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昔时》 正文 第1节 待昔时 作者:乾凌踏月 第1节 书名:待昔时 作者:乾凌踏月 文案 1974年,南方多山多水的小镇,一个普通人遇到另一个普通人,原本普通的生活的变得无可挽救,一团乱麻。 撒手离开,闯荡十年,杭秋泽一把小提琴,游荡于维也纳,□□到美泉宫,没有那个人,在莫斯科遇到的所谓真爱,到底是不是真爱? 走访中听到的故事,写出来,独虐虐不如众虐虐嗯。 内容标签: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杭秋泽;沈沛澜 ┃ 配角:曾勿离;黄鹂;沈傲暮 ┃ 其它: ================== ☆、001早年 1974年,平凡到无以复加的一年,苏联把不载人的科学空间站发射进了地球轨道,中国同冈比亚刚刚建交,美国总统首次出访日本,革命如火如荼,可这一切都和平淡到无以复加的小人物生活没有关系,没人去关心今年北京哪家油条摊子被流氓掀了,也没人关心学校哪个办公室热水瓶炸了几个,裁出来几个教师。 立冬了,自北京城开出的火车“匡次匡次”地驶过,透过蒙着水雾的玻璃窗子看雨后的田地,也只能模模糊糊看见那些新黄翠绿的颜色,却看不清那新黄翠绿究竟是饱满的稻子还是随随便便丢进去的草杆烂叶子。 即使是很多年后,他也觉得,他和那个人在这样一个蒙着水雾的日子见了面儿,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情,即便伸手想把那层水雾抹开一次性看个清楚,又会害怕地缩回了手。 1974年冬天,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南方多山多水,一到寒天腊月,温度比起北方大冰碴子挂檐角更加来的戳人,不是干冷,而是一种难言的湿冷,千万条虫在骨髓里爬得那种湿冷。 这是条古老的街连着一个早已干涸的渡口,年代数不清,有人说是东晋,也有人说是曹魏,时过境迁直到解放后,却依旧兴盛,此时刚入夜,挂着点点的红灯笼,照亮了好大一片路。 带着一副茶色眼镜儿的男人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短袄,拎着只皮儿落得斑驳的黄色行李箱,正挨家挨户地眯着眼看门牌,身边携着一个看上去约莫十三四岁的孩子——同样皱巴巴棉袄,有些不趁脚的黑色小棉鞋,一双小手冻成了胡萝卜,正死死地抱着一只有他半人高的漆黑木盒子。 男孩冻得面庞青紫,却一声不吭,他的额前早已挂了点寒霜,那双眼睛映着满街的红灯笼,格外的亮堂,格外的好看,汪着的却是一潭黑漆漆的死水。 男人踉跄地走着,看起来并不熟悉这里高高低低的地势,男孩也踉踉跄跄地跟着,任凭男人对他连拖带拽,一言不发。 很快,男人茶色的眼镜儿下闪过一丝欣喜,抬手敲响了一家的门。 “谁啊?”门内传来女人不耐的喊声。 “我是报社的杭素学,周冲先生叫我来的!”男人救命稻草一样拼命的拍打着木门。 男孩抬起眼,看了看四周,这里都是两层高的青砖小房,圈成一圈,中间有湾小塘,塘上有座儿台子,台子上挂着红绸,绘着牡丹,也被红灯笼照着,透着浓重的红。 比起北京城,还要古朴典雅。 门“嘎吱——”一声儿拉开,里面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探出半个凌乱的头,身上挂着半件洗得发白的夹袄,扫了男人和男孩一眼,“怎么这个点儿来了?” “车刚到。”杭素学陪着笑脸,“周冲先生说让我一到润州就来这里。” “那是。”女人打了个哈欠,扫了眼男人略显寒酸的打扮,“什么人都往这里带,真当租的房子是报社的收容所呢。”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杭素学有些窘迫,“这天也黑了,孩子也冻得发抖了,能不能先让我们进去,劳烦安排个住处?” 女人这才注意到那个矮小的孩子,可能是男孩冻得发紫的面庞好歹激起了她的一点母性,女人眉头蹙起,“进来吧,早安排好了,本以为你们这城里的车不准趟,谁知道早到了一天,亏得我心思细,早些备下了,不然你们爷俩儿今晚上得睡地上去。” 杭素学匆匆领了男孩进屋,屋子里烧着碳,很暖,身上的血像是立马活络了起来。 男孩继续用那双漂流的眼睛四处看看,这里应当是个富裕人家的房子,身侧是木楼梯,正堂挂着一副巨大的□□像,青砖地,短红烛,眼睛移到壁上挂着的几幅字画,笔法清逸灵动,画的是小桥流水,阡陌桑麻,比起北方多了那么点温婉细腻,少了几分粗犷豪迈。 “别看啦,画这画儿的也是个孩子。”女人不耐烦地递过一枚铜钥匙,“楼上左数第二间就是,要热水到楼下天井自个儿烧。” 杭素学忙小心的接过,寄人篱下的道理他比谁都懂,更何况还拖着个孩子,猛地一拍男孩的头,“秋泽,快谢谢阿姨!” 男孩正看着画儿,猛地一激灵,那只木盒子差点脱手而出,又被他紧紧接住,有些木讷道,“谢谢阿姨。” 女人听他一声谢,眉头总算舒展开来,声音也柔了下来不少,“你这孩子,也上小学了吧?” 杭素学摸摸男孩冻得发硬的脑袋,笑得有些腼腆,“是啊,快上六年级了,等这个寒假过了就带他到镇上学校去报到。” “啧,这屋子的少东家都上初二了,两人要是能玩到一起,有个伴儿也挺好的。”女人怜爱地摸摸杭秋泽的头,又恍然道,“差点忘了说,这前头是报社的几个人住,这后头是人沈家自己的家,别走混了闹得不愉快。”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杭素学继续点头哈腰。 女人很受用地晃进了她在一楼的房间,旋即鼾声大作,杭素学总算舒了一口气,脸却也在一瞬间敛起了笑容,“走吧,睡觉去。” 杭秋泽跟着杭素学跌跌撞撞的上楼,眼睛却还在瞥着那两幅画儿,上头提着诗和画者的小印,他眯了眯眼,还是看不清晰,他对这些东西想来没有什么兴趣,此时却像着了魔一样地盯着,好像画里有什么东西在跟他招手。 直到杭素学不耐地扯了扯他的衣领,杭秋泽才像回了魂一样,依依不舍地抱着他的木盒子,上了楼,掩了房门。 房间很简单,一张单人空底铁丝床,一只木桌子和一盏算得上奢侈的台灯,还有一个早掉了漆的木头箱子,垫着两条单薄的棉被,也勉勉强强算是个床。 杭素学开了那盏瓦绿的台灯,把手里那只脱皮行李箱一股脑儿塞进了床底下,“你去床上睡吧,我还有点资料要整理。” 杭秋泽没有多余的反应,慢吞吞地脱了自己的小袄子,慢吞吞地坐到了床边,因为手里还抱着那只木盒子,所以他的动作越来越吃力,甚至有点滑稽。 但他依旧不依不饶,一手抱着盒子,单手去脱绑在身上有点小了的棉裤。 木盒子不稳,“哐当哐当”地敲着床沿。 “你就不能放一会儿么?”杭素学终于被这声儿吵得回过头来,却在看到儿子时猛然一怔。 接着,他走到床边,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别哭了,没你妈也没事,咱爷俩往后好好过。” 杭秋泽很少哭,他从出生以来就很少哭,因为他似乎天生就是一张笑脸,刚落地别的孩子哭声震天响的时候,他也只是瞪着一双黑乌乌的眼睛四处打量,然后露着没牙的嘴巴对着自己爹一笑。 也许是因为那时候,他母亲还在,也许因为那时候,他母亲还没遇到那个腰缠万贯的富商,然后抛夫弃子去国外过她的好日子。 她甚至没有再见杭秋泽一面,等他的父亲从学校下班,接了他,二人从天桥买了二两肥肉喜滋滋的回家包饺子时,家里早没了梅芬的影子,衣服鞋子,甚至是牙刷都没留下,唯一留下的就是衣架子上头没带走的木盒子。 杭秋泽终于哭够了,不哭了,在父亲怀里沉沉睡过去。 杭素学把他塞进被窝,紧紧地掖好被角,还觉得不够,又从行李箱里掏出一件打着补丁的军大衣,在棉被上又盖上一层,这才慢慢地抽出那只木盒子,“啪嗒”一声打开了锁扣。 里面是一把光泽如新的红木小提琴,两块崭新的松香还没有拆开过,盒子的边边角角里塞着一些泛黄的乐谱,当初杭素学花光了攒了大半年的工资,用来送给文工团漂亮老婆的定亲礼,现在落魄的躺在这里,每一根弦儿都带着十足的讽意。 他不会忘掉当初见到梅芬举着小提琴拉出的门德尔松风华绝代的模样,就如同他不会忘掉邻里吹胡子瞪眼儿说在胡同口看到梅芬和一个西装大老板出入高级西餐厅一样。 同床异梦,他不怪她,因为门德尔松本来就该在浪漫的异国,穿梭于梧桐叶下,睡在古堡里的天鹅绒上,而不是陪他龟缩在破败的教师大院,为多发了一点工资,买了二两肥肉而沾沾自喜。 “咚咚”门外传来一声轻微地敲门声。 “杭先生?睡了吗?”声音是个孩子的,稚嫩却很谨慎。 杭素学忙合了木盒子,搁到一边去开门,门外站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五官斯文俊秀,手里端着一只搪瓷锅子,里面冒着点热气儿和丝丝肉香。 “杭先生么?”男孩带着一只时兴的格子贝雷帽子,穿着一身黑色夹袄,带着股难以言喻的儒雅气息。 “你是?”杭素学疑惑开口。 “我叫沈沛澜,报社就是租的我家房子。”沈沛澜依旧笑得温文尔雅,“刚刚听到有人敲门,我妈妈叫我把今晚上熬得粥给您送过来一些,暖暖胃” “嘘——”杭素学抬起一根手指,侧身放他进屋,指指床上蜷缩的杭秋泽,“他刚睡下。” 沈沛澜看着那个缩得像猫儿一样的孩子,好奇道,“您的儿子?” 杭素学掸掸箱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示意沈沛澜坐一坐,沈沛澜放下粥,眼睛却没有离开那个小孩儿,压低声音道,“他好小啊。” “十二了,不小了。”杭素学叹了一口气,“寒假一过,就该上五年级了。” “金山河小学?”沈沛澜腼腆地笑了笑,“我十五了,过了年上初二,正好和我的中学顺路,我可以带他去报到,院子里也没别的孩子了。” 杭素学有些惊喜地抬起头,说了声谢谢,书香世家教出来的孩子,不过解放前还是解放后,放在哪个年代都是受人敬重的,他旋即又转头去看窝在被子里的杭秋泽,“能互相有个伴儿,太好了。” 窗外似乎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雪花。 沈沛澜也扭头去看被窝里已经熟睡的孩子,孩子翻个身,颊上还有泪痕,沈沛澜突然又咧嘴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停了手里一切的活儿,就想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其实从别人口里听,很平淡,甚至有那么一点俗套,但是真正在那家叫待昔时的音乐教室坐下来,看到一些照片的时候我就打了兴奋剂一样,想把这段文ge开始,新世纪结束的故事讲出来。 ☆、002 年前。 雪没有一点要褪的架势,反倒越积越厚,古渡口早就被蒙得看不见影子,满地漫天都是一望无际的白色点缀着几点鲜艳的红,街上有人搭着小人儿书的摊子,《鸡毛信》,《红娘子》一本本儿的挂着。 薄的,两分钱一本儿,厚的,一毛钱一本儿,三三两两个孩子就蹲在这儿撅着屁股看书,小人书摊的老头子戴着顶浆洗得发白的破毡帽吆喝着,映衬着一条街上喧嚣的鞭炮声,昭示着新年的到来。 “没意思。”有孩子嘟囔,“有没有别的更好玩点的书?” 老头子胡子一吹,“鸡毛信还不够好玩?” “白娘子那样儿的才叫好玩。”孩子不服。 老头子吹胡子瞪眼,“隔壁就有小金山,想看白娘子发大水,晚上梦里就有,我这儿没有!” 杭秋泽蹲着翻《张思德》,对陌生人开了口,“白娘子是什么?” “你不知道?”另一个孩子惊讶地合了手里的《地道战》,“西湖底下千年蛇妖,爱上人间书生许仙,白娘子可厉害了,还在咱这儿发了把大水,淹了金山!” “那他们最后在一起了没有?”杭秋泽眼睛里熠熠放光,满大街的鞭炮声震耳欲聋,有小贩推着脚炮儿糖果车路过,小孩们瞬间像蚂蚁见蜜糖一般聚了过去,把板车蒙了个严实,咋咋呼呼像等着喂食的麻雀。 杭秋泽有些失望地合上了书,递还给老头子,摸摸兜里还剩下的几分零花钱,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卖颗糖。 刚转身,背后老头子突然啧啧道,“人妖殊途,即使孩子都有了,还不是压在了雷峰塔下面。” 哦,没有在一起,杭秋泽更加失望,脚炮儿车还没走,他深吸了一口略略凉薄的空气,终于决定上去买两颗方糖,却忽地被人拉住。 “秋泽!”有人递过来一颗油纸包的糖,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的,瘦瘦高高的个儿,一张脸永远不会生气的样子,“你能有几个钱,留着开学买算数本和铅笔,想吃糖去厨房掏冰糖,或者找我要得了。” 杭秋泽接过糖,攥在手里,抬头看沈沛澜,他明显刚去采办回来,单手拎着两个大大的红色塑料袋,灰夹袄是新做的,一只棉布口罩塞在胸腔的口袋里,露出一截白色的纱布,领口露出手织地纯黑色围脖。 过了年,沈沛澜就已经十六岁,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长得快,已经比他高出一个头,在一帮干瘦黑瘪的孩子里,他显得白净英俊,身上永远带着股儒生气质,虽然这份气质在这个年代并不受欢迎。 “你去哪儿了?”杭秋泽低低道,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糖塞进了兜里,和他那宝贝的几分钱放到了一起。 沈沛澜却略带兴奋的牵着他往回走,穿过岔路,探头看看有没有路过的自行车,“我去菜市场,买点云片糕和鱼头,今晚上有鱼头炖汤,我到时候给你送过去一点。” “白娘子最后和许仙在一起了没?”杭秋泽重新燃起了希望一样,盯着那已经不会吐泡泡还睁大了双眼,透过鲜红的塑料袋死死盯着这个世界的鱼头,牛头不对马嘴的问了一句。 “你去看白蛇传了?”沈沛澜奇道。 “没有,听看小人儿书的说了。”杭秋泽牵紧了沈沛澜的手,不太暖和,但有种独特的触感。 “看看也挺好。”沈沛澜笑道,“没在一起,白娘子是妖怪,好些年前,戏台子上演过,里面说妖怪不能跟人在一起,所以白娘子被压在了雷峰塔底下。” “是吗。”杭秋泽低下头,突然有些为戏里的两个人伤心起来。 “大过年的别垂头丧气。”沈沛澜拍拍他的脑袋,两人已经绕进了老渡口,再走两条道儿就是报社大院,家家户户已经飘出了准备晚饭的香气,“那都是假的,不然你说水漫金山咱这儿咋还好好的?” “哦。”杭秋泽恍然低下头,那个老戏台又在眼前暴露出来,第一次来时,上面还好好挂着红灯笼,这时候却有些扬在风里的白色纸条,梁子已经被砸毁,飘飘荡荡地落下一半儿来,像是苟延残喘的老头子灰败的皮肤和发白的胡须,两块写着“是是非非非亦是,真真假假假即真”地牌子也早不知道被拖到哪个角疙瘩当柴烧了。 像是刚刚经过一场浩劫,沈沛澜蒙住他的眼睛,小声道,“别看了,过年都不让人消停。” 杭秋泽听话的在一片黑中跟着他走,“他们为什么要拆戏台?” “横扫一片牛鬼蛇神,破四旧。”沈沛澜答得声音很低,还有些无奈,“他们觉得那是古时候留下来的糟粕。” “为什么是糟粕”杭秋泽刚想问,嘴巴又被捂住,一股鱼腥气杂着茉莉的凉气窜入鼻孔。 掏钥匙,开门进屋,沈沛澜才长叹一口气,放开手,“以后这话,不能对别人问,也不能对别人说,知道么?” 杭秋泽略带遗憾,但还是点点头,他并不明白“破四旧”是什么,但他明白戏台子不是糟粕,雕栏画栋,建在山水之间,不说人间至宝,也决计不会是糟粕。 但他知道,沈沛澜的话肯定是正确的,所以听了,眼睛又不自觉地去看沈沛澜的两幅画。 一副写着“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小印“澜生”,另一幅只有小印,赋诗的地方空白一片。 “你为什么不在上面写诗了?”杭秋泽和沈沛澜搭话,似乎只能由为什么开始。 “那个嘛?”沈沛澜正弯着腰打水,“没想好写什么。” 杭秋泽的问话又这样结束了,他突然摸到了衣兜里那颗黄油纸裹着的糖块,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一样,“蹬蹬蹬”跑上了楼,掏出棉衣里脖子上挂着的小铜钥匙,这个点儿杭素学还在报社忙活明天的的稿件,所以房子里没人,三下五除二从床底扒拉出那只漆黑的木盒子,把糖连同那些乐谱塞在了一起,又小心翼翼把盒子铜扣扣上,推了回去,然后发起呆来。 他看过戏,可那是三四岁的时候,那时候骑在他爹的脖子上,在老剧院,粉面红唇的杨贵妃,粉衣的杜丽娘,满堂人也死板地拍了手,可后来戏就不演了,他也在没见过戏台子,地上的没见过,更别说水上的。 可惜,他一来,还没能在上面看上一场白娘子,就没了。 入夜,虽然没有敲锣打鼓,但年味儿越来越浓,楼下传来一阵转锁眼的声音,杭秋泽自床上跳起来,慌忙跑到楼下,进来的却是蔡姨,那个第一次给他们开门的女人,一身风霜,眼神小心翼翼地如同一只偷油的耗子。 “外头又在闹腾着了。”蔡姨搓搓手,见到沈沛澜止不住诉苦,又抬头扫着屋子里,见到了楼梯上的杭秋泽,赶鸭子似的挥挥手,“小孩子别瞎听,一会儿吃了就睡吧,大作家们今晚上都在报社干活呢,不一定回得来,今晚就咱们三个了。” 沈沛澜眉头锁了起来,“随便他们怎么闹腾,咱们不出门不就得了。” “不出门,他们也要上门检查主席语录。”蔡姨无奈地从菜篮子里掏出本红皮的书,道,“我又不识字,少东家你有文化,你教我背背吧。” 沈沛澜把鱼头浸到水里,又泡上豆腐,这才出来,翻开书,一字一句的教蔡姨背了起来。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 “不是年轻人,是青年人。”沈沛澜柔声纠正。 “哎,我这脑子。”蔡姨拍拍脑袋,“我也就去学习了一点,只会一句‘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那些简单的,那会这些。” “没事,慢慢来。”沈沛澜安慰道。 杭秋泽在楼梯上坐下,撑着下巴盯着他的侧脸,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也在心里头慢慢地跟着背,背着背着就开始打瞌睡。 等蔡姨背完一小段,屁股底下的木楼梯也被捂得发了热,迷迷糊糊中,鼻子里又是那股鱼腥气混杂着茉莉香,有双手把他抱起来,接着“嘎吱嘎吱”地上了楼,放进了一处寒窖的地方,紧接着被子里塞进来一只灌了热水的酱油瓶子,暖意开始在身上每一处毛孔肆虐,瞌睡虫也越来越多。 “砰砰砰——”楼下传来几声震天响的砸门声,他迷迷瞪瞪睁开了眼睛,老棉拖就在床边,铁丝网床“嘎吱——”一声响。 楼下传来大声的背诵声,一字一句,声情并茂,像是用尽了力气,杭秋泽迷迷糊糊走出房门,下了楼,几个绿衣服的人在眼前晃过,像是正准备出门离开,臂上的红章耀眼无比,寒冬腊月,蔡姨却蒙着一头的冷汗,沈沛澜严肃的站着,见他下楼,面带一丝惊讶。 一个绿衣服的孩子猛然回头,瞪着一双贼亮的眼睛,鼻子上长着点点麻点,严肃道,“他是谁?” “这个小子他。”蔡姨忙把迷迷糊糊的杭秋泽往身后护,却已经被沈沛澜揽到身后,“他是我弟弟,心脏有问题,还在吃药,脑子不大清楚,各位别往心里去,我们已经跟老一辈划清了界限。” 沈沛澜指指自己的太阳穴,略带歉意,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处方,递过去。 绿衣人中,有个扎双麻花的年轻姑娘,扯了扯打头的麻子,“他弟弟身体确实不好,年纪小就算了,我们斗得是反动派,他们家已经划清了界限,是主席的拥护者,我们走吧。” 麻子狐疑的看了看处方,似乎觉得麻花辫说的有理,把处方又还了回去,雄赳赳气昂昂的挥了挥手,“走,下一家!” 沈沛澜感激的看了麻花辫一眼,麻花辫没敢多留,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匆匆跟了出去。 蔡姨长舒了一口气,瘫软在椅子上,抹去头上的汗,接着便是止不住的叹气,“你怎么就下来了!” 手紧紧攥着沈沛澜的袖子,杭秋泽早被吓得魂不守舍,双腿迈不开步子。 “差点吓死我,那帮人什么干不出来,我差点就要跪下了。”蔡姨抚着胸口。 “他们也不是天天来,没事了。”沈沛澜也松了一口气,牵了杭秋泽,想带他上楼,却发现他也是一头冷汗,根本走不了。 “算了。”沈沛澜叹口气,“蔡姨,秋泽今晚上跟我住吧,前屋楼上也没人,黑漆漆的,吓到就不好了。” 蔡姨灌了口茶,“也好,也好,这孩子身板儿本来就又小又弱的,也得亏能混得过去,别真吓得落下病根。” “不会的。”沈沛澜把大门又加了一道栓子,才领着他回了后院。 ☆、003 小二楼一样的木制墙壁,一样的陈设,只是比起他们的房间多了个大衣柜,多了一扇向外的窗户,擦得干净照见人影儿。 沈沛澜的床比起铁丝网还要大些,也高些,缩在被窝里面,一抬眼就能看到外面的湖水和破戏台子,杭秋泽又缩了缩,手还在抖着,可眼睛还是不愿意离开窗户。 “别怕了,他们都走了。”沈沛澜隔着被子拍拍他的背,卸了自己的夹袄。 “戏台子亮了。”杭秋泽伸手又抹了抹窗户,戏台上覆了一层薄雪,一盏红灯如同鬼魅一样闪现出来,又渐渐往上飘起,直到升到了木刻雕栏下,一只铁钩子往里头一探,台子上晕出一小块梦境一样的红。 红里站着一个姑娘,姑娘眼角比鼻尖都是一片绯红,粉装在烛光里浴着,成了血一样的红,鬓边儿晶亮的头面而声音像是云里飘出来的,人也像是云里飘出来。 “先生万福。”杜丽娘捻手弯身,对着台下那不存在的先生们一鞠躬。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杜丽娘莲步轻摇,水袖一翻,眉眼灼灼。 “停半晌整花钿。”发上轻别点翠,笑意渐浓,女儿家柔肠百结,“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声音穿云破月,如泣似怨,好像戏台仍在,景致仍在,台下会有无数人举杯,大声叫好一般。 “糟了。”沈沛澜忽然胡乱伸进棉拖鞋,几个踉跄,往外拼命跑去。 小雪簇簇,台上人仍旧在认真唱着,水袖一推一收,千种情感均在半边坍塌的戏台上。 “真好看。”杭秋泽忍不住鼓起掌来,他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台上的姑娘很美,仿佛天生与戏台一体。 “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杜丽娘终于凄苦一笑,吻上了朱红的廊柱,袖中一捆麻绳抖落,她把自己变成了灯笼,挂了上去,在破败的戏台上中央,摇摇晃晃,浓墨重彩的眼,不知道是闭着还是睁着,像是看着面前的池水,亦或是看着池水对面那些曾今叫好的人。 “裘莉!”沈沛澜喊得撕心裂肺。 杭秋泽傻掉了,是真正的傻掉了,任何美好的事物灰飞烟灭的一瞬间都是最美的,一如池塘上链接土地的石道儿上“腾——”的一下燃起的火花,把戏台和戏台对面隔了个一干二净。 “裘莉!救人啊!”沈沛澜几乎是嚎叫,很快,周遭围了一片人,但没人敢跨过那条火路,里面是杜丽娘的天地,外面的人不想进去,也不愿意进去。 只有几个人拼命地往石路上面泼水,泼一个,踩一个,等七手八脚地把人放下来,已经僵成了一块冰柱子,唱不动,跳不动。 报社的人还没有回来,沈沛澜颓败地坐在地上,杭秋泽在他身边蹲下,眼前一黑,又被蒙住,“别看。” “我不看。”杭秋泽老实地抽抽鼻子,“她为什么自杀?” “因为活不下去。”沈沛澜有点哽咽。 “为什么活不下去。”他还是喜欢问为什么。 “因为喜欢的东西没了。” “她不想离开戏台子,所以喜欢戏台子,所以死在戏台子上。”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死前亲了戏台。” 半晌,沈沛澜摸了摸他的脑袋,“走吧,回去,外面冷。” “好。” 沈沛澜的棉鞋还像拖鞋一样套在脚上,带着他漫无目地地穿过人群,台上火光大作,台下也敲着锣鼓,鞭炮齐鸣,有人披着夹袄低语,“可惜了,当年崇庆班有名的好苗子,过了年也才十八。” “可惜什么。”有人嗓门奇大,嘴巴如火车,往外不断冒着白气儿,“藏着这些腐朽的戏服不上缴,不烧毁,还惦念着这些老旧的京剧。” 沈沛澜突然顿住,严肃道,“是昆曲。” “你说什么?”那人瞪他。 “没什么。”沈沛澜终于低了头,拉着杭秋泽匆匆离开。 里屋二楼,一碗粥下肚,杭秋泽终于伸手拍了拍坐在对面沈沛澜的脸,“别难过了,你难过,她又回不来了。” “她回来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沈沛澜终于呼出一口白烟,努力勾起一个笑,“那些人砸了她的家,烧了她家的戏服,他爹本来就重病,这下一家子都彻底没了,所以走了也好。” “我那时候经常去看她学戏,当得起风华绝代。” “你喜欢她?”杭秋泽狐疑,他突然有点紧张。 “不,同情而已。”沈沛澜拍拍他的脑袋,略微摇了摇头,“睡吧,过了年你去上学了就好了。” “那你喜欢啥?”杭秋泽攥紧了拳头。 沈沛澜一怔,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么问题,看书画画写字,还是家里那两株兰花,他笑道,“喜欢的东西很多。” “哦。”杭秋泽终于肯低了头,把自己埋进被子。 冬去春来,年刚过,南地湿气像是迫不及待地抽离出去,整个报社大院都格外忙碌起来,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就像无形中多了一根鞭子,把这些闲散了一个月有余的落灰陀螺抽得四处瞎转起来。 裘莉的死没有人提,好像与他们毫不相干,那个水上的戏台子也就这么风雨飘零中,再也升不起一盏灯笼。 杭素学把几床被子全部堆到院子里曝晒,杭秋泽就在院子里搬着板凳晒太阳,看他的父亲用主板抽打着那些不会叫唤的被子,然后从中窜出一些在空气里旋转的尘埃。 “你去吧你那小提琴盒子也拿出来晒一晒,不然会发霉。”杭素学咳嗽两声,避开那些四散的尘埃。 “哦。”杭秋泽点点头,忙不迭跑回楼上,从床底下□□木盒子,除了那把小提琴,里面已经攒了不少他的“宝贝”,有几个过年得来的响炮,沈沛澜给他的糖块,院子里大人给的一角压岁钱,和一本沈沛澜送给他的小人书。 这些东西放在床底下久了,霉味儿重得人鼻子发闷,杭秋泽忙抱了,风风火火地跑到楼下,尽数把东西摊开,晒在太阳底下,这才好了一点。 杭素学从被子堆里探过头,皱皱眉,“怎么糖也拿出来晒?吃掉,不然得坏了。” “不想吃。”杭秋泽看看自己的脚尖。 杭素学谦谦君子,虽然不懂得照顾儿子,但向来迁就他,“随你吧。” 院子里的女人都坐着纳鞋底,沈沛澜妈妈边摆针弄线,边朝他们父子俩笑,看一眼小提琴道,“喜欢音乐是好事儿,要不要找个老师学学。” “他能学出个什么啊。”杭素学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先把中学考上再说。” “话不能这么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儿,那些文工团的孩子多出息。”蔡姨搭腔,她鞋底纳得飞快,“沛澜不也在宣传队学画儿么?我记得有个陈老师,上海舞蹈学校毕业的。” 杭秋泽睁大了眼睛。 “得了吧。”沈沛澜妈妈嗤道,“他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胡老师上次遇到我还说了,说他心思不在。” “我好好学了。”沈沛澜从屋后出来,带着他那只白色口罩,太阳大,他就穿了一件黑色开司米毛衣,里面露出一截白衬衫的领子,手里还举着锅铲,“胡老师自己要进行政治运动,没空管我。” “那你也不能懈怠,有个一技之长,下乡插队也不会辛苦。”沈沛澜妈妈拍拍他,又转头对杭秋泽道,“秋泽你也去学学小提琴吧,这琴这么好,放这儿可惜了。” 沈沛澜上去拨了拨琴弦,琴弦铮然而响,“嗯,音色挺好,你要是去学,将来上了县中,说不定就能进一个宣传队了。” 杭秋泽仍然在看着自己的脚尖,说实话,他对提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甚至这么些天都没有想过搬出来试着拉一拉,但他还是僵硬的点了点头。 沈沛澜笑了,对杭素学道,“叔叔,那我改明儿去宣传队的时候,跟陈老师说说?” 提琴散发着油亮的光,杭素学看了眼,叹了一口气,“既然这样,就好好学。” 杭秋泽话还是不多,眯眼看午后的阳光,只轻轻点了点头,做贼一样抱起晒了不到一刻钟的提琴,又跑回房间藏了起来,像是藏了什么龌龊的心思。 那个年代,三斤水果糖,一袋水果就能换来一个老师,陈老师是个老头子,没人知道他什么来头,只知道他年轻时呆过大城市,后来革命开始,他被□□,□□完就被分配到这样一个小乡镇上当个教师。 自此前途尽毁,但老头子乐观,会跳那种黑皮鞋燕尾服的交际舞,会听着收音机学广播,又极其喜欢好学的孩子。 杭秋泽被送去教师大院的第一天,老头子躺在藤椅上,严肃道,“你想学好小提琴吗?” 他不假思索,“我想进中学的宣传队。” 陈老头睁大了眼,“有志气,好。” 杭秋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顺利的拜入他门下。 学一样东西不容易,要学好更不容易,开始一个星期,每天都是放学后跑到那个教师大院,不断的纠正姿势,摆正位置,然后拉出一个杀猪一样的音节,接着又是陈老头永无止尽的教训。 “头向左偏,面对琴弦不是让你往左歪!那是肩托不是靠枕!” 杭秋泽咬着牙,一声不吭,继续调整着位置,小心翼翼地在弦上拉出一个颤音,陈老头端着茶缸子,眯了眯眼,继续拨弄着他手的位置。 陈老头对他很好,所以他也学的很努力。 一个月后,他终于学会了怎么磕磕巴巴地在小提琴上拉出一首《圣母颂》,梅芬拉琴的时候,总是轻松到陶醉,像是可以自如掌控那个棕色的物件一样,杭秋泽掌控得很吃力,很辛苦。 一年后,他已经能够完整的拉出卡农。 两年后,他已经可以像梅芬一样,把提琴玩弄于股掌之间,眉眼也霎时长开了一样,越来越有梅芬的影子,面孔秀气雅致,有着男孩子不该有的漂亮。 这让杭素学也越来越后怕,但同时他又舒了一口气,因为性格上,杭秋泽依旧是个闷葫芦,除了去学校,拉琴,搞搞政治活动,他很少说话,也就只有面对报社大院的人才稍微有点笑颜——这和梅芬完全不同,梅芬喜欢交际,蝴蝶一样四处乱飞。 ☆、004 1976年11月,日头偏西,一曲终了,杭秋泽长舒一口以气,把琴擦拭干净,放进琴盒子,等待着陈老头的点评。 他拉的是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也是小提琴盒子里一沓已经泛黄的乐谱之一。 沈沛澜站在房间门槛外,挎着黑色的背包,鼻梁上还架了一副眼镜儿,个子已经到了180,彼时,沈沛澜已经是高中二年学生,即将毕业。 陈老头盖着一张薄毯子,闭着眼,指节有规律地敲着那只半导体收音机,里面“刺刺啦啦”传来了几声标准的普通话,杭秋泽敲敲回头,冲门口一笑,沈沛澜对着他比了个大拇指,很显然把小提琴曲全部听了进去。 “你们赶上好时候啦!”陈老头一拍收音机,咧嘴笑了,他老了,不过两年,头发就秃了一半,长出了白星儿,气势却依旧不减,“收音机说了,马上恢复高考!咱这儿又要出大学生了,沛澜,你说是不是啊?” 陈老头早已经习惯沈沛澜两年间“门神”一样接杭秋泽回报社的大院,也知道沈沛澜的成绩一直拔尖,□□结束,无疑是给这些孩子一个光明的出路。 “是啊。”沈沛澜笑得腼腆,“我准备参加高考了,秋泽还有两年也该准备了。” “这小子学提琴着实是个怪才,听说妈妈也是文工团的提琴好手,考个音乐学院怎么样?”陈老头自顾自说着,“流浪者之歌,大气磅礴。” “音乐学院不一定要我。“杭秋泽默默地合上盒子,他不是很想去音乐学院,进宣传队那一年,沈沛澜刚巧毕业,两人连个照面都没能打上,如果不是沈沛澜风雨无阻地在教师大院等他回家,说不定,他连提琴也早已放弃了。 沈沛澜是绝对不会去上音乐学院的,所以他去了,并没有什么意义,从小到大,依赖惯了的东西,一旦没有了,那滋味很不好受,这是他仅能打的一点小算盘。 “琴拉好了,自然有好学校要你,将来成个音乐家,多好,别像我一样,画画半途而废,只能上个普通学校。”沈沛澜走进来,笑着给他带上一顶海虎绒的雷锋帽,刚巧遮住耳朵,挺暖和。 杭秋泽一怔,有些别扭的把帽子拿开,略烦躁道,“兴趣爱好又不能吃饭,我就是想上普通学校。” 沈沛澜手顿住,有些尴尬的悬在半空。 陈老头乐呵呵笑道,“普通就普通吧,只是这天赋丢不掉,别荒废了就好。” 很多年后,杭秋泽才知道有种东西叫一语成譏,他这辈子似乎是被注定好的,要与小提琴纠缠相消磨很久很久,虽然这时候,他还拿琴当成一个玩物,而不是糊口的工具。 两人并肩往回走,杭秋泽还是没有沈沛澜高,似乎不管他怎么长,也只能勉强追到他半头,长大后,他很少再被沈沛澜牵着走,而且他总是不太敢直视沈沛澜眼镜儿后的眼睛,故走路也喜低着头,数石子儿,晃琴盒,或者踢黄泥。 所以他并没有看清那个姑娘是怎么出现的,一个纸袋子落到了沈沛澜手里,旋即耳边是黄鹂人如其名,特有的清甜嗓音,“送你的,今年天儿更冷,我多给我爹织了条,剩下毛线都是黑的,我家也没人用,就顺手给你做了个” 黄鹂就是那个曾今救过他的麻花辫,现如今脱了红x兵那一身绿得耀眼的衣服,一身清爽的列宁装,纤腰扎着皮带,个字挺拔,如同抽枝儿的柳条一样舒展开来,整个人都洋溢着少女特有的青春感,语无伦次地解释着那个纸袋子的由来。 杭秋泽探头看了一眼,里面黑乎乎的,沈沛澜毫不在意地拿了出来,那是一条黑色的围脖,毛线很细,密不透风。 姑娘家送男孩子围脖,什么意思不能更明显,比当下送玫瑰花来的更直白。 傻子才看不出来你的心思,杭秋泽看着黄鹂绯红的脸心理默默道,黄鹂慌乱中像是才看见了他和他手里的琴盒,忙抓住救命稻草,“秋泽下课啦,街口馄饨铺子应该还没收摊,姐带你去吃。” 沈沛澜抓着围脖,面色艰难,“无功不受禄,这” “你是班长,平时收作业,搞活动,也累的慌。”黄鹂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意思,忙搬出了一套说辞。 杭秋泽默默在他俩旁边站着,他挺想吃馄饨的,但又觉得这馄饨的代价如果是沈沛澜的话,那未免太大了。 黄鹂揪着衣角,紧张的脸上几乎要变成猪肝红。 半晌,沈沛澜才道,“那好,我先收下。” 杭秋泽大失所望。 黄鹂脸上漾出一个甜甜的笑,两个梨涡昭示着她恢复了好心情,还没忘了馄饨之约,“秋泽,走吧,咱三吃个馄饨去。” 杭秋泽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是个魔鬼。 好在沈沛澜开了口,“不了,家里应该也做好了晚饭,在外面吃了回去又要挨骂,也不好麻烦你织了围脖又破费,改天我请你。” “真的?”黄鹂眼中明显地迸出小火花儿。 “真的。”沈沛澜把围脖放进纸袋子拎在手里,像是想牵住杭秋泽,手上动作最后又变成了揪住他的黑呢大衣的袖子,“我们先走了,报社里那帮老头子,发起火挺狠,不敢晚回去。” 杭秋泽被他带出去两步,身后是黄鹂高兴的声音,“那就这么说定了啊!” 沈沛澜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拉着他匆匆拐进了巷子口,却没有直接回大院儿,而是踩过俩片黑瓦片和砖头碎屑,直奔向了另一个街口。 “你为什么收下围脖?”杭秋泽忍不住了。 “不收下,她还得去学校堵我,你信不信?”沈沛澜往前匆匆地走着,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我跟她从小一块滚泥潭长大的,她什么脾气,我门儿清。” “那我们为什么不回去?”杭秋泽又不解了。 “你不是想吃馄饨么?”沈沛澜莫名其妙,“脸上那馋猫样儿都快流哈喇子了。” “哦。”杭秋泽再次一个字把话题终结,他不喜欢说话,觉得说话麻烦,但在沈沛澜面前,他总想搜肠刮肚找点话来说,生活实在是太过无趣,也没什么可说的,兴趣爱好方面,沈沛澜不看小人书,反而已经开始看一些英文,为高考做准备,也聊不到一块,每到最后都是“为什么”打头,“哦”结尾。 小城馄饨摊儿不少,七零八落地散在每一个角疙瘩,摊子前挂着一只铁皮,上面歪歪扭扭地用红漆写着三个字儿,“馄饨铺”,一口大锅氤氲着雾气,无数个猫耳朵在沸腾的汤里上蹿下跳。 不贵,五分钱一碗,就挤在矮凳子上吃,杭秋泽自小在北京长大,也就知道盆儿糕,驴打滚儿,初来乍到的时候,被南方遍地玲珑的小吃绕花了眼,但吃遍了麻花,黏团等稀奇古怪的东西之后,他还是最喜欢猫耳朵馄饨,粉□□白的漂在青葱汤里,光颜色就让人满足。 “你为什么不想考音乐学校。”沈沛澜看着他,勺子在碗里捣着,先发制人。 杭秋泽囫囵吞着口馄饨,摇摇头。 “拉琴那么厉害,不上真可惜了。”沈沛澜看看他,又看看提琴盒子。 杭秋泽闷着脑袋,只顾扒拉碗里的馄饨。 沈沛澜也不再发问,他挑了几个能看见肉的放到杭秋泽碗里,突然自顾自来了一句,“跟我考一个大学也挺好的,还能有个照应。” 杭秋泽拼命咳嗽了几声,呛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也憋得通红,红到耳朵后面。 “有那么不情愿么?”沈沛澜有点不快,还是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旋即笑开了花,“算了,都随你。” “黄鹂姐,你准备怎么办?”杭秋泽只得岔开话题,“你要跟她处对象么?” “噗——”这回是沈沛澜喷了出来,“我大学还没考上,你倒开始提我操处对象的心思了。” “哦。”杭秋泽突然有了种虎口夺食的快感,难得笑得有点发傻。 “你想什么呢?”沈沛澜抬头看他,皱眉,“笑得跟二百五似的。” “没啥。” 杭秋泽突然抬头,往天上哈出一口寒气,白色渐渐散光,没留下一点踪迹。 ☆、005 “□□”倒台,好像一夜之间大地重回清明,小城热热闹闹了一个月还不肯停下,报社也因此长篇大论的忙活,但这一切似乎跟杭秋泽没什么关系,机械的上学,下课,学琴,趴在床上想以后的事。 杭素学习惯性地在报社打地铺,蔡姨习惯性的等到六点半喊他下去喝碗玉米粥,今晚上沈沛澜没有到陈老头的琴室来,也没有按时回大院儿,来得倒是个不速之客。 陈老头豁着牙,乐呵呵地笑着介绍自己身后的人,“这是段先生,上海舞蹈学校的老师,他的提琴就是我教出来的。” “您抬举我了。”段先生一口北京腔。 在蔡姨眼里,上海来的都是大人物,忙搬出凳子,让他们坐,又颇为殷勤地倒茶拿瓜子。 “来,孩子,拉个d大调卡农给段老师听听。”陈老头有种自来熟的本事。 杭秋泽不明所以,但陈老头的话,他一般都照做,卡农这首曲子他从小到大几乎已经拉的滚瓜烂熟,第一个音符从琴弦上逸出来,段先生的表情从严肃拘谨,渐渐变成了陶醉享受。 节奏进入后半段,杭秋泽却越来越烦躁,因为外面天已经渐渐黑下去,他手底下的音符完全是自发流出,毫无错处,也毫无情感可言。 “打住。”陈老头突然打了个哈欠。 “嘎吱——”一声,弓在弦上拉出一声刺耳的长嘶,杭秋泽沮丧的顿住。 “我这孩子怎么样?”陈老头转过去笑眯眯地问段先生。 段先生不敢违逆他的老师,跟着叫好,“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在学校呆了段时间,也做不到这样。” “那够不够格上你那学校。”陈老头依旧笑眯眯。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待昔时 作者:乾凌踏月 第2节 “您教出来的,当然够格,年龄到了,文化课一过,我保他将来进歌剧院。”段先生擦着汗,信誓旦旦道。 杭秋泽睁大了眼,想说什么,握紧了手里的琴,“我” “你不想上?”陈老头背着手,一斜眼,“你想上啥啊?” “我得跟我爸爸商量。”杭秋泽找不到话了。 “那好!”陈老头挥挥手,“商量好了来找我。” 蔡姨端着盆煮好的盐水芋头出来,见人已经走远,瞪着眼睛道,“孩子,你这是要飞黄腾达啊。” “不想。”杭秋泽惜字如金,抱着琴缩回了房间。 又是冰碴子糊窗户的天,他靠在墙上,翻着白天的报纸,□□去世的消息占据着大幅版面,红旗盖在身上,成为这位伟人一生中最后的光荣。 抬头看看窗户外头,今年没下雪,杭素学的房间也看不到戏台。 有人门也不敲地闯进来,跌跌撞撞地趴在了床对面那个早就不用的箱子上,眼镜儿歪在一边,开司米毛衣洒着酒渍,旧呢子大衣乱成一团,脖子上正胡乱的套着那只黑色的围脖,和领口多出的一截衬衫搅在一起。 “沈沛澜?”杭秋泽举起煤油灯蹲到箱子边,很快,他闻到了沈沛澜身上劣质白酒的味道,也看到了那乱成鸡窝的头发以及他嘴巴边上的红痕。 “你干什么去了?”杭秋泽不自禁的后退一步,眼睛尽量避开那道红痕。 窗户外面似乎起了大风,梧桐树叶子“啪哒啪哒”响个不停。 “毕业聚会。”沈沛澜答得很快,“我见到黄鹂了。” “她亲的?”杭秋泽又往后退了一步,红痕更加明显,那玩意儿他母亲也爱擦,红得发艳。 “一群男的给她唱歌儿,送花。”沈沛澜长舒一口气,“我正被人灌酒灌得迷迷糊糊。” “英雄救美?”杭秋泽语气里难得带了点情绪,虽然这情绪听不出是什么。 “不对。”沈沛澜突然笑了,“我本来准备找个借口把围脖还给她。” “可围脖在你脖子上。”杭秋泽咬紧了下嘴唇,窗外树叶乱飞,响得更厉害。 “她避开那些男孩,把围脖套回来的。”沈沛澜有点委屈,“然后就当着一群人的面儿,亲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沈沛澜突然有点笑得癫狂,往他面前凑了凑,酒气擦着鼻子飞过,气息温热。 他突然伸手揽住杭秋泽,低低道,“你猜接下来怎么着?” 杭秋泽不说话,他不知道怎么说,黄鹂可以大胆到在街上送男人围脖,但没有人想到,她可以在这个穿裙子上街都有人悄悄议论的年代,公然在人群面前亲了自己喜欢的男孩。 就像杭秋泽自己也想不到,潜移默化,他都沈沛澜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说实话,他有点生气,但不知道气什么。 窗户玻璃嵌在铁框子里,也开始“哐当哐当”作响。 沈沛澜侧着头,放开了他,眼睛看不清睁着还是闭着,声音像是夜里的鬼,“你跟别人亲过吗?” “没有。”杭秋泽果断的摇摇头,他连女人的手都没有摸过。 铺天盖地的酒气迎着脸覆了过来,沈沛澜难得有些痞子的模样,他甚至没给杭秋泽一点反应的时间,杭秋泽整个僵住了,目瞪口呆。 但沈沛澜终究不是个痞子,他在两人嘴巴还剩一指宽的时候顿住,喷出一口灼热的酒气,突然又傻乎乎的笑了,“算了,逗你玩,以后你一定要找个比黄鹂漂亮的。” 杭秋泽垂下眼睛,他能清晰的看到那道红痕,嫉妒?还是好奇?还是被人抢了自己喜欢的东西? 他母亲梅芬也是,如今的沈沛澜好像也是 所以杭秋泽毫无顾虑地吻了上去,想盖住那道红痕,好像盖住了红痕,沈沛澜就是他的了,沈沛澜酒吓得半醒,杭秋泽生涩得就像想隔着他的嘴巴压碎他的牙齿一样,但他又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黄鹂亲他时,借着酒气,热情而奔放,他只想着逃开,杭秋泽生涩到根本不像是接吻,他却根本舍不得推开,他甚至伸了手,死死地扣住了杭秋泽的背。 屋外的风肆虐,屋里的人疯狂,疯狂到不自知的张开嘴,互相sio 口腔里充斥着白酒略带刺激的气味,和对方身上淡淡的气息。 “秋泽”,沈沛澜手触到杭秋泽半敞的毛衣,摸到一片冰凉的皮肤时,终于一个激灵,回过神,把他推开,闷出一身汗后他的酒已经彻底清醒。 他在做什么?沈沛澜开始自责。 年轻人的感情永远来的热烈且不明晰,杭秋泽差三个月才到十六岁,他轻微自闭,不喜言语,没有最起码的判断力。 但沈沛澜已经十八,他清楚的知道这些——他更清楚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对两个人来说都是地狱。 还好只是一个醉汉酒后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吻,他暗自庆幸。 “你该回去睡觉了。”呆坐了半晌,他疲惫的挥了挥手,如同往常一样指挥杭秋泽上床。 杭秋泽被他推开后,看不清神色,却抵抗般缩在桌脚,深深地埋着头,依旧前言不搭后语,“陈老师让我考上海的学校,今天来了。” 顿了一顿,“说不定不用上高中,明天跟我去陈老师家一趟,再跟我爸爸商量吧。” “好。”沈沛澜留下一个字,背影终于消失在门外。 ☆、006 教师大院的树已经光秃秃地脱了一层皮,原先老远就能听到的收音机声却格外沉寂,他们这次来,果然没能见到陈老头,管房大妈认得他们两个,扫着门口的落叶指指南边,“老陈头镇医院挂水呢。” 杭秋泽一凛,“他出什么事儿了?” 管房大妈吸了吸鼻子,“能有什么事儿,人老了,落叶归根。” 两人没在耽搁,急忙往南边跑去,镇医院不远,他们小病挂水也都熟门熟路,一路冲进去,段先生正坐在病房门口,踮着脚往里面看。 段先生从上海过来看望恩师的时间里一直宿在教师大院,老头子是吃早饭的时候倒下的,边喝着粥边高声唱着《费加罗的婚礼》,等唱到那句“gelo,e poi sento la avvapar”的时候,声音却戛然而止,段先生从房间叼着牙刷跑出来时,老头子坐在那张藤椅上,嘴巴像将死之鱼一样大大张着,尽力呼吸着空气。 现如今的老头子躺在病床上,挂着一瓶不知道什么的水,里面一滴滴缓慢流动的透明液体好像能够变成生命。 很快,报社大院的人也来了,寒暄一通又鱼贯离开,他们讨论,啧啧摇头,可惜,老人家晚年没过过好日子,命就快没了。 杭素学拎着一盒鸡蛋糕,神色匆匆。 “爸。”杭秋泽声音发颤。 “别哭。”杭素学摸摸儿子的头,又凑到床边去看老头子。 医院有很重的消毒水味儿,杭秋泽和沈沛澜坐在蓝色的接待椅上,看着大人忙里忙外。 “陈老师会不会就这么死了?”杭秋泽吸了吸鼻子。 宽大的袖子里伸过来一只手,穿过硬刺的毛呢料子握住他的,一股暖意散发开来,他们坐得很近,医院里人来往匆匆,并不会注意到这样一个角落。 “不会的。”沈沛澜低声道,手又攥紧了点。 杭秋泽没有答话,重重地回握了一下,两人从早上傻坐到中午,杭素学才出来,神色疲惫对他们道,“我们和段老师去食堂吃个饭吧,陈老师有交代。” 四个人,四副碗筷,几碟凉菜,每一个人都在沉默,最后还是杭素学先开了口,“秋泽,陈老师说你是他最后一个徒弟,他很看好你,希望你继续学小提琴,我和段老师商量了,你去上海念书,我也支持” “去多久?”杭秋泽打断了杭素学的话。 “不是不回来。”杭素学沉吟,“如果发展好的话,你可以留在上海,也是个出路。” “那我不去。”杭秋泽答得也很果断,“上高中,考大学。” “然后进厂当学徒?把小提琴丢到一边当摆设?” 杭秋泽愣住了,说话的是沈沛澜,语气很坚决,“你不该荒废在这个小镇子上。” “沛澜说的不错。”杭素学劝道。 一直没说话的段先生开了腔,“你们也别逼他,强扭的瓜不甜,但有句话我可说了,老爷子这一辈子教出来的孩子可都是咱文艺界一股新生力量,前途不可估量的,孩子你可想好了,多少人扒着门槛求也求不来的。” 杭秋泽伸手向沈沛澜求助,说实话,他并不想走,他很厌恶频繁的挪动,每离开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的人和物都不再属于他,转而他要去适应一个完全新的东西。 手没抓到什么,落了空,沈沛澜拳头攥着,好好的揣在自己的棉衣兜里。 杭秋泽像是彻底战败,“我再想想。” 说再想想,其实就是垂死挣扎,杭秋泽很清楚,因为第二天他在报社大院下面就看到黄鹂挨着沈沛澜妈妈坐着,麻利地卷着竹编篮子里一捆毛线,见他出来,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花,“秋泽啊,我们可都听说了,去上海的时候记得给咱挨家挨户发点喜糖啊!” 沈沛澜妈妈也在笑,手里织着一件灰色的毛衣,“秋泽有出息,比起我家那个,强多了。” 杭秋泽默默走到他们边上,搬了板凳坐下,“沈沛澜和你们说的?” “可不,他比你还高兴。”黄鹂朝他笑,“上海可是大城市,文艺团体时下可受欢迎着呢。” “沈沛澜呢?”杭秋泽低着头卷毛线。 “他?”沈沛澜妈妈没反应过来,“在学校补英语课呢,准备高考。” “我去找他回来吃完饭。”杭秋泽突然放下毛球,往外走去。 “诶。”沈沛澜妈妈伸了手,门口已经不见人影,“这孩子,一会儿沛澜就回来了,还要去找。:” 黄鹂低头理了理膝上的线,“他俩好的跟亲兄弟似的,指不定准备去哪儿玩儿去了。” 路上没有多少人,都是一副急匆匆地样子,杭秋泽压着一股无名怒火,脚底下的黄泥路被蹬出一片灰土。 县高中大门开着,门卫老头伸手把他拦住,“干什么的?” “找同学。”杭秋泽恍惚顿住。 “以前怎么没见过你?”门卫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儿。 杭秋泽被他问得有些发愣,好像是这样,他从来没有主动找过沈沛澜,只知道每次学完琴可以安安静静地等沈沛澜来接他。 “高二的英语教室”杭秋泽愣愣地发问。 门卫老头还没来得及开口,沈沛澜的声音就喊了出来,“秋泽,你在这儿干什么?” “是你的朋友啊。”门卫老头笑眯眯的看着沈沛澜。 “我弟弟。”沈沛澜依旧是腼腆和气的笑容。 门卫老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快回去吧,天快黑了。” 县中后是一块改革运动开荒出来的菜园子,种着豆角黄瓜一类的东西,被霜打的耷拉着脑袋,没有路灯,也很少有人经过。 “啪——”杭秋泽被甩了一个巴掌。 这一巴掌不重,但是足够把杭秋泽打蒙,他垂着头,摇晃着站不稳的身子,嘴边被沈沛澜咬破,挂着血迹。 “你发什么疯。”沈沛澜圆睁着眼,声音发颤,“我们都是男人!” “所以你就要和黄鹂处对象,顺便赶我去上海?”杭秋泽擦了擦嘴角,有腥味,但意外的不是很疼。 “我不是赶你去上海,去了上海你也随时可以回来。” “回来看你们恩恩爱爱?”杭秋泽扯住他的袖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天是酒后吐真言?还是纯粹喝多了拿我当消遣?” “我给你道歉。”沈沛澜沉声道,“是我喝多了。” “喝多了?”杭秋泽捏紧了他的袖子,不可置信道,他甚至希望沈沛澜可以有一点犹豫,犹豫代表着余地。 可现实告诉他,沈沛澜没有给他留一点余地。 “秋泽你冷静下来,听我说,以后你去了上海,会遇到漂亮的姑娘,然后跟她们恋爱结婚。”沈沛澜几乎是哀求,“你对我不是那种感情,你现在正处在青春期,等你清醒一点你就会知道” “是吗。”杭秋泽松开了袖子,有些脱力地垂下手臂,转身往县中外走去,“如果我清醒完了,还是喜欢你呢?” “不会的。”沈沛澜垂下眼睛,声音听不出波澜。 “好,我尽力。” 他没有去看沈沛澜的表情,而是狼狈的逃走,清醒清醒?哈出一口白色的寒气,是啊,自古以来伦理道德好像都没有他们这个说法,玩戏子,养男人,都是被人骂的,沈沛澜对谁都好,他喜欢跟他在一起也是无可厚非。 真的像夫妻一样,能做到吗?两个男人? 杭秋泽咬了要自己的嘴唇,终于有了点痛觉,他妥协了,既然沈沛澜让他清醒,那他就清醒以后再思量接下来的事情好了。 四周树木枯寒,回到报社大院,杭秋泽抱着小提琴呆坐了一个晚上,杭素学回来时,差点没被头发散乱的儿子吓死。 “为什么不开灯?”杭素学疑道。 杭秋泽却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我要去上海。” ☆、007 杭秋泽一个人去了医院。 这种地方每天都经历着生命,死亡的循环,竟然让人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陈老头比起先前有了点精神,靠在床上听戏,戏文他很耳熟,但叫不出名字,陈老头不喜欢听戏时被人打断,所以他自觉的坐在一边儿。 “游园惊梦,皂罗袍。”陈老头心满意足地关了收音机,“最有名的一篇,也是最难唱的一篇。” “嗯。”杭秋泽低头削着一只苹果,该说说去上海的事儿了,他想。 “提琴,还想学不。”陈老头眯着眼。 “想。” “那就好。”陈老头满意地点了点头,“带了吗?” 杭秋泽从椅子下拿出了那把琴。 陈老头斜斜靠在床上伸手接过琴,麻利地调音,上松香,接着,把它架到了自己干枯如老树的脖子上,杭秋泽睁大了眼睛。 陈老头古怪,教他琴期间只是不断叫他如何调整,怎样感受曲谱氛围,极少自己拉上一把。 他有一套神神叨叨的说辞,琴有琴的感情,不属于他的琴,即使强拉也拉不出感情,杭秋泽天生就拥有这把琴,就该好好珍惜。 枯瘦的指节灵动如蛇,在弦上跳跃,陈老头开始奏起曲子的一刹那,他仿佛不再是小城犄角旮嗒里的一个迟暮老人,而是站在乐池中间无尚的胜者。 那首曲子激昂,热烈,杭秋泽从来没有听过,后来,他甚至找了一辈子也没找到这支曲子的谱子。 等陈老头奏完,护士过来挂水时,杭秋泽才从呆滞中回过神,拎着小提琴往外走去。 “小子,你会出师的!”陈老头朝他嘿嘿的笑。 “嗯。”他朝陈老头点点头。 可惜陈老头没看到他出师,他打瞌睡时巨大的鼾声停止在了第二天凌晨四点整。 人群走马观花,该哭的哭,该笑的笑,哭完笑完一切又都淡的跟白开水一样,杭秋泽也淡的跟白开水一样,哭完之后,就不知道该作何表示,只知道一身刷白跪在漆黑的棺木前,像个傻子。 陈老头举目无亲,丧葬费尽数由段先生一人掏了腰包,火化后简单的葬在了当地,这是老头子生前的嘱咐。 杭素学为老人操办了送别宴后的第三天,杭秋泽拎着那只当初陪他来的行李箱和小提琴,和段先生去往上海。 在此期间,沈沛澜除了拉着黄鹂给陈老头磕了三个响头以外,再无其他表示。 月台上,只有三个人,段先生和杭素学紧紧的握了握手,“陈老师的徒弟,我肯定好好带,上海镇江离得也不远,有空我就让他回来。” 杭素学头发已经有了花白的迹象,他木讷,并不会朝杭秋泽表达感情,即使是这个时候,也只会给他塞点钱,用力拥一拥他,想再叮嘱两句,话头却又离不开好好学习,好好休息一类的俗言烂语。 绿皮火车开出站,杭秋泽在段先生对面坐下探头去看窗外,杭素学在风里站了很久,才回头离开,月台入口,并没有其他人来。 段先生其实很像陈老头,身上有种对艺术的狂热感,剥开一个椰子糖递给他,“别看了,以后又不是不回来。” 杭秋泽有些愣愣地接过那颗他从没见过的椰子糖,尝了一口,有股甜味儿混杂着奶味儿,他囫囵吞下糖,“陈老师的琴呢?” 段先生翻着一本,眼底掠过一点伤感,闷声道,“老爷子惜才如命,还能怎么着,前些年,他一个得意门生被冤枉成□□,他举着提琴和人干架,砸碎了,我费了好大劲才保他出来。” “哦。”杭秋泽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很意外的答案,仍旧看着窗外,很快,窗外火车站也消失了,才坐正了身子,若有所思。 “秋泽!”宿舍门外有人敲门,拍的整个屋子都在震颤。 杭秋泽从床上爬起来,周一早上六点整,宿舍居然只有他一个人,稀稀拉拉的阳光照进来,男生宿舍一直很污糟,另外两张床上的被子全部团着,挂着不少臭袜子,打饭的饭盒也没洗干净,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偶馊味。 “来了。”杭秋泽挠挠头,绕过那些东西,打开了门。 “你总算起来了!”门外蹦进来个人,拎着个琴盒子,一脸兴奋。 “你怎么了?”杭秋泽看了眼疯疯癫癫的苏林,端着茶缸子就准备去刷牙。 那之后两年,他并没有如预料一样在上海直接上中专,而是在上海读完了两年的高中,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的管弦系,一年忙过一年,寒暑假才会回家,而沈沛澜早他两年上了北京的一所医科大学,考试,实习,他们几乎见不着面儿,即使见了,也说不出什么话,甚至他会狼狈地躲开。 身后苏林又泥鳅一样游了过来,“哥们儿昨天晚上灌了教育班一帮男生三个小时,终于把陈月的行踪套出来了!” “教育系系花?你想干啥?”杭秋泽并不太感兴趣。 苏林是个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和他不一样,四岁就开始学习小提琴,只可惜聪明归聪明,成天就只会到处游荡,做事大方,朋友是有一大堆,可惜都是酒肉朋友,杭秋泽跟他的关系不能算特好,也不能叫差,互相点点名,炒抄论文还是经常地。 这个年纪的男孩满脑子除了女孩就是女孩,即使他不明说,杭秋泽也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事儿。 “你能不能别这么冷淡!”苏林开心地打了他一下,“哥们儿有个忙要你帮!” “什么忙?”杭秋泽狐疑地看他。 “教我个曲子呗!”苏林凑上来,“现在这帮爷们儿都跑去学吉他了,小提琴也就只会黄河大合唱了,你教我个浪漫的,我去给她拉一个,不就追到手了么!” “那你就拉个卡农好了。”杭秋泽用毛巾擦了擦脸。 “那多俗啊!”苏林从身后拎出烧饼豆浆,“我贿赂你怎么样?” 杭秋泽在床边坐下,“那你想学什么?” “肖邦?”苏林还在兴奋。 “那你得去钢琴系找。”杭秋泽不想理他。 “那还得搬钢琴去,多麻烦。”苏林也开始苦恼,但他的苦恼没过多久,又开始兴奋,“门德尔松?贝多芬?帕格尼尼?” “月光吧。”杭秋泽道,“这个好听。” “成!”苏林讨好的把吃的送到他手边,“不是哥们儿说,整个宿舍就你讲义气!怎么着,我追到陈月后,也给你找一个。” “咸吃萝卜淡操心。”杭秋泽继续翻书,低下头。 苏林有点委屈,“五哥都换三个妞了,一个比一个漂亮,宿舍也就你还单着,白瞎了一张小白脸,还是说你喜欢辣一点的?” “啪”地一声,杭秋泽合了手上的书,“你再废话我揍你信不信?” “得得得,哥不说了,省得你到时候不帮哥的忙。”苏林忙往后退了退,作势躲开。 杭秋泽别过头去,他对恋爱并没有很热切,虽然仔细考虑过当年沈沛澜那些话,音乐学院美女多如牛毛,他也始终都没有遇到那个所谓可以恋爱结婚的人。 至于他对沈沛澜到底是个什么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平常不会想起来这个人,但偶尔想起来的时候,会很不舒服,像是一口气憋在胸口。 五哥是宿舍另一个大爷刘武,不像他这种闷葫芦,也不像苏林那种热情奔放的,总是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头发梳得油光光,不像学音乐的,反倒像个老总之流。 陈月是大名鼎鼎的系花,苏林盯着她已经很久,所以杭秋泽也没敢怠慢,亲自指导三天后,和五哥一起蹲在了教育大楼的草丛里,静候佳人出现。 刚入秋,蚊虫少了很多,女孩子们还是穿着时下流行的短款布拉吉,露出两条修长的白腿,陈月扎着马尾,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子里也很醒目,长发烫成卷扎在脑后,眼睛很大,像海报上的丽人。 一群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可能是在讨论时下流行的电影和歌曲。 苏林站在路边,朝他俩使了个眼色,一张手画的横幅就举了起来,吓了那帮女孩子一跳,旋即小提琴架好,音乐声起,月光并没有出什么错,流畅悠扬。 路过的甚至有人驻足拍手,以示鼓励。 可惜正主陈月没领情,听了不到三分钟,就“哼”了一声,甩了甩辫子,只留下几个女孩的嘲笑声。 “这娘们儿难对付啊。”刘武三两下跳出灌木丛,勾住苏林的脖子用力晃了两下。 “失败了。”杭秋泽把横幅收了起来。 “失败乃成功之母。”苏林叹口气,“算了,咱哥仨吃顿好的去。” 学校门口有不少小酒馆,有人弹着吉他,唱着时下最流行的《又见溜溜的她》,处处皆是浓重的烟火气,苏林灌了一口啤酒,“哥们儿是真的背,连个姑娘都追不到。” 杭秋泽给他满上一杯,“别急,慢慢来,铁杵磨成针。” “小杭说得对!”刘武给苏林夹菜,传授经验,“也许啊,你方法不对,这样,哥们儿我明天给你送俩情书过去。” “有用吗?”苏林红着脸。 “很有用!”刘武安慰他,“女孩不一定爱歌儿,但文字的魅力无穷啊!” 杭秋泽默默的喝酒,这种话题他想来没什么发言权,上学这么些年,他给人的印象也就是死板,孤僻,也就只有刘武和苏林愿意和他交流交流。 三瓶啤酒下肚,也就只剩下刘武还算清醒,杭秋泽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嘀嘀咕咕,苏林抬起醉眼,“他说什么呢?” 刘武夹了颗花生米,“估计是哪个暗恋的姑娘吧。” 苏林开始了孜孜不倦的写情书的日子,结果杭秋泽并不清楚,起码这一学期快要结束,陈月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相反倒是他,收到了几封情书,均来自一个人之手,苏林羡慕地看着那些天蓝色的烫金信封,“得来全不费工夫。” 杭秋泽有点无措。 “去见见怎么样?”苏林把信封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顾雨柔,好名字,人女孩真有勇气。” 有勇气,杭秋泽脑袋里一闪而过的居然是黄鹂,她的举动,现如今应该也没几个人能够做的出来。 在刘武和苏林的怂恿下,最后他还是去操场上见了那个叫顾雨柔的女孩,顾雨柔看上去不像陈月那样热烈瞩目,相反,她很文静,气质也极其淡,五官不算出众,却很耐看。 但是她开口第一句话,杭秋泽就不知道应该怎么接了。 顾雨柔朝他温和一笑,“我们试着谈谈恋爱呗?” 苏林说有志者事竟成,懒人有懒福。 刘武说小子你可以啊,不动声色就泡到一个妞。 ☆、008 他们和所有情侣一样,手挽着手逛街,在操场上看星星,杭秋泽会去钢琴教室给她送吃的,甚至在她生日两人买了两张电影票,头靠着头,看了一场时兴的电影《爱情啊,你姓什么?》。 电影很好看,周围都是大学生和稀稀拉拉的情侣,他们无一不被片子里林蓉蓉为了和李振纲在一起表现出的勇敢叹服,有的甚至悄悄地揩了揩眼角。 “大小姐看上穷小子,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真佩服。”顾雨柔低声道。 “嗯。”杭秋泽点头,他看得却是片子里的另一对,殷宪章和谢雪艺,一对夫妻,十年浩劫中矛盾离婚,后又破镜重圆,两个孩子欢欣鼓舞,电影儿的结局,总是追求个圆满,他咬了咬嘴唇,突然又想起了沈沛澜,他是不是也抱着黄鹂看着这样的电影? 他的关注点在林蓉蓉还是谢雪艺?分开后那么久又走到了一起,那他们呢?杭秋泽靠在电影院的椅子上,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不是谢雪艺,沈沛澜也不是殷宪章,他们甚至都没有在一起过,哪来的重修旧好一说? 顾雨柔在他肩上动了动,“你想什么呢?” 杭秋泽摇摇头,涌起了极重的负罪感,他咬着唇,拼命的摇了摇头掩饰尴尬,他突然很想吻一吻顾雨柔,手指碰上了女孩脸上滑腻带着绒毛的皮肤,电影院黑咕隆咚,顾雨柔也顺从的闭上了眼。 脑子里的人却越来越清晰,杭秋泽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坐正了身子,“你想喝什么吗?” 顾雨柔笑笑,又斜斜靠在他的肩膀上,“你说你是正人呢,还是君子呢。” 中元节。 日子已至酷暑,城里的每一个人都顶着日头忙忙碌碌,宿舍三人,另外两个都缩在图书馆,忙着为出国做准备,只有杭秋泽一个人从上海风尘仆仆地回了家,给陈老头扫墓是他每年风雨无阻的事。 顾雨柔也即将登上回济南的火车,大厅里有不少分别的情侣,女孩子哭成泪人,男孩子红着脸,抱着女孩子柔声安慰。 “你说我们是不是真挺合适的。”顾雨柔看着前面一对,“扑哧”一声笑道。 “为什么这么说?”杭秋泽低头看她。 “都说小别胜新婚。”顾雨柔认真的看他,“咱俩怎么没一点新婚的感觉?” 杭秋泽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大厅里响起了机械的女声,及时地救了他。 “请前往济南的乘客前往三号口检票。” 顾雨柔突然如释重负般跳了起来,向他摇了摇手,“再见。” 杭秋泽愣愣地举起手,“再见”。 不像分别,像分手。 迷迷糊糊上了火车,离了上海,等他走进报社大院,却发现这里不同于往常的热闹,厨房里阵阵炊烟,杭素学在院子笑着和一个人说这些什么,见他回来,忙招招手,“秋泽,真难得,沛澜也回来了!” 沈沛澜站在院子里,一身蓝色的衬衫,还是一副春风不改的笑脸,“秋泽。” 杭秋泽只得故技重施,朝院子里的人稍稍点了点头,径直上了楼。 “年纪越大越不爱说话,现在连人也不叫了。”身后的杭素学叹了一口气。 杭秋泽只当没听到,他根本不想见到沈沛澜,但是他怕什么,往往就来什么,大学生在那个年代几乎是稀有动物,两个大学生同时回来,这间小小的院子即刻成了叽叽喳喳的热闹中心。 天井里摆起了席,有人给他们敬酒,“咱们这儿好地方,一下子两位大学生。” 沈沛澜不动声色地替杭秋泽挡下,举止行动间,已经完全是个大人,“我马上就不是大学生了。” “哦?”蔡姨兴奋了,“少东家你工作有着落了?留北京还是怎么说?” 沈沛澜笑着摇摇头,“回家,去市医院。” 杭秋泽握紧了手里的酒杯,他预感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事。 “市医院!”蔡姨高兴了,“那可是公家饭。” 报社里有人偷笑,“可不,黄鹂妹子也师范回来了,要说这事儿,咱秋泽不知道还有没有着落呢。” 杭素学一笑,“他能有什么,沛澜多优秀,他呢,说个话都不会,哪会有女孩子和他处对象。” “我在谈朋友。”杭秋泽缓缓地转着酒杯。 沈沛澜垂下了眼,没什么表示,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你咋没跟我说?”杭素学惊愕地睁大了眼,蔡姨眼中却更亮,“哪儿的姑娘?多大?” “济南的,和我一样大,有机会带给你们看看。”杭秋泽小口嘬着酒,不紧不慢地答,“我出去走走。” 杭素学突然一拍酒杯,“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提都没提?” 杭秋泽顿住了离席的身子,笑道,“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又不像沛澜哥和黄鹂。” 沈沛澜妈妈忙摆手,“他俩再说,我们从小看到大的,倒是你,那姑娘漂亮不?家里条件怎么样?叫什么名儿?” “叫顾雨柔。”杭秋泽老老实实回答。 “音乐学院的?”杭素学沉了声,“你就不能等毕业安定下来再说?” 蔡姨不了解梅芬的事儿,还在喜滋滋道,“老杭你不懂,这事儿要趁早,不然就没了。” 杭秋泽头越来越疼,不想再回答任何问题,也后悔把顾雨柔的事儿抖出来,他现在只想好好去外边吹吹凉风,好让自己身上冒出的细汗散一散。 “我跟他聊聊。”沈沛澜突然拉住了他。 蔡姨还想说什么,口风也变了,转而向杭素学他们敬酒,“好好好,让孩子们聊。” 戏台子重建了,是镇子上的出的资,修得比以往还要红艳艳,半边坍塌的被揭起,重新描了金漆,挂了牌匾,只是至今,没人再上去唱过。 沈沛澜一改往日的风格,相当热情,不停跟他指指点点那些小时候的痕迹,杭秋泽低着头时不时“嗯”一声,抬起眼看看他眉飞色舞的侧脸,又低下头去。 成熟了,挺拔了,不仅仅是少年时候的清俊,换句话说,沈沛澜的脸上开始有点内容了,这一点他就做不到。 苏林常说,他给人感觉太嫩,倒不是因为脸如何如何,而是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子气质,总想摇篮里憋出来的,说的好听叫忧郁,说得不好听叫闷,叫愣,叫不解风情。 “你刚到这儿的时候,最喜欢坐在那个石墩子上,问我下面有什么?”沈沛澜在他身侧不停歇地讲着,“我说,下面有个老渡口,然后你问我渡口是干啥的,我就告诉你,是人们出远门坐船用的” “裘莉,她埋在哪儿?”杭秋泽突然发问。 沈沛澜突然顿住了,半晌,才低低开口,“你还记得她?” 当然记得,杭秋泽叹了口气,“有胆子在大革命的时候干出这种事情的英雄,我想忘也忘不掉啊。” “她确实是个英雄。”沈沛澜点点头,“是我,绝对没那个胆子。” “为什么?你不想当个英雄?”杭秋泽的心沉了一沉。 “为什么?”沈沛澜趴到水池边的石柱子上,像是在自问自答,“因为当年我连违抗一下红小兵都不敢,更别说现在年纪大了。” “年纪越大越当缩头乌龟?”杭秋泽冷哼。 “因为我是个普通人,我不想丢掉枪杆子保下来的命。”沈沛澜没有怪他的语气不善,拍拍他的肩膀,“秋泽,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英雄,况且我和裘莉不同,我又不喜欢唱戏。” 杭秋泽又看了眼戏台,勉强勾了勾嘴角,“我想去给裘莉上柱香。” 沈沛澜如释重负般勾出一个温和的笑,“好。” 裘莉的墓离陈老头的墓不远,祭拜完陈老头,他才在荒草里找到了那个小小的坟包,无碑无字,只有一个小小的坟帽告诉人们这里曾经埋过一个绚丽多彩的英雄。 杭秋泽躬身尊敬地拜了一拜,可笑,他连当英雄的机会都没有。 ☆、009 “秋泽!你给我解释清楚!”顾雨柔砸门已经十分钟不止。 她散着头发,疯疯癫癫地闯进男生寝室,五哥和苏林手足无措地坐在杭秋泽对面,他们劝也劝了,骂也骂了,顾雨柔依然只有一句话,把杭秋泽交出来,不然她不走。 “哥们儿,你可要出名了。”苏林咂咂嘴。 刘武一脸忧虑,“我说秋泽你是不是把她怎么地了?说实话。” 杭秋泽仰面躺在宿舍的床上,盖着一本戏曲史,闷声道,“没有。” “那她怎么寻死觅活?”刘武脸扭曲了,“就算离婚也没这么个闹法啊。” “女人的心思你别猜。”苏林缩缩自己的脖子。 杭秋泽继续装死,昨天他跟顾雨柔说分开,觉得他们不合适的时候,她还相当冷静,没想到一天之后,整个人就跟发了疯一样,坚持要讨个说法。 门还在“噼里啪啦”作响,像是随时要坍塌。 “要不你见一下?”苏林小心翼翼地踢了踢杭秋泽。 杭秋泽闷着脑袋,“她马上就不闹了。” 晚上七点,门口终于安静了下来,苏林和刘武终于饿的受不了了,两人悄悄拿了饭盆准备去食堂打饭,门一开,苏林差点没被绊一个跟头,等看清楚,才发现,顾雨柔居然还在。 “我说姑娘!”苏林叹了口气,“你折腾哥儿几个可以,你别跟自己过不去啊!” “我要见杭秋泽。”顾雨柔眼睛肿得像核桃,并不打算搭理苏林。 刘武骂了一声脏话,一脚踢开了门,“见见见,见完了给我滚。” “我要他自愿见我!”顾雨柔态度很坚决,“你们逼的不算。” “我说你怎么这么轴呢?”苏林不解,“你说你搁这儿蹲着,他是会娶你还是怎么地?” 顾雨柔咬牙,“我不管。” 苏林瞪大了眼,终于也到了愤怒的边缘,他对顾雨柔的印象一直不错,起码觉得是个温和知礼的人,现如今这么不可理喻,他为自己当初怂恿杭秋泽和他在一起悔得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那你说吧。”杭秋泽站到了门口,一手扣着门沿,冷淡非常。 顾雨柔,“蹭——”地一下站起来,“我哪里对不起你?” “你没有。”杭秋泽低头,男生宿舍门口聚了越来越多的人,像是等着一场已经吊胃口了很久的戏码上演,他们有的拿着饭盒,有的拎着热水瓶,往这边观望,台上的人和他们屁点关系没有,但窥探别人的生活总归是件惬意的事儿。 甚至有人已经开始指责杭秋泽,说他不该这样对待一个女孩子。 刘武不耐烦朝那些人赶鸭子一样挥手,“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咱兄弟的事儿,轮不到你们品头论足!” 杭秋泽作为热闹的发源地,并没有去看那些目光,他只是看着顾雨柔,“如果还有什么问题,快说。” “那好,我直说。”顾雨柔抹了把脸,脂粉糊成了一团,“我们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我反思过了,我没错。” “你的确没错,但在一起这么久,我发现我不喜欢你,没办法跟你恋爱结婚。”杭秋泽决定快刀斩乱麻,身后传来苏林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那我要怎样你才能跟我恋爱结婚?”顾雨柔睁大了眼,不可思议道。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待昔时 作者:乾凌踏月 第3节 杭秋泽倚着门框,突然叹了一口气,“你现在,立刻把昆曲牡丹亭全部戏文一字不差的唱出来,能做到,我立刻跟你去民政局。” 苏林和刘武长大了嘴巴,不远处有人的瓷盆,“哐当”一声落地。 “神经病!”顾雨柔抽了他一个巴掌,往外跑去。 周围想起一阵略带恶意的笑声。 杭秋泽靠在门上三秒,无知无觉地往屋里走去,苏林和刘武也顾不得打饭了,跟着进去。 苏林震惊道,“哥们儿,你是不是脑子抽了?” 刘武点了一支烟,沉下声音,“小杭,沈沛澜是谁?” 杭秋泽躺回了床上,听这话猛然一怔,但没有回答。 “你不想说也无所谓,但是有一点你得清楚,你该学学阿林。”刘武拍拍他,“喜欢谁你就去追啊。” “你不懂。”杭秋泽胳膊搭在眼睛上,“他不喜欢我。” “不喜欢又怎么样。”刘武莫名其妙,“你看阿林那怂样儿,陈月一开始不也不喜欢他,后来还不是动摇了?” 苏林打了刘武一拳,“你才怂。” 杭秋泽不想跟他们继续瞎扯下去,摆摆手转移话题,“你们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八十年代末,出国热席卷上海,每个人都指望这去美国,欧洲闯上一闯,苏林和刘武,自然也在列。 “差不多了,明年或者后年走。”苏林翻着自己的一沓资料,“你要不要也出去拼一拼?” “我爸爸年纪大了。”杭秋泽摇摇头。 “也是。”刘武朝他笑,“你跟你爸感情多好,不像我爹妈,巴不得把我送的远远地。” 杭秋泽自嘲地笑笑,翻了个身继续躺着,这一躺,居然已经十二点整,苏林和刘武早不知道去哪儿了,他揉揉脑袋爬起来喝了两口水,夹起书就去上了下午的课,等熬完三节古板而枯燥的理论课,瞌睡又打了三轮。 回到宿舍,段先生居然在门口站着,见到他,一脸阴云密布,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现在成名人了,我管不了了?” 段先生在他整个高中时尽职尽责亲自指导他小提琴,一直到他顺利的上了大学,才结婚生子,如今孩子也有了一岁多,故他也不再对杭秋泽管得那么严实,有点孩子大了,放任自由的意思,即便这样,杭秋泽见到他,还是得恭恭敬敬。 两人去了学校后面一所僻静的茶室,隔离了那些鼓动暴躁的电子音乐,这里有点闹中取静的意味,一台老式的留声机吱吱呀呀放着所谓的复古歌曲。 两杯红茶,两个人坐着,差一点消毒水味,就可以回到四年前。 杭秋泽有些局促地握住了杯子,他知道段先生要说什么,大学不好好念光顾着作妖?谈个恋爱全校尽知? “你考虑过出路没有,该找工作毕业,还是干什么?”段先生抿了一口茶,避轻就重,脸上阴云还没散。 杭秋泽一怔,茫然地摇摇头,他这时候才发现,除了机械的过每一天,他几乎没好好想想以后要做什么。 “考歌剧院?文工团?还是出国?”段先生循循善诱,“你宿舍的孩子,不都在忙着出去吗?” 其实除了出国,前两样都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回镇江,考当地的文工团吧。”杭秋泽道。 段先生眯了眯眼,显然,他给出的三个选择中,杭秋泽的答案并不是他所愿意听到的。 “毕竟我爸爸年纪大了。”杭秋泽找出一个理由。 “嗯,有孝心是好事。”段先生终于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但是我希望你考虑下公派出国,这样对你的前途也有好处。” 前途,杭秋泽听着头顶上电风扇呼哧呼哧的想过,突然叹了一口气,又是前途。 “你好好准备,公派出国并不困难,毕竟古典音乐,欧洲是发源地,你去那里,哪怕再回来,都很吃香”段先生还在劝,古典音乐人才难求,他跟他老师一样,不甘心,不甘心一个好苗子就这样折了。 “还有那个女孩。”段先生有点难以启齿,“到底怎么回事?” 杭秋泽愣愣地回过神,“顾雨柔?” “你还有人?”段先生瞪大了眼睛,敲了下桌子。 “不是不是。”杭秋泽有点烦躁,“她怎么了?” ☆、010 顾雨柔结婚了,新郎是当地的一个银行高管,成了名副其实的上海太太。 炫耀似的给苏林和刘武都发了一手帕喜糖,唯独没他的份,高粱饴和椰子奶糖混在一起,用大红的方巾包裹着,俗气却也喜气。 苏林嚼了一个,又吐出来,“吗的,什么破糖,小气吧啦的粘牙。” 杭秋泽看着他笑,知道他在给他出气,“咽下去就成,吐了浪费。” 刘武趴在上铺笑,“我说哥们儿,你这反应还真不像前男友该有的。” 前男友?杭秋泽摇摇头,他是没什么反应,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哪怕顾雨柔穿着婚纱和新郎官在他们宿舍举办婚礼,他都不会有太大的波动,顶多祝福。 “说句实话,这姑娘太偏激了,分了也好。”苏林折着糖纸,很快手上出现了一个小千纸鹤,“你要真和她结婚,将来要有个什么事儿,指不定一刀就把你卸了。” 刘武嘿嘿笑,“你这手巧得跟个女人似的?” 苏林骂他,“去你吗的,你才女人,还不是陈月那大小姐,让我给她折一百个,不折完不罢休。” “我说你们这闺蜜呢?还是谈恋爱呢?”刘武差点没笑岔气。 “你还真别说,真有闺蜜谈恋爱的。”苏林眨眨眼,一脸神秘,双指一勾,“播音系那俩妹子,那个。” “同性恋?”刘武啧啧道,“可惜了。” “同性恋?”杭秋泽抬起头。 苏林解释道,“就是男的喜欢男的,女的喜欢女的。” “哦。”杭秋泽又低下了头,“不是什么大错吧。” “能有什么大错。”刘武翻着杂志,“就是对不起列祖列宗,断子绝孙而已。” 苏林笑着砸过去一个枕头,“话不能这么说!人乐意,不杀人不放火,你管得着吗你!” 宿舍正一阵闹腾,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接着是宿管大妈的声音,“杭秋泽,有人找。” “就来。”杭秋泽拖长了声音。 杭秋泽没想到,沈沛澜找到他学校来了,还是老样子,一身不算太厚的时兴秋装,拎着一盒点心,一盒凯司令的奶油蛋糕,芝兰玉树地站在宿舍楼门口一棵槐树下,成了目光聚焦的中心。 奶油蛋糕是那个年代的奢侈食品,即便是家庭相对较好的艺术类院校的孩子也很少能吃上一块,沈沛澜却公然拎着一盒子站在门口,很难不获得路过的人几个注目礼。 “你怎么来了?”杭秋泽顶着周遭或疑惑,或艳羡的目光打量沈沛澜。 “我工作了。”沈沛澜朝他笑,又把东西一股脑儿塞到他怀里,“这些东西你带到宿舍去,你长大了以后,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在学校门口随便买了点。” “我怎么不知道学校门口有凯司令?”杭秋泽反问。 沈沛澜笑笑,被拆穿也并不尴尬,“听他们说,女孩之间很流行这个” 话越说越不对,沈沛澜干脆闭了嘴,杭秋泽也没客气,转身把东西一股脑儿送回寝室,又跑出来,“无功不受禄,你要干什么?” “你还有课吗?”沈沛澜看了眼老旧的宿舍楼,“我请你出去吃个饭吧。” 饭馆在福州路上,上海老饭店,人很少,沈沛澜执意带他来,理由是学校附近的饭店嘈杂,不干净,杭秋泽也没拒绝,两个人沉默地走了很久,他觉得气氛很尴尬,甚至比他和顾雨柔还要尴尬。 他的预感一直很准,所以坐下后也一直很抗拒,沈沛澜丝毫不觉地点了五个菜才肯罢手。 杭秋泽小口地把茶喝尽,“想说什么说吧。” “不急。”沈沛澜看着外面的霓虹灯,天南地北地扯话题,“你在上海过的不错吧?” “挺好的。” “段先生也写信说了,你马上到人生分岔路,好好想想怎么办,做好决定。”沈沛澜柔声道,眼睛却一直不敢看他。 “嗯。”杭秋泽眯了眯眼,岔路口这个说法,和前途也没什么两样。 店里人并不多,菜很快上齐,沈沛澜却依旧躲躲闪闪,杭秋泽终于放下筷子,“你再不说,这一桌儿就要空了。” “我要结婚了。”沈沛澜突然低声道。 杭秋泽坐在他对面,突然知道什么叫真真正正的五雷轰顶,半根蒜苔猛地卡在嗓子眼儿,他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咳得头晕眼花,眼睛泛酸,恨不得咳出血来。 杭秋泽扶住椅子,咳嗽到整个人躬起身子,努力找着一个支点不让自己倒下,他突然很想骂脏话,明明是个迟早的结果,自己就是个神经病,顾雨柔骂得一点没错。 “秋泽!”沈沛澜急了。 旁边一个年轻的侍者手足无措地送上一杯水,却被杭秋泽推开。 他坐直了身子,清清嗓子,看沈沛澜,像一只傲然准备战斗的雄鸡,“你就为了说这个?” 沈沛澜点头。 “黄鹂姐?”杭秋泽眯了眯眼,恨不得把他盯出窟窿。 “嗯。” “那就好,也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啊!”杭秋泽突然笑了,“婚礼什么时候举行?还是北京?” “哦,不对,你回老家了,应该是在镇江。”杭秋泽若有所思托起下巴,“黄鹂姐喜欢中式还是西式?婚纱照在哪儿拍?镇上那个老照相馆肯定不行,不过沈大医生这么有钱” “秋泽。”沈沛澜打断了他的絮叨,纤长的五指玩着面前一只玻璃酒杯,“我妈身体越来越差,今年已经进了两次医院,最大的愿望就是我早点成家。” “所以?”杭秋泽愣愣地看他,他似乎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沈沛澜是因为他母亲不得不 他的心里沸腾出一些小泡泡,他希望沈沛澜解释清楚。 “所以婚礼在老家举行,你到时候回来吃席吧,大家伙儿都这么希望。”沈沛澜又出现了那种哀求的语气。 小泡泡尽数碎裂。 “你果然是医学院上多了。”杭秋泽朝突然起身,隔着一张窄桌子凑到了那张英俊的脸孔面前。 沈沛澜居然下意识地后退。 身侧的玻璃映着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他憋了很久的一句脏话终于骂了出来,“你真他妈残忍。” 沈沛澜哑口无言。 “算了。”杭秋泽无力地坐回了椅子,朝服务员招手,“帮我把东西打包。” 侍者是个年轻人,刚刚被杭秋泽推开后就一脸惶惑,好像以为这两个人有什么矛盾,他不好怠慢,急急忙忙把东西包好送到他手上。 杭秋泽掂了掂,笑了一声,转身走到门口,沈沛澜仍然垂着头坐在椅子上,双手抵着额头,看不清神色。 “有个事儿忘了说。”杭秋泽拉开玻璃门的一瞬间顿住,“我和老段商量了,准备出国,份子钱我会给你寄回去。” 门“啪嗒”一声带上,门上小铃铛“哗啦啦”作响。 杭秋泽没有直接回学校,他像个幽灵一样在上海飘荡,从老上海走到豫园,从豫园又晃到城隍庙,傻不啦叽看着几个小孩尖声笑着跑过,他身上没多少钱,就把手里的吃食全部给了路边的老乞丐,最后他在世纪公园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残忍?是残忍吗? 初秋夜晚的风很冷,却把他吹了个清醒,时隔整整四年,他终于彻底清醒了。 沈沛澜一点都不残忍,他孝顺,亲和,有能力,挑不出什么毛病,残忍的是他杭秋泽自己,不能因为一个醉酒后莫名其妙甚至可以说荒唐的吻,从而妄想着一个不是同性恋的人变成同性恋,妄想着把一个拿他当亲弟弟的人有一天会像爱老婆一样爱自己。 逼着他对不起列祖列宗,断子绝孙。 杭秋泽笑了,倒在躺椅上笑了,这种大逆不道的罪过,还是他自己来担比较好,拖着别人下水,太他妈不厚道。 天还没黑,世纪公园有不少人看神经病一样看他,只有一个孩子跑过来,好奇地看他,“哥哥,你哭什么?” “哥哥没哭。”杭秋泽打量着眼前的小女孩,小女孩却伸手递过来一颗糖,“吃这个吧,可甜了。” 杭秋泽愣愣地伸手接过。 “妞妞!”有个女人急忙跑过来,警惕地看着他,言语却还是很客气,“妞妞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杭秋泽摇了摇头,“她是个好孩子。” 再抬头,女人已经带着小姑娘匆匆走远,不远处有个高大的男人,把小女孩架到脖子上,往路边走去。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真好,杭秋泽想。 ☆、011 秋天走得远了,宿舍的气氛剑拔弩张起来。 和段先生商量的结果是,对方兴致勃勃地要他去维也纳,因为在段先生的世界观里,维也纳的音乐才是真正的古典乐,他甚至为自己这些年没能去那儿进修过而后悔。 段先生年轻时也曾有过梦想,就是去维也纳学习中提琴,然后进入□□——所有古典音乐人的执念,可惜十年浩劫没给他留下一点余地,于是他把希望移到了自己师弟身上。 杭素学对此表现出的没有不舍,反而是极大的希望,毕竟能喝到洋墨水是一件很让人激动得事儿,他只是有一点很不满,在电话里跟他叫唤,“沛澜待你跟亲弟弟似的,他的婚礼你咋能不参加?” 杭秋泽只好说忙,忙得抽不开身。 还是那个茶馆,杭秋泽看着一沓资料苦笑,维也纳不比英美,主语种是德语,他除了学习托福以外,还要找德语老师狂补德语,公派留学比起自费更困难也更累。 这导致一个寒假下来,不仅没胖,还消瘦了不少。 苏林看着他空荡荡的大衣袖子,睁大了眼,“哥们儿,你这失恋的也太严重了,都成杆儿了,顾雨柔那娘们儿有啥好的?” 杭秋泽只得笑笑,把话题扯开。 段先生对他学习上的表现很满意,甚至让杭秋泽搬出了宿舍,住进了他上海的公寓。 时至第二年春季,宿舍的三个人都在差不多的时间收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三封录取通知书,杭秋泽知道自己该走了。 所有的行李都是段先生在上海给他置办好的,包括一把上好的手工云杉枫木小提琴,和一只大的行李箱,梅芬那把旧的则在民航招待所被杭素学带走,重新放回了报社大院的床板底下。 第三次了,他心想,从北京颠沛到镇江,从镇江咬牙到上海,现如今,又要从上海飞到地球的另外半边。 是福是祸,暂且未可知,但他知道,一切都别无选择。 剩下的两个选项,在福州路被一笔划去。 从上海到苏联转机到德国,再去奥地利,四十个小时,山水迢迢,杭秋泽的逃跑计划终于得以实施,他只想跑的越远越好。 国外的日子并没有预料中那么好过,所有的浪漫,情怀,那都是隔着纸张从别人口中管中窥豹而已,古老的餐厅,新世纪潮流的酒吧,巍峨的哥特古典建筑有钱的人看来是消遣,在穷学生看来,只不过是多了几个可以多挣点钱的打工地点而已。 公派留学按理说不允许学生打工,可出资的学费其实远远不能过上一份还可以的生活,他甚至得凌晨四五点冒着寒风出去排队,就为了抢购一些打折蔬菜 杭秋泽租住在一间上个世纪的公寓里——同样不具备任何音乐之都的浪漫气息,好比说铁管会漏水,木楼梯每晚有人走过都像在闹鬼,或者是隔壁西班牙男生每晚带回来的姑娘发出动静时的语种都不太一样 他最辛苦的时候打了三份工,周一至周三去酒吧拉琴,晚上到英雄广场和一切街头艺人争抢地盘,还要在周六周日去纳斯克市场替一个华人老板娘打工,同时应付着大学繁重的课业。 这样很累,但是也成功地让他忘记了国内的一些人和一些事,杭秋泽以为自己不会再拥有爱情,但是事情往往会与愿违。 岑勿离是莫名其妙的出现的,至于有多莫名,他认为,在纳斯克几家固定的餐厅里遇到固定的中国顾客很正常,但除此以外,他很少见到有中国人会西装革履地坐在英雄广场白鸽翱翔过后的地面上,听他拉琴拉上一个晚上。 也许是他的亚洲面孔吸引了他,杭秋泽这么认为,因为他的提琴在这个古老的音乐城市并不出众,身侧有不少管风琴者边唱边跳,耍猴人眉飞色舞地炫耀着口技,那些人比他其实要有意思得多可那个男人就是执拗的坐在他面前,等他拉完三首曲子或者两首曲子,投下两枚或者三枚硬币,最高的时候会有一张五十先令的纸币。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男人突然拿出了几张一百先令的纸币,放到了他的琴盒里。 杭秋泽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das war zu viel” “我还没见过有人嫌弃钱多的。”男人朝他狡黠一笑,“不过你大可以说中文。” “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杭秋泽收了琴,因为当时在国外,看到亚洲面孔一般都会下意识认为是日本人。 岑勿离惊讶地睁大了眼,“没人告诉你,你长得比日本人要好看很多吗?” 杭秋泽语塞了,他只知道自己被苏林嘲笑五官太奶气,人又不是圆圆滚滚的,所以有点不协调,被刘武认为面相略微阴郁,不招女孩子喜欢他,并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用好看形容。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岑勿离挑眉看他,他大概三十来岁左右,气质有点雅痞的意思。 但雅痞终究是痞,至于有多痞,他不愿意知道,也没兴趣知道,总之,杭秋泽不愿意太过招惹整个人,所以忙摇了摇头,“没什么,谢谢。” “你拉的很好,很有感情。”岑勿离丝毫不吝他的赞赏,“比我见过的很多老人都要厉害。” “谬赞了。”杭秋泽摇头,拿起那几张一百的票子,“你给的钱的确有些多。” 岑勿离看了眼票子,并没有去接,只是抬着胳膊看着卡尔大公飒爽的骑马像笑道,“收下吧,你当的起毕竟往后三个月大概我都不会有机会来了。” “为什么?” 这句话是杭秋泽下意识问出口的,问完他就后了悔,萍水相逢而后陌路,他居然去问一个陌生人为什么。 岑勿离却丝毫没有察觉他的窘迫,“我要回苏联做一笔生意,如果有机会,我会回来听你演奏的......你是音乐学院的学生?” 杭秋泽摇摇头,“维也纳大学的。” “那很好啊!我叫岑勿离。”岑勿离赞许地看了看他,伸出了手,那是一种类似于长辈审视小辈的眼神。 “杭秋泽。”杭秋泽很奇怪,但出于礼貌,他还是伸出了手,明明只比他大个四五岁的样子,为什么会用这种眼神看人,虽然后来他才明白,这是岑勿离的一种职业病,那是审视古董的眼神,锐利却深沉。 “那我这就走了。”岑勿离突然朝他挥挥手。 杭秋泽看着手里的那些钱,突然鬼使神差地喊出了声,“那我再给你拉一首?” 岑勿离一怔,旋即有点阴谋得逞的意思回头笑了笑,“好啊。” 蓝色的多瑙河,月光奏鸣曲......这些天他已经拉过无数遍,这回他却换了一个曲目,音符从弦上流出,岑勿离依旧占据着他的“黄金观众席”听得入神。 杭秋泽奏的曲子是《魂断蓝桥》中的那首著名插曲《友谊地久天长》,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想起来这首曲子,等他奏完,琴盒里又多了几枚硬币。 岑勿离很给面子地鼓了掌,然后往英雄广场东侧走去,此后三个月,就真的再也没有出现过,杭秋泽的日子按部就班,机械的重复着。 三个月后,维也纳也进入严冬,圣诞将至,他不能回家,因为光把一封信寄回去就恨不得花掉他两个月的积蓄,更何况是把一个大活人从天上抛过去。 杭秋泽正趴着窗台帮助房东太太修理二楼的窗户,从不上门的那个西班牙留学生突然敲响了他的门,面色古怪地告诉他,门口有他的一份包裹。 岑勿离抱着一只巨大的木盒子站在门口,穿着一身格子的羊毛外套,一顶绅士帽,咧着嘴冲他傻笑,“圣诞快乐,我能进去烤个火儿吗?” 就算迟钝如杭秋泽,他也知道这人有点不对。 ☆、012 室内火光隐隐,杭秋泽给他到了茶,但面色很不善。 岑勿离恍然未觉,乐呵呵地以朋友自居,窝在沙发上接受房东太太一轮又一轮的饼干轰炸,作为一个商人,他的应酬□□无缝,奉承却不会让人觉得尴尬,再加上一张讨喜的好好先生脸和羊毛裙的贿赂,很难不让人对他产生好感。 但杭秋泽不是,等房东太太终于去试那条手工菱格纹群时,他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你想干嘛?” 岑勿离不紧不慢的喝着茶,略略朝他抬了抬眼,“你看出来了?” “从纳斯克跟踪我到英雄广场,你也真够清闲的。”杭秋泽在他对面坐定,看看房东太太离开的方向,讽刺道,“居然连房东的尺码都打听清楚。” “不错啊。”岑勿离瞪圆了眼睛,并不直接回答关于他是不是一个跟踪狂的问题,只是看着杭秋泽,“你要是早出生个三十年,那也是中国历史上的知名间谍了。” 杭秋泽气结,“您有什么事儿吗?” “有。”岑勿离放下茶杯,“杭秋泽,你是喜欢男人吗?” 杭秋泽端着茶杯怔住了。 房东太太“噼里啪啦”地跑上了楼梯,那条品味十足的裙子已经裹在了她的身上,满脸的皱纹都洋溢着止不住的笑意,像一个妙龄少女一样红着脸用德语问他们,“wie(怎么样)?fit(还合适吗)?” 杭秋泽朝房东太太笑,“sehr s(很漂亮)”。 房东太太又心满意足地往楼下跑去。 “你为什么问这个?”杭秋泽放下了茶杯。 “我们这种人,大概身上是有某种吸引力的吧,我在私房菜馆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大致猜到了。”岑勿离并不觉得自己的问话有什么问题,也不觉得唐突,他玩着自己的手指,一派悠然自得。 “所以?” “我们交换圣诞礼物吧!”岑勿离抱出了他那个木盒子,两眼放光。 杭秋泽又被他搅得一愣,只能无奈的摊手,“我一个人,没有准备什么圣诞礼物。” “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儿?”岑勿离已经自顾自的拆开了他那个木盒子,里面散发着古朴而浓重的檀香味,杭秋泽眯了眯眼,他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个想头,家乡。 不是上海也不是镇江,而是他在雍和宫附近的老家,也是每至年关,就会飘出这样的味道,沉静,优雅,杭素学说,那叫烟火气,胡同串串里特有的烟火气。 此时此刻,他突然对眼前的中国人有了一丝好感。 “不知道你趁不趁手。”岑勿离嘀咕着从盒子里抱出一把小提琴,“在橱窗里看见了,就觉得你拿着它会更配,你不要也成,总之帮我鉴定一下呗?” 杭秋泽给自己添茶,头也不抬,“鉴定?” “一件器物,是不是好,得由懂它的人来看,您是这方面行家。”岑勿离满意地看看那把琴,像抱一个婴儿般把琴送到杭秋泽面前。 十分钟后,杭秋泽放下了脖子上的琴,吐出两个字,“模型。” “模型?”岑勿离很沮丧,从包里掏出了一支烟,窝在沙发里抽,“这花了我近十万人名币,居然是个模型?” 杭秋泽突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这把小提琴是实心的,或者说,是一整块木头雕成的,虽然画蛇添足的扣去了一些中间的木屑,安上了四根弦儿,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这是个模型的事实。 “好了,现如今我是个冤大头,这琴我是没脸拿回去放在店里了。”岑勿离懊恼的扶住头,突然又抬起眼,“秋泽,你收下它吧,要是我跟朋友说,一个小提琴家愿意要它,说不定不会特别丢人。” 杭秋泽把模型放回他的盒子,皮笑肉不笑,“您抬举了。” “我是个商人,所以肯定也不会白给。”岑勿离趴在沙发背上,看着他手里头的动作,言语上很直接,“你能让我追求你吗?” 杭秋泽叹气,“早有预感。” 其实就算岑勿离没问他是不是喜欢男人,他也知道他的目的,异国他乡,出手阔绰,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值当吗?况且老板包学生的事情,他听得多了,包么,就像个小猫小狗,逗弄完丢开,干干净净。 男人不比女人,不缠人,果决,也自有他的好处在。 只可惜,杭秋泽虽然不富裕,但也不穷困潦倒,没到要人包养的地步,“啪”地一声把琴盒合上,甩到岑勿离怀里,“您另请高明吧。” “这话怎么说的。”岑勿离抱着琴懵了,“这种事情怎么能叫另请高明呢?” “您来国外多久了?”杭秋泽给他满上茶。 “八年零一个月。” “干什么的?” “古董商。” 杭秋泽点点头,“生意不错吧。” “还行。” “结婚了么?” 岑勿离终于坐不住了,“我喜欢男人。” 杭秋泽不为所动,“其实我觉得你与其在英雄广场和华人区附近寻找猎物,不如去酒吧街,那里的帅哥多得是” “我觉得你好像误会什么了。”岑勿离脸上表情有些尴尬。 “误会?”杭秋泽抬起头。 “我是想正式的追求你,让你成为我的伴侣 。”岑勿离觉得自己说的无比认真,也无比清楚,可杭秋泽还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请问”杭秋泽抬起了头,“你居然可以对一个偶然见面的人说出这种话?” “一见钟情。”岑勿离誓将不要脸进行到底。 “好吧。”杭秋泽放下了茶壶,“你知道我从哪儿来?在维也纳干什么?结过婚没有吗?” “等等,你结过婚?”岑勿离很会抓重点。 “没有。”杭秋泽气结。 “拿这些,现在我也一一问,你一一答不就好了。”岑勿离放下琴盒,“别露出那个表情,相见即是缘分,就当交个朋友。” “你多大?” “二十三。”杭秋泽终于妥协。 “唔,小我五岁,小小年纪闯荡不容易啊,你在维也纳大学?” “对。”杭秋泽点点头。 “一个人住在这里?” “对。” “老家?” “北京。” “嘿,真巧,我南京!” “巧什么”杭秋泽觉得他们已经无法交流了。 “你想谈恋爱过日子么?”岑勿离突然发问,“一个人在维也纳也挺寂寞的吧。” 杭秋泽没有立刻回答,他顿了顿,谈恋爱和过日子?首先,在他过的日子里可以没有恋爱,跟喜欢的人才叫恋爱,跟不喜欢的人那叫麻烦,无奈他喜欢的人已经找了别人恋爱。 至于寂寞,是真的,他已经太久没有见到活着说国语的人了,即便是华人区,也都是口音很重的德语或者是英语,不然照杭秋泽的闷葫芦性格,或许岑勿离找上门的时候就把他踢了出去。 “那就考虑下我呗。”岑勿离又凑了上来。 维也纳冬天的时间仿佛也被冻住一样,亦步亦趋,走得很慢。 从广场边的邮局出来,已经下了雪,杭秋泽裹紧了大衣,转眼就瞅见岑勿离举着把滑稽的洋伞站在外边等他,脸上略带歉意,“突然下了雪,我已经在商店翻了很多遍,这个伞已经是最素的了!我保证!” 他指着那把蕾丝镶边的粉色洋伞大声保证,广场边有人侧目,有人发出了轻笑声。 是素,素到北半球去了。 杭秋泽眉角有点抽搐,他叹出一口白色的气,默默往东边走去,岑勿离拉紧了自己羊毛大衣的领子,就这样自然地跟在了后面,两人一前一后,一个神色匆匆的大学生,一个举着粉红洋伞的绅士,配上身后哈布斯堡王朝的建筑,差不多够街头画家画出一幅后现代的油画了,杭秋泽边走边想。 圣诞节过后,岑勿离仍旧没放过他,且不论隔三差五贿赂房东,也不谈去华人区他打工的餐厅大把的消费,每天往维也纳大学跑,守着他上下课是个什么事? 这个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肯罢休?杭秋泽在前面深深地叹气。 举着洋伞的岑老板也在叹气,这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动心? 岑勿离是个很奇怪的人,从事古董商这个行业以来,他除了看古董就是看人,所以阅遍古董之后,人是个什么样子他基本也看清了,甚至自信到可以去大学医院心理诊所坐上半天,纳斯克市场第一次见到这个端盘子的,岑勿离研究人类的想法就蹭蹭蹭地冒上来了。 托着下巴看了几分钟,得出三点结论,其一,杭秋泽是个学生,其二,有点自闭,待人接物很谨慎,其三,可能和他是一类人。 其余的,什么也看不出来,所以,他跟到了英雄广场,又总结出一点,这家伙是个艺术家自古以来,艺术家多怪胎,岑勿离对怪胎没有兴趣,他的前三任伴侣都是按照自己的理想找的,帅气,浪漫,足够包容,但没有一个是怪胎。 他想走的时候,却被忽然传出的琴声拉住。 岑勿离觉得,杭秋泽藏着的东西很多,在等他去发掘,而活了二十八年,他也第一次有了结婚安定的愿望,当然,是和眼前这个怪胎。 杭秋泽终于顿在了出租屋前,转身打量岑勿离,“好了,我到了,你可以回去了。” 岑勿离收了手里的伞,“你能给我换一把黑色的吗?我怕打着这个回去,会被屋主当成变态赶走。” 见杭秋泽看着那把伞欲言又止,岑勿离忙道,“先寄放在你这儿,到时候我自行销毁!” 杭秋泽叹了口气,“你进来取吧。” 其实雪并不大,但岑勿离就是很执拗的需要一把黑伞,杭秋泽弯着腰在杂物堆里翻了半天,才翻出一把半新不旧的黑色帆布伞,岑勿离“啪”地一声打开,溅出一片灰尘夹杂着陈年老鼠屎,他却很满意,“这个不错,很好很好。” 杭秋泽理所当然地留下了那把粉色的蕾丝伞,站在门口张望半天,看那人小跑着上了一辆“铛铛”开过的有轨电车,还不忘转过身朝他比个“ok”的手势,他突然笑了。 伸手抓住了头顶上飘下来的几簇雪花,杭秋泽突然想到了白蛇传,小时候跟傻子一样追着问结局的白蛇传,好像也是这么个开头。 西湖下着雨,白娘子借了伞给许仙,许仙借还伞之名勾搭上了白娘子杭秋泽“呸”了一声,将那那把小粉红丢进了垃圾箱。 他接受岑勿离的过程也很莫名,只是觉得这样纠纠缠缠下去没有什么意思,所以他们在一家叫“treffen”的廉价咖啡店见了面,当然,杭秋泽约的,岑勿离并没有嫌弃地喝下了两杯热咖啡,然后他们开始了一段比上次还要简短的对话。 “你能接受我现在还不喜欢你吗?” “能,慢慢培养,我有信心。” “万一培养不出呢?” “那我尊重你,顺其自然,爱怎么地怎么地。” “” “你还想问什么吗?” “没了。” “那我们在一起吧。” “好。” ☆、013 岑勿离赖在杭秋泽的公寓里说,他不喜欢这首曲子。 “为什么?”杭秋泽止了拉《天鹅湖》的手,“奥杰塔和王子忠诚的爱情,天鹅池里的众多天鹅侍女,结局相当圆满。” “因为他的作曲是柴可夫斯基。”岑勿离翻着手里的书,“他是个同性恋。” “那你应该喜欢他才对。”小提琴又被架回了脖子,杭秋泽不断在乐谱上标记,世界名曲自然有世界名曲的难度,他现在的水平虽然说演奏完整一曲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同样有很多精致的音节值得留意。 《天鹅湖》再度响起,伴随着岑勿离的声线,“因为他不是个勇敢的同性恋。” 琴声戛然而止,岑勿离坐直了身子,“柴可夫斯基自杀,就是因为被人检举和皇室某位的侄儿有不可告人的关系,他明明可以带着爱人离开,但是却选择了自杀。” “真相谁知道。”杭秋泽苦笑。 柴可夫斯基自杀一直是音乐史上的未解之谜,有人说他死于霍乱,也有人说他是因同性恋情曝光而绝望自杀。 岑勿离树袋熊一样从背后抱住他,他比杭秋泽要高上许多,侧着脸搭在他的软软的头发上,“你什么时候离开维也纳?” “还有一年。”杭秋泽顺从的接受,他伸手又翻过一页乐谱,“毕业了就回家,你呢?” “我把这边的生意弄好,也差不多可以回去。”岑勿离并不打算放开他,反倒裹得更紧了,杭秋泽身上有房东太太每天喷在房间里淡淡的洋甘菊味道,他觉得很好闻,同样的,催眠也很有奇效。 偏偏杭秋泽研究得也很专心,等他终于标注好,才发现岑勿离紧紧的贴着他,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岑勿离?”他稍微推了推背后的人,无奈岑勿离双手还扣在他的腰上,只是轻微哼了一声又没了动静。 杭秋泽只能以一种极端怪异的姿势把他慢慢移到床边,放了下去。 扯完被子盖上,他才稍微有些发怔,原来他从来没有仔细的看看岑勿离长什么样子。 一张二十九岁的面孔,头发比起第一次见到的时候长了很多,斜斜地盖在眼睛上,高鼻梁上有眼镜压出来浅浅的印子,睫毛很长,总而言之是一张很漂亮的脸,但不像沈沛澜那样儒气,能看出风霜给他留下的痕迹。 岑勿离和他说过,他有两个哥哥,所以父母在他身上花费的时间并不多,所以他可以随心所欲的生活,但是这生活肯定不想他想的那么如意。 杭秋泽狠狠拍了下脑袋,他居然又想起了沈沛澜,颓废地叹了一口气,看了下时间,刚决定四点喊他起来,却被岑勿离霎时拖进了被子。 “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喊我的时候。” 沉默。 “你知不知道自己很沉?”杭秋泽终于开了口。 “不解风情。”岑勿离依旧没有放开他,“亏我还在指望你对我做什么。” “君子不趁人之危。”杭秋泽淡淡道。 “好,好,君子。”岑勿离憋不住笑了,半晌,他才瘫倒在床上,“跟我去苏联走走怎么样,我记得,你还没见过我工作的地方。” 杭秋泽沉默地看着窗户外面西沉的太阳,“好。” 岑勿离说到做到,自维也纳去俄罗斯也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匆匆应付完考核,十几个小时之后,杭秋泽已经站在了温度比起维也纳还要低上不少的苏联土地上,在这里一切皆相反,岑勿离走在了他前面,时不时回头,“你来过苏联么?” “来过。”杭秋泽打量着两边与维也纳风格并无二致的建筑,“转机经过过。” “是了,去欧洲还需要在这儿转机。”岑勿离不好意思的笑笑,“我还当你没来过。”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待昔时 作者:乾凌踏月 第4节 “我没在这儿呆多久。”杭秋泽拍拍他肩上的雪,“劳烦你带路了。” 岑勿离的古董店在阿尔巴特大街上,很小,但很精致,店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器物,有一个年纪不大俄罗斯的姑娘穿着长裙烤火,见到岑勿离像是很激动地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岑勿离拍拍她的脑袋,又从包里掏出一些纪念品塞给她。 姑娘风一样地跑出了门,门口的铃铛清脆而响。 “你女儿?”杭秋泽看着姑娘绝尘而去的背影,调侃道。 不料岑勿离放下手套,笑道,“是啊,十三了。” 杭秋泽道,“看不出来啊,十六岁您就精力旺盛了?” “养女。”岑勿离嘿嘿嘿的笑,顺手卸下了脖子上的围巾,“骗你来着,牛奶店的小女孩,帮我看店的。” 杭秋泽看着一座玻璃罩子里的西洋钟,里面漾着一只小小的天鹅,若有所思。 “客官,别看了,这个不卖。”岑勿离凑上来。 “为什么?”杭秋泽转过头。 “你以为现在能有几个真货。”岑勿离窝进一只沙发,“这是一个难得的,我废了老大劲从一个老兵手里骗过来的。” “骗?”杭秋泽语调都变了。 岑勿离指指对面一张沙发,“先坐下,听我说完。” 杭秋泽依言坐过去。 “这个我准备回国捐出去。”岑勿离淡淡开口,“骗又怎么样,当年他们可是明着抢的。” “八国联军。”杭秋泽恍然,他没想到岑勿离还有这档子本事。 “别发愣了。”岑勿离拍拍他,“你来的巧,还能过过圣诞!” “不是已经过了吗?” “欧洲的圣诞和莫斯科的圣诞又不是同一天。”岑勿离笑笑,“一年狂欢两次,也不错啊!” 在此之前,杭秋泽并不知道莫斯科的圣诞节时一月七日,他甚至不知道世界上有个教派名为东正教,更不知道除了在家装饰满圣诞树以外,还可以去广场上载歌载舞,装扮成各种滑稽的动物。 岑勿离作为一个“老江湖,似乎早已经习惯这里的一切,兴致勃勃地带他逛着古姆商场,在红场边请一个街头画家给他们画了像,画像中,高个子的青年咧着嘴笑得傻兮兮,稍矮的那个低着头,有点僵硬。 拿到画像岑勿离笑着说,“真傻。” 杭秋泽看了眼,也笑道,“是挺傻。” “古姆的牛肉挺好吃吧。” “嗯,好吃。” “俄罗斯怎么样?” “很好。” 岑勿离突然认真道,“我喜欢你。” 杭秋泽道,“我知道。” 半晌,岑勿离笑笑,把画儿卷起塞进口袋,长呼出一口气,“走吧,回店里,不然外面太冷了。” ☆、第 14 章 杭秋泽认为,岑勿离对他够厚道了,不管从哪方面来讲,甚至是他第一次在床上问起他的过去。 对于杭秋泽从前没有过这方面经验,他也表示在意料之中。 “看得出来。”岑勿离光着身子紧紧环住他。 “你怎么看得出来?”杭秋泽虽然已经洗过一次澡,但身上立马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这让他在暖洋洋的室内和暖洋洋的岑勿离怀里有些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 “我还知道,你现在还没有喜欢我。”岑勿离突然半支起身子,看着他,“就算你很顺从。” “是吗?”杭秋泽淡淡转过头。 “他叫什么名儿?长什么样儿?”岑勿离掰过他的脸。 “有意思么......”杭秋泽静静地看着他,“我自己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呵呵。”岑勿离仰面躺下,笑得很蠢,“是哦,别人一夜温情过后,都是甜言蜜语,我居然蠢到去问你到底喜欢谁。” 杭秋泽不语。 “你......还喜欢他?”岑勿离像是憋着嗓子。 沉默。 窗外有雪花继续在飘,杭秋泽不想骗他,“嗯。” “可你连他长什么样儿都不记得!” 杭秋泽看着窗外,这么些年下来,他的眼睛也有些近视了,雪花迷迷茫茫地一片,糊做一团,他突然直起身,抱住岑勿离吻了下去。 这可能是他第一次这么深情,细密地去吻一个人,或者说,是深思熟虑的一个吻。 岑勿离略略红着眼,有些发怔的看着他。 屋子里壁炉里的火“噼里啪啦”又响了两声。 杭秋泽终于扶着他的脸,低下头去,“我很快就能忘掉他。” ************ 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杭秋泽毕业,进了当地一个小乐团,他在维也纳定居,也有了一份工资,钱一旦攒够,他就决定回上海,岑勿离还是老样子,维也纳莫斯科两地来回跑,搜罗着那些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物件。 他们很好,不甜蜜也不吵架哦,但一切都有条不紊得让他觉得很死板。 还是那家“treffen”的咖啡店,两人互相看了很久,岑勿离才笑着点了一根烟,“分手么?” 杭秋泽转着咖啡杯,略微一怔,他没想到这句话会由岑勿离先说出口。 “我知道,你很努力了。”岑勿离吐出两个烟圈,这里是个隐蔽的角落,没有侍者过来驱赶他们。 “我......”杭秋泽语塞。 “当时也是这个地方吧。”岑勿离笑笑,“我说过,随你。” “谢谢。” “你走的那天,我能送送你吗?”岑勿离仍旧很绅士,很冷静。 “嗯。” 他们的对话一向简短,但很明确。 岑勿离从咖啡店出来,慢慢地往回走,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这一天迟早会到,所以并没有太过惊讶,两侧有枯萎的桦树,他看着看着,突然又开始研究起人格来,杭秋泽大概是个标准的企鹅人格,一辈子的伴侣只能有一个,强迫他留在自己身边,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英雄广场上,他的“黄金观众席”前,一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鼓着腮帮子吹着萨克斯,但明显气力不足,面红耳赤地战斗着,吹出来的曲调却不成章法。 他绕过遍地觅食的白鸽上前,擦掉了脸上的眼泪,费尽心思掏出口袋里的所有钱,放到了萨克斯盒里。 小男孩抬头看他,涨红了脸。 “danke(谢谢).” 他说。 “gib gas(加油).”岑勿离摸摸他的脑袋。 是了,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杭秋泽,愣愣地跟他说钱太多了,并且傻乎乎地给他再拉上一首曲子,他曾经在美泉宫开玩笑说他很像茜茜公主,一派天真傻乎乎地嫁入哈布斯堡王室,杭秋泽瞪他,那你岂不是昏庸的弗兰茨。 现在想想,他倒真的像后期的茜茜公主,那不是谦卑,是冷淡,冷淡到哪怕鲁奇尼的尖刀刺进胸膛,他都会笑着抹开血花,因为不在乎,因为无所谓,一个眼里只有自由,一个心里怎么也忘不掉过去。 得到这样一个人一年,他该知足了。 杭秋泽抱着脑袋,他又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彻头彻尾的疲惫,他喝尽了咖啡,缩在凳子上很久,直到有侍者温柔的提醒他快打烊了,才迷迷糊糊地往公寓走去。 他在屋外的铁围栏里遇到了侍弄花草的房东太太,告诉房东太太他要走的时候,房东太太垂下了早已淡得看不见的眉毛,“das ist zu schade.(太可惜了)” 杭秋泽笑笑,没再答话,越说越可惜罢了。 岑勿离生意上是个商人,可以游走在各类人中间,左右逢源,但在感情上,却着实不是个会坑蒙拐骗的人,简言之,杭秋泽不想再欺骗一个老实人,这样让他良心不安。 一个月后,维也纳机场外一个安静的角落,岑勿离跟他安静的站着,他什么也没带,只是将那幅画塞进了他的行李,笑道,“这幅画你拿走吧,不然下一个良人出现的时候,我不好解释。” 杭秋泽笑了一下,伸手将画又往里塞了一塞,“你保重,什么时候回国?” “也快了。”岑勿离心虚道。 “嗯。”杭秋泽很想说到时候再聚,但朋友间的措辞,用在他们身上似乎并不合适。 突然间,黑色的风衣拉到了眼前,杭秋泽没有躲开岑勿离这个蜻蜓点水的一吻,维也纳秋季风很大,很多人用风衣挡着脑袋,匆匆忙忙地走过,也没有人在意他们这个小小的一角。 嘴唇上温度还没散,岑勿离飞快地放下了风衣,笑道,“你也保重。” “好。” ☆、015 讨厌离开的人都有一定的恋旧心理,恋旧的人一般都有一定的童年阴影,关于杭秋泽的父母,他从没问过,杭秋泽也从没提过。 所以有件事儿杭秋泽并没有对岑勿离交代,直到他上了飞机才仔细琢磨起来。 杭素学病了,人至半百,报社工作天天起早贪黑,合该生病,不生病那才是怪事,他的工资尽数打了回去,段先生先前来电话说,不是什么大病,是吃吃药挂挂水就能好的事儿,语气不急,所以他也放心。 但就在近日里,却再没了电话。 国际长途贵,或许是杭素学已经好了呢,杭秋泽这样安慰自己,但他终于忍不了了,一个长途拨回去,段先生这才支支吾吾的说,病情有加重的迹象,但还能遏制,杭素学不让他继续打电话。 作为一个父亲,杭素学不算细心,甚至有点木讷,但他绝对是负责的,而作为儿子,杭秋泽觉得自己绝对算不上孝顺,出来闯荡六年,他给过杭素学的,无非是钱和几封不痛不痒的信件。 他和岑勿离的交流都要比他多上许多。 又想到行李里面的画儿,他把它翻了出来,画儿上什么也没有,除了两个傻子一样的人,这就说再见了吧怔怔地将画儿叠好,却在角落里发现了一行小小的数字。 杭秋泽哑然。 1985年秋,阔别五年,段先生老了很多,开着辆轿车,没有回上海市区,而是直接把他拖回了镇江市第一人民医院。 乡音,乡人。 杭秋泽站在医院门口,说不出话,他承认他怯了。 “走吧,愣着干啥。”段先生赶他。 杭秋泽低了头,匆匆跟上。 好在一路上并没遇到几张熟悉的脸孔,杭素学躺在床上,身边是个不认识的女人削着苹果,段先生忙解释,“请的护工小徐。” 女人朝他点点头,杭秋泽默默地挪到杭素学身边。 “你长出息了?”杭素学精神还不算太差,“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一次?啊?” “这不回来了么。”杭秋泽答得很没有底气。 “你都在外面忙些什么啊?大音乐家?”杭素学另一只枯藤一样的手也伸了出来,死死揪住他,生怕他再跑了一样,“这次回来,还走吗?” “不走了。”杭秋泽摇摇头。 段先生递了片橙子过来,“老杭,这回放心了吧,孩子不走了,这就留下来陪你。” “好好好。”杭素学居然有了点要哭的意思,“不走了,不走了好你也二十六了,在外国,谈朋友没?” 杭秋泽一愣,握了握杭素学的手笑道,“工作忙,没时间。” “也是,也是你忙。”杭素学愣愣道,突然一拍他的手,“你长出息了?” “这么多年都没回来一次?啊?” 杭秋泽彻底傻了,段先生赶忙放下橙子,上去安抚杭素学道,“老杭别激动,孩子这回不走了,咱日后慢慢教训他,您先睡,先睡。” “哦。”杭素学睁大了眼,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段先生像是松了一口气,拉起呆若木鸡地杭秋泽,“小徐,你看着,我们出去走走。” “哎。”小徐见惯不怪地点点头。 长椅上,段先生合了合自己的秋衣,杭秋泽也不和他打哑谜,“到底怎么回事?” “脑梗塞并发老年痴呆。”段先生叹气,“报社里,每天脑子跟机器一样转,五十来岁就得这病的人不少。” “能治吗?” “能到是能。”段先生点起一根烟,“你得谢谢沛澜,发病了一年半,他跟亲儿子似的忙里忙外,不容易啊,只是这老年痴呆,难弄啊。” 杭秋泽忽地听到这个名字,有些慌了神,他攥紧了拳头,“是嘛。” “什么叫是嘛。”段先生拍他,“人家到是关心你在国外如何如何,你就问个是吗?” 杭秋泽咬了咬牙,“那他过的怎么样?” “哎。”段先生咂咂嘴,“坐到主任医师了,有个儿子,你离家第二年生的,黄鹂三年前跟他离的婚,儿子跟了妈妈。” “离婚?”杭秋泽皱了皱眉头,“为什么?” “人家夫妻间的事儿,我懂个屁。”段先生掐灭了烟头,“还有阿菊,抱到孙子就离了世,他们家那遗传的心窝子病,治不好。” 阿菊,是沈沛澜的母亲。 杭秋泽十指扣住了椅子的边,身后传来了几声脚步声,“那他现在” “秋泽?” 声音没有一点惊讶地意思,杭秋泽坐在长椅上,缓缓抬起了头,沈沛澜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一身白大褂,脸色有点苍白,依旧英俊儒雅,那副已经渐渐在他脑子里擦去的五官又在一瞬间明晰起来,生动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刚刚在脑子的构筑的千万种表达方法一瞬间分崩离析,杭秋泽没头苍蝇般吐出一句,“谢谢。” 段先生一掌拍到杭秋泽肩头,“傻孩子你忙着谢干什么?人也不叫!” 沈沛澜好脾气的笑了,“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相当客套,客套得像两个从没认识过的人,沈沛澜似乎也不记得当年杭秋泽当年的摔门而去,寒暄过后,一个继续去科室忙碌,一个在病房玩着永无休止的游戏。 “吃了吗?” “吃了。” “这儿有个橘子,你拿着,一会儿回去的路上吃。” “好。” “你想过成家没有啊,在国外有过喜欢的姑娘没有啊?” “没,很忙。” “那得尽快。” “来来来,这儿有沛澜给我买的橘子” 等杭秋泽把那一袋橘子几乎掏空,杭素学才罢了休。 杭秋泽回不了上海,因为杭素学不愿意搬去大医院,小孩子一样赖在病床上推推搡搡,几番劝说下来,也只能作罢。 于是,他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没日没夜地守着。 沈沛澜除了跟他讨论治疗方案外,也没空再说上其他什么。 杭素学是来年春天没得,走得很突然,也很安详,杭秋泽跪着亲手填上最后一抔土,段先生安慰他,“没事,老爷子没受什么大罪,别太自责。” 送葬队伍里,也就稀稀拉拉那么几个人,杭秋泽这才发现,杭素学的黄土包旁有几个更早的黄土包,上面种的柏树也已经长到半人多高。 原来时至今日,他长大了,报社大院也已经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不会太长,打算七万字以内结束,真实事件改编你会发现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插不进去什么脑洞。 ☆、016 他是偶然遇见沈沛澜的。 因为报社大院的二楼的床底下,果然没有那把琴。 沈沛澜推门进来,拎着把扫帚,见是他略微惊愕,“你来这里做什么?” 杭秋泽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薄灰,坐到了床上,铁丝床“嘎吱嘎吱”作响,“我来找我那把琴,你来做什么?” “我来收拾收拾。”沈沛澜在他身侧坐下,“你有什么打算吗?” “为什么离婚?”杭秋泽点起一根儿烟。 “你黄鹂姐提的。”沈沛澜摇摇头,“他说我不适合当一个好丈夫。” 杭秋泽侧目看他,“你儿子呢?” “傲暮跟着他母亲,现在很好。”提到儿子,沈沛澜眉宇间闪过一丝哀痛,“我每个月会给他们打钱,黄鹂在教书,已经坐到了校副导,日子不是什么难事。” “这么些年,你想清楚了?”杭秋泽叼着烟,突然转头看他。 “想清楚什么?”沈沛澜没有反应过来。 杭秋泽仍旧死死盯着他,“我们还能不能在一起。” 沈沛澜睁大了眼,他此刻就算是想回答也回答不出了,报社大院早已搬得差不多,但楼下还是有不少人家在忙碌,杭秋泽声音不算大,但也不算小。 “你疯了?” “你到底在怕什么?”杭秋泽突然觉得好笑,“别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那好,那我们走远点,我爸爸现在死了我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我” “或者,你可以告诉我,我走之后,你为什么要拿走床底下的小提琴?为什么开始酗酒?为什么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要去学琴?” 沈沛澜终于垂下了手。 “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什么事儿能让你连脾气都没有的沈大医生那么果断的离婚。”杭秋泽笑了,“我以为五年以后,你会有所长进。” “我们走吧。”沈沛澜突然抬起头,“去上海,北京,哪儿都好。” 城隍庙庙会,喜庆,人头攒动,身周满是熟悉的上海味儿普通话,时尚的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烫着高耸的爆炸头路过,他们一般都戴着墨镜,摇头晃头,少数几个还能插着昂贵的walkan的耳机,颇有派头。 这帮穿的花花绿绿的人群中有个男人一身黑,头发垂在额前,带着一副眼镜,混在他们之中,也插着耳机。 旁边一个高些的年轻男人朝他笑,“难得一起有空上个街,老插着耳机做什么?” 杭秋泽抬眼瞪他,“你知不知道音乐家的耳朵很重要,这附近吵吵嚷嚷很难受的。” “音乐家?”沈沛澜不显山露水的一笑。 杭秋泽已经分外敏锐,“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到城隍庙求姻缘这档子事,也就你能想起来。”沈沛澜插着口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城隍老爷不管这个?”杭秋泽略微惊愕的抬头。 “城隍庙管生老病死,阴司中转站,求姻缘的也有,但少。”沈沛澜摸摸他的脑袋。 “那也成,进去求个签,看咱俩还能逍遥快活多久。”杭秋泽摘了耳机。 排队的人延伸出了半条街道,等签文出来,杭秋泽看看自己的,“欲求胜事可非常,争夺亲姻日暂忙,到头必竟成鹿见,贵人指引贵人乡。” “勉强算是个上签。”杭秋泽啧啧地收起,“你的呢?” 沈沛澜脸色白了一白,温和笑道,“我不信这个,上中下都无所谓。” 杭秋泽并没有怀疑什么,只是笑笑,“随你吧。” 两人在南京路吃了晚饭才回了公寓,公寓转两条路就是上海歌剧院,沈沛澜说到做到,旋即陪他到了上海,段先生高兴地给他安排了差使,关于沈沛澜,五年内,他想得够多,也够久了。 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杭秋泽还会喜欢他。 他努力去爱上黄鹂,去好好经营这个家庭,但黄鹂不一样,她要的远比他能给的多,她要一份完美无缺的爱情,一个毫无缺点的丈夫。 沈沛澜不是神,做不到这一点,所以黄鹂说离婚时,他答应了,唯一对不起的只是自己的儿子。 “想什么呢?”杭秋泽抬头亲了亲他的眉尖。 “没什么。”沈沛澜顺势揽住他。 杭秋泽埋进他的颈窝,“你好像被我养胖了一点。” “是吗?” “没想到你们医院伙食好啊,啥时候我也进去呗。” 沈沛澜道,“进去闻药水味儿?” “能看到你的话,闻一闻又不会少几块肉。” “音乐家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话?” “你不要我的日子,我总要找些人聊聊人生经验。”杭秋泽并不介意告诉他有关岑勿离的故事。 沈沛澜很快就用行动证明了他也并不介意,双手解开了怀里人的大衣扣子,他不想再等,也不想再拖。 “秋泽,我喜欢你。”他低声道。 “我也是。” 衣兜里那张签文被他捏得粉碎,那是一张下签。 来路明兮复不明,不明莫要与他真。 泥墙倾跌还尘土,纵然神扶也难行。 那张处方伴随了他整整二十年,他以为自己可以躲得过去,可作为一个医生,遗传病这种东西是个什么概念,他又比谁都清楚。 杭秋泽走了,黄鹂走了,阿菊也走了,他本想着就这样随他去吧,可就在这个时候,那人坐在了医院的长椅上,风尘仆仆,一切都没变过。 想死了好些年的他,突然有了那么一点点活下去的想法。 ☆、017 8 “城隍庙的签子准。” “好日子到头愣是给你拉回来。” “是啊。” “我老爷子死前一周,我来求了,说没戏。” “哟,咋了?” “合着真没戏,插着那氧气棒棒,两天就没了,哎。” 杭秋泽掠过身边的大妈大姨,匆匆的走着,他已经病急乱投医到城隍庙来求签了,沈沛澜他完全没想到沈沛澜会出事,而且这么突然,医院里人打电话过来时是深夜,并没有过分纠结电话这头沈主任家里是个男人,而是匆匆告诉他,沈沛澜倒下了,初查是心肌梗塞,颈动脉窦敏感易昏厥,还在抢救当中。 手指头可以数的过来的两个春秋,剩下的日子还那么长,他们还没有过够。 匆匆拜了拜,投了香火钱,他又往医院赶去,却在院门口撞上一个人。 “我们能去谈谈吗?”黄鹂有些憔悴,但还是美的,有了些少妇风韵犹存的意味,她身后跟着一个孩子,孩子怯怯地看着他,五官眉目,都像极了沈沛澜。 “他现在病情很稳定,就是还醒不来,跟他妈一样。”黄鹂有些不耐烦。 杭秋泽看看她,低声道,“好。” 黄鹂选在了他们的家,给了沈傲暮一块蛋糕,放他去了房间里看电视,然后自己在沙发上坐下。 “你还是没变。”黄鹂喝了一口杭秋泽倒给她咖啡。 杭秋泽没动,所有人他都能心平气和的面对,唯独黄鹂他做不到。 对这个女人,他只有愧疚或者是自责。 “你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不找个姑娘。”黄鹂看看他,“喜欢你的女孩并不少。” 杭秋泽听到房间里有小孩嘻嘻笑的声音,变奏曲前的转调一般悠扬。 “你为什么要纠缠沈沛澜?!”黄鹂突然站起,狠狠摔了杯子,“别跟我说你们相爱?你们拿什么相爱?您留过洋,您思想开放,但是你放过他好不好?好好的院主任不做,陪你到上海打拼,结果呢?罔顾人伦!因果报应!” “直到现在你还不肯放过他?医院里风言风语都成什么样子?” 黄鹂几近癫狂。 杭秋泽突然觉得头很疼。 “即便你不放过他你也放过傲暮,他才五岁”黄鹂突然呜咽起来,“姐从小待你也不是不好你总不能真逼着我们娘俩去跳黄浦江” “姐给你跪下” 黄鹂挂着眼泪,扒着他的膝盖,“扑通”一声跪下。 杭秋泽突然有点恶心。 黄鹂还在哭,“我知道,我知道他也喜欢你可我们沈家,丢不起这个人了” 房间的门恰到好处地“吱呀——”一声打开,里面探出了一颗圆圆的脑袋,见到黄鹂哭了,突然就陷入了暴怒,眼中窜出了火苗,他冲上来拍打着杭秋泽,边哭边喊,“是不是你欺负妈妈?是不是你?” 杭秋泽没躲,他该的。 黄鹂一把抹去眼泪,扯开沈傲暮,“别动,乖,叔叔是好人。” 那眼里,分明是殷切。 可沈傲暮并不听劝,哭的直抽抽,“是不是他,不让我见爸爸!” 爸爸? 杭秋泽一怔,他突然看清楚了,一无所有的那个人是他,眼前这对母子,活像油画里的圣母,沈沛澜除了他,还有他们。 “他这一躺,可能就跟我婆婆一样,再也醒不来了。”黄鹂仍在哭诉,她的头发蓬乱,搭在脸上,疯意十足。 “你总不能让他带着这些平白无故的骂名去了,又让这骂名架在傲暮身上,同学们怎么说,路上人怎么说?对对对他是从pi眼儿里蹦出来的!不嫌脏!”黄鹂死死的盯着他。 那目光怨毒,像火一样在他身上“嗞嗞嗞”地烤着,直直灼得他起了一身燎泡,却连喊一声都喊不出来。 那个孩子还在看他,一双像极了沈沛澜纯净的眼睛,同样是怨毒地看他。 只要他放了,这双眼睛就能回复纯净。 “喝了吧。”他把自己面前的杯子推到披头散发的疯女人面前,“地上冷。” “你这是答应了?”黄鹂扯扯自己的衣角,破涕为笑,“我就知道你是好人,我都跟他们解释透了,您是他弟弟,从小好儿的跟什么似的,一条裤子长大的,哪分什么你我,这不,我年轻不懂事,离了婚又后悔,这不带着孩子回来找他来着。” 好一出先斩后奏的大戏,原来从小到大,圣母的皮下才是恶魔。 杭秋泽看看地上的孩子,“我想常去看看他。” “这是自然的。”黄鹂不情愿的揩眼角。 时至春末,他缩在自己的沙发上,天南地北地想,想到哪出算哪出,他如果当初娶了顾雨柔是个什么场景,在机场撕了机票又是个什么场景,如果跟那个勇敢的岑勿离一辈子又是什么场景,如果当初大闹了婚礼现场,沈傲暮没有出生又是个什么场景? 这么多年,他早已不再年轻,小提琴却还在用着,一把梅芬的,沈沛澜藏着不让他知道在哪里,一把随他漂泊的,放在墙上,早已不再用了,他想抓住的的人是沈沛澜,十五岁他就清楚,只是那时候,还只是依赖,等到二十岁,他结婚那年,他才明白,哦,这个感情叫爱,他爱上了个男人,哦,他罪无可赦。 他想洗掉这个罪无可赦,可到头来,沈傲暮站在那里,那是鲜活的生命,纯净,无瑕,而他,还是罪无可赦。 那之后,他每周也会去看几次,看他一点点衰老,一点点干枯,帮他清理身体不受控制流出那些屎尿。 黄鹂很感谢他,可还是警惕。 杭秋泽是看着沈沛澜咽气的,临走前,他突然睁大了眼,死死的揪住了他的手,流下了两行眼泪,随之而来的是瞳孔涣散,像一场黑白电影的更迭,最终落下帷幕。 黄鹂哭着说,他比阿菊幸运,多活了半年,杭秋泽没哭,他知道他足够努力,每天都在拼命的活下去,沉默的操办丧事,沉默地把他葬在了阿菊身边。 他们的坟前,有裘莉,有陈老头,有杭素学,这些坟包,或新或旧,重新修葺地精美无比,可人都不在了,又有什么用,图个念想而已。 ☆、尾声 他把房子留在了上海,给了黄鹂母子,因为这一片,有最好的小学,发达的商圈,高大精美的博物馆,可惜没有沈沛澜。 杭秋泽回了那个老渡口上的小镇,住回了早已破落的院子,办了一个小提琴班,待昔时的牌子高高挂起,有人路过,看看那牌子,笑道,“这是个恋旧的主儿。” 他没有再结婚,也不知道那个大洋彼岸的古董商如何了,他只知道段先生说他可惜了,他笑笑,“没什么可惜不可惜的。” 前院儿开辟给孩子们练琴玩耍,后院则是他住的地方,没有八大件,却安心,乐呵。 又一年下雪的年关将近,杭秋泽扫了扫那一溜的牌位上的灰,听到了外面铜锣乍响,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往楼上跑去,跑得整个老屋子不停震动,像要轰然倒塌。 沈沛澜的床下,他伸手去够,去摸索,少年时够不到地地方早已经能够摸到了墙壁,终于,他“哗啦——”一声,带出了一样笨重的木盒子,上面曾经昂扬的红漆早已掉落的差不多,可怜巴巴的看着这个世界。 他像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又像孩子发现了一件顶好玩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书桌上。 颤颤地伸出手去,那暗黑锈蚀的锁扣,“啪嗒”一声弹开。 里面又是一个鲜活的世界。 响炮儿,糖果,他送给沈沛澜七拐八拐的拙劣画作,几封维也纳寄回来泛了黄的信,他捡到的一枚当戒指送给他的顶针,一把拉出毛的弓,一把依旧泛着光泽的提琴 《流浪者之歌》的乐谱上留有沈沛澜的一手好字,杭秋泽突然笑了,他能想象那个人笨拙地去折腾优雅的小提琴,他的手指在覆着薄灰的上面一一划过,旋即他碰到了一幅画。 一副红线圈起的画作,是那两幅中的一副,水墨的农家院画的是他脚下这片土地,边角上“澜生”的小印依旧鲜红。 上面终于题了诗句。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杭秋泽默念出声。 窗外迎接新年的炮竹突然“砰——”地一声响起,这个小小的房间被照得雪亮,杭秋泽怔怔起身,缓缓伸手擦了擦玻璃窗户,眼前仍旧是红一块,蓝一块,这才发觉,模糊的是他的眼睛。 窗外歌声起,戏台上,又是一年新春。 (完) 一个没人看纯粹抒发感情的后记: 算中篇吧,精悍短小,基友看了,说俗,为虐而虐,我说不怪我,我想给他们一个he ,但有时候现实就是这样子。 写耽美,夭折的多,写不下去,不知道怎么发展,或者说不知道怎么给他们一个合理的结局,但这次活生生的给我放在哪儿了,我就写了。 杭先生不是原名,我去“待昔时”的时候,也只是采风路过,听说有个特有人文气息的老头,卖面的大妈提醒我,他马上要搬走去维也纳安享晚年了,要采访尽快的。 然后我背着单反屁颠屁颠地去了,老爷子一个人在家,一个人住一间老吴子,很显年轻,60年生人,一口京片子,比文中还要博学,德语,俄语,小提琴,钢琴都会,甚至跟我说他五十二岁那年学会了二胡,然后给我小提琴即兴来了段流浪者之歌,听得我目瞪口呆按照我业余三脚猫的水平推测,果然是演奏级。 他说了他的过去,提及他对沈先生的感情,不算明确,但他说年轻总有那么一点不清不楚的感情。 老爷子一辈子未婚,wen革的时候跟他爹到镇江投奔亲戚,就在这儿安家落户,也说了院子里的沈先生只比他大两岁,从那时候起就很照顾他。 沈先生温和儒雅,会画画,和文中描述基本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沈先生的病从小就很明显(那个年代很难不体弱),甚至被人嘲笑病秧子所以后来学了医生,他也确实在沈先生和青梅竹马结婚那年去了维也纳公派留学,并且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 我问他在维也纳有没有想过找个伴儿,他摇摇头说没遇到,漂亮的多,帅的也多,但都不是那个味儿,我挺心疼的,真的(文中唯一还算甜的岑先生是我于心不忍编的)。 后来沈先生结婚三年后离了婚,我没有追问太多其他细节,只知道沈先生活了三十一岁去世,跟他母亲一样,心血管类疾病,老头子说他恋旧,不愿意走,就留在了这个地方,但这里马上也要拆了,他在维也纳的朋友来找过他,他决定带着所有东西回维也纳定居,等去世前再回来安葬。 第4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