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的男人》 正文 第1节 王的男人 作者:乔1 第1节 《王的男人》作者:乔1 晋江2016920完结 文案 一个童年时被囚禁于室却意外登基的皇帝, 一个孤儿身份随师傅四处流浪的风流戏子, 一次偶然的事件, 一句脱口而出的话, 成就了戏子进宫的机会,开启了一段龙阳之好、后宫恩怨的传奇故事。 在寂寞的深宫, 皇帝试图一步步征服戏子, 而戏子辗转于被皇帝冷落的后宫妃嫔之间, 无奈的君王,无奈的命运,无奈的红颜……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青萍,杨显 ┃ 配角:杜惊红,林媚,陈蕙兰,虞婉樱,楚兮,蓝铃 ┃ 其它:耽美,言情,百合,爱,女性,皇宫,囚禁的人生 第1章 入宫 傍晚的阳光慵懒地照着整个大地,它已失去中午时的炎炎热情,显出些微的疲倦。大地还残留着余热。修心殿却是说不出的清凉。一青衣男子神情严肃步履匆忙而轻盈的躬身进入修心殿:“陛下,辅相的人同国舅府的人打起来了!”皇座上正伏案看书的男子此刻抬起头,眉头几乎察觉不到的微微皱了一下,缓缓问道“所为何事?”“其实只不过为了一个戏子。檀倾园的青萍公子,在京城大有名气,”说至此,青衣男子仔细端详皇帝的神情,并未见丝毫异样,犹豫片刻,方继续道“很得国舅赏识,下午欲接其过府演唱,不巧辅相的儿子也与青萍相见恨晚,有约在先。双方僵持不下,府中下人一向作威作福的,先就打了起来。” 其实皇上并未在意此事,偌大的京城,每天总有那么些打架斗殴之人,纵是朝廷命官发生争执,亦是可大可小。但当他听到“檀倾园”之名,心中却莫名一动。然握书的手依然平稳如常。阳光下的尘埃轻轻漂浮,那张绝世的面容却在眼前渐渐清晰。漆黑的瞳,洇红的唇,在雪地里美艳的鲜明。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天寒地冻连繁华的都市都冷得安静。他久居宫中,也想像他的巡察使一样看一下这天家之城。正是眼前的青衣男子屈广陪同。他进去时檀倾园正在上演《游园惊梦》,娉婷一女子,眉眼含蕴,然樱唇轻启双目微殇,一半寂寥一半幽深一半惊心一半怅惘。“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声音由清泠澄净渐于轻微纤柔,声止处尤似一声叹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声音清婉,又带着一点茫然的起伏,透着丝丝缕缕的幽怨。“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声音又缠缠绕绕依依袅袅,说不出的缠绵悱恻缱绻温柔。他专注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直至尾声。要结束时满园寂静,但见她柔波方息眸光转深,突然恍若黑暗中的惊鸿一瞥晨光乍现,他遇上了她的目光,仿佛缠了绳上了锁,目光就那么追逐,无法移开,他深深地看入她的眼眸,深渊般的沉落。他感到一丝凉意,下雪了!地上已铺就洁白的一层。外面飞舞着漫天的雪,不知何时起,亦不知将何时终。他未再停留,逃也般的转身离开。及至皇宫,那漆黑的瞳,洇红的唇,仍在雪地里美艳的鲜明,鲜明的无法挥去。 岂止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那娉婷的身影更是时时浮现日日不息。整整的一个月,他的心都在矛盾的煎熬中,但这对于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岂不太过荒唐,他在心里自嘲,遂将斯人渐渐沉淀于心。此刻又被提起,突然再也压抑不住想见的冲动,那想法强烈到无法遏制,以至于他本来要说“此事等明天上朝再议”,脱口而出的却是“把他带进宫里来!” 故事因这一句话而开始。没有人知道若干年后皇上在弥留之际想到当初的这一句话是什么样的心情。 第二天早朝,朝堂却是出奇的安静,领衔的辅相因昨日同国舅府的争执之事,正不知皇上作何处理;国舅以为昨日之事深深伤害了自己作为国舅的威严,还在暗自嗟叹;其他人或有善于奉承者此次因未曾揣测出圣意,也正迷茫,据他们灵通的消息所知,皇上昨天并未召见那新进宫的戏子,事态如何尚待观望,不好妄自开言;亦有为官遵循无为而治之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者以为事不关己无需多言。反正群臣各怀心事,一时无声。殊不知那端坐龙椅高高在上威严无比的他们的皇帝也在想自己的心事。古有近乡情更怯,他作为一个可以主宰万民的帝王,也会心怯。越是想见,越是害怕。于是,这个早朝在一声清洪嘹亮的“退朝——”呐喊声中,君臣清醒,各自退去。 皇上召见了青萍。不,不是单独召见,他带领三宫六院众位嫔妃悉皆至御花园听戏,除了皇贵妃称病未来。如此浩浩荡荡的队伍,似是在为自己的心怯助威。依旧是移步姗姗,衣袂款款,依旧是云鬓高裁,眉眼如画。戏台上那个女子其妩媚风流神采飞扬之状,几乎令后宫三千佳丽黯然失色。戏台下唯有一人神态怡然,皇后陈蕙兰,杏眼圆睁,体态微丰,容颜姣美而清秀,眉如春山隐薄暮,目若秋池敛清波,行止高贵典雅,坐时端庄宁静,性情平和,人淡如菊。这一场戏,也唯有她发现了皇上的异样,发现其神情时而专注,时而不宁,时而激动时而忧伤。 皇上单独召见青萍,已是他入宫后的第三天。晨露未干,映衬的花俞红艳草色青青,晨光灿烂明媚,空气清新怡人。修心殿中的君王看着青萍移步走来,眼前焕然一亮,这是他第一次男装出现在自己眼前,一洗戏中的纤柔妩媚,却是别样的倜傥风流,素衣锦带,干净如皑皑白雪,唇角含笑,温煦如徐徐春风。看着他一步一步越走越近,那一刻,挣扎了许久的心突然尘埃落定。他瞬间明白,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青萍步入修心殿,行过礼,抬头看了一眼众口相传的皇帝,当世至高无上的一国之君,杨显。发现他并不是想象中的严肃可怕,眉宇间固有高贵之相,坐着也不掩其英气端庄,只是眼角似有一抹孤独,欲隐还现。眼光交遇之时,竟然觉得眼前之人很熟悉,而那人凤眼微眺,似有笑意,隐含威严,目光灼灼,明亮耀眼。他紧忙低头,心突突的跳了几下,明明是第一次面圣,竟觉得熟悉。他不知道,在他低下头的瞬间,那人的目光也随之黯然。 “你有兄妹吗?”杨显问。 “草民是孤儿,自小随师父四处游荡,没有家,也没有兄妹。” “朕有两个兄弟,都逝了。朕还有一个妹妹,远嫁在南安国。在这个皇宫里,朕只有自己。” “过来,坐朕身边。” 这么近距离的看着青萍,但见他眉如墨画,目若漆点,皓齿皎皎,神情朗朗,唯双唇略觉单薄,唇际曲线却是花瓣般的柔和,反衬得一双眼睛圆润玲珑,仿若三月桃花。这时杨显发现他也在观察自己,眼中并无丝毫惧色,还从来没有人以这样平视的眼光和自己相对,这引起了他的兴趣,心中冒出了试探他一下的想法。“青萍公子,不知本名是何?” “秦逸。” “逸儿,你来替朕看看,朕脖子这里痒。”杨显说完,果见青萍探出身前来查看,这青萍本坐在他左边,他是指着右边说痒,此时青萍探过身与他离得那么近,外人看来却是拥抱的姿势,十分暧昧,青萍独不觉,他甚至没注意杨显嘴角那一抹得意的笑。当他察觉到异常时,皇上的右手正揽着他的肩,在他耳边轻轻的说“逸儿,从今天起,你就是朕的人了!”青萍这一惊非同小可,可是人在杨显臂弯里又无法挣脱,顿时满面羞红。杨显看到他绯红的脸颊更显得皮肤细腻艳若晚霞,让人心旷神怡。又见他窘迫仅片刻,仍抬起头不卑不亢地说:“草民只唱戏,不会其他!”杨显朗声大笑,放开了他。 这青萍随师父季颜四处流荡行至京城便安定下来,季言不仅在戏曲方面造诣很深,也颇有几分商业头脑,所以领着檀香戏班开办檀倾园,不几年青萍声名鹊起,连带整个戏班也广为流传,檀倾园生意自是一日胜过一日。这几年青萍也接触过不少达官权贵,大都是些看上去衣冠楚楚、出口亦是仁义道德、行动起来却贪财好色之人。每每这时他总是不卑不亢的拒绝,被拒者日日所听尽是阿谀奉承之辞,被他拒绝后大多震怒异常,其实多亏得师父各方周璇,他总算没遇到什么大麻烦。说也奇怪,他越是如此,往来请见的权贵之人越多,他一视同仁的态度倒博得一种平衡。只是,皇上不愧是当今圣上,行动做派也无人能及。可以主掌他的命运,却未曾对他轻薄。 时隔一天,再早朝时已经与上次完全不同。慕容苏一言,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令整个朝堂顿时人声鼎沸。其实慕容苏只是个引子,而群臣却早有预谋。 就在前一天晚上,也就是皇上单独召见青萍这天,他们中的部分人已经进行了秘密聚会。地点是城南东王府,以兵部侍郎斐摇为首,吏部尚书顾应随、户部理事聂选已及御史等数人随之。这些官员们先前以为皇上把戏子接进宫只是处理辅相与国舅争执事件的一步棋,现在终于回过神来,正在为自己未能揣测出圣意而担忧,为近君加封之路遥遥而黯然。东王并没有这些忧虑。他在首座上安闲的看着氤氲的茶气,嘴角含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给人一种远离是非清闲自在的感觉,眉眼亦是相当的温文尔雅。还是斐摇抛砖引玉道:“就在今晨皇上召见了青萍,且两人举止暧昧。”一语道破当前处境。这其他大臣本正黯然,几经思索,发现到底并非自己的推断不够精密,实乃当今帝王之行事风格太过怪诞出人意料,转念就又原谅了自己。斐摇言罢,众人当即议论纷纷。 “皇上后宫嫔妃个个容貌出众,不说皇后母仪天下、高贵优雅、性情温柔宁静深得人心;就是玫霞苑那位媚妃,据说也是曼妙多姿,笑起来有种令人摄魂酥骨的媚态,如此美貌但凡男子谁人可挡?却并不受宠。”说话的是户部理事。 “蓝妃因容颜尚小未得圣眷还算正常,”吏部尚书顾应随接到,“只是按说梅雪宫那位皇贵妃应当恩宠加身的,她本就是皇上的表妹,当今仁和太后的侄女,蓝眸深邃,似有波光流动,红唇微启,艳若三春桃李,其才华之馥郁容貌之美艳都堪称后宫之首,然而名义上其待遇已在其他嫔妃之上,观皇上对其态度亦是不愠不火。” “虞妃虞美人倒是曾受宠一时,不过听说后来出了那件事,皇上便再没踏入过月樱苑,如此前程尽毁,着实可惜!” “那件事后距今也已一年有余,皇上却没再临幸过任何一个嫔妃,以致后宫平静异常,众位佳丽俱一无所出。如今还发生这样的事!” “就是,我们数次提议选美都被他一再推脱,街头巷尾甚至偷偷流传着当今圣上注定无后的谣言。美女如云的后宫都不能牵住皇帝的心,谁想到他会对一个男人动情呢一个帝王如此行为,恐社稷之灾啊!”斐摇再开口时,语气中已无法掩饰其忧国忧民之心。 此时东王终于结束了他沉默的微笑,“此事太过荒唐。我中平天子岂能无后!我杨家天下岂能无继!戏子受宠,实于江山社稷遗祸无穷,不能姑息。吾等忠臣良将此时当担国运之责、承万民之愿,力阻此等有损国体之事!”东王激昂陈词,谈吐间一扫富贵闲逸,却自有一种运筹帷幄、指挥千军的自信,让人不得不信服,不由不追随。一时众臣颇受鼓舞,信念十足。 于是有了这一□□堂之上的骚动。“陛下尚且无后,何以私养男宠?”面容冷峻的慕容苏直言诘问,朗朗清音在整个正身殿回荡。其实他倒不在昨晚议事之列,只是他觉得帝王行事之任性乖僻尤胜于前,实在让人越来越难以忍受。 “陛下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对后宫雨露均施,以期早生龙子!” “陛下当正心与朝政,送出戏子,此乃万民之愿!” “臣谏请陛下以大局为重,送戏子出宫!” 开始时还是你一言我一语争相劝谏,谏者越来越觉得自己光明正大刚正不阿,因此也越来越大胆,言辞越来越激烈,至后来各种力量趋于融汇合成一种震慑人心的气势: 请陛下以国家万民为重! 请陛下以国家万民为重! 请陛下以国家万民为重!—国家万民为重!—万民为重!—重! 皇坐之上,杨显开始时确有几分慌乱。不久复又安定下来。群臣集体发难,这已不是第一次,他已想出处理类似情况的方法:此时据理力争莫若以鹅卵之力击石,百口莫辩;以帝王之位压制亦不可得,徒劳无用;一走了之虽可然实在有损帝王的圣威尊严;唯一无奈之中尚且可行的办法就是冷处理。这其实极大的锻炼了杨显的耐心,比如此时,下面群臣情绪激昂,他却很冷静,甚至能在众口悠悠之声、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把玩手中的玉扇。群臣感到他们的满腔热血被冷落、一颗忠心被□□,这让他们很受伤,这也激发了他们舍身取义、青史留名的悲壮之情,于是更加激动更加卖力。结果是再强壮的人也有疲惫之时,何况他们已经不事生产久矣,并没有那么强壮。终是精力已衰声势渐微。在他们心疲力竭几近失望之时,他们那一直养精蓄锐的君王不失时机地开口了:“辅相和国舅纵奴闹事,本来按我朝律典有功之臣本可从轻发落,但事情影响恶劣,此例不可开。罚你们二人半年俸禄,另所有参与斗殴的一众家臣每人三十大板,以儆效尤。退朝!”言毕即拂袖而去,徒留那些大臣在宽阔的殿堂里凌乱。 当然,杨显虽去,早朝虽退,此事却远远没有终结。接下来的几天,他都称病不出,可纷至沓来的奏折如钱塘涌潮漫天飞雪,还是不断地叩击他的心,其实他还很年轻。他一直呆在御书房,唯一的外出便是找青萍,并且无一例外地义愤填膺。他们都在逼朕,朕哪里还有一点皇帝的尊严。他们根本不把朕放在眼里,什么侍郎、尚书,全是一丘之貉!还有那个慕容苏真是讨厌,你说他作为一个武将不好好研究《孙子兵法》,也学那些言官天天上什么奏折! 对于君王的种种表现,青萍开始觉得有点好笑,他何不直接把自己送出宫,如此干净省事。他却固执地坚持。几天下来,青萍终于想通,自己从来不可能如此重要,那这一定是众臣的一个阴谋,背后一定藏着更大的事情。如此青萍对杨显又多了几许同情,因为明白皇帝并不是那么好当的,也因为看到他不甘的无奈和因不甘而对这无奈的抗争。这就是命。他觉得。就像他自小四处流浪戏艺为生,被人看轻,都是命。这一天再面对那张英俊却写满愤怒和悲伤的脸,他终于不忍。难道所有人都如此针对皇上,就没有一句宽容之词吗?他问。朕知道他们都在写些什么,朕不在乎,也不看。那个人如此说,英伟的身影如此高傲,又如此孤单。 第2章 夜会慕容苏 谁都没有想到两个官员的私争会引发一场牵连甚众的朝堂风波。而这件事也成为杨显统治时期羲和年间的历史转折点。史学家称其为“拂袖而断”,羲和时期史学家的幽默感由此可见一斑。 就在皇上称病避不上朝的第七天,终于有一人出面,企图打破这种僵局。东王。东王杨宏求见,这次皇上允了,并同他商谈许久,出来时双眉舒展,已换新颜。他身后的东王一身月色衣袍,唇角含笑。青萍觉得他面部轮廓较皇上有几分相像,一样英俊明朗,只是他眉色稍淡,双眼微圆,比皇上少了一点威严,多出几许温和,显得风轻云淡,温文尔雅。让人看了忍不住想去亲近。 这里东王随皇上出来,正好也看到候在廊下的青萍。但见其眉清目秀妩媚风流,而冠额巍巍风神俊逸 ,心中不由叹道“难怪皇上为他神魂颠倒,只不知是福否!” 此次风波的平息,显示出东王在朝堂实有几分影响力,即使他一向展现出的是无心参政的姿态。当然,这一点极其隐蔽以至于连皇上也未曾发现。系是此事东王处理的太过漂亮,他向皇上提议针对团结的大臣当逐个攻破,于是皇上把众臣一一召见详谈,又一批加封赏赐,恩宠无加。以至于整个事件已平息而东王看似完全置身事外。 皇宫七月的夜已开始清凉。近一段时间杨显因着众臣的事焦虑不堪,并未对青萍多做安排,青萍一如初来,夜宿御书房旁边的偏殿。这一晚不知缘何,青萍并无睡意,他走入庭院,但见夜空清阔,弦月高挂,周边几点明星依依相随。一路草色微露、花影浓疏,不觉行至正殿,厅内并无烛火,一派安静,想来君王已经歇息。只有殿门口两个衣着轻纱的侍女在站着打瞌睡。仔细看去两人皆容颜清丽,却不正是皇上的近身侍女春闱和秋屏。青萍轻步走过去问道:“皇上已经睡下了吗?” 闻声两人都赶紧正身提神,待看到是他,却并不在意,只这秋屏本就生得伶俐聪慧,此时悄声笑回“我当是谁,原来是青萍公子。皇上才睡下,折腾了这么些天,终于能安稳地睡一次。” 青萍见秋屏乐于攀谈,正合心意,便唤来两人同坐在殿前台阶上聊天。“我入宫才不过几天,对皇宫很陌生,两位姐姐可否指点一二?” 这青萍相貌本就十分好看,粉雕玉琢般的年轻公子,此时轻声柔气的,也着实招人喜欢。春闱本细心谨慎温和持重的人此时也不由得放下戒备之心接过话来“姐姐不敢当,不过我们入宫已有五年,对宫里的地形规矩确实相当熟悉。” 听闻如此,下午见到的东王的影子在青萍心中一闪而过“敢问姐姐这东王是何许人也?” “此事说来话长,现在的东王是沿袭了他父亲的称号”这一次说话的是口齿伶俐的秋屏,“算起来我们的圣上还要尊称他一声‘皇兄’。东王的父亲,也就是先前的东王本是先王的长兄,两人自小关系在众兄妹中最是要好。他本来是最有希望继承王位的,不料在那次对南安国的战争中,为保护先王而身中一箭,致使左腿不全,而丧失了继承皇位的资格。后来先王执政,一直对他十分恩敬,加封东王,并特许世代沿袭。要知道,东王是皇室子弟中唯一被加封为王的,地位仅次于皇帝,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秋屏说着,手中却无意地惗了一枝花在眼前晃来晃去,而她双耳的吊坠也在颈项边荡来荡去,使她显得玲珑可爱。“原来的东王我们也没见过,不过据说东王倒是很像他父亲,一样宅心仁厚、谦和温雅。很多大臣都乐于和他结交,看得出便连圣上对他也十分赏识。” “此次倒多亏他,皇上才顺利平息了这场风波。”青萍沉默片刻,若有所思。他想到那个声音最清亮的慕容苏,不无疑惑。“在那些大臣中似乎慕容将军最为激愤,不知为何?” 秋屏听此一问,更来了精神,眼睛明亮的闪烁,“这是宫廷秘事,在别人面前不可随便问也不可乱说的,”说至此故意在红嫩的双唇上竖起食指,一副很神秘的样子,声音又压低了一重“因为虞妃。”见青萍不出她所料吃惊得睁大小鹿般的眼睛,更得意地笑道“他们父母是世交,两人早在虞妃进宫之前就认识了。” “这事皇上知道吗?” “先前应该不知,后来出了那件事,自然全都知道了。” 青萍还想问那件事是什么,却见春闱拍了一下秋屏“你说的太多了,这些话岂是我们该议论的!”秋屏此时拉着春闱的胳膊半是央求半是撒娇道“好妹妹,我不说就是了!”便不再言。 青萍见此,不好再问,便同两人道别。回去躺下,却并未睡着。慕容苏这个名字着实熟悉的很,只不记得曾见过,倒是经常听师弟提起。青萍的师弟季宽本是他师傅唯一的儿子,只比青萍小一岁。小时候青萍也是淘气的主,两人在学戏之余一起玩筛子斗蛐蛐,也是从小玩到大的,且在戏中青萍小旦,季宽是小生,关系自与别个不同。后来年纪渐长,青萍倒是安分了些,季宽还是那豪爽不拘的性格,且言谈风趣,又因着檀倾园名声在外,而父亲生意好这几年手头也宽裕些,便结交了不少世家子弟。慕容苏也在此列。倒要去会会他。一个想法在青萍心中盘算着。 第二天,青萍向杨显告假,理由是从未曾离开过师父如此长时间,怕他担心,师父把自己养大并传授曲艺,于情于理都该回去看望一次。杨显应允,特派巡安使屈广陪同,午后出宫。青萍回到檀倾园,拜见过师父,便一心寻师弟去了,留季颜招待屈广不提。季宽本正练一出新戏,见青萍回来,如何不开心,丢下戏本随他去了,一时问东问西,显见的对青萍很是关心,当然,更多的是对皇宫分外好奇。青萍略向他讲了几天的见闻,便问“师弟,你跟慕容苏颇熟,对他了解多少?” 季宽见他问的奇怪,并不回答,反而打趣道“师兄认识皇帝一人就够了,飞黄腾达前途无量,其他人何足挂齿!” 青萍也不在意,“跟你说正经的,想见见这个人。” “这还不容易,我今晚帮你约他出来就是了!” 青萍停顿半刻,小声说“他和虞婉樱的事,你可知道?”言毕并不见回答,但见季宽满含深意的笑。青萍素知师弟性情,定是误会自己了“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好奇。” 季宽止住笑“这你可问对人了,我还真知道。慕容兄经常邀我陪他饮酒,醉后每每感叹‘红粉满城郭,佳人再难得!’若问佳人是谁,却又不说了。”说至此故意盯着青萍看,青萍有一刹的莫名其妙,马上反应过来“师弟一定口渴了,我去倒茶!”季宽又慢慢地吃了一口茶,方缓缓开口“有一次他醉得很了,我送他回府,把他放到床上,看丫鬟们一通忙乱,我想也没我什么事了,正要离开,突然他抓住了我的手,我的小心脏啊,当时都漏跳了半拍,我心里琢磨着,感情他是个断袖!”季宽边说边演,表情语调无不生动形象,尤其说到慕容苏突然抓住他的手的时候,也顺势抓住了青萍的手。这下青萍笑着打掉他的手,转过身斜睨着他笑“看你挺激动的,感情你也是个断袖!” 季宽一口茶几乎没喷出来。忙正色道“错了错了。当时那一刻我可真是这么想的,但下一刻就打消了这想法。那慕容苏拉着我的手,口中却不停地喊着:“小婉,小婉”,“别走,小婉”……我被他紧拉着挣不开,只得暂时留下,谁知一留就留到第二天早上。”说到这里见青萍欲言,更不等他开口,抢先辩解“我原打算过一会就回来的,只是太累后来不知何时竟睡着了。” 青萍笑个不住,“看你怎么收场!” 季宽也笑。“第二天早上我就问他小婉是谁,他听了脸色瞬间变白。我就纳闷,那人是来杀他的刺客不成,把他吓成那样。后来他才告诉我的。算是青梅竹马,可惜了。难怪终日郁郁寡欢,原是那么风流潇洒的一个人,也变得固执冷峻。” 青萍听完,点头不语。半晌方附到季宽耳边密语。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只见季宽听后晒然而笑“如此我倒迫不及待了!” 观香楼后院里,一扇屏风隔开了里面的酒亭,该亭子依山而建,两侧有翠竹掩映,实在是私密又雅致的好地方。红灯笼悬挂亭檐,诗意朦胧,偶有清风吹过,翠竹悉索,枝叶婆娑。于烟花之地享一席幽静,置繁华景中得一份清宁。亭子里坐的是季宽,还有慕容苏。两人边饮边聊。“慕容兄,有人对你仰慕已久,一定要我约你出来,此处的宴席可是他请的!” 慕容苏饮了一口酒,放下酒杯,依旧面无表情,开口语气也是淡淡的“不知是何人?”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季宽笑笑地看着慕容苏,终是忍不住透露出来“可是佳人有约!慕容兄好福分,让我好生羡慕啊。”语气酸酸的,表情却很愉悦。说完还夹了一口菜,一份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前面观香楼内时有言语声丝竹声欢笑声传来,一片旖旎光景。慕容苏本性乃风流之人,也是烟花酒楼常客,但他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就是每饮必醉,每醉必归,不管风雨路阻、美人挽留。慕容苏由季宽陪着饮酒谈笑,辗转已有几分醉意,一阵风吹过,酒意上涌,醉眼迷离,看风过青竹,摇曳生姿,心里惆怅难遣更胜从前。 是时候了,季宽心里暗想,便吩咐丫鬟几句,这丫鬟就自去了。不一时便听得竹丛外有脚步声传来,慕容苏并未留意,正自顾感慨,一抬头却见从竹丛后移进来一个人,生得玲珑水嫩,粉面朱唇。身子亭亭玉立,白色衣裙外轻披一层水绿色烟笼轻纱,衬得容颜如初春嫩柳雨后新芽般清丽脱俗。慕容苏不觉愣了半刻,仿若回到十三岁那年的那一天,那人也是一袭水绿色轻衫,让人眼前一亮,如风过山顶月照清溪,顿觉心内说不出的清凉欢喜。恍惚间见对方盈盈倩笑屈身行礼。旁边坐着的季宽见此情形,便知一切果如青萍所料,也为自己此次的成功安排而得意。“慕容兄是否该敬今日的东道主一杯呢!”季宽不失时机的提醒尚在恍惚中的慕容苏。这一声让他回过神来,忙向那女子让座,并亲自为她斟酒。“小生不知何德何能,竟劳姑娘宴请?”语气中听得出有几分虔敬。却见那女子浅浅一笑,清新中自生出一种娇美之态。然而并未开言,只纤手轻持酒杯,慕容苏会意,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那女子也掩袖轻抿了一口,放下酒杯时,丹唇莹润,愈觉可观。 季宽借口他事颇有风度的辞席而去。那女子便为慕容苏斟酒,慕容苏也不怠慢。又几杯酒过喉,手持筷子夹菜便有些不住。往事却一幕幕涌上心头。“再过一月梨花便开了,公子可去赏花?”只听那熟悉的声音,便让人心如潮水翻涌不平,不看也知说话人那娇俏又含羞的模样。“公子,这只小猫好可爱呀!”他顺着她的眼睛看到一只雪白的小奶猫,圆溜溜水灵灵的大眼睛显得无辜又机灵,浑身毛绒绒的像雪球一样,很招人喜爱,殊不知她惊喜的神情映在那线条柔美的脸上,更是可爱。他买下那只猫,拿起放在她手心里,看她嫣然一笑,笑得那么美啊,让人心动,又让人怜惜,让人忘了呼吸忘了自己,不知今夕何夕。转瞬她要离开自己,去一个他无法触及的地方,能看出她眼中的不舍和悲伤,“公子珍重!”她说,一句未成,泣不成声,他抬起手温柔得抚触她的脸庞,抹去一颗颗滑下的眼泪。心如刀割。痛不欲生。他不觉皱起眉头放下酒杯。“公子!”眼前的女子粉面含笑,若桃花吻上脸颊。他一时分不清是梦是醒,只觉一切如梦似幻般的美好,心中又惊又喜,欢欣异常“小婉,你来了!”他握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一直在这里,我怎么都忘不了。我就知道你会来,你心里也放不下我,是么,小婉!” 青萍看着眼前的男子,剑眉星目,鼻梁笔挺,双唇线条刚毅,蓝色衣襟趁地他容貌像高山的冰雪般洁白冷净。在这样冷傲的面容下原来却藏着水一样的柔情。听季宽说慕容苏在京城无数纨绔子弟中却是与众不同,他是颇有些真才实学的,并不只会纸上谈兵,十三岁就曾随他父亲领兵作战,智勇双全,颇有将军之干。而其相貌也是个中翘楚。现看他身量不高,然面容姣好,若皎皎春月皑皑白雪,虽面无表情亦难掩其风姿,何况眼前的他卸下冷漠满目真诚,那雪一样的容颜便漾着春水般,让人不忍。青萍原计划捉弄他一番的,此时却改变了主意,心中暗想:“如此人物,却不可唐突了他。”待他睡下后,取笔为他画了一幅像,只身离去。 慕容苏破天荒地在观香楼留宿了一夜。第一次。醒后觉得昨晚的一切恍如一场谢桥美梦,却是风过无声水过无痕,佳人身影杳然无迹,再难寻觅。起身揉揉惺忪的睡眼,无意中看到桌上的画,画中人正是他,神采熠熠的样子,却比镜子里的自己还好看,那该是曾经年少的自己,骏马轻裘,春风得意。哪里是镜子里容颜消瘦郁郁寡欢的人呢?他心中突然生出些许感动。画中人是自己,只不知画得出如许自己的人又是谁?画中即没有题字,也未曾落款留名。记忆中也已分辨不清那人模样。却还记得那种感觉,冰封的心许久未有的温暖。 慕容苏心里惦记着昨晚那女子,又想只要找到季宽,自会有再见之日,并不急于一时。遂整顿衣装悠然回府。 第3章 惊鸿初现 却说那夜青萍独自离开观香楼,回到檀倾园别院,只见一切异常的安静。与前楼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便是比往常也大为不同。太静了,不该啊。青萍心里琢磨着,正要回卧室,转念想到尚在接待屈广的师父,心就突突跳了几下,似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忙转路去客厅,一进门便呆了。但见师父师弟屈广若干人皆分立两旁,而坐于正中央的不是皇上却是谁!此时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的看着自己,无不流露出惊奇的表情,转瞬却更丰富,担心的有,同情的有,静观好戏的也有。青萍如何见过这仗势,第一反应转身欲走,只是双腿怎么也挪不动,又看皇上,却奇怪独独他面色平常看不出什么表情。见皇上也紧盯着自己,青萍有些手足无措的低下了头,硬是站着愣了半晌不见有何动静。害得众人的神经也跟着他紧绷了半晌。还是皇上首先开口打破了紧张的气氛“如此装扮,从何处回?” 听到皇上说话,青萍悬着的心瞬间安稳下来,转念一想自己直接从观香楼回来尚未卸妆,立刻窘迫的更不知如何自持,慢吞吞地前去行礼,说话声音低弱地近不可闻“此事请陛下容民过后细细禀报。不知陛下驾到,有失礼之处还望陛下见谅!”“起来跟朕回宫!”青萍原还想与师弟熄灯夜话,第二天回宫的,见皇上如此说,只得匆匆别了师父众人,随杨显离开。 青萍很诧异何以皇上一路无话,而进宫后更把自己放在了一边便不再看一眼,也不再搭理。青萍站在旁边看杨显翻阅了半天奏章,看他疲倦地打了一个哈欠,又看他细细品了两盏茶。夜已过三更。青萍终于忍不住了“陛下!”那人也终于抬起头看着自己,眼睛不眨地站起身来逼近到眼前“从今以后不许再喊我陛下!” “陛下,草民有何事做的不对但请陛下明示!” “我说了不许再喊我陛下!” 这下青萍真的不知该如何开口了,无端的不让喊他陛下,还能喊什么。青萍心里念叨着,脑海中却灵光乍现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称呼,入戏般的唱了下去“大王,容臣妾敬您一杯!”声音婉转流畅,曲调抑扬顿挫,这次却是皇上愣了一下,冰封了一般面无表情的脸不觉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青萍见皇上笑了,便接着说道“大王,我做错了什么事?”声音语气已恢复常态。 “你且说,你装扮成这样,去哪里了?去见谁?” 青萍心里寻思,尚不知皇上他什么脾气,若实言相告,万一他不开心自己就麻烦了,不如说点其他的吧。方要开言,却听杨显准时地提醒道“你也不用隐瞒,季宽可是都告诉我了。”青萍心里暗暗对师弟奚落一番,只得坦言“好吧,大王,我去了观香楼!” “你现在什么身份,那种地方是你该去的吗!”杨显说着,语气中明显有几分不满。 “大王,我现在是什么身份?”青萍立刻转移话题,睁着一双澄澈无辜的眼睛问。 杨显气愤无语。“观香楼的佳人果然国色天香观之难忘吗?” 青萍如何不知这是个陷阱,却想不如把这场戏唱下去,遂言“大王且坐!”待杨显坐下,他也在对面入座,双手为其斟了一杯茶,再抬头时,已是眸光点点娇笑倩倩“大王以为臣妾如何?” 杨显初时尚未反应过来,此时如何还不明白,见青萍仿佛换了一个人,俨然已是戏中人的样子,深觉有趣,也演戏般顺势温柔地拉起他的手放在左手心,又伸出右手在青萍脸庞处轻轻摩挲,缓缓滑至下巴,面上露出赞叹的神情“爱妃冰肌玉肤,花容月貌,诚不输国色!” 青萍顺其自然地抽出手掩袖轻笑“多谢大王谬赞,那观香楼里的粉黛比臣妾尚且不如,臣妾又岂会对她们有心?”杨显听后面露喜色,大笑不语。青萍已收去戏中神态,正色说道:“大王有所不知,戏子虽为人所看轻,却自有其乐趣。每唱一出戏,你就像换一个人,那是一段你从未有过的全新的经历,那里是别样的人生,是不同的风景。个中意趣,岂是别人可知!大王见我喜欢妆成女人模样,其实道理是一样的,哪天也该让大王亲身体验一下,到时便知。” 杨显被他言语所吸引,这样的话他闻所未闻。自从坐在那个位子上,他就一直是皇上,早朝时是,用膳时也是,在大臣面前是,在宫女太监面前是,甚至在床上自己的女人面前依旧是。他只是帝王,是国家需要的一个象征一个皮囊,他从来不是他自己。杨显自顾沉思,青萍忽见天色朦胧欲亮,也吃了一惊。便好意戏唱了一句提醒道“大王累了,且安寝吧!”这一夜,青萍未回内阁。第一次躺在皇上的白玉床上,这白玉床据说夏季清凉细腻,冬日温暖润泽,可惜竟未来得及感受一下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皇上已去早朝。 这件对青萍而言及其寻常的事,却被众多宫女分头传入各宫苑女主的耳朵里,皇上与青萍同床共枕、形影不离。那些嫔妃听后反应不一,作为后宫之主的陈皇后当时正在写一贴书法,细看是颜氏楷体,洁白的绢纸上字字端庄娟秀,优美典雅,一如其人。陈蕙兰见近身宫女墨荷、素菊两人匆匆走来,站在旁边良久,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何事?”那两个宫女对视一下,终是墨荷开口言道“昨夜圣上让青萍留宿在了寝宫。”一语未了,陈蕙兰但觉右手一颤,好好的一个“行”字,硬是把最后一竖滑到了字外,“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纸上诗词止于此,无以为继。其实,未完的那两句才是她最喜欢的。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可惜。“知道了”她口中淡淡一应,折起绢纸随手潇洒地扔入纸篓。 月樱苑的虞妃听其宫女迎秀、送锦说起此事时正抱着她的猫慵懒地陷在紫檀木椅里,她听后“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连头都没抬一下,接着继续跟她的猫说话:“小绣球,你近来可是越发懒了,吃胖了那么多,要再重点我都要抱不动你了!”语气像待婴儿一样轻柔。 媚妃的反应却远没前两位那么淡定,她当时正在试一套新做的衣服,绢纱质金丝线绣的菊花让她十分满意,穿起来也觉得灿灿夺目,心情欢好。待听得红殷、绿萦说过此事,立刻柳眉倒竖,狐狸眼斜斜地钓向眉梢“不过是个戏子,我看他也没什么过人之处,不过生的白净些,竟有些能耐!”言毕由二人把衣服退掉,“扔了吧,如此低贱的衣服,我怎么会看得上!” 到底是她沉不住气,去了兰香宫。皇后见她前来,知道是为青萍之事。请她坐了,还很热情地命素菊去斟茶。“这西湖龙井是今年的新茶,妹妹尝尝!”媚妃倒也不着急。细细地品了两口,放下手中的金釉琉璃盏,方言“那个戏子的事,皇后也知晓了吧?” 皇后看着茶杯升起的袅袅烟气,缓缓说到:“皇上行事历来如此,也不足为奇。” “我最看不惯他那样,比女人还作的妩媚,整日迷惑皇上!” 陈皇后听后轻轻笑了笑,盏中浮于水面未泡开的一片茶叶也随茶水微微漾了漾。墨荷接过杯盏。“他是生的柔媚了些,比妹妹仍是不如。不过有副好嗓子,戏唱的美。” 林媚听皇后言语并无异样,看不出她对青萍持何态度。“难道皇后就任他这样下去,不准备管管吗?”说过见皇后只淡淡回道“群臣齐心尚且办不到的事,本宫亦自知左右不了。”她向来觉得皇后对皇上太过于顺从而几近谄媚,心里便有些轻视,嘴上只管妖娆一笑“我倒忘了,戏子在不在皇宫对姐姐也没什么影响吧,皇上是一年到头难得来两次兰香宫的。” 皇后听得如此嘲讽之言也没见神情有何变化,语气也仍旧淡淡的“是了,想必皇上时常去玫霞苑,妹妹既有机会得见皇上,倒要劝着些!”一语未了,媚妃面上便有些泛红。谁人不知皇上已经一年多没有在后宫留宿了。虽是如此,林媚却也不计较,这一年似乎后宫诸位关系倒是缓和了不少,尤其当下来了个青萍,大有同仇敌忾的味道。“姐姐到底掌管后宫之事,深得皇上信任,也就姐姐之言或许皇上还听得进去。” 陈蕙兰听了,默然片刻。算起来青萍还是由他弟弟陈文胜与国舅争执之事引出,她当初就不好开口,如今更难,只好回复媚妃道:“其实我的心情和妹妹是一样的,只是皇上行事也非你我可以干涉,妹妹还是请回吧!”林媚见皇后态度已决,也便告退。出了兰香宫又吩咐身后的红殷“你去探探梅雪宫那位是什么反应。” 梅雪宫的杜贵妃,因上次御花园听戏她缺席未至,还从未见过青萍,关于他的消息却一点点传入,待听至此,不由得一声叹息。她七岁凭一篇《凤凰赋》赢得才女之名,十岁进宫伴读,算是和杨显一起长大的,对他性情知之甚深,只是近来他的行事她有些看不透,心内暗暗忧虑“表哥如此,只恐非福!”她身边的宫女冷香、暖玉还欲再言,终是没有。 青萍自会过慕容苏,知道了他和虞妃的那段往事,反倒对两人多了几分同情,也欲一见虞婉樱,却又唐突不得,少不得先托秋屏前去打探一番。这一天闲来无事,想想进宫不觉一月有余,来来往往不过修心殿,宫中其他地方还从来没有逛过,尤其是后花园,汇聚了天下之风水皇宫之灵气,据说当初皇宫修建之前,先朝皇帝特命星相学家遍踏中平国境内,才寻访到雾岫山这片灵山福地,建宫于此。后来也就迁都到了这里,慢慢扩建成了现在的宜都。其他地方还可,这御花园青萍早就想去看看了。 并无人带引,青萍一路摸索着,竟也进入御花园之中。但见草色清翠、苍木葱茏,又有各种奇花异草,馥郁芬芳。已是初秋的天气,外边草木早有凋零之相,此处还依旧郁郁葱葱,一副生机盎然的样子,仿佛独立于外界自成一个世界。青萍心中感叹,也不辩路,就择花繁处走去。先看到一片紫薇花,分值路两边,紫色为主,间有红色白色和浅粉,各种颜色相映衬,紫色映得红色俞鲜艳,白色衬得浅粉俞粉嫩,分外好看。远远看去枝头繁花锦簇,蔚然成片,走近了还能看出一只一只的花瓣和边缘的曲线,显得柔柔嫩嫩的,入眼处美不胜收。偶有花瓣落下铺在地面,让人不忍踏足。 青萍在紫薇花道徘徊了一段,心情愈加好,便不再顾忌,继续前行。却闻到一股幽香,不是兰花的淡雅,也不是桂花的浓郁,放眼寻去,看到左边分叉的小道上有一片蓝色的花。青萍不自觉的走近,却看到花架下隐若有人的身影,一时人影隐入花后,青萍驻足了片刻,才看到那人又从蓝色花海中显现出来,但见她一身红衣,红似焚焚烈火,艳如惴惴落日。再看那人形容,却是冰肌玉肤,雪颜蓝眸,眉色深黛如一抹青山,眸光深蓝似九天瑶池,仿佛有碧蓝色的水波荡漾粼粼,明净澄澈地让人想投身其中,而双唇红润如水沁朱丹,与红色衣服相衬,入眼处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青萍只管打量着,欲前去询问花名,却见那人看了自己一眼,有那么一瞬间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然后又神情冷冷的,转身离去。身后尤跟着两个宫女。青萍还在痴痴的站着,直到那人的身影再次消失在那片蓝色的花海中。他突然觉得失落,继续游园的兴致全无。我难道就这般惹人厌烦吗?他一向名声在外颇受欢迎,便是在皇上那里也从来没有过如此冷遇。于是陷入深深的烦恼中。其实他只是没想到这后宫御花园岂是随便一个男人能来的地方?他自己擅自进入,已是失礼,而后宫嫔妃见到皇上之外的男子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岂有与之攀谈的道理! 青萍正在暗自怅惘,却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跑过来,到跟前喘得连话也说不出,满头是汗。“总算找到了,青萍公子快随我来!”说着便带青萍离开。青萍心里纳闷,正欲问时,那太监倒先说了“王总管吩咐我们所有的太监在宫内各处找您,总算被我找到了,再晚一会皇上大概要下令宫禁了!”青萍听这语气觉得事情非同寻常,便问“皇上找我有何急事?”这小太监入宫尚不久,说话也没那么多顾忌,“认真说来也没什么急事,只是找不到公子才是急事!”他擦了一下额头的汗,又继续说“听王总管说,皇上去御书房找公子,见公子不在,问殿中宫女,竟无人知道,命人找遍了整个修心殿,也不见公子,皇上便着急了,下令所有宫女太监出动一起寻找。这不才找到御花园来。奴才实在幸运,来御花园就看到了公子!”说完向青萍笑得很灿烂。青萍见这小太监说话颇有趣,就问“你叫什么名字?”小太监笑回“奴才姓龚,叫四喜。” 说话时已到修心殿正堂,杨显端坐皇位之上,脸色严肃,仔细看去尚能发现一丝愠怒。青萍却并未惊慌,他照常行礼“不知陛下找小民何事?” “你去哪里了?”杨显语气生硬。 “回陛下,小民闲来无事,只是随便走走。” 杨显本来寻不到青萍很着急也很生气,后来看他安然无恙的回来,也就放下心来,情绪已经缓和,此刻又见他语气淡淡的,似乎并不在意,不免又怒气上涌“闲逛可以,不该告诉朕一声吗!纵然朕在忙,不可以跟殿前宫女们知会一声吗!”杨显说至此,见青萍并不辩解,显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怒气愈盛,不觉断喝一声“秦逸!”随着这一声呵斥,殿内所有宫女太监都不禁颤抖了一下。 青萍游御花园被冷遇本就有些心灰意冷,所以见皇上生气也没有恐惧,却想纵被皇上处罚也不过如此吧!此时见皇上盛怒,想着那人作为皇上的嫔妃,肯定也被他冷落过吧!想至此只觉眼前的杨显脾气如此暴躁,喜怒无常,连累地宫中诸人不知道受多少罪呢。如此想着,面对皇上反而多了一分理直气壮,便也直视着他。 僵持片刻,到底是杨显察觉到今日青萍的异样,想他孤身来到宫中,自己近一段时间又忙于政事,或有想不到的地方委屈了他也不一定。片刻后怒气渐消,渐露不忍。于是屏退众人,起身走到青萍身边“逸儿,这些天是我太忙了,没有照顾到你,我早就该带你熟悉皇宫的。”语气竟说不出的柔软。青萍本以为会迎来一顿责罚,此时惊奇地抬起头,看到眼前男子温和宽容的目光,想到师父每次惩罚过自己之后也是这种神态,心不觉有所触动。却仍旧沉默。 第4章 中秋夜宴 皇上见青萍近日闷闷的,有心为他纾解,便拉起他的手带他去给太后请安。一出殿门迎接他们的是满园斜晖,和夕阳下铺满庭院的黄灿灿的菊花。青萍看到盈眼的黄色,这阳光一样灿烂明媚的颜色,带着温暖和希望的感觉。他有些明白为什么皇上独爱菊花了。杨显带着他走过宫内长长的道,移过道旁高高的墙,行至丹玉宫,便是太后的住处了。才进门便听得两声喊叫“皇上驾到!皇上驾到!”声音纯熟清脆,并不似太监的声音,青萍心里正在纳闷,却见杨显先笑了,随后指着廊下的鸟笼说与他“那是流金云锦,去年南安国使者朝贺时带来的他们国家的珍品,擅模仿不同人的声音,尤其模仿人唱歌最是惟妙惟肖!”青萍顺眼望去,看到笼子里两只金色的鸟,碗般大小,然羽翼闪耀,很是好看,唯有头是白色的,却显得整只鸟更加俏皮可爱。 “儿臣给母后请安!”说着杨显便向太后行礼,青萍随之。太后却赶紧拉起杨显来,让他在靠近自己身边的椅子坐了“显儿近来政事可还顺利?”言毕看了一眼青萍,并不见眼中有何神色,心中却暗叹,可惜了。是个男儿。 青萍见太后看向自己,便恭敬地低下了头,又见之后太后一直跟皇上言谈,不再顾及自己,才又抬起头。看那太后虽芳华不再然风韵犹存,鹅蛋脸是柔美好看的了,朝天髻高耸也是端庄高贵,更引人注目的却是那双丹凤眼,细而长,眼梢微扬,衬得整张脸精致而神采飞扬。此时方觉得皇上眼睛跟她十分相像。青萍暗想当初一定是这双眼睛吸引了先帝,也开启了她温柔隐忍又精彩传奇的一生。青萍正在遥想,太后一句话又让他羞愧难当。“显儿果然喜欢听戏,教那两只流金云锦唱也就够了。”太后对皇上说,随后吩咐身边的宫女明心“把那两只鸟还送到皇上的修心殿去吧!”言语并无指责劝谏,然隐义更让人难以忽略。 青萍正自尴尬,却见皇上开口道:“母后放心,听戏只是一种消遣,儿臣不会耽误政事。”为太后奉上一杯茶,又说“儿臣殿里菊花开得正好,回去儿臣命人送些与母后,望母后万福金安!”随后方起身告辞。 看着天色尚早,杨显想陪青萍再去御花园云茵湖边散步,刚到御花园南门口,便见媚妃带着几个宫女从西边小道迤逦而出。青萍看那为首的女子白色内衬外轻罩紫色丝罗,说不出的明艳华丽,瓜子脸下巴尖尖,一双狐狸眼灵活地长在眉下,眼波未动已有妩媚妖冶之态,而生又一副水蛇腰,一路行来嬛嬛袅袅、妖妖娆娆。这媚妃先向杨显行礼毕,粲然笑道“陛下邀请臣妾等中秋赴宴,不知臣妾是否有福再听青萍公子雅声呢”说时眼睛斜斜地眄了青萍一眼,妖媚异常。杨显这时也看向青萍,并不想勉强他。 “小民愿为效劳,只是想请师弟进宫同唱一出。未知陛下可允?”青萍说毕看着杨显。 林媚却看向两只鸟。“陛下,不如教这流金云锦,到时让它与青萍公子对唱,岂不更有趣?”双眸明亮,目光显得天真又期许,当然,天真之外未尝不藏着狡黠。 青萍心里更添郁闷,今天果然出行不利。杨显倒不恼:“爱妃说笑了,即是如此,届时便接季宽进宫吧。” 中秋节辗转即至。 皇上举办家宴,邀太后及后宫诸嫔妃同至御花园饮酒赏月,此外还请了关系甚近的东王杨宏作陪。却不见青萍在。宴会设在了云茵湖上凌烟亭里,如寻常家宴一般,并未作过多装饰,唯有几案十分讲究,是使用的一套流波水晶。这套几案便是皇上平时也很少用,算得上皇宫内典藏的上等珍品,据说是古代一个著名的器师因感于高山流水之音而制,通体是一个整块的水晶,如此巨大的水晶已是罕见,更为罕见的是这水晶桌面下尤驻了一泉活水,乐声起时驻水亦随之流动,波光粼粼一如湖面,映得整个几案玲珑剔透、崇光泛泛,实在妙不可言。而几案中波光粼粼的水光融入烟波浩渺的湖面,更是让人如入仙境。在坐的各位佳人盈盈握着手中一样精致玲珑的水晶杯,举杯同祝太后福泽千年、陛下万寿无疆。 杨显看着此情此景,心底泛起柔软的涟漪,原来这孤独又压抑的皇宫也有美丽安逸的时候,他几乎就为了此时的温柔而原谅了过往的痛苦。“朕继位这五年以来,多亏了太后教导,还有后宫之中你们的支持,总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朕或有思虑不周照顾不到的地方,一时委屈了你们,愿你们体贴朕的辛苦,朕敬你们一杯!” 那些被冷落许久的嫔妃此时几杯酒喝过,心已被浸润,又望着明亮皎洁的圆月,晶莹透亮的几案,看着这纯净澄明的世界,一时余念皆抛,心也变得如这清明世界一般干净起来,不免感念起皇上昔日的体贴,亦颇为动容。这时音乐又恰到好处地响起,乐师演奏的是一曲《春江花月夜》。此情此景、此月此生,花开月明、夜宁天净,芳华正茂、流年不老,谁人不望国世长安繁华永在! 在这最美的时刻,陈蕙兰以一种寻常妻子看自家丈夫的神情关注着杨显,看他展开欢颜,她的眸光变得柔软缠绵;杜惊红携手她身边形容尚小然娇俏可爱天真纯洁的蓝铃,两人正对饮欢谈;林媚摇曳着云鬓间步摇垂下的流苏狐媚一笑敬了杨显一杯酒;而虞婉樱只是出神地望着杯中酒和酒中月,朱唇微扬难得地绽放出柔美的笑容;唯有东王恭敬地向太后敬酒,讲笑话博她开心。在这最美的时刻,杨显走神了,他想起了不在场的青萍。 一曲终,万籁俱静。良久众人又觥筹交错地谈笑一番,青萍方和季宽出。 青萍和季宽精心准备的是《霸王别姬》,季宽一身黑色蟒纹绣袍,身材伟岸、气势非凡;青萍身着红色金丝绣衣,脚穿白底锦缎绣鞋,头戴珍珠簇秀发钗,流风回雪、移步生花。其衣饰之精丽之美艳,便是在月光下,也丝毫不减其华。画屏清幽,烛影摇曳,但见虞姬唱曰“大王,容臣妾敬您一杯!”声音柔美悦耳,曲调清和轻慰。那项羽执杯一饮而尽,不待虞姬为其斟酒,自顾斟了又饮。只管闷闷饮酒,并不言语。虞姬朱唇微启、贝齿含光,眼波濛雾、眉尖颦蹙,转眼一寸忧虑却化三分温存“大王,天色已晚,且安歇吧,养精蓄锐待明日再战!”语气软糯,声音一分甜一丝暖一缕缠绵。音乐亦轻巧若风过青丝、雪落梅花。项羽执其手放于耳畔,化糖之软、柔若无骨。而伊人那双眼秋水盈盈、含情脉脉,任是无情之人也不免动心。 突然,音乐陡转,漫天落花变成飒飒秋风,说不出的悲凉萧索,远处隐隐传来楚地歌声,那歌声越来越浓密,越来越清晰。两人大惊。携手出门而望,一股寒意浸入心底。“难道汉已完全取得了楚地?何以楚人如此多!”项羽怔忡片刻,仍回账饮酒。几杯尽,项羽情不自禁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曲声悲壮而苍凉,无奈而哀伤,有千般不甘,有万分留恋,有一种最化解不开的牵念。 虞姬双眼含泪、悲不能已。乃强抑悲伤而唱:“大王累了,且坐暂歇,容臣妾为您再舞一曲!”虞姬翩然起舞时伴乐变得清泠,清脆的仿佛月光抚触水面的声音。仰头长舒广袖,天地辽阔,衣袖飞舞着冲向天空,仿佛在叩问苍天;闭眼曳带旋转,无物无我,衣袂天女散花般漫天纷扬,仿佛要冲破束缚,绝尘而去;盈盈点点,含泪而笑,双臂身前上下舞动,边舞边退,飘带如凤舞九天、龙腾深渊,迂回婉转、起伏难安,牵牵绊绊、延延绵绵。那一支舞,仿佛是用整颗心用整个人生在跳,在月光下有种牵扯人心、舞动命运的力量。 虞姬舞罢,轻轻走至项羽面前,缓缓屈身蹲下,双手柔柔地扶在他膝上,痴痴地看着他。但见她红唇微动,却是低语柔呢:“臣妾想一直陪在大王身边!”言毕把头轻放在手背,泪悄声滑落。项羽抬手温柔地为她擦去眼角的泪痕。 两人相对静默了半晌,却见虞姬起身,又深深地看了项羽一眼。那一眼,仿佛漂泊之人对故土的怀念,仿佛流离之士对襁褓的眷恋,那一眼,明明有着绝望的忧伤,却也有最柔软的温暖,那一眼是如此绝美如此凄艳,以至于杨显在以后数年的时光中无数次动怒但每想至此都会心软。 那是虞姬的最后一眼,她看着她这一生的挚爱。抬手。挥剑。 “爱妃——”一声响彻天地的呐喊。 她终于躺在了那个最温暖的怀抱里。他的怀抱,她的归宿。 同为虞姓的虞婉樱用丝罗手帕偷偷地擦掉脸庞的泪水,可悲伤却无法抹去。在同一个城市,在同一片月光下,却再也见不到他。 这一幕落在陈皇后眼中却是无限心酸,能死在爱的人怀里,何尝不是一种幸运,最遗憾,他从未看你一眼。 杜惊红微微点了点头。平素只道虞姬之死实在是别无选择,有点殉葬的味道,生而为女人对自己的命运从来都无法掌控。一直在想,也许她最后留在人世的是一个笑,是对生前种种的嘲弄,以及对终将解脱的胜利般的愉悦。现在看来也许虞姬果然是心甘情愿的,因为在爱里,没有生死,没有臣服。 蓝铃虽懵懂,也隐隐感受到了那种惊天动地的力量,仿佛有一天一旦降临也会把自己席卷而去。她紧紧地握住贵妃姐姐的手,有点难过,有点害怕,还有点紧张。 反应最平常的却是林媚。她最是受不了这般痴痴缠缠纠纠绊绊的,仿佛理不清,如此烦乱。何至于呢!作为一个女人,开心就留下来,不开心就离开,怎能把自己搞得这般悲悲戚戚的。她想。我不愿。 一时宴会既散,众人各自回宫苑不提,青萍和师弟因得皇帝赏赐御酒,正在把酒言欢,却听得皇上言:“逸儿,教朕唱戏!”他当众如此喊他,还是第一次,又有季宽在场,青萍不免尴尬,推辞道:“陛下,夜色已深,不如改天吧!”杨显此时站在案边,向他伸出了手。青萍左右为难,倒是师弟用脚在案下轻点了他一下,他方把手递于杨显。“你们领季宽回住处安歇!”杨显吩咐过周边宫女,又令众人不许跟随,只命随身太监王全一人跟前照顾,便拉着青萍离开了。 青萍只管跟着杨显走,转眼便到云茵湖边的渡台上。湖边停了一只琉璃画舫,舫上隐约烛光。此时漫迹湖上,月光为被水作床,真真别有一番意趣,青萍心里如此想着,面上也随之愉悦起来。开口便饶有兴致地唱到“有劳大王费心!”转瞬又想起上次修心殿两人的戏言,心里顿时有了主意。于是拉着杨显快步走入内室,轻言:“陛下先闭上眼睛,有惊喜!” 杨显听此言十分好奇,又看青萍眼中光芒闪烁,一副欢喜的样子,不像骗人,便依言闭上了眼睛。只感觉到青萍于周身忙忙碌碌、转来转去,又在自己脸上抹抹画画,想来定是上妆,学戏自然先入角,他也未在意。待得睁开眼时,他看到一女子秀气而高贵的面容,双眉斜飞飞入云髻,双眼吊梢梢扬鬓角,那一段妩媚精致,与青萍妆成的虞姬又不同。这时眼前多了一个容貌绝色、神采奕奕的男子,这才是青萍。但见他双手扶住了那女子的肩。原来是一面镜子。那镜子里的女子竟是自己!这一次杨显却是真的惊住了,他平生从未有过如此体验。用一个女子的身份,看这世界一眼。 杨显定定地看着青萍,却是青萍温柔一笑,拉起他的手轻声道:“爱妃,随我来!”扶起他,小心为他掀起珠帘,轻轻引他走出画舫。 杨显一时难以适应,自己不再是自己,青萍不再是青萍,水不再是清的水,山不再是青的山,世界也不再是原来的世界。那种感觉,真奇妙啊!船在湖面荡漾,摇曳着一池月光,月下的世界,被夺去了原来靓丽鲜艳的色彩,周围一切都变成了由黑白灰交织晕染的世界,在光影里或明或暗、或浓或淡,却又仿佛水墨画一般,处处生机,处处诗意,一切都那么新奇!杨显穿着戏衣拍遍栏杆,依然兴致不减。 “爱妃,你看!”青萍指着水面说与他。杨显看时,只看到湖心的月,被柔波漾地圆了还碎,碎了又圆,唯天上的月亮依然安静明亮的圆满,细细看去显得那么近,竟似伸手即可触到一般。 “爱妃,你再看!”青萍依然指着水面。这次杨显看到了,水面上的两个人影,举案齐眉,双宿双飞,不离不弃,天涯相随。那一瞬间他有种恍惚的错觉,似乎自己真的只是一个女子,一心要跟随自己心爱的男子,不管去哪里。他不觉握住了那指着水面的手,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又似一切皆不必说而他全懂。“逸儿!”他动情地喊了他一声。 这青萍原有个痴处,一入戏便很投入,全不是自己。看着眼前之人,吐气如兰,唇齿尤觉芳美,流苏摇珠,眉目分外清秀。然似有一片冰心无限深情,只不好言明,那种欲语还休之态,仿佛豆蔻少女天然的羞怯,心中一动,不觉抬手抚摸了他的眉。那人也依偎了过来。 待到双唇相触之际,两人都是一惊。青萍倚着画栏还好,杨显一惊之下险些向后翻到,千钧一发之际青萍及时伸手揽住了他的腰,灿灿地笑道:“爱妃,你想逃!” 杨显见月光下青萍面部轮廓更立体更好看了,尤其是眼睛笑得弯弯的,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如星空下的两点明星,甚美。他心中又觉得好笑,手上却不示弱,顺势一拉便连青萍也稳不住脚两人一起倒了下去,且倒下的瞬间杨显着力又一翻身,倒把青萍压在身下。 杨显起身侧躺在青萍身边,笑得花枝乱颤。青色宫毯在身下说不出的柔软。青萍也笑,正眼望着皓月,心情许久没有的轻松愉悦。平息了一会,杨显又转过身向青萍靠近了一点,撒娇似的说“大王,臣妾觉得好冷!”青萍并不上当,拿着一双手探入他的衣领之内挠他痒“爱妃觉得好些了吗?”杨显觉得这样的青萍也很可爱。却不再和他闹,一手抱住了他,温柔地在他耳边喊“逸儿!”青萍意识到这早已超出了他们自排自练的戏目范围,但他并不难堪。反而很情愿。 一直陪着的王总管王全悄悄地走近,拿着锦被轻轻为他们盖上,又转身轻轻的走开。走过十余步回头望了熟睡的两人一眼,轻轻的叹息了一声,缓缓离去。 第5章 湖畔私语 中秋那晚,王总管在船上坐着守了一夜。当第二天的黎明即将到来,初日的曙光已隐隐欲现的时候,他起身,像往常一样,为皇上更衣早朝。只是,非同寻常的是,皇上未应。 羲和五年中秋后八月十六日,羲和帝没有早朝。当日晚就下起了绵绵秋雨,雨一直下了二十一日。 得了雨的便,就连秋屏也难得的清闲了。私下里满心开怀,兴致很好。这些天她看着皇上日日与青萍公子相伴,少不得跟前伺候,反能经常见到公子,越发觉得他体贴随和、俊逸洒脱,如此受宠,竟一点脾气也没有。她看到公子教会了皇上《牡丹亭》唱词,也教会了锦翼、锦羽两只流金云锦,便连她也偷偷学了几句呢;她随着公子识辨了修心殿各色菊花,日出海天、太真含笑、凤凰振羽、绿云、涌泉、十丈垂帘、两色凤凰、踏雪寻梅,西湖柳月等名贵品种,本来名子相当考究,秋屏不感兴趣的,可看到公子那么认真,他那套蓝色绢纱锦服真的很好看,显得公子那么清丽文秀;又见公子闲来无事提笔画了几幅仕女图。公子作画时的表情那么专注,落笔前静静思索,手在绢纸上轻轻抚摸,像是对待心爱之物般的温柔,待得璨然一笑,已是胸有成竹。当时还暗暗想请公子为自己也画一幅呢。 雨还在下,天又凉了些。秋屏几乎有些期许雨不要停才好,就这样雨滴梧桐,像滴漏一样。一点。一滴。一点。一滴。到永恒。 待得有一天醒来,秋屏看到窗外十分明亮,明媚的阳光透过茜影窗纱斜斜漏下,在被褥上留了窗前梧桐树婆娑的叶影,久违的阳光让她心里温暖,温暖中又有种失落,起床梳洗时便有些慵懒,去殿前伺候时亦有些惆怅。及至见到青萍对她欢颜而笑,灿烂的笑容同明媚的阳光相互辉映,她自己却又不觉开心的笑起来,在笑眼里看到一只鸟舒展着雪白的羽翼从蔚蓝的天空下划过。今天的公子格外温柔呢。 公子陪皇上去御花园散步了,皇上会带他去雾岫山吗?应该不会,那可是皇宫禁地,只有历代皇帝才有资格进去的。雾袖山终年云雾缭绕,站在城楼上饶是那么近也看不清其面目,据说山中灵气四溢、恍若仙境。公子那般标致灵秀之人,与那地方也是配的。秋屏和春闱在殿内用拂尘打扫物件,忍不住想到。 “妹妹,前几天你说往家里寄了些东西,也有家里的消息吧?”春闱边做着手头的工作边和秋屏随便聊着。 “今年遇到干旱,家里收成不好,交过赋税已所剩无几,我不自己俭省些寄回去他们支撑不过的。” “那一年也是遇上蝗灾,地里青黄不接,父母迫于无奈才让我入宫。我不怨他们,只是这么些年竟连音信也无。”春闱难得地说起自身的事,她手中的工作并未停,“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说的人尚未怎样,听的人本想安慰她几句,抬起头正看到窗格子里漏下几缕阳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下漂泊沉浮,突然觉得她们这些人的生命就如这尘埃一样轻,浮浮沉沉,终究逃不出方寸之间,最终委落于地,彻底沉寂。这样想着,便觉得连那几缕阳光也显得单薄,完全没有温度。秋屏只管在窗前呆站了半刻,一阵风透过窗户吹了进来,她顿时觉得轻罗衫如同无物浑身凉飕飕的。最终只说“姐姐你看太阳这么好,天却凉了,可以开始准备过冬的衣服了呢。” 春闱心里也觉得凄凉,一时无话,又觉得这沉寂更让人难以忍受。想要说话打破它,又怕开口也是忧伤,所以反而故意说的很轻松的样子“昨天你有看到媚妃吗,她的花钿真漂亮!本就那么妩媚的一双眼,眼下贴了一弯月牙般的红色花钿,越显得风情万种。” “对啊,宫里就她最爱打扮,可羡慕她那副小蛮腰,走起路来摇曳生姿。若在楚宫肯定受宠。可惜我们大王竟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恩。贵妃娘娘也是,配着倾城的容貌,即使性情放纵些,人看着反觉得她卓尔不群。那么美的人,怎忍心搁置?难得她自己似乎并不在意,守着梅雪宫竟也过得肆意。” “你说起贵妃娘娘我倒想起来,前些时日青萍公子还有向我打听过她呢,”秋屏说着,不禁笑了,一扫前夕的凄清,笑容却是那么甜美“他问我那个蓝色眼眸、美丽惊人的是宫中何人。当时我就想笑。” “她那双眼,最让人过目难忘的。也怪不得青萍公子特特提起。” 两人一径说笑,转眼已是午时。皇上和公子应该在御花园内传膳了吧。秋屏一笑,仍旧去忙不提。 最让秋屏想不到的是,傍晚公子居然来寻她了。嫩黄色丝绸罩衣携着秋风而来,竟似春天一般,连衣服的颜色也不是秋叶的枯黄,而是春天嫩柳的鹅黄,看着让人喜悦。公子把带来的食盒放在几案上,轻言软语“新做的糕点,我偿着不错,给你带了些。”公子陪皇上游后山那么累,还能想到自己,秋屏便有些感动。这样的公子,让人甘愿为他做任何事。 “有劳公子了,上次你托我的事,正想告诉你呢!” “如此正好,我们去那边谈吧。”他正是为此事而来。中秋那天师弟进宫时有向他提过慕容苏的邀约,他也想去赴约的,转念一想倒是找时机先见见虞妃才好。 天已暗。却是夜色清朗,只一弯月牙挂在天边,连着繁星点点,越衬得天地辽阔、万物安然。秋屏看着静谧的夜空,便觉得一切正好,天空旷的好,夜寂静的好,公子在身边也好。她行在公子左后方,两人不觉到了云茵湖。湖面在黑夜中像是一大片铺展开的草原,让人想躺在上面。“累了吧!”青萍说着,便拿了自己的手帕垫在湖边草坪上,示意秋屏坐。 “我问过迎秀,她说虞妃早上梳妆又迟,中午还要午睡,其余时间也鲜少外出,除了去太后皇后处请安,整日只在月樱宫,想在别处遇到她也难。”迎秀是虞妃从家里带来的贴身侍女。 “果是如此,还真不知如何是好。”青萍寻思,看来还要再想别的办法。 秋屏看到他在沉思,颇有为难之状,眉头微蹙,便忍不住想去为他抚平。公子欣然而笑才好,宛若十里桃花。“公子不必为难,我们再想别的办法,若不然我也可以带着公子进去。” “不行,若有意外,你也危险。我不会连累你!”青萍此时转过头专注的看着他,眼眸深沉,眼光却又很温柔。秋屏看着那样的眼光,便觉得自己如雪花入水般被融化了,为他有何事不情愿?公子移开眼光,看着平静的湖面。“在宫里能见到你们,我觉得很开心,可是有时候我宁愿你们不在这里。” “公子何出此言?” “在宫中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离开?” “离开,又能去哪里呢?今年家乡遇到旱灾,都吃不饱的,很多孩子不得不被卖掉。我在这里,还能帮着家里些。” 青萍心中愀然。“可你们还都那么美丽那么年轻,不该在此埋没了一生。” 秋屏先时不懂,待此时悟出公子深意,反不能言。恰巧此时一阵微风吹过,便似风迷了眼,雾蒙蒙的。没留意一缕青丝何时散落,抚着脸颊也未觉得痒。迷蒙中见青萍公子伸手轻挽起那缕散发拂过她耳后。动作那么小心那么轻柔。她顿时觉得耳朵发烫,双颊绯红。羞涩的转过头去。转瞬又觉得如此似乎拂了公子好意,倒像他轻薄了她一般,遂又回过头去。见青萍仍看着自己,面带微笑,眼含温柔,神情朗朗胸怀荡荡,丝毫没有多心的迹象,相比之下便觉自己好笑,也天真的莞尔一笑,双眼弯弯,月牙一般。青萍看着就觉得有趣,有种渗透人心的甜美可爱。 “你这双眼真好看,即使不笑也总似带着几分笑意,十分可人。” “公子的眼睛更好看,像这云茵湖一样,可以微波荡漾,可以一碧万顷。” “原来秋屏不仅聪明伶俐,还这般满腹才华!”秋屏并未听清公子所言,只看见他笑容益盛,绚烂若九天烟霞,明丽如灼灼荷花。而这一切在湖边夜色里,相互映衬又相得益彰。风又吹来,有些微微的凉,让她微微的清醒。她在风中闭上了眼睛,很想把这感觉多留一刻。甜甜的双唇轻启,长长的睫毛微颤。在青萍看来,是一种无言的感动。他缓缓倾身,轻轻覆上她的唇。像是细雨亲润盛放的海棠、飘雪寻找凌寒的梅花,不需要掩盖,不需要解释。 那一夜秋屏辗转难眠。她到底只是宫中的一个宫女,在皇宫之中也只是殿前露草一样的存在,公子何至于在意她的感受,关心她的生死。公子是关心她的,她知道,也很感念。公子的出现,点燃了她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工作中终将泯灭的对生活的热情,也让她像普通女子一样感受到了那种对情感醉心的憧憬。公子给了她一个奇迹,让她作为一棵草也长出花蕾开出花来。她知道这不应该,但她也知道这是真的。 回到修心殿,青萍便有些隐隐的懊悔,认为自己太过唐突,终是不该。但那丫头如此可爱,他很想能照顾她一分,竟也不能。便觉得这修心殿有些凄凉。一时又想起虞妃之事,尤觉迷茫。这宫中有如此尤物,他尚不知珍惜,对自己也就是一时新奇吧。终有一天他青萍也会和这皇宫一样被施了符咒,像所有的宫女一样白头,像所有的秋桐一样凋落,同这宫中的一切一同老去,一起腐朽。他随手把案上的笔一丢,所有作过的画连同未用的纸一起揉作一团扔入纸篓。还要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心里不免愤愤。烛火跳跃的太过欢盛,他拿起剪刀剪掉了烛心。无心的火苗在黑暗中挣扎了几下,终于不甘的熄灭,他嗅到了一股幽怨的味道。 窗台一盆玉簪花,白色花瓣在夜色里有一点浮光。仿佛有缕缕幽香在黑暗中萦回,透过窗纱飘逸而去。即使没有了发丝的温暖,被仙子遗弃人间,仍自顾自地盛放,自顾自地清香。若注定只能留在宫中,或者这些花尚可相伴。却想起了御花园蓝色花丛中那个惊鸿一瞥的身影,那个人像那种花一样,神秘的美,未明的牵念。那是什么花呢,至今不知,便连那个人的一切,也未能多知道一点。总共也才见过两次吧,中秋那晚百忙之中匆匆望去一眼,还差点唱错了词,直到最后再也未敢分心。那人总是若在花影中,隔着一层帘笼,无法靠近。 躺在床上,青萍依旧辗转难眠。却有什么办法才能得见她们一面。欲见虞婉樱,他突然想到若借用慕容苏信物,或者能叩开那扇紧闭的门。如此想着,第二天便令四喜前去檀倾园,托季宽如此与慕容苏回话“但见公子信物,方约再会”。究竟慕容苏是否给信物与他,尚不可知。 第6章 误闯兰香宫 天气一日一日的冷了。青萍对皇宫早已褪去了初时的新鲜感,虽然白日渐短,他却觉得日渐漫长。这天青萍正陪皇上在御书房,见得殿外有一个太监匆匆行来,一时王公公近前回话“辅相求见!”杨显听后沉默片刻,其实极不情愿宣见,然说出的话依然是“宣”。青萍很知趣的就要退去,皇上却拉起他的手,在手心捏了一下,其实杨显与他未曾有过这个动作,却还是像两人之间的暗号一样,青萍却懂了。不懂尚好,既然懂了,又不免为难。按说朝政要事,他不该听的,杨显如此留他在身边,却完全是一片私心,他竟无法推却。 片刻便见得一个年过半百却精神矍铄的大臣,一身官服穿的极是端正,走起路来也是胸膛挺挺、巍峨生风,尤其那神态,恭谨中自有一股傲然之气,仿佛天地正气尽藏于胸。近前向皇上屈身行揖礼,忽见侍立一旁的青萍,身子便是一愣,起身也不是,继续行礼更难,如此姿势又太过尴尬,勉强着礼毕,心中愤然不平,面上依旧平静。见皇上正看着自己,宏声言道“陛下龙体欠安,几日不朝,臣等不胜忧心,特来探看,不知陛下可安了?” 杨显挥手“有劳爱卿挂念,赐坐!” 坐下来的陈世海心中稍平,继续发难的心思也迟缓了不少。“几日不见陛下,瀛县旱灾的事却已等不了,灾民缺少食量,四处求生沦为流民,实有损于社稷安稳。望陛下早作决断!” 青萍觉得瀛县这地名好熟,瞬间想起秋屏,却不就是她的故乡。她前几天也有提到过,没想到灾情那么严重,且看皇上怎么处置。他看着杨显,见他眉头不觉皱了起来,沉思片刻,说道:“如果熟地开放粮仓,运过去要多久?” “回陛下,熟地离瀛县路途较远,又不通水路,即使日夜兼程,也要二十天。” “依辅相看来此事该如何计较?” “熟地粮仓是远水不解近渴,而瀛县离都城较近,莫若用国库银两购置商家米粮,既能及时解救灾民于水火,也免去运粮的车途劳顿及人力耗损” “朕登基之后便减免税负,如今熟地粮食益足,而国库存银并不多,此事辅相是知道的。若调动国库银两,万一西雄国又来犯我边境,军费将从何出?” 陈世海沉默片刻,虽无反驳的道理,心中却实属不甘。“陛下所言甚是,臣等这就安排熟地开仓放粮之事。只是民不可一日无粮,臣等得,灾民等不得啊!”言辞恳切,若出肺腑。 “先从国库取出二十万粮白银,购粮施粥,以安民心。” “陛下英明!国家万民幸甚!”陈世海终于觉得舒心了,连开始很看不惯的青萍也没那么碍眼了,不过一个戏子,何必计较,他想。 皇上可没有辅相那么舒心。他无声地挥挥手,示意他退去。陈世海走了。胸膛依旧笔挺,只是步履不复泰山巍峨,而似轻舟杨帆。 “何以陛下如此忧心忡忡!”他看着杨显,颇为不解。见杨显抬头看着自己,向他招手“逸儿,过来!”声音有些疲倦,也有些温柔。他让他坐在身边,就那样看着他,眼光转深。“我不懂。”青萍说。 “不懂也好啊,懂了就更累了。你真当陈世海是勤勤勉勉为国事操劳,他不过是为了他自己。”他看着青萍依旧迷惑的眼神,又说“历来国库拨下的银两,最终用来做事的最多也就只有五成。”青萍了然。见杨显疲惫,很想为他做些什么。却什么也没做。杨显只是静坐着,他也只只是静坐相陪。便连这种静默的温柔也没持续多久。王公公进来传话,太后召见青萍。 这青萍略吃一惊,想着太后素日一心向佛,不问世事的,不知何故召见自己,着实迷惑。开口问身边的公公,只听他说“这个老奴不知,公子还是随我去吧!”青萍心知打听不出什么,不过初见时太后对自己便颇有成见,还要谨慎应付才好。进了丹玉宫,青萍对太后恭敬地行了跪拜大礼。良久,方听得一声“平身”。青萍虽得赦免,依然低头侍立,并不开言。“哀家听说皇上御体不适,近来都是你侍奉身边,他今日可好些了?”语气平和,并不见责备。但青萍知道并没有那么简单。“回太后,已经大好了。”他只沉稳作答,并不多言。 “皇上一向身子好,何以无端就病了?莫不是你半夜教皇上唱戏,更深露重的感了风寒”青萍知太后所指乃中秋之事,即刻双颊便红到耳根。赶紧跪下请罪“因草民之故让皇上惹病,草民深感愧疚,望太后责罚!” 太后见他满面羞愧,双眼泫然欲涕,不似惺惺作态。心中便略有松动。其实皇上的行止,又岂是他人能干涉的。在宫中这么多年,她依然不懂政事,却深知红颜祸水之说实属荒唐。先帝身边不是那么多宠妃来来去去,花开花落、草枯草荣,岂为一人之力所左右?近来她已经很少回忆往事了,或者是向佛的缘故,于世事越发看得开,便少了怨责与计较。“终究,这后宫也太冷清了,连个孩子都没有。”良久,她叹道。 这话青萍当然懂。本以为太后在想怎样惩罚自己,此时此刻听到如此一句话,太后明显感触多于责备,他抬头看一眼太后,那个人坐在椅子上,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看向门外,没有悲喜。他不知道她是否仍在回忆,或者想起当年自己意外生下了皇子,有没有欣喜?还是觉得沉重,甚至会很害怕吧?在宫中各种势力日日争斗不息的那段热闹非凡的时光里,她是如何把他养大的,简直是个奇迹。相比于那时,现在的后宫的确太寂静了,沉寂地不正常。他突然就觉得这宫苑里太冷了,也太空洞。仿佛偌大的房子除了几件家具,竟全部交于了尘埃来布置。原来是少了几声稚嫩的童音,少了一些稚子的身影。“草民深知,皇上子嗣繁昌不仅关乎个人命运,也是国家社稷大事,便是对于后宫嫔妃也是一个依靠,免却终日凄凄惶惶。”这一句话正触动太后心里。太后不免又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孩子倒有些见识。又见他接着说道“草民不敢耽误,时常也想劝着皇上。但日日所见皇上政事繁忙,身心俱疲,实不忍再言。” “皇上十四岁登基,国家大事全靠他一人拿主意,也难为他了。哀家以为后宫里皇后嫔妃个个样貌脾性都十分出色,略可宽慰,却见他仍是时常一人,哀家心里也不忍。” “皇上也时刻惦念着太后您呢,今日若不是宣见大臣耽误了时间,早也就过来请安了。” “皇上政事繁忙,哀家这里又没什么事,不来也可。唯独延续龙脉之事,你定要劝着些。” “太后嘱托,草民当尽心去做。以后太后有何事需要效劳尽管吩咐!草民若能为皇上略尽孝意,心中自无限欣慰,也不负太后宽厚仁慈之心!” 青萍告退。明心为太后斟了一杯茶。“太后就这样放他走了,媚妃再来可如何说于她。”太后并未接茶,抬了抬手示意放那。“无碍,就说哀家已经劝过皇上了。” 青萍一路返回,路面尽是金黄的树叶,桃心形锯齿花边的杨树叶,手掌状裂片三角形的梧桐叶,扇形的银杏叶,凌乱地萎顿于地,更有些已经干枯,踩上去悉悉索索的有种破碎的声音。太阳已经西斜,红通通的映在西天,没有了强烈的光芒,像是缝上去的红布一样。倒是圆的很。该如何说于他呢。青萍只管心事重重的走着,到了何处也没留意,一眼看见路北右手边有一扇小门,枣红色的木门虚掩着,也听不到门内有人声。他轻轻一推,门开了,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重新把门掩了。走进去见得西边几间厢房,应是宫女太监的住处。房门关着,仍是无人。青萍便觉得有些奇怪,难道是空置的宫苑吗?青萍边走边寻思,一抬头看到东边正殿前两颗花树,花色不同,一棵粉红娇艳,一棵雪白洁净,那花朵在枝头开得那么繁华,又开于万物飘零满眼萧瑟的秋季,越发美丽,给人一种深深的感动。青萍认识的,这花是木芙蓉。走近树下抬头看,枝叶舒展,花朵艳艳地开了半边天。低头时,见脚边有几朵刚落下的,还很新鲜,颜色未退水分未减,似是还带着生命,如活着一般。也只有这种花,并不似其他一样恋着枝头,以至于花朵分裂花瓣一片一片地落下,飞落之时还带着对树的呼唤,独有她竟那么决断,整朵花整朵花地坠落,也不遗憾,也不牵绊。 青萍正自感慨,忽听得清伶伶的一阵声音从殿内传来。恰巧此时又一朵芙蓉花坠落,落在了殿宇的茜纱窗下。不知是花被声音惊落,还是声音为落花送行。接下来又一连串的声音响起,清脆悦耳,叮叮铃铃很有规律,虽声不成调,却比音乐还好听。只有玉,才能有如此清音。或是有人覆一只玉碗,半碗清水,执玉筹而击?青萍如此猜测,便情不自禁走至窗前,向殿内望时,不觉愣了:芙蓉帐悬于床前,纱幔如霞似烟,流苏垂连,地面明净如镜,四壁洁白兰香。殿内一女子正舒袖轻舞,但见她未着鞋袜,双脚白皙软绵,滑如凝脂、柔若无骨,一起一落间踏在地板上轻盈伶俐、柔软无声,□□的脚腕秀巧丰盈,在素雪绢丝裙里移步婉转。而短襦之外仅轻披一层紫绡纱衣,纱衣轻薄飘逸,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去。那丰腴细腻的双肩,在纱衣下若隐若现,隐隐约约引人无限遐想,便有一种欲罢不能的风情。一段皓腕左右轻转,将一块玉环随手掷下,那片玉不偏不倚正落在地面摆放的桃花形彩绘白色瓷碟里,叮铃又一声,昆山玉碎的声音,那么动听,瓷碟里美玉碎了一片。那女子轻移舞步,又抛掷了一个玉佩,动作闲逸雅致中又有一分漫不经心,却浑然天成,仙姿蹁跹,妙不可言。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那人唇角轻扬,妩媚研丽,眸中流动着璀璨绚丽的光芒。青萍愣了半晌仍不敢相信,那是皇后,是素日端庄典雅的陈皇后。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她这样一幅轻娴的样子,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旁若无人地轻换舞步。那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说不出的舒展自适,美得让人陶醉,而她犹不自知。 舞的人在殿内沉醉,看的人在窗外也痴了。直到殿内的人把玉摔完了,柔软又疲倦得躺进芙蓉帐里,青萍方惊回,但那人身影仍在心中起舞,一时神魂难安。青萍转身缓缓走着,也不辨路,一时听到两个女子说笑的声音,抬头看时却并不识。迎面走来的两个女子原是皇后身边的墨荷、素菊,两人如何不识得青萍,也自吃惊,争相问道“不知青萍公子何以在此”“两位姐姐,我原是迷了路,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还劳烦告知回修心殿的路!”两人听后都嗤嗤笑了,引为趣事。 待青萍回到修心殿,天色已晚。殿内烛火通明,杨显见他回,急切地问“究竟何事,怎么去了那么久?”“没什么事,不过询问皇上病情。”杨显也不再问,吩咐人传膳。之后杨显照例批阅奏章,只是今天并无心思。见青萍也是心不在焉的,问之又不说。便寻思着如何引他开口。“逸儿,过来!”青萍依言走近。冷不防杨显站起身在他眉心印了一吻,青萍痴痴的,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杨显本想逗他的,看着眼前之人脸红心跳、局促不安的样子最有趣了。不过这一次有点例外,他的逸儿没有惊慌失措,微愣片刻后倒是突然温柔又热切地抱住了他,事出突然,倒让他脸红心跳、局促不安了。 “怎么了逸儿!出什么事了”青萍良久不言,只喊了他一声大王,语气有些柔婉,很是动人。杨显也紧紧地抱住了他。一直以来克制着的内心似是再也克制不住,那种对他的渴望,像一袭甜香般迷住了他,情不自禁地亲吻,情不自禁地深拥,情不自禁地交缠。压抑的热望与释放的快感,急切的渴求与深长的满足,翻云覆雨的肆意与缠绵旖旎的温存。第一次,融为一体仿佛一个人的两个人。 青萍没有对他讲自己和太后的谈话,他只是讲了迷路时看到的。陈蕙兰,她是后宫之首,是三千佳丽的代表,是后宫粉黛的象征,是无数妃嫔的缩影。她亦是太后命运的一种可能。杨显听后沉默片刻“你果然看到皇后在摔玉?” “她似乎很喜欢,也很开心。” 杨显想着皇后入宫那么久,这一点自己竟不知,终究是冷落了她。“大王不喜欢孩子吗?”听到青萍如此一问,让他始料不及。“小孩那么天真纯洁,尤其无忧无虑的神态,最惹人喜爱!如果又是像皇后一样美丽娴雅的母亲带着,那种情景想想都让人温暖。”杨显心里有些生气,但因着不久之前的亲昵,现在还很温柔,他用食指抵住了青萍的双唇“不要说了。” 青萍移开头,闲闲一笑“难道大王不觉得吗” 两个人互相凝视。青萍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抑郁,不过他不会为此妥协。毫无预兆的,杨显趴在青萍颈边咬了一口。很疼,他不做声。“可恶,今晚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吧?”杨显问。他眼睛还看着刚才自己咬过的地方,其实没有牙印,只是一块绯红,像女人唇上的胭脂。 青萍有一种得胜的快意,他心情变得很好。烛火旺盛,红烛快要燃尽了,烛心很长,他想起身剪一下,又累累的,腿脚都不想动。身边杨显的气息变得很均匀,几近入梦。烛火还在跳跃,黑暗中的火焰像雨中的花一样鲜艳。是一席红衣。热烈。是那双红唇。没有声音。火焰周边有蓝色光影,像那双眼,目光交汇,她看到了他。她转身走了。只剩下那片蓝色花海。那花海在风中摇晃,变成了一团燃烧的火。是烛影摇曳。他闭上了眼睛。 第7章 传情虞婉樱 这一日青萍同皇上用过午膳,正在谈笑,见四喜悄悄地过来,也没说话又溜走了。青萍心知他必是有事不好当着皇上讲,还好皇上并未留意。一时青萍别了皇上来到偏殿,把四喜喊道跟前。“什么事?”四喜笑笑地近前,双手捧出一柄纸扇“公子请看!”青萍打开折扇,见上面画着一副烟雨梨花图,旁边题了一行字:春城三月梨花开,伊人娉婷分雨来。落款正是慕容苏。“师弟可有别的话要你传的。”四喜见公子展开笑颜,便觉得眼前阳光明媚,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幸福感。“愿七日后日暮时分檀倾园见。”四喜模仿着季宽模仿慕容苏时的语气,表情中却满是仰慕。青萍收起折扇莞尔一笑。事情就要成了。 当日未时,秋屏琢磨着或许虞妃午睡已醒,便去了月樱苑。从后门进得院内,见迎秀、送锦两个在殿前引逗一只猫,那是虞妃最宠爱的绣球,是她进宫时带进来的,同迎秀一起。送锦是后来分到月樱苑当值的。秋屏蹑步走近去轻声问“两位姐姐,虞妃醒了吗?”两人指着殿内摇了摇头。三人闲聊了几句,迎秀带秋屏进了内室。送锦素知迎秀秋屏两人是同一个县城选进来的,关系一向要好,也不疑有他。 “我要先谢谢姐姐上次送我的头花!连公子都说漂亮呢。”秋屏一点都也拘束,进屋来就随意坐在了床边,“我也给姐姐带来了好东西,你猜是什么?” 迎秀也在她身边坐了,并不猜,俯过身来说道“快拿来我看看!” 秋屏拿出那柄折扇递于迎秀,嗤嗤笑言“青萍公子说迎秀姐姐温婉灵秀,十分可人,特托我带来送给姐姐的!” 迎秀伸手在秋屏嘴上作势拧了一下“就你这张嘴怎么也吐不出象牙来,尽会胡说!”她接过扇子,打开看时,是一幅画。旁边的那句题词瞬间锁住了她的眼光:春城三月梨花开,伊人娉婷分雨来。记忆便回到那一天,小姐一早就兴致很高的换遍了闺中衣裙,仍觉不满,水绿色烟青罗裙固然清新,只是上次已穿过;月白色攒花千水裙也很俏丽,颜色却太过素淡;缎地绣花百蝶裙很华丽,却太艳了些,显得俗气……试来试去,选了一件柔娟百合飘纱裙,外披桃花云雾烟罗衫。仿佛白云上渡了一层粉色霞光,又似雪地上掉落了一朵粉色桃花,那天的小姐,实在美若天仙!要出门时,天飘起了细细的雨丝,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了烟雨之中。“小姐,下雨了,也许他不会去了,我们还要出门吗?”她有些担忧,小姐却并无疑虑。带着那柄伞吧。软轿送她们到了城东梨园,慕容公子果然在那等着。他看到小姐撑起油纸伞随公子走去,漫天烟雨,漫天梨花。 虞妃午睡醒来,迎秀和送锦为她梳洗。绣球也跑过来凑趣,虞婉樱抱着它,给它头心点了一点胭脂,雪白的绣球整个俏皮起来,那点朱丹红艳艳的,衬得它一双圆碌碌的眼睛越发水灵清秀,十足的美人胚,像它的主人一样。它瞪着无辜的眼睛看着它的主人,似乎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难得见主人笑得那么开心,它也开心,亲昵得蹭了蹭主人的手心。 “迎秀,绣球几岁了?” “我们进宫都三年多了,进宫时绣球两岁,现在5岁多了。你看她还是那么活泼灵巧。” “是啊,来这里久了,我都忘了时间了。”她望着窗外幽幽地说。每次她都不愿照镜子,她不愿看到灵霄镜里憔悴无神的面容。花容月貌为谁妍?青丝红颜尽萎靡。她这一生,就这样了。除了回忆,不会再有别的东西。她的生活在某一天被终止。以后的日子里,她只能像老人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搬弄回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过去。像一世又一世境遇完全相同、连细节都清晰一致的轮回。 绣球跳到梳妆台上,看着镜子里的那只猫,歪歪脑袋,那只猫也学它歪脑袋,她喵喵叫了两声,那只猫也叫着回应。它越发好奇地睁着骨碌碌的眼睛,那模样实在可爱。“娘娘,你看它!”送锦笑着喊虞妃,她怕她又沉入回忆里独自伤悲。这几年服侍她,对她的性情也有所了解。纵是内心忧郁凄恻,也只静静坐着,面上亦很平静,与常时并无不同,别人看不出,她却是知道的。虞婉樱回头柔柔一笑,带着怜爱的目光看着绣球“那只小猫可爱吧,那是你自己,又伶俐又淘气!”她抱起猫递给送锦,送锦带它出去了。虞婉樱欲起身,又不知何往,仍旧坐着。看着镜子里送锦身影渐远,转过门去不见了。 一时迎秀开口说道:“青萍公子托人送来了这个。”说时双手捧上那柄折扇。 “他何故送东西来,你还回去吧。”她淡淡地应者,眼睛依然望着镜子里映出的那扇门,并未动。 “娘娘真的不看一眼吗?” 虞婉樱听着话里有话,心中一动。转即又羞愧起来,不管听到何事,念想里总要跟他扯上关系。真的接过扇子,又懒得打开,明知猜测是错的,也怕验证是真的错。待到打开时,看到那副图,和那行题词,是熟悉的墨迹,心中一时如翻江倒海五味陈集,泪珠就不听使唤的滚了下来。一颗沉寂许久甚至要一直沉寂下去的心又开始鲜活的跳动。果然是他,便能如何?时至今日,便不说,我又怎能不知。还托人带来此物,万一被发现,我尚犹可,岂不害了你!虞婉樱以为这柄折扇是慕容苏带给她的,并不知是青萍的主意。其实若是慕容苏,就不会送与她了,因为他同她一样,纵然心中千般情愫万种思念,也绝不想她受牵连。 迎秀见虞妃如此神情,又是不忍。取过丝巾一面帮她擦泪,一面劝慰“都是我不好,拿此物惹娘娘伤心,我还回去,娘娘再不要难过!”说着就要把折扇收起来。虞妃举扇挡面,喉中哽咽,口不能言。“娘娘这是何苦!慕容公子送此物来,一定不希望娘娘伤心,他本该是担心娘娘久居宫中太过郁闷,送于娘娘随便把玩以慰寂寥。既是如此,娘娘为不负他一片好心,也该觉得欣慰,就此开心些才是!” 虞婉樱听得迎秀如此劝慰,心里也懂,只是双眼朦胧,泪水却不能忍。那扇中梨花便似当年梨花铺展开来,和着满天烟雨,漫漫一片。公子为她撑着伞,自己却浸在雨中。细雨斜斜地沾上他蓝色衣襟,濡湿的一片颜色便又深了一重。越发趁地他雪一样的面容清丽秀逸。蓝色本也适合他的,就像蓝天之于白云。她想走得近一点,也许伞能够到帮他遮些雨,他以为她是看到地面飘落的梨花不忍踩踏,忙让过一边,她的绣花鞋没能踏到那么远。他在她右边,用左手撑伞,手臂弯弯护在她身后,仿佛她走慢一点那臂弯就会揽到她,却从也未曾触碰。他宁愿淋着累着,也不愿唐突了她。漫天烟雨,漫天梨花。万物寂静,时光停滞。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就想相伴到老。就想花开到永恒。 青萍终于得到回音,虞妃传他至月樱苑。天近傍晚时他借口身体不适辞了皇上,仍回偏殿。沐浴后换过一套蓝色衣饰,额头处亦戴一蓝色抹额,敷面如雪,画眉如裁,而神情疏朗举止风流,言谈间竟真与慕容苏有几分相像。“公子,皇上已出修心殿,往东边兰香宫方向去了。”四喜倒是知心的很,见皇上出去,特来告诉他。青萍亦出。“万一皇上回来问时,你就说我睡下了。不过应该无碍,我去去就回。” 青萍缓步踱至月樱苑,依秋屏所言先寻了迎秀,迎秀把他领至殿内便转入内阁。院中天色尤亮,殿内却显得晦暗。看不清殿内装饰,只见近旁两把紫檀木椅端放在案边,其中一把铺了丁香色锦绣卧褥。旁边立了几扇屏风,屏风上画着寿阳公主春睡图。画中美人睡于梅花树下,那梅花开得红艳异常,与美人月华色锦衣及雪玉色肌肤形成鲜明对比,美人不知在做什么香甜的梦,神色极是安详,红唇一点,眉目舒展,唯眉间那朵落梅分外醒目,红胜火焰,艳过朱丹,衬托得那张睡颜妩媚俏丽,如醒着一般。美人衣裙间仍躺些梅花,仿佛一阵风吹过,落英缤纷,梅香悠逸。青萍想着,隐约闻到一阵幽香,细辨时却是从屏风后传来的。不多时便见一人影影倬倬地立于屏风后。青萍心知是虞妃。过了片刻,方听虞妃说“有劳青萍公子至此。”声音细润温柔,听着很舒服。 “愿为效劳!”青萍亦恭谨而答。又听到虞妃说:“扇子我已收到”,静候半晌,却不见下半句,让他不由得有些担心,他揣度她一定百感交集满腔肺腑之言不知从何说起,也是为安慰她,于是他先开口说道:“他很好。”屏风后再不见了声音。这么美的屏风,此刻却让他这般不安,仿佛那睡美人会沉沉睡去,再也醒不了。他忍不住想过去呼唤她醒来。一滴一滴的滴漏提醒着时间,他觉得漫长的难以忍受。仅隔着一扇屏风,就像隔着一个世界,怎么望也望不穿。他不由得移步过去,看到那女子邻窗而立,背对着他,肩膀似在轻微颤栗。那双削肩显得那么柔弱无助,他很想安慰她,用任何办法,可又不知有何办法,一时无措。 “抱歉,让公子见笑了。”虞婉樱说,声音低弱,压抑着凝噎。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王的男人 作者:乔1 第2节 青萍无言以答,情不自禁又移步上前。 虞婉樱感受到他的举动,转回头看他,瞬间惊住了。第一次见到那人时,他也是一袭蓝衣,额间佩戴蓝色抹额,颜面如雪白,瞳眸似漆深,分明只有十一二岁的人,面容却有超出年龄的俊逸风俏,眸中光芒有点清冷。太像了!眼前之人竟与慕容苏那么相似,怎么可能!她一时错愕几乎以为眼前的就是自己魂牵梦萦的人。 其实那时她并未在意他的容貌,她的目光完全被他抹额中间那颗闪亮的宝石迷住了,那颗宝石在阳光下熠熠闪烁、璀璨耀眼,太漂亮了,让她心喜。“真好看!”她指着它说,他顿时面色飞红,清冷的眸光消失,代之是柔软的惊慌。他以为她在说他。“你额头的那个宝石真好看,可以取下我看看吗?”那时她真单纯,什么都不懂。他果然取下抹额,放到她手里,整个行动干净洒脱,毫无不舍。“你若喜欢拿去吧。只是别告诉了他人,这是我们的秘密!”声音柔和,像是对妹妹那样哄着,她甜甜地笑了。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那年她才十岁吧,辗转已过去十二年,她再不是那个天真的女孩。回不去了。永远的错过了。 青萍见虞婉樱那双桃花眼泪光盈盈、满目惊愕,越发惹人怜惜。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小婉”,近前欲为她拭泪。虞婉樱惊醒,慌忙后退了几步。青萍亦感到自己唐突,不复再前,伸手递过丝巾去。她未接,低头看着绣花鞋,鞋面绣的是樱花,粉色点点。一滴泪坠落,不偏不倚落在一朵樱花上,透过晶莹的泪珠,那花朵像是活了一般,柔嫩娇艳,仿佛花瓣还在风中微颤。“公子请回吧!”她终于抬头说道。 青萍回时,皇上仍未归。 杨显出了修心殿一路向东走,那是皇后的寝宫。“兰香宫”三字在牌匾上端庄而清秀,就像他的皇后。从大婚之日起就被他搁置一旁的皇后。这些年一直帮他料理着后宫,虽尽心尽力然备受冷落却从不抱怨的皇后。他厌烦她身后的那股势力,其实他一点都不厌烦她。他迈进宫门,制止了王公公的宫例呐喊。宫女们站在门口打呵欠,整日无所事事的样子,松闲的很。见到他却很是意外,慌乱中忙作一团,简直不知是该先行礼问安还是该去通报娘娘。到底是素菊伶俐些,带领众宫女行礼“兰香宫众人恭迎陛下!”故意把声音抬高了些,只这清脆响亮的一声,莫说皇后醒着,便是睡着了也听得到。果然一时便有墨荷跟随陈蕙兰出来迎接。 “臣妾不知陛下驾临,还请恕罪!”说时屈身行礼。“是朕没让通报的。”杨显扶起了她。两人进殿,皇后服侍他坐于正堂她自己常坐的金丝绣凤锦褥所铺的沉香雕花扶椅之上,她则在旁边坐了。一时墨荷端来了两盏茶,杨显吃了一口,她那盏未动。几案上摆着一盆兰花,几片疏淡细长的青叶,淡绿色的花,浅浅的香。说不出的清幽淡雅。便连名字也那么清雅,寒香素。傍晚的阳光已经斜斜西去,在殿内东门旁投了一道影子,东边一扇镂花朱门因为光影比西边一扇门要亮。陈惠兰看着那盆兰花,杨显看着朱红的殿门。“天冷了。”他很想和她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是。”她想回些别的,亦不知如何回话,只恭敬作答。他突然就看不惯她那端庄优雅母仪天下的样子,她一直都是皇后,就像他一直都是皇上,像两幅典雅尊贵却毫无生机的画像。他想起身离开。椅子又似和身上连了楔子,起不得身。他觉得欠她一个交代,就像夜不归宿赌输了的丈夫不知如何回家面对自己的妻子一样。但恰恰这个交代他给不了。 杨显终于走出兰香宫。他不由松了一口气。继续往东走,路的另一边那是月樱苑。墙边的一棵樱花树树叶都已凋落,只有几片枯黄的叶子尚悬挂枝头,越显得落寞。樱花也曾开的烂漫,柔柔嫩嫩的粉白小花锦簇着飘满枝头,那么纤弱娇柔,在阳光下盈盈微光,风过处若雪花飘舞,一片一片轻轻飞下,是生命最后的旋舞,带着繁华的欣喜,又有一股神圣的哀伤。却是回不去的眷恋。在樱花盛开的季节,他曾亲手摘下两朵樱花,簪于她鬓边。粉色樱花趁着她白玉的面颊,有一种暗流在涌动。他喜欢她那桃花般的双眼,眼光总是那么温柔。他更喜欢她纤巧的下巴,当他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他的大拇指就会情不自禁的摩挲,那样温柔的曲线,那样完美的弧度,就那样安静地呈现在他眼前。他也曾宠爱过她,那个樱花一般温柔娇美的女人。但她不是为他温柔。 还是面对媚妃轻松多了。她看到他时愣了一瞬,转即双眼骤然明亮,殿内已响起她银铃般清亮的笑声“陛下到底想起臣妾了!”脆生生的一句话随笑声跳了出来。她走上前去,也不行礼,径直攀住了他的脖子,樱唇附耳,吐气如兰,“我就知道你会来!”她说,声音转得轻绵,甜丝丝地像糖人一般,带着一种胶着,透着一股诱惑。他揽住她的腰,抱起她,如此轻软。这个媚眼如丝、妖娆放肆的女人,能让人暂时抛弃尘世一切顾忌,道德。责任。权利。社稷。所有。 这一夜他留宿玫霞苑。 第8章 东窗事发 青萍渐渐地习惯了宫中的生活,时间便在日复一日重复的宁静中划过。自从见过虞婉樱,他尝到一种探险般的乐趣。越是游丝一线越是萦萦魂牵。这一天青萍自作主张去了梅香宫。那个地方他无日不想去,却从来顾虑。出了修心殿往西。除了给太后请安,他没有单独走过这边。先路过一处空置的宫殿“清合苑”,殿内因植有一颗大的合欢花树而得名。此时隔墙望去,树木零秃,寂然无声。已是冬日景象。越往前走越显得僻静。梅香宫却还在前方。一般妃嫔都愿住在离皇上最近的宫殿里,唯有她自愿住得那么偏远,却不知为何。偏皇上对她格外宽宥。她见了皇上都不行礼的,更遑论他人。谜一般神秘,更令人好奇。 青萍一鼓作气行至梅香宫,终于到了宫门外,却开始左右徘徊,裹足不前。举头望过墙,看到庭院的梅树,凌霜舒展,再看不见别的。低头是宫苑门前的石板路,一块挨着一块,前前后后踏不完。想着那人也曾踏过他脚下的这片土地,心里一阵痒,如有猫抓。横了心去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二等宫女,长得颇清秀,只是很安静。看到门外是他,吃了一惊,然后镇静的虚掩了门,回去请示。然后就不见人来了。等来等去,再没了动静。 青萍当然不知道,殿内的杜惊红已有些愠怒。她初听他来访,想起中秋那晚以及御花园所见的情形,倒是很干净,女子一般的人物。只是如此贸然前来,便让她有一种被打扰被冒犯的感觉。他看着雪白的纸上方跳脱出来的一只鹦鹉,那画阁才现出一半,其中的女子大概是千呼万唤也不会出来了。她作画时最厌被打扰。她定定地看着那纸,猛然冰蓝色眸光一闪,艳红的唇角上扬,勾勒出一幅绝美中隐含几分得意的笑颜,艳丽而精彩。“冷香、暖玉,打一桶水来,把这研好的磨倒进水里,提到门口去为青萍接风洗尘!”暖玉冷香二人听后,心中虽未明白其意,也觉好玩,自然照办。 这青萍在门外等的心急,时而踮脚远望,时而倚门长叹,却并不离开。一时他听到四五个年轻女子说话的声音,说了什么也听不清,唯笑声清脆从门内传来。青萍大喜,连宫女都那么开心,看来这位主子今天心情好。青萍正想着,果见两个装扮华美姿色俏丽的宫女打开了门,又见后面几个宫女提着一桶水出来,其中有为自己开门的那个。“公子是第一次来梅香宫,我们娘娘说了,要为公子接风洗尘!”说话的是暖玉。 青萍看到那桶水,就很莫名其妙,再听其言,愈发难明其意。他倒是机灵。“敢问姐姐怎么称呼” 先前说话的宫女只笑而不答。她身边的另一个笑着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妹妹即称呼我们姐姐,如何再问!”那一笑十分得意,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 青萍面色微红,观两位言谈举止,想来只有她身边最得力的两个宫女暖玉、冷香方敢如此。“不知哪位是暖玉姑娘?” 最先说话的那宫女见他言语甚是尊重,并不是轻佻唐突的样子,少不得回道“是我。不过我劝公子还是不要在我们身上浪费时间了,公子请吧,我们也好回去向娘娘交差。” 青萍探身望着那桶水,水色深而成墨色,似是洗过毛笔的一般。这时他看到浮在水面的人影,一袭白衣,一头墨黑的长发披散而下,随意中有着几分飘逸。他突然有了办法。遂胸有成竹的笑着“可否向两位姐姐借支笔?”冷香二人对视了一眼,也不问原因,命身后一宫女去取了来。青萍随手取下了身上的绢丝罩衫,拿笔往那水里抹了几下,便往罩衫上作起画来。因着墨入水中,色泽十分浅,只是淡淡的一抹晕影,便有些飘渺。细看去画阁之中坐一女子,只留给人一个背影,不知系何人,亦不知在作何事。越发朦胧。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仿佛那女子下一刻就会回眸一笑,惊艳四方。一时画成,青萍意犹未尽,又题了两行字,字迹俊秀,运笔流畅,却依然淡淡的,似是一不小心就要隐去。细看去方辩得是“庭院深深只闻声,花影重重不见人。”搁笔后又看了看,也颇为满意。“还要劳烦两位姐姐帮我把这幅画呈给贵妃娘娘!” 两人看过画,不禁又相视一笑,两双眼中都是惊异的神色。便是杜惊红看过也颇为吃惊。自己没画成的,如何反通过他人之笔作成。到底算是将功补过了吧!她眼中有蓝色光芒闪烁,明艳逼人。她仍把那罩衫递于暖玉,丽声说道“请公子回吧!”心中却在琢磨,那两句题词分明另有深意。庭院深深自然是这皇宫,花影重重却是何花?若说花,她第一想到的反不是这院中梅花,而是御花园中那一片蓝铃。五片花瓣开出最原始的美好,一片片华光耀耀,入眼处惊心动魄,而冰蓝色的花朵开成一片郁郁花海,似是把整片天空的蔚蓝都比成了背景。分明清丽动人。是蓝铃花。就像蓝铃。“暖玉,蓝铃探亲去几天了?” “娘娘您忘了吗,蓝妃前天才去的,还是娘娘亲手把她送上轿子的呢!” “我总觉得有好几天没见到她了。亏得我还自恃记性好过目不忘呢,却连这点事都记不清了!”说着不免自嘲般的一笑,便是自嘲的笑,也美艳的很。她没有再去想那花影重重的事,其实只差一点便通了,分明是在那片花海中初次见到青萍,记忆已经回到那片花海,却偏偏在这个节点转了个弯,跳向了另一个人。 青萍却是误会了。当冷香传话“娘娘说请公子回吧”,他以为她懂了。然并未见苛责,可见对他尚有情义。如此想着不免心花怒放,走路也轻飘飘的如舞步一般。回到修心殿,可巧皇上在正身殿处理政务尚未得闲,青萍春风得意的哼着戏曲的唱词,正看见秋屏在偏殿门口闲坐着吃瓜子,似笑非笑,一口贝齿在阳光下闪烁着明亮的光泽。“都是皇上把你们惯坏了!”青萍说着坐于秋屏身旁。 “若只皇上我们可不敢,不过自从公子来后,我们的日子才越过越顺了!”那张伶俐的嘴一边吃着瓜子一边仍不饶人。 “这样说我倒要邀功领赏了?”青萍嬉笑着。 秋屏见公子较往日开心,她便也很有兴致。“你要什么,赏你!” 青萍见说,也不开口,只管斜眼睇着她笑。秋屏渐渐面色红润起来。“赏我一口瓜子吧!”秋屏低头拨了一颗瓜子仁递给他,他却并不动,笑得更灿烂了。他抬起手用食指指着她的樱桃红唇“我要吃这里的。”秋屏双颊发热,再也坐不住,起身回屋了。青萍怔了怔,也起身跟过去。 “公子不要再取笑我了,我只是个宫女,承受不起!”他站在门口,逆光看着她的背影隐在阴影中。她哭了,他突然感觉到了这一点,尽管声音毫无异样,他还是感觉到了。他走过去,双手要扶住她的肩膀,犹豫了几秒,却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她。她能感受到他手臂的力量,也感受到了他胸膛的温暖,和那颗跳动的心。她多想回过身去抱住他,她的公子,那么美好的公子。可是不能。她未动,仍在低泣。既不能转身,又不舍挣开。 “告诉我,为什么哭了?”他在她耳后轻问。 “公子不要问了。”声音哽噎。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告诉他。她终于挣开了他的怀抱,转过身,笑看着他“我没事,公子去吧!”月牙弯弯,泪光点点。她在笑,双颊的笑靥尤其动人,然泪水尤在,仿佛随时会滴落。他看着她。她固执地说“公子去吧!” 他只好转身走开,一身得意变成满腔郁闷,缓慢的,一步一步走到门前,顿了顿,并未回头,抬脚跨过门槛,转过门,不见了。 她仿佛用光了全部的意志和力量,一种虚脱的感觉,几乎要站不住,退后无力地倚着墙。她脑海中全是他远去的身影,一步。一步。一步。他每走一步,她的心就刀割般的一阵痛。她看着他走到门边,那时他在门口的光影里是一个黑色的影子,单薄模糊的像一张剪纸。她突然很怕就这样再也看不见他美妙绝伦的面容,她很想喊住他,她想他回来。她多么想抱他一下!她不会再背对着他,她想和他相拥!她闭眼,用眼帘扫去双眼的迷雾,再抬眼,他的身影已消失在那团亮光中。 秋屏不知,青萍亦不知,在他踏出门的那一刻,他的身影在一个女子眼中消失,却出现在了另一个女子眼中。这个人是林媚。自那日皇上留宿玫霞苑,媚妃便又妩媚了几分。她知道皇上未去兰香宫,也未去梅雪宫,单单来玫霞苑,可见待她终究与众不同。心中既如此想,言行上便觉与皇上更亲密,这两天皇上没来看她,她便觉得她有必要去看他。她打发绿萦去皇后宫中送七攒玉珠酥了,是皇上新赏她的。本来红殷跟着呢,行至半路忽然想到那个齐心香绣凤香囊忘戴了,又让红殷回去取,她便一人先来了修心殿。刚走到殿前,却见偏殿宫女房中走出的青萍,从她的角度只看得到他的侧影,低头走着,似有心事。林媚不免狐疑,待青萍身影走远,她斜着走过去,离门还有几步路就喊着“皇上在何处?” 屋内的秋屏闻声吃了一惊,紧忙擦了眼角整了妆容,出门去迎。见是媚妃,屈身行礼“回娘娘,皇上在正身殿尚未回。”虽是低着头,媚妃还是看出了她妆容轻乱,眼睛微殇,显然是哭过的模样。林媚何等聪明的人,如此还不看出些端倪!其实她也想多了,她以为青萍欺负了这宫女。先是吃惊,思绪一转又想自己身边的丫头还得提防着点呢,回去少不得好好管教,转而又暗暗窃喜,可算找到机会了。林媚表面上只当作什么也不知道,说着“等皇上回来了你告诉他一声吧”,移步离开。 一直到媚妃走远,秋屏才抬起头来。心中七上八下的,很是不安。殿前横竖凌乱着光秃秃的枝桠,冷冷的冬。无端想起了李阿婆。那总是傍晚独自站在冷宫门口张望的定定的身影。霜白的头发。满面的皱纹。深陷的眼窝。颤巍巍的拐杖。空落落的冷宫。深秋的寒风。将要消失在天边的夕阳的残红。秋屏楞楞地站了半晌,透骨的寒冷提醒了她,她转身进屋。 却说林媚离开后,并没有回玫霞苑,反而摇摇曳曳地往正身殿走去,她走的很慢,也很随意。一会看看路边残败的秋菊,感叹娇花易逝,欣慰自己容貌依然;一时又抬头看到南飞的鸿雁,庆幸自身不用遭受漂泊之苦;走几步又看到墙边的月季花,和她苑中的玫瑰有些相似。唯此花常开常新四时春,倒是很合她性情,花又开的红艳媚惑,更令她开心,以为是复苏之兆,想来自己终要像这花一样独步皇宫、繁华不更。 可巧,在她艳艳娆娆地一笑中,便看到皇上移步近前的身影。“臣妾给陛下请安!”说时却抬眼看着杨显,巧笑葳蕤,媚眼如丝。 杨显面对几位大臣坐了半天,正烦闷的很,如今骤然看到媚妃,顿觉眼前一亮,神清气爽,犹如柳暗花明、无限生机。杨显欲扶她起身,便牵住她的手,温润柔软,细腻光滑。这双玉手也如她整个身体,水做的一般柔若无骨。臂膀稍一用力,拉她起身,顺势又把她拉近前,另一只手揽住了她纤细的腰,把她拥在怀中,四目相望:“爱妃来得正好,陪朕走走!”他轻言,薄薄的呵气拂过她鼻尖。她望着他妩媚明丽地笑。“陛下有命,臣妾如何不从!” 两人携手而行。杨显听媚妃不经意的问道“怎地不见青萍公子陪着陛下?”“他代朕去看望太后了!”“这就奇了,臣妾刚才去修心殿,看到他从一个宫女房中出来。” 杨显听了并不以为意“哦。没看错?”问的很是轻松。“开始臣妾还当是哪位姐姐和我一样来看望皇上的,便去偏殿问了一声,秋屏那丫头出来了,说是没有其他人来找过皇上。不过我看她低着头一副很可怜的样子,眼睛也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听林媚如此说,杨显便是先前觉得没什么的,此刻心里也觉出不对劲,很不舒服,他自己又不愿承认。“早上她打翻了一个茶盏,我就罚她面壁一天,想是为这件事哭的吧!”杨显云淡风轻地回。 林媚仔细看着他的表情,不想错过任何一个能够透漏秘密的细节。尽管她没从杨显神情中看出什么,心中却在暗笑:究竟有没有这回事,我回去一问便知。不过,你此刻当是很生气吧!她知道她的话达到了该有的效果,是时候适可而止了。“皇上,你看这月月红开的多美啊!”她心情好,便连声音也显得清媚。 杨显看后亦说“开的那么鲜艳,也不知为谁而开!”言毕方觉这话说的不好,便又赶紧看着林媚笑道“这花就像爱妃,当然是为朕而开!”笑声清朗,一副欢笑开怀的神情。他心里却意外有一丝隐痛。也许她说的是真的。是他太过自负了吧,他以为他是皇上,一切就都理所当然属于他忠于他。却何曾顺心。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那个人。 之后林媚兴致越来越好,杨显却越来越力不从心,最后终于开口说道“朕处理半天政事累了,天冷爱妃也回去歇着吧!”说过怕她疑心,又补充道“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朕,朕让人给你送去!”媚妃璨璨然然笑着辞别。 青萍闷闷而去,在御花园转了一圈,也全无情绪,仍旧回修心殿。一路上偶然想起再过两天就是和慕容苏约定的日子的,少不得向皇上请辞出宫。进得殿内见杨显正静坐案边,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他琢磨着怎么向他开口。杨显见青萍进来,看他并不言语,只当他心虚,心中更觉气闷,偏一时又不知如何说起,亦是沉默,唯手指轻急地扣着书案,发出微弱而急促的声音。青萍思虑好正要开口,抬头看到了杨显严肃的表情,也听到了他手下那急促的声音,不觉心里烦躁起来,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清晰。杨显骤然转过头来看着他,终于开口,语气中并无斥责,只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青萍心里重复了一遍,也是疑惑。他不知他在问什么。总是这么一副无辜的表情,杨显看在眼里,心中却一阵刺痛。“朕待你不好吗”他又问,语气竟有些软。青萍无处可逃,终于回话“陛下待我好,我知道,我只是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惹陛下生气。” 杨显拍案而起“不知,你是从不认为自己有何过错吧!”说着走到青萍面前,用手扣着他的下巴“那你告诉朕,你和秋屏是怎么回事!”话未落音,青萍原本平静的面容瞬间变白,眼角显出一丝慌乱。“你害怕了?还认为自己无错吗?”他生气地更是步步紧逼,毫不退让。他并未觉察,他其实也是在逼自己。 青萍心里一阵惊慌,思绪纷纭。肯定是听了别人的蛊惑之辞。既已如此,多言何益。他跪下身,第一次这么隆重地跪着他“请陛下责罚!” 杨显终于如愿听到了他的回答,但这不是他想听的。他这时才明白,其实他希望他不要说,那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的不再追问,理所当然地原谅他。但他说了,他突然又不知道了该怎么办。之前所有的气势都没有了,他心中升起一种无力感。良久,方言:“秋屏破坏宫规,该赐死。” 青萍抬起头,满眼的不平与愤懑“陛下,是我的错,您不该责罚她!”杨显仍旧重复那一句,固执而坚冷“秋屏破坏宫规,该赐死。”青萍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眼前之人是高高在上的掌握着他和无数人生死的皇上。他也第一次露出哀求的目光“秋屏是无辜的,万望陛下体谅!”语气已是柔软哀婉。 “那你替她,你愿意吗?”他轻描淡写地说,回过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他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看他。可还是那么好看。秀美的额,微颦的眉,双瞳剪水,泫然欲泪,朱唇紧咬,那两片花瓣一样嫩的唇更觉单薄,他仿佛看到下一刻樱桃已破鲜红的一颗血珠滴落下来,滑过白皙的下巴。他着急的移开视线。 血没有滴落。青萍松开了贝齿、舒展了双眉,命悬一线的丝已断,最难熬的时刻已过,一切已成定局。尘埃落定。他反而平静下来。“若如你所愿,我愿。”双眼望着杨显,很奇怪不再怨。 第9章 牢狱清歌 一直在殿门外候着的王总管急死了。这些天,他如何看不出皇上从来未有的开心。皇上开心,他比谁都欣慰。他不想一切这么早就终结。殿内的两个人已经一步步把对弈逼成死局。当他听到皇上轻描淡写地说“那你替她,你愿意吗?”他知道皇上表面的轻描淡写背后是怎样的惊涛骇浪。他知道只要公子一句话,他就不会有事。如此又不免替公子着急:公子啊公子,你倒是服个软吧!当他又听到公子回“若如你所愿,我愿。”他再也站立不住。王全未经传召便私自进入殿内“圣上,该用午膳了!” 王全不知道,他进来时,皇上已经心软了。当杨显看到青萍用那样的目光看着自己,让他想到了中秋的那场戏,那是虞姬临拔剑之际看项羽的眼神,那是诀别的眼神。突然又不忍。就算下一刻他甚至怀疑眼前跪在地下的人对着他是不是也在演戏,可纵是如此,他还是不忍。还好王公公来了,如此及时。他顺势说道:“王公公,你来的正好,把他给朕关进内宫!”说毕转过屏风进入内阁,不给王全一个说话的机会。王全孤零零地站着,看青萍定定地跪着,未曾起身。他终于回味过来,扶起青萍,“公子还不知道皇上的脾气,他性格倔强可心是最软的,公子别担心,不用几天就会没事!”一边说着,一边无可奈何的把青萍送进内宫。自然被褥用具全为青萍准备好,还特意关照了牢狱长。 第二天一早宫内便流言纷飞。王全还纳闷,自己已经叮嘱过修心殿的上上下下,那这件事到底是谁散播出去的呢。他当然不知道。皇上知道此事,还都要归功于媚妃。此时她正舒坦地躺在锦凤绣床上,呼吸间嗅着若有若无的龙延香,一双玉臂搭在被褥之外,全不觉得冷,葱葱十指的丹红指甲在松软的锦被上尤觉冷艳。红殷、绿萦两个一左一右在为她揉捏双肩。下午暖暖的阳光也让她很满意。“娘娘晚上还要好好梳洗一番,说不定皇上要来呢!”说话的是绿萦。林媚打开长长睫毛的帘笼,漆墨油亮的眼珠转了半圈,“不,他不会来。”说着翻了一个身,媚然妩笑“本宫今天开心,先不管他!”红殷绿萦两个停了手,依旧旁边伺候。 林媚拿右臂枕在头下,左手有意无意的抚弄着一缕长发。嘴角的笑像是定格成了一幅画,久久未曾消失。“你们说那个青萍现在做什么呢?”那一缕长发被她挽来绕去,有几次都要从指间滑落,偏偏被那尖尖长长的十指丹寇轻巧一转又缠住,欲擒故纵,似离还回,是怎么也逃不过她掌心。 “他肯定郁闷死,应该是平生第一次入狱吧!”红殷回着,转身伸手拈了一颗葡萄送进林媚红唇之中。她轻轻一咬,沁甜的汁液流在唇齿之间,慢慢入喉,清凉细润,眼中益发多了一层快意。“要不,让奴婢代娘娘去看看”绿萦见媚妃心情很好,也起了玩兴。林媚听后格格的笑了几声“这个主意好,是要去看看咱们倾国倾城的青萍公子呢,看他能不能把中平国铜墙铁壁的牢狱也倾倒!”话未完便坐起身来,红殷扶她起床,绿萦转身去取衣服。 “你把那件滚红撒花云锦衣取来!”绿萦应着去了。旁边的红殷接道:“娘娘很少穿这件衣服呢,记得还是准备入宫时娘娘亲选的面料自想的花样让人去做的。” “是啊!”听这话,林媚也不禁陷入了回忆。她是入宫当天面圣时穿的这件衣服。那天当她把衣服穿在身上,连一向服侍身边的红殷、绿萦两人也惊呆了:一朵朵艳红的花在衣服上迎风颤抖,鲜活的如方才绽放,珍珠是花的心,流苏是花的牵绊,飘带是飞花最后舞动的痕迹;她走起路来垂坠的垂坠,飘逸的飘逸,又有青丝抚颈悉索、环佩迎腰叮咚,整件衣服被她穿活了。那么媚!那么美! 当林媚对镜梳妆时,秋屏却在对镜流泪。她想,是我害了公子,也害了自己。公子身陷囹圄,该是怨我的吧,那么明媚干净的公子,如何呆在阴暗潮湿的牢狱,他一定很恨我!不,公子不会怪我的,那么温文润雅的公子,一定不会怨责他人。只是,他既不怨,我更痛苦。外面一定传开了,到处都是人声。她是个不端的女子,是她害了公子!她行为不端败坏宫规,居然还好好的坐着!是公子为她揽下了罪,皇上本要罚她的!她活该受罚,何德何能要公子为她如此!她是个不端的女子!不端!不端!是她害了公子!害了公子!公子!公子!啊,公子,是我害了你!都是我的错,如此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于世?她心里乱作一团,也忘了擦泪,嘴里说着“我要去跟皇上说清楚”便风一般走了出去。修心殿正殿紧闭。皇上避不见人。去看公子吧,她又折身去往内宫的方向,一路失神落魄的走着,全没看路,冷不防竟撞了人,一双鞋头有颗合欢绒球的绿色绣花鞋。抬头看到绿萦那张清秀冷傲的脸、还有她旁边一身红衣招摇的媚妃。“奴婢该死,冲撞了娘娘!” “哎,这不是秋屏吗?怎么哭成这样?青萍欺负你,我已经让皇上为你做主出了这口气!青萍也在牢里了,你的冤也平了,可别再想不开!”林媚好言好语地说着,可句句在秋屏听来无不分外刺耳,每一句话都绵里藏针、蜜中裹剑,尤其最后一句,直指人心,入心处即刻化成“你怎么还好意思活着!”秋屏默默的等林媚摇摇曳曳的走开。她顿时失去了全部勇气,没有力气再跟着走上那条通往公子的路。背过身,擦干泪,抬起沉重的脚,带着轻飘飘的身子,漫无目的地走开。 林媚径直走到内宫,她一步一步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精心设计地走下那台阶,又一步一步平缓克制仍见轻盈飞扬的走到青萍所在的牢房外。房内很沉静,经久沉寂的灰尘都被她带起来,在她身后形成雾蒙蒙的一卷烟雾。青萍正抬头看着她。他的那张脸出奇的平静,仍是冠玉般俊美,和这阴郁的牢房那么格格不入。林媚有些许失望。但她却妖娆地笑了。为了平视坐在墙边的青萍,她甚至不惜弄脏衣服屈尊蹲下身来“让公子住在这样阴冷肮脏的地方,真是委屈了!亏得皇上往日那么宠你,居然舍得!”见青萍沉默不语并不搭理她,她也不在意“见公子如此,莫说别人,就是我看了也于心不忍呢!”抑扬顿挫地叹了一声,“刚才秋屏那丫头也来了,我看她失魂落魄双眼无神都不看路的,这要一不小心掉进井里了都不知道!”口中如此说,眼睛只管看着青萍,见他眉头微皱,她唇中便似噙了花。玉手轻曳衣带站起身来。“公子别担心,我回去劝劝皇上,他会回心转意的!”她轻俏地娇笑着柔声说了这一番话,流风回雪般转身。飘然而去。她不会想到,她一句无心的话,竟一语成谶。 秋屏死了。她轻飘飘踩云般走着,一抬头看到了云茵湖。她无意中又走到了那晚公子带她来的地方。公子那一方手帕垫的草还在,已经枯黄。就在那里。她曾经坐着那里。公子曾经坐在她身边。她又坐上去,干软寒凉。她看到自己手背上有一点血渍,鲜红的像胭脂痣,又像是燃烧的一团火焰,分外灼眼。眼睛痛。她取出手帕要揩去那一抹痕迹。洁白的丝帕,上面绣着两只蓝蝴蝶。是公子的。后来她把它洗净一直想着还于公子。她痴痴的看着丝帕,又忘了血渍的事。丝帕在风中飘动,那两只蓝蝶便像活了一样舞动翅膀、翩跹而飞,仿佛要飞出手帕舞向蓝天。蓝天的那一边是瀛县。那里的街道真热闹,有剪纸的,剪的是双龙戏珠、凤栖牡丹;有捏泥人的,捏的有扎着两个辫子左脸嵌着一个酒窝的小女孩,有笑容和蔼的胖胖的大妈,最惟妙惟肖的是捏的他自己,那个泥人也带着他标志性的动作低头专注的捏着泥,有趣的是他鼻翼那颗痣也在,仿佛随着呼吸在翕动;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仰着头看一个中年男子画糖人,那男子画了一只兔子递给他,他脸上露出天真烂漫的笑,这一笑连左边缺一颗牙齿也显露出来,却更觉可爱;前边有卖红绳头花的在那吆喝叫卖,她放眼望去,红色粉色蓝色白色,很是好看;漂亮的大家小姐进去一家布店,很憧憬她身上那一袭绫罗衣裙,那么美!她仿佛闻到了烤红薯的香味,和娘烤出来的味道一样香。娘的怀抱里真暖……她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去,凉气一层层地穿过衣服直逼内心。或者太阳也是暖的吧,她站起身,向落日走去。她一步一步走向湖心,每走一步双腿都异常沉重,那水对她有无限羁绊,总是拉着不让她离开。当太阳最后一缕光消失的时候,她脑海里定格着那天公子于光影中停驻在门边的影子,她想喊他,想抱他一下,那么想。那时她就很害怕,怕再也见不到他。竟是预感吧。其实,她和公子,何曾有什么。最遗憾,连一个拥抱,都没有。 直到第二天早上有太监在湖边看见了秋屏,以为她竟在这睡着了,衣服也睡得微皱,实在不成体统。喊了她几声不见动静,那太监弯身准备晃一下她的胳膊,伸出的那只手瞬间僵了,那么冰冷。他吓得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到修心殿,气喘吁吁地把事情说与王总管。王全带人急急忙忙赶过去看时,正撞见路上皇后娘娘晨起散步的身影。“王总管一大早行色匆匆的却为何事?”王全见问,紧忙行礼“奴才失礼冲撞了皇后娘娘,奴才听说云茵湖边死了人,却是修心殿的秋屏,这正要去看看!”皇后听了,点头默然,她也是昨天听说了青萍之事。“既如此,我随你一起去吧!” 皇后带众人到时,见秋屏在湖边躺着,朝霞映在她半边脸,鲜活地如晨起才妆成一般。只她左手里还紧紧地攥这一方丝帕,那丝帕上绣的两只蓝色蝴蝶像是折了翅膀,静静地躺在草坪上。 “皇后娘娘,您看该怎么办?”她掌管后宫时已经很少发生这类事了。只前两年有个月樱苑的宫女,后来去了玫霞苑,又犯了宫规被林媚责罚,却也没用她插手。尽管这几年后宫很是平静,她有时候还是会想到自己,不知如何结局。其实也是自己想多了,一入皇宫,何事能由得人,即便她是皇后,也不能。“按宫例处置吧!”她转身离去。陈蕙兰本有些雍容丰腴,朝阳的旭光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那影子竟显得很单薄。 “公子舍命保全的,竟未能全,可惜了,这么伶俐的一个姑娘!”王全心里感叹着。把秋屏一张席子裹走了。 这次的事终究在平静了那么久的后宫掀起了一澜风波。连平时对诸事皆不在意的虞婉樱也赞叹了一回秋屏的勇气。只有皇上一直闭门不出,也没有上朝,王全进去禀报了秋屏之事,他听后也全无反应。王总管心里不免又感叹一番,转而去看青萍。 王总管出现时青萍正在作画,他最擅长的仕女图,只是这次画的不是别人,却是秋屏。修心殿前,秋屏坐在台阶上,望着明媚的阳光暖暖地笑着,月牙弯弯的双眼,贝齿含光的笑颜,那么生动,鲜活如在。当王全看到那幅画,心里不觉愀然。他实在不忍。“公子吃点东西吧!”他说。 青萍抬头,看到他眉间隐有一丝忧虑之色。“皇上,他没什么事吧?”“皇上这两天都没上朝,一直把自己关在修心殿。公子别怪他,他心里也正难过。”青萍默然片刻。“王总管,还要劳烦你一件事!”王全为他摆好饭菜。“公子请说。”青萍把画好的那幅画递于他“帮我把这个交给秋屏姑娘吧。”王全没有伸手去接,他的手隐隐颤抖。喉头紧绷,几不能言。“王总管?”青萍见他神色异样,又试探地喊了一声。王全勉强开口“公子,恐怕我做不到了。”“到底怎么回事?”青萍着急的问,他心里有些慌乱。“秋屏死了。” 秋屏死了。青萍听到这句话,一时简直难以明白它的意思。秋屏死了?秋屏。他怔怔的站着,抬起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画从他手中脱落,萎零于地。王全弯腰捡起了那卷画,收好,又从衣带里掏出一方丝帕,一起递给了青萍。“这手帕是最后在她手中一直握着的。”王全看青萍慢慢地接过东西,慢慢的走回墙边,慢慢地坐下,眼中无神,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他很想说几句什么话安慰他,却又不知说什么。良久,青萍终于看见了他手中的丝帕,这不是他的吗?他顿时全明白了。一时内心悲不能抑,泪便涌不能收。“王总管,她是怎么死的?”“云茵湖。”是那里。青萍想。那晚他就陪她坐在那里。她喜欢他。是他害死了她。月牙般弯弯的双眼。再也没有了。她在哭。他不知她为何而哭。而他走了。他竟然不知道。“公子还是吃点东西吧!”王全劝说。“有劳王总管跑一趟,你还是请回吧!”青萍仍那样坐着,王全把饭菜留在那里,自己走了出来。 独立一隅尤似超脱后宫的梅雪宫里,贵妃杜惊红坐立不宁。刚才蓝铃问她,秋屏为什么投湖。她无法回答。因为秋屏的事,她心里倒着实伤感了一回。素昔感叹女儿薄命,生为女儿身,本已是不幸,更不该再来这皇宫,好端端的一个人,就那么消失了,飘零的秋叶一般轻。推人及己,将来又会如何,自己尚好,蓝铃该怎样呢!她看着庭院里荡秋千的少女,一头青丝随着秋千纷飞,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她眉眼间,俏丽的很。很多事她还不懂,忧伤就只是一阵,过后还能那么轻松。如此却越发让人担心,让人心疼。她终于再也坐不住,起身出门。“姐姐要去哪里?”蓝铃看到她时问。“随便走走。”“我要和姐姐一起!”少女伶俐的跳下秋千,轻快地跑了过来。两人携手出门去。 杜惊红思绪纷飞,蓝铃却在她耳边叮叮咚咚说个不停。“姐姐,天冷了,咱们院里的梅花就快要开了吧!”“恩,总也快了。”“姐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恩?”“姐姐,你听!好像有人在唱歌。”蓝铃晃着她的胳膊,她只得暂时搁置了自己的思绪,驻足听时,果然有隐隐约约的歌声传来,但那声音太远,听不真切。“好像是那个方向传来的,姐姐,我们过去看看吧!”话未说完就拉着杜惊红前行。越走声音越近,便觉那歌声越凄切。歌词仍未能辩,但只那声音便有一种利剑般的穿透力,清冷地如三九天的寒风,直逼人心。正击中她尚在伤感烦乱的心绪。继续前走,便听得那抑扬顿挫的音调里的词句来: 霜重永夜罗衣薄,纤腰谁为御秋风? 雪冷千山路成冰,芳心可曾怨寒冬? 年年春来花依旧,天涯何处觅归鸿! 无情人在牢中歌,只恨不能慰香冥! 歌至此终。杜惊红心想歌声是内宫方向传来的,应是青萍在唱。不想此人还有那么一份体贴人意的细心。再细听去,只听他重又唱到: 娇花照水两无情,花自明媚水自冷。 玉洁冰清正烂漫,本当枝头笑东风。 谁人挥毫劫春去,倩身孤影只飘零。 水载花魂去悠悠,无人怜惜无人收。 御湖水深愁成碧,苍天云满月不明。 霜重永夜罗衣薄,纤腰谁为御秋风? …… 杜惊红听了点头不语,而心有所动。原来两人却是无辜的,人都道青萍轻薄,其实未必。现在看来他竟是同我们一样的。牢里的人反复唱着这歌,悲不自已。外面听的人驻足长听,未及叹息。“我们走吧”良久,杜惊红说了一句,携着蓝铃转身离去。 第10章 夜半兰香 没过多久,秋屏的事就再没人提起。皇宫就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天大的事掉进去,不过“咕咚”一声,然后彻底消失。井底不知埋藏了多少血雨腥风,一样沉寂无声。有一个人没忘记,青萍。 冬天了。青萍看着枯草上凝结的寒霜,想。太阳已经升起,却是惨白的一个圆,一点都不暖。霜一时是不会化的。自牢中出来已有月余,约见慕容苏的事却被耽搁下来。慕容苏以为他病了,特地信笺问候,两朵水仙花附于笺纸上,一种清淡的香。同样清淡的字体跃然纸上。他看后一笑。明日吧,他心里想。殊不知他这一笑,却让四喜分外激动。终于见到公子笑了。自狱中出来日日愁眉不展,如今可算好了。 这边青萍愁眉不展,正殿里杨显也郁郁寡欢。最郁闷的还是王总管。这两个人,还真是让他操透了心。当初下令释放公子的是皇上,好了,公子出来了,他却又不管了。先前公子在狱中时他还每每问起公子衣被饮食,唯恐他冻着饿着。现在人出现在他身边了,反而视而不见置之不理的。公子也是,每日寡淡漠然,见了皇上也不行礼也不问安。只有一次问起他,皇上如何想起把他放出来的。王全想着固然因为皇上喜欢公子。其实他也不知道,杨显是听到锦翼、锦羽两只鸟模仿着青萍唱戏,想起往日种种,亦更不忍。放他出来,每每见面那痛楚便如暗疾般一寸一寸复苏。怎如不见。但这一次,他躲不掉了。 青萍回复信笺约着三日后见面。他早就想离开这皇宫了。秋屏的家人已安顿好,她留下来的东西都交由春闱保留着。这里似乎已与他无关。一个月思来想去,他终于想通。此地不宜久留。 这天青萍先去了丹玉宫。太后在冬日午后的暖阳里小憩,明心轻轻地为她揉捏着双肩。青萍迈轻了脚步,示意明心不必开口,就站在明心的位置代替她继续帮太后捏着。青萍十指修长,却也柔软的很,又想着当是最后一次为太后尽心了,动作便又轻适温柔了几分。太后其实并未睡着,不过也并无所觉,仍旧闭目养神。倒是一旁明心想笑又忍住不能笑的样子,很是可爱。青萍亦抿嘴微笑。“明心,你去帮我沏杯茶来。”一时太后觉得唇齿微干,开口说道。一旁的明心忙应“是,娘娘。”说着便去了。片刻太后又说“你怎么不去啊,明心。”远远的明心正走了来,见问忙又回到“太后,我已经给您取来了!”太后诧异地睁开眼,正看到行至眼前的明心。由明心扶着坐起身来,太后方看到后面的青萍。也不免笑了,细长的眼睛更觉秀致,别有一番意韵。“有些时日不见,今天怎么过来了?”青萍照旧行过礼,方回“草民是来辞别太后的。”太后双眼微阖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并未问什么。“很感激太后这段时日对我的宽容和照顾。草民别的不会,以后太后若是闷着想听戏时可以随时传我来,我无不尽心!”太后默然。虽然最开始是反对的,现在却不无惋惜。不过,他们的事,她也并不过问。 出丹玉宫,青萍绕道去了梅雪宫。其实是想着再见那人一面的,果然到门口时,又觉得相见何如,徒惹牵念。只在门口站了片刻,并未去敲那门。院中琴声低诉,婉转而流畅。那乐声在青萍听来更觉犹如千言万语堆积于心。琴该是她弹的吧,连琴艺也这么绝妙!青萍抬头望了一眼深深的庭院,折身离开。 路过修心殿,仍不进去,继续前行至月樱苑。初至此处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个临窗而立的袅娜身影,此刻在做什么?进去仍旧先寻迎秀。这迎秀见得青萍,却是一愣,神色微变。“你还来做什么?”她声音清冷,听得出已是克制的了。青萍瞬间明白过来,顿时双目黯然。虽微觉尴尬,然态度语调却仍是相当柔和“我是来向你们家娘娘辞行的。”迎秀看青萍小心翼翼的,即使自己那般待他,他也并无不耐烦,况又是来辞行,她纵然心里一直为秋屏的事怨着他,也不好过分发作了。少不得回了虞妃。虞婉樱陷在她那紫檀木扶椅里望着手中的绣球发呆。迎秀又轻轻提醒着喊了声“娘娘”,她方回过神来。淡淡说了句“带他进来吧。”她仍未动。所以青萍进来时看到的她仍是坐在椅子中,安静地像幅画,仿佛时间是凝滞的,连同傍晚晦暗的阳光和空气中浓重的寒冷都一起凝固。只有她那件葱绿色夹袄略显生机,才把冻结的时间拨动了。其实屋内燃着火炉呢,只是看上去总觉得冷。青萍站立一旁静候了半柱香的时间。她沉默,他也沉默。 虞婉樱像是突然才想起他来,神色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青萍开口直言“可有东西让我带的?”言毕看着她。那眉仍是清秀无双,眼睛似汪着一泉水,面部曲线柔美到极致,尤其下巴勾勒出的完美弧度,纵使妙笔生花也画不出。其实他那样看她已属失礼。她无心,他亦不觉。她看着自己的脚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似有一股狂风要把自己卷走,可她还不想抵抗,甚至想随风而去。把我带走吧!当这个想法在那一刻从心中涌现出来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太疯狂。太渴望。然而风骤然平息了,她看到自己还静静地坐在那里,无动于衷。她把右手覆在左手之上,指甲出奇的长,何时长这么长了呢,她想,竟长的有些枯哑,有些妖娆。“有什么呢!”她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一向在她手中的猫此时得空,喵喵的对着她撒娇地叫了两声,跳下地跑了出去。她了然。“迎秀!”门口的迎秀以为娘娘是让她捉住那只猫,她便抱了猫进来仍旧递于虞婉樱。却听虞妃低声吩咐“把那方绣着绣球的丝帕取来。” 一时迎秀拿了丝帕来。“给他。”虞婉樱吩咐。迎秀离青萍还有两步远就停下,伸手把丝帕递了过去,眼睛直视着门外,看都不看他一眼。青萍小心接过,雪白的绢丝整洁光滑,上面果然绣着一只猫,同样白色的绒毛在绢丝上蓬松飞扬,像雪地里的雪球,神气的很,唯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墨色深眸中泛出盈绿的光,浮光一现的美,温柔而绵长。一丝一线间似有一段香,再嗅时却无。青萍看一眼虞妃手中的绣球,毕肖。 这日,他来寻皇上是辞行的。修心殿正堂,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如初次召见。青萍在犹疑,不知如何开口。杨显坐着,内心暗喜。他终于来了。终于等到他来。“过来,坐!”直到听到这句话,青萍才第一次感觉到一点愧疚,面对眼前之人。他依旧站着。杨显抬起头。在他的目光里,青萍更难说出那句话。杨显突然觉察到不对。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他是来向他告别的。不行,不能让他说出那句话。那一次他逼他,他说出来他就后悔了。这一次,一定要阻止他。于是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杨显接着说道“这些天在宫里很闷吧,给你十天的时间,去宫外走走,也去看望一下你师父。”言毕殷切的看着青萍,心内犹自惊慌。青萍仍旧站着。杨显便有些坐立不安。他略有些焦躁的抬抬手“没什么事就下去吧!”唯恐青萍说什么,紧接着喊道“王全,朕饿了,传膳!”站起身走开。 又站了片刻,青萍方慢慢踱出。在心底留下轻微的叹息。 这一次青萍没有让巡城史同去,只有四喜跟着。杨显站在城楼眺望着载了青萍的马车离开,心里竟有些阴谋得逞的小得意。他已经原谅他了。他很愉快地走下城楼,也不乘步撵,径直走回修心殿。进得院内他又突发奇想到青萍的房间看看。房间收拾的很整齐,并无多余的东西,几案上也只放了他日常使用的笔墨纸砚。那是什么?杨显看到案边有一封信。他果然是来辞别的。他拆开看时,那书信正是写给他的。先看到信中写他对秋屏的愧疚和痛惜,杨显为他的痛苦而不忍,又觉得自己似乎在他心中的分量比不过一个宫女,愤懑不已;待看到信中言见他日日政事繁忙,夜夜孤影对月,不愿再让为难,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感动;又见笔锋一转,写皇后如何清洁高贵,若能常伴他左右他亦可安心,杨显复又郁闷起来。皇后。他何以那么敬重她,偏偏是她。似乎在他眼中他连她亦不如。 冬天的夜晚很冷。没有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修心殿更显得冷清。杨显走到兰香宫门口,院内烛火隐隐,在夜色里分外凄清,同修心殿并无不同。一阵温润的愧疚罩住了他。在王公公的喊声中,兰香宫苑门大开,带众人院中恭迎。杨显闻到淡淡的香,不是一丝一缕的,也不是一阵一阵的,是那种隐隐约约却又无处不在的飘散了整个宫苑的清香。记忆中每次来这里首先感受到的都是兰香,一年四季,却又四季不同。杨显扶起陈蕙兰。他又嗅到那种香,让他几乎辨不清这香味是来自花,还是她。 这下兰香宫的宫女们可忙了,又是沏茶又是捧露,又要服侍皇上洗漱更衣,又要伺候皇后沐浴梳妆。里里外外一派热闹繁忙,却唯独被众星捧月般伺候着的两个人静得出奇。杨显静坐几案边,他留意到案上的兰花,较上次看到的又不同,玉白色花瓣在烛光中安宁的绽放着,是一种不骄不躁的美,一种不悲不怨的守候。心中难得片刻宁静。这盆花他认得,企剑白墨。陈蕙兰静坐梳妆台前。镜中的他望着那盆兰花出神,是侧影。剑眉英展,鼻梁伟挺,轮廓鲜明。又见他唇角动了动,似乎是一抹笑容拂过。她看见他在笑,却没看见镜中她自己的笑影。在那一笑中,圆月般的脸上笑靥轻现,香腮泛起崇光。圆满丰盈。 皇后妆成。宫女们鱼贯离开,殿门关上。在那尚未合严的门缝里,仍有一缕缕黑暗挤进来,裹着严寒。烛火似乎也畏惧寒气,便有些躲躲闪闪。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杨显眱了一眼,见她脸若圆月,眉如新柳,杏眼圆睁,樱唇润红。其实她很美。他想。 他走过去,抚住她的肩。她顿时像受惊的小鸟,站起,转身,低下头去。片刻的慌乱。再抬起头时,已恢复镇定自若的神情,眼睛望向别处,未落实的一个虚空的点,那样她就可以依然保持高贵典雅,不失礼范。 他心里止不住飘过一丝厌烦。她很好,他知道她很好,可他就是看不惯她这样,仿佛永远戴着面具,又像是故意这么做把她的好彰显于世让他负疚在心永远都摆脱不了。“青萍为何单单称赞于你?”他皱着眉。紧盯着她。问。 她移回面庞,正视着他,犹自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瞬间双眼迷濛,眼帘便挂了泪珠。她仰头,闭眼,硬是把泪关了进去。地面的影子也是昂着头,骄傲地很。却在颤抖。 “他对你非同一般?”他固执的问,像在跟谁较劲。 她跪下,依然抬着头。睁开眼,双眸清澈如初。“臣妾对陛下问心无愧!”声音清冷。 看她理直气壮的样子,他如百蚁食心,难受得紧。他蹲下身,抓住她的手腕。“你问心无愧,那你是在指责朕德行有亏” 她直视他,不俱,不言。 连神情都和他一样。他突然抱起她,按到床上。她越是抗拒,他越是要征服。她终于不再反抗,疲软地躺着。把自己全然交了出去,任他处置。泪却悄然滑落,侵入双鬓浓密的发丝,消失。 杨显已沉沉睡去。陈蕙兰还醒着。她觉得很累,也很无力。但她还是起身吹熄了蜡烛。这样她就可以不用看他,可以忽略一切,可以退回到最初入宫的时候,一样爱他。凤彩霞披,龙绣锦被,红烛高照,纱帐低垂。掀起红盖头的那一刻,她看到他轮廓鲜明的面孔,剑眉舒扬,凤眼耀光,镇定的神色之中溜过一丝惊慌。像她一样。这就是皇上,她将陪伴一生的男人。她心里想。娇羞中隐藏着一股甜蜜的欣喜。他看着她,她知道那时自己一定很美,眸如秋水,面若春花。他揽起她,一层一层褪去了她的红装。眼睛久久的看着她的颈项,手便在她双肩轻柔摩挲。有点酥,有点痒。他覆上她的唇,柔软微凉。这是她的夫君,从今以后她将与他朝夕相对、举案齐眉,她将与他青丝成结、皓首相携。她想。她伸出玉臂抱住了他。他手上动作停顿了一瞬,然后更热情的回应了她。他也曾那么温柔,对她。 她翻身,依偎在他身边。泪又不听使唤的滴下,落在他肩上,他不知。苦涩的感觉。他总是不知。为什么那么好的开始,竟会变成如今这样!她这一生做的最对的事情是入宫。最错的也是。 当杨显在兰香宫熟睡的时候,青萍在观香楼。西厢客房。周边喧闹的很,更显得房内两人清寂。其实也不是。看那紫绡芙蓉帐,银台红凤烛,水晶壶,夜光杯,无一不泛着暖晦的光芒,而室中缭绕的熏香,更是令人不饮自醉。清淡的是慕容苏,静寂的是青萍。青萍近来本就愁绪满怀,理不清化不开的,此时再看神色淡淡的慕容苏,便多了一分理解。落寞和失意,古今都一样。两人对饮一杯,慕容苏开口道“上次你留的画像,我很喜欢。没想到姑娘画技如此精湛!” 青萍看他一眼“公子过奖了!”这青萍戏子出身,嗓子本是极好的,此时轻声细语,不知底细之人并不能听出破绽。所以虽是第二次见面,慕容苏仍未怀疑。 “敢问姑娘芳名?” 青萍并不回答,左手举起杯子在眼前,夜光杯盈盈的光把杯中之酒也染的绿悠悠的,他眼中泛起光芒,有多迷离,就有多温柔。把那杯酒放在唇边,丹唇轻启,啜饮而尽,方眄着慕容苏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公子又何必多问?” 青萍看着慕容苏,慕容苏也看着他,而在慕容苏眼中,青萍这双眼此时眼波婉转、顾盼流年。只是终抵不过沧海桑田,时事变迁。“也有人负了姑娘不成”他不免又问。语罢望着她幽幽的双眸方觉失言,轻笑一声,自饮一杯,权当赔礼。一时想着她惹人怜,一时又觉小婉更是凄清,心神不安。 慕容苏向来是每饮必醉的,只是此次见眼前的女子亦有求醉之心,他不免克制。青萍饮过几杯酒,胸中便有些暖意,心中却依旧清寒,而愁绪越发浓重。像外面漆黑的夜,浓的化不开。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强烈的寒意涌进来。窗前的街道是京城中最繁华的地方,白日喧嚷嬉闹,现在也已十分寂静。远处一片片房屋朦胧地隐匿在黑暗中,灯火也无。夜很深了。有什么东西飘进来,落进酒杯中。又有两片飞来,青萍留意地看着,一片落在他肩上,一片落在他手掌,白色一点,轻盈细软,刚触到肌肤便融化了,只剩下一点濡湿,凉凉的。下雪了。 慕容苏看着那个女子凭窗而立的身影,几分袅娜,几分凉薄。“下雪了。”他听见她说。他移步过去,关上了窗。“小心着凉!”他说着,引她回坐。仍旧为她斟酒。 “敬公子一杯,以谢公子多次信笺问候!” 慕容苏看着眼前持酒的女子,双眸闪烁有如星辰。她醉了,他想。他正思虑她身子方好不宜饮酒过多,她已一饮而尽,纤手移来盈着他的酒杯也喝了,眼睛看着他笑。 “姑娘醉了!”慕容苏接过空的杯盏,说。 青萍竖起食指在唇间,丹寇朱唇相映红。丹寇轻移,朱唇微启。“我没有!”声音带着辩解又夹着撒娇。 “我们回去吧。”慕容苏果断起身。他的马车一直在观香楼外候着。该把她先送至檀倾园,他想。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看到本文有一个收藏,很惊喜。原来这样安静的故事还是有人喜欢的。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很感激你对我的支持和鼓励——还有,感谢愿意阅读这个故事的人,谢谢你们!我想说,你们真是独具慧眼、品味高雅,继续保持哈 第11章 秉烛伴读 青萍随慕容苏出来。雪越下越大了,漫天飘洒,纷纷扬扬。慕容苏仰头看着。漫天飞雪,像是漫天梨花。突然想起那双紫绡缀玉绣花鞋。那天她的衣服真漂亮,洁白色中衣外披一层粉色轻纱,如唇吻梨花、雪镀彩霞。梨花纷纷铺了一地,那双绣花鞋的脚小心翼翼,不忍踩踏。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觉得便连看那金莲也是失礼。她就走在他左手撑起的伞下,亭亭玉立,又婀娜多姿。即使望着前方,也能感受到她绸缎般的一头乌发,和发丝下玉□□嫩的颈项,还有她佩戴的明月芙蓉耳铛。他眼光慌乱地再度移开。 青萍早已走入雪中。雪轻舞飞扬地飘下,即使下一刻就要融化,也没有丝毫凌乱,依然是飘逸而优雅。还有那树梅花,那么寒冷的夜晚,也不惊不惧,自顾自开得那么红艳,自顾自繁华。生命那么短暂,越是寒冷,它越要盛放,原来还可以活得这般倔强这般高傲!是啊,这一世越是漂泊,越要活得灿烂!越是困苦,越要活得欢乐!时光易逝,便连这一刻也再难得,何不及时行乐?青萍如此想着,满心愁闷被他化成一腔浪漫,尚存的几分醉意更助雅兴:这漫天雪花多美啊,不可辜负;这凌寒盛开的红梅多美啊,不能辜负;这相伴饮酒的人也不当辜负。在这一去不返的雪夜,何不献唱一曲。唱那《贵妃醉酒》,是倾国倾城、颠倒众生的美,是醉眼玲珑、刻骨铭心的缠绵!不,不要怀人不至的幽怨。唱《桃花扇》吧,唱那至死不渝、永不妥协的刚烈和坚贞,唱那艳冠群芳的美貌和血染桃花扇的凄艳!只是终不免浮沉随他人偏见。要唱前人未曾唱过的那个西湖苏小小,在豆蔻年华尽情美貌肆意挥洒,又在芳华正茂时阅尽繁华飘然而去,生则如夏花绚烂星华灼耀,死亦若秋叶静美雪原素皓。青萍举头旋舞着,目光闪烁,看着漫漫夜空中一片片雪花扬扬落下。纷纷扑面。芸芸盈眼。定要这般尽心尽意地活一场,方不枉此生!他想。 慕容苏送青萍回,不提。却说杨显一早醒来,尚未起床便觉晨光明亮耀眼异常。身边的陈蕙兰不知何时早已起去,殿内空空庭院寂静。起身下榻,推开轩窗,就看到满眼的雪光,冰凉而明亮。厚厚的积雪装饰了这个沉寂的皇宫,竟有些流动的生机。明明那么冷的,他竟觉得有些温暖。宫女们鱼贯而入伺候他洗漱,安静而整齐。他看那些宫女一个个绯红的双颊通红的鼻尖,大笑起来。是一个好的征兆。在离开兰香宫时,他还不无遗憾地想到陈蕙兰的那双肩,还有她丰腴柔滑的玉体。其实抱着她他睡得很安稳。只是。也仅仅如此。 青萍要回来了。他想。心情大好。 青萍第二日醒来,但觉咽喉干涩、头脑昏昏,不欲起身。却是季宽进来,硬拉他起床,还让侍女端来了醒酒羹。青萍起身看到窗外的雪,也被惊艳到了。晴阳高照,霁雪素耀,分外明净。是了,雪从昨夜就开始下了的。昨夜后来发生什么事了?青萍用手试探胸前的衣襟,丝帕不在了。怎么回来的倒不记得了,依稀记得在檀倾园门口慕容苏转身将走时,他喊住了他。“公子等一下!”就那样把丝帕递给他。夜很冷,他的手却是暖的。然后呢?然后又不记得了,大概他没有留意慕容苏的神情,就被师弟扶着回屋躺下了吧。青萍回想着。一阵风吹过,门前枝头的积雪簌簌落下,寂静中另有一番热闹。 雪后的皇宫格外冷。御花园的土地都已冻结。唯云茵湖,倚着雾岫山终年不散的烟云,再冷的天竟也不结冰。杨显也不外出,日日在御书房计算着时间,果然不出十天,青萍回来了。 两个人见了,竟各自云淡风轻。到底是皇上,私下喊过四喜来问询几日详情。这四喜原是乖觉伶俐的,也不说青萍醉酒的事,只讲公子每日闭门不出,做什么自己本也不知,偶尔听得公子和季宽探讨之辞,似乎在编写一出新剧。杨显听了,心中了然,点头不语,眼梢却流过一段喜色。 “随我去御书房。”晚膳结束后,杨显对青萍说。御书房里,烛火通明,杨显取了一本书坐于案边,眼神专注地看着书。青萍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他一定有话要给我说。每次都是这样,想说什么,却又不直接说,就这样坐着装作看书的模样,每次连神情都一样。这个人是关心我的,他想。他一定想问这几日宫外的情形吧,他即不开口,我更不着急。想至此,青萍觉得好笑,唇角微扬。他自然不知道杨显已经问过四喜。不过有一点却和他想的一样,杨显的确是有话要说。盯着书看了半天,一个字也未曾入眼。“还记得那天也是下着雪。”他终于抬起头,眼睛顺势看向案边跳跃着的烛火“那场雪下的比今年还厚。”青萍静静站着,没有打断他的思绪。“那天檀倾园上演的是《游园惊梦》。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漆黑的瞳,洇红的唇,还有你清丽轻柔而富于变化的声音,总也不能忘记。记得曲终时我们曾对视一眼,我总以为你是看到我了的。” 此时青萍仍旧静静地站着,专注地看着杨显,寻求记忆深处与这张面容相关的东西。很遗憾,没有,在入宫之前。人生便是如此,你不知道你的哪个不经意的笑,会被谁看到,你也不知道你的哪段时光,会刚巧被谁记起。但记忆并不是对等的。他觉得惊奇。 “你并不记得。”杨显看了他一眼。 青萍静默无言。突然感觉到眼前的人有些落寞。我需要他。他看着他,想。他这时才清晰地发现这一点。这也正是他回来的原因吧,即使先前他并不觉得。他移过目光,不再看他。 书案上养着一盆清清淡淡的水仙,三朵已经盛开,还有一朵欲开未开,不胜寒夜的姿态。烛光温暖,映得素洁的花也犹如泛着红晕一般。再远处有一白釉瓷瓶,瓶内插着两支梅花,枝头多是红豆般的花苞,悠悠的梅香已可辩,只待绽放。青萍看到梅枝,便想到那个酒后的雪夜,和那树在雪夜的寂静里依然灿烂盛放的红梅。心中便似也有一支红烛在跳跃,烛光温暖。让烛火燃烧吧,让梅花盛开吧。心里的声音在说。 青萍嫣然一笑,倩步移至书案,落身坐在杨显身边。“爱妃!”脆生生的一句尚未落音,双手已替杨显合上了书,神采熠熠地看着他。青萍神态举止流畅自然,几分亲密几许暧昧,又带着一丝戏谑一点甜蜜。杨显又一次被这突兀的转变惊到。这个人,他总是看不透,也总是猜不到,下一刻他会以什么身份怎样的态度对他。却也奇怪,就这么一句,打破了两人之间疏淡的氛围,把谈话带入了之前相谈甚欢的情景中。杨显顿时有一种大石落地般的放松和释然。 “我最近在编写一折戏,你可有兴趣一听?”青萍嬉笑着问道。 杨显亦微笑着点头,看来四喜所言不虚。“取来我看!” 青萍却故意转过头去,斜眄着他巧笑“现在还不能给你看!” 杨显看他那副得意的神情,如何让他,伸手探进他衣服挠他痒。青萍耐不得,咯咯笑着求饶:“爱妃,好爱妃,饶了我吧!”不说尚好,听此言杨显更不停手了。青萍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断断续续地喊着“大王…饶…命……”杨显也怕青萍笑岔了气,方住手。嘴上却不放过“你说的什么,没听清!” 青萍当即探身前来,双唇附耳,吐气如兰,以一种轻若无声却又清晰可辨的戏音说:“大王饶命!”入耳处柔熙熙娇滴滴的。 杨显抬手拂过他的头发,看墨色乌亮的发丝从指间滑落。柔软。轻盈。“你在写的那出戏,说来听听!” 青萍正身,神色认真。“古今奇女子,远有卓文君,近有红拂女,皆可歌可叹。但最让我震撼的,是那个西湖苏小小。” “苏小小,我怎么没听过” “或许像洛神一样,是那些文人墨客杜撰的吧。但是不管其人是否存在,她那种姿态却是让我感动。”青萍说了,见杨显专注地看着他,面上流露出好奇之色,便接着说道“相传,苏小小出生在商贾之家,她出生后家道没落,父母早亡,只留她一人。她便变卖了家产,迁至钱塘,每日乘油壁车游西湖,寄情山水间。且她又生的相当美,真是集天地钟灵万物毓秀于一身。每当游湖时,车后尝跟随王孙公子无数,只求一面。”青萍说着,仿佛看到了那个妆成的女子倾世的美,和众星捧月般的繁华。一掷千金的拥捧、颠倒众生的美貌,从来不是她刻意追逐的,那些与她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装饰,纵然是这般如花似锦的青春,她也从不贪恋,她活的竟那样肆意洒脱,那样尽心尽意!他心里便不平静。 “美貌的女子哪个时代都有,也并不足为奇。奇的是她拥有人生中的那些美好,却从不贪恋。在名声正健芳华正茂的时候,她就那么只身归隐绝尘而去。她到底是看透了这个世界,所以要在最美的时候离去,留给世人她最美的样子?还是她看透了生命的本质,生命于她竟不是努力想要抓住想要挽留的东西而只是一种经历,所以才在阅尽繁华之后安然超脱?” 最后几句青萍说的很快,杨显能听出他心中的激动。于他却是感慨。这样的女子,他觉得身边就有,林媚。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被她吸引到,吸引他的反而不是她的妩媚,而是她神情中那种随心所欲的力量,正是这种坦荡让她的妩媚妖娆显得毫无心机。他对她格外宽容,因为他知道,那样肆意的活着,他从来没有、以后也永远不会有机会。其实,他被林媚吸引,还有一层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理由。那就是她和他一样,都是自幼被囚禁的人。 “林媚你应该不了解,”杨显说。“她出生之时,她的父亲林呈祥梦到一只狐狸飞下来碰掉了他的官帽,醒后看到初临人世的她,就断定她是不祥之人,要弃掉。是她母亲心慈,拼命相保,她才得以留下。但林呈祥把她安置在别院,从不许她见人。她日渐长大,样貌也越发妩媚明艳,偏偏她又十分爱装扮,衣饰别出心裁而往往有惊艳之效。林父偶有看到便更加不待见。想着尽早把她打发了。有一天广宴宾客时安排她出,也有选胥的意思。林媚盛装而出,当即满场轰动。引两个世家子弟私自为她拔剑相对,引发命案;还有他哥哥的一个朋友亦是对她无限痴迷,整日寻觅她的身影,郁郁而终。这更坚定了林父她是不祥之人的想法,认定她是妖女。” 青萍一向对林媚并未特别在意的,此刻听杨显说她的身世,也不免好奇。忍不住先问“陛下是如何有机会见到她的?”问过见杨显一笑。“是她来见朕的!” 那日杨显驾临林府,其实并无国事相商,不过登基之初欲彰显皇恩浩荡、巩固人心。他与林呈祥谈话之时,突然见一年轻貌美的女子迤逦而来,那女子丹凤眼顾盼神飞,樱桃唇轻启笑漾。衣饰却是奇特,只着一件秋香色锦丝罗衫,却未束腰,行走时小蛮腰在衣衫间荡来荡去,一步一步极是随心所欲的,却又让人觉得浑然天成,无意中生出妩媚风流的韵致。只见她行至杨显身前,自顾自斟了一杯酒,右手盈着,很自然地丽声笑道:“敬你一杯!”目灿星辰、唇灼莲花。那样放肆的几近失礼,仿佛完全不知眼前之人的身份。说也奇怪,自她进来,便似施了法术,仿佛这空间里的一切皆随她控制。林尚书目瞪口呆的坐在那儿,竟不能言。杨显不生气反觉有趣,会意地陪她饮了一杯。 林尚书看着违抗他命令突然闯出的林媚,其一举一动皆令他颜面尽失,气恼至极。盛怒之下他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把小姐拉出去——” 林媚在林呈祥声止后轻巧转身,柔声轻语:“父亲大人可是怪责女儿未向您敬酒?来,女儿也敬您一杯,愿父亲顺心顺意,莫再生气惹皇上见笑!” 林尚书看了一眼杨显,自觉失态,心中愤愤只不好发作,低头不语。杨显当时并不知内里详情,看此情此景更以为奇,但想到此行的目的原为抚慰忠心之臣,此时更不好让尚书为难的,不过他以为如此女子日后定难再见,偏偏不想离去。到底年轻,硬是坐着打量了林媚半刻,才起身移驾。 杨显起身正要离开,林媚近身半步,双手拈起他皇冠垂下的锦带,抬眼斜飞着眺眺的眼角笑言:“陛下不准备把我带回宫吗?”如此大胆的言行,让杨显也不免微愣。瞬时他便笑了,“不愧为林尚书之女,如此花容月貌又这般聪慧灵敏,想来林尚书一定舍不得,你还是侍奉父母身边吧!” 杨显本意是婉拒,然佳人面前又不可唐突,便十分委婉了些,以致于在林呈祥听来却是有心讨要此女又怕他不愿的意思,在这敏感的时期照此推理下去简直是怀疑他的忠心,便惶恐的伏地跪拜“陛下看中小女,是臣的荣幸,臣即刻命人准备妥当,改日送小女入宫!” 林媚听了也不行礼,松开指间皇上的锦带,“臣妾恭送陛下!”俏丽。清脆。 杨显回忆初见媚妃的情形,仍不免会心而笑。青萍听后笑叹之余莫名黯然。他情不自禁地走向那两支瓶插梅花。杨显的视线随他转向梅枝。人言梅花凌霜傲雪,可那红豆般的花骨朵,明明相思,不是相思。到底是怎样的情绪,想回忆,又不敢去碰触,想珍藏,又不得不抛却。其实也已经过去。 在那一刻,两人心中同时想到了一个人。杜惊红。 其实在写苏小小之时,青萍一直想着的人是她。也只有她,拥有那么傲世的美又全不介意、即使在权利的漩涡中也从不会迷失,也只有她,活的那般清醒吧。他想。但她又不同。小小是清醒后的肆意挥洒,因为无所牵绊,所以放肆;她却是冷静克制的,她的克制,一定是为着某种牵挂,什么才是她心中的牵挂?他很想向杨显询问她的事,他很想揭开那层神秘的面纱。去了解她。去亲近她。但他知道他在刻意回避,他也刻意不去提起。 第12章 月樱苑观月 整个皇宫的冬日,如被雪藏般,寂静无声,翛然而逝。连一向四处招摇的媚妃,也难得的安分。但是有一件事,打破了这段被冰封的时光,犹如川剧的变脸,嗖的瞬间,变成了春天。皇后怀孕了。这件事被沸沸扬扬的传遍皇宫,又随春风拂过整个都城,唤醒了这个国家这片土地的勃勃生机。春回大地。 云茵湖一池春水被春风吹皱,在清晨的阳光下波光粼粼,水光相接处生出的水花明亮耀眼,一朵方开,闪烁着,水波漾过,消失,另一朵又开,再闪烁。此起彼伏,像风铃响着叮咚的乐声。湖边的雾岫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隐时鸟鸣悦耳,现时青山抹翠。修心殿的两只流金云锦在朝阳里欢欣雀跃的练嗓子。一只吟唱“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另一只并不接,仿佛极不服气的,自顾自唱着“绿柳荫里白沙堤,浅草才能没马蹄”,嗓音清新明丽,昂首对着阳光,眼睛望着碧蓝的天空,十分得意。这一切都应和着兰香宫的欢喜。 后宫各妃嫔争相来兰香宫祝贺,一时院内人满为患,喧闹声欢笑声不绝于耳。永光宫自羲和帝登基以来一直沉寂,此时是许久不曾有的热闹,在宫中诸人心中便更觉热闹几分。花团锦簇中,陈蕙兰一身苏木色长衣,在殿前的芙蓉树下小坐,鲜绿的芙蓉新叶在她头顶舒扬,初升的朝阳透过枝叶在她额头鼻尖投下明亮的光斑,她抬眼看着庭院中嬉笑的众人,神态温婉安详,眼波温柔,洋溢着希望的光。 一时明心把礼物递于墨荷后径直走到陈蕙兰身边“奴婢先给皇后娘娘道喜了!”说着便行礼,被皇后扶住“姑娘快起。”明心起身站立旁边笑道“太后娘娘盼子孙已久,听到娘娘有喜的消息,十分欢欣,本来今天要亲自来看娘娘的,熟料早上喝过一碗羹,大概是凉了,便有些不舒服,才没能来。太后娘娘让我带来养身安胎的补品,还说让娘娘安心养着,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御膳房,其他的事皆不必操心!” 陈皇后听明心把一串话干脆利落的讲完,应道“是臣妾失礼,本该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 明心会心一笑,双眼明慧“太后既已吩咐,娘娘不必多礼。奴婢们也望着娘娘早日诞下龙子!娘娘且歇着,奴婢告辞了。”陈蕙兰双眼含笑“姑娘慢走!”言毕望着明心远去的身影,觉得这丫头也着实可爱,太后素来向佛不问世事,难得身边的明心聪明伶俐,总能替她左右周全。又看到庭院中忙忙碌碌而又有条不紊的墨荷素菊及暖玉迎秀等人,个个秀丽出挑,深感每个女子都有她的美,都有惹人怜爱之处。心中如此想着,面上笑容愈发明媚。 青萍才出修心殿,在去往兰香宫的路上。走到半路看到右手边高墙里的樱花就要开了,粉色点点,伏于枝头,总觉得纤巧柔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继续走时方想起那樱花当是月樱苑里的了。月樱苑离兰香宫最是近的。果然不久便走到了兰香宫门口。正要进去,迎头看到从院内出来的暖玉。青萍尚未开口,暖玉先道“没想到青萍公子也来凑热闹!”青萍低头一笑。来之前还想着兴许能在此处遇到她也未可知,只暖玉一人在,可见她终究不喜欢凑热闹的,倒显得自己可笑。“不知贵妃娘娘近日可好?”暖玉见问,亦想起上次接风洗尘之事,也不由抿嘴一笑“我们娘娘可忙着呢,蓝妃一天到晚央着她学琴,她倒教得用心!”讲完没再停留,错身而去。 青萍进去兰香宫院里时,陈蕙兰已经移回殿内。他把带来的贺礼交于素菊,也随墨荷进入正殿。正殿里陈皇后手中端着一只青花瓷碗,碗中看着像是药,青萍猜测大概是安胎的。但见她端起轻轻地喝了,又漱了口。动作慎重中自有一股从容。难得的是,虞妃竟然也在,她就坐在皇后右手边,细细地品着一盏茶。丹唇盈盈,十指纤纤。此时见青萍进来了,便起身引辞。“看到姐姐精神好,妹妹心里替姐姐高兴。姐姐保重,我先告辞了!”虽是场面之辞,然虞婉樱唇角含笑,眸中蕴光,却被她说得格外真诚。言毕转身而去,在转身的瞬间,她终于看了青萍一眼。这一眼,似乎含着语言,却是欲语还休的样子。不过能感觉到她似乎很开心。青萍心中暗暗诧异。 青萍以为此行未能遇见杜惊红,倒见到虞婉樱,也是意外之喜。又见皇后面色红润双颊丰盈,娴静时脸上也似含着笑,有圆月般的清辉。心情大好,离开时步履轻松,双腿生风。本来已经走过,不该听到的,青萍却偏偏听到墙内宫女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她也真是奇怪,自己不愿怀孕,皇后有孕了她却那么关心!” “是啊,本来这宫中最先怀孕的该是她,当年皇上专宠,要不是她私自喝那种药,今日又何至于此!” “有什么奇怪的,想必她是后悔了吧。哪个女人心中没有一场相夫教子、白头到老的梦!”最后说话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轻描淡写的语气,却透着几丝沧桑。一时寂静。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在这寂静中,青萍觉得满眼□□竟有些荒凉。 愣了片刻,青萍继续走回修心殿。一路上却止不住寻思,这宫中受宠过的只有虞妃一人,她们说她私自喝避孕药,现在后悔了。原来她的失宠是源于此。究竟,她是怎么想的呢?在皇后殿内她看了自己一眼,是想向他说些什么?该去见她一面。 青萍未来得及去月樱苑。因为接下来的三天皇宫设宴,人臣同庆。辅相着实风光了一回,由内到外的神清气爽,身子也越发硬挺;国舅内心的黯然隐于面上的欢笑之后,看不真切;倒是东王一向性情清淡的,此次也首当其冲重礼相贺,而欢欣的神态又分外浓郁,便不见其他。青萍在这盛宴中未曾见到慕容苏。正自纳闷,他的贺礼到。人称病未至。 皇上一边流水宴大肆欢庆,一边给兰香宫源源不断的赏赐。然而,兰香宫内,他的身影却迟迟未至。太后也已亲临慰候。一直却没有等到杨显。大片的明丽中浮着一点水滴般的阴影。其实,她早已原谅。 “臣弟见过皇后娘娘!”陈文胜从宴席中脱身,到兰香宫去看望陈蕙兰。“进来坐吧”陈蕙兰说着,拉陈文胜在旁边坐了。此时看到弟弟,她觉得分外亲切。“姐姐,你不知道皇上有多重视这个孩子,在宴席中他始终兴致很高!”说完凑近了一些,只管看着陈蕙兰笑。陈蕙兰了然“还有什么事,说吧?”陈文胜笑道:“趁着皇上心情好,姐姐也在他面前帮我美言几句!”陈蕙兰听后回道:“就你这么一个弟弟,我当然会尽心。”心里却在想,要自己先有机会见到皇上才好。陈文胜见状,喜不自胜“还是姐姐好。父亲让你好生养着身体,其余的事皆不用挂心。”说完仍旧去了,完全没意识到他已经先让皇后挂心了。 这晚宴席尚未散,青萍应酬了几杯酒,心中记挂着那树樱花,便避席而去。择路一径往东。青萍注意到随自己移动的影子,抬头看去,夜空静谧,清澈若水洗,一轮圆月临空而立,皎洁的月光辉泻千里,映得整个世界如水中般清明。月照深墙,留影于路,路面一半暗一半明,延伸远去。青萍连同他的影子也在这路上行将远去。 月樱苑宫门紧闭,分外清静。青萍抬手去叩门,那声音便分外清晰,有点急促,只三两声,然后又有些犹豫,沉寂了片刻,更觉清冷。皇上设宴,后宫的二等以下宫女皆去当值了,所以青萍扣了几次,才见人来开。门开时,站在门内的不是别人,却是迎秀。她看见来人是青萍,马上别过脸去,僵硬地站了瞬时,才极不情愿地移身让他进来,仍旧把门关了,起身回殿内。始终没讲一句话。青萍却立在那儿愣了半晌,看着她的身影,在月色里渐远渐淡,竟似有几分苦涩。目送着那背影进入殿内,挣脱了洁白的月光,沐浴在馨黄的烛光中,青萍才回来神来。其实那一刻,他想到了明媚的阳光下那双月牙弯弯的笑眼,比阳光还亮,比烛光还暖。他转过视线。 月樱苑并不大。当青萍把视线移向别处时,一眼就看到了那树樱花。他心中吃了一惊。才不过两天,竟已开得那么繁华,像是为这绽放已等待了千年般迫不及待;又像是准备了千年般的小心翼翼。莹白的点点结缠成朵,一朵朵簇拥成枝,一枝枝烂漫成片,在夜空中盛放,在月光下舒展。一树舒展着的轻盈纤巧的花瓣,一树散放着的纯洁柔美的光华,那么轻,那么美,那么繁华!青萍整颗心都震颤了起来,目光竟不能移开片刻。 “这花最是娇弱,一边才开放,一边已经飘零。再晚来两天,就看不到了。”说话的声音婉转悦耳。当虞婉樱声音响起之时,青萍竟未觉察到她何时已在身后。他回过头,看她也抬头望着那树樱花。月光洒在她脸上,越趁的肤色洁净,面容姣好。柳叶眉、桃花眼、樱唇一点,鼻翼玲珑,下巴纤巧,柔美秀净的无法形容。看得出她尚未睡下,妆容还在。青丝轻挽,只左鬓边戴了一支紫玉荷花步摇,下面垂着一串珍珠,坠到耳边。耳垂有极细小的耳洞,未着装饰。 青萍转回头,仍对着樱花。其实虞婉樱离他尚有几步远,偏月光太过明亮,竟看的那样清,仿佛她就在身边。“这棵树该有几十年了吧?花也该开了一年又一年。”他开口,仍旧谈那树花。 “不知多久,我来时它便在。”虞婉樱说着,向树走近了几步,伸展了一树的花便有一枝横在她头顶。青萍以为她会伸手去抚摸那花枝,她没有。她只是静静的站着,任那花在她头顶形自美气自华。青萍忍不住想摘下一朵戴于她鬓上。他走过去,择了一朵在指间,五片花瓣,莹莹点点,他看着那朵樱花,好怕它会像雪一样融化。他抬起手,指间触到发丝,把那花安放在青丝上。墨色的发,粉白的花,相对安然。虞婉樱受惊,偏过头看着他,那朵花也似受惊,从发髻上落下,滑过她秀丽的额、微红的脸颊,落在了她的衣领上。瞬间便似与她素银色衣服融为一体,几乎找不出。 虞婉樱一惊之下,痴痴的看着他。过了那么久,还是会恍惚,以为他就是那人。 曾经也有一个人在樱花树下为她鬓间簪花。那是春日的早晨。他夜宿于此,晨起梳洗后看她站在樱花树下,便走过来拥住了她。“樱子,便连你的名字也和这花一样。真美!也唯有这花这名字,才配得上你。”他在她耳边说。“那是陛下宠爱臣妾,才这么说。”她回应着,在他怀里她有些微的颤抖。“冷吗?”他问,把她抱得更紧。她更愧疚,她不该在他的怀抱里还想着另一个人。“等一下!”他松开双臂,愉悦地说着,伸手摘了两朵花,小心翼翼地放她发髻之上,又偏头看了看,以为妥,笑笑地望着她。这个权倾天下日理万机的皇上,也有那么童真的一面。她想。心软软的,不由地有些感动。她曾经恨过他吧,可他什么都不知道,还一直对她那样好,渐渐地他的好便让她有些感动,可越是感动,又越是忧伤。为什么陪在身边的,不是那人呢。她多希望,为她簪花、抱着她的人,是他。慕容苏。身边的人不知她的想法,牵起她的手带她仍回室内。“春寒,回吧!”他说。他对她那么好,她又歉疚。温柔一笑,掩去眉头的隐忧,随他走。现在陪在他身边的人是谁?他也会想到她吗?走至门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树樱花,和樱花后面漫漫铺开的晨曦。 “你还在想着他。”青萍的声音拂去她的回忆。 “从来不需要想起。就在那里。”她转身而去。 “你也是为他才不愿生孩子的吧?”青萍话一出口,便有些自悔冒失。落音处看到她身影顿住,欲待回头,却没有。仅仅偏过一半。青萍只能看到她的侧影。但见她望着高高的深墙。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投在墙上的樱花的月影。还有她的影子,袅娜,娉婷。发髻偏耸,步摇的垂珠就清晰地映在发际处。他看到一滴水珠状的淡影滑过,正经过那串珠影,那滴影便似被穿起,连成一线,瞬间,又偏过去,滴落。又一滴,重复那个过程。他看到一瓣樱花飘落,飘过她发髻消失,一点飞影又出现,经过那串珠影,连成线,又偏过,零落。 青萍内心涌出无法抑制的感伤。月依旧那么皎洁明亮,照过千年的时光,也照遍千江。月掌管着潮汐变化,也左右着生命的感情吧?荒狼对月长啸,鲛人对月流珠,诗人对月吟唱。若非月,明明春正好花正茂,何以心中那么忧伤。曾经在阳光下暖暖笑着的秋屏,那个在别人的传说中兀自洒脱的苏小小,无数身影融于墙上的人影中。点点樱花在那定定的身影间飞舞。为什么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为什么美好的女子总似这花一般,最美,也最易憔悴? 院内的两个人自顾自站着,并不知院外又走来一人。酒后的杨显本欲借着酒意去看皇后的,路过月樱苑,看到墙内一树繁华的樱花,在月光下流露着莹白的光华,不觉驻了脚,被这静夜的美惊到。想起往日。樱子,曾是他喊她的名子。那个樱花般的女子,还站在树下吗?杨显心中也就这么一想,突然听到院内响起的声音,“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愧疚于他。”那声音软糯动听,让人沉沦。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杨显听了整个人僵在那儿,更走动不得。是她。 “如今皇后有孕,我真的很欣慰。我亏欠他的,怕是今生也没有机会偿还。希望你能好好陪着他。”那声音响起,又终结。寂静良久,不见回答。 杨显酒后前往兰香宫本自踌躇,当日也是酒后占有了她,使她怀孕,她心中可怨?皇后之事尚未平,又听得虞妃吐露心声,一时百感从生,移步至门前,推门进去。他再想不到,和虞婉樱谈话的,竟是青萍。 青萍和虞婉樱看到推门而入的杨显,也各自心惊。虞婉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未言,转身进屋而去。 第13章 御花园巧遇 虞婉樱走后,空静的院内只留下杨显、青萍两人,伫立在满院月光下,一树花影里。本来很美好的场景,却是相对无言的气氛。两人站立良久,对视良久。杨显终亦未言,最后深深地看了青萍一眼,转身离开。青萍一路随至修心殿。欢闹了三天的宴席已散,修心殿的庭院顿觉空荡荡、寂落落的。夜已深,烛已短。杨显立于案边,对背后的青萍挥手说道“你去睡吧。”语声轻短、低微,显出些许疲倦。青萍看着他缓缓放下的手,觉得这个人,这句话,都那么孤单。他走过去抱住他,侧脸伏于他肩上。“不。”他说。他的手寻到那只刚刚对他一挥才放下的手,手指探入那指缝间,紧扣。半晌,才觉出那冰凉的手转暖。 杨显回过身,看他。目光带着疑问,和探寻。他觉得他欠他一个解释。他不问,他也该告诉他。但他也不说。 青萍看着杨显,不说话,也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两人抱在一起,相拥进入金帐。 青萍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渴望抱着一个人。 当喧哗归于平静。青萍静静地躺着,睁着眼睛。身旁的杨显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熟睡。他却意外地很清醒。意识在记忆的田野里游荡,不知飘至何处。他仿佛听到外面下雨的声音,雨滴啪嗒啪嗒打在车篷上,伴随着呼呼的风声,他往被子里缩了缩,碰到了师弟的脚。那么黑,根本看不到师弟。他感觉到师弟下意识地换了一个睡姿,并未醒。在外面赶车的师傅一定很冷。马车走在何处?师傅带他们去哪里?完全记不得。雨下大了,一点点落下来,滴答滴答响个不停。其实很安静。满世界除了雨声和偶尔夹杂的风声,寂静地再无其他。他觉得他们仿佛被困于迷失在黑夜里的孤舟,在茫茫雨丝中漫无目的地漂泊,浮沉随波,无依无着。他突然觉得有点害怕,闭上了眼睛,翻身,伸手寻到了师弟,抓着他肉呼呼的胳膊,他才稍觉安生。 他翻身,伸手揽住了他的肩,头枕着他的手臂,轻轻睡去。杨显暂时停顿了他的思绪。其实他并未睡着。靠过来的青萍让他感觉到他气息的温暖。他不再是那个坐在夜风里的小男孩。呼呼的西北风肆无忌惮地扫过大地,把云也吹散了,一朵不剩。倒显得满天的星分外明亮分外清冷。只有在这时,他才能在这个院子里自由走动,他爬到最高的树上,看星星。母亲说太阳出来之前他就必须藏起来。他知道他见不得光。树枝光秃秃的,在风中颤颤发抖,看上去很冷。风不断地袭击着他攀住树枝的手。手都有点僵了,他固执地不愿意下去。被青萍枕着的手臂微微发麻,手有点僵了。他没动。 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在这个相拥而眠的夜里,他们同时想到了十几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时他们还是天南地北、互不相识的两个孩子,在各自的世界里浮沉。未来还迷茫的没有形状。他们的生活还要经过多年的曲折,才终会相遇。 林媚连日身心不舒爽。即使怀孕,也该是她。偏偏是一直被冷落的皇后,她便觉无望。唯一可觉安慰的是后宫之事暂由她代管。可见皇上终究是重视她的。这天她去太后处请安,路过修心殿,听得墙内乐声悠扬,知道又是那青萍在唱戏,想着皇上身边还有此人在兴风作浪,不免心中愤愤更添一层。 宫里的人都说,他们的皇上喜得子嗣圣心欢畅,三天的流水宴并未能让他尽兴。他又吩咐青萍编排剧目,在修心殿院子里搭台布景,皇上还特命人打造了一面巨大的镜子。而宫廷乐师也悉数出动,一时之间修心殿乐声缭绕,熏得蝶戏花瓣、花舞草丛,又有云影映池,使得鸟飞于水、鱼游云间。好不欢快! 圣心果然从未有过的舒畅。修心殿果然从未有过的欢快。清音律动的乐声中,杨显丹凤眼目光明烁,锁定青萍。头上的点翠,是灵光欲飞青翠欲滴的精灵,跳跃在夜色温柔的田园,飞入心间,记忆里永恒的闪烁的星;缤纷的珍珠,一颗颗对月而流的泪,展览着千年的爱恋,令人断肠的美;垂入腰间的青丝,是时间挂起的飞瀑,飞溅山涧的水雾,字字气韵相连的行书,隐藏着万行无题诗千字回锦文;一扬飞鸿陡然滑落的水袖,是奔腾的野马,随血液在脉搏里驰骋;纤若柔荑的兰花指,一拈一翘,一勾一转,拨动内心深渊里那些未曾见过光的郁郁葱葱的水草,幽魅的情愫,洪荒的热情,剪不断理还乱的牵缠。杨显凝望着青萍。一种被蛊惑的感觉,无法挣脱的甜蜜,一往直前的痴迷。上扬的眉梢尖尖,斜飞的眼角眺眺。唇角微动的笑意,醉意荡漾着,婉转时空;目光扫过的闲然一瞥,有意无意间,颠倒流年。他很美。他知道自己很美。才能那么放肆那么得意。看你一眼,就知道你要沉迷,所以那一眼便格外妩媚格外明丽。他毫不吝啬自己的明丽,仿佛他的存在,就是要惊动这个世界。 在轰轰烈烈的排演中,一日青萍对镜独舞,当身体的一举一动皆融入音乐中,青萍渐入佳境,直至兴尽方觉疲倦,随意地伏于镜前歇息。青萍抬头看着镜内,丝罗锦衣中,那张未经装饰的面容,因着方才的起舞脸颊呈浅绯之色,氤氲在雪白的肌肤中更觉颜色清丽。青萍望着自己,觉得满意。此时夕阳渐西,天空之色自西而东分出几种层次,西天的靛紫,当空的碧蓝,延伸至东渐淡为玉青。在明净的天空下,青萍被铜镜中伞一样舒张在半空中的梧桐所吸引,那样鲜艳的绿色,就要褪去春的新嫩,变成夏的浓郁。他惊觉春天就要过去了,自己一味沉迷于戏中,尚未及踏青。心中既有此想法,仿佛一刻也等不急。匆匆起身行至殿内,见杨显坐于镜前,手中把玩着他的头饰。他悄然近去,伏在他身后,猛然夺过他手中的发饰,放于他鬓间,“爱妃可是在想我!”杨显抬眼看到镜中的他,笑而未言。 青萍手指不觉挑起一缕青丝抚顺“你只管殿内痴坐,岂不辜负了窗外的春柳□□?”杨显听后唇角勾勒出一丝戏谑的笑“负了春柳□□又如何,不负卿便可。”青萍怡然巧笑:“陛下若带着宫内诸人郊游,江山美人皆不负,岂不两全其美!”杨显忍俊不禁,回头望着他“逸儿果然聪明,你自己想出宫游玩,偏说得那么周全。朕着人安排就是!”青萍欢喜,放下那缕头发,十指柔柔地在杨显双肩揉捏。见皇上双眼轻闭,分外放松的神情,方问“陛下准备带谁去?”问后见镜子里杨显正在寻思,眉间慢慢起皱。不等他开口,便模仿着他的语气接着说道“皇后自然要去的,皇贵妃蓝妃连虞妃诸人久居宫中,也当带出去散散心,当然,独少了媚妃岂不无趣!” 杨显睁开眼,直直地看着他“你都替朕安排好了不成?”眼角似笑非笑,自有一股威严。青萍难得见他神情这般严肃。心便不悦。静默不言。半晌杨显淡然道“皇后有孕在身,不适合出远门,媚妃代管后宫之事,也无暇□□。其他诸人未必有心。”青萍依旧静默。“你好便好了,偏要管那么多”杨显看出他神情微变,复问。青萍听这话知道尚有回旋的余地,开口道:“陛下未问,怎知他们无心?”杨显摆出一副无奈的神情:“不信我,你自己去问!” 杨显就这么一说,没想到第二天一早青萍果真兴冲冲地跑去梅雪宫。可惜。梅雪宫的宫门倒辜负了他的好意。他敲门半天,只一个二等宫女前来,门也只开了一个缝,从门缝中挤出一句话“我们娘娘说了,今日有事在身,不便见客。”然后那门又关上了。厚重的宫门。高高的宫墙。庭院深深。青萍心中觉得委屈,几乎想席地而坐、宫门不开誓不回了。这梅雪宫他来了几次,还从来未曾进去过。庭院深深只闻声,花影重重不见人。那庭院深处,花影从中的人儿,是否记得他呢?她何以那么冷漠?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青萍思来想去自己也从未有得罪之处,总也不明白杜惊红作何想。只得再次带着深深的惆怅离去。 本来他还想去了梅雪宫再去虞樱苑的。他没去虞樱苑。连他也觉得皇上是对的。他什么也做不了。纵然他一片好心,也是徒劳。他有些心灰意冷地想。 青萍回到修心殿,杨显在等他,用早膳。杨显并未言,见他回,吩咐宫女摆膳。青萍心中涌出一阵温热的感动。只有这个人,对他有求必应。一样的皇宫中恒久孤寂的人生,只有这个人需要他。 白日渐长,杨显午休后处理好政事,又同青萍谈笑一回,太阳仍高扬半空,光线明丽着庭院。杨显便携了青萍去御花园散步。“你不知道,朕小时候有多渴望能进入这御花园。每夜,朕坐在那棵合欢树上,望着这里的碧湖和青山,有时候在月光下清晰,有时候在夜色里朦胧。”杨显说着,抬手指了指雾岫山,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当然,没有月的时候,这一切完全隐在黑夜里,什么都看不到。那时朕就望着这个方向,想象着湖边的树,水中的游鱼,山水相接之处蜿蜒的界线。仿佛比看到的还热闹。” 青萍认真的看着他,认真的听着,不放过一个字。这是他入宫以来第一次听到杨显谈起以前的事。小时候,总是想着,山的那一面,水的那一岸,大地消失的天边,会有什么。总想去到远方。模糊的好奇。隐隐的期盼。但他的小时候一定与我不同。青萍想着。想要问起,又不忍问起。静静地随他走了几步,他方开口:“陛下几岁登基的?”问过见杨显转头望了他一眼。相互凝视的瞬间,他意识到皇上看破了他的心思。但见杨显旋即一笑,朗生说道“几岁?在那之前朕都不知道自己几岁。你去问那些史官,他们知道。”嘴角的笑仍在,带着几分嘲弄的味道。“圣上千岁万岁,在此之前的短短十几年,又怎会放在眼里,不记得也对!”青萍学着那些大臣的语气一板一眼的回应,眼中闪着黠慧的光。杨显大笑。 青萍两人边谈边行,笑声不断。突然,青萍停住了。杨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片壮丽的凤丹花,和花丛中两个倩丽的身影。是表妹,杨显的心停顿了半拍。她旁边那个蓝色衣服的是蓝铃了,竟出挑的这样标致,记得刚进宫时还只是个小姑娘。细看其形容:双眼玲珑如凝露,丹唇伶俐如红樱,贝齿素皓似水晶,谈吐俏丽,笑容明净,尤其两颊的笑靥,甚是可爱。而蓝色衣服显得她越发纯洁清丽。“蓝铃这身蓝色衣服还真适合她。”杨显说了,青萍只淡淡应了一声。 路边那一大片丹凤花,开的真是壮观。白色的花,硕大一朵,一片片花瓣在空中极力伸展,雍容华贵又超凡脱俗。那样的花色,雪一样洁白玉一样素皓,是天地之初未经尘埃的纯净,也是繁荣过处洗尽铅华的安宁,在阳光下,竟显得那样艳丽。白色花丛中的那人着一身鹅黄色锦衣,这样轻和柔嫩的颜色,还是第一次见于她,铺着一头锦缎般的乌发,精致中又有一份从容飘逸。因她是对着蓝铃,只见其背影。饶是背影,也那么美,让人不觉心动。 青萍凝神看着,只见蓝铃开口道“姐姐,我看这凤丹花素艳绝丽,心里觉得欢喜,抬头看到姐姐,怎么觉得姐姐竟比花还美!”声音清脆,笑容甜美。青萍听了,颔首微笑,心有戚戚。可恨看不到她的神情,但听她笑语如铃“小丫头口齿这么伶俐,花连着姐姐都比不过你!”说时纤纤素手在蓝铃脸颊轻抚了一下,动作很是温柔。那蓝铃便笑得更加俏丽。就在这时,她目光看到了他们。“陛下。”蓝铃轻轻地触了一下杜惊红的手悄言提醒。 杜惊红闻言,转回身看到他们,并不像其他妃子那般行礼,只是笑着低头问安“表哥近日可好!”抬起头时,如星芒逼目雪华映眼,美地那么鲜艳,仔细看去眉眼间掩有几分娇羞之态,拂去平日冷艳的神色,别是一番柔研风姿,像当年的她。 杨显怔忡一瞬,亦开口回道“表妹不必多礼。” 青萍素日对这两人都是极留心的,此时岂能察觉不到异样。不仅杜惊红神态于往日迥异,她面对皇上也异于其他嫔妃,便连皇上对她也是,仍旧呼她表妹,而不称为爱妃。青萍寻思,却越发疑惑:杜惊红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往事 青萍带着满心的好奇看了一眼蓝铃,发现她一脸天真,竟似对这一切全无感觉。但也是看蓝铃的那一眼,他心里同时有了一个想法,也许可以透过这个女子去了解他想知道的事。于是他从容一笑“天气好连鱼都出来了,蓝铃姑娘可要和我们一起去看鱼?”说完看着蓝铃,果见她满心欢欣的拍手叫好,又拉着杜惊红的手摇着“姐姐我们去喂鱼好不好?”杜惊红止不住她央求,也点头应允。四人一行往云茵湖走去。 第14章 春游 四人在云茵湖上凌烟亭里闲坐一会,青萍带了蓝铃在水榭拈食喂鱼,成群的鱼儿围在一起抢食嬉戏,好不欢闹。蓝铃的笑声随鱼群的嬉闹一阵一阵传入凌烟亭里,杜惊红和杨显还在那儿坐着。这么多年了,有些事杨显一直想和她说,可是要提起却尤为困难,想要放下,刻意回避,到底仍像喉头的一根刺,咽不下吐不出,一直梗在那里。他的目光随她望去,看到蓝铃向水里投下一团鱼食,饶有兴味的看着鱼抢食,快乐的笑个不住。真好,什么都还不懂的年纪,可以笑的那么放肆无忌!表妹也曾经那么天真烂漫。他无法再回头,看一眼褪去青涩的她,明亮的太过耀眼,又高傲的太过孤独。他起身,向青萍他们走去。 蓝铃兴奋地指着水中鱼群“青萍哥哥,快看!那条小鱼是红色的呢。”她只顾观鱼,没留意杨显已站在她身边。“我还看到了一条蓝色的!”杨显逗趣着说。“在哪儿呢?”蓝铃接着问,眼光四处搜寻着,顾不得回头。杨显依着栏杆附身下去,指着蓝铃的影子说:“这不是么!”蓝铃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翘起小嘴正要撒娇说青萍取笑她,又看她影子旁边的那人,却是皇上,忙直起身低下头学着杜惊红那般问安:“陛下!”杨显温和地笑着揶揄道“怎么和你青萍哥哥玩得那么开心,看到我就怕得连哥哥二字也忘了!”蓝铃本来有些紧张的,听后抬头见皇上笑得那么温和,一点都不可怕,不禁莞尔。 青萍悄至一旁临水照镜。水面映出杜惊红的剪影,她倚柱雅坐,左臂扶栏,落日的余晖从西边漫来,给她绝色的面容镀了一层红晕,光彩照人;湖面的风拂过她的青丝,吹着几缕起起落落,无限风情;而她放眼望着远处的湖光山色,唇际含笑,有一种把千山万水尽收眼底的从容惬意。 青萍就那么望着,夕阳西沉,光线渐暗,湖色转的幽深。这一天又要过去了,他仍不想回。舍不得放下这个机会。第一次,觉得离她那么近。 兴致未尽的不止他一人。杨显吩咐过御膳房的太监晚膳就摆在凌烟亭。众宫女太监又忙碌一番。夜色浅浅,月牙弯弯。凌烟亭挂起了琉璃灯,六盏,在头顶翠亮。照地在座诸人肤色白皙干净、容颜清灵秀气。“听说蓝铃在学琴,陛下是否想听?”青萍用期待的语气说与杨显。杨显正要发话,杜惊红却已先开口“表哥,蓝铃初学,琴艺不精,还是让我代为效劳吧!”杨显看了她一眼,声音温柔“有劳表妹了。”青萍自是求之不得。本来不敢奢求的,没想到她自愿献曲,故颇觉意外。然更是惊喜。 杨显自命人去梅雪宫取琴。从古至今天下有两大名琴,一为泅音,一为栖凤。而杜惊红所执的正是其中之一的泅音,还是杨显所赐。杜惊红放琴于案,用纤柔的手指试着挑了几下,音色清丽,然后正容,依依弹起来。 青萍第一次听到这么美的琴声。他眼睛望着亭外的夜色,痴迷空濛。夜空辽阔,几朵云浮过,飘渺的看不清。几只萤火虫飞舞追逐,绿莹莹的光,移动在空旷的草坪。琴音空灵。人被琴音所引,仿佛到了杳无人迹的荒野,晴空一碧,旷野千里;又似处在郊外雪原,茫茫大地,无边无际;仿佛独立山顶,夜色清澄,皓月千山冷。怎么会有那么动听的琴声,让人全无抵抗力,情不自禁沉入旷古至今的回忆!琴声如此,操琴的人呢?似是有那么一瞬间,那神秘的面纱被风牵起,柔软的思绪几可触碰,偏偏风过处,面纱又落。业已看见,从未看清。他总觉的那里藏着她的心事,只是他不知。 连蓝铃也已动容,几乎墮泪。她看看皇上,他正以手扶额,似是低头沉思。其实,杨显是不想被人看到他濡湿的眼角。那些过去,真的已过去。不堪的,美好的,都像这湖波隐于夜色,也沉寂于记忆里。也不是庆幸,也不是惋惜,只是到今天,实属不易。明明想要想起,又不敢想起。曾经。那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初的欣喜。明明怦然心动,最后却化成数万年的沉寂。永远不会再提起。如此也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琴音一声声,像眼泪滴落玉盘的清脆,美得让人心碎。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释怀!既然表妹心中早已没有怨,如这琴声一般,沉淀了丰富而归于空灵。是夜色掩藏了所有美丽所有绚烂的宁静。 一曲终,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久久的寂静。蓝铃很想开口问姐姐她弹的这首是什么曲子,太好听了她也要学。看着一个个还在回味中的表情,任何一点声音的出现都显得太贸然。 也许她也并没有怨他。杨显突然想到皇后。上次去兰香宫看她,她正在绣花,一针一线,一样平静,一样端庄,看不出怀孕这件事对她有什么影响。现在想来,她面容似乎更丰满了些,眉眼之间也较之前宁和。当时他竟未留意。这么多年了,不管她们对他敬耶疏耶,到底在这皇宫一直陪伴着他。纵他孤寂,也不是一个人的孤寂,她们何曾不是陪他一起!是该出去走走了。“表妹琴声中有碧空苍野的自然之趣。朕拟于本月十七去西山,你和蓝铃可要去?”一语终,三人皆望向杜惊红。杨显是静待回音,青萍却显得热切许多。 杜惊红并不看他二人,她只看了一眼蓝铃,见她双眸漆黑,琉璃灯的光在漆黑的瞳子里闪烁,这样的一双眼,真让人无法拒绝呢!“蓝铃,我知道你想学刚才我弹的那首曲子,我教你,我们就不去了吧。”她丽声说道,眼睛却看着杨显。蓝铃双眼顿时汪了一潭水,说不出的委屈。青萍的失望一点也不比她少,他眼光顿时黯然,几乎消失在黑夜中。倒是杨显啁然一笑。青萍会意,抬头与杨显对视一眼,满含感激与欢喜。蓝铃转望杨显,仍旧睁着无辜的双眼。 “我有办法让你姐姐同意一起出宫春游,你怎么报答我?”青萍嬉笑着对蓝铃说。“你想要我做什么?”一向伶俐的蓝铃此时乖乖的说。“喊哥哥,我就帮你!”青萍得意,笑便璀璨几分。蓝铃看着他,心想,这个人跟姐姐真般配,也唯有他的俊秀绝伦才配得上姐姐的倾城美貌。这个想法蹦出来,她自己也觉好笑。倒笑起来。再开口时“青萍哥哥”四字便喊得分外悦耳。 “放心,到时只管收拾行装跟我们一起去就好!”青萍用很轻松很愉悦的语气说道。蓝铃又看杜惊红,见她拈起酒杯饮了,兀自笑得明艳。蓝铃恍悟自己被捉弄,伸手抱住杜惊红的腰肢“姐姐,你竟然和他们一起欺负我!”还是小女儿之态。杜惊红双手捧住了蓝铃俏丽的小脸“你喜欢,我陪你去,还不好吗?”蓝铃坐起身,恢复了笑颜,瞳眸乌亮。“谢谢皇帝哥哥!”说着为杨显斟了一杯酒。 杨显看此情形,心中一动。此时见蓝铃为他斟酒,也就笑着饮了。放下酒杯再看杜惊红,香腮绯红,蓝色眼眸中光晕流动,仿佛回到了十五岁的形容。又看青萍,并不在座,席位空了。杨显四顾,仍未见他身影。蓝铃眼灵手快,对杨显向岸边指了指。杨显方安心,仍旧与蓝铃谈笑。 一时青萍回,带来一个香袋,泛着绿悠悠亮盈盈的光,不知是什么。青萍把那囊袋在蓝铃眼前晃了晃,蓝铃方看清那里面是萤火虫,情不自禁惊叹了一声:“姐姐,看!”杜惊红看了,笑道“古人囊萤映雪,闻得青萍公子近日在排演一场新戏,莫非也准备囊萤夜战?”青萍听了,倒有些不好意思,把那香袋给了蓝铃,方回“让贵妃见笑了,此物不过与贵妃两人戏玩罢了!”谈笑着,四人已绕过水榭回到岸上。杜惊红回头看了青萍一眼,粲然一笑,又回头悄悄地和蓝铃耳语了两句,就见蓝铃伸出双手,手心捧着那囊袋。杜惊红笑着解开来,一股绿色的光冒出来,长成一棵树,分出千万枝,开成花来,就像绿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缓缓绽放。璀璨。明亮。“就像花在纷纷飘落时最美,萤火在冉冉飞升时也是!”杜惊红说道,清音袅袅。相较之下,她竟比青萍还潇洒。后来,杨显两人一路护送了她们到梅雪宫,方回。 到十七那日,杨显带着长长一队人马迤逦出得宫门,向西山行去。杜惊红与蓝铃自然在其列,两人共一桥。也在,与皇上同坐龙撵。后面还有一顶空轿。那是为青萍备的,但他不在其中。他执意骑马伴在龙撵旁边。杨显执意为他备着那轿,以防他中途累了。 车队行在京城的街道,宜都出现了几十年难得一遇的盛况。街道两边人潮涌动,挤得连根针都插不进去。京城很多户全家出动,太阳未出早饭未吃便妻带子,早早地到皇上出行队伍经过的街道占了位置,只为看一眼他们的王、王后和这太平盛世久盼才得的皇后腹中的未来平国的天子。生怕错过这难得的机会。街道两旁的老店生意爆棚,人多的不仅坐的位子满了,连一方空地也挤满了人,店小二不得不把案举过头顶,艰难地一步一声喊着“让一下让一下,热汤喽,小心烫着!”老板们根本忙不过来,不得不小心地控制着局面,到最后直接拦在门口,对门外汹涌的人流不断地吆喝着“下脚的空都没了!进不去了,到别家看看吧,进不去了!”那些人你说我也说,多少人的声音同时响起“都看过了。”“根本动不了!”街上人声鼎沸,大人的吵嚷声,女人的尖笑声,孩子的哭声。无数种混在一起,什么也听不清。 喧闹的街道突然安静了下来。众人完全不知怎么回事,踮起脚四处张望,静候片刻,什么事也没有,顿时声音又响起,填满了这方天空。一时人潮中传出“来了!来了!”大人们忙站直身子,带孩子的哄着孩子不哭。一切准备就绪,人人翘首期待。结果等了半天,一点影也没有。人群中又响起一片抱怨声,不知哪个丧尽天良的瞎传话。 就在同一条街道上,拥挤的拥挤,悠闲的依旧悠闲。那些王公贵族往往把酒楼茶馆的三楼都包场了,享尽优越的地理位置,慢慢的吃茶,一点都不急。因为他们本也没有那样期盼。又不是没见过,可来可不来的。而他们之所以来,不是凑这个热闹,只是为了在热闹中嘲笑一下没什么见识的小市民,八卦一下皇帝的后宫秘事,凸显一下自己的权势。因此心里很有种鹤立鸡群的优越感。 忆茗阁三楼,慕容苏就坐在靠窗的位子。他容色淡淡,自斟自饮,也不与人攀谈。世界再次安静,连邻桌一直谈个不停的两个世家子弟也噤了声,起身站到了窗边。他知道,皇上出现了。他仍坐那儿,并未转过头去看一眼。他斟了一杯酒,饮下。又一杯。街道的子民全部跪下了,“皇上万岁!”震天山呼一浪压过一浪。队伍更近了。他漫不经心的抬眼望向窗外。那个人身边坐的是皇后。后面紧跟一顶女轿,金碧流苏,华丽异常。他知道不是她。那是杜贵妃,国舅府的人早都放出消息了。后面还有一顶轿子,他的心突然狂跳了几下,几乎按耐不住。是她吗?她有跟随出宫吗?他又仔细看去,那轿子四周并无侍女,附近也没有迎秀的身影。就知道,没有她。还是忍不住失望。其实即使她在他也看不到,可是,哪怕只是看一眼她乘坐的轿呢。他拿起酒杯,又放下。酒也无味。 “皇后果然端庄标致!”“后面轿子里那位贵妃才美貌惊人呢!据说她眼睛是蓝色的。”那两个青年又议论起来。“看吧,龙撵旁边那个骑马的就是青萍。长得那样好看,连一双手都比女人的还柔软!”“吴兄,他的手柔软你怎么知道,你摸过不成!” 后面的谈话渐渐不堪入耳。慕容苏把酒喝了。又抬眼瞟了一眼骑马的男子。但见他眉目研秀,神情俊逸,潇洒风流中又有一种女性的妩媚。看他在马背上衣裘飞扬、怡然自得的模样,甚是春风得意。怎么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呢,倒像见过一样。慕容苏心里掠过一丝疑虑。转瞬又被他抛却了。认不认识又怎样,反正与自己也没什么关系。他仍旧是淡淡的神情。 陷入某中崇拜的狂热情感中的百姓,在目睹了皇上的威仪皇后的美貌之后,不禁注意起旁边马上的那个男子。其模样风流俊俏似乎还在那两人之上。他就是那个戏子,王的男人。普通百姓对于国家大事朝政大局并没有那些朝臣热心,因此青萍一步登天的事迹在他们的传说里过滤掉了正统道德的成分,倒成了传奇。他们望着这个绝色美貌的男子,心里升起与对皇家崇拜不同的另一种仰慕。以致在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青萍都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杨显携带众人出城,奔向西山而去。在山脚下用过午膳,吩咐众人先行去往西宫打点,他只带了青萍和皇后贵妃等慢悠悠地步行登山。一路山色青幽,鸟鸣清脆。花草相间,时有大树参天。暮春午后的阳光渐有些夏日的热烈。他们一行人走得累了,在亭子里歇息。杨显有些口干,太监捧上茶来。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她面庞丰满神态安详,也是行路的原因,鼻尖有细微的汗珠,在阳光下明亮。杨显觉得她鼻尖的细汗让她显得可爱,难得温柔地把茶递给她。陈蕙兰有一瞬时的吃惊,脸颊漫过一层红晕。她接过杯盏,轻轻啜了一口。青萍见此,担心杜惊红心里不自在,也捧了一盏茶递于她,恰巧蓝铃一路畅言也觉唇干舌燥自己前去先持了一盏给杜惊红,三人相顾,争相笑起来。“蓝铃,你自己口渴就先喝吧!”杜惊红体谅她,就接了青萍递来的,青萍难得有机会在她面前献殷勤,便满心欢喜。 众人歇脚的亭子,建造的位置也十分讨巧,于空阔处放眼望去,整个宜都皆呈现在眼前。青萍还是第一次俯瞰都城。头顶的阳光拂过鼻梁在眼中留下明媚的光斑,山谷吹着的徐徐清风带来丝丝凉意。一切都舒适怡人。杨显同杜惊红也走了来,站在旁边。宜都的布置是北方的格局,方方正正,那些横横竖竖的主街道还依稀可辨,鳞次栉比的房屋被分成一块一块的,也很整齐。杨显看着脚下的那个城市那片土地,心中涌起了君临天下的豪气。那里,是天家皇城,是他们杨家的土地。那里熙熙攘攘的,是平国的百姓,是他杨显的子民!他有些被这壮观的想法所打动。 他身边的杜惊红一直伫立着,静默无言。宜都最显眼的还是永光宫,金色的屋顶,红色的墙,翠绿色的草地,还有那一抹凝碧,是雾秀山,它旁边的云茵湖在阳光下明亮耀眼,像一面明镜,像一大块水晶。明明很美的。杜惊红突然恍惚,自己平日来来去去的宫苑,只有一个盒子般大小的那么一点地方,竟那么小。盒子里关着那么的多人,相互拥挤着,还没站直,上面又摞了一层,把下面的都压在了地上,腐化,消失,碾成尘土。上面又接着摞,一层,一层,出现,消失。一代一代的传奇,一代一代苟延残喘的人生。 第15章 陨落的生命 永光宫玫霞苑里,林媚在正殿走来走去,她那长长的裙裾被她拖在身后,像孔雀尾巴一样,开屏,又折皱,断了一般无精打采的。她生气,连拖在身后的裙裾也让她觉得碍事。她脱下礼服,那双白皙柔美的肩便解脱了出来,微微的凉意,她又披上披帛,总也不满。皇上把那个怀有身孕的皇后带去了,可以理解,可是他把那个高傲无礼的杜惊红也带去了,却不带她。难道这些天她料理后宫没有功劳吗?难道杜惊红比她更艳丽吗?人人尽传杜贵妃美貌冠绝天下,还不是被她那双蓝眼睛所蛊惑。她就是气不过。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王的男人 作者:乔1 第3节 “去把黄莺叫来!”她终于坐下,对红殷吩咐道。红殷应声出去了。 不一时,一个年轻清秀的太监一路小跑着过来,近前伏地而拜“不知咱们高贵美艳的娘娘传小的来何事?”林媚瞥了他一眼,见他双颊通红、满头大汗,虽如此,也不能掩盖那份白净秀气。林媚噗嗤笑了。每次看他,都觉得他有一种莫名的喜感。“你过来!”林媚招招手,喊他近前。他起身走近,弯腰垂听。“你往西宫跑一趟,给我打探一下那边的情形!”那太监点头应诺。“仔细你的行踪,不要被别人发现。” “小的明白!” 叫黄莺的公公回去换了便服,悄悄的出宫去了。虽然他看起来文秀,其实心思相当灵利。且他又是这样的容貌,便装出来,反而不惹人注意。宽阔的街道上行人很少,午后的阳光照的人分外困倦。但黄莺却精神抖擞。第一次见娘娘的时候,她的明艳让他不敢抬头。当时他就在心里发誓,这一生就为她活了,做牛做马,誓死护她周全。“你叫什么名字?”娘娘的声音酥甜。“回娘娘,小的叫赵亮。”“抬起头来。”他抬起头,悄悄看了她一眼,但见她媚眼如日月含光,红唇似鲜花待放。他又紧忙垂下眼帘。“听说你会学鸟叫?”他会。他从小就喜欢模仿各种鸟的声音,无师自通。他尽已所能,模仿了很多种鸟的叫声,惟妙惟肖,一时大殿如坐落丛林,百鸟朝凤一般。娘娘格格地笑了。“学的不错,本宫赐你个名字。你就叫黄莺吧!”一旁侍立的宫女都痴痴暗笑。娘娘也在笑。“能得娘娘赐名小的万分荣幸!只要娘娘开心,小的愿意天天学鸟叫给娘娘听!”他说。他是真的那么想。玫霞宫的其他宫女太监都取笑他,有个女孩的名字:“黄莺,黄莺,待嫁闺中!”他们懂什么!名字是娘娘起的,只要娘娘高兴,要他的命,他都愿意。 哒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个内禁卫骑着马飞奔而过,不一时前方又有两人出现,也是快马加鞭,却在路口向不同的方向跑去。黄莺毕竟是在皇宫呆过的人,他瞬间感觉到了那种紧张。脚下步伐也不觉加快了许多。这些侍卫平素从不离开皇上身边的。“出事了!”黄莺心里说。 出事了。杨显他们还没能到西宫,皇后就开始呕吐,接着下身出血,没多久便昏迷不醒。见此情形,众人心里都有些慌乱,皇上命随行的周御医应急处理,并迅速转至西宫。紧急之时,杜惊红站出,对皇上说“事情重大,怕周御医一人忙不过来,陛下何不命人把其他御医接来。”杨显一想,自己心乱之间确有疏漏。便依言,命侍卫三人快马下山。 太阳已经偏西。陈蕙兰还一直昏迷。杜惊红和蓝铃一直守在皇后床边。杨显同御医悄悄走开。青萍也随着出去了。 “陛下,依臣所见,娘娘是中毒。”一句话说出,气氛陡然变得沉重,似是凝固了一般。中毒。午膳是一起用的,并没有问题。中途只吃过一盏茶。那盏茶。杨显的心震颤了一下。那盏茶是给他的。事情变得复杂了。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所中何毒?”良久,杨显开口问道。 周御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恕臣无能,不能护住龙脉,也不能确诊是什么毒?”他额头伏地,老泪同冷汗混在一起。冰凉冰凉的。 杨显的心又紧了一下,“那皇后她?” “臣用银针封住了她周身穴位。但无法确诊中毒成分,不敢擅自用药。” 那盏茶是他递给她的。杨显又想到那盏茶。心中钝钝的痛。“无论如何,你要设法保住皇后性命,余下的,等其他御医到了再做决定。”他一字一字吐出来,千金沉重,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黄莺抄小路小心翼翼赶到西宫外时,天尚未黑。他藏好身,静待夜色笼罩一切。墙内极是寂静,在这份寂静中延挨越久黄莺越觉不安。落日的余晖已经消失,天边的那一抹绛慢慢晦暗下去,变成了灰。黑夜悄悄袭来,远处的光景渐渐模糊。马蹄声又响起,尚远,但在夜色中却分外清晰,声音越来越近,铿铿锵锵十分急促,不端地叩击这份寂静。一会前后两匹马各载两人出现在宫门前,门开,马驰入。黄莺认出了其中一人,陈御医,他曾经给他们娘娘把过脉。月出。他悄悄潜入。 “姐姐,你说娘娘到底中了什么毒?”中毒?黄莺心中一惊,不知哪位娘娘中毒了? “现在还不知。刚才几位御医也一一看过脉象,都不能下定论,他们尚在讨论。” “姐姐,你看娘娘面色越来越苍白。”声音清婉,语气中带着忧虑。黄莺屏息细听,并不能分辨出说话的人是谁。 一阵沉默。黄莺见从中不能听出更多有用的信息,正准备离开。谈话的声音又起“不知道御医们商量的怎么样了,再这样拖下去,怕娘娘坚持不住。”仍是刚才说话人的声音。 “我们宫中的御医都是平国医术最好的,一定能找出解毒之法。蓝铃,我看你也累了,先去休息一会吧!” “姐姐,我不累,我要和你一起守着皇后。” 黄莺终于听出中毒的是皇后,那么,他肚中的胎儿怕是不保了。这样想着,他才发现自己也感染了谈话之人的忧虑。转念又想到媚妃娘娘,她心里一直介怀皇后比她先怀孕,这件事也许能让媚妃娘娘高兴。如果连皇后的毒也不能解,她应该更高兴。他仿佛看到了媚妃娘娘的笑容,那么鲜艳明媚,光彩照人。他心里一阵激荡。最后,黄莺带着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心情悄然离开,寻至另一处灯火通明的殿堂。可惜他来晚了,里面的谈话已近尾声。 “陛下,既然如此,臣等就冒险一试了。” “去吧!”是皇上的声音,他竭力做到平静,可还是能听出语调中隐隐的震颤。 殿门开,四个御医匆匆出。留下皇上和青萍两人在殿中。但两人都没有再开口。杨显思绪纷纭,他需要一个人静静。他没有理会青萍,独自走回了寝宫。夜太黑。他汗湿的衣服被夜风吹得有点冷。 青萍仍去皇后的寝宫。四位御医分工明确,迅速而有条不紊地准备汤药。内室皇后静静地躺着,察觉不到身体呼吸的起伏,她眼睛紧闭,圆月般的脸苍白寂静,失去往日宁和的光辉。这就是曾经在兰香宫内掷玉起舞的女子,那时候她那么生动那么美,可如今她危在旦夕。 杜惊红亲手给陈蕙兰喂了药。然而,她一时仍旧没有反应。烛火仍在烧,跳跃的火苗时长时短,忽明忽暗。显得没完没了。夜太长,时间太慢。总也过不完。 若在平时,青萍盼也盼不来这样的机会,因为她在。杜惊红,她那么高贵美艳,飘逸若仙。此时她静坐,守着另一个女子,眸中闪烁着坚定而智慧的光芒。她坐的住,青萍却焦急地站不住,踱步到了院中。夜很清,月很明。那个明月般的女子,尚在危险中。山中太静,庭院太空。青萍茫然四顾,看到不远处的亭子里有一个人影。他走过去,却是春闱。青萍有些吃惊。春闱见他来,也吃了一惊,然后她又转过头去。没有开口。 “皇上睡下了吗?”青萍问,语气中因为有些小心翼翼,便显得轻柔。 “躺下了。灯也熄了。他一个人在,把烟罗我们全都赶了出来。” 这不正常,青萍心里想。他本该担忧杨显的,只是不巧烟罗这个名子让他分了心。烟罗是秋屏去后被提拔的。秋屏。她那么无辜,因为他。皇后也那么无辜,连她肚中的婴儿。这次要不是他多事,也许皇后就不会有意外。为什么每次他想为着她们好,却总是害了她们呢! “你一直怪着我吧?” “怪有什么用?活着有什么用?到底都一样。”她声音中有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淡漠。 青萍突然觉得荒凉。尽管庭树华茂芳草葳蕤,他还是觉得荒凉。草木春荣秋萎、自生自灭,固然凄凉。而人活一世,四处奔波,沉沉浮浮,也由不得自己,又有什么高明?到底都一样。 青萍沉默。春闱见他如此,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这青萍在宫中素来深得下人之心,并不是他刻意经营,或者与他俊美的容貌确有几分关系,更重要的是他春风化雨的性情,他在宫女面前也全无架子,言谈之间对她们也颇尊敬,全不像皇上的其他宠妃,最会恃宠而骄,比如媚妃,平日便不把宫中众人放在眼里,皇上一日恩宠了她,她更加肆意,便是看着后宫其他妃子娘娘也低她一等的。 因着这个缘故,春闱渐渐的也恨他不起来,总是把怨全推给了命运。比如此时,她就觉得他很无辜,自己有必要说些什么。“也怨不得你。”她说。 “你不知道。”青萍摇摇头,望着柱子出神了片刻。“此次是我向皇上提议春游的,也是我争取他才同意把皇后贵妃她们带出宫来的。结果,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话既出口,青萍也觉意外。他侧过身望着春闱。春闱也正望着他。她不怀疑他说的话,她只是想不到他会把这话告诉她。她没有再开口,很多事不是她该议论的,言多必失的道理她懂,也一直在奉行。很多话,她听到了就过去了,过去了就死了。就像空中划过的流星,看一眼便消失。永不再出现。 突然,两人同时听到一阵悉索声。“谁?”青萍惊声问道。那身影一震,慌乱地跑入树后的黑暗中。青萍欲追,春闱阻止了他。眼神对视之际,春闱悄声说道:“那人我认识,是玫霞苑的赵公公。” “他来干什么?”青萍疑惑。 不会与皇后中毒的事有关吧?春闱心中闪过一丝惊恐。但她什么也没说。 “此事蹊跷,在没有弄清楚之前。你我先守住消息,不要贸然说出去。”青萍并没有把它与皇后的事关联起来。他只是觉得如此紧要关头多一事反而会让人分心,自然皇后性命最重要,其他的可过后再说。 他是如此想,春闱向来谨慎的一个人,如何不知分寸,她心中早就打定主意,不到紧要关头,绝不会开口。 夜越来越深。杨显熄灭了所有的灯,赶出了所有的宫女,却并没有睡着。已经把自己藏在黑暗里,还是恐惧。圆圆地睁着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眼珠,静静地听着周围的动静。他们在四处找我,他们要害我。我要藏好。不,不能动。不能被他们发现,他们容不得我活着。躲进没有窗户的房间,蜷缩在晦暗的墙角。冰冷的墙面。握着拳头的小手。瑟瑟发抖的身体。不能让牙齿打颤发出咯咯的声音,会被发现。不能哭,眼泪会模糊双眼。母亲说,如果被发现,就会被他们抓走,挖掉双眼,砍去双手,扔进墙外的河里喂鱼。墙外的河水是黑色的吧。河里的鱼都长着剑一样的牙齿,专爱吃小孩吧。墙外的小孩也都躲起来吧。好饿。天黑了吗?母亲说天很黑了坏人都睡了才可以出去。 一时间,杨显仿佛又回到了在房屋中被囚禁的童年。他又感受到那种恐惧,他又记起那些被追着无处可逃的梦。登基之后,他以为那些已经过去。他把那些老宫女全都安排进了冷宫。他让人把他屈身的清合苑上上下下翻新一遍,除那颗合抱粗的古老的合欢树,其他全部换掉,然后封锁了宫门。他命人把修心殿布置的金碧辉煌,宽大明亮的窗,窗下就放着他的床,他把悬账换乘透明的金色烟纱罗,他要让阳光照着他醒来。他还在修心殿栽了满庭院黄色的菊花,他喜欢那种金灿灿黄艳艳的颜色。看着暖。他确实安心了一段时间。然而,他那短暂的平静再次被打破了。命运从来没有放过他。 杨显躺在黑夜的床上,心里变得冰澈清明。有人想要他的命。大概是皇后怀孕的事让那个人有种危机感,果断采取了行动。谁?谁最渴望这个位置,谋划着取代他。那人能够成功下毒,又完全不被他察觉,说明潜伏很深,也谋划很久了。有这样的智谋,又有这样的实力,人不多吧,是谁呢。陈世海?他固然自恃功高了些,可他女儿怀孕,是皇子还是公主尚未定,他是有指望的,不可能在此时还轻举妄动;杜淳,也不可能,他并无儿子,只一女又是贵妃,他没理由做这事。接着杨宏的身影在他心中闪过,又被否决,杨宏若有此心,当年就有机会,只怕他杨显也未必能坐上这个位子了。杨显心里思虑着,并无结果。 突然,寝宫的殿门被重重地拍打着“不好了!圣上。”王总管的声音,急促中带着气喘,想是一路跑过来的。他觉得很累,没有应。他需要很多很多力气,才能应付接下来的事。一时门被推开,杨显冷冷地看了一眼,是青萍。青萍被他那一眼看的心中一惊。他轻轻走到杨显身边,柔声问道:“没事吧?”杨显再看他,眼光便恢复了平日的温和。“皇后怎么样了?”“喝下御医熬的药,平静许久,现在突然不停地吐血,根本止不住,我们一起去看看吧!”杨显点头。 第16章 生死一线 杨显携着青萍匆匆赶至皇后榻前,见双目紧闭,一张脸苍白干涩,唯有那双唇红的醒目,唇纹的红色更是浓得乌黑,然而嵌在苍白的皮肤上竟是奇异的没有生命的美。杨显的目光无法移开,他看到那左边唇角还有一点干的血渍,显然是宫女擦拭过没有擦干净的。他近前去想帮她揩去。近前便看到枕边被角上到处是大块大块的斑斑血迹,黑色的,有毒的。青萍留意杨显的神情,感觉和他牵着的他的手无意的动了一下,青萍用力,紧紧的握住了那只手。杨显感觉到那力量,回头看了看他。 就在这时双唇微开,血又从那唇缝里涌出来,黑色的,浓稠的,血浆和血块。宫女们又一番手忙脚乱,太医们却一个个站直了,定定地立在杨显身后,身上直冒冷汗,脸色比病人还难看。杨显回头,四位御医全身一凛。 “现在是怎么回事?”杨显问,众人低头,一阵静默。 “你们说啊,现在是什么情况?”杨显又问,仍旧无人敢应。 “陈太医,你经验最丰富,你说!”杨显声音弱了几分,显得有气无力。 “回陛下,臣以为皇后呕吐是把毒血排出,本是正常情况,皇后中毒即深,且拖延了一段时间,才会……”说到后来,明显的底气不足,那声音渐轻终于消失在喉间。 杨显把眼睛看向一直在的周御医。周御医见状,不得不开口说道“臣以为,如此下去,怕毒未解去先已失血过多,如果现在用止血的药物,毒血堆积心脉羸弱——”又一句未完的话被吞咽进肚中。 “依你们说现在是没办法了!”杨显勃然大怒,随他这一声呵斥,除了床上躺着的,室内所有人都随之一震。青萍本欲安慰杨显,自己先落下泪来。想到出宫前一天他去兰香宫还见到皇后轻言淡笑地在试装,其实她心里欢喜,他知道。才不过一天,命运无常,谁人可测! 杜惊红本以为青萍会站出来,她看了青萍一眼,见此状,心内明白。便走向前一步说道:“陛下,众位御医一直忙碌到现在,能做的都做了,不可谓不尽力。皇后娘娘情况复杂,但还有生机,目前最终要的是帮她度过难关,还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她声音清缓而平静,杨显也渐渐冷静下来。他回头看一眼躺着的,她不再是高贵典雅的皇后,她的面容第一次在他心里那么真实。“你们都下去吧。”他说。 室内空了。静了。那被杨显一直按在深处不愿触碰的对她的歉疚此时如煮沸的水般翻腾不息。床上躺着的这个女子,才是他的发妻。他走过去,俯身抱住她。分不清是心中的呼唤还是口中的呢喃。蕙兰!他从来没有这样亲昵地喊过她。你的眼真好看!他连新婚之夜都没有称赞过她一句。我喜欢你丰腴的双肩!他从来没有掩饰过对她凤仪天下的风姿的厌烦。这些话在我心里早就想告诉你了!他一直躲着她不愿见。他惩罚她让他对她愧疚难安,他故意因对她的亏欠而给她更多亏欠。 在那些夜深人静的黑暗中,在那些噩梦难逃惊魂未定的夜晚,她曾经在他身边。到现在他才想起那些往事,那些因他一心摆脱不堪回首的噩梦的纠缠而刻意忘掉的安抚过他温暖过他的曾经。他一把土把那些都埋掉了,只因为那和他想要忘却的梦境有关。这不公平。他对她从来不公平。她从来不抱怨。 却说黄莺当夜赶回皇宫,趁着黎明未到赶着黑夜的尾巴小睡了一会,第二天起了个早。把自己收拾干净,穿戴整齐,黄莺出得门去。这一天的太阳格外明媚,这一天的树叶分外青翠,这一天的鸟鸣声也分外悦耳。黄莺情不自禁也应和了几声,是百灵鸟的歌唱,清脆动听。见娘娘梳妆好,他过去回话。把皇后中毒的消息带给了她。果然,媚妃娘娘听后眼梢扬得更高了。“中了什么毒?”她饶有兴趣的问。 “奴才潜心听了许久,没听出中什么毒,似乎是比较罕见的,连御医都不能断定,看情形是很复杂。” 胎儿是没有了。林媚满意的点点头。“皇后的毒解了吗?” 黄莺抬头看了一眼林媚,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她的笑,他赶紧又垂下头回话“听御医的口气并没有把握,奴才回来时药都喝下了也没见好转,怕是凶多吉少了!” 林媚果然笑得益发明艳,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有种勾魂摄魄的力量。林媚着红殷拿了银两赏他,便吩咐他下去了。黄莺见娘娘开心,他心里也开心,千恩万谢地叩首辞别。他站起身正要退下,忽听林媚说“等下”,他又垂首侍立。“没有人发现你的行踪吧?”“没有。”他回道,犹豫了几秒,他的忠心战胜了他的犹豫,他又接着说道“就是奴才回来时出了点小意外,惊动了青萍,但奴才在暗处,而且马上就逃掉了,他应该不会认出来。” “知道了,下去吧。”林媚说。她看着那个叫黄莺的小太监从门口消失,一大片红艳艳的玫瑰花就那么突然出现在眼前,花开的那样热烈那样浓郁,像一堆燃烧的火焰,红艳灼目的铺展开来。她的指甲扣着扶手,一声,又一声。“绿萦,把他安顿了。”声音平静而决绝。绿萦应声出去。可惜了。林媚望着庭院中那片红玫瑰,心里不无遗憾的想。 不出十日,皇上带着皇后回宫了。兰香宫又迎来一番新的热闹景象。“姐姐身子可好些了,只管安心调理,切莫动气!”“娘娘万望放宽心,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还会好的!”“娘娘身子调养好了,以后还有希望!”“姐姐素来宽容大度,想来身子很快就会恢复的,且安心静养!”床榻前一个又一个身影恍过,一件件光鲜亮丽的衣服,一支支明晃晃的发叉,整个屋子自顾自喧闹着它的喧闹。可是,这一切跟她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什么都没关系了。夏季再酷热也没什么了。蝉鸣再聒噪也没什么了。太阳再热烈也没什么了。兰花再香、玉再清凉,全都没什么了。她只是个躺在床上的恹恹无力的身体。 皇上倒是难得的经常前来探视,比他之前几年来过的次数都要频繁。但她不想见。他来,她就背向而躺。还能怎样?在她醒来后的第一个夜晚,她曾咬着被角失声痛哭,那样铺天盖地的绝望,那样无孔不入的悲伤,那样疲惫无力的痛不欲生。命运给了她希望,现在,它又亲手把那希望打破了,她以为自己是幸运的,她发现自己还有快乐的机会,她相信自己还有幸福的可能。她真的以为孩子会顺利出生,她亲手为他缝制了衣帽,精致而小巧,她会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他会陪伴她后半生孤寂漫长的年华——可是她错了。她什么也没有了。那唯一的机会。错了。他难得的体贴了一回,亲手递给她一盏茶,结果她还没来的及感受卑微的幸福就要承受这样的痛苦;连孩子的到来不也是意外吗,他对她的厌烦才意外的给了她最好的礼物;甚至最开始进宫就是个错误吧?她怀揣着一个女人对幸福的向往却来到了一个阴郁冰冷的地方,她满心的柔情对他都是荒唐的多余。一切都错了。恨。心中翻滚着怨恨。该去怨谁恨谁呢恨幕后凶手,可是如果不是她喝了那盏茶,受害的就是他。怨他?她不忍。她宁愿把一切的过错都推给命运。命运何以如此残忍!天意何以如此弄人! 她觉得浑身那么疲软那么无力,连哭的力气都不够。很累了。还不想睡。厌倦了幸福的打扰。丝绸凉被的柔滑。黑暗中被浸湿的清凉。凝固了一般的时间。左眼的泪滴进右眼里,冰凉冰凉的。没有方向。爱的那么盲目那么可怕。到现在还偏袒着他。又有什么用。徒劳。永远都不会再好了。 陈世海终于得空前来探视皇后,他的女儿。他要一本正经地先行了礼,待宫女众人都离开,他才静静地坐下来。她瘦了,脸色苍白,昔日的美貌如今已失去了凤仪天下的神彩,显得憔悴。他心里涌出一股沉重的痛。来之前他就想好了的话,此时却不忍开口。“你放宽心,尽早把身体养好!”他说,还是一直以来敦敦教诲的口吻,语气中却又多了些小心翼翼。陈蕙兰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又闭起了眼睛。一时静默。 良久,陈世海又轻轻地开口说道:“你如今身体虚弱,我让素馨进宫来陪你可好,自己的表妹,总比外人安心,也是个照应。”语气很轻柔,有一丝踟蹰。尽管如此,陈蕙兰还是觉得如狂风暴雨,逼得她头脑一阵晕眩。她没有睁开眼睛,而是扭过头去。他们都不要她了,连父亲也要嫌弃她了,她让他失望了吧。他费劲心思谋划了半生的,事事都思虑周全,却偏偏她并不受宠。现在,她不能再怀孕,他开始寻思着替代她的人了。自己的父亲尚且如此。眼泪从她眼角滑落。她忍着,用平静的声音说“父亲,我知道你的心思。”她用牙齿咬着嘴唇,极力克制着将要决堤的悲痛。“没有用的,他心思全在青萍身上。即使再多人来也一样。宝剑悬于内阁,徒惹尘埃。”一句话说完,她觉得很疲倦,还是坚持着又补充了一句“父亲还是先回吧。”她只怔怔地望着屋顶。 “我会查出是谁。”陈世海留下一句,离开了。她这才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在众人踏破兰香宫门槛时,独东王去了修心殿。他一身玄色衣衫,头上银色发冠,文雅淡然,含蓄内敛。杨显正在案前坐着发呆,见他进来,直直的盯着他看,眼光对视,但见杨宏眼睛柔和平静,一丝波澜也无。片刻之后,杨显示意他做。至此,杨宏放下心来。他落座后,从容浅笑:“也许,陛下该考虑一下选妃的事。”杨显抬起右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陛下有很多时间,不急于一时。”杨宏又补充了一句,说完见杨显兀自望着窗外出神。他终于不再言。 陈蕙兰在内心一点一滴一分一秒的煎熬中迷失了时间。其他人还记得。时间在他们对宫中的这个夏日比寒冬还凄清的感知中,在他们不自觉地放轻了的脚步声中,在他们相视一眼欲语还休的神情中,一日一日过去,不曾定格,不曾停滞,也不曾飞逝,不曾跳脱。杨显日日去兰香宫探看,每次都是坐在榻边,静默无言。有时候一炷香的时间,有时候一坐半天。但从来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与此同时,青萍则经常去向太后请安。在青萍眼中,这个中年妇人神情有些凄惶,她正试图用内心的淡漠去释然。有时候他也会转去梅香宫。梅香宫的宫门终于为他打开,他把练习未完的残戏《苏小小》折子拿给杜惊红看,她知道,他也知道,他再也不会去唱这出戏了。我们不知道,这两个人同在修心殿的夜晚,是怎样度过的,相对而泣,或相拥入眠。 林媚自皇后归来便日日不自在。因为黄莺的事,她留了心。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发生在那个时刻,若被人特意利用,把它与皇后中毒的事联系在一起,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而后林媚特意去探青萍口风,并未见异常。时间一天天过去,也未见风吹草动。春游事件成了一个谜,没有谜底。皇上一回宫就命刑部严查,但毫无线索。端茶的那个宫女事发当夜就自缢了。她本就是修心殿当值的二等宫女,五年前选入宫,老家父亲已经亡故,只有年老的母亲守着整日卧床瘫痪不起的哥哥。她的身份没有什么背景。她身后也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林媚相信皇上还秘密派人在暗中调查,她知道事情很复杂。但她不知道具体为何。宫中的情形变得微妙起来,她始终觉得不安。而她不安的根源,是他,青萍。她觉得必须采取什么行动了。 这日林媚午睡醒来,七月的天气,烈日当空,玫瑰正红,心中燥热更添一层。她命人取凉水净了面,也不粉黛装饰,只青丝轻挽,着一层白色水纹丝绸锦衣,袅袅婷婷地出门而去。她到修心殿,四下静悄悄的,只春闱听见脚步声,出来行礼,林媚问时,她回话间眉头闪过一丝疑虑。林媚听说不巧杨显在兰香宫,心中便存了几分气。想着回去也无趣,不如顺道去太后处问安。林媚转身欲走之时,一眼瞄见春闱仍在那儿毕恭毕敬地立着,便樱唇轻启随口说了一句“侍奉皇上身边就是不同,几日不见你越发标致了!”言毕窈窕而去。只这一句却让春闱心中犹如战鼓激昂,身子僵硬地呆了半晌。 林媚进了丹玉宫,牡丹已开过,剩得满园薜芷蘅萝,青翠盈眼,果然觉得比别处清凉。林媚轻步走进,渐渐听到嘤嘤的哭声,她心中疑惑,正见殿外窗前有数竿修竹,便悄声藏身其中,屏息细听。室内却是有人在哭,声音哽咽,想来哭的人也觉失态,在极力控制,然而胸中的那份悲苦凄凉显见地吞没了整个人的心神,那人终于失控,大放悲声,其悲恸委屈压抑伤心,全从哭声中泄露出来,让林媚也一时心酸忧郁几欲落泪。是谁在哭呢,林媚心中寻思,不可能是太后,难道是跑来太后处诉苦了?皇上既在兰香宫,不可能她却在这里。杜惊红吗?倒是很有可能,怕是此次出宫受了惊吓吧!林媚点头深以为是,一闪而逝的心酸顿时被笑容扫去“堂堂中平国才女,也不过如此嘛!”林媚想着杜惊红花容失色的样子,顿觉来了兴致,不知那双蓝色眼眸滴落的泪水会不会也是蓝色的呢?想至此也忘了炎炎烈日,只觉神清气爽。 林媚这一走神,一盏茶的功夫已经过去。室内的哭声渐渐平息下去。林媚又悄声从竹丛中走出,丽声喊着“明心姑娘!”一边装作刚进来毫不知情的样子,信步走进殿内。饶是已经在窗外思索良久,室内情形还是将林媚吓了一跳:太后端庄地坐在她的扶椅里,神态宽容平静,她身后立一青衣男子,背对着人,左手掩袖正在擦拭眼泪的样子,却不正是青萍!林媚心中暗惊,顺势伏地给太后请安,毫无疑问,平素她不会行这样大礼的,幸好如此,低头掩过了她些微慌乱的神情。也正是如此,她的目光恰巧拂过太后的膝盖,憋见她锦衣上的那一段湿痕。不容她多想,太后伸手扶她,她自觉站了起来,神情恢复如平常的泰然自若,唇角还含着几分媚笑。“臣妾刚去修心殿,怕皇上忧伤过度想分担些烦恼,好不巧皇上不在,臣妾还以为皇上来太后娘娘您这里了呢!” 太后听了,轻轻一笑,一双眼睛更显细长。“皇上孝顺,我常说我这里没有什么让他操心的,他便自己忙不过来,也会打发青萍这孩子前来看我。皇上近来心情郁闷,你们也该常去陪陪他!”话说的不急不慢,把青萍的出现全给解释了过去。且语气又是相当的温和平静,不由人不信服。 此时青萍业已调整好姿容转回身来。“皇上近来日日去兰香宫,他心里还是放不开。平日媚妃娘娘最得皇上宠爱,媚妃娘娘在,或者能让皇上开心。” 林媚先时留意青萍提到兰香宫时的神情,她对视他的眼睛,并未见异常。后来听他言自己最得皇上宠爱,心里恨的咬牙切齿,面上却笑得灿若朝霞“青萍公子言重了,谁都知道如今皇上专宠的是你,公子都不能办到的事,我们更无能无力了。”言毕笑视青萍,且看他如何回答。青萍却未再言,移步向太后请辞而去。片刻后媚妃也离去。 当夜无月。繁星满天,闪烁的天河。浓密的草茵里起起伏伏着促织的叫声。林媚在院内石椅上乘凉。左思右想,总也被青萍的哭声迷惑。她自然不知道,青萍自幼便是孤儿,从未得过母亲的疼爱,太后的宽容仁慈让他有一种对母亲的依恋,才会在她面前流露内心的脆弱。媚妃未解,想着青萍曾伏在太后膝下哭泣,心中忽的生出一计来。 第17章 流言起秋后 春闱病了。人整整瘦了一圈。自春游回宫,她就一直提心吊胆的,便连半夜梦里也不安,时有噩梦惊扰,醒来犹自心有余悸。到那天遇上媚妃,她终于病倒了。身边那些小宫女只当她着了凉,卧床三两天也就好了,为她取些药,也没太在意。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病,全然不是那回事。 回宫第二天,她曾兴高采烈的去寻迎秀攀谈,两人因着秋屏的事倒渐渐亲密起来。闲聊中春闱想到那夜在西宫撞见赵亮的事,便装作无意地问起“玫霞苑那位娘娘这些天没有难为咱们吧?”迎秀见问,机灵的拍了一下春闱的手,让春闱小小的惊了一下,当然,这点吃惊比起她接下来听到的话却又微不足道了。迎秀向她这边倾过身来悄声说道“玫霞苑那个叫黄莺的太监,死了!”她透露出这个消息后,眼睛一直看着春闱,看到春闱在惊愕之下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本来迎秀还等着春闱问她缘由的,春闱轻咬着嘴唇,没有开口,她就接着说了下去“听说是偷了媚妃的东西。也是忒不走运,正触到媚妃因为没能随行出宫满腔怒火的,小命就这么没了。”春闱眉头紧紧绞着,迎秀有些诧异,她还从没见过春闱这般模样,她素来淡漠的一个人,今日何以反常至此?或者她竟与那小太监有些渊源吧。迎秀心里暗自揣测,但春闱不说,她也不问。 “没想到媚妃那么绝情的,平日只当她除了言语刻薄些,做事总不会太过,我是错了。”春闱尽量用寻常的语气说道。这么说本是为解释自己的失态,说过之后心里却更觉恐惧。别了迎秀,春闱闷闷地回修心殿,一路失魂落魄:现在是林媚掌管后宫之事,若她随便捏个错处把自己处决了,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到时怕是皇上也无心过问,自己岂不是死的不明不白——赵公公死了,分明与那日西宫的事有关,看来是无法置身事外了。可是事关重大,便是说出来自己又能否全身而退呢?事态尚不明确,又拿不出更多的证据来,公然把自己推到浪尖上显然很不理智。春闱思索了一路,终也不知如何是好。最终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疑病就此在心里种下了。 所以,当这一天巧遇林媚,又听到林媚说那些话时,便心惊胆战的。侍奉皇上身边就是不同。她说。她一定很担心她会把这件事告诉皇上吧!她一定要除掉自己才能安心吧!她还说,几日不见你越发标致了。她看着她怎么都碍眼吧。她是在警告她?还是在宣告她的死刑她会怎么对付自己?媚妃绝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主……春闱思前想后,忧心忡忡,越想越觉得恐惧,连晚饭也没吃就躺下了,第二天便觉浑身疲软无力,下不得床来。 春闱不能行动,又急于想知道外面的动静,心中益发焦虑,草木皆兵。眼睛望向窗外,只能看到探出窗棂的一枝梧桐,桐叶已落,只有两片还悬在枝头,一片已经枯黄,在风中摇摇晃晃岌岌可危,仿佛下一阵风就会把它带走,还有一片嫩绿色的,竟是新长出来的,叶片尚小,颜色尚新。春闱有些意外,但随后又心灰意冷。还能多活几天?真是生错了时间。她这般卧床不起,确实错过了很多消息,宫中又一件事闹得波涛汹涌,春闱床前依然风平浪静。直到流言蜚语传遍皇宫,众人私下议论纷纷仍热心不减地持续了四天,她才风闻一点。“祸从青起,乱入丹宫。”还是这天迎秀来看她时悄悄告诉她的,说这几天宫里众人都在议论这句话。春闱一时还未明白,迎秀又解释道:“青,你想到谁?丹宫呢?”春闱再一细想,也回过味来,眼睛睁着,有些难以置信。这些天她本就消瘦的厉害,此时越发显得眼睛大,大地有点空洞。 是的,这句话直接影射的是青萍与太后。皇宫之内铺天盖地的流传着一件事:青萍祸乱后宫,败坏太后名声。显然,这件事把众人带入一种尴尬又兴奋的境地,便是私下里交流时他们也不敢直言,他们带着某种忌讳的小心翼翼,又有种突破了禁忌的新奇,似乎挑战了那种平日压抑着他们的权威。他们交流这件事的信息,甚至没有说一句完整的话,只提到一两个词,然后眼神对视的瞬间便是心领神会的狂喜。相较于整个夏日皇宫的凄凉沉寂,他们此时在萧瑟的秋日里的静默也显得太过生动太过生机勃勃。有些人甚至还遥想到那时也流传着一件极为类似的事,仔细想想也就一年前的事,那次还是个宫女,这次直接到太后头上了。看如何收场。 毫无例外,这种流言蜚语如雪花一般满天飞,终是飞到了皇上的耳朵里。事实上,它的目的本来就是要皇上听的。可惜,皇上会错了意。他那尚未平复的心又一次被撞击。他们终于再次行动了,就知道,他们不会放过他,他想。这只是一场阴谋的开端,他们是冲着他来的,他知道。不管他们造谣太后,还是青萍,他们其实针对的是他。他们先借着这个谣言粉碎太后的忠贞,进一步他们要质疑他皇家的血统,对了,还有青萍,他们会指责他们母女任由戏子把持朝政祸乱朝纲,终于,他们证明他是昏君,他当初私改圣旨撺掇皇位,他皇室身份不明皇位来路不正。真妙!杨显抚掌大笑。真妙!他笑得那么阴郁苦闷又那么狂放不羁。 青萍静默的站着,望着长笑不止的皇上。眉头紧蹙。本来,他该担心他自己,固然他是被冤枉的。但这样的流言,他赔上性命也背负不起。可是,他还担心眼前的这个人。他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那却是夹杂着嘲弄的愤怒且无望的光。其实,他懂。因为懂,更加担忧。他蹲下身,握住了杨显的手。杨显在那一刻止住了笑,望着青萍。青萍关心地看着他。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让他心疼。杨显看到了他眼中的担忧和温柔。他懂。他也知道他懂。内心突然委屈,又疼痛。第一次,登基以来,他哭了。不再是皇上。青萍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他。忘了他是皇上。 本来流言一出,涉事人该分外惊慌,皇上该分外震怒,青萍该大祸临头秋容惨淡。然而,皇上是很愤怒,怒极反笑。居于流言中心的太后青萍两人却分外平静。青萍照例去太后处问安,竟毫不避嫌。丹玉宫的凤竹青翠依旧,石径小道延伸其中。青萍站在径上前望,目光越过深墙探向遥远的天空,碧蓝的天空无限的凹陷下去,一朵白云漂浮着,极力变换着自己的形状,看上去有点像一匹奔腾的马,一会它的腿便消散,整朵云变成了背乡坐着梳了两条辫子的小姑娘。它似乎拿不定主意要做人还是做动物。云继续前行,划过延伸远去的天空,仿佛也受到了那股神秘的力量,被拉伸成长长的一条,白色的河。 青萍看着空中的云。冷不防肩头被人拿扇子敲了一下,回头看时,却是杜惊红。青萍又吃惊又欣喜,且尴尬且羞愧,不知如何面对。杜惊红看到他躲闪的目光,益发笑道:“青萍公子好风流!那云被你这般凝望也含羞欲去了。”青萍本就愧疚,杜惊红此言正中他的要害,一时手足无措,无地自容。“既然未曾负荆,何须长站门外。”杜惊红看着青萍撂下一句话,先自进去了。一时室内响起一阵玉鸣般清脆明丽的笑声。青萍怔忡片刻,回味方才杜惊红所言,有些感动,心暖暖的柔软起来。她到底与众不同,竟都懂。倒不枉了他对她的用心。 青萍轻步进去,没有打断室内二人的谈话,只默默站在一旁,静看太后形容:面色依旧,妆容洁整。粉匀肤滑,脂凝唇红,秀眉斜飞,细眼轻扬。显然是妆饰过的,仔细看去,仍能发现微微浮殇的眼皮,那里曾泪水漫滴、忧伤肆虐。 “姑妈,您素日吃斋念佛,佛祖肯定也念着您,看您皮肤还那么光滑,头上连一根白发都没有!”杜惊红说着,递了一块桂花糕与太后。她知道太后喜欢吃这些糕点。 太后笑笑“老了,不像你们,还正好!”言毕把桂花糕放进嘴里,柔软的甜,清淡的香,在唇齿间盘桓。除了这点香甜,也没有更多可期盼。年轻与衰老,也没有更多区别。 杜惊红还欲再言,外面传来的声音止住了她开口。“皇上驾到!”声止处杨显便走了进来。杜惊红已站起,正要向皇上行礼,杨显抬手制止了她,直接走到太后跟前“儿臣给母后请安!”天后紧紧拉着杨显的手,把他让到旁边的位子做了,仍握着杨显的手不放,一副欲语还休的神情。“我儿瘦了。”最后她只说了这一句,眼睛看着杨显,语气很柔和。 杨显听后不禁心酸。他何尝看不出太后的憔悴。“儿臣没事,不知母后近来可安?”是明知故问。他不知如何说起。 自杨显出现,殿内便渐渐充满了伤感的气氛,先前杜惊红试图逗太后开心的努力也变得徒然,此刻便连她自己也有些悲戚。 “我一切安好,吾儿政事繁忙,也记得照顾好身体。”仍是叮嘱的口气,听了让青萍也觉不忍,何况杨显。他赶紧低下头去,不敢看太后的眼睛。过了片刻方抬起头,声音坚定的说道:“母后放心。儿臣一定处理好这件事。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 显儿长大了。太后想。她看着杨显,见他双眉飞扬,目光如炬,眼中再也没有儿时的畏惧。都说他眉眼像她,其实整个面部轮廓还是能看出先帝的影子。她想,心中觉得欣慰,又疼惜。良久,方开口“我这没什么事,青萍,你陪着皇上回去吧!”青萍应声前来。杨显也站起身。“小心伺候,别让他累着!”她又忍不住叮嘱青萍一句。 杜贵妃也告退,同他们一起离开了。丹玉宫顿时又变得空荡荡的,有些冷。“明心,把我那件织锦披风取来。”她穿戴好披风,也起身走向殿外。 尽管出于谣言中心的太后与青萍表现地相当平静,其他人却做不到这一点,因而事情并没有在两人的平静中不了了之。朝堂之上有个叫嵇言的谏官先上了一道折子投石问路,接下来纷至沓来的奏折只传达了一个内容:青萍祸乱后宫,罪该当诛。 杨显最近分外敏感了些。当他看到嵇言的奏折时,毫不犹豫地把他与那个阴谋联系起来。毅然决然地把他处斩了。“有人暗中散布流言,中伤皇威,扰乱民心,朕一定查明此事!”又是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他不会任由那个人对他暗中放箭,他不止防守,他要强势地采取主动的态度。 有些官员真被杨显的态度给震慑住,也有些没有。他们都自视是忠心正直之士,心中存有读书人的节操,有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于是冒着被皇上责罚的压力,依然有三人联名上书,呼吁皇上以江山社稷为重,除戏子,安民心。杨显看后气愤万分。“反了,全都反了!阴谋,都是一伙的!”他霍地站起,把折子唰地掷在了地上。“把屈广给朕喊来!”王总管应诺着出门而去。 一时屈广进,伏在杨显身前。“给朕查一下,这三个是什么人!”杨显指着地上的奏折命令道。屈平捡起奏折,小心翼翼地盍好。“我让你查的事有线索了吗?”片刻后杨显又问道。 “回陛下,臣暗访宫中,找到了这个。”屈广说着,把一折叠的宣纸递给了杨显。杨显展开看时,正是那八个字。“有人刻意把它放在东门内的一个亭子里,被人看到,才由此流传开的。” “会是谁做的?”杨显说着,像是在问自己,不由陷入了沉思。 “微臣不知。微臣去尚宫局查过,这是宫内统一采办的宣纸,但除了修心殿,兰香宫、梅雪宫以及玫霞苑都有支领。” “你下去吧!”杨显说。屈广应声趋步离开。 不出一日,联名上书的那三人因着天子的特殊关照便都在天牢里了。据屈广回报,这三人同是羲和三年的进士,因同是贫寒出身,且志趣相投,三人平日里便经常诗酒清谈,偶尔受邀去东王府,也是谈诗论画,颇为中肯,渐渐小有盛名,人称“宜都三君子”,并无其他特殊的政治背景。杨显听后默然。 却说太后穿戴了披风走出丹玉宫,信步到了清合苑,高高的宫墙是那么寂静,翻新过朱红色的木门经长年日晒,又褪了颜色,变得陈旧,而木门下沿尤有雨水淋打过的痕迹。苑内的野草该长疯了吧,现在也该萎黄。透过高墙还能看到里面的合欢树,可惜叶子业已枯萎,堆落在屋檐的琉璃瓦上,黄色的瓦,黄色的枯叶。这就是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吗?那时的自己,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庭院,衣服上掉落的扣子,一枚铜钱,几缕缨穗,总会有些小东西。当然,最多的还是落叶,尤其到秋天,前一天才扫干净,睡过一觉,地上又铺满一层,要是刚下过一场雨,湿漉漉的,踩上去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冬天会下雪啊,还要扫雪,真冷,手都冻僵了,连扫把都要拿不住。有时候扫雪之前会看到有一串小小的脚印,无声地躺在洁白的雪面上,冰冷的雪看上去竟显得有些柔软。她知道那是显儿,是她的小石头,在太阳出来之前的雪地里安静的玩耍,他该是很开的心吧!她温暖的笑笑,趁着别人起床之前,很不舍又很仓促地把雪扫掉。 “太后!太后!”杜萱正陷在往事里,忽听有人喊了她几声,却是明心,不知什么时候找了过来。“太后!国舅爷在殿里等着您呢!”杜萱点点头,折身回去。 第18章 太后往事 杜萱不知哥哥找自己何事,待回到丹玉宫,便见杜淳在那儿吃茶。他见太后回来,起身行过礼,仍旧坐了。明心也侍候太后在铺有褥垫的扶椅里坐下。然后她就把侍女们都带出去了,留两人在殿内。杜萱先开口问道:“哥哥此番进宫来找我是为何事?”杜淳面上有不忍之色,停顿片刻方看着太后缓缓回道:“朝堂上事态不妙。”言毕见太后只是沉默,他接着说下去“几个不太懂事的读书人,因着又有几分诗才,自视甚高,此次竟联名上书,有指责皇上不察之意,皇上态度坚决,把他们收监了。可如此以来天下读书人不愿意了!”言毕又看太后,杜萱也正看着他“你的意思呢?”杜淳慢慢吃了一口茶,似是把心中之言又默默沉思了一遍“这三个人不能杀啊!朝中众人纷纷上书请求释放他们,皇上万分气愤,已下旨明日午时问斩。这三人号称“宜都三君子”,在读书人心中颇受敬重,杀了他们,就再难堵世人悠悠之口了!” “你是希望哀家劝劝皇上”任是太后那般淡然之人,此时表情也变得凝重。 “舍一个青萍而得天下学子之心,道理太后自然懂得。” 太后点头“你回去吧,我会去劝阻皇上。” 杜淳告辞。杜萱依然坐在那儿出神。下午的阳光还有一缕透过门扇斜斜得投在门边的地面上,看上去还很暖,却已是有些暗淡的桔黄色,阳光消失的地方,是诺大的空间,冷冰冰沉甸甸的。连常年摆设的金雕玉瓶都显得黯然失色。手边几案上还有皇后送来的一瓶芙蓉插花,本来很鲜艳很明丽的木芙蓉,进了这丹玉宫都变得无精打采的,像是守在那儿多年的假花,正百无聊赖的一步步通向腐朽。 明心轻轻地走进来,把冷的茶水倒掉,又为她续了一盏热的。她方注意到门旁那缕阳光消失了。天要黑了。又一天过去了。这样重复的一天又一天。一成不变的一年,又一年。何时是个头!这样想着,她也发现自己近来容易走神,心情也变得不那么平静。她没有喝那茶,起身朝修心殿的方向走去。 修心殿内,宫廷乐师在奏乐,乐声悠扬。歌姬的舞袖也很悠扬。一段段水袖在空中飘舞起伏,杨显的心绪便被搅扰得烦乱不堪。“停,都给我退下!”他极其不耐烦地喊道。乐师歌姬依次离去,杨显走下,踱至院内。在他身后,王全小心翼翼地跟着。院内的菊花一片金黄,但仔细看去在黄灿灿的颜色下已有衰败之象。杨显步履仓促而急躁地在一盆盆菊花铺展开的道路上走来走去,觉得平素最喜欢的菊花都十分碍眼,处处挡着路。“王全!”他高喊。一直在他身后的王总管随之神情一凛,赶紧躬身应道“奴才在。”“给朕让这些菊花消失!它们竟敢挡朕的路,就得消失,管它是不是君子。”他又下了一道圣旨。却把王公公难住了,“这……”他在犹豫,菊花素来是皇上最爱,此刻皇上下旨到底是一时的意气用事,还是当真如此?“你没听到吗?”杨显语调很轻,声音却是冷彻的,说这话时他回头盯着王全,眼光犀利,神情严肃。王全心里止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服侍皇上这么多年,他很少见到皇上这种表情,再不敢拖延,唯诺应着“奴才这就去办!” 太后一路向修心殿走去,才行至半路,便见一对太监每人抱一盆菊花迎头走来,队伍最前面王全指挥着带路。“王公公,这是要做什么?”王全边行礼边应道:“回太后娘娘,皇上要把这些花扔掉,奴才想着培育了这么些年,一些品种举国都很罕见,扔掉怪可惜的,不如送去太后您那里,或者您闲时可观赏一二。”太后听王全说的奇怪,不由又问“皇上最喜欢菊花,好端端的怎么会让扔掉?”“奴才也不知。太后您去看看吧,这几天了,皇上心情一直很不好。”太后未再说话,继续前行时,脚步却不觉快了几分。 及至进了修心殿,便见皇上同青萍默然站立,不知在说些什么。那青萍着一身墨色紫云绣纹长衣,这样重的颜色还是第一次见他穿,越衬得面容白净气质清秀,而他怀中也抱着一盆菊花,洁白的花瓣一重重凌霜舒展,唯在花瓣的花尖处晕处一点胭脂红,似是点上去的一般,给整朵花平添了一抹艳丽之色,竟显得格外袅娜风流。它的名字也一样袅娜风流,胭脂点雪。这盆菊花在青萍怀中,与他墨色的衣服他月色的面容像辉映,给人一种唐突又深刻的美。他旁边的皇上也在看着他怀中的菊花,神情倔强,又带着些漫不经心。太后坚定的步子有那么一丝犹豫。两人同时看到了她,各自请安。“显儿这是在做什么?”太后指着院内空出来的地方问。杨显见问,沉吟着,一时未答。太后也不追问,也不停下,自顾自走向殿内,一步一步走的那么庄重。杨显同青萍也只得在后面跟了进去。 弗一进门,但见太后身影顿了一下,“青萍,我和皇上有事要谈,你把殿门关上。”头也未回地把话说完,又继续走了进去。杨显紧跟着进去,青萍依言关上了门。待到坐定,杨显专注地看着太后,眼中带着询问。太后见此,也不耽搁,开口直言“听说显儿心情很不好,朝中的事让你为难了吧?” “母后您都知道了。儿臣应付得来。”杨显本来心情烦闷,但他不愿太后担心,也顾虑她尴尬,回答得很简短也很克制。 “听说你已下旨明日处决那三人。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太后本是来规劝皇上的,但此时她语气那么柔和,不知道他们身份的人还以为她是在请求。 “不,这件事儿臣旨意已定,绝不更改!”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显得有些激动,然说话的语气却是十分冷静而坚定的。 “你这样一意孤行,会使以后局面更加艰难的啊!”明明是指责的话语,被太后说出来,却像是在维护,可以听出来,她心中不忍多过苛责,还有心疼和担忧。 杨显听后有些动容。多少年,母亲没有用过这种语气对他讲话了。随后他眉头又皱起,薄薄的嘴唇抿了抿,这种神情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些凄清。他突然起身,在太后身前蹲下,仿佛身体很虚弱,在勉力支撑“母后,你不懂,这是他们的阴谋,他们要害朕。” 母子目光相对,太后看到平日目光犀利的那双眼,此刻满目哀伤,泪水盈眶。太后内心恻然,本来要说的关于青萍的事,她没有提起。宫内的纷争,看了那么多,她还是不懂,只是内心觉得十分可怕。或者正因为此,才去菩萨面前求取安心吧。也唯有吃斋念佛,才能安心。还能如何?她什么也帮不了什么也做不到。想至此,她心里涌出一种无力的悲哀。 太后才离开一盏茶的功夫,杜惊红又姗姗而来。杨显还在殿内呆坐,见是杜惊红,他似乎有些吃惊。“母后才走,你看到她了吗?”他说,语气很平静,神情却有些茫然。杜惊红听他说的话,又看到他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心中已猜出七八分。便问道:“陛下有何打算?”杨显没回答,抬头看了她片刻,那样深沉的目光,反而让她更加忧虑。他也看到了她眼中的担忧,半晌,叹了一口气,方开口说“这件事,表妹就不要过问了。”声音很温柔。 杜惊红欲言又止,她看着杨显,蓝色眼眸中目光闪烁,说不出的动人。看到她眼睛的那一瞬间,杨显几乎动摇。杜惊红仿佛也察觉到这一点,她终于还是说了:“表哥,你不该把自己放在众臣的敌对面,你如何能做到,以一人之力去对抗天下人!” 杨显心中一动。她的意思他懂。因为懂了,所以之前任性的坚定也随之消失。他像一个被人从睡梦中唤醒的孩子,不得不睁开眼睛面对刺眼的阳光。在他改变主意之前,他想用手去捂住那双眼,想掩藏了那流动的深蓝色的要把人淹没把人融化掉的目光。那样他就不会受她的影响,不会动摇了。 这也正是青萍想做的。门外青萍静静地站着,看着室内的二人。从他的角度看到的是杨显的侧影,正巧能够看清转身向着杨显的杜惊红,她显见的是素面而来,虽未施粉黛,而美貌天成。冰肌玉肤,面容如雪一般洁白月一般清皓,而眼眸如亘古雪山间的那一片天湖,幽深碧蓝,光泽四溢。青萍很想近前去拂拭那双眼,仿佛那目光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你看一眼,便再无法移开。 杜惊红丢开仍在沉思的杨显,也未告退,就自顾自去了。到殿门时,只扫了青萍一眼,径直走过。 杨显本已犹豫,准备赦免那三人。不料翌日又发生了一件事,使情况陡转直下。第二天早朝时,有个叫陆放的当庭直斥皇上昏庸,杨显一怒之下不仅那三人按原旨意执行,便连他也一起处斩了。还下令彻查与此有牵连之人。至此朝臣人人自危,敢怒而不敢言。 太后闻听此事,唯有一声叹息。她这一生,来得也真是奇怪,不管时运好也罢坏也罢,全似与她无关,不仅不由她,甚至容不得她多想。当然,她也什么都没做,任由一切发生。而她唯一致力于去做的,似乎也是超脱事外,做自己命运的旁观者。眼不见为净,可在这皇宫,如何能净?丹玉宫不清净,自己不清净,连身上的一尺绫缎、手中这一盏茶也不清净,便是这尊菩萨像,都不清净。自己以前如何视而不见!或者从一进宫,自己就下定主意这样过一生吧?那时她还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出身平凡,相貌又不十分出众,更因为没有读过书,很多都不懂,便不能触碰,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谨守宫规,安分守己,挣个白头也便罢了。那时她才多大,十五岁?不,还没有,她是十三岁被选入宫的。是啊,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女,豆蔻年华!那时多天真的,父亲说参选宫女,便去报名,父亲说入宫,便入宫,也不去想皇宫意味着什么。一起入宫的孙楹不也是,比自己还小岁,整日幻想着宜都的繁华皇宫的富丽,得知入选了欢喜雀跃的,明明很期待,以为宫中全是春天,以为宫中的花都比达江鲜艳。这样想着,孙楹那丫头的面容便似在眼前,仍是十三四岁的形容,一双眼睛圆圆的像铜铃,两片薄薄的嘴唇最是灵巧,爱说爱笑的,连鼻翼一点些微的雀斑都显得很可爱。后来呢?宫中规矩多,到底她还是被她那张嘴连累了。那天,到现在想想都还心惊。她是被熹妃娘娘杖死的。熹妃娘娘是当时太子的生母,在她面前话岂可乱说,即便是真话,也不能。当她们把孙楹的手镯拿来给她时,她的手颤抖的几乎接不住,恐惧第一次那么肆无忌惮地镇住了她,她连着两夜没睡着,翻来覆去似乎孙楹都在和她说话。那是入宫的第三年,那时那个丫头才十五岁。也是那时,她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皇宫的可怕。到后来托人偷偷买了一幅观音画像,天天看着,才不做噩梦了。是那时候就与佛门结缘了吗? 太后看着挂在自己项上的紫玉佛珠,神情复杂。很多当时以为是意外的事,现在看来似乎是必然的了。但有些事仍旧是意外,即使那些事后诸葛亮,也无法解释。她怎么也想不通,怎么偏偏那天就遇到皇上了呢!本来她的一生不该是这样的,她该是个白头宫女,在午夜对宫廷秘事的传说与咀嚼中老去。或者她也会像孙楹一样,不知道哪件事被卷入其中,不明不白的死去?即使只是宫女,也不大可能再被放出宫了吧。反正,如果不是那一天的意外,她的命运也不会是今天这样。那她自己希望是怎样的呢?仿佛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们都说着她的幸运,像是命运对她特殊的眷顾,说着说着变成了传奇。只有她知道,并不是那样。传奇中一切的起源,其实只是个意外。 那天正巧是她当值,傍晚,她在为童贵人煎药。那是初夏时节,还记得庭院的合欢花开得正欢,一线线柔美纤细的花丝,聚合成一朵朵扇形的粉色小花,丝丝绒绒,纷纷柔柔,很好看。名字也很好听的,合欢。合欢。偶尔还听得到几声早夏的蝉鸣。她在炉边用扇子扇着煨火熬药,就听得院中太监的声音喊着“皇上驾到”。待药煎好,华灯初上,杜萱举案端着药给童贵人送至屋内。童贵人形容憔悴地躺在床上,双眼微闭,先皇,也就是当时的皇上杨信正坐在床沿,眼睛看着童贵人。周边站着的几个宫女,见杜萱送药来,便欲取,只听杨信说:“我来。”那宫女们又一个个站住不动了。杜萱只得近前几步,把药送至皇上身边。她静立一边,低头不言。 杨信取药时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宫女有几分姿色,再看时,就发现她那双眼睛很是少见,细细长长的丹凤眼,在烛光中看不真切神情,倒是飞扬的眼角别有一种媚态。杜萱低头片刻,见皇上已把药端在手中,便抬起头来,不想抬眼却见皇上正看着自己,她眼神中便有几分惊慌,又把头低下去。杨信已不再看她,转身对着童贵人,轻轻地喊了她几声,童贵人睁开眼睛,皇上又一口一口地喂她喝药。童贵人是游云茵湖时不小心掉进湖里的,流产了。谁都知道这不只是个意外。谁都知道与熹妃有关。谁都不敢说。童贵人到底太年轻了,才十六岁。入宫半年开始受宠,不到一年就怀了身孕。皇上恩宠是她的福气,只是,有人不这么想。自正德皇后病逝,后位一直虚悬。先皇立长子杨煜为太子,太子的生母熹妃就一直盯着皇后的凤冠。如今突然来个年轻的贵人怀了孕,弄璋弄瓦尚未可知,熹妃是不安的。所以童贵人流产了。 杜萱一直侍立旁边,待杨信把药喂完,看着童贵人又睡了,空碗仍旧给她,她端了出去。她不知道杨信也跟了她出去。她把碗送去煎药房,一回身,看到门口站着的先皇,身躯凛凛,面容已有些沧桑,然眼神锐利,闪烁着光芒。她吓了一跳。自从发生了赵楹那件事,她就很容易被吓到。“你过来!”杨信说。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他跟前停住。“你叫什么名字?”她轻轻地抬眼看他,心跳的太快,慌乱之下忘了回答。杨信一笑,也不再说话。 事毕,杨信回修心殿去了,留她一人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怎么就发生这样的事了呢,她想。为什么是她。皇上宠幸了她,她以后会不会也被封贵人?心中掠过一丝欢喜。接着又想,她会不会也怀孕,像童贵人那样又很恐慌。如此一喜一悲,一夜也不曾睡,至天蒙蒙亮时,她就决心忘掉这件事,决口不提。 第19章 罪魁祸首 丹玉宫的菊花摆在院内的道路旁,太后似乎偏爱红色,主道两边摆的菊花便是银红色。金黄色还在两边。其实已有枯萎的迹象。杜萱站在门前望着庭院,想到她的牡丹园,每到春天,银红色和白色的牡丹大朵大朵地开着花,富丽繁华。她再回忆起那一夜,已不是当初的疑惑或恐惧,也没有多少欣喜,或者失落多一点吗?她自己也不知道。经过那么多年,那一夜的事已经很模糊了,接下来发生的却依然很清晰。 过一段时间童美人身体渐渐康复,皇上册封她为童妃,合欢宫人人欢喜,除了两个人。童妃自己并不高兴,因为她此生再也不能怀孕了。杜萱也有些郁闷,她下决心要忘掉的那件事,显然皇上比她忘的还彻底。不是就应该如此的吗,本来那件事也只是个意外,是命运给她上演的一出闹剧吧。或者失落了。但也轻松了。 轻松,也只是她一厢情愿。命运安排的这出剧还没结束。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次恐惧来势更加汹涌,比第一次更胜。她白天更加小心翼翼地掩饰着,不被任何人发现,夜里放松绷紧的神经,又要面对无孔不入的恐惧。多少次泪湿枕巾,那段岁月,每次回首都自觉跳过。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也一天天更加艰难,还好是冬天,裹得厚厚的。其他宫女以为她怕冷,最多嘲笑几句。就这样她竟顺利地把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男婴。 然后是几年辛苦却还算安稳的日子。为人母的喜悦让她不再计较其他,那些年她一心一意只想把孩子养大,她把孩子严慎地藏在暗室。现在想来,她的孩子,她的小石头,当年该多委屈啊!眼泪忍不住从她眼角滑落。 幸运的是显儿命大。有一天夜里她从梦中惊醒,便听见院中议论纷纷,起身去看,在宫灯的照耀下,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蜷缩着躺在地上,嘴边还有一丝血迹。那不是小石头吗,她一惊之下差点晕过去。站稳之时,再顾不得其他,近前去扑在地抱住他,呼吸微弱,小手冰凉。他是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的。她哭的昏天暗地,不知何时把童妃也吵醒了。看着站在旁边的童妃,杜萱绝望了。现在想想,那个女人的眉目在夜色里其实有种朦胧的美。但当时她留意不到这些,她悲痛欲绝,心里只觉得这次小石头一定没命了。她的孩子要死了,她恨不能代替他去死。她一会紧紧得抱着孩子,一会又匍匐在童妃脚下,哭着哀求她救救他的孩子。显儿命大。童妃帮了他。 童妃不仅命人医好了她的孩子,还悄悄告诉了皇上。当时的杨信正意气风发,他的长子杨煜已长成气度非凡的少年,处事也越发稳重。而端妃又给他添了一个公主一个皇子,公主杨英伶俐可爱,皇子杨赫,很像年幼时的他,尤其讨他欢心。是以当杨信初听自己又多了一个儿子时,还是很开心的,及至在合欢宫召见了他,又颇觉失望:眼前的这个孩子身形消瘦,站着又维维瑟瑟的,没有一点皇子的气度。这个也还可以理解。关键是长得也不像他,眉眼狭长,像他的母亲,除了脸型还能看出一点他的轮廓,但是他静默着,安静的让人不舒服。以上原因,又加上是宫女所生,杨信对这个儿子也便不大在意了。但到底是他的儿子,杨信还是认了,给他赐名杨显,并把他赐给童妃抚养。 杜萱又一次被遗忘了。都说母凭子贵,可她还只是个宫女,而且儿子也变成了别人的儿子。但孩子变成皇子了,不用再过得那么辛苦,她多少是欣慰的。她也已经不再奢求什么。其实,杨显也像他母亲一样被遗忘了。皇上不在意的皇子,别人甚至懒得去关注,连后宫的其他妃嫔都没想到去看他一眼,更别说算计了。但她们也没想到,这个当初他们连看一眼都不愿的孩子,最终竟坐上皇位。她们泉下有知,想必也不甘心的很。就因为不甘心,所以她们才都下了九泉。 不过,当时她们都还健在,而且还过得相当风光。当时熹妃对皇后的凤冠已经绝望了,她开始期盼做太后,有个太子的儿子,这个盼头还更容易些。端妃受宠也不是一日了,且儿子年幼时便被封忠王,也是深得皇上宠爱,侍宠难免会骄,心里总想着撺掇皇上废太子改立自己的儿子。母亲如此,儿子也不落人后。太子杨煜一直处在对早日继位的期待和对皇上会废掉他的担忧中,步步小心谨慎,唯恐出错,压抑日久。而忠王杨赫自觉不比太子差,又承皇上宠爱,私下里便圈养门徒,拉帮结派。□□和忠王党历来不和,一直仰赖杨信左右平衡,才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偏杨信这个皇上当的固执又自负,他决定的事,就不肯改变,又对自己的能力过分自信,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明明看到两党相争也不愿处理。到最后,他也偿到了自负的苦果。 那一年也是巧了。先是围猎的时候杨赫正巧被一枝箭一不小心射入胸中,没过几天就先他父亲一步追赶列位先祖去了。不久杨信赶巧又病了。杨信一病半年,即没有好,也没有恶化的迹象,刚巧秋雨又绵绵地下够半个月的时候,杨煜站在他的病床前,平静地说:“父皇,您一病那么久,政事也被耽搁了,就让儿臣代您处理吧。”他手下的军队已围住皇宫。他不知道,在这前一天,偏巧有个太监把太子的逼宫计划告诉了皇上。所以,杨信一怒之下给杨赫赐了酒。 待杨信病也好了,再想传位之事,不仅头疼,心也隐隐作痛。振奋精神,想着自己来日方长,再生几个。然后他又失料了。病好之后他竟没活过两年,就去和他那两个儿子团聚了。于是,杨显就这样毫无悬念风平浪静地继位当了皇上。 于是,自己也这样毫无征兆又义不容辞地成了太后。杜萱现在想来,尤觉无味。纵然是太后,又怎样?别人看来无限风光,只有她知道,青春不再,又没有未来。天转暗。黑夜吞噬了白天。杜萱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满天星河,又一次感受到人生中那无法填补的空白,和永远没有机会弥补的失落。清疏的枯枝。重影的深墙。肃的秋。寂的夜。冷的霜。默然回首,已无他念,唯有青灯古佛,或可相伴残生。 就是同一天傍晚,杜萱在丹玉宫追忆往事,修心殿的宫女春闱在追逐阳光。春闱不觉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中午时听到几个不懂事的小宫女在墙根议论皇上处斩几位大臣,据说其中有一人死前高呼苍天,声音相当悲壮凄惨。春闱听得直觉心惊肉跳,在那一刻她有种预感,觉得自己也要死了。此后她呆呆地躺在床上,似已无望。一直到傍晚,眼神无意间飘过窗子,突然瞥见落日的余晖,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攫住了她的心,她突然很想出去看看太阳。哪怕是夕阳。春闱支撑着勉强坐起,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起身站立。几乎要放弃。还是很想看看阳光,是仿若不看就再也看不到了那种渴望。开始的几步总是分外艰难,慢慢的竟也扶着墙踱到了院内。在宫墙后面的那一片光亮,她知道那里有太阳,可是她看不到。她又不甘心看不到,着急地想要绕过宫墙。没有时间了,太阳就要落下去了,就再也看不到了。不。不要。一定要看到。没有时间了。她越走越快,像疯了一样。慌慌张张。跌跌撞撞。 春闱没意识到自己竟有力量走那么远的路登上那么高的城墙,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正站在高墙之上,秋城萧荒,夜风寒凉。太阳早已消失在暮色中,黑暗席卷了一切。宜都的街上有点点灯火,远处灯火消失的地方,是无法撼动的黑夜。南边,家乡的方向。何处是家乡那个抱着她的怀抱早已荒芜,那个曾经教她咿呀学语的人,再也不在了。没有母亲的地方,哪有家乡?那个她的父亲,可还好?这些年她固执的不与他们联系,她固执地怨着,不肯原谅。她固执地不去在意他们也没有联系她,却又固执地悄悄打听他们的消息,然后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纵是那一天听到母亲过世的消息,她都未曾流一滴泪。可是此刻,泪早已爬满了面庞。她一直说她不怨,也是直到这一刻,她心里才真正不怨了吧。她发现自己那么爱他们。可是她没有时间去爱了。没有机会了。天黑了。她要死了。其实,她不想死。多想活着啊!还可以看明天的太阳。泪水濡湿唇角,凉凉的,涩涩的。“不能!”唇缝中挤出一个微弱的声音。“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那声音依旧微弱,却很坚定。已经被牺牲过的人生,不能一直牺牲下去。她想。 所以,第二天,她站在了皇上面前。 这边春闱踏进御书房,那边青萍出修心殿,往丹玉宫走去。一路石径苍白,草木萧瑟。清白的阳光洒在红色的宫墙上,红色便明亮了一重,看上去有种清清淡淡的暖意。丹玉宫很安静,宫女们不知去了哪里。青萍走进院中,眼睛就被那从绿竹吸引了。那些菊花被收去哪里了?他心里寻思着,便走到了竹林前。数竿修竹笔直地立在庭院,向着天空,向着阳光,不屈不傲,不急不躁。它以这样的姿态在这里存活了多少年?一成不变的时间,它会不会厌烦?天冷了,它为什么不害怕不觉得煎熬?人也能活成竹子一样清淡吗? 青萍正自顾自感叹,身后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转头一看,杜惊红衣袂翩翩地走了出来,边走边抬起左手,似在掩袖拭泪。然后她抬眼也看到了青萍,但见她神情凄哀,汪着一泉泪在眼眶,映着碧蓝色的眼眸更加深邃而清澈,眼圈微红,浮光流荡。青萍先是吃了一惊,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流泪。平素那么潇洒的一个人,今日何以竟这般悲伤。心里又不忍。想着她应该不愿他看到她这样,一时无措。杜惊红只停顿了一瞬,有话要说的样子,却只字未言,也没留给青萍安慰她的机会,轻步走了过去。青萍目送她远去,直到她的身影转过门消失。他又痴痴地站了片刻,待回身,再没有了面对绿竹的兴趣。 青萍走进室内,一眼看见太后也是泪痕未干的模样。太后并没有注意到他进来,她出神的坐着,想着刚才发生的事:“姑妈真的非如此不可吗?”她问。她知道自己这个侄女冰雪聪明,心有七窍,剔透玲珑。平素人好议论她高傲无礼、目空一切,其实她是极心细的一个人。就像今日,她怕她为昨日的事郁闷,巴巴地跑来安慰她。只是她不知道,她已不再需要安慰。“惊红,你很聪慧,看人眼光极准,看事又透彻。近来皇上处事越发任性,以后你多劝着点,或者他还肯听。”眼前的她沉默不语。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替她惋惜,要不是女儿身,以她的智慧,本可以做很多事情。还是看到了泪珠悄然滑落的影子,从她那张绝美的面容。自己入宫那么多年,算上先帝身边的那些宠妃,后宫佳丽无数,全不及她。她实在生的很美。她又一次为她惋惜。良久,才听她开口。“这样也好。也许离开这里,反而是好的。”那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声音很平静,嘴上还噙着笑,让她心疼。她以为自己做这种决定会不知如何面对他们。现在才发现,从决定的那一刻,她的心已空。她还有牵挂,还会再动容,却不再是为着自己,而是为了他们。她已经超脱了她自己。那孩子后来没再说什么,就离开了。她懂,所以竟没有劝她。如此,让她欣慰又心酸。 春闱战战兢兢走出修心殿,在杨显那分外严肃的目光的注视之下。“你下去吧。”他说,声音冷彻。她刚出殿门,又听得皇上喊“王公公!”她停顿一下便快步离开了。 王全应声进去,看一眼坐着的皇上,便知道他很生气。此时一句话都不能多说,他心里想着,便躬身侍立一旁。“把玫霞苑的红殷、绿盈给我叫过来。”王全又小心翼翼地应声出去,心里却在琢磨,瞧这阵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待红殷绿盈两个跪在前面时,杨显把一张折叠的宣纸仍给她们,“这个你们可认识!”声音不高,却威严而冷峻,两人心中先已怯了几分。及至打开纸张看时,更是暗自惊恐。绿盈吓得不敢说话,红殷倒还有些机智。她很快平复了恐惧的情绪用平静的声音回道:“圣上,婢女们出入不过玫霞苑,见识短浅,不认识这个。” “真的吗?”杨显探身到两人面前,他还没有发火,但是快了。红殷、绿盈两人连头都不敢抬,也一样能感觉到皇上那双狭长的眼睛就在头顶,露出的眼白使他的眼睛看上去更加些吓人,目光更像针一样刺在她们身上。两人都被吓出一身冷汗,一动也不敢动。“还敢瞒朕!”声音陡然提高了很多,近乎愤怒的断喝。在两个宫女的颤抖中,他接着说“你们活够了是吧?”他直直的盯着她们,看出来她们的害怕。然后他回到了座椅上。“已经有人告诉我了,你们若从实招来,我不会难为你们。说!” 两人早被吓得伏在地上。昨天处斩四个人的事她们都知道。人命在她们的皇上面前已经越来越轻飘了。只要一句话。但她们承受不起。于是,将媚妃如何交代她们,她们如何出宫寻人写字的经过都一一说了。杨显心里明了,耐心也用完了。“来人,把林媚关入内宫。把这两人带下去!” 第20章 远去的马车 红殷和绿盈还是死了。在这个叫皇宫的地方,有时候死很复杂,需要刀、斧、火等一套完整的工具,走完一个完满又繁复的流程;有时候死很简单,只需要一杯酒,或一根绳。但更多的时候,死,或者生,根本不会被注意,鲜活的生命如同枯木。除了卑微的存在,全无意义。 林媚在内宫牢房里坐着。她眼睛还很妩媚,衣服还很鲜亮,发钗还很璀璨,青丝还很柔顺。她与周边的一切都那么格格不入,仿佛一切都是作为她的美的背景,一切都是对她的美的陪衬。还记得第一次来这地方时,穿的是那套红色的衣装,环佩叮咚,花瓣怒放。那时是青萍在里面,现在换成了自己。真的到这一步,她反倒不怨了。没有了争宠的烦恼,没有了是非的计较,没有道德的品评礼仪的束缚。在这里,她仿佛回到了从小生活的那个别院,在囚禁中,她获得了自由。进去没几天,牢房变成了她的闺房,锦被铺地,双脚便摆脱了鞋子,白皙的双脚踏在锦被上,轻盈柔软。她把发钗也取了,长发泼墨般垂下,盖过纤细的腰肢。她把多余的衣饰全都卸下了,一袭孔雀裘衣裹身,盈盈绿色掩映中的是一张粉黛不饰的绝丽面容。现在她不考虑精致的妆容,不考虑美丽的衣衫,她只求舒服。在这样落魄的时候,她反倒把自己安置的那么轻松。 林媚在牢房中,所以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而外面,宫中又一阵慌乱。说来还要归咎于林媚。林媚无中生有散播谣言,惹出了那么多事,结果,太后借机了悟,要皈依佛门。那宜都城西山外有一月水庵,便是太后决定的去处。杨显听闻此事,十分震惊,一时思绪纷乱,急忙跑去丹玉宫,无奈太后心意已决,他只好心情沉重地接受了这件事。 出行的日期已定。这天一早,天空就下起了雪。雪花一片一片飘落而下,落地便消失。陈皇后惊闻太后的事,一定要送太后去,说是代皇上尽孝心,服侍她最后一程。最后因着后宫之事还需她料理,也就由杜贵妃代劳。杜惊红在丹玉宫留住,也是一宿未眠。五更之后,天尚未亮便早早地梳洗了,伺候太后更衣。明心自是陪太后去的,此时正上上下下打点行李。杜惊红便亲自为太后梳妆。梳齿一次一次穿越浓密的发丝,杜萱望着镜中的自己很平静,却是杜惊红心中游荡着一缕一缕的情思:拥有这么乌亮绵密的头发,年幼时一直披散在身后,像一层外衣,当是说不出的得意。过几年及笄,把一半长发挽起,天真的女儿家心里该会有另一种欢喜。陪伴了几十年的,这么好的头发,怎么舍得一把剪刀就剪掉呢?剪得断散落满地的长发,真的也能剪得断尘缘,剪得断牵挂吗? 杜惊红特别细心温柔地为杜萱梳好妆,扶着她一步步走出了丹玉宫。雪下得密了些,一片片落在发间,融化。杜惊红披着蓝色裘衣,冷艳又清丽。杜萱却是白色披风披在身上,素淡庄严。杨显及陈蕙兰送她们出宫门,又送她们坐上马车,不得不住身。太后走到跟前,握着陈蕙兰的手嘱托了几句,然后看了杨显一眼,甚至没跟他告别,就转身上了马车。杜惊红看着杨显说了句:“表哥放心!”也转身进了马车。车轮咕噜咕噜开始转动,碾过地上薄薄的一层雪,留下两道车辙的印记。雪纷纷扬扬的飘过,飘洒在静静站着的人与缓缓离去的马车之间。距离越来越远,雪花越来越密。陈蕙兰侧头去看皇上,见他的头发和眉毛上都挂着雪花。她走近,一把油纸伞撑在了他的头上。杨显看了她一眼,心里有点感动。 杨显身后的青萍还在痴痴站着,看着远去的马车。雪太满,天地苍茫一片,那辆马车很快就会被吞没,消失在苍茫的天地间。被吞没的还有人,还有韶华光阴。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雄壮的宫门,和被宫门锁住的皇宫。其实都一样,他突然想。也许皇宫还更可怕,它困住的不止人,还有陪伴着人的孤寂与辜负,还有生命缓慢的枯萎。 宫门前的一切,又被另一个人看在眼底。虞妃。没有人留意到虞婉樱正站在高高的宫墙上。一样的雪。放眼的空旷。虞婉樱看到了太后转身离去的决绝,也看到杜贵妃眉眼间一丝的犹疑。她看着宫门前站着的目送马车离去的人,也看着缓缓离去的马车。长长的官道,纷纷的雪花。 当年她也是被一辆马车载着从这宫门进去的,一入皇宫,误终生。一路上她多么希望发生些什么意外的事,马蹄折了,马车坏了,皇上又下旨不要她了。是不是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着自己就此死去了呢!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么顺利地就到了宫门前,马车停顿了片刻。泪一遍一遍地洗过脸颊。一切都无可避免了。尘埃落定。就让马车在这里停的更久一点吧,就让泪水在这里流尽吧!从此,再也不能是自己了。身上招摇的红妆,多么美的颜色啊,还有生动的鸳鸯与荷花,那是她亲手绣上去的,一针一线都是期盼。她曾经想着穿在身上,嫁给那个人。本来,结婚对于一个女子而言,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红红的喜字,红红的灯笼,红嫁衣,红盖头,红胭脂,红唇,粉面含羞。红烛高照,红帐高悬,冉冉烛火中映出的该是那人的笑颜……她要穿着走向的是那个人啊,不是皇宫。“小婉。小婉。”他喊她小婉,声音那么轻,那么温柔。每一声呼唤都让她心动。离别的那一幕还在眼前,挥之不去,她不忍忆起那双眼。她任泪水肆意滑落,他却抬手为她拂去。她感觉得到他的手在她脸颊的犹豫和颤抖,她感觉得到他指间的温度。她同样感觉到了他的心痛,和她自己的心痛。看到他眼中肆意的忧伤,和温柔,她是多么不舍,多么想抱着他,就此白头好了,就不用入宫。她想。可谁又会在意她怎么想。到最后她也只能说一句珍重。能说的,仅仅是一句珍重。不能说的,他是她的英雄,他是她的人生,他是她的心跳,他是她的梦。但现在,她要与这一切告别。要告别的是心中的他,还有他的小婉。就让这皇宫作为小婉的墓,就让她就此死去吧。从今以后,她只是个皇上的女人。 入宫多久了呢?虞婉樱站在高高的宫墙上想。马车已经看不到了。宫门前的人也不在了。只有她还在。受宠又怎样?被册封皇后,做了太后,又怎样?纵是万千宠爱,你也不是你自己,你的想法,你的意愿,你的感情,也没有人在意。到最后,你永远只是皇上的妃子,是皇上身边的一个装饰。 “娘娘,回去吧!人都走了。”身后的送锦开口劝道。虞婉樱未应,半晌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去。 杨显心不在焉地送皇后回兰香宫。刚开苑门,一段兰香逸来,伴着铺面的雪花。皇后的手在他手心里温软。行至廊下,抽出手,取下他的裘衣,又为他拂去发前的一层雪。“墨荷,取面巾来。素菊,你去给皇上沏一盏热茶。”她边吩咐,边随着杨显进入室内。杨显在殿内坐定了,也不言谈。至用过午膳,他仍未离开。看陈蕙兰在门前绣花。一针一线,安静从容。她何时开始做这些活计了呢?杨显看着她的手灵巧的拈着绣花针扬扬落落,兀自出神。如果他认真看一眼,就会发现那是一个小孩的肚兜,但他没留意。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静默的相伴。 雪很快在地上积了一层,还在不断堆积,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母后,下雪了行路不便,不如等天晴再走。”早上他就对太后这么说,但她主意很坚定。现在他们行至何处了?他心里其实很焦躁,但他的焦躁会在她的一针一线中被抚平,他知道,除了在这里,他再也这样坐不住的。 陈蕙兰放下手中的活,犹豫了片刻,方说“之前的事未必跟媚妃有关。她平日固然骄纵了些,却断然不会害皇上的。”杨显闻言,抬头定定地看着她,她低头,面颊微红。“你竟然替她说话,你知道是她害了你吗?”陈蕙兰眼中闪过一丝悲哀的神色,但她还是用平静的声音说道:“臣妾以为那件事不是她做的。此次的事她固然难辞其咎,但臣妾想留下她。皇上需要一个儿子。”说到最后一句话,她语调很轻,他还是听到了。他其实明白她的用意,她的眼光她的声音,都让他难以拒绝他。他本来想直接说“不可能!”他没有。他说出口的是“她背后有人。我要问出那人是谁!”他吐了一口气,良久,又说:“这些事你不知道,就不要过问了。”然后站起身,由宫女们帮他披上雪衣,走进雪中。 杨显回了修心殿。青萍还失魂落魄地在雪中走着。铅色的沉重的天空压着头顶,阴暗,寒冷,他觉得整座皇宫像古墓一样。这样的想法让他心情更加郁闷。青萍信步走到云茵湖边,湖面也和阴沉沉的天空一样成了铅灰色,一片片雪花瑟瑟地落在水面,瞬间融化。茫茫天地间,也就那座钟秀山,还仍旧绿意蒙蒙,奇怪的是雪落在那座山上就如在湖面一样,也会融化,那座山,存不住雪。前面就是湖面的水榭,六角凉亭孤零零地伫立在水面,亭盖上覆满白色的雪,寂静地再不见其他。青萍不自觉想起了刚入宫那年的中秋,那时月光辉泻,天地清明,曲水流觞,觥筹交错,是何等欢畅!转眼物是人非,一切都变得太快。就在半年前,他们四人还在这亭中赏春,杜惊红弹的那支曲子,至今那旋律还记忆犹新,而今人何在!不在的,还有那个永远都回不来的秋屏,那双弯弯的笑眼。 青萍看着湖边的垂柳,光秃秃的柳枝挂满白雪,有种不堪重负之感。在那个时刻,他觉得一切都像是无法忍受。然后就想到,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看师傅了。该回檀倾园一趟了。想离开这皇宫,哪怕一天也好。 黑夜很长,锦被很凉。雨雪霏霏,世事飘摇。杨显和青萍静静地相拥在黑夜中,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他们都没有睡意,一起听着窗外呼呼怒号的西北风,越发清晰地感觉到拥抱着的温暖。于是,把对方抱得更紧。肌肤相贴,耳鬓厮磨。但他们并没有被激情点燃,在这样的夜里,他们只想静静地抱着,什么都不需要说。 因为太后离宫的事,林媚在牢房被暂时搁置了。几天过去,杨显想起她来,便去探察。青萍陪同。树枝和屋顶的积雪还在,在阳光的照耀下洁白闪耀,看上去干净明亮,有种安静的美。进了内宫,光线明显暗了下去,青萍无意缩了缩肩。没有阳光的地方,有些冷。狱卒带两人向前走去,快到媚妃的房间时,两人同时止住了脚步。林媚在哼歌,旋律那么轻快自由,并不是一首曲子,仿佛即兴而起,随心所至,但是听了让人心里那么舒服惬意,烦恼全忘。仿若之音。但见她倚在墙边,眼睛望着地面自己的右脚,那只脚在被子上轻巧地点来点去,仿佛和着旋律的一种舞蹈。头上垂下的青丝便也随着动作拂动。几竖阳光从她头顶的窗□□进来,在被子上留下长形的光条,她的脚一会在阴影里,一会又点进了阳光,白皙的明亮,绿色指甲在阳光下更有种清新温暖的春意,一点都不像冬天。 一点都不像冬天。一点都不像在牢房的罪人。杨显心里感触着,不禁想起那些她陪他度过的夜晚。来之前他还很气愤,见到她,他除了吃惊,就只觉得郁闷。吃惊的是一个人怎么可以在牢房里过得这般安然自适!郁闷的是这样一个人,却想要害他。那么她身后的人到底是谁?是谁能指使这样的女人? “媚儿!”杨显像往常一样喊她,声音甚至比往常还温柔。她抬头,看到他们,并不觉得吃惊。她站好身,款款地走向前,那双脚移步生花,那身段流风回雪。她一点都不急。“陛下来看媚儿了!”声音清脆悦耳,像豆蔻年华的少女,纯真的没有一点矫饰。 她一点都不急,也没有一点悔意。她甚至不辩解不抱怨。他已挽不回。杨显本来还存在幻想,想象着她后悔哭泣的样子,如果她哭着求他原谅,他或者会心软。现在,他是彻底失望了。他伸出左手,抚摸着她的长发,轻柔丝滑。“谁教你做的?”他语调缓慢,问的仿佛漫不经心。但他的手很稳。划过她的头发又收了回来,凝神望着她。 她笑,笑得那么灿烂那么舒服。她实在很美,青萍想。他看着她倚墙哼歌,看到她袅袅而来,他看着她□□的脚踝,还有披在身上的孔雀裘衣。他甚至怀疑衣裘里面她什么都没穿,仿佛揭开外衣就能看到她的裸体。他能感觉她每一个动作每一步都那么无拘无束,她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都那么肆意自由。 林媚玉手一起指了指青萍“都怪陛下太宠他了。臣妾哪里比他差,你却带着他,寸步不离。臣妾不想看到他。”这是她的回答。青萍看着她,突然明白这是真的。明白之后,他竟然如释重负。 “那个人是谁?”杨显捉住她抬起的手,抓着她的手腕,问。他不相信。 林媚挣脱了,仍旧用那只手,抚摸着杨显的脸颊。笑着说道:“看吧,我们的圣上就是固执,你认为下毒的人是我。要是我,事情就简单了。”她红唇含笑,似乎对此不以为意。而她的眼睛,依旧那么妩媚。“那八个字是我让人写的。我以为你会惩罚青萍,没想到你那么袒护他。我输了。你要怎么处罚悉听尊便。”她难得正色地说完最后一句,转身回,又接着哼起刚才的歌,曲调轻快悠扬。 她把事情原委说的那么理直气壮,仿佛所有事情发生在她身上都顺理成章一样。她是那么美,你简直无法不原谅她。青萍心里叹息了一声。“与她无关。陛下。”他说。 杨显心里同样叹息。这个男人,为什么那些女人害了他,他还能替她们求情!改不了吧。偏偏他喜欢。他没有说话,转身走了。青萍犹自愣着看了林媚片刻,然后转身急着追逐杨显的脚步而去。 第21章 “赏花宴”花魁 初春的的阳光柔和而明丽。青萍坐在回檀倾园的马车里。从冬天的第一场雪起,他就一直说着出宫,皇上一直不允。太后离开皇宫已三月有余,事过不久林媚又安然无恙的回了玫霞苑。青萍日日念着出宫,却仍旧日日伴在杨显身边。 念了那么久,如今一旦实现,人便如飞出笼的鸟,心情很好。宜城的建筑在道路两旁不断退后,隆兴客栈,德源布庄,飘香茶馆,昌顺典当,陈记果脯老店……一家家店铺店门大开,阳光照着牌匾,读着让人觉得亲切。道路两旁的行人,一个个换了轻装,神情闲适,步伐轻快,总似藏着什么喜事。青萍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说不出的舒畅,这才是他熟悉的街市,这才是他一直生活的地方。明天一定要和师弟出来逛逛。他心里想着,已有些跃跃欲试。 及至到了檀倾园,见到师傅,青萍未及开言先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倒让季颜吃了一惊,紧忙扶他起来。两人心里都有很多感慨,一时不知如何言说,尤其是青萍,在宫内经历了那么多事,越发感觉到师傅养育之恩的深重。 当然,见到师弟季宽,又是另一番情形。初见之下季宽便笑着打趣道:“不得了了,我们的贵妃娘娘回来省亲了!”,青萍听了不觉脸红起来,季宽有所察觉,也觉自己失言,复又说道:“才说你是贵妃,你就当真要醉酒了!”青萍听了也是会心一笑。“我看园里新来了很多人,你没有欺负师弟们吧!”青萍说着,照季宽肩膀亲密的推了一把。“那哪能啊,你师弟我是出了名的风流潇洒温文儒雅,怎么会做那样有碍于身份的事呢!”嘴上这样说着,眼里却笑得狡黠。青萍也不与他理论。 很多事白天未及细谈,便各自去忙。到了晚上,青萍依着往日的习惯,仍旧与季宽同铺。两人坐在床上掷骰子猜谜玩到三更,才想起去睡,却早已错过睡意,躺着也是睡不着,又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新近都城出了个庄绾绾你可有听说?”是季宽的声音。不等青萍开口,他自己又接着说“那身段那姿色,人都说颇似宫里的媚妃,不过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很有御人之能,似乎较宫里那位还略胜一筹。”青萍听说她像林媚,倒来了兴致,问道“不知她是何身世?”季宽也不回答他,吃吃地笑了几声,方说“别问了,明天我带你去见识一下就知道了。”青萍一笑,不再问。 房内安静了片刻,其实两人都睡不着。季宽又开口打破了寂静:“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对慕容兄避而不见。”过了良久,也不见回音,季宽转过头去,见青萍正拿眼睛望着房梁出神。“你倒是说话呀!”他用胳膊碰了他一下。青萍翻了个身,背对着季宽。“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他那姿势那语调都是不想谈下去的样子,季宽偏偏不依不饶。“他找了你很多次。我也多次给你传话,你都没有回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总该说清吧?” “就是说不清。”青萍回道。季宽便也赌气背对着他躺下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青萍也不回答。上次见慕容苏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多久了,有一年了吧?还要多。记得那一夜还下着雪,是自己喝醉了。现在回想起来,起初的郁闷到后来竟变得那样好了,还想着要不负那一夜的雪,不负那一树梅花,不负那个人。那个叫慕容苏的男子,雪一样冷静的面容,在看到他递给他的丝帕时,是什么神情?有没有皱起眉头,眼睛里有没有又漾起春水?又想到给他丝帕的那个女子,樱花一样的姿容,慵懒的眼神。一种情意,两地相思,真让人受不了啊!青萍仿佛自己就是那两个人,分明体会到了那种相思的苦涩。他又转回身,推了一下季宽。“师弟,明天我们去他府上拜访吧?”季宽听他如此说,一下来了精神,笑着说“这主意好!给他来个出其不意。”青萍亦笑“这一次我是你师兄,是初次相见的。”季宽忍俊不禁,看着青萍坏笑“明白!” 第二天,青萍同季宽乘轿到了慕容府,但见漆黑色木门紧闭,门两旁各有一只狮子的石像,甚是威武。两人下轿后,季宽径直走向前去,两个门童看是他,一边笑着招呼“季公子!”,一边把门打开了。季宽看了青萍一眼,眼神中很是得意。然后他带着青萍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青萍知道师弟是熟客,就只管跟着他走,一路观察着庭院的情形。院内有一座假山,山后一片木兰花已经盛开,一朵朵硕大的白色的花,就那样陡然开在光秃秃的枝干上,没有一片绿叶陪衬,没有一点季节过度,就那样开在早春的阳光下,意外的惊艳,安静的繁华。再走进去,就见左方有一个小湖,湖边是些榆树垂柳,道旁还有藤萝花架,均已发新芽。青萍朝湖面望去,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有一艘小船在岸边随波摇曳。“没想到那样冷傲的一个人,府内却布置的这样舒适,很有生活的意趣!”青萍心里想着,已走过,随季宽继续前去。 “你们家公子在吧?”季宽见着管家,就开口问道。管家回道“季公子来得巧了,我们老爷正好过府同公子谈些事情。两位先去厅内坐着稍后片刻,我去禀报公子。”说着拿眼睛瞟了青萍两眼,转身带路把两人引进厅内。又出去了。青萍颇觉纳闷:“这慕容苏和他父亲还不住一起吗?”“你有所不知,慕容兄他母亲去的早,他父亲后来又续弦,那女人便有些不容他。父亲对他倒是很倚重,一来不想家内闹矛盾,二来也是不想委屈了他,就索性购下这所宅院把他安置在这了。”青萍听后点头不语。半晌方说:“这倒是个好地方。” 两人在厅内候着,自有丫鬟端来茶水。青萍也不喝,只顾打量着厅内:中间挂着一副男子画像,羽扇纶巾,儒雅风流。青萍在琢磨,一般武将家里挂的画像不过关羽、岳飞等人,这个却是谁?再看两边的对联——晓窗翠竹凌云久,晨阁香兰清露多。青萍心里默默念了一遍,尤觉淡雅,再去看那男子,很是相宜。季宽见青萍一直盯着画像看,便开口解释道:“你再猜不出那是谁的,慕容兄曾说,古今之英雄人物,他独敬周公瑾。便把他的画像挂在了厅内。”青萍听了觉得新奇,转念一想,便笑了“我说呢,原来是他!” 两人正说着,慕容苏便进来了。季宽向他介绍了青萍,青萍说道:“未征得慕容兄同意便冒昧打扰,还请见谅!”慕容苏看着眼前的男子,面容美妙绝伦,眉眼风流俊秀,眼中含笑,望之如清清月溪徐徐春风,说不出的舒服。慕容苏正要感概如此人物,难怪皇上要把他留在宫中,却有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人仿佛见过的。明明是初次见面,真也奇怪。慕容苏心里这样想着,早已经开口回了话“久仰青萍公子之名,今日得见,欢喜还来不及,何来打扰之说!”于是三人各自落座,相谈甚欢。 待青萍他们离去,慕容苏仍旧疑惑,觉得此人相当熟悉。怔坐着回味半晌,想到春游那次自己确实在茶馆楼上远远的看过他一眼,当时并未在意。或者因此才觉得熟悉吧。于是他放下了这事。他并未想起那时看青萍一眼他就已经觉得他熟悉。 青萍在宫外每日和季宽厮混,偶尔约慕容苏同玩,活的相当潇洒,转眼五日已过。这天杨显又打发人来接他,他不得不恋恋不舍地辞了师傅众人,离开檀倾园。 青萍才离开几天,刚回宫便听有人议论选妃的事,原来前天有大臣上奏,谏言皇上选秀以隆国运振龙威。青萍心里觉得好笑,这帮大臣无论想做成什么事都会把它说成是关于江山社稷生死存亡的大事。不过选秀这件事也引起了他的兴致。当日陪皇上用午膳时,青萍便兴致勃勃地说道:“听闻举国上下在准备为陛下选妃的事!”杨显本来心情甚好满面笑容的,听了这话,面色就变了“几日不见,你没有别的话要说吗,非要拿这些话气我?”青萍看着他,想,若是他能和我一样出宫玩那么几天,就不会这般容易生气了。心里就有了一种愧疚的同情,他边举筷子为皇上夹菜边说“我错了,没能体会陛下的难处。” 杨显见他如此,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放心!”他说。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青萍话一出口即刻后悔了。这个人体贴他,以为自己是担心有新的妃子入宫会被他冷落。其实他真的没有这重忧虑。 “如此说来倒是我该担心了?恩,我还真有些不放心,是不是为你也建个金屋呢?”杨显斜眼睇着他,眼神似笑非笑。 青萍想起秋屏的事,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脸面便有些绯红。笑着央道:“大王饶了我吧!臣体弱命微,担待不起。” 杨显不理他,喝了几口汤。“以后不许再和我提起此事,不然晚上有你好事!” 正是草长莺飞、花开蝶舞的时节,伴随着万物的复苏,中平国皇上的选妃盛事也轰轰烈烈地铺展开了。从县到府,再到郡,历时两个月,美貌的女子被一个个挑选进入,又一个一个淘汰而去,及至都城,只胜了六个品行端庄美艳异常的秀女,此次选秀的主事本已拟定他们的名单,择日送入皇宫。皇上看了奏折,突发奇想要办一个“赏花宴”,说是还要从中选出头筹花魁。众臣看杨显很有兴致,也都一个个分外热心。宫中宫女太监诸人也一个个如过年一般,喜气洋洋的,那份欣喜,把鲜花看的更鲜艳,把春光点的更明媚。 后宫之中,只有一个看穿了杨显的意图。不是青萍,是杜惊红。杜贵妃听到皇上要办赏花宴的消息时,正在云茵湖的小船上同蓝铃琴瑟相和。扁舟在水面上随波荡漾。春风拂柳,春水微波,午后的阳光映在湖面上,粼粼闪亮。不远处有一片荷叶,才露出尖尖的角,在水面上舒展风摇。一切都那么舒适那么美好。琴音也和这春风一样的柔和,和这春水一样清灵。一曲终,两人正沉浸在那种无可言说的默契和喜悦中。“听说皇上要举办赏花宴,娘娘要是参加,这花魁一定非您莫属了!”是暖玉的声音。杜惊红听了尚未说什么,蓝铃先开口了“真好,到时一定很热闹!”“皇上的意图怕是不在选花魁,他是不想这些秀女一起入宫吧。”杜惊红说过,看着欢喜雀跃的蓝铃。她的眼睛圆圆的,像小鹿一样,闪着明亮的光,一口贝齿排列整齐,很是漂亮。那样纯真的笑还是让杜贵妃心内舒畅。年后就要及荜了!她看着蓝铃,突然惊觉这一点。幸好皇上有同意选妃,多几个女子入宫才好,那样他便不会分心注意到这些事了。“姐姐,你怎么了?”她正想着,就听蓝铃喊她。她抬头一笑,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浮着温柔灿烂的光,让蓝天都为之失色。 青萍没意识到这些。他其实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又有新人来,总让人期待。忧的是已在的人。他去了月樱苑。院内寂静。在青萍的记忆中,月樱苑似乎永远都是这么安静的。院内那树樱花已开至最繁华,也飞舞的最烂漫了。青萍放轻了脚步,想到前年那夜在月樱苑的事,也是开着樱花。一阵春风又起,无数落英便雪花一般漫天飘下,青萍的目光追逐着那些花瓣从半空移到树下。就看见树下有一人,在一斜踏上侧身躺着,粉色的花瓣一点点落在她白色的衣服上,她犹未觉。青萍又前去了一步,便看到了那人面容,却正是婉樱。她睡着了,呼吸均匀,花瓣一样的双唇轻闭,秀丽的柳叶眉舒展,闭着的眼弯成两条线,纤细的睫毛微颤。数片樱花花瓣堆落在她香腮下,为她平添了一抹妩媚。青萍有些心慌。他在犹豫是不是该转身离去,可他还站着,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的,生怕惊醒了她。他怔怔地看了片刻,想起前些天在宫外见到的慕容苏。终于转身离开。我一定要为她做些什么,他想。 准备了那么久,皇上的“赏花宴”举办的很成功。皇上邀请一干大臣连皇亲国戚齐聚御花园。是日达官贵族个个盛装而来,他们的夫人们也一个个云髻高耸、臻首娥眉,丝绸悉索、环佩叮咚,丝毫不落人后。连平时淡泊名利的东王也来了,他穿一身紫衣,更显高贵。众人都同他打招呼,他亲切儒雅地一一应和。 杨显在看台的正座之上,他右手边坐着陈皇后,左手边是杜贵妃。再两边是林媚、虞婉樱和蓝铃。青萍坐在杨显身后。在表演开始之前,众人都在偷偷地看着看台上的人。那个面部轮廓鲜明的杜贵妃,是有些异域风情,她的眼睛那么深邃,深蓝色的眼眸真让人陶醉,她要是不小心看你一眼,你会紧张的忘了呼吸。她额上贴了花钿,一朵红梅,五片花瓣,片片艳丽。艳红色的花和冰蓝色的眼眸同时呈现,有种奇异又惊心动魄的美。众人之中还没有谁能忽略她。当然,林媚也不负盛名,在姹紫嫣红之中,独有她着一身黑色的锦服,上面绣着大朵的白色的花,那么独特那么显眼。而她唇角还噙着一抹笑。哦,真不该去看,那种妩媚妖娆的笑容,会让人迷失。还有人主意到了那个曾经被皇上恩宠过的女子,虞妃,她就那么柔柔静静地坐着,柔美的曲线,娉婷的倩影,真想让人带回家去,即使只作为一尊雕像,天天看着也愿意。也有些人在悄悄窥探皇后的神情。然而他们失望了,他们看到的陈蕙兰依然高贵典雅、仪态万方,她坐得那么端庄,神态那么优雅那么安详,丰满的面庞,圆满的杏眼,一切都恰到好处,无从看出她的喜怒。 六位秀女已经登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到了舞台上。只有一个人例外。慕容苏。他的眼光看到了她,就再也移不开。她瘦了,神情慵懒,眼睛也没有神采。可她的皮肤还那么白皙,下巴还是那么纤美,她的红润的唇,她的清秀的眉,她的鬓发,她的耳垂,她的一切,还是那么让他痴迷。她没有看到他。 第22章 颠鸾倒凤 虞婉樱看着选秀中脱颖而出的佳人一个个到舞台上,或一曲优雅,或一舞飞鸿。她们一个个从她眼前闪过,她皆不在意,目光漫不经心的越过舞台,穿过人群望向远方。远方天际的云在辽阔的天空下徜徉。她的目光又漫无目的的收回。就在这时,她注意到有人在盯着她看,她知道那道目光就在人群中,她望过去,不需要寻觅,毫不费力,一眼便遇上了,那么熟悉的目光,带着渴望,和忧伤。彼此目光交接的刹那,两人俱心神震颤。她终于看到了自己。他想。是他,自己竟然还能再看到他。她想。于万千人海中,于千百日月里,仿佛是寻觅了那么久等待了那么久的,真的看到了,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完全无法自处。两人就那么隔了人山人海相互凝望着。泪便情不自禁从虞婉樱眼角滑落,她怕人看到,连忙别过头,掩面拭去。 众人都专注地看着舞台上的秀女,她叫李曦,皮肤光洁,眉目分外清秀,唇齿玲珑,浅浅笑时,脸颊的笑靥最是甜美。声音也像人一样,甜美悦耳。她纤细的十指谈着琵琶,口中唱着新编的曲词,清新有趣,很能引人入胜。人群中响起一片啧啧称赞之声。青萍正看的入迷。前面的三个加起来都不如她,看来花魁就是她了,他想着。一抬眼正看到偏过头去拭泪的虞婉樱,心中吃了一惊。他看她擦干了泪水,眼睛又向人群中深深望了一眼,然后正襟危坐地看着舞台。他逐着她的目光向人群中寻去,便看到慕容苏。但见那人脸色雪白,双唇紧闭,神色之中有些不安。青萍心中了然,又看一眼虞婉樱,见她痴痴坐着,再没有什么动静。他才放心了。目光转回舞台,那个叫李曦的美人早已回了幕后。连正在表演的一个也已接近尾声。青萍看了她一眼,确实姿色出众,然比起宫中诸人还是要黯然几分,也并不如李曦那如花的笑靥更让人难忘。是以他也不在意,心中更断定花魁非李曦莫属了。 然而,他还是过早下了定论。当最后一个叫楚兮的秀女携着七色彩虹舞带从舞台上方翩然落下时,台下众人无不目瞪口呆,连皇上也在这出天外飞仙才一开始便献出了他的掌声。众人一时反应过来,掌声如雷。那美人在舞台上屈身行了礼,又扬身一跃再度飞起,她身躯是那么娇小玲珑,体态又那么柔软轻盈,如果不是看到她背后悬着的那根丝绳,你简直以为她真的有飞起来。楚兮在空中翩翩起舞,银色衣裙随她曼妙的身躯翻飞,更有七色彩虹在空中舞动,恍如风起云涌,惊天动地。这一曲舞,便是比起赵飞燕的掌中舞和杨贵妃的霓裳羽衣,也毫不逊色。当曲近尾声,楚兮优雅的双臂蛇舞般一挥,彩虹舞带失去了牵绊,飘舞着飞向天空,仿佛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像要随风飞远。众人发出一声惊呼,楚兮已旋转着飘然落下,矫若游龙,翩若惊鸿。继而那一条条舞带又轻盈地飘飘而下,在风中翻卷舒盈。台下一时万分寂静,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那飘带,直到最后一条紫色的也已落地,众人方醒过神来,掌声经久不息。 接下来选举花魁的程序并不复杂。很多人认为已经无可争议,自然楚兮该是头筹,但仍有人不以为然。既然六位秀女能够从国选中脱颖而出,自然各有千秋,而尤其争议最大的是李曦,众人还没忘记她美妙的歌声和甜美的笑靥。争论到最后,似乎花魁就在楚兮和李曦两人中选一个了。台下人声鼎沸,众人争执不休。杨显回过头来问青萍“这两个人,你觉得呢?”青萍看着杨显,想到那一日午膳时两人的对话,瞬间明白了他的想法。也是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意见原来那么重要,他毫不怀疑,当他说出一个名字的时候,这个人必定落选。“臣以为,李曦的歌声如燕转莺啼,十分美妙,似乎更胜一筹。”言毕,他在心中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她的笑靥真的很美啊!简直难以取舍。“其实陛下自己便可定夺。”杨显点点头,转回身去。他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安静。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六位秀女在舞台上站成一排,一个个面带微笑,想必内心也相当紧张。最后杨显终于发言:“这场宴会让朕看到我中平国乃是人杰地灵,美人个个钟灵毓秀,妙不可言。朕心欣慰。现在朕宣布,本次的花魁是楚兮!”众人一片欢呼。楚兮倩然一笑,樱桃小嘴分外娇美。她盈盈屈身,低头说道:“谢陛下!”声音婉转轻柔,听来十分悦耳。 赏花宴终,剩下的五位秀女各跟着一串丰厚的赏赐回了各自府邸。大臣们这才明白,皇上只择了花魁一人留在宫中。事情至此,整场轰动全国的选秀几乎功亏一篑。但他们也只能暗自叹息,静观后事。 楚兮被安置在了虞风苑。院中虞美人开得正好,一根根纤细的径,顶着一朵朵娇柔的花。白色的,红色的。灿然一片。虞美人花最是柔弱的,一片片花瓣薄薄的,像是津过油的纸,仿佛风一吹就破,而根茎那么纤细,仿佛风一吹也会倒。这样弱不禁风的感觉,楚兮看着却是喜欢。楚兮最是喜欢花,各种各样的花。她还立在庭院中,杨显便进来了。她屈身行礼,杨显扶住了她。“还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告诉朕。” “谢陛下!臣妾住在这里很好,不需要什么了。”声音轻轻柔柔,似是怕打扰了别人一般的轻,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风吹跑。让人不得不专注,听了又觉得很好听。怎么会有一个人说话比别人唱歌还悦耳呢。杨显想。看着她。 楚兮言毕抬起头,正撞上皇上的眼睛,她浅浅一笑。她笑起来真美啊!杨显忍不住又想。她眼睛算不得大,像蝌蚪一样,樱桃红唇也是一点点,给人以不禁之感。当她不笑的时候,眼睛会说话,仿佛有千言万语藏在眼眸中,望之惹人怜爱。若她一笑,笑容又那么清澈那么倩丽,如雪里兰花、出水芙蓉。这个女子,这般柔弱娇小、弱不禁风,又这般清澈干净、楚楚动人,让人忍不住想小心翼翼地呵护她。 皇宫之中,杨显对花魁也真是恩宠,初时封为美人,侍寝一夜,第二天便升为妃,同虞妃、媚妃齐身。皇上又接着三天连宿虞风苑,各种赏赐更是不断。至此京城之人皆知皇上新宠这位花魁。 赏花宴后,青萍一直惦记着虞婉樱。想来想去却毫无主意。这天傍晚,杨显又去了虞风苑。青萍在院中闲坐。暮春的杨花柳絮像雪一样漫天飘飞,不一会便在他青衫上铺了一层。天色渐暗,一轮圆月出现在夜空中,皎洁明亮,照的整个庭院清明,如在水中。无数杨花纷飞,过也无影。只有庭院的梧桐,枝叶婆娑,投影在地上,风移影动,似在翩翩起舞。青萍心情舒畅,不觉眯着眼睛,哼起戏曲来。连从暗影处走来一人也未发觉。“青萍公子真是勤奋,大半夜的还在练嗓子!”一个女子亮丽的声音突然响起。青萍睁开眼睛,看到林媚款款走来。 “皇上不在。”青萍说着,便欲起身,被林媚玉手放在肩上,轻轻制止了。“我知道皇上不在。”她回道,妩媚地一笑。 青萍看了不觉一愣,林媚这对他的态度转变太快,让他颇有些受宠若惊。他抬头看着她,但见她亭亭玉立地站在他眼前,身材窈窕,体态风流。还是穿着白天的一袭黑衣,衣服仿佛隐在夜色里,只有那白色的绣花像开在黑夜的昙花一样,美的洁白壮丽。同样从黑夜里跳脱出来的还有她白皙的颈项和那张妩媚明艳的脸。青萍突然觉得除去那双眼,眼前之人竟跟杜惊红有些像。 林媚看他那样的神情,也不说话,却挨着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昂着头,那双狐狸眼轻轻闭着,似乎在迎接月华。青萍身体有些发僵。林媚似乎感觉到了这一点,睁开眼睛,眄着青萍笑“青萍公子那么胆小,还怕我不成?” 青萍略觉尴尬。本该起身离开的,又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总也动不了。此时一阵风过,吹起林媚的一缕鬓发,拂过青萍的面庞,落在了他项间,他顿时觉得一阵痒。情不自禁抬手捡起那缕头发,还她。 林媚不接“我又看不到,不如公子帮我陇上。”她指着自己的发髻说。青萍不动,林媚又咯咯地笑“青萍公子果然怕我呢!” 青萍似乎生气了,他扔下她的那缕头发不管,任那头发落下。他终究还是又看了一眼,那缕头发垂在林媚腮边,他目光顺着发丝望下去,那缕头发很长,划过她的修长的脖颈,漫过那微微突出的锁骨,一直没入衣服。青萍连忙转过头去。 一缕幽香还是追着青萍,他绕不过去。于是他又转回头,林媚正看着他,那双狐狸眼,那种妩媚的笑意,让人喘不过气。林媚带着了然的笑,望进他的眼睛里。那是一种猎人对猎物的了然。她越笑,他越局促。她知道,因而越发肆无忌惮。林媚笑得花枝乱颤。然后她起身离开了。青萍终于缓过气来。 第二天。林媚遣玫霞苑的宫女捎口信给青萍,那宫女到修心殿见到青萍,便说:“我们娘娘有事请青萍公子到玫霞苑一趟。”青萍犹豫着说“你先回吧,我稍后便去。”等那宫女走了,青萍坐立难安,思前想后,终究还是没去。 华灯初上。青萍同杨显一起用晚膳。两人相对无言。其实青萍很想问一下楚兮的情况,其实他甚至想亲自去看一下的。但他不能问,怕他以为他嫉妒。若不然就是他会怀疑他别有用心。杨显也不说话,他知道青萍不懂政治,他的行为便无从对他解释。结果这顿饭两人吃的好不别扭。饭后杨显依旧出去了。过去这一段时间,青萍发现自己其实有些隐隐的期待他在。然而他还是去了虞风苑,留他一人。夜便有些漫长。夜色中又有清幽的琴声传来。一定是杜惊红。琴音在黑暗里清澈悠远,听着却让人有些惆怅,有些担忧。青萍起身向外走去。 草色微露,月色正好。一路春风徐徐。青萍信步走到梅雪宫,宫门紧闭,门内除了琴声,也相当安静。发生了那么多事,关于她的秘密仍未解开。青萍伫立片刻,待琴声终,他又转身离开。 然后他又走到了玫霞苑。青萍有些奇怪,院门轻掩,竟然没有锁上。他推门而入,庭院内灯还亮着,却并未见人。青萍正纳闷,忽听得林媚的声音:“你到底还是来了?” 青萍见问,四周看了看,仍未看到她人。只得对空笑着应和道:“听说娘娘找我,一直未得空,这不来赔罪嘛!” 然后就听到林媚咯咯的笑声。一时笑声了,才听她说:“公子,我在这儿呢!”声音甜丝丝软糯糯的。青萍循着声音转身,身后是一片玫瑰花园,火红的玫瑰花开的正艳,在夜色里沾染了露珠,颜色更重几重。然后,青萍终于在花丛中看见了林媚。但见她随意地坐在花茵里,手中拈着一朵玫瑰花,正在一片一片地撕下那花瓣。然后,青萍才留意到她只穿了一层薄纱,身体曼妙的曲线在纱衣下若隐若现。青萍瞬间低下头去,暗暗后悔自己不该来,简直是自投罗网。 林媚一直看着青萍,见他如此反应,她又咯咯笑了。然后她站起身,从花园中走了出来。那层薄纱被夜风吹起,仿佛随时要挣脱身体的束缚随风而去。 青萍手足无措地站着,林媚却行动自如,无拘无束。仿佛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得体,当然,当她觉得理所当然的时候,一切举止于她竟也显得恰如其分。她那么大方又招摇地走到青萍面前,伸手抚摸他的下巴。青萍身体一阵震颤。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他站在那儿没动,林媚却仿佛被绊了一跤,倒了下去,青萍连忙伸手去扶,然后她就顺理成章地倒进了他的怀抱,她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轻娇笑。 “你到底想要什么?”青萍问。他庆幸自己尚未乱了方寸。 “我要你。”怀中的女人高傲地扬着头,眼中流动着艳丽而自信的光芒,分明动人。 她的身体就在他的怀抱里。青萍低头吻向了她的脖颈。有时候明知是计,都不想逃避。 青萍抱起她,进入了内室。一直以来,他都枉担了虚名。这一次,他要把虚名坐实了。当他把林媚放在床上,玉体横陈,他又忘了这些事。她的酮体那么美。削肩匀称,一副纤腰秀美而灵动,还有那双玉腿,纤美修长。她的白皙的脚掌陷在被子里,看上去厚而柔软,趾甲涂了红色蔻丹,洁白中透着一股冷艳;脚踝却很纤细,左腿伸直了放在被褥上,右腿微微屈起,搭在左腿上,双腿修长,向上渐渐丰腴……(为了世界的纯洁,为了社会的和谐,只好牺牲艺术的完整性)……还有一对锁骨微微凸起;她的脖子很白,一头乌发散乱在颈下,漆黑的头发衬托着她的皮肤如凝玉一般,两颊粉红,双眼闪烁,红艳柔润的双唇微微张开,看着让人忍不住想吻下去。青萍的目光在她身上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仍觉不够。这么美的身体,他还是第一次见,他心里即紧张又兴奋。那股强烈的感觉控制住了他,他恋恋不舍地闭上了眼睛。伸出手,去触摸他刚才看遍的美丽的酮体。 林媚在他身下扭动。青萍一直闭着眼睛,他还是能听到她在笑,她的笑声像是痛苦的□□,又像是快乐的舒叹。那声音让他心血澎拜,让他充满力量。当他把一切都给予她,当他终于释放了体内的喧哗,女人深深的陷在被褥里,温柔又疲倦的睡去。青萍反而睡意全无。指间残留的她的体香,让他想到另一个人。那个人曾在一片蔚蓝的花海中。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其实他一直渴望她。他也隐隐猜到,皇上和她之间一定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心中涌出一丝苦涩,他有点辨不清那是什么,或者是嫉妒吗,他甚至不知道他是嫉妒她,还是嫉妒他的男人。一颗心若漂浮在茫茫大海里。无限的怅惘。 青萍起身离开。 第23章 梅雪宫赏梅 虞风苑内,楚兮站在庭前,看秋风起。春已经过去,她的春也已过去。初进宫时她的确受宠的,皇上日日临幸,赏赐不断,宫中诸人也分外殷勤。那时,这棵树还开满紫色的花,那样的满目的紫色在天空下盛放,美的几乎让她落泪。那时她心中装满怎样的惊叹和欣喜啊!她抬头看了看庭院中的树,是一棵怀抱粗的蓝花楹。它原本浓绿的树叶已有些泛黄。一切都会变的,就像皇帝的宠幸。没过多久,他就又回到了那个戏子身边。现在,皇上已经很少来虞风苑了。徒留她一人,伴着这些花开花落。 一阵秋风吹过,几片初秋的黄叶静静飘落下来。楚兮娇小的身影,和她身上浅紫的衣衫,在秋风里有种淡淡的哀愁。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王的男人 作者:乔1 第4节 院门开,楚兮看到林媚妖妖娆娆地走了进来。“她来做什么?”楚兮心中正在寻思,林媚先已开口说道:“天凉了,来看看妹妹可还习惯!”楚兮应礼回说:“一切还好,有劳姐姐挂心。”说时,便把林媚引进室内,又吩咐流雪伺座、凝露奉茶,礼仪周全。 林媚把楚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但见她一身紫绡纱裙,是那种轻轻淡淡的紫,看上去很柔适;肤色是一种月牙的白,很淡雅,蛾眉清浅,双瞳剪水,红唇一点,我见犹怜。依着林媚以往的风格,她定要说上几句楚兮深得皇上恩宠令后宫众人分外羡慕的讽刺的话,其实谁都知道这位花魁如今已经失宠。但她没说。眼前的这个女子如此柔弱,对她又谦谨有礼,是以并不让她厌烦。她难得好心地说道“妹妹这里可缺什么,告诉我,能帮的我都会帮!” 楚兮听了抬眼看着林媚,浅浅一笑:“多谢姐姐,不缺什么了。”心里却在想,进宫以来,总听人说媚妃是个厉害的人物,今日如何这般善心了。 林媚也随之一笑:“妹妹进宫不久,有些事还不懂。我也是吃过这方面的亏。那个青萍,别看他只是个戏子,却是皇上跟前顶紧要的人物,妹妹不要去招惹他。”一席话说过,让人听着掏心掏肺的感觉。连楚兮都不免点头,“姐姐说的是。我日日并不出这虞风苑,想来也接触不到他吧。” “妹妹有所不知,你不去惹他,只怕他还要来找你。还记得赏花宴上选取花魁的时候,皇上询问他的意见,我曾清楚的听见他说的是李曦。”林媚说完,见楚兮仍望着她,眼中带着欲语还休的神态,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素来是个直心肠的人,现在才明白,我们这些人,都不过是皇上和大臣的棋子,是他们的政治筹码。皇上不爱美人,偏要选妃,因为大臣需要皇储。” 楚兮听了,身心俱震,五脏六腑如寒风劲透。回味自己进宫的过程,竟是一场阴谋。那种幻灭的感觉,让她几乎透不过气。她尚未及深思,林媚投过来的同情的目光,让她赶紧调整了仪态“姐姐愿意告诉我这些,我很感激,下次一定到玫霞苑拜见姐姐。” 林媚清楚自己说的话的分量,她仔细看楚兮的神情,见她在那种情况下尚能保持自己不失态,甚觉有趣。忍不住笑言“妹妹也不必忧虑,来年为皇上添个皇子,以后日子就好过了。” 楚兮想问皇上登基那么久,何以宫中仍然没有人为皇上生下一个王子公主,又怕语出唐突,便没问。林媚已经起身要走了。“我跟妹妹投缘,你有空也到玫霞苑转转。” 楚兮起身正要送她离去,却见她又站住了“听说妹妹爱花,还有一个花房,我可否参观一下?”楚兮听后嫣然一笑,露出喜悦的神色,“难得姐姐有兴致,这边来。”说着引林媚到一偏室。室内很亮,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几盆美人蕉在阳光下盎然立着,红彤彤的大朵的花,艳丽的像一团燃烧的火,美的那么骄傲而招摇。这种红色的花正和了林媚的心意,她不觉一笑“你也真有心,我看这美人蕉就很美!”她恋恋不舍地把目光移开,别处还有大朵的绣球花,一盆绿色,一盆紫色,还有两盆白色,背阳处有几盆秋海棠,摆在精致的雕花木架上,绯红的花,墨绿的叶,海棠秋韵;靠近门边有一株茉莉,白色的花莹莹皓洁,香气袭人。此外还有很多林媚不认识的奇花异草,芬芳缭绕。林媚眼光转了一圈,仍回到那盆美人蕉,红色的花着实招人喜爱。她忍不住又叠声赞叹。“既然姐姐喜欢,就送给你了。”楚兮双眼含笑。 “那我岂不是夺人所爱?”林媚也笑。 “姐姐本就明艳动人,而美人蕉红艳似火,正配姐姐!”说时,楚兮吩咐流雪带了两盆美人蕉,随林媚送至玫霞苑。 落日逐渐西沉,淹没在西天的地平线。楚兮穿着薄绡烟纱,感觉轻寒。凝露拿了一件锦丝罩衫与她披上。楚兮仍沉思在她的失落里。她失落在了一个阴谋中,不小心掉入的陷阱,自始至终。她的那些美好的幻想,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怎么可以!那一曲天外飞仙又算什么?连夺得花魁,又有什么意义?离开了皇上的爱,自己那么微不足道,只若尘埃。突然想回家了。家乡的翠竹在清晨嫩绿新鲜,家乡的杏花在细雨中柔美缱绻,家乡的小河在阳光下清澈明净,家乡的白墙青瓦在石板小道旁亲切温暖。家中的侍女也那么可爱,总是喊着她“小姐,您的香囊!”“小姐,小心水烫!”“小姐,这件衣服您穿着真美!”她们总是那样花团锦簇的围着她。还有父亲大人,他那么宠爱她,把最好的都给她,她想要什么,都依着她,她的母亲,那慈爱的眉眼,总是带着宠爱的眼光看着她,有时候,她柔软的手还会帮她拢头发。楚兮学着母亲的样子,抬手拾起自己的头发,青丝柔顺轻软,从指间轻轻滑落。泪从脸颊轻轻滑落。 “娘娘,该用晚膳了!”凝露小心地提醒着。自从这个花魁入宫,她和流雪就被指派到虞风苑服侍她。她们原并没指望什么,不想楚妃性格却那么温柔,从没对她们发过脾气,还经常赏赐她们东西。遇上这么好的主子,还有何奢求。看着皇上宠她,她们心里一样跟着欢喜,看着她难过,她们也一样不忍。 楚兮用绣帕拭去泪痕,抬头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凝露,这宫女较她还要大两岁,长的很是干净,两道细细的柳叶眉,一点小小的红唇,尤其一双眼睛,澄净若凝露。怪道听人私下说她像自己,现在看来,倒真有几分相像。 凝露见楚妃一直看她,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就又劝道:“娘娘身子单薄无力,正该多吃点补补。”说了便伸手去扶。楚兮心里颇觉欣慰,她不得不承认,皇宫毕竟强过家里不知多少倍,便说这两个头等宫女,就很让她满意。 楚兮本也没有胃口,胡乱的吃些东西,又让流雪凝露两人执灯陪她去花房。流雪和凝露已经习惯了,她们娘娘爱花,每日睡前总是要去花房看看的。琉璃灯把房内照了遍,一盆一盆,一朵一朵,红的白的,在夜色里也那般娇艳。当灯照到一株阔叶植物时,楚兮驻身,凝望着。两个花苞藏在叶间,有一朵已经开放,丝状的花萼,轻黄的花蕊,白色的羽状花瓣,一片一片,排列成硕大的一朵花。那种白,在黑夜里是那么纯洁那么莹润,美的让人动容。楚兮久久地凝望着,她抬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触着洁白的花瓣,动作那么小心翼翼,像是怕伤害到那花一般。夜色深沉,室内寂静,流雪和凝露被那种气氛感染,都静默无言。楚兮就那么静静的站着,也像黑夜里的花一般。日日来看,我等的昙花终于开了。她心里想。可是昙花绽放,是那么绚烂,却又那么短暂。人说昙花一现,只为韦陀。等了一年又一年,便只为见那个你爱的人一面吗?那个人也爱你、值得你这般等待吗?她怜惜那花,也忽地怜惜起自己来。“凝露,天冷了,该添些衣服保暖。”最后她幽幽说道。到花房门口,在离去之前,又回头看了那朵昙花一眼。 枫叶红了又落,庭草黄了又枯。虽然天气渐冷,青萍却难得的十分自在;整个皇宫也难得地呈现出一派祥和。这一年的冬天来得较往年迟,却也来得快。本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忽一夜北风大作,第二天便下起了雪。青萍看着满树雪枝,念起梅雪宫的梅花是否已开,也不顾风紧天冷,批了蓑衣便往外走。青萍走出去,发现雪下得小了些。地面的雪已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松软无声,走过处留下一串脚印,在洁白的地面上显得清晰而突兀。那一串脚印渐远渐长,向西蜿蜒而去,到了梅雪宫。青萍刚要敲门,便听到院内传出一阵笑声,接着听到蓝铃的声音“好凉啊,姐姐,雪落进脖子里啦!”“过来,我帮你看看。”是杜惊红在回应。“姐姐的手好暖啊!”“啊!”就听到杜惊红一阵惊呼“丫头你要做什么!”“姐姐,帮我暖暖”蓝铃甜甜地说着。然后又是两个人的笑声追逐绵延。不知两人在玩什么游戏,笑得那么开心。推开门时,却见火红的梅花开了一树,梅花下杜惊红和蓝铃穿着一样的蓝色衣服,站在一起,那蓝色也融成一片。杜惊红双臂绕过蓝铃的肩膀,正在用手帮她整理后颈的衣领,蓝铃则乖巧地站在杜惊红臂弯里,还顺势伸手拥住了她的腰。雪花在她们身后漫天飞舞,梅花在她们头顶火红地招摇。那副画面,很美,又很温暖。 两人亲昵的姿势,让青萍有瞬间的迟疑,一个念头灵光乍现闪过他心里。他还没来得及细思,杜惊红已看到他,她放开蓝铃,笑着和他打招呼“青萍公子每日好生清闲啊!”她一笑,雪齿红唇,把蓝色眼眸衬得更加深沉,这张面容,即使看过无数遍,依然如初见般惊艳。青萍有一丝眩晕,几乎怀疑在梦里,便连杜惊红说了什么他也未听清。便不知回什么,只管笑。 蓝铃却跳到前面,边笑边说:“青萍哥哥,上次你来见到的那琴谱,姐姐都教会我了!”青萍转过目光去看蓝铃,那冰蓝色衣服于她竟也一样的适合,显得肤色如雪,她圆圆的眼睛和红红的嘴唇又分外灵巧,很是清丽。“那么快就学会了,果然是冰雪聪明!”青萍顺着她的话说道。言毕就看见一抹羞涩的红晕漫上蓝铃的脸颊,她退回到杜惊红身边,用手挽着她的手臂“是姐姐教得好!” 青萍第一次从蓝铃身上看到羞涩的神情,颇觉有趣。倒是长成大姑娘了,他还从来没有留意。是呢,司仪那边正在准备她的成年礼,也就在年后。这时,他发现杜惊红正以探究的目光看着他,他说“我是来看看这边梅花是否已开,倒不负人所望。”说时抬头看那树梅花,很多花苞卧在枝头,也有些已经开放,红红的五片花瓣,安静地在雪中,花心积了一层洁白的雪,美的像对面那个人一样惊艳。他想起赏花宴那天,她额上也覆了这么一朵梅花,惊红,惊红,她是掌管这梅花的花神吗?不,再美的花也比不上她。青萍深深地凝望着那树梅花,不敢再看一眼花下的人。 杜惊红也抬头看那花。梅花火红艳丽,鲜艳无比,自然惹人怜爱。但花却无心。花只为自己而开,也只好让爱花之人叹无缘。青萍的频繁到访,她如何不懂。还有那个干净的少年,现在万人之上的君王。“公子且回吧!我让暖玉剪几枝给你们送去。”她淡淡地说道。 雪已停。青萍不想就回修心殿。他漫无目的地走进了御花园。御花园草木早已凋零,覆盖上一层积雪,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无比空旷。他的心,也像这世界一样,空荡荡。远处的雾岫山隐于云雾中,在洁白的大地和银灰的天空之间,显得那么恍惚。那么孤独。仿佛随着周边的雾一起,成了只可看见却无法把握的虚无。 青萍踩在上冻了的雪上,咯吱咯吱地响。他却像脚下踩着棉花一般,虚飘飘的。身心茫然。连心底存留一点隐秘的念想也不能了。以前,他总想着去了解她,去探索她的秘密,也许终有一天可以打开她的心扉,现在才明白,那是永远也不可能的了。他从来没有机会,以后也不会有。惊红,连这个名字喊起来都有种惊心动魄的力量。偏偏让人魂牵梦萦,偏偏不能。 他终于洞悉了她的秘密。磨镜,这个曾经于他只在传闻中出现的词,现在竟有了生命,它那么生动形象地活跃在他眼前:面容姣好的女子,相对着铜镜中的另一个美人,深情的凝望。眼眸中映出对方的丽影。纤细的食指小心地伸向前,抚摸不到那张脸。只有指尖相触,无言地震颤。顾影自怜,相见恨晚。渴慕耳鬓厮磨,朝夕相伴。 光影转换,这个词就变成了惊红与蓝铃亲密相拥的画面。两个人的蓝色衣服连成一片,目光交融,笑容相对,然后两人融合在了一起,成了一个整体,时间停滞,身后一树燃烧的梅花,和天际漫空飘洒的雪花。 杜惊红是磨镜。她不喜欢男人,无论是皇上,还是他,都只是旁观者。皇上一定知道这个秘密。青萍想。他一定知道。所以对她一直避而不谈。他所不愿谈的,还有他和她之间的过往吧。那是怎样的往事呢?才让他一直如鲠在喉,久久不能释然。他想知道,又突然害怕知道了,仿佛那往事也和这秘密一般沉重。 天地仍是白茫茫的一片。树枝被积雪压弯了,一副不堪重负的模样,仿佛随时会折断。其实,雪枝还是很美的。其实,那样不也很美吗?他只能去幻想他美丽的身体,起伏的体态,恰恰地贴合着另一个女子玲珑的曲线。乌黑的发丝的纠缠,白皙的肌肤的触感,纤细的十指的相扣,胭脂红唇的吻。 他马上又觉得羞愧。甚至不能转移心中的想法,去避开这样的念头。青萍生起自己的气来,脚步换的飞快,下脚在雪上踩的很重。直至他看到远处的红衣女子,才收脚站住了。空旷无垠洁白素皓的雪地里,那一袭红衣鲜艳夺目,穿着红衣的女子身材娇小,在习舞。她扬起水袖,那红色便在空中铺展开来,意欲划破天地一般。红衣在飞扬,那女子却突然停住,转身看到了他,又回过头去,袅袅娜娜地走了,弱不禁风一般。 第24章 晴阳雪影 兰香宫内,陈蕙兰坐看庭院的雪,寂静地飘落一地。室内飘荡着暖炉温暖的气息。不知为何,心里却总觉烦闷,连平日静气宁神的刺绣也做不下去。把针线递于素菊,她站起身走向门口。不知何时雪已停息。覆盖了积雪的地面,屋顶,和庭院中的木芙蓉,银装素裹,白成一片。头顶的天空是银灰色的,迷茫又沉重。这样的天气,让人很难感觉到时间的流动,过了片刻,还是一直近乎傍晚的晦暗,一直阴沉沉的天。时间便似凝固了一般,连空气都是凝固的,闷闷的呼吸困难。 掀起门帘,一股清楚的寒意袭来。她走出去,包裹周身的寒冷让她头脑清晰起来。云履踩在雪上,软软地陷下去。雪沾在缎面鹅黄色绣花上,有点濡湿。她抬头,看到两个宫女在宫门口扫雪。 墨荷拿了白色狐裘出来,披在她身上:“娘娘,小心着凉!”陈蕙兰看了她一眼,丫头眉目清秀,两颊泛红。室内暖炉烧的温暖,想来自己也是如此。“陪我到外面走走吧!”她说。 宫内的道路上,都已经扫出小径来。石板还是湿漉漉的,板缝里偶有残留的一点雪,也是要融化的样子。记得十岁生日那天,也是下着雪,父亲托了一把雪放在她手里,雪的冰冷让她瞬间缩了缩手“好冷啊!”她不觉喊道。父亲望着她,郑重地对她说:“小兰,你出生那天,也是像这样下着雪,室内的兰花已开,幽香轻散。所以我为你起名蕙兰。你要知道,生为兰花,就要与雪为伴,就要耐得严寒。”那时她还不懂,只是父亲这句话让她记忆深刻。生为兰花,就要与雪为伴。父亲那时就料到自己会有今日吗?父亲一直知道,只怕从自己一出生,女性的身份已定,父亲就随之决定要把自己培养成未来的皇后吧。他一直是这么教她的。谁都喜欢温暖,谁都知道高处不胜寒。皇后,古往今来大多只是个风光的头衔。但你既生为兰花,就别无选择。有时候她会想,即使皇上不是现在的杨显,而是换成当初的杨煜或杨赫,她依然会是皇后吧。现在如果再回到当初,让她自己做选择,她会怎么选?那时她的恐惧与不安,在洞房之夜见到他时,俱已坦然。 那天听到要入宫的消息,她心里就很害怕。侍女们可是到处在流传,那些宫廷的秘密。即使只听到一点,也够惊心动魄的。她不想入宫。她闷闷地坐在铜镜前,兀自生气。铜镜里的那张脸,圆月一般,远山眉,水杏眼,清秀淡雅,皓洁温婉。泪从眼中涌出,滑过粉颊,坠向腮边。一双翠绿的玉坠在腮边打转。她抬手卸掉玉坠,用力仍向地面。只听脆生生清泠泠的一声响,连同她脸庞的泪水一起被惊住了。这声音那么悦耳,比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还要动听,仿佛带着魔力般,让人忍不住想再听一遍,再听一遍。想一直听下去。她又褪下手腕上细腻的白玉手镯,毫不迟疑地掷下。美妙动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让人心旷神怡。她在笑,笑得云开月明花好月圆,完全忘却脸庞还残留着一滴泪。 母亲走进来,看了看地面的碎玉,满面惊愕地望着她。她不得不站起身来,向母亲解释道:“母亲大人,女儿不小心把首饰盒打翻了。”母亲走过来慈爱地抚摸着她的颈项,没说话。那时她刚满十六岁,一年前才把头发挽起。那时是初春时节,嫩柳鹅黄,桃花初开。现在呢?已经二十五岁。过了年闹了花灯,转眼就到二十六。入宫快十年了啊!十年的时光,过去了计算起来才觉得短暂,可过着时还不是一天一天熬过来的。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年,二十五岁,已经开始老了。这样想着,就很怀念尚在闺阁的日子。想念母亲温软的双手。 其实还有一种更强烈的感觉盘桓在她心底。她又极想听到玉碎的声音了。她停住脚步,带着墨荷折身回兰香宫。 她把首饰盒里那些玉珠、玉镯、玉钗玉佩全都拿了出来,皇上的赏赐果然丰厚,似乎皇上也知道她喜欢玉,特意捡了玉质的东西赏于她。她才把一串玉珠抛向地上,那声音已经让她心里万分愉悦了。她把宫女悉数遣了出去,又把瓷釉花碟取出,又手舞足蹈起来,那轻巧的脚步挥洒的手势,很像某个部落的神女在举行一场宗教仪式。何以那声音总能引起她内心最隐秘最深沉的喜悦,她不知。她只知道,玉碎时的那种清泠的声音引导她进入一种天地辽阔的境界,在那里她全身无限放松,感觉又分外敏锐;在那里她抛开所有身份,只是她自己;在那里她忘却了所有世俗的烦恼,只有活着的欣喜。 太阳骤然出来了,阳光透过云层,一缕一缕的,光芒四射。光线映到雪地上,明亮耀眼。青萍眼前一时明晃晃的白,辨不清东西。他眨眨眼睛,看到楚兮正在走远。那红色衣服在阳光下更加亮丽,每次遇到,她总是躲着他,他感觉得到,她是故意的,这让他很疑惑又很郁闷。这一次,他追了过去。“楚妃娘娘!”他冒昧喊她。那身影并未停顿,脚步却走得更疾。他也跟着加快脚步。前边的身影聘聘婷婷地移动着,已有些轻喘。终于她站住了,歇口气的时间。青萍已经追到她面前。青萍看到阳光下她的面容,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她,以前从来没有机会仔细端详。但见她面容犹如羊脂玉,白皙而水润,玲珑且通透,一双柳叶眉秀气清淡,蝌蚪眼凝光含露,鼻翼纤巧,红唇一点,两片薄薄的唇若花瓣轻启,微微娇喘。总给人以不胜寒风不禁娇羞之感。这时她抬眼看了看青萍,那眼光让青萍的心都化了,一时忘了呼吸:如此楚楚动人的目光,他还是第一次见,那双清澈的眼睛,似有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眸光闪闪,似是祈求,似是关心,似是失落,似是期盼,仿佛深情若许,又像淡然无心。那么柔弱无辜的眼神,让青萍一时慌乱。 “青萍公子有何贵干?”楚兮先开口,声音很轻,饶是语气平淡,也十分温柔悦耳。 “闻听楚妃爱花,天冷,那些花还好吗?”青萍已恢复镇静,他急中生智,这样一问,倒让整个谈话别开生面。楚兮闻言又看了他一眼。“有劳公子关心。天虽寒,内室可安。” “花安好,养花之人可还安?”青萍看着眼前的女子,声音温柔地近乎讨好。 楚兮未再抬头看他,眉尖微微蹙了一下:“公子乃皇上身边第一得意之人,恩宠无双,这点小事又何须公子挂念!” 青萍低头看着她,她那么娇小,才到他肩膀,她的脸那么柔美娇巧,一只手便可捧起;她的皮肤那么细腻白嫩,仿佛吹弹可破;她的唇那么小一点点,她的眼又那么澄澈干净。当看到她颦眉,他心里就不忍,想抬手为她抚平,他不敢,如果去触碰,他会嫌弃自己的手粗糙,即使再小心翼翼,都会担心动作太重伤害到她。在她面前,他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喘。想起赏花宴那天,她的一曲天外飞仙,惊艳四座。青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那天,众人为花魁该是李曦还是楚兮争执不休,皇上询问我的意见。皇上是故意的。我知道,只要我说出你的名字,你一定落选。大概是不忍看到你失望吧,我说出口的是李曦。也许当初让你落选,你就不用进这皇宫了,反而是好的。” 楚兮颇感吃惊地看着青萍,他也看着她。四目相对,楚兮分明看出那人眼中的真诚,不像在说谎。如此说来倒是误会了他。转念一想,便如他所说,又如何呢!楚兮没再开口,绕过他,仍旧离开了。 青萍站在原地,看着那身红衣在雪地里滑过。明亮的阳光下,洁白的雪地上,红衣颜色鲜亮异常。可是,这么浓重这么饱满的颜色,穿在她身上,竟显得单薄。 虞风苑,楚兮独坐案前,望着凌霄镜里那绝色的容颜,眉色淡淡,秀鼻纤纤,红唇点点,下巴尖尖。还有那双眼,干净地似是能望穿。如此容貌,难道就要自顾自凋残?红颜未及舒展,就要老去了吗?她突然很难过,在心里怜惜起自己来。那双澄净的眼中便渐渐蒙了雾,变得模糊。谁愿意,让希望就此落空?谁甘心,赔上这一生去装饰一个空荡荡的宫苑? 青萍刚回到修心殿,书案前的杨显就示意他坐。到底什么事呢?青萍看着杨显若有所思的神色,不免暗自揣测。“朕的皇妹要带南安国的使节过来。”杨显说。青萍立刻发觉他语速较平常要快,尽管言行十分稳重,他还是感知到了他内心的激动。仿佛青萍也被这份激动的情绪所感染,他惊异地赞叹:“这个年要分外热闹了!”杨显听此言,反倒冷静下来,他看了青萍一眼,回道:“是不是热闹尚未可知,别是麻烦就行。”言毕见青萍仍旧望着他,似懂非懂的神情。他便接着说了下去:“永平公主出嫁之前,备受父皇宠爱,性情难免骄纵任性,当年和亲南安国,她就极不愿,不过最终她还是去了,个中详情十分复杂。可是,她才嫁过去不到半年,她的兄长杨赫先在争储中落败身死,而后她母亲端妃也被发落冷宫,终是不堪忍受,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些消息传到她那里,她的悲伤可想而知,然而又不能回国,也许怀恨在心吧!这些年朝局转变,她一直连一封书信都没有,现在突然决定归国探亲,是敌是友尚不知。她又带着那些使节前来,是不是要向我中平国耀武扬威,顺便探测我国的实力呢?” 经杨显这么一说,青萍也感觉到事情的郑重。至天晚,两人默默用了晚膳。青萍由于怀有心事,静静躺在床上,至三更也未能闭眼。他先是想着永平公主探亲的事,心中颇觉好奇,不知永平公主是何等人物;及至夜深人静,思绪渐渐展开,情不自禁地触到了梅雪宫梅花树下所见的一幕,他想着杨显已睡,此夜是断不能再拿这些事去打扰他了,便不言语。翻来覆去,那人的身影仍在眼前挥之不去,青萍不觉轻轻叹了一口气。岂知杨显和他一样也心事种种,更深漏断,仍未能眠。此时听到青萍在叹气,他转过头问道:“怎么了?”青萍见问,方知杨显也醒着,便翻过身来,伸手揽住了他的腰,脸埋进他宽阔的后背,也不说话。这一举动让杨显心里顿时温柔了几分,也转过身来,抬手抚着青萍的脸庞,与他相对。蓦然大拇指却触到了他脸颊的泪水,濡湿一片。杨显心里吃了一惊,倍加关心地柔声说“逸儿,你怎么了?”此刻青萍心里又柔软欣慰,又苦涩难言,他拿唇轻轻地吻了吻杨显的手心,闭眼把脸埋进那手心里,口中喃呢“什么都别问了。” 杨显怔忡了片刻,想着往日种种,心里也难过起来。他揽着青萍的肩,把他拥入怀中。再开口时,已忍不住哽咽“有什么事还不能跟我说吗!” 青萍见自己把他也惹得伤心成这样,心里越发愧疚。便把他抱得更紧。良久,青萍终于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用平缓的声音说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敢说,本来今天也不想告诉你,一是怕你难过,也是我不知从何说起。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和恩宠,我心里何尝不知。可我又时时存有另外一个想法,明知不该,却欲断难断。现在说出来也无妨碍了,因为就在今天,一切已经结束了。” 杨显没说话,他只是轻轻地吻了一下青萍的额头。青萍在这一吻温柔的鼓舞中和过往愧疚的挟持下,终于继续说了下去:“今天我去梅雪宫,本来是要看梅花的,在我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了她们,杜惊红和蓝铃。她们穿着同样的蓝色衣服,站在洁白的雪地上,火红的梅花下。她们那么美啊,我心里惊叹之余,却万分悲痛。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杜惊红,她心里的人,是蓝铃。”他说过,生怕杨显插话似的,又紧接着说“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她时的情形吗?那是在御花园,蓝铃花架下。那时的蓝铃开成一片清清郁郁的蓝色花海,从花影深处,她一身红衣,就那样走来。随行摆动的衣服似焚焚烈火,红艳异常。她却是雪一样洁白的面容,冰蓝色深邃神秘的眼眸,再加上水沁朱丹般的红唇,入眼处丽的惊人。”他声音清晰地讲述着,停顿片刻,“我知道我不该如此。你心里要恨我怪我,便责罚我吧!”说到最后一句,语气不觉变得黯然。 杨显一时无言。真的听他说出来,反而心安了。以前一直疑虑一直猜忌,其实心里早就知道的吧。自己初识杜惊红时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那天童妃把他叫过去,他进殿内便看到母亲杜萱站在童妃身后,童妃下手坐着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他旁边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身荷色云纹绉纱袍,颜色鲜的很,一段青丝披于身后,乌黑明亮。见他进来,那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眸光蔚蓝澄澈如雨后的天空。怎么有颜色这么美的眼睛!他在心里感慨着,分明觉得眼前的小姑娘比父皇整个后宫的宠妃还要美丽。 “这是你舅父,这是你表妹杜惊红!”母亲介绍说。相互见了礼,那姑娘倩然一笑“早就听父亲说到表哥,今日终于得见!”声音清脆。贝齿皓洁,眸光闪亮。那是他对这个世界第一次的怦然心动。 那时他已经有了身份,但也只是个无人问津的王子,前路未知。他母亲还只是个无名无分的宫女。相比之下表妹要安逸很多。舅舅年轻时四处游历经商,渐渐发达,并在期间遇到舅母。表妹母亲司音丽影,司音将军之女,是西雄国赤雁族倾世美女,将军在一次决战中,遭朝中小人陷害,名誉被毁,皇上不察,抄其家。司音丽影女扮男装出行,遇杜淳相救。后来二人来到宜都,在城南置地建宅,安定下来。又捐了个官,平日出手阔绰,便广得人缘。听说表妹出生在黎明时分,那一□□霞红艳艳地铺了半边天,而杜府院内的数棵梅树一夜之间悉数开放,梅花开得如火如荼,漫漫一片,和天边的朝霞相映生辉,绚烂异常。梅花十月便开,较往常早了两个月,还是首次见,杜淳引为奇事。有好事的官员将此事告诉了皇上,言此乃瑞兆。当时还是先皇执政,先皇听完,君心大悦,言杜女初降,梅蕊呈祥,遂赐名惊红。 自那次见后,表妹便经常进宫,皇上闻听表妹的才女之名,及至一见,入眼惊艳,便留她在宫中伴读。表妹又聪慧异常,让他自愧不如,她常常抬起胳膊,露出一截皓腕,和一只碧绿的翡翠手镯,手中握着书请教他,他说不出,她便笑得花明日灿,让天地都黯然失色。那时表妹还很洒脱烂漫,不似后来的孤高冷傲。那是他自出生过的最快乐的一段时间。不似后来。后来,后来发生了那些事,就永远都不同了。 杨显心里感慨着,不愿再回忆下去。梦里山河,不如枕边岁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抱着青萍。渐渐睡去。 第25章 南方来使 冬渐深,年渐近。宫人们日渐忙碌。他们不仅要准备过年的用度,还有另一件大事——招待永平公主和她带来的南安国特使。后者显然更不寻常。皇上亲自下令把公主自小居住的琼露苑重新布置。 在这段时间,青萍也很忙。他日日忙着前往虞风苑,与楚兮练舞。在花园旁的落英阁,那是皇上特命人为楚兮修建的。落英阁顶盖用水晶制成,四面皆是琉璃镜子,而白色瓷釉地面上覆了一层及脚踝深的水,当阳光透过水晶射下来,投上玻璃,映过水面,室内便如飘散碎落的彩虹,如缤纷飘落的飞红,点点滴滴,光影闪耀,十分美丽。落英阁名字便由此而来。冬日天冷,那水必是宫女先换了热的,然后青萍进去试过了温度,楚兮才退却步履罗袜。一时水烟蒸腾,如临仙境。映在镜子里的两个人,被水雾蒸的面颊绯红。丝竹之声起,初时清脆,继而缠绵着依依上升的水雾。□□的双脚轻轻抬起,又轻轻没入水中,纤细的脚踝被水面温柔的亲润摩挲。身边的楚兮那样娇小柔弱,她的纤腰仿佛手可盈握,青萍总是小心翼翼。身体随乐声舞动,水随舞姿流动,光影随水浮动。渐渐地如入无人之境。有种随音乐飞翔的感觉,那一刻青萍就觉得仿佛可以一手揽着她飞去,遨游天空。 信使传来消息,说永平公主一行人先在江石遇雨耽搁了行程,现在正星夜兼程,赶在年前到宜都。杨显马上派慕容将军带两千人马前往接应。终于在距新年五日的时候,杨显亲自在城南的南荷池岸接到永平公主,也是南安国的皇后。轿门掀开,杨琼看到马背上的杨显和他身后列队的百官,这是以国礼相迎。 轿门掀开,青萍看到里面的女子盛装而坐,衣服华丽,妆容精致。发髻高耸,金钗玉瑶点缀其间,粉面朱唇,眉细而长,双眼伶俐,而她的眼角尖尖,使整个仪容显得颇有威严。 “安德皇可好?”杨显骑马向前致以问候。 “王很好。他宽厚仁慈,念着我去国多年,思乡心切,特准我回来探亲;再则想着羲和帝登基以来中平国国泰民安,让南安国的使臣们前来学习借鉴。” “皇后和众臣一路奔波,朕定会好好款待!” 接着杨显下马近前,以兄长的身份扶杨琼下轿。杨琼伸出右手搭在杨显胳膊上,说道“几年不见,皇兄越见得高贵威严了!”话如此说,那语气却轻佻地近乎调戏,一双眼睛斜斜地看着他,想起当年那个怯生而沉默的少年,不由唇角上扬,勾勒出一抹美丽的弧度。 杨显听了,并不介意她嘲讽的态度,依然和颜悦色地说:“朕也记得皇妹当年的模样,小小年纪便高贵明艳,美的让人不敢直视。”其实现在永平公主美貌依然,且气度更加华贵。 杨琼听了这一番话,不再和他理论,抬眼看了大队的人马,在杨显的坐骑后面站着一个蓝衣锦服的年轻公子,容颜绝丽,面若冠玉,唇如晨花,俊逸的神情中又天生有一种妩媚风流之态。杨琼想他必是人人相传的那个戏子了,确有几分姿容。不过,终究是个戏子。杨琼故意对他视而不见,开口直言“听说皇兄招揽了一个美男子在身边,今天可有带来,让我们开开眼?” 杨显没想到永平公主不但傲慢不减当年,身为一国之后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顾礼仪,让他难堪。他看了一眼青萍,但见他面色绯红,神情尴尬。早知道却不带他来了。杨显心中一叹,面上却笑了:“公主身在中平国,还对我国如此关注,朕心甚是欣慰。皇妹一路奔波,让朕先护送皇妹回宫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天近晚时才回到皇宫。 永平公主杨琼带着期盼又不安的心情,坐在软轿里,被抬着通过乾坤门。杨琼左手掀开轿帘,抬头望着厚重庄严的宫门,仿佛那宫门在缓缓关上,仿佛心在随着宫门的关闭而下沉,似乎沉重的宫门压在身上,透不过气。那天,不就是这样被抬出宫的吗?锣鼓之声在喧响,轿子一步一步移动的很快,快得看不清路边的花,快得来不及再看一眼这出生长大的永光宫。国家在与西雄国打仗。父皇说不能让西雄国与中平国联合,否则国家危矣。她还是不愿意。打仗不是该将军士兵吗?领兵不是该王子吗?议和不是该使节吗?如何国家安危要她一个女子去撑?父皇颤抖着手从地上捡起她发脾气扔掉的喜帕。那一刻她看到了父皇的白发。她知道,父皇再疼她,这一次,也不会由着她。她已无可挽回。她不闹了,眼泪却止不住流了出来。父皇的一句话,那却是她的一生。 临行前母妃把自己随身佩戴的玉佩送与她,一块汉白玉,玉体通透,晶莹圆润。六年了。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杨琼从腰间拿出那块玉,莹润的白,还带着温度。六年里,她的手多少次在这块玉上摩挲,玉更光滑了吗?六年里,她的泪多少次从这块玉滑落,玉更温润了吗?不,她已经不是那个公主了,不会再那么脆弱。在皇宫里,所有东西都该有它的用处,即使是眼泪。 杨琼下了轿,就有宫女引路,把她带到琼玉苑。杨琼看了一眼门头的牌匾,“琼玉苑”三个大字清晰地落在眼前,在灯笼朦胧的光线下,字字落寞。那么熟悉的字迹,曾看过无数遍,又忽略过无数遍的。以前每次都是头也不抬地进去,那时奶妈和母妃都在。杨琼跨过门槛走进去,庭院灯火通明,数盏水晶宫灯依次挂在屋檐下,十多个宫女在院中向她跪拜行礼,大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只有为首的一个年纪较长,鬓边已生出些许白发。杨琼心里正在疑惑,再看一眼那宫女,觉得很熟悉“苏妈妈?”她一时恍惚。但见那宫女应声抬起头来“大公主!”她有一丝的慌乱,停顿一下,紧接着说道“娘娘金安!娘娘还记得老身,我很开心。”娘娘,听她这么喊,杨琼几乎以为母妃就在旁边。之前她一直是这么喊母妃的,端妃娘娘。可现在,成了她。“紫茉,扶苏妈妈起来!”杨琼吩咐,她看得到她的乳母有很多话想和她说,但对方起身走近,只简短地说了一句“娘娘一路奔波,早点进去歇着吧。”杨琼点头进殿,也觉分外疲惫。 一直随在杨琼身边的宫女紫茉服侍她用了晚膳,便匆匆安寝了。杨琼连日赶路车途劳累,本来极是困倦的,躺在从前睡惯了的床上,锦被温暖舒适,身体软绵绵的,眼皮酸涩得睁不开,却又思绪纷纭。一时怎么也睡不着。后来终究熬不过,模糊睡去,做了一夜的梦。 第二天,杨琼幽幽醒来,望了一眼窗外,是那棵熟悉的海棠树,阳光洒落,□□的树枝白得发亮。母妃说这棵树是她出生时父皇亲自栽在窗边的。母妃还说她贪食,因为最喜欢吃芙蓉糕,每天醒来梳洗好总是要吃上一块的。口中又涌出那股酥酥甜甜的味道,还带有一股清香。母妃准备好了糕点,在正堂等她起床,她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一段洁白的玉臂便从被褥中□□出来,温暖的手臂马上感受到了冬的寒凉,她又把手放回锦被里去,被窝里温暖舒适,她又闭上眼睛,赖着不肯起,定要等母妃亲自过来喊她了才愿穿衣。杨琼想着,嘴角不禁含了一抹笑意,仿佛她还是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女。 转瞬,笑容骤然消失,眉头缓缓皱起。南安国的这些年像一场噩梦,她真希望那是梦。安德皇那张衰老的面孔又出现在她眼前,每当坐在他身边,她都不自在,如果再靠得近一些,她都能看到他全身因衰老而不停地颤抖,喉咙里一直响着像猫一样的呼噜声。腐朽的声音,那让她厌烦。老头子已近七十岁了,白发苍苍,皱纹满面,眼皮松弛,把一半的眼睛都盖住了,但当他抬眼看你的时候,眼神仍旧严肃犀利,仿佛一眼就能把你看穿。在他面前她不得不分外小心翼翼,极力克制自己发自心底对他的反感。难道他不是活得太长了吗?连他儿子安正王也这么想。他是活得太长了,可纵然衰老,他身体还那么健康,命运太残忍了,总不肯让她自在。还有那个讨厌的容妃,总是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去博取皇帝的宠幸。老头子的怜爱,她懒得跟她争!一想到自己还是老头子的皇后,她的心都忍不住颤抖。本来她该在国内招个如意的驸马,活得更舒心一些,如果不是被迫嫁到南安国。真可恶。 杨琼匆匆起床,待盛装而成,心情方平复一些。她从琉璃镜里打量这宫殿,流苏,鸳帐,珠帘,纱窗,所有布置跟她从前居住时一样,苏妈妈又端来她自小就爱吃的芙蓉糕,候在一旁。有那么一刻,她的心柔软了,泪差点流出来。她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记得是谁害你这样。眸光恢复寒凉。“苏妈妈一直在琼玉苑吗?” 被喊苏妈妈的老宫女抬头望了她一眼,又垂下目光,口中应道“是”,目光却躲躲闪闪。 “你们都下去吧!”杨琼命令周边的宫女,她们应声而出。“现在没有旁人了,你只管直说。”仍旧是说与那老宫女苏绮。苏绮自入宫一直在琼玉苑,当年端妃受宠,对宫中众人也宽裕。且苏绮又是公主的乳母,对她们感情也重。这时便细细地把这些年的变故,从杨赫遇害,到端妃自尽,一一讲述,说得老泪纵横。杨琼听了,眼里汪了一泉泪,神情却更加坚定“我不会让他们去的这么冤屈!” 接下来的几天,杨琼的安排都很满,第一天下午是较场的比赛,第二天晚上又是盛大的迎宾宴,接着赶上新年,热闹的很。 比赛的较场里,杨显和众臣、杨琼和南安国使臣都坐在看台上。台下,先是比射箭,中平国三箭中两箭中靶心,一箭稍偏,一环内;轮到南安国,却是箭无虚发,三箭皆中靶心。杨琼面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第二项是骑赛,双方都是优秀的将领,骑马迎敌,久站不分胜负,博了平手。最后一项是近身赤膊,南安国走出一个形貌不起眼、身量偏小的中年男子,他稳重地站在那儿,手中握着一柄剑,神情冷静。杨琼又一次面露微笑,似是已经胸有成竹。她转头对杨显说道:“这位是我南安国的镇远将军南宫贺。中平国的将军都老了吧!”本来是安排御林军首领去应对这第三项,他年轻体壮,正跃跃欲试地走向前去,慕容苏突然起身:“陛下,这一场请容臣应对。”杨显看了他一眼,见他身量不高,面容冷峻绝俏。心想人传慕容老将军的儿子慕容苏武艺高强,且有勇有谋,只是性格孤傲。传言总有一定的根据,今天他即主动请缨,不妨让他试试。遂点头应允。 慕容苏持一把细剑走过去。众人看着较场中间的两个人,都不高,且都使剑,不过看形貌却又截然不同了。鼓声响起,两人互相见了礼,南宫贺仍旧稳重的站着,不动如山,只有手我剑握得更紧了,随时准备拔剑出鞘。慕容苏看了一眼对方的剑,先携着细剑逼过去。南宫贺亦举剑格挡。慕容苏身形相当轻灵飘逸他左右出击,只是南宫贺守备得当,并无破绽。一时南宫贺转守为攻,慕容苏又步步后退。众人看得紧张,但见两人出招越来越快,突然,众人都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慕容苏左臂便被划了一道,顿时鲜红的血透过衣服渗出。青萍不自觉地唏嘘一声,倒抽一口凉气。杨琼拍手叫了声“好!”,转过头明媚地笑看杨显。杨显没注意到这两人,他饮尽一杯酒,放下酒杯,神情阴郁地看着较场。就在这时,但见南宫贺抬起双手鞠了一躬“在下输了。”慕容苏也双手一辑,然后转身离去,并未言语。 杨琼一时惊愕,她明明看到慕容苏被刺伤,不明白南宫贺为什么认输。她怒目瞪视南宫贺离开。这时她身后的一个使臣凑到她耳边解释道“的确是南宫将军输了,那小子先拿剑刺向了将军的喉咙,这一举动太过危险,他及时收了手,才被将军乘机刺伤。若不然那小子只是手臂受伤,将军怕是命已不保。”杨琼默然。杨显点头。 第26章 阴谋暗生修心殿 前一天较场的比武,并未能达成杨琼扬眉吐气的心愿,这一晚的迎宾宴,她便格外上心了些。她带来了南安国名声最高的雨沁,传闻当今天下只有她会反弹琵琶,且嗓音绝妙,鲜有人能及;在使臣团中还有一名成员,是南安国艺惊四座的舞灵素女。她确信凭着这两人,中平国便无人能及。 这一晚的盛宴果然繁花似锦、一时无双。正殿内金碧辉煌,灯火如昼。朝臣贵族皆应邀前来,杨显的后宫诸妃也在,这也是对别国使臣最高的礼节了。杨琼位于杨显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陆续就坐。昨天比武赢的那个俊俏公子也在,原来是慕容老将军的儿子。她目光扫过,又看到右手首位的杨宏,一副淡泊宁静的神情。若是皇兄在,坐在那个位子的就是杨显,他只是个宫女的儿子,何德何能登基成帝。想至此,她心中不免愤愤。转头瞥了一眼杨显,他倒是心情很好,脸上一直挂着笑。后面还有更精彩的,你会更开心!杨琼心里念叨着,回头正视殿中诛人。 佳肴满目,觥筹交错。这场面杨琼最熟悉不过了。她身处其间应付自如,如鱼得水。有一念她想到,即使在这个她轻视的皇上身边,也比面对南安国那个老头子让人自在多了。几杯酒过,她面色微微泛红,眼中浮着明亮的光。 一时人声渐稀,是雨沁出场了。她下身着丝绸长裙,丝绸上装饰着精美的刺绣,华丽异常;上身短衣,挂着数串细细圆圆的珍珠。她携一把琵琶亭亭走过,那珍珠便摇摇相随。杨琼对她很满意。 雨沁在舞台中央站定,玉指一拨,清脆的一声,带着颤音,满场寂静,喝酒的谈笑的皆停了下来,再无人动。纤纤十指再抚触琵琶的丝弦,清泠悦耳的乐声便随她手指灵活的舞动跳跃出来,不一时,悠扬的就不只是琵琶乐曲,还有她美妙的歌声。她的嗓音实在珠圆玉润,又很干净,仿若仙境飘来的之音,那歌声温柔如湖水,清甜如甘霖,澄澈如碧空。此时舞动的也不再只是她的手指,还有抱琴的手臂,她整个的人像她的手指一般,化入了乐声中。所以当众人看到她抱琵琶放置身后,反手而弹时,无不发出惊叹之声,如此失传很久的技艺,重现于世了吗若非今日亲眼所见,这帮见惯了思竹之声的众臣是不会相信的。 杨琼仔细留意着众人的反应,当看到他们惊奇赞叹的神情,她知道,她要赢了。她又看了一眼杨显,见他也被反弹琵琶的雨沁所吸引,频频点头,她抛掷了众人,不再管这个宴席,自顾自笑得越发开心。 一曲终,掌声四起。杨显赐雨沁御酒,又赏赐了她很多东西。雨沁除了饮尽御酒,其他赏赐一一谢绝,众人对她越发赞不绝口。杨琼目送雨沁离去,她想看接下来中平国有何人敢来应对。不会让那个戏子唱戏吧,她又看了一眼周边,果然不见青萍的身影。这不太可笑了吗?她心想,只不作声。一副了然于心、静待好戏的笑容。 两国的朝臣们相互恭维,谈笑声不绝。杨琼等了片刻,并未见有人出现在舞台上。她正在纳闷,一股悠悠的琴声飘来,很轻,众人都还没留意。这琴音从何处传来?杨琼四顾,不见有何异常。渐渐地众人也发觉了这声音,开始屏息,琴音越来越清晰,像是从远方传来,像是就在耳边,又像是从心底发出的。一时乐声转急,急促地如累累战鼓,如千军万马横扫过来时得得的马蹄,众人僵坐噤声,仿佛受到了惊吓。 杨琼看到御座上那个老头子的眼睛,他抬眼看着她,看穿了她掩藏在心底的对他的讨厌,他眼神更加凌冽严厉,直直得瞪着她,让她心惊肉跳。怎么办,怎么办,他想杀我。她额头急出一从冷汗。你活得太久了,该死的人是你!她几乎就要冲他大喊。乐声渐渐地趋于柔缓,越来越清净,越来越悠扬。空灵地仿佛从天空洒下来的,笼罩着整个皇宫。安德皇那张松弛的脸和那双严厉的眼睛消失了。她放松的喘口气,一抬头看见自己在旷野里,茫然四顾,渺无人烟。父皇母妃呢?南安国的使臣呢?安德皇呢?不,要找他儿子安正王,李延。李延,你答应过我的,不会丢下我不管。极目四望,什么都没有。是啊,是一场梦,什么都没有。她在旷野上躺了下来,柔软的草,辽阔的天空,安宁,放松,让人想一直躺下去。 琴声终,一冠额锦带的白衣男子从殿外的高台上走下来,手臂携着一把琴。杨琼以为是青萍,待他走进时,她留意到他携带的那把琴,是泅音。泅音是天下两大名琴之一,一直珍藏在永光宫,另一把栖凤在西雄国太后那里。当年她曾向父皇讨要这把琴,饶是父皇那么宠爱她,还是回绝了她。如今却落到了这个戏子手里。她抬眼看他,还是给惊住了。不是,不是那个戏子。她看到了一副绝丽的面容,和一双冰蓝色的双眼。是个女子,才女杜惊红,她穿着男装,那么风流飘逸、气度非凡、容华无双。她穿男装也相宜,仍旧那般惊艳。想起少女时初见杜惊红,一向自负美貌的她也不免暗暗自惭形秽。当初她最嫉妒她蓝色的双眼,还有她的聪明她的才华,父皇因此特许她和他们一起读书。她不承认,即使现在再见,她心中仍有一丝一缕的嫉妒。“臣献曲一首,恭迎永平公主回国,同时祝中平国与南安国因着公主结永修之好、缔万世太平!”杨琼听到杜惊红不卑不亢地说完,两国大臣皆应景呼应“祝两国结永修之好、缔万世太平!”在这一声呼喊中,杨琼有一种奇特的满足,这让她觉得自己那么重要,仿佛天下苍生的命运皆由自己决定。第一次,她感受到自己和亲的意义。她专注地望着杜惊红深蓝色的眼眸,心里仍有些恍惚。这时她注意到众人和她一样望着她,连杨显也身体前倾,仿佛第一次见。她手臂一挥,“赏赐!”她说。殿内仍分外安静,直到她飘然走远。 杜惊红像月夜一现的昙花,像寂空划过的流星,绚烂、惊艳,让人震惊、流连。慕容苏望着杜惊红走远,奇怪,竟想到了那个女子,她是何方人氏,叫什么名字,自己却全然不知。自那个雪夜后,她便再没出现。是怪自己唐突了吗?当她抬起双玉手递给他那方丝帕,他不小心触到了她的手,微微寒凉。她分明醉了,那时。不对,那丝帕是小婉的。她是谁,如何认识小婉?一想到那个名字,他的心都柔软地像是融化了一般。她今天为何没出现?还想着再看见她,哪怕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啊。可她不在,她怎么了,病了吗?从宴席开始,他就主意到她不在,一直心不在焉,担心到现在。皇位上坐着的那个昏君,守着贵妃这样美艳的女子仍不安心,还要把小婉夺去,占有了却又不珍惜,如此粗糙的好色之徒,可恨! 慕容苏一直心神不安,根本没注意舞台上那个女子的舞蹈。显然,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正看得入迷。舞灵素女,她的水晶抹胸,在宫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纱翼舞裙下一双修长的腿若隐若现,整个身体的曲线曼妙地呈现在眼前,她的□□的酥肩、白皙的双臂、柔软的腰肢,她的灵巧的十指,指甲尖尖;她的红艳的双唇,唇际含笑;她的清亮的眼眸,眸光温柔……当音乐的旋律越来越激昂,她的身体也越来越灵动,笑容越来越妩媚,逗引地周边之人也热血沸腾,跃跃欲动。这个集温柔与放肆、纯洁与妖冶于一身的女子,把宴会的气氛引向了狂欢的边缘,有那么片刻,众人酒饮的更殷勤,笑的更豪放。杨琼坐观一切,也慢慢放下心中的冷静,试图去享受片刻的欢闹。 果如杨琼所料,接下来青萍便露面了。他一身黑色舞衣,似是要隐在黑夜里,但此刻他在舞台中央,在灯光下。还有一个体态娇小的白衣女子和他伴舞。音乐起,黑衣和白衣在舞台上慢慢靠近,然后纠缠在一起。她看到随双脚的踩踏溅起的水花,她看到双色舞带在空中追逐落下,她看到白衣女子在黑衣男子身边时而欲迎还拒,时而欲去复还,仿佛有无数的牵牵绊绊,剪不断理还乱,仿佛有满腔的缠缠绵绵,要赔上一世的时间。她想象着那个叫李延的男子穿上一身黑衣的样子。他是皇子。他喊她母后。凤求凰,听说这支舞叫《凤求凰》。这样优美的舞蹈突然让她烦乱,心中似乎有一个修补不了的洞,呼呼地透着虚空。 黑衣和白衣仍在追逐,演绎着凤与凰的爱恨纠葛。慕容苏则是与焦虑和愤慨为伴。皇帝都好色而昏庸,那些个衣冠楚楚的大臣又有多正经!他心里不无嘲弄地想着,便把皇家宴堂也看得青楼一般。这样想过,却有一种失落满满的围住了他。杯中酒盈,仰面喝干,高高的水晶灯映入眼中,灯影在瞳孔中渐渐放大,模糊成一朵明亮花。他放下酒杯,漫不经心地向舞台瞄了一眼,白衣女子的确娇小玲珑、轻盈欲飞,是当年的花魁。他知道。他还知道那黑衣男子是青萍,他见过的。这样他又把目光移向黑衣男子,只看到了他的背影,瞬时他转过身来,那张妆饰过的脸便出现在眼前,洁白的面容托在黑色的衣服上有种高傲的清冷,眼中却满目柔情,便在眼角眉梢漾出一段妩媚风情。这种感觉分外熟悉。他眉头微蹙,目光紧紧的跟随黑衣。在那个瞬间,他突然恍悟。难怪一直觉得他眼熟!原来他不只是青萍。有缘得见的,比他记得的更早。想起当年皇上春游时,自己在忆茗阁看到他时,便觉得眼熟。再想不到的,他竟是那女子。被偏了几年,偏他未识穿,纵使上次他随季兄来府上拜访,他都不觉!想至此,他不禁哑然失笑。 杨琼低头发怔,心里怅然若失。而与她隔着杨显的另一个皇后,陈蕙兰,正转过头看向这边。不过她不是看杨琼,她是在看杨显。舞蹈很美,可是翩翩起舞的那两个人突然让她觉得不安。她侧头看杨显,见皇上正专注地望着舞台,看不出什么神情。她有话想对他说,又不知如何说起。只好转过头去,仍旧看舞台。 杨显一直看着舞台,看着黑衣和白衣在追逐纠葛,看着黑衣包围着的青萍那张俊俏干净的面容,神情专注而陶醉。他不喜欢。杨显抬手饮了一杯酒。身后的宫女悄悄又为他把就被斟满,他又举杯饮尽了,直到舞曲终,两个人皆走向幕后。宴厅内又喧哗起来。忠臣互相敬酒,互相恭维。杨显举杯敬两位皇后,左一杯右一杯。杨琼因着内心的那份虚空,也有求醉之心,一杯一杯又回敬地殷勤,不知道宴席何时散的。 青萍卸了妆换了衣装,心中已有了注意。刚才他有看到在坐的慕容苏,近几天虞妃身体微恙,并不在场。他有意安排他们见一面,觉得今晚酒宴喧闹人影繁忙,或者是个好的时机。是以他把楚兮送回虞风苑,仍旧返回宴厅。不防半路被一个人影拦住,却是林媚。“青萍这般行色匆匆,所为何事?”林媚以袖掩唇媚笑。 青萍伫立回道:“去看看皇上可好,怕他饮了太多酒。” 林媚听后抬起那只玉臂勾住了青萍的脖子,身体斜斜地依偎着他。“公子对皇上果然情深,却独独冷落了媚儿。”说完还不失时机地幽幽叹了口气。 青萍见状,心想她才不是弱不禁风的楚兮,处处需要人保护。旋即了然:“娘娘有何事,但请吩咐!” 林媚听了果然又笑:“人言青萍公子最会体贴人意,果然不假。我今日才了解了公子的好处。公子,媚儿有个小小的心愿,要仰赖公子帮着达成呢!”说时仰面望着他,敛去妩媚的神色,眼神显得天真而无辜。 青萍看着她,真不知除了答应,还有什么别的选择。“需要我做什么?” 林媚抬手递给他一个拇指大小的白瓷瓶“很简单。你只要把这个放在酒中让皇上喝了,然后把他乖乖地哄回去睡觉就好,余下的交给我。” 青萍接过小瓶,疑惑地看着。又听林媚接着说道:“放心,我只是想为皇上生个孩子!”青萍看了她一眼,把瓷瓶收了起来。 林媚看着他,媚眼如丝,闪烁着明亮的光。“就知道你会帮我!”说着,踮起脚尖在青萍唇上印了一吻。青萍瞬间错愕,林媚却已明艳艳地笑着离开。 青萍整理了思绪,继续走下去。进到宴厅,但见人生嘈杂、杯盏狼藉。众人都有几分醉相,便有些肆无忌惮起来。看着平日在朝堂上衣冠楚楚表情严肃的重臣此时胡子凌乱东倒西歪的样子,青萍深觉有趣。他扫视了一遍,见慕容苏的位子空着,他并不在殿内。又看皇座上的杨显,正端着一杯酒递给身边的陈皇后,陈蕙兰推辞不过,只好饮了。他醉了,青萍想。正好。等我一会。他心里念叨着,又悄悄溜了出去。因着步伐轻快,一不小心在殿门口撞到了一个人。青萍抬头一看,眼睛一亮,可巧正是慕容苏。两人相视而笑。“慕容兄,你去哪里了,我正在四处找你!”青萍说着,伸手拉着他到一僻静处。青萍看慕容苏望着自己的神情,知道他已看穿了自己的把戏,少不得先赔礼道:“先前的事是我无礼,不过我并非有意捉弄,只是仰慕慕容兄日久,又听闻慕容兄性情皓洁,怕慕容兄嫌弃我出身微薄,才出此下策,还请慕容兄见谅!” 慕容苏本欲乘机打趣青萍一番,现在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就听青萍说了一大串,且句句谦逊,字字珠玑。便觉好笑,又想自己,也分外好笑。“青萍谦虚了,你有这般变化的神通,让我好生羡慕呢!” 时间紧迫,青萍不再和他客套,直奔主题讲了他的计划。慕容苏听完又是惊诧又是激动。眼睛直直地望着他,简直难以置信。“此计划还是有些风险,慕容兄自己小心。你一会回去宴厅装醉,我得先把皇上安置好了才能抽身,等我消息。”青萍说毕,看了慕容苏一眼,转身离开。慕容苏尤痴痴地立在原地。 第27章 西宫温泉 修心殿内,白玉床上,杨显疲软地躺着,响起微微的鼾声。林媚移步而来,掀开金丝烟罗帐,在床前褪下她的孔雀裘衣,白皙美丽的身体便呈现出来,曲线优美,玲珑有致。她抬脚站到床上,低头看看睡着的杨显,蹲下身来,饶有趣味地打量他。她伸出柔软的右手,竖起食指描摹着他浓密的剑眉,然后那手指又抬起,放在他眉心,顺着他英挺的鼻梁划下去,抚触到柔软的唇。杨显似乎感觉到了痒,下意识地抬手握住林媚的手腕,口中喃喃了一句“逸儿别闹”。又沉入睡眠。林媚撅起红艳的唇,似是极为不满“睡梦里还想着他,我不是青萍,偏不!”说了又抬起她的手,这次却是双手齐上。从他的耳朵开始,一路抚摸着,绕到耳后,滑下,在他的颈项摩挲,又听杨显闷哼了一声,仍未醒。林媚浅笑,掀开锦被,坐在了杨显身上,而她的双手仍未停,从脖子一路抚摸下去……杨显终于不再无动于衷,醉意朦胧中他眼睛尚未睁开便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林媚,又翻身把她压在身下。被激发的力量和被点燃的激情混在一起,林媚完全无力抗拒,她唇角含着一抹得意的笑,软绵绵地躺在他身下,任由他翻云覆雨。 于此同时,月樱苑的两个人却是另一番旖旎光景。青萍把慕容苏带到月樱苑门前,轻轻敲了院门。院内寂静,还有隐隐的灯火,不知她是否已睡。慕容苏心里起伏不定。青萍又扣门几声,才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年幼的宫女探出头来“是谁?”慕容苏隐在门一边,青萍驱前一步“把迎秀喊出来,有急事!”那小宫女看见青萍,如何不认得。便虚掩了们依言进去寻迎秀。 原来虞婉樱尚未睡下,她近几日身子不舒适,太医给开了几副药,这晚喝过,又觉得难受得紧,加上躺了几天,翻来覆去总难捱,便让迎秀送锦两个扶她起来坐会。虞婉樱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里,迎秀拿了被褥给她垫在背后,让她依靠着。这边送锦正欲打发一众宫女去睡,却听到有敲门声,“这么晚了,会是谁?”她疑惑地说着,让年龄最小的宫女去看,吩咐其他人去睡了。一时又见那小宫女进来“迎秀姐姐,是青萍公子在门外,说是找你有急事。”迎秀抬头看了一眼虞妃,见她点了点头,迎秀方起身往外走,心里颇不情愿。迎秀打开门,不由吃了一惊——除了青萍,还有一个人在,慕容公子。迎秀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慕容公子!”这么喊了一声,又不知说什么了。却是青萍开口吩咐道:“余下的你安排一下,切不可让别人看到。我先回去了。”说毕又与慕容苏对视一眼,转身离开。 迎秀忙把慕容苏让进门内,又探身四处看了一下,见并无人影,才放心地把门闭上。“慕容公子贸然前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迎秀一半心惊一半担忧地问。“青萍已经作了安排,宴席上的众人大都醉了,各自散去,应该没什么意外。”慕容苏冷静地回道。其实他心里可是一点都不冷静。迎秀把慕容苏带进内室,给尚在惊愕中的送锦使个眼色。送锦已经渐渐取得虞妃的信任,对她的往事也知道一些,此时便和迎秀一起出去了。 慕容苏看到椅子里她的背影,心便多一下少一下紊乱地跳个不停,喉头发紧,几乎说不出话。虞婉樱仍在望着烛光发呆。慕容苏试探了好多次,终于喊出了她的名子,“小婉!”他喊,声音干涩。见虞婉樱并无反应。“小婉!”又喊一声,温柔了些。虞婉樱回头,看到慕容苏突兀地站在那里,她心里吃了一惊,慢慢地站起身,向他走了一步,慕容苏急忙趋步上前扶住了她。“真的是你吗?”虞婉樱难以相信,还以为在梦里。 慕容苏抬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怎么瘦成这样了,怎么就病了,好些了么?”声音温柔地要融化一般。 虞婉樱才想起似的,急切地问道“怎么过来的,皇宫戒备森严,你会不会有危险?” 慕容苏拿大拇指轻轻按住她说话的唇“别担心。我就想看看你,一会就回去。”话一说完,两个人都有种时间不多的迫切感。心中有千言万语,一时又都不知如何说起。慕容苏把虞婉樱拥在怀里,久久地抱着,不说话。他再低头看虞婉樱,见她形容有些憔悴,却更加柔美。他忍不住吻了吻她的脸颊,才发现她粉面含羞、香腮微烫,这时他才注意到她的手冰凉。“天冷,进去躺着吧!”慕容苏轻柔地抱起她,小心地把她放进锦被中,坐在床头,静静地看着她。虞婉樱一时心中万分幸福,也痴痴地看着他,一双手犹握着他的手不放。 慕容苏望着她眼中闪烁着的光芒,又忍不住低头吻了她的额头。她情不自禁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不愿放。冬夜寒冷,她抬起一只手臂掀起被褥帮他也盖上,他顺势躺在了她身边,仍那样紧紧地抱着她,脸颊贴着她的脸颊。很美好。很温暖。 青萍把慕容苏送至月樱苑,只身离去。他抬头望着辽阔的夜空,和遥远的满天的繁星,心中有种久违的宁静。尽管深夜寂静,冬风寒冷。青萍哈气暖着手,脚不自觉地走向虞风苑。其实两个宫苑隔的不远。当他走到虞风苑门口,看到院内还亮着灯。他想敲门,想了想,有没有敲。也许她已睡下吧。纵使还没睡,夜那么冷,她那么柔弱的,又怎经得起这样折腾。他静静地站着,片刻后烛光熄灭了,最后一点光也消失,夜黑的纯净,也静的纯净。不知为何,青萍却不想回。他在门边墙角坐下,久久地望着夜色里的皇宫,夜已过半,他却一点睡意也无。 夜已深。林媚起身披上自己的衣服,移步离开。走出殿外,夜的寒凉侵透裘衣,她不觉打了个寒颤,然后加快步伐回到了玫霞苑。 虞婉樱和慕容苏想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牵念了那么久才得见,情话绵绵总似说不完,还要一个时辰之后,他们才会注意到时间。现在,两个人一直深情地相拥着,在寒冷的冬夜,那么温暖。虞婉樱心里装满了愉悦和满足,她沉浸在眼前的幸福之中,来不及感受其他。她看着慕容苏,笑容嫣然如花。慕容苏看着虞婉樱,看她笑得那么美,他心里兴奋地像喝醉了一般,也看着她痴痴地笑。那样心灵若契相知相许的感觉,又岂是言语能够形容!直到蜡烛快要燃尽火苗摇曳不安的时候,慕容苏才惊觉三更已过。他抬手把她的头发拂过耳后,温柔地说:“睡吧,看你睡着了,我就走。”虞婉樱看着他,轻轻摇头:“我舍不得睡。”说了,又莞尔一笑,带着几分娇羞。慕容苏含笑看着她,怎么都看不够。他多想一直这样抱着她,永远都不够。可是,他不得不离开了,越拖一秒,越多不舍,心里越凄惶越难过。他靠过去含住她的唇,柔软温润,他的舌在她唇间摩挲,她贝齿轻启,他的舌探入,寻找她的,她循着他的方向,缠绵胶着,难分难舍。一个温柔绵长的吻。慕容苏起身,为虞婉樱盖好锦被,悄然离开。 青萍还在。寒夜漫漫,他竟不觉。他心里被一种清澈明净的感觉照着,不知疲倦,不知严寒。他还从来没有这般想不顾一切地护着一个人。他就想照顾她、守护她,就想她开心想她安好。真是奇怪,能够守在她宫苑外,他都觉得如此安宁。他一时站起身活动一下腿脚,一会又坐回去。直到黎明时分东方渐白,他才回修心殿。 过了年,闹过元宵,杨琼就想回程了。这些天,杨琼是失落的。不管她对杨显怎样冷嘲热讽,杨显都故意视而不见,还对她百般体贴逢迎,真是讨厌。其实,恨和爱一样,都是需要回应的。而杨显不回应,她对他的恨便荡悠悠地没了着落。这天,杨显又来琼玉苑,携着几枝腊梅:“皇妹,这腊梅花最是幽香,可插在白色瓷釉净瓶里。”说着也不等杨琼开口,他又接着吩咐宫女“去把花瓶取来!”一时宫女拿了白色阔身缩口花瓶来,杨显把疏枝放进去,端详着,无意间他瞥见几案上有一青花瓷的花瓶,圆肚长颈,周身青色浮着白花。那样纯净的蓝色,捕获了杨显的心,他竟然把腊梅花取出,放进了那只青花瓷的花瓶里。然后笑道:“皇妹,你看!”声音里有种惊喜。杨琼抬头看了一眼,花瓶的蓝色很浓重,与腊梅花的淡黄形成一种突兀的对比,本来插花是很忌讳花瓶太过浮华而喧宾夺主的,可是真的这样放在一起,竟有一种奇异的美。浓重的蓝色把腊梅花的黄色花瓣越发衬得娇柔,而轻黄色花瓣与花瓶蓝底中浮出的白花相映,很是惊艳。在这一刻,那双含笑的狭长的眼也不再让她讨厌。“皇兄在插花方面竟有如此造诣,看来国事繁忙之余是深有研究啊!”出口仍是忍不住的讽刺。杨显习惯了她这样的语气,仍旧不以为意:“国事怎样变迁,花总是无辜的。”他说,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杨琼“要是我,绝对不会同意你嫁去那么远的地方。” 杨琼听后,心内隐隐作痛。父皇是疼她的,可父皇还是那么做了。他竟然这么说,他在同情我。谁需要他的同情!当是国事危急,他不同意他,他任性自私,不是个合格的皇帝。她心里又涌出一股怨恨,仿佛她今天的处境全由他一手造成。“南安国很好,都城四季如春,鲜花常开不败,有细雨的清润,有丝绸的柔滑,有说不出的繁华。我很喜欢那里,现在就迫不及待地想回去了!”她说,故意说于他。但她也是真的想回去了。物是人非,故乡所有让她留恋的温柔都已不再。没有了。永远的没有了。当马车再一次载着她离开永光宫,她在心里发誓,这一辈子,再不回来。 春寒料峭的二月,杨显带着青萍去了西宫,在一路的寒风里,他更加怀念那里的温泉。他更怀念西山之外的水月庵。一路翻山涉水,他们先奔赴水月庵而去。山阴仍有积雪,厚厚的一层,杨显和青萍骑马便分外小心翼翼,遇到陡的山路,他们甚至不得不下马,一步一步前行。如此反而不冷。苦的是一路跟随的侍从,又要照顾主子又要照顾马,简直来不及照顾自己。等终于到水月庵时,他们感动地都快哭了。水月庵位于两个山峰间的一片谷地,不大,只有十数间房子,和一个简单的院子。唯有院子里一棵古银杏树,也不知活了几百年,两个人都环抱不过来。此时是冬末初春的天气,那银杏树五六丈高,光秃秃的枝丫在空中四散,极力伸展,占据了院子的一边天。树根处还积着一堆未融化的雪。 山上较皇宫要冷。住持迎接了皇上众人,把他安置在客房里,打发小尼备了火炉和斋饭。众人用过斋收拾妥当,杨显才右青萍陪着,去杜萱处问安。入得室内,青萍看到案边坐着的太后,但见他青衣覆身,一头乌发尽数拢进了青巾内,眉眼细长,神态安详,倒显得清秀了很多。杨显屈膝跪在她面前,杜萱拉他起身,把他扶进一旁的座椅里。青萍见状,默然离去,留两人在室内。“母后近来可好?”杨显才问了一声,看着杜萱,觉得她又清减了,心内五味杂陈,泪先不听使唤地滚落下来。杜萱一直握着杨显的手,劝慰道:“显儿不必难过。这半年我在此处难得的宁静。看你安好,我便再无牵挂。” 杨显握着母后的手,打量一下这个房间,陈设十分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张几案。案前挂了一幅佛像。案上放了一本经书,显然是经常看的。他又止不住一阵心酸,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看着母亲日夜劳碌的辛苦与艰涩。“山上冷,怕母后这里不习惯,还跟儿臣回去吧!”他说。其实也知道无望。 “我在这里很好,皇上勿念。皇上治理好国家,我便心安。”杜萱回道,语气平静中有一股默默的温情。再见他一面,她心已安。她没有告诉杨显她将要剃度的事。 “母后缺什么只管告诉儿臣,儿臣会派人给您送来。”杨显固执地说。他真希望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这里什么都有。你不必再挂念。”杜萱有抬手抚摸了一下杨显的脸颊,像以前一样。她知道,该是最后一次这么做了。 这一夜杨显他们留宿水月庵,无话。第二天一早,青萍起床后去院门外转了一下,看着寂静的山谷,寒凉的早晨,他心里有点凄凉。折身返回,却在门外的积雪上看到一种白色的花。绿色的枝叶,在洁白的雪地上异常清新,不到一尺的枝茎顶端开着一朵白色的花,六片花瓣分两层,里面一层娇小,像雪滴,末端还坠着一点碧,外面的三片花瓣像蝶翼,白的如此纯洁。怎么会有这么美的花开在这么冷的雪地里!青萍在心里感叹,又觉得那花分外惹人怜,生不逢时,注定薄命。 “待雪草。”青萍正蹲着观看那丛花,忽听背后有女子的声音响起。一回头,看到一个小尼,十四五岁的年纪,长得很干净,双眼清澈。那女子见他回头,又接着说道:“师傅说,待雪草是一种充满希望的花,生在积雪刚要融化的时候,带着对春的期盼和对生的坚持。”声音也很干净。 “你叫什么名字?”青萍问着,注意到她手中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是新摘的青菜。握着篮子的那双手冻得十指微红,指甲因扣着篮柄血色上涌而呈鲜粉色。 女子低头,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再抬头时方开口:“云净”。说过,转身进门去。 第28章 帝王巧补七美图 杨显带着青萍在水月庵又拖延了一日,第三天才离开。那天一早,杨显便去和杜萱告别,正赶上她当值,在佛堂,一声一声,敲着木鱼。杨显在她身后跪下,对着她,和她前面的佛像。“母后,儿臣走了。” 杜萱敲着木鱼的手并未停歇,她也没有回头。口中喃喃地诵读着经文,悄声,安静。 杨显对着她的背影叩首,再抬头,说“母后保重!”静静地凝望她的身影,片刻,缓缓站起,转身,扶着门,跨过门槛,离去。 当主持送别他们,当杨显骑在马上,当下一刻就要扬鞭而去,杨显又回头,看了一眼佛堂。那棵银杏树的枝丫仍在漫天舒展。青萍也随着他回头,他最后看一眼门边的待雪草。可爱的纯洁,晶莹的寒冷。他没有看到那个告诉他花名的小尼。 这一路,杨显心情很是沉重,马的颠簸便分外疲倦,傍晚时分抵达西宫时,他晚膳也未用便直奔温泉而去。疲惫的身体躺在温泉里,真是舒服啊,他倦卷地想。宫女们都已退下。山外的晚霞还剩一点尾巴,池子里的水却是白的。温泉熏蒸的热气让他眼睛迷蒙,身体在水里渐渐舒展开来,仿佛融化在了水里,再没有一点力气。这样躺下去多好啊,就这样睡去,也好。杨显的额头渐渐长了一层汗,头昏昏的,眼睛涩涩的,山中的鸟鸣也变得遥远,一种彻底放松的虚空。 青萍这几天折腾地太累了,终于到西宫睡了个好觉。本来还想偷会懒的,不想一大早又被杨显喊起来,拉到温泉池去了。 山中早晨的空气有股湿漉漉的味道,清脆的鸟叫让寒冷都化开了,显得欢悦。温泉氤氲着水汽,因为周边温度较高,池边的草先其他地方生长,草色青青嫩嫩的,春天的感觉,看着让人欣喜。又见池水清澈,一股暖意袭来,青萍心情骤好。杨显已经褪去衣服进了水池,鞠一捧水向他泼来,水洒在衣服上,温热的,冒着细细的烟气。青萍再不迟疑,脱下衣服跳进去,去捉杨显,杨显见状先已逃了。人在水中,受到水的牵绊,动作便有些迟缓,青萍追不上杨显,转过身去不理他了。他趴在池边,看着朝阳从山头出现,踊跃在云间,一缕缕光芒透过云层射下,明亮,灿烂。群山便披了一层光,缭绕在云雾间,苍茫一片。 青萍被眼前的景象惊住,正兴奋地难以言语。然后感觉杨显悄悄从身后拥住他,轻轻吻在他的肩颈处,他回头,笑出朝阳。杨显亦侧过头看青萍,见他双眸明亮,光芒闪烁,唇红齿白,浮着灿烂的笑。杨显心中一阵激荡,他抬手去抚摸他画过一般整齐的双眉,水珠从他指尖滑落,滴在他的鼻尖,晶莹闪亮的一点,甚美。 青萍见杨显只管看着自己笑,他抬起右手捧住他的脸,帮他转过去迎着朝阳的方向“爱妃,你看,群山太美!”杨显不依,仍旧偏过头来,笑笑地看着他,那样的目光,带着陶醉的温柔。青萍身子一沉,滑下水去,两只胳膊尤勾着杨显的脖子,吊在他身下,把他也带入水中。杨显亦顺势趴下去,在水中吻上青萍的唇。水在耳边荡漾,青丝在水中漂浮,阳光在水面摇曳,水波温柔。闭上眼睛闭上呼吸的一个吻。直到两人都憋不住,一起浮出水面,一边大口呼吸,一边笑得止不住。 在西宫的时间过得很快。杨显暂时摆脱了国事,从来没有的安宁欢愉。青萍慢慢喜欢上温泉,一天要去几次,不在温泉的时间,他要么在用膳,要么在书房作画。杨显有时还会去山中狩猎,寻些野趣。青萍见他整个人生机勃勃的,充满活力,也分外欣喜。 这天杨显从山中回来,见青萍不在殿内,他又寻至书房,仍不见人。杨显正准备离开,眼光扫到书案上放着一副画,他不由走过去,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顿时血气上涌,气愤不堪。他又看了一眼那副画,是一个女子的画像。画中她一身紫衣,独自站着,在她头顶是一片紫藤花架,一串串紫藤花垂坠而下,饱满而繁华,那一大片紫色仿佛在摇曳在流动,随时要从画中涌出来。杨显忍不住又去看画中人,她娇柔的身影立在那儿,抬头望着那一架开得繁华的紫藤花。不知道她是什么神情,她留给世界的,只是一个背影。杨显觉得,这样的背影,有着说不出的落寞。他情不自禁坐下,把画摊在案上,仔细端详着画中人的紫衣,和紫色的花。 杨显突然从那画中感受到一种力量,牵引着他。他又打开抽屉,把青萍的画轴一一展开。她们都在。举手掷玉的陈蕙兰,□□的双足,轻薄的纱衣,她的动作又那么漫不经心,她的神态却那么宁和,甚至带着喜悦和满足。睡着了的虞婉樱,她着粉色衣衫,侧躺在躺椅上,闭着眼睛安静地睡着,在樱花树下,无数的樱花纷飞,堆在她的香腮边,柔美而妩媚。下一副是杨显熟悉的,他还记得那个下午,表妹穿着鹅黄色轻衫,穿着那样柔和的颜色,是一个不一样的她,才看一眼,他吃了一惊,以为又回到了十四岁。那天蓝铃也穿着与她十分相称的蓝色衣服,纯洁清丽。 画中的便是那一天的她们。水榭水亭,蓝铃趴在栏杆上看湖里的鱼,杜惊红则在亭子里倚柱雅坐。落日的余晖从西边漫来,给她们面上镀了一层红晕,光彩照人。两人一前一后。有趣的是她们在水面的倒影:蓝铃半截身子探出栏杆浮在水面,她俏丽地笑着,天真烂漫,一条鱼正游过她的肩;杜惊红左臂扶栏,湖面的风拂过她的青丝,吹起几缕漫过下巴,而她放眼望着远处,唇际含笑,神色从容潇洒。杨显情不自禁地笑了。他又拿起最后一副,不看也知道,是林媚。 在展开这幅画之前,杨显饶有兴味地想着,该是怎样的一个场景。如若交给他来画,自己会怎样构图。思来想去,他最熟悉的她,竟是玉体□□躺在他身边时的样子。这样的她,青萍是画不出吧。杨显想至此,不觉又笑了。果然摊开那副画,果然不是。画中的林媚坐在镜子前对镜梳妆,她身披墨色白花锦服,镜子照出她艳丽的一张脸,她正在给自己涂抹胭脂,无名指覆在唇上,红唇微启,那双狐狸眼却在看着你,眼光妖艳妩媚,透着诱惑…… 看完这些画,杨显来了兴致。他忘了生气,提起笔来,铺纸研磨,也欲自己作一副。杨显望着窗外,想着他欲画的那个人。仿佛有太多可画,如何取舍呢,他想。想到每一次见到他,他都那么让人着迷,让人欢喜。在温泉池的那个早晨,鼻尖挂着水珠的他笑得很好看;母后离开皇宫的那一晚,他们静静地拥抱着,相依为命的感觉,也很好;在月樱苑遇到的那一夜,他温柔地从后面抱住他,耐心地化解他的疑心和霸道,那时他的柔情,让人的心也变得分外柔软;他初进宫时中秋的那一晚,他给他一个新的身份让他第一次以一个女子是视角看这个世界,那一夜的世界多么与众不同,那一夜的他多么让人陶醉啊……无数的记忆纷纷闪现,相伴的这些年,现在回想起来,每一天都那么美好。杨显觉得很幸福很温暖。让一切回到最开始的时候,就在那一天的早晨,就在那一刻,他认定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命中注定。那时庭树青青晨光灿烂,他第一次男装出现在自己眼前,素衣锦带,干净如皑皑白雪,唇角含笑,温煦如徐徐春风。纤柔妩媚,风流倜傥,姿容绝色,风华无双。他那样一步步走进,带着那样融冰化雪的笑容,那一刻,他的整个世界都为他颠倒。就画那一刻的他,最初的美好。 一个一袭白衣举世无双的风雅男子分花涉柳款款而来。在他的背后,是蓝天白云掩映着的光芒四射的朝阳,和阳光下花开蝶舞的繁华明丽的夏。细看那男子形容,会发现他的眉目分外干净清秀,红唇更似花瓣一般柔美。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喜欢。 杨显刚放置了画笔,就听青萍在他身后窃笑。他回头一看,青萍正站他身后,笑着打量他的画。他太专注了,竟没发现他什么时候进来的。“爱妃画技太精湛了,竟把我画得这样好看!”青萍嬉笑着说。杨显颇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他一眼,却顺势握住他的双肩“过来,让我看看像不像!”说毕也像青萍端详画像一样看着青萍笑。青萍凑近前,昂着头,故意得挑了一下眉毛“像不像?”嘴角上扬,满眼得意的笑。杨显看着他那骄傲又得意的模样,心里又爱又恨。“我看你近来越发放肆了,竟敢来欺负朕!”话如此说,面上却忍俊不禁。青萍亦凑趣回道:“臣惶恐,万岁宅心仁厚,对臣处处宽容处处忍让,臣万死难报其恩!”言毕两人同时想到朝堂上的某个大臣,相视大笑。 青萍随着杨显在西宫过得分外潇洒,留在皇宫内的众人就没那么幸运了。诺大的后宫,唯一幸运的也就是虞婉樱,她尚沉浸在与慕容苏相会的喜悦中,总也回味不够。那一夜的温暖和欢喜,够她在宫苑的寒冷孤寂中坚持好些年的了。皇后习惯了清寂的守候,每日针针线线为伴,尚好。楚兮就没有办法习惯。她一日之中有半日的时间都待在花房。花房的炉火温暖,花房的窗几明亮,花房的日影渐长。然而她心神不安。时间太过漫长,日子太过平静,一日又一日的单调重复,没有希望没有出路,没有变化没有意义,灰烬一般,苍白无力。这样的日子真让人难以忍受。她心里总期盼着发生些什么,哪怕是忧伤的事情,都胜过这死一般的空洞乏味。在这样苍白空虚的时间里,只剩下回忆这一件事可做。刚入宫那会她还是风光过,但那风光太短暂。一阵风般,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吹过了。过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那时她还太天真,自负美貌,自以为与众不同。她与别的后妃唯一不同的就是那苑中的落英阁了吧!有一天皇上望着她的衣裙突然说“我要为你建造一座水晶的舞亭。”他如何突发奇想,简直让人不明白。也许想起赵飞燕的那个七宝避风台了吧?也许他闲暇之余也想拿她来装点后宫吧?让人不懂的还有另一个男人。青萍。他明明对她温柔体贴又仔细呵护,当他带着她翩然起舞时,他不开口,她也不说话,可是他们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尤其一举一动间的那份默契,又是她和别人从来没有的。想到青萍,楚兮忍不住又抬头望了一眼窗外,落英阁犹自在阳光下明亮。然而,一个人,她甚至没有走进去的兴致。 皇宫之中,最焦灼的还是杜惊红。正月已过,时间一天天飞逝像流水一样,留都留不住。再过半月就是蓝铃的成人礼。二月二十日。辗转丫头入宫已经四年了,丫头其实命苦,自小父母双逝,跟随叔叔婶娘度日。她叔叔又是京城一等势利之人,借着虞妃失宠的契机,为讨皇上欢心,把刚十一岁的小蓝铃送入宫献给了皇上。那天,皇上喊她过去,她进得修心殿,就见皇上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双大眼睛圆碌碌水灵灵的,目光清澈,满脸天真。那椅子对她而言太高了,她的一双腿悬着,在人不注意的时候还会随意荡几下。她抬头看见她进来,像见了亲人一般笑了,双颊生笑靥,还伴着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分外惹人爱怜。表哥念着她形容尚小,把她安置在梅雪宫,交给她。那时,谁会料想到后来的事呢!一日日相处下来,她的孤傲却被她的欢乐渐渐瓦解。她本性纯善,又是心思烂漫的年纪,看上去总是那般开心,其实,丫头心里对父母的事很敏感。了解越多,她越觉得这样玲珑的人其实难得,也越想护她周全,在这处处陷阱的皇宫。 杜惊红进来焦虑不安,她如何看不出,其实蓝铃也一样心事重重。在她眼前她仍表现地像以前一样欢乐,但那笑不是会心的,是她在刻意表演。眼光对视的瞬间就会发现,她的清澈的眼眸里有一丝慌乱。“姐姐,我最喜欢院子里的秋千,荡到最高处,便能看到宫外的雾岫山!”她用欢快的语调说着,坐在她身边。要在从前,她叽叽喳喳说话的时候,身子同样一刻也不肯安分的,她不是拉着她的手指,就会缠着她的胳膊,有时甚至干脆趴在她腿上,让自己帮她挠痒,像只小猫一样淘气又粘人。不知为何,她最喜欢人家摩挲她的项背。杜惊红想着,注意到现在蓝铃只是安静的坐着,这真不像她,连她自己也发现吧。她微笑着看了她一眼,没回话。“其实我不喜欢把头发挽起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杜惊红很想像以前那样揽过她的肩,用手去抚摸她的颈项。她自己也只是安静的坐着,欲言又止。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越多一秒,开口越难。杜惊红有太多太多话想说与她,可是这几年她实在把她照顾地太好了,她从来没有尝试着去试探、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试探她能接受的现实的底线。她很不确定,也很怕她不能承受,那些她想告诉她的事。其实在内心深处她自己也在害怕。现在她也还没发现这一点。 那件事,她不问,她顾虑着她的羞涩,照顾着她的脆弱,也不去说。此前一直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在这时偏偏各怀心事又无力为对方排遣。一言一语都是隐忧。 第29章 蓝铃的及笄礼 杨显在西宫乐不知返。但他还是及时回到了皇宫。大臣们奏折一道一道地催是个原因,最重要的是眼下还有一件盛事要他去处理。女孩子的成年礼,一般来说不是多么重大的事,但如果这个女孩是皇上后宫里的,就不同了。是以蓝铃及笄,着实让宫中一干人又忙碌了一番。 回宫后青萍便日日往梅雪宫跑得殷勤。但他所见两人皆不似往日,杜惊红淡淡的,蓝铃亦安安静静的,他想寻些好听的话,又说不出,好不别扭。因为懂,却无以安慰。他又感觉的到自己的多余和无能为力。青萍闷闷地离开梅雪宫,赌着气不想回修心殿。其实修心殿里杨显也没见好过。因为楚兮的事,他又一次让百官失望。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现在蓝铃及笄,在这个节骨眼上,其实是天下瞩目。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呢,他得小心行动,不然不知道又会引出什么朝堂风波。但表妹的心思,他既已懂,便无法忽视。他再不能伤她,也不愿负她。如此两难。 却说青萍绕过修心殿一路向西走去。皇宫得着雾岫山的便,春比别处来得早。石板间的缝隙里已长出绿色的青苔,甚至有新芽悄悄从墙根处冒出来。春草复生,又是一年。浮生凉薄,光阴短暂。进宫来匆匆三年已过,青萍第一次有种时光催人老的感觉。他正在感叹,一抬头看到朱红色的大门,已不自觉得来到了虞风苑。院门轻闭,午后的阳光洒在门头的牌匾上,把“虞风苑”三个字照得娟媚秀丽。青萍在门外驻足了片刻,听不到院内有什么声音,安静的很。他抬手轻轻地扣门两声,仍不见动静。他又去扣门。然后又在门外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开门的是流雪。杨显看她面目白净,蛾眉飘逸,眼眸中有波光浮动,又咀嚼流雪之名,果然流风回雪,不胜袅娜。流雪见是他,说道:“青萍公子好耐性,等了那么久,我们娘娘午睡还未醒。”青萍听了,却在暗想,不知她熟睡时是什么样子,闭着的眼睛该是细长了些,如果不用看那样楚楚动人的目光,是不是就能也不为之动容呢?心里如此想着,开口却回道:“无妨,不必说于她知道。我只是想看看落英阁。”流雪只好放他进来。 青萍也只好依自己所言进了落英阁。白瓷地面仍旧浮着一层水,平静如镜面。阳光透过水晶盖直射水面,密密点点明亮的光斑,没有水波,也不闪烁,就那么一直明亮着。青萍把手探进去试探水温,水面的平静被打破,漾起一层一层的水纹,光斑才粼粼闪烁。水还是凉的。青萍就在门前的台阶坐了,想到年前练舞时,楚兮的手总也是凉的。她太娇弱太单薄了,他接着舞曲的动作握住她的手,一心想为她暖热。她逃,旋转而去。他追随着,用双臂探出舞袖护着她,不离不弃。有一次她被水袖绊倒,就要向后倒下去,他紧忙伸出双手去扶她,她的腰那么纤细,手可盈握,那腰在他手中柔弱无骨。楚兮惊魂未定,她的脚方才在一惊之下为维持平衡慌乱地抬起,一不小心碰到他的腿。能感觉到她□□的脚丫光滑温软,一触之下滑过。他浑身一凛,扶着她几乎站立不稳。她已及时站稳了身子,背对着她,整理她的有些凌乱的舞衣。他又瞄了她一眼,看到她那只小巧玲珑的耳朵泛着绯红。 青萍不知坐了多久,却听有人声响起“我们娘娘喊公子进去。”青萍抬头一看,是另一个宫女,凝露。她容貌真有几分像楚兮。青萍想着,已站起身随她进去。厅内,楚兮坐在雕花象牙木椅上,手中端着一盏茶,十指尖尖。杯盏中的茶的热气氤氲着上升,一缕虚浮的白雾漫过她的眉眼,连带着她的面容也有一点朦胧缥缈。却美的正好。“坐吧。”楚兮头也没抬地说道。声音轻柔浮袅。青萍在门边一把椅子上坐下,与她隔了一段距离。一时凝露捧了茶来,递与青萍。青萍小心翼翼地接了,并没有随手放下,二十学着她的样子,端着。楚兮看一眼他端的茶,杯盏和她的又不同,用的是她最喜欢的浮雕荷花紫玉杯之一。他的手很干净,手腕上带着一串墨檀香珠。 青萍心里很多话想说与她,又不敢唐突,尽捡些西宫之行的趣事说了。楚兮听到有趣的地方也会笑,笑得清露欲滴、春水初生,美丽,干净。见她展露笑颜,青萍终于放心了。整个人也放松下来,“那些花还好吗?”他像第一次和她说话时一样问道,俊秀地一笑。 “我可以带你去看啊!”提到花,楚兮整个人又温柔了几分,声音也轻轻柔柔、甜甜弱弱的,分外悦耳。青萍随楚兮进得花房,花房比厅内暖了许多,也明亮了许多,那些花便在阳光下开得分外明艳美丽。“这是一种很名贵的茶花,名字也很好听,花鹤翎,它开花时间很长,又开得特别美丽。”青萍顺着望去,一朵桃红色的花,花瓣上洒了白色的斑,红白分明,如雪卧梅花,而花瓣累叠,层层重重,硕大一朵,似孔雀开屏。美艳异常。“这种你应该认识,是仙客来,你看它花瓣洁白如玉,唯花心出一抹红,像不像天外仙人踏着彩霞而来!”楚兮兴致盎然地讲着,带着喜悦的笑,美的像彩霞。“猜猜这种花是什么?”楚兮又指着一盆问青萍,青萍看时但见那花纯白色,数朵小百花抱成团,像白色的绣球。他并不识得,便猜作绣球。楚兮却莞尔一笑“只猜对一个字,她叫香雪球,喊出来都觉得口齿沁香无限风雅。”她的声音清脆地如水滴玉盘,又柔婉若花落水面,听来让人无限欢愉,怎么都听不够。楚兮说完,见青萍只管望着她,她不由地羞涩起来,一片粉红晕出,如桃花铺面。青萍自觉失礼,深怕她恼怒,不等楚兮开口便先说道“今日还有事,先行告辞,改天再来领教。”楚兮不复再言,静静地送他到庭院。 二十日转眼就到了。蓝铃因着身份特殊,她的成年礼是依着公主的礼制准备的,是以她的叔叔婶娘虽有进宫,也是观礼,反而皇上是主人,皇后为正宾。这日,蓝铃沐浴后,着采衣采履,在正殿东房等候。待皇上皇后也落座后,礼官启声奏道:“蓝妃行笄礼。”于是笙乐大作。乐声中杜惊红身为赞着,先行走出,以盥洗手,拭干。至殿中就位。然后蓝铃一头乌亮的青丝披散在身后,由女官引着行至殿中。依礼,杜惊红先要为她梳头。杜惊红手执乌木梳,墨色梳子嵌近墨色发丝,缕缕青丝在梳齿间滑过,又顿住。牵绊。流连。杜惊红柔嫩白皙的手同木梳一起,在发间抚摸。穿梭。缠绵。她的动作那么轻巧温柔,蓝铃心内一时柔软,几乎落泪。终于。杜惊红离开,换陈皇后近前,有司奉上罗帕和发笄,陈皇后为她梳头加笄,梳成后起身,回到凤座。乐声稍歇,宫人开始唱祝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绵鸿,以介景福。” 然后蓝铃回到东房,杜惊红从有司手中取过衣服,去房内给蓝铃更换相配的衣饰。 蓝铃再一次被引出,向来宾展示,并向皇上行正规拜礼。然后重复之前的仪式,只是发笄换成发钗、发冠,再配以相应的礼服。如此三次,称为“三加三拜”。 当杜惊红在东房为蓝铃换上最后一套成人礼服,她看到带着发冠的蓝铃显出几许沉静端庄。杜惊红心内暗暗一惊,她长大了。仍旧是那双圆圆的眼睛,清澈玲珑。却几时有了少女的模样,又是几时起神情中能藏得住心事了呢?蓝铃见杜惊红那样看着她,她突然像以前撒娇一样挽住她的胳膊,把头放在了她的肩上。这一刻,她心里分明清楚,自己再不是当初什么都不懂需要姐姐处处呵护的小女孩。此时杜惊红心里倒渐渐变得冷静清明。她抬手抚摸一下蓝铃的颈项,柔声说道:“出去聆听宣训,再拜皇上。礼便成了。放心。” 蓝铃依言,又一次走入大殿,她步履平稳匀称,神态不卑不亢。观礼席坐着的楚兮不禁想起自己的及笄礼。其实也就两年前的事情,现在想来竟觉得那么遥远。皇宫里的一切与那时都不同,竟有种与过去切断了的感觉,或者自己这半年太多改变吧。 未等礼毕,林媚早已把繁琐的礼仪看得不耐烦,起身回宫了。她知道蓝铃成人礼成,宾客也不会散的,晚上的才是重头戏。但她不想凑那份热闹了。这些个人来来去去也不嫌麻烦,把自己折腾成那样子,真可笑!近来她总是容易感觉疲倦,总是嗜睡。自红洇绿萦两个去后,宫里新来的这些宫女总不能让她满意,现在她都懒得计较。 晚上,又一场繁华的酬宾宴。笙歌夜舞,觥筹交错。杨显却觉得从心底透出一种深深的疲惫。看一眼身边的皇后,她还是那副从容端庄的神情,她的手叠放在腿上,并未提箸。她也像他一样累吗?她不可能感觉不到累,只是她更会掩藏自己,那样岂不是比他更辛苦。他突然同情起她来,觉得之前对她的厌恶毫无道理。杨显拿起银箸夹了一块糕点给她,陈蕙兰颇感意外,她转过头来看着眼杨显,轻轻笑了。“谢陛下!”她说。他没听到。他只觉得这样一笑让她变成了十五岁的少女。杏眼娇美,唇灿芙蕖。 杨显只象征性地吃了几口东西,再无胃口。也没怎么喝酒。夜渐深,人渐静。杨显越烦闷。他必须配合着他们演完这场戏,接下来又该他登场了,至关重要。他甚至不能表现得有一丝踟蹰。他左右扫了一下,皇后不在了,青萍也不在了,只留他一个人,面对千万世人。杨显站起身,装作醉醺醺的样子,由宫人扶着,走向修心殿。在他的寝宫,她知道蓝铃正盛装等着。到寝宫门口,杨显突然站住了,他一抬手,对众人说“你们都下去吧!”所有宫女太监鱼贯离开,宫门关上,只有两人守在门外。盘龙卧凤的红烛高高燃烧,烛火跳跃。杨显步履沉重地走向金帐。帐帘高挂,蓝铃□□着身体,躺在锦被下。他看到她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水灵灵地化着惊愕和警惕。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拿喜被把自己裹的很严实,双手犹紧紧地攥着被角。杨显看到那握着被角的手在微微发颤。他知道她紧张,他知道她害怕。他也知道如何温柔。但他骤然伸手掀开了被子一角,粗鲁地拿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她忍不住一声惊叫,突然又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仓促地拿手紧捂着嘴唇,满目惊恐。杨显松开了她的肩膀,伸手做出了要拉她起来的姿势“过来!”杨显说。蓝铃没动。他却扬声笑了起来,笑得那么放荡。蓝铃仍旧拿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没动,也没说话。 杨显放下了帐帘。他不想再看到那双无辜的眼。他在床榻坐下,没有再动,也没有再说话。账内的蓝铃才来得及放松的心又悬了起来。她知道他就在账外,她不敢翻身,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他很好,可她就是怕。她怕任何一点动静都会触动他,让那可怕的激情再席卷他而来。时间每过去一刻,她就觉得身上的被子又沉重了一分。她乞求时间过得快一点,时间却慢地无法忍受。她渴望天亮,天亮却太过遥远。仿佛永远也等不到。她恨不得立刻跑出去,即使春寒料峭,即使赤身裸体。她不敢。身体已僵,被子沉重地压着她几乎透不过气。她从来没觉得一夜竟如此漫长难捱。 烛泪一滴一滴垂,烛心一寸一寸长,烛火一点一点亮。杨显也不知道在床榻坐了多久,他站起身。账内的蓝铃听到杨显起身的声音,一颗心又紧紧地缩在了一起。她感觉到他转过头看她,隔着金帐,他的目光让她周身如传万箭如披锋芒。然后,她听到他转身离去。直到整个宫殿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那被压抑着的恐惧和委屈才一股脑袭来,她咬着被角,失声恸哭,哭得浑身发颤,无法自已。 午夜凉薄,一半残月斜斜地挂在东方。夜空清澈,竟显得那么宁静。杨显一路向东,往梅雪宫走去。梅雪宫大门紧闭,木门在浓重地黑暗里显得庄严沉重,冷冰冰的,把他排斥在外面。一点情感都没有。一点温度都没有。一点光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杨显有种深深的沮丧,总是这样被拒绝。他转身离开,孤独想黑夜一样包围着他,如影随形。这种感觉他一点都不陌生,过去了那么些年,再出现,还是熟悉,清晰如昨日。那时候也总是被这般拒之门外。他去寻她,总是被侍女告知,小姐身子不舒服,不方面见客。他给她写信,杳无回音。他用尽了一切的办法,只想再见她一面,她始终躲着他,怎么都不见。他心里快憋出病来。又不敢告诉给任何人。她恨他,他知道她恨他。那时,她一定恨死她了。现在回想起来,内心仍旧隐隐作痛。她有理由恨他。 突然,夜空中响起铮铮的琴声,琴音清澈,冷静,一声,一声。一定是她。声音从何处传来?杨先回顾身后的梅雪宫,不是。琴声很清晰,却有些距离,像是从空山传出来的,犹似飘荡着回音。表妹不在梅雪宫,她去了哪里?杨显追寻着琴声而去,走进了御花园。 他并不知道,杜惊红在雾岫山,皇宫禁地。他也不知道,在他去往梅雪宫之前,青萍曾早他一步去过。 第30章 未实现的私奔 殿内的宴会已散。杨显被宫人扶着去往寝宫,洞房。青萍环顾四周,有种寒夜浸透周身。一晚上都没看见杜贵妃,他有些担心。青萍起身,匆匆走去梅雪宫,尚未到,就远远望见前面有一人影,在黑夜里看不清晰。青萍驻足,那人影仍旧像这边移动,越来越近。他终于辨出正是杜惊红的身影,她还携着她的琴。“贵妃娘娘!”青萍喊了一声。杜惊红早就看到他,在五步外站住,没说话。“夜凉,娘娘去哪里?”声音在夜色里很轻柔里,又透着一股忧虑。杜惊红静静地望着他,片刻方开口:“管好你自己,不要和楚妃走得太近。”青萍听了心内一惊,正待要问,她已携琴从他身边走过。他定定的站着,看她从他身边走过去。她的身影在小路上显得倔强,又孤独。青萍仍旧定定地站着,没有跟过去。只目光护着她的身影走远。 当杨显再到梅雪宫寻杜惊红时,杜惊红已经登上雾岫山的山顶。她在一石凳上坐了,放琴于石案,开始调音。三两声调试过,渐渐流畅。杨显循着琴声的方向,从梅雪宫前行进御花园又走到云茵湖,才停下来。他知道了,琴声是从雾岫山传来的。杨显凝神静听,琴音越来越急,仿佛漂泊大雨,满腔的气愤不平,琴弦已经越来越紧,操琴的人却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越发急促,让听琴的人都不禁绷紧了心。琴音更加密集,宛如惊涛骇浪,有种毁灭一切的力量。“不要!”杨显大吃一惊,口中不自觉地一声惊呼,他还从没听过有人把琴弾成这样。弹琴的人还在继续,似是铁定了决心。琴发出一声长鸣,那种万分紧张之势,仿佛下一刻就会天崩地裂。千钧一发之际,所有声音突然消失了。杨显内心一时空白,双腿发软,瘫坐在了地上。琴弦断了。他心里万分沉痛,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苦涩不堪。那件事,他可有后悔? 那时是暮春的天气,莺啭燕啼,花舞蝶飞。轻盈的杨花柳絮满城飘舞,傍晚的徐徐清风吹来习习清凉。一切都那么舒适,一切都那么欢畅,一切都充盈着生命固有的力量。那天他和表妹躲在树下花丛中看书,表妹把书摊在水绿色裙子上,又学往日,拿书中的问题来考他。杨显觉得表妹的裙子鲜亮清新,很好看。他并不专心作答,即使会的,仍装作不会的样子,反过去逗表妹。“被皇上知道,表哥又要挨罚了!”表妹说时,黠慧地一笑,神情十分得意,笑得比花还烂漫还明媚。 杨显亦笑“表妹去给父皇告密,又要封赏了,才女之名已经有了,再封什么好呢?让我想想,唔,就封个美女东施吧!”杜惊红听了,拿她那嫩柳一样颜色的鹅黄轻衫打他,他并不躲,透过轻纱看得到表妹的玉臂和秀肩,一段雪白。他顺手拉着表妹的手臂央道:“好妹妹,别去。你知道我最怕父皇了。”说时垂下头,装作可怜兮兮的模样。 杜惊红见他如此垂头丧气,觉得自己玩得太过了,抽出手臂,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潇洒地说道:“放心,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杨显听说,抬头看着表妹嬉笑了起来。漫天花絮纷飞,此时正好有一点杨花飞扬而下,飘舞着,落在了她的头发上,泼墨般柔顺的乌发,轻盈松软的一点白花。“别动,飞絮落在头上了。”杨显伸手欲帮她摘去,在他的手指捻到杨花的那一刻,杨显闻到一股浅浅的清香,他顿时意乱神醉,迷失了一般,情不自禁地倾身在表妹额头吻了一下。杜惊红受惊,身子向后躲去,却失去平衡,倒了下去,压着了几朵柔弱的花枝,杨显顺势伏在她身上,一边亲吻她的颈项,口中一遍一遍细语喃呢“表妹……求你……表妹,表妹……”之后无数次回想起来,杨显都会惊诧自己那一刻的失控。那时,表妹百般抵抗,都挣脱不了他的纠缠,那时,他如着了魔一般,她的美,她的香味,让他甘愿粉身碎骨的痴迷,感动,陶醉。那一刻,他看到了仙境。 事后表妹夺身跑了。太阳已经落下,晚霞渐渐暗淡。他清醒了,才感到害怕。这件事后,表妹拒不见他。他试过各种办法,他甚至想到负荆请罪,不敢奢求她的原谅,哪怕让他看一眼,让他知道她还好啊!都没有。他日日如鲠在喉,食不知味。如此下去,他会疯掉,或者病倒。然而天意难测,半年后他登上帝位。陈世海成了先帝的托孤大臣,他的女儿顺理成章地成了皇后。而舅父和母后一番合计,她又成了他的贵妃。那一晚,是半年后的第一次相见。看一眼,便知她过的并不好。她安静地坐着,孤傲的神态,隐忍的静默,碧蓝幽深的眼眸,仰着的头。看她一眼,他差点扑倒在她膝下,告诉她这半年他无一日不在自责,告诉她他多么希望她能像以往一样开心。她却没看他,只说了一句话,切断了他所有的幻想,也阻隔了他所有的行动。我不爱你,不会做你的贵妃。她说。 杨显又一次沦陷在回忆里。每次都怕想起。琴声又起。杨显诧异地抬起头。琴声又从山顶飘逸而下。弦未断。她仍在那里。雾岫山被封为皇家禁地,其实山上也没有什么。他登基之前去过,就在山顶有一座庙宇,殿里摆着一个巨大的八卦图。他对这些没有兴趣,此后都没有再去过。但在山顶俯瞰整个皇宫,视野却是好的。他仿佛能看到表妹坐在那里,迎风抚琴,衣袂飞扬,她一定穿着男装,那么潇洒飘逸、容华无双。琴音一声声清脆飘逸。是风过层峦月照千江的辽阔浩然。杨显放下心来。静心继续听。音律越来越轻缓越来越悠扬,最后是轻轻点点、柔柔婉婉的,像耳边的窃窃私语、温柔喃呢。这样的琴声触到杨显,他的心又无限宽慰无限柔软。他知道,她已经好了。她也会知道,他没有负她。 金帐喜被下的蓝铃初时听到琴声,那急促的旋律正应了她心中的委屈,便一声声听来撕心裂肺,哭得更加止不住,一时天昏地暗。甚至连琴声戛然而止她都没留意,待她留意到时,天地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了。琴怎么停了,姐姐怎么了?她想着,一时忘了自己的恐惧和委屈。屏气凝神细听,再无动静。姐姐大概睡下了吧,她想。她知道姐姐睡觉很安静,有时醒来时甚至还是入睡的姿势,她就很不老实,翻来覆去的,总似在寻找什么。认识姐姐后她又养成了一个习惯,一定要抱着姐姐的胳膊,才睡得着。若不然就睡得极不安稳,会醒好多次。就像现在,她一点睡意也没有。为什么一定要抱着姐姐的胳膊呢?她想。之前姐姐老拿这事打趣她,她也不明白,这一刻她才发现,喜欢抱着姐姐的胳膊,因为那样就不担心她会离开自己,那样确认她一直在,心里会很温暖很安心。 蓝铃躺着思绪纷纭,琴声又起,这一次却变得清净和缓了。越听越觉得琴声温柔地就像绵绵情话殷殷叮嘱。跟姐姐学了几年琴,她如何听不出,那是姐姐在用琴声告诉她,别怕,她一直在陪着她。想至此,蓝铃眼中又汪着两泉泪,心却柔软的要化了一般。原来,她在宫中能生活的平安快乐,是因为姐姐一直在照顾着她。她没有遇见那些艰辛,是姐姐帮她当掉了艰辛。作为无父无母的孤儿,在叔叔家寄人篱下,她却那么一副欢快的样子,是想用笑声讨好这个世界吧?若不是姐姐,她在宫中也将无依无靠,是姐姐包容了她的无知,是姐姐,照顾了她的脆弱,也是姐姐,给了她别人都无法给到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安心。那个人,是姐姐。 这是个不眠的夜晚。杜惊红彻夜未眠,弹琴弹了一夜,到指尖渗血。蓝铃听了一夜的琴,越听越清醒。杨显伴着琴声在御花园游荡了一夜,浑然不觉困倦。青萍同样彻夜未眠。我们知道,青萍先去梅雪宫,半路就遇到杜惊红,而杜惊红丢给他一句话就离开了。杜惊红不说还好,说了,青萍听后却把警告变成了启发。楚兮。他念着这个名字。一阵心惊。又喊了一遍。楚兮。突然就很想见到她。想听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那么动听,如果她自己的名子由她那悦耳的声音喊出,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让青萍很兴奋。他抬起脚步,毫不犹豫地去了虞风苑。 这一次,他终于不用再在门外守候一夜。虞风苑内的宫灯还亮着。青萍正要敲门,听到室内有人咳嗽了两声。那声音在黑夜的寂静里很清晰,却也很柔弱,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断一般。青萍听了心里便在打鼓,不会是楚兮吧,难道她病了吗?他急急地敲了几声门,未见回应,又笃笃笃地接着敲起来。一时听到有宫女的声音抱怨着“谁啊,大半夜的,本来就够忙了,还来添乱!”门开了,开门的人见是青萍,方噤了声。“你们娘娘病了吗?”青萍也没留意那宫女,一边问着,一边已经匆匆走进去了。“是啊!”宫女应了一声,也紧跟着进去。 青萍才到门口,就见流雪端了一盆水进去,又有宫女拿方帕出来,一派忙乱的样子。青萍心急,也就顾不得礼仪,随着流雪进入了内室。进去一看,但见楚兮在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张缎面锦翠被,苍白的小脸陷在枕头里,双眼轻合,眉尖微颦,一副娇弱不胜的模样。青萍见了,心里先不忍起来,开口问流雪道:“怎么就病了呢?” “昨天我陪娘娘去御花园看花,回来时淋了几点雨,着了凉。”流雪回道,手中犹自忙着,拿了湿面斤帮楚兮擦拭额头。 “怎么不请太医?” “太医下午来看过,说时着了凉,不碍事,给开了几服药。谁知晚上喝过药又吐了,还一直出虚汗。”流雪说着,凝露就进来了,端着一晚药。 楚兮朦朦胧胧听到有人谈话,她勉强睁开眼,就看到青萍站在窗前,低头俯视着她,满目关心的神情。楚兮内心涌起一阵感动。嘴上却说着“你怎么来了。” 青萍看她睁开眼先望着她笑了,然后才回道:“你没有力气,先别说话。”说着转过头说于凝露“娘娘身子弱,空腹喝药如何禁的,先去做些清淡的羹来。” “凝露,不用了。我吃不下。”楚兮弱弱地说到。 “要吃。看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么好听的声音,不说话,你不觉得什么,对于我们却是损失惨重了!”青萍劝慰着,声音十分温柔。 楚兮又抬眼看了他一眼,清澈的眼眸里浮着一点亮光。她没再开口。 凝露转身去了。青萍在床榻坐下身。“楚兮,你的名子真美。今天我还在想,要你喊出自己的名子,这么美的名子由你那么美的声音说出来,才好。”楚兮听了,见青萍正含笑望着她,笑眼生花,也不由得唇角微扬漾出一点笑意。弯弯的唇,浅浅的笑,连病中都那么动人。青萍想着,心里不禁感慨。“你身子太娇弱了,虽说有这么多宫女照顾你,可我还是不放心,”他想接着说——我巴不得时时在你身边守着,没说。青萍看一眼忙着帮楚兮擦洗手指的流雪。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道,“不知道老天是怎么想的,让你长得这样好看,声音又这么好听,身段舞姿又那般曼妙,却让你身子如此柔弱。”说时满眼醉意,神情无限温柔。 “我以前在家乡时,虽然身子单薄些,并不会生病。入宫后才这样的,大概北方气候寒冷,还不大适应吧。”楚兮声音轻轻弱弱的,说得很慢,每说一句,还会有短暂的停顿。 “快别开口,你只管听我说好了。”青萍正说着,就见凝露又端了一碗粥来。放在了几案上。 “妹妹,你先去谁吧,今□□娘这里我照应着。”流雪说着直起身,准备把水端出去倒掉。 “你们白天伺候了一天,肯定累了,都去休息吧,今□□娘这里有我照顾。”青萍转过头说于她们。流雪凝露心里惊疑,都拿不定注意,只把眼望着楚兮。见楚兮微微的点了点头,她们方才离去。 待她们都已离去,青萍端了羹汤,盛一匙送楚兮嘴边,楚兮眉头蹙了一下,抗议地偏过头去。“吃了吧,病成这样让人看着都心疼。再说,这羹汤不是比药美味多了吗?” 楚兮慢慢地回过头,看了青萍一眼,眼睛水汪汪的,似有千般无奈万种委屈,青萍又心软的恨不能代她病倒。他小心翼翼地把汤匙递她嘴边,她乖巧地把樱桃小嘴张开,青萍又把羹汤缓缓送进去,看着她咽下。楚兮吃了几小口,就摇头不要了。过一会,青萍又把药端来,一点一点喂她喝下。楚兮一直很安静,没再说话。看着她,青萍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连那份安静也让他觉得心疼。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又拿手指分外小心地为她理顺几缕凌乱的发丝。“睡吧,睡一觉就好了!”楚兮轻轻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楚兮呼吸渐渐均匀,轻浅,安静。青萍一直就那么看着她。不知该拿她怎么办。这时,窗外响起了琴声。青萍又想起了杜惊红,黑夜中远去的那个倔强又孤独的身影。琴孤独地响了两声,渐渐流畅起来,接着音律变得急促,越来越急越来越劲。青萍看到楚兮的眉头皱了一下,他怕她被琴声吵醒,拉起被角挡她耳边,盖住她小巧玲珑的耳朵。 琴声继续,绵绵密密铿铿锵锵,如风卷残云水泻瀑布,青萍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那种力量带的翻滚起来,浑身热血沸腾。紧接着,琴声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一声长鸣。青萍害怕吵着楚兮,他急忙看她,见她把头左右不安的扭动着,一双手也挣脱了被子护在两边,似在躲避什么。看到她那么柔弱无助楚楚可怜的样子,那一刻,他真想带她去到一个没有打扰没有伤害的地方,护她一世安好。那一刻,全世界他都不想要了,只想带她走。他俯身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喃喃“不怕,我在呢,不怕。” 琴声断了。世界万分寂静。青萍看着楚兮渐渐安静下来,又沉入睡梦。他站起身,添了一根蜡烛。走到窗边,窗外的夜清寒,深沉。半轮残月踞在屋顶。青萍心里又升起深深的惆怅。那个弹琴的女子,可还好?另一个刚及笄的呢?这一夜的虞婉樱睡得还安稳吗?皇后呢,有没有做梦?他突然觉得,这皇宫之中的所有人,都似活在一种被下过蛊的幻影中。他们被某种力量拉着,一点一点坠入虚空。 当青萍再回到楚兮床前,她已醒。窗外的琴声又起,却很柔和轻缓,像是温柔的倾诉,一点一滴的感动,一丝一缕的缠绵。青萍含情脉脉地望着楚兮,见她也静静地看着他,干净的眼眸中如有千万言语,是乞求?是关心?是幽怨?是深情?青萍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他说,声音那么平静。她安静地点点头。 第31章 媚妃孕 三月的天气,绵绵密密地下起了雨。春雨蒙蒙,润物无声。梅雪宫的梅树抽了新芽,嫩叶在雨中清脆的鲜明。杜惊红看着窗台上的那一盆杜鹃,过了一夜,又新开出几朵花来,绯红的花瓣沾了雨,颜色更浓重了一重。“姐姐,春雨虽细腻,站在雨中也会濡湿衣服,小心着凉!”蓝铃撑了一把油纸伞挡在杜惊红的头顶。白色纸上绽开的一支梅花,映着杜惊雪一样的面容湖一样的眼眸,丽得惊人。 “我哪里就那么柔弱了!”说着,但见她璨璨一笑,眼中如春水初生,一股柔波在水面荡漾开来。蓝铃也不由得随她笑了起来。 “姐姐,听说媚妃娘娘病了,我们要不要去看看?”蓝铃伸出纤细的手指触了一朵杜鹃花,花瓣上的雨珠随之滴下。一点水沾在她粉嫩的指甲里,晶莹清澈。 “林媚素来心高的一个人,又生性要强,一定不想别人看到她病倒的样子。”杜惊说着,回头喊了暖玉一声,暖玉应声出现在门口。“娘娘,什么事?” “你带着前天皇上赏赐给蓝铃的那支人参,送去玫霞苑。”暖玉应着去了。杜惊红携手蓝铃一起回到室内,一旁的冷玉忙接过伞收了起来。 暖玉把人参送至玫霞苑,返回时正路过虞风苑。想着当日惊艳四方的花魁,她一时兴起想去看看。走到虞风苑门前,见朱门轻掩,她轻轻推门进去,院中十分安静。或者下雨的缘故吧,暖玉心里寻思着,像院中走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庭院一边的落英阁,整个阁楼立在烟雨中,雨珠凝结,一行行像泪水一样从玻璃上滑过,留下一条条长长的水痕。暖玉正想绕过去进入正厅,却听西边宫女的偏房内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她悄悄移到窗边,只听房内悄声说着“那该怎么办,到时皇上怪罪下来,我们就没命了。” 暖玉屏气凝神,又听另一个声音说“娘娘待我们恩重如山,我想跟她一起走,反正我家乡也没什么亲人了。” “可是我父母都还在……”声音中有一丝踟蹰。 “你留下来吧。我们会把事情安排好,不会连累你。到时皇上问起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声音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青萍公子走了,皇上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窗外的暖玉听出了些眉目,顿时心惊肉跳。她转过身匆匆走了,一路走回梅雪宫,犹自暗暗心惊。待她安定了心神,就把自己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与了杜惊红。杜惊红听过只点了点头,然后叮嘱道“暖玉,事关重大,不要再把告诉第二个人,下去吧。”“娘娘放心。”暖玉应着,转身出去了。杜惊红走到窗前,雨仍在下。庭院的台阶湿漉漉的。屋檐也开始滴水。房顶之外,天空阴阴的,虚渺,空濛。杜惊红望着远处凝神静思,却豁然笑了。她自己也曾动过这样的念头吧。人生真像一场戏。当年那么执着的东西,现在却觉得无足轻重。像在听着别人的故事。这些年她渐渐地也学会了在这一席之地获得超脱的安宁,心若真的超脱了,不仅轻松,反而会有些意外的欣喜。一花一叶一风声,都别有趣味。 她还是去了修心殿。杨显见她来,倒有些意外。“表妹坐!”他领她到案边,又吩咐春闱沏茶。“多谢表哥这一段时日对惊红的照顾。”杜惊红开口直言。杨显抬头看她一眼,见她神情飘逸,满面容光。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对他说话。杨显明白她的意思。“表妹不必多礼。对你对蓝铃,都是我应该做的。” “知道。所以我来了。”杜惊红说着,表情变得有些凝重。她抬眼看着杨显,欲言未言。杨显被她那样看着,心里惊疑,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发生。“表妹但讲无妨!”他说话的语气不自觉得透出一点焦急。 杜惊红移开了目光,“是青萍。”她开口,总觉难言。杨显的心随着这个名字急急地跳了几下。他直直地看着杜惊红,等着她说下去。杜惊红也抬起头看向杨显。“表哥,如果他想,你会不会放他出宫” 杨显像是没听懂,仍怔怔地看着她。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如实回答。 “他有此心,表哥可以留意一下。”杜惊红说着,起身离去。杨显仍沉寂地坐着,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 自此杨显心里又扎了一根刺。他每每看着青萍,又觉得他一如往常。待要问起,又害怕。一天一天便在惴惴不安中度过。这天,青萍一如往常陪杨显用过晚膳,杨显说“陪我走走吧。”起身向外走去。青萍随在身边。 “时间过得真快。桃花又开。逸儿,你入宫几年了?” “快四年了,陛下。”青萍回思往事,也觉得四年的时间如白驹过隙悄然而逝。 “还记得你刚入宫那年中秋,你唱的那折戏真好!叫《霸王别姬》是吧?”杨显又想起虞姬在临别之际的那个眼神,那种流连的温柔、决绝的凄艳,至今仍让人不忍。 青萍察觉到今晚的杨显有些不同寻常。“当年臣不懂事,还把陛下化装成了女子,陛下竟不怪责我!”想起那些往事,青萍心也变得柔软起来,他突然又很难过。该是最后一次这样陪他了。 杨显想起那晚的事,微笑了起来。笑过却更加凄惶。他停下脚步,忍不住揽过青萍的肩,在他额头吻了一下。“今年中秋,我们还泛舟湖上,如何?”他试探地问,眼睛殷切地望着他。 青萍听后心里忧伤不已,喉头一时哽咽。他勉强控制自己,片刻后方用平静的声音说“好啊,陛下喜欢,怎样都好。” 他骗我。杨显心里说。他停顿了片刻才回答,是在想说辞。那一刻,杨显失望极了。先前还希望他能心软的,可见他去意已决。一切顿时索然无味。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回去吧。”杨显说。 回到寝宫,杨显坐在床边,抓起了一本书。青萍为他捧了一盏茶“皇上一天到晚忙于政时,晚上就休息会吧!”他心里觉得歉疚,眼光便过于温柔。杨显看了他一眼,又万箭穿心般的痛。表妹问他的那个问题,他如今已有答案。你有多爱一个人,就会有多心软。即使他伤害了你,你都不忍心去伤害他,比起痛苦本身,你更害怕他痛苦。你就是不忍心看他难过。 杨显接过杯盏,却装作失手让那杯子落下去,碎了一地。“你不知道茶水太烫了吗”杨显勃然大怒。青萍吃惊地看着他。“陛下息怒,我在去沏一盏。” “不必了,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你下去吧!”杨显生气站起身来。“陛下!”青萍也站起身,他伸出双臂想抱住杨显。杨显后退了一步。转过头去。不再看他。“我让你退下!”当青萍走后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回头,望着空荡荡的门外,他突然转身走到床边,把枕头被子都仍向门口的方向,整个人无力得躺倒在床上,面向墙蜷缩着,浑身发颤。 青萍失魂落魄地走出去。他知道了,他想。他一定知道了。青萍一时思绪纷纭,心乱如麻。说不定他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埋伏在出宫的路上。他这个人,心思缜密,又很多疑。他一定是知道了。他故意撵他出来,好留给他离开的机会。他在试探他。如果他真的走了,青萍毫不怀疑他会安排人把他抓回来。届时他犹可,楚兮就不同了。他一定不会放过她。不,不能让他伤害她。青萍理清思绪,越觉得如此。他不知道,杨显已经决定放过他了。若他知道了,会不会也因为杨显的这份体贴而不忍心负他了呢?但显然,这时,他的心思全不在他身上。 杨显提前来到和楚兮相约的地方。寂静的夜,深深的宫墙。他藏在暗影里,躲避城墙上巡查的人。青萍在阴影里等着,一时想着她的好,恨不能马上带她远走天涯;一时又想该如何开口告诉她,怎么都不忍看到她失望的眼神,如此思前想后,焦灼不安。当他远远地看到流雪扶着楚兮款款而来时,他再站立不住,迎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把她抱在暗影里,才放下。楚兮几乎被他惊到了,当他把她放在地上时,她抬起清亮的眼眸看着他,对他嫣然一笑。青萍看她笑得那么美,像雪夜流星月下昙花,他的心在那一瞬间差点又失去理智,他想,什么都不管了吧,只想要她。他又紧紧地抱住她,把她深深地拥在臂弯里。楚兮依依地把头放在他肩膀上,觉得安心。 一旁的流雪等的心急,岂能在这里多耽搁。她走进了一些,悄声提醒到“公子,我们先想办法出城吧!”见青萍没有动静,她又轻轻地喊了一声。“公子!”此时楚兮也抬起头看着他。青萍心里如堵着一块石头,那话,他怎么都不愿说出口。 楚兮很敏感,她发现了他的异常,遂紧张地问:“怎么了?”因是悄声言语,话说出时只有微弱的气息,像是哑声了一般,只觉苍白无力。青萍又一阵心疼。他俯身到,附唇到她耳边,轻声柔语地说道:“他知道了。我们走不成了,皇上知道了。他可能派了人就在宫外的路上候着,只等我们过去。” 楚兮身体随之一僵。尽管青萍声音很温柔,她还是觉得受伤。不能实现了,让她空欢喜一场。 青萍感觉到她的变化,用柔软的唇轻轻吻了吻她的耳垂,一边轻语喃呢“楚兮。楚兮。我不能让他伤害你。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他说着,心里无限悲伤,仿佛再也见不到了一般,泪止不住哗哗流下。他轻吻她的脖颈,吻过她的下巴,吻上她吐气如兰的双唇。多想永远抱着她,却是最后次了;多想一直照顾她,却怕连见的机会也少有;相爱的感觉多么美好啊,却不得不割舍……可是怎么舍得,分明已经刻骨铭心。青萍心里几分美好几分忧伤几分甜蜜几分心痛几分温柔几分眷恋。泪水纷乱,肆虐了容颜。滑落唇边,苦涩。他顾不得,只一心一意地吻着她,温柔缠绵,难解难分。 这时楚兮却渐渐冷静下来。他的泪沾染了她的脸颊,濡湿一片。他放弃了行动,也放弃了她。不管他多么心动多么不舍,终究,他放弃了她。她的心像她的脸颊,湿漉漉的,透着凉。 青萍把楚兮送回虞风苑,又失魂落魄地走回修心殿。皇上寝宫的灯仍亮着,殿门半开着,门外一个当值的宫女也没有。他有气无力地走进去,看见杨显背向里蜷缩着,地面一片狼藉。他弯腰捡起一个枕头。杨显听到声音,半晌回过头来,看是他,眼睛瞬间明亮了,闪耀着喜悦的光。他从床上跳下,赤脚走到青萍面前,紧紧抱着了他。青萍没动。 几天后,杨显心情大好。他听说媚妃病了,就带着御医去了玫霞苑。玫霞苑里,林媚正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其实她都知道。只是近来呕吐地越发严重,总也吃不下东西,慢慢身子变得没有力气,整个人也病恹恹的没有精神。要是早知道怀孕那么折腾人,她大概会认真考虑这件事,不再如此任性而为了。现在,她的心情可谈不上好。 杨显进得内室,见林媚慵懒地躺在床上,双眼微殇,全不是平日神采飞扬的模样。看到她这般安安静静的样子,杨显倒觉得稀罕。“媚儿,几天不见怎么就瘦了?”杨显问着,顺势坐在了床沿。 林媚抬眼看了看杨显,懒懒地喊了声皇上,声音里有种倦怠。杨显卧起她的手,发现她长长的指甲没了。细看她的形容,显见的未曾梳妆,脸色略有些苍白。杨显想着她平时那么讲究那么爱打扮的一个人,何以今日竟变得这样,心里也觉不忍。忙让御医上前来为她把脉。那御医把指腹轻轻放在林媚手腕的脉搏处,一番仔细斟酌,面上倒露出喜色。御医把过脉象,见皇上急欲问情况,先开口说了:“恭喜陛下,娘娘这是有喜了。” 杨显听了面容瞬间发僵。但那表情也是稍瞬即逝。他即刻装出愉悦的样子说道:“御医不会看错?”那御医躬身回道:“依老臣这么多年的经验,是不会错的。只是娘娘总吃不下东西,才导致身体虚弱,还得好好调养。”说着给林媚开了几服药。“这是三天的药,三天后老臣再来给娘娘复诊。”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王的男人 作者:乔1 第5节 杨显一路送御医出了玫霞苑。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心里惊疑不定。回往一眼林媚在的房间,再不想进去。抬脚走了。怎么会怀孕了,不是自己,那是谁?杨显寻思着,他都有半年没来这玫霞苑了,媚妃竟然怀孕了。难道又是青萍?这时他却突然想到一个细节来,为公主安排宴会的那个晚上,他其实也没喝多少酒,只是后来却头脑昏昏睡得不省人事了。黎明时分有动静把他吵醒了,他睁开眼,看到青萍从外面走进来。当时还问他那么早起做什么,现在想来,他是不是那时才回来呢?若然如此,那一夜,他在哪里?杨显越想越生气。一回到修心殿就喝问宫女“青萍在哪里,把他给我找来!” 第32章 杨显气恼成疾 青萍被烟罗告知皇上在找他,便匆匆去了正殿,进去后,见杨显正坐着发呆。“陛下!”他疑惑,不知杨显突然找他何事。这一声让杨显回过神来,他示意青萍坐。青萍坐下,心里反而有一缕不安。“林媚怀孕了,到底怎么回事?”杨显很平静地问。青萍想起那一晚,是他把药放进他酒杯里的。他正在沉吟要不要告诉皇上,却见杨显又开口追问道:“是你吧?” “不是。”青萍如实作答。 “不要瞒我了,这皇宫之中除了你,还有谁会这么大胆。”杨显说着这样的话,奇怪语气里并没有气愤,只有疲惫。青萍忍不住看他,见他闭着眼睛,神情竟有几分憔悴,显得沧桑而孤独。青萍正想说些安慰他的话,杨显又睁开了眼睛,深深地望着他,看不出悲喜。“那天我知道你准备带楚兮私奔的。而你果然去了,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及至看到你又回来了,你不知道那一刻我心里多么感激多么欢喜,我想你终究还是放不下我。看来是我太自负了,这么久以来,我其实并不了解你。” 青萍垂下头。那次的事,他无言可辩。 “从秋屏的事,到杜惊红,现在又有楚兮和林媚。你让我失望太多次了。每次我心里都在为你找各种借口——是我把你困在皇宫里太无聊了,是我政事太忙冷落你了。可是现在,能用的理由都用过了,我再也说服不了我自己去相信你了。”杨显说话的语调仍旧是平静的,然而声音中却透出一种深深的悲哀。 青萍仍旧沉默。杨显也沉默。殿外,一朵云飘浮着,遮住了太阳,天地一时暗淡下来。一时云飘过,阳光又倾洒而下,阳春,午后,嫩绿的新叶,明媚的花。殿内的两个人却各自沉默各自黯然。 “你那么想出宫,明天,收拾东西,走吧!”良久之后,杨显终于又开口,说了这句话。 这一夜青萍辗转难眠。以前时常想着出宫,如今真的要离开了,反而觉得迷惘,又有一丝恐慌萦绕心头。回想入宫这些年,皇上对他的确是处处维护处处照顾,这次的事虽是误会,认真说来他也并不无辜。这几年发生了那么多事,他再也不是当初的少年,无数的思绪纷纷纭纭闪闪现现,无数的牵挂剪不断理还乱。 夜已三更。他起身走到门外,夜空静谧,庭月清明。这是他初入宫时住的地方。突然就想到那一天,那时他是认真的思考了一个月终于决定离开这地方的,去向他请辞。他猜出他的来意,慌慌张张地拿几句话把他打发了。他不给他机会,说离开。这次,却是他决定要他离开了。他有他的温柔,他有他的固执,他有他的心软,他有他的尊严。 明月皎洁,清辉流泻。想到那个月圆之夜,也是樱花方开的时节。那时他执着于虞婉樱的秘密,他撞见了,都没有责怪。他对他之心,昭昭日月。而他青萍呢,他的过错罄竹难书了吧! 感情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不像月的明夜的黑花的红云的白,它也不像火的热雪的冰水的柔软石的坚硬,可以看见可以触到,它没有那么明确,它需要被证明。偏偏又无物可证,才有了无数海誓山盟。世人心痴,不知山盟易逝人心难留,苍海沧田人事变迁又岂由的自己?到这一刻,他甚至没有肝肠寸断痛彻心扉的感觉,只觉心灰意懒。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字字珠玑。 青萍独坐阶前望月,不觉东方既白。他进室内换了衣装,收拾好包裹,去辞行。他其实想孤身一人悄然离开。但至少有一个人,不得不见。楚兮。旭日初升,杨显逐着日光向东。黎明的光像一场美好的幻境。可是青萍又一夜的未眠,脚下像踩了棉花,有些虚软。行至虞风苑,门却是开着的。青萍往院里一望,不觉怔住了。楚兮正在院里,她站在花园边,低头看着花园里的那一片花。花园里郁郁的一片虞美人,洁白的如玉,粉的如少女含羞的面颊,红的似赤霞珠丹,黄的像灿灿的朝阳。虞美人花茎那般纤细,仿佛禁不住那么一朵花,无风自动,总似翩翩起舞;而她的花朵也那般柔弱,一片片花瓣薄如蝉翼,仿佛吹弹可破。青萍想起那个关于虞美人的传说。人言虞姬死后,带着对项羽的无限眷恋,心心念念,精诚所至,化为墓地上的一种草,此草茎软叶长,无风自动,似美人翩跹起舞,婀娜多姿,便是虞美人。《霸王别姬》的延续,一个荡气回肠、缠绵悲壮的爱情故事。春风万里虞姬草,日翻舞袖向君王。 朝阳更加明亮,无数霞光照在花园里,照得那一片虞美人花绚烂缤纷。那么柔弱的花,偏生有那么一种坚韧的力量,开出那么美的繁华。花园边的楚兮何尝不像这花一样呢,娇小柔弱的身躯,美丽绝色的面容,轻盈曼妙的舞姿,单薄的命运,执着的心……楚兮的身影落在青萍眼里,弱柳扶风的袅娜,又凌霜傲雪的孤寂。他心里又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明明那个人就在那里,却再也不能拥在怀里。明明心里仍有那么多的怜爱,明明仍想照顾她呵护她一生一世,却再也不能提起,哪怕是只言片字。 青萍到底走了进去。看花的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了青萍。青萍随她站在花园前,离她两步远。他移过目光望向那些花,不忍看她的双眼。“我要走了。他什么都知道。”一只黄蝶飞在花丛中,犹豫着,徘徊着,最终落在一朵白色的花心里。他最终还有转过头望向她。她眼里含着泪光,盈盈点点,还是那样的眼光,似有千言万语,却只默默凝望。青萍偏偏看懂了那无言的倾诉,那样千丝万缕的依恋、万缕千丝的牵念,那样全心全意的渴望、一心一意的深情。那样的目光,让人心都要化了。青萍情不自禁走向前去,抬起双手温柔地捧住她的脸,深深地看着她。楚兮,楚兮,我该拿你怎么办呢?仍旧想带着她走。怕只要她说一句话,他就会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带她走。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始终没有开口。“自己珍重!”他叮嘱了一句,语气轻软,声音温柔。再看一眼。再看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楚兮望着他离开。还是想和他走。她心里涌出一丝苦涩的幽怨。 青萍心情黯然,本来要去面媚妃一面的,路过玫霞苑,又不想进去。就直接回修心殿,去往正殿与杨显告别,才到殿前,就见门口站着的王总管带着悲悯的神情说:“青萍公子还是回吧,圣上还在休息。”青萍听了,又黯然离去。回去自己内室取行李,就见一顶空轿子停在那儿,四喜站在旁边,见他回来,忙走上前来说道“王总管安排奴才送公子回去。”说时看着他,一副依依不舍的神情,快要哭出来了。青萍看了一眼轿子,却对四喜说“去牵两匹马来!”四喜依言去了。 青萍取了行李牵着马出了乾坤门,再无顾忌,骑上马一路跑起来。四喜跟着,见青萍骑马越跑越偏,并不是回檀倾园的方向。他也不问,只一路相随。 青萍在马背上策马奔腾。马蹄声起,扬起一阵轻尘,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回响,然后被抛诸脑后。马背的颠簸让他想起那些坐在马车里随师傅四处颠簸的日子,他又扬起鞭作势挥了一下,马跑得更快了,强风吹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衣袖在风中飞扬着,青丝在风中凌乱着。阴云慢慢笼罩了天地,忽的响起几声闷雷,骏马受惊,发疯了似的跑起来,四喜见状,高呼一声“公子小心!”快马加鞭跟了去。马疯跑在官道上,躲过了一辆迎面驶来马车,又把路边神情慌张的行人甩在身后。暴雨瀑布一般倾泄而下,临头浇来,马驰地飞快,密密麻麻的雨点啪啪地拍打在脸上,让马奔得更疾吧,让风吹得更劲吧,让雨下得更暴吧!让一切都毁灭吧!青萍疯狂地想着。当骤雨过去,当马终于气喘吁吁地停在一棵树下时,青萍心中的那股狂躁也终于随暴雨过去,一切已经平息。天空一碧如洗,罩着一层水的树叶绿的闪亮,四野一片青翠。世界安静极了。青萍的心也终于安静。饮了水,折身回。 这一段时间的都城异常热闹。人们都换了轻装,一个个从家里跑出来,逛着热闹的集市,交头接耳,喧喧嚷嚷。让他们兴奋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简直不知道从哪个说起。一个说媚妃娘娘怀孕了,据说媚妃有一晚梦到雾岫山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在乌云中看到有一条金龙翻腾。醒后让算命的先生解梦,先生说金龙预示着媚妃娘娘将喜生龙子,而且此子有雾岫山的灵气罩着,将称霸天下。一个说青萍被皇上赶出宫了,因为有一天皇上处理完政事回修心殿,正撞见他跟一个娈童不干不净,皇上一怒之下便把他赶出来了。旁边听的人忙站出来说:“不对,不是什么娈童,据说是慕容将军的公子,那时有人见他们在慕容府同进同出,皇上是知道了这些才撵青萍出宫的。”听完大家议论纷纷,有一个人哈哈大笑,众人忙把目光移向他时,只见他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们都说错了,其实,那个媚妃怀的是青萍的孩子!”众人忍不住一声惊呼,又有人提出质疑“不对啊,要真是如此,那媚妃还能好好地地在宫里养胎!”又有人随声附和“是啊,孩子不可能是青萍的吧!”先前那个哈哈大笑的人拿眼光逡巡了一圈,不屑的说“这些宫廷秘密你们又如何知道!那媚妃怀孕,皇上可有召集众臣举宴同庆?”说过转身走了,众人又狐疑。 檀倾园,青萍一日一日地清闲。皇宫之中。楚兮一日一日地以泪洗面。这天她在花房浇花,正望着一盆茶花出神。凝露走进来,面上又不平之色。“娘娘!”她喊了一声,楚兮回过头看她一眼。“娘娘听说了吗!”楚兮听她语气不对,转过身来对着她,示意她说下去。凝露犹豫了一秒,接着说道“青萍公子,枉娘娘对他如此信任,他却原来是那么个人。宫中私下都在流传,那媚妃怀的是青萍的孩子,皇上因此才把他赶出宫的。”楚兮听了,无力地放下手中的花浇。凝露见此情形,忙前来扶起楚兮。楚兮在她的搀扶下回到内室,在梳妆台前坐了。凌霄镜里的人,容颜又憔悴了几分。他说不知道老天是怎么想的,让她长得这样好看,声音又这么好听,身段舞姿又那般曼妙,却让她身子如此柔弱。那一晚她尚在病中,他依然觉得她好看。那一晚,他那么温柔地照顾着她,体贴入微。难道这一切都是骗人的吗?难道之前两个人翩翩起舞时的那种心有灵犀的感觉,也是假的吗?心又一寸一寸地疼痛。镜子里双眉紧锁,眉间是一段解不开的忧伤;干净的眼眸里蒙着泪,渲染欲滴。梨花带雨的容颜,我见犹怜。长得这样好看,又有什么用?声音这么好听,有什么用?舞姿再美妙,还有什么用?只能在这后宫慢慢凋残。她抬起手抚摸自己的脸颊,镜子里的人也用手拂着面颊。楚兮一时恍惚。这么好看的容颜,从今后就要一天天老去了吗?真的只能就此终老了吗?她用皓齿咬住了自己的唇,柔嫩的唇吃力,又红了几分。不要。心中断骨蚀心的疼痛悉数变成怨恨。她眼中弥漫着凄艳绝望、又疯狂明亮的光。那明亮的光,叫做恨。 一日一日地过去,杨显仍旧郁郁寡欢。食也无味,睡也辗转。开始时,他对一切都感到厌烦。庭前的梧桐树枝叶太茂,挡了阳光;午后的阳光太明亮,刺了双眼;晚膳的食物太油腻,难以入口;夜晚的白玉床太清凉,阻碍睡眠。到后来,连那种厌烦的感觉也没有了,一天到晚浑浑噩噩的。有时在案前一坐半天,眼前的书却一页也不曾翻过;有时一碗羹汤摆在眼前,他也忘了喝,只管望着发呆;偶尔进去御花园,在湖边的亭子里又坐住了,往往天都黑了他还在。过了端午,天渐渐热起来。夏果也日渐丰盈。不过这些都似与杨显无关,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延挨了许久,杨显到底还是歌舞酒宴,为林媚怀孕的事庆祝了一番。皇上伪装欢颜,朝臣表面上也满口贺词,私底下的态度就有些暧昧。一则不知是男是女,又则加上宫内流出的传言,究竟不知内里,热心不起来。连林媚的父亲林呈祥也不见十分悦色。每当别的朝臣举杯向他敬酒时,他都一阵心虚。谁都知道,他对这个女儿并不待见。如今这个女儿却怀孕了——这是个尴尬的烫手山芋,却又不得不接。礼仪还在。出于礼仪,众人起身,齐杯向皇上敬酒。端坐御座之上的杨显,望着朝臣齐齐举起的酒杯,那一刻,他心里的孤独达到极点。他们比他快活,他想。他们出去这皇宫就可以随心所欲,他们可以养歌姬,可以去花楼狎妓,他不可以。他们有妻有儿有父母,他却只有自己。都说他掌管天下。可是,他没有家。这天下是他的天下,但这天下的人都不爱他。他们敬他怕他他颂扬他要挟他讨好他算计他,却不爱他。独自坐的那么高,多么孤独多么无聊啊!但是礼仪在。 碍于礼仪林呈祥到底进宫看望了媚妃,见她举止安静稳重了不少,身子经过保养倒见得丰腴了。 “父亲大人,许久不见了!”林媚一出口,林呈祥酝酿许久的亲切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是那种嘲讽的语气。 林呈祥心里没好气,又不得不庄重作答:“让娘娘挂念,是臣的疏忽。娘娘有孕在身,只管安心养着,别动了胎气。” 林媚见父亲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分外有趣。格格笑了起来。笑颜璀璨,秋波婉转。仍是那双媚眼。 林呈祥越发生气,暗暗郁闷,自己怎么养了这么个女儿。关于宫中传出的那些流言蜚语,他还真不敢断定不是。但他羞于启齿向她证实。 林媚饶有兴味地端详着他的神情。她知道他的想法。并且很开心。片刻后,她方收起笑。“父亲大人,明日可否把母亲送来?”只这一件事,她确是有求于他。 林呈祥巴不得尽快脱身。满口答应着,便告退了。 林呈祥一路郁郁出宫去。其实皇上比他更抑郁。终于,在一场欢宴之后,杨显病倒了。他只是没有胃口,只是日渐消瘦,只是浑身乏力,然后有一天就躺着不想动了。其实,他只是觉得了无生趣。御医悉数赶来,一一为皇上问诊,也得不出结论。都说脉象正常,着实查不出有何病因。几位御医一番商谈,开出了一张养生的药方给皇上,皇上命御膳房的去准备不提。 第33章 东王殷勤献医 听闻皇上病了,杜惊红携着蓝铃赶至修心殿,见皇后先已在那里了。皇上穿一身丝绸黄衣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眼闭合,似是睡着了的样子。皇后坐在床榻边,手执翠烟画屏罗扇,轻轻地为他扇着,扇子的红缨穗随着皇后的手荡来荡去。那一番柔和细致,倒让杜惊红觉得自己的到来变成了一种打扰。她还未开口,皇后先抬头看到了她们。“皇上睡着了吗?”杜惊红轻声问。陈蕙兰正准备作答,见杨显却睁开了眼睛。他看一眼杜惊红,挣扎着要做起来的样子。陈蕙兰赶紧去扶,杜惊红也急走上前去:“表哥不舒服,且躺着吧!”杨显执意要做起来“不,我已经躺太久,累了,想坐一会。”皇后扶他坐起,又拿枕头垫在他身后。 杜惊红见状,想起三月里的那次谈话,那时还好好的,也不过两个月,就虚弱成这样了,想着,心里也觉不忍。她隐约猜出皇上的病因来。媚妃的事,恐怕又是一场误会,青萍平日在这方面行为固然放肆,但在大是大非面前,界限还是有的。但这只是她的推测,也不好言明。杜惊红心里正在思索着,忽听窗外响起戏曲的唱词——一字字更长漏永,一声声衣宽带松。别恨离愁,变成一弄。唱到末一句时,余音袅袅在舌间,许久才结束。然后是一声叹息,听了不胜惆怅。殿内的人都神情一凛,蓝铃伶俐些,已经站起身像门口走去,当她探身像外,就看见廊下的一对流金云锦。此时正好墙外飘过来一片红色的蔷薇花瓣,打在笼子上,又落下。其中一只流金云锦望了望另外一只,抬头唱道——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抑扬顿挫间,嗓子似是比刚才要清脆悠扬些。唱毕朝另外一只晃晃头,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另一只啄了啄自己翅膀的羽翼,又叹息了一声,仿佛刚才听到的声音不堪入目,然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语气。 蓝铃看了觉得有趣。回过身来忍不住说道“这两只流金云锦真可爱,刚开始我还以为青萍哥哥来了呢!”说完见众人都不说话。到底是姐姐,潇洒地笑了笑“还不是青萍□□的,你没见他闲来无事就逗弄这两只鸟,比对人还上心!”话是对着蓝铃说的,说完却拿眼睛看了看杨显。杨显怔怔的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倒是皇后接了话“青萍那人心思细腻,待人待物都很用心”,说过也看杨显,见他仍在发呆,看不出神情有什么变化。杜惊红见此情形,知道多说无益,也站起了身,对皇后说道:“皇上这边还有劳姐姐照应,我和蓝铃就先回了。姐姐有何事只管吩咐。”陈蕙兰点点头。杜惊红又携着蓝铃离开了。 却说皇上一病不起,朝中众臣渐渐慌了手脚。一些平日多有往来的又结伴去到东王府。东王亦来者不拒,殷勤款待。“皇上病了这么久,朝堂荒废,我与几位同僚先后问了众位御医多次,均无果。不知皇上到底得了什么病?”说话的是户部理事聂选。 “皇上病情未名,媚妃娘娘的事只怕更复杂,一则是太子还是公主,尚不可知;又则这孩子到底是不是皇上的,仍有疑点。关于青萍的传言颇盛。”斐摇一针见血,道出了众人心中的疑惑。众人听后均摇头叹息。 吏部尚书顾应随叹息过后,抬头望着东王说道:“如今朝堂形式不明朗,大人怎么看?” 杨宏听后微微一笑:“众位莫要心急。现在形式不明朗,过段时间自然明朗了。”说过抬头扫视了一遍在座的众人,见众人都专注地望着他,他又接着说了下去“皇上病了,为臣的自当尽心。明天我带着欧阳子进宫一趟。” 斐摇及几他几位大臣见并未得到答复,仍心又不甘。看着东王,欲言又止。东王见此,只作不见。从容地饮了一盏茶,又让侍女续上。“这是今年的新茶,这个月上旬刚上贡皇宫的,众位吃着和去年的比如何?”问了见众人闷闷饮茶也不作答。他又和风般温煦地笑了:“天色近晚,各府的夫人还等着你们回去呢!诸位还是请回吧。” 第二天,杨宏带着号称回春圣手的欧阳子向皇宫而去。弗进宫门,便下了轿步行。暮春的天气,晴阳媚灿,叶影浓疏。又有杨花飘舞,柳絮飞卷。杨宏迎着满城飞絮从容而行。将至修心殿时,见一女子飘飘袅袅行来,细看时,却不正是当年的花魁楚妃。但见她一身紫色丝裙,步摇影影,衣袂款款。因为身子娇小,体态轻盈,一阵风过处,仿佛要飘起来。杨宏忍不住驻足问候:“这不是楚妃吗?娘娘当年凭一曲《天外飞仙》夺得花魁,那样惊艳的舞姿至今犹让人难忘!” 楚兮低头回礼“东王过奖了!”心里暗自寻思,平素并无往来,他今日如何恭维起自己了。便抬头看了杨宏一眼,但见他眉目英朗,面部轮廓较皇上有几分像,然而神情却淡雅温煦,轻轻一笑,如春风拂面,说不出的舒服,竟又觉得与青萍又几分神似。楚兮又低头敛目。 杨宏正看着楚兮,见她先抬头看了自己一眼,那一眼却让他暗暗心惊:眼眸清澈如晨露,又干净的似能一眼望到底。明明眼光很平静,却总觉得在诉说着什么,似是乞求,似是不甘,似是欢喜,似是幽怨。就那么看你一眼,像是有情,又若无意。然后又见她垂下眼帘,神情楚楚动人。“楚妃娘娘形容似乎清减不少,可是身体有何不适?我正好带了医术高明的欧阳子献给皇上,空了可以让他给娘娘看一下。” “有劳东王费心。皇上这会正醒着,东王还是进去吧。”楚兮没再看他,绕过去走了。杨宏回头去看,见她依依袅袅远去,绕过一片花树不见了。树上,白色的花开得正繁华,却是荼蘼。人说开到荼蘼花事了,总有种繁华落尽的感觉。哀伤。怅惘。杨宏望着庭院的那一片花影。人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让人望一眼就忍不住想去保护。他想。然后回过身进了修心殿。 修心殿内,皇上果然醒着,他眼睁睁地望着悬帐发呆。杨宏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金帐顶上绣着一条龙,龙身飞展,龙爪张开,目光炯炯有神。躺着的人却目光黯然,眼神涣散。倒是一旁的皇后,静静地坐着,目光专注地落在他身上。“听闻陛下病了,近来可有好转?”杨宏躬身行礼。 杨显听了,转过头看他一眼,目光闪了闪。他又看一眼陈蕙兰,陈蕙兰明白,吩咐宫女为东王看座。东王坐了。“陛下可真会享受,为了躲避那些大臣,自己装病躺在这儿舒服!”杨宏用轻松的口吻说着,杨显听后倒笑了笑。“交给辅相,那个老狐狸乐于处理。” “哈哈哈哈……”杨宏朗声笑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那么多政事陛下还是尽快起身去处理,不然以后要挑灯夜战了!” 杨显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皇兄说的是,再这样下去,我全身的骨头没累散架,倒歇软了。”他不着急上朝,倒是真的躺急了。 杨宏见状,把殿外的欧阳子招了过来。“这是人称‘回春圣手’的欧阳子,医术了得,宏把他献给陛下。”说时满面微笑地望着杨显。杨显先看一眼欧阳子,见他双眉慈祥,双眼藉光。欧阳子忙向他行礼问安,杨显点了点头。又看向床前的杨宏,见他温和地笑着,清秀飘逸,儒雅风流。那神情气质望之倍觉亲切,十分舒服,竟觉得有点像青萍,以前怎么没发现呢?想到青萍,一颗心又万分沉重,杨显闭上了眼睛。 杨宏看杨显神情,以为他累了,便起身告退。杨显挥了挥手。 欧阳子为皇上细细把了脉,心知其他御医所言非虚,皇上是气结郁思,于心情有莫大关系,并无良药可医。又不知皇上有何心事,不敢贸然碰触,表面上只说皇上并无大碍,调理调理便好。私下里却找来皇后细细说了症状,又询问皇后详情。 陈蕙兰先怀疑是与青萍有关。这段时间,她夜夜守在修心殿,见他每一睡着便噩梦连连,间或冒出几句梦话,也听不清。她想起自己和皇上大婚后那一段时间,那时其他妃子都还没入宫,皇上和她还相当亲近,她就夜夜侍寝。那时她就时常半夜被皇上的惊叫声吵醒,总要抱着他安慰好一会,他才会缓过神。后来虞妃入宫,他对她渐渐冷淡了,她再不知他的情况,听说是渐渐好了。现在想来,皇上自她入宫便经常做噩梦,也不是青萍走后才有的事。她又疑惑起来。 后宫的众位皇妃都去看过杨显,独一人例外,林媚。林媚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行动也越来越不方便。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身段再不比从前,肚子高高凸起,腰身臃肿,近来她甚至感到双腿也有些浮肿,站久一点就会酸痛。有时兴致好,她仍想像从前一样打扮自己,才进行到一半就不得不放弃,原因是自己浑身疲惫再没有兴致了。其他的也一样,她每每想做什么事,却往往力不从心。她又有些懊恼自己的固执了,当时一心就想怀个孩子,也没考虑其他的。她虽然有时会懊恼自己,但过后就忘了,对别的事也是,并不在意。青萍被赶出宫了,她暗自兴庆。流言蜚语到处飞,她懒得理。杨显病了,她知道他误会着自己,也不去看望。 林媚日日在玫霞苑闲的发慌,又懒得去更远的地方,便折腾起自己的玫霞苑来。她把玫瑰园里的玫瑰花一朵朵剪了下来,放太阳下晒干,做了一个花枕。她把尚衣局送来的布料取出,自己动手裁剪了做小孩子的衣服,却不料她虽很会打扮自己,却从来没有动手做过针线活计,最后剪出来的衣样总也不满意,那布料便一块一块扔了,让宫女们看着可惜。她还让宫女们拿着小陶罐接铜币,她坐在椅子上抛了,谁接住便是谁的,当然,大部分时候她不是让那铜币打到宫女的发髻,就是掷到中间看几个宫女相撞,然后格格欢笑,乐此不疲。结果,整个玫霞苑的宫女都说,她们的娘娘怀孕后越任性越闹腾了,比刚入宫还难伺候。 这天,林媚用过午膳,由宫女伺候着在廊下闭目养神,忽听玫霞苑的大门响。林媚睁开眼,那双媚眼因为丰腴显得长了几分。一个宫女去开门,只见蓝铃穿一身烟青色丝罗罩衫站在门外,蓝铃进入院子,把手中的补药和食点递给一旁的宫女,笑着说道:“我们姐姐让我送了些东西给姐姐,说皇上近来也病着,无暇分心照顾姐姐,让姐姐注意保养身子!”声音甜美清脆,一双笑靥漾在两颊,俏丽可爱。或者将来生个这样的女儿也好,林媚看着蓝铃想到,心情大好,竟也同蓝铃说笑了一会。再想起杜惊红时,也不得不服。在这皇宫之中,林媚就对杜惊红还有几分敬畏。起初,她是不服气,尤其看不惯杜惊红那副冷漠高傲的样子,入宫久了,却见她并不在皇上面前争宠,行为处事飘洒从容波澜不惊,尤其是在为杨琼举办迎宾宴的那晚,她一身男装风流潇洒、俊逸儒雅,林媚看着深觉有趣,倒渐渐佩服起她来。蓝铃和杜惊红的事,林媚又多少有些耳闻,此后便放松了对杜惊红的警惕,反而觉得此人颇有趣。 自蓝铃来玫霞苑,林媚终于又想起了玫霞苑之外的世界。她罕见的挺着肚子去了邻近的虞风苑。虞风苑的门未关,媚妃自顾进去了。走到殿内,见一太医在写药方,他手边还放着他的药箱。“妹妹病了吗?”林媚问着,自己在一椅子上坐了。“没有,不过虚弱些。这位欧阳子先生是进宫给皇上看病的。姐姐要不要让他给你也把下脉?” 林媚见问,想到自己并无不适,遂说道:“不必了,我好着呢!” 楚兮望着欧阳子:“先生号称‘回春圣手’,你能不能从脉象看出是公主还是王子呢?” 林媚听楚兮如此问,也忍不住好奇地望着欧阳子,只见他面容浮现一种从容的笑,却未开口作答。林媚倒来了兴致,开口说道:“还是有劳先生帮我看一下吧!”那欧阳子也不推脱,把手之轻放林媚手腕处,凝神片刻,笑言:“恭喜娘娘,将来生个小公主,必像娘娘一样美艳娇媚!”林媚初听之下十分欢喜,转念一想,又觉得既是公主自己此番努力便是落空了,该忧愁才是,因此不知是欣喜还是忧愁的好。反问“先生确定?” 欧阳子见问,也不生气,亦不作答,仍旧带着从容的微笑“草民会保密的。”说着,告辞离开了。 这边林媚进去玫霞苑,那边虞婉樱从月樱苑的门走出来。她要去修心殿的,皇上病了那么久,她才看过一次,说不过去。进去内殿,仍是皇后在旁边伺候。杨显躺着睡着了,陈蕙兰温柔地为他扇着扇子,这些事都亲力亲为,竟也不觉得累。她想象着慕容苏病了,自己在旁边这般伺候着的情形,马上为这想法自责起来,心里却又甜蜜又酸楚。虞婉樱心里感叹着,说道:“姐姐瘦了,照顾皇上紧要,自己也当保重身体!” “换别人我不放心。”陈蕙兰并未抬头,说时仍旧看着杨显,语气相当温柔。 虞婉樱听了默默地点头。“听说新来了一个大夫,医术相当高明,皇上的病可有好些?” “确实有好转,如今皇上偶尔能下床走动了。” 虞婉樱又默然坐了片刻,眼看着落日西斜,已下过墙去,起身告退。待她离开后,杨显睁开了眼睛:“她来做什么?” 陈蕙兰见他问的奇怪,停顿一瞬才回答“后宫妃嫔关心陛下安危,来看看陛下还不是很正常吗?” 杨显冷哼一声,又闭上了眼睛。半晌冒出一句——她们都巴不得朕再也不会好了吧。陈蕙兰闻言猛地抬起头望着他,见杨显双眼紧闭,眉头紧锁,神情冷峻。“陛下怎么这么想,举国上下谁不盼望陛下早日康复?”杨显不再言。 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室内渐渐暗淡。杨显和陈蕙兰在晦暗中沉默相对。一时宫女悄悄进来点燃了烛火。在这夜色降临华灯初上的时刻,窗外又响起了琴声。有一段时日了,每到掌灯十分,就会有琴声从梅雪宫传出,每日只弹一曲。杨显和陈蕙兰凝神静听,今天的曲子很陌生。细细听下去,一音一色十分柔缓,像是母亲在哄婴儿入睡时轻轻哼着的摇篮曲。这样的柔情却让杨显不耐烦起来,都是假的,他想。他突然睁开了眼,直盯着陈蕙兰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还想得到什么?” 陈蕙兰被他问的怔忡了一瞬,然后眼里就蒙了一层泪。杨显看了却更气愤:“你也觉得委屈吧?你也恨我吧?走!”他随手拿了一个枕头仍在地上,声音变得愤怒“你也走,统统都走,我不要你们伺候!” 第34章 真假公主 陈蕙兰没走,她反而迎上前去,俯身抱住了杨显。泪水止不住从她的眼中哗哗流下。“陛下不需要臣妾的时候,臣妾自会离开。”她趴在他胸膛,才说了一句已经哽咽地不成声。“现在你病着,我不走。谁来照顾你我都不放心。不,我不走!说什么都不走……”再开口时,已经不再称呼他“陛下”,而是你我相称,如此便推开了一直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层礼仪,反倒显得亲密,像是民间的寻常夫妻。杨显从没见她如此失态,也从没听她说过这样温柔贴心的话,吃惊之余,他冰冷的心渐渐变得柔软。琴声悠扬,溶溶抚慰,脉脉温情。杨显心里突然有点感动。伸出双臂抱住了她。 一曲终。杨显躺着没动。陈蕙兰也没动。她脸颊的泪痕已经干了,心里还泛着温柔的涟漪。这是她多么渴望的情景。她想起那年中秋,青萍演唱的戏曲《霸王别姬》。当她看到虞姬挥剑自刎,死在项羽怀里的时候,她曾无限心酸,她羡慕她。现在,这样抱着他,哪怕只是片刻的温暖,都让她贪恋。真希望琴声一直弹下去。真希望天一直黑下去。 宫外,重获自由的青萍并不开心。宫中的那些人仍时时在眼前晃过,那些往事仍一件件盘旋在脑海中,鲜明地像方才发生过。便是睡着了,仍不肯放过他,依然要入梦。楚兮身子越发娇小柔弱,看上去比她年龄还小,像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她睁开眼,一双眼眸清澈明亮纯洁无暇,她看着他,又转过头去。她不认识他,他瞬间恍惚。她翩翩跹跹依依袅袅地走了,他喊她,她却并不回头,孤单的身影渐行渐远……杨显独自坐在那棵合欢花树上,眺望远处的雾岫山,黑夜包裹着他,一轮秋月孤零零地挂在他身后。再去看他,却发现他越变越小,变成了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仍旧那么安静地坐着,身影单薄的像一张纸,形单影只。一阵风吹过,他在树枝上摇晃了几下,突然一头栽了下去……青萍一声惊呼,惊坐起来,衣衫被汗透了,贴在身上。身旁躺着的季宽被他吵醒,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水“又做噩梦了?”青萍无言地接过水,喝下。犹觉心慌。 “其实你根本放不下他。”季宽看着他说。该不该告诉他呢,季宽心里踌躇片刻,到底还是开口说了“师兄,有件事本来不能告诉你,但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不忍看你这样。皇上病了,听说御医看遍,都诊不出什么病。” 青萍听了,想着往日种种,都是杨显待他的百般好,心里又愧疚,又难受,又为他心疼。再躺下,哪里还睡得着。当时天天在他身边,也不觉得什么,及至现在,想见他一面都难。即使知道他病了,想去看一眼,都不能。如此,反而心心念念越想见。青萍想着,心内百转千回,愁肠百结更难以排遣。 青萍如此,遭殃的却是季宽。自师兄回来,叹息之声便不绝于耳。他顾虑师兄心情苦闷,便带他参加各种名流集会,拜会庄绾绾、会见慕容兄、骑马郊游、南荷池垂钓,刚开始师兄还比较配合,只是人浑浑噩噩的,全无精神,到后来他索性再不出门,整日把自己闷在屋里。现在他是发现了,慕容兄失意时还能歌酒风流,师兄连他一半的潇洒也没有,他季宽可是能用的办法都用了,结果没能劝好师兄,反被他折腾地分外郁闷。 转眼又是秋天。庭草干枯,黄叶飘零。整个宜都笼罩在一种萧瑟忧愁的氛围中。皇上病情有所好转,但依然不能上朝,媚妃娘娘怀胎已满十月,但尚未临盆。扰地朝中百官个个心事重重,人人优思深重。这样的日子足足拖了一个月,林媚才终于产下一个女婴。百官初闻欣喜,转念忧虑,一时喜忧参半,竟和林媚当初知道自己怀的是位公主时反应出奇的一致。 杨显就不同了。他心情要明显复杂的多。听到媚妃诞下公主的消息时,杨显正由陈蕙兰陪着在修心殿的庭院中散步。他听后驻足片刻,突然脚下生风般的朝玫霞苑而去,陈蕙兰一路跟过去,早已气喘吁吁,杨显反倒没事人一样,站在林媚床前。一切俱已收拾妥当。林媚在床上躺着,脸色苍白,呼吸却很匀和。一时稳婆抱着一个女婴过来,杨显还是第一次见新生的婴儿,他想到这是青萍的孩子,不知道能不能看出他的影子。接过来一看,不禁大失所望。襁褓中的婴儿脸上皱皱的,眼睛睁着,却很小,鼻子嘴巴都很小,几乎分辨不清。怎么那么丑?他想着,皱起了眉头。婴儿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嫌弃,张嘴哭了起来,声音却很响亮。陈蕙兰紧忙接过去抱着,她眉眼柔和地看着怀中的婴儿,嘴角浮现一抹笑,分明是欣喜的神情。杨显又纳闷,同样看着这个丑巴巴的婴儿,她如何能那般欢喜?陈蕙兰抬头看了他一眼,红唇上还噙着笑意“陛下有所不知,新生的婴儿都是这样皱巴巴的,过两个月长开了,不知道怎样粉雕玉琢般的可爱呢!” 杨显看着陈蕙兰微笑着看婴儿的神情,整个面目安详柔和,散发着明月一般纯洁的光辉,他心中一动,开口说道“这孩子交给你抚养,可好?”陈蕙兰听了抬头看着他,目光灼灼闪亮,神采熠熠飞扬。“陛下当真要把孩子给臣妾吗?”她问过,目光却渐渐暗淡下去,神色间颇是犹豫。 “怎么,你不肯?朕看你抱着她那么开心,还当你喜欢。” 陈蕙兰听后凝视着杨显,目光中有一半感激,又有一半忧伤。“臣妾想要个孩子,做梦都想,又怎能不喜欢呢!”她说着低下头去,在婴儿的小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接着说道:“可是,林媚也想。我不能夺走她的孩子。”两滴泪从她脸颊滑落,滴在婴儿的脖子里,婴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懵懵懂懂地睁着眼睛。想到当初,陈蕙兰心中仍旧是锥心刺骨的痛,痛的那么鲜明那么深刻,一点也不曾减少。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一会我会写一道圣旨,不由她不听。”婴儿不知道她的命运在言谈间已被决定。她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杨显说过,看也未看林媚一眼,转身走了。陈蕙兰又紧忙跟着他,回修心殿。 林媚睁开眼睛,等待她的不是她那嗷嗷待哺的女儿,而是一道冷冰冰的圣旨:自朕登基以来,皇后执掌后宫尽心尽力,侍奉太后恭谨谦敬,朕念皇后慈怀天下、端庄贤惠之德,特将公主交于皇后抚养……杨显那双狭长的眼阴郁威严,陈蕙兰一双眼睛圆圆地睁着,空洞洞的,全无神采,一时那眼睛蒙了一层水,水聚满眼眶,溢了出来。一滴泪滑下,是她的眼泪。林媚的心一阵阵紧缩,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心怎么这般痛?眼泪又扑簌簌的落下来。竟想起了那一天的情形,那天黄莺一大早跑过来,告诉她皇后身中剧毒、失去了腹中胎儿的事情,那时她笑得多开心啊!她心里好欢畅,如风和日丽、花明柳媚。后来陈蕙兰回宫,她去兰香宫看她,见她一双眼睛空荡荡的,大而无神。她厌恶她那个样子。现在才知道,那时的她原来这般痛苦啊。原来,失去孩子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心像是被人拿着剪刀一把一把地绞着,喉咙像是被人拿着绳子嘞着,痛的喘不过气。当她刚出生还是个无辜的婴儿时,那个叫林呈祥的男人要把她扔掉时,心里有没有一丝痛苦? 林媚掀掉身上的锦被,固执地坐起,又让宫女扶着固执地走到院内。玫霞苑一片萧然,玫瑰园的枝茎光秃秃的,露出黄色的土地;宫墙高怂,冷冰冰的,放眼墙外,世界一片空旷,□□裸的冰冷,空荡荡的丑陋,没有一点绿意,没有一点生机。林媚坐在台阶上放声大哭起来。为什么冬天的世界看着让人难受?为什么失去孩子心里会这般痛?这就是爱吗?她从来都随心所欲的活着,她从来没爱过人,也不知道什么是爱。这就是爱吗?爱是想得到,爱是舍不得,爱是看不见会想念,爱是失去会痛苦……可是,爱怎么会让人这么痛苦? 林媚在阶前枯哭得天昏地暗,那哭声传到对面的虞风苑,让楚兮听了也不忍起来。她走到殿前,朝院外望一眼,天地寒凉,万物肃杀,又是冬天。她最怕冷了。她最不喜冬天。一阵风吹来,寒意透过衣袍直达肺腑,娇柔的身体在衣服内瑟瑟发抖,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丝都浸透了寒冷。她不喜欢玫霞苑的那个女人,尤其是在听闻了孩子是青萍的,更加不喜欢。出于某种恨意,她连去兰香宫看那个孩子也不曾。 修心殿的杨显同样听到了玫霞苑的哭声,那声音凄惨绝厉,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从冷宫传来的哭声。不知道是哪个被废的妃子,天天夜里吊着嗓子,哭得人神不宁,害的那几天他都不敢爬树了。过几天,那声音突然没有了,夜又十分安静。他悄悄爬到合欢树上,望着冷宫的方向。那寂静太不正常了,让他害怕。树下响起了人的脚步声,两个起夜的公主牵牵扯扯。“终于哭不出来了,前几天吵得人睡不着!”“舌头都没有了,还怎么哭!听说皇上下午下令宫人把她的舌头连根拔起,那个凄惨啊!”他觉得一阵眩晕,抱着树枝的手脚一时发软,只一瞬间,他便掉了下去,心里装满恐惧,掉了下去。杨显烦恼地挥挥手,让所有宫女褪下,从他眼前消失。哭声还在继续,哭得他心烦意乱。如果把林媚的舌头割掉,她那双眼还妩媚得起来吗,杨显阴郁地想。 突然,哭声消失了。并且以后也再没有人听到她哭。林媚踉跄的站起身,固执地说着要去看孩子,才走两步,就昏了过去。她再醒来时,变得十分安静。她很认真地吃饭,很认真地睡觉,很认真地发呆。在玫霞苑的一派寂静中,兰香宫风风火火地喧闹起来。 皇上昭告天下,羲和九年十一月十一日,得一公主,赐名杨思,号长宁。此后普天同庆,日月共欢。众人都忘了长宁公主因林媚而引起的身份尴尬,仿佛她本就是皇后和皇上的女儿,仿佛一切跟林媚全无关系。而后他们想起当年皇后怀孕的景象,那种举国同欢、天下太平的盛事,仿佛在此时延续,仿佛没有那件意外的下毒事件,仿佛中间几年的光阴没有出现没有过去。兰香宫内一时贵族夫人云集,来来往往,熙熙攘攘。 长宁公主满月时,杨显又大摆流水宴。十天十夜,酒宴不散,歌舞不息。酒宴才要结束,没几天又连着过年,一直闹到元宵。喧闹的宫殿中,甜美的歌声,欢畅的笑声,洪亮的祝贺声不绝于耳;晶莹的美酒,璀璨的灯火,美妙的音乐,衣着华丽的歌姬,迎眼丰盈。在这盛世繁华中,陈蕙兰春风得意,风华容璨。她笑得像十五的圆月,像三月的花。杨显却觉得尤为孤寂。 这天,蓝铃又拉着杜惊红去兰香宫看小公主。进得殿内,见皇上也在。蓝铃凑过去看。杨显也顺着目光往向陈蕙兰怀中的女婴。她如今已经两个多月了,越长越漂亮,全身白白嫩嫩的,小脸粉嘟嘟的,一双眼睛水灵灵地望着来人,很像林媚的眼睛。一想到这是青萍的孩子,杨显的心情就相当复杂。有时他在想,宫外的那个人会不会也想见见这个孩子,那么他会不会也想见他呢。有时他又会赌气地想,若他果然想见,一定有办法入得宫来,可他没有。自他出宫,就杳无音信。他甚至偶尔想到可以微服出行,想当年一样,到檀倾园看他一眼。思来想去,总是绕不开他。 杜惊红看杨显望着小公主的神情,不知道他作何感想。要不要告诉他呢?她想。心里却在暗暗犹豫。青萍出宫前,只交代了她一件事,就是小公主的身份。她本该说的,可是看着皇后幸福满足的神情,她又开不了口。幸好皇上并未追究,这件事,以后再找机会告诉他吧。杜惊红想着,也过去看那婴儿。蓝铃嘟着嘴逗她,她兀的笑了。 就在这时,院中又响起了脚步声,很轻。“思思,看谁又来了呀!”蓝铃仍在婴儿身边逗趣。待看到林媚走进来时,室内的人都暗暗吃了一惊,尤其是陈蕙兰,她抱着婴儿直接僵在了那儿。林媚也不看众人,也不行礼问安,直接走到陈蕙兰跟前,抱起了婴儿,那女婴本来和蓝铃玩得有趣,现在被抱起,又笑了起来。林媚看到女儿在和她笑,心一下就软了,她也对她温柔地笑笑,喃喃着说道“思儿,思儿,若他日两地相隔,当勿思,勿念。”一语未完,心又一阵痛楚。晚了,可惜,一切都晚了。若是女儿自出生就一直在身边,她如何舍得不要她!你看她生的多可爱啊,粉雕玉琢一般的小人儿,水灵灵的可人的眼睛,是真有几分像自己。不,她比自己好运,生来就被人宠爱,她是长宁公主,以后也会一世安宁。自己什么都不能给她,只愿她永远不要像自己。她又看了女儿一眼,仍把她递给了陈蕙兰,转身就走。 杜惊红跟着林媚走了出来。当最初看她进来时,杜惊红还担心她闹出不愉快,后来看她的言行,倒是自己多虑了,如此,她心里不免又存有一丝疑惑。“你明明知道是皇上误会了,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杜惊红追上林媚时问了这么一句。林媚转身看了她一眼,冰蓝色的眼眸,还是丽的惊人。她曾经嫉妒过她,但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对她而言,什么都不重要,也都没有分别了。“都已经不重要了。”她说着,又像平日一样格格笑了起来,媚眼如丝,神情妖艳。 杜惊红看着林媚妖妖娆娆地走远,心里诧异。无论怎么放荡怪诞的言行,放在她那里却无不妥帖,反而显得行云流水般自然。竟有人活的这般肆无忌惮,到底是怎样一个奇怪的女子? 第35章 西宫养身 第二天,林媚去了修心殿。杨显正在御书房,对着一本书发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惊奇地发现这天的她格外美丽:她穿一件纯白色绉纱垂丝裙裳,外披一件纯白色狐裘披风,映衬地容颜更加美艳绝俏。杨显还是第一次见林媚穿白色衣服,不禁又看了她一眼,但见她眉黛青山,目渺秋水,唇红落日,覆在雪原一样皓洁的脸上,说不出的艳丽。 杨显突然想起了她进宫那天时的样子。那天她穿了一件火红色的衣裙,一朵朵艳红的花在衣服上迎风颤抖,如同风中的火焰一般跳跃,珍珠是火心,飘带像被风牵出的火舌;她走起路来垂坠的垂坠,飘逸的飘逸,又有青丝抚颈悉索、环佩迎腰叮咚,整件衣服被她穿活了。而在衣服中驾驭一切的她,含着一抹烟火盛放、灵蛇吐信般狐媚妖艳的笑,行走间妖妖娆娆,美的目空一切!那样艳丽的颜色。那样热烈的性格。那样肆无忌惮的行止。那才是他熟悉的她。 “坐。”杨显指了指案边的椅子。林媚没有动静。“媚儿?”他忍不住开口,喊出她的名子,竟有几分温柔。 林媚淡淡一笑,眉眼浮晨光,红唇漾胭脂。“陛下,臣妾说一句话就走。” 杨显听后,内心越发诧异。她很少这样清淡从容,很少这样一本正经地以“臣妾” 自称。他疑惑地直视着她,目不转睛。林媚也拿眼睛望着他,眼眸深沉如幽谭。“陛下,臣妾想出宫。”她说,声音清丽冷静。 杨显愣了片刻才明白她的意思。她想出宫。自古以来四方美人无不争着入宫,而进来的佳丽从来没有主动想着再出去。当然,一入皇宫就是皇帝的女人,省亲、出行、生死,全在皇帝的意思。他应该是第一个听到自己后宫的妃嫔说出这句话的皇帝吧。杨显觉得这事太新奇,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他笑得止不住,像是听到一个绝佳的笑话。 林媚看他笑得前俯后仰,她没动,只静静地看着他。良久,见他笑容渐渐平息,才又开口“陛下,臣妾要出宫。”还是刚才那句话,只是,语气更坚定,仿佛不是在向他请求,而是下旨。杨显笑容瞬间消失。他站起身来,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目光阴郁。杨显突然想起了宫外的青萍。 “不许。”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声音冷的吓人。 林媚并未移开目光,她平静的眼眸中甚至没有一丝慌乱。在这种对峙中,杨显又想到青萍。他拿起案上的茶盏抬手摔到了地上。“谁给你那么大的胆子!你就仗着朕的心软而如此放肆,朕不许,不许!” 林媚并没有被他的阵势吓到,相反地,她笑了,“陛下说的是青萍吧,何必冤枉臣妾……”说时越发笑得星河璀璨、如花似玉。“陛下需要的是那个戏子,不是皇后,不是贵妃,更不是臣妾”,她说时,翘起兰花指缠绕着一缕发丝,一头柔顺的乌发在身后绸缎般地垂下,依在白色的狐衣上。“虽然青萍,臣妾还从把他放在眼里。但陛下喜欢,陛下喜欢他再把他接进宫便是,对自己何必这般委屈。” 林媚说完,抬头看杨显,见他仍旧气呼呼的,她不禁走上前去,伸出纤纤十指抚摸他的脸庞,“这青萍公子呀,又俊俏又柔媚,一双红唇像花瓣一般”,她拿丹寇覆上他的唇,指甲比红唇更艳。“一双玲珑妙目,眼眸像融冰化雪的春水一般漾着柔情,看一眼就忍不住想沉入其中”食指指腹移至他的眼角,声音酥软。“那一笑就更美了,明媚如日照芙蕖,温暖如春风拂面,真让人陶醉!”她看着他,那神情像极了王孙贵族调戏一个柔弱女子。她拿开了手,抚额一笑,眉眼妖冶,红唇媚惑。“陛下是不肯承认,还是自欺欺人?” “够了!”杨显断喝一声。神情却仍旧怔怔的。 林媚收起那副媚态,又说了一句,“我要出宫。” 半晌,杨显方抬起头,没再看她。“走吧,我也不想再看到你了。” 林媚转身离开,走到门外,午后的太阳照在她白色的衣服上,白的耀眼。“喝了这一杯酒,就当给你送行。”杨显亲自端着一杯酒追了出来。 林媚低头看一眼自己的云履,白色的绣线一针一线的精致。就知道,他不会放过自己。他可以放那个人离去,因为他爱他。他不爱自己,如此,留在这皇宫还有什么意思?自己这一生,真是奇怪啊!才出世,就被断定不详,被囚禁在一个荒僻的院子。长大了,才见得几个外人,又被骂妖女。后来进了宫,生个女儿却成了别人的。或者,我真的是妖女?妖女都是到人间最热闹的去处,又怎会在山洞里呆一辈子?她想着,越发觉得荒诞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那是杨显最后一次听到她笑。也是她最后一次笑了。他看着她的背影,不无惋惜的想。 林媚转身,端起酒杯,看也不看杨显,又背过身去。杯中酒在阳光下粼粼闪亮。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太阳,阳光温暖明亮。她眼角有些许悲怆。闭上眼,抬起手,杯到唇边,扬起,一饮而尽。林媚睁开眼,又看了一眼太阳。握着酒杯的手指松开,丹寇尖尖,在半空舒展。杯子掉下,啪地一声,碎成一片。 杨显走一步上前,在林媚背后,上身前俯,探到林媚左肩。林媚感觉到杨显的举动,她觉得瞬间天地旋转,头晕目眩,仿佛下一瞬间就会向后倒去。杨显附耳轻轻说了一句“你知道的太多了,我不能让你说出去。”然后转身走回殿内。林媚惊愕的转身,看着他的身影从阳光下划过,进入殿内的阴影中。她再也说不出话。酒在腹中翻腾,喉间一阵紧缩的疼痛。 林媚昂起头,最后看一眼太阳,光芒明亮。她唇角扬起,勾勒出一个美丽的弧度,媚眼睥睨,流露出无限骄傲的神情。向宫门缓缓走去。风吹着她的发丝起起落落,吹着她狐裘上白色的狐狸毛伏伏顺顺,吹着她白色的衣裙飘飘扬扬。 第二天,杨显一纸诏书下到林呈祥府上:林呈祥带着府中众人跪在地上。细细的汗珠从他额头冒出来,又在二月的寒风中点点冰凉。不知道她又闯了什么祸,终究要被她连累,若不是当时心软,何至今日。他想。他仔细地听着诏书的内容:媚妃美艳,常得朕欢心。自诞下公主,便身体虚弱,御医悉心调理,然终不见好,于二月十二日病故。朕心悲戚,又念林尚书丧女之痛,擢升左都御史一职,以慰忠良。 林呈祥听完,双腿发软,几乎站不起来。管家扶他起来接旨,他拿过圣旨又看了一遍。林媚死了。他升官了。怎么会这样呢,他想。林夫人先已大放悲声。负责传旨的公公以为他悲伤过度,好生安慰他一番,离开了。一直觉得这个女儿是拖累,一直看她不顺眼,一直当她不存在,现在好了,自己也升官了,她再也不会闯祸惹他心烦了,怎么反倒高兴不起来呢?又一阵风吹来,被汗湿的衣袍凉凉的,有点冷。林呈祥捧着圣旨,一步一步走进内厅。 皇上又病倒了。有半年了,皇上一直缠绵病榻。长宁公主的降临让他精神了一段时间,随着媚妃的去世,他又一次病倒再床,上不了朝。陈蕙兰一边照顾小公主,一边还要照看皇上,便有些身心疲惫。欧阳子又来为杨显诊脉。“从脉象看,陛下并无大碍。大概是忧思过度,陛下若放宽心,调理调理便可。”说毕望着杨显,杨显却不看他。倒是陈皇后担忧地望着他,问道:“欧阳先生可有更好的办法?” 欧阳子见问,低头回道 :“会娘娘,臣有一个建议,陛下可以去西宫调养一段时日,一来可以散心,再则温泉亦可强身。” 杨显听了,又想起上次去西宫的情形,当他看到后宫佳人的画像俱在,便一时兴起,把他也画了上去,还戏称‘七美图’,那些卷抽他都带走了吗?画中的他一袭白衣迎风微笑,风俊秀美。温雅飘逸。他仿佛看到他在朝他招手。杨显又心烦意乱地叹了一口气“不去!你们都下去吧。” 欧阳子起身告退。陈蕙兰随他出来。“欧阳先生,皇上情况到底如何?”欧阳子见问,也不答,只叹了一口气,继续走了。陈蕙兰在庭院中怔住。头上梧桐树光秃秃的枝丫横斜着,把太阳切割的支离破碎。她的心也像破碎了一般,一丝一缕的痛。是她太贪心了吗?这半年她很开心,能天天陪在他身边,即使是这样病着的他。她愿意天天照顾他,哪怕照顾他一辈子,她都愿意。她待他最温柔最悉心最体贴。可是,他还是不开心。她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了能做的都做了,她倾尽所有,就是讨不了他欢心。他感激她,他把孩子赐给她,他就是不想要她。她知道。他的心,被那个人带走了。她知道。可还是爱他。原来爱是那么无能为力的一件事,原来爱上一个人,真的没办法再接受别人。自己如此,他亦是如此吧。放他去吧,她还有孩子。她想。她知道他的心事,这该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眼泪从脸颊漫过,滑进唇缝中。冰凉。苦涩。 青萍正在室内看着画像发呆。“过来,让我看看像不像!”杨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那天他说话时拥住他的双肩只管看着他笑。那样的笑,让自己放肆,又喜欢。“像不像?”自己故意逗他,惹得他说道:“我看你近来越发放肆了,竟敢来欺负朕!”真的是自己太放肆吧!虽然中间有误会,自己到底做过那么多惹他生气的事,他都饶恕了。想至此青萍心里又是愧疚又是心软,又是欣慰又是忧伤。此刻他在做什么?还会再想起自己吗? 青萍胡思乱想着,就听院内有人在喊自己。“公子!公子!”喊声越来越近,就见四喜跟着师弟季宽走进室内。“你怎么来了?皇上让你来的?”青萍惊喜的问。“公子什么也别问,跟我回宫吧!”青萍听说,又看四喜的表情也是十分欢喜,肯定是皇上想起自己来了,才派四喜来接他。他如何不乐意,匆匆收拾行李,跟师傅辞别。又看季宽,季宽朝他挤眉弄眼,极尽调戏之能事。青萍一笑,也不理会。 待坐进马车,青萍忍不住又问四喜“皇上最近还好吗?”四喜也乖觉,见问,就回:“皇上都想公子想的病了。”青萍笑道:“跟谁学的油嘴滑舌,我是说真的。年前听说他病了,我就时时想去看他,又不能。后来听说好了,才放心。”四喜听青萍如此说,反倒不忍心告诉他了。青萍见四喜不言,心里反倒有些狐疑,便又问“皇上到底可好?”四喜仍旧避重就轻“公子别问了,马上就能见到了。” 想着马上就能见到,青萍心里竟忐忑起来,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简直不知道见了面该如何是好。一时觉得马车慢一点,多给自己留点时间,一时又嫌马车太慢,恨不得即刻就见到。 马车进了乾坤门,还是熟悉的地方。春草未生,还有点萧荒。下了马车,青萍正要去修心殿,四喜却把他带到了兰香宫。陈蕙兰在椅子上坐着,一边奶娘正抱着婴儿喂奶。看那婴儿白白嫩嫩的,粉粉的小嘴嘟着,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很像林媚的眼睛。青萍想起慕容兄告诉他的林媚病故的消息,心内只觉得凄凉。有心想问清皇后事情原委,他还没开口,陈蕙兰先说道:“皇上病了,你应该知道的吧?”说着抬头看他。青萍听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皇上,他还好吗?”声音很轻。 “我知道他的心病在你。所以我让四喜把你接来了。你替我好好照顾他!”陈蕙兰说时,眼睛望着青萍。青萍见皇后眼中弥漫着忧伤,他不自觉地点点头,移开目光。“他近来脾气有些急躁,你不要惹他生气。还有,他现在喜欢安静,不要吵着他;天尚寒,不要让他吃冷的东西;他身体很虚弱,看着他好好休息!”陈蕙兰说着,语气中渐有不忍。停顿片刻,才右开口。“去吧!”她抱起孩子转入内室。 青萍匆匆赶到修心殿,又轻轻走进内室,见杨显在床上躺着,似是睡着了。怎么病成这样子了。青萍看一眼,心里又不忍又心疼,才不过半年,就见杨显瘦了几圈,面部轮廓越发突出,剑眉有些凌乱,刚毅的唇泛白,整个形容十分憔悴。青萍情不自禁走上前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眼泪已止不住先流下来。 杨显本正闭目养神,感觉有人握住他的手,睁开眼一看,却是青萍,他不敢相信,又抬起头细细一看,果然是他。却见他也憔悴许多,眼中还挂着泪。杨显心里一软,一句狠话也说不出。“你来了?”他说,声音有些虚弱。 青萍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庞。“臣来晚了。”才说一句话,已泣不成声。眼泪流进杨显的指间,让他心里也无限酸楚。他转过头去,泪从眼角滑落,浸湿枕角。 青萍见状,强抑忧伤,俯身前去,伸手为他拭泪“臣错了,一来就惹陛下难过。”杨显又看他一眼,伸手把他抱着了。青萍俯在杨显身前,忍不住又泪流满面。两人相拥而泣,一时无言。 “我年前听说你病了,就一直想来。现在只要能让你好起来,做什么我都愿意。”等两人情绪渐渐平静下来,青萍直起身,看着杨显说道。 “我们去西宫吧。”杨显平静地说。 “好。”青萍回答,对他笑了笑。“你说什么都好。” 五天后,杨显由青萍陪着,带着欧阳子、王总管、四喜等众人前往西宫去了。 去之前,青萍只来得及匆匆见了楚兮一面。那时傍晚时分,杨显用过晚膳吃了药,先已睡着了。青萍起身去虞风苑。院门紧闭,庭内寂静无声。青萍去扣门,半天才有人来开,一个不认识的宫女。青萍进得院内,除了一个落英阁,院内一片荒凉。花园还是冬天的萧瑟,衰草萎靡,黄土凉薄。去年离开时,这里还开着一大片虞美人,纤细的花茎,柔弱的花瓣,开出一整片缤纷繁华。还有站着看花的那个人,袅娜娇弱的身影。现在,这里什么也没留下。青萍想着,便欲进厅内去。门口的流雪先看到他,开口直言“你还来做什么?” 青萍停住了,“我想看看她”他说,声音又忧伤又柔和。 流雪转身进去了,不再理他。青萍跟进去,楚兮从花房走出来,看到青萍,也站住了。青萍望着她,发现棉衣锦袍里的她还是那般单薄“穿的这样少,回头又着凉了”他忍不住说道。 楚兮抬起头,不再看他。“这些事,就不劳公子费心了。”她回道,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也很清冷。 青萍一时心痛。他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照顾好自己。保重!”他说着,缓缓地转身,缓缓地抬脚走了。 楚兮背过身去。一双玉肩起伏不定。她心里恨。恨他来,更恨他离开。她也恨自己,恨自己不能忘却,恨自己面对他无能为力。 第36章 西雄国出兵 青萍陪着杨显在西宫度过了最后一段安稳日子。春日花开暖,深山鸟鸣幽。杨显在青萍的殷勤照顾下心情舒畅,身体大好。 这天早晨,杨显不是被鸟鸣唤醒,却是在青萍唱戏的袅袅余音中醒来。他起身,循着声音缓步走至南苑温泉边。但见青萍穿着戏衣,罗衣明丽似云霞,裙裾轻薄如蝉翼,又腰间垂下绿丝绦,如烟波浩渺。云履轻移,翩跹若飞。又映着温泉池冉冉升起的水雾,宛若云中仙子。杨显又听得唱道:“提起前尘增惆怅,絮果兰因自思量。精诚略诉求鉴谅,难得同飞学凤凰。”恍悟,却不正是凌波绰约的洛神。再看青萍,于水雾轻烟后依依袅袅缥缥缈缈的姿态,与洛神毕肖,忍不住抚掌欢笑。 青萍听到笑声,回过身来,看到杨显,颇有些羞涩。杨显已移步过去,作戏音轻言“仙姬,小王这厢有礼了!”言罢,两人相视而笑。“教我唱这出戏。”杨显接着说。 青萍水袖一挥,作势欲去的姿态“不教!”边说边侧目眄着杨显,眼波柔媚,巧笑葳蕤。 杨显见状,走上前去从背后拥住了他的腰,在他耳边轻语柔呢“这可由不得你。” 青萍敛目浅笑。皇上心情不错,也许这正是个好时机,他想。公主的事,还是要告诉他。青萍转过身望着杨显“陛下,林媚是怎么回事?” 杨显看着青萍,笑容还在唇边,他开口说道“逸儿,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再也不要提起。”声音很温和。 “陛下,公主她——”青萍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杨显用手指捂住了唇。“什么都别说了。”杨显说着,手抚着他的脸,俯身前来吻住了他。那些过去,我知道我还在意。但我不要它打扰我们的现在。我只要好好的和你在一起。杨显心里想着,把没说出的话都化在行动里,舌间便分外温柔缱绻。青萍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此后再也未提。 又一天早晨,青萍早早地醒了,穿衣梳洗好,看杨显依然睡得安稳。青萍看着杨显飞扬的双眉和细长的眼睛想,要是这双眼长在自己脸上,不知道是什么样。才知这么一念,就兴致十足,跃跃欲试。青萍素擅描眉画眼,他找出唱戏时才用得到的粉黛胭脂,取出镜子,坐在杨显床前,照着杨显的模样给自己画了起来。双眉斜飞几入鬓,双眼细长眼梢扬。鼻翼英挺,双唇丰满。青萍画好了自己,又给杨显也补了几笔,一时妆成,竟真有几分相似。青萍学着杨显素日严肃的表情说“放肆!”,镜中的人指着青萍说“放肆!”说毕青萍倒把自己吓了一跳,还以为杨显坐起来指责他呢。青萍看杨显,见他翻了个身,又继续睡。再看看镜中的自己,越发觉得满意。青萍左等右等,杨显还未醒。他拿着杨显的头发去挠他痒,杨显伸手拂了拂,迷迷糊糊地睁看眼,就看到镜中的自己。青萍拿着一把镜子挡在自己前面,正对着杨显。杨显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又吃胖了些,也更精神了。心情轻好。“逸儿,你在干什么?” 青萍听杨显喊他,就拿开了镜子看着杨显。杨显一时恍惚,以为还在照镜子,怎么气色这样好了,唇红的像涂了胭脂,杨显想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青萍也学他,抬手摸着自己的嘴。指甲何时长这般长了?杨显又疑惑,抬起手看了看指甲,不对。他抬眼看,青萍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杨显伸出手去,就摸到了青萍的脸,瞬间明白了,原来是青萍捉弄他。他拿手在青萍脸颊作势拧了一下“竟然敢捉弄朕,好大胆啊!” 青萍只笑着不言,然后拉杨显起来,并排和他坐一起,又把镜子举得远了,镜子中同时映出了两人的面容。这样放在一起看时,还是很不同,杨显看着,不禁又笑起来,索性也不卸妆,吃过东西换了戏衣又去接着学戏: 杨显(踮起脚尖,作举目远望状。白)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近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真乃仙人也!看她脉脉含愁,盈盈欲语,待我听她说些什么。 青萍(挥一挥衣袖。白)子建啊,子建!你我彼此一别,十有余年,可还记得小仙么? 杨显(白)哎呀呀!她那里明明说着本藩。不知几生修到,有此奇遇。只是仙凡异体,不能亲近仙姿,这便如何是好!有了,待我祝告于她。 啊,仙姬,既蒙以色身相示,何妨接近一谈呀! 青萍(白)感君相念,也是前缘,只是不可越礼。 杨显(低头。白)是,是,是。 待我望空拜她一拜,感动于她,或者得相亲近,也未可知。 (杨显拜。) 杨显(望着青萍。白)啊,仙姬,既云与本藩有缘,敢请稍停仙趾,追话前因! 青萍翩然似飞,移步近前。 杨显(忍俊不禁。白)承蒙仙姬下降,小王这厢有礼了。 青萍(白)子建休要如此,你可还记得我么? 杨显(抬手抚摸着他的下巴,眼神流光溢彩。白)见过,就在昨夜。 青萍(挣脱他的手,用水袖打了他一下。再以袖抚颈作失望状。白)唉!蒙君见爱,已非一朝,怎么说是昨夜才见呢? 杨显(佯作惊讶。白)怎么,难道仙姬从前就与小王相识么? 青萍(睇了他一眼。白)正是。 杨显(顿足长叹。白)哎呀!怎么小王就想它不起。仙姬来踪去迹,望乞说个明白。 青萍(从容一笑。白)若问我的踪迹么?说起来和你要远就远,要亲就亲。 杨显(白)怎说要远就远? 青萍(白)你我二人,从未交过一言。 杨显(深深望着青萍,目光如炬。白) 这要亲就亲呢? 青萍(做难为情状。白)这要亲就亲么…… 杨显(走上前在青萍脸颊亲了一下。朝他得意地眨了眨眼睛。窃笑。白)哎呀呀,小王益发糊涂了,还求明教。这要亲就亲是怎么讲? 青萍(衣袖掩面,娇羞状。白)这要亲就亲么…… 杨显(伸手捏了捏青萍的鼻尖,迫不及待的神情。白)正是。 青萍(抬手为他理了理被风抚乱的鬓发。白)唉!你也曾为我忘餐废寝,与他人生过气来。 杨显(顺势握住他的手,内心默念,那些时日我怎能忘怀。白)真是罪该万死,怎么就会忘怀了。莫非小王此时还是做梦不成? 青萍(内心一股感动。转过身。白)是梦是醒,后来便知。 杨显(痴痴望着他的身影。白)还求仙姬明教! 青萍(静默片刻。白)唉!殿下呀! 提起前尘增惆怅, 絮果兰因自思量。 精诚略诉求鉴谅, 难得同飞学凤凰。 劝君莫把妾念想。 待得青萍唱完,杨显走过去把他拥入怀中。一眼看到前方一棵桃树,枝头卧着无数花苞,转眼就要盛开的样子。花开到繁华固然美,然含苞待放更好,给人无限期待,惹人无限遐想,予人无限希望。“看,桃花就要开了。”杨显伸手一指,说于青萍。“是啊,陛下,春天了。”青萍依偎在他身前,头靠在了他肩膀,仰头眺望天空。杨显也随他抬头仰望,碧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两只大雁从天边飞来,又飞过去,在天空划出一道痕迹。杨显想起了那个关于雁的故事。当年,元好问去并州赴试,途中遇到一个捕雁者。这个捕雁者告诉元好问今天遇到的一件奇事:他今天设网捕雁,捕得一只,但一只脱网而逃。岂料脱网之雁并不飞走,而是在他上空盘旋一阵,然后投地而死。元好问看看捕雁者手中的两只雁,一时心绪难平。便花钱买下这两只雁,接着把它们葬在汾河岸边,垒上石头做为记号,号曰“雁邱”,并作《雁邱词》。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欢乐的光阴总是过的飞快,一天一天转眼即逝。杨显不说回宫的事,青萍也不说。这天午膳过后,杨显午睡歇下了。青萍坐在旁边守着。一眼看到案上白瓷花瓶中插着的几枝桃花,还是自己前两天剪了□□去的。当时还是满枝花苞,现在已开得分外娇艳。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桃花才是春天。青萍心里这样想着,却想起小时候住过的一个地方,也不记得在哪里,也不知道是几岁时的光景,只记得院中有一棵桃树,春天桃花开得粉艳艳。他和师弟在树下嬉戏,一会师娘从室内出来,端了果子喊他们,两个小孩纷纷围过去。现在想起,已记不得师娘的面容,只记得她的声音很好听,尤其是唱歌的时候,歌声甜美悦耳,让人沉迷。他和师弟每每此时都会安静下来,静静地坐在一边听。想起这些往事,青萍心里有种柔和的温情。他看了一眼熟睡的杨显,把他放在外面的手臂放进锦被里。 后来,在蝉声正欢桃子还青的时候,师父带他们离开,去了另一个地方。后来,师娘去世了。那时他和师弟都还小,不懂事,他们也一直不知道师娘是怎么离开的。现在想来,却已明白。跟那个刺史大有关系。自古至今,优伶地位低下备受歧视,尤其一个女性,更难立足。师父闭口不谈此事,个中艰辛更不言自明。青萍如此感慨着,又去看那桃花,越发觉得鲜艳明媚。就又想起了那个爱花的女子。上次她病着,他也是这般照顾她,那时她在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眼闭着,眉头微蹙,那副模样更加楚楚可怜,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想去保护。她此刻在做什么?还好吗?她心里一定还恨着他,最后一次见她时,她望着他的眼神他还记得,幽深的眼眸中如有千万言语,有忧伤有幽怨,有深情有凉薄。她恨他。青萍不安地摇摇头,那双眼睛,总是让他心软,让他眷恋,让他怅惘难安。 青萍看着床上躺着的杨显,他不知何时皱起了眉头。他伸手过去,轻轻为他抚平。她恨不恨他呢?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青萍很不安。毕竟,她是皇上的妃子,是皇上宠爱了她,又冷落了她,她会不会也恨皇上呢?到底,他们都负了她。他心里一丝丝隐痛。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一个女子,总要通过嫁人,才能得以保全。而且还得是嫁得良人。何其难?锦衣玉食的大家闺秀如楚兮、虞婉樱尚且如此,普通人家的女子,更何如! 青萍正感慨着,忽听杨显喊着“不要!不要!”,一边喊一边挣扎着,分外痛苦的样子。“陛下,陛下!”青萍喊醒他,见杨显已经满头是汗。又拿了面巾帮他轻轻擦拭。“陛下怎么又做噩梦了?”杨显惊魂未定,看到身边的青萍,坐起来抱住了他。“朕梦到有人把你带走了。”青萍抱着他,双手在他背上轻轻抚摸,同时在他耳边轻语抚慰:“臣在。臣以后都会在。” 春夜轻寒。这日青萍陪杨显用过晚膳,又伺候他喝了药。杨显突然来了兴致,要去泡温泉。青萍又陪他去。两人浸泡在温泉中,周身暖融融的,无比惬意。一轮圆月悬挂在半空,清辉流泻,映的庭院一片清明。深山寂静,明月无声。青萍和杨显相互依偎着,岁月静好的感觉。“怎么办?”杨显喃喃。青萍转过头看他,见他的面容在月色中轮廓更加鲜明,显得英朗坚定,目光却相当柔和。杨显见青萍那样郑重其事地看着他,不禁一笑,“有逸儿陪着,我这个皇上都不想当了。”青萍听了,知道皇上在言笑,他还是郑重其事地捧着杨显的脸回道:“皇上不要说这样的话,被其他人听去,臣的脑袋会搬家。”杨显又笑,摸了摸青萍的头说“谁敢!这是我的。”这次青萍也忍不住笑了。 杨显和青萍正在说笑,就见王总管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在池边站住,一副不安的神情。“怎么了?”杨显漫不经心地问道。 “回陛下,刘总兵快马传书,不知边疆又有什么消息。”王全说时,把羽檄递给杨显。杨显接过,拔掉羽毛,拆开一看,霍地站了起来,表情又吃惊又愤怒。“西雄国这几年就有些不安分,现在竟敢大规模集结兵力,犯我边境。刘参军在的阜城已被围困,情况紧急。王公公,速速派人召集辅相及各部尚书前来西宫商谈国事!” 王全应声匆匆而去。杨显同青萍匆匆穿戴好,到正厅等候。宫女斟了茶端上,杨显也不喝。他坐下,又站起,走到殿门,又回来。青萍看着杨显焦虑不安的身影,也跟着担心。更已深,夜色清凉,青萍起身轻轻出去,拿了一件薄的披风进来,杨显都未察觉,直到青萍帮他披在身上,他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事你也帮不上,先去睡吧!”青萍帮他系好,看着他说“我要陪着你。”杨显直到重臣到来之前未再开口。青萍只静静相伴,不去打扰。 宜都到西宫,平日要接近一天的路程,即使星夜急赶快马加鞭,也要两个时辰,等众臣陆续赶到西宫时,已经鸡鸣。陈世海并众位大臣纷纷落座,宫女又茶水伺候。“西雄国出兵包围阜城的事,众位爱卿都知道了吧?”杨显问,扫视了一圈,看得出个个神情忧虑而疲倦。“辅相,以你看如何应对?” 陈世海沉吟一下,开口回道:“西部边境有两道屏障,一是山月关,再就是阜城。阜城战略位置至关重要。臣以为必须派援兵解围。” 这是废话。杨显心里想。谁去,如何解围,才是最重要的。“那么,辅相以为谁堪当此重任?” “臣以为,慕容老将军可也。当年对战西雄国的时候慕容老将军就功不可没,他不只一次去过我国西边境,对那边的地形也相当熟悉。” “辅相说的是啊!”已有人附和。 杨显转看兵部尚书何成业“何爱卿以为如何?” 何成业犹豫片刻,回道:“慕容将军能力在,人所共知,只是将军老了,怕身体未必能坚持住。臣以为贺平参将追随慕容将军多年,也见多识广,又颇有谋略,或可前往。” “贺参将有作战的才华,但无用人之能。怕独领大军不妥。” “其他爱卿有别的意见吗?”杨显又看众人。无人应话。他开口说道:“慕容将军确实老了,不过虎父无犬子,慕容苏上次在校场对战南安国将军的时候武艺过人,又有勇有谋,昔年也曾跟着慕容老将军去过边境,就封慕容苏他为龙虎将军,贺平为副将,带领二十万大军前去解围。粮草的事辅相去安排。给你三天的准备时间,三天后启程。” 第37章 回宫遇刺 黎明将至。杨显看着众位大臣陆续散去,他还坐在那儿,喝了最后一盏茶,望着门口众人消失的方向发呆。青萍站在后面,静静地看着杨显,睡意全无。“事情都安排好了,陛下还是去歇会吧!”杨显收回目光,回头看了一眼青萍,他这才感觉到深深的疲倦。“马上天就亮了。”杨显又看了一眼殿外的夜,是黎明前是寂静。 “王总管!”杨显喊了一声,王全应声进来“奴才在。” “你去安排一下,后天移驾回宫!” “是,陛下还有别的事吩咐吗?” “你先下去吧。”杨显疲倦地挥了挥手。待王全离开,他又轻声说了一句“到时还要去给出发的大军送行。”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于青萍。“陛下先安歇吧!”青萍又劝了一句。杨显起身,青萍陪他去寝宫。 杨显昏昏沉沉地睡去,青萍越仍旧很清醒。翻来覆去,总为他难过。军国大事,无数的责任压在他肩上,哪里还能轻松?没有人帮他分担神情,没有人替他忧虑,连自己也不能。青萍忆起偶尔他对自己显出严肃的,他还觉得委屈觉得震惊,原来一直是自己不懂。即使是掌握天下万民命运的皇帝,也有他的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他不说,也无处可说,在他身边呆了那么久,他还不懂?以前觉得皇上是一种强大到别人关心不来过问不了的身份,但在那一刻,青萍突然意识到身边的杨显才是最需要关心的人。 在西宫的最后一天,杨显变得很温柔,他闭口不提边境的事,青萍见他国事压身仍陪着自己,也格外体贴,对他悉心照料。两个人都分外珍惜这单独相处与世无争的最后一段时间。“陛下喜欢温泉,臣陪陛下去吧?”青萍说。 杨显轻轻摇摇头:“今天不想去。”或者是边境战事的影响,他的心总似被在弦上绷着,有一种时间的紧迫感,让他想每一分每一秒都和青萍在一起,什么也不做。 “今天天气好,外面风和日丽,春光正好,让臣陪陛下走走吧!”青萍又说。他看杨显只一味坐着,怕他苦闷,执意想陪他散心。话一说出口,青萍不禁想起那一年的事。那年也是他劝皇上春游来着。“你只管殿内痴坐,岂不辜负了窗外的春柳□□?”那时他见杨显呆坐着,便如是说。杨显是怎么回答他的?“负了春柳□□又如何,不负卿便可。”他说。负了春柳□□又如何,不负卿便可。青萍在口中细细品味,当时一句调笑的话,现在想来,竟大有深意。他忍不住俯身过去,趴在椅子上坐着的杨显肩头,揽着他的肩,耳鬓厮磨。 杨显也想起了那件事。那年青萍想要春游,他允了,仍不够,青萍固执,偏要替别人向他讨公道。他兴致勃勃地说“皇后自然要去的,杜贵妃蓝妃连虞妃诸人久居宫中,也当带出去散散心,当然,独少了媚妃岂不无趣!”他总是不理解他的心情,其实,他只想有他陪着,就够了。提起媚妃,他心里又一阵隐痛。他可知道,自己一直这般纵容他。后来到底皇后贵妃都跟着了,还是来这西宫。西宫,这个词突然让他心惊肉跳,那次的中毒事件,就发生在西宫下面的山路上。杨显心里涌起一股不安的感觉。他霍地站起来“我们出去吧。” 殿外果然春光明媚。垂柳嫩绿的新叶点缀了整棵树,千条万条绿色的柳枝垂下来,迎风依依,春风得意。迎春花黄灿灿的花朵一簇簇开在绿叶葱茏的枝头,在阳光下烂漫一片。又有梨花卧雪,落红成阵,燕转莺啼好个春!青萍扶着杨显走在苑内的小道上,心情轻好。 太阳一点一点西移,杨显越心慌,越不想离开这里。“西宫的春太美好,美好的像梦一样。朕总怕有一天醒来,这些再也找不回。”杨显在一棵杏花树下站住,抬头望着满树的花说。青萍也抬头,诺大的一棵杏花树,枝头的杏花浅浅粉粉轻轻柔柔的,一支支蔓延开来,开得满树繁华。西天的阳光透过枝头撒下来,千丝万缕的光芒,沐浴在光芒中的杏花明丽耀眼,那么美那么温暖。青萍心里有一种倔强的感动,那一刻,他心里柔软的想流泪。“放心,我会一直在,即使你去战场,我也会寸步不离的护着你!”青萍说着,伸出双手,蒙住了杨显的眼睛。“你信不信我?” 杨显闭着眼睛,太阳的光亮仍能透过指间被感觉到,一片暖融融红。他笑了。“逸儿几时学会舞刀弄枪了,竟要保护我?”青萍放下手,也笑。“爱妃!”他喊。杨显不应。“爱妃!”语气越发温柔。杨显仍不理。“爱妃,爱妃,爱妃……”青萍喊着,笑地喘不过气。 皇宫之中,陈世海坐在兰香宫,看女儿陈蕙兰抱着婴儿,带着从容欢心的神情。他不免又添一份烦扰。世事总不如人愿,料也难料。先皇在世时,他一心培养忠王,不料后来被太子所害。然后太子谋反,□□被打压,至先皇去世,他又荣升丞相。谁能料到最后登基的会是杨显呢?他把心思花在女儿身上,一心把她培养成皇后,盼她生个皇子将来登基,皇后的位子是坐稳了,偏是个不爱美人的皇帝。后来好不容易怀孕了,谁能料到又出那样的事?现在好了,没有盼头了。皇帝多病,皇位无继,西边境又起战事,哪一件事不要他操心!人老了,近来更容易感觉到累。他看了看皇后,又一次觉得失望。“皇后娘娘要没什么事,老身告退了!”他说。 陈蕙兰抬头看了看他,父亲鬓间已经有白发了,她想。“父亲保重身体,皇上需要父亲,国家也需要。”她知道怎样的话能安慰他。果然,他眉眼露出几分笑“老了,快不行了!”陈蕙兰也笑。他是故意这么说的。“父亲还年轻,弟弟都还未婚,您还没抱孙子呢!” 陈世海已经站起身准备离开了,他又站住,问道:“你弟弟的婚事,你有没有好的人选?” 陈蕙兰已经低下头去,看着婴儿微笑。“父亲做主便是。”她说。陈世海移步离去。 月樱苑,樱花又开。树下,绣球在追逐一瓣飘落的樱花。它的小瓜子在半空中一抓,那片花瓣被它碰触,飘落一边,它赶紧扑过去,终于按住了,再抬起爪子,花瓣委零于地,它转转白色的小脑袋,见那花瓣不再动,便觉得无趣,转过身去,又抬起头,看着飘落而下的飞花。殿前的虞婉樱看着活蹦乱跳的绣球,笑得满目温柔。她走过去,从地上抱起那只猫,望着它圆溜溜水灵灵的眼睛,越发觉得可爱,伸手从枝头摘了一朵樱花放在它的耳边,绣球动了动耳朵,又歪了歪脑袋,那朵花滑落,它看着那朵飘落的樱花,又动了动耳朵,抬头看着它的主人。虞婉樱想起那条绣着绣球的丝帕,上次慕容苏来,见他是贴身放着的,想起这些她心里仍然暖暖的。“看你还和小时候一样淘气,你是不是很喜欢这里啊?”虞婉樱笑语嫣然。 “娘娘,娘娘!”送锦边喊她,边匆匆进来。“怎么?”虞婉樱看了她一眼,问道,声音轻柔婉转。 “娘娘,我才听修心殿里的太监说,皇上后天就回宫了!” 虞婉樱听了,也没见什么反应。“知道了。”她说,一边抚摸着绣球绒绒的头。 “还有,”送锦看了一眼虞婉樱的神色,略一犹豫,还是接着开口说了“慕容公子被封为了龙虎将军!” 虞婉樱抬起头来紧紧看着送锦,送锦只得又说道:“听说要和西雄国打仗了,慕容公子要领军出征。” 虞婉樱听慕容苏被封将军,先是欢欣,又听出征,心中忍不住担忧起来。公子固然武艺不凡,只是西雄国的人向来彪悍凶残,又是去西部边境那么荒凉偏僻的地方……虞婉樱想着,把猫递给了送锦。这件事公子会怎么想,他会想去吗?他会,公子是个有志向的人,又满腔报国之心。这么想着,虞婉樱心情才算稍微平复。 终于还是要回宫了,这天一早,王总管就把一切都安顿好了,只等皇上启程。杨显起床盥洗过,吃了点东西,便带着青萍上路了。杨显坐在皇撵里,青萍骑马随侍旁边。一路山色清新鸟鸣幽,又有蓝天空旷,阳光明媚,和风习习,白云悠悠。这样好的天气,真让人想策马驰骋。青萍想着,转过头去看杨显,见杨显望着远山,有些心不在焉。“陛下在想什么?” “朕在想,山的那边就是祁县了,可是朕从来都没去过。平国这样大,朕只看过地图,地图上那些地方还都没去过。哪一天啊,朕想亲眼看一下朕统治的这片土地!”杨显一挥手臂,宽阔的臂袖在空中飞扬,划落。 “祁县臣去过,以前师父带我们去过很多地方,陛下要去,臣可以为陛下带路!”青萍望着阳光照耀下的重重群山说。“祁县虽然不大,却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县里的集会也很热闹,尤其庙会,更是人山人海……”青萍只顾绘声绘色地讲着,突然,马停了下来。 “什么事?”杨显问。 “回皇上,这路上不知谁人洒落的黑豆,马停在那儿吃呢。”王总管应答。 就在此时,青萍的马突然不安地甩蹄,青萍四顾张望了一下,一眼看到前侧林子里飞出一支箭,直直向杨显射来。情况紧急也来不及多想,青萍一下扑上去,就在那个瞬间,飞箭□□青萍背后。青萍看了一眼杨显,见他一副受惊的表情,情不自禁说了句:“陛下,没事。” 杨显瞬间惊愕,接着勃然大怒:“给朕追过去,看看什么人藏在林子里!若不能活捉,便杀无赦。”说过又来看青萍,见血从他背后流出,才片刻的时间,衣服已经被血浸湿了一片。杨显心里一阵慌乱,口中一直喊着“太医,太医!”手臂一直抱着青萍,没敢再动。 随行的欧阳子赶紧前来,查看青萍的伤势。“陛下,箭射的位置太靠近心脏,继续前行的话怕一路颠簸会触及心脏,但若贸然拔出也有风险。还请陛下定夺!” 杨显又看一眼青萍,见他脸色渐渐发白,连嘴唇也失去血色变得苍白。他心里又慌乱又悲痛,眼泪就扑簌簌掉了下来。青萍吃力地抬起手,为他拂去泪水,这是他第一次见杨显在众人面前这般失态。“陛下,让先生帮我,把箭拔了吧,插着箭,睡觉,很难受。”他说话开始变得吃力,他还想说,插着箭太丑,引他放松,但有些力不从心。杨显看出了他的力不从心,也从他的话中感觉到了他的好意,才更加心痛,痛的呼吸艰难,话也说不出。他只看着欧阳子点了点头。欧阳子见状,打开药箱,准备起来。 “陛下,需要让他平趴着。”欧阳子见杨显一直抱着青萍不肯放,轻声提醒道。杨显点点头,王全带着几个人帮忙架着青萍平放在车上,杨显起身下撵。众人一番忙乱,把青萍放好,宫女们又有条不紊地准备好了水、面巾等备用工具,候在旁边。欧阳子先小心翼翼地帮青萍敷了麻药。又过了片刻,方问青萍道:“公子感觉到背部的疼痛减轻了吗?” 青萍虚弱地点点头。背部出来一阵一阵麻木的感觉,间隔痛感的来袭。渐渐地疼痛变得遥远了,模糊了,周边的一切都越来越远,欧阳子同他说话的声音也遥远的若隐若现,要消失了一般。青萍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也逐渐模糊,我要死了,他想。却奇怪很平静。杨显呢,还想再他看一眼,青萍想转过头去看他,努力了半天,才发现头没有动,眼睛也是闭着的。我要死了。他最后一念想到。然后世界消失了。 杨显自始至终守在青萍身边,看欧阳子小心翼翼又迅速决断地拔出青萍背上的箭,血从伤口汩汩而流,欧阳子马上拿起准备好的药包放上去止血。杨显看青萍一动不动,知道他已经昏迷过去。到这一刻他的心反而冷静下来,他静静地看着欧阳子做后期的处理工作,帮青萍的伤口清理了,再包扎好。他又拿起那支箭端详了一下,谨慎地说道“箭进身体二尺,很深,万幸箭头没有毒。” 杨显拿起那支箭看了看,一支很普通的箭,箭头也是最普通的那种,看不出什么特殊。杨显放下箭,又看青萍,“他现在情况怎样?” “陛下,容臣如实相告,伤口太深了,有太靠近心脏。从外部看,血一时是止住了,但是,”欧阳子犹豫,他在思索着最客观最婉转的说辞。 “但是什么?”杨显问,语气有些虚弱。他真不想问,更不想听他说。不能有意外,他想,不能有意外。但是,情况他自己也看到了,青萍在拔箭之前就已昏迷过去,若不是伤势严重……他不敢想,也不敢听。 欧阳子又沉默片刻,才开口,只说了简短的一句话,“生死难定。” 杨显挥挥手,示意他什么也别说了。欧阳子转身离去。杨显觉得双腿发软,瞬间站立不住,向地上滑去。王全赶紧扶住了他,又扶他坐进撵里。杨显坐着,把青萍抱在腿上,一动不动。 一时数十名内禁卫带了两个人回来,一个躺着的,一个站着的。为首的内禁卫伏地而拜,说道:“是臣的失职,请皇上责罚!”等了半天,见皇上没有动静,他又开口道:“臣等带来……”杨显挥挥手,示意他下去。他起身,带着内禁卫同那个逮捕的男子一起离开。 杨显抱着青萍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完全忘了时间,天已正午他也没发觉。宫女们准备了午膳,王全轻轻地喊了几声“陛下!陛下,陛下!”见杨显看他一眼,双眼空洞无神。“陛下,该用午膳了!”杨显望了他半天,才似终于看到他。然后弱弱的说了一句:“回宫。”王全犹豫“陛下还是先用了午膳再启程!”杨显没有再看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那句话,“回宫。”众人再度启程。 第38章 内忧外患 众人回到皇宫已是深夜。青萍一直昏迷不醒。杨显一直守着他,一夜未合眼。至破晓时分,他又由宫女服侍着沐浴盥洗,梳妆,换了礼服,准备去给大军送行。 朝食罢,杨显至乾坤门,文武百官分列他身后。雄伟厚重的乾坤门带着沉重而坚定的气势缓缓打开,杨显领着百官一步一步庄严稳重地走出,在宫门前站定。五千精锐军已在宫门前等候,整齐列队,整装待发。太阳发出灿烂的光芒,从东侧射来,照着大地和大地上的每一个人,五千军队在地上投下五千整齐的身影。五千人身上的铠甲光泽明亮,高高的牙旗在风中猎猎飞扬。此刻所有人都抬起头望着杨显,神情庄重肃穆。杨显广袖一挥,军乐响起,鼓声隆隆。在鼓乐声中,慕容苏一身戎装走上前去,他穿一身白色铠甲,在阳光下闪出明耀的光芒,白色披风在他身后随风飞扬,但见他雪一样的面容上剑眉星目,刚毅英朗,而目光明亮如炬,神采飞扬。他走到皇上身前站定,音乐停。杨显趋步上前,亲手把兵虎符授他,慕容苏举符跪地,一拜,“臣当帅军大破西雄,凯旋而归!”说毕,起立。“大破西雄,凯旋而归!大破西雄,凯旋而归!”他身后的五千精兵一起举臂呐喊,声势雄伟,震天撼地。 杨显双手举臂,众人一齐止声,霎时间天地安静,只剩下风声。“将士们,朕在都城等你们打胜仗,待你们凯旋归来,朕十里相迎,设宴嘉赏!” 五千精兵又一齐呐喊“凯旋归来!凯旋归来!凯旋归来!”群声激奋,壮志豪情。年轻的兵士谁不想杀敌领功,谁不想金箔功名,谁没有一场英雄的梦!但贺平不同。他打过仗领过兵,他知道他身后的这些兵士将有多少人会命丧战场埋骨他乡,他知道有多少白发人将永远等不到自己的儿子,他知道多少女子将永远失去依靠陷入生活的黑暗中。领兵越久,越不愿看到战争。但国家安全,责任在身,还有老将军对他的嘱托和期待。他会好好协助少将军。 慕容苏同贺平一起,登上战马,准备出发。忽一眼看到城楼上站着一个人,正殷殷地望着他。他知道是她,却忙转过头去,不敢多看一眼。骏马调头,军士转身。咚!咚!咚!咚!鼓声又起,豪壮,洪重。战马迈步前行,数千军队也列队出发。直到此时,慕容苏才又回头看了一眼,城楼上的那个袅娜的身影仍在阳光下痴痴地站着,她抬手向他挥了挥,一方粉色丝帕在她手中飘摇。慕容苏把左手按在胸膛上,转回身去。 虞婉樱抬起的手突然收回,丝帕掩面,搵不住重重叠叠的泪。他看到她了,他知道她的牵念,他都知道。他把手放在胸前,是告诉要她放心。她体贴了他的意思,心更化水一般的柔软,又飘雪一样的忧伤。那次相会的情形又出现在眼前,当时他深深地吻了她,起身,为她盖好被子,转身离开。才走两步,又回过身来,从怀中取出白丝帕给她看,是她送的那条。他又把丝帕贴身放好,手按在胸前,对她说“放心,它在这里。”然后才离去。他刚才骑在马上,也是对她做了这个动作,他要她放心。可是,教她如何放得下!从此后花明柳媚,再无心欣赏;风清月圆,只相思遥寄。一颗心恨不能随君而去。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王的男人 作者:乔1 第6节 虞婉樱举目远望,慕容苏坐在马背上的身影渐行渐远。他今天一身白色铠甲,真的很好看!神采奕奕。雄姿英发。这样神采飞扬的他,她还是第一次见。感觉中他就应该是这样的,他是她的将军,他是她的英雄,他是她心中那个相夫教子的梦。 碧空万里云行闲,绿野千倾人渐远。虞婉樱仍旧久久地望着。将军,保重!保重! 慕容苏和贺平骑马领着军队前行。路边的房屋、大树依次后退,军士情绪激昂,唱起了行军歌。慕容苏也很开心。十三岁时随父亲行军的回忆在眼前浮现。那时他得知父亲允许他同行时,兴奋得两夜没睡着觉。他还特地跑去告诉小婉,她听过后拿眼睛看着他,说,会不会有危险,会不会很好玩。这个小姑娘真有趣,他在心里笑她,开口说着,会啊。说过就后悔,也不知是怕她担心,还是怕她一时玩心起想要跟他去呢。显然他多虑了,她说,那你注意安全,好好玩!他哭笑不得。那时她还只是个小女孩,什么都不懂。又想起刚才城楼上她的身影,他知道现在的她会担心,也会想随他一起去。等我,小婉!等我打胜仗,等我回来! 军队已到城外,同驻扎城南的十四万大军汇合,西境出发。贺平看着少将军跃跃欲试的神情,心里五味杂陈。上次一起打仗时,他才十三岁,那只是平定一场小叛乱,根本算不得真正的战争。他到底知不知道战争的残酷,知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呢?这一次再回来,他再也不会这般兴高采烈了。贺平这样想着,对慕容苏有多了一分同情。他抬头望一眼前方,群山苍茫,西境荒凉。回顾身后,青草摇曳,尘土飞扬。自此后,一步一步故乡远。 杨显送别远征军,回到寝宫,见欧阳子在旁边照看着,但青萍仍未醒。“先生,现在是什么情况?” 欧阳子见问,回道:“陛下,先前公子身体虚弱,臣用药很缓,现在臣用一些药效稍烈的再试一下!” “先生究竟有几分把握?”杨显殷切地望着欧阳子。却见欧阳子摇摇头,说“并无把握。”杨显眼光变得黯然。静默片刻,他又抬起头“王全,差人去把那些御医都找过来!”王全应声而去。 杨显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青萍,再回忆前一天发生的事,心情抑郁地无以复加。谁三番四次想加害朕?那个幕后黑手到底是谁?那支箭是冲着他来的。之前那盏茶也是给他的。杨显心事重重地坐着,眼神变得冰冷阴翳。他站起身去到正厅。“把昨天抓到的那个活着的人带过来。”他开口,对在殿外守候的内禁卫说。 一时,见他们带上来一个男子,三十多岁的样子,两边有络腮胡,一身普通的猎户装扮。他被带到殿内,扑通一声跪下,伏地叩头:“陛下万岁,求陛下明察,小民那天只是碰巧路过,没犯什么违法的事。小民家住山脚下的溪头村,是个普通的老百姓,以打猎为生,家中有老母幼儿要养,求陛下放过小民!”说了,又把头磕个不停。 杨显听的很不耐烦。“我劝你不要耍什么花样,还是如实招来,是谁指使你的?” “陛下圣明,小民真的什么都没做,小民那天出门打猎,只是碰巧路过那里而已,求陛下明察!求陛下明察!”那男子说着,伏在地上哭了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杨显转向内禁卫问。 “回陛下,昨天臣追出去的时候,就见树林里又人影跑得飞快,臣就发了一镖,射中了他的腿,他还一路跑,臣一路追,眼看追上了,那个咬舌自尽,他还在跑,臣就追捕到了他。另一个就是陛下昨天看到的躺着的人。” “陛下,小民根本不认识那个人,更不是跟他一伙的,求陛下明鉴。” “那你跑什么?”杨显又问。 “陛下,小民那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那个人狂跑,也就跟着跑。小民真的不认识他。”说着又哭了起来。 杨显冷冷地看着他,完全失去了耐心。“把他带下去,下次我希望听到实话。” 夕阳西下,又是一天。杨显在青萍床前坐立难安。青萍仍像刚被带回宫时一样,面色苍白,一动不动,一息尚存。御医们全都束手无策。已经过去十六个时辰。杨显眼也未眨,双眼通红,泛着血丝。 陈蕙兰姗姗而来。杜惊红蓝铃也来了。“陛下当保重身体,边境战事还有待陛下处理。”陈蕙兰劝到。杨显不听。“青萍哥哥会好起来的,皇帝哥哥自己保重,才有力气等他慢慢醒来。”蓝铃也劝。只杜惊红并未开口。她太了解他了,知道任谁都劝不动。 虞风苑内,楚兮听到了青萍的消息,只坐在妆台发呆。“听说所有御医都束手无策,连号称‘回春圣手’的欧阳子也没有办法。”凝露说。她知道娘娘其实还关心这些事。“娘娘要不要去看看他?”凝露又小心翼翼地问。楚兮摇摇头。她望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容颜又憔悴了几分。春正好,花正艳,该当开心才是,为什么不开心呢?镜中的那个人又泪眼朦胧,看着越让人觉得可怜,楚兮望着镜中的自己,心里越痛苦难耐,索性伏在案上哭个不止。“娘娘这又是何苦呢?”凝露看着不忍,心中也一阵难过。她想说些贴心的话安慰她,却无从安慰。 半个月过去,青萍只醒过一次,然后又陷入昏迷之中,偶尔喃喃呓语,大部分时候都沉沉睡去,意识全无。杨显又渐渐消瘦下去。不幸的事却接二连三。西部边境传来战报,慕容苏兵临阜城,西雄佯装退兵,待贺平领五万精兵去追,西雄又反将贺平带领的军队围困,造成平国损失惨重。过两天,捷报传来,慕容将军领兵对阵西雄大军,擒了敌国一名大将。才不过一个晚上,急报再来,局势又转,阜城内部出了奸细,刘总兵被出卖,阜城被敌国占领,接下来三天,急报连连,龙虎将军和刘总兵退守山月关,请求支援。 东王杨宏救急来了。“臣听闻西境情况危急,当此之际,若陛下用得到臣,臣万死不辞!”说毕抬头看一眼杨显,见他神情萎靡,目光阴鸷。“这件事我会考虑。”杨显心神不安地说。“容朕再考虑考虑,皇兄先下去吧!” 杨宏告辞后,去寻欧阳子,“先生,王妃有些事托我请教先生,还请进一步说话。”欧阳子带他去自己的内室。“我就不明白,王爷何不谏言皇上御驾亲征?战场上很容易发生意外。”欧阳子悄声问。 “不是一回事。西境的战争是对战敌国,不能乱来。”杨宏从容说道。 “那王爷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想亲自去边境一趟。”杨宏停顿片刻,望着欧阳子说:“先生,你接着手头的事,暂时不要让青萍醒过来。等皇上派我出征了再说。” 欧阳子躬身应诺。 杨宏别过欧阳子,又顺路去了虞风苑。虞风苑内的落英阁在阳光下玲珑剔透、熠熠生辉。真是匠心独具啊!杨宏看了一眼,心中感叹。又站着看了片刻,才起身进内厅去。楚兮正在案边的椅子上坐着,一双眼睛盈盈点点都是泪。杨宏也不等请就自己落座。“若还是为他的事难过,实在不值。”杨宏说着伸出手动作轻柔地为她拭去脸颊的泪“瞧这楚楚动人的模样,谁舍得让你伤心!” 楚兮受惊,向后躲了躲。杨宏收回自己的手。“我帮你出这口气,若你同意,我让他再也醒不过来。”说完又看楚兮。见她眉间微蹙,樱唇轻咬,娇弱不胜,我见犹怜。楚兮静默片刻,方才开口,“不,我要他醒来,我要他后悔。”声音清清泠泠的,连说着这么冷淡的话,都很悦耳。杨宏轻轻一笑:“好,你要怎样,都依你。”语气中带着温柔的宠溺。 安排完这些事,杨宏气定神闲地回府去了。余下的,他只需要静待佳音。一切都会如他所料的发生。他已经在和王妃悄悄告别了。 入夜清凉。梅雪宫又响起了悠悠的琴声。唯有这声音,还能让杨显又片刻的放松。青萍突然动了动唇,杨显俯身到他耳边,才听到那细微的声音“臣在,臣要一直守着陛下。”杨显一听,顿时两行泪止不住留下。“逸儿,放心,我哪里都不去,我也一直守着你。”杨显俯身在他旁边,轻轻地抱住了他。 琴声止,余音袅袅,尚未消失,杜惊红出现了。杨显发现这次她是一个人,没带蓝铃。杜惊红进殿内,看了看仍旧昏迷不醒的青萍。又把目光移向杨显,说:“表哥放不放心把他交给我?”杨显抬头看着她,似是没明白什么意思。“陛下!”杜惊红又郑重其事地喊了他一声。他瞬间明白。却未做声。“西境战事吃紧,陛下当御驾亲征,以鼓舞将士之心。” 杨显仍未做声。他去了又什么用?其实他不懂带兵,不懂军事,那些他不懂。他这个没有准备半路被拉上来登基的皇帝,已经被这些政事困扰地身心俱疲。杨显呼出一口气,感到深深地疲惫。他说“放心,我会一直在,即使你去战场,我也会寸步不离的护着你!”他说“祁县臣去过,以前师父带我们去过很多地方,陛下要去,臣可以为陛下带路!”他说“臣在,臣要一直守着陛下。”杨显看着青萍,突然有一种感觉,若他离开,他就再也不会醒来了。不,没有他陪着,他那里都不想去。杨显抬头对杜惊红说:“表妹,素来你的意见我都会听,但这一次,我不能听你的。你回去吧。” 杨显才辞了杜惊红,第二天无数朝臣纷至沓来的奏章都在谏言这件事——皇上御驾亲征。杨显不理。接着陈世海求见,兵部侍郎斐摇求见,兵部尚书何成业求见……杨显全都不见。第三天,他破例上早朝,并当场下了圣旨:朕近来身体不适,拟东王杨宏带领二十万精兵,代朕亲征,即日启程。 朝堂立刻人声鼎沸,众臣议论纷纷。“陛下,自我朝开国以来,并无此古例!”陈世海当先反对。其他官员纷纷应和。 “朕旨意已定,退朝。”杨显还在皇位上安静地坐着。陈世海犹豫着不肯离开。其他官员看到杨显阴郁的神情,觉得还是不要自寻烦恼,纷纷离去。陈世海犹豫片刻,走上前去,“陛下,东王之爵位世袭,先王已经开了先例,陛下万不能再让东王代君出征!陛下清听老臣一句劝,功高震主!”陈世海苦口婆心,只换来杨显一句话:“朕注意已定。”陈世海还欲再劝,王总管在一边提醒道“辅相还是请回吧!”陈世海转身离开。 杨显看着空荡荡的朝堂,心里也空荡荡的,不知道是失落,是寂寥,还是空虚。 东王杨宏出征前最后一次见杨显,就是在这正身殿。杨宏行过礼,开口说道:“陛下,臣要两个人。” “朕已放权给你,你挑吧!”杨显说。 “谢陛下。臣只要辅相的儿子陈文胜,还有翰林学士苏豪。” 杨显听后未做深思,只说了一个字:“准!” 如此,杨宏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代君亲征,西行而去。 第39章 捷战归来,满城欢庆 转眼已是夏至。西境战事有所缓和。自杨宏带援军去,战局有所扭转,此后一直进入僵持状态,一时半会还无法终结。皇宫中,杨显紧绷着的心终于有所放松,青萍醒了过来。但他依然整日卧床,起不来。浑身乏力,胸中窒闷,突发气喘,且易惊慌。欧阳子向杨显回话,说青萍乃久病未愈所致气阴两虚、气滞心胸,又开了药方,慢慢调理。命总算保住了,杨显缓了一口气。青萍却难捱,日日卧床,不免心焦。虽有皇上日夜相伴,不好表现,却沉默寡言,惆怅不安。 这边皇后陈蕙兰见青萍已醒,也暗暗放轻松。这段时间见皇上为他食也无味谁也不安,其实没少遭罪,她看着又担心,又忧虑,又黯然伤神。她何曾见他对自己这般体贴过?哪怕只有一回,她也再无遗憾。却没有。唯有孩子,是个安慰。小公主已经半岁多了,开始咿呀学语。小脸蛋粉嫩嫩肉呼呼的,眼睛总是水灵灵的,看到就让人忍不住想抱着。每当陈蕙兰抱她,她小嘴翘起来笑得好开心。陈蕙兰心里又无限欣慰,满满的对孩子的怜爱。 有时候,陈慧兰也会把小公主带去修心殿。青萍看见小公主可爱,又喜欢起来,勉力支撑着坐起身,让小公主在他身边玩耍。但维持不了多久,才不过片刻,青萍就会疲惫的坚持不住,又喘的不行,仍旧躺下。说也奇怪,小公主怕皇上,总不让他抱,待在青萍身边的时候却很乖。杨显见此情形,心里只觉宽慰。经历此次生死,他倒把往事看开了,觉得只要能一起好好活着,余下的,都不重要了。看到他欢喜,他也开心。这样想时,再看小公主,便觉得她和青萍有些像,一样白净秀丽、眉眼俊俏。陈蕙兰却不觉得。她暗暗打量杨显、青萍和小公主三人,觉得并不相像。小公主眉眼都是媚妃那般俏丽的样子,但她总觉得能从小公主的侧面看到杨显的影子,心里却想或者太在意那人,才到处寻觅他的神情,又暗自羞涩,并不言说。 有时候,杜惊红还是会在傍晚的时候献琴一曲,但她很少出现在修心殿。偶尔青萍能见到蓝铃,问及近况,她总是笑而不答,只劝他安心养病。青萍总觉得蓝铃跟以前不大一样了,行事却越来越像杜惊红,冷静从容。只是他不知道,回到梅雪宫,蓝铃仍是以前的那个蓝铃,像喜鹊一样叽叽喳喳的,嬉笑不停。 便连虞婉樱也来过一次,青萍有时候会睡着,有时候会走神,那一次他记得很清晰。当时杨显握着一本书在床前看,窗外的蝉鸣很热闹,夏日的午后,青萍觉得有些困倦,正昏昏沉沉想要睡去,朦胧中听到有一个声音在问:“睡着了吗?”这个声音很熟悉,青萍瞬间清醒过来,一时心神激动。睁开眼看时,却是虞婉樱。她在和杨显说话。杨显抬头看了他一眼,虞婉樱也随杨显望向他,然后和青萍目光对视。“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虞婉樱说着,浅浅一笑。声音也很好听,但是和那个人还是不同。心中一念闪过,青萍又回过神看虞婉樱,发现她的眼睛比往日多了些神采,更觉如花嫣然。“有劳娘娘挂念。”青萍开口回道,声音软绵无力。 虞婉樱见青萍憔悴若此,又忧虑慕容苏在西境那么荒凉的地方,尚不知如何。“你安心养着吧,会好的!”虞婉樱说了一句,再不知如何安慰他。只静静地望向窗外。 “陛下,看你近来,不似前几日忙了,可是西境,又有好消息?”青萍说话还有些费力,他说的很缓慢,虽然竭力,声音还是轻微。杨显看着他柔弱的样子,心里又不忍。“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安心把病养好就够了!” “臣想分担,陛下的忧虑,也分享,陛下的欣喜。”青萍望着杨显,固执地说。其实,他知道虞婉樱心里在担忧慕容苏,他也想帮她打听西境的近况。 “目前双方对峙不下,杨宏同慕容苏正在谋划,出山月关,同西雄兵大战一场,夺回阜城。是胜是败就看这次了。”杨显说着,却把目光从青萍身上移开,看了一眼虞婉樱,“所幸目前为止我军将领并无伤亡。” 虞婉樱听了,仍旧望着窗外,并不见神情有什么变化。窗外的蝉声正欢,此起彼伏。室内的人再无话。杨显仍旧看书,青萍也望向窗外。虞婉樱告退。“月樱苑可有缺什么东西,告诉朕,朕命人送过去!”杨显望着虞婉樱离开的身影,心中突生怜悯之心。虞婉樱身影一顿,回头应道:“谢陛下关心!皇后把后宫管理的很好,并无短缺。”说完转回身离开了。 待虞婉樱离开后,青萍心里又有一种莫名的惆怅和失落。其实他一直隐隐的在期待一个人来,但是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他心里终究难安。她此刻在做什么呢?知道自己受伤,她有没有替自己难过,哪怕流一滴泪呢?还是她仍然恨着他,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好?不,不要她难过,不要她流泪。便让她恨着自己吧,若然自己再也好不了了,或者她会乐意见到。也许,也许她已经忘了自己,认为自己的生死全跟她没有关系,她不会关心也不会在意…… 楚兮正坐在落红阁门前发呆。已经偏西的太阳照射着阁顶的水晶,阳光投影在水面上,一片明亮。楚兮痴痴地望着那一片亮,竟也不觉得热。多久没有跳舞了呢,她想。那时他带着她翩然起舞,他们从不说话,但是抬手举足间的那份默契,一个眼神的心领神会,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那时候多惬意啊,舞袖肆意挥洒,舞尽春风。在他的引领下,她觉得无限自由,仿佛御风飞行,仿佛空中仙境。他明明对她温柔体贴。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她伸出手放在眼前,十指纤纤。指甲尖尖,粉粉淡淡。这么好看的指甲,像一瓣瓣桃花。楚兮把手放入水中,手变得更柔嫩更好看。把手拿出来,手心朝下,水顺着长长的指甲流下,在指甲尖汇成水滴,一滴。一滴。滴落水面,漾起轻微的柔波。楚兮对水着了迷,她褪去鞋袜,走进水中,水温温凉凉,清清浅浅,才没过脚踝。她抬脚走了几步,水总似带着缠绵牵绊。她蹲下身,粉色衣裙浸了水,越发水嫩嫩的鲜艳。她鞠一捧水,扬起,水飞起,又洒落,点点斑斑,落入水面。阳光投下的那一块明亮随水面漾了漾。楚兮把头放进阳光下,抬头仰望楼顶,太阳下的水晶剔透玲珑,闪闪耀眼。她情不自禁躺在了水面,水粉色的衣服飘在水中,墨色的长发在水中缕缕散开,整齐柔顺。水淹没她的玉腿,轻轻柔柔的触感。水涌上她白皙的香肩,绵润,柔软。水面在她的秀额到下巴画了一条线,那露出水面的五官,精致美艳,清丽绝伦,冰清玉洁,楚楚动人。秀眉浅淡。双瞳清澈。红唇莹润。下巴倩巧。那双眼眸却渐渐涌出了泪,泪水从眼角滑落,悄悄滑入水中,消失无踪。 七月流火,酷暑渐消。青萍仍旧拖着让他无能为力的身体,躺在病榻上。杨显仍旧在旁边守着他。 “陛下!陛下!”王全边喊边跑了进来。“什么事?”杨显问,见他气喘吁吁却眉开眼笑的样子,已知是喜事了。 “陛下,咱们打胜了!”说着,把羽檄递给杨显。 杨显接过信,匆忙地拆开一看,果然。但见信中写道:山月关外驷野一战,慕容苏与臣前后夹击,大胜西雄军,西雄国已退兵,臣等成功收复阜城,并收押敌国六千战俘。待稍作整顿,即日班师回朝。“逸儿,你看,咱们国家打了胜仗!”杨显看后,激动地把信递给青萍,握着青萍的手,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青萍看后,分外欢欣,又分外惆怅。欢欣的是战事终胜,且人安好。惆怅的是自己仍旧这个样子,不能前去迎接,目睹那鼓舞人心的场面。 胜利的消息传来,人人奔走相告,霎时间传遍了宜都的大街小巷,而整个宜都的人都沸腾了。都城颇有名气的千香酒楼免费设宴一天,以示庆祝。城内忘醉酒馆也酬宾三天,酒水任饮。都城的千家万户都欢天喜地,家中有人参军了的自不必说,就是无人参战的也不肯错过这份热闹。邻里相携,比过节还热闹。 自胜利的消息传来,人人便都期盼着大军回来。他们等啊等啊,等过了中秋,又等过了九月,才终于等到大军已到城外的消息。东王杨宏带着大军在城外十里扎营安寨,等皇上来接。 杨显也容光焕发,早命人准备好了酒肉,专等第二天前去城外,设宴庆祝。这天,整个一下午,他都兴奋地坐不住。虽然他还坐在青萍床前,青萍知道,他的心早已远去。其实他的心也他一样,可惜,明天他不能陪他去。他都已经在床上快半年了,他想出去走走,他想看看那些人,他想同他们举杯畅饮,他想同他们一起放声高歌!他想。可惜,他不能。想至此,他心情越发沮丧。 心旷神怡情绪高昂的杨显忽一眼瞥见青萍,见他神情沮丧,他瞬间一愣,待回味过来,心里又沉重悲痛。他说要陪他一起,不管去哪里。他说要一直护着他。为什么他久久不能好呢?欧阳子不是说调理调理会慢慢恢复吗?为什么他的逸儿却只能卧床不起,不能骑马不能饮酒不能唱戏……杨显俯下身抱住青萍,说,“放心,我一定医好你!”两颗泪从青萍眼角滑落,他伸出手臂,揽住杨显。其实他想紧紧地抱着他,但他没有力气。 窗外的脚步声惊醒了杨显,他直身坐起。一时那人走进来,是杜惊红。杨显正要开口,杜惊红先说了“表哥,我有事相商,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杨显看了看杜惊红,又看了一眼青萍,说:“表妹,就在这里说吧。你们全都下去,把殿门关上。” 杜惊红看看青萍,叹了一口气。倒让杨显吃了一惊,表妹素来比别人洒脱从容,他还从未听过她叹息。“表妹有什么事,但讲无妨!” 杜惊红忧虑重重地看着他,片刻,眼光转得冷静。“表哥,明日去设宴,小心。” 杨显凝重地看着杜惊红,面上露出诧异之色。“表妹是知道什么?” “表哥在西山两次都差点遇害,难道就没怀疑过东王?”杜惊红蓝色眸光闪过,让杨显心底一寒。 “我想过,不可能是他。若是别人我还信,他,我不信。表妹可有证据?”杨显思虑片刻,方说。 “证据没有。不过表哥,杨宏虽然看上去无心参政淡泊超脱,但每次朝堂有事,最后他都会出现,无心参政有可能只是他做的一副姿态。这一点很可疑。第二点,回想这两次的事件,都做的滴水不漏,京城各大家族谁有这个实力,除了陈世海,世代贵族的王家,也就只有东王了。王家历代不涉足政治。辅相的女儿贵为后宫之主,他有此实力也无此动机。唯有杨宏可疑。第三,此次作战胜利,看出杨宏确实有几分才能,而且,从以往看,他在朝堂也有一定的影响力。这是最重要的” “是朕请他来协助朕的。即便他有如此能力,也未有此心。”杨显说。 “表哥,政治看的不只是人心,有时候,时事逼人。”杜惊红说了,见杨显面露犹豫之色,她又趁机补充道:“表哥,防患于未然。改日论功封赏时不要让军队入城,只请杨宏和慕容苏、贺平三个将领。事后将杨宏禁在宫中。” 杨显听后,思虑重重。表妹的话确有一定道理,先前他以为杨宏之心磊磊,现在想来不无可疑之处。但是,有功之臣不奖反禁,众口难平。杨显又想起先帝当年登基的故事,是老东王在战场上救了他,才丧失登基资格而轮到先帝的。自己若再做这样对不起杨宏的事,将来会以何面目在历史上立足。 青萍一直看着这两个人。他知道,他绝对不能开口。 “表哥,早下决断。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杜惊红又说一句,紧紧地看着杨显。杨显抬起头看杜惊红,只觉她蓝色的眼眸清澈冷静地像一个深潭。表妹断然不会害他,这点他知道。只是。“表妹,让我再考虑考虑。” 唉!杜惊红又幽幽地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羲和十年十月初二,平国大军捷战归来,杨显在宜都城西十里的军营设宴三天,犒劳大军。军士们终于回到家乡,士气高昂,回思半年前出征之时,更加感慨万千。一是痛心战死沙场的同伴,一是九死一生终于捡回了一条命,再是得胜归来,更有赏赐无数。还有同生共死的友谊。现在终于有机会放松,莫不狂歌尽欢,千杯不醉。歌战争之艰辛,歌生命之甘美,饮死亡之伤痛,饮归乡之欢喜。 杨显心里很感动,但凡从战场归来的,都曾奋勇杀敌为自己博得生机,不管战功大小,不论年龄老少,不论军位高低,都是英雄。他甚至有些遗憾,当初没能御驾亲征。所以,现在他只有置身之外,看着他们欢欣鼓舞,看着他们抱成一团没有亲疏。他能清晰的感觉到,他不属于他们。有时候,他真的想成为他们中的一个,那种温暖,他从来都没有机会享有。是啊!他们在战场上很辛苦,但他们心中有得胜归乡的信念,而家乡有牵挂他们的父母妻儿。只要赢得战争,只要能顺利归来,他们就能回到那个温暖的家,他们有家人,有牵挂。可是他这个皇帝,却什么都没有。望着举杯畅饮、放声开怀的他们,杨显觉得格外孤寂。他想起卧在病榻之上的青萍,也就只有他,会牵挂自己吧。他想。回去我一定把你医好。 杨显正在沉思,人群中有声音高喊:“这是胜利之夜,这是和平之夜,就让这一晚我们放开一切,没有恩怨,没有伤害!就让这一晚,我们都是兄弟,尽情狂欢!”杨显看那个喊话的人,慕容苏。他豪情万丈、眉眼情深。这是那个在朝堂之上面容冷峻直言逼问他“陛下尚且无后,何以私养男宠”的人吗? “哦!哦!哦——”成千上万的人回应他,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冲入辽阔无际的夜空。 “陛下,臣敬陛下一杯!”慕容苏端着酒杯来到他面前。杨显看着他,只有这个人还是那般温文尔雅,从容自信。这个人是兄弟吗?杨显心里问。这是胜利之夜,就让这一晚,我们都是兄弟。“皇兄辛苦了,朕会重重有赏!”杨显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40章 斯人独憔悴,广下求医令 “娘娘,将军得胜回来了,你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哭了起来?”迎秀见虞婉樱俯身几案,肩膀起伏不停。在虞婉樱身边那么多年,她还很少见她如此失态。迎秀一边劝着,一边递过一条干净的丝帕。 虞婉樱接过丝帕,顺势向迎秀挥了一下手,让她不要管。将军回来了,她心里欢喜;可是一直为他担忧挂虑了这么多天,她心里委屈;又想到他在沙场浴血奋战求死一生,她心疼。现在终于好了,终于安然回来了,她心中积压已久的情绪一下子全涌上来,情不自禁哭得泪流不止。平安就好,回来了就好。她想。即使小婉见不到你,知道你安然,也就放心了。 慕容府内,慕容苏一大早就梳洗装扮好,准备进宫。今天是皇上论功封赏的日子,赏赐他到不在意,回来这几天,他就想见她一面。也不知能否有机会。侍从为他备好了马,他跨身而上,动作轻快潇洒,然后一扯缰绳,悠然自得的向皇宫骑去。 正身殿,杨显早已写好了圣旨,此刻他端坐皇位之上,陷入了沉思。杜惊红的话他在心底琢磨过无数次,他还在犹豫。那日庆功宴上,他的表现可不像众人,他太从容太淡定了,这一点,像作为皇上的他。每当想到这一点,杨显就隐隐不安。他越发觉得表妹是对的。以前自己对他百般信任,视为知己兄弟,甚至想过自己并无子嗣,将来可将江山托之。这么个人,究竟心里在想什么?才华胜过自己,又屈居自己之下,他可有不甘?杨显不止一次问自己,还没有答案。其实他知道,自己终究下不了狠心,他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若果然疑心他,就不会问自己这些问题了。若在别人,他可以不问对错,先囚禁了再说。可他不同。一会加官封赏之后,他会怎么做?杨显还不知道。 杨宏、慕容苏同贺平一齐从殿外走了进来。杨显看着他们走近。三人之中,贺平最高大壮实,虽年近四十仍气概过人;慕容苏最小,样貌却最出众,丰神俊秀,风流潇洒;杨宏身材颀长,温文尔雅,从容闲逸。 “臣等参见陛下!”三人一起行礼。 “爱卿免礼,赐座!”杨显手一挥说道。三人先后落座。王总管宣读诏书。读完,三人又依次谢过皇上。 “赐酒!”杨显说着,走下御座,举杯与三人对饮。“此次作战胜利,三位功不可没,尤其是皇兄代朕出征,稳定了军心,鼓舞了士气,扭转了战局,并最终取得胜利。”杨显说着,看向杨宏“皇兄还想要什么赏赐,只管告诉朕,朕无不应许!”杨显目不转睛盯着杨宏,不放过他面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杨宏却只微笑起身,拱手鞠身“陛下如此抬爱,臣不敢当!宏生性闲逸,被军规约束这么久,着实难受。陛下准宏留府中闲养,宏便感激不尽了!”语气清淡舒缓,笑容温和儒雅。言毕双手把节钺奉上。 杨显接过节钺,笑着说道:“听说皇兄把王府打造的自在惬意赛过仙境,神仙去了都不愿走,改天朕一定到府上享受一番!”说完转身回到皇位上。 当此之时,杜惊红在梅雪宫坐立不安。“娘娘哪里不舒服吗?”冷香见一向冷静潇洒的杜惊红此刻踟蹰不安,忍不住问道。杜惊红抬起蓝色的眼眸看了她一眼,冷香素来是她跟前最得力之人,或者可让她前去打探消息?不行,还是我亲自去一趟。杜惊红心里想着,口中只说“我没事。蓝铃呢?”冷香见问,忙应道“蓝妃在院中荡秋千,我去喊她!” “不必了。”杜惊红说着,起身站起,走向院中。天已开始冷了。蓝铃在秋千上自由自在地荡来荡去,阳光从她背后洒下,投在地面上影子也随他摇晃。杜惊红向她走过去。“姐姐!”蓝铃停下了,伸手拉杜惊红坐她旁边。杜惊红也在秋千上坐了,心里的焦虑突然安静下来。不管世事如何,只要她还在旁边,她都心安。她转过头对蓝铃说:“如果有一天要离开这里,你愿意吗?”蓝铃不明所以,她看着杜惊红,见她眸光冷静淡定,她也放下心来,并不问什么,只伸手抱住了杜惊红的脖子,“姐姐去哪,我就去哪!” “你在这等我,我出去一趟,去去就来。”杜惊红说着,起身向外走去。杜惊红一步一步走近正身殿。殿内,杨宏三人间皇上静坐皇位上,似乎有些微疲惫,便起身告退。杨显抬起头看他们一眼,点点头。杨宏转身欲走,又听皇上说道:“皇兄,你留一下。”他转回身对着杨显,见杨显只管望着金案发怔,似是思虑重重。杨宏思忖他肯定是为青萍的事忧愁,便不等他开口,先自说道:“陛下,青萍公子的事,宏现在也无能为力。”说过见杨显仍保持刚才的动作,并未抬头,他又笑语轻言:“陛下千万别有其它事吩咐了,宏冷落了夫人那么久,还要去赔礼道歉呢!” 杨显看着案上的节钺,又抬头看杨宏一眼,见他仍是轻松闲适的神情,笑容温和亲切。他心底疑惑,或者是我和表妹多疑了?杨显未再开口。杨宏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杨宏才出正身殿,就见杜惊红迤逦而来。两人目光对视,杨宏不禁暗暗心惊:她知道!人言杜贵妃冰雪聪明,才华横溢又眼光过人,可见所言不虚。她既知道,肯定皇上也知道了。又回思刚才欲走之时皇上的那句话“皇兄,你留一下”,瞬间恍悟,原来生死只在一念间。自己当时不知,现在想来犹自心惊肉跳,后怕不已。 杜惊红见杨宏从殿中走出,心中已知结局。又和杨宏对视一眼,更确定一切果如自己猜测。可惜,表哥终究心软。可惜,她已无力回天。就在那一瞬间,结局已定。 “平国上下,我只敬服东王的镇定自若和从容潇洒。东王运筹帷幄,能力卓识尤过皇上,仅做王爷,实在屈才!”杜惊红看着杨宏说。 杨宏望着杜惊红,她蓝色眼眸如九天瑶池,澄碧幽深,而眼光似寒冬深潭,清冷透澈。她知道,不过无碍。胜负已定。他驻足,从容一笑:“贵妃娘娘不仅貌美惊人,而且才华馥郁,可惜,皇上不懂。” 杜惊红不再看他,也不再去正身殿,径直转身离开。杨宏看着她的身影:自古以来都说红颜祸水,真会为皇帝开罪。殊不知正是那些昏君,成就了这些绝世无双的红颜,真有意思!杨宏想着,抬脚离去。 杨宏走到乾坤门,见门内的慕容苏犹自回头望着后宫的方向。他走过去,拍了拍慕容苏的肩膀:“走吧,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她了!”慕容苏转回身,和杨宏一起走出乾坤门。 杨宏一路乘轿子回到王府,尚未下娇,总管便迎了上来:“王爷,辅相在正厅等候多时,不知何事。”杨宏安闲地下轿,面上又绽放出从容优雅的笑容:“来得正好。”说着向正厅走去。“宏正想去府上拜访呢,辅相倒亲自来了。宏刚从皇宫回来,让辅相久等了,还请见谅!” 陈世海见主人回来,站起身回应道:“哪里哪里,老臣冒昧来访,望东王不要介意。”两人寒暄着,又纷纷落座。陈世海又开口,说明来意:“犬子在战场上受伤,有劳东王照料,夫人挂念的紧,老臣想着也该把他接回家去,改日再登门拜谢!” “辅相客气了。令郎英勇过人,在战场上曾救过宏,宏内心感激不尽。现在由府内最好的大夫为他诊治,宏担心中途换先生医治对病情不利。待令郎康复,宏一定把他完好如初的送至辅相府上,还请辅相和夫人放心!” 陈世海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眉间忧虑之色越来越重。 “辅相为国家鞠躬尽瘁,劳苦功高,莫说两朝元老,便是三朝宰相,又有何不可?”杨宏说完,一直看着陈世海,见他端着杯盏的手抖了抖,茶水洒出几滴,滴在了衣衫上。杨宏只当没看到,接着说道:“令郎在西境战争□□不可没,做个参将,别人断然无话可说!” 陈世海放下杯子,起身告辞。“老臣考虑一下,再来拜访!” 杨宏望着离去的陈世海,从容微笑。老狐狸,你没有选择了。一个大有前途的儿子,一个全无希望的女儿,你会选择后者吗! 陈世海一回府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东王这是要谋反啊,这几年看他不问政治,谁知暗地里却是蓄谋已久。皇上固然性情乖僻刚愎自用,但是,对自己还颇多倚重,很多事都交由自己管理。东王呢,东王此人颇有驭人之能,又有实力有身份,显然,他更适合那个位子。可是皇后,皇上对他虽谈不上宠爱,倒也礼敬,可惜皇后不能生孩子,若能生个皇子,必是太子无疑。那胜儿怎么办?胜儿,我可是只有这一个儿子……陈世海思来想去,一夜未眠。至破晓时分,他终于走出书房。从来成王败寇,名声倒不足惧。眼下也别无选择,只好如此了。 却说杨显忧虑青萍的病,一心想医好他,便写下诏书在都城四处张贴,遍寻医术高明之士。大夫来了一批又一批,一个个来时都自信满满,诊脉时疑虑重重,之后又纷纷摇头而去。惹得青萍也一次次满目期待,又身心失落。躺了那么久,一天又一天,何时是个头?他开始觉得生不如死。他开始频频地想到死去。可是,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连寻死也不能,就那样躺在床上,手脚去缚鸡之力,生死根本不由自己。这种对自己对世界的无能为力让他绝望!他已经厌恶了天亮等天黑,天黑盼天亮。 “陛下,赐我一杯酒吧!”终于有一天,青萍望着屋顶的悬梁说道, “我再也不想连累你,还折磨自己。” 杨显听后抬起头痴痴地望着他,没说话。青萍看了他一眼。他真不该看他,哪怕只看一眼。杨显深深地望着他,那样渴望的关心的眼神,那样悲哀的担忧的目光,又让他不忍心。就在这一刻,他又开始心软,又开始感受到久已消失的对世界的留恋。 干涸的眼睛变得湿润,泪从眼眶溢出,滑落。杨显帮他拭去,俯身抱住了他,抱的那样紧,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失去他一样用力。他哭了,青萍发现他和自己一样哭了。青萍瞬间明白,原来他和自己一样沮丧一样痛苦一样绝望。然后,青萍情不自禁挪动手臂抱住杨显。然后,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共同分担活着的孤独、艰辛和苦难,他们一起享受相知相许的欣慰、相依为命的温暖。 陆续仍有大夫来,来来往往,均无能为力。看着青萍一日一日沮丧,杨显也一日一日焦急。后来终于来了一个悬壶济世的江湖郎中,自称见多识广,专治疑难杂症。 青萍躺在床上,对这些已经不抱希望了。郎中让他伸手,他就伸手,让他张嘴,他就张嘴,行动上也配合,却双目无神心如死灰。那郎中看过青萍的脉象,又看过药方,起身对皇上说道:“这位公子久病不愈,气阴两虚,这药方原也没错,可惜少了一味引子。盐。这是最常见也最容易被忽略的。公子身体太弱,不宜大补,故药方上用药很缓。若加一味盐,则可引药入经,事半功倍。” 欧阳子闻讯而来,听后微微点头,心想却来了一个破坏计划的,所幸现在青萍已经不重要了,由他去吧。于是对江湖郎中俯首称赞,甘拜下风。 青萍这边一日一日地好起来,渐渐地能够下床走动,心中自不胜欢喜。杨显看着青萍如此,对他的关心益盛,整个心都在他身上,日日沉溺修心殿,一时无心政事。 杜惊红自那日见过杨宏,所有的热情都消失了。一时私事家事天下事,无不心凉。自己枉自生的绝世美貌,也空有一世才情满腹诗书,却有何用?于己,不能独善其身于后宫,也不能带伊人安于尘世;于家,父亲无子,自己不能继承家业,空望着杜家衰落;于国,眼看时事将变,自己却无力回天。思前想后,总不能安。又念世事难料,既不想自己与表哥会有那段纠缠,也料不到表哥能登基称帝,更难求自己还能遇见蓝铃,于无望之中觅得一席生机和安宁。本又以为当在后宫终老此生,谁知又生变故?表哥性情如此,才会心软放过杨宏,杨宏能力过人又有皇室血统,自不甘屈居人下,若表哥举兵对峙,则又一场血雨腥风。历来政权更替,总有一场生死博弈,先皇在位时不也如此,才多久的事。史书看多了,这些事太过熟悉。朝代的兴亡更替,繁华的起落轮回,人的生死延续,都一样。一切皆有因果。缘起缘灭缘常在,自来自去自有理。 这日隅中,杜惊红携蓝铃去了修心殿。冬日的院子,枯荒,又空旷。梧桐树横横竖竖的枝丫在空中延伸,光秃秃的,□□在太阳下。廊下两只流金云锦沐浴在阳光下,正相互梳理翎羽。金色的羽毛很灿烂,映的阳光也很暖。杨显陪青萍在院中散步,两人相互扶持,一步一步,走的舒缓。看着也很温暖。“你们来了,好久不见!”青萍看到她们,先开口招呼,声音轻柔,能看出他安详的神情下透着一股喜悦。 “青萍哥哥好了,皇帝哥哥开心,我和姐姐看着也开心!”蓝铃笑着回应。阳光照进她两颊的笑靥,如花一般,好像藏着美和希望。 杨显转过头看这两人,又想起青萍为她们作的画,双艳齐呈,四影相映,真也绝了。青萍见他们来,心里欢喜,让杨显扶他在梧桐树下的石凳上坐了,其他人也围着石案而坐。“我还记得那一晚在御花园贵妃所弹的琴曲,不知能请贵妃再弹一次吗?”青萍说了,望着杜惊红,见她的面容在阳光下明艳动人,正巧有一支梧桐的枝丫投影在她眼下,像面纱,把她的容颜分割成两半,下一半秀鼻细腻,樱唇殷红,上一半玉额清朗,蓝眸闪亮,一种独特的美,仍如初见般惊心动魄。 杨显同蓝铃也望杜惊红。只见杜惊红开口回道:“今日日暮时分,我会执琴再弹一次。”说了望向杨显,目光宁静清幽“表哥,我和蓝铃想去水月庵侍奉姑母,还望表哥恩准。” 第41章 宫变 杨显听了,抬头直直地看着杜惊红。青萍也无限惊愕地看着她。杜惊红浅浅一笑,低下头去,从容地望着手中的折扇。蓝铃抬起石案下的手臂握住杜惊红的手。“皇帝哥哥同意了吧!” 杨显一瞬间心里无限悲凉。母后,林媚,表妹。她们,他都留不住。“表妹,怎么突然,做这种决定?”他问,声音艰涩。 “那次送太后去,便有此想法,只是一时尚未下定决心。现在,已无余念。”杜惊红抬起眼眸看看杨显,潇洒地笑笑,用轻松的声音接着说道:“表哥没有这个福分,不能得享清闲,也不能常伴太后身边!”杜惊红本意是拿这些话安慰杨显,又想到杨宏的事,不知表哥终究如何,唯恐自己一语成谶,再不言。 杨显没有笑,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青萍仍旧怔怔地坐着,看杜惊红又携蓝铃离开。 这一天的修心殿分外热闹。上午杜惊红和蓝铃才来过,下午陈蕙兰就来了。陈蕙兰是常客,也罢,杨宏却也来了。杨宏到时,三人都在殿内坐着,尤其青萍,还抱着小公主逗笑。果然好了,杨宏想着,心中却蓦然一动。小公主在青萍怀中笑得很开心,粉嫩嫩的小脸,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几颗白盈盈的小牙,分外可爱。再看青萍,双眉清朗,眼眸闪亮,笑颜绚烂如花,神情中的那份喜悦,是装不来的。传言小公主其实是青萍的私生子,难道是真的?杨宏不禁疑惑,再看两人,便觉得有几分像。又想林媚不明不白的死了,可见这事大约是真的。杨宏心内琢磨着,却早已开口笑道:“闻听青萍公子病愈的喜讯,宏特来庆贺。恭喜陛下,陛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杨显淡淡一笑,回道:“有劳皇兄挂心!”心中仍在寻思杜惊红的事,又想起当日杜惊红对自己所言,会不会她去水月庵跟杨宏的事有关?她是嫌弃他刚愎自用放弃他了吗?还是她已经对他绝望?又看杨宏,见他眉眼疏淡,微笑从容。杨显又疑惑。 青萍一心只想着小公主,“再过几天小公主就满一周岁了,陛下,我们是不是好好为她庆祝!” “是呢,思儿都一岁了!”陈蕙兰也温柔一笑,神色娴静优雅,又有明月一般宁和的清辉。 杨宏并不看杨显,眼光只在青萍、小公主和皇后身上逡巡。青萍容貌昳丽俊美,小公主也玲珑可爱,皇后又端庄娴雅,倒和他的王妃有几分相似,到时拿他们怎么办呢?他想着,便觉分外有趣。当所有人所有事的决定权都在自己手中时,那种感觉是很美妙很有趣。不急不急。杨宏微笑着起身告退。 出了修心殿,杨宏一路东行向虞风苑走去。行至门前,见苑门轻掩,里面也无人声,想来小宫女都出去玩了,杨宏自推门进去,不觉眼前一亮。阳光下的落英阁仍旧那么绚丽夺目。杨宏走进去,隐隐闻到一股芬芳的幽香,心知是从花房传来,却不知是什么花。多久没来这里了?竟觉得有些生疏。杨宏向正殿望去,门帘低垂,也看不到人影。他又自顾掀帘进去,一股暖意涌遍全身。在暖暖的室内,仿佛连花香也变得暖了。只有凝露在用拂尘清理几案,并不见楚兮。“你们娘娘呢?”杨宏问。 凝露回身,见是他,开口应道:“娘娘在花房,我去喊她!” 杨宏听了摆摆手,自己向花房走去。花房内的香味还要馥郁。却见楚兮正站着发呆,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身子那般柔弱娇小,像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杨宏觉得一只手臂便可把她抱起。他走上前去,在她身后停下。她看花看的痴了,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杨宏探过头去看那盆花,也被惊住了:怎么会有这种通体雪白的花?那花有两株,不及十寸高,从根茎到枝叶到花瓣,都是玲珑剔透的白,那般冰清玉洁,那般晶莹柔润。“这是什么花?”杨宏忍不住问。 “这花叫水晶兰,它生长在深山里,从最阴暗潮湿的地方,开出最洁白美丽的花。你看它美的那么晶莹纯洁,其实它还有一个阴翳惊心的名子,叫‘死亡之花’。”楚兮望着那两株花说道,声音轻盈悦耳,却让听的人暗自心惊。 杨宏伸出手臂拥住了她,“别管花了,我有事找你!”说着,毫不费力地把她抱了起来。她的身子那么娇小轻盈,他动作也不觉轻巧温柔了几分。 楚兮转过头看他“什么事啊,还让王爷亲自来一趟!”声音清泠泠柔兮兮的,更加动听。 “明晚,你的王爷要登基称帝了,封你做皇后,怎么样?” 楚兮听后盈盈一笑,笑颜如花,倩丽嫣然。“王爷若然疼楚兮,楚兮还要那个人!” “准奏!”杨宏笑着,俯身去吻她。 待杨宏走后,楚兮又忧虑重重。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就是不甘心,自己要就此红颜凋零终老后宫,而他还备受恩宠开心快活。就是恨,恨他的懦弱恨他的无情恨他的俊秀恨他的温柔!就是恨,恨他抛弃自己。就是要让他后悔! 楚兮对镜梳理了发髻。她又拿起眉黛,对镜轻描眉,淡淡两弯,若柳叶纤纤;珍珠粉轻轻扫过粉面,肌肤便白皙细腻的如凝脂一般;兰花指轻轻挑起一点胭脂,覆于红唇,樱唇越发朱红莹润。楚兮望着菱花镜里这么美的绝世容颜,轻轻一笑,那女子也嫣然浅笑,红唇若洒落的花瓣,双瞳像清澈明净的秋水,婉转流年,顾盼生辉。 “凝露,把我那件玉色披风拿出来!”凝露应声去了,一时出来,帮楚兮穿戴好,楚兮再望向镜中,女子月色锦衣绣群,衬托地玉色披风凝翠晶莹,而玉色覆于白色之上,又显得那白如碧空的云清澈的水。如此装扮让那镜中女子明丽动人,又清新脱俗。楚兮又嫣然一笑,转身而去,凝露忙掀起门帘,随她走出。“娘娘打扮的这么美,是要去哪里?” 楚兮也不看凝露,开口说道:“你不用跟着了。”凝露停住,也没再问。 楚兮娉娉袅袅行至修心殿。已是日暮十分,梅雪宫悠悠响起了琴声。琴音清澈,空灵。青萍和杨显沉浸在琴声中。“楚妃娘娘!楚妃娘娘!”廊下的一只流金云锦叫道。青萍心下吃了一惊,转头一看,却不正是楚兮。日日盼她来,她始终都未出现,从他下得了床,他一直寻机会想去看她,她却来了。她终于来了,一身白色衣裙,玉色披风,让她娇美而清新,还是那样楚楚动人的模样,惹人怜爱。青萍只管痴痴地看着,一时忘了周边。杨显见他情形,心内直在叹息。 “看来青萍公子果然大好了!”楚兮轻言软语,盈盈浅笑。 青萍移过目光不再去看她。“有劳费心。娘娘,可还好?”他小心翼翼地问。 楚兮行至廊下,在他们身边站了,抬手轻轻拂了一下耳边的鬓发“楚兮日日挂念着陛下和公子,可惜身体微恙,一直没能来。还请陛下恕罪!”声音清甜柔美,婉转动听。 杨显看她笑语盈盈,心内却在想,她为何来了。又看青萍,一直低头,也是心事重重。“楚妃不必多礼。”他说。 楚兮笑看青萍,见他大病初愈,容颜还有几分憔悴,却更显得清秀温雅,一双玲珑妙目更转得深沉。她心中又升起一股恨意。明天,你们只有明天一天的时间了。她想。琴声终。楚兮开口言退。杨显点头应允。青萍直到此时才又抬起头,楚兮已经转身而去。他望着她的背影,内心像寒冬的天一样荒凉。就在此时,楚兮又回眸看了青萍一眼,这一眼,让青萍心神俱震,还是熟悉的眼神,还是让人不忍直视的目光。幽怨。哀婉。凄艳。忧伤。绝望。苍凉。空灵。怅惘。渺远。 整个第二天,青萍都心神难安。一想到楚兮回眸望他的那一眼,他就如坐针毡。总觉得她在向他诉说什。总觉得那眼光中有太多内容。她是在和他告别吗?她不会有什么事吧?杨显见他神情恍惚,问他,他又不说。落日西垂,晚霞映红半个天空。青萍望着绚烂的晚霞,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重。杨显似乎也被他的不安所感染,忘着远处的天空说道:“今天怎么这般安静?” 西天最后一点光芒也已经消失,红色的残霞渐渐暗淡,变成阴暗的灰。黑暗笼罩了整个宜都。在东边,一轮圆月悄悄涌出地平线。五千精兵迎着明月悄悄移近永光宫。月已经升起,照过女墙,乾坤门外,五千人集聚与此。半年前,他们也是站在这里,准备出征,保家卫国。但这一次,他们要缔造历史。为首的杨宏一挥手,众人停下,列队静立。慕容苏挥了两下手中的黄旗,城门悄悄打开。杨宏带着数十人进去。留慕容苏领着军队在门外守候。 “陛下!”杨显和青萍在殿内下棋,突然听到王公公喊了一声。杨显抬头一看,却是杨宏走了进来。“皇兄这么晚找朕何事?”他问。杨宏没动。杨显这才发现,杨宏身后还跟着两队侍卫,他们个个手中都持着剑。一颗棋子从杨显手中掉落,啪地一声响,声音清脆。青萍吃惊地站了起来,带翻了身前的棋盘,棋子哗哗啦啦全都掉落地面,四散而逃。杨显反而平静下来。看来,自己的自负还是胜过多疑。他站起身,缓步走到杨宏面前,望着他,说:“放过宫中的其他人。” 青萍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放心,我会是一个比你好的皇帝。”杨宏说着,一挥手,有人端了两杯酒进来。“猜猜,你为这个戏子做了那么多,他敢不敢陪你一起?” 杨显却笑了。太平静了。他的死亡和他的出生一样,悄无声息。本来还以为做了皇帝,死便会是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没想到到头来还是那么平静,微若草芥。“朕的禁卫军呢?”他像是才想起来似的问道。 “都是辅相的功劳。你应该记得禁卫军首领是陈世海提拔的吧?” “哦。”杨显轻轻点头。那个明月般的女子的面孔突然闪现在他眼前,他的皇后,也知道这件事么?他又摇摇头,回身望着青萍,抚摸着他的脸庞。“放过他。”他说。青萍拼命摇头,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 “由他自己选择吧。”杨宏端起其中的一杯递给杨显。杨显看了青萍一眼,在他耳边轻语“照顾好孩子。”然后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孩子?青萍心里一团纷乱。对了,孩子。小公主。他应该早向他解释清楚,应该让他知道那是他的孩子,是真正的公主。现在就告诉他,对,告诉他。他抱住杨显,却见杨显唇角溢出一股黑血,向后踉跄倒去。“陛下!”青萍一声惊呼,杨显倒在了地上,青萍随他倒下,趴在他身前。他终于也冷静下来。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他看了杨显一眼,眼神温暖而坚定。目光交触的瞬间,杨显明白了他的选择,他伸手去拉他,双手却已软绵无力。 青萍站起身,走到杨宏身前,毫不犹豫地端起酒杯,放到唇边,饮下。回身又去看杨显,见他瞳孔涣散,目光已经黯淡下去。他心里万分悲痛,又有万般柔情。他这一生,身份卑贱,是这个男人给了他尊严。这个时代万千人都不曾拥有也永远无法拥有的尊严。 “哈哈哈哈……”杨宏朗声大笑。“没想到你真有几分勇气。可惜啊,可惜啊!” 夜色笼罩下的皇宫,十分安静,月光照着万户人家,无数人枕着月光徜徉于梦乡。小公主也已沉沉睡去,呼吸均匀,睡得很安稳。陈蕙兰却睡不着。“咚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素菊跑去开门,却见一个小公公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哪个宫苑的,这么冒失!”素菊抱怨着,他没理她,径直跑进去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什么事?”陈蕙兰怕吵醒孩子,就迎了出来。殿外的夜寒冷入骨,她打了个寒颤。 “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那小公公一下跪倒地上,声音都在颤抖。 陈蕙兰识得他是青萍身边的四喜,心里七上八下打起鼓来,“快说!” “皇后娘娘,陛下,东王逼宫,陛下他……”四喜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陈蕙兰却听清了。她双腿一软,素菊墨荷忙扶住她。“陛下,陛下!陛下,”陈蕙兰念叨着,摆脱墨荷素菊的搀扶,就往外跑,又站住,回头对她们说:“照顾好小公主!”然后转回身跑了出去。 陈蕙兰穿过长长的廊道,沿着深深的宫墙,慌慌张张地往修心殿走去。这皇宫从来没有如此大,路一条一条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这皇宫从来没有如此空荡,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陈蕙兰终于到修心殿,看见杨显横躺在地上。地上多冷啊,他就那样躺着,那么孤独那么无助,那么单薄那么凄凉,他终于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他终于只是一个男人,是她的夫君。她心痛地几乎窒息,竟忘了哭,也忘了殿内还有其他人。她全心全意地看着他,温柔地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擦去他唇角的血迹,纤手盈盈地帮他整理好仪容。然后,她直起身拔了离她最近的一个侍卫手中的剑,抹向了自己的咽喉。 杨宏惊愕地望着陈蕙兰。 陈蕙兰匍匐在杨显身边,奇怪,只是呼吸困难,竟不觉得痛。也许心痛的感觉太过强烈了吧,只有心痛,一直心痛。她生来锦衣玉食,什么都不缺,却只遗憾一样,他不爱她。现在好了,他终于属于她了。她把头静静地放在杨显胸膛,两行泪水从她眼角滑落,她缓缓闭上眼睛,不再看这个无情的世界。她感觉到他的身体慢慢变凉,她伸手抱住了他。其实,他也无情,此生到最后他也未曾给她一点温暖,可她就是甘愿,甘愿守候在他身边,不管今生,来世,永远。 第42章 平国的葬礼 皓月高升,在半空清辉流泻,普照万里。乾坤门外,慕容苏带着五千精兵列队等候。城楼高深,月影长长的投下。虞婉樱一步一步登上了城楼。她穿着一袭白衣,那是入宫之前最后一次见他时穿的衣服。城楼上的风浩劲,吹着她的衣裙飞扬。她抬头望一眼空中的明月,月儿那么圆满,那么皎洁,那么明亮。夜风徐徐,千家安静,皓月当空,万里清明。多么美的夜啊!城楼下却是沉寂的千军万马。只要一声令下,将是刀光火影。没有。她一眼从万千人中看到了他,那个人,是她的英雄,是她的将军,是她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人。此时他傲然而立,玉树临风,俊秀飘逸。看他一眼,她还是会像以前无数次一样心动,他就在眼前,仿佛就在昨日,他们还深情相拥。是啊,他就在眼前,他们之前只隔着这一道深深的宫墙,她再也不要被这道城墙束缚,她要接近他,去与他相拥。 在玲珑清明的夜色里,城门的士兵全都看到一个白色身影从城楼一跃而下。那白色的身影如圣浴后开屏的凤凰,乘着皓洁的月光缥缈落下,闪着银色的不可触碰的光芒。慕容苏忽见她抬头看了自己一眼,眸光闪亮,是异样的温柔与娇艳。是她!他瞬间怔住了,仿佛着了魔,全身都化成了石头,竟定定地僵立,动不得。 所有人都被镇住了,那一刻,世界万分寂静,仿佛静地能听到月光流下的声音。直到虞婉樱静静地躺在地上,直到所有人都开始低声惊叹,慕容苏才缓过神,他箭步冲过去,到她身边。望她一眼,天旋地转。“为什么?”声音万分悲怆,沉痛苍凉。 “为什么?”他俯身抱住她,却是异样的温柔。虞婉樱望着他忧伤的眼睛,心里又千般心软万般不忍。多少次痴情的回眸,早已把一生相许。多少次美丽的追忆,已注定是一生的牵绊。虽然从未在一起,却早已融入彼此的生命里。虞婉樱微微一笑,目醉神迷“将军,抱着我。”她说,声音温柔地像一池化开的春水。 慕容苏紧紧地抱起她,向城东走去。那里,曾经漫天梨花。冬日只有秃枝,没有关系,春天梨花还会再开,开得满天满世界。像她那么美。以后,他要在都城遍植樱花,让每一年的樱花,都为她开。 乾坤门轰然打开,杨宏走了出来。他看着城门外等候的军队,手指向前一指:“给我把文武百官的府邸都围起来!”精兵一队一队散开,踏着整齐的脚步声,向宜都各条街道跑去。 当这一切发生之时,杜惊红和蓝铃已经由屈广护送着到达水月庵。明月清皓,千山苍凉。寒寂的冬。静谧的夜。院中的古银杏安静的屹立在月光下,染了霜一般的树枝四散伸展。一声声的木鱼敲打着时间。“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敲木鱼的人静坐佛殿,念诵佛经,但她今晚的心情有些不平静。杜惊红和蓝铃的到来,让她久已安封的尘心又有波动。她们跟她不同,如花流年便来此独对清灯孤壁,她总觉得不安。停了木鱼,止了经句,她站起身走向殿外,古树上一只孤鸿忽地展翅飞走,带起一阵风。 孤鸿为谁飞去?明月为何而生?杜萱,此刻的玄清师太,站在殿前望着空中皎皎的明月,清明的心境中飘过一股未名的惆怅。当过往与尘土同寂,何以月永恒?明月一年一年,流泻古今,普照千江。古人已归去,今人也终将随风而逝。既然自己也终将沉寂,此刻又为何执念为何而生?说着了无挂念,果然无念否?阡陌红尘,悠悠世间,也只有一个人让她放不下心。毕竟,那是她的儿子,十月怀胎,十指连心。欲断何曾断,云空未必空。玄清长长的叹息一声,仍旧回殿念经。左手拨佛珠,一颗一颗,右手执木鱼,一声一声。也不知过了几更,玄清恍惚看到月光下一棵合欢树立在院中,那树枝迎着月华疯长,越长越高,越长越纠结,几乎把明月都挡住了,一眨眼,她看到高高的树枝上坐着一个小孩,他那么弱小那么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下来,她很担心,再看时,树枝的藤条枝丫把他缠住了,枝条越收越紧,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心里又担心又着急,突然,轰地一声,大树齐根倒下,那个小男孩被抛出,像一片落叶一样,安静孤独,瘦弱凄凉,显儿!她惊呼一声,想要跑过去,身体却怎么都动不了,她挣扎着,手脚完全不听使唤,眼看着那个男孩重重地摔在地上,显儿!显儿……玄清挣扎着醒来,看到众人都围在她旁边。她瞬间明白了,皇宫出事了。到底是庵主站出来说:“玄清,你身体不适,歇着吧!”主持说完,又带着众人出去了。只有杜惊红和蓝铃还在,她们相互扶持着,泪流满面。“我劝过表哥,表哥他错信杨宏。”杜惊红说着,声音哽咽。玄清静默半晌,抬眼看了她一眼,眼光恢复平静:“一切皆有定数。你们去休息吧!” 青萍醒来时,已近中午。窗外的阳光明亮温暖,简直不像冬天。他翻了个身,床边空空。陛下呢?陛下。他渐渐想起了。昨晚,他饮过那杯酒,眼看着杨显神魂已散,心中只觉悲不能抑,突然就见陈蕙兰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还从没见过她如此失态。她慢慢走到杨显身边,帮他整理仪容,然后又见她拔剑自刎,他惊呼一声,就倒下了。为什么又醒了?自己喝了那杯酒的,为什么还活着?陛下已阖然长逝,留他一人活着,有什么意思。青萍想着,望一眼房间,是他刚进宫住的地方。那时众臣都劝谏他赶他出宫,他却执意把他留下,就安排在这个房间,或者从那时起,一切就已注定了吧?他的细眉长眼,他的温柔,他的沉默,他的威严,再也见不到了。青萍心灰意冷、痛不欲生,一时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就一直那么失魂落魄地躺着,一动不动。 “醒了?”杨宏气宇轩昂的走了进来。青萍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发呆,只当他不存在。“朕可是有很多政事要处理的,你既无话,朕自去忙了。”杨宏说着,便欲转身离去。他自称朕。朕,这个字又深深地刺激了青萍,他的心被针扎一般一阵一阵的疼痛。“为什么,还让我活着?”他呆呆地望着房梁,问。 杨宏回身,笑得温文尔雅、从容璀璨,“你以为你的命,还由得你吗?”他饶有兴味地看了青萍一眼,接着说道“那一杯普通的酒,就是用来试探一下你而已!哈哈,其实你的死活我并不在意,只是我答应过我的美人,要把你交给她处置。”杨宏说完,笑着离去。 室内又只有青萍一个人。那么温暖明媚的阳光,心里却这般悲伤无望。照顾好孩子。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如果不是我懦弱,早该告诉他孩子是他的,他就不用那么难过。即使认定孩子是我的,他还是愿意原谅我,那一份体贴入微,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人如此,只有一个他。只有他。可是他,不在而了,永远的不在了。但是他的孩子,我必须替他好好照顾。对,小公主,我要保护好小公主。青萍到这时才想到忘了问杨宏那个孩子的事。他支撑着起身下床,脚下像踩了棉花一般,虚飘飘的,几乎站立不稳。我要去看小公主。青萍想着,虚弱地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青萍走到兰香宫,庭院还飘逸着一股淡淡的幽香,殿前那两棵木芙蓉还沐浴在阳光中。当年,他曾在芙蓉树下,看那个女子掷玉起舞。那时的芙蓉花开的正繁华,玉碎的声音清脆悦耳,那人的舞姿娴雅优美。而今何在?她那么毅然决然的拔出剑,随他而去。院落空空,殿堂寂静。徒留花香如故。孩子不在这里。他转身离开。 青萍继续向东行去,月樱苑大门紧闭。他敲了半天,终于出来一个开门的,却是送锦,青萍见她一双眼睛红红的,泪痕尚未干的样子。“虞妃呢?”他问。送锦看了他一眼,泪水又止不住哗哗地流出来。“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娘娘死了。”送锦说了,又把门紧紧关上。 伤心的事太多,更哪忍再添一重。青萍失魂落魄的转身,突然想到她,想到前天她那样看他一眼,那样的眼光,真让他担心。她会不会也出事了?他急匆匆地跑向虞风苑,径直推开门进去,流雪掀起门帘探出头看看,“她没事吧?”青萍焦急地问道,脚下也不停,仓促地闯进室内,就看见楚兮静静地立在几案边。青萍松了一口气,觉得身子虚软不堪。见她安然,他看着她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还好你没事” 青萍气喘吁吁的说了一句,才发现杨宏也在。杨宏走上前几步,把楚兮揽在怀里,说:“我的美人,我答应过你把他留着,现在他自己来了,你要怎么处置他?” 青萍满目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见楚兮回身把玉臂攀在杨宏脖子上,笑语盈盈“陛下,楚兮还没想好,陛下有没有好的建议?”笑容还是像花一般千娇百媚,声音还是比乐声悦耳优美,还是那么弱不禁风,还是这般楚楚动人。青萍明白了,心如刀割,痛不能言。 “他喜欢做女人,不如把他阉了,成全他吧?”杨宏望着楚兮儒雅地笑着说。 “陛下这个主意好,他连女儿都有了,也不亏!”楚兮回应,声音婉转轻盈,温柔动听。 青萍一直望着楚兮,楚兮却再没有看他一眼。杨宏手臂一挥,有人架青萍出去,给他施了宫刑。 杨宏昭告天下:羲和帝缠绵病榻久治不愈,于羲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夜驾崩,因无子嗣,遂传位于朕。皇后陈蕙兰端庄贤惠,与皇上伉俪情深,随皇上而去。另。戏子青萍□□后宫,杨思乃青萍的私生子,废除其长宁公主的称号。 皇榜才张贴不过三天,又传来太后薨的消息。于是,皇上,皇后,太后一起下葬,中平国举行了开国以来规模最为盛大的一次葬礼。白色的幡帐挂满了整个宫殿,哀乐在皇宫萦绕不停。杨宏请了四百名僧人,做了九九八十一天的法事。一时之间念经声在修心殿昼夜不停。 当青萍再一次醒来,已是日暮时分。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起身,头晕晕的,行动又勾起了身体的疼痛,还有心理屈辱的痛苦。这时他看到案上放着菜食,他却全无食欲。杨显,楚兮,宫刑,生活对他的打击一个接着一个。但眼下,他要找到小公主。他还要见到她。 青萍又去了虞风苑。长长的道,深深的墙。暮光在他身后黯淡下去,寒冷伴夜色降临。宫灯已亮,他的身影在灯光下被缩短,又拉长,形单影只的孤寂,凄凉。青萍犹豫了片刻,还是抬手敲响了虞风苑的门。这一次,开门的是凝露,她仿佛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也没理他,转回身就去告知楚兮。青萍慢慢地走进去,院落在黑夜中安静的有些萧瑟,蜡烛暖黄的光从门帘的缝隙中透出来,有点昏暗。青萍掀开门帘走进去,楚兮正立在窗前。她没看他,也没动。青萍走过去,楚兮转身对着他,他看到她眸光闪亮,却是泪水。青萍吃了一惊,伸手欲为她擦拭眼泪“知不知道,看到你流泪,比杀了我还让我心痛。”他唇色苍白,声音却相当温柔。 楚兮退后一步,避开了他的手。“你现在心里恨我吧,就是要让你感受到被伤害被辜负的痛苦!”她的声音很清冷,像是责备,像是控诉。可是她的眸光落在青萍眼中,那样的忧伤,凄艳。让他不忍。“都不知道怎么爱你才好,我甚至想把心都掏出来给你,如何能恨得起!如果你开心,把这条命给你,我都愿意。”他说,泪便情不自禁涌了出来。 “你骗人!你骗我。”她摇头,泪从腮边滑落。 青萍急得眼前一黑,几乎就要倒下去。他勉强支撑着,再次开口说道:“那一晚,皇上真的知道了我们的事。如果我带你走,我们最终会被他抓回来。我知道,他不会把我怎么样,可是到时候你怎么办,我最害怕的事就是保护不了你。我不能让他伤害你,你明白吗?” “你连孩子都有了。”楚兮转过身去。“我不信你!” “小公主真的是皇上的。那一晚,我送你回来,之后就折身仍会宴厅,在半路上林媚拦住我,递给了我一个瓶子,她说想要怀上龙子,要我帮她。我想皇上并无子嗣,这对他也是好事,就答应了。按照计划,我悄悄把药放进皇上酒杯中,待他喝下,扶他回修心殿,就离开了。那一晚,是林媚去皇上的寝宫的。你知道那一晚我在哪里吗?我就在你门前呆了一夜。虞风苑那么安静,一点灯光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想你已经睡下了。我不愿打扰你,可也不想离开。我就那么坐着,心中都是我们一起跳舞的种种,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转身,每一次目光的交触……我想我一定是疯了,那么冷的天,竟然不觉得冷,竟然不会困。” 青萍说着,低下了头。“楚兮!楚兮!上天为什么让我遇见你。你知道我病中躺在床上的时候,日日都盼着你来,哪怕来看我一次啊!那一天你真的来了,我又害怕,我甚至不敢看你。因为只要看你一眼,我怕我又会管不住自己。楚兮,楚兮……” “不要再说了!”楚兮回了一句,抬脚就走。青萍追上前去,抱住了她。她那么轻盈,那么娇小,那么柔弱,那么美。他温柔地把她抱到院中。明月已经升起,虽然残缺不圆,也还很明亮。 青萍轻轻地把楚兮放在地上,伸展手臂,又带她跳起了那支《凤求凰》。十指兰花,水袖舒展。曼腰柔软,环佩摇曳。瞳眸清亮,眼波婉转。青萍的目光在她的眼眸里化开、流连。他开口唱起了《宫花》,那一支为她作的歌: 窗台的花开了一遍又一遍, 蝉声逝,秋色寒, 容颜楚楚,独自凭栏。 幽冷的花香, 深深的宫墙, 一重一重的遥远。 那一年, 一舞倾城, 从此挥不去的倩影。 那一眼, 心已望穿, 再难以忘却的容颜。 日暮的灯亮了一盏又一盏, 胭脂泪,惹人怜, 身影纤弱,辗转难眠。 漫长的黑夜, 溶溶的月光, 一寸一寸的思念。 那一年, 执子之手, 盼地老天荒的永远。 那一眼, 春水初生, 欲天涯海角的相恋。 那一年, 心醉神池, 已是阡陌红尘的永远。 那一眼, 刻骨铭心, 已是混沌初开的眷恋。 第43章 隐藏的秘密 青萍带楚兮跳完那支舞,支撑着他的力量突然消失,他像被抽空了一般,向后倒去。楚兮那般柔弱的,那里扶得住他,少不得喊流雪、凝露等人,把他架回内室。“娘娘,把他放在这里不好吧,万一陛下过来发现了……”凝露迟疑地说。 “陛下近一段时间很忙,还没有心思管这些事,我想他近期不会来虞风苑的!”楚兮回道。 杨宏果然很忙。又要把太后的遗体接回宫,又要安排棺木入殓,又要视察抬入陵墓的路线,皇后和皇上合葬,还好说,太后要葬入先皇陵墓,并不在一个地方。总之,方方面面都要安排妥当,中途不能出什么差错。虽然这些事都是交给大臣去做的,哪一项最终不还是都要他决定。杨宏还真是个称职的皇帝,杀伐决断,毫不拖延。他要慢慢接手国事,还要从中理出头绪,以至于忙得还没想起把他的王妃接进宫。 青萍在虞风苑得到很好的照顾,身体很快康复。只是楚兮总是不理他。这天傍晚,窗外飘起了雪,纷纷扬扬,飘飘飖飖。修心殿又传来了哀乐,让人无限惆怅,不胜悲伤。他明天就要入殓了,从自己醒来他还没再见他一面。他害怕去那个地方,害怕看到躺着的他,害怕去证明自己还活着而他真的永远消失了。如果记忆在他被罚出宫的那一天终止,他就还好好的活在宫中,在他的记忆里,虽然永远没有和他重逢的欢喜,也不用背负生离死别的痛苦,多好啊!即使不见,也希望他在一个自己到不了的地方,安然地活着——可是,一切都无从假设。他已经离开人世,永远的离开了。 青萍掀起门帘向外走去,阴沉黯淡的天,满目萧瑟的皇宫。他径直出苑门向修心殿走去。院中,无数的僧人日夜不停地念经超度,哀乐声与念经声交融,化入一片一片的飘雪中,仿佛天地混沌时间凝固,只有永恒的悲伤。青萍穿过庭院走进殿内,空荡荡的大殿,高高的白幡,凄凉,阴冷。大殿的正中,那两个人相依躺着,青萍趋步走进 ,见杨显面色惨白,剑眉乌黑,嘴唇乌红的像凝固的血渍。他的妆容太不自然。躺在他旁边的陈蕙兰容颜却还很鲜艳,皓月一样安宁,像是睡着了一般。宫女们帮他们化过妆。青萍情不自禁的走进,伸手去碰触杨显的手,冰冷僵硬。这大殿太空荡了,雪天太冷了,他看去上像是被冻僵了。青萍握住他的手,不停的摩挲着像是要帮他暖热。下一刻,他就瘫软在了地上,失声痛哭。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觉得他眉宇高贵,相貌端庄,丹凤眼威严明亮。他说“朕有两个兄弟,都逝了。朕还有一个妹妹,远嫁在南安国。在这个皇宫里,朕只有自己。”他觉得他的眼角总似有一抹孤独,欲隐还现。他说“逸儿,你来替朕看看,朕脖子这里痒。”他觉得他有点熟悉。他果见探身过去帮他查看,他却揽住他的肩,在他耳边轻轻的说“逸儿,从今天起,你就是朕的人了!”他说他是他的人了。那时他多么得意清欢。可恨欢乐短。青萍哭的衣衫尽湿,坐立不住。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时候,他说“放过他”,到随后,他还思虑他的安慰,可能他多想随他而去啊!一颗心破碎不堪,再也好不了了。就像破碎的镜子,即使面前粘合起来,只要拿起来一照就知道,只能映出一张破碎的脸。留自己这般生有何恋!多想随他而去。他说“照顾好孩子。”那是他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句个话。天意吗?即使他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他的。可是他知道,他更要照顾好。他给他留了一个难题,要不是小公主,他生又何益。小公主,一个苦命的孩子,一朵生在帝王家却注定飘零的花…… 不知过了多久,青萍终于停止了哭泣。泪痕挂在脸上,冰凉一片。四肢被冻僵了,伸展蜷缩,全无知觉。黑夜吞没了一切。哀乐未停,经声还在,一切听来都像是对死亡的一种引诱。青萍思绪混乱,意识模糊,差点堕入时间的洪荒中。突然有孩子的哭声传来,青萍睁开眼睛,看到殿内被风卷起飘飘扬扬的白布,和影影重重的烛火。小公主怎么了?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哭声已经消失了,他想到了小公主。要去找小公主,她不能再有不测。这个念头支撑着青萍站起身来,腿脚僵的几乎站不稳。他一步一步踉踉跄跄的走入夜色中。 虞风苑的灯亮着。青萍敲门,半天无人应。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小孩的哭声从院内传来,青萍眼睛一亮,使劲地拍起门来。终于有一个二等宫女来开门,青萍快步进去,直接走到灯光亮着的楚兮的内室。他看到了这样一幕:楚兮正抱着小公主,把她放在怀中,流雪端着一个青花瓷碗,凝露在用汤匙给小公主喂东西。青萍怔怔地站着,没有动。楚兮抱着小公主的样子,让他着迷。其实她那么娇小,本身就像个还未成熟的女孩,她清澈的眼眸,樱桃小嘴,纤秀的颈项,怎么看起来都像个单纯干净、清丽娇美的女孩,而小公主粉雕玉琢玲珑可爱的模样,在她怀中像个陶瓷娃娃,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纯净那么美丽。要不是选秀入宫,她也会嫁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吧!她抱着婴孩的样子,很好看,很温暖。小公主正要张嘴吃东西,看到青萍,却又不吃了,笑了起来,露出几颗白皙的小牙,分外可爱。楚兮也抬头,看着他,站起身来,把小公主抱到他跟前,递给他“带着她走吧!” 青萍接过孩子,小公主乖巧地趴在他肩上,不大一会竟睡着了。流雪拿一套太监的衣服递给青萍,示意他换上。凝露又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箱子,把熟睡的小公主还有一个包袱放进其中。楚兮看着青萍说:“从东门出,遇禁卫盘查,就说皇上让你把箱子交给慕容将军,反正你有进出皇宫的令牌,他们应该不会拦你。” 青萍收拾妥当,仍旧站着,只管看楚兮。“跟我走吧。”他说。 楚兮转过身去:“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声音清冷。 青萍携着箱子转身离去。楚兮回过身来,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泪水濡湿了脸颊。那一刻,她明白了当初青萍不肯带她离开的心情。 青萍一路顺利通行,竟真到了慕容府。天色朦胧欲亮,青萍敲着慕容府的大门。一时大门开,是个侍从,见门外站着一个太监,他不明就里,也不敢怠慢,忙请了进去,又转身去通知慕容苏。慕容苏被下人从睡梦中喊醒,匆匆穿戴整齐来到院内,却见到抱着箱子的青萍,一身太监装扮,满目苍凉。慕容苏还没开口,就听他先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公子不必多问。” 慕容苏垂帘浅笑:“你就不怕我告诉皇上?” 青萍望着他,一脸笃定:“你不会。” “好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你好像总能把我看懂!”慕容苏感慨道,把他带入厅内。 羲和帝出殡那天,天空很蓝,蓝的像水洗过一般,仿佛能照出人影。那一天的阳光也很明媚,明媚的像是春天。街道上,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拥着三个金丝楠棺木向城北走去。走在最前面的引幡人高举万民旗伞,接着是皇帝的卤薄仪仗队,他们举着各种兵器、幡旗,十分威风。抬棺木的扛夫,全都身穿孝服,全副武装的禁卫军整齐列队地跟在棺木后面,又有文武百官,皇亲国戚,连绵不断。还有数百名僧人一路诵经、乐师一路吹弹哀乐。如此浩浩荡荡的队伍,引得宜都城内无数百姓出门围观。这无数人中,就有青萍。他看着长长的队伍拥着灵柩一步一步地前行,步履沉重、庄严、悲痛、缓慢。他看着白色的纸钱被抛洒上天,在碧蓝的天空下分外显眼,那些纸钱飞向天空,又落下,像失去生命的枯叶,飘荡,零落,单薄,哀伤。 青萍站了那么久,双腿发软。他看了那么久,眼睛酸涩。竟没有眼泪可流。结束了,什么都结束了。那个人,将被永远的封入皇陵。他可安?长长的队伍还没走完,青萍不再看,转身离去。他回到慕容府,留书一封,带着小公主骑马而去。 青萍骑马一路狂奔,寒风吹起他的衣襟,他又把衣襟裹好,包住里面的小公主。小公主被颠簸的话也说不清楚,“思思,要母后!”她说,声音断断续续,颤颤抖抖,似是要被风吹走。“母后,母后!”她仍旧说着,青萍温柔地看了她一眼,却并没停下,反而双腿一夹,骏马奔驰地更快。小公主哭了起来,没有哭声,只是抽抽泣泣的,似乎喘不过气,水汪汪的眼睛中,眼泪一滴一滴落下,看着无限委屈。青萍心软的走不动了,他下马看着小公主。你再也不是公主了,你再也没有父皇,也没有母后了。青萍想着,两行泪不觉流下。杨思看到青萍流泪,她吃惊地瞪着水灵灵的眼睛,忘掉哭了。过了片刻,她抬起柔嫩的小手,抹去青萍的眼泪。青萍也吃了一惊,再看杨思,分外惹人心疼。他在她白嫩嫩的小脸上轻轻吻了一下,整好衣装,上马继续前行。 青萍牵着马在西山脚下的小店投宿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继续赶路。去水月庵。杜惊红在那里,也许可以把小公主交给她。他想。山路崎岖,他不得不一边抱着小公主,一边牵着马,行路缓慢。等望见水月庵,已是日暮十分。一轮红通通的落日挂在西天,阳光已经暗淡。层层山峦起伏在天地间,阴影逐渐浓重。万里长空皆寂寞,千山暮雪尽悲凉。青萍回头望一眼,只觉悲情愁绪难以排遣。 终于到了水月庵。山中日短,门已关。青萍下马,小公主在他怀中睡着了,呼吸均匀,感受到青萍的动作,她允了允粉嫩嫩的嘴唇。青萍移开目光,准备前去敲门。手刚抬起,他又向门旁看了看,什么也没有。还记得上次来时在门外的积雪上看到的一种白色的花,待雪草,那个叫云净的小尼说。花,女尼,她们的名子像她们一样美丽纯净。怎么待雪草没有了,是没到开的时候吗?是了,上次是二月份来的,还没到。青萍轻轻扣门几声,站在门外等候。会不会来开门的是云净?他想。门开了,一个年纪略大的师太站了出来。“请问施主有何贵干?” “我是从都城来的”,青萍犹豫了一下,方说出杜惊红的名子。那师太点头,请青萍进去。院内并不比山中暖。那棵古银杏树还无声地屹立在庭院中。那师太先把青萍引到偏房,她仍旧回佛殿,里面正在念经。 青萍在房内静坐等了一会,小公主醒了,她转头看了看周边,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思思,饿了!”她说。童音稚嫩。青萍微微一笑,从身后的包袱里取出一块糕点“少吃点,一会还有好吃的。”小公主吃了一口,甜甜的笑了。看着她笑得那么甜美可爱,青萍心里又不忍。把她送来这儿,到底对不对呢? 青萍正低头看小公主吃东西,杜惊红和蓝铃走了进来。“小公主!”蓝铃喊了一声,声音清脆愉悦。青萍抬头一看,怔了一下。但见她们两人都换了尼姑的衣服,一身青衣,简单干净,头发全部拢进尼帽,带发修行。纵然是清简的衣服,也不能掩盖两人的艳丽的姿容。蓝铃圆圆的眼睛、朱红的嘴唇、浅浅的笑靥,依然清丽可爱;杜惊红冰蓝的眼眸、殷红的樱唇衬着绝世的面容,依然惊艳。只是她较从前少了几分冷傲,多出几许温柔。 小公主听到有人喊她,也转过头,看着这两人,眼光在杜惊红和蓝铃脸上转来转去,然后她看到蓝铃对她笑了,她顿时觉得还是蓝铃比较亲切,也甜甜的喊了声“姐姐!”便挣着下去。青萍把她放下,她走过去,拉着蓝铃的衣襟喊“姐姐!” 蓝铃弯下身把她抱了起来。“姐姐,你看她多可爱!”小公主听到蓝铃夸她,笑得很开心,小白牙又露了出来,她看看蓝铃,又把目光移向蓝铃喊做“姐姐”的人。她发现那个也在看自己,唇角含笑,目光温柔。杨思定定地看着杜惊红的眼睛,她很好奇地发现她的眼睛是蓝色。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抚摸杜惊红的眼睛,用清脆的童音说:“姐姐,好看!”杜惊红潇洒的笑笑,抬手用食指在小公主鼻尖点了点“不是姐姐,是姑姑!”她想起了杨显,眼中略过一抹忧伤。 待用过斋饭,小公主安睡了。青萍才又去找杜惊红。杜惊红看了他一眼,未等他开口,先说:“你的来意我知道。你真的想好了吗?”青萍望着杜惊红的眼睛,其实他还有些犹豫。“我想,在这里纵然清寒些,总是安稳,若跟着我,又免不了颠簸流离之苦。”他说。仍旧望着杜惊红。 “在这里是能平平安安的,但她长大之后呢?你有没有想过。”杜惊红说着,眉间隐有一缕忧色。 青萍垂下了头。是啊,长大以后。难道要在这水月庵呆一辈子吗?她真的会开心吗?那么,一个女子最好的归宿在哪? 杜惊红也在想这些问题。在她看来,自己的选择,对大部分女子,并不合适;但若长在尘世,以小公主的容貌,也未必安稳:或为权势之人看中,将应对妻妾成群的争夺;或嫁一儒雅公子,幸福与否全靠男子的自觉。想来想去,并无出路。可怜天下女子。痴心不悟。 青萍想来想去,一夜未睡。他早早地起床,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银杏树发呆。突然,一个身影出现在窗格里,细细看去,那女尼容貌清秀,眼眸干净,却不正是云净。青萍走出去想和她招呼几句,出去后她已走过,院中也没了他的身影。青萍信不走向门外,空旷的群山映在眼前,山峰覆着一层积雪。晨光乍现。青萍又想起云净。这一年,她开心吗?一生都活在水月庵,她愿意吗?正是笑颜如花的年纪,为什么从没见她笑过?他突然同情起她来。 也是在那一刻,青萍决定带小公主走的。他想着自己一心为她要让她过得开心,他没发现,他做这个决定也是为他自己。他没觉察,没有小公主在身边,他是多么失落多么茫然。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王的男人 作者:乔1 第7节 第44章 月临水月庵,光照永光宫 青萍带着杨思辗转来到了禹城。在这里,他是杨逸,她是他女儿,杨念。一路带的银两早已花光,青萍只得替优伶歌姬等人写些词曲为生。“爹爹,我要吃蜜酥!”一岁半的杨念口齿伶俐,已经能把话说得清晰分明。孟秋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在她的小脸上,光影间唇红齿白、双眼玲珑,十分可爱。青萍看着她露出宠溺的笑“念儿乖,等一下买给你!”一路的漂泊让他一副历经风霜的模样,精致的面容多了几分坚韧几分沧桑,不见了当年的柔美之色。 “先生,你可有听说,禹城来了一个风靡全国的人物!”一个歌姬来取词曲时和青萍攀谈。 “她是什么来路?”青萍顺口一问。 “她的身份来路没有人说得出,神秘的很,只知道大家都称呼她无言公子。” “无言公子,那她有什么过人之处?”青萍淡然问道。 “不知,听闻她不弹不唱,甚至连话都不说,只要走出来,往那里一站,就能颠倒众生!”那歌姬言语中有几分夸张,又有几分质疑。青萍听了,笑笑,不置可否。“先生,你不信?其实我也不信。明晚她将出现在探花楼,现在整个探花楼包括周边的茶馆都是一座难求。你有空可以去看看!”青萍一笑而过,未放在心上。 第二天,当青萍哄杨念睡着了,又想起那歌姬的话,突然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有了几分好奇。一个女子却被呼为公子,的确奇怪。无言公子,这个名字初听之下流水淡雅,但放之于女子身上,细思之处便另一番风流旖旎,竟比无数香艳的花名还要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青萍打开窗户向外面一看,是夜月明星稀,天地清朗。那禹城街道上的点点灯火尽收眼底。在灯火最璀璨最明亮的地方,便是探花楼。探花楼,便连这名子也觉有趣了,不知可有探花前往?青萍想着,从容一笑,关了窗,熄了蜡烛,出门而去。 果如那歌姬所说,探花楼前被围的水泄不通。青萍不得不去对面的茶馆,里面同样人满为患,莫说座位,便连站的地方也没有。青萍勉强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便不再动,只管透过大开的窗户向探花楼内望去。探花楼一楼厅内四面门悉数大开,人潮簇拥。二楼却是门窗紧闭,只见窗内亮着灯,其他却是什么也看不到。 “安少爷,你也来了!”就听人群中有人招呼。 “明进兄在,我岂有不来的道理!”两人寒暄而笑。被称为安少爷的年轻公子在窗边一空着的位置坐定。另外一个字明进的公子哥伸手向探花楼内指了指“令尊在里面呢,你还敢来!”安少爷听后,拿扇子敲了敲明进伸出的手“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不成?再说,这个可是百年难遇的尤物,错过了多可惜!” “就是,听闻她只在月圆之夜出场,且每次只选一人。被她选定的人自始至终不能说一句话,坏了规矩便被请出去,钱财悉数归还。如此古怪的规矩,偏偏无数达官权贵趋之若鹜,便是千金万金也机会难求!” “是啊!有幸被她选中的人,出来都说‘但得一晚,死而无憾’,不知究竟何等人物,我们倒要开开眼!”安少爷话音才落,乐声响起。他连忙坐好,直起身子向窗外探去“快要出场了!” 青萍见在场的人个个屏气凝神,拭目以待。他也向探花楼望去。音乐终。探花楼的主人,一个四十余岁但风韵犹存的老妇,她开口对众人说道:“抱歉让大家久等了,但我想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探花楼很荣幸能接待名满全国的无言公子,大家对她想必也是期待已久,究竟今晚花落谁家?现在,就有请我们的无言公子出面,选定今日的花主!” 掌声轰动,经久不息。然而,迟迟不见有人来。底下已经议论纷纷“这无言公子架子好大,竟然还不出现!”“就是啊,什么来头,敢这样!”“那些当官的都在前面坐着等呢,我们也等等吧。”众人交头接耳,你一言我一语的,青萍只随便听听,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敢让大家等这么久,想必姿色——”突然,繁杂的声音戛然而止,有人话说道一半便噤了声,口还张着更合不上。就见楼梯上出现一个红衣女子,那红色丝绸锦衣轻薄柔滑,松松地垂下地面,说不出的明艳华丽。再看她的容貌:瓜子脸下巴尖尖,齐黛眉一抹青山,一双灵动的狐狸媚眼,眼波未动已有妩媚妖冶之态。但见她抬眼向众人一扫,媚眼如丝,眸光璀璨,座下众人但觉神情一凛,动不得身。那女子款款走下楼梯,移步丝绸悉索,水蛇腰在锦衣内飘来荡去,身体玲珑的曲线若隐若现。 青萍看一眼那女子,心神俱震,惊的一颗心砰砰直跳。竟然是她!不是都说她死了吗?当日他问杨显,杨显让他不要再问,他还真以为她已经芳魂仙逝。如今,没想到她还活着,更没想到能在这个小地方再见到她。无言公子,她为什么叫无言公子?杨显怎么肯放过她的?林媚,她是林媚,是小公主的亲生母亲啊! 青萍心内一团纷乱。正感慨着,忽听众人一声惊呼,他抬眼一看,原来一阵风吹过,把她的锦衣吹掉了,衣服滑落酥肩,滑过玉腿,剩下一抹丝绸零落在她的脚踝,她就那样出现在眼前,玉体纷呈,曼妙玲珑,肌如凝脂,白皙精致。 瞬间,探花楼内外整条街安静如深夜,众人但觉呼吸困难,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一个个眼巴巴的望着无言公子,但见她没有一丝惧色,也无一点忸怩,从容自若地抬起□□的脚,踩在红色的丝绸上,落地软绵轻巧。那红色愈衬地她肤白如雪。接着她嬛嬛袅袅、妖妖娆娆地走至台前,站定,望着台下妩媚一笑,眼光灿若星河,让人目眩神迷,红唇媚如烟柳,让人心旌荡漾。那笑意勾魂摄魄,有种诱惑人心的力量,看一眼就再也难移开,仿佛混沌初开乾坤颠倒。 人群瞬间沸腾,欢呼。振臂。推挤。如潮水般涌动不安。每个人都很振奋,都想挤向前,都拼命把脚抬得很高,都竭力把声音喊到最大。每个人都想多看她一眼。可惜,那女子连话也没说一句。无言公子纤手一伸,已有人把红色绣球递到她手中,她接住,指甲的蔻丹融于绣球之中。 当此之时,连坐在最前排的达官贵族也矜持不住,完全忘了身份礼仪,一个个站起身,高喊着愿意付出的代价,那真是一掷百万,挥金如土!然而,无言公子很镇定,她唇角依然噙着一抹媚笑,眼波婉转,手中的绣球却迟迟不愿抛出。眼看着人声鼎沸,人潮涌动,场面即将失控。她抬起玉手轻轻一掷,手腕柔弱无力的样子,然后看那绣球飞上半空,看无数人随绣球一起飞跃着跳离地面,看无数双手臂伸直去接,最后看那绣球如愿落入一个白衣公子手中。她把手移至香腮边,白皙的手,尖尖的手指,雪白的颈项,倩巧的下巴,朱红的唇,殷红的蔻丹。她望着白衣公子抿嘴一笑,千娇百媚,倾国倾城。那白衣公子亦如痴如醉,心旌神摇。 众人偃旗息鼓,垂头丧气。一时间焉成一片。即便如此,仿佛也还没回味过来,不愿就离开。最失落的是青萍。固然,林媚一贯如此,行为放荡不羁,但眼睁睁地看着她这样出现在这种场合,他心里还是如雪落松林、石沉幽谭,无限的苍凉,孤寂,失落,惆怅。他怔怔地在那儿站着,直到众人纷纷离去,直到人去楼空,街道恢复夜半的寂静,他还在那儿站着。“客官,我们这儿打烊了!”店主实在看不下去,不得不出面提醒青萍。青萍回过神来,转身走出去。 探花楼的门也已关。整个街巷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被迷的神魂颠倒的人仍旧不愿离去,犹在窗下徘徊。青萍移步回客栈。 思虑半夜,第二天青萍还是带着杨念去了探花楼。楼主出来,侧眼打量眼前之人。青萍淡然直言:“告诉无言公子,有人要见她。” “公子好大口气,无言公子岂是别人说见就能见到的!”楼主虽面上含笑,语气却毫不客气。 “你去告诉她,还有一个一岁半的小女孩,她会见的。”青萍淡淡一笑,神情镇定自若。楼主心里泛起疑惑,照着情形来看肯定是旧识,莫不是被无言公子抛弃的丈夫和孩子找上了门来?楼主心里念叨着,一边想把青萍轰走,免得惹上麻烦影响了生意,一边又着实好奇,无言公子的身份来历。犹豫一下,还是决定告诉无言公子,看她什么反应。楼主起身去了,青萍抱着杨念在楼下等候。不一时,楼主亲自下来把青萍引了上去。 探花楼二楼,临街的房间内。窗户关着,门也关了。橡木雕花床,芙蓉鸳鸯帐,波斯软毯,金蝉香炉,房间内旖旎奢华。那个女子独坐梳妆台前,对着菱花镜。青萍站在她背后,一时不知如何开口。青萍怀中的杨念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很乖巧的,也不开口。还是青萍先开口问道:“当时宫中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离开?” 她嘴角浮起一丝笑,又消失。她没说话。 “他不让我问,也不让我说。最遗憾,到最后他都不知道。”青萍神色黯然。 室内一阵沉默。青萍望着她的背影,疑惑她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你怎么舍得她?”他质问,想刺她开口,以她的性格,定会以唇反击。但是,没有。青萍向前一步,突然望见镜子里她的面容,双眼含泪,满目悲伤。这不像她,他想。她从来不会流泪的。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哭。无言公子。无言公子。青萍再细细咀嚼这个名字,恍惚。她永远都不会说话了。她哑了。我就说他怎么会轻易放她出宫。青萍心里一阵悲哀。 他走到她身后,想安慰她,伸出半空的手却停下,没有去抚触她的肩。杨念见此,伸出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放在了她肩上。她回头,望着杨念,泪水模糊了妆容。她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杨念的脸蛋,匆忙回身,打开抽屉、妆奁,把值钱的东西都收拾了装在一个盒子里,递到杨念手里。杨念抱着盒子看看青萍,不明所以。 她背过身去,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青萍抱着杨念转身离去。 “爹爹,那个姑姑是谁?她为什么不说话?她为什么哭了?她为什么给我这个?”出了探花楼,杨念一路问着青萍。 青萍吻了吻她的脸颊:“她是爹爹的一个朋友。她看念儿乖,送给你见面礼。走,爹爹带你去吃好吃的!”杨念回头望了望身后的探花楼,不再问。 中秋。又是一年月圆夜。水月庵里是没有节的。斋饭,菜园。日出,日落。古佛,经书。古树,深山。一日同一日、一年同一年一样。可以不必有时间。杜惊红和蓝铃还没有完全遗失时间观念。这一晚,她们没有打坐,也没有读经,也没有睡。院内空静清明。古银杏金黄的树叶舒展在月光下,洗尽铅华般的宁静。“姐姐,你说小公主现在会在哪里?”蓝铃轻轻地说,仿佛怕声音大点惊扰了古树。 杜惊红抬头望了一眼明月,冰蓝色的眼眸渐渐化开,水一般的温柔。“天下之大,皆可安家。”她说。 当渐渐淡却往事,她的悟性和才华更进一层,心胸竟日益开阔,那种佛悟的欣喜,又不足为外人道了。只是,她怕蓝铃没有自己这份心境,少不得对她多些怜惜。她转过头去看一眼蓝铃,觉得她的眼睛近来有些空灵。蓝铃也安安静静地望着杜惊红。几时,蓝铃也变得这样安静了呢?她想。曾经她的眼睛她的笑靥都演绎着她的纯洁伶俐,曾经她笑得那么单纯那么烂漫,现在越发少见她笑了。想到蓝铃失去的那些,她心里又有种淡淡的失落。一阵清风过耳,吹过一片银杏叶,翩翩落下,轻盈,安静。缘起缘灭缘常在,自来自去自有理。“回去睡吧!”她说。蓝铃点点头。 当此之时,永光宫的杨宏正陪着皇后饮酒。又是一个月圆夜。已经过去快一年了。最开始的兴奋与激动早已平息,现在,一切都那么平静。他改年号为永康,他把国事家事都料理得井井有条,他让一切生产活动恢复正常,他让国家安定流年太平。他做的很好,但他却有种淡淡的失落。杨宏抬起酒杯又饮了一杯。“陛下,再喝就醉了,酒多伤身!”他的皇后,昔日的王妃劝道。他抬头,见她一双温柔的眼睛里满是关心。他就是喜欢她的眼睛,和她的笑容,那样轻浅安静,让他看着很舒服很放松。“朕就再饮这一杯。”他说着,又端起酒杯饮了,起身走到廊下。殿外夜色清明,明月皎洁晶莹。“陛下!陛下!”杨宏转过头去看,却是一只流金云锦。另一只像模像样的接道:“太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声音抑扬顿挫,像极了某个人。那个戏子。记忆又跳转回去。 那时,当他忙完国事再去看青萍,就不见了。他去虞风苑,楚兮正临门而立。他以为她望着他来。“爱妃,你把他怎么处置了?”他说着,把她抱进室内。“外面冷,在室内呆着不好么!” 楚兮双手慵懒地勾住了他的脖子。“陛下真的想知道吗?” 他望着她点点头。她头向后仰去,步摇垂坠,几乎松落。“我让他再也看不到再也听不到再也不能说话,然后放了他。”她说过,浅浅一笑,笑容那么干净那么美。 “那个女娃呢?”他轻轻地把她放在地上,伸手抚摸着她的发髻。 “那个私生子?那是他的孩子,我偏不给他,我就是要让他痛苦终生,我让他亲眼看着他的孩子死去,然后才剜去他的眼睛。”她说着,扬起头,一副高傲不屈的样子。这么柔弱的她,让人难以想象她心里有那么固执的力量。 “以后朕有三宫六院,你会不会也恨朕?”他问,唇角挂着从容的笑。 她回过头望着他,目光凄楚绝望,神情楚楚动人。把他吃了一惊。她望着他后退,眼睛水汪汪的:“你们都一样!当皇帝的都一样,都是利用我,没有真心!”她转身跑了。他慢慢走回修心殿。 想至此,杨宏眼前又浮现那张楚楚动人的绝色面容。他踱步至虞风苑,花园里的虞美人疯长,又荒芜。已经很少人来了。只有落英阁,在月色下玲珑晶莹。他走近,隔着门,看到里面的女人正躺着发呆。月光透过水晶楼顶照下来,抚着她精致的脸庞,仍旧是清澈的双眸,仍旧是樱桃一点的红唇。只是她消瘦了,看上去更加娇小更加柔弱,也更加惹人怜。“我已经对你够仁慈了”他喃喃着,转身离去。 “陛下!都已经疯了,要不要把她……”身后一直跟着的太监提议。他站住,抬起手,想要说什么,却又半天没说话。良久的静默。“随她去吧。”他说。心中觉得深深的疲倦。 第二天的太阳升了起来,明媚的朝阳照着整个永光宫,和各个宫苑中喜气洋洋的新主。旧的纪元已经过去,而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更多精彩好书尽在书包 bookbao】 第7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