉堂却心大如天,时不时这里捣鼓下那里拨弄下,煽风点火地操纵这些青铜球释放野性。 迈了一只脚上来的王兴祖一看架势火急火燎缩回五层,机智地来到角落双手抱头。 白玉堂玩得尽情,可苦了硕果仅存的七层侍卫。本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原则,七层门户大开,所有人来到六层捉拿罪魁祸首。 这顶层侍卫显然高人一等,人人甲胄加身,领头那人更是穿了刀剑不入的金丝甲。 一人声如洪钟地叫嚣:“大胆狂徒,来到冲霄楼还敢嚣张。还不快快束手就擒,王爷还能给你个全尸。” ☆、第十章(2) 白玉堂不与他们费口舌,一剑流云直接将喊话之人刺杀。 这倒霉蛋不可置信地歪了下脖子,一颗脑袋就顺着身子滚下来了。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令这群侍卫颜面无存。着金丝甲那人一挥手,众人训练有素地接手机关手臂操纵位。 白玉堂毫不含糊,飞来跳去杀人如草芥。三尺长剑寒光闪闪,沾血后越发光耀。 杂乱无章的青铜重球在操控之下总算重新排兵布阵,几个铜球三面包抄,有条不紊地一个接着一个滚。白玉堂血肉之躯自然不能和铜球对撞,从路边摊上捎来的剑也不足以正面抵挡。几个球滚下来,白玉堂就被逼到了方寸之地。 此时三个铜球急功近利竟同时砸向白玉堂。铜球以摧枯拉朽之势一拥而上,可白玉堂八风不动静若瀚海。直到铜球近在咫尺,他才青锋回转一剑正中前方铜球。 野鹤孤云。 白玉堂借此一剑纵身一尺,堪堪与另两个铜球擦肩而过。这一剑血气方刚韧劲十足,附了内劲的剑尖锐不可当直直深入铜球。剑扎入铜球后白玉堂翻身腾跃,双脚在剑柄上一点,借此力一下跳上七层。 六层武曲,七层破军。这六层的总把,恰恰在七层西首。 见形势不妙,那金甲侍卫命手下之人拼死守卫。自己溜到无人问津的阴地,打开窗户放下根绳索,顺绳滑了下去,畏罪潜逃。然而刚落地便傻了眼,夜色笼罩,冲霄楼下黑压压的一片。响尾蝰和黑眉蛇带了一大批死士已将冲霄楼团团围住,一众人等鸦雀无声。 白玉堂对冲霄楼外的陷阱毫不知情。刚到七层还没混个脸熟,他就开门见山跳上机关索簧之处。掐算时机把飞蝗石往锁簧要核扔,徐徐升降的链锁没那么顺溜了,刚开始是一顿一顿,后来咔的彻底歇菜,那些运动自如的机关臂也纷纷失控。 失去控制的青铜球又对这些七层侍卫大开杀戒。等把人杀得差不多这些铜球也安分不少,白玉堂才双手攀着七层窗户,双脚一收一蹬跐溜钻回六层。将残存的几个余孽收拾干净,才总算解决掉了变数和麻烦。 吓破了胆的王兴祖像只没毛的鹌鹑,瑟瑟发抖地探出半个脑袋。 白玉堂单手于楼梯阑干一拍,腾空一翻来到七层。 七层已是顶层。西面供奉着一颗浑圆硕大的夜明珠,在晦暗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与夜明珠并驾齐驱的是一把剑,外套镶金琢玉的剑鞘。事实证明白玉堂是个不解风情的,对于稀世珍宝夜明珠无动于衷,光顾着拿剑了,还嫌弃金玉外鞘是绣花枕头。 剑甫一入手,白玉堂便知此剑并非画影。可这七层已是冲霄楼机要所在,白玉堂寻遍四下依然不见画影的影子。 王兴祖偷偷摸摸跟了上来,颇有自知之明地杵在一旁一言不发。 白玉堂拿着金玉其外的剑思忖。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此为北斗七星。可照《云笈七签》一众的说法,七现二隐,该有九星。另外两星为辅,分别是洞明左辅和隐元右弼。这冲霄楼,会不会也是七现二隐的构造。若是如此,那余下两层又在哪里。 嵌金的剑鞘硌手得慌,白玉堂索性丢了剑鞘。如此,剑身便一览无余。 此剑别具一格,剑尖分三叉。 白玉堂拎着剑闲逛,没多久,他就停在一扇窗户前。回头看了眼王兴祖紧握在手用以壮胆的刀,一摊手,“刀,拿来。” “师弟,有眉目吗?”王兴祖立刻把刀双手奉上。 “没,等死吧。”白玉堂满意地看着王兴祖的脸色由黄转白又由白泛青,接过刀探入缝隙,这里撬一下那里打一下。一番试探以后,白玉堂手起刀落在窗户四面缝隙插了七刀。啪嗒一声,整扇窗里外打个滚翻了面,正对他们的那面露出一个镶嵌在内的圆形机关。圆形中央并列三个孔,与三叉剑尖所差无几。白玉堂再将剑尖放入孔中,手腕一转,那圆形机关阴阳颠倒,发出轮闸滚动挪移声。 白玉堂依样画葫芦将八面窗户尽数启动,那摆放夜明珠的架子缓缓偏移。 王兴祖攥紧了满是冷汗的手。 八户易位,辅星开门。冲霄楼横平竖升,于七层之上又筑两层。高楼九层,高耸入云,方显冲霄之全貌。 白玉堂跳上八层又来到九层。这一路倒是没遇上麻烦,顺利得无以复加。南首边有一落兵台,上面静静躺着一把其貌不扬的剑。与先前那把配了金玉鞘的剑相比,这把朴素简陋得简直像后娘养大的孩子。 可就是这把看似平淡无奇的蒙尘之剑,轻易勾起白玉堂内心深处的冲动。似召唤,又似牵引,白玉堂伸手握住剑鞘。指腹的触感微凉而悸动,无须任何誓言证据,此剑就是上古神锋画影。 这是一把看遍日月沉浮潮涨汐落的剑,是一把承载太多传奇的剑。白家与画影休戚与共可谓骨肉相连。前朝白丞相正是白玉堂的祖辈,选龙穴砂水之福地将其留存。谁想一个阴差阳错,心怀不轨的赵珏也看上此地将原阁改建成冲霄楼。然古物自有其威,赵珏虽瞧不出此剑有什么来头,却在风水先生的指示下择隐星九层而奉。 一直没闹事的王兴祖突然嚷道:“师弟,待拿了剑,我们回阴山,给展师兄报仇!” 白玉堂纹丝不动,许久微微转头,眼里的光冷得像千年洞底的玄冰。他面无表情斜视王兴祖,轻飘飘道:“说。” 王兴祖对于白玉堂的不动手亦或是暂且不动手庆幸不已,可那股眨眼功夫生杀予夺的锐气令他心惊肉跳。“是这样的,襄阳王手下的骁战将军钟雄带人偷袭阴山教,我便是因此被他们擒了带到冲霄楼。当时展师兄为救手下弟兄遭遇暗算,被……被……被乱箭射死死无全尸。” 白玉堂冷冷盯着王兴祖,像个索命的无常。 “襄阳王犯下的罪恶罄竹难书。展师兄大仁大义,”王兴祖泪眼婆娑,不知是感动的还是被吓的,“我们一定要狠狠教训襄阳王,以慰展师兄在天之灵。” 白玉堂无声冷笑拿起画影,凌空一踏直取王兴祖。 画影剑一离,落兵台上的重量蓦然一轻,绝杀机关开启。 白玉堂瞬息来到王兴祖跟前,一把揪住他后领朝先前所在位置落兵台前一丢。转瞬功夫,两人易位。 地板似卧龙方醒震尾撼天。王兴祖脚下一松滚板一翻,身体一沉便觉痛彻心髓。他嵌在地板里动弹不得,无数尖锐之物瞬间废了他仗以逃跑的腿。贪生怕死之辈大多也怕疼,王兴祖嘴一张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嚎。可这雷声大雨点小的嚎叫还没起势,就被从天而降的利刃扎断。 白玉堂冷眼打量,不落井下石就算得上仁至义尽。 利刃如疾风骤雨尽数打在王兴祖身上,很快就把他扎成了一只遍体鳞伤的刺猬。一张铜网从底而起,呼的将血肉模糊的王兴祖吊在半空。此时他还剩一口只出不进的气,身上没一块完整的地方,眼睛也仅存了一只。 白玉堂走到王兴祖咫尺跟前,冰冷无情得像是孤魂之鬼。“四天前,哥哥以血肉之躯独挡桐山倾力之围助我逃脱,他没出来。七日前,师父将几十年功力尽数传与我,不知所踪。叶老阁主因我而死,风师傅为我而死。这一笔笔账,我记得清清楚楚,永世不忘。” 王兴祖摇摇欲坠吊着的最后一口气也被白玉堂吓走了一半。 “就算猫儿现在死了,我也不可能被打垮。他非我软肋,我亦非他弱点。更何况,他死不了,”白玉堂的嘴角勾起一个无比讥诮的笑,“他会比你们这些小人活得都要长久都要风光潇洒。现在这个时辰,他也差不多该快到冲霄了。可惜你无缘看到。” 白玉堂早看出来王兴祖这颠三倒四的墙头草又勾结了赵珏势力,为谋渔翁之利拿到画影,一起做戏哄他入套。王兴祖这张狗嘴吐的话,白玉堂半个字也不信。 “你不是说,猫儿被乱箭射死死无全尸吗?”白玉堂抓住刺入王兴祖心脉的利刃一拔,鲜血淋漓血珠飞溅。“成全你,让你也死得血肉狼藉,辨不出是人还是狗。”他将利刃狠狠扎回王兴祖的心脉,利刃没柄,继而手腕一拧。 王兴祖支离破碎的脸定格惊恐万分的神情,一命呜呼。 冲霄楼外,桐山五蛇率领众死士严正以待。 持盾小队在先头一字排开,往后是投石机和弓箭手,再后才是剑客刀手。响尾蝰、黑眉蛇、竹叶青分散林立,唯花冲缺席。 黑眉蛇手上拿了个转针罗盘。当白玉堂画影入手王兴祖殒命铜网,罗盘上的转针嗑了药般抖动圈转,最终针尖正对斜角红色印记停下。“大姐,”黑眉蛇指了指罗盘,向响尾蝰示意。 响尾蝰□□是一匹高头大马,弥补了她身形玲珑娇小之缺。见罗盘指示,响尾蝰缓缓抬手下令,“放。” ☆、第十章(3) 死士三两人一组合力将磨圆的石块搬上投石机。可此时远处隐隐传来万马奔腾声,似洪涛震怒海啸山河。群马奔袭声如潮汐高涨越来越近,不过短短功夫无数身着夜行黑衣之人策马而来,口中高声呐喊,神兵天降似的把响尾蝰这伙人马四方围困。 响尾蝰不明这伙人来历,直至她看见展昭。 这是匹通体乌黑四蹄飞雪的马,脊强腹张,马鬃猎猎,眼如玄铃,乃日行千里的关外神驹踏雪乌骓。一众疾驰的两马中,踏雪乌骓蹄落轻盈神骏非凡,甩开后面马匹足足一丈,可谓千里绝群独领风骚。纵马之人便是展昭。衣履皆沾风尘雨露,一骑当前追风逐浪。跟随展昭而来的,是阴山一教半壁之力。 “快放!”响尾蝰扯着嗓子下令,手一扬冲展昭打出一排淬毒银针。 乌骓神驹仰天嘶鸣,后蹄一蹬腾空而起,从最后排剑客刀手头上跳过。展昭剑起诀中切磋暗合琢磨之道,巨阙横斩将牛毛细针尽数震落。深厚中气冲庭入堂,凌空立剑厉声而叱,“我看谁敢!” 牛毛细针刺中几个尚未反应过来的倒霉鬼,这些人顿时一个个都口吐白沫瞳孔泛青。 展昭一声光明正大的恐吓,吓得几架投石机齐齐哑了声。唯有一台坚韧不拔地打出一块石头,可终究火候稍欠,砸出的石头所行不过寻常半程。 展昭自马背一跃而起,燕子横渡直取那台垂死挣扎的投石机,巨阙劈天撼地,投石机哗啦一声碎得四分五裂。废墟中,展昭负手执剑施施然伫立,动如惊鸿静似渊岳,温润如玉的眼神淡淡一扫,便令敌手两股战战生了退意。 阴山教大队人马也赶了上来。 不过短短十几日光景,阴山教内已然变天。以孟槐、陆怀墨分别为首的两派同室操戈勾心斗角,他二人同归于尽当真是死无全尸,最终展昭众望所归成为新一代阴山教主。阴山教厉兵秣马多年有的是惊世骇俗的秘密武器,更有卧虎藏龙之辈一直韬光养晦,如今这一切尽数归附展昭调度。 响尾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展昭会在这个时刻带着一帮小兄弟浩浩荡荡来到冲霄,原本打的响亮的如意算盘尽付东流。 “萧大哥,”展昭对阻隔中央的一众死士视若无睹,冲阴山教左护法萧世禹道,“这里交给你,如何?” 萧世禹曾效忠朝堂,南征北战平了无数骚动叛乱,后为奸佞所迫方落草为寇避入阴山教,在教中一呼百应。听得展昭的全权交付,萧世禹哈哈一笑朗声道:“教主放心,萧某定不辱命。各堂弟兄听令,白虎为首,玄武双翼作护,朱雀单兵居中,青龙垫后,列阵!诛杀宵小恶徒!” 乌骓马铁蹄飒踏穿越重重围障,奔至展昭身侧引颈长嘶。展昭履踏马镫翻身上马,一人一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冲霄楼。 冲霄九重,揽月摘星。 白玉堂掂了掂手里的画影,除了血脉相连的动容外似乎也没什么独到之处。他将这把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神兵翻来覆去揣摩,最后索性扣住剑柄锵一声掣剑出鞘。 剑是好剑,锋长三尺有余,薄如流云蝉翼,蒙尘多年这剑刃仍可斩金截玉。剑柄底端刻“画影”的小篆字样,随手一挥便是满目皎皎流光。可若说这剑是与巨阙齐名的上古神锋画影,终究是棋差一招。究竟哪里不对劲,白玉堂一时半会还真说不出子丑寅卯来。 从八层楼梯飘上一团红影。 白玉堂手起剑出,冰凉剑锋准确无误落在不速之客的颈项。 此人丹唇凤目长衫暗红,正是花蝴蝶花冲。目光逆着长剑一路落到白玉堂脸上,肆意逡巡。“是我,”花冲玩味道,“别这么快把我杀了,活着的我可比死了的我要有用得多。毕竟除去花蝴蝶、樊郡琴后人、阴山教穷奇堂堂主外,我还是桐山火赤炼,和你们天鸾花师傅也有那么点交情。”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bl同人:《[猫鼠]剑河》 作者:雁字翎 第16节 “你来做什么?画影?”白玉堂凛若寒冰,手一使劲,剑锋推送小半寸。 “画影只是其一。”花冲的手搭上画影剑锋,气息温热,“还问我来做什么。我对你的心思,就跟展昭对你的一样。聪慧如你,难道……看不出来?” 白玉堂手腕一震把花冲五指荡开,剑锋不离他颈项脉络,“少啰嗦。” 花冲笑得阴邪,下意识舔了舔唇角“我们两个,都喜欢你,像喜欢女人一样。想像对待女人一样,呵护你,关心你,把你压在下面,听你哭,听你求饶。” 白玉堂适逢其时地断章取义了。花冲后面说了什么他全然未闻,听进去的唯有展昭喜欢他。猫儿喜欢我?白玉堂在电光石火间问了自己一遍,旋即漠无表情地想,这不明摆着的事,意识不到才是脑子了进水。然而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大敌当前白玉堂断不会松懈。他手腕一折扬眉挑衅,“此乃猫儿与我之事,轮不上你嚼舌根。” 花冲不由吃惊,如此惊世骇俗的情义落在白玉堂眼里竟轻描淡写便过去了,这孩子若非脑袋缺根筋就是耳朵不好使。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花冲衣袖一拂飞出一根天蚕银弦,于窗棂外沿回旋一勾。啪嗒,木板下升起两张坐席,花冲盛情相邀,“坐。” 花冲露的这一手旨在暗示白玉堂他对冲霄楼知根知底,何况他兼修樊郡琴化音为刃的功夫和火赤炼阴辣诡秘的蛊术,一时半会儿无人能奈他何。白玉堂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敢到处捅娄子的,挂着三尺之内万物冻结的凛冽气势大马金刀一坐。 “可知你哥哥是如何丧命的吗,知道白家又是如何倾覆的吗?”花冲十指轻捻慢条斯理地问。 明知是诱敌深入的陷阱,可白玉堂不由自主洗耳恭听。强行压制的怒火与不甘作祟,总自欺欺人地盼望能深入一二。 “白家是做生意的,家大业大,难免鱼龙混杂尾大不掉。九年里,被拔掉的不算,我们在白府内外一共成功埋下二十六枚棋子。你说都这样了,白家是不是早成了四处漏风的空中楼阁?不过不得不说此事也少不得依仗天时,若非金华府这几年收成不好,负责赈灾的官员又净把心思花在重重克扣中饱私囊上,你哥哥也不至于忙得接连几个月也回不了白府一趟。” 白玉堂面如冰霜地望着花冲。接二连三的打击下,他已不会像个初生牛犊般血一涌便冒然冲上去。将翻江倒海的情绪压在心底,以静制动,一击必杀。 花冲洋洋自得地炫耀,一个个细数。“白寿那独生子是个赌鬼,又不成器,逢赌便输。当年闻名赌场的‘六豹子’钱来恰好欠了我一笔债。” 钱来在赌博一行里的名头,正如琴棋书画四大世家于武林中的名号。传闻他九岁崭露头角,弱冠之后再也没输过一场。他从不出老千,否则早已死在刀枪乱棍下。有“六豹子”这个赌王坐镇,白寿的儿子岂会不上钩,又何愁白寿不反水? “打理西院花草的刘老三有个特殊的癖好,偷藏女人的袜子,”花冲忍不住嗤嗤地笑,“恰好我是个采花贼,手里不缺女人的袜子。虽然我找女人是因为女人比较有用,无论是用来对付男人还是装可怜博同情。你嫂嫂的贴身丫鬟海棠,便是我安排进去的人。” 白玉堂这才明白处心积虑是多么可怕,然而这不过是冰山一角。 “‘妙手回春’上官恒骨头硬。不过可惜他有个失散多年的胞弟,长得一模一样,还精通毒理之术。厨子朱欢有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的父亲。掌管布庄生意的杜掌柜资历尚浅难以服众,与白家世代交好的丁家用一个皇室的公主便令其倒戈……” “这些人都被你们杀了?”白玉堂冷声问。 花冲理所当然地笑,“死人总比活人更懂得守口如瓶。你哥哥死得也不冤,我们桐山从未耗费过如此财力物力来对付一个人。他死的时候,脸被踩进泥土里,上好的月白衣衫都是脚印,还有唾沫。啧,谁让他那么不好对付呢,我那伙兄弟姐妹,可都恨死他了。” 白玉堂一招野鹤孤云刺向花冲,出锋之快之利鲜有人能出其右。皎皎剑刃弧光一耀,似九天流华一泻千里。忍无可忍的怒意尽数托付于这一剑,不取花冲向上人头誓不罢休。 花冲手肘一抬琴弦出袖,千回百转缠上画影剑锋。 白玉堂周身疾转不退反进,琴弦重重已将画影剑身牢牢缠住。下一刻,白玉堂真气入腕蓦然发劲,画影剑锋波光潋滟誓将琴弦寸寸切断。 天蚕丝质的琴弦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可在画影神锋下开始晃荡。这琴弦不多不少恰好七根,花冲到底不愿拿此冒险,后蹿一退收弦入袖。“白玉堂,有闲暇在这里和我打,还不如关心一下天鸾。” 白玉堂蛮不讲理,画影迭出白光凛凛。出手只是一剑,可手法从斩到挑自转至拨,最终大浪淘沙万变不离其宗,千般反复归乎直接明了的一刺。 眼见画影即欲入花冲之喉,他面前忽然横生一张琴。冲霄楼机关林立,这张琴便是依托机关自地而升。 ☆、第十章(4) 画影剑锋撞上琴身,没刺穿。阴冷煞气顺着剑刃攀爬,白玉堂当机立断掣剑,漠然地注视着这张琴,一字一顿道:“重明。” 伏羲式,枯骨木,断魂弦。弦只五根,上起承露,横经临岳、龙龈,骤然而转勾连雁足。这张琴通体漆黑,五弦银中染血,三尺之内煞气逼人。 花冲放平琴身,俯身沉醉地深吸一口气,“眼力不错,正是重明。” 重明便是这张琴的名字,大凶。樊郡琴世家守护重明多年,后来不知为何突然失踪,引来人心惶惶。却不料是花冲监守自盗,将重明锁在冲霄楼。传闻此琴之木生于断头台边,此琴之弦取自戮血天蚕,重明方成之际,夏日飞雪,天狗噬日。 重明一出,必以鲜血浸润。 白玉堂反倒冷静下来。画影收拾重明本该绰绰有余,可他一直觉得缺了点什么,以致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既不能克敌制胜,那便静候时机。花冲似乎有话要说,便大发慈悲听他说完,瞧瞧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花冲对于白玉堂的审时度势颇为满意,一边看白玉堂的神色取乐,缓缓道:“天鸾不如白府好对付,但也非铁板一块,看看陆怀墨便是。当年孙魁商杓二人已被天鸾俘虏,后来相安无事返回阴山教,便少不得天鸾中人的接应。你可知此人是谁?呵,在天鸾中得此一人,胜过在白家埋十几枚棋子。” 白玉堂非常不给面子地不接茬。 “此人,”花冲也不生气,低声道,“便是坎位师尊,林清饮。” “不可能,”白玉堂直言不讳。 花冲笑,他平生最爱看的便是撕裂他人赖以信任的东西,看那些刚正不阿百折不挠的人失去脊梁骨,像泥一样摊在地上任人玩弄践踏。“黑风寨残局一役,手恢复得可好?” 白玉堂不为所动。 “替你包扎医治的便是林清饮,是大姐吩咐他这么做的。天鸾与黑风寨相隔甚远,你可知他为何能到的如此及时?”花冲放低了声音,宛如呢喃,“黑风寨常年戴面具,说话声音不辨男女的寨主,就是他啊。扣下枯荣玉,奉于六爻坛的,也是他。” 这枯荣玉便是早年王兴祖故意丢在白玉堂眼前的那一枚玉璧,此后落入展昭之手,展昭又将这玉交付林清饮。然而天鸾却无人知晓,林清饮将枯荣玉放在了六爻坛祭坛上。六爻坛乃天鸾弟子子时打坐修行之地,亦是献祭之坛。 “你既知我是火赤炼,那也不难想到,这火赤炼最拿手的便是蛊毒吧。枯荣玉是我派人给王兴祖的,这玉里面有一条蛊虫,一条在几百条幼虫里唯一存活下来的蛊虫。以鲜血灌喂,吸日月之华,这么多年过去,它也该长大了。这个时候,只肖让花熠一不小心来到六爻坛附近,他的身上就会越来越痒,痒到经脉里痒到骨头里,身上抓得体无完肤也停不下来。” 可白玉堂的玲珑脑袋不是盖的,“你们打的主意,是灭了天鸾。” 花冲颔首,“不错。” 白玉堂又问:“这条蛊虫,会让花师傅生不如死。” 花冲继续点头,“正是。” “这就不对了,”白玉堂条分缕析,“宴师傅才是掌天鸾之人。这条蛊虫既如此珍贵,就该用在宴师傅身上。” “不错,”花冲绷了许久的伪善面具终于裂开了缝隙,“花熠有个妹妹,与‘蜀道豺狼’相识相恋,还有了孩子。” “蜀道豺狼”姚天豹是武林公认十恶不赦的坏人。手刃姚天豹为民除害的人,正是花熠。 花冲阖上眼,“他妹妹抱着孩子在他面前跪下苦苦哀求。可是花熠呢,一丝一毫也不动容,直接出手就把人杀了,把一家子的顶梁柱给杀了。失去丈夫的妻子伤心欲绝,带着孩子跳下山崖。母亲死了,可这孩子大难不死,有幸被襄阳王看中,收为桐山五利器之一。” 白玉堂就事论事,“姚天豹作恶多端,花师傅并没有错。” “何人能评判善恶?”花冲睁眼,抚摸着重明凶琴。“大多数的事,都是对一些人有益对另一些人有害。武林正道的手中难道就没有血,没有几条无辜的人命?我杀了你哥哥,你要杀我。可这些冲霄楼里侍卫的命都栽在你手里,你不知他们来由,也不了解他们。你这双手,按正义之说,是干净还是不干净,该砍还是该留?” 白玉堂被问住了。然而因祸得福,手中总是棋差一着的画影神剑钻心剔骨地悸动一下。 花冲忽而笑出声,“不过你也无须纠结,当务之急是想想如何替你的师门收尸。这个时辰……” “不劳费心。你们的人马已然全军覆没,天鸾一门,坚不可摧。”展昭言笑晏晏,就在花冲身后。 花冲覆琴的手一抖,琴弦颤抖琴音流泻。可他忍住了,没回头,笑得开怀,仿佛是遇上一个久别重逢来讨杯酒喝的故友。“展兄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花兄不必客套,我们是什么交情?”展昭插根尾巴就是猴,顺杆爬的功夫一流。他大摇大摆绕过花冲来到白玉堂身边,将手中的信笺递上,“我来冲霄楼之时施玖已带人去了天鸾,这是刚发回的捷报,大获全胜。” 见着展昭,再瞧瞧孤军作战腹背受敌的花冲,白玉堂忽而觉得美滋滋的。展开信笺一看,不过寥寥数语。 花冲的手轻轻划过琴弦,不疾不徐道:“展兄,想必你已知我是火赤炼。” 展昭侧目望了白玉堂一眼。他的脸很俊,眉目周正,眼中常含温润如玉的笑。看起来是个对谁都能柔情似水地好脾气,实则能令他柔到将近犯傻的实属稀罕,白玉堂恰恰就是这么一个。 白玉堂将信笺攥成粉,回以挑眉一笑。 彼此心照不宣。 “花兄的琴技我已领教,接下来是否便是蛊虫之术?”展昭明知故问,脸上波澜不惊,将宴希来临危不乱宠辱不惊的木头精神学了□□成。 花冲鼓掌,掌声于密闭楼层内回响。“展兄实乃花某知音。” 展昭思忖道:“这里就我们三人。花兄如此惜命之人,断不会将蛊毒下在自己身上。如此,便只剩下玉堂和我。” 花冲莫名生出一丝恐慌,展昭的每句话都能或多或少踩中他的心思。可他到底是赵珏花重金砸出来的杀手,身经百战沾血无数,越是不安越是笑容可掬。“展兄此言差矣。我的蛊虫宝贝得紧,当然只会用在我在乎的人身上。” “这份殊荣自然不属于我,”展昭颇有自知之明地叹息。 花冲抚弄琴弦的手有些迫不及待。“不错,”他露骨地盯着白玉堂,“蛊不是那么容易下的,尤其是这种叫傀儡的蛊。也就你当时闯黑风寨山牢里的机关残局昏迷,才得以得手。” 展昭恰到好处地挡在花冲与白玉堂之间,摇头道:“花兄的狡诈奸猾可是声名远扬。我不过是个光会舞刀弄枪的武夫,怎知你说的是真,还是下个空套拖延时间,伺机逃跑?。” “我大可不必说的,不过我倒是十分期待看你死得很明白的样子,”花冲揉了揉太阳穴,他的记性不算太好,偏偏要做个过目不忘的合格杀手,回想起来难免费劲。“阴山教穷奇堂灭,适逢月晦。中傀儡蛊的人,每逢月晦便容易犯困酣眠。这下,”花冲的手在重明琴上缓缓起调,抬头问,“你信了吗?” “信,”展昭不得不信,可他还有一个疑问,“蛊毒与□□一样千千万万各不相同。不知这傀儡蛊,是作何而用?” 潺潺琴音自重明跌宕倾泻,呜呼哀哉愁云惨淡,似幽咽泉流冰下难行。羽调引弦,商音为主。一唱三叹,千回百转。花冲十指如飞弹琴,头也不抬道:“你回头看看,不就知道了?” 展昭从善如流。一回头,寒光闪闪的画影似九天星河一落千丈,锋芒毕露直取他一招即可毙命的眉心。 花冲□□的傀儡之蛊自然以琴音为引。傀儡蛊挑逗宿主的仇恨悲愤,令其失去意识失去控制,成为一个只会追随琴音杀人的魔。哪怕白玉堂身前的人是展昭,他还是会义无反顾抡起画影就砍上去。 巨阙出鞘,剑势如瀚海流深横贯江河,堪堪迎上画影。 呛——白玉堂手腕回旋一触即回,再顺势斜起白光锦簇。七七四十九虚刺中蓦然生出一点星芒,锋芒乍现直取展昭要害。身负夏玉琦几十年深厚内劲,这一式朝云出岫虚实相生威力倍增。 展昭起手亮刃直面相抗,两束剑气砰一声撞在一起,似潮涨山岳飞瀑击石。山盟海啸中,两人齐齐后移一尺。展昭只觉虎口震得发麻,暗暗道声小崽子真狠。若非他新得父亲遗留几套博采众长的功法,又机缘巧合下醍醐灌顶骤然有所领悟,怕还得折在白玉堂手里。 白玉堂可不管。傀儡为控,他就是诸神伐魔的凶剑。逼退一尺又如何,他纵身而上刷刷刷出剑不断,将流云中的疾之一字做到极致。剑影流光纷繁错杂,把展昭笼罩在源源不断的剑锋之下。 ☆、全文终章 展昭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巨阙平平而起剑刃含锋藏拙。一左一右接连两剑,左拔山岳之巍峨高峻,断画影之来势,右落渊海之静水流深,折撄画影之谪锋。看似朴实无华乏善可陈,实则返璞归真乃剑术一道中归宗之大者。 铮鸣两剑,巨阙和画影同时脱手。一黑一白互争不让,彼此蹭碰相继落地。皆是剑尖下垂凿落,入地三尺。 手上一空,白玉堂愣头愣脑走向两把剑。巨阙落点恰好顺手,他便就势拔了,挽个剑花握在手中,反把亲儿画影遗落。 琴音渺渺,生生不息。花冲一曲引魂凄凄惨惨鬼吟缥缈,尽情欣赏这一幕赏心悦目的相杀戏文。 白玉堂的眼黯淡无光麻木不仁,瞳孔深处隐隐泛滥血腥。他看展昭的目光愤怒得隐忍,仿佛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可为了手中之剑的稳健,这些唯有用鲜血洗清的仇恨都被硬生生压在心头,翻来覆去折腾。 展昭心底一痛。 相由心生,魔附主存。傀儡之蛊从未强大到能取而代之,它唤醒的是宿主内心的仇恨与魔念。花冲的恶毒,那些惨绝人寰的恶行,正是白玉堂之怨念根源。昔日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少年,骤然面对扑面而来的恶意,该如何去承受。 展昭忽而自暴自弃地想,什么狗屁不通的计划,通通都见鬼去得了。手臂一展画影入手,展昭将画影放到白玉堂空荡荡的左手,叮嘱,“玉堂,收好。” 白玉堂凶神恶煞要吃人的神情蓦然闪过一丝迷茫,眼神空落落的。他掂了掂画影,邯郸学步地笨手笨脚把巨阙塞回给展昭。 自认稳操胜券的花冲笑容一滞。再起的琴音与先前一脉相承,可在栖栖遑遑中多了几分铁骑突出刀枪喝鸣的煞气。涤荡的商弦与角弦交错,跌宕起伏高亢嘶鸣。 傀儡蛊一经发作,白玉堂恍如坠入深渊。 四面八方皆是漆黑一片,不知身处何方亦不明生而为何,四肢冷得不听使唤。绝望的黑暗中,忽有火红色亮光一闪而过。他疾步追寻,伸手一抓,满掌黏糊。这红色的玩意儿,是血。恍惚中,他看见白府人丁兴旺车来车往,然而下一刻便是府尽人亡满目杀戮。那些杀手对老幼妇孺一视同仁,疯狗似的见人就是一通乱砍。 这不过是幻象,白玉堂吊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清明猛抽了自己两巴掌。然而事与愿违,即使闭了眼,那些垂死挣扎的,惊恐万分的,视死如归的眼神还是刀削斧凿般烙刻。耳畔是一声声凄厉的呼救,闻到的是刺鼻的血腥味。只为一幅洛图,一把画影,那些刽子手草菅人命。是可忍,孰不可忍。 强压的怒意一找着宣泄之口争先恐后涌出来。琴音催魂,白玉堂寻着该死的琴声一剑刺出。他要将这群罪恶滔天之辈赶尽杀绝,欠债还钱,杀人就该偿命。 白玉堂抡剑就往展昭身上招呼。他眼里没有展昭,唯一念,杀。直至阴差阳错双剑皆落,白玉堂凭下意识抢了一把剑,入手又沉又稳,与先前有异。正当他狐疑之际,镜花水月般,他听见展昭的声音。手中被塞了另一把剑,触手微凉,轻若流云,是画影。 画影指木生木,指水水退,乃生之剑。 白玉堂想起与白金堂最后一晤时,白金堂身为哥哥的喋喋不休:可还记得,清秋阁正堂上挂的那幅字。 墨笔清秋,万古流芳。清秋阁是白府藏书之阁,而那幅高悬的字书写的是白家为人训诫,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白玉堂离家之际是个六岁的猴孩子,成日里尽会撒泼打滚捣乱欺负人,与这训条背道而驰。时隔十五年,骄矜蛮横的白家小少爷逐渐失去一个个提携他给予他依靠的人,才得以审时度势重拾训条。 白家训条上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妯娌恩仇,可一笑而泯。关乎道义,必嫉恶如仇。又曰:游走江湖切莫心怀怨念,刃敌之时自当青天无愧。 白家向来信奉以直报怨。可这怨,必为天下之怨。换而言之,花冲非杀不可,但白玉堂得放下对花冲的满腔怨念,而是站在天下苍生的立场将其除去。可是放下血海深仇谈何容易,圣贤尚有喜怒哀乐,更何况一喜怒向来形于色的江湖少年。 此时花冲琴韵已变,高亢争鸣之音刺得双耳生疼。 白玉堂心乱如麻,身形飞掠冲展昭心脉便是一剑。这一剑凝重得发沉,可偏偏薄锋轻颤似将军之戟刃如秋霜。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愁云惨淡,但龙城飞将若在,胡人敢与之匹敌。 展昭吃了熊心豹子胆,不避不闪。 画影剑尖落在展昭胸膛,冰凉剑意没骨。 任花冲十指抽风,白玉堂的手却缓了下来。即便如此,画影依旧再向前推了半寸,神锋入血肉之躯,一点殷红血珠飞溅。 血滴温润,落上白玉堂的嘴角。 思绪乍明,混沌初破。 白玉堂一下子抽回剑,心有余悸地望着展昭视死如归的脸,然后单手一勾啃上展昭的嘴。 突然被吃豆腐的展昭本着你来我往的原则咬回去。觊觎了许久的唇舌主动送上门,味甘。 “喜欢吗?”白玉堂双目斜睨,须臾光景又把脸扭开了。 好脾气的展昭不去计较此时此刻谈论终身大事是多么不拘小节,无风无月无酒助兴还有个讨人嫌的花冲要收拾,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克制力。展昭用拇指擦去白玉堂嘴角的血,附耳低笑:“喜欢。” “可不许反悔,”白玉堂眼刀一扫威胁。 展昭情人眼里出西施,觉得在白玉堂这小白眼的注视下精神抖擞,“若反悔了,亏的可是我。”这马屁拍的也是别具一格。 傀儡之蛊控心。花冲见白玉堂脱离掌控不由焦虑,双手如疾风骤雨在琴弦上弹拨。嘣一声响,琴弦断裂。花冲不可置信地抬手,五指触觉迟钝,已然遭重明煞气反噬。大凡凶器皆威力无边,然其主心念不坚必遭吞噬。 展昭横剑,乌澄澄的玄铁重剑就在花冲眼前成势。 花冲扑倒在重明上,满嘴血腥。他艰难地仰起头,张开血盆大口,“展昭,你有种就杀了我。傀儡蛊子以母令是从,白玉堂体内的是子虫,母虫就在我身上。母虫一死,子虫也活不了,就让白玉堂给我陪葬。” 春风得意的展昭才不受花冲胁迫,巨阙剑锋离花冲面门不过半尺。“走哪儿都带着条虫子,不好受吧。” 花冲怔怔望着展昭,又是一口血,被气的。 展昭得寸进尺,恍然大悟道:“不对,你是蛊毒行家,傀儡蛊不过是千万蛊虫之一。体内的蛊虫定不止一条,几十条,还是几百条?哎,奉劝一句,你可别不挑长眠之地随便死了。不然这么多虫子爬出来,会吓着人的。” 白玉堂翻来覆去念叨起白家训条里的两句:游走江湖切莫心怀怨念,刃敌之时自当青天无愧。白玉堂收手快,展昭受的只是微不足道的皮外伤,但那一滴血仿佛混沌初开时那一粒从天而降的雨水,令白玉堂死而后生智开二度。 人世苦短,天道浩瀚,个人的恩怨情仇实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况且,还有那么多值得珍惜守护的人事,在仇之一字上耗费心血,太不划算。花冲必然得杀,可白玉堂已然能心平气和地对着他出剑。 画影微颤,声若龙啸凤鸣。皎皎寒锋波光粼粼,上显九天列星纹,色呈昆仑冰雪光。 先前,白玉堂一直觉得手中的画影缺了点什么。此时此刻,上古神锋方神威尽显锋芒毕露,与巨阙半斤八两不遑多让。白家清秋阁中堂而皇之张贴的古板训条,正是画影神剑最后一重剑诀。吾心寄天寄民,区区仇怨大可不屑一顾。 士别三日,千锤百炼,白玉堂终掌画影神锋。 花冲还妄想能拉白玉堂一同去阴曹地府,白玉堂却不遂他愿。子虫向来听从母命,对巫蛊之术一知半解的白玉堂天不怕地不怕,梦想天开地尝试以子虫控制母虫。傀儡一虫,比的便是心智之坚。 多舛命途打击下,花冲走上邪门歪道,而白玉堂历经劫难脱胎换骨。 白玉堂屏气凝神,真气于四经八脉中游走,触及傀儡子虫。母虫淫威下,子虫垂死挣扎试图掀起风浪。白玉堂浑然不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游云真气徐徐灌注,令傀儡子虫走投无路唯有乖乖归降。擒拿傀儡子虫后,白玉堂借子虫之眼以窥母虫。 花冲猛地踢开重明。琴弦撞地,嗡嗡声响震得花冲痛苦不堪。 白玉堂一鼓作气反客为主,轻易勾起花冲内心的滔天怨恨。花冲那满腔怨恨打小沉积,经过二十余年的酝酿发酵,威力无边。 花冲几乎没有还手之力,没怎么挣扎便败下阵来。他痛苦地双手抱头四下乱撞,鲜血糊了一脸。 白玉堂胸口涌上腥味,嘴一张,吐出一大口血。乳白色的傀儡子虫在血水里大幅度扭动,随后短小得几乎缩到身体里的脚朝天,不省虫事。虽逼出了傀儡虫,可见此情形白玉堂脸色一变,生平第一回恨透了过目不忘的能耐。 子虫反其道控了母虫,而子虫身死,母虫及其宿主已是必死无疑。花冲自知命不久矣,操着嘶哑的嗓子诅咒:“我活不了,你们也休想出去!” 砰砰砰接连数声,冲霄九层的出口尽数封死。狭小空间内,一束火光冲天而起,眨眼间将楼阁点燃。火焰熊熊热浪滚滚,冲霄九层成了密不透风的大蒸笼。 “这机关,叫断龙,”花冲回光返照,容光焕发地阴笑,“唯有从外面可启。你的人马都在冲霄楼底下忙活,赶不来相救。” 展昭离花冲要有多远就有多远,笑道:“此言差矣,人的确没有,马倒是有的。” 轰隆一身,九层外门还没关热就重新打开。一涌而来的气流冲向火堆,烈火呼啸绽开炙热的火花。灼灼火光中,踏雪乌骓抖抖光鲜亮丽的鬃毛,哒哒蹶着蹄子。纤长有力的马脖子一甩,打个嘹亮的响鼻。 白玉堂将傀儡虫逼出极耗神智,此刻仅凭一股意念支撑。眼见花冲将死乌骓已至,眼前一糊几步趔趄。 展昭眼疾手快将人揽住,带上马,附耳低语:“我在呢。” 白玉堂心安理得地脑袋一歪昏厥过去。 满载而归的乌骓马仰天长嘶,撒开四蹄一溜烟跑没了影。 机关齿轮在烈火炙烤下失了水准。一把闸刀呼啦啦掉下来,啪一声将已然神志不清的花冲拦腰斩断。花冲的上半截身残志坚爬了两尺,随即吐血身亡。临死那一刻,花冲嘴里还在念叨不知所起却一往怒深的怨念,“花熠,我恨你。” 傀儡蛊虫一母多子,寻常排蛊术不测,然月晦夜嗜眠。子听母命,若子宿主心坚,子可反控母蛊宿主。 玩了一辈子蛊术的江婆婆背着人躲在小黑屋里,一丝不苟地在毕生心血《蛊经》上再添傀儡蛊一章。当时没看出白玉堂身上的傀儡蛊,于是惨遭施玖肆无忌惮的嘲讽。搁下笔,江婆婆理直气壮地想,施玖这死乞白赖摇尾乞怜十年才追到媳妇的人,有何资格嘲笑她活了七十年首见傀儡蛊。 施玖领着人马与天鸾里应外合,把中间那伙襄阳王的人包了饺子。之后双喜临门,以十年如一日的肝胆赤诚之心可算抱得美人归,天天美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林清饮投靠襄阳王不过是个幌子,旨在将计就计将隐患彻底除去。三黄苦心徒自瘵,五毒浣胃空矛戈。林清饮身为三黄所代青州林家后人,谨遵祖训悬壶济世。传给展昭的捷报中,除了如实告知天鸾胜况,还提到了白玉堂体内的傀儡蛊。林清饮虽不知如何钓出傀儡蛊,却能令其永久封存。 林清饮在信笺中让展昭拍白玉堂的灵虚、神封、天枢三处穴位,把人敲晕了带回天鸾。谁知白玉堂乃上古奇才,不但以傀儡子虫反控母虫,还将子虫逼了出来。当展昭火急火燎地请来林清饮时,见多识广的林神医指了指卧榻,连个药也不给就这么甩甩手走了。丢下四字:无碍,静养。 展昭与白玉堂在天鸾只呆了五天,顺便破开心宿十五阵取出洛图交到宴希来手里。至于神而又神的洛图描绘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展昭和白玉堂一个鼻孔出气地表示,神笔阁之画看起来也不过尔尔,洛图亦没什么可看的。 棠棣消华成二刃,双锋见世洛图出。棠棣寓手足、兄弟。当手□□情成为生死相随不离不弃之情,死而后生,双神锋所向披靡。于是心宿十五阵破,洛图出。洛图引无数人趋之若鹜,偏偏被展昭和白玉堂这俩心无杂念不识货的取了出来,当真天意弄人。 洛图已交付,展昭和白玉堂便趁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悄然离开天鸾。展昭带上踏雪乌骓净身出户,白玉堂不肯服输,偷了施玖的夜照玉狮子紧随其后。 又是一年飞雪漫天,白雪皑皑琼瑶满匣。 一排马蹄痕印向山林深处延伸。乘着乌骓马随后而来的展昭以目力丈量蹄印深度,继而微微一笑,纵马长行。 乌骓撒蹄飞奔,丛林渐密。右手边疏忽蹿出一道白光,掠起的风裹挟白雪,直扑展昭面门。剑尖接连晃荡,分取百会印堂。 展昭向后一仰翻身下马,双脚踏雪落雪无痕。 白玉堂手执画影凌空踏弧,白雪纷纷尽数招呼过去。剑锋如飞雪流萤疾刺迅点,虚虚实实令人应接不暇。 展昭巨阙平起横收,熟门熟路缠上画影剑锋。左一划似壁立千仞无欲为刚,右一收如海纳百川容纳万千。流云剑术孤绝险峻棋开半路,巨阙一剑恰与画影锋锐齐头并进。你也碰不着我,我亦触不到你,礼尚往来谁也不吃亏。 败家惯了的白玉堂将画影一丢撸袖,摩拳擦掌用上胡搅蛮缠的近身肉搏之术。 展昭也丢掉巨阙,脚步圈划摆开鹤羽翔空之势。 白玉堂像模像样起手纵横,双手齐上拿捏展昭手腕。眼见展昭出掌相抵,白玉堂脚下一溜拦腰将人抱住。无可奈何的展昭就势一躺,两人双双栽进雪地,摔得支楞八叉人仰马翻。白玉堂瞅准时机像年幼初遇时一般一把剥掉展昭的靛蓝色褙子远远丢开,挑衅味十足地挑眉,“臭猫。” 展昭不由分说地将这只喜欢揪猫须的小耗子压进雪地里,衣衫绦带散得东一件西一件。 簌簌飞雪落在他们眉间发上,恍惚又回到多年前那片一望无垠的连绵雪山,满目无暇遍野纯净。彼此还是无忧无虑的年岁,几个雪团子就足够他们乐呵上一整天。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一束晨光洒落,照亮巨阙和画影两把神锋。剑锋潋滟似水波粼粼,诉说当时明月此时风雪。 此生之快事,唯与尔并辔策马,仗剑快意恩仇。 【更多精彩好书尽在书包 bookbao 】 第16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