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无名》 正文 第1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劫无名》作者:螟蛉子 文案 佛说,天人五衰,在劫难逃。 武林中人惊为天人的五个人,却不是天人。 他们是五种武器,是五劫,是死士…… 总之,不是人。 cp: 不愿做人的偏执狂和坚持自我的杀胚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 甜文 强强 情有独钟 主角:劫无名,劫无敌 ┃ 配角:庄少功,江小萍 第1章 序 此朝武林,两盟三教八门,大致可分为正邪两道。 “两盟”,是指山岳盟,和乾坤盟。 山岳盟,一如其名,是枕山栖谷的武林泰斗的盟会。北崇少林,南尊武当——天下武功出何处,黄口孺子,都能给出答案。武当少林,各取一字,几乎就是武林了。除此之外还有峨眉青城昆仑……占尽风流的山岳盟弟子,多以耕读习武为业,精研佛理道学。不求长生,便求勘破轮回之苦。不求羽化飞仙,便求普度众生。因此,此盟又占了“三教”中的佛教和道教。 乾坤盟,则有些市侩气。加入此盟的,是真正跑江湖的汉子。亦商亦侠,漕盐茶马——乾坤盟的人,不论出身,不分贵贱。只要自认为是人,只要自认为身在江湖,便可加入。 江湖人士普遍认为,山岳盟的人,一心习武问道,没什么人情味。乾坤盟的人,接地气,关心民生,也未必就没有一流高手。山岳盟单纯些,乾坤盟复杂些。说到底,都是“好”的。 八门就有些“坏”了。 盗门、蛊门、匠门、眩门、劫门、神女门、神调门和索命门。 从名头上来看,就坏得坦荡荡,让人敬而远之。 其中,最令两大盟两大教头痛的,当属——“劫门”。 “劫门”本不叫“劫门”,它从未给自己取过名字,因此,它有许多名字。道家看它是“逍遥”,佛家看它是“五衰”,儒家看它是“恻隐”…… 此门有人能起死人肉白骨,令死者生,生者死;有人以曲调玩弄心智,勾牵人间伤心事;有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中通人事,耳闻则育,过目不忘;有人风华浊世,父子为之反目,兄弟为之成仇;有人一夫当关,便叫万夫胆寒,劫门之人,似人非人,神出鬼没——也不难寻觅。一如打雷之后,也许会下雨。何处有天灾人祸,何处有劫门中人的身影。劫门不救人也不害人,不幸灾乐祸,也不悲天悯人。 “劫门,”乾坤盟的夜盟主如是云,“非正非邪,是世间的五种劫数。” 第2章 五种劫数 “都说夜白季燕四家出美男子,我看不然,小财神季家灭门就不说了。盗门燕家那贼材,一个银样镴枪头……夜盟主的女公子睡不得,那个病秧子男宠倒是不错,可惜好男色……白家的白轻卿也敢号称赛潘安?屁股软似糯米松糕!代北侯好歹一朝名将,后人怎就如此不中用呢。” 桂花落,秋意正浓,碧纱窗前,女子对镜涂脂抹粉,谈论风月之事。 八宝花簪夺目。倩影倾城。可惜满头白发,教菱花偷了半面。 老妪般的面纹,枯黄的肌肤,点点斑痕,无处遁形。 就是这么个丑八怪,口中奚落的,尽是时下江湖中的青年才俊。 多少相貌周正的大家闺秀,让这些青年才俊迷得神魂颠倒,相思成疾。 听口风,这奇丑无比的女子,好似和才俊们都有一段孽缘。 “糯米,松糕,”屋内还坐着两名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子,其中一个年纪稍小些的,捧着解得七零八散丁的九连环,呆呆地道,“阿姊,你说得……我有些饿了。” 另一位,白衣胜雪,坐在琴案前,眉头紧皱,一副扣弦引而不发的模样。 女子眼波流动,睇向白衣男子:“依我看,天下男子,也不过如此。” 白衣男子看也不看她:“你纵然与万千男子欢好,也不知何为一生一世一双人。” “嚯,凶我,”女子理着胸前白发,“你再道貌岸然些,也不过是男女通吃的登徒子!” “不夸妍洁,谁能丑污,不与你争论。” “你厉害,我是听不懂你说的话,”形容枯槁的年迈女子,无意间流露出几分撩闲置气的少女情态,说到末了,尾音高高地扬起,“……夜家的女公子,夜烟岚,怎么样?” “自然比你好千万倍。”白衣男子唇角微掀,气死人不偿命地,笑影乍现。 之前想吃糯米松糕的青年听了,一扫满脸呆气,郑重地放下解开的连环,向琴案道:“三哥,那是夜盟主的掌上明珠,少主的意中人。这一次,比武招亲,胡作非为是不行的。” 女子哼道:“少主不一定带他去呢!谁去比武招亲,会把登徒子带在身边?” 白衣男子听了,轻描淡写道:“不带我,带谁。情在我,劫也在我,我能令少主事半功倍。” “也是,”女子顾盼着镜中的面容,抚过眼下褐黄色斑痕,大言不惭地嘲讽道,“我是天下第一美人,无心你是天下第一登徒子。除非,少主的心另有所属,那么少主一定会带我去,教那姓夜的女公子自惭形秽,知难而退。” 名为无心的白衣男子听罢,不予置评。与这丑八怪相提并论,他似已习以为常了。 “也许少主这一次,不会带三哥和阿姊去,”年纪较小的青年男子站起身,神色一时清醒,一时迷糊,揉了揉太阳穴,“我也不想去,我的脑仁……还痛得很。” 女子笑道:“无策,你好多了么,前些时日,你还念叨着劳什子秦王暗点兵,老树开花二十一枝,算出了天上的星星有多少呢!我都不想搭理你,太聒噪了!” 无策瞪大眼:“我大功告成了吗,无颜好姊姊,你可记得结论是多少?” 身着白衣的无心见状,不动声色地擢起紫檀琴,绕到无策身后,照准那脑勺狠砸一记。 无策当即歪倒在地,一脸喜色,不省人事。 名为无颜的白发女子,目光一凛,花簪已攥在手心:“无心,你也走火入魔了吗?” “你才走火入魔,”无心冷冷道,“你不知道一提天上星,无策的疯病就会发作?” 无颜神色稍缓:“那也不必拿琴砸他,你还嫌他不够傻呀,怎不点他的睡穴?” 无心道:“我的手是用来弹琴的——这都是谁的错?” 此间的少家主,庄少功进屋,就看见这么一种情景。 父亲庄忌雄豢养的五名死士,视若珍宝的五件兵器,江湖中传得神乎其神的五劫…… 地上躺着的,是“惑劫”无策,一副含笑九泉的死相。 抱琴而立的,是“情劫”无心,正一脸嫌恶说风凉话。 涂脂抹粉的,是“老劫”无颜,果真是很老的老妖怪。 庄少功情不自禁,收回迈过门槛的那只脚。立定,沉心静气,叩了叩敞开的门。 无颜和无心唇枪舌战,意犹未尽,这时才回过神,趋风而拜:“属下参见少主。” “不必多礼,”庄少功想起了家训,也不知该寒暄些什么,索性问,“无敌呢?” 无颜道:“那杀人不眨眼睛的,地牢里玄铁枷锁着呢,少主要放他出来吗?” “……不必了……” 无心不冷不热地道:“听主人说,少主要去乾坤盟?” 庄少功点头:“夜盟主决心比武招婿,父亲令我带一人去。我本不愿插手这些事,父亲说我空有一肚子学问,未必真有圣贤教导的品行。如书中所云,要做精金美玉,定从烈火中煅来。我也该去历练一番,识清自己——若真是巨海长江,又何惧横流污渎?” 无颜认真地听着,半晌,夸张地问:“少主,你说的是中原话吗?” 庄少功有些失望,这名其貌不扬的女子,是不能指望了。 无心好似听懂了:“不入世如何出世,少主打算带谁去?” “嗯,只怕,”庄少功歉然道,“无心,我不能带你去。” “这是为何?” 庄少功笑了笑:“无心,你在我身侧,夜姑娘就不会看我了。” 无颜一听,喜上眉梢,冲无心扮了一个奇丑无比的鬼脸。 无心不明白,这丑八怪,高兴什么? 他并不执着于陪少家主出行,外面的花花世界,千好万好,不如衣食无忧的家好。 想必无颜也如此认为。 “少主,无策是不行的,他虽有算无遗策的本领,却不巧疯病发作。” 不消说,庄少功早已瞧见地上躺着的男子——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当真是不凑巧,没有一个可堪重用?想来想去,庄家五劫,他能带出门的,只剩下素未谋面的“病劫”无名了。 其实,庄少功对自家豢养的死士,知之甚少。他笼统地知晓,庄家的子弟,历来禁止习武。 江湖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习武之人,忌杀毫无还手之力的凡夫俗子。 若犯了这一条,自有那武功更高的人来恃强凌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即使是魔教中人,杀了不会武功的名士,也会觉得颜面无光,十分晦气。传到江湖中,魔教大张旗鼓,灭了某某满门,这家人全然不会武功,总归是说不过去的。就好像杀了一窝活泼可爱的兔子,彰显一下魔教的威风,只会招来蔑视,沦为武林笑谈。 偃武修文,便成了庄家的明哲保身之道。 庄家家主及嫡系子弟不会武功,行走江湖,不怕魔教中人为难,却怕撞见宵小之辈。 譬如地痞无赖,对于江湖规矩,就是无知者无畏。 幸而,庄家代代相传,有一本武功秘籍,名为《天人五衰》。 此功可令弱者变成高手,也可令夜叉变成佳人,可令愚者变成奇才,也可以琴音眩术蛊惑人心,更可以令草莽变成神医。 习这门武功,或许有一瞬,能颠倒众生,独占风流,但下场,无一不是死。 迄今为止,习此武功者,没有人能活过二十岁……这也是嫡系子弟不得习武的原因之一。 这不是武功,是生老病死苦,五种劫数。 何人所创,为何要将世人的宿命,如此血淋淋地用武功呈现出来? 庄少功捉摸不透,时机未到,父亲也不愿坦言。 嫡系子弟不能练这害人的武功,便豢养了无数死士来研习—— 无颜、无心、无策、无敌和无名,正是死士中的佼佼者。 “少主,”无颜指着自己,笑嘻嘻地问,“少主到底带谁去?” 庄少功收敛心神,挪开目光:“听闻,无名,很厉害?” 无颜一撇嘴:“无名,大哥么,厉害是厉害,一个痨病鬼!” “哦?”庄少功是听说过无名的,此人医术高超,能起死人肉白骨。 ——这样一位深谙岐黄之术的神医,竟然是痨病鬼? “少主可知,无名和属下几个,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在庄少功看来,他们都一样古怪。 无心和无颜面面相觑,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才道:“属下几个本事微末,禀赋有限,只能潜习《天人五衰》中的一种武功。习成之后,分别冠以‘情劫’、‘老劫’、‘死劫’、‘惑劫’和‘病劫’之名。无名不同,他虽是‘病劫’,却五劫皆通。” 庄少功明白了:“无名很厉害。” “无名天纵奇才。庄家百年来,能以一人之力,练就《天人五衰》五种武功的,仅此一人。” 无颜嫌无心啰嗦,抢道:“少主杀鸡岂能用牛刀?属下这样的死士,用一次武功,便要少活十年,乃至数十年。少主要用大哥,还请三思而后行。” 无心道:“不错,这世上只有一个无名,却可以有很多无心。” 庄少功有些好奇,这二人,何以不遗余力地维护无名? “若真如你们所言,我真想见一见这个人物。” 无心道:“少主要见无名,须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无名不愿为人。” “此话怎讲,”庄少功莫名其妙,“无名为人处世,有些弊病?” “此生不愿为人,是无名的誓言。他从不溜须拍马,甚至不愿讲话。少主莫要怨他不恭敬,他的命,是主人和少主的,原本就不必阿谀奉承,剑从不奉承持剑之人。” 庄少功心里雪亮,这死士怕是有些气节,欣然道:“我理会得。万金买死士,一散无复还——父亲倾尽财力,礼贤下士,我又何尝不知。无心你瞧我,是不明事理的人么?” 无心这才走到屏风后,将床榻的帷幔一掀:“少主请移步。” 庄少功没料到,无名就在屋内。经过这两人一番说教,他拿出十二分的谨慎,才踱近细瞻。 床上睡着一个少年郎。这少年郎,像是玉琢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他就是无名?”庄少功满腹疑惑,压低嗓门,悄声问。 无心道:“不错,这就是‘五劫’的老大,‘病劫’无名。” 无颜坐到床边:“少主,你不必拘谨,大哥他入定呢,天塌下来也听不见的!” 这少年郎,看似没什么特别,安静极了。庄少功一见,就觉得好,不像无颜那么咄咄逼人,也不像无心那般俊美无俦。和他结伴而行,恰似兄弟二人,不大引人注目。 “既然如此,如何唤醒他?” 无颜笑道:“亲一下他,他便醒了。” 庄少功脸色微变,旋即明白,这是玩笑话。 无心看傻子般,睨了庄少功一眼,然后如同唤醒任何人那般,拍了拍少年郎的肩。 少年郎霎时睁开眼,一双眼清澄如潭,却好似空无一物。又闭上了眼。 “大哥,休要赖床,少主来了。”无心道。 庄少功忍不住想问,这几个人,论年纪,到底谁最大。 少年郎闻话,转过头,再一次睁开眼,看向庄少功。 庄少功和他四目相接,没能读出任何情绪,比起无心,这个少年郎,更像无心之人。 料想这人不喜欢奉承,自然也不喜欢虚与委蛇,他便单刀直入:“无名,我是少家主庄少功,我去乾坤盟,你去不去?” 少年郎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眼里有他的身影。 无心看了看少年郎,向庄少功解释道:“少主,大哥的意思是,悉听尊便。” 庄少功点点头,又问:“无名,你身体如何,要不要紧?” 少年郎仍旧缄默不言,空睁着眼,目不转睛。 无心看了少年郎片刻:“大哥说,不要紧,懒得动,不过,要带我出去,须得伺候我。” 庄少功惊了,不因无名狂妄,只因无名的神情始终不变,无心怎能读出这许多话来? 无心又道:“大哥道,不必惊慌,这是‘传音入密’。” 传音入密——庄少功无语:“有这样的本事,何不与我传音?” “你不会武功,如何传音,”无心不冷不热地补充,“大哥如是言。” 庄少功汗颜:“好,有道理,何不开口说话?” 无心道:“大哥道,太累,懒得说。” 难道传音入密不累?庄少功犹豫了一会,终究忍住没问。 “——呵,后悔么,吵醒我,不带我出去,定不饶你。”无心语无波折,如同背诵诗词,一板一眼地说完,又沉吟道,“大哥的语气,毕竟和属下不同,还请少主自己琢磨。” 庄少功看着少年郎病恹恹的脸庞,不知这语气,当如何琢磨。 方才,他确有一瞬想要反悔。夜盟主比武招婿,他不过是奉了父命,去见见世面。他想挑一位好相处且不惹麻烦的死士同行。无名不愿开口说话,多少有些不方便。 想罢,他笑了笑,老实道:“我是有些后悔。无心告诉我,你不愿说话,我是知道的。知道,还要吵醒你,又后悔,左右是我的错。不过,我并没有打算反悔。” 少年郎静静地听完,终于动了——垂下眼睑,阖上双目。 这一回,不待无心传话,庄少功问:“你无名大哥又说了些什么?” 无心道:“少主,大哥什么也没说,他睡……他入定了。” 庄少功这才缓过神来,松了一口气。这少年郎,几乎令他忘了,他才是此间的少家主。 第3章 渡劫开始 打点动身,这一日,庄少功到府中北院,向书斋一揖到地,行了个大礼:“父亲,孩儿走了,保重身体。” “家里的祠堂,”书斋内,一名身穿直裰的中年男子,正旋腕案前,引笔结字,只把目光微微一抬,像在和案前的香炉说话,声音自严厉而温柔,“你磕过头了吗?” 庄少功欣然道:“磕过了,孩儿已禀明祖宗,辞亲远游,上了三炷香。” “很好,东厢可曾洒扫?” “业已洒扫,孩儿煲了桂花粥,待母亲醒来,迎儿便会奉上。” “很好,不过,你还是要进去聆听你母亲的教诲,不然那一肚子牢骚,就要伤及无辜了。” 庄少功依言行事,入内室,撩袍而跪,伏在床边。一只柔软的手从里挑开绣幔,轻把住他的肩。他往里望去,母亲俞氏倚坐着,锦褥边扣着一本书,书衣隐约有两个字。 “母亲,你醒了?乾坤盟的主人发帖子,为他的女儿比武招婿,孩儿应邀前往……阳朔和金陵两地,相去千里之远,恐怕有数月不能承欢膝下了……孩儿,真舍不得离开母亲。” “为娘知道,”俞氏的声音柔柔地,“你这孩子阅历浅显,切莫失了礼体。见到夜盟主,只道你父亲敬仰他的人品,为娘喜欢他的千金。你自己人微言轻,便少说几句。” 庄少功一口答应:“孩儿有分寸。” 俞氏又道:“你在家里享惯了福,出门吃些苦头才好。只一件,你带着无名……” 庄少功听出弦外之音:“母亲,有何不妥么?” “好孩子,没什么不妥,只是……”俞氏望一眼窗边的莲台漏壶,欲言又止,十分同情地说道,“只是,你要带的‘病劫’无名,一贯午时起身,还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之后,一名未老先衰的白发女子,推开偏院东面的小窗—— 晴空如洗,朗日当头。院子里,男子立身如竹。 桂叶斑驳的光影下,犀玉簪住的黑发,天青色的纱氅,细细地落了一层小花。 “少主真是病得不轻,”泼了隔夜的罗汉果茶,女子回过身,向屋内感慨,“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那棵玉玲珑,一站就是两个时辰。夜家的女公子,会喜欢不知变通的傻子?” 身着白衣的无心,立在桌前,系好包袱结:“你懂什么,听过将军吮疮的故事么?” “没听过!”女子大方地承认自己的无知。 “从前,有一位将军,”无心华眸挑挞,口齿清冷地说,“他与士卒同食共寝,士卒患了恶疮,他便去将脓液吮出。士卒的母亲听闻此事,放声大哭——原来,昔年,将军也曾为士卒的父亲吮疮,为报答他,士卒的父亲奋勇杀敌,以致战死沙场。如今,士卒也要为此送命了。” “你是说,这是收买人心的苦肉计?可是,少主再如何收买,作为死士,大哥也只有一条命,不可能为他死两次。” “你还是不懂,少主如此作为,大哥至少会寝食难安,以致早些起身。一个人,肯为另一人作出改变,就会不知不觉,越陷越深,变得不再认识自己。这便是人情可怕之处。” 无名并没有寝食难安。过了午时,他才睁开眼,有条不紊地,把脚伸进皂靴里。 庄少功候在这里,是听从母亲俞氏的提议,其用意,也诚如无心所言,是为了让无名于心不安,早些起身。可是,他眼睁睁地,看着饭菜热腾腾地进去,碗碟干干净净地出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 名为无名的少年郎,没精打采地出现,着一身走江湖的短褐,松垮如同宽袍大袖。 庄少功微微一怔,脑海里闪过两个词:质似薄柳,弱不胜衣。 这少年郎站起来的样子,仿佛风吹即到,比躺在床上,还要显得羸弱许多。走路的样子也令人心焦,走了两步,摸出手巾,咳了一声。走到庄少功面前,已咳了足有十七八声。 ——真如传言,“五劫”的老大,其实是一个痨病鬼? “我想起了一句话。”强抑住想近身相扶的念头,庄少功叹道。 无名闻话,慢腾腾地,看向无心。无心解读道:“一定不是好话。” “的确不是好话。这句话是,习闲成懒,习懒成病。无名,你纵是天资过人,四体不勤,以妄为常,也必定自伤。不知适时而动,以致形弱气虚。我说得可对?”庄少功这一番话,发自肺腑,依据书中所言,病都是作出来的,这样一个少年郎,竟然是痨病鬼,实在叫人痛心。 看来,不早起的害处,的确很大。 无名听罢,慢慢地,恹恹地,却稳健地,踱出大门,坐上了备好的马车。 无心道:“少主,大哥说,这不是一句话,而是五句话,走了。” 就在这时,庭前一股寒风扫过,四下飞沙走石。不知何处,传来“嗷”的一声。 庄少功举头环顾,没能听明白这“嗷”的是何物,冷不防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攫住,身不由己地飞上马车。车舆里坐着无名,车轼前坐着车夫,马车外,无心道了声“大哥保重”。 骏马长嘶—— 阳朔界碑,吊脚楼和岭南山水,逐日落在尘埃后方。 过灵川,到了岩关,楚越往来之要冲。 平生头一回远行的庄家少家主,庄少功突然发现,山长水远,尘世茫茫。自己若是孤身一人,只怕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想起了家中的严父慈母,美好如同泡影的一切,离得太远。 ……就这样上了马车?庄少功如梦初醒,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驾车的车夫,他根本不认识,坐在他对面的无名,也不过是第二次回面。 这两人会不会谋财害命?转念他又想到书中的训诫——疑人者,人未必皆诈,己则先诈矣。不由得一阵惭愧。可是,就算这两人忠心耿耿,若是遇见江洋大盗,如何是好,只能横死江湖?树欲动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想到各种父母与儿女分离的人间惨事,他就忍不住,鼻子发酸,眼眶发热。 无名空睁着眼,似乎在打量庄少功。庄少功思潮起伏,暗暗告诫自己,男儿有泪不轻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颠簸,马车骤止—— “不好,”帘外轰隆巨响,树木倒地的动静,车夫低声道,“遇见劫道的了。” 庄少功早已攥紧车窗,心跳如擂,却强作镇定。当真怕什么来什么?但听一人粗声道:“里面的点子听着,百丈山拦路虎何万立在此!这条线上,做生意的规矩,远不截客近不劫良,朋友出来亮盘,合吾报万递门坎,空子簧点清,就把红货放下!” 车夫道:“并肩子,招子放亮,我家主人不是吃搁念的,却是份腿儿。” “不吃搁念的份腿儿?”数十人的哄笑声,自四面八方传进车内。 庄少功心里一寒,他看向无名,无名一言不发,坐着不动,用手巾捂住口鼻。 外面那么多强人,就算无名真的“五劫皆通”,也不大可能对付得了。何况,无颜也说过,“五劫” 用一次武功,便要少活十年,乃至数十年。 可见,《天人五衰》这门邪功,虽然厉害,却是以折损阳寿为代价的。 思来想去,庄少功拣出几锭银子,藏在坐垫下,再将包袱扔出车帘,向外道:“好一个远不截客近不劫良。我等亦无愧于天,不惧于人。俗话说的好,立世须带三分侠气,做人要有一点素心,何须如此缠夹不清?谋钱财,尽管拿去,莫要耽误我等行程。” “哟呵,”那名为何万立的强人笑了,“听口气,是位公子哥?出手真大方!” 又是三两声怪笑,有人道:“嘚啵嘚啵,老子最讨厌放屁一套一套的公子哥!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一心想当官,当了官搜刮民脂民膏,还不如趁现在一刀宰了干净!” 何万立道:“公子哥,你这点银子,兄弟们不够分。何某也不是乱杀无辜的人,你自己走出来,随我回百丈山,教你父母来赎你,只要你乖乖的,我不会与你动粗。” “有小娘子也一并带出来!”不知谁喊了一声。 听到小娘子三字,庄少功脸色惨白,不禁担忧地看向无名,无名自然不是小娘子,不过……他总觉得,外面那群强人,见了这个弱不胜衣的玉琢的少年郎,会生出什么可怕的念头。 事已至此,他只有最后一招了:“我车上并没有小娘子。” 说着,他一掀开帘,把无名挡在身后,独自下了马车。 车外,一圈明晃晃的刀光,霎时逼近,立即刺痛了庄少功的眼睛——他不敢去看这些人的相貌,强行稳住心神,立定道:“诸位,听说过乾坤盟么?” 此话一出,四周突然一片死寂…… 所有人,仿佛都被点了哑穴! 庄少功莫名其妙,偷眼看去,持刀的大汉们,均是满脸惊惧,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他一语未尽,没人接茬,只好自说自话,继续道:“……没错,就是那个聚集了漕盐茶马各大势力的盟会,盟主姓夜,想来不必我多说了。我是他的客人,有请柬为证。” 听闻此言,哐啷一声,雪亮的钢刀掉在地上,领头的壮汉何万立扑通跪倒! 庄少功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他想过,这些强人,也许会看在乾坤盟的面子上,放他们一马。可他没想到,乾坤盟的威慑力,竟如此之大。他还来不及拿出比武招婿的请柬…… 匪首何万立的面部肌肉抽动着,望向这边,忽地惨然道:“快把银子拿来!快!” 到这个份上,这些强人竟然还要勒索银子? 庄少功的心往下沉,一咬牙,索性解下腰间的玉佩丝穗,正要递过去,却有两条汉子抬了一只沾满泥草的红木箱飞跑过来! 红木箱在离他不远处打开,成串的珠宝和金银缠在一起,又四溢开来。 “这是小的从翅子顶罗手里劫的,万请公子收下,小的新跳上板,明明知道公子不会武功,还狗胆包天,想请公子去山中做客,失了规矩,实在不应该!” 庄少功震惊了,他是富家子弟,身无分文也许会慌张,但金银珠宝摆在眼下,却不觉得如何惊奇。他惊的是——这名为何万立的壮汉,说着跪着,擢起刀,利落地扎穿了自己的腿! 眼看着那雪白的刀尖,从那大腿贯入,小腿戳出,变得通红,一刀,两刀,三刀…… 何万立眉毛也不动一下,飞快地把刀换手,照准另一条腿,又是三刀! 庄少功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情景,倒抽一口冷气:“快住手,你这是做什么?” “一人做事一人当,”何万立抛下刀,一身泥血,红着眼,瞪着他,膝行几步,用极度扭曲的声音绝望地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求你放过我的妻子,还有百丈山的兄弟!” 那肝胆俱裂的神情,好似……庄少功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庄少功有些不寒而栗了,心里十分慌乱,慌得不是这男子要伤害他,而是这男子要寻短见:“你听着,我并没有害人之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只要肯改过自新,不要再劫道就好。你如此忌惮乾坤盟,我不告诉夜盟主此事就是。夜盟主行端影正,不会伤害你的家人。” 何万立听了,仰头大叫一声,抡掌便照天灵盖贯下—— 他没听见庄少功说了些什么,也没看见庄少功比他还慌张。 最后一眼,他只看见,庄家少主身后,少年郎的病容,终于让无声落下的车帘遮住了。 第4章 主仆不和 这一伙自称来自百丈山的强人,为首的何万立挥掌自毙后,便抬着尸首逃之夭夭了。 此时,残阳落在山头,天色已黯淡下去,路上的血迹也暗成了泥土的颜色。 庄少功犹自僵立,疑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害死了一条人命。 “少主,且休耽误了,”车夫挪开拦路的树干,拾起包袱,合上红木箱的盖子,往肩头一扛,便把山贼落下的金银财宝搬上了车,向庄少功道,“快请上车罢,寻个落脚之处。” 庄少功这才回过神,心乱如麻地问:“这些赃物,你怎么敢收下?” 车夫道:“正因是赃物,横在路上,寻常百姓拿了去,便是一桩冤案。” 良久,庄少功点头:“也说的是,只好交给官府了。” “全凭少主定夺,”车夫将他扶上车,续道,“这地方山高皇帝远,县衙与匪无二,恐怕会私吞财物。到了永州地界,寻个州衙,处置或许妥当些。” 庄少功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躬身钻入车内。见无名抱手睡得正熟,便镇定了些。随后,又觉得十分奇怪——山匪劫道,匪首自毙,庄家的车夫和死士,未免也太从容自若了。 想罢,他取了水囊,越过轼栏和帘布,坐到车夫身边。拔开水囊木塞,将水递去:“这位大哥,你赶车辛苦了,喝点水罢。” 车夫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接过水囊,笑道:“怎么当得起大哥两个字?” 庄少功道:“正想请教阁下的名讳。” “少主太客气了,”车夫理所当然地说,“鄙姓马,至于名字,还未想好。” “怎会还未想好?”庄少功无语。 “在下没料到少主会问,一时便来不及取。劫门的人皆唤在下为车夫,少主可以唤在下为车夫,或者马车夫。索性在下就姓马,名车夫,少主以为如何?” 庄少功侧头觑着车夫:“我以为,你这车夫,是在戏弄我。” “那怎么敢?”车夫交还水囊,扭头瞥布帘,低声道,“‘那位’不是也没有名字。” 庄少功一愣,料想车夫说的是无名,便问道:“无名不是名字?” “当然不是,‘那位’连人都懒得做,怎会有心思取名字。我等不知如何称呼他,才有了无名这个绰号。不怕他的人,唤他无名,怕他的人,恐怕要腹诽他是瘟神了。” 庄少功听罢,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沉吟片刻,忽然问:“乾坤盟很可怕么?” “可怕?少主不必过虑,那不过是一群会武功的商贾结盟,没什么可怕。” “那么,乾坤盟的夜盟主,其实,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回少主的话,”提到夜盟主,车夫的眼睛亮了,“那可是个人物——打娘胎出来,就喜欢行侠仗义。据传,他年少时,乞丐曾利用他的善心,将他拐走。好在他的父亲,是天下第一等的刺客,恶战一场,总算将他救出。此后,他仍是一心向善,不知被人利用了多少回,却又吉人自有天相,铲除魔教余孽,扶持唐门,遣散自己麾下的刺客,侠名远播,创办了乾坤盟。” 庄少功的脸色不好了:“如此说来,夜盟主是英雄好汉,一点也不可怕。” 车夫赞同道:“对,非但不可怕,而且处事公正,也是为人称道的。” 庄少功听罢,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起身回到车内,拍醒沉睡的无名。 无名原本蜷缩着,这时睁开眼,斜躺着,把一双腿伸直,脚搭住对座,几乎令庄少功没地方落座。那一副心安理得的悠闲模样,实在是让庄少功忍不住要发作。 庄少功问道:“无名,我问你,那姓何的山贼,可是你杀的?” 无名微微皱了一下眉毛,似乎嫌这里缺一个传话的人,伸出一小段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唇。 “我就觉得奇怪——那些强人,畏惧的根本不是夜盟主。他们畏惧的,是你这个‘瘟神’。我说的可对?那些强人,虽然落草为寇,但也罪不至死,就算伤天害理,也应交官府处置……” 无名好似没听懂,背靠车壁,歪头仰着脸,专心致志地望住庄少功。 庄少功难以置信,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无害的少年郎,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了山贼。 “无名,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伤人性命?” 无名闻话,深深地皱起眉头——“我不是人,”这声音很轻,咬字含糊,语调像水一样自顾自流淌过去,又突然回转,变得稳而有力,“我是一件兵器。” 庄少功注视着他,点点头,寒声道:“你的确不是人,你是一个疯子!” 无名深看了庄少功一眼,又重新蜷缩起来,面朝车壁,背对着庄少功,侧卧在坐榻上,才施施然地道:“这世上,没有会发疯的兵器,只有会发疯的少家主。” “无名,你真是可恨,”这推诿责任的模样,令庄少功深感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可知道,那山贼有妻儿要养,你害得他家破人亡,也使得我欠下了命债!” “你明白就好,”无名语调微扬,似乎笑了一下,“我杀了人,都会算在你头上。” 庄少功气得大叫一声:“——停车!” 车夫立即照办,蹄声毂声刹止,车帘微动,露出外面的暮色。庄少功道:“无名,你是我家的食客,家父养你,我也敬你,你却胡作非为,一点也不听话。” “我不过是一件兵器,”无名坐起身,看着他,“如何使用,悉听尊便。怎会不听话?” “……你肯听我的话?” “当然。”无名懒洋洋地说着,肩头一抖,眉心一蹙,用手巾按住了口鼻。 庄少功的心也跟着一紧,但知道这是扮可怜,不为所动地说:“那就请你下车去。” 无名依言行事,慢悠悠地弯腰,下了车,立直了身子。 庄少功坐在车上,取出一锭银子,扔给他,道:“你杀了人,报官去!” 无名的手一展,稳稳地抓住银子,面不改色:“好。” 庄少功料想,无名答应得如此痛快,一定不会真的去自首,而是去逃命。 这条人命到底是自己担负着的,待禀明双亲,见了夜盟主,讲明不能参加比武招婿的原委——自己有命案在身,怎能让夜家千金嫁给自己?到时候,再带着一箱珠宝去官府投案。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2节 仁至义尽了,便也不再理会无名,吩咐车夫启程。 此后,一路上,少了无名,车内宽敞不少。庄少功的心胸也宽敞了些。 微凉的夜风,抚着他热沉沉的脑袋,他突然冷静下来,想起了书中古人的训诫—— “家人有过,不宜暴扬,不宜轻弃。今日不悟,来日警之。和气消冰,才是正道。” 一阵懊悔,他暗想,无名年少轻狂,不更事。既然自己决心要担起杀人的罪过,又何必将他赶下车?家中的死士皆是孤儿,他从此无依无靠,流落街头,未免太凄凉了些。 “马大哥,”庄少功想罢,沉心静气,唤车夫,“劳驾前路折返,我们去接无名。” “少主后悔了?”车夫笑问,并未调转方向,反倒催马加鞭。 庄少功老实地承认:“不错,无名杀人是为了周全我。他即使犯错,我也不该抛弃他。” 车夫道:“少主的心意,‘那位’何其聪明,一定能感受到。天色已晚,在下未必对付得了山里的豺狼虎豹,马也乏了。往前一里地,是宰羊铺,不如先去喂马,再作理会。” 宰羊铺是地名,也是这方圆十里,唯一一家客栈的名字。 这客栈从未宰过羊,附近也没有养羊的人家,客栈却从来不缺羊肉—— 江湖黑话,任人宰割的人,为羊牯。羊肉,即是人肉。 一无所知的庄家少主,任车夫驭车到客栈门口。 庄少功跳下车,小二一身跑江湖的短褐,殷勤地招待:“呀,客官,打尖住店?” 庄少功环视四下,山如黛星如盖,蟋蟀微鸣,旷野漆黑。客栈里有光,酒香扑鼻。 “劳驾,马牵去喂饱,”庄少功觉得有些饿了,取铜钱半吊,递过去,“切一斤牛肉,再包五个馒头,备好火把,我要带走。”他还想着山中多虎豹,得赶紧去接无名。 小二听了,一掸拭桌的葛布,指向客栈幌子,嘿嘿地冷笑:“我说客官,小店是‘宰羊铺’,你却要牛肉和馒头,这是来找茬的吗?” 庄少功奇道:“名唤宰羊铺,就不能卖其他的菜么?” “不能不能,其他的菜,是伙计用的!” 庄少功沉吟片刻:“伙计用的不打紧,鱼肉和炒时蔬也行。” 小二目露凶光,一字一句地冷冷道:“本店,只卖羊肉!” 庄少功拗不过小二,只好进店吃羊肉。他本身不挑食,着急去接无名,也就无所谓了。 店里摆放着不少方桌长凳,一个高高的酒柜,一堆红布蒙着的酒坛。 油灯摇曳,大堂正中的方桌,放满了海碗,碗里尽是山珍海味,数一数,至少有十几种菜肴。 一个红衣少女,正柔若无骨地捧住玉壶,倚着一人,坐在桌前,软语劝酒。 “不要倚着我,”那人面无血色,恹恹地道,“你很胖,我快被你压倒了。” 庄少功一看之下,脸色霎时很好看—— 那人俨然是束发少年的扮相,面如冠玉,带着几分病容,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 “无名……”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那人闻话,慢悠悠地转过头,淡然地和他点了个头,以示自己的确是无名。 庄少功怒不可遏,几步到桌前,想拍桌,却找不到地方下手—— 桌上有鸡肉、鸭肉、鱼肉,甚至还有一头红得流油的烤乳猪。 “你……”无名和少女一齐盯着他,他气得无话可说,“你,果真是不听话的。” 无名放下手中的鸡腿,不解地问:“我哪里不听你的话?” 他气笑了:“我给你一锭银子,给你做盘缠,叫你去报官,你却在客栈享福。” “这是我请他吃的,”红衣少女插嘴道,“才不是用的你的银子!” 无名扭过头,盯着少女,少女立即低头,不说话了。 庄少功无语,沉默一会,道:“也罢,你我二人……情谊尽了。” “呵,我和你,本就没什么情谊,”无名中肯地说道,“我是令尊收养的死士。” 庄少功不搭理无名,他自认为饱读诗书,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屑于与这种胡作非为的残暴之徒争论。自己挑个地方坐下,要了一盘羊肉,便要下筷。 无名又道:“那是人肉。” 庄少功放下筷子,铁青着脸,瞪着无名——这人,真不是人,要气死自己才甘心。 “那真的是人肉,”无名唤来小二,一把按住,“告诉他,是不是人肉?” “是,”小二神情扭曲,用葛布抹抹满脸的汗珠,颤声道,“是人肉!” 庄少功一脸不信:“你杀人不眨眼,纵是指鹿为马,小二也是附和的。” 无名道:“那你吃罢。” 庄少功握着筷子,纹丝不动:“……你如此危言耸听,我还有心思吃么。” 无名不说话了,兀自掰下烤乳猪的蹄髈,斯文地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庄少功腹中饥饿,五脏庙唧唧咕咕地唱大戏。那厢四溢的饭菜香气十分勾人,他情不自禁地瞥了一眼。 “我是不会让你吃的。”无名头也不抬地说。 庄少功道:“我看出来了,你是一个小气鬼。” 红衣少女听罢,噗嗤一声,让庄少功逗笑了:“你这呆瓜,他不让你吃,你也不问为何?” 庄少功并不厌恶这少女,只是觉得她有些轻浮,便和气地问:“为何?” ——他可不相信,那些鸡鸭鱼肉,也是人肉做的。 “因为,”红衣少女搂着无名,一面磨蹭,一面娇羞道,“菜里有毒。” 第5章 和气消冰 红衣少女说道菜里有毒,庄少功心中一凛,猛地收拢了思绪—— 这荒山野岭,怎会有妙龄少女?桌上菜品之丰盛,也非寻常人家能置办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并非没有眼色,只是无名害死了一条人命,他一路上权衡着道义,心境自忧怖懊悔而恼怒。早已忘了自身安危,又岂能注意到这些。 “嗳,”红衣少女唤了声,“你不相信羊肉是人肉,却相信我这‘神女门’弟子所说的话?” 庄少功闻话,立即就明白了这红衣少女的来历——就算不知道“神女门”,“巫山神女”也是世人皆知的。楚怀王畅游巫山,神女入梦荐枕。古往今来,多少诗词歌赋,写的便是这段佳话,普天之下的男子心目中,大概都有一位神女般的寤寐求之却只能在梦里相见的意中人。 红衣少女所说的神女门,位于巴蜀巫山的神女峰。此门的女弟子,好似都是从男子梦中跑出来的天姿国色。俞氏曾告诉庄少功,神女门的女子,不适合相夫教子,她们只知寻欢作乐,不知细水长流。脾气好的,甘愿与心上人相忘于江湖。脾气坏的,恨不得和心上人同归于尽。 瞧这暗中下毒的红衣少女,再瞧坐怀不乱的无名,庄少功心中雪亮,这就是——因爱生恨。 无名一言不发,自顾自地,享用着下了毒的美酒佳肴。 庄少功又想,无名也不是没有情,只是无法回应少女的心意,才甘愿吃下这些菜。 想罢,从未体会过儿女私情的他,感慨万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谅你也不明白,”红衣少女嗤嗤地笑道,“我们这是在文斗。” 庄少功莫名其妙,硬生生地道:“文斗?” 红衣少女道:“我这十八样菜肴,叫做‘襄王有梦’,以三十六种毒物调味——即便是武林第一流的高手,遍尝之后,也必将穿肠烂肚,七窍流血而死!” 庄少功听罢,又是惊惧又是痛心,无名虽然胡作非为,但如此糟践自己,也令他不忍。 莫非,此事无关风月,只是他抛弃了无名,无名万念俱灰,便要惨死在他面前? 事已至此,他长叹一声:“……你这女子,为何如此歹毒?” 红衣少女道:“我哪里歹毒?武斗我一招便死了,他又懒得动手,我有什么法子?” 两人说话间,无名慢条斯理,吮了一勺砂锅煨鹿筋,又喝了一口玄蜂酒。 原来,他品出砂锅煨鹿筋下了‘寒食散’,这药令他浑身滚热,便喝一口玄蜂酒。玄蜂性寒,乃是至阴之毒,与‘寒食散’相恶。药性如此抵消了,非但与人无害,还别有一番风味。 而炒鸭掌里的‘相思苦’,催得他心脉阵阵绞痛,尝一口曼佗罗做的翠玉豆糕,又舒心了。 只是,每道菜掺杂的不止一种毒物,有些药性相恶,有些药性相使,解起毒来十分繁琐,最快也要吃上四百七十三口。因此,他的吃相显得耐心、细致且斯文。 红衣少女看着看着,突然脸色一变,急取来账房的笔墨纸砚,逐一录下无名品尝过的菜名。 无名忽然道:“五两。” 红衣少女一怔,道:“我请你吃饭,不过讨一张方子,你却开口要银子!” 无名道:“黄金。” 庄少功看不出门道,观颜察色,却也知道无名已化险为夷。他暗暗地松了一口气,默然无语,旁观少女写赊账的字据,少女发觉他靠得近了,仰头瞪了他一记。 无名见这两人相互看得有趣,提溜着墨迹未干的字据,转过身,慢腾腾地上了楼。 少女望着无名的背影,半晌怅然道:“明明才十八岁,却像个小老头子。” “十八岁……”庄少功有些汗颜,他以为,无名不过十六七岁。 少女反倒一脸惊异,打量庄少功片刻:“你这么呆,一定不知道如何使用‘病劫’了。” 庄少功想起了无名那一番自诩兵器的高论,眉头一皱,心里十分不快,也不与其争论。 “呆瓜,我原本是来劫你的,可惜技不如人,只能甘拜下风。告诉你罢,我劫你,也是为无名着想。你若去了金陵,无名和乾坤盟的夜盟主,必死无疑!” 庄少功一听之下,果真变成了呆瓜:“此话怎讲,夜盟主和无名有仇么?” 少女道:“我怎么晓得?这是我们门主讲的,门主晓得很多内情,旁人若是晓得了,死一百次也不够,我是‘六舞’里的‘扇舞’,有空来蜀中找我玩,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了!” 这红衣少女说罢,身影一晃,已不在桌前,但听店后一声马嘶,便不知所踪了。 庄少功望着空气暗自钦佩了一阵,和这些潇洒的江湖儿女比起来,他是大大地不如了。他应邀去参加比武招婿,也是为了见见世面。运气好了,或许会博得夜盟主的千金夜烟岚的青睐。但他于女色并不十分要紧,不愿辜负父母的一片苦心,才顺其自然,只盼能和夜烟岚交个朋友。 此时,思量少女的劝告,却千头万绪,似另有隐情。 “无名,那姑娘说,金陵去不得。”上楼进了敞开的厢房,庄少功开门见山地说。 无名坐在床前,正要解衣,闻话抬起头,一副睡意朦胧的模样。 庄少功道:“你和夜盟主有私仇么?” 无名把目光一垂,睇一眼身边的床榻——看样子,是叫他过去坐下叙话。 他踌躇片刻,不尴不尬地走过去,也就把衣袍一理,挺直腰背,端端正正地坐下了。 两人并肩而坐,一时无话,也看不见彼此神色。 庄少功思索一会,先沉不住气,扭头看无名。无名也侧头看着他,笑了一下。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这一笑,来得毫无道理,就像让他脚踩三尺厚冰,突然抬头,看见了春光无限明媚的艳阳天,只觉头晕目眩,浑身不自在,十分糟心。 无名哪管他感想如何,变戏法似地,把手摸进怀里,取出一个以细绳扎裹的油纸包。 庄少功谨慎地接过来,料想这便是他所问的私仇的谜底。掂一掂,捏了捏,有圆滚滚的硬物。 他拿出十二分的小心,托在掌中,解开来看—— 一颗颗圆滚滚亮晶晶的,是蜜饯枣子。底下两个金黄的饼子,有些变形,还微微有些热。 庄少功的心情顿时万分复杂,无名吃了十八样剧毒的菜肴,却把这些好吃的留给自己。 无名道:“吃罢。” 庄少功屏住呼吸,把嘴闭紧,转头看窗外的夜色,只觉万籁俱静,夜色朦胧…… 无名又道:“还生着气?” 庄少功压抑着心绪,堪堪地说出一个字:“没……” 无名未察觉到庄少功的反常,缓缓地舒展身躯,病恹恹地躺下:“我去报官,知县说他庙小,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请我去州衙自首。翻过那山岗,是建安县。你们走错道了。” 庄少功一听,既生气又感动,眼泪几乎掉下来:“无名,你又恃强凌弱,拿人钱财!” “破财消灾,不拿,他想不开。” 庄少功满心困惑,百丈山的山匪,建安的知县,何以如此畏惧无名? 若说无名杀人不眨眼,他却并未杀害那下毒的红衣少女,红衣少女似乎也不十分忌惮他。 何况,无名竟会给自己捎带蜜饯饼子,可见心地还是善良的,并不像丧心病狂的恶人。 ——莫非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冤枉好人了? 庄少功收拾好乱糟糟的思绪,转过身,看着闭目养神的少年郎:“无名,山匪是你杀的么?” 无名皱了皱眉头,似觉已没有说话的必要,但又不得不睁开眼,深深地看着庄少功:“我看着你,你可想死?” “……我又不是卫玠,只会被你气死,岂会被你看死。” 无名道:“想太多的人,却会作法自毙。这有一桩公案,太长,就不讲了。” 庄少功默了半晌,暗觉强词夺理,但也毕竟有几分道理。他原本想问什么,冰释前嫌之后,却不记得了。只因无名抬起一只脚,自然而然地,放在他的膝上。 他以为,此举是亲昵示好,也就听之任之。从未与年少之人如此亲密,心里忽然柔软起来。 犹如拨云见日,他望着无名,这无父无母的少年郎,也是知道撒娇的…… 无名也状似柔弱地望着他,惫懒地说:“出门之前,你答应无心替他伺候我,打洗脚水来。” 庄少功拎着木盆,秉着油灯,铁青着脸,下楼过穿堂,寻到客栈的厨房。 他在家里洒扫叠被,诸事亲为,烧水自是小事一桩。只是,那种春风解冻的气氛,本适合交心,无名竟出言要他烧洗脚水,心底有些失望,无名只怕还要得寸进尺,让他伺候着洗脚。 他忿怒地往填好柴,往锅子里舀水,一转头,惊觉墙角缩着一团黑影。 那黑影见了他,吓得一缩,抱头哀哀地告饶:“爷爷饶命!好汉饶命!” 他定了定神,持着油灯,上前相扶:“这位兄台,你怎么样?” 火光摇曳,影子在墙上不安地跳动着,那人霍地抬起头,双目圆睁,露出满是脓疮的脸来。 庄少功吓得倒退一步,一只燥热的手掌,立即捂住他的嘴,顺势把他捞进怀里,又稳而有力地扶住歪斜的油灯,先低声道了得罪:“少主,休要惊慌,在下是赶车的车夫。” 庄少功当机立断,从那健实的臂弯里挣出来,抹头一看,果然是姓马的车夫。 车夫举着油灯,照那满脸脓疮的怪人,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用葛布捂住脸,痛苦地说:“小的……小的是店小二。” 庄少功恍然大悟,看这人打扮,的确是之前的小二,只是不知,如何变了模样。 车夫这才放下心来,走到里屋盛放砧板蔬菜的长桌前,端起一碗热气腾腾飘着菜叶的面条,把予庄少功:“少主,马喂饱了,这铺子做的是人肉买卖,东西是吃不得的,且将究些。” 庄少功没有接,飞快地望了车夫一眼,笑了笑:“多谢马大哥,我已经饱了。” 车夫笑道:“想来,‘那位’和少主言归于好了?” 庄少功点头,把木盆抱在怀里:“这地方真的卖人肉么?” “不错,在下料想‘那位’发觉少主来了‘宰羊铺’,即便心里有些不痛快,也一定会赶来相救。看这小二的模样,恐怕是受了‘那位’一掌,也是罪有应得了。” 庄少功情不自禁又看了小二一眼,虽然看不真切,却忍不住打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再回神,只见车夫敲叩泥壁,忽地五指如钩,掼进去,拽出大片尘土和碎裂的门板——竟是一扇暗门。 车夫不知看见了什么,肃然道:“少主请看。” 庄少功往里一望,霎时面如土色。 待庄少功一身血腥气,满头是汗地回到客栈二楼,夜已经深了。 无名仰躺在床上,睡得正熟,双腿垂在床边。庄少功叹了一声,把盆子放好,弯腰替他脱了皂靴和白布袜,仔细将他的脚丫洗干净。又换了一盆水,自己也洗漱一番。 他回想起在厨房中的所见所闻,这时才察觉到,尽管难以置信,但江湖毕竟有他闻所未闻的险恶的一面,一时不敢再离开这间厢房,便坐在桌前,挑灯研墨,写了一封奇长无比的家书。 第6章 害群之马 这夜里,庄少功发了一场又一场噩梦,梦见山匪的妻儿抱头痛哭,又梦见他立在客栈厨房的暗门处,许多开肠破肚的枉死鬼爬到他脚边,抱住他的腿。 忽地,冤魂散开,一名凤冠霞帔的女子,款步向他走来。他隐约知道是自己的妻,伸手相扶,那女子却推开他,扔掉盖头彩冠,软倒在一名病恹恹的少年郎的怀里。 那少年郎面如冠玉,却没丝毫血色,不是无名又是谁—— 庄少功看得啊哟一声,从床上坐起身来,暗道一声这是什么怪梦。只听得耳边竹叶簌簌地作响,斜对面的窗外,山风浮动,大约是曙更时分,鸟儿也不过啼了两三声。 他记得,昨晚他修了一封家书,便趴在桌上睡着了,如何会躺到床上来? 穿戴整齐,出门,只见隔壁的厢房门敞着,那床上赫然躺着那个无名的少年郎。 庄少功放轻脚步,踱到无名面前。无名闭着眼,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 这少年郎真是坏透了,庄少功暗想,在梦里,也要气自己。 想罢,他拍了拍无名的肩,郑重地唤道:“无名,该起身了。” 无名闻话睁开眼,像是看见了他,又恹恹地阖上双目。 庄少功晓得无名惯于午时起身,却要和他讲道理:“无名,颠倒昼夜是不好的。阴阳四时,乃是生死之本,《黄帝内经》有云,从之则生,逆之则死。逆时而眠,岂不是逆之则死?” “让我死。”无名转过身,缩成一团,决绝地道。 他们这样的死士,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拿死来恫吓,恐怕也只有这位庄家少主想得出了。 庄少功坐下来,拍着无名的背:“说什么丧气话,谁不会死呢,‘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人生不得长少年,你不睁眼看看窗外的花么——” 无名拉起被子,蒙住头。 庄少功一看,好么,这少年郎也真是光棍一条,装病不成,就要耍浑了。他继续耐心地道:“何况,鸡初鸣,咸盥洗,是为人最根本的礼数?” 想到无名自认为不是人,他灵光一现,激将道:“无名,你说你是兵器,如何使用,悉听尊便——劝你起身,缘何不起?可见你还是人,而且是懒人。” 无名闷在被子里,反问:“你见过会起身的兵器?”说完,又一动不动了。 庄少功败下阵来,灰溜溜地下了楼。 客栈大堂空无一人,他可不敢进厨房,到后院,只见车夫立在马厩旁,赤着臂膀,正在刷马。 他三人出门所乘的马车,套的是两匹马,雄骏颉颃,一红一白。 白马是个齐刘海,银色的鬃毛闪闪发亮。睫毛也是银色的,一双温柔的黑眼睛,细长脸,想必是马中的美人了,任由车夫摆弄,咴咴地,低下头,一个劲往车夫的怀里拱。 “小凉糕,”车夫喝止着,衣襟让银色的马鬃蹭湿,便一只手托住那歪了脑袋偏着身子作小鸟依人状的大马,把褐衣解在腰间,显出一副轩伟精壮的身材,“不要调皮。” 旁边的红马则连连摇头,打着响鼻,一副不愿被洗刷的模样,好似一面响啷啷的拨浪鼓。 车夫让它溅了一脸水,既好气又好笑地骂:“啐,没心没肺的东西。” 庄家有不少千里挑一的好马。就算赤兔在眼前,庄少功不识货,也不会多瞧。 纵使这红白两匹马,能拉着车不停蹄地飞奔,不为道旁水草所动,他也觉得理所当然。 此刻,见车夫对人一般对马说话,庄少功有些好奇,才上前问:“马大哥,它们听得懂么?” “如何听不懂,”车夫向他见礼,拍一拍红马的脖子,笑道,“豆沙包——这马精,三岁便会衔开门闩,率群马逃逸。少主家占地百亩,三十六院,高墙环绕,它如何逃得出去?一生气,它就横冲直撞,四处撒野,弄得头破血流。那情形,但凡见过的人,一辈子都忘不了。” 对于此事,庄少功有些印象。彼时他尚年少,在族塾听先生讲《庄子》。讲到徐无鬼一篇,忽见窗外人仰马翻,一片混乱。先生喜道——瞧,那便是《黄帝将见大隗》里的害群之马。 想罢,庄少功道:“马大哥,你到我家,恐怕有十余年了?” “可不是,光阴飞逝,”车夫投来一瞥,目光暖似将熄未熄的炭,“少主也这般俊朗了。” 庄少功经此一夸,有些惭愧:“昨夜,无名告诉我,建安县离此地不远,我们走错了道,原本不必过‘宰羊铺’……当时,我还怀疑,马大哥你有意为之,我真是……” “少主怀疑,也是应当的,”车夫见他羞于启齿,便截住话头,“这世上许多人,就是轻信糊弄人的道义,任人左右,安心做那待宰的羔羊,才引人作恶,害了人。” 庄少功一怔:“马大哥,你是说,我若不怀疑你,枉死在‘宰羊铺’里,是我的错?” 车夫笑道:“不是么?” “这么说,与人为善是善错;用人不疑是不疑错;见利弃义是利错;见色起意是色错?” 车夫不答,只道:“少主可还记得,夜盟主为人利用,仍一心向善?” 庄少功心里不快:“马大哥,你昨日讲过,我当然记得,难道夜盟主也错了?” “少主只知其一,夜盟主虽然轻信,但他秉性坚韧,武功盖世,故而能化险为夷。用人不疑者,必有些过人的本事。那有色有利的人,谨慎些,学一两手防身的功夫,又怎会着了道儿?没有足以凭仗的本事,行走江湖,一心指望世人都慈悲,不如意便厌斥,岂是真的善良。” 庄少功听罢,暗暗觉得,这些话透着一股子煞气,却不知该如何化解。 “马大哥,我阅历是浅了些,除了书中之言,‘勿以善小而不为’,讲不出什么自己的道理,你说夜盟主就是‘唯大英雄能本色’,但世上还有许多注定做不了大英雄的百姓。待我历练一番,阅遍人情,将书中所言融会贯通,必有我自己的体会,那时再讲与你听。” 车夫一愣,没料到他有这一席话,笑道:“好,那便等少主赐教了。” 经过这番交谈,庄少功心里畅快了许多,甚至有神清气爽之感。也不知为何,和无名相处,他的情绪就会大起大伏,好似让猪油蒙了心窍,变得和小儿一样幼稚。 这位车夫则如同良师益友,令他想起了自己身为庄家的少主,要是以经天纬地为己任。 他立在一旁,见车夫大喇喇地洗马,又发觉这车夫虽不修边幅,却健壮非常——那红马发起狂来,奋鬣扬威,吓了他好大一跳,车夫也是一脸没奈何,却一只手就按住了。 弄清了这匹‘害群之马’的名字,庄少功好奇地问:“这‘豆沙包’,畏水么?” 车夫道:“那倒不会,说来好笑,这‘豆沙包’是蒙古马,在草原上沐雨经霜,也曾举蹄将狼踏碎。可惜它的主人,往往奔走数月,也不会替它刷一次毛,它习以为常,便以刷毛为耻,天不怕地不怕,唯独觉得这般任人洗刷,让它失了威风。简直蠢得没边了。” 名为豆沙包的红马,好似听懂了,神气活现地把鬃毛一摇,打个响鼻。 洗完了马,车夫从井里拎了一桶水,把予庄少功洗漱,自己又重新提了一桶,劈头盖脑地浇了一气,便大步流星地把帘子一揭,进客栈换衣服去了。 庄少功无事可做,出客栈一望,只见门外有一片竹林,却是夜里未曾看清的。 竹林前堆着两个土包,旁边的竹干刻着八个字,细看去,却是——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他不由得一怔,读过这篇吊文,记得下文是:“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殁,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寤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 料想,这埋的是昨夜发现的枉死之人的尸骸,唏嘘感叹,表了一番意。 回到客栈内,车夫已换了一身粗布衫,自厨房端出一盘蒸鱼和一大桶米饭。 庄少功昨夜不敢吃车夫煮的素面,此刻放下心中的芥蒂猜疑,也吃得很香。又问车夫那坟包的事,车夫道:“这些可怜人,横死江湖,尸骨无人收拾,怕少主见了伤心,便埋了。” 庄少功叹道:“也说的是,马大哥,你做车夫,真有些屈才了。” 车夫笑道:“在下祖上就是马眼子,一生和马打交道,也没什么屈才。” 两人一同收拾碗筷,把衣服洗了,挂在马车外壁的麻绦上。 收拾妥当,眼看已日上三竿,便要启程。庄少功突然想起一件事:“昨夜,那红衣少女称,此去金陵,无名和夜盟主必死无疑。马大哥,你知道是什么缘故么?” 车夫沉思片刻:“在下不过是个车夫,少主何不亲自去问楼上‘那位’?” 庄少功无奈道:“无名午时才起身,恐怕一时半会,我们是走不了了。” 车夫道:“不妨事,‘那位’入定练功,少主将他抱上车,也不耽误赶路。” 庄少功信以为真,依言行事,臂力却不足以抱起无名,踌躇了片刻,最终无计可施,将少年郎从床上捞起来,驮在背上,一步步捱下楼,上了马车。 两套马车,这才重新驶上了官道。 庄少功和车夫混熟了,不愿再闷在车内。一路上与车夫并肩而坐,畅谈岭南山水。 车夫把历朝古迹说与他听,又看见竹筏浮在湘水上,一双鸬鹚交颈缠绵,便讲起了如何捕鱼。 庄少功羡慕江上那戴笠披蓑的孤苦渔翁,欢喜赞叹,早已把无名忘到了九霄云外。 无名躺在车内,睁着眼,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展开信纸—— 上面密密匝匝的蝇头小楷,写满了对父母的问候,又写了这几日的见闻,感慨这世上有许多不幸的事,又问智者不惑,勇者不惧,仁者不忧,仁者见了这许多伤心的事情,何以不忧。 通篇读下来,庄少功丝毫未提及他的恶行。便将笺纸随手一放,坐起身,无声无息地从包袱里翻出一个硬邦邦的芝麻饼子,望着车窗外的水光山色,慢腾腾地咬了一口。 第7章 少主的心 到了永州地界,车夫告诉庄少功,此乃潇、湘二水交汇之处,雅称潇湘。 庄少功这才想起,《史记》有云:“舜南巡,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相传,舜帝,葬在永州的九嶷山。他的潇湘二妃,以涕挥竹,投水殉死。此地的竹子,从此留下了斑痕,世人称之为“湘妃竹”,或“哭竹”。 庄少功望着车窗外,沿路的竹子,果然青斑累累,不禁大发感慨:“女子的泪真厉害——二妃哭,竹尽斑;杞妻哭,城倾塌;韩娥哭,一里人三日不食——难怪家父说,男子汉大丈夫,千万忍让些,莫惹女子哭。庄家之所以兴盛,也是因为夫妻恩爱,琴瑟和同,子弟安分守己,”说到此处,他把住无名的肩,推了一推,“你在听么?” 无名眼也不睁,左耳听右耳出,拿手巾按住口鼻:“可惜我不是女人。” 庄少功脸一热,暗想,这是夸赞他门风好,女子嫁进来可以享福? 此时,马车驶在永州街头,正当早市,沿路尽是些叫卖的小贩。 车夫跳下了车,一面步行,一面牵马—— 这朝的皇帝,崇尚法家过了头,朱批之后,必将笔摆得端端正正,歪一点就不自在。 因此,市井严禁纵马疾驰,违者杖三百,流千里,不服斩首示众,也不必细说了。 车夫往市井东墙一望,只见榜上贴着一溜海捕文书,无非是案犯某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体貌如何,缉拿者支给赏银。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一名少年郎的画影图形。 画中的少年郎,一脸病容,垂首看着手巾。旁边注着:“如有见者,速报到官”。 车夫不由得看向马车,只听帘内叹道:“我看你红颜失志,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才将湘妃竹指与你看,你也不看。既然到了永州,不如歇一日,下去走走,也好过闷在车里。” 也不知无名作何反应,庄少功又道:“你不去也罢,我去会馆,托人捎信回家。” “你那封信,”无名这才咳了一声,嗓音变得清晰有力,“不是谁都能送的。” “怎么说?” “我有个朋友,衙门里当差,可以交给他送。” 庄少功万没料到,这少年郎,居然也有朋友,而且是衙门里的朋友。 他将信将疑,令车夫驱车前往。一辆车两匹马三个人,来到州衙的大门口。 永州州衙,坐北朝南,朱门黑栏外镇着两只石狮,四处横竖挂着字,雄伟肃杀。 庄少功忽想,无名伤了山匪性命,庄家上下数百口难逃干系,不由得一阵头晕。转念又想,古人说得好,只要心体光明,暗室中也有青天。迟早要面对,他强撑着举步上前—— 此时,永州衙内,府尹正吃着早饭,皂役来报:“大人,门外有人求见。” “来者何人?” “那人自称无名,”衙役转了个圈,“……大人,人呢?” “老夫在桌子底下,”永州府尹小声问,“那瘟神,在何处,来做甚?” “在门外,说是找应捕头。” “——有人找我?”一人闻话提刀来问,“舅舅,你怎地蹲在地上。” 府尹见了,起身把他抱住,老泪纵横:“贤外甥,你如何得罪了那丧门星!” 这人一愣,立刻明白过来:“无名?” 府尹听见无名这两个字,二话不说,又咻地蹲到了石桌下。 “舅舅莫怕,”这人放下刀,扶起府尹,“他是冲孩儿来的。孩儿去年在刑部供职,比限内未曾拿住他。办事不力,罚了一百棍,罢职发回原籍。幸得舅舅收留,才有了今日。” 府尹听罢,绝望道:“贤外甥,就是这个人害了你……也罢,贤外甥,你先走,老夫不做人了,把官印收拾了,包些银两,今日就上京辞官,让三班六房散了,都逃命去!” 这人道:“舅舅这是什么话,孩儿岂是贪生怕死之人,他来见我,必有缘由。” 庄少功在州衙外候了良久,有人请去后园,始才相信,无名真有个衙门里当差的朋友。 到了后园,只见一人抱刀立在石桌前,黑披红衣,英姿勃发地喝道—— “无名,你这杀千刀的钦犯,应某不找你,你倒要送上门来?” 庄少功听到钦犯二字,脸色一变,一口气没提上来,几乎要晕过去。 无名一手扶着他,向那人道:“鹰爪应,这是庄家的少家主,要我来投案。” 那人听闻是庄家少主,脸色也是一变,似觉庄少功深不可测,向无名道:“好,我倒要看你耍什么花样,你的罪状已是罄竹难书,打算投什么案?” “我在百丈山下,吓死了一个山匪。” “就这一件?” “我还伤了‘宰羊铺’的小二。” 那人闻话,倒抽一口冷气,凑到无名耳边,低声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无名慢腾腾地,迈了一步,仿佛费了很大力气:“你说。” “……能不能……”那人艰难道,“再借一百步说话?” 一百步之后,两人撇下庄少功、车夫及一干偷窥的官吏,来到后园假山上的凉亭内。 “无名,你还是这般无法无天,”黑披红衣的那人道,“那‘宰羊铺’,可是‘神调门’的盘口,你到了潇湘,不比在阳朔,‘宰羊铺’为何卖人肉,为何没人动它,你不清楚?” 无名潜运内功,传音入密:“我找你不为这件事。” “唉,我知道你不怕‘神调门’,但‘神调门’盯上了你,你还来永州,岂不是害人?” 无名像是没听见:“我劫了一箱红货,山匪的,你拿去花。” “——你是嫌货扎手吃不下罢?我自帝京沦落州衙,五品到末入流,你还要拉我下水。” 无名仍是没听见:“然后,你去庄家送一封信。” “啐,去‘劫门’送信,疯了不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湖上传你应惊羽擅射,只比无敌差了一石,半里外,不能一箭将信射进去?” 名为应惊羽的红衣人道:“这个是没什么问题,我那把极反弓,岂止射半里,但我有要事在身,九月初九,金陵乾坤盟比武招婿,不是你来,我这就告休沐动身了,实在没工夫送那什么信。” “比武招婿?” “不错,夜盟主为他的千金夜烟岚招如意郎君,你不知道?” “呵,你一个末入流的捕头,也想参加比武招婿,你有请柬?” “怎生没有,我还诓你?”应惊羽取出一封烙着鹰纹火漆的帖子,“我义父本是武林盟主,朝廷招安之后,武林正派才分为山岳盟和乾坤盟。何况,放眼江湖,国子监里读过书,一度官居五品的,除了我,没有第二人。夜盟主邀请我,也在情理之中。” 无名没精打采,不解地听着,忽地以指抵着那帖子,哗啦一弹—— 纸崩似蝶,扑棱棱,纷纷扬扬,打在了应惊羽的脸上! 应惊羽手里,还捏着帖子的碎片。他呆了一呆—— 一掌击碎金石的招数,他见过不少,过刚易折,没什么稀罕。但凭借一指之力,将柔软且没什么着力处的纸弹碎,他还是头一回目睹,简直如同戏法一般。 “请柬没了,”无名心安理得地看着他,“你可以去送信了。” 应惊羽仍旧不敢相信—— 他以为他和无名是朋友,朋友应该肝胆相照,无名竟毁了他的请柬! 再看无名,分明是清楚有比武招婿一事,料定了他是比武的劲敌,这才防患于未然! “你这不要脸的扫把星!”应惊羽恼道。 “你舅舅是永州府尹?” “……”应惊羽终于听懂了这是威胁,咬牙切齿,“休要动我舅舅,我送便是!” 庄少功坐在石凳上,如坐针毡,心惊肉跳地眺望着无名和那黑红衣服的人。 远远地,只见碎纸花飞出凉亭,那黑红衣服的人便抡胳膊挥拳头的,十分骇人。 “少主,吃个石榴?”车夫接过皂役奉来的四品瓜果。 庄少功一时无语,硬生生地道:“……我哪里吃得下……无名怎会是钦犯?” 车夫听了,笑道:“‘那位’过山屠山,是钦犯也不奇怪,不过,少主不必担忧,‘五劫’皆是钦犯。翻开刑部的卷宗,江湖各大派,除了山岳盟,乾坤盟、八门和魔教一个也跑不了。” 听车夫如此安慰,庄少功只觉雪上加霜,天旋地转,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3节 原来,无论正邪,所谓的武林豪杰,就是一群为朝廷所不容的亡命之徒么? 他自幼熟读百家之言,晓得圣人奉天敕法举五刑,刑礼治世,仁义克己。做人要与天地合乎其德,与日月合乎其明,与四时合乎其序。无论哪家,也没有说胡作非为是对的。 好么,他学了这些,家里却养了一窝钦犯……他惨白着脸,默默地捶着心口。 车夫替庄少功顺了顺气,又劝道:“少主,想开些,朝廷有律法,江湖也有规矩。即使这两样都没有,只要心中有数,自己想做什么样的人,哪里不是一样?非要那什么法约束着,才能做人么。想那天地初开,没有王法,人一样有善有恶,活了下来。有些人,再拿律法规矩制约他,也只将自己的害怕当做良善,并不知道人非草木,自古便有一样东西,就是心。” 庄少功心神不定,只听了一半进去,隐约觉得这番话大不敬,但毕竟有些道理,具体是何道理,因没听进去,又不能感同身受,也就不太明白了。总之,这马大哥是有很多道理的。 听上去,对方也是目无王法的,但的确是在用心安慰他。 可他还是害怕,岂止是害怕,上有严父慈母需要侍奉,下有庄家数百条性命系于他一身。 无论是无名,还是马大哥,他都不忍见他们伤人或者受伤……因为…… 他是他们的少家主。 第8章 死尸客栈 耽误了一盏茶的工夫,一行人出了州衙。未到午牌时分,天似黄昏,浓云翻墨,燕子低掠过街巷。庄少功心不在焉地想,恐怕有一场大雨。应惊羽也牵马出来,把弓和刀往鞍侧一挂,系好斗笠,向他道:“庄公子,你的信,应某替你送了。” 庄少功点了点头,不敢随便说客套话,对方明显是被迫的——此人虽然只是末入流的捕头,却刚正有威严,哪像个有工夫跑腿的无名小卒。“无名,你是不是为难了应捕头?” “是。” “怎么为难的?” “不许他去比武招亲,他不送信,杀他舅舅。” 庄少功没料到,如此卑鄙的手段,也能说得如此光明正大,不禁呆了一呆。 “无名,强不执弱,诈不欺愚,应捕头是你的朋友。你就如此对待朋友?” 这时,应惊羽已上了马,暗想——这个“强不执弱,诈不欺愚”是什么意思? 无名抱手不说话。庄少功只当他置若罔闻,忿怒道:“你不让应捕头参加比武招婿,万一夜姑娘喜欢应捕头,却与之失之交臂,这一生,岂不是毁在你这等卑鄙小人的手里?难道,你还要一路将所有去金陵的青年才俊都赶走?那不如我等即刻回家。” 无名似懂非懂,听着听着,忽地浑身一颤,侧过头,拿手巾捂住口鼻。 “无名,你真叫我失望,”庄少功心想,这少年郎总是装可怜,纵容下去如何了得,狠下心道,“见人不正,虽贵不敬,莫说你是我的家人,就是达官贵人,我也一样不敢苟同。” 应惊羽听了,制止道:“应某早已心有所属,去金陵,也不过是盛情难却,加之是难得的武林盛事,天下少年英雄聚集一处,这才动了结交的念头,不去也罢。” “我教训我的家人,”庄少功余怒未消,“清官难断家务事,应捕头何必为他说项?” 应惊羽一怔,因不知这位庄少家主哪来的火气,也就说不出话来。 无名终于改口:“鹰爪应,送了信,你可以去参加比武招亲。” 应惊羽恢复了杀气腾腾的模样:“好,你立刻离了永州,否则休怪应某不客气!” 话虽如此说,应捕头应惊羽,仍是揣着信,裘马扬扬地向阳朔去了。 他一逢驿站便换马,二十里一换,日行八百里,不知比庄少功来时快了多少倍。 到庄府门前一里地,一张弓挽尽天边红日,一箭惊飞庭前鸟雀,暮色犹未落下。 这时,庄家的三个人,早已离开永州,沿湘水驰向上游,打算到了洞庭湖,改走水路去金陵。得知家里藏了一窝钦犯,庄少功自暴自弃,不再指望能在城里落脚了。 他有些后悔训了无名,但经过数个时辰的观察,他发觉,无名不长心的,挨了一顿训,却似早已忘了那回事,在马车里仰躺、俯卧、侧卧,甚至睡到了他腿上,看得他也困倦了。 天色越来越暗,无名忽地坐起身,摸索到腰际—— 这少年郎,本就是个弱不胜衣的模样,一双手更是生得骨肉亭匀。 恐怕只有油瓶倒了也不屑于扶一下的懒人,才会有这样一双美得可怜的手。 白净细滑,毫无瑕疵。 指甲倒是剪得精心漂亮,衬得指尖饱满温润。 这样一双手,似乎,抚过刀锋,刀锋也会酥软下来。 此刻,这样一双要命的手,嫰玉似地滑开那宽松的衣襟,挑着系结…… “……你做什么?”庄少功吓了一跳。 无名瞅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是在明知故问:“脱衣服。” ——这是当马车是卧房么。庄少功不尴不尬地问:“你……脱衣服做什么?” “换衣服。”解了系带,无名握住衣襟,把肩一展,剥掉褐衣。 庄少功不敢再看,逃也似的冲出车帘。 无名哪里管这庄家少主如何,将褐衣揉作一团扔了,露出裹紧身躯的夜行劲装。 随后,他打开包袱,捉出一条嵌银网的暗色牛皮革带,又取出一只沉甸甸的竹筒。 竹筒里密密匝,插满了针—— 有的粗似小刀、薄如蝉翼;有的细如牛毛;有的中空似蜂针;有的带着倒钩;有的细长锋锐;有的穿着柔韧的丝线…… 他曾用这些针救过人,也曾用这些针杀过人。 无论是救人还是杀人,用了《天人五衰》中的一门武功,就是要折寿的。 因此,一旦出手,无论是救是杀,他都一定要捞够本。 他舒展骨肉亭匀的手,饱满的指腹,稳捏住漆黑濡湿的针。针尖朝里,悉数插入革带的细银网中。将革带绕过肩膀和胸膛环在腰际,他披上一件遮掩的直裰,又抱手蜷着睡了。 “少主,”山路已黑得看不清,车夫提着灯笼,牵马引路,“夜里风凉,还请进去坐罢。” 庄少功摇摇头,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全是无名的手。他恍惚想起荆轲刺秦的故事,荆轲喜爱琴伎的手,燕太子便砍了琴伎的手,盛放在玉盘里…… ——无名那一双手,若是教荆轲之流发觉了,会不会也给人砍下来? 庄少功勉力摈去杂念,从未连夜赶路,忽觉山风怡人,索性跳下车,和车夫并肩而行。 “坐着也闷得慌,今日看似要下雨,却迟迟地未落下来。” 车夫道:“这一阵风刮得紧,是有一场大雨的,找个地方避一避。” 庄少功点点头:“附近有人家么?” 车夫道:“湘西的人家,夜里狗都不敢出声,少主怕是不会想借宿。”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叮铃啷当的脆响,由远及近。待山风把瘴气吹散,离马车不远处,现出几十条人影,摆着一字长蛇阵,连灯笼也不打,整齐一划地在大路上躜行。 ——深山老林,月黑风高,哪冒出来这么多人? 庄少功总算吃一堑长一智:“马大哥,我们莫不是又遇见劫道的了?” 车夫道:“也不一定。”说罢,他一口气将灯笼吹灭。 庄少功吃了一惊,因一时未能适应,伸手不见五指,问道:“怎地把灯笼灭了?” 车夫道:“让他们走。” 灯笼熄灭后,叮啷声便消失了。 夜黑如墨,万籁俱静。不知那些人影是走是留,车夫也没了气息。 秋风越来越急,一张纸啪地飞进庄少功怀中,摸起来是个纸钱的形状。 庄少功慌忙拍掉,转身进了马车内,一屁股坐在软榻上,冷汗唰地出了一身。 “你压痛了我的腿。”一个声音慢吞吞地说。 庄少功伸手一摸,摸到了细薄温热的布料,急忙道:“无名,外面有些奇怪。” 无名道:“腿。” 他这才明白过来,他不仅坐在这少年郎身上,还一手紧攥住对方的大腿。他顿时脸上一热,霍地站起身,又一头撞在车顶,直撞得眼冒金星,泪如泉涌,酸甜苦辣一拨儿涌到额头。 无名似乎叹了一声:“化瘀膏在包袱里,瓷瓶木塞的就是。” 车内车外俱是漆黑,庄少功摸出药膏往额角涂了,和无名挤坐一排。 “无名……”庄少功正想说些道歉的话,周遭忽地亮如白昼,一片轰雷之声,转瞬间,夜雨如倾,马车顶盖的棱角,化为溪流。夜雨,就如同潇湘二妃的眼泪,没完没了。 他二人坐在车内,一齐听那铺天盖地的雨声,仿佛已与尘寰隔绝,衣袍沾满水气。 庄少功镇定了些,荒山雨夜,困在马车里,乃是他平生未有的体会。 不过,一想到无名在他身旁,官府山匪皆忌惮无名,他暗暗告诉自己,就算此时遇见歹人,应该担心的,也是无名会不会大开杀戒。 雨一滴一滴,渗透马车的顶盖,落到软榻上。 “少主,”不知过了多久,车夫掀开帘,抹了把水,“雨太大,这马车怕是撑不住的,前面不远,有一家荒弃的客店,方才在下跟着那些人,见他们进去歇脚,想来是没什么问题。” 电光掣亮了半边天,庄少功只觉一阵目眩,雷霆滚滚而来,连忙道了一声“好”。 他一手拎起两个包袱,一手取了油纸伞,率先跳下车,几乎滑到在烂泥里。 幸而车夫眼疾手快,扶住他,又把伞撑开,为他遮了雨。无名也撑了伞出来。车夫见车毂陷在泥中,便解开车辕拴马的绳索,两匹马三个人,弃车投客店去了。 到客店门前,借着撕裂天幕的雷光,庄少功抬头一看,只见一块破烂的牌匾,写着“死尸客店”四个字,两扇腐朽的木门倒在地上,蛛网串着雨珠,枯叶让风雨吹得稀哗作响。 他心里一寒,怎么看,这也不像是个该进去的地方。 店内倒是有火光的,两条汉子席地而坐,正烧着些稻草布片。 这两条汉子身着道袍,相貌奇丑,一个是兔缺唇,一个左颊长着带毛的黑痣。 庄少功见他俩是道人,客客气气道:“两位道长,夜来雨急,冒昧叨扰了。” 黑痣人这才睃了他一眼,似乎点了点头。 庄少功道了一声谢。车夫把马系在檐下,拾起长凳,揩干净了,掇给他坐。 无名也进了客店,没精打采地走到墙角,把伞一合,小猫似地缩进了干草堆里。 庄少功觉得,这少年郎也太不讲究了:“无名,坐过来些,那是人睡的么?” 干草堆一动不动。 车夫见状道:“少主,在下到马车上取条毡毯来,也好将就一夜。” 庄少功由车夫去了,客店内只剩下他和两个道人醒着,静得有些诡异。 他有些尴尬地问道:“两位道长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黑痣人听了,向兔缺嘴道:“这念攒子,当我二人是化把,好笑。” 兔缺唇的汉子,握着雕花铜铎,一指抵住里面的铜舌,也不说话。 黑痣人便向庄少功道:“我们是做买卖的。” 庄少功道:“做什么买卖?” 黑痣人道:“进死尸客店,自然是做死尸买卖。” 第9章 湘西三邪 庄少功听黑痣人说罢,脸色微变,想起了在人肉客栈“宰羊铺”的所见所闻。 ——莫非,这死尸客店,也卖人肉么? 进客店时,他就觉得店名古怪。不过,经过前几番的波折,他认定无名武艺高强,因此他也颇有些底气:“死者为大,理应入土为安。拿死尸做买卖,不怕遭报应么?” 黑痣人道:“我们这桩买卖,非但不会遭报应,而且还有大功德。” 庄少功一脸不信:“拿死者做买卖,能有什么功德?” 黑痣人道:“你这小子没见识,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常言道,落叶归根,狐死首丘。客死异乡的游商士人,但凡有些银钱,谁不想葬在故里。可是山长水远,路上不出三日,尸首便不成形状,谈何容易?唯独湘水一带,死尸不易腐坏,才能托人送回去。” 原来,这湘水一带,尤其是辰州,乃是獦獠巫术兴盛之地,又自古盛产辰砂,辰砂烧之成水银,是皇陵常用之物,可以令尸首不腐。得天独厚,久而久之,本地人掌握了炮制僵尸的秘术,由此形成了将客死之人的尸首送回家安葬的风俗,这风俗叫做“赶尸”。 这两条汉子,自称做死尸买卖,其实就是做赶尸买卖。 庄少功听黑痣人说来,心道,惭愧,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自己若是一辈子足不出户,又岂会知道这些?想罢,他赔礼道:“如此说来,是在下冤枉好人了,还请二位道长见宥。只是不知,此间何以叫‘死尸客店’?” 黑痣人道:“自然是停放死尸的客店了。” 庄少功闻话,起身环顾,想要印证黑痣人所言,寻觅停放在店内的死尸。 在他身后,有一堵破解穿堂煞的短石墙,墙上赫然竖着三位女子的泥龛像—— 当中一名女子,以发覆面,唇齿微张,嘴中塞泥。立在她身侧的二女掩面垂泪。 庄少功看了一会,随口问:“这中间所刻的女子,可是文昭甄皇后?” 黑痣人似有些惊奇:“你这小子,从何得知?” 庄少功道:“魏晋文皇帝曹丕,错杀其妻甄后,依据《汉晋春秋》的记载,‘令被发覆面,以糠塞口’。这龛像的模样恰是如此。想必,供奉在旁边的女子,就是潇湘二妃了。” 黑痣人道:“你又从何得知?” “这只因,甄后惨死之后,曹植悼念这位嫂嫂,作了一篇《洛神赋》,称甄后化为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立于洛川崖上,‘从南湘之二妃’。南湘之二妃,即是舜帝的潇湘二妃。二妃哭舜帝,竹尽斑,投湘水而死,恰是在此地发生的事。” 黑痣人面露欣喜之色:“想不到,你这小子没甚阅历,却能掉书袋,虽不全中,我这一门的来历,倒也让你蒙出了七八分。你叫什么名字?” 庄少功老实地自报家门:“小姓庄,名少功。” 黑痣人一怔:“原来是‘劫门’门主的公子,那也难怪了,你们家么,盛产书呆子。” 庄少功心念电转,暗想,这个‘劫门’是甚?这道长,称父亲为门主,莫非,家中养了‘五劫’死士,就唤庄家为‘劫门’,认为父亲是一门之主了? “道长莫不是认识家父,不敢请教道长高姓大名?” 黑痣人捻了捻痣上的毛:“我姓马,江湖人称马明王,和令尊是一辈的,你可以叫我马伯伯,”又指向兔缺唇的汉子,“这是你牛伯伯,大号牛阿旁,我和他是‘神调门’的‘三邪’中的尸邪,小子,听说过‘神调门’么?” 庄少功惭愧道:“原来是两位伯伯,小侄孤陋寡闻,没听说过。” 名为马明王的黑痣人听了,不以为忤:“你没听说过,也不奇怪。劫门嫡系子弟,十八岁之前不许出户,须得通过什么考验,才能插手江湖事务。”庄少功还未听明白这番话,又听他说道,“我们神调门,和你们劫门一样,是江湖八大门之一。这死尸客店,就是我们的盘口。方才贤侄你说,这神龛供奉是甄后。不错,这就是神调门祖师爷,洛神甄宓。” 庄少功听罢,呆了半晌,道:“马伯伯,‘神调门’是做什么的呢?” 他只听母亲俞氏说过,江湖八门之中,巫山‘神女门’,供奉神女瑶姬,庇护天下以色事人的风尘女子。却不知,这‘神调门’,又是何物,若要望文生义,莫不是弹曲子的? 马明王道:“神调门又叫巫门,祖师爷甄宓以灵蛇为师,擅巫术。可惜,巫术流传到如今,只剩三种,扶乩、放蛊和赶尸。这三种又叫三邪。赶尸是其中一邪。相传,舜帝崩于南巡,就地埋葬,潇湘二妃寻不到他的尸首,才投水自尽。因此,我们赶尸的也供奉她二位,愿她二位保佑亡者的尸首平安回家,好让生者慰藉,亡者安息。”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终究是旁门左道,庄少功纵然自诩饱读诗书,却也并无涉猎,听得不明不白,又隐隐觉得厉害,叹道:“马伯伯和牛伯伯所作所为,果然是功德无量的。” 这话刚说完,躺在干草堆里的无名,“呵”地笑了一声。 庄少功愣了愣,这少年郎竟没睡着,一直在偷听。 马明王看向无名:“兀那小子,笑什么?” 无名传音道:“我笑的是,我们这位庄少家主爱心泛滥,对着三邪中居末流的阿猫阿狗,也能自称小侄,唠叨一阵痴话。” 马明王怫然作色,一连道出几个“你”字,最终冷冷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无名坐起身:“今夜,我家少主要替神调门清理门户,念你为人忠厚,只要你依言行事,此后你尸邪一脉,便是一家独大。” 庄少功也不知他二人说了什么,但听马明王怒道:“好狂妄的小子!” 就在这时,门外忽有一个小女孩叫道:“哥哥!”庄少功侧耳听去,店外夜雨如注,闪电雷鸣,小女孩的声音夹杂在雨声中,凄厉非常:“哥哥……哥哥……哥哥!” 庄少功一怔,荒山野岭,怎会有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女孩? 但听那小女孩哭道:“哥哥,萍儿好痛!” 庄少功心道,萍儿,这名字有些耳熟,好似在哪里听过,却不知道是谁? 正要请无名出去查探,又听门外一个男子唤道:“——阿佚!” 庄少功如遭雷殛,阿佚乃是他的乳名。那男子的声音,既严厉又温柔,不是他的父亲庄忌雄又是谁。他几步到门前,叫道:“父亲!” 门外黑漆漆的一片,隐约立着一个穿直裰的人影:“阿佚,‘病劫’无名可在?” 庄少功道:“在的!” 那人影道:“很好,你替为父杀了他!” 庄少功一听此话,吓得脸色煞白:“父亲……为何要杀他?” “你母亲病重,唯有以‘病劫’的双手为引,心为药,方能救她,”一把匕首掷到庄少功脚边,那人影极有威严地说道,“阿佚,你去砍了他的手,把他的心剜出来。” 庄少功隐隐觉得这话荒唐,却又想不出其他办法,急得满头是汗。他手捧着匕首,一步步,失魂落魄地,捱到无名面前。一只手握住那夜行劲装的领口,似乎想把衣襟扒开些。 无名不动如山,凝望着他,轻轻地问道:“你要杀我吗?” 庄少功神思恍惚地道:“为了救母亲……只好杀了你,再以死谢罪。” “为了救自己的母亲,伤害他人的性命,这就是你的孝道?” 庄少功道:“我……我……”也不知他进行了怎样的天人交战,匕首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客店内,‘尸邪’马明王和牛阿旁,俱是脸色一变,面面相觑。别看无名说得轻巧,那撺掇的声音,乃是‘乩邪’ 符凌的摄心调,八人合奏琴萧琵琶等八音,干扰听者神志,并布置绸布和风雨灯,以皮影戏装神弄鬼,勾动听者最不愿面对的心事,进而唆使听者杀人。 ——相传,鸿都客曾以此法欺君,假作招出了杨贵妃的魂魄,竟使唐明皇信以为真。 无名见多识广不为所动也就罢了,庄少功竟也能片刻挣脱出来,自制力十分了得。 庄少功回过神,只见自己一手扒着无名的衣襟,好似要偎进对方怀里,不由得一窘。 店外传来女子笑声,笑声伴随着诡异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好似恸哭,便似哭还笑,如泣如诉地道:“马明王,牛阿旁,那痨病小子,是我神调门的敌人,还不速速将他拿下!“这女子听上去,正当摽梅之年,却直呼马牛二人名讳。 庄少功心想,这女子好没有礼数,又想,这位神调门的马伯伯,似乎是认识父亲的,待自己十分客气,痨病小子莫非是指无名,可是,无名怎会是神调门的敌人? 马明王捻了捻黑痣上的毛:“我也正想收拾这个狂妄的小子,不过,我神调门和劫门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不知他哪里得罪了符姑娘?” 那女子道:“他打伤宰羊铺的伙计老渣,毁了滕老大的尸油窖,你快将他拿下!” 马明王一愣:“尸油窖,宰羊铺何时设了那炼蛊的东西,滕老大可在?” 庄少功听见宰羊铺三字,便知不妙,若非他误入人肉铺子,无名又怎会打伤店小二。 尸油窖,想必就是他和车夫发现的厨房暗室,那里有许多开肠破肚的尸骸,他央车夫进去察看,最终尸骸也让车夫埋了。这么一想,全是他的作为,与无名有何干系? 他正要与店外那女子理论,无名却上前一步,将他拦在身后:“蛊邪滕宝,乩邪符凌,你二人偷听多时,何不进来相见?三邪联手,或许能在我手下走十招。单教尸邪打头阵,你二人也是在劫难逃,死路一条!” 这声音如凉风萦谷,连绵不绝,丹田清气所致,与平时从胸腔膻中发出的声音大不相同,足以盖过店外的雷鸣。马明王和牛阿旁惊骇莫名,外家筋骨力,内家丹田气,如今内家第一人,武当派的掌门叶隐岩,据说每日清晨在天柱峰上练吟啸,风雨无阻练了四十年,七十二峰都能听见他的声音。这少年郎还未到弱冠年纪,就有如此深厚精纯的内功? 庄少功不会武功,并不觉得这声音如何,他立在无名身后,见无名如此挑衅,忍不住拽了拽无名的衣角,小声问道:“一定要打么?” 无名道:“你有更好的主意?你是少家主,我当然听你的。” 庄少功想了想,认真道:“古人有云,遇暴戾之人,以和气熏蒸之。就不能以德服人么?” 无名侧头看了他一眼,沉默少顷:“我办不到,你可以试试。” 第10章 病劫无名 自夜雨中,走进来四名少女。素裳白裾,逶迤拖过客店的门槛。好似四朵优昙花,一点一滴,沐着雨水颤抖舒展,由远而近,清婉的姿容,氤氲的泪眼,让店内的火光照亮。 试图以德服人的庄少功,紧张地问: “这就是‘乩邪’和‘蛊邪’?” 无名道:“是哭灵。” 四名少女闻话止步,一齐凝目望来。连娟黛眉,自中心蹙起一道悲伤的细纹,点点泪,犹如鲛珠,潸然漫出双眸,散入雨水浸湿的鬓发。 庄少功莫名其妙:“哭灵?” 尸邪马明王一脸不忍,掩耳扭头:“作孽,这些可怜的小姑娘,是乩邪的傀儡。” 无名并齐右手食中指,四枚淬黑的毒针,细密地夹在指缝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微芒。 “你要作甚?”庄少功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哭灵有三哭,一哭,韩娥哭,令人心生恻隐;二哭,湘妃哭,摧人心肺;三哭,孟姜女哭,屋舍崩塌,杀人于无形。此时不出手,待到孟姜女哭,就晚了。” 原来,此地有“湘妃哭,竹尽斑”的典故,神调门的老门主,一时在竹下练功,想起了民间许多关于哭的传说,其中最厉害的,莫过于孟姜女哭倒长城。 这老门主通音律擅巫术,又是个武痴,知道少林派有一门以声慑敌的武功,名为狮子吼。 便思忖,女子的哭声,未尝不可以是一门武功,一门用来克制英雄好汉的武功。 他令女弟子勤练吐气之法,将丹田气融于哭声之中,参透哭功。奈何女弟子并无伤心事,不能神气合一,也不能打动敌人。他便使手段,吓哭女弟子,女弟子的声音充满恐惧,却不够悲戚。为了寻觅能恸哭的女弟子,他屠杀一户美满和睦的书香人家,只留下十岁女童和女童的母亲,一面折磨其母,一面逼女童练哭功。这女童果然嚎啕大哭,令人肝肠寸断。 此后,神调门寻了许多女童,来练这门伤天害理的武功,拨给乩邪差遣,称她们是哭灵。 此时,这四名白衣少女双肩作抖,胸腹起伏不定,发出低低的吸气声。 再也忍耐不住似的,沾满水珠的眼睫颤抖着,齐齐啜泣出声。 这啜泣声,仿佛包含了尘世所有的辛酸无奈。一声声,似要撕裂心肺,又带着缱绻鼻音,好似无能为力,乞求着他二人的怜悯。 庄少功听得双耳嗡鸣,头昏脑胀,心脉随哭声紧一阵松一阵。他拽着无名不放:“哭得这般难以自抑,或许是有苦衷。能不能不杀她们,又不教她们伤害我们?” 无名想了想:“踢出去。” 庄少功生了怜香惜玉之意,便不以为然:“点哑穴如何?” “哭灵的丹田气,无法收放自如。点哑穴会使内气奔涌窒碍,五内交殒而死。” “那么,点笑穴呢?”庄少功急得满头是汗,勉力道,“《黄帝内经》有云,悲不休只因神不足,神不足者,视其虚络,按而致之,以通其经,神气乃平。” 四名白衣少女一边哭,一边听庄少功讲话,满脸悲戚,添了一丝惊诧—— 这公子的想法,未免太别具一格了。哭灵三哭不可收,内力耗尽,至死方休。 她们都是世间不幸之人,有流不完的泪,正人君子听闻她们的哭声,不忍下杀手,只能坐以待毙或者逃之夭夭。定力过人的魔头见她们哭,顷刻就会将她们击毙。 从未有人想过,要在她们放声大哭时,点她们的笑穴…… 无名依庄少功所言,一个箭步,拔身掠出,把住一名少女腕侧的灵道穴,将那手臂一抬,指出如电,在其手少阴心经的极泉穴一抵,又化指为掌,拾了丹田清气,沿任脉自上而下,拨乱反正,拂过少女咽喉下方的天突穴、膻中和小腹。 再将少女的手一掣,背朝自己,于肺俞、定喘穴各注入一股精纯内力。 完事他丢开少女,少女立即止住哭声,一脸难以置信,露出欣喜的笑容。 庄少功怔了怔,在他看来,无名制住少女的手腕,让少女转了一圈,少女便破涕为笑了。 无名又如法炮制,对付了其余三名少女。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四名少女笑了一会,神色渐渐平复,拜倒在庄少功面前。 庄少功回过神,连忙还礼,只见这些少女一面微笑,一面止不住地落泪。 他不由得一惊:“……这法子也行不通么?” “公子不必担忧,”一名少女抹着泪痕道,“我们这是……这是悲喜交加……” 庄少功只是提议,点这四名少女的笑穴,通过推拿虚络,来使少女神气平定。 看少女们感激涕零的模样,倒好像无名不仅如此做了,还在顷刻间救了四条人命。 他这才想起,无名是“病劫”,精通岐黄之术,于寻筋点穴必然是熟练的,想要止住少女的啼哭,使其内气不至于窒碍,自是不成问题,哪里需要他去引用什么《黄帝内经》?只不过,这少年郎性子娇惰,为了省事,竟想下杀手,见他要救少女,才改了主意。 “……多谢你。”他有些欣慰,无名虽然行事不分青红皂白,但的确是从谏如流的。 无名闻话侧头睇来,一身黑衣,将毫无血色的面容,衬得犹似玉雕。唯独映着火光的眸底,转眄之际似存有一丝笑意,倒像是藏而不露的嘲讽:“我只是一件兵器,不必谢我。” “哈哈哈,无名啊无名,”话音刚落,门外传来男子阴阳怪气的笑声,“你如此白白地浪费功力,未免太瞧不起我神调门了!既然你自寻死路,那我也便不客气了!” 庄少功几乎忘了,客店外还有两名高手埋伏,他正要说话,四名白衣少女将他护住。 其中一个梳垂鬟,在左耳边留有一绺香编的俏丽少女道:“公子,此獠是蛊邪滕宝,神调门的老大,蛊术了得,他杀了我家许多人,还拿娘亲的尸身炼蛊,我恨不得寝其皮啖其肉!” 说话间,一小团蓝衣跃入店内,乍看之下,形似孩童,却生了一张成年男子的面孔。 他蹚地打个滚,又一蹿三丈高,躲过了无名掷出的四枚毒针,把斗篷一揭,一团黑雾自他怀中飞出,便向无名蜂拥而至—— 无名一动不动,长身而立,似忘了躲闪。 庄少功看得哎哟一声,那团黑雾化作万千毒虫,将无名团团围住,蓦地又齐齐向外一荡,散成一堆血泥,一层层跌落下来。无名仍是干干净净,一动不动,数道:“一招。” 那名为滕宝的蓝衣侏儒怪笑一声:“你怎么不看看你的脚?” 庄少功连忙向无名的脚看去,登时头皮发麻—— 不知何时,两条黑质蓝纹的毒蛇,油光水滑地缠上无名的双脚,尖尖的蛇头大张着,正死命咬住无名的小腿,口中还溢出丝丝冒着寒气的毒液。 护住庄少功的垂鬟少女急道:“不好,这是蛊门圣物寒龙蛊,滕宝是存心要对付他,竟从蛊门借来此物!虽然玉虚雪莲可解,可那雪莲一百年一开花,还不到时候!” 庄少功不知何为寒龙蛊,却也看出,此蛇色泽瑰丽,剧毒无比。他看得忧心如焚,无名却置若罔闻,看也不看毒蛇缠绕的双足,不动如山,只是不知何时,两手十指,分别捏了八柄薄如蝉翼的小刀。这小刀,两面开刃,状如剑,正是行医所用的“九针”中的铍刀。 蛊邪滕宝见了铍刀,犹如见了鬼一般,铲步后撤,还往怀中一抓,洒出大把金豆。这些金豆随抛掷化作小指长短的金蚕,当空吐丝,又黏在无名身上,顷刻将他缚成茧状。 此时,又有八名女子掠入店中,为首的一名红衣女子,梳灵蛇鬓,手持琵琶,转轴抡指,杀伐之气奔赴弦下,来势汹汹,摧得人心如鼓擂,却于铿锵之中,蕴了几分妩媚之意。 庄少功听出,弹得是《霸王卸甲》,楚歌别姬这一段。心道,这女子的琴技,出神入化,不知为何要弹此曲,莫非是认为无名四面楚歌,劝无名效仿西楚霸王,乌江自刎? 但听那女子似哭还笑,娇声唱道:“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唱罢,自那灵蛇鬓女子身后,飞出一名手持长剑,衣袂飘飘,扮作虞姬的女子。照着动弹不得的无名,纵出一剑,刹那满店剑光,地上的火堆也为之一抑。庄少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眼花缭乱,早已走了神,心想,这就不对了,虞姬舞剑是自刎,岂是为了杀霸王? 无名缚在蚕茧中,存想于丹田,潜运《天人五衰》的内功心法,催动任督血气急速流转。 原本,打通任督二脉的内家高手,运功打坐,令血气如此游走周身,需要花一昼夜的工夫,也就是小周天。此法可以令神气自满,功力稍稍有所增进,还能延年益寿。 《天人五衰》却打破了小周天限制,随心所欲促进血气流转,每流转一次,功力成倍增长,转瞬增进十年功力,也不无可能。只是这般揠苗助长,打乱了天人时序,就如同饮鸩止渴,对自身造成的伤害,也是无法挽回的。 无名顷刻运功完毕,一听剑尖振出的锐响袭面而来,骤然丹田气发,浑身聚力,将蚕丝震碎。又以左脚为轴,侧身让了半步,错过一脉剑光,右手顺势一缠,肘部已锁紧对方手臂关节,左手肘同时撞至其肋窝处,借力一搪—— 这一招行云流水,迅如闪电,一气呵成。扮作虞姬的女子,犹自拿剑刺着,只听见耳畔一声低笑,手臂一麻,剑便不由自主脱手而出,扎入石壁。 她这才晓得,无名在她右侧。她扭过头,看见漆黑的眸子,眸子里映着她的身影,再往下瞧,少年郎的嘴角漫着笑意,笑得纯粹温柔,在这笑容中,酥麻之感自她右臂下极泉穴扩散,心经随之寸寸震裂,心脉爆开,那股令人通身麻痹的诡奇内力仍在肆虐冲撞。 因知道必死无疑了,又不十分痛,她便多看了无名一眼。 客店内目睹这一幕的众人,俱是面无人色。那女子七窍流血,还微微一笑,好似死在情郎手中,又好似发觉了什么秘密,死得甘之如饴。无名放开女尸,冷冷地数道:“两招。” 庄少功这才回过神来,牵挂无名的安危,顾不得那死去的女子,探头看无名的脚,那两条毒蛇还挂着,只不过蛇鳞脱落,蛇身溃烂,淌着脓液。 五短身材的蛊邪滕宝,躲在一名女弟子的大腿后,喊道:“我的蛇,我姑母的蛇!” “还给你。”无名慢吞吞地说着,用靴尖撩起不成形状的蛇,旋身一脚,将蛇踢至神调门众人身后的石壁,脓液当即爆射开来,骇得女弟子们四下逃窜。 蛊邪滕宝离蛇最近,躲闪不及,展开斗篷抵挡,只觉手背滚烫,脓液浸透了布料,手背旋即长出枣子大小的脓疮。他心中暗暗叫苦,实在没想到,这劫门的“病劫”无名,竟比蛊门的圣物寒龙蛊还毒,寒龙蛊已是一百年才能解一次的毒物,这毒物咬了无名一记,反倒蛇鳞脱落蛇身溃烂而死,真不知劫门的“病劫”是怎样的妖怪。 ——“病劫”这一名号,历来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不因杀人如麻,只因历代病劫,自幼浸在毒物中,又有意去染一些疑难杂症,甚至将他人的病症“李代桃僵”到自己身上,比起“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过无不及,将数百种药性和病症,按君臣佐使分门别类,存入奇经八脉,所练就的内功,是五劫里最为阴狠毒辣的,因此才有了“瘟神”的绰号。 比起病劫的诸般手段,痛痛快快地杀人,算是轻的了。 “三招。”无名数道。此刻,他的十指间,还攥着那八柄薄如蝉翼的铍刀。 眼看蛊术不起作用,知道大势已去,蛊邪滕宝转身蹿向门槛。无名见状,随手掷出八柄铍刀,刀未到,人已到,堵在蛊邪滕宝前面,双掌一抄,便接住了飞来的八柄铍刀。 乍一看,倒像是铍刀颇有灵性,自觉地飞入了物主的手中。 蛊邪滕宝见势不妙,从怀中摸出一条幼蛇,生吞入肚,又口中念念有词,自点了几处穴道,霎时身如蛇行,灵活非常,便要从无名双腿下钻过去。无名拧腰旋步,一脚踹住他腰眼死穴,往上一抬,将他凌空抛起,又将八柄铍刀往上一抛,自己也拔身跃起—— 寒光星星点点,纵横连成一片。众人还未看清这少年郎的所作所为,一起一落的工夫,蛊邪滕宝砸在地上,半边衣物不见了,半边血肉之躯也不见了,只剩下干干净净的骨架。 在这骨架之中,脏腑依旧完好,一颗心,急剧地跳动着。 本来,病劫这一招,效仿凌迟,在眨眼间剐三千六百刀,才算一招使尽。无名偷工减料,一千三百刀就罢了手,将蛊邪滕宝剐了一半,看起来不伦不类,反而更加可怖。 “三招半,”无名振却刀尖的一片薄肉,见对手毫无招架之力,低声道,“你就是个杂碎,何必惹祸上身。”这场以一敌众的厮杀,仿佛对他而言,只是凭白浪费了气力。 蛊邪滕宝绝望地叫道:“姑母不会放过你!”说罢,抬起完好的左手,捏碎了自己的心脉。 庄少功几乎要晕厥过去,这病恹恹的少年郎,动起手来,岂止是惊世骇俗。神调门的弟子晕的晕,吐的吐,想逃跑的腿肚子转筋,只能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外爬。好似在这客店内,在这闪电雷鸣的雨夜里,见了从未见过的恶鬼,恶鬼本相一现,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梳着灵蛇鬓的红衣女子,软倒在地,战战兢兢。无名看向她:“乩邪符凌?” 乩邪符凌上牙打下牙,早已说不出话来,颤着手抱住琵琶,也不知是想自尽还是想搏命。 庄少功唯恐无名又要来一场凌迟,出言相劝:“无名,得饶人处且饶人,停手罢!” 无名闻话望向庄少功,眼中并无杀人取乐之色,依旧清澄如水。 乩邪符凌见有机可乘,一咬牙,拼尽全力,五指在弦槽处一扣,铮地一声,四弦如箭射出。无名似早有防备,身形微凝,却不躲不闪,任由四弦贯穿了肩骨。 一直作壁上观的尸邪——马明王和牛阿旁见了,交换一个眼色。牛阿旁摇响雕花铜铎,马明王挑起一柄磁石打磨而成的长剑,解了石鞘,左手捏个剑诀,喝一声:“起!” 剑锋斗转之际,自那供奉着神调门鼻祖的矮墙后,纵出许多人形,将无名围在中心。 庄少功心神俱震,没想到自己出言制止,害了无名,更没想到神调门还有帮手—— 仔细看这些自墙后涌出的人形,个个皮肉青灰,双目紧闭,身穿粗陋的铁甲。 他恍然想起,尸邪马明王讲过的赶尸之法,这些就是以秘法和辰砂造出的僵尸? 这些穿铁甲的僵尸,随铜铎摇出的音韵、磁石剑变化的路数,挥拳出掌,看似毫无章法,却暗合奇门遁甲,变幻莫测,又硬似镔铁所铸,接连不断地打在无名的前胸后背上。 无名仍是不躲不闪,硬生生地承受着,忽地浑身一颤,右手捂住嘴,低咳一声。 再松手,唇畔已是一片狼狈的血迹,抹也抹不尽。 庄少功见他一味忍受踢打,咯出血来,又是心急又是心痛:“……你怎地不躲?” 无名缓了一口气,理所当然地道:“是你让我住手。” 庄少功一听,几乎也要吐血:“我让你住手你就住手,我怎知他们会暗算你?” “……我只是一件兵器。” 庄少功心中懊悔,悔不该在动武时胡乱替歹人求情,见形势危急,这少年郎还要自诩为兵器,憋出一句:“兵器,你快还手罢,随你便了!” 无名听罢,闭眼道:“为时已晚,胜负即定,我身负重伤,痨病发作,不能与尸邪抗衡。” 尸邪马明王道:“你这小子,虽然狂妄,但也还算有见识,你的毒和九针对付活人是有一套。这些僵尸的七窍塞满辰砂,经脉灌注水银,以秘法炼制,骨骼硬如铁,恰是你的克星。” 乩邪符凌切齿道:“还和他废话什么,你杀了他,神调门可以跻身八门前五之列!” “我今日交代在这里,”无名伸手揩拭嘴角血痕,却重重地咳了几声,血自指缝涌出,他的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原本苍白的面色,泛起了一抹潮红,“只求你们,放过庄少家主。” 尸邪马明王点头:“好,你造下无数杀孽,死了也是罪有应得。这庄家的小子慈悲为怀,又是个不会武功的读书人,按江湖规矩,我本就不该为难他。何况庄门主也是我的老相识,论辈分,他还要叫我一声马伯伯,就凭这一条,我也要保他平安无事。你放心去罢。” 两人商定完毕,无名垂目等死,牛阿旁又要摇那雕花铜铎,庄少功心里一片混乱…… 他一时半会,说不出“要死一起死”的豪言壮语。 他还有父母要奉养,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是舍孝取义,还是弃义取孝? 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他的心思千回百转彷徨,脑海里才浮现出,要拿自家稀罕之物和神调门交换无名的念头,就听见乩邪符凌厉声惨呼—— 不知从何处而来,一股陌生劲猛的罡气,一刹划开夜雨,转瞬覆没整间客店,纵使呼吸也为之一窒。只见那锋芒抖擞,似龙蛇闪动,绽然生辉,刺得庄少功的眼睛酸痛难耐。 一滴雨珠脱出电光,也如雷霆万钧,击碎雕花铜铎。金石糜灭之声犹自铮鸣,贯透众人耳膜。 原本将无名围住的僵尸,悉数摧折崩毁,辰砂宛如罗帷红浪,爆开,奔腾,漫得到处都是。 待辰砂落定,劫后余生的寥寥数人,心惊胆战地举目望去…… 奄奄一息的无名,已然倚在一人怀中。 第11章 属下无敌 庄少功让辰砂呛得说不出话,待能看清时,无名倚在一个浑身浇湿的黑衣人的怀中。 这黑衣人还在束发年纪,几缕湿发贴在脸侧,剑眉斜飞入鬓,双目明亮似星,鼻峰挺拔,唇棱分明,下颔微微翘起,有一道不同于常人的浅显凹痕。 乍看去,无限血气方刚,年轻美好。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4节 他正一手抱着无名,一手仗着剑—— 这剑,本是神调门女弟子扮虞姬时使的,平淡无奇,长三尺六寸,擎在他手中,显得玲珑了些,不甚称手,却好似成了一等一的宝剑,寒气四溢,晶莹射目。 剑尖所指之处,满地辰砂,如投石的湖水泛起波澜。 庄少功不由得一怔,庄家不乏风流人物,论男子的人品,情劫无心,一副琴与心俱化的模样,已是俊美无俦。病劫无名,虽相貌不如前者,但也是楚王好细腰所好的一类。 这黑衣人却不同,十分的神气活现,教人见了印象深刻。 黑衣人掠睄店内众人,对上庄少功直勾勾的视线,挽个剑花,左手环过无名的腰腹,与右手所握的剑柄合在一处,抱拳道:“属下来迟,请少主恕罪!” 庄少功回过神,几乎没听明白对方的话:“你是谁?” “属下无敌。”黑衣人随手将剑一掷,剑锋没入三合泥的地砖,好似没入一块豆腐。 这下子,腾出了双手,他望着无名,目光似蕴着焰火,一手揽住无名削瘦的背,五指在肋下一握,另一只手抄起无名匀称修长的双腿,一把将这重伤的少年郎打横抱起。 完事,他又向庄少功道:“主人接了信,料定少主有难,令属下连夜赶往。让少主受惊了。” 庄少功莫名其妙,心想,什么信?好半晌才想起,托永州的应捕头送家书去阳朔,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回音。他转惊为喜,问了几句父母近来可好之类的家常话。 无敌对答如流,称家中一切安好。 庄少功放下心来,看向无名,只见这少年郎脸上血迹斑斑,闭着双眼,安静地蜷在无敌怀中,奄奄一息的模样。暗想,方才无名一心求死,分明是自暴自弃,生无可恋。这危急关头,最要紧的是让他知道,世上有人在乎他。 “少主?”无敌似乎十分健谈,说完了一番家长里短,唤了声。 庄少功顾不得许多,快步来到无名面前:“无名,你要坚持住,不能死。” 无名正把头歪在无敌的肩膀边,好似睡在一张宽阔的藤椅上,闻话睁开眼,扭头看他。 庄少功鼓励道:“无名,常言道,蝼蚁尚且贪生,做人应当惜命,你虽然无父无母,但我们都是你的家人,我是离不得你的,我还要教你好好做人,和你去江南游玩,我不许你死。” 无名静静地听罢,目光微澜,深望了庄少功一记,缓缓地合眼。 庄少功大吃一惊,以为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眼泪霎时涌了上来:“无名!” “少主,”无敌看不下去,插话道,“大哥只是调息入定,不必惊慌。” 客店内的神调门弟子,死的死伤的伤,三邪只剩下尸邪马明王和牛阿旁。 这两位到底是见多识广,在无敌进来时,使了许多僵尸挡在身前,好似对无敌的招数知之甚详,总是能提前看好躲避的方位,应变奇速,只是未逃过一滴自剑身振出的雨珠,毁了一只雕花铜铎。马明王扔下磁石剑,长叹一声:“罢了,马某技不如人,你们走罢。” 无敌见此人对自己的武功了若指掌,有心再比划比划,但怀中抱着无名,只能作罢。 “公子,这位少侠伤得很重,”哭灵之中梳垂鬟的俏丽少女,望着无名,向庄少功提议道,“神调门的水寨离此地不远,就在浯溪渡口,蛊邪滕宝有许多药材,兴许是用得上的。” 尸邪马明王和牛阿旁,一齐觑着这垂鬟少女——这小姑娘是人小鬼大,明明是要借庄少功之手,救出其他困在神调门里的哭灵,却说成是为无名的伤势着想。 庄少功一听,正中下怀,立即道:“马伯伯,牛伯伯,可否借贵地一用,为无名疗伤呢?” 马明王一脸无可奈何,兵败如山倒,劫门两大高手在场,岂敢说个不字。 一干人等收拾了客店内的尸体,待到天亮雨歇,出发去浯溪的水寨。 在马车旁,庄少功发现了殒命的车夫,车夫手里擢着一张毡毯,面目全非,四肢不全,死状极惨,唯独衣物尚可辨认,料想是神调门下的毒手。 庄少功当即大哭一场,他和车夫马大哥相识不过数日,却是一见如故,没想到世事无常,竟教这样一个好人平白无故送了性命。无敌自然是百般劝慰他,人死不能复生云云。 神调门的水寨,依山傍水,是一片小青瓦的吊脚楼。寨子附近多奇石,摩崖上有颜真卿刻的一篇文章,庄少功睁大眼睛,一面泪流不止,一面走神地想,好东西,拓一份送给父亲。 寨子门口,两棵参天的青檀树,挂满了红布条和成串的铃铛,皱巴巴的青果落了一地。 无敌系好马,抱无名下车,随庄少功进寨,只见不少裹着黑头帕的苗家妇人,坐在路边,编鱼篓纳草鞋,还有织花带的,将各色纱线梳在机杼的竹竿上,屈伸推移,十分恬静。 马明王招呼他三人,进了最为气派的一栋屋舍。屋内火塘边,坐着十来个神情木讷的年轻女子,见了他们,也不起身相迎。马明王只道这些是蛊邪滕宝的妻妾,将她们打发出去,又领着自己的妻女铺床叠被。无敌道:“姓马的朋友,我要与我大哥运功疗伤,你好生款待我家少主,有半些差池,兄弟交不了差,就要和你算一算伤我大哥的账。” 马明王知道无敌厉害,不作口舌之争,转身请庄少功去用饭,留这二人在屋内相处。 无敌抱着无名,来到火塘边,见卧具铺在地上,也不以为忤,这是苗家的待客之道,火塘乃是供奉先灵的所在,就好比中原的祖宗祠堂,请客人在此地睡觉,恰是对客人的尊敬。 他潜运内功,耳听八方,确信没有人偷听,才把手一松,任由无名摔在被褥上,全没了人前的沉稳恭敬,幸灾乐祸地说:“你也有今日,大哥,没想到罢?” 无名自梦中摔醒,摸到干燥柔软的被褥,也就躺着不动,传音道:“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我从地牢里逃了出来!”无敌抖着一只脚,用大拇指一指自己的胸膛。 无名盯着他的脚尖,沿着腿部夜行劲装抖动的线条,往上瞧:“原来你是逃出来的。” 无敌蹲了下来,让他瞧清自己悲悯的神情:“大哥,你看看你的样子,还不如一条狗。” 无名好像没听见:“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冲开穴道,催促任督血气运转,折损一年寿命,增进一年的功力,震断玄铁枷锁,拍碎石壁就出来了!”无敌说罢,冲他笑出一口白牙,连下颔那道浅显的凹痕也笑散了。 无名似乎明白了:“我们离开庄府时,是你逃出地牢,鬼哭狼嚎了一声?” “那是我两个徒弟干的,他俩一个长啸,一个拿芭蕉叶扇起沙尘枯叶。如此一来,你就会以为我才逃出地牢,其实,我早已混上马车,易容扮作了车夫。” 无名默默地望着无敌,片刻才道:“你做这些乱七八糟的,就为了当车夫?” 无敌摇头:“扮作车夫是第一步。少主心思单纯,以为山匪是夜盟主吓死的,却不知晓,大哥你传音入密,逼死匪首。他问我夜盟主的事,我夸大了一讲,他就猜出是你干的。” 无名道:“那又如何?” “你二人因此生了嫌隙,少主逐你下车,只当我敬仰夜盟主,必定是好人。将他带至神调门的盘口,宰羊铺,也毫不怀疑。你为了阻止他吃人肉,唤了店小二对质。你素来怕麻烦,知道神调门的尸邪克制你的武功,不愿打伤小二,招惹神调门。可惜,我偷了你的火毒针,不但用你的针暗算了小二,还当着小二和少主的面,告诉这两人,打伤小二的是你。” 无名终于明白了:“你先是挑拨离间,再栽赃陷害,最终借刀杀人。” 无敌笑道:“不错,我借神调门这把刀,可惜他们太不中用,差点让大哥你灭了门,幸好大哥你是个贱骨头,少主让你住手,明明尸邪还未出手,你便住了手,不是找死么?” “既然是借刀杀人,”无名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你又何必出手来救?” 无敌道:“我要救的是少主,你敌不过的僵尸,我却能轻而易举化解,在他心目中,自然是我强些,何况我救了你,此时再杀了你,说你重伤难愈,死于痨病发作,也没有人会怀疑。大哥,论年纪,我大你一岁,论武功,我胜你一筹,大哥这把交椅,理应拱手让贤。” 无名没精打采地,听了他这一番长篇大论,非但不生气,反而告诫道:“无敌,你太啰嗦,我有一丝气力,你就已经没命了。” “大哥,你休要危言耸听,”无敌伸手,避开无名脸上的血迹——他这位大哥的血,比蛊门的圣物寒龙蛊还要毒——姑且谨慎地在无名脸颊处捏了一把,眼里跳着兴奋的小火苗,“你不过是会些阴毒的伎俩,你若不使毒,论真本事,平日里就敌不过我,何况如今受了伤?痛痛快快杀了你,你又不怕死,未免太便宜你了,我要侮辱你,让你低声下气求我杀你,我高兴了才杀你。” 无名沉默片刻,问道:“那你打算如何侮辱我?” 无敌嘿然一笑,看向火塘,拾起一支烧焦的树枝,吹灭之后,用手指试了试,确信那焦炭凉了,才抵住无名的脸,残酷地道:“我要画一只王八。” 第12章 决一雌雄 无名躺在火塘边,浑身暖洋洋的,舍不得动弹,任由无敌在他脸上画了个圈,传音入密道:“无敌,你我之间,哪来的仇恨?” “既然你这么问了,”无敌在他的额前描绘出尖尖的龟尾,用烧焦的树枝,拍了拍他血迹斑斑的脸,“我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来算一算账!” 无名打起精神,望着无敌,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八岁时,大哥你随师父来贺兰山,我家马场已付之一炬,我也已膛开腹裂,只剩一口气。师父说我过了习武的最佳年纪,即使侥幸救活,也不能为庄家效力。你却说死马当作活马医,正好练手……果真是练手,点了几处穴道止血,连麻沸散也省了,施毒刺激我的心脉,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眼睁睁看你取肠湔洗,穿针引线。你一边缝,一边讲关公刮骨,讲了几句就懒得讲了,我听得不明不白!缝了一半,你还嫌累,跑去睡了一觉!缝好之后,你才想起,未用完的冰蚕丝落在了我的肚子里!你心疼那冰蚕丝,切开我的伤口,取出来,又马马虎虎缝了一遍!” 无敌说着说着,卷起夜行衣,亮出腹部的一道月白的疤痕—— 这疤痕有食指宽,状如百足蜈蚣,细看那蜈蚣的足,歪歪扭扭,疏疏密密,正是针脚。 一见这疤痕,他就觉得往事不堪回首,又鲜明如斯,恨不能一把将它抹去。 他还记得这厮替他缝好了伤口,就不愿再照顾他。一路上,他动也不能动,躺在马车里。想喝水,不给,想撒尿,让他撒在裤裆里。最终还是他挣扎下车,拼了一条小命解决的。 无名听无敌提这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也还记得,救他时,他横在血泥中,眼巴巴地望着草场焚毁的屋舍,好似一匹受伤的小狼崽,对自己充满了敌意。 听自己连比带划说要去睡觉,紧绷的小脸上,才露出些不敢置信的愤慨神情。 ——当时的无敌,是不能理解,睡觉有多要紧的。当时的他,也没料到,里里外外缝了五千八百九十一针的一堆杂碎,能见风就长,摇身一变,变成生龙活虎的死劫无敌。 “我家世代养马,饱受官府欺压,到了我阿拜这一代,他的志向是行侠仗义,也期望我长大之后,能伸张正义,有一番作为,”无敌恨恨地道,“是你带我走上了歧路,转眼却不记得我,到了庄家,我好意找你说话,你不理不睬,非要我解开衣物,给你看这疤,你才知道我是谁!” 无名道:“庄家搜罗的孤儿成百上千,你脸上又没有一朵花,我为何能记住?” 无敌理直气壮地道:“你怎会记不住?想当年,我惹了祸,得罪了驻扎的官兵,官兵来犯,为了不牵连阿拜,我才自己取刀开膛破腹,试问天下有几人能如此做也不哼一声?似我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中原能有几个,你就是自视甚高,有意轻慢于我!” 无名沉默半晌:“无敌,当年贺兰山下的官兵,一直想将令尊的马场据为己有。你不过是滋事的由头,若非你充好汉,自毁身体,令尊也不会一时冲动和官兵搏命,你师父就不会来迟,马场就不会焚毁,令尊令堂也不会死,你更不会沦为孤儿。” 无敌一脸不服,知道无名说的是实话,可是当时,谁知道拖延下去,会有人来搭救。 “你是这样的性子,”无名换了一口气,再次调起内息,说了这么多话,即使是以内功传音,不费唇舌,也十分劳神,“就有这样的劫数。” “休要岔话题,”无敌扔下戏弄无名的树枝,好似扔了这一桩伤心事,“大哥,我要说的,是你我二人之间的恩怨!” 无名不再说话,不解地看着他,好似在问,还有恩怨? “就说那蒙古马,‘豆沙包’,是我先看中的,本该归我所有。五年前,你说有急事要赶往桂林府,和我换了马。不知你使了什么妖法,糟蹋了它,自那以后,那个没心没肺的畜生,就不认我了,还不愿再洗澡,你也再不提归还的事!” “还有,四年前,挑选死劫,你在我师父的病榻前进谗言,说我不如我师弟!” “还有,”无敌气势惊人,一连说了几个“还有”,“自打我由‘丧祸’升为‘死劫’,你就处处欺压我,衣被脏了,你不洗。我的晾好了,你扯去,换上你未洗的!这一次我出了地牢,锁在衣柜里的亵裤又不见了!我的亵裤,分明缝了无敌二字,大哥你看不见斗大的字?” “……”无名沉思片刻,一副奄奄一息的凄惨模样,慢腾腾地,揭开自己夜行裤的裤腰,往里瞥了一记,似想起了什么,“你那条有名字的脏了,扔在了宰羊铺,这几日,我并未穿亵裤。” 无敌听得虎躯一震—— 堂堂五劫的老大,竟然宁愿光着腚穿夜行裤,也不愿洗亵裤,还说得如此坦荡荡! 他一时语塞,佩服得五体投地,暗想,若是没穿亵裤,怎会看不出? 他不由自主地,往无名的裤裆瞪去,想瞧出些端倪。 无名目光一挑,原本平摊在身侧的左手,拇指中指一扣,凭借指节寸劲,打出一枚毒针。 这毒针不偏不倚,就要贯穿无敌右脚的脚筋。 说时迟那时快,无敌蹲在无名身侧,相距咫尺,待听见细微的破风声,已是躲不过了。 他不假思索,以攻为守,垂下右手,旋腕翻掌,打向毒针,刹那自掌心爆出一股凌厉的内劲,将毒针震碎。这一招未使老,掌化为指,拇食指齐勾,好似持着无形的酒杯,又似张开的铁钳,虎虎生风,扼至无名的咽喉。 无名早已看好了他递来的右臂,依旧躺在原地不肯挪动,只是抬起左手,避其锋芒,在他的腕侧一挡,又缠住一绕,推向他的肘窝,复一按。 这一招,叫做“三折肱”,每一折的手法不同,所使的寸劲不同,变化也不同。 相同的是,中招之人内力淤塞,骨骼折裂,会废掉一条胳膊。而且,病劫的奇经八脉是蓄毒的所在,只要以毒辣的内劲制住人,片刻间,就可以决出生死高下。 因了解无名的招式,无敌丝毫不慌,见手臂要让“三折肱”制住,横过另一只手来救。 这一横,护住了膻中要害,手背自上而下一摆,做了个要在自己右臂上掸尘的架势。 他的内功走的是刚猛的路数,这一掸看似轻巧,实则双肩抖动,腰腹拧动,下盘发力,浑身可以调遣的气力,皆汇于一掸之中,威力极大,无名再不撤手,恐怕就要如那毒针,粉身碎骨了。 无名却不退反进,只管掣住无敌右臂的肘窝,往自己身上一拽。 无敌的左手不待发难,就已让一股诡奇的力道扼住,他侧头一看,手腕的脉门处,不知何时,黏着两根极细极凉却柔韧无比的丝线。这两根丝线没入他的经脉中,犹如活物,随他脉息挤压一寸寸深入。他想要发力将丝线逼出,奈何无名以指勾动丝线,顷刻改变了他的脉象。 他的内劲搅作一团,一时动弹不得。 两人这一番交手过招,看似错综复杂,实则只花一眨眼的工夫。 一个蹲,一个躺,手臂一缠,丝线一纵,再一拽,便偃旗息鼓了。 无敌被迫扑在无名身上,这才说出一句话:“悬丝切脉?” 无名不答,任他砸在自己胸膛上,眉头微微一皱,只是看着他。 这一招名为“悬丝切脉”,是病劫的望闻问切的切字诀里的撒手锏—— 掷出丝线为敌人号脉,从而改变敌人的脉象。原本是岐黄之术的一种。 相传,药王孙思邈,曾用此法为长孙皇后诊脉,将丝线结于脉门处,依据丝线抖动的迹象来推断病症。这本身就玄而又玄,还要用到武艺中最为难练的绳技。历代病劫,习成者少之又少。 “是我大意了,”无敌懊恼道,“你何时练成了这阴损的招数,重新比过!” 无名“呵”了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无敌这时已开始反省战局:“大哥,你在死尸客店,何不用这一招?” 无名懒得解答:“你猜。” 无敌一下子就明白了,无名恐怕是早已识破了他扮作车夫招惹神调门的伎俩,留了一手,有意要受伤引他显身。可他仍是想不通:“大哥,你明明痨病发作,咳出了血,内力何以如此充沛?” 无名略略摊开右手,掌心处,有一道钹刀切开的细长血痕。 无敌顿悟,昨夜,无名用右手捂嘴咳嗽,其实是早已暗中割裂了掌心,将掌心的血抹在了脸上,混淆视听,假作犯了痨病,咳出血来。 此举不但吓得少主不敢再劝他住手,还害自己错误地判断了形势,跑进去救人。 “大哥,你真是无聊之极,”无敌双手受制,只能凭借蛮力压着无名,以形成互相牵制之势,他俯视着无名,面对面,目光交汇,无声地做了个呸的口型,“你应该改名,叫无聊无耻!” 事已至此,无名仍旧是奄奄一息的模样,盯着无敌,笑了一笑,也不说话。 无敌也盯着无名:“大哥,你再笑,脸上也还是画着王八,你就是个王八。” 无名闻话垂下眼睑,目光挑达如刀,在他的下颔处流连徘徊。 他的腮帮子紧紧的,绷出愤恨的神情,下颔的轮廓愈发棱角分明,中间那一道浅显的凹痕,也变得清晰,这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始终有这样一道不平整的凹痕,令无名觉得不舒服。 “听神女门的扇舞讲,这一道凹痕,叫做美人沟,很讨女人喜欢。” 无敌登时有种不妙的预感,暗暗把下颔往后收,浑身杀气暴涨,蕴劲图谋脱身之策—— 他这大哥是见不得别人好的。 第13章 合浦还珠 无名说到无敌的下颔长得讨喜,无敌便想起了永州应捕头的遭遇—— 应惊羽自命不凡,一张招亲请柬,让无名弹了个粉碎。心胸狭窄可见一斑。 视无名为莫逆之交的,尚有这等下场,他设计陷害无名,肯定不会善了。 唯恐他这不同凡响的下巴,也让无名一指弹碎,无敌拼命压住无名,将膝盖往上顶,照准其腿间要害,打算来一记金刚撩阴腿,以示玉石俱焚。 无名屈起双膝,夹住他攻来的腿。乍一看,好似无敌趁人之危,在做那霸王硬上弓的勾当。 两人打得全然没了体统,这也只怪死劫无敌,自年少时,便喜欢招惹病劫无名,三言两语合了嘴,嗷地一声来搏命—— 无名素来喜静,天资过人,身为庄府死士的老大,一手遮天,已是无欲无求以观其妙。 无敌的资质也佳,只是心思冗杂,难臻武学化境,又不肯服输,待血性发作,越战越勇。 一个是天纵的,一个是拼命的,从小打到大,打了上千回,已然成为庄家一景。 最初,天纵的无名,能一招将拼命的无敌扔飞出去。到如今,无名不使些手段就难以获胜。 两人既不想真害了对方性命,又不想动用五衰内功心法害了自家性命。 因此,势均力敌,倒像小儿扭作一团。 打到酣处,无名卖了个破绽,传音道:“无敌……” 无敌听他内息不稳,全心全意抢攻下三路,孰料天旋地转,浑身发麻,下巴正中的承浆穴剧痛,原来是无名趁势翻身骑在了他身上,发力捏住他的下巴,不知使了什么毒辣的内力,痛入骨髓。 明白是着了道儿,他叫道:“卑鄙!” 嘴里如此说着,心里却想——贼老天不公平,昨夜大哥连番苦战,今日与他抗衡,内力还如此充沛,又使出了悬丝切脉,平常未见用功,当真是祖师爷赏饭吃,武功一发深不可测? 想罢把脖子一梗,作洒脱状:“没劲,尽使诈,老爷不打了!” 无名居高临下,摆弄这位“老爷”的下巴,往左捏看右脸,往右拧看左脸,直看得无敌眼角的余光,也跟着横来瞪去,果真是神气活现。待到看遍了,才将他的脸摆正:“残害同门,当罚。” 无敌威武不屈:“我还怕了你不成?我看你是个痨病鬼,有意忍让你,不曾使出全力!” 无名只当没听见,默运潜藏在经脉里的一味毒药,握住他右手食指,自商阳穴注入一股内力。 无敌挣了一挣,奈何下巴为人钳制,右臂中了“三折肱”,左臂中了“悬丝切脉”,双腿让无名压住,已不知中了多少毒,又一股内力打进来,便觉热气上涌,齿列酸痛,脸颊发胀。 他忍不住舔了舔齿列:“你这是什么毒?” “这种毒,叫做‘厚颜’,”无名捏了捏着他红肿的脸,“俗称,大头瘟。” 无敌知道自己已遭了毒手,好在下巴没有碎掉,休战之后,运功将毒性逼出,也不是难事。索性卸去力道,换了一副苦口婆心的口吻:“大哥,我又不是真要杀你,只是想将你打个半死。” 无名脸上尽是炭灰和血痕,正是个半死不活的模样,打量着无敌—— 无敌八岁便敢在身上动刀子,咬钉嚼铁的匹夫,却不像应惊羽那般忠厚,说话一日三变,好像天生就长了反骨,不甘居于人下,一个不注意,就会惹出乱子,实在耗费了他不少心力。 他虽然是五劫的老大,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往后是否还能管教住无敌。 想至此处,眼底杀机一现。 无敌自顾自地续道:“然后,封住大哥你浑身血气,用那龟息之法,教少主认定你死了,好让你诈死离开庄家,逍遥快活几年。大哥,我今年十九,历代五劫,没有活过二十岁的,我是死亡无日,死到临头,还你一个人情。神女门的扇舞也说了,金陵之行你是凶多吉少——想那夜盟主武功盖世,设下比武招婿的擂台,天下英雄趋之若鹜,其中,像应捕头那样文武皆通的不在少数。少主根本不会武功,何以收到请帖?个中就里,我大概也能猜出几分。” 无名听他说得恳切,才罢手起身,朝着火塘东面的枫木梁柱,慢腾腾地踱了几步。 他似在欣赏梁柱上苗家所刻的图腾:“……你不会死。” 或许是出于心不在焉,这一句传音入密,内息已是极其微弱。 无敌扯掉脉门处的丝线,运气疏通经脉,自觉中毒已深:“大哥你说什么?” “五衰的害处,应在‘死劫’,为筋骨摧折;应在‘老劫’,为未老先衰;应在‘惑劫’,为神智失常;应在‘情劫’,为郁证内伤。无非气血失和,情志不调所致。并非,病入膏肓。” 无敌不置可否:“总之,大哥,你是不愿意逃走?” 无名似乎笑了一声,掌住雕花枫木,手背骨棱刹那分明。“我是……庄家的一件兵器,”再回首,他的眼睛亮似乍出鞘的锋芒,“早已寄身锋刃,生死不夺。” 无敌见谈崩了,只能另寻它法,顶着胀大了两圈的脑袋,一言不发,离开了堂屋。 无名只待他走远,习以为常地摸出手巾,按住口鼻,良久,垂下目光,看一眼,又慢腾腾地捱到火塘前,把手巾揉进火里,躺进久违的被窝,舒适地蜷作一团,只露未脱的皂靴在外面。 话分两头。庄少功随马明王去用饭,进了傍着浯溪的一栋吊脚楼。马明王自去更衣,其妻女张罗饭菜。庄少功呆呆地凭窗一望,霎时满面生风—— 只见白云如絮飘在水中,闪光的沙洲上,蒹葭浮着白穗,青颈鸭摇头摆尾,荡起涟漪。 雨后初晴,景色分外清幽。 庄少功看了一阵,痴想,如若自幼住在此处,远离是非,纵然一字不识,也欢喜。 看着看着,心里又生出了奇怪的感想,不知世间,是否有意趣相投之人,也能沉醉于山水之美? 转念再想,山水万古如此,人却是逝海之微波,转瞬不存于世,可见山水虽美,却不及人情可贵,一味陶醉于山水,未免一厢情愿了。 想罢,回过身,百无聊赖,见窗边的长桌上,放着笔墨朱砂等物,还有几幅绣花的花样,也就铺了一张纸,擢起未干的笔,画了片刻,有人唤了声:“公子。” 庄少功举头望去,只见那梳着垂鬟、颈侧编着一绺辫子的俏丽少女,正立在楼梯间,探头探脑,似乎想要进来。便放下笔,不尴不尬地问道:“姑娘有事?” 那少女这才走进来,到桌前,瞥见那未干的画,就是一震—— 方才她看见庄少功背对她作画,不过片刻工夫,以为只是信手涂了几笔,走近了才发现,这张宣纸未裁剪,画好的大半落在地上,仅桌案上的,就已有半壁江山的气象,画中最为显眼的,便是一辆马车。驾车谈笑的车夫,坐在旁边的公子,帘缝里少年郎的侧影,俱是纤毫毕现。 “……公子大才。”少女几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这是我家马大哥,”庄少功望着画中的车夫,不由自主又红了眼圈,“他过身了。” 少女不知这马大哥是何许人也,安慰道:“公子节哀,我有一事相求,万请公子应允。” 原来,这垂鬟少女名为蓝湘钰,本是辰州大户人家的千金,幼时让蛊邪滕宝掳来,送给乩邪符灵做哭灵,全家人都遭了难。似她这般遭遇的哭灵,神调门里还有数十个。 眼下,蛊邪滕宝和乩邪符灵,死在了无名和无敌手中。只剩尸邪马明王和牛阿旁。 她们这些哭灵,不知何去何从。 庄少功听到此处,不假思索地说:“我和马伯伯讲,让他放你们离开此地。” 名为蓝湘钰的垂鬟少女,脸色一变,连忙摆手道:“千万不可如此!” 庄少功不明所以:“马伯伯不肯放你们走么?” “倒也不是,公子有所不知,我等自幼让恶人掳来,终日以泪洗面,闺阁中的本事,诸如针指女工,一窍不通。如今无家可归,无依无靠,许多哭灵……纵使还能嫁出去,也不过是做小伏低的。共患难长大的姊妹们,思来想去,心中害怕,都不愿各自去谋前程。” 庄少功没料到,哭灵还有这样的难处,闷头想了一会,最终问:“你有什么打算呢?” 蓝湘钰道:“我想和姊妹们,留在神调门。神调门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要是我们能争得一席之地,不教神调门再去祸害世间的女子,爹爹娘亲在天有灵,一定会安慰的。” “……”庄少功怔了一怔,这少女竟有这等抱负—— 这些孤苦无依的弱女子,要在这江湖门派内争权夺利,即便他没什么阅历,也知道难于登天。 忽而又想,古人说得好,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须向薄冰上履过。 她既然有此奇志,他也不好阻拦,生了出手相助的心思,便道:“若是真能让神调门改邪归正,保一方平安,自是再好不过了,马伯伯和家父有几分交情,你不要走,且随我敬他一杯酒。” 蓝湘钰欢喜无限,满口答应,留下来与庄少功一起用饭。 马明王更衣出来,见他二人正帮着自家妻女摆碗筷,心里惊异,又见女儿秀兰画刺绣花样的桌案上,无端多了一幅图画,知道是庄少功画的,只觉这年轻人天真烂漫,有些可爱之处,还十分勤快,向妻子感慨:“我这位贤侄不一般!” 马夫人道:“你不要妄想了,人家是去金陵见夜家千金的。” 马明王就坐,笑道:“唉,都怪我没出息,挑女婿,也要挑夜盟主挑剩下的。” 两人说话也不避嫌,庄少功听得面上一红,那名为秀兰的丫头恼得跑了出去。蓝湘钰见了,替庄少功将马夫人夸赞一番,又说秀兰那刺绣花样画得好,说得马夫人喜笑颜开。 庄少功坐在马明王身边,低声道:“马伯伯,无敌弄坏了那些僵尸,还毁了牛伯伯的铜铎,我心中好生过意不去,承蒙马伯伯照顾,我这里有一茶之敬,还望马伯伯收下。” 马明王低头一看,庄少功自桌下递来一只小巧的锦囊,心想大概是几两银子,推辞一番,也就收下了。待接过来,才觉得不对,挑开来看,宝光璀璨——竟是一颗颗洁白圆润的珍珠。 庄少功道:“马伯伯兴许听说过,史上有两个关于珠宝的典故,一是完璧归赵,一是珠还合浦。依据《后汉书》的记载,合浦郡的珍珠,乃是稀世之宝。当地的贪官污吏,采求无度,以致珠蚌渐绝。直至孟尝君上任,革易前弊,百姓安居乐业,迁徙至别处的珠蚌才回到了辖内。” 马明王知道这珍珠价值不菲,听他说来,似乎又有一番不同的体会。 “——在愚侄心目中,神调门好比出珍珠的合浦。蛊邪滕宝和乩邪符灵,就是那采求无度的污吏。而马伯伯和牛伯伯为人正直,不与他二人同流合污,又怜悯孤苦的哭灵,恰是孟尝君般的人物。如今,神调门有两位伯伯操持,旧日蒙尘的珍珠,定能重放异彩。” 马明王的心事让他说中,这珍珠的寓意十分贴切,知道决非提前预备给自己的,却能如此慷慨大方,又能出口成章,强行说出这番吉言,一连道了几个好字,推心置腹道:“贤侄,你费了这番心思,我是不收下也不行。说实话,我和你牛伯伯,并不是不讲理的人,昨夜在死尸客店,我二人并未打伤无名那小子,只是做了一场戏,那些僵尸看似凶狠,其实么,只是虚张声势。” 庄少功一愣,听马明王讲来,才知道无名传音和马明王串通好了,一起对付蛊邪和乩邪。 这件事于马明王的好处,就是让神调门的大权,重新回到尸邪手中。 无名根本没有身负重伤,他却信以为真,只当无名是盲目听从他的话,才不还手。 他蒙在鼓里,白白地担惊受怕,事后,无名还一声不吭地窝在无敌怀里,看他流眼泪说傻话…… ——这少年郎,实在是太可恨了。 第14章 互诉衷肠 庄少功心道一声“无名可恨”,却未忘记赠珠的缘由,看向蓝湘钰,举杯道:“马伯伯,这位蓝姑娘,与小侄一见投缘,又在客店里挺身相护,小侄愿与她结为异姓兄妹,奈何事出仓促,高堂不在身边,也没有关公像可拜,不知能否劳烦马伯伯和伯母做个见证?” 蓝湘钰一听,也端起酒杯来:“往日多蒙伯父伯母照顾,这杯酒,湘钰是一定要敬的。” 马明王和马夫人相视一眼,心想,我夫妻二人哪曾照顾过她,她却随劫门少主叫起了伯父伯母,这小姑娘如此不见外,只怕是心机深沉之人,索性做个顺水人情与她。 马明王道:“贤侄与蓝姑娘萍水相逢,便要义结金兰,这是天大的好事一件。择日不如撞日,江湖中人不讲那繁缛礼节,你兄妹二人就当着我俩的面,赌咒发誓便可。” 庄少功和蓝湘钰听了,敬了马氏夫妇一杯酒,说了一番愿同生共死休戚之相关的话。 马明王又道:“贤侄,你身为‘劫门’少主,树大招风,认了这个兰妹,就要好好保护她。湘钰,你这位契兄不一般,你若仗他的势,做出对不住他的事,只怕是引火烧身。” 蓝湘钰乖巧道:“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有好多事要请教伯父伯母和契兄,哪里敢?” 庄少功道:“马伯伯,小侄此去金陵,带上湘钰妹妹,有许多不便,她和她的姊妹们,又不愿离开神调门,只好托与马伯伯和伯母照顾,她自幼为恶人所误,如若做错事,还请严加管教。” 马明王顿时觉得,手中这一包合浦珍珠有些烫手,庄少功此举,无异于安插了劫门的眼线在神调门里,但珍珠收了,见证也做了,只能答应下来。他这时再看庄少功,这公子哥面上仍是一派的天真烂漫,正义凛然,仿佛并不知道,此举如同蚕食神调门。 四人一团和气用罢饭,庄少功端了饭菜,去找无名。见无名缩在火塘边的被窝里,连靴子都懒得脱,便气不打一处出,坐到他身边,按捺道:“无名,你伤得很重么?” 无名睡饱了觉,闻见饭菜香味,便回答道:“昨夜伤得不重。” 庄少功见他还算诚实,气消了一些:“我当真以为你听了我的话,让马伯伯打得咳出血来。” 无名慢腾腾地,伸出割伤的右手给庄少功看。庄少功这才知道他并未咯血,心里暗暗为他高兴,总算他平安无事,又想,他或许是一时情急,施了苦肉计,又来不及解释,才骗了自己。便把饭菜一递:“既然不要紧,就快起来用饭罢。” 无名施施然坐起身,接过碗筷,一言不发地扒饭。 庄少功盯着他的脸,忍不住问:“……为何你的脸上有一只王八?” 无名说:“辟邪。” “……”庄少功气全消了,见他的脸庞脏如小花猫,还一本正经说话,不禁噗嗤笑出声。 无名瞥了庄少功一眼。庄少功想起了出门须代无心伺候他的诺言,打来一盆水,要与他洗脸。无名舔了舔嘴唇,难得说了番体己话:“我的血,有毒,包袱里有解药,你服下,再与我包扎伤口。” 庄少功依言行事,取解药服了,再动手拧干帕子,替他擦洗脸,包扎了右手,又替他把散乱的头发束了一遍,忽地摸到他左肩有些湿潮,入手一片嫣红,问道:“你这儿受伤了么?” 无名“嗯”了一声,大抵是洗了脸十分舒服,只是懒洋洋地拥被坐着,看起来温顺了许多。 庄少功心中怜意大起,坐到他身后,想要替他处理这肩头的伤势,环住他的腰,就要挑开衣结,又担心解开他的衣服冒犯了他,一时踌躇,心跳也不觉加快了几分,面红耳赤地道:“我……这……” 无名扭头看庄少功,一脸不解,目光中却渐渐有了一层冗杂的意味。 庄少功连忙松开手,口中念念有词:“《孟子》有云,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什么意思?”无名似乎没能意会,慢条斯理地问。 庄少功涨红了脸,低头,老实道:“昨日傍晚,在车内,我觉得,你的手,很好看。” 无名听罢,手指微微一动,不由自主地,慢腾腾地捏成了拳,又问:“你,什么意思?” “……我……无名,我怕是……动了断袖的邪念……看待你……也不能再如兄弟朋友之间那般,就好像是……男女授受不亲……” “你见过断袖?” “少时在族塾里见过,一个是我堂兄,一个是我那堂兄的远房亲戚……” “呵,你见了之后,”无名冷笑一声,“很喜欢?” 庄少功连忙摇头,他那时只觉不堪入目犹如禽兽之举,无名自然是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无名看得费劲,索性转过身,有所思地盯着他,问道:“那你,是喜欢我?” “不……”庄少功正摇着头,一时停不住,又不假思索地点头,继而回过味来,赶紧再次摇头,语无伦次地答道,“是,不……不是,不敢!我不是有意侮辱你,只是……觉得你很好……” 无名似乎来了兴致,点点头:“我很好,你喜欢我,我也不会不高兴。” 庄少功只觉在应对考功课的先生,每答一句都是胆战心惊,待听清无名的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局促地对上无名的视线,也不敢细看那神情,重复道:“不会不高兴……当真?” 无名不答,体贴入微地道:“你对我动了‘邪念’,想必有些苦恼,不知该如何是好。” 庄少功简直觉得无名是个知己,他这一刻的确是心乱如麻,几乎要把头点到地上去。 无名看他可怜,出主意道:“你这苦恼,既然说破了,那么总是要解决的,你有三种对策。” “哪三种?”庄少功连忙问。 “第一种,你与我断袖,不再去金陵见夜盟主的千金,回家禀明父母。” 庄少功听见要禀明父母,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真与无名做了夫妻,无名却不能为他生一男半女,父母断然是不会答应的,到时候,一家人都会不和睦。 “第二种,你与我断袖,去金陵见夜盟主的千金,回家不禀明父母。” 庄少功听了,惊讶地望着无名,无名面不改色,依旧是病恹恹地,眼中似有些讥嘲之意。他忽地明白了什么,不由得恼怒起来:“无名,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你以为我会欺负你么?” 无名“呵”地笑了一声,仿佛觉得欺负这个词,用得十分有趣。 “第三种——”无名轻巧地看着庄少功。庄少功全神贯注,屏息听第三种对策。 无名道:“上完药,滚出去,我可以当作没听见。” 庄少功听无名说了这番话,知道对方根本没将自己放在心上,绮丽的念头霎时一扫而空,只觉自己方才是吃得太饱,让猪油蒙了心窍,对这没心没肺的少年郎说了一通丢脸的痴话。 他有些难过,有些好笑,渐渐释然了,也就道:“那就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之所以告诉你,我这份心意,是因为……我想活得光明磊落些,古人说得好,‘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如今,我明白了你的心意,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强人所难,也不会再有暗昧的念头。” 说罢,他解开无名的夜行衣,果然是心无杂念,也不去看这少年郎身体如何,清洗了那肩头琴弦穿出的细小伤口,敷药包扎完毕,又替无名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 无名这下子浑身舒畅了许多,整个人放松下来,连庄少功的话,也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他叫住准备端水离去的庄少功:“少家主,我相信你的为人。” 庄少功一怔,不是滋味地喃喃道:“原来你是相信我的……你不讨厌我就好。” 无名自顾自地道:“其实,我有心上人,我死之后,还要托少家主照顾。” 庄少功又是一怔,心里酸涩难当,勉强问道:“是谁?” 无名飞快地笑了一笑:“我死之后,自有人转交书信给少家主,少家主一看便知。” 庄少功心痛难忍,不知是因为这少年郎将死字挂在嘴边,还是因为这满面病容的少年郎也有了心上人。这些青年才俊,诸如应捕头、无名之流,都自称有了心上人,唯独他没有心上人。 他一时心绪激荡,暗想—— 自己比起这两人,犹如瓦砾之于精金美玉,因此才未有情投意合之人么。 如此作想,更觉得自己糟蹋了韶光,亏得在家中锦衣玉食无所求,不出门哪里知道自己处处不如人,功利心一发强烈起来,便暗暗起誓,要做出自己的一番事业。 无名哪里知道,他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激得庄少功热血沸腾。 “我这一个小小的要求,不知少家主可答应?” 庄少功这才回过神,勉强笑道:“我答应你,你若过身,‘汝妻子,我当养之’。” 无名听了,还不忘夸一句:“少家主,你真是一个好人。” 身为好人的庄少功,无话可说,端起一盆污水,走到门边,忽地停住了脚步:“无名……我知道,我这少家主的阅历,不如你这死士,你聪明,有主见,不听我的话,我不能责怪你,相反,还要向你请教。但我,期望你不要再欺瞒我,如你所言,你杀人算在我头上。你受伤也当算在我头上。我并非独断专行之人,连洗脸水都可以为你端,有何事不能与我商量?” 他回过头,定定地望向无名,终于想起自己要说什么—— “无名,你不是孤身作战,我也不是。我不想害你,也不想误会你,请你别再骗我。” 第15章 出自淤泥 庄少功一行人,在浯溪渡口耽搁了三日。 这三日,庄少功做了很多事—— 第一日,遣死劫无敌,一力帮衬神调门,肃清蛊邪乩邪余党。 无敌之前栽了跟斗,落在无名手中,吃了哑巴亏,此时犹如猛虎出笼,得了少主的令,“不许打死人”,逮住不服的,提拳就将人打得生不如死。遇见跪求一死的,还语重心长地道:“想死?少主说了,蝼蚁尚且贪生,杀人不好。” 蛊邪余党里有一位,称蛊门门主定会为蛊邪报仇。无敌听了,一把擢住他的脑袋,将他捶进墙壁里。唬得庄少功急赤白脸:“教你不要杀人,怎地不听?” 无敌自有一番道理:“少主怕是看错了,属下杀的这个不是人,是禽兽。” 第二日,庄少功召集神调门众弟子,开坛讲义,作诱善之劝。 神调门弟子听得哈欠连天,不知所云,奈何无敌煞星似地掠阵,也只有打起精神喝彩。又在庄少功的鼓舞下,振臂高呼,齐齐喊了一遍:“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命由我作,福自己求。” 最后一日,天气和煦,庄少功打算去摩崖上拓颜真卿所刻的文章。无名对此毫不感兴趣,只管蒙头睡大觉,他只好与无敌结伴去了。 无名又睡了小半日,略一运功,自觉元气稍济,终于钻出被窝,舀水沐浴。完事,解开无敌的行囊,取一条干净的亵裤换上,披了外衣,掇一把藤摇椅,憩坐在曲廊处晒太阳。 这环绕吊脚楼的曲廊,朝着波光粼粼的碧水,四下无人,甚是清静。 他以手枕头,伸直双腿,将赤呈的两只脚搭在栏杆的雕花处,任凭熏风窜进衣袍,掀开半敞的衣襟,拂去未干的水珠。正当惬意之时,眯起眼睛要打个盹儿,就听见一名少女轻声道:“庄公子在么?” 无名慢悠悠地扭头望去,是一名梳垂鬟的少女,听庄少功讲,这少女叫做蓝湘钰,是庄少功的义妹,便不以为意,把头一摇。 蓝湘钰又问:“不知庄公子去哪里了?” 无名一指远处的山。 “原来是游玩去了,”蓝湘钰好奇道,“少侠,你好些了么,怎不去散散心?” 无名不再作答,静静地欣赏远山近水,藤摇椅一摇一摇,神情似有些寂寥。 蓝湘钰自幼住在苗家,于男女之防不甚上心,见这少年郎形影相吊,生了亲近之意,便跑去泡了两碗虫茶,端了一盘瓜果,放在小桌上,又自己拎了竹凳来坐。 两人无言地坐了一会,蓝湘钰剥了一碟龙眼,把予无名吃。 他俩一般的年纪,俱是眉目清秀,无名又不似庄少功那般身世显赫,在蓝湘钰看来,同是天涯沦落人,比起和庄少功相处,倒是轻松许多,不由得出声道:“我真是羡慕你。” 无名仰在藤摇椅上,一脸生无可恋的病容,微微偏过头,斜了她一眼。 “庄公子是好人,非但救了我们这些哭灵,还将珍珠送给马明王,做个人情照顾我们。那些珍珠乃稀世之宝,怕是送给夜盟主的千金的?我本想托他说项,在神调门内给哭灵留一席之地,没想到他将我认作义妹。我若是身家清白的女子,以身相许,追随左右也无妨了,可惜……”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5节 蓝湘钰说着说着,苦笑一声:“可惜命不好,遇见那杀千刀的蛊邪,我这一辈子已经毁了。” 无名好似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把脚一收,稳住滕摇椅。 蓝湘钰又道:“这世上总有好命的女子,夜家千金生来便有武功盖世的父亲疼爱,不论她相貌如何,才情如何,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天下才俊都要去任她挑选。我若是她,一定挑庄公子为夫婿,可惜我不是。我没钱没势,不清不白,这一辈子,也不会有男子真心相待。” “你这女人,”无名端起碗,吹开茶雾,啜饮一口,“不干不净,就像一摊淤泥。” 蓝湘钰说到伤心处,本想向这孤寂的少年郎寻求安慰,岂料无名恶言相向。她心中一寒,恍然想起那夜里,无名原本是想杀了哭灵。她这才醒悟过来,这少年郎不近人情,瞧不起她。 “……不错,我就是不干不净的淤泥。这并非我所愿,命该如此,就合该让人笑话么。” 无名道:“莲花与蚊蝇皆出自淤泥。前者出而不染,后者却嘤嘤嗡嗡,令人生厌。” 蓝湘钰一呆,好半天才理会过来:“你说我是蚊蝇?” “你不是么,”无名呵地笑了一声,“你在我眼中,就是一只吸血的蚊蝇,我之所以不拍死你,任由你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也不过是因为少家主扫地不伤蝼蚁命。” 蓝湘钰忽然觉得,这少年郎的面目,十分可憎:“你未免太小看人了,什么吸血的蚊蝇,我并非知恩不知报,只是现下没钱没势,庄公子的恩情,肯定是要还的!我之前说羡慕你,也是因为你是男子,可以侍奉庄公子而不惹怒夜家千金,却没料到,你是如此心胸狭窄之人!” 无名放下茶碗,轻声说道:“你误会了,我不是人。” 话音落,蓝湘钰就觉得眼前一花,胸口一窒,双脚离地,一股极阴狠的力道将她攫起。转瞬间,她整个人,竟已悬在雕花栏杆外。无名倚着栏杆,拎住她的衣襟,把手一晃荡,裂帛声响,眼看她就要跌进水里。 她吓得脸色煞白,连忙抱住无名的手,之前的自怨自艾,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传你一套欢喜教笑功心法,一旬之后,若未练成,我必将你的姐妹卖到风月场,至于你,”无名说到此处,眼中一暗,就着手,略一用力,将一股精纯的内力打过去,嘴角漫起一丝笑意,“你中我的七情六欲散,不好好练功,得不到解药,真的会变作臭不可闻的淤泥。” 蓝湘钰听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待领会了七情六欲散的意味,恼羞成怒地瞪着无名—— 这少年郎目光挑达,衣衫半敞,身姿清廋,却骨劲气猛,好似披着一张柔弱的人皮,却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她实在不明白,庄公子神仙般的人物,身边如何会有这一个无恶不作的妖怪。 无名道:“会泅水么?” 蓝湘钰回过神:“会。” 无名登时把手一松,俯瞰那朵水花:“上来,我教你武功。” 庄少功游玩归来,走到曲廊处,看见蓝湘钰和无名。无名躺在藤摇椅里,随手掷出一枚龙眼,轻轻地打中蓝湘钰的小腹。蓝湘钰非但不恼,还将手覆在小腹上,好似回味无穷。 他一看之下,只觉撞见了男女之间不可告人的勾当,抹头就走—— 他思慕无名,向无名剖陈心迹,无名只叫他滚出去。那神女门的扇舞却可以偎在无名身旁,就连他这神调门相识不过数日的义妹,也可以和无名眉目传情。无名对待这些少女,似乎总是毫无嫌隙。这些少女也似乎喜欢和无名亲近。 由此可见,无名恐怕是好女色的。 无敌看见蓝湘钰摆出抱元守一的架势,知道无名是在传授运气的法门,那架势他识得,是前朝蜀中欢喜教的一门以声慑人的功夫,配合铃铛才好用,却也不如何出奇。论起来,那心法秘籍,还是他取回来把玩的,就这般让无名做了顺水人情。 他看得无趣,索性随庄少功去堂屋,收拾行囊,准备明日启程。 庄少功闷闷不乐,忍不住问道:“无敌……无名好女色么?” 无敌只觉这问题十分奇怪:“少主何出此言,大哥不好女色,难道好男色?” 庄少功沉默半晌:“那也不该如此轻浮,两情相悦,应当发乎情而止乎礼,所谓乐而不淫,以修身养性为本,何况,见了女子就喜欢,与禽兽又有何异?” 无敌怔了一怔,想了片刻,才明白这书呆子少主是误会了无名,却又不想说破。他摸了摸灼痛难忍的下巴,无名给他下了一味叫做“厚颜”的毒。这几日运功逼毒,好歹保住了容貌,奈何下巴处始终肿胀,就连那一道让无名夸作“美人沟”的凹痕,也肿得看不见了。 这一切,都是拜无名所赐。想罢,他嘿嘿一笑:“少主有所不知,大哥他向来将女子视作玩物,谈不上两心相悦。只不过许多女子就是喜欢他薄情寡义的模样。愿打愿挨,也没奈何。” “……真的么?”庄少功眉头一皱,在他看来,无名于人情世故不甚在意,却不是薄情寡义。 无敌沉痛点头:“大哥他就是如此,精血内耗,掏空了身子,才落下痨病。” 庄少功听得面色也沉重起来,这痨病,多是婴孺喂养不当、少年病后失养,或者青年嗜欲无节所致。发病之时,救治得当,调养一番也就好了。依据书中记载——‘治之于早则易,若到肌肉消铄,沉困着床,则难为矣’。想至此处,他心中一凛,莫非无名整日赖在床上,是自知病入膏肓,故而在拒绝他之后,才有那一番要他代为照顾心上人的说辞? 无敌只当庄少功还在恼无名为人轻浮,添油加醋地道:“说来好笑,大哥他好女色,未将女子放在心上,却又喜欢横刀夺爱,少主你看,属下这下巴,就是大哥毁了的。” 庄少功心不在焉地想,这和你的下巴有何干系。他安慰了无敌几句,冷不丁地道:“无敌,我且问你,你与无名相识,想必也有些年月了,可知道无名的心上人是谁?” “大哥会有心上人?”无敌仿佛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片刻后发觉自己失了恭敬,才沉稳地道,“大哥若是有心上人,属下不会不知道。” 他与这位少主,说了这许多儿女情长的事,心里十分烦躁。说的是女子还则罢了,偏偏说的是五劫的老大,他的大哥,病劫无名。这位少主还旁敲侧击,问无名好女色,还是好男色。 他十六岁时,便和无名、无策在无心的房中看了不少春画。 他看得热血沸腾,无策从指缝里偷看,无心边看边评头论足,无名是最没羞没臊的一个,无论画的是男是女,一眼扫过便翻一页,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丝毫不为所动。 ——要问无名好男色还是好女色,就和问兵器好男色还是好女色如出一辙。 庄少功听他说得如此笃定,知道无名所托的转交遗书的人不是他,也就无话可说地住了嘴。 第16章 同舟共济 翌日用罢午饭,庄少功决心启程,三人出了神调门的水寨,尸邪马明王等人早已候在此处,叙了几句离别的话,马明王道:“贤侄,那蛊邪滕宝,乃是蛊门门主滕蛇之侄。乩邪符灵也与山岳盟有些瓜葛。我和你牛伯伯出手伤了无名这小子,技不如人,倒也好推脱,只是贤侄要多加小心了。” 庄少功听得心乱如麻,他自离开家门就未顺心过,先是遇见山匪,尔后进了黑店,惹上神调门,麻烦源源不断。此行不过是去金陵参加比武招亲,见那夜姑娘一面,真不知哪来的艰难险阻。 他看向身边病恹恹的少年郎:“无名,金陵还有多远?” 无名望一眼泊船的渡口:“由此走水路,岳州换船,再往东就是。” “江湖如此险恶,”庄少功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处处招惹是非,真的到得了金陵么?” “少主不必担忧,”无敌接话道,“有属下在,就是两盟七门都招惹一遍,也不怕。” 庄少功顿时萌生了退意:“你说得我想回家了。” 无敌似乎正等着这一句话,立即道:“回家也好,主人主母也需要周全。” 无名咳了一声,轻轻地说:“无敌你回去看家。我陪少家主往金陵。” 庄少功勉力说服自己:“……也只好如此了……既然出门历练,就不能半途而废。” “——少主说的是,不如属下陪少主去金陵,”无敌瞪了无名一眼,向庄少功笑道,“大哥有病在身,实在不宜奔波操劳,倒不如让大哥以逸待劳,回乡里周全主人和主母。” 庄少功听了,有些动容,无敌看似飞扬跋扈,却是心疼人的,自己倒不如他想的周道。 他看向无名:“那无名你就……” “你带我出门,”无名打断他的话,“半路打发我回去,我便是办事不力。” 庄少功一想也是,无名为保护自己苦战一番,此时得了无敌,便让他回去,岂不是过河拆桥。虽说是为了无名好,但不知道的,只会以为他嫌弃无名是病痨,于无名十分不利。 想罢,他看向无敌:“那还是无敌你……” “少主,”无敌抢道,“养病如养虎,虎大要伤人,大哥是病糊涂了,少主也由他逞能?” 庄少功左右为难:“这……” “养病如养虎,”无名呵地笑了一声,“无敌,你的大头瘟,不要传给少家主才是。” 无敌捂住下巴,按捺道:“大哥你的痨病,才是不要传给少主。” 庄少功全然插不上话,见他二人剑拔弩张,越说越不像话,无端露出几分不更事的孩童斗嘴的模样,不禁也有些着恼:“你二人病得不轻,结伴回阳朔好了,我一个人去也无妨!” 两人这才住了嘴。无敌招呼船家,谈好价钱,将马车内的行李搬上船,两匹马寄养在神调门,便扶庄少功上了船。蓝湘钰率一帮白衣少女赶至岸边,大声道:“义兄保重,师父保重。” 庄少功答应了一声,到船尾作别。无名也回望了一眼。两人各出了一份力,一个与哭灵结成义兄妹,一个与哭灵结为师徒,也不知这些孤苦伶仃的小姑娘,以后会如何。 “哎,妹在水边长相送——”几个艄公见了,一面撑篙离岸,一面齐声唱道,“哥撑大船下江南,妹若有话快些讲,船到滩头转弯难!” 庄少功的脸皮薄,窘得提住袍摆,踉跄转身钻进了船舱,不再作那儿女情长之态。 这些艄公倒也非有意搅诨,只是整日在江上乘船走水,唯有唱歌消遣,莫说号子,风流艳曲也是信手拈来。一路上,遇山唱山,过滩过滩,调子翻来覆去也不嫌腻。 待到庄少功潜心写家书的工夫,无敌已和艄公打成一片,还荒腔走板地学了几句船歌。 无名独自坐在船尾,脱掉靴袜,挽起裤腿,将两只脚浸在水里,静看倒影划开两道波纹。 “大哥,我们也算修得同船渡了,”无敌最终坐到他身边,厚着脸皮搭讪,“你休想甩掉我。” 无名头也不抬,慢悠悠地传音:“我懒得理你。” 无敌笑了起来,像是得了天大的乐子,拿肩膀撞他一下。他被撞得晃了一晃,依旧没精打采。 无敌撩拨道:“当真不理我?这可由不得大哥你了——大哥,你不愿逃走,到了金陵只有死路一条。神女门的扇舞也说了,不但你会死,夜盟主也会死。神女门的暗桩,遍布各大勾栏院,消息最为灵通。夜盟主若是死了,对她们也没好处,不至于诓你。于情于理,我都是要和你捣乱的。” 无名一听此言,若有所思:“你要我诈死离开庄家,那门诈死的武功,叫什么?” “大哥你想知道?”无敌面有得色,揉搓着红肿的下巴,不打算轻易交代。 无名转过头看他:“想知道。” “那好,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无敌摆起了谱,“先叫声老爷来听听!” “老爷。”无名漠无表情地传音道。 无敌把头一摇:“要叫出声的。” 无名清了清嗓子,语调轻哑:“老爷。” “这还差不多,”无敌心花怒放,揽住他的肩,往自己怀中一拽,“大哥,你就是个贱骨头,我好心好意要用那诈死的武功救你,你不肯,这会子又来求我,我还不乐意告诉你了。” 无名只当没听见。无敌讨了个没趣,料想他突然问起此事,是有些打算,也就收了嬉笑之色,潜运内功谛听一番,确信艄公都不会武功,才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那门诈死的武功,是龟息之法,又名玄武定。山岳盟的武当派的内家功夫,只有掌门的入室弟子可以学。” 无名传音道:“你何时又成了武当入室弟子?” “说来话长,我上一次出门,主人让我做一件事,叫我不要告诉你们。” 无敌说到主人二字,一改在庄少功面前的谦恭之色,全然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无名沉默片刻:“那就不要说了。” “说又何妨?”无敌哂道,“我这一条命是大哥你救的,若不是看在你的情面上,我何至于为奴为仆,认那庄老儿做主人?这些年,庄家那些见不得人的脏活,都是我这个死劫在做。依我看,庄老儿是防着你的,他当真以为我稀罕五劫老大那把交椅,未免也太看轻我了。” 无名觑了无敌一眼:“你既然要说,就拣要紧的说。” “那大哥你先告诉我,”无敌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问,“你的心上人是谁,你为何不愿离开庄家,据我所知,庄家非但没救过你,反而欠着你一个天大的恩情,你为何要替庄家卖命?” 无名听罢,学着无敌的语调,懒洋洋地说:“你想知道?” 无敌憋着一口气:“想知道。” 无名哗啦抬起浸在江水里的两只脚,横在无敌腿上:“擦干净。” 无敌脸色一变,就要发作,见他腿上有蛊邪所放的毒蛇咬出来的伤痕,才勉强忍住,一只手拢住他冰凉的双脚,自督脉拾了些至阳的真气,替他暖住脚底涌泉穴:“……寒龙蛊要不要紧?” 无名慢腾腾地伸直双腿,拖长声调,一字一句地反问道:“你说呢?” 无敌毫无愧色:“当真要紧,你反倒不会做张做致。快说,你的心上人到底是谁?”不待无名回答,他又苦大仇深地抢道,“再说‘你猜’,或者‘我只是一件兵器’,我把你扔水里去。” “无敌——你我相识多年,我有没有心上人,你还不知道?” 无敌认真地盯着他,察言观色,缓缓地猜道:“没有?” 目光交汇,无名引以为然地点头:“我只是一件兵器,怎会有心上人?” 无敌知道这是有意要气自己,不和他计较:“没有就好,五劫没一个有心上人,你也不能有。” 无名似笑非笑,似乎看穿了眼前人的心思,慢条斯理地翻旧账:“我记得,你有过一个意中人,叫做燕星儿,是盗门门主的女儿。你二人山盟海誓,无心恰好路过。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你自己没本事把人留住,就要教五劫都做光棍。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无敌听了,也嘿嘿地冷笑道:“真不知道是谁要教五劫都做光棍,无心那个狗腿乌龟拐子,也不知是哪个不要脸的王八指使的?大哥你就是嫉贤妒能,处处使绊子,还不承认!” 两人扯了一通闲篇,尽是些算不清的糊涂账。眼看天色近晚,船家生炉造饭,也不知庄少功的家书写得如何了。无名收回两只脚,意兴阑珊,作势起身:“你不说正经事,我便进去了。” 无敌一把拉住无名,之前有关那龟息之法的事,只交代了几句,他有心要让无名诈死离开庄家,见吊不住无名的胃口,立即正色道:“你先答应我,乖乖听我的话,休要去金陵送死。” 无名好似没听见,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起身就走。无敌急了,使出一招倒拔葱,拦腰抱住。无名双脚离地,在无敌腿侧一蹬,反手扣住无敌的脖颈,就要借力用力,将他掼出去。 或许是此时还算和睦,两人不约而同,只用了外家擒拿功夫。 无敌眼看再较劲会齐齐摔进水里,又不愿放手,索性往地上一坐,将他横在怀中。 如此这般,无敌抱着无名的腰,无名扣着无敌的脖颈,互为牵制,搂坐成一团。 来请他二人用饭的艄公见了,道了一声“对不住”,忙不迭地跑回船头。两人这才一齐撒开手,无名低咳一声,又要起身,无敌传音入密道:“我说还不成。那个龟息之法,叫做‘玄武定’,可以令人在入定之时,纳气久闭,与死无异。十二个时辰之内,想要出定也很容易——入定者的十指,有与十二个时辰相对应的关窍,预先以拇指扣住的关窍便可。这是武当的内家功夫,只传掌门人的入室弟子。武当派掌门叶隐岩,有个徒弟,名为萧尽义。大哥听说过么?” 第17章 见墨如面 无敌问无名,是否听说过武当叶掌门的入室弟子,萧尽义。 无名只想知道‘玄武定’的名头,此时遂了愿,不想再东拉西扯,一面穿靴一面摇头。 “大哥,别忙着走,”无敌抢过无名来不及穿的一只皂靴,“听我把话说完,你得承认,这是你不如我之处——你自视甚高,不屑一顾的人和事,我却知道的很清楚!” 无名旋即把无敌也划入不屑一顾的人和事,一把夺过靴子,转身回了船舱。 无敌指着他的背影:“好,这可是你自己不听的,到时候可别后悔。” “……回来了?”庄少功正写着家书,见无名进来,一桌墨迹未干的笺纸,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姑且搁下笔,正襟危坐,冲无名颔首。 无名乜斜他一眼,寻一角落,盘腿合目而坐,以拇指扣住小指关窍。 船舱逼仄,困着二人,江水隔着木板哗啦作响,好似心旌在不安地摇曳。 本来,与来时共处车内无不同。只是表明了心迹之后,庄少功便觉得有些尴尬了。 忽想到,无名是纵欲落下的痨病。没话找话: “无名,《周礼》有云,‘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由此可见,阴阳交合,顺应天时,不是错。但也应该有节制。何况你有心上人,对女色来者不拒,岂不是始乱终弃?” 还未说完,便后悔了,心道:“完了,怎地一出口,就忍不住教训他?” 话锋硬生生地一转:“如今无敌来了,你也不必再劳神……” “我在练功。”无名冷不丁地打断。 庄少功望过去,无名盘坐之状,与平日躺卧入定不同。这少年郎练功,从未知会过旁人。此时,刻意向他这门外汉说一声,必有深意,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什么功,要紧么?” 无名睁开眼,瞟了他一记,似有难言之隐。 庄少功似有所悟,以为无名是在练《天人五衰》,念及这门武功的坏处,关怀道:“真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功夫……你有病在身,还是不要练了。回家,我便禀明父……?” 无名竖起一指,已封住他的唇,噤声,意味再明显不过。 庄少功终于明白了,这是嫌他聒噪。掩面出了小屏门,在船尾踉跄几步。 那指尖的触感,犹在唇畔荡漾。 君子坦荡荡,庄少功强自镇定,心还是砰砰地,跳得厉害—— 不知是在何处看过,一古人做发财梦,偶得藏宝图,按图搜遍天下山川河流。最终,却发现宝藏埋在自家树下。 自己千里迢迢,去金陵参加比武招亲,岂非和古人一样,舍近求远? 然而,情不知所起,乍起之时,情便怯了,情还有些污秽不堪。 无敌旁观片刻,扶住胡思乱想的庄少功:“少主,夜里风凉,来,喝碗鱼汤暖暖。” 庄少功魂不守舍,随无敌用罢晚饭,无边夜色已降下。 没有一丝星斗微光,何处是天,何处是水,混沌地分不清。后舱的睡铺让无名占去练功,两人只好去中舱歇息。为这个傻不愣登的少主铺好被褥,无敌方才掇条长凳,在一旁和衣而卧。 没来由地,庄少功有了与亡故的车夫马大哥相处的亲切感。辗转反侧,便唤道:“无敌。” “嗯?”无敌翻个身,侧卧支头看着他,沉稳地应道,“少主睡不着?” 庄少功不知从何说起:“……我心里有杂念。” 无敌道:“做人哪能没有杂念,少主也别太苛刻自己。” “我在想,两个人素未平生,仅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能情投意合,结为连理?” 无敌没料到有此一问:“少主是在想,夜盟主的女公子?” 庄少功拽起被褥,掩住半张脸,默默点头。 无敌又想,这少主真是呆,四下里一片黑暗,若非自己耳力好,怎知他在那厢点头? 略略思索,煞有介事地:“既然素未平生,又怎知不能情投意合,莫非,少主已有意中人?” 庄少功如同中了一箭,艰难地道:“这……的确……也说不上……” “哦?哪家女子这么好福气?”明白少主动了情,想要倾诉,无敌便随意调侃一句。 本是无意之举,庄少功却着实有些惊惶。 “并非如此!我和他,只是我起了暗昧的念头。决心放下,却又做不到。” 无敌等了片刻,没听见下文,笑道:“若是无心在,定能为少主解惑。属下粗人一个,遇见心头好,强取豪夺,撒泼耍横,也定要弄到手。说起来,以前,属下喜欢过一位小娘子,那小娘子,半途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属下本可以威胁她,甚至杀了她,但没有。少主你猜为何?” 庄少功听得心惊肉跳:“这,君子成人之美,可见,无敌你的心地是善良的。” “哈,少主猜错了。属下之所以不计较,只因没那么喜欢她,才懒得费那个劲!” “……不懂。” 无敌别有用心地笑了一声:“属下说起这个,只是料想,少主对那意中人,也并非喜欢得要命。因此一受挫,便瞻前顾后的,有退缩的念头。这一点,属下倒是很佩服大哥。” “无名?” “正是,少主别看他是个懒骨头,认定了什么,十头牛也拉不回。有时候,属下在想,世上怎会有这种油盐不进的人?后来想想,这人么,各式各样的都有,情投意合才能相爱,这情投意合罢,说起来玄乎,其实也很简单,指的是同一类人。待少主遇见这同一类人,料想也会奋不顾身的。到那时,就像着了魔,一切水到渠成,就不会有许多杂念了。” 无敌说得粗浅笃定,庄少功听得将信将疑,不免有一丝惭愧—— 自己空有一肚子诗书,却处处受制于诗书,连情投意合都不懂了。这大抵是阅历太少的缘故。书中有云,士有学,行为本。因得了些新的体悟,又暗觉与无敌相处融洽,心思渐渐多云转晴。 一日晨起,老艄公抱腿坐在船头。几个年轻艄公围成一团,七嘴八舌,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庄少功见状,凑上前问道:“船家,这是怎了?” 一名年轻艄公皱眉道:“我这阿爷年纪大了末,行动不便,劝他休息,偏不听。” “放屁,”老艄公红光满面,吹胡子瞪眼,“我身体好得很,想当年,皇帝南巡,龙船在长江滩头搁浅,召集壮士作纤夫,是我领头拉了一夜的船。连皇帝都对我翘起大拇指。” “阿爷就吹罢,皇帝身边多得是高手,龙船搁浅,也还有地方官兵,轮得到阿爷你?” “小儿没见识,官兵懂个屁的水性,你阿爷我年轻时,可是漕运道上有名的翻江小白龙,想当年,盐帮那伙贼人……” 年轻艄公急急地咳了一声:“阿爷,当着庄公子的面,就不要胡言乱语了。” 庄少功暗觉这一老一少亲切可爱,不疑有他,蹲下身道:“阿伯气血充盈,确是宝刀未老。这行动不便,怕是另有根由。能让在下瞧一瞧么?” “还是庄公子有见地。”老艄公得意地剜了年轻艄公一眼,伸手撸起裤腿。 庄少功凝目看去,只见老艄公膝头紫胀,双腿难以伸直。心里有了计较:“《素问》云,筋骨强直,皆属于湿。阿伯操持舟楫,曾在滩头拉纤,或许是湿邪入骨所致。” 望闻问切一番,便回后舱,去请无名诊治。 奈何无名午时才起,此时直挺在睡铺上,一副人畜无害毫无防备的模样。 细意观瞧,这少年郎沉疴未愈,面白如纸。庄少功知道烦扰也无用,径自取了无名的行囊,在药瓶针筒间翻找。想用银针刺激穴道的法子,来治老艄公的湿邪之症。 忽地翻见一个小泥偶,拿起来看,竟是彩绘小童,外形破损坑洼,墨色却鲜亮如新。 庄少功不禁莞尔,口口声声不愿为人,无名却带着民间小玩意,可见童心未泯。 泥偶底部,印着章纹:“宝墨斋”。 还有一行稚嫩的小字:“见墨如面,江晓风。” 见墨如面?庄少功寻思着这行小字。江晓风这个名字,似曾相识。 冷不丁地,一只手横过来,夺走了泥偶—— 他惊得转过头去,正撞见身着亵衣的少年郎。近在咫尺,鼻息交融。 “……” “……” 破天荒,头一回,无名在午时之前,离开了床榻。 庄少功好似见了鬼,后退一步,庶几带翻了桌凳。 无名却面不改色,将泥偶放入行囊中,又提起行囊,一股脑扔在了床尾。 压根儿没瞧见这个翻箱倒柜做贼的庄家少主。 庄少功连忙解释:“艄公阿伯患了风湿,恐怕会耽误行程,我想以针灸之法,略尽绵力。” 无名听罢,又慢腾腾地打开包袱,取了裹针的布袋,把予他。 “多谢。”他点着头,满心尴尬,急急地去取,无名却不肯松手。 怔怔地僵持了片刻,无名咳了一声,语调微扬:“你会用?” 庄少功这才松了口气,抬眼看去,从眉梢看进眼底,一派清澄,不是山雨欲来的模样。 又觉与无名相较,自己对医术的见解十分微末,讪讪地把头一摇:“不太会。” 无名不再出声,望向洗脸盆。庄少功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这是要为老艄公治病,不敢怠慢,打水来替他洗漱。趁气氛甚好,又问了一句:“江晓风……是谁?” 无名穿衣的动作顿了顿,睐他一眼,若有所思:“我。” 庄少功大喜,万没料到,无名会有告知真名的一日。 遂觉铁杵磨成针,功夫不负有心人,彼此是真正的亲近了许多。 “那我以后,就叫你江兄,可好?” “……”无名的神情,添了一丝丝古怪。 “是有些疏远,”庄少功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立即改口,“那么,晓风?” “又俗又傻。” 庄少功不肯放过这一茬:“这我可不敢苟同。古诗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意境凄冷了些,但也不落俗套。何况是父母所取,怎能轻弃?” 无名不近人情:“我只是一件兵器。”不容再分辩,系好袍带,闪身,已消失在小屏门外。 第18章 贾剑试郎 庄少功夜里与无敌同住中舱,谈天说地。 白昼在后舱,捧着书卷,呆看无名练功,默想,既然无名名为江晓风,为何又要叫做无名?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待无名连完功,请教针灸的穴位,与老艄公治那风湿之症。 有些穴位,他拿捏不准。无名擢一枝干净的狼毫笔,隔着衣襟,一寸一寸指点圈画。 无敌看见了,不甘落后,也来向他这少主大献殷勤,不顾他是否情愿,将他捞走。 自出门以来,难得岁月无惊。惟愿这水路没有尽头,辰光却如行舟飞逝。 不日,到了金陵。 船由水西门入城,一壁绿柳一壁粉墙,姹紫嫣红波影逶迤,帝王洲无限气派。 无敌将伪造的过所把予官兵,顺手塞了包细软,一路畅通。 庄少功登岸抬头,便看见闻名遐迩的孙楚楼。 此楼又唤太白酒楼。李白有诗云,“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 作为金陵四十八景第十三景,也是扎根此地的乾坤盟因地制宜,所布四十八阵之一。 无敌一副东道主的神气:“少主你莫看此地花红柳绿,一团和气。宵禁后想出行,大不易。当年有人为了见夜盟主一面,入夜闯关,几乎赔上小命。” 庄少功道:“入乡随俗,宵禁不出门便是。” ——忙着照顾无名,不顾自己挎着大小包袱,回转身,腾出一只手去扶。 无名很给面子地,搭着庄少功的手臂,款步下船。本来,凭他的轻功,一苇渡江,也不会沾湿鞋面。奈何他生性惫懒,又向来认为,一动不如一静。莫说扶他,就是背他,他也不会拒绝。 庄少功痴瞧着他,体不胜衣,荏弱可怜。心想——无名,不,江晓风,若是不会武功的女子,定是不染凡尘的大家闺秀,那么自己便能名正言顺,一辈子照顾他,也不会落得不孝了。 无名却视若无睹,负手把头一转,眼内已是繁华市井众生相。 庄少功又暗想,这也并非是视若无睹,若是视若无睹,便不会转头。 如此寻思着,一步步捱着,神游太虚,不虞一头撞向柳树。 无名在右,无敌在左,任凭庄少功撞得晕头转向。没有扶一下子的意思。 “如何?”无名传音道。 无敌斜一眼不远处的酒楼,也传音道:“是夜盟主,旁边那小公子,就是夜千金。” 孙楚楼上,一名扮相俊俏的年轻公子,拍着阑干,笑得前仰后合。 年轻公子身侧,伫着一名中年男子:“你收敛些。” “哈哈,哎哟,爹啊,这又不是我的错!”年轻公子一口京腔,摇着中年男子的胳膊,旁若无人地撒娇,“那人穿着打扮,也像是家底殷实,却背着那么多行囊,撞了柳树哈哈!他的仆人却不理会他……哈哈!爹你说好笑不好笑?” 中年男子任他摇曳,望向楼内另一人:“家门不幸,让萧四当家见笑了。” 被称作萧四当家的人,一头白发,红光满面,正是之前撑船的老艄公。 老艄公道:“哪里,小丫头还是那么可爱。” “听到没?萧伯伯夸我可爱!”年轻公子立即挽住老艄公,向中年男子炫耀。 老艄公佯怒:“你这小丫头,上回叫我萧爷爷,这回却叫我萧伯伯,岂不是乱了辈分?” “这可不是我的错,怪只怪,萧伯伯你越活越年轻,下回我就叫你萧叔叔啦!” 中年男子听得摇头。老艄公道:“盟主怎舍得把这宝贝女儿嫁出去?” 中年男子正要开口,年轻公子又抢道: “爹才舍不得把我嫁出去。论武功,爹是第二,天下就没有第一。擂台比武,哪个后辈能赢?除非我二爹来,那我只好委屈一点,嫁给二爹拉倒!” 中年男子目光一厉:“胡说八道,成何体统!” 他岿然不动,却因动怒泄了一丝内劲,四面八方的帷幕,霎时逆风鼓荡。 “好啊!萧伯伯你看,我一说要抢二爹,爹就急眼了。真是为老不尊。成何体统?” 年轻公子不怕,摇头晃脑,将中年男子的气度学了八分像。 老艄公却不再接茬,向中年男子禀明行舟见闻:“那位庄公子,为了救哭灵,将原本打算送给令嫒的合浦珠,赠给了神调门的牛头马面。还为萧某治好了风湿的毛病。人品是没话说。”略略迟疑,又凝重道,“萧某退隐已久,按理,不该再过问江湖是非,只是那病劫和死劫——” “我只听说过上巳节、端午节,”年轻公子瞪着一双妙目,好奇地问,“病节是什么节?” 中年男子忍无可忍:“回家陪你二爹去。” 此言正合年轻公子的心意,他连蹦带跳到门口,转身傲然道:“那本小…公子就不奉陪了!” 出了门,却不回家,将散发往后一捋,自觉风流潇洒,便奔庄少功一行人去了。 庄少功浑然不知情,只觉无名和无敌走得奇慢无比,一盏茶工夫,还未从街头走到街尾。 顾念无名的病情,悄声和无敌打商量:“夜盟主家,还有多少脚程,不如雇辆轿子?” 无敌笑道:“少主不必心急,秤杆子向上不是买卖,我们姑且逛一逛。” 无名眉梢微抬,不言不语,难得和无敌达成一致。 庄少功点头:“也是,贽礼拜帖尚未筹备……” 他至此,早已情窦暗生,不愿去拜会夜家的女公子,又不愿违抗父母之命,能拖一日是一日。 未行几步,却听见一阵清亮的吟哦: “——浪说曾分鲍叔金,谁人辨得伯牙琴?于今交道奸如鬼,湖海空悬一片心。” “各位英雄好汉,在下初来贵地,这厢有礼了!” 近前观瞧,是一位锦衣公子,提剑抱拳:“余听闻比武招亲,南下觅良姻。五陵意气,绢帛满载,江河覆迷津。佳人未见盘缠尽,贾剑望怜矜。他日腾达,礼成合卺,必报以千金!” 这公子模样清秀,身段纤韧,竟更胜无名几分,好似画中仙子,神采飞扬。 几句话的工夫,剑已出鞘,银光闪动,气劲贯直剑身,振得锋芒抖擞作响。 舞罢长身而立,身后的石墙霍地抖落泥灰,显出颜体雕刻的“贾剑”二字。 当真是少年侠气,卖把剑都是那么的气派。围观的百姓拊掌叫好。 庄少功也向无名赞道:“这位公子真是大才,能一边舞剑刻字,一边出口成章,作《少年游》。听他说来,他也是来参加夜盟主的比武招婿的,只是半途沉船落了难,盘资耗尽了,这才不得不卖剑。都是出门在外的游子,不如,我们买了他的剑?” 无名用巾帕捂着口鼻:“同是参加比武,今日你帮他,明日他便骑在你头上。” 他的声音虽轻,却是自丹田而发,穿透喝彩声,一丝不漏,落入那锦衣公子耳中。 锦衣公子用心地看过来。庄少功却在专心致志地说服无名:“男子汉大丈夫,心胸怎可如此狭隘。常言道,君子成人之美,不夺人所好。姻缘本就勉强不得。夜姑娘若是青睐这位公子,郎才女貌,那便……再好不过了!” 那锦衣公子见他向仆人掉书袋,神色竟比自己还要着急,不禁噗嗤一笑。 无敌见状道:“你这剑怎么卖?” 锦衣公子打量着庄少功,狮子大开口:“五十两。” 无敌很不以为然地把头一摇:“你手中那把剑,工艺差得很,不值二两。” 庄少功汗颜,平日里,他认为无敌是个不拘小节的狂放人物,这会要周济落难的公子,却突然斤斤计较讨价还价起来。无名似乎还颇为赞同,冷冷地道:“你身上的衣服,倒值三百两。” 锦衣公子脸上一红,不自觉地抱手护住胸,争辩道:“我这身衣服,是要穿给夜姑娘看的。俗话说的好,人靠衣服马靠鞍。再好看的人,穿的衣服差了,也是要被看轻一等的。这剑就不一样了,乃是我用了多年的,兀那恶仆不识货,觉得工艺差,在本公子看来却是无价之宝!” “我不识货?”无敌哈地一笑,五劫之中最懂兵器的就是他,叉腰作恶仆状,“就算我不识货,我也知道什么叫操守——我若是习武之人,仗剑行走江湖,就是卖身也断然不会卖剑!” “……”无名转头觑着无敌,堂堂死劫,竟以卖身为操守。 无敌醒悟:“说错,就是卖衣服,也不会卖剑!” 锦衣公子哼笑,把眼珠一转,一副“我不和你这种粗人计较”的模样。 庄少功出身富贵,并不觉得五十两如何惊人,又知道这公子不但会武功,还通文墨,器宇不凡,必定不是出自寻常人家,肯在街头卖剑,已是极不易了。因此惺惺相惜地道:“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何况是一把剑。这位公子若不嫌,就卖给在下罢?” 说罢,取下行囊翻找一阵,也不顾钱财露白,取了银票,递给锦衣公子。 无敌有些气闷,他行走江湖已久,识得这锦衣公子,乃是江湖中成名人物的后辈—— 不是旁人,正是乾坤盟夜盟主的千金,夜烟岚! 奈何无名不许他拆穿,还要他扮白脸,来衬托少主的仁厚。 夜烟岚自以为骗过了这主仆三人,将银票一折,收入袖中,又将剑掷给庄少功。 捋着鬓发,眼若秋水,得意又羞赧,定定看一眼: “大恩不言谢,我这把剑,你可要收好了,我是要回来取的!” 庄少功手忙脚乱地抱住剑,“哦”地应了一声,却不知,彼此未通报姓名,届时如何还剑? 因此又急忙抬头四顾,“哎”了一声—— 市井熙攘,车水马龙,哪里还有锦衣公子的身影。 第19章 初来乍到 庄少功别了那锦衣公子,由无名和无敌领着,在金陵城内逛了小半日,始才走到一座巍峨的内城门前。无敌迈步要往里走,庄少功看见那白玉桓表上“望君归”的犼兽,忙拉住他:“此处恐怕是前朝皇城,还是不要擅闯了!” “不妨事,”无敌闲闲地驻足,“这皇城,如今已是夜家宅邸。” 庄少功霎时面无人色,以旧皇城为宅邸,摆明了要造反么? 无敌道:“少主有所不知,这前朝皇城,乃是当今皇上,下旨赏给夜家的。” 庄少功不信:“我听马大哥讲过,乾坤盟、八门和魔教都是钦犯,和朝廷形同水火。当今皇上尚且不允许江湖人士在城内纵马疾奔,又怎会将旧皇城赐给夜盟主。这岂非养虎为患?”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6节 无敌没料到,自己乔装车夫时说的话,庄少功记得这般清楚。身为人师的自豪感油然而生:“看来少主此次出门,学到了不少东西。属下给少主讲个故事罢。” 无名闻话,在烈日下眯起眼睛,转过身,淡淡地望着无敌。 “从前,有只狡兔,身姿矫健,居无定所,猎人无论如何也射不中它,”无敌一面掏请柬,交予驻防的江宁军,一面挤眉溜眼地道,“后来,猎人学聪明了,为它建豪宅,还奉送许多美食。日复一日,狡兔长肥了,生了一窝小兔,亲朋好友皆来投奔它。突然,有一日,猎人又来了——” “狐狸劝狡兔,你快逃罢!狡兔说,不行,我若逃了,这帮兄弟朋友怎么办?猎人待我甚好,不一定会杀我,何况我势力这么大,猎人也不一定敢动我。狐狸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听说山中的狼和狈很厉害,不如向它们求助。于是,狼和狈,就随着他俩的主人,来到了狡兔家。” 说到此处,无敌撩了无名一眼。无名心水清,晓得这是在指桑骂槐,只作没听见。 庄少功正听到要紧处,关切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狼和狈的主人,来到兔宅前,问狼,”无敌学着庄少功的语调,文绉绉地,忧国忧民地,“——无敌啊,当今皇上,怎会将旧皇城赐给夜盟主,这岂非,养虎为患?” 庄少功道:“……” 这故事中的狡兔,无疑是指夜盟主,猎人是朝廷。夜盟主如今势大,且拖家带口,有许多顾忌。朝廷见时机成熟,要剿灭夜家,因此,夜盟主以比武招婿之名,广聚天下豪杰来解困。 庄少功虽然缺乏江湖阅历,却自年少便随父亲熟读六韬三略,推敲片刻便明白了。 此时又见识了些世面,不复出门时的慌乱,喃喃地道: “如此说来,比武招婿是个幌子,夜家竟面临灭顶之灾……” 无敌以为庄少功怕了,添油加醋:“可不是?少主现下走,还来得及。晚了,这金陵城免不了一场滔天血战,说不定会化作火海。连神女门的扇舞也说了,少主此次来金陵,夜盟主和无——” “无”字未尽,他身形一闪,几枚毒针嗖地擦过他的衣袂,钉入朱墙。 抬头看去,无名的目光,已变得有些严厉,分明是在警告他收声。 庄少功浑然不觉,踌躇道:“金陵若是化作火海,老百姓可如何是好?夜盟主也真是,枉为一代英雄,要打便打,要降便降,何必牵连无辜?无敌你也是,早知如此,何不告诉我?” 无敌失笑:“少主,属下也是猜的。路上便在琢磨,哎,少主你管管我大哥,他要打人了!” 庄少功扭头去看无名,只见无名恹恹地立着,还是那个安静的病弱少年郎,哪有打人的迹象。 不禁回头叹道:“无敌,你什么都好,就是把人想得太恶毒,说话有些夸大其实。” 无敌道:“……” “这一点,你要多学学你大哥无名,他虽然不听话,却从来不撒谎。” 从来不撒谎的无名,漠无表情,立在庄少功身后,指间锋芒闪闪,随时要向无敌发难。 “……”无敌竟无言以对,带不带这般护短偏心的? 三人闹腾了一会,出来一名仪表堂堂的年轻男子,向庄少功拱手见礼。 这年轻男子乍一见到无名,嘴角分明抽搐了一下,小步往后退。 庄少功知道无名有吓死人的本事,安慰道:“无名本心不坏,无冤无仇,他不会害你。” 年轻男子这才心神稍定,不动声色挪几步,远离无名,向庄少功强笑道:“阁下就是庄公子?在下姓白,名轻卿。大世伯,啊,夜盟主,今早出门见漕帮兄弟去了,吩咐在下招待诸位公子。” 三人跟着他进了内城,发现这内城之中,还有瓮城。瓮城过了,才是光洁如镜的青石场子。 “这前庭真是气派!”庄少功让这一望无际的恢弘气势震住了,不愧是前朝帝王的居所。 白轻卿欲言又止,最终尴尬地解释道:“庄公子真会说笑。此处是马厩,平日里,大世伯,夜盟主的朋友来访,便将车马停在此处,好让仆人看守。”又指了几处供仆人歇脚的凉棚给他看。 庄少功汗颜,那一列列琉璃瓦的凉棚下,不但有丝绸寝具和帐缦,还有纱笼罩住的茶酒糕点,若是白轻卿不说,只怕他睡了这马厩,也不会觉得委屈。 无敌替庄少功解围,搭住白轻卿的肩,亲热道:“拘谨什么,四妹夫,我们算是老熟人了!” 白轻卿身躯一僵,纠结道:“谁是你四妹夫……” “江湖传闻,夜白季燕四家出美男子。而你白轻卿,是前朝名将之后,名头响亮得很那。我四妹无颜,茶前饭后,经常提起松糕、不,白公子你。你我虽然素未谋面,却是神交已久!” 白轻卿左顾右盼,压低声,急道:“你不要胡说。” 庄少功听得一头雾水,正要出言询问,却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 “白三哥!” 只觉这声音似曾相识,凝目去看,数名彩衣女子,自东面小门,分花拂柳而来。为首一个挽杏色披帛的少女,头簪玉花步摇,眉间贴翠钿,戴一尾白面纱,只能隐约窥见绰约容貌。 唯有一双眼睛,露在面纱外,如若秋水,含情脉脉,灵动地看来。 看的不是他,而是白轻卿。少女又嗔怪道:“老远便听见三哥你叫囔,囔什么呢?” 白轻卿便如庄少功平日端量无名一般,痴瞧着少女,迎上前赔笑,温言软语:“没什么,遇见几个认识的朋友,玩闹罢了。” 无敌却不乐意和白轻卿套近乎了,抱手傲然道:“什么玩意,我可不认识你!” 白轻卿顿时碰了一鼻子灰。那少女噗嗤一笑,似乎觉得这场面很有趣。 少女身后的丫鬟,突然冷冷地道:“那位公子,盯着我家小姐看什么呢?” 无名闻话,掌住庄少功的后腰,巧劲往前一推—— 庄少功正发着愣,猝不及防,踉跄扑到少女面前,闹了个大红脸。也不知往哪看才好,避嫌般地侧过头,拱手行礼,支吾一阵:“对不住,在下,只是觉得……小姐似曾相识。” 那丫鬟嘲笑道:“真是巧了,金陵城不知有多少公子,都自称前世和我家小姐见过呢!” 庄少功这才自知说了一句痴话,又羞又急,扭头求助般,望向无名。 无名也注视着庄少功,目光明亮,静水流深,也不知当作何解。 那少女见状,责备丫鬟道:“快别说了,公子是那种人么?” 庄少功顿感遇见了知音,忙不迭地点头,他是真的觉得似曾相识,决非有意要冒犯她。 白轻卿有些看不过去,女眷向来呆在内宅,哪有到马厩来见男客的道理? 强行挤入两人之间,客客气气地一拦: “好妹妹,你且进去歇着罢,我忙完手头的事,便来陪你解闷。” 无敌听了,用胳膊肘直搡无名,又潜运内功传音,唏嘘道:“大哥,我算是明白了,以前你为何要让四妹勾搭白轻卿——” 无名睥睨无敌一眼,没有吭气。 “这白轻卿也怪可怜的,痴恋着夜千金,却不知道,大哥你早已打算毁他名誉。” 无名终于也传音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可是大哥,少主说过,姻缘勉强不得。听少主讲来,似乎是有心上人。你这红线牵得太强硬,当心哪一日真相大白,以他的心性,定要记恨你,不但误了他一世,也误了夜千金。” 那厢,少女撒娇道:“白三哥,我也不想出来抛头露面,可是二爹的猫丢了,非要我出来寻。” 白轻卿一副吃了苍蝇的神情,低声啐道:“那阴阳怪气的死男宠,也配称作二爹?他整日不务正业,养那么多奇禽异兽,丢一只猫又何妨?” “可是,”少女眨巴眼睛,“二爹说,那只猫,是波斯拜火教送的,总不能得罪了拜火教。” “罢了,三哥替你去找,你告诉我,猫往哪里去了?” “好三哥,二爹看见它蹿上城墙,也许往西十八卫去了,也许往里仁街去了,谁知道呢?再耽误着,寻不着它,保不齐,它丧命在车毂下,那便不好交代了。” 白轻卿听闻此话,也顾不得招待庄少功,急冲冲地领着江宁军,去替少女寻猫。 那少女和一众丫鬟,见白轻卿走远,霎时笑得花枝乱颤,妖形怪状。 庄少功家教甚严,从未见过这阵仗,只觉比死尸客栈那场厮杀还可怕,忙回到无名身侧。 少女却也随之到了他身侧,大大方方地问:“公子,我吓着你了么?” 庄少功不敢妄言,嗫嚅一阵,艰难道:“男女授受不亲,事关小姐清誉,还请速回罢。”说罢,加快脚步,由无名的左侧,绕到了无名的右侧,似要避一避风头。 少女偏要逗庄少功,也由无名的左侧,绕到了无名的右侧,娇滴滴地道:“公子不要怕,那姓白的并非什么好人,我骗他,也是有缘由的。” 庄少功点头称是,心中尴尬,只愿这少女快些离开,哪管她说了些什么。 少女又笑道:“我这个人,撒谎,还是要眨眼睛的。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庄少功道:“不敢!” “这可是公子说的,我若是撒谎,只要眨了眼睛,公子就不会和我一般见识。” 少女仿佛得了逞,不再纠缠不清,唤了两个丫鬟,替庄少功三人安置落脚处。 “就让这位公子,住在应公子隔壁罢,像是盗门少主之流,还是离公子远些。” 吩咐一番,便又施施然,往内宅去了。 第20章 花前月下 三人下榻处,是一进的四合院,前朝六部吏部改建,小桥莲池,洞窗芭蕉,景色十分清幽。 庄少功住厢房,无名无敌住耳房。左右还有两间厢房,门牗紧闭。 房内一色描金黑漆家什,富丽堂皇。紫檀雕双螭扶手椅,宽阔舒适,坐下就不想动弹了 。 却有十余个仆役,自偏门涌进来,撵开无名和无敌,向庄少功看茶奉瓜果点心,自嵌螺钿架上取盆,伺候洗面,往点翠画屏后的浴桶注水,服侍他沐浴。 庄少功一路上照顾无名,几乎忘了自己是世家公子,忙不迭地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仆役道:“公子是老爷的贵客,还请体谅则个,若是怠慢了,小的不好交代。” 无敌见庄少功让仆役缠住,自己得了闲工夫,捣乱的心思又活络了,传音入密:“少主总不会把自己溺死在浴盆子里,大哥你身上都臭了,且歇着罢,也去混堂澡浴一番?” 意欲支开无名。无名却也自有打算,起身传音:“好,难得你有心,我们走。” 这“我们”二字,自是将无敌也算在内,出双入对,容不得置喙。 如此这般,各怀鬼胎,互为牵制,向庄少功告退。 庄少功也不好意思总将无名拴在身边,眼睁睁地看着二人离去,坐在浴桶里,闭目。 旅途所见所闻,霎时在神思中倒转,五味成杂—— 书卷里埋头十余载,从不曾觉得煎熬,怎么这会儿难受? 若是未遇见无名,适婚之龄,他娶妻,琴瑟在御,父母坐堂,儿女绕膝,也是静好的一世。 偏要遇见。无名一步一咳,影子浮浮薄薄,步伐轻轻疏疏,走进他心里。挡在他身前,额头冒汗,唇角一抹血色,说,今日交代在这里,只求你们,放过庄少家主。 不愿为人的少年郎,到底有没有,因他动过一丝一毫的情? 有,会因他一句“住手”坐以待毙。没有,那只是与尸邪联手的苦肉计。 有,可以瞒着他父母和他断袖。没有,那分明是讽刺之语。 有,没有,有……只差一朵花把着瓣儿数了。 庄少功取下毛巾,把脸一罩,百无聊赖,惦念着分别不过少顷的无名。 “见墨如面,江晓风”。江晓风。呼之欲出。遗漏的记忆深处,颠倒的乱梦之中,仿佛有些氤氲文墨,一手覆着另一只手,一笔一划地勾,再多的,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了。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 ——不知是谁在唱《西江月》,庭院中的声音,朗朗清清,豁达通透,将千思万绪统统打散。 庄少功离魂乍合,穿了仆役递上的干净衣袍,踱出门—— 只见那位闹市贾剑的锦衣公子,唐突地坐在院中石桌前。 对着几样精致的小菜,且斟且饮且吟。 晚风吹过,池水皱面,莲花欹斜摇曳。他举杯望花,若有所思,似在搜寻下片。 “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词是好词,应心应景,庄少功不忍歌声断了,荒腔走板地唱和。 锦衣公子闻之转头,秋水般的眸子乍起波澜,仿佛有些惊讶,却化作一笑:“看来,你也喜欢这首《西江月》,既然有缘,不若片时欢笑且相亲?” 两人便相对而坐,天南海北地侃,不一时,说到来此的因由——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同是世家子弟,为同一名女子,住同一座院子,只是厢房不同罢了。 “……”庄少功眉头皱着,一杯酒,僵在唇畔。 锦衣公子观颜察色,状似无意地问:“怎么?” “在下,若是能像兄台一般潇洒,就好了。” 锦衣公子嘴角一弯,别开微酡的脸:“能像我一般潇洒的人,只怕天下没几个。而能像你一般老实的人,也不多。” “兄台谬赞了,说来惭愧,”庄少功有了酒逢知己之感,要将积压在心中的事一吐为快,“其实,在下已有心仪之人,本不该来金陵,参加比武招亲。” “……是谁?”锦衣公子拾箸,慢慢夹菜,做出些不经心的模样。 他自暴自弃:“不论是谁,在下是断袖,不会和兄台争夜家千金。” 锦衣公子听得脸色一变,连漫不经心也忘了装,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一鼓作气说完,才敢问:“兄台,会不会瞧不起在下?” 锦衣公子过了片刻,才回过神,猛捶桌:“我不会瞧不起你,哈哈!” 说着不会瞧不起,却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袖角扫落一支箸到地上…… 良辰美景,花前对饮的风雅,登时在这不知收敛的狂笑声中化为乌有。 庄少功被笑得满心羞惭,又自羞惭转为忿怒,要拂袖而去。 锦衣公子一把拉住他的手,毫无芥蒂地摇着,还在笑:“哎,这一回,我是在笑自个眼拙,不是在笑你痴傻,真真儿的,对天发誓!哈哈……怎会有这种事,真是太好笑了!” 庄少功将信将疑,勉强坐回原位,还是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好笑? “你听我道来,便知内情,”锦衣公子仍旧拉着他的手,“我爹年轻时惩奸除恶,立业之后,也常号召江湖行商开仓济贫。不但人品好,有钱有势,还长得好看。不知多少女子想嫁他。神女门门主就是其中之一。可我爹是个专一的人,从不招惹闲花野草。” 锦衣公子没头没脑,毫不谦虚地夸赞父辈。庄少功只觉莫名其妙,不服气地道:“兄台所言,不见得有什么稀奇。家父亦有家有业,钟情家母,二十年如一日,恩爱如初,还教导在下以温良恭俭让之德。家母更是知书达理,入能操持家业,出能把人心维系。” “你娘真好,”锦衣公子眼中一黯,“我从未见过我娘,她很早就离世了。” 庄少功心道一声糟糕,自恨逞口舌之快,戳了锦衣公子伤疤,忙了声赔不是。又暗忖,人鬼殊途,阴阳相隔,锦衣公子的父亲还如此痴情,论专一,恐怕是要在自家父亲之上。 锦衣公子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摇头:“我爹喜欢的不是我娘——他这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这个人是男子。用你的话来讲,我爹,是个断袖。” 庄少功一呆,脑中立即浮现出两名中年汉子,胡子拉碴,筋肉健壮,行周公之礼,相携到床上,一个冷面说“请赐招”,一个气吞山河,哇哈哈大笑,喝“走你”。 他自称断袖,却从未断过,因此也从未想过这一节。一时冷汗淋漓。 锦衣公子继续道:“最初,我恨这男子,定是他蛊惑了我爹,毁我爹英名。许多人视他为我爹的男宠。我耻与他住在同一屋檐下。但有一年呢,我对他改观了。那年,我爹遭奸人陷害,和山岳盟结了怨。山岳盟里的奸人将我掳去,逼迫我爹。我爹顾忌我的安危,只能束手就擒,任奸人欺负。当时,我爹的属下都没办法,我爹和我在山岳盟手里,山岳盟要什么给什么。他这个游手好闲的男宠得知了,竟一改常态,孤身闯入山岳盟,来搭救——” 庄少功不觉听入神,设身处地思索:“他贸然去救,就不怕那奸人逼急了,伤害他心上人?” “他不怕,他有对策,他自称,山岳盟和我爹都中计了,他才是挑拨山岳盟和我爹结梁子的真凶,还扬言带来了大批人马火炮,要趁他们两败俱伤,一网打尽。山岳盟又不是傻子,哪里信他的话。他当下一掌拍碎梁柱,拆毁了半座殿宇,内功之高,吓得一位高僧差点儿圆寂。这时,他预先挂在各处水井和粪池内的炮仗硫磺等物,引子燃尽,爆出巨响。整个山岳盟都乱了。” 庄少功叹为观止,此人可真擅长攻心战,先与这锦衣公子家撇清关系,使得奸人无从要挟,再亮出武艺镇住场面,继而以爆竹造出千军声势,步步逼近,由不得山岳盟不乱。 “山岳盟没人制得住他,不得已,放我爹出来,说服我爹和山岳盟联手,只要擒住他,就放了我。哪料到,我爹和他于厮杀之际,突然一齐发难,挟持山岳盟盟主做了人质。加之四面火器声不绝于耳,山岳盟以为大势已去,只好放了我。” 锦衣公子眉飞色舞地说到此处,抿了一口酒,待庄少功反应。 庄少功由衷道:“不简单……” “你以为完了么?”锦衣公子歇了片刻,又道,“救出了我和爹,他不走,反倒与山岳盟盟主勾肩搭背,说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他与山岳盟盟主定的计谋。” “这是为何?” “当时在场的人也如此问。莫说山岳盟盟主愣了,连我爹这个对他知根知底的,都信以为真。他说,他自称是挑拨山岳盟和我爹结怨的真凶,是为了诈出真正潜伏在山岳盟里的奸人。还说,山岳盟盟主对这奸人早已产生了怀疑,之前一番试探,他和山岳盟盟主一直用心观察此人,更确信无误。又列了一些他自己推出的蛛丝马迹,说是山岳盟盟主发现的。最终,那奸人见他言之凿凿,沉不住气,让山岳盟盟主擒获。此后,山岳盟和我家呢,也就言归于好了。” 庄少功听罢,已是十分佩服这锦衣公子父亲的男宠——此人看似胆大妄为,实则心机缜密,不但武艺高强,还人情练达,没有因自己瞒天过海而骄傲,反倒在得罪了山岳盟盟主之后,立即为山岳盟盟主挽回了颜面,此举实则是为锦衣公子的父亲谋长远。 “如此人物,如何甘心做男宠?” 锦衣公子“哎呀”一声,嗔怪道:“怎就听不明白呢,他并非男宠,只是断袖,与我爹相伴,旁人谤他是男宠。他不在乎。两人若是好,生死尚且不计较,还在乎身外名?有真本事的,还怕旁人看轻?两情相悦,怜惜眼前人,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 庄少功恍然大悟,心中一阵感动—— 原来,锦衣公子讲此事,本意是在劝他,断袖没什么不光彩。 可他和无名未必是两情相悦,他远不及那被谤作男宠的智勇双全,焉能同日而语? 第21章 无名戏弟 混堂是夜家仆役澡浴的地方。往西走,紧挨着长安街,是前朝府军前卫所在之处。 堂中浴池由白石砌成。大大小小几间房。无敌掇了木盆,跟在无名身后,进了一间上房。 房内两格浴水,一扇糊着冷布的木窗。那冷布宣纸似地,任由黄昏的光,正将竹影泼成画。 窗前翘头香几熏着沉水香。青烟篆字,斜漫过一壶花茶和糕团小点。旁边的红泥火炉,则煮着榆木刨花水,水朵咕哝地吐。拆开发簪,蘸了这刨花水来梳头,便是千丝万缕,乌亮如瀑。 此间主人家得了道,叱咤风云,竟连仆役也升了天,如此地会享受。 无敌暗暗羡慕,他也想要波澜壮阔地活,干大事住豪宅,鲜衣怒马,得一生所爱。而非做家犬,蜉蝣般朝生暮死,但总有人逼他。八岁那年是官兵,八岁之后是庄家。 心事不露痕迹,且将领来的牌子,挂住壁上竹筒机括。少顷,下方的暗渠涌出温水。 “大哥,你当真要澡浴?”他拈了个糕团,塞嘴里,腮帮鼓动,囔囔地问。 再转过头,无名已拆开衣带,连贴身夜行劲装也宽了,正慢慢把收纳九针的革袋放在凳上。 无名身量高,骨架纤细,看似弱不胜衣,脱了不登样的麻褐,却现了习武的底子。长年累月使暗器,身板单薄而神脆,腰腹生得精窄,雪白肌理,纵出锋刃般的纹,向下收…… 亵裤还未褪,已成了一幅春画,衬得斗室失色,偏又恹恹地自持,近乎妖。 无敌看惯了,只觉熟得生厌,又有些烦躁不忿。即便是同门中,贼老天也不公。 无名天纵的资质,随便练练,就五劫皆通。他承死劫衣钵,十八般武艺,样样要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得肌肉虬结,只是个,用无颜的话来说,贴门上辟邪的货色。 也罢,辟邪,正好收了这妖。喷出糕团渣子:“大哥你又穿我的亵裤!” 无名垂目一看,亵裤上是绣着“无敌”二字。龙飞凤舞,针脚细密,好一手女工。 无敌一把拽住他的裤腰,扒开亵裤,人赃俱获:“大哥你就算不识字,也理应知道,我习惯搁在右侧,这一侧,多缝了一块料子!你习惯搁在左侧,穿我的亵裤,不嫌憋闷得慌?” “不嫌。”无名被迫露着家伙,一板一眼地答了,要下水。 无敌又拉住:“忘八端,你要喝你的臭脚水不成?濯足!” 强行按无名坐好,打来一盆水,将那双脚浸进去。 无名这才有一丝反应,赤身撑膝而坐,好似历尽千帆的大老爷,看着无事献殷勤的小丫鬟。 居高临下,一动不动,目光冷飕飕地,在他的脸上扫。 无敌抓来澡豆,揉捏无名的脚,换了一副推心置腹的嘴脸:“大哥,我知道,你是久病缠身,死亡无日,不肯好好活。活得太舒坦,就舍不得死了。不过,五劫谁不是死亡无日?正因短命,哪怕剩一日,也要当一世认真过。澡要浴,饭要吃,亵裤要勤换洗。人活一口气,要争!”说着捏着,指节一曲,往无名足下的涌泉穴运劲。 击打涌泉穴,是要伤肾经的。无名不容他作怪,后发先至,一手罩住他的脑勺:“真是,神是你,鬼也是你。”只消一用力,在他脑上一拍,顷刻命归阴,拆招于无形。 他撒手,翻脸扭头:“好心当作驴肝肺!”只当无名随意摸了摸他的脑袋。 无名懒得再搭理他,没精打采地没入水中,仰头枕着池边,兀自闭目入定。 无敌哗地一声,纵入另一格浴水中,故意溅无名一脸水花。 浴水起伏摇荡,无名不睁眼,睫毛也不颤,任凭水珠淌着。于风波之中,贪一刻清静。 “大哥,你在想什么?”无敌耐不住寂寞,扒着白石砌成的池沿,又伸手拨无名濡湿的发。 无名不动真气地传音:“我在想——倘若,有一日,你胜了我,你会做什么?” “倘若能胜了你,不对,倘若我手下不留情,那你是死是活,就全凭我高兴。不过,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将你扔出庄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我要攒些银子,娶个娴静温柔的媳妇,快活一阵,等我死了,就让她带着银子改嫁。如此,才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无名嘴角微翘,似哂了一声,水纹自胸膛荡开:“恐怕没有那一日。” 无敌听得一阵气闷,没有那一日,是没有得胜的一日,还是没有成家的一日? “大哥,说实在的,你就没想过女人?女人多好,那么白,那么软,好上一两年,就能抱上小子,就算你死了,香火也还在延续。女人……”他浮想联翩,唏嘘,余光瞥见无名,那玉似的脸庞,态疏意远,映着清寂的水光。只怕人在此,心不在此,压根没听见他拉呱什么。索性越过池沿,与无名挤在一格水里,欺身贴近,不乏恶意地揣度,“莫非,大哥你是想男人?” 无名终于睁开眼,冷不丁地传音:“夜烟岚应该走了。” 无敌愣了愣,猛地醒悟——怪道无名破天荒,带自己来澡浴。 之前那些伺候少主的仆役,定是夜家千金派的,因此才不讲礼数地撵开他俩。毕竟,他俩曾在市井为难她。而她派仆役伺候少主更衣沐浴,无非是对少主心存好感,要设宴私会。 无名定是一眼看出了端倪,才借口沐浴,留少主和夜家千金相处。 此时,窗外月光乍涌,在乌云里翻腾。天色不早了,灯笼还未挂上,前朝皇城,黯淡如同森罗殿。无敌尚在漫无边际地推敲,无名已起身,穿上夜行劲装。 从容披挂的身影,顷刻跃出木窗,好似单薄的游魂,融入夜色,不分明。 无敌连忙披衣,迈步要跟上。无名已将麻褐外衣扔给他,要他带回客宅去。 他本想支开无名,眼下得了逞,却忽地七上八下了——干什么去?不带上他,必定有诈。 他轻手轻脚,跟着那孤魂般的影子,走过死寂的街衢。那孤魂止住脚步,蓦地回过头。 无敌掠上去,耍无赖:“大哥,你就算不带我,我也跟定了你!” 无名一壁等他,一壁传音道:“你只会碍事。” “我碍事?”无敌越过无名,要卖弄一下本事,倒也认得方位,由此入禁内,要过白虎桥。 桥后两面斑驳的朱墙,夹着石板铺成的甬道,笔直地向幽暗处延伸。 走甬道?不必费那工夫——五丈高的宫墙,他提气就能翻过去,连钩爪绳索都用不着。 就要纵起。无名后脚赶至,把住他的肩,凝重地传音:“你听。” 无敌不明所以,也警惕起来,调足内功耳听八面——忽觉宫墙之上,蛰着成千上万吐纳动静。 这些动静,若有若无,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又十分稠密。 他一愕,明知道这一趟水深,却还是小瞧了一等。莫非,乾坤盟竟有如此多的绝世高手,预知他二人要来,伏兵于此?这是何意,有什么阴谋,要害他俩? 他不怵场,反倒难以自持地亢奋。狗急跳墙,遇强则强,好狠斗勇的气性发作,心脉收缩,浑身血气激荡,就要动用《天人五衰》。管他东南西北风,杀个痛快就是了! 无名见他浑身紧绷,不失时机地,传音说出下半句:“是鸟。” “……”无敌好似受了莫大的戏弄,脸上抹不开,“鸟?什么鸟,大半夜不睡?” 恨不得挥拳蹬几脚,又不知该向谁,倒显得他不如无名了。 “是夜莺。乾坤盟前身,名为夜隐帮,以各式鸟声为切口。帮内有七堂,黑鹰、红鸠和白鸽堂等等。姓夜的还是少主时,以夜莺为号。此地夜莺成灾,是某人爱屋及乌。” 无敌竟无言以对,他本以为,无名目中无人,对江湖中的人和事不屑一顾。岂料,竟连夜盟主年轻时的暗号为夜莺,都查得一清二楚。梗着脖子,勉强接话:“几只夜莺,翻过去怎了?” “夜莺会发声。” “还怕它叫唤不成?” “会惊动乾坤盟。” “惊动又怎的?” “印证你碍事。” 磨嘴皮子的工夫,无敌冷静下来,仔细回味—— 若非无名说他碍事,他会急着去翻墙?这是激将法,故意捉弄他,要他知难而退。 他又换了副好脸色:“翻墙不成,走甬道就是了,不消大哥你说,这甬道麻直的,必有蹊跷!” 无名不语,自革袋里取出一卷薄纸,老神在在地借着月华看。 无敌也凑头看,纸上密匝匝,满是蝇头小楷: “形格势禁,疑似秦王暗点兵。欲知其数,先望以表,三人同行七十希,五树梅花廿一支,七子团圆正半月,除百零五使得知。石板暗藏之机括环环相扣,一日一变,或增或减,又似九连环。已知那日阿姊去,白轻卿行三百四十一步,逐日推算……” “……”无敌只看了数行,便抱手把头一扭,毅然决然地不看了。 这一看就是无策的杰作,一手小楷再整齐,也决非人话。 无名怕是有备而来,早已将这些疯言疯语吃透,却装模作样,故意临阵亮给他看。 无名把纸一收,仿佛是在提携他,慢悠悠地向甬道侧身,让他先走。 这架势正是:“你不碍事,你知道有蹊跷,那你来破。” 无敌何时受过这鸟气?的确是鸟气…… 墙头栖着夜莺,一用轻功,便会惊动。地上的石板,又暗藏机关,劳什子秦王暗点兵。 好似摆明了针对他。力拔山兮气盖世,英雄无用武之地。 第22章 夜探寝宫 无敌恨得牙痒痒,原地转了个圈,回到无名身边:“大哥,五劫各有所长,无策给了你破解之法,你还要我来打头阵,这摆明了就是公报私仇,存心刁难我!” 无名听得摇头:“机关藏在石砖下,环环相扣,一日一变。要推算出它的变化,如同算天上的星星有几颗。无策还未得出答案,便走火入魔,犯病了。” 无敌愣了半晌,没想到算无遗策的惑劫无策,也拿这前朝皇城的机关没奈何。 他不由得幸灾乐祸,转怒为喜,揽住无名的肩:“早说么!大哥你破解不了机关,我也不会笑话你!毕竟你身为病劫,擅长的是写药方子,自己且还痨病缠身。少主带你出门,本就是不识货,勉强得很了。不如乖乖依了我,离开庄家,安享晚年去?” 无名听罢,好像对无敌的表现很失望,双肩缓缓起伏,极轻地调了一口气。 继而身躯猛凝,腰腹收紧,一股遒劲的力道,顺着他背脊的督脉往下拧。 他的双足似得了千钧之力,随之在地砖上重重错开。 微尘扬起,以他二人立足处为中心,甬道的地砖似成了流窜的活物,由近而远,拱起波浪般的弧度。又像一条经脉,自无名双足延出,带着搏动的气劲,扩向四面八方。 地底传来牛筋崩断的齐整轻响。 整个甬道的石砖,一刹被内力涤荡了一遍。 无敌猛地醒悟,无名是将这机关当做人体未打通的经脉来对付。 只要依循机关本身的章法,灌入一股极强劲的内力,地砖下环环相扣的机括,就会刹那崩毁。 他走神间,无名已安然踱入宫墙之间的甬道,向宫后苑走去。 他快步追上:“我道是大哥你有何高招,不就是破坏机关?我也能做到。” 无名骤然止步,扶住身侧的假山奇石:“你能做到,却想不到。” 话音未落,种满花草的泥地里,翻出两个铁夹,不偏不倚,正巧夹在无敌脚踝上。 “大哥?”无敌吃了一惊,就要发力震开铁夹。 无名晃燃火折子:“你看,这是何物?” 无敌忍痛看去,借着闪动的火光,只看见四周的假山,嵌着碗口大小的铁筒。 而他脚踝处咬紧的铁夹,竟系着极柔韧的冰蚕丝。 冰蚕丝的另一端,错综复杂地绕入假山内,好似与那些黑黢黢的铁筒相通。 无敌心里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这是何物?” “红夷炮。你一动,就会引发火炮机关,粉身碎骨。” 他僵在原地:“大哥你这是何意?” “留在这里,不要妄动。” 无名把火折子放回细竹筒,扔下受困的无敌,跃上通向寝宫的游廊。 无敌目送无名远去,心里说不出是忿怒,还是委屈:“大哥!” 无名听见呼唤,在廊檐上立定,本想置之不理,但心念一动,还是回过了身。 无敌依旧立在假山之间,一字一句地传音:“大哥,你会后悔的!” 言下之意,竟是宁愿挣脱铁夹,被火炮炸死,也不愿遂了无名的愿,留在原地。 无名冷冷地看着无敌,这些年来,不知为何,无敌一直缠着自己。 报当年的救命之恩也好,争夺五劫老大的交椅也罢…… 他不感兴趣,也不想和无敌有太多瓜葛,不想和任何人有瓜葛。 此刻无敌若是寻死,死了倒也清净。想罢,他居高临下,站直身躯,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 无敌便在无名的注视下,赌气咬牙,浑身气劲暴涨,发狠挣脱铁夹。 眼看那冰蚕丝绷紧,就要牵动火炮机关,炸得他尸骨无存—— 千钧一发,无名目光微闪,终于还是飞身掠了回去。 他谛听假山内铁轮磨动的声响,五指抚过腰际,带出一把七寸长针。 长针穿透假山叠石,扎入转轮的缝隙中,那铁轮磨动的咔嚓声响消失了。 无敌趁机以内力震断铁夹,点了膝下两处穴道止血,还不忘讽刺道:“大哥,我就知道,你虽然是个畜生,却还是通人性的!” 无名任由他一瘸一拐地黏上来:“值么?” 无敌想也不想地答道:“值!” 说罢,自己倒是一怔,不明白何为值,何为不值。 无名若有所思地盯着无敌,好似要从中看出什么端倪。 无敌也瞪着无名,他连死也不怕,倒要看无名还有什么办子甩掉他。 “事不过三,”无名不再看他,望向远处的寝宫,“我已救了你两次。” 无敌傲然道:“我又没逼你救我,你看着我死也是可以的。” 无名无意与他斗嘴,话锋一转:“我不带你,是有原因的。” 无敌抱着手,将信将疑地应道:“愿闻其详?” “我们进了这前朝后宫,一个活人也未遇见,你不觉得很蹊跷?” “那又如何?” “你一定要跟着我,一会看见了什么,别大惊小怪。” 无敌想不出看见什么会惊怪:“我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大哥,你这一路护着少主,怕是护出毛病了。漫说夜盟主这等正道人士,我连十恶不赦的病劫都见过。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你更可怕?” 说到此处,已是和好如初,有了调侃之意,语气也不自觉松缓了几分。 无名却没有被无敌逗笑,仿佛认为多说无益,打了个手势。 无敌意会,顿时住了声。 两人如临大敌,一齐催动《天人五衰》的心法,敛声藏息,掠至寝宫的檐上。 这前朝皇城的寝宫,笼罩在一团诡异的雾霭中,正是乾坤盟的夜盟主的住所。 与他二人不同,夜盟主未曾走旁门左道,是实打实的一流高手。 练的是一门少见的内家阴功,《玄坤决》。据说练至化境,可以凝血为冰。 如果传言非虚,那么这已算不得武功,而是地仙神通了。 然而无敌却知道,无名如此谨慎,并非在忌惮夜盟主。 因为,夜盟主以武服从,断然不会舍本逐末,去精研机关和火炮。 甫一靠近寝宫,无敌就感到,有两股磅礴无边的气劲,一冷一热,盘旋而上。 脚下的琉璃瓦布满水汽,滑腻不堪。只能存想于手足穴道,努力贴着不动。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向无名,无名却闭着眼睛,似在用心体会。 无敌只好静下心来,学着无名的样子,感受这一冷一热两股气劲。 这两股气劲,相互包容,好似太极的阴阳两仪,柔和地抱成一团。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7节 像是一位绝世高手在入定练功。因此琉璃瓦虽然湿透,却并未受损。 不然,他和无名贸然靠近,不可能毫发无伤。 渐渐地,无敌又觉得不对劲,这两股气劲虽浑然一体,但绝非一个人造就的。 那股灼热的气劲明显要强出许多,尽管刻意压制,却还是失了章法,狂躁地横冲直撞,就要突破这抱成团的现状。而阴寒的气劲,极力裹住它,正在引导它回归周天运转之道,奈何实力悬殊,阴寒的气劲如泥牛入海,到此时,已是樯橹之末了。 就在这时,周遭蒸腾的雾气蓦地消弭,无敌的额发向上掀起,几乎睁不开眼。 他心中一惊,连忙调起内息,守住自己的膻中气海,又想起无名有痨病在身,气海本就是致命的弱点,经不起这等阳刚气劲的冲撞,下意识把左掌罩在无名的背部。 无名皱了皱眉,抖肩震开无敌的手掌,不愿接受他的好意。 说时迟那时快,自寝宫中爆出一股惊人的灼热气劲,好似火龙出世,门窗梁柱撞得飞了出去。紧接着,寝宫外的大铜缸当啷抖动,腾起一股滚水,又轰地崩散开来。 无敌和无名伏在上方,所立足的琉璃瓦,刹那也卷入这股石破天惊的气劲。 琉璃瓦急剧震颤弹起,却立即被某种外来的稠密气劲网罗住,平稳地镇了下去。 这些外来的气劲,非极阴也非极阳,如同人体各处的经脉。 有的是涓涓细流,连绵不绝。有的是滔滔江河,奔流直下。 看似杂乱,却互为呼应,织成无形的天网。 那火龙般的灼热气劲,受到外来的气劲制约,好似逐渐恢复了神智,自觉地回到寝宫内,再次与那股阴寒的气劲抱成一团。 整个旧皇城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片刻,一冷一热两股气劲,仿佛达成了共识,一齐敛得无影无踪。 寝宫外,尘埃散尽,月色朦胧,无名静静地盘坐在琉璃瓦上。 他的十指虚抱在丹田处,忽地轻出一口气,稠密如网的气劲,随这冷热两股气劲隐匿,收回奇经八脉之中。原来,竟是他制住了那失控的灼热气劲。 无敌蹲在一旁,怔怔地看着无名,有些回不过神—— 气劲本是无形之物,在方才的较量中,他却分明感到,寝宫内的气劲有形,状如太极和龙。 无名的气劲也有形状,如网,镇住了这条龙。 无敌能感受这些形状,一则是因为他也是内功高手,对气劲的观察比常人敏锐。二则是因为这三人的内功,比他还要高,不知高出多少倍,以致能化无形为有形。 能将内功修到这个境界,在无敌看来,简直是怪力乱神,不可理喻。 而这不可理喻的人中,竟然有他最熟悉的无名。 这就更令他费解了,按理,无名和他的造诣相差无几,何以突然有了天壤之别? 无敌恨不得抓住无名的衣襟,问个究竟。然而这时,寝宫内传来一个沉雄的男声:“——多谢小兄弟出手相救。” 紧随其后,是另一个婉转近乎娇媚的声音:“没想到,劫门少主不愿做人,却是个色中恶鬼,也对房中术感兴趣。若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盟主你可要剜下他的眼珠子,替奴家出气。” 第23章 情同伉俪 劫门是庄家的别称,劫门少主,自然是庄少功。 那书呆少主又不曾来,何以要剜出他的眼珠? 无敌一头雾水地寻思着,不知寝宫内放狠话的是何人。 那人不许看,他偏要看,琉璃瓦揭开一线,往里瞅个究竟。 乍看之下,窥见两个人并肩挨膀地依偎在榻上。 其中一人身穿乌紫衣,端坐有威仪,是他远远见过的夜盟主。 另一人披着绮艳的单衣,窈窕其容,娇娆其态,正全情投入地替夜盟主系衣带。 这一对红尘紫陌中的神仙眷侣,英雄配美人,本该百般登对。 却有些别扭—— 那娇娆的锦衣美人,美则美矣,分明也是男儿身。 久闻乾坤盟的夜盟主有断袖之癖,亲眼印证了,无敌还是颇为惊异。 拽着无名的胳膊,传音入密:“大哥,看断袖!” 好似逛庙会,见了新奇的花样,忍不住与同伴分享。 无名不看断袖,反倒看了无敌一眼,抽回胳膊,闪身往旁一让。 几乎同时,一股灼热的气劲,猛地破开了琉璃瓦。 无敌还来不及反应,右脚一沉,整个人就势不可挡地往下坠。 他暗道不好,方才的传音入密,竟让寝宫内的人察觉了。 所谓传音入密,是以丹田为腔,内息为声,将气凝成一线,传入他人耳内。然而在内家高手听来,这一丝气,有如雷鸣。他明知寝宫内有高手,只是一时太过惊异,忘了这一茬。 这一下子,右脚被攫住,无敌潜运内力挣扎,不知对方用了什么妖法,使不上劲。 只好蜷身打滚,化去跌落的力道,好歹摔不死人。 孰料身躯落下后,触到一片软热,竟然滚不动。 睁眼一看,原来,无名已抱住他立在了寝宫内。他一滚,脸就埋在了无名的胸膛上。 无名说过事不过三,不再救他,可眼见他掉下去了,还是会捞住的。 捞住了,还面色发白地皱眉道:“真沉。” 无敌心想,那是自然,我昂藏七尺之躯,落在你一个形销骨立的痨病鬼手里,能不沉吗? 唯恐把无名压坏了,一口血喷在自己身上,赶紧跳离怀抱。 夜盟主和那娇娆的锦衣人,仍并肩坐在榻上,腰下掩着同一条丝被。 两人一齐注视着无敌,这少年夜闯乾坤盟,还敢如此闹腾咋呼,真是独一份。 锦衣人眼波流转,对夜盟主道:“盟主,你失手把人家的脑子打坏了?” 夜盟主一怔,待要说话,无敌却已向锦衣人怒道: “谁脑子坏了,你趁我不备暗算,还推给夜盟主,算什么英雄好汉?” “你看不出么,”锦衣人眉梢轻挑,娇滴滴地,“奴家不是英雄好汉,而是服侍好汉的。” 说着,右手作掩面状,翻出兰花指,拂下左肩衣襟,露出一片雪色玉光的皮肉。 好似戏台上的花旦,念唱作打皆有韵致,手眼身步都没闲着,羞答答的女儿态。 “……”无敌脑子一乱,明知这位是带把的爷们,却不由自主扭头回避。 目光回避了,心却燥热,无法忘怀那令人害臊的媚态。 又回心一想,对方指法柔若无骨,却于关节处着刚劲,正是虚中藏实,不能大意。 夜盟主不愿为难小辈,拢起锦衣人的衣襟:“好好说话,别胡闹。” 锦衣人立即收了妩媚之色:“听见了么?盟主要你俩好好说话,别胡闹。” 仿佛一下子由花旦变成了武生,眉宇间攒起一股英气,竟也十分俊逸。 无敌忍不住道:“夜盟主是嫌你胡闹!” 锦衣人推诿道:“明明是你胡闹,嚷嚷着要看断袖,我只不过是成全你。” “啐,我就是看断袖也不看你,我是陪我大哥来看夜盟主的!” 锦衣人听了,把夜盟主护在身后,不悦地:“原来两个小色胚是觊觎我夫人的身子。” 夜盟主听得面沉似水,在锦衣人头顶狠敲一记。 锦衣人又改口道:“说岔了,是觊觎我夫君的身子。” 夜盟主这才得了工夫出言:“夜某这契弟生性顽皮,但心眼不坏,请二位多担待。” 言下之意,竟是坦荡地承认了,自己和锦衣人情同伉俪。 好似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无名留神打量这两人,夜盟主鬓间已有霜色,锦衣人却是无忧无虑,色如春花。 他慢吞吞地道:“不惑之龄,还能如此烂漫,不为世情所染,可见盟主十分爱护他。” 夜盟主怔了怔,没料到江湖中人人谈之色变的病劫,也能说出恭维话。 然而心上人让对方夸奖了,总归是高兴的。 再细量无名,这少年郎老成持重,又是个练武的好胚子,可惜,走了旁门左道:“惭愧,方才契弟走火入魔,蒙小兄弟搭救,夜某感激不尽,不知夤夜来此,有何见教?” 无敌插嘴道:“这个倒要问夜盟主,我们少主不会武功,盟主却发帖子请他来参加比武招婿。这摆明了是要见五劫,现下我大哥和我来了,盟主又问有何见教,这到底是何意?” 夜盟主听罢,和锦衣人互望一眼:“实不相瞒,夜某并未请贵门少主来参加比武招婿。” 此言大出无敌所料,无名却道:“那份送来庄家的请柬,是他人伪造的。” 夜盟主又是一怔:“小兄弟既然知道,那么,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 无名点头:“能伪造乾坤盟请柬的人,不多。” 夜盟主道:“只有一个。” 锦衣人道:“打什么哑谜,这小子早就猜出来了,没错儿,是那闷葫芦干的。” 无敌没听说过江湖上有“闷葫芦”这号人物,一时转不弯来,问:“是谁?” “当今皇上。”夜盟主神色冷峻地道。 锦衣人煞有介事地道:“皇上垂涎我的美色,恰巧我练一门阳刚功夫,走火入魔,如今大限已至,皇上就动了心思,要乾坤盟盟主治好我的病,否则,拉整个金陵的人给我陪葬。” 无敌隐隐有些明白了,又问道:“为何一定要夜盟主治好你的病?” “实不相瞒,”夜盟主握住锦衣人的手道,“我二人的武功,追根溯源,师出同门。祖师是武当派的俗家弟子。后来,祖师与他的发妻——也就是我夜家的先祖,共同精研道家太极阴阳要义,开创了两门功夫:一为《乾元经》,取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意;一为《玄坤诀》,取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之意。这两门功夫。一阳一阴,分别练督脉和任脉,可以合璧。然而,过了数十年,到了先严那一代,他发觉,仅练任督中的一脉,是邪魔外道,活不过四十岁,便会走火入魔。” 说到此处,夜盟主叹了口气:“为了保住我的性命,先严更改了《玄坤诀》的心法。《乾元经》的心法,却不曾更改。” 锦衣人得意道:“还是我来说罢,夜盟主练的是阴功,我练的是阳功。传我阳功的人,期望我早死早超生,故而我快要死了。我的死法,就是督脉过盛,任脉衰竭,任督之间鹊桥不通,大小周天无法自如运转,最终让至阳气劲活活逼死。唯有夜盟主练成的阴寒气劲,可以延缓我的死期。但夜盟主道高一尺,我魔高一丈,他就是拼上性命,竭尽毕生功力,也救不了我。” 无敌方才见识过锦衣人的气劲,知道他厉害,抱手说风凉话道:“这就叫恶人自有天来收,连夜盟主都救不了你,那么你只好死了。你一死,整个金陵的人给你陪葬,倒也死得很风光,不枉了此生。” 这句话,说中了夜盟主的心事,夜盟主攥着锦衣人的手,眉心紧皱,也不知在思考什么。 无名冷不丁地道:“以盟主一人之力,救不了你。加上病劫,就不同了。” 夜盟主和锦衣人闻话,一齐侧目,定定地注视着无名。 无名又道:“皇帝伪造请柬,引庄家少主来金陵,正是要盟主和我联手救你。” 锦衣人摇头道:“不行,你二人联手救我,就中了皇上的计谋,他早就想除掉乾坤盟,治一治以武犯禁的江湖中人,只是忌惮夜盟主和我的功夫。你二人为我耗尽功力之时,就是他围攻金陵、铲除乾坤盟之日。到时候,不止乾坤盟,整个武林都会有一场浩劫。” 无敌听至此处,终于豁然开朗—— 在宰羊铺,那神女门小丫头百般阻挠,说什么“庄家少主此去金陵,无名和夜盟主必死无疑”。原来指的是,皇帝会趁夜盟主和无名为锦衣人治病,派兵铲除乾坤盟,再整顿中原武林。 想罢,向锦衣人道: “你死了,皇帝要整个金陵给你陪葬。救活你,金陵也难逃一劫。看来还是不救你为妙!” 锦衣人深以为然地点头,伸手爱抚夜盟主眉心的皱纹:“你就甭操心了,闷葫芦是斗不过我的,我自有打算,总不会连累金陵的老百姓受苦。” “你有什么打算?”夜盟主沉默半晌,道,“你是不愿我伤他。” 锦衣人柔声道:“我也不愿你受伤,你们是一家人,谁也没有错。” 夜盟主道:“我和你,才是一家人。” 无敌见这二位旁若无人没羞没臊地谈情说爱,不由得给无名使了眼色。 大意是,这事管不了,别自讨没趣了。 无名却向锦衣人道:“金陵之乱,已成定局。倘若我可以救你,并保夜盟主不死,又如何?” 第24章 一点败笔 无名声称能医好锦衣人,并保夜盟主不死,问锦衣人意下如何。 锦衣人不说话,目光如炬,端量着无名,好似要把他看穿。 夜盟主道:“小兄弟,乾坤盟注定有此一劫,你是局外人,何必惹祸上身?” 无名不答只道:“我要你二人应允,庄家少主参加比武招婿,由我代他比试。” 锦衣人忽然笑了:“你这小子真是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无敌在旁听得纳罕,无名宁愿帮乾坤盟对付朝廷,也要代少主参加比武招亲。 莫非是喜欢夜家千金,那种女扮男装、古灵精怪的小丫头? 仔细一想,神女门的扇舞,似乎也是古灵精怪的。 此后,寝宫内陷入了漫长的静默。夜盟主和锦衣人时而互望,时而与无名交换眼神。 无敌不明所以,陪了一阵,忽而醒悟: 这三人神情可疑,分明是在传音入密。 到了后半夜,月明星稀,无敌干瞪着眼,随无名离开寝宫,回到了下榻的四合院。 这一趟,除了看见断袖,他只印证了乾坤盟是朝廷心头大患的猜测,没有别的收获。 ——真正要紧的事,三人避开他,传音商议了。 好似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他有些气闷,冲着无名的背影,无声地骂道:“你这臭王八,医不死你。” 骂过了,还是要拾掇耳房。 这是一间紧挨着厢房的小屋,好似长在厢房侧面的耳朵,因此叫做耳房。按例,家中长辈住厢房,未成年的小辈住耳房,互为照应。仆人则应住外院。 出门在外,他和无名得照应庄少功,姑且充当了小辈。 两个身形颀长的少年挤一间耳房,卧榻却只能供一人容身,自是有些勉强。 无名倒是不客气,等他铺好床,便鞋也不脱地横上去。 他挑拣着角度,也想躺,奈何人高马大,找不到容身之地,叉腰道:“大哥,能不能要脸,你倒是四仰八叉舒坦了,我睡哪?” 无名眼也不睁地传音:“屋顶,地板,自便。” 无敌登时红了眼,好似饱受欺负的孩童,激愤至极,生出一丝丝委屈,合身扑上去。 下一瞬,他被踹出了门。 变化来得极快,他扼无名的咽喉,无名抬脚送他出门,分不出先后…… 但指腹还是触到了无名的脉息。 无名颈侧青筋偾张,脉息滚热奔涌,分明是以《天人五衰》之法,催动了周身气血流转。 方才刺探寝宫时,他也以此法打破天人时序,催动气血流转,不过一百小周天。 一个小周天,乃是气血绕任督循环一周,原本需要一昼夜。 以此法催动,片时就得一昼夜才能练就的功力。 他增进了百日功力,也就折损了百日寿命。 到了此时,无名仍在潜运此法,粗略算来,增进的便不止十年二十年的功力。 损掉的,也就不止十年二十年的寿命。 现下未散功,看似还是个面如冠玉的少年郎,实则五脏六腑都是老人了。 天人五衰,正是要把年轻气盛之人,变成迟暮的天人。 怪道不得,无名能与夜盟主和锦衣人这等不惑之龄的高手平分秋色。 想到此处,无敌定定地立在院内,心底忽然生出恐怖。 他一生很少感到恐怖。 第一次感到恐怖,是八岁那年,随母亲赶集,官兵羞辱母亲,说她不是中原人,是奸细。 他激怒之下,拔出匕首,刺伤了那官兵,引得官兵浩浩荡荡上了贺兰山。 他被逼低头认错,官兵不依不饶,要血债血偿。他只好自毁身体,想保住父母和马场。 可是官兵说话不算数,烧杀劫掠,将马场连同数十性命付之一炬。 他浑身是血躺在草地上,听两名官兵闲聊,说带走马场这匹汗血宝马,辕门便有了骏马良种,自然无往不利,将军高兴,升官发财要为家里添置衣食。那么温情。便感到恐怖。 这种恐怖难以言喻,万物消融,被宏大未知之物盖住,一片虚无,只剩下透彻骨髓的凉意。 尔后无名出现了,一面没精打采地救他,一面没心没肺地讲关公刮骨的故事。 见怪不惊的模样,好似在告诉他,别怕,活着,倒霉事也是有的,但也有好事。 ——你往后有我了。 如今立在四合院中,无敌再一次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怖,恨不得大哭一场。 自八岁起,改名换姓,这尘世就不是他熟悉的那一个,他也不是他熟悉的自己了。 只有看见无名,他才能想起马场,想起故里,想起那场大火。 即使记忆是血淋淋地,即使无名是心不在焉地,也想要抓紧。 证明自己曾经有过家。有人情味,有心有肉,并非天生就是杀人为业的死劫。 然而,无名要离他而去了,不是把他留在机关陷阱里,而是天人五衰,生死诀别。 还要瞒着他,戏弄他,不告诉他为哪般。 …… 庄少功坐在厢房内,灯下铺展笺纸,悬腕悬肘,斟酌着字句。 自打送走那锦衣公子后,他便念叨着锦衣公子所言的“不在乎身外名,且怜惜眼前人”。 只觉锦衣公子言之有理,自家父母通情达理,想必也是能体谅的。 不论无名心意如何,君子坦荡荡,写家书禀明内情,以免误了夜家千金。虽说夜家千金不一定会看中自己,但决意喜欢无名,就要破釜沉舟,也好让无名看出自己的诚心。 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想通了这一层,他心平气和,文思泉涌,一手小楷也写得极为工整。 兴许,文章和武功是相通的,情由心生,形随意至。 全神贯注就有一股气势,调动浑身筋肉。 他从未钻研过武功,只是挂念着无名,爱屋及乌,便不知不觉,把十余载练琴棋书画的心得代了进去。 正当此时,院子里传来砰地一声响,毫下一捺划出了红线。 一点败笔,毁了通篇章法。 他审视着这难以补救的败笔,眉头皱起,旋即又松开,面上不自觉透出喜色。 想必是无名沐浴回来了。这少年郎自行其是,从来不顾旁人如何作想。 就算回来了,也不会来厢房知会。 他连忙搁下笔,整好衣衫,推门而出—— 只见无敌呆呆地立在院子里。 止住脚步,有些腼腆,欲言又止,终于鼓足勇气问:“无名呢?” 无敌这才回过头,月光下神色晦暗,黑黢黢地一尊,竟有些吓人。 “大哥睡了。” 庄少功暗觉无敌语调有异,收敛了见无名的心思,关怀道:“你怎不睡?进来叙话罢,露气重,别着了凉。” 无敌浑身一松:“少主真会说笑,秋老虎正是热的时候。少主怎地不歇息?” 庄少功不好意思说在等无名:“傍晚遇见贾剑的公子,也真是巧,他就住在那间厢房。” 无敌随他所指,看向四合院右侧的厢房,潜运内力谛听,房内毫无声息。 若非知道那公子是夜家千金假扮的,半夜溜回了小姐楼,他恐怕要以为书呆少主撞见鬼了。 这么一晃神的工夫,庄少功竟然端了八大件糕点盒,迈出门来。 “还未吃晚饭罢,饿不饿?”拈起一个卷酥,递到无敌嘴边。 “……”面对这个不谙世事的少主,无敌不知该作何感想,心中却暗暗生出一个惨淡的想法,大哥若是去了,自己也还得把这庄家死劫做下去,要替大哥保护少主。薪火传承。 这近乎作践自己的想法,打动了他,他便默默地伸手,接过了卷酥。 庄少功见状,很是欣慰:“也不知为何,之前在宰羊铺,我误会了无名,他不说话,拿了糕点给我吃,我就好了。” 无敌道:“一个人对你好,是不必说话的。” 庄少功双眼一亮,点头:“对,这就是所谓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罢。” 无敌道:“也要彼此在乎,才能心意相通。”又学着他的语气掉书袋,“不然,就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庄少功迭声称是,经无敌点拨,他忽然开了窍,发觉不单他在乎无名,无名好像也是在乎他的。 无敌侧过头,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庄少功。 庄少功一愣,继而脸上一红。 说漏嘴了。 第25章 花盗燕寻 无敌自打见识了断袖,看待情窦初开的庄少功,也有了点灵光。 他暗道,好家伙,又是一个喜欢大哥的。 并不十分惊异——无名脾气古怪,但身为五劫老大,江湖中不乏对他好奇的女子。 也有不长眼的男人。据老劫无颜称,有一次,无名独自出行,偶遇一恶人。恶人没眼色,见他质似薄柳,风姿清秀,以为是相姑。打马与他并肩而行,高谈阔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到了荒山野岭,下药迷倒无名,待要快活一番,却惊觉自己裆里少了二两肉。 大约是无名手起刀落太快,瞧着像纹丝未动,恶人便认定是山鬼所为。 从此,那荒山野岭,就有了鬼相姑的说法。 相较之下,无名对待少女可谓温柔,譬如神女门的扇舞,就不怕他。 可见骨子里是喜欢女人的。只是朝生暮死,不愿深入红尘。 想至此处,无敌目光炯炯,同情地看着庄少功。 转念再想,少主对无名如此上心,倘若告诉他,无名有性命之忧,他是否会打道回府? 但少主做不了主,岂不是白费劲? 何况就算打道回府,大哥也已催动了天人五衰的心法…… 无敌这般踅摸着,庄少功只当他惊异自己看上了他大哥,不由得面红耳赤。 慌张地道了声“时候不早了”,便回身合了房门。 无敌留在院中,望门兴叹,看来,少主真是不想当少主了—— 是想当他大嫂。 只觉绕进去就没完没了,索性不再想这一茬。 这儿女情长的事,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其实他也不是很懂。 想当年,他也庶几私定终身,女方是盗门门主燕展之女。 那小娘子第一次溜出门,就落在他手里。一哭二闹,嚷嚷着他以大欺小,要兄长给她出头。 她的兄长乃盗门少主,名唤燕寻,找上门,让他揍趴下,好歹没下杀手。 燕寻有眼色,当即与他称兄道弟,打算把不更事的妹妹许配给他。 正值山盟海誓之际,一位白衣佳公子挑帘踱入,眸光闪闪,勾走了小娘子的魂魄。 原来,在大哥无名的示意下,热衷于拆姻缘的情劫无心出了头。 婚事不了了之。 论起来,他和盗门少主燕寻不打不相识,差点还当了其妹夫,是有几分交情的。 之前听夜家千金吩咐,让庄少功住在应公子隔壁,像是盗门少主之流,还是离庄少功远些。 想必燕寻也来了此地,参加比武招亲。 夜里没地方睡,不如去找这盗门少主“叙叙旧”。 说干就干,无敌存想于听宫穴,先听了听四合院内的动静。 住隔壁的应公子,极可能是鹰爪应。但院子三正两耳,三间厢房,除了庄少功房内有气息,其他两间都没动静。 无敌跃上屋顶,一个箭步,蹿至其他院落,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这些客房,为前朝五府六部改建,以前为了传递文书方便,皆相距不远。 他掠过檐瓦,自乾坤盟安插在各处的暗卫身后擦过,如入无人之境,时而蹲在石灯上,时而自横梁倒挂金钩,只挑客人未睡下的厢房谛听—— 盗门少主燕寻练采补功夫,是出了名的花盗,习惯昼伏夜出,现下铁定没睡。 然而寻觅半晌,也未找到燕寻下榻之处。 无敌心道,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夜探寝宫徒劳无获,寻个小贼首竟也这般麻烦。 正憋着一股恶气要发作,忽觉背后微风徐来,他猛回头,抡膀便是一拳。 “妹夫,”不待这一拳打中,对方已五体投地趴在屋脊上,身手竟也十分灵活,“俺胆小,你别黑唬俺!”似乎真是吓荡了魂,腔调糯软,溜出了一句土话。 无敌蹲下身,拧住他的耳朵,低喝:“谁是你妹夫,大半夜不在房里,做贼去了?” “妹夫英明,我本就是贼,妹夫对我耳提面命,我的耳朵沾了妹夫的天人之气,舍不得洗了。” 说着,抬起头,白面无须,北人相貌,也是个英俊的青年,却是一副销魂的神情。 无敌看得技痒,想揍他一顿。 他便很有眼色地赔笑道:“许久未陪妹夫练手,浑身都不得劲儿,可是妹夫气势惊人,万一惊动了乾坤盟的暗卫,再引来鹰爪应那拗蛋,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不能陪妹夫练手了……” 原来,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盗门的少主,燕寻。 他有一手燕子八闪翻翅的轻功绝活,名动江湖。如同应惊羽擅射,箭,却不如他快。 可他心思剔透,不愿与人争高下,遇见厉害的,他便怂,遇见怂的,他比对方还要怂。 无敌认识他以来,从未见他生过气,不知是不是盗门的生存之道。 盗门是八门中聚党最广的一门,源远流长,尊盗跖为祖师。 其劲足以举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的孔子,曾称盗跖美好无双,知维天地,足以南面称孤。 盗跖目无王法,不愿称孤,反倒说了一番话,使孔子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不能出气。 两位不世的高手,道不同不足为谋。此后,孔子宁渴死也不饮盗跖之泉。 最初,无敌未出山,听无名讲江湖八门掌故,对盗门充满了遐想。 直至遇见燕寻,遐想总算是破灭了。 什么美好无双,足以南面称孤,盗门少主还不是对自己俯首帖耳? 燕寻浑然不觉,且将无敌延入下榻的厢房内,点亮了灯,笑眯眯地道:“好久不见,妹夫还是如此精神,能在妹夫身边呆片刻,给我十个美人我都不要。” 无敌伸手:“你问我的来意,直说便是,非得兜一个大圈子?” 燕寻立即斟茶递至他手中,脚下一带,凳子便轻巧地落在了他身后:“妹夫教训的是,方才我还以为妹夫是在夜观星象,没想竟是想念我了?” “我来是要告诉你,我家大哥,要代庄家少主参加比武招亲。” “妹夫,俺胆小,恁能别提瘟神爷爷的名号吗?” “我提了我大哥的名号?” “想必是我听岔了。妹夫放心,在我心里,妹夫你才是第一位的。夜盟主发请柬,我就是来捧个人场。但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连话都不知当不当讲,你这盗门少主也不必做了!” 燕寻笑了笑,以手圈嘴,贴着无敌的耳朵:“妹夫,近日江南提督不知所踪,三镇二协十六营的官兵都停了操练,十有八}九和夜盟主比武招婿有关,保不齐是夜盟主串通朝廷,要趁机将武林中的后生一网打尽,妹夫还是不趟这浑水为妙。” 无敌撤头:“你这一言,还真够长的!” 燕寻意味深长地看了无敌一眼,再次圈嘴附耳: “妹夫有所不知,夜盟主不简单,我方才跟踪鹰爪应,见到一个人。” “谁?” “一个人,身后还跪了一嘟噜高手。盯着水面,负手掖袖道,想通了就回来,朕需要你。” “然后?” “鹰爪应问,定要赶尽杀绝?那人道,朕和夜家,一明一暗,皆是天家的人。” “再然后?” “我偷听至此,已是不易。一嘟噜大内高手,若非鹰爪应心神不宁,早让他发觉了。” 无敌揣摩着燕寻的言下之意,皇帝微服下江南,鹰爪应官复原职,意欲将参加比武招亲的人一锅端。鹰爪应,他没放在眼内。燕寻却称夜盟主和皇帝串通一气,都是天家的人,一明一暗。 这说法,和锦衣人讲的不一样,锦衣人称皇帝忌惮夜盟主,又垂涎自己的美色,要和夜盟主斗个你死我活。 不论谁的说法可信,纵使兵临城下,他也有自信来去自如。 但要保住庄家少主的性命,就有些麻烦。 更要紧的是无名,这痨病鬼忙着救锦衣人,还要参加比武,再来一场恶战,恐怕一条命要交待在金陵。本来无名就没几天活了,早一天死晚一天死的事,管是不管? 燕寻观颜察色道:“妹夫若不肯抽身,我有一样好东西,可以助妹夫一臂之力。” “什么东西?” “前朝魔教,有张失传的毒方,名为‘千筋断绝散’。此毒无色无味,无药可解,只对身怀内功的人有效。中毒之后,一动用内功,便会毒性发作。倒也不致命,只是浑身燥热酥软,失去力气,好似废了武功。” 无敌冷笑道:“你这骚老狐,该不会说的是前朝欢喜教的‘千欢断绝散’罢?” 燕寻讪讪地道:“妹夫真是博闻广见,就知道瞒不过妹夫,我说的浑身燥热酥软,就是中毒之后,好似服下极烈的助兴之药,而且,只有得了未中毒的男子的阳元精气,才可以延缓毒性。说出来怕污了妹夫的耳朵,我才略过了此节。” “这算什么好东西,有什么用,我又不练采补功夫。” “哎,妹夫要与朝廷抗衡,我便出马,差遣盗门弟兄,将此毒投在鹰爪应、大内高手以及各处兵营的饭菜中。” 无敌心道,这倒是个好主意,真要帮无名和乾坤盟对抗朝廷,以此法除去大批高手,再对付小兵小将,便会省事许多。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8节 想了想,装作不感兴趣:“你知道我大哥是什么人,他与鹰爪应看似不两立,实则惺惺相惜得紧,鹰爪应中了这等不光彩的毒,胜之不武,他指不定是要解的。” 燕寻好似从未想过此节,霎时变了脸色,紧张道:“妹夫,你得了此毒,万万不可下在那瘟神爷爷的饭菜酒水内,不然,我就得罪了劫门,惹大祸了!” 无敌暗觉奇怪,无名身为病劫,深谙药理,以身试毒是家常便饭。奇经八脉也不知藏了多少毒,连蛊门至毒圣物都能被无名的血毒死,服下‘千欢断绝散’能如何?说得他倒想试一试。 燕寻道:“不行的,以经脉藏毒,也要倚靠内力,此毒一旦服下,内力便不管用了。” 无敌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这毒,倒是我大哥的克星?” “正是,哪怕精通岐黄之术,能起死人肉白骨,也无法解开此毒。” 无敌了然道:“好了,我知道了。” 他方才全神贯注听燕寻说话,此刻神思收聚,忽觉屋顶有极微弱的气息。 当下收声敛气,贴门掠出,平地一个倒翻身,脚在瓦上落定,手中已捉住一活物。 燕寻紧随而至,两人借着黯淡的天光打量—— 这活物通身雪白,软绵绵,热乎乎,拖着条大尾巴。 让无敌摆弄了几下,便“喵”地娇吟一声,伸爪抱紧了他的脖颈。 第26章 老要癫狂 无敌没料到,这活物会抱紧自己,顿时起了鸡皮疙瘩。待要把它拎下来,它却机敏非常,扭身蹿进他的衣襟内。 没奈何,只能抟了这娇软的活物回房。 再揭衣襟来察看,此物仍蜷在怀中,长毛如丝,粉鼻粉嘴,双目金碧,好似琥珀和翡翠。 无敌盯着它,它也盯着无敌。 一副自视甚高、慵懒又傲慢的模样。 “这是何物?”担心惹上蚤虱,无敌赶紧捞它出来,搁置在桌上。 “妹夫,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一只猫。” 燕寻伸手逗弄,它却竖起一身毛,弓腰蹿上了床顶。 “你家猫长这个德行?” “哎,妹夫不认得也不奇怪,这猫虽然模样怪异,却和红衣大炮一般,是中原没有的稀罕物。” 无敌忽然记起,夜家千金唬弄白轻卿,称二爹的猫丢了,还道是波斯拜火神教送的猫。 想必丢的正是这一只。 方才他和燕寻密谋,这猫却出现在屋顶,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燕寻道:“还以为隔墙有耳,原来虚惊一场,妹夫,那‘千欢断绝散’的事……?” 无敌心想,拉倒罢,说不定已被人偷听了去。 机事不密祸先行,自己有功夫傍身,没到下毒对付朝廷的地步。 “朝廷和夜盟主串不串通,与我何干?我今夜前来,只因耳房拥挤,借你的床睡一觉。” 说罢,反客为主,往床上一躺,又学着无名的语调,故意气燕寻:“至于你,千万不要和我客气,屋顶,地板,你自便。” 燕寻听得不怒反笑:“原来如此,这屋顶么我不敢睡,只因在妹夫上面,就睡地板好了。” 一夜无话,翌日醒来,燕寻已不在房内。 无敌整好床铺,待要出门,却有个扎髽髻的小丫头捧着崭新衣裤曳来,欠身道:“我家少主有事外出,这是我家少主临走之前,特地为姑爷置的行头。姑爷此行没带几件换洗的衣物,如若不嫌,还请收下。” 无敌心知,这是燕寻的贴身丫鬟。 随手翻了翻奉上的这叠衣裤,里头竟然夹藏着一件白亮如雪的丝绸亵裤。 不由得暗忖,这盗门的骚老狐,怎知自己急缺亵裤? 想接过,却又收回手。无名嗜好抢他的亵裤,若发现这一条不同寻常,免不了要过问。 虽未明言,但就破坏他与燕寻妹妹的婚事来看,无名和盗门不太对付。 道了声“心领”,无敌离开燕寻下榻的四合院,约莫巳时。 昨夜他歇得太晚,有些睡过头了。 匆忙赶回庄少功住的院子,院中一片寂静,唯有一名仆役挝着竹帚在打扫庭除。 厢房的门大敞着,不见庄少功的踪影。 往耳房去看,这辰光还不到晌午,无名理应未起身,榻上却也空无一人。 伸手探探凌乱的被窝,是凉的。 心里有些着慌,无名午时起身是雷打不动的习惯,何以今日破天荒,起了个大早? 无敌跳出门,揪住仆役便问:“我大哥呢?” 仆役吓了一跳,道:“你大哥……谁是你大哥?” “就是那个气色不好的!” “哦,那位不爱说话的少侠,庄公子说他今日气色很好,携着他,随盟主一行人出门了。” “去了何处?” “游览金陵四十八景,来参加招亲的公子们都去了,浩浩荡荡骑马坐轿,不知现在何处。” 无敌这才放下心来,松开了仆役,暗暗觉得有些气闷。 仆役:“对了,你是无敌?你那大哥叫你去厨房照看火候,午后把药端给‘生病的人’。” 无敌领会,这是要他给昨夜见过的锦衣人送药。 随仆役去烟熏火燎的厨房观瞧,一只紫砂药罐蹾在炉上,一名丫鬟正把着绢扇文火煎熬。 他挥退两人,揭开罐盖,低头深吸一气,微微嗅见些药香,便知,这是无名的杰作。 无名亲自配制煎煮的药,一如其人,性子深沉,不大能闻出味道。 初时浸泡药材,便以内力吸收了虎狼药性,只留下对人有益的精粹。且自有一套煎煮之法,让那精粹溶于汤汁中,因水质、器皿特质和恰当火候蕴于罐内,不随罐嘴蒸腾的雾气外散。 一罐药,看似平淡无奇,却极耗心神。 无敌拿个勺子,舀起来尝了一口。 想到这罐药,是送给那个没皮没脸的锦衣人,心里便颇有些不平。 ——不能便宜了外人,自己得给它加点“料”! 左右看看,看见一盘馒头,先塞一个在嘴里。又从菜蔬根上捋了些泥土撒进罐内。 还觉得不过瘾,捞起衣摆,掏出小兄弟,对着罐子撒泡尿。 暗道,老爷我这可是童子尿,得了功夫的,大补。 完事拿块布包了药罐,三两步出门跃上墙头,却见一只金碧眼的白猫踞在旁边的桃树上。 一副慵懒傲慢的模样,正是昨夜钻他怀里那一只。 不禁道:“怎么又是你,你跟着我作甚!” 白猫无言地瞥了他一记,跃下树,又停在一条僻静的小道上,回首望他,轻摇高竖的尾巴。 无敌暗忖,莫非这猫儿成精了,是在带路?试探着,端着药罐纵下墙头。 白猫见了,飞蹿几步,兔起鹘落,在檐角一点,又掠过了一道宫墙。 好似在与他比拼轻功。 他不肯服输,单手托住药罐,一路追逐白猫,如履平地般轻松。 不知在这旧皇城中转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条隐蔽的水道。这水道与宫外燕尾湖相通,状如北斗七星,直通禁内,沟渠由青石板砌成。 白猫贴着青石板沿往里飞奔,不一时,没入草丛中,再次跃起,已在一人怀内翻滚撒娇。 这人坐在临水的凉亭内,丽都其衣,窈窕其容,双手双脚却锁着碗口粗的乌铁链。 无敌定睛一看,不是旁人,正是夜里在寝宫内见过的锦衣人:“这猫原来是你养的?” 锦衣人好似热极了,汗津津地点头道:“一个远房表弟送我的,它叫面团。” 无敌看了看他手脚上的铁链,好奇地问:“你怎地被锁在这里了?” “还不是你大哥害的,他要治我走火入魔的毛病,不许我再和夜盟主同床,还要忌牛羊肉、姜和酒。你要知道,夜盟主是不吃猪肉的!我随他,如今牛羊肉也不许吃了。这岂不是要逼我当和尚么,还不如死了痛快。夜盟主怕我不安分,便把我锁住了。” 无敌也觉得不吃肉挺要命的,但此人享尽荣华富贵,老来不沾荤腥,不值得同情。 想罢,把药罐放在石桌上:“想活命,就别说废话,我大哥给你熬的药,趁热喝!” 锦衣人愁眉苦脸:“我喝药,是要人哄的。我年幼时身体不济,都是我大哥哄我喝药。可惜他上思忠君报国,下思黎民百姓,又为我操碎了心,英年早逝,我再没有亲人了。如今看见这药罐,我又想起了许多旧事,真是四十年如一梦,似真似幻。” 无敌听他说得可怜,想到自己的大哥无名也要死了,不由得道:“你大哥怎么哄你?” 锦衣人期待地看着无敌: “我大哥会和我猜谜语,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诸子百家,择些冷僻典故来猜!” 无敌道:“……” 锦衣人又道:“你不哄我,我便不喝。” 无敌怒道:“我又不求你喝!”转念一想,药汤里有自己的童子尿,不诓他喝下如何甘心? 锦衣人仿佛知道无敌所想,笑道:“这样罢,你替我打开铁链,我就喝药!” “啐,当我傻,我替你打开铁链,你便跑了!” “怎么会?君无戏言——我是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无敌谅锦衣人也不敢耍花样:“钥匙在哪?” “钥匙?你身为死劫,武功盖世,竟不能替我震断铁链么?” 锦衣人睁大桃花眼,吃惊地看着无敌,好似觉得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无敌道:“……” “……震断铁链不是问题,但它连着你手腕脚腕,我怕我功力深厚,伤着你的经脉!” 锦衣人听了,若有所思地:“原来是投鼠忌器,看来,你对力道的把握,欠着火候啊。” 无敌恨不得揍他一顿,握住铁链,恶狠狠地:“好罢,这是你自找的,伤了别怪我!” 锦衣人撵走白猫,举起手腕,鼓励道:“不怪你,来!” 说来就来,无敌调动浑身气劲,右臂青筋暴起,五指攥紧铁链,发力拧腕—— 铁链略一颤动,在他掌中发热。 锦衣人置身事外,上下打量无敌,赞道:“好,知道足生力,腰用力,臂聚力,腕拧力,这股力直中带弧,盘旋钻入铁链内。动势对了三四成,也算是有一两分悟性。” 无敌咬牙切齿,横眉竖眼,憋出了满身大汗,也没能把铁链震开。 此时听锦衣人喝倒彩,心神一发不能集中,不由得恼怒:“你闭嘴!” 锦衣人唏嘘:“年纪轻轻,火气这般大。有力气,没武心。入错了门,学错了功夫啊。” 无敌撒手:“我对兵器有些见识,我告诉你,不是我不行,你这铁链有问题。不是一般的铁,西蕃的镔铁,旋螺花,出了名的卸力,比白银还要贵。经名匠之手,日锤月炼,不脆!” “是么?”锦衣人笑出一口白牙,不置可否,反手托住铁链。 一个揽雀尾的太极起势,右腕、右肘如水摇摆,让铁链自掌心一寸寸梭过。 无敌不觉看出了神,这手法飘逸有韵致,明明是轻柔揽摆,铁链却绷得笔直,铮铮地震颤。 锦衣人沉心静气,再次翻掌,双眸精光乍现,掌心磨过铁链,往下一按。 刹那间,铁链崩成一柱黑灰,似浸在水中的一笔墨,展现出力的动势,不断扩散。 最终,尘埃落定,满地铁粉。 “……”无敌回过神,不敢相信,这人随手一揽一推,碗口粗的镔铁,竟化作了齑粉。 锦衣人眨眨眼,四肢舒展,孩童般雀跃:“这是我自己打开的,我今日不喝药了!” 话音未落,人已不在凉亭中,竟是一瞬震散了其他三股铁链,掠过水面,飞出了朱墙。 第27章 太极要义 无敌心中震撼,不觉跟着锦衣人,掠出了旧皇城。 好在锦衣人的轻功并不如何,似一支箭,飚出一射之地,便是樯橹之末,落到了小巷中。 “你跟着我作甚?” 锦衣人以袖扇风,回头见了无敌,鬓角的汗淌得更厉害了。 无敌问:“你那是什么功夫?” “武当太极拳,揽雀尾的起势——你没见过?” 无敌不信,他与武当打过交道,却没见过一个能徒手击散镔铁链的。 锦衣人不愿细讲,穿街走巷,好几次差点儿设法摆脱了他,却又被他缠住。不由得撵苍蝇般甩着手,不耐其烦地嘟囔:“去去去,你这小跟屁虫,怎么如此烦人!” 无敌自幼习武,习久成僻,堪称半个武痴,遇见自己闹不懂的功夫,不管对方如何辱骂,一定要刨根究底,等闹明白了,再恢复本性收拾对方。因此厚着脸皮道:“我平日跟踪我大哥,如影随形,如响随声,你摆脱不了我的。不告诉我,你这功夫是怎么回事,我就跟定了你!” 锦衣人只得在一座桥边立定,抬起下巴,望着沿街的铺子道:“这样罢,你我也算是有缘,你先去买五只酱猪蹄,一只盐水鸡,一打阳澄湖清蒸蟹,再包些水八仙、旺鸡蛋和佐料。最后教店小二开一坛好酒,你看酒色若是绿的,浮着蚂蚁大小的渣滓,就是绿蚁、竹叶青之流的便宜货,不要。正所谓,世间好物黄醅酒。斟出来泛着琥珀光,味道才算马马虎虎。你记着看酒液是否挂杯,不挂杯,定是掺了水!买齐了,我就告诉你。” 无敌担心锦衣人趁机溜走,点了他几处穴道:“一言为定,你在原地等着,不要乱跑!” “我要跑,你点穴也拦不住我。”锦衣人哭笑不得。 无敌依言买好酒菜,各家店铺却不收钱。 问缘由,卖酒的店小二双手揣袖,望向立在桥头的锦衣人,只催他快些去交差。 无敌福至心灵,想必此地的商贾归乾坤盟管,自然认得锦衣人是夜盟主的男宠。 再回到桥边,只见锦衣人身畔围了好大一群百姓。 两面楼阁也开了窗,无数女子挤在窗前,往下扔丝绢花果。 锦衣人立在人海中,满肩花瓣,大汗淋漓,好似看杀的卫玠,笑得十分勉强。 无敌这才想起,此人丰神俊秀,不当着夜盟主的面妖形怪状时,也有几分英气。 心底不禁纳罕,论身手相貌,锦衣人都不在夜盟主之下,何以甘愿做男宠? 无敌挤开围观的人墙,腾出一只手,替锦衣人解开穴道。 锦衣人松了口气:“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说罢,拔身而起,掠向西北面的湖泊。 无敌紧随而至,一路欣赏湖光山色,不时点住莲叶停步,耐着性子等锦衣人调息:“你年迈体力不支,还是怎的?内功足以破镔铁,轻功却这般差劲!” 锦衣人喘气道:“没见识,破那铁链,我用的是外功。我练至阳的乾元经,如今走火入魔,任督二脉失调,气血受阻,内力无法收放自如,不然,早把你甩下了。” “胡说八道,外功有如此大的劲道,你天生神力不成?” 锦衣人不和无敌理论,匀了匀内息,跃向山麓的石楼门。 无敌抬头一看,看见“方山”字样。再行数百步,又见“定林寺”三字。 原来是一座古寺宝刹。 锦衣人教无敌用外袍裹住酒菜,偷偷摸进寺庙大殿,趁四下无人,一齐跃上佛像的金脑袋。 此处离地面约有七丈高,四面帐缦遮挡,十分清静隐蔽。 来往的僧侣,因忌讳仰头直视佛像,竟未发觉他二人。 锦衣人敞开衣襟,道了声“凉快”,自油纸包里掏出卤猪蹄来吃。 如此亵渎佛门圣地,无敌也是叹为观止:“……” “别傻愣着,快拿些酒出来,这世上再没什么比在庙里喝酒吃肉更过瘾!” “你活腻了?”无敌忍不住低声,“我大哥让你忌酒!” 锦衣人盘起腿,抱着大包小包吃食,噗地把碎骨吐在佛陀头顶,振振有词道:“管那么多作甚,人事无常,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今朝有酒今朝醉,快活一时算一时!正所谓,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坐,世人若学我,不成佛成魔!” 无敌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也学着他的样子,用酒洗净手,取了旺鸡蛋,蘸着盐吃。 两人顾不得说话,风卷残云般,吃尽了酒肉,捧着肚子坐在佛像的大脑袋上。 “现如今,你总该告诉我,你震散镔铁链,用的是什么功夫?” “武当太极拳。” “……” 无敌斜眼瞪着锦衣人,暗道,他如此戏弄我,摆明了不愿明言,我不妨逼他出手,探一探虚实。想罢,以天人五衰的心法,催发浑身刚猛气劲,一掌虚晃锦衣人胸膛。 锦衣人见状,抬起右手,不急不缓地护住膻中。 无敌心中暗喜,道了声“你中计了”,化掌为爪,扣住锦衣人右腕脉门。就在这一刹,锦衣人忽然右手虚张,伸出食指,指住他的鼻尖,再把手往右翻压。 一股诡奇刚猛的力道,自交手处汹涌袭来。他让锦衣人一带,下盘顿失着力处,眼看就要绞断胳膊,被摔得飞出去,锦衣人又迅疾托住他的腰,助他原地侧翻身,卸去了这股力道。 两人过招奇快,看上去,好似无敌扣住锦衣人脉门,锦衣人摊掌,食指一指无敌的鼻尖。 无敌便双脚离地,惨然变色,几乎扭断胳膊,摔下佛像。 到了此刻,锦衣人救下无敌,无敌还似一只撞懵的小鸟般,怔怔地困在锦衣人臂弯间。 大约是觉得这姿势有趣,锦衣人低头把鬓侧的汗水蹭在无敌耳根处,和蔼道:“不骗你,这就是武当太极拳。” 无敌毛骨悚然,忙不迭地跳开:“方才我未使出全力,若全力对付你,又如何?” “太极拳借力打力,你有多少力,我还你多少力。你起了杀心,你就会死在自己手里。” 两人立在狭窄的佛像头顶,一问一答,一呼一吸,鼻腔充斥着塔香苦涩的气味。 四周帐缦光影迷蒙,足底青烟缭绕,竟颇有几分禅意。 锦衣人一手放在腹前,一手藏在身后。双手一背一翻,合阴阳之道。看似潇洒闲适,却是为了出招时,使出肩打的力。这架势乃是另一门外家功夫,并非太极拳独有,却又相通。 由此可见,锦衣人不仅会太极拳,还将武林中许多功夫糅合在其中。 无敌仔细观瞧思忖,终于收敛了轻慢的心思: “我听闻,当年夜盟主和夜家千金困在山岳盟,有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挑了整个山岳盟,一掌劈倒半座庙宇,最终单枪匹马,救出了盟主和夜千金。那个人,是不是你?” 锦衣人道:“是我。” “你怎么能徒手劈倒半座庙宇?” “庙宇修建已久,梁柱腐朽,只要了解构造,择其要害,一掌让它失衡便可。” 原来是取了巧,并非硬碰硬的真本事。无敌大失所望。 锦衣人眨眨眼:“以卵击石,不是英雄,是傻子。知道刚才过招时,我为何指你的鼻尖?” 无敌老实道:“不知道。” “不是我说你,你资质太差。你若勘破我为何指你的鼻尖,就得了我的真传。 时下习太极拳的武人很多,百家争鸣,遍地开花,但习的都是招式。常言道,好拳敌不过乱打。当真临阵,谁记得住招式?只会招式,不如一阵乱打。 太极拳要义,不在招式,一代只传两名弟子。 我的祖师,是前朝武当掌门的两名入室弟子之一,习得要义。可惜,他野心太大,以太极拳为根本,自己开创了两门功夫,乾元经和玄坤诀,注重招式和内功,反倒忽略了要义。” 无敌听至此处,不由得问:“太极拳的要义是什么?” 转念想,这要义一代只传两名弟子,锦衣人只怕不会告诉自己。 锦衣人却毫不迟疑:“就像我击垮那半座庙宇,诀窍不在于我的力气有多大,而在于拆去顶梁柱,令这庙宇失衡。” 无敌想起方才锦衣人一指自己的鼻尖,再把手往右翻压,自己便失去了着力处:“莫非,你指我的鼻尖,只因我鼻尖所在处,是我这个人之所以能站稳的‘梁柱’?你借我的力,把我全身往右翻带,此时你的手已倾斜,我的鼻尖却还能让你指住,可见,我整个人就如同你的手,倾斜失衡了。因此,我摔了出去。” 这本是极简单的道理,想通后,他豁然开朗: “太极拳的要义,就是借对方的力,却让对方失去自己的着力处!” 锦衣人道:“不错,你若是能掌握这要义,又深谙人体各处关节所在,即使不会招式,不用内力,也能以一敌百,以逸待劳,而不耗尽自己的气力。” 无敌摇摇头,暗觉棘手,他自幼习惯了抢攻,此法却要对手先攻,与他的习惯大相径庭。 锦衣人又道: “无论哪门哪派,最初练功,扎马步,所求的无非是个‘稳’字。往后精益求精,便是追求快而稳,狠而稳,准而稳。待到学成,与人过招,则反过来,追求‘不稳’—— 我‘稳’你‘不稳’,不论你多厉害,我赢定了你。 世上一切武功,皆在稳与不稳之间,此乃大道。你只要稳了,气劲必然是对的。你不稳,强自运内力,只会伤及自己的五脏六腑,以致一时强劲却后续乏力,甚至折损阳寿。你自幼误入歧途,今日得我真传,一窍通则百窍通,不会再拘泥于某一种门派、招式或内功心法。” 无敌似懂非懂,锦衣人所言,另辟蹊径,颠覆他对武学的认知。半信半疑地问:“你说的很有道理,但这是太极拳吗?” “包容一切,万物归一,就是太极。” 无敌怔怔地看着锦衣人,心里忽然生出些感慨: 这锦衣人年轻时,习得其师祖所创的太极拳阳刚分支,乾元经,随夜盟主创立了乾坤盟。 到了不惑之龄,却因气血受阻,内力不能自如调遣,反倒抛却内功和招式,又练回了太极拳,由此领悟了天下武学的要义,以“稳”敌“不稳”。 这可算是落叶归根? 正说着话,殿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听上去竟有百十余人。 无敌心中一喜,莫不是夜盟主率众公子游历金陵四十八景,到了此处? 那么庄少功和无名,也必然随众前来了。 再看锦衣人,锦衣人蹲下身,如临大敌,一副全神贯注的窥伺姿态。 无敌更觉得,锦衣人震散铁链,来这寺庙喝酒吃肉,就是要捉弄夜盟主。 孰料,进来的,并非乾坤盟的熟面孔。 十余个灰衫人,威风凛凛地在大殿两旁列开,齐齐单手架住后腰,好似挎着无形的刀。 紧接着,是一个长眉白须的老和尚,躬身将一名中年人延入殿内。 这中年人身穿玄色缎子衣,背脊笔直,龙骧虎步,神态气度贵不可言。 身后,还跟着数名步伐沉稳、气息绵长的高手,其中,竟有多日不见的永州捕头应惊羽。 无敌连忙伏下身探瞧,但见那老和尚在供桌木前立定,侧身毕恭毕敬道:“陛下……” 话音未落,锦衣人已盯住那贵不可言的中年人,如鹰般纵身扑落下去。 这变故来得如此突然,无敌心神俱震,不由自主僵在原地—— 那中年人,竟是微服来此的皇帝。 锦衣人这番埋伏,是要逆天而为,刺杀皇帝? 第28章 天子之剑 无敌眼睁睁看锦衣人扑落下去,一霎心念千回百转,暗道,祸事了! 锦衣人当真杀了皇帝,到时候群龙无首,天下大乱,不知是什么情景? 这时,锦衣人已跃到皇帝身前。一干护驾的高手应变神速,立即将皇帝围在中心。 其中反应最利索的,就是应惊羽。他黑披红衣,横刀在前,挂弓在腰,喝道:“来者何人,辄敢无礼!” 锦衣人并不理会,把目光转向皇帝,似在等他下令。 那皇帝好涵养,面不改色地下令:“这是朕的旧识,无碍,你等退下罢。” 众人惊疑不定,却不敢抗旨,只得躬身退出定林寺大殿,在外把守。 无敌坐在佛像头顶,见了此状,更不好下去了—— 原来,锦衣人并非要刺杀皇帝。 他两个是旧识,在此私会,难道,是要给夜盟主戴绿帽子? 皇帝见四下无人,方才躬身抱拳,向锦衣人见礼:“三哥。” 锦衣人笑着摆手:“你是真命天子,我是乱臣贼子,不要折煞我了。” “三哥,多年不见,你还是一点没变。” “你却变了,昔年你我在宫中玩耍那会,我可没料到你今日会赶尽杀绝。” 无敌暗自诧异,皇帝称锦衣人为三哥,锦衣人岂不是皇帝的兄长? 皇帝听锦衣人提起旧情,目光微动:“当年,三哥若肯留在宫中享福,我必尽臣弟本分。” 锦衣人大笑:“你挑断我的手筋脚筋,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种福,我可享不来!” 无敌越听越糊涂,皇帝对锦衣人自称臣弟,锦衣人说皇帝当年挟天子以令诸侯。 倒好似锦衣人也做过皇帝,迫于无奈,才让位给了当今皇帝。 皇帝不善言辞,说不过锦衣人,只面观鼻鼻观心地道: “我敬重三哥,三哥也看顾我,何必,故意说些不体面的话?” 锦衣人道:“我是野种,没有天命,不体面,我认了。我一无所有,任你软禁在宫里,那也没什么。可是老天终究待我不薄,让我遇见了敛尘,我和他非亲非故,他却真心待我。我只有这么一个知己。你如今要为难他,那么我只好为难你了!” 无敌知道,乾坤盟的夜盟主,姓夜名敛尘,没有表字,称夜盟主为敛尘,是亲昵至极。 这么看,锦衣人是来给夜盟主讨说法的,却不知他要如何为难皇帝。 皇帝神色一冷,望向别处:“三哥明鉴,那姓夜的不愿救三哥,才会觉得为难。”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他治不好我,你便要炮轰金陵屠戮满城。这可是你的敕令?” 皇帝不得不回转目光,欲言又止,似要辩解,最终却低头闷闷地道:“是。” 锦衣人微笑道:“你下这种混账敕令,一定有你的苦衷?” 皇帝听闻此言,抬起一双眸色极淡的眼睛,谈到苦衷,涉及江山社稷,立时吐字铿锵:“是非曲直,自有定论,望三哥明察。” “夜家本是我皇室宗亲,却收留前朝代北侯遗孤,不忠不孝,此其一;” “夜家以刺客之道发迹,鱼肉朝野,不知量刑轻重,使罪不至死之人丧命。自皋陶创五刑五教以来,朝廷奉天据法,以刑礼正百官纠万民。到了我朝,自诩行侠仗义的刺客横行,刑法却如同虚设。落在夜家刺客手里,不问青红皂白,左右是死,谋财的便不再畏死,要害命。害命的横竖一死,更加穷凶极恶。实属乱我刑法,坏我国威,此其二;” “其三,夜家自恃是我皇室宗亲,占据金陵封地,暴敛钱财,此后与漕盐茶马各帮富贾勾结,创立乾坤盟。乾坤盟的富贾唯利是图,使耕者舍本趋末,种植茶棉,害我农事。以致国用不足,每遇天灾人祸,朝廷无粮周济灾民,反倒要向趁火打劫的富贾买粮。” “我自承揽大统,不敢辜负先皇期望,只愿百姓安居乐业,因此治下甚严,文武百官每议事毕,廊下食,不过宰杀一头羊。内阁堂厨只有三菜一汤。各地公厨更要靠捉钱人微利维持。朝中未出几个贪官污吏,乾坤盟倒给我养了一帮祸国殃民的奸商。百姓只感念他们偶尔开仓放粮的小恩小惠,却不想,这些富贾从未耕作,钱财从何处来,屯粮从何处来?” 无敌吃得正饱,听皇帝念叨朝廷堂厨几菜几汤,不禁暗觉好笑。 他不懂治国,不明白商贾如何害农,只道,原来皇帝要打乾坤盟,是嫉妒夜盟主伙食好! 锦衣人自幼研读治化之道,只觉皇帝所言,字字在理,句句诛心。 一国的生杀大权掌握在惩奸除恶的侠士手里,一国命脉掌握在商贾手里,朝廷的威信就荡然无存了。倘若哪个富可敌国的商贾有远见,招兵买马,笼络人心,也未尝不能造反。 他平日在乾坤盟厮混,觉得商贾没有那般可憎,但设身处地为皇帝着想,又难以反驳:“草原上的牧羊人,不会因羊群里添了几匹马,便认定要杀了马,才能牧好羊。” 皇帝道:“三哥,我所牧的羊群里,添的不是马,是狼。” 锦衣人叹了口气:“因此,你要敛尘为我治病是假,除掉乾坤盟是真。无论他治不治得好我的病,你都一定会炮轰金陵,屠戮满城,剿灭乾坤盟,给天下富贾看,以儆效尤。” “唯有如此,才能正本清源,永绝后患。” “其实我也想过了,你有你的难处,意欲发兵,定要讨个由头。老百姓不懂商贾害农的道理,你定会昭告天下,敛尘是反贼。为何是反贼?因为他窝藏了我。我是谁?明面上,是先帝的三子。事实上,却是当年图谋造反的大奸臣,和皇后苟且所生的孽种。” 无敌听至此处,只觉锦衣人的身世十分离奇,难怪他自称野种,没有天命。 皇帝垂目道:“三哥,倘若夜敛尘肯与劫门联手,治好你的病,我便答应他,放过金陵百姓,不牵连无辜,照顾你一世。” “你为何要照顾我?”锦衣人不复刻薄,和蔼道,“我与你,并非血脉相连的兄弟。”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兄长。如今江湖中,许多人将夜敛尘视为侠义之士。我却知道,三哥你才是真正的侠士。你年少时便怜悯孤弱,为我母亲报仇。后来,明知父皇算计你,你却还是回到宫中,好让我挟持你,除去那些危害百姓的奸党。事了之后,你心系夜敛尘,不求名分,甘愿守在他身旁。你为国为民为兄弟为所爱,付出一切,最终连名字也舍弃了。我敬重你。” 锦衣人笑道:“我年少时为你出头,无是要收个没势力的小跟班,好差遣你欺负你。你实在太看得起我了,我连凡夫俗子也不如,一生胡作非为,好逸恶劳,最终只能靠敛尘养活。你身为天子,才是中原第一大侠。可曾听过庄子论剑?世上最厉害的剑,不是吹毫断发的庶人剑,而是天子剑——天子以边城为锋,以山关为锷,以中原为脊。包以四夷,裹以四时,制以五行,论以刑德。此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你持此剑,可御外辱,可绝内患,可救苍生。” 皇帝微微一怔,良久才道:“三哥所言,振聋发聩,我必铭记在心。” 锦衣人颔首,不再说话,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久久地注视着皇帝。 目光带着些许怜爱,些许深意,渐渐凝滞,像是无声的喟叹。 无敌在佛像头顶看得不分明,只见那皇帝脸色一变,锦衣人已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那皇帝大叫一声:“来人!” 退出殿外的高手们,又一窝蜂地涌了进来。 应惊羽止住失仪的皇帝,单膝跪地,探手摸了摸锦衣人的脉门。 锦衣人空睁着涣散的眼,似在看殿顶的经幡和雕刻,唇畔漫出血迹,已然绝了气息。 无敌伏在佛像头顶,目睹皇帝双膝跪地,揽起锦衣人,埋头施力抱紧。 他与锦衣人认识不过一日,并未完全听懂锦衣人之前与皇帝说的话,此刻却不知是否是被气氛所染,喉头好似堵着一团棉花,压抑得难以喘息。 那些高手见皇帝下跪了,也慌得跪了一地,战战兢兢,气不敢出。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皇帝哑声道:“是朕,逼死了他。” 无敌心想,这是不错,你这皇帝老儿说什么不好,非要说朝廷穷,只能吃三菜一汤,锦衣人方才与我吃了不下十种菜式,听你这么说,料是脸皮薄,无言苟活于世了。 众人劝皇帝,锦衣人是自断经脉而死,不要太过哀恸自责,以免伤了龙体。 听得无敌也在心里劝道,皇帝老儿你别难过,人死不能复生,以后努力加餐饭罢。 说来也奇怪,之前天气还闷热不堪,到了此时,却无端地暗了下来。 窗外扯出几道青光,无数雨点溅入门槛。 无敌犯了愁,看样子,皇帝是要在此处过夜,自己困在佛顶,要待他跪一夜不成? 转念又想,夜盟主与锦衣人情同夫妻,如今锦衣人自尽了,夜盟主却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这生离死别,未免太惨了些。 思来想去,无敌暗自对锦衣人道,罢了,你临死之际,我得了你的真传,该为你做些事。 他潜运天人五衰心法,借闪电雷鸣遮掩,蹿下佛像,只是青光一闪之际,便掠至皇帝身后,扼住皇帝咽喉,低声道:“我不管你和他有何恩怨,这具尸首,我要带走。” 皇帝还沉浸在哀痛中,全无防备,直至落入他手里,才喃喃地问:“带他去何处?” “他是趁夜盟主不在,从家里溜出来的。我要带他回家,免得他死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皇帝听得浑身一震,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半晌,长叹一声:“好。有劳你带他回家。” 他替锦衣人合了双目,教应惊羽解下黑披风,为锦衣人盖上遮雨。 应惊羽见了无敌,一怔,脱口而出:“你来了?” 只因自己擅射,却不如庄家的死劫无敌,非但擅射,还精通十八般武艺。 此刻棋逢对手,便有此一问。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9节 无敌傲然道:“我来了!” 言下之意,是他日兵戎相见,要应惊羽小心些。 无敌抱起锦衣人,无视一干高手,待要出殿,忽地又回转身,随意地问:“狗皇帝,我方才没要你的命,你会不会让鹰爪应在我背后放冷箭?” 皇帝眼眶微红,只望着无敌怀中的人:“君无戏言。” 无敌低头瞧盖黑披风的锦衣人:“这话他也说过,他说他会老实喝药。可他说话不算数。” 说罢,不待皇帝反应,已纵身出了定林寺。 他才不怕应惊羽放冷箭,只不过心头不快,故意要惹皇帝再伤心一场。 第29章 翁婿相见 话分两头。庄少功回到房中,因无敌识破了自己的心意,感到十分的羞臊。 家书也不好意思写了,心慌意乱地钻入被窝,辗转反侧一阵,忽觉榻下软毯有动静—— 探头去看,一个垂髫年纪的孩童,正蜷在毯上。 庄少功心中大奇,想捞这孩童上来,却发觉自己也是细胳膊小手。 “公子,”旁立打扇的丫鬟见了,吃吃地笑道,“要和这小奴一起午睡么?” 庄少功点点头,心想,小娃娃睡在地上,像什么话? 丫鬟领命抱起孩童。孩童登时醒了,扭开头,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 “公子,这小奴骨头轻贱,怕是睡不惯床的。” 庄少功起了怜爱之意,让丫鬟把孩童放在自己身边,拉着孩童的手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童木然地盯着他,把手挣出来,并不作声。 丫鬟道:“还未取名哩,连话也不会讲,公子救他回来,还请赐一个名字。” 庄少功苦思冥想:“我只读过《论语》。爹爹和娘亲给妹妹取名时,说取名要讲究‘女诗经,男楚辞,文论语,武周易’,还要排八字,看五行缺什么,还是等爹爹回来做主罢。” 说到此处,隐约听见推门开窗、放碟摆筷的声响。 庄少功神思醒转,睁眼一瞧,头顶是夜家的描金黑漆床围,心道,原来是做了一个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庄少功却不知这梦从何而来。 梦里的房间和丫鬟却皆非阳朔家中所有,更离奇的是,梦里他说的竟然是官话。 他莫名其妙,坐起身,只见不远处,一名少年郎正没精打采地坐在桌前,左手捏一张葱油饼,右手运勺在舀嫩豆花吃。 这少年郎自然不是旁人,正是护庄少功来金陵,使庄少功辗转反侧的病劫无名。 庄少功“哎哟”一声,连忙整好衣衫穿鞋下床,意欲近前搭话。 两名仆役却上前来,不容分说地架着他去洗漱。对镜束好发冠,簪上白玉簪,把他打扮得玉树临风,才放他回桌前。 隔着一桌鸭油酥烧饼、什锦菜包、卤煮蛋、五香豆、银丝面等物,庄少功望向无名。 今日无名气色颇佳,好似大病初愈,白皙的面颊沁出些血色,越发显得眉清目秀。 一时无数诗句在他心头翻涌,其中较为贴切的,还属阮籍的——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悦怿若九春,罄折似秋霜”。 往下还有“流盼发姿媚,言笑吐芬芳,携手等欢爱,宿昔同衾裳”。 如此相对而坐,庄少功已是心旷神怡,想到了宿昔同衾裳,哪里还记得吃饭。 无名捽了个卤煮蛋,指节捏开壳,轻轻地道:“这是金陵有名的八道点心。” 庄少功惊觉他是在与自己讲话,顿时喜不自胜:“这,这许多菜,我二人如何吃得下?” 仆役道:“庄公子不必勉强,主子们未动过的菜肴,会赏给我们这些下人用。” 庄少功暗觉这规矩耳熟,细想来,是听阳朔的族塾先生讲过—— 当今皇帝十分节俭,下令宫中的剩饭残馔,要把予下人吃。下人不吃,便喂小猫小狗。若是狗都不吃,就晾干了饲禽鸟。总之,不可委弃,否则要治罪。 当下赞叹:“贵处的早饭,虽铺张,却不浪费。治家的规矩,倒和皇帝无二致。” 那仆役吓了一跳:“我们平民百姓,怎么敢和皇——比?” 庄少功并不知道皇帝忌惮夜家,此刻见仆役一脸惶恐,还道这仆役教养好,自谦得紧。 正说着话吃着饭,忽然有个银冠黑衣的中年人负手踱入。 仆役引见道:“庄公子,这是我们家老爷。” 此间的老爷,除了名满江湖的夜盟主,还能有谁。庄少功慌忙放下筷子,要起身相迎。 夜盟主伸掌在他肩头一按,随和地道:“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他顿觉肩颈略一酥麻,继而神清目明,浑身舒畅放松,不想起身了。 仆役伺候夜盟主落座。夜盟主逡视房内摆设,暗觉自家招待得还算妥帖,回转了目光。 庄少功见夜盟主凤目凛然生威,姿貌雄伟无匹,气度稳重端凝,心底顿生敬畏。 暗暗喝彩道,好一条江湖汉子,若把夜盟主的相貌画下来,贴在大门上,非但邪祟见了害怕,强盗见了投案,只怕孩童见了也不敢再啼哭! 又见夜盟主泰然自若,对无名点头示意,心想,唉,果真是不世的英雄,不同于被无名吓得自毙的匪首和唬得不敢相见的府尹。 因一见之下生了喜爱之意,不禁心念一动,夜盟主如此神俊,其千金怕也是貌若天仙…… 夜盟主见庄少功发愣,只道他是书香子弟,见了长辈有些拘谨,便文绉绉地出言盘道:“庄公子,听闻尊上有经邦之才,高风亮节,不愿入朝为官。自离开京城后,十九年来足不出户,隐居阳朔。夜某心中好生钦慕,只恨缘悭一面。” 庄少功心里紧张,不觉呆呆地重复道: “家父有经邦之才,不愿入朝为官吗?这个我却不知道。” 说罢,自知失礼,大为着急——母亲临出门叮嘱要说的几句客套话,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了? 夜盟主却在想,这位庄家公子果然不一般,不愧是五劫的少主,既不逢迎也不谦虚。 如此一来,他只好眉头紧锁,文绉绉地夸下去:“尊上之上本是前朝大学士,学富五车。” 庄少功听得发懵,心道,尊上是我父亲,尊上之上是谁,莫非是指我爷爷吗? 但听夜盟主肃穆地道:“令爷不满前朝末代皇帝昏庸、乌衣卫横行,最终辞官回乡。” 庄少功大惊失色,心想,夜盟主称我爷爷为令爷,岂不是要称我奶奶为令奶?连忙抢道:“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前朝无道,先祖——无能为力,才挂冠退隐。这本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不甚光彩,因此,家父不曾向晚辈提起!如今的皇帝虽然是明君,但一臣不事二主,家父不愿为官,也是无可奈何,情有可原!” 夜盟主点点头:“不错,令先祖有气节,十九年前,皇帝钦慕令先祖的大名,邀他入朝为官,他再三推辞。皇帝便派应捕头的义父穆老贼去拿尊上,好逼令先祖做官。” 庄少功心想,自家先祖是前朝有名的大学士,本朝皇帝设法请他做官,八成是要稳定民心。 “尊上被穆老贼劫持入京,就住在穆老贼家。穆老贼妻妾如云,却无子嗣,收了一帮义子。尊上闲来无事,教穆老贼的义子念书,以此感化他们,教他们堂堂正正做人。” 庄少功道:“如此说来,家父曾在京中暂住,教应捕头念书?应捕头为人忠厚,原来,原来——”却不好意思说,原来是自己的父亲教导有方。 夜盟主道:“应捕头那时候年纪小,只怕不记得这件事了。” 庄少功点头称是,却不知夜盟主亲自前来,提起这件事,是什么用意? 夜盟主说到此处,看向坐在一旁的无名,欲言又止,慢慢地道:“最终,尊上不愿连累令先祖,在穆老贼的一名小妾的帮助下,逃离了京城。” 庄少功道:“那小妾与我家有恩。不知她姓甚名谁,现在何处,晚辈见了好报答她。” 夜盟主迟疑道:“那小妾,便是,便是——” 庄少功见他神色为难,心里打了个突,暗道,莫非这之中有什么隐情? “那小妾便是,穆老贼买来的烟花女子,无名无姓,之后一年,就被穆老贼害死了。” 庄少功听得将信将疑,但知道夜盟主这样顶天立地的好汉,不会和自己说谎。 心道,这样有情有义的女子,竟如此薄命。父亲逃回阳朔之后,怎么不设法救她? 这番交谈后,庄少功不再觉得夜盟主可畏,仔细问道: “这些事,晚辈从未听家父提起,敢问盟主是从哪里得知的?” “夜某有位识人不清的兄长,追随这穆老贼,彼时也住在穆府,后来也被穆老贼害了。” “原来如此,这个穆老——穆老爷子,真是可恶至极。”庄少功心想,这位穆老爷子身为应捕头的义父,却这般穷凶极恶,不但掳走自己的父亲,逼迫自己的爷爷做官,还害了助自己父亲逃走的穆家小妾,又杀死了夜盟主的兄长。 夜盟主道:“善恶终有报,不久前,尊上已为那小妾报了仇。” 庄少功愣愣地问道:“已经报了仇吗?” 心道,那穆老爷子为皇帝办事,必然是朝廷命官,父亲如何能报仇? 夜盟主性子耿直,待要细说,无名冷不丁地出言打断道:“比起夜盟主平生义举,我们家主的作为算得了什么。” 庄少功听得一拍脑门,自己只顾着听夜盟主讲自家的事,却不记得恭维夜盟主了。 自己出门之前,母亲有交代,说见了夜盟主,要称自家父母敬仰他,喜欢他的千金。 这时灵光一现,便道:“是的,家母久慕盟主,只是无缘拜会。” 这话一出口,隐隐觉得不对,还是硬着头皮续道:“这个,家父十分喜欢令媛……” 夜盟主怔了怔,暗忖,你母亲久慕我,你父亲喜欢我女儿,这是什么道理? 他自认有家室,也不知庄忌雄夫妇是什么情况,当下不敢接话,只道:“惭愧,惭愧。” 无名见这一大一小答非所问,呆气十足,不知两人聊下去,还会说出什么蠢话。 纵使他不愿讲话,也不得不转移话题:“盟主来此,为了何事?” 夜盟主来此,本意是要考察庄少功,一考察,发觉没什么可考察。 论江湖恩怨,庄少功年纪尚小,一窍不通。论诗词书画,自己一个粗人,半窍不通。 当即起身道:“庄公子远道而来,夜某理应尽东道之谊,今日无事,庄公子若是有兴致,随夜某去游山玩水如何?” 庄少功这时已对夜盟主生了亲近之意。夜盟主看似威严,实则对锦衣人照顾惯了,耐心体贴,十分讨小辈喜爱。庄少功只觉他不似父亲儒雅,却别有一番英雄气概,欣然应允。 第30章恩大成仇 这偌大的金陵城,庄少功来时已走马观花逛了一遭,随夜盟主出门,却又是另一番景致。 夜盟主俨然是金陵的主人,不时有小贩献上瓜果酒水,与他称兄道弟,说些家常话。 还有顽皮的孩童,披着帘布做成的斗篷,自巷口扑出来,大喊:“呔,盟主不要走,我乃夜隐帮的黑鹰刺客,吃我袖剑!” 像模像样地比试一招,定了十年后再来过,又道:“死约会,不来的不是好汉!” 庄少功渐渐发觉,金陵与别处不同,市井允许骑马,还有许多奇装异服的异番人士出没。 才见几个挂弯刀的胡人,又见像是昆仑奴的壮汉赤着臂膀在街边歇脚。 未行几步,听得锣鼓喧天,一人带着面具,纵身跃上丈余绳索,一问才知是高丽人走索。 时下禁止平民出海,也不许与异番人士往来,整个江南却不遵从朝廷的号令。 许多老百姓只知有夜盟主,不知官府为何物,更不知北面还有皇帝。 随夜盟主出行的,除了庄少功,还有数十位鲜衣怒马的公子,都是来参加比武招亲的青年才俊。成群结伴,蔚为壮观。其中最气派的,是八门之中,西蜀匠门的少主鲁琅? 这位匠门少主出手大方,赠给夜盟主一面宝镜。 宝镜只有巴掌大,清澈如水,四周镶有黑玉,捧在手中一照,遍体生寒。背面镌着古诗。 诗云:“太宗常以人为镜,鉴古鉴今不鉴容;四海安危居掌内,百王治乱悬心中;乃知天子别有镜,不是扬州百炼铜。” 夜盟主得了此镜,郑重地揣进怀内,一副欠了匠门天大的恩情的模样。 庄少功则向无名道:“此镜刻着‘四海安危居掌内’,岂非要撺掇夜盟主造反?” 无名道:“匠门不满皇帝苛厉作为,但夜盟主不会造反。” 庄少功有心要与无名多说些话,半信半疑地刨根究底: “那……夜盟主为何如此感激?身为乾坤盟盟主,他要什么没有,差一面镜子?” “这面镜子,是匠门宝物。病热者照之,心骨生寒,名唤‘生寒镜’。” “此话当真?我看也没什么奇特之处,怎会有此奇效?” 无名瞥了庄少功一眼:“你自己去问鲁琅!? 庄少功面上一红,小声道:“我与匠门少主素不相识,怎好去问他。” 无名不再言语,庄少功沉吟片刻,又问道:“莫非,夜盟主家有个得热病的人?” “不错。”无名的语气颇为冷淡,显然是无意再谈。 逛到南城江宁,金陵四十八景之一,长桥送妓。 庄少功不看倚门揽客的吴娃,反倒望向秦淮河对岸:“无名你看,对岸是县学,那夫子庙修得好威风,庙后就是秀才念书的地方!” 夜盟主率众进茶馆,他还立在门外,惆怅地凝望着夫子庙。无名只好陪他站着。 他心想,若非生在武林世家,先祖曾在前朝为官,此刻,自己也能在县学里念书了。 正羡慕着,不远处,一名碧衣丫鬟出了粉墙宅院,莲步轻移,挽袖放下一盏藕色河灯。 对岸楼上,一名凭栏捧卷的秀才,忙不迭下楼,立在岸边等河灯飘荡过去。 那丫鬟向秀才招手绢,又指自己身后的宅院。秀才心领神会,望着宅院,躬身作了个揖。 庄少功看得摇头:“唉,在县学念书也不好,有家不能回,要丫鬟放河灯替父母传话。” 正说着,宅院里传出琴声,分明是一曲凤求凰。对岸的秀才闻声,从腰际摘下竹笛应和。 笛声明快飞扬,琴声婉转徘徊。饶是不谙风月,他也听得面红耳赤—— 原来自己猜错了,是这家小姐看上了那秀才,两人隔岸弄琴,管弦传恨,秦淮迢迢暗度。 不多时,自对岸楼中踱出一位先生,先生挥舞戒尺,狠打了秀才几下。 庄少功见状,又同情地想,这一对牛郎织女,可不如自己,心上人就在身畔。 侧头看无名,无名正望着那被先生拎走的秀才。他心念一动,情不自禁,牵住了无名的手。 无名的手洁白素净,骨肉均停,温热却并不柔软,指腹和掌心有一层薄茧。 毕竟是男子的手。庄少功心跳加快,感觉有些怪异,又有些熟悉。 无名让他一牵,慢悠悠地看向他:“嗯?” 恰好天公作美,毫无预兆地下起了大雨,他连忙解释道:“且去避避雨。” 借袍袖遮掩,牵手奔至茶馆的檐下。无名要抽手,庄少功一把拽住他:“我、我还有话要和你讲!” 无名漫不经心地一点头,好似被牵住的并不是自己,盯着檐外的道道雨线。 庄少功鼓起勇气道:“有人告诉我,要怜惜眼前人。回家之后,我就禀明父母,我是断袖。不论你如何看待我,我都认定你了,尽人事,听天命,不然,我会后悔一世。” 无名终于转过头,双目清澄,细量着他:“我这般好,值得你如此?” “是,好,”庄少功让他瞧得满面通红,结结巴巴地道,“很好……” “我哪里好,是相貌好,还是武功好?” “这个……相貌清秀,武功也佳,就是不该伤人性命。” “那么我二弟无敌也不差。” 庄少功想到无敌那身肌肉,顿时毛骨悚然,无敌哪及得上无名眉清目秀? 无名为痨病所累,不像寻常男子那般有气概,弱不胜衣的娴静模样,好歹有几分像女子。 若要将其他身体健壮的男子拥在怀里,那他宁可一头撞死在书卷上。 无名仿佛觉得庄少功的神情很有趣:“你当我是女子。” “这……不……” “那你当我是男生女相,不必守男女大防,光天化日敢牵我的手,这是很好。” 庄少功听无名越描越黑,唬得松手:“并非如此!” “你看清了,我就算不是庄家的兵器,也比你见过的所有男子加在一起还要凶狠。” 庄少功知道无名所言非虚,可听他没精打采地自称凶狠,还是忍不住莞尔。 无名慢吞吞地道:“我吃人,是不吐骨头的。” 庄少功勉强止住笑:“不,不会的,我知道你是要吐骨头的。” “庄少家主,”无名眉头微皱,“是我平日对你太温柔,还是我没把话说清?” 庄少功极少听无名如此称呼自己,心里有些怀疑地想,你真拿我当过少家主么? 面上还是故作镇定地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有心上人。” 无名点点头,一字一句地道:“就算没有心上人,我也不会陪你一世。” 庄少功怔了怔:“为何?” 无名待要说话,脸上却浮现出嫣红颜色。 他深吸一口气,调头望向檐外雨幕,自袖中取出手巾,捂嘴忍了咳嗽。 庄少功顿时满心懊悔,暗道,不该惹他说话,本以为他的病好些了,没想到…… “我问你,”无名调匀气息,“我害死你双亲,毁了令妹,你还会对我动心么?” 庄少功回过神,愣愣地问:“这,我父母好好的,也没有妹妹……从何说起?” 无名道:“也罢,索性说清了,我本是京城人士,本名江晓风,舍妹名为江晓萍。” 庄少功在船上看过彩绘泥偶,由“见墨如面,江晓风”一行字,得知无名叫江晓风。 却不知,无名竟然还有一个妹妹。 “我告诉过你,我有心上人。这个人就是舍妹,江晓萍,她是我唯一放在心上的人。” 庄少功恍然大悟,此心上人非彼心上人:“……令妹在何处?” “十三年前,她容貌尽毁,我无力医治,只能拜庄家病劫为师。” “如此说来,令妹也在我家?你早些告诉我,我也好托父亲看顾她。” 无名面无表情地:“不错,舍妹在庄家,令尊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 庄少功终于听懂了,无名愿做庄家的兵器,竟是因为妹妹落在自己父亲的手里。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过了半晌,才艰难地道:“你之前说,害死双亲,毁了令妹……” 无名打断道:“不错,你不必再说破。” 他还是忍不住问:“难道,是我父亲害死你双亲,毁了令妹,逼你为我家效力?” 无名叹了口气,好似下定了决心,慢条斯理地道:“我五岁那年,令堂派人扮作江洋大盗,来我家逼问一事。未能得逞,便放火烧了我家,杀害我家上下百余性命。彼时我身染伤寒,神志不清,让人藏在水缸内。托令堂的福,伤寒未能及时医治,从此落下病根,成了肺痨。” 庄少功听得浑身发冷,这可是血海深仇,自己的母亲温婉贤良,如何会做出这等事? 追问无名,无名却只称,是江湖恩怨。 “若果真如此,你定是恨透了我和我的家人,何不杀了我,为你双亲报仇?” 话一出口,才想起,无名的妹妹在自家父亲手里,定是顾忌妹妹的安危。 无名侧头看着庄少功,依旧是轻声细语:“杀你,你该死么?” 庄少功生硬道:“当真如此,父债子偿,我何止该死,千刀万剐也死有余辜。” 无名眼中黯然,嘴角却扬起一抹笑意:“不错,今生还不清债,若有来世,便做牛马。” 庄少功听无名说得凄凉,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忽地抬掌往自己脸上打去。 无名抓住他的手腕:“干什么?” 庄少功羞愤道:“我害了你全家,还要、要对你……岂止做牛马,简直禽兽不如!” 第31章 割席断交 无名抓住庄少功的手腕,忽然听得一声:“大哥,少主。” 循声看去,无敌站在檐外的雨幕中,身躯紧裹着湿透的衣袍,胸膛起伏不定。 无名松开手,目光流转,捎着些许疑问,投向狼狈的无敌。 无敌呼出一口气:“他死了。” 无名听罢,半晌没有说话,直勾勾地注视着无敌。 “谁死了?”当着无敌的面,庄少功勉强稳定心神,恢复了常色。 无敌看了看庄少功,摇摇头,三言两语要向这书呆少主禀明内情,他可办不到。 “无敌,你好大的本事。”无名的视线,落在无敌沾满泥浆的裤脚上,不轻不重地道。 明知是这本事指自己办事不利,无敌却歪头把手一抱,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大哥何出此言?” “我要你送药,你却告诉我,他死了?” “那有什么办法?他自己活腻了,不肯喝药,自断经脉!” “这倒是正合你心意。” 无敌听得火冒三丈,暗道,你这臭王八说什么混账话,锦衣人死了,怎地就合我心意? 说得好似他觊觎夜盟主的身子,巴不得锦衣人死了,好给夜盟主当男宠一般。 当着庄少功的面,不好发作,抹了抹紧绷的脸上的水痕,他扯出个无辜的笑容:“少主在呢,大哥你不要迁怒于人。我纵有一身本事,也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救人的。何况,那人本事比我大,别说他要寻死,就是他要杀我,我也只有引颈的份。” 庄少功不明个中就里,听无敌说来是尽力了,便劝道:“唉,这也怨不得无敌……” “闭嘴,”无名毫不留情地道,“你知道什么。” 无敌只觉无名今日不讲理至极:“大哥你倒是说说,你又知道什么!” 无名不理会他,转头对庄少功道:“无敌,就是引你进宰羊铺,招来神调门的马车夫。” 庄少功愣了愣,“啊”地一声,呆望着无敌—— 难怪,每次无敌出言劝慰时,自己总有似曾相识之感。 可怎么也想不明白,无敌为何要乔装成马车夫? 无名又道:“他妨碍你来金陵,是要我交不了差,他好当五劫老大。” 无敌脸色一变,万没料到,无名隐忍至此,竟会突然发难,揭自己的老底。 他俩暗地里较劲,本是私人恩怨。这般告知少主,如同比武找了帮手,实非大丈夫所为。 索性来个抵死不认:“少主,我就问你一句,你信大哥,还是信我?” 庄少功心乱如麻:“这……” 他虽然不谙世情,但也分得出好歹。无名面冷心热,对他是以德报怨,从未算计过他。 相较之下,无敌的心眼是多了些。 无敌观颜察色,已知晓庄少功的心意,这书呆少主让猪油蒙了心窍,事事顺着无名。 当下瞪着无名:“大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逼我走!” 无名也盯着他,眼底浮现出厉色,传音道:“你今日所为,坏我大事。” 无敌心中一寒,说到底,无名是认定了,锦衣人的死,是自己一手造就的。 一时气不过,也传音道:“大哥,你要这么认为,我也无话可说!” “既然你无话可说,那就即刻离开金陵,我留你一条活路。” “呸!怕了你不成?老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但坏你大事,还要杀光乾坤盟的人,毁了庄家,让你的宝贝少主给我端洗脚水。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你这痨病鬼,还不知鹿死谁手!” 他本是来告知夜盟主,锦衣人的尸首已带回乾坤盟。此刻知会了庄少功和无名,撕破了脸,也就没必要再进茶馆了。撂下这番气话,也不顾闪电雷鸣大雨倾注,愤然转身,扬长而去。 无名立在檐下,久久地注视着远去的无敌。 直到那不知死活的黑影,在穿梭的乌篷船上点踏几下,消失在秦淮的那一端。 ——实在,太惹人厌了。又狠,又幼稚。花样迭出。 或许正因如此,连动一动杀心,他也懒得。 庄少功道:“常言道,以忍制己情,以恕制人情。你不要割席断交,和无敌一般见识。” 无名闻话,觑着掉书袋的庄少功:“我和你一般见识了么?” 庄少功语塞,自认亏欠无名,再说这些话,便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几乎无地自容了。 经过无敌这么一闹,两人之间,那隔着血海深仇不能断袖的悲苦气氛,霎时荡然无存。 无名领庄少功进了茶馆,茶馆大堂搭着戏台子,正在唱《杜丽娘慕色还魂》。 一干公子喝茶听戏,等着上菜来吃。庄少功坐定之后,无名便离席去找夜盟主。 坐在庄少功身旁的,是匠门少主鲁琅? 鲁琅俟ψ拢簧幌斓兀擦朔殴献雍统炊沟牡痈? 庄少功道了声谢,因平日未和同龄的武林世家公子来往,心底颇有些不自在。 大堂满是吵杂的丝竹声,鲁琅盏剿撸鹊厮档溃骸八湍愕摹!? 自怀中掏出一个平淡无奇的瓷杯,提壶斟了热水,杯面便浮现出美人的倩影。 这倩影随水纹晃动翩迁起舞,倒还真有些杜丽娘还魂的架势。 庄少功看得瞠目结舌,细瞻杯底,嵌着一颗琉璃珠,也不知倩影从何而来。 鲁琅桓贝蟾绺绲目谖牵骸昂猛婷矗课易约鹤龅摹!? 庄少功点点头:“阁下手真巧。” 鲁琅12Γ骸鞍20憬形依奴就行了。” 庄少功大惊失色,阿佚是他的乳名,只因他年幼时走失过,却不知匠门少主如何知晓。 鲁琅溃骸澳悴槐嘏拢液臀廾呛门笥眩木耪胧俏易龅模嫠吡宋夷愕男∶!? 庄少功惊疑不定:“这……在下只听无名提起,他的朋友是应捕头应惊羽,却不知……” 鲁琅溃骸芭笥逊趾芏嘀郑阌惺裁蠢眩椅揖褪橇恕5氩灰蛄钭鸷土钐锰崞鹞遥也2幌氚徒峁竺拧!? 庄少功似懂非懂地答应了。鲁琅疽馑醋诙蹦且蛔赖挠15n嗄辏骸澳鞘堑撩派僦餮嘌啊n颐前嗣派僦髦校歉钌睢020阋院笠雷潘!? 燕寻正盯着台上的戏子看,这时察觉了庄少功的目光,好似吓了一跳,急忙环顾四周。 “他在找什么?”此人一副怯懦模样,什么都写在脸上,庄少功并不觉得可怕。 “找无名,”鲁琅攘艘豢诓瑁坎恍笔拥氐溃昂孟坊乖诤笸贰!? 只见无名走到夜盟主身侧,附耳说了句什么。夜盟主惨然变色,霍地起身,身形摇晃,一掌拍碎了面前的方桌。众公子见状上前询问。燕寻也围在外围,听了片刻,便趁乱进了后堂。 庄少功莫名其妙:“琅郑馐窃趺椿厥拢俊? 鲁琅溃骸拔抑霸姑酥饕幻婢底樱涫凳且姑酥魈嫠哪谐柚尾〉摹r仓挥心悄谐瑁芮6姑酥鞯南才o窒拢普饧苁疲氡厥悄悄谐枥胧懒恕!? 庄少功这才知道夜盟主是断袖,养了一名男宠。 还想再问几句,夜盟主已率一帮手下出了茶馆。公子们则无事可做,三三两两地散去。 无名回到庄少功身旁,看了看鲁琅闶谴蛄烁稣彰妗? 鲁琅剩骸八懒耍俊? 无名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鲁琅溃骸俺隽苏獾仁拢姑酥骰挂任湔行雒矗俊? 无名道:“明日。” 鲁琅溃骸扒っ说陌锥奔抑樱浊崆洌髯乓姑酥飨蛏皆烂饲缶取r兑腋嫠咚且姑酥饔肽谐杌褰缦蓿裨虬苤u庀伦樱挂膊槐亍酝醣鸺А恕!? 无名道:“那只是借口,山岳盟不愿得罪朝廷。” 鲁琅⊥罚骸岸源耍皆烂四诓恳灿蟹制纭d闼档氖且恢帧;褂幸恢郑衔矫舜酵龀莺6帐傲饲っ耍厝欢愿渡皆烂恕r兑疑砦皆烂嗣酥鳎茨抗舛糖常ㄐv率隆g喑桥烧泼盼卵糇樱故怯幸獬鍪窒嘀l热舴龀炙隽松皆烂嗣酥鳌? 庄少功在一旁听得摸不着头脑,见鲁琅臀廾感ψ匀簦从行┫勰健? 鲁琅渎淞俗俟Γ奔雌鹕恚狄炻越涎逃辏愿浪娲尤±从椭缴 ? 三人撑伞出门,行了数十步,登上画舫。一面欣赏两岸景致,一面摆宴饮酒。 招待得庄少功愁眉舒展,神情畅快些了,鲁琅懦没蛭廾溃骸疤萍冶さ呐笥阉担嘌白罱ス裰校赡苁钦摇Щ抖暇1姆阶印u庖┓脚渲频姆勰阋苑狭讼拔渲说哪诠Γ椅抟┛山狻2恢嘌耙庥挝阈⌒奈睢!? 无名听罢,沉默少顷,望着窗外渐长的水势,忽而老神在在地传音:“这药方,在前朝,便已经失传——不过,以假乱真,我能写出几十张。” 第32章 诈死法门 无敌心中有气,沿河疾走。秦淮河横贯金陵,左右是错落有致的青瓦宅院,道路狭窄。 风敲雨筛,路旁的柳枝张牙舞爪,不时拍在脸上,恼得他一把扯断。 这一扯,连柳枝也要和他作对,弓似地弹出一股水箭,溅进他的眼窝里。 他胡乱揉眼,忽瞥见不远处的墙角泥筑着巢穴,稚鸟正一齐张嘴,向归巢的母燕讨食吃。 他抱手瞧了片刻,埋身捡起一枚石子,想把那巢穴打碎。 再抬头,头顶却多了一把竹伞,伞面绘着碎白花,遮了漫天飞雨。 “妹夫,练准头呢?”燕寻撑着伞问。 无敌扫兴地扔了石子:“与你何干,你不是随夜盟主去游玩了吗?” 燕寻苦笑:“乾坤盟出了岔子,夜盟主着急赶回去,我出茶馆没走几步,就遇见了你。” 说着,拉无敌进旁边的勾栏院避雨,唤老鸨摆一桌下酒菜,叫几个窑姐作陪。 无敌不情不愿地坐下,一个白衣窑姐挨到他腿上来,替他揩拭脸上的水渍。 他不耐烦地推开,燕寻观颜察色,替他满上酒:“妹夫有心事?” “那杀千刀的臭王八!”他将酒饮尽,骂骂咧咧地道。 “什么王八,这么大胆子,敢惹妹夫不高兴?” “还能有谁?闯荡江湖这些年,我见过怕死的,没见过一门心思上赶着送死的!” 怒火攻心,酒劲上头,他把目睹锦衣人自毙和无名冤枉他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 燕寻道:“家父曾经讲过,夜盟主养的那男宠,点儿化道儿化的,有些个邪性,看似不理事,实则是乾坤盟真正的主人。若非前些年夜千金让山岳盟掳了去,闹得世人皆知,只怕他还不会浮出水面。这节骨眼上死了,谁知是真是假?” 无敌道:“那还有假,我亲眼看他死的,替他把过脉。除非——”说到此处,猛地想起,武当有一种名为玄武定的法门,可令人在入定之时,纳气久闭,与死无异。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10节 “除非什么?”燕寻打断他的沉思。 “除非,”他回过神,哇地一声,埋头吐了一地,“……修成了神仙!” “妹夫怕是喝醉了。”燕寻拍拍他的背。 “没醉,我的酒量好得很!”能喝几坛酒,无敌心里有数。此时小酌数杯,却有些神志不清。疑心酒里让人下了药,才挤压喉口,迫使自己吐了出来,作出几分醉态。 燕寻担忧道:“妹夫你当真醉得厉害,且在此稍事歇息,我回乾坤盟请人来接你,可好?” 无敌不大情愿地一点头,只待燕寻离去,好伺机溜出勾栏院。 “扶我妹夫上榻,小心伺候着。”临走,燕寻叮嘱白衣窑姐道。 白衣窑姐依言行事,安置好了无敌,自己也褪了衣衫,只留一件绣着鸳鸯戏莲的抹胸。 “酒里下了什么药?”无敌趁她不备,擎住她的手腕,扣牢脉门质问。 她有些吃惊,软倒在他身上,颤声道:“相思引。” 无敌曾听无名讲过,“相思引”是神女门的迷药,服下此药,与人欢好,会对欢好之人朝思暮想,死心塌地。细瞧这白衣窑姐,论姿色,相较在宰羊铺里给无名斟酒的扇舞,还要美艳几分,便猜测道:“你是神女门‘六舞’的魁首,白纻?” 白纻痴迷地瞧着他:“奴家素闻,死劫有万夫莫敌之勇,果真名不虚传。” 无敌不领情:“废话少说,你们一路阻拦,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们薛门主喜欢夜盟主,二十三载有余,想请他去做客。怎奈他家大业大,放不下。好不容易盼到今日,朝廷铲除乾坤盟。可病劫一插手,若保住了乾坤盟,我们再想收留夜盟主就难了。因此,本打算劫持贵门少主,迫使病劫收手,却未能得手。无奈之下,只好劫你。” 无敌质疑道:“一个小小的神女门,为了得到夜盟主,就敢与我大哥作对?” 白纻叹道:“我们门主是个痴人,看上了谁,一辈子,非他不可……” 无敌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打断道:“我问你,燕寻身为盗门少主,怎会与神女门联手?” 白纻推说不知。无敌再三逼问,她才道:“燕公子也是为了你着想。他引病劫前来见你,好趁机对付病劫,让你达成所愿,当上五劫老大。这本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 无敌只觉可笑:“你们劫了我,就能对付我大哥?指望他顾念同门情谊,来救我不成?” 白纻道:“本是打算,你中了‘相思引’,与我欢好,会听我的话。燕公子再骗病劫前来,我让你陪他喝酒,好在酒里下‘千欢断绝散’。没料到,你不近女色……” 无敌暗道,好家伙,燕寻提过的诡奇毒药,竟是用来对付大哥的,大哥会轻易中招? 他实在太想看无名栽跟头,心念电转,迅疾出指,点住白纻颈侧的天鼎穴。 这一下子又准又狠,白纻难以呼吸,动弹不得,顿时瞪圆了妙目,吓出了一身薄汗。 无敌把她放倒在枕侧,脱了自己浇湿的衣袍,露出一身精壮肌肉,威猛地压在榻上。这架势犹如饿虎扑食,唬得白纻双颊潮红,几乎背过气去,还不忘调戏道:“谁说我不近女色?不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你当我是吃素的!” 与此同时,无名浑然不觉已被神女门和盗门联手算计了,在画舫中欣赏江南烟雨,吃喝闲聊直到酒酣饭饱,才与庄少功回到乾坤盟。见旧皇城的仆役皆着缟素,便随众去厅堂吊唁。 这厅堂由前朝奉天殿改建,此时挂着白帷,中间停放一口乌木棺,棺中赫然躺着锦衣人。锦衣人双目紧闭,神态安详,双手放在身侧,右手拇指不易察觉地扣住小指指节。 他看了一眼,便放下心来,望向立在一旁的夜盟主。 庄少功免不了要劝慰夜盟主几句,死去的是男宠,难以措辞,鲁琅惆锼渤 ? 众人议论纷纷,倏忽有一名锦衣公子奔入厅堂,扑至棺材边,放声哭道:“二爹!” 庄少功认得,正是曾在市井贾剑的公子,昨夜还与他论风月。 此刻听他称锦衣人为二爹,想起他自称父亲是断袖,不禁吃惊地想,这人竟是夜盟主的公子,夜盟主除了有一个名唤夜烟岚的女儿,还有一个儿子?这倒是不曾听闻。 少顷,有探子进来禀报:“盟主,大事不好了!” 听他讲来,是江南提督让各地衙门宣读了一篇讨贼檄文,声称乾坤盟犯上作乱,趁皇上凭吊先皇遗迹,派人行刺皇上。此事有高僧见证,那刺客未能得手,自断筋脉而死,同党将他的尸首带回了乾坤盟。如今调兵遣将,就要捉拿夜盟主,去三曹对案。 众人听罢哗然,不少名门公子打消了参加比武招亲的念头,当场向夜盟主辞行。 鲁琅溃骸俺8诵亩愿肚っ恕r姑酥鞯哪谐柘胍运栏谢实郏疵夤谔煺妗!? 庄少功这才相信,无敌来时讲的狡兔和猎人的故事,并非危言耸听。 他早已感到无敌不愿来金陵。到了此时,更钦佩无敌有先见之明,后悔在无名逼走无敌之时,未能帮忙说项。无敌心眼多,总归是为了他着想。无名虽然实在,却总是一意孤行。 想到此处,担心此事会牵连家中父母。情不自禁,略带责备地看向无名。 无名生性惫懒,并不理会周遭喧哗,兀自坐在门侧,沉心静气,闭目养神。此时却仿佛察觉了庄少功的目光,冷不丁地睁开眼,望了过来。 庄少功连忙移开视线,提醒自己,亏欠无名,不该迁怒于他。 ——自打得知与无名有血海深仇,他就不便再肆意表露爱恨。无敌有先见之明,难道无名没有?明知和夜盟主扯上关系会沦为反贼,还要引他来金陵,也许正是蓄意报复他。 那么就算被无名害死了,他也无话可说,只期望父债子偿,不要牵连父母。 “请问,哪一位是庄公子?”有人打断了庄少功的纠结。 庄少功扭头看去,是一个梳髽髻的陌生丫鬟在问话。他快步上前,询问是何事。 丫鬟道:“我家公子看见,贵门的死劫无敌,醉在文德桥边的勾栏院,浑身湿透,吐得一塌糊涂,怕是回不来了。” 庄少功自觉愧对无敌,恨不得立即动身去文德桥,奈何不认得路,只能请无名同行。 无名听罢无敌的惨状,丝毫不为所动,唤来丫鬟问:“你家公子是谁?” “我家公子姓燕,是盗门的少主。”丫鬟不敢靠近他,怯怯地道。 “姓燕的怎不亲自来见我?” 丫鬟打个哆嗦:“江湖中敢见尊驾的不多,我家公子胆子小,经不住吓。” 无名不再言语,一副抱元入定的沉静姿态,并不打算前去接无敌。 庄少功心急如焚,天都快塌下来了,看他还是这般懒散,不禁动了气:“无名,我家与你有仇,你对我冷言冷语,我体谅你。但无敌是孤儿,他叫你大哥,就是把你当亲人看待,你怎么如此不懂事,忍心如此待他?我家负了你,又不是全天下都负了你!” 无名道:“你是欠了我,还是欠了全天下?你最好还是担心自己。” 这分明是讥嘲之语,庄少功却听得耳根发热,转身怒道:“我自己去接无敌!” 无名拽住他的胳膊,以示制止。他置气挣扎,无名一把将他扛上肩,扔在鲁琅媲啊? 鲁琅鑫人蛉さ溃骸鞍20帜直鹋ち耍俊? “……”庄少功没想到无名力气如此大,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未留意鲁琅拇氪恰? 无名向鲁琅溃骸翱唇羲盟诖伺阕乓姑酥鳎任一乩础!? 鲁琅溃骸胺判模退闶堑骰16肷街疲幸姑酥骱臀以冢步俨蛔甙20!? 庄少功这才醒悟,自己再一次误会了无名,无名不愿去接无敌,是顾虑自己的安危。 不知在无名心目中,是认定自己离了他就会出事,还是确信,无敌醉了也不打紧? 他越了解无名,反倒越捉摸不透。有心与无名同去,还未开口,无名却已消失在门外。 第33章 千欢断绝 无敌搂着白纻躺在榻上,不越雷池半步,眼看窗外天光渐暗,一颗心沉下了去。 他本打算借机捉弄无名,再适时地揭露神女门的伎俩,与无名言归于好。 这会酒醒了大半,忽然认清了——无名不会来。 无名以往救他,好似一文钱落地,有工夫就拣起来,不拣也无碍。 那臭王八,连自己死活也没放在心上,怎会顾念同门情谊。 恨也好怒也罢,向来是他一头热,这孽缘从何说起…… 八岁那年,他初入庄家,举目无亲,想和无名亲近,自惭形秽。 听通铺的师兄讲,无名夜间咳嗽,他便偷了杂卖的冰糖,捣鼓梨汤。 厨房不许进,半夜溜进去,被逮个正着,挨了打,好歹托师兄把梨汤送给了无名。 后来,无名看了他一眼,他忍不住上前问:“汤喝了不曾?” 无名不理他。同门师兄弟起哄,说他这毛乃吉想“攀高枝”。 他拉开衣摆,给无名看腹上的疤:“是你救了我,不记得了?” 师兄弟笑得更厉害——就这板儿腰,又不是小妮子,还来这一套! 无名看了看他的疤痕,似有所悟,却不帮他解围。 直到他的功夫像样了,无名才和他成为点头之交。 这一回轮到他爱搭不理,当众挑衅无名,免得旁人说他攀高枝。 他靠自己,也能混得风生水起! 莫名其妙地,他就和无名较上劲了,处处攀比,有人说他是恩将仇报。 第一次杀人,他生了一场病,浑浑噩噩,醒来是在无名的被窝里。 那时就像如今,两个人缩在榻上,他埋在无名怀里,明明醒了…… 他不愿睁眼。 入夜雨势渐微,勾栏院的檐角挂上了灯笼。无敌睁开眼,谛听着门外的脚步声。 片刻之后,一个腰系绿丝绦的少女推门而入,紧随其后的便是无名。 无名停在桌前,不近不远地打量榻上的春光,恹恹地传音道:“是庄家少主让我来见你,你穿好衣服,立即离开金陵。” “我的衣裤让雨淋湿了。”无敌松开了搂抱白纻的手,厚着脸皮道。 无名不言不语,掷给他一个包袱。他接过包袱,起身取出干净衣物换上,包袱里还有银两、水囊和干脯:“看来,大哥你是铁了心要撵我走?” 无名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在他更衣时,目光轻轻滑过他腹部的旧疤。 “大哥,十余载同门情谊,今日一刀两断,总要让我敬你一杯酒。” 无敌望向那系绿丝绦的少女。方才他听白纻讲了,这少女也是神女门六舞之一,名为绿腰。 绿腰心领神会,转身出去,不多时,奉了玉酒壶和两只玉杯进来。 他接过酒壶,扫开满桌狼藉杯盘,斟了两杯酒,酒液在玉杯里摇晃着琥珀色的涟漪。 无名的目光上抬,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眉心皱得越来越紧。 他先自罚一杯,仰头饮尽,抹嘴笑道:“大哥,实话告诉你,酒里有千欢断绝散,燕寻苦心觅来的魔教药方,是你练那毒功的克星,无药可解,你敢不敢饮了此杯?” 无名这才慢吞吞地传音:“无敌,除了置气,寻死觅活,你还会做什么?当年,你就是如此,向官兵挑衅,使得我师父援救不及,害死了你的双亲。” “故而你不会喝,”无敌轻蔑地看着无名,“你是个聪明人。” 无名垂下目光,盯着玉杯:“我没你想得那般聪明。这杯酒,对我而言,喝不喝无二致。对你而言,我却一定要喝,才对得起你所谓的同门情谊。” 无敌只觉可笑:“怎的,你连人都不愿做,眼中还有同门情谊?” 无名伸指摩挲桌前的玉杯杯沿,揩下些微不可察的粉末,不答只道:“你放心,你方才饮的那一杯酒,并未下千欢断绝散,有毒的,是我面前这只玉杯。” 说罢,他看向立在一旁的绿腰,绿腰见他说破,骇然变色,几欲夺门而逃。 无敌听得冷哼一声,就知道无名没这般好骗,燕寻那骚老狐太看轻病劫的本事了。 无名凝视着无敌,倏忽扬起唇角,露出近乎温和的微笑,轻声道:“无敌,我一直未能告诉你,我不愿为人,并非厌离人世。是命,让我只能做一件兵器,做孤魂野鬼。倘若有来世,生而为人,我也想如你一般敢爱敢恨,不受束缚。我把你,当作另一个能堂堂正正做人的‘我’看待。倘若我中了此毒,能解你心头之恨……” 无敌万没料到,无名能说出这番话,有些愣神地看他擢起了玉杯。 无名又轻描淡写地续道:“那么,为你,为我,为了你我的情谊,我中一回千欢断绝散,也无妨。饮尽之后,你我二人,桥归桥,路归路,是生是死,命不相关,情不相干。” 说罢蹙眉,右手一抬,杯已送至唇畔,便要纵酒入喉。 无敌脑袋一热,几步冲过去,一把夺过无名手中的玉杯:“大哥,你既然把我当兄弟,为何一定要赶我走?夜盟主的姘头不是我害死的!” “你不服管教,我留不得你。” “谁说我不服管教?” 无敌难以措辞,不知为何,心头一阵阵作痛,什么自尊面子全顾不得了,哑声喝道:“我听你的话,你让我去死,我就去死!行了吗?” 无名缄默不言,只是静静地看着无敌。 无敌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看:“大哥,你还不明白?我不是为庄家卖命,我是为你卖命。我和无心他们一样把你当亲大哥敬重,我,比他们,还要敬重你。但他们瞧不起我,说我巴结你,我才和你作对。你要护着少主,我替你护着他,你要和朝廷作对,我……” “你走罢。”无名无动于衷地打断。 “说到底,你就是不信我!你凭什么不信我?” “时候不早了,你赶快动身。” 无敌目光一黯:“大哥,假若,我跪下来求你,你会不会原谅我,让我留下来?” “不会。”无名面无表情地道。 无敌深吸一口凉气:“我知道,大哥你动用了天人五衰心法,时日无多,打算把这条命交代在金陵,我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你何必逼我走?” 无名冷冷道:“我再说一遍,你我二人,命不相关,情不相干。” “大哥,你真是不懂我,我一无所有,别无所求,只求能死在你身边。我不想孤零零地活下去,要么一块活,要么一块死,不然,我举目无亲,和行尸走肉有何分别?” 两人旁若无人地谈论着生死相许,无名扫了一眼躲在门边谛听的绿腰少女,冷不丁地笑了一声,转向无敌,难得有些探究:“怎么,没了我,你就活不了?” “这世上,除了你这王八,没人知道我姓甚名谁!”无敌心绪激动,浑然不觉难为情。 无名慢条斯理地道:“无敌,你生在贺兰山,一半蒙古血统,一半汉人血统。你的蒙古名,叫阿都沁,意为牧马之人。汉名,姓马,单名一个骁字,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大可告知你将来的娇妻,当然,也可以告知榻上那位姓白的姑娘。” 无敌气得说不出话,发觉手中有一杯毒酒,便当着无名的面,举杯一饮而尽。 掺了药的兰陵美酒,辛辣回甜,滋味竟是很好。 饮罢,他恶狠狠地瞪着无名,把玉杯掷个粉碎,以示决心。 无名略一摇头,似笑非笑:“酒里有千欢断绝散,我不是神仙,救不了你了。” “我就是要死。”无敌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道。 无名换了一副郎中的口吻,好整以暇地叮嘱:“死?不会。只要你不动用内功,就无大碍。若动用内功,必须与男子欢好。话说在前面,这是你咎由自取,我是不会舍身与你欢好的。” 无敌几乎要吐出血来:“……你,死王八,滚!既然命不相关,我不要你管!” 无名点点头:“其实我说这么多,就是为了逼你喝下这杯酒,废了你的武功。无敌,你果然很蠢,有野心和我争五劫老大的交椅,却又相信什么同门情谊,好自为之。” 说罢,当真撇下无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厢房。 无名回到乾坤盟,已是二更时分。前朝奉天殿已改成了灵堂,堂外一大群和尚在放焰口,每人一个蒲团,一盏油灯,法相庄严地盘坐敲木鱼念经:“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 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净土有百万亿佛刹之遥,有无量色好无量妙音。 庄少功立在旁侧看出了神,感到生死轮回深不可测,这群高僧也显得深不可测。 鲁琅仕骸霸谙胧裁矗俊? 他呆呆地自言自语:“在下是在想,此次辞家远游,看见死苦,看见情苦,看见病苦,有仁者何以不忧之惑,无能为力。在下又想,孔圣开悟后,老聃匆忙西出函谷关,为何?小隐隐于山,大隐于市,连中原的山和市也容不得‘道’了么?” 鲁琅班拧绷艘簧闼萑肓顺了肌? 他又问:“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何在下见了世间百态,却仍然一无所获?” 鲁琅Φ溃骸澳阋丫氲煤苌盍耍蚁嘈盘熘久鞴恚略谌宋!? 听见天志明鬼四字,他随口问道:“阁下的匠门,莫非是尊墨家?” “不错,阿佚你若有闲暇,便来匠门坐坐,论起来,我俩也算打小相识。” 庄少功诧异地望着鲁琅胝馕唤趁派僦魉匚雌缴恢獯蛐∠嗍洞雍嗡灯穑? 他仔细打量鲁琅滩蛔∥剩骸八≡谙旅懊粒笙掠朐谙拢郧翱稍妫俊? 鲁琅灾a裕肷尾挪晦喜晦蔚氐溃骸凹羌鞘鞘哪昵暗氖铝恕!? 庄少功汗颜:“原来如此,家父曾经讲过,在下年幼时让拐子拐了去,五岁之前发生的事,一概没有印象。因此,甚至,在下对自己的年纪,也不太拿捏得准。家父和家母坚称,我今年刚好一十七岁,阁下看我像么,我总觉得自己不止。论起来,无名竟比我大一岁,可是……” “可是什么?”两人正说着话,冷不丁地有人插话道。 庄少功吓了一跳,调头看去,不知何时,无名竟不动声色地立在了他身旁。 鲁琅嗣亲樱每恚淮蜃哉械氐溃骸拔铱墒裁匆裁凰怠!? 第34章 死而复生 见到无名,庄少功便忘了鲁琅了钙浯实囊熳矗鼻械匚剩骸拔薜心兀俊? 无名摇摇头,转身入了灵堂。鲁琅矗平鹆暾刀嗍轮铮灰司昧簦胤渴帐靶心遥魅掌舫獭w俟Υ掖矣胨鸸闼嫖廾ゼ姑酥鳌? 夜盟主正打发众人回房歇息,作公子扮相的夜烟岚,秀眉紧锁,只待剩下夜盟主、无名和庄少功等人,才哽咽道:“是那狗皇帝害死了二爹?” “你二爹是自断经脉而死。”夜盟主中肯地道。 “好好的,二爹怎会自尽?定是狗皇帝……” “为父平常是怎么教你的?皇帝便是皇帝,为何要加个狗字?” “可是他害死了二爹!我这就去替二爹报仇!” 夜烟岚擢剑便往外冲,眉宇之间颇有几分英气,夜盟主把住她的肩,她便动弹不得。 “爹!人家都骑到头上来了,我们还要忍到何时!” 庄少功置身事外,打量着夜烟岚,忽而走神地思量,忠孝不能两全,倘若是自己的父亲让皇帝害死了,自己是否会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向皇帝寻仇呢? 无名道:“你劝劝她。” 庄少功吓了一跳:“我?” 不待他推辞,无名已推了他一记,他身不由己地扑了出去。 夜烟岚悲怒交加,冷不防庄少功踉跄扑来,不得不出手稳住他:“你也要拦我?” 庄少功几乎撞进她怀里,手足无措:“这……” 夜烟岚眉梢一挑:“庄公子到底有何见教?” “在下,在下只是觉得,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乃天道。古往今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勇于敢者,杀身成仁,皆是为了大义……” “你是说,我家遭此劫难是咎由自取,我报仇是出于私怨而非大义?” 庄少功连忙摇头:“倒也并非如此……” 夜烟岚打断道:“三皇五帝再英明,也不曾千秋万代。事势相逼,杀了狗皇帝,取而代之,又何妨?改朝换代,再造福黎民百姓便是了!” 庄少功听得大惊失色,明知这是强词夺理,却想不出话来反驳。 最终憋出一句:“在下……是担心公子……意气用事……” 夜烟岚与庄少功非亲非故,庄少功却不避嫌,如此诚心劝慰,她是识得好歹的。 她口口声声扬言报仇,苦于毫无头绪,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又不愿迁怒于庄少功,便哐啷掷下剑,出了灵堂,坐到台阶上生闷气。 无名道:“她能听进你的话,你陪陪她,别让她做傻事。” 庄少功“啊”地一声,不自信地看向无名。 夜盟主道:“有劳庄公子,我还有几句话,要同无名小兄弟讲。” 庄少功只好硬着头皮出门来,与夜烟岚并肩坐在台阶上。 夜烟岚一言不发,注视着念经做法的和尚。 庄少功忐忑地打量她,这“锦衣公子”嬉皮笑脸时,显得天真烂漫,这般神情肃穆时,却又神似夜盟主,端的是龙章凤姿,面相贵不可言。 “你怎么不走,”夜烟岚突然出声道,“你不怕死么?” 庄少功本能地应道:“怕。” 夜烟岚扭头看他,他自言自语地续道:“无名倒是不怕。” 过了半晌,夜烟岚才问:“你留下来,是为了他?” 庄少功叹了口气:“虽则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生而为人,在下不能放任朝廷滥杀无辜,使得金陵百姓遭殃。事已至此,哪怕束手无策,也胜过坐视不理。” 这回答出乎夜烟岚所料:“你这书呆子还挺宅心仁厚的。” 庄少功和夜烟岚刚离开灵堂,未合盖的棺椁沿上便多了一只手,锦衣人一跃而出,揽着夜盟主,没个正形地笑道:“咱们这一出,好似庄子诈死试妻。” 夜盟主替锦衣人把过脉,放下心来道:“你想试皇帝是否顾念旧情。” “不,我要试的是你,看你是否守妇道。”锦衣人将手探入他的衣摆。 不知摸到了何处,夜盟主浑身一震:“不得胡闹。” 无名抱手看两人打情骂俏,直到锦衣人转向他道:“武当派竟有玄武定这等有趣的入定功夫,我诈死之后,敛尘再为我‘殉节’,闷葫芦也就不必为难金陵百姓了。” 无名不置可否:“先治好你的病。” “我这病可不轻巧,你有几成把握?” “五成。” 锦衣人上下打量无名,故意挑衅道:“论岐黄之术,你走旁门左道,取了巧,但久病成医,听江湖中人道来,也算是尘世中的第一人,却只有五成把握,不知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还是对自己的本事缺乏信心,又爱惜名声,不愿把话说满?” 无名面无表情地道:“我对自己的本事有十成把握,对你,却只有五成的信心。” “此话怎讲?” “你和夜盟主的武功相生相克,凭夜盟主的阴寒内力,为你理顺阳脉气血,原本不是难事。难的是,他的功力远不如你,需要同样练阴寒功夫的高手相助。” 锦衣人和夜盟主对视一眼,道:“这个我们早就知道了。” 无名道:“我体内藏有一味至阴之毒,名为寒龙蛊,我放任毒性在经脉中游走,便与练阴寒功夫如出一辙。这样做,可以维持半个时辰,久了,毒性会侵入我的心脉。” 锦衣人道:“你要与我家盟主联手将内力渡给我,以便理顺我阳脉中胡乱冲撞的气血,你却有丧命的风险,故而只有五成把握?” 无名摇头:“这几日,我催动天人五衰心法,增进数十年修为,好与夜盟主联手,将阴寒内力打入你的任脉,要你在半个时辰之内,引导它突破任督之间的鹊桥——这就如同把江海洪流灌进沟渠,去浇灭沟渠关隘那头的火。这绝非常人能办到的事,何况你从未练过任脉。你若不争气,承受不来,便会经脉尽断,必死无疑。” 无名讲得深入浅出,锦衣人也是一点就透,笑道:“敢情你是担心我没本事打通任督之间的关隘,故而只有五成把握?这你放一百个心,不是我自吹自擂,想当年,我可是一出手就能毁半座城池。若是我能打通关隘,便不会走火入魔了么?” 无名道:“非但不会走火入魔,任督阴阳内力交融,还会成为天下第一等高手。” 锦衣人犯了愁:“我已经难逢敌手了,便是天下第一也无事可做。” 夜盟主忍不住摇头:“没志气。” 锦衣人道:“没志气可不是我的错,你生得这般好看,我英雄气短也是情理之中。” 夜盟主道:“你再说一遍?” 锦衣人很有眼色地改口道:“我家盟主英明神武,武功盖世,世济其美,美玉无瑕,盟主若是天下第二,谁敢称第一?时候不早了,还是赶紧办正事罢。” 无名旁观夜盟主和锦衣人磨嘴皮子,突然有了些许体会。 这二位大难临头,却如此自在快活,纵然没有他出手搭救,想必也会谈笑自若。 究竟是天性豁达,还是得人生一知己,同生共死,已是无憾? 他神使鬼差地,想起了无敌说过的蠢话—— “大哥,我一无所有,别无所求,要么一块活,要么一块死。” 无敌饮下千欢断绝散,按理绝无与朝廷抗衡之力,甚至自身难保。 即便如此,他未打算见好就收,一走了之。 回想起醉酒后恳求无名的情状,他暗觉可笑,明知无名绝不会回心转意,让他留下来,他却还要自轻自贱。无名期望他别做什么,他就偏要做什么。 既然是自己想做的事,那也就不必计较得失,不必在意旁人的看法。 如此思虑透彻之后,无敌平静地迈出勾栏院,找了一间客栈落脚。 一夜无梦,翌日清晨,他穿上干净衣物,到大堂要了一桌好菜,无情无绪地祭五脏庙,准备养精蓄锐,和金陵城共存亡。 待要会钞,小二挤眉溜眼地告诉他,有两位貌若天仙的姑娘,替他结过账了。 无敌顺着小二所指的方向看去,神女门的白纻与绿腰,仪态万方地候在不远处。 “跟着我作甚?”无敌没好气地抱手道,“我虽然中了千欢断绝散,不能用内功,但杀你二人,还是不在话下的。” 绿腰壮着胆子道:“你……你轻薄了我姊姊,就想翻脸不认人么?” 无敌睨了白纻一眼:“明明是你姊姊轻薄我,你们这样居心不良的江湖女子我见得多了,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是什么人?想赖上我,门都没有!” “你身为男子,如此欺负弱质女流,算什么英雄好汉!” “哼,英雄好汉若是见了你这等会在酒中下相思引和千欢断绝散的弱质女流,定会口诛笔伐,将你这等弱质女流骂成什么娃什么妇,再群起而攻之,为民除害。” 绿腰说不过无敌,气得杏眼圆睁,白纻倒是掩嘴笑出了声:“死劫倒是和传闻中的不同,是性情中人,这般重情重义,宁可自己饮下奇毒,废去内功,也不愿暗算自家大哥,又不近女色……” “谁说我不近女色?”无敌打断道,“只不过,并非什么女色我都近!” 绿腰道:“不识抬举,以我姊姊的姿色,难道还配不上你这小子么!” 白纻饶有兴致地望着无敌,对绿腰打趣道:“你且放过他罢,没看出来么,死劫纵横江湖,对女色,却是少年心性,单纯得很呢。” 论年纪,白纻是要年长许多,可谓在风月场中阅人无数。正因如此,年少成名却情窦未开的无敌,反倒令她觉得足以托付终身,何况有肌肤之亲在先。 如今无敌落难了,形单影只,正是增进情谊的好时机。 无敌从未与这等年长的女子打交道,听她笑话自己心性单纯,不由得有些恼怒。 他若是寻欢作乐,定不会难为情,然而他和无名不同,对于这等投怀送抱的神女门弟子,向来不太起劲。他素来不喜欢顺着别人的心思,也不喜欢太顺着他的女子。 索性置之不理,冷着脸,沿着街衢,漫无目的地闲逛。 白纻只当自己说中了无敌的心事,又道:“你喜欢盗门的千金燕星儿?” 无敌想起那不更事的小妮子就来气,转念一想,若非无名横插一手,自己早已成婚了,也不至于死到临头,还是个光棍。记恨着无名,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 白纻叹道:“真是人间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你可知晓,燕公子和燕姑娘是青梅竹马,燕公子虽未明言,却愿意为燕姑娘倾覆天下。” 无敌心不在焉听至此处,忽然觉得很是蹊跷,不禁问道:“燕寻那骚老狐,和燕星儿那小妮子以兄妹相称,曾将她许配与我。怎地听你讲来,他二人罔顾礼法伦常,倒有了惊世骇俗的情愫?” 绿腰抢道:“这你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燕公子是盗门门主燕斩收留的义子,和燕姑娘并非亲兄妹!燕公子年幼时饱受欺凌,吃了许多苦头。你知晓,他干的是花盗的勾当采阴补阳。却不知晓,他最初习房中术,却是侍奉男子,盗门门主燕斩的!” 无敌大吃一惊,没想到,燕寻身为盗门少主,还有这等不堪的过往。 白纻颔首道:“说是义子,不如说是以色侍人的男童,身份卑贱。当年在盗门之中,没几个人瞧得起燕公子,只有燕姑娘,把燕公子当做亲哥哥看待。” 无敌愣了半晌,才道:“那他如何当上了盗门少主?” 白纻和绿腰面面相觑,仿佛难以启齿,语焉不详地道:“那是吃了很多苦的。” 第35章 虎落平阳 听白纻讲来,燕寻的生父是山东的武将,死于三皇子之手。他为报父仇,不得已,拜盗门门主燕斩为义父。斗转星移,寒暑相推,燕斩年迈体衰,始终未得子嗣,而燕寻八面玲珑,有了名气和人脉,逐渐接手了门中事务,便要向三皇子寻仇了。 无敌听至此处,想起了在定林寺中,皇帝称锦衣人为三哥。难道燕寻的杀父仇人,昔年的三皇子,就是夜盟主身边的锦衣人? 想罢,他随口问道:“时隔多年,那三皇子还活着么?” 白纻道:“才死不久,便是夜盟主的男宠。” “你如何能断定?” “我们薛门主,曾为夜家效力,认得三皇子。” 无敌点点头,且行且谈:“朝廷和乾坤盟,近年势如水火,乃至逼死病入膏肓的三皇子。想必,也是燕寻的杰作罢?” 白纻赞道:“听闻五劫之中,除了算无遗策的惑劫,病劫最有城府,没想到,死劫也是如此智珠在握。不过,燕公子也未料到,三皇子会自断经脉。” 无敌冷哼一声:“燕寻大仇已报,为何还要下千欢断绝散,为难我大哥?” “妹夫,”三人行至城南作坊云集的花市一带,忽有一名相貌英俊的公子,挑开街边晾晒的染布,轻佻地笑道,“这,你可就冤枉我了。” 无敌一见此人,顿时怒从心头起: “死骚老狐,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是敢送上门来!” 来的自然不是旁人,正是引他去勾栏院,和神女门联手陷害他的盗门少主燕寻。 燕寻满脸堆欢:“妹夫这话从何说起?昨日妹夫醉酒,我回乾坤盟,请贵门少主派人前来迎接,却不知哪里得罪了妹夫?” “你在酒中下千欢断绝散,想害我大哥,还想抵赖?” “何以见得是我下了千欢断绝散?那位瘟神爷爷是使毒的行家,说不定,是他下药害你,栽赃于我,使你我二人失和。” “啐,神女门的白纻已经招了,你才是幕后的主使!” 燕寻温和地看了白纻一眼,处变不惊地颔首: “此事确是我一人所为,和神女门无关,妹夫,你可别错怪白纻和绿腰姑娘。” 白纻和绿腰满面羞愧,感动地望着燕寻,只觉这位盗门少主生性风流,十分怜香惜玉。 无敌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做?” 燕寻道:“妹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无意加害你,只想劝你离开金陵,至于那位瘟神爷爷,他挡了我的路,我只能与他决一胜负。” 无敌闻话,擢起一支晾衣的竹竿,在手中掂量掂量:“你把脑袋交给我,我就离开金陵!” “也罢,”燕寻叹了口气,退后一步,突然向周遭随风鼓荡的染布欠身行礼,朗声道,“死劫造下无数杀孽,如今中了千欢断绝散,不能用内功,这惩奸除恶之事,就有劳诸位了。” 话音刚落,染布齐齐掀开,数十名穿青色直裰道士,执剑而出,将无敌围困住。 无敌凝神观瞧,认出为首一名年轻道士,是山岳盟武当派掌门的入室弟子萧尽义。 “怎么是你?”无敌怔了怔,没料到武当派会横插一手。 萧尽义见了无敌,神情颇有些为难,匆忙挪开视线,并不答话。 燕寻看了看天色,向无敌道:“墙倒众人推,乾坤盟多行不义,山岳盟为民除害,也是情理之中。今日正午,夜盟主在凤凰台比武招婿,朝廷会出其不意发兵围剿。妹夫若有能耐破了这太极剑阵,大可去通风报信。我么,还要应邀参加比武,先行一步,告辞了。” 无敌几乎咬碎了一口钢牙,这些牛鼻子本来不是他的对手,奈何他和无名置气,饮下千欢断绝散,天人五衰的心法用不得了,单凭外家功夫,委实有些棘手。 白纻见状道:“奴家有一计,可助郎君脱身。” 无敌听她改口称自己为郎君,不禁毛骨悚然:“如何脱身?” “郎君以奴家为质,武当派定不敢轻举妄动。” 无敌将信将疑:“你帮我有什么好处?” 白纻低眉顺眼地道:“只要郎君答应,不要负了奴家的情谊便可。” 无敌恼羞成怒,想也不想,提起白纻,掷向武当派的道士。除了四妹无颜之外,他从未遇见过如此不矜持的女子,心里窝火地想,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武当派素来不近女色,见这妙龄女子扑来,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乱了阵脚。 无敌趁势纵出竹竿,竿头点中一名道士手腕的麻筋,那道士的剑飞了出去,又让无敌飞身夺过。他虽然不能用内功,身法却依然迅捷无比,也不与武当派多做纠缠,窜入窄巷中,反手舞出一片剑光,封了后路,便要去追燕寻。 众道士紧随其后,却让武当掌门的入室弟子萧尽义拦住。一名道士焦急地问:“大师兄,掌门下令除去夜盟主,扶持燕公子做乾坤盟下一任盟主,师命如山,我等为何不追?” 萧尽义面对巷口,掩去眼中不忍之色:“牵牛巷过于狭窄,不能发挥出太极剑阵威力,死劫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勇,贸然入巷,只会命丧他手,还是交给少林派高僧处置为佳。” 无敌疾奔至小巷尽头,堪堪止住脚步,骤觉劲风拂面。 他侧头让过,抬起未持剑的手,去抓那拂面的掌。对方亦变招与他拆解,拳掌相抵,一股阳刚的气劲传过来,竟震得他筋骨发麻,膻中气海顿时为之一抑,难以喘息。 他不得已,后跃数步,卸去对方的力道。一面推揉膻中,一面打量后退留下的脚印,脚印深嵌入石板,足见对方的功夫。若他不懂卸力,只怕现下已和石板无二了。 抬眼看去,一群武僧在巷外严阵以待,个个着僧衣,打绑腿,均是气度非凡,虎视眈眈,神气好似金刚罗汉,与金陵本地那些吃斋念佛的僧人大不相同。 “我道是谁,原来是少林寺的秃驴。”无敌不怒反笑,深知少林派的厉害,不动用内功,只有交代在这里了,可是一旦动用内功,毒性发作,又是自寻死路。 “阿弥陀佛,”一名老僧单掌一礼,“我佛以慈悲为怀,施主身中奇毒,若肯放下屠刀,随贫僧去嵩山静养几日,贫僧定不会为难施主。” “老秃驴,你这份孝心,我心领了。但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别人要我做什么,我就偏不做什么。识相的就避开,看在佛主的面子上,我定不会为难畜生。”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11节 老僧叹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既然如此,恕贫僧失礼了。”说罢,推步飞沙走石,双掌闪电般翻飞,吐出的掌力好似虎啸于林,夹杂风雷之声,直攻无敌各大要穴。招式之刚猛老练,甫一近身,便缠得滴水不漏,密不透风。 无敌实在难以运剑招架,只得连连后退。奈何前有少林,后有武当,形势危急,他心中一急,不由自主,要提起丹田气来抗衡。这般稍稍动了真气,就觉腰腹有些灼热,那千欢断绝散,竟有了发作的迹象。再应对武僧,更是有心无力。 正值穷途末路之时,无敌回护不及,眼看老僧一掌就要拍至自己胸膛,大有毙狮裂虎之势,自小巷一侧的作坊里,忽地伸出一只手来,不容分说把他拽了进去。 坊内那出手之人,心平气和地道:“以众敌寡,胜之不武,未免有损少林的风骨。” 众僧在坊外止步,听闻此言,面面相觑。老僧叹道: “若贫僧所料不差,此间的主人,一定是匠门的鲁少主了。” 鲁琅诜荒谔链舜Γ蛭薜姓寡找恍Γ值溃骸安淮恚蟮掠Ω弥溃鹆耆橙鳎庖淮墓12亟澈屯814鳎允潜置诺淖鞣弧!? 老僧捋须道:“看来,匠门是要为劫门出头了?” “谁说鲁某要为劫门出头?这劫门作恶多端,鲁某向来是敬而远之,不招惹也罢。不过诸位对付的这个人,并非劫门中人,据鲁某所知,五劫老大,已将他扫地出门了。” 老僧沉吟半晌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匠门少主肯担保,他不会再助纣为虐,与朝廷作对,危害金陵百姓,我等自然既往不咎,没有多管闲事之理。” “人心叵测,他要做什么,鲁某可担保不了。不过,他中毒已深,形同废人,武当和少林合力对付他,毁了敝门作坊,未免有些因小失大。倒是凤凰台的比武,有病劫和夜盟主坐镇,病劫诡计多端,夜盟主武功高强,单凭朝廷将士,轻易能拿下他们么?” 无敌莫名其妙地看着鲁琅恢饨趁派僦饔胱约核匚尥矗我鍪窒嘀? 鲁琅褛刑撕靡换幔沸欧煌饽前锔呱炎咴叮潘闪丝谄骸昂孟眨嫒谜獍锔呱辰矗乙参藜瓶墒!? 无敌稳定心神,勉力克制住腰腹那股灼热之感,抱拳敷衍道:“大恩不言谢,以后鲁少主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叫我一声便是了。” 说罢便要赶往凤凰台,鲁琅e∷骸扒衣阋欢ㄒゾ任廾俊? “谁说我要去救他?”无敌扭头傲然道,“有山岳盟出手,朝廷大军压城,谁救得了他?我只不过是去看他怎么个死法,最好死无全尸,以解我心头之恨。” 鲁琅恍Γ淮鸹埃v隽朔荒谑帐靶欣畛防氲墓そ臣妇洌毯蟛诺溃骸敖鹆瓴灰司昧簦恢问被岱獬牵衬炒虻愫蒙猓阋芟永肟a傩校屑秆婷疟鳎肭敫笙挛衬骋皇苑婷1h舾笙乱徽匠擅庑┍髡戳斯猓菜闶俏医趁叛锩恕!? 无敌艺高胆大,从未将奇门兵器放在眼里,奈何今非昔比,加之架不住鲁琅氖3椋坏媚妥判宰樱盟贸隼辞魄啤? 鲁琅龈銮胱郑薜薪梦荩梦葜泻杖涣19乓桓瞿局嗜伺迹伺即┳乓患谱骶傻男峒住u馇峒椎淖蠹绾蟛遄潘谋匦冢雇献牌娉の薇鹊幕嬗幸ノ频牧倍放瘢酥猓偬斓男渫舶挡鼗ǎ坪踝杂幸环钣茫骸罢饧褂ゼ祝臼俏っ肆可泶蛟欤渲邪挡氐姆商旃常辞っ说男浣8脑於桑梢耘逝捞荆梢陨比擞谝徽芍猓聿肥币部墒褂谩?上В姑酥魉邓缃裰皇歉錾倘耍っ瞬辉俑纱炭偷墓吹保貌蛔耪庵中写痰男型贰!? 无敌换上轻甲,只觉这一身杀气腾腾,太过引人注目,反倒成了奇装异服,十分别扭。 好在经过鲁琅慕步猓芸煺莆樟嗽擞弥睢? 他依言抬起左掌,腕部推动机括,袖筒里射出状如鹰爪的飞天钩,扣住作坊的墙头,他再将左掌一压,筋绳迅疾拉扯,立即将他拽上墙去,好似用了轻功一般。 若有内功傍身,他何至于此?不过是自己负气所致,那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第36章 比武招亲 凤凰台位于金陵城西南隅,凤游寺之侧。相传,曾有凤凰盘旋于此,百鸟云集朝凤,故而得名。此台高百尺,土夯砖砌,十分平整,是观景和比武的好去处。 此时,高台正中的木质擂台,铺着波斯红毯,四周设有客席,几案上瓜果茶水一应俱全。因乾坤盟出了变故,不少世家公子连夜奔逃,入席的只有寥寥数人。 这些留下来的青年才俊,要么是无牵无挂不畏死,要么是有异于常人之能。令庄少功感到意外的是,应捕头应惊羽也在场,神情庄重肃穆,竟是要参加比武的架势。 “在永州时,应捕头不是说,他有心上人么,”庄少功不禁向坐在身旁的无名道,“何况,他为朝廷效力,朝廷下令铲除乾坤盟,他怎么还来捧夜盟主的场?” 不知是否是入了秋,山气阴冷,无名恢复了风吹即倒的病容,从脸颊到指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倒是薄唇微微有些发紫。低垂的眼睫下,平添了疲乏的青痕。 无名好似累极了,头也不抬地道:“看来,他也得知了夜家千金的来历。” 庄少功莫名其妙:“夜姑娘还有什么来历?” “有些人的仇,不是解不开的死仇,”无名答非所问,嘴角微牵,一刹冰融雪化,犹在病中,心情却仿佛很好,“恨,也未必是真恨。有些事,告诉你,就不灵了。” 庄少功细细寻思,暗觉无名话里有话,忍不住握住无名的手:“无名,不论今日如何,将来是生是死,我……是相信你的。” 说罢,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无名的指掌冰冷至极,不似活人。 无名指节微动,任由庄少功握着目光平稳地端量他,语调轻缓,带着软刺:“见过了风浪,和出门时相较,你总算是有些长进了。” “你还好罢?”庄少功早已习惯了无名的说话方式,一心挂念着他的病情。 “有些冷。”无名眼中有一瞬的涣散,随后瞳仁微微凝缩,视线转向了别处。 庄少功大为心疼,连忙从包袱里翻找出大氅,替无名披在肩头。 今日离开旧皇城时,无名让他收拾细软,除了要紧的行李,其余的都弃了。 为此他还和无名争执了几句,认为半途而废,就此离开金陵,弃夜盟主而去,是不义,置满城百姓于不顾,更是不仁。无名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要带夜盟主家眷一起走,不会牵连金陵百姓,他才知道,这般般件件,无名已为他考虑周全。 无名本就质似薄柳,若不胜衣,披上庄少功的大氅,更显得羸弱不济。 他用另一只手摘下大氅,随意地放在一旁。 庄少功简直为这少年郎操碎了心:“既然觉得冷,就不要逞强。” “有你,握着我的手,”无名顿了顿,压低声调侃道,“不就暖了?” 这一句话,平淡无奇,在庄少功听来,却是从未有过的辛酸。 无名向来我行我素,从未如此有人情味。倘若无名所求的,只是有一个可以握住他的手的人,那么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庄少功肝肠寸断,满心困惑,握紧了他的手,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台上鼓响。 夜盟主立在擂台中央,气色竟和无名一般,精疲力尽,是个玉山将倾的模样。 庄少功不以为异,心上人离世,别说夜盟主这早已成名的英雄,换做自己,脸色也好不到哪去,只怕连和众人周旋的心思都不会有。 夜盟主环视四周,神情凝重,缓而有力地出言道: “山河千古,乾坤永固,这江湖,却是前浪推后浪,代有才人出。夜某邀诸位前来,切磋武艺,本意是要结交少年豪雄,为小女择一佳婿,接管乾坤盟。岂料,和朝廷有些误会,拖累了在座诸位和乾坤盟的弟兄。夜某深感惭愧,但择婿之事,一言既出,绝无更改的道理。诸位若有通天之能,能带小女离开这是非之地,还请上来一试。” 这番话一出,庄少功更是热血沸腾,拜服得五体投体。 成不骄,败不馁,失势还能如此不卑不亢,足见其气魄和性情。 他自觉望尘莫及,既是羡慕,又是钦赞: “身为男儿,能有夜盟主一半的气度,也不枉来世上一遭了!” 无名瞥了他一记:“你怎么知道,你以后,不如他?” 庄少功怔了怔,他出门之前,自恃腹有诗书,还是有些清高的。 但一路屡经磨难,让好吃懒做却无所不能的无名打压得喘不过气,又见了无敌、应惊羽、锦衣公子和鲁琅獾瘸鲋诘耐踩宋铮奶亚返搅俗员暗牡夭健? “别忘了,”无名漫不经心地补充,“你是五劫的少主。” 庄少功总算回过神,按着无名的心思,推测道:“你,莫不是,嫌我丢人?” “你说呢?”无名扭开头,注意力已集中在比武擂台上。 第一个跃上台,向夜盟主挑战的,竟是应捕头应惊羽。 应惊羽一袭黑披红衣,英姿勃发,和初见时无不同,大约是近来官复原职的缘故,原本勃发的英姿愈发逼人,乃至眉宇之间有股执掌刑罚的肃杀之气。 他抱拳冲夜盟主一礼:“应某不才,愿保令爱周全。” 话是如此说,眼角余光,却扫向坐在台下的无名。 无名好似没看见他,低头自面前的瓜果盘,拿了个橙黄的软柿子,慢慢剥皮。 夜盟主随应惊羽望去,却见无名全情投入地吃柿子,而应惊羽全神贯注地防备着,那神情,好似觑着一名待嫁的绝色女子,只是碍于父辈在场,不敢放肆。 夜盟主心知这两人有恩怨,波澜不惊地还礼,指向一旁的兵器架,言简意赅地道:“挑阁下趁手的兵器。” 应惊羽这才收敛心神,取下一柄九环刀,拿在手中试了试分量:“得罪了!” “且慢!”众人正要屏息观战,一声娇叱,自凤凰台下传来。 不待应惊羽拉开架势,一袭白衣凭空闪动,眨眼工夫,便掠至夜盟主身畔:“既然是为我挑选夫婿,那么这招亲擂台,就该我来坐庄!” 夜盟主脸色一沉,暗道这是什么混账话,坐庄都出来了,再放任她胡说八道,比武的生死自负,还不得说成买定离手?想罢,低声斥道:“不得胡闹!” 这胡闹之人,自然不是旁人,正是夜盟主的千金,夜烟岚。 她戴着一尾白色面纱,身穿夹纱素色衣裙,宛若秋水的眼眸,此时盯紧应惊羽,隐含着怒意和杀气,眼睑下彻夜哭泣的痕迹,晕染成桃花颜色,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二爹尸骨未寒,爹你就要我嫁人,倘若非嫁不可,此人一定要合我心意,让我心服口服才是!”夜烟岚铿锵有力地说罢,转向应惊羽,拇指一抵,长剑出鞘,“应公子,你我以武会友,生死由天,小女子冒昧,请你赐教了!” 话音未落,剑锋铮鸣振响,手中已寒光纵横闪动,刺向持刀僵立的应惊羽。 庄少功见了此状,暗暗为夜烟岚捏了把汗,唯恐应捕头伤了这身形纤柔的大家闺秀。同时在心里琢磨,以武会友,怎么能叫生死由天呢? 很快,他想通了关窍——应捕头为朝廷办事,朝廷逼死了夜姑娘的二爹,夜姑娘是要借比武之名,手刃应捕头,为她的二爹报仇。 他一时震惊,不由得“啊”地叫出了声,想要制止夜姑娘,却不知如何是好。 应惊羽的神色,比庄少功还要讶异狼狈。夜烟岚招招狠辣,直攻他的要害,他只是瞪着眼,一味闪身后退避让,仿佛连举刀招架,都难以办到。 “为何不出招?”夜烟岚厉声问。 应惊羽垂下头,嘴唇蠕动,毕恭毕敬,好似说了几个字。 夜烟岚听得脸色一变,神情自忿恨转为惊疑,攻势不觉减缓。 “常言道,女要俏,一身孝。古人诚不欺我。” 一个轻浮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僵持,一名相貌英俊的公子,纵身跃上比武擂台。 他的轻功步法极为飘逸,又迅若闪电,以至于在庄少功看来,只是眼前一花,已无端出现在台上,搂着夜烟岚,轻盈地滑出一丈远,却又出现在应惊羽身侧,一抬手,直取应惊羽咽喉。 应惊羽似对此人的手法十分熟悉,抡转九环刀,立即护住要害,喝道:“是你!” “好巧。”那人笑吟吟地道。 “你……?” “不错。” 庄少功听得一头雾水,不由自主,转头求解地看向无名。 无名面无表情,兀自用手巾揩尽嘴角的柿汁,不打算为他解惑。 庄少功只得再次看向擂台中的英俊公子,越看越面善,忽然想起,匠门鲁少主曾在茶馆指认,此乃盗门少主燕寻,还称此人是八门之中最有心机的,要他加以提防。 面对燕寻,应惊羽的神情,并不比对付夜烟岚轻松。 虽然交手之际,好歹挥刀招架了,那招架却举棋不定,存了十二分的小心,失了先机,不得不左躲右闪,弥补遗漏的破绽,应对以轻功闻名的燕寻,处处落了下风。 庄少功皱起眉头,对无名道:“应捕头是你的朋友,武功却好像……有些不济。” 无名道:“是么” “听鲁公子讲来,这盗门少主品行不端,若是让他赢了应捕头,夜姑娘……” “我是庄家的兵器,你若不想夜姑娘落入贼人之手,只需要下令便可。” 庄少功不疑有他,有些紧张地问:“你有把握胜过盗门少主么?” 无名嘴角荡起一丝笑影,眼中却没有笑意:“普天之下,论单打独斗,还没有人,能胜过我。” 庄少功没敢问,无敌算不算人。在他看来,无敌和无名,似乎是旗鼓相当的。 应惊羽和燕寻斗得难舍难分,这难舍难分,体现在应惊羽的脸色上,便是精彩纷呈。百招过后,应惊羽已是苦苦支撑,一个不小心,让燕寻近了身,也不知燕寻凑头说了什么,他如同被点住穴道般,长叹一声,最终甩手把刀掷回兵器架上:“你就算胜了我,也赢不了劫门,好自为之。” 撂下这句话,应惊羽调头掠睄无名,提气跃出凤凰台,转瞬没了踪影。 庄少功没想到燕寻嬉皮笑脸,在擂台上赤手空拳地游走一番,就胜过了应捕头。 料想是用了什么邪法,动摇了应捕头心志,一时大为焦急,不愿看夜盟主的千金落入这宵小之辈手中。听应捕头讲,燕寻赢不了劫门,便再也坐不住,要请无名上去比试,话方要出口,忽而一个激灵——无名胜了,岂不是,要娶夜姑娘为妻? 无名似猜到了庄少功心中所想,依旧安稳地坐着,闲看其他公子向燕寻挑战:“说起来,这盗门少主,练的是采补功夫。” 庄少功饱读诗书,对这采补二字,也是略有耳闻的。登时脸色大变,难以启齿地道:“这,这要是让夜姑娘委身于他,那他,他……” 无名并不接话,慢吞吞地道:“若非盗门少主心有所属,参加比武招亲,另有所图,”歇了口气,低咳一声,续道,“我看,夜姑娘嫁给他,倒也谈不上委屈。毕竟,他从未使出真本事。除了我,在场的,包括如今内功耗尽的夜盟主,没一个人,是他的对手。” 说罢,无名转过脸,意味深长地,看了庄少功一眼。 这一眼,让擅长为他传话的情劫无心来解读,毫无疑问,便是—— “如若不忍,求我出手。后果自负。” 第37章 私定终身 无名说这番话,本意是要引诱庄少功,让他派自己上擂台与燕寻比试。如此一来,夜盟主就可以顺水推舟,促成一段良缘。庄少功却左右为难,好半晌才问道:“无名,你和夜姑娘是两情相悦么?若是两情相悦,出手也无妨。若非如此,切莫误了夜姑娘。” “我来金陵代你比武,”无名面无表情地道,“与两情相悦何干?” 庄少功一怔,这才记起,五劫授命于庄家家主,行走江湖,诸事代为。无名上去比武,自然是代他争夺夜姑娘了。他自认是断袖,本打算向夜盟主坦诚相告,孰料恰逢乾坤盟存亡之际,一时无暇顾及此事,这会醒过神来,急赤白脸地道:“你明知我的心意,我……怎能娶妻?” 无名置若罔闻,凝望着擂台上一连击败数名世家公子的燕寻。庄少功以为他生气了,斟酌再三,还是不服软地道:“你与我家有仇,是我亏欠你。你若要取我的性命,我绝无二话。可这婚姻大事,非同小可,关乎夜姑娘的名誉,你定要为我执柯,无论如何考量,我也恕难从命!” 无名这才转过头,定定地注视着庄少功。 其实,昨夜在灵堂内,锦衣人也推心置腹地劝告他——千里姻缘,之所以一线牵,概由天定,而非人为。庄少家主看似迂柔,却外柔内刚,容不得他玩弄机巧。 锦衣人还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当年江家的事,还未使你看清他么?你既然甘愿为他效力,当真为他着想,又何必以烟云富贵、烽火名利,污了清风明月?” “你说的对,”无名垂下眼睫,缓缓地道,“是我,强人所难。” 庄少功微微一怔,以为自己把话说重了。转头看无名,见他满脸寂寥之色,更是歉疚不忍。来金陵参加比武,这少年郎为他出生入死,却屡屡受到指责。待到回阳朔复命,保不齐还要因办事不利,让父亲看轻。连忙出言抚慰:“你放心,回家之后,我便秉明父亲……” “秉明,你想与我断袖?”无名打断他的话。 庄少功语塞,若是据实以告,双亲会如何看待无名? 无名又道:“你这辈子,不娶妻了?”仿佛庄少功娶妻,对他而言,是一件很要紧的事,不娶他便放心不下,死不瞑目。一句到了末了,语调轻缓,内息微滞,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庄少功难以作答,道是不娶,无名定会认为自己执意纠缠,道是要娶,自己一心系在无名身上,明知求不得,也不愿违心:“我这心里,像是住着妖魔,续得防备它因私欲害人。这或许是命定的劫数,何时魔障破灭,何时才能成家立业。只是天意弄人,考察我的人,恰好是你。” 无名重复道:“天意……?”难得没有冷嘲热讽,好似思绪已不在此,语调透着一丝迷惘。 庄少功暗觉诧异,把眼观瞧无名,无名则仰面观天,眼底风起云涌,目光却如初见时那般,清澄空寂。他不知为何无名急于要自己成亲,想来,大约是对自己忍无可忍,勉强道:“你放心,我有自知之明,就算终生不娶,也不会对你纠缠不休。” 无名听罢,低头攒眉,自袖口摸出手巾,习以为常地掩住口鼻,继而眼角轻敛,浑身气力一刹收紧,指间慢慢浸出猩红颜色。没有咳嗽声,血一柱柱咯出,滑落入袖,腕间一片温热狼藉。 庄少功脸色一变,虽知无名有肺痨在身,亲眼见其咯血,却还是大为紧张。他伸手去扶,无名不着痕迹地避开他,慢慢揩尽嘴角的血痕,没事人似地道:“就算我不出手,也有办法,让燕寻不娶了夜姑娘。” 庄少功既挂念无名的病情,又是为夜烟岚担心,正要问无名要不要紧,有什么办法,忽然自人群中闪出个虬髯大汉来。这虬髯大汉奔至擂台下,瞪了夜烟岚一眼,气鼓鼓地向燕寻道:“哥哥!你真要娶这丑婆娘为妻么?” 虬髯大汉一开口,声若黄鹂,娇柔婉转,听得庄少功毛骨悚然。 “你怎么来了?”原本春风满面的燕寻,骤然收了轻浮笑容,向虬髯大汉道。 “你能来,我怎么不能来?”虬髯大汉噘嘴,“若不是无心哥哥传书,告诉我,你要娶这夜家的丑婆娘为妻,只怕我现下还蒙在鼓里呢!” “你说谁是丑婆娘?”夜烟岚立在一旁,听闻此言,微微有些着恼。 “谁问就说谁,”虬髯大汉翻白眼,“不是丑婆娘,为何要遮遮掩掩戴面纱?” 夜烟岚将怒未怒,见燕寻对这“虬髯大汉”十分关切,忽然改口:“不错,我长了一脸麻子,难看得很,但令兄喜欢我,说我比你好一万倍。由此可见,在令兄眼中,你比我还要难看。令兄讲,你不但相貌丑陋,性子也是人见人厌。我要是你,我就自我了断,省得令兄为难。” 虬髯大汉气得跺脚:“哥哥,她胡说八道,你快替我杀了她!” 燕寻讪然一笑,瞥了无名一眼,再看向虬髯大汉,已是柔情无限:“乾坤盟消息灵通,你品貌如何,夜姑娘怎会不知?她和你闹着玩呢。” 虬髯大汉哼了一声:“那你还要不要娶她?” “你也听见了,夜姑娘自谦长得不体面,那是不愿下嫁给为兄的委婉之辞。为兄既然高攀不上,又何必自讨没趣,让夜姑娘为难?” 虬髯大汉听闻夜烟岚不愿下嫁,立即转怒为喜,附和道:“是了是了,哥哥你高攀不上,快下来罢,不要让丑……这位天仙姊姊为难!” 燕寻噗嗤一声,这一回当真是忍俊不禁,就和见到了娇憨的心上人一般,不自觉也流露出些许两小无猜的少年神态,无意再在擂台上逗留了。 “无名,这人是谁?”庄少功旁观至此,不由得问道。 无名道:“燕寻的妹妹,燕星儿。” 燕寻纵下擂台,执起那易容成虬髯大汉的燕星儿的手,状似无意地搭住脉门,一面言笑晏晏,一面分神为她号脉,片刻之后,又瞥了无名一记,好似心有余悸。 庄少功想起了无名施毒的手段,紧张道:“你不会下毒害她罢?” 无名摇摇头。庄少功松了口气,忽而记起无名也有妹妹,如今住在庄家,名唤江晓萍。想必无名是推己及人,体谅这份兄妹之情,不会加害燕寻这不更事的妹妹。 就在这时,又有一名公子跃上台,向参加比武招亲的公子们讨教。 这人仪表堂堂,赫然是初来乾坤盟时,引庄少功一行人入旧皇城的白轻卿。 时下江湖中有句俗话,叫“夜白季燕出檀郎”。檀郎是如意郎君的别称,夜白季燕四家出过名盛一时的美男子,故有此誉。白家祖上就有一位代北侯,既是皇亲国戚,又是有名的美男子,为前朝镇守边疆,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后来抵御蛮夷入侵,让昏君断了粮草,战死沙场。 夜家祖先也曾为前朝皇室效力,怜悯忠良,收留了白家遗孤。两家从此成为世交,即便改朝换代了,依旧好得不分你我。甚至曾指腹为婚,只可惜,生出来的皆是男婴,一个是夜盟主,一个是白轻卿的父亲。论起来,夜烟岚还要管白轻卿叫白三哥。 夜盟主早有纳白轻卿为婿的打算,以弥补上一代的遗憾,只是热衷于吹枕边风的锦衣人,十分不待见这位忠良之后,称其心性未定尚需磨练,才按下不提,有了比武招亲一事。 对此,白轻卿恨到了骨子里。夜盟主没有子嗣,他早已认定,乾坤盟和夜烟岚是囊中之物,偏偏他忙于俗务,疏于习武,参加比武招亲,自知不是应惊羽这等青年才俊的对手。 正无计可施,在酒楼喝闷酒,偶遇了盗门少主燕寻。 燕寻告诉他,可助他一臂之力,先由自己上台比武,力挫群雄,击败身为擂主的夜盟主。他再出场,燕寻诈败给他,他为夜盟主挽回颜面,夜盟主便只有认他为婿。 他问燕寻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燕寻称,夜盟主身边的锦衣人,是二十年前的三皇子,他的杀父仇人,只要白轻卿答应,按计划行事,替他除去锦衣人便可。 白轻卿也看不惯那锦衣人,当下一拍即合,他按燕寻的吩咐,怂恿盟中一些唯利是图的商贾,让他们与官办抢生意,哪有灾情便一力收购粮食,一面让官府为难,一面开仓放粮要百姓为夜盟主歌功颂德。以致百姓只知有夜盟主,而不知有皇帝。如此这般,朝廷和乾坤盟势如水火,夜盟主的处境日渐艰难,锦衣人自是不会坐视不理。待皇帝决心铲除乾坤盟,他再出来大义灭亲,而燕寻联合山岳盟入金陵,里应外合,收拾了夜盟主和锦衣人,他便名正言顺当上乾坤盟新任盟主。此后借助娇妻夜烟岚的身份,归顺朝廷,平息圣怒。 这般般件件,白轻卿考虑周全了,只是没料到,今日会杀出个燕星儿来,把燕寻领下了擂台。好在,自认有本事的世家公子,早已沉不住气,上台与燕寻较量过了。如今只剩下他。若要他对付夜盟主,他原本是毫无胜算,但夜烟岚抢着做擂主,赢这小丫头,他还是有把握的。 果不其然,白轻卿和夜烟岚比试,五十招之后,夜烟岚就败下阵来—— 至亲逝世,她心中悲恸,一夜未眠,白轻卿又深知她的武功路数,哪里是敌手。 庄少功不知白轻卿底细,见他舞动一杆银枪,英姿飒爽,心底十分为夜烟岚欢喜,暗想,夜姑娘和这白公子以兄妹相称,想来是世交,郎才女貌,两无猜嫌,再登对不过了。 夜烟岚的剑当啷脱手,白轻卿把枪一收,行礼道:“岚妹,承让了。” 夜盟主见了此状,不知无名为何不出手,却也自认愧对白轻卿。 论两家交情,本该把女儿许配给白轻卿,结果如此,更是天意。他走到白轻卿身前,语重心长道:“自玉璋兄离世,这些年,世伯只盼你远离江湖是非,把根基打稳,因此不曾让你担任要职,你却从未有半句怨言。你是安分守己的好孩子,把岚儿交给你,世伯再无后顾之忧。” 说至此处,他转头让属下捧来一个盖着红布的木盘,揭开红布,是一本陈旧的书册,题着《玄坤诀》三字:“我夜家以行刺发迹,没什么值价的东西,只有一套世代相传的指法。你有自己的家学,白家枪适合上阵厮杀,有兵法之长,足以匡国济时,除凶拨乱。此功练也可,不练也无妨,今日传给你,权当留个念想。金陵迟早有一战,你带上岚儿,远走高飞罢。” 白轻卿深知夜家威震江湖,全靠《玄坤诀》这本世所罕有的阴寒武功。他面露喜色,自谦一番,正要伸手接过,夜烟岚突然制止道:“且慢,我不能嫁给你!” 他变了脸色:“岚妹,这是为何?我虽然不才,但也绝不会负了你。你我相识多年,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意么?我一定会好好待你,我可以对天发誓……” “你不必发誓,我就是不能嫁给你!”正因相识已久,夜烟岚一见他,便觉得十分厌烦,虽不清楚哪里令自己厌烦,却本能地抵触这位善于钻营的世兄。 白轻卿听她说不出原委,只道她是矜持害羞,心下一松,面上有了笑意:“岚妹,你我奉世伯之命,有各位江湖朋友见证,如何能出尔反尔?” 夜烟岚听出了威胁之意,愈发不喜,二爹尸骨未寒,他便要逼婚,拿走自家的绝学,这份心意,要她如何领受?想罢,她冷笑一声,索性胡诌道:“事到如今,白三哥,你一定要一个交代,那我也敢作敢当——我,有意中人!” 白轻卿一愣,将信将疑:“意中人?怎么从未听你讲过?” 夜烟岚不愿委身于他,随口编造出一个意中人,只好想法子圆谎:“那是我的意中人,我一个女儿家,自然不会让白三哥你知道……” 白轻卿观颜察色,料定夜烟岚是在撒谎,宽宏地道:“若是如此,他为何不敢现身?依我之见,他不守男女大防,对岚妹你,也不如我这般真心。岚妹你年纪尚小,即便做过一些荒唐事,我也不会计较。你说出那负心汉是谁,我替你报仇便是。” 听得不守男女大防之语,比武擂台下,已是一片哗然。 夜烟岚倒抽一口冷气,她只不过是自称有意中人,白轻卿想到哪里去了?她看向承受着丧偶之痛的父亲——夜盟主立在她身畔,鬓角微霜,面色铁青,只怕一个忍不住,就要说出“家门不幸”四字,然后一掌毙了自己,再以死谢天下。 “谁说我的意中人是负心汉,不守男女大防了?他……”夜烟岚大为心急,环视坐在四周的青年才俊,只盼有人解围。然而这些青年才俊,慕夜盟主之名而来,均是爱惜羽毛的正人君子,以为夜盟主的女儿必然是大家闺秀,岂料,如此惊世骇俗?此时唯恐夜烟岚的目光落在身上,白白惹了登徒子的骂名不提,万一被迫和这失了清白的女子成婚,岂不是还要戴一顶绿帽子? 当下个个低头,喝茶的喝茶,吃点心的吃点心,就是不看夜烟岚。 唯有庄少功,依旧端坐如钟,神走太虚,听闻夜烟岚有意中人,还要被迫招亲,他想到自己也是如此,却没有当众承认的勇气,不觉感慨万千,既佩服又痛惜。 夜烟岚见庄少功毫不避讳地望来,目光发直,似有担忧之意,顿时灵光一现—— 这庄家少主为人忠厚,心地善良,且将一片痴心付给了某位男子,说他是自己的意中人,既不会让他误会,也可以替自己解围。此乃情非得已,想必对方也是能体谅的。 当下心神稍定,收回目光,向白轻卿道:“我这个意中人,是有道君子,入暗室而不欺,告诉白三哥你也无妨。他是世家公子,一表非凡,谈吐不俗。他曾在我落难时,以买剑之名接济我。当时我就立誓,一定要报答他的恩情。” 夜盟主听了这番话,暗觉女儿私定终身,情有可原,眉头舒展了几分。 夜烟岚见机道:“爹也说过,有恩不报枉为人。因此,我女扮男装与他私会,试探他的人品。他果然表里如一,可以托付终身。我们孤男寡女,花前月下,相谈甚欢,即便没做什么不合礼法的事,也一定要成婚,才能堵了悠悠之口。” 夜盟主沉着脸,点点头,白轻卿疑道:“那他为何不来参加比武招亲?” 夜烟岚道:“谁说他没有来参加比武招亲?他只不过是不肯上来罢了。” 白轻卿付之一笑,不以为意地道:“他不肯上来比武,可见,他是逢场作戏,只图一时之欢,并非真心对岚妹你。”他自己经常与女子逢场作戏,明白寻欢作乐和长相厮守是两回事,因此理所当然,以此推论天底下所有的男子。 “并非如此,恰恰相反,正因他喜欢我,不愿负了我,他才不肯上台比武,”夜烟岚叹息一声,情真意切地道,“他是个痴人,不知我是乾坤盟盟主之女。” 说罢,她抬手摘下面纱,一刹宛若惊鸿,目光徐徐掠过众人,转向庄少功。 丽影当前,避嫌的公子们,不约而同抬头,又齐齐屏息,唯恐唐突了这绝世佳人。 庄少功置身事外,本想称赞夜姑娘有情有义,她口中的意中人始终如一,可成一段佳话,却越听越不对劲——那买剑之事,怎和他的经历有些相似? 此时,夜烟岚露出清秀姿容,身为夜盟主的掌上明珠,气度雍容端庄,端的是千金之体,然而眉梢眼底,犹有似曾相识的俏皮和狡黠。再仔细端量,那狡黠之中,还隐隐透着些英气。 他怔了半晌,猛地认出她是锦衣公子,惊得打翻了茶盏,起身问道:“是你?” 第38章 戴孝出嫁 夜烟岚本该待字闺中,却扮作男儿,和庄少功在院子里对饮。此时她揭开面纱,庄少功心神俱震,自知有违“男女不杂坐不亲授”之礼,不打自招地问道:“是你?” “不错,是我,”夜烟岚面上一红,明知此乃权宜之计,却还是有些羞赧,“庄公子,当初我说过,我这个人,撒谎,还是要眨眼睛的,你不会责怪我罢?” 她这番话,一语双关,既指女扮男装之事,也指捏造彼此情投意合之事。 庄少功只恨自己失察:“是在下昏昧,有眼不识荆山玉,轻慢了夜姑娘。” 夜盟主沉着脸,旁观两人的神态,心中一动—— 无名为锦衣人治病,开出的价码,便是要夜烟岚嫁给庄少功。 他认为,报答养育之恩,无不可。锦衣人却不肯以此保全自己的性命,称缘分乃天定,非旁人可以左右。他本来坚信锦衣人的判断,此刻见庄少功非但不责怪自家女儿,反倒言语之中尽是体贴之意,不由得又认可了无名的主张。 知子莫若父,他这女儿娇纵惯了,肯扮作男子去试探对方,那便是一见倾心。 想到此处,夜盟主叹了口气,行至庄少功身前,凝目看了他片刻,转头将夜烟岚唤来,厉声道:“你既然自毁名节,执意要拖累庄公子,那么不论庄公子意下如何,你都不能怨他。我们夜家人,一向独来独往,独生独死。即便陷入情网,也是拿得起放得下,苦乐自当。生于斯世,没有人亏欠你,也由不得你任性,你可明白?” 夜烟岚听闻此言,不知触动了哪根心弦,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夜盟主这才向庄少功道:“小女娇生惯养,素来口无遮拦。之前冒犯庄公子的一番话,未必属实。庄公子若是心有所属,不愿娶小女为妻,夜某决不会强人所难。” 庄少功耳根涨红,正打算据实以告,他有断袖之癖,不敢有不端之举。 可如此一来,此事定会传为笑谈,有损夜家千金的名节。 情急之下,望向无名,无名却是一副袖手旁观的姿态。他无计可施,只好拱手道:“夜盟主言重了……令嫒出自名门,蕙质兰心,在下岂无向往之意?只不过,朝廷下令围剿乾坤盟,盟主仓促招婿,令嫒戴孝下嫁,是不得已而为之……有道是,趁人之危,非仁也。此时在下应允婚事,与趁火打劫,有何异?在下若是这般的人品,不但愧对夜盟主的盛情,只怕美玉埋沙,彩凤随鸦,也使得令嫒终身之仰,失在一朝。” 夜烟岚听得一怔,庄少功与她不过是一面之交,竟能体察她大仇未报、戴孝不愿出嫁的心境。不觉心中一暖,渐渐止住泪,感激地望着庄少功。 庄少功也抬头回顾,以示自己领悟了她的用意,眼中大有安抚之意。 “说得这般好听,”白轻卿插嘴道,“谁不知,我大世伯现下是朝廷钦犯,嫁女如同托孤,是不得已?阁下不愿娶岚妹,无非想明哲保身,不愿得罪朝廷。” 庄少功心中有了计较,正冥思解决之道,无暇理会白轻卿。 “白贤侄所言极是,”夜盟主极少与庄少功这等读书人打交道,本打算激他一激。此刻听他引经据典,洋洋洒洒,说出一番深明大义的话来,料想他自有考量,顺势问道,“夜某择婿,乃是不情之请,想托人照看小女,小女对庄公子有意,庄公子却不愿趁人之危。依庄公子之见,应当如何?” “这……夜姑娘若不嫌,”庄少功略略思索,看向夜烟岚,软语商量道,“可愿与庄某结为兄妹?他日落难,行走江湖,彼此照料,庄某决不越礼。待安定之后,夜姑娘有意中人,庄某定尽兄长之责,代为筹礼。到那时,夜姑娘看清了庄某为人,若仍愿下嫁,那,那便是庄某三生之幸,莫敢不从。” 夜烟岚知晓,庄少功喜欢男子,说出三生之幸、莫敢不从这等违心话来,只怕是勉强得很了,且苦中作乐,破涕为笑:“我还怕你从了我么?” 庄少功松了口气,因彼此守着一个小秘密,不禁也露出些笑模样。 他二人相视而笑,在旁人看来,正是心有灵犀,眉目传情,好不般配。 连夜盟主也深受感染,只道庄少主谈吐儒雅,既注重礼法又不畏权势,还讲江湖道义,是难得一见的佳婿,越看越合心意,索性由他二人结义,再缓图之。 这比武招亲,到头来,竟成就了一对义兄妹,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其余参加招亲的青年才俊,识趣地近前贺喜,一面卖力夸赞庄少功,一面偷窥无名的脸色,想通过恭维这位庄家少主,在病劫的眼底讨个顺水人情。 庄少功也知晓,比武能无疾而终,除了夜盟主的威望足以服众,还因自家有个病恹恹的小煞星坐镇。来金陵这些时日,他是看出来了,无名不出手,就能让山贼自毙,一出手,便能让神调门易主,在武林中有何等威慑力,他身为少家主怕是无缘领会了。 庄少功于热闹之中,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向无名,一望便生出这许多感慨。 这少年郎,生来是云霄上的资质,奈何命途多舛,常年忍受病征折磨,又经过世情的锤炼,已练得孤高自许,目下无尘,不知什么样的人,才能收服他,让他心动? 无名正传音入密,与白轻卿谈四妹无颜,唬得白轻卿汗如雨下,敢怒不敢言。此时见庄少功望来,他不动声色地收了内息,低头抿了口茶,漱去唇齿间的血腥气。 庄少功生了怜惜之意,回到他身旁,小声道:“夜姑娘知道,我是断袖。” “与我何干?”无名瞥了庄少功一记,放下茶盏,声音有些喑哑。 “我是要让你知晓,你逼迫我和夜姑娘,也是徒劳的。” 无名微微攒眉:“庄少家主——” 庄少功待要听个究竟,忽有个黑衣人闯入席间:“盟主,大事不好!” 夜盟主见这黑衣人连滚带爬,扑至脚下,连忙把人掺起,问是何事。 “江南总督,率三镇二协十六营的官兵,攻下了旧皇城!” 夜盟主道:“不必惊慌。我已安排,漕盐茶马各帮兄弟,连夜离开金陵,萧四当家也已金盆洗手,改行去弄舟。今日的旧皇城,已是空城一座。” “可是,那山岳盟的奸贼,与朝廷串通一气,”黑衣人喘了口气道,“听闻盟主在此聚众比武,如今少林武当的能人,已随官兵包围凤台山,就要杀上山来了!” “来得好!”一众执意留在金陵的青年才俊,或自恃武艺高强,或与朝廷有仇怨,本就是血性之辈,登时纷纷亮出兵器,“有夜盟主和劫门少主在此,那朝廷走狗来一个,我们杀他一个,来一双,我们杀他一双!” 庄少功听得一呆,不知自己在此有何益。但见众人无视自己,一齐望向无名,旋即意会,众人是想请无名出手解围。他连忙问:“无名,你可有退敌的良策?” 无名点点头,仿佛有良策。 庄少功静候下文,候了半晌,无名却拿起个桂圆,送入口中。 平日未见无名贪图口腹之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反倒吃个不停。庄少功几乎要背过气去,不由得催促道:“你既然有良策,不妨说来听听?” 无名头也不抬,伸出小段舌头,卷去指腹的汁水,轻声答道:“杀光官兵。”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令一众屏息,当即有人抱拳请教:“愿闻其详?” “放官兵入金陵,关门打狗,”无名垂下眼睫,自言自语似地道,“我已在城内各处布置毒烟,只待一声令下,金陵再无活口。这凤凰台,是上风处,你们可以活命。” 众人听得惊骇不已,这少年竟阴狠至此,想将满城百姓,连同数万官兵一齐毒死! “江湖中有一言,”无名这才抬起头,环顾四周,“‘五劫出没,消灾惹祸’,你们难道不曾听闻,请五劫出手消灾,必然会惹祸上身,是要付出同等的代价的。” 庄少功不敢相信,无名会如此草菅人命,不禁又惊又怕,怒喝道:“无名!” 无名闻声,话锋一转:“然而,我家少主慈悲为怀,不许我滥杀无辜。”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经过这一吓,那与朝廷拼个鱼死网破的念头已淡了许多。 唯有夜盟主,似在思索无名所言之意,一时疏忽,骤觉劲风袭来。他匆忙回转目光,原来,之前来通风报信的黑衣人,趁他不备,亮出袖中刃,想要行刺于他。 这黑衣人本是他盟中的一个心腹,此时却变了节,电光火石之间,已抢进他怀中,就要将利刃送入他的心脉。他本是刺客起家,丝毫不慌,且将身形一凝,右掌后发而先至,虚罩住黑衣人的百会穴,却忽地叹了一声,卸去浑身力道,垂下了手臂。 匕首立即没入他的胸膛,黑衣人惊得抬起头,似不相信自己一击得逞。 “爹!”夜烟岚见势不好,提剑上前去护,孰料一个桂圆核,不偏不倚,打中了她的风府穴。她颈后一麻,顿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庄少功不知缘由,想请无名去救,无名却道:“是我点了她的穴道。” “你为何要这样做?” “这为她好。” 庄少功一头雾水,待要发作,只见夜盟主抬手稳住众人,凝视着行刺的黑衣人,沉声道:“夜某,遣散乾坤盟的弟兄,本就打算一人做事一人当,把这条命交给皇帝。今日他派人来取,正合夜某心意。诸位不必再为夜某费心。即刻从后山撤离,自有人在聚宝门接应,护送诸位出城。” 一众青年才俊,先是让无名一吓,不敢苟同那要满城百姓陪葬的做法,萌生了退意。此刻见夜盟主遇刺却毫不反抗,知晓大势已去,夜盟主是要以一命换取一城平安,均觉再留下来也是添乱,只得领受这份心意,由后山离去。 少顷,凤凰台上,只剩下夜盟主、夜烟岚、白轻卿、燕寻兄妹和庄少功一行人。 无名仍旧是恹恹的模样,牵来一架两套的马车,向庄少功道:“走了。” 庄少功正发着愣,听得“走了”二字,才回过神,不敢置信地问:“去何处?” “回阳朔,”无名看向夜烟岚,轻描淡写道,“你抱她上马车,我送你们出城。” 听无名提及故里,庄少功只觉恍如隔世,挂念家中父母,归心似箭,然而要他撇下夜盟主,带夜烟岚逃走,他又于心不忍,一时心神恍惚,竟未留意无名的措辞。 无名只好亲力亲为,到夜烟岚面前,埋身把她扛上肩头。 夜烟岚又羞又气,急怒交加,内功运至一处,竟冲开了风府穴,挣扎道:“你放开,我要留下来,陪父亲。” 无名耐心用尽,好似扛米袋般,左手把住她的后腰,任凭她踢打叫嚷,稳步往马车前行。 庄少功一看,也急得脸颊涨红,无名全然不知何为男女大防,这和强抢民女有何异? 白轻卿按捺不住,想要拦住无名。燕寻见状,唤了声:“白兄!” 碍于夜盟主在场,即便其心脉为刺客所伤,白轻卿却也不敢轻易倒戈:“燕兄,岚妹不可以走!” 燕寻微笑道:“家破人亡,生离死别,总是令人感伤。既然这是夜盟主的意思,你就让他们安心上路罢。你我姑且留在此地,陪同夜盟主会一会官兵。夜盟主德高望重,指不定,还有哪位高人前来搭救,此事或有转机呢。” 庄少功虽然不谙世故,听至此处,却也知道,这燕寻图谋不轨,只怕是要留下来对付夜盟主。他更是放心不下,又深知自己无力回天,若要讲道义,理应让无名替夜盟主除去强敌。可待官兵上山之后,夜盟主还是难逃一死,就连无名也有性命之危。 他敬重夜盟主,但出于私心,实在不愿让无名白白送死,只能暗自发誓,一定会照顾好夜烟岚,把她当作亲妹妹对待。最终,他向夜盟主抱拳一礼,上了马车。 第39章 绝处相逢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此言不虚,来时上这凤台山,庄少功未觉陡峭,到了下山时,于颠簸中,勉力扶住车窗,往帘外一看,只见两匹马快如旋风,在环山小径上,打转狂奔,一侧便是万丈悬崖,不由得魂飞天外,心道,无名会驾车么?这要是马失前蹄,跌下去,哪里还有命在? 大约是自知身处险境,连之前吵闹不已的夜烟岚,也冷静下来,不知在思量什么—— 忽地妙目圆睁,一把拽过庄少功,一臂护住他,紧抵着内侧的车窗。 下一瞬,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另一侧的车窗暗了暗,好似有个庞然大物,擦过木质车舆,落入了悬崖。 “是落石,”夜烟岚虽然娇生惯养,却因年少时曾让山岳盟的歹人劫去,经历过生死考验,到底是要比庄少功有见识些,面色煞白地道,“燕寻那贼,放我们走,却在路上设伏。一会我把你扔出去,你贴紧山壁别动。” 庄少功本想挣开她,听闻此言,才领会了她的好意,窘迫地道:“夜姑娘,你是盟主唯一的血脉,不必周全我,你武艺高强,自去逃生就是了。” “你不是你家唯一的血脉么?”夜烟岚蹙眉,“本就不该把你牵扯进来,你却帮了我不少忙。我爹常说,有恩不报枉为人。事到如今,我就算是死,也要把你送出城去!” 两人争执间,又有不少巨石滚落下。纵是无名气力惊人,擅长驭马,却也架不住劣马胆小。 几块山石砸在道前,尘泥四溅,两匹马唬得扬蹄嘶鸣,一停顿,复让崩散的碎石击中,扭身血花飞溅,翻进悬崖。夜烟岚早有所料,想到父亲遇刺待毙,二爹自断经脉,她也无意苟活,倒不如陪父亲葬身凤台山,便在马车翻下去的一刹,抬掌破开车窗,把庄少功送回了路面。 庄少功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再回头看,青天白云,哪里还有马车的影子? “夜姑娘!”庄少功才发誓保护夜烟岚,孰料世事无常,眨眼间,对方便已香消玉殒。 他心中大恸,一时想起了初遇的种种,只觉夜烟岚才貌双全,知晓自己是断袖,非但不嫌弃,反而出言宽慰,乃是平生遇见的最讲义气的女子,谓之知音也不足为过。 不知好人为何没有好报,夜盟主如此,夜烟岚也是如此。 正胡思乱想间,自崖下跃起一道黑影,赫然是身着劲装的无名。 无名怀中抱着一名白衣少女,少女毫发未损,紧闭着眼似在等死,不是夜烟岚又是谁? 无名一言不发,放下夜烟岚,理了理肩上的行囊。这行囊,竟是救夜烟岚时,他从马车里捞上来的家当。看那分轻重缓急的架势,倒像捞细软家当是首要的,捞夜烟岚是顺手的。 他抬手将拦路巨石拨下山崖,脚下不停,侧身继续前行。 夜烟岚大难不死,才知道这个闷不吭声的仆人厉害,问庄少功,这人是谁。 庄少功告诉她,这少年郎叫无名。夜烟岚又道:“你家仆人都这般厉害么?” 庄少功摇摇头,想起了不知所踪的无敌,又点点头,心有余悸地劝道:“夜姑娘,你切莫轻生。无名既然肯保你我出城,就没有出不去的道理。我们……不要再给他添麻烦了。” 夜烟岚见识了无名的身手,就凭方才他应变奇速,跳崖相救的决断,以及如履平地上来的功夫,她就知晓,此人武功,决不再自家父亲之下,父亲已是一盟之主,江湖中一等人物。 这般的身手,在庄家,却只能做个鞍前马后的仆人,不知庄家究竟是什么来头?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12节 想到有一线生机,大仇或可报,她的心思活络稍许,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义兄,你放心,我理会得。” 庄少功听夜烟岚称自己为义兄,知道她已识得大局,也顾不得说话,加紧赶路。 他不会武功,脚力不比夜烟岚,仅仅是躲避落石,就十分吃力。不多时,便气喘吁吁。 无名忽然停住,把行囊挪在怀中,躬下身,呈出背脊:“你上来。” 庄少功领会了他的用意,顿时面红耳赤,说什么也不肯伏上去。 “不如我来背义兄,”夜烟岚观颜察色,已经明白了几分,耐不住把裾角系成接结,毅然地道,“你们主仆授受不亲,我和义兄却授受可亲。” 庄少功自觉让这妇孺照顾,枉为男儿,一时羞愧交加,恨不得一死了之。 无名没心思调侃庄少功,无情无绪地催促:“别误事。” 庄少功把眼一闭,僵硬地趴在无名背上,双臂抱住他的肩,热血直冲头顶。这一趴,才知晓,无名的身量,并非看起来那般柔弱纤细,可也分明感到,无名的气息微微一沉。 想起情劫和老劫,极爱护这个患有痨病的大哥,庄少功忐忑地琢磨,要让他们得知,自己趴在无名背上,还不得找自己搏命?但他实在拗不过无名…… 无名哪管庄少功想什么,和夜烟岚运起轻功,脚不沾地在落石间飞跃。 不一时,来到一座断桥边。许多提前撤离的青年才俊,正聚在此处,议论纷纷。 庄少功生怕累着无名,连忙借故挣开他,上前询问情形。 原来,这座桥年久失修,架桥的铁索,又不知让谁动了手脚,头一辆过桥的马车,半途跌落下去,摔了个粉身碎骨。好在车中的人机灵,坠落时,便提气跃到了桥那头。 论起来,桥间的天堑,只有七丈长左右,只要轻功一流,的确能纵过去。 因此,能纵过天堑的轻功高手,皆已在桥那头,不愿撇下桥这头的同伴,才逗留在原地。 桥这头的人商议罢,打算以衣物结成绳索,让桥那头的轻功高手来牵。 有个喜好打赏缠头的豪门子弟,当即差仆役,从马车内抱出一匹上等的红绡来,要指挥众人,把这红绡拆成条结绳。无名冷不丁地问道:“红绡可足匹?” 豪门子弟见是无名,既惶恐又自得:“那是自然,本公子……” 无名不待他说完,抓住红绡一端,便往天堑纵,端的是身法如电,布匹随之猎猎飘荡。 霎时间,一抹绮丽薄软的艳红,宛若虹光凌空铺展,煞是好看。 一呼一吸的功夫,无名已在桥那头立定,众人这才回过神,协力扯住红绡。 这一匹红绡,足有十丈长,当做桥板绰绰有余。只是质地薄脆,不会轻身功夫的人,仍不敢贸然借它踏过天堑,且面面相觑地干瞪着眼。就在这时,一人中气十足地出声:“大哥,天都塌下来了,你不带少主逃难,玩什么新花样呢?” 无名扭头一看,无敌竟然立在身后,近在咫尺,看戏似地抱着手,就差没一脚踹他下山崖。且身穿玄色轻甲,披银色鹰纹斗篷,肩后还插着四柄回旋镖,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你从哪钻出来的?” “你以为我想来?是匠门少主,担心你,哭着求着,要我来后山等你!” 无敌说罢,仰天翻了个白眼,以表达不屑之意。 无名二话不讲,拉开无敌的胳膊,把红绡一端交给他。自己飞身跃回桥那端,从众人手中夺过红绡另一头,气沉丹田,往地上一按。 无敌尾随无名多年,哪里不知他的心意,当即也单膝跪地,膝头和手掌并用,压稳红绡。 无名催动天人五衰的心法,全身内力,自掌心劳宫穴涌出,悉数灌入红绡。 原本薄脆的布面,刹那弹起绷紧,任凭山风吹拂,纹丝不动,坚硬好似铁板。 一干青年才俊见状,仍不敢前行,这是劫门铺的路,自然是劫门少主先行了。 “策马带少主过去,”无名向夜烟岚道,“直径驰下山。” 夜烟岚愣了愣,心知事态紧急,别无他法。她一咬牙,自袖中抽出一叠银票,天女散花似地往豪门子弟身前一扔,继而夺过一匹骏马,翻身上鞍,把庄少功往怀里一带。 庄少功“啊”地大叫一声,本能地闭眼,攥住她的小臂,只听“驾”地一声娇叱,耳际马嘶风啸,紧接着,便是无敌浑厚的嗓音:“——恭迎少主过桥!” 这场面之惊险诡异,乃是在场诸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一匹骏马,载着一双璧人,驰过深渊天险,蹄下却只有薄如蝉翼的红绡。 而跪地按牢红绡的,赫然是名震江湖的死劫和病劫,两个杀人不眨眼的煞星。 旁观的世家公子无不额头冒汗,趁着无名还未收功,争先恐后地踏过红绡。 无敌见状,起了捉弄的心思,嘿嘿地冷笑:“老爷不高兴,要撒手了!” 有个年少公子行至半途,经不住吓,当即求爷爷告奶奶,要无敌放他过去。 无敌这才心满意足,还不忘吆喝道:“你们这帮杂鱼脱险,欠了老爷的人情。” 无名最后一个跃过来,无敌看也不看他,望着夜烟岚驰去的方向,说风凉话:“好一个纤云弄巧,红绡搭桥,成就一双无度的牛郎织女。” 无名瞥了他一记,他故作羞答答的女儿态,补充道:“我要是夜家千金,我就嫁了。” 末了,还挤眉弄眼,用胳膊肘搡无名的腰:“大哥,好心计。” 无名无动于衷,不理会无敌,提气去追夜烟岚和庄少功。 无敌这才想起,他中了千欢断绝散,用不得内功,轻身功夫也不能使:“大哥等我!” 嚎了一嗓子,未有回应,也顾不得体面与否,步履生风,拔腿往山下狂奔。 庄少功听得无敌恭迎,就睁开了眼,当真是绝处逢生欢喜无限,要夜烟岚勒马等候。 然而夜烟岚记着无名的话,直径驰下山,哪里敢有半点差池? 可终究也未跑远,察觉林子里有异响,甩掉盯梢的尾巴,她便把马停在山麓的杏花巷后。 这杏花巷紧挨着城墙根,再往东走,过了六角井,就是夜盟主所说的聚宝门。 出了聚宝门,过了“弄青梅、骑竹马”的长干里,再往南,就离开金陵了。 夜烟岚长于此,实在不愿离开,回头望那凤台山,想到父亲独自面对朝廷官兵,不觉又潸然泪下。等候无名和无敌的工夫,她自衣襟里摸出一块红绳系着的金锁,暗暗睹物思人。 这金锁有小儿巴掌大小,正面阴刻着鹰纹,背面阳刻着狼纹,不像是中原的雕工。 “这是何物?”庄少功见夜烟岚满面泪痕,忍不住要让她讲些话,以免再想那伤心事。 “我年幼时,爹交给我的,说可以帮我消灾挡祸,逢凶化吉。”夜烟岚强行振作道。 庄少功有意分散她的心思,看金锁有半指厚,中有一线纹理,便道:“这锁形似奁匣,理应可以打开,却没有锁孔,既然做工如此精致,就不该有这等纰漏。” 不待夜烟岚细想,无名和无敌已一前一后到巷口,催促他二人上马。 无名指间捏着几枚小刀,那架势,已然是在下山途中与人交过了手。 夜烟岚抹去泪痕,带庄少功继续策马疾驰。无名和无敌,于旁侧的屋顶间纵跃相护。 论迅捷,竟是马不如人,让在屋顶上望风抄近路的无名占了上风。 无敌不能用轻功,仅凭匠门少主鲁琅囊簧硇型罚砷茏弑冢行┎怀剖帧? 他偶尔碰下砖瓦,惹得屋中的老汉和悍妇追出来骂街,称他是杀千刀的飞贼。 他不甘落后,一面操纵飞天钩,惊天动地攀爬打滚,一面扭头骂骂咧咧地回敬。 纵然是在危难之中,庄少功和夜烟岚也还是不由自主,让无敌逗得苦笑出声。 无敌原本酝酿了一句:“大哥,你看,你没有我就不行。” 这时也说不出口了,只因,无名时不时回顾刺来的眼神,分明是嫌他碍事。 第40章 瓮中捉鳖 庄少功和夜烟岚,策马出了杏花巷,驰过六角井,便见数十黑衣人守在街口。 两厢打了个照面,为首一人自报家门道:“乾坤无人识,朝世隐迷踪。” 夜烟岚听出是乾坤盟一堂的切口,应声道:“万战不提刃,黑鹰蔑群雄。” “属下黑鹰堂刺客,奉盟主之令,守在此地,护送小姐及诸位公子出城。” 为首的黑衣人抱拳行礼,拨开黑斗篷,亮出腰际的鹰纹革带,以此为证。 “有劳兄弟们引路,”夜烟岚据鞍还礼,低声向庄少功道,“听爹讲,黑鹰堂刺客,平日藏身匿迹,不到紧要关头,决不轻易示人,出行必有海东青相伴。如今见人不见鹰,必有蹊跷。” 庄少功坐在她怀中,听得脸色微变,抬眼去看无名,无名正踞在屋顶上,点了点头,以示静观其变。一众各怀心事,继续趱路。又遇见十余名逃难的世家公子,称是途中向小贩打探过了,金陵里城门十三外城门十八,唯这有聚宝门,未听闻有官兵入内。 再沿耸入青云的城墙,行了半里,果然有个丈高门洞,鎏金大字书云“聚宝门”。 城门附近,既未设拒马枪,也无士卒把守,一片萧瑟。 众人停在聚宝门前,阵阵穿堂风吹过,遍体生寒。 无敌抱手仰望片刻,对纵身落地的无名道:“此地忒清净,要说没有诈,大哥我跟你姓。” “你知道我姓什么?”无名漫不经心地问。 无敌冷哼一声:“不是姓江名王八吗?就算我不知,片时问阎王爷,也就知道了。” “你想跟我一起见阎王?” “那是自然,这城门就是鬼门关。我得仔细看清,你投胎何处,好避开你。不过你作恶多端,想必投畜生道,我念同门之谊,投个主人家,清蒸你这王八也无妨!” 无敌逞了口舌之快,容不得无名发难,率先蹿过聚宝门。往前一瞧,是一座城墙环拥的护门的瓮城。其后另有一道外城门,由镔铁和实木铸成,高悬在城台的闸槽内。 此门足有千斤之重,俗称千斤闸。外敌入侵时,降下闸门,敌军就无计可施。 夜烟岚见那千斤闸尚悬在城台上,且相去不远,当机立断,欲催马闯过去。 无名快步赶至,一把拽住马辔头,以示制止。 不待夜烟岚出言询问,城头已战鼓雷鸣,紧接着,便是三军将士的摇旗呐喊声。 原来,同行的世家公子中,有个轻功高手,沉不住气,纵向千斤闸。满拟身法迅猛,眨眼便能出城。孰料,城头登时立起无数令旗和弓兵,竟是早已埋伏在此。 不待他靠近闸门,万箭离弦,雨点般扎落,直将他那七尺之躯钉成了筛子。 轻功高手丧命后,箭镞仍遮天蔽日盖下。众人置身于无遮无拦的瓮城中,抵背招架。无敌大开大合,游走抓挡,缴来大把箭枝,兴冲冲地炫耀道:“大哥,比谁抓的箭多,如何?” 无名静立不动,只待利箭近了身,才赶蚊子似地抬手拨一下:“省些力气。” 一干世家公子悉数负伤,正勉力支撑,见这两个煞星,一个急于分高下,一个无动于衷,均是有苦说不出。他们何尝不想效仿无名,省些力气,然而自顾尚不暇,如何能以逸待劳? 庄少功倒是最省力的那一个,坐在鞍上,活似箭靶,亏得有夜烟岚保护,才不曾跌落下马。 夜烟岚见乱箭来势甚急,顾不得许多,道了声:“义兄,快伏下!” 庄少功未能听清,夜烟岚一把将他按得伏在马鬃上。她一面拔剑拨挡,一面拨转马头,打算原路撤退。一回顾,惊觉门洞里,立着那些护送的黑衣人。 此刻,黑衣人扯去斗篷,扔了黑鹰堂行头,齐齐露出绣有麒麟纹的赤金软甲。 无敌且挡且回头,于百忙之中啐了声:“原来是捕风营的鹰犬!” 夜烟岚惊疑不定,连吁几声,稳住马问:“捕风营?” “你问我大哥,”无敌甩手掷出一排箭,暂且阻住捕风营,“这是他的老相好。” “应惊羽在刑部时的同僚,”无名慢条斯理地接过话茬,“捕风捉影,罗织朝臣的罪状,也管江湖是非。看来,令尊的黑鹰堂,已遭他们毒手。” 三人说话间,外城门的千斤闸,已在箭雨中沉缓降下,闸槽荡起无数尘埃。 夜烟岚走投无路,咬牙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和他们拼了!” 说罢便要下马搦战,恰在此时,城头鼓声再起,忽然收了弓箭。 紧接着,自瓮城四角的藏兵洞中,源源不绝,涌出一股股披坚执锐的伏兵。 这些伏兵甫一涌出,也不上前,且在外围包抄,将夜烟岚等人困在中心,这般排兵布阵,持戈层层环绕旋转,又留出八个豁口,好似自有章法,令人目眩。 同行的世家公子相顾骇然。他们皆是武林人士,年纪和庄少功一般大小,即便在江湖中小有名气,也是新秀未茁。论单打独斗,或可一试。论阵法,却是隔行如隔山了。 一时皆不敢轻举妄动,只盼有人能指点破阵。 庄少功熟读文韬武略,本可指点一二,奈何涉世未深,之前又伏在鞍前,颠得七荤八素。此刻两眼发花,只看见四周盔甲如潮、枪聚成林,心中惶急,本能地去望无名。 无名依旧是波澜不惊:“我断后。”转过身去,便与捕风营战成一团。 无敌与无名早有默契,有无名断后,他得了空,立定略一逡视,对夜烟岚道:“这八门金锁阵,豁口为锁,似虚而实。你朝东南,防守最严处冲去。” 说罢,他大喝一声:“少主从这里走!”掷出回旋镖,佯装去突破最近的豁口。 立在城头的将领见状,急换令旗,阵型随之一改,豁口化作圆环,围住无敌。 且以铁盾为墙,自盾间的缝隙里,刺出不计其数的长枪。 乍看之下,好似一朵利刃构成的莲花,自绽开而收合,将无敌紧紧锁住。 与此同时,夜烟岚正按无敌指点,往士卒汇集处冲去,恰逢阵法更替,森严稠密的枪海,转瞬化为一线疏散的长蛇阵,正是兵力最薄弱的所在。 她精神一振,两手交替持缰和抡剑,剑光如电,在迎来的铁甲铜胄间闪掠。 一排士卒让她割开咽喉,旋即捂住颈项,翻倒在血泊中。 庄少功坐在夜烟岚身前,又愧又惊,愧的是他不如无敌,怎就一味依赖无名,想不到这是十阵中的八门金锁阵?惊的是落下了无名和无敌,而夜烟岚一身缟素,竟然沾上血腥,为带他出城,伤了这许多性命。 其余世家公子见死劫声东击西,使得夜家千金和庄家少主突围,均面露喜色,趁机紧随庄夜二人,一面为他们保驾,一面杀向千斤闸。 眼看离外城门近了,千斤闸降至一丈高,冲过去绰绰有余。生死在此一搏,夜烟岚纵缰疾驰,骏马却奋鬃长嘶,往前一矮,跪倒在地。她携庄少功翻下马来,凝目一看,马腿左右关节,赫然各扎着三支箭。却不知何人于何时放出冷箭,六箭连珠,迫使骏马跪地。 城头陡然士气高涨,齐声呐喊: “瓮中逆贼,束手受降,犹可活命!若执迷不悟,休怪箭下无情!” 夜烟岚闻声抬头,只见外城门上,有一黑披红衣人,正挽弓搭箭,遥指自己。 此人英姿勃发,逆光而立,有如天神。不是旁人,正是官复原职的应惊羽。 他自比武擂台败给燕寻之后,便下山复命,领了圣上口谕,在此助阵。 与比武时相较,此刻的应惊羽判若两人。夜烟岚怎么也想不到,就是如此有威仪的一个人,也曾来参加招亲。一时为他的箭法震慑,数十步之遥,千斤闸即将落地,她竟不敢贸然前行。 她是不怕死,然而在应惊羽箭下,她连疾驰的马也保不住,更别说庄少功了。 她转头去寻无名和无敌,身后是乱糟糟一团官兵,哪里寻得见人影? 耳中却分明听见一个浑厚的声音:“磨蹭什么,快往前走。” 无敌陷在枪阵中,依然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代无名留意着庄夜二人的动向。 见应惊羽于城头挽弓,妄图射杀夜烟岚的坐骑,他劈手夺过一杆红缨枪,以枪尖点地,凭借枪杆韧性和自身腰力,自锋丛中跃起,双足旋踏,踢飞周遭的铁盾。 官兵一刹乱了阵脚,无敌伺机落地,反手拔枪。枪头银光乍泄,已刺死数人。 其后得了回旋的余地,锋芒更如急风瑞雪,席天卷地。厉不可撄,猛不可挡。 立在城头的将领看得分明,不禁心荡神驰,同样是红缨枪,到了无敌手里,竟成了一件神兵利器。便是枪杆,也似蟒走龙腾,于万千兵潮之中倒海翻江,自中心向四周,掀起怒浪狂澜。 但凡为枪杆扫中者,铁鳞甲飞散,登时坐地喷血,不能再起。无敌杀出了重围。 这时应惊羽已射中夜烟岚的坐骑。千斤闸即将落地,无敌传音入密,催促夜烟岚前行。 两番传音,动了他的丹田气。他身中千欢断绝散,一分神便觉情动。只得咬破舌尖,换得片刻清醒。继而纵身起跃,踩住士卒的肩,奋力把长枪往城头一掷! 城头的将士正探头呐喊,要逆贼受降,冷不防红缨枪自下方掷至。 一名弓兵面门为枪尖击中,掩面呼号,弓箭随之落下,旋即让无敌扬手接住。 无敌趟地打滚,躲开背后袭至的刀枪,抓起散落于地的箭枝,行云流水,拈弓搭弦,望着外城门的方位,就是一箭。 他夺红缨枪、杀出重围、以枪换弓,也只为这一箭。 与此同时,夜烟岚正横下心,依无敌传音所言,冒死带庄少功奔向千斤闸。 应惊羽盯住夜烟岚,略一迟疑,却把劲弓挪了稍许,对准她身旁跌跌撞撞的庄少功。 这厢应惊羽才松开扣弦的指节,那厢无敌已发出箭—— 两支箭皆是又快又准,在半空中擦羽而过,均有所偏斜。 应惊羽的箭一斜,误射庄少功身后的追兵。而无敌的箭,恰好斜向应惊羽,直射他的心脉。 这一箭出其不意,歪打正着,又是先发先至,应惊羽还来不及闪避,心脉就是一震。 左右将士脸色齐变,忙扶住应惊羽,要查看他的伤势。 应惊羽自衣底的软甲中,取出一面凹陷的护心镜,掷之于地,叹道:“赵将军,论箭法,我不如死劫无敌,如今让他得了弓箭,切莫再起身探头。” 那姓赵的将军并不答话,神情僵硬,似蹲未蹲地一动不动。 “你教他趴下,”一人立在赵将军身后,冷不丁地道,“也是徒劳的。” 应惊羽心中一凛,便见赵将军颈侧,竟多了一只手,那手捏着一枚漆黑的长针。 “升起千斤闸,犹可活命。若执迷不悟,休怪我无情。” 第41章 生离死别 应惊羽顺着那持针之手看去,赵将军身后立着一个少年郎。这少年郎的相貌,看画影图形的海捕文榜,他也看熟了,乃是朝廷要犯,江湖一大祸害,病劫无名。 何况,还是他的朋友。其实也算不得朋友。去年有一桩奇案,无名牵扯其中。 他奉旨缉拿无名,最终却化敌为友,那是另一段故事了。 此刻,无名挟持着赵将军,口出狂言,要众将士升起千斤闸。 应惊羽稳住周遭激愤的将士:“无名,你放开赵将军,我可以让庄公子出城,但夜家的女公子必须留下——你大可放心,我等决不会为难她!” “应大人,你何必与这黄毛小厮,多费唇舌?”为无名挟持的赵将军忽笑道,“老夫半生戎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几时曾向乱臣贼子低头?”说罢,抬手指向前方,“要升起千斤闸,那也容易得很。老夫已着人毁去升闸机关。你有本事,只管托住闸门,同党自然能逃脱!” 无名随赵将军所指处看去,城台的绞盘铁索,果然已让士卒劈断。即便以主帅的性命为挟,也不可能教千斤闸再升起。这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一定要将他等拿下。 就在这时,赵将军身形骤凝,带血的锋刃,自前而后扎出! 无名闪至一边,只见赵将军手握钢刀,刀尖向内,捅开了腹腔,打算趁他分神,以肉躯作掩护,与贴身而立的他同归于尽。 一击不中,赵将军失去依托,登时一个踉跄,仰面栽倒。 应惊羽早就知晓,赵将军决不愿受制于人,本想说些话拖延片时,以便设法搭救,此时见忠良洒血,伸手扶住尸身,怒视无名:“你这丧门星!今日说不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无名心知,应惊羽和赵将军一般,擒住也奈何不得,哪里肯留下来陪他耗工夫。 一个箭步纵下城台,贴着千斤闸落地立定。 无名的身形落得快,失去绞盘铁链制约的千斤闸,降得更快! 庄少功和夜烟岚,携手奔至外城门前,均是精疲力尽。眼看只有十余步之遥,千斤闸离地面还有九尺高。那千斤闸门却轰隆一沉,迅若闪电,势不可挡地砸下。 庄少功见状,心中一惊,忽又一喜—— 惊的是来不及过千斤闸。喜的是无名从天而降,立在千斤闸前等他。 喜还未上眉梢,复是一惊! 千斤闸降至七尺高,无名忽然侧过身,用左肩承住了千斤闸。 以血肉之躯,承住镔铁铸造的城门,非常人力所能及。 何况是一个久病肺损,喘息不便,本就是一副柔弱之态的少年郎。 但千钧一发,赵将军称无名托住城门,同党方可逃脱,无名当真就托住城门。 好似这件事是自然而然,仿佛落在肩头的,不是城门,而是一片鸿毛。 千斤闸,究竟有多沉? 只有无名自己知晓,也并不沉,因为,他如释重负,心头是多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快意。 这种快意,是无人洞察的报复,是不可告人的赎罪,也是终得解脱的寂静。 无名注视着踉跄奔来的庄少功,潜运天人五衰心法,借尽余生修为,维持这一条生路。 千斤分量砸在肩头,五脏六腑一阵剧震。内息在胸腔中翻成血浪,背脊不由自主要折下。他却连眼也不眨,只将双足陷入尘泥中稳住身形,笔直的脊梁,仿佛比镔铁城门还硬。 夜烟岚和其余世家公子见了,登时惊为天人,只觉今日见了许多怪事,这病劫简直是本领通天,千斤闸落在他的肩头,震了震,就稳稳当当,不再作响下降。 一众也顾不得惊叹,击退追兵,趁无名托住千斤闸,鱼贯而出,便往外逃去。 “无名,休要再逞能了,”庄少功出了千斤闸,心疼地劝道,“快把城门放下!” 无名默不作声,闭上双目,片刻后才睁开,看了夜烟岚一眼。 夜烟岚忽然神情一变,解下系在无名身前的行囊,拽过庄少功就往外走。庄少功被拽出百步,勉力挣脱,回过头就去寻无名。只见无名仍承住城门,立在原地,神情已看不分明。 “义兄,”夜烟岚拦住庄少功,“快走罢!” 庄少功急道:“无名还在城下!” 夜烟岚道:“无名方才传音,他说他,他还不能走……” 庄少功不明所以:“这是为何?无敌还在瓮城内,他是要等无敌么?” “不错,他让我们先走,我们留在此地……对付不了追兵,反倒会让他分神!” 庄少功不疑有他,只道无名说一不二,决不会骗自己。他早已明白,自己是个拖累,万一认不清局势,好心帮倒忙,便误了无名性命。恨只恨,不能如无敌那般,与无名协力退敌。 可要他当真动手杀人,他宁可束手就擒。这般胡思乱想,随夜烟岚奔过长干里,忽见官道边的凉亭旁,停着几架马车,十余个穿短打的壮汉牵马守在此处。 正不知是敌是友,一位公子挑开车帘,跳下来招呼道:“阿佚!” 庄少功认得,这是匠门少主鲁琅胛廾挠行┙磺椤? 鲁琅松裆潜罚柿宋食侵械那樾危阉┣肷下沓狄煌党獭? 庄少功倚车壁歇了片刻,心神稍定,便犯了愁:“我上了马车,无名如何寻来?” 鲁琅聊蹋盼廾凶nЫ镎3阋阎廾切锥嗉倭恕? 那闸门有千斤重,就算是铁打的筋骨,也会被牢牢钉在原地,一动就压成肉饼。也只有庄少功不通武功,以为无名能托住闸门,就一定有放下的余力。 为了稳住庄少功,鲁琅拔康溃骸鞍20俗杂刑煜啵灰褂忻冢欢ɑ崂醇恪!彼蛋眨曰持腥〕鲆恢恍∧鞠唬执有∧鞠恢心槌鲆恢荒攫啊? 这木鸢仅有一寸长,雕工入微,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他捉住木鸢的脚,拧转了数十匝,往窗外一掷,木鸢便展开翅,扑棱棱往来路飞去。 庄少功瞪大了眼,他在书中读过,鲁国的公输般,削竹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 没想到世上真有这等手艺,当真是神乎其技,因此问道:“贵门是鲁般之后?” 鲁琅鸬溃骸澳窃趺锤业保易嫔鲜乔俺墓そ常铰骋话悖耸弊≡谘忝牛蛔⊥獾星秩牛沤裰斜苣选f窳厦欢嗑镁屯龉耍缓迷谑裰邪捕傧吕础!? 庄少功点点头,担忧无名的安危,听得心不在焉。 鲁琅垩詹焐淞嘶疤猓骸拔液臀廾嗍叮惨蛭壹沂来常鲜缎矶嗤小o氲蹦辏诰┏牵屑浔δ督琶u乒竦男战且晃蝗迳蹋捅置懦s猩饫赐k频男拊煅樟希笙世觯貌煌省>土柿瓯诨难樟希彩撬姨峁┑摹!? 庄少功曾翻开无名的行囊,见过一个彩绘泥偶,其底部刻有“见墨如面江晓风”。 问无名,江晓风是谁。无名自认是江晓风。 此时听鲁琅埠徒矣欣赐唤笪w蚱鹆耸志瘢骸案笙掠胛廾? “我和江晓风,”一语未尽,鲁琅殉腥希白杂紫嗍叮耸嵌敝坑选k飧鋈耍幌蛑榇锢恚棍啬昙捅愠莆椅旁菩帧e旁剖撬嫖胰〉谋碜帧n伊┧湓诹降兀怀<妫创游炊暇樾磐础1鹚邓拿恍眨褪腔闪嘶遥乙踩系盟谋史ā!? 说到此处,鲁琅倭硕伲抗馊缇妫19抛俟Γ盟圃诘人嵛省? 庄少功立即道:“那阁下可知晓,十余年前,江家惨遭灭门之事?” 鲁琅嘈σ簧杂种梗虮e判心易谝慌缘囊寡提啊? 庄少功正待打听下文,连忙道:“夜姑娘不是外人。” “哦?”鲁琅媛洞傧林室馔铣さ髯樱安皇峭馊耍氡厥悄谌肆耍俊? 夜烟岚不理会鲁琅牡髻晃虏换鸬囟宰俟Φ溃骸耙逍郑道锩疲页鋈ネ竿钙!? 不待鲁琅炝簦寡提耙言境雎沓担肽切┧嫘械淖澈阂宦菲锫砬靶小? 鲁琅栈啬抗獾溃骸耙辜倚〗阏媸遣淮恚淙还谕缙ぃ宰铀媪四峭媸啦还y哪谐瑁茨苋倘韪褐兀挠幸姑酥髦纭b燮鹄矗颐鹈乓皇拢鸵辜乙灿懈上怠!? 庄少功听得一惊:“怎么还和夜家有干系,夜盟主……” “夜盟主有一位兄长,名唤夜枭。早年落难,让一个姓穆的高手救了一命。” 庄少功莫名其妙,只觉鲁琅剿翟皆叮床缓贸鲅源蚨稀? 鲁琅值溃骸鞍20愠跎娼兴恢漳碌脑臼俏淞置酥鳎昵肮樗吵3绷舜蠼螅庞辛巳缃窠械那っ撕蜕皆烂恕!? “鲁兄,你所讲的这位姓穆的将军,莫非……才是杀害江家人的真凶?” “那倒不是。” 听鲁琅怖矗陆鸵姑酥鞯男殖ぃ泄欢味闲渲辏痪帽闵グ冢陆唤鋈2弈涉顾拇p胺剂匝蓿诠蠢冈豪铮恿艘桓雒窖钅畛醯难袒ㄅ踊馗? 这杨念初,为人孤高,不苟言笑,即便委身于穆将军,也只当自己不是活物。 “世上的事,就是这般奇怪!杨念初不过是一个烟花女子,哪里比得上将军府的妻妾和夜盟主的兄长?偏偏她越是冷若冰霜,反倒越令姓穆的神魂颠倒。” 庄少功心道一声惭愧,听着这与己无关的旧闻,竟神使鬼差地想起了无名—— 无名可不也是为人孤高,不苟言笑,只当自己不是活物? 如此推想,他与穆将军是同病相怜,能理解穆将军为何神魂颠倒。 “彼时,姓穆的妻妾争宠,想了许多法子对付杨念初,譬如咬定她和仆役有私情。姓穆的听闻之后,阉了仆役,杖杀搬弄是非的小妾,愈发宠爱她。姓穆的问她,如何才能博她一笑。她道,除非以性命换取。姓穆的就解下护体轻甲,把轻甲当做自己,让士卒万箭穿心。” 庄少功听至此处,忍不住道:“这位穆将军的作为,与烽火戏诸侯何异?常言道,溺子如杀子。他若是真心喜欢杨……杨姑娘,就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教她如何为人,让她体会世间真味。这般娇宠,平白替她惹了许多嫉恨,岂不是害了她?” 鲁琅尥骸罢饣敖驳牟淮恚钅畛醭艘陨倘耍恍刖郑寤岵坏阶鋈说囊馊ぃ跄苡芍钥常康比唬业壬砦凶樱源p馑馀拥男乃迹行┳臃怯懔恕!? 庄少功郑重地道:“女子也是人,那有什么难以揣测?穆将军若一心一意,想博杨姑娘一笑,就不该娶妻纳妾。陪在她身旁,与她长相厮守,才是最要紧的。” 鲁琅稻踝俟φ夥埃道慈菀祝銎鹄词呛蔚燃枘选7榛鹣分詈钜仓灰皇庇眯模は嘭耸亍3橹硬欢匆皇烙眯摹5迪不蹲俟φ夥莶悔鲜朗拢虼艘膊凰灯疲骸耙茄钅畛跄芡砩辏黾20悖慌略缫岩晕簦值煤喜宦w炝恕!? 庄少功心道,这是什么话?有些不悦,但也不痛不痒,难以发作。 鲁琅α诵Γ骸把钅畛趺荒苡黾20阏獍愕闹簦匆灿黾桓鐾兆娜恕!? “是谁?”庄少功恼他说话不甚庄重,勉勉强强地接茬问。 “劫门门主,庄家家主,”鲁琅娲σ猓抗馊从行┠兀白尚邸!? 第42章 灭门旧事 庄少功本想打探江家灭门之事,以便弄清无名和自家的恩怨。鲁琅炊鞒叮档揭晃恍漳碌慕兔窖钅畛醯难袒ㄅ拥姆缭轮隆? 陈年旧闻,事不关己,他姑妄听之,没想到,竟听见了父亲庄忌雄的名讳:“阁下是指,家父和杨姑娘曾见过面?” 鲁琅溃骸捌裰辜妫四昵埃漳碌牟恢昧耸裁捶ㄗ樱钭鹎氲礁希胍钭鹱鏊娜肽恢觥a钭鹞吮w⌒悦坏昧粝陆棠赂〗隳钍椤!? 庄少功将信将疑:“这件事,怎么从未听家父讲过?” “令尊道貌岸然,自然不会告诉你,他和杨念初有过一段私情。” 庄少功听他胡说八道,诽谤自家父亲,不禁恼怒: “阁下贵为匠门少主,岂不知口是伤人斧,舌是割心刀,君子不唱流言之理。家父与家母琴瑟和同,二十年如一日,恩爱不减,怎会恋上那姓杨的烟花女子?” 鲁琅Φ溃骸扒逭咦郧澹钦咦宰牵雷栽谌诵摹020慵嵝帕钭鸬奈耍惶畏粒磕赂捩岛扪钅畛酰室獯楹纤妥骺偷牧钭稹d敲匆焕炊ィ抛蛹讶耍瞪殂骸!? 庄少功铁青着脸,半晌才道:“阁下到底是听何人造谣?流言止于智者,家父一生只爱一名女子,那便是家母,决不会辜负!” 鲁琅阃返溃骸暗娜罚钭鹬话钐谩4钅畛跽庋袒ㄅ樱7钦嫘模皇窍肜盟映瞿赂n耍钭鹦硐屡笛裕灰映鋈ィ欢ɑ峄乩唇铀? 杨念初身为烟花女子,让穆将军买来玩乐,本就是身不由己。一天夜里,与庄忌雄私会,忽听他唉声叹气,问情由,才知他也是身不由己,让穆将军软禁在此。 同是天涯沦落人,杨念初生了怜惜之意,舍命助他逃离穆府。 临别之际,庄忌雄自表身份,说他乃是庄家少主,庄家是江湖八门之一的劫门,豢养了许多死士,待他回家秉明父亲,一定派人前来搭救她,将她迎娶进门。 杨念初道,卑身贱体,怎敢污了郎君清名?今夕一别,天人永隔。郎君若顾念旧情,他年来妾身坟头上一炷香,妾身此生便已无憾。 鲁琅绦溃骸把钅畛踔钭鹛永肽赂还嗑茫灾樘グ到帷n吮wx钭鹧觯坏靡眩胄漳碌男蟹浚殉苹车氖悄录夜侨狻5搅肆倥枘且蝗眨依锤婷埽彩隽怂绾斡肓钭鹬窒履醺绾沃钭鹜焉怼p漳碌慕堑碌哪杏けЮ囱榍祝灿≈ち似渌浴k萑怀璋钅畛酰苍倌岩匀萑蹋野舸蛩溃裨谔n紫拢瞬韧蛉颂ぃ朗啦坏梅怼!? 庄少功虽然不信,却也倒抽一口凉气:“那姓穆的将军,怎能随意杀人?” “朝廷律令规定,妻妾与人奸通,杀之无罪。何况,是买来的风尘女子。” 庄少功这些年闭门读书,这一条律令,也曾在刑律的人命篇中读过,只是一时震惊,忘了这一茬。鲁琅绱搜灾湓洌挂惭安怀鍪裁雌普馈? 鲁琅值溃骸把钅畛跛篮螅粝乱桓瞿杏ぃ橇钭鹧觥p漳碌谋鞠肷敝罂臁?鞯靡姑酥鞯男殖ぴ诟校蒜模暗溃抛僦鞯脑洌崾瞎庥u矗蝗羰昭俗樱ご蟪扇耍伤バ写套僦鳌p漳碌囊榔渌裕粗幌胄呷枇钭鸸侨猓阉谌崂铮桓∶膊唤趟祷笆蹲郑盟陨悦稹d侨崮诘拇迫掠揍蹋趟渥悖杏嗔ξ寡诺靡曰蠲!? 庄少功原本不信,听至此处,忽然心念微动,总觉得此事虽然过于荒谬,却好像在何处听闻过,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竭力思索,便觉头痛难耐,不由得按住太阳穴:“如此说来,家父还有一子,是我的兄弟,如今在那穆将军府中?” 鲁琅潘夯旱溃骸傲钐镁10拮酉1a钭鸫游茨涉菸宜挥幸桓龆樱闶茄钅畛跷恼飧瞿杏ぁ!? 庄少功登时浑身发冷,那么,自己是由何处来,又是何人所生? “令尊的这个儿子,与犬类作伴,断了奶之后,也只用些馊饭。姓穆的还在他颈间系上铃铛绳索。他不知自己是人,倒也不觉得如何不堪,只管吃了睡,睡了吃。” 庄少功默然听着,没来由地一阵难受,不知哪里触动了自己,眼泪已不自觉淌下。 “到了他四岁那年,姓穆的见他容貌污秽,却眉目清冷,颇似杨念初,便要把他交给京城窑子的假母训教成相姑。恰逢皇帝寿辰,穆府在宝墨斋订了贺礼,让江掌柜送上门来。江掌柜登门,正撞见他让穆府老妈子领去窑子。江掌柜见他口不能言,也不会行走,心知有异,将老妈子拉至一旁问话。老妈子告以前事。江掌柜也就不进府拜会姓穆的了,重金买通老妈子和假母,瞒天过海,将他领回了江家。同时修书一封,告知蜀中匠门的鲁家主,也就是家父。书云:‘愚弟收留一小儿,乃劫门庄少主之子,想请来认亲,却不知庄少主在何处,烦劳贤兄代为联络’。” 庄少功抹尽眼泪,问道:“这位江掌柜,认识我父亲么?” 鲁琅溃骸八匚茨泵妫钭鹨允榉ぃ乒裣埠檬詹刈只胨窠灰丫茫识写艘寰伲剐奘檠爰腋复纭<腋讣偶椿兀乒袂心肓钭鹄赐v豢上В乒裉馗惶埃硗幸晃唤笥讶ネu钭穑獠庞辛私颐鹈诺牟野浮!? 庄少功一怔:“……在下还是不明,江家收留了我父亲的骨肉,托人去告知我父亲,这本是善举一桩,为何,会招惹灭门之祸?” “唉,江掌柜所托的江湖朋友,并未见到令尊本人,落在了令堂的手中。令堂得知令尊在外育有一子,还想领回家来,便想到自己绝产之事,以为令尊变心,打算借机休了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娘家的兄弟扮作江洋大盗,去江家闹事,逼问此子下落。” 庄少功忽想到,昔日在茶馆檐下避雨,就江家灭门一事,无名说过一番话—— “我五岁那年,令堂派人扮作江洋大盗,来我家逼问一事。未能得逞,便放火烧了我家,杀害我家上下百余性命。彼时我身染伤寒,神志不清,让人藏在水缸内。托令堂的福,伤寒未能及时医治,从此落下病根,成了肺痨。” 他原本不知自家母亲去逼问何事,听鲁琅怖矗胖牢廾髁苏庑矶嗄谇椤? 想罢,庄少功犹豫一阵,连蒙带猜,问鲁琅骸敖也豢辖怀龃俗樱夷傅男值埽簿褪俏业牧礁鼍司耍焙α私疑舷掳儆嘈悦敲矗俊? 鲁琅抗馍炼骸安淮恚乒衲酪膊豢辖怀龃俗印a罹烁副憔鹱∫桓雠阉诨鹕峡尽u馀墙乒竦那Ы穑杲鋈辏敉础s幸桓錾倌晏艉牛吡顺隼矗剖橇钭鹬樱刑ビ∥ぁa罹烁盖茏∧巧倌辏酉屡憬野儆嗳松绷烁龈删弧t荆巧倌暌惨涝诹罹烁甘掷铮鞯蒙弦蝗尾〗伲盍肆钭鹬睿笆备现粒wx四巧倌甑男悦!? 庄少功喃喃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上一任病劫,让那少年服下‘离忧’,令他忘尽前尘,带他回了庄家。令尊为他取了个乳名,唤作阿佚,称俞氏是他的生母。还告诉他,他早年让拐孩童的歹人拐了去,受了些惊吓,忘了自己的双亲是谁,也不再记得从前发生过的事。” 庄少功再也坐不住,冷汗淋漓,浑身发抖,只因“阿佚”正是他的乳名,他的确不记得五岁前发生过的事,父亲告诉他的话,和鲁琅驳囊蛔植徊睿? 他嗫嚅着,半晌才茫然道:“我是杨念初的儿子?是我害得江家惨遭灭门?” 鲁琅6幼潘恢每煞瘢袂橛行┤咴樱床皇氯帷? “……有一件事,我却想不明白。江掌柜除了有个女儿,还有个儿子,名唤江晓风。他并没有死,入了我家,便是无名,对么?” 鲁琅淮鹬坏溃骸暗蹦辏弦蝗尾〗伲诮业乃啄冢11忠桓錾裰静磺宓纳倌辏墒墙乒裰樱纭1憬约八拿妹媒家煌兀挥枇钭鹕笪省=嫉娜菝踩没鹕栈伲闹救В什怀鼍烤埂6缫Фㄊ乔康梁λ懒俗约喝遥仪罅钭鹗樟簟a钭鸺恢谇椋拔涞淖手视质羌眩阋运拿妹梦剩账龈龆堂乃朗俊4哟耍拿廾嫔弦蝗尾〗傺6眨鄙狭宋褰倮洗蟆!? 庄少功心中乱作一团:“这么说来,我和无名自幼便在江家相识?他父亲江掌柜收留了我,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却害死了他全家人。不仅如此,我还害他妹妹毁容,害他做了我家的死士。他,他为何要隐瞒这些事?” 鲁琅镜溃骸八髡庑┦拢俏20阕畔搿d阒挥胁恢椋拍芄冒参取?扇缃瘢荒茉倩ぷ拍悖阋缱鞔蛩恪!? 庄少功一呆:“他为何不能再护着我?我要早作什么打算?” 鲁琅杂种梗鋈坏溃骸鞍20愣雷曰刈遥翟谔o樟耍钐貌皇悄愕纳福钭鹨膊7恰评唷2蝗缢嫖一亟趁牛腋敢恢焙芮9夷恪!? 这往蜀中匠门的邀请,突如其来,庄少功吓了一跳,并不十分信任鲁琅骸岸嘈桓笙潞靡猓舾笙滤允羰担谙赂且匮羲凡豢伞!? 他总觉得,鲁琅裕黄鹜魄谩? 无名既然知道,灭门的仇人正是庄家,为何还要留在庄家? 他害死了无名全家人的性命,为何无名非但不报仇,还要瞒着他护着他? 鲁琅猿坪退蛐∠嗍叮谡夥轮校刺怀瞿芟嗍兜幕怠>退懵忱奴家和江家交好,他身为庄家的血脉、害死江家的祸首,也没道理能让对方牵肠挂肚。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13节 要弄清这些存疑之处,只有回到庄家,亲自查明真相。 想罢,庄少功看向车窗外,夜烟岚正策马于侧,眼风撩向鲁琅圃谘仕位怕摇? 他满心惶惑,反倒苦笑出声,家中父母对他撒谎,无名对他有所隐瞒,鲁琅辔淳菔迪喔妫巯驴梢匝稣痰娜耍怪皇o乱晃幌嗍恫痪玫穆淠亚Ы鹆恕? 第43章 凡心初动 无名立在城下,一肩扛住千斤闸,许多士卒见状大骇,能举起千斤闸的人,古往今来,屈指可数,譬如孔子之父叔梁纥,紫面天王雄阔海,都不是寻常的力士。 眼见这少年弱不胜衣,却也有惊人之能,只当他会什么妖法,均不敢贸然上前。 然而没过多久,无名便支撑不住,胸膛起伏,咯血不止。 众士卒始知,这少年也是肉身凡胎,齐心向他攻来。 无名身骨让千斤闸钉住,动弹不得,就将含着的一口血,喷向挥刀袭至的士卒。 霎时间,血水化作点点红珠,如锋矢射出,数人所持的刀啷当脱手,有个正对无名的士卒,让他喷了一脸血,好似让热油浇住,当即起了满脸红疹,倒地惨号。 “兄弟们小心,”有个机灵的士卒看出不对,提醒左右,“这厮的血有毒!” 遂唤来持盾的士卒,让持枪的弟兄上前刺他。 无名任凭红缨枪扎来,不但面无惧色,反倒像是占了便宜。他肺上的病证,咯血不止,就是大限已至的征兆。何况用天人五衰的心法,已将后半辈子的内功修为借尽。 多活一日,散了功,比死还要痛苦。 长痛不如短痛,不如死在刀枪下干净。 正在无名安然受死之际,无敌猛从人海中杀出血路,纵枪扫开攻向无名的士卒,蹿至城下,潜运内力,单手撑起千斤闸,一掌把无名拍了出去:“走!” 无名寻死未遂,往前一扑,已在城外立定。转过身,只见无敌撑千斤闸的手已折断,千斤闸随之砸在了他肩头,一阵筋骨错位的闷响。 “哎……怎地,这般沉?”无敌本想逞能,此时却承受不住,憋得满面通红。 无名就事论事地道:“你是不是傻?从城墙上跃下来,你也死不了。” “你能扛住……我……为何不能!” 无名摇摇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脱下外衣,揩尽身上的毒血,继而行至无敌面前,左手环抱他的腰身,与他协力用肩顶住千斤闸,同时以右手托住千斤闸底部。 就在此时,应惊羽也赶至城门前,见他二人让千斤闸压住,就要取箭来射。 无名好似没看见,与无敌对视一眼。 命悬一线,两人心意相通,无名右手发力,无敌猛抬左手,同时往上拍去。 千斤闸受了两位武林高手的内劲,轰隆一声,弹高半尺。 无名抱无敌纵身外跃,就觉巨响贯耳,地皮震动,千斤闸已擦脚落下,将兵戈声隔绝在内。 两人蹚地一滚,无名压在无敌身上,松开手,起身要去追庄少功。 无敌却爬不起来。他的右手已让千斤闸折断,右肩关节也已错位,加上千欢断绝散发作,此时脱了险,再难以忍耐,咬紧牙关,勉力忍住低吟,躺在地上直蹬腿。 无名见了此状,无动于衷地道:“你已经废了,就此退出江湖。” “你这忘恩负义的臭王八,”无敌龇牙咧嘴地骂道,“我方才救了你的命!” “你也知道,我死期将至,何必多此一举?” “哼,大哥你想死,我偏要你活着,看你受苦!” “那你为何还不起身?你要看我受苦,我可是要走了。” 无名做势欲走,无敌果然急了眼,晃悠悠立起来,眼冒金星地跟上无名。 无名待他行至身侧,斜睨一眼,冷不丁地张开手臂,是个要架住他的姿势。 无敌这才不情不愿,搭住无名的肩,把浑身重量傍上去。 当是时,一轮残阳落照。长干里的街衢,霞光熠熠,屋舍连甍,炊烟袅袅。 无名和无敌互相扶持,呼吸间的血汗气,已让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取代。不知哪家,老妪唤儿孙用饭,一声长一声短,悁悁切切,听得人思归。又有嬉戏的童声传来,天真烂漫,令人惆怅。 他两个家破人亡的孤儿,却均不以此为苦,只因,彼此就在身旁—— 十载苦寒曝暑,见证彼此最盛的韶华。即便血脉从未相连,时时明争暗斗,他俩也如荒生荒张的棘蔓,无人看管,不觉长成一团。就算枝杈折断,根也始终纠缠。枯荣与共。 彼此在身旁,心里便安宁踏实。至于品貌如何,是否相看两相厌,并不打紧。 要紧的,恰好是对方,于恰时,恰到好处地陪伴左右。 ——无敌即便让无名误会,也要死乞白赖留下,甚至不惜以死相换,所求的不过如此。 无名一无所求,可是有,总胜过无。 有一具热乎乎的躯体揽入怀中,和孤零零地死去,毕竟还是有差别的。 但他不知,无敌反复无常,胡搅蛮缠,究竟是想要什么。 两人走了不多时,见一只木鸢自暮色中飞来。无名扬手捉住,若有所思。 无敌喘着粗气道:“看来,少主遇见了匠门的鲁少主,已脱离险境。那鲁少主有马队,只怕现下已走远。等会路过驿站,我去弄两匹马来。” 无名听罢,中肯地说道:“你筋骨错位,骑马颠簸,只怕要瘫。” “哼,反正迟早一死,瘫就瘫了,怕什么?” 无名凝望官道,望了良久,惫懒地道:“既然要死,哪里的黄土不埋人?何必再追。” 无敌早知,无名滥用天人五衰的心法,已将阳寿借尽,死期就在这几日。 因此也毫不意外,随口问道:“大哥,你什么时候散功?” 无名漫不经心地答:“过不了今晚。” 无敌随上一任死劫学艺时,见过师父散功的惨状,当即止住脚步,突发奇想道:“大哥,你身上有没有,服下能死得舒服些的药?快别掖着藏着了,给我也来一打!” “并没有。” “唉,大哥,这就是你不够聪明了,你看魔教的‘千欢断绝散’多厉害?你就该写一张药方,取名‘含笑九泉散’,服下后飘飘欲仙,不如叫‘羽化升仙丸’,‘早登极乐丸’也不错,真教人难以取舍,干脆就叫‘含笑九泉羽化升仙早登极乐丸’。你想想,名字长有长的好,比如你给某掌门下药,某掌门大叫‘不好,酒里有毒’!一干弟子扶住他,拿来各式解药,问是什么毒。某掌门竭力道,‘是病劫无名的含笑九泉羽化升仙早登——’,一语未尽已咽气。岂不快哉?” “……”无名觑着他,抬起左手,指间寒芒闪闪,煞有介事地道,“没有含笑九泉羽化升仙早登极乐丸,见血封喉的毒针,我倒是有一把一把的。” 无敌哈哈大笑,作势要躲:“这个我就不奉陪了,死得忒难看!” 两人行至半夜,进了翠屏山山林,未见官兵追至,便在背风的溪旁落了脚。 无敌腹中饥饿,掂着一枚石子,坐下盘算道:“得嘞,待鸟兽前来饮水,便烤了来吃!” 无名点头:“你想得很好,守株待兔,也不过如此。” “最好是来一头乌金野猪,我一个人,就能吃他娘一头。” 无名先前比武招亲时,用了许多瓜果,并不觉得饿,见无敌不中用,便亲自动手,捡了些枯叶松枝,取出火折子,生起一堆篝火。 “大哥,别生火!”无敌急道,“有了亮光,鸟兽就不敢来了。” “你膘肥肉厚,不差这一顿。” “……”无敌气闷,裹紧了斗篷,倚着岩石,把双腿蜷起,不理会无名。 无名用回旋镖剖了几片竹筒,又取出一把铜钱,架在枝上烤热。趁这工夫,自去洗净双手,撕下衣袂,蘸了水回来,吩咐无敌道:“你把衣服脱了。” 无敌眉峰一抬,满眼火光,戒备道:“我不脱。” “你脱不脱?” “士可杀不可辱,老爷不脱,宁死不脱。” 无名蹲下身,捏着湿布,盯住他:“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我知道,大哥你要接骨,我不乐意,我就喜欢它断着!” 无名容不得无敌作怪,擢住他折裂的右手,往后一扭,再往上推送。 关节拧动轻响,无敌左肩归位,却溢出一声沙沉的闷哼,已是满头大汗。 无名老神在在,以郎中的口吻问道:“痛?” “啐,我又不是金贵的少主,”无敌别开了脸,低声道,“我才不怕痛!” “那你发哪门子骚?” “大哥你才发骚,贱没廉耻的含鸟猢狲!” 无敌中了千欢断绝散,药性发作已久,身上反应极烈。故而不愿生火照亮。 生了火,只好用斗篷掩住身形。此刻无名要与他接骨,他自然不愿配合脱衣,以免尴尬。 岂料无名根本不知何为尴尬,问出这等直白下作的话。 无名听无敌说出“含鸟猢狲”,寻思道:“荒山野岭,我上哪去,给你这小猢狲找鸟?” “找你个乌龟王八蛋,大哥你这无耻的嘴脸,真该教少主瞧一瞧!” 无名听见少主二字,便不再说话,解开无敌的上衣,替他擦拭伤处,取出几根冰蚕丝,把滚烫的铜钱穿成串,一匝匝绕紧其折裂的右腕,又用两片竹板夹住。 继而在筋骨复位的左肩处如法炮制,铜钱用尽了,就折断回旋镖来熨帖。 无敌筋骨舒坦了些,气也消了大半,转移注意力道:“大哥,你可知晓,少主想和你断袖?” 无名看他一眼,低头自顾自忙活,用布条系牢竹板。 “好哇,”无敌瞧出端倪,顿时来了精神,“大哥,你果然是断袖!” 无名停了手:“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哥要想汉子,都是拦不住的,我能如何?”无敌邪火正旺,见无名眉清目冷,一时鬼迷心窍,伸手抬起他的下颔,拇指略一摩挲,“也难怪,大哥你生得细皮嫩肉,全无英武气概,半点也不像男子,阴阳颠倒,招汉子疼,那也不奇怪。” 无名不躲不避,垂目扫过无敌腿间,语调轻缓温存:“无敌,你想要我?” 无敌让他挑逗,便是一阵情动,腹下胸前火热发麻,唬得连忙撒手,撇清道:“大哥可别误会,我中了这奇毒,才有些把持不住。我有相好的,我和神女门的白姑娘,已经看对眼了!” “就你这副尊容,”无名唇角微牵,眼底却并无笑意,“要让我误会也很难。” 无敌这才知晓,无名是在捉弄他。他浑身发热,有些底气不足,也不敢再造次。 无名坐回原处,拨弄着火苗:“你所中的,并非千欢断绝散。即便不与男子欢好,也不致丧命。熬过十二个时辰,饮下三碗清水,推揉膈俞、承扶两穴,药力自解。” “……大哥你休要诓我,这是燕贼让神女门下的毒,不是千欢断绝散,又是甚?” “昔日,燕寻往魔教旧址觅此方,我杜撰了一张壮阳助兴的药方,令无颜设法让他获取。真正的千欢断绝散的秘方,早已让当年铲除魔教的正道人士烧毁。不然,你药性发作,登时真气受阻,见了男子便要抓来行欢,还能这般生龙活虎?” 无敌一怔:“也就是说,即便我当时,不拆穿酒中有毒的事,你也会安然无恙?” 无名点头,归结道:“你总是多此一举,自作聪明,几乎坏了我的大事。” 无敌听得满心消沉,每逢干完一桩买卖,无名身为五劫之首,都会作一番评判。 他本该习以为常,可不知为何,莫名其妙,有些个难过。 又听无名道:“不过,你护主有功,还算忠于庄家,我救你,也正因如此。” “大哥,”他再也忍不住,较劲地问,“在你眼中,我到底是什么?” 无名沉默片刻,拿不准他的用意,反问:“我在你眼中,又是什么?” 无敌按捺着怒气:“我二人之间,除了有用无用,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情谊?” “情谊?”无名再一次反问,仿佛在扪心自问,语无波折,不转瞬地盯着火苗。 “……”无敌再也不想和这不愿为人的畜生费劲说话了。 无名略略思索,临死之际,桀骜难驯的二弟,向他求一个情谊,也算不得过分。 他实非悭吝之辈,以物尽其用为本,便耐心道:“你想要什么情谊?” 无敌气得心脉发炸,尽管不愿承认,但他的确把无名当作亲人看待,无名却要和他计较功过得失,就连搭救他,也是看在他“护主有功”的份上,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 他虽然气极,但也知晓,就算暴跳如雷,也不会打动无名。 最终摆手道:“罢了,老爷什么情谊也不想要,算老爷倒了八辈子霉!” 无名耐心用尽,点点头,站起身,端详了无敌片刻:“好,下辈子,不再相逢。” 说罢,转向茫茫夜色,向昏黑的山林深处,缓步行去。 无敌猛地跳起来,也顾不得牵扯作痛的筋骨,追上前拽住他:“大哥,你往哪里去?” 无名脚步一顿,回转身,满头青丝在火光映照下,竟以惊人之势,一寸寸易为霜色。 皮相尚还年少鲜嫩,却也即将不保,眼中已露出沧桑之态:“无敌,我散功的时候到了。” “……”无敌眼睁睁看着无名一瞬皓首,心底再清楚不过,此乃天人五衰的衰兆。 天人五衰这门邪功,到了阳寿耗尽散功时,会有五种衰败之相—— 老劫油尽灯枯,情劫喜怒无常,惑劫神智全失,死劫筋骨崩碎,病劫万毒攻心。 原本,五劫各承受一种衰败相。 无名却与其余死劫不同,练得五劫皆通,以至连老劫的衰败相,也要应在他身上。 那么,他散功后,须得尽数承受五衰,死状就极可怖了。 无敌深知无名死后的模样,仍旧拽着不放:“大哥,就算是死,你也不肯和我死在一处?” 无名慢悠悠地道:“你不会死,去找三弟,我留了方子。” “你这死王八翻肚皮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是你的事,何必问我。” “那好,我想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回庄家杀了少主!” 无名只得留在原地,轻叹了声:“无敌。” “除非大哥你立时杀了我,”无敌不依不饶,“否则,我一定会去杀了少主!” 无名见他心绪激动,蛮不讲理,也懒得再费劲安抚,伸臂挟住他的腰,就往火堆旁一掷。 无敌吃痛,以为无名还要走,按住左肩意欲再追—— 甫一坐起,无名竟近在眼前,气息交融,眼中清波隐动,仿若微光投入深潭,暗不见底。 “大哥?”无敌还在解读无名的眼神,双腿就已让无名以膝捣开,简直是莫名其妙。 无名跪进他腿间,漠然道:“无敌,你要自欺到何时?你想要的,并非情谊,而是我。” 无敌一呆,脑海登时一片空白,随后热血上涌,口不择言地辩解道:“大哥,我并不……我只是……我也是条汉子!” 无名面无表情,心道,这是什么鬼话,狗屁不通。他对无敌毫无绮念,也绝非断袖。 就算对庄少功,也只是另一种不可告人的羁绊,绝非余桃断袖,可以染指。 却不知为何,颇招了些烂账桃花债,或许正如无敌所言,是皮肉的缘故。 既然皮肉讨喜,在五衰之前,让这缠人精了却心愿,又有何妨? 无敌这时已理清思绪,他并非断袖,他把无名看得十分要紧,乃至纠缠不休如同断袖,只不过是出自对兄长的仰慕和依赖。可无名比他小一岁,要他坦然承认,委实丢人现眼得很! 无名也是一语惊人,太过笃定和不要脸,才几乎慑住了他,教得他六神无主。 无名哪管无敌在寻思什么,捉住他的手,引至自己腹下,还不忘道:“我虽五劫皆通,却对你无意,能否动情,就要看你造化了。” “……”无敌犹如五雷轰顶,心中万马奔腾。换做平常,他早已咒骂不迭,问候无名的祖宗十八代。换做其他男子这般作死,他只怕会毫不犹豫,拧断入手的玩意。 可眼前这自以为是的臭王八,好巧不巧,是他大哥,好死不死,即将散功殒命。 无敌一犹豫,就让无名引领抚弄,收不回手了。他自问无愧,心中有鬼的,想必是无名。 无名为何要与他做这等事?无名对他无意,诚然不假,腹下并未动情。 但无名默认是断袖,又与庄家少主似有许多隐情,一路来金陵,举止甚暧昧。 想至此处,无敌豁然开朗—— 料想,大哥是思念少主,临死不能相见,要把他当作少主,云雨一番,了却憾事。 这种丧心病狂的事,也只有大哥才做的出! 无敌想通了此节,不由得大为心安,噗嗤笑出声。 他这塞外马商的遗子,在大哥眼中,果真什么也算不得。大哥自然也不会顾及他的感受! 无名不好此道,认真酝酿着兴致,忽听无敌发笑,不由得凝目看他。 无敌止住笑,闷声道:“没什么,大哥,你留下来和我一块死,就好。” 无名没有接话,暗觉无敌举止有异,加之自己也全无那等兴致,行欢太过勉强,劳神得很,连死也死得如此不清静,索性放开无敌的手,站起身来,想要坐回篝火旁取暖。 无敌见他起身,以为扫了他的兴,他又要走,登时追上前唤道:“大哥。” 无名闻声止步,刚想告诉无敌,他不会走。却见无敌一改平日狂傲之态,堆起满脸毫无道理的笑意,双目异常明亮,继而缓慢屈膝,鼻尖磨蹭他的小腹,一路往下,跪在了他身前…… 无名不必再低头看,也知道无敌意欲何为。他自认不知耻,没想到这厮更甚。 …… 最终,他二人倒在火堆旁,无名压稳无敌,无敌忽然问道:“大哥往常是上面那个?” 无名不动真气,好似在讲情话:“不然,你在上?” “死到临头,有什么所谓?”无敌单手撑地,坦荡荡地翻了个身,趴伏下去,背朝无名。 无名不觉攒起眉,他习过情劫的那一套,知道头一遭行事,定要温柔体贴。他本是要满足无敌,以免留下后患,哪有让无敌背对自己的道理,心念一动,话已出口:“为何要背对我?” 无敌满不在乎地道:“我这副尊容,只怕败坏大哥的兴致。” 无名先前用了“尊容”一词讽刺无敌,以为他还在置气,动手把他掰转过来。 无敌此时的神情,却透着些古怪,安静温顺得很,并不像是在和他置气。 他将手段用尽,无敌始终未出一声,不仅咬紧牙关,未出一声,还拉过衣物,识趣地盖在脸上,任他作为。可要说此举是在排斥他,无敌却又极热烈地纠缠配合,仿佛变了个人。 无名盯着盖在无敌脸上的衣物,身心契合,渐渐有些明了,无敌并非变了个人,而是,这厮又在自作聪明,以为遮住脸,不发一言,举止温顺热烈一些,就能让他想起,某个他在乎的人。 “无敌。” 无名情不自禁,笑了起来。他这一世,太短暂,从未动过心,也来不及动心。 十八年,光阴似箭,太倥偬,不动心,对谁都有好处。 可终究还是功亏一篑,就在这一刹,无名心中刺痛难当,冰融雪消,犹如惊蛰。 ——让他动心的这个人,是他从未想过,最难以管教,但想来又顺理成章的一个蠢人。 可惜,相处十载寒暑,辜负了大把辰光,剩下殆尽的一夜。 为何不早些领悟,怜惜眼前人?哪怕早一日,也好。 神智崩散之际,无名隔着衣物,暗觉好笑,不妨守口如瓶,成全无敌的一番“好意”。 他俯下身,耳鬓厮磨,轻声道:“你并不难看,我此生已无憾,来生亦不改……庄少功。” 第44章 病得不轻 无敌一昼夜滴水未进,加之连番苦战,筋骨受创,本不该勉强行欢。 然而,无名要把他当作少主荒唐一场,否则就要弃他而去。 他逼急了,只得把心一横,熬这一场风流酷刑。 岂料药力发作,无名又颇有些手段,教他从中得了趣,这可就十分难捱了。 无敌心道,大哥,我本是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响当当的一条汉子。今日做兄弟的本着同门情谊,低头做雌伏之状,却让你弄得动了情,岂不成了奸通的畜生? 似这般幕天席地,赤身盘紧无名,缠磨迎合,他已是自伤至极,忽听无名唤庄少功,其言也善,其情也真,言状好似要过身了,却始终未叮嘱自己一句…… 他的心神自怆恻而恍惚,本能地收腹绞紧,挽留住无名,便不省人事。 再醒来,已是翌日清晨。篝火余烬似雪,让晨风卷了个旋,拂在无敌脸上。 无敌打了个喷嚏,略一动身,腿间凉飕飕、火辣辣,好似出恭不畅,怪异得很。 睁眼扫量,已不见了无名。他登时一跃而起,提住裤腰带,就往山林深处疾奔。 不多时,见一老翁坐在石上,箭步蹿上前叫道:“老伯,可有个小厮打此经过?” 老翁慢条斯理调转头,眼角牵着纹路,没精打采地望来。 看那老态龙钟的模样,少说也已是古稀之龄,眉眼轮廓,却和无名如出一辙。 ——不是无名又是谁! 无敌本已做好了收尸的准备,岂料无名还未死,只是皓首苍颜,形容大变。 他悲喜参半,不由得骂道:“杀千刀的小王八,一夜之间变成了老王八!” 无名面无表情,觑了他片刻,冷不丁地问:“你是谁?” 无敌本想大骂一顿,以泄心头之愤,却没料到有此一问,怔在当场。 无名见来人哑口无言,似答不出话来,好奇地道:“怎么,你不知道自己是谁?” 无敌心知,无名这是应了惑劫的衰败相,神智全失,不再记得前尘过往。 他张了张嘴,打算告诉无名,自己的名字以及两人认识的因由,却如鲠在喉。就算讲了,无名也不会记起一丝一毫。无名是唯一一个对他知根知底的人,如今也已将他忘记。 到头来,再穷追不舍,他还是孤零零的:“……我是你祖宗!” 无名摇摇头,不以为然:“方才,我在想一个人,你一来搅乱,不记得是谁了。” 无敌郁闷地道:“老王八,我知道你在想谁……” “谁?” “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无名望了无敌良久:“不知为何,一看见你,我突然又不想知道了。” “哼,告诉大哥也无妨,大哥你在想庄家少主,想和他来世再续前缘。” “我为何要想我自己?” “大哥……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 无名沉默片刻,认真道:“我可以同你讲,但你要守口如瓶,我是劫门少主,庄少功。” 无敌倒抽一口冷气,眼泪都要下来了,无名忘了他,却记得少主。不仅记得少主,还自以为是少主。可见,相思成灾,已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 谁能想到,看似没心没肺的病劫,竟是如此一个世间罕有的情痴? 这副失心疯的模样,教无敌既觉可怜,又觉可恨:“你把少主看得比命还金贵,偏要装作不在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再热的脸,贴久了冷屁股,也是会凉的!” 他心乱如麻,说到末了,已不觉在说自己对无名的体会。 无名听罢这一番语重心长的鬼话,垂下双目,再抬起眼:“你是何人?” “我是你老爷,你是给我端洗脚水的小厮!”无敌置气道。 无名似懂非懂,点点头,顿了顿,自顾自地重复道:“方才,我在想何事?” 无敌本打算趁机冷嘲热讽,把平日所受的气,连本带利讨回来。可见无名一心挂念少主,变成了一个啰唣的老痴汉,丝毫不还嘴,又没趣得很。 论起来,若非他右手折断,右肩错位,无名早已追上少主,何至于天涯两隔? “罢了,大哥不记得也无妨,我带你回阳朔去见少主!”无敌要拉无名起身,无名却双腿绵软,跌进他怀里,好似没长骨头一般。他心知不妙,连忙搂住无名,轻按无名的双腿。 无名自双膝以下,小腿骨已松散不成形状,应了死劫的衰败相,筋骨崩碎。 只怕其承受的痛苦,不亚于车裂。难怪并未走远,就坐在了这山石上。 无敌自己右手折裂不觉得痛,见无名受这份罪,却心惊肉跳:“痛么?” “痛又如何,”无名老气横秋地问,“不痛又如何?” “大哥你觉得痛,就应当叫出声。” “叫出声就不痛了?” “至少……我听着悦耳!我就想听大哥你叫唤,叫得越惨我越高兴。” “……” 无敌将无名扛起,行至之前过夜的溪边,忽听得“呖呖、扁罐罐”的怪响。 三五成群的竹鹧鸪,正结伴来饮水。这些竹鹧鸪,虽是山禽却不畏人,见了无敌和无名,也只是探头探脑地端详一眼,又忙着梳洗鲜丽的羽毛去了。 无敌大喜,放下无名,以石子击毙一只。其余的竹鹧鸪见同伴毙命,齐齐鼓起羽毛,由为首的雄竹鹧鸪率领,摆出一个阵仗,大声叫嚷着,冲过来啄无敌。 无敌边抓边道:“少主要是在此,见了这情状,不知会说出什么道理来?” 无名正闭目养神,此时嫌吵,扬手掷出一把银针,竹鹧鸪散落一地。 “哎,大哥!”无敌急了,也似竹鹧鸪般聒噪起来,“这是拿来做干粮的!你那毒针见血封喉,你是不怕毒,却教我怎么入口?” 无名眼也不睁:“你放心吃。”言下之意,是用了未淬毒的针。 无敌这才将竹鹧鸪去毛洗净,架在火上烤熟。自己先饱餐一顿,把吃剩的鹧鸪腿撕下来,递给无名。无名倒也毫无怨言,就着他的手,张开嘴,衔下小块鹧鸪肉。 无敌暗觉别扭:“大哥好娇惰,自己拿着吃,当我喂狗不成?” 无名闻话,抬手握住鹧鸪腿,极斯文地细嚼慢咽起来。 无敌见这老王八吃相如故,和个女孩儿似的,忽然心生一念—— 大哥散功的模样,倒也没什么可怖。七十年之后,或许就是这副形容。 转念,又想,昨夜以衣物掩面,却不知,大哥何时衰老至此?若是在苟且时…… 想至此处,只觉滑稽至极,再也忍不住,嘿地冷笑一声。 无名听得无敌发笑,抬起沾满油汁的脸,轻轻地叹道:“蠢材。” 无敌哼了声:“大哥患了失心疯,本老爷不计小厮过。” 无名攒起眉,察言观色,以郎中的口吻评判:“我看你唇干目赤,肝火亢盛,且狂躁刚暴,语无伦次,倒像是有病在身,行将患失心症。” “啐,有病的人,看谁都有病,老爷去洗个手,你转过身去!” 无名依言转身,明知这蠢材与己关系非同一般,却想不起是谁,为何连洗手也羞于示人。 过了片刻,听见潺潺的溪水声之中,隐有闷响传来,蠢材似让石苔绊倒了。 他捉着油腻的鹧鸪腿,调过头去看,只见一个结实的光屁股,明晃晃地撅在溪水里。心道一声,原来,洗手就是解手,这倒是不曾听闻。 正想转头继续进食,却见那蠢材浑身绷紧,把手指伸进去搅弄。 这无名就看不懂了,他现下只剩下七岁以前的记忆,而且分明感到,前尘往事,犹在迅疾消逝,只怕很快,连识文断字也会忘记。 不过,他向来不耻下问,目不转瞬地盯着问道:“你在做什么?” 无敌之前急于寻找无名,这时填饱了肚子,得了空,想起昨夜的事,始觉体内有些黏腻。 他虽是自甘雌伏,也着实快活了一场,但毕竟不是断袖,顿时倒了胃口。想把痕迹清理干净,奈何只有左手可以用,一不留神便栽进溪里,竟引得无名调头来看他。 他暗觉尴尬,但要强迫无名再转过头去,又未免欲盖弥彰,显得小家子气。 料想无名患了失心疯,未必知道自己在作甚,不如先把话说绝,让无名无话可说。 思虑周详后,便挑眉道:“老爷在发骚!” 无名年幼时寄人篱下,发骚这个词,却是听过的,心下顿时了然。 无敌只当他听不懂,索性直跪起身来,面对他,把上衣也脱了甩上岸,一面大大咧咧地搓洗身躯,一面鬼哭狼嚎,引颈高歌,以示豪迈:“忽闻冤家身有病,一见冤家瘦脱了形。见了奴,还要与奴高高兴。自己不顾自己命,向你说话不留情,候病好,一夜几回从你命!” “……” 无名听得“一夜几回”之句,嘴角一抖,想笑,但深知,对方误以为自己得了狂症,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一时既觉得这蠢材吵闹得紧,又觉得乡野小调淳朴有趣。 便不再想那些想不起的事,把自己交给这蠢材,往何处去,能活几日,由他折腾。 第45章 苟延残喘 无敌洗干净上岸,把竹鹧鸪穿成串挂在腰间,扛起无名便下了山。 山麓住着几户人家,农妇正聚在河边捣衣。 无敌的衣衫让溪水浸湿,自称是山上的猎户,想用竹鹧鸪换些衣物和干粮。 有个老妪听罢,把无敌领回家,从柜中取出几件男子的粗布衣裤:“这是我儿孟虎的旧衣,也不知二位穿上合不合身。” 无敌换好之后,削下无名几缕白发,借来些糯米浆,粘在无名上唇和下颔处。又要了一把椅子,两根麻绳,将无名放在椅中,负在背上。他自知拿了这许多东西,是占了便宜,胡诌道:“家翁染病,我带他去定林寺许愿。那寺中的菩萨最是灵验,老夫人有什么心愿,不妨说来听听?我顺道的,给菩萨捎个话,也费不了什么事。” 老妪望东拜了拜:“我儿孟虎,年少时一心向道,说要游历名山,去学神仙术,几十年音讯全无。老身一见你,就想起他来。唉,但求菩萨显灵,让我儿平安归来。” 无敌听罢暗忖,这世上有许多六亲不认的臭道士,却不知哪个是老夫人之子? 他把这件事挂在心上,调起轻功,负着无名赶了一日路,到了江宁府治所。 遥遥望见城门处有官兵把守,便趁夜越墙而过,潜入衙门库房,盗出些官银,在附近的鬼市子兑成散碎银子,买了斗笠等物,易容一番,到长江渡口雇船南下。 无敌本打算负着无名,以轻功赶回庄家。只是无名散功奇快,到了这时,浑身骨骼已碎去大半,连椅子也坐不得,经不起颠簸。容貌已像个百岁老人,还长出紫黑的毒斑。咯血的毛病也越来越厉害。除了乘船缓缓而行,他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他生怕睡上一觉,再睁眼,无名就化作了一具枯骨。抱膝坐在船中,一筹莫展:“大哥,你这副比鬼还难看的模样,可教我如何是好?” 无名仰面躺着,面无表情,哑声道:“大哥,如何是好?” 他又道:“论情论理,我本该杀了你,给你一个痛快。” 无名也道:“本该,痛快。” “但我不甘心。” “不甘心。” “唉。” “唉。” 无敌哭笑不得,如今无名神智全失,他说什么,无名就学什么。 他故意道:“我是一只大王八!” 无名含糊地学道:“王八。” “……大哥真傻假傻?” “真,假傻?” 如此这般,又过了一日。无名形容枯槁,彻底瘫卧不动,不再吭声。 无敌只管死马当作活马医,船在太平府泊住,就让船夫去了请一位郎中来。郎中见了无名的模样,惊呼一声,吓得屁滚尿流,转身就逃,几乎跌落进江中。 无敌大怒,蹿出船舱,捉住郎中,就要逼他号脉。 郎中又急又慌,扭头看见几个道士提剑而来,高声嚷道:“道长,道长救我!” “大师兄,有人呼救。” 来的几个道士,是武当派弟子,曾在金陵围堵无敌。为首的一个,被称作大师兄的,在江湖中声名显赫,身手也了得,是山岳盟盟主、武当派掌门的关门弟子,名唤萧尽义。 萧尽义见无敌头戴斗笠,芒屩布衣,却矫健迥拔,不似寻常之辈,便道:“上前问一问。”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14节 “老爷花银子请郎中,”无敌这时也已瞧见武当子弟,气发丹田,恶声恶气地囔道,“碍着臭牛鼻子哪根筋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上赶着来救亲爹不成!” 众道士意欲动手,萧尽义制止众师弟,问道:“这位大夫不愿治病,想必有一番苦衷?” “道长,不是小的不愿治病,船中那人……那人不是活人!” 无敌听郎中如此说自家大哥,气红了眼,一把擢起郎中,就要往江里扔:“撮鸟庸医,你才不是活人,你娘生你也没些鸟用,教你占着茅坑不屙屎,活待宰的畜生!” 萧尽义听得船中的病人不是活人,心中生疑,向无敌抱拳道:“实不相瞒,贫道乃武当派弟子,略通岐黄之术,阁下饶了大夫,让贫道瞧一瞧如何?” “瞧什么瞧,有什么好瞧?奶腥未落的小牛鼻子,回家瞧你娘去!” 众道士怒不可遏:“这泼才好生无礼!大师兄何必多言,我等把人救下来才是!” 萧尽义转头向众师弟道:“先别动手,我看此事有些蹊跷,船中之人,恐怕是夜盟主……” 无敌耳朵尖,听见“夜盟主”三字,心念一转,纵声道:“兀那领头的小牛鼻子,我看你顺眼,你可以上来。但这船吃水不深,容不下许多牛鼻子,其他臭牛鼻子,必须留在岸上!” 萧尽义依言行事,众道士无可奈何,只得叮嘱他当心,冲无敌喊话道:“我们大师兄,是山岳盟盟主的高徒,武当第一等高手!谅你这泼才,也不敢怎么样!” 无敌哈地一笑,这世上能让他不敢怎么样的,除了大哥,还没有第二个。 萧尽义随无敌进了船舱,揭开被褥,看了无名一眼,已知晓这人绝非夜盟主。 在他眼中,无名是百岁老翁,浑身起了形似尸斑的毒斑,难怪让郎中误以为不是活人。 “无上太乙度厄天尊,”他掖住袍袖,隔着一层薄料,替无名把脉,不觉皱起眉头,口诵道号,“贫道从未见过这等的伤患,这位善人百毒缠身,筋骨尽碎,且年事已高,按理,早该过身了,却调住一口气勉力维持,不知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无敌听来,萧尽义真有些看病的本事,提起炉子上的铜壶,给他斟了一杯热水:“道长,你看,家翁还有救么?” 萧尽义之前受他辱骂,此刻见他大献殷勤,反倒有些难为情了:“贫道才疏学浅,不过,恐怕……只有一个人,或许能妙手回春,救令祖父。” “是谁?” “劫门的病劫无名!论医术和施毒的本事,放眼江湖,无人能与他比肩。” 萧尽义口中,医术高超、妙手回春的病劫无名,此刻就软绵绵地躺在被褥中。 听这意思,全天下是没有人能救无名了。 无敌道:“……” 萧尽义看他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很体谅他的心情:“求病劫治病,的确很难。常言道,‘五劫出没,消灾惹祸’。请五劫出手,往往得不偿失……” 无敌气闷,冷冷地道:“就好比你这姓萧的牛鼻子,曾请死劫杀人报仇,结果不得不交出武当的诈死秘法‘玄武定’?” 萧尽义一惊,急忙扫一眼船外,把帘布拉紧,压低声:“阁下怎么知道此事?” “老爷就是死劫无敌。”无敌气不过,揭下斗笠,扯去假胡须。 原来,在无名陪庄少功出门之前,无敌曾领了家主之令,去替萧尽义杀人报仇。 萧尽义的仇人,在朝中做事,诬陷萧家是前朝旧臣,使得萧家满门抄斩。唯有萧尽义年幼,让武当掌门收留。武当不愿与朝廷为敌,萧尽义长大后,不好亲自动手报仇,只得借助劫门。 无敌贪图武当的“玄武定”,想要以诈死之法带无名离开庄家,便答应了此事。 此后他回到庄家,因玩忽职守无故失踪,让无名关进地牢,才不得不扮作马夫来金陵。 萧尽义听无敌自表身份,不由得面上一热,惭愧道:“原来是恩公!” “哼,老爷有恩于你,你这没良心的臭牛鼻子,却说什么得不偿失,还曾带人围攻老爷!” “那是师尊有令,要铲除乾坤盟,贫道不敢不从……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无敌见好就收,转怒为笑:“我知道,你心眼是好的,没有进巷来追。” 萧尽义点头道:“就算追上了恩公,也不是恩公的对手。” 无敌心中雪亮,晓得萧尽义是在给自己留面子,听得很是喜欢。他这个人虽脾气暴躁,却也讲江湖道义,有人真心实意地对他好,他就会由衷地生出喜悦之意,十倍地回报对方:“我看令师也老糊涂了,下一任武当掌门,非你莫属。做他个山岳盟盟主,也不在话下。你什么都好,就是欠些志气。我若能活到那时,必来捧你的场。” 萧尽义吓得直道:“不敢,不敢!” 无敌打了他一拳:“就这么定了!” 萧尽义晓得无敌有这番许诺,是为救奄奄一息的老翁。他再推拒,就要让无敌以为自己信不过他。只得叹了口气:“恩公,事已至此,可别再瞒贫道,这老翁,当真是令祖父?” 无敌坦然道:“如今咱俩在一条船上,我也不怕你知道,这是我大哥无名!” 萧尽义听罢,过了半晌才道:“恩公节哀。天人五衰,只怕没有人能救病劫。别说无人能救,病劫造下滔天杀业,神佛难忍,万死莫赎,谁又愿意施以援手?” 萧尽义所言皆发自肺腑,有一说一,无敌倒也不怪对方直言不讳。 他本未奢想无名能寿终正寝,因此平静地道:“我们这些人,欠了许多命债,下场都不会太好。我只想,让大哥再撑些时日,回庄家见少主一面。” 萧尽义这才松了口气,下定决心道:“难得恩公有这份心,贫道不成全恩公,倒显得不仗义了。这里有一颗小续命丹,乃是蔽派至宝,出行时师尊把予贫道,要贫道濒死含在舌底,从而陷入昏睡,可以延缓伤势、病痛及毒性的蔓延,有续命之奇效。” 无敌接过一枚金色的丹药,看不出有什么稀奇,姑且依言放在无名舌底:“这劳什子小续命丹,能让我大哥撑多少时日?” “因人而异,少则三五日,多则十余日。 “……那还是不够,你身上有多少丹药?全给了我,好处自是少不了你。” 萧尽义无奈道:“恩公不知,炼丹不易,一炉数十丸,也未必能成其一,耗费的年岁、药材和心力,一言难尽。这小续命丹,如今只剩一枚。就算再有,性命尽了,也拦不住。除非……” 无敌急忙道:“除非什么?” “除非,有云南蛊门的化生蛊,或者,学会前朝点绛派的‘李代桃僵’之法。” “你说的这两个门派,一个远在天边,一个早已散伙,有鸟用?” 萧尽义久闻病劫无名的恶名,本不愿相救。此时见无敌如此焦急,一问一答,感同身受,才不觉为他绞尽脑汁:“恩公可知晓药王谷?苏谷主的‘十香返生丸’,以十种辛温之香替人开窍,可使神昏危重之症即刻复苏,如若求得一丸,兴许,还能再苦撑几日。” 无敌一向留意江湖各派,顿时醍醐灌顶:“药王谷在池州府的江北,白荡湖旁。” “不错,恩公继续坐船,沿长江往西南行,要不了几日,就能抵达池州。” 无敌把心放宽了些,向萧尽义打探道:“你怎来了太平府,金陵那边大功告成了?” 萧尽义叹道:“大功告成就好了。当日,我等随官兵围剿凤台山,皇帝和夜盟主说了好一番话。我等才知,夜盟主也是开国皇帝之后,是当今皇帝的堂兄。他二人,一个是明帝,管朝中事,一个是暗帝,管江湖,监督明帝。夜盟主手中有一道密诏,大意是,在位的皇帝若无帝德,不足以君天下,他便可以奉诏起兵,清君侧,乃至自己做皇帝。” 听萧尽义讲来,皇帝铲除乾坤盟,是为了收回开国皇帝的密诏。 夜盟主临死把密诏扔在皇帝面前,说道,君所执之物,是我不屑之物,君求不得的人,是我的人。天要兴君还是亡君,在于千家百姓,岂是一个夜家可以左右的。 “夜盟主为刺客伤了心脉,说完这番,就倒地殒命了。我等没料到有这等内情,一时无人上前验尸。却有个武功奇高的绝艳女子,纵身闯了进来,连呼‘夜郎’,抱起尸首便不知所踪。” 无敌听得奇怪:“夜盟主有断袖之癖,怎地还惹了痴情女子,欠下风流债?” “贫道听神女门的白姑娘讲,这女子是她们的薛门主,自幼恋慕夜盟主。这一次,神女门来金陵,就是为了趁乱抢夺夜盟主,岂料还是晚了一步,让夜盟主殒命了。” 无敌笑道:“这薛门主也忒没劲,人死如灯灭,她还要把尸首抢走!” 萧尽义闻话,斜了惨不忍睹的无名一眼,忍不住道:“恩公不也如此么?” “——那可不一样,我对大哥没有龌龊心思,只是为了信守承诺。” 萧尽义继续道:“贫道本打算回武当复命,盗门燕少主追薛门主,未果,称那女子绝非薛门主,薛门主轻功虽好,他却能追上。这女子的轻功,只怕天底下难逢敌手,他的燕子八闪翻翅,别说望尘莫及,就连影子也寻不见。他怀疑,夜盟主是诈死,让人救走了。我等只好分头搜寻,贫道和众师弟来太平府渡口,想要截住过往船只,这才遇见了恩公你。” 无敌听罢冷笑:“燕贼这骚老狐,想和我王八大哥斗,还欠着些火候!” 萧尽义心中一动:“夜盟主的下落,恩公可否指点一二?也好让贫道和师尊有个交代。” “说给你听也无妨,若我所料不差,那武功奇高的女子,就是夜盟主的男宠。” 萧尽义怔了怔:“那妖孽,曾来山岳盟滋事,多行不义,不是已经自断经脉而死了么?” 无敌郁闷地道:“说来,多亏你们武当派相助,你传给我的诈死秘法‘玄武定’,让我这王八大哥拿去,教给夜盟主的男宠用了。” “可那妖孽走火入魔,怎么不但安然无恙,反倒还武功大进?” “你以为,我大哥病劫是吃素的?他自然治好了男宠走火入魔的毛病!” 萧尽义久久不能回神,无敌拍了拍他的肩,兴冲冲地说风凉话道:“论扭转乾坤,救夜盟主和那男宠,你萧尽义是最大的功臣,夜盟主一定忘不了你的好处。就算哪一日,他卷土重来,荡平山岳盟,也定会留你一命。最好在他东山再起之前,你当上山岳盟盟主,如此,两盟不必再勾心斗角,天下太平,岂不美哉?” “……”萧尽义一头冷汗,眉头深皱,“这让我怎么和师尊交代?” “那么老实作甚?就算你据实交代,也再难以扭转大局,反倒有了与劫门和乾坤盟勾结之嫌。我看,夜盟主未必会寻仇,你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暂且瞒住此事。” 两人促膝说了一会话,忽听船外传来呼唤:“大师兄!你还好么?” 武当派的其余道士,见萧尽义进舱许久,担心他的安危,忍不住出言询问。 萧尽义只得向无敌告辞,心头纠结万分,面上却一派沉稳地率众离去了。 第46章 浮山浩劫 三日后,池州府,无敌下了船,买来一副薄木棺材,在棺盖上戳出几个孔洞,往里铺上棉被,把瘫卧不动的无名放了进去。 此后,他把棺材扛在肩头,片刻不停,飞奔白荡湖。 时值深秋,一望无际的白荡湖,聚集着成千上万的南徙的白鹭。 这些白鹭,或振翅翩跹,或嬉戏水中。天地之间,尽是鸟影,蔚为壮观。 无敌形单影只,埋头钻入湖畔金黄的芦苇荡子。芦叶在他脸上划出血痕,所过之处,芦花似雪漫天飞舞。他一个戴斗笠的少年扛着棺材,在纷扬的芦花中疾行,真是说不出的苍凉诡秘。 无敌为眼前荒芜的景致感染,不由得对棺材道:“大哥,此地的景色美得很那!” 无名躺在棺内,含着武当派的小续命丹,早已陷入昏睡,哪里能听明白他在讲什么。 “大哥,听见拍翅声了么?那是白鹭。还有风穿过芦苇丛的动静。好大的风,嘿,大风起兮云飞扬,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大哥你是最喜欢安静的,一定会喜欢此地,葬身于此,也没什么不好,但你想见少主,就不能死。大老爷们,要有始有终,不然,岂不是白活了?” 无名虽听不清他所言,一字一句却还是落入耳心,让潜伏的思绪扣住,梦中有了白鹭芦苇。 出了芦苇荡子,是一座大青山。横看成岭侧成峰,绵延数十里地,唤作浮度山。 山中的岩洞星罗棋布,不计其数。药王谷与世隔绝,就藏在此山的岩洞内。 无敌进山去寻,满目苍翠,到处是奇峰乱石,泥路湿滑逶迤。 他右手折裂,左手扛着棺材,好几次跌倒,为了保住筋骨尽碎的无名,便在倒地时以背着地,把棺材稳稳托起。还不忘苦中作乐,和无名唠嗑道:“大哥,我总在想,我们五劫的大嫂,会是什么样的人。你不识好,年少时,我给你炖梨汤,想让你润润肺,你也不领情。想来,遇见好姑娘,也会错过。要是和哪个刁蛮的野丫头好上了,我可没脸叫大嫂。我心目中的大嫂,应当温柔娴淑,懂得体贴人,最要紧的,是对我要好,我捉弄她,她也不会生气。哎,万万没想到,大哥你喜欢走后门,是个断袖!” 如此这般,寻至暮色落下,也未寻见药王谷所在的岩洞。 入夜后,无敌生起篝火,用牙齿咬紧固定断骨的布条,谛听周遭的动静,只觉深山老林,再没有一个活人。他把无名从棺中抱了出来,好让无名透透气。 无名含着那小续命丹,终日昏睡,天人五衰是暂时止住了,脸上没有丝毫痛苦的迹象。 无敌借着火光,凝视了半晌,自言自语地解闷:“断袖,除了断子绝孙,也没什么不妥。少主书读迂了,反倒是白纸一张。他若是女子,只怕我也会喜欢他,和大哥你争一场。他不是女子,贵为庄家少主,却愿意如女子一般,在大哥你身下……” 说到此处,想起和无名干的荒唐事来,不觉出了一阵神:“大哥,除了我爹娘,还没有谁和我如此亲密。我算是想明白了,人活得太久,会寂寞,会变成畜生,不论是大哥你或是旁人,不论是男是女,只要不惹人厌,我都可以动情。早知有今日,我就找个相好的,可是相好的也不太好找。大哥你和少主就不同了,明明两情相悦,你却要强迫少主娶妻,临死又放心不下,惦记着少主。大哥你哪来这么多事?” 他恨不得拧无名一把,却无处下手,困意袭上眼帘,只得守住无名,侧身而卧,闭目小憩。 无敌一闭眼,不觉做了一场梦,梦里翻云覆雨,而怀中人忽男忽女。 他问怀中人,你到底是男是女? 怀中人道,是男是女很要紧? 他心道,是男是女不要紧,但忽男忽女就不太对了。 怀中人冷冷一笑,撕下面具,露出无名的样貌。他大吃一惊,要逃走,却见庄少功和另一个无名闯了进来。庄少功道,无敌,我早已看出,你有奸通之嫌,派了一个假无名来试探你! 真无名道,我已将你的丑事,告知三弟四妹和五弟,我是不会替你遮掩的。 他说不出话来,又让假无名压着云雨,喘不过气地问,大哥你真的是假的? 假无名道,什么真的假的,我已经死了,死在回阳朔的路上,你忘了? 无敌惊出一身冷汗,半睡半醒,忽觉有一只手,湿漉漉、冷冰冰地,在自己腹下抓挠。 不一时,那怪异的手,拱入衣底,端的是粗粝沉重无比,一推一挪,往他胸口拱来。 他以为还在梦中,让那假无名纠缠,道了声“死王八”,提拳就打,却见衣襟隆起一团—— 一个青红的小尖脑袋,正探在衣襟外,睁着两粒豆大的黑眼,歪头不转睛地盯着他! 无敌纵然艺高胆大,见这斑斓湿冷的活物贴肉伏着,也不免汗毛倒竖。 他一跃而起,大呼小叫地脱去衣衫,把活物捉将出来—— 竟是一只酒坛底大小的活王八! 好王八,让人捉起也不惧,摇头摆尾,蹬爪使劲刨无敌的手背。 无敌瞧瞧不省人事的无名,再看看害自己做噩梦的王八,气不打一处来:“莫非,我平日里骂大哥是王八,大哥当真元神出窍,化作一只王八,来报复我?” 殊不知,浮度山临湖。碧波浩荡,水产殷充。岩洞四通八达,乃王八藏身养气的佳所。 这只王八拱入无敌衣底,并非要报复他,只是不觉爬出了岩洞,畏冷,才偎着他取暖。 无敌心中有气,捡来些枯枝,打算熬一锅王八汤,奈何巧汉难为无锅之炊。 王八趁机使劲,一扭硬壳,小短腿颠颠地,进了无名的怀中。 无敌想要捉它出来,却见它缩脖蜷爪,伏在无名腹前,是个乖巧的可怜相:“这王八怕是成精了,还知道物以类聚,找大哥这老王八罩着它!” 无敌见王八和无名一副相依为命的模样,噗嗤一笑,将无名连同它一并放进棺内。 他把棺材扛上肩头,忽觉天旋地转。满山的石泥草木,齐齐起伏震颤,仿佛有个巨物在地底吐纳呼吸。随后,自岩石裂缝中,冒出一股股热烟,刺鼻好似炭火味,又好似炸裂的昆仑磺。 无敌不明所以,连忙屏住气,心道,这贼精的王八,莫不是山鬼之子,见了鬼了? 转念又想,青天白日,哪来的山鬼?兴许是药王谷在捣鬼,炼药的炉子炸了也未可知。 他调起轻功,一面谛听震颤的动静,一面往山势低矮处疾寻去,果见一个与众不同的岩洞。 这岩洞上方的崖壁,凸出来一块,如同门楣,缠绕着许多树根和藤蔓。 洞口刻有一副行书,刚似铁画,媚若银钩,念来是:“当归方寸地,独活世人间。” 横批曰:“药王谷”。 无敌暗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托棺落在洞前,要往里闯,却有个挎背篓的药童往外奔。药童见了棺材,折身复往里逃:“谷主不好了!” 洞里一人传音道:“什么不好了,本谷主好得很。” “谷主,大事不好,你老人家怕是医死了人,家眷上门找晦气了!” 无敌箭步追上药童,始觉岩洞不深,前方豁然开朗,是一片四面环山的谷地。 在这深秋时节,谷中温暖如春,百花齐放,香气袭人。 一名披头散发的年轻男子,飞身掠过花海,已在药童身前立定:“谁找本谷主的晦气?” 无敌见这男子仪表不凡——满面乱发和尘泥,出言问道:“阁下就是药王谷苏谷主?” “怎么?” “我常听大哥讲,苏谷主是扁鹊复生,能妙手回春,教人药到病除……” “你大哥是谁?” “病劫无名。” “不认识!” 无敌本想吹捧苏谷主几句,岂料苏谷主脾气之臭,不在无名之下。 他憋了口气,憨笑道:“我今日上门叨扰,是来向苏谷主讨‘十香返生丸’。” 说到此处,山谷又是一阵摇动,碎石泥块,纷纷落入花海和药圃之中。 苏谷主不住地回头去看,不待无敌许些好处,没口子对药童道:“带他去取药!” 说罢,又是一跃,来去如风,不见了踪影。 药童领了命,引无敌穿过阡陌小径,进了一座石壁青瓦的屋舍。 屋内整齐陈列着丈高木柜,其间有不计其数的抽屉。 药童口中念念有词,拉开一个抽屉,取了一只瓷瓶给无敌:“这瓶中的十香返生丸,共计十二丸。服用一丸,可使神昏危重之症即刻复苏——濒死之人快断气了,嗅一嗅,再灌水服下。记住,只能拖延一时,作救急之用,并不能治本。” 无敌拔开木塞,异香扑鼻而来,忍不住打个喷嚏,精神为之一振。 他没想到,这般轻易就得了手,将信将疑地问:“这当真是十香返生丸?” “我们谷主岂会拿假药诓人?何况它造价低廉,我们这些弟子困倦了,或者嘴馋了,也经常吃一丸解闷呢。还有云苓师姊,常把它放在香囊里熏衣裙和丝绢。可惜,云苓师姊资质出众,拜在妙罗坤道门下,如今在峨眉山修行,我有许久不见她了。” 无敌听得有趣,问药童道:“你叫什么名字?” 药童小脸一红:“我叫苍术,药王谷的弟子,皆以药为名。” 无敌想求药王谷救无名,见这药童好相与,也不急着走:“苍术小兄弟,你小小年纪,就能记住这满屋的药材所在,我是大大的不如了。难怪苏谷主如此信任你,放心让你领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取药。” 苍术摆手道:“我这本事算不得什么,我年纪太小,要记住药材所在,采十年药,再切十年药,能徒手掂出斤两,才能学千金方。谷主常讲,治病是行善,一视同仁。我看你也不像是恶人,真来了恶人也不怕,我们谷主是有靠山的。” 无敌心中纳罕,苏谷主这井底之蛙,连病劫都没听说过,居然还有靠山,靠得是哪座山? 问苍术,苍术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说了你也不知晓——人神殊途。” 无敌故作诧异:“人神殊途,莫非,靠山是神仙?” 苍术点头道:“是活神仙,还未飞升呢。” “便是你之前所讲的,收令师姊为徒的妙罗坤道?” “不,蜀中有一座峨眉山,自古便是洞天福地,许多世外高人在后山修行。我等肉眼凡胎,没有山岳盟的‘五岳真形图’,是寻不见他们的。我所讲的这位活神仙,是峨眉山上最厉害的一个,既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他来浮度山找我们谷主下棋,既不坐船也不乘马,吃罢早饭便来,对弈两个时辰,赏花品茗,傍晚还要回峨眉山睡觉。可谓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要说有人能一日往返于峨眉和浮度山,无敌是打死也不信,若果有此人,怎名不见经传? 不过,对“五岳真形图”,他倒是略有耳闻。 据传,山岳盟的五岳门派,每一门皆持有一张真形图,名为图,实则是鬼画桃符的符箓。 他素来关注山岳盟各派武功,对牛鼻子的符箓不感兴趣,因此也未多加留意。 此刻听苍术说来,山岳盟、五岳真形图、朝发夕至的活神仙,却好似有些干系了。 苍术一脸神往,忽而叹道:“唉,峨眉即将封山,活神仙要主持封山大典,封山之后,开春之前,活神仙不会再驾临药王谷了。药王谷的这场浩劫,却不知如何化解?” 无敌莫名其妙:“什么浩劫?” 苍术皱眉道:“白荡湖的龙王沉睡千年,近来却醒了,要卷起地火,毁了浮度山。” “……”无敌如听天书,自迷茫而了然,默默地伸手,捏了苍术的脸蛋一把。 苍术唬得捂住小脸,不解地道:“你做什么?” 无敌唏嘘道:“曾几何时,我也如此天真烂漫,教长辈诓骗,以为世上真有神仙和龙王。” 苍术面露怜悯之色:“你这蠢汉子的确天真烂漫,世上本来就有神仙和龙王。” 无敌好笑地道:“小兄弟,我实话告诉你,你们这浮度山,是一座炎火之山。我闻见那磺石的气味,一时未想起,还以为是药王谷的炉子炸了。这也不怪你,炎火之山乃是中原罕有的山脉,想来,你也不知道何为炎火之山——” 不待他说完,苍术便接话道:“我知道,见于《山海经》,‘炎火之山,投物辄然’。《神异经》也有记载,山中‘昼夜火燃,猛雨不灭’。老谷主就是看此山不同寻常,泥土肥沃,才落地生根。我不和你多说了,你这蠢汉子快走罢,我还要给龙王刨曲蟮呢!” 第47章 蚍蜉撼树 无敌无奈地摇了摇头,山火喷涌本是天灾,非人力可抵挡,药王谷却以为是龙王作怪,还要给龙王刨曲蟮,如此愚昧,误了逃生的时机,只怕迟早要葬身火海。 苍术见这蠢汉子一脸不信的神气,心中有些急,伸手连推带搡,把他往外撵。 无敌昂藏七尺之躯,自诩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却拿苍术没辙。 倒也并非真的没辙,只是这小药童生得清秀,通晓药理,神似年少时的无名。 一双小手在他身上推,他心神一恍惚,竟有了岁月催人老的感慨。 不知不觉,就顺着苍术的心意,让对方搡出了药王谷。 “我们药王谷自顾不暇,没工夫理会你这蠢汉子,你快从这条路下山罢!” “不急,”无敌扛着棺材,回转身,神秘兮兮地道,“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小兄弟,你于我有赠药之恩,处境危急时,你不必惊慌,叫一声无敌哥哥,定能保你逢凶化吉。” 苍术听得一怔,小脸涨红,忍不住要为无敌害臊—— 这蠢汉子的颈后挂着破斗笠,身穿破旧的粗布衣衫,裤脚还沾着泥叶,分明是个见识短浅的庄稼汉,一副穷困潦倒相,连龙王都未曾听过,却讲出这等大话来,实在是不知羞得很。 他正要出言逐客,忽觉山体摇动,头晕目眩。一分神,不由得“咦”了一声。 青山寂寂,草木葱葱,哪里还有无敌的踪影? 无敌露了一手轻功,实未走远。他既疑心药王谷妖言惑众,误人子弟,又暗觉龙王的说法有些蹊跷,且把棺材停放在隐蔽处,往棺盖上洒了些草叶:“大哥,我去一探究竟。待山火喷涌,你成了一只烧王八,则万事休矣。但万一,世上真有龙王和神仙,说不定,大哥你就不必死了。” 说罢,敛声藏息,一路跟踪苍术,待苍术刨了一背篓曲蟮,又入了药王谷。 药王谷四面环山,正南的山底有一个溶洞,洞口竖着一道石门,两侧有人把守。 苍术入内后,无敌掷出两颗石子,击中两人的头维穴,也跟着闪身进去观瞧。 这溶洞仿佛与白荡湖相通,入得越深地势越低,越走越潮湿闷热。 道旁挂着爝火,映出瑰丽的壁面。壁面绛红一片,纹路如流水吐泡,嵌有五彩斑斓的水晶。 加上水洼波光潋滟,奇石嶙峋环绕。姹紫嫣红,光怪陆离。还真有些像龙宫。 纵是在江湖中久经风雨的无敌,身临此境,也不由自主要胡思乱想。 好似溶洞深处,当真盘踞着一条巨龙,头顶犄角,眼如明月,身似巨蟒,青鳞遍布。 见了他,把爪一踏,俯颈长啸,呵气成云,张口就吐出滚滚的烈火来。 “曲蟮捣碎,拌九帖清魂散,浇上一罐摄阳汤。”走了不多时,前方冷不丁地传来吩咐。 无敌止住脚步,倚壁探头一瞧,说话的人披头散发,正是药王谷的苏谷主。 苏谷主身边有好几个弟子,苍术也在其中,手忙脚乱地备药。 “这清魂散和摄阳汤,皆是调理经脉脏腑的药,对龙王有效么?” “若是无效,也只有,下些虎狼药,杀了龙王。” 苍术道:“龙王是老谷主的心头肉,我们药王谷的镇谷之宝。谷主你老人家医术不济,治不好它,就想下杀手,未免也太败家了。饶是蒙古大夫,也没有这般狠心的。” 另一个年长的弟子责备道:“你懂什么,谷主自幼照顾龙王,把龙王当作至亲看待。但龙王已失去本性,若是放任它弄塌山柱,待到地火喷涌,整个池州府的生灵都要遭难!” 无敌听罢,目光越过众人,往里窥视,隐隐看见一个颀长如蛇的巨影在晃动,弄得许多铁链啷当作响。再想瞧个究竟,奈何溶洞至此已十分恢弘辽阔,即便有爝火照亮,也看不清全貌。 苏谷主道:“竹篓给我,你等退后。” 药王谷的弟子们拦道:“谷主,龙王性情大变,恐怕会伤了你……” 苏谷主打断道:“你等武功不济,除了本谷主亲自动手,还能指望谁?” 无敌嗤之以鼻,这苏谷主不自量力,脾气和他大哥一样臭,武功却比他大哥差远了。 他本打算出手相助,但之前苏谷主待他十分不客气,他就想看此人栽跟头。 好整以暇地望去,只见苏谷主拎着装满曲蟮的竹篓,掠向那颀长如蛇的巨影。 巨影随之闪电般一缩,缩进了溶洞中的数道石柱里,不见了踪影。 无敌心知,飞禽走兽在捕食之前,皆有这一缩,旨在收紧筋肉,爆发出浑身力道。 然而,他实在看不出,这巨影到底是何物。因为,在转瞬间,自石柱下方,就猛地又蹿出了六条或长或短的怪影,直搅得天翻地覆,山摧石裂,泥点如箭雨飞溅。 别说接近那巨影的苏谷主,立在边缘的药王谷弟子,皆已扑倒在地,连滚带爬往外逃。 苍术年纪尚幼,不通武艺,崴了脚,眼看乱石当头砸下,抱头蜷身,发了一声喊:“嗷——呜,无,哥,无哥!” 本想喊无敌哥哥,一时舌头打结,就喊得乱七八糟了。 无敌一把捞起苍术,抽身换影,辗转腾挪,轻巧地让过落石,避至一块巨岩后。 “怎么样,你的无敌哥哥,说话可算数?” 苍术见他变戏法般出现,才晓得他真有些神通,摇着他的胳膊道:“快救谷主!” “小兄弟,你拽着我的胳膊不放,我怎么救?” 苍术这才撒开手:“别伤了龙王!” “你到底是想救谷主,还是想救龙王?” “两个都想救……” “也行,但请我出手,价钱可不便宜。” “你救了我家谷主,谷主不会亏待你的!” 无敌这才起身,潜运天人五衰心法,调住内息,往那张牙舞爪的怪影掠去。 还未欺身靠近,就觉劲风扑面。一只银白的鳞爪横扫而至,爪利如镰,几乎划破他的衣襟。 他身经百战,却从未见过这等怪异的景象—— 这一只鳞爪,比他整个人还要大,拍在湿潮的泥地上,泥土顿时如水花四射,翻起千层浪。 他不愿让惊涛骇浪般的烂泥卷中,双腿凌空一旋,拧转腰身,一个侧翻,只是一闪,就已跃上鳞爪,再借鳞爪拍动的劲道弹起,纵上高处的一座小山。 这小山又硬又滑,颠簸得厉害,好似立在烈马背脊上,没个着力处。幸而无敌自幼扎惯了马步,下盘稳当非同常人,加之小山与许多山柱相连,有无数铁链固定,才未掀下去。 他还嫌这小山不够高,看不见苏谷主在何处,且在柱间穿梭,又掠了数丈。 前方是一个不断摇动的颀长巨影,通体银白,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好似在环顾周遭。 无敌心道,这想必就是“龙王”的脑袋了,怎么不见犄角,难不成是一条白蟒? 姑且跃上这白晃晃的脑袋,蹲在两个战鼓大小的黑眼仁之间,圈嘴呼唤道:“苏谷主!” 庞然大物听见动静,十分疑惑地昂首瞻顾,搜寻无敌的踪迹。 无敌只得再往上跃,这一跃,晃晃悠悠,庶几踩进了此物的鼻孔里…… 好大的鼻孔,一呼一吸,就是两道劲风,好在丝毫不臭,才没有把他熏晕过去。 说来也奇怪,此物呼吸了数回,就不再作怪,轻缓地埋下头,把无敌送回地面。 无敌暗觉这一趟犹如乘龙骑马,颠簸得好过瘾,可也莫名其妙得很,甫一立定,见苏谷主趴在不远处,糊了一身泥,便过去把他掺起。两个人还未说上话,巨大的脑袋又疾探了过来。 无敌当机立断,把苏谷主扔了出去,独自与这巨大的脑袋对峙。 此时,他已瞧出了便宜,这庞然巨物,浑身坚硬如铁,唯有一双眼睛是要害。 以他的武功,废了这一双战鼓大小的招子,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与苍术有约在先,他才没有动杀心。可当真惹急了他,血性发作,那就另当别论了:“想找死,就咬我试试?” 此物似乎听得懂人话,往后稍稍一挪,驯服地矮下身形,把脑袋轻搭在泥地里。 它轻嗅着无敌的气息,含情脉脉,一副隐忍的模样,仿佛在凝视阔别已久的意中人。 无敌摸不着头脑:“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畜生,但你我是不可能的,除非,你能化作龙女来侍奉我,给我洗衣做饭斟酒,那也还是太勉强了!” 苏谷主缓过劲来,就瞧见无敌让龙王嗅来嗅去。 他谨慎地掠上前,落在无敌身畔,见龙王不再狂躁,疑道:“你是什么人?” 无敌于百忙之中答:“死劫无敌。” 苏谷主听这名讳有四个字,眉头一皱:“……扶桑人?” 无敌心道,糊突桶你才是扶桑人,鸡同鸭讲,好汉同井底之蛙讲! “我就叫无敌,江湖八门——说了也是白说。总而言之,我受苍术小兄弟之托,来替苏谷主排忧解难。旁的先不提,敢问苏谷主,龙王到底是何物,怎么看着不像龙?” “谁告诉你是龙?但凡读过此地的志书,或者有些见识,就应该知道,古时天子御驾亲征,曾在白荡湖与逆贼交战。逆贼挽弓射舵,幸亏水底有一只白龟咬住舵柄,天子才反败为胜。此后天下太平,白龟不知所踪,本地百姓感念它的恩德,称它为龙王。二十年前,先父入山采药,在溶洞里发现了这只白龟。它让石笋锁住,经年累月,已和山柱融为一体。而山柱之于浮度山,恰似脊骨之于人。把白龟取出来,不但会伤了它的性命,还会使得山体垮塌,地火喷涌。先父于心不忍,才在此开山立柜,修造药王谷,照顾这只白龟。” 无敌听罢,憋了一口气,指着伏地的庞然大物,不可置信:“这是王八?” 苏谷主不悦地道:“休要无礼,麟凤龙龟,谓之四灵。龟千岁而灵,能听懂人言,何况,此山未让地火吞噬,全靠它勉力维持,龙王之誉,它当之无愧……” “王八!”无敌纵声唤道。 白龟听了,微微抬起头,温柔地看着无敌,喷出两股子风来。 无敌道:“你也承认自己是王八?我道是什么龙王,原来是千年老王八,药王谷就是王八谷。莫非我上辈子整日价喝王八汤,这辈子命犯王八,尽和王八纠缠不清?” 苏谷主皱眉道:“别说得如此粗俗,龟壳又名龙骨,可以入药……” 苏谷主就“王八”和“龙王”之称,和无敌争执不下,力图证实鳖才是王八。 无敌不肯改口,一口一个王八,惹得置身事外的白龟,始终娇憨地注视着他。 不知不觉,两个人离题万里,不知所云了。 药王谷的众弟子听了半晌,按捺不住围上前来:“谷主,这王……龙王,如何处置才好?” 苏谷主这才想起正事,拾起装曲蟮的竹篓,放在白龟面前。 然而,白龟毫不理睬竹篓,一个劲细嗅无敌,怜惜之状,好似在对待一朵小花。 众弟子不知所措,病急乱投医,请教无敌道:“龙王怎么不进食?” “又不是我养的王八,”无敌额发飞扬,忍受着白龟的鼻息,“我怎么知道?” 苏谷主自幼照顾这让山柱压住的白龟,见它不理会自己,反倒对王八之称甘之如饴,和龟鳖不分的无敌亲热,心中很不是滋味。可就是用尽平生所学,也想不出,白龟为何会一反常态。 苍术眼巴巴地仰头,问无敌道:“你有没有办法,让龙王不再发脾气?” 无敌这才有了笑模样:“本来是没有,你叫我一声无敌哥哥,也许就有了。” 苍术难为情地捂住小脸,勉强道:“无……无敌哥哥。” 无敌摸了摸苍术的小脑袋,转过身,郑重地问苏谷主: “我若能化解这场浩劫,教这千年王八不再作怪,苏谷主可否为我大哥治病?” 苏谷主冷冷道:“你若有能办到,本谷主自当尽力,只一件,不医死人。” 谈妥之后,无敌意欲出谷去扛棺材,白龟见他要走,昂起头来,四爪又开始扑腾。 没奈何,他只得留在原地,让苏谷主率众去抬棺材。 抬至白龟面前,他揭开棺盖,确认无名气息尚存后,伸手往衣底摸。 摸了片刻,摸出一只酒坛底大小的小王八来。 这小王八双颊嫣红,模样十分精神,与白龟相较,却小得可怜。 无敌蹲下身,把小王八摆在白龟面前。这下子,白龟彻底安静下来,眼中柔情似水,浑身放松,把四肢连同尾巴软软地摊在泥地里。 小王八好奇地昂起头,见了白龟,双眼发光,欢喜无限,轻车熟路地往后爬去…… 药王谷一众注视着小王八,不知它是何方神圣,意欲何为。它颠颠地爬了一炷香的功夫,还未爬出个所以然来。无敌看得心烦气躁,捉起它,掠至白龟尾梢处,才将它放下。 众人大惑不解,紧随无敌奔过去,只见小王八昂起青红脑袋,蚍蜉撼树般,用前爪攀住白龟的尾梢,伸出自己的尾巴卖力一挺,紧接着点头张嘴,哈地喘了起来! 第48章 身外之身 苏谷主见两只王八做苟且之状,如梦方醒:“……我药王谷的英名,今日就毁在了畜生手里!”说罢,撇下一干回不过神的弟子,拂袖而去。 无敌扛起棺材,几步追上苏谷主,笑道:“不叫它‘龙王’了?” 苏谷主不理会无敌,他把白龟当作灵兽和家人看待,哪知道白龟始终是个畜生,发情时,如此有辱斯文,让他当着外人的面蒙羞。 无敌劝道:“苏谷主也不必对龙王失望。小王八壳沿发红,是发情之兆,但龙王并没有发情的迹象。想来,是小王八误打误撞,闯入溶洞,惊动了龙王,之后又出去觅食,迷失了方向。龙王担忧它的安危,才一反常态,妄图震断山柱,出去寻它。” 苏谷主冷冷道:“你怎么知道?” “我年少时养马纵鹰,对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了如指掌——恃强凌弱,是禽兽的天性,王八也一样,喜欢以大欺小。龙王能如此爱护小王八,可见确有些灵性。” 苏谷主脸色缓和了些:“本谷主只当它病了,没想到……” 无敌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苏谷主你养王八,就得了解王八的习性。拿我养马来讲,马不会说人话,出了毛病,也不能告诉饲主。我只能设身处地,把自己也当作马去揣摩。养鹰也是如此,纵鹰去叼猎物时,心也要和鹰一起飞出去。” 苏谷主这才停住脚步,仔细端量无敌: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15节 “其实,你说的不错,本谷主口口声声,要对病患一视同仁,教导弟子,行医不分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和华夷愚智,却只把王八当做人来看待,未将自己当做王八去设想。” 他听无敌胡扯了一通,竟悟出一个诊疾的窍门,那就是把自己当做病患去设想。 这倒不是因为无敌这门外汉比他更精通药理,只是日复一日地治病,故步自封,有些麻木了——行医的人心狠,才能处判针药。可欠缺了入微的体贴,也很难详察形候。 再看待无敌,苏谷主就和气了许多,这少年艺高胆大,生得雄伟英健,却有着男子不该有的奇思妙想,仿佛认定禽兽之间也有情谊,分别了也会牵肠挂肚,倒也有趣。 无敌见他盯着自己看,神情颇有些微妙,便疑道:“苏谷主,你不会食言罢?” “你替药王谷化解了燃眉之急,本谷主自然说话算数,但今日之事,若是经你之口,再传入他人耳中,就休怪本谷主翻脸不认人了。” 苏谷主说罢,替无敌安排了下榻处,自去沐浴更衣,称少时来给无名号脉。 无敌把无名抱上床,一面拎了热巾替无名擦身,一面抱怨道:“这苏谷主武功平平,还是个为发情的王八治病的糊突桶,想必医术也不如何,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威胁老爷我。要不是有求于人,为了救大哥你这死王八,看我睬不睬他?我——” 话音未落,枕侧传来一个声音:“本谷主都听见了!” 无敌吃了一惊,扒开药枕打量,只见床板上镶有一个碗口大的铜铃。 铜铃中心有一个黑魆魆的孔洞,声音好似是从孔洞内传出的。 “苏谷主?”无敌试探着唤了一声。 孔洞里瓮声瓮气地应了声。无敌这才醒悟,铜铃是传音的密道—— “苏谷主,你身为一谷之主,怎这般下作?在卧榻放置机关,偷听我和我大哥讲话!” “这是匠门鲁少主造的灵犀钟,与本谷主的卧榻相接,以便半夜与病患传音。” “苏谷主你认得匠门少主,怎会未听说过劫门?” “本谷主自出世,就从未离开浮度山。除了找上门的人,一概不认识。” 无敌有一句没一句地道:“怎不下山瞧瞧?又不是大姑娘,待在谷中多闷得慌!” 灵犀钟那厢未答话,过了片刻,一名青衫男子负手入内。 无敌抬头一瞥,愣是没认出是谁,又经不住多看了几眼。 只见这男子弯眉细浅,眼如柳叶,修颈削肩,一副秀骨清像,亭亭玉立。 无敌越看越莫名其妙,忍不住问:“你是谁?” 青衫男子道:“你说本谷主是谁?” 无敌听他说话耳熟,几乎要昏了过去:“苏谷主,你怎地长这个德性?” 苏谷主一脸不悦,踱至床边,伸出玉手,搭住无名的脉门:“这就是你大哥?” 无敌勉强点头,万没想到,苏谷主洗去一身泥,状貌如未出阁的女子。 苏谷主看着无名手上的皱纹和毒斑:“你大哥这德性,才是让人不敢恭维。” 无敌不服气:“别看我大哥现下长得和妖怪似的,未散功前那小模样可是弱柳扶风,赛过病西施!但和苏谷主你这阴柔的模样比起来,他也算是一条说一不二的阳刚汉子!” 苏谷主听见“病西施”之语,手一抖,忘了默数无名的脉息,只得再号一遍:“……奇怪……这散功的病征,除了未老先衰,筋骨尽碎,百毒缠身……” 无敌连忙问:“还有什么不妥么?” “还有,肾阳流泻,不再是童子之身。” 无敌听得一呆,重复道:“嗯?不再是童子之身?” 苏谷主沉吟道:“你大哥想来也通晓些医术,每日入睡时,以炼精化气之法,也就童子功,稳固肾元,从而弥补肺气不足导致的体虚。也亏得他肾元牢固,才能抵御百脉中所藏的奇毒,但不知为何,五日前却破了功,又没有采阴补阳的迹象,真是奇怪。” 无敌仔细回想,五日前,正是离开金陵的那一日。那时无名一直在他身旁,夜里把他当做庄少功云雨了一番。倘若苏谷主所言不假,这一番云雨,竟是无名的第一次。 想罢,他犹如五雷轰顶,心道,敢情大哥一直守身如玉,未曾和少主欢好过! 自己成了什么人了,这岂不是夺人所好? 大哥就此丧命,还则罢了,若能活着回阳朔,让少主察觉此事,怎么交代才好? “苏谷主,这个你不用管!”无敌心里五味杂陈,面上却一派沉稳,“那是我大哥手欠,自己破了功。你就说这病怎么治,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力!” 苏谷主眉头紧皱,为难地看着不成人形的无名,没见过这么能折腾的:“也只能开些药,替他镇住体内的毒性,至于筋骨尽碎,本谷主无能为力。他肺上的毛病是自幼落下的顽疾,无药可救。还有……” “你别还有了,我大哥他有没有救,还能不能活过来?” 苏谷主没有回答,起身到桌前,让弟子笔墨伺候,挥毫写了几张方子。 无敌看苏谷主笔迹潦草,愣是没认出开了些什么药,好在也不须他经手,弟子拿了方子便抓药去了。随后,苏谷主就支颐而坐,陷入了深思。 无敌本来就是个急性子,见苏谷主沉吟不语,急道:“苏谷主,只要你能治好我大哥,缺哪一味药尽管提,上穷天帝灵霄殿,下穷龙王水晶宫,我都能给你弄来!” 苏谷主这才回过神:“这世上罕见的药材,我药王谷都有。” “那,那……” 苏谷主转头抬眼,直勾勾地看着无敌:“救你大哥,并不是没有办法。事到如今,也不必再瞒你,本谷主是白苗人,我苗族的巫医,有一自古相传的秘法,名唤‘身外之身’,可以为活人易筋换骨,乃至更换五脏六腑。你若是愿意抽筋拔骨,开膛剖腹,把你的肺和筋骨换给你大哥,那么,他就可以活下去。” 这番话讲的粗浅,无敌一听就懂,当即问道:“苏谷主你会这秘法么?” 苏谷主道:“会。” 无敌回到床边,握住无名的手,又想了当年获救的情景。 彼时,上一任病劫认定,他过了习武的最佳年纪,即使侥幸救活,也不能为庄家效力。可是无名不但救了他,还给他讲了一个关公刮骨的故事,似乎有些体贴。 从此,他就赖上无名了,不然,无亲无故的,谁也不在乎他,活着没什么意思。 ——有人在乎多好,受了伤有人心疼,得意了可以炫耀,可这个人不该是无名。 无名自有牵挂,早已讲过,他二人,命不相关,情不相干。 硬生生地要把两个不相干的人绑在一起,是他的错。无名对他没有丝毫情谊,就算一时兴起,把他当作庄少功欢好,也可以半途而废,还要他以最下贱的法子取悦才行。 无敌深吸一口气:“苏谷主……” 苏谷主道:“你想好了么,意下如何?” 无敌豪爽地笑了一声:“这秘法我是不大懂!怎么抽筋拔骨?我听你吩咐。” “你会死。” “杀人不过头点地,死就死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苏谷主察言观色,见无敌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不由得劝道:“你还是再想一想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时冲动逞英雄,未必是好汉。” 无敌摇摇头:“我没有父母。” 苏谷主道:“那你更要爱惜自己,你大哥也未必愿意和你换骨。” 无敌好笑地看着无名:“他不是我的亲大哥,我和他没什么干系。” “——那你为何还要救他?” 无敌让苏谷主问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憋出一句:“我……我高兴!” “什么叫你高兴,”苏谷主毫不留情地道,“本谷主听不懂。” “苏谷主你救人就是了,啰啰嗦嗦,问这么多作甚!” “人命关天,怎能不问个清楚明白?万一,本谷主草率地答应了你,医好了你大哥,他却要兴师问罪,向我药王谷寻仇,你要本谷主如何作答” 无敌一想,苏谷主所言也在理,按无名的性子,肯定不愿欠他这个人情:“哎不如这样,苏谷主你就告诉我大哥,我去了塞外,不回来了。” 苏谷主不以为然:“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 “那要不,苏谷主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让我大哥彻底忘了我?对了,我大哥神志不清,本来就不记得我是谁,只要别告诉他,是我送他来的就行了。就说,是一位江湖侠士送他来药王谷。我再留两封信,第一封,以江湖侠士的名义,苏谷主你受些累,差人转交给我家少主,让他来药王谷照顾我大哥。第二封,以我的名义,过个一年半载,苏谷主你再托人转交给我家少主,说是在塞外遇见我的,让他不必再来找了。” 苏谷主听无敌做出一番详尽的布置,知晓他并非冲动行事,点了点头:“说来说去,本谷主还是不明白,你为何要救你大哥?” 无敌忍了口气:“实不相瞒,十一年以前,我就该死了。我惹了官兵,为了息事宁人,我自己取刀开膛破腹,没想到,官兵不讲信用,还是杀了我的双亲。当时,是我大哥救了我一命。可我真没想活下去,一直就想死,没逮着机会。如今机会来了,苏谷主你也不必再劝我,我死了,我才痛快。不然,我……心里痛,我还得死。” 苏谷主叹了一声,把声音放柔:“不仅你心痛,本谷主听着,也为你痛心。但你双亲的死,并不是你的错。你年纪还小,只要活下去,总会遇见一个人,你和这个人成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和骨血,他们会担心你的安危,你也就不会再有轻生的念头了。” 这番话推心置腹,说到了无敌的心坎里。无敌情不自禁,遐想了娶妻生子的情形,但余光瞥见不省人事的无名,又摇了摇头:“别费那个劲了,下辈子,从头来过罢。” 苏谷主不再说话,陷入了沉思,少顷道:“好,你跪下来,给本谷主磕一个头。” 无敌做好了抽筋拔骨的打算,可听见要磕头,顿时不乐意了:“苏谷主你欺人太甚!你明明答应了我,要为我大哥治病!” “你连死都不在乎,还在乎磕头下跪?何况,本谷主答应了你,替你救你大哥,却没答应你,要替你诓骗令兄,大费周章瞒住此事,还要给你那什么少主送信。” 无敌一听也是,自己就要死了,磕头也亏不到哪去。一咬牙,几步到苏谷主面前,不情不愿地把头一扭,双腿直挺挺地,无论如何也跪不下去。 苏谷主道:“你到底磕不磕头?本谷主没工夫和你磨蹭!” “……”无敌环顾四周,先去把门窗掩上,转头再看看无名,把床帏帐子也掩上。 苏谷主皱眉:“你还怕让人看见不成?” 无敌哼了一声:“我在江湖中可是很有名的,丢不起这个人!” 说罢,无敌面对苏谷主,双膝一矮,跪倒在地,把头也埋下去,咚地磕了一个头。 苏谷主伸手想把他扶起,一低头,见他眼眶微红,又收回了手:“你今夜好好歇息,养精蓄锐,明日一早,本谷主就来为令兄治病。” 第49章 人外有人 无敌不怕抽筋拔骨,却受不了下跪磕头。 苏谷主离开后,他犹自跪在地上,心乱如麻地想,唉,就当老子给儿子磕头了。 但如此作想也不合适,苏谷主比他年长,还要给他大哥治病。 回头看躺在床帏里的无名,无敌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自己本事再大,也有无能为力的事。想大哥神智清明时,自己无所畏惧,是何等的风光?如今大哥命悬一线,可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其实,寻常百姓,为了保护至亲和心头所爱,低声下气,乃至下跪哀求,是人之常情。 只不过无敌年轻气盛,棱角还未磨平,难免有些伤痛。 他起身抹了抹发红的眼角,打来一桶井水,胡乱洗了一个澡,爬上床和无名并肩躺下,侧头看无名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暗道,大哥你快些痊愈罢,以后好好和少主过日子,别瞎折腾了,五劫五个人,其余四个轮流给大哥你换骨,也只够散四次功。 一夜无话。翌日清晨,苏谷主遣人来请无敌用早饭。 无敌来到药圃旁的凉亭中,只见桌上放着五辛盘,菜蔬饼饵,翠缕红丝,金雀馒头,配上一钵白果莲子粥,虽不及乾坤盟那般铺张,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两个药童备置碗筷,伺候无敌落座。其中一个模样清秀,正是昨日见过的苍术。 “苍术小兄弟,你家苏谷主在何处?” “谷主他老人家可比你勤快,”苍术撇嘴道,“五更天就起来练功了。” 无敌来了兴致:“练的什么功?” “说了你也不知道,我家谷主,练的是五禽之戏。” “这个我还真知道,此乃华佗所创——虎鹿熊猿鸟,五戏求难老。” 苍术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无敌:“你这蠢汉子怎么知道?” 无敌逗他道:“天下武功,没有你无敌哥哥不知道的。可惜你无敌哥哥就要死了,不然,叫我三声无敌哥哥,我教你练功也无妨。” “……”苍术又红了脸,不解地问,“你好好的,为何要死?” “说了你也不知道,”无敌故意学他,老气横秋地道,“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苍术不甘心地道:“你不过就比我大几岁么,等着瞧,我很快就长大了!” 无敌哈哈大笑,笑声未尽,就听人问道:“即将命丧于此,怎还如此高兴?” 转头看去,原来是苏谷主,一身雪白亵衣让露水和薄汗浸湿,胸膛隐约可见。 无敌意味深长道:“我又不怕死。倒是苏谷主你,这个模样,就敢出来见客?” 苏谷主莫名其妙:“有何不妥?” 无敌让苏谷主一问,反倒难以作答,男子练武,赤膊坦胸也是常有的事。 只不过他近来受夜盟主、锦衣人、庄少功和无名的影响,看待苏谷主这般阴柔的男子,就和断袖没什么不同。当下暗自感慨,遇见一个不断袖的,倒也十分难得。 苏谷主哪知道无敌在想什么,与他相对而坐,慢条斯理地用了一勺粥。 无敌看了片刻,心道,这吃相,有些神似大哥,只不过,大哥坐姿没这般规矩,偶尔把一只脚踩在长凳上,甚至伸直腿搭着三弟的膝头,也是有的。 “苏谷主,你什么时候,给我大哥易筋换骨?” 苏谷主放下碗,叹了口气:“本谷主并不会易筋换骨之术。” 无敌登时把脸一沉:“如此说来,昨日你自称会‘身外之身’的秘法,要我和我大哥以命换命,把筋骨和肺换给我大哥,还提出种种刁难,是在戏弄我了?” 苏谷主道:“不错。世上哪有这等的技艺?本谷主胡诌的。” “苏谷主,你是不是认为,我这个人很好欺负?” “你好不好欺负,本谷主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苍术见气氛紧张,连忙向无敌道:“我家谷主为人厚道,童叟无欺,不会欺负你的!” 无敌见他眨巴大眼睛,一个劲使眼色,晓得其中有隐情,故意指责道:“你这小孩好没良心,你无敌哥哥受了欺负,你却要帮外人说话!” “……你才是外人呢。”苍术躲到苏谷主身后。 苏谷主不容苍术和无敌胡闹,吩咐苍术撤去残羹,让数名弟子捧来木盘和铜盆。 一名弟子取出一条牛筋结成的细绳,待苏谷主褪去左袖,扎住其赤呈的左膀。 随后,苏谷主自点了几处穴道,拿起一碟药汁,仔细地浇洒在左前臂上。 无敌看得摸不着头脑:“苏谷主你这是作甚?” 苏谷主不答话,拣了一枚柳叶刀,兀自在白净的左前臂上划出一道寸长的口子。 又接过状如鱼钩的长针,往里一掏,从血肉中钩一截小巧的竹枝来。 苏谷主令弟子为自己缝好伤口,洗净手指和竹枝,屏退左右道:“令兄散功之状,世所罕见。以本谷主的造诣,不足以相救。” 无敌让他剖臂取物的怪异举动分散了心神,听闻此言,暗自为无名发愁:“那就没有办法了么?” “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要叨扰本谷主的一个朋友。原本,江湖人士要见他,难于登天。若非你救人心切,愿以性命相换,本谷主绝不会出卖朋友,把他的下落告知你。” 无敌听了这番话才明白,苏谷主昨日的试探,是顾虑朋友的安危。 “苏谷主你放心,只要你这朋友能救我大哥,我决不会伤他一根毫毛。” 苏谷主摇头,似有隐忧:“你哪里伤得了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见了他,最好恭敬些,他要你做什么,你照做就是了,哪怕受些屈辱,也总不会害了你。” 说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无敌想到的,便是乾坤盟的锦衣人。 锦衣人一掌能击垮山岳盟半座庙宇,比锦衣人还要厉害的,就难以想象了。 想罢,无敌将信将疑地问:“苏谷主,你这朋友的名讳是什么?” 苏谷主道:“可叹缘成业,非关行昧藏,他姓玉,名非关。” 无敌心道,果然没听说过。“这位姓玉的朋友,能救我大哥么?” “玉兄精通接骨之术,无人能出其左右,他隐居深山,是要远离江湖是非,本谷主不该拿这等小事,让武林人士扰了他的清修,今次为你破例,也不知是对是错。” “苏谷主你多虑了,我虽然是个粗人,却也知道分寸。他救了我大哥,就是我的恩人,别说做牛做马报答,他怕我泄露他的行踪,动手杀了我,我也决不反抗!” “唉,你能否见到玉兄,还要看你的造化。他藏形于蜀中,峨眉后山,雪瀑崖。此崖名不见经传,唯有入秋积雪方能得见。但每当此时,他会以雪封山。即便是前山峨眉派的弟子,贸然闯入,也只会落得昏迷不醒,甚至有去无回。” 无敌笑道:“苏谷主你说的是有些个邪性,但即便是龙潭虎穴,只要能救我大哥,我也不怕闯它一闯。倒也不是我狂,我学的武功,当真拼上性命,谁也拦不了我。” 苏谷主这才把攥在手中的竹枝递过来: “你入山见玉兄,须持有‘五岳真形图’,他见了此图,就知道是本谷主所托。” 无敌昨日听苍术讲了,没有五岳真形图,入峨眉山也是枉然。 他本以为,山岳盟的五岳门派,每一门持有一岳真形图,合起来才是五岳真形图。 可没想到,苏谷主就有一张完整的五岳真形图,藏在竹枝里,缝在左前臂内。 接过这一小截竹枝,无敌见竹枝中空,顶端可以拧动,就想打开来看。 苏谷主按住他的手:“你若想救令兄,知道的越少越好。” 无敌只得作罢,揣测道:“我虽不知五岳真形图有何用,但苏谷主你不惜把它缝在皮肉里,珍而重之,想必对你而言,这是一件很要紧的物事了?” 苏谷主神情凝重,三缄其口,最终道:“你不必多问,即刻动身罢。” 无敌自知占了一个大便宜,回想昨日向苏谷主下跪磕头,也比不过苏谷主此刻剖臂赠图。 他这才醒悟,苏谷主面冷心热,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当即一整衣衫,拜在苏谷主脚下:“苏谷主,之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多有得罪,还请你海涵。如此大恩,我受之有愧,只有再向你磕几个头了!” 苏谷主双手扶住无敌:“你不必如此,昨日要你磕头,不过是见你口无遮拦,心高气傲,怕你冲撞了玉兄,想要试一试你。有道是,气好医,脾好医,脾气不好医。久经世故,若能存三分真性情,自然是好事。可你求人办事,口中说着奉承话,心里却毫无敬意,就是把身家性命赔上,也于事无补。强极必辱,能早些想开悟,也就是了。” 无敌这才起身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苏谷主你喜欢看人磕头!” 苏谷主皱眉:“药王谷的弟子,哪一个曾向本谷主磕头?别说折辱人,耽误工夫的繁文缛节,本谷主一概不喜。人生百年,经不住蹉跎,无趣之事,又何必多为?” 无敌心悦诚服至极,暗想,苏谷主用心良苦,是在点拨我,他武功平平,医术也不见得高明,可这份襟怀气量,当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一万个大哥也望尘莫及…… 其实,无名也曾提点过他,只是漫不经心,他一听就来气,全当耳边风了。 苏谷主见无敌肯为无名赴死,生了欣赏之意,怜他身世孤苦,才有了赠图的慷慨之举。 此时见他欢喜非常,和寻常少年没两样,沉吟片刻,又道:“此去蜀中,水远山高,只怕还未抵达峨眉山,令兄就会撒手人寰。本谷主备好了所需的药材,你不谙岐黄之术,倒是颇为棘手。本谷主那小徒儿苍术,注定另有名师传授,且一直挂念他在峨眉山修行的云苓师姊。你和苍术也有些缘分,就带他一道去蜀中,让他照顾令兄罢。” 无敌听至此处,多日来的辛酸和苦闷,刹那化为乌有: “苏谷主,你待我这般好,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你在此的见闻,不传入他人耳中,就算对得起药王谷了。不过,玉兄问起,直说也无妨,龙王一力托起浮度山的山柱,即便片时安宁,也终非长久之计,你让他开春之后,速来药王谷,替本谷主出个主意。” 第50章 五岳真形 无敌收拾行囊,千恩万谢辞了苏谷主,扛上棺材,携药童苍术离了浮度山。 苍术得知要去峨眉山见云苓师姐,自是欢喜万分,可随无敌来到长江渡口,雇了船,望着深不见底的滔滔江水,心中惶恐,忽然哇地一声,揉眼哭出声来。 无敌吓了一跳,蹲下身问:“你哭什么?” 苍术抽抽搭搭地道:“谷主……不要我了……再也见不到了……” “苏谷主没说不要你,只是让你照顾我大哥,事后我送你回浮度山就是了。” 苍术哭得十分凄惨:“……万一,你把我卖了……” 无敌听得好笑,满心怜爱之意,揉了揉苍术的小脑袋: “我为何要卖了你,你值几个钱?” 然而,小孩的情绪来了,想哭就哭,哪里止得住?听闻无敌如此说,只当无敌嫌他不值钱,一时想起了许多伤心事,嚎啕大哭。 他二人一大一小,滞留在船边,小的啼哭不已,引得许多渡客生疑,投来一瞥。 无敌无奈地道:“小祖宗你可别哭了,哥哥我是朝廷钦犯,要是让人当做拐子报了官,说不得要大开杀戒,到时候刀剑无眼,就未必能顾全你了。” 苍术听罢,哭得愈发惊天动地,撕心裂肺,不可收拾。 无敌只得抚着棺材,拔高声道:“好小弟,爹过世了,为兄知道你很难过,但我们还是要回家去见娘,好让爹入土为安!” “呜……爹……”苍术虽然难过害怕,却还是泪流不止地配合。 过往的渡客见苍术和无敌一唱一和,知道无敌不是拐子,也就不再频频回顾。 两人有惊无险上了船,一叶轻舟逆流而上,往巴蜀驶去。 苍术从未走过水路,缩在船舱中,抽泣着问:“会不会,有水贼把船凿沉?” 无敌安置好无名,自顾自取下右手断骨处夹的竹板,沾了烈酒揩拭作痛的皮肉:“你无敌哥哥我,上山能伏虎下水能擒龙,还对付不了几个毛贼?” “……那你为何还会受伤?” 无敌不答只道:“哥哥我武功盖世,就算只剩左手,也能拳打武当脚踢少林,在江湖中掀起腥风血浪。只要你乖乖的听话,我保你毫发无伤,让你见到你那云苓师姊。” 苍术不信,望着不省人事的无名:“你连你大哥都护不住……” 无敌也望向无名,目光沉了沉:“不是我护不住他,我一直在劝他,阻拦他,他却不听我的话,三番五次误会我。唉,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苍术见无敌一副庄稼汉的打扮,却煞有介事吟起诗来,不由得破涕为笑:“你这蠢汉子,还会背陆放翁的诗!” 无敌自夸道:“哥哥我可是念过书的,不仅读过武经七书,还有阴符经、神机制敌太白阴经、黄帝问玄女兵法、虎钤经、火龙经等等,学富五车,说也说不完。” 苍术听他说出许多兵书,肃然起敬:“原来……你这么厉害。” “那是当然了,不厉害,能看懂武功心法么?我只是不喜欢咬文嚼字罢了。你无敌哥哥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然,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纵横沙场,也和玩似的。我要是做了将军,就不许手下欺负平民百姓,谁敢调戏良家妇女,抢他人财物,我大刀一挥,就把这王八蛋的脑袋砍下来,挂在军营的大旗上示众!” 苍术听呆了,做个统帅三军的大将军,那可是他做梦也没想过的事。 无敌连比带划,过足了嘴瘾,随口问苍术:“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抓药啊,”苍术不假思索,施施然答,“悬壶济世。” 无敌想起他坚信世上有神仙,逗他道:“你不想当神仙么?” 苍术叹了口气:“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怎能登上仙籍?能以凡人之躯得道的,皆是圣人。我说悬壶济世,都忍不住要小小的心虚。你却一点也不害臊,妄想当大将军!” 无敌嘿嘿地笑:“我不是妄想当大将军,只是随便想一想,我想做的事可多了。” 苍术无可奈何地看了无敌一眼,自行囊中取出砂罐和药材,替无名煨药去了。 无敌从怀中摸出小截竹枝来,把顶端拧开,从中抖出一卷两寸长的冰蚕丝绢布。 绢布上以金线绣了五个形似篆书、状如山脉轮廓的细小符字。 他心道,这就是五岳真形图了,这五个符字是什么意思,为何要持有此图,才能见那“活神仙”玉非关,这和山岳盟的五岳门派又有什么干系? 正百思不得其解,只见苍术捧着一罐烊化的稠胶进来,先喂无名服下几枚药丸,再把奇香四溢的稠胶敷在无名身上。无敌暗觉有趣,问道:“这是什么?” 苍术边敷药边认真道:“此乃药王千捶胶,我家谷主的得意之作,以龙骨——也就是我药王谷的镇谷之宝龙王以前落下的碎甲片、合浦珠、血琥珀、麝香、松脂和安息香等物研制而成,加上捣烂的杏仁和蓖麻,捶打千次,再烊化而成的软胶。可以解毒消瘰、袪腐止痛、驻颜润肤,好处多着呢。” 无敌笑道:“难怪你家谷主貌如好女,尽捣鼓这些驻颜的玩意。” 苍术心疼道:“谷主……赔了血本,这和把黄金敷在身上也没什么不同了。” 无敌想到苏谷主,胸腔就是一热。正如武当派弟子所言,天人五衰,无人能救,别说无人能救,无名在江湖中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谁也不愿施以援手。 可苏谷主全然不问他二人的来历,就给他指了一条救治无名的明路。 他本打算带无名回庄家见庄少功,这会儿柳暗花明又一村,也不着急了。 苍术向船家借来炉子,煎了一壶药,把壶嘴斜向无名,让热雾洒在无名的面颊上。 无敌见他小小年纪,忙个不停,全心全意伺候无名,才晓得带上药童的好处。 “苍术,你可曾听你家谷主讲过五岳真形图的来历?” 苍术摇摇小脑袋,想了想道:“我是听云苓师姊讲的。也在《抱朴子》里读过,道书之重者,莫过於三皇文,五岳真形图,‘凡修道之士栖隐山谷,须得五岳真形图佩之,其山中鬼魅精灵、虫虎妖怪,一切毒物,莫能近矣’。据传,就是太上老君——老子绘制的山岳舆图,太上老君法力无边,有此图在手,入山什么也不怕。” 无敌盯着五岳真形图上的五个符字,横看一阵,竖看一阵:“原来是五座山脉的轮廓么,这太上老君的画工还不如我,我画山到底还有个山的模样。” 苍术随口道:“你又没有法力,画的图再好看,也不管用!”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无敌心念一动,太上老君把五岳绘成符字的模样,想必自有用意。为何入山须持有此图?莫非,这并不是山脉的形状,而是入山的道路? 可峨眉山并非五岳之一,为何要持此图,才能入峨眉山见玉非关? 莫非,这就好像江湖门派的令牌一般,画了什么不要紧,只是以此为信物? 这般栖身船中,日复一日,过了一旬,苍术悉心照料无名,无名渐渐有了起色。 浑身毒斑消弭无踪,肌理渐渐变得白净细嫩,只是鹤发童颜,说不出的怪异。 无敌见了此状,大喜过望,对小药童苍术百般疼爱,就和亲兄弟没什么不同。 转眼行至瞿塘峡,两岸猿声不止,悬棺峭壁扑面而来,惊涛怒浪直拍入船中。 苍术害怕水鬼索命,夜里睡不着觉,无敌没奈何,就数玲珑塔哄他:“高高山上一老僧,身穿衲头几千层。若问老僧年高迈?曾记得黄河九澄清。五百年前清一澄,总共四千五百冬。老僧收了八个弟子,大弟子名叫青头愣,二弟子名叫愣头青……” 苍术听无敌嗓音浑沉,数到“十三个和尚十三本经,十三个铙钹十三口磬”,忍不住打个哈欠,把小小的身体钻进无敌怀里,蹭一蹭无敌的胸膛,酣然入梦。 这一睡,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苍术让尿意憋醒,忍不住要起夜。 睁眼打量,船舱中油灯已灭,低矮的木门大敞着,粗布帘为江风吹拂,摇曳不止,透进些惨白的月光来。他心中害怕,推了推无敌,无敌却一动不动,好似睡死了一般。 苍术只得颤巍巍爬起身,摸黑到后舱的隔间,就着夜壶草草了事。 出来正要回去歇息,想起还未洗手,又到船头拿系着绳索的木桶打水。 这一打水不要紧,再抬头看——船舱的顶篷上,分明立着一个人影! 苍术唬得扔下桶,大叫一声:“无敌哥哥!”就往船舱里飞奔。 他大呼小叫,连推带搡,把无敌摇来摇去,无敌就和一团软面似的没动静。 情急之下,奔至后舱呼唤船夫,船夫却与无敌如出一辙,个个毫无反应。 “——叫也是没用的,”一个声音冷不丁地道,“我点了他们的睡穴。” 苍术立在后舱的通铺旁,面朝昏睡的船夫,听得真切,声音是从他身后敞开的木门外传来的。他嘴一撇,就要哭出声来,那声音又不紧不慢地道:“不许哭。” 语气并不严厉,毫无起伏波折,反倒更加瘆人,他立即把眼泪收了回去。 如此僵持了片刻,那声音没精打采地道:“去弄点吃的。” “……”苍术心想,肚子会饿,就不是鬼了,转念又大急,万一,是妖怪呢,要吃人可怎么办?想罢,对一对手指,热泪盈眶,颤声问:“那个,你……吃什么?”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慢腾腾地道:“粥,或者你,你挑一个。” 第51章 七返九转 苍术听那声音说要用粥,大着胆子回头看,后舱门外空荡荡地,那声音似乎去了前舱。他不敢违逆,到船尾熬了小锅粥。暗想妖怪决不会吃素,可能是遇见了水贼,就从贴身衣物的夹层里摸出一包麻沸散,洒在碗内,拿勺子把粥搅匀,捧去寻那声音。 寻至前舱,只见桌上油灯已点亮,火光随风摇曳,忽明忽暗—— 一个人坐在无敌身旁,正扣住无敌的脉门,凝视着无敌的睡颜。 苍术心道,不好,此人要害无敌哥哥!无敌曾在溶洞里抱他避开落石,一路来巴蜀,待他如同亲兄弟。他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好歹。当即强自镇定,生出无限勇气,快步上前,把下了麻沸散的粥往桌上一放:“粥熬好了,请……请用。” 这人松开无敌的手,调过头,眉清目冷,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五官如白玉雕琢而成,举止轻缓,隐有几分柔弱,仿佛有病在身,却是说不出的面善和好看。 只见他端起碗,还未送至唇畔,就把粥泼在船窗外:“换一碗干净的。” 苍术这才回过神,暗忖,他一口未尝,怎知粥不干净? 莫非,是闻见了麻沸散中曼陀罗花的臭味? 但见他生得面善,明知粥里下了药,却对自己还算和气,料想没有恶意,加之自己也无计可施,只得依言行事,又去船尾舀了一碗热粥。 这人食不语,如同嚼蜡,用了小半碗,眉心一蹙,放下了勺子。 “我再给你盛些腌菜罢?”苍术捧着小脸,瞧了他半晌,生了关怀之意。 “不必了,”他望着窗外的月色,“两山对峙,天开一线,是瞿塘关?” 苍术点头:“无敌哥哥说,此地扼巴蜀之咽喉,两边的是赤甲山和白岩山,已经过了神女门的神女峰,就到什么开心教的旧址了……你是谁,怎么突然出现在船上?” 这人回过头,凝视无敌,慢条斯理地道:“我是他大哥。” 苍术一呆,他听无敌讲过,此次去峨眉山,是为了替大哥无名求医。 他奉师命随行,伺候无名也有段时日了,早已看惯了无名白发苍苍、筋骨尽碎的惨状。可面前这个人,青丝如瀑,风华难表,且行动自如,怎么会是无名? 他将信将疑,扭头去看无名之前瘫卧的枕席,枕席上空无一人。 再回头看这人,衣着与无名一般,姑且信了几分:“你真的是无名哥哥?” 无名听这小童称自己为哥哥,眉峰一轩:“你是何人?” 苍术把无敌往药王谷求医,如今奔赴蜀中,苏谷主令自己随行的事讲了一遍:“我家谷主,让我用药王千锤膏和清骨汤,镇住你体内的毒性。以便让无敌哥哥带你去峨眉后山找活神仙接骨。你的筋骨若是无恙了,无敌哥哥就不必再舟车劳顿了。” 无名听苍术说罢,让他把药方和桑皮纸包好的饮片摊在桌上。 略一思索,删繁就简,拣出十几样饮片,重新编排一遍:“以后,按此法煎药。” 苍术见他胡乱更改自家谷主的配药,以为他和无敌一般,是个鲁莽浮躁的性子,当即劝道:“无名哥哥,用药讲究‘君臣佐使’,君臣有序,相与宣摄,你可别胡来!我家谷主的药方这般灵验,你再坚持服用几帖,兴许就痊愈了。” 无名懒得理论,直接把药方和多余的药饵往窗外一扔,投进了江水中。 “哎,”苍术制止不及,“无名哥哥,我家谷主好心救你,你怎么扔他的药?” 无名没有回答。他自知散功之后,形神俱毁,无药可医,绝无可能好转。 只是无敌执意要救他,他才本能地守住一口气。 初时,做了一场梦。仿佛置身火海,刺痛难耐。眼看就要为火吞噬,忽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说什么芦苇白鹭。火海旋即就化作了芦苇荡子,许多白鹭在水边嬉戏。 他与白鹭为伴,呆了不知多少时日,隐约觉得有个人睡在自己身旁,但自己身侧只有白鹭,十分奇怪,想不起谁会在自己身旁,自己又为何困在芦苇荡子里。 直到近日,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芦苇荡子,才渐渐醒悟,是在做梦。 只是陷得太深了,明知是梦,却怎么也醒不了。 要如何才能醒来?若能憋住一口气,或者调动手足强行一挣,也许就醒了。 试了许久,手足毫无反应,但这时,他已大致辨清,除了梦里行动自如、轻快如风的身体,自己还有一具仿佛离得极远的、无比沉重且动弹不得的躯体。 他不再试着憋气和调动手足,心道,我已经不能动了,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醒来? 思索许久,忽然想起运气的法门。暗忖,就算不能动,气血也一定还在流转—— 习武之人入定打坐,心无杂念,存想于丹田,可以引导气血循环,增进内功。 同样是入定,于睡梦之中,只要神思尚存,潜心去想,也未必不能办到。 从此,他在梦中入定。潜运天人五衰的心法,把病、死、情、老和惑五种运气法门挨个试了一遍。后来嫌麻烦,把五种法门糅合在一起。虽然收效甚微,却察觉,这五种法门和五脏有关,又暗合五行相生相克之道,仿佛原本就是一体。 此中关联,牵扯到人身百脉和深奥的武学,一言难尽。即便他天资过人,五劫皆通,想得深了,也不觉走火入魔,混淆了五种法门,忘记了原来的心法。 直至今夜,他心生一念,自己的本意,是为了醒转,而非练功,何必按常理运气? 越是走火入魔,越痛,越难捱,越容易惊醒。 索性将错就错,按混淆的法门,催动气血逆行。 没想到,此番倒行逆施,如受千刀乱剐、万箭穿心之刑—— 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竟然因此挪位,许多本不该打通的经脉之间,似无端生出了许多枝杈般的脉络。气血不再按小周天运转,而是沿百脉打通之处周而复还,错综复杂,有条不紊,似有七返九转十六种章法。不断有气血返入肺中,又抽离出去,运至别处。肾元也是如此。 最终,碎裂的筋骨,好似融了一般,收合如初。 他一时理不清其中玄妙,却明白,自己练岔了武功,经脉与常人不同了。 将醒未醒的一刹,暗想,经脉易位,筋骨融合,变成什么鬼样子,不要让人看见才好。心念微动,已点了所有人的头维穴,只有苍术埋在无敌怀中,才得以幸免。 此时,皓月当空,无名大梦初醒,一时狂乱迷惘至极,立在船舱顶蓬上,想要弄清自己身在何方,为何把天人五衰的五种运气法门糅合逆行,经脉会有这等的变化。 苦思无果,腹中饥渴,见一小童来打水,便令其熬粥来吃。谁知才吃了小半碗,五内如焚,力不从心,打通的百脉又收缩归位。这才要对方按自己的法子煎药调理。 “无名哥哥,你擅自配药,把我家谷主写的药方扔进水里,这也就罢了。你既然醒了,为何要点无敌哥哥的睡穴?” 无名听见苍术发问,回过神,还未说话,满头青丝,自发根一寸寸易为霜色。 苍术看得瞪圆了眼睛,听说过一夜白头,却未见过一会返老还童,一会又白头的。 无名自知正在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紧要关头,一分神,就功亏一篑,嘱咐道:“你按我的方法煎药,每日两次。我醒来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无敌。”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16节 苍术惶然失措:“为什么?” 无名看向昏睡的无敌,若非无敌执意救他,他早已死在金陵城外。 能活到今日,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往后是吉是凶,会变成什么样子,能活几日,他也没有把握。连他都没有把握的事,他不愿提前告知无敌。 当务之急,是用心一处,弄清天人五衰的玄妙,以及经脉脏腑的变化。 “物之反常者为妖,”无名收回目光,语无波折地道,“别让他空欢喜一场。” 苍术有些害怕:“无名哥哥,你是说,你变成妖怪了么?” 无名没有回答,在苍术头维穴上轻轻一拂,待他闭眼,把他抱回了无敌怀中。 不多时,无名自觉浑身剧痛难当,筋骨又将分崩离析。有了逆行气血的诀窍,这一次散功,他从容了许多。默默躺回枕席上,调住内息,排空杂念,就不再动弹。 翌日清晨,船夫来叫无敌,问他昨夜是不是熬了一锅粥。 “你昨晚熬粥了?”无敌莫名其妙,捏着苍术的小脸,把他叫醒。 苍术吃痛,睁开眼,听见熬粥二字,心神一凛,大叫一声:“无名哥哥!” 他奔向对面的枕席,无名白发苍苍,正瘫卧在席上。轻抬无名的手臂,软绵绵的柔若无骨。一切如故,依旧是散功的模样。好似昨夜的见闻,只是一场怪梦。 难不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照顾无名久了,患了梦行症,熬了一锅粥? 无敌蹲下身,揽着苍术,也端详了无名一阵,赞叹道: “大哥这老王八,似乎一日比一日年轻了。苏谷主的药,还真有效。” 苍术嘀咕道:“说不定,你觉得有效,无名哥哥却嫌弃得很呢。” “哈哈,那倒是,我大哥一向孤高自许,自以为医术天下第一!” 苍术听无敌讲来,才晓得病劫无名和自家谷主一般,深谙岐黄之术。 往桌上看去,昨夜无名挑拣的饮片还在,终于确信,那不是一场梦。 他小心翼翼,拿桑皮纸包好无名编排的饮片,向无敌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无敌忙着给无名擦身:“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无名哥哥变成了妖怪,还要我别告诉你,怕你伤心。” 无敌一怔,想起无名散功时离开自己的模样,心中莫名一痛,呸了一声:“变成妖怪才好!这老王八在梦里也这般自作多情!哪个猢狲会为他伤心?” 第52章 卧虎藏龙 自无名再次散功,苍术便按他所言,早晚煎药喂他,直至饮片用尽。 无敌蒙在鼓里,发觉无名虽然一日比一日年轻,浑身却时而滚热时而冰凉。伸手探他的脉息,摸不见脉弦。把耳朵贴在他胸膛上,又能听见杂乱无章的心跳,匪夷所思至极。 这些时日,无名受散功折磨,昏迷不醒。无敌一颗心悬在他身上,看似生龙活虎,实则内心迷惘,五劳七伤,清减了许多。一旦闲下来,就会不自觉地盯着某一处走神,脑海里空白一片。 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就是憋着一股闷气,无名再这般半死不活地拖下去,他也好不了。 只盼早日到峨眉山,让那姓玉的世外高人治好无名。 这一大一小一瘫,抵达益州,已是仲冬时节,草木凋零,霜寒露重。 无敌买来两件羊裘,一件改小让苍术穿,一件给不省人事的无名裹好。 余下的料子,缝了个小皮袋,把装五岳真形图的竹枝放进去,挂在颈项上。 收拾妥当,运起轻功,披星戴月,又往南疾奔了三日。 到峨眉山麓时,天色已擦黑,几乎看不清山门前的石阶,无敌和苍术皆是饥肠辘辘。 所幸道旁有一家客栈,门外灯笼高挂,一排栓马桩系着许多骏马。 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倚门指使伙计卸货,见了无敌,赔笑道:“客官也是来看‘雪照云光’的?真不凑巧,这几日,峨眉派的晏掌门,邀蜀中群雄共赏奇景。包括青城派温阳子在内的许多好汉都来了。小店一间房也没剩下,就连柴房和马厩也住满了人。客官若和晏掌门有交情,不妨沿此路往前山,或能借宿一夜。” “我哪里和晏掌门有交情?”无敌身心俱疲,扛着棺材,呼出一口气,强行振作精神,“我和小弟进山,是想遵从先父遗愿,把他老人家葬在山上。却不知什么是雪照云光?” 掌柜笑呵呵地道:“这雪照云光,是我峨眉一大奇观——每至仲冬,山顶舍身崖会传来龙吟之声。尔后大雪滑落,落至山腰,聚如云海,闪闪发光。故而得名。据传,这是山上的神仙在封山,以雪划分阴阳之界。雪线以下是阳间,出入无碍。雪线以上是阴间,玄冥陵阴之地,凡人越界,有去无回,有死无生,如入八寒地狱……嘿……什么说法都有。” 无敌不以为然,雪崩就是雪崩,说什么雪照云光? 苏谷主曾和他讲过,玉非关藏身于峨嵋后山,每逢入秋积雪之时,便会以雪封山。想来,这雪崩,正是玉非关所为。山顶的积雪,本就容易崩塌。玉非关避世而居,装神弄鬼,推下几块山石,把积雪弄塌,实在没什么稀罕。他也能办到,费不了多少力气。 想罢,无敌笑道:“峨眉有此奇景,引得蜀中群雄来赏雪,掌柜的你生意兴隆,可喜可贺,好得很哪。我兄弟二人不在贵店住宿,打尖总是可以的罢?” “当然,客官请进。”掌柜做个请的手势,引无敌和苍术入内。 掀开客栈毡帘,无敌一只脚迈过门槛,就听见谈笑声、丝竹声和划拳声,好不热闹。把眼环视四周,大堂正中有个火塘,烟雾缭绕,香气四溢,煮着一锅羊肉汤。 墙角堆满酒坛,梁柱挂着野味。四周布着桌凳,人满为患。就连楼梯也坐着喝酒的练家子。 什么人都有,却没一个认识,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想必是去峨嵋派投宿了。 无敌把棺材放在大堂一隅,拉苍术坐在棺材上,就叫小二端菜来吃。 满座豪杰见了此状,不住地观瞧无敌,想要弄清他的来路—— 按江湖礼节,入店打尖,要把成名兵器放在桌上,一是自表身份,二是作威慑之用。此刻每张桌面除了饭菜,均摆放着几样兵器…… 唯独他赤手空拳,带着一个小童一口棺材,说不出的奇怪。 当即有一壮汉擢酒碗起身,行至无敌身前,揽住他的肩,豪气干云地道:“在下乃脚踏都江两岸、一斧劈开龙门山、统领巴蜀一百八十一县、威震云贵两广、胆大如卵赛姜维、天狼寨主吞日天王段天狼!并肩子好面生,可否赐个万儿?” 苍术正和无敌分羊肉饼子吃,见无敌让这壮汉搂住,竟显得有些娇弱,不由得噗嗤笑出声。 无敌闯荡江湖已久,从未听过如此冗长的名号,只觉一串朗朗上口霸气十足的话从耳边溜过去,目瞪口呆之余,竟一个字也没记住! 一时摸不着头脑,暗觉新奇,也忘了挣开壮汉:“你脚踏……什么……再说一遍?” 壮汉豪迈道:“在下乃脚踏都江两岸、一斧劈开龙门山、统领巴蜀一百八十一县、威震云贵两广、胆大如卵赛姜维、天狼寨主吞日天王段天狼。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无敌听罢,既觉好笑,又有些不是滋味。 心道,他奶奶的,昔日在金陵城郊,我让大哥写一张痛快去死的药方,名唤“含笑九泉羽化升仙早登极乐丸”。怎就没想到,也给自己取个长些的名号?如今倒好,让人抢先了! 一时玩心大起,抖擞了几分,傲然道:“老爷枪挑连营烁千秋,一剑霜寒十四州,辕门射戟胜温侯,天下英雄谁敌手,恨天无把恨地无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铁面煞星催命魔王孟虎!” 名为段天狼的壮汉咧嘴一笑,狠拍无敌的肩膀,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原来是枪挑连营烁千秋一剑霜寒十四州辕门射戟胜温侯天下英雄谁敌手恨天无把恨地无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铁面煞星催命魔王孟兄!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无敌心道,孟虎是我在金陵城外遇见的老婆婆的儿子,失踪已有几十年了,你到哪里去久仰他?可也十分佩服这壮汉过耳不忘的本事,嘴角微掀,赞道:“你还真记得住。” 众人见他两个愣头愣脑,报的名号猖狂可笑,只当是一根筋的莽夫,不再理会。 段天狼瞅了一眼棺材,随口问:“孟兄,这是你的兵器?” 无敌道:“你认为它是兵器?那倒是很……不错。” 段天狼大为心折:“这可妙得很哇,孟兄你用棺材击毙一人,把他放进棺材里,管杀还管埋,就是鹰爪孙也无话可说,这主意高明之极,孟兄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无敌暗道,我并没有想出来,是你段什么想的,不过,以棺材作为兵器,好像是有些威风,往后或许可以一试。面上宠辱不惊地道:“我拿棺材当兵器使,这算不得什么,真正的高手,不依赖身外之物,飞花摘叶皆可伤人,携带兵器,与脱裤子放屁有何异?” “好一个不依赖身外之物!兵器本是拳脚的延伸,到了火候,才能返璞归真。孟兄的武学造诣可见一斑!今日听孟兄一席话,在下所得,何止胜读十年书,当浮一大白!” 段天狼拉无敌喝酒,左一个孟兄,右一个孟兄,称兄道弟,叫得十分亲热。 无敌见他微言大义,兵器是拳脚延伸之语,谈吐精当,只觉此人很对自己的脾气,却又疑心他深藏不露,因此也不嫌他名号长,给足了面子,陪了几碗,又问了几次他的名号。 段天狼不厌其烦地自夸道:“兄弟我脚踏都江两岸,一斧劈开龙门山……” 无敌还是记不住,只听清他是天狼寨吞日寨主:“天狗食日,不如,叫段小狗。” “孟兄真是风趣……我段天狼成了段小狗,孟虎兄弟你就是孟小猫了!” 无敌听之任之,叫孟虎也好,叫孟小猫也罢,反正不是真名,无所谓得很。 段天狼嗓门惊人,说到“孟虎”二字,一个坐在火塘边拨三弦琴的弹词先生,闻话抬头望来,淡淡地道:“那位姓孟的少侠,你说‘真正的高手,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其实也算不得上乘。世上有一门武功,练得深了,不须飞花摘叶,就能杀人于无形之中。” 无敌身为死劫,精通十八般武艺,又曾奉家主之命搜罗天下绝学,对各派武功了如指掌。 要说有什么武功能杀人于无形之中,却毫无头绪,不禁问道:“老先生,你说的是什么武功,莫非是施毒暗算的伎俩?” 弹词先生摇头:“施毒就算能置人于死地,也会留下痕迹,不叫杀人于无形。所谓杀人于无形,指的是立在九十里之外,自己的拳脚兵器,皆不与要杀的点子接触,便可以取其性命。” 此话一出,无敌心中一凛,暗觉对方之言大有深意,还没说什么,众人已哄堂大笑:“老贱才说书入魔!立在九十里外,连鬼影子也看不见,怎么杀人?尽他娘胡扯!” 段天狼替弹词先生辩解:“那也未必,日月悬空,不止九十里,你等不也看得见吗?” 这般一打岔,无敌再想问个究竟,却听那弹词先生叹了口气,拨弦唱道:“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德行未备莫谈玄。盲修瞎炼遭魔困,歧路如网万万千……上一回,书说到,西湖底下的白蛇化作人形……” 无敌听了会儿,讲的是唐传奇《白蛇记》,和之前说的杀人于无形的武功不搭边。 他心道,这弹词先生有些古怪,恐怕不是善茬。若是平日,会一会他,问出杀人于无形的武功是什么也无妨。但眼下救治大哥要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连夜上山去寻玉非关为妙。 想罢,无敌让小二切来两斤牛肉,用盛水的皮袋打了四角酒,一股脑塞进行囊里,会了钞,扛起棺材,便要领苍术出客栈。段天狼见状,扔下酒碗,跳起身叫道:“孟小猫,你往哪去?” 无敌笑道:“这客栈住满了人,我和我弟要去别处投店,就此别过了。” 段天狼拉住他:“天色已晚,带着孩子走夜路,多不方便?你若当我是朋友,就留下来跟我联床罢。你放心,我段天狼脚踏都江两岸,一斧劈开龙门山,统领巴蜀一百八十一县……” 苍术听得不耐烦,打断道:“无……无故献殷勤,哥哥你不要睬他,拐子都是这样的。” 第53章 一树五花 苍术年幼,只道段天狼身为寨主,对无敌大献殷勤,定是要拐卖他二人。 段天狼哈哈大笑:“小家伙,我没有歹意。你二人执意要走,我也不强留。” 他见无敌生得英健拔迥,却是一副落魄的模样,有心结交,无敌却心不在焉。因此抱拳道了声“后会有期”,转身又去和大堂内的其他人喝酒划拳了。 无敌抱起苍术,把他放在肩头所扛的棺材上,纵身掠过山门,上了峨眉山。 峨眉山有“高凌五岳”之誉,因其高出云表,两峰对峙,远观如女子之蛾眉,才叫峨眉山。自山脚到山顶,景色差异之悬殊,如分四季。每走十里,气候就大不相同。 初时还不觉得吃力,即便是月黑之夜,以无敌的目力,也能辨清道路。可走了半个时辰,渐渐云遮雾绕,如置身仙境,连自己的双腿也看不清了。 苍术骑在棺材上,察觉无敌脚下不稳,几次险些跌下去,不由得大叫:“无敌哥哥,你不要心急,歇一歇罢!” “谁说我心急?”无敌浑身湿热难捱,全神贯注对付崎岖山路,又要顾全肩头的棺材和苍术,已是疲惫不堪,“大哥这臭王八,死就死了,我才不急着救他。” 苍术与他相处一月有余,摸清了他的脾气,也不拆穿,示弱道:“……无敌哥哥,我实在困得很了,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 无敌寻了个地势平缓之处,把苍术放下,捡来些枯枝,生起一堆火。 借着火光,他打开棺盖,端详无名的面容,又探了探无名的鼻息,确信无名气息尚存,才松懈下来,靠着一颗古松,揉捏让千斤闸砸伤的右肩,汗水津津而下。 苍术看在眼中:“我真不明白,你如此关怀无名哥哥,为什么不肯承认?” 无敌心想,大哥并不稀罕我关怀他,好心当作驴肝肺,没的惹人笑话。 “我并不是关怀他,”无敌叹了口气,“只是……” “只是什么?”苍术好奇地问。 “只是,这他娘的就像赌钱,想花几文试手气。没想到输了,负气又押了一两银子,还是输。就此罢手,又心疼输的银子,继续赌。不知不觉,倾家荡产,赔上了性命。” 苍术似懂非懂:“无名哥哥欠了你许多银子?” 无敌没有回答,望了棺材一眼,他在无名身上寄托了太多,血本无归。然而,再细究得失,也是徒添烦恼。他烘干衣物,揽着苍术要入睡。 “会不会有蛇?”苍术枕着他的腿,眨巴着眼睛问。 他把衣物盖在苍术身上:“就你屁事多,天气如此阴冷,哪里来的蛇?”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见枯叶碎裂的细响,好似有两个人在缓步而行。 无敌立即睁开眼。此时天光欲曙,林中雾霭正浓。他把苍术轻放在一边,踩灭火堆余烬,调起轻功循声掠去,只见一男一女,在不远处盛开的梅花下徘徊。 “陆大哥,”女子低声道,“每年到这个时候,我心里就害怕得紧,可也只有此时,峨眉派和青城派相聚一堂,共同对抗魔教的妖人,我才能……才能见你一面。” 无敌听得大为惊奇,峨眉派邀蜀中群雄赏雪,怎么成了对抗魔教? 如今江湖中除了两盟八门,哪有什么魔教。西域倒是有个拜火教,许多年不曾踏足中原了。 “菱妹,你不必害怕,”男子柔声安抚道,“一树开五花,五花八叶扶。魔教的妖人当真杀上山来,五花八叶齐心协力,未必敌不过他们。” 无敌心知,“一树开五花”之中的一树,指的是峨眉派。五花,分别为青城派、点易派、黄陵派、铁佛派和青牛派。八叶,则是另外八个较小的门派。 这些巴蜀门派,虽与武当少林结为山岳盟,却又同气连枝,以一树五花八叶自居。 唤作菱妹的女子道:“魔教行事诡秘,也许,早已潜入我峨嵋派……” “那也是免不了的,”姓陆的男子道,“不过,那个人的下落,除了山岳盟盟主、令师晏掌门、家师温阳子,以及你我,再没有人知晓。魔教只怕也是臆测。没有五岳门派保管的真形图,他们也破解不了雪照云光。何况,后山还有那么多老前辈把守,你我又何必杞人忧天。” 无敌听至此处,隐约明白,峨眉后山藏着一个人,出于某种原因,许多魔教人士在寻找他,而山岳盟极力隐瞒此人下落。却不知,此人是不是自己要找的玉非关。 一男一女不再说话,气息均有些紊乱。 无敌潜运天人五衰心法,又往前掠了数丈,藏身在一窝桢楠树上。 他身法轻巧,连叶尖的露水也不曾震落,尽管武功远在这二人之上,没了无名在旁掠阵,他也不敢太过大意。姑且谨慎地敛声屏息,往斜下方望去,就是一怔…… 那女子生得好美,绾着凌虚髻,冰姿玉骨,立在朝雾中,就是一幅活的仕女图。 无敌于女色并不十分要紧,此刻也不禁怦然心动,紧接着,便是一阵自惭形秽。 心道,听三弟讲,峨嵋派掌门晏星霜,有一个关门女弟子,名唤崔若菱,其美貌乃世所罕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女子必是崔若菱无疑了。 他一刹生出恋慕之意,转瞬心中就是一沉,想起了和无名干过的荒唐事。 一走神,只见那男子揽住崔若菱的腰,十分怜惜把她拥入怀里,低头吻开她的唇瓣。 这一男一女,郎才女貌,情意绵绵,罔顾礼法亲热,香艳无比,却毫无下作之感。 无敌看过不少春画,却是第一次偷窥活人拥吻,看得面红心跳,转念想到自己干了那件事,还不知亲吻是什么滋味,更没有牵手拥抱,不免有些遗憾。 又听崔若菱哀哀地唤道:“陆大哥……” 男子似有所悟,猛地推开崔若菱,喘息不定地道:“菱妹你要继承峨嵋派,统领五花八叶。三十六式天罡指法、玉女素心剑法和峨嵋刺的簪法,全靠你发扬光大。不能因为我坏了修为。” “……陆大哥,你说的不错。我是峨嵋派女弟子,你是青城派大弟子,这一世注定不能结为夫妻。都怪我,不能除情去欲,连累了你。” “不,是我道心不坚,有此一劫。唉,你我虽不能厮守,但我两派就如同一家。菱妹,你也不必太过烦恼,只要有我在,我一定会护你周全。” 无敌这才想起,青城派是个牛鼻子派,不能成婚。而峨嵋派的玉女素心剑法,有“纵是越女也失魂”的威力,可一定要守身如玉。 这一男一女,情投意合,却为名利所累,放不下各自在门派中的权势。 想至此处,无敌又暗觉好笑,这男子迂腐胆小,看不出崔若菱是欲拒还迎。可见徒有偷花之心,却无窃玉之勇,更没有金屋藏娇的打算。和自家大哥相较,那可是差远了。 他胡思乱想了片刻,只恨无名不能醒来,与自己共赏正派弟子出丑的场面。 救治无名的心,愈发迫切。且不论无名如何把他看得一文不值、如何一次次嘲讽他,没个旗鼓相当的人陪在身边,行走江湖,实在有些无趣。 此后,无敌回到苍术身畔,叫醒苍术,就着牛肉吃罢烤面饼,又往山上走了半日。途中遇见如崔若菱、姓陆的男子一般巡山的正派弟子,便绕道而行,倒也没生出什么事端。 看见雪地时,已是晌午时分,日头正高,晒得山岭白晃晃地十分刺目。 苍术自幼住在浮度山,从未见过雪,欢呼一声,从无敌肩头下来,跑了几步,便气喘吁吁:“无敌哥哥!此地只怕设有仙术禁制,搅得我头晕,耳心也涨得很……” 无敌呼出一团白雾,没好气地:“什么仙术,山高了就会如此。” “咦,”苍术一脸迷惑,“为什么?” 无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信口胡诌:“山高了有瘴疠。” 苍术闻话灵机一动,从行囊里翻出十香返生丸,先喂昏迷不醒的无名服下,自己和无敌也各吃了一丸。无敌只觉口齿生香,头脑清明,膻中气海也舒畅了许多。 他夸赞了苍术几句,让苍术坐回棺盖上,自己扛起棺材,健步如飞,继续前行。 没过多久,苍术忍不住叫道:“无敌哥哥,我的眼睛……好像肿了……” 无敌心中一凛,放眼四顾,满山皓雪,好似剑锋般银芒熠熠,映出明媚的天光。 入眼皆是雪白的一片,视线难以凝定。他看得久了,目光涣散,已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他忍惯了痛,迟钝得很,若非苍术提醒,只怕他二人顷刻就要盲目。 “想必,这就所谓的‘雪照云光’了。”无敌哭笑不得,怪不得有去无回。 ——让雪刺瞎了眼,又怎能全身而退。可他一点法子也没有,难不成要闭眼摸索前行? “罢了!你闭上眼,抓紧棺材,你无敌哥哥我走快些。” 苍术依言行事,片刻后又关怀道:“无敌哥哥,你的眼睛没事么?” 无敌不答话,他看清前路,闭眼疾掠一段,再睁开,如此反复,刺痛之感却有增无减。 苍术不忍看他受罪:“还是等太阳落了山,我们再前行罢?” 无敌茅塞顿开,太阳落山之后,雪地也就暗了:“没看出来,你这小不点,还挺聪明的。” 苍术叹息:“我一点也不聪明,是你太蠢。” “……”无敌作势抖肩,“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山去?” 苍术吓了一跳,连忙改口:“是你……太过关心无名哥哥的安危,关心则乱!” 无敌把苍术拎下来挠痒,佯怒道:“小小年纪,就牙尖嘴利,跟谁学的,嗯?” “我说的是实话!”苍术笑了声,双脚乱蹬,蹬住旁边一棵结满冰棱的矮树。枯瘦的树干随之摇曳,抖落雪尘,露出朱红的枝条,以及金叶和黑果。 看厌了白雪,难得看见一些红黄颜色,无敌和苍术登时忘了打闹,一齐观望此树。 苍术奇道:“我读过《本草经》,却从未见过此树。”他本是药王谷的药童,以采药为业,见了不认识的草木,就想摘来分辨。然而,踮起脚,也够不着树枝。 无敌心中一片柔软,扬手替他折了一枝,正要递过去,忽觉腕间剧痛,似有活物钻入经脉,左臂好似冻住了一般,失去了知觉。他心知不妙,当即扔开枝叶,挟起苍术后退几步。 “无敌哥哥,”苍术见无敌脸色有异,连忙问道,“你怎么了?” “这树……长了虫。”无敌打了个寒噤,立定调息,运功抵御寒气,右手两指捏个剑诀,沿左臂的手少阴心经迅疾一捋,捋至腕间的咬痕处,便有一物凸起扭动。 苍术大急,翻出行医用的银针,想要助他取虫,又有些害怕。 无敌把头一摇,镇定地道:“别刺破了它,恐怕有毒,你拿个瓷瓶来。” “拿瓷瓶做什么,”苍术又急又怕,含着泪问,“你、你还要养它啊?” “……还说我蠢,总得看清是何物,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两人忙活了半晌,无敌终于疏通经脉,把虫子逼入了盛放药丸的瓷瓶中。 凑头一瞧,此虫通体晶莹,约有一寸长,状若蚕,色如冰,若非染了血,几乎瞧不出形状。 想来,它之前是附在沾满冰雪的枝条上,无敌才未察觉。 苍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无敌哥哥,这是什么虫?” 无敌封住瓶口,自己上了些金疮药,思索片刻:“我听大哥讲过,这是冰蚕,长在雪山上,以冥泠柘为食,喜战好斗——十丈之内莫敢近,遇之则冻毙。总之,厉害得很。” “那,那你怎么没有冻毙?” “你无敌哥哥我是什么人,岂会让区区一只冰蚕冻毙?” 苍术心有余悸地望着瓷瓶,暗觉上山的路十分凶险,又有些心疼面前这个蠢汉子:“让虫咬了还如此得意的,一定是蠢人。无敌哥哥,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如今的……” 第54章 五丁开山 苍术问冰蚕是何物,无敌想起了一件事,大约是两年前,无名和无心带回一匣蚕丝,在无策房中闲谈。他立于窗外偷听。无名察觉了,让无策延请他和无颜入内。 他正和无名闹别扭,不愿相见。立在院中,隔着窗户纸,就听见无名道:“四妹,瞧一瞧此物。”无颜问是何物,无名道是冰蚕丝。据《拾遗录》记载,产于雪山,入水不濡,投火不燎,刀剑难断。不但可以制衣,作琴瑟弦,亦远胜凡品。 问是何处得来的,无心道:“匠门少主赠给大哥的玩意,也不知是真是假。” 无策道:“一试便知。若世上真有冰蚕,如古籍所讲,性极阴,遇之则冻毙。三位哥哥和四姊行走江湖,可得防着些。”就此,四个人说了好一阵,仿佛认为大有妙用。 彼时,他心气难平,姑妄听之,没当回事。直到去金陵的途中,和无名过招,无名使了“悬丝切脉”,以几根极细极凉的丝线,缠住他的脉门,才留了些神。 没想到,如今在峨眉山遇见了这毒虫邪物。 ——听无名和无策讲,冥泠柘和冰蚕,通常长于酷寒的大雪山中。 峨眉山并非终年积雪。待大地回春,即便是九死九生、好战喜斗的冰蚕,无人照拂,也难以成活。除非,有人故意把冰蚕养在此地。那安的多半不是什么好心。 再环顾四野,琼树林立,银装素裹。覆盖着霜雪的枝头,藏了多少冰蚕? 无敌暗觉此地凶险,忍着刺目的雪光,扛起棺材和苍术,趱路往山上疾掠。 “老杀才!”行了有百余丈远,正愁摸不清雪瀑崖的所在,左前方的雪林中传来叫骂,“不在客栈弹你的浪曲,跟着我兄弟们到后山来,学什么狗挡道?识相便让开,留你一条小命!否则,教你来也不认识爷,去也不认得娘!” 叫骂声中还夹杂着“龟儿子”、“仙人板板”之类的土话,无敌就听不大懂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叹道:“阴阳生死地,人鬼来去间。往前一步,不是活人去处。阎罗殿前,没有放还的鬼。何不听老夫一言,服下清心度厄丹,迷途知返?” 无敌立时听出,说话的是高人,运了内功,吐字清晰,传出极远,且有些耳熟。 纵上前去看,只见一个花甲之龄的老者,负琴立在一座高峰下,赫然正是之前在客栈里见过的弹词先生。他面朝十余条彪形大汉,背后的岩壁,则有一个奇怪的山洞。 山洞状如人形,只能供一人通行,黑黢黢的看不清内里的情形。 “这老贱才装神弄鬼,休听他啰嗦。圣尊定是让山岳盟的奸贼囚禁于此!兄弟们随我闯过九老洞,迎圣尊回教!”汉子们口中呼喝,齐抄兵刃,向弹词先生杀去。 无敌听罢,心念电转,暗道,这人形山洞叫九老洞。这些人非僧非道,嚷嚷着要接圣尊回教,想必是魔教教众了。却不知是什么魔教,圣尊又是什么玩意? 苍术见这些汉子杀气腾腾,而弹词先生瘦骨嶙峋,害怕地叫了声“无敌哥哥。” “你用不着担心老先生,”无敌晓得苍术的心意,安抚道,“那些人下盘不稳,武功粗浅,不是老先生的对手。他说有一门武功可以杀人于无形,我倒想见识见识。” 弹词先生闻话,扫了无敌一眼。待魔教教众的刀斧劈至鼻尖,才回转目光,扬臂反手,扣住背后所负的三弦琴的一根弦—— 无敌立得较远,只觉心脉仿佛让人扣住了,随那根弦一抖! 紧接着,琴音如闷雷炸裂,魔教教众皆飞了出去,直摔了七八丈远。 这弹词先生的功夫,竟和少林狮子吼、神调门的哭灵相似,以声音搅乱人心智。不仅如此,还将骇人的内力糅于弦音中,相生相合,与人体五脏共鸣,威力无匹。 无敌当即放下棺材,左手牵住苍术,潜运内功,助这脆弱的小童抵御琴音。右手则打开棺盖,想要如法炮制,传稍许内力给无名。不能多传,无名筋骨尽碎,承受不来他这极刚烈的内力。然而,摸索了片刻,始终寻不见无名的经脉穴道。 没奈何,只得把手覆在无名的胸膛上,循着心跳,度了稍许内力。 可就在这刹那,一股极强劲诡秘的力道,自无名的心脉逆旋打出,震开了他的手。 “大哥?”无敌吃了一惊,万没想到,无名散功后,仍有内力护体。 无名闭着双目,无知无觉,神情一派平和,倒不像是有意要排斥他。他摸不着头脑,不遑深思,就听见弹词先生传音道:“少侠功夫不错。” 他抬眼望去,也传音道:“老先生,你到底是谁,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一个不肖子罢了。你不必分神为小童输送内力,老夫不会伤害他。” 无敌一怔,明白过来,这弹词先生的琴技和内功,皆已登峰造极。 方才那犹如疾雷的琴音,不但一举击退魔教教众,还探了自己的虚实,同时又避开了坐在自己肩头的苍术。这到底是如何办到的,他半点也不明白:“多谢老先生手下留情。” 弹词先生道:“好说,少侠你吃不吃清心度厄丸?” “什么清心度厄丸,”无敌莫名其妙,“吃了怎样,不吃又怎样?” “吃了会忘记山中发生的事,老夫送你二人下山。不吃……唉,便上前来战。” “如此说来,我势必要讨教一二。不过,我虽非正道人士,和魔教教众联手打一个,却还不屑于做。” 弹词先生听无敌如此讲,眼中流露出赞许和惋惜之意,叹息道:“少侠不愿趁人之危,委实令人敬佩……为何非要上山不可?” 无敌道:“并非我不愿趁人之危,遇见劲敌,有人联手固然好。只是这世上配和我联手的人,筋骨尽碎,躺在棺材里。我得上山去找玉非关,为他接骨治病。” 两人说了一会话,始终不见那些跌倒趴伏的魔教教众起身。 弹词先生道:“这些人让‘雷霆号令’震断五脏,已经离世了。你近前来罢,老夫讲过,有一门武功,九十里内可以杀人于无形之中,你离老夫越近,对你越有利。” 无敌点点头,他赤手空拳,须得近身相搏。他让苍术留在原地,潜运天人五衰心法,气势如虹,道了声:“老先生,我来了!” 说到“老”字,拔身掠起,“来”字未尽,已纵至弹词先生身前。借着落地之势,遍体着力,掌力骤吐,一招“五丁开山”,自上而下,猛击其心脉。 弹词先生喝了声彩。这招“五丁开山”,本是司空见惯的掌法。妙就妙在,有个典故—— 古时五力士凿开蜀山,拉金牛入蜀,为秦军打通了道路,使得蜀国灭亡。 无敌以这一招作为起势,就是毫不客气地以力士自比,誓要打开这座蜀山。 眼看无敌的掌力,就要击自己的胸膛,弹词先生身形一晃,已绕至他身后。 无敌随之闪转,连翩抢攻了十余掌,气劲滔滔不绝,如大江奔腾,却始终差了毫厘,心道,这老先生的身法,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诡谲莫测,不知是什么功夫? “能跟上‘太古风回’,实属不易,”弹词先生似知道他所想,抱琴在怀,疾若飘风地倒掠,“然而,血气方刚,心浮气躁,如何了得?且听一阕《箕山操》。” 无敌笑道:“我一个粗人,不通音律,可别对牛弹琴了!” 弹词先生道:“山川丽崎,万物还普,对牛弹琴,有什么不好?”说罢,食指划过三弦,琴音古朴萧索,却隐有金戈铁马之意。 无敌只觉一股磅礴的气劲袭至,五内翻腾,下盘不稳,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要跌出去,强行稳住身形,喉头就是一甜,啐出一口血来:“老先生,你这箕山操,怎么听着大有杀心?” 弹词先生叹道:“可见少侠是通音律的,老夫的造诣也不过如此,让少侠一激,琴曲便失了意境。”话虽如此讲,手中却不停,琴音和气劲连绵倾泻而来。 无敌竭尽全力,也无法触及弹词先生。此刻还要承受琴音气劲,更如同顶风前行、逆水行舟,浑身气血让对方搅乱,五脏早已受损,举步维艰。 心道,他要取我性命,也是弹指间的事。有什么法子,可以稳住身形?若是大哥与他交手,会如何拆招?大哥依仗毒针耍无赖,那是学不来的。若是锦衣人在此…… 想起锦衣人,无敌灵机一动,锦衣人曾告诉他,天下武功,皆在稳与不稳之间,若是不稳,强自运内力,只会伤及自己的五脏六腑,包容一切,万物归一,就是太极。 他旋即立定,神舒体静,不再去追弹词先生,也不再绷着身躯。 一呼一吸间,气散百脉,腹内丹田松净,任由对方磅礴的气劲过遍自己全身,只以内力稍加疏导,由脚底的涌泉穴引入雪地中。 弹词先生见无敌的路数骤改,自刚而柔,由动入静,不再受琴音制约,反倒是脚下的雪地,随弦声激荡起雪尘,好似煮沸了的水。不由得迭声称奇:“这化劲之法,真是巧妙至极,是你想出来的,还是哪位高人教你的?” 无敌第一次用锦衣人的武功,心情十分复杂:“一个男宠教的。” 说罢,无敌脚不离地,向弹词先生疾奔而去,以借力打力之法,借着不断引入雪地中的气劲,风驰电掣,全不费功夫,竟比调住内息运轻功还要迅疾。 弹词先生躲避不及,让无敌近身,一拳虽未打在实处,膻中却已为绵密之中暗含钻劲的掌风所伤。他强压下翻涌的血气,轻噫一声,惊觉自己的琴音已为对方所用—— 此人自称不通音律,怎么身步能和弦声的转折变化保持一致? “孟少侠,你这功夫,有些像太极拳。” “老先生好眼力,太极拳我烂熟于心,可这要义,还未融会贯通。” “那就要趁热打铁,老夫再和你过几招,你也就贯通了。” 到此时,两人皆已负伤,明明是决一生死,险象环生,言语却十分和气。 无敌性情急躁,只因钦佩这弹词先生的武德,暗觉其人品好,光明磊落,身手亦嘉,是一条英雄好汉,十分享受这场厮杀。打至酣畅处,性命早已抛在脑后。 眼看百招之内,定能击败这弹词先生,突然传来一声稚嫩的痛呼。“无……无敌哥哥!” 无敌循声望去,不知何时,苍术竟让一个壮汉勒在了怀里。 这壮汉膀大腰圆,一只脚踏住棺材,却是在客栈里见过的脚踏什么江两岸的段天狼。 段天狼笑道:“孟小猫,兄弟可要谢谢你了。这老奴颇不好对付,如今他元气大伤,剩下的交给我。快拿五岳真形图,来换这小孩和棺材罢!” 无敌眼看无名所躺的棺材让对方踩在脚下,苍术又落入对方手中,登时发了一身冷汗,若非苍术呼痛,自己竟全未察觉,足见其武功之高,绝非寻常寨主。 他强自镇定道:“段小狗,你怎么知道我有五岳真形图?” “昨晚听人讲的,我本来不想为难你,你把图交给我,也就是了。” 弹词先生旁观至此,忽道:“少侠,你有五岳真形图?” 无敌恶狠狠地道:“不错。段小狗,你若不把我小弟和棺材放下,我便撕了五岳真形图,杀光你全寨的人,连你的父母妻子也不放过,这一世,你休想安生!” “好小子,倒威胁起我来了,”段天狼哈哈大笑,“可惜,五岳真形图是冰蚕丝所绣,烈火烧不坏,利刃斩不断,你要如何撕了它?我数三声,你若不把五岳真形图掷过来,我就拧断这小孩的脖颈,三、二——” 无敌忍了一口气,只得摘下挂在胸前的羊皮囊,就要掷给段天狼……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从何处,传来悠扬的玉笛声,漫山的积雪好似活了一般,无风而起! 第55章 生死肉骨 不知何处玉笛飞声,响彻山峦,引得积雪无风而起。 曲调自悠扬而悲凉,悲入肝脾、凄感顽艳,倏忽转为诙谐,谑浪而不乏诡秘,似有所思,荡气回肠。无敌不通音律,却不由得为之倾倒,只觉浮生况味尽在其中。 弹词先生沉浸在笛声中,不理会段天狼的要挟:“此曲名为《悲骷髅》。” 无敌回过神:“什么叫《悲骷髅》?” “据《庄子·至乐》记载,庄子到楚国去,在道旁看见一具骷髅,心生怜悯,问骷髅,‘你为何枉死在此处,我若让你活过来,你肯不肯’?骷髅道,‘我不知为何而死,但我死之后,不再受君王束缚,也不再为四时所累,远离人世纷争烦恼,自由自在,岂不比活着逍遥’——据此改编的曲目,便是《悲骷髅》。” 无敌默默地看着弹词先生,如今苍术落在段天狼手中,他受制于人,形势十分不利,弹词先生却还有兴致谈论曲中典故,偏偏自己还听进去了,却不知有何深意。 “圣尊,”段天狼听见笛声,狂喜道,“不错……是圣尊,圣尊还活着!” 弹词先生淡淡道:“山中只有死人,人死不能复生,阁下听不明白这曲子么?” “圣尊天保九如,怎么可能死?快,快把五岳真形图交给我,我要见圣尊!” 无敌摸不着头脑,心道,段天狼满口胡话,只怕已经疯魔了。 眼见苍术为段天狼扼住,憋红了小脸。他无计可施,便要把羊皮囊扔过去。 就在这一刹,扬起的雪尘,在笛声中浩浩荡荡,汇成一股银浆般的洪流,围绕着段天狼,盘旋梭动,状如巨蟒缠身,忽地昂起头来,俯冲下去—— 骤然穿过段天狼的面门,自脑后蹿出,化作一股血雾爆散。 无敌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本是极微小易化之物,却让这吹笛之人当作杀人的利器,操纵自如。 说它是仙术,也不为过了。 苍术哇地大叫一声,他让段天狼扼在怀内,转瞬就让雪光迷了眼。 随后,一条雪尘汇聚而成的银蛇,环绕在他腰际,把他往前一推,还故意逗他似地,往他小脸上磨蹭。他胡乱用手拍打,银蛇便四散开来,化作漫天飞雪。 他受了惊吓,连忙扑进无敌怀里,不敢再看这诡异的情形。 无敌抱起受惊的苍术,心中的惊骇之情,亦难以言表: “老先生,你说有一种武功,可以置身于九十里之外,杀人于无形之中……” 弹词先生神情冗杂,仿佛有些敬畏,不失温柔,还有些悲哀:“不错。老夫只学会些皮毛,不及此人万一。笛声漫过之处,山中的一草一木,皆在他心里。以他的耳力,只要他不想,谁能上山去?唉,尘寰扰扰,孽海茫茫。下海擒龙易,金盆洗手难。纵然放下屠刀,躲进深山,却还是免不了造下杀业。” 无敌不解道:“老先生,你说的这个‘他’,到底是谁?” “便是少侠要找之人,”弹词先生用雪掩埋了尸骸,“方才,他听闻少侠有五岳真形图,愿意与少侠相见,才留了你二人性命,随老夫来罢。” 弹词先生向无敌索要五岳真形图,验明真伪,让他扛起棺材,带着苍术,随自己进九老洞。 洞里不见天日,甬道错综复杂,有许多渔网般的小洞,时而挂满奇大无比的蝙蝠,时而爬满冰蚕,若非有人领路,哪怕是武功盖世的高手,也只会困死在洞中。 无敌步步为营,行了有三里地左右,终于看见了光亮,正要出洞,忽觉劲风扑面。 他侧身避让,劲风钉入石缝中,竟是一枚枣核。 “白爷,”弹词先生见状,出洞唤道,“来的是客人,别伤了他。” 无敌和苍术跟上去瞧,原来是一只半人高的白猿猴,正蹲在洞口,咀嚼个不停。 弹词先生取出装着五岳真形图的竹管,交给白猿:“领两位客人去见你家主人。”转身向无敌道:“老夫内息受阻,要去调理一二,少陪了。” 无敌一头雾水:“且慢,老先生,这白猿的主人,就是姓玉的高人?” 弹词先生不答只道:“可叹缘成业,非关行昧藏。”说罢,摇了摇头,飘然而去。 无敌听苏谷主吟过这两句诗,不知当作何解。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17节 他救人心切,也顾不得细思,随白猿走了十里山路,登上一座雪峰。 峰顶断崖披皑,一望如玉,又好似一道雪瀑布,凝挂在苍穹中。 行至此处,地势高绝,已非人境,却不乏依山结庐的人家。 山路两侧,不乏茶铺、打铁铺和估衣铺,热闹好似村寨。茶铺前,一个妙龄少女言笑晏晏,正和掌柜说着话:“可不是么,家师向来认为,五味乱口,但鲍老前辈你家的斋饭……” 苍术瞪大眼,目不转睛地瞧着少女的倩影,叫了一声:“云苓姊姊!” 少女闻话转身,看见苍术,快步上前,又看见无敌,不由得脸上一红,矜持道:“你……你怎么来啦?” 苍术激动道:“谷主让我来找活神仙,不,是这位无敌哥哥要找活神仙,我……” 名唤云苓的少女拉住他的小手:“你慢慢说,路上吃了不少苦罢?” 无敌见这师姐弟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离愁别恨,而白猿急于要去断崖,不免有些焦躁。 “这位公子,多谢你照顾我师弟,”云苓察言观色,一指斜对面的屋舍,“家师在此静修,我带师弟去拜会她老人家。公子见过了玉前辈,不妨移驾前来一叙。” 无敌心道,你师父妙罗坤道,是个道姑,怎么好叙话?你和苍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才有许多话要叙,我一个外人,怎么好意思打搅? 他憋了几句打趣的话,严肃地点了点头,把苍术交给云苓照料,提气追上白猿。 白猿见他使出轻功,竟也不甘落后,飞檐走壁,顷刻便奔至峰顶断崖处。 一名白衣男子衣袂飘飘,正候在断崖云海前,他自白猿手中接过五岳真形图,待无敌走近,微微一笑,抱拳见礼道:“苏贤弟让阁下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无敌见他手持玉笛,称苏谷主为苏贤弟,便问道:“尊驾,就是玉前辈?” 玉非关道:“一生寸功未立,前辈二字,可不敢当。” 无敌细细端量玉非关,气质谈吐皆儒雅,直教人如沐春风。 心道,苏谷主教我见了玉非关,最好恭敬些,哪怕受些屈辱,也总不会害了我。本以为此人脾气古怪,今日一见,却是个极谦逊的性子,真教人闹不明白。 他把上山求医的原委讲了一遍:“我大哥筋骨尽碎,本想请苏谷主医治。苏谷主称,前辈你精通接骨之术,天下无人能出左右。不知可否烦劳前辈,为我大哥治病?” 玉非关听罢莞尔:“苏贤弟于在下,恩重如山。昔年把予他五岳真形图,便是要满足他一个心愿。如今他把图赠给了阁下,人情也就转给了阁下。别说替令兄接骨,就算阁下是要锦绣膏梁,问鼎江湖,乃至舆图换稿,在下也一诺无辞,自当尽力。” 无敌一怔,听玉非关说来,这问鼎江湖、舆图换稿,似乎是举手之劳。一副风流蕴藉的模样,像是哄惯了无知少女,口吻殷切亲热。他心中生疑,觑了玉非关片刻:“……打扰前辈清修,已是惶恐得很了,但求前辈出手为我大哥治病。” 玉非关颔首,引着无敌顺断崖边的石阶往下走,进了一处洞府。 洞府不大,除了做厅堂的石室,还有两间卧房,最里的一间门扉紧闭。 玉非关让无敌把无名放在石床上,兀自立在床前,也不动手诊脉,静静地听了会儿,忽地转过身,拎来一壶热水,替无敌沏了一碗茶:“敝处简陋,没什么好招待,唯有这峨眉雪芽,采自白雪未尽、春芽初萌时,清心养性,别有一番滋味。” 无敌哪有心思品茗:“玉前辈,我大哥他练一门功夫,如今散了功……” 玉非关道:“阁下不必着急,令兄练的是《天人五衰》,来自阳朔庄家,是么?” 无敌本以为玉非关藏身于深山,和苏谷主一般,不通江湖事务,听闻此言,不由得惊诧莫名:“前辈怎知,我大哥练的是《天人五衰》?前辈与庄家有交情?” “说来话长,终归是因在下而起。其实,阁下不必找在下。令兄是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以令兄的天资,定能堪破《天人五衰》的玄机,回归正途。若是堪不破,在下再出手为他接骨,也不迟。只是如此一来,他便前功尽弃,委实令人扼腕了。” 无敌端详着玉非关,疑心这是推脱之词:“《天人五衰》有什么玄机?” 玉非关微微一笑,并不答话:“阁下右腕经脉,似有些滞碍,可否借手观瞧?” 无敌谨记苏谷主的叮嘱,凡事须得依着这位高人,只得撸起袖口,把右手递了过去。 玉非关把住无敌的手,推揉片刻,眉头微皱:“谁给阁下接的骨?” “我大哥……有什么不妥么?” 玉非关摇摇头:“有些接歪了,虽不影响起居,却有损拳脚功夫。” 无敌听得五味杂陈,笑道:“这不怪我大哥,是我上蹿下跳,没注意调养。” 玉非关略一沉吟,取来一盒冰蚕丝:“阁下怕痛么?” 无敌心知,对方是可怜自己千里求医,不忍看自己无功而返,要为自己重新接骨:“我大哥筋骨尽碎,也不曾呼痛。我总是要比他强一些的。” “如此便好。令兄正在堪破《天人五衰》的紧要关头。不妨在敝处小住些时日,在下好略尽绵力,照拂一二。阁下这腕骨,不如也重新接过。若不怕痛,就不用麻沸散。麻沸散虽能减轻疼痛,却会令人迟钝。常人倒不打紧,习武之人,不够敏锐,便有性命之忧,还是不用为妙。” 无敌听玉非关说话如此谦逊耐心体贴,回想起他以笛声飞雪杀人的绝技,只觉丝毫看不透他,几乎有些不自在了:“前辈说的是,小子无知,一切任凭前辈做主。” 玉非关握着无敌的手腕,轻轻一捏,眼中忽闪过玩味的光芒:“阁下重情重义,不贪图功名富贵,对濒死的兄长不离不弃,有些神似在下的一位故人。” 无敌心神一分,只觉初愈的腕骨一刹裂开,数股冰蚕丝钻入皮肉中,好似活物般迅疾游走,将碎骨缝合捆绑。他还来不及咬牙忍痛,玉非关已松开手:“好了。” “……”无敌将信将疑,活动手腕,冰蚕丝随之牵动,剧痛之余,微微有些凉意。 玉非关笑道:“阁下若想好得快些,还是不要乱动为妙。” 无敌见他在谈笑间以冰蚕丝接骨,当真是惊喜交加,有这等的技艺,为无名接骨,还不是小事一桩?“多谢前辈为我接骨,前辈肯照拂我大哥,生死肉骨,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在下也是还苏贤弟人情罢了,”玉非关正色道,“不过,阁下与令兄在此小住,有一件事,十分要紧,须得牢记在心。” 无敌指天划地发誓:“别说一件事,就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我也听前辈差遣。” 玉非关道:“那倒不必,雪瀑崖上住的皆是退隐的正道高人,身手不在阁下今日见过的弹词先生之下。阁下想做杀人放火的勾当,他们也不肯答应——只是,这洞府最深处的石室,是在下的卧房。每日黄昏后,不论阁下听见什么动静,切莫入内察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第56章 作茧自缚 无敌听得奇怪,心道,怎么进不得玉非关的卧房?玉非关又不是黄花大闺女,还怕自己去夜袭不成?转念一想,对方或许是在卧房中练功—— 练功要挑场合,刚猛的外家功夫,须在开阔处练;正派内功的呼吸法门,须在高山上练;阴狠的杀人之术,须在暗室中练。想来,玉非关练的是见不得光的杀人术。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玉非关答应照拂无名,还替他接好了腕骨,无敌自认没有恩将仇报、偷师学艺之心。 因此满口应承,只道自己绝不会去玉非关的卧房。 无敌留在洞府中,劈柴烧水,照顾无名,去茶铺买吃食,和借住在妙罗坤道家的苍术玩乐,或随白猿漫步于野岭,打猎摘果,日复一日,与玉非关相安无事。 荏苒之间,已至隆冬,断崖上的积雪深数尺。 玉非关开始绘九九消寒图,笔力苍劲,一枝墨梅瘦枝,九九八十一瓣梅花,贴在石厅中。 每日晨起,蘸一笔朱砂,染红一瓣。 无敌问染梅花有何用,玉非关道是数九。问数九有何用,道是应节气的消遣。 玉非关把笔交给无敌,要无敌来染。无敌拒绝道:“粗人一个,没的坏了丹青。” 玉非关便覆住无敌执笔的手,在梅瓣上轻而稳地圈一记:“这不是画的很好么。” 无敌年幼时失去双亲,察觉玉非关并无恶意,且如长辈般慈爱,初见时防备的心思渐渐地淡了,闲来无事,就和玉非关捣乱。 一日发觉玉非关看的是《艳异编》,其中不乏风流韵事,故意刁难道:“前辈看的是什么圣贤书?” “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焉。孔圣编《诗经》,不曾删‘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玉非关意味深长地答道,“此书写的便是——‘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男女之事,可妨碍清修得很,前辈看多了,不觉得燥得慌?” “年少时翻阅,难免情动。老来品读,风花雪月,又是不同的景致。” 无敌瞻顾了玉非关片刻,其肌理虽不如少年人细嫩,可也全无衰老的痕迹:“……敢问前辈今年贵庚?” “这倒是记不清了,”玉非关自书中抬起眼,默想了须臾,“在下年少时,皇帝还不姓游,黄河还未改道北流。兴许,比阁下的曾祖父年迈一些。” 无敌不信:“前辈不愿据实相告,倒不如说,就和药王谷的王八一般老。” 玉非关颔首,忽地轻抚自己的下巴:“这身子也不算太老,不能和龙王相较。” 这一抚,无敌暗觉有些异样,说不清道不明。入夜回到无名所宿的卧房,打水洗漱,他效仿玉非关,抚了抚轮廓分明的下巴。临水端详,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架势,全然不似玉非关那一抚。 扭头看见不省人事的无名,他玩心大起,以拇指和食指轻挲无名的脸颊,作调戏之状。 这一回,竟有几分神似了。 他豁然开朗——玉非关这老光棍独处惯了,是在风流自赏! 可见,人还是要有伴儿的,不然,避世而居,顾影自怜,迟早得憋出病来。 “大哥!你这臭王八何时才肯醒?这绝顶雪崖,又冷又无趣,闷煞老爷了!” 无敌照常替无名擦身,擦至腿间那物,一时兴起,拽住那物作势一拧,低声威胁道:“大哥你再不醒,我就阉了你!看你怎么和少主交代?以少主的性子,定不会嫌弃你,没准还会抱你入洞房。到时候,我就不叫你大哥,改称少主夫人了!” 无敌越说越觉得,此法可解心头之恨。然而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无名醒来发觉腿间少了二两肉,会是怎样的神情。越是想不出,越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岂料,话音甫落,无名身躯一抖,胸膛起伏,哽出了一口血来。 无敌脸色顿变,心道,玉前辈曾讲,大哥是在参悟《天人五衰》的玄机,我说要阉了他,只怕戳中了他的要害,扰乱了他的心神。 想罢,连忙拿起擦拭过无名腿间的巾帕,替他揩尽嘴边的血痕,补救道:“我堂堂七尺之躯,岂会欺负一只毫无还手之力的王八。大哥,你能听见我讲话?” “……没死,”无名眉心微蹙,猛睁开眼,伏在床边咯血,“如何……听不见?” 无敌见他垂死病中惊坐起,吐得满地赤红狼藉。一时大喜过望,又转喜为惊,大惊失色,暗觉事态紧急,顾不得指责他装睡偷听自己讲话,转身就心急火燎地奔去请玉非关。 无名想要攥住无敌的衣角,让无敌别去,奈何卧床已久,指掌绵软,攥了个空。 他自在舟中醒来之后,便已恢复了神智,能听见周遭的动静。 平日瘫卧在床,不过是在入定逆施《天人五衰》心法,竭力打通经脉,融合碎裂的筋骨。最初还不得要领,试了千百回,才渐渐悟出其中真谛。 由此发觉,自己所习的《天人五衰》,竟是倒行逆施、残缺不全的伪功—— 这武功的运气要义,在于丹田气的七返九还。 所谓七返,一返脉,二返气,三返血,四返精,五返骨,六返髓,七返形。九还则为,一还肾,二还心,三还肝,四还肺,五还脾,六还丹房,七还气户,八还精室,九还神宫。 七返九转之后,百脉皆通,脏腑强健,头脑清明。 最终,有焚身之感,乃是九转留形,四肢百骸愈合如初,超脱尘骨之故。 而《天人五衰》恰恰相反,急功近利,揠苗助长,催促气血运行,刺激百脉脏腑和筋骨,使人潜在的威力一瞬暴泻,虽有刹那头脑聪慧、身体强健,却会散功速死。 换言之,一门精妙的道家养身功夫,走火入魔,才成了《天人五衰》。 想通了这个道理,他便得了闲暇,一边运气疗伤,一边留意身边的动静。 玉非关与无敌所讲的话,一字不漏落入了他耳中。他于濒死之际,耗尽心神,堪破的本门武学的玄机,竟让玉非关一语道破。 想来,玉非关和此功有极深的渊源。何以会造出伪功心法害人,便不得而知了。 为防不测,他本想装睡,养精蓄锐,再练半旬武功,以便能应对玉非关。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今夜无敌握住他的欲根,说了一番作死的蠢话。他实在忍无可忍,一时定不住神,咯出了积压在膻中的淤血,使得无敌慌了神,去寻玉非关来救他—— 玉非关讲过,入夜不得去其卧房窥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无敌这蠢材权当了耳边风。 …… 无敌疾蹿过漆黑的甬道,奔至最里那间的卧房门外,高声唤道:“玉前辈!” 房内悄无声息,没有回应。 “前辈你睡了不成?”无敌心下着急,又拍门叫了几声,“我大哥醒了,喀血不止,恐怕过不了今夜了!前辈,救人如救火,快起身看看我大哥!” “何人,”门内这才传出一个极低的声音,透着几分不悦,“在此喧哗?” 无敌听出,这是玉非关的声音,语气却与平日颇为不同,料想是让他吵醒,有些迷糊。 “玉前辈,我是无敌,随弹词先生上山,来替我大哥求医的!” 门内半晌方道:“是孟虎带你上山。他——本尊,答应替你大哥治病?” “孟虎?”无敌听得一怔,自己曾假冒孟虎在客栈打尖,玉非关是知道的,这时却说是孟虎带自己上山,当真是乱七八糟,“前辈你在说什么,谁是孟虎?” 门内幽幽地道:“罢了,你进来,让本尊瞧一瞧你。” 无敌闻话推了推门,隐约听见金石声响:“门锁了,前辈快开门!” “——你不会把它踹开?” 无敌潜运内力,飞起一脚,踹开了铜锁:“这可是前辈你让我踹的!” “少啰嗦,”房中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只听玉非关下令道,“你把灯点上。” 无敌依言摸索到桌前,拿火折子点燃一盏青油灯。 黄豆大的火苗一跳一跳地亮起来,映照出一张石床,这石床如同蚕茧一般,裹满了雪白的冰蚕丝,只能看出一个人仰躺的轮廓。玉非关的声音自蚕丝中发出:“本尊脑后的风池穴,有一根冰蚕丝,你把它抽出来。” 无敌绕着蚕茧似的石床走了半圈,暗觉冰蚕丝缠得十分稠密,无从下手:“前辈,你这被褥太别致了,我够不着你的风池穴!” “真是废物——自肩侧往上数,第三根冰蚕丝。” 无敌依言行事,握住这根冰蚕丝,心中没来由地一凛,似是遇见劲敌时才有的体会:“前辈你好端端的,为何要作茧自缚,把冰蚕丝扎入风池穴里?” 玉非关不耐烦地道:“小子,你到底想不想救你大哥?” 无敌忍了口气,只觉今夜的玉非关,格外地招人恨。但无名好不容易醒来了,又咯血不止,倘若没有玉非关指点,散功的症状再有什么异变,岂不是功亏一篑? 他手上用力一拽,一根带血的冰蚕丝,自玉非关脑后拔出。 玉非关长舒一口气,运劲挣出手,坐起身,抓下缚在眼睑上的冰蚕丝。 无敌眼前一花,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已双脚离地,竟让玉非关扼住咽喉,高高地举起。 “真是个傻小子,不傻怎能入他的眼,本尊该如何谢你才好?” “……”无敌喘不过气,一时血性发作,抬脚便往玉非关的腰眼死穴踢去。他应变奇速,玉非关却比他还要快许多,脚一动,整个人就已狠狠地摔在了地面。 玉非关居高临下,凝视了无敌片刻,嘴角蓦地扬起,毫不掩饰眼中的暴戾之色:“难怪他会为你破例,你长得是有些像那个贱奴。连本尊看了,也想把你干哭。” 无敌何时听过这等下作的秽语,好似一盆热油从头浇下,懵里懵懂的浑身冒火:“老猪狗!老爷与你无冤无仇,你做什么冒充玉前辈,戏弄老爷我?” “冒充?”玉非关狂笑了一声,捞住无敌的下颔,把他拽至眼前,“傻小子!你看清了,本尊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玉名非关。连本尊是谁也不知,你这小子就敢上山?算你运气好,本尊答应过他,不再杀人。不过,教你生不如死,谅他也无话可说!” 第57章 庄周梦蝶 无敌全然不知,为何一夜之间,玉非关会性情大变。 听他自称本尊,胡言乱语,一句一个 “他”,也不知指的是谁,又称自己像什么贱奴,要教自己生不如死,只觉这老不休让痰迷了心窍不可理喻,怒骂道:“老爷一时大意,做了个东郭先生,就算栽在你这老猪狗手里了,又如何?你有什么让老爷生不如死的手段,尽管拿出来试试!老爷眉头皱一下,就不算英雄好汉!” “真是个轻贱的东西,”玉非关听得双目微敛,松开了捏住无敌下颔的手,暴躁地道,“巴不得本尊疼爱你——你便是如此勾引他的?” 无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揉了揉几乎要脱臼的下颔,憋出三个字:“你有病。” 一语未尽,玉非关目光一厉,他又摔倒在地,暗忖,这是什么功夫,能以目光绊倒人? 往脚上看去,原来是一根极细的冰蚕丝,缠住了自己的脚踝。 再看目光凌厉的玉非关,那身形渐渐稀薄,竟是一个残影。 正主在他身后道:“本尊这便干得你哭爹喊娘,让你瞧一瞧,是他活好,还是本尊活好。” 无敌听得几欲作呕,心道,这玉非关性情大变,明明是武林前辈,却以大欺小,满口胡话,非要用污言秽语来恶心我,我也不能让他好过! 他自知武功与玉非关相差甚远,也不及对方身法迅捷,绝无逃走的可能,唯有拖延片时,分散对方的心神,潜运天人五衰心法,增进数十年功力,或可一搏。 索性厚着脸皮,拔高嗓门挑衅道:“我道是什么东西作怪,原来是个钻腚眼的老粪虫,实话告诉你,老爷是个见过世面的人,遇见的断袖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怕了你不成?常言道,光说不练假把式,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也好让老爷看看,你到底是骟豚,还是屁精!” 这番市井粗俗之语,说得当真是荡气回肠,纵是此时的玉非关,也不禁眉头大皱。 时下虽有断袖一道,但自古以来,就算是断袖,好的也是细皮嫩肉的相姑。所谓相姑者,要像姑娘一般如花似玉,以面若傅粉、沈腰潘鬓、温文尔雅者为佳。 无敌的样貌身量,和相姑毫不搭边,只有如白纻那般的女子,喜欢阳刚英健且体力充沛的情郎,才会多看他一眼。在玉非关眼里,却是难以消受了。 何况这一张嘴,不干不净,不依不饶,每一句都十分刺耳,毫无侍寝的天分。 玉非关心中对无敌嫌弃至极,可也暗暗起了个念头,既然“那个人”不守信,为无敌破例,让无敌上山作伴,自己就要把无敌收拾得服帖,逼他做出些摇尾乞怜的姿态。 最好调弄得心智全失,好让“那个人”大失所望。 正思索间,忽听得一声低咳,这洞府之内,分明还有一个人。 玉非关心念电转:“小子,方才你说,你是来为你大哥求医。” 无敌面色一变,他故意高声挑衅,正是要向醒来的无名示警。 玉非关这老光棍,突然鬼迷心窍,变得暴戾邪虐,还要干出欺男霸女的事来,自己尚且不能幸免,以自家大哥的皮相,真不知会遭什么罪。他只盼无名听见这番话,能逃出洞府避一避,以免落入玉非关手中,让玉非关拿来胁迫他,让他投鼠忌器。 谁知无名好死不死,在这紧要关头咳嗽了一声,生怕玉非关没发觉他的存在。 无敌只得硬着头皮道:“我大哥是个丑八怪,半年不曾沐浴,从不换亵裤,如今散了功,筋骨尽碎,百毒缠身,今夜还不断呕出毒血,就是不管他,他也立即要死了!” 玉非关眉头又是一皱,这一对兄弟,一个粗野无礼,一个肮脏邋遢,听来还不如乞丐干净,真不知如何入了“那个人”的眼:“若果真是如此,本尊倒要去瞧一瞧。” 不待无敌反应,玉非关手一扬,自袖中梭出数股冰蚕丝,将无敌五花大绑。 无敌只觉浑身一紧,卯足了力气去挣,却动弹不得,不由得破口大骂道:“老猪狗,你你言而无信,不救我大哥也罢了,作什么捆老爷!” 玉非关不理会他,挟住他掠过石厅甬道,转瞬便至无名的卧房中。 无名依旧倚坐在石床上,一手撑住床,一手捂着胸,和无敌离开时并无不同。 只是恢复了未散功前的模样,隐隐透出几分病弱和惫懒。 玉非关扫量无名须臾,这少年郎脸生得小,五官轮廓干净清晰,好似白玉雕琢而成,悠悠似有所思。与叫骂不绝的无敌相较,让他眼前一亮,虽无折花之意,却也颇觉赏心悦目:“你就是这傻小子的大哥?” 无名不言语,好似没看见五花大绑的无敌,无情无绪地看向玉非关。 玉非关并不把无敌放在眼里,却有些看不透无名。这少年郎哪有筋骨尽碎的痕迹?年纪轻轻,看似柔弱,实则不然。他把内力集中在听宫穴,听不出无名丹田气血的虚盈。 若非彼此武功旗鼓相当,且有渊源,知道隐瞒之法。便是对方毫无内力在身。 就其神情来看,绝非后者。 这样的高手,除了自己和“那个人”,世上本不该有第三个,何况如此年少。 “你是何人,”玉非关疑心大起,质问无名,“为何装病上山,来见本尊?” 无名这才出言:“连我是谁也不知,你就敢来见我?” “少和本尊绕弯子,”玉非关听他学自己讲话,提住无敌一摇晃,“速速从实招来,否则,这傻小子顷刻便要丧命于此!” 无名仍旧不看无敌:“你答应过‘他’,不再伤人性命。” 玉非关本想问无名为何知道此节,转念想起方才自己和无敌讲过,便攥住无敌的衣襟,刺啦撕下大片布料:“你若不讲,本尊便用冰蚕丝,在他身上刺个花样!” 无敌见玉非关以自己为质,要挟无名,只觉对方把无名想的太温情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要刺便刺,左青龙右白虎,那也威武得很!” 果不其然,无名充耳不闻,只道:“六十岁的人了,怎还没些长进?” 玉非关见无名一副对自己知之甚详的模样,眉头皱得更深了:“你到底是谁?” 无名冷不丁地运劲于掌,凭借参悟不久的诡奇武功,隔空取物,夺来一根原本捆在无敌身上的冰蚕丝:“你我武功一脉相承,我突然出现在此处,你说我是谁?” 这一回,玉非关并没有恼他拐弯抹角,而是困惑地思索了半晌:“或许,‘他’知道你是谁,但本尊不知道。” 无名顺着他的话,模棱两可地道:“你未醒来时,他获悉的事,你不知情。并非你不知情,而是你自以为不知。我与你,也是如此。区别在于,你只知有他,不知有我。” 无敌实在听不懂无名和玉非关的对话,明明废话连篇,都是些浅显易懂的字句,怎么连在一起,就好似什么诡秘的切口。而且,听上去,无名和玉非关,仿佛是旧相识。 他好奇得抓心挠肺,也忘了自己还受制于人,忍不住道:“王八蛋,你说的‘他’是谁?能不能敞开天窗说亮话!” 无名漫不经心地瞥了无敌一记:“你明知他是谁,只是自以为不知。” 说罢,又对玉非关道:“他最牵挂的人,不可能出现在此处。你明知如此,却心结难解,恨意难消,因此,你总在想,就算那人不在此处,他也会喜欢相似的人。因此,你又造了一个幻影,便是声称上山为大哥求医、深得他喜爱的无敌。” 玉非关听罢,眼中流露出疯狂之色,扔下无敌,猛地蹿上前,一把攥住无名:“你,你……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他,”无名直视着玉非关,无比认真,一字一句地道,“我也是你。” 玉非关如遭雷击,撒开手,狠揉太阳穴,继而往脑后的风府、风池两穴抓去:“不……不……决不可能!” 无敌见了此状,心道一声完了,自己竟和两个疯子同处一室—— 无名散功后,曾患过失心疯,自称是庄少功。这会儿又自称是玉非关,只怕这不知道自己是谁、把自己当做旁人的毛病非但没有好转,还愈发厉害了。 “大哥,你又犯失心疯了,你是一只臭王八,和这老猪狗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种畜生。你和这性情大变的老猪狗,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脑子有毛病,快醒一醒!” “该醒的是你,”无名煞有介事地对无敌道,“不但我与他是一人,我和你也是一人。” 无敌几乎要昏过去:“大哥,你当真病得不轻,我怎么可能和你是一个人?” “何以见得,你和我不是一人?” 无敌见无名问得认真,只得耐着性子,叹了口气道: “大哥,我对你知根知底,也明白自己的身世,我俩样貌脾气喜好皆不同,怎会是一个人?退一步讲,我俩若是一个人,怎能当面锣对面鼓地讲话?” “你对我知根知底,明白自己的身世,只能印证,你我或曾是两个人,”无名也难得耐心地道,“一个人做梦,会捏造出不同的似是而非的幻影,其中,不乏原本认识的人。在梦中,你以为这些幻影是不同的人,其实,至始至终,只有一个你。” 无敌全然不信无名所言:“……大哥,你是说,我在做梦?” “你没有做梦,是犯了失心症,如同做梦。庄生晓梦迷蝴蝶——庄生不知自己在做梦,蝴蝶也不知自己是梦里的蝴蝶。是我梦见了你,还是你梦见了我,亦或者,你我皆在他人梦中?” 无敌听得晕头转向,不接话了,无名犯了失心症,比发疯后数星星的五弟无策还要难缠许多,再和他辩驳,也讨不了便宜,没准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相信他的话,让他逼疯。 就在此时,玉非关忽然狂笑道:“好小子,本尊几乎让你骗了!” 无名冷冷道:“你怎知是我骗了你,而非你骗了你自己?” 玉非关笑容一收:“你故弄玄虚,旁敲侧击,妄图推测‘他’和本尊的关系,本事不小。只可惜,本尊并未患失心症,他也并非本尊梦中的蝴蝶,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无名神色不改,依旧沉静地注视着玉非关。 论武功,他大病初愈,不是玉非关的对手。他自称和玉非关是同一人,的确是要一语惊人,以便扰乱其心神,批亢捣虚,从性情大变这一点着手,诊出其要害在何处。 依据玉非关所言和神态判断,颇似失心症之离魂门的一种,《辨证录》中有云:“人有终日思想情人,杳不可见,以至梦魂交接,醒来又远隔天涯,日日相思,宵宵成梦,心肝之气渐郁,日欲出气以顾心,而情人不见,心中拂抑,愈动其郁,郁极遂觉身分为两。” 无名道:“罹患此症,分不清虚实真假,自认为未患病。你若不信,我有一法可以验证。” 玉非关道:“本尊与‘他’共用一具躯壳,自有缘由,绝非失心症。你口口声声,称你是他,也是本尊,可本尊根本不认识你,无缘无故,如何会与你是一个人,又如何能验证?” “你只消杀了我,看你是否会死,他是否会死,便知,你我他是否是一人。” 玉非关冷笑一声:“你是说,本尊杀了你,就等于杀了自己,与你和‘他’自尽?” “不错,”无名一边与眼前的玉非关周旋,一边细思白昼的玉非关说过的话,其中有苏谷主对其恩重如山之句,忽地话锋一转,试探道,“你可记得,药王谷的谷主,苏青竹?” 玉非关心神一凛,自知无名说到了要紧处,没有答话。 无名自问自答道:“你当然记得药王谷的苏青竹。他有一门苗医秘法,唤作‘身外之身’,可以将旁人的筋骨、脏腑换给濒死之人。” 玉非关不知,无名作为病劫,本是个江湖郎中,对道上同行的花样是了若指掌。而且,这套话忽悠的法子,和行医、算命的“望”和“问”一般,自顾自地说,又留有余地。 若对方神情有变,认定他未料中,再改口也不迟。 因此落入了无名的圈套中,出言否决道:“小子你猜错了,这并不是‘身外之身’。” 无名道:“这当然不是‘身外之身’,此法移花接木,决不会让两个人共用一具身躯。不过,同样是苗人秘法,有一种蛊,据传,能让死去的人寄生在自己身上,名为‘化生蛊’。” 玉非关闻话,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你是蒙出来的,还是苏青竹告诉你的?” 无名道:“说你患了失心症,你还不信。我就是你,介于你和自以为是他的你之间,一个始终知情却沉睡已久的你——你可知晓,这化生蛊,就是你患失心症的缘由?” 玉非关将信将疑,一脸不悦:“此话怎讲?” “所谓化生蛊,是将蛊虫注入你脑后风池穴。此虫吐出毒液,使你神智迷失,陷入昏睡。在昏睡中,由旁人出言引导,使你相信,‘他’的魂魄注入了你躯壳内。化生蛊活跃时,你便自以为是‘他’。到了冬季数九之夜,蛊虫蛰伏,你才能恢复神智。这也是你入冬封山,入夜束缚住自己的身躯的缘由。一言蔽之,你想作为‘他’活下去,而非你自己。此正是失心症。” 第58章 英名难保 玉非关道:“你是说,化生蛊不能让‘他’与本尊共存,只能让本尊自以为是‘他’?” 无名面无表情地点头,玉非关是什么身份,“他”是何方神圣,哪一个是其躯壳的正主,为何隐居在峨眉山中……其实,他是半点也不知情。 若不是玉非关为难无敌,他才懒得连蒙带猜,理会这与己无关的江湖恩怨。 “本尊早该料到,他骗了本尊,他的确是死了!” 玉非关忽地仰头狂笑,笑声凄厉可怖,在洞府中回荡,“纵是答应他,不再插手江湖是非又如何?他还是不愿活下去,要去陪那贱奴,他怕本尊回教重揽大权,便与苏青竹串通,用化生蛊诓骗本尊,教本尊以为他还活着!” 无敌听了这番话,只觉这老匹夫实在疯得厉害,同时又暗暗心惊,幸亏他不知苏谷主会使化生蛊,否则,他很可能也会为救无名,让苏谷主在他脑中注入蛊虫。 弄不好以为自己是无名,回庄家去向少主示爱,那可就贻笑大方了。 想至此处,无敌心有余悸地看向无名。 无名正注视着玉非关,一如既往地没精打采,眼中却透出一丝冷意。 他与无名朝夕相对,虽然八字不合,这眼神却还是懂的—— 无名是对玉非关动了杀心。 无敌情不自禁紧张起来,无名本非情绪激烈之人,似今日这般失去冷静,不自觉地流露出杀意,还是头一遭。大约是卧床过久、神智还未恢复清明、又遇劲敌之故。 “啐,两个疯子,老爷不奉陪了!” 他生怕无名失手,为了吸引玉非关的注意力,猛地后倒蹬地,作势向门外蹭去。 岂料,玉非关在狂乱之际,仍旧防备着无名,见无名面露杀机,不待无名发难,指节微弹,袖中蹿出一股冰蚕丝,利落地贯穿了无名的心脉。 无名毫无还手之力,就着倚坐的姿势,让冰蚕丝钉在了石床紧靠的墙壁上。 “大哥!”无敌顿时僵住了,不敢相信所见的这一幕,“老猪狗,冤有头债有主,又不是我大哥害你中化生蛊,你为何要杀我大哥?” “是你大哥要杀本尊,”玉非关这才转身看无敌,冷笑道,“他故作聪明,胡言乱语,自称本尊和他是同一人,教本尊杀他试一试。本尊便如他所愿!” 无敌万念俱灰,只觉无名不明不白地丧命于此,全是自己识人不清的错…… 可一看无名的尸身,那一副面无表情的死相,又令他怒从心头起:“真是个背时鬼!早知有今日,还不如死在金陵城外!老爷怎就摊上你这多灾多难的死王八,当真上辈子欠了你不成!要不是你散功,老爷怎会受这等屈辱!” 玉非关听得有趣,蹲下身,捏住无敌的下颔:“这一回,可没有人救得了你了。” “老爷从来不靠旁人救,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无敌把头一偏,避开玉非关的手,正打算自断经脉,忽觉身上一重,玉非关竟直挺挺地压了下来。 他大叫一声,只道这老光棍要走自己的后门,本能地闭上眼,却觉身上一空,继而微风拂面,再睁开眼,竟是无名擢着玉非关,好端端地立在自己身前。 他一时惊喜交加,闹不清缘由:“大哥,你……你怎地没死?” “我死了,”无名垂下眼睫,扫了眼无敌破碎的衣襟,“只怕你贞节难保。” 无敌一听这不是人话,才涌上心头的喜悦,霎时消弭无踪:“啐,老爷又不是女子,有什么贞节可言!你死了拉倒,老爷自断经脉,这老猪狗拦得了老爷?” “呵,你是要为我守节,‘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无敌听得火冒三丈:“你这死王八,存心膈应老爷!你怎么不教老猪狗弄死!” 无名嘴角微扬,紧接着,眉心一蹙,按住心脉,低声道:“我不想死后,真做了王八。” 无敌见他添了新伤,语气不由得缓和几分:“大哥,你到底如何了?” “方才,我引玉非关出手,将心脉挪移了稍许,并未伤及要害。” 无名扔下不省人事的玉非关,替无敌松了绑。无敌跳起身来,在玉非关身上狠踹几脚,以泄心头之愤。无名拽住他:“我制住了他的风池穴,他还没死,别把他踹醒了。” 无敌这才看清,玉非关脑后的风池穴,正扎着一股冰蚕丝:“大哥你怎不杀了他?” “为何要杀他?” “这老猪狗,死有余辜!万一,他醒了——” “万一他醒了,非礼的,又不是我。你大可自断经脉,保全你死劫的英名。” 无敌瞪着无名,好容易才按捺住,没把攥紧的拳挥出去:“大哥,你别再没完没了地提此事,我怕我一个忍不住,会杀了你灭口!” 无名静静地注视着无敌,原本清冷的神情,渐渐酝出柔软之意,小幅度点头。 “……”无敌全然看不懂这古怪至极的眼神,疑心还有什么阴谋和后招。 果不其然,只听无名不紧不慢地说道:“嗯,我是不会让你谋杀亲夫的。” 无敌气极反笑:“去你娘的亲夫,大哥我看你大难不死,越发地讨打了!你这副德行,连亵裤也不晓得自己洗,就算投个女儿身,白送给老爷做小妾,老爷也不要!” 两人打闹一番,均觉这雪瀑崖不宜久留,商定连夜下山。 无敌收拾好行囊,搀着无名穿过洞府石厅,却见原本是入口的地方变成了岩壁。 他潜运天人五衰心法,以指力扣出一块岩石,再秉烛观瞧,只见岩缝中有铁汁浇灌的痕迹,分明是一堵封死的石门,坚不可破,也不知有多厚:“闯了鬼了,大哥,我来时,就是由此进洞府的!” “此地只怕设了机关,”无名沉吟片刻,“玉非关的卧房,或有什么蛛丝马迹。” “蛛丝马迹是没有,有一大堆冰蚕丝,”无敌抱怨道,“这玉非关,莫不是冰蚕成了精,不但能吹笛飞雪,还能吐丝伤人,也不知练的是什么怪功夫!” 无名随无敌来到玉非关的卧房,清油灯还亮着,房中有一张铺满冰蚕丝的石床,一张石桌,一个极简陋的衣柜,放着些被褥和衣物。 除此之外,还有一架铁质的琴案,放着一张七弦瑶琴。 无名试着拨弄琴弦,凝神谛听,匣案之中却似有细丝在梭动。料想打开洞府入口的机关就在琴中,可琴曲繁多,一时苦无头绪,难以尽试。 他缠绵病榻已久,此番与玉非关较量,一击用尽全力,负了伤,神思有些困乏,加之腹中饥饿,见暂不能逃出玉非关的洞府,懒洋洋地往石床上一躺,闭目养神。 “大哥你怎地又躺下了!”无敌翻箱倒柜,恨不得拆了洞府,即刻逃出生天。 转头见无名犯了懒,似要入睡,气不打一处来,奔至床边,攥住无名的胳膊使劲摇晃。 无名嫌他聒噪,不假思索地反扣住他的脉门,施力往床上一带。 ——若在平日,无名想要把无敌拉入怀里,须得全副心神对待,所耗的力气,和拉一头猛虎入怀无不同。可自从逆行《天人五衰》心法,深悟七返九转之妙,外表虽无变化,经脉和筋骨之健,却已远超常人。否则,就算以苦肉计诈死,也不能一击制住玉非关。 他却不知自己功力精进,已和无敌相差甚远,照旧用了八分力。 无敌没个防备,骤觉手腕让一股诡奇的劲道攫住,来势之迅捷,竟颇似玉非关。一时天旋地转,没头没脑地撞在无名肩上,他眼冒金星还没嚷痛,就听无名在耳边恹恹地道:“无敌,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重,你是想撞死我不成?” 无敌愤然抬头,恨不得掐死这厮:“你何时偷学了老猪狗的功夫?” 无名看着无敌清减的脸庞,心神微晃,没有说话—— 自在金陵城外抱了无敌一回,不觉已过去了数月。数月之中,他应了五衰相,模样一定不堪入目,可无敌非但没有弃他而去,还想尽办法救治他。 若非如此,他决不能侥幸活至今日,练成这一门不知名的武功,恢复如初。 遥想在金陵城外的翠屏山上,他抱无敌时,无敌是一副精壮的身量。 那时,他未对无敌动情,虽然水到渠成,却无法欣赏男子孔武有力的身躯。 直至最后一刻,才有所领会。但毕竟太过仓促,在那一刹,令自己心生留恋的,究竟是儿女般缱绻的情爱,还是同门兄弟的情谊,或者两者皆有,他始终未来得及弄清。 …… 无敌让无名环腰抱在怀里,见无名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只觉莫名其妙至极,一巴掌就往他脸上扇去:“臭王八,你中邪了,听不懂人话?快放开老爷!” 这一巴掌来得极快,可在武功精进的无名眼中,却又是极慢。他翻身而上,便将无敌箍在身下,单手捉住那一双不安分的手,拢住腕子,强行摁在无敌头顶上。 无敌一惊之下,本能地运劲挣腕,顿觉右手剧痛难耐,不由得怒骂:“你这忘恩负义的腌臜猢狲!老爷才接好右腕的断骨,还养着伤,没心思和你练擒拿!” 无名就事论事地道:“你别乱动,就不会痛。” “活见鬼了,”无敌狠挣了数回,始终无法挣脱,“大哥你发哪门子疯?” “我没发疯,你能不能收声,让我确认一件事?我饿得没力气——” 无敌怒道:“饿了就想办法逃出去,缠着老爷作甚?万一那老猪狗醒了……” “十二个时辰之内,他醒不了,若是醒了,问他如何破解机关,也不迟。” 无敌还想说些什么,就觉唇面让一片柔软覆住,热息洒在自己鼻尖。隐约明白是无名在作怪,他连忙闭住呼吸,不再说话,免得无名一时发疯,把舌头伸进来。 幸而,只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无名撤开稍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他也怔怔地看着无名,五雷轰顶地想,大哥之前说的有理,这定是在做梦,一切都是幻影! 第59章 移情别恋 两人一上一下,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盏茶的工夫。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18节 无名忽然道:“无敌,你年少时为我煲梨汤,让我的师弟扔了,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你是想报救命之恩罢?其实,同门兄弟,为我所救者,不在少数。你并不是最凄惨的一个,三弟、四妹和五弟也是家破人亡,命途多舛,可他们比你聪明。家破人亡又如何?人生如逆旅,谁不是行人。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只要活下去,总会遇见值得托付的人。这个值得托付的人,本不该是身为大哥的我。” 无敌冷哼一声,扭开了头,不知无名为何提起此事。 “我无名无姓,”无名腾出一只手,摩挲着他的脸颊,“你可知,意味着什么?” 无敌莫名其妙,忍不住道:“你自己懒得取名,就叫无名,不也威震江湖了么?” 无名摇摇头:“一个人生下来,总会有名字。可我父亲薄情寡义。而我母亲,家道中落,沦落风尘,让一位将军赎回府中,供他玩乐。她与我父亲偷情,生下了我,因我而丧命,来不及给我取名。在我五岁之前,我既不会讲话,也不会走路,就像家畜一般,让那将军养在犬舍之中。” 无敌万没料到,看似没心没肺的无名,还有这等不堪的过往。怪道无名性情古怪,总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连亵裤也不洗,原来是自幼养成的毛病。 “那大哥你如何入了庄家?” “我五岁那年,将军对我动了邪念,把我交给假母,训教成相姑。” “大哥你当真做过相姑?”无敌想笑,嘴角抖了抖,却笑不出来。 无名反问:“我若做了相姑,你会瞧不起我么?” “大哥,我决不会瞧不起你,我根本就没把你放在眼底。不过,大哥你要是做了相姑,我一定会大发慈悲,来照顾你生意,让你给我斟酒捶背,那也是很好的!” 无名点点头:“笑贫不笑娼,我若做了相姑,一定能活得很好,谁也不会连累。” 无敌觑着无名,一脸鄙夷之色:“大哥你还真是志向远大,想做相姑也没那么容易!就大哥你这副病弱的身子,若非习武,早已让那些猪狗一样的恩客糟蹋死了。嘿,能有今日,当上五劫老大,让武林中人敬你怕你,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福气?”无名眉头微攒,冷不丁笑了一声,“多少性命,换来了这个福气?” “大哥,你让那将军交给假母,做相姑的买卖,到底是怎么入了庄家?” 无名闻话松开无敌的手,侧身躺下,闭眼不作答。 无敌活动活动让他摁痛的手腕,又揩了揩让他亲过的嘴,与他面对面侧躺:“别卖关子了,大哥你要讲便讲,哪有放半个屁还捂着的道理?” 无名这才道:“我五岁那年,让婆子领出将军府,去见假母的途中,遇见来将军府送礼的江掌柜。这江掌柜,是宝墨斋的老板,有一子一女,儿子名为江晓风,女儿唤作江晓萍。江掌柜瞒天过海,将我救回家中。其子江晓风,比我年长稍许,把我当做亲弟弟看待。我睡惯了地板,他却硬要我睡在床上,为此与我同床共枕。” 说至此处,他不由自主,露出一丝微笑:“我记得,我不会用筷子,也是他手把手教我。他小小年纪,看似谦和迂腐,骨子里,却又固执得很。他有一套大道理。我那时听不懂人话,不知那些之乎者也,啰嗦了些什么。” 无敌听愣了神,他隐约知道,无名来自京城江家,却不知无名是养子。 无名凝视着无敌,神色既温柔,又有些古怪: “这位江家少爷,江晓风,待我如亲兄弟,教我识字断句,让我知道,我是人,而非家畜。此恩如再造,他若对我有所求,我一定会给他,甚至,可以为他死。” 无敌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若非无名平日对他冷嘲热讽,他也可以对无名有求必应。只是无名没把他当回事,这些肉麻的话,他说不出口罢了。 无名继续道:“是他让我明白,这炎凉的尘世,可以有多美好。我却负了他。” “大哥你怎地负了这个江少爷?” “有人来江家寻我,威胁江家,若不交出我,便要屠戮江家满门。是他与我互换身份,挺身而出。可就是如此,我还是害得他妹妹容貌尽毁,害得江家灭门,”无名哑声道,“无敌,你明白么,我是一个无名无姓的人,在那一刻,我本该有自己的姓名,我却没有承认。这一世,我便再也不会有姓名,再也不配做人。” 无敌思索片刻:“大哥,你虽然狼心狗肺,但据我所知,决非胆小怕事之徒,你怎未出头,承认你便是仇敌要找的人?” 无名道:“我染了风寒,不省人事,肺痨就是彼时落下的病根。” “这听上去,可不是大哥你的错,大哥你无辜得很哪。” 无名习惯了无敌幸灾乐祸的口吻,不以为忤:“我总在想,我若是神智清明,是否会承认自己的身份。可不论如何,事实就是如此,我毕竟没有承认。” 无敌笑道:“贼老天不给你一个考验自己的机会,反倒成全了江少爷的仗义,那有什么办法?你好好待人家也就是了。这位江少爷还活着么,如今在何处?” 无名道:“他还活着,你见过他——便是如今的庄家少主,庄少功。” 无敌半晌才理清:“大哥你是说,你爹就是庄家主庄忌雄,和风尘女子生了你。但江家收留你时,为了保住你,阴差阳错,让江少爷江晓风冒名顶替了你。因此,江少爷成了庄家少主,而本该是庄家少主的你,反倒成了他的死士?” 无名点点头:“我讲这一件事,是要让你明白,我亏欠庄少功——也就是江晓风许多。他本是江家少爷,做了庄家少主,富贵加身,是他应得的善报。只是他的父母,让我父亲的正室俞氏害死。他却已忘尽前尘,不知自己认贼作父。我随他来庄家,做这个病劫,就是要护他周全。可我患了肺痨,注定短命,只能替他寻一贤内助,好在我死之后,东窗事发时,能救他脱险。这件事,我已告知三弟,做好了安排。” “大哥你果然够意思,宁愿告诉三弟,也不告知我!”无敌愤愤不平地道。 “五劫之中,你是最桀骜不驯的一个,我防范你还来不及,如何会告知你?我若告知你,只怕你整日拿这件事来威胁我,那我也只好杀了你灭口。” 无敌冷哼一声:“你把我想得如此恶毒,现下为何又告知我?” “我是想让你知道,我并非无情无义。我年少时待你冷漠,只为避免你过于依赖我。我救你一时,却不能照顾你一世。你要凭自己的本事,在武林中占据一席之地。无敌,你没有让我失望,甚至,出乎我的意料,让我不得不全副心神对付你。” 无敌听得又哼了一声,心里一万个不服,嘴角却不自觉挂上笑意:“老爷本来就是个有本事的人,大哥你忒小瞧我了。罢了,看在你今日从实招来的份上,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少主当年为了救你,冒名顶替你的身份,使得你做了病劫,才有了你救我一命的后文。论起来,少主也是我的恩人。我再看不惯你,也决不会以此事威胁你。不过,人心险恶,你防范我,那也没什么奇怪。” 无名道:“如今你可知道,我和庄少功,并非断袖之谊了?” 无敌眉峰一抬:“大哥你说话可得摸着良心,少主为了救你,赔上江家满门性命。你还不得巴心巴肝对他?你和他若无断袖之谊,怎会在金陵城外把我当做他苟且?” “彼时,你问我,可知庄少功对我有意。我不但知道他对我有意,还曾想,我命不久矣,他若真想与我断袖,及时行乐又何妨。可他要的是一世相伴。我便喝止了他。” 无敌见无名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沉默良久方道:“这我倒是没有猜错,大哥你一定是不忍少主在你死后为你伤心,才狠心拒绝了他。这就是所谓的近情情怯。若换作是我,我一定会告诉少主,我时日无多,若他愿意,我可以陪伴他到死。” 无名不置可否地道:“若是此举会害了他,你也无所谓么?” “瞻前顾后想那么多作甚?少主若想和我断袖,就是让我害死了,那也是他应得的。大哥你就是太过爱护少主了,别说断袖,就是女子嫁做人妇,也有丈夫早逝做寡妇的,难道就因此不嫁人了?” 无名十分不认同无敌的看法:“我对庄少功,并无儿女之情。” 无敌费解道:“那又如何?做爷们的,为兄弟两肋插刀。大哥你临死丧心病狂,要和我苟且,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我不也满足你了?难道我对你有儿女之情?” 无名默默地看着无敌,冷不丁地发问:“若当初救你的不是我,而是三弟、四妹或者五弟,他们临死前,要与你欢好,你也会答应?” “……”无敌想了想,若换作那几个,他一定会忍不住送他们去见阎王,他懒得细思,索性来个抵死不认,“大哥,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厚颜无耻。实话告诉你,和你苟且,老爷不吃亏,一来是你相貌不错,二来是你武功尚可,三来是老爷当时中了千欢断绝散,你伺候得老爷也很舒爽。彼此各取所需,谁说苟且一定要有儿女之情了?” 无名道:“这就是你和庄少功的不同之处。庄少功的心思比你干净许多,我亏欠庄少功,决不会误他害他。再者,我并非庄少功的良人,欺他瞒他,背负江家百余性命的血债,若以报恩和亏欠之心,对待他的一腔痴情,这是万死莫赎的辜负。” 无敌听闻此言,没来由地心中一痛,暗道,怎么老爷我心思就不干净了? 他一向把无名当做世上仅存的亲人看待,哪怕无名把他看得一文不值,他也要做到对得住自己认定的手足之情。此番无名醒来,言行举止,却好似把他看作女子,对他颇为轻浮。究其根源,无非是在金陵城外,与无名行苟且之事,让无名彻底瞧不起了。 那时,他只以为无名会死,才会舍去尊严,陪无名疯一场,哪想到会有今日。 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盼无名醒转,却是这般的局面,论武功,已远不如无名,又当着无名的面,让玉非关欺辱了一场,无名自然将他看轻,不再把他当做对手。 无敌不禁发起呆来,心道,在大哥眼里,庄少功教他识字断句,教他握筷子,才是他最亲的亲人,我向他讨什么手足之情,实在是闹笑话了。原本我和他身手足以匹敌,他对我还敬畏三分,总是留意着我的,可如今我武功不如他了,这右手还能不能恢复如初,也未可知。以后,我再也不能和他并肩闯荡江湖了。 越想越屈辱难过,无敌眼眶湿热,不由自主翻了个身,背对无名。 无名忽想起,无敌第一次杀人,害了一场病,无人照料,也是如此蜷缩在被窝里,一躺便是三日。他发觉时,无敌已烧得神志迷糊,嘴里念叨着爹娘。他只好把无敌抱入自己房中,与他同眠。那时无敌缩在他怀里,还像个狼崽子般,不如现下健壮。 一晃多少寒暑过去,此番醒来,他许多情话,可以同无敌讲,却一句也讲不出,不合时宜,无敌这个连自己心思也弄不明白的蠢材听了,也只会以为他是“移情别恋”。 此时无声胜有声,无名环住无敌的腰,轻轻地贴上他的后背,把他搂在怀里。 无敌试图掰开无名的手,岂料内力相差悬殊,反倒像是欲拒还迎。他心道,大哥真把我当做女子玩弄了。可“各取所需、苟且并非儿女之情”的豪言,也是他自己讲的,无怪乎无名会误会他,何况,已苟且过一回,再做推拒之态,未免有些矫揉造作。 他一气之下,任由无名在自己身上爱抚,为了表示自己不在乎,引着无名的手往腿间要害游走,无名却无意停留,漫无目的地摩挲,他只觉那手指不带欲念地将自己的身躯描绘了一遍,说不出的温柔舒适、催人入眠,便也不知不觉,沉入了梦乡。 第60章 蜜里调油 无名搂着无敌,指掌游走爱抚,待无敌酣然入梦后,才住手调心入定。 他为冰蚕丝所伤,以七返九转之法推血过宫,数个时辰便恢复了元气。 这武功以性命双修为本,不仅能使碎裂的筋骨愈合,且能随心所欲将气血运至脏腑。自昨夜咯出淤血,肺上的毛病,竟也大有起色,和无敌长篇大论,也不觉气虚。 唯一的弊病,就是运功之后,腹中十分饥饿,难以入眠。 左右是睡不着,无名静下心来,趁这片刻闲暇,把小半辈子的经历审度了一遍。 他从未忘记,母亲为庄忌雄所负,死无葬身之地。而他寄人篱下,好不容易脱身,却又连累了江家。当初他只能任人宰割,隐姓埋名入庄家做死士,一则是他决不会拆穿庄少功的身份,二则是他决不会认庄忌雄和俞氏为父母,三则是他只能如此报复—— 冷眼看庄忌雄将江家遗子认作亲生儿子养大,而其唯一的血脉,自己却做了个短命的死士,练《天人五衰》这门害人的邪功,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可无敌如此胡搅蛮缠,连死也不肯让他耳根清静,使他误打误撞堪破了《天人五衰》的玄机,如获新生。这以后的日子,算是白捡来的……还没个安排。 无名一走神,忽觉怀中微动,无敌于睡梦之中转过身来,与他相对而卧。 这蠢材生得很喜庆,倒也并不难看,神仪英武,睡颜也是器宇轩昂,眉上一缕不服帖的卷发,遮了半边眼睛,压弯了乌浓的眼睫。 他擎住这缕卷发,替无敌别至耳后,才松手,卷发却又滑落下来。 无敌似觉得痒,眼睑微颤,含混地嘟囔了一声,挪动身躯向他拱来。 无名起了捉弄的心思,伸出两根指头,捏住无敌的鼻尖。 无敌喘不过气,抬手扒他的手腕,昂头张嘴换息,模样颇有些滑稽。 无名瞧了片刻,凑头封住无敌的唇,把舌探入那一片温热柔软之中…… 无敌睡得正酣,骤觉一物撬开唇齿,带着一股清淡的药香,在舌间舔舐。 他心神一凛,辨出是无名在捣鬼,可也不知为何,这般不紧不慢地舔弄,轻吞慢咽地吸吮榨取,好似一只娇弱的小猫在饮水,毫无腌臜之感,撩得他有些焦渴、心痒。 无名察觉无敌分明是让他吻醒了,身躯有些僵硬,却梗着脖子装睡。 他拧了拧无敌紧实的腰身:“醒了就别装睡。” 无敌这才睁眼,眼底闪动着情欲的火光:“老爷睡得好好的,做什么舔老爷?” “我饿了。”无名理所当然道。 “你饿了关老爷屁事,”无敌坐起身,斟茶漱去满嘴药味,“舔老爷又不管饱!” “去找吃的。” “大哥你有手有脚,自己不会去找?” “……”无名不说话,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仿佛已经饿得无力下床。 无敌只得在洞府中胡乱翻找一气,奈何巧汉难为无米之炊:“没吃的!” 无名点点头,不知从哪寻来一张皱巴巴的旧画,老神在在地观摩。 画中有一名极英俊的黑衣男子,坐在小院梅树下的琴案旁,抱着个孩童,凤目低垂,窥睇着宣纸正前方,好似在瞧作画的心上人,眼波传意,蕴着克制而入骨的情思。 无名的目光停在题字上,“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与死”。 无敌见无名专心致志地赏画,不屑地瞥了画中男子一眼,这男子的线条十分硬朗,身量与他有些相似,却不如他年轻健壮,且神情颇有些木讷:“以前怎没看出,大哥你还是个断袖中的饿鬼,对着个英俊汉子的画像,就茶饭不思了?” 无名的肚子应景地咕了一声,的确是很饿:“你把玉非关扛过来。” “怎的,”无敌眉头大皱,“要吃人肉?” 无名自画中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无敌,难道他像是个吃人的妖怪? 无敌暗想,困在洞府中,迟早得饿死,按大哥的性子,什么都能入口,为了回去见少主,这吃人的事,只怕也做得出。想罢,依言行事,将不玉非关放在石床上。 无名自行囊中取出针袋,柳叶小刀和九针,银光闪闪,沿玉非关的身躯铺展。继而扯开玉非关的衣襟,兀自挽袖擢刀,正是个大快朵颐的架势。 无敌嘿然冷笑,忍不住嘲讽道:“大哥,母螳螂会吃公螳螂——” 无名对灯仔细燎一柄柳叶刀:“你想说什么?” “你实在饿得想吃人,”无敌故作轻松,“不如在我身上切几块肉,我身子骨健朗,也比这老猪狗干净。从此,你我就扯直了,谁也不欠谁。” 无名凝视无敌良久,习惯了这厮的自作聪明,缓缓点头,算是默许了。 无敌撸起袖子,把小臂递到无名唇畔,作慷慨就义、舍身喂虎之状。 无名上下打量,有了些微兴致:“无敌,你可知道,你身上,何处肉最厚?” 无敌自知胸膛的肉最厚实,然而自此处下刀,颇有些怪异,少了割肉救亲的悲壮之感,也不好看,因此环手抱胸,沉着脸道:“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肥拣瘦!” 无名绕至无敌身后,持刀的指节微动,银光划了个弧,刀柄抵上他的臀:“你这坐墩肉,最丰厚,头一刀,肥八瘦二,可以熬油,醒锅。” 无敌盘骨狭窄,大约是习武过于勤恳,臀肌比寻常男子饱满结实许多。 刀柄陷入中间的缝里,往底处磨,布料绷出两瓣圆翘的形状。 无名经验十足地评判道:“第二刀,肥四瘦六,皮薄肉嫩,佐以川椒和青蒜,炝炒出灯盏窝,就是一盘上好的川菜——回锅肉。” “……”无敌猛地醒悟,夺过刀柄,回转身怒道,“大哥你还是死了好,老爷好心救你,你反倒拿老爷寻开心,真他娘的不知好歹!” 无名不吭声,眼若深潭春水,映出眼前人的怒容,嘴角漾出稍许得逞的笑影。这神情既顽劣,又恬淡,好似饱经沧桑,忽地返老还童,竟透着些封藏已久的孩子气。 无敌与无名朝夕相对,从未见过这般笑容。表里不一的玉貌韶颜,一刹极慢地绽出梨涡。没有一丝丝暧昧,自然而然流露的,是一目了然的纯粹的无耻。 真的是讨打至极:“大哥!你可知道,你身上何处肉最厚?” “我脸皮厚。”无名想也不想地答,一点也不难猜。 “……”无敌无话可说。 调戏毕,无名又端起了五劫老大的架子,正色道:“把刀还给我。” 无敌冷哼一声,擢着柳叶小刀,抱手傲然扭开头。 “一点也不乖。”无名取了几枚银针,扎在玉非关的神庭、大椎和鸠尾等穴位上。 “……”这责备的口吻,好似把他当作不懂事的小儿,无敌恨不得一头撞墙。 就在此时,衣襟大敞的玉非关睁开眼,悠悠地问:“在下似乎醒得不是时候?” 无敌脸色顿变,意欲飞刀取玉非关性命,奈何无名坐在玉非关身畔,遮住了玉非关的要害。只听无名道:“天亮了,正是时候。” 玉非关凝神谛听片刻:“鲍掌柜家的公鸡才打鸣,醒得比往常早了一个时辰。” “我施针暂时制住你的躁狂妄想之症,非长久之计,你若想保住玉非关的性命,还是趁早取出化生蛊,否则,此蛊的毒汁浸入脑中,他迟早会失去心智,作法自毙。” 玉非关叹道:“苏贤弟也曾如此奉劝在下,只是,一旦取出化生蛊,在下这缕神思随蛊散去,不能再左右侄儿,他一定会闯下山,江湖中,便要有一场浩劫了。” “我有一法,砭石针灸配以汤药,佐以情劫之术,可令玉非关与你合为一体。” 玉非关眉宇微动:“若在下没猜错,阁下想必是庄家的病劫,练得五劫皆通,倒也很难得。在下这侄儿是个可怜人,阁下若有法子化解他的心结,在下一定全力配合。” 无名点点头,这白昼的玉非关,谈吐十分有条理,比夜里聪慧许多。 无敌戒备地打量着玉非关,想到昨夜惨遭这老疯子羞辱,心中别扭至极。 玉非关望向无敌,失笑道:“看来,昨夜多有得罪,还请阁下海涵。” “……你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无敌勉强压住火气,冷冷地问。 “能猜出一二,”这白昼的玉非关,也是个厚脸皮的人,瞻瞧无敌破碎的衣襟,一本正经地道,“阁下不必害怕,在下并无恶意,君子成人之美,不夺人所好。” 不待无敌发作,无名颐指气使道:“无敌,你去茶铺买些吃的。” 无敌听他好似对此地了如指掌,不由得奇怪道:“大哥你怎知山上有茶铺?” “听得见。”无名理所当然地解答。 无敌一脸不解,茶铺离玉非关的洞府有不少脚程,就是狗耳朵,也未必能听见。 玉非关笑道:“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阁下无师自通,堪破《天人五衰》的玄机,得入我门中,天资厚极,福缘亦不浅。只是,逆行《天人五衰》心法,也还有许多谬误,若在下能为阁下指正,使阁下不再受经脉易位之苦,那便是三生有幸了。” 无名道:“正想请教。”他替玉非关治病,自然不是一无所求地做善事。 玉非关如此委婉地引诱他,正是要以此和他做一场买卖,是个久经世故的明白人。 彼此有所图,心里有数,才能化敌为友,如此平心静气地交谈。 无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只觉这两个真是诡异,莫名地融洽。 第61章 天人五衰 “昨夜二位误闯在下的卧房,只怕触动了洞口石门的机关。这是在下设来以防不测的,”玉非关听无敌要去茶铺买吃食,起身踱至瑶琴旁,斜势按弦绰注,冰蚕丝弦与琴板蛇腹断纹相磨,走手音如松涛倾泻,沙醇悦耳,“还请二位见宥。” 琴弦逐一牵紧,带动琴案里的机括,洞府的石门随之訇然开启。 无敌蹿过洞府甬道,如猛虎出笼,奔向破晓的天光。 ——他和玉非关、无名困在狭小的洞府中,先是让玉非关羞辱,又让无名搂抱调侃,几乎勾出火来。见二人若无其事,相谈甚欢,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早已闷煞了。 隐约听见无名在卧房中问:“弹的是什么曲子?” 玉非关答:“《拘幽操》,在下这门武功,与琴颇有些干系。遥想伏羲氏造琴,以御邪僻,将万象尽付于琴形。琴长三尺六寸六分,指的是三百六十日,宽六寸,六合之意。上圆下方,喻天地。五弦对应五行。后加二弦,分别为君和臣……” 无敌虽对武功颇感兴趣,但涉及音律,他这个粗人可就一窍不通了。 横竖是听不懂,不听也罢,不稀罕。 奔至妙罗坤道的屋舍外,拣个石子打右侧的窗棂,唤了声:“苍术!” 不多时,门扉打开,一个小棉球屁颠颠飞扑而来:“嗷,无敌哥哥!” 无敌单手抱起苍术:“哥哥带你去吃羊羹泡馍!” “好啊,”苍术点点头,捧着小手,哈出一团雾气,哆嗦道,“好冷啊,下雪不冷,这几日雪停了,反倒冷得厉害。咦,无敌哥哥,你的衣服怎么破了,不冷么?” 无敌低头一看,前襟七零八碎,胸膛露在寒风中:“这是让猴子撕的。” “峨眉山的猴子真厉害,这么冷的天,也来捣乱,”苍术扒住无敌的肩,用自己的小棉袄努力贴住无敌精壮的胸膛,机智地道,“无敌哥哥,我给你挡风。” 无敌心中一暖,抖擞精神,抱苍术进茶铺,和掌柜打个招呼,掇了条长凳落座。 鲍掌柜正卸着门板,连忙端来火盆,让无敌和苍术暖暖手,回头向后堂唤道:“儿他娘,米缆弄好了没?给恩公的贵客烫两碗!” “慌啥子嘛,”后堂传出阵阵米香和妇人的嗔声,“催地老娘鬼火冒。” 无敌闲不住,摩拳擦掌,就要往后堂走:“内掌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后堂妇人佯怒道:“哪个要你帮?没你的事,坐好了。” 鲍掌柜按住无敌,也道:“怎敢劳烦阁下,阁下是恩公的贵客,上回猎来野兔,还帮小店劈柴,鲍某已是惶恐得很了。” 无敌只得坐回原位,笑道:“那算得了什么?掌柜的怎称玉前辈为恩公?” “……这说来话长了。”鲍掌柜自蒸笼中取出白面馍,裹上几层油纸,与两盅羊肉羹一齐放入竹篮中,仔细地拿棉布盖严。 无敌道:“我就随口一问,掌柜的不便讲,我就不问了。” “那也没什么不便讲的,”鲍掌柜又舀了两碗羊羹给无敌和苍术,“早年,鲍某在益州散花楼做厨子,有幸得了一本前朝蜀王府珍藏的《汤液经》,因汤菜闯出了些名气,教江湖朋友戏称为‘膳圣’。当时的知府慕名而来,要鲍某款待京中来的一位贵人,点名要做一道百岁汤。这百岁汤,以百日小儿的心肝为料。正经人谁吃这个?鲍某自是不愿。因此得罪了知府,锒铛入狱,拙荆也庶几让知府的表亲霸去。” 无敌听得拍案,震得碗筷直跳:“都说我们江湖中人以武犯禁,这些朝中蛀虫,饱读诗书通晓律法,却茹毛饮血,残害良善,岂不是以文犯禁?” 苍术从未见过无敌发怒,只觉雷霆之声在耳边炸裂,吓得打了个小嗝。 无敌赶紧换了副好脸色,给苍术挑羊肉:“是玉前辈救了掌柜的?” 鲍掌柜点头道:“当时,官府诬陷鲍某做人肉买卖,还称《汤液经》记载了烹饪人肉的秘方。这完全是胡说八道,鲍某就把此书交给了官府,以证清白。交出此书的当天夜里,玉非关玉恩公潜入狱中,寻问此书下落。鲍某才晓得,《汤液经》中藏了一副前朝蜀王绘的图。据传,那蜀王富可敌国,死后王府的财物却不知所踪,想必是藏在了某处,线索就在此图中。” 无敌道:“如此说来,玉前辈救掌柜的,也是为了夺取藏宝图?” 鲍某摇头:“那倒不是,恩公的武功出神入化,当真觊觎宝藏,要夺此图,强取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救鲍某?他救了鲍某之后,领鲍某和拙荆去见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真是神仙般的人物,让恩公称作二叔。另一个,是前朝蜀王的兄弟,论起来,此图本就是他家之物。” 无敌不由得为之咋舌,这段旧事,可比弹词先生讲《白蛇传》还要离奇。 鲍掌柜自后堂端来撒了葱花的米缆,续道: “恩公的那位二叔,不但武功已臻化境,且博学多才,颇具智谋。没费多少力气,便寻到了宝藏的下落。问蜀王的兄弟如何处置。那蜀王的兄弟也没个主意,要恩公的二叔定夺。最终,恩公的二叔,自己出了一万两黄金,说是答谢鲍某。鲍某哪里敢要?勉强收了五百两银票。恩公的二叔又出了九万两黄金,与宝藏合在一处,说是留待他日,山河破碎时,造福苍生之用。” 无敌吸着米缆:“玉前辈的二叔,难不成是个视富贵如浮云的善人?” 鲍掌柜唏嘘:“不错,鲍某对恩公一家好生钦佩,加之为官府通缉,不能再重操旧业,就和拙荆追随恩公,隐居在蜀西雪山中。后来,蜀王的兄弟寿终正寝,恩公的二叔又与旧部决裂,搬来了峨眉后山。没过多久,恩公的二叔将毕生绝学传给恩公,一夜白头,百病缠身,卧床不起。恩公带着他四处寻医,最终也没能治好。从此,恩公便落下心病,脾气也一日比一日暴躁,总以为自己的二叔还活着,与他同住在洞府中。” 无敌恍然大悟,心道,玉非关口中的“他”,竟是玉非关的二叔。白昼里性子谦和的“玉非关”,就是玉非关中了化生蛊,心智失常后,在不自觉地模仿这位二叔了。 ——茕茕孑立,扮作亲人自欺,略有些可怜。无敌难得生出了一丝悲悯。 鲍掌柜叹道:“鲍某受恩公的二叔所托,开这间茶铺,也只为照料恩公。阁下未上山时,恩公始终形影相吊,鲍某也曾担心,恩公哪一日神智全失,会对阁下不利。幸而相安无事,可见,阁下乃仁厚守信之人,恩公也不忍伤害阁下,极力克制。” 无敌思索片刻:“隐居在雪瀑崖的各派高人,皆是为了照料玉前辈?” 鲍掌柜摇摇头:“除了鲍某和孟兄,其余皆是山岳盟的好手,譬如妙罗坤道,与恩公的二叔约定,看住恩公,不让恩公重回魔……其中也不乏打宝藏主意的宵小,肯为恩公的二叔办事,只因恩公的二叔曾把宝藏的线索一分为五,画作《五岳真形图》,交予山岳盟的五岳门派保管。” 无敌本以为《五岳真形图》是什么门派的信物,另有乾坤,一听是虚无缥缈的藏宝图,反而兴致大减。自打无名当了五劫老大,他就从不短银子花,对财物不十分上心,也懒得费这个神。 听鲍掌柜说到孟兄,却是心中一动,猛地想起,昨夜玉非关提起过孟虎:“孟兄是谁?” 鲍掌柜奇道:“阁下不是孟兄领上山的么?” “在山麓弹词的老先生姓孟?” “孟兄也真是的,忙着对付上山滋事的人,倒忘了自报家门?他姓孟,单名一个虎字。他与恩公……他十分仰慕恩公。” 无敌难以置信,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他在金陵城外遇见的老妪,自称有个儿子名叫孟虎,数十载音讯全无。峨眉山的弹词先生也叫孟虎,却不知是不是老妪之子。 吃罢饭,会了钞,他提起盛放羊羹泡馍的竹篮,折返玉非关的洞府。 苍术想要随他去看活神仙和无名,让他坚决地拎回了妙罗坤道的屋舍。 无敌独自返回断崖下的洞府,只听玉非关滔滔不绝地道:“……在下当时也和阁下一般,筋骨尽碎,幸蒙师祖襄助,才将《九如神功》练至大成,恢复如初。然而,数十载,不老不衰。不能与心上人共白头,真教在下苦恼。” 无敌睨了玉非关一眼,从竹篮中取出一碗羊羹,递给坐在桌前的无名。 无名当真是饿极了,伸手去拈白面馍,无敌拍开他的手:“也不嫌手脏!” 无名眉心微蹙,任由无敌洗净手,替自己撕碎白面馍,泡入碗中。 玉非关见状住了声,自去洗漱,回来与无名相对而坐,其乐融融地吃喝。 无敌掠睄玉非关,想到他的言行举止,是在模仿离世的长辈,只觉既可悲又可笑。 玉非关冲他微微一笑:“阁下不生在下的气了?” 无敌浑身不自在,只当没听见,看向无名:“大哥,什么时候下山?” 无名挑了一筷泡馍,细嚼慢咽,喉结蠕动,吞入肚中。 又端起碗来,小口啜饮鲜美的汤汁,这羊羹中加了不少滋养的药材,难能可贵的是没有一样相冲,火候也把握得极佳。 他头也不抬地对无敌道:“这是你惹的事,何时解决,何时下山。” 无敌没奈何,强忍着不快,睁眉怒目,瞪了玉非关一眼,玉非关还以轻佻的目光。 如此这般,以眼还眼,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玉非关的老不休本色毕露。 “大哥!”无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摇晃无名的胳膊,“大哥,大哥,你看他!” 无名不看玉非关,运功以粘劲托碗,以免汤汁泼洒。 玉非关见这两个少年人拉扯,一个别扭气恼,一副告状的架势,对另一个颇有依赖之意,另一个却打死不来气,不由得噗嗤笑出声。 无敌憋屈至极,双掌擢住桌沿,便要把石桌往玉非关脸上掀去。 无名见状,把碗交予右手,迅疾揽过他,牢按入怀:“别胡闹。” 玉非关叹道:“人到暮年万事休,难得来个活泼的少年,一口一个玉前辈,与在下解闷,在下却辜负了他的信任,这交情,也毁于一旦,真教在下扼腕。” 无名道:“你若有心,要什么样的少年没有。何必假惺惺。说正事。” “那说的也是,弱水三千,在下也只取一瓢饮。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无敌自无名怀中挣脱:“男子汉大丈夫,整日谈论风月,算哪门子正事?” 玉非关笑道:“古人云,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可不是正事?若一样不沾,做个长生不老的神仙,也如行尸走肉,没些趣味。” “我看你是不愁吃不愁穿,不知民间疾苦,闷在山里,闲出了毛病!” 玉非关摇摇头:“人之所以为人,而非禽兽,只因不论贫苦富裕,如何为生计奔波,皆有个情字挂在心头,皆能欣赏风花雪月之美,”末了,又问无名,“方才说到何处了?” 无名道:“你说,数十载不老不衰,不能与心上人共白头,十分苦恼。” 玉非关“嗯”了一声:“在下练成了《九如神功》,七返九转,易筋易骨,玉液还丹,身体与常人不同,想必阁下也有所体会。不老不衰,便是此功大成的好处。可在下所求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时兴起,就想起了先母研制的一种毒药,名为‘天人五衰’。” 听见“天人五衰”四字,无名和无敌对视一眼,一齐凝神倾听。 “此毒能使人五感衰退,在下灵机一动,既然《九如神功》有驻颜强身之效,若反其道而行之,是否能如此毒一般,令人迅速衰老?在下苦苦思索,胡乱绘了些逆行《九如神功》的经脉图,没想到,让一个表亲拿了去,整理为一门心法,名唤《天人五衰》。” 无敌将信将疑:“你说的《天人五衰》,可是我们五劫练的功夫?” 玉非关微笑着颔首,论起来,他还是这两个少年人的祖师。 无名道:“你这表亲姓庄?” 玉非关道:“在下这表亲,也姓玉,确切说来,是姓俞。讹传成了玉,也就当做江湖绰号了。庄家如今的主母俞氏,便是在下这表亲的后人。” 无名面无表情地看了玉非关一眼,俞氏是当年杀害江家满门的幕后主使,作案的则是俞氏的兄弟,这一对兄弟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到如今还未查出其下落。 无敌道:“这么说来,《天人五衰》是俞氏带进庄家的?” 玉非关摇头:“当年,在下发觉经脉图为表亲所盗,便和她讲道理——《天人五衰》与《九如神功》一脉相承,有一个好处,是可以速成。然而,急功近利,缺陷也是致命的,逆行《九如神功》的法门,全然打破了天人时序,折损阳寿,散功会忍受五种苦处,贻害无穷。” “在下劝她焚毁此图,哪知她治下不严,《天人五衰》已让一个过目不忘的弟子偷瞧了去,此后几经转手,才到了庄家手中。俞氏接近庄家,本是为了取回此功,谁知,与庄家家主情投意合,竟说服了娘家人,留在庄家相夫教子。” 无名冷冷道:“只怕,俞氏是把庄家当做娘家的分堂,借以在江湖中施展拳脚。” 玉非关不置可否,叹道:“俞氏的娘家,九如神教,曾在江湖中风光过些时日,那是前朝的事了。因这《九如神功》十分难练,兴荣系于教主一人,弟子多不成气候,逐渐式微,沦为乌合之众,与匪类沆瀣一气。论威风,远不如大肆收养孤儿、练《天人五衰》的庄家。但这庄家,以在下之见,也未必能常保兴荣。” 无敌见他一副对江湖事务颇有见地的模样,不由得问道:“此话怎讲?” 玉非关意味深长地看了无名一眼:“八门之中,庄家劫门,是最棘手,也最易击垮的一个。君子以道交,小人以利交。庄家主乃无道之人,私心过重,对手下全无爱护之意,恐怕以二位的身手,也未必服他罢?若想保住如今的威名,还需因势而动,尽快另谋出路。” 无敌大喇喇地对无名道:“这话不错,庄家主见你我八字不合,总让我与你作对,撺掇我取而代之,他以为我不知道,这是要你我互为牵制,其实,老爷明白得很!” 无名不言语,握住了无敌的手,十指相扣。无敌明白的事,他也是明白的。 他冷落无敌,猜忌无敌,多少也有些将计就计,利用无敌消除庄忌雄的疑心。 无敌想抽回手,却又有些自暴自弃,按理说,他把无名当做亲人看待,求仁得仁,终于苦尽甘来,无名洗心革面,愿意给他一些好脸色,待他举止亲密,他应当高兴才是。 可他只觉气闷,这亲密,是苟且换来的肌肤之亲,有一层亵狎的意味。 他竟怀念起从前的无名来,冷言冷语,没心没肺,直来直去,也比暧昧不清爽快。 第62章 焚心似火 玉非关与无名、无敌讲罢《天人五衰》与《九如神功》的干系,点拨了无名小半日,见天色已不早,行至断崖上,以笛声将弹词先生引上山来。 弹词先生得知昨夜之事,望向玉非关,眼中满是担忧之意,却先向无敌道:“少侠没受伤罢?” “我倒没什么,”无敌对弹词先生颇有好感,语气不由得缓和许多,“我大哥受了点皮肉伤,他是百足之虫,断而不蹶,横竖死不了,这不,午饭还吃了三大碗。” “唉,怪老夫疏忽,领少侠上山,却冗事缠身,接待不周……” 无敌打断:“老先生不必自责,我贸然闯入玉前辈的卧房,惊扰了他,是我的不是。一场误会。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是一时心气难平,就别再提了。” 玉非关微笑道:“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孟贤侄,这一位妙手小能医,是庄家的病劫,欲为非关取蛊治病。他所需之物,缺哪一味药,劳你采办。敝处,他二人是住不得了,夜里非关要闹脾气。孟贤侄你暂且来与我同住,取蛊之时,也好从旁掠阵。你的小院,就腾给他二人住罢。” “这……只怕……”弹词先生听罢,欲言又止。 “你不必多虑,病劫取蛊,是有把握医好非关的心病。” 弹词先生只得依言行事,领着无名和无敌离开断崖,行了十里山路,便是来时所见的九老洞。一群猿猴正蹲在洞口嬉戏,为首的白猿,正是曾向无敌吐枣核的那一头。 无敌道:“这是下山的路。” 弹词先生点头:“老夫把守上山必经的九老洞,图个方便,在此洞以西的林子外结庐,偏僻了些,不过也很清净。” 往西走,来到雪林边的小院,无敌一瞧,当真是个清净的佳处。 竹篱前种着几株金梅,幽香沁人心脾,黄花白雪,煞是好看。院内有水井,有柴房,正屋一侧的草棚下,则是石磨和灶台。家什简雅古朴,拾掇得井然有序。 无敌由衷地赞道:“老先生真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让少侠见笑了。老夫也不常上山来住,被褥是干净的,少侠若想添换,柜子里拿就是,”弹词先生延请二人入内,“这位神医取蛊,缺什么药?老夫这就去筹备。” 无名道:“闹羊花,醉仙桃,川乌,草乌,葛藤花,当归,菖蒲,羊踯躅,茉莉根,当归,人参,甘草,茯苓,半夏,白薇,陈皮。以及,香炉和未兑水的烈酒。” 弹词先生迟疑道:“闹羊花、川乌和茉莉根,皆是有毒之物——” 无名睇了弹词先生一眼,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不言语。 无敌故意取笑道:“大哥,老先生是个行家,你乱开方子,人家是能识破的。” 无名这才道:“我自有分寸。” 待弹词先生离去,无名和无敌独处一室,四目相对。无敌笑容一收,抻下昨夜让玉非关撕破的衣衫,坐在院子里缝补,那架势,是生着闷气,等他去哄。 无名心道,这蠢材喜怒无度,翻脸比翻书还快。 换作以往,无敌来这一套,他才懒得理会,越理无敌越来劲。然而,自从抱了无敌一回,有了动心的一霎,他便认定,自己对无敌是要再照顾一些的—— 就当娶了个泼辣的母夜叉。要紧的是,和无敌缠绵的滋味,他有些想了。 他将九针和柳叶小刀理了一遍,盘点了行囊中的细软,去了趟茅房,在井边打水沐浴。最终,浑身舒坦,与无敌并肩坐下,瞧无敌缝衣,轻声细语讲自己的打算:“无敌,待事了之后,你我离开庄家,我陪你去贺兰山,如何?” 贺兰山乃是无敌的故土,无敌听得双眼一亮,侧头看无名,将信将疑地问:“待事了,什么事了,何时了?” 无名道:“待庄少功能独当一面。” 无敌霎时不抱期望:“嘁——我有手有脚,想去贺兰山,用得着你陪?大哥你还是陪着少主罢,你如今练成了九如神功,一根小指头,就能把我撂翻在地,好大的威风,我可不敢再和你并驾齐驱,自取其辱了!” 无名嘴角微扬,这蠢材使小性子,原来是生了嫉妒心,自恨不是他的对手。 他心中已有打算,一听此话,更是拿定了主意: “无敌,我救玉非关,习九如神功,不是为了我自己。往后,我舍了这身武功,让你一根小指头,把我撂翻在地,又何妨?” 无敌毛骨悚然,当即放下针线,告诫道: “大哥你再若散功,一意寻死,做兄弟的,决计不会管你了。” “放心,我不会让你守寡。” 无名说罢,揽过无敌的肩,无敌身姿矫健,抱起来十分舒适。 他把头埋在无敌颈间,嗅见暖热干燥的气味,没来由地,脑海中浮现出遥远的塞北风光——贺兰山势若群马奔腾,野草如鬃蓬勃旺盛,气候暴烈而灿烂。 煦芒似乱箭射穿白云,落在山脊上,就像鹰的眼睛,闪着动人的金光。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无敌,无敌仰面躺在血泊里,濒死之际,童稚的眼神充满兽性、敌意,以及一丝好奇,就像还未断奶的小狼崽,任由他摆弄。 “大哥你说什么胡话,什么守寡不守寡的……?” 麻意一层层攀上脖颈,无敌打个激灵,把手推搪。无名却变本加厉,啃吮他的耳骨,舔入耳孔。耳心尽是嗡隆声,似让活物堵住搔搅,又热又痒,别提多难捱。 “真是个咬住不松口的王八,”无敌缩着脖子,揪无名的束发,“痒煞老爷了!” 无名搂紧无敌的腰胯,拘住他的手臂,不许他踢打挣扎。 耳鬓厮磨之际,无敌交足了反应,欲心似火,却当作痒,好生涩。 无名的心思飘荡到了幽深处,沉哑地应着:“你看轻自己的性命,却在乎我的生死,可不是担心守寡?” 无敌大怒,他昂藏七尺之躯,铁骨铮铮的一条汉子,竟教无名比作寡妇! 两人一言不合,扭作一团。 一个解衣盘礴,将种情坚。一个死不开窍,不愿开窍。 揾在小院的雪地里,雪很干净,宣纸般白,蹭得狠了,才露出底下的黑泥,有些像墨痕。刚劲不挠地拧动,是藏锋内拽的行楷。继而草书外拓,神驰意骋,酣畅淋漓…… 无敌怒火天天地起身,背脊让雪泥磨得通红,打了一桶水,躲着无名擦洗。 “又不是头一回,”无名吃了个囫囵饱,意犹未尽,“害哪门子臊。” 无敌红着眼眶,若无其事地道:“不过是苟且罢了,老爷才不害臊。” “不害臊你躲什么。” “老爷打心底嫌弃你,本能的就躲了。” 傍晚,鲍掌柜送来酒菜,说是弹词先生请的,代玉非关向无敌赔罪。 酒是大曲酒,剑南烧春,无名抚去酒坛封泥,先对坛饮了一口,才交给无敌。 无敌晓得他是在试毒,冷哼了一声,这是庄家主子的待遇,只因自己做了个玩物,无名才破例如此待他。 酒足饭饱,趁着无敌小醉微醺,无名又撩了他一回。 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兴致来了,胡天胡地折腾,也没什么羞臊。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19节 肌肤之亲,总是强过千言万语,面对无敌这张打小看熟的面孔,无名说不出正儿八经的情话,表达喜爱的方式,就是身体力行,以欢愉勾牵,想把无敌抱得离不开自己。 无敌最初还叫骂不迭,渐渐地,莫名其妙就没了脾气。 彼此最不堪的一面,互相领教了,再也没有秘密。 平常形影不离,虽然勾心斗角,临敌时,却也默契十足。武功是一起练的,习以为常,到了这回事,也不由自主地,忘乎所以,想要配合无名。 不懂,就不耻下问:“大哥,你总舔我耳朵,是什么意思?” 无名一副老练的模样,沉思片刻,附耳告诉无敌,如此这般。 无敌将信将疑,依样画葫芦,舔了舔无名的耳郭:“你怎地不怕痒?” “因人而异。”无名中肯地道。 “大哥你的要害在何处?” “你这般蠢,恐怕是找不到。” 无敌不服气,在无名身上胡乱摸索,最终一无所获,哈口气,挠起痒来。 “我教你。”无名翻个身,避重就轻,极缓慢煽情地搜索刮寻。 这滋味太销魂,无敌熬不住,捉住他的手:“大哥你和谁学的?” 无名不答只道:“你可还记得,在三弟房内看春画,有一副姿势颇为滑稽。” “怎么不记得?”无敌想起往事,绷不住,噗嗤笑出声。 两人均是十分好奇,如法炮制,演练了一番。 无敌哈哈大笑,前仰后合,笑罢对自己深恶痛绝,真是卑贱到了泥土里。 然而,这般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确很快活,好得就和一个人似的。 最终,无敌心悦诚服,糊里糊涂地笑道:“大哥,你有毒。” “怎么?”无名也有些乏了,闭着眼,餍足地问。 “会上瘾,”无敌沉默半晌,满不在乎地道,“我以为,两个人定要情投意合,卿卿我我才有意趣,平白辜负了许多辰光。如今我算是想通了,只要快活,管他是谁?” 候了片刻,未得到回应,无敌侧头看向无名,这厮竟是睡着了。 昨夜与玉非关斗了一场,一直未曾合眼,大病初愈,又荒唐了三四回,怎能不累。 手还放在他腰际,不轻不重地搂着他。 无敌呆看了无名良久,回想方才无名的举止,这份亲密温柔,他有些想霸为己有。 无名若是待他太好,他会忍不住,再一次,肝脑涂地,那就太过不堪了…… 简直管不住自己,阿拜和娘亲在世时,他就是胡作非为的性子,说翻脸就翻脸,家人最是疼爱他,就算是他的错,他也绝不低头,娘亲一定会哄他,阿拜给他捉鹰雏。 突然就没了,再没有人如此纵容他,是无名救了他,他想接近无名。 并非报答救命之恩,年纪太小,人生地不熟,本能地想找个寄托。 或许真的是趋炎附势,攀高枝罢,教同门师兄弟识破,狠狠地嘲笑了一番。 他撩起衣衫,让无名看自己的伤疤,企图以此为证,他二人有些干系。 然而,此路不通。无名只是漠然地看着他。往后的事,便在那一刻注定了。 他也曾想过,凭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站在无名身旁。 他要和无名平分秋色。屡败屡战,坚信勤能补拙。然而,并不能。 何为天资?睡一觉,便能悟出《天人五衰》的玄机,不费吹灰之力。 这和夸父追日也没什么不同。若是相差甚远,便容不得自己做主,只能任凭对方挑剔。他不会。他不是庄少功,不会低声下气赔不是,也不会毫无保留地依附无名。 他更不会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少主争一只没心没肺的臭王八。 ——只是贪图短暂的欢愉,有些难以抗拒,借用这王八片时,想来也没什么。 想至此处,他往无名腿间掏了一把,暗想,兵不厌诈,回庄家之前,老爷就陪你玩一玩,待老爷把你这痨病鬼掏空,学会你这欺男霸女的龌龊本事,就到别处使坏去! 无敌自觉此法大妙,一切烦恼就此烟消云散,屈辱和怒气亦化为乌有。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难怪大哥想做兵器,没心没肺,好自在。 他隐隐作痛的心定下来,双眼一闭,无梦到天明。 第63章 握固守一 大清早,弹词先生送来了无名所需之物,院子里堆起了一座小山,饮片、戥秤、冲筒、乳钵、炒锅、药碾子和刻有汤头歌诀的鉴方等等,应有尽有。 除了饮片,无名什么也没碰。 他的手是练过的,饮片分量,一抓一个准,不多一厘,也不少一毫。 若要将药材碾碎,研成粉末,凭借指力揉捏便可。 苍术和他的师姊云苓,守在药炉边,好奇地看着无名,他二人是让弹词先生请来替无名打下手的。两个药王谷的弟子均没见过世面,见无名一袭薄衣,容止清举,却毫不讲究地坐在雪院中,徒手称药,只觉这位江湖郎中的仪范不洁,十分质疑他的医术。 无名运劲合掌,将闹羊花、醉仙桃、川乌和草乌碾成齑粉,投入香炉中。又拾来些稻草和松枝,一并塞了进去,盖好镂空纹的铜炉盖,放在一旁。 “怎么还加稻草,”苍术忍不住问,“无名哥哥,这是做什么用的?” “迷魂香。” “这就是迷魂香啊。制得未免简陋了些。我听谷主讲过,迷魂香是歹人用来坑蒙拐骗的,中招的妇孺,会有问必答,乖乖听歹人的话。这能替活神仙治病么?” 无名语无波折地道:“你若嫌它简陋,不妨加些牛粪。” 苍术不知玉非关哪里得罪了无名,无名竟想拿牛粪来熏玉非关。他身为药王谷的药童,忍不住要和这“蒙古大夫”讲一讲医德:“无名哥哥,用药如用刑,误即隔死生。为医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我家谷主常告诫我们,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一视同仁。甚至,至于爱命,人畜一也。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之则是含灵巨贼!” 云苓不住地给苍术递眼色,待听得他骂无名是含灵巨贼,急得直跺脚。 无名早已习惯了旁人的唠叨,凡是真诚而无用之言,一律左耳进右耳出。不过,这药童深得无敌欢心,小小年纪,颇有济世情怀,令他不得不高看一眼:“苏青竹可曾告诉你——治病三年,始知无方可用,不得道听途说而言医道?” “这个自然,《千金方》中讲过的。” “你可知,如何治‘离魂症’?” “《辨证录》有云,人有心肾两伤,一旦觉自己之身分而为两,他人未见而己独见之,人以为离魂之症也……理应滋补肝肾、养血安神,以摄魂汤调理。” 无名考查片刻,苍术对答如流。无名冷不丁地道:“苏青竹为何不把你逐出门?” 苍术吓了一跳:“谷主为什么要把我逐出门?” “以你的年纪,本该辨识百草,夯实根基,你却自以为天分过人,擅自翻阅青囊,一知半解,臆断病情,干预师长的作为,此一条,已犯大忌,足以扫地出门。” “……”苍术满心委屈,小嘴一撇,泪水登时簌簌而下。 无名这番话,是念在这小药童与无敌有交情、曾伺候自己的份上,有意点拨一二。 岂料,与远在药王谷的苏谷主不谋而合。 苏谷主虽未将苍术扫地出门,却也早已认定,苍术聪敏好学,灵气既足,天资亦佳,非他所能驾驭,且与他和谷中其他弟子的性情颇不投合,没有师徒的缘分。 恐苍术为他所误,胶柱鼓瑟,才打发其随无敌来峨眉山。用心良苦,乃是想到此地藏龙卧虎,兴许有高人相中苍术,会看在其师姊云苓和妙罗坤道的情面上,收之为徒。 无敌躺在床上,听见无名训苍术,暗觉十分对不住这小兄弟。 自打离开药王谷,苍术便尽心尽力照顾无名,无名非但不心存感激,还这般恶言相向,足见生性凉薄至极。一个孩童,偷看医书,犯了什么忌讳,干无名什么事了? 无名在苍术这般年纪,医书早已看了一箩筐,在活人身上动刀子了。 这小心眼的王八,作威作福惯了,就是见不得别人指手画脚。 一个时辰后,无名端着药碗进房,无敌瞪了他一眼,便要起身穿衣去给玉非关送药。“别动,”无名揽住无敌,把药递到他唇边,“给你喝的。” 无敌眉峰一轩:“我又没害病,喝什么药?” 无名垂下清莹秀澈的目光,掠了眼被褥遮挡的地方:“不痛了?” “……” 昨夜一晌贪欢,两位武林高手,龙精虎猛,大战三百回合,自是十分快活。 今早起来上茅房,无敌的双腿发软,屁股似着了火,热辣辣地刺痛难当,始知此非人道。他登时悔青了肠子,好端端的,做什么要断袖?这王八不知轻重,恐怕将他捣坏了。若是落下隐疾,他日与人动手,战到酣处,管不住便溺,岂不是“遗臭万年”? 他怒从心头起,把无名的祖宗十八代噘了一遍,庶几栽进茅坑里。 无名闻声而来,替无敌揩屁股,将这个嘴里夹七带八嘈的泼才扛回床上。 “老爷的屁股都裂成两瓣了!”无敌趴卧着,一副精壮的身量,绷出肌肉的轮廓,却是侍儿扶起娇无力的销魂模样,连嗔带怒,甩着眼锋,恨恨地总结道。 无名打量着紧翘的两团好肉,淡定地屈指一弹:“你的屁股本来就是两瓣。” “你这撮鸟!生了个驴玩意,老爷的屁股和你有仇?你使那么大劲作甚!” “昨夜,是谁盘紧我,催促我用力?” “呸,不知羞的臭王八,你就是看我不顺眼,变着法子捉弄我,搅得我以后屎尿全在裤裆里,还不自知,你就高兴了!” 无名眉头微蹙,认真思索道:“嗯,那也不是没可能的。” “什么?”无敌不解地问。 无名严肃地道:“此事过频,会导致魄门失守,仓廪不藏,而为洞泄。” “……”无敌满目火光,恨不得把置身事外的无名生吞活剥了。 无名唇畔忽漫起稍许笑意,讳莫如深地道:“拘魂门,制魄户,握固守一。太极拳的敛臀之法,你是懂的。一呼一吸,一放一收,每日练半个时辰。” 无名不提还则罢了,一提,无敌猛地想起,这些时日,只顾着替无名寻医,他竟荒疏了武艺。锦衣人传了他太极要义,太极拳,他必然是要精研的。 而敛臀之法,是必练的一节,为的是巩固肾元,稳定下盘,将腿足之力运至腰腹,复以腰力推动拳掌之力。只不过,由无名讲出来,定不怀好意。不然,为何发笑? 想到练这敛臀之法,会让无名取笑,无敌心里一万个不情愿。然而不练,吃亏的始终是自己,因而躺在床上,强压下火气,存想于会阴尾闾,潜心练了片刻。 无名端药进房时,他已暗觉那不可告人之处收合如初,只是免不了有些隐痛。 无敌认命地将药饮尽,忽问:“大哥,你怎地提起太极拳来?” 无名道:“在金陵时,为夜盟主的男宠治病,我要他把参悟的武学心得传给你,将夜烟岚许配给庄少功。这两件事,他皆说要看缘分——若你与他那刚猛的武功路数不合,或不能领悟太极要义,执迷于《天人五衰》,不愿勤加研习,他也爱莫能助。” “哼,原来是大哥你捣得的鬼!莫非,你早料到有今日,才让我练太极拳?” 无敌指的是敛臀之法。无名心领神会:“这个我真没料到。” 两人打闹一番,穿衣收拾,便要去为玉非关治病。 无敌振作精神,昂扬地把一只脚迈出门,无名冷不丁地把他拽了回来。 一片柔软贴住了他的唇,无敌莫名其妙,正要问个究竟,湿热之物探进了他齿间,一番窒息的翻搅,舌尖滑过颚肉,略有些痒,他胡乱抵舌推拒,想要合拢齿关,无名却捏住他的下颔,手劲之狠,指腹陷入他的面颊,几乎卸了他的颌骨。 他整个人便不由自主,让一股力道牢牢地攫住,缠吮得口干舌燥,浑身发麻,魂不附体,又发觉无名故意将津液运来,他猛地推开无名,心道,这王八当真是腌臜至极! 这一推不打紧,两人分开,却藕断丝连地牵着一缕湿痕。 无名也不去理会这暧昧的痕迹,满眸春水,静静地凝视着无敌。 无敌忙不迭揩嘴,指节刮过那缕湿痕,湿痕另一端,却连着无名嫣红的唇瓣。无名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只是目不瞬地看着他。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他忽然心如鼓擂。 “大哥你真恶心。”无敌浑身不自在,扭开头,故作嫌恶地骂道。 无名这才道:“今后,我每日会亲你一次,你要习惯。” “……”无敌毛骨悚然,“大哥你那失心症是不是没治好,老爷为什么要习惯?” 无名没答话,他二人,由同门兄弟变成断袖契兄弟,颇有些勉强。 除了最初的心动,他对无敌,并无浓烈的爱意,只不过添了许多怜惜。无敌也没有把他当作意中人。真不知是他生性寡淡,还是这蠢材过于迟钝,抑或朝夕相对所致。 即便是寻欢作乐,无敌也不曾紧张害羞,这其中必然有个缘由。 面对心有千千结的无敌,他变着花样撩拨,正是在确定彼此的心意,上下而求索。 第64章 祝由之术 无名替玉非关治心病,采用的是岐黄十三术中较为冷僻的祝由科。 祝乃咒,由是患病之缘由。一言蔽之,不须服药,念咒祛除病根。 “这等巫术,”断崖洞府中,弹词先生听无名提及祝由科,不敢苟同地道,“老夫略有耳闻。然鬼神之说,渺茫无准。古有巫祝,捏形绘像,妄言利害,犹不曾草菅人命,越俎司医,废神农、皇帝之术。阁下久操针药,圣谟孔彰,岂不知,扁鹊有‘信巫者不治’之训” 无名对玉非关道:“人之所以患病,或伤于风寒暑湿燥火,或伤于喜怒忧思悲恐惊。伤于七情,便是心病。祝由科,以五声六律念咒,治的正是心病。此法,早有先例。” “愿闻其详。”玉非关拥被于床,饶有兴致地道。 “耳熟能详的例子,见于《长恨歌》,杨贵妃殒命后,唐玄宗思之如狂,落下心病,‘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彼时一位道士作法,将杨贵妃的魂魄招来,‘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好让唐玄宗与杨贵妃的幻影‘临别殷勤重寄词’。这便是祝由科。玉非关的心病,因你的死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概同此理。” 玉非关颔首,行医之人,向来耻于巫祝为伍,无名却能不拘一格,想到以祝由科装神弄鬼,医治心病,当真胆大妄为至极。可这也的确是个办法。 苍术在旁听得瞪圆了眼睛,之前他引经据典,说要以汤药治玉非关的病,让无名驳了个“一知半解,臆断病情”,还颇有些委屈和不服气。此时听无名讲解祝由科,又引用了《长恨歌》,只觉在古诗中寻觅治病之法,新鲜至极,自家谷主从未提起过。 作为苍术的师姊,云苓则动了心思。这少年郎看似傲散,却谈吐精微,相较药王谷谷主,对医术的见解,又是不同的境界。自家师弟年幼无靠,今日遇见无名,是不是缘法? 两个药王谷出身的弟子,不约而同,均对无名的技艺充满了期待。 无名又道:“若只是病由心生,以祝由科医治便可。然而,涉及‘化生蛊’入脑,毒液侵注脑髓。巫医兼施,化解其心结之后,开脑取蛊,针药也是免不了的。” 玉非关莞尔:“阁下不必细讲了,尽管放手医治便是。” “我讲这些,是要获取你的信任。信医之人,偶染微恙,见了郎中,精神一振,不治而愈也是有的。若是遇见疑心重的人,即便是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 玉非关引以为然,对弹词先生道:“夙昔,曹操罹患头风,华佗欲为他开脑取风涎,却让曹操杀害,从而终身为此疾所累。我辈须以此为戒,延医不疑。” “是。”弹词先生不卑不亢地应道。 众人听凭无名差遣,在卧房中挂起一道白绸帘。玉非关倚坐于床,一帘之隔,无名坐在琴案前,身后的灯檠托盘点了数支蜡烛,以便让他抚琴的身影投于帘上。 玉非关饮了一碗迷魂汤,乃是茉莉根、菖蒲等物研末兑酒熬制而成,正觉神智昏昏,房中又点了迷魂香,乳白烟雾溢出香炉,弥漫斗室,恍若置身仙境,云遮雾绕。 无敌、苍术、云苓和弹词先生,皆服了葛藤花、人参、甘草等物制成的解药,并不觉得迷魂香如何难捱,敛声屏息,躲在灯檠后,旁观无名使祝由科的摄魂之术。 无名信手拢弦,轻捻慢挑,隐约断续,是个极缥缈杳冥的调子:“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轻缓的嗓音,掺杂了精纯的内力,溶于琴声中,绵绵不绝,好似檐角铃铎,随风摇摆,若有若无,悦耳空灵,在斗室中回荡,翻来覆去,便是“惚兮恍兮惚兮”。 众人听得一阵恍惚,心脉搏动的韵律渐与弦音合拍,眼皮松软,忍不住要入眠。 “——恍兮惚兮,若有人兮,山之阿。” 不知过了多久,无名空灵的嗓音,蓦地婉转拔扬,富于变化。 无敌一个激灵,睁开眼,发觉自己正抱着苍术躺在地上。 再看无名,于袅袅雾霭中,独坐弄琴,袍角似乱云委地,颇有仙风道骨之感:“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无敌暗忖,这王八在念叨什么,怎如此诡异?他迷糊地听了须臾,不觉让琴音钩住,莫名其妙心中一痛,紧接着,思潮起伏,不由自主,想起了许多酸楚的往事。 “爹。”倚在床中的玉非关,仿佛沉睡多时,骤然让梦魇住,低吟不止。 无名不再作声,放缓指力,全情投入地抚琴,琴声渐低渐缓。 “这个人是谁,我们好不容易上山,为什么不让爹你见二叔,”玉非关喃喃自语,语气幼稚如同孩童,“爹和二叔,反目成仇,至死不能相见,就是这个人搅的……” 无敌听得既惊奇又好笑,躬身潜至琴案旁,拽了拽无名的衣袂,一脸疑问。 无名以食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无敌卧在自己膝上,以免身形投入白帘,惊动了半寐半醒的玉非关。无敌便以无名的腿为枕,只听无名换了个明快的曲调,牵引玉非关的思绪。 玉非关自言自语片刻,语调活泼,梦呓般唤道:“二叔……” “这灯影戏,项庄舞剑,嗯,爹也使剑的。” 这天真烂漫的腔调,听得无名和无敌相视而笑,倏忽玉非关的语气变得森冷:“他一来,二叔便心不在焉,这贱人,故意做些可怜相。” 无名换了个恬适的调子,调和玉非关心中的怨气。玉非关苦恼地叹道:“我不该想着二叔,可二叔的声音,真好听。二叔不知,我已练成玄默神功,还是,故意让我听见?” 这语气,好似让情丝绊住的少年,饱尝求不得之苦,愤懑自厌,皆流露于言表。 无名指下随之流泻出靡靡之音,玉非关的喘息粗重了几分:“这贱奴又来多管闲事,莫非是想引诱我?不然,为何要呆呆地盯着我赤呈的身体瞧?这模样倒是蠢得有些可爱。二叔那般迷恋他,想必他有些过人的手段。” 无敌听得十分纠结,无名施展的是情劫的本领,能教人在梦中回顾过往,吐露隐秘的欲求。 只是玉非关的心思当真令人费解,看似迷恋其二叔,又对另一人耿耿于怀。 玉非关拉拉杂杂地说了一阵,缓缓道:“他以为此地是何处,这圣尊之位,我从未放在眼内,不过是为了避开他,免得一时不快,杀了他,教二叔伤心。他却不知好歹,偏来招惹。” 无敌听厌了这些个琐碎抑郁的旧事,枕着无名的腿,百无聊赖,又嫌迷魂香熏人,扯过无名的衣角,盖在自己脸上。 如此一来,无名白皙窄紧的腰腹,便贴在他脸侧了,随吐纳微微起伏,煞是有趣。 这时,弹词先生、云苓和苍术,皆已为琴音所困,失去了神智。 无敌玩心大起,把手伸入衣底,挠了挠无名的腰眼。 也不知为何,见无名专心致志地做一件并不十分要紧的事,他就忍不住要添些乱子。 无名正认真体会玉非关的心境,运指如飞,曲调越来越急促,弦中杀机乍现。 玉非关痛苦地道:“我只想试他一试,为何……他……” “他故意为救我而死,如此一来……二叔会恨我一世!” “我只不过是要报杀父之仇,暂且利用魔教,为何他一定要横加阻挠?” 无名极轻地接了一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若有不测,他会伤心。” 玉非关默不作声,双眼紧闭,眉宇间隐有烦闷之色,斗室只剩下珠玉般的琴音。 无敌一招未能得逞,忽想起,无名曾讲过,耳朵是自己的要害,却不知这王八的要害在何处?他学着无名的手法,在无名腰腹上搜寻摩挲,凑头狠咬了一记,又伸舌吧嗒舔了一圈。 无名猛地绷紧小腹,湿热的触感正往下滑,心神不由得分散瞬息—— 这蠢材又欠收拾了。无名想着,强忍住把他的脑袋往下按的念头,轻轻地诵道:“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万变犹定,毒龙遁形。” 曲毕已至傍晚,无名唤醒失神的诸人,给玉非关喂了迷魂香的解药,施针化解其肝窍郁结之气,称明日再来施这祝由科的摄魂之术,便携着无敌回了小院。 无敌捣鼓炉灶,踅摸煮些红薯粥来吃,才要淘米下锅,却让无名不容分说摁在灶台上。 “老爷腹中饥饿,”无敌弄清无名意欲何为,怒喝道,“没你娘的鸟兴!” 无名施展浑身解数,撩得他心痒难搔,附耳道:“不妨碍你熬粥。” “大哥你是打了几辈子的光棍,一沾荤腥,没完没了了?” 无敌一脸不耐烦,叵奈血气方刚,经不住撩拨,只得和无名狼狈为奸,做一对没羞没臊的哼哈二将。无名把他抱上灶台,他还不忘道:“我听阿娘讲过,在庖厨胡闹,灶王爷要见怪的。” “你信?” “……”无敌自恨说了句傻话,又思念已故爹娘,加之屁股似裂成了八瓣,不禁深沉地扭开头,看着院中的光景,一副男儿流血不流泪的坚毅模样,伤春悲秋。 无名道:“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灶王爷不会怪你这盘‘回锅肉’。” 两人在炉灶边切磋了一回合,衣衫不整地吃罢饭,洗漱一番,转战至床上。 这一宿,无名唆使无敌取悦自己,不时指点一两句,仿若山精鬼魅,妙年洁白,由瑶台月下跌落尘寰,却不受礼法约束,恣意流露纵情逸态。 无敌由伤春悲秋,逐渐转为乐在其中,好了伤疤忘了疼—— 沉沦的眼眸勾着他,冰雪初融,水光渐润,自朦胧而晴媚,蕴有引诱。乏了,就维持着居高临下的架势,惫懒地审视着他,仿佛看穿了他,搅得他难以自持。 无敌心道,好妖娆的王八!难怪命犯断袖,的确是个做相姑的料子。 他有些嫌恶地欣赏着,似在欣赏一幅荒诞的春画,忍不住伸手抚慰自己。 无名握住他的手,把他也带入画中。他的思绪随之飘荡,忽上忽下,仿佛和煦中的浮尘、春风中的柳絮,有一丝暖热的酣甜之意,情不自禁地要追寻,却捉摸不住…… 翌日清晨,无名深吻无敌一记,没让他去玉非关的洞府,怕他再捣乱,分了自己的心神。 他着实低估了无敌的能耐,他虽对无敌无浓烈之爱意,却有打了几世光棍的邪火。 一点一点让无敌勾了出来。虽是寒冬,春情正盛,一不留意,就骋思走远了。 第65章 自讨苦吃 待无名离去,无敌练了片时敛臀之法,强撑着爬起身,自井中打水沐浴。他本是个皮糙肉厚的武夫,近日迭连承纳男子之物,骇异地发觉,自身有了些变化。 这变化,倒不是他这位壮士有喜了,而是布满痕迹的皮肉变得十分敏锐。 以生了糙茧的指掌揉搓胸膛,针扎似地阵阵刺痒,好似肌肤吹弹可破。 这可不妙,无敌暗忖,只想掏空王八大哥,待其黔驴技穷便罢手,却未曾想,其看似羸弱,却能“枪挑连营”,而自己惑溺于断袖一道,变得阴阳颠倒,可如何是好? 想到自己鬓角簪花、捏个兰花指、扭着虎背熊腰的模样,无敌感到一阵销魂。 莫非,他就要从此沉沦,变得像锦衣人那般妩媚?……锦衣人相貌秀美,妩媚也颇有一番风情。他生得人高马大,忸怩作态,妖形怪状,未免骇人听闻。 况且,锦衣人与夜盟主,好歹是两情相悦。他和无名不明不白,算怎么回事? 兴许是闲不住,才会胡思乱想,无敌索性去茶铺祭了五脏庙,又买了一坛酒,信步在山林中徐行,边饮边赏雪景,行至空阔处,气发丹田,练起太极拳来。 太极拳虽为拳法,按锦衣人的讲解,却在一个稳字,下盘的功夫尤为紧要。 他足下发力,推步如风,脚边积雪顿时飞溅数尺。 无敌凝视着乱七八糟的足迹,微攒眉心,回顾往昔锦衣人的手掌轻揽缓捋,击碎镔铁链的情景。原本,拳脚是越快越狠,想要缓而有力,须得依仗极难练的钻劲。 深知自己的武功过于急躁迅猛,旧习难改,他一面揣摩思索,一面立定调心入静,收臀将气力引入脊柱,尝试再三,将双腿缓慢屈伸开合,随心所欲地化出招式。 如此这般,练了有数个时辰,吐纳渐与身法协调。 积雪不复飞溅,脚下推出数道尺余深的履痕,活似蟒蛇蜿蜒在雪中。 无敌浑身是汗,沦肌浃髓,酒力亦浸入骨子里,让寒风一刮,真是说不出的舒畅。 他收势,长舒一口气。吐出的热雾,似剑笔直前延,久久不散。 ——内息充盈,略胜以往,有些摸着门道了。 无敌自年少时苦习十八般武艺,饱览各派武学,自感没有白费。人有穷达荣辱,悲欢离合,始终不负于己的,唯有所学技艺而已,如何不勤勉,如何不喜爱? 他身手刚猛有余,而柔韧不足。练太极拳,正是大有补益,能调和他躁烈的脾气。 连日沉湎于情欲的神志,自浑浊而清澄,心绪也明朗了许多。 老爷仍旧是一条好汉,无敌心道,但若放任大哥玩这个道儿,习惯了接纳男子之物,食髓知味,便如同温水煮青蛙,迟早无法自拔,失去本性,变成娇滴滴的假姑娘。 到了那时,大哥心意有变,自己却再离不得男子,岂不是永无解脱之日? 然而,经不起撩拨,却要如何确保,以后撇清干系,能戒了断袖之行? 这般杞人忧天地苦思半晌,无敌偶然一瞥,目光落在一株沙棘处。 想到沙棘的果子好吃非常,奈何错过时节,他折了一枝荆条,抚去霜雪,擎在手中把玩。忽觉指掌微痛,让荆条遍布的尖刺扎了手。他眉头一纵,有了主意…… 无名回到小院,已是薄暮时分。这一日,他引玉非关认清,其心中有二叔的幻象。并以琴声相逼,令玉非关和这幻象瞬息交替出现,最终使彼此能自如交谈。 再过数日,两者合二为一、取了化生蛊,玉非关的离魂症,就算是暂时镇住了。 无敌和他启程下山,回阳朔庄家,便指日可待。 “无敌,”无名心情颇佳,四下环顾,见院中无人,用唤狗子似的语调,把无敌自屋内唤来身前,考查道,“今日,你做了些什么,可曾练功?” 无敌昂头傲然道:“老爷做了什么,练不练功,与你何干,碍着你筋疼了?” 无名道:“于公,五劫以我为首,于私,我是你的契兄。你说与我何干?” “老爷想练就练,不想练就不练,”无敌耍横道,“你要老爷练,老爷偏不练。” 无名搂他入怀,手掌滑至腰后,压低声:“我看,你这个屁股,是不想要了。” “哼,”无敌运劲一挣,甩开不规矩的手,“哪个王八蛋害老爷屁股痛的?” 无名自知理亏,去给无敌煎药调理——屁股痛,闹脾气,是可以体谅的。 也不知为何,一旦发觉无敌教自己快活,原本令无名暗觉蠢顽聒噪的性子,也变成了讨喜的活泼烂漫。他就如一个行将就木的病患,了无生趣,却有一个生机勃勃的少年吵他伴他,不知不觉枯木逢春,心思也变得活跃了几分,充满了欣赏纵容之意。 无敌端起药碗,忽疑道:“大哥,你没在药里下催兴之物罢?” “你说呢?”无名语无波折,眼中却有稍许笑意,姑且把这句话当做夸奖。 待吹灯卧床歇息,无名照常环住无敌,轻车熟路地夜袭。 无敌心下厌烦,严防死守。无名兵分两路,上下夹击。一番攻防战,无敌顾此失彼,最终城门失陷,只得转过身去,侧卧背对无名,任由其攻城略地。 无名见他乖巧非常,暗觉奇怪,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荒山野岭,除了抱无敌,也没别的事可做。深入时,无敌克制不住,短促地闷哼了一声。 二人行周公之礼已有数回,无名从未听无敌吟呼,不由得用了些力。 这一回,听清了,是极力压抑的抽气声,近乎哽咽,自喉头溢出,隐含痛意。 无名登时生了欺负的念头,心道,把握好力度,让他叫唤几声来听,倒也新鲜。 果不其然,每动一下,无敌就难以自持地低吟一声。 这苦闷的声音,似受了伤,在忍受酷刑折磨,无名渐觉不对劲,想起一件事来。 年少时,上一任死劫训徒弟,练熬刑,让他在旁观瞧,哪个弟子重伤昏厥,他便去救治。无敌也在其中,血肉模糊,却一声不吭,甚至还对他挤眉溜眼。 这厮自诩好汉,敢在身上动刀子,不怕熬刑,是经得住折腾的。 究竟是何等的痛楚,才会让无敌按捺不住,一叠声地吟呼? 无名难以理解,他未做过下面那一个,据他的推测,不应当痛过断骨割肉,习惯了此事,理应鱼水相欢。莫非,这是愉悦之声,无敌在向他撒娇示弱? 看情形却不大像,这厮喜怒无常,一日一变,只怕不是那么好驯服的。 如此左思右想,无名心中生疑,硬生生地撤离,起身把灯点亮。 他先垂目自瞥一眼,紧接着,一把掀开被褥,床上赫然有斑驳血痕。 再看无敌,脸色惨白,额角皆是冷汗,一只手死攥着褥下垫的稻草。 “你受了伤,”无名蹙眉问,“怎么不讲?” 无敌狠狠地瞋了无名一记,自牙缝里挤出声音:“老爷讲了,你会听?” “我为何不会听?”无名若有所思地打量无敌。 无敌翻了个白眼,这伤是他有意为之,想以痛抵消对无名的贪恋,没料到这般难忍受,姑且将双腿蜷紧,心道,治恶疾需下猛药,铭记此痛,就不会再沉迷此道了! 无名全然想不透,无敌为何会出血。他自信不会伤了无敌,这番失手,就好似他误断病情闹出了人命般离奇。想不透,便捉过无敌的手,潜心号脉。 无敌一脸戒备,生怕他号出自己的病由:“大哥你作甚?” “看你是不是火燥脾虚,生了内痔。”无名凝重地道。 “……你这村乌龟才生了内痔!”无敌万没料到他有此一言,怒得几乎咬了舌头。 无名不再作声,这片刻,他已诊出,无敌并非得了内痔。 确是他失了轻重,连番疼爱无敌,而无敌的体质不适宜承受,以致受伤。 想罢,他松开无敌的手,一言不发地披衣合门而去。 无敌看在眼底,怒气渐消,生出一丝喜悦之意,复有些迷茫,心道,好得很,这滥污王八以为老爷得了内痔,没吃着羊肉,空惹一身膻,气得摔门走了! 他咧嘴想笑,腹内却闹得厉害,不由得搓牙哆嗦,真个自伤一千杀敌八百。 ——不过是拿荆条的尖刺轻扎了一记,怎这般火烧火燎,似扯了五脏六腑? 闭目捱着痛,迷糊了须臾,无敌听见踵声,警惕地睁眼观瞧,是无名回了屋。 无名一身寒气,眉睫凝着霜雪,将采来的几样草药洗净摆在桌上。紧接着,又自袖中取出一节竹枝,拿柳叶刀削去棱角毛刺,估量着宽窄,削得称心了,放在炉水中煮。 无敌不明所以地观瞧着这一切,不知为何,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无名可不管无敌如何作想,将根茎草叶放入乳钵中,细捣成绿泥。 “贼王八!这是何物?” “峨眉椒的根叶,俗称白背叶,敷在患处,可以止血镇痛。还有仙鹤草和茅草根,一会煎水给你喝,”无名提起一壶温水,擢了竹管,轻声道,“你把腿张开。” 无敌这才明白,无名意欲给他止血,要拿这壶水清洗伤处,登时抵死不从:“老爷睡一觉就好了。” 无名只得耐着性子,威逼利诱,讲明此处受伤的害处,许诺以后不再强迫他。 无敌终于动了心,若能就此和无名了断,他是求之不得:“这可是大哥你说的!” 替无敌清洗伤处时,无名神情专注,既没有嫌恶之色,亦没有调侃之意。 倒是无敌既屈辱又懊悔,若非他自伤身体,怎会由着无名这般摆弄?然而,涓涓细流淌过,竟是说不出的清凉惬意。他不由自主叹了口气,放松了浑身力道。 无名低声问:“是不是很舒服?” “大哥你就是趁机使坏,要看我难堪,还有什么好问的。”无敌有气无力地道。 无名爱怜地捏一捏他圆嘟嘟的屁股肉,语调仍是冷冷清清的:“你这处已是火毒红肿了,再拖延片时,血瘀壅遏,腹痛难泄,就是个貔貅。”说罢,替无敌敷了药,换了干净衣物被褥,收拾了一盆浑水,又出去煎药。 无敌躺在褥中,愕然地想,怎会如此,莫非是那带刺的荆条不干净? 敷在他伤处的绿泥,自清凉而暖热,隐隐传来稍许麻意。 无名冒着夜间风雪采来的草药,果有镇痛之奇效,不再似让利刃钩扯般地作痛。 他登时想起无名的好处来,他受了伤,无名总能医好他,让他活蹦乱跳。 不论是什么伤,有多不堪入目、难以收拾,无名从未流露厌嫌之色。 这一霎,无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惘。他甚至想到,自己是愿意让无名抱的。只要无名从此能好好待他,一生相伴,要他做雌伏之状,忍些难言之痛,又何妨? 无名若喜欢,他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陪无名玩些古怪的花样。 虽不愿承认,但他二人胡天胡地时,的确是志趣相投的。 可无名不能与他相伴一生,五劫的一生并不长,历来没有人活过二十岁。 他年满十九了,与五劫皆通的无名不同,他不能参悟天人五衰的玄机,从而长命百岁。在这短暂的生涯里,他想过称霸武林,也想过驰骋沙场,更想过娶妻生子。 之前不过是视无名为至亲,且欠着救命之恩,不忍见其毙命,因而心有挂碍。 如今无名身体康泰,大约是不欠什么了。称霸武林?有无名在,怕是不能如愿。如玉非关这般的高人,也不能称霸武林,还落得疯疯癫癫,隐居山洞。驰骋沙场?那是很风光,然而,父母皆死于士卒之手,他不想为朝廷效力。 倒不如回贺兰山去,继承父业,养马放牧。这念头浮上心头,无敌豁然开朗,他是喜欢飞禽走兽的,以此为营生,有武功傍身,势必无拘无束,快活无边。 无名呢?他出神地望向屋外,夜色正沉,黑黝黝地,看不见那单薄的影子。 他又想起了阳朔庄家,一位五行缺无名的良善公子,正翘首期盼无名归去。那是纯净的,他不能理解的,或许远超出尘世一切利害牵扯的情谊…… 无敌扯开一个笑容,他这个死劫,颇不称职,还未为少主办过一件事。 纵马回贺兰山之前,他还是要随无名去阳朔,做个了结的。 第66章 好自为之 无名自认失手伤了无敌,一时有些困惑,不知为何沉溺其中,不能自制。 想到无敌忍痛承纳他的模样,他就和初为人夫的寻常男子没什么不同,顾及无敌的体质不宜承受,反复告诫自己,要节制。不知不觉,便把无敌当作坐月子的娇妻供了起来。 许是身体康健、心情颇佳之故,无名对往后的辰光充满了期许。 午时才醒的毛病,竟由此不治而愈—— 他以前缠绵病榻,不肯过早起身,也是为了以童子功之法,炼精化气稳固肾元,从而弥补肺气不足导致的体虚。如今破了童子功,练成九如神功,再没有赖床的由头了。 为替无敌调理身体,又不延误为玉非关治病,无名每日昧爽便起,于山林间搜寻草药。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0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20节 峨眉山物产颇丰,自古有仙山之誉,仅记录在册的草药便有千余种,若算上民间土方常见的草木,则有数千种。即便是隆冬,能为他所用的,也有数百种,俨然一件天然的百斗柜。 一日,他正漫步山间,云苓拉着苍术走来,央他收苍术为徒。 “无名哥哥,”苍术红着脸问,“我可以带艺投师,做你的弟子么?” 云苓亟力说项:“我这师弟的天资是好的,也绝没有背叛师门之意。当年,我随师尊妙罗坤道离谷时,苏谷主曾道,我师弟和他没有师徒缘分,欲为其另觅良师,望师尊代为玉成。此番,师弟有幸随行来峨眉,一路照料前辈,结下善缘,岂不是天意?” “我……不求能做无名哥哥的入室门生,便是不记名弟子,就心满意足了。” 说到不记名弟子,无名想起了,他在神调门收了个名唤蓝湘钰的哭灵做弟子。 那也算不得正经弟子,只是借花献佛,传了一套笑功。 不知此女现今练得如何,他和无名的坐骑,还寄养在神调门。 云苓和苍术不知无名神思走远,仍迭声央求,见无名擢篓采撷草药,他二人便亦步亦趋地跟随,好似伴着个可怕的巡山大王,小心谨慎地也帮着摘些,献宝似地奉上。 云苓所采得的数目繁多,五花八门。苍术所获较少,却留了个心眼,见无名中意的是清补类药材,便也取些药性相近的,且运气极佳,在断坡前刨得一根淮山。 无名一言不发地接过了淮山,丝毫不提是否愿意收徒。 待回小院时,才对苍术道:“去取一只乳鸽,半个时辰内交给我。” 苍术瞪大眼,天寒地冻,这深山老林,他要去哪里寻乳鸽? 云苓忙道:“有的,有的,师弟你随我来!” 无名目送两人跑远,转身入院,煎了数锅药汤,注入一只半人高的浴桶内。 继而从被褥里掘出张牙舞爪的无敌,扒光其衣物,整个扛入桶中。 “老爷自己会走!”无敌拳打脚踢,溅了无名一身水,怒斥道。 本来,需药汤浸泡之处,只有无敌饱受荼毒的屁股。 无敌却认为,在小而浅的木盆中泡屁股,非英雄好汉所为,宁死不从。 无名就想出了以大浴桶浸泡全身之法,顺带医治无敌习死劫之术劳损的筋骨。可无敌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泡澡也十分不安分,撩得他很想把这厮按在桶边收拾一顿。 为了无敌的屁股着想,无名点了无敌几处穴道,以便去忙自己的事务。 无敌动弹不得,咒天骂地,无人理会,百无聊赖地坐在桶中,渐觉暖热的药汤有一股清凉之意,令人心旷神怡,便入定练起太极拳的呼吸法门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稚嫩的声音劝道:“无敌哥哥,这是无名哥哥为你熬的药膳,快趁热喝了罢。” 无敌睁眼一瞧,是苍术捧着一只砂盅立在浴桶前。 “……那臭王八呢?”无敌恨恨地问。 苍术半晌才理会过来:“哦,你说的是无名哥哥?他去给活神仙治病了。” 无敌听罢,神色冗杂地盯着砂盅,心道,想那王八生性惫懒,自幼除了煎药,从未进过庖厨,怎突然转了性,熬起药膳来?一准没安好心。这药膳,能否入口,也未可知! 苍术见状道:“无敌哥哥,这药膳以山药炖乳鸽,乃是补清凉的良药,能健脾胃,益气力,长肌肉,开达心窍。无名哥哥说了,你阴虚火旺,须得清补,待下了火,再平补阴阳。其后,不但练武事半功倍,而且,发肤润泽,英俊——更甚以往呢。” “……”无敌毛骨悚然,心道,大哥是何居心,为何要我发肤润泽?哼,那滥污王八,无非惦记着干那件事,想以药物把老爷的屁股变得润泽。面上道:“几日没见,小嘴怎地变甜了?” 苍术吐了吐舌头:“无敌哥哥你不吃,我就交不了差,我交不了差,就学不到本事,学不到本事,就注定无依无靠,要做穷光蛋,做了穷光蛋,就不能养活师姊了。” 无敌听得好笑,勉强道:“你揭开盖,让我瞧一瞧。” 苍术依言揭开盅盖,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只见洁白晶莹的汤汁上,漾着几点枸杞。 淮山皆切成均匀的薄片,齐整地欹侧盅沿,于波光中微微浮出棱角。中心则堆放着焖熟的鸽肉,用刀子仔细剃了骨,显得柔软非常,仿佛入口即化。 无敌看得暗道一声,果然是那王八的刀法,做菜又不是绣花,摆得这般精致作甚? 不吃罢,暴殄天物,吃罢,万一中了计,“润泽”了,可如何是好? 苍术捧着砂盅,盯着乳鸽肉,咽了口唾沫。 “哥哥我不饿,”无敌故作大方,豪爽道,“你吃了它,别告诉那王八就是了。” 苍术听得感动非常,继而坚定地拒绝道:“不行,这是无名哥哥苦心做给你吃的,为了熬这一盅淮山炖乳鸽,无名哥哥去请教了鲍掌柜,翻阅了《汤液经》……” 无敌疑道:“他怎知,鲍掌柜有《汤液经》?” “是我见无名哥哥想炖乳鸽,告诉他的。”苍术理所当然地道。 “小没良心,你的胳膊肘尽往外拐!” “唉,无敌哥哥你就吃了它罢,无名哥哥炮制乳鸽,好几次切伤了手指呢。” 无敌深知无名决不会切伤手指,故意道:“王八的血有毒,这药膳吃不得了,快扔了它!” 苍术见哄不住他,郑重道:“无名哥哥说了,待他归来,你还未用膳,便要和你试一试什么图的第十六页和第十八页的招式,让你好自为之,勿谓……言之不预也。” 无敌被逼无奈,加之对无名的手艺略感好奇,便把心一横,让苍术一勺勺喂着,用了药膳。 膳理和药理有相通之处,这盅淮山炖乳鸽,不论佐料、火候、刀工,无名均是极讲究。 尝着了个中滋味,无敌便再也止不住,风卷残云,连枸杞也没剩下。 心道,老爷就吃一回,料想也不会有多大改观。 如此这般,旬日之间,无敌养得气色颇佳,屁股已恢复如初,玉非关的离魂症亦大有起色。 无名与无敌议定下山,收拾了行囊,由弹词先生相送,行至九老洞前,苍术和云苓正在此等候,苍术见到无敌,张开双臂,大叫一声:“无敌哥哥!” 无敌一把抱起苍术,想到即将与这小药童分别,不由得满心惆怅,旋即又想起,应当送苍术回药王谷,便挤眉弄眼地问:“你跟哥哥我走,还是陪着你的小师姊?” “我自然是跟我师父走。”苍术决绝地道。 无敌还未回过味来:“你师父是谁?” 苍术不语,含羞望无名。无名正神游太虚,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倒非他至此还生无可恋,只是以往就是这般讨打的神气,习以为常,心不在焉时,便自然而然流露出来。 临别之际,苍术和云苓执手相看泪眼,免不了要海誓山盟,说一番体己话。 无敌暗觉好笑,咧着嘴,几乎酸掉了大牙。弹词先生见了,也是频频摇头。 “对了,老先生,”无敌猛地想起一件事,“令堂可是住在金陵翠屏山下?” 弹词先生道:“不错。” 无敌便把来时老妪向菩萨许愿、盼其子平安返家的事讲了。 弹词先生垂目,眼角泛红,良久才道:“多谢少侠告知家母音讯,老夫定要接她享福,只是魔教滋扰此山,风波未平,若让教众获悉此事,反倒授人以柄,徒生祸端。如今非关痊愈,以清理门户为要,老夫须助他一臂之力,事成之后,老夫便返乡去。” 离了雪瀑崖,无敌、无名和苍术三人,行至半山腰,忽听得锣鼓喧天。 此处离峨嵋派的道观,已不过数里。许多江湖人士提着贺礼涌上山来,途中与无名一行人擦肩而过,有些见多识广的旋即认出,这单薄的少年郎是病劫无名。 “是、是瘟神爷爷!”也不知是谁率先大叫了一声,众人闯了鬼似地哗然四散,见无名置若罔闻,并无停留之意,才纷纷聚拢,又让出道来,小声议论猜测道:“八门与两盟素无牵扯,作为山岳盟南面的中流砥柱,峨嵋派隐居蜀中,一向与世无争,怎么晏掌门的高徒崔若菱‘斩断赤龙’,劫门中人也来观礼?莫非……” 自打无名散功,无敌负伤易容,携其辗转求医,许久没有这般风光过了。 他扬眉吐气,却故意绷着脸,神情冷峻,威风八面地环视众人。当即有人指认他是死劫,免不了要提一提他以往做过的或者嫁祸给他的案子。真是,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得意了片时,他不解地追问无名: “大哥,什么是斩赤龙?” “道家法门,绝天葵,炼化阴血。”无名漫不经心地答。 无敌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无名便耐心传音给他讲坤道的种种修法,听得他双眼圆睁:“竟有这等事!那与男子何异,还能生子?” 无名摇摇头,无敌遗憾地道:“我记得,崔若菱有个青城派的姘头。” 未行几步,果见青城派的牛鼻子们随众上山。无敌待要看哪个是崔若菱的姘头,却在攒动的人潮中,瞥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回心一想,奈何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直到下了峨眉山,才蓦地击掌道:“是脚踏……” 无名投以询问的目光,无敌连忙道:“大哥,我和苍术来时,遇见一个自称是寨主,实则为魔教效力的歹人,他明明让玉非关的玉笛飞雪杀害了,怎地活了过来?” “你去问问他?”无名波澜不惊地道。 无敌转身就往回掠,却让无名拽住手,没头没脑地搙进怀中。 “狗拿耗子,”无名捏了把无敌腰侧紧韧的肉,轻轻地教训道,“多管闲事。” 无敌自知让无名戏弄了,忍着咒骂,拿余光瞥苍术,不着痕迹地挣开无名的手。 苍术似有所悟,伶俐地转身,捂眼大声诵道:“师父和我讲了,无……二师伯与师父,名为兄弟,实则有连理之好,所作所为,天经地义,合乎礼法。叫我不要碍事,我是不会碍事的!” 第67章 兄妹齐心 与无名和无敌相较,庄少功的返乡之路,注定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 起初有匠门少主鲁琅喟椋挂布复伪芄斯俦乃巡丁? 行至洞庭湖,一个往南顺湘水回阳朔,一个往西去蜀中,就不得不分道扬镳了。 鲁琅俟ν裰校魏巫俟x匆庖匮羲罚槊鹘颐鹈胖傅恼嫦唷? 鲁琅溃骸拔矣胛廾蛄肆饺杲坏馈k奈耍沂橇私獾摹=鹆暌槐穑冒20闵泶φ獾认站常铝10拊? “这话我可不爱听了,”夜烟岚道,“有我保护义兄,义兄怎么叫孤立无援?” 庄少功则满心疑惑,无名本名江晓风,匠门少主自称和江晓风自幼相识,怎么改口“打了两三年交道”?他是不谙世故,可绝非痴傻,抓住了这个破绽,想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却又感念对方一路照拂,只得心神不宁地聆听着。 鲁琅靡寡提耙荒郑挂参捶14踝约核德┝俗欤蛞寡提芭饬瞬皇牵险娑宰俟Φ溃骸笆俏宜荡砹嘶埃廾赜兄骷匣酃耍霾换崛冒20愎铝10拊;蛐恚缌系桨20慊峄匮羲罚幸环才牛恍胛阴嗥涫露龌020阈囊庖丫觯乙膊缓枚嘧魍炝簟v皇恰嫠兄郏墒в诨海豢墒в诩薄蛲虮v亍!? 庄少功喃喃地重复道:“逆水行舟,宁可失于缓,不可失于急……” 他要查明当年的真相,最便捷的法子,就是回阳朔与父母对质。 可是,万一,鲁琅允羰担盖子崾戏堑皇撬纳福故歉鑫枭彼1扇嗣鹆私衣诺募槎裰耍闳绫骄然穑绾文芷炯妇浠埃矢鏊涫觯? 此事还需缓图之。想罢,他羞惭地拱手道:“阁下之言,实令我受益匪浅。” 饮酒饯别,鲁琅由狭硪恢淮菏只毓俗俟Γパ壑械幕薨等咴又龆端诱寡眨永萌缃胰赵露校噬械溃骸拔矣忻曰暾胁坏谩!? 其玉树临风潇洒之状,也令庄少功应声对出下文:“雄鸡一唱天下白!” 此时,两船已渐行渐远,两人隔着碧水波光,遥遥地相视而笑。 自这一日起,庄少功与夜烟岚独处,便极少说话。 他严守男女大防,却又打心底把夜烟岚当作亲妹妹看待,无微不至地照顾这位千金的饮食起居,就好似在照顾无名。 夜烟岚看在眼里,心道,我这义兄,虽是个书呆子,却全无傲骨,与自视甚高的酸秀才大不相同。而且,既没有因我是乾坤盟盟主之女而巴结我,也没有因我如今无依无靠而看轻我,始终表里如一,委实难能可贵。 “义兄,你为何整日愁眉不展,是有什么心事?” 她虽承受着丧父之痛,但生性活泼,家破人亡的愤怒悲伤,在金陵时已发泄出来,便不再积郁心中,且打定了报仇雪恨的主意,不吝于以开朗的一面示人:“不妨说出来,我给义兄出出主意?” 庄少功看向夜烟岚,犹豫片刻,将鲁琅驳纳硎栏词隽艘槐椤? “这般说来,当年,是庄夫人想害死义兄,杀害了无名一家人?” “一想到江家因我而殁,我便寝食难安,心如刀割。” “义兄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庄少功茫然反问:“若换作是义妹你,你会如何处置?” 夜烟岚闻话,不禁也发起呆来:“我爹和我二爹待我极好,哪怕其中一个不是我的生父,也于我有养育之恩。我……我就是喜欢无名,也决不会为了无名,去怀疑和伤害养父。可……假若是认贼作父,养育我的人不怀好意,那又另当别论了。” 庄少功似有所感,略一摇首,自言自语: “古人云,天下事,坏于私。私视使目盲,私听使耳聋,私虑使心狂。故而,事在是非,公无远近,万善由此而出。” “义兄是讲,偏袒了家人,就是徇私了?”夜烟岚归结道。 “那倒也不是——父母于我有生养之恩,无名和其他江家人于我有庇护之恩,匠门鲁少主于我有共乘赠言之情。然而,这些恩情的薄厚,并不能决定,我应当相信哪一方。否则,便目盲耳聩,不能查明真相。” 夜烟岚不由得笑了声:“嗳,义兄这模样,像极了审案的朝廷走狗,法不容情。” 庄少功耳根微红:“义妹莫要拿我寻开心,我若是朝廷命官倒好了。我一介白衣,想查明灭门旧案,谈何容易?我若是去问我母亲……” “那可使不得,”夜烟岚连忙摆手,“会打草惊蛇的!不对,我是指,假若,庄夫人真是杀害江家的幕后主使,义兄非但问不出案情,还会惹来杀身之祸。退一步讲,就算不是庄夫人所为,义兄如此出言顶撞,也会伤了庄夫人的心。” 庄少功点头称是:“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枉读诗书,临事,却束手无策。” “以我所见,义兄是羽翼未丰,才会如此,”夜烟岚激励他道,“你看朝廷中的那些狗官,哪一个不是书生?人家不但大大地有用,还能结党营私,颠倒黑白呢。” “……”庄少功无言地看着夜烟岚,这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 夜烟岚与锦衣人厮混得久了,耳濡目染,于阴谋阳谋也略得其皮毛,登时感到这是扶植庄少功的好时机:“义兄你想,你为何不能查明旧案?无非视野过于狭窄。为何视野狭窄?无非缺少心腹耳目。因而处处受制,只能听些旁人想让你听的话。” 庄少功暗觉有几分道理:“也说的是,待无名赶至,我便不会如此为难了。” 夜烟岚想起无名扛千斤闸的模样,不由得一愣,那少年郎传音告诉她,要她带庄少功走。只怕已凶多吉少了。此时若告知庄少功,无疑是雪上加霜:“此言差矣,无名可不是义兄的心腹。他……是有些瞒着义兄的。当然,他瞒着义兄,也是为了义兄着想。可如此一来,义兄听他的话,亦步亦趋,便落于下风了。” 庄少功默然不语。在他发怔之际,夜烟岚又道: “义兄过于依赖无名,就好似先生考功课时,抄了旁边的文章,自己毫不费神,也无甚心得。待到应举时,不能舞弊了,岂不是两眼一抹黑?” 庄少功迭声道:“不错,我怎未想到?”他此番辞家远游,本意是磨砺自己,然而一路历险虽不胜枚举,却没有他的用武之地。一颗心全陷入情网中,浑浑噩噩地度日。 若非夜烟岚说破,他还不知自己傍人篱落,背离了初衷。 此刻,无名不在他身旁,诸事须亲力亲为,才真正是磨练他的时候。 夜阑人静时,庄少功望着水面映出的星河倒影,常常想起无名来。 两人相处的一点一滴,在他心头滑过,如此清晰,又却那般遥不可及。 那少年郎风姿都美,初见乍觉可亲,相处久了,却有如“孤松独立,玉山将颓”之感,那么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来形容,也不为过。 然而,真正令他无法自拔的,并非相貌、武功这些无足轻重的缘由。无名会自然而然地将腿搭在他膝上,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有一股漠视权势的清贵之气。 这样的少年郎,人间似是留不住的,因为这绝不是驻世应有的姿态。 一想到此处,庄少功心中充满了怜悯和悲伤,不仅是为无名,也是为自己。 他若想查明江家灭门之案,就要学会掩饰自己的意图,乃至与父母周旋,如夜烟岚所言,纵横捭阖,去拉拢一些人,培植心腹耳目,便少不得要虚与委蛇。 如果连他自己也要掩藏自己,不择手段地去和父母作对,那么,是否有一日,他会变得连自己也不认得了? 行至神调门时,庄少功顺道去探望他的另一位义妹,蓝湘钰。 不料,却遇上蛊门门主滕蛇派人在此设伏。夜烟岚拼死护住庄少功,然而毕竟是千金小姐,面对奇形怪状的蛊虫,不免感到恶心,又势单力薄,眼看便要落入蛊门手中。 庄少功见大势已去,长叹道:“义妹,你快逃罢,别管我了。我好歹是一门少主,活着比死了管用,他们不会杀我的。” 蛊门弟子闻言笑道:“那是不错,在下是想请庄少主去蛊门做客。庄少主麾下的病劫杀害了我家门主的贤侄。待何时病劫上门来请罪,我们便何时送庄少主回家。” 夜烟岚对庄少功道:“你我既是结义兄妹,就当同生共死,只是义兄切不可上了这些贼人的当,落在蛊门手中生不如死,他们是要在义兄体内养蛊的!” 众人正争执不下,忽听得一阵炮仗声响,继而伴随着鹰啸长空般的尖利动静,数道烟花,在神调门的寨子上空炸裂开来,赫然是七匹雄鹰在作展翅之状,栩栩如生。 蛊门弟子见状一怔,心下均想,莫非是到了岁尾,谁家在闹除夕了? 却有个年迈的长者叫道:“不好,是七圣刀!” 庄少功全然不知七圣刀为何物,去看夜烟岚,夜烟岚却是一脸惊喜之色。 眨眼间,火光大作,石泥遽起,神调门的寨子已坍成燃烧的碎木。 庄少功只觉泥如雨泼,浓烟滚滚,耳边霹雳声不绝,震得他险些扑倒在地。他惊疑不定地想,这可不是炮仗,而是火炮声,莫不是官兵追来了? 他又呛又咳地踉跄摸索:“义妹,你在何处?” 隐隐看见前方有一条人影,庄少功待要上前,忽觉亮晃晃的寒光闪过,那人影就没有头颅。他吓得大叫一声,又见那寒光飞旋回去,让那人影后方的另一条人影接住了。 这条人影高大非常,披着颀长的红斗篷,看不出是什么模样。 只见他扬臂反手,将那道森冷的光芒—— 一柄弯如新月的长刀挂在身后,继而走上前来,一把挟起了庄少功。 庄少功头晕目眩,嗅见这人胳膊下隐隐的羊膻味,险些熏得背过气去。 他不禁用尽气力挣扎,无意间扯下这人的兜帽,却见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迥异于中原人。蓬散如野草的褐色卷发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告诫似地睃了他一记。 “这是我义兄,”夜烟岚正与另一个红斗篷立在一处,见状道,“你别吓着他。” 挟着庄少功的卷发男子这才放手,又环顾四野,叽里咕噜地高声下令。 五条影子旋即掠来,好似戢翼的鹰,汇合在一处,挨个叽里咕噜一番。 这七个鹰般的异邦男子,叽里咕噜之后,齐刷刷地看向夜烟岚。 夜烟岚身旁的红斗篷以中原话道:“皇帝不友好,为难夜姑娘的父亲和二爹,欺负阿訇的亲戚,阿訇得知后,派我七人来中原,接夜姑娘一家去西域鹰堡,令尊和令二爹已上船离开金陵,他二人在北边改道,骑马过去。让我们来保护夜姑娘。” 夜烟岚得知父亲和二爹诈死逃脱,自是欢喜非常,又仔细盘问了片刻,才向一脸茫然的庄少功引见道:“义兄,这是西域拜火教教主座下的七位高手,听我爹讲,他们统称七圣刀。拜火教和我乾坤盟师出同门,又是远房亲戚,关系可好了。教主还不远万里,送了我二爹一只猫呢。” 庄少功连忙拱手:“多谢诸位侠士出手相救。” 立在夜烟岚身畔的红斗篷道:“我等跟踪夜姑娘已久,之前有中原武林的子弟同行,我等不敢现身,怕给夜姑娘惹麻烦,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方才赶至,见这些人颇不友好,又放了许多虫子。我等填好了火铳,出手就有些迟了,让夜姑娘受惊了。” 夜烟岚挑了些浅显易懂的字眼,夸赞了七圣刀一番,又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萨恩,”会讲中原话的红斗篷男子,看向之前挟庄少功的高大男子,“他是阿若,我们七圣刀的首领。” “阿若不会讲中原话?” 萨恩笑道:“阿若会讲,只是怕羞,讲不好。” 名为阿若的卷发男子,睁着琥珀色的眼,瞪住萨恩,艰难道:“一派,狐狸言!” 众人笑作一团,庄少功却挂念义妹蓝湘钰,与众人分头寻找,最终在土牢里救出神调门的新任门主尸邪马牛二老,一问才知,蓝湘钰让蛊门门主抓去云南为质了。 庄少功一筹莫展,深知是自己连累了蓝湘钰,想去救她,却又不好烦劳七圣刀。 夜烟岚见状,请七圣刀去搭救。 阿若叽里咕噜几句,萨恩代为传话道:“我等从未去过云南,对虫子也不太熟悉,若有个见多识广的中原武林好手指引,与我等一道深入敌营,便能救出那名女子。” 夜烟岚点头道:“最好还是要找一个认识蓝姑娘的人领路。” 庄少功苦思片刻:“认识我那义妹,又是武林好手的,就只有无名和无敌了。” 尸邪马牛二老为表达感激之意,引着庄少功去取无名和无敌的坐骑。 两匹马,一赤一白,圈养在寨外水草丰盛之处,正在马厩内歇息。 七圣刀均是爱马之人,见两匹马油光水滑,神骏非常,忍不住要上前去牵。 齐刘海白马嘶鸣一声,狂怒不已,抬起前蹄踢蹬,甩得鬃毛乱飞,不许众人靠近。赤马倒省事,任人拉拽,直接伏在地上,继而把脖子一歪,躺倒不动,竟是在装死。 七圣刀看得有趣,搓牙咋舌发出各式怪声,引诱骏马与他们亲近。 庄少功睹物思人,情不自禁,爱抚了犯懒的赤马片刻。赤马识得他,歪过脑袋,含睇一记,用温热的鼻尖轻蹭他的手掌,仍不愿起身。他既觉好笑又觉悲凉,叹息道:“罢了,它们这般恋栈,是在等自己的主人,还请两位伯伯多照看几日罢。” 第68章 聚散离合 当夜,庄少功一行人宿在神调门的苗寨外,未让火器毁去的一栋吊脚楼内。 庄少功和七圣刀等男子睡在火塘边,夜烟岚和此间主人的女眷,则在楼上安歇。 这些女眷皆是苗人,就地铺好被褥,再以纱帐将一张张被褥隔开。 按习俗,未及笄的苗族少女睡在里侧屋隅,以防半夜让情郎以歌声诱去私会。 夜烟岚便与苗族少女睡在屋隅,她性子活泼,苗族少女又不似汉人这般为礼教束缚,彼此打量,均感好奇,免不了嬉闹一番,讲一讲女儿家的心事,半夜才依偎入眠。 “夜姑娘。”夜烟岚睡得正香,忽听得窗外有人低唤。她识得是七圣刀中名为萨恩的男子在喊话,轻手轻脚地穿衣起身,然而,还是惊动了旁边的苗族少女。 苗族少女揉开眼,羡慕地问:“你的情郎来啦?” 夜烟岚竖起食指,嘘了一声,暗自敁敠,七圣刀一路相护,非轻浮之人,夤夜来扰,必有要事相商。想罢,提剑掠出,甫一落地,便借着月光,引萨恩往远去奔去。 她身法快,萨恩却还要迅捷许多,后发而先至,确信四下无人,才开口道:“方才,夜姑娘的义兄在,我等不便多言——夜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得知夜盟主和锦衣人去了西域波斯的拜火教,夜烟岚恨不得插翅飞赴,然而:“我义兄的两个手下,皆因我失散。如今他举目无亲,另一位义妹也让蛊门掳走了,我不能坐视不理,”她略一沉思,问道,“我爹和二爹如何打算,眼睁睁看乾坤盟落入他人囊中,不回中原了么?” 萨恩道:“令二爹讲,夜姑娘是去是留,自己看着办。他和令尊久为俗务樊笼所困,打算尽兴游玩一番。待夜姑娘收服旧部,重建乾坤盟,他二人再来投奔。” “二爹真狡猾,只想坐享其成,”夜烟岚蹙眉道,“我一个弱女子,如何重建乾坤盟?” “夜姑娘并非弱女子,即便是弱女子,我们波斯也有一句古话,‘一双温暖的手,凭借细丝,能牵走一头巨象’。如今波斯圣主垂衣,敝教弟子亦安居乐业,我等闲着也是闲着,此番来中原走动,阿訇并未明定归期,若夜姑娘不嫌,我等便在此盘桓,以效犬马之劳。” “有诸位襄助,那是很好,”夜烟岚眉心微舒,沉吟道,“只是我人微言轻,想要重建乾坤盟,也难以服众。不如,就此闯荡一番,待打响了名号,再从长计议。方才,你说的波斯古训,倒让我想起了我的义兄庄少功。他是八门中劫门的少主,虽不会武,看似有些呆气,却有一双温暖的手,是一个能‘牵走一头巨象’的人。我们助他一臂之力,于我们也是有好处的。” 萨恩怔了怔,颔首道:“夜姑娘慧眼,想必不会看错人。” 夜烟岚道:“在金陵时,我曾试过我义兄一次,而今日久见人心,彼此是知根知底的。以后有什么事,就当着我义兄的面讲罢,也代我转告七圣刀的其他兄弟一声。” 萨恩回到火塘边,和七圣刀的首领阿若叽里咕噜,交代了一番。 阿若拍了拍卧在被褥中的庄少功。 庄少功正梦见无名自金陵归来,待要嘘寒问暖,忽觉肩上一重。他只当是无名,紧紧地握住那手,睁开眼,看见的却是一头野草般的褐色卷发,以及一双鹰似的眼睛。 阿若的手让庄少功握住,腕下机括随之触动,唰地蹿出一柄锋利的袖刃。 庄少功吓了一跳,连忙放开阿若,迭声赔不是。 阿若不悦地道:“阿赫马柯。”七圣刀的其余六人听罢,皆露出好笑的神气。 庄少功满腹诗书,此时却如牙牙学语的小童,不知“阿赫马柯”当作何解。 他早已让无名磨得没了脾气,即便此刻羞得面红耳赤,也毫不动怒,只暗暗把“阿赫马柯”一词记住。心道,当初,带无名出行,无名只愿传音,不愿讲话,那也无可奈何。 ——如今与七圣刀同行,语言不通,多有不便,却是可以化解的。常言道,书读百遍,而义自现。纵不解其意,强行记住,大抵也能听懂一些,便不会这般不和睦了。 阿若打个手势,示意同伴肃静,盯住庄少功,继续叽里咕噜。 庄少功凝神谛听,这一通叽里咕噜并不长。他自幼在私塾先生逼迫下,背诵诸子百家之书,练就了不知其所言而过耳不忘的本领,姑且一字不漏地记在心底。 随后,萨恩替阿若传话道:“兄台,你有何打算?” 庄少功点点头,怔怔地思忖,原来这一通西域话,意为“兄台有何打算”。 阿若见他神情呆傻,不由得大摇其头,又道了一声“阿赫马柯”。 庄少功这才回过神:“在下的义妹蓝湘钰,身陷云南蛊门。在下定要前往搭救。由此往云南,取道桂林府,便离阳朔不远了。寒舍在阳朔,家中食客,不乏能人,或能助在下救出义妹。诸位侠士若肯赏光,不如一道前往,也好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以酬救命之恩。” 翌日,众人备好了马。七圣刀赔了些火纹金币,让神调门修葺寨子。便往阳朔进发。 马不停蹄,过了永州,到了百丈山附近,一个叫宜湘镇的小地方。 再往前行二十里,有一道关隘,名为黄沙关,去阳朔必经此关,须官兵放行。 他们一行人,有奇装异服的七圣刀在,过于惹眼。即便是到了土瑶苗人栖息的“南蛮之地”,也显得十分突兀,决心乔装改扮,于此投店歇一宿。 宜湘镇不大,正经的客栈只有一家,一行人入店打尖时,天色才蒙蒙亮。 这个慵倦的辰光,本不该有许多客人,庄少功迈过门槛,却是一震。 大堂内坐着许多服饰各异的土瑶苗女子,皆不住地拿眼打量通往楼上厢房的木梯。 夜烟岚压低斗笠:“义兄,这是什么习俗?” 庄少功惭愧道:“这……歌圩节未至……我也不知。” 跑堂见来了九位戴斗笠的客人,连忙拼桌,摆下碗筷酒菜。 庄少功和夜烟岚擢起筷子,待要夹菜,见七圣刀面面相觑,便也不好动手。 “你们怎么不吃,”夜烟岚奇怪道,“怕菜里有毒么?” 七圣刀一齐摇头,如临大敌地盯住碗筷,就连萨恩和阿若,也颇有些踌躇之色。 夜烟岚从袖中取出一支银钗,拿酒水洗干净,将钗尖没入菜肴中,继而向众人展示:“银钗不曾易色,酒菜是干净的,大可放心取用。” “登徒子,你听见没,”话音未落,楼上便传来女子的笑声,“又是个新上跳板的,行走江湖,连这个门道也不懂——以为银钗未易色,酒菜就必定没有毒了。殊不知,银钗遇毒药会易色,遇鸡子的卵黄也会易色。许多毒物,凭一支银钗,是验不出的,” “你还不是听大哥讲的,”一个声如金石的男子,不冷不热地道,“有什么好炫耀。得罪了合字上的朋友,尤其是坐在那位姑娘身旁的高手,我可不管你这丑八怪的死活。” “哼,你怎知楼下有高手?” “佳人出行,定有高手相伴。这个门道,你这丑八怪,怕是不懂。” “我懂,我这丑八怪出行,伴随我的,就定是走不成步的三脚猫。” 另一个声音清脆的少年道:“据古籍记载,三脚猫虽走不成步,却极擅长捕鼠。如此身残志坚,实在是可歌可泣。阿姊用三脚猫来骂三哥技艺不精,颇有些欠妥。” “你便欺负姊姊我大字识不得几个!”女子问道,“三脚猫走不成步,怎会擅长捕鼠?” 男子道:“世上有擅长勾引男子的丑八怪,三脚猫何足道哉。瞪我作甚?快上路罢。” 夜烟岚和七圣刀听至此处,均觉来者不善,皆已不动声色地按住兵器。 庄少功却喜形于色。而大堂中的土瑶苗女子们,不知为何,也纷纷欢呼雀跃。 众人齐齐举目望向木梯,紧接着,眼前便是一亮,一袭胜雪白衣,翩然拾阶而下。 这是一名丰神俊朗的白衣男子,既不似无名羸弱,亦不似无敌精壮,一切恰到好处。 其身负三尺瑶琴,华眸徐徐扫来,满堂女子,除了夜烟岚,均觉遍体酥麻,好似豆蔻年华时,曾在梦中模糊遐想过的檀郎,突然清晰地出现在面前,不由得芳心难持,颇有眩晕之感。 白衣男子一眼瞧见庄少功,继而扫量夜家千金,几步行至桌前,撩起下摆,单膝跪地:“属下无心,恭迎少主及少主夫人!” 夜烟岚听他称自己为少主夫人,不禁大为羞臊,但这和匠门少主调侃她是“内人”不同,她是不能出言澄清的,否则,就好像是她有意要勾惹这白衣男子,急于和义兄撇清干系了。 庄少功扶起白衣男子,他乡遇故知,眼泪潸然而下: “……夜姑娘冰清玉洁,是我的结义妹子,无心你别胡说八道,坏了她的名节。” 这白衣男子,乃是庄家五劫中,排行老三的情劫无心。 如同病劫无名有妙手回春之能,死劫无敌有万夫莫敌之勇,他是深谙风月之道的好手。 他本想在夜烟岚面前,给自家少主造势,此刻见惹哭了少主,十分丢人现眼,便也懒得再做出恭敬殷勤之状:“好了,我知道了,少主你别哭了。” 庄少功含泪掩面:“我……并非因此而哭……我一见你,就想起无名……” 无心见庄少功提及无名,哀伤难抑。当即猜出,无名大限已至,折在了金陵。 他调头与接踵而至的老劫无颜、惑劫无策交换目光。 对此,三人早有准备,却还是如丧考妣,一齐静默了片时。 “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力,”最终,还是无心凝重地劝了一句,“少主节哀顺变。” 庄少功摇首拭泪:“并没有长已矣,然而,离开金陵时,走散了。” 无心、无颜和无策三人闻话,登时为之绝倒——大哥又不是三岁孩童,江湖中人见人怕的痨病鬼,还能让歹人拐去不成?走散了便要肝肠寸断地落泪,这位少主当真是多愁善感至极! 夜烟岚见时机已至,便将昔日在千斤闸下无名传音要他二人先走的事讲了一遍。 无心无颜听罢,又沉下脸来,如丧考妣:“如此说来,病劫一职,是要出缺了。” 庄少功不明所以,待听无心讲明无名的病情和千斤闸的厉害,才知晓无名承住城门的那一幕,竟已是死别。他一口气提不上来,身形微晃,众人连忙扶住他。 “先别慌,”素有谋断的惑劫无策问,“少主,我二哥无敌,可曾同行?” 夜烟岚见庄少功已无力作答,便将来龙去脉全盘托出: “当时,无敌陷在瓮城内,无名承住千斤闸。义兄和我离开时,他二人均未出城。” 无策道:“以二哥的身手,出城不在话下,他是不会抛下大哥的。” “就算二哥救出了大哥,大哥能活几日也很难说了,”无颜道,“大哥让我们算着日子来接少主,便是料定了他不能活着回阳朔。以大哥的造诣,他说他三更死,就决计活不过五更。” 无心道:“你这丑八怪懂什么,五弟推测的不错——大哥尚在人世。以我对大哥和二哥的了解,大哥若是折了,临死一定会设法,让二哥回来保护少主。二哥就算不愿保护少主,也一定会将大哥的尸首送回阳朔。二哥至今未归,可见,是在照顾大哥。” 庄少功七上八下,听至此处,见三劫达成一致,认定无名和无敌躲在某处养伤,心头才略略松缓了些。夜烟岚从旁劝慰了几句,转头向三劫引见拜火教的七大高手七圣刀。 “久闻……”情劫无心还未与七圣刀说上话,大堂内的土瑶苗女子就已迫不及待,将这位如意郎君簇拥至一旁,赠予他腰带和绣球等物,又手牵手以曼妙的歌声,引他抚琴来听。 不待夜烟岚讲明七圣刀的来历,五劫中唯一的女子,无颜已和七圣刀打成一片。她见这些波斯来客,俊美可人,颇具异域风情。心花怒放之余,不时揉这个的大腿,抚那个的胸膛。 而七圣刀皆是拜火教的高手,拜火教倡导身心洁净,婚前严守男女大防,较中原有过之而不无及。因此,尽管老劫无颜容貌衰陋,其娴熟的手段,仍让从未与女子亲热的他们措手不及。 作为世家公子和千金小姐,庄少功和夜烟岚一齐惊愕地望着无颜,怎会有这等的奇女子? “无颜,不得无礼。”庄少功忍不住制止道。 无颜坐在其中一人的怀中,一面含笑满口答应,一面不亦乐乎地夹菜劝酒:“来,圣刀哥哥,张嘴,啊——” 庄少功无可奈何,不知无名平常是如何管教这些弟妹的,却见七圣刀配合地张嘴,接纳下了喂至唇畔的鱼肉。无颜又得心应手地叱道:“哪个不长眼的小二摆的筷子?快撤了!猪肉也撤了,换一头烤羊,再拿七柄羹匙和切肉的小刀!我的卿卿宝贝圣刀哥哥,委屈你用羹匙了。” 待小刀和烤羊上桌,七圣刀均露出释然的笑容,连声道:“可厚胆,可厚胆。” 庄少功察言观色,见七圣刀“可厚胆”之后便大快朵颐,心道,原来西域人进食,叫做“可厚胆”,这是什么道理?莫非,胆子不够厚,就不敢吃饭? 他一转头,见坐在左侧的七圣刀首领阿若纹丝不动,便问:“何不‘可厚胆’?” 阿若睁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看面前的羹匙和米饭,又看看庄少功手中的竹筷,一脸隐忍之色,似乎感到十分屈辱,又似乎受到了挑衅,有些跃跃欲试。 庄少功心中微动,试探道:“阁下想用竹筷?” 阿若这才较劲似地下定决心道:“错不了。” 庄少功暗觉这情形似曾相识,也不去取笑阿若的中原话蹩脚,默默地把竹筷递了过去。 阿若握在掌中,以并拢的箸尖掘米饭,略一用力,米粒便泼洒在桌面上。 萨恩见状,含笑摇头,叽里咕噜几句,七圣刀的其余六人一齐放声大笑。 庄少功凝视着泼洒的米粒,神魂俱震,似看见一个不会握筷的孩童,不自觉地道出一番话:“箸长七寸六分,暗合七情六欲,以示人与禽兽进食不同。运箸如执笔,三指斜握。拇食指合,中指分。分分合合,才能取物。若执而不化,只合不分,反倒会一无所获。” 阿若听罢,似懂非懂,询问似地看向萨恩。萨恩叽里咕噜地逐句讲解。 再看庄少功,阿若的目光便不同了,依言试了几次,仍有些不得要领。 庄少功声音微颤:“便是,如此——” 像是耗尽了力气和勇气,他才伸出右手。最初有些抖,覆住阿若的手背,好似握住了笔。 五指旋即稳定了,自舒展而虚握,作依附筷身之状,极缓慢优雅地,将筷间罅隙推开。 阿若察觉庄少功的手干燥温暖,这般覆着,倒也不惹人厌。便从容卸去力道,随之舒张指节,渐渐运筷自如。这一刹,他想起了夜烟岚昨晚所言,她的这位义兄,“能牵走一头巨象”。 他似有些意会了,钦佩地看向庄少功,庄少功却眼角泛红,满面泪痕。 第69章 若不胜衣 无名、无敌和苍术三人,离了峨眉山,雇船沿长江东行。 一路顺风顺水,比来时快了许多。 于乌江出蜀地,至贵州的思南府时,须弃船登岸,改走陆路。 恰逢年关将至,道上车马纷纷,缁尘滚滚,不乏给城中大户送钱粮的庄头、扛旗押镖的趟子手,携贽探亲访友的三教九流人士,以及趁机打劫的匪寇。 于是黄雀捕蝉螳螂在后,疲于奔命的捕役和威风凛凛的官兵,也屡见不鲜。 对此,无名和无敌习以为常,商议要乔装改扮一番,由无敌进城去赶鬼市,置办干粮、药材和伪造的过所文书,外加一身女子的行头,做个携妻将子、返乡探亲的扮相。 “丑话先说在前头,”无敌跳下马车,系上斗笠道,“和你扮作夫妇也无妨。但老爷昂藏七尺之躯,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的汉子,打死也不扮娇滴滴的妇人。” 无名掀帘端量他,颔首道:“你扮妇人,如同仓頡造字。” “怎地?” “惊天地泣鬼神。” 无敌一听这不是人话,当即翻脸,要捶这贼王八一顿。而无名眼底蕴笑,似做好了挨捶的准备。他反倒不去捶了,让这王八拿住,被迫腻成一团,实在是齁人得很! ——他一个大老爷们,成日让同为男子的无名揉扁搓圆,当做玩物调弄。 屡屡动情之余,离阳朔越近,越是焦躁不已,未免要迁怒于无名,生出厌烦之感。 第2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1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21节 运起轻功掠过城门,无敌回心一想,他不扮妇人,谁扮?自然是无名来扮了。 他嗤地笑出了声,心思忽地活泛了几分,打定主意,要借机羞辱这王八一番。 先去买了各式脂粉,又挑了许多首饰,皆是艳俗的货色,这才进了估衣铺。 估衣铺掌柜问此女肩宽几许,无敌便以臂为尺,以指划出长短来,给掌柜量。 掌柜又问了几处尺寸。无敌打太极似地,两掌虚握连番比划:“就没几两肉!” 掌柜见他好似抱着个无形的妙人,露出暧昧的神气,转身取了几件华美的成衣。 无敌相中一件白秋罗素裙,继而对白缎小衫和褂子爱不释手。其上均以极淡的水红纬和银线,刺了精致的花样,素雅隽永,而不失雍容气派。 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崔若菱,那冰肌玉骨的峨眉派女弟子,定适宜…… “客官好眼力!”估衣铺掌柜立时恭维道,“这芙蓉妆缎子,做工精细,日成两寸,素有‘寸金换妆花’的赞誉。贫苦人家望而却步。而衣色之雅净,难以驾驭,复将体态丰腴的贵妇拒之门外。唯有尊夫人,肌腰纤妙,不盈一握,衬以华服略显荏弱,穿上清逸绝尘的芙蓉妆褂衫,却是相得益彰,足以抬显出清水芙蓉般的气质。” 无敌听掌柜说到“肌腰纤妙”,崔若菱的幻影便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无名紧而有力的小腹,那小腹蕴力绷出的肌理,又化作王八壳的纹路,随后,一只王八爪踏芙蓉,在他脑海中冉冉浮出水面,端的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他好悬没笑出声,旋即又沉下脸来,无名穿上这昂贵素雅的缎子衣裳,即便不能得女子神韵,也会有几分姿色,这便与他的初衷相违了,他是要看无名出乖露丑! “掌柜,”无敌调头往柜上扫量,一袭做工粗糙的棉布衣裙,映入他的眼帘,衣色绿惨惨地,教人一看就生厌,“——这身衣裳,倒是颇合我的心意!” 掌柜踟蹰片刻,讪笑着搓手:“这飞花布也是好的。只是,诸色以翠为贱。行院中的误入风尘的女子,才作翠絁红兜打扮。除此之外,便是苦命的小丫鬟……” 听得小丫鬟三字,无敌不由得露出笑容,教无名扮作小丫鬟,那可是大快人心:“这衣色有什么不好?葱叶似地鲜翠讨喜,改好尺寸之后,大红兜也来一件。” “阁下眼光独到,尊夫人怕是难以苟同,”掌柜劝道,“小店惨淡经营,向来是摸着良心做买卖,一旦改了尺寸,便退换不得,尊夫人若见怪,确非小店侍候不周。” 无敌听了半晌“尊夫人”,略有些奇怪: “我又未曾说是谁穿,掌柜的你怎知,便是给夫人买衣裳?” “也不消直言,”掌柜隐晦地道,“且听这一阕市井小曲,便知分晓。” “什么小曲?” “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掌柜连哼带唱,“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量。” 无敌一时未能领会,见掌柜上下比划做了个暧昧的手势,才明白了其中深意…… 他与无名自幼相识,彼此是看厌了的。嬉闹扭打时,也抱了许多回。 如今又不顾同门兄弟的情谊,把着肩,盘着腰,贱没廉耻地连番苟且。 无名的一切,早已镌入他骨髓。身量尺寸,自然了如指掌。 “掌柜你猜错了,那不是我夫人,而是勾栏院的相好,给他添置些衣物头面。” 无敌若无其事地说罢,又买了一顶幕离——檐上缀了一圈玄纱的斗笠。 置办齐全,回到马车内,把包袱解开,挑衅似地向无名展示了一番。 飞花布的翠绿衣裙,水红菱的小夹袄,银红缎子鞋,轻薄剔透的大红纱裤,猩红色绣着粉牡丹花的肚兜。轻浮艳俗的里外衣物,一股脑散地在马车坐垫上。 无名眉头微蹙,瞅了良久,仿佛遇见了疑难杂症。 “大哥你看,”无敌故意问,“我给你买的行头如何?” “不如何。” 无敌志得意满,抱着不明所以的苍术出帘,一边赶车,一边和苍术分点心吃。 无名独自倚坐在车内,又回想起了,无敌忍痛承纳他的模样。 承纳男子之物,到底是什么滋味,何以会见血? 三折肱知为良医。习岐黄之术没有捷径,病劫却要求速成,法子就是三折肱。 折断自己的手臂,再自己想办法接好它。制毒试毒解毒,皆亲力亲为。 甚至,年少时,在救治无敌之前,无名就体会过其割裂皮肉的痛,因而有把握。 自打此番弄伤了无敌,断定其体质不适宜承受,无名便生了一个念头。 他要亲自体会一番,究竟是否会见血。可引诱无敌来抱他,是一桩十分麻烦的事。 更麻烦的是,他以经脉藏毒,当真见了血,只会害了无敌。 无名转过头,打量无敌采办来的药材,他可以《九如神功》和汤药辅佐,将百脉之毒暂聚一处,点穴截止气血,熬上两三个时辰,周身之血干净了,便不会伤了无敌。 至于引诱无敌,他目光微澜,擢起一件绣着粉牡丹花的猩红肚兜。 这身行头,的确是俗不可耐,可俗有俗的意趣。他虽不是真正的女子,却也与四妹无颜打惯了交道,于老劫手段也略晓一二,像不像三分样,带蠢材领略一回又何妨? 隆冬的日头短,新近置办的马车,又不似自家的称手,暮色落下时,无敌见道旁有间骡马大店,便绾辔跳下车来,抱苍术落地,抛了五钱银子给伙计,笑道:“十升黑豆,两束秆草,马牵去喂饱!余的一钱银子,算老爷赏你的!” 店伙计们见无敌出手阔绰,争相上来帮忙提包袱,大献殷勤。 无敌拦道:“我夫人在车内,休要惊扰了。” 说罢,又转身问:“夫人,你收拾好没有?到落脚处了!” 一只白净的手,自帘内递了出来。无敌一看这阵仗,是扮好了妇人,要他扶下马。 他强忍着笑,掀开帘,双手往里一探,捉住无名的腰,便将其打横抱下车。 立在旁侧的苍术,登时睁圆了眼睛,不知无敌怎会从车内抱出一个女子。 这“女子”头戴幕离,依偎着无敌,横在众伙计眼下,尺寸贴合的翠裙,紧束出清癯的肌腰,显得荏弱不堪。水红菱的小夹袄一裹,才有了些微娇怯怯的生气。 原本艳俗的红袄翠裙,让这腰若约素的体态衬托,竟成了宠柳娇花颜色。 隔着幕离缀垂的轻纱,无敌明知抱的是无名这王八,却情不自禁地心猿意马。 这体会似曾相识,他想起了,夙昔未与无名苟且,他止不住地招惹无名,或多或少,也是因为这王八病体销魂,样貌如玉,羸弱之状,颇有些引人摧折。 纠缠扭打时,偶一得手,弄痛了无名,眉毛微蹙的模样,便要让他快活许久。 那时,年纪尚小,还未经人事,只以为,是恨透了无名,才会如此。 如今想来,或许,并非是出于恨……倘若无名是女子,也许他早该懂了。 想至此处,无敌怔了一怔,毛骨悚然!无名的王八本性,他还不知道? 入店上簿,要了两间店房,在大堂匆匆用罢饭菜,无敌撇下无名,飞也似地,领苍术先入了一间店房,便听见房外有伙计问:“夫人往哪里去?” 也不知无名指了何处,伙计又小心翼翼地关怀道:“夫人可是要打火做饭?” 无名仍旧不语,伙计却恍然道:“这是药包?原来是熬药,交给小的来办罢。” “我自己来,”无名这才收紧喉口,语调轻柔至极,“你去给我烧些洗澡水。” 无敌听得出了神,苍术困惑地问:“二师叔,我师父是男是女啊?” “你照顾这贼王八,”无敌揉着他的小脑袋道,“就没看见他的身子?” “那,为何师父要穿女子的衣物,学女子讲话?” “这是为了掩人耳目,免得让江湖中人认出他,耽误了行程!” 苍术豁然开朗,想了想,又道:“二师叔,我还有师兄弟么?” “有是有,不过,有你二师叔我照拂,你不必习《天人五衰》。” 不着边际地说了些闲话,苍术渐觉疲乏,打水烫了脚,自去歇息。 无敌全无睡意,满脑子尽是无名娇怯怯的模样,忍不住到隔壁店房观瞧。 门虚掩着。几个伙计正撅在门缝处,争先恐后往里窥视,这时见了他,才赔笑散去。他心下略有些不快,然而,这不快来得毫无道理,也就按捺着没发作。 客房内,澡浴的水雾未散,无名披发坐在灯下简陋的方几前,左手举一柄雪亮的柳叶刀,右手捏一枚红脂花片,方几上还摆满了各式胭脂水粉,也不知意欲何为。 “大哥,你上瘾了不成!”无敌合上门,不耐烦道,“半夜摆弄脂粉,吓唬谁?” 无名不言语,调过头来,睇着他,轻抿了一口红脂花片。 无敌虎躯一震,看惯了无名平日的样貌,又见过其散功的惨状,似这般着女子衣裳,抿脂涂唇,却是头一回。细看几眼,眉目未变,却不知为何,略有些勾人…… 他本意是捉弄无名,要无名出乖露丑,现下反倒让无名震住了,几乎信以为真,喘着粗气道:“大哥你扮女子,鬼迷日眼,比四妹还不如,赶紧洗了!” 无名好似没听见无敌的告诫,把湿发甩至肩后,支头半倚方几,纤韧腰身随之往后软倒,继而五指覆在腿间,一揉,把裙摆往上提,缓慢地,露出底下一小段大红纱裤。 无敌浑身燥热难耐,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流窜四肢百骸,几近作抖。 他不自觉地攥手克制,强撑着不动,眼睁睁地注视着无名隐晦而又孟浪的举动,热汗涔涔而下,心道,闯了鬼了,这也不过是裙裥和裤脚罢了,寻常之物,有什么好看? 可那一小段纱裤,微微绞动夹蹭,如一团火在他眼底炽将起来,一路烧进心底…… 第70章 后悔莫及 无名倚着方几,把翠裙一提,白晃晃的腿肉,让大红纱裤剔透地笼着,颇有些娇懒无耻的风情……无敌没了章法,一团火不顾他的心意,腾腾地烧着,如何按得灭? 那骚托托的大红纱裤,半遮半掩,似蜷非蜷,裹着匀净修长的双腿,火似地燎着他。 偏偏无名眼中,还有一种他熟悉的、恹恹的、轻蔑似地神气,钩子似地扯着他。 这是何等的讨打,须得按住勾他的贼王八,把那恼人的大红纱裤剥了! 想罢,无敌猛地蹿将上前,似降龙伏虎,使出搏命的力,揎翻做妖的无名。 无名见他来势汹汹,也是花了极大力气,才没按捉对扭打的旧习,把他踹飞出去。 一个用尽全力,一个毫不招架。 一揎,无名摔伏于地,脸刮向方几的棱角。 无敌心道一声不好,又伸手去摄护,胳膊肘一带,撞得方几歪斜剧响。 当啷啷,油汪汪的灯盏、脂粉溅洒的瓷盒,登时一拨儿往两人身上滚跌泼落。 无敌当即撒开无名,在摇曳的光影中,手疾眼快地捞—— 好一场忙!才把灯盏摆正、瓷盒稳住,无名的手攀了上来。 无敌于百忙之中,浑身一抖,无名把脸埋在他的耳根处,如一只小猫儿,散漫泄沓地,沿他梗着的脖筋,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舔得他不得不放下一切,转过头来…… 他便三魂荡荡,七魄悠悠,一手捉住无名,一手探进裙摆里,急切地勾扯着裤腰,往上托,滑过一道沟壑,再拽,艳俗可恨的大红纱裤,就整个落入了他手中。 他抟了这不堪之物,好似抟了一团灼手的火,扬臂一挥,掷得远远的。 无名仰起脸来,缬眼相望,满眸春水,软融融地映出无敌的影子。 目光一触,无敌发觉自己的心窝子还是烧得厉害,动手撕扯无名穿的水红菱小夹袄,底下是飞花布的绿衣,这个也须扯了。扯开来,猩红色的牡丹纹肚兜,更艳俗恼人! 无名适时地做出反应,一只手按住红系绳,虚掩着胸膛,不许无敌扯去。 无敌狂躁不已,不就是个板儿胸,他也有,还不如他壮!从小看惯了的,凭什么要掩住,不让他扯了肚兜来看?他偏要扯,偏要看!他要收拾这王八一顿! 于是无名一声不吭地挣扎开来。这种真切的挣扎和推拒,给了无敌彰显骁勇的机会。他用上了平素与无名扭打的一切手段,又隔着肚兜,专挑一点混掐混拧。 无名不再抵抗,兀自掀开兜布,睃了胸膛一眼,冷不丁道:“你掐伤我了。” “骚王八!”无敌粗声粗气地骂道,“叫你扮女子,叫你勾惹老爷,活该!” 无名蹙着眉,把肚兜揭开了些,露出小半个胸膛,给无敌看伤处。 “……”那伤处似雪中梅,因拧掐比往昔艳了许多,无敌轰地一声,脑子里乱响,再也禁持不住,“别以为……老爷会可怜你,老爷不但要掐你……还要咬你!” 自壮胆气,说咬便咬。无名揉住无敌的脑袋,随他蛮力啃吮撕扯,五指没入他的发中,克制地搙着。无敌却似黏住了他,齿尖嵌进他的皮肉里。不一时,青一块紫一块,遍体鳞伤。 无敌醉酒似地,昏头昏脑,揉至无名的腿侧,才醒了些,抬头问:“怎么湿了?” 无名语无波折:“灯油溅在我的腿上了。” 无敌掀开裙摆来看,白皙的腿肉,果然烫红了一片,滑腻腻地泛着油光…… 他头晕目眩,在无名注视下,鬼使神差地,一把抓过灯盏,又浇了许多热油下去。 灯油是滚热的,无名的心却微微地冷了,无心之过和有意为之,毕竟还是有差别的。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无敌,无敌会如此待他,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是他撩弄得过火了,还是无敌恨透了他? 无敌也没料到,自己气性发作,会有这一番作为。回过神来,懊悔已是来不及。 他甚至不太明白,为何要扑上来,撕扯无名的衣物,还将无名拧得皮开肉绽。 然而,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就此和无名划清界限,便谁也不欠谁。 “你直接进来。”无名不喜欢无敌这粗蛮的手法,这蠢材,就没学到他一毫。 无敌一愣,半晌才领会,不敢置信地问:“你想我抱你?” 无名垂下眼睫,无情无绪地道:“快进来。” 无敌张了张嘴,不知无名为何想承迎。仔细一想,这王八是断袖,生得活似病西施,扮作女子风骚入骨,本就该做承纳的那一个,难道,只是自持身份,抹不开脸来,才羞于启齿? 可他从未想过抱无名,从未把无名当作女子看待。甚至,打心底,他是有些畏惧无名的,无名处处打压他,时不常地讥讽他,他已受了不计其数的挫折,总怀疑,无名还有后招。 比武受挫,也就罢了。万一,无名推开他,嘲笑他,告诉他,这是在戏弄他。 这个挫,他经受不住。何况,就算无名不推开他,他这般没轻重,也势必要伤了无名。 那他这一辈子,也别想脱身了…… “大哥,”无敌回过神,抚着无名的腿,故作轻松道,“你求我抱你。” 无名抬起眼,一字一句:“我求你,抱我。” “你求我抱你,”无敌冷哼一声,扭头傲然道,“——我也不抱你!” “何必逞强?”无名中肯地道,“你已经硬了。” “啐,大哥你这骚托托的模样,人尽可夫,是一条汉子就会硬!但好汉有所为有所不为,饮酒不醉方为高,见色不为真英豪。也不去打听打听!老爷我行走江湖这些年,什么阵仗没见过?投怀送抱的女子海了去了,何况大哥你这假扮的,不伦不类,忒小瞧我!” 无名的嘴角飞扬一记,这蠢材实在太蠢,他并非一定要引诱无敌,只是下了一番工夫,镇住百脉中的毒性,不把这件事干成,试一试是否会见血,总有些不爽利。 可这蠢材逞英雄,非要做个不为“女色”所动的好汉,他也不能强人所难。 无敌见无名眼中不乏促狭之色,似不怀好意,不由得怒道:“骚王八,我骂你人尽可夫,你还有脸笑!”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无名支起身,摆了个邀请的架势,揩了些灯油,抹在要紧处,“来不来?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不来!”无敌一急,口无遮拦,“老爷才不做粪虫,没的污了老爷的本钱!” “我洗过了,”无名认真道,“很干净。” 无敌不由得瞄了一眼:“那老爷也不来!老爷是要娶妻的,总不能钻了你的粪孔,再去玷污良家女子的清白。大哥,你就不能忍一忍,见了少主,让他抱你就是了!” 无名一听此话,呵地笑了一声,眼中大有轻蔑之意:“你还想娶妻?” 无敌莫名一阵心虚,盯着歪斜的方几道: “大哥,我对得住你了,没有我和苍术照顾你,你不能活到今日,回阳朔去和少主团聚。在翠屏山时,看你可怜,我顺着你,让你干这个勾当,你却没完没了,不顾我的意愿——这世上,有一名女子,注定是我的妻,我让你抱了我,已是对不住她,只要她不嫌我,我也会告知她。此事,我已思虑了许久,自有定夺。大哥你再若插手阻挠,休怪做兄弟的,翻脸不认人了!” 无名良久才问:“你要如何翻脸不认人?” “不是你死,”无敌转过头来,直视无名,“就是我活!” 无名目光渐空,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闭上了眼,少顷才睁开,摘下肚兜来,揩了唇上的胭脂。继而低下头,慢条斯理,拭却腿上的灯油,又扯过自己的外袍披上。 再抬头,脸上已是没精打采,恢复了未出门时的模样。 无敌看在眼底,眼睁睁看着,无名眼中的光华,似油干灺烬的灯,一点点黯淡枯竭。 也不知为何,他忽地心如刀割,很想哄一哄无名。 这大约,是缘于这王八的样貌好。样貌好的人,稍微露出些落寞之色,总是柳泣花啼,要惹得旁人慌里慌张去讨好的。他才不愿讨好无名,谁稀罕,谁便去讨好! 他还要一鼓作气,狠狠地羞辱无名。 他就不信了,这王八的脸皮会比城墙还厚,就没有一件事,会将无名刺痛惹恼。 “大哥,”无敌若无其事地道,“我记得,令堂是风尘女子罢?” 无名沉默片刻,安抚道:“无敌,你就此打住,还来得及。我并没有生气。” “大哥你没发觉,”无敌自顾自地狞笑道,“我给你买的衣裳,是风尘女子的装束?我看你,长得不像庄家主那老贼。大哥你的模样,必定是随令堂了。方才抱你时,我就一直在想——我到底是在抱你,还是在抱令堂?子承母业,怪道不得,如此有天分!” “一时置气,说出这番话,”无名异常平静地道,“总有一日,你是会后悔的。” 无敌没料到,话说到这个份上,无名仍是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仿佛料定自己离不得他。 他当下火冒三丈,却强行按捺着,冷笑道: “我置气?我不过是想奉劝大哥,令堂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大哥还是自重些好!莫要见了男子,就巴心巴肝贴上去,你给了少主多少,给了我多少?给少主做一条狗,闹到散功还不够,你还想把自己一分为二?可惜,贱骨头,我不想要,喂狗都嫌骚!” “无敌,这是你我之间的事。道理,我讲过了,你为何一定要把庄少功扯进来?” “和你这见异思迁没心没肺的王八,本就没我什么事!” 无敌骂无可骂,却不知,是出于不安,还是愤恨,胡言乱语起来。 无名懒得再听,把脸埋在盆中洗净,抹水转头,见无敌还杵在原地,便奇怪道:“你还不滚,莫非,在娶妻之前,还想我再抱你一回?” 无敌一阵风似地闯了出去,只觉自己的心,似落在了房内,只剩个血淋林的空窝子,酸痛难忍。他说出这番决绝的话,是煎熬了多少时日!而无名,始终淡然置之…… 说断就断了,连眉毛也不曾皱一下,毫不拖泥带水。 无敌摔上门,并未回隔壁的店房,而是一口气奔出客店。掠进林子中,到了一个僻静的所在,借树干和身形遮挡,泄愤似地把家伙捞出来,一下一下地抚慰着。 脑海中浮现出方才的一幕幕,是无名引诱他,使他身不由己动情,失去常态。 他猛地醒悟了,无名今夜做这场戏,就是故意吓唬他,要他知难而退,逼他先出言了断,以便回阳朔去和少主重温旧梦。因此,无名才会毫不动怒,答应得干脆利落。 ——无名把身家性命,全给了庄少功,而庄少功亦对无名钟情近痴。 一个宠溺无边,一个千依百顺,只因无名自以为大限将至,才未能互通心意。 想罢,无敌的眉毛都快纠结成一团了,这王八又不是什么稀世宝贝,没心没肺,城府深沉,嘴巴又是在孔雀胆里泡过的,毒得很!恐怕也只有性情温柔的少主忍受得了。 只是,他今夜见到骚托托的王八,少主总有一日也会见到,不但能见到,还能细致地得到。 这么一想,他便淌下了悔恨的泪水,早知如此……该再拧一把的。 唉,好汉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第71章 心灰意懒 无名目送无敌离去,静立了良久,一股子懈怠在他心尖弥漫。 这个契机,他理应追上去,他有的是法子治这蠢材,然而,懒得动弹—— 无敌提及娶妻时,颇有些可憎。这可憎之中又有一种滑稽,使得无敌的身躯,包括那个圆嘟嘟的屁股,也变得粗陋。那是男子的屁股,不再能令他涌起怜惜之情。 渐次地,憎恶丛怨,也消逝了。 他心中只剩下翠屏山,篝火旁,用衣物掩住面孔、沉默热情地回应他的无敌。 令他心动的,是那一瞬的无敌。 而今夜这个狂躁、狰狞、一时激愤而口无遮拦的无敌,才是无敌的本面目。 想罢,无名冷不丁地笑了,莫可奈何。 自这一日起,无名不再撩弄无敌,赶路时便坐在马车内,传授苍术医术。 在无敌看来,这丧心病狂的王八,与其说是传授医术,不如说是消遣这小药童。 最初,教的是制金疮药。此药随处可见,药材齐全,方子也是现成的。 苍术三下五除二,将熬化的松香搅入药末中,献宝似地捧上前:“请师父查验!” “拿柳叶刀,”无名倚着车壁假寐,眼也不睁,“把你的胳膊划开,涂上去。” 苍术吓了一跳,万没料到,这不甚用心的练手之作,竟要用在自己身上:“这……镇痛的冰片放的少了些……师父,我能再制一回么?” 无名慢悠悠地睁开眼,呵地笑了一声。随后,马车中,传出孩童稚嫩的哭嚎。 无敌于心不忍,把车停在道旁,抢出让柳叶刀划伤的苍术,点穴止住血,又扯了干净的布料给他包扎,骂骂咧咧道:“啐,死王八,年幼时遭了罪,便要旁人也不好过!” “研药时,你可曾想过,”无名掀帘对苍术道,“受了刀剑之伤,会是这般痛?医之为道,全在身考。连这个体察也无,待自己受伤了,才晓得慎而重之,谈何行医?” “师父教训的是,”苍术抽抽搭搭,“二师叔,你别打搅我,我试药呢。” 无敌撸袖子:“来,试什么,在你二师叔身上试!” “不一样的,二师叔你别添乱,”苍术抹了泪,坚定道,“只有以身受之,才能用药无误。” “你听这王八乱讲,他是练过的,经得住折腾。往后要你试毒,你也试?”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倒也把苍术唬得不敢再啼哭,唯恐他两个一言不合,打成一团。 日复一日,所习药方越发艰深,苍术自知是在拿命折腾,越是不敢怠慢。 他在药王谷打牢了根基,天资又是极佳,让无名潜心调弄,不但进境神速,连性子也稳重了许多。他对无名的敬畏之心,便也仰之弥高,不知不觉,模仿其言行举止。 无名和苍术的容貌本就有些相似,这般一个鼻孔出气,真和父子没两样了。 偏偏苍术还有些天真的模样,入夜歇在荒山野岭,围坐篝火烤野味,听无敌讲江湖中的趣事,无敌故意张牙舞爪吓他,他便大叫一声,扭头往无名怀中躲。 无名近来看这徒弟颇顺眼,也允许他亲近,抚一抚小脑袋,以示嘉奖。 苍术忽然一阵感动,坐在无名怀里,拉着无敌的手道:“爹娘也不过如此了!” 无名和无敌闻话,不由得对视一眼,这小药童,也是一个身世可怜的孤儿。 无敌笑道:“那你是喜欢你二师叔我多一些,还是喜欢你师父多一些?” 无名一声没言语,逼迫似地看着苍术,仿佛对此也很感兴趣。 苍术陷入了甜蜜的惶恐,咽了口唾沫,勉强道:“两个都喜欢……” 待苍术回马车内歇息,严父慈母状的无名和无敌,坐在篝火旁,气氛登时僵凝了。 无敌瞟着无名,那一夜之后,无名便不再与他苟且,也丝毫未责怪他,更不曾故意冷落他,甚至,连往日的冷嘲热讽也没了,收放自如,若无其事,仿佛真的是寻常的同门兄弟。 他反倒有些不自在。无名不刺他几句,他便觉得隔着一层,憋着一股闷气,十分恼火。 无名借着火光瞻瞧舆图,此地离神调门已不远,取了坐骑,若不出意外,很快便能回阳朔。 他唯一担心的是,去金陵的途中,杀了蛊邪滕宝。按时日来算,云南蛊门门主滕蛇早已得知了此事,若是在神调门设伏,将庄少功掳去,庄少功即便性命无虞,也定要吃些苦头。 但有三劫接应,加之夜烟岚也有人暗中摄护,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想至此处,无名抬起头,正撞见无敌的目光。 无敌赶紧收回目光,扭开头,抱手打量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无名又想,回阳朔之后,有许多变数亟待应对,匠门少主鲁琅蜃俟淮硕嗌倌谇椋咳羰钦嫦啻蟀祝业拿鹈胖穑俟崛绾未x茫只崛绾巫飨耄? 平心而论,庄少功,在他心底的分量,远远胜过了无敌。 是庄少功造就了他,他之所以是他,不可撼动的根本,便是庄少功。 一切,从庄少功教他握筷的那刻,便注定了。那时,他心智未开,口不能言,举止和家畜无异,是庄少功告诉他,箸长七寸六分,暗合七情六欲,人与禽兽之所以不同,可见一斑。 即便是入了庄家,主仆有别,不能再来往,庄少功也如同隔岸的火,始终散着暖人的微光,照着夜里孤魂野鬼似的他。他愿意护住这光,为之付出一切。但这不是断袖之谊。 也难怪,无敌会把庄少功挂在嘴边。无名沉静地思忖片刻,伸手向无敌脸上捉去。 无敌一愣,见无名欺身靠近,还把手探了过来,心道一声不好—— 这王八,莫非还记得在峨眉山上说过的话,每日要亲他一次? 无名来得唐突,无敌一时自乱阵脚,不知如何应对。按理,他本该一把搡开无名,奈何心脉一阵狂跳,双手正抱在胸前,点了穴似地动弹不得,竟本能地一瑟缩,闭起了眼睛。 “你以为,我要亲你?” 无名自无敌的脸侧捉了个小飞虫,却见无敌把身躯绷紧,半晌不肯睁眼,不由得出言问道。 无敌闻话睁眼,莫测所以,见无名指间捏着小虫,始知让无名戏弄了,怒道:“方才,火灰钻老爷眼里了!老爷正要揉,你这王八的爪子就伸了过来,你以为老爷以为你要亲老爷?” 无名拨弄着小虫身上的花斑:“此虫名唤青腰,让它爬过你的脸,是要起疹子的。若将它一掌拍死,肚内的毒汁爆散,你这脸也不必要了。这还不是一般的青腰——” 无敌不复尴尬,顺口接了一句:“怎地?” “这时节,青腰不能成活,除非,教人养成了蛊,由四季如春的云南带来。” 无敌想了想:“此地离神调门只有五十里路,大哥是认为,蛊门来神调门寻仇了?” 无名道:“明日便见分晓。”说罢,摘了小虫的翅膀,一股脑扔进火里。 无敌承了捉虫这个情,默默地取了些水给无名洗手,无名望着他,忽道:“到林子里去。” “……”无敌充耳不闻,心知方才那一闭眼,让无名瞧出了动情的端倪,他这几日是有些憋得慌,但已放出狠话,要和无名一刀两断,哪有打自己耳光,再随无名去林子里快活的道理。 无名不容分说,扛起无敌,未走几步,无敌便喘气道:“老爷自己会走!” 无名放开手,无敌便跳将下来,一整衣襟,昂扬地往林子深处迈步。 这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神气,惹得无名在他屁股上狠拍一巴掌,遛马似地催促:“驾。” 无敌气不过,回头往无名身上一扑,便要捉对厮杀,却让无名抱住,抵在树干上。 “无敌,”无名轻叹一声,“你这条好汉,就不能坦率些?” 无敌扭头作坦率状:“大哥你扮女子,就是个丑八怪,老爷一看就来气!” 无名引以为然:“你不喜欢女子,只喜欢让我抱你。” “呸,你这王八,慢条斯理,不轻不重的,瞎磨蹭,忒没劲!” “我若是用上劲,你这蠢材又要见血。” “见血?那是老爷自己……干你这王八什么事了?”无敌见无名始终蒙在鼓里,做些水磨工夫,出言挑衅道,“老爷身子骨好得很,你这个花架子,能伤着老爷,便算你厉害!” 事毕,无名取酒和无敌畅饮:“你怕自己惑溺于断袖一道,离不得男子,才划伤了屁股?” 无敌点了点头,这一场太过痛快,神清气爽了,便也坦荡荡地道:“不错。” 无名上下打量他,置身事外道:“你难道未发觉,你已是离不得男子,还想娶妻?” “那老爷便不娶妻,去绑十个八个男子,轮番伺候老爷,再杀了灭口,也是一样快活。” 无名嘴角动了动,微微地笑了:“你去绑十个八个男子,货比三家,也未必比得过我。到那时,你阅人无数,明白了人不如故。我却是衣不如新,瞧不上你了。” “你这王八忒不要脸,”无敌嗤之以鼻,“大哥你真以为,你家的货色好得很?” 无名俯下身,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无情无绪地凝视着他,语调低沉:“我哪里不好?” “大哥你且打住,”无敌心乱如麻,抽回手,故作嫌弃,“你对付小丫头的伎俩,休要使在我身上。我即便干了这个勾当,做了承纳的那一个,也是一条汉子,只教我鸡皮疙瘩掉一地!” 无名认真道:“我从未对付过小丫头。无敌,你应该明白,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如此待你,是疼爱你。然而,疼爱,也有消长盈虚,而非取之不竭的。耗尽了,就没了。” 无敌冷笑道:“大哥你的疼爱,我消受不来。我不过是离不得男子的这件物事。何况,从未和女子好过,到底是男子好还是女子好,也未可知!前些时日,大哥你扮女子捉弄我,我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大不了,做兄弟的,再陪你苟且几回,给你做个含鸟猢狲,也就是了!” 无名端量了无敌片时,这厮装傻充愣,胡言乱语,是在故意作践自己。便和年幼时当着官兵的面剖开肚腔没什么不同,遇见解决不了的事,便赌气自伤,将一切毁得干干净净,以为能以此了结恩怨,却让旁人平白占了便宜。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他本来有一番话,想对无敌讲——他可以为庄少功而死,却不会和庄少功同生共死。 这便是庄少功之于他,和无敌之于他的差别。 但眼下这个无敌,并不是他能与之共生死的无敌。这只是无敌的一面,无敌却任由它左右。 无名心灰意懒,懒得听无敌讲这些鬼话,无敌当真做个含鸟猢狲,那也很好。 这蠢材自己作死,要玩出花样来。他又何乐而不为。 第72章 蛊门救妹 庄少功在宜湘镇客栈与三劫相聚,对着一桌酒馔,含泪把义妹蓝湘钰让蛊门掳走的事讲了,说到七圣刀欲前往搭救,想请中原好手领路,问这三位庄家死士意下如何。 “滕蛇这草鬼婆为难少主,分明是在打大哥的脸。打大哥的脸,就是打我们五劫的脸。” 老劫无颜软在七圣刀怀里,抚着一支雕花的西域火统,爱娇地道:“便和圣刀哥哥联手,上风放火下风杀人,让少主做个彩头,两支人马比一比,谁先攻入蛊门,怎么样?” 七圣刀一听要和三劫比试,均摩拳擦掌,露出渴望的神色。 身为拜火教的七大刺客,他们恪守教中信条,向来没什么消遣。在波斯练武时,常飞檐走壁,避开防备森严的守卫,看谁先寻见阿訇预先藏在宫中某处的信物,以此为乐。 “你懂什么?”白衣胜雪的情劫无心,自万花丛中脱身,冷冷道,“蛊门门主滕蛇有胆子与五劫作对,以蓝姑娘为饵,怎会毫无防备?论单打独斗,滕蛇未必是我等的对手。然而,那云南蛊门,就是个蛇窟虫巢。没有大哥在,贸然闯入,便是送死。” “嗐,你这登徒子,就是怕输给圣刀哥哥,没的说些丧气话,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大哥的脸不周全了?无策你别玩了,快出个主意!” 惑劫无策吃了个半饱,正埋头摆弄一副孩童玩的扎榫孔明锁:“阿姊,我在听,大哥的颜面定要周全。五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大哥殁了,历代病劫的威名,也容不得隳坏。我等不但要救出蓝姑娘……” “还要一把火烧了蛊门,”无颜扠开五指一攥,“攘夺几个俊美的黑苗面首。” 庄少功见这三位死士,要么流连花丛,要么与七圣刀嬉戏,要么玩孩童的物件,还没有无名安分,又只顾着周全无名的颜面,打算拼个你死我活,丝毫不把蓝湘钰的安危放在心上。 他不禁叹了口气,抹干泪痕劝道:“此行是为了救人,胡乱造下杀孽,反倒会害了我那姓蓝的义妹。正如无心所言,贸然闯入,万一有个闪失,落在蛊门手里,诸位也会受伤。因此,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何况,无名杀害蛊门门主之侄,颠倒是因我误入宰羊铺而起,未能得饶人处且饶人。对待这位苦主,还是晓之以理,化干戈为玉帛为妥。” “义兄,”夜烟岚忍不住道,“这是江湖恩怨,讲道理是行不通的。名门正派也就罢了,有泰斗主持公道。蛊门是什么好人么?非但炼尸油,还以活人养蛊,滥杀无辜,死不足惜。” 庄少功道:“那也应当交予官府处置。万不可见人作恶,便替天行道,大张挞伐,伤了自己的真性。这也是为了计长远,整日厮杀的门派,哪一个能长久?圣人云,‘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恬淡为上,夫乐杀人者,不可得天下’,便是这个道理。” “登徒子,少主讲的是人话么,”无颜听罢,夸张地问,“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明白?” 无心解答道:“——狗咬了少主,少主不想咬狗。” 夜烟岚读过圣贤书,知晓庄少功讲的道理,可这道理太大,似乎大而无当:“不以刀剑相逼,如何说服蛊门门主放人?莫非,重金赎出蓝姑娘?” 无颜道:“人家蛊门又不是山匪,不远千里掳走蓝姑娘,图些个钱财?少主不愿‘狗咬狗’,也不是没有办法,无心这登徒子,就是个空好看的花木瓜。滕蛇好纳面首,让他扮作面首,混入蛊门侍奉滕蛇,哄得她神魂颠倒,做个相夫教子的好婆娘,乖乖交出蓝姑娘便是!” “好一招美人计,”无策这才抬起头,赞道,“不愧是阿姊,看人下菜。” 无心皱了皱眉:“哪有这般轻巧?去了云南,再见机行事罢。” 众人商议妥当,乔装改扮,过了黄沙关。行至桂林府,三劫问庄少功:“少主是随我等去云南救蓝姑娘,还是回阳朔见主人和主母?” 庄少功道:“此事因我而起,若不忝陪前往,如何放心得下。你等也不认得我那义妹。” 无策一喜:“属下上回闹头痛,未能追随少主左右。这回养好了,正好和少主、三哥和阿姊,一起领略云南的风光。似这般热闹,可还是平生头一遭。” 无策看起来比无名年长稍许,却是五劫中最年幼的一个。 他练的是惑劫的本事,素有谋断,可言行举止,总有些与谋断不符的矫揉稚气。 庄少功难以适应,皱眉叹了一声:“领略什么风光,人命关天,你以为是去游玩么?” 无心善觇风色,替无策说项:“无策看似没个主意,却是早有打算,装疯卖傻。” “为何要装疯卖傻?”庄少功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无心道:“这便说来话长了。无策自幼善算,他父亲本是钦天监官吏,卷入新旧历法之争,让奸人参了一本,面折廷争时,推算之数似有谬误,让皇帝判了杖责流放,客死异乡。彼时无策才五岁,为查明父亲编历是否真有纰漏,没日没夜地闭门造车,不觉害了个坐观天象的疯病。幸而遇见大哥,好转了些,但犯病时就和五岁孩童没两样。未犯病时,又让大哥和四妹当作孩童管教,加之排行最末,受惯了兄姊的气,便时不常地装疯卖傻,以示乖巧。少主你习惯了就好。” “三哥你不讲,”无策似有所悟,反省道,“连我自己也不知,为何会有装傻这个毛病。” 庄少功没料到还有这个情由,皇帝这般苛厉,无策本是官宦子弟,命途却如此坎坷,一定没少遭罪。他连忙向无策赔不是,道是不该勾惹无策的伤心事。 无策笑道:“没什么,大哥领我入庄家,几位哥哥姊姊,还有少主,便是我的家人。” 庄少功听了,也不知为何,竟有些羡慕无策。 无心又道:“少主将归期后延,不若修书一封,秉明情由,以免主人和主母牵挂。属下三个本是来接应少主,此番出手,理当请示主人,这也算是先斩后奏了。” 庄少功依言行事。这封家书,连同途中写的,一并交予桂林府的五福当铺。 他立在当铺外,见匾尾刻着五只共衔一枚铜钱的蝙蝠,便自言自语地道:“五蝠想必就是五福了,《尚书》云,‘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寓意是好的,当铺以此为名,却有些名不副实。” 无心华眸微睇:“少主不知,五福,指的便是我们庄家五劫。” 听无心讲来,五福当铺,乃是庄家最紧要的经纪之一。江湖中人在此典鬻家当,并非换银钱救急,而是求五劫办事。譬如,抵换“五福”中的“康宁”,便是请病劫出手行医。 第2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2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22节 除此之外,庄家还广置良田,收留孤儿,挑选其中佼佼者,习《天人五衰》。技艺稍逊的,不足以参悟上层武功,领五劫之职,便做授课师父。再次的,在五福典铺谋事。 最次的,做庄头,乃至庄客,耕种田地,缴纳租子,与佃农无异。 “庄客也会武,与本地土瑶苗人联姻,迄今已有数千户,皆服从主人的号令。论起来,少主大可放心,就算皇帝能剿灭乾坤盟,也未必能如法炮制,铲除阳朔的庄家。” “这是为何?”想到在金陵的所见所闻,庄少功便是一阵后怕。 “山高皇帝远,占了地利人和,朝廷待土瑶苗人,一贯是怀柔的。” 庄少功这才晓得庄家的厉害,可他心内有许多疑虑,丝毫也不欢喜。 离了桂林府,一帮江湖儿女,裘马扬扬,一路往西。 途中,庄少功听无心讲了许多无名的逸事,纵不能解相思苦,也慰情聊胜于无—— 他与无名,总是聚少离多。别离的时日,已远超相处的辰光。 可无名的影子,并未淡去。若不胜衣的少年郎,看似无情却有情。百般滋味,当时不曾细品。 红尘挈阔,不在眼前了,才一丝丝萦绕心头,一发深刻起来。 他看山,似无名。看水,也似无名。山和水,也是无情却有情的。 便有了《乐府》中“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体会。 说到疑虑,庄少功的心头,始终盘旋着年幼时江家灭门之事。 自打教七圣刀首领阿若使筷,便有许多情形在他脑内涌现,似曾相识,既生动,又缥缈模糊。 似隔了一层纱,看不分明,唯有入骨的情愫透过来,令他夙寐难安。 他定要和无名重逢,即便聚少离多,但他坚信,无名一定会来寻他,给他一个交代。 因此,他又何必庸人自扰,当务之急,是抽丝剥茧,逐一了结这些纷繁的新仇旧怨。 不一日,到了云南地方。天朗日烈,桃红柳绿,已然阳春光景。 桃花灼灼掩映,驿道一侧,是粼粼湛湛泛着金辉的叶榆水。 这水,济济荡荡,辽阔如海。乍看水面似高过了对岸点苍山麓。 水畔几户扎白缠头或戴风花雪月头饰的人家,拿网围了鱼浦,招徕过往行人。 吃罢鱼浦的春鲤,饮三道茶,羔裘换了纱氅薄衫,再乘马趲路。 庄少功这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晒得脸颊发红,不住地掖袖拭汗。 阿若见状,取了一顶幕离,打马近前,揿在他头上。 庄少功连忙绾缰,拜手以波斯话称谢:“摸思。” 阿若有些不自在,扭头看点苍山:“阿赫马柯,沙剌马特波幸。” 言下之意,是要他保重身体,以免拖累了众人。 无策与无心并驾齐驱,见阿若并无恶意,便也望向嵯峨绵延的点苍山:“三哥,我听大哥讲过,蛊门藏身此山。点苍十九峰,在哪一个山头?” 无心迎着晴光,敛眸颦眉:“蛊门皆为黑苗,信奉蚩尤,行事诡秘。既不服从土知府管教,也极少与其他门派打交道。到底在何处,别说我,连大哥也不知道。” “看来是要请个引路人。三哥在此地,可有信得过的红颜知己?” “你太高估为兄了——你阿姊倒是有一个情郎,在土知府做家奴。” “怎未听阿姊讲过,此地统共有四位土知府,是哪位土知府的家奴?” “你的小脑袋瓜,装的是九连环七巧图,儿女事何曾入耳?是蒙化州土知府,夷族首领,素与蛊门黑苗不和。其家奴叫‘苏聂沃勒’,用中原话讲,就是‘孔雀’。” 讲至此处,两人勒马于道旁,称初来乍到,打算先去蒙化州,拜过了土知府的山头,再请无颜的情郎“孔雀”引路,去点苍山“踩盘子”,摸一摸蛊门的底。 “皇帝视夜盟主为心腹大患,”庄少功听罢,心中忐忑,“自金陵一战,我和岚妹仓皇逃离,已是朝廷追捕的钦犯。若教这土知府识破身份,岂非自投罗网?” 无策道:“少主不必多虑,这位蒙氏‘土知府’,并非中原的知府——世统其族人,自有兵马封地。原本是前朝所封,改朝换代之后,虽率众归顺,却一直是皇帝的眼中钉。朝廷早有派流官接替其职的打算,只是这位土知府不肯交出大印。若三哥和我所料不差,皇帝收拾了夜盟主,下一个对付的,定是这位土知府。” 七圣刀中,深谙中原话的萨恩点头道:“与朝廷抗衡,有共同的敌人,可以信任。” 庄少功并不愿与朝廷作对,尽管皇帝苛厉,可到底不是残民以逞,无的放矢。所作所为,皆为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即便有好大喜功之嫌,令他难以苟同,却也不失为忧国忧民,勤于政务。 这风口浪尖,皇帝要对付土知府,他要救蓝湘钰,更不愿横生枝节,去拜山头了。 夜烟岚凝思片时,拊掌道:“义兄,我怎么忘了,我爹有位把兄弟在云南,是马帮帮主。我爹与漕盐茶马各帮的行商结盟,这位帮主便是盟中的长老,可以请他领路。” “少主,”庄少功正要请教这帮主名讳,无心冷不丁地插言道,“属下曾在途中给大哥留口信,大哥得知我等来此,定以为是去了土知府邸。若劳烦马帮帮主引路,便会和大哥错过。再则,人情日远日疏,长辈的人情传至小辈身上,隔得更远了。据我所知,夜盟主已有许久不曾和马帮往来。只怕墙倒众人推,故人心已变,为保全自己,会对夜姑娘不利。” 夜烟岚听无心是为她着想,咬了咬唇,虚心请教道: “我爹和马帮帮主的私交如何,我是不清楚的。无心你怎知,我爹和马帮久已疏远?” 无颜道:“这登徒子还不是听我讲的?你的白三哥,可是我的老相好了!” 夜烟岚奇怪地看了无颜一眼:“那白三哥怎么知道?” “我也不须瞒你,我家大哥欠夜家一个人情,可惜夜家施恩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只剩个兄弟,便是夜盟主。大哥早有助夜盟主的打算,让我去金陵查探。我看贵盟白三当家之子白轻卿是个孟浪子,便施了些手段招惹他,夜家的事也就多少知道些。听他说到马帮帮主,我来了一次云南。这马帮帮主,以前市恩说是夜盟主的功劳。后来却变了,做了得罪官办的事,推诿是夜盟主之令。卸磨杀驴的功夫,做得不着痕迹,定有高人在背后指点。这高人,便是盗门少主燕寻。” 说到兴头上,无颜面露得色:“这些阘茸货,我统统——” 无心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无颜的嘴。夜烟岚听罢,沉思良久,忽地莞尔道:“这些阘茸货,统统让你玩弄于股掌间,是不是?你放心罢,我并不喜欢白三哥,决不会醋海翻波。不过,我虽不爱读女四书,但我二爹常讲,真风流,非坐拥后宫三千佳丽,而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一瓢,才是弱水的精魄所在,独一无二,滋味最佳。” 无颜挣开无心的手,含笑问:“若不多饮几瓢,怎么知道,哪一瓢滋味最好?” 夜烟岚故作轻松,撩了无心一眼:“在自己的瓢中,就是最好的。” 无颜不明所以,随夜烟岚看向无心。无心晓得夜烟岚是在插科打诨,排揎自己和无颜。 他置身事外,口齿清冷地与无颜撇清干系:“那土知府的家奴‘孔雀’,的确是弱水三千之中,不幸让你这丑八怪得手的,最好的一瓢。” 庄少功思绪纷乱,勉强回过神问:“无颜,你是如何认得这位……孔雀兄的?” 无颜怨道:“还不是大哥,要我来云南时,顺道采办孔雀胆!我便宰杀孔雀来取胆,有个自称孔雀的夷族男子见了,不许我杀害这吓得收尾的傻鸟,还苦口婆心地劝告我,孔雀胆子小,是没有毒的。所谓的孔雀胆,其实是斑蝥,形似孔雀胆,剧毒无比。领我去捉,我便认识了他。” 无心评骘道:“这位孔雀兄,真是菩萨心肠。你是哪辈子积了德?他不嫌你又丑又蠢,还舍命带你去捉斑蝥。我若是你,便嫁给他,从此洗心革面,不再为祸人间。” 无颜哼了声:“你不是我,也可以嫁给他,我不拦着你!” 无心微微一笑:“那我便嫁给他。” 无颜噗嗤也笑了,扮了个奇丑无比的鬼脸:“你嫁去,看人家娶不娶你?” 第73章 驽马恋栈 庄少功不愿去拜会土知府,听无心讲,乾坤盟的长老马帮帮主信不过,而无名得了口信,定会在蒙化州土知府邸相会,才依言行事。一路嘱咐道:“只须请那唤作孔雀的家奴领路,土知府不见也罢,你等切莫滋事。” 众人满口答应。行至土知府邸的汉白玉牌坊前,立在两头看门巨石狮之间,庄少功抬头一望,其上有“蒙化土知府”的字样,旁边还刻有年号,果然是前朝御制。 “少主,”无策上前叩门,无颜忽然对庄少功道,“属下给你变个戏法。” 庄少功正觉紧张,随口问:“什么戏法?” 无颜不答话,吐了吐舌头,抬手以袖遮面,良久不动。 庄少功以为这戏法便是吐舌头,无奈地一摇头,转身去看开门的府丁,却听见七圣刀惊呼,再回过身,已不见了无颜,立在他眼前的,分明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 这少女华容婀娜,素面已是极艳,更兼有顾盼神飞,一笑百媚丛生:“少主,怎么样?” 庄少功一怔,此女仪体无不精妙,当真是普天壤其无俪,一举一动无不勾人。 不待庄少功作答,夜烟岚已拉住这少女的手:“无颜,你怎么变得这般好看?” 庄少功这才晓得,这少女便是老劫无颜,不知为何变了模样。 无颜道:“这便是我本来的模样,只是自幼练老劫的本领,才会变得老迈些。” 夜烟岚见无颜色如春花,全没了老妪般的皱纹和瘢痕,既感惊诧又觉有趣,伸手抚她的脸,指间一片温软细腻的触感,便啧啧称奇:“难怪许多公子栽在你手里,幸亏我不是男子,否则也要让你迷得七荤八素了。” “这可真巧,”无颜拿话勾她,“我也曾想过,夜家的女公子生得这般俊俏,若是男儿身,我一定要领教领教,这夜家英雄的儿郎的本事呢。” 夜烟岚有模有样地叹道:“我怎么不争气,生了个女儿身?” 说罢,又追问无颜平素用的是什么胭脂水粉,俨然把她当做了好姊妹。 一帮汉子见夜烟岚待无颜陡然亲密了许多,只觉十分好笑,原来不止武艺高强的男儿会惺惺相惜,这貌美的女子,见了能与之争辉的,竟也要夸张地鉴赏讨教一番。 唯独无心,凝目看了潜运《天人五衰》心法的无颜许久—— 无颜这韶颜,并不能维持多少时日,相较之下,他倒更喜欢无颜平素衰陋的模样。 不一时,朱漆大门开了,涌出一帮穿花边黑衣打绑腿的壮汉,头顶均盘着螺髻。 无心回过神道:“这螺髻,是夷族的‘天菩萨’,魂魄栖居之地,千万摸不得。” 庄少功忐忑地问:“寻的是土知府的家奴孔雀,为何出来这些人?” 夜烟岚也问:“无颜,哪一个是你的情郎?” 无颜笑意盈盈,把眼不住观瞧:“还没出来呢。” 最终现身的,是一个着黑衣褶裤的孩童,让黑衣壮汉团团护住。 这孩童生得极秀美,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贵气。他留着三寸长的小辫,左耳戴着坠有红丝穗的金珀耳珠,煞有介事地环视众人,将目光定在无颜身上。 庄少功和夜烟岚皆是一怔,莫非无颜的情郎,便是这个梳小辫的孩童? 就在这时,无颜“啊呀”地嗔怪了一声,掰着扣在她腰际的一双手。庄少功闻声看去,不知何时,一条夷族汉子悄然立在了无颜身后—— 好一条汉子,虽不如无敌健壮,却也是神采英拔,雄俊非常。 他头系黑巾英雄结,身穿窄袖蓝边黑衣和宽裆裤,腰带绣着夷族英雄纹饰,花蟒似地缠在狼腰上。左耳和那孩童一般,坠着色泽绚烂的耳珠,却是孔雀石和彩丝穗。 无颜施了些巧劲,挣开这汉子的手,指着门前的孩童问:“这小孩是谁?” 扎英雄结的汉子道:“便是我伺候的少爷,听闻你来了,吵着要见你。” 无心向庄少功道:“这就是无颜的情郎,汉名孔雀。那孩童是他的主人,也是土知府的小儿子,他们蒙氏本是南诏王族后裔,又做了许多年的土知府,排场自是不小。” 孔雀拉无颜去见那蒙氏土知府的小少爷,无颜把身子一扭:“我伺候的少主也在呢,到底你会做人,来了这许多客人,你却只顾我一个,怎不先向我家少主行礼?” 庄少功听罢,大为不安,抢先向孔雀作揖,呐呐地说了些客套话。 孔雀连忙还了一礼,见过了在场的诸位高手,迫不及待携无颜去见蒙小少爷。 蒙小少爷仰起小脸,以中原话道:“哼,让你夸上了天,却没有我娘美。” 说罢,转身一甩小辫子,率众壮汉进了门。孔雀邀众人也入府:“少爷年纪小,让夫人宠坏了,心底却是热忱好客的,亲往迎接,便是久慕中原豪杰的风采,请,请!” 进了土知府邸,庄少功恍然有一种重回金陵旧皇城的错觉。 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和水石回廊,直教人眼花缭乱。 走马观花,穿过无数天井,绕过红黄黑三色漆的牛头影壁,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座宽阔的大院。大院周遭立着许多三叉镗似的旗杆,北面乃是一栋最为宏丽的高楼。 两名中原官差,正立在院中说话。庄少功躲避不及,便听楼上丫鬟探头嚷道:“老爷和大少爷狩猎去了,少则数日,多则半旬,家中只有夫人和小少爷,不便管待二位大人酒食,趁天色尚早,还请速回府衙罢!” 官差高声道:“蒙土司不在无妨,谕旨在此,免了述职,夫人交出大印便可!” 楼上随之传出夫人愠怒的声音: “这印既不管吃,又不管穿,还见天来讨!真是偏忙偏见鬼,嗟,谁要便拿去!” 话音甫落,一物自楼上掷下来,官差大惊失色,慌忙一齐张手去接,那物却还是刁钻地砸在了石板上。庄少功呆了呆,定睛去看,原来是一方兽头玉官印,一角已磕得粉碎。 夜烟岚和七圣刀等人,见官差身手不济,神色又颇为滑稽,不由得笑出声。 庄少功则心惊胆战,这位土知府夫人,交出玉印也就罢了,怎么还要得罪朝廷? 待官差离去,蒙小少爷道:“阿嬷,我带来了阳朔的客人,是苏聂沃勒的朋友!” 少顷,一名华服妇人立于阑干前,俯瞰众人:“千万不可怠慢了诸位江湖好汉,我一个妇道人家,丈夫不在,不便打横作陪,你安排食宿,教厨房宰一头牛,好生款待着。” 庄少功等人在土知府邸,受到蒙小少爷的盛情款待,自是不提。 却说无名无敌和苍术三个,到了神调门,得知蓝湘钰已让蛊门掳走,庄少功也险些遭蛊门毒手,便弃了马车,去取自己寄养于此的坐骑,预备快马加鞭赶回阳朔。 这两匹马,一红一白,红的归无名所有,白的是无敌的坐骑。 还未行至马厩,便听见骏马嘶鸣。 那白马连滚带爬,闯碎木栏,奔若惊雷,一闪,飞蹄撞向无敌。无敌拎着鞍镫,也跟着一闪,已扣好鞍,勾着马颈笑道:“小凉糕,几日不见,你怎长得这般肥了?” 白马一面低头拱无敌,一面甩鬃跺蹄,急不可耐地要带他去溜达。 无名则嘬指打了个唿哨,红马闻声轻巧地跃出马厩,闲庭信步似地停在无名身前。 他将鞍搭于马背,对苍术道:“你留在神调门,待我来接你,再查验你的功课。” 苍术含泪答应了,无敌却问:“怎地不带苍术回庄家?” 无名道:“还要去云南蛊门走一遭。” 话休烦絮,到了宜湘镇客栈,掌柜的认识无名和无敌,附耳把无心的口信讲了。 距庄少功在此与三劫相会,前后已隔了足足一旬。 二人至桂林府五福当铺,确认庄少功随三劫去救蓝湘钰,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云南。 这两匹马皆是好马,养得十分精壮,加之闲出了毛病,此时脱了樊笼,便风驰电掣,只管发了疯似地疾驰,比庄少功等人不知快了多少倍。 因此,入了云南境内,无敌已变了模样,灰头土脸,额发乱七八糟地翘着。 无名却戴了一顶幕离,摘下来看,还是唇红齿白、眉清目冷的清秀少年郎。 无敌不住地在身上抓挠,近来只顾着趱程前进,入夜困得很了,才胡乱在道旁睡个囫囵觉。他不似无名,以经脉藏毒,三月不澡浴,也不会生虱虮。 天气一热,出了汗,臭烘烘地,实在难以打熬,便叫道:“大哥,我要洗澡!” 无名勒住缰绳,往道旁一瞧,不远处,有一片浩浩荡荡的湖水,附近有许多柳树和桃树遮掩,的确是个洗澡的好去处。他知晓此湖傍着点苍山,名唤叶榆水,又名西洱河,离大理已是不远,去那土知府邸,也没有多少路程,便点头默许了。 两人跳下鞍来,放马去吃草。先在水畔造饭,待填饱了肚子,无敌才兴冲冲地扯了衣物去淌水。此处的水并不深,他拍了些水在胸膛上,活动活动筋骨,往深处泅去。 无名坐在岸边看他,也不知为何,忽然能领会些男子身躯的粗犷雄壮之美了。 便也解衣脱袜,涉入水中,想把无敌擒住,行苟且之事。 无敌见了,连忙游得远些,转头拨起水花去打:“臭王八,快别靠近老爷!” 无名让他撩得睫毛上也挂了水珠,不解地把眉毛一挑,说好的要给他做含鸟猢狲呢? “大哥你身上脏得要命,指不定还要偷偷地摆柳,没的坏了老爷的一湖好水!” 无名听罢,不言不语,一个猛子扎下去,捉住无敌的脚踝,就往水底拽。 无敌呛了一口水,赶紧憋住气,与无名厮打起来。他翻腾了一会,便让无名封住唇,连吮带搅,吻了个昏天黑地。渐渐地,无名收臂搂紧他,他就不再挣扎了。 无名带他浮出水面,他大喘了一声,咬住无名的肩。 “你咬可以,”无名告诫道,“别咬出了血。” 他立即松开齿关,无从下手,恨恨地道:“啐,老爷才不稀罕咬你!” 两人纵情山水,嬉戏了一场,洗净身躯,心满意足地上岸。 无敌撅着圆嘟嘟的屁股,蹲在水边,麻利地搓洗两人汗臭的衣裤。 无名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自行囊中取出柳叶刀来,对无敌道:“抬头。” “做甚?”无敌一扭头,便教无名拧住下颔,刮了唇边细密的青痕。 无敌这才晓得,自己到了年纪,不知不觉,长了些胡茬。 他还来不及抚须感慨,就让无名刮了去,摸了摸光滑的人中:“剃它做甚?” “扎人。”无名面无表情,言简意赅地道。 无敌听罢,心中一荡,陡然要涌起一股怜爱来,手也管不住,便大模大样地也拧住无名的下颔,做个调戏的姿态:“大哥你怎么不长胡须,莫不是阴悄悄地剃了?” 无名道:“这个问题,你先我长那处的毛时,便已问过。” 无敌哼了声,许多往事涌上心头。想到对付了蛊门,救了蓝湘钰,与庄少功交代一番,自己便要回那贺兰山去,和无名分道扬镳,竟有些揪着心肝似地难过。 他越是难过,越要做出些欢喜之状。生火烘衣裤时,闲来无事,扯了许多柳条,编成一顶柳叶斗笠,戴在头顶,沾沾自喜地问:“大哥你看,我这斗笠如何?” 无名正倚在树下养神,听了撩开眼皮,见无敌当初置办乔装的衣物时,只顾着给他买幕离,却没有给自己预备抵御烈日的斗笠,编了一顶长满柳叶的绿帽子,还自鸣得意,便又动了心,觉这蠢材有些可爱之处,也不好扫了兴,只道:“不如何。” 无敌见无名看了自己许久,莫名地欢喜起来,唤了声“小凉糕”,把白马叫至身畔,将其散乱的鬃毛扎成一股麻花辫,又插了一枝桃花在其中,狂笑道:“大哥,大哥你快瞧,小凉糕,戴了一枝桃花!” 无名见这蠢材一刻也闲不住,起身语无波折地道:“就你屁事多,歇好了上路。” 两人赶至土知府邸,正是午牌时分。天色昏沉,燕子低飞。眼看就有一场大雨。 府丁急忙引他二人去大院的楼上见庄少功,要牵走两匹马,无敌制止道:“这马不听你们的话,还需我亲自安置。大哥你先去见少主,我稍后便来。” 无名见庄少功在此盘桓了许久,只怕三劫贸然闯入蛊门,有什么不测,点头去了。 无敌将马牵至马院的草棚中,忽听得雷声掣响,下起了倾盆暴雨。府丁让他在草棚里躲避片时,奔去取了伞再来接他。他便立在草棚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白马。 白马吃饱了草料,习以为常地要亲热,拿脑袋去蹭红马,无敌伸手把它拨至一旁。 红马十分不解,抬起头来,越过无敌的肩,想要安抚白马,彼此碰一碰鼻子,却让无敌狠打了一记,不许它两个往来。 白马见红马挨打,嘶鸣一声,似受了惊吓。红马挨了打,却并不恼怒,晓得无敌与自己的主人要好,又一贯照顾自己,只把脑袋搭在他的肩头,磨蹭他的脸颊。 无敌见这红马肯认他了,哪里还忍得住,一出言,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你们两个不省事的畜生,整日腻在一起有什么用?迟早要分开的!” 两匹马听罢,一齐安静下来,严肃地侧首看着无敌。 虽听不懂这饲主的蠢话,却知晓,他一面淌眼泪,一面不许它两个往来,定不是好兆头。 无敌却让自己的眼泪吓了一跳,扯开衣襟来揩拭,却越揩越一发而不可收拾,流眼泪也就罢了,连鼻涕也止不住,一抽噎塞着了喉口,这便有些恶心人了。 他冲进雨中,淋得遍体浇湿,待看不出流泪的痕迹,又想把塞住喉口的鼻涕吐出来,便往树根处呸了一口唾沫,暗道:“男儿流血不流泪,老爷流的不是眼泪,是马尿!” 此举恰恰落入取伞来接无敌的丫鬟眼中,原来,蒙土知府已回到府中,正与土知府夫人陪庄少功用饭,听闻庄少功的得力属下来了,令夫人的贴身丫鬟亲自前往相迎。 这丫鬟瞧见无敌吐唾沫,却不用唾壶,心底已看轻了他几分,不知庄少功的属下个个体面,如何会有这样一个腌臜的莽夫,勉强撑伞上前道:“你怎么出马院来了?也不等我来接,瞧你把这一身淋湿,夫人见了,未免以为我得罪了你,要怪我招待不周。” 无敌笑道:“许久不曾洗澡,淋这一场雨,才浑身爽利!” 丫鬟这才看清无敌的形容,与时下中原女子不同,她这夷族的贫寒女子,并不如何喜爱儒雅俊美的公子,却偏爱雄壮的汉子,只因其孔武有力,狩猎势必收获颇丰,足以养家糊口。 无敌生得英健迥拔,较之蒙小少爷的仆人孔雀,还要神气许多。 丫鬟不禁有了些好脸色,也不怨无敌是一个腌臜莽夫了,含笑道:“这是什么毛病?快到伞下来,随我更衣去!” 无敌自诩是好汉,并不怕淋雨,便不到伞下去,一路淋着雨,到了一处下人的屋舍。 “你把湿衣脱了,我教人洗了再给你。”丫鬟取了干净的衣物,对他道。 无敌待要脱衣,见丫鬟不躲不避,不由得一顿:“你要看我脱衣不成?” 丫鬟反问:“我看不得么?万一你藏了兵刃,要对我家老爷不利,总要防着些个。” 无敌哈地笑了一声:“我又不是什么金贵的人,泥地里摸爬滚打的,没什么好看,没什么看不得,任谁也看得!你这丫头倒也有几分机敏,晓得防人之心不可无。只不过,别说你家老爷,就是天王老子,惹我不痛快时,我要对他不利,也只凭拳头和腿脚,不须什么兵刃!” 丫鬟并非中原人,有一说一,也不知谦虚为何物,听了更添几分喜欢:“你便吹牛罢!” 无敌为证实自己并非吹牛,要她取一件铁器来试力气。她随手拔下一支银钗,要无敌徒手拧成一只手镯。“这有什么难?银子比铁软。”无敌不费吹灰之力,给她拧出了些花样。 丫鬟却翻脸道:“你这野汉子,把我这支钗毁了,怎么赔我?” 无敌以为她不喜欢这手镯,便嗤地笑道:“你这丫头,恁地小哉相,行囊在我大哥处,这钗值多少银子,你回头来寻我,我十倍赔给你就是了。” “——你不必回头寻这蠢材,”两人正有说有笑,冷不丁地,有个声音极轻地插言道,“这支钗,并不是什么好货色,我现下就照价赔偿,一文也不会多给你。” 无敌举头看去,无名正立在门口,紧随其后的,便是多日不见的庄少功。 庄少功见无敌赤着胸膛,与土知府家的丫鬟说笑,唬得险些背过气去:“无敌,不得无礼!快把衣衫穿上。此间的主人,蒙老爷也来看你了。” 第74章 相顾无言 无敌一眼瞧见庄少功和无名两个,笑了一声,不遑多看,依言埋头穿衣。 这件右衽黑衫是丫鬟取来的,勉强合身,待要系胸前盘结扣,才发觉窄了稍许。 丫鬟见他的胸膛有半余露在衣襟外,一时心急,一手拢了他精壮的肌肉,发觉男子的肌肉未绷紧时,也并不是坚硬如铁,便一股脑搡入衣内,飞快地系好盘结扣。 这个当口,土知府邸的主人,蒙老爷已率众涌至门前。 蒙老爷见无敌生得长大,穿夷族的右衽大襟黑衫,竟和夜行劲装没两样。 不由得搓着下颏,肚内寻思: “那弱不禁风的小子,未必有真本事,庄公子问他,‘如何能脱得身?’那小子说是让这二弟救了。如今一见,他这二弟,果真是一条神勇的好汉,若不是这汉,如何能力挫官兵,撑得起千斤闸?我若得了他时,何愁不能兴复南诏王室,还怕官兵欺压,又让黑苗滋扰,占了先祖埋骨的点苍山?” 蒙老爷越看越喜欢,挈住无敌的手,引他去大院楼上,山珍海味款待。 庄少功、无名、无颜、无策以及七圣刀等人,反倒受了些冷落。 蒙老爷敬了无敌一碗酒,问他会什么本事。 无敌毫不忸怩,喝了个底朝天子,以空酒碗环照众人:“刀枪棍棒都使的。” 无颜白了无敌一眼,嗑着瓜子道:“二哥哪样本事,比得过大哥?” “射箭,”无策答道,“大哥不如二哥。” 蒙老爷听了,遣丫鬟取来自己的良弓,把予无敌,要他先试一箭。 “阿爹,”蒙大少爷见蒙老爷待无敌,竟比待自己这长子的还亲切,又见自己中意的丫鬟望着无敌,面上已有几分不悦,有意抬举无名,“听闻这位病劫,才是老大,真正有本事。阿爹何以冷落了?似这般待客,一碗水端不平,也不怕得罪了!理应邀他一试。” 蒙老爷笑道:“我这孽子好不晓事,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庄公子是庄家少主,病劫是五劫之首,身份尊贵,哪里有抛头露面、轻易出手之理?无敌小弟有能耐,显了武艺,他病劫大哥和主人家自然面上光彩。若不是一家人,哪个见外了,才会得罪。” 无名听了,懒得理会。无敌却来了精神,挑衅道:“大哥,你敢不敢和我比箭?” 无名见无敌神气活现,当众唤自己时,目若星斗,微茫一闪,隐含期待之色,便微微生了些怜意,与他一齐起身,立在阑干前远眺——并没有什么好靶子。 但论练武,却是心有灵犀,也不须商量,无名摸出一枚柳叶刀,随手一掷。 柳叶刀一闪,飞了有七八丈远时,无敌挽弓搭箭,当啷一声,已将雨中寒芒击落。 众人齐声喝彩,称赞无敌的箭法,无颜却笑道:“大哥使诈,在给二哥喂招!” 无敌也认为无名是在敷衍了事,要另寻一个靶子,再比试一场。 无名便不再敷衍,掷出一只小巧的酒杯。 酒杯打旋飞至楼外,眼看要往下落,又让紧跟而至的一枚柳叶刀托住底子,在半空中盘旋不止。无敌看得有趣,一箭飙举电至,击落柳叶刀,托住杯底,更往远处飞去。 无名待要再与无敌配合,让他尽显射箭的能耐,余光却瞥见土知府夫人的丫鬟。 这丫鬟粉面含春,正痴瞧着无敌,已然芳心暗许。 无名忽想起无敌要娶妻生子的事来,看这不省事的丫鬟,十分厌烦。他只想早些救出蓝湘钰,离开土知府邸。当即住了手,也不顾犯了夷族的忌讳,率先离席而去。 庄少功连忙向蒙老爷作揖,称有要事与无名相商,一同去了。 一主一仆,回到客房,天色已是极暗。 庄少功剔亮灯芯,伺候无名坐下,提起小铜炉,斟了热茶,于灯下观瞧无名。 久别重逢,这少年郎的气色,彻底养好了。 仿佛眉眼也长开了稍许,清秀之余,平添许多丈夫气,莫可名状,教他心悸。 无名垂目看着茶碗,若有所思,抬起眼来,含睇似地,与庄少功对视。 庄少功呼吸一紧,心如小鹿乱撞,想别开脸去,又舍不得少看一眼。 他手足无措,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在喉头,最终只道:“我……你……喝茶。” 无名并不渴,心思也不在此处,但还是慢条斯理,端起碗来,啜饮了些庄少功为他斟的茶。庄少功见这少年郎饮茶,近在眼前,是个活生生的人,不禁潸然泪下。 无名让这眼泪牵住,终于有了反应:“为何要哭?” “我,”庄少功浑身作颤,以袖拭泪,“心中欢喜,却不知从何说起。” 无名见他这副模样,缓缓地出言,唤了一声:“庄少功。” “……?”庄少功抬头,眼睑微红,双眸湿润,询问似地看来。 无名冷不丁地,嘴角漾起一丝笑影:“久违了。” 庄少功听罢,似着了魔,也破涕为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 无名见他心绪平复,便问,可曾探得蛊门的下落。 庄少功连忙道:“无心随孔雀去点苍山,打探蛊门在何处,迄今已有半旬,音讯全无。听无策讲,他二人定是设法混入了蛊门,暂时不便通报消息。” 无名听罢,起身要走。庄少功正暗悔,百般惶惑,千般责备,万般思念,见了他,想说的一字未说,怎么偏说出要他卖命的事来!一急,拉住他的手:“你要去何处?” “下饵,钓一钓蛊门。” 庄少功只管拉住他,也要起身收拾包袱:“那般凶险,我随你去。” 无名道:“你也知道凶险,无敌随我去。” 庄少功无法:“你千万照顾好自己,救出我那义妹便回来,不要伤了无辜性命。” 无名道:“好。” 出来回到席上,无敌还在吃喝。无名吩咐了无颜和无策一番,两个一齐答应了。 无颜道:“我和无策不会让少主少一根毫毛,大哥你快去,把那登徒子和孔雀捉回来!只怕晚了,他二人鬼迷心窍,要给草鬼婆生一窝崽子,养大了才肯回来呢!” 无名拎无敌走,无敌早已竖着耳朵听,见无名随庄少功去了不多时又折返,心下略有些松快,又听要带自己去救人,作出一脸不乐意,立起身来,还伸筷去夹盘中的菜。 一面骂骂咧咧,和无名拉扯,一面眉开眼笑,对众人道:“哼,这王八,屁股还未坐到实处,热菜也没吃上一口,便来使唤老爷!蒙老爷,对不住得很,兄弟自罚喝一碗酒,再罚吃一块坨坨肉,先走一步了!” 蒙老爷十分喜爱无敌,令丫鬟拿油纸包些饭菜,好让他在路上吃。 无敌捧着吃食,蹿去牵马。丫鬟要相送,蒙大少爷扫了丫鬟一眼,咳了一声。 丫鬟嫌这蒙大少爷多事,不理会,执意要送,让无名拦住了。 离了土知府邸,无敌哪里还记得什么丫鬟,骑在马上,啃着坨坨肉,埋怨无名不让他填饱肚子。无名道:“土知府的筵席也不如何,大理有许多美味佳肴。” 无敌将信将疑:“大哥安的什么鸟心,难道要请我吃酒?怕不是话!” 无名反问:“你平日花的是谁的银子?” “老爷给你这龟孙办事,人也杀得,亵裤也洗得!你出银子还不是天经地义?再说了,老爷是有私房钱的,大哥你也没少花,翻起旧账来,还须倒补老爷银钱!” 无名听罢,跃至白马背上,劈手夺过缰绳,环住无敌的双臂,小腹随之贴紧他的后腰,毫不留情地把他往前挤,驾了一声,催马向前疾驰:“私房钱在何处?” 无敌让无名搂住,被迫抵紧鞍沿,怒道:“骑你的豆沙包去,硌着老爷的蛋了!” 无名抬起他来,把腿垫在他臀下,又问:“私房钱在何处?” 无敌扭头不答:“大哥你若舍得,便带少主来玩这个花样,看他睬不睬你?” “你一定要和庄少功比,庄少功会念经,你会不会?” “哼,死王八不怕开水烫,你还怕念经?老爷也会念经!” “你念经,我便用马鞭,堵住你的嘴。” “村乌龟,王八蛋!你怎地不堵住少主的嘴?” “我怎地舍得堵住少主的嘴?” 无敌听无名在耳边说话,要掀无名下马,却让无名以缰绳绑紧了手腕。 这缰绳并不十分牢固,他一运劲就能挣脱,心里却炽热,生了个自伤的念头—— 便让大哥绑住我,堵住我的嘴,就此死在他手里,哪里也不去了。 “大哥,你是越来越没皮没脸了,只管消遣老爷。也罢!有什么伎俩,把那吃奶的劲,尽数使出来,最好是杀了老爷,否则,老爷不教你难看,便不是英雄好汉!” 入了夜,无名依旧拥着无敌,在漫天星斗下疾驰。 渐渐地,察觉怀中的身躯软了,无名侧头一瞧,无敌耷拉着脑袋,已然昏睡过去。 无名解开他的手腕,将他侧抱在怀,好让他有个依靠,睡得舒坦些。 到了天明时,无敌睁眼来看,他竟枕住无名的肩,面对面拥坐着。浑身没一处不痛,筋骨散了架似地畅快,便问道:“大哥,这个姿势却好,怎不再耍一回?” 无名漫不经心地道:“借你来苟且,弄坏了,你如何娶妻?” 无敌暗忖,大哥怕我缠住他不放,迫不及待要我娶妻,老爷响当当的一条汉子,就算要死,也须得轰轰烈烈,怎这般没骨气,非要赖死在这王八怀里,还盼他可怜来? 无敌跳下马来,欢喜道:“总算大哥讲了一句人话!大哥,你也是一条说一不二的汉子,想当初,没甚消遣,我二人才做了畜生之事。从此了断了,改过自新,就休要再和我苟且。” 无名坐在鞍上,看着他,说道:“我并不是一条汉子。” 无敌翻上了另一匹马,晓得他自诩兵器,故意调侃道:“恁地,大哥是女儿身?” 两个并驾齐驱,赶了一程,无名面无表情,看向无敌,抛出两个字:“愿是。” 第75章 借酒撒疯 无名和无敌,离了土知府邸,穿过山间的羊肠小径,驰骋了七八个时辰。 行至一处开阔的豁口,一股子狂风自身后刮来,卷飞了白马鬃毛辫里的桃枝。 “闯了鬼了,”无敌撇开乱发,拿眼瞅无名,“三月天气,怎有这股大风?” 无名据鞍远眺:“这西面的点苍山,与东南面的哀牢山,成包抄之势,围了整座大理府。你我自蒙化州来,经由的龙尾关,恰是山间的入风口。就快到大理府了。” “原来如此。久听人讲,大理有‘风花雪月’四景,”无敌笑道,“这龙尾关的风,想来就是头一件,大哥你可知,其余三件是甚?” “其余三件,是龙首关的花、点苍山的雪,以及叶榆水的月。” “这些个,有什么好看?” “没什么好看。” “既然没什么好看,如今三弟下落不明,大哥要救少主那姓蓝的义妹,寻蛊门的影踪,把点苍十九峰翻一遍还来不及,怎要到大理府来游玩?” “我自有打算。” 两人说着话,在城外水畔,寻了一户民家,寄了马。 无名向民家借了白衫裤,拿白巾缠了头,抹了些易容膏,乔装一番。 无敌看得有趣,也要脱了夷族黑衫来改扮,无名制住他的手:“你就穿这一身。” “这一身比夜行衣还紧,”无敌扯着衣襟道,“又不做贼,箍得老爷气闷。” 无名捏了捏他的腰:“前些时日,在峨眉山上,你是清减了些,近来又胡吃海塞,养得膘肥肉厚,穿什么衣服不气闷?” 无敌听了,心下骂道,这王八,断袖的道儿耍腻了,嫌老爷长了一身膘! 一时,想起过往亲热的情状,他冷哼一声,不怒反笑。 无名就势把无敌圈入怀里,贴着他饱满紧韧的身躯,在耳边问:“笑什么?” “笑我以前不晓事!就我这样膘肥肉厚、脾性又不好的蛮皮,我若是旁人,我也不会搭理自己。我却不自量力,要旁人记住我,高看我一眼,岂不是可笑?” 无名听他叨出这番气话,顺着话头也道:“我若是旁人,我也不会缠着我自己。” 无敌火冒三丈,甩开无名的臂:“没廉耻的王八,老爷说了要了断,哪个旁人缠着你?” 无名顾左右而言他:“便是那个翻脸比翻书快的。” 两人斗着嘴,拉拉扯扯,入了大理府的城门。城内弥漫着香火气,热闹非凡。 紧挨着城门洞子,有许多商贾结棚,贩卖礼佛器皿、骡马茶叶和山货药材。 善男信女,往来其间,一问,皆是来赶“月街”的。 第2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3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23节 无敌按捺不住好奇,暂且和无名言归于好,问道:“大哥,什么是赶‘月街’?” 无名道:“相传,此地曾有一位龙女,去嫦娥的月宫赶街。见那月宫的街市琳琅满目,她心下羡慕,回来后,便依样画葫芦,在点苍山麓种了一棵大青树。每年三月十五起,她便在树下做七日买卖。后来,四方商贾云集于此,称这七日的市集,为‘月街’。” 无名说着,见一处大树参天,树下青瓦檐口挂着酒幌子,有“黑龙井”三字,左右写着“一泽吞日月,万溪共云山”,便带无敌进去,择了傍窗槛、临水的桌席坐下。 “什么酒菜卖得好?”无敌腹中饥饿,撸起袖子,问小二,“端上来,教老爷尝尝滋味!” 无名见无敌是一副挨宰的乡巴佬架势,便做了主,替他要了十几样酒菜。 少顷,煎蚱蜢、树皮炒腊肉、焖竹鼠肉和烤羊奶扇,摆了一桌,瞧得无敌直瞪眼。 见无名下了筷,一样样试吃了,他才攒住剑眉,拈了些入口,也说不出好不好吃。 待泛着琥珀光的大曲酒斟上来,他皱着鼻子,闻了一闻,眉心拧得更深了:“大哥,这酒好生奇怪!怎地有股子脂粉香气?” 无名道:“没见地。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好酒才有脂粉气。这酒虽非郁金香,却也是大曲高粱,采了雨后的玫瑰花瓣,精心酿制而成,味道好得很。” 无敌将信将疑,端起碗来,咂了些酒液,摇头说道:“又甜又闷!” 无名替他满上:“你再吃几碗,待劲头上来,就不同了。” 无敌听罢,一连吃了五碗玫瑰酿,酒中胭脂蜜糖似的怪滋味,果真淡了。 一股子热酥酥的麻意,他在胸腔里炸开。肠胃如在猛火中燎着,烧得咽喉也奇痒难耐。 他暗觉这酒有蹊跷,不想吃了,却又忍不住饮鸩止渴。只得撑着半边腮帮子,欹斜着身子,翻着花样自斟自饮。不知不觉,一坛酒见了底,却止不住地还要买来吃。 “大哥,”无敌勉力振作精神,叼着酒碗,传音道,“这许是黑店,酒里下了药!” 无名坐在他身旁,也不动声色地传音:“不是下了药,而是下了蛊。” 无敌放下碗来,定定地盯着无名:“你这王八,果然没安好心!打什么主意,来害老爷?” 无名道:“并非我要害你。这酒里下的蛊,乃是蛊门所为。” 无敌这才晓得,这间唤作“黑龙井”的酒楼,是蛊门的堂口。 他忍了口气,强抑住腹内骚动的热意:“大哥,你从何得知?” “我也是猜测,”无名以内力传音,娓娓道来,“你也知道,寒龙蛊是蛊门的圣物,蛊门门主唤作滕蛇。由此可见,蛊门信奉龙蛇。而大理府有许多关于龙蛇的传闻——譬如,龙女在大青树下做买卖。譬如,本地人认为,出水处必有龙,有龙处必有树,这树便是龙树,砍不得,久而久之,便长成了参天大树。我见这酒楼,唤作‘黑龙井’,有出水处又有树,进来试一试。到底是不是蛊门的堂口,却要看你,是否中了蛊,教蛊门那些黑苗掳去。” 无敌听得气不打一处出,恨不得捶无名两拳:“你这贼王八!拿老爷试蛊,也不与老爷通气!老爷又没将滕蛇的侄儿千刀万剐,蛊门不对付你这王八蛋,反倒处心积虑,掳老爷怎地?” 无名面无表情地道:“蛊门门主滕蛇,喜欢身体健壮的男子。无心想扮作面首,混入蛊门,只怕不合滕蛇的心意。倒是你,生于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你这一身蠢肉,在中原不讨喜,到了此处,却是个讨女子欢心的宝贝。” “怪道不得,大哥你舍得撇下少主,”无敌冷笑一声,“却是要我去做那面首!” 无名道:“你喜欢女子,想娶妻生子,若非叶公好龙,此一举,岂非正中下怀?” 无敌哑口无言。想到一路上,无名的些微温柔,竟是为了将他引到此处,要他去给蛊门门主做面首,以便顺藤摸瓜,救出庄少功的义妹。他就打心底,生出一股凉意。 可已说了要了断,无名这个自诩兵器的,尚且不把自己当人看,如此待他,也在情理之中。 倒是他,打断骨头连着筋,十余载,朝夕相对的种种,还在他心头牵绊,难以割舍。 ——原来,从头到尾,皆是他一厢情愿。还有什么顾忌,还讲什么情分? 两人沉默片时,无敌忽道:“好,依你。救出少主的义妹,我便走了。” 无名目光微动,语气缓和了些:“待事了,你想去天涯海角,我也陪你。” 无敌不耐烦地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哪个要你陪?免赐!” 无名见无敌不快,不复多言,只道:“你再吃几碗酒。若是醉了,蛊门要掳走你,你不必反抗,放心去。我就在附近,暗中摄护你。时机一到,自会现身。” 无敌并不理会无名,把头转向一旁,拍桌叫道:“火家!” 小二闻声而来:“客官,有何吩咐?” 无名旋即起身,径自离了酒楼。无敌指着他清癯的背影,骂骂咧咧地道:“这鸟白子,一心想着营生,陪老爷吃些酒,也不痛快!罢了,老爷一个人吃,才快活!” 小二赔笑:“客官,可是要添酒?” 无敌做出醉态,挐起玫瑰酿的酒坛,掷之于地。又擒住小二的衣襟,引得满堂客人瞩目:“啐,你这瘟生,兑的什么马尿!妇人的脂粉落在里头,也敢献与老爷来吃?你家主人是哪个,做的什么黑心肝买卖?不筛些好酒来时,老爷斗大的一对拳头,打得爷娘也不认得你!” 小二听了,不由自主,往楼上斜了一眼,口中迭声赔着不是,转身去取酒。 无敌看在眼中,放宽了肩膀,倚着窗槛,也往楼上扫量,那壁厢,挂着一面晃动的黑纱。 他调动内功,凝神听来,略略有些气息,竟似藏着一个练家子。 “客官——这酒唤作‘狼翻锅’,一杯下肚,便有虎狼之力,尝则个,可还中意?” 小二一面说,一面筛来半铫酒。酒液晶莹通透,落入碗中,乳白的碎沫打旋飘动。 无敌看了看,指着酒沫道:“别以为老爷不晓得,你记恨老爷,往酒中啐了一口唾沫!” 小二为之绝倒,心道,哪里来的蠢汉,没些眼色,丝毫不懂酒,却要来讨野火! 如此这般,小二又望了楼上一回,似得了授意,忍住怒气,复去取了一罐上等好酒来。 无敌只做没看见,摆弄着雕花银酒罐,问道:“这是什么酒?” 小二扯了扯嘴角:“这是我族中的‘窝托罗酒’,已在点苍山的泥土里,埋了整整三十载。‘窝’便是好,‘托’便是罐,‘罗’便是老——用中原话讲,就是一罐陈年好酒。它还有个中原雅名,唤作‘大泽酒’。深山大泽,乃龙蛇蛰卧之地。却不知,客官敢吃不敢吃?” 无敌掰开罐盖,见血酒中浸着一条翻白肚的幼蛇,便道:“这劳什子酒,可曾害死人?” 小二道:“上等好酒,如何害得死人?你这汉子怕了,不敢喝,就休要再吵嚷。” 无敌笑道:“当真是店大欺客,你家主人是何方神圣?一个小小的火家,也敢在老爷眼下讨打?老爷若是喝了,你这有眼不识泰山的鸟杀才,须得给老爷把鞋底舔干净!” 小二道:“哪个要舔你的鞋底?不喝也罢,不是什么货色,都能喝我家的酒!” 无敌道了声“老爷就喝”,豪迈地擎起银酒罐来,送至唇边,顿了一顿,说道:“吃了你家的脂粉酒,老爷腹下痒得紧,怕是酒里不干净。去,叫那小娘子下来,替老爷揉一揉!” 小二按捺不住,骂道:“你这腌臜夷子,吃醉了酒,没钱会钞,却诬本店酒不干净!本店清清白白的经纪,没那些个酒纠粉头!你要找个中人,付了酒钱,自去夜窑子里寻!” 无敌哂笑一声,把醉眼往楼上一撩:“休诓老爷,不是个挑三招子的,怎地躲在黑纱后?” “你这横死贼,如何嫌命长?”小二变了脸色,“嘴里放干净些,那不是你惹得起的。” 无敌哪里肯听,借酒撒疯,一口一个“小娘子”,直叫那黑纱后的人下来,陪他吃酒。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壁厢的黑纱,让一只玉手挑起,钻出来一个银光闪闪的妙龄少女。 那少女只睨了无敌一眼,便又回转身,往黑纱里望去,好似其后还藏有一人。 片刻后,一个极轻细空灵的声音,送入无敌耳内:“主人有令,叫你上来叙话。” 第76章 羊入虎口 无敌闻话,往楼上打量—— 传话的少女,以黑头巾裹发,戴着一顶银冠。这银冠花簇成团,坠着一圈银穗儿,让黑巾一衬,雪般耀目。再往下看,耳坠、项圈、镯子俱是银的。 一身小黑衣和褶子裙,也挂着零星银铃铛。纤细的腰际,系着一条银围腰。 少女浑身上下,只有白净的脸庞,及一双玉手露在银饰黑衣外。 那白净的脸蛋上,有一种少女独有的神气。 一双桃花眼盯过来时,细密的眼睫和乌溜溜的瞳仁,显得颇为神秘。 无敌望了一阵,放下银酒罐,问道:“你家主人是哪个?” 少女道:“你上来就晓得了。” 无敌心道,这丫头一身苗家打扮,其主必是蛊门门主滕蛇无疑。大哥方才讲了,滕蛇喜欢身体健壮的男子,邀老爷上楼去叙话,怕是经不住老爷撩拨,动了念头,须留神仔细。也不知大哥那王八藏在何处,多半是在窗外那棵大树上,若是上楼去,便离了大哥的视野:“你教你家主人下来陪老爷吃酒。” “主人不便下来相陪。” “恁地,老爷也不便上去相见。” 少女传音入密,以精纯的内力,把话语送入无敌耳中: “死劫无敌,我家主人说了,你不上来,也不强求。只不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若灵顽不灵,多延误一刻,你的同伴,便要多吃些苦头。” 无敌听这话来得蹊跷,他的同伴,下落不明的,唯有三弟无心。 只得大步上去,掀开厢房的黑纱,室中摆着一桌酒菜。 厢房一侧的软榻上,倚着一个白衣男子,膝头放着一架瑶琴,正拢着弦沉思。 这男子的样貌,倒也体面,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举头望来时,眼神透着暮气。 无敌定睛一看,却是蜀中峨眉山上见过的玉非关:“——怎地是你!” 玉非关本是九如神教的圣尊,因化生蛊入脑,害了离魂症,心神一分为二,疯疯癫癫地,只得隐居峨眉山。无名替他取了蛊,才好转了些。却不知,如何会在此地现身。 无敌一怔,追问道:“你这老猪狗,怎地来了云南,你把我三弟怎么样了?” 玉非关冷冷地道:“傻小子,你的三弟,已落在蛊门手中。你若想救他,便听本尊安排。本尊问你,你可还记得,在峨眉山下,遇见一个人,叫段天狼?” “怎地不记得?”无敌摸不着头脑,暗自凝神戒备,“……那什么脚踏都江两岸、一斧劈开龙门山、威震云贵两广的寨主。他闯峨眉九老洞时,教弹词先生阻住,让你以笛声飞雪杀了。后来,我和大哥下山,恰逢峨眉派女弟子崔若菱‘斩赤龙’,许多江湖人士来道贺,其中有一条壮汉,长得和他一模一样。若非大哥惫懒,我便去瞧了。” 玉非关道:“他不是什么寨主,而是九如神教的左使。为逼本尊下山,诈死教孟虎掉以轻心,趁峨眉掌门传位于崔若菱,屠了峨眉派,栽在本尊头上。” 无敌疑道:“我亲眼见你玉笛飞雪,把段天狼的脑袋打成了血筛子。他已死得不能再死,如何还能诈死作怪,屠了峨眉派?” 穿银衣的妙龄少女听了,插言道:“你怕是不晓得,九如神教和蛊门的干系?” 无敌越听越糊涂:“老爷上峨眉之前,就没听说过什么鸟神教,和蛊门有甚干系?” 妙龄少女道:“那便要从前朝说起了——九如神教在前朝,一度横扫各大派。那时的教主,名唤玉逍遥,将九如神功练至八层,武功盖世,收服了许多苗人。 自那时起,我教与苗人通婚,在云南也颇有些势力。 到了我外公那一代,我外公有两儿两女,两个嫡子玉有韫、玉有思,是九如神教现今的教主和副教主。两个女儿,嫡女玉凝娇,便是你们劫门的主母俞氏;庶女玉凝慧,是先母。先母与这三个嫡出的子女,素来不和,这我便不细讲了。只说副教主玉有思,他是蛊门门主滕蛇的丈夫。 十余年前,玉有思和玉有韫,受俞氏之托,去江家杀一个野种。 也活该玉有思作孽,提起江家的女童时,江夫人护子心切,自他身后扑来,他却全没放在心上,教簪子刺中了命门。当时伤了些微皮肉,不觉得如何厉害,待杀害了江家满门,回云南与滕蛇相聚,才发觉自己四肢冰冷,命门火衰,落下了不举的毛病。 后来一问,那簪子不是寻常物,乃是匠门所赠,陨铁打造而成。那陨铁阴寒无比,匠门取了些,铸成一面宝镜,唤作‘生寒镜’,病热者照之,心骨生寒。余下的,做了这支簪子,妇人戴了有说不尽的好处,男子若是让这簪子伤了,却会变得阴阳怪气。” 无敌听得直咧嘴,好半晌才问:“玉有思不能人道,滕蛇才养了许多面首?” 银衣少女摇头道:“从那以后,滕蛇想了许多法子,为玉有思治病,却只有采阳能缓解。这病不光彩,便掩人耳目,收了许多健壮的面首。左使段天狼,原本也是蛊门中人,由滕蛇引荐,也给玉有思干这个勾当,最为得宠。段天狼有个不寻常处,自幼在体内养蚩,受了轻伤,片时便好了,若伤了要害,也只须躺十二时辰,就能复原。故而主人一时大意,没能杀死他。” 无敌不解地道:“蚩是何物,竟能教人死而复生?” 银衣少女道:“蚩是一种小虫,比寻常的蛊厉害许多。上古时,有个叫尤的,是苗族先祖。他能死而复生,依仗的,便是养在体内的唤作蚩的小虫。彼时黄帝打败他,为防他复生,将他的脑袋和身躯分开埋葬。涿鹿之战,黄帝和蚩尤,你总该听说过罢?” 无敌道:“这些神神怪怪的,老爷从不放在心上。果真有这种小虫,彼时在峨眉山,就该把段天狼的脑袋拧下来。” 玉非关引以为然:“本尊跟踪段天狼来此,正是要清理门户,拧下他的脑袋。” “这便奇怪了,”无敌仍是不解,“老猪狗,段天狼是你教中的左使,来请你,也是一片好心。你随他回九如神教,吃香喝辣,做你的圣尊也就是了,如何要自己人打自己人?” 玉非关嗤之以鼻:“傻小子,你以为现今的九如神教,有什么好东西?” “不然,为何要巴心巴肝地,请你出山?” “一则为了本尊的神功,二则是为了五岳真形图。玉有韫和玉有思这两个小子,练玄默神功已有些火候,只盼能窥九如神功的门径,练得长生不老。若能害了本尊,再骗得藏宝图,铲除山岳盟,一统江湖,天下无敌,那更是他二人梦寐以求。” 无敌道:“恁地,你是打算杀了他两个,自己做九如神教的教主?” “你与本尊联手,便可以救出你的同伴,”玉非关不答只道,“到时候,蛊门的两件圣物,寒龙蛊和朝珠花,你尽管取去,本尊并不放在眼底。” “寒龙蛊,老爷晓得,毒蛇罢了,也不如何稀罕。朝珠花是何物?” “大理四绝,风花雪月,其中的花,便是此花。你得了手,去问你大哥。” “啐,哪个要问他,”无敌左右一看,“怎不见孟老先生?” “本尊教他回翠屏山,将老娘接去稳妥处安置。” 无敌将信将疑:“怎么个联手法,你且说来,老爷听一听。” 玉非关下颔一抬,看向银衣少女: “此女唤作玉铃香,当年,她的母亲为玉凝娇、玉有思和玉有韫三人杀害,是本尊的二叔救了她,或者该讲,是本尊自以为是二叔时,救了她。她这些年,一直潜在蛊门,伺机报仇。今日本尊与她相见,带她来这蛊门的堂口,本尊自称是九如神教教主玉有韫的手下,要这酒楼的掌柜上山去通报,好与门主滕蛇、在此处快活的副教主玉有思,见上一面。” 无敌道:“见了一面,又如何。你姓玉的一家子,要吃团圆饭么?” 玉非关道:“那蛊门防备极严,地形复杂,有许多密室地道,琴音难以穿透。只怕本尊闯进去,打草惊蛇,走了他两个。既然你来了,本尊就擒了你,把你当做面首,送给玉有思和滕蛇,博取他二人的信任。他二人走到本尊的面前,本尊便教他二人有死无生。” 无敌嗤地笑了声:“你这下三滥的法子,倒和我大哥不谋而合,终归是要老爷做面首!” 玉非关自顾自地续道:“那时,你让蛊门绑住,也不必惊慌,铃香自会来救你,带你去救你的同伴。之后,你设法,潜入蛊门的黑龙潭,寻一处古南诏的祭台,把祭台四角的金炉点上,机关便会开启,其中有一株奇葩,白瓣黄蕊,状如莲,有碗口大小,奇香扑鼻,便是朝珠花。你将它拔除,也就没你小子什么事了,取几件金银宝物,自离去。” 无敌听玉非关说得轻巧,到底不如何相信,天底下哪有这等便宜事? 何况这老猪狗不是个东西,发起狂来,曾出言羞辱他,将他五花大绑,他不是对手。 略一思索,就往门口退去:“待老爷下楼,和大哥商量一番,再做计较。” 第77章 自作多情 玉非关说道,擒了无敌,送去蛊门做面首,来个里应外合。 无敌并不如何信赖玉非关,称是要和无名商量,便往厢房门口退去。 玉非关见他借故开溜,曲起指节,把膝间的瑶琴一挑。他余光瞥见了,心知不妙,当即纵身躲闪,脚还未腾空,下巴就磕在了地上,四肢已让冰蚕丝琴弦缠紧了。 无敌昂藏七尺,枉有一身本领,对付玉非关、无名和锦衣人这几个得天独厚的绝世好手,却毫无招架之力,只得横眉竖目、连挣带扭,任由玉非关钓鱼似地,把他拖拽至榻前:“老猪狗,你以大欺小,算什么英雄好汉!” 玉非关冷笑一声,放下脚来,踏住他半边脸:“在你眼中,本尊几时是英雄好汉?” 唤作玉铃香的少女道:“主人和你讲了理才动手,先礼后兵,已是客气得很了。” 无敌让玉非关的鞋底踩得嘟了嘴,翻着白眼瞪这一对皮笑肉不笑的男女,囔囔地骂:“狗男女,老咬虫,贼妮子!老爷做鬼,也不会放了你两个!” 玉铃香见他反应有趣,往他腹下踢了一脚,这一脚避开要害,却暗含几分后劲,逼得他吐出一口血来:“你再这般无礼,到了蛊门,我便不来救你了。” 无敌怒不可遏,就要往玉铃香脸上啐一口血沫,却让玉非关狠碾一记,磨破了嘴角。 玉非关道:“傻小子,识时务者为俊杰,本尊与你联手,是看得起你,你若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尊踩碎你的门牙,教你骂人也吭哧漏风。” 无敌本是吃软不吃硬的,听了这话,狂怒不已,一张嘴,狠咬玉非关的鞋尖。 玉非关眉梢一挑,倒也不去坏无敌的门牙,俯身捏住他的脸颊,轻巧地把颔骨卸了,使他合不拢牙关,说不出话,只能傻乎乎地张着嘴巴,一叠声呜哩哇啦,拿眼刀子来回剜他两个。 玉铃香见状,再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这汉子,怎这般不知好歹?世上有许多男子,巴不得做吃软饭的面首,他却宁死不屈,对这美差避若蛇蝎,唯恐哪个非礼了他。” 玉非关道:“这小子,教养差了些,若不是个有主的,本尊便收了他,调弄得服帖。” 无敌听了,心中十分屈辱,一恨玉非关恩将仇报,二恨自己技不如人,三恨无名不来相救。 可也没什么法子。 好在玉非关和玉铃香,并未下狠手,在他身上弄出些打斗痕迹,就住了手。 如此欺负了他一番,看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两人把手一拍,均感到十分好笑。 最终,玉非关抚着他憋出了热汗的额角,嘱咐道:“别忘了本尊说过的话。” 无敌恼火之余,分神去想玉非关说过的话,头维穴就是一麻,不由得昏睡了过去。 这一睡,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整个人飘飘荡荡地,隐隐约约听见些水声。 复一听,头顶闷嗡嗡地,有许多叫卖声和脚步声,好似大理府的市井,悬到了天上。 无敌一时清醒,一时混沌,恍恍惚惚地思忖,这是什么鸟地方? 又听见撑篙的动静,竹篙一端,撞上头顶的石板,咚地一声响。 他忽地想起,点苍山的雪水,会沿着街边的沟渠,淌过整座大理府。心道,老爷莫不是在街衢的青石板下?原来这街衢底下,有这一股子暗流。不知大哥那王八,可曾瞧见老爷入了这一条水道,若是未能瞧见,如何来救老爷? 无敌惦记着无名,听那竹篙一下下,悠悠撑出水声,只觉十分催人入眠。饮了玫瑰酿之后,暗自压抑的一股热潮,也止不住地涌动起来,焦渴煞人。不觉一急,又背过气,沉入了梦乡。 如此这般,过了数个时辰。天光似亮了,山风拂面。他胸中的浊气,出了稍许。 一双粗糙的手掌,将他揽在怀里,拍着他的脸庞,轻唤了一声:“无敌。” 无敌闻话,睁眼来打量,眼中朦朦胧胧,映出少年郎白净的面容。 ——这少年郎,眉清目冷,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不是无名,又是哪个他心下一宽,面上却没好气:“大哥你这死王八,舍得现身了,这是何处?” 无名并不答话,一双清澄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无敌。 无敌浑身不自在,正欲把头扭开,却让无名托住下颔:“怎么受了伤?” 无敌这才想起,他的嘴角,教玉非关碾破了。这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伤,也不如何痛,可他将无名视为世上仅存的亲人,亲人有此一问,不由得生出一丝委屈来:“哼,还不是你这贼王八、扫把星害的!倒有脸来问老爷!” 无名眼波微澜,似有些怜惜之意,拭着无敌的伤处:“我有些后悔了。” 无敌一怔,才要问后悔些什么,就让无名封住唇,没头没脑地吻了一记。 他合不拢嘴,喘不过气,勉强推开无名,心道,大哥发哪门子疯,却有许久不曾亲我了。 只听无名老神在在地说道:“我悔不该,让你来扮面首,受这些委屈。” 无敌听罢,又怔了一怔,勉强笑道:“大哥,我该不会是在做梦罢?什么不要脸的勾当,你做不出来?老爷命不好,给你做牛做马,如今你才说后悔,猫哭耗子,未免太见外了!” 无名握住他的一只手,放在心口:“无敌,你应该知道,我心里有你。庄少功待我恩重如山,可他始终是个外人,不如你我朝夕相对。十余载的情谊,有些话,我不说,你也该懂。” 无敌虎躯一震,不知无名一反常态,说这些不要脸的话,唱得是哪出:“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这王八狼心狗肺、丧心病狂,拿谁不当外人?” 无名叹了声:“我欠庄少功的情。若是舍了你,能让庄少功化险为夷,我必然舍了你。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会随你而去,不会教你孤孤单单地上路。” 无敌哼了一声,深知无名能说出这番人模人样的话来,已是不易,便不再恶言相向。 无名又道:“无敌,我知道,你已没多少时日了,往后,我会好好待你。” 这一言,戳中无敌的心事,他再也按捺不住,故作好奇,随口问道:“大哥,你当真在乎我的死活?你摸着良心说话,我若是死了,你可会掉一滴眼泪?” 无名看着他,沉默半晌:“至少,我会让你死在我怀里。” 无敌虽觉此言肉麻至极,但仔细一想,自己所求,无非也就是死到临头,有一个归宿。 比起远走高飞,死了无人收拾,只能让野狗叼去吃了,死在无名怀中,要安稳许多。 他怔怔地看着无名,心中一软,鬼使神差地道: “小不死的臭王八,实话告诉你罢,老爷活腻了,只盼能早些死,少受些折磨……你休要笑话老爷,老爷并非和你置气。一辈子到头,什么也抓不住。纵是十余载的兄弟,如何,也讲究个有用无用,说断就断了。真不想活。可一想到死,不明不白,老爷便不踏实,舍不得。” 无名静静地听着,无敌又絮絮叨叨地道: “大哥,我理会得,久病床前无孝子,骨肉至亲没些用了,也会教人弃若敝履。世道本就如此。我也曾想过,离了你,去找个贤淑的女子,打发了余生。可那女子中意我,必是因我有些用处,彼此不知根底,即便厮守,也还是寂寞。不若大哥你,当年救我,未想过我有用无用。虽然,我发觉,你也是生性凉薄之人,但你对我知根知底,在你身边,我就心里踏实。” 说到此处,他移开眼,也不去看无名,只管一吐为快: “可是大哥,论本事,无论如何,我也赶不上你了。总有一日,你会把我看低,嫌我拖累你。与其如此,不若我识趣,争一口气,先离了你,此后你如何风光,也与我没半分干系。” 无敌掏心窝子,说这些话,已是自伤至极。无名却不为所动,把手在他身上摸。 他见无名手法龌龊,晓得无名又来撩他了,他刚说了一番伤心话,万念俱灰,也不好发作,只是冷眼看其施为,心道,老爷倒了哪辈子的霉,偏要和这无情无义的王八纠缠不清? 无名这才温柔地道:“蠢材,我风光,怎与你无关?你的本事不及我,我便倾囊相授。” 无敌以为听错了,无名语重心长,继续道: “你何必一定要和我争高下?你我二人,本就是不分彼此的,荣辱与共,生死相随。” 无敌将信将疑:“空口白话,哪个不会讲?在你眼底,只怕我还不如三弟四妹和五弟!” “你和他三人不同,”无名凑至他耳畔,一字一顿,轻言细语,“不同之处,便在,我喜欢你。除了兄弟间的喜欢,还有儿女间的喜欢,我只是讲不出口,你看不出,却是你的不是了。” 无敌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心坎酸涩作痛之余,竟有一股子恐慌和甜蜜涌上来,思绪乱糟糟地散开,难以拢聚,也来不及细想,就让无名施力按住,连掐带拧,连啃带咬,亲热了一番。 这一番亲热,无敌暗觉好似又让带刺的荆条刮了,屁股底下火辣辣地作痛,可一想到方才无名那些话,强忍着问:“大哥,你说的,可当真?” 无名反问:“我何时骗过你?” “哼,你这王八不知廉耻,说话像放屁,何时不曾骗老爷?” 无名嘴角漾起一丝笑意:“我再若骗你,便天打雷劈。可你再若伤我,我便要罚你。” 无敌听了,怔忡地端量无名,忽觉有些别扭,良久才道:“怕不是在做梦?” “蠢材,若是做梦,你如何会痛?” “……那倒是。” 无敌和无名互通心意,终于没了顾忌。无敌任由无名摆弄,身上虽然极不爽利,心底却颇有些欢喜,正沾沾自喜,要把无名盘住,让自己也快活些,却听无名嗓音粗沉,笑了一声:“小猫儿,你生得这般英武,如何却是个雌儿。” 无敌暗觉这嗓音耳熟非常,却想不起是谁,寻思须臾,猛地惊觉,自己闭着眼! 若是闭着眼,如何能看见无名?难道,真的是做了一场梦? 想到在梦中,反复问无名是不是梦,还为无名编造了些荒唐的情话,他就好似揭开顶盖骨,让一盆冰水灌下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脑髓也冻做了一团,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梦如此真切,过了好一阵,无敌才缓过神来,恢复清明,睁开眼,却是躺在一间竹屋内。 他的颔骨脱臼,嘴角挂着哈喇子,手脚让铁链锁在榻上,哪里有梦中行动自如。 渐渐地,想起让玉非关擒住、送来蛊门做面首的事,他不禁为之气结。 心道,果然是梦,这节骨眼上,怎地鬼迷日眼,发了昏,做了这一场春梦! 第78章 互通心意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无名离了这栋名唤黑龙井的酒楼,在附近绕了一绕,便跃上了楼外的大青树。 这树枝繁叶茂,他在枝头坐了,俯瞰底下支起的窗,就见无敌刁难那小二。 无名生性喜静,如此旁观,只觉无敌的聒噪和泼蛮,果然令人难以消受。 他对无敌的怜爱,时有时无。怜爱时,是极怜爱,厌嫌时,也是极厌嫌。 这蠢材,十年如一日地招惹他,惹得他动了心,便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若即若离,没完没了地置气吵闹。当着他,背着他,与女子说笑,逼他和庄少功断袖,教他不得不生厌。 可这厌嫌,到底也掺着怜爱,难以言说,无可奈何,不觉,就欺负得狠了。 心思一转,到了正事上。无名潜运内力,谛听无敌与那楼上的少女说话。 自从堪破《天人五衰》的玄机,练成了《九如神功》,他的功力虽不及玉非关深厚,却也能存想于听宫穴,不但足以听清楼中人讲话,亦足以听清方圆数里内的动静。 这一听,不打紧,却听见半里地外,一个男子叹道:“唉,也不知,无名在何处。” 又听一名内息充盈的少女道:“义兄,事不宜迟,分头找罢。” “只得如此了。”这男子的语调,有些惆怅,透着一股呆气。不是庄少功,又是哪个? 庄少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一向安分,贸然来此,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无名略一思忖,运起轻功,拔足离了树枝,掠过几处屋顶,闪出一条小巷,眨眼的工夫,就看见庄少功、无颜和无策三人的身影在前方。 三人之中,无颜的武功好些,当即转过头来,见是自家大哥,才把攥在手中的簪子,随意地扎回随云髻上:“大哥,少主才说到你,你就蹿了出来,真是人吓人吓死人!” 无策纠正道:“何为说到便蹿出来,阿姊,这是‘说曹操曹操到’。” “怎么是‘说曹操曹操到’——曹操不但耳朵尖,轻功也很好么?” 无名留意着酒楼的动静,睇了庄少功一记,责问这两位弟妹:“为何来大理?” “你不要怪罪无颜和无策,是我央他二人带我来此,”庄少功这才发觉,无名立在身后,他连忙转身挨近,见无名责备无颜和无策,暗觉此乃杀鸡儆猴,不禁满心羞愧,耳根发热,结结巴巴地道,“我只怕你去了蛊门,就来不及了。这一件事,我,唉,我……不知如何是好。” 无名道:“讲。” 庄少功欲说还休,咬了咬唇,声细如蝇:“便是昨日夜里,收到家中来信,说是母亲卧病在床,令我随送信之人速回阳朔,留无心、无策和无颜,救我那姓蓝的义妹……” 无名听罢,连眉毛也不动一下:“你如何打算?” “我,”庄少功这才敢抬起眼,满腹惶惑,不知从何说起,“我,我正想请教你。” “庄家的主母生了病,不教我这病劫回去,却要你回去?” “这个,我行至桂林府时,曾托五福当铺转交家书,告知父母,我和病劫、死劫走散了,如今领其余三劫来了云南。家中并不知晓,你和我在一起。未曾传你回去诊治,也在情理之中。” 一主一仆说着话,均是话里有话,好似讲的,不是回不回阳朔,而是另一件要紧事。 无名道:“不回。” 庄少功急道:“母亲病重,于情于理,我……若是置之不理,岂不是有违孝道?” “送信之人,现在何处?”无名看向无颜。 无颜一撇嘴,连比带划地答:“那厮吵着要带走少主,烦死人了!我便给了他些甜头,神不知鬼不觉,灌了他迷魂汤,如今不省人事,锁在土知府家的地牢里呢!” “把他杀了,拿走细软。尸首和信,扔在官道上,就当从未见过此人。” 庄少功万没料到,无名会出这样一个伤天害理的主意,不由得怛然失色:“上天有好生之德,无缘无故,无冤无仇,怎能轻易伤人性命?” 无名道:“你有更好的主意,你是少主,你做主,不必来请教我。” 庄少功攒着眉,思索再三,终于鼓足勇气:“无名,我有些私房话,想和你讲。” “改日再讲。”无颜和无策正要退避,无名却听出酒楼中玉非关的声音,也要走。 庄少功得知俞氏卧病,却不知,这俞氏是自己的生母,还是杀害江家满门的恶人,是否该回阳朔探望。见无名欲走,一时大为心急,词不达意地唤道:“无名,庄少功!” 无颜和无策听得奇怪,不知这位少主急赤白脸,直呼大哥和自己的名字,当作何解。 无名却身形一凝,止住了脚步,也不看庄少功,对他二人传音道:“穿过这条巷子,往西走五百步,大青树下的酒幌子,写着黑龙井三字。你二人速去此处,无敌在酒楼中,如有异状,你其中一人,来报与我知晓,不得轻举妄动。” 无颜和无策领命去了,无名这才将庄少功领进小巷里。这巷子十分狭窄,仅能容一人通行。 两人走到一个僻静处,相对而立,局促非常。 庄少功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千言万语在喉头,只把齿关咬着,唇瓣隐隐发颤。 无名以背倚着墙,抱手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庄少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盯住无名,喃喃地说道:“无名,我这一世,不求有功,只求做一个澄彻的君子。青天白日,凡有心事,我必教人知之。可近来,我颠倒做了伪妄之人,徒具形骸,心体蒙尘,不明是非,享着非分之福,还左右为难,唯恐教人知晓,我有一桩不可告人的心事。你可知晓,这是为何?《左传》有云,‘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若是将名假与人了,便无孝无信无义。我若是无孝无信无义,你便是杀了送信之人,也不能替我遮掩。子罕曰,‘我以不贪为宝,尔以玉为宝,若以与我,皆丧宝也,不若人有其宝’。无名,你一片好心,不论,是要我娶夜姑娘,还是,还是……” 无名打断:“不必再讲,娶妻之事,是我的错。你不想娶,便不必娶。” 庄少功正挖空心思,想着如何引出下文来,见无名如此好说话,反倒微微一怔。 无名道:“你若真是断袖,即便娶妻,也会觉做了伪妄之人,面目可憎。” 庄少功听了,如获知己,止不住地点头,忽地又一怔,羞得满面通红:“我……我……并不是喜欢男子……断袖……我只是……若你……我便……” 无名却道:“我也是断袖,意中人,是我二弟。不论他娶与不娶,我非他不娶。” 庄少功一呆,惊道:“你……你……” 无名道:“你喜欢我,听闻此事,想来,有些难过?” 庄少功惊了半晌,渐渐地,面露喜色,摆着手,语无伦次:“不,不是,我……为你欢喜。” 此言出乎无名意料,却似又在情理之中。这正是他自幼认识、为之赴汤蹈火的那个人。 庄少功一脸欢喜,不敢置信地看着无名,忽觉眼中湿热,慌忙以袖揩拭,笃定地道:“我、我心里好生欢喜,这是一件喜事,我这些不争气的泪,绝非是因难过而落。” 无名毫不留情地道:“你难过,我也不会哄你。” “我知道,我怎么不明白,”庄少功含泪而笑,“你认真待我,才会如此。” 无名道:“你方才讲,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这话是不错。可是,江公子,你怕是忘了,当初是你,不顾我的意愿,抢了我的名字。” 听无名说道“江公子”,庄少功浑身一颤,又听得“抢”之一字,若有所失:“我记得什么?什么也不记得了,只是梦魂常绕,幸得匠门鲁少主点拨。若不是你讲,始终还是难以置信。你若是不讲,我,我枉生此世,便教你蒙在鼓里,做个糊涂鬼。” 无名嘴角飞扬一记,毫无愧疚之色:“江公子,你这是要兴师问罪,和我吵一架?” “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何况,你有你的苦衷,我岂会与你争吵?古人云,‘拨开世上尘氛,胸中自无火焰冰竞,消却心中鄙吝,眼前时有月到风来’,此言即是我心。我现下是拨云见月,云虽未散尽,却也于夤夜里,稍得几分清明了。” 说到此处,庄少功又想起一件事来:“你我年幼时,你也叫我江公子么?” 无名面无表情:“不然?” 庄少功道:“我决不会让你叫我江公子,怎会如此生疏?你理应是叫我哥哥。” 无名呵地笑了一声:“我那时不与你讲话。” 庄少功望着无名,缓过了劲,忽地又发起痴来: “这些年,我不记得那些恩怨,没甚烦恼,你却一无所有,带病习武,如何熬过来的?” “我并非一无所有,”无名神色柔和了几分,“我不但有病,还有个缠人精。” 庄少功还想说些什么,无名挂念着无敌,摇头道: “你想叙旧,不在一时,我定给你一个交代。如今你知道,俞氏非你生母,不必回去。无敌混入蛊门,我本该暗中掠阵,他若有闪失,你来寻我,即便是事出有因,我也定要和你算账。” 第79章 自寻短见 庄少功听无名讲来,才知道无敌有难,不由得右拳击左掌,原地踱步,大为焦急:“你若是早些告知我,我便不与你说这些话了。唉,我那姓蓝的义妹,落在蛊门手中,生死未卜。无心和蒙土知府的家丁孔雀前往搭救,下落不明。般般件件,皆因我而起。无敌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便是万死也莫赎了。人命关天,救人要紧,你不必管我……” 无名不待庄少功说完,已搂住他的腰,把脚一踏,身疾如燕,携他掠出小巷。 庄少功万没料到,无名毫不避嫌,会有此一举。教这少年郎擢在怀中,他一颗心也忘了如何跳,在半空中攥着无名的衣襟,连连蹬腿惊呼,不一时,便七荤八素,来到酒楼的后墙下。 无颜和无策正在此等候,见他二人翩然而至,无颜对无名抱怨道:“也不知二哥哪去了,方才我入内寻,楼上楼下,没拣着二哥半根毛。” 无策也道:“我一直守在酒楼外,始终不见二哥出来。” 无名听罢,松开庄少功,定住了似地不动弹,凝神谛听四野,全然看不出喜怒。 庄少功离了无名的怀抱,晕头转向,踉跄地扑腾一下,对着墙便赔不是:“都怨我误事!无敌若教蛊门掳走,却到何处去寻?” 无颜把他扳转来道:“二哥那厮撩撩刁刁,风头霉头两隔壁,时不常失支脱节,便教蛊门害了,也是自讨苦吃。少主,你就放心罢,懵人自有懵佛管,二哥的命硬着呢!” 庄少功稳定身形,见无名神情有异,心头就好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安至极。 他正想再说些什么,无名忽地举头问:“——无敌在何处?” 庄少功、无颜和无策均是一怔,不知无名如何魔怔了,会问出这句话来。 只见他双目清澄,望向远处的点苍山,沉思半晌,又自顾自道了一个“好”字。 “大哥,”无颜环顾周遭,抬手搭住无名的额,“你走火入魔了不成,和谁讲话呢?” 无名拿下无颜的手,不答只道:“我要去蛊门走一遭。” 无策道:“大哥知道蛊门在何处了?” “在点苍山的玉局、龙泉两峰之间,枫木林内,南诏地宫之中。” 这片刻工夫,不知怎的,峰回路转,就有了蛊门的下落,庄少功为之瞠目。 无名看向庄少功:“你去不去?” “我?”庄少功一呆,左右看了看无颜和无策,见两人一齐盯着他,才既期待又羞愧地道,“我、我只怕……拖累你……”说到末了,已声细如蚊。 “你不会拖累我。”无名侧身一让,让出一条路来。 这条路由青石砌成,在天光下闪动着光,向大理府外的的点苍山蜿蜒而去。 无名眼中也闪着光,沿这条路眺向远方,又回转过来,端详着庄少功:“这些年,我自知终有一死,一意孤行,不愿留恋人世,也不知如何怜惜身边人。即便无敌执意救我,使我熬过天人五衰,返老还童,我的心神也已与百岁老人无异。只因情字在心头招惹,才能勉力维系至今。可我毕竟是一介凡夫,或许,还不如凡夫,顾此失彼,不能护无敌,也不能护你周全。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决意去蛊门,这条江湖路,从此,便要你斩头沥血,亲自去闯。一旦卷入恩怨是非,你纵是后悔,想要明哲保身,也来不及了。” 庄少功怔了怔,无名不再自诩是一件兵器,而是自谦为凡夫,还是头一遭。 他却不知,无名为何会如此气馁,这些话当作何解。不由得惶惑非常,难以作答。 无名又转过身去,顿了一顿,轻而缓地出言: “你若以耕读为乐,只求一世安稳,不为俗务所扰,就不必勉强。只是我一向以你为重,旧习难改,无敌有难,我也抛下他来见你,以致误断形势,无敌被擒。此去蛊门,我受制于人,未免落于下风,凶多吉少,未必能救出无敌、无心及蓝湘钰。我若是一去不返,你不必再回庄家,离开中原这是非之地,随夜烟岚往西域,投奔夜盟主去罢。” 第2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4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24节 庄少功这才领会,心如刀割,泪如雨下:“何必说这些诛心的话?颠倒是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该来寻你。无名,你是……我最要紧的人,你若是死了,我如何能一世安稳?我随你去蛊门。到底我还是庄家少主,若不能说服蛊门门主,我替她的侄儿抵命,换回无敌等四人。” 那厢,无名对庄少功道出诛心之言。这厢,无敌却做了一场春梦。 梦中他与无名重归于好,情意绵绵。醒来却躺在竹屋的榻上,下颔脱臼淌着哈喇子,手脚让铁链锁了,屁股还火烧火燎地作痛。他挣了挣手,心道,原来是一场春梦! 可若是发了一场梦,怎地屁股会作痛? 莫不是大哥来过,干了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又撇下自己,先救蓝湘钰和无心等人去了? 无敌越想越觉在理,勉力昂起头来,睁圆双眼,四下打量。 这一打量不要紧,却见自己双腿大张,裤子褪在膝前,腿间埋着一条彪形大汉。 这彪形大汉听得铁链作响,也把头抬起来,笑了一声:“孟小猫,你醒了!” 无敌见了这大汉,目眦欲裂,嗷嗷地怒嚎不已,气势惊人,奈何口不能言。 大汉托住无敌的下颔,双掌一推一合,替他接上了脱臼的颔骨。 无敌骂道:“段天狼,你这贼虫,果然没死!” 这大汉正是在峨眉山中,让玉非关以玉笛击败,却诈死逃生的九如神教左使段天狼。此人曾以药童苍术和不省人事的无名为质,要无敌杀了弹词先生孟虎,好上山去迎神教圣尊玉非关。 此时仇人相见,真是分外眼红。 段天狼笑道:“真是天意,在峨眉山下,我见孟兄你器宇不凡,邀孟兄联床夜话,孟兄却急于上山。没想到,今日竟在蛊门重逢。往后你我二人,协力伺候副教主,岂不是天作之合?” 无敌这才知晓,自己已陷在蛊门,玉非关所言属实,此处确有一位副教主:“啐,老爷响当当的一条汉子,岂会像你一样以色侍人,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段天狼丝毫不恼,饶有兴致地盯着无敌,竟伸出舌头,在他濡湿的下颔处一舔:“孟兄不曾以色侍人?怕不是真话罢。男子中了那玫瑰酿中的镜花蛊,只会在春秋大梦里,看见思慕之人,从而龙精虎猛,好生伺候我家副教主。可孟兄你,方才,令我大开眼界。” 无敌偏头躲避,却还是教段天狼舔了一记。他虽非未经人事,却只与无名亲密,哪曾领教过这等彪形大汉,心下只觉,这大汉一嘴尸腥臭,竟来舔自己,真是腌臜怪异至极。 待听段天狼说到镜花蛊,他才猛地想起,无名讲过,那酒楼的玫瑰酿中下了蛊。 原来,这蛊唤作镜花,是九如神教的副教主,采男子阳元时的助兴之物。 正因饮了玫瑰酿,中了这蛊,他才在梦中与无名互诉衷肠,翻云覆雨…… 段天狼见无敌攒眉躲闪,不但没了气焰,还颇有些狼狈,只当他生得雄健拔迥,却如雌儿般离不得男子,此时教人揭破,自是抬不起头,羞于启齿。不由得故意逗弄他道:“不是孟兄你方才盘紧我,一味索取迎合,几欲将我榨干,我还真不知,自己看走了眼。瞧孟兄方才的架势,想必是身经百战,不逊于我神教副教主。幸而今日副教主有事耽搁了,不然,发觉孟兄你一杆金枪虚设,臀后却练出了销魂窟,必将你投入黑龙潭,祭了龙蛊。” 无敌本以为,段天狼是见了他发梦时痴缠无名的情状,因而自称大开眼界。直至听得此言,脑子里才嗡地炸响,想通了为何发一场春梦,屁股会火辣辣地作痛:“我盘紧你?” 段天狼看在眼中,见他自惊愕而失神,只道他明白黑龙潭的厉害,又安抚道:“孟兄,你我也是旧相识了,我自然会替你遮掩。只要你告诉我,在那峨眉山雪瀑崖上,见了些什么,可曾见到我神教圣尊,得了什么好处。我定在副教主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无敌全没听入耳内,心里只有一念—— 昔日与大哥置气,大哥说道,我离不得男子,不能娶妻。我道是,离不得男子,就绑十个八个男子,轮番来伺候。没想到今日应验了,大哥得知了,势必会取笑于我。 他在梦中一厢情愿,为无名编造情话,说庄少功是个外人,无名对他不止有兄弟之情,还有儿女之情。醒来却是这一番惨淡的情形,先教无名诱吃了下蛊的酒,再教玉非关踩在脚下羞辱,最终莫名其妙来了蛊门,和这臭烘烘的大汉苟且了一场。 平生所受之辱,真是莫过于此。 无名诱他吃酒,说要暗中摄护他,原来是放屁,怀恨在心,捉弄他罢了。巴不得他不能娶妻,把他逼上绝路。他年少时,面对官兵,取刀自剖肠肚。他自认是一条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却惹来官兵的耻笑,害得爹娘与官兵搏命,以致家破人亡。那等的耻辱,也不及此时此刻。 他不怕受那些不入眼的宵小欺辱耻笑,怕只怕,他看得起的、在乎的、待他好过的人,看轻他,辜负他,取笑他。比死还怕。他本就一无所有,只有些强撑的一丝傲气,再也经不起取笑。 无敌越想越不平,血性发作,潜运天人五衰心法,催促经脉中气血运转,直将阳寿借尽。 见段天狼近在眼前,絮叨不止,他骤然发难,挣断铁链,只把断链在其颈上狠狠一绕—— 段天狼深知无敌身手了得,但无敌来时已负伤,中了镜花蛊,昏睡乍醒,本不该有击碎镔铁的气劲。他自恃在峨眉山见识过无敌的功夫,却不知上峨眉山时,无敌身负重伤,筋骨折裂,顾念棺材中的无名,且能和弹词先生孟虎难分胜负。如此种种,与今日以死相博,有着天壤之别。 一时疏于防备,发觉无敌功力暴涨,已是措手不及。 无敌一举拧断段天狼的脖颈,穿好衣裤要下榻,发觉腿底垫有一物,抬腿看时,原来是一柄开山斧,雕花镶银斧柄,挂着些未干的血渍。十八般武艺中,他最喜枪剑,便不去动这脏斧。 他转身欲走,转念想到,玉非关身边的丫头曾讲,段天狼本是蛊门中人,体内有劳什子蚩,和蚩尤一般能死而复生,是以诈死自玉非关手中逃脱,继而屠了峨眉派,嫁祸于玉非关。 他心中一凛,神智清明稍许,恨恨地想道,老爷须不教这贼虫死而复生,否则,老爷散功死后,他却死而复生,向大哥泄露今日之事,大哥势必告知少主,他二人一齐取笑老爷。 想罢,抡斧斫碎尸首,确信一团肉泥不会复生,才弃了血斧出门。 未行几步,竹楼拐角处,传来一名男子的牢骚: “段左使捣什么鬼,弄得这般响?教主心腹押来的面首,副教主夫人说,此人非同小可,大有用途,令我等喂下生蛇蛊,妥善安置。他却抱来他的住处,教我二人把风,不得入内!” 另一名男子促狭地道:“一个黑牛儿,还能捣什么鬼?新来的面首,有半分姿色,他便要占便宜。副教主最疼爱他,谅他情蛊在身,也不敢如何,眼睁一只闭一只。你我又何必得罪他。” 无敌敛声藏息,听至此处,心下敁敠—— 大哥曾讲,我若是货比三家,阅人无数,他便是衣不如新,瞧不上我了。虽则大哥本就瞧我不上,我好好一条汉子,也不屑于做他一件衣裳,我却也饶不得这两个嚼舌头的。 不然,我死之后,这些话传出去,大哥定以为我果然对他有意,因他这番话才寻了短见。 如此一来,大哥非但要趁我死后不能还嘴,取笑于我,还要得意一番,我须不能教他得意。 想罢,无敌蹿出拐角处,冷声喝道:“两个撮鸟,且回头看,什么弄得这般响?” 说话的两名黑苗男子闻话回头,见了无敌,均是一惊,一个抄起勾刀,一个端起铁笛,左右攻来。无敌不避不让,双掌迅如闪电,自二人肋下穿出,已扼住二人咽喉。 只听骨碎筋响,两人四脚离地,还来不及踢蹬,脑袋已砰地撞在一处,血溅当场。 无敌撇下两具尸身,拾起勾刀插在腰际,折回屋内,取了油灯火折子,信步下楼,把灯油泼在帘上,拿火折子晃燃点着了,看风把火帘子一丛丛歪斜刮旺,直将竹楼烧成红炭窟窿。 与这处竹楼相邻的,有许多竹楼和吊脚楼,住着蛊门弟子和九如神教教众。 见此处着了火,敲锣的,呼喊的,取水灭火的,捉拿无敌的,一拨接一拨奔来。 无敌专心地杀人放火,直至周遭闹成了一锅煮沸的粥,才木然举头四顾,一看乖乖不得了,蛊门的屋舍密如蚁穴,黑压压海似的人头倾巢而出,也不知有多少人,见过他进段天狼的竹楼。 正思索间,忽有数股劲风袭来,他自知可以从容避让,却也知不会伤及要害,加之始终潜运天人五衰心法,内功已有六十年修为,正值毕生巅峰,狂态毕露,便无意躲闪。 待劲风化作道道锐器,扎入双肩手臂和腿中,穿肉挂出倒钩来,他才低头去看,原来是一柱柱琴弦。这些琴弦发自九如神教教众,与玉非关的冰蚕丝弦相较,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无敌长啸一声,气发丹田,双拳反攥牢琴弦,一阴一阳,耍棍似地,身步腾跃翻伏,把两端持琴的教众当做棍头,上剃下滚分左右,舞得虎虎生风,打得黑压压的人海一波波往后仰翻。 这情形和在金陵的瓮城之中,与无名留下来对付官兵,颇有些相似之处。 无敌原本阴鸷的目光,不禁透出一丝怅惘,心下思忖,早知今日,不如死在金陵。 也罢,杀一个是杀,杀一百个、一千个也是杀,索性将蛊门杀个绝门绝户,教大哥没有取笑处。 死后上刀山下油锅,永世住在无间地狱里,再也不投胎来人世。 第80章 情劫无心 无敌中了镜花蛊,误把段天狼当作无名,受了一场欺侮。 他本就性烈如火,一时激愤,起了轻生之念,潜运天人五衰心法,借尽余生内功修为,不但将段天狼斫碎,还放火烧楼,引来许多蛊门弟子和九如神教教众,大开杀戒,所向处无不披靡。 众弟子和教众见无敌神勇,不再与他搦战,一哄而散,要去报与蛊门的诸位长老、门主和九如神教的副教主知晓。无敌杀红了眼,擢住两个要逃的,大喝一声:“一个也不许走!” 就在此时,斜刺里杀出一个穿银衣的少女,娇声叱道:“住手!” 无敌只道是又来了个对头,把擢住的两个弟子掷过去,趁势出掌拿她。 这少女没料到无敌武功大进,堪堪避过砸来的两个弟子,就察觉掌风击至。 她侧身把头一让,无敌化掌为指,擦过她的咽喉,旋即推步变招,往她的肩头抓去。 银衣少女不敢撄其锋,见肩臂要落入无敌之手,双足也即将让他扫中,便迅疾往后下腰,把穿着船头花鞋的小脚掀转起来,照他臂膀点踏两下,借势横翻一个跟斗,落至数丈远外:“你这蠢汉,不去救你的同伴,却在这里杀人!” 无敌听这少女声音耳熟,定睛一看,原来,是玉非关身边的丫头玉铃香。 无敌听玉铃香提点,如梦方醒,这才记起,此番来蛊门,是为了救无心和蓝湘钰等人。 心下不禁思忖,三弟素来向着大哥,若非他作梗,我与燕星儿当年拜堂成婚,哪会有今日?但一码归一码,男子汉大丈夫,纵要报复,也只须以牙还牙,坏他的好事。但他是我的三弟,叫我一声二哥,我如何不救他?老爷虽已蒙羞,但临死救了兄弟,到了阴曹地府,仍是一条好汉。 想罢,他心中的仇恨淡了许多,住手问道:“兀那贼妮子,我三弟他们在何处?” 玉铃香不答,提气掠入东面的密林。无敌紧随其后,甫一落地,就嗅见一股尸臭,周遭尽是十余丈的古枫树,漫天枫叶状如人手,红彤彤、密匝匝地张着,遮得林中不见天日。 无敌一面环顾,一面收拾伤处,点穴止血。却有一滴血,顺着指掌淌落,钻入泥土之中。 一刹,好似水溅油锅,满地腐叶随之膨胀收缩,一起一伏地鼓动,宛如活物。 “仔细些,”玉铃香见状,撕了衣袂替无敌包扎,告诫道,“别把血沾在林子里。” 无敌指着鼓动不休的泥地问:“这是什么机关?” 玉铃香道:“是蛊,此地的蛊有两种,一是虫蛇制成的蛊,二是枫树蛊。这些枫树,本是寻常草木,没什么厉害,却教蛊门施了蛹虫草所制的蛊药,滋以活人的血肉,经年累月,转了性,和蛹虫草一般,吸食活物的血肉,不知害死了多少性命。现如今,整个蛊门底下,盘根错节,尽是此物。若是惊动了,管你上天入地,插翅也难逃。” 两人说着话,来到林子尽头的岩壁前。壁下凿着一个山洞,洞口白花花地,结满了草席大小的蛛网。一张施了红黄胭脂的妖艳面孔,正隔着蛛网,隐在洞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二人。 无敌见这面孔透着古怪,攥着勾刀,便要上前。玉铃香一把拦住,自怀中取出金炉说道:“杀不得,这是看守地牢的美人蛛,杀了一只,便进不去了。” 无敌将信将疑,玉铃香便揭开金炉,拿火折子点燃炉内的香,双手捧至蛛网前。 那施了浓妆的面孔,随之一颤,无端长出八条细长的黑黄尖脚来,勾住蛛丝一根根挑开。 眨眼的工夫,偌大一张蛛网,就教这诡异至极的面孔拆了,断在洞口两侧。 无敌侧身入内,借着壁上的爝火一看,方才的妖艳面孔,竟是一只大蜘蛛的肚子。 同样的蜘蛛,壁上还有许多,窸窸窣窣地爬至洞顶,给无敌和玉铃香让出路来。 无敌看得有趣,双眼一亮,不觉露出笑容,心道,这等稀奇的毒蜘蛛,捉一只给大哥看,他必定羡慕得紧,却不好开口向我讨要,他若是不求我,我便在他面前晃悠,就不给他。 玉铃香见无敌盯着美人蛛傻笑,不由得把头一摇: “果然是物以类聚,你那两个同伴,来救姓蓝的女子,也是教美人蛛迷住,才中了蛛毒,胡言乱语,露出了马脚。殊不知,此地有酒色财气四关,没有蛊门黑苗弟子指点,如何过得了?” 无敌听了,回过神来,深知这少女引他来此,乃是受玉非关指使,未必安了什么好心。 他暗自戒备,不与她争论,心中却道,我顷刻便要死,捉蜘蛛作甚?这草鬼妮子老老实实,引我救出三弟,还自罢了,若耍什么花招,我定要她悔不当初,也尝尝任人践踏踢打的滋味。 一路无事,无敌过五关斩六将,杀了几处看守的蛊门弟子,行至山洞深处。 此处状如葫芦口,积满了水。往里看时,浩浩荡荡的水中央,有一处岩石。 那岩石上方,吊着三个铁笼子,笼中似有人影,也不知是死是活。 玉铃香将金炉中的香掐灭,止步道:“你那几个同伴便在笼中,事不宜迟,你快去救。” 无敌道了声“好”,迅疾出指,在玉铃香肩峰的巨骨穴处一点。 玉铃香猝不及防,教他点住,霎时血瘀肩中,浑身酸麻,不能动摇,只得稳住无敌道:“你怕我逃走么?……放心罢,主人教我助你一臂之力,我是不会丢下你的。” 无敌瞪了玉铃香一眼,傲然道:“最好如此。”说罢,撇下玉铃香,掠过水面,落在水中的岩石上,又往上一纵,攀住铁笼的栏杆,低声唤道,“三弟?” 栏杆内贴来一张血污的面孔,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他:“无心在左面的笼子里。” 无敌这才看清,这男子戴着耳坠,一身夷族打扮,生得英健非常,想来就是无颜的情郎,蒙土知府的家奴孔雀。他如游墙的壁虎,一翻身,已抓住另一个铁笼的栏杆:“三弟?” “二哥?”好半晌,铁笼内才传出无心的声音,“先救蓝姑娘。” 无敌依言行事,拧断铁锁,把无心、孔雀和蓝湘钰三人,带至葫芦口的泥地上。 细看这三人,唯有蓝湘钰毫发未损,只是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口不能言。 玉铃香道:“我没骗你罢?快替我解开穴道。” 无敌只当没听见,扶住无心要走,无心却只迈了一步,便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玉铃香看在眼底,说道:“他中了生蛇蛊,你教他走,不出五步,他就会丧命。” 无心满头冷汗,在无敌搀扶下,挨着岩壁坐倒在地,调匀内息道:“二哥,这生蛇蛊,以我的脏腑为食,这些时日,我已让它掏空,是不行了。” 无敌听得一怔,他只道自己散功便死,却没想到,无心竟也有性命之忧。一时热血上涌,将自己所受之辱抛之脑后,右手揽住无心的背,把左臂捞住他的膝窝,便要将无心打横抱起:“你中了什么蛊,大哥那王八不能医?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二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然而,生死有命,非人力可强,”无心转过头,望向立在一旁的孔雀,话锋一转,忽道,“你今日脱险,势必要去见无颜?” 孔雀道:“她是我的心上人,我受她之托,来救蓝姑娘,自然要回去见她。” 无心道:“你怕是不知,无颜平日的样貌,衰陋至极。” “哪里话,老劫无颜,样貌衰陋,江湖中人尽皆知的事,我怎会不知晓?” 无心叹了口气:“正所谓,丑人多作怪。无颜十三岁时,师父逼迫她侍奉男子。她只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委身给了她的一个师兄,也是一个丑八怪。两个丑八怪就此私通,过了三年,她有了身孕,事发了,只因我一副风流相,像是造孽之人,主事的便以为,是我所为,教我与她对峙。” 孔雀茫然地听了,沉思少顷,问道:“后来如何了?” “我那时为了自保,只道,她丑陋无比,品行不端,没的污了我双目,龙配龙凤配风,与她苟且还不敢认的,应当也是形容丑陋之人。这些话激怒了她,她就咬定,我是她的心上人。” 孔雀道:“劫门主事的,难道不分曲直,信了无颜的话?” “最初是不信,不过,没过多久,查出我未入庄家时,是个结巴小乞儿。那时,我随一帮乞丐,在观音庙旁,吹拉弹唱。无颜常随其母,来烧香布施。她叫我小结巴。有一回,她许久未来,我去打听,才知她家已让官府查封,她也教人送入教坊,我在教坊外守候,始终未见她。直到一天夜里,有人携她越墙而出,我紧随其后,未走几步,也教人打晕,才入了庄家。” 孔雀道:“我明白了,你故意激怒无颜,引她指认你是她的心上人,好保全她?” 无心道:“入庄家不久,大哥治好了我的病,无颜却不再记得,我是观音庙外的小结巴,只以为,我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落了难,才教庄家收留。我也乐得如此。” “那你代人受过,主事将你认作无颜的心上人,想必你吃了不少苦头?” “算不得吃苦,只是,练情劫这一门功夫,待人情世态,皆不宜认真。我本以为要受些皮肉苦,岂料,我的师父得知了,却在无颜的眼下,与我……教我明白,我一个孤儿,寄人篱下,已属微尘,污浊之躯,更是尘中之尘。奢求儿女私情,如同水中捞月。理应无了了心。” 孔雀听罢,半晌才道:“这些话,我听不明白。” 无心笑道:“鬼话罢了。说到底,身不由己。然而,人活于世,谁能始终由己,谁不必奔走应命?只不过,纵使身不由己,做了一个登徒子,我的初心也还在。若论情,情有许多种。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便是……我对无颜的情。我始终是认真的。” 无敌听了,浑身一震,心道,老爷我受了屈辱,便觉大哥负我欠我,恁地斤斤计较,全无鱼水相忘的洒脱,倒是三弟待四妹,从不计得失,也不以为苦,大哥待少主,似乎也是如此。 “你这蠢汉,”玉铃香忍不住唤无敌,“休要再胡闹,快解开我的穴道。我有生蛇蛊的解药,你喂你三弟吃了,他呕出蛊来,便是脏腑不全,请你大哥续命,做一个废人,也是好的。” 孔雀点头,对无心道:“说的是,无颜曾和我讲,中原男子三妻四妾,为何中原女子不能三夫四郎?我虽不是中原人,却也非没有容人之量。你何必轻言生死。你我谁去谁留,待脱险之后,交予无颜定夺也不迟。她若不能定夺,你我共侍一妻,又有何妨?大不了,你做大我做小,她生了你的孩子,再生我的孩子。这样的事,在深山中,那些娶不起妻的人家,本就是有的。” 无敌和玉铃香听闻此言,俱是眉头大皱。无心更是惊怒交加,哇地又呕出血来。 无敌心道,这夷族汉子恁地有容人之量,和卖弄风骚的四妹确是登对,但三弟到底是中原人,总念叨一生一世一双人,一朝变成一生一世三个人,岂不是没些滋味,莫名其妙?老爷我便不是中原人,教我和少主一并伺候大哥那王八,管他什么鱼水鸟风情,这般侮辱人,不如死了。 孔雀却笑了一笑,继续对无心道:“我不论生死,皆是蒙家的人,我侍奉的是蒙小少爷,我虽然喜欢无颜,却也有自知之明,从未想过娶她。没有蒙土知府的授意,无颜如何央求我,我也不会来蛊门。因此,你就是死了,我也不能成全你,照顾无颜,教她做一个良家妇人。” 无敌听得一个头两个大,索性转过身来,去替玉铃香解穴,只盼玉铃香能救无心一命。 就在这时,他却蓦地发觉,之前笼子下方的岩石,无缘无故挪了好几丈远,而浩浩荡荡的水面,无端又添了许多黑黢黢亮闪闪的古怪岩石。 这些岩石,连成一线,由水中央蜿蜒至葫芦口,好似一条可供人踩踏的石道。 第81章 猛虎戏龙 无敌待要给玉铃香解穴,回过身来,却发觉笼子下方的岩石,无端挪了好几丈远。 细看时,更是奇怪,原本只有一块岩石的水中,竟然又平添了许多岩石。 他瞿然一凛,暗道,老爷一转身的工夫,难不成就落了潮? 四下里打量,水却不见浅。再看水中的岩石,如石桥墩子,一线蜿蜒着,黑魆魆地浮在水面。与寻常岩石不同,仿佛涂了一层漆,乌黑铮亮,油光水滑,说不出的古怪。 “发什么愣?”玉铃香动弹不得,催促道,“快解开我的穴道!” 无敌充耳不闻,不转睛地盯住近处的岩石,掣过壁上的火把,往水中照了一照。 这一照,依稀瞧见,近处的黑岩,覆着大团白斑。 火光还未靠近,那布着白斑的黑岩,竟似柔软的活物,往后弹缩,沉入了水底。 再举目四顾,水面泛着涟漪,哪里还有黑岩的踪影? 无心、孔雀和蓝湘钰几个,离水远一些,不知无敌看见了何物。 无敌却心下一寒——水底有个庞然大物!大还不打紧,偏生一声儿也不出,便游至一丈远处了。须知飞禽走兽,本性越是阴邪凶恶,在伺机待发之际,动静反倒越小。 无敌毛发尽竖,道了声“快走”,解开玉铃香的巨骨穴,教孔雀抱起无心,搡了蓝湘钰一把。说时迟,那时快,一团水花扑面炸开,一柱黑黢黢的巨影,破浪爆射而至! 在场的几个人,均有武艺傍身,受了这一吓,已本能地调起轻功,蹿了数丈远。 这等的身法,足以从武林高手的掌中逃脱,却远不及巨影灵活迅猛。 无敌为众人断后,走在最末,骤觉飞沙走石,脑后咝咝直响,教人耳心发痒。 他调头看时,狂风袭面,只见电光石火间,一张血盆似的大嘴,近在眼前,正将他整个人笼住,翻出四排钩子似的獠牙,就要将他刮中,扎个肠穿肚烂! 无敌待要躲避,但山洞分明是此物巢穴,此物一张嘴庶几将甬道塞住,哪有他回旋的余地?他避无可避,只能往前奔,前面却是抱着无心的孔雀、蓝湘钰和玉铃香。 他倒是能逃脱,却要扔下这四个男女,给此物打牙祭。 这般进退两难,他血性发作,心道,他奶奶的,横竖死路一条,还逃个卵掰?狗急跳墙,兔急蹬鹰,人急悬梁,老爷杀了这邪物,才好教三弟脱身! 想罢,无敌拔出勾刀,任此物扑咬下来,他一个鹞子翻身,不偏不倚,闪过钩子似的獠牙,滚入血盆大口之中。无心在孔雀怀中见了,不由得唤了一声:“二哥!” “三弟,”无敌用勾刀去划血盆大嘴的上颚,不许尖牙咬合下来,口中说道,“如今我阳寿将尽,你身中蛊毒,你我兄弟二人,茄子倒开花,各回各的家!哥哥我没甚牵挂,家就是此处了,你却要回去见四妹,替我照顾好大哥和五弟,快走!” 血盆大口让无敌划伤,合不拢嘴,便把脑袋猛往左右洞壁上撞,直撞得泥如雨下。 无敌只管抓紧勾刀的柄,更往那上颚的肉里揿扎,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无心和孔雀等人,不是身负重伤,就是手无寸铁,隔着雨帘似的石沙,实难相助。 血盆大嘴左摇右撞,甩出许多口涎血沫,拿无敌没奈何,登时一缩,缩了个无影无踪。只听得远处水浪一声巨响,此物衔着无敌,缩回了深处葫芦口的水底。 无心本以为自己会命丧于此,此刻却有无敌舍命相救,又听了这番诀别的话,更是激得生蛇蛊发作,五内如焚,一口气提不上,昏厥了过去。 玉铃香连忙取出一只竹筒,递给孔雀道: “这里头的药汁,便是生蛇蛊的解药。你喂他吃了,他自会吐出蛊来。” 孔雀收了竹筒道:“多谢姑娘!此地不宜久留,出去再做理会。” 玉铃香道:“你三人小心些,自出去,我去寻那蠢汉。” 无敌让血盆大嘴拖入水中,连忙屏住呼吸,冰凉的潭水不住灌进来,几乎要将他卷入这庞然大物的喉口,他攒足力气,蹬住此物的后牙槽,只觉此物潜得越发深了,耳内嗡嗡咣咣乱响,勾刀再难以握住。他一时也不知是淹死好,还是教此物生吞了好。 正没理会处,膻中忽地一畅,离了水潭,张眼看时,竟是灯火通明的一座宫殿。 血盆大嘴不再乱撞,只伏地挤压咽喉,便有一股股刺鼻的酸水喷涌上来。 无敌连忙拔出勾刀,闪身离了血盆大嘴,蹿上旁边的三丈高的铁柱。 这铁柱顶端,雕着一只金翅鸟,金翅鸟背部凹陷下去,与铁柱相连,注满了膏脂,燃着长明灯。他一时摸不着头脑,攀着铁柱,逡视周遭,心道,老爷莫不是到了龙宫? 却见这龙宫的四壁和穹顶,色彩极为斑斓,波澜壮阔地绘着许多画儿—— 头一幅,画的是两条巨蛇环成人耳状,耳内波涛滚滚,左右各有两条鱼游动;第二幅,一只金翅鸟停在铁柱顶,底下围着王公大臣和一对为利刃逼迫的男女;第三幅,上一幅图中受逼迫的男子,摇身一变,变成了权贵,与另一个众星捧月似的人物在铁柱下结盟;第四幅,则是一名女子沦为祭品,死在铁柱下,铁柱由此长出了枝叶来。 自第五幅起,画得均是打仗的情形,乱糟糟地,分不清谁是谁。其中有个下令放火的中原大官,和土人打得两败俱伤,烧得那长出枝叶的大树又变成了铁柱。 无敌没心思细看,借着长明灯的光,往铁柱下瞧,底下呕水的邪物,原来是一条黑底白纹的巨蛇。与这黑魆魆的巨蛇相较,三丈高两人环抱粗细的铁柱,竟也显得十分纤细。幸而此地铺满汉白玉,广阔不逊于金陵旧皇城,容下这大蛇和他是绰绰有余。 他见是巨蛇,心下顿宽——这般大小的蛇,尽管气力惊人,却是没有毒的。 巨蛇不住地呕水,他瞧出了便宜,心道,管他是不是龙宫,小耗子爬上了病猫的脸,此刻不结果它,更待何时?他一咕噜爬下铁柱,小心翼翼靠近那岩石大小的蛇头。 巨蛇见无敌靠近,抿嘴吐着信子,慢吞吞地把脑袋扭开,厌了似地不搭理无敌。 无敌摸不着头脑,心道,这畜生怎地突然乖巧了,莫非嫌老爷不好吃? 就在这时,巨蛇动了动金黄的眼珠,猛调头发难,翻出满口獠牙,狠咬无敌。 无敌嚯地出了一声,人已闪至半丈开外:“好阴险的畜生,还会杀回马枪!” 巨蛇咬了个空,浑身筋肉弹缩,头已回了原处,若无其事地吐信,看不出喜怒。 无敌暗知此蛇迅猛狡诈,气力非常人可以比拟,却有一个不足之处,便是不能久战。此时见他身法也快,巨蛇作若无其事状,实则是养精蓄锐,只待觑他一个破绽。 无敌哪肯放巨蛇歇息,把勾刀撇净衔在口中,动手解下夷族黑衫,抖腕绞成一股,便甩动着去鞭笞蛇头。巨蛇不待他鞭笞,昂起脑袋来,左右扭动,忽而又扑咬而至。 这一扑咬,却是斜刺里攻来,蛇头冲向他的手臂。 整个蛇躯随之铺天盖地环扫而至,好似蛇拳里的“灵蛇缠枝”,逼得他没处后退。 换作旁人,吃了这一招,只有坐以待毙。无敌却精通十八般武艺、各派武功。 武功里的各家拳法,源于飞禽走兽,观蛇有蛇拳,观虎有虎拳,观猴有猴拳。 甚至,早在东汉年间,华佗就开创了五禽戏,拜虎鹿熊猿鸟为师,以便强健身体。 无敌自幼习武,免不了也要将飞禽走兽的看家本领,融汇至武学之中。 此刻见巨蛇使出蛇拳“灵蛇缠枝”,他想也不想,就一招虎拳“猛虎翻山”,一抓一翻,已从绞至的蛇躯间跃出。蛇头追得甚急,霎时也自蛇躯中钻出。 这般穿绕追逐,一个蛇腾一个虎跃,无敌玩心大起,嗷地一声叫唤道:“好,今日老爷和你做个蛇虎斗,看是蛇厉害,还是虎厉害!” 说罢,脚不停,又飞扑上蛇躯,双足作骑龙步,双掌狠撑两侧盘夹的蛇身,便是“猛虎出洞”式,只待蛇头追至,猛放手一个“狂虎打滚”,又蹚地滚了出去。 如此反复数回,无敌撤步作“虎王显威”状,威风凛凛地立定了看时,那巨蛇让身子捆住了头,已然拧动着绞作一团,活似结了一个梅花络,哪里挣得出来。 无敌握着勾刀,便要骑上去,剜瞎巨蛇的眼睛。巨蛇却猛地甩动尾尖,散出一股浓郁的腥气。无敌只怕这腥气有毒,吊住内息,退了几步。正不明所以,寻思巨蛇是不是在放屁,脑后就是一寒。他扭头一瞧,只见一道黑影腾地耸起来,几乎压熄了长明灯,竟又是一条黑底白纹的巨蛇,不知何时潜到他身后,正不怀好意地俯瞰着他。 无敌想也不想,拔腿就斜刺里翻去。这新来的巨蛇把尾巴一扫,龇牙咧嘴,咔地威胁了一声,并不来追,游至打结的巨蛇身旁护着,静待它松了气力,将梅花络解开。 无敌万没料到,巨蛇还会放屁叫帮手,心道,听老人讲,蟒蛇上了岁数,就会成精,一雄一雌结伴而行,若是打死其中一条,另一条必来报复,我怎地忘了? 他吃了这一惊,心脉一阵狂跳,不觉倚着铁柱坐倒在地,按住胸口调息。 无敌潜运天人五衰心法,催促浑身气血运转,身法之迅疾,自是胜过两条巨蛇。 然而,如此逆天而行,脏腑经脉,早已承受不住。 方才与一蛇斗罢,他已觉心力有衰竭之兆,不知如何对付另一条精神奕奕的巨蛇。 无敌眼睁睁地,看那打结的巨蛇身躯渐展,与另一条巨蛇厮磨着,一齐朝他望来。 他登时冷汗淋漓,情不自禁想起无名,愤愤地暗道,这贼虫,以大欺小,两个打一个,算什么英雄好蛇?若是大哥在时,便有十条蛇也不怕,可那王八的心肠,还不如蛇。 想至此处,他往不远处的水潭望去,此刻潜入水中,决计没有蛇泅得快。 左右是要死,不争多活一时,无敌长叹一口气,千般思绪,最终归为一念:也罢,拖延了这片刻,无心和蓝湘钰等人,势必逃出了山洞,老爷我到了阎王爷面前,也挣得个阴骘,做鬼也有面子。与其散了功,教两条巨蛇活活绞死,吞入腹中化为蛇粪,倒不如痛快了断了。 打定主意,无敌倚着铁柱,把头一昂,扬手将勾刀当胸举了,纵声大笑道:“——人死卵朝天,不死又过年,老爷我死了!” 第82章 情难自已 无敌说罢,就要挥刀自刎,耳边却听得水花声响,紧接着,右手虎口就是一麻,一枚银铃铛,自刀刃弹落,在汉白玉地面跳了数回,骨碌碌滚至水潭边。 “我道你纵入蛇口,定是胆识过人,”一名黑衣少女跃出潭来道,“怎地寻起短见了?” 无敌凝目细看,原来是玉铃香,这贼妮子披头散发,解了繁冗的银饰,只一身黑绣衣裳,湿漉漉地裹住娇小的身躯,险些令他认不出了。 玉铃香见他望得紧,一手掩住衣襟:“男女有别,非礼勿视。” 无敌听了这话,扭头道:“你若是不讲,就这一副身量,谁看得出男女有别?” 玉铃香听得微微有些着恼,佯怒道:“早知你这般不知好歹,我便不来救你了。” 无敌冷笑一声:“不是你和老猪狗害老爷,老爷如何会落得这般田地!”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家主人引你来此,本是一片好意。若非如此,就凭劫门的本事,只怕你寻到蛊门时,你三弟早已一命归西。” 无敌待要再与玉铃香计较,两条巨蛇却已解开梅花络,昂首吐信,就要发难。 他噌地跃起,抖擞精神,擢刀再战。这一番厮杀,他周身气血飞也似运转,心脉狂跳欲裂,勉力施展浑身解数,把吃奶的劲也使了,也只是左支右绌。 他不由得狠瞪了玉铃香一眼,这贼妮子实在可恨,教他死也死不安生。 “你且撑住,我有法子治它。”玉铃香见状,飞身上壁,挐了一个沾满油脂的火把,放在铁柱顶端的金翅鸟灯盏上点了,掠至宫殿四角的大金炉旁,焚了炉内的香料。 霎时间,殿内青烟滚滚,异香扑鼻。 二蛇一齐弃了无敌,游至三丈高的铁柱下,将尾尖结在柱底,往柱顶缠绕而去。 无敌住手看,二蛇盘成麻花状,将铁柱拧得咔咔作响。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宫殿一阵震颤,铁柱竟长出许多锋利的枝杈,不住地开枝散叶。 这些铁枝叶将二蛇扎伤,蛇血汩汩地顺着铁柱,淌入地面汉白玉雕刻的水纹。 玉铃香道:“此处是古南诏蒙氏的地宫,埋葬于此的南诏王细奴逻,与白王三公主的姻缘,因有栖在一棵树上的金翅鸟为媒,后人便以树为图腾,铸了这先灵柱来祭祀。这先灵柱的每片叶子,都刻着一位南诏王室后裔的名字,只有当此柱长出枝叶,水纹教血填平时,地宫的三重石门才会开启。” 无敌似懂非懂:“石门开启又怎的?” 玉铃香不答只道:“你随我来。” 二人往宫殿西面掠去,只见一扇石门开了一道缝,里头却是地宫的中殿,雕着许多石像,摆着些瓶罐和兵器,壁上绘着许多斑驳的壁画。 殿顶已让树根扎透,这些树根成千累万,一股脑往后殿延伸去。 无敌行至此处,早已应了死劫的衰败之相,浑身筋骨剧痛难当,不觉放慢了脚步。 玉铃香以为他在防备地宫的机关:“此地的机关已教蛊门破解了,原本还有许多金银珠宝,也教蛊门搬空了。只有一件宝物,留在后殿,不曾让人取走。” 无敌觑了玉铃香一眼:“便是老猪狗说的朝珠花?” 玉铃香点了点头:“蛊门的枫树蛊和能令人死而复生的蚩,全靠此花维持。正所谓斩草除根,若不能将它拔除,纵使杀了蛊门门主滕蛇和九如神教的副教主玉有思,我等也未必能逃出点苍山。即便侥幸能逃脱,放任许多蛊虫流入大理府,百姓也会遭殃。” “老猪狗草菅人命,丧心病狂,还在乎平民百姓的死活?” 玉铃香蹙眉道:“我家主人从不滥杀无辜,他老人家年轻时,颇有任侠之气,中了化生蛊之后,才变得喜怒无常,可待我一向很好。定是你得罪了他,他才会为难你。” 无敌哼了一声,在峨眉山发生的种种,却不好对玉铃香讲。左右是等死,索性吊住内息,陪这小妮子捱至后殿,去见那大理四绝,风花雪月之一的朝珠花。 二人才穿过后殿石门,一股奇香就扑面而来。殿内金碧辉煌,燃着长明灯,正中有个状如人耳的水池,许多树根自殿顶垂入池内。池边赫然伏着一具穿白衣的骸骨。 玉铃香见了这具骸骨,扑上前去,把骸骨所戴的银镯捧住一看,放声大哭。 无敌本想上前问玉铃香为何哭泣,甫一迈步,便觉双腿似枯枝般松脆,哪里还有力气。兀自挨着殿门坐了,心中想道,大哥在翠屏山散功时,原来是这般的滋味。 只见玉铃香用白衣裹了骸骨,钻入后殿的水池中,树根遮没了她的踪影。 少顷,扎在水池中的树根次第枯竭,玉铃香掠出来时,攥着一株碗口大小的白花。 许多蜿蟺似的长虫受了惊,争先恐后漫出水池来追她,却一拨儿密匝匝枯在池边。 “这便是朝珠花,”玉铃香将这沁人心脾的白花拿到无敌眼下,此花白瓣黄蕊,和莲花极为相似,根部坠有一颗外壳漆黑发亮的果珠,“其子乃上乘补药,有开窍明目、延年益寿和调理脏腑的奇效,且能疏通脉络,令人功力大进。较之一百年一开花的玉虚雪莲,还要珍贵许多。可惜,不能起死人肉白骨。你把它吃了,便能长命百岁。” “我吃它做甚,”无敌看了看朝珠花,转头望着白衣裹住的骸骨,问道,“这是何人?” “是我娘,”玉铃香平定心绪道,“当年,她为救我爹,来盗取此花,孰料……我来此地,一来是报仇,二来是为我娘收尸。你助我进这地宫,此物就送给你了。” 无敌听罢,想起自己的身世,待这诓他来蛊门的少女,再无半分记恨之意:“方才听你讲,我三弟中了生蛇蛊,即便服了解药,也只能做个废人?” 玉铃香点了点头:“若是救治得当,也没甚大碍,只是武功不能再使了。” 无敌思忖片刻,说道:“我三弟没了武功,庄家容他不下,他又是面冷心热,往后定不好过,你若有心,把予我大哥验明药性,再让我三弟吃了,我三弟自会报答你。” 玉铃香听得一怔:“我家主人是教你吃,好让你活得久一些。” 无敌摇头,到这时,他已看出,这少女并无害人之心,只是没料到他让段天狼羞辱了一场,加之恼恨无名食言,一怒之下,滥用天人五衰,耗尽了阳寿。 这朝珠花虽有奇效,能否医治死劫的衰败之相,却未可知,还是让无心服用更为妥当。 玉铃香叹道:“我家主人武功盖世,传你一两招,你便受益无穷,你却非但不肯讨好他,还要得罪他。如今赐你脱胎换骨的良药,你也不肯收受。你这般的脾气,又臭又倔,真不知要得罪多少人,错失多少良机——难怪,只能做一个劫门老二。” 无敌回过神,坦荡荡地道:“你不必使激将之计,我年纪比你大,闯荡江湖比你久,有什么不懂?我若不是这般的脾气,恐怕也活不到今日。这叫人穷志不短,否则,人穷志短,没了脾气,把自己看轻了,何况旁人?只能任人宰割,永无出头之日。” 玉铃香道:“你这叫打肿脸充胖子,难道,在你心上人面前,你也这般桀骜无礼?” 无敌怅然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心上人?只有个小丫头,让我三弟勾走了。” 玉铃香似有所悟:“原来你也喜欢你四妹,我真想见一见,是什么样的天姿国色,会惹得三位武林高手,为她出生入死,还能有容人之量,互相扶持,和睦共处。” 无敌性命将尽,听了这话,当真哭笑不得,可一想到,筋骨已然衰朽,动惮不得,这地宫便是自己的葬身之地,不能再亲眼见到无名,不觉心中一痛:“你把此花交予我大哥,定会见到我四妹。你若见到我大哥——” 玉铃香奇怪道:“见到你大哥又如何,你不和我一道出去么?” 无敌道:“我大哥,对我素有猜忌之心,容不得我。这江湖恩怨,说也说不清。我要趁机摆脱这厮,便在此调息片刻,拿些金银器物,奔贺兰山去了。” “若是如此,你不如拜在我家主人门下,他自会庇护你。” 无敌听得睁圆双目:“我就是死,也不会拜在老猪狗门下!” 玉铃香拗不过他,望着四面的壁龛,说道:“据传,这些金罐,盛放着南诏列王的骨殖。余下的银罐,则是贵族家眷的骨殖。其中兴许有些珠玉,但你取用时,还是小心为妙。” 无敌并未放在心上,没口子答应,待玉铃香离去后,只是闭目等死。 恰在这时,殿顶的树根彻底枯萎,许多裂隙没了依托,石泥簌簌地砸入殿内。 壁龛上的金罐随之跌落,骨殖散了一地。一只镌有龙蛇图纹的金罐,滚至他脚边。他只觉脚踝一凉,勉力用手去抓,指间滑软细腻,微微蠕动着,竟是个活物。 无敌睁眼来看,一条小指粗细的金蛇,正吐着信子,在他指间缓缓扭动。 这条小金蛇,与那两条巨蛇不同,好似才睡醒,没甚头绪,张开粉红的嘴,温顺地打了个哈欠。继而撒娇似地,缠住他的腕,抿着尖尖的小嘴,把下颔搭住他的脉搏。 片刻之后,它微微昂起头,用红豆似的亮晶晶的眼,若有所思地瞅他。 无敌心道,这小蛇不畏人,住在金罐里,想必是南诏王的陪葬之物,能活到如今真是不易。他性命将尽,哪里还有杀生之心,见它模样娇懒讨喜,出言说道:“你的主人殁了,地宫就要坍塌,正所谓,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你快逃命去罢。” 说罢,便要松手放了小金蛇。小金蛇却突然发难,亮出两颗细长的尖牙,迅疾埋头,咬住他的脉门。他功力尽散,样貌虽年少,筋骨却已和老翁无异,哪里制止得了。 顿觉脉搏一麻,手少阴心经似有一股子凉液注入。他暗知是蛇毒,可除了初时麻刺刺的微痒,并无中毒的迹象,反倒是心脉陡然搏动几下,气血渐渐循转和顺。 就在这时,地宫坍陷,尘土四溅,一块石板当头砸落。 无敌本能地想躲避,转念一想,躲避也是徒劳,索性僵着身子,坐以待毙。 可坐了须臾,仍不见石板落地,身后却有清风拂来。 无敌心念微动,转身打量,只见无名无声无息,立在他身后,着一袭濡湿的白衫,正一手将石板接住,伞似地挡在他头顶,一手探下来,捞住他的肋窝,把他往肩上扛。 他伏在无名肩头,眼前就是一花,还未看清是怎么回事,就已掠至前殿。 两条巨蛇犹然困在长满枝叶的铁柱上,无名弃了石板,单手掌住铁柱一旋,锐利的枝叶收回铁柱内,两条负伤的巨蛇立即挣脱下来,向扛着无敌的无名袭至。 无名施施然地拔身往水潭倒退,自腰际摸出三枚小刀,照准其中一条巨蛇颈下心脉处,甩腕一掷,那巨蛇登时嘶鸣一声,拧动着身子,一头撞在壁上,没了声息。 无敌扭头呆望着殒命的巨蛇,不禁在无名耳边说道:“我怎地又梦见你这王八了?” “……”无名一声不言语,待另一条巨蛇俯冲而来,挟着无敌纵身骑上蛇颈,以九如神功心法,催动周身绵厚的内力,只一掌,拍得巨蛇迅若奔雷,埋头带他二人钻入水潭,游出葫芦口。 不一时,二人一蛇,已逃至洞外的枫树林中。 此时天色已晚,几颗星斗闪着微光,洒在黛蓝的天幕上。 先前枝繁叶茂的枫树,早已化作一林子枯枝,血红的枫叶洒落一地。无名立起身,将无敌打横抱在怀中,双足轻轻地点踏蛇头,待落地时,巨蛇已然头骨碎裂,翻了肚皮。 无敌只当是中了蛇毒,濒死发了一场梦,揽住无名湿潮的脖子,紧抱着不肯撒手。 无名脸上水痕未干,低头询问似地看着他,目光清澈柔软,竟似有几分歉疚。 无敌心道,老爷已经散功,又让蛇咬了,必死无疑,如何能揽住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王八,自坍塌的地宫逃脱?总归是盼着这王八来,发了一场梦,左右无人知晓,占些便宜也无妨! 想至此处,无敌情难自已,仰起头来,就要吻住垂目来看他的无名。 这梦中的无名,倒也好相与,面不改色心不跳,把他又搂紧了些,埋头轻啄一记。 他一发不可收,攀住无名的肩,就要把腿盘在无名的腰上,几欲将无名扑倒在地。 无名听之任之,顺势席地而坐,由着无敌扒开他的衣襟,没头没脑地贴脸磨蹭啃咬。他似有些困惑,兀自把住无敌的脉门,不动声色地号了片时,发觉无敌脉象如常,才微微舒展了眉心。 无敌犹觉不解恨,自然而然地,把手挤入无名裤腰内,掐住那物狠拧。 无名气息沉了几分,却只是按捺着,一眨不眨地看着无敌。 无敌正感快活,能如此折腾无名,无名却毫无怨言,总算是发了一场美梦。 却听得身后有个女子说道:“二哥,我知道你功劳不小,但你再不放手,大哥怕是要废了!” 紧接着,一个男声也呐呐地劝道:“无敌,你不要怨无名,都是我险些误了大事……” 第83章 欲擒故纵 无敌听见这一男一女的声音,虎躯便是一震,心下思忖,怎地梦见了少主和四妹? 扭头看时,只见枯林中,竟还有五六个人。借着黯淡的天光辨认,近处说话的是庄少功和无颜。五步开外枯萎的枫树下,则是倚坐的无心、孔雀、蓝湘钰,以及照料无心的无策。 第2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5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25节 他以昂藏七尺之躯,将无名盘住扑倒在地,这六人自是收于眼底。 无敌心中一凛,神志自昏瞢而清醒,心知不是梦,就要跳离无名的怀抱。 无名哪里肯放过他,一手搂紧他的腰,一手就把他的脑袋往自己胸膛上揉。 他挣脱不开,索性埋在无名怀中,梗着脖子,死了似地僵着不动。 庄少功颇有些尴尬无措,微微红着脸,讪讪地从旁劝道:“无敌,你和无名的事,无名和我讲了。你也知晓,我……我是一厢情愿,痴缠了他许久。此番,我来大理,一是家母病重,我想请他拿个主意;二是我五阴炽盛,心内有诸般困惑,难以打熬,寻个由头来见他。他便和我说清了,你是他的意中人,他非你不娶。” 无心、无颜和无策听至此处,均是一怔,露出吃惊又好笑的神气。 无颜道:“登徒子,我不是在做梦罢——大哥和二哥竟然要成婚了!” 无心气若游丝:“有朝一日,你这丑八怪成了婚,才叫做梦。” 无策乖巧地拱手道贺:“恭喜大哥二哥,祝大哥二哥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无敌让无名揉得昏头昏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听得早生贵子之语,忍无可忍,怒喝一声:“哪个王八要成婚?生你个男女不分的秤砣!” 无策发觉说错了话,亡羊补牢,安慰道:“生不出也无妨,两位哥哥,百年和合。” 无颜和无心听得一抖,好悬没笑出声,要这位暴跳如雷的二哥生子,那真是再滑稽不过了。 三劫这一闹腾,庄少功险些忘了要说什么,寻思了许久,继续对无名怀中的无敌说道:“正是如此,无名要与你成婚。我向他问了些情由,他才未能赶来救你。此后,一位姓玉的前辈,引无名上点苍山诈降,联手铲除蛊门。我等闯过五行机关,破了蚩尤庙,攀上刀梯,行至蛊门寨前。蛊门门主却十分谨慎,要他自断手筋脚筋,才肯相见。” 无策也对无敌说道:“幸而大哥早有所料,来蛊门的途中,施针传功,替少主打通经脉,将九如神功传给了少主。这九如神功,以音律入道,招式还在其次,最讲究性情,心法古朴玄妙。少主精通琴棋书画,于文章亦有见解。大哥讲法,说玄默如呆,与造化竞奔,游神於冲虚之外,密运阴阳道体,神功刚德,为民之则之则。少主一点就透,我和阿姊,是望尘莫及了。” 无颜点头道:“少主真教人刮目相看,到今日我才晓得,读书确有些用处。” 庄少功摇了摇头,似有些赧然:“无敌,无名挂念你的安危,若蛊门肯放了你,要他自断经脉,他也不会犹豫,否则,他不会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传功与我。我生性愚钝,仓促之间,只得了皮毛,如何能融会贯通?好在玉前辈及时出手,将蛊门的恶人一网打尽。此后我等直奔枫树林,遇见了无心、孔雀兄和我义妹。一位姓玉的姑娘告知,你在地宫之中,她出来时,地宫就要坍塌了。无名当即入地宫搭救,好在你无事,不然,你若有闪失,无名定要和我算账。” 无敌几经磨难,死里逃生,埋在无名怀中,让自家少主和弟妹围着,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顿,不由得心乱如麻,千万个念头在脑海里翻涌,却连一个也捉不住。 庄少功蹲下身来,试着把一只手搭在他背上,见他并未抗拒,语重心长地劝道:“朱子有一言,‘存天理,灭人欲’。所谓天理,便是顺应天时,因时而动。譬如,困了睡觉,此乃天理;睡至晌午,仍不肯起身,即为人欲——仲春之月,男未婚,女未嫁,情投意合,奔者不禁,可谓天理。一厢情愿,欺男霸女,却是人欲。” 无敌听得不明所以,庄少功顿了顿,又道:“你和无名情投意合,白头偕老,正是奔者不禁,颠扑不破的天理。我对无名有意,却是圣人要灭的人欲。若是放纵人欲,只会得不偿失,害人害己……事到如今,我已是想明了,正如古人所言,天地本宽,而鄙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而扰攘者自冗,世上本无事,之前种种,不过是我这庸人自扰尔。” 无名微微颔首,附在无敌耳边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尔,你可听明白了?” 到了这时,无敌何尝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就连无名和庄少功的心意,也再明白不过。 可不知为何,经历了这场风波,他对无名的执着,就如洪水,来得汹涌,去得也利落,心底空茫茫的,好似在大庭广众之中剥光衣物,任人评骘,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想至此处,无敌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了无名一记。 无名的目光,清澄柔软,映出无敌的身影:“你还生我的气?” “生什么气,老爷有什么鸟气可生?”无敌冷哼一声,暗暗地拿着劲,“大哥你向来有你的苦衷,即便你一意孤行,这王八性子人憎狗嫌,也有少主和三个弟妹向着你,巴心巴肝地替你说项。怪只怪,老爷我技不如人,才教老猪狗掳来此地!” 无名略一思索,说道:“玉非关的确可恨,我这就杀了他,替你出一口气。” “哪个要你杀他,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也不掂量自己的斤两!” “我知道自己的斤两,玉非关并无恶意,我没想过杀他,哄你开心罢了。” 无敌听罢,就要发作,可一旦发作,未免有打情骂俏之嫌,因此只当没听见:“对了,大哥,方才在南诏地宫内,我分明让一条小金蛇咬了,怎么还没有死?” 无名听他讲了地宫中的见闻,待听得金罐镌有龙蛇纹,眉心微蹙,思索片刻道:“相传,南诏王阁罗凤,以龙蛇纹为饰。此蛇应是阁罗凤之物。据《本草纲目》记载,‘南土有金蛇,大如中指,长尺许’,可以入药,活血解毒,治筋骨风瘫。咬你的这条小金蛇,想必正是书中所载的金蛇,此蛇极为罕见,虽有诸般奇效,却也能教体弱之人登时暴毙,总算你命不该绝,不然你这死法奇蠢无比,我还有许多事未了结,也未必会来阴曹地府陪你。” 如此这般,各叙别后见闻,众人有说有笑,离了枫树林,当夜宿在蛊门。 玉非关和玉铃香,拘了蛊门门主滕蛇和九如神教副教主玉有思,连夜整顿蛊门和九如神教的弟子,要将此处做为栖身之地,又与无名和庄少功商谈一番,说道他日必往阳朔造访庄家。 无名教无心服下朝珠花,一宿未眠,施针煎药,为其调理脏腑,自是不在话下。 无敌奔波数旬,连番苦战,实在累得很了,哪管得了这些江湖恩怨,洗漱罢,挨着枕头便沉入了梦乡。这一睡,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再睁眼时,竟已至蒙化州的土知府邸。 无颜守在桌前,对镜描眉画目,见他起身,摘下床侧龙门架上的大红缎子衣裤,一股脑掷给他,喜气洋洋地道:“二哥,你可算醒了,快把衣裤换了,好去拜堂。” 无敌展开衣裤来看,却是一身新郎行头,侧耳倾听,远处闹哄哄的,似在放爆竹。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由得问道:“谁要拜堂,拜哪门子堂,和谁拜堂?” 无颜笑道:“自然是和大哥拜堂,二哥,以后我就要改口,叫你大嫂了。” 无敌毛发尽竖,心知无名性子冷淡,又有许多恩怨未了结,即便果如庄少功所言,因连番云雨,对自己生了些儿女私情,也决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做这等荒唐之事。 他把衣裤拿起又放下,就这么着,听天由命,不再庸人自扰,终有一日,他与无名成婚,一世不得翻身,也是水到渠成。如此恍惚一想,有些淡淡的认命的喜悦。 可到底这一切来得太蹊跷,不觉又想起教段天狼羞辱的事,以及无名那衣不如新的高论。 他心中一痛,也不知自己一身武艺,顶天立地的一条汉子,为何到了这般田地。 无敌自换上旧时衣物,端起兄长的架子,训无颜道:“啐,胡说八道什么!” 无颜一笑,问道:“二哥,你往哪里去?” 无敌只道是寻些吃食,把门推开,正撞见无名拎着食盒,自游廊逶迤而来。 两个人在游廊中相遇,春日晴光正好,廊外池水潋滟,蜻蜓在荷尖瑟瑟地立着。 无名含睇不言,把食盒打开,清粥小菜,一件件,摆在曲栏下的长凳上。 无敌只扫了一眼,暗觉别扭至极,不由得刺了一句:“大哥,时至今日,我仍觉得有些像在做梦。也许我已经死了,登了极乐净土,置身幻境之中,也未可知。” 无名听罢,轻轻地道:“无敌,我虽想与你共度一世,但我有许多地方对不住你,一时我也不知,该如何弥补。不合时宜,说再多也是徒劳。你心底恨我,积怨已久,想要化解,确是不易。” 无敌把头一摇:“哪有什么恨?庸人自扰罢了。大哥,这几日,我将你我的恩怨,掰开揉碎了想,我向你求的,始终是手足之情。只因我是个糊涂人,理不清,求之不得,就争风吃醋,以为是儿女之情。害得你也稀里糊涂,断了袖,还闹得人尽皆知。要你我成婚,这也、太怪异了!” “你也知道你是个糊涂人?”无名转头望着廊外的天光,眯起眼,惫懒地道,“世间情爱,本就经不起推敲。一见钟情,所钟的无非是才貌。日久生情,所生的不过是惰性。所以我对这情爱,一向不如何上心。是你惹得我动了心。你我相识十余载,你应该知道,我认定的人和事,难以改变。那么后果,辜负庄少功也好,未能周全你,伤了你也罢,你不愿承受,我便一力承受。你也不必胡思乱想,今日是蒙土知府的大少爷纳妾,并非是谁要你我成婚。我自不会勉强你。” 无敌听了这番话,浑身松快了许多,可又有些不平,这王八到底是王八,道是日久生情不过是惰性,将儿女之情看得这般阴冷透彻,他当真死在地宫中,恐怕也未必能在其心上留下痕迹。 “听大哥你说来,倒全是我的错了,说什么不会勉强,恁地委屈,怕不是欲擒故纵之计?” 无名垂目道:“欲擒故纵,我没这份心。饭菜是无辜的,先吃饭,明日启程,回阳朔。” 无敌见无名立在栏边,一发显得唇红齿白、眉清目冷,分明得天独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始终是孤零零的神气,似在自言自语,不由得心念一动,伸出手来,抚住无名的脸颊。 他把拇指在无名的脸侧摩挲,触感光滑细腻,与他滚热粗糙的手掌相较,稍稍有些凉意。 无名抬起眼睫,眸底微澜,目光如水,徐徐漫了过来,真是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良久,无敌才道:“大哥,真不知,什么样的人,才能……我是不行了!” 无名似有所感,沉默须臾,点了点头,便把目光放空,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饭菜,瞧着就没些滋味,”无敌若无其事,收回手来,舒展身躯,撑了个懒腰,“大哥,听闻,蒙化州的吃食是一绝。去大理时,我让你诓至蛊门的堂口,也没吃着什么正经的吃食。我自出去逛一逛,才不枉来了云南一遭。告诉三弟四妹五弟,晚饭就不必等我了。” 无名端详他须臾:“晚饭,无策说要包饺子,补一个团圆年,你不回来?” 无敌浑身一凝,掩去眼中不舍,作不耐烦状:“每年都要包饺子,老爷早就吃腻了!” 无名点了点头,不再看无敌,把饭菜收入食盒,径离了游廊,把无颜唤上,便去庄少功下榻的厢房,与无策、无心几个商议回阳朔之后的对策。 庄少功见了无名,起身迎上来,关切地问:“无敌呢,醒了么?” 无名道:“走了。” 庄少功一怔:“去了何处?” 无名令无策合了门窗,待众人坐定了,才道:“贺兰山罢。” 第84章 始乱终弃 无敌不辞而别,众人均感错愕。无颜拿手勾着无心,坐在桌前道:“二哥心,海底针,真教人捉摸不透。以往不论大哥如何撵二哥,二哥也死皮赖脸地缠着,如今大哥非他不娶,他却又脚底抹油开溜,唱的是哪一出啊?” “二哥本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无心重伤初愈,对着铺了粉的竹筛和一钵白菜馅,托着一只还未捏好的饺子,教训无颜道,“怕是你又捉弄二哥,坏了大哥的好事。” “我几时捉弄过二哥?”无颜叫屈,胡乱抓一把细面,往无心的俊脸上拍洒,“你这登徒子好生讨嫌,尽搬弄是非!你不要说话,包你的饺子罢!” 庄少功不知无敌为何要离去,正呆坐在无心身旁寻思,没个防备,无心一闪身,细面雪似地向他洒来,呛得他扭头轻咳:“……莫不是我说错了话,教无敌误会了?” 无名不愿谈私情,见众人吵闹不已,不交代一番,却也难以切入正题。 因在盆中洗手,拿巾帕揩了水珠,拾起面皮,扣一勺白菜羊肉馅,指掌收合,便是元宝的模样。如此捏了三四个饺子,均是一模一样,随手掷入竹筛内,头也不抬地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无心望着替庄少功抖落肩头细面的无颜,略一沉吟,对无名说道:“二哥性情刚烈,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确是催逼不得的。不过,当日二哥为救我,跃入蛇口时,曾说道他阳寿将尽,要我代为照拂大哥。恐怕有什么难言之隐。” 无名道:“无碍。” ——在南诏地宫外的枫树林中,无名就替无敌把过脉。 这蠢材应了死劫的衰败之相,伤筋动骨,只因于散功之际,侥幸为能治筋骨风瘫的金蛇所伤,才暂时保住了性命。这几日,他灌无敌服下益气镇魂汤,趁无敌昏睡,尽力调理。 加之在峨眉山时,曾着手医治无敌积损成衰之疾。每日令其药浴,于饮食汤药努力。 这才能恢复如初。只要无敌就此收手,不再滥用天人五衰,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然而,无名深知,无敌自认不如他,在他身边处处受制,难以扬眉吐气,因此一再寻死,乃至滥用天人五衰。他若强迫无敌留下来陪他,这蠢材只怕还会自寻短见,变本加厉地作死。 他并不是丧心病狂、蛮不讲理的人。从头到尾,不论是最初的欢好,还是将彼此的情谊归结为苟且,亦或最后分道扬镳,均是无敌做的主。无敌对他始乱终弃,他也顺了无敌的心意。 他所能想到的好日子,无非是困了能睡觉、不必洗亵裤,以及想抱心上人便抱心上人。 无敌真不愿和他共白头,那就不必再闹出许多是非,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庄少功见无名神色如常,又说无敌没什么大碍,这才似懂非懂地,把心放宽了稍许。 无策捧着一只捏成玉兔状的饺子道:“大哥说二哥无碍,定是无碍。可二哥一走了之,我等回阳朔之后,如何交代?我等受罚是小,大哥的妹子,性命捏在家主手中,却有些难办了。” “大哥的妹子,不就是我了,”无颜凑头问道,“难道大哥还有个妹子?” 无心不答只道:“你最是长舌,就说二哥折在了地宫,莫说漏了嘴。” “我最是伶俐,怎会说漏嘴!倒是少主这般忠厚,撒得了这个谎么?” 众人引以为然,齐刷刷地望向庄少功。庄少功攒眉咬唇,半晌,叹了口气,彷徨地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我等心体光明,便是为无敌撒个谎,又有何妨……只恐此一举,分明是父母有过而不谏之,任其不义而以计畜下,反使得二老自取灭亡。” “——什么揉馅微微,捣馅微微,为精为宜,饺子却中?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无颜左右张望,见无名、无心和无策均是有所领会的模样,不由得吐了吐舌头。 无策道:“阿姊,少主是讲,为遮掩二哥之事,向家主撒谎,并非长久之计。” 庄少功点点头,心中已有了计较,面色也凝定了许多:“我自年少时闭门读书,不知人间疾苦。后闻《天人五衰》使家中死士折寿,也习以为常,未放在心上。这就好似,君子远庖厨,要却吃肉馅饺子,以羊易牛,自欺欺人,动了恻隐之心,若不作为,非真君子。何况,主下以义合,主待下如手足,下待主如腹心。恤养幼孤,教化其通诗文知礼仪,本是善举。我家却将孤儿当作牛马驱使,迫其习折寿的邪功,以其性命换取江湖威望。如此不仁不义,伤天害理,我岂能坐视不理?但若想彻底革除旧弊,还诸位一个公道,却非‘父母有过,谏而不逆’可以了之。” “少主心善,为属下几个着想,要革故鼎新,做出一番事业,”无策一面说给无颜听,一面问庄少功道,“少主以知己待属下,属下必将知己报之,不知少主有何打算?” 庄少功望向无名:“我要接手家中事务,废了《天人五衰》这一门邪功,另立新宗。以后仍收养孤儿,扩办家塾,设文武科,授之以诗文武功礼仪。孤儿长成之后,去留自定。若有潦倒的志士赴京科考,视其才学给予资助。到那时,庄家更名为劫门,门主不必姓庄,能者任之。” 无心深得无名信任,庄少功这一番话的根源,哪有什么不知道?他心中雪亮,口中却道:“少主果真如此作为,必定散尽万贯家财,只怕家主和主母不会答应。” “我也说了,想要革除旧弊,绝非‘父母有过,谏而不逆’可以了之,”庄少功环视无名、无心等四人,咬字一发地平稳清晰,“回阳朔之后,将二老及管事暂且拘禁,救出无名的妹妹江晓萍。凡受制于二老、并非自愿留在家中的食客,去留均由其自己定夺。想留下,就不得再滥杀无辜,按新的规矩行事;想另谋高就,便以盘缠相赠,若有人疑心我反悔,无敌就是个例子。” 无颜不知内情,见庄少功说得仔细,不禁也郑重起来:“少主怕不是中了邪,认真的么?” 庄少功叹道:“我说的话几时作过伪,这和改朝换代没什么不同之处,是有史可鉴的。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任由我父母伤天害理,逼迫幼孤练邪功,总有一日,庄家会因此覆灭。” 说至此处,他顿了一顿,转头对无心道: “你方才讲,我扩办家塾,以诗文武功礼仪教化孤儿,必定会散尽万贯家财。此言差矣——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往粗浅了讲,我恤养一百个孤儿,哪怕只有十个因此飞黄腾达,一个知恩图报,我一门便可维持。我之所以能有今日,也只因,我与无名曾结过这般的善缘。这总比逼迫一百个孤儿效力,却皆非情愿,以致众叛亲离、人心思变来得好。” 无策笑道:“少主言之有理,散尽家财也无妨,只要有大哥和三哥在,就不短银子花。” 庄少功道:“何止不短银子花,我保你们以后,比今日更加富贵。这富贵与烟云般的富贵不同,富在衣食保暖、功德无量,贵在自由自在,只要不作恶,便无拘无束,从心所欲。” 无名始终注视着庄少功,全神贯注,双目明亮非常,轻轻地道:“说的太远了。” 庄少功到底是个初出茅庐的文雅公子,纸上谈来终觉浅。如何使庄家易主、救出江晓萍、弃用《天人五衰》这门邪功、稳定人心,却要无名来谋划,无心、无颜和无策作补充。 众人商议至暮色四合,总算是巨细无遗地做了部署,最终,无名道:“庄家主母俞氏,共有两位兄长,一为九如神教副教主玉有思,在蛊门为玉非关所擒,不足为虑。一为九如神教教主玉有韫,此回阳朔,若我所料不差,他必来兴师问罪,护俞氏周全。” 无心问道:“以大哥如今的功力,对付这位教主,有几成胜算?” 无名看向庄少功:“只要不是兵不血刃、以德服人,便是十成。” “——管他什么九如神教,有拜火神教厉害?加上我们,包管让义兄以德服人!” 正说话间,一名穿劲装的女子推门而入,紧随其后的,则是七个波斯男子。 庄少功抬头看时,原来是乾坤盟的千金夜烟岚,以及拜火神教的七圣刀。 无名等人早已听出来的是这一行人,并不十分意外。夜烟岚摘下斗笠,对庄少功道:“义兄,你离了大理府,也不知会我一声!” 庄少功欢喜无限,迎上前,赔不是道:“好义妹,拜火神教的诸位兄弟,幸苦了,让诸位白跑一趟,真是对不住。自分头寻找无名的下落,我便去了蛊门,仓促之际,来不及相告。后来,无心伤得重,急需抓药调理。蒙土知府的家奴孔雀,又急于见蒙小少爷。我等便先回了土知府邸。我托玉前辈,派人在大理府寻诸位,让诸位来蒙化州相会。敢是没遇见他的人么?” 夜烟岚随手将斗笠递给他,行至桌前,坐下身来,摆弄着饺子道:“遇是遇见了,一个银衣小姑娘,姓玉,托我向无敌问好。可是铲除蛊门,这等有趣的事,义兄你却不叫上我。说到底,义兄你心里是不惦记我的。倒包起饺子来了,还是白菜猪肉馅的!” 无颜听了笑道:“夜姑娘,七位圣刀哥哥,这是白菜羊肉饺子。我家少主惦记你们得很呢,说什么君子远跑出,以猪易羊,捣馅微微,晓得你们不吃猪肉,特地包羊肉饺为你们接风。” 精通中原话的萨恩展颜道:“多谢庄公子和无颜姑娘的厚爱。” 夜烟岚扑哧也笑出声:“好啦,知道你嘴巴的厉害,怕我欺负我义兄么。” 无颜道:“我哪里厉害,大字不识一个,想到什么说什么,一拨儿全是心里话。好些体面的字眼不会讲,便吃了这个亏,总是闹笑话。我家少主常说,夜姑娘的才学是一等一的好,我若能拜其为师,学到十之一二,就衣食保暖、功德无量,一辈子受用啦。” 夜烟岚听得莞尔,捏了捏她的脸:“你这丫头快打住罢,再说下去,我就要把心掏给你了,到时候我舍不得你,不许你嫁人,要你一辈子受用,”说至此处,扫了无心一眼,“看你怎么办?” “我从没想过嫁人,”无颜故作神秘,勾勾手指,和夜烟岚咬耳朵道,“倒是夜姑娘你啊,生得这般好人才,嫁给我家少主,做我们五劫的少夫人,不就让我一辈子受用啦?” 夜烟岚心知庄少功钟情于无名,只一笑,和无颜打闹嬉戏,并不接话。 恰在这时,七圣刀首领阿若迈步入内,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盯住庄少功打量。 “乎彼彻拓瑞?”庄少功察觉了,以波斯话问阿若,别来无恙。 阿若忽地一瞥无名,嗓音浑厚低沉:“阿赫马柯,曼胡巴姆,收马驰拓亦底?” 庄少功面色微红,答了一句,转头对无名道:“这是七圣刀的首领阿若。” 无名点了点头,冷不丁地开口,玉音琅琅,如清泉漱石,自然而然地也讲起了波斯话。 庄少功万没料到,无名谙熟这番邦之言,只见阿若也对无名点头示意,两人叽里咕噜了一通。 说道末了,无名咄咄逼人,而阿若的神色自深沉而迷惑,自迷惑而为难,不时看庄少功一眼。 庄少功近来随七圣刀习波斯话,却和牙牙学语的幼童无不同,哪里听得懂。 阿若见庄少功不能意会,有些屈辱似地皱着眉,下定决心,以蹩脚的中原话问道:“此人必定教我,扮作死亡的灾祸,敌人打不过,谁是?” 庄少功一脸茫然道:“……啊?” 第85章 趁虚而入 阿若的中原话十分蹩脚,庄少功听得莫名其妙,转头待要问无名,无名却抬起手来,将食指抵在唇边。众人知是有人来了,一齐住了声。少顷,果有一人推门入内。 这人一身夷族打扮,左耳坠着孔雀石珠和彩丝穗,却是蒙土知府邸的家奴孔雀。 无颜见了这健壮的夷族情郎,抚一抚鬓发,做出些娇俏模样,便要依上去。 孔雀行色匆匆,不待无颜偎至胸前,就一把牵住她的手,对众人道:“诸位中原好汉,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快收拾行囊,随我从密道走。” 夜烟岚因是朝廷钦犯,霍地起身,抓住剑问:“可是官兵找上门了?” 孔雀点头称是,庄少功不敢置信:“官兵如何得知,我等在土知府邸?” “——是我家大少爷,领着官兵上了巍山。” “你这没良心的蛮子,”无颜听了,抽出手来,狠掐孔雀的屁股肉,“你我也算是好了一场,你不念旧情也就罢了,怎地不讲江湖道义,纵容你家大少爷去做官府的耳报神?” “说来话长,”孔雀作出吃痛的神气,低头对无颜道,“此事是因你二哥而起。” “和我二哥有什么干系了?” “我家大少爷,喜欢我家夫人的贴身丫鬟……这丫鬟却对你二哥一见钟情,收了他的镯子。大少爷怀恨在心,趁我等去大理府,玷污了这丫鬟的清白。为遮掩这一丑事,老爷将这丫鬟许给大少爷为妾。因而,今日大少爷成婚,不曾邀请诸位。” “鬼才信你呢,我二哥不懂风流,我几个同门兄弟,就属他最不开窍,他一向只盯着我大哥,梦呓时都嚷着,要把我大哥扔进放生池里去。他才不会送姑娘镯子呢。再说了,你家大少爷好厉害么,玷污了姑娘,还要纳人家为妾,有没有王法了?” “南疆不比中原,本就没有王法。家奴如同牲口,主人要杀要剐也就一句话。今日晌午,我见这丫鬟寻死,将她救下。她说她宁死也不嫁给我家大少爷,托我请你二哥和她见一面。我于心不忍,恰逢你二哥出来,便请他劝一劝这丫鬟。你二哥听了情由,却怒不可遏,闯入筵席大闹一场,要杀我家大少爷。我搬出你大哥的名号,好容易才把他唬住,他却掳走了这丫鬟。” 众人听至此处,啼笑皆非,无敌分明是无名的契弟,一眨眼的工夫,却和蒙大少爷抢起丫鬟来了。无颜将信将疑,忍不住道:“大哥,你说人各有志,这下可好了,二哥志向远大,不但给你戴一顶绿帽子,和土知府的丫鬟私奔,还惹来了官兵!” “我在听。”无名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全然瞧不出喜怒,惫懒地道。 孔雀道:“我拦不住无敌兄弟,只得禀与老爷知晓。老爷说大少爷理亏,也非诸位的对手,不许大少爷来滋事。大少爷满口答应,径下山投了官府。官府有两个公人,之前来讨我家老爷的大印时,说见了几个武林人士,颇似在逃的乾坤盟余党。大少爷咬定诸位就是乾坤盟余党,这才引官兵上巍山来拿人。” “此事不能怪二哥,”无心听罢,放下饺子,冷静地剖析,“这蒙大少爷好糊涂。我等有武艺傍身,千军万马来了,也能全身而退。蒙大少爷引狼入室,却未必能善了——朝廷改土归流,早已视土知府为眼中钉,即便土知府交出了大印,朝廷也会另寻由头发兵。” 无策也凝重地道:“三哥所言极是,当今皇帝是个顶有城府的人,之所以按兵不动,只因一来不愿失民心,二来是要坐收渔翁之利。他最擅长的,就是派人挑起土官宗族争袭,或唆使土官相互仇杀,待土官气数尽了,才发兵征讨,以流官取而代之。” 孔雀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诸位所言,我又何尝不知。我与无颜初遇时,她就曾问过我,夷人为何住在深山里。殊不知,南诏还在时,我等也住在繁华之地,只是渐渐地,让中原人撵上了山。这也不怪中原人,便是本地各族人,也时常彼此仇视,相互厮杀。就说南诏,若非先后灭了其余五诏,造下无数杀业,也不能一统大理。这或许就是天道轮回,因果报应了。” 庄少功并非头一回逃难,有无名、无心等四劫在身旁,好歹从容了些。 他听无心和无策说得在理,暗知土知府家已是危如累卵。 他一行人在此耽误,官兵看见了,只会让蒙土知府落了窝藏乾坤盟余党的口实。何况,废除土官是大势所趋。就算令无名阻住官兵,他一行人离了此处,朝廷也会另派骁将,卷土重来。 左右是无计可施,只得劝孔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随我等走罢。” 孔雀把头一摇:“多谢庄少主的美意。我生于此长于此,我信奉的土主在此处,我家小少爷离不得我,我还有许多好弟兄。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弃蒙家于不顾,远走他乡。我死后化作了鬼,也还要继续守护蒙氏的血脉,只要蒙氏血脉延续,南诏就不会灭亡。” 众人为孔雀这番话震慑,只有叫上静养的蓝湘钰,随孔雀由蒙府密道离了土知府邸。 这密道直抵巍山的山麓,此时已入了夜,众人往山上看去,只见山腰处浩浩荡荡地绕着一线火把,如一条火龙,井然有序,徐徐地往上游动,蔚为壮观。 孔雀将众人送出了密道,转身就要原路折返,无颜却挽住了他的胳膊。 “你别耽误了,”孔雀掰开她的手,“只要活着,以后定能相见。” 无颜将他挽得更紧:“我留下来陪你。” 众人均是一怔,想不到无颜平日里孟浪,却这般重情重义。 孔雀看了看无心,对无颜道:“你并不属于此地,我不会为你离开蒙化州,你也不必因我留下。我曾为你去犯险救人,这是我对你的情。但在我心中,我的小少爷和弟兄们,远比儿女私情要紧。我这些话,在蛊门时,就和你三哥交代了。” 孔雀说罢,不待无颜反应,一把将她推出密道,掰下机括,石板便将众人隔绝在外:“——诸位劫门兄弟,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无颜连嚷带骂,照石板拍打一气,石板只纹丝不动。 “阿姊,你不要意气用事,官兵寻不见我们,不会为难蒙土知府家的,”无策含泪拉住无颜,“你若是抛下我和大哥三哥,我们五劫当真就散了,也没人替我记着星星的数目了。” 无心训道:“就没见过你这般死缠烂打的女子,你是要把官兵引来不成?” 无颜心中气恼,转过身,一巴掌就往无心脸上掴去。无心身形微动,并不躲避,俊美无俦的脸庞,登时红了一片,好在天色昏黑,没什么妨碍之处。 无颜未料到,这一掌能落到实处,心疼地抬起手来,去抚无心的脸颊。 无心却来了脾气,搪开她的手,不再理会她。 如此这般,一行人打打闹闹,走得甚是匆忙,没有带马,只得凭脚力去大理府,再做理会。 行至形神困疲时,就在道旁的林子中,寻了个僻静妥当之处歇息。 夜里寒凉,各自取出行囊中的衣物,蜷在篝火旁,幕天席地睡了。 众人之中,论武功,无名最佳。加之无心重伤初愈,无策武功不济,无颜是女子,众人便商定,由无名守上半夜,七圣刀首领阿若守下半夜,以免官兵或野兽来袭。 庄少功心中烦闷,难以入眠。睁开眼,只见篝火旁睡倒了一片人,哪里还有无名的踪影。 他登时慌了神,起身寻觅,肩头就是一重,转身看时,无名竟立在他身后。 “你去了何处?”庄少功这才把心放宽了些,低声问道。 无名一声不言语,伸出一根指头,指他头顶十余丈高的白皮大树。 庄少功这才知晓,无名方才坐在树上,他脸上一热,忙不迭地问:“你困不困?困了就睡会儿罢,我左右是睡不着,倒不如来守夜。” 无名点了点头,揽住他的腰,拔身携他一齐纵上树杈。 这树杈生得十分粗壮,离地面足有七八丈高。 庄少功心慌意乱,攥住无名的手臂,勉强立定了观瞧—— 一轮明月,正自轻淡的云丝间,悄然裂出。 银光乍泄,轻风浮动,天地浸在清朗的月华之中,山川河流一览无遗。 远处的点苍山似美人横陈,叶榆水如剑护在这美人身旁。 庄少功情不自禁痴了,心下思忖道,凡人追名逐利,陷在俗世的泥淖之中,无一刻没有烦恼,恐怕只有天上的神仙,六根清净,才能俯观一切,见到这一番不染俗尘的景色。 想罢,再转头看无名,这少年郎临风而立,目若寒潭,明月入眸,风色绝胜山川。 庄少功虽说要“存天理灭人欲”,这般与无名离得近了,仍是不由得为之心悸。 他曾在梦中,见过无名还是幼童时,口不能言、腿不能行的孤苦之状。 那是无敌不能体会的,因而无敌也难以理解—— 无名五岁之前,没心没肺地与狗争食,不知自己是人。入了江家,学会说话行走,懵里懵懂,略通些人情了,又逢俞氏托九如神教来加害,便自认连累了江家满门,立誓不再为人。 这少年郎的无欲无求,乃至冷漠刻薄,拒人于千里之外,说到底,只是不愿再收受任何人的好意。与人亲近,对这少年郎而言,就是重蹈生母教人乱棍打死、江家因他灭门的覆辙。 他宁愿孤零零地一个,一无所有,便没有悲欢离合,没有舍不得。 因此,当庄少功得知无名有了心上人,非无敌不娶时,不禁欢喜得落下泪来。 他对无名虽有儿女之情,可远在这儿女私情之上,还有如同父兄的亲情。 他眼看着无名大难不死归来,气色好转,亲耳听无名说要非无敌不娶。 也只有他知晓,无名因无敌改变,变得此生有所求,愿忍受天人五衰的诸般苦楚,为无敌活下来,愿托付于无敌,和无敌共度一世,是何等的不易。 他若是无敌,就算无名失约,未能及时赶来相救,他死在了南诏地宫里,也定不会恨无名。 他决不会抛下无名,携土知府家的丫鬟,远走高飞。 因为,无名确是性情凉薄之人,将自己的一切看得极轻,就连名字,也拱手送了人。 对待心底在乎的人,这少年郎本能地就会疏远,若认定伤了心上人,更不会再去勉强。 庄少功呆望着无名,好些话堵在喉头,最终只关怀道:“……起风了,你冷不冷?” 无名始终潜运九如神功,存想于听宫穴,谛听着土知府邸的动静。这才将脸转过来,答非所问:“放心,官兵搜查了一番,未发现我等踪迹,向蒙土知府索要了银两,已经撤了。” 庄少功之前难以入眠,正因挂念蒙家的安危,不觉道:“看这个风色,朝廷势在必得。将土官逐个击破,发兵阳朔,也是迟早的事。我等也须早作打算。” 无名坐下身来,“呵”地笑了一声:“你看他敢?只怕他活不到那个时候。” “你不会是要行刺罢?”庄少功暗知,这个“他”指的是皇帝,不由得紧张地问道。 无名摇了摇头:“我自幼习岐黄之术,一个人有病无病,我一眼就能瞧出。皇帝瞒得住满朝文武,却瞒不住我。三年前,我曾扮作太医身边的药童,夜里潜入宫中为他号脉。他的症候,在于思虑太过。早已积劳成疾,不久于人世。加之我教他三哥——夜盟主的男宠诈死逃脱。他只当他三哥死了,一发地意损神伤。熬不过冬至,就会驾崩。” 庄少功惊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才嗫嚅道:“你怎么……这般狠心……” 无名嘴角一牵,轻声道:“我又不是神仙,总和阎罗王抢人。不救皇帝算狠心,皇帝逼死夜盟主,不算狠心?治国如养病,有道之君贵静,躁而多害,害则伤本。皇帝的所作所为,铲除乾坤盟也好,收拾土知府也罢,不过是自知大限将至,为他的儿子铺路罢了,好让他一脉的基业千秋万载。只可惜,他最有出息的儿子,今年才七岁。江山不稳,他怎能不急?” 庄少功无言以对,沉默了片刻:“无名,你将人心看得太过险恶。皇帝也是人,有七情六欲,为皇子谋后路,也没什么不妥。可他想要江山牢固,必定会为百姓着想。至少,我从未听闻,昏君会积劳成疾,并因此殒命。这些皆在你的算计之中?” 无名颔首:“你总有你的道理,你认定人之初性本善,便去贯彻你的善。有朝一日,你的善,容不下我的恶,我自离去——我本就没想到,能活至今日。我能为你做的,早已做尽做绝。如今这番奔波,只因无敌昔日,撺掇你管了神调门的闲事——我随时可以为你而死,但你记住,纵使煦日普照,世间万物,连同你我,也会投下阴暗的影子。若非如此,又怎会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庄少功听得心中大痛,握住无名的手:“谁要你为我而死,又哪有什么善,容不下恶的?你也说了,你杀了人,作了恶,会算在我头上。我行了善,便也算在你头上。你我本就互换了姓名身份,待百年之后共赴黄泉,三曹对案之时,你我再换回来。无名,你一定会有福报的。” 无名不置可否,好似心神已不在此处,任凭庄少功握着手,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庄少功与无名说着话,并肩坐在八丈高的树杈上。 几枝树叶遮在无名身侧,覆了霜或镶了银边似地,闪着动人的月光。这光于无名缄默时,投在他清秀的眉目间,如水波粼粼地摇曳。 也不知为何,庄少功忽觉,此时的无名了无生趣,虽不知寻思了些什么,却令他有些发冷。 一股怜意涌上庄少功的心头,他换了一只手,握着无名的手,另一只手则揽住无名的肩。 他珍而重之、轻而缓地,将这失散多年、本就该由自己悉心照拂的少年郎,收入怀内暖着:“无名,我说你将人心看得太过险恶,并非是嫌你性子阴冷,容不下你。我只盼,你能如常人一般,享受天伦之乐。你自出世就未见过生母,来到我江家之后,又目睹了我的家人为恶人屠戮的情状,后来入了庄家,因痨病缠绵病榻,还要习病劫之道,一心为旁人打算,几时曾认真过日子?” 庄少功思潮起伏,一面轻轻地搂住无名,一面絮絮地说着护短的肺腑之言:“你从未有父母疼爱,从未有过家,即便对无敌动了心,也拙于夫妻相处之道。无敌性情暴烈了些,只念他自己的不如意,却不体谅你……你是我最要紧的人,我本想,只要无敌待你好,我就始终做你的亲人,为你和无敌主婚。可他却将我珍视之人弃如敝履。倒不如我与你断袖,我虽比不上无敌,但你纵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将我伤得体无完肤,我也容得,我甘之如饴。” 第86章 难以入眠 庄少功说道无名身世可怜,便想到自己本是江家公子,却认灭门仇人庄氏夫妇作父母。 庄氏夫妇虽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却也于他有十余载养育之恩,从未亏待他。 他曾在梦中,隐约见过旧日光景,只以为是梦。没想到,作为庄家少主,承欢于严父慈母膝下,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才是黄粱一梦。梦醒了,天塌地陷,百般滋味在心头翻涌。 他心中惨淡孤寂,越说越动情,同是天涯沦落人,颇有和无名相依为命之感。 因此由衷期望,能照护无名一世。不觉发了昏,毛遂自荐,要代无敌与无名断袖。 说罢,庄少功的心绪平定了些,才猛地记起,无名对他无意,不由得好一阵羞臊。 就算他钟情于无名,也应以授受不亲之礼相待,这般搂抱,与抢占丫鬟的蒙大少爷又有何异? 心下自谴一番,他连忙撒开手。无名却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仍兀自歪在他怀内。 他鼓足了勇气,低头看时,这少年郎枕着他的肩窝,眉心似蹙非蹙,阖着细长的眼睫。 峻秀纤挺的鼻梁、温润的薄唇,沾了漫天月华,无知无觉地呼吸着—— 果真是个没心肝的,不知何时,把他的怀抱当做了寝具,睡得十分香甜。 庄少功无语问苍天,僵着身子,唯恐略一动弹,就会吵醒无名。 到了下半夜,七圣刀的首领阿若醒来,才将一副人畜无害的睡相的无名抱下树。 庄少功始觉肩臂发麻,松了一口气,艰难地活动筋骨,总算解脱了。 无颜和无策均睡得浅,让蚊虫咬得不时拍打抓挠,好不烦恼。 此刻见自家大哥躺下了,两人如久旱逢甘霖,左右偎过去,各捉无名一臂,挡在身上驱蚊。 本该熟睡的无名,旋即睁开双眼,飞起一脚,将无颜踹给无心。 无颜没奈何,想扯下无心腰间塞满艾草、薄荷等物的香囊,无心却防贼似地捉住了她的手。 四劫好一通闹腾,从树上望下去,如四只小崽子,挨挨挤挤地睡作了一团。 庄少功蒙在鼓里,向再次爬上树来的阿若道了谢,喃喃地叹道:“无名本就弱不禁风,才治好了肺痨,又在长身体的年纪,不该教他守夜的。” “……”阿若一头雾水,不知丹田充盈、城府极深的五劫老大,怎会弱不禁风。 两人一坐一踞,半晌没言语,直至月斜星逝,阿若才出声:“不睡?” 庄少功回过神来,歉然道:“确是难以入眠,若是扰了你,我这便下去。” 说着就要起身,奈何此树杈离地七八丈高,无名携他上来容易,他想下去却难。他有些恨无名抛下他不顾,可这恨也去得快,毕竟无名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在他怀中熟睡过去,也是情有可原。 “很久之前,”阿若冷不丁地道,“在我们波斯,一位国王,武艺高强,也难以入眠。” 庄少功体谅阿若讲中原话的不易,收拢思绪问:“他武艺高强,因而难以入眠么?” “不,他杀了,他心爱的王后。” “为何要杀?” “王后不喜欢他,喜欢他的俘虏,一个阉臣。” 阿若连比带划,以孩童般生涩的中原话,夹杂着抑扬流利的波斯语,讲起了家乡的故事。 故事中的国王骁勇善战,亦专横善妒,而王后背叛了他,与阉臣私通谋反。国王一怒之下,诛杀了王后及其同党,并因此彻夜难眠,想不透王后为何会变心。 名叫伊卜利斯的魔鬼,窥知了国王的心事,入梦告知他,世间女子皆是蛇蝎心肠。 国王因此入魔,对女子既憎恶又害怕,大臣们劝他娶妻,他从善如流,却在与新妻共度良宵的翌日,看见了王后化作蛇蝎的幻象,突然狂性发作,又将新王后诛杀了。 如此这般,国王娶妻杀妻,变得残暴无比,造下了无数杀孽…… 庄少功博览群书,却从未听过这个故事,不觉为之吸引,皱眉问道:“正所谓‘文死谏,武死战’,君王失德,没有忠臣敢犯颜进谏么?” 阿若点头,以越来越熟稔的中原话,有条不紊地道:“有,宰相想出了美人计,他有一个女儿,貌美聪慧,愿为之分忧。宰相便将她献给了国王。” ——“美人计”、“貌美聪慧”及“愿为之分忧”等语,乃是庄少功边听故事边从旁指点润色,好让阿若的措辞,衬得上其七圣刀首领的身份,不至于再让众人取笑。 庄少功道:“可宰相的女儿嫁给君王,翌日君王便要杀了她,岂不是于事无补?” 阿若睁着琥珀色的眼眸,凝视着庄少功,把头一摇,继续讲道:“宰相的女儿,心中有计策。” 庄少功“嗯”了一声:“那便是‘山人自有妙计’了。” 阿若一知半解,皱着眉,学舌道:“山人自有妙计,国王成婚,和宰相的女儿,将她抱入寝宫,意欲与她行欢。就在这时,宰相的女儿说,陛下,我给你讲个故事。” “宰相之女的计策,就是讲故事么?”庄少功松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她要行刺。” “若换作我,我必然去行刺,这是拜火神教的教条,”阿若扭开头,望着明月,低声道,“但宰相的女儿,就和你一样,是一个善良温柔、能牵走一头大象的人。” 庄少功惦记着后文,道了声惭愧,好奇地催问:“后来如何了?” “国王颇觉新奇,便听宰相的女儿讲故事,不觉入了迷。她讲至最扣人心弦处,却不讲了。国王不禁问她,后来如何了?她却道,天色不早了,陛下也该乏了,歇息罢,这个故事有些长,也不急于一时,陛下喜欢听,明晚此时,我再讲与陛下听。” 阿若说到此处,便住了声不讲了,回转目光,督促似地看着庄少功。 庄少功这才理会过来,阿若讲这个故事,是为了哄他入睡。故事中的宰相之女,以讲半截故事的法子,对付翌日要杀她的国王。宰相之女要国王歇息,而阿若要他歇息。 只有乖乖睡一觉,待到明晚此时,才可以继续听阿若讲故事。 庄少功为之折服,不由得心情转好,困意霎时涌了上来,含笑道:“这可真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了。” 阿若暗觉此句铿锵有力,当即鹦鹉学舌,认真点头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翌日,众人饥肠辘辘,起来拣柴打火造饭。虽然走得急了些,但五劫之中,无心和无敌一般,均是服侍无名服侍惯了,一个自愿一个被迫,一般的贤惠,没有忘记带锅碗瓢盆和佐料。 七圣刀拿了酒和几个硬邦邦的馕出来,便勾肩搭背地狩猎去了。 无颜不擅炊事,夜烟岚是千金小姐,对此一窍不通,两人采了些野果来交差。 造饭的重任,落在了无心和无策这两条中原汉子的肩上。 庄少功因睡得迟,睁眼时仍有些头昏脑涨。无心端来一碗以石斛等草药熬煮的清汤,让他吃了。他的精神为之一爽,环顾四野,问道:“无名呢?” “听无颜讲,林子西北面有一片春菇,不知是否有毒,大哥许是去辨认了。” 庄少功不敢置信,无名破天荒起了个大早,还亲自去采春菇。一想到这少年郎眉清目秀,面无表情地蹲下身,一朵一朵地采春菇的模样,他就暗觉既古怪又可爱。 无策守在锅边,掰碎坚硬如铁的馕,插嘴道:“三哥,大哥不是去出恭么?” “何以见得?” “我见大哥拿了一包盐。” 庄少功从未见过无名出恭,不由得一呆,有些尴尬地问:“出恭为何要带盐?” 无策言之凿凿地道:“大哥是何等人,定料到此地潮热非常,林子里生了许多蚂蟥。在林中出恭,若难言之处为蚂蟥叮咬,将盐洒在叮咬处,蚂蟥便脱落了。” 无心见已说破,只得叹道:“无策,你这小脑袋瓜,不该聪明的时候,偏要聪明。” 话分两头。无敌自打一觉醒来,抚了抚无名的脸颊,便逃也似地往土知府邸外奔闯。 半途中孔雀将他拦住,把蒙大少爷强占丫鬟的事讲了。 无敌自诩是一条好汉,本就好管闲事,加之心头不欢喜,正愁没处发作,一听那还了得,向丫鬟印证了孔雀所言属实,当即怒不可遏,风风火火地来到府邸二门的青棚边。 这青棚底下张灯结彩,摆满了桌凳,夷族子弟聚集如蚁,来吃蒙大少爷的喜酒。 还有许多披兽皮、赤着臂胸、穿红裤的精壮家丁,吹芦笙敲大锣,抬席跳菜,手托盛放酒菜的黑漆木盘,一面欢腾地蹈舞上菜,一面“呜赛赛”地呼喝。 蒙大少爷是尖嘴猴腮相,扎在人堆中十分好认,此刻吃醉了酒,正搂着奉酒丫鬟揩油。 无敌气不打一处出,心道,直娘贼,这是什么妖魔鬼怪,却来老爷眼下作乱! 他见棚底铺了一道红毯,猛地以靴尖挑起,把红毯一角攥在指间,只一拽。不论是吹笙敲锣的,还是抬席跳菜的,抑或做东道喜的,连同十五桌酒肉,登时稀里哗啦翻了一地。 众人摸不着头脑,只道是地动。却见无敌扑将过来,一把揪住蒙大少爷头顶的“天菩萨”,拎在身前,提拳就打。孔雀及时赶至,道了声“打不得”,疾扣住无敌的脉门。 无敌哪里管他,拳头仍是狠落下了,孔雀也跟着一个趔趄。再看蒙大少爷,这蒙大少爷不复尖嘴猴腮,一张脸又红又肿,好似烂熟的桃子,且捂着碎裂的门牙,呼哧地嚎嚷“来人”。 “畜生,”无敌扠开五指,一个大嘴巴子,把这烂桃似的脸刮得皮开肉绽,“教你欺负人!” 第2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6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26节 也不知谁欺负谁。众家丁这才想起护主,一齐扑上来,抱手抱腿,却仍是制不住无敌。 孔雀趁这空隙劝道:“无敌兄弟,伤了我家大少爷,你家少主和大哥,面上却不好看!” 无敌哼了一声,他就是顾念无名和庄少功等人在此借宿,才未下狠手闹出人命。 也怕无名练成了九如神功,真听见了动静,出来教训他,他便走不脱了。可让蒙大少爷强纳为妾的丫鬟,他也不能丢下不管,否则,留她在这火坑里,蒙大少爷定会迁怒于她。 想罢他一转身,扛出蒙大少爷强纳的丫鬟,又踹了蒙大少爷的裤裆一脚,才越墙而去。 众人眼睁睁看着无敌如入无人之境,一股风似地卷走了丫鬟,这才似有所悟一齐喝彩称赞:“不愧是蒙大少爷,就连抢婚走个过场,也安排得如此逼肖!” 原来,夷族人家成婚时,有个抢婚的习俗,双方事先商量好了,在过门之前,娘家人可以假意打一打新郎。任谁也想不到,真有人敢太岁头上动土,抢走了蒙大少爷的小妾。 如此这般,无敌也顾不得见识蒙化州的吃食,扛着丫鬟疾走下山。 这丫鬟本在蒙土知府的夫人身边听差,要比杂役和一般丫鬟高一等,也是个娇贵的人,不多时,便让无敌颠簸得满面通红,挣扎起来,称腰酸得紧,教无敌放她下来躜路。 无敌打眼一看,这丫鬟盛装打扮,头顶黑色鸡冠方帽,帽侧垂有红丝绦。往下耳挂两串鱼龙珠帘坠。着花纹繁杂的黑底红纹喜服,腕间戴着鸡血藤手镯和他拧的银镯,脚穿勾尖绣花鞋。 就这一身行头,又是个弱女子,不指望能走几里地。而他的马寄在了大理府,还不曾去取。 无敌之前昏睡了许久,只以汤药维持,腹中早已饥饿难耐,暗悔没吃些无名送来的饭菜。 眼看天色将黑,因丫鬟说他扯了蒙大少爷的“天菩萨”,此乃亵渎神灵的大不敬之举,蒙大少爷必引人来报复。他便领丫鬟钻入道旁的林子深处,挨着一片湿潮的野浦落了脚。 第87章 愿为兄弟 无敌从蒙化州往大理府取马,须得穿过崇山峻岭之间的小径。 此径自西南向东北延伸,也是无名一行人回阳朔的必经之路。 傍晚时分,无敌引着蒙土知府家的丫鬟,在林子里落了脚。约莫过了两三个时辰,无名等十四人也陆陆续续入了林子,只是离无敌二人所在的野浦,还有三里的脚程。 无敌以为无名仍在土知府邸——无名是放不下庄少功的,决不会独自来寻他。 因此,他放下心来,折了些枯枝生火。继而挽起裤脚,淌水入浦,在水流湍急之处,以石泥垒坝。又寻了一枝翠竹,拿勾刀削成篾条,坐在火旁编起了捕鱼的竹篓。 蒙府丫鬟穿着喜服,十指合扣,瑟缩着在无敌对面,看着随风摇曳的火焰出神。 “论起来,你我不是头一回见了,”无敌忙着手头的活计,拿余光瞥她,开口说道,“我来蒙府时淋了雨,是你替我拿了干净衣物,我记得你,却不知怎么称呼?” 丫鬟这才回过神,看了无敌一眼,低下头答道: “纳苏阿渣,纳苏是我的姓,阿渣是我的夷名,阿渣意为喜鹊。叫我喜鹊好了。” 无敌一拍自己的胸:“我叫无敌,但这只是江湖诨号。我从今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你可以叫我马二哥,或阿都沁。这是我的蒙古名,牧马人之意,汉名叫马骁。” 名唤喜鹊的丫鬟,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记住了。 无敌听孔雀讲,这丫鬟对他一见钟情,不愿委身于蒙大少爷,才有了这一场风波。 “喜鹊妹子,”他暗觉棘手,咬了咬篾条,呸出竹刺,推心置腹地道,“人生百年,谁不曾悖时?人悖时了挡不住,穿道袍也有鬼来缠。吕洞宾曾遭狗咬,人家得了道。往后的路还长。你看我,一般的悖时——也教男子玷污了清白,一样活得抻展!” 听闻无敌这条英武的汉子,教男子玷污了清白,喜鹊却并不如何形于颜色。 她端正着一张施了脂粉的秀丽脸庞,只盯着篝火,轻而低地应了声:“嗯。” 无敌说这番话,意图先发制人,让喜鹊知晓,他是个断袖,教男子走了后门。 却没想到,这丫头漠不关心,哪是钟情于他的模样。 他不禁没好气地道:“老爷又不曾亏欠你!老爷好心救你劝你,你就嗯一声,莫不是和那王八学的!你莫不是恨老爷怕事,没杀了蒙大少爷,替你出一口恶气?” “我从未想过要杀蒙大少爷,你若要杀他,那我只好死了,”喜鹊摇了摇头,抬眼望着无敌,“我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丫鬟,有什么精贵的清白?我在想些心事。” 无敌略一点头,暂且不能杀蒙大少爷,不然,会给庄少功和无名惹出乱子。 喜鹊忽又不解地问道:“马二哥,你方才说的王八,是什么王八?” “……便是我大哥,说你的银钗不是好货色的,那个讨卵嫌的瘟神!” “原来指的是无名大哥,他是个好人,且是你们的大哥,你怎么叫他王八?” “哼,就是遇见了他,老爷才没了清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喜鹊听了,抱紧双臂,眼中流露出羡慕之色:“这也没什么不好,是你的福气。” 无敌瞪圆了眼看她:“老爷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教王八玩那个道儿,还是福气?” “你大哥生得体面,有养家的本事,又是真心待你,只喜欢你一个——” “不像蒙大少爷。我打小和他一块长大。他不更事时,倒是生得虎头虎脑,十分讨喜。因夫人视我如己出,他也待我如亲妹子,与我嬉闹玩耍,送我些小玩意。 这便是你们中原人说的青梅竹马了。 我那时懵懂,大少爷也还未染上恶习。他说他长大了,要娶我过门,做土知府夫人。我心里真是……既害羞又欢喜,拗不过他,答应了。还和他在神灵面前发了誓。 后来稍大了些,我自知配不上他,只要他心意不变,给他做小妾,我便知足了。 可是,在他十四岁那年,一切变了模样。 我去他房里寻他,却见他和年长的丫鬟……光着身子厮混,一屋子鬼气。 从那时起,我就和他疏远了。他那些狐朋狗友和帮闲,为讨好他,抢来貌美的女子给他消遣。他作了孽,沉湎于此,日渐消瘦,不再有昔日神采,脾气也越来越坏。 夫人对他失望,又生了一个,便是蒙小少爷。小少爷不但孝顺,还勤于功课,可算是文武双全。老爷和夫人打心底疼爱小少爷,说这孩子才像是南诏王室的后裔。 府内但凡精明些的,都瞧得出,大少爷无药可救,小少爷以后才是当家做主的。 正因如此,大少爷受了冷落,一发地胡作非为。 你和你大哥去大理府不久,他吃醉了,心里不快活,来寻我的不是,说我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忘恩负义,势利眼,不愿跟他,瞧不起他。 他说我瞧不起他,才当着他的面,与你眉目传情,故意气他…… 我到底有没有瞧不起他,故意气他?怕是有的,我就是瞧不起他。 其实,在你来之前,我常和府里的仆役逗闷子。就连孔雀,我也常去和他玩闹。 你来之后,我见你样貌体面,像是大户人家的下人,门当户对,便动了心思。万一要是成了,我就跟了你,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算不能成,也能气死大少爷。” 无敌听得一怔,喜鹊又道:“我说这些,想你知晓,蒙大少爷不是无缘无故欺侮我,我也不是因你才和他起争执,失了清白。如你大哥所言,是我毫无自知之明,引火烧身。假若当初,我懂得御夫之术,发现蒙大少爷和其他丫鬟厮混,就制止他,和他哭一哭,闹一闹,也许就不是如今这个局面。可我就是瞧不起他。我也见过有丫鬟引诱小少爷,小少爷却不为所动。说到底,大少爷就是软弱无能,我和他都是自作自受。” 这丫鬟和蒙大少爷的恩怨颇为复杂,无敌不知说什么才好,深吸一口气才问:“我那王八大哥,说你毫无自知之明,引火烧身,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在你从大理府回蒙府之后。蒙大少爷将我绑在屋内,我想求救也无法。 一转头,却见一个少年坐在窗棂上,窗棂外是府内的荷池,不知是怎么进来的。 我认得他是你大哥,央他带我去见你,想你定会助我脱身。他却说我没眼色,还说他和你是青梅竹马,不杀我已是客气得很了。我这才晓得,你和你大哥是一对断袖。 我真以为你大哥要杀了我,你大哥却教我在孔雀路过时,假作自尽,逼孔雀来寻你,让你来救我。我怕孔雀不会答应。你大哥讲,孔雀有一帮弟兄,想趁朝廷打压土知府时起事,拥护孔雀做头目,不再受朝廷制约。因此,孔雀定会答应我,让你为我出头,以便激怒大少爷。大少爷打不过你,势必告官。待蒙府因此大乱,孔雀才好起事。 我自是不信,孔雀待小少爷何等忠心,怎会聚众起事?你大哥教我姑且一试。 我实在不愿嫁给大少爷,便依了你大哥,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无敌听罢,几乎要把竹篓攥碎:“好得很!说到底,全是这王八的算计!” 喜鹊道:“这些事,你大哥要我守口如瓶。他说你有娶妻生子的念头。他说你……是个蠢材,你到底想要什么,恐怕连你自己也未理清。他要看你的决断。你若救了我,携我一走了之,往后你我能两情相悦,他便认了我这个弟妹,保我二人一世平安。” 说到此处,喜鹊从袖中抖出一叠银票,交给无敌: “这是你大哥给我的,今后你我有什么难处,或患了疑难杂症,教我重金聘请鬼市的‘马上飞递’,把信递在桂林府的五福当铺,便能化险为夷。我问他,既是青梅竹马,怎么舍得成全你我。他不答只道,你让他明白了许多。五劫一心,乐则同乐,忧则同忧。就算时移事迁,各自成家立业,不能再生同衾死同穴,你也还是他的兄弟。” 无敌听到末了,如鲠在喉,再也忍不住,把手拳住,拿胳膊遮了眉棱骨,骂骂咧咧地道:“这死王八——平常不给好脸色,散伙了才矫情,他几时拿我当过兄弟!” 喜鹊见状,挪身坐了过去,抚了抚他的肩:“哭成个泪人儿,就别逞强了。” “啐,哪个死王八逞强?下关风大,老爷眼里进王八、呸,进灰了!” 无敌揩尽涕泪,夺过银票,就要往火里扔,以示自己视银票如粪土。 然而,这一大把银票毕竟不是粪土,何况承载着他梦寐以求的兄弟情谊。 他又把银票塞还喜鹊:“老爷现下心乱,没想过娶妻生子,打抱不平若为娶妻生子,便不是好汉!老爷救一个娶一个,就不在此处,早已妻妾成群,儿女满堂了!” 喜鹊不知好汉为何物,顺着无敌的话说道:“我理会得,我服侍蒙夫人多年,有些话还是听得明白的。你说自己也让男子玷污了清白,不但是在劝慰我,也是在婉拒我。你还是在乎你大哥的,或者你喜欢其他女子,看不上我这个丫鬟,那我便不知道了。” 无敌憋了一口气,不愿承认自己还在乎无名。 平心而论,这丫鬟平淡无奇,是比不过无名。较之神女门的白纻、蛊门的玉铃香,乃至盗门的燕星儿等江湖女子,也差得远了。但这丫鬟方遭不幸,就能决断心意,说出这一番话来,足见其心智肝胆:“有什么看不上?人有高低之分,命无贵贱之别。只要有命在,以后时来运转,你比老爷我富贵,也未可知。你我既已交心,我把话挑明了,我入了断袖这个道儿,食髓知味,再没有回头路。我不会再去找我大哥,也不会娶妻生子,我往后要找也找同道中人,便图一时快活,不必顾虑许多,也好相忘于江湖。” 说到此处,无敌的心似搅作一团,不知为何,解脱之余有些难受。 喜鹊见他如此神伤,不禁也想起了伤心事,捧着银票,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咬牙道:“我本就如此打算。喜鹊妹子,你可有亲戚投靠?我送你去。” “……我爹娘去得早,只有几个穷亲戚,常上门打抽丰,死赖着不走,好生讨嫌。我怕夫人不欢喜,使了些手段打发了。马二哥,你是不晓得,那几个穷亲戚,钻进了钱孔里。我若投奔去,不将我绑回土知府邸,也必将我卖给商贾做外宅……” 喜鹊神色迷惘,咬着嘴唇,思量了片时,双眼忽地一亮:“对了,我有个姑妈。我年幼时最是疼我,后来远嫁中原。前些年来信,说姑父立了功,做了军官,在一个叫雁门县的地方,深得镇关侯兼什么云骑尉的大官的信赖。” 无敌如释重负,眉峰顿舒:“巧得很,我去贺兰山,离雁门虽远,却算得上顺路。不如这样,我先送你去雁门,与你的姑妈相会,确信她没有歹意,我再去贺兰山。” “我姑妈不会害我,她在信里讲,要派人来和蒙夫人说道,让蒙夫人放我去陪伴她。她还讲,他们代州军士上下一心,将朝中派来监军的佞臣,折腾得再也不敢插手军务,”喜鹊说着说着,双颊微酡,“我姑父手下有个百夫长,年轻气盛,尚未婚娶,教我……我那时舍不得离开蒙府,又从未出过远门,加之有些害臊,才没有答应。” 无敌见喜鹊对雁门之行充满了期待,心里也松快了些,暗自为这丫鬟高兴:“银票你且收了,做盘缠和嫁妆,今晚你我好好歇息,明日就启程上路。” 喜鹊道:“你随我去罢,你当真要另寻新欢,我教姑妈也给你挑一个。” 无敌付之一笑,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编着竹篓道:“就是挑一百个,也不是老爷的对手。打不过老爷,不教老爷服气时,便是天王老子,也入不了眼!” 喜鹊不知,为何断袖要挑打得过的。因前途有了着落,心情也好了些,说笑道:“哎呀,我看,只有那个镇关侯兼什么云骑尉的大官,才配得上马二哥你啰?我听姑妈讲,这侯爷爱惜人才,不知是否婚娶,说不定,会破例为了马二哥断袖!” “你这丫头真嘴碎,把老爷当作什么人,信不信老爷一巴掌?”无敌冷着脸,甩眼刀子,“一边歇着去,老爷我就是断了袖,也还是一条汉子,不恨嫁!” 无敌编好了竹篓,刨了些泥草曲蟮放进去,浸在垒好的水坝内,只待捉鱼。 一夜无话。翌日醒来,无敌叫喜鹊拣柴搭灶,这丫鬟虽娇气了些,却手脚勤快,做事十分麻利。看惯了傲散难以使唤的无名,再看这善解人意的丫鬟,真是赏心悦目。 甚至,有一瞬,无敌暗觉,自己若能尽夫道,和这丫头过一辈子,也是不错的。 第88章 无言以对 无敌和喜鹊自离开土知府邸,宿在野浦边,已饿了一顿饭。 到了翌日清晨,两个人均是五脏庙唱大戏,哪里还睡得住。无敌让喜鹊拣柴搭灶,自去上游水流湍急处,寻昨夜布置的竹篓。这一去,喜鹊守着柴火,直至柴火烧作炭,也不见他回转。 这个辰光,天色恻恻,雾霭惨惨,鸟兽虫豸醒了,蹿得草叶直响,不时发出怪声。 喜鹊本是蒙府丫鬟,小家碧玉一般长大,哪曾孤身落在荒山野岭。她背靠一棵光净的大树,缩紧了身子,把无敌留下的勾刀握在手中。 一有个风吹草动就把眼闭上,又强迫自己睁开来提防,实在是怕得没奈何。 恰在此时,一只怪鸟扑棱过来,几乎撞在喜鹊头上,又箭似地飞掠而去。 喜鹊吃了一吓,双手拨打,却把身旁一窝烂黄的湿叶掀翻。 湿叶下正躲着一只抱卵的蜈蚣,莫名其妙见了光,便把两只触须向她摇动,继而伸出密匝匝的红腿来,弃了一团鸡蛋大小的鹅黄的卵子,窸窸窣窣,往她腿边蜿蜒。 喜鹊不会武功,待发觉这黑红之物时,只觉腹前微痒,一片冰凉。 低头看时,蜈蚣竟爬上了她的彩绦腰带,一对钳牙拱开衣袂,只把半截身子露在衣外。 她一个激灵,浑身发麻,好歹有些见识,把手指咬在唇间,不敢动弹出声。 就在这危难关头,忽有微风拂面,一个声音冷不丁地说道:“真是作死。” 喜鹊听这声音似曾相识,拿余光扫量,只见一个少年郎拎着竹鼠立在身旁。这少年郎眉清目冷,肤白如玉,穿着不起眼的短打,一副若不胜衣的模样,不是无名又是哪个。 喜鹊张了张嘴,待要说话。无名蹲下身,指着露在衣外的半截蜈蚣,面无表情地道:“它在你的丹田处,你一出声,必死无疑。” 喜鹊听了,惊恐地眨眨眼,眼中尽是求援之意。无名自她手中摘了勾刀,拎过肥厚的竹鼠,挑了些血出来,点在食指指腹上,毫不避嫌地,把这一指送入她的衣底。 不多时,那蜈蚣钳住无名的手指,还未咬破指腹的薄茧,就教他一股脑捉了出来。 “恩公,无名大哥!”喜鹊如获大赦,满面通红,捂住衣角,又怕又喜地唤了一声。 “嗯,”无名把勾刀和竹鼠扔给她,“你把竹鼠拨了,待无敌回来,烤了吃。” 说罢,扯下蜈蚣的脑袋,拔了数片蕨叶,从怀中摸出一包盐,撒了些在蜈蚣身上,连同鸡蛋大小的卵裹好,偎在火边,又理所当然地道:“这个是我要吃的,你看着火候。” 喜鹊颤声答应了,忍不住问:“无名大哥,你怎么在此处?” 无名只看了她一眼,答非所问:“我去寻无敌,你好自为之。” 喜鹊连忙道:“马二哥在何处?我随你去寻他罢!” 无名听罢,若有所思,静立不动。喜鹊侯了片时,却见他的身形渐渐稀薄,竟只是一个残影。 无名练成九如神功之后,耳力非常,存想于听宫穴,方圆三里的动静皆可入耳。 若是夜阑人静,立在高处,更远处的动静,也能隐约听得些。 因此,同在一片林子里的无敌,涉水去拎竹篓,把鱼拎在岸边以石子刮鳞,滑了手,让负伤的鱼跳入水中,引来了蚂蟥,又扑下水去捉,骂骂咧咧地上岸,嚷嚷着该杀的贼虫,抡圆巴掌拍打自己的腿股——诸如此类聒噪的声响,无一不落在无名耳内。实在是,耳不堪闻。 循声而去,日头渐高,林间淌着波光潋滟的一带水,水畔石子晒得暖热发白。 无敌正跪在石滩上,裤子褪在膝边,撅着红肿的屁股,正把手掌在臀侧拍击。 无名负手而立,盯着无敌的臀一瞧,好大一只蚂蟥—— 乍一看似鳛鱼,吸饱了血,肥滚滚地随拍击颤抖着,盘住无敌紧实的臀尖肉不放。 无敌全没察觉,几番拍打无果,咬紧牙关,以头抢地,发狠去扯这腌臜贼虫。 无名心念微动,人已掠至无敌身后,出指如电,点了他颈下几处要穴。 无敌自知去得久了,挂念喜鹊的安危,正要长痛不如短痛,发力拽蚂蟥。 岂料这个当口,不知让何方神圣点了穴道,脊骨旋即不听使唤。 他心知不妙,就着头抢地的姿势,抬眼去看,只见一双千层底黑布鞋绕至眼前。 这是男子的脚,裹着平淡无奇的白布袜。相较成年男子,脚的尺寸,略显秀气。 “啐,”他惊怒交加,瞪着双眼,自喉头挤出一声骂,“——原来是你这臭王八!” 无名一声不言语,揭开包盐的桑皮纸,取了些水来濡湿。 贴膏药似地,一巴掌,照准无敌的臀,将桑皮纸糊住肥滚滚的蚂蟥。 蚂蟥沾了盐浆,登时一缩,蜷作一团,翻滚在桑皮纸内,让他包好放在一旁。 无敌这才晓得,无名千里送鹅毛,带了盐来,是专程给他治蚂蟥的。 便也识趣地不吭声了,以免无名说些刻薄话,耻笑于他。 左右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索性神色深沉地撅着屁股,狠盯住鼻前的白石细草。 无名就近拔了些蒲公英和鱼腥草,洗净合指捏成绿泥,仔细抹在无敌红肿可怜的臀尖处。 大功告成,行至无敌身前,席石而坐,闭上双眼,似入了定。 无敌满头是汗,屁股又热又湿,终于按捺不住,红着脖子根,粗声大气地骂道:“老爷就知道,你这村乌龟王八蛋,说话像放屁,不会放过老爷!要杀要剐,给一句痛快话,说什么做兄弟,恁地羞辱老爷,老爷定不教你好过!” 无名这才睁开双眼,眼中一片明净,语无波折地道:“要敷一会。” “哼,还须你这王八叮嘱?大哥你把穴道解开,老爷自会敷药。” 无名只当没听见,过了片时,才起身,按住无敌汗湿的后颈,略一推揉,替他解了穴道。 无敌打开无名的手,一跃而起,将草药掷入水里,连蹦带跳,三下五除二提好裤子。 “到了大理府,”无名一副郎中的口吻,“拿酒洗一洗。” 无敌满脸戒备之色,瞪了无名一眼,似在瞪采花大盗,系紧了裤带:“你这王八什么心肠,老爷还不知道?你在心里笑话老爷,装出关怀老爷的模样,还想老爷感激你。你就是不来,老爷扯了蚂蟥,也没什么妨碍。” 无名连眉毛也不动一下,目不瞬地盯着无敌,这蠢材系裤带的架势,比光屁股还精彩。 无敌见无名这般心不在焉,恨不能捉住他狠捶一顿,挥胳膊抡拳头,虚张声势地挑衅:“你这王八,怎地没话说?你说,是不是教老爷说中了,你要老爷死心塌地,送老爷银票,觑着时机,替老爷治蚂蟥,有鸟用!还不如串通老猪狗,将老爷打个半死,再出手相救!恁地时,老爷也不知好歹,一发地恨你!大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是不是这个道理!大哥你倒是说句话,怎地不说话?大哥你这死王八,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臭王八,还有什么话好说?” 无名这才收回目光,自感是应当说一句话,略一思索,老实地道:“我无言以对。” 无敌憋着一股子火,听了更是狂躁,一个箭步上前,掇住无名的衣襟,卯足劲摇晃:“你以为,老爷在乎你得很,稀罕什么兄弟情谊?你这王八,就是去寻了短见,老爷也不会回心转意,休要再阴魂不散,和老爷耍这些个花样!你我二人,情不相干,命不相关,这是大哥你说的!不怕实话告诉你,老爷救活你,就是要看你今日!你杀了老爷,老爷也不领你的情!” 无名道:“我与你不相干,我是说过。但你离了我,就寸步难行,寻死觅活。” “放屁,就是你这臭王八从中作梗,老爷才寸步难行,寻死觅活。没有你碍眼时,老爷活得好好的,那才叫一个舒坦!老爷遇见了你,就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没有一日称心如意!” 无名生性喜静,守了半宿夜,让无敌连吵闹带摇晃,搅得太阳穴略有些发痛:“无敌,你心意已决,就改一改你的性子。你将一切不如意,归咎于我,一世也不能前行,一世也离不得我。不然,总有一日,没有我在身旁,你会马失前蹄,后悔终生。” “你这王八,嫌老爷的性子不好!自有比老爷好的,”无敌怒火中烧,撒了无名的衣襟,把手一甩,背过身去,“老爷我就是这般的汉子,娘胎里带出来的,怎地?大哥你性子好,还愁挑不了一个体己人?天大地大,总有懂老爷的,没一个懂时,还有许多好鸟。老爷以往是只有你一个,到了蛊门,才晓得人外有人。大哥你的本钱,也算不得大。老爷不会后悔,休要再多管闲事!” 这一番话,出乎无名所料。他沉默良久,一开口,嗓音似有些发沉:“无敌,你既然不后悔,为何,还要多此一举,说这些惹我心疼的话?” 无敌听见“心疼”二字,鸡皮疙瘩发炸,转身怒道:“老爷几时要惹你心疼?” 无名垂下眼睫,沉思少顷,举目问道:“你以为,段天狼抱了你?” “那畜生已经死了,”无敌冷哼一声,“老爷本也该死了,确和大哥你没什么相干!” 无名好半晌才道:“他是九如神教副教主的面首,情蛊在身,不能和你行欢。” 无敌只道无名不信他,怒不可遏:“好,老爷我骗你,老爷就是贱,要惹你心疼!” 无名却不再言语,轻而缓地吐一了口气,略一摇首,仰头空睁着双目,沉静地望着苍穹。 无敌撒完了火,冷静许多,悔不该抖落此事,再和无名缠夹不清—— 他的初衷,本是要胡闹一通,扰乱无名的心神,好让这王八忘了他光着腚子拍击蚂蟥之举,不去和三弟四妹五弟讲。却不知为何,越说越难以收拾,竟将段天狼羞辱他的事也和盘托出了。 两人相对无言,心下各不欢喜。无敌见无名望天望出了神,暗觉无趣,拔腿就想溜之大吉。 无名有所察觉,一把攥住无敌的手,缓而有力地,将他拽入怀中。 无敌目光一凛,就要发狠挣脱,无名冷不丁地道:“别挣。” 无敌偏要挣,无名似将一头猛虎困在怀中,不论他如何踢打抓挠,只是不轻不重地抱着他。 渐渐地,无敌知晓无名并非要行那个道儿,破罐子破摔,卸了气力,任由无名搂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的胸膛,均是一起一伏,心脉沉缓地跳动着,渐趋一致。 无名把头埋在无敌颈侧,一言不发,腾出左手来,自无敌的眉宇,往鼻梁描绘摩挲。 无敌没处躲,闭住眼,那指腹轻划过他的眼睑,转至他的嘴唇,流连了片时。 他咬也不是,避也不是,正甩着脑袋烦恼间,无名忽然松开臂膀,却双手把他的脸捧住。 似这般毫无道理的温存,无敌只觉莫名其妙,一张脸让无名挤得走了样,鸡啄米似地嘟着嘴。 无名忍俊不禁,凑在他的唇边,呵地笑了一声,清澄如水的双眸,异常明亮湿润。 无敌被迫嘟着嘴,睁圆了眼看时,竟有一滴眼泪,悄无声息,自无名眼中滑落。 无名道:“无敌,我毕竟只是一件兵器,与我白头偕老,对你而言,是太勉强了。” 第89章 自强不息 说罢这句话,无名眸光陡转,泪似刃尖闪逝的一簇寒芒,斩尽牵绊在心头的温存。 一转身,再不看无敌。曳着伶俜的步履,渐行渐疾,飒然一掠,不见了。 无敌为之瞠目,这打死不来气的王八,竟也有时哭时笑、扭头奔走的一日! 却不知哪一句话,逼得无名犯了失心疯,没来由落了一滴马尿。 细想来时,自打他两个断了袖,从来是他闹脾气,抹眼泪,寻短见。 原来,这江湖中人谈之色变的瘟王八,也是个水做的哭包! 这和天底下那些恩爱人儿、欢喜冤家有什么不同? 想至此处,一种教人告知当爹了似的欢喜和恐慌,攫住了发懵的无敌。他的胸膛一热,思潮澎湃,继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他和无名说的话,没一句上得了台面。 到底说了什么话,撒了什么邪火?一时也想不起了。 心乱似麻,脑中却一片空白。无敌不由自主,一手擢扯发根,一手伸进裤内,抠抓红肿的臀尖肉,暗道——老爷真是个悖时鬼,说破了天,丧了命,受了屈辱,又怎的! 一入江湖,是生是死,各安天命。我技不如人,敌不过老猪狗,把段天狼当做大哥,如何怨得了大哥?老爷我纵然断了袖,也还是死劫,大哥差我办事在情理之中。 老爷我和少主一般,仗着和大哥断了袖,便两手一撒,要他周全,却不是好汉! 无敌如此作想,极力要为洒泪奔走的无名开脱,心底却仍有些迟疑和抗拒。 他是珍惜无名的,可与无名断袖之后,虽得了极大的欢愉,却从未有一日不苦。 便在欢愉极盛之时,他也只想着死,想无名再狠一些,就死在片时的欢愉之中。 一阵煦风吹过,远处的草木,摇出壮阔的涛声,捎来酒似的花香。 两三只野蜂,似吃得醉了,嗡嗡地响,打着旋儿,吊着粉厚的足,回了巢。 山林春如画,河浦日正高,风光俱自闲,不合时宜的美。 无敌回过神,当爹了似的欢喜荡然无存,只剩下死了孩子跑了婆娘似的难言之痛。 他抱着双臂,眉毛纠作一团,学着无名之前的姿势,也仰面观天。 万里云散,一望如洗,静谧而辽阔,盯久了却有些模糊。 低头看地,金光浮于瓦蓝的水畔,石滩明晃晃的,不见半点湿痕。 只落着一个人的影子,一动不动,催人昏睡似地,炎热死寂。 无敌抹了一把脸,无名的指掌,仿佛还在摩挲他的眉目,捧他的双颊。 年少时与无名相处的一幕幕,忽然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那是入庄家之后,第二次和无名打交道,一场暴雨,已下了小半旬,百废待兴。 无名披着衣衫,病骨纤秀,倚着阑干,掬雨在手,任水珠顺掌纹滑落。 那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气,寂寥而闲逸,仿佛比亘古的天地还要牢不可破。又好似抱病的寻常孩童,荏弱天真,偷一捧雨顽耍,也未必有什么道理和缘由。 倏忽轻咳一声,肩臂一抖,雨珠在指缝里漏了,便垂下眼睫,遮了清凉的双眸。 无敌寻无名,是要报炖梨汤却遭同门奚落的仇,他要无名知晓,他才不想攀高枝! 他攥着一对小拳头,摩拳擦掌,横眉竖目,埋伏在柱后,只觑一个报复的时机。窥见无名咳嗽,却不知触动了哪一根心弦,他按捺不住,扑蹿过去,没头没脑地扭抱住了无名。 无名调了调息,回首看他,身上有一股子似曾相识的药味,说不上好不好闻。 他看着无名,无名看着他,眼中有他的身影。 这身影扭曲凶恶,不像人。他如梦方醒,绷着一张晒得黑红的小脸,怒目相向。 他把无名抱紧,往阑外的泥塘里掀。 那一瞬,无名岿然不动,眸底似蕴着些微不解和惊讶,就着倚阑之姿,慢腾腾地反手抄来。宛如拨一粒尘埃,只屈起一指,勾住他的后领,把腕一抬,拨指一掷。 天翻地覆的磅礴力道,使他如疾风飘絮,翻飞出阑干,呛了满嘴的泥水。 他始终忘不了无名销魂的病骨和迫人的神气,也忘不了他抱住无名时,那一丝不解和惊讶,是在惊讶他的蚍蜉撼树,不解于他为何要作死,知其不可而为之。 正是那不解和惊讶,使得他寝食俱废,没日没夜地习武,他要无名好看! 寒暑交替,他胡吃海塞,茁壮成长,可无名吃的少,也在心不在焉地长高。 他不知败了多少回,无名留了神,防着他,他再也近不了无名的身。 但这日子有盼头,无名终于不再用一根手指,而是一只手、两只手对付他。 直至他二人除非决一死战,催动天人五衰的心法,便难以分出高下。 他又在无名眸底,看见了那一丝不解和惊讶,转瞬合成一种阴冷的谋算。 这王八想杀了他。他骑在无名身上,在无名的脸上画王八,暗地里扯坏无名的衣裤,无名出浴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赤着白皙的上身,围一条巾布,翩然回房。 后来,也许病得深了,气力能省则省,无名不再给他喂招,耍起了手段。 反倒无趣得很。他一日比一日强健,无名一日比一日没精打采,打死不来气。 那他也只有手下留情,顺着无名些个,反正不知不觉也走得近了。 走得近了才发觉,不论是无心、无颜还是无策,皆未想过要救无名。 作为病劫,无名精通岐黄之术,患的是痨病,从小落下的病根,无药可救。 这三个弟妹,就和无名一般,早已接受了短命的事实,并安之若素。 可他不以为然,恐怕连无名自己也不知晓,无名想活下去。 每一回,只要他说道,他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救无名,无名便下不了手杀他。 其实,他早就明白了,十余个寒暑,他昼夜习武,学成本事,争得头破血流,也要来到无名身旁,不是好勇斗狠,也不是要攀高枝,想讨得无名的欢心。 无名以沉疴之躯,立于不败之地,能人之所不能,他自年少时就为之震撼。 那不是天赋异禀,而是一股子顶天立地的丈夫气,五劫因此而凝聚。 他想打败无名,也不想打败无名。他可以打败无名,但不能容忍,无名因病而败。 他本是这般光明磊落的,无名防备他也好,要杀他也罢,他会陪在无名身旁。 ……若一直如此,就算粉身碎骨,受尽侮辱,他也不会怨恨无名,只会自认倒霉。 可他糊里糊涂,做了一个含鸟猢狲。无名说变就变了,不再目下无尘,或把他当做势均力敌的对头,却把他当做女子逗弄,这逗弄的劲道也不够,搅得他患得患失。 他在欢愉中忘乎所以时,无名皆是那般沉着冷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和无名交缠时,无名遍体洁白如玉,而他粗壮且遍体疤痕。 逼得他丑态百出时,无名会不自觉地笑一笑,他并不能领会,但他懂。 到了这个火候,就算不是无名,就算换一个男子来,也是一样的欢愉。 就算无名如今称要非他不娶,也和随便哪个男子说这话没两样。 他和无名早已不是家人,不是同门兄弟,只剩了断袖之谊,不再是独一无二的。 也许,无名练成九如神功,肺痨不治而愈,就不是他所熟知的无名了。 一个无所不能的无名,离他太远,能令他自惭形秽,却并不能令他振奋。 他也着实不该恨无名,恨什么,恨无名的没心没肺? 可最初吸引他的,正是无名的没心没肺。 无名的没心没肺,不是无情无义,而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承住千斤闸的气魄。 这样的无名,堪破天人五衰的玄机,练成九如神功,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的确不会后悔,他不会活在无名的庇护之下,渐渐变成一个温顺的废人。 若侥幸能长命百岁,他会感激无名,是无名教给了他,如何自强不息。 无名这一滴眼泪,是属于他的,他也会记在心底,永不为念。 无敌孤身立在石滩上,想通了这一番道理,不由得豁然开朗,笑出了声。 最初,他向无名示好,熬那劳什子梨汤,遭同门兄弟奚落。无名不肯解围,不就是要告知他,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无名也曾与他交心,讲过这个理,他却未能入耳。 只想当然地以为,无名以有用和无用来分人,还怨这王八不讲兄弟情谊。 好一通折腾,死去活来,到了这个年岁,才能明白无名当初的苦心。 还争什么?五劫之首,病劫当之无愧,无名早已号准了他的脉,对症下药。 无敌想罢,再看苍穹时,便如他的胸襟一般,辽阔璀璨,再无一事萦怀。 他拍了拍衣裤,顺着来时的路,大步流星,回到喜鹊身旁。 喜鹊正吹着烤竹鼠肉上的灰,见了无敌,连忙起身,拉着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 确信无敌无恙之后,喜鹊才松了一口气,忍不住问道:“马二哥,你怎去了这般久?方才,无名大哥来过了,拿了他的烤蜈蚣,便一言不发地吃着走了。” “什么烤蜈蚣?”无敌不明所以,寻思了一回,出言问道。 喜鹊连比带划,添油加醋,把无名救了她,捉蜈蚣烤蜈蚣的壮举讲了一遍。 无敌听了,既觉好气又好笑:“啐,这王八,落了一滴马尿,却还不忘拿吃的!” “蜈蚣能入口么,”喜鹊难以释怀,“怕不会吃坏了肚子?” “他是什么精怪变的,一只千年老王八,吃不死他!” 第90章 移花接木 无名在水畔别了无敌,原路折返时,庄少功正对阿若念念有词地说道:“确非我刁难诸位,要诸位戒了荤腥。春夏时节,擿巢探卵,弹射飞鸟,绝非君子所为,常言道,‘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盼母归’,讲的正是此理。” 无名作壁上观,咬开蜈蚣的红壳,衔出香酥的软肉来吃。无颜和无策见了,迎上来道:“大哥,我和无策打了个赌,赌你是去出恭还是去偷汉子,输了的便要亲三哥。” “这与我何干,”无心白衣如雪,立在树荫里,厌嫌地道,“为何一定要亲我?” “因为你这登徒子,明知大哥去了何处,却瞒着我们两个!” 庄少功听见动静,转过头来,见无名让三劫围住,关怀地问:“无名,这半日,你去了何处,吃的什么?” 无名一声不吭,摊开掌中物,给庄少功瞧。 庄少功凝神一看,竟是半截没了脑袋的蜈蚣,还有半截,已教无名吃入腹中! 他手忙脚乱,哄劝无名扔了这邪物,又管教顽童似地,替无名揩净双手,推揉小腹,说些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的言语,不许无名再胡乱吃不入口的物事。 最终,众人以春菇和馕饼果腹,离了林子,往大理府置办马匹。 行至大理城外,向寄马的民家取马时,民家的院子里,只剩了一匹没精打采的红马。 这是无名的坐骑。另一匹白马,无敌的坐骑,已让无敌和丫鬟喜鹊先一步取走了。 对此,无名等四劫没甚言语。反倒是庄少功多愁善感,把酒祭道,权作敬了无敌,口中说道:“悠悠世路,乱离多阻,风流云散,一别如雨。” 前途未卜,庄少功料不到,回阳朔之后,他和无名,互换身份的两个人,会面临何等的考验。 真相大白之时,他固然需要无名陪伴支持,无名却也需要无敌陪伴支持。 无敌的不离不弃,能令无名动心。无敌的一走了之,势必也会令无名伤心。 他是不能原谅无敌的,故而风流云散,从此只当没有这个人,仁至义尽了。 有话则长,无话即短。众人置办了两架马车,二十匹滇马,浩浩荡荡,直奔阳朔。 不一日,到了广西地界,在老劫无颜的帮衬下,阿若已易容成了无敌的模样。 再往前行,便是思恩府,离阳朔已是不远。驿道却设了拒马,有官兵把守盘查。 旁边的雨亭贴着告示,说是京中来了大官,奉旨剿匪。 这几日,驿道要作押运粮草、调度将士之用,过往行人不得通行。 “岂有此理,”夜烟岚拔剑,几欲划了告示,“驿道又不是朝廷开的!“无心从旁劝道:“这是什么话?驿道正是朝廷开的。” “便是朝廷开的,也是狗皇帝搜刮的民脂民膏,鞭笞百姓,由百姓的血汗铺成!” “唉,小不忍则乱大谋,皇帝调兵遣将,来此地剿匪,为民除害,还则罢了。怕只怕,他是盯住了我等,也不知沿途驻扎着多少人马,正事要紧,又何必节外生枝呢。” 众人商议一番,决心避开驿道,绕过北面的大峡洼,再往东行去阳朔。 这峡洼,绵延百里,石窟遍布。好似一个筛子,存不住雨水,因而荒无人烟。 第2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7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27节 附近的瑶人,见峡洼两侧的险峰似坟头的石碑,便称之为乱坟弄。 众人请了一个瑶人领路,弃了马车及数匹口吐白沫的马,入乱坟弄看时—— 几条狭窄的蛇径,逶迤地夹在重峦叠嶂之下。 两侧险峰的山岩,寸土不附,自裂隙长出野草,又让风吹斜了,摇摇欲坠。 此地常有山石坍落,道路错综复杂,活似迷魂阵,一天一个样。 没有瑶人引路,哪怕是久经风浪的老江湖,也会迷失方向。 夜烟岚忽道:“若有人在山上设伏,推石下来,我等便死无葬身之地!” 蓝湘钰自打让蛊门掳去,受了好大一场惊吓,才缓过了劲来,正与夜烟岚同骑一匹马。 听闻此言,她惊叫一声,缩进了夜烟岚怀里:“姊姊你不要吓我!” “我怎么敢吓你?”夜烟岚连忙抚慰她道,“也没有那么巧。听义兄讲,你以前是神调门的哭灵。哭灵三哭,山崩地裂,谁有你厉害?此地的山要塌,也只会让你哭塌。” 庄少功与无名共乘红马,行在队伍最前方,听得蓝湘钰惊叫,回过头来看她两个。 就在这时,四下里一阵抖动,没来由阴了天。 庄少功不明所以,抬头一看,两面的险峰竟一齐塌了!山石如瀑,向他跌落下来! 此正是无巧不成书,夜烟岚说中了,当真是山崩地裂! 眼看他就要连人带马砸作肉饼,无名稳坐鞍头,一手把他揽在怀中,一手连掷数回—— 百十银针爆射而出,银光如雨闪动,击碎压顶而来的山石。 从山顶看下去,山石让无名击碎,旋即爆作浩瀚的沙尘,翻卷如龙,冲出峡洼去了。 一名披着红斗篷、着金丝软甲的中年男子,负着两柄乌鞘剑,立在山头,眼中凝着阴鸷的光,紧盯住飞沙走石的源头,把手一扬,旁立的十余名青年男子,似得了令,一齐吹响铜角。 霎时间,杀声暴起,不计其数的瑶人,自前山后山的石窟涌出,均是头裹彩巾手持刀剑,连砍带劈,将无名等人冲散在峡洼那狭窄的小径上,如一锅沸粥,敌我难分,搅作一团。 此时沙尘尚未散尽,庄少功睁不开眼,隐约听夜烟岚在后方叫道:“不好,当真有山匪劫道!义兄——无心,无名!你们没事罢?” 又听无心在远处道:“我……和无颜、无策在山石旁,却没见无……咳……大哥和少主。” 庄少功听了,面露喜色,纵声唤道:“义妹,我没事,我和无名在——” 话未说尽,许多瑶人听得他和无名的所在之处,全力扑杀过来。 无名当机立断,策马向前疾驰。 这红马本是万里挑一的良驹,随无名走南闯北,见惯了风浪,带两人飞跃过拦路的刀丛。 这个当口,十余名青年男子自山上飞掠下来,论身法,均是一流的武林高手。 奇怪的是,这些锋芒毕露的江湖同侪,却仿佛从未在江湖中走动,无名一个也不认得。 这些武林高手,一面调起轻功追至,一面抬臂射出暗器。这暗器也奇,将两截铁喷筒束在前臂,拉动内侧的细绳机括,前半截喷筒随之转动,爆射出无数雷公钻似的螺纹尖钉。 这些螺纹尖钉,一刹已追上红马,堪堪就要没入马臀,将红马钻个肠穿肚烂。 无名的银针已用尽,当机立断,飞离马鞍,把外袍脱在手中,去绞袭至的暗器。 庄少功不愿丢下无名,待要回头去唤时,斜刺里却杀出一道雪光。 这不是雪光,而是一柄剑!好快的剑!疾如流星,迅似闪电,谁能挡得住流星闪电? 这一剑,漫说一走了之的无敌,便是乾坤盟夜盟主和山岳盟叶盟主在此,也未必挡得住! 无名就算能挡住这一剑,也已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离庄少功太远,来不及相救! 无名来不及相救,红马却能相救。红马见势不好,猛地掀颈扬蹄,往另一侧翻倒! 庄少功随之避开了剑芒,可也滚落下鞍,摔得闷哼一声,旋即让剑架住了脖颈。 红马则哀嘶一声,伸直四腿,勉力抬起脑袋,看了庄少功一眼,便软下脖颈,僵死在地。 “还不住手?”以剑挟住庄少功的,是一名中年男子。这中年男子高鼻阔面,身披红斗篷,着金丝软甲,雄伟非常,威仪出众,眼珠一轮,已将庄少功挡在身前,冲掠至的无名喝道。 无名怕伤了庄少功,略一权衡,只得束手就擒,任由追至的青年男子点了穴道。 中年男子仍不放心,扼住庄少功的咽喉,两指捏住剑尖,却把剑柄抵住无名的后颈,自脊骨而下,封住无名的任脉二脉,又故意在尾椎骨处,胁迫似地发力一捣,才把剑插回鞘中。 无名若无其事,一动不动。庄少功却憋红了脸,喉结滚动,奈何说不出话来。 中年男子擒住了无名和庄少功,再下令搜寻时,夜烟岚、无颜、无心、蓝湘钰和七圣刀,却已突破重围,趁庄少功和无名引开精锐,逃得无影无踪了。 他命千余瑶人打扮的士卒继续搜寻,与十余名青年男子,以黑布条蒙住庄少功和无名的眼,押着二人,在乱石中绕了小半日,来到一处瑶寨,才扯开了二人的布条。 庄少功和无名张眼一看,这瑶寨,与其说是寨子,倒不如说是屯兵的城池,箭楼壕沟,戒备森严,皆有士卒巡逻。城池正北面,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院,却是中原权贵府邸的样式。 行至府邸的后苑,只见一座楼榭,雕梁画栋,楼上飘着纱幔,好似女子的闺阁。 入楼榭看时,四面无窗,壁上却挂着许多春画,比勾栏院还不堪入目。 细看春画,画得尽是眉清目秀的少年,在男子的膝下讨欢,一脸病容,竟和无名极为相似。 还有许多古怪的刑架和器具,就连床也是玄铁铸成,床柱钉着一副手镣和脚铐。 中年男子拽住无名的束发,将他揿在铁床上,用镣铐锁住了他白皙的手脚。 庄少功让两个青年男子押住,见了此状,竭力挣扎道: “我是庄家少主,你若有什么误会,便要拷问,只管冲我来,不要为难无名!” “江家是儒商世家,”中年男子看向庄少功,神色似颇为和蔼,忽然出言道,“我与你父亲,江掌柜的,也算是旧相识。你这小子,张口便‘你来我去’,也不问一问我是谁?” 庄少功一怔:“……阁下怎知,在下是江家后人。阁下若认识家父,可否请教尊姓台甫?” 中年男子调过头去,冷冷地看着无名,不答只道:“你何不问他!” 无名躺在床上,空睁着眼,过了好半晌,轻轻地道:“此人名为穆武来,是应惊羽的义父,也是上一任武林盟主,他投靠朝廷,做了大将军之后,武林正派才分为山岳盟和乾坤盟。” 庄少功自惊异而茫然:“噫!原来是朝中的大将军,应捕快的义父!这位姓穆将军,只因我等是朝廷钦犯,才伏兵于此,奉旨捉拿我等么?那为何不带我等去公堂,却在此私设刑堂?” 无名道:“穆武来已不是大将军,皇帝忌惮他,去年派武当派的大弟子萧尽义来托庄家了结他。此一举,正合庄忌雄的心意,随即令无敌接了萧尽义的委托,去京中走了一遭,刺杀穆武来。皇帝还因此支开穆武来的义子应惊羽,派应惊羽追捕我,又以办事不力的罪名,除了应惊羽的官职,发在永州。穆武来暗知此乃圣意,将计就计,让无敌杀了他的影卫,诈死离了京城,以为后图。在金陵时,皇帝告知应惊羽,是无敌杀了他的义父,应惊羽才与我刀剑相向。” 唤作穆武来的中年男子听罢,对无名冷笑道: “我确是上一任武林盟主,护国大将军,羽儿的义父!但还有一件,至关紧要,你却羞于启齿,你娘杨念初,那个贱人,本是我的小妾!却与庄忌雄私通,生下的贱种——便是你!” 无名大大方方地承认道:“不错,我娘是你的小妾,你将我娘乱棒打死,还想杀了我。是夜盟主的兄弟为我求情,你才留了我性命。你把我和狗养在一处,以此羞辱庄忌雄。我四岁那年,你见我长得像我娘,便送我去窑子里学作相姑。幸得江掌柜相救,我才有今日。” 穆武来道:“江掌柜心太善,想将你这贱种,交还庄忌雄!庄忌雄那小人,岂容江家坏他名声?俞氏派人杀害江家满门,他也有杀人灭口的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等剩下自己的骨肉,才派上一任病劫出手制止!我早知,留下你这贱种,没甚好事!你就和你父亲一样阴毒,和你娘一般的轻贱!你却隐姓埋名,做了个病劫!我之所以不拆穿你,便要看你如何作浪!” 庄少功忍不住道:“穆将军,你和庄忌雄有夺妾之仇,这是你们上一辈的恩怨。你却杀了无名的娘亲,无名不向你寻仇,你如何向他寻仇?你若能明辨是非,应向庄忌雄讨债才是!” “哼,”穆武来踱至庄少功身前,“无名当然不会向我寻仇!他若来寻仇,庄忌雄夫妇便知,他才是真正的庄家血脉!你这冒名顶替的少主,连同令妹江晓萍,势必性命不保!他就和他娘一般轻贱,认准了一个男子,便六亲不认,一心一意为这男子打算,连杀母之仇也可以放下!我不向庄忌雄寻仇,正是要看无名为了你,与他的生父庄忌雄互相残杀,这比手刃庄忌雄痛快!” 庄少功听了,神情大恸,嗫嚅片刻,向无名道:“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无名道:“你对我,恩如再造。为了你,值得。” 两人沦为阶下囚,却旁若无人,四目相对,眼中均有深情之意,看得穆武来嘿然冷笑。 庄少功转过头来,凝视着穆武来,又道:“可是穆将军,我有一事不明,你若要看无名和庄忌雄父子二人自相残杀,何不坐山观虎斗,待无名回阳朔,与庄氏夫妇斗得两败俱伤,再一网打尽?你如今现身,拿住我和无名,我等回不了阳朔,你却如何得逞?” 穆武来道:“你真是个小娃娃,和你父亲一般的愚钝!无名料定了,我会在他和庄忌雄斗得两败俱伤时出手,因此,他也一定早有对策!我反其道而行之,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在此处设伏,擒住你和他,以你为质,要他去杀庄忌雄,岂不是更为稳妥?” 庄少功道:“我的确是小娃娃,但有些事还是明白的,穆将军你有许多妻妾,如何只在乎杨念初一个?便是在乎她一个,也未必肯冲冠一怒为红颜,兴师动众来捉拿我等。你以我为质,要无名杀了庄忌雄,怕不只是为了报夺妾之仇罢?莫非,是为了谋取庄家的天人五衰?” 穆武来嗤之以鼻:“一个小小的庄家,一本《天人五衰》,我岂会放在眼里?” “穆将军把什么放在眼里,”庄少功掠睇壁上的春画,春画中的人儿赫然是无名,“难道,到了这个岁数,穆将军还沉湎于这些歪门邪道,想以我的性命来威胁无名,迫使无名伺候你?” 穆武来冷笑:“无名是杨念初之子,便是我养出来的狗,伺候我这个主人,天经地义!” 无名听了道:“我的确是狗,却是庄少功的狗。你让我伺候你,就算锁住我的手脚,只要你与我有肌肤之亲,我就有一百种办法,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使你不得不放了庄少功。” 穆武来眼中闪着阴鸷的光:“你身为病劫,以经脉藏毒,我是不敢与你有肌肤之亲。既然你不能像狗一样伺候我,那么我也只好下令牵一条真的狗来,和你这条狗有肌肤之亲。” 无名道:“——在我眼中,你还不如一条狗,我宁愿和狗亲近,也不愿和你亲近。你说这些话,奈何不了我,就像人不能奈何一件兵器。但你若擅用兵器,我会是一件奇兵利器。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想要的不是我。我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穆武来不想问,却不能忍住不问:“你说,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人心不足蛇吞象,骑驴思骏马,拜将望王侯,封帝求仙丹。你已做过武林盟主和大将军,只有极至的荣华,方能满足如今的你。你虽暗中结党,屯兵无数,以剿匪之名,调度昔年的心腹率兵来此,足以将庄家一网打尽,但有一件事,你却办不到。你办不到的事,我这病劫却能办到。” 穆武来听至此处,目光一厉,屏退左右,问道:“我办不到,你却能办的事,是什么?” 无名把玩着手镣,轻描淡写地道:“我能令皇帝神志错乱,擢你为辅政大臣,再令皇帝死于病症,往后,更可以助你荣登宝座,练成延年益寿的武功,筑千秋之基业,立不世之威名。” 穆武来让无名说中了心事,不由得髭须微抖,极力按捺住翻涌的心绪,他的确要置皇帝于死地,还要令皇帝因病而逝,只有如此,他才能重返内廷,施行以后的诸般谋划! 就在这时,庄少功呆着脸,插嘴道:“这是不行的,穆将军,你当不了皇帝。” 穆武来目光一凛,回过神来,沉声问道:“为何?” 庄少功面无表情,一板一眼地答道:“因为,你没有擒住庄少功,也没有锁住无名的手脚。” 第91章 老劫无颜 穆武来是个乖觉的人,听庄少功讲道,他没有擒住庄少功,心中已知不妙。 再看庄少功,这庄家少主,眼中一片清冷之色,哪里还有呆气。 他定定地望住庄少功,忽然问道:“你不是庄少功?” 庄少功道:“不是。” 穆武来道:“你是谁?” 庄少功一声不吭,施施然抬起右手,竖起食中二指。 不知何时,骨肉匀停的指间,夹了一枚晶莹的铍刀。 铍刀乃是九针之一,病劫的成名兵器,长只四寸,薄如蝉翼,形似柳叶,可以取脓除瘜,救死扶伤,也可以在眨眼间,将人剐作三千六百片。 穆武来明白了:“你才是真正的病劫无名!” 扮作“庄少功”的无名,不紧不慢地道:“总算你没有老糊涂。” “若你是无名,”穆武来余光扫量锁住手脚的“无名”,“床上这个却是谁?” 无名道:“是我的四妹无颜。”语气平淡至极,好似在向朋友介绍自己的家人。 此话一出,床上锁住的“无名”,噗嗤笑出声,继而吐了吐舌头。 紧接着,眉眼口鼻,诡异地挤皱作一团,筋骨也随之曲拢收缩。 一个容貌如玉的少年郎,霎时间,瘪作一具包着皮的枯骨,从铐镣中脱出手脚来。 旋即又骨肉丰盈,化作一名白发苍苍、满面斑纹的迟暮女子。 ——赫然正是老劫无颜。 无颜坐起身,作西子捧心状,发牢骚道:“教我这样貌美如花的女子,扮作臭男人,便用了拢骨缩筋的法门,也还是胸闷得紧。”说到此处,她想起了似地,又连忙对无名摆手,“呸呸呸,瞧我这张嘴,大哥,我说臭男人说溜了嘴,却不是在说你臭!” 穆武来难以置信:“妖人!我封了你的任督二脉,你如何能动?” 无颜道:“好奇怪么?我们五劫,除了我大哥,便是姑奶奶我最厉害。天下没一个人,能点住姑奶奶我的穴道,封住姑奶奶我的任督二脉!” 无名听了,眼中流露出些温和之意—— 五劫出身低微,偏偏出了一位老爷,和一位姑奶奶,也不知哪里学来的毛病。 无颜这丫头歪打正着,因拢骨缩筋,经脉易位,侥幸未让穆武来点住穴道。 此刻自称姑奶奶,实在是得意得很了。 穆武来脸色骤变,他未能制住无名也就罢了,竟连行四的老劫也制不住! 无颜似看穿了穆武来的想法,轻蔑地道:“就你这三脚猫功夫也想当皇帝,还想我大哥给你做狗?方才套你的话时,我和大哥一直在传音对口供,你却一句也听不见!” 无名对穆武来道:“你不该插手江湖事,你已非江湖中人,你的剑也不再锋利。” 穆武来沉默良久,把手按住剑柄,对无名道:“你是认为,我赢不了你?” 无名道:“赢不了。” 穆武来深吸一口气,攥紧指节,挖苦道:“依你之见,我会在多少招之内败?” 无名双目清澄,眼中却空无一物:“你拔不出你的剑。” 穆武来忽然很想拔剑一试! 他想拔剑,不为报夺妾之仇,不为功名利禄,亦不为了结这小妾所生的贱种。 好似辰光倒转,回到了最初,初次握住剑时,一种紧张和激动,攫住了他。 那时,他只有剑。仿佛握住了剑,就握住了一切。 穆武来按住剑柄,用心一处,剑气贯通,剑在鞘中铮鸣,似要一试锋芒。 无名一动不动,眼波微澜,带着些询问,仿佛在询问穆武来,是否决意受死。 穆武来并不想死,他可以跪地求饶,或纵声呼救,抑或夺门而逃—— 但他不能,他看着韶华正盛的无名,忽觉自己是伏枥的老骥,辜负了年华和剑。 这些年,他到底做了什么?他投靠朝廷,享尽富贵,却从未有一日称心。 他让荣华富贵绊住了,一日比一日忧虑,忧虑衰老死亡,忧虑一朝失去荣华富贵,忧虑围绕在身边的人不怀好意,忧虑在春宵时分腿间之物会不听使唤。 他甚至想起了他辜负的亡魂,包括夜盟主的兄弟,那些曾敬爱他信赖他的人。 一切已如烟散去,他只有拔剑,拔剑就会称心如意! 无名看着穆武来,穆武来的目光,变得纯粹而凝定,如同利剑。 这是他的杀母仇人,如今送上门,毫无疑问,要做个了结。 但若此人已是行尸走肉,功名利禄的傀儡,发着愚不可及的皇帝梦,那他就算杀了此人,也不能改变其分毫。他要这个人,作为真正的人死去,这才是杀人的意义。 时候到了,穆武来拳紧的指节,动了一动,也只是动了一动。 这一刹,在无名眼中,世间万物,连同穆武来的指节,却是静止不动的。 他掠至穆武来身前,扬手指尖拨抡,铍刀闪作万点银光,脚下划了半弧,在其身后收手立定时,观战的无颜始才眨了眨眼,犹然盯着他之前立身之处。 穆武来也盯住无名之前立身之处,无名的残影,仍在那处立着,离他只有十步远。 在他年轻时,他从未辜负剑,剑也从未辜负过他,谁也不能在十步内,避开他的剑。 山岳盟的叶盟主不能,乾坤盟的夜盟主也不能,持铍刀的病劫无名更不能。 一旦拔剑,无名就必死无疑! 穆武来想拔剑,却拔不出剑。他的眼仁,映出大团雪芒。他的目力,却不足以捕捉这雪芒。 那只是若隐若现闪逝的光,好似焰火,消散在高远虚无的夜空之中。 无颜一眨眼,穆武来竟不见了,持剑而立的,是一具干净的白骨。 在这白骨脚下,有一堆杂碎之物,细看时,却是碎肉,过了好一会儿,才渗出血来。 她不禁白了脸,极轻地咽了口唾沫,屏住气息寻觅无名。 “吓着了你?”无名立在无颜斜对面,手中擢着一件金丝软甲,冷不丁地问。 无颜浑身一抖,把目光对准了无名,脸色缓和了些,这才记得喘气:“没有。” 无名垂下眼睫,打量着手中的金丝软甲,若有所思。 无颜亦有所思地盯住无名,她不是没见过无名以铍刀剐人,但那是她能以眼睛看见的情形——如今的无名,却已非常人。她颇有些不安,习《天人五衰》的经历使她明白,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一个人的身躯,始终是血肉铸成,不能承受非人的身法。 《天人五衰》虽为邪功,却也有一个好处,会以衰败之相作警示。 却不知,无名练成的《九如神功》如何,当真是取之不尽,没有一点损害? 无颜十分为无名担心,面上却不表,一下子投入无名怀中,佯怒道:“好啊!大哥,你瞒得我们好苦!若不是方才,大哥你当着这老贼的面,传音教我说那些话,我却还不知道,大哥你才是真正的庄家少主!” 无名这才道:“四妹,你记住,庄家少主,只有一个,便是庄少功。” 无颜听了,莫名一阵心痛,只是把头埋在无名怀中不动。 无名察觉无颜神色有异,暗知这四妹受了惊吓,奈何无心不在身旁,只得亲自抚慰她,将手放在她耳后,替她理了理散乱的发:“怎么这么黏人?” 无颜抬起脸问道:“大哥,你还记得当年,我有了身孕,赖给三哥的事么?” “记得,”无名放下手,语无波折,“那孩子不是我的。” 无颜一听,气得瞪圆了眼,想打无名一记,扬了扬手,又不敢下手:“当时,大哥你开劝我,让我服下打胎汤。若不是如此,我那时就已没命了。” 无名不知,无颜为何提起此事,因此一言不发,沉静地看着她。 无颜咬了咬唇:“我那时不更事,唯恐打下的胎儿,会化作厉鬼缠着我。没个理会处。大哥你却讲,这条命是你害的,厉鬼讨债时,教它来寻你。从那时起,我就认定,你是我的大哥。只要有你在,我就不必倚靠其他男子,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无名道:“你本就不必倚靠男子,却有男子守住你,想让你倚靠。” 无颜隐约明白,无名口中的男子是何人,却不敢细想。 像她这般吃了教训的女子,决计不愿细想,何况此人俊美无暇,对她知根知底。 她收拢心神笑道:“庄家的事还未了账,今番乔装改扮,本来是要对付庄家的老鬼,护住少主和五弟这两个武功不济的,大伙互换身份,打他个措手不及,没想半路陷在瑶寨里,有今朝无明日的,却和大哥说起这些闲话来了,怎么收拾这伙贼人?” 无名道:“此地所藏人马,数以万计,我扮作穆武来,你依旧扮作我,打着剿匪的旗号,与无心等人汇合,往庄家去,拦路官兵必不敢问。但此一招,有两处不妥。” “有什么不妥?”无颜好奇地问道。 “大军行进缓慢,庄忌雄和俞氏闻风而逃,为一处不妥。第二处不妥,我扮作穆武来,未必瞒得住其心腹,那十余个武林高手,率军前去,反倒会生出变故。” 无颜想了想道:“便不带这些人马去,那些个武林高手,还是杀了妥当!” 无名摇头道:“你在此等候,我将他们掳进来,以德服人。” 无颜失笑:“还以德服人呢,大哥你扮少主,怕是扮上瘾了!” 第92章 以德服人 穆武来麾下的一帮武林高手,五个守在楼榭外,三个坐在后苑凉亭内歇息,两个在前院说笑,一个正蹲着茅坑,还有一个摸入了偏院,和一名风骚的女子厮混。 无名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十二人逐个击破,点住穴道,扛入楼榭中来。 与此同时,无颜在楼内翻箱倒柜,拿布裹了金银财物,扔一床被褥,盖了地上的血肉,便坐在床前,吃着果脯,翘着二郎腿,打量直挺挺地立作两行的武林高手。 这些武林高手,见穆武来殒命,无不惨然变色,却动弹不得,哀哀地唤道:“义父!”原来,和应惊羽一般,均是穆武来的义子。 无名道:“你们的义父,是我杀的。谁想报仇,我替他解穴,做个了断。” 众义子让无名制住,深知敌他不过,暗自埋怨自家义父大意,听信病劫的言语,把他几个撵在楼外。这下子,树倒猢狲散,谋出路还来不及,哪里有寻仇的心思。 “我等,不是不识时务的人,”其中一个年长俊朗的义子,拿定主意,对无名道,“义父将阁下掳来此地,意图羞辱阁下,却技不如人,死在阁下手里。总归是义父理亏,有什么仇可寻?久闻阁下,与应贤弟私交甚笃。还望看在应贤弟的面上,放过我这十一个兄弟。若不解恨时,便要千刀万剐,也只管冲在下来,在下一力承担。” “大哥,这却是一条好汉,”无颜心花怒放地道:“不如教他伺候我好了!” 无名尚未出言,那义子见无颜样貌丑陋,眉头一皱,冷冷地道:“在下已有妻室,宁死,也不相负,恕难从命!” 另一个年少的义子,只以为也会让这奇丑无比的女子羞辱,不由得淌下两行清泪:“家父教我认穆大人作义父,本想谋个一官半职,好养家糊口,光宗耀祖,却不想随他拥兵造反……若不是他以我的家人为质,我便不在此处,做这些龌龊的勾当!” 无颜见他哭得可怜,喂一个果脯给他吃,哄道:“别哭啦,没有人要欺负你。” 这义子一脸委屈,含着悔恨的泪水,把果脯嚼了,决心做一个饱死鬼。 众义子之中,最从容的一个,便是无名从茅坑上揪出来,垮着裤头的青年男子。 不待无颜调戏他,他就不打自招地道:“我是御前捕风营的,自十三岁那年起,奉旨监视穆武来,如今这老贼死了,我的差事也办完了。不论二位是要杀要剐,还是要我伺候二位,我须得把这干系撇清,我效忠于当今圣上,和这些贼子不是一路人。” 说来说去,没一个愿出头,和无名较量,为穆武来报仇。 无名和无颜均觉以德服人了,拿了金银,取了乱坟弄的舆图,留下一帮点了穴的穆家义子,把那不是一路人的捕风营探子扛上,牵了十余匹马,堂而皇之地出了瑶寨。 行至之前落马处,几个瑶人正围着僵死的红马,商量着要抬去寨里吃马肉。 无名衔指打个唿哨,一副死相的红马,忽然抖抖耳尖,立起四条腿,撞翻围聚的瑶人,嘚儿哒地奔了过来。原来,这红马时常让无名抛弃,无师自通,学会了装死。 无名把捕风营的探子搭在红马鞍上,领着无颜向东行了不多时,只见扮作无心的庄少功、扮作无颜的无策、扮作无策的无心、以及扮作无敌的阿若,还有夜烟岚、蓝湘钰和七圣刀其余六个,正坐在一处石窟里歇脚。 无颜把瑶寨中的见闻讲了,庄少功听闻无名手刃仇人,虽觉此举有些欠妥,到底不应伤人性命,却又打心底为无名欢喜。无名自年幼时所受之苦,算是就此苦尽甘来了。 他不忍杀害捕风营的探子,令无名解开穴道,亲自将此人扶下马来道:“阁下既是御前的人,还望回京之后,上达圣听,我等无意冒犯朝廷,金陵一战,实非得已,乞请皇上网开一面,念我等诛杀反贼穆武来有功,将功赎罪,宽宏处置。” 夜烟岚见状,忍不住道:“义兄何必如此作小服低,我等又不怕那狗皇帝!” 这捕风营的探子,见庄少功这般以礼相待,斟酌片时,叹道:“金陵之事,我亦有耳闻。庄公子有所不知,圣上本就无意为难诸位,之所以发放海捕文书,要捉拿庄公子和夜姑娘归案,只因,圣上思念长公主,想见她一面。” 众人听闻此言,面面相觑,不知捉拿庄夜二人,和长公主有甚牵扯。 探子道:“夜盟主是当今圣上的堂兄,他和圣上的三皇兄断了袖,便没有子嗣。 有一年,圣上最宠爱的德妃有了身孕。后宫争宠么,淑妃在汤药里做手脚,把德妃害死了,好歹保住了小的,便是长公主。长公主也中了毒,彼时太医看了,若没有天山雪莲救治,活不过半岁。天山雪莲,一百年一开花,却已教圣上的三皇兄服用了。 彼时,圣上的三皇兄,随夜盟主住在金陵。因圣上的宝座,是从这三皇兄手里夺得的,便老死不相往来。也不知圣上的三皇兄,如何听闻了,潜入宫中,抱走了长公主。 圣上的三皇兄,便每日取些心头血,解了长公主的毒,把长公主拉扯长大。 长公主不知内情,认夜盟主为父,怎能不令圣上神伤?” 夜烟岚听到末了,知晓这长公主,说的正是自己。她已认定,皇帝逼得自家父亲和二爹远走波斯,如今却告知她,她是她二爹抢来的,皇帝才是她的生父,如何能信。 探子对夜烟岚施了一礼:“长公主不信时,取出金锁来看,便知分晓。” 夜烟岚自幼戴着一块刻有鹰纹狼纹的金锁,当即扯着颈项上的红绳,取出来,忿忿地道:“这是我爹给我的,说可以帮我消灾挡祸,却不关那狗皇帝的事!” 探子点头道:“这确是令尊赐予长公主的,只不过,令尊不是夜盟主,而是圣上。长公主且看,这狼纹,为太祖皇帝未入中原时,旗上的图纹。这鹰纹,则是开国皇后所率的乌衣卫的纹饰。夜盟主虽为皇亲国戚,却还没有资格,刻这两面纹饰。” 七圣刀首领阿若听了,也对夜烟岚道:“纹章不会撒谎,夜盟主只有鹰。” 夜烟岚攥着金锁,闷闷不乐,皇帝对她并无养育之恩。夜盟主和锦衣人,对她有养育之恩,却处处瞒着她,便是平日里待她极好,把她宠上了天,她也难免有些忿怒。 庄少功这才恍然大悟,为何无名一定要他娶夜烟岚为妻——敢情是料定了皇帝舍不得伤害这位长公主,就算他在金陵得罪了皇帝,皇帝也不会当真为难他和夜烟岚。 然而就算如此,他也决不会娶夜烟岚,做个趁人之危的便宜驸马。 众人安慰了夜烟岚几句,夜烟岚也知当务之急,是对付庄忌雄和俞氏,收拾了心绪,只待以后重建了乾坤盟,派人去波斯请夜盟主和锦衣人回来,再闹一闹脾气。 当下各自上马,那捕风营的探子追出来,急忙问道:“长公主往何处去?” 夜烟岚持缰在手:“我才不是劳什子长公主,我爱往哪去就往哪去,你管不着!” 七圣刀为替她壮声势,一齐虎着脸,怪腔怪调地学道:“泥关扑着!” 无颜好悬没笑得跌下马去,却让无心驭马斜过身来,把她的脑袋拍了一记。 “作什么拍我的头,”无颜捂住散乱的发,嗔怒道,“我最讨厌人家拍我的头!” 无心冷冷地道:“大哥不会笑得花枝乱颤。” “你这登徒子有病罢,”无颜莫名其妙地道,“大哥怎么笑,干我什么事了?” 无策翘着兰花指,捏着嗓子道:“阿姊,你怕是忘了,须得扮作大哥的样子。” 无颜郁闷地道:“晓得了!五弟你翘什么兰花指,我却不翘兰花指!” 七圣刀见四劫这般滑稽,也是一阵乐呵。捕风营的探子听出端倪,立即问道:“我听闻,拜火神教的七圣刀,一向是七个人,怎的只有六个?” 庄少功为人忠厚,毫不隐瞒地道:“还有一个,乔装作死劫无敌了。” 探子道:“如此说来,堂堂七圣刀,只有六个人,却不是破绽?” 夜烟岚道:“有什么破绽,还有一个,死在了蛊门,也就是了!” 探子道:“只怕长公主要瞒的人,却未必肯听信此言。倒不如,由属下扮作七圣刀的一员,为长公主尽一份力。倘若长公主还需要人马相助,属下也可就近调遣。” 夜烟岚将信将疑:“你到底是什么人,区区一个探子,能调动地方官兵?” 探子笑道:“属下确是捕风营的,姓赵名方,因是暗探,尚无官职和头衔。然而圣上为对付穆老贼,曾传口谕给新设的广西总督,若我要调动兵马,只管听我差遣。” 夜烟岚只怕这名为赵方的探子使诈,当真调兵前来,将庄家连同她一行人铲除了。 庄少功和无名等人一合计,却认为此法可行,庄家有良田千亩,庄子不计其数,当真动起手来,保不齐庄子里的庄客会反,若是反时,千军万马,势必要杀伤许多性命。 不如令赵方遣广西总督,将大军开来,围住各处庄子,以作震慑之用。 若赵方使诈,调集人马是要对付他一行人,有无名在,却也有应对之策。 如此这般,众人商议妥当,乔装改扮,出了乱坟弄。 又过了数日,行至桂林府,探子赵方携长公主夜烟岚,与新设广西总督密谋一番。 这广西总督乐得讨长公主欢心,何况围住田庄,也不是什么苦差事,只当练兵。 大军开动,庄少功、无名等一行人先行,便直奔阳朔去了。 第93章 九如幻境 上 庄家并不在阳朔城内,而是坐落于其以北六十里地,漓水上游的羊蹄村外。 这羊蹄村,群山环拥,一江穿流,九山半水半分田,聚气藏风,亦不乏灵秀之感。 但见两处绿峰如羊蹄倒挂,一道瀑布自东面山崖跌泄入江,气象清幽如世外仙境。 在这仙境之中,更有两片绿洲,浮于水中央,状如一对戏水的鸳鸯。 这两片绿洲,唤作鸳鸯滩,其上一座古朴的灰瓦宅邸,由紧挨着的十余个大小不一的院子构成。滩前的大门紧闭,翠竹如屏遮住外墙,云窗雾阁隐约可见,便是庄家了。 自去年夏初,庄少功随无名和无敌,往金陵参加比武招亲,不觉已有近一年光阴。 遥想出门时的忐忑,在金陵时的归心似箭,以及归途中得知真相的煎熬…… 庄少功只觉时过境迁,恍如隔世,看待从小看惯的水光山色,也似陌生了许多。 从江畔一块鼓似的巨石旁,至鸳鸯滩上的庄家,尚隔着半里宽的江水。 庄少功出门时,这水面上,有一座石桥,可供马车同行。 如今石桥却不见了,只有数十个桥墩似的石莲花,一线盛开在水面上。 无名在路上已扮作庄少功的模样,这时走在队伍最前端,自腰际摘下一块玉佩,揿在鼓石一侧的凹槽中,鼓石随之缓缓磨动,只听得地底机括咔咔作响,水面上的石莲花逐个铺展开来,延作一座平整的石桥。紧接着,滩前大门也开了,走出一名五十余岁的管家和几个壮年家丁来。 夜烟岚和七圣刀头一次来此地,拿出十二分小心,随无名等人牵马过桥。 然而,这庄家,似和寻常人家没什么不同。管家和家丁见了无名假扮的庄少功,无不喜笑颜开,上前说道:“少主,你可算平安归来了,主人主母惦念你得很呢。” “听说金陵最是繁华,有许多新奇玩意,少主可曾捎带几件,让我等也开开眼?” 无名见这几人是庄家熟面孔,寒暄了几句,便扶夜烟岚进门。 众家丁不曾见过抛头露面的大家闺秀,何况是乾坤盟的千金小姐,只看得呆了。 夜烟岚也不以为忤,吩咐七圣刀,取出几封碎银子,打赏了管家和家丁。 待家丁牵马拿了行囊,管家做个请的手势,把这一行人引入跨院。 行至跨院的花厅时,一个十七八岁的丫鬟移步出来,扶住扮作庄少功的无名,一双机灵的眼盯住他,把着他原地转了个圈,细瞻一番,忽地撒手抹泪道:“可怜见的,少主在外莫不是吃了苦?比起往日在家时,好似清减了许多。” 无名认得,这是俞氏身边的丫鬟,唤作迎儿。当下也把住她的手问:“我在云南时,家中派人来,说是母亲病了,到底染了什么病,现今如何了?” “却不是什么大病,前些时日,主母挂念少主,身子不爽利,请了郎中来瞧,少主你猜如何?” “好妹妹,我哪里猜得出?你快些讲罢!” “瞧把你急的,也不早些回来,主母她呀,是害了喜!” 无名“啊”了一声,呆着脸,好半晌才问:“如此说来,我快有一个妹妹了?” 迎儿掩嘴笑:“少主好神通,如何未卜先知,是个妹妹,不是弟弟?” “……也说的是。” “少主不去瞧瞧主母?” “这便去!”无名说罢,便往北院疾走。 走了七八步,无名忽地回过头来,迎儿没料到他会回头,连忙笑问:“主母就在北院的卧房,少主却还有什么吩咐?” 无名道:“父亲呢?” “主人今早上了羊蹄村东面的白虎山,和白云观里的老道下棋去了。” 无名点了点头,望向夜烟岚:“这是我义妹夜烟岚,我带她一道去见母亲。” “怕是不妥,郎中交代了,主母须卧床静养,近来不曾下榻,不便见客。” 夜烟岚听了,十分懂事地道:“既然伯母要卧床静养,我便改日再给伯母请安。” “我陪少主前去,”扮作无名的无颜,冷不丁地道,“也好替主母把脉。” 迎儿捏住鼻尖:“无名大哥,瞧你这身风尘,便要见主母,也须更衣沐浴。” 无名看了无颜一眼:“如此,我便独自去见母亲,诸位少陪了。” 迎儿对夜烟岚道:“委屈诸位,随我去厢房歇息。晚些时候,主人必设宴款待。” 夜烟岚见管家始终垂手旁立,全凭这个名作迎儿的丫鬟做主,心下不解,面上莞尔道:“我等不请自来,有甚烦扰处,还望迎儿姑娘多担待了。” 却说无名扮作庄少功,别了夜烟岚、庄少功和无颜等人,行至北院门口。 这北院还是往日的布置,庭前植着翠竹,竹边池塘冒着白气,却是地窖里搬出来消暑的冰。 除了庭院正中的假山,四角挂着些唤作雪域飞仙的素心寒兰,景致自是雅得很了。 “恭迎少主回家,主母已等候多时,请少主入卧房一叙!” 九个仿若雪域飞仙的白衣少女,从正北的堂屋里掠出,将无名团团围住,齐声说道。 无名一见这九个白衣少女,便知不是庄家下人,观其轻功,和九如神功有些相通之处。 他迈步往卧房走时,潜运九如神功,将内力汇于听宫穴,想听一听,庄忌雄是否真的不在家中,屋内除了俞氏还有谁,是不是九如神教的教主玉有韫也来了。 就在这时,无名晃眼瞥见,俞氏卧房那紧闭的凉布窗前,一株素心寒兰,开了朵白花。 这白花无风而动,绽开两扇粉翅,粉翅上有两个眼睛似的蓝点儿,原来是一只蛾子。 他盯住蛾子,忽觉运岔了内力,听宫穴一痛,仿佛有两根尖钉,左右契入耳中,一股子血似在脑内爆开,映入眼帘的物事,随之也让许多红丝缠住,模糊得看不清了。 “少主?”旁立的白衣少女唤了一声。 无名乍一看这白衣少女,也似一只巨大的白蛾子,心中涌起一股烦恶之意。 他调息入定,微一摇首,视野又恢复清明,再存想于听宫穴,只听见屋内有两个动静,一个是俞氏,一个是庄忌雄。这对夫妇,丹田空荡荡地,均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 无名加快步伐,踱入卧房内,定睛看时,俞氏披头散发,穿一身白衣,小腹高高隆起,活似一只蛾子,倚坐床上。庄忌雄正把脸贴在她的腹间,好似在听胎儿的动静。 俞氏含笑看了无名一眼,搂着庄忌雄的脑袋,爱抚道: “夫君,如今,庄家有后了,你还留着这杨念初生的贱种,存心气我么?” 庄忌雄道:“提那贱人作甚?若非她百般勾引,在酒中下药,何以坏了我的名声,造出这一个贱种来?却不知,莲妹你怀的是男是女,若是个女儿时,却还算不得有后。” 俞氏这才把目光转向无名,柔声道:“贱种,你听见了么?” 无名一言不发,便是素未平生之人,这般辱骂他的生母,也由不得他不动杀心。可他到底性子冷清,便是动了杀心,也没有一丝怒气,只觉有些古怪,到底是何处古怪,却也说不上来。 俞氏又对无名说道:“我与我夫君好好的,你娘那个贱人,非要来破坏。我恨你,恨不得食肉寝皮,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这个贱种,在我家白吃白喝。我今日留你性命,只因夫君不知,我怀的是男是女,他日我若诞下男婴,便是你的死期!” 无名道:“不必等到他日,我现下就替你剖出婴孩,看一看是男是女。” 话音甫落,他已持铍刀掠至俞氏床前,虽隐约知晓,此法能逞一时之快,却有十分不妥。可听宫穴刺痛难耐,眼中有红丝缠绕,心底烦恶非常。手起刀落,已杀了二人,将婴孩剖出…… 再出卧房看时,一名年至而立的锦衣男子迎上前来,一把扶住他,怜惜地道:“无名,你的身子不好,便不去陪张大人吃酒,也无妨。” 第2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8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28节 无名抬头一打量,这男子面容俊朗,气度沉稳,竟有些像长了十岁的庄少功。 “我的身子不好?”无名不解地道。 庄少功眼中不乏沧桑之色,长声叹道:“可不是么?自打你杀害了庄氏夫妇,便落下了这个心力衰竭的病征。听玉老前辈讲,当初,你因挂念无敌,才撑住一口气,参悟了九如神功。然而,九如神功也并非十全十美,周身经脉易位也好,抑制或催促血气运转也罢,和天人五衰一般,皆是逆天而为。若不练至第九层,如南山之寿一节,就会在十年之内,生出心魔,因走火入魔,心力衰竭,而散功殒命。若想不散功时,须与意中人厮守,心意美满宁和,心魔不生,方能大成。因此,九如神教素来有一处禁地,要教主携其夫人入内,经过种种考验,才授以功法。” 无名听庄少功言之凿凿,略一颔首,他也曾反复思想九如神功的弊病:“我自练成九如神功,下了峨眉山,和无敌闹得不愉快,便觉有些疲乏。到了大理府,得知无敌因我来寻你而陷入蛊门,更觉自己的心神已与百岁老人无异,只能勉力维持。待回庄家,杀庄忌雄和俞氏时,目不视物,头痛难当,神思恍惚,想来就是心魔发作了。” 庄少功唏嘘地道:“你杀害庄氏夫妇,乃至神智失常,剜出俞氏肚中的婴孩,已是九年前的事了。想当初,你心魔发作,时常滥杀无辜,分不清今夕何夕,此地何地。玉老前辈来看你,劝你与无敌重归于好,你不肯。无敌托人把喜帖发来,你又要强撑着去贺兰山,吃他的喜酒……” 无名打断道:“无敌成婚了?” 庄少功苦笑道:“难道你以为,他会如我一般,等你一世?” 无名道:“他和谁成婚?” “是代州镇关侯兼一等云骑尉的千金。” 无名听罢,半晌才道:“很好。” 庄少功道:“有什么好?若非无敌弃你而去,你也不会如此功亏一篑。我看你今日精神不济,气色也不大好,还是回房歇息罢,我这就去和张大人的家丁讲,你今夜不过府去吃酒了。” 无名眉头微蹙:“从方才起,你就在讲张大人,谁是张大人?” “便是如今的内阁首辅。先帝驾崩后,他把持了朝政。这个老顽固,勾结宦官,架空了小皇帝。唉,也怪我没出息,只混了个翰林院编修,还需他鼎力支持。待明日早朝,小皇帝授意吏部的何大人,举荐我为礼部侍郎,只要张大人不反对,以后就好办了。” 无名没料到,庄少功已入京为官,想了想道:“张大人为何要请我吃酒,他和我有交情?” 庄少功道:“原本没有交情,上一旬,我怕你闷得慌,恰巧吏部的何温殊何大人摆宴,何大人你是见过的,不是外人,我便带你去了。孰料张大人也在,他听闻你是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病劫,十分喜爱你,还说你像他那个早逝的孙儿,邀你去他府上作客。你这一旬,常去他府上吃酒,时常整宿不归,他也催逼得紧,每至傍晚,就派人抬轿来接你。” 无名听至此处,隐约有些明白了:“我陪张大人吃酒,可以助你升官?” 庄少功似有些窘迫,想解释什么,却有人附耳道:“江大人,皇上急宣你进宫。” 庄少功一听,顾不得无名,急忙去了。无名目送庄少功走远,感到一切荒谬至极。 那支开庄少功的人却道:“张府的轿子已在外恭候多时了,还不动身,更待何时?” 无名道:“你和谁讲话?” 那人道:“谁与张大人盖一床被褥,玷污了江大人的府邸,便和谁讲话。” 无名懒得理会,出府上了一顶轿子,只一晃神的工夫,竟已赤身躺在被窝里。 枕侧还睡着个花甲老人,他待要细看时,眼中却一片血红,听宫穴刺痛难忍。 似有个声音在他耳心撺掇道:“杀了这个人,杀了庄少功。” 无名心中动了这一念,却也并不理会,把眼闭上,忽听一人急切地说道:“江贤弟,江侍郎!你还要留此人到何时?张大人已失了势,现下闹得满城风雨,说你买了这相姑讨好张大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难道要由着他污了你的清名?他以前是干什么的,杀伤了多少性命?皇上若不是看在你的面上,早已将他千刀凌迟!你我以匡扶社稷为要,如今奸党尚未除尽,切不可因小失大,因他落下把柄!到那时,皇上要保你,怕也保不住!” 又听庄少功叹道:“我真没想到……我以为他和张大人只是吃酒……孰料……其实……我见他手刃庄氏夫妇,杀害婴孩,便觉和他终非同道中人……可他也是为了我……” 无名心知这说的是自己,再睁眼,却立在屋内,面前摊着一张包袱皮,这是收拾行囊走人的架势,包袱皮上放着一个彩绘泥偶,是庄少功年幼时赠给他的,他便拿起来看了看。 “无名,”庄少功一阵风似地闯了进来,“你不要听何大人胡说八道!” 无名想了想道:“我和你,终非同道中人,有分别的一日,也在情理之中。” 庄少功道:“你说这些话,可是要去寻无敌?他已是有妻小的人了!” 无名只觉心脉一阵紧缩,端的是烦恶非常,只得道:“我不去寻他。” 庄少功的目光,落在彩绘泥偶上,忽道:“无名,你心里还是有我的,你不必去寻无敌,只要你与我情投意合,你的九如神功,就可以练至大成,不必再散功而死。” 无名待要说话,耳心却有个声音轻轻地道:“杀了庄少功,不要让他绊住,再杀了无敌的妻小,嫁祸他人,瞒住无敌,和无敌长相厮守,九如神功就可以大成,就可以保住性命。” “让我死。”无名让庄少功和这声音吵得没奈何,只得平定心绪,随口敷衍道。 这时他已有七八分明白,自己着了道儿,或当真是生了心魔,总之,眼见未必为实,耳听也未必为真。要如何从中解脱,他毫无头绪,但若不及时解脱,恐怕当真有性命之忧了。 第94章 九如幻境 下 无名随口敷衍了一句“让我死”,庄少功听罢,神色悲恸至极,擢住他的衣襟,颤声道:“无名,你为何这般心狠?你害了我江家百余条性命,害得我认贼作父而不自知!你已误我半世,我捱至今时也未婚娶,一心只盼你转意,你却一些也不顾念我。我为你守身如玉,你却与旁人苟且。我便如此不值得托付,与我厮守还不如死么?” 江家灭门一事,正是无名的心结,庄少功以此诘问,他便只是垂目入定。 “无名,”庄少功失魂落魄,哑声续道,“我视你如珍宝,从不敢亵慢于你,唯恐逾规越矩,你我二人,便不再是清风与明月同夜,可你已非完璧,你,如何对得起我这番情谊?” 无名这才道:“我从来不是完璧,你也不是清风明月,更不是庄少功。” 庄少功低下头,叹了声:“我确已不是庄少功,这是你一手促成的!” 说罢,扯开无名的衣襟,按之于榻,衣摆一扫,把彩绘泥偶打碎了。 无名好似见了咬人的兔子,正没个理会处,心底有一个声音说道:“所谓正人君子,不过如此而已,何不杀了庄少功,落得清净。” 无名深知,他自去庄家北院寻俞氏,往后的所见所闻,大有不合常情之处。 只怕是着了道儿,或运岔了九如神功,生了心魔,为虚幻之境所困。 眼前的庄少功,绝非真正的庄少功,他也并不想杀了庄少功。 无名合上眼眸,不理心底作怪的声音,思索如何从中解脱,却听庄少功在耳边道:“无名,你教我如何做人?当初劝你不要杀伤性命,你不听,无怪乎皇上不容你。我将你迁至京郊别院,乃是权宜之计,并非厌了你,不要多心。皇上派我主持春闱,我自夙夜鞅掌,若有二三旬不能来见,便是公务繁忙。你且安分一些,不要来寻我。” 无名睁眼看时,他仅穿着亵衣,双腕让轻枷锁住,颈间也栓着铁链,铁链另一端系着别院墙角的铁环,身旁只有一个丫鬟陪着,没了庄少功的踪影。 丫鬟捧着脸道:“你死了这条心罢,江大人陪皇上巡狩去了,没工夫来看你。” 无名暗觉无趣,随手撕开轻枷锁链,好似撕开一卷俗不可耐的画。 入眼的景象,随之更迭。周遭不再是别院,而是一间茅屋。这茅屋闷秽逼仄,只他一人仰在床上。床由开裂的木板和长凳搭成,一动便摇晃,宛如睡在摇车中。 床旁置着方凳,凳上一个残损的陶瓯,屋顶漏下的雨水,正一滴滴落入瓯内。 无名孑然一身,仰在床上,虽觉松泛了些,却也饥疲不堪,仿佛许久不曾进食。 他拧动身躯,伸长一只枯槁的手,去挐凳上盛水的陶瓯。 陶瓯却似成了精,不待他触及,兀自摇动一阵,钻出一只耗子来。 这耗子倒也不怕他,骑在陶瓯上,蹑住粉嫩的前爪,抖须昂首,左嗅右嗅。 无名好似猫儿见了荤腥,不动声色地盯住耗子,一把提起那粉嫩的尾尖,任它耸臀蹬腿,吱哇乱叫,施力拍摔在床沿上。那耗子凌空劈叉,打了个旋儿,便断了气。 他把断气的耗子扯开,剥了皮,浸在水涮一涮,衔扯下肉来吃。 这场面之可怖,若真教庄少功瞧见了,只怕又惊又急,要讲出许多劝告来。 可无名幼时就如此果腹,不觉有何不妥。 待填饱了肚子,有了稍许气力,他便倾身下床,却身如蒲柳,没甚着力处,双腿一软,一跤跌坐在地上。低下头看时,原本光净的一双腿,早已皮溃肉烂,脚趾让耗子啃得只剩一根。 拽开床尾的被褥来瞧,这是个耗子窝,一堆腐臭的大小耗子黏在絮团里,死得不成形状。 纵是无名这般不讲究的,也不由得眉心紧蹙,自省起来—— 难道他就是如此邋遢?不洗被褥还则罢了,竟让耗子在床尾筑窝,把脚趾啃没了。 这晚景,若真是练九如神功走火入魔,没有弟妹从旁服侍,怎一个惨字了得。 无名双腿溃烂,不能行走,匍匐几下,离耗子窝远了些,倚墙坐定。 不知过了多久,饥寒交迫,自觉大限将至,他忽地想起无敌…… 若当初,下了峨眉山,他不回庄家,和无敌直奔贺兰山,会如何? “大哥!你这话只说了一半,怎地却靠着老爷,发起白日梦来?” 无名正念想无敌,身躯就是一阵猛晃,有人搡着他的胳膊,粗声大气地嚷嚷。 定神一瞧,他正坐在覆雪的小院内,身旁一个英健的少年,赫然是无敌。 无敌身上暖热干燥,加之人高马大,屁股厚实,恰似一头坐着的熊,两条腿撒开着,双手放在裆前,眼睛炯炯有神,目光热烈,仿佛在凝视一个有蜂蜜的远方。 “无敌。”无名抱住无敌,如抱住一头苗条的熊,有一种坐等吃饭的深情。 “大哥,你总算醒了!你方才说的话,可作得了数?” “我说了什么?” “好你个王八!说话像放屁,只哄老爷作耍子,却装起傻来!” 无敌说罢,怒将无名扑翻在地,兀自扯起上衣来,亮出精壮的胸膛,又款摆腰身,把两瓣屁股肉坐在他腿间,隔着温热的布料,一下下推揉碾磨,端的是热情似火:“只要大哥你不回庄家,陪老爷去贺兰山,要玩什么花样,老爷随你高兴!” 无名并不想干这个勾当,将手搭住无敌圆翘的屁股,微一摇首:“你不是真正的无敌。” 无敌眉峰一轩,如泰山压顶,狠坐在无名身上,纵马奔腾般,把个屁股横扭乱颠:“大哥你真是病得不轻,说什么胡话!我不是真正的无敌,却是哪个?” “你是一头熊。” “老爷怎地是一头熊?你这王八不说出个理来时,老爷斗大的拳头不认得人!” “嗯,我打熊的屁股,熊会嗷地叫一下,我打无敌的屁股,无敌会报数,道多谢大哥。” “放屁辣臊!老爷贱得慌?挨了打,还要讲这等鸟言语!” “你不讲,你就不是无敌。”无名说罢,照准无敌的屁股,施力拍了一巴掌。 无敌捂住挨打处,几乎跳将起来,待要纵声大骂,却不自觉地溜出句:“一,多谢大哥!” 无名复掴一掌,无敌瞪圆双目,却管不住嘴,脱口而出:“二,多谢大哥!” 无名忽轻忽重,把手在无敌屁股上掴着,兀自沉心静气,陷入了深思。 “九十九,多谢大哥,一百,多谢大哥——大哥你这王八,使甚妖法,欺负老爷!” 无敌挨了一百下屁股,终于忍不住,伏在无名怀里,捶胸顿足,咒天骂地。 “你不是老爷,”无名这才回过神,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只不过,是我的心魔罢了。” 无敌“哼”了一声,把头一扭,仿佛有些委屈,不搭理他了。 无名也打累了,松开手来,发号施令:“心魔,就该有心魔的样子,不要以为,有无敌的样貌,就可以引诱我。不想挨打,穿好衣裤,去给我跳一个安代。” 安代是一种绕树踏歌的蒙古舞,无敌愤然起身,把手一抱,脑袋摇似拨浪鼓:“不跳,恁地侮辱老爷,老爷宁死也不跳!” 无名十分笃定:“无敌会给我跳安代,不给我跳安代,就不是真正的无敌。” 无敌火冒三丈,却不由自主,扬臂跺脚,摆了个安代的架势,绕着无名跳转起来。 无名略有些惬意,无敌到底是最贴他的人,又常年遭他欺压,他就是陷在幻境之中,无敌的模子也早已刻在心底,不能如庄少功那般,陡然变了性情,可以和他造次作怪。 无敌果然不作怪,跳罢安代,无名令他去打火造饭,他便揩汗骂骂咧咧地去了。 转眼入夜,无敌替无名烧水擦身,把一双脚也仔细洗了,放进干净舒适的被褥内。 无名自躺在被窝中,看无敌忙里忙外,忽有些舍不得自这幻境中解脱。 只见无敌把衣裤褪在桌前,赤条条地,端一盆水去院中冲洗了身子,入得房来,从灯盏窝里掏了些热油,大大咧咧地抹在身后。无名只是看着,真正的无敌,在他面前,哪有这般坦荡? 一晃神的工夫,无敌已翻在无名身上,一只手在他腿间捞着。 无名制住无敌的手:“不吃教训的,屁股不疼了?” “老爷什么人,还怕吃你打怎的?”无敌焦躁地道,“大哥你休要胡言乱语,道老爷不是无敌,却是甚心魔。老爷现下要发骚,你给老爷把嘴闭住,只管快活就是了!” 无名把无敌拉入怀内,说道:“无敌,真正的你,已与我分道扬镳,怎么与我快活?若要快活,待我离了这虚幻之境,自去寻你,与你马归贺兰山,无拘无束,才是真快活。” 无敌听了,忽地冷笑道:“大哥你说话像放屁!老爷信你时,你却不来寻老爷!” 无名无言以对,他这一番话,实则是自欺欺人,说给自己听,教自己切莫沉迷于无敌的幻影。他心里再清楚不过,真正的无敌,下定决心离开他,远走高飞,又岂容他再去打搅。 无敌又道:“别以为老爷不知道!大哥你不愿和老爷好,编出一通老爷是心魔的屁话,来诓老爷!可大哥你不仁,老爷不能不义!大哥你认定这是虚幻之境,老爷助你脱身也不妨!” 无名正苦无对策,这幻境中的无敌,也只是个心魔幻影,怎能助他脱身? 可心下也有些松动,随口问道:“怎么脱身?” 无敌卖起了关子:“老爷自有妙计助你脱身,你这王八有求于老爷,总该亲老爷一记。” 无名不愿为这无敌的幻影引诱,拒绝道:“你不过是我心底的幻影,亲你有何用?” 无敌抖机灵道:“真是个没心肝的王八,罢了,万一真如大哥你讲的疯话,此地是幻境,老爷也非真正的活人,只是大哥你的心魔幻影时,大哥你要脱身,老爷自把心脉扯断,幻境不就破了?” 无名紧盯着无敌,他十分确信,这个无敌,只是他的心魔幻影。可无敌便是心魔幻影,也是如此自伤,不把自身性命放在眼里,还自鸣得意,要以一死来为他证实,此地是否是虚幻之境。 他只觉心痛难当,原来,无敌留给他最根深蒂固的念想,就是如此为他自伤。 无敌又道:“大哥,倘若此地是幻境,我真去了贺兰山,你脱身之后,不要忘了来寻我!” 无名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无敌迅疾把手扣入心脉,抓扯出一团血肉来。 这一团血肉让无敌扯出,无名忽觉听宫穴一松,不知何处,传来铮地一声响—— 细听来时,却是琴弦绷断的微鸣,少顷,一个男子的声音轻缓地说道:“此一曲,以八苦谱成,能使人六识晦暗,恰是《九如神功》的克星,名为九如幻境。 置身幻境之中,身边人的性情,会因你内心深处,对其最阴冷的揣度而变更。 这何尝不是一种如意?你若因此生出杀戮心,便会沦为琴音的傀儡。 即使是本教圣尊玉非关,也不能突破此境,以致错杀了一位视他如己出的前辈,又使得其二伯不得不替他植入化生蛊,将他封在峨眉山巅。而你的境遇,比玉非关还不如,早岁多艰,心机险恶,在幻境之中,理应将身边人看得十分薄情寡义,如何却能挣脱,委实令本教主好奇。” 第95章 颠倒是非 无名听见这声音,便知已破了幻境。睁眼看时,仍立在庄家北院,俞氏卧房外。再看凉布窗前,那一盆名为雪域飞仙的素心寒兰,其间几片白瓣,确是花朵,而非蛾子。 “请少主入房一叙。”九个白衣少女立在两旁,齐声对他说道。 无名踱步入内,只见一名白衣男子,坐在床榻旁的琴几前。这白衣男子的眉眼,与庄家主母俞氏有三四分像,容光焕如青年,且神色恬虚清静,不见一丝戾气。 白衣男子正扶着瑶琴,拆下断弦,换了一根冰蚕丝续上。 无名道:“你这冰蚕丝,怕不是真的。” 白衣男子把睡凤眼一抬,语调轻轻柔柔的,仿佛与故友闲谈:“如何不是真的?” “冰蚕丝投火不燎,非神兵不能断,你的琴技再差,也不能将它拨断。” “弦遇知音而断,冰蚕丝亦如是。何况,我所奏之曲,由你的心境而生,与你的五脏六腑、丹田之气呼应。方才你的内力奔流,拨断琴弦的,不是我,而是你无名。” 无名正扮作庄少功的模样,却没想到,白衣男子早已识破了他不是庄少功:“你怎知,来的是我,而不是庄少功?” 白衣男子道:“易地而处,假若我是你,我决不会让庄少功孤身来此。假若你是我,你也一定不会让自己的亲妹子留在此处,坐视一帮后生来寻仇罢。” 无名点了点头:“你是俞氏的兄长,九如神教的教主,玉有韫?” 俞氏有两个兄弟,一个是九如神教教主玉有韫,一个是九如神教副教主玉有思。 后者已是寒毒入体、命门火衰的废人,在云南蛊门,为玉非关所擒。 此刻能在俞氏的卧房现身,为俞氏出头的,便只有九如神教教主玉有韫。 玉有韫承认道:“想必,你也知道,当初杀害江家满门的,是我和舍弟了?” 无名道:“我还知道,幕后主使,是你二人的妹妹,庄家主母俞氏。” 玉有韫不置可否,话锋一转:“我年纪大了,性子也懒了,弹一曲幻境给你听,已是十分耗神,打打杀杀,也倦了,不若坐下来,心平气和,聊一聊如何?” 无名暗知,玉有韫说这番话,不过是缓兵之计,俞氏不在此处,必未走远。 玉有韫有意拖住他,但相较庄忌雄和俞氏,玉有韫才是最能威胁庄少功的一个,他自然不能不奉陪。他行至在琴案前,与玉有韫面对面,席地而坐:“聊什么?” 玉有韫一笑:“你年岁几何?我没记错,应当是十八,真是后生可畏。不若我这年过半百之人,你的见解一定新奇许多——我想请教你,男子相恋,可是一种罪过?” 无名道:“不是。” 玉有韫又道:“那么,亲兄妹相恋,可是一种罪过?” 无名道:“是。” 玉有韫问道:“这两件皆是渎伦常之事,为何前者无罪,后者却有罪?” 无名道:“世间只剩二男二女,断袖有罪。世间只剩一男一女,一对兄妹,譬如伏羲女娲,孕育子嗣,便无罪。反之,断袖无罪,兄妹渎伦有罪。” 玉有韫似有些困惑:“这是什么道理?” 无名耐心解答:“中原人丁兴旺,断袖无后,可为世人所容。而兄妹渎伦,贻害后人。不过,以教主你的为人,灭江家满门,尚不放在眼里,又岂会对渎伦耿耿于怀?” 玉有韫笑道:“真是高见,看来这道德,与是非无关,只与利害挂钩,凡是利他的,就是道德的。本教主也不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灭江家满门,是江家咎由自取。” 无名语无波折地问:“何为咎由自取?” 玉有韫道:“你那时年纪小,怕是忘了,我来江家寻你时,江家只说你不知所踪,却不是江家品德高尚,临危不惧,不愿交出你,而是你自己躲了起来。” 无名沉默半晌,才道:“我为何要躲起来?” 玉有韫道:“你明白道德只是个因时势变化的把戏,不为大而无当的圣哲之言左右,便是少见的聪明人,你定是发觉江家另有所图,因此躲了起来。” 无名只是冷笑,玉有韫又道:“江家世代为商,正如吃屎是狗的天性,惟利是图,也是商人的天性。庄少功的生父,江掌柜便是一个重利的奸商,断然不会为了你这孩子,得罪自己的衣食父母穆将军,还重金买通穆府下人和窑子里的老鸨,将你收留。” 无名听罢,仍旧不作声,商贾图利,官吏图名,便不是商贾官吏,结交一二朋友,笼络一帮兄弟,也须施恩布银,维系人情,所需的也是名利,这本就是常情。 玉有韫继续道:“江掌柜之所以收留你,是听闻你是庄忌雄之子。他虽非江湖人士,却与匠门等江湖门派往来,明面上做宝墨斋的营生,暗地里却做贩卖江湖消息的勾当。他知晓,庄忌雄惧内,定不愿让俞氏得知,他在外有一个野种。因此修书一封,托匠门转交庄忌雄。这一封信,不是要将你交给庄忌雄,而是威胁他,他在外有一个野种,不想俞氏得知此事,就拿庄家的《天人五衰》来交换。只可惜,江掌柜不听匠门的劝告,打错了算盘。庄忌雄虽无能,却从未瞒过俞氏一件事,当初他与你的生母杨念初在穆府结识、杨念初助他逃脱的种种,他早已对俞氏坦言。俞氏也原谅了他,不许他再与杨念初相见。因此,此信到了我妹妹俞氏手里,她自然不会如江掌柜所愿。” 无名道:“俞氏便指使你和你二弟玉有思,率九如神教弟子,灭了江家满门?” 玉有韫颔首:“我这妹妹俞氏,本名玉如莲,是我三妹,自幼与我要好。后来,我十岁时,闭关练功,有七年不曾与她相见。待出关,陪伴老教主左右,接手教中事务,更无暇寻她。有一日,我偶得清闲,加之到了年纪,心中有些躁动,便掠出教外,赏雪山景色。却见一个少女,抱着一头受伤的银狐,一面温言抚慰银狐,一面往点绛派的屋舍走去。这点绛派,是我教女弟子的栖身之所。我见她端庄秀丽,便上前和她寒暄。 她却对我持有戒心,不肯告知我,她姓甚名谁。我暗觉有趣,也就不告知她,我姓甚名谁。我替她寻来教中的灵丹妙药,救治了她怀中的银狐,骗她说是我偷来的。她以为,我是个身份低微的弟子,十分为我担心,那模样真是可爱极了。我俩将银狐放回山中。她羡慕银狐,称银狐自由自在,可以回山中与家人团聚,不必听教主号令。我对她讲,等我出人头地,她也可以自由自在,探望家人,不必听教主号令。 从此以后,我俩常在初遇之处相见。她只向远处眺望,盼银狐回来报平安。我却看着她,想方设法得到她。我知道,待我做了教主,定有许多女子投怀送抱。但那许多女子,也比不上一个不嫌我只是身份低微的弟子、甚至会为一头银狐发愁的少女。 这种心思,想必你也明白罢,在你有钱有势时,世间再美丽的女子,抱过之后,也就是那么一回事。而在你贫贱之时,对你不离不弃,与你共患难同生死的女子,哪怕她并非倾城倾国色、见识短浅、常使性子与你撒疯,也令你终身难忘,回味无穷。 我欺她心善,故意数日不与她相见,又弄出些伤来,称是偷药之事败露,受了罚。她对我生了怜意,我趁热打铁,只道为她赴汤蹈火,海誓山盟一番,终于得到了她。” 说到此处,玉有韫顿了一顿,自嘲似地哂笑一声,对无名道:“没过多久,她有了身孕,唯恐老教主得知,没个好下场。我对她讲,我择日禀明老教主,安排一番,娶她为妻,决不会委屈她。她却提心吊胆,道我身份低微,怕老教主一怒之下,害了我的性命。我这才告知她,我是老教主嫡传弟子,也是下一任教主。 她听了非但不欢喜,还唬得浑身发抖,逼问我的真名实姓,把发髻也扯散了,逃回她的住处,翻箱倒柜研药,妄图打了腹中的胎儿。我只能点住她的穴道,问她情由,她却一脸嫌恶,非但不愿讲,还不愿再看我。我有些焦躁,以为她心意有变,几乎伤了她。她才告知我,她是我的亲三妹玉如莲。我当时真如五雷轰顶,可大错已铸成,若让她胡乱用了打胎药,万一落下病根,从此不能生育,却如何嫁人? 便是嫁了人,也定会受欺负。我一想到,她不能嫁给我,就心如刀绞。我无法面对她,也不想她嫁人,只好将她掳回教中,藏在卧房内,造出她已私自下山的痕迹。” “除了这个三妹,我还有一个二弟玉有思,和一个四妹玉如萱。待老教主引我见全教教众,当众宣称,我已练成玄默神功,以寻找遗失的九如神功的下落为己任时,我这二弟和四妹皆来向我道贺。我的二弟是个乖巧之人,我四妹的性子,却有些古灵精怪。 有一回,四妹不经我许可,便去我的卧房寻我。无意间,四妹发觉了三妹的藏身处,这时三妹已怀胎六旬,一眼就看得出。我这两个妹妹素来不和,四妹只以为三妹与他人私通,是我包庇了三妹,便要去告知老教主。 我便拉二弟下水,让他拖住四妹。二弟不知内情,按我的计策,称老教主去了昔年的教中禁地,寻找九如神功的下落。四妹不愿拖延,去禁地寻老教主,二弟陪她去了。 其实,那禁地早已废弃,在崖下的海螺沟中,我尾随他二人,待二弟封住四妹的穴道,便让二弟杀了四妹,立个投名状。他若不下手,我也会下手,他引四妹外出,无法撇清干系。二弟不敢违抗我,却留了个心眼,假作杀害了四妹,手下留情了。我当时要笼络二弟,不想强逼他,也只做不知。回到教中,我与二弟杀了老教主,称他老人家练功走火入魔仙逝了。从此,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做了教主,我二弟做了副教主。” 玉有韫叹了口气:“我杀老教主和四妹,只为保三妹玉如莲母子平安。可天不遂我意,三妹为我诞下的男婴,畸异非常,长了两个脑袋。我怕三妹看了伤心,当即让产婆抱出去,连产婆带男婴,一齐杀死烧了。三妹也顾不得疼痛虚弱,挣出来寻,又发了好一阵疯,从此落下病根,体弱易寒,常年卧床,非但不能生育,连武功也废了。” 无名性子冷淡,见惯了风浪,听至此处,也不由得蹙眉:“你真是丧心病狂。” 玉有韫笑道:“我说这些,要你晓得,我三妹玉如莲,也就是如今的俞氏,本是一个极善良的女子。只因我百般折磨她,她才性情大变。可她也无害人之心。 后来,她恢复神智,又不愿与我这弑师杀子之人相处,便下了山,在江湖中走动。 我只能暗中保护她,她与庄忌雄相遇,移情别恋,结为连理。 新婚之夜,她凤冠霞帔,坐在洞房中。我忍不住现身,想抱一抱她,她却害怕我杀害庄忌雄,称庄家有一本《天人五衰》,和九如神功颇有些干系,她是为了打探九如神功的下落,才嫁入庄家。我却怕她自伤性命,令她好生打探,见庄忌雄待她极好,不嫌她绝产,又誓不纳妾,就让教中几个女弟子留下来伺候她,自回教打理教中事务去了。 直至庄忌雄与杨念初生出你来,我才与她相见,令她随我回教。 她非但不依,又发起了疯,说庄忌雄与杨念初造出你来,还让江家以此来要挟庄家,羞辱于她,全怪我当年将她逼入绝境,使得她不能再为庄忌雄育出子嗣。 我便领着二弟,率教中弟子,去江家替她出气。江掌柜只以为有匠门等几个武林门派做靠山,庄家轻易不敢动他,他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他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无名无动于衷地道:“你三人杀了江家百余性命,这一笔血账定要清算。” 玉有韫道:“江掌柜身为男子,护不住一家老小,又不自量力,不听匠门的劝告,妄图凭借你,谋取庄家的《天人五衰》,自作孽不可活。杀害他一家,却与我三妹无关,若非我三妹得知我去了江家,怕我杀了庄忌雄唯一的子嗣,及时告知庄忌雄,让庄忌雄禀报其父,派出上一任病劫来制止,恐怕冒名顶替你的庄少功,活不到今日。” 无名道:“这是你的一面之词。” 玉有韫道:“庄少功入庄家之后,我三妹待他如何?比亲生骨肉还要好。” 无名道:“你和我颠倒是非,舌灿莲花,也不管用。我不会杀俞氏,也不会杀你和庄忌雄。你三人的生死,交由庄少功定夺。毕竟,他才是江家的遗子,江晓风。” 玉有韫笑道:“这般说来,你是打算生擒我了?就算你练成九如神功,要生擒我却也不易。何况,有几件关乎你的性命、比你的性命还要紧的事,你还未向我请教。” 无名道:“我听你讲这些话,确有一事问你,庄少功的小妹,江晓萍在何处?” “那傻丫头还活着,先不提。你不想得知,我何时发觉,你和庄少功互换身份?” “何时?”无名问道。 玉有韫道:“当年在江家,我二弟为逼问你的下落,将江晓萍悬在火上燎烤。庄少功不忍见其受苦,冒名顶替你。当时我就生了疑。上一任病劫,也就是你师父赶来时,又在水缸中寻见了你。我心知你二人,必有一个是庄忌雄之子。待要辨明真假,你师父却与我周旋,唯恐我伤了你二人,定要回庄家,让庄忌雄亲自审问。途中,你师父便知晓,庄少功是江家之子,因此,为保他性命,迫使他服下‘离忧’,忘尽前尘。你却一声不吭,习了天人五衰,做了庄家的死士。倒也有趣,直至你与匠门少主鲁琅喾辍1耸蹦阄涔Σ患茫恢以缫讯19∧悖愫妥俟セ簧矸葜拢姨梅置鳌n冶究梢砸愕男悦灰蚰钤谀悴u醵堂刹涣似颍欧湃文阌胱尚圩鞫浴!? 无名目若寒潭,呵地冷笑一声:“你和穆武来,皆让庄忌雄夺了妻妾,就想借我之手,看庄忌雄和我父子成仇,却没料到,我不但没有短命,还练成了九如神功。” 玉有韫也笑道:“穆武来想杀庄忌雄,我不想杀庄忌雄。到底我不是滥杀无辜的人,该死的只是江家人。在江家我没能杀了你,便不会再杀你。何况你练成九如神功,只要我死在你手里,我教弟子定会死心塌地追随你,认你做九如神教下一任教主。” 无名道:“可笑。” 第96章 兄妹重逢 玉有韫讲罢江家灭门之案的前因后果,也不问无名何事可笑,心平气和地道:“这是第一件,我要告知你的事。第二件,则是关于九如神功。 你去峨眉山寻玉非关,机缘巧合,练成九如神功,出乎我的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 庄家持有的天人五衰,本是功法颠倒的九如神功,由此入道,不破不立,必经受五衰之相,九死一生。而且,就算练成了九如神功,也还有一个难处——我教鼻祖创此功,初衷是为护意中人周全。因此,传其衣钵,须与鼻祖一般痴情。这就难了,痴情之人,整日胡思乱想,神魂颠倒,武艺难臻化境。而根骨好、悟性佳,肯下功夫的,醉心于武学,岂是痴情之人? 九如神功末一节,如南山之寿,炼虚合道,须与意中人厮守整二十载,情投意合,恩爱美满,心魔不生,方能大成。若与意中人分离,必为心魔所扰,功亏一篑,因走火入魔而殒命。” 无名在幻境中已听闻,九如神功有这个弊病,自是安之若素,却不知,在云南时,他将功力传了少许给庄少功,是否会害了庄少功。当即问道:“若将此功传与旁人,会如何?” 玉有韫道:“欲传此功,须取一对雌雄冰蚕蛊,分别植入传功之人和受功之人的任督二脉。待雄蚕吸纳传功之人的功力,再放受功之人的雌蚕吃了雄蚕,功力方能传承。寻常的传功之法,便是将功力传给旁人,也如泥牛入海,所传之功力,几日便消弭无踪。” 无名知晓自己传功之法有误,于庄少功无碍,便问玉有韫道:“你还有什么要交代?” 玉有韫思量一番,摇了摇头,笑道:“江晓萍仍在庄家,凭你的耳力,稍后一定可以听出她在何处,我自不必交代。我这一世从未求过人,我所畏惧的人,也不是你,而是玉非关。他如今恢复神智,铲除了蛊门,下一个对付的便是我。如今教中人心浮动,我已众叛亲离。既然如此,不若死在你手里,只求你,念在我不曾为难庄少功的妹妹,也不要为难我的三妹俞氏。” 无名沉吟不语,若是之前,他没有陷入九如幻境,就算庄少功不杀庄忌雄和俞氏,他也必定会百般折磨这二人,再以岐黄之术治好二人的伤,如此反复,令二人生不如死,以绝后患。 可这一曲幻境,令他颇有体悟,不论玉有韫所言是真是假,他心中的仇恨委实淡了许多。 他忽然发觉,仇恨会使他一往无前,也会伤害伴在他身旁,为他付出,为他提心吊胆,却始终无法体会他的仇恨,追不上他的步伐,因他落得遍体鳞伤的亲友。无敌如此,庄少功亦如此。 正如无敌所言,他的确是一个自以为是,一意孤行的人。若要依他之前的心意行事,无敌娶妻生子,庄少功性情大变,他落得形单影只,与鼠互食,也是并非不可能,这是他一手酿成。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为仇恨左右,更不该以此来刁难无敌和庄少功。 说到底,他已不是昔年藏在水缸中的病弱孩童,也不是除了死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庄家死士,更不是恨生父背叛先母,为幼时得不到的天伦之乐,而耿耿于怀的愚昧稚子。 他已然长大成人,可以在广阔的天地间恣意遨游,而前仇旧恨,只是一粒待拂去的尘埃。 想至此处,无名凝视着玉有韫,眼中一片清澄,点了点头,一切交由庄少功定夺。 两人就这般隔着琴案,面对面而坐,微风自门外拂来,帘布微掀,尘埃荡尽。 他二人不约而同,各覆一手于冰蚕丝弦上,一按一揭,内力自弦上游走彼此百脉。 无名的功力,早已胜出玉有韫许多。琴声动处,丝弦轻颤,玉有韫的经脉一根根崩裂。 玉有韫却似浑然不觉,沉湎在琴声里,眼中早已没了无名,仿佛又回到披皑的蜀山,飞雪连天,少女抱着银狐独自漫步,那是滔天血海的伊始,却又素净动人,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景致。 最终,沉入黑暗之际,那少女向他望来,眼中没有爱恨,而是满溢的与亲人重逢的欢喜。 无名撇下殒命的玉有韫,迈出卧房时,守在院中的九名白衣少女,一齐拜倒颂道:“属下恭迎教主,教主神功盖世,天保九如,以莫不胜,以莫不兴!” 无名心知玉有韫一死,九如神教的教众,只把会九如神功的人认做教主。这本就是一帮日薄西山的乌合之众。他并不理会,径离了北院,吩咐管家把庄家上下数百人,召至鸳鸯滩前。 庄少功等人不在鸳鸯滩前,只因无名与玉有韫较量时,引庄少功一行人去安歇的迎儿发了难,触动一处机关,欲将庄少功困住,反让夜烟岚识破了伎俩,与七圣刀合力击退一帮九如神教的教众,擒了迎儿,逼问庄忌雄和俞氏的下落,得知这对夫妇乘船望北逃了,当下一齐去追。 途中颇有些阻碍,沿岸有许多庄客来阻挠作乱。幸得捕风营的探子赵方和广西总督派兵相助,加之有无策出谋划策,庄少功对庄头和庄客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承诺了决不伤及无辜,减免租子等好处,才稳住了局面。不多时,无心和无颜合力将庄氏夫妇擒来见庄少功。 庄少功问江家灭门之事,庄忌雄只道此乃他一人所为,与俞氏无关。俞氏却也供认不韪,道是自己争风吃醋,才要杀害庄忌雄与杨念初的骨肉,和庄忌雄无关。这一对夫妇,死到临头,狼狈非常,却仍旧恩爱如故,且待庄少功十分温和,便与往昔在家中毫无二致。 庄少功心乱似麻,没个理会处,拿了庄氏夫妇,也不教他二人受罪,率众折返来见无名。 两人相见时,无名已与庄家上下说明易主之事,又从滩后的水牢中将江晓萍救出。 江晓萍已是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因幼时受了惊吓,心智与孩童无异,脸颊有一片火燎的白瘢,往昔无名未出门时,悉心为她医治,白瘢倒也并不狰狞。她只道自己困在水牢中,是与无名捉迷藏,浑身湿透也笑靥如花,却不认得庄少功,嚷着肚子饿,无颜便领她梳洗更衣去了。 庄少功几乎忙昏了头,一时无瑕和江晓萍相认,先犒劳广西总督及其军士,让夜烟岚和七圣刀将这一尊神送回桂林府,又令无心和蓝湘钰看住庄氏夫妇,与无策应付庄家不明就里的亲戚,派无名安抚庄家收养的孤幼弟子以及传艺师父,也亏得无名颇有威望,好歹没有再闹出乱子。 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庄少功和无名才在东厢坐下,胡乱用些茶点,讲了这一日各自见闻。 庄少功揉着眉心,振作精神问:“如今却如何处置庄家主和庄夫人?” 无名吃着点心,慢条斯理地答道:“你才是江晓风,这是你的事,不要问我。” 庄少功见这少年郎撂担子,微一摇首,神色缓和了些:“我只怕你伤他二人性命。” 无名道:“若非他二人生出事端,江家也不会只剩了你和令妹,难道不该杀?” “方才你也讲了,杀害我家人的罪魁祸首,是九如神教的教主玉有韫。庄家主和庄夫人的罪,说到底,在于辜负令堂杨念初,且以不义之心收养孤幼,为庄家卖命。庄家主是你的生父,又与我有养育之恩。我想将二老收押在此,劝他二人改过自新,便以耕读打发余生。” “玉有韫有意包庇庄忌雄和俞氏,一面之词未必属实,你却要做个糊涂判官?” “此刻我是再清醒不过,便不要再追究了,”庄少功长叹一声,仿佛在讲给自己听,“就此打住,却是最好的。昔年我冒名顶替你,而你为我出生入死,投木报琼,善因善果。有这一善,你我这一辈人,不比上一辈强了许多?我只盼,你我之后,下一辈人,不会再有杀戮。” 无名听罢,面无表情地道:“我没有下一辈人,我是个断袖,下一辈人靠你了。” 庄少功哭笑不得,就在此时,厢房门开了,一个粉衣少女扑进来叫道:“哥哥!” 庄少功迎起身,细看这粉衣少女时,正是自己的亲妹子江晓萍。 江晓萍梳着垂鬟分肖髻,闪着清亮的眼眸,脸上的白瘢让淡妆遮了,当真是俏丽可爱。她看也不看庄少功,与他擦肩而过,如一只蝴蝶,扑入无名的怀中,又撒娇似地唤了声:“哥哥。” 无名放下点心,取出巾帕,揩净手指,左手揽住把江晓萍,右手藏入自己衣襟里作势摸索。 江晓萍好奇地问:“这一回,哥哥去了何处,给萍儿带了什么?” 无名不答,摸索了片时,把右手拳在江晓萍的身前,好似握着个物事。江晓萍掰开他的手指来瞧,掌心却空无一物,便抡起两只手,交替打着他的掌心:“哥哥不守信,又欺负萍儿!” 无名嘴角微牵,把揽江晓萍的左手一松一翻,手中赫然是一股金丝编织的精美绳套。 江晓萍喜形于色,道了声“翻花线”,急忙忙地要取,无名却又把双掌一合,再摊开来看,两手空空如也,金丝绳套已不知所踪。江晓萍“咦”了一声,左右顾盼:“翻花线呢?” “你问这位哥哥。”无名指着立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庄少功,对江晓萍道。 庄少功如梦方醒,心知这是自己的亲妹子,却不知如何才能搭上话。 江晓萍这才发觉庄少功,却害起了臊,咻地躲在无名怀里,拿无名的胳膊遮了脸,又侧过身来,探头探脑,偷眼看了一阵,才细声细气地问:“这位哥哥,你看见,哥哥送我的翻花线了么?” 庄少功登时红了脸,窘得手足无措,恨不得也躲在无名怀里,却只能鼓起勇气,咳了一声,清了清发干的嗓子,忐忑地对江晓萍道:“——你的翻花线,让你的无名哥哥,缠在你头顶了。” 江晓萍抬起两只手去摸,奈何无名存心捉弄,金丝绳套牢系在她的发髻处,如何扯得下来,眼中含泪,口中急道:“哥哥又欺负萍儿,让它咬住了头发,却是取不下来!” 无名向庄少功使个眼色,庄少功好歹镇定了些,小心翼翼,替江晓萍解了缠住的金丝绳套。 江晓萍迫不及待,把绳子搭在指间,问庄少功道:“这位哥哥,你会翻花线么?” 庄少功吃了一惊,双手没处安放,臊眉耷眼地摇头:“不会。” 江晓萍也吃了一惊,眼中旋即流露出怜悯的神气,转头央求无名道:“哥哥,这位哥哥好生可怜,都没有哥哥教他翻花线,我教他翻会子花线,只晚睡一个……半个时辰,好不好?” 无名道了声“好”,留他兄妹二人顽耍,自离去了。 第97章 父子相见 无颜抱臂倚在东厢外,觑着窗格透出的灯光,只听江晓萍唱道:“花线新,编头巾,头巾挑,丝儿坠,丝坠乱,似抻面,抻面少,手来捞……” 又听庄少功讪讪地问江晓萍道:“这歌诀是谁教你的?” “是无心哥哥教我的,哥哥不来寻我时,无心哥哥陪我翻花线。” 无颜暗骂了一声“登徒子”,却见无名出得门来,便向坐在屋顶数着漫天星斗的无策传音,教他暗中摄护庄少功和江晓萍,兀自挑着灯笼,陪无名行至西南偏院。 这偏院乃是五劫昔日的住处,院子底下有一座地牢,原本是罚无敌思过的所在,寝具桌椅等物一应俱全。如今无敌远走高飞,地牢空了,暂且用来关押庄忌雄和俞氏。 庄少功与亲生父母相处不过五载,且服了一剂“离忧”,幼时的记忆早已所剩无几,到底不如与庄忌雄和俞氏这一对“慈父严母”共享天伦之乐十余载,庄氏夫妇从不曾亏待他,他又素来仁厚,教他翻脸不认人,对这二位痛下杀手,和杀父弑母无不同。 玉有韫一力揽了灭江家满门的罪责,当真替他卸了心头大石,他不必杀庄氏夫妇来为亲生父母报仇,也不必做无名的杀父仇人,合乎情理公道,因此不愿再追究。 无名与庄少功不同,庄忌雄虽是他的生父,却与他并无父子之情。他答应了玉有韫,不为难俞氏,可没有答应玉有韫,不为难庄忌雄。他让无心和无颜守在屋外,独自踱入地牢,只见俞氏躺在床上,庄忌雄坐在她身旁,正替她揉捏太阳穴。 这一对夫妇,见了无名,好似见了讨债的厉鬼,俱是脸色一变,相互偎得更紧了。 无名慢腾腾地,在桌前坐下,轻轻地说道:“主人,主母,别来无恙。” 庄忌雄稳定心神:“事已至此,江公子又何必拘礼,庄某怎当得起主人二字?” 无名并不理会庄忌雄,先对俞氏道:“主母,令兄玉有韫已让属下杀了。” 俞氏不语,一脸紧张,眼中却有一丝快意,连带看无名的目光,似也有些奇异。 无名这才对庄忌雄道:“主人,你认错了人,我并不是江公子。” 庄忌雄无奈地道:“阁下若非江公子,怎会唆使犬子,将庄某与拙荆囚禁在此?” 无名不答话,拆下头顶束带,青丝如瀑散在肩后:“主人不认得这张脸了?” 庄忌雄凝目看去,这少年郎真似粉妆玉砌,貌美非常,可那一双柳叶似的眸子,无情无绪地逼视将来,眼仁寒黢黢的,仿若冻结的冰湖,无一物能照映,没有一丝人气。 庄忌雄看罢,和俞氏面面相觑,不知这杀人不眨眼的病劫,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无名抚着脸道:“主人真是个薄情郎,属下没一处像主人,样貌自是随娘亲,正因这张脸像娘亲,姓穆的送属下去窑子里学做相姑,主人却不认得,真令属下伤心。” 庄忌雄听无名说话轻佻,几欲作呕,待听到末了,猛地睁大双眼:“你……” 俞氏亦脸色惨白,拽紧庄忌雄的手臂,问无名道:“你才是杨念初之子?” 无名颔首,束起散发,对庄忌雄道:“父子相认,还不快叫我一声乖儿子。” 庄忌雄面颊一抽,较之庄少功,无名年少成名,文武兼备,样貌如玉,有说不尽的风光,可在他看来,这少年郎不及庄少功万一,见惯了世间的恶行陋举,亦参与其中,如同沾满秽物的厉鬼,早已没了人性,要他认无名作儿子,比吃下一百只苍蝇还恶心。 无名瞧得倒也有趣,把眼勾着庄忌雄,余光扫着俞氏,慢吞吞地道:“爹你怕是不知,这世上有许多蹊跷的事,譬如,亲兄妹可以渎伦。像我这般可怜的孩子,眼睁睁看庄少功抢了我的爹,总是要生出些蹊跷来的——我不喜欢女子,爹你可明白我的心?” 庄忌雄浑身一震,俞氏更是抖如筛糠,两人彼此握紧了手,神色比死还难受。 无名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道:“我真想把爹爹占为己有。” 庄忌雄几欲昏厥过去,俞氏勉力支起身,将他护在身后,对无名道:“我夫妻二人,确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但你还年轻,要杀我二人,为你娘报仇,只管杀就是了,说出这等话来,你娘在天有灵,见自己的骨肉这般颓堕丧德,怕是不得安宁。” 无名听罢,仰头道:“娘啊,你在天有灵,不愿见我丧德,便答应一声。” 俞氏未料到无名如此光棍,急出了一身冷汗。无名又道:“我娘在天无灵。” 庄忌雄打心底生出一股怒气来,忍不住骂道:“畜生!” 无名唇角荡起一片笑影:“我是畜生,是一条狗,爹你讲一讲,也让主母听一听,你和我娘,当初在穆府,是如何私通,造出了我这个畜生?” 庄忌雄本已怒极,却不知为何,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冷静地道:“为何要说的这般难听?你娘是苦命的女子,身不由己,和穆将军没有夫妻情分。你还是年纪太小,所谓从一而终,至死不渝,只是话本里的风月。是人就会犯错。便是三从四德的妇人,从生到死,守着一个男子,殉了节,也未必是痴情。若妇人有男子的财势,也定会挑如意郎君,世间哪有如意的?有一个如意,就有更如意的。可妇人不如男子有财势,不安于现状,想挑一个如意郎君,就会遭男子打压,落得如此不幸。” 俞氏也叹了一声,缓和神色,柔声劝无名道:“你爹并非薄情之人,当年,他教你娘吟诗作画,两人同病相怜,不胜酒力,结成露水姻缘。你爹想带她逃离穆府,她却知晓你爹有妻室,不愿相随。你爹誓要来接她,她却要和你爹相忘于江湖。你爹自是不容她胡闹,回庄家向我坦白了此事,怕老家主不答应,商量了一阵,好容易派人去打听,可这一来一往,山长水远,已耽误了一年有余,只打听得你娘殁了,却不知有你。” 庄忌雄忽地又气恼起来:“你和他讲这些,他只往不堪处想,如何听得懂!” 俞氏垂泪道:“我只以为这十余年来,把他带在身边,弥补了些许,也化解了他的怨气,岂料我两个糊涂人,把江家孩子错认作他,弥补再多也是白费了心思。如今我二人就要死了,他却还要走下去,若不说清,难道就坐视他像我大哥一般,堕入邪道?” 无名轻哂一声:“我年纪是太小,不能体会你们这些中年人的龌龊心思,听庄少功讲,你二人琴瑟和谐,当爹的从不惹当娘的落泪,如今一看,哭哭啼啼,以泪洗面。” 俞氏揩尽泪痕,低声道:“我这些泪,是让你惹下来的,却非阿佚未说中。” 无名道:“蛊门敢和我作对,将我引至云南,恐怕是你的授意罢?” 俞氏承认道:“前些时日,你和阿佚往金陵去时,挑了神调门,又杀了蛊门门主滕蛇的侄儿。我二哥玉有思,是滕蛇的丈夫,想必你已得知了。他和滕蛇来家里向我问缘由,恰逢我有了身孕。我知晓你待阿佚极好,可我怕你过于维护他,杀了我肚中这个孩子。你也知道,你一向傲散不拘小节,在江湖中的名声不大好。非但外人害怕,家里人除了你那几个弟妹,也没有一个不怕。我和我二哥讲了这个隐忧,确是对你动了杀心,才定计引你去云南,可我从未想过伤害阿佚,曾派人去云南接他,料想让你拦住了。” 庄忌雄扶住俞氏,对无名道:“莲妹不知你是我的骨肉,有心铲除你,也是你自己不认我这个父亲,隐姓埋名做了病劫。你看哪一任病劫,像你这般无法无天?对主人家倨傲无礼,却在江湖中惹是生非,连朝廷你也敢招惹。我看你也不在乎阿佚的安危。若非你有些本事和运气,只怕早已粉身碎骨,还能坐在此处,和我夫妻二人讲话?” 无名听庄忌雄如此训斥自己,反倒是悄无声息地笑了,他站起身来,站直了身躯,定定地打量庄忌雄和俞氏,良久,欠身施一礼:“主人主母教训的是,属下死不足惜,但愿主人和主母,对少主的关怀,是出自真心,发自肺腑。毕竟,一力为二位说情,愿为二位养老送终的,是少主。少主感念二位待他如亲骨肉,放下了灭门之仇。属下还有什么放不下?若有一日,二位不能再让少主感受到父母般的温情,那就如同此物——” 第2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9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29节 说至此处,他将手一拂,桌椅刹那荡作齑粉,这一股齑粉如蛇拧动蹿走,随他以内力引导,扑至庄忌雄和俞氏的面门处,张开蛇头龇出獠牙,便似泥雕般止住了。 庄忌雄惊得不明所以,只护住俞氏,俞氏却失声叫道:“九如神功?” 无名把手一收,狰狞的蛇形跌落在地,散作一团木灰。 俞氏眼中又流露出奇异的光彩:“你……你练成了……此功失传已久……我还以为……此生无缘得见……教主……”一语未尽,她咬唇捂住小腹,额头尽是冷汗。 “莲妹你没事罢,”庄忌雄搂紧俞氏,向无名斥道,“要杀便杀,胡闹什么!” 无名见俞氏情状,知是受了惊吓,动了胎气,把她两只手拽起来,号了一阵脉。 庄忌雄大骇,他和俞氏十分忌惮无名,以往俞氏绝产,求遍了名医,也从不曾让无名诊脉。只有一回,庄少功发了天花,命悬一线,迫不得已,让无名以李代桃僵之法,隔着床帏,一声不出,把那疮毒引了过去。如此一想,庄忌雄不禁又有些恍惚,他竟让自己的孩子,一个本就有肺痨在身的孩子,代替江家的孩子,做牛做马,受了许多苦。 无名撒开手,对俞氏道:“主母,你可知,你以往为何绝产?” 俞氏满头是汗,嘴唇蠕动,却不肯明言,她是让自己亲兄弟逼迫,落下了病根。 无名笑道:“你这个病征,唤作‘嫉妒不孕’,宫中最是常见,伤在七情,脾土气塞,任带二脉不畅,以致阴衰少经,阳元入胞胎之门,却不能相生。想来,你近年调理得当,心胸也开阔了些,才老来得子。可这老来得子,也有老来得子的坏处。” 俞氏听得双颊微红,她早年落下病根,幸得庄忌雄待她极好,庄少功又极孝顺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使她尝得了生为人母的甜头,才渐渐地忘却了不光彩的旧事。 庄忌雄听无名所言在理,也忘了这病劫的可怕,紧张地询问:“有什么坏处?” 无名忽道:“主母年纪大了,若有个三长两短,主人保大还是保小?” 庄忌雄万没料到,无名有此一问,微一怔:“自然是莲妹的性命要紧。” 俞氏面色惨白,她已没了一个孩子,不愿重蹈覆辙:“我……” 庄忌雄握住俞氏的手:“没了你,要孩子有何用?不如我二人一起死了。” 无名“呵”地笑了一声:“实话告诉你二人,真到了那个地步,不论保大保小,没一个保得住,要保只有一起保,抑或两个皆不保,所谓保大保小,就是胡说八道。” 庄忌雄和俞氏听得将信将疑,松了一口气,心底均觉,这少年郎如此提问,捉弄他夫妻二人,实在是无聊得很了,却不敢明言。有这一番捉弄,无名倒似变得和善了。 这大约就是无名示好的法子,这少年郎经历了太多坎坷,从污秽阴暗处生长出来,像一条狗,像一件兵器,总之不像人,当他不得不与尘世和解妥协,不得不低头凑合出些许温柔时,他就如一个无人教导的孩童,把这温柔藏在捉弄中,惹得旁人直跳脚。 庄忌雄与俞氏面面相觑,忽然很想认这个孩子,这毕竟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 这个孩子,再污秽,再沾满血腥,再目中无人,其根本也与庄少功一致。 可他二人又十分明白,无名已不是孩子。迫使无名与这尘世、与他二人妥协和解的,并非骨肉亲情,而是庄少功。至始至终,无名所作的一切,皆是为了庄少功。 第98章 村汉思郎 无敌携喜鹊往代州雁关去,策马沿滹沱河向北驰骋,抵达恒山南麓时,已是徂暑六月。 一路奔波辛苦,喜鹊早已洗尽铅华,典鬻了夷族新娘的服饰,把一个沾满尘土的幕离围住头面,穿一身粗麻衣衫,将包袱栓在怀中,着中原样式的布鞋,打扮得和寻亲的村姑没两样。 而无敌,许是到了年纪,数旬的工夫,个头又蹿高了些,胡髭隔三岔五就冒头,来不及打理,索性不剃了。加之,他始终不愿花费无名所赠的盘缠,沿途打猎充饥,天气炎热,野味难以保存,他不肯浪费,嫌喜鹊吃得少,兀自胡吃海塞,夜间不得已打拳消食,便练得身子骨精壮更胜从前。 一条健壮的村汉,一个淳朴的村姑,一匹颓靡的白马,就是如今的无敌、喜鹊和小凉糕了。 待到在滹沱河边鞠水洗面时,无敌觑见水中不修边幅的村汉,只以为遇见一个偷袭的劲敌。 他心下一凛,扭头张望,见四野只有他和喜鹊孤男寡女两个人,以及小凉糕这一匹马。 又肃然回头,盯着水面,寻思了好半晌,才敢断定,这村汉毫无疑问,正是他的倒影。 无敌对水自窥神貌,初时吓了一跳,旋即认了命,涌起一股得意—— 若此时无名在他身旁,他定要士别三日,让无名刮目相看,领教一下子他的英雄气概。 但无名惦记着他的屁股,他再有英雄气概,也没有用武之地。 想至此处,无敌自知长大成人,这个模样并不适宜断袖,不讨男子喜欢,势必要孤独终老。 他心头恨恨地,自感天要亡他。分明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陪在他身旁。他却是断袖,还是断袖里,得了下面那个滋味的。偏又生得十分粗鲁,断袖这一条路,走得真是艰辛极了! 这种艰辛的断袖之恨,归结在无名身上,使得无敌心痒难耐,很想按住无名捶几拳。 可无名不在他身旁,他的气力没处使,逐日积攒,深知这一世,天南地北,未必能再见到无名,不由得又悄然化作心伤。早知无名那一抱就是永别,他也该抱一抱无名。 不论如何,无敌与无名一别之后,总算是平安地把喜鹊送至了代州的雁门关下。 喜鹊的姑父,是代州雁关千户所的掌印。朝廷正五品官员,中原人,唤作吕齐,麾下有十个百户所,每所一百一十二人,算起来,就是统管着代州一千一百二十名军士。 此地辕门的同僚见了吕齐,以管军相称。寻常士卒或平头百姓,恭维吕齐一声将军,也不为过。难怪喜鹊的姑母,吕夫人,敢派士卒携书信,千里迢迢,向蒙化土知府夫人讨要喜鹊。 无敌领着喜鹊,至吕府登门拜访,把门的士卒说道,吕管军去校场练兵,不在家中。 吕夫人听闻侄女来了,亲自出门迎接。这位夫人是夷族纳苏氏人,年约三十,早年随夫南征北战,最终在雁门关安家,常与将士打交道,性情豪放,这般抛头露面,也不以为意。 吕夫人向喜鹊仔细盘问罢情由,相认了一回,情状便和母女重逢无不同。 喜鹊悲喜交加,投入吕夫人怀中,落下泪来,有说不尽的话。 “阿渣,这些年,你在土知府家为婢,受委屈了,”吕夫人也红了眼眶,执着喜鹊的手道,“我没有一日不挂念你,只盼你来,来了就好,这却不是个哭的地头,进屋说话。” 无敌随二人进府,只见吕夫人把一个擢帚旁立的小厮唤至身边,劈头盖脸打了一记:“小五,侯爷罚你来我府中扫地,怎么方才我出来,见你在偷懒?如今你倒好逍遥,趁我家夫君不在,还大模大样,瞧起了热闹。这热闹好瞧?仔细你屁股开花,侯爷再赏你百八军棍。” “毙咧!”名作小五的小厮挨了打,把竹帚一摔,抱头嚎道,“侯爷麻米儿,饿就领一帮弟兄,出关杀几个贼,咋了咧!饿一个世袭百户,堂堂六品官员,给管军夫人扫地,都成怂咧!” 无敌和喜鹊没料到,这个小厮,竟是朝廷六品官员,当即瞧了他一阵。 此人约莫二十出头,端的是血气方刚,一脸虎落平阳的怅恨之色,样貌却还稚嫩。 喜鹊听闻他是百户,遥想在信中,姑母曾许她一个百夫长做夫婿,不由得浮想联翩,羞红了脸,又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这一看,越看越喜欢,恨不得立即与小五拜堂成亲。 吕夫人虎着脸,对小五道:“若不是侯爷照应你,你的脑袋早已搬家,让监军挂在旗上示众。我家夫君,也为你担待着干系,罚你扫地,你还要毙咧?别以为,你这官职是世袭的,就似金瓯永固,由你砸摔也不碎!教你来府中扫地,一则是要你避风头,二则是要你好好反省!” “管军夫人,”小五一摆手,又掇起竹帚来,当作红缨枪一撑,“你包涉咧,侯爷和管军待饿好,管军夫人比饿娘还亲。可饿的弟兄,不能平白日塌了!十一条性命,饿不为弟兄报仇,还算瓤代北军汉?如今报了仇,夫人你要扫地,饿便扫地,要饿项上的脑袋瓜,饿拧下来给你。” 吕夫人听得叹息,望着喜鹊,换了副好脸色,对小五道:“这个是我的女儿,不远千里来投奔,今日不说丧气话,你去校场瞧一眼,若军中无事,把我那夫君拎回来团聚。” 小五这才把目光转向喜鹊,喜鹊也正瞧他,只觉这百户真是不同凡响,有趣极了。 四目相对,这两个少年男女,猝不及防,皆是一怔,不约而同别开脸。 仿佛这一看,胸中有十分的烫热,心砰砰地直跳出来,却不敢言语。 吕夫人哪有什么不懂,但见无敌一言不发,守在喜鹊身旁,也是年纪相当,形容比小五英武许多,风尘沧桑,一双招子却雪亮,似个江湖中人。只道他护送喜鹊前来,定是对喜鹊有意。 她对这等义士,本就心存好感,只因未盘清底细,又不好过问,才有些谨慎。 当即棒打鸳鸯,对小五道:“你这代北军汉,休打我女儿的主意,也不怕客人看了笑话!” 无敌听得不明所以,喜鹊急得咬了咬唇。小五“哦”了一声,不再看喜鹊,却从头到尾,看了无敌一遍,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收敛了些,操起中原官话,将信将疑地向吕夫人道:“管军夫人,敢问今年贵庚?夫人你不就一个儿子,整日缠着末将,陪他骑马射箭,年方八岁,没听说有女儿,还这般长大!有个女儿藏着掖着,生怕末将抢了,夫人未免不地道咧!” 吕夫人听得既好气又好笑:“没工夫听你谝,速去校场送信,晚了便让侯爷领你走人!” 小五听罢,又生猛地掠了喜鹊一眼,将扫帚竖在墙根处,似放下了一件兵器,领命去了。 无敌和喜鹊听凭吕夫人安排,在吕府用了些茶点,各自得了一处落脚,自沐浴更衣去了。 “好侄女,”吕夫人对无敌上了心,亲自替喜鹊梳发,说了些闲话,把蒙土知府家骂了一遍,才问她道,“送你来的这个义士,像是个有本事的人,也有些面善,不知是什么来头?” 喜鹊略一思索,有些小心地道:“这位马二哥的来历,只怕姑母听了不欢喜,但马二哥于我有大恩,若姑母有难处,不便留他暂住,我这就和他另寻一处落脚,却不要教姑母为难。” 吕夫人失笑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见外的话?你这个马二哥,便是朝廷钦犯,只要心地善良,不曾祸害百姓,姑母也没有什么容不得。但须问得清楚明白,好让姑母心里有数。” 喜鹊这才松了口气:“马二哥怎会祸害百姓?他曾不顾性命,往蛊门解救受害的女子。他是侠义之士,在江湖中鼎鼎有名。连我家老爷——蒙土知府,也对他另眼相待。” 吕夫人道:“江湖中的事,姑母也知晓些。夜白季燕出檀郎。他姓马,却不是这四家的人。其余有名的青年才俊,什么鲁应陆萧,没有一个姓马。近来,倒有一个无名无姓的,医术了得,声名大噪,时常让侯爷那个野丫头挂在嘴边,喜欢得不得了,听说在金陵做了一桩大案……” 喜鹊只听得无名无姓,便立起身来,失声问道:“姑母讲的,可是无名大哥?” 吕夫人微一颔首,忽有些警觉:“你怎么叫他大哥,你认得他,莫不是,就是他?” 喜鹊心下不安,摸不清吕夫人如何看待无名,从实把如何结识无名讲了一遍:“蒙大少爷强纳我为妾,是无名大哥,为我指了一条明路,还赠了我许多盘缠。马二哥不是无名大哥,却是他的二弟。马二哥替我出头,将我从蒙府救出,送来与姑母相会。他本是要往贺兰山去的,在此处休整一番,我想留住他,他也未必肯答应,姑母千万不要为难他。” “原来是这个人,难怪有那等的威风,”吕夫人脸色顿缓,看待喜鹊,又有些惊奇,“无名的二弟,行二的死劫无敌,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生性桀骜,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前年在京城,护国大将军遇刺,听闻就是他的手笔,但圣上并未追究,你姑父猜测,这或许正是天威所致。” 喜鹊只以为无敌是庄家的仆人,即便以武犯禁,也是寻常江湖人士,哪曾料到他有这等的能耐,不由得大吃一惊:“马二哥怎么杀得了护国大将军,这和当今圣上又有什么干系?” 吕夫人轻按住喜鹊的肩,让她放松坐下,挑一支雕花精美的银钗替她簪上,不答只道:“这个人当真是死劫无敌?他的性子桀骜非常,肯屈尊送你来雁门关,好孩子,这就是你的造化了。对这个人,别说你姑父,连侯爷也赏识他,称他在金陵,破了赵将军的八门金锁阵,谙熟兵法,又有一身武功,其枪法箭法,放在辕门中也是翘楚的,若他能为代州军效力……” 喜鹊是个明白人,听至此处,把银钗按住,仰脸说道:“姑母,这支银钗太贵重了,我左右只是个丫鬟,受不起。马二哥确是性子桀骜,以往或是做了许多事,身不由己,早已倦了。如今终于脱身,想要退隐山林。送我来雁门,已是我勉强了他。只求姑母,千万不要再勉强他。” 吕夫人见喜鹊外柔内刚,极有主见,暗地里为她欢喜,仍旧替她簪好了发髻:“这银钗是你姑母我出嫁时,你祖母传下来的,如今传给你,是我纳苏家的传家之宝,有什么受不起?姑母何时教你勉强他,有些话,是不能当面讲,姑母也做不得主。你便觑着他的脸色,他若有心,留下住些时日,果然好人品,脾气也与我等投合,姑母就设法引侯爷来见他。” 如此这般,喜鹊拗不过吕夫人,留无敌在代州的吕府,苦劝他再盘桓些时日。 无敌思忖一番,答应了,他是见过世面的,知晓人心险恶,远亲不如近邻,打算瞧一瞧,喜鹊的姑母到底如何,若不能善待喜鹊,那他这一趟就算白跑了。何况去贺兰山重建马场,颇需些本钱,他走得急,身无分文,又不愿花无名交给喜鹊的银票,只得留在此地,寻门道攒银子。 这一日复一日,耽搁下来,喜鹊的姑父千户吕管军与无敌一见如故,知他是劫门死劫,并不说破,把他当作自家兄弟管待,好吃好喝供着,不时与他切磋枪棒阵法,听他讲一讲见解。 吕管军不常在家。无敌不得不与吕夫人打交道,虽觉她是女中豪杰,但热情非常,问起他的生辰八字来,他也招架不住。索性白昼里出去溜达,见识代州的风土人情,入夜才回吕府歇息。 这是极暑的时节,较之云蒸雾绕的阳朔,代州要炎热许多。 无敌本就性烈如火,让此地的暑气焖烤,就如同火上浇油。入了夜,独自一个,闲躺在吕府南院厢房的篾席上,似一只肉包搁在笼里,蒸得浑身汗津津的,腿间莫名其妙地春情勃发。 无敌没奈何,把衣裤一股脑扒了,汲凉水冲洗身躯,赤条条地,盖一条薄被在腹上。小腹却似有一根筋在隐隐抽动,只得摆个大字,极力撒开结实的双腿,不去理会腿间抖擞的物事。 然而闭上双目,满脑子尽是无名弄他的情状。这一回事,就像开了荤腥,未尝得滋味,倒也不觉如何,一旦得了滋味,心神就浑浊了,只要心思转在这件事上,再清心寡欲,就难于登天。 原本,这是一桩少年人皆有的烦恼,无敌将这微不足道的烦恼,却看得比生死考验还严峻。 他时而怀疑,无名给他下了药,使他难以自持;时而怀疑,他让无名弄出了毛病,腿间之物不听使唤了;时而又认为,他骨子里就是孟浪的,这一节不像好汉的脾性,实在是把他难倒了。 不论如何,无敌宁死也不肯自己动手,化解这少年人皆有的些微烦恼。 仿佛一旦如此作为,就印证了他一个遭男子玩弄透了又抛弃的货色,不但好汉的颜面无存,心子也难免要伤一下。当真是火烧屁股,燃眉之急,一个头两个大,苦不堪言。 无敌辗转反侧,让这些微烦恼困住,突发奇想,咬牙思忖道—— 也不需大哥那贼王八来泻火,若此时,有个采花大盗从天而降,老爷就从了! 然而,并没有采花大盗从天而降。采花大盗见了他这般的汉子,只会望风而逃,乃至就此金盆洗手,遁入空门,也不会从天而降。他一面是清楚明白的,一面又不甘,一身气力没处使,若不使出来,便要惦念无名。一旦惦念无名,腿间的物事就烧得厉害,打井水冲洗身躯也不顶事。 最终,他灵光一现,一跃而起,心道,老爷打拳去,再若不济事,揪他个悖时鬼来揍! 第99章 一枪倾心 这夜里也巧,无敌盼着采花大盗从天而降,当真就有人越墙入吕府,碰歪了一片瓦。 府中人均未察觉,但在院子里打拳泄火、盼望着采花大盗从天而降的无敌,素来有功夫傍身。 虽不如无名,却也是耳聪目明,百余步外叶落的些微声响,他也听得清。 当下循声而去,只见一条军汉怀中抱瓜,在月下连跳带蹿,往内宅的抱厦去了。 这抱厦位于吕府正院右侧,乃是喜鹊安歇的屋舍,此时已熄了灯火。 无敌心道,这个采花大盗,却不是冲老爷来的。 有心栽花花不发。他颇有些遗憾,又挂念喜鹊的安危,把骚托托的春情收拾了,敛声藏息,贴墙根紧跟住军汉不放。抱瓜的军汉不知黄雀在后,行至抱厦前,回望一番,见四下无人,把虚掩的门轻推开,闪身入内。随后,屋内一男一女,在夜半时分,卿卿我我,干些面红心跳的勾当。 无敌这才省得,喜鹊留了门,是在偷汉子——到底不是中原女子,恁地恨嫁时,区区一个瓜,就冒着事发后身败名裂、教吕夫人逐出府的风险,让军汉诓到了手! 他在心底为喜鹊不平,他横竖是一个断袖,胡乱找个相好,也不吃亏。 喜鹊是女子,这般偷汉子,却是飞蛾扑火,迟早要闹出事的。可生米已煮成了熟饭,也只有给那贼军汉来个扎火囤,催逼二人成婚,才不至于功亏一篑,眼睁睁看喜鹊出了龙潭又入虎穴。 想至此处,无敌在阶前坐下,为喜鹊和军汉把风,隐约听得些甜蜜的言语,不由得想起无名来,暗道,这个军汉恁地会风流,大哥那臭王八,连个瓜也不曾买给老爷。 好容易待屋内云雨消歇,他骤然跳起身,一掌把门闩震开,一头闯将进去,作捉奸状:“好你个贼妮子,老爷有心娶你为妻,送你来见姑母,却看你干的好事!” 喜鹊见是无敌,慌忙把衣裳系上,也没听清他说什么,拦住军汉,就下榻来劝:“原来是马二哥,轻些声,有什么误会,合上门来讲,莫吵醒了姑母。” “休要叫老爷马二哥,”无敌雄赳赳气昂昂地叫道,“老爷没你这个妹子!” “马二哥,这是怎么了?”喜鹊掩住门,伺候无敌坐下,把甜瓜切开,捧给他吃,“之前还好好的,我有什么地方,惹你不痛快了?你说与我知晓,却不要气坏了身子。” 无敌背对喜鹊一屁股坐了,搪开汁水四溅的甜瓜,傲然道:“直娘贼的赃物,老爷不吃!” 这时,军汉已穿好鞋袜下榻,将刀挎在腰侧,一听此言,火气直往上涌:“这乃刀猴,愣七坎正的,夜闯内宅,崩个咋,骂谁是直娘贼?” 无敌睥睨着军汉,这军汉五官端正,样貌略显稚嫩,便是先前在吕府扫地的小五。 喜鹊对小五道:“这个是我哥,于我有大恩,你再若对他不敬,我便不睬你了。” 小五不得已,换了好脸色,以中原官话道:“原来是哥哥,恕小弟失礼则个。” “谁是你哥哥?”无敌捋起袖子,把胳膊往桌沿上一横,震得满桌瓜果杯盏跳了一跳,“喜鹊这妮子,是老爷我先看上的,老爷从蒙府将她救出,千里迢迢来雁门,本是要秉明她的姑母,明媒正娶,许她做正室。老爷为她得罪了蒙家,还把饭碗丢了,一路上从不曾动她分毫,护着她,宠着她,还给了她大把银票,你这贼鸟军汉有什么,哼,一个甜瓜,便诓了她的身子!” 喜鹊惊诧非常,微微红了脸:“马二哥,你怎么……你……不是断袖么?” 无敌见她说破,只得自圆其说,挥胳膊抡拳头,粗声大气地道:“老爷以往寻不见女子,不得已断了袖,有女子在身旁时,老爷还断袖作甚?” 小五听闻无敌是断袖,隐约明白了些,在桌前坐下,感同身受地套近乎:“哥哥说的是,这个辛酸,喜鹊不懂。辕门也有许多断袖,被逼无奈。说句心底话,兄弟也庶几断袖,讨不着婆娘,和哥哥也是同道中人!不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喜鹊见他两个胡说八道,好歹是不会动手了,便只是无奈地白了一眼,从旁端茶倒水。 无敌以手掩面,黯然神伤,叹息了一回,沉声道:“好菜,都让猪拱了。” 小五点头道:“可不是——不是,哥哥,你这话啥意思?” 无敌觑了觑小五,望向喜鹊,忽而捶胸顿足起来:“嗐!老爷我千辛万苦,送这小妮子来代州,图什么?只为讨个媳妇。她却嫌弃老爷,鬼迷心窍跟了你,老爷心里好恨!” 小五听他讲得恓惶,有些过意不去:“天涯何处无芳草,哥哥看开些罢。我和喜鹊是两情相悦,我定会娶她过门。只是如今是戴罪之身,过些时日才能成婚。我大小是个百户,总有一日官复原职,比哥哥你这跑江湖的稳当。就算战死沙场,也饿不着她,她和我生了娃,以后也是百户,累世不愁。哥哥送喜鹊来,兄弟承情,以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兄弟愿效犬马之劳。” 喜鹊听得小五要与她成婚,欢喜得搂住小五亲了一口,无敌便也见好就收,对小五道:“丈夫一言,快马一鞭。你须早日秉明吕夫人,男子汉顶天立地,不做瓜田李下、偷鸡摸狗的勾当。实话告诉你,老爷是个有功夫的。你待喜鹊不好时,老爷上天追你灵霄殿,入地追你阎王前!” 小五见无敌忍痛割爱,成人之美,便指天画地发誓,明日一定将心意告知吕夫人。 三人把甜瓜分来吃了,无敌和小五说些闲话,喜鹊替他两个打扇,倒也十分消暑。 眼见夜已深,小五随无敌翻出内宅门,便在他落脚的南院安歇。 翌日,一道见吕夫人。吕夫人听闻喜鹊与小五情投意合,虽想无敌做她的东床快婿,却也没奈何,唤来喜鹊责备几句,择了良辰吉日,为二人筹办婚事。 从这一日起,小五自感亏欠无敌,常携酒来陪他消遣,只好得没穿一条裤子。 吕夫人也觉对不住无敌,教吕管军去探镇关候的口风,意欲举荐他为代州军效力。 无敌浑然不知,盘算好了,待亲眼见小五娶了喜鹊,喝一杯喜酒,便离开此地。 这期间,无敌也曾乔装一番,独自往茶坊酒肆,打听无名等人的近况。 此地离恒山极近,山岳盟的弟子来采办,在打尖歇脚时,偶尔会讲一些江湖见闻。 无敌听这些弟子讲来,劫门已然易主,如今的家主庄少功,划出半个鸳鸯滩,让夜盟主的千金夜烟岚重建乾坤盟,还与西域拜火教往来,又与新任蛊门门主玉铃香有交情,听闻匠门少主鲁琅菜土撕乩瘢竦髅怕砼6稀14幌虿怀龉鹊囊┩豕裙戎魉涨嘀袂鬃缘敲诺篮亍u獍愕钠妫缤硪晌实鄣难壑卸ぁs钟械茏友沟蜕档溃实叟率遣桓叶倜牛暇梗心歉鋈嗽凇? 无敌心知,“那个人”指的是无名,这王八的名号,好似提一提就要倒霉。 他早知无名练成了九如神功,回庄家一战必捷。此时更松了口气,不免有些得意。仿佛与无名好了一场,终究是他占了大便宜。如此占了便宜就跑,他也算是独一份,可谓威武不能屈。 这般得意地回到吕府,恰逢小五来寻他吃酒。二人坐在篾席上,痛饮一番,论起了枪棒。 小五道:“哥哥,你们江湖人士,用的是白蜡木枪。俗称花枪,杆子软,易抖出枪花,中看不中用,算不得真正的枪,尺寸一长就萎了,也就寻常士卒使一使。我们代州的骑兵不用,似兄弟我这般世袭的武官,有真正的枪。我年幼时,先父引我认枪,认枪先认树,这是祖传之秘。” 无敌本是半个武痴,于兵器颇有些造诣,当即问道:“你怎地认树?” “上雁门山,挑合眼缘的树——质地要硬,纹理要直。先父常讲,十年树木,终身树人,木是一树一获,而人是一树百获。认枪先认树,认树便是树心。树了心,挑一段合眼缘的树木。我等戎马一世,生死荣辱,就指着这一段树木。它若折了,人也就毙了。这就是命根子。” 无敌为之动容,这个是真正爱枪之人,晓得枪最宝贵之处,不是枪头,而是枪杆子。 小五又道:“觅得了这合眼缘的树木,至少取一丈长短,制成积竹木柲,祭罢天地武圣,才上枪头。如此而成的大枪,是极坚之物,能破天下一切兵器,才是真正的霸王枪。” 无敌笑道:“这个大枪,在民间确是罕见,不如花枪便宜轻巧,我这江湖人士却也使得。” 小五不知无敌的厉害,心下不信,口中说道:“哥哥可知,在这代州,有一位策勋镇关侯兼一等云骑尉,现领山西都指挥使司的超品大将,名讳作柳飞沉的,真正是使枪的大家,他的霸王枪法是一绝,保边疆平安,不去江湖中卖弄,才鲜有世人听闻。” 无敌认为,但凡朝廷要员,皆是一副大胡子,一个大肚子,听了付之一笑:“什么侯爷都司,好大一个官,不必使甚枪法,官威就吓倒了人。” 小五虽在吕夫人面前发过这位侯爷的牢骚,实则却对其敬若神明,心中有些计较,也不与无敌争论,当夜宿在南院,和无敌作一处安歇。待听得三更鼓响,搡无敌道:“哥哥起身。” 无敌打着哈欠摆手道:“大半夜嚷什么,要哥哥我陪你去摆柳?乖了,床下有夜壶。” “不是,这夜间有个好胡阑,哥哥随兄弟去了,定会喜欢。” 无敌来了精神,揉开一双明亮的眼,鄙夷地道:“你这厮,逛窑子?” “兄弟大小是个武官,逛啥窑子,若逛了窑子,脑袋便挂在辕门的旗杆上!” 无敌随小五溜出吕府,到城西所谓的胡阑一看,原来是代州的一处鬼市子。 这鬼市子,即是夜间的集市,因见不得光,便至晓而散。并非代州独有的景象。 市间有买卖来路不明的珍宝冥器的,也有高价兜售的朝野消息的。有流莺在街边拨琴揽客,也有刺客萧索地寻觅雇主,亦不乏能工巧匠、卖艺的、飞贼以及送信人。 更有以一掷千金的豪赌之徒,讹人钱财的神棍,五花八门,当真是热闹非凡。 小五在前带路,引着无敌,行至鬼市子尽头,一处荒废的武圣庙。 无敌举目看时,庙宇灯火通明。前殿挂着“威灵燀耀”的匾额,殿外偌大的场子,围了百余人。个个举着火把,口中呼喝不止,似在赌胜负输赢。中间的空地里,则立着两条汉子,这两条汉子赤着胸膛,将手架在彼此的臂膀上,正哼哈地较量些擒拿功夫。 无敌虽是断袖,却不爱看这肌肉虬结的场面,当下只觉闷热,扯着衣襟扇风道:“这些是什么人?莫不是也娶不着媳妇,半夜憋得慌,比老爷还练得起劲。” 小五饶有兴致地:“多是江湖人士,办了这胡阑。上去厮斗,赢了得银子。下注赢了,也可以得银子。我们代州将士,不少也来玩一把,管军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无敌叹道:“小五兄弟,你是没见过真正的比武,场内这两个功夫太差,没什么好瞧。” 小五拉住无敌的胳膊,道了声“有好瞧的”,拨开围观之人,往殿后的大殿钻去。 大殿外也是偌大的场子,让人围得水泄不通。 无敌让小五拖拽着,挥汗如雨地挤至近前,却见两条光膀的精猛汉子,手中各持一根丈余大枪,正沉默而专注地较量着游场枪法。 这大枪果然与花枪不同,枪身相击之声沉厚悦耳,直把无敌看得心旷神怡。 无敌心道一声好枪,手脚霎时作痒,也想上场去耍一回。 小五知晓他的心意,行至兵器架旁,向主事的附耳一番,便唤他来挑枪。 他动了这个顽耍的念头,便也不推辞,挑了一根称手的大枪,比他的人还要高出许多。 往场中立定时,众人一齐往后让,却又走出十条军汉来,个个手持大枪,小五也在其中。 无敌正是寂寞的时候,巴不得有许多人陪他练手,却要故意逗小五,假作怯场地道:“这是什么道理,怎地我一个,要对付你们十个?” 小五道:“上了阵便是千军万马,打一个和打十个没啥不同,何况听哥哥讲来,枪法之高明,不逊于我等代州将士,兄弟斗胆领教领教,也好让哥哥指点一二。” 场边主事的道:“马少侠若是胜了,可得白银五十两,规矩是按大枪的枪法比试,扎中敌手颈部、腰部及腿部的革带,便算是获胜,双方点到为止,不得伤了性命。” 小五等军汉闻言,训练有素地脱了上衣,赤着胸膛,将革带束在要害处。 无敌便也入乡随俗,解开汗湿的葛衣,露出伤痕遍布的身躯。 小五把双足迈开,一个磨旗枪势,枪头稍抬,对准无敌:“哥哥,请了!” 无敌也道:“请!”略一侧身,高举双臂,以左手虎口套枪,将枪身齐额端平,右掌自脑后锁住枪尾,便如同挽弓放箭,这是个居高临下的架势,俨然在向这十条军汉挑衅。 小五见无敌未防住要害,左右闪动枪身,一记凤点头,锋芒自下而上,扎其咽喉。 无敌打眼一看,小五将枪贴腰借力,双手前虚后实,招式干净利落,思忖道,是行家。 却把枪头向下只一拿,枪劲动如雷震,把小五的来势拦住,枪尖银光刹那如花旋绽。 小五还未看清是怎么一回事,手中大枪已崩飞出去,浑身如遭雷殛似地麻了,护腿的革带也让无敌的枪尖戳出了窟窿,踉跄地退了数步,方才卸力止住。再看无敌时,无敌撒开左掌,只以高扬的右手掣枪尾,枪如游龙,猛向斜后方蹿去,又扎中了从身后端枪刺至的军汉小腿处的革带。 小五只看得愣了神,无敌好似打出生就使惯了这丈余长的坚硬大枪,身步毫无滞涩之感,枪劲于威猛中存一分沉静,疾而不乱,虚实尽其锐,进不可挡,速不能及,神鬼莫测。 因动武须潜心调息,其神情也不自觉地凝重肃穆,便露了身经百战的底子。 场边围观的人群中,自有一名慧眼识英雄的男子,紧盯住无敌,带头叫起好来。 无敌使罢了枪,见让他扎中的十条军汉,连同围观者无不喝采,略笑了一笑,却并不如何自得,较之如今的无名,他已差得太远了,勤能补拙到底也只是补拙,不能胜过天赋异禀之人。 小五对无敌服了气,看了那带头叫好的男子一眼,便替无敌去向主事讨银子。 这个当口,无敌交还大枪,余光忽瞥见大殿的牌匾,牌匾四个大字,题着“百蛮破胆”。 他的娘亲是蒙古人,当年自家马场让中原官兵烧了,这一件事,忽又浮上他心头。 他心下烦乱,不知自己如何与官兵厮混起来,也不要银子了,转身就往武庙外奔。 奔至鬼市中,无敌正打算胡乱逛一回,不去想当年的事,以免徒添烦恼。 “小兄弟,”就在这时,他的肩头一沉,一名男子在他身后说道,“等一等。” 这声音雍容不迫,吐字清晰有力,语调到末了微微上扬,听之可亲。 无敌不明所以,依言止步,却不因这声音和善可亲,而是他竟未能察觉身后有人。 此人能乘他不意,以手搭住他的肩,就能摘下他的脑袋。 可他想破头,也想不出代州有什么绝世高手—— 纵是山岳盟五岳门派的掌门,也未必能轻易地搭住他的肩。 他想不出这高手是谁,回转身看时,面前却立着一名穿檀色苎衣的陌生男子。 第100章 马随其主 无敌回转身定睛看时,立在他面前的,是一名穿檀色苎衣裤粉底皂靴的陌生男子。 这男子两鬓间有一道美人尖,把脸衬得犹如桃形,往下双眉细长上扬,两眼凛凛奕奕。 望来时,笑意全堆在眼角,忽地翻开手掌道:“小兄弟,这是你应得的银子。” 无敌闻话,往这男子掌中看去,竟摊着一锭五两大小的金元宝,成色极好。 他将信将疑,擢过金元宝,掂量一番,在衣襟上揩了揩,咬了一记,见留下牙印了才道:“老爷走南闯北多年,就说江湖八门之中,以坑蒙拐骗和障眼法见长的眩门,设法讹人钱财时,也未必能瞒得住老爷——你这个却是真金,使的什么骗术,教老爷看不透。” 男子摇了摇头,只是笑:“小兄弟你不要多心,你方才使枪,赢了五十两银子,怕是不好携带,我见你走得甚急,让主事的将银子与了我,换作这一锭金的给你带走。” 说罢,他回过头去,望那武圣庙,一名守在庙外的军汉见状,牵马过来听命。 他翻身上马,又冲无敌笑了一回,左手覆右手,抱拳一礼,与军汉驱马悠悠地离去了。 无敌怔怔地目送男子远去,始信天上掉了馅饼,自己使枪挣得了五两金子。 然而,这个男子分明是不会算账的,就金子的成色,兑成银子已不止五十两。 如此一想,金子颇有些烫手,好歹数目也算不得多。他寻思了片时,没甚头绪,索性在鬼市子上花了个精光,置办了许多女子用的头面和绫罗绸缎,把予喜鹊作嫁妆。 如此又过了十余日,吕府里外百余扇门窗,尽贴双喜红字,却迟迟不见小五与喜鹊办喜事。 “好妹子,你到底何时成婚?”无敌急得上蹿下跳,跑去内宅抱厦,问喜鹊道。 “听姑母讲,”喜鹊对铜镜搽珍珠粉,以红线绞面,疼得两眼含泪,“要看侯爷了。” “老爷信了她的邪,你和小五成婚,这是你二人的事,与侯爷何干?” “姑母请了侯爷,侯爷要赏光,却又忙于今岁的步骑教阅,只好看侯爷何时方便。” 这般耽误在代州,迟迟不能去贺兰山,无敌几乎有些痛恨这位素未谋面的侯爷了。 加之小五近来官复原职,和吕管军一道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再与他消遣。他实在闲得无聊,又需寻个开阔的场子遛马,便牵了垂头丧气的小凉糕,一人一马出城去,沿着城外的田埂踱步。 行至午后,腹中饥饿,见路旁有个摊子在卖牛肉,无敌跳下马来,询问价钱。 “本是家中耕牛,”摊前的老翁拭泪道,“如今年老力竭而死,胡乱卖几个钱,给我那患病的老婆子买药,也没有人敢买,义士若是看得入眼,随便赏老头子些,也就是了。” 无敌听了心道,这个奇怪,这等好的牛肉,价钱又随便,怎地无人敢买? 他有意周济这可怜的老翁,后悔把金子花尽了,幸而身上还有些散碎银子,摸出大半来与了老翁。老翁没口子地道谢,给他包了五斤里脊肉,略一犹豫,拉着他的手叮嘱:“义士,若要吃牛肉时,寻个僻静的地头,却不要让代州城内的军爷和差爷发觉了。” 无敌本想买了带回吕府吃,一听此话,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老翁惭愧地道:“这是侯爷定下的规矩,不许代州军士和百姓吃牛肉。” “怎么哪儿都是他,”无敌怒从心头起,“他是牛变的精怪,还不许吃牛肉了?” “这怨不得侯爷,牛是用来耕地的,老头子也是没奈何,才拿牛肉来卖钱。” “——也须讲情理,牛死了还不许吃,岂不是暴殄天物!” 想到不能将牛肉带回吕府,无敌仰头望了望天光,又瞅了瞅耷拉着脑袋的小凉糕,心念一动,暗道,左右无事,不如打马去滹沱河旁,一面赏落日景色,一面喝酒吃肉,倒也快活。 动了这个念头,无敌策马前行,顺道向路边人家买了些盐和一坛黄酒。 这黄酒,素有“南绍北代,黄酒不赖”的说法,南绍即是绍兴,北代即是代州。 坐在小凉糕身上,他已扒开封泥提坛灌了一气,入喉是绿豆、冰糖和红枣等物的酸甜滋味,精神为之一爽,又不如何腻人,且还颇有些后劲,便对天笑道:“名不虚传,好酒!” 如此捱至滹沱河畔,天色已昏黄,河中波光粼粼,红日的影子落在水面,美不胜收。 无敌把酒坛放下,拣石子搭了灶,把树枝洗剥了,串上细嫩的牛肉,慢慢地烤着。 这个辰光,夕阳渐渐地沉灭,星辰还未浮出,野径云俱黑,河畔唯有这一处亮着火光。 一条大河,一点火光,一条汉子,一匹骏马,便是一幅漂泊江湖的活画。 天高地阔,无依无靠,孑然一身,不必再患得患失,这般悠闲宁静的长夜,再没什么要紧了。 凉风一阵阵,自河面拂来,柔得似无形的手,在摩挲无敌的眉目。 他坐在石滩上,心中松快之余,涌起一股子思念之意,却不愿细想。暗道,已这般晚了,风又恁地舒服,我本是浪迹天涯的人,又不怕遇见强人,今夜不须回那憋闷的吕府,且在这河畔对付一宿。 放松下来,才坐了一会,忽有鸣金收兵之声,又有三军齐声欢呼,震天动地,从上游传来。 无敌摸不着头脑,侧耳谛听时,只觉屁股底下的石滩隐隐作抖,似有万马如雷滚滚奔腾而至。 他本能地绷紧身躯,想踹灭火遮掩自己的踪迹,却舍不得酥香流油的牛肉,心道,这些贼军汉,未必就从老爷面前过,若过时,也未必就下马来问,若下马来扫老爷兴时,老爷打他满头包! 正想着,黑黢黢的夜色中,一面戎锋大旆飞扬而来,许多披坚持锐的骑兵在旆下驰驾。 打头的五六员身形魁梧的骁将,见了滩头的火光,只向无敌和小凉糕望一眼,并未停留。 紧随其后,数千骑兵步卒,亦如狼似虎,整齐划一,连作一线长蛇阵,转瞬已奔远了。 这些戍守边疆的精兵猛将,与无敌在金陵时所见的不同,仿若开锋见过血的兵刃,杀气腾腾。 即便是无敌,也有一刹心摇似旌,为这恢弘威严的气势所慑—— 这几千人,有来处,也有去处,有齐心捍卫的疆土,生得其乐,死得其所。 而他,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再没有需他捍卫之物,只是一个空壳子。 千军万马翻带出尘土,无敌回过神来,收拾了心中的羡慕,忙将灶火护住,怕污了烤熟的牛肉。 孰料,就在这时,已驰远的军队,自戎锋大旆下,有一人突然拨转马头。 传令兵见状,不明所以,欲举旗令三军一齐调头。那人只是一摆手,鞭指前方领兵的一名将领,示意人马随这将领回营,便和一个亲信离了队,拍马向无敌策来。 无敌看得清楚明白,心道,管闲事的贼军汉来了,果然老爷今年犯太岁,就是个悖时鬼!好在只有两个人,动起手来倒也便宜。只是为一顿牛肉厮杀,代州便不是久留之地。 那人驰得近了,闪身跳下马来,让亲信牵住缰绳,独自踱至无敌面前。 一双丹凤眼在夜色中如描似画,凛凛奕奕,自红缨亮银盔下望住他,纵声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这人的笑声响亮悦耳,无敌只看见一身亮银盔甲,一双贼亮的眼睛,和一口发亮的白牙。 “来的是谁?” “小兄弟不记得我了?” 这人笑着呼出一口气,动手解下红缨亮银盔,露出一张英俊成熟的脸来。 只见他的发髻利落地束在头顶,两鬓之间有一道美人尖。这汗湿的尖子往下,两道飞扬的细眉,眉心笑得攒出川纹。鼻梁挺如险峰,至掀起的嘴角,满面英武之色,更添了许多练达的开朗。 无敌颇觉此人面善,寻思了一回:“你是武圣庙前的金元宝。” 这人大笑,挨着无敌,在火前哐啷坐下,把银盔扔在身畔:“——金元宝!倒也吉利,我从未得过诨号——嗯,有一个,关外马贼取的,不如这个中听。”说到此处,他勾着头侧过脸来,自下而上端量无敌,又把眉峰向火一挑,拿臂膀轻撞无敌,压低嗓门道:“好香,烤的什么?” 无敌这才发觉牛肉焦了边,擢起一串,吹却炭灰,把剑眉一轩:“人肉。” 这人笑道:“人肉没有这个香,闻着脑仁疼,好似桐油烧干了锅子,又臭又闷,齁人。” 无敌倒了胃口,嗤之以鼻:“说得好似你老兄吃过人肉。” “若有人顶风作案,”这人盯住他,煞有介事,一字一句地道,“我便吃人不吐骨头。” 无敌只一哼,望着这人,咬了一口牛肉:“老爷吃的是牛肉,怎的,你要吃了老爷。不许吃牛肉,哪个牛精变的在作怪?你们侯爷管得了代州军民,却管不了老爷。老爷肚子饿,便要吃牛肉。” “侯爷管不了你,”这人笑意更浓,掸了掸护膝的亮银甲片,“世上还有谁管得了你?” “老爷天生地长,无君无主,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任谁也管不了老爷!” “这牛是杀一头少一头,为逞一时口腹之欲,伤了民生,廪不见粮,一旦遇见天灾兵燹,便是天生地长之人,也得忍饥挨饿,”这人把拇指往代州城一划,“小兄弟你肚子饿,我请你去吃好的。” 无敌见他语重心长,便不好发作:“倒也是个会念经的,道理我又不是不懂,武人惜马,耕者惜牛,但卖牛肉的老翁,只因牛老死了,须银子给老妪治病,才卖与我吃,这个又不碍着稼穑。” 这人听罢,赞赏无敌济贫,紧接着便凝眉问:“是哪户人家死了牛?我教公人告知百姓,凡家中耕牛老死,可向衙门借钱买牛,三年内以粮抵还。这一条已施行了五载,如今却还有人不知此事。” 无敌见他通情达理,似管事的,便道:“是我来时遇见的一个老翁,看样貌十分年迈潦倒。” 这人细问老翁摆摊之处,调转头,牵马待命的亲信立即奔来,听了几句吩咐自催马走了。 无敌耳力过人,听得他教这亲信去寻老翁,查明原由,酌情处置,便也不多过问。 这人对无敌笑道:“小兄弟放心,若果真如你所言,我必尽己所能,使这老翁以后好过些。” 无敌一摆手,做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只顾埋头吃喝:“你太抬举我了,我并非大侠大义之士,你们代州百姓过的好不好,不干我的事,我没什么不放心,不要再妨碍我吃牛肉,也就是了。” 这人不转睛地盯住无敌,眼中颇有深意,仿佛从未认识无敌,对这少年人心口不一的性子有些惊奇之处,又仿佛与无敌神交许久了,一切尽在不言中,笑了一笑,也拿起一串牛肉来吃。 无敌劈手抢过:“你老兄须要脸,口口声声不吃牛肉,怎地吃起白食来?” “这个不碍着稼穑,小兄弟你说的,我练了一日兵,嗓子哑了,肚子也饿了。” “要吃你自己烤,还有三四斤牛肉,老爷不收你银子,却不要吃老爷烤的!” 这人依言行事,自袖中拔出匕首,把牛肉挑在匕尖,一只手越过无敌,捞过油纸包打开,取盐熟练地洒匀,拎酒浇些在肉上,摇了摇头道:“可怜我练了一日兵,还要亲自烤肉吃。” 无敌听他讲话,看了一眼,暗觉新奇,不由得道:“怎地浇酒,你倒是会吃。” “这里脊肉,本是细滑之物,以黄酒去腥抬味,更显鲜嫩,”这人侃侃而言,将牛肉在火上轻晃数回,猛一抬匕尖,将牛肉翻了个面,又在火上轻晃数回,“我这个火候,比你的如何?” 无敌待要置评,这人将匕首连金黄剔透的牛肉片,交至他手中,自夺了那串让他烤焦的吃道:“这烤焦的肉虽酥脆,却不宜多吃。我与你不同,身体已长成,借花献佛,总非不劳而获了。” 无敌擢着匕首,尝了尝这蕴着酒香的牛肉片,只好吃得没把匕首也吞了:“什么话,长什么身体,老爷也长好了!这个牛肉沾了黄酒,确是别有一番滋味!你在那代州军中,怕不是做厨子的?” 这人拍膝而笑:“小兄弟真是料事如神,不是我自夸,代州军至少有一半人,尝过我的手艺。” 无敌边吃边摇晃脑袋:“牛皮吹破了天,代州军有多少人,你一个人,能管半数人的饮食?” 这人神采飞扬,望天比划:“我军中的锅,那叫一个大,羊一头接一头下去,就像下饺子。” 无敌瞪眼看他比划的尺寸:“女娲炼石的锅子,也不如你的大,你须去补天了。” “小兄弟你不信,改日随我往雁门关瞧,我那军中,还有一指射箭法,保管你没见过。” 无敌本是长于射箭的,此一言挠在痒处:“莫不是戴象骨韘射?” 这人把头一摇,一副守口如瓶的神气:“去了便知。” 无敌拒绝道:“听闻你们军纪严,带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去时,你的脑袋怕要挂在旗杆上。” 这人笑了笑,倒也并不强求,吃饱喝足,戴上红缨亮银盔,起身抻了个懒腰,牵了坐骑欲打道回府,余光瞥见遍体雪白的小凉糕,又来了兴致,也不顾自己的坐骑了,便去抚小凉糕的鬃毛。 无敌见了,心下隐隐有些不快:“我这匹马最是烈性,仔细它踢碎你的脑袋。” 这人似十分识得马,全神贯注,不住安抚地道:“不怕,吁,听话,好孩子。”手掌在小凉糕颈下背上摸了数回,竟把小凉糕哄得立稳了前蹄,任他大肆揉搓摆弄,只不知所措地望向无敌。 无敌看得忘了吃酒,除他之外,能让小凉糕这般温顺的,本来只有无名一个。 这人一边爱抚一边夸赞道:“真是一匹好马,来,让本将军瞧一瞧,是公是母,可曾割骟?” 说罢,一手按住马鞍,一手竟往马肚下探去,把小凉糕这一匹马惊得甩尾直往后退。 无敌也是头一遭见人对着他的坐骑耍流氓,不由得跳起身来喝止道:“别摸了,是公的!” 第2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0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30节 这人便住了手,却把小凉糕的马臀拍了一拍,对无敌笑道:“不曾割骟,却难怪你道它烈性。” 小凉糕似立不住了,四蹄抖抖地,原地踏了数回,睁着一双湿润的眼眸,好悬没落泪。 无敌夺过缰绳,小凉糕便低头往他怀里拱,让他拿缰尾照耳尖打了一记:“没出息的东西!” 这人牵过自己的黑马来,黑马生得神俊高大,微微歪了歪脑袋,憨呆呆地看着雪白的小凉糕。 “我这匹军马是自幼骟了的,”这人抚着黑马油光水滑的皮毛说道,“便要驯服得多。” 无敌哼了一声,见此马甚憨,当真是马随其主,便指桑骂槐地道:“只怕把脑子也骟了!” 第101章 兵者诡道 无敌道是黑马把脑子骟了,这人听了丝毫不着恼,翻身跨上黑马,拍鞍而笑:“我这一匹割骟的军马,唤作绝影,是代州军中的头马。不如何活泼,却久经沙场,冲锋陷阵,屡立奇功。便是我,也让它救了数回。你的小马驹,追得上它时,我送你一锭金元宝。” 无敌听出了奚落之意,喝道:“什么小马驹,颠倒不识货!老爷这匹白马,名唤小凉糕,生得纤细修长,却是纵横江湖、堪托生死的龙驹!追不上你的骟马时,老爷倒给你一锭金元宝!” 这人大笑,前仰后合,忽于鞍头一按身,银衣骏马疾掣如电,沿星月生辉的滹沱河畔驰远。 无敌不知这人为何发笑,咽不下这口气,把灶火踏灭,跃上鞍拍马道:“小凉糕,追!” 小凉糕没奈何,让无敌再三催逼,烈性发作,狂涛骇浪似地往前冲涌,转瞬已赶至黑马旁侧。 无敌迎风立起身,去抓那人的红缨亮银盔:“老爷须揪你下马,你便知老爷的马厉害!” 这人道了声“怕是不易”,提辔拨转马头,黑马猛地扭身扬首,抬起两只前蹄一纵,带这人跃入河中,旋即又翻起两只后蹄,健浪地尥了一个大蹶子,溅了无敌和小凉糕一身水花。 无敌抹了把脸,一屁股坐定,骂骂咧咧地道:“贼阉马,却不要走!” 此处的河水只有齐马肚深,他便也催小凉糕涉河去追。小凉糕让黑马泼湿了浓密的银睫,急晃晃一下子扑入水中,左前蹄恰踏上一块湿滑的河石,扬颈惊嘶一声,好悬没崴得跪跌下去。 他见势不好,拧腰把浑身分量骤向右挪,总算稳住了马,葛衣却已浇得湿透。 黑马是代州军的头马,听得小凉糕惊嘶,本能地转头,甩动厚亮的鬃毛,轻嘶以示安抚。 小凉糕本以豆沙包为首,自打离了豆沙包,如离群的羔羊,正暗觉孤单迷茫,忽又遇见一匹鬃毛茂盛的头马,不禁垂下头来,耷拉着濡湿的耳尖毛,呼地喷出鼻息,不搭理黑马。 此时,黑马已驮自家主人上了岸。那人颇识得马,见小凉糕垂了耳朵,打觑问无敌道:“纵横江湖的小凉糕,如何却羞羞怯怯,不识得水性,在滹沱河里栽了跟头?” “你这贼军汉使诈泼水,”无敌施尽解数,总算引小凉糕涉过了河,“倒来问老爷!” 这人笑道:“兵者诡道,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乃用兵之道。一个人,若精通阵法、骑射这等的小技,却疏忽了谋与略,便只是小家子气,难免马失前蹄。” 无敌见他为人开豁,不以使诈为耻,反倒以不使诈为小家子气,不由得哼了一声。 这人敛起凤目,望着前方的一片昏暗的林子,正经了神色,又对无敌讲道:“小兄弟,马与人的秉性,其实极为相似,皆是心思敏锐,趋利避害,畏死乐生。 而马中最骁勇善战者,也并非视死如归,只是疑而不惊,怯而不乱,看似呆愚罢了。 当真要考验你我的坐骑孰优孰劣,不妨纵马趁夜色穿林而过—— 马的双目生在头颅两侧,不能看见前方的草木。在林中疾驰,目不视物,只有信赖主人。 若不信赖主人,害怕撞个头破血流,乃至趋利避害,发狂将主人摔跌下鞍,便不是好马。” 无敌听罢这番浅显的道理,颇以为然,又暗觉其中机锋深藏,似有劝诱之意。 他便不言语,抚了抚小凉糕的脖颈,心知此马落水已受了惊吓,不宜再经受这等的考验。 可遇见这个懂马的同道人,与割骟的黑马相较,小凉糕又显得娇气许多,如何甘心? 何况兴致也正昂扬,便把缰尾在小凉糕的臀上笞了一记,一马当先驰入林中。 小凉糕的前蹄已是不稳,摊上好胜的无敌,在密林中风似地闯冲。不由得双耳高竖,两睛上吊,连雪尾也夹在了臀底摆动,总算是艰难地维护住了未骟的江湖好马的体面,不曾摔下无敌。 而黑马与其主一心,无意与这一人一马较劲,也就不着痕迹地放了水,以免再出差池。 在红日东升之时,无敌率先策马出了林子。他跳离了小凉糕,把缰绳一扔,见此地甚是平整,似农户晒谷的坝子,铺着几张篾席,堆着十余个秆草垛,就毫不客气,扯草来喂小凉糕。 这人也下马来,黑马当即低下滚热的脖颈,唇齿空自咀嚼着,去嗅小凉糕身侧雪白的皮毛。 小凉糕受了惊,往后一扬,抬起左前蹄作势要打,却又不好真打,就地刨了一个小土坑。 无敌扎好一束秆草,回头就瞧见这个委屈的小土坑,不禁怒火中烧,教训小凉糕道:“真是个没出息的,做了马也怕耍官威的,它是马中的公公,你怕它作甚?” 穿亮银盔甲的人听了,几乎笑裂了桃似的脸庞,揉搓腮帮子,摇着头连连摆手。 无敌通宵达旦地与之比马,见识了黑马的能耐。虽认定辕门骟马,伤了马的天性,却也有些佩服其驯马的本事。望住黑马,口中说道:“只是这马好,你便不让我,我也只是输了马。” 这人缓过劲来,好容易收住了笑,搔着黑马的脖颈,掀出底下一片血红的皮肉,说道:“不瞒小兄弟,我这匹黑马绝影,为大宛的汗血宝马与西域大食的良驹所生,本就是无价之宝,旷世罕有。小凉糕出自民间,却能与它并驾齐驱,可谓是沧海之遗珠,难能可贵。” “有什么了不起?”无敌牵住小凉糕,喂着秆草说道,“我也有一匹好马,是蒙古红马,不如这杂胚子骟马高大,却雄悍至极,草原上的狼也怕它。只不曾带来,带来时,便知高下。” 这人的神色肃穆几分:“蒙古马确实雄悍,纯种的大宛汗血宝马,也不是它的对手。” 无敌只一哼:“你见过纯种的汗血宝马?我家曾有一匹金色的,庄严远胜凡品,立在烈日下,毛色比金子还要滑闪,一旦疾驰发汗,遍体作赤色,如烈火霞云,人见人惊,马见马怕。” 这人听得悠然神往:“这等赏心悦目的大宛良驹,只怕整个中原,再也寻不出第二匹。” 无敌眼中忽地浮出戾气:“再有一匹时,你老兄兵权在握,想必一定会弄到手了?” 这人摇头叹道:“依我之见,纯种的汗血宝马,再如何神骏,也不如蒙古马好使。 古有一战,我说与小兄弟你听,便知原由。彼时,中原天子,觊觎大宛的汗血宝马,派使臣前往讨要。此马本是大宛的镇邦之宝,大宛便不与天子。天子盛怒,遂调兵遣将,远征大宛。 这一场远征,凡识些兵法的,便知屡犯兵家大忌。两万将士途中已伤亡过半,最终大败而归,只剩了百余残兵。天子颜面无光,又派大军讨伐,终于屠了大宛,掳获汗血宝马两千余匹。 行至玉门关下,两千余匹汗血宝马,已死了大半。而侥幸存活的,充作军马,虽扬了一时之威,却因水土迥异,一代比一代孱弱娇气,渐渐地绝迹。论起个中的得失,委实令人扼腕。” 无敌听罢,神色柔和了几分:“若当初,驻扎在贺兰山下的是你,也许我便不会如此。” 这人微皱的眉宇,似浮着些困惑,寻思了一回,笑道:“此话怎讲?” 无敌道:“我家以养马为生,在贺兰山上有一处马场。因得了一匹汗血宝马,惹来了官兵。官兵先是借故刁难我娘,让我刺伤了一个,寻着滋事的由头,便兴师上山问罪。我自剖腹抵罪,官兵却不守承诺,杀害我双亲,火烧马场,妄图掳走汗血宝马,似要献给谁。可惜的是,我家的汗血宝马,是要认主的。在它眼中,官兵与狼虎无异,如何肯从?当即撞下山崖,摔死了。” 这人听罢,眉间攒起了川字纹,半晌才问:“你可还记得,彼时统兵的将领是何人?” 无敌烦恼地一甩头:“我那时年纪小,若知道是何人所为,岂会到今日还不能报仇雪恨。” 这人沉着目光,认真地端量了无敌片时,忽地一眨眼,又露出雍容快活的神气,笑道:“不知不觉,便已天明,我军中那补天的大锅,还等着我造饭,小兄弟,有缘再会。” 无敌不觉已与这人交心,这人谈笑风生,陪了他彻夜驰骋,以致他竟生出了些微的不舍。 这人听了他的身世,没一句安慰的话,想来在辕门供职,有许多顾忌,不能再与他往来。 无敌便收拾了低落的心绪,目送这人与黑马绝尘而去,牵着小凉糕回了吕府。 如此又过了两旬,无敌再未见过这人,也就将之抛诸脑后,终日饮酒打拳,独自一个消遣。 到了这月中旬,恰撞见一个六合之日,吕夫人称侯爷教阅已毕,便要为小五和喜鹊完婚。 无敌收拾了行囊,把小凉糕喂饱,只待小五和喜鹊拜了堂,吃一杯喜酒,就离开代州。 小五的父母早亡,其宅院不如吕府宽敞,因在吕府宴客,这一桩婚事便似成了赘婚。 吕府热闹的场面自不必说,代州文武官员皆乘轿骑马来贺,连看热闹的百姓也围了半条街。 待喜鹊出花轿,迈过庭院的火盆,让众人拥至供案前时,忽有一人的笑声自外传来:“吕管军,吕夫人,我来迟了!快让我瞧一瞧,哪一个是我代州军的新娘?” 无敌听这声音耳熟,抬眼看时,众人一齐往两侧让开,一名双鬓之间生有美人尖、细眉凤眼的英俊男子,一身御赐的九蟒绣衣,牵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龙骧虎步地径入堂来。 那小丫头见了吕夫人,挣脱男子的手,张口便问:“吕定弟弟在何处?” 吕定是吕氏夫妇之子,吕夫人命一个丫鬟引这小丫头去见,调头与吕管军迎向这男子:“侯爷你再来迟些,怕是要喝满月酒了,都是自己人,来便来,何必打扮得如此齐整?” 这男子笑得眉心攒出个川字,与吕氏夫妇一处立定,让仆役去摆放贺礼,压低嗓门道:“我向京中请旨,不巧今日来宣,叩谢应酬了,赶来此处,怕误了吉时,便不曾更衣。” 说罢,照着新郎小五的脑门,就是一巴掌。小五抱头嚎道:“毙咧!侯爷见了饿就打!” 众人哄堂大笑,这男子故作严肃,替小五抻一抻歪斜的红披:“成了婚,须懂些事!” 无敌猛地认出,这男子不是旁人,正是两旬之前,在滹沱河畔,与他彻夜驰马的金元宝。 他本以为,这人如吕管军一般,顶多是个千户。孰料,这般好相与的军汉,竟是此地的镇关侯兼一等云骑尉。他曾听小五讲,镇关侯是其勋位,此人实为山西都指挥使司,唤作柳飞沉。 小五与喜鹊拜高堂时,拜了这位镇关侯柳飞沉与吕氏夫妇。待到礼成,柳飞沉对喜鹊道:“小五的父亲,与先父一齐战死沙场,彼时小五的年纪尚小,是吕管军与吕夫人……” 无敌听了一句,见是些辕门的体己话,便不作停留,随众出去吃酒。 过了片时,小五抱着酒坛出来,一桌桌地敬酒。行至无敌面前,他已酒气冲天,一嗓子唤来镇关侯柳飞沉,豪情万丈地道:“侯爷,这就是我和你讲的马二哥,我的亲二哥,使枪如神!” 柳飞沉笑道:“久仰马兄弟的大名,闻名不如见面,今日相逢,须满饮碗中之物。” 无敌见他是侯爷,心下早已冷了几分,将一碗酒喝了个底朝天子,背身揽住小五道:“小五兄弟,你与我妹子喜鹊相识不久,正是看她好时,自有千般如意,万般顺眼。哪一日,你飞黄腾达,看她不如意了,或嫌她的娘家不够气派了,只不要忘了我当初说过的话!” 说罢,无敌也不与入了洞房的喜鹊话别,匆匆地去把小凉糕牵了,就要从吕府后门离去。 柳飞沉看在眼底,哪里不知这少年人心中有气,行至后门处,一把牵住他的手,便道:“跑什么,怕我这侯爷吃人不吐骨头,当真吃了你?随我来,带你去见一个人。” 第102章 侯爷显威 无敌早已察觉柳飞沉一路相随,只是自恃有武艺傍身,谅其不敢强留,才不做理会。 岂料,这侯爷十分不识趣,走过来便牵住了他的手,扬言要带他去见一个人。 他只在年幼时,让父母牵着手学步。即便是无名,与他断了袖,也不曾如此牵手。倒是在锦衣人诈死之后,无名于金陵茶馆的屋檐下看雨时,牵了庄少功的手,还将他数落了一顿。 无敌不由得来了气,挣开柳飞沉的手,暴跳如雷,恼得也眼眶也红了:“说话便说话,却不要牵老爷的手,小娘子才手牵手地走,只不要牵老爷的手!” 柳飞沉不知他气性这般大,也不知此举如何得罪了他,寻思了一回,笑着赔不是道:“只许小娘子牵手,这倒是头一回听闻。或是冒犯了马兄弟,只因小五年幼时,我牵惯了他的手。后来,我夫人因病离世,只留了一个女儿。我这个女儿,脾气那叫一个大,无缘无故发作,扭头就跑没了影,不知走失了多少回。唉,我是不会照顾她,将她带在身边,牵着她东奔西走。从此,见了闹脾气的小辈,就忍不住要牵一牵他的手,怕他赌气一跑,便走失了。” 无敌听了这番话,怔了一怔,他幼年丧父,流落江湖,做了庄家的死士,几乎不记得有父母关爱是什么滋味了。走失这两个字,不免要触动心事。加之,这镇关侯身为人父,必然不是断袖,牵他的手,心思自不是龌龊的。那他这一番发作,实在是没道理得很了。因道:“见什么人?” 柳飞沉抚了抚小凉糕的齐刘海,仿佛还沉浸在丧妻之痛中,眉宇微微地攒着:“去了便知。” 无敌看不下去,劈手夺过缰绳,不许柳飞沉再折腾小凉糕:“去何处?” 柳飞沉笑道:“你只随我去,我大小是保一方平安的镇关侯,不会害你。” 无敌因顾及喜鹊要在代州安身,又对这位侯爷生了恻隐之心,也就由着柳飞沉,随他出吕府去瞧个究竟。十余条军汉,正在府外恭候,见状一齐上马,引二人出城,径驰向代州军的营盘。 代州军的营盘,位于北面的雁门关下。外围设有营垒、望楼和鹿砦,守备森严自不在话下。 把守军门的士卒,抬开拦路的拒马枪。无敌纵马进去看时,入眼的是一处军市。 这军市是代州军中的贾区,向为士卒贩卖所需之物,可避免士卒因外出采办而扰民,又可以向准许入内的商贾收租。而这些租税,有皇帝的恩准,不必上交国库,任凭镇关侯柳飞沉支用。 可谓以商养兵,以兵养商,有说不尽的好处。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就是女子不得入内。 放眼望去,连干缝补活计的也是男子,也难怪小五如饥似渴,抱瓜越墙去见喜鹊了。 无敌听柳飞沉讲了些军市以商养兵的营生,想到这位侯爷让百姓向公家借钱买牛,以粮抵还,方知他确是有本事,粮饷便已自给自足,举措还能扶持商农,不知为内阁堂厨只有三菜一汤的抠门皇帝省了多少开销。若是个女子时,抠门皇帝必然要龙心大悦,娶进皇宫里,做个贤内助了。因想得十分好笑,眉眼间不觉浮出一团喜气,只恨身旁没个知心的人,不知该向何人说。 柳飞沉浑然不觉,无敌的脑中,他已许配给了皇帝,做起了母仪天下的勾当。见无敌这般没头没脑地觑着他笑,只道是少年心性,方才还闹脾气,见了军市的景象,便又喜笑颜开了。 打马穿过军市,是士卒的住处。这一日不必操练,许多军汉正聚在屋外的草地上顽耍。 有投石击壤的、划地拔距的、赌射相博的,也有分作两拨人马,拽住长绳,作牵钩之戏的。 更有跑动着,呼喝着,挥汗如雨,争先恐后踢蹴鞠的,当真是热闹非凡。 无敌把眼看直了,心道,好个和尚庙,和尚白皙闲静,这些军中的汉子,只怕比大哥还臭! 众军汉正在兴头上,个个眉花眼笑,忽一个瞥见柳飞沉一行人,扬头喊道:“是侯爷!” 纷纷撒了手中的绳索弓箭石块,把个蹴鞠抱在衣底作怀胎状,猢狲似地四处奔逃跳窜。 柳飞沉稳坐鞍头,把手一抬,随他而来的十余条军汉,旋即挥鞭策马围住了草地。 众军汉不能突破这骑兵阵,只得奔至柳飞沉的马前,你推我搡,七嘴八舌,讨好地问:“侯爷,你去吃小五的喜酒,这早晚怎么就回来了,敢是吕将军的闺女长得不好看?” 柳飞沉训道:“小五讨媳妇,与你等何干?我才走了半日,一个个就没了体统。军中十七禁律五十四斩,不听约束,笑语喧哗,谓之构军轻军,犯者斩之。你等有几个脑袋?” 众军汉伸头缩颈:“一个脑袋也不经砍,便是侯爷破天荒讨着了媳妇,也不敢如此闹了。” 柳飞沉这才绷不住,笑骂了一声,旋即又肃容,喝令众军汉整好衣物,奔去军市观刑。 无敌听得军市观刑,有些好奇,出言问道:“何人在军市受刑?” “便是马兄弟的故人,”柳飞沉调头望住他,“却不知,马兄弟是否还认得出此人。” 无敌心中一凛,暗忖,什么故人,莫非是大哥,大哥若来了,怎会落入镇关侯手中,还要受刑? 柳飞沉留意着无敌的神色,料想他误会了,却不说破,领他来到关押军犯的地牢处。 无敌入了地牢,迫不及待往栅栏里张望——所谓的故人,却是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男子。 他并不认得这中年男子,见不是无名,心头宽松了些,又有些难言的失落,好似受了戏弄。 “你方才的模样,”柳飞沉哪有什么不明白,打觑笑道,“像是唯恐我关押了你的心上人。” 无敌抱手冷哼一声:“我的心上人是喜鹊,如今她嫁给小五,我只盼她过的不好,教你们欺负了,我掳了她远走高飞。侯爷,你怕是闲得很了,诓我来见什么故人,这厮分明不是我的故人。” 柳飞沉勾着头笑了一笑,继而抬起头来,凝住目光,打量着无敌,郑重其事地道:“两旬之前,你告知我,你家本在贺兰山上养马,因有一匹汗血宝马,惹来了官兵抢夺。” 无敌一怔,他听柳飞沉讲了中原皇帝为汗血马讨伐大宛之事,一时冲动,将自己的身世交代了。谁知柳飞沉当时岔开了话题,却不知为何,这时又提起来。他便问道:“怎的?” 柳飞沉正色道:“当时我听了,问你可记得,统兵的将领是何人。你道是那时年纪小,不知是何人所为。据你的年纪推算,你年幼时,正是河套蒙古频扰中原,勾结宁夏指挥使巴拜作乱之时。为平此乱,朝廷拔李将军为总兵,以浙江道御史梅大人为监军,出动辽东、山西及浙江等地人马,讨伐河套蒙古。先父与小五的父亲,也在前往支援的山西军中,最终战死在阴山山下。” 无敌只听得睁圆了眼:“官兵讨伐河套蒙古,令尊战死沙场,和我家马场有甚干系?” 柳飞沉道:“先父战死的那年七月,李将军所率大军,终于击溃套寇。为追击套寇的散兵游勇,大军分作几路沿黄河搜寻。其中,有一路人马,以参将胡衷为首,来到了贺兰山下。” 无敌听至此处,已明白这个参将胡衷,或许就是自己的仇人,登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听。 柳飞沉又道:“胡衷是护国大将军穆武来,举荐给李将军做参将的,原本只是个纨绔子弟,最擅长溜须拍马,没有真本事。见了套寇,只隔河劝降,套寇拿箭射他,他自躲在帐内,不许士卒还手。待到要交差请功了,胡乱杀些中原百姓,或是来归顺的蒙古流民,充作击败的套寇。早在去贺兰山之前,他就曾在黄河边的村镇中,纵兵烧杀劫掠,欺侮妇人,称是套寇所为。” 无敌听得冷笑:“穆老贼举荐的畜生,李将军也敢重用,可见李将军也不是什么好鸟!” 柳飞沉摇头叹道:“朝中奸佞与地方官兵、各地官兵之间的争斗,不是一言两语说得清的。彼时,护国大将军穆武来正得圣上欢心,李将军被逼无奈,为大局着想,不得不与之妥协。” 无敌想到这个妥协,便是害死了自己的双亲,只觉憋着一股闷气,却无处发泄。 “实话告诉你罢,马兄弟,若是早几年,穆武来还未失势,我也未必敢动胡衷。只因穆武来遇刺之后,圣上转而倚重我,我才能请旨以‘所到之地,凌虐其民’为由,治他个奸军之罪。” 无敌闷头思索片时,将信将疑:“这个胡衷,就是当年率官兵上山,杀害我双亲的人?” 柳飞沉颔首:“你与令堂下山,恰逢胡衷率兵搜寻套寇残兵。他惯于鱼肉百姓,下梁不正下梁歪,便有士卒诬蔑令堂是套寇的细作,意欲借此滋事。须知除了套寇之外,蒙古人还有许多部族,其中不乏安分守己、乃至早已归顺朝廷的部族,岂能与套寇混为一谈。何况,两军交战,屠戮饱受兵燹之害的平民,只会将仇恨埋得更深,不利于长治久安。故而圣人有‘兵者乃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的劝告。也望马兄弟明白,并非所有中原官兵,皆如这个败类不明是非。” 说罢,柳飞沉令两个军汉打开牢门,把披枷带锁的胡衷揪出来,好让无敌当面细认。 无敌凝目端详了半晌,此人面颊肿胖,观其五官,勉强能窥出年轻时的样貌。确是他曾见过的,只是当时在贺兰山上,骑着高头大马,需仰视才看得清。而如今却显得矮小,要低头看了。 胡衷听柳飞沉与无敌说话,早已记起,无敌是贺兰山上养马人家的孩童—— 当年,无敌为护其母周全,刺伤了他麾下的士卒。他素闻贺兰山出好马,正想寻一匹良驹,回京好向护国大将军穆武来交差。便率兵上山,激得无敌剖腹抵罪,逼其父母献马平息此事。这一对男女却上来与他搏命,他便将马场的人杀尽了,捉那一匹汗血宝马。孰料那马撞下山崖摔死了。从那以后,他的气运一日不如一日,还是凭借家中的人脉,来到山西,任了个看守粮仓的闲职。直至今日,锒铛入狱,他还以为是近来盗卖军粮,走漏了风声,镇关侯柳飞沉要治他的罪。 无敌还未问话,胡衷已唬得裤裆湿透,一叠声告饶道:“侯爷饶命,好汉饶命!” 无敌见了这个窝囊废的情状,竟有些想发笑:“就是你这个货色,害得老爷流落江湖!” 胡衷慌忙道:“本是无意冒犯好汉!只是出征之前,穆将军来要小的弄一匹好马,说是有一回,圣上与他在上驷院观马。圣上道,这院子里什么马也不缺,只缺一匹汗血宝马,若有一匹汗血宝马,那个人也许会回来看一看。他便要为圣上寻马。圣上摇头,不许他劳民伤财,还用心良苦,给他讲了一个大宛因汗血宝马而亡的典故。他却一心要讨好圣上,才教小的来寻马!” 无敌气不打一处来,可到底冤有头债有主,并不能杀了皇帝和皇帝口中的那个人泄愤。 当下抬手,就想一拳打死胡衷。柳飞沉眼疾手快,制住他,出言劝道:“马兄弟,何必脏了手?此人论罪当斩,按军法处置,枭首并弃市,也好让三军引以为戒。” 第103章 欲拒还迎 无敌本想一拳打死胡衷,只因这个仇人是柳飞沉替他揪出来的,须听凭柳飞沉处置,便耐着性子,看胡衷被拖至军市,斩首挂在竿头,又听柳飞沉教训了三军一顿,如此不觉已耽搁了大半日。 “侯爷请留步,”再要走时,他牵着小凉糕,对送他出辕门的柳飞沉道,“我不是不懂事的人。侯爷你恁地待我,有什么差遣,要杀什么人,不必再见外。只管吩咐一声,我这就替你去办了。” 柳飞沉听罢,付之一笑:“我看你是不懂事,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在金陵大闹了一场,还知道你干的许多案子。我是仰慕你的为人,想与你交个朋友。你说这些话,却是在猜疑我的用心。” “侯爷仰慕我家大哥,我倒有三分信,我只凭蛮力杀人,没甚风头可出,有什么好仰慕?” “仁义礼智信,忠孝节勇和,此乃人之准绳。马兄弟忠义孝勇信,假以时日,定是不世的大丈夫。而令兄生性狡狯狠辣,只因有你相助,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若没有你时,他未必能成气候。” 无敌听这镇关侯如此夸赞,心底有十二分喜欢,但也感到这话有失公道:“我大哥的本事大了去了,又从不顾念自己,掏心挖肺地对庄家少主好,且于我有救命之恩,怎一个狡狯狠辣了得?我是没法和他比。若非他救治我,我早已死在了贺兰山上,哪海有今日!” 柳飞沉摇了摇头,不以为然:“令兄以医术见长,以医术施惠。一如豪阔之人,以钱财施惠。举手之劳罢了,收买人心的伎俩,一本万利,不曾抛却身家性命,谈何掏心挖肺?” 无敌有些不快:“侯爷你只是不认得我大哥!他为了庄家少主,早已抛却了身家性命!” 柳飞沉见无敌如此维护无名,笑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带喜鹊远走高飞?” 无敌闷头想了一回,兀自说道:“我是个多余的人,在金陵伤了骨头,一发地不济。留在大哥身旁,只是拖累他。我让蛊门擒了,大哥要护少主周全,一时顾不得我的安危。这是我技不如人,我本就是庄家的死士,做了饵也是应该。但我忍不住要恨他,我便是这般计较,不是忠义孝勇信的大丈夫,侯爷你看错人了。我也再没脸与弟妹相处,左右没几年可活,不如一个人逍遥。” 柳飞沉听他讲得稚拙实诚,不觉动了些怜意:“说什么傻话,你若这般想,我如何放心你走?” 无敌不知这和柳飞沉有什么相干,也不知如何说到了此处,不觉怔了一个来回。 “今后有什么打算?”柳飞沉盯着他,忽然问道。 无敌这才回过神:“我家本在贺兰山上养马,如今大仇已报,自回山中养马去了。” 柳飞沉深知无敌的本事,暗觉养马屈才,却又不能强留,沉吟片时:“你家马场已烧毁,修缮经营,颇须银钱。若是不嫌,我出一万两,给你做本金,如何?” “怎地使得?”无敌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成了什么人,受了侯爷的大恩,却还要拿银子!” “这一万两,不是白给你,”柳飞沉揽过他的肩,当胸捶他一拳,煞有介事地道,“你弄个大场子,养出了马,先卖与我代州军。什么汗血宝马,我这军中不要,要只要你这般健壮的蒙古良驹。” 无敌听了这话,知晓柳飞沉是真心相待,倒也不好再推辞,点头道:“这一万两,只当借侯爷的,立个字据,有了银子,连本带利一发奉还。” 柳飞沉颔首:“你打算从何处进马驹,草料又从何觅得,仔细讲与我听,我帮你参详参详?” 无敌从未做过买卖,随心所欲,并无打算,这一席话,倒是把他问住了。 柳飞沉见无敌这般茫然,笑道:“经营马场的事,需从长计议。我这营中有个军市,买卖的事,多少知道些。这早晚了,你先不要走。随我四处逛一逛,待理出一个头绪,再走也不迟。” 无敌想到要拿柳飞沉一万两做本金,怕亏了钱,免不了要郑重对待。只得答应留下来,向对方请教些门道。这一请教,柳飞沉与他高谈阔论,又引他去看代州军的马场,不觉已至天黑。 柳飞沉请他在军中吃罢晚饭,乘势哄劝道:“马兄弟,今夜在我营中歇下,你我再说些话。” 他架不住柳飞沉再三相留,加之见了代州军的马场,确想再观摩几日,便也不急于离开代州了。 当夜两个同宿一舍,一条军汉进来伺候,打了热水,伺候柳飞沉洗漱。 无敌在旁洗面,偷眼看时,那军汉半跪于地,毕恭毕敬地捧住柳飞沉的脚擦洗,比丫鬟还小心。 柳飞沉笑道:“这是邓将军之子邓良英,他父亲把他送来我身边,让他吃些苦头,历练历练。” 无敌道:“恁地一条好汉,没的差来给侯爷洗脚,确是亲爹干的事。” 唤作邓良英的军汉听了,目不斜视,冷丁丁硬邦邦地呛声道:“给侯爷洗脚,是我的造化。” 柳飞沉训道:“洗脚是狗屁造化,你老子是要你长见识,他日为国效力,才是你的造化。” 无敌旁观柳飞沉洗脚,早已走了神,心道,不知大哥这时可曾洗漱,脏了的亵裤,莫非又随手扔在了床底?三弟寻不见时,怕不是要臭作一堆?大哥独自一个睡,床底臭烘烘的,怎睡得安稳? 想起无名清冷的眉眼和难以亲近的睡相,只觉神魂颠荡,又暗自想道,但愿少主开了窍,死皮赖脸地陪着大哥睡,只不要教大哥一个人睡,万一大哥一个人睡,心下寂寞时却不知是怎的? 最终思忖道,那王八爱惜少主,与少主睡时,只怕那驴玩意把持不住,定是一个人睡了。 柳飞沉把脚收入薄被中,见无敌立着出神,唤他上榻歇息。无敌收拢心神,问邓良英道:“有篾席没有?拿一床来时,我只在地上凑合一夜,却不要梦中动了拳脚,踢伤侯爷。” 柳飞沉招手催道:“你与小五睡得,与我睡不得,没这个道理,快来歇了!” 无敌只得与柳飞沉并肩而卧,邓良英见状,斜眼睨了一记,冷漠地吹了灯,合门出去了。 四下里一片漆黑,柳飞沉辗转了数回,面向无敌,忽然叹道:“许久不曾如此。” 无敌与柳飞沉睡,不如与小五睡自在,好似身旁睡着猛兽,便也睡意全无地问:“怎的?” 柳飞沉悄然道:“我与军中弟兄同榻,向来是各睡一头——只与夫人并肩挨着睡。” 无敌怔了一怔,他与无名并肩睡惯了,却忘了寻常男子并不会这般挤着睡。当下就要起身,拎着竹枕去床尾睡。柳飞沉一把抱住他的腰,不许他的起身:“随口一说,别费这个事,没什么妨碍。” 无敌哪经得住这一抱,浑身发力,猛地挣开柳飞沉的臂膀,好悬没跳将起来。 柳飞沉与无敌闹着耍,却险些让无敌打伤了眼角,半支起身来问:“这是怎了?” 无敌终于忍不住喝道:“不怕告诉侯爷,我有断袖之癖,侯爷平白无故,却不要来招惹!” “我道是你恼我说错了话,却原来是这个缘故。又不是天塌了。这般捶床捣枕,军中将士听见了,还以为这房中有人欺男霸女,”柳飞沉笑着,把手往枕侧的空处拍一拍,“来,躺下再叙话。” 无敌哼了一声,终究自觉理亏,抓回竹枕,按在柳飞沉身畔,闷头抱手躺下。 过了好半晌,柳飞沉才问:“喜鹊是你心上人,你怎么有断袖之癖?” 无敌郁闷地道:“老爷我本就是断袖,只激一激小五,才说喜鹊是我心上人。” 柳飞沉怕扰了将士歇息,压低嗓门,笑了一气:“好家伙!” 无敌竖起耳朵,却没听见下文,便松懈了几分,正要闭目歇息,忽觉一只手当胸摸了上来。待要捉住那手时,耳心热酥酥地发痒,却是柳飞沉贴了上来,附耳问他道:“你与谁断袖?” 无敌缩了缩脖子,一头掰柳飞沉的手,一面道:“遇见一个断一个,十个指头也数不过来!” 柳飞沉把手放在他肩上:“我看不像,你就算有情郎,恐怕也只有一个,便是令兄病劫无名。” 无敌听得惊奇,也忘了否认,忍不住翻转身来,问柳飞沉道:“侯爷如何得知?” “有什么难猜?你与庄家少主争风吃醋,一时赌气离了令兄,才会这般迷惘。” 无敌深知这侯爷与无名素无往来,因而说几句心底话也无妨:“却不是一时赌气,我大哥心里本就只有少主,少主也对我大哥有意。是我强拉着大哥干这个勾当,他因觉亏欠了我,才对我好。” 柳飞沉强忍住笑,干咳一声:“——这床笫间的事,若非你情我愿,你还能强迫他不成?” 无敌摇头道:“怎地不能强迫他?我只和他鸟闹,跪下来咬他鸟,他便从了我。” 柳飞沉几乎笑岔了气:“莫非,病劫也是个童子身,行走江湖,这点道行也没有?” 无敌深以为然:“可不是!从此,我大哥把我当做女子看待,抱得我屁股裂开花,还要娶我为妻!少主也是个好欺负的,为我大哥弄得家破人亡,如今眼睁睁看我大哥娶我,却说这是天理!” 柳飞沉了然地道:“如此说来,你是不满你大哥把你抱得屁股裂开了花,故而逃婚至此?” 无敌“呸”了一口:“横刀夺爱,老爷成了什么人?我在蛊门时,也教人弄了一回。我便想开了,这个勾当,和谁干不是干,却不必是大哥。大哥不信我,说我编些话来,只是要惹他心疼。” 柳飞沉长叹一声:“何止令兄心疼,我听了也心疼。” 无敌只是不信,兀自道:“我的名声早已臭了,在江湖中不能立足了,连汉子也算不得了。” 柳飞沉暗觉好笑,陪着这初经人事的少年人,故作深沉地叹道:“真是天塌了。” “也怨不得谁,”无敌认命地道,“我骨子里本就是恁的,不怕人看轻。只是上一回让人弄时,睡得糊里糊涂,又不喜爱那个人,他在体内养蛊,还灭了峨眉派,不是什么好畜生,我便把他杀了。若在醒时找个称意的,再弄他一回,我便快活了。也好教大哥死了这条心,与少主好生过日子。” 柳飞沉笑了一声:“若是我的心上人,打着这个主意,红杏出墙一百回,我也不会死心。” 无敌听得奇怪:“怎的,侯爷喜欢做王八?” 柳飞沉笑得没奈何,缓了口气,只道:“这个宝贝,怎么了得?” 第104章 流年虚度 镇关侯柳飞沉留住无敌在代北不提,却说千里之外,南面的阳朔庄家,无名使庄少功、江晓萍兄妹相见,遂令无策为庄少功清点家产,使银子打发原先的老管家,暂由无心和无策兼任。 待到要换家中仆役时,庄少功留了些知根底的旧人,而无颜从孤儿中挑出些伶俐的小丫头,蓝湘钰则领来十余个神调门的哭灵姊妹,顺道把滞留在神调门的小药童苍术也捎了来。 苍术一见无名,扑上来抱住他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师父,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无名无动于衷地道:“你在神调门,没学到苗人的医术,倒把哭灵的本事学会了。” 众人皆笑,无心、无颜和无策见了这个师侄,自是百般逗弄,不在话下。 庄少功为人仁厚,就此做了家主,上下里外许了许多好处。亲邻中不知内情的,只道他是庄忌雄之子,继承家业,理所当然。便有说闲话想欺负他的,碍于四劫,也讨不着半分便宜。 无名又打好了根基,庄家各处当铺和田庄中,皆有受过他的恩惠的弟兄。就是未受过他的恩惠、极少与他打交道的,也深知他的手段和本事。没一个不打心底敬畏他,谁也不敢来触霉头。 如此一二旬间,庄家上下,统共数千人,已是一心,各司其职,听从庄少功号令。 这一切尽在无名的掌握之中,要说有何事出乎他的意料,则是夜烟岚和蓝湘钰二人—— 夜烟岚得知夜盟主和锦衣人未死,便对庄家琐碎的家事不感兴趣。她由男子抚养长大,性子如儿郎一般,只领着七圣刀,与江湖人士往来,招揽乾坤盟旧部,决心做自己的一番事业。 至于和庄少功的情谊,虽对庄少功颇有好感,却明白这位义兄的心意,早已打消了念头。 加之生得好样貌,通文晓武,有夜盟主和锦衣人这等养父,从小受尽宠爱,不知有多少男子捧着。如今弄清了自己的身世,是当今皇帝的长公主,一发地贵不可言,于终身大事更不用心。 而蓝湘钰无父无母,在神调门做哭灵时,让蛊邪玷污了身子。庄少功先是救她出火坑,后又兴师动众,往云南蛊门搭救,为此险些折了无心,无敌和无名因此分道扬镳,代价不可谓不惨重。 一来,对庄少功心存感激;二来,只有这个依靠;三来,在她眼中,庄少功是如意郎君,家底殷实,仪表堂堂,心地善良,学识渊博,又有许多声名显赫的江湖朋友,不免要芳心暗许。 因此,她只想留在庄少功身旁,哪怕是做个贴身丫鬟,一世服侍他,也知足得很了。 庄少功不曾娶妻,家眷、丫鬟和老妈子的吃穿用度,乃至逢年过节的繁冗事项,还有许多内务的细枝末节,虽则无名也能打理,可到底是心疼,不忍相烦,便交给了任劳任怨的蓝湘钰。 久而久之,蓝湘钰从最初的手忙脚乱,渐练得谈笑自若,腰板也挺直了,心思一发地玲珑。 她以往不擅女红,如今也向家中的老妈子学了起来,给庄少功绣些公子哥穿戴的小玩意。 夜烟岚出门一旬,回来见蓝湘钰时,捏着她的脸,调侃道:“这才一旬不见,就好似脱胎换骨,这般的光彩照人。较之庄家主母,气派也不差了。这么着,再过几日,就要改口叫你嫂子啦。” 蓝湘钰羞得满面通红,拿眼觑庄少功的脸色,低头道:“取笑我也倒罢了,何必带上庄公子。” 夜烟岚笑道:“你不叫他义兄,却唤他庄公子,这是什么道理,岂不叫小女子糊涂也哉?” 庄少功从旁听得羞臊,蓝湘钰执意要报恩,白昼为家事操劳,将他的亲妹子江晓萍也照顾得十分好,夜里还要来服侍洗漱。他婉拒了一回,孰料,却惹得她多了心,道是他嫌她污秽。 如此这般,他是却之不恭,只得任由蓝湘钰张罗他的起居,也就体会到了她的好。 他到底是个男子,虽自以为是断袖,却从未试过屁股裂开花的滋味。为无名弱柳扶风似的皮相所迷,动容于无名为他赴汤蹈火,到底是不是断袖也未可知。较之在无名面前如履薄冰、低声下气也难以讨好,还是与敬他爱他的蓝湘钰相处松快。何况她这般周到细心,竟有些离不得了。 这风月之事,往往就是如此。业动心风,爱焰极盛之时,发誓一世只守着这一人。 可这焰火也会熄灭,不是一下子熄灭,而是一分分让这一人浇熄,每熄一分,皆是又冷又痛。 谁想这焰火熄灭,谁不愿为一人毫无保留,哪怕独守一世,也要成全一片不悔的相思?似庄少功这般,一年经历了许多变故,遇见了许多人,心绪大起大伏,又时时自省,却好似一年已过完一世,眼界早已不似最初对无名动心时那般狭隘,原本以为比天还大的私情也不觉荡作微尘。 他已真正离了父母的庇佑,当家作主,数千人指着他过活,有了成年男子应有的担当。 只是无名一日未了结终身大事,庄少功便一日不想这儿女之事。到底娶妻生子,也不如无名要紧。无名为他倾尽所有,他也愿为无名付出一切。他可以做无名的亲人,也可以做无名的伴侣。 一切取决于无名。他对无名的情谊,不因爱焰熄灭而减少,而是终于和无名待他一致了。 无名自是忙,庄少功要革故鼎新,扩办家塾,以诗文武功礼仪教化孤儿,便要请教他。 他须计长远,从这赔钱买卖中生出钱来,不免贿赂当地官员,买通有名的儒士,从童试做文章,吸引富贵子弟来入学。庄少功少不得要与他争执,这便费了一番工夫,还得另想个折衷的法子。 如今庄家仍在江湖中立足,跻身八门前三门之列,无名还须维持眼下的局面。 庄少功不愿家中收养的孤儿再练《天人五衰》,而《九如神功》极难练成,他只能闭关自创五种武功,要与五劫擅长的本事相当,又不得损伤筋骨脏腑,好让下一任五劫有衣钵可以传承。 与此同时,他为无心等三人续命,根治《天人五衰》散功病症。情劫的郁结之相、老劫的衰竭之相和惑劫的癫狂之相,皆系于五脏六腑。虽比他和无敌的散功之状轻了稍许,却也颇耗工夫和心力。 光阴似箭,不觉一年好景,已虚度至九月。院中桂叶作秋声,佳人纤手破新橙。 庄夫人诞下一女,取名秋菡。那取婴之后,迅疾洗浴一遍,再于脐带长至婴孩足背处断脐,火烙缠结的事自是不提。或许是无名接生之故,秋菡只要他抱。若是他不抱了,便啼哭不休。 可怜小模样生得与无名有些相似,当真是清秀至极,拳起两只小手,哭得令人难以招架。 庄忌雄和庄夫人老来得了这个女儿,终于可以亲手抚养亲生骨肉,自把秋菡当作心头肉。 庄少功本就不将灭门之恨迁怒于庄氏夫妇,始终对这夫妇以礼相待,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因庄夫人生的是无名的亲妹子,更是打心底疼爱秋菡,甚至超过了疼爱自己的亲妹子江晓萍。 为此,谨遵圣人教诲、不语怪力乱神的庄少功,不忍见秋菡啼哭,一时昏了头,挥毫写道:“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意欲遣仆人拿出去张贴。无名见了,一指弹作纸蝴蝶,转身煎了一帖汤药来,喂秋菡服下。 秋菡从此不复啼哭,小脸蛋上长出的红疹亦随之消退,笑出两个梨涡,一发地白净可爱。 又过了几日,庄夫人由无名医治,不再因生了此女而害头痛。庄少功的亲妹子,江晓萍脸上的疤痕,也已平整了许多。只需按方服药,悉心教导,不再受惊吓,过个三年五载,心智也能恢复些。 无名终于从诸般事务中解脱,还未喘一口气,恰又到了重阳节,许多江湖人士来登门拜访。 庄少功与无名等人相迎时,来的是匠门少主鲁琅5竦髅怕砼6稀5衽帕柚械纳任琛14┩豕人展戎鳌15穹枪睾兔侠舷壬踔粱褂辛礁鏊颓胩奈涞弊拥堋3酥猓褂星っ说男矶嗑刹浚笤加形辶霭锱傻陌镏鳎渲袖畎锏南羲牡奔摇杖痪褪亲俟θソ鹆晔奔睦萧构? 苏谷主与小药童苍术相见,苍术自是又嚎了一场,问白龟龙王如何了。苏谷主道是玉非关用冰蚕丝夯实了谷底的山柱,因此他可以出谷走动,转头便将无名拉至一旁,问道:“无敌还不曾归来?” ——早在庄少功初任家主时,苏谷主便离了浮度山药王谷,来过庄家。 一来是想问无敌可曾向玉非关传话,请玉非关解浮度山之难,二来是询问苍术的下落。 没想到无名如此不着调,把苍术扔在了神调门,还放走了无敌。他却在庄家遇见了来替玉有韫收尸的玉非关,当下也顾不得苍术,与玉非关回药王谷,去看那白龟龙王和摇摇欲坠的山柱。 苏谷主这时问起无敌的下落来,无名无言以对,无心见状走过来道:“二哥闹脾气走了。” “闹什么脾气?”苏谷主莫名其妙,寻思了一回,问无心道。 无心身为情劫,知晓这是个好时机,向苏谷主说道:“我大哥轻慢了二哥,闹得不痛快。” 苏谷主蹙眉,数落无名道:“你是个什么人,有何等的声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二弟,为了救你吃了多少苦。我骗他,要救你时,他须抽筋拔骨,开膛剖腹,将他的肺和筋骨换给你。他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还问我有什么法子,可以让你在他死了之后忘了他。甚至打算让我告知你,他去了塞外,教你不必去找他。他向我下跪磕头,怕人看见,把门窗掩了,又把你的床帏帐子掩了,唯恐你知道。这般情深义重的人,你如何却轻慢于他?” 无名听了,一言不发,只是眉心微微地皱着,抬起一双清澄湿润的眼眸,望住高远的苍穹。 苏谷主仔细观瞧无名的气色,又道:“罢了,你时日无多,看这一回,哪个弟弟来救你?” 身为无名的三弟的无心问道:“我大哥的病早已痊愈,再无散功之患,苏谷主何出此言?” “你大哥本来是再无散功之患,”玉非关行至苏谷主身畔,对无心道,“只可惜——” 无名这才冷笑一声,注视着玉非关,语调轻而缓:“你早知,是如此。” 玉非关颔首:“你由《天人五衰》参悟《九如神功》,本是走了捷径,练得大成还则罢了,若是差了一些,注定功亏一篑。《九如神功》最后一层,定要与心上人情投意合,长相厮守。想当年,我二伯与他的心上人是如此。因而功力传给我时,已于我无碍。我不曾将这个告知你,只因看无敌那般依赖你,以死相护,你也肯为他博命。只要你不负了他,又何必我多费唇舌?” 苏谷主听至此处,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对断袖,难怪那小子不肯讲,为何要救这个人。” 无名本想去寻无敌,却让庄家事务绊住,不觉已耽搁了半年。此时听玉非关和苏谷主讲来,他却是要为自己的性命和武功,须与心上人情投意合长相厮守,不得不去哄得无敌回心转意。 不由得心里老大没趣,当真哄得无敌回头,哪一日无敌得知了这个缘由,如何想他? 庄少功忙于酬客,引众人去筵席,浑然不知苏谷主、玉非关与无名说了些什么。 无名生性喜静,嫌众人饮酒行令点戏吵闹,半途离席,独自回房睡了一觉。 或许是这半年来,为早日脱身去见无敌,实在是劳累得很了,反倒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心下思忖道,不知,那蠢材现下如何,可曾安歇,若仍和喜鹊在一处,至少有人陪伴照顾。 那厮看似桀骜,实则最怕寂寞,以往相处,总是说个不休,若独自一人,不知要如何自伤。 转念又想,到处惹人觊觎而不自知,或许这番下定决心,真能觅一个好归宿,也未可知。 想着想着,无名不觉笑了,暗道一声,何必去寻。合上双眸,竟又见了九如幻境中的无敌。 这无敌的心窝是个血窟窿,一屁股坐到他腰上来,问他道:“大哥,怎地不来寻我?” 无名丝毫不嫌可怖,将这淌血的无敌搂在怀中:“我不去寻他,与你相守,不也是一样?” 无敌乖巧地趴在他怀里:“大哥,这是病,走火入魔,不来寻我时,只怕要再散功一回。” “那又何妨?”无名抚着无敌的后脑勺道,“你我二人,早已是情不相干,命不相关。” 如此过了一夜,翌日睁眼,无名方知是梦。待要穿衣束发,忽觉有些异样。 把头发挑来看时,白一股黑一股,白一段黑一段,半白半黑,或花或灰,十分怪异。 因知是昨日听了苏谷主一番话,心如刀割,又强抑住去见无敌的念头,伤在七情所致。 一夜几乎皓首,确是有功亏一篑的兆头。只是《九如神功》就算未练至大成,也不会衰竭得如此迅疾。到底是他由《天人五衰》入道,根基本就不稳,让玉非关料中了,欲速则不达。 无名自幼罹患肺痨,一世皆在等死,不作他想。有些时日不曾等死,还颇有些不习惯。 如今庄家已然可以放手交予庄少功,他大可过着吃喝等死的好日子,反倒心安理得。 没了去寻无敌的念头,也懒得起身了,就近磨了些墨,把花白的长发染黑,搭在床栏上晾着。手中翻着年少时与无敌等几个弟兄看过的春画册子,忽觉没什么好看。又拿起一本无心看的才子佳人的传奇,也不如何能入眼。还是各大门派的吐纳之法,以及一些冷僻的医书更合他意。 半个时辰后,苍术捧来早饭,伺候无名吃了,眼巴巴地,问二师叔去了何处。 无名只是不答,要考察苍术的功课,师徒二人便坐在床上,摆了一床的书籍、药材和茶点。 第3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1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31节 不想到了晌午的光景,庄少功引一帮人来看他。见他黑发如瀑披散,穿着不知何故沾了墨痕的亵衣,光着白净的双足,倚在床上啃茶点,全没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威风,好悬没背过气去。 所幸来的皆是亲朋好友,除了玉非关和苏谷主之外,没一个敢取笑这位病劫。 苍术见了这个阵仗,也觉自己的师父不像话,涨红了小脸,拿着扎银针的陶偶避出去了。 “时至今日,仍要瞒着我,”庄少功红了眼眶,强自稳住气息,对无名道,“难道你就要这般坐以待毙?我听玉老前辈和苏谷主讲了,如今只有两个法子:一是,你去寻无敌,定要与他重归于好。二是,上一任病劫有一张药方,唤作‘离恨’,可以令人忘尽前尘,你服下此药,将无敌忘了,另与一人长相厮守。你若不愿与我为伴,我便为你主持招亲,挑选一个称心如意的。” 无名听得庄少功要为他招亲,嘴角荡起一丝笑:“家主,你是愈发的长进了。” 匠门少主鲁琅炎∽俟Φ募纾湓薜溃骸拔廾燮鸪は嘭耸兀瓢20獍愕奶蠢桑慌履愦蜃诺屏裁淮φ遥伪氐跛涝谝豢檬魃希涞酶觥扌牟桓垂椋髂瓯ゼ病俊? 神女门的扇舞小丫头上前来,拉住无名的手,期待地道:“若是你招亲,我定来比武。” “何以见得,定是比武招亲?”无心白衣如雪,坐到床边,款款表意,“却也算上小弟。” 无颜听了,也抢上来:“大哥的武功这般高强,比武招亲时,要打一辈子光棍。何况男子招亲,图的不是武功,便来个比美,只要夜姑娘不添乱,我定能教那些小丫头羞得悬梁投河。” 无策道:“阿姊,皮相是无常之物,武功更无关紧要,大哥要招亲时,须招秀外慧中的。” 夜烟岚凑热闹:“从不曾听闻男子招亲,我一无所有,就是以后有银子,跟了我不吃亏。” 玉非关听至此处,自觉当仁不让,笑道:“若要招武功高,富可敌国,皮相可入眼,且也有智谋的,恐怕只有本教主。”苏谷主和孟老先生听了这话,连同屋内其余人,一齐拿眼觑着他。 苏谷主蹙眉道:“玉兄,无名才十余岁,你今年贵庚,隔着三代人,你怎下得了手?” 玉非关道:“如花美眷,谁人不爱?引得无敌来抢亲,把那小子一并收了,岂不快活?” 无名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气,对庄少功说道:“这两个法子,没一个,合我心意。” 庄少功见众人胡说八道,也是无可奈何:“你有什么打算?” “让我死。”无名倒头便睡,拉过蚕丝凉被,背对众人蜷住身子,捂个严实。 庄少功对着这一团凉被,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无名,你若是如此,我也只好死了!” 第105章 我不如他 庄少功泪如雨下,以死相逼。他如今贵为家主,这般一闹,众人也顾不得无名了,连忙来劝。 夜烟岚和蓝湘钰左一个右一个,手忙脚乱掏绢帕,替庄少功拭泪。还有匠门少主鲁琅鲎∷幌孪赂e疟臣顾称f呤サ妒琢彀4粼蛎加罱糁澹鲎乓凰晟难垌勺∥廾谎杂铩? 无颜见状,自凉被中扒出无名:“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家主也是一片好心。这数旬来,我们几个谁不知晓,家主从未合眼睡过一个好觉。他常和无策讲,我们几个多受些累,好让你早日从这些俗务中解脱。你别看他做家主像模像样,还不是为你熬出来的,你说这些丧气话,实在不应该!” 庄少功一听,哭得更是肝肠寸断。想当年,他赔上江家满门性命,认庄忌雄作父,才换得无名一条性命。若非如此,不待上一任病劫赶来制止,无名就已命丧玉氏兄弟之手,那还有今日? 去金陵途中,他对无名动了心,想与无名断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发着白日梦。 如今梦醒了,也不求了,只盼无名活着,哪怕他日分离,各在一方,只要一世安乐,何尝不是与子偕老?可就是如此,无名还要轻言生死。教无名或是招亲,或是去寻无敌,无名也不去。 无名见庄少功泣不成声,心内自也有一番计较,他曾说过非无敌不娶,也曾答应过无敌,不再去碍无敌的眼。岂能为自己的性命,要寻一人长相厮守,就出尔反尔,或是招亲,或是去寻无敌? 从这一日起,庄少功不思饮食,终日叹息落泪,哭肿了两只眼,没多久便卧床不起。 看这个架势,无名若是走火入魔,坐以待毙,他当真要陪着一起死。 无名反倒卧不住了,再不能打吃喝等死的主意,煎药熬粥伺候庄少功,庄少功只是不吃。 这书呆倔起来,当真是油盐不进。请庄忌雄夫妇来劝,这对夫妇虽心疼庄少功,却也无可奈何,听庄少功抽噎着讲了些原委,庄忌雄对无名冷笑道:“你干的好事!”说罢,便拂袖而去。 庄夫人柔声劝无名道:“阿佚是我夫妇二人看着长大的,你既然是断袖,又把家业让给了阿佚,我们也只好认了。你若还肯认这个家门,要问你父亲和我心目中的儿媳是谁,那自然是阿佚。” 无名将这对夫妇撵回住处,又去寻庄少功,也不顾庄少功挣扎,强灌了他一碗粥。 如此守在床边,入定坐了一夜,待庄少功睡得安稳些了,才起身出门来。 无心一身白衣,候在屋外的曙光中,拎着个包袱,见了无名,一声不问,把包袱交与他。 无名正想去代州打探无敌的下落,无心便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由得睇了无心一记。 无心眸光挑挞,这才笑道:“大哥,为了家主,你不得不走一遭了。” 无名垂目道:“为了家主,而不是为了无敌,我只是去瞧一瞧,带不回无敌。”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大哥没有胜算,不妨让我陪大哥同去。” 无名摇了摇头,与无心出了庄家,立在鸳鸯滩头,回望身后的屋舍,吩咐道:“以我现下的功力,去代州只需三五日。你留在家中,告知家主,我在水畔的羊蹄山闭关,少则十日,多则半旬。待到出关,是去寻无敌,还是忘尽前尘、由他招亲,我给他一个交代。” 说罢这番话,无名连马也不骑,施展轻功,孤身往代州去了。 须知《九如神功》,练至玉非关的火候,已能千里江陵一日还。无名虽不比玉非关有近百年功力,却也天资聪颖,加之静极思动,心思迫切,不眠不休趱路,竟在两日间,就已抵达代州。 为了避人耳目,无名扮作一个小乞丐,四下打听一番,得知喜鹊嫁给了一个百夫长。 去吕府和小五家中窥听,得知无敌与镇关侯柳飞沉打得火热,又往雁门关下的营盘去瞧。 这已是秋雨连绵的时节,晌午的光景,已稠云密布,天色晦暗。 无名点倒一个士卒,扒下衣物换上,忽而听见无敌的声音,往那处走去—— 却是练兵的校场,立着一排箭靶。无敌正手持弓箭,与一位穿银甲的将军立在一处。 那将军说笑间,转头见了无名,把手一招,纵声唤道:“就是你,过来!” 无名早已易容改扮,并不怕无敌认出。得令疾步走近,作待命状,立定盯住无敌一瞧,个头又长了些,比往日健实许多,唇上的胡髭不曾刮,一副英武刚猛的模样,乍一看有些陌生。 再看守在无敌身旁的将军,细眉凤目,谈笑风生,颇有一种雍容的儒将气度。 无敌并未留意无名,问这将军道:“侯爷,你要我见识一指射箭法,怎地却不亲自比划?” 原来这银甲将军,正是镇关侯柳飞沉。柳飞沉笑道:“我军中随便揪出一个士卒,也会使这箭法。你与我这士卒比划,也教他见识见识,你在金陵射中应大人的护心镜的本事,让他开开眼界。” 无敌也笑道:“那有什么了不起?我一个朝廷钦犯,侯爷到处声张,也不怕惹祸上身。” 柳飞沉打觑道:“你只管把心放宽,只要你从了我,留在代州军中,我保你一世平安。” 说到此处,柳飞沉把弓箭交予无名,拍住无名的肩道:“快射一箭,给我长长脸。” 无敌这才撺掇无名道:“听他的作甚!他自己不来与我较量,你便胡乱射了,看他敢如何?” 无名见无敌说话时,始终冲柳飞沉挤眉溜眼,全然没往自己身上瞧,因而漫不经心地以拇指扣箭尾,拉弦过耳,将箭镞对准靶子,不着痕迹地略压了压,一箭飞出去,恰钉在靶下的柱头上。 柳飞沉见这一箭射得如此拙劣,自是脸上无光,夸张地把一只手捂住眼睛,摇头不敢看。 无敌让柳飞沉逗笑了,揽住无名的肩,一口一个“好兄弟”,道是有意为之,箭法甚高明。 无名望一眼箭靶,望一眼柳飞沉,任由无敌揽着,一副茫然而不知所措的模样。 柳飞沉待要训这个傻不愣登的士卒,却见无敌神色大变,举止有异—— 把手在这士卒肩头揽了一回,忽又往下,滑至腰际握了一把,继而见了鬼似地,撒手就要逃窜。 柳飞沉也顾不得责问无名的箭法,一把拉住受惊的小鹿般仓皇逃窜的无敌,想问个究竟。 无敌这才立定,慌忙看了无名一眼,可无名只望着柳飞沉,和寻常士卒没两样。 疑是自己多心了,这个肩薄腰细的身量,也未必就一定是无名,便只是怔怔地盯住观瞧。 柳飞沉见状,随口问无名是谁的部下。无名心细如发,又是老江湖了,自是对答如流。 “疑神疑鬼的作甚,”柳飞沉勾住无敌的肩,“还怕我这军中有细作,谁来向你寻仇不成?” 无敌闷头寻思了一回,依旧不十分放心,瞪圆了双目,止不住地端量无名。 无名又立了片时,见柳飞沉连哄带劝,自身后搂住无敌,手把手拈弓,还将一只手抄至无敌胸前,覆在心脉所在之处,亲热地道:“来,这一指射箭法,诀窍不在一指,而在乎心。十指连心,于心跳的间隔挽弓,这一箭必然平稳。像你此时心跳如兔,换作一般的士卒,准头早已歪了。” 无敌好似已习以为常,任由柳飞沉搂抱爱抚,只是受了一场虚惊,收敛了许多,并不作声。 这个情状,无名自知做了王八,却并不如何气恼。当夜宿在营中,听士卒讲了镇关侯柳飞沉为无敌斩参将胡衷的事,再细想自己往日待无敌的种种,实在不及柳飞沉万一,心下暗道,我不如他。 虽有一瞬,想与无敌相认,但见无敌如惊弓之鸟,脸上没了笑容,也就绝了念想。 到了后半夜,士卒皆睡熟了,无名起身来,施展九如神功,听得无敌下榻处。循声而去,隔着三合泥墙,只听屋内二人呼吸交缠,一片衣料相磨的暧昧动静,柳飞沉压低声问:“怎么又睡不着?” 过了片刻,无敌闷声道:“也不知,小凉糕何时才见好。” 柳飞沉道:“有兽医照料,不可操之过急,若去了蹄铁,或是再不能驰驾,还是先用药为妥。” 无敌道:“我真是个悖时鬼,以往从不见它病,只今年多灾多难,连马也不安生。” 无名听至此处,寻至营中马厩,见小凉糕已瘦成了一条,独自立在木栏内,便把栏门打开。 小凉糕吓了一跳,颠着左前蹄,往后退了几步,好半晌才认出无名,又一瘸一拐吃力地往外拱。 无名借着门外斜入的月光,施施然折身,单膝跪地,轻而缓地,对小凉糕摊开一只手。 小凉糕抖了抖耳尖,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眸,抬起蹄球红肿的左前蹄,软软地搭在无名掌心。 无名细看了片时,就近寻来草药、清水、烈酒和酥油等物,在马厩内清出一片空地。 他令小凉糕侧卧在地,以小药罐煎热酥油的工夫,先清洗左前蹄的泥土和脓水,拔却蹄铁,排出九针,挑了裂隙里的石刺,放出污血。又以烈酒仔细揩拭,拿草药敷了半个时辰,才道:“别动。” 小凉糕一向是由无名医治,哪里敢不听他的话。任由他浇下稍许滚热的酥油,烫糊了那蹄缝深处的伤口,只是扬颈扭头看了他一眼,唇齿咀嚼着,不时呼一口气,似要伸舌来舔,却并不作声。 无名扯下一片布料,做了个蹄套,套在伤处。这一下子,小凉糕舒爽了,就要拧动身躯翻转四蹄。无名覆身按住它,顺了顺滑软温热的皮毛以示安抚,也懒得动了。一人一马,就这般赖作一团。 如此过了五六日,无名一面救治小凉糕,一面观察柳飞沉的为人。 到了第七日,无名白昼旁观无敌脱了衣衫,亲自打铁为柳飞沉铸造兵器,这蠢材大约是近来豪放得很了,叉腰论各式兵器的长短,胸前两个小点儿一览无遗,还浑然不自知。入夜之后,他则偷窥无敌冲凉,那撅着紧翘的屁股肉、哼着不着调的山野小曲的蠢模样,与往昔倒是没两样。 待到无敌抡胳膊擦身歇下,他在屋顶坐了片时,又潜入马厩,放倒一副小鸟依人模样的小凉糕,取出柳叶刀,替它修了修开裂的左前蹄,补上裂隙,重新镶上一块令匠人特制的蹄铁。 确信小凉糕提踏自如,他才施展轻功,连夜启程,独自一人回了阳朔。 这一来一去,前后不过十四日。庄少功得知无名闭关静思,要给他一个交代,身子便好些了。 这日清晨,他披衣坐在书房中,拾掇四书五经,誊写往日的批注,作扩办家塾之用。 昔年教他功课的先生告知他,若想引得阳朔的子弟皆来此念书,最好还是考取一个功名。听闻庄家是前朝旧臣的后人,故而不愿入朝为官,也从不参加科举。而他是江家之子,却没这个妨碍。 可是家中养了一窝朝廷钦犯,到底还是不能去春闱一试身手。何况无名有性命之忧,他又怎能抛下无名?无名若是坐以待毙,因走火入魔而丧命,那他一口气哽在心头,能活几日也未可知。 正这般不着边际地想着,庄少功执笔抬头去拿书,却见无名悄无声息地立在案前。他连忙搁下笔,起身去把无名扶住,嗫嚅再三,才紧张地低声问道:“你想得如何了,你可想好了?” 无名点了点头,转过身来,与庄少功面对面,伸指在他眼睑下轻挲了一记。 庄少功好半晌醒悟,前些时日,他哭得没了体统,一双眼又红又肿,不由得有些羞赧。 无名冷不丁地笑了一声:“想好了,服下‘离恨’,忘尽前尘,你要如何为我招亲,随你。” 第106章 敢爱敢恨 无名再如何老成,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平生第一次动情,想要善待无敌,讨无敌欢心。 奈何,两人皆非完人,有诸般弊病,做了一对断袖,更是勾心斗角,还不如做兄弟时松快。 此番见了无敌另结新欢的情状,无名自认不如这新欢,却不知眼见未必为实,耳听也未必为真。 有分教,无敌滞留在代州军营盘,实非心甘情愿。他自诩好汉,有恩必报,欠了镇关侯柳飞沉天大的人情,须得偿还,加之也想与柳飞沉交个朋友,便将死劫所习的破阵之法和盘托出—— 柳飞沉擅谋略,晓枪箭,于阵法却因循守旧。之所以爱重他,正因他在金陵破了八门金锁阵。 除此之外,他还为柳飞沉锻造奇兵利器,又收拾了关外的流寇马贼,替代州军扬名立威。 如此过了小半旬,眼见雁门关太平,无敌自感还清了人情债,便要洒洒脱脱,事了拂衣去。 孰料,才翻身上鞍,小凉糕却哀嘶一声,软软地伏下身,跪倒在地。 疑心是自己长胖了,跳下马来看时,小凉糕蜷着左前肢,敢提不敢踏,不知是害了什么病。 “我寻个兽医来瞧,”柳飞沉挽留道,“你只管放心住下,医好了马,再走也不迟。” 无敌离了无名,与小凉糕已是相依为命,自不能抛下它不顾,只得点头答应了。 听兽医讲来,小凉糕是在两三旬前,他与柳飞沉在夜间赛马,过滹沱河时,让河底的尖石刺破了蹄底。因拖得久了,不知何时才能治好。若是治不好,不能再站立,恐怕只有给小凉糕一个痛快。 无敌只想去贺兰山开马场,却未曾想,养的马若是害了病,谁人来医治?他以往从未操这份心,马也从未害过病,皆因无名在他身旁,想到此处,心中一痛,便不敢往下想。 柳飞沉叹道:“也怪我,若不是我与你纵马疾驰,小凉糕也不会受伤。” “与侯爷有什么相干?只是我要逞能,它又命不好,跟错了主子!” 柳飞沉见无敌守着小凉糕,终日闷闷不乐,强拉他去顽耍,想方设法哄他高兴。 无敌满心是离了无名,就算去贺兰山开办马场,一旦马发了瘟病,也势必会赔个精光的念头。 怕柳飞沉因小凉糕的伤而自责,也只得装作没事人一般,强颜欢笑。 这一日,二人正在校场射箭。恰有个士卒走来,柳飞沉一时兴起,便要这士卒与无敌较量。 当着这士卒的面,柳飞沉谈笑间,半真半假,教无敌从了他。 无敌闻话,笑了一笑,有口难言,心内好不烦恼,思忖道—— 自打侯爷听闻我是断袖,待我似有些不同了,他好好一个镇关侯,有过妻室,岂会倾心于我? 俗话说的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定是我耐不住寂寞,仗着侯爷待我好,勾惹侯爷在先! 就好似大哥,也是我勾惹他在先。我须是一条有担当的汉子,害大哥断了袖,如何还要害侯爷? 我欠了侯爷的人情,一如大哥欠了少主的人情。侯爷对我有意,一如少主对大哥有意。我以前不知大哥为难。大哥说道,他并非少主的良配,狠心拒绝少主,是不愿少主泥足深陷。我只是不信。 可如今,我连大哥也抛下了,只想胡乱寻些快活,不必再患得患失,又岂是侯爷的良配? 因此望着柳飞沉,挤眉溜眼,无敌心中想到,若想脱身时,侯爷那一万两银子,是不能要了!却想个什么法子,既能教侯爷死心,又不伤了情面?只可恨没有采花大盗,有采花大盗来采老爷时,老爷与这采花大盗好一场。让侯爷撞见,侯爷是个识趣的人,看清了我的为人,必定不会再如此纠缠。 正盘算着,搂住士卒称兄道弟,却发觉这士卒的身量,与无名惊人地相似。 他勾惹了柳飞沉,寻思着要孟浪一场,此时做贼心虚,最怕见到无名,不由得吓了一跳。 柳飞沉虽替他证实这士卒不是无名,可他深知无名的本事,一时间心如鼓擂,没个理会处。 当夜与柳飞沉歇下,无敌辗转反侧,柳飞沉搂着他,问他如何睡不着。 无敌暗想,大哥便是来了,也定以为我投靠了侯爷,做了朝廷的走狗,不愿与我相认。 且不要打草惊蛇,免得侯爷得知,又不待见大哥,没的给大哥惹出麻烦,使得大哥一发地恨我。 先试一试,我只说小凉糕病了,若是大哥来时,以他的功力,一定能听见。他再如何恨我,再如何瞧不起我,也定会救治小凉糕。过几日,我再去看小凉糕时,它若是好了,就是大哥来了。 如此这般,过了几日,无敌一步步走入马厩,见小凉糕好端端地立着,扭头就冲出去寻无名。 可走了几步,心下已明白,无名不在此处了。不觉红了眼眶,寻思道—— 当初,大哥了断得那般痛快,如今出尔反尔,来代州寻我,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有什么差遣? 他见我这般趋炎附势,定是失望透顶,以致千里迢迢赶来,却改了主意,不愿相认。 无敌一心想打探无名出了什么变故,也顾不得向柳飞沉秉明情由,纵马出了辕门。 他在代州的茶馆内坐了一日,只听得几个恒山下来的山岳盟弟子说道,山岳盟盟主叶隐岩仙逝了,如今山岳盟群龙无首,各门各派收到英雄帖,皆赶往武当山,要推选一人,做下一任盟主。 听到此处,无敌一拍脑门,猛地想起一件事来—— 去年无名散功时,他向武当大弟子萧尽义求救,曾许诺,助萧尽义当上武当派下一任掌门。 彼时,萧尽义听了这话,要他去寻药王谷的苏谷主,还赠了他一枚小续命丹。 这个人情欠大发了。如今正是时候,山岳盟盟主叶隐岩仙逝,不但整个山岳盟群龙无首,连武当派也没了掌门。定是萧尽义追逐掌门之位,有求于他,却以为他在庄家,把帖子送到了无名手里。 无敌松了一口气,心道,大哥来寻我,或许是来替萧尽义,送武当派的帖子。 到底是如何?入了夜,他往鬼市子走了一遭,向往来的江湖人士打听。庄家确没甚大事,只是新任家主庄少功扩办族塾,而病劫无名足不出户,据传是要自创五种武功,废了《天人五衰》。 无敌放下心来,一想到无名扮作士卒,近在咫尺,却不与他相认,心底又如刀割般难捱。 这本是个与无名重归于好的机会,若他孤身一人,无名指不定要与他相认。 偏生他耐不住寂寞,没的招惹了镇关侯柳飞沉。 他与无名分道扬镳在先,异想天开,盼望着与无名和好,又如何对得住待他不薄的柳飞沉? 然而,他又何必对得住柳飞沉,似他这般的性子,丢了甜瓜拣芝麻,到头来一个也捞不着。 无敌越想越垂头丧气,恨不得自扇一耳光,暗道,老爷若是采花大盗,也不来采老爷这般的! 以大哥的样貌和武功,只消勾一勾手指头,十个八个姘头也有了。可大哥守身如玉,未经人事,只把身子给了老爷我,又千里迢迢来寻老爷,老爷当初怎地就昏了头,认定大哥把老爷当做了玩意? 这代州的鬼市子,有一处断袖消遣的所在。无敌失魂落魄,胡思乱想着,路过时,见男子出双入对,不觉驻足瞧了一眼。有个倚门揽客的倌儿,早已看中了他,巴巴地跟了来。 倌儿一面撩拨,一面说道:“好人,屁股痒得紧,你与我止痒,我不收你银子。” 无敌心下正烦,抱手喝道:“骚什么!瞎了你的眼,老爷是下面那个,屁股也痒得紧!” 这倌儿只是不信,伸手来摸他的裤裆。他当即翻了脸,点住倌儿的穴道,骑马走了。 如此折腾了一番,待回营盘歇息,柳飞沉依旧热情似火,邀无敌同床叙话,作一处睡了。 无敌睡得迷迷瞪瞪,忽觉胸膛上有些痒,把手挠了挠,却碰着另一人的手。睁眼看时,见是柳飞沉的手,忍了一口气,佯装没睡醒,胡乱推了一把,拢好撒开的衣襟,翻身就要继续睡。 柳飞沉不依不饶,贴身搂住无敌,手自他臀后探入裤腰内,摩挲着那一道沟,悄声问道:“无敌,从了我,留在代州军中,如何?” 无敌全无兴致,反手把柳飞沉的手拽出来,回过身来,与柳飞沉大眼瞪小眼:“侯爷怕我走漏军中的机密,派人跟踪我,见我与倌儿拉扯,听我说屁股痒,故而来取笑我?” 柳飞沉见无敌如此有戒心,当即认真地道:“我信得过你,不曾派人跟踪你。” 无敌点头:“倘或鬼市子的人,皆是侯爷的耳目,那侯爷也不必派人跟踪!” 柳飞沉笑道:“不愧我看中的人,不错,当下中原,各府各州的鬼市子,皆是我开设的。” 无敌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柳飞沉抖出这个惊天的秘密来,登时也不敢再往深处想:“侯爷,我敬仰你的为人,也很承你的情,今夜这些话,我只当没听见,也不想知道!” 柳飞沉忍住笑:“你小子啊,如今代州谁不知道,你是我的人。你当街点住倌儿的穴道,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没十二个时辰又解不开。官差上我这营盘来寻人,我若不知道,岂不是聋了?” 无敌郁闷地道:“说了侯爷也不信,是倌儿先动的手,我又没招他惹他!” 柳飞沉哈哈大笑,一只手在无敌的头揉着,忽地将他按入怀中,责备似地附耳道:“问你可愿从了我,从是不从,给一句话,扯那么多作甚?” 无敌逼急了,挣扎出来,把心一横,梗着脖子喝道:“从什么?老爷宁死也不从!” 柳飞沉松开臂膀,有些不解:“你不是说,这个勾当,和谁干不是干,却不必是你大哥?” 无敌自知理亏,把竹枕扔在柳飞沉身上,做出些深沉的模样,不答只道:“侯爷又不是断袖,说了也不懂,瞎凑什么热闹?快些睡了,我明日便走!” “无敌,我是脾气好,不是没有脾气,”柳飞沉抱住竹枕,“你不说清,我不会放你走。” 无敌不好发作,急得没奈何,只能拿回竹枕,把脑袋一下下地往上撞:“——那是气话!” “好好说话。”柳飞沉见状,坐起身,抢过竹枕。 无敌长叹一声:“确是我不好,不该说这昏话来招侯爷!我就是和大哥怄气,他若是真心喜欢我,我胡乱找个人好了,譬如采花大盗之流,让他得知,还不得气死他?我就想气一气他!” 柳飞沉点了点头,又绷着脸,郑重地问:“那你和倌儿讲,你的屁股也痒得紧?” 无敌懊悔地道:“我听倌儿讲得下作,自是不能输了场面,须得在气势上镇住他!再者,若是不能和大哥重归于好,胡乱找个采花大盗好时,也须浪荡些,随口练一练,屁股又没长痔,痒什么” 柳飞沉听了这番交代,意犹未尽,略一沉吟,说道:“那你——” 无敌不待他说罢,抢着骂道:“我就是活该,贱得慌,老天若有眼,降下一道雷,把我劈死!” 柳飞沉这才笑道:“好了,小些声,三更半夜的,别打搅我军中将士歇息。” 无敌自认对不住柳飞沉,本想再骂几句替他出出气,见状问道:“侯爷,你不生我的气了?” 柳飞沉只是笑:“我为何要生气?大丈夫顶天立地,敢爱敢恨,有话说话。你说清了,我便不生气。何况,你也陪了我好些时日,替我排忧解难,也着实令我快活,只是有些不舍罢了。” 无敌闷头想了一会:“侯爷说的是,大丈夫敢爱敢恨,我却这般糊涂,实在不应该。” 柳飞沉揽住无敌:“你知道就好,我不知那病劫如何。但你要明白,你当真要和他重归于好,想着和采花大盗合伙气他,那是火上浇油。休要以为,断了袖,你便如女子一般,只能任他做主。” “还能怎的?”无敌一筹莫展地道,“侯爷你是不知道他,他——” 柳飞沉摆摆手,打断道:“这就好似动武,挨揍是赢不了的,先下手为强。” 无敌捋出胳膊来:“我不是没打过他,天下就没几个是他的对手,我打不过他!” 柳飞沉无可奈何,笑着叹息:“谁让你真动武,你把病劫当作女子,拿出些儿郎的气魄来。” 无敌将信将疑:“这使得?就我大哥那个王八性子,我把他当作女子哄,踹我出门还是轻的。” “当真使不得,你回代州来,不愿从了我,替我养一辈子马,那也很好啊。” 无敌这才道:“也只得如此了,不过我要先去武当走一遭,若是事成了,定回来答谢侯爷。” 第107章 盘夫索夫 翌日,无敌辞别镇关侯柳飞沉,快马加鞭,赶往均州的武当山。 想他出门这一年,不是要护庄少功周全,就是要照顾妇孺,途中多有耽搁,万里地的路程,走得像是有十万八千里般艰辛。而此时没了拖累,吃喝皆不下马,小半旬间,就已抵达了武当山。 武当派大弟子萧尽义正在山下迎客,见了无敌,忙拉至一旁问:“恩公,你怎么来了?” 无敌拍着尘土道:“去年曾答应你,助你当上武当掌门,如今尊师仙逝,可不正是时候?” 萧尽义赶紧捂住无敌的嘴,四下张望一回,一脸尴尬: “彼时,恩公救兄心切,随口许了些好处,贫道不忍出言相拒,恩公又岂可当真?我武当派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师公,六位武艺高强的师叔,哪一个不能胜任掌门之位?何况,贫道虽得先师厚爱,却只是一个火居道士,迟早要还俗,若不自量力,做了武当掌门,便不能娶妻生子。” 无敌甩开萧尽义的手:“老爷是一条咬钉嚼铁的汉子,说过的话,又不是放过的屁,几时不曾较真?你这臭牛鼻子,害老爷费老大劲赶来,放着掌门之位不争,如何却一心想着还俗?” “恩公容禀——我萧家世代为官,二十年前,穆老贼陷害先父,皇帝下令将我家满门抄斩,先师为救我性命,这才留我在此避难。先师也曾讲过,我道心不坚,尘缘未了,身为萧家仅存的后人,到底也不该绝了萧家的香火。岂能与我武当派的诸位老前辈争夺掌门之位? 贫道就怕恩公会错意,闯入蔽派闹出什么事来。故而前些时日,遣三师弟和小师弟,请庄家主、恩公以及恩公的几位兄弟来此作客。这也是少林方丈净慧大师和我家师公的意思。他两位老人家,听闻庄家主扩办族塾废除邪功,赞不绝口,有意结识庄家主,也想问一问庄家主,夜家千金有何打算。 庄家主却抽不出身,只派了令弟情劫无心携书信前来吊唁。 听令弟讲,恩公你已离了庄家,退隐山林,不问江湖是非。却不知今日从何而来?” 无敌听闻无心也来了武当山,当即对萧尽义道:“你不必问老爷从何而来,老爷听明白了,你嫌老爷给你添乱,既然恁的,老爷也忙得很,没工夫管你武当派的闲事,我三弟在何处?” 萧尽义道:“恩公来迟了一步,令弟已经走了,还偷偷塞给贫道了一张招亲帖。” “什么招亲帖,”无敌心下奇怪,不由得问道,“谁要招亲,夜家千金又要招亲?” 萧尽义摇头:“说来也奇,只怕恩公也要吓一跳——招亲的是令兄,病劫无名!” “我大哥要招亲,”无敌果然吓了一跳,叉腰跳脚地叫唤道,“招你这个牛鼻子?” “不止要招贫道,听师公讲,江湖各大派皆收到招亲帖,这帖子注明了,不限男女。现下各大派,皆在挑选样貌周正的适龄弟子,甚至,还有年迈的掌门亲自上阵,妄图与庄家联姻,好让无名施展医术,为自己续命。听闻,蜀中有几位年少的比丘尼,也奉师命,为此还俗了。” “好个贼王八,”无敌既感惊奇又觉荒唐,口中骂道,“连尼姑也不放过,禽兽不如!” 萧尽义深以为然:“山岳盟许多年轻弟子,修为尚浅,经不住诱惑,贪慕令兄的声名、医术和武功,动了凡心。可我等忙于推选下一任盟主,也无暇约束其他门派的弟子,更不能去阳朔看个究竟。只盼令兄早日寻见如意郎君,或如意的娘子,就此安身立命,不要再为害江湖。” 无名招亲的日子,定在十月中旬。 这已是初冬天气,漓江水畔,鸳鸯滩头,聚满了武林人士。 但凡有名的江湖门派,皆派来得意弟子,唯恐无名落入旁人手中,让其他门派占了便宜。 这个场面,远比夜烟岚招亲热闹。因是所招不限男女,来的女子有千娇百媚的,也有端庄清丽的,教人看迷了眼。而来的男子各有千秋,绝非在金陵时,见到的不堪一击的世家公子。 仅是参与招亲的男女就有千余人,更别提陪同的亲眷和看热闹的,险些没把鸳鸯滩踩塌。 庄少功万没料到,为无名招亲,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他命人四处发请帖,只怕没人来,岂料响应得如此热烈,来了这许多人? 只吓得慌了神,招待这些有头有脸的江湖儿女,去各处田庄落脚。众人争先恐后,为病劫无名而来,挤破了头,却也不要他管待,将舟车停在漓江岸边,就在马车和船中食宿。 无敌戴着斗笠,混在这些江湖儿女中,一面啃干粮,一面旁观庄家人搭设擂台。 亏得庄家有数千庄客,加之匠门鲁少主率工匠来相助,两个时辰的工夫,擂台已设好。 ——却和乡试的考场没什么不同,一千张简陋的桌凳,备好笔墨纸砚,竟是要文试。 众人听闻病劫无名招亲,以为按例是比武招亲,哪料曾到,庄少功的想法如此异于常人。 不待发卷,就已有五百来号人望而却步,皆是目不识丁或勉强能写自己的名字的草莽之徒。 无敌颇识得几个字,心道,老爷倒要瞧一瞧,这书呆子出什么题目,怕不是治国之策! 无敌行至一张桌前坐下,只听庄少功讲了考场的规矩,继而问道:“无名喜欢吃什么?” 他当即松了一口气,好悬没笑出声,龙飞凤舞,写了许多吃食。接下来许多题目,问的皆是无名喜好和忌讳,为何想与之结为连理云云。只最后一题难倒了他,要他作出一首情诗来。 无敌哪里懂得作诗,见众人皆提笔为无名作诗,愤慨之余,起了些玩心,胡乱作得一首。 道是—— “庄家有子好龙阳,此子生来不姓庄,难做人亦难做狗,不随爷也不随娘。 貌比花娇犹多病,身似柳弱却好强,一朝洒泪弃夫婿,转眼又穿嫁衣裳!” 当夜,庄少功等人阅卷时,这份卷子落在无心手里,认得是无敌的字,便独自出来寻他。 无敌正在水畔烤火吃牛肉干,见无心携酒而来,两个就勾肩搭背,坐在火旁叙话。 “二哥,”无心边替无敌斟酒边问,“听大哥讲,你在代州已安家,如何又回来参加招亲?” 无敌莫名其妙:“你听他胡说,我送喜鹊去代州,几时在那里安家?” 无心不答只道:“论人品,镇关侯柳飞沉,不逊于大哥。论性情,这位侯爷,更与二哥登对。二哥你听闻大哥招亲,心底有些不平,不愿大哥另结新欢,这才回来寻大哥。若是重归于好,再无人争大哥时,你又与大哥生了嫌隙,想起大哥的不是,一走了之,却是何苦?” 无敌怔了一怔,这话虽有些刺耳,但也颇有些道理,因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无心又道:“二哥怕是不知,大哥此番招亲,实乃情非得已—— 想当初,大哥因挂念二哥你,不舍得离开人世,才强撑住一口气,练就了九如神功。 似这般强行练就的武功,根基不稳,还未融会贯通,你二人闹出许多不痛快,大哥又那般在意你,运功时不免也要想到你,心思一杂,自是伤得深了。不知不觉,种下了心魔。 偏生这九如神功有弊病,定要与心上人情投意合,长相厮守,才能练得大成。否则,迟早功亏一篑,害及性命。原本,这也不打紧,以大哥的造诣,就算功亏一篑,也是十余年后的事。 可自打二哥你离去,我等回到庄家,大哥便中了九如神教教主的奸计,陷入九如幻境,离走火入魔只差一步。大哥还不当一回事,后又听苏谷主指责他,说他对不住你,黯然神伤,就有了走火入魔的兆头。苏谷主讲,再若放任他如此,他活不过半年。家主只得逼迫大哥招亲。” 无敌听得出了神,不觉说道:“此话当真?怕不是你与大哥串通,拿这些话来诓我?” 无心道:“诓你有什么好处?大哥若想活命,须医好情伤,寻一人长相厮守。家主给了大哥两条路走,一是去代州寻你,与你重归于好;二是服下‘离恨’,忘尽前尘,招亲寻一良配。” 无敌这才醒悟:“大哥来代州寻我,却是因为这个,他如何不现身见我,把话说清?” “二哥好记性,是你要大哥休要再缠着你。因此,就算功亏一篑,他也只想一个人熬。奈何家主以死相逼,定要他在招亲和寻你之中选一个,他只好去了代州,恰撞见镇关侯与你在一处,知晓你有了好归宿,更不愿再你为他烦心。故而服下‘离恨’,忘尽前尘,交由家主做主了。” 无敌一脸纳闷:“我几时教大哥休要再来缠我?便是有,也是一时气话。我与他朝夕相对十余载,他难道还不明白我的为人?他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去了,何况关乎他的性命!至于侯爷,那是大哥的心思太过龌龊,他以为侯爷和他一般,不顾对方的意愿,干那霸王的勾当?” 无心颔首:“二哥说的是,要我说来,大哥和你是不大合适。好在大哥服下‘离恨’,已不再记得你了。你就不要再添乱,让大哥另招一个合心意的伴侣,安稳地过一世罢。” 无敌哪里肯甘心,攒着眉宇,压着火气道:“三弟你说得倒轻巧,也不睁开眼瞧一瞧!今日来参加招亲的,谁不是冲着他的医术来的,有几个是真心?哪一日,得知大哥是自身难保,指不定要如何作怪!家主犯糊涂,你也跟着犯糊涂?我若不知这缘由,或许会和大哥怄气。如今知道了,大哥打死我,我也不会再离了他。我是气他害我落在蛊门,受了一场侮辱,他却来和我讲要娶了我,谁知是什么心?既然恁的,他就是要我,再落入他人手中受辱,我也不会再离了他!” 无心听无敌讲得惨淡诚挚,也有些能体会他的心境,叹了一声:“二哥,你这又是何必?” 无敌埋下头,抹了把脸,深沉地道:“我就是命苦,做了近二十载的汉子,一朝沦落为断袖,还是下面那一个,心乱得很,怎知做了下面那一个,如何与昔日的兄弟相处?尴尬煞人,还不许发作?我只要大哥尊重待我些,不爱听那些轻薄的言语,他又没别的话可说,只知干那个勾当。整日价绷着一张王八脸,说是向我剖陈心意,也三句不离家主,夸我几句,他会少块肉?” 无心听罢,作掐指推算状:“这是八字不合,只怕大哥夸了,二哥也以为不是好话。” 无敌道:“什么八字不合,是大哥与我断袖之后,就没有用心待我。换作家主,不知他要如何哄。三弟你是没见着镇关侯,人家侯爷哄起人来,那是一套一套的,直教人如沐春风。” 无心赞同:“说的是,大哥把二哥当做自己人看待,说话一向不留情面。你看他为家主,偌大的家业也拱手相送,更别说他的性命。因此,在大理的酒肆,他明知那是蛊门的堂口,还抛下你,去巷子里寻家主,正是认为你是他的眷侣,和他同甘共苦,为家主受些罪,也是应当的。” 无敌听了此话,和无心喝了一回酒:“好兄弟,可算说到点子上了,我就是瞧出了,才狠心离了他。并非你二哥我小气,但凡事有个度,别说我一条命不够折腾,还不知道是谁害了谁!” 无心听罢,微微一笑:“可不是,二哥是个明白人,又何必回来呢?”说罢,起身就要走。 无敌说了这些话,还未切入正题,叫住无心道:“三弟,你往哪里去?” 无心回转身:“夜深了,明日还有第二场比试,我回庄家歇息,二哥也早些安歇。” “还比试什么?就是我了——你带我去见大哥,我与他重归于好,自不会再伤了他!” 无心似有些踌躇,欲言又止,最终道:“太迟了,二哥,你见不到大哥了。” “怎的,他当真不分青红皂白,以为我和侯爷好了,不愿见我?” 无心叹道:“这倒不是,大哥已经死了——二哥你不必瞪我,大哥服下‘离恨’,忘尽前尘,就已非从前的大哥。你在他眼中,与其他江湖人士无异。你要与他和好,共度一世,我也爱莫能助。说到底,要看二哥你的本事,堂堂正正,赢了往后的比试,才入得了大哥的眼。” 第108章 大浪淘沙 无敌听闻无名已忘尽前尘,没有捷径可走,也只得耐着性子,参加招亲。 这一夜,他睡在火旁,隐约听见不远处的船内,几个武林人士在谈论无名,从医术说到武功,从武功说到皮相,一名男子笑道:“说来也荒唐,与病劫结为连理,你我真是不要命了。” 另一名男子道:“以往只觉他杀人不眨眼,如今听闻他招这一场亲,倒也有几分可爱。” 无敌听罢,暗觉庄少功这般胡闹,无名在江湖中已毫无威严可言,一发地为无名担忧。 第二日,庄少功派人发榜,五百余人参加文试,只有十三人通过,其中便有无敌。 这十三人,八男五女,男子上擂台比武,女子则较量女红和厨艺。 无敌见这五名江湖女子刺绣,不时扎破手指,不由得为之汗颜,心道,家主当真是书读得呆了!这些女子皆是武林各派的得意弟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练得一身好武艺,如何却要来绣花? 有两名女弟子,实在不擅针线,让围观的各路豪杰看了笑话,忍不住落下泪来,掩面而去。 连同无敌在内的八名男子,则便宜许多,在擂台上比武,点到为止。 一共比了二十八场,每人各七场。前六场无一败绩的,只有无敌和索命门的少主莫凡。 最后一场,轮到他二人切磋,便要决一胜负。 要说这索命门,和庄家劫门、匠门、神调门一般,也是江湖八门之一,行事却极为低调。 因是干的刺客的勾当,最忌讳的就是抛头露面,卖弄自己的武功。 为赢得无名的青睐,这一回是破了例,其少主莫凡,把黑巾蒙住面,一身劲装,就敢现身。 无敌立在擂台的兵器架旁,要挑一件称手的兵器时,索命门少主莫凡忽道:“你下去。” “怎的?”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索命门少主,无敌也颇有几分好奇。 莫凡道:“我学的是杀人之术,而你是个劲敌,对付你,我不能手下留情。” 无敌笑道:“说的好似我学的不是杀人之术,谁怕谁?莫少主怕死,下去好了。” 庄少功和无心从旁听了,互换眼色。无心说道:“二哥,你已离开庄家,不再是我五劫的一员。此举如同叛逃师门,你习的《天人五衰》,也不能再使。倘或使了,就算你输了这一局。” 无心说这一番话,是不想无敌再滥用《天人五衰》,损伤性命。而庄少功不信赖无敌,无名好不容易放下了他,他又回来搅局,也不知是否还会一走了之,因而打心底不愿他获胜,点头附和无心。 无敌抱手傲然道:“谁稀罕用《天人五衰》?老爷会的武功海了去了,又不是只会你一家的。” 无策想了想道:“二哥,今日来的江湖朋友甚多,你偷学了哪门哪派的武功,用出来时,未免得罪了其他门派,也可谓胜之不武。你要用动手,使的须是名正言顺、真正拜师学来的武功。” 无敌忍了一口气,肚内寻思了一回,也不挑选兵器了,把衣角掖在裤腰带上,身形微转,双腿压低几分,两足收作丁字,向着索命门少主莫凡,双掌抄在胸下腹前,便是一招揽雀尾:“来罢!” 莫凡看了看,隔着蒙面的黑巾,摇首:“你使得是武当太极拳,你不是武当弟子。” 无敌没好气地道:“你花了多少银子?无心和无策一个劲帮着你说话!你须瞧仔细,教老爷太极拳的,是前朝武当派俗家弟子的后人。这是他的家学,已传了三代,与现下的武当派没甚相干!” 无心等人,知晓无敌讲的是锦衣人,便向莫凡点了点头,退下擂台观战去了。 待擂台两侧的大鼓敲响,莫凡自袖中抖出两柄锋利的刀扇。这刀扇闪闪发亮,由六把镔铁短弯刀构成,展开只有扇面大小,其上刻有状似花枝的血槽。看似轻巧精致,却有二十来斤重。 无敌本是个喜爱兵器的人,见了这等的奇兵利器,不禁喝了一声彩:“好扇子!” 莫凡道:“杀人的扇子,当然是好扇子。” 无敌道:“如此好的扇子,却不跳个扇子舞,让老爷瞧一瞧?” 无心和无策在擂台下听了,只是忍着笑,均觉自家二哥不知死活,却也不怕他败下阵来。 果不其然,莫凡的刀扇虽利,毕竟是个拖累,怎及无敌赤手空拳,灵活地闪转腾挪。莫凡倒也不急,将拇指在扇下机括处一按,两把扇子骤然散作十二把曲折的利刃,打着旋儿在场中来回飞转。 无敌躲闪了数回,发觉这些回旋刀飞转时,仿佛是经过一番盘算,恰好封住了自己出手的招式。 第3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2节 劫无名 作者:螟蛉子 第32节 再看莫凡,这位索命门少主,伺机抢至他身前,一扬右掌,自腕下弹出一柄袖刃来,直取他咽喉。他于百忙之中推出左手,连缠带翻,借力打力,把莫凡的右臂一拧。 眼看莫凡就要跌个跟头,莫凡却顺势翻起长腿,套鞋鞋尖又弹出利刃,就要划破他的咽喉。 无敌当即退步招架,手臂却划出了血口子,又侧身躲过一把回旋刀,才骂道:“好你个贼杀才,怎地如此阴险!你身上藏了多少暗器?” 莫凡闻话,蒙面的黑巾微微起伏:“百八十件,才使了三件,算是便宜了你,今日未淬毒。” 无敌扯下布料,扎住淌血的臂膀:“难怪你看上我大哥,你两个,就是一个山头的狸子!” 莫凡扬手收了回旋刀:“这叫一丘之貉,你大哥精通医术,识得百毒,是与我有生意往来。” 两人说罢,又战了十余个回合,就在这个当口,一支箭冷不丁地飞蹿而至。 这箭来得刁钻,恰中他二人交手处,竟是要一箭双雕。无敌顾不得许多,与莫凡对拍一掌,借力疾退。待望向那箭的来处时,只见百步开外,一员红衣官差骑马擢弓,赫然是多日不见的应惊羽! 应惊羽坐在鞍头,盯住擂台上的无敌,气发丹田,厉声问道:“无名那厮在何处?” 无敌不明所以,住了手,叉腰问道:“怎的,你也要参加招亲?” “招什么亲?”应惊羽一脸茫然,“无名杀了我义父!我这几日告休沐,特来向这厮寻仇!” 一帮江湖人士听罢,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庄少功在无心和无策的陪伴下,行至应惊羽身旁,抱拳施礼,说道:“应捕头,你的义父穆武来,确是死在无名手中。只是,此人拥兵自重,作恶多端,杀无名的母亲在先,以在下为质,逼迫无名弑父在后。无名也是迫于无奈,才不得不为民除害。” 应惊羽皱眉道:“庄家主,你休要颠倒黑白,我义父前年死在京中,几时曾逼迫无名?” 庄少功道:“这便说来话长了,应捕头且先息怒,随在下回府,听在下慢慢道来,如何?” 无敌拍胸叫道:“庄家主何必多费唇舌!人是我杀的,姓应的要报仇,便向老爷来报!” 应惊羽对无敌道:“若非无名指使,你敢杀我义父?你教他出来见我,我只向他讨债!” 庄少功没奈何,只得劝道:“应捕头,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无名已服下‘离恨’,忘尽前尘,武功尽失,你不明因果,不分善恶,与他反目成仇,让他偿命,又有何用?” 原本于女红和厨艺胜出的女子,听闻病劫无名武功尽失,又有人来寻仇,当即花容失色,兀自思量一番,立起身来,匆匆趁乱走了。索命门少主莫凡,却依旧立在擂台上,十分沉得住气。 应惊羽问庄少功道:“无名这厮好端端的,如何要服下‘离恨’?” 庄少功望向无敌:“还不是为情所伤,害了相思病,为了忘记这个人!” 应惊羽没料到,无名和无敌有断袖之谊,怔了一怔:“如此说来,无敌是无名的相公了?” 无敌听得热血沸腾,想要当众承认,话到嘴边却是:“我与我大哥,早已生米煮成熟饭,我不是他的相公,而是他的妻!你要报仇,只管冲我来!谁要与我争我大哥,踏着我的尸首过去!” 应惊羽听罢,放下弓箭,自鞍侧抽刀:“既然如此,我成全了你!” 庄少功正没个理会处,无心和无策竟一齐跃上擂台,将无敌护在身后。 无心道:“若是比武招亲,我几个弟妹自不能插手。若是与五劫为敌,我五劫却是一心。” 无敌只怕众人取笑他,此时见无心和无策仍旧肯认他,心中既感动又惭愧,自不必说。 应惊羽早知来此地,定有一场恶战,倒也视死如归,正要飞身上台搦战,忽又有一名官差策马而来,这官差满面尘泥,衣袍好似让火燎过,当真是狼狈至极,口中叫道:“应大人,大事不好!” 应惊羽认得是捕风营的同僚,连忙拨转马头,向这官差问道:“你怎么来了?” 这官差气喘吁吁:“圣上,圣上已驾崩,传位于五皇子,五皇子却不知所踪。如今,皇后垂帘听政,改立大皇子为太子。朝中乱成了一锅粥,快随我回京罢,晚了就来不及了!” 应惊羽骇然变色,道了声:“如何却声张!”便随这官差一齐策马,飞也似地绝尘而去。 庄少功、无敌、无心和数千武林人士,均是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过神。 这一下子,鸳鸯滩头人声鼎沸,众人皆在讲皇帝驾崩、天下将乱,却没一个再关心无名招亲。 庄少功也是忧心忡忡,只怕乱世就要到来,可还是得让无敌和莫凡决出胜负。 索命门少主莫凡见状,却收好了散落在擂台上的暗器:“我看,事已至此,不必再较量。” “这是为何?”庄少功连忙问道,“难不成,莫少主你,也嫌无名武功尽失?” 莫凡摇头:“实不相瞒,我来此参加招亲,是受无名之托。他并不愿忘记无敌,另结新欢。只怕他死之后,你会随他而去,才托我赢了招亲比试,与他做一场戏,让你以为他和我走了。” 庄少功闻话,心惊肉跳,看看莫凡,再看看无敌,只觉浑身乏力,终于长叹了一声气:“罢了,我是拗不过无名,他始终瞒着我,假若无敌不回来,他就是死了,也不会让我知晓!” 无敌轻而易举获胜,听莫凡说罢,喉头却有些发堵,无名竟如此在意他,宁死也不愿相忘。 此时,得到庄少功的许可,他奔回庄家,就去寻无名。踹门入内时,无名正穿着大红喜服,坐在镜前梳妆。他脑中一热,顾不得细看,上前抱住。无名登时娇声尖叫,挣扎着扭头看向他道:“我的祖宗,二哥,怎么是你!也不敲门,吓死姑奶奶了!” 无敌听是女子的声音,这才认得是无颜,见了鬼似地撒开手:“怎么是你!大哥在何处?” 无颜白了他一眼:“大哥要我扮作他,稳住家主,假意随索命门莫少主走,他早已不在此处!” 无敌脑子里登时嗡地一声:“大哥去了何处?” 无颜理着衣裳道:“大哥怕招亲时有人来滋事,却也未走远,就在鸳鸯滩对面的羊蹄山上。二哥你记得罢,就是他昔日闭关之处,有一间小茅屋的山头便是,他在那处过着吃喝等死的好日子呢。” 第109章 平淡是真 无敌当即离了鸳鸯滩,调起轻功掠过水面,行至对岸的羊蹄村。 此时天色将晚,村中烟火稀疏,阒无一人。想来,在此安家的农户,皆看招亲的热闹去了。 村后青山连绵,两峰状如羊蹄,其中稍矮的一座,便是无名闭关之处。 无敌还未上山,就见一人独自坐在傍水的小径边,擢一根细长的竹枝垂钓。 此人头戴竹笠,穿一身松垮垮的蓝竖褐衣,扎着月白色腰带,青灰长裤的裤脚,收入尺寸有些秀气的皂靴内。虽未见其容貌,但天骨秀拔,宽大的仆役行头也难掩,颇有一种难言的亲切之感。 无敌一看之下,心知是无名,浑身软了,缓步捱上前,喉结滚动,低唤了一声:“大哥。” 这人闻话,抬起斗笠,睇了无敌一记,果然是多日不见的无名。恰在此时,垂钓的丝线,猛地一颤。无名也就不理会无敌,回过头去,轻而缓地引动竿头,左一下右一下,遛起水底咬钩的鱼来。 无敌听闻无名宁死不愿相忘,打定主意要与无名和好,可这重逢的场面,竟是如此的冷清。 没有相拥而泣,没有海誓山盟,也没有别后执手诉相思,实在与他想象的大不相同。 他只好挨着无名,坐下身来,没话找话地道:“大哥,这鱼似有些分量,却不知是什么鱼?” 无名耐心十足地扯着挣动的丝线,盯住那一处碧波水纹,口中说道:“是鲤鱼。” 无敌不信:“大哥你是水里王八变的?这鱼还未露头,你怎知是鲤鱼,不是鲫鱼或者桂花鱼?” 无名投以一瞥,懒得与之争论,但还是慢吞吞地答道:“我用的是鲤鱼饵,曲酒浸丁香。” 无敌是个性急的人,见这鱼游来弋去,好半晌不出水,心痒难搔,大叫一声,劈手就抢竹竿。 无名哪里肯给他?他愈发地急躁,也顾不得久别重逢的客套了,只是一个劲地抢夺。 两人玩闹了一阵,险些没扭打作一团。总算将鱼钓了上来,正是一条肥实的红尾大鲤鱼。 无敌拎着鱼,趁着暮色,欢欢喜喜地,随无名上了山。 行至山顶的小屋前,无名把竹竿靠在壁下,舀了一瓢水和无敌洗手。 无敌洗了手,另寻一个木桶,把鲤鱼放了进去,鲤鱼得了水,又恢复了生机。 无名见了道:“多此一举,取出来,杀了吃。” 无敌也不知为何,有些舍不得,却还是依言行事,吭哧吭哧,将鱼拍死,刮鳞净洗了。 无名则从屋后拔了些葱,又剥了几瓣蒜,将姜切成丝,亲自下厨,做了一顿清蒸鲤鱼。 说来也奇,这鱼不过是塞了极寻常的佐料,蒸了片时,滋味却鲜滑可口,胜过大酒楼的手艺。 无敌一个人吃了一整面鱼,还意犹未尽,就着三四碗饭,又吃了大半面鱼。 无名吃得少,食不语,完事一推碗筷,打开柜子,不知在翻寻什么,大有不愿洗碗之意。 无敌只好收拾杯盘,出门去洗碗刷锅。见四下无人,天上已有星斗浮现,从缸中舀了一桶凉水,褪了衣袍,把身躯也仔细搓洗了一遍。待浑身清爽干净了,又烧了一锅热水,端进来与无名洗漱。 无名却理所当然,铺好了一床棉被,摆了两个荞麦枕,还将一个瓷瓶放在枕边。 无敌没来由心慌了一瞬,待吹灭灯盏,与无名并肩躺下,无名却一动不动,十分沉得住气。 无敌干瞪着眼,谛听身旁无名极轻的气息,暗觉心跳得厉害,腿间也胀痛得厉害。 他在代州虽也动情,却只是独自一人时才动情,哪及此刻,不止动情,还有些紧张。 他有心要打破僵局,拣倌儿的轻薄话来撩无名,却说不出口。终于一咬牙,胡乱摸到无名的手,就往自己腿间按:“大哥,替我揉一揉。”一语说罢,几乎要掉下泪来,这实在是太憋屈了! 无名倒也并非要羞辱无敌,只是听无心讲,无敌抱怨他只知干这个勾当,决心要无敌做主罢了。 此时无敌开了口,也就乐得如此,不言不语地,与无敌欢好一场。 可他与无敌有些不同,无敌急于想与他合二为一,他却慢条斯理,更想仔细地抚摸无敌。 无敌春情正盛,哪经得住这个,一个翻身将他压住,一鼓作气,把屁股坐了个严实。 这一下子,不待无名说话,无敌龇牙咧嘴,驴似地仰头嚎了起来:“怎地这般痛煞人!” 无名也痛得紧,蹙着眉心,将他的臀托起稍许,抹了些药膏,才道:“你是不是傻?” 无敌哼了一声,眉峰一轩,忍痛道:“随老爷去贺兰山,不去贺兰山时,老爷坐死你!” 无名闻话,神色柔和了许多:“我没说不去。” 两人就此大战三百回合,直到天光欲曙,无敌彻底清爽了,得了好大一场快活,才放开无名。 这一回,轮到无名端来热水,替无敌擦身,见无敌似睡非睡,赤着精壮的身躯躺着,腿间还有暧昧的痕迹,便忍不住,覆身吻住他的唇,将舌探入内搅弄几许,不料,又逗起了他的兴致。 说要去贺兰山,两人却在羊蹄山上耽搁了三日,也没干别的,就是变着花样恩爱。 待到下山,又在庄家住了一旬。庄少功要为他二人主持婚事,无敌死活不肯答应。 无名本来也是个懒散的性子,见无敌嫌丢人,不愿做新娘,也就不勉强他。 之后,无名向庄少功、无心、无颜和无策交代了许多事务,定好每年回来探望一次,将药材分门别类放入马车内,又买了许多让无敌叫不出名的种子,便携无敌和苍术,启程上路了。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一春。无名、无敌和苍术费尽周折,一路向北,来到了贺兰山。 因二十年前闹套寇,有过一场鏖战,方圆百里,只散着十余户人家,皆是猎户、牧民之流。 无敌兴冲冲地寻见自家马场,却是面目全非,倒塌的梁木早已朽坏,生满绿苔和白菇。 他父母的坟头也长了草,若非当年无名刻了一块木碑,只怕难以辨认。 他领着无名,在坟前祭拜了一番,说了些告慰先灵的话,便动手修葺屋舍。 无名提议雇工匠来盖房,无敌舍不得银子,逞能一力包揽,屋舍是盖了塌塌了盖。 苍术则和无名制了十余木盘,将各式种子在盘中发成苗,按无名绘的图样,植在马场外围。 无名又命苍术掘来数百株灌木,亲自修裁编扎,圈作篱墙。待这篱墙生得青翠怡人,篱下百花含苞待放,三五片药圃、稻田内抽穗的绿苗随风摇曳,无敌仍在和那一间尚未盖好的小屋较劲。 无名见无敌似有些气馁,当夜坐在火旁,替无敌治了手脚上的水泡,取出一个包袱来。 无敌打开包袱看时,里头有散碎银子、几块金锭,以及印满章纹的一大叠银票。再看银票的数目,不由得瞪圆了眼,赶紧将银票藏住包袱内,问无名道:“大哥,你哪里来这许多银子?” 无名不答只道:“这十五万两,你拿去花。还有十五万两,在无心手里,留给了家主。” 无敌自认不贪图富贵,但一辈子也没打理过这许多银子,恨不得挖个坑埋了。 于是不再和屋舍较劲,往宁夏请来能工巧匠,将马场翻修了一遍。依着无名的话,又造了一处屋舍养鸽,挖出池塘种荷花养鱼,添置鸡鸭牛羊,买了一只大肥猫和一条活蹦乱跳的小奶狗。 待马场焕然一新,众工匠由无名指点,掘了一口井,在井地铺上细沙。出水时,无名以布袋塞满炮制的药材饮片,一端系着绳索,浸入井水中。又取了一截木炭,也拿绳索系住,投放在井内。 如此过了半旬,无名取出药袋木炭,无敌打水来一尝,只觉井水清冽甘甜,远胜过山泉。 此后,苍术随无名习岐黄之术,闲暇时,便在药圃和稻田内劳作。 无敌则照料马驹和鸡鸭牛羊,小日子过得快活充实。忽一日,有官差上山,索要马场地契。 马场的地契早已遗失,无敌与官差争执一番,庶几动了拳头。无名却稳住他,随官差走了一遭,回来时,手中不但多了一张盖了官印的地契,还有几盒平罗知县赠的文房四宝和茶叶画扇。 这平罗知县是个好相与的,就此和无名打上了交道,时不常来请他看病,使得他声名远播。 远近皆知此地有一位神医,上山拜访的人络绎不绝。无敌郁闷得紧,他辛苦养马挣来的银钱,除去草料本金,还不如无名行医挣得的零头。到后来,一些中了毒、或是重伤难愈的武林人士,也来此地求医,向无名讲述自己如何受伤,如何结下血海深仇,让无敌嗑着炒瓜子,看了无数场好戏。 就连镇关侯柳飞沉,也派心腹之人领着他的女儿前来求医,向无敌订购了一批蒙古马。 转眼到了这年中秋时节,无人上山,终于清静下来,无名、无敌和苍术用了些酒菜。 苍术年纪尚小,与无名以中药名对了些对子,和无敌玩闹一番,不胜酒力,先回房歇息了。 无敌问无名道:“大哥,你的武功如何了,我见你昨日用药汁染发,怕不是又白了头?” 无名道:“好了许多,还须养些时日,大约再过两三年,也就痊愈了。” 无敌闻话放下心来,收拾了碗筷,出来却寻不见无名。他心中一沉,以为无名隐瞒了病情,又要弃他而去。当即奔至马厩,欲牵马去追,却见无名挑着一杆灯笼,立在红马豆沙包旁等他。 无敌这才松了口气:“大哥,大半夜的,不回房歇息,却在马厩作甚?” 无名目光如水,注视了无敌片时:“上马,随我来。” 无敌不明所以,骑上小凉糕,和无名驰出马场。走了三四里地,绕过一片林子,行至低洼处,跳下马,只见偌大一片草地,离悬崖已是不远,一轮明月又大又圆,无遮无拦地挂在崖外。 无敌有些明白了,笑道:“大哥好雅兴,早知有这个地方,就带些酒食来,在此处赏月。” 无名不言不语,拂灭灯笼,气沉丹田,潜运内力,将右脚一踏。 无敌只觉脚下的草丛微颤,飞出几点闪闪的绿光来,当即把手捧住一个,捉给无名观瞧:“大哥,这个时节,怎地还有萤火?” 话音甫落,夜色中,皓月下,由近而远,次第亮出一大片奇花异草。 这些花草,姹紫嫣红,忽明忽灭,闪着星斗似的微光。无敌吓了一跳,只以为见了鬼,蹲下身看时,却是还未长翅的幼萤,一个个藏在花底,尾尖明晃晃地亮着,煞是可爱。 无敌赏玩了片时,转身看无名,只见无名风姿秀拔,清癯玉立,若论颜色,看遍花枝尽不如。 便三步做两步,回到无名身旁。两个人一起坐下,均觉此情此景,应当讲些甜言蜜语。 可这般互相依偎,一齐望着皓月,心内是安定的,各自思量一番,却也说不出什么。 最终,无名把无敌搂在怀中,放低了臂弯,垂目扫量着他,隐晦地道:“今晚月色真美。” 无敌道:“这有什么稀罕?”说罢,一把将无名的衣衫扯开,露出洁白的胸膛来,照着那细嫩的点儿,捏指狠拧了一记,弄得那点儿挺尖了,挤眉溜眼地调侃,“哪有大哥你这个风骚的身子美?” 无名道了声“作死”,眉梢眼底尽是笑意,按住无敌,拽下他的裤腰,也要他在月下风骚一番。 不远处,豆沙包和小凉糕,一红一白两匹马,无人看管,正挤在一处打盹。 忽听见无敌的喘息和叫骂声,肥了一圈的小凉糕,竖耳左顾右盼,不明所以地咴了一声。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没想到就在这一章完结了~这两只其实是老夫老妻模式,和好的话大约也不会很激动,互相都不去计较对方的过失,毕竟是一本算不清的烂账,所以干脆都绝口不提,就是这样平平淡淡啦。 无名也有试着改变,很努力的浪漫的告白,不过无敌不太get的到,大概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 谢谢各位亲的陪伴≈gt ≈lt因为对这一篇一直特别不满意,中间坑了好几回,如果没有大家的鼓励,肯定是不能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写完的!至于番外……这个看情况,好像没有也不要紧,故事比较完整了。 没交代的地方,大约有夜烟岚的线,这位千金小姐和庄少功以后都会纵横朝野,变得很厉害的。 然后下一篇,是古代军旅文,想不出太新奇的题材,从江湖转到朝堂吧,就是这样啦~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32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