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岩》 正文 第1节 浮岩 作者:暮一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书名:浮岩 作者:暮一 文案: 这是一个普通人的故事,青梅竹马的两个小小少年,共同成长,因为对方而改变人生。 漫长的岁月里,有艰难苦涩,也有希望幸福。 cp:沈彦川x常夏,由始至终彼此身心都只有对方,he。 偏现实向,慢热。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彦川,常夏 ┃ 配角:姥姥,石晓峰,莫潇 ┃ 其它: ================== ☆、婚姻 常夏出生的时候,是被爱的。 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段得到了父母爱的宝贵时光。只可惜,懵懵懂懂的婴儿常夏还没来得及记住些什么,这好时光就消逝了。 常夏的父亲常卫国,在a市南平区,是个小有名气的人。这名气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年轻姑娘提起他总能叽叽喳喳讨论半天,年纪大的人,提起他却总是不住摇头。 常卫国的老家本来在a城郊区,他家有三间瓦房,几十亩田地,日子过得本来也算不错。只是,他母亲体弱多病,在常卫国6岁那年,终于没熬过去,撇下了丈夫和幼儿。 料理完妻子的后事,常汉狠狠心,带着常卫国离开了郊区,到a城谋生。四处托人拉关系,常汉最终进了南平区的国企工厂,常卫国也顺利地在城里上了学。 失去了妻子,常汉并没有再娶。他既当爹又当妈,白天辛苦工作,晚上照顾儿子。他生怕自己没能让儿子过好,对不起去世的妻子,自己拼命省吃俭用,对儿子常卫国却向来是吃好的,用好的,家里的活儿也从来不用儿子干一分。这无原则的溺爱,在岁月的发酵中,酿成了苦果,常卫国成了一个霸道、嚣张、无用、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继承了爹妈好容貌的常卫国,从小就是远近有名的漂亮孩子,升上初中,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们前仆后继地围着常卫国打转,而他也是来者不拒。常卫国初中毕业之后,常汉选择以老换少,给常卫国在他工作的工厂里换了个安稳的工作,自己则回到郊区家中继续种地。本以为这下儿子的生活和工作都有了保障,可惜,常卫国不是个安分的人。短短几年,常卫国跟工厂里一半以上的姑娘都处过对象,其中还有个被他甩了的姑娘一时没想开喝了农药。南平区但凡家里有女儿的家庭,父母都对女儿耳提面命过:一定要离这个浪荡子远点儿。厂里领导看在常汉的面子上,几次三番劝诫常卫国,都没有效果。终于,厂里对常卫国下了最后通牒:再乱搞男女关系,厂里将会开除他。 常卫国多少还是怕了,他毕竟是个二十刚出头的毛头小子,收敛了几个月之后,在这个身边姑娘青黄不接的微妙时期,常卫国跟夏丽云相遇了,俩人瞬间天雷勾动地火。 年轻漂亮的夏丽云,是矿厂一枝花,追求者众多。她家庭条件不错,父亲夏久成是个抗战老兵,解放之后,在矿厂里工作,一直很有威信,母亲叶淑珍虽然身体不太好,但已经退休,有收入和医保,最重要的是,她家除了她之外,上面只有一个大哥,这在当时家家户户普遍儿女成群的情况下,是比较少见的。 夏久成和媳妇叶淑珍自幼相识,当年他在外当兵打仗,一去多年,叶淑珍顶住了家里的压力,一直等他回来。结婚的时候,两人年纪都不小了,生下大儿子夏利伟之后,大夫说叶淑珍恐怕再也不能怀孕了,夏久成除了加倍小心的照顾媳妇,没有一句二话。叶淑珍心里却不是滋味,她想给丈夫开枝散叶,终于时隔五六年,叶淑珍再次怀孕,生下了小女儿夏丽云,求得了一个儿女双全。 对于这个得来不易的小女儿,两人万分宠爱,却万万没有想到这种做法,既让夏丽云成长为一个任性、自私、惯于推卸责任的人,也让大儿子夏利伟在成长过程中,一直觉得父母偏爱妹妹,心理失衡。 夏丽云从小就是众人夸奖、喜爱的对象,工作之后,她自然而然地成了矿厂最漂亮、最时髦的女人,男人们的追逐和讨好,让她更加骄纵,爸妈偶尔批评她几句,在她的撒娇或者痛哭之下,往往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对于未来的伴侣,夏丽云设想了很多,直到她遇到常卫国,对方高大帅气的外表,幽默大方的言谈举止都仿佛是按照她的梦中情人来打造的。俩人瞬间陷入热恋,相识不到半年,就私下定了终身,更让所有人都震惊的是,刚满20岁的夏丽云怀孕了。 尽管夏久成和叶淑珍对常卫国有诸多不满,但事已至此,常卫国和夏丽云还是火速结婚了。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处在蜜月期里的小夫妻欢天喜地地迎来了小生命。常卫国为了表示自己对妻子的爱和看重,也为了讨好丈人、丈母娘,用夫妻两人的姓氏,给孩子取名叫常夏。 小常夏百天的时候,就已经初见日后的轮廓了,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滴溜溜乱转,见有人看他,小嘴就裂开给对方一个大大的笑容,几乎每个见过常夏的人都恨不能把他抱走。 常汉也从郊区搬了回来,帮忙照顾孙子。然而,矛盾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处对象的时候,常卫国对于夏丽云隔三差五就使几回小性儿不以为意,等到结婚之后,俩人对新生活的憧憬,对小生命的期待,也让那些潜藏着的矛盾暂时没能露头。到孩子出生,头几个月,在叶淑珍的帮忙、照顾之下,一切都还挺好。常卫国也尽量满足产妇的要求,对夏丽云十分忍让。转眼孩子四个月了,叶淑珍也渐渐由每天前来照顾,改为隔天过来。夏丽云看不上常卫国的“农村人”父亲,挑剔对方衣服洗得不干净,做的饭难吃等等。开始,常卫国还耐心地劝解媳妇,时间长,常卫国的脾气也上来了,对于媳妇的不懂事,他开始冷处理。夏丽云哪受过这种气,她憋了几天,找了个由头,当着常卫国的面,贬损了公公几句,常卫国觉得男人的尊严受到了损伤,跟夏丽云大吵了一架。 夏丽云哭喊着回娘家了。没几天,常卫国灰溜溜地上门,连跑了三天,才把媳妇重新接回家。然而,这只是个开始。 随着常夏的长大,常卫国和夏丽云的矛盾逐渐升级,他们都是不让份的性格,都自私、霸道、不懂退让。俩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每隔一段时间,夏丽云就要带着孩子跑回娘家一次。 曾经风流倜傥的常卫国,渐渐厌倦了这种婚姻生活,他回家越来越晚,直到有一天,夏丽云发现,常卫国在外面有了人,对方是常卫国工厂的一个年轻寡妇,相貌勉强算清秀,这对心高气傲的夏丽云来说,无异于被人当面打脸。 夏丽云大闹常卫国的工厂,她带着快要满四岁的常夏,在工厂门口哭号。工厂上下百十来号人,纷纷堵在厂门口看热闹,常卫国这种好面子的人,气得快要发疯,拖着夏丽云和孩子就往家走。 常汉上个月被夏丽云指使上山挖野菜,不小心摔断了两条腿,当时要不是路过的好心人及时将他送去医院,常汉这条命都差点交代在山上。因为这事儿,常卫国两口子又大吵了一架,每天不得不倒在屋子里养伤的常汉,听着儿媳妇的明损暗骂,又焦急又心酸。前一天他又听到两口子吵架,想去劝架,却苦于无法动弹,折腾了一宿没合眼。 这回大白天听到开门声,常汉支起上身,刚喊了一句“卫国?”,哭闹连着咒骂,就呼啸而来。 夏丽云开始还理智尚存,咒骂只针对常卫国的出轨、不顾家。渐渐的,她开始哭喊:“我嫁给你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你那个死爹,也成天欺负我!”,“你们全家都不是人,常夏这个小兔崽子也吃里扒外,心里向着你们!”。 病床上的常汉听着儿媳的话,气血上涌,心如刀割。 常卫国也开始跟夏丽云对骂:“你还有脸说?我爸对你是仁至义尽,你从一开始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我他妈的装孙子忍你。我爸的腿,要不是你,能摔折?你还好意思提儿子,除了生下来给他喂奶,你管过他么?都是我爸和你妈在带孩子!你他妈的表面上跟我说是跟朋友逛街去,实际上你干嘛去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妈的,老婆天天跟别的老爷们出去跳舞,你当我是死的?!” 街坊邻居很快聚集在了常夏家门口。常汉在屋里大声喊常卫国,也没得到回应。反倒是常夏,偷偷钻进了爷爷屋子,他小脸上满是泪水,一脸惊恐地扑进了爷爷怀里。 常卫国和夏丽云的骂战持续了半个多小时,他们彼此向对方倾泻着这世界上最恶毒的言语,早就忘了,当初他们彼此曾经述说过的爱语和承诺。 骂战以夏久成和叶淑珍的赶到告终。 曾经的一家人,再次坐在一起,却仿佛几世的仇人。夏丽云态度坚决,要离婚。对于拖油瓶儿子,她也完全不想要,夏久成和叶淑珍却不赞同。常卫国一直闷头抽烟,不吭声,总归没能谈妥,不欢而散。 夏久成和叶淑珍临走前,去常汉的屋子里,抱起已经睡着了的常夏,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亲家,夏久成和叶淑珍也只是跟对方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没有多说,转身离开了。却没成想,这是常夏最后一次见到爷爷。 常汉养伤期间,儿子不怎么着家,媳妇对他带搭不理的,他吃饭一直是有一顿没一顿,身体渐渐的,越来越不好。头一天他担心吵架的儿子媳妇一夜没睡,第二天又饿了一天,加上气急攻心,老爷子当天夜里就这么去了。 常卫国第二天去工厂,得到消息,他和寡妇都被开除了。他心思混乱地回到家,才想起来自己的爸爸,然而,推门进去一看,常汉的身体早就已经冷了。 一时之间,常卫国恨极了夏丽云,同时也恨自己。他抱着父亲的尸体痛哭流涕,却再也唤不回,宠了他一生的父亲了。 ☆、皮球 常卫国草草料理了父亲的丧事。夏丽云作为儿媳妇,从头到尾没有出现。夏久成和叶淑珍倒是去了很多次,帮常卫国料理事情。懵懵懂懂的常夏,跟夏丽云说了几句要找爷爷、找爸爸,只换来了夏丽云“他们都死了”的咒骂。 常卫国和夏丽云的婚,离得不太顺利。他们俩住的小院,是常汉用攒了一辈子的血汗钱买下来给儿子结婚用的,也正因为这样,夏丽云之前再讨厌常汉,也没好意思把人直接撵走。这回离婚,夏丽云揪住常卫国出轨这点,要逼对方带着孩子净身出户。 常卫国恨透了夏丽云的嘴脸,连带着,对常夏也多了几分厌烦。反反复复的争吵中,常夏成了一个皮球,被两个人踢来踢去,谁都不想要他。 到最后,还是夏久成和叶淑珍找常卫国长谈了一次。常卫国已经计划好了,过完年就离开a市,去省会,再也不准备回来。他一个大男人孤身在外,也带不好孩子,常夏,他是肯定不会要的。 常卫国虽然怨恨夏丽云,但对一直善待他的夏久成和叶淑珍,心里还存了一丝尊敬。在父亲去世这个事儿上,他永远都不会原谅夏丽云,不过他更知道,他最不能原谅的是自己,背叛婚姻出轨的也是他自己。最后,常卫国和夏丽云达成协议,常夏归夏丽云抚养,家里的小院留给夏丽云和常夏,两人结婚这几年的所有财产一分为二,日后常卫国会按月支付常夏的抚养费,每个月二十块钱,到常夏成年为止。 腊月十八是常夏的生日,常卫国带着常夏去公园玩儿了一天。滑冰车,看冰雕,常夏骑在常卫国的脖子上,指手画脚地要买冰糖葫芦吃。常卫国有求必应,最后回家的时候,常卫国手里拎了满满一塑料袋的零食、衣服,常夏怀里还抱了一个漂亮的玩具□□。白天一直零星飘着的雪,跟夜色一起肆无忌惮地降了下来,常卫国抱着常夏,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他们曾经的家走。看着大块的雪花打在儿子冻得通红的小脸上,常卫国把围巾给常夏围紧了一点,常夏咯咯笑着喊“爸爸,太紧了,我都快喘不上来气儿啦”,常卫国紧了紧抱着儿子的手臂,红了眼圈。终于走到了熟悉的小院门口,常卫国把儿子放到雪地上,他把塑料袋一圈圈地缠在儿子的手腕上,敲响了院门,听到夏丽云“谁啊”的喊声,常卫国转身快步走进了茫茫的雪夜中,再也没有回头。 多年之后,常夏偶尔也还会梦到一个雪夜,梦到一个高大背影逐渐消失在风雪里。他不确定,那是自己真实的记忆还是被伪饰过的梦境,他也不确定,曾经的自己是否喊出来过什么,他只知道在梦里,自己从没有发出过哪怕一点点声音。 离婚后的夏丽云成了南平区的一个笑柄。 走在路上,会有熊孩子学夏丽云当时在工厂门口歇斯底里咒骂的样子,会有中年妇女三五成群地在她身后指指点点,也有不着调的地痞流氓对着她吹口哨、调笑。这些遭遇让夏丽云不只一次地委屈痛哭,也让她不只一次地将怒火发泄在小小的常夏身上。面对反复无常、焦躁暴力的妈妈,开始时候,常夏还会用哭闹表达不满,但再也没有爷爷或者爸爸替他求情、说话,哭闹能换来的,只是夏丽云加倍的打骂,常夏越来越害怕,他渐渐变得不会哭泣,不敢大声说话,对于夏丽云不知轻重的拳打脚踢,常夏也学会了默默承受。 夏丽云也不太爱带常夏回娘家。叶淑珍隔三差五就带着些吃的、用的去小院看她们娘俩。敏感的老人发现了常夏的变化,她哄着常夏问怎么了,小常夏第一次的时候抹抹眼泪,搂着姥姥的脖子小声说“我害怕妈妈”,姥姥教训了夏丽云几句,夏丽云根本没放在心上,转头老人回家,夏丽云就边骂边揍了常夏一顿狠的:“让你再跟你姥告状,我打不死你!” 姥姥的到来,成了常夏最幸福的时光。他可以在姥姥坐着的时候挤到姥姥怀里,抱着姥姥,在姥姥帮忙收拾屋子、干活的时候,他也可以紧紧跟在姥姥身后。叶淑珍看到常夏这样,几次劝夏丽云跟她回家住一段时间,却都被夏丽云拒绝了。 夏久成和叶淑珍家里住的是夏久成工厂分配的楼房,屋子不大,只有两个卧室,两个老人住一个屋子,大哥夏利伟一家三口住另一个屋子。好在房子是一楼,门口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叶淑珍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蔬果花草,夏久成还找人在院边靠近楼房的地方搭建了一个小房子。小房子虽然不是特别好,但住起来也还可以,偶尔亲戚来串门,都是住在里面的。 夏丽云当初也不是没住过那间屋子,只是,她原本就看不上大哥一家人,离婚之后,这讨厌里,又夹杂了一丝恨意。她一直觉得她大哥嫉妒她,从小到大一直对她不冷不热,虽然就兄妹两人,但他们的关系一直不好。夏丽云没结婚时,总跟不同的男人去约会,她大哥就三五不时地用言语嘲讽她。夏丽云嘴上不饶人,反而用“那也比你找不着对象强”这种话刺激他。经年累月下来,夏丽云和夏利伟的关系越来越差。这回夏丽云离婚,夏利伟总是用一种可怜她又瞧不起她的态度对待她,夏利伟的媳妇就更直白了,她甚至会背着公婆对夏丽云说些“女人连自己男人都看不住,长得漂亮有什么用”的酸言酸语,再配上她鄙视的眼神,夏丽云恨不能扑上去跟她打架。 这是夏丽云过得最艰难的一个冬天,也是常夏短短四年生命里最艰难的冬天,只可惜,在未来的日子里,对常夏来说,这个冬天,却远不算什么。 冬去春来,夏丽云换上了漂亮的新衣,重新抬起了她高傲的头,她接受了一个新的男人。 这个叫周荣强的男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曾经对农民有着诸多歧视的夏丽云,在被现实一次次打倒之后,重新调整了自己的标准。她急于摆脱众人的指指点点,摆脱离婚妇女的身份,遇到不介意她过去,对她百般献殷勤的周荣强,夏丽云不顾父母的阻拦,再次草草做了决定,夏天将将过去,她和周荣强就结了婚。 周荣强身高体壮,长相有点凶恶。他有一把力气,也有一点木工的手艺,虽然没有正式工作,但也算能养活得起一个小家庭。更合夏丽云心意的是,周荣强的爸妈都已经去世了,她相信,这次没有老人从中搅合,他和周荣强的婚姻,一定会迎来不一样的结局。 结婚第一年的时候,他们俩虽然偶有吵闹,但每每都是周荣强先低头认错,日子过得勉强算是顺心。 对于这个突然住进他们家小院的凶恶男人,常夏非常惧怕。尽管对方每次面对常夏的时候,都尽力挤出笑容,但常夏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试图躲开他。夏丽云对于不听话的儿子也非常恼怒,她逼迫着常夏管男人叫爸爸,常夏只是闭紧了嘴,缩到角落里,哪怕迎来的将是夏丽云的拳脚,常夏也没准备出声。好在周荣强并没有勉强,他让常夏管他叫叔叔,等到常夏真正接受他的时候,再改叫爸爸也不迟。 结婚第二年的时候,拖油瓶常夏的存在,开始成了凸显出来的大问题。一年多了,无论周荣强如何用真心还是假意地讨好常夏,都没能让常夏松口叫他爸爸。夏丽云背后更是没少打骂常夏,但她越是如此,常夏对周荣强越是惧怕,恶性循环,常夏在这个家里,越来越没有立足之地。 原本就想要个自己孩子的周荣强,借着常夏不接受他的由头,想让夏丽云同意给他生个孩子。夏丽云其实并不想再生育了,她原本想,周荣强对她百依百顺,常夏如果听话懂事,日子这么过下去,就再好不过了。可惜常夏的不配合,让夏丽云和周荣强的耐心逐渐告罄,夏丽云对“不听话”的常夏的打骂也逐渐升级。 过去对待常夏还有几分小心的周荣强,渐渐也开始责骂常夏,在常夏某次不小心摔坏了一个他喜欢的烟斗的时候,周荣强第一次打了常夏。男人粗重的手脚和女人完全不同,周荣强打在常夏脸上的一巴掌,瞬间让常夏的半边脸肿了起来。而一直坐在床上织毛衣的夏丽云,从头到尾,都没有吭声。 此后不到半年的时间,常夏在家里的地位急转直下。他学会了扫地、擦地,学会了洗衣、做饭,偶尔给周荣强倒的洗脚水烫了一点,常夏都会得到对方漫不经心的一脚。常夏努力让自己说更少的话,做更多的事,然而,他的努力并没有任何效果。 这年冬天,在常夏即将迎来六岁生日的时候,夏丽云再次怀孕了。 ☆、好日子 夏丽云这次怀孕,身体反应很大。她每天什么都不怎么想吃,而且吃没几口就又都会吐出来,折腾的狠了,周荣强实在无能为力,只得求助于丈母娘。心疼女儿的叶淑珍不得不再次成了女儿家的常客。 对此感到万分高兴的就是常夏了。每天早晨,常夏都兴冲冲地起床,先给燃了一夜快要熄火的炉子添煤,把水壶灌满水坐在炉子上,再支好桌子,摆好碗筷。因为夏丽云自己不爱做饭,也吃不下周荣强或者常夏做的东西,每天早晨都是叶淑珍在家做好饭给她送来。常夏也因此得到了解脱,不用费力准备自己并不太会做的早饭。 常夏干完早晨的一堆杂活儿,就会系好爸爸当初给他买的那条小围巾,迈着小短腿跑到院门口,像棵不畏严寒风雪的小松树一样,站在那里等待姥姥的到来。姥姥总是遥遥地,就看到常夏的小身影,这时候她会加快脚步,喊着,“夏儿,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外面冷,赶紧进屋去!”常夏总是笑眯眯地跑到姥姥身边,一边说“姥,我一点都不冷”,一边想要接过姥姥手里的东西。姥姥当然不会让他拿,反而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糖或者年糕等好吃的,塞到常夏的嘴里。 一老一小,大手拉着小手,俩个走路都不那么稳的人,一起走这一段只有十几米的路,这是常夏每天最快乐的时光。 常夏的生日马上就到了,姥姥问他想要什么礼物,有什么生日愿望,开始他还扭扭捏捏地不敢说,最后,他偷偷跟姥姥说了他的愿望,他想再坐一次冰车。 常夏生日当天一大早,姥姥按时来到了常夏家。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这次姥爷也跟来了。姥姥除了给夏丽云做了她想吃的东西,还特别给常夏煮了生日鸡蛋和长寿面。吃过饭,姥爷对夏丽云说,要带常夏出去一天。夏丽云欲言又止,同意了。 常夏兴奋极了。 他套上了自己最好的那件小大衣,只是大衣毕竟是两年前的东西,常夏穿在上身,早就已经短了一截。姥爷看看孩子的衣服,转头瞅了夏丽云和周荣强几眼,周荣强有点尴尬地避开了视线,夏丽云也低下头摸起了自己的肚子。 姥爷弯下身,抱起了常夏,六岁的孩子按理说应该挺重了,可常夏却轻飘飘的,全身上下,没有几两肉。老人颠了颠手里的孩子,对着老伴说,“咱们走吧”。 这一天,常夏再次坐到了刺激好玩的冰车,更重要的是,这一整天,姥姥和姥爷一直陪着他。回家的时候,常夏穿着姥姥新给他买的小棉衣,窝在姥爷的怀里,他无声的、温热的眼泪,打湿了老人的颈侧。姥姥轻轻地把常夏的头扳过来,问:“夏儿,怎么哭了?不开心么?”常夏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还是没忍住,哭着说:“姥,我不想回家。我想跟你和姥爷在一起。” 那天晚上,姥爷姥姥把常夏直接带回了家,姥姥给常夏做了他最喜欢吃的肉炒酸菜粉,常夏就着菜开心地吃了一大碗饭。累了一天的常夏,没多久就困了,哄他睡着之后,老两口冒着严寒,一起出门去了女儿家。他们俩头一次正式出面干涉女儿、女婿抚养、教育孩子。只可惜,谈话进行的并不顺利,周荣强对老两口的话点头哈腰地连连称是,但他的眉梢眼底,却透漏着不以为意;夏丽云则倒在床上,哼哼哈哈,最后更是直接用后背对付她眼里“絮叨”的爹妈。老两口讲了半天,收效甚微,俩人对视一眼,最后还是由姥爷开口说,“既然现在你们家里这么个情况,你和荣强俩人都没有心力照顾常夏,那常夏我们就暂时带走了。等到你孩子生下来,做完月子,我们再把他送回来。”夏丽云和周荣强没有一秒钟犹豫,就痛快地同意了。姥姥看着夏丽云,忍了一下,终究还是补了一句:“如果你想孩子,周末的时候,我们就把常夏送回来陪你待两天。”然而,对于姥姥的这个提议,夏丽云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姥姥长叹了口气,最终没再说什么。 突如其来的好日子,就这么降临在了常夏身上。 他每天不用再手忙脚乱地干活,不用担心突如其来的打骂,不用看夏丽云和周荣强的脸色小心行事。常夏每天从梦中醒来,发现睡在自己身边的,是自己最喜欢的姥姥姥爷,都幸福得不敢眨眼。 开始几天,常夏延续在家里养成的习惯,每天都早早起床想要烧水、干活,姥姥姥爷发现之后,严厉制止了他。好不容易把不安的孩子哄睡着,两个老人的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之后的每一天,都加倍对孩子好。 农历年很快到来了。姥姥家的过年气氛向来很浓郁,从二十三小年开始,吃灶糖,扫尘,蒸包子、馒头……常夏这个姥姥的小尾巴,也一直围前围后地想要帮忙。姥爷也开始一趟趟地跑市场,买鞭炮,买对联福字,买其他杂七杂八的年货。年前最后两天,a市还下了场大雪,姥爷带着常夏和小他两岁的弟弟夏永光在楼门口打雪仗,闹够了之后,又在自家小院里堆了个漂亮的大雪人,水桶做帽子,胡萝卜做鼻子,煤球做眼睛,扫把做手臂,常夏甚至把自己的小围巾摘下来给雪人戴上了,冲着雪人傻乐了半天之后,常夏又小心翼翼地收回了自己的小围巾。 大年三十,屋里一大家六口人,热热闹闹地吃年夜饭。姥姥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姥爷和舅舅还一起喝了两杯白酒。常夏和弟弟吃完饭,早早地堵在楼门口,就等着夏利伟出来放鞭炮。一挂一千响的大地红和十个二踢脚,噼里啪啦地响彻街头巷尾,常夏和弟弟手舞足蹈地围在边上,兴奋得到晚上都好久没睡着觉。 大年初一,夏丽云和周荣强两口子也正式上门拜年。夏利伟一家三口也跟妹妹家一起,轮流给两位老人磕头。常夏和夏永光两个小毛头磕完头还从姥姥那拿到了用红纸包得立立正正的红包。只是常夏收到红包还没高兴过几分钟,夏丽云就趁姥姥姥爷不注意,直接抢走了红包。 常夏的眼角和嘴角瞬间耷拉了下去,却敢怒不敢言。姥姥一回头发现了常夏的表情,收拾了下手里的东西,就喊常夏跟他一起去外面小屋里取东西。常夏乖乖跟到小屋之后,姥姥从兜里又掏出了一个红包,塞进了常夏手里。 “夏儿,这是姥姥和你的秘密,谁都不要告诉。”常夏眼睛一亮,然后猛点头,他捏着红包,一会放进衣服兜里,一会又放进裤子兜里,姥姥看着他倒腾来倒腾去,看得直乐,最后还是姥姥找了个装茶叶的小铁盒送给常夏,让他用来当储蓄罐,常夏郑重地把红包放在了铁盒底部,仔仔细细地扣好盒盖,又轻轻摇了摇,确定红包好好地躺在小铁盒里面之后,他才跟姥姥相视一笑,把小铁盒重新交到了姥姥手里。姥姥摸摸常夏的头,帮常夏把铁盒藏在了一个旧木箱里。 这之后的日子,常夏每天都过得乐不思蜀。 他原本干瘪的脸颊,在短短几个月里,就丰盈了起来,原本比同龄孩子略矮的个子,也蹿高了好几厘米。姥姥给常夏和弟弟每人发了一个专属的小木头凳子,两个小孩也高兴地给木头凳起名字。每天,两个孩子骑在凳子上,假装自己骑的木头凳是战马。他们□□骑着专属“战马”,手里拿着独门“兵器”木头棍,两军每天都要会师数次,一场场大战就这么乒乒乓乓地反复上演。 姥姥上街买菜的时候,常夏和弟弟就各自拎着自己的小凳子,听话地跟在姥姥身后。姥姥买好菜回家的时候,往往会奖励两人每人一根“大棒子”爆米花,弟弟总是在拿到“大棒子”的第一时间迅速吃完,而常夏总是先把大棒子分成两半,其中一半再掰成几片,自己先吃一小片,给姥姥一小片,回到家给姥爷一小片,偶尔还得分舅舅、舅妈两片,自己再吃一小片,往往到这个时候,弟弟早就已经吃完自己的“大棒子”了,常夏看着眼巴巴的弟弟,总会再分给弟弟一点。 姥爷每天还会教常夏和弟弟背唐诗。原本只是闲没事给两个孩子念诗、念故事的姥爷,没想到常夏对这些非常感兴趣。虽然弟弟一直兴趣缺缺,一首诗背几个礼拜都还磕磕绊绊,常夏却非常聪慧,一首七言绝句,他听两遍就能记住。不只记住,常夏还喜欢听姥爷讲解诗句的含义,听诗人的生平故事,认那一个个看起来还挺漂亮的方块字。到6、7月份的时候,常夏已经背完了一整本唐诗一百首,那本并不厚重的小册子,也被常夏反复翻看了无数遍。 ☆、上学 7月末,常夏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了。 周荣强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对孩子的期望却不低,他给儿子起名周斌,寄望他将来能文武双全。而因为他父母都已经不在了的缘故,照顾产妇和新生儿的重任,再次落到了叶淑珍的身上。 常夏跟着姥姥去看了几次弟弟。皱巴巴的弟弟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哭,常夏几次想伸手摸摸弟弟,却都被后爸拦住了。“没看到你弟弟睡觉呢么,别手欠碰他。”对方厌烦又不耐的语气和表情让常夏整个人都缩了回去。 在医院和夏丽云家熬了整整一周之后,姥姥累病了。姥姥一直是闲不住的性格,退休之后,也整天在家里种花、种菜、收拾、打扫,一刻不得闲,这常常让人忘了,其实她已经是一位满六十岁的老人了。 姥姥在家里倒了一天,常夏忙前忙后地端茶倒水。他心疼地趴在姥姥床边,握着姥姥渐渐有点干枯的手,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把头埋在了姥姥的胳膊里。姥姥满脸慈爱地摸摸常夏的头,又轻轻地抬起他的脸,常夏的眼睛果然红了。“我的宝贝夏儿,担心姥姥了?姥姥没事,就是有点累了,休息一天就好了。”她抬手抹掉常夏眼角的泪水,“夏儿是个小男子汉,听姥姥话,不要哭了。” 当天晚上,常夏睡着之后,姥姥和姥爷商量了很久,他们看着常夏睡梦中还微微皱着的眉头,最后替常夏做了一个决定。 8月末,常夏的弟弟满月了。原本皱巴巴的小猴子,变成了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婴儿,虽然照比常夏小时候,逊色了一点,但小小的周斌仍然是一个可爱的小娃娃,周荣强和夏丽云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他身上。而常夏,也迎来了他的新生活,他上小学了。 原本按照常夏的年纪,上学还早了点,但姥姥姥爷求了过去的好朋友,最后,常夏顺利地成了一年级的小学生。 而按照姥姥姥爷跟夏丽云两口子的约定,常夏也应该回家了。只是这事儿夏丽云两口子绝口不提,姥姥姥爷也没提。他们理所当然地把常夏继续养在了身边,除了舅舅一家子隔三差五说几句酸话,以及让儿子多跟姥姥姥爷要零用钱之外,一切看起来都还不错。 小常夏这辈子头一次跟这么多人相处,原本在姥姥、姥爷身边已经大有改观的胆小、自卑,又卷土重来了。一年级的孩子,大多都是从学前班升上来的,班级里的孩子们彼此都不陌生,只有常夏孤零零的,一个人都不认识。老师让大家依次上台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常夏在下面怕得发抖。站到台上时,他更是磕磕巴巴地,半天都没说好自己的名字。新同学们原本好奇的目光渐渐变成了瞧不起,几个顽皮的小子还一边学着常夏的样子“我,我,我叫,叫常常,常下……”一边哈哈大笑。老师分配座位的时候,常夏也不敢跟身边的同学说话,不到一天的时间,小常夏就被孤立了。 放学的时候,姥姥早早就等在了门口。常夏几步扑到她怀里,半天没抬头出来。姥姥立刻发现了问题,她小声地问常夏:“怎么了夏儿?上学不开心么?”常夏闷闷地回答:“不开心。姥姥,我不想上学。” 姥姥拉起常夏的小手,带着他慢慢地往家里走,“夏儿,姥姥也舍不得你,但是你看,所有的孩子都得上学读书,学习文化知识,将来考大学,才能有好工作。你不是总跟姥姥说,要将来挣大钱孝敬姥姥姥爷么?那就得好好上学呀。” 常夏仰头看着姥姥的笑脸,原本想说的话,都消失了。他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我要好好学习。 然而,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年幼的常夏暂时还不能理解。他突然间进入了一个新的集体,却迟迟无法融入其中,一次次的针对和排挤,让常夏再次变得沉默,除了沉默,他也不会任何其他的抵抗办法。尽管姥姥姥爷也数次找班主任,想让老师多照顾年龄偏小、性格又内向的常夏,可惜,这并没起到多大作用。 除此之外,学习方面,也给了常夏当头一击。语文方面倒是没什么问题,老师教的东西,常夏都能很快掌握,因为会背诵很多唐诗,他还得到了老师的表扬。当然,这表扬的代价是,身边同学对他的羡慕嫉妒以及加倍的不友好。数学方面,则不那么美好了。常夏从小到大完全没接触过数学,虽然开始学的东西并不复杂,但对于常夏来说,理解起来却总是有点吃力。一学期下来,很多孩子都能拿到双百的成绩,常夏的数学却只得了95分。南平区的小学毫不含糊,从一年级开始,就每个班级都按照成绩排榜单,常夏的这个成绩排在班级的中等偏下,第一次来开家长会的夏丽云对着榜单,气得脸都绿了。 等在家里的常夏,心里万分忐忑。不只为这个成绩单,更为了突然生病住院的姥爷。姥姥和舅舅急急忙忙地把姥爷送去医院,也把常夏送回了夏丽云家,原本准备参加常夏家长会的姥姥也不得不作罢。 这一天,常夏挨了久违的一顿打。可惜的是,这只是个开始。 姥爷被确诊为脑血栓。 原本身体硬朗的一个人,一下子就不得不每天躺在床上。即使现在养好了,未来面临的,也只有一个结局,身体彻底瘫痪,无法言语,神志不清。姥姥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姥爷倒在病床上,握着老伴儿的手,默默地用眼神安慰她。 常夏不得不回到了自己原本的家。他迎来了人生中第一个寒假,但头一次,在他最喜欢的冬天里,他不想着出去玩儿,只想每天都能去医院看望姥爷、陪伴姥姥,但夏丽云却并不想每天都去。 每天照顾小儿子已经让她筋疲力尽,偏偏原本好不容易摆脱掉的拖油瓶常夏又回到了他们的生活中。闷葫芦一样的常夏虽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却总是碍手碍脚地杵在那,就像一根刺一样,惹得夏丽云和周荣强心烦。 没多久,常夏就又恢复了过去挨打挨骂干活的生活。他并没有太多的怨怼,仿佛之前那一年的好日子,只是一个美梦。 冬去春来,姥爷终于出院了。 姥爷这几个月虽然治疗、休养得不错,但还是落下了腿脚不便的毛病。姥姥经过这一番折腾,身体也大不如前。夏丽云带着常夏一起去姥姥家探望的时候,常夏虽然极为渴望,但他终归还是没张嘴要求留下。他小腿和后背上,还有好几处大块的乌青,姥姥抱着他的怀抱,对他来说都甜蜜中带着疼痛。 夏丽云原本是想尽快摆脱常夏这个拖油瓶的,但这几个月里,她却发现,常夏其实能帮她和周荣强干不少活儿。而且爸妈现在的状态,她也确实不好再把孩子扔给他们。就这样,常夏彻底回归了自己原本的生活。 五年的时光,转眼就过去了。 曾经在姥姥、姥爷身边闪耀过的可爱孩子,彻底消失不见了。 常夏长高了一些,但比过去更瘦了。他身上穿的永远是宽大的、洗得发白的校服,遇到人,他最先做的就是低下头,躲到一边去。他唯一的快乐时光就是周末能去姥姥、姥爷家,给已经完全不能走路的姥爷读书,帮姥姥照顾姥爷。他的语文成绩一直很不错,数学成绩却在这几年中每况愈下。 家里彻底没了常夏的容身之处。周斌年幼那一两年,还缠着常夏玩儿过,但对于周斌来说,阴沉不笑的哥哥却总是木木的没什么反应,他渐渐长大,也跟爸妈学会了对常夏呼来喝去,有时他还故意打碎东西或者假装摔倒,然后哭着向爸妈告状,说是常夏弄的,为对方惹来一顿毒打。 今年,夏丽云因为一直以来工作偷奸耍滑加上名声不好,第一批从工厂下了岗。周荣强和夏丽云在家愤愤地骂了几天之后,也寻思上了新出路。没多久,他们俩跟人学了炸油条、烙馅饼的手艺,鸡飞狗跳地张罗了一个月之后,他们还真就成功地在早市开了一个早餐摊。 常夏理所当然地成了早餐摊的免费伙计。他每天不到五点就得起床帮周荣强收拾好要带的折叠桌椅、油、锅、面、盆等东西,三口人推着三轮车到早市占好位置,支好摊位,忙乱的一天就算开始了。给油条翻个、给馅饼翻面、把东西装袋、收拾餐桌,除了收钱,常夏基本上什么活儿都得干,忙活到7点半,常夏往往顾不上吃饭就得急匆匆地往学校赶。 原本就不受同学待见的常夏,因为满身散不去的油烟味,更加招人烦。常夏只能在每一个课间都尽快离开教室,离开人群。渐渐地,他在学校小树林里找到了暂时的归宿,他喜欢上了练单杠、双杠。在双杠上翻飞着做动作的时候,没人会对他投来鄙视的眼神,只要坚持练,多么复杂的动作,常夏都能学会。练得时间长了,常夏的双手掌心磨出了两排水泡,稍稍握拳都疼得他直冒冷汗,也因为这些水泡,他不得不从早晨摊休息几天,夏丽云逼问他水泡是怎么来的,他一如既往地不吭声,气得夏丽云对他又是一顿打骂。 手上的水泡渐渐磨成了厚茧,常夏也正式从小学毕业,即将升入初中。 ☆、相遇 常夏的小升初暑假,过得比想象中艰难。 每天早晨按时上工之外,常夏还得把家里的脏衣服洗干净、晾好,把房前房后的菜地拾掇好,把家里其他三个人随口吩咐的活儿干好。杂七杂八的所有事儿都干完,往往已经下午了。好在这一家三口人都不喜欢在家里看见不是“工作”状态的他,常夏也乐得干完活就往姥姥家跑。 这些年,姥爷每年一半的时间都是在医院度过的,每天大把大把的药吃得比饭都要多。即使这样,他的身体还是越来越糟了,最近这几个月,姥爷的饭量越来越小,原来他还能模模糊糊地表达自己的意图,最近几乎无法说话了。他和常夏一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这一个假期,常夏每天到姥姥家报道,12岁的他已经长到了一米五,跟后背越来越弯的姥姥,几乎快一样高了。他总抢着帮姥姥干活,姥姥则总是一边说“不用不用,谢谢我的宝贝夏儿”,一边空出一只手心疼地摸摸常夏的头。中午,姥姥会准备好饭菜,热在锅里,等常夏来吃;晚上,姥姥还会特意做常夏喜欢吃的饭菜,留他在家吃。看着孩子狼吞虎咽地吃东西,即使是平时不太喜欢常夏的舅舅,也忍不住心酸,偶尔会从自己屋里拿点零食给常夏。 距离开学还有一星期的时候,常夏家再次爆发了一场战争。 这天常夏跟其他孩子一样,第一次去初中报道,参加了分班考试,只等着一周后正式开学。只是,常夏也带回了一张缴费通知单。新生入学,需要交学费、书费、杂费、军训费、订校服费,林林总总加起来两百多块钱。这笔对于其他家庭来说,不算什么的钱,在常夏家,却成了触发矛盾的大问题。无论是周荣强还是夏丽云,都不想掏这个钱。 说起来,这还要算到常夏的生父常卫国头上。离婚后,夏丽云每个月都能收到常卫国从省会邮寄过来的二十块钱。几年过去,物价飞涨,夏丽云愤愤地想找到常卫国,让他加抚养费,只是对方没留联系方式,也没有亲友,夏丽云找不到人,只能在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都把对方连带常夏痛骂几句。然而,常夏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这笔钱断了有三个月。那几个月,没收到钱的夏丽云把常卫国骂了八百遍,常夏也在那三个月里挨了平时两倍的打。第四个月,夏丽云突然收到了常卫国邮来的1800块钱。这钱非但没让夏丽云高兴,反而让她更加生气地骂了常卫国一遍。今时不同往日,当初金贵的二十块钱,到现在,早就贬值了许多,这次常卫国邮寄过来1800块钱,明摆着是想从此以后再也不管常夏了,这让她如何不气? 常夏升初中,夏丽云不是拿不出钱,但她就是不想再往常夏身上花钱了。在她和周荣强两人看来,常夏成绩不怎么样,肯定读不出来什么出息。念初中也没有大用处,与其一年一年地花钱交学费,不如让常夏直接退学,正式找个工作或者学门手艺。这些年一直闷不吭声的常夏,第一次激烈地反抗了他们,他坚持要继续上学。 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常夏的态度却丝毫没有改变,第二天常夏照常去了姥姥家,晚上回家的时候,姥姥带着孩子找上了门。 这些年,夏丽云和周荣强打孩子也不再直接往脸上招呼了,虽然常夏身上总是青紫不断,但从外表上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可这次,夏丽云没控制好情绪,抡圆了膀子,给了常夏一个大嘴巴,孩子的脸肿得老高,姥姥看到时,心疼得马上就要来找女儿。常夏拦了半天也没拦住,最后还是让姥姥拽回了家。 这场争吵也没能跟过去的几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姥姥被油盐不进的两人气得够呛,最后甚至放下狠话:“你们这样做父母,也不怕遭报应!”周荣强闻言只是调转视线,假装关注自己儿子周斌,夏丽云的神色却稍有松动。 常夏如愿上了初中。夏丽云最后妥协,把常卫国给的钱,拿出了100,作为常夏第一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不够的部分,则都由姥姥承担了。常夏每天早晨继续在早餐摊帮忙,中午直接在姥姥家吃饭,晚上再回家帮忙洗衣、做饭。尽管日子过得艰难,但常夏还是很高兴,他没有辜负姥姥、姥爷的期望,能继续上学了。 这一年,南平初中一年级分了七个班,每班五六十人,全年级共有近四百名学生。常夏被分进了一年一班,班上的同学来自不同的两三所小学,只有三四个人是常夏的小学同班同学。可惜,万恶的自我介绍再次来临,常夏的表现没能比小学一年级时好多少。他低着头蹭上讲台,呆愣愣地杵了半天,最后才小声地说出了一句“我叫常夏”。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紧接着上台的沈彦川。同样是12、3岁的男孩,沈彦川比常夏高了将近半个头,身形也壮了两号,穿着干干净净白衬衫的小小少年,身上有着一股和年龄不符的沉稳。他落落大方地做了自我介绍,最后礼貌地对班主任和同学们微笑点头。常夏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还在低着头微微发抖,耳朵里却听清了沈彦川的每一个字句,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正好对上沈彦川的笑颜。 常夏的初中生活就这样展开了。 新班级里,老师喜欢的往往是听话、可爱、成绩好的孩子,可惜,常夏一点都不占。沈彦川则不同,虽然他也跟可爱不沾边,但第一次月考下来,沈彦川不动声色地考进了年级前十名,让一班班主任大大地风光了一把。要知道,当初学校按照成绩分班,好苗子都分到了快班七班里面,哪成想,自己班里还藏了这么一块璞玉。 除了成绩,沈彦川还是个这个年代少见的,乐于助人的老好人。不会的题目,问他,他会耐心地给对方解答;有事儿或者偷懒不想扫除,找他,他会应下来帮对方打扫;考了年级前十名,也不见他骄傲;就连体育课上,他都比别人跑得快……林林总总的大小事儿做下来,沈彦川迅速地赢得了班里大多数小屁孩的心,也深得老师喜爱。 常夏这一个多月里,很快就找回了自己在小学时候的状态。他身上总是弥漫着一股油条味儿,很多同学还吃过他家卖的油条、馅饼。和周围同学都格格不入的现状,加上沉闷、自卑的性格,再次把常夏推入一个人的深渊。 常夏唯有努力听课,努力学习,可现实总是不如理想。初中的课程比小学要难上许多,家长们怕孩子跟不上学习,往往会在暑假里,让孩子去补习班补课。对于常夏来说,补课太奢侈了。所以其他孩子多少学过一遍的知识,在常夏这,都是全新的。好在,常夏的语文成绩保持了下来,这次月考,他考了班级第三,连语文老师都多夸了他几句。而数学,常夏创下了历史新低,没能及格。至于天书一样的英语,更是不提也罢。常夏拿着成绩单,忍不住又多看了沈彦川几眼。 常夏对沈彦川,也有着微妙的好感。他并没敢问过沈彦川问题,也没求过沈彦川帮忙,只是,敏感如常夏,他轻而易举地发现了沈彦川和其他人的不同。沈彦川看着他的眼神,从来都是平和、善意的。对方从来都不像别人一样,因为嫌弃他身上的怪味儿而绕着他走。沈彦川就像对待其他任何一位同学一样,在常夏拎水桶的时候,会默默地给他帮把手,在体育课分组没人搭理常夏的时候,默默地选择跟常夏一组。 沈彦川被老师选为班长,全班同学都非常赞同。 一个多月过去,班里的孩子们也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几个小团体。有抱团学习的,有聚堆打闹的,有叽叽喳喳一起八卦的,也有天天在操场上挥洒热血的。常夏不属于任何一个团体,沈彦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游离于这些个团体之外,只不过,前者是无法融入,后者是可以在各个团体中随意穿梭。 初中的校园比小学大了一倍,一圈四百米的大操场,标准大小的两个室外篮球场,还有二号教学楼后面带简易排球场的小操场。常夏在这个比小学大了一倍的校园里,也还算轻松地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所——紧挨着简易排球场和厕所的双杠、单杠区,这里是常夏的世外桃源、秘密基地。他延续了小学时候的习惯,每节课下课之后,片刻不留地跑出去,找到高度最适合自己的那个双杠或者单杠,轻松地在上面上下翻飞,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个困难的动作,没多久,他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 ☆、朋友 这天,常夏跟往常一样,课间又跑到单杠区猛练。 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腿,常夏低头一看,是一个不认识的男生。对方笑呵呵地示意常夏下来,随后自己轻轻一跃,抓住了单杠。 “哥们,看明白没?你背太僵硬了,再练下去容易受伤。”对方做完动作,又轻飘飘地跳下来,常夏的视线也随着他下来。 “嗯?没看明白?我再给你演示一遍?”男生看常夏表情木木的,就想再跃上去。 常夏终于反应过来了,他赶紧出声:“看明白了,谢谢你。” “嘿嘿,不用谢。我叫石晓峰,二年二的,你呢?” “我,我叫常夏,一年一的。”常夏有点不知所措,但却有史以来第一次相对顺畅地做了自我介绍。 “嘿,咱们俩还挺有缘,二年二,一年一,听着就合拍。”石晓峰兴奋地伸手要去拍常夏的肩膀,常夏缩了一下,躲开了。 石晓峰见状非但没退开,反而又上前了一步,他突然吸吸鼻子,然后略有点疑惑地问:“你早晨吃的油条?” 常夏整个人都僵住了。虽然躲着他、背后议论他的人不少,但当面问出来,石晓峰还是第一个,常夏原本因为对方主动亲近而舒展开的情绪,加倍紧绷了起来。 石晓峰又往常夏身边凑了凑,他把头几乎埋到了常夏颈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享受地说:“真香啊!我最喜欢吃油条了!可惜我妈总不让我吃。” 常夏彻底懵了。 他迷迷糊糊地被石晓峰搂住了肩膀,都没想起来要反抗。 “嘿,你这是在哪家买的油条?味儿挺正啊!赶明儿我也去买点。”石晓峰继续了油条的话题。 “……这是我家卖的。就在早市路东。”常夏头一次觉得,关于“油条”,似乎也不全是坏事儿。 “哇!这么牛!你别告诉我你还会炸油条!”石晓峰惊讶地说。 “……我会啊。” 石晓峰眼睛都瞪圆了。他紧了紧搂着常夏的手,“哥们,哪天来我家吧!你给我炸油条,我请你吃大餐!” 常夏眨了眨眼睛,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到去对方家拜访的邀请。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答应,还是应该拒绝,一时间愣在了当场。 上课铃响了。 “就这么说定了啊!”石晓峰一边往教学楼跑,一边冲常夏喊。常夏点了点头,发现对方已经回头跑远了,根本就看不到。常夏也迈开腿往教室跑,跑着跑着,他脸上绽开了一个笑容,他小声地应了一句“好”。 石晓峰成了常夏的第一个朋友。接触多了,常夏才知道,原来石晓峰的家庭跟他很像,他爸妈也在他小时候就离了婚,只是石晓峰的妈妈性格刚强,这么多年一个人把儿子带大,一直没有再婚。 石晓峰其实是南平初中的一个风云人物。他从进校门的那天开始,就格外引人注目。那个年代,大多数的孩子只在电影里看到过有人染头发,而石晓峰就顶了一头金发,招摇地入了学。当然,当天他就被老师勒令把头发染回来,不过,这也足够让很多人对他留下深刻印象了。那之后,班级里第一个谈恋爱的,有他。考试时候帮助同学作弊的,有他。运动会长跑拿第一的,有他。期末考试大排榜前十名的,还有他。老师们对他是又爱又恨,罚写检查,他能写得文采飞扬,找家长,他是单亲家庭,妈妈态度一直良好,老师们也实在不好多说。同学们对他也是又敬又怕,因为这哥们,今天可能借你抄作业,明天就能突然看你不顺眼,揍你一顿。 总而言之,常夏对石晓峰的了解越多,就越迷茫,他完全不知道对方到底是看自己哪里顺眼,才突然跟自己交好。 对于石晓峰来说,就简单多了。 他是个随性的人。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看你顺眼,就交个朋友,看你厌烦,那就一刀两断,你要是敢惹事儿,那对不起了,石晓峰更是个不怕事儿大的人。 石晓峰看到常夏第一眼,就觉得有缘,认识之后,更是发现,对方就跟个单纯无害的小动物似的,虽然胆小、畏缩,却也好玩儿、可爱。更重要的是,常夏练单双杠时候,表现出的那种坚持的韧劲儿,让石晓峰很欣赏。 自从知道常夏家里是卖油条的,石晓峰总嚷嚷着让常夏去他家里,给他炸油条,在知道油条没那么好做,需要特殊的配料、油锅和大量的油之后,石晓峰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常夏每天的早饭其实都是油条、馅饼,他早就已经吃腻了,巴不得能换点吃的。这事儿让石晓峰知道之后,可把他高兴坏了。他跟常夏商量,让常夏每天把自己吃的那份油条或者馅饼,带到学校来,跟他交换,这样两个人都能吃到自己爱吃的,简直不能更美好。石晓峰甚至觉得常夏就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直接砸在他头上了。 石晓峰家的早饭,就一个主要特点:量大。常夏吃了一个月他家的早饭,直接胖了四斤,脸都跟着圆了一圈,石晓峰对喂养结果表示很满意。 同时,在石晓峰的指导下,常夏的单双杠技能稳步提升。唯一没有长进的,大概就是常夏的学习成绩了。 转眼间,期中考试就要到了。老师留的作业越来越多,名目繁多的杂费也越收越多。常夏藏在姥姥家旧箱子里的私房钱,这两个月,基本快掏空了。 周一课间,沈彦川从老师办公室回来,又带来了一个坏消息:需要订一套新的练习册,一共十五块钱。 常夏放学之后,快速地跑到了姥姥家,翻出自己的小铁盒,他把铁盒倒过来,使劲儿晃了晃,然而,无论他怎么倒,地上躺着的,都是那孤零零的十块钱。常夏咬了咬下唇,重新藏好小铁盒,然后把那十块钱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常夏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吃完饭了。周荣强和夏丽云在看电视,周斌正坐在小书桌前写作业,他今年升入了学前班,明年就该上小学了。常夏草草把剩饭剩菜吃光,洗干净碗,然后鼓足了勇气走到夏丽云面前,他张了张嘴,顿了一会,最后才说:“妈,明天学校交书费,能不能给我五块钱。” 夏丽云的注意力立马转移到了常夏身上:“你开学时候不是已经交过书费了么?怎么还要钱?家里哪有钱?”周荣强也把视线冷冷地扫了过来。 常夏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憋了一会,勉强继续说:“是老师让订的练习册。大家都得订。” “什么练习册,家里那么一堆破书,也没见你都写完。没钱,告诉老师,你不订。”夏丽云皱着眉头,一脸风雨欲来的表情。 常夏抬头看了看她,又瞄了一眼周荣强,最后还是转身离开了大屋。 第二天,沈彦川课间挨个人收钱的时候,常夏直接跑去了厕所。等到下一节下课,常夏刚想跑,就看到沈彦川直奔着他走了过来,常夏不自觉地定住了脚步。 “常夏,我来收练习册的钱。”沈彦川看着常夏的眼睛,平和地说。 常夏低下了头,他的耳根迅速地红了起来。就在边上同学即将看出点什么的时候,沈彦川接了一句话:“你忘带了吧?我先帮你垫上,回头你再给我吧。”说完,沈彦川就转身走了。 常夏猛抬起头,看到的是沈彦川笔挺的背影,这背影,一点点模糊了。常夏趴向桌子,肩膀微微地发着抖。 放学的时候,常夏拦住了要走的沈彦川,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的时候,常夏才从裤兜里掏出捏得皱巴巴的十块钱,放到了沈彦川手里,他小声地说:“今天谢谢你,那五块钱,我会尽快还你。” 这是常夏第一次主动跟沈彦川说话。 虽然他已经有了石晓峰这个朋友,也能正常地跟石晓峰说笑,甚至打闹,但对着沈彦川,常夏就是打从心眼里觉得紧张。他默默地关注了对方两个多月,他那么想给沈彦川留下一个好印象,想让沈彦川继续用平和的眼神看他,不另眼看待他,可惜事与愿违,他最后还是毁了自己小心营造的一切,给沈彦川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常夏郁闷得想哭,却只能在沈彦川面前强作镇定。 “没事儿,我不急着用钱。你什么时候还我都可以。”沈彦川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钱,然后缓缓地说。 常夏感激又愧疚地看着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我会尽快还的,你等我。” 沈彦川看了看常夏的表情,最后点了点头说:“好,我等你。” 常夏又在原地杵了一会,沈彦川看着他迟迟没有动作,终于轻笑了一下说:“没别的事儿,我们就回家吧。” 沈彦川拎起书包,最后检查了一遍门窗,然后回到常夏身边,轻轻拉了一下常夏的手臂,说:“走吧,我来锁门。” 两个小少年,一起走在夕阳西下的校园里,只是,沈彦川往常夏身边走近一点,常夏就自觉地挪开一点,几次下来,沈彦川也发现了问题,他停住了靠拢的脚步,保持住了他和常夏之间,大概多半米的距离。 ☆、改变 常夏家的早晨摊生意一直不错,油条、馅饼味美价廉,夏丽云这个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和常夏这个干净清瘦的服务员都挺受各个年龄层的欢迎,很多人每天都会光顾。 常夏从升入初中开始,每天除了早饭可以直接从铺子里拿之外,夏丽云还会从当天的收入当中,给常夏五毛钱的“工钱”。这宝贵的工钱,往往被常夏攒起来,攒到一定数额,常夏会给姥姥、姥爷买些他们爱吃的水果。 常夏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希望过,能尽快拿到工钱,他反复计算,还是得等到一周半之后,才能还清欠沈彦川的钱,这让他无比焦虑却又毫无办法。 常夏原本每天就会三五不时地偷瞄沈彦川几眼,这回,他的视本上全天都黏在沈彦川身上。第三天的时候,刚好轮到常夏扫除,跟他一组的同学直接撇下一句“我去扫室外,教室就归你了”,人就没影了。常夏默默地开始擦黑板、扫地、拖地,从水房刷洗完拖布回来,常夏看到自己的座位边上站了一个人,是沈彦川。 常夏手忙脚乱地快速规整好扫除工具,走向自己的座位,他看着沈彦川的视线一路跟着自己,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 “对不起,我会尽快还钱的。最迟,最迟下周末,我就能给你。”常夏低下头说。 沈彦川看着他这样,原本想说的话,也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好了,最后只得安慰他道:“没事常夏,我说了,真不着急,你不用太在意。” 常夏听到沈彦川的声音,就抬起了头,只是对方越是宽容待他,他就越是不知所措。 “我,我在攒钱,已经有一块五了,下周末肯定能够……”常夏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就没声了。 沈彦川原本是因为在这三天里,被常夏看毛了,想跟他说一下这个事儿,可现在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顺利地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他,对于常夏,他一直有点小心,怕不小心伤害到对方明显比较敏感的心。 “常夏,这真没什么。你别放在心上。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没准下个月我就跟你借钱买笔记本呢,到时候你可得帮我。”沈彦川顺势坐在了常夏前桌的座位上。 “我肯定帮你!”常夏信誓旦旦地保证。 “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这次,你的钱,反正我也不着急,你下下个周一的时候,再给我。这期间,咱们都不许再提这个事儿了,行不行?” “行!”常夏隐隐感觉有点不太对,但他的大脑现在还晕乎乎的,对于沈彦川的问句,他不假思索地给了肯定的答复。 这天,两个小少年再次一起放学回家。常夏心里非常雀跃,却苦于不知道跟沈彦川说什么。沈彦川心里则感觉有点怪怪的,这事儿到底是解决了还是没解决? 这事儿显然没解决。常夏的盯梢,非但没有控制,貌似还有点变本加厉了。常夏唯一擅长的科目是语文,语文老师对他也算偏爱,基本上没节课都会点名常夏让他朗读课文或者回答问题。常夏个头不算高,坐在教室的中间偏后的位置,他每每回答完问题都要特意回头看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沈彦川一眼,这让沈彦川压力山大,也让其他的同学感到莫名。 没办法,这天放学,沈彦川又拦住了收拾书包的常夏:“放学咱们一起走吧。” 常夏受宠若惊,赶忙点头快速收拾好书包,跟在了沈彦川背后。 一路上,沈彦川都在默默地酝酿措辞。常夏边走边看着沈彦川,渐渐也有了点忐忑。 “常夏,咱们俩商量个事儿行不行?”沈彦川终于开口了。 “啊?当然行啊。”常夏有点愣地回答。 沈彦川没有往校门走,而是拐到了小操场,最后停在了单双杠区。 常夏跟着他停下来,微微牵起了嘴角。 “常夏,你对我有意见么?”沈彦川斟酌了一下,最后说出了口。 “怎么可能?!”常夏一愣,立马反驳。 “那就好,我还以为我做错了什么,让你看不惯我。” “怎么会,你帮我很多次,也帮大家,所有人都很喜欢你。”常夏一着急,连面对沈彦川时候的紧张都快忘了,“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沈彦川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双手一撑双杠,几个动作,坐到了双杠上。他坐定之后,也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常夏看。 没到三秒,常夏的视线就移开了。 十秒之后,常夏的耳朵开始红了。 二十秒之后,对方如有实质的视线,让常夏快无地自容了。他求饶般地开口:“沈彦川,你,你别看我了行不行。” 隔了一会儿,沈彦川回道:“你并没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这,能感觉到。” “对了,能感觉到。”沈彦川从双杠上蹦下来,“常夏,抬头,看着我,我把你当朋友,所以一会儿我说的话,你不许生气。” 常夏被“朋友”两个字吸引,抬起了头。 “常夏,刚才,我盯了你不到一分钟,你就快受不了了。可你已经这么盯了我四天了。我开始以为,你是因为我帮你,所以不自觉地关注我。后来发现,这有点不对劲儿。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所以才用这么个办法,对不起。”夕阳从树缝中间透过来,斑斑驳驳地落在沈彦川的脸上,他说话的表情很认真。 常夏整个人都红透了。他再次低下头,整个人都羞愧得恨不能消失,可他还是坚持着站住了,并跟沈彦川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对不起。” 沈彦川第一次伸手拍了拍常夏的肩膀,说:“好了常夏,你别这样,我没生气,但这事儿也不能这么挺着,我得跟你说清楚,你说是不是?” 常夏听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沈彦川拍人的手臂,伸长了一点,轻轻搂了常夏一下:“你不是生气了吧?我之前可说了,不许生气啊!” 常夏抖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看着沈彦川的眼睛,对方的眼睛里,并没有鄙视、厌恶,而是一点关心、一点担心加上一点沉静,常夏原本一团乱的思绪,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常夏抹了抹脸,走到云梯边上坐下,抬头看向沈彦川,他郑重地说:“我当然没生气,就是太不好意思了。沈彦川,对不起。真的。你知道,我一直没有朋友,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我,我可能是得意忘形了。你原谅我,我不会再这样了。” 沈彦川坐到了常夏身边,他盯着自己的鞋,过了一会说,“我看起来朋友挺多,但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其实我知道,很多人好像都觉得我是个,怎么说,有点怪的人。在他们眼里,我就是班长,并不是沈彦川。” 常夏有点吃惊地转头看向沈彦川,沈彦川笑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我也有啊。不过,再仔细想想,大家也跟我一样,有不同的烦恼,有自己的想法和性格,设身处地地替对方想想,就能想开了。咱俩今天也把话说开了,常夏你以后可别再用那种,有点像崇拜的眼神看着我了,我跟你说,我都连续两天晚上梦到你了,太夸张了!” 常夏也笑了,他头一次在沈彦川的身边放松下来。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到天色将晚,最后再次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这回,俩人间的距离,大概只有不到半米了。 常夏在周五放学的时候,把五块钱还给了沈彦川,不仅还钱了,他还带着沈彦川去学校门口小卖店“潇洒”了一把,请对方吃了一根五毛钱的雪糕。 沈彦川欣然接受了,只是在第二周的时候,他送了常夏一支漂亮的油字笔。 常夏攒钱的动力又增加了一项,他每周的三块五毛钱收入,需要分成三份,一份存起来留着交杂费,一份定期给姥姥、姥爷买好吃的,最后一份,用来还沈彦川的“人情”。 转眼间,冬天到了。在第一场大雪之后,常夏家的室外早餐摊不得不停业了,对于常夏来说,这既是好事儿又是坏事儿。他不用再每天早起工作,弄得满身油烟味儿,也失去了每天跟石晓峰“交换早餐”的福利,最重要的是,他再也无法从早餐摊里拿到每天五毛钱的工钱了。 石晓峰却养成了每天早一点去学校报到的习惯。他拉着空闲下来的常夏,开始了冬季“特训”。 原本常夏因为身体瘦弱,体育成绩在男生里面,一直只能算一般。练习单双杠之后,常夏的臂力、背肌力量提升明显,可惜,冬天的室外单双杠,刺骨地凉,常夏不得不暂时放弃了自己的这个爱好。 石晓峰顺势把他拉去练习长跑,每天早晨半个小时,开始时候,常夏完全跟不上石晓峰的节奏,拼了命跟下来,也只能跑完3000米左右。不过,风雪无阻地坚持跑了一个多月之后,常夏已经能勉强跟上石晓峰刻意放慢的步伐了,两人每天起码跑5000米以上,短短一个多月,连姥姥都发现常夏,长高了,也结实了。 ☆、礼物 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寒冷,但常夏却觉得格外温暖。如果说小学的时候,常夏上学就是为了姥姥、姥爷,那现在,他更多地是为了自己。 他和石晓峰的“特训”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俩人跑得越来越轻松,常夏也渐渐不用石晓峰大放水刻意等他了。偶尔,石晓峰还会把不爱吃的早餐带给他,因为过去几个月的相处中,石晓峰发现,常夏完全不挑食,对于所有吃的,都是来者不拒。 常夏和沈彦川的关系,也迈入了新的阶段。常夏开始主动找沈彦川交谈,遇到不会的数学、英语问题,他也会主动去问对方。中午、晚上放学的时候,常夏也会刻意等着沈彦川,只要对方和别人没约,那他就一定会和对方一起走一段路。更别说沈彦川扫除的时候,那常夏绝对是免费劳动力。渐渐地,班里的人也都知道了,常夏和沈彦川这两个看起来不太搭的人,是好朋友。有时候,常夏还会攒着姥姥前一天给自己的一个苹果或者一小把山楂,到放学的时候,献宝一样地塞给沈彦川。 对于沈彦川来说,他也是头一次遇到常夏这样的人。从小到大,沈彦川帮助过的人数不胜数,但像常夏这样,滴水之恩就一定要涌泉相报,还真是非常少见。收到苹果之后,沈彦川总会在几天之内再送给对方块橡皮什么的。他们俩略有点怪异的友谊,就在一个苹果、一块橡皮的交互中,慢慢发芽成长。 姥爷最近的身体也不错,他虽然还是只能卧床,无法言语,但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去医院了。冬天里不能经常去室外,姥姥和常夏只能等周末有暖阳的时候,一起把姥爷抬到室外,让他坐在椅子上,晒一会儿太阳。常夏的生日也要到了,姥姥今年有精力照顾他,就提前跟夏丽云打好了招呼,让常夏未来的一周都在自己家留宿。常夏生日前两天,姥姥就问了常夏的生日愿望,还细心地初步拟出了菜单:肉炒酸菜粉、锅包肉、拔丝地瓜……这些平时常夏在家根本没机会吃却又很爱吃的菜,都赫然在列。 生日当天,常夏早早就爬了起来,姥姥比他更早,饭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碗卧了两个鸡蛋的长寿面。常夏细细地品尝,最后把面汤都喝得一干二净。溜达到学校的时候,比平时要早了二十分钟。出乎他意料的是,石晓峰竟然也到了。见到他,石晓峰表情有点神秘兮兮的,俩人只绕着操场跑了6圈,石晓峰就拽着常夏奔向了二号教学楼阶梯教室。 常夏一头雾水地跟着石晓峰来到阶梯教室门口,阶梯教室地处偏僻,除了全年级开大会的时候,基本没有人会过来。只见石晓峰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掏出来一个巴掌大小的奶油蛋糕,他笑嘻嘻地把蛋糕递到常夏面前,得意地说:“意外惊喜!生日快乐!” 常夏瞪大了眼,看了看石晓峰,又看了看蛋糕,一时间,完全说不出话来。 石晓峰了解常夏一激动就断片儿的毛病,他拍拍常夏的肩膀,拉着他站到窗台边,拽着他的手,把那个小小的蛋糕放在了窗台上。 “本来还想给你带几根蜡烛,让你许个愿,后来发现还得带火柴什么的,在学校太不方便了。所有就这样啦!”石晓峰说。 常夏又站了一小会儿,才缓了过来。他小心地拽开粉红色的绳结,移开小蛋糕的透明塑料盒,他低头闻了闻,然后托着蛋糕底,送到嘴边,小心地咬了一小口。 “……真好吃。我长这么大,头一次吃到专门给我的生日蛋糕,晓峰,谢谢你。” 直到回到教室,常夏还没从蛋糕的冲击中彻底缓过来。他一时想,石晓峰真是好,我也要对他好;一时又想,石晓峰现在对自己这么好,可是以他那个性格,搞不好哪天就不搭理自己了,得怎么办才好。常夏挣扎间,像往常一样,想把书包塞进书桌里,他突然发现,书桌里面有东西。 常夏习惯于每天都把所有的东西背回家,所以书桌里应该是空的。常夏把书包放在椅子上,伸出手,摸进了书桌,里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方盒。 常夏的心跳加速了,他隐隐生出了一点期待,尤其是在吃了美美的一顿生日早餐,收到了一个蛋糕惊喜之后,他觉得,这个方盒子里面,应该是,来自他另一个朋友沈彦川的礼物吧? 里面是一块样式简单的手表和一个带锁的本子。 常夏拿着小钥匙,捅了好几次,才打开本子。扉页上,果然是沈彦川漂亮的字迹。 他祝常夏生日快乐,希望常夏能随着时间成长,并记下快乐的瞬间。常夏心潮澎湃地合上本子。他压了又压,还是没能压下嘴角的笑意。他想回头看看沈彦川,又想起对方曾经说过“不要盯着他看”,一时间,左右挣扎,最后,常夏干脆把手表揣进裤兜里,起身走出了教室。 没头苍蝇似的走了一圈,常夏最后跑到单双杠区,小心地把手表戴上。他再回到教室的时候,班里还是没几个人,常夏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盯向了沈彦川的方向,感觉到他的视线,沈彦川给了他一个会心的笑容。 常夏笨头笨脑地伸出戴表的手,向沈彦川挥了挥,自己又有点尴尬地转为了摸头。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浮岩 作者:暮一 第2节 沈彦川的笑容变大了些,他冲常夏眨了眨眼,然后低下了头。 这一天,常夏都异常兴奋。 他时不时就把袖子撸起来,看看手表,往往看着看着,指针就走过了好几圈,他却浑然未觉。 课间的时候,常夏一直想找机会去沈彦川身边晃晃,可惜对方今天格外的繁忙,要么直接被老师叫走,要么被别的同学团团围住,常夏恨不得冲上去把其他人都拉走,可也只敢想想。 直到中午放学,常夏才总算是逮到了沈彦川。 对方笑着对他说:“生日快乐!礼物喜欢么?” “太喜欢了!谢谢!这得特别贵吧?我,我……”常夏又撸起了袖子,指着表说。 沈彦川笑着打断他:“不贵,是便宜货,不过,便宜货你也得好好对待它啊!” “当然了!我肯定会特别精心地对待它的!你放心!” 看着对方红扑扑的脸,发亮的眼睛,沈彦川也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你喜欢就好。” 中午回姥姥家吃饭的时候,常夏一边给姥姥、姥爷展示他的新手表,一边详详细细地讲述他今天的难忘经历。姥姥笑呵呵地听他说完,摸了摸常夏的头,对他说:“夏儿,你收了他们的礼物,作为感谢,晚上你请他们来姥姥家吃饭吧。” 常夏跑回学校,果然在操场上找到了石晓峰。他把这个邀请传递给对方之后,石晓峰高兴地直拍常夏肩膀:“太棒了!我妈出差了,我正愁晚上不知道上哪吃饭呢。你简直是我的小天使!” 等回到教室找到沈彦川的时候,常夏又有点踟蹰了。他在沈彦川座位边上绕了两圈,直到对方从作业里抬起头问他“怎么了”,常夏才有点不好意思地发出邀请。沈彦川迟疑了一下,最后告诉常夏,自己需要先回趟家,应该没问题。 放学的时候,常夏带着石晓峰先陪沈彦川回了趟家。沈彦川告诉家里自己今天在同学家吃饭,他妈妈李芳赶紧找了个盒子,装了6个大苹果,让沈彦川作为登门礼物带过去。 到了常夏姥姥家,沈彦川和石晓峰都稍稍有了点紧张的感觉,这是他俩第一次见到常夏每天挂在嘴边上的姥姥、姥爷。姥姥个头不高,身量偏瘦,看起来很和善也很精神,姥爷半靠在床上坐着,很瘦但很整洁。沈彦川递上了苹果,姥姥推让了一下,最后还是收下了。石晓峰空着手来,也没不好意思,他性格开朗又热情,没几句话,就把姥姥哄得哈哈笑。饭桌上,常夏给姥姥、姥爷和舅舅一家,正式地介绍了沈彦川和石晓峰。听说俩人成绩都是年级前十名,沈彦川还是常夏他们班班长之后,连舅舅一家都对这两个少年另眼相看了。吃过饭,姥姥还用沈彦川带来的苹果,做了一大锅苹果山楂罐头,几个孩子每人又吃了好几碗,对姥姥的手艺赞不绝口。 外面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常夏带着姥姥的嘱托,送沈彦川和石晓峰出门。其实这天也是他们俩第一次正式见面,不过有常夏这个小传话筒在,他们都对彼此早有耳闻。三个人一路上说说笑笑的,石晓峰到家的时候,已经成功地把沈彦川说动,第二天一起参加“特训”了。送走石晓峰,常夏和沈彦川相视一笑。原本常夏还想把沈彦川送回家,但最后沈彦川却以“你是寿星,今天得我护送你”为由,把常夏送回了家。 这个生日美好得超出了常夏的认知。送走沈彦川和石晓峰之后,常夏趴在小屋床上,珍而重之地拿出沈彦川送他的笔记本,认真地记下了第一笔。 ☆、“特训”与“基金” 这一个冬天,沈彦川也加入到了“特训”队伍中。尤其是寒假期间,几个精力旺盛的小子,每天都在操场上挥洒没处使的精力。沈彦川和石晓峰的期末成绩再创新高,双双杀入年级前五名,可怜的常夏,在班级都排到了15名之后。 对于常夏这块“数英”朽木,沈彦川和石晓峰一起研究过对策,最后商定,假期每天跑步结束后,再分别加练一个小时的数学英语。夹在两个优等生中间的常夏,每天过得无比痛苦。沈彦川讲题的时候,跟他的人一样,耐心、温和,常夏听不懂的地方,他会换个方式再讲一遍,直到常夏彻底弄懂。石晓峰就没那么温柔了,他讲题的方式简单粗暴,常夏听不懂时,他往往抓耳挠腮,看起来比常夏还着急。 至于英语,这两人倒是想法一致,先是用几天的时间,给常夏突击讲解了音标,之后就是海量背单词、背句子、背语法,每天当场背诵,当场考核,直到掌握全部知识点为止。这还不算完,这一个寒假,只要是三人都在场,不管是在跑着步,还是在聊天,常夏总被这两个人突击检查:“‘钥匙’用英语怎么说?”,“‘电话’呢?”,“英文自我介绍来一段”……本来就有点愣头愣脑的常夏,常常被考得哑口无言。 冬去春来,常夏的成绩还未见端倪,但他家的早餐铺重新开张了。对此感到最高兴的,莫过于石晓峰。他甚至小声跟常夏提议过,他也想要每天去帮忙,管饭就行,这个不过大脑的提议被常夏无情地驳回了。 常夏恢复上工之后,早晨跑步的时间也不得不缩减了。巧的是,开学之后,石晓峰交了他的第四个女朋友,俩人迅速陷入热恋,每天恨不能24小时黏在一起,早晨跑步的时候,女孩也每天守在操场边,随时给石晓峰加油,偶尔还凑过来给他擦汗。对此,常夏和沈彦川都非常无语,三个人心情各异,对特训,明显都不像开始时候那么积极了。 不出半个月,石晓峰退出了特训队伍,他女朋友之前每天一大早陪他,为了漂亮还穿得很少,终于毫无意外地冻感冒了。石晓峰身为二十四孝男友,当即决定抛下自己两个战友,此后,天天早晨跑到女朋友家附近接人上学。 常夏和沈彦川两个人虽然有点无奈,但也渐渐改变了跑步习惯,由每天跑,改为隔天跑,中间空闲下来的这天,就变成了俩人一起的聚餐时间,聚餐地点,就定在了之前石晓峰发现的二号教学楼阶梯教室门口。 常夏家的早餐铺歇业了一个冬天,生意反而更上了一个台阶,每天的收入都非常可观。周荣强原本每天三点起床,和面,磨豆浆,拌馅料,准备好杂七杂八的物品,一家人五点出发刚好来得及。生意变好之后,需要准备的面、豆浆、馅料都翻倍了,他不得不更早起床,夏丽云和常夏也得在四点左右起来帮忙。不过,付出是有回报的,夏丽云数着每天进账的钞票,心情一好,把常夏的“工钱”也由五毛涨到了一块,而且他每天能够带到学校的早餐,也多了不少。 这几天,沈彦川都在常夏的要求下,没吃也没带早餐直接来学校。连续三天,常夏都带了双人份的馅饼、豆浆、油条。 月初的时候,沈彦川的爸爸沈建军为了多挣点钱,给儿子攒学费和老婆本,开始去外地上班了。妈妈李芳每天上班之余,还得重新估算娘俩的三餐分量,确实也有点头疼。刚好儿子说,这几天都跟常夏一起吃,李芳很痛快就答应了。她对常夏早有耳闻,儿子跟她闲谈的时候,把常夏的性格和家庭情况,都简单跟她说了说。李芳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心里可怜常夏这孩子,嘴上却先是狠狠说了常夏父母几句不是,数落够了,她就开始叮嘱儿子,要在能力范围内多照顾常夏。 这天晚上,李芳洗好了水果,送到了儿子房里。她看到儿子不是在写作业,而是在看之前买的,立刻批评了一句:“又在看闲书。”抽走了儿子的“闲书”之后,李芳从兜里掏出了五块钱,放在了沈彦川的书桌上:“你这周已经吃常夏三顿早饭了吧?天天吃白食,你也不嫌害臊。这个钱,你明天给他,就说是你的早饭钱。从下周开始,我每周多给你五块钱,周五到周日,你必须在家吃早饭,周一到周四你就可以自己随意安排,如果还是吃常夏的,那就把钱给人家。”沈彦川看着妈妈认真的脸,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天是周四,常夏和沈彦川的跑休日。他们俩跟往常一样,在二号楼的阶梯教室门口会合,吃完早饭,往班级走的时候,沈彦川掏出了那五块钱,往常夏手里一递:“常夏,给,这是我这个礼拜的早饭钱。” 常夏停下了脚步,没接这五块钱。 他回望向沈彦川的眼睛里有不解,甚至还有点受伤。 沈彦川见他表情不对,立马说:“唉,我说小夏同学,咱能不能别这么敏感,这钱是我妈给的,她说不能让我天天吃白食,必须把钱给你。以后也定了规矩,只有周一到周四才可以跟你一起吃。” 常夏的表情松动了点,但他还是摇摇头说:“我不要。” 沈彦川有点头疼,他靠到窗台上,想了想,随后慢慢地跟常夏解释:“你知道我爸去外地上班了,家里现在就我和我妈两个人,我妈也不像过去那么爱做饭了。正好,我不在家吃,她也省心省力。你看,我如果不是在你这吃,而是去外面的早晨摊,就我这食量,每天怎么也得一块五。有你供我吃饭,四天才五块钱,里外里赚到的可是我。” 沈彦川总是能把话说得看似很有道理,常夏反驳不过他,但是这回,他还是没有答应。 沈彦川没办法,只能暂时收回了这五块钱。后来,他们俩又研究了几次,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用这份钱,设立一个“川夏”基金,从这天开始,这笔基金里面,每周都会多出7块钱,余下的两块,是常夏从自己的“工资”里匀出来的。他们俩商定,这笔“巨款”,就用来给两人的“腐败行径”买单,至于什么是腐败行径,租漫画,上游戏厅,买路边炸串……都包括在内。没几天,这笔基金就被石晓峰发现了,他立马厚着脸皮来蹭吃蹭喝蹭玩儿,不过手头零花钱宽裕的时候,他也会往基金里面续签,给“基金”的壮大添砖加瓦。 这一个学期过得飞快,常夏在班级里的地位也隐隐有了改变。在沈彦川有意的带领下,常夏偶尔也会参与到同学们的各类活动中,这其中就包括了篮球。一部《灌篮高手》火遍全国,常夏他们学校也不例外,每天都有各种长得比较抱歉的男生叉腰大喊“我是天才”,而稍微好看那么点的,往往就自诩为流川枫。女生们也不例外,课间的时候,纷纷堵在篮球场边,叽叽喳喳地给长得稍微帅那么点的男生加油。 紧赶潮流的石晓峰当然不会落于人后,他跟女友的感情已经走到了分岔路口,无处发泄的精力这下可找到了出口。他立马把和沈彦川、常夏的三人小团体更名为“夏川枫”,自觉平添了几分帅气。沈彦川和常夏对他这种行径嗤之以鼻,不过对于篮球,俩人却是真的有了兴趣。 三个人认真开了个小会,商量了一下装备和场地的问题。首先是篮球,总跟人借不是事儿,总得有个自己的篮球。最后他们仨每人出了十块钱,又从基金里提了三十,合资买了一个比较上档次的纯牛皮篮球。新篮球到手,三个人恨不能每时每刻都泡在篮球场上,可惜的是,学校的篮球场天天爆满,为了抢篮球场,基本每天都会爆发几场小规模的斗殴。沈彦川提出了一个建议,他家附近走路五分钟的地方,有个半废弃的职工俱乐部,里面的篮球场好像没什么人,而且俱乐部没人管,任何人都可以随时去用。 三人一拍即合,当即决定放学就去俱乐部试试身手。 这天放学之后,三个人拎着书包,抱着篮球,发挥了“特训”的优势,直接跑到了篮球场。果然,空荡荡的俱乐部里,两个半旧不新的篮架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四周只有几个六七十岁的老大爷在球场边的石头凳上下象棋。 姿势不标准的投篮,同手同脚差点绊倒自己的上篮,各种犯规的一对一,这些都不是问题,他们一直玩儿到汗流浃背,天色擦黑,才恋恋不舍地分手回家去。 篮球直接被寄放在了沈彦川家里,大伙儿商量好了,第二天放学之后继续。 ☆、冲突 这半年飞快地过去了,沉迷于篮球的少年们,成绩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下滑。 常夏是他们几个当中,成绩降幅最小的一个,当初的“数英”特训多少起了些效果,他成绩排名只退后了一位,将将留在了班级前二十名。沈彦川也还好,他仍旧是一班的第一,只是年级排名从第五降到了第八。悲剧的是石晓峰,他一下子从年级第五落到了第二十五,而且,这是初二升初三的关键考试,新学期将会按照这次成绩重新分班、排座位。家长会过后,石晓峰好几天没参加集体篮球活动,在常夏和沈彦川的逼问之下,他才期期艾艾地表示,因为考得太差,他被他妈狠狠揍了一顿,现在全身哪都疼。 暑假过后,常夏和沈彦川升入初二,石晓峰则升上了初三,中考的压力之下,石晓峰打篮球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原本仿如世外桃源的俱乐部篮球场也渐渐被更多的人发现。常夏和沈彦川往往不得不跟其他人共用一个篮筐。 这天,常夏和沈彦川赶到的时候,场地上已经有四队人马了。一队正在球场的一侧打半场比赛,另一个篮架边则围了一堆人,其中两个女生在一左一右地练习投篮,三个小学生则一边拍球一边偶尔投个篮,最后一队的四五个人看不出准确年纪,但看打扮有点像是不良少年,他们也在投篮。 沈彦川和常夏对视一眼,虽然都有点郁闷,但还是走到场地里,开始练习定点投篮。 十几分钟之后,几伙人没掌握好节奏,一瞬间,三四个篮球一起砸向了篮筐。球四散开来,女孩、小学生和不良少年们一拥而上,常夏和沈彦川没有往前挤,结果,人散开了,常夏他们的球没了。 小学生和两个女生手里拿着他们的球,原本玩儿一个球的四五个不良少年手里,却变成了两个球。 沈彦川见状,伸手做出接球的姿势,对拿球的不良少年喊道:“哎,哥们,谢谢你帮我们捡球。” 对面的不良少年装作没有听到,他们几个互相使了个眼神,就要拿球走人。 常夏急了:“哎,你们怎么能走呢,那是我们的球!” 沈彦川直接走到了拿着他们篮球的那个人身后,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哥们,你们拿错了,这个是我们的球。” 拿着球的不良少年没吱声,边上染了一头红毛的那个倒是一脸挑衅地抢着说了话:“这球上又没写名字,你凭什么证明是你们的球?我说,这就是我们的球。” 常夏原本站在后面有点踟蹰,但眼看着沈彦川被四五个人团团围住,他咬咬牙,几步冲了过去,挡在了沈彦川的面前。沈彦川一愣,他看着常夏愤愤的表情,伸手搂住了常夏微微发抖的肩。 “如果我能证明这是我的球呢?”沈彦川扫视了一下几个不良少年。 原本觉得沈彦川和常夏两个人话不多,看起来又偏瘦弱,以为他们不一定敢跟自己对峙的几个人,被沈彦川的视线扫过,竟然隐隐生出了几分畏惧。 沈彦川见没人说话,转身走向了另一半球场。 对面在打半场的一队人,也是俱乐部篮球场的常客。 沈彦川他们和对方还一起组队打过三对三。来的时候,看对面战得正酣,沈彦川和常夏也没有特意上前打招呼。这会,对面的一队人也暂停了下来,似乎发现了这边的冲突。 沈彦川跟一队人点头打招呼之后,用眼神示意拿球的不良少年过来。对方看着这个架势,略有点退缩,但被红毛推了一把,还是走了过来。 沈彦川指着他手里的球,转头问一队人的领头人:“张哥,不好意思麻烦你,你能不能帮我做个证,证明这个球是我们的?” 张鑫他们是南平高中的学生,比沈彦川他们大上几岁,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地打了这么长时间球,他们都对沈彦川这个稳重、有礼貌的后辈印象很好。他伸手拿过篮球,仔细看了看,肯定地说:“这是你们的球。”他抬头看向不良少年们,“我和他们一起玩儿过好几次,用的都是这个球,我可以作证。” 红毛还想强辩,被边上的人拉了一下。 沈彦川接过球,他的视线再次扫过了不良少年众人,继而缓缓地说:“除了张哥的证明,我们的球,底部还有两个字母,是sc,你们可以看看。” 红毛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伸手接球,最后瞪了沈彦川和常夏几眼,转身走了。 经过这一场闹剧,沈彦川和常夏也没了继续打球的心情。两人缓缓地往家走,沈彦川看着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常夏,斟酌了一下,问道:“怎么了?又瞎想了?不是什么大事儿,别往心里去。” 常夏摇摇头,他心情其实有点复杂。一直以来,生活中不管遇到什么问题,常夏的解决之道只有两个:默默承受或者逃避。可生活中总是有些逃不掉的事儿,总是有些需要去处理、解决的事儿。今天有沈彦川出面解决问题,如果当时只有自己,搞不好会被揍一顿,也拿不回球。那下次呢?真的只有自己的时候呢? 常夏的沉默让沈彦川有点在意,但看对方实在不想说,也没再追问。 第二天,常夏在早餐摊干活的时候,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结果一抬头,好巧不巧,买油条的人,竟然是红毛。红毛看到常夏也明显一愣,但他没说什么,交了钱就拎着油条走了。常夏心里有点不舒服,但今天是跟沈彦川的聚餐日,他看时间差不多,等手头的活儿告一段落,就跟夏丽云打招呼,准备去上学。夏丽云摆摆手,直接拿出一个大塑料袋递给常夏:“想吃什么自己装,今天面和的有点多,肯定会剩,你多拿点。” 常夏拎着早餐往学校走,路上还在想刚刚遇到的红毛,转进一个小巷子,常夏一抬头发现,堵在前面的,可不就是红毛,常夏握紧书包带,转身想走,可惜对方逼了过来。 沈彦川今天到学校有点早,他坐到窗台上,拿出英语书默默背单词,结果,前后背完两轮了,他也没看到常夏的身影,沈彦川有点待不住了,他拎着书包,往学校外面走了出去。 沈彦川找到小巷子里的时候,常夏正在跟红毛打架。两人的衣服已经被连扯带踹,搞得乱七八糟,常夏的嘴角肿了,手掌上划破的口子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血,红毛看起来能好一点,但他似乎被常夏的表情吓到了。 常夏没受伤的手,死死地攥着一个被扯开的书包,里面的油条探出了头,豆浆却洒了一地,常夏充满恨意的眼神让红毛不寒而栗。 “常夏!”沈彦川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来,红毛抬头又看见了常夏的帮手,再也绷不住,转身跑了。 沈彦川并没去追,他拉过常夏的手,看着那个一厘米多长的伤口,还在流血,心疼地皱起了眉头。他上上下下地轻拍常夏的身体,问对方还有哪里疼,常夏愣愣地摇了摇头。沈彦川叹了口气,他虚握住常夏的手腕,拉着对方走出了小巷,又去小卖店买了矿泉水、纸巾、创可贴,最后在校门外的楼群里,找到了一组石头桌凳,按着常夏坐下了。洗干净伤口,擦干,贴好创可贴,收拾好常夏,沈彦川一屁股坐在了一边的石凳上,他长叹了口气,转头对常夏说:“你啊,打不过就要跑,跟他那种混混打架,吃亏的肯定是你。” 常夏小声回道:“跑了,没跑了。” “那我到的时候,你明明可以跑的,怎么还眼神凶狠,跃跃欲试地想继续?”沈彦川问到他疑惑的点上了,常夏当时的表情,太不一样了。 常夏沉默了半天,最后伸手把书包递到了沈彦川的面前,沈彦川一愣,低头一看,那几根油条探出书包,正对着他的脸。 常夏看了看油条,然后伸手把漏出来的几根拽了出来,对沈彦川说:“他把我给你准备的豆浆都弄洒了。我早晨特意偷偷从家里带的纯豆浆,没兑水的。”常夏咬了口手里的油条,示意沈彦川:“你吃里面的,里面的应该没脏。” 那一瞬间,沈彦川简直哭笑不得。 俩人就着剩下的半瓶矿泉水,分享了这顿滋味格外复杂的早餐。 这天晚上,两人没去打球,而是一起回了沈彦川家。 这些天,沈彦川每天都要回家取篮球,常夏也每天跟沈彦川回家,不过,他是在沈彦川家楼下老老实实地等人。李芳好几次在楼上看到常夏的身影,她总会热情地打开窗户,跟常夏招招手,有时候还会让沈彦川给常夏带个雪糕或者水果。 不过,今天,却是常夏第一次正式登门。 李芳看到儿子进门的时候,已经把篮球放到了门口,却没想到,儿子脱鞋进了屋,而且,他身后还带了一个人。 常夏局促地给李芳鞠了一个躬,用力过猛,头差点没撞到门,他抖着声音说了句:“阿姨好!”李芳连忙应好,并给他找换穿的拖鞋。几个人来到沙发边上,李芳招呼着他们坐下,常夏犹豫了半天,最后小心地沾了一点沙发的边儿,虚虚地坐下了,他一直低着的头也抬了起来,李芳看到常夏受伤的嘴角顿时一愣,沈彦川见状,给她解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李芳生气地痛骂了一顿惹是生非的不良少年,她看向常夏的眼神多了几分疼惜,嘱咐完儿子给常夏的伤口消毒上药之后,李芳说要给两个孩子做点好吃的,随后就一头钻进了厨房。 沈彦川小心翼翼地撕开常夏伤口上的创可贴,重新消毒上药,然后给他的嘴角换了新的创可贴,又用纱布认认真真地把常夏受伤的手缠了好几圈,才放下了他的手。沈彦川看看沉默的常夏,最后拉着对方,进了自己的小屋。 ☆、照片 沈彦川的屋子并不大,双人床、书桌、转椅、大书架把这个空间塞得满满当当。 沈彦川把常夏拉进来,原本想跟常夏说点什么,但想了又想,也不知道到底说什么才好,最后,他有点干巴巴地对常夏说:“我爸告诉过我,男子汉要不惹事,不怕事,所以咱们俩没做错,你也别想太多。” 常夏听了先是一愣,随后浅浅地笑了,点了点头。 沈彦川接着说:“明天开始,我每天早晨去你家早晨摊找你一起上学。”常夏微微一僵,但想到对方的心思,又点了点头。 沈彦川总算放下了心,他拉着常夏,准备让他坐在唯一的那把椅子上,常夏赶忙摇头挣开他,嘴里说着“我要看看你的书”,然后走到了书架前。 沈彦川的书架很大,下层是抽屉书柜,上层是带玻璃门的书架,两组实木书架组合在一起,占了一整面墙。里面除了少量的教科书,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课外书,而且书是按照种类、大小排序的,看起来非常整齐。 常夏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些书,沈彦川见状,对他说:“你想看哪本,就直接拿出来看,带回家也行。” 常夏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书架门,抽出了一本,细细翻看了起来。 沈彦川草草收拾好书包,转头再看常夏的时候,发现对方正捧着一本相册翻看。 “啊!”沈彦川叫了一小声,常夏立马回头,发现沈彦川的表情好像有点尴尬,他马上合上了相册,不安地对沈彦川道歉:“对不起,没经你同意就开始看了。我就是,有点好奇……对不起。” 沈彦川看常夏这样,自己反而不好意思了,他摸了摸鼻子,说“呃,没事儿,你不用道歉。我就是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有点尴尬了。真没事,你继续看。” 常夏站着没动,最后还是沈彦川走过去,接过相册,硬拉着常夏跟他一起坐到床上,他一边翻着相册,一边给常夏讲解。 “这是我的百天照,我妈说,当时我一直在哭,摄影师怎么逗都不笑,她都要怒了,结果我爸从外面进来了,我立马破涕为笑了。”沈彦川指着照片上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婴儿,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个是我三岁的时候,我爸给我买了一身小军装,据说当时我特喜欢,非要拉着爸妈到照相馆照相。” “这个是8岁了,我记得好像是在公园,办灯展,我那时候挺傻哈,还学美猴王呢……” 常夏一直全神贯注地听着,不时跟着点头、摇头、傻笑,沈彦川说着说着,自己也傻呵呵地乐了。 “嗯,这个是小学毕业照,我在最后一排,当时有点感冒,心情也不太好。这之后,我好像就再也没照过相了。”沈彦川讲解完最后一张照片,合上了影集。他看到常夏有点出神,就顺嘴问了一句,“你呢,什么时候也给我看看你的照片。” 常夏低下头开始玩手指,隔了一会,他才说:“我没有照片。” “嗯?”沈彦川一愣,继而想到常夏的家庭,心里明白了,只是他还是有点难以置信,追问了一句:“那个,起码应该有毕业照吧?” “……我那天没去。同学都不喜欢我,我也没有照集体照的钱,最后就没去。”常夏顿了一顿说,“不过初中毕业,我一定要照!跟你一起。” 沈彦川笑了,他想了想,紧接着说:“那你可得好好学习了,初三要分班,你要是进不了快班,咱们俩就没办法一起照毕业照了。” 常夏闻言瞬间蔫了下去。一直到吃完那顿丰盛的晚饭,他都有点心事重重。 晚上常夏回到家,对于他受伤的脸和手,夏丽云没有任何关心和慰问,反而骂了他几句“手受伤了,也不能耽误明天干活”。常夏木然地点头,快速洗完水池里堆着的碗,草草洗漱之后,钻回了他和周斌的小屋。 晚上倒在床上,常夏想起自己受伤的脸和手,不能让姥姥看到,省得她担心;想到自己糟糕的成绩,只剩半年了,怎么才能考进快班;想起沈彦川的妈妈,跟沈彦川一样,也不讨厌自己,而且她做的饭真好吃……常夏路思乱想了一晚上,感觉刚睡着没一会,就被夏丽云叫醒了,继续新一天的工作。 早餐摊上,常夏正干着活儿,一抬头,果然看到了沈彦川。常夏忙完手里的活,走到夏丽云面前,把沈彦川介绍给她。夏丽云听说对方是常夏的同学,上下打量了沈彦川几眼,常夏看着她的眼神和表情,没忍住又多说了一句“他是我们班班长,成绩年级前十”,夏丽云的表情立马就变了,她一边热情地招呼沈彦川去桌边坐着等,一边给常夏装了有平时两倍多的油条、馅饼,叮嘱他“跟你同学一起吃啊”,“你没事儿多跟人学学”。常夏点头应了,最后还求夏丽云帮他跟姥姥说一声,这周中午不去吃饭了,学校忙,晚上也不过去了,下周再去看她和姥爷,夏丽云敷衍地答应了。 这一周,沈彦川每天都陪常夏一起上学、放学,他还专门把夏丽云招待他的事儿跟李芳说了,没几天,李芳就交给沈彦川一袋子土鸡蛋,让他送给夏丽云。夏丽云收到土鸡蛋,非常意外,她没想到沈彦川还能想着还礼,对沈彦川的态度越发热情了。 终于,常夏嘴角和手上的伤都不那么明显了之后,这天放学,常夏没跟沈彦川去打球,而是直接去了姥姥家。姥爷的身体又有发病的征兆,这几天精神一直都不太好,吃得也比平时少了不少。姥姥好不容易喂姥爷吃完了饭,看着剩了一半的饭,姥姥叹了口气。她收拾完剩饭,重新地跟常夏坐到饭桌边,准备吃饭,可愣了半天,也没动筷子。 常夏哄着姥姥吃完饭,又挑些开心的话题跟姥姥聊天。说着说着,常夏突然想起来什么,问姥姥:“姥,你和姥爷有照片没?” 姥姥有点意外,但还是点点头说:“有啊,不过都是好多年前的了。” 常夏眼睛一亮,“姥,给我看看呗!” “好,没问题!”姥姥摸摸常夏的头,站起身往院里的小屋走。 这几年,常夏留宿的少了,小屋也不像过去那么干净了。姥姥走到一个木头箱子面前,从箱子和被褥的夹缝里找出钥匙,打开了箱子锁,她埋头翻找了半天,最后掏出来一个手绢包。 小心翼翼地打开手绢包,里面是不多的十几张照片。 有姥姥和姥爷的合影,也有姥姥姥爷牵着夏利伟,抱着夏丽云的照片,剩下的,大多是夏丽云和夏利伟的合影或者是单人照片。 常夏拿起姥姥和姥爷的合影,黑白照片上的两个人,看起来二十出头,姥姥一头乌黑的头发,簇在脸侧,衬得她的笑容格外好看,姥爷眉清目朗,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起来却满身正气,器宇轩昂。姥姥穿着厚厚的棉衣和形状奇怪的棉裤,姥爷则是一身利落的军装,胸前还戴了几枚奖章,最有意思的是,姥姥和姥爷中间还隔了一盆塑料花,俩人规规矩矩地站在花的两侧,相距大概得有半米。 常夏看着看着,咧嘴笑了起来。姥姥接过照片,拿远了看,隔了一会儿,也笑了。 “那时候,我和你姥爷刚结婚,没几天他就出去打仗了。我在家等啊等,也等不回来人,就跑到南方去找他了。这就是那时候照的照片。你看我穿的那个棉裤,叫大马裤,当年可流行啦!”姥姥抚着照片的边角说。 “姥,你当时真好看,我姥爷也特别帅。”常夏盯着姥姥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那是当然的。你姥姥我当年也是村里一枝花啊。便宜你姥爷了!”姥姥笑呵呵地说,“当年你姥爷家里特别穷,年三十的时候,别人家都是全家人围在一起吃饭,他们家却是全家人出门要饭。我总是偷偷地给上门的你姥爷留几块肉。后来长大了,也总惦着他。一直等成个老姑娘也没结婚。还好,他也惦着我,回来娶我了。” 姥姥爬满了皱纹的脸上,浮起了一层甜蜜,常夏伸出手摸了摸姥姥的脸。 姥姥握住常夏的手,接着说:“这一眨眼,就过了好几十年。仗也打完了,日子也越过越好,虽然你妈妈和你舅舅都不怎么让人省心,但你和永光都是好孩子。一眨眼,你们都长成大孩子了,你姥爷他却变成了这样。他的命怎么就这么不好,吃了一辈子的苦,到头来,还得糟这份儿罪,一辈子也没享过福……” 姥姥说不下去,哭了起来。 常夏小心地伸手抱住姥姥,拍着她的背小声哄着:“姥爷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可他自己埋在姥姥肩膀上,眼泪也止不住地流。 最后姥姥和常夏一起,重新把照片包在手绢里,压回了箱底。 ☆、毒打 冬天慢慢到来,常夏和沈彦川对篮球的疯狂热爱,也跟着天气一起慢慢降温了。心里压着事儿的常夏,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学习上,只是,好不容易数英成绩补上来一点,物理和化学又粉墨登场。常夏大概天生就对理科不敏感,即使每节课都努力去听了,也总是懵懵懂懂。每天对着那些书本作业,常夏是一个头两个大。 而且,今年开始,周斌正式上了小学。周荣强和夏丽云对周斌寄予厚望,给他买了全套的各类日常学习物品不说,还专门给他报了美术班、书法班和数学班,指望周斌能学有所成,出人头地。支出增多了,两口子免不了拌几句嘴,算来算去,家里唯一“不该”花的钱,就是常夏的学费、书费。周荣强和夏丽云这些年来,看常夏的学习状态,其实也知道,他是挺努力的。今年,周斌正式上学之后,霸道地将原本两个孩子共用的书桌划入了他自己的私人领地,不允许常夏再碰,常夏也没多言语,只是坚持每天窝在床上、沙发上,写作业、看书。对于这样的常夏,周荣强虽然心有不满,但总归没再多说什么。 常夏家的早晨摊歇业之后,沈彦川每天早晨都会把原来吃早饭的时间用来辅导常夏,只是短期内还没看到什么效果。石晓峰升入初三之后,则完全无暇他顾,基本脱离了跟常夏、沈彦川一起的小圈子,好不容易见到他们一次,石晓峰总是一脸苦大仇深地痛诉初三生活的暗无天日,常夏自然也不好意思再拿学习的事儿去麻烦他。 跌跌撞撞地熬到初二下,常夏的成绩还是不上不下,他愈发焦急,沈彦川看在眼里,在跟妈妈商量之后,他跟常夏提出,周末常夏早晨“下班”之后,就到沈彦川家,两人一起学习。 常夏心里又感动又愧疚,最后还是咬牙答应了。此后,每个周末的早晨,常夏都起得格外早,他会提前一天就收拾好书包,装好自己给沈彦川或者李芳准备的小礼物,有时候是一张球星照片,有时候是一个小发夹,更多的时候也就是一大袋豆浆、两个苹果,或者一把瓜子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但这已经是常夏所能给出的,最好的礼物了。 早晨收工之后,常夏往往是一身油烟味儿,他会飞快地先跑回家,迅速地洗干净头发,不等头发干,就换好干净的衣服,再快速地跑到沈彦川家,爬到四楼之后,常夏总是在门口缓一会气同时酝酿一下情绪,最后再郑重地敲门。 对于常夏的小礼物,李芳向来会珍而重之地收下,发卡会别在头上,苹果会马上切块递给孩子们吃,豆浆也会分成三碗大家一起分享,或者中午的时候做成豆腐脑,配上香喷喷的肉酱,两个孩子一口气能吃光一大盆。 常夏发自内心地尊敬、喜爱李芳,他很多时候在沈彦川家待完一天之后,都会非常不想回家,可无论李芳怎么留他,常夏都没有留宿过。从沈彦川家离开踏上回家路的时候,常夏总是忍不住回头张望,他常常会看到李芳对他挥手,偶尔也会看到站在窗边默默回望他的沈彦川。常夏既害怕这个场景,又惦念这个场景,他每次都告诉自己不要回头,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只能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刻下李芳的笑脸和沈彦川的身影。 天气逐渐转热,早餐摊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烦。可能是看常夏家生意好,常夏家摊子斜对面,也开了一家早餐摊,对方的主营产品也是油条、馅饼,而且为了拉客人,对方开业之后直接把每样东西的价格都定得比常夏家低一点,常夏受夏丽云的指使去买过他家的早晨,严格来说,味道也没比常夏家差多少,很多原来是常夏家的客人,都转投对家,夏丽云和周荣强面对每况愈下的营业额,心情可想而知。每天白天他们还能在客人面前强颜欢笑,回到家就都跟炮筒一样,一点就着。 对待周斌,他们至多随意骂上几句,可对待常夏,就没这么简单了。短短数日,两口子的邪火悉数发在了常夏身上。新伤摞旧伤,即使是常夏,也觉得这段日子实在是难熬。好在常夏还能每天看到姥姥姥爷,也还有沈彦川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期中考试,常夏考砸了。这半个月来,姥爷的病情恶化,已经住院很多天了,常夏每天中午学校医院两头跑,看着又瘦了一圈的姥爷和姥姥,常夏心疼得无以复加,又感到了深深的无力。而家里连续一个多月的打骂虐待,更是让常夏身心俱疲。尽管有沈彦川一直盯着他,常夏还是拿到了有史以来最差的一张成绩单:班级第29名,年级第245名。 不出所料,看到成绩单的夏丽云再次爆发了,而且,今天这场打骂的结束语让常夏整个人都僵住了。 “念完这学期,你就他妈的给我滚回家!老娘拼死拼活挣点钱,都让你这个小兔崽子给霍霍了。一天天花着钱,浪费着时间,考这点分,你也好意思!”夏丽云随手把成绩单摔在了常夏的脸上,锋利的纸边瞬间给常夏的脸划了个口子。然而,常夏根本感觉不到疼了。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干脆明天开始,你就给我滚回来,出去找个工作或者学个手艺。”夏丽云神经质地绕了两圈,她眼角瞥到常夏脸上的表情,顿了一下,“怎么的,你还不服?” “……我还想念书。我不想上班。”常夏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 原本就没消气的夏丽云,听完常夏的话,一脚踹了过去。 常夏眼睛完全红了,他憋了又憋,最后还是努力求着夏丽云:“妈,你就让我继续念行么?我会好好学习的,我以后假期也出去打工,你只要给我一点钱就行,我求你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周荣强说话了:“常夏,不是我们不给你机会。你初中也念了快两年了,就你现在这个成绩,普高都不一定能考上,我劝你还是实际点,早点学门手艺,早点挣钱,自己将来也硬气。” 常夏转头看向周荣强,对方用看臭虫一样的眼神看了常夏一眼,随后略有怒意地说道,“你这是不服气?!” 常夏转回了头,他心里空洞洞的,嘴上一字一顿地说:“我无论如何都要念下去。” 周荣强闻言立马站了起来,他一拳打到常夏身上,嘴里骂着:“小兔崽子你是跟我叫号?!” 夏丽云也瞪着常夏。 常夏低头闭上眼,泪水直直地落到地上,溅起两朵小水花。他再次抬起头,还是坚持说:“我一定要继续念书。” “爸,他就是故意跟你叫号!”周斌躲在小屋门口,恶意地探头说。 拳脚落下来的时候,常夏努力想护住头脸,可还是被抓住头发,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 每挨一下,常夏的耳边都会响起恶狠狠的一句:“你还强?!” 常夏火上浇油地点头,导致这场毒打持续了半个多钟头,直到最后,看着窝在地上不动了的常夏,夏丽云拉住了周荣强。 周荣强又骂了几句之后,愤愤地转身进了屋。夏丽云神情复杂,她上前了一步,似乎是想看看常夏到底如何了,可最后她还是转身进了屋。一直躲在小屋里的周斌也跑了出来,他用脚尖踢了常夏几下,见常夏没反应,他撇了撇嘴,也回屋了。 常夏蜷缩在地上,憋得通红的眼睛,却不再有眼泪流出来。他又缓了半天,最后勉强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家门。 刚下过一场雨,夜风一吹,常夏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回头看着那个本应该是他家的小院,看着远些地方的万家灯火,常夏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恨,是怨,是无力,还是绝望。这茫茫世界,没有一处能让他容身,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他也找不到谁可以依靠。 常夏艰难地走到医院住院处门口,警卫看到一身是伤的他,略有些警惕,问他“要看急诊?”,常夏摇了摇头,他抬头望了望姥爷所在的病房窗口,还是转身离开了医院。 好不容易挪到姥姥家附近,常夏才想起来,舅舅家最近刚买了新房子,这几天都在热火朝天地收拾屋子,准备搬家。他这个时候带着伤登门,不合适。 最后,常夏拖着身体,艰难地爬上了沈彦川家的四楼。他坐到楼梯上,缓缓地把头靠在墙上,他知道,一墙之隔的位置,就是沈彦川的床;往左一点,是他的书桌和椅子,床的对面是大书架。沈彦川现在,一定是坐在书桌前,认真地看书做题,而李芳,应该是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织毛衣,她还说过,今年要帮常夏也织一件……胡乱想着的常夏,勉强维持了一点意识,他迷迷糊糊地透过楼道窗盯着对面楼的一团团灯火,想着,这些人,都有归宿,这些灯光,暖融融的,真好。突然,对面的灯都灭了。 常夏瞬间一个激灵,楼道里也渐渐响起了零零落落的开门声、说话声,似乎是突然停电了。 常夏定了定神,又慢慢地靠回墙上,就在这时,他身后沈彦川家的门,开了。 ☆、救赎 沈彦川正在屋里看书,突然间,四周就变得漆黑一片。原本在客厅看电视、织毛衣的李芳,也马上摸着来到了儿子房里,眼看着对面楼同样黑成一片,而不远处别的小区里却还是灯火通明,娘俩研究了一下,觉得应该是小区方面的问题。 楼下隐隐约约传来了邻居们讨论的声音,沈彦川开始穿外衣,他想出门探探究竟,李芳有点担心,拦了他一下,沈彦川却笑着对她说:“妈,没事,邻居们都在呢,我也不是小孩了,现在家里就我一个男人,我可得替我爸保护好你!而且啊,我只是出门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而已,要是这都害怕,你儿子可就成了个胆小怕事的怂蛋啦。”李芳噗嗤一笑,拍了儿子一巴掌,她想了想,随后摸着墙壁走出了小屋,回来的时候,她手里握了几块钱。借着昏暗的月光,李芳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子,看着他那张慢慢脱去稚气的脸,心里感触不少,不过,她最后只是把钱递给了沈彦川,嘴上说了一句:“那行吧,你正好顺道去买几根蜡烛,家里就剩一根了,也不知道这电会停到什么时候。下楼梯的时候,小心看路!” 沈彦川一边应声,一边打开了门,看到了坐在门口不远处的常夏。 常夏看到以为不会开的门,突然开了,以为不会见到的人,突然蹲到了自己的身边,着急地叫着自己的名字。他憋了大半个晚上的泪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混着他脸上的泥土和血迹,看起来狼狈到了极点。 李芳听到门外的声响,也走了出来,她努力辨认了一下,才发现坐在楼梯上的是遍体鳞伤的常夏,她脸色变了,随即招呼儿子一起把常夏小心地扶进屋里,李芳燃起了那唯一的一根蜡烛,烛火摇曳中,常夏推拒着不敢就坐,却还是被沈彦川硬按在了沙发上。 常夏想把自己埋进土里,那样就不用面对这个自己神经病一样蹲在人家门口还被发现了的尴尬局面,可除此之外,常夏又忍不住地高兴,那种绝处逢生的喜悦,无法掩藏,他抬起头,小心地探看沈彦川和李芳的眼神,那对母子看起来十分相像的漂亮眼睛里,写满的,都是对他的担心。常夏原本快沉入绝望深渊的心,在这两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浮了上来。 常夏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太可怕了,他知道这么晚守在人家门口有多失礼、多变态,知道自己一身泥土、血迹的衣服会弄脏沈彦川家干净整洁的沙发,知道自己应该跟他们道谢,然后有礼貌地离开,可这些清清楚楚的知道,缠绕在他的心口,他已经守在门口了,已经被发现了,已经弄脏沙发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张嘴道谢,起身告别,可他既说不出口,更没有勇气做到。 常夏看着一步之遥的沈彦川,只想抱着他痛哭一场。 沈彦川似乎是看出了常夏的难堪和渴望,他伸出手,轻轻地把常夏抱进了怀里。而李芳,从茶几上拿起儿子买蜡烛的零钱和钥匙,给了沈彦川一个肯定、安抚的眼神,轻声走出了家门。 常夏的眼泪,很快就打湿了沈彦川的肩头。他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疼痛,他拼命把搂着沈彦川的手,越收越紧,像抱住了一棵救命稻草,也像攀住了一块浮木。 沈彦川能清晰地闻到常夏血液、泪水、汗水甚至鼻涕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并不好闻,可沈彦川不在乎。他跟常夏紧紧贴在一起的心脏,跳得飞快,那里面的心疼、愤怒和无助,一遍遍冲刷着沈彦川的大脑,让他说不出话,让他眼睛通红,让他也悄悄流下眼泪,让他同样收紧手臂,努力回抱住常夏。 他们在一片漆黑中,相拥着流泪,仿佛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不用语言,不用表情,他们仅仅凭着这个拥抱,就能互相理解,互相安慰。 李芳回来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缓了过来。常夏的脸上虽然还有青肿和泛着血丝的伤口,但明显经过了清理,沈彦川也正借着烛光,在家里的小药箱中翻找着需要的药品。李芳脱鞋进门,冲抬头看她的两个孩子笑了笑,摇了摇手里的蜡烛。 不大的客厅里,燃起了三根蜡烛,三个人的影子,形态各异地映在墙上,随着他们的动作和跳动的烛火一起轻轻摇晃着。 沈彦川小心翼翼地给常夏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上了药,领着他去卫生间,清洗了全身,还找了套自己的衣服,给常夏换上。李芳也现做了一碗炒饭,配上一杯热牛奶,一起递到常夏手里。吃光了碗里的最后一粒米,常夏抱着牛奶杯,缩进了沙发里。牛奶还冒着热气,很香甜,很温暖,跟这个家一样,跟对面两个把他救出深渊的人一样。李芳和沈彦川看向他的眼里虽然有疑问,但更多的,是坦荡荡的愤怒和心疼,那是替他愤怒,那是为他而心疼。他们并没有追问常夏到底发生什么了,可常夏挣扎再三,还是艰难地开了口:“阿姨,彦,彦川,谢谢你们。” 常夏断断续续地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沈彦川的脸上是满是强压的怒火,李芳的脸色也越来越差,她压了又压,还是狠狠地骂了一句:“你妈和你后爸简直不是人!”她看着常夏写满了无助凄惶的脸,张了张嘴,最后对常夏说:“常夏,你就在阿姨家住一阵吧。” 眼泪又浮上了常夏的眼底,只是这次,不是痛苦,而是感动。 “谢谢阿姨,不过,不用了。我今天已经,特别不好意思了。那个,坐在你们家门外,我实在是,实在是没地方去了。你们今天能收留我,帮我上药,给我做饭,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们好了。我不能,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沈彦川看了眼李芳的表情,也忍不住张了嘴:“一点都不麻烦。你跟我住,暂时别回你那个家了。” “真不用!我,我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早晚得回去。今天能让我在这,我就,真的,真的满足了。谢谢阿姨,谢谢彦川。”常夏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抖了。 李芳的眼睛也红了,她找了张纸边擦眼泪边说:“你这个傻孩子,唉。那你就跟小川早点睡吧,阿姨家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你什么时候来,阿姨都欢迎。” 常夏的眼泪终于又落了下来,沈彦川上前,稍微使了点劲儿,搂了一下常夏的肩膀。他们一起回了沈彦川的小屋,倒在同一张床上,甚至盖的都是同一床被子。漆黑的夜里,常夏看不见身边的沈彦川,他把大半个头都埋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地酝酿了半天,终于小声地对沈彦川说:“彦川,我现在还觉得,好像做梦一样。我以为,我今天,搞不好就得死在外面了,那个家,我再也回不去了,这个世界上,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我活着跟死了,一点区别都没有。”常夏侧过了一点身子,他试探着拉住了被子里沈彦川的手,“结果,你就出来了。我没死成。我又能活下去了……谢谢你。” 沈彦川握紧常夏的手。他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嗓子是哑的,他往常夏身边靠了靠,另一只手拍在常夏的背上,缓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语言:“别瞎说,什么死不死的,都会过去的。我们一起考高中、考大学,将来也一起过好日子。肯定会好的!” 常夏把头抬起来一些,盯着近在咫尺的沈彦川的脸,他点了点头说:“嗯,我信你,会好的。” 常夏握着沈彦川的手,很快就睡着了。沈彦川一手握着常夏,另一只拍在常夏背上的手,迟迟没有收回,直到半边身子和胳膊都木了,沈彦川才缓缓转回身,平躺在床上。他脑子里一团混乱。从开门见到常夏那一刻起,沈彦川的情绪就一直在失控的边缘。他几次想大声地表达情绪,但一直都在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问多余的话,不要发泄多余的情绪,而此时此刻,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愤怒和无力,又涌上了心头。他想冲到常夏家,对着夏丽云和周荣强大骂,指责他们枉为人父母;他想拍着胸脯对常夏说“你放心,一切有我,那个破家就不要回了”;他想替常夏出头,为他战斗,他也想把常夏保护起来,让他远离虐待。可现实却无比残酷,他只是一个孩子,什么都做不了。他既不能去打人骂人,也完全不能改变常夏凄惨的处境,他只能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继续在地狱里挣扎,自己只能在边上默默旁观,无能为力。 “我要长大,我要有能力,我要保护他和所有我想保护的人。”沈彦川听着身边常夏轻轻的呼吸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跟自己做了一个郑重的约定。 ☆、峰回路转 第二天一大早,常夏就醒了。他手里还紧握着沈彦川的手,对方在他身边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呼吸平稳,神态安宁。 常夏静静地看了沈彦川半晌,然后轻轻松开了手,起身下床。 李芳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准备早餐。她看到常夏洗漱完出来,笑着问他身上还好吧,睡得怎么样。 常夏猛点头,有点羞涩地走了过去,想要帮忙。李芳连忙拦住他,让他好好等着吃饭就好。 常夏心头涌上一股暖意,他咧开嘴笑了一会,可这个笑没能持久,他抹了抹脸,对李芳说:“阿姨,谢谢你,我得回家了,早餐摊那头离不开我,我,我……” 李芳看着对面说不出话的孩子,自己也难受了起来。她没有继续挽留,只是给常夏煎了两个荷包蛋,热了一杯牛奶,看着常夏吃下去,才放他离开。 常夏身上的伤还很疼,每下一级楼梯,那些伤都好像要把他撕扯开,可他的心,却暖暖的,安安稳稳地停靠在一块温热的地方,他再次踏上了那条他已经很熟悉的归家之路,一回头,李芳果然第一时间跟他挥了挥手,常夏用力地挥手回应,继而把视线移到沈彦川的窗口,想到那个人几十分钟前还安睡在自己身边,现在也一定是在一个美好的梦里,常夏就好像又有了动力,他转回头,向着无法逃脱的痛苦和艰辛,迈出了脚步。 看到常夏出现在早晨摊,周荣强和夏丽云都有点意外。但常夏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拖着受伤的身体,略有点迟缓地努力干活,即使是夏丽云,看着这样的常夏,心里也多少有点震动。 今天沈彦川来的比平时要早,一向对夏丽云表现得礼貌客气的他,今天却一反常态地没有说话,夏丽云来回打量两个孩子,终于反应过来,昨天常夏应该是去了沈彦川家。夏丽云有种说不出的尴尬,她胡乱装了些馅饼油条,又掏出两块钱,一起递给了常夏,让他赶紧跟沈彦川走。 两人一起回常夏家取书包。 工作日的早晨,路上满是行色匆匆的大人,很多人还牵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孩子,嘈杂的市场里,各种叫卖的声音和自行车铃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整个城市好像也从寂静中苏醒了过来,每个人都不得不进入自己既定的角色,不管愿不愿意,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沈彦川盯着马路牙子盯了一路,直到一个转弯,马路牙子消失了,野草和土路出现了,常夏家所在的那片破旧的小房就在眼前。沈彦川跟着常夏取好书包,重新回到大路上的时候,他终于酝酿好了,开口说:“常夏,我们的基金,现在还有187块钱,从现在到初三开学,还有三个月,我们俩一起努力,起码还能攒下一百块钱。我手里还有以前攒的压岁钱,足够你交初三第一学期的学杂费,然后我们继续攒钱,也肯定能把下学期的学杂费攒出来。你放心,只要你坚持住,我们一起想办法,不用他们拿钱,我们一定能一起念下去。” 常夏停下了脚步,他怔怔地看着沈彦川,心里的感情一时间翻江倒海。他在眼泪又要落下来之前,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率先迈开脚步。想到身边这个人会跟上来,会继续在自己身边,一直帮助自己、陪伴自己,他就觉得一切都充满希望。常夏甚至忍不住偷偷地想,上辈子自己一定是做了天大的好事,这辈子才能这么幸运地遇到沈彦川。 转眼三天过去了,常夏身上的伤好了一些,但因为周荣强那一巴掌,脸上还是能明显看出来挨了打。常夏已经三天没去医院看望姥爷和姥姥了,他心里惦记,却更不敢这个样子去,让姥姥担心。 放学的时候,常夏刚和沈彦川走到校门口,就看到了在校门外张望的老人。 常夏先是一喜,随后马上就是一惊,他条件反射地伸手捂住了半边脸,可看姥姥的表情,显然是来不及了。 姥姥心里早就开始不安了,连续三天没看到原来每天按时报到的常夏,夏丽云这几天也一直没出现,姥姥心知一定是出事儿了。她照顾姥爷吃完晚饭,趁夏利伟来看望的功夫,急匆匆地赶到了学校,果然堵到了受伤的常夏。 姥姥看着常夏走到面前,她轻轻拉过孩子的手,另一只手则颤抖地摸上了常夏的脸颊。常夏忍不住疼,微微抖了一下,姥姥的手也颤抖着离开了。 姥姥现在已经比常夏矮将近一头了,她瘦小的身体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常夏伸手搂住她,带着她边走边问:“姥,你怎么来了?我姥爷呢?没事吧?” 姥姥抬手抹了抹眼泪,她抖着声音说:“你姥爷没事。你一直没来,姥姥担心你……是不是你妈和你后爸又打你了。” 姥姥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看常夏迟迟没有回话,姥姥加快了脚步,运着气说:“我就知道!我这就去找他们问问,为什么又打我外孙!” 常夏赶紧搂住姥姥,轻声哄着:“没事,姥,我都好了,你别生气。气坏身子,姥爷和我可怎么办。” 姥姥却不听他说的,拉着常夏就往夏丽云家走。 常夏略有点无措地回头看了一眼一直跟着的沈彦川,对方看到他的视线,却摇了摇头。 常夏领会了沈彦川的意图。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有姥姥能帮他。想继续上学,想跟那个家庭继续维持住表面的关系,常夏需要姥姥的帮助。可他习惯性地觉得怕,怕夏丽云他们气坏了姥姥,怕,还怕什么,常夏也不知道。 姥姥赶到夏丽云家的时候,夏丽云一家三口正在吃饭,饭桌上的菜已经见了底,他们明显是没准备等常夏吃饭。姥姥看着这个场景,心里又凉了两分,她拉着常夏坐到了一边的沙发上,等着那几个人吃完。 夏丽云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周荣强倒是快速扒了几口饭,然后走到姥姥边上,客气地问:“妈,您怎么来了?” 姥姥面若寒霜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直到看得周荣强心虚地低头,才缓缓地说:“荣强,当初我同意把丽云嫁给你,是觉得你人老实、本分,能好好对丽云,也能好好对常夏。可你是怎么做的?” 周荣强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他张嘴分辨道:“妈,这个,不是常夏说的那样,您听我解释。之前,我和丽云两个人商量,合计常夏要是能好好读书,读出点成绩来,那咱们就是砸锅卖铁也继续供他。可现在,这孩子成绩确实不行,我们就想,与其让他继续在学校浪费时间,不如就不念了,早点学门手艺,也算是为将来早作打算。谁知道这孩子,非但不领情,还跟我们俩对着干,这当时都在气头上,一激动,丽云和我就动了两下手,妈,我知道错了,我跟常夏道歉。” 姥姥闻言,气得身子都抖了,但她还是转头先问常夏:“你跟他们说了什么?让他们就动手打人了?” 常夏看到夏丽云和周荣强凶狠的视线都盯在了自己身上,他缩了缩,还是张口说:“姥,我当时说,我想继续念书。” 姥姥视线转回去,扫视着屋里的两个人,随即说道:“孩子就说想念书也不行了?这就是跟你们对着干了?” “妈,就他那个成绩,还念什么念,我们当家长的,替他做个对的决定,怎么了?”夏丽云终于吃完了饭,她走到周荣强边上坐下,回答道。 “你当年成绩比常夏差多了!我也供你念完了初中!”姥姥彻底怒了。 “你以为我想念啊?”夏丽云小声嘟囔。 姥姥气得想起身,但常夏拉住了姥姥的手。姥姥回头看了一眼身边满眼担心的孩子,忍了又忍,最后长叹了口气,对夏丽云和周荣强说:“你们是铁了心不想让他念书了?” 周荣强看了看夏丽云的表情,斟酌着开了口:“妈,也不是,只是吧,这家里,现在周斌也上学了,每天补课花销也不小。常夏这下半年马上就上初三了,花销肯定更大。家里现在就挺艰难了,到冬天早餐摊不能出摊,倒时候连个固定收入都没有,我们实在是有点供不起了。” 姥姥怒极反笑,她拉过常夏的手,对着那对夫妻说:“说一千道一万,都是钱的事儿是吧?从现在开始,夏儿的学费、杂费,都由我出,不用你们再掏一分钱,你们不能再拦着不让他上学,更不能再打他!” 夏丽云一愣,随即转头看了周荣强一眼,对方明显也没想到叶淑珍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也不好反驳,俩人最后不甘不愿地同意了。 常夏扔下书包,起身送姥姥回医院,一出小院门,才发现,沈彦川还在外面等着。不同的是,沈彦川身上的书包不见了,手里却拿着一小袋包子。常夏接过沈彦川递过来的包子,咬了一口,芹菜猪肉馅的,他的最爱,他三口两口吃了两个包子,看到姥姥和沈彦川都含笑看着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搀着姥姥,慢慢地往医院走。沈彦川跟姥姥信誓旦旦地保证,说自己会好好帮助常夏学习,一定会帮他考上好高中。姥姥笑着应了,她也跟孩子们许诺“到时候还给你们做锅包肉、拔丝地瓜、苹果罐头”。 夕阳下,三个人踩着暮光,错落的背影拉得老长。踏过崎岖,前方的路,终于渐渐明朗。 ☆、转变 风波过后,常夏悬了多年的心,突然就放下了。 家里的气氛虽然还是跟过去一样,永远跟融洽沾不上边儿,但常夏却不再像过去那样缩手缩脚、小心翼翼了。他终于在这个家,找到了自己的落脚点,或者说,他终于能够正视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接受自己局外人的身份,抛弃对夏丽云以及周荣强的幻想,从此迈向新生。 常夏一直不见起色的成绩,随着他心境的转变,同样迎来了转机。他比过去更加投入、努力,记不住的单词,就反复背,直到记住为止;解不出的题目,就反复做、反复练习,直到一看见题目就知道如何解答。更何况还有沈彦川一直在他身边,为他努力的道路扫平障碍,带领他走各种学习的捷径。 初二期末考试,也是传说中的分班考试。年级大排榜前45名的学生直接升入快班,当然了,一些成绩差了一点又想进快班的人,也可以找校长、老师“活动活动”。沈彦川毫无意外地以年级第四,班级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快班,真正让人大吃一惊的是常夏,他以年级第三十九,班级第三的成绩,同样考进了快班。连一向瞧不起他的周荣强都拿这件事儿跟狐朋狗友吹嘘了几天。姥姥更是高兴得做了一桌子好菜,犒劳常夏的同时,也招待了沈彦川和石晓峰。 石晓峰中考发挥得不好不坏,稳稳当当地考上了市里唯一的重点寄宿高中——三十八中,他自己比较满意,觉得学校的名字和他的性格十分搭调,他老妈虽然略有点不满,但也算平静地接受了。对于即将彻底离开常夏和沈彦川这件事,石晓峰表示,要用最后的夏天,好好跟他们俩鬼混。因为考上的是重点高中,石晓峰的七大姑八大姨给了他不少奖金,他拿着这笔钱,豪迈地带着常夏和沈彦川下了顿“馆子”,三个人狠狠吃了一顿。而解散了一年多的“夏川枫”,也重新集结了起来,在这个最后的夏天里,他们每天一起跑步,相约打球,给常夏补课,四处疯玩,一个多月,很快就过去了。 新学期开学,常夏和沈彦川一起进了新班级,巧的是,校领导可能是为了讨个好彩头,重新打乱分班之后,快班由原本的七班变成了一班,对于他们俩来说,班级还是一班,只是升了一级,由二年一班变成了三年一班。出乎常夏意料的是,这次他没用上台做自我介绍。相反,因为班级大部分的学生,都是之前快班的原班人马,老师只是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一下从慢班考进来的十几个学生,不过,她理所当然地重点介绍了一下考了年级第四的沈彦川,让原本快班的同学向他学习。 换做别人,被这么一介绍,搞不好就会被新班级的新同学孤立了。但沈彦川却不一样,原本他就是年级里的名人,身在慢班,成绩却比快班里的人还好;运动会上,一百米、二百米短跑,他也总是名列前茅;还有他表里如一的好人品,都给他赢得了很多人的好感,连带着跟他关系好的常夏,也受到了很多善意的关注。不到一个月,常夏有生以来,头一次对一个班级有了一点归属感。 十一假期的前一天,是南平初中一年一度的运动会。以往运动会自动变身隐形人的常夏,这次主动报名跑1500米和3000千米。这两个项目,向来是一众男生们避之唯恐不及的老大难项目,常夏却主动扛起了重担,一时之间,不少男生都拍着常夏的肩膀说:“看不出来啊,常夏,有勇气!”,“兄弟好样的!到时候哥们给你加油!”……沈彦川则照旧报了100米和200米。 运动会当天,a市的天气格外晴朗。南平初中大喇叭里播放的各班级投稿,也翻来覆去地播报着:“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南平初中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校运动会……”。常夏特别跟周荣强和夏丽云请了一天假,这一天不去早餐摊上工,夏丽云两口子因为常夏考入快班给他们“长脸”这件事儿,最近对常夏格外宽容,他们很痛快地同意了常夏的请求。 坐在同一个班级方阵里,那种平时难得一见的班级荣誉感,会铺天盖地的笼罩住班级里的每一个人。场上正在比赛的同学,即使大家平时跟他关系特别不好,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会干脆地把私人恩怨抛到脑后,扯着嗓子为参赛的人加油。常夏也出乎他自己意料地,顺利地融入了这个傻乎乎加油的团体,他甚至能在大家预测胜负的时候,插上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跟大家热烈地在一起讨论赛局。 没等多久,就轮到常夏上场参加1500米比赛了。如果说3000米的参赛选手大多是凑数去的,1500米虽然也不热门,但竞争还是比较激烈的。常夏拼尽全力,最后跑了第五名,没拿到奖,不过也给班级得了3分。常夏刚刚跑完,正在喘气的功夫,几个同班的女生已经把他团团围住了,递毛巾的,递矿泉水的,还有一个女生递给常夏一块巧克力,头一次被女生围绕的常夏,除了谢谢,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沈彦川此时此刻正在检录处检录,他的二百米预赛马上就要开始了。说起来,一班是快班,学生成绩好,体育相对来说,就远没有普通班那么厉害了。过去两年,快班的运动会成绩一直是年级倒数第一。这回,有了沈彦川这员猛将,大家都期望,能创造点奇迹,起码也要保一争二,整个倒数第二当当嘛。 常夏原本想回班级,看到沈彦川即将上场,顺势就在终点等着沈彦川了。发令枪响,沈彦川一马当先地冲了出来,参赛选手所过之处,跑道边儿的班级方阵都跟疯了一样摇旗呐喊。常夏就这样紧盯着沈彦川,看着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沈彦川果然第一个冲过终点线。 常夏刚想上前,就被周围叽叽喳喳的女生们推搡到了一边,这些女生瞬间就把刚刚还围着的常夏打入了冷宫,对待沈彦川,她们显然比对待常夏还要热情几分,沈彦川笑呵呵地接了她们递过来的水,他转头看向圈外略有点尴尬的常夏,跟他眨了眨眼。常夏也会心一笑,挠了挠头,跟着大部队一起走回了班级。 随后进行的100米预赛,沈彦川也顺利跑进了决赛。常夏彻底放了心,他开始坐下写广播稿,美其名曰“养精蓄锐”,为下午的3000米决赛做准备。 不出所料,各个班级参加3000米比赛的,都不是那些“有名”选手。在每人限报两个项目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自己的优势项目,像3000米这种费力不讨好的项目,绝大多数的参赛者都是赶鸭子上架,像常夏这样主动报名的,还真不多。 发令枪响,常夏和十几个少年一起迈开了脚步。一圈圈跑起来,常夏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把他带上跑步这条路的石晓峰,想起了跟对方特训的那些日子。不过,他想得更多的,看得也更多的,还是站在他们班第一排边上,大声为他加油的沈彦川。开始跑的时候,并不是很累,常夏还试图跟沈彦川挥手、喊话,就像他们平时一起练习跑步一样。后来,对于常夏来说,就越来越累了。正式的比赛和平时的练习果然有着很大的不同,不只速度要快很多,周围的环境也大不相同。好在,对手的状况并不比常夏好多少,渐渐的,常夏的前面只剩下了两个人。他强迫自己盯着他们的背影,跟上他们的脚步,只有跑到一班所在那侧操场的时候,他才把视线挪过去,挪到场边的沈彦川身上。 跑到最后一圈的时候,常夏前面只剩一个人了。很多不是参赛选手的学生,都溜到了跑道内侧,给自己班的选手加油助威,带着自己班的选手跑。裁判对于这种情况,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班溜过来的这个人,正是沈彦川。常夏跑到这时候,早就已经汗流浃背了,他一直盯着沈彦川的身影,看到对方从班级方阵里跑了出来,最后停在了不远处的跑道内侧,沈彦川对上常夏的眼神,对他点了点头,随后转身开始领跑。常夏的眼里、心里,瞬间只剩下了前面的那个身影。他甚至连自己什么时候超过了原本的第一名都不太知道,他只知道,跑在前面的是沈彦川,自己拼了命也要追上他。 第一个冲过终点线之后,一班一多半的人都聚集到了终点处。常夏被沈彦川牢牢抱在怀里,常夏的汗水很快就打湿了沈彦川的上衣,可他们俩都不在意。常夏的耳朵里还轰鸣着,他看到身边一张张虚幻的、兴奋的笑脸,唯一清晰的那一张,就在眼前,真好,是沈彦川。 下午压轴决出的200米和100米决赛上,沈彦川延续了常夏的奇迹。他以一个第一,一个第二的成绩,为一班狠狠地正了名——谁说学习好,体育就不好来着?谣言! 常夏虽然没能帮沈彦川领跑,但也一直守在终点处迎接沈彦川。一个眼神,一个拥抱,不用多说,他们俩瞬间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常夏最后得了一个不锈钢饭盒作为奖品,沈彦川比他还多了一个不锈钢盆。他们俩成了班级摆脱倒数第一的大英雄,在体育委员的起哄下,俩人被全班同学合力抛到了天上。 秋风中,两个半大少年半空中的笑脸,格外灿烂。 ☆、缘分 十一假期的时候,石晓峰跟撒欢的野猴子似的,来找常夏和沈彦川了。 石晓峰考上的三十八中,是a市唯一一所重点寄宿高中,这所升学率不错,可报考者明显比其他重点高中要少一些的学校,有俩不招学生待见的特点:上课时间奇长无比和日常管理极为严格。 石晓峰当初觉得终于能开始住校生活,脱离他娘的魔爪,应该很幸福才对。可军训结束正式开学之后,石晓峰彻底傻了眼。三十八中的日常作息时间是这样的:每天早7点10分开始早自习,一上午课,中午午休40分钟,一下午课,晚间休息40分钟,晚自习到10点结束。周一到周五每天如此就不用说了,学校连周六都不放过,只是早晨稍稍晚那么一个小时上学,晚上不用上晚自习,只有周日能真正休息半天。一个月下来,石晓峰简直跟蹲了一年大牢差不多,整个人都快憋疯了。 不过,在讲述这些糟心事儿的同时,石晓峰也给常夏和沈彦川讲了他遇到的唯一的好事儿,虽然这事儿在别人看来,可能并不那么美好。 三十八中新生报到当天,所有学生交完学费和杂费,领好被褥、脸盆、暖壶等日用品,就可以直接去宿舍安家落户了。刚上高中的毛头小子、毛头丫头们,大多身边都陪伴着爸妈,有的身边还围绕着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一眼望去,长长的交费队伍里,甚至看不到几个学生的身影。石晓峰当然没让老妈跟着,他一个人顺利地交钱领东西,一手扛着被褥,一手勉强拎着脸盆、水壶,快步走向了寝室。 石晓峰的寝室在四楼,他瞄了一眼略有点狭窄的楼梯,还是心一横,一步两级台阶地往楼上跑,他想快点上楼,尽快摆脱身上这些累赘。谁成想,爬到三楼刚要拐弯的地方,石晓峰结结实实地跟迎面下楼梯的一个男生撞到了一起。一时间,水壶与脸盆齐飞,石晓峰和对方连着棉被,噼里啪啦地滚下了楼梯。 摔到平地上的时候,石晓峰整个人都木了,被他压在身下的男生,表情更加痛苦。石晓峰挣扎着从对方身上爬下来,检查了一下四肢肩颈,发现除了一些青紫,应该没有大碍。他神色尴尬地伸手给地上的男生,问道:“哥们,实在对不起,你没事儿吧,还能起来么?” 滚下楼的瞬间,男生用手挡在了石晓峰的脑后,石晓峰心念电转,也揪住棉被勉强护住了对方的头颈。此时此刻,看到对方还缠着棉被倒在地上,石晓峰心里又是感激,又是不好意思。 男生冲石晓峰摆了摆手,又停顿了几秒,慢慢地爬了起来,万幸的是,也没有大碍。 这一出惊险的滚楼梯引来了不少关注,围观的人看俩人都没事,开始七手八脚地帮石晓峰捡起散落的东西。石晓峰的暖壶彻底摔碎了,沉甸甸的白铁皮洗脸盆也摔凹了一小块,毛巾、香皂什么的倒是还能用。周围的人大多也都是来报道的新生和家长,这时候才缓过劲儿来,其中有两三个男生还热络地跟他们攀谈起来:“你俩运气不错”,“是啊!我头一次看到真人滚楼梯,哥们,挺刺激吧?”,“人没摔坏就好!”…… 石晓峰自己也有点哭笑不得,稍稍一回想,还真挺刺激的,这也算是个独特的人生体验了。他随便应了周围男生几句,就凑到摔倒的男生身边,再次确认了一遍对方的伤势。期间三言两语的对话,石晓峰闹明白了,被他撞到的这位,叫莫潇,跟他一样是高一新生,跟他一样刚交完钱,领完东西,跟他一样也是一个人来报道,只是人家没有托大,让宿管大爷帮忙看着东西,自己先把被褥运上了楼,这正准备下去取第二趟的时候,就跟石晓峰撞上了。最最凑巧的是,他们俩不光同班,还住同一个寝室。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浮岩 作者:暮一 第3节 笃信缘分的石晓峰,当即觉得,这简直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啊!他不顾自己散落一地的东西,反倒热络地陪着莫潇下楼取剩下的生活用品,美其名曰“反正东西都脏了、坏了,也不在乎再多放那么一会”。而且,刚刚围观“滚楼梯”事件并发表“挺刺激”言论的男生,听说他们俩也是七班的新生之后,主动要帮石晓峰看东西。三个男生一起七手八脚地把所有东西都搬到四楼,围观男张松林刚好住他们隔壁,石晓峰拍着对方肩膀许诺“哥们,回头请你吃饭”,转身跟莫潇一起进了他们寝室407。 三十八中住宿条件挺不错,四个人一间屋子,另两个男生此时也都到了,只是他们的爸妈亲戚也在,本来不小的寝室挤了□□个人,立马显得有点无处落脚。 简单地收拾好东西,也跟另外两个室友相认之后,石晓峰硬拉着莫潇的胳膊出了门,说要请对方吃饭。莫潇的表情明显不太情愿,可一贯性格冷淡的他,还真没怎么应付过石晓峰这种热络的人。莫潇嘴上的推拒都被石晓峰当成了耳边风,他们俩各怀心思地在校外小饭馆,吃了相识的第一顿饭。 这之后,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石晓峰,跟块牛皮糖似的,黏住了莫潇。 三十八中开学的军训,是在校内进行的。军训的时候,石晓峰第一时间霸占了莫潇身边的位置——两人身高相仿,倒是没受阻拦,而且,因为个长得高,脸长得也不错,他们俩还被一起选中,当上了他们班受阅方阵的领队。 平时吃饭的时候就更不用说了,石晓峰一定会拉着莫潇,还主动帮对方决定今天吃食堂,明天吃炒面,后天小吃部……而且,张松林很快也加入了吃饭小团队,莫潇的推拒全不奏效,他不得不半推半就地被石晓峰和张松林牵着鼻子走。 正式上课之后,新班级安排座位,石晓峰和莫潇都是将近一米八的身高,理所当然地坐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在石晓峰的强烈要求下,他的同座也成了莫潇。 而且,石晓峰、莫潇、张松林三人都有锻炼习惯,只是石晓峰和张松林是在早晨,莫潇是在晚上。自觉刚刚混熟的石晓峰,明示暗示地想劝莫潇“弃暗投明”,奈何莫潇本来就疲于应付两个聒噪的家伙,坚决不从,他越是如此,石晓峰越是较上了劲儿,开始每天晚上跟着莫潇一起摸黑跑步,当然了,跑步的时候,石晓峰的嘴可没闲着,不出一个礼拜,莫潇就告饶了。 开学一个月,石晓峰和莫潇每天二十四小时,几乎是形影不离,加上爱凑热闹的张松林,三人隐隐成了七班的铁三角。生性有些冷淡的莫潇,头一次遇到石晓峰这么粘人的人,偏偏这个人还挺有趣、乐观、大方,你前一秒讨厌他了,后一秒又很快被他逗笑了。莫潇根本不相信什么莫名其妙的缘分,所以他也一直都不明白石晓峰到底是看自己哪里顺眼。不知不觉间,莫潇也习惯了石晓峰和张松林的陪伴。 莫潇表面虽然冷淡,其实并不懂得拒绝。很多时候,石晓峰就是想试试莫潇的底线,才一次次地强迫对方陪着自己吃饭、打球、爬山、胡闹,加上在一边推波助澜,不怕事儿大的张松林,莫潇虽然开始会推拒,但只要俩人一起坚持,他基本上每次都会妥协。 对于石晓峰来说,他交朋友向来如此,可能就是因为对方的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一句话,再加上一点玄而又玄的缘分。张松林的一句“刺激”,莫潇护住石晓峰头的一个动作,都足以让石晓峰主动拉开一段友谊的序幕。热热闹闹地日夜相处,石晓峰倒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了热心的张松林和冷淡的莫潇。 石晓峰连比划带动作地给常夏和沈彦川重现了他当日“滚楼梯”的盛况,常夏和沈彦川默默地对视了一眼,明目张胆地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石晓峰的讲述满是对兄弟的溢美之词和对三十八中的无情吐糟,直到常夏和沈彦川两人都表示,听完他说的,再也不想考三十八中了,石晓峰才傻了眼,话锋一转,立马开始吹嘘起自己学校的设施设备多么完善,老师们是多么博学多才,同学们是多么热情善良,学校的占地面积有多么广大,宿舍的居住环境有多么美好。 最后,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三十八中有奖学金政策,期中期末考试,年级前十名,和单科第一名,都有不同额度的奖学金,家庭贫困的学生,还可以申请助学金。这话算彻底说到常夏心里去了。其实,以常夏现在的成绩,考三十八中,还有些困难。但比起一中、二中那些高不可攀的名校,常夏努努力考上三十八中的希望,还是比较大的。而且,石晓峰在三十八中不说,单单是住校这一点,就特别符合常夏想离开那个家的心愿,他其实心中早就暗暗把三十八中列入了中考志愿的首选。 沈彦川看了看常夏心驰神往的神情,没有说话。 石晓峰倒是又接着说道:“小夏子,你可以跟哥哥我一起考三十八中,到时候哥哥罩你。川子的话,以你的成绩,考三十八有点可惜,还是使把劲儿,考一中吧。” 常夏闻言,转头去看沈彦川。这其实是他们第一次认真地讨论中考志愿的问题。沈彦川却摇了摇头说:“现在说这些太早了,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什么结果都有可能。” 常夏有点失望地低下了头。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好不容易追着沈彦川的脚步,考进了快班,但是,在一起的时间,大概也只剩下了短短的一年。一年之后,学习成绩出类拔萃的沈彦川,肯定会考上最好的重点高中,而自己的路在何方,现在确实是个未知数。可能这是他们最后的相聚时光,一年之后,大概就只能各奔东西。 看出来两人兴致都不高,石晓峰转移了话题:“有机会带你们去我学校玩玩,我介绍莫潇和张松林给你们认识。咱们还可以去学校附近的小饭店解解馋,有一家的西红柿炒鸡蛋简直绝了,连不爱吃鸡蛋的莫潇都说味儿特棒,我一定要带你们去吃。”三个人又讨论了半天三十八中食堂及其周边的伙食情况,还关心了一下三十八中后山上松鼠的成长情况……天南海北地胡扯一通,三个人心满意足地告别回家。 ☆、故去 跟两人分别之后,常夏直接去了医院,姥爷最近的身体情况越来越不好,常夏每天都去医院探望,时不时就能撞到姥姥偷偷抹眼泪。 熟门熟路地走到姥爷病房前,常夏顺着门窗户往里看,姥姥正在给姥爷擦身体。 半掀起来的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搭在姥爷身上。姥爷的大腿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他的左大腿上,还能看到一条十多厘米的清晰疤痕,姥姥说过,那是姥爷十多岁的时候,上山放牛,不小心刮伤的,当时流了好多血,日后也留了深深的一道疤。 夕阳照进病房里,笼罩了两个老人。姥姥原本略显干枯的满头白发,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微微发着金光,她一边轻柔、缓慢地给姥爷擦着身体,一边时不时抬头跟姥爷说几句话,虽然姥爷没有回应,眼神也有些混沌,但他的视线,一直一直,落在姥姥身上,不曾偏移。 常夏快步转身走到走廊对面的窗台边,他用力地推开窗户,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好让溢出的眼泪能直直地坠到楼下,不用划过脸颊。 三个多月后,常夏迎来了自己十五岁的生日,他和姥姥一起在医院,点燃了小蛋糕上面唯一的一根生日蜡烛。常夏许了三个愿望,希望姥爷可以好起来,希望自己能考上三十八中,希望不用跟沈彦川分离。 可惜,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月,大年初九的早晨,姥爷在睡梦中,安详地去了。 姥姥表现得无比坚强,她鲜少在人前落泪,直到姥爷的葬礼结束,才跟泄了气似的,一病不起。 常夏日夜守在姥姥身边,把姥姥的饮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两个人白天都故意装作没事,晚上,常夏就跟着姥姥一起偷偷在被窝里抹眼泪。夏利伟和夏丽云开始的时候,还每天到姥姥家露个面,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后来看常夏把姥姥照顾得很好,两个人乐得清闲,每天报道就改成了隔三差五,而且往往来了,也没待上几分钟就急着要离开。 常夏变着花样地想哄姥姥开心,做姥姥爱吃的东西,给姥姥讲笑话,不过他讨好人的技巧实在有限,有时候还会弄巧成拙。他特地从箱子里找出了那张老照片,递到了姥姥手里。倒在病床上的姥姥,端详了半天,抖着手把照片收进了上衣兜,隔了好久,又掏出来看看,姥姥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笑,还是哭,说不清是怀念,还是痛苦。 好不容易姥姥身体好起来了,常夏也放了心,准备收拾东西回自己家。谁知道,搬离姥姥家还不到一年的舅舅一家,带着行李上门了。 不仅如此,舅舅还找来了夏丽云一家,当着所有人的面,义正言辞地表示,爸去世了,不放心妈一个人住,他这个当儿子的,准备正式接过照顾老人的重任,从今往后,姥姥的所有病痛花销、日常照顾都归他们家管。言下之意,姥姥、姥爷现在的房子、将来的遗产,也都由他接收。 夏丽云哪里肯干,指着夏利伟的鼻子骂他“你想得美!”,当场就跟她大哥吵了起来。 两人针锋相对,渐渐又丢了理智,难听话越说越多。最后姥姥实在听不下去了,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我还没死呢!你们现在就盼着我死,好给你们分家产?!” 吵得面红耳赤的两兄妹,齐齐闭上了嘴。 常夏上前扶住了气得几乎要昏倒的姥姥。他看着对面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亲妈,一个是他的亲舅舅,在这么个时刻,他们不怀念去世的父亲,不担心大病初愈的母亲,他们的眼睛里,心里,有的是房子,是遗产,是利益,是算计。 这一间小小的屋子里,阵营分明地站了三伙人,僵住的两家子人,此时此刻,隐隐将矛头,转向了姥姥和常夏这一老一小。 常夏扶着姥姥,缓缓回到床上,半靠在床头。 到底是夏利伟绷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妈,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你跟着我们家过,我当儿子的还能亏待你么,你儿媳妇也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永光更是你带大的。你不跟我们,难道还能跟丽云他们家?” 说完,夏利伟还甩了个眼色给夏丽云,气得夏丽云马上回嘴:“好话全让你说了!你当你那点心思,大家都不知道?我妈跟你们住,是你伺候我妈,还是我妈伺候你们一家三口?而且夏利伟我话就在这撂着,你别以为你是儿子,就怎么样,现在法律男女平等,儿女都有继承权!将来不管是房子还是遗产,你都别想独吞!” 夏利伟刚想回嘴,就被姥姥的一句话拦住了话头:“你们俩不用吵了,我谁也不跟,我自己过。” 常夏握紧了姥姥的手。姥姥转头给了常夏一个虚弱的笑容,紧接着说:“我这把老骨头,还没到动不了那个地步。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去养老院,不用你们操心。”姥姥的视线越过众人,仔仔细细地看着这间屋子。“我和你爸,在这房子里住了二十多年,暂时,你们还撵不走我。等我没了那天,房子肯定是你们的,就让我这个老太太再多住几年吧。” 夏利伟和夏丽云两个人听了姥姥的话,脸上都有点挂不住了,他们齐齐喊了声“妈”,却见姥姥摆了摆手,“利伟,我年纪大了,再跟你们在一起过,一方面我没有精力继续照顾你们了,另一方面,对你媳妇和永光也不好。你们两口子能常带永光来看看我就行了。”姥姥又把视线转向了夏丽云,“丽云,住你们家就更不可能了。不过,妈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夏丽云忙应道:“妈,你说。” “我想让常夏跟着我住。” 夏丽云一脸喜色,常夏更是整个人都愣了。这些天,姥姥从来没跟常夏说过哪怕一字半句关于想让常夏跟她住的话。姥姥突如其来的宣言,让这一屋子人的表情,都有点不受控。 “妈,这不合适吧。常夏一个半大小伙子,每天吃喝拉撒睡那可都是钱,你这是白替丽云养儿子?这对永光不公平,对周斌也不公平!”夏利伟马上反对道。 夏丽云倒是赶紧接口:“妈,我同意。让常夏照顾你,我看这段时间,他在你身边,确实把你照顾的不错。有他在你身边,我们也放心!” 周荣强也假惺惺地跟着说:“是啊,妈,常夏从小就能干,平时洗衣服做饭,你就放心指使他……”他话说了一半,就让夏丽云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姥姥感觉到手里握着的手,出了很多汗,她抬头看着常夏,问道:“怎么,夏儿,你不愿意跟姥姥一起啊?” “怎么可能?!我,我当然愿意!姥,我真能,真能跟你一起住么?”常夏眼睛里满是渴望地望着姥姥。 伸手摸了摸常夏的头,姥姥接着说:“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利伟,你今天说这些话,回头你摸摸良心,夏儿、永光、斌儿,过得到底怎么样,你们心里都有数。我还住这儿,永光,你以后中午也还继续来姥姥家吃饭,斌儿,你将来上初中了,也可以来。你们要是愿意,年节的时候,咱们就还一起热热闹闹地过,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夏利伟的媳妇眼神怨愤,她憋了又憋,最后还是说了一句:“妈,我之前就听说,常夏的学费是你给出的,现在连吃住都由你出了。我们家永光也是你孙子,还是亲孙子,你这偏心偏的也太明显了!” 姥姥看了儿媳妇一眼,默默摇了摇头笑了:“我和你爸,两个人都有退休金,你爸这些年生病,我虽然没攒下什么钱,但也从来没跟你们要过一分钱!对这三个孩子,你们可以自己拍着良心想想,我给永光和斌儿的零花钱,比不比给夏儿出的学费少!” 夏利伟的媳妇还不罢休:“那他们家俩孩子,我们家永光还是吃亏……” “丽云,我知道夏卫国每个月给夏儿20块钱抚养费,你也出20,从今往后,每个月你交给我四十块钱,当做夏儿的抚养费,你同意么?”姥姥想了半天,最后问夏丽云。 夏丽云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直响,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的20块钱,现在什么都不好干,对于能用40块钱就摆脱常夏这个拖累,夏丽云觉得太值了。她还难得大方了一把:“妈,我同意,而且40太少了,我给你50。” 夏利伟的媳妇嗤笑了一声,不过在丈夫的拉扯下,终于没再说话。 就这样,常夏正式搬离了他住了十五年的小院。他特意找了一个□□袋,约上沈彦川一起陪他“搬家”,可收拾来收拾去,才发现,这么多年,常夏的东西,连一个麻袋都装不满。两个孩子轻轻松松地抬着一个半空的麻袋,满面笑容地走上了真正的,回家的路。 ☆、决定 当年石晓峰觉得初三就是地狱,可常夏却觉得自己好像进了天堂。 他的成绩每次考试都在上升,班主任对他也由原来的漠不关心变得关怀备至。而且,常夏明显成了一个教育大家的典型:看,不怕基础差,不怕□□低,只要你努力,成绩肯定能上来。 渐渐也有些男生会主动跟常夏一起讨论问题了。常夏开始的时候,磕磕巴巴说不顺溜话,次数多了,他也能顺畅地表达观点,偶尔还会在讨论结束的时候,跟着大家一起扯一会皮。 对此,沈彦川一直乐见其成。他是新班级的副班长兼数学课代表,每天的课间时间,总是被老师找去干这干那,开始的时候,常夏还是忍不住,总眼巴巴地盯着沈彦川的身影,后来,他逐渐融入了班级,盯着沈彦川的时间少了,展露笑颜的时候却多了。 初三下半年,学校增设了晚自习,每天晚6点到9点,除了需要上一节课,剩下的两个小时,就是写作业、看书的时间。也有些男生趁着老师不在,偷跑出去打篮球,不过被老师抓到就没那么痛快了。 常夏和沈彦川也养成了一个新习惯,晚自习课间的两个十分钟,他们俩会一起去操场上跑几圈。夜晚的操场,三面都是黑的,只有靠近教学楼这面,有那么一点光亮。两个人跑步的时候,并不太说话,只是听着对方略有点粗重的呼吸声,听着鞋底踩在跑道上的摩擦声,最后,听到教学楼里面的上课铃声。他们会对视一眼,笑着一起加速跑回教室。 一班的班长叫林婷,长得不是很漂亮,成绩一直是年级第一。一班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那就是体育委员李佳鹏暗恋林婷。说是暗恋,其实大概也可以算明恋了,因为班里的座位每周一调换,基本上所有人都帮李佳鹏传过纸条,连常夏都不例外。林婷虽然一直没接受李佳鹏,但表现出来的,也不像是讨厌。 离中考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候,这帮孩子的心态,明显都到了一个临界点。就连沈彦川,都逃过一节晚自习。那天,天上难得有不少星星,月亮虽然不圆,但也皎洁明亮,沈彦川和常夏课间跑到沙坑边上的时候,上课铃响。只是这次,沈彦川没有往回跑,他也没有招呼常夏,只是一个人走到了不远处的跳远沙坑里,倒了下去。 常夏先是一愣,没一会,就也跟了过去,倒在了沈彦川的身旁。身下的沙子并不柔软,反而被踩得有点硬,常夏使劲儿用头、用身子蹭啊蹭,试图给自己蹭出一个舒服的坑。 沈彦川看着扭来扭去的常夏,突然开启了一个话题:“今天李佳鹏跟我说,他准备跟林婷表白。问我,他有没有希望。” “啊?他怎么问到你头上了?”常夏停下了动作,他有点意外。 “据他自己说,觉得我跟林婷一样是班长,一样学习好,可能想法也有共通之处。我觉得他大概是在病急乱投医。” “他,我听说,他喜欢林婷三年了,一直没敢正式表白。”常夏这种八卦绝缘体都基本了解这事儿了,可见这则八卦流传有多广。 “是啊。其实大家都知道,林婷也知道。李佳鹏的成绩,跟林婷差得太远了,他们俩想考到一个高中,基本不可能。所以,可能所有人都觉得,李佳鹏就是表白了,也没什么用吧。”沈彦川把一只胳膊枕到了脑后,他把视线也从常夏身上,挪到了天上。 常夏听到这话,心头突然一僵。虽然情况不太一样,但他和沈彦川,其实也是如此,考到同一所高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李佳鹏还有表白的机会,自己能说什么呢?说“我想和你念一所学校,彦川,你考差一点吧?”开玩笑,沈彦川同意,自己都不能同意。 虽然最近几次考试,常夏的成绩都在进步,但也只是由班级第39名,前进到第18、9名,能不能稳妥地考上三十八中都是问题,一中、二中,根本就不可能。 常夏望着天空,到底没有忍住,还是问了出口:“彦川,你到底准备考哪所高中?” 沈彦川闭上眼睛,隔了一会,他说:“我妈让我一志愿报二中,二志愿报三十八中。我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常夏高兴地坐了起来。要知道,一中、二中、三中、十四中和三十八中是a市的五所重高中,其中一中是a市高中的无冕之王,升学率奇高的省重点,当然,想要考上也极为艰难,南平初中每年考上一中的学生不超过五个。而二中、三中虽然同样是一批志愿里的学校,到底比一中差了一截;十四中、三十八中比二中、三中的教学质量、升学率略差了一点,但总体来说,差别不大,不过因为根基浅,一直以来都是列在二批志愿。沈彦川的成绩,其实早就已经固定在年级的前五名了,常夏一直以为,沈彦川会报考一中。 “你真准备这么报考?我还以为你肯定会报一中呢!那我也这么报,咱们俩上同样高中的几率是不是能稍微大点?”常夏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知道是反射了星星的光,还是他眼睛里一直就有星星。 沈彦川笑了:“当然是真的。我现在的成绩,报一中并不保险。报二中的话,把握更大一些。而且再不济,还有三十八中能接着。” “嗯!我知道!那我也努力学习,争取考上二中!虽然,虽然不太现实,但没准我就好运一回呢!”常夏越说越雀跃。 沈彦川含笑又闭上了眼,只是,即使闭上眼,耳边还是常夏兴奋的声音,眼前也还是常夏闪啊闪的眼睛。是啊,一中太不保险了,二中,即使是常夏,也是有希望的。而且,还有三十八中…… 这之后的几天,一班的气氛一直有点奇怪。李佳鹏“打扰”的范围越来越广,直到有一天,连常夏都被他问询了:“我觉得你和林婷性格都有点内向,你觉得,我要是的当众向她表白,她会不会不高兴?”常夏第一次给人充当情感顾问,结巴了半天,最后说:“要是我的话,可能会不好意思,但应该不会不高兴。” 看到李佳鹏好像从他这获得了什么力量似的,高兴地走了,常夏有点怀疑,自己这么说到底对不对。 风暴的中心,林婷,虽然能感觉到班级气氛的奇怪,但大家都好像约好了似的,谁也没跟她透露实情。 这天是周五,晚自习的时候,整个班级都有点坐不住了。本来就有点吵闹的教室,突然间变得漆黑一片。短暂的尖叫声过后,屋里安静了两三秒,随即,爆发式的吵闹差点掀翻了屋顶。敲桌子的,敲暖气管子的,还有人站到凳子上嚎叫。 然而,安静从一个小圈子,慢慢扩散到了整个教室。有人打开了手电,照到了安静的那块区域,是林婷的桌前。 李佳鹏单膝跪在林婷的面前,他傻兮兮地捧了一个里面装满幸运星的玻璃罐,摇晃的手电光束下,李佳鹏脸上豆大的汗珠清晰可见。他红着脸,抖着声音跟林婷表白:“林婷,我喜欢你!” 整个教室都被定住了,教室里的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端坐在座位上的林婷,脸上的表情又羞又窘,似有一丝甜蜜,也有一丝犹疑。 渐渐地,四周响起了起哄的声音,“答应他!”,“抱一个!”,李佳鹏看到林婷为难,他脸上的表情僵了僵,身子微动,就要起来,窗外突然一声巨响,巨大的礼花,毫无征兆地绽放在了窗外。 原本关注着表白事件的人有一半都跑到了窗边,一排脑袋探出了窗外。 “我靠!哪个有钱人,买了这么漂亮的礼花!” “你看!你看!比过年时候看到的还大还好看!” “好浪漫啊!简直就像特别给我们放的一样,我一伸手好像就能碰到它!” 教室原本安静的那块区域里,林婷伸出了手,接过了玻璃罐,她盯着幸运星看了一会,浅浅地笑了一下,随后拉住了李佳鹏的手。 “嗷嗷嗷!咱们班第一对!”马上有人开始高调宣布表白结果。窗口众人的注意力也拉回来一点。 有爱开玩笑的女生赶紧冲着林婷喊,“婷婷,赶紧带着你对象过来一起看,一会可没了!” 大家哄堂大笑! 坐在教室中后方窗边的常夏,也一直咧着嘴笑。他的位置,占了地利,不用串座就可以把外面的烟花和里面的表白都看得一清二楚。 李佳鹏和林婷被大家推着来到了教室前面的窗口,全班的人,视线都固定在了礼花上,只有沈彦川,他大半的时间,都在盯着窗边的常夏。 七彩的礼花,绽放的瞬间,能把窗边一排稚嫩的脸庞照亮,常夏的脸,也在其中,看起来同样的开心,却又格外的漂亮。似乎是感受到了沈彦川的视线,常夏带着笑容转过了头,那笑容里,写着快乐和兴奋,那弯弯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小小的引诱,常夏动了动嘴,窗外又传来了一声巨响,四周“啊!这个好漂亮!”,“最后一个了吧?!”的叫喊声此起彼伏,沈彦川没听到常夏的话,只见常夏笑着摇了摇头,转头去看那最后一个烟花的尾巴。 沈彦川也转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中,只能隐约看到点点灰烟,美丽的烟花,果然就像一场梦一样,消失不见了。 常夏凑到沈彦川的身边,叽叽喳喳地说:“我刚才让你赶紧看烟花,你没听见啊!结果我也没看到最后一个,好可惜!他们都说特别好看!” 沈彦川笑着摇头,心里有点苦,也有点甜。他看着常夏的笑脸,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中考 这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沈彦川开始刻意反复训练常夏按照中考的标准做模拟题并估分。 开始的时候,常夏明显不太适应估分这件事儿,不过很快,他就掌握了其中的窍门:不要高估自己,也不要低估自己。这种训练对于尽快掌握考试节奏,摸准自己的真实成绩非常有用。临考前一周,常夏基本已经能够做完一套模拟卷子,就给出自己大概的分数了。 沈彦川和常夏的志愿一样,考场也都是在二中。李芳特地跟单位请了假,陪沈彦川考试,常夏就不用指望这些了,姥姥倒是想陪他,但常夏说什么都没同意让她来。夏丽云夫妇则根本不可能把两整天的时间浪费在常夏身上,不过夏丽云倒是良心发现地在中考前去姥姥家,专门给了常夏十块钱,说是给他的考试两天的饭钱。 每考完一门出来,常夏和沈彦川都会在考场门口等待彼此。不等沈彦川追问,常夏就会一五一十地汇报答题和估分情况。直到第二天下午,最后一门考完,常夏心情不错,对沈彦川说,有80的把握能考上三十八中,至于二中,如果运气很好的话,也有可能。 常夏理所当然地开始追问沈彦川的成绩。对方脸上看不出太大的表情,但看起来又不是高兴。常夏本来雀跃的心情,瞬间低落了下来。 “彦川,你不是没考好吧?难道是大题审错题了?还是涂错答题卡了?”常夏有点焦急地问。 李芳闻言,也有点急了。沈彦川看着两人的表情,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确实考得不太好。有两道大题,我应该是答错了。”沈彦川难得地低下了头。 常夏想劝他什么,但张张嘴,又闭上了。他无措地看向李芳,见李芳虽然表情也不太好看,但却还是伸出手拍了拍儿子。 “没事儿子,大不了考不上一志愿,咱们去三十八中也挺好!最次咱们也能考上个普高吧?”李芳问道。 沈彦川“嗯”了一声。 常夏听了这句,却突然反应了过来。如果沈彦川考不上二中,考上了三十八中,那,那自己和他考上一个高中的概率,是不是又大了些?!尽管知道不应该,但常夏还是忍不住有点高兴。他一边唾弃自己,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的那对母子,心里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这之后的十天,是最煎熬的十天。 常夏每天睁开眼睛,闭上眼睛,脑袋里想的都是沈彦川的成绩,对他自己的成绩,反倒没那么上心了。 李芳怕沈彦川心情不好,想不开,还特别叮嘱常夏多来找沈彦川玩儿。常夏又想见到沈彦川,又有点怕见到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露出不该有的高兴的表情。 常夏每天都过得小心翼翼、惴惴不安,他头一次觉得每天陪在沈彦川身边,有点艰难。到出成绩的这天,常夏更是焦急得连觉都没睡着。 第二天刚到7点,常夏就收拾好准考证急匆匆地跑到了学校。中考成绩需要电话查询,姥姥家没有电话,常夏早就跟班主任商量好了,当天借用学校的电话查。 8点一过,常夏抖着手开始反复拨打查分热线,直到对面机械的女生报出“总分508分”的时候,常夏激动地狠狠捶了一下腿。班主任看到常夏的表情,也赶紧凑过来,常夏兴奋得声音打颤:“508分,老师,我考了508分,是不是能考上三十八中?” 班主任老师也很高兴,她拍了拍常夏的肩膀说:“好样的!应该问题不大,运气好的话,二中都有可能!” “老,老师,我能不能再打个电话?”常夏紧接着说。 “可以啊!你想把好消息告诉家里吧?随便打!”老师痛快地答应了。 常夏拨了那个他倒背如流的电话号码,嘟嘟声过后,常夏第一时间问道:“彦,彦川么?” “嗯,是我,常夏,你考得怎么样?”沈彦川平和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我,我考了508分!你呢?你怎么样?”常夏握紧了手里的电话。 “太好了,常夏!我考了512分,我们俩很有可能得一起去三十八中了!”沈彦川的声音,终于透出了一些喜悦。 常夏悬了十多天的心,终于在这一瞬间放下来了。 班主任陆陆续续地又给班里的其他同学打电话问询成绩,具体的录取情况,要到当天下午,才会有一个初步的结果。这一届学生考得似乎并不理想,班主任开始还很欢快的声音,随着电话数量的增多而渐渐委顿了下来。 直到下午4点左右,学校终于得到了准确的消息,南平初中这一届,只有17个人考上了重点高中,考上二中的,更是只有林婷一个人。沈彦川差两分,没考上一志愿,掉档进了三十八中,而常夏则幸运地成了那个压线考上三十八中的人。 常夏听到这个消息,脑袋几乎快空白了。他狠命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发现好像也不是很疼,他看到老师高兴地冲着他说了什么,他也没有听清。 他再三跟老师确认了自己和沈彦川的情况,最后胡乱地跟班主任道了谢,然后飞一般地跑了出去。 常夏的脑袋里好像炸开了一朵朵烟花,每一朵烟花燃尽,都剩下了沈彦川的名字,他咧着嘴跑过一条条街道,跑上一级级楼梯,跑到沈彦川家门前,“哐哐哐”地敲沈彦川家的房门。 开门的,果然是笑着的沈彦川。常夏一把抱住他,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肩膀上,没几秒,就哭出了声。 沈彦川笑容温柔地揉了揉常夏的头,他对赶过来查看的李芳,笑着摆了摆手。李芳也笑了,转身进厨房,准备给两个孩子做一桌好菜,庆祝他们考上同一所重点高中。 常夏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时,沈彦川的肩膀都湿了。看着常夏通红的眼睛,沈彦川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 常夏脸都红了。他诺诺地说:“我太高兴了,有点得意忘形,你,你没考上二中,我还这么高兴,对不起。” 沈彦川拍了胳膊常夏一下,看到对方有点怯怯的眼神,沈彦川无奈地说:“我也很高兴。虽然没考上二中,但三十八中也不错。而且还能跟你和石晓峰在一起。你就别多想了,赶紧进来吧,晚上一起吃饭。我妈说要给我们做好吃的。” 常夏一边应着一边蹲下脱鞋,脱到一半,他突然又站了起来,“彦川!我得先回趟家,我忘告诉我姥了!你等我,我一会回来!”说完,常夏就急急忙忙地重新穿好鞋,跑出了门。 沈彦川走回自己的小屋,趴在窗台上,不一会就看到了常夏的身影。这一两年,常夏已经长高了很多,现在只比沈彦川矮两三厘米左右。除了还有点清瘦,常夏跟初一时候那个矮小胆怯的孩子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在夕阳下快速奔跑的常夏,还不忘回头跟自己招手,沈彦川也跟他挥了挥手,看着那个敏捷矫健的身影逐渐跑远,沈彦川感到了由衷的快乐。 没多久,来自三十八中的录取通知书就到了常夏和沈彦川的手上。沈彦川的爸爸也特地从外地赶回来,庆祝儿子升学。 姥姥果然做了当初许诺的好吃的,上门蹭饭的石晓峰在饭桌上叽叽喳喳地传授由他自己编排的“三十八中生存宝典”,就连夏丽云和周荣强都特别在家做了一顿好饭,请了沈彦川赴宴,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感谢沈彦川对常夏的帮助,日后也不要忘了他们,可以继续帮帮周斌。 整个假期,俩人都一直黏在一起。白天,沈彦川陪着常夏在一家小饭店里打工,收工之后,俩人会一起去打篮球,骑着沈彦川老爸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游遍a城。 小饭店的生意不错,常夏和沈彦川开始是帮忙刷碗,后来老板看两个孩子手脚麻利,为人诚实可靠,长得也都不错,就让两人干起了接待工作。最开始沉稳的沈彦川和怕生的常夏都不太适应这份服务性的工作,好在,一般人看到是两个半大的孩子,都会宽容一些,渐渐地,两人也干得越来越得心应手。点单、催菜,招呼顾客,有时候甚至还能跟客人开几句玩笑,沈彦川觉得自己都变得更外向了一些,常夏更是,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一点微妙的改变。 一个假期,不到两个月,俩人每人挣了600块钱,可能是高强度的工作、充足的锻炼加上小饭店里是不是供应的免费餐,两人的个子又蹿高了几厘米。 沈彦川直接拿自己的工钱给老妈买了一条漂亮的连衣裙,把李芳乐得合不拢嘴。常夏也给姥姥买了一个能折叠的老花镜,姥姥戴上以后,能一点一点地看书看报了,很高兴。 沈彦川直接把自己剩下的工钱放到了基金里,常夏不同意,沈彦川却说,他是在兑现自己的诺言,当初他就说过,靠他们俩一起努力,一定能凑够钱,让常夏继续上学。从现在到大学毕业,他们要攒的钱多着呢,这只是个开始。 常夏听了,沉默了许久。他不知道该如何道谢,该如何报答,他只能自己在心里,记下一笔又一笔,期待有一天,自己也能无比强大,能为了沈彦川而奋不顾身、肝脑涂地。 ☆、高中 常夏的学费没想象中困难。三十八中的学费是一年三百块,住宿费是一年一百八十块,加上书本杂费,总共也才不到七百块钱。南平初中给每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发了一百块钱奖学金,用来激励下一届的学生好好学习。常夏和沈彦川自然乐得把这意外得来的两百块钱放进了基金里。 姥姥一早就准备好了一个五百块钱的大红包,塞给了常夏。大伯也挺高兴地给了常夏一百块钱,还叮嘱常夏有需要就开口。周荣强和夏丽云也在请常夏吃饭的那天,给常夏包了一个三百块钱的红包,嘴里还冠冕堂皇地说:“虽然你姥姥说要给你出学费,但爸妈也得奖励你考得好,好儿子,给爸妈争光了!” 确实是争光了。夏丽云和周荣强开早晨摊这么多年,也有很多能聊上几句的熟客,这半年来,常夏都没出现帮忙干活,自然有熟客问询常夏怎么了。开始时候,夏丽云和周荣强只是正常地说常夏要中考了。随着常夏成绩越来越好,俩人在跟客人聊天的时候,就免不了吹嘘几句。 这回中考完事,常夏出人意料地考上了重点高中,再有客人问询的时候,俩人自然放开胆子,开始光明正大地吹牛。听着客人真心或者假意的赞叹、夸奖,夏丽云和周荣强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平白间觉得,自己好像比早市上其他卖东西的人都高贵了几分。而带给他们荣耀的常夏,自然也由惹人厌的拖油瓶摇身变成了给爸妈争光的好儿子。 常夏收到这个红包,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他推拒了半天,最后还是被迫收下了钱。跟沈彦川一起回家的时候,常夏低着头嘟囔:“我不想要他们的钱。” 沈彦川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想说什么,笑着劝解他:“别想那么多。她是你妈,抚养你是她的义务。之前她不想尽这个义务,我们也没强迫她,现在她想花钱买点自己的开心,你就正常收下。将来她老了,需要你出钱出力的时候,你也不可能不管她。” 常夏点点头说:“是啊,他们这么对我,虽然我不太愿意,可将来,我还是得照顾他们的。” “嗯,那咱们就多多赚钱,将来可以花钱找人照顾他们,不用受气,还方便省心。” 常夏为沈彦川话里的“咱们”雀跃了一小会。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要多赚钱,要好好照顾姥姥,照顾李芳和沈彦川的爸爸,要让他们都过上好日子。 算上打工挣的钱,常夏人生中第一次拥有了一笔超过千元的巨款。虽然交完所有的费用,常夏的手里就又只剩三四百块钱了,但他很高兴,自己没动用基金里的钱。 开学报到这天,石晓峰理所当然地充当了接待人的角色。他硬拉着莫潇和张松林来帮常夏、沈彦川搬东西、收拾寝室,最后还大方地带着众人去小饭店,给常夏他们俩办了一场欢迎宴。 五个半大的少年装模作样地点了一瓶啤酒,借着欢迎的由头,每人喝了一杯。石晓峰热切地把自己最喜欢的四个人彼此介绍认识,末了,还高兴地说,“咱们这人数正好是一支篮球队,以后非得把之前那些跟咱们叫号的队伍打趴下不可!” 石晓峰期末考得不错,他妈赏罚分明,直接赏了他二百块的奖学金。这一顿饭,就花掉了他一多半,常夏和沈彦川都有点不好意思,石晓峰却摆摆手说:“这算什么,你们能考到三十八中,就是让我再多请几顿,我都高兴。” 莫潇也在一边跟着说:“让他花吧,不然这点钱也得让他打游戏、买漫画花了,还不如我们一起吃了。” “嘿,莫潇潇同学,你是不是又埋汰我?” 沈彦川和常夏都笑了。 他们俩没能分到一个班里,但寝室倒是挨得挺近,跟石晓峰他们也就只差了一层。有这三个过来人当向导,常夏和沈彦川迅速地融入了三十八中的生活。虽然石晓峰偶尔不靠谱,但莫潇和张松林却非常靠谱,连食堂哪道菜好吃,澡堂什么时候人少,体活课怎么逃课去后山玩儿这些信息,沈彦川和常夏都迅速地掌握了。 五个人果然组成了一支跨年级的篮球队,大课间、体活课、早晚有限的那点时间里,他们果然大杀四方,所向披靡。石晓峰本来就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他在三十八中也延续了初中时期的辉煌,高一开学没到两个月,就泡上了高二的学姐,这个学姐还是高二五班的班花,一下子在两个年级里,石晓峰那是名声大噪。 不过这段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石晓峰很快就被学姐以性格不合为由甩了。莫潇好不容易得到的一段安宁时光,又被哭哭啼啼的石晓峰给打破了。 其实,突然间,生活里再也没有石晓峰天天黏在身边,莫潇开始时真的松了口气,他和张松林的关系照比和石晓峰始终是差了一层,张松林虽然也约他一起吃饭、打球,但只要莫潇拒绝一两次,对方也就识趣地不再打扰。而且毕竟不在一个寝室,如果没有约定,对方也不可能每天早晚等待莫潇。 时间长了,莫潇还真的从原本鸡飞狗跳的高中生活中,解脱了出来,只是,这解脱后的生活,也并没能美好,反而多了很多空白的无聊。 被甩的石晓峰重回莫潇和张松林的小团体,他狠狠地说着:“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关键时刻还是手足啊!”可有那么一两个月,他还是明显地不太对。他会偷偷跟随学姐的身影,会不自觉地买学姐爱吃的早饭,会在三个人一起锻炼的时候,变得沉默一点。莫潇看在眼里,并没多说,只是在石晓峰黏上来的时候,不再那么推拒。好在,时间是一切的良药。到高一下学期快期末的时候,石晓峰又变回了过去的石晓峰。他开始兴高采烈地给莫潇和张松林科普他的两个好朋友,真诚地觉得他们俩会成为三十八中的新生。 莫潇忍不住给他泼冷水:“按你说的,沈彦川的成绩,不说稳上一中,二中三中也是肯定能考上的。至于常夏,倒是希望很大。你啊,高兴高兴就得了,真不成,他们没怎么样,你自己倒是得闪一下子。” 石晓峰自己也觉得莫潇说得有理,就是在听说沈彦川和常夏二志愿都报考三十八中之后,忍不住畅想起来。而且,没想到,这畅想竟然就成了真。 常夏和沈彦川的加入,让这个小团体的受关注度直线飙升。原本莫潇和石晓峰就是班草级别的帅哥,虽然张松林长相一般,但身高还在那摆着呢,看起来总不会太差。这回,又来了两个风格各异的小帅哥,真是让学校的女生偷偷感叹:“果然帅哥的朋友也都是帅哥!” 常夏第一次听到石晓峰吹嘘说,学校有他们的拉拉队的时候,根本就不相信。直到有一天打完篮球,几个人被十多个女生团团围住,还有个女孩羞涩地给自己递了瓶饮料,常夏瞬间以为时光倒退回了初三的运动会,可转念一想,他并不认识给她水的女孩,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但看着女孩期待的眼神,常夏最后还是认真道了谢,收下了饮料。 第二天晨跑前热身的时候,常夏终于把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为什么我们会有拉拉队?连我都有?我并不认识她们啊!” 石晓峰哈哈哈地笑了,张松林好心地回答了常夏的疑问:“简单来说,因为我们篮球打得好,”张松林用手圈了一下大伙儿,“因为你们长得帅!”他又用手指了指莫潇、石晓峰,最后指头停在了常夏面前。 “哈?我帅?你开什么玩笑?!”常夏不敢置信。 “你当然帅了!这有什么可吃惊的?”石晓峰终于笑够了。 “不是,这,这不可能啊。我又瘦又矮,身上还有一股油条味儿……”常夏看到莫潇和张松林有点震惊的表情,慢慢住了口。 “我说常夏,你真是这么认为自己的?”连原本没准备参与话题的莫潇都吱声了。 “对,对啊。”常夏感觉自己好像是说错话了,他着急地回头看向沈彦川的方向,禁不住开始担心莫潇和张松林会因此而讨厌自己。 沈彦川看到他的表情,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让常夏不自觉的紧绷的肩膀瞬间放松了下来。他接着张口说道:“常夏变化是挺大的,他自己感觉不太出来,我和晓峰比较有发言权。” 石晓峰马上接过了话:“这倒是真的。我刚认识常夏的时候,他才不到一米六吧?瘦得跟非洲难民似的,不过他身上确实有油条味儿,特香!我可爱闻了!”说着他又凑到常夏身边使劲儿闻了闻,常夏缩了缩,就听石晓峰不无遗憾地接着说,“可惜现在一点都闻不到了!” 这三年多的时间,常夏长了起码二十厘米,因为不间断的运动和逐渐变好的饮食,常夏也早就脱离了瘦弱的范围,至多有一点点清瘦。 常夏原本一直低着头,神情畏缩,因为没钱剪头发,也总是长发遮眼。从来没有人发现过常夏的长相不错。但夏丽云和常卫国的好相貌在那摆着呢,逐渐摆脱阴影的常夏,也像一颗洗去尘埃的珍珠一样,渐渐发出了光芒。 “所以啊!大帅哥,赶紧别在这妄自菲薄了!你这样,让我和沈彦川这种长相一般的可怎么活!”张松林打趣地说。 “彦川长相才不一般!他比我帅多了!”常夏立马反驳道。 “你在开玩笑?”张松林疑问道。 “我才没开玩笑!本来就是啊!你什么审美水平!”常夏急了。 “嘿!你还怀疑上我的审美水平了!你问石晓峰他们,到底你和沈彦川谁帅!” 见常夏果然把问询的眼神投向自己,莫潇和石晓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对常夏说:“你帅。” 常夏简直要崩溃了!他嘴还笨,憋了半天,就说出一句:“反正我觉得沈彦川帅,他最帅!” 沈彦川让他说得脸都红了,其他三个人也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流星 新晋帅哥常夏同学,并没有把大伙儿的话当真。在他的心里,确实没有任何人比沈彦川帅,更别提他自己了。 高中生活过得比常夏想象的还开心。每天早晨,他都准时起床,跟其他四个人一起晨练,然后一起去食堂吃早饭。 常夏自己手头剩下的四百多块钱,是他一个学期的生活费。不到五个月的时间,平均一个月一百块钱。他每天餐费的最高标准是五块钱,所以早饭,常夏一般都是就着食堂的免费白粥,吃两个最便宜的馒头。 对此,沈彦川从不直接干涉,只是自己买小菜、鸡蛋、豆腐脑的时候,总多打一份,吃到一多半的时候,再问询常夏,嫌不嫌弃自己,得到对方“当然不嫌弃”的回答之后,他就理所当然地把剩下的东西拨给常夏。 几次下来,石晓峰他们也看出了端倪,学着沈彦川的样子,几个人也偶尔这样给常夏东西,不过,这招用多了之后,常夏也不傻,明显发现了问题,开始推拒。沈彦川私下里找石晓峰他们谈了一次,之后没几天,沈彦川就提出了个新想法,以后大家的早饭钱都划入常夏的饭卡,每天的早饭都由常夏早起排队去买,他多付出辛苦,相应的,多吃朋友几口饭,也就无可厚非了。 常夏对朋友们的心意一清二楚,到了这个份儿上,也不好再拒绝,只是加倍用心,牢记每个人的喜好,甚至还专门在周六早晨跑到学校外面的早市去给石晓峰买食堂没有的油条。 常夏的新班级,氛围比较和谐友善,班主任是新毕业的大学生,很快就跟全班同学打成了一片。常夏虽然还是没办法迅速地融入集体,但终于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孤立无援。某种程度上,他还真得感谢时常来他们班找他的朋友们。 本来英俊的长相、沉默寡言的性格,就给常夏在女生心目中加了不少分。接触几次,很多女生都发现了,常夏出乎意料地羞涩。他从来不敢直视女生的脸,但对大家提出的问题、要求,都尽力想办法解答、帮忙。后来,班里有个胆子比较大,叫做李思敏的女生,直接把一封给石晓峰的情书递到了常夏面前,让他帮忙转交。常夏傻愣愣的,他看起来比李思敏还羞涩,惹得对方伸手掐了掐常夏的脸,身边的其他女生也都笑作了一团。 渐渐的,有些女生开始没事找事儿地跟常夏聊天。只是常夏嘴笨不说,还总是躲躲闪闪,对于女孩子隐隐约约的好意,他总是避之唯恐不及。常夏总觉得那些漂亮、开朗的女孩们,在深入了解他之后,会变得跟夏丽云一样。 面对沈彦川他们的时候,常夏早就已经彻底打开了心扉,他相信沈彦川永远都不会讨厌自己,相信自己是一个值得别人喜欢的朋友。但离开沈彦川他们为常夏搭建的舒适圈之后,那些刻在常夏骨髓里的东西,就又会出来扰乱常夏的判断。那些自卑、自厌、自弃的情绪,如影随形,很多时候,常夏在面对他人试探性的靠近时,只能尽力保证自己的礼貌,保证自己不会伤害到别人,与他人建立起独立的感情,常夏自己还做不到。而且,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石晓峰或者沈彦川,没人有那么多的耐性耗在常夏这里。很快,围绕在常夏身边的一些人,散去了,也就剩李思敏没事的时候,会继续跟常夏闲聊,不过她多半也是为了探听石晓峰的消息。 对于这种现状,常夏却比较满意。或者说,他有限的精力只能兼顾很少的东西。每天跟沈彦川他们一起锻炼、打球、吃饭之外,还有越来越难的学习。高中的课程难度大幅提升,常夏每天上课时候,都恨不能多长出一双耳朵听讲,即使这样,对于他本来就基础薄弱的数理化,常夏还是有些束手无策。 这些时候,他都非常羡慕沈彦川他们。只是,羡慕也没用,常夏只能在回寝室之后,也没事就窜到沈彦川屋里,问对方几道题,或者干脆就跟沈彦川抱怨几句。 沈彦川的寝室比较特殊,是一个少有的混合寝室。屋里除了沈彦川,一个是高二的学生,一个是别的班的人,还有一张空床。常夏每次到访,都自然而然地坐到空床上,时间长了,沈彦川的室友都自动地把常夏归入他们寝室的编外人员。 十一假期过后,常夏和沈彦川有点忙乱的新生生活,渐渐步入了正轨。除了上课和睡觉的时间不得不分开,两个人的其他时间几乎都是在一起度过的,当然,还有石晓峰他们三人的不定时加入。 进入十一月,同学们开始热切地讨论一个话题:狮子座流星雨。 石晓峰拿出全部八卦的本事,探听了多方消息,最后兴奋地在早餐桌上,跟大家分享结论,就在18号的夜里,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流星雨即将降临。对此,莫潇和沈彦川反应比较平淡。张松林马上就热切地跟石晓峰讨论起最佳观测点的问题了。常夏一直认真地听着,他的眼睛里,却明明白白地写满了向往。 莫潇和沈彦川对视一眼,俩人不约而同地笑了。估计这回恐怕得舍命陪这群小爷了。 当天晚上,全副武装的四个男生,在打完卡之后,偷偷溜出了寝室。除了特意穿上了厚外套,几个人还提前买好了五听啤酒,一大包零食,路过小篮球场的时候,果然看到另外一支鬼鬼祟祟的队伍,两方人马相视一笑,发现路线不同,就各自兴高采烈地走了。 三十八中的所在地,楼群不多,而且学校后门就是一片不小的山林。几个人事先谈论了很久,到底是去山顶还是就近选择操场。最后,大家还是被石晓峰“要玩就玩大点”的观点说服了,几个人一起拿着手电,迈进了山林里。 好在,之前一年多的世界,石晓峰、莫潇和张松林已经基本把后山走遍了。虽然天黑,但他们还是顺利地爬到了山顶,来到了事先踩好点的山顶凉亭。 夜晚的山里,确实不像想象中那么静谧美好。阴森森的树影和风声穿过树丛的声音,让几个人的汗毛都快立起来了。大伙儿壮着胆先把啤酒喝进肚子里了,借着酒劲儿,开始比赛做蹲起、俯卧撑。 折腾出一身热汗,深秋的晚风一吹,大家一齐抖了三抖。终于老老实实回到亭子里,一个挨着一个,围坐在了一起。 断断续续的,大伙开始聊些家庭、学习、未来的沉重话题。 石晓峰他们高二下马上就要分文理科了,尽管不愿意面对,但三个人的分离就在眼前。沈彦川劝慰他们,自己和常夏也不在一班,一样能一起学习,咱们还不在一个年级呢,不是照样天天在一起玩儿。 莫潇的压力是最小的。他爸妈都忙于做生意,对他到底能不能考上大学,愿不愿意继续学习,都不太关心。他爸甚至放下话说,“儿子你现在不愿意念书了,就跟老爸一起打理公司,将来一点不比那些大学生差。”只是莫潇对这些年来一直对他不闻不问的爸妈,也没什么好感。他想靠自己的能力,考上大学,将来也靠自己的能力,好好生活。 张松林则是目标最明确的。他爸妈都是老师,自己也准备考师范类的大学。只是他的成绩一般,如果想考上不错的院校,还得加倍努力才行。 石晓峰是最没心没肺的一个。学习于他来说,并不困难,别人付出十分能得到五六分的回报,他却是付出五六分就能得到十分的人。他只知道自己要考个不错的大学,但具体是什么大学,具体要学什么,他却完全没有方向。 常夏和沈彦川亦然。沈彦川或许会考虑得略为长远一点,但对于未来,迷茫仍然是他们几个人最真切的体会。要是能直接梦想成真就好了。几个人终于想起来今天的主题是看流星雨以及对着流星许愿,于是纷纷抬头看天,可空荡荡的天空上,星星都不太多,更别提从天上滑下来的了。 好不容易熬到后半夜,流星还是不见踪影。原本最兴奋的石晓峰和张松林已经迷迷糊糊地睡了好几觉了,常夏的头也一点一点的,最后被沈彦川按在肩上,“你睡吧,我守着,有流星了,我喊你。” 对面苦苦坚持的莫潇怀里抱了一个躺倒的石晓峰,肩上也趴了一个张松林。两个对流星没兴趣的人,却成了最后坚守的家伙。直到早晨五点多,天空渐渐由黑转为深蓝,里面还夹杂着浓郁的紫色。沈彦川和莫潇强撑着叫醒了睡着的三个人,石晓峰揉着眼睛问:“流星来了?!” “没有,我们大概被忽悠了,并没有什么流星。”莫潇一边敲打着麻木的腿,一边说。 常夏小心地擦了擦嘴角,他头发乱翘,眼神闪烁,一下又一下地瞄着沈彦川的肩头,终于把沈彦川的注意力引到了那里,果然,肩膀衣服上,湿了一小块。 常夏看到沈彦川的眼神,脸瞬间就红了。他小声跟沈彦川道歉,并承诺,回头一定把沈彦川的衣服洗干净。 几个人收拾了垃圾,开始往学校走,走到一半的时候,沈彦川隐隐好像听到什么声音,他一抬头,一颗长尾巴的流星,刷地一下,划过天际。 其他几个人也都抬起了头,一大片的流星,就这么刷刷地划了过去。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作。至于是否有愿望跟随流星而去,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这一场冒险,总算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 ☆、那些小事儿 当天晚上,常夏偷偷钻到沈彦川的寝室,抱着对方的外套就跑。等到沈彦川洗漱回来的时候,发现两个室友都表情奇怪地看着自己偷笑,迷茫的沈彦川仔细看了一圈,才发现外套不见了。 俩室友的偷笑也变成了大笑。 “你家小夏子看到你出门洗漱之后,马上就进来把那外套抱走了,咱们拦都没拦住!”高二的室友笑着说。 沈彦川也笑着摇了摇头。他上水房溜达一圈,并没看到常夏的身影,结果再一转身,就看到常夏从楼下抱着盆上来了,边上还跟着一脸坏笑的石晓峰。 常夏尴尬极了,被两个人抓包的感觉实在不太美妙。不过他还是强撑着跟沈彦川点了点头说:“衣服我已经洗好了,一会儿放暖气上,明天早晨你就能继续穿了。呃,那我先回屋,你们,你们聊。” 看着落荒而逃的常夏,石晓峰笑得更厉害了。他上前一步,搂住沈彦川,带着他往寝室拐角的方向走:“哎,川子,我有时候还挺纳闷的,明明是我先跟小夏交上朋友的,为什么他跟你关系比跟我还要好?” 沈彦川斜他一眼:“你又抽什么风?被少女附体了?” “去你的!”石晓峰推了沈彦川一把。俩人一起趴到窗台上,努力探头看夜空中的月亮。 “怎么说呢,可能是因为今天看到流星了吧?白天我一直在合计这些愿望啊,未来啊,朋友啊,这些平时想起来有点酸的事儿。”石晓峰顿了一顿,接着说:“我过去觉得我朋友挺多的,不说一呼百应,那也是走到哪都有几个熟人的。中考之后,我大概也就是想看看,就没怎么联系之前那些朋友。嘿,你猜怎么着?除了你和常夏,还真就没人再联系我了。” 石晓峰的神情有一点不符合他气质的落寞。沈彦川想了想,张嘴说:“可能大家都是忙吧。到一所新学校,甚至找到一份工作,都需要时间和精力去慢慢适应,哪有那么多时间呢。而且咱们学校这个状态,人家就是想联系你,也联系不上啊,难道真学那些小女生写信啊?时间长了,大家都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自然而然也就淡了,看开点。” “你啊,能给任何人做的任何事儿都找到一个完美的理由。我不管那么多,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回刚好,老天爷帮我去粗取精。所以,我还挺谢谢常夏的,把你这家伙介绍给了我。”石晓峰正说着,就听到有人在咳嗽,回头一看,却是莫潇过来了。 莫潇手里拎着一件厚外套,他不由分说地走到了石晓峰身边,把衣服给他披上了,然后跟沈彦川说:“这家伙昨儿晚上冻着了,有点发烧,白天在教室趴了一天,刚才说去洗漱,结果人就洗没了。” “我这不是看见小夏鬼鬼祟祟地跑到我们水房里洗衣服,跟上来凑热闹嘛,顺便跟川子聊了几句。”石晓峰解释道。 沈彦川细看了看他的脸,发现果然比平时红很多,赶紧推着他跟莫潇下楼,“好了,有话咱们回头再聊。你赶紧吃药睡觉去吧!”莫潇跟沈彦川点点头,拽过石晓峰走了。 熄灯后,倒在床上,前一天晚上基本没睡的沈彦川,大概是累到了极点,反而没了睡意。他胡乱地想着偷偷给自己洗衣服的常夏、想着跟他聊天的石晓峰,想着那场迟到的流星雨,想着将来的文理分科、高考、大学……他想着,自己得多盯着常夏的成绩,得抽空跟莫潇聊聊难得“犯病”的石晓峰,得准备常夏的生日礼物,得研究假期去哪里打工,以及更长远的,文理分科之后,他得认真研究高考和大学了,学什么专业,考到哪个城市,将来就业会不会难,爸妈养老怎么办…… 沈彦川想到最后,长叹了一口气,他有点厌烦自己,终于用被子蒙住了头,世界黑了,脑袋也黑下去吧,得睡了,还好明天是周六,可以多睡一个小时,糟糕的是,明天还有数学小测验…… 周日是所有三十八中学生最盼望的日子,常夏和沈彦川也不例外。三十八中所在的北安区跟南平区正好是a市的南北两头,相距甚远,正常情况下,两段公交车加起来,大概需要运行一个小时。常夏和沈彦川每到周日中午放学,都会约好一起坐264路公交车到市中心,再转乘125路回家,第二天一早再一起返回学校。石晓峰则是大概一个多月才回家一趟,因为得算着他妈妈出差的时间。 三十八中是264路公交车终点站,按理说,平时在这站上车是一定会有空座位的,只是每到周日中午,呼呼啦啦一起放学的三十八中学生,很快就会把公交车塞满,能不能抢到座位,凭的是好运气和真本事。 常夏运气向来不好,和别人推挤抢座,更是他的弱项。他唯一的优势就是跑得比一般人快些。每到周日中午,下课铃响,常夏基本上一秒钟都不会耽误,总是第一个冲出班级,直奔公交车站。碰上正在等候的公交车,常夏就会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去,用两张不同的公交车学生卡,分别刷一下,还得跟司机解释一句:“我同学的卡,我也帮忙刷了,请您等他一下,谢谢!” 沈彦川通常不会让他和司机久等,俩人每每气喘吁吁地坐在座位上的时候,都免不了瞅着对方笑一小会。用沈彦川的话说,赶公交的时候,常夏跑得比运动会都快。 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不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出来的时候没赶上车,没多久放学的学生就都涌了出来,他们自然也就抢不到座位了。而且,很多有座的时候,他们两个大小伙子,也得给大爷、大妈、带小孩的女士让个座位。不过,抢座也就是他们俩的一个小乐趣,就像买彩票一样,抢到就开心一下,没抢到也不算什么,充满乐趣还不用花钱,何乐而不为? 除了乐趣,常夏和沈彦川在公交车上,还发现了一个问题。自从当年沈彦川给常夏科普了那一出“视线论”之后,常夏对别人的视线,就有一点敏感。没多久,他就发现,公交车上,总有人在看他。因为车里大多数时候都比较拥挤,他回头探查,那些个视线就迅速躲开了。常夏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小心得罪了谁?又被瞄上了?不过,问题其实并不是出在他身上。直到有天,他跟一个女孩正对上视线,对方的脸迅速地红了,常夏被她看得也红了脸。下车之后,沈彦川似笑非笑地逗常夏:“怎么样,夏帅哥,这回信我们的话了吧?” 常夏尴尬得脸更红了,完全不知道接什么话好。偷看被发现的女生,隶属于一个“乐于欣赏美好事物”的小圈子,她向其他成员详细地讲述了跟常夏之间的“奇遇”:常夏如何跟她对视了五秒,深黑的瞳仁里只有她的影子,常夏的长睫毛眨一下,她的心就快要跳出来了……最重要的是,常夏的脸也红了,而且看起来完全没有生气! 这之后,原本非常收敛的女孩们,略有点变本加厉。有时候甚至会在常夏身边不远处小小声地说:“快看!快看!常夏!”,“啊啊!今天石晓峰也跟他们一起走!要是莫潇也在就好了!” 对此,常夏又尴尬又无奈,他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些女生说,不要再看着他,毕竟对方并没有上前打扰。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女生,甚至略有一点惧怕。他终于明白了石晓峰曾说过的“太受欢迎,也不那么美妙”这句话的真意。 周末回家的时候,姥姥总会做一桌常夏爱吃的东西。美中不足的是,舅舅一家人也摸清了套路,每到周日就会买一两样菜前来蹭饭。常夏想好好跟姥姥聊聊天的愿望,总要到晚上七八点的时候才能实现。 细心地叮嘱姥姥注意身体,讲讲自己在学校的见闻,很快,夜就深了,怕姥姥熬夜劳累,常夏只能收起一箩筐的话,期待下一个周日的到来。 因为周一七点十分得准时上课,常夏和沈彦川往往早晨不到五点半就出门赶头班车。125路车站离常夏家比较近,常夏每次都早早到车站候着,秋天的时候还好,到了冬天,北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在割一样疼,脚踩在十几厘米厚的积雪上,“咯吱咯吱”声响得人心都在打颤,即使穿着刚从暖气上取下来的棉鞋,只要在雪地里站上五分钟,脚就肯定冻得没了知觉。 125路车还有一个极大的特点,那就是破旧。运行了多年的旧车,四处漏风,座位也都破破烂烂,冬冷夏热。从车进站到发车往往有大概十五分钟的时间,一般人都会在发车前赶到,常夏却总是提前在车站等候。上车之后,常夏总是挑最靠里面的双人座位,他每次都先在外侧的座位上坐着,直到看到沈彦川的身影出现在车门口,才挪到座位里面。开始沈彦川以为常夏是喜欢坐里面,直到有一天,这趟车意外地晚点,常夏和沈彦川一起上了车,坐到冰凉的座位上的时候,沈彦川什么都明白了。 这之后,沈彦川跟常夏约好,让他在家里等着自己,俩人一起去车站。而且,沈彦川还跟老妈取经,自己动手缝了两个深蓝色的小垫子,虽然两个大男生带着小垫子有点奇怪,但总比常夏傻乎乎地自己焐热座位好。 ☆、照顾 高一上学期很快就过去了。常夏的成绩勉强维持在班级中游,沈彦川则一如既往地排在了班级前几名,而且,他数学拿了一门年级第一,得到了100块钱奖学金,沈彦川二话不说,就把奖学金放进了基金里。 假期一开始,沈彦川和常夏又回到了中考之后帮忙的那家小店,老板还记得他们俩,热情地接收了两个找工作的年轻人。过年的时候,除了放假,老板还给他们俩提前结算了工资,并给他们每人多包了50块钱红包,说是给他们的压岁钱。 等到开学的时候,三十八中的优势就体现了出来,学费、住宿费都是按年收费,高一下半年完全不用再交。新学期开学,只要交不到两百块钱的书费和杂费就可以了。常夏手里握着的八、九百块钱,只花掉了不到四分之一,他一时间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手里的余钱多了,常夏也试着提高一点饮食标准。毕竟每天跟沈彦川他们一起吃饭,自己总是少出钱,常夏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而且,新学期,石晓峰他们文理分班,三个人都分到了不同的班里,众人除了早饭还能聚齐,中午饭和晚饭,已经很难凑到一起了。 这天下午放学,常夏按照惯例在食堂打好饭等待沈彦川,对方却迟迟没有出现,就在常夏准备起身回教室找人的时候,沈彦川有点瘸的身影出现了。 常夏一下子站了起来,他跑到沈彦川面前,脸色煞白地问道:“你腿怎么了?怎么弄的?要不要去医院?” 沈彦川赶紧安抚性地拍了拍常夏的肩:“没事,就是体育课摔了一下,手臂和腿都蹭破了,有点疼,但绝对没有伤到骨头,你放心吧!”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还好没什么大事儿,不然阿姨得心疼死。你能挺住不?要不我背你吧?”常夏的脸色稍有好转,他小心地扶住沈彦川没受伤的那侧胳膊,顿了一下,又绕到沈彦川的前面,半蹲下身,想要背对方。 沈彦川汗都下来了,周围全是学生,已经有挺多人在看着他们了。沈彦川赶紧把常夏拉起来,忍着痛,快步走到座位上坐好。低头一看,餐盘里都是自己喜欢的菜色,沈彦川叹了口气,抬头对常夏说:“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 常夏脸上担心的神色还没散去,一时半会没有领会沈彦川的意思。直到沈彦川把一个琵琶腿直接夹到了常夏的餐盘里,常夏才反应过来,急忙就要拦住对方。 沈彦川只好说:“油炸的,上面还撒了辣椒面,我现在吃对伤口不好,你帮我吃了吧。”常夏听了忙点头。还主动把沈彦川盘子里的辣椒配菜也一一捡走,顺手又从自己那清一色的青菜里面,挑出仅有的两块木耳,夹给了沈彦川,嘴里还说着:“多吃点木耳应该对伤口有好处吧?” 就在这时,一个女生坐到了他们这桌,女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嘴问沈彦川:“你腿好点了吧?” 沈彦川点了点头:“嗯,校医帮忙包扎好了,没事了,谢谢你的手绢,回头我洗干净还给你。” 女生脸红了起来,她移开了一点视线,小声说:“没事儿,你不用急着还我,我,手绢送你也可以。” 常夏坐在对面,看着这情形,头一次敏感了一把,这个女生,很可能是喜欢沈彦川。 食不知味地吃着饭,常夏一直偷偷看对面的两个人。沈彦川倒是一切如常,女孩偷看沈彦川的动作,比常夏还明显。吃完饭后,常夏急忙把沈彦川的餐盘接过来,去倒掉,沈彦川也不拦他,简单地跟女孩说了几句话,看到常夏回来,就起身跟女孩告了别。 从食堂到教室,其实也就五六分钟的路程,平时沈彦川和常夏会用剩下的二十多分钟时间,打会篮球,或者去校门口的小店里逛逛。今天,一路上,两人都有点沉默。常夏原本想叮嘱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沈彦川也有点愣神的样子,完全没想提起话头。直到走到教室楼梯口,沈彦川才停了下来。他腿上的伤虽然不是很严重,但也实打实地刮伤了一大片,流了不少血,走路已经有点费劲儿,上下楼梯确实有些困难。 常夏再次半蹲了下来,用眼神示意沈彦川,后者挣扎了一会,终于趴上了常夏的后背。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浮岩 作者:暮一 第4节 他们认识快四年,当初比沈彦川瘦两圈、矮半头的常夏,已经长得和沈彦川一样高大了。虽然还是有一点瘦,但常夏常年练双杠的肩膀很宽阔。开始还怀疑自己会压坏常夏的沈彦川,有点意外地发现,常夏背他背得很稳。 沈彦川总是不自觉地把常夏划到弱小的、需要自己保护的那个圈里,突然间,他发现可能并不是这样,常夏早就已经不是那个在他怀里哭的小男孩了,他甚至总是在一些不是很起眼的小地方照顾自己。 常夏没有把沈彦川直接背到教室,而是进了洗手间,这份体贴让沈彦川无言。回到教室,常夏再三叮嘱沈彦川,下晚自习在教室等他,然后才离开沈彦川的班级。 这之后的一周,常夏简直成了沈彦川的绝世好保姆。常夏每天都要把既符合沈彦川胃口又利于伤口恢复的营养三餐,打好送到他面前;寝室、教室上楼下楼,常夏不放心,都坚持背着他;陪着他去医务室换药,帮他洗衣服,甚至连擦脸擦身洗脚常夏都要帮忙。 沈彦川的高二室友因为文理分班,调换了新寝室,也就是说,沈彦川寝室现在就剩了两个人。常夏每天早晚报道,对沈彦川那是全方位的贴身服务,把沈彦川的室友羡慕够呛,直呼“我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哥们”。石晓峰、莫潇、张松林这几天下晚自习也会过来看望沈彦川,后来发现,实在是没什么可以插手的地方,反倒是被照顾的沈彦川,常常是一脸无奈,最后实在挺不住,求着石晓峰拉走了非要帮他洗脚的常夏。 留在屋子里的三个人静了一会,突然就都笑了。沈彦川半靠在被子上,笑了半天,才摇摇头说:“真是被他照顾怕了。” “是啊,小夏这架势,不知道的以为他是你媳妇呢,还得是上世纪买来的百依百顺的童养媳!”张松林坐在对面的空床上说。 “其实,平时小夏就够细心的了。就说这买早饭,我爸妈都不知道我爱吃什么,小夏却记得一清二楚,这多半年,他给我打的饭菜就没错过。”莫潇接着说。 沈彦川和张松林都点头同意。“说实话,这之前,我一直觉得,我得照顾常夏,你们不是特别清楚他过去的情况,大概想象不到,那时候他过得有多艰难。这几天,我才突然反应过来,可能一直以来,常夏照顾我并不比我照顾他少。”沈彦川把头也半靠在被子上,盯着墙上的铁皮柜说。 莫潇斟酌了一下,问道:“小夏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就隐约知道他父母离婚,家里似乎对他不太好。另外还有你们说过的卖油条什么的。” “他亲妈和后爸,用我妈的话说,基本就不算是个人。常夏应该是从小就被他们虐待。他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我问他,他就说不小心撞的,谁能长年累月总是撞到呢。从我认识他,他就在他们家的早餐摊打杂,这是我知道的,可能还有很多事儿,我也不知道,他不是会抱怨这些的人。初二的时候,他有一次被打得全身是伤,你们猜是因为什么?”沈彦川转过头,问莫潇和张松林。 对面的两个人听得都有点傻了,他们俩一起摇头。 沈彦川接着说道:“就因为常夏想上学,他爸妈不让。常夏能走到今天,一方面是他自己努力,一方面要多亏他姥姥姥爷,不然,可能他早就辍学打工,甚至不知道在哪混着呢吧。” 屋里静了下来。屋外趴在门口,一直没敢进去的常夏却转头对石晓峰说:“还有一个很大的方面,要是没有彦川和你,也绝对没有今天的我。” 石晓峰神情一动,他抬手搂住了常夏的肩膀,用力捏了捏,然后带着常夏进了屋。 屋里的三个人齐齐看过来。沈彦川没想到会被常夏听到,一时之间有点尴尬,最后还是石晓峰找了个话头,说等沈彦川伤好了,不如大家一起聚个餐,庆祝一下。众人果然都热烈地讨论了起来,到底是去周边的小饭店还是去市中心大吃一顿,常夏也坐到了沈彦川床边,他拉起沈彦川受伤的那条胳膊又看了看,迎上沈彦川的目光,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下回不那样啦。我前几天有点把你当成我姥爷了,他不能动的时候,都是我和我姥帮他擦脸擦身体,我,我可能是习惯了。你别生气。” 沈彦川抓住常夏拉着他胳膊的手,上下晃了晃,然后笑着说:“我没生气,你这么照顾我,我要是还生气,那简直就是人渣了。就是吧,常夏,我真没事,这都第四天了,你也看到了,伤口都结痂了,除了还有点疼,一点问题都没有了。你就放心吧。” 常夏点了点头,想了想,他说:“我就是觉得,好不容易能有个机会让我照顾你,啊,我一点都不想让你受伤!你别误会!我就是想说,平时都是你照顾我,遇到这种事儿,我当然应该好好照顾你。” 常夏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抬头看着沈彦川,心里有点不安。 “常夏,不只是我照顾你,你也一直在照顾我。这回摔跤是,之前吃饭是,还有很多很多小事儿,都是。我们是最好的哥们,对方有需要,帮助对方、照顾对方,这都是应该的。但你并不亏欠我什么,别对我太好了。”沈彦川放下了抓了半天的常夏的手。 常夏又点点头。他听到“最好的哥们”这句,有点开心,但听到“别对我太好了”这句,又有点难受。一直瞄着这边状况的石晓峰,看他们俩谈得差不多了,终于坐了过来,他一手搂着常夏,一手搂着沈彦川,嘴里嘟囔着:“好啦好啦,来,不带他们俩,咱们哥仨抱一个!”他抻着身子,努力地把头埋到常夏和沈彦川之间,抱了一小会,然后松开一侧手,对沈彦川说:“吃饭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走了,明儿早晨见!” ☆、女生 沈彦川把手绢还给那个叫张婉婷的姑娘之后,认真地跟她道了谢。张婉婷红着脸,连说“不用谢,不用谢”,可周围看热闹的同学可没那么容易放过他们,好几个男生吵吵嚷嚷地吹着口哨起哄,女孩也一脸很懂的表情看着他们俩笑。 张婉婷成绩不错,长得也是眉目清秀,性格更是温柔可亲,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班里暗恋她的男生有好几个,只是张婉婷的视线,一直都停在沈彦川身上。最初,张婉婷的闺蜜邹小慧特别不理解自己姐妹的眼光,她觉得沈彦川长相平平,除了个子高了点,篮球打得还行,基本没什么突出的优点,完全配不上自己漂亮的好友。 不过人都是靠相处的,时间长了,沈彦川的好成绩、好人品,还有他那种不张扬的体贴和温柔,让邹小慧也不得不承认,姐妹的眼光其实很好。她也乐于有事没事的时候,帮好友制造个机会,沈彦川还手绢的时候,她就在边上跟着起哄。 沈彦川腿受伤这几天,除了常夏的照顾,班级里,自然也有跟他关系不错的男生会伸出援手。这个月刚好坐在沈彦川前座的张婉婷,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她主动承担起了帮沈彦川接水、领东西的任务。 班里的人,都有所察觉,张婉婷对沈彦川的暗恋似乎要走向明恋,原本对这方面不太敏感的沈彦川,也觉出了女生的好意。沈彦川不得不在他的“深夜思考”时间里,反复想了想这件事儿。张婉婷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在沈彦川看来,对方无论是外貌、性格还是成绩,几乎都挑不出什么毛病,可问题也出在这里,这么一个好姑娘,喜欢自己,沈彦川却完全不觉得高兴,或者说,这件事给沈彦川带来的只是烦恼。他不介意多一个张婉婷这样的朋友,不介意跟对方讨论题目,闲聊些什么,但他一点也不想把对方变成自己的女朋友。 沈彦川趁常夏不在的时候,找石晓峰表达过自己的疑惑。石晓峰回答的很直接:“你想抱她,想亲她,想一直跟她在一起不?不想的话,就是不喜欢,那就委婉拒绝呗。” 沈彦川愣了愣,这个问题,似乎难住了他。石晓峰见状,忙问道:“怎么,你对她还是有感觉?” 沈彦川有点难以启齿,他挣扎了一下,说:“完全没有。就是,我是说,晓峰,按照你说的,你对你之前每一个女朋友都有这种感觉?” 石晓峰理所当然地回道:“当然有了,不然我干嘛跟她们在一起。” 沈彦川不由自主地拿张婉婷想象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放弃了。“我确实不喜欢她。”沈彦川皱着眉头说。 “嗯,这也正常啦。张婉婷我也有点印象,她属于温婉的清秀佳人嘛,你可能是不喜欢她这种类型的。估计活泼开朗或者成熟性感的女生才是你的菜。”石晓峰帮他分析。 沈彦川的眉头还是没有松开。他突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似乎从来也没喜欢过哪个女生。初中的时候,班里也有几对谈恋爱的,暗恋、明恋这种事儿,他也没少听说。在当时的他看来,十几岁的孩子,连自己是谁都没搞明白呢,又能喜欢别人什么。 可现在,虽然老师家长还是把不要早恋挂在嘴边上,但寝室里,男生堆里,讨论女生的话题,确实越来越多了。即使没有女朋友,大多数男生多少也会有个欣赏或者有好感的女生。像石晓峰,光女朋友都交了五个,据张松林说,石晓峰又看上一个高一的学妹,正想办法套人家的资料,准备哪天策划一出偶遇呢。 可到了沈彦川这里,就好像跟女生绝了缘。他从没有认真地将女生当做自己想抱、想亲、想永远在一起的对象过。 送走恋爱专家石晓峰,沈彦川想了半天,也没能闹明白自己的感情问题,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打热水回来的常夏转移了。 这天课间操时间,沈彦川因为腿脚不便,自然留在教室里休息,原本轮到课间扫除的邹小慧却把这个独处的“机会”留给了好姐妹张婉婷。 不远处的操场上,传来了吵吵嚷嚷的声音,最后一个磨蹭的家伙也离开了教室,只剩下沈彦川坐在座位上做题,张婉婷则伸着胳膊,在讲台上擦黑板。她时不时借着拍□□板擦的动作,回头偷瞄沈彦川,空空荡荡的教室里,沈彦川头一次觉得自己无处躲藏。 操场上响起了广播体操的音乐,张婉婷也用拖把擦完了大半个教室的地。她故意绕着沈彦川所在的那一排,直到把教室所有的地方都擦完了,才推着拖把,慢慢地接近沈彦川,直到他的面前,停了下来。 “沈彦川,我有话想跟你说……”张婉婷的声音有些发抖,她低着头,盯着沈彦川雪白的球鞋说。 沈彦川僵在了当场。 课间操结束,学生们一窝蜂地涌进了教室,邹小慧兴奋地直奔张婉婷的座位就去了,对方却一动不动地趴在桌子上。邹小慧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她愤愤地回头瞪视沈彦川,发现对方的表情也很惨淡,不禁有些迷茫。 表白失败的张婉婷不再围着沈彦川转了,沈彦川对待她反倒看起来有些不一样,原本就爱帮别人忙的沈彦川,对待需要帮助的张婉婷总是多几分热情,连邹小慧都禁不住私下里问张婉婷:“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喜欢你,为什么还对你这么好?” 张婉婷只能苦笑着摇头说:“他就是那种性格。因为没接受我,他觉得对不起我。” 沈彦川的伤基本好了,常夏却好像养成了习惯,总是趁着沈彦川洗漱、去卫生间的时间,偷偷把沈彦川的衣服、球鞋抱走洗刷。 这天,他正拎着刷洗干净的沈彦川的球鞋回来,在门口却听到石晓峰问沈彦川:“那个女生后来跟你表白没?” 常夏推门的动作顿住了,耳朵也不自觉地立了起来。 “嗯,说了,也谈完了。现在没事儿了。”沈彦川低声说。 “你直接拒了?”石晓峰问。 “差不多吧。我也不知道我说的好不好,最近她都不搭理我了。” “嘿,你这是拒绝后悔了?” “哪能啊,我是觉得挺对不起她的。但还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唉,真够头疼的了。”沈彦川叹了口气。 “行啦,拒得多了,你就习惯了,跟哥哥我学学!”石晓峰欠扁的声音传了出来。 常夏听了半天墙角,猛然发现自己似乎又在偷听,脸上有点红,他挠了挠头,还是伸手敲了敲门。 沈彦川看到推门进来的常夏手里拎着自己的球鞋,果然皱起了眉头,“常夏,我说过,别再给我刷鞋了。” 常夏却忽略了他的话,径直走到了窗边,把刷干净的球鞋缠了一圈卫生纸,然后放到了窗台上。 干完活转回身,看到沈彦川和石晓峰都盯着自己,常夏转移了一下视线,最后张嘴说:“这个鞋是阿姨新给你买的,我看你之前总刷不干净,反正我也就是顺手。你都说了,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能帮对方的就帮一下,刷鞋、洗衣服什么的,我比你擅长,我帮帮你,也没什么吧?” 石晓峰简直被常夏的逻辑折服了,赶紧说:“小夏子,我也不擅长,你也帮我吧!” 常夏一愣,不过马上就笑着说:“行啊,你把要洗要刷的给我拿来就行,啊,还有莫潇和张松林的,正好你问问他们俩,需不需要我帮忙,嘿嘿。” 石晓峰和沈彦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奈,最后还是石晓峰接话说:“行了,小夏,哥哥我跟你开玩笑呢,你还真想当洗衣机啊。” “真没什么啊,原来我们家里四口人的衣服也都是我洗的。我技术特别好,绝对洗得比你们省力气,还比你们洗得干净。”常夏有点小得意地说。 石晓峰彻底被他打败了。他冲沈彦川点了点头,然后走过去给了常夏一个大大的拥抱:“你啊,小傻子,他们欺负你干活,我哪能也欺负你?行了,我回去了,至于川子,你们俩慢慢谈吧。” 常夏愣愣地回抱了一下石晓峰,看着对方关门离开,刚想跟沈彦川继续说话,就见沈彦川的室友李明推门进来了。 “呦,小夏又来了?”李明招呼了一下常夏,然后就开始脱衣服,边脱还边跟沈彦川抱怨,“我跟你说,咱班班主任今天太变态了,占用晚自习不说,竟然还好意思压堂,都快困死小爷我了!” 常夏看他这么说,也不好意思再在这儿打扰,说了句:“挺晚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转身离开了沈彦川的寝室。 沈彦川看着寝室门外的常夏,一格一格地消失,寝室门被小心翼翼地关好。他听着李明絮絮叨叨的抱怨,可心里想着的,还是常夏的话,常夏的眼神,常夏的表情。那样的常夏,让他也想像石晓峰一样,伸出双手,把常夏紧紧地拥进怀里。 ☆、爸爸 常夏帮沈彦川洗衣服的习惯,是彻底养成了。偶尔溜达到石晓峰他们寝室,看到他们俩堆着的脏衣服,常夏也会伸出援手。 沈彦川后来也没再刻意拒绝,只是自己平时换下来的衣服,都尽量在第一时间解决,偶尔有漏网之鱼被常夏“缴获”,沈彦川也默许了常夏的行为,只是尽量想用自己的方式道谢。 沈彦川原本就是对礼物比较上心的人,这几年常夏生日,总能收到沈彦川送的既有心意,又很实用的礼物。而且,沈彦川平时也会多买些笔本文具,用买多了为借口,送给常夏。这回,沈彦川更是连护腕、袜子、口罩这类生活用品都开始送常夏了,沈彦川总是很精心地挑常夏缺的东西,送给他。 这些恰到好处的礼物,对于常夏来说,是无法拒绝的心意,他每次都珍而重之地收好,回头就努力思索,自己能给沈彦川回一个什么礼物。 俩人这有点幼稚的互赠礼物,让石晓峰发现了。他哈哈笑着嘲笑两人,像一对弱智情侣,常夏反驳他:“你之前也送过我生日礼物,虽然就那一次。还有,你也总抢莫潇和张松林的东西吃,抢莫潇的东西用啊!我们送给对方,总比你抢要好一点吧!” 石晓峰摇着头表示:“这可不一样,我能从莫潇他们那抢到吃的用的,靠的都是哥哥我的脸皮,他们可没主动给过我。你们俩这自动自发地互相赠送,确实有点不对劲儿嘛!” 沈彦川突然问道:“晓峰,你认识莫潇和张松林这么久,送过他东西吗?” 石晓峰一愣:“你这么一说,还真没有。” “你看,我和常夏也只是养成习惯了,最开始我们就互送礼物,收到礼物了,礼尚往来自然要回礼,收到回礼,就会再准备礼物。而且有时候,收到礼物真的比自己买要开心一些。这么说吧,去年你过生日,我送你的球衣,你喜不喜欢?”沈彦川笑着说。 “呃,相当喜欢了!你竟然知道我一直想买那款球衣。”石晓峰答道。 “这就对了呗。你想想,莫潇和张松林平时喜欢什么?下次你想请他们吃饭的时候,就把钱省下来,送他们件礼物,回头你告诉我,他们收到之后是什么表情。”沈彦川提议。 “你说的也有道理啊,我回头试试。”石晓峰点了点头。 暑假来临之前,石晓峰果然精心准备了礼物,不过不是两份,而是四份。沈彦川和常夏对此觉得非常不好意思,石晓峰搂着他们的肩膀说:“你俩这些年送我的生日礼物,我除了请吃饭,也从来没表示过啊,这回刚好一起了。嘿嘿,放心,我的性格和钱包都能跟你们保证,短期内绝不会有下次。” 沈彦川和常夏都被他逗笑了,也就收下了礼物。张松林接过礼物更是一脸惊喜,只有莫潇有点愣神,他收到的礼物是一个漂亮的随身听,轻薄的金属外壳上面,显眼的一串英文字母,莫潇一看,就知道这个随身听价值不菲。 石晓峰见他的表情,自己也扭捏了起来,磨蹭了半天才说:“之前我连骗带赖的,从你那抢了挺多东西。我觉得,咱们关系这么好,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可后来仔细想想,你好像真的没用过我什么。所有,这个,嗯,我知道你想换个随身听,就,这个送你,虽然贵了点,但你放心,我肯定还会跟你蹭着用的,你就收下吧,嘿嘿。” 莫潇的脸色还是有点复杂,不过他收下了东西。 石晓峰他们即将升入高三,最后的夏天,他们玩儿得挺开心,莫潇和张松林还去了好几次南平区,几个孩子结伴到南平初中溜达了几圈,看着学校里还在补课的初三生,有了对比,他们才恍恍惚惚地发现,原来一两年的时间里,他们长大了这么多。 沈彦川和常夏成了小饭馆的固定员工,暑假一到,他们俩就收拾上工,有些熟客也热络地跟他们打招呼,对这两个勤工俭学的孩子,大家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 临近开学,天气却还是一点转凉的迹象都没有,常夏这天下班回家的时候,格外疲累,大概是因为实在是太热了,谁都不愿意自己在家里做饭,老板店里的生意特别好,一直忙到晚上7点多,老板才好心地放常夏他们俩先走。 一进姥姥家门,常夏就觉出不对,屋里有陌生男人说话的声音。常夏径直走进屋里,就看见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对方看到他,说到一半的话突然顿住了,而且表情明显非常复杂。常夏把疑问的目光投向姥姥,却见姥姥低着头,没有看他。 男人微微抬起了手,似乎想碰触一下常夏,僵了一会,他还是攥紧了拳头,收回手,他的嘴张合了数次,终于声音沙哑地说:“常夏,你长大了。” 常夏一震,视线再次移到姥姥身上,这次,姥姥抬起了头,对他招了招手,常夏坐到姥姥身边,视线在男人和姥姥之间游移,姥姥摸了摸他的头,然后说:“夏儿,这是你爸爸。” 爸爸这个词,已经从常夏的生命中,消失很久很久了。他整理自己小时候的东西时,看到过一条小围巾,依稀记得是爸爸给他买的。他也在夏丽云发火儿的时候,无数次听到她咒骂他那个“死爹”。常夏原本就不牢靠的记忆,被夏丽云用一遍遍的咒骂重组,他只知道那个男人,在大雪夜里把自己丢在门口头也不回的走了,那个男人背弃了这个家庭,抛弃了自己,那个男人能给常夏带来的,除了每个月20块钱的抚养费,就是夏丽云无止境的谩骂和毒打。 常夏看着对面那个神色萎靡,肩背佝偻的男人,一时间,怎么也无法把他和爸爸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 常卫国看着常夏,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当年离婚的时候,常卫国心里存着这辈子都不再回来的念头,对常夏,也没有几分感情。初到省会,他原本以为,找工作应该没什么困难,然而现实却让他屡屡碰壁。被爸爸宠了一辈子的常卫国,身无长技却眼高于顶,直到眼看着交不起房租,吃不上饭,常卫国才生平第一次拉下来脸,去了街边,给人卖苦力。 这些年,常卫国辗转在各个工地,日复一日的重体力劳动,让他成了一个陀螺,在原地不停打转,停不下来,也看不到出路。他虽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怀疑过自己的人生,但这些时不时冒出来的想法往往很快又被紧迫的现实和无边的困意压制,第二天的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他也一定会木然地继续投入到漩涡中,身不由己地过下去。直到五六年前,一场事故,将常卫国这样卑微而无望的生活,也彻底打破了。 他从二十米高的脚手架子上摔下来,运气还不算太坏,只是当场摔断了腿。包工头拖拖拉拉,第二天看他疼得受不住了,才带人去医院。 等到三个月后,常卫国的伤养得七七八八,包工头付清了医药费就想跑,常卫国和他那些担心兔死狗烹的工友们一起堵住了人,人多势众,到底是从包工头那要到了三千块钱赔偿金,这事儿就算“两清”了,可常卫国的腿由于医治不及时,落下了病根,从那之后,就瘸了。 病床上的三个月,常卫国头一次有了大把的时间,来思考自己的人生。前尘往事一幕幕地在他的脑袋里过,那些潇洒、肆意的人生,好像一场遥远的梦境,现实是,嘈杂混乱的医院里,没人看望他,没人照顾他,就连每次上厕所都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又死了一次。他就像一个被全世界丢弃了的垃圾,在医院的一角苟活着,活着和死了,没有任何区别。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常夏,却不知道,自己还能用什么颜面去面对他。出院之后,他把手里一多半的钱邮给了夏丽云,自己则试着想找一个新工作。只是原本就冷漠的世界,对一个大病初愈行动不便的人,更加的无情。 他苦苦熬了五六年,身体越来越糟,他突然想回到a市,再看看家里的老房子还在不在,看看爸妈的坟头是不是长满了草,看看那个被他抛弃的儿子,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常卫国拎着水果去拜访曾经的岳父岳母,却发现,老人的家也不是过去的样子了,门口的小院变成了铺平整的路,老人家里,也只剩下了一个人。他自报家门,姥姥再三辨认,才从他的脸上,找寻到一点过去的模样,相对无言半晌,还是姥姥努力找到了话题,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他们聊了很久,常卫国知道了儿子考上重点高中,知道了夏丽云再婚,又有了新的家庭,自己儿子现在是跟面前的老人一起住,知道了儿子相貌堂堂,懂事听话,只是这些年,也受了不少苦。 常卫国设想过常夏的样子,但真的看到那个清俊的少年,笔直地走过来时,还是瞬间头脑一片空白,忘记了语言。原来这就是他儿子,那个粉雕玉琢的肉团子已经长成一个高大挺拔的少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写着疑惑和警惕,找不到一点点熟悉的影子,常夏完全不记得他了。 ☆、补偿 那天之后,常卫国成了姥姥家的常客。他基本每天都会带着点礼物登门,一边和姥姥聊天,一边等待常夏下班回家。 常夏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变,还是没能适应,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个从天而降的“爸爸”,尽管对方每天都讨好地跟常夏搭话,给常夏买些衣服、书包这类的礼物,但常夏对他还是很难产生亲近感。 姥姥看着他们这个状态,终于挑了一天,等常卫国离开之后,跟常夏谈了一次。姥姥拉住常夏的手,慢慢说道:“夏儿,你爸爸这些年过得也很不容易,他当年是对不起你和你妈,但不管怎样,他终归是你爸爸。你妈那边是指望不上了,姥姥不知道还能陪你几年,等到我没了,我希望你身边能有个人关心你,照顾你,所以你爸爸能回来找你,姥姥心里其实挺高兴的。” 常夏握紧姥姥的手,老人的手筋骨分明,手感并不好,但就是这双手,一次次地将常夏从绝望的深渊中挽救回来,常夏紧紧地握着姥姥,不敢想,自己有一天,可能会失去她。 “姥,你别瞎说,你一定能活到一百岁,到时候我也长大了,我努力挣钱孝敬你,你得等我。至于,至于他,我根本不认识他,也不需要他。”常夏伸手搂住了姥姥。 “傻孩子。姥姥的身体,姥姥自己知道,能看到你考大学,工作结婚,姥姥就心满意足了。活到一百岁,不成了老妖婆了。”姥姥笑着摸了摸常夏的头。“夏儿,你要是真孝敬姥姥,就听姥姥的话,多跟你爸聊聊,他想带你出去,你就跟他出去。到什么时候,父子亲情,都是割不断的。” 常夏心里还是不情愿,但怕姥姥不开心,从这天开始,他终于主动跟常卫国搭话了。 听到儿子终于喊了自己一声“爸”,常卫国没控制住,当初哭了出来。他突然开始后悔,后悔为什么当初不好好过日子,不好好孝敬爸爸,不好好对待儿子。可后悔是最没用的,他心里清楚,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他现在能听到常夏喊他一声爸,都是老天善待他,是孩子的姥姥叶淑珍善待他。 常卫国心里五味杂陈,他最后半跪到姥姥面前,哭着说:“妈,您让我喊一声妈吧!过去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常夏。”姥姥也掉了眼泪,她招呼常夏扶他爸起来,常卫国被常夏搀扶起来。看着比自己高了半头的儿子,常卫国终于颤抖着伸出手,抱住了常夏:“儿子,爸对不起你。爸当初不该抛下你,你原谅爸爸!” 温热的眼泪,很快就打湿了常夏的衣服。常夏一直木然的心,好像终于松动了一点。他看着怀里这个瘦弱的男人,终于伸手,轻轻地回抱了一下。 这之后,常卫国开始约常夏出去。他带着常夏逛商场,给常夏买衣服,买日用品。常夏跟在常卫国的身后,忍不住盯着他的瘸腿看。常卫国回头发现常夏的眼神,也开口给儿子讲了自己的经历,讲找工作的四处碰壁,讲那场可怕的事故,讲那些日子吃的苦,讲孤立无援躺在医院里的心情,这么多年,原来寥寥数语,也就都讲完了。 他带着常夏去逛公园,俩人坐在摩天轮上,相对无言。常夏想起来,自己小时候,每次班级游园,他都特别想去,可夏丽云根本不会给他出钱,他只能看着同学们兴高采烈地交换零食,自己坐在一边傻看。 常夏只去过一次公园,那天是周斌的生日,夏丽云和周荣强心情不错,就把常夏也带了去。常夏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特别好,周斌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妈妈,一家三口人,热热闹闹地在前面走,而他像个甩不掉的尾巴似的,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那三口人一起坐上了摩天轮,而常夏好像是透明的,直接被遗忘了,他只能坐在下面抬着头张望。他当时觉得那摩天轮好高,转一圈的时间漫长得不得了,可这回真的自己坐进来了,才发现,也并没有多高,转完那一圈,更没有多长时间。 常卫国仿佛想把错过的时间都补回来似的,每天都往姥姥家跑,终于这天,他碰上了夏丽云。 当初的一对璧人,现如今,一个成了满脸横肉的中年妇女,一个成了瘸了条腿的中年男人。他们其实还没到四十岁,只是格外艰难的生活在他们身上刻下了深重的痕迹。 夏丽云愣了愣,仔细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这个男人竟然是多年来杳无音讯的常卫国。她脸色变幻,终于扯出来一个扭曲的笑容,讥诮地说:“呦,我还以为是我爸的哪个战友呢,原来是你啊。” 常卫国也对面前这个穿着俗气的花裙子,身材臃肿,满脸掉粉的中年女人感到震惊。他记忆里夏丽云,虽然总是一脸刻薄,但终归是个明艳的美人,怎么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常卫国沉默了半晌,终于吐出一句:“好久不见。” “你不是跑省会发财去了么?”夏丽云坐到常卫国对面的沙发上,用眼角上下打量常卫国,“怎么,偷人让人给打回来了?” “丽云,怎么说话呢!”姥姥见女儿上来就说这么不着调的话,出声制止她。 “我怎么说话了我?他不就这点本事么?啊,也对,你看他现在这个可怜样,想偷也偷不着了吧?”夏丽云讽刺道。 常卫国忍了忍,终于是没有接话,他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当初深沉的恨意,竟然也在岁月里渐渐消磨了不少,他转头对姥姥说:“妈,今天我就先走了,自行车你直接给常夏就行,他要是不喜欢,我明天再来带他去换。” 常卫国说完,起身就想走,夏丽云看着他瘸了的腿,面上也是一愣,但马上就喊道:“你给我站住!话还没说完呢,你就想走?”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常卫国转身说。 “哈,你还真好意思说啊,常卫国!当初你一走了之,这么多年来,除了那每个月的二十块钱,你音信全无!你自己就不害臊?现在的20块钱好干嘛?我辛辛苦苦把你儿子拉扯大。你倒是好啊?现在来捡现成的便宜了,常卫国我告诉你,你做梦!”夏丽云大声骂道。 “我之前给你邮了一笔钱,这次回来,也准备把常夏接过来,钱我都会给他。至于你,你怎么对孩子的,你也别以为我是傻子,老街坊邻居都还在呢,我不计较你虐待孩子,你也别没事儿找事儿了。”常卫国反驳说。 夏丽云脸色一变,她几步就走到了常卫国面前,盯着对方那张难辨当初模样的脸,她狠狠地说:“常卫国,我怎么对常夏,那是我的事儿,当初是你放弃抚养权的,你没资格管!现在你想把常夏接走?没门!你还得把常夏这些年的抚养费都给我补回来,否则我上法院告你去!” 常卫国看着夏丽云扭曲的脸上,细小的粉粒随着她说话的动作扑簌簌地掉下来,心里一阵恶心。他伸手推了夏丽云一把,对方作势就往后倒,边倒还边哭喊着:“你还动手打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当初嫁给你这么个畜生,搞破鞋搞得人尽皆知,抛家弃子一走了之,现在回来还来打我!” 常卫国脸上的表情也扭曲了。姥姥赶紧上前扶起了夏丽云,并给常卫国使眼色,让他快走。常卫国攥了攥拳头,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却见常夏,正站在门口。 夏丽云见常卫国走了,忙摆脱姥姥追了过来,却见常夏神色不明地站在门口,一时间也有点尴尬。 几个人重新回到屋里,常卫国看常夏回来了,斟酌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常夏,爸这次回来,想把你的抚养权要回来。” 夏丽云听完这句,立马就炸了:“常卫国,我不会同意的!” 常夏脑袋嗡的一声。这段时间,他虽然跟常卫国相处得还可以,但对于这个父亲,他还是没办法当做亲人来看待。对方说想要他的抚养权,他虽然明白字面上的意思,却怎么也无法产生进一步的联想。 “卫国,这事儿确实不是你说说这么简单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将来有什么计划,都跟我们说说吧。”姥姥看了看屋里的三个人,最后视线移回常卫国身上,说道。 常卫国低下了头,他紧紧交握住自己的双手,直到指节泛白,终于脱力一样地松开手,他抬头看着姥姥的眼睛说:“妈,我得了绝症,活不了几天了,我想在临死前,把儿子认回来,我求您,让他陪我这最后几天!” 屋子里的人,呼吸似乎都屏住了。姥姥不敢置信地盯着常卫国看了又看,又确认了一遍:“卫国,你,你说的是真的?” “妈,我不会拿这事儿咒我自己。肺癌,晚期了,我最多能再活三个月,到时候,我,我死了之后,我老家的房子,我手头留下的钱,都是常夏的。妈,我就想最后能跟他一起过一阵儿。”常卫国艰难地说。 “你,你真的要死了?”夏丽云神色复杂地看着常卫国。 “是,如你所愿。”常卫国抬头,淡漠地看了她一眼。 ☆、父与母 姥姥努力回过了神,她抬头去看常夏的表情,常夏脸上没什么变化,眼睛的焦距却是散的,姥姥开口问他:“夏儿,你,唉,你是什么想法?” 常夏还没说话,夏丽云就抢着说:“妈!我不同意!凭什么他要死了就能抢走常夏的抚养权?” 姥姥转头盯着夏丽云,半晌没有说话,夏丽云心里多少有点底气不足,但她还是接着说:“便宜都让他占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常卫国见夏丽云眼睛四处乱转,明显是在算计什么,他嗤笑了一声说:“别扯那些没用的了,我还不知道你?你说吧,我给你多少钱,你才同意?” 夏丽云被他一噎,自己面上也有些讪讪,但她还是挺直了背脊说:“你别埋汰人,这钱是你应该付的!我,我也不跟你多要,五千块钱,你给我五千块钱,常夏的抚养权就归你!” “夏丽云,你可真敢狮子大开口啊!我一年都挣不上五千块钱,我上哪给你这些钱去?”常卫国说。 “你一年挣不上,这都十好几年了,我不信你手里连这点钱都没有!” “有我就得都给你?我留给我儿子不好?”常卫国怒了。 “你给常夏是给常夏,你欠我的也得还我!” “夏丽云,常夏今年十六,我之前付你的钱,虽然不多,但也是我们协商的结果,我就是欠你,也没你要的那么多。而且,常夏从现在到高中毕业,他的学费生活费都由我来出,你也不用再给我钱,我们就算两清了。”常卫国说。 “这不行!你死了,钱本来就是常夏的。他没钱的时候,不还是得管我要?你必须赔我五千块钱!”夏丽云强词夺理。 常卫国又气愤又无奈地笑了。他转头看看一脸木然的常夏,话在嘴里转了又转,终于回道:“行,这是你说的,常夏跟你要钱,你得给。我给你五千,常夏的抚养权归我,等我死了,常夏考上大学,你也得出学费。” 夏丽云似乎才想起来学费这一茬,她神色数变,最后还是咬着牙同意了。 就这样,常夏被夏丽云卖了五千块钱,他的抚养权,从夏丽云那,回到了常卫国手里。 常夏跟着父母去变更了户口本,彻底成了常卫国家的人。他还跟着常卫国一起回了郊区的老房子。这些年,常卫国一直把房子和地租借给邻居,他当年只象征性地收了点钱。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常卫国一次家都没回,这次回来,常卫国原本准备厚着脸皮跟邻居要点租金,却没想到,邻居家看常卫国回来,二话不说,直接包了八千块钱给常卫国,并表示,今年地里的收成,也直接给常卫国。 邻居家当年跟常卫国父母交情极好,这么多年,常卫国虽然没回家,但老两口一直按照当年的地价把钱余出来,准备等常卫国回来时一起给他。 常卫国和常夏还硬被邻居拉到家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接风饭”。常卫国想到为了五千块钱跟自己吵得不可开交的夏丽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因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常卫国求姥姥让常夏这几个月搬去跟自己住,姥姥点头应了,常夏想拒绝,又张不开口,最后只能收拾东西,搬到了常卫国家里。 常卫国的身体确实已经很不好了。他消瘦得不正常,吃不下饭,睡去了,就很难能起来。常夏无意识地担起了照顾他的重任,直到学校开学,常夏才不得不离开常卫国,回归校园生活。 直到回到学校,回到寝室,常夏还是有些茫然。他兜里揣着常卫国塞给他的二百块钱,身上穿的也是常卫国暑假时候给他买的新衣服。常夏把钱收好,换上校服,倒在宿舍床上,他闭了闭眼,总觉得这十多天的经历,好像一场诡异的梦。 他想把这个梦告诉别人,但又有些难于启齿,只能自己暗暗忍着,直到沈彦川在一天放学之后,把常夏拉到了无人的操场。 “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心事重重的,是姥姥怎么了么?”沈彦川担心地问。 “不是,姥姥好着呢。我,彦川,我……”常夏想说出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们打工快结束那几天,我家来了个人,他是,他是我爸。”常夏终于还是一五一十地把这些天发生的事儿,都跟沈彦川说了。 沈彦川默默地听着,直到常夏讲到照顾他爸,看到他爸一口一口地咯血,沈彦川伸手搂住常夏,嘴里说道:“行了常夏,别说了。我知道了。” 常夏绷了很久的神经,好像终于松开了,他伸手抱住沈彦川,闻着对方身上的味道,自己突然就安心了。 “彦川,我,我也不知道,但我并不是特别伤心,我是不是太冷血了?我之前一直觉得,我跟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可看到他咯血,看到他这样,我又有点受不了,他刚回来,却马上就又要走了。”常夏头埋在沈彦川肩上,小声说着。 “常夏,你一点都不冷血。我们都不是圣人,这十多年,你见都没见过他,对他没感情,太正常不过了。你尽心做好你想做的,该做的就行,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沈彦川轻抚着常夏的背说。 常夏在沈彦川身上蹭了蹭眼泪,抬起了头看着沈彦川的眼睛。操场很黑,只有远处的宿舍楼传来一点光亮。常夏看到沈彦川冲自己笑了笑,又伸手抹了抹自己的脸。 “怎么又哭了,你不是说你最不爱哭了么?”沈彦川笑着逗常夏。 常夏吸吸鼻子,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又哭了。他确实不是爱哭的人,这些年,他哭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这几年,却好像每次哭,都是在沈彦川身边。 两个人又细细碎碎地说了些话,终于互相搂着肩膀,回了寝室。 第二个周末,沈彦川和常夏约好,跟他一起去看望常卫国。看到儿子带了朋友来看望自己,常卫国喜出望外。他撑着身子起来,想给沈彦川做点东西,招待招待儿子的朋友,最后还是被常夏拦了下来。 沈彦川努力地想从这个男人身上找到一些常夏的影子,却发现实在是很难。常卫国则对面前这个进退有度,大方有礼的少年印象很好,他问了沈彦川几个问题,得知对方是儿子四年多的同学,两人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之后,忍不住又嘱托了几句,他请沈彦川多和常夏来往,多照顾常夏。沈彦川自然一一应了。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常卫国第一次吃到儿子做的饭的时候,还惊叹过儿子的好手艺,可细想一下,心里剩的就都是苦涩了。 这几个月日子过得格外快。常夏一到周日就忙得团团转,既要去看望姥姥,又要回家照顾常卫国,到十月末的时候,常夏不得不跟学校申请走读,常卫国的身体,已经完全不行了。 常夏想送常卫国去医院,常卫国却不同意,他知道自己这病,去医院也就是往外扔钱,什么问题都不解决。他总是用枯瘦的手拉住常夏,长长久久地看着儿子,似乎是想在最后的时刻,记得儿子的样子。 直到最后几天,常夏跟学校请了假,衣不解带地照顾常卫国。终于,一个雪夜里,常卫国跟着风雪一起走了。 常卫国的丧事,是在姥姥和邻居的帮衬下,料理完的。离家多年,常卫国早就没了朋友,剩下的五六家亲戚,也只是象征性地来看了看常夏,他们大概是可怜常夏,约好了似的,每家给了常夏二百块钱。 倒是邻居一家,不仅忙前忙后地帮忙,最后又给了常夏一千块钱,让常夏以后就把他们当爷爷奶奶,多多走动。 夏丽云穿了一身红衣,在最后一天露了个面,连邻居老两口都看不过去了,常夏的反应却很平静,或者说,对于夏丽云做出的任何事儿,常夏大概都能平静接受了。 常卫国跟他爸妈葬在了一起。这整场葬礼,也没有花掉多少钱。可笑的是,夏丽云不知道从哪听说,常夏接了两千多块钱的礼金,吵吵嚷嚷地就上门要钱来了,常夏看着面前那个面目狰狞的女人,最后那点心,也彻底死了。 常夏掏出一千块钱,递给夏丽云,最后喊了她一声妈,心如死灰地说:“妈,我再不欠你什么了。” 常夏在常卫国去世的这间小屋子里守到第四天的时候,沈彦川来了。 这些天,常夏表现得格外成熟,他强绷着自己,忙活完里里外外的一系列事儿,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睛也熬得血红。姥姥心疼地劝他休息,常夏嘴上一一应着,但还是忙前忙后地处理事情。他没有哭,也听话地每天按时吃饭,只是晚上的时候,独自睡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怎么也睡不着觉。 安葬完常卫国,常夏终于松了那口气。姥姥把找上门的沈彦川带到常夏家时,看到常夏在屋里躺着。姥姥叹了口气,拉着沈彦川去一边,交代了几句:“小川,姥姥就不进去了,之前姥姥在这,夏儿还得强颜欢笑地陪我,你看着他吃好饭,然后就陪着他好好睡一觉吧。” 沈彦川点头答应,他接过姥姥做好的饭菜,扶着老人走到车站,送老人上了车,才返回常夏家。 看到侧躺在床上的人,沈彦川呆立了半晌,他脱了鞋,爬上床,从背后连着棉被一起,把常夏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同住 几天没能安睡的常夏,一直是半睡半醒。他隐约好像是听到了姥姥的声音,但没过多久,声音就没有了。他迷迷糊糊地又要睡着,却突然被人抱住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气息,是沈彦川。常夏鼻端一酸,他往后靠了靠,然后放任自己,陷入深眠。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常夏是热醒的。 常卫国留下的这个小院,房子是普通的三间瓦房,两侧屋子,一间常卫国住,一间常夏住。屋里除了两个木箱子,一个木桌子,四把木椅子,没别的家具。常夏身下之前一直冰凉的火炕,此时烧得滚烫。 外间传来霹雳啪啦的声音,隐隐有饭菜的香味飘进来,常夏愣了半晌,扭头看向窗外,漆黑一片,应该是夜里了。他正想起身穿衣服的时候,屋门被推开,沈彦川手里端着一盘菜走了进来。 “睡醒了?我估计你应该快起来了,我刚做好饭,起来吃饭!”沈彦川一边把菜放到木桌上,一边招呼常夏。 常夏呆呆地看着沈彦川,一时间忘了行动。沈彦川见他没有行动,就走到炕边,笑着伸手揉了揉常夏乱翘的头发说:“起来吧!之前姥姥带来的饭菜我热好了,有你爱吃的肉炒酸菜粉,我还特地炒了一盘邻居爷爷送过来的土鸡蛋!” 常夏可算是找回了走失的神志,他一下子躲开了沈彦川的手,不过,看到沈彦川一愣的表情,他马上解释道:“你别摸,我头发脏……啊,不对,我下山之后洗澡了,不脏了,你,要不你再摸几下?” 沈彦川看着常夏眼巴巴的表情,果然又伸手揉了两把,“行了,起来,我去盛饭,再磨叽,一会饭菜都凉了。”沈彦川说完,转身出去了。 常夏快手快脚地穿好衣服,走到木桌前一看,一盘肉炒酸菜粉,一盘尖椒炒土豆片,剩下的那盘就是大葱炒鸡蛋了。邻居家自己养的溜达鸡下的蛋,蛋黄特别黄,配上绿色的葱段,看着就很有食欲。 不一会,沈彦川盛饭进来,俩人对坐在桌子两端,沈彦川略有点忐忑地看着常夏举筷子夹了一块鸡蛋,直到常夏咽下去,沈彦川才眨眨眼,问道:“怎么样?呃,难吃么?” 常夏笑了,摇摇头说:“不难吃,特好吃!不过,我都不知道,你还会用土灶做饭。” 沈彦川挠挠头说:“我家过去一直住小房,后来动迁才住上楼房,我烧过土灶和煤炉,不过好久没弄了,刚才邻居爷爷帮我来着。”沈彦川说完,伸手也夹了一块鸡蛋吃,他嚼了嚼,勉强咽下去,眼神复杂地对常夏说:“常夏,你说谎,一点都不好吃……” 常夏笑得更厉害了。他又开心地夹了一大块,放进嘴里,说道:“我说好吃就好吃!你不懂欣赏,就吃别的菜吧!” 沈彦川眼看着常夏把那一盘咸得有点齁人的鸡蛋快速吃光了,他只好加快速度,跟常夏一起,把剩下的两个菜一扫而光。收拾完碗筷,常夏拉着沈彦川到院子里的石头凳子上坐下。a市到了11月,小北风一吹,常夏和沈彦川齐齐打了个寒战。沈彦川立马回屋子里找了两件大衣,先在常夏身上披一件,自己再套上一件。常夏盯着沈彦川身上的大衣说:“你穿那件,是我爸上个月给我买的。他当时说,买大一点,我儿子还能长个。” 沈彦川拉拉链的动作顿了一顿,他穿好衣服,伸手拉过常夏的手,塞进自己的衣兜里,两个人靠在一起,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城郊的空气好,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一片连着一片,看不到尽头。 隔了一会,常夏开口说:“彦川,我比我想象的难过。” “嗯,我知道。”沈彦川握紧了常夏的手。 “我不光是因为我爸难过。”常夏顿了一顿,“我本来有的就比别人少,还一直在失去,姥爷、爸爸,我怕,我特别害怕,有一天,我会失去姥姥,失去你。我受不了。” “不会的,常夏,姥姥身体很好。我就更不用说了,我一直都在这,你不会失去我。”沈彦川交握住常夏的手,轻轻地抚着常夏的手指。 “还有一年半,一年半之后,你就得离开我了!”常夏转头看着沈彦川。 “我们考一个大学,到时候跟现在是一样的。”沈彦川答道。 常夏摇摇头说:“没那么容易的,我跟你差太多了。我不能再牵连你了。” “你没有牵连我!而且,就算考不到一个大学,我们也可以考到一个城市,大学的课不多,我们还是可以时常见面,毕业了也可以一起回a市找工作,咱们当一辈子的好兄弟,我就是你亲哥!”沈彦川急着回道。 常夏的眼睛亮了,他摇了摇沈彦川的手问:“真的?” 沈彦川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盯着常夏盛满了星光的眼睛,回道:“真的。” 当天晚上,两人自然而然地挤在一起入眠。第二天是周一,沈彦川也请了一天假,他陪着常夏收拾东西。 常卫国临走之前,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一一交给了常夏,有家里的集体土地使用证,有他这些年打工攒下的存款,有之前邻居家给的租金,有常夏爷爷奶奶留下的几件金首饰,还有一张常夏小时候的照片。 沈彦川头一次见到小时候的常夏。这张照片有点破旧,照片上可爱的小娃娃站在一个明显是假造的山水背景前面,大眼睛瞪得圆圆的,两手端着一把塑料枪,小脸上还有一点强憋住的笑意。 沈彦川拿着照片看了又看,直到常夏伸手来抢,沈彦川才不情愿地把照片还给了常夏。 常卫国的东西不多,常夏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整理好,装进木箱子,上锁。做完这一切,常夏好像终于从这一场大梦中醒来,沉默了好久。 晚饭的时候,沈彦川自告奋勇,又准备掌勺做饭,被常夏推进了屋子。两人吃过饭,继续边聊边看了半天星星,直到冻得直发抖,才一起跑回屋里,定好闹钟,准备第二天一起上学。 石晓峰他们也后知后觉地知道了常夏的情况,刚说过不请大家吃饭的石晓峰,又开始张罗饭局,五个人好好吃了一顿,结账时,几个人却为了谁付账争了起来。 最后到底是莫潇抢赢了,不过常夏也预约好,下一顿,由他来请,他苦涩又自嘲地说:“我这回终于不那么穷困了。”几个人没多说,石晓峰这个行动派直接伸手搂住了常夏。 四五个大男生搂做一团,横行霸道地晃回了寝室。沈彦川的室友最近在学校附近租房子,搬出了寝室,几个人刚好在沈彦川寝室闹闹哄哄地聊了大半宿,最后入睡的常夏和沈彦川,不得不挤在沈彦川的单人床上。 两个一米八的男生,仰躺着完全躺不下,沈彦川不得不把常夏塞进床里面,让他侧躺着,自己也侧躺在他身后。两人背靠着背,沈彦川心里胡乱想着明天得跟老师说一声销假之类的杂事儿,突然,常夏用肩膀撞了沈彦川两下。 沈彦川不得不转过身,他俯在常夏耳边,低声问:“怎么了?” 常夏大概是觉得痒,扭了几下头,然后也转了过来,他盯着近在咫尺的沈彦川,小声问:“彦川,你们寝室现在没外人了,我搬过来行不行?” 沈彦川一愣,转念一想,确实,现在屋里就他自己,常夏完全可以搬过来,自己还可以每天辅导常夏学习,他点头说:“行,当然行。你明儿就搬过来吧!咱们记得跟宿管大爷打声招呼,以后早晚有空的时候,我都可以再给你讲讲题什么的。” 常夏也狠命点头,他的头发蹭在沈彦川的脸上,沈彦川扭头避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什么,噗嗤一声,笑了。 常夏马上问:“你笑什么?” “你刚才的样子,特别像我小时候养的小土狗。它特别喜欢在我脸上蹭,总是蹭我一脸毛。哈哈!”沈彦川笑着回答。 常夏一听就恼了,他搂住沈彦川的腰,把头在对方颈窝使劲儿蹭了两下,恼怒地说:“你才像小狗!我才不掉毛呢!” 沈彦川笑得更厉害了,整个身子都开始发抖。 常夏涨红了脸,还好屋里黑,看不清楚,他掐了沈彦川的腰一把,愤愤地转身,用背对着他。 沈彦川好半天才止住笑意,他凑过去,伸手拍了拍常夏的腰,小声说:“好啦,别生气,我开玩笑呢。” 常夏想了想,自己也笑了。他往后靠了靠,跟之前那天一样,半靠在沈彦川身上,两个人的呼吸渐渐都平稳了下来,很快,就互相依靠着睡着了。 第二天起床,石晓峰大惊小怪地围观了睡在一张床上的常夏和沈彦川一会,不过很快就被莫潇拽着衣领拖回了自己寝室,张松林也睡眼惺忪地回寝室洗漱,只剩下沈彦川和常夏两个人。 常夏睁开眼的时候,也僵住了。之前隔着被子不觉得,这回两人睡在一个被窝里,青春期男生的早晨,无法避免地尴尬了。 沈彦川先坐了起来。他快速穿好了衣服,扭头看又缩到被子里的常夏,只好伸手拍了拍被子说:“我先去洗漱,你回寝室收拾东西,晚上我帮你搬寝室。” 看到常夏红透了的耳朵上下点了点,沈彦川简直想伸手摸摸那只耳朵,他摇了摇头,拿上洗漱用品,出了门。 当天晚上,沈彦川给宿管大爷送了两盒烟,顺利地在大爷那解决了常夏的“户籍”问题。石晓峰他们跑来帮忙搬家,张松林还嘴欠地说:“这回你俩爽了,公然同居啊!”被沈彦川凉凉地回了一句:“屋里还有空床,欢迎你来当第三者。” 常夏一直乐颠颠地,他选了跟沈彦川并排的那张床,晚上倒在床上的时候,一扭头就能看到对面的沈彦川。 常夏小声地跟沈彦川道了一句“晚安”,然后裹紧棉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入眠。 ☆、喜欢 常夏离开学校前后有一周多,经历了那么多事儿,突然间回到学校,他多少有些不适应。班里的同学听老师说了他家里的情况,对待他的时候,都有点小心翼翼的。 常夏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重新回到这个教室,他的心态确实有点不一样了。 常夏的课程落下了一点,每天晚上熄灯前,沈彦川都会帮他补习。之前沈彦川虽然也偶尔给常夏讲题,但这次,沈彦川把数理化三门的所有知识点,都梳理了一遍,开始从头逐一给常夏讲解。他很了解常夏,常夏一个皱眉的表情,沈彦川就能明白,这个地方他没听懂,这时候,沈彦川就会换个方法,直到常夏的眉头松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两人的“同居”生活过得异常愉快。 天越来越冷,他们俩还是坚持早晨一起晨跑半个小时。有时候跑道上都是积雪,俩人就紧挨着对方,尽量放稳脚步,时不时伸手拉对方一把,交换一个会心的笑容。早饭时候,偶尔还能碰上石晓峰他们,几个人早就不再固定一起吃早饭,只是碰到了,肯定还会坐在一起。大家一起抱怨几句老师、考试,匆匆吃完饭,赶往同一栋教学楼,就又是一天暗无天日的学习。 晚上放学,常夏会迅速收拾好东西,到沈彦川教室门口等他。沈彦川时常会被问他问题的同学绊住脚步,跟沈彦川关系不错的几个同学早就认识常夏了,他们会招呼常夏进教室里坐着等沈彦川,也会随意地跟常夏聊几句。回寝室的路上,常夏和沈彦川总是交流着一天中发生的各种乱七八糟的小事儿,直到一起洗漱完,就是每晚固定的补习时间。 三十八中鼓励学生晚上努力学习,高一那几层十一点熄灯,高二这几层十二点熄灯,高三那几层直接就是不熄灯的。即使这样,高一也常常有抱着书本搬个板凳坐在盥洗室里看书的学生。 常夏和沈彦川每天晚上固定补习一个小时,十一点半准时倒下睡觉,偶尔两人谈性上来了,也会继续唠半个小时,不过除了周五晚上,两人很少有超过十二点睡觉的时候,毕竟睡不好觉,第二天连上将近十五个小时课的那种痛苦劲儿,俩人都不想多体会。 常夏这些天,每天睁开眼睛,都干劲儿十足。沈彦川却渐渐地,越来越不对劲儿。从那个尴尬的早晨开始,沈彦川虽然心里清楚,那只是个“正常”的意外,却总是控制不住地回想常夏红透的耳朵和躲在被子里蜷缩着的身体。 他的视线,越来越不受控制,从睁眼开始,就一直追随着常夏。跑步的时候,他扭头的频率高了。课间的时候,他都会时不时地往教室门外瞄,因为偶尔,常夏会跑过来找他。晚上补习的时候就更不用说了,每每常夏认真做题的时候,沈彦川就会一直盯着他的侧脸。常夏眨眼的样子,睫毛的弧度,鼻梁的高度,侧脸的轮廓,都一点一点地印在了沈彦川的心里,然后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梦里。 直到有一天,沈彦川梦到自己正在给常夏讲题,常夏一直一脸懵懂地看着他,沈彦川让常夏看题,不要看自己,可常夏不听,还是那样望着他,沈彦川扭开头,没一会又不受控制地转了回来,四周似乎突然亮了很多,不知道从哪洒过来的光,把常夏笼罩在里面,衬得他好像在闪闪发光,沈彦川终于彻底失去了控制,他伸出了手,蒙上了常夏那双漂亮的眼睛,然后整个人凑过去,在常夏的唇上吻了一下。 沈彦川是被自己吓醒的。他粗喘着气,焦躁地扭头看睡在不到两米外床上的常夏,对方规规矩矩地仰躺在床上,浅浅地呼吸着。 沈彦川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拍了几巴掌,寂静的夜里,这几个巴掌声格外清晰,对面床上的常夏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动了动,吓得沈彦川立马屏住呼吸,直到屋里再次彻底安静下来,沈彦川才长舒了一口气,缓缓倒回床上。 他一夜没睡,脑袋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在梦里亲常夏,为什么会在白天一直盯着常夏,为什么不想离开他。答案呼之欲出,沈彦川却拼了命地把那个想法压下去。 沈彦川第二天的状态奇差无比,他从床上爬起来之后,木然地在床边坐了半天,整个人看起来非常萎靡,常夏担心地凑过去伸手探他的额头,却被沈彦川一下子打开了手。 沈彦川没敢直视常夏的眼睛,只是低着头草草解释了一句:“我没事,就是没睡好,今天我就不去晨跑了。你自己去吧,我先去洗漱、吃饭。” 常夏犹豫着想说我也不去了,沈彦川却没给他说的机会,径直拎着洗漱用品离开了。 这一天常夏都有点惴惴不安,课间的时候,他几次跑到沈彦川班级门口,却发现沈彦川不是在给同学讲题,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觉。有认识常夏的同学想帮他喊人,常夏赶忙阻止了,他并没有什么事儿,只是有点担心沈彦川,心里莫名地,还有点恐慌。 沈彦川这一天过得也非常不好受。一夜未眠,他的头蹦着蹦着地疼,却不得不应付上课,应付老师,应付围上来的同学。他其实看到常夏的身影了,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常夏,只能逃得了一时是一时。 晚上回寝的路上,常夏亦步亦趋地跟着沈彦川。他斟酌了半天,才小心地问道:“彦川,你好点没?要不今天晚上就不补课了吧?” 沈彦川好像突然被常夏从一个迷梦中叫醒一样,愣在了当场。他低头看着自己和常夏脚,默默地丈量着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然后抬头扫过常夏担忧的脸,心里突然就疼了起来。 沈彦川双手遮住脸,拼命忍了一下突然涌上来的泪意,然后率先走出去,尽量用平稳的声音说:“常夏,我今天确实不太舒服。回去我给你留一些题,你今天做完,明天晚上我再给你讲。” 这天晚上,常夏默默地洗漱完,又快手快脚地把自己和沈彦川的球鞋都刷了,他看着沈彦川极为难得地没有洗漱就倒进了被子里,思量了半天,还是给沈彦川备好了盛满温水的牙缸,挤好牙膏的牙刷,温热的湿毛巾以及他自己的空盆。 常夏轻轻拍了拍沈彦川的被子,看到沈彦川转过身子,常夏把牙刷递过去,小声说:“刷刷牙,然后擦擦脸,我都准备好了,用不了两分钟。” 沈彦川的心又疼了起来。他沉默着接过牙刷,快速刷完牙、擦完脸,看到常夏高兴地接过牙刷等用具,沈彦川这一天,终于第一次直视常夏的眼睛:“常夏,谢谢你。” 常夏的脸上绽开了一朵小小的笑容。他又拍拍沈彦川的被子说:“谢什么,别说话了,赶紧睡吧!”说完,他就拎着东西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沈彦川把被子拉过头顶,没一会,被子里的空气就快用尽了。沈彦川用力地呼吸,却还是越来越难受,难受得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沈彦川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喜欢,也同时明白了什么是绝望。 沈彦川活了十六年,从来都是爸妈、老师、同学眼里的好孩子。他从来没犯过大错,也向来自认比同龄的孩子成熟,对身边的人,他一直都非常温和、友善。 沈彦川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对跟他关系最好的常夏产生了这种奇怪的感情。他短暂的生命里,并没怎么听说过这种事儿,没人告诉他,为什么他会这样,为什么他跟别人不一样。他头一次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怀疑,觉得自己是个异类,是个伪君子,他背叛了与常夏之间的友谊。 这之后,沈彦川变得沉默了。他还是每天跟常夏一起跑步、吃饭,帮常夏补习,但常夏明显感觉到,沈彦川有点变了。 这种变不特别明显,却如影随形,常夏试图问沈彦川怎么了,但对方总是淡淡地回应“没怎么”,这让常夏觉得,好像他一个人在拼命地挥拳想要碰触到对方,但这些力气却都使在了空气上,沈彦川没有感受到他,或者说,对方用空气,拒绝了他。常夏感到沮丧,却别无他法,只能加倍努力地靠过去。 沈彦川一边逃避着,一边煎熬着。他开始失眠,每天夜里总是辗转反侧,他试图把自己对常夏的感情剖析清楚,把常夏重新塞回朋友的位置,但无论他在睡前怎么说服自己,睡梦里,他还是时不时地拉住常夏的手,搂住常夏的肩,甚至亲吻常夏的脸庞和嘴唇。每一次从梦中惊醒,沈彦川都会默默地转头凝视常夏,看到心口发疼,看到绝望蔓延到整个身体,他无数次地对自己说:“这不行,这不行,我得远离他,我不能害了他……”可第二天,满脸笑容的常夏再次站到沈彦川的面前,那些“不行”,就又都飞走了。 这简直是个炼狱,沈彦川却无法逃脱,只能从痛苦中,找寻那一丝丝的快乐。 ☆、秘密 这个冬天对沈彦川来说,特别漫长。最开始,他每次都会被梦境惊醒,现在,他已经学会在梦里抱着常夏安眠了。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表里不一的双面人,一边用好朋友的外表,继续赖在常夏身边,一边又在梦里、在心里想着那些不该想的事情。 不过再漫长的日子也总有个尽头,他们放假了。沈彦川头一次从假期打工中逃跑,借口也非常合理——他答应了邻居,要每天给他家刚上初一的男孩补课。 常夏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他做好了一个假期都看不到沈彦川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每周沈彦川都会去小饭馆一两次,点一碗面或者炒饭,安安静静地吃完,然后坐着等常夏下班一起回家。常夏总是不自觉地在他面前绕来绕去,偶尔跟他聊上两句,之后再端盘子、招待客人,常夏的情绪就会高涨两分。常夏之前渐渐沉下去的心,被沈彦川轻轻松松的一点行动又拉了上来。 春天开学,常夏和沈彦川正式文理分科。之前常夏一直抱着希望,想文理分科的时候,跟沈彦川报一样,那样的话,他们就还有同班的可能。可这小半年忽上忽下的日子过下来,常夏反而怕了。他冷静下来思考,自己确实没有学理科的天赋,文科成绩倒是一直不错,如果沈彦川之前说的话算话,那他们还可以考同一个城市的大学。常夏心里清楚,学理科,自己现在也只有很小的机会能跟沈彦川在一个班,未来更是没什么希望,以他的理科成绩,能不能考上大学都是个问题;选文科,现在虽然肯定不在一个班,但自己未来选择的机会却多很多。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浮岩 作者:暮一 第5节 跟沈彦川长谈的时候,对方也直白地给他提出了建议“选文科吧,你更适合文科”,常夏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又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无理取闹,最后还是做了决定,选文科。 新学期开学,两个人的班级再次变更,相应的,寝室也做了重新调整。他们俩不到半年的“同居”生活,正式告终。 沈彦川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常夏却难掩失落,在沈彦川的新寝室绕了半天,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回了自己的寝室。 石晓峰他们只剩下最后的半年。高三复习一轮接着一轮,整个寒假也只休息了不到20天。那些知识点被老师们翻来覆去地灌进他们的脑袋里,莫潇那种神经强韧的人,都有点吃不消,更别说向来跳脱的石晓峰,简直快被逼疯魔了。他这一年多都没有交女朋友,而是认真地单恋一个高二的学妹。那个女生叫林晴,在整个学校都小有名气,不光长得漂亮,成绩也非常好,年级排榜一直是前十名。石晓峰摸清了她的资料后,竟然一反常态地没去搭讪,反而默默地关注上了。 石晓峰开始给大家讲林晴的事儿的时候,大家都没在意,还一起调侃他别祸害“林妹妹”了,每个人都以为他又是一时新鲜。直到“林妹妹”的故事延续了一年多,连林妹妹身边常常出现的好友简棠,都被石晓峰了解得一清二楚,大家终于觉得,这次可能是真的不一样。 文理分班之后,沈彦川和林晴都分到了理科快班,他自然多注意了几眼这个好友暗恋的“林妹妹”。没几天,沈彦川就发现,林晴的好友简棠,简直比之前的常夏还粘人,基本上每节课下课都会窜到他们班教室,跟林晴说几句话,或者拉着林晴出去绕着花坛溜达几圈。林晴有时候看起来是不太情愿的,但只要简棠在边上磨蹭一会,林晴总是会如对方所愿。 沈彦川原本只是想多关注林晴,好给石晓峰提供点第一手情报,可关注的时间长了,沈彦川却有了点怪异的感觉。林晴和简棠的关系,一般人看来,可能就是觉得两个女孩略为亲密了些,但这段时间深受折磨的沈彦川,思绪不自觉地就总会往那方面转,他总是分出一两分的心神去关注两个女孩,这一关注,看到的蛛丝马迹就更多了。比如,她们俩每次出去溜达都会手牵着手,谈笑间的那种亲密劲儿,隔着几层楼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比如,对所有人都客客气气的林晴只会对简棠甩脸色,而简棠非但不生气,还总是讨好地凑上去。有一次放学,沈彦川眼看着林晴生气地把书包往地上一扔,边上的简棠立马就弯腰捡起了书包,小心翼翼地追上了林晴。简棠是校女篮队的,林晴体活课的时候,只要班里没有强制要求,就一定会选择去篮球馆看简棠打球。 如果说,这些都只是让沈彦川加深怀疑,那这天,在篮球馆的偶遇,彻底证实了他的猜测。这天体活课,沈彦川痛苦地避开了找他的常夏,无处可去的他就在篮球馆楼梯间里,找了个台阶坐下了。他脑袋里胡思乱想着常夏、考试这些事儿,突然就听见了细碎的争执声,是两个女生在压低了声音说着什么。沈彦川出于礼貌,原本想起身让开,却突然听到其中一个女生略微放大了一点音量的话语:“棠棠你能不能别再逼我了!” 沈彦川听到这个声音,突然顿住了,这是林晴的声音。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听到了不该听的话,草草起身想走,却没想到林晴似乎是挣脱了简棠,一个人快步从转角外走了过来,和站起身的沈彦川打了个照面,两个人的表情都僵住了。简棠几步追了过来,就见林晴和沈彦川站在那对视,她的脸扭曲了一下,随后伸手一把将林晴搂进了怀里,林晴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马上挣扎着抬头看沈彦川的反应。林晴这个动作彻底激怒了简棠:“林晴,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原本想走的沈彦川,彻底被定在了当场。 林晴也一脸震惊地盯着简棠说:“简棠,你是不是疯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简棠咬着牙回道:“我可能是疯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一天到晚总是在看你?!就连放学的时候,这家伙也总是跟在我们身后!你敢说你完全不知道?” 林晴摇摇头,她条件反射地看了沈彦川一眼,沈彦川的脸整个涨红了,看起来简直就像在默认一样。 简棠看林晴不说话,眼看就要爆发,林晴快一步拉住她的手,拽着她顺着楼梯爬上了顶层。直觉自己让两人产生误会的沈彦川,也跟了上去。简棠是校女篮的副队长,体育馆顶层有一间她们的置物室,手握钥匙的简棠打开了置物室的门,三个人心思各异地走了进去。 屋里一时间静了下来,经过这几分钟的缓冲,刚刚还非常冲动的简棠也发现自己似乎犯了错。 林晴看了看脸上挂上了懊恼神色的简棠,她稍稍使劲握了握两人牵着的手,然后回头对沈彦川说:“我知道这挺奇怪的,你,你应该看出来了,我和简棠,我们俩是在一起的。” 沈彦川尽管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受到了点冲击。他愣愣地点了点头。 林晴回头又看了一眼简棠,对方的表情彻底平稳了下来,还给了林晴一个鼓励的眼神,林晴转回头接着说:“我不指望你能理解,但,我求你帮我们保守秘密。” 沈彦川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他看到简棠对他还有点敌视的眼神,思考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你们放心,我不会跟外人说。而且,你们误会了。我不喜欢林晴,喜欢她的是我哥们,石晓峰。”看到对面简棠还是有点疑惑的表情,沈彦川接着说,“我开始是想多关注林晴,然后就可以把她的事儿给晓峰讲讲,没想到,后来发现,发现你们俩……” “你早就发现了?!”简棠震惊地问。 “也不能算发现吧,就是,有点疑惑。”沈彦川答道。“因为这点疑惑,我才总会不自觉地盯着你们看,我也以为我看得不明显,没想到你也发现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对你们也没有任何恶意。” 简棠摸摸鼻子说:“你看得不明显,我就是对她身边的男生都比较警惕,你们班也就你看起来比较有威胁性,偏偏还让我看见几次你盯着我们看,所以我就有点想偏了。” “沈彦川,你真的不会说出去?”林晴听了半天,还是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你们放心吧,我肯定不会说的。”沈彦川顿了一下,突然有了一点倾诉的欲望,“我无意中知道了你们的秘密,是我的错,作为公平交换,我也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们。其实我跟你们,应该是一样的。” ☆、平衡 那天之后,三个“异类”迅速成了好朋友。沈彦川之前几乎快以为自己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一个“变态”了,却没想到,有人跟他一样。他和林晴在班级里,自然而然地走得近了些,跟简棠的关系更是一日千里,对方虽然是女生,但校女篮副队长可不是浪得虚名,打球技术非常不错,跟沈彦川都能打个不相上下。 简棠对他喜欢的对象非常好奇,沈彦川却三缄其口,最后实在被追问得急了,也只是有点难堪地说明,对方跟他们不一样。简棠看着沈彦川沉郁的神色,也沉默了一下,她拍了拍沈彦川的肩膀,彻底揭过了这件事儿。 对于石晓峰,沈彦川旁敲侧击地告诉他,林晴似乎有一个很喜欢的对象,石晓峰听了,面上有点难过,但却意外地很快接受了。周六晚上,石晓峰组了局,约几个人一起吃饭。他点了半打啤酒,一瓶酒下肚,石晓峰打开了话匣子:“我早就知道她有喜欢的人。只是自己骗自己罢了。这一年多,我在她面前晃了起码有上百次,她从来没正眼看过我,我不是不追,我是知道,这回我肯定追不上。” 沈彦川没想到石晓峰心里这么清楚,一时间反而有点后悔说这个话了。莫潇看到他的表情,凑到他身边小声说:“别多想,你告诉他也好,省得他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迟迟不肯死心,这回估计能彻底放下了。” 半打啤酒石晓峰一个人喝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却大多被常夏喝了。 这些天,沈彦川的躲避政策实行得更彻底了。他原来和常夏固定的每天一起跑步、一起吃饭、一起放学回寝室等等活动,一点点都被他取消了。常夏就是再傻也发现了问题,可沈彦川总是能找出让人无法反驳的合适理由,而且他也不是彻底推开常夏,每周他总会跟常夏跑步几次,吃饭几次,放学一起回寝室几次,他甚至还特别规定了周三、周四晚上,是固定给常夏补习数学的时间。 常夏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沈彦川开始这样对他。他跟石晓峰他们诉苦,却被石晓峰教育道:“你们俩早就该这样了,哪有一天恨不能二十四小时黏在一起的朋友?你和我们也是一周见几次啊,这不是挺好么?你有自己的生活,沈彦川也有他的生活,你们俩也该长大啦!” 可常夏觉得自己大概是长不大了。他喝多了酒,最后趴在桌子上,翻来覆去地想,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知道石晓峰说的或许没错,但他就是接受不了。 石晓峰被莫潇搀扶回去了。张松林有心给常夏和沈彦川个交流的空间,自己也先离开了。沈彦川扶起喝醉的常夏,半拖半抱地把常夏弄出了小饭店。 走了没几步,常夏就蹲下不动了。沈彦川在一边守着他,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后背,想让他好受一点。 常夏大概知道,陪着自己的是沈彦川,他突然就觉得委屈。整个人往沈彦川身上靠了过去。沈彦川一愣,急忙稳住他。见常夏一脸痛苦,沈彦川的心也跟着难受了起来。他长叹了口气,把常夏扶到一棵大树边上,让他靠着树,自己蹲下身,小心地把常夏弄到自己背上,然后背着常夏慢慢地往寝室走。 他们很久没做过肢体接触了。沈彦川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却又被他用理智压了下去。迷迷糊糊的常夏趴在沈彦川背上,还时不时地蹭动几下,沈彦川的后背好不容易放松一下,很快就会被他蹭得僵直起来。终于把常夏送回寝室,沈彦川胡乱帮他擦了脸,脱了衣服,再也坚持不住,落荒而逃。 第二天早晨,常夏醒来,发现自己好好地睡在自己的床上,室友告诉他是沈彦川把他背回来的,基本失忆的常夏涨红了脸。他呆愣愣地在床上坐了半天,第一千零一次地反复思考自己和沈彦川的关系,最后也只能尽力去说服自己,这都是正常的,沈彦川不可能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自己的身上,他加入一个新班级,确实有很多事儿要做,他也认识了不少新朋友,比如石晓峰暗恋的林晴…… 常夏有时候还是会控制不住地跑去沈彦川的新班级门口转悠,常常能看到沈彦川和林晴一起说笑,很多时候还有另一个女生,常夏能认出来,那是跟林晴关系很好的一个叫简棠的女生,那三个人身边好像有一种特殊的氛围,把周围的人都隔离在了外面。 常夏默默看了几次,沈彦川从来没发现过他,渐渐的,他也就不再去转悠了。 这半年过得既快又慢,常夏和沈彦川终于重新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距离。他们不再时刻绑在一起,却也不会超过两天没有联系。沈彦川松了口气,对于心里习惯性的难受,他已经学会了适应。 这一年高考过后,没多久,录取通知书和常夏他们的暑假一起到来了。张松林直接考了a市的科技大学,他家里有门路,毕业之后能直接把他安排进国企,这一辈子基本就有了保障。石晓峰和莫潇竟然考上了省会的同一所大学,原本以为石晓峰肯定会趁着高考的机会远走高飞的众人都有点意外,石晓峰却说:“其实哪都一样,在省会还能离你们离我妈近点。” 常夏这个暑假都没有打工,姥姥住院了。那天常夏打工回家之后,发现姥姥一脸痛苦地按着胸口,倒在床上,常夏吓得头脑一片空白,隔了几秒才想起来打120,把老人送到医院之后,各种拍片子、检查化验下来,医生也只是说姥姥心脏不太好,需要在医院治疗观察一段时间,等好转之后再出院。老人年纪大了,不太适合开刀,而且这次犯病也不是特别严重,养好了之后,短期内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将来什么时候会再次发病,也说不好。 常夏原本迷迷糊糊的恐惧,彻底具象了起来。他每天都守在医院,短短半个月,姥姥没什么事儿,常夏倒是瘦了两圈。沈彦川每周会来医院看望姥姥和常夏两次,第二周探视完姥姥,沈彦川在医院门口对魂不守舍的常夏说:“我明天还过来,中午不要买饭,等我送饭。” 常夏一愣,心里又浮上了丝丝缕缕的感动。他想假装客气地拒绝一下,但内心松动的那一块控制了他的语言,让他怎么也没张开口。常夏最后只是点点头,目送沈彦川挺拔的身影渐渐走远。 从这天开始,沈彦川每天中午都会带着饭盒给常夏和姥姥送饭。隔壁床的病友都夸姥姥有福气,有两个这么孝顺的孙子,姥姥也没多解释,只是笑呵呵地表示赞同。头几天,沈彦川送来的都是炒鸡蛋、炒土豆丝这种没技术含量的菜,味道也很一般,随着时间的推移,饭盒里的菜色越来越丰富,味道也越来越好,常夏跟沈彦川一起刷饭盒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道:“彦川,最近的菜都是你做的?” 沈彦川耳朵红了。他其实从常夏父亲去世那时开始,就有意识地跟老妈学做菜了。只是平时回家不多,学会的也只是炒鸡蛋这类简单的菜。这回,他又重新跟老妈学习了一下,除了每天给常夏和姥姥送饭,他家里的三餐主厨也由李芳变成了他。练得多了,会做的菜自然也多了,味道渐渐也好了起来。 这些事儿,沈彦川自然不会跟常夏讲,他只是胡乱点点头说:“我手艺不行,做得不好吃,你和姥姥凑合吃吧。” 常夏洗干净碗筷,顺手又洗了把脸。他头埋在双手里很长时间,重新抬起头的时候,沈彦川看到常夏湿淋淋的脸上,那双漂亮的眼睛红了一圈。 沈彦川简直想伸手把常夏拥入怀中,可他只能伸手拍拍常夏的肩膀说:“又怎么啦?我做的菜真的这么难吃?都把你难吃哭了?” 常夏使劲儿摇头,头发上的水珠就顺着他的动作甩到了沈彦川的脸上。他急忙伸手要去擦,却又被沈彦川挡了一下,常夏神色一暗,到嘴边的话就又咽进了肚子里。 沈彦川看他的神色,心里的痛苦和无奈又涌了上来。他只能自己主动伸出手,揉了揉常夏半湿的头发,开玩笑说:“又跟小狗似的,这回不掉毛,开始甩毛啦。” 常夏抓住沈彦川的手,紧紧地握住。沈彦川之前的疏远让常夏郁闷、伤心,他几乎已经不敢再抱什么期望了,却没想到,在自己最郁闷、痛苦、绝望的时候,那个明明好像已经走远了的沈彦川,却又折了回来。沈彦川就像他承诺的那样,一直都在。常夏拖着沈彦川走回病房,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堪,好像之前长达半年不尴不尬的时光都是他自己在无理取闹。他跟姥姥说了几句话,就继续拉着沈彦川,送沈彦川去车站。 停在站牌后面,常夏挣扎了半天,终于开口道歉:“彦川,之前是我错了。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可能是你一直太迁就我了,你突然间不随时随地跟我在一起,我就以为你开始烦我,不想理我了。我从来没跟别人像跟你这样长时间相处过,我,这段时间都是我无理取闹,我太依赖你,也太束缚你了,你原谅我!别烦我!”常夏拉着沈彦川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沈彦川心里一阵翻腾,他简直想不管不顾地跟常夏坦白:不是你无理取闹,有问题的是我!可他什么都不能说,他只能握握常夏的手说:“好了常夏,别胡思乱想,你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姥姥。我明天再过来。” ☆、钱 不到半个月,姥姥出院了。这期间,一直是常夏在医院陪床,夏利伟一家倒是来了挺多次,每次也都带着吃的、用的东西,夏丽云一家则只来了两趟,看到常夏尽心尽力地伺候姥姥,夏丽云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该尽的孝心,儿子已经帮她尽了,自己完全不用再守在医院。 姥姥这一场病花了不少钱,她本来就不多的积蓄,这次花掉了将近一半。本来还应该再在医院观察几天,但姥姥执意要出院,常夏明白姥姥的想法,也只得同意了。 这些天,除了中午饭有沈彦川送,其余两餐都是在医院买,味道差不说,价格也很贵。常夏手头的钱也花了不少,姥姥出院回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从箱底里翻出了一千块钱,她把钱递给常夏说:“夏儿,在医院,姥姥没跟你细算,这些天你前前后后帮姥姥交的化验费、买饭钱,姥姥必须还给你。还有彦川那孩子,天天给我们送饭,你也得把饭钱、车费钱给人家。” 常夏僵着身子不肯收,姥姥硬塞到他手里,常夏最后从里面抽出二百块钱说:“这个给彦川的,我帮您给他,那些钱我不会要的。姥你留着买好吃的吧!” 姥姥又推让了几次,见常夏无论如何都不为所动,也只好收回钱。 升入高三,除了徒然增加的压力,另一个显著增加的就是名目繁多的杂费。高三基本上每天都要发新的卷纸,有时候还有新的习题册,基本上每个月都得交几十甚至上百块钱的费用。这还不算,原本三十八中的日常时间安排,几乎不会给学生什么机会额外补课,但到了高三,一些有心的学生,开始晚自习请假,在学校外面找补习班补课。针对这种情况,学校也想出了对策,将原本纯粹的晚自习时间,变成了主科补课时间,这些课程自然不在老师的正常授课范围内,每个月二百块钱的补课钱就成了常夏心头的一个难题。 他手头是有常卫国留下的一笔钱,可这个钱是死的,他每天吃喝用度一直在让这个钱减少。他找老师问过大学的学费,一年最少也要几千块钱。他必须尽量不动常卫国留下的钱,可现在显然靠他自己打工挣的钱,已经无法支付日渐增多的费用了。 常夏只能拼命从自己身上缩减。他原本跟沈彦川一起吃饭,为了让对方吃好,他总不会买得太次太少。这回没了沈彦川的制约,他开始每天早晨买三个馒头,早晨馒头配食堂送的免费粥,中午馒头配送的免费汤,晚上跟中午一样。一天下来,常夏总共都花不上一块钱。他头一次对自己不再和沈彦川形影不离感到了一丝高兴。 常夏这样的日子过了不到一周就被沈彦川发现了。对方头一次对他发了火。之前常夏给沈彦川那两百块钱“饭钱”,沈彦川就有点不高兴了,但想来想去还是收下了钱,直接放进了两人的“基金”里。他虽然不再每天跟常夏一起吃饭,但总还是关注着他的,原本发现一次常夏光吃馒头喝粥,沈彦川就有点难受,但为了自己的“逃避政策”,到底是没凑过去管对方。这回又让他看见常夏大中午的就啃一个馒头喝一碗免费汤,沈彦川简直气蒙了。他几步走到常夏对面,居高临下地盯着常夏,直到对方发现不对抬起头,常夏马上就心虚地喝光了汤,把剩下的馒头也塞进了嘴里。 “常夏,你这是怎么回事?”沈彦川厉声问。 “彦川,没怎么啊,我就是今天胃不太舒服,不想吃饭,就只买了个馒头。听说吃点面食好。”常夏有点心虚地回道。 沈彦川看着他不说实话的样子,心里又气又急,他把自己手里的餐盘有点用力地放到桌子上,对常夏说:“我今天胃也不太舒服,这盘菜虽然有点浪费,不过还是麻烦你帮我倒扔了吧,我也去买个馒头、盛碗汤。” 常夏知道沈彦川这是真生气了。原本还想说的话,彻底说不出口了。坐在桌子对面,他不敢抬头看沈彦川,也不知道该怎么收拾这个残局。 沈彦川看他的样子,原本想说的话,突然也说不出口了。他把餐盘往常夏面前推了推说:“行了,别想着怎么编理由骗我了,你先吃这个,我再去打一份。” 两人默默地吃完饭,沈彦川示意常夏跟他去操场。走到没人的角落,沈彦川攒了半天的话终于都说出来了:“常夏你是不是不想好了?天天吃馒头,你现在还能挺,不到一年,你身体就垮了,你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常夏低着头,他确实无言以对。 沈彦川见他没反应,咬了咬牙说:“我知道今年需要花的钱比较多,但我也知道,你现在手头没到那个份儿上,你到底在顾虑什么?” 常夏终于抬起了头说:“我手头的钱,大学四年的学费都不够,我还得留点钱,万一姥姥又生病……彦川,我也没办法。” 沈彦川捏了捏额头,他有点艰难地说:“常夏,你再这样对自己的身体,别说大学的学费,你大学都不一定能考上!距离你上大学还有一年呢,考上大学之后,也不是一下子就要交四年的学费,这期间我们还可以挣钱,你现在就开始杞人忧天,然后不好好吃饭,这不是本末倒置么?你说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 常夏一愣,他确实有点忽略了。心里反复算计的都是即将花出去的钱,却忘了,上大学之后,自然也有更多挣钱的机会。 沈彦川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也有点反应过来了,紧接着说道:“常夏,你记住,我当年的承诺永远是有效的。你将来没有学费,也还有我,我们两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还挣不出几千块钱学费? 常夏瞄着沈彦川余怒未消、看起来格外认真的表情,终于点了点头说:“嗯,我错了。以后我一定好好吃饭。你别生气了。” 这之后,沈彦川还是不放心,又重新开始揪着常夏一起吃饭。常夏有种因祸得福的感觉,但他当然不敢在沈彦川面前表达出来。吃饭上的花销多了起来,其他沈彦川看不到的地方的花销,他就尽量节省。 周日回家,原本常夏和沈彦川是一起坐两段公交车的,自从沈彦川不再跟常夏一起走之后,常夏就开始自己跑步回家。十多公里的距离,算上前后准备、等红绿灯的时间,大概总共需要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他自己给自己找理由,这样跑回家既锻炼了身体,又节省了钱,一举两得。 进入冬天,天气渐冷,常夏还是保持着这个跑步回家的习惯。这天周日下午五点多,原本晴朗的天,突然开始飘雪。沈彦川原本准备第二天早晨回学校,看这天气决定今晚就走,不然第二天雪大,公交车肯定会晚点,上学可能会迟到。 吃完晚饭,沈彦川准备去常夏姥姥家找他一起回学校,走到姥姥家的时候,姥姥却说,常夏十分钟之前已经出门了。 沈彦川赶紧往公交车站跑,却还是没追上人,他只好坐着车到了学校。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点不安,于是特地去常夏寝室找他,没想到,常夏的室友告诉沈彦川,常夏根本没回来。 沈彦川仔细一想,马上就明白了,他自己后出发,坐公交车都回到学校了,常夏没有可能还没到,除非他根本就没坐公交车。沈彦川咬了咬牙,简直要被最近的常夏气出毛病。他草草跟常夏的室友打个招呼,自己回寝室穿好帽子、围巾、大衣,又抱了一件厚羽绒服,冲出寝室,重新走进了风雪中。 沈彦川在学校门口站了将近一个小时,雪越下越大,砸在身上,似乎都能感受到重量。他冻得瑟瑟发抖,心里却好像岩浆一样,一直在翻腾。他想着一会一定要好好骂常夏一顿,可站得时间长了,那些混乱的思绪又开始往一些糟糕的情况上联想,常夏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他被车撞了?摔倒了没人发现他?这些可怕的想法,一旦占据了他的头脑,沈彦川简直快站不住了。 终于,空荡荡的马路尽头,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有点踉跄的奔跑着的身影。沈彦川一直悬着的心,突然就提到了嗓子眼,他抬起几乎快麻木了的腿,也向着那个身影跑了过去。 常夏的帽子上、围巾上、肩膀上都是厚厚的雪,但整个人却冒着热气。他远远就看见有个人影在向自己跑来,直到那个人影儿近了,他才震惊地发现,那个跟他一样狼狈的人是沈彦川,他任由对方把一件长羽绒服披在自己身上,然后一把搂住自己,一声不吭地带着他往寝室的方向走去。 地上的积雪已经有几十厘米厚了。路灯的光透过厚重的雪花,有点影影绰绰,整个世界只有三种颜色,无尽的黑,纯净的白和温暖的橘黄色,常夏觉得自己的四肢和心脏,既像浸在冰里,又像烤在火上,沈彦川紧紧搂着他的肩膀,他也伸出手回抱住沈彦川的腰,两个人互相搂抱着,一步步地往寝室挪。 常夏还是不太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冻出了幻觉,他抬头看着远处模糊的教学楼,看着黑漆漆的天空像漏了个大洞一样,一片片的雪肆无忌惮地落下来,砸到他的脸上,那感觉似乎是疼痛的。他收紧圈在沈彦川腰上的手,觉得原本那条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路,突然变得太短了。 常夏想搂着沈彦川,再多走一段。 ☆、高考 回到寝室,沈彦川直接把常夏拉到了自己屋。沈彦川屋里其他人还没回来,他沉默着帮常夏把衣服、帽子、手套逐一摘下来,自己也做完这些之后,沈彦川又转身下楼去水房打了两壶热水,他用自己的盆打了凉水,调好水温后,把常夏按坐在自己的床上,让他在盆里泡脚。常夏挣扎着说:“别,彦川,我脚脏。”沈彦川却完全不管他,直接抓着他的脚放了进去。 常夏早就被冻僵的脚,在热水里一烫,瞬间就麻痒了起来。他抬头看沈彦川的脸,对方还是一言不发。沈彦川的眉目里含着煞气,鼻子和耳朵,却都红彤彤的。 常夏猛然想起来了,张嘴问道:“彦川,你等了我多久?” 沈彦川没有回答他,而是自己也坐到常夏身边,脱了鞋,把脚也放到了盆里。 常夏急忙要把脚撤出来,沈彦川却用脚踩住了他,同时也终于说了今天晚上的第一句话:“别乱动,你是嫌我脏?” 常夏马上一叠声地否认:“没有没有!” 沈彦川又恢复了沉默。 两个人默默地泡了半天脚,沈彦川擦干净脚,就准备起身去倒水,常夏急急忙忙地拦住了,他一把端起水盆说:“彦川,我去吧,你先坐着,回头我们,我们再聊聊,好吗?” 沈彦川盯着常夏看了一会,点头同意了。 常夏迅速地抱着盆跑了。在水房里,他一边狠命刷洗水盆,一边绞尽脑汁地想,要怎么说才能让沈彦川不生气。 磨蹭了半天,常夏也没想出来什么好的对策,最后还是抱着盆,慢慢地蹭回了沈彦川的寝室。 沈彦川正半靠在床上,手里拿着本书,但他明显在走神,看到常夏进来,他把书随手放到一边,拍了拍床边,示意常夏坐下。 常夏小心翼翼地坐下了,沈彦川盯着常夏到现在还红通通的鼻子和脸,面无表情地伸手捏了常夏鼻子一下。 常夏一愣,没敢躲开,沈彦川捏了两下,然后突然松开手,放到了后脑上,头也顺势扬了起来。 常夏被他的动作和表情弄得更加不安了。 他小心翼翼地张嘴说:“彦川,这次真的是我犯傻。我原本以为雪不会下大,一会就能到学校,没想到雪下这么大,等我想坐车的时候,路上连车影儿都没有,所以我才想,与其傻等着,不如跑回来。我不知道你会一直等着我,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沈彦川把视线移到常夏的脸上,看到他小狗一样恳切的表情,微微苦笑了一下。 “常夏,我不是你爸妈,我没有资格管你。之前你不好好吃饭的事儿,就属于我多管闲事。这回也是,我又多管闲事了。我不知道从你的角度,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我看着我的朋友,这么糟蹋自己,我心里真不好受。”沈彦川的笑容渐渐没了,他的语气里却透着浓浓的无奈。 常夏有点慌了,他急忙说道:“彦川,你,你能管我!我爸妈才从来没管过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最近压力很大,钱、学习、高考,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好,我也不能一直赖着你,我得自己想办法。”常夏顿了一下,“可我想出来的办法好像都挺蠢的,今天还连累你了。” 常夏见沈彦川凝神看着自己,也鼓起了勇气继续说道:“我真的知道错了。省这一两块钱,也解决不了将来几千、上万块钱的学费问题,我还是得努力学习,考上好大学,然后再努力打工。我,我还有你们能帮我,到时候我们还一起打工,我没钱了,还可以跟你借,你肯定不会不管我。我都知道。” 沈彦川别开了头,可没两秒,就又转了回来,他眼睛里有些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常夏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沈彦川抱住了。他听到沈彦川在他耳边说:“对,我保证,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不管你。” 这天之后,常夏和沈彦川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他们俩相约的时间长了,常夏甚至再次跟沈彦川的新同学打好了关系。 高三的日子,过得极慢,因为日子好像一直是重复的,而且仿佛看不到尽头。所有人的情绪都很焦躁,每次考完试,都有人趴在桌子上默默流泪,也有人像炮仗一样沾火就着。这日子,其实又非常短暂,几次模拟考试下来,原来觉得远在天边的高考,就近在眼前了。 沈彦川的成绩很稳定,上一本绝对没问题,老师也跟他谈了几次,沈彦川的意思,是不想考远,应该就是在省会和b市的几所大学里选。常夏分到文科班之后,成绩也比过去好了很多,对于考什么大学,常夏觉得,自己的心思有点奇怪,他就一个想法,沈彦川去哪个城市,他一定也要去那。 这一年来,石晓峰他们隔三差五就会给他和沈彦川邮寄一点省会的特产,偶尔还会寄几张他们学校的明信片,班里的其他人看到a大的明信片,总会羡慕地传阅一会儿。明信片上写的话,自然是百般忽悠他们俩,a大有多好,省会有多好,告诉他们俩一定要报a大,不是a大也一定要考到省会,包他们不会后悔。 张松林也回学校看过他们几次,这小子在大学过得有点郁闷,他选的专业是金属材料与加工,整个班级就两个女生,他万万没想到,考上大学,终于解禁可以谈恋爱之后,却完全遇不到女生了。想起高中时候,班里一堆女生的日子,张松林是悔不当初,直说当时不该埋头学习,怎么也得培养几个“红颜知己”,常夏和沈彦川无情地拆穿了他:“想有用么?再来一次,你估计也培养不到”。张松林还告诉两人,将来选专业的时候,一定要擦亮眼睛,千万别跟他一样,报了“和尚”专业。沈彦川对这个无所谓,但看着长吁短叹的张松林,最后还是试着安慰他:“你放心吧,常夏学文科,将来班里肯定全是女生,你到时候可以去他学校找他,让他给你介绍几个学妹,没准你自己还能有点艳遇。”张松林听了立马决定要请常夏吃饭,逗得常夏直笑。 高考那两天,常夏的心情反而非常平静。他跟之前一样,只身上考场,沈彦川和他不在一个学校考试,他在考完最后一科之后,不管不顾地跑到了沈彦川的考场,也不知道是心有灵犀还是怎么样,竟然真的被他在学校门口堵到了跟同学、爸妈聊天的沈彦川。 常夏开心地上前跟沈彦川拥抱,两个人简单交流了一下两天的考试情况,看彼此的表情都还不错,也多少放下了心。 沈彦川爸妈看到常夏也挺开心,直接带着两个孩子去饭店吃了顿好的。之后就是煎熬的估分、报志愿、等成绩时间。估分那一套,常夏和沈彦川在中考的时候就练习得差不多了,这回也没有任何难度。只是在报志愿的时候,常夏迟迟不做决定。直到沈彦川把志愿表上交给老师之后,常夏才来问沈彦川报得是什么学校。沈彦川的一志愿最后选择了省会的d大。按照他的成绩,基本不会有问题,不过保险起见,他还是填了二志愿,同样是省会的一所理工类大学。 常夏听了之后,开心极了。他二话不说,也把一志愿、二志愿都报了省会,只是学校上,以常夏的成绩,考上d大的希望不大,他也就直接选了两所稍次一点的学校。 沈彦川虽然也设想过,常夏会想跟自己考到一起,但没想到,常夏的态度这么坚决。他心里又高兴又难过,一时之间,等待分数的忐忑似乎都淡了几分。 正赶上大学期末考试,石晓峰和莫潇听说他们俩的决定,考完试第一时间就从省会赶回了a市。对于沈彦川,他们俩是一百个放心,录取通知书还没下来呢,石晓峰就已经把“省会生存宝典”捧到了沈彦川和常夏面前,叮嘱他不管在那所学校,将来都要常来a大,他和莫潇一起在学校外面租了个房子,大家去的时候,可以随便在里面玩,不用担心熄灯,也不用担心宿管大爷来找茬。 高考的结果确实没什么意外,沈彦川顺利地被d大最好的冶金专业录取,常夏也考上了n大的广告学专业。通知书下来之后,常夏约了石晓峰他们,由他做东,五个人放肆地在学校附近他们最常去的那家小饭店大吃了一顿。平时喝不到两瓶酒就醉了的几个人,可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回每人喝了三四瓶,都没彻底醉倒。 歪歪扭扭地结伴从饭店出去,石晓峰直接挂在了莫潇身上,莫潇也是强撑着,他伸手搂住石晓峰的腰,俩人先一步打了辆车就走了,直到车开出老远,常夏还在揪着沈彦川的袖子,絮絮叨叨地嘟囔:“晓峰怎么跟莫潇走了?彦川,他应该跟我们走,对不对?我们,我们才是住一起的,都住在,住在南平区,对不对?” 沈彦川连连点头,发现常夏还是没明白,于是把嘴凑到常夏耳边,稍微大了点声说:“对!我们住一起的!” 两个醉鬼总算是打到了一辆车,两人依靠在一起,手拉着手,脸上都带着满足的微笑。 ☆、假期 常夏考上的学校,不算重点,不过也是正经八百的国家一批本科大学,说出去不是一般的有面子。 夏丽云自然而然地再次想起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她第一时间在南平区最经济实惠的饭店办了一场“升学宴”。a市随礼的风气比较重,这一场升学宴,去掉酒水、席面这些花销,夏丽云净收入也超过了一万元。她坐在家里数钱数得开心,总算没忘了这个钱的“来源”是谁。她不情不愿地数出来一千块钱递给常夏说:“给,妈答应给你的学费。小夏你真给妈争气!整个早市,今年一共有四个孩子高考,就你考上一本大学了!太给妈长脸了!” 常夏面上露出一丝苦笑,他把钱重新塞回夏丽云手里,说:“钱留给周斌补课吧,我手头有钱。你,你有事儿再找我吧。” 常夏考上大学的事儿,最高兴的是姥姥。老人开开心心地连做了一周好吃的,把常夏夸到了天上去。常夏看姥姥开心,自己的开心也好像加倍了似的。他趁着开学前有空,带着姥姥去公园,去爬山。a市有名的青石山,常夏之前一次都没去过,这回有了空闲也有了钱,就约上沈彦川,带着姥姥一起去爬山。姥姥虽然心脏不太好,但腿脚还很灵便,三个人也不赶时间,早早出发,到中午的时候,也终于爬上了山顶。坐在山顶凉亭上,姥姥掏出在家煮好的茶叶蛋,递给常夏和沈彦川。 三个人吃着茶叶蛋,吹着山风,闲聊起来。常夏心里特别舒坦,就一脸求表扬的表情问姥姥:“姥,今天开心么?” 姥姥揉揉他的头发,乐呵呵地回道:“开心,当然开心了!最近都是好事儿,姥姥这个心啊,每天都跟泡在蜜罐子里似的,一点都不疼了!” 常夏笑着握住姥姥的手说:“姥,你可得好好保重身体。你再等我几年,我大学毕业挣钱了,将来带你去北京玩儿,带你爬长城。到时候,你我,还有彦川,再带上彦川的爸妈,咱们一起当一把好汉!” 常夏说到后面,回头去看沈彦川,眼睛里带着渴望的询问,沈彦川看到常夏的表情,马上笑着点头表示赞同,常夏的眼角、嘴角都笑得弯了起来。 “好好好!姥姥等着,将来咱们一起去爬长城!”姥姥笑咪咪地说。 姥姥和舅舅最后一人给了常夏五百块钱,祝贺他考上大学。舅舅还在饭桌上,第一次敬了常夏一杯酒,他拍着常夏的肩膀说:“小夏,你这些年能坚持下来,还走到了这一步,真不容易。舅舅说心里话,真的很佩服你。之前舅舅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将来你也多管管你弟弟。永光这孩子,虽然脑袋聪明,可一天到晚就知道玩,说也不听,打也没用。他要是有你一半懂事,舅舅也就不用这么操心了。你将来有出息了,看在一家人的份上,一定要多拉他一把。” 常夏心情复杂地点头应了。 除了这些,常夏最后还带着沈彦川,邀请邻居爷爷奶奶吃了一顿饭。上大学之后,常夏基本就不会再回郊区的老房子了。常夏准备继续把房子和地托付给邻居家。邻居爷爷奶奶听说常夏和沈彦川都考上了省会的好大学,也非常高兴,对于常夏家的房子和地,他们也愿意接受,还开出来一个月三百块钱租金的价格。常夏却不同意,他对老两口说:“爷爷奶奶,这房子,将来我可能还会回来住,我爸那屋有些他的东西,我也不准备动。租给别人,肯定是租不出去的。地也是,我什么都不懂,都得托付给你们。其实严格说起来,不是我把房子、地租给你们,反而是我求你们帮我看房子。所以这个钱,我不能要那么多。” 老两口对常夏说的话多少有点惊讶,但随即又笑了起来。他们都是厚道人,对常夏家的情况也很清楚,知道孩子手头只有他爸爸留给他的那点积蓄,两人商量了一下,最后跟常夏说:“小夏,爷爷奶奶把你当孙子,那就更不能占孙子的便宜。你去省城念大学,有的是需要钱的地方,爷爷奶奶必须给你钱。这样,我们每个月给你200块钱,你就留着当生活费,等到秋天,地里的粮食、果树有收成的时候,爷爷奶奶再给你分一半钱,当做你的学费。家里你也不用担心,我们一定给你看好家!” 常夏和沈彦川都有点动容。这世界就是这么奇妙,有亲生父母为了一点钱,打翻天,撕破脸,也有严格来说根本就是陌生人的人,给你满满的温情和善意。 沈彦川家楼下的小男生,经过沈彦川的一对一家教补习,成绩提升了一大块。一家人对他是千恩万谢,除了正常付的补习费用,他们跟沈彦川一家的关系都好了很多。小男生很喜欢沈彦川,听说沈彦川考上重点大学之后,还跟朋友们吹嘘了半天,一来二去,又多了两个小男生的朋友,慕名而来请沈彦川给他们补习。正好暑假到了,这几个孩子一个带一个,沈彦川最后在自己家里组了一个有六个孩子的小补习班。整个假期,周一到周五,沈彦川给孩子们每天上两节课,一节课两个小时收二十块钱。一个假期下来,沈彦川光做家教竟然把大学学费都挣出来了。 常夏这个假期找了份超市临促的工作,他长相帅气却又有点腼腆,特别招姑娘、阿姨的喜欢,原本只想让他帮忙几天的负责人,最后用加薪和提成来挽留他,常夏也乐得多挣些钱。 这一个漫长的假期跟之前比基本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们俩还是把大多数的时间都用在打工上,好处是都有了一笔不少的收入,对于常夏来说,坏处就是,跟沈彦川相处的时间少了,不过在沈彦川看来,这种一周见一两次的频率,刚刚好能够让他不会特别想念常夏,又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非常完美。 林晴和简棠两个人都考上了北京的学校。她们俩开学本来就比较早,还约好了,先到北京痛快地玩一圈。走之前,俩人特地约沈彦川吃了顿饭,席间除了彼此叮嘱、祝福,简棠又提起了沈彦川的暗恋对象。这一年多的相处,三个人早就成了关系非常不错的朋友,她们俩也有意或者无意地知道了,那个被沈彦川暗恋的人到底是谁。 饭局尾声,简棠到底没有忍住,她抬手喝了杯酒,借着酒劲儿跟沈彦川说:“小川,这一年多,虽然你没说,但我们也不傻,你喜欢的人是谁,我们心里也有数。我和林晴私下里认真观察过他,我们都觉得,你应该是有希望的。” 沈彦川端着酒杯的手顿住了。 林晴看他的神色,接过了话头:“小川,我们可能有点多嘴了,但看你一直这样,我们也挺心疼的。你对他的感情,我们都看得出来,并不是一时冲动。而且我们看,他对你,也未必没有那个意思,我们俩觉得你可以试试,起码能让你现在好过一点。” 沈彦川苦笑了一下,也喝光了杯中酒,他盯着手里的空酒杯说:“我知道你们是关心我。只不过,这事儿是不可能的。我比你们都了解他,他对我是跟对别人不一样,但我很清楚,他确实不喜欢我。我也有憋不住试探他的时候,结果就不用说了。我知道,现在我要是提出来想跟他在一起,或者一点点引诱他,他那个傻乎乎的性格,搞不好就真被我骗过来了。可我不能那么做。” 林晴和简棠对视一眼,都有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提错话题了。 沈彦川又倒了一杯酒,喝光了之后,接着说道:“且不说他不喜欢我,就算他喜欢我,我也不能把他往这条路上带。他姥姥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他将来工作结婚生子,我哪能逼他做这种两难的选择。而且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在这条路上坚持下去。永远都不可能和他在一起的话,我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所以将来,五年、十年之后,我大概还是会正常结婚吧?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明明喜欢男人还准备结婚,挺虚伪甚至挺恶心的?但我并不喜欢常夏之外的男人或者女人,我想了一千遍一万遍了,我真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我现在只能什么都不做。” 沈彦川说到最后,一直挺直的肩背弯了下去。他交握住双手,脸上满是纠结和痛苦。 简棠坐到沈彦川的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说:“小川,你别这样,我们都是希望你好。我不像你,我早就知道自己不喜欢男人,所以做所有的决定,都更坚决也更没有退路。但如果你并不是真的喜欢男人,也不准备跟常夏有什么结果,那你去过更轻松的人生,是你的自由。我们不会觉得你虚伪、恶心,你别这么说自己。” “可我就是虚伪、恶心,我不想伤害常夏,不想伤害姥姥,也不想伤害我爸妈,我总想把所有事儿都做好,但我其实哪样都没做好。”沈彦川捂住了脸。 沈彦川头一次在林晴和简棠面前表露这么多的自己,可她们俩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在沈彦川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排在他自己的前面。他谁都关心,谁的心情都顾忌,自己努力背负着所有事儿,苦苦煎熬着。能说他不对么?好像并不能。能劝他走一条明路么?大概也不能。 三个人最后还是各怀心事地分手,约好了常打电话、常联系,从此各奔前程。 常夏和沈彦川,在九月初,也背着大包小包,搭乘同一列火车,奔向了省会这个未知的新世界。 ☆、大学 常夏和沈彦川到达省会的时候刚刚早晨9点。他们俩一下火车就看到了在站台上等待的石晓峰和莫潇。石晓峰也很快发现了他们俩,他挤过人群,几步窜到两人面前,顺手接过了常夏的行李,然后开心地引着他们往出站口走。一路上,石晓峰的嘴就没闲着,什么省会火车站有几个啦,门口的公交车要在哪换乘啦,平时购物去哪个区啦,学校周边有哪些好吃的啦,沈彦川和常夏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点头应和着。 直到石晓峰和莫潇把两人的行李一起塞进出租车,两人才反应过来,沈彦川急忙问:“晓峰,什么情况,你不是说坐公交车么?” 石晓峰关上后备箱门,和莫潇一人拉一个,把两人都塞进了出租车里,莫潇对司机师傅交代了一句“师傅,麻烦到a大”,石晓峰则开口解释:“今天特殊嘛,坐什么公交车,以后有你坐的!” 石晓峰嘻嘻哈哈地说完,给了莫潇一个眼神,莫潇马上接话道:“是这样,你俩学校不一样,我没记错的话,小夏你学校正式报到是明天,小川是后天,今天到学校也没什么事儿,不如先上我们那住一晚上,我们给你们接风,然后明天再一起送小夏,后天送小川。你们俩今天也正式认一下我们的门,以后有事儿没事儿常过来玩儿。”莫潇坐的是副驾驶,他扭过头来,微笑着给两人解释。 “对啊!我们俩昨天特意去超市买了二斤羊肉、二斤牛肉,还有一大堆青菜、豆制品、啤酒,现在都在家里饭桌上摆好,就等你们到位了,咱们几个好好吃一顿火锅,庆祝新生活开始!”石晓峰兴奋地接着说。 常夏和沈彦川听了也挺高兴,不再计较什么车不车的问题。从火车站到石晓峰他们住处的距离不长不短,车费将近二十,常夏有点心疼,但听到石晓峰说,坐公交来回倒车,我们四个人也得十二块钱,常夏立马表示“这么算的话,那还挺值”,惹得大伙都笑了。 石晓峰和莫潇租的房子属于校职工家属楼,跟a大只有一墙之隔,地理位置可以说是十分优越。房子不大,也就五六十平米,是老式的两房一厅,客厅里放了一组沙发之后,几乎就没什么空间了。好在厨房面积还可以,离厨房门口不远的地方,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果然摆满了肉、菜,四把塑料凳子也各就各位,就等着大伙儿上桌开吃了。 这顿接风宴吃得非常尽兴,几个人喝了一点酒,但都没有醉。石晓峰又兴奋地拉着俩人去逛a大校园,逛完校园逛周边的小店,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又请两人在一家特色饭馆吃了顿晚饭,回到他们俩的租屋的时候,天都黑透了。 晚上分配住处的时候,稍微犯了点难。石晓峰屋里是张双人床,莫潇屋里却是单人床,怎么睡都会有人不舒服。沈彦川见状说:“要不我睡沙发吧?” 石晓峰连忙否定:“你可拉倒吧,我们那张小沙发,还不到一米五呢,就你这身高,睡一宿,第二天比不睡还累,肯定不行。” 莫潇想了想,最后说:“这样吧,晓峰跟我睡小床,小川你和小夏睡大床。你们俩第一次来,我们怎么也不能委屈了客人。” 分配好房间,几个人轮流洗漱完毕,各回各屋,沈彦川也时隔一年多,再次跟常夏睡在了一张床上。 两人一起倒在床上,隔了几十厘米的距离,一时间,有点相对无言。 “晓峰这床还挺舒服的哈,真羡慕他俩,在一个学校,还能一起租房子住。”常夏左右挪了挪,找了个话题。 “嗯,是啊。他俩还真挺有缘的,高中一直一个班,大学还能一个学校,用晓峰的话说,他们俩这也是楼梯滚出来的友谊啊!”沈彦川笑着说。 “那我们俩就是借钱借出来的友谊吧?等等,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劲儿呢!”常夏皱起了眉。 沈彦川笑着扭头看常夏,他禁不住伸出手,想在常夏的眉头点一下,却很快又收回手,常夏转过来,看着沈彦川的笑脸,也笑了。 “嗯,怎么样开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当了六年的好哥们了!将来日子还长着呢,嘿嘿。”常夏傻笑着说,“要不,彦川,我们俩过一阵也一起租个房子住吧?我查了,我学校离你学校坐车也就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可以在你学校附近租个房子!”常夏说得兴奋了起来,他伸出手,拉住了沈彦川的手臂。 沈彦川一愣,随即转身躺平,不动声色地隔开了常夏拉他的手,他顿了一会说道:“现在说这些太早了,学校到底有什么要求,允不允许在外租房子,平时课程难不难,班级、学生会的事儿多不多,现在都是未知数,等都定下来再说吧。” 常夏原本兴起来的劲头,又被沈彦川三言两语浇灭了。 两人又草草说了几句,就互道晚安睡觉了。常夏很快就陷入了深眠,沈彦川却辗转反侧,迟迟没能入睡。 之后,两人顺利地到各自的学校报到,就像沈彦川说的那样,大一开学,需要忙的事儿确实太多了。收拾寝室,买日用品,认识新同学,熟悉校园,军训,上课。等到一切都安稳下来,两周已经过去了。这期间,常夏除了报道当天,是由沈彦川、石晓峰他们陪着一起来的,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他只能频繁地给沈彦川寝室打电话,可惜的是,沈彦川确实如他所料的繁忙,常夏打过去十个电话,沈彦川大概只能接到五个,很多时候,他都不在寝室,只有他早晚肯定在,可常夏也不好意思打扰沈彦川和自己的室友休息。 计划确实没有变化快,常夏预想中能够随时见面,甚至住在一起的美好前景,短期内,确实不可能实现。 常夏学的专业是广告学,班里一共三十多人,只有不到十个男生。在这些男生中间,常夏显然是看起来最出挑的一个。 常夏的导员和班里的女同学们,大概也是这么觉得的。从小到大从来没当过班干部的常夏,经过全班“民主”投票选举,莫名其妙地成了班里的生活委员和系学生会组织部的干事,他当天晚上就趁着室友不在的时候给沈彦川打电话求助,对方一边笑一边安慰他说:“没事,不用担心,没什么难的,老师、导员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们系不大,应该不会有很多事儿。真遇到搞不定的事儿,随时问我或者莫潇都可以。” 常夏忐忑地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后来发现,也确实没什么事儿。班里的三百多块钱班费由他这个生活委员保管,日常班级需要给老师买个教师节礼物啊,上素描课买点水果啊这类的杂事儿,也都由他负责。剩下的就是作为学生会干事,他偶尔会跟着系里的部长去学校开开会什么的了,总体来说,常夏做得还挺不错的。 终于到了十一假期,四个人才正式见了第二面。他们一起回a市待了三天,然后就又一起回到了省会。这回相聚的地点,在常夏的强烈要求下,移到了沈彦川的学校。沈彦川也尽了地主之谊,带着他们三个又来了次“游园”。常夏原本的目的是想好好看看沈彦川的学校,并没想让沈彦川多花钱,到后来,他跟沈彦川抢着结账的时候,俩人还抢得有点不愉快。石晓峰看俩人还认真上了,奇怪地说:“我说你们俩之间还抢这些干什么?你们钱不是早就混着花了么?” 常夏想说“哪有”,但转念一想,他和沈彦川确实已经一起存好多年的钱了。平时一起出去玩什么的,大多时候,钱都是从他们俩一起存的基金里出。石晓峰偶尔也贡献点钱,不过升学分开之后,贡献得就少多了。 沈彦川见常夏没说话,接话道:“晓峰你别这么说,咱们那个基金你也有参与。说起来,莫潇,下次一起出去玩,你也往基金里投点钱吧,咱们可以统一管理,统一消费,统一行动。至于这回,你们到我这来,我作为地主当然得好好招待你们。” 随后的几天,几个人一起把省会的各个景点痛快地玩儿了一圈。莫潇果然往基金里投了一笔不少的钱,石晓峰贱兮兮地说:“潇潇把我的份儿也带上了啊,我们俩的钱也混着花!”常夏马上反驳他:“是你抢莫潇的钱花吧?” “哎?怎么能这么说呢!潇潇你说我抢了么?”石晓峰装模作样地问莫潇。 常夏和沈彦川在一起偷笑,莫潇也一脸无奈的笑着说:“你没抢,是我求你花的,行了吧!” 几个人约好了,不管平时多忙,每个月起码要聚一次。地点没有意外情况的时候,就定在石晓峰他们的屋子。常夏做菜的手艺好,大家都把吃他做的菜当成难得的改善伙食,对聚餐都很期待。而且在家里聚确实比在外面或者寝室要随意一些,喝多了可以倒头就睡,想聊得深入点,也不怕被人听见。 至于住宿问题,几个人默契地延续了上次的分配方法,谁也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沈彦川和常夏想过要去住小床,但被石晓峰他们拒绝了,沈彦川心里其实也有点怕紧挨着常夏睡,就没有继续坚持。 每个月可以跟常夏同床而眠的这天,这对沈彦川来说,绝对是个甜蜜的煎熬。偏偏常夏每次都很兴奋地拉着他聊这聊那,有时候兴奋劲儿上来了,还会凑到沈彦川身边,让沈彦川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好在,常夏入睡很快,睡觉比较老实,沈彦川总是在他睡着之后,再默默地看他一阵儿,有时候时间长点,有时候时间短点。 沈彦川想象过趁常夏睡着的时候,摸摸他或者亲亲他,但现实里,他却从来没有靠近过常夏哪怕一厘米。 半年的时间就在繁杂的课业和忙里偷闲的欢聚中过去了,春天开学没多久,一场可怕的疾病,席卷全国,非典来了。 ☆、非典 最早听说“非典”这个词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那个地步。四月份,全国的死亡病例一天天增加,省内也出现了“非典”疑似病例,原本很遥远的疾病,似乎就潜伏在身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省会的几所学校都开始采取各种措施,日常的消毒、宣讲日益频繁。常夏他们之间的话题,也渐渐聚焦到非典上。尽管学校要求学生没有事儿尽量不要外出,可常夏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增加了聚会的频率。 这半年多的时间,常夏和沈彦川都添置了两样“大件”自行车和手机。省会挺大,几个人的大学也都不小,与其费时费钱地走路或者坐公交车,不如买一辆自行车。常夏有了自行车之后,基本上隔几天就会去沈彦川学校报个到,并且再次跟沈彦川的室友混熟了。然而非典期间,沈彦川的学校开始严查出入人口,学生必须持有效证件才可以入内,常夏只能提前给沈彦川打电话,把人约出来。 按理说,沈彦川应该劝常夏就老实在学校待着不要四处乱走,可这一段时间,四周各种各样吓人的传言,一日多过一日,对于沈彦川来说,似乎只有看到常夏安安全全地站在自己面前,才能让他那颗心落到实处。 他们俩每天都要给对方发个短信,报个平安。跟石晓峰他们也增加了见面的频率,不用说,见面地点肯定是石晓峰他们家。这种时候,哪都没有家里安全,而似乎只有和好友聚在一起,彼此面对面地说着话,才能真正感受到那种踏实感。 五月倒数第二个周日是沈彦川的生日,四个人早早就约好,当天在石晓峰家里一起聚餐。周四下午,常夏没课,就提前去超市买了一大堆肉、菜、罐头、番茄酱等生日宴需要的东西,拎到了石晓峰家。刚好第二天上午常夏没课,他顺势就准备在石晓峰家住下,也好提前跟石晓峰他们密谋一下如何给沈彦川庆祝生日。 不过,石晓峰到底沉不住气,常夏做晚饭的时候,他一个电话打到沈彦川那,逗对方:“猜猜现在在我厨房里做大餐的人是谁?” 沈彦川一听他的语气,就知道肯定是常夏去了。他刚下课,正准备去食堂吃饭,想了想,他对石晓峰说:“让大厨加个菜吧,我半个多小时之后到。”说完,沈彦川直接骑上自行车就往石晓峰家赶过去了。 常夏听说沈彦川也要过来,开心地又多做两个沈彦川爱吃的菜,惹得石晓峰直呼“偏心”,常夏也不理他,还是笑呵呵地继续做饭。 几个人开开心心地吃完晚饭,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快九点,沈彦川和常夏第二天都有课,就准备回去了,结果还没等他们出门,敲门声响了。 来人是社区工作人员,他们带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a大一个大三的学生患高热在校医院就诊,疑似“非典”,人已经被送往医院了,整个a大以及周边区域现在都要进行排查、消毒、隔离。 工作人员一一核实了几个人的身份,沈彦川和常夏一时之间都有点懵。石晓峰着急地问了一句:“他们俩不是我们学校的,明天还得回学校上课呢,现在也不能走么?” 工作人员摇着头说:“我们刚查出来,咱们这个楼有疑似患病学生的同班同学,现在肯定是不能让他们走了。而且,目前整个a大加上周边的居民区,都严格控制住了,你们就先在这待着吧,随时监控体温,有异常马上联系我们,明天我们还会再来!” 门被关上了,可走廊里吵吵嚷嚷的声音,却阻隔不了。四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彼此都没有说话。还是沈彦川先反应过来,给自己导员去了个电话,说明情况。导员平时很喜欢沈彦川,听到之后也很紧张,马上告诉他要照顾好自己,学校方面不用担心,他会跟老师沟通。常夏盯着沈彦川打完电话,还是有点愣愣的,沈彦川走回他身边,伸手拍了拍他说:“别愣着了,你也赶紧打个电话吧,一会太晚了,就打扰人休息了。” 常夏磕磕绊绊地打完电话,再次坐下之后,几个人都稍微有点缓过来了。常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开始变得难看。沈彦川见他这样,就知道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只好开口说:“说起来,咱们几个也有日子没好好在一起待几天了,这回也是因祸得福。” 莫潇接话了:“是啊。假期你们一直在打工,本来想约你们去隔壁省玩儿几天,后来也没去成。” 常夏低着头,他忽然伸手拉住了沈彦川的胳膊说:“对不起,彦川,都是因为我今天过来,才连累你也被困在这。” 石晓峰听到他的话,马上说:“别介,小夏,给川子打电话的是我,也是因为a大的学生出事儿,你们才被困在我们家,不好意思的也是我啊。你瞎认什么错啊!” 沈彦川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两个人,说:“你们俩行了啊!咱们之间用得着这样么?现在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暂时隔离着,就当放假了。能跟你们困在一起,也挺好。” 莫潇也说道:“应该没什么事儿,我们都跟发热这个人没接触,平时跟楼里的人接触也不多,没那么容易就得病。咱们就先等着消息吧,没事儿的。” 几个人又互相安慰几句,到底是情绪不高,最后各自洗漱回了房间准备睡觉。 然而,关了灯,屋里静下来之后,屋外的吵嚷就更明显了。常夏之前情绪一直不高,到这时,终于忍不住凑到了沈彦川身边,伸手搂住了对方。 沈彦川难得地没有推开他,而是在他背上拍了拍说:“没事儿,常夏,别乱想,我们不会那么倒霉的。正好我们好久没长时间聚在一起了,这回就当放一个大假,咱们可以使劲儿吃,拼命睡,还可以聊通宵,多好。” 常夏收紧了手臂,隔了一会,他才说:“彦川,我又想起来我爸去世那时候了。我最怕的就是你和姥姥……结果这回竟然是我连累你。要不是因为我,你根本就不会过来。” “如果今天我没过来,而你和晓峰他们都被隔离了,那我绝对会比现在焦虑十倍。你们一天没出来,我就一天不得安生。与其那样,我还是觉得现在这样比较好。不管会不会有事儿,我们都在一起。”沈彦川说。 常夏抬起了头,他看到沈彦川认真的眼神,之前的忐忑和害怕,真的就一点点不见了。想到自己还搂着沈彦川,常夏有点不好意思地收回手。 “嗯,你说得对。我们现在都在一起,确实比分开了好。要是只有你和晓峰他们被困在这,我也得急疯了。”常夏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彦川。 沈彦川看了常夏几秒,突然起身走到了窗边。他推开窗,屋外吵闹的声音一下子就涌进了屋子里。沈彦川往外面望了一会,回头看着常夏说:“校门口那,全是人,估计是回学校晚了,看起来都被拦在外面了。跟他们比,我们还真不错。” 常夏也起身走到窗前。已经夜里十点多了,屋外却人声嘈杂,灯火通明。各种话语混杂在一起,“非典”、“那学生”、“发烧”这几个词汇不时飘到常夏的耳朵里。他看了一会,伸手拉上了窗户,另一只手拉着沈彦川,重新回到床上。 “别看了,越看越心慌。我们赶紧睡觉吧。明天没准就有好消息了。”常夏把半张脸都埋进被子里,拉着沈彦川胳膊的手,往下移了移,握住了沈彦川的手,再没有松开。 沈彦川侧过身,看了常夏一会,终于又转回来,没有说话,也没有抽回手。 他的身上似乎还留着常夏拥抱他的温度,也或者,温度是现在从常夏的手上传过来的。这个温度让沈彦川在这个意外的夜里,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可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努力逼自己忽略手上的温度,伴着常夏的呼吸声,一点点入睡。 第二天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工作人员再次登门,带来了一些食物、水以及一张体温表,并要求他们这几天就待在屋子里,不要出去走动,食物和水会有人每天按时送过来,早晚需要填写体温上报。整个a大以及周边2000多户居民从这天开始,都需要封闭管理。 石晓峰追问了一句:“那个学生怎么样了?确定是非典么?”工作人员摇了摇头说:“还没有确定,不过,据说他情况比较危险,还在抢救。” 工作人员走后,石晓峰的神色有点恍惚,莫潇上前单手搂住了他的肩膀。石晓峰转头看莫潇,他突然就把头埋到了莫潇的肩上,半天没有说话。莫潇双手圈住他,低声说:“晓峰,不会有事儿的。我们只是隔离,只要不发烧,最多一个礼拜就好了。我们都在你身边,放心吧,你别这样!” 石晓峰抬起头,他伸手覆上了莫潇的脸,然后说:“潇潇,我昨天想了半宿,楼上的那个学长,我昨天早晨碰到他的时候,好像跟他说话了,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是那个学生的同学……潇潇,我,我要是得非典了,我,我就是害你们的罪人了!”石晓峰的眼圈红了。 莫潇握住了石晓峰摸他脸的手,往嘴边移了移,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重新顷身搂住他说:“好了,晓峰。只是打个招呼,没那么容易得病,整个省到现在一例确诊病例都没有呢,你天天看新闻,这还不知道?别自己吓自己。退一万步说,就算真得了,我和你在一起,也心甘情愿。” 石晓峰又跟莫潇拥抱了一会,等他再次抬头,越过莫潇的肩膀,他看到了沈彦川和常夏两张震惊的脸。 ☆、生死之间 屋子里安静了半天。 常夏伸手拽了拽沈彦川的衣服,看到对方也是一脸愣怔,他组织了半天语言,有点磕巴地问:“不是,你,你们俩,怎么搞到一起去的?!” 石晓峰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松开抱着莫潇的手,把常夏两人推到了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坐到沙发上,组织了半天语言,才说:“嗯,那个,其实我们早就想跟你们说了。每次你们来,我们俩还得收拾屋子,还得装不熟,真把我憋坏了。然后,那个,就是吧,简而言之,我高中不是一直追着他跑么,结果到大学,突然就轮到他追我了。” 莫潇也走到石晓峰身边,他边伸手搂过得石晓峰,边说:“嗯,我们俩私底下研究过好几次了,一直想告诉你们。只是,这事儿,确实有点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也怕你们俩接受不了,所以就一直拖着来着。这回也是正好赶上了。咱们在这太平盛世,碰上非典这事儿,也能算是同生共死一把了吧?我们俩昨天晚上就说,想这两天告诉你们,刚才一时没控制住,就这样了。你们,你们能接受么?” 常夏马上转头去看沈彦川,对方的表情太过复杂难懂,他看了两眼,没看明白,又回头去看石晓峰。 常夏头一次在石晓峰的脸上看到担忧和忐忑的表情。一直以来,石晓峰不管是面对什么事儿、什么人,从来都是洒脱、坦荡的,石晓峰这个表情,让常夏混乱的脑袋,突然就找到了一丝清明。 “这个,虽然有点突然,也挺意外的,但你俩要是都想好了,那我,我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啊。”常夏斟酌着词句说道。 石晓峰和莫潇像是松了一口气,齐齐把目光又移到沈彦川的身上。 沈彦川没有回答,而是问了个问题:“晓峰,你初中、高中那些女友,还有林晴,你跟我说过,你是喜欢她们才跟她们在一起的,那你和莫潇,又是怎么回事儿?” 石晓峰刚要回答,却被莫潇抢了先:“这个还是我说吧。我们俩之所以能在一起,主要是因为我。刚上大学没多久,这小子就找个了对象天天往我面前领,我实在受不了他们,就给搅和黄了。然后这白痴就非得让我赔他一个对象,我就赔了。” “这都可以!”常夏听完嘴都快合不上了。 “有什么不可以的。”石晓峰伸手摸了摸莫潇的脸,“这么一个大帅哥赔给我了,我干嘛不要。” 莫潇抓住石晓峰的手,自然而然地送到嘴边又吻了一下,然后五指分开对方的手,十指交握住。 沈彦川的眼神落到他们交握的手上,表情微微动了一下,常夏则一脸二次受惊的样子。 “好了,不吓你们了。其实从他找对象开始,我就已经发现自己的心思了。之前那三年,我们俩不说形影不离,也差不多少。天天混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突然间这家伙就跟人跑了不说,还非得把那个人带到我面前膈应我,说实话,我那段时间真挺痛苦的。每天看见他们在眼前晃,简直就是无尽的折磨。”莫潇看了看石晓峰,对方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莫潇接着说道,“那段时间我总躲着他,他就带着对象四处找我。那女孩当时也挺烦我了,总在我面前示威似的跟晓峰卿卿我我,我实在闹心就对她说了一句话,没想到,他们就真分了。”莫潇说完开始低头玩石晓峰的手指头。 “啊?你说的是什么?”常夏的好奇心上来了。 “我不想说。太蠢了!” “喂喂!话不带说一半的啊!”常夏急了。 “我来说吧!潇潇让我当时的对象问我,他们俩谁对我来说更重要。我跟那女孩在一起也就不到一个月吧,她怎么可能比潇潇重要啊?而且,说实话,当时潇潇总躲着我,我也特别烦,那几天还被她莫名其妙地纠缠,当时也是挺恶劣的,就直接说潇潇重要了,然后就立马被甩了。”石晓峰接过了话题。 常夏和沈彦川的视线齐刷刷地移到了莫潇脸上,莫潇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我当时被嫉妒冲昏头了,才说出那么幼稚的话。”莫潇分辩道。 “我懂~所以后来你跟我表白,说要追我,小爷我就答应了嘛。”石晓峰装模作样地摸了两把莫潇的头。 看着这两个人的互动,常夏和沈彦川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隔了半天,沈彦川才神色复杂地问:“你们俩,就准备这么过下去了?家里……”他未完的话让室内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石晓峰收起了玩笑的表情,他转头凝视了莫潇一会,随后看着沈彦川说:“我原来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他突然提出来,我也没什么反感,就想着,既然他喜欢我,我也不讨厌他,那咱们就试试呗。跟他在一起快活地过一段,不行了再分开,也没什么不好。”石晓峰转头又看了莫潇一眼,“只是,真跟他在一起,就不想再分开了。而且现在这么个状况,搞不好明天我们四个就都死在这儿了,能跟他死在一起,我也没什么遗憾。” 莫潇怎么也没想到石晓峰能说出这样的话,他眼圈迅速地红了。 “我们肯定不会死的。”握紧手里的人,莫潇接着说,“我和晓峰想的不一样,从跟他在一起那天开始,我就没想过要分开。是我带他走上这条路的,在一起,搬出来同居,他都二话没说地跟着我了,我必须对他负责到底。我原本是打算,等大学毕业,我们就在这工作,贷款买房子,在这定居。头几年就跟家里拖着,等过几年我和他彻底经济独立之后,再跟家里坦白。不管是挨骂、挨打、断绝关系,我都做好准备了,绝对不会放弃。” 常夏大受震动,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两个好朋友,竟然是这种感情,而且已经深谋远虑了这么多。沈彦川的心情则更为复杂,羡慕、担忧、矛盾、挣扎以及蠢蠢欲动的欲望都撕扯着沈彦川的心。 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原本应该非常难熬的第一天隔离,就这么飞快地过去了。直到晚上倒在了床上,常夏还有点没回过神的样子。 他拉拉沈彦川的袖子,说:“彦川,今天这事儿,你是怎么想的?我第一次知道,男人和男人也能在一起么?” 沈彦川心里千头万绪的,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常夏的问题。外面没有昨天吵闹了,但还是有声音,只是这声音比起沈彦川脑袋里的轰鸣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其实之前沈彦川也稍微有点怀疑过,石晓峰和莫潇的关系是不是太亲密了。但一来石晓峰的女友一个接一个的换,二来,这世界上奇怪的人,算上他已经有三个了,怎么可能就在他的身边,还有两个? 可现在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身边不光有,还是他最好的两个朋友。他简直想不管不顾地揪住常夏,跟他表白,告诉他:“男人和男人当然能在一起!我也想跟你在一起。”但他不能。 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绪,沈彦川才慢慢地回答:“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都能在一起。这是客观存在的,科学家和心理学家都有研究,在外国,这个并不是病,只是目前还不被人接受。至于晓峰他们俩,这是他们俩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选择,我们作为朋友,能做的就是支持他们吧。毕竟,和别人不一样,与整个社会为敌,已经够艰难的了。” 常夏有点吃惊。他没想到,沈彦川连这方面都懂得这么多,他却不知道,沈彦川一个人偷偷在学校图书馆里,查过多少相关的资料。 “嗯,我当然会支持他们。就是,就是一时半会还不太适应,比如下午那会儿,他们俩明明在看电视,突然就开始接吻,我当时都懵了!一点预兆都没有!”常夏提起来下午的尴尬瞬间,脸又有点红了。 沈彦川表情也有点不自然地说:“呃,是有点不适应。我当时也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但还怕他们俩多想……” 常夏马上赞同地使劲儿点头。俩人对视了一会,一起笑了。 “其实也没什么。总不会比得非典还可怕。要是真的快死了,能跟心爱的人死在一起,也挺浪漫的。”常夏笑够了,把自己彻底放松了摊平在床上,缓缓说道。 沈彦川的心狂跳了起来。他咽了咽口水,终于试探着问了一句:“那常夏,你现在有喜欢的人么?” 常夏没想到沈彦川会问这个问题。说起来,他们俩从来没讨论过关于感情方面的事儿。他仔细想了想,然后摇摇头说:“应该没有吧。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沈彦川悬起来的心,又慢慢落下了。是啊,常夏没有喜欢的人。他虽然不喜欢别人,但是也不喜欢他,他这又是在穷兴奋个什么劲儿呢。 沈彦川抬起一只胳膊,遮住眼睛,对常夏说:“慢慢来吧,总有一天,你会喜欢上一个特别好的姑娘的,会跟她结婚,生子,白头到老。会有那么一天的。” 常夏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沈彦川有点沉闷的语气,心里突然感觉有点不太舒服。他扭头去看沈彦川,却只看到对方的手,没看到对方的表情。他想了想,只能回了一句:“嗯,你也是,咱们将来都会过得很好很幸福的。” 这又是一个微妙的夜晚。可怕的疾病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生死之间,很多事儿,原来也没那么可怕,没什么大不了。石晓峰和莫潇,终于摆脱了长久以来的忧虑,俩人开心地聊到困倦,相拥着睡着。可对于另一屋里的两个人来说,却远没那么简单。常夏还是有着一点疑惑,终究还是懵懂,尚得安眠。沈彦川却只能看着心爱的人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边。他一遍遍地设想各种情况,各种结局,辗转反侧,迟迟不能入眠。 ☆、隔离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浮岩 作者:暮一 第6节 第二天一大早,沈彦川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常夏明明已经醒了,却愣愣地倒在那没动。沈彦川抹了抹脸,刚准备起来,就听常夏张嘴说:“彦川,我刚才突然间想到一个问题。” “嗯?”沈彦川疑问。 “他们俩,在一起一年多,在这里同居也半年多了。那个,之前我们没注意,其实,他们俩应该是一直都睡在,睡在这屋的床上吧?”常夏挣扎着说。 沈彦川起身的动作顿住了。他瞬间也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联想,大早晨的,他和常夏两人脸都红了。 匆匆忙忙地穿戴整齐,两人都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越来越让人不知道该把手脚放在哪里的卧室。 石晓峰和莫潇还没起来,常夏洗漱完就钻到厨房里,开始准备早餐。社区工作人员每天会送些面包、火腿肠这类的东西过来,到底还是没有家里做的饭菜好。常夏之前留宿在这的早晨都会帮几个人准备早饭,这回就更不用说了。煎几个荷包蛋,煮一锅清粥,拌两三个小菜,虽然简单,但营养丰富,色香味俱全。沈彦川收拾完自己,就站在一边看着常夏准备,需要他的时候,他就凑上去帮忙递个调料、切切菜什么的,两人边做饭边闲聊,没一会,早饭就准备好了。 石晓峰和莫潇还没出来。这要是往常,常夏肯定大大咧咧就去敲门了,今天却有点伸不出这个手。他推了推沈彦川,沈彦川只好承担了这个重任,走到莫潇屋门前,敲了几下。 出乎他们意料,门很快开了。莫潇探出头来,沈彦川小声说了句:“早饭准备好了,你们俩赶紧起来吃饭吧!”莫潇点点头,比了个手势,就又关上了门。 过了几分钟,莫潇穿戴整齐出来了,他一边往卫生间走,一边跟沈彦川和常夏说:“你们俩先吃吧,他还没起来,我也得先洗漱,别等我们了。” 沈彦川和常夏略有点尴尬地对视一眼,不自觉地又一起想歪了。常夏的眼睛里还写了点好奇,眼看着他就要追问出来,沈彦川赶紧对他摇了摇头。俩人开始一起埋头吃饭,不过,没多久,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平静,工作人员来了。 几个人交了体温表,石晓峰也睡眼惺忪地爬了起来。没等大家张口问询,工作人员就率先说了那个男生的情况“还没确定,还在治疗,还得等”。 四个人的希望又落了空,但好像也在意料之中。送走工作人员,石晓峰进了卫生间,莫潇坐到饭桌上开始吃饭。常夏满脸的好奇和疑问,大眼睛也一下下地偷瞄莫潇,直看得莫潇最后放下了筷子,回视常夏,这时候常夏才不好意思地转开头。 “好了,小夏,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莫潇揉了揉额头说。 “啊,我,我没什么想问的……”常夏心虚地回道。 “小夏,虽然我和晓峰都是男的,但我们跟任何一对情侣都一样,我们会牵手、拥抱、接吻,也会上床。你就是在好奇这个吧?”莫潇平静地说。 石晓峰刚从卫生间出来,就听到莫潇稍微有点惊人的发言,纵使他向来脸皮够厚,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 常夏看到石晓峰,脸瞬间红了,他再也不敢乱看,赶紧低头猛吃饭。 石晓峰被常夏逗笑了,他慢慢悠悠地晃到桌边,接过莫潇盛给他的粥,吃之前,还是没忍住,又嘴欠地逗了常夏一句:“小夏,哥哥知道,你一直是纯洁的小处男,估计你连初吻都没送出去呢,但是吧,咱们都是成年人了,这个情侣之间的事儿,是很正常的嘛。你别害羞啊!” 常夏的脸红透了。 莫潇无奈又宠溺地看了石晓峰一眼,赶紧给他碗里夹了一筷子小菜,石晓峰马上被转移了注意力:“潇潇,你知道我不爱吃胡萝卜还给我夹!” “是是,我知道你不爱吃。所以,赶紧别再得罪大厨了,未来几天你还想不想吃饭了?”莫潇好笑地说。 “啊,是哈!那个,小夏,别急,你看,你这么帅,随时招招手,那小姑娘还不得飞扑到你怀里啊~嘿嘿,那个,好饭不怕晚哈!”石晓峰开始胡言乱语了。 莫潇这回直接把自己荷包蛋的蛋黄夹出来,塞进石晓峰的嘴里,可算是让他住了嘴。 这一天,他们打了几轮扑克,比赛做仰卧起坐、俯卧撑,趴在窗户上,遥望a大校园,对着学校大门外一大群想往里面送东西的人指指点点,玩累了,看倦了,几个人就挤在沙发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他们不约而同地避开非典的话题,一起回忆共同的过去,畅想美好的未来。聊到兴起,向来不太表达自己的莫潇开始给大伙儿讲自己的心路历程。他和石晓峰的感情,始于石晓峰的一厢情愿。莫潇说,自己原本是个比较冷情的人,从来没觉得自己会喜欢上谁,也不想跟人凑在一起。对他来说,这世界上真情实意少,虚情假意多,与其维持个表面上的貌合神离,不如一视同仁地冷漠对待。只是,石晓峰的出现打破了他所有的坚持。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生活里早就已经除了石晓峰,还是石晓峰。到这个份儿上,石晓峰还想跟别人跑了,抛下他,这怎么能行。 莫潇断断续续地说着,石晓峰就把头窝在他怀里,没有骨头似的蜷在不大的沙发上。莫潇偶尔会用手指绕着石晓峰的头发玩儿,石晓峰也不躲,就任由他玩儿,到最后莫潇讲得差不多了,石晓峰伸手拽着莫潇的脖子往下,两人交换了一个安静的吻。 常夏和沈彦川面对面坐在两侧的单人沙发上,他们俩没说什么话,只是认真地听着,看着,感受着对面俩人的那份脉脉温情。常夏的懵懂渐消,脸上也挂上了淡淡的笑容。 晚上吃过饭,报告完体温,几个人各寻一个角落,给家里打电话。他们都没对家里说“隔离”的事儿,毕竟爸妈亲人都远在另一个城市,说了也没用,只是让他们跟着担心。 疑似非典的学生,还是没能传来好消息。几个人的心都沉了沉,第二天就是沈彦川的生日了,常夏有点郁闷。他除了能按计划给沈彦川做一桌子菜之外,准备的礼物还在寝室,没带来;原来设想的,白天一起去公园踏青、野餐、放风筝也都不可能实现了;至于生日蛋糕、吹蜡烛许愿什么的,就更别想了。 睡觉前,沈彦川和常夏却都有点不想回那个应该是石晓峰、莫潇俩人卧室的屋子。磨蹭了半天,常夏扭扭捏捏地说:“那个,这个屋之前应该是你们俩一起住的吧?要不,今天开始,我和彦川就住那个屋吧?” 莫潇一愣,石晓峰也一脸状况外的表情,不过随即,他就反应过来了,哈哈笑了一小会,石晓峰摆摆手对常夏说:“虽然正常情况下我们是一起住这屋,不过有时候也会故意去那屋挤着睡啦。当然了,偶尔吵架的时候,也一人一屋。你们就别多想了,再想你们就得出去住了。只是现在这架势,你们就是出去,也没地方能收留你们,安心住着吧!” 常夏和沈彦川只能又回到屋子里。 沈彦川这一天说的话都不多,脸上的表情也一直淡淡的。常夏心里有点担心,但见沈彦川进屋就趴到了窗台上,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就倒在床上胡思乱想。 过了半天,沈彦川才慢慢地走回来,坐到床尾。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常夏见他一直没有动作,就起身爬到他身边,也探头去看他的手。 沈彦川扭头,常夏的脸近在咫尺,他控制着自己不是亲上去,而是慢慢拉开距离,起身走到床头,半靠着重新坐到床上,然后用眼神示意常夏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常夏有点疑惑,但还是乖乖起身,重新倒回自己的位置。 沈彦川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扭开头说:“刚才我看到a大校园里,挂了很多横幅,有一条特别显眼,写的是‘有一种呵护叫隔离&039;。隔开其实不是坏事,是呵护,是善意,是必须做的。” 沈彦川的表情还是不太对,常夏虽然明白沈彦川字面上的意思,却有点搞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只能点头说:“对啊,不然真出事儿,害得人更多。” 沈彦川不知道在想什么,迟迟没有回话。原来想问问他到底怎么了的常夏,看着他的表情,本能地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了。他只能继续胡思乱想,一边想着非典、想着石晓峰和莫潇、想着沈彦川,一边等着十二点的到来。 沈彦川在心里默念着“有一种呵护叫隔离”。这几年,他尽力隔开自己和常夏之间的距离,这是对常夏的呵护,也是对他们之间友情的呵护。他一直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对的,是为他们俩好,为他们俩的家人着想。 非典总有个终结,隔离总会结束,可自己和常夏呢?这“隔离”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告白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常夏偷偷转身去看沈彦川,他感觉,对方可能也一直没睡。 还有一分钟左右,常夏伸出一根手指,试探着捅了捅沈彦川放在被子外面的胳膊,对方果然立马睁开了眼睛。他们俩对视了半分多钟,常夏低头瞄了一眼手机,卡着点,抬头给了沈彦川一个大大的微笑以及一句祝福:“生日快乐!” 沈彦川鼻子一酸,点头说:“嗯,很快乐,谢谢!” 常夏又往沈彦川身边蹭了蹭,说:“这是我们俩一起过的第七个生日,希望将来咱们还能一起过七十个。然后,给你的生日礼物,我落在寝室了,等隔离结束,我马上去给你取,对不起。” “没事儿,这有什么可道歉的。”沈彦川伸手揉了揉常夏的头,眼神温柔地看着他说,“我已经很高兴了。原来咱们都认识七年多,快八年了。” “是啊,认识你之前,我几乎每一天都度日如年,认识你之后,日子突然就变快了,所有的事儿也都变好了。我特别特别庆幸,老天能让我遇到你,真的。” 沈彦川的眼圈红了。他收回手,转头看着模糊的天花板,使劲儿瞪大眼睛,说:“嗯,我也特别庆幸,能遇到你。”能和你一起共度这么多年的时光,能喜欢上你,即使永远也不能和你在一起,也无怨无悔。 第二天早晨,工作人员终于带来了好消息,那个学生的病情经过抢救,得到了控制,正在好转。更重要的是,专家会诊的结果虽然还没有正式公布,但结果很可能并不是非典。这是连日来听到的最大的好消息,整个楼道里都是兴高采烈的讨论声,原本各自躲在家里的人们,都打开门跟邻居热络地聊了起来。 常夏他们也非常高兴,这几天笼罩在众人心间的阴云消散了不少,连沈彦川都说:“这真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当天的生日宴异常丰盛,常夏使出浑身解数,做了足足十二道菜,要不是大家拦着,他原本是想做二十道,因为今年正好是沈彦川的二十岁生日。 大家不光吃,还顺理成章地开了一箱啤酒。庆祝生日干一杯,庆祝死里逃生干一杯,庆祝相识干一杯,庆祝平白得了几天假干一杯,庆祝石晓峰和莫潇在一起也得干一杯,庆祝免费领了几天面包更要干一杯…… 他们酣畅淋漓地喝光了一箱啤酒,石晓峰又不知死活地掏出瓶二锅头,每人倒了少半杯,然后石晓峰大着舌头喊道:“咱们一起,同,同生共死,这回就,正经八百是过命的交情了,为了我们的兄弟情,为了我们的爱,爱情,干杯!” 喝光这瓶二锅头,几个人彻底醉了。 石晓峰直往桌子底下滑,莫潇伸出手想拉他,自己也被带到了地上。他们俩也没爬起来,稀里糊涂地半靠着桌子,看着对方傻笑。 沈彦川头一次喝到眼前重影,整个大脑开始不受控制,他站起来,带翻了身下的椅子,跌跌撞撞地奔着常夏过去,嘴里嘟囔着:“常夏,常夏,常夏,为了……干杯!” 常夏的脑袋也是一团浆糊,他没听清沈彦川说什么,就把耳朵凑过去,问道:“你,你说什么?” 沈彦川凑到常夏耳边,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说:“常夏,干杯。”他带着酒气的呼吸,打在常夏脸上,惹得常夏瑟缩着躲避,他见常夏躲,头也跟着凑过去,常夏略一挣动,沈彦川的唇,就轻轻地蹭过了常夏的脸颊。 常夏本来就染着红晕的脸,瞬间跟烧起来似的,他睁着迷茫的眼睛,努力回望眼前的沈彦川,他看到对方的脸靠过来,又在他脸上轻吻了一下,然后一下又一下,跟小鸡啄米似的,小心翼翼地吻着他的脸颊、睫毛、额头。 常夏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把那个乱动的头扶稳,然后回敬一样,仰头吻了上去。 塑料凳子、酒瓶子倒了一地,桌子上满是剩菜,一片狼藉。桌子下面躺着一对相拥的醉鬼,桌子边上站着的这对醉鬼,脑袋里一片爆炸后的废墟,他们的理智远离了身体,跟着夕阳余晖里星星点点的灰尘一起跳跃,除了竭尽全力地拥抱住对方,他们只知道要拼命继续这个笨拙的吻。 沈彦川再次睁眼的时候,头痛欲裂,可这并没耽误他瞬间回想起来昨天发生的一切。他缓缓扭头看向身边,常夏搂着他,正睡得香甜。 如果这是一个不用醒的梦,那该多好;如果能不管不顾地在这隔离一辈子,那也很好;可是没有如果,这个糟糕的醉酒后的早晨,沈彦川发现自己犯了最不该犯的错,亲手打破了他长久以来苦苦维持的一切。他俯身把头埋在被子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常夏睁开眼,脑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他微微一转头就看到沈彦川背对着他坐在床边的身影,连带着昨天似真似幻的记忆,也跟着涌了上来。他和沈彦川这是,传说中的酒后乱性? 常夏躺在床上没动,也没说话,他仔仔细细地回忆昨天,他们喝多了,沈彦川过来跟自己说话,然后,然后突然就开始细细碎碎地吻自己,自己则厚颜无耻地主动搂住沈彦川回吻…… 常夏伸出双手捂住脸。他抬手蹭动被子的声音,惹得沈彦川回头。 看到常夏捂脸的动作,沈彦川顿了一顿,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常夏……” 常夏挪开一根手指,透过指缝去看沈彦川,沈彦川一脸绝对算不上好看的表情,让常夏一惊,手不知不觉就放了下来。 “常夏,我,我很抱歉。昨天我喝多失控了,你……”沈彦川拼命控制自己的表情和语气,可说到一半,还是说不下去了。 常夏见沈彦川的脸色越来越吓人,自己原本就没怎么缓过来的脑袋,顿时也卡住了,他没来得及细想,就半爬起来,凑到沈彦川身边说:“我昨天也喝多了!我也对不起!你别生气,彦川,这,、电视剧里不是总有这种事儿么,应该,没什么吧? 沈彦川简直被常夏的反应搞蒙了,他僵硬地试图转移视线,却看到常夏光着的身上有几个自己啃咬出来的印子,他瞬间就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常夏顺着沈彦川的目光一看,也僵住了,他迅速地钻回被子里,抖着声音说:“那个,彦川,我,我先穿衣服,我们等会再聊哈!” 沈彦川脸色数变,他一直以为自己非常了解常夏,但在这个混乱的早晨,他却有点没料到常夏会是这个反应。这让之前已经做好最坏打算的沈彦川一下子有点无所适从。 常夏终于遮遮掩掩、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一张脸也涨得通红。他心里一团乱,最怕的却是眼前这个疯狂的变故,会让他失去沈彦川。 想到这点,常夏眼睛都红了,他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对沈彦川说:“彦川,我们昨天太高兴,都喝多了,可能,大概,一不小心受晓峰他们影响,就稀里糊涂地……咱俩都是男的,也没什么损失,要不,这事儿就拉倒吧?你千万别因为这个烦我,不搭理我,我以后一定不乱喝酒了!” 沈彦川眼睛一眨不眨,听了常夏的话,他脸上的表情非但没变好,反而多了几分凄惨。常夏吓坏了,张嘴试图再说点什么,却被沈彦川截了过去,“常夏,你别说了。” 沈彦川低下头,攥紧拳头,他心疼得快无法呼吸,冲动终于战胜了理智,他一字一顿地说:“常夏,这事儿拉倒不了。我喜欢你三年了,我一直这么无耻地享受你对我的信任、依赖,这回还更无耻地占了你便宜。我们,我们当不了朋友了。” 沈彦川的声音越来越抖,好不容易说完这段话,他的眼泪也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屋里一片死寂。 过了半天,沈彦川才稍稍缓过来点,他双手狠命抹了把脸,然后低声说:“隔离解除之后,我马上就走。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回的事儿,是我欠你的。你打我一顿也好,怎么都好,只要你开心,什么都行。之后,之后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常夏,对不起,我实在没办法再当你的朋友了。” 说完这些话,沈彦川转身就想走出屋子,他刚迈了两步,就被常夏死死拽住了手腕。 常夏浑身都在发抖,他一双眼睛通红地瞪着沈彦川,张了几次嘴才说出来:“你跟我保证过,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不会不管我。我们当一辈子好兄弟,你,你这些话都不算数了吗?” 沈彦川心如刀割,他咬着牙说:“常夏,我是个卑鄙小人,我以为我能装一辈子你的好兄弟,但现在我做不到了。你有任何事儿我都还会帮你,我永远都不会不管你,但在你身边,我真的待不下去了。” “彦川,你,你要我怎么做才能不离开我?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啊,我什么都行,你说要我开心,你在我身边我才会开心啊!”常夏的眼泪也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这不一样,常夏。”沈彦川想甩开常夏的手,对方却整个人都抱了过来。 “我不知道哪不一样,彦川,你告诉我,我把它变一样,你别这么对我,我求你了!” “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每时每刻都想和你在一起,想亲你,想抱你,想让你只想着我,只看着我,永远也不离开我!”沈彦川双手握住常夏的肩头,低吼了出来。 “我也是!我也想一直和你在一起,让你只想着我,只看着我,永远也不离开我,那我也喜欢你,我也爱你。”常夏伸手搂住沈彦川的脖子,趴在他颈边说,“你别离开我……” 沈彦川松开握着常夏肩膀的手,垂到了身体两侧。他耳边是常夏的抽泣声,脑袋还在剧痛中轰鸣。他想起自己早早放弃的原因,除了双方的家人,还因为他知道常夏并不喜欢自己。可现在常夏趴在他的肩头,哭着说喜欢。他纵使知道常夏的喜欢跟自己的喜欢可能并不一样,却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这个诱惑。 他这些年的忍耐和坚守,在这一夕之间,毁于一旦,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往左一步,他今生今世跟常夏的关系即将彻底斩断;往右一步,等着他的可能是万丈深渊,但有傻乎乎抱着他哭泣的常夏跟着他一起往下跳。 还能怎么选呢?沈彦川伸出手,紧紧回抱住了常夏。 ☆、解禁 推开门出去的时候,常夏和沈彦川红着眼睛、红着脸。 石晓峰和莫潇正端坐在沙发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沈彦川张张嘴,想说点什么,石晓峰一摆手,直接说:“不用解释了,我们俩基本都听到了,老房子隔音不好。” 常夏和沈彦川瞬间连脖子都红了。 莫潇看他们这样,递给石晓峰一个眼神,然后接过话说:“小川、小夏,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你们记着,即使这世界上所有人都站在你们对立面,我和晓峰也永远都会支持你们。而且,咱们四个是一样的,是一起的,到什么时候都有我们。” 常夏刚刚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沈彦川冲莫潇点点头,也没再多说,伸手拉过常夏,走到了沙发边上。 石晓峰看常夏又哭了,急忙张口转移话题:“那个,刚才来人通知,那个男生的病确诊了,是细菌性肺炎,不是非典。隔离已经正式解禁了!” 刚坐到沙发上的常夏听了这个消息,又站了起来。他不自觉地拉住沈彦川的胳膊,对方的表情跟他一样兴奋,而且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沈彦川顷身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说:“常夏,咱们自由了!真好!” 常夏木木地点头,一屁股又坐回沙发上,然后弯下腰,把脸埋到了膝盖上。目睹了全程的石晓峰到底没憋住,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常夏的厨艺大失水准,几个人吃着有点糊的荷包蛋和有点咸的小菜,心情却格外的好。 石晓峰早就蠢蠢欲动准备出去拥抱蓝天和大地了,草草吃完早饭,几个人走出家门,走进a大校园。整个a大都处于狂欢之中,大呼小叫的学生一波接着一波走过,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容。那幅“有一种呵护叫隔离”的标语似乎成了一个标志,很多人聚在下面,热烈交谈,互相拥抱。沈彦川也拉着常夏走过去,挤在人群中,他满面笑容地看着常夏,然后伸出双手,把常夏紧紧拥进了怀里。 下午回学校的时候,常夏的自行车被留在了石晓峰家里。常夏直接坐到了沈彦川的自行车后座上,从后面环抱着对方。 沈彦川迎着夕阳的余晖,慢慢地骑着自行车。这是他们第一次发现,省会的天空原来这么广阔湛蓝,拂面而来的风原来这么舒爽怡人。 他们俩明明携手踏上了一条艰难的崎路,却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 常夏回到寝室的时候,整个楼层都沸腾了。大伙从各个寝室窜出来,七嘴八舌地问常夏“隔离”的事儿。 常夏一心都在沈彦川的生日礼物上,着急忙慌地告诉大伙儿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地被困在朋友家,现在又稀里糊涂地回来了。那个疑似非典的学生并没得非典,大家虚惊一场,所有人都平安无事。 大伙儿唏嘘了几句,终于放常夏离开。沈彦川跟在常夏身后,看着他焦急的神情,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常夏的室友本来就准备出去吃完饭,看到常夏回来,自然就问他想吃什么,用不用帮他带饭回来。常夏开开心心地对他们道谢,说自己吃完回来的,三个室友点头笑着离开了。 常夏把沈彦川拉进屋里,关好门,然后小心翼翼地从置物箱深处找出一个打着包装的小盒子,他把小盒子双手递给沈彦川,想了想,又用期待的表情说了一句:“生日快乐,希望你能喜欢!” 常夏准备的生日礼物,其实并没什么特殊,甚至是一样他曾经从沈彦川那收到过的东西——一块手表。 沈彦川嘴角含笑地拆开包装,看到了里面那块精致的手表。七八年过去了,当年他送给常夏的第一件礼物就是手表。只是,当年的那块手表就是商店里几十块钱的便宜货,而常夏送给他的这块,价格起码是那块的几十倍。 见沈彦川略有迟疑,常夏马上解释说:“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准备什么好。我是想送你一个,你能一直带在身上的东西。想来想去,也就衣服、钱包、手表这几样了。我眼光不好,不敢乱给你买衣服;钱包的话,你现在也不怎么用;你现在戴的手表,是考上高中的时候阿姨给你买的,表带都快折了,所以我就想给你买一块新的。这个礼物没什么新意,你之前就送过我……你不会不喜欢吧?” 沈彦川笑着摇了摇头说:“我怎么会不喜欢,我很喜欢。不过常夏,这表肯定挺贵,你以后别再买这种贵东西送我了,钱咱们留着花在有用的地方。” “给你花了,多有用啊!”常夏小声反驳。 “你啊!”沈彦川无奈地说。 常夏催促他赶紧把表换上。这款表很衬沈彦川的气质,表链的长短也正合适。常夏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戴会很好看!表链的长度没问题吧?我估摸着你手腕的粗细,让他卸掉了两个扣,不合适的话,可以再安回去。” 沈彦川动动手腕说:“完全没问题,正合适。” “嗯,太好了!”常夏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俩人坐在常夏的床上,常夏拉着沈彦川的手左看右看,心里非常满意。他想了想又对沈彦川说:“这周末我们一起回趟家吧?隔离这几天我就一直在想,如果真要死了,那我死之前最想再看看姥姥和阿姨。” 沈彦川一愣,随即点头说好。他原本一直轻飘飘浮在半空中的心,突然又摔了下来。他和常夏的身体不再受困于那一间屋子,感情也肆无忌惮地解了禁,可这之后呢?他爸妈和姥姥呢?这些藏在后面,被他刻意遗忘的问题,又压了上来。 沈彦川握住常夏的手,温暖的触感让他又有了点力量。他起身锁上寝室门,回来之后,一手握住常夏的后颈,一手搂住他的腰,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吻。 分开的时候,两人呼吸都有点乱了。沈彦川又轻轻吻了吻常夏的嘴角,然后说:“我得回学校了,明天下课再来找你。咱们俩,你还可以再想想,如果你想法有变,我尽量不纠缠你。”说到这,沈彦川的眼神暗了暗,他又凑过去狠狠在常夏唇上亲了一口,然后接着说,“不过我可能办不到,你到时候就狠狠拒绝我吧!” 沈彦川站起来想离开,常夏却跟着他站了起来。他伸手紧紧搂住沈彦川,然后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不可能,我不会变的,我不会给你机会离开我的。” 最后,直到门外传来常夏室友们的脚步声,俩人才急急忙忙地分开,打开锁着的门。见沈彦川要走,常夏的室友客气地出声挽留,结果话还没说完,常夏就跟着沈彦川出去了,弄得常夏的室友哭笑不得。 俩人肩并肩走到学校门口,常夏目送着沈彦川骑车走远,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才缓缓往回走。 刚走了一半,常夏的电话就响了,他掏出手机一看,是石晓峰。 “我给你打三个电话了,你可算是接了。”石晓峰有点无奈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过来。 “啊!抱歉晓峰,我刚听见!”常夏急忙道歉。 “好啦,我理解,现在肯定是川子走了,所以你才倒开空来吧?” “呃……” “我就知道!”石晓峰的声音有点兴奋,“我五、六年前就觉得你们俩好得过分,所以今天你们俩真在一起了,我一点都不意外。” 常夏脸又红了,还好电话里的石晓峰看不见。 “又不好意思了吧?好啦,不逗你了。我给你打电话,是想问你,身体没事儿吧?那个,昨儿晚上,就,你俩不都是第一次么……” 常夏原本往寝室走的脚步顿住了,他转身快步往人烟稀少的小操场走,一张脸也红了。 “我说小夏,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知道你能忍,平时手上的水泡破了眉毛都不带皱一下的,可这个不一样,你那要是真受伤了,得赶紧上药!” “……你在说什么啊!”常夏终于出声了。 “啊?你和川子不是上床了么?” “……大概是上了吧,但跟你说的不一样,我没受伤。” “我靠!难道是川子受伤了?!”石晓峰的声音高了八度。 “哪跟哪啊,他也没受伤!”常夏也有点急了。 “等等,哎我,我真蠢。”石晓峰似乎是拍了自己两巴掌,“我怎么会指望你们两个小处男能第一次就顺利搞定。好了小夏,你等着下次见哥哥,我给你点好东西。现在,你就安心跟川子谈你俩纯纯的恋爱吧!” 常夏稀里糊涂地应了。挂了电话半天,他都靠在树上没缓过来。直到电话再次响起,常夏才回过神接听。 “我到学校了,给你打个电话。你呢?回寝室了吧?”沈彦川说话的声音稍微有点喘。 “你安全到了就好。我还没回去呢,刚才跟晓峰打电话来着,我在小操场边上的树林里待着呢。”常夏摸摸自己的脸,感觉热度终于下去一些了。 “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常夏不知道怎么开口,但想了想,还是努力说了出来:“他,他以为我们俩那啥了,怕我受伤。其实,我们并没有啊。” “……常夏,你放心,你不愿意,我永远都不会强迫你的。”沈彦川沉默了一会,缓缓回道。 “我没不愿意啊!就是,就是,我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咱们慢慢来行不?” 沈彦川低低的笑声传了过来,常夏觉得耳朵有点热。 “行,当然行。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来,我会一直等你。” “嗯,好。你早点休息吧!我也得回去了。咱们一会短信!”常夏捂着耳朵,急急地想挂断电话,不然他觉得今天晚上恐怕是回不去寝室了。 “嗯,你到寝室给我短信。”沈彦川好像知道常夏在想什么似的,紧接着说道,“不过,别脸红了,我还准备最后跟你说两句肉麻话呢!” “啊!你,你说呗。” “我今天非常非常高兴,常夏。下午的时候,我真想骑着自行车,带着你就跑了,跑到一个只有我们俩的地方。谁都不用管,什么事儿都不用想。”沈彦川的轻轻笑了一声,“不过,其实也不用跑到别的地方,你一直都在我心里,之前没变过,将来也不会变。” 话筒里又安静了片刻,“好啦,你可以酝酿一会,晚上也给我发几句甜言蜜语,我等着你,哈哈。”沈彦川笑着挂了电话。 ☆、恋爱 晚上沈彦川果然收到了常夏的“甜言蜜语”短信,只是甜蜜的程度用常夏自己的话说“还很不够”。不过常夏信誓旦旦地跟沈彦川保证了,“一定会努力学习,多多练习”,逗得沈彦川窝在被子里不停地傻笑。最后连对面床的室友都忍不住踹了两下床栏杆,问沈彦川:“看什么呢,笑成这样?” 沈彦川当然不能说看男友短信呢,只好收敛了表情,随口说朋友给发来的笑话太好笑了。室友刚问了半句:“什么笑话?你给我们……”沈彦川就接了话说:“我得上趟厕所,回来再说。” 揣着手机,急急忙忙钻进厕所隔间的沈彦川,站在那发了半天呆。他试图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可嘴角的弧度还是越弯越大。他又掏出手机,把常夏那几条短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隔壁飘来浓烈的“异味”,沈彦川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厕所里站了半天。他好笑地摇摇头,终于小心翼翼地把常夏这几条短信加密,然后收藏到一个文件夹里,最后再从头看了一遍,然后心满意足地回了寝室。 这个晚上,沈彦川理所当然地失眠了。原来得偿所愿的感觉,这么快乐,原来自己道貌岸然的一大堆道理,在两情相悦面前,那么不堪一击。沈彦川想起莫潇之前说的关于他和石晓峰未来的话,虽然情况不完全一样,但自己和常夏,一样可以先瞒着家里,等到经济独立,时机成熟之后,再一点点透露,结果不一定就是糟的。 沈彦川一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就是常夏的笑脸,想到常夏现在已经属于自己了,他们俩现在的心情是一样的,沈彦川就兴奋得想冲出去大喊两声。可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在心里一遍遍地描摹常夏的模样,幻想他们两个共同的未来。直到晨光透过窗帘照进寝室,沈彦川重新掏出手机,给常夏发了一句“早安”。 下午下课的时候,沈彦川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却异常精神地跨上自行车就走。一路狂飙到常夏学校,常夏正在校门口不远处等着他。非典期间,常夏的学校也限制外来人员出入,只是相对于沈彦川的学校来说,管理并没那么严格,只要出入的人外表看起来没问题,身上别着校徽或者带着学生证,门卫都会让进去。常夏早就把自己的校徽贡献给了沈彦川,自己则每天带着学生证。 都说热恋的时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们俩看到对方,也像是好久没见似的,傻愣愣地互看了半天,眼看着常夏的脸又要泛红,沈彦川才率先打破僵局,推着自行车引着常夏往食堂的方向走。 吃完饭,肩并肩走在全是人的校园里,他们俩想说几句话,却又迟疑着不敢开口。常夏憋了半天,终于对沈彦川说了一句:“我昨天想了一晚上,我没反悔,你也不可以反悔。” 沈彦川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笑容快溢出来了。他使劲儿点点头说:“我当然不会反悔。” 常夏也笑了,俩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讲学校里的事儿。 直到绕着学校走完一大圈,两人都有点愣神,最后还是沈彦川想起来什么,拍拍车后座对常夏说:“上车,咱们去晓峰那把你自行车取回来。” 常夏眼睛一亮,听话地坐到后座上,他照比昨天收敛了点,只伸手扶住沈彦川的腰,然后两人又踏着暮色,赶往石晓峰家。 路上,常夏想到昨天石晓峰说的,要给他点“好东西”,脸又红了起来。他伸手拍了拍脸颊,暗暗唾弃自己,跟个女孩似的,一天到晚总是脸红,可这点实在是太难控制了。他轻轻地把额头抵到沈彦川结实的后背上,感觉到沈彦川身子一僵,常夏的嘴角又弯了起来,他决定,不把石晓峰的事儿说出来。 他们俩到石晓峰他们家的时候,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应。沈彦川拨了石晓峰的电话,手机铃声清晰地从屋里传了出来。只听屋里一阵杂乱的声响,没一会,电话接通了,莫潇有点喘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俩又怎么了?” “呃,我们在门外呢,我陪常夏过来取自行车,合计跟你们一起去吃个宵夜什么的……你,这是睡了?”沈彦川察觉出不对,但没敢确认。 电话里传来长长的一声叹息。沈彦川心里一惊,有点慌乱地说:“要不我们就先回去了,哪天再聚……” “别,稍等我两分钟,一会给你们开门。”莫潇挂了电话。沈彦川和常夏站在门口面面相觑。常夏迟疑地问:“怎么了?” 沈彦川耳朵有点红,他揉揉额头,尴尬地说:“我们俩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啊?”常夏还是一脸懵懂。 “他们俩,可能是,正在,那个……”沈彦川磕磕巴巴地试图给常夏解释。 “啊!啊?”常夏震惊了,“现在,现在还是白天吧?” 沈彦川抬起手腕,看了眼常夏送他的新表,然后说:“快七点了,也不算白天了……” 就在这时,房门开了。莫潇穿着睡衣,扣子扣得不太整齐,沈彦川和常夏站着没动,他们俩都有种猜测成真的预感。 “别愣着了,赶紧进来吧。”莫潇把两人拉进来,然后带上了门。 石晓峰果然还没出来,卫生间里传来了水声。 沈彦川和常夏尴尬极了,两人本来就觉得自己突然登门有点失礼,现在这个局面,更是让他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莫潇看他们这样子就知道怎么回事,只好推着他们坐到沙发上,然后自己也坐下来安抚道:“你俩能不能别这样,弄得我都感觉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儿了似的。” “没,没有!”常夏赶紧否定。 “当然没有了,这很正常,你们将来也会做。”莫潇又一脸平静地说了劲爆的话。 常夏又红着脸转移了视线,沈彦川却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嗯,你说的对,这确实很正常。不过今天我们俩确实冒昧,临时起意就过来了,我们来之前应该给你们打个电话的,抱歉。你放心,不会有下次了。”沈彦川还是正式地道了个歉。 沈彦川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石晓峰披着条大浴巾也出来了。他上身还有几个新鲜的红印子,看到沈彦川和常夏看他,他完全没在意,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到了莫潇身上。 “我说彦川,你能不能别总这么一本正经的。”石晓峰懒散地靠到莫潇身上,对着沈彦川说,“虽然被你们打断是有点郁闷,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们大老远过来了,我们肯定是欢迎的啊。咱们这关系,还冒昧来冒昧去的,你说着不别扭啊?” 沈彦川一愣,他其实真是这样,从小到大一本正经惯了,对着好朋友,也只是偶尔能开开玩笑,涉及到一些原则或者重要问题的时候,他就又不自觉地恢复到那个状态了。他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说:“抱歉,我这算是积习难改,以后一定注意。” “你看,你又在抱歉!”石晓峰揪出了沈彦川的“语病”。 “晓峰,彦川这是有礼貌好不好?”常夏忍不住开口为沈彦川解释上了。 “呦呦,这就开始护短啦?”石晓峰挤眉弄眼地回道。 常夏想反驳,又卡住了,只好回头去看沈彦川。沈彦川看着他的表情,忍着笑,捏了捏他的手说:“今天确实是我们俩的问题,有点得意忘形了。不管用什么形式,还是得跟你们俩道个歉,省得将来你报复回来,是不?” “哈哈,是,我这个人最善恶分明了,绝对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当然了,你们对我的好,我石某人也一直记在心上的!”石晓峰说兴奋了,一条腿伸出来就要往茶几上搭,莫潇赶紧给他拉了拉浴巾,常夏看着他们俩的互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嘿,小夏子,你笑什么笑?”石晓峰边说边要起身,莫潇赶紧拦腰抱住他,然后一使劲儿,抱着石晓峰站了起来。 “我的祖宗,你可别再嘚瑟了,回屋穿衣服去,一会出去吃宵夜!”莫潇迅速地抱着石晓峰进了屋,屋里还传来石晓峰的说话声:“我靠,潇潇,你这臂力是不是又背着我偷偷练了?以前这姿势,你绝对抱不起来我!” 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沈彦川和常夏都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他们俩笑够了,常夏把头靠在沈彦川肩膀上,两人一起看着这间狭小而温馨的小屋,谁也没有说话。一周前的这个时候,他们怎么也没能想到,两人之间的关系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这段意外的恋爱关系,才刚刚开始,他们俩都是恋爱经验值为零的笨蛋新手,不只是不会说甜言蜜语,情侣之间该做什么,该怎么对待关系变化之后的对方,他们俩其实都还有点忐忑。只是,像现在这种时刻,他们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一起窝在这张熟悉的窄小沙发里,听着对方的呼吸和心跳就近在耳边,满溢的幸福好像也就在手边,只要一伸手,就能紧握住。 ☆、对象 那天石晓峰到底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把“好东西”转交给常夏。过后他打电话跟常夏嘟囔了半天,让常夏哪天单独去找他,常夏有点羞涩地应了,却迟迟没找到机会。沈彦川出乎他意料的黏人,俩人基本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腻在了一起。周末的时候,常夏和沈彦川也没能按计划回上家,两人的学校都因为非典限制了学生离校,他们俩因为有“前科”,是重点观察对象。 日子就这么平顺地过了下去。正式在一起之后,原本懵懂的常夏,发现了很多自己过去没发现的事儿。他从认识沈彦川开始,就很黏对方,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高二,沈彦川突然开始疏远他。常夏那时候特别痛苦,即使后来他们的关系又恢复了,这几年,他对这事儿也一直有些耿耿于怀。到现在,他才终于闹明白,原来那时候,沈彦川就开始喜欢他了。这着实让常夏吃惊了很长时间,他努力去回想那段日子,确实想起来一些当时没发现的小事儿。比如,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只要抬头,肯定能看到沈彦川在看自己。比如,他那时偶尔碰到沈彦川、搂住沈彦川,总会被对方躲开。他曾经自卑地以为沈彦川是烦他了,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真是傻得很。如果他能早些察觉,他们是不是就能多些时间在一起。 是的,常夏嫌时间太少了。 他巴不得每天每时每刻都能和沈彦川在一起,之前的努力克制,之前不得不拉开的和沈彦川之间的距离,这回都彻底消失了。他可以随时给沈彦川打电话,发短信,去学校找人。他也可以自由出入沈彦川的寝室,甚至可以直接拎起沈彦川的脏衣服、球鞋拿去洗刷——他现在是沈彦川的正牌男朋友,他有权利帮自己男朋友洗衣服,而今时今日的沈彦川绝对不会因为这件事儿跟他吵架。常夏再也不用控制自己,不用担心说得太多、做得太多惹沈彦川厌烦,他想做的一切事儿,都不再出格,不会被拒绝,这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只是,就像沈彦川之前发现的那样,常夏的喜欢,和沈彦川的喜欢,确实有点不太一样。如果说,沈彦川在成长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发现了自己从身到心,都对常夏钟情,那常夏对沈彦川的感情,要复杂得多。 这个世界上,对常夏来说,除了姥姥,最重要的人就是沈彦川。他凄惨的人生,因为沈彦川的出现,变成了七彩的人生。认识沈彦川之后,常夏身上发生的每一件重大事件,都因为沈彦川而变得不一样。如果没有沈彦川,他不敢想象,自己会是什么模样。他打从心底感激、崇拜、信任、依赖沈彦川。这些感情的浓烈程度绝对不亚于喜欢,但跟爱,确实不太一样。常夏喜欢跟在沈彦川身边,拉着他,靠着他,甚至抱着他,那让他觉得舒适、安全。但亲吻,常夏大多数时候是被动的,他倒也不是讨厌,害羞是一方面,对沈彦川暂时还没那个想法,也是一方面。至于更进一步的事儿,他确实一直都没准备好。 在常夏的小世界里,他曾经强迫自己把沈彦川从心里最重要的小屋里挪出去,安放在一个密室里,虽然之后,他又乐颠颠地把人挪回来,只是,那时的常夏怕了,他不敢期望更多,只能把沈彦川当成一个重要的待在里面的人。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沈彦川会一直和他在一起,他们会一起共度未来的每一天,常夏正式地把自己心里的沈彦川设定成这个小世界的另一个主人,不管是最重要的小屋,还是装着秘密的密室,常夏的整个小世界,对沈彦川都是开放的。常夏自己,心甘情愿、毫无保留地投入了这段关系中。 常夏盯着手机的时间越来越长,一到放学人就没影,还会避着人去打电话,最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甜蜜的感觉。每一个人都发现了常夏的改变。跟他住一个寝室的室友,终于在一个晚上把晚归的常夏堵住了,问他是不是有了什么情况,赶紧从实招来。 常夏支支吾吾,终于红着脸跟室友分享了这件事儿——他有对象了。常夏原来并不太喜欢“对象”这个词,它不像“男朋友、女朋友”那么正式,尤其当这个词从长辈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总是带着几分揶揄的成分。可现在,常夏简直不能更喜欢这个词,对象不分男女,即使常夏口中的“对象”是沈彦川,是个男人,也没人能发现。这个隐秘的快乐,让常夏窃喜。 常夏跟室友们关系不错,尤其是彭智,对方刚上大学的时候,是人生中第一次离家,铺床、换被套、洗衣服等等一概不会,常夏手把手地教他,两人的“革命友情”异常深厚。常夏把有对象这个消息告诉大家的时候,其他人可能多少还有点羡慕嫉妒,彭智却是真心地为常夏高兴。 大伙起哄要看常夏对象照片,还嚷嚷着让常夏讲讲俩人的恋爱经过,常夏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想了想,他还是认真地回答了:“他是我初中同学,我们俩认识七八年了,最近才发现他喜欢我,我,我也特别喜欢他。说实话,这几天我都过得云里雾里的,总觉得天上掉了个大馅饼,一下就砸我头上了,我运气从来没这么好过。”室友们嗷嗷叫,七嘴八舌地说:“你小子运气确实不错啊!”,“你这么帅,她肯定是大美女吧?”,“靠,我怎么就碰不到这种好事儿!”…… “是啊,他从小学习就好,人也特别好,长得还好看,老师同学都特喜欢他。在我心里,没人比他更好了。我之前一直跟在他身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喜欢我。这回能和他在一起,对我来说就跟做梦似的。我一定会好好对他,不能让别人把他抢走了,我这辈子就是他了。”常夏难得有个机会能对人倾诉自己对沈彦川的感情,不知不觉话就说多了。 “这种学习好、性格好、长得还好的女生,你确实得看住了!追她的人肯定不少吧?”彭智有点担忧地问。 常夏猛点头。 “那你平时电话、短信可不能断啊,假期的时候,赶紧抽空去看人家。她在哪个城市?有空带来给我们看看啊!”彭智紧接着说,其他人也都点头附和。 “嗯,有机会的,有机会我一定带他给你们看。”常夏嘴上说着,心里多少有点苦,他默默许愿,希望将来的某一天能光明正大地把沈彦川介绍给自己的朋友。 常夏的班里有三四个女生,很喜欢常夏。要说她们真的想跟常夏发生点什么吧,似乎又不太像,但有事没事的,这几个女生总会凑到常夏身边,逗他,跟他闲聊什么的。这几个人的关系还挺不错,对于怎么能取得常夏的关注,几个女生很是下了一番苦功。这回突然从男生那边听到常夏“有对象了”这个消息的时候,她们也郁闷了几天。 其实,经过她们最近一段时间的观察,发现常夏的生活中,真的有大事儿发生了。常夏的表现,确实证明了他“有对象了”这件事。常夏一直以来不算高傲、冷漠,可也不算热情、和善。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要没有人找他,他很少主动跟别人交流。当然,这都不是问题,常夏脸长得帅,身材也好,文传学院本来男生就少,常夏这种级别的帅哥更是凤毛麟角。 也多亏常夏总是低着头,或者弓着背,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太精神,那张俊脸上,除了偶尔会露出害羞的样子,也很少有别的表情,到现在喜欢他的人,也就这几个女生。 可最近这些日子的常夏,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整个人的气质都大不一样了。 他每天盯着手机的时间长了,还总会露出一脸甜蜜的微笑。他接电话的时候那种轻柔、快乐的语气,和他眉梢眼角间满溢的开心和幸福,遮都遮不住。他连跟身边同学相处的时候,都更宽和友善了,这几天,还有外系的女生在上大课的时候跟文传的人打听常夏是谁。 更让这几个女生郁闷的是,常夏对其他人友善,可唯独对她们几个,常夏第一次明确表了态。之前她们有事儿没事儿总去常夏身边转悠,找他套近乎,有时候语言调戏不够,还会伸手摸摸常夏的胳膊、头发什么的,常夏脸皮薄,也不想给女生难看,即使看起来有点不太高兴了,也从来没真的拒绝,或者说什么重话。 这次,她们一如往常围到常夏身边的时候,常夏郑重地约她们去了学校附近的咖啡店。在包间里,常夏请她们喝东西,自己则捏着杯子,半天没有说话,直到几个女生都有点慌了,常夏才抬起头,有点羞涩地说:“那个,今天其实有点冒昧,我,我想跟你们说一件事儿。嗯,我有对象了,我非常喜欢他,他现在不在我身边,我怕他误会,也为了让他放心,所以,嗯,我必须跟身边的女生保持距离,那个,希望以后,咱们就是,就是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行不行?” 几个女生脸都有点红了,忙低下头喝东西。常夏有点慌乱地试图解释:“嗯,我不会说话,我想了挺长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好。其实不是你们的问题,就是我,我怕他不高兴,怕他因为这个误会什么的,唉,对不起。” 几个女生赶忙说:“别,你不用跟我们道歉,是我们之前太过分了。以后不会了。” 尴尬地喝完东西,女生们伤心地离开了。但看着常夏确实比之前快乐了很多,她们渐渐也释怀了,她们看上的男人,其实是好样的,不跟女生玩暧昧,对自己女友忠诚如一,是个可以托付的汉子,就是呆了点,笨了点,不知道他女朋友受不受得了他,不过,那也不是她们该操心的事儿了。 ☆、假日 七月初,肆虐全球的非典,正式宣告结束。已经很久没回过家的学生们,也终于迎来了暑假。 石晓峰和莫潇直接跟家里打了招呼,说这个假期就在省会打工,不回家了。俩人家里的情况差不太多。石晓峰的妈妈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本来在a市的时间就不多,听到石晓峰告诉她这个消息,直接抽空去了省会一趟,给石晓峰留了张卡,告诉他不用担心钱,不过如果是想积累点社会经验那也可以,都随他。叮嘱完这些,她就急匆匆地走了。莫潇家爸妈都做生意,俩人一起忙,根本没人顾及到他,听说他不回家,问都没多问就同意了。这两人跟家里交代好之后,就开始规划行程,其实他们俩是准备趁着假期,一起出去玩一圈。 他俩一边计划,一边拼命圈拢常夏和沈彦川跟他们一起。常夏其实很心动,他长这么大,除了省会,哪都没去过。a市和省会都是内陆城市,除了几条并不宽阔的河,常夏连正经八百的海都没见过。只是,想去玩儿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儿,一想到未来几年的学费,想到家里的姥姥,常夏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沈彦川了解常夏的心思,最后还是他拍了板,跟石晓峰他们商量,把旅行时间初步定在了八月中旬的时候,常夏和沈彦川到那时候,打工应该也接近尾声了,大家可以挑一个礼拜,不走太远,就在省内几个城市走一圈。 简单敲定好行程,常夏和沈彦川一起回了a市。 常夏有两三个月没见过姥姥了。虽然他每隔几天就会给老人打个电话,但到底跟见面不一样。姥姥总怕他浪费电话费钱,每次讲不到两分钟就急着要挂电话,从来不跟他多讲,家里有什么事儿,也不会告诉他,怕他担心。这次回家,常夏真真切切地发现,姥姥的身体看起来不如过去硬朗了。跟舅舅细打听之后,常夏才知道,姥姥最近又病了一场,刚从医院出来,只是没告诉他。常夏心里特别难受,却也无济于事,他只能尽量陪在姥姥身边,避重就轻地给姥姥讲省会的生活,讲学校里的新朋友,甚至讲些非典隔离的趣事,当然,常夏也跟姥姥一样,报喜不报忧,这些趣事都是发生在他朋友身上的,他自己一帆风顺,什么都好。 原本常夏和沈彦川计划假期多抽些时间,一起住在常夏郊区的小房里。可事实上,常夏大多数时候,只能每天打工结束,抽空去见沈彦川一面,然后就回姥姥家,陪伴照顾姥姥。常夏的临时促销员兼职,做得不错,就是比较辛苦,每天下班回家的时候都很晚了,空闲时间极少。反倒是沈彦川的家教事业,蓬勃发展,手下已经有十多个孩子了。俩人都事先跟单位和孩子们打好了招呼,把工作安排在了七月和八月上旬。虽然忙碌,但无论多晚,俩人都会努力抽出时间,每天都见一面,地点通常就直接选在了沈彦川家里。常夏有时候到的时候,沈彦川刚给学生们讲完课,一个个半大的孩子,会礼貌地跟沈彦川道别。等学生们都走了之后,常夏也学会了调侃沈彦川,叫他“沈老师”,沈彦川往往会锁好门,搂过常夏,狠狠亲他几口,或者抱住他,在他怀里磨蹭一会。 常夏特别喜欢这个时候的沈彦川。对方讲了一天课的嗓音有点沙哑,轻声叫着常夏名字的时候,听起来格外好听,常夏听着又喜欢,又有点心疼。而每当对方坐在床上,抱住他,把头埋在他腰腹那儿磨蹭的时候,常夏都会从心底涌上一股巨大的满足感和幸福感。他喜欢沈彦川依赖他,需要他。他们不用多说话,只要静静地彼此拥抱一会,工作一天的疲劳就会不翼而飞。 常夏偷偷从沈彦川小时候的照片里挑了自己最喜欢的四五张,拿到照相馆,翻拍了一份。除了那张婴儿照被他塞在钱包夹层里之外,其他的都被他藏到了家里的木箱子里。 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夏偶尔会借着窗外的月光,对着沈彦川小时候的照片傻笑。他总是懊恼,自己要是能早些认识沈彦川就好了,要是能一直在他身边就好了,要是能早点发现沈彦川的心意就好了。只是,这些假设都不成立,他能做的,就是珍惜现在得来不易的每一分每一秒,每天都多喜欢沈彦川一点,再多一点,多到那些喜欢从心里满溢出来,让他欢喜到害怕,害怕这段关系会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两人还没有正式地谈论过未来。从沈彦川的角度,他不想也不敢这么早就给常夏太多的压力。他连自己对常夏的感情,都没敢一下子倾倒出来,他怕吓到常夏,他怕任何的风吹草动,会让这份刚刚开始的感情,产生他不想要的变动。 一个多月,转瞬即逝。沈彦川给孩子们上完最后一节课,常夏也结束了手头的打工。石晓峰和莫潇特意回到了a市跟他们俩回合。出发那天,沈彦川不声不响地从包里掏出来四件一样的t恤,嘱咐几个人一起换上。大家都有点吃惊,却也挺高兴。平时他们是不可能明目张胆地跟普通情侣一样穿着情侣衫招摇过市的,旅行的时候,却可以借着“兄弟装”的名义,悄悄地满足一下心底那点小小的惦记。 他们的行程是一路南下,中间路过好玩儿的城市,就停下来待一两天。几个人提前很久就买好了车票,石晓峰还买了大包的各种零食,原本想吃点盒饭的众人,发现光吃零食就已经快吃撑了。等到达第一个目的地的时候,零食已经去了大半,石晓峰乐得把剩下那点东西打包塞进莫潇的包里,自己当了个甩手掌柜。 他们的第一站是一个海滨小城x市,因为走得早,他们下车的时候还没到中午。莫潇提前做了些了解,x市虽然不大,但海边浴场却挺有名,海水干净,而且不是很深,正适合游泳。直接住到海边价格肯定不便宜,不过可以在x市中心到海滨浴场中间的地方,找一家旅馆入住。 他们打听了几个当地的居民,顺利地坐上了去海边的公交车。石晓峰一路都很兴奋,叽叽喳喳地跟他们几个讨论当地方言与a市的不同,讨论x市空气里都带着的大海的味道。 距离海边还有三站路的时候,几个人下车了。没走多长时间,就找到了一家看起来挺新的小旅馆。旅馆不大,总共只有不到十个房间,房间不大,甚至连窗户都没有,不过看着还算干净,价格也挺实惠,还有一点就是,由于过来玩儿的大多是放假的学生,旅馆的标间都住满了,只剩了三间大床房。 石晓峰装模作样地跟老板讨价还价:“老板,这可有点不方便,你看咱们几个这身高体型,住一个床多挤啊!不过老板,我们也看了几家,感觉跟您最投缘,出门在外就是图个舒心,您看看,再给优惠点吧!”老板看了看他们,一边劝说几个人“放心放心,咱家床大,你们肯定能住下”,一边也确实怕好不容易上门的客户跑了,咬牙同意了石晓峰的提议,每间房又给减了五块钱房钱。石晓峰偷偷给大伙一个得意的眼神,大家都会心地笑了。 房间安排自不必说,简单放好行李,大家换好泳裤,带上必须的钱物,就一起往海边的方向走去。 石晓峰比较心急,远远地看到海的影子的时候,他就拉着莫潇跑了过去。常夏和沈彦川还是慢慢地走着,虽然不是假日,但暑假来玩的学生也不少,他们俩不能明目张胆地有什么肢体接触,只能紧挨着一起走。 海风吹了过来,带着点咸腥的味道,并不太好闻,却更加真切地让人感受到,这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不是家乡。 等到俩人溜达过去的时候,石晓峰已经在海里扑腾上了,莫潇在岸边等着两人,递给他们一个钥匙圈,指着不远处的一排铁皮柜说:“我们租了两个箱子,钱、衣服什么的可以放在里面。你们赶紧去换衣服吧。” 俩人一起脱衣服的时候,常夏的脸不自觉地又红了。他们正式在一起两个多月,除了之前稀里糊涂地那一次,之后最多也就是接吻。看到沈彦川脱光了衣服,常夏眼睛都有点不知道往哪看了。沈彦川比他淡定一点,抱着个游泳圈,使劲儿吹气。 沈彦川会游泳,游得还挺不错,常夏却是个正宗的旱鸭子。沈彦川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提前买了个游泳圈,准备先教常夏学游泳,如果进展不顺利,也可以让他套上游泳圈,在水里多玩儿一会。 两人刚走进海里,就看见石晓峰异常闹腾地游了过来。跟在他身边的莫潇被溅了一脸水,无奈地冲常夏他们点头。石晓峰指着常夏的游泳圈就开始笑:“小夏,你这么个冷面帅哥,抱着个游泳圈,简直太逗了,我真该把相机带着,拍出来照片肯定能在你们系卖个好价钱!” 常夏有点尴尬,沈彦川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说:“谁都是这么学过来的,晓峰,欺负新手没意思,要不咱们俩比比?” 石晓峰刚想接茬,莫潇凑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石晓峰转头上下打量沈彦川,终于放弃了念头,说道:“算了,你还是先教小夏游泳吧。” 沈彦川冲莫潇笑笑,带着常夏找了一处浅水,开始教他游泳。 ☆、海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常夏喝了好几口海水之后,终于能游个不到十米了。沈彦川看他的状态,把人拉到了岸上。他们俩原本想叫石晓峰和莫潇一起回来休息,一时间却没看到俩人的影子,估计是游到深海那头去了。 沈彦川从箱子里找出两条浴巾,一条披在常夏身上,另一条铺在沙滩上,常夏跟在他身后,想把浴巾解下来给沈彦川,被沈彦川揪着浴巾边制止了。 沈彦川打开一瓶饮料,递给常夏问道:“还行吧?” 常夏喝了几口水,点头回答:“嗯!没事儿!不过游泳真挺累的。” “你头一次下海游泳,神经和肌肉都太紧绷了,以后习惯就好了。咱们坐着歇一会吧!”沈彦川接过常夏的水,自己也喝了两口。常夏看到他这个动作,嘴角扬了起来。沈彦川拉着他在浴巾上坐下,两人吹着海风,看着一望无际的海面,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彦川,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一只井底之蛙。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见识过。我都活了快二十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海,第一次下水游泳。”常夏抱着膝盖,看了半天海,终于开口说话了。 沈彦川伸手拍了拍他的头,然后说:“嗯,都怪我。之前也没想到过要带你游泳,咱们俩的假期除了打工就是打工,都浪费了。” “这怎么能怪你。”常夏摇着头说,“不打工我们哪来的钱。我就是,怎么说,如果没有你,我现在也还是在打工,可能都不上学了,一门心思地打工。” “你不会的,常夏。”沈彦川想伸手搂过他,但四周都是人,他到底还是没能那么做。 “我会的。姥家有个邻居,那小子比我小一岁,也是爸妈离婚,他初中都没念完,就开始在工地、肉联厂打工。前几天我看到他了,他还跟我聊了几句。我看着他,就好像看到了走错路的自己。”常夏转头凝视着沈彦川。 “傻瓜,你没走错路,你一直都特别努力地在对的路上走。那些过去我们没见过的,不知道的,将来我们一点点都会见到。有我在,你怕什么。”沈彦川伸手捏了捏常夏的后颈。 “是啊,多亏有你,我从来没走过错路。现在我也一点都不怕,因为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了,哈哈。”常夏冲沈彦川挑了挑眉,然后给了沈彦川一个大大的笑容。 消失半天的石晓峰和莫潇回来了。常夏身上已经被吹干了,就把浴巾递给他们,莫潇果然也直接把浴巾披到了石晓峰身上,石晓峰倒是没跟他客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跟俩人说:“哎我,累死小爷我了。多亏有潇潇,不然今儿我怕是回不来了!” “别乱说话,怎么可能回不来。”莫潇一边用毛巾使劲儿给石晓峰擦头发,一边斥责他。 石晓峰拉住莫潇一只手说:“真的,潇潇,我当时腿抽筋,简直以为自己要死在那了。结果你就踩着七彩水花出现了,像一个盖世英雄!” “你就贫吧!”莫潇无奈地摸了他半湿的头发两把。“下回千万别游那么快了,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石晓峰半扭过身,偷偷在莫潇腹肌附近亲了一小口,然后抬头冲莫潇笑着说:“遵命,老婆大人!” 常夏看着他们俩旁若无人的动作,有点不好意思,沈彦川一手拎着游泳圈,一手拉起他,对另两个人说:“你俩没事儿就好。我和常夏再去游一会,就不在这当电灯泡了,你俩继续慢慢腻味吧!” 常夏被沈彦川拉着手腕,走出挺远之后,回头看石晓峰和莫潇,莫潇在用毛巾给石晓峰擦身上的沙子,石晓峰看到他,冲他摆了摆手,常夏也伸手挥了挥,然后笑着跟上了沈彦川的脚步。 这回下水,常夏游了一会,沈彦川就把游泳圈套在了他身上。拉住常夏的手,沈彦川对他说:“咱们稍微往深处游点,你放心,我会拉住你的。” 常夏盯着沈彦川沾着水珠,近在咫尺的脸,心狂跳了起来。他头一次想凑过去,好好亲亲沈彦川,不过他只是用力点点头,说:“你想带我去哪,我都跟着你。” 沈彦川看了看四周,倾身在常夏眉尾的地方迅速亲了一口,然后拉着常夏开始往深水里游。水越来越深,常夏的脚再也够不到底,他握紧沈彦川的手,心里却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涨得满满的。 下午的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一层一层地跳动着,漂亮得有点不真实。常夏的耳边渐渐地,只剩下了海浪声,和沈彦川略有点粗重的呼吸声。远处的游人渐远,方圆一百米之内,除了他和沈彦川,再也没有别人。常夏突然鼓起了勇气,拽了拽沈彦川的手,看到对方转过头来,常夏用另一只手小心地把沈彦川的头发拨到脑后,然后凑过去,吻上了他的唇。 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亲得面红耳赤,心跳如鼓。他们握紧手,在海上又漂了半天,终于压下了心底和身上的冲动,回到了岸上。 接下来,几个人又在浅水处疯疯癫癫地打了半天水仗,终于闹累了,才拎着东西往旅馆走。 回屋第一件事儿就是洗澡,沈彦川绅士地把常夏先让进了浴室,自己坐在床边胡思乱想,他随便一转头,却意外地发现浴室靠屋子这侧的玻璃,竟然是这样的——上半部分透明,下半部分磨砂。里面的常夏,除了下半截腿看不太清楚,基本上整个人都被他尽收眼底。 常夏一直背对着他,耳朵和脖颈都是红的,估计他自己也发现问题了。沈彦川赶紧把头转过来,脑袋里却嗡嗡地叫了起来。好不容易常夏出来了,沈彦川赶紧冲进浴室,里面还有常夏留下来的水汽,和似有若无的常夏的味道,沈彦川把凉水打到最大,直接浇在身上,好让那个蠢蠢欲动的自己,冷静下去。 晚饭的时候,几个人直奔x市最有名的一家海鲜自助餐厅。石晓峰眼睛都快红了,成盆地往桌上端大虾、螃蟹。常夏从小就没怎么吃过的海鲜,除了虾,其他东西都有点吃不惯。沈彦川挑了些他爱吃的水果、炸串,端到他面前,常夏停下剥虾的手,对着沈彦川笑了起来。 等到沈彦川拿了几轮东西,终于回到座位上坐稳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面前的盘子里,整整齐齐地摆了一堆虾肉。沈彦川擦擦手,然后去揉常夏的头,说:“你别光顾着给我剥啊,自己多吃点。” 常夏嘿嘿笑着说:“我吃了!这虾特别新鲜,你赶紧尝尝!” 这一顿饭,几个人吃得极为满足,常夏都就着沈彦川的手,吃了点自己平时从来没吃过的东西,他其实尝不太出来好吃难吃,不过,沈彦川喂到他嘴里的,都很好吃就是了。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几个人顺着路往旅馆的方向溜达,x城不大,夜晚街上的人也不多。走过一片相对来说比较热闹的商业区之后,前面就是大片的长满了一人多高杂草的空地。 石晓峰对常夏他们使个眼色,拽着莫潇的胳膊就钻进了草丛。沈彦川看了眼常夏,也走了进去。没走多远,常夏就看到沈彦川伸向他的手,他把手放到沈彦川的手心里,两个人紧紧交握住,小心地往前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可能时间很长,也可能很短。他们俩恍恍惚惚地借着月光,看到前面有一小块空地,空地上,石晓峰揪着莫潇的衣领,在跟对方接吻。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浮岩 作者:暮一 第7节 常夏他们的响动惊动了两人,莫潇赶紧拽着石晓峰,把他拉开一点,石晓峰却又凑过来,在莫潇的耳边说:“怎么样,有没有感觉?这地儿跟《红高粱》电影里似的,潇潇你不想要‘九儿’我么?” 莫潇脑袋都要炸了,沈彦川他们俩的脸也都跟着红透了。莫潇没多说话,一伸手把石晓峰半扛起来就往前走,石晓峰哈哈地笑了,“潇潇你太不禁逗了!哎,小心点,别摔了!” 常夏和沈彦川放慢了脚步,跟在后面慢慢走。常夏想起石晓峰的主动,突然也拉住了沈彦川,然后试探着凑过去,两人交换了一个安静的吻。一吻结束,常夏还想往前凑,沈彦川却抚着他的后颈,把他按进怀里。沈彦川喘着气在常夏耳边说:“好了常夏,别招我了。” “我可以……”常夏张嘴分辩道。 “你不可以!常夏,我知道你现在对我是什么感觉,你能开始喜欢我,我已经很满足了。剩下的,我们可以慢慢来,等到你真正爱上我的时候,你想逃也逃不了了。”沈彦川顺着常夏的后背,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常夏想说,我爱上你了,可仔细想了想,还是没敢开这个口。他把头埋在沈彦川颈边蹭了半天,终于抬起头,重新握住沈彦川伸过来的手,继续往旅馆的方向走。 ☆、夜 莫潇扛着石晓峰没走多远,就感觉到石晓峰的手伸进了他的裤腰,正在摸他屁股。莫潇一激灵,抬手狠拍了石晓峰屁股一下:“你干嘛呢?” 石晓峰笑嘻嘻地分辨道:“不带这样的啊!你打我屁股可以,我摸你就不行啊?” 莫潇立在当场,瞬间都无语了,他对石晓峰是又爱又气,伸手狠狠在石晓峰屁股上掐了一把,然后把人放了下来,拉着人迅速地往宾馆走。石晓峰嘴还不闲着,一直在边上逗他:“体力不行了吧?要不换我抗你吧?” 两人好不容易回到宾馆房间,莫潇一声不吭地直接进了浴室。想起被他们落在后面的沈彦川和常夏,莫潇脸一红。虽然跟着石晓峰没皮没脸时间长了,但一想到明儿要用什么表情面对那两个人,莫潇还是感到有点尴尬。 他草草脱了衣服,一边洗澡一边想着自己动作得快点,一会还得把自己和外面那个祖宗的衣服洗了,就在这时,浴室门开了,石晓峰光着身子进来了。 莫潇眼睛一红,急忙转开头,伸手去挤浴液,却被石晓峰拦住了。 “还躲我啊?”石晓峰两手捧住莫潇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说。 “没有,我马上洗完了,你洗吧,我一会把咱俩的衣服洗了,白天沾了一身沙子,得收拾出来。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干。”莫潇移开视线,顾左右而言他。 石晓峰贴过去,直接在那张说着废话的嘴上啃了一口。 “怎么?咱们老夫老妻的,你对我没感觉了?”石晓峰的手开始在莫潇身上四处点火。 莫潇一把按住他的手,眼睛里快要冒出火来:“我的祖宗,你别再勾引我了!这旅馆隔音太差,下午常夏在隔壁说话的声音,我们俩都听到了,而且明儿咱们得坐长途火车,你不怕身上难受啊?” 石晓峰眨眨眼,然后凑过去又在莫潇嘴边亲了一下:“没事儿,之前一直没倒开空给他们俩‘教学片’,这回便宜他们听现场了!”石晓峰反握住莫潇的手,放在自己身上,接着说,“出来旅游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再说了,只要是跟你一起,多难受我都愿意。” 莫潇最后一点理智也消失了,他狠狠搂住怀里的人,堵住了那张突然说出甜言蜜语的嘴。 常夏和沈彦川回到旅馆之后,迅速洗漱完毕,然后老老实实地一起倒在了床上。他们俩的屋子是倒数第二间,最里面那间是莫潇和石晓峰的房间。俩人心里都有点隐隐的尴尬和好奇,而隔壁那俩人也确实没辜负他们的期望,刚才屋里有浴室的水声和电视声还不觉得,这会安静下来,隔壁不算小的动静就全都清晰地传进了他们的耳朵里。 常夏开始后悔刚才自己关电视的动作了,可这时候再爬起来开电视,也太欲盖弥彰了。 沈彦川也有点不知所措。他以为凭莫潇的性格,应该不会这么肆无忌惮,随心所欲。不过转念一想,都已经是出来旅游了,图得不就是开心和随意么,他们完全没理由怪隔壁的两个人。 不过,这个状况下,他和常夏俩人,确实有点无所适从。如果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大概可以一起吐槽一下隔壁俩人,再相安无事地打开电视,一起扯淡;如果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那更是什么也不用说了,直接行动吧。可现在这种不上不下,每多走一步都万分忐忑的时候,沈彦川心底甚至产生了点惧怕,怕自己一时冲动,毁了自己跟常夏的关系。 沈彦川僵硬地躺了一会,老板没有撒谎,屋里的床确实很大,常夏就平躺在他身边,两人之间还有起码十多厘米的距离。隔壁的声音完全没有收敛的意思,沈彦川脑袋一团乱,呼吸也渐渐乱了起来,他突然起身坐了起来,伸出一条腿就要下床,却突然顿住了。 常夏半撑起身子,一手拉住了沈彦川的胳膊。 “你去哪?” “我,我出去走走,常夏,我没那么正人君子,我晚点再回来,你先睡!”沈彦川要挣开常夏的手,却没想到,常夏使得力气不小。 “彦川,我不是黄花大闺女,怕被你占便宜,需要你负责,我也是男人,我也有感觉。我们试试吧!”常夏坐直了身体,松开拉着沈彦川的手,开始慢慢地解衣服扣子。 沈彦川彻底愣住了。他僵硬地看着常夏,看到对方脱掉了上衣,干净结实的肌肉露了出来,就在他眼前不到一米的地方。沈彦川整个人都处在巨大的煎熬之中,他一动也不敢动,怕下一秒,自己就会变身成野兽,做下不可挽回的错事。 常夏挪了过来,在沈彦川有点发红的眼角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抖着手去解沈彦川的衣扣,沈彦川条件反射地握住了常夏的手:“你真的想好了?你愿意?” 常夏红着脸点点头。 沈彦川攥紧拳头,然后缓缓地抱住常夏,收紧,再收紧,直到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没有一丝缝隙。 喘息着在彼此手中释放之后,他们又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常夏从头到脚都泛着粉色,沈彦川又亲了他半天,才起身去浴室,取来毛巾清理两人。 常夏微微发抖地任由沈彦川动作,看得沈彦川心痒难耐,顺着毛巾擦过的地方,又跟着亲了一路。好不容易都收拾完,沈彦川重新回到床上,伸长手脚,把常夏整个人都包进了怀里。 他把头埋在常夏颈侧,一下一下地啄吻,心里幸福的泡泡好像要冲破皮肤,飘到空气里。 “彦川,你,你舒服么?” “我当然舒服。你呢?你觉得讨厌么?”沈彦川轻抚着常夏的后背,嘴里虽然这么问着,心里的忐忑,却少了不少。 常夏贴在沈彦川颈边的头使劲儿摇了摇。沈彦川忍不住往后移了移,看到常夏湿漉漉的眼睛,红彤彤的脸颊,他笑着去吻常夏,常夏也热烈地回应他。 俩人又失控地折腾了一轮,最后实在累得狠了,才相拥着入眠。 第二天不出所料,大家都没能按时起来。 沈彦川醒来的时候,常夏还在他怀里睡得香甜,他盯着常夏的睡脸看了半天,然后凑上去,小心地亲了几口,常夏轻轻蹭了蹭,却没有醒来。沈彦川偷偷笑了一会,又摸摸常夏的头发,碰碰他的脸,捣鼓了半天,常夏也没什么大反应,沈彦川恋恋不舍地最后吻了常夏一口,然后动作小心地起身下床。洗漱完毕,沈彦川给莫潇发了条短信,问他今天怎么办。俩人几条短信沟通完,一起悄声离开卧室,看到对方,俩人无声笑了笑,然后一起往旅馆外走。 已经快十一点了,石晓峰和常夏还没起来。莫潇想了想,提议道:“要不今天就再待一天吧?现在都快中午了,我们坐上车最早也得下午,到d市估计就得快晚上了。今天再待一天,晚上我们可以一起去海边喝酒,明天早晨看完日出再走。” “嗯,我赞成。估计他们俩也快起来了,我们先买点饭回去,一会一起出来买火车票什么的吧。”沈彦川边说,边拐进了一家小饭店。 拎着一堆吃的,沈彦川和莫潇一起沿路返回。莫潇想了想,还是有点八卦地问了一句:“你和常夏,你们俩昨天做了?” “呃,跟上回在你们家一样。”沈彦川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 “啊!那,那个,晓峰还跟我说呢,你看,需要我们提供点资料不?”莫潇一时嘴快说完,自己也尴尬了。 沈彦川一愣,随即笑着摇头说:“不用了。我自己查过,该知道的都知道。就是,唉,这么说吧,昨天白天我还信誓旦旦地跟常夏保证,说不着急,这事儿可以慢慢来。结果晚上,你们一刺激,加上常夏稍微给我点阳光,我就灿烂上了。我没想到他能接受我到这一步,已经很满足了。至于下一步,我肯定是想,但现在真还没到时候,我不能让他稀里糊涂地跟我,这对他不公平。” 莫潇想了半天,最后拍拍沈彦川的肩膀说:“你有时候真不用顾虑那么多,常夏跟你一样大,你们俩都是成年人了,你不用跟常夏老爸似的,什么都为他想好,为他规划好,那也不一定是他想要的。” 沈彦川笑着点头说:“可能吧。只是这事儿上,本来就是我的错,现在其实也是我在拖着他往岔路上走。”宾馆近在眼前,沈彦川止住了话头。俩人跟老板续了房钱,回到屋里一看,常夏正被石晓峰指使着按摩腰背。莫潇脸都有点绿了,沈彦川赶紧拉着常夏回了自己房间。 “起来多长时间了?饿了吧?我随便买了些吃的,咱们先垫点,下午再出去吃好的。”沈彦川一边把饭菜摆在小桌子上,一边跟常夏说。 “起来有一会了,我看你没在,以为你上莫潇他们屋去了。”常夏坐到沈彦川身边,开始吃早饭。 “嗯,下回晓峰再让你帮他按摩什么的,你别管了。”沈彦川想了一下,说道。 “啊,其实我也挺尴尬的,他身上都是印子,我摸也不是,不摸也不是,把我愁坏了!”常夏皱着脸说。 沈彦川噗嗤一声笑了,他揪住常夏的鼻尖,然后凑过去亲了一下说:“你没看莫潇脸都绿了么?咱们下次不讨这种人嫌了。” 常夏心有余悸地点点头,手上夹了一块肉,递到沈彦川嘴边,沈彦川笑着张开了嘴。 ☆、游玩 下午,几个人又在x市逛了逛,小城市里除了海其实真没什么特别好玩的地方。不过好在,人不多,走在陌生的街头巷尾,几个人还是挺开心的。尤其是重新逛到那片空荡荡的草丛时,石晓峰出其不意地扛起莫潇就冲了进去,莫潇惊慌地阻止他,常夏和沈彦川都笑弯了腰。 晚饭他们吃的是当地的特色炖菜,吃完饭,几个人晃去超市,买了一打啤酒,和几样零食,就重新往海边的方向走。 夏天天长,天空一片墨蓝,还没黑透。几个人走到海边的时候,太阳刚坠进海里,寂静的夜里,只有海浪声一波一波地传过来。 石晓峰几下甩掉了鞋,就奔着海边跑了过去。莫潇赶紧也脱掉鞋,放下手里的东西去追人。看着石晓峰作势往海里冲,莫潇急急忙忙地去拉他,常夏笑着对沈彦川说:“其实晓峰不会真冲进去,但莫潇就是担心。” 沈彦川点点头说:“是啊。” 刚才还在浅水里扑腾的两个人果然停住不动了,石晓峰的笑声远远地传了过来。 沈彦川把事先准备好的浴巾铺在沙滩上,掏出啤酒零食,然后示意常夏,跟他一起脱鞋。 他们选的这块区域除了他们没有别人,天越来越黑,除了远处的路灯和头顶的月亮带来一点微弱的光,他们甚至看不太清远处石晓峰和莫潇的身影。 沈彦川拉住常夏的手,牵着他往海边走。 他们脚下的沙子很细腻,走在上面却还是难免深一脚浅一脚,直到快走到海边,沙子平整起来,思思凉意,也从脚下传了上来。 常夏低头看自己和沈彦川并排的脚,交握的手,心里沉甸甸的全是快乐、踏实、满足,他一只脚挪过去一点,踩在沈彦川的脚背上,然后抬头看着沈彦川偷笑,沈彦川伸手半抱住他,稍一使力,把他另一只脚也挪到了自己脚上。他们维持着这个姿势走了两步,常夏哈哈笑着退开了一点,然后重新紧紧握住沈彦川的手。 他们继续往前走,一波波的海浪打在了他们的脚上。海水很凉,也很温柔,沿着海岸,他们拉着手在浅水里走了很远。直到看见不远处有其他游人,他们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 常夏给了沈彦川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说:“我也要跟晓峰学,你来追我吧!”话音刚落,常夏就转身往回跑了起来。 常夏轻盈漂亮的身影,几下就跑远了。沈彦川愣了一愣,迈开脚步,去追逐那个身影。海水四溅,裤子都湿了一半,不过没人在意这些,终于从后面把人抱进怀里的时候,沈彦川喘着气想,可算是把这个人圈进怀里了。 回到沙滩上,莫潇和石晓峰已经开了啤酒对饮,看到他们过来,两人挪出点地方,顺手把啤酒扔到他们手里。 吹着海风,听着海浪,喝着啤酒,身边坐着的,是最亲密的朋友和最心爱的人。 石晓峰仰头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扭头去吻莫潇。莫潇也惯着他,接住这半口啤酒之后,顺势加深这个啤酒味儿的吻。几个人笑谈,只有在异乡,在深夜,他们才能偷偷摸摸地牵着手、接个吻。 “我们以后每年都一起出来玩儿一次吧。” “好!”“就这么说定了!”“没问题!” 回程的时候,没走几步,莫潇就发现石晓峰这个二愣子稍微有点瘸,莫潇赶紧停下脚步,蹲下身查看,石晓峰的右脚底果然划了一条口子,虽然已经止住了血,但看着还是挺疼。 莫潇皱起眉,直接换了个姿势,示意石晓峰趴到自己背上。 石晓峰也没废话,直接扑了上去,莫潇被他扑得一踉跄,稳了稳脚步,才背起他。 “小夏、小川,你们先走吧。我背这个二货慢点溜达。”莫潇跟常夏他们说。常夏刚想说“没事,我们等你们”,可还没等说,就被沈彦川拉走了。沈彦川给了莫潇一个手势,然后拉着常夏加快了脚步。 莫潇背着石晓峰走得不快,一路上,很安静,难得石晓峰没有叽叽喳喳地说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话。 莫潇语气无奈地说:“你啊,就不带让人省心的!要是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 石晓峰半天没吱声,隔了很久,他才小声在莫潇耳边说:“因为有你啊,我才能一直这么随心所欲,就算不小心跑偏了,我也知道,你肯定能把我拉回来。” 第二天是阴天,几个人不得不临时变更了看日出的计划,搭火车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一个年代不远不近的古城。虽然没对古城抱有太大的希望,但绕着城墙转了几圈,进到城里,逛了几间徒有其表的特产铺子之后,几个人都有点失望。 不过,来都来了,几个人也只好找了间旅馆住下,打听了附近还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然后就再次去了海边。 “明天是去j市吧?是不是也有海?我们这几天可算是跟海对上了。” 石晓峰赤着脚在海边走了几圈之后,终于也有点够了的意思。 “j市倒是也有海,不过明儿我们不去海边了,去吃点j市特色的烧烤、烀饼、排骨串,我高中同学强烈推荐我去j市品尝这几样美食,咱们去试试吧!” 沈彦川解释道。 “什么是烀饼?”石晓峰来兴趣了。 “嗯,据说是芸土排配上饼,我也没吃过,不过我在j市的几个同学都说特别好吃,应该不会差吧?” “嗯,我也听说过好吃,反正明天就是美食之旅,咱们今天少吃点,等着明天大吃几顿吧!”莫潇附和道。 第二天一大早,几个人就继续赶火车去了j市。下火车,他们直接打车去了工业大学。沈彦川的几个同学都在工业大学读书,给他讲了不少周边饮食、住宿方面的事儿。几个人轻轻松松地在学校附近找到了一家既经济又实惠的小旅店。在工业大学逛了一圈之后,眼看着时间快到中午,几个人直接赶去吃传说中的“烀饼”。 一大锅飘香的烀饼端上桌,几个人都有点愣,他们去得早,是第一桌上菜的,他们根本没想到菜量能这么大。剩下的五个菜陆续上桌之后,大家都开始埋头苦吃。常夏挑着锅里最好的排骨,给沈彦川夹了一块,沈彦川笑着吃掉,回手又给常夏夹了一块他爱吃的锅包肉。 “哎我,其实跟炖芸土排也差不太多,怎么会这么好吃呢?”酒足饭饱之后,石晓峰摸摸肚子说。 “真挺好吃啊!小夏,这菜你得学学,回头给咱们做!”莫潇也吃得一脸满足。 “上面的饼好像是春饼,这个我不太会做,回头得学学。排骨应该是特殊方法炖的,我试试吧,不一定能保证味儿一样,嘿嘿。”常夏认真地回道。 吃完异常满足的一顿饭,大家又在j市逛了逛,晚餐是一顿地道的j市烧烤。价格便宜不说,味道也确实比别的地方好。石晓峰直说“来得太值了!我想再待几天!”,把大家都逗笑了。 他们这次旅途的最后一站是d市,除了海景、海洋馆,d市还是省内最繁华的一个城市。 几个人第一次花了大价钱,定了一间能看到海的宾馆。石晓峰嘴上说着,这几天看海都快看够了,但还是乐颠颠地跟着众人去宾馆楼下的海边溜达。 第二天的行程是逛海洋馆。几个人前一天在宾馆附近找了家小旅行社,直接报名第二天跟着旅行团去海洋馆。石晓峰这个笨蛋忘记带学生证,不得不多花了几十块门票钱,他自己郁闷够呛,赌咒发誓明天要拼命看,把钱看回来,莫潇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憋着笑说:“那赶紧的,闭上眼睛歇歇吧,我的小祖宗!” 常夏印象中从来没有海洋馆这种东西。他只能想象到里面会有鱼啊,海豚啊什么的,以至于真的进了海洋馆之后,常夏立刻就被一百八十度的海底隧道震住了。 他趴在展窗前,盯着一壁之隔里面肆意游走的鱼儿发呆。沈彦川走到他身边,把手搭在他肩上,问他:“好看吧?” 常夏的视线动了动,展窗里面的游鱼不再吸引他的目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展窗上隐隐约约映出来的,自己和沈彦川的身影。 常夏顿了半天,才点点头说:“好看。”特别好看,好看到他想看一辈子,看到几十年后,他们都花白了头发,佝偻了肩背,还能肩并肩站在一起。 海洋馆里的人不多,除了学生就是父母带着小孩子来。偶尔一两个叽叽喳喳的孩子跑过去,会惹得周边的人一起驻足观看。常夏也看着孩子露出了笑容。 “常夏,你喜欢孩子么?”沈彦川看着常夏的表情,问了一句。 “挺喜欢啊。孩子都小小的,软软的,感觉一碰就会哭,一逗就会笑,很可爱。”常夏笑着回答。 “……那,你想要自己的孩子么?” 常夏一愣,这才明白沈彦川问话的意思。他伸手捏了捏沈彦川的胳膊,然后回答说:“彦川,我不想要自己的孩子。我只想要你。” ☆、模特 沈彦川表情一僵。 常夏捏着他胳膊的手,上下捋了捋,然后拉着沈彦川往人少的岔路走了过去。 “彦川,你最清楚我是在什么家庭长大的。虽然我现在看起来跟普通人没什么差别,但你知道,我心里一直都挺害怕女人,害怕所谓的家庭。我当不了一个好父亲,我也承担不起一个家庭。”常夏低着头说。 沈彦川心疼地回握住常夏的手说:“常夏,你别这么说。我告诉过你很多遍了,过去那些事儿都跟你没关系,别用他们的过错惩罚你自己。你再好不过了,不然我怎么谁都不喜欢,偏偏喜欢你。你不相信自己,还不相信我的眼光么?” “我当然相信你!我最相信你,彦川。你喜欢我,简直就是对我最大的肯定了。有时候半夜想起来,我都会偷偷笑半天。我不需要别的什么人,什么东西,我只需要你。”常夏眉眼笑得弯弯的,他的眼睛里、心里装得都是沈彦川。 沈彦川不合时宜的忧虑被常夏的话语抹消了,他深深地看了常夏一会,然后郑重地说:“常夏,我也只需要你。” 两人的表情有一点不自然,但心却都安定了下来。他们返回原路,追上了石晓峰和莫潇,几个人一起逛了一大圈,最后还看了场海豚表演。石晓峰在驯养员问“哪位观众想上来跟海豚互动?”的时候,第一个举起了手,成功地跟海豚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从台上回来之后,石晓峰直接把摸过海豚的手按在了莫潇的脸上,“潇潇!活的海豚!手感特好!你能感觉到么?哎呀,我今天绝对不洗手了!”四周的旅客都哈哈笑了起来,莫潇脸都涨红了,赶紧拉着石晓峰走出了表演馆。 他们买了晚上回a市的火车卧铺票,睡一觉,第二天一大早,就到家了。原本以为很漫长的旅途,也嗖的一下,就过去了。 秋天开学,常夏和沈彦川升入大二。沈彦川的专业课比过去难了不少,学生会换届选举之后,沈彦川也从宣传部副部长升到了部长。老师们都很器重他,相应的,他承担的责任也就更大。 常夏同样开了很多门专业课,不过比起沈彦川,他的专业课就有意思多了。其中,常夏最喜欢的两门课就是色彩和摄影。 从小到大从来没学过任何课外技能的常夏,上学期第一次拿起专用铅笔,开始学素描。一学期下来,常夏学得不好不坏,偶尔心血来潮会在寝室画画钢笔水瓶子、眼镜盒这类的静物,他曾经试图画过沈彦川,结果狠狠被自己糟糕的技术打击了。 常夏没想到,素描学得一般的自己,色彩却学得很好。一整个下午的色彩课,对于常夏来说,总是稍纵即逝。老师也总会表扬常夏对色彩的敏感,那种每多画一张,就进步一点的感觉,非常美好。常夏总是把自己画好的成品认真卷好,等到跟沈彦川见面的时候,展示给他看。沈彦川从来不悭吝对常夏的溢美之词,夸得多了,常夏也不好意思了,最后想来想去,他跟沈彦川许诺,等自己提升一下素描技巧,学得再好一些的时候,要给沈彦川画一幅像。沈彦川当然开心地答应了,并表示,给常老师当模特,随时都可以。 摄影课是常夏另一个心头好。他们系去年才新进了一批凤凰胶片单反相机,到他们这届,也才是第二届,相机包装盒都完好无损。按照每两人一台相机的标准,常夏刚好跟彭智合用一台。两人集资先买了一卷黑白胶卷,几堂课下来,常夏对相机越来越爱不释手,彭智却总也搞不明白怎么调光圈、快门。 半学期下来,彭智除了老师留作业,不得不拍几张应付上交,剩下的时间,碰都不碰相机一下,这刚好便宜了常夏。他格外小心地使用这个宝贝相机,慢慢摸索光影间的奥秘。 他拽着沈彦川,抱着相机去省会的每一个角落取景。相机里除了那些落叶、残柳、夕阳、河流之外,总有许多沈彦川沉稳、挺拔的身影。沈彦川才是常夏照片里永恒的主角,也是常夏生命里永远的主角。 周末的时候,常夏和沈彦川还是偶尔会去石晓峰他们家聚会、留宿。只是这回,他们俩再也不好意思占着大床,石晓峰倒是不以为意,还开玩笑地说:“要不,你们俩自己添点钱,直接买个床把潇潇那个小床换了吧?” 常夏和沈彦川有点尴尬,却也没多说。其实挤在一起,相拥着入睡,就像之前石晓峰说的一样,也挺不错的。 常夏这一阵一直随身背着相机。前一天见面没一会,常夏就掏出相机,对着石晓峰和莫潇一顿猛拍,石晓峰还好,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莫潇却差点被他拍毛了。沈彦川对这样的常夏都习惯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常夏把相机珍而重之地重新装进相机盒里,沈彦川还打趣他:“不搂着一起睡啊?” 常夏收拾好一切,几步扑到床上,沈彦川伸手接住他,常夏抬起头看着沈彦川笑说:“不搂它,我搂你!” 沈彦川笑容满满地低头在常夏额头上亲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沈彦川是被细细碎碎的声音吵醒的。他无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边上没人,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前不是常夏那张熟悉的脸,停在眼前不到二十厘米处的是一个黑乎乎的镜头。沈彦川吓了一跳,脑袋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常夏这是又拍上了。 他眯了眯眼,就听到快门咔嚓的声音。沈彦川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咔嚓声又响起来了。 他半坐起身,直视着镜头,直到镜头后面的人把相机小心地放到了床头柜上,沈彦川的视线也移了过去。 常夏还穿着睡衣,头发也乱翘着,他脑门上还有一条挺明显的红印,沈彦川笑着伸手去摸那道红印,常夏顺着他的手,爬回了床上。 俩人微微笑着,凑近,给了彼此一个甜腻的吻。 分开之后,沈彦川顺势把常夏搂进怀里,打趣地说道:“要不是我每天照镜子,知道自己长什么样,还以为自己是什么超级大帅哥呢,才能让常大摄影师天天跟拍!一直拍我,你不腻啊?” 常夏搂紧沈彦川:“你本来就是超级大帅哥啊!我才不会腻!” 沈彦川揉揉常夏的头。俩人又腻了半天,才爬起来换衣服,常夏顺手又抄起了相机,对准脱衣服的沈彦川。沈彦川一愣,大大方方地继续脱了下去。常夏的镜头一直对着沈彦川,却迟迟没传来快门声。沈彦川疑惑地回头看他,就见常夏脸微红着说:“这个还是不拍了。我又没有暗房,都得去外面洗照片,你的身体我看就行了,不能便宜了别人!” 沈彦川摇着头笑了:“谁会爱看我啊?” “你身材这么好,当然不能随便给别人看!”常夏辩驳。 沈彦川愣了愣,然后凑到常夏身边,低下头问他:“你觉得我身材好啊?” “呃,嗯,本来就好啊!”常夏的脸更红了。 沈彦川把他手上的相机接过来,又放回床头柜上,然后拉住常夏的手,按在自己身上,他挑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继续逗常夏说:“来吧,男友福利,不光可以看,可以拍,还可以随便摸!” 常夏看着眼前难得开玩笑的沈彦川,被他弄得也有点骑虎难下,干脆动手真的摸了起来。 这回轮到沈彦川受不住了。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抓住常夏的手,哈哈笑了起来。常夏看着他,也笑了,把抚摸的手,绕到沈彦川身后,紧紧搂住了。 常夏洗照片确实不太方便。学校附近的小店价格昂贵不说,还都是同系的熟人,常夏每次都会特意走远一点,去一家位置比较偏僻,门脸也很小的店铺。店主是个年轻的女孩,也是他们学校的毕业生,去的次数多了,常夏也会跟店主交流几句摄影技巧。 这天常夏来取洗完的照片,店主把纸袋交给常夏,赞赏地说:“你技术越来越好了,几乎没几张废片。” 常夏腼腆地笑了,他直接从纸袋里把照片抽出来,一张张翻看。店主也凑过来跟他一起看,除了风景、景物,常夏还照了很多人,有皱着眉头的彭智,有坐在双杠上放空的石晓峰,也有求他帮忙照相的沈彦川的同学,当然,最多的还是沈彦川。他的背影、侧脸、笑容、睡颜,一张又一张,看到第六张沈彦川的照片之后,店主掏出一根烟点上了,她用另一只手点了点照片上的沈彦川问常夏:“你是不是喜欢他?” 常夏手一抖,差点没拿住照片,他有点慌乱地扭头看店主,对方深吸了一口烟,然后说:“你别担心,我就是猜猜,是不是我都不会说出去的。” 常夏神色复杂地愣了一会,然后回答道:“对,我喜欢他。” “你镜头下的他,特别鲜活。那张背影,好像都带着感情。我挺喜欢的。真的。”店主笑着说。 常夏有点激动,他第一次对外人坦白他和沈彦川的关系,根本没想到,还能得到某种程度上的认同。 “我之前也交过女朋友,后来毕业就分手了。现在虽然跟男人结婚了,但我特理解这种感情。你们俩看起来很般配,祝福你们。”店主掐灭了烟,冲常夏笑了笑。 “啊!你,你也是么?” “不全是,我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爱一个人,应该是爱他的灵魂吧?跟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 “嗯,我也这么觉得。他是男的,我会喜欢他,他是女的,我也会喜欢他的。”常夏点头说。 店主笑了,她点点头说:“那咱们俩大概是一国的。下次你再来,我给你打八折!” “啊,这么好!谢谢你!”常夏笑着应了。 常夏买了两个影集,比较大、款式普通的那个里面装着他的习作,另一个小巧精致的里面,装得都是沈彦川的照片。照片越积累越多,常夏也越来越满足,好像许多个沈彦川,就这样被他收藏了起来,不会消失,也不会改变。 ☆、家 进入冬天,常夏和沈彦川的见面频率降低了一些。常夏几次给沈彦川打电话,对方都在忙着。常夏心里有点疑虑,不过,也没多问。 期末考试转眼即至,这时候文科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只要你记忆力够好,基本上大多数的科目都不会挂科,如果你偏巧还思维敏捷,什么问题都能扯出几句答案,那恭喜你,高分离你不远了。 色彩、摄影这类的课程略有不同。色彩课期末考试跟平时上课差不多,一样是要求学生画苹果、香蕉、黄瓜、西红柿这些静物,只是限定了时间。常夏画得很慢,最后一个上交作品之后,老师看着他的画,对他多说了一句:“常夏,你挺有天赋的,以后不上课了,自己没事儿的时候也可以画画,不然太可惜了。” 常夏点头应着,心里却清楚,自己以后继续画的可能性很小。水粉、纸、画板、画架都是钱,现阶段的他,很难维持这种烧钱的爱好。 摄影课期末考试则只需要每人上交三张自己拍摄的照片,两张静物、一张人像。常夏斟酌了半天,到底没有把自己最满意的沈彦川的照片上交。 每考完一门,学生们的心就越浮,常夏也不例外。他们系最后一门考试是在7号,考完第二天就可以离校回家。不过,沈彦川他们最后一门考试是在9号上午,巧的是,当天刚好是常夏的生日,两人约好了,中午一起吃饭。 常夏的相机在期末考试结束之后,正式上交回学校了。之前的几个月,常夏每次在沈彦川学校等他的时候,都会拿着相机随意拍点什么,时间往往很快就过去了。这回空着手站在沈彦川学校里面等待,常夏还真有点不习惯。 常夏来得有点早,沈彦川考试的这栋教学楼门口是一条坡路,前几天下的雪还没有化,几处地方甚至已经结成了冰。常夏看着很多骑自行车路过这里的学生小心翼翼地下来推车走,当然也有不信邪的人,颤颤巍巍地骑过去,运气好安全过去的有,运气不好摔在当场的也有。 在常夏看到第三个摔跤的人之后,沈彦川从教学楼里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出来。 常夏一愣,抬手看了看表,考试时间刚过去不到一个小时,整个楼里基本没几个人出来,他急忙问沈彦川:“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提前交卷了。外面这么冷,你怎么不进楼里等?”沈彦川边问,边拉着常夏的胳膊就想往楼里走。 “呃,我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现在好多教室还在考试,反正也没多长时间,我就在外面等你了。没事,今天天气还可以,在外面晒晒太阳也挺好的。”常夏没动,他紧接着问,“考得怎么样?” “还行吧。肯定不能挂就是了。”沈彦川看常夏不想进楼里,也没勉强他,俩人互相拉拽着,顺着坡路往下面走。 离他们俩不远的地方,又有一个男生摔倒了,常夏笑着跟沈彦川说:“我在这也就站了不到二十分钟吧,这都第四个了!” 沈彦川也笑了:“这条路在我们学校可有名了,冬天只要下雪,最后肯定会结冰,基本上每个人都在这摔倒过。” 他话音刚落,常夏脚下就一滑,沈彦川下意识地去拉人,结果跟着一起摔到了地上。 俩人坐在地上,看着对方有点狼狈的样子,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沈彦川直接带常夏去了校门外的小饭馆吃饭。这一路上,他都没提常夏生日的事儿,常夏也没提。俩人说说笑笑地吃了一顿并不太丰盛的午饭,快要吃完的时候,常夏问沈彦川,什么时候去买火车票,沈彦川犹豫了一下,对常夏说:“吃完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坐上熟悉的公交车,常夏开始还努力地跟沈彦川套话,想知道到底是去哪。等沈彦川拉着常夏在他学校那站下车的时候,常夏有点愣了。沈彦川只是笑着,还是没多解释。 常夏跟着沈彦川七拐八拐,走进了离常夏学校大概五百米远的居民区。直到停在一栋六层高、有点老旧的楼前面。常夏才多少有了点猜测,他扭头凝视沈彦川,想跟他确认事实是不是跟他猜想的一样,沈彦川笑着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递到他手里说:“五楼,中门。” 常夏接过钥匙的手有点抖,他点了点头,然后扭头走进了楼门。沈彦川跟在他后面,没走几步,常夏停下了脚步,他没有回头,却把手伸向了身后。沈彦川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两人一起,一步一步地爬上了五楼。 常夏试了两次,才把房门打开。他推门进去,低头就看到地上放了一小束红玫瑰,只有四支,常夏蹲下身,捡起花,看了半天,然后仰头去看沈彦川。 沈彦川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发,解释道:“我问店员买多少好,她就直接把一张‘玫瑰数量代表的含义’的纸扔给我了,我,我最后就选了四支……” 常夏把花送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笑着问沈彦川:“那这是什么意思?” 沈彦川的脸有点红了,他支吾半天,最后也没说出口,而是也蹲下来,开始闷头给常夏解鞋带。 常夏闷笑着任由沈彦川把自己的两只鞋都脱下来,然后见他从边上的鞋柜里取出来两双一样的棉拖鞋,一双套在常夏脚上,一双自己穿上。 常夏跟着沈彦川往里走,来到不大的小客厅,在漂亮的布沙发上坐下。常夏小心地把那小束花放在膝盖上,然后环视了一下这个干净整洁的屋子,最后他把视线定格在茶几上,那里摆着一个蛋糕,和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礼物盒子。 蛋糕上面只写了生日快乐四个字,常夏抿嘴一笑,心想果然是沈彦川的作风。他伸手拿起礼物盒上面的那张贺卡,翻开就看到沈彦川熟悉的字迹,贺卡上的字同样不多,常夏看了不到五秒,眼泪就落了下来。 常夏: 生日快乐,欢迎回家! 彦川 沈彦川有点慌乱地坐到常夏身边,试探着伸出手搂住常夏问:“怎么了,常夏?” 常夏边哭边努力露出一个笑容说:“没事,我太高兴了,彦川,谢谢你。” 这么多年来,常夏在夏丽云家一直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外人,在姥姥家也像一个不识时务的借住者,至于空空荡荡的老屋,更像一个房子而不是一个家。终于,在常夏年满二十岁的这天,他有了人生中第一个完全属于他的家。 常夏伸手搂住沈彦川,把眼泪蹭到了他的衣服上。沈彦川轻轻抚摸着常夏的后背,隔了好一会儿,常夏才止住眼泪,抬起头,绽开笑容。 沈彦川用手指轻轻抹去常夏眼角的眼泪,又凑过去亲了一下,然后笑着示意常夏去拆礼物。 盒子里面是常夏近半年来最爱的一样东西——凤凰胶片单反相机,沈彦川还贴心地买好了十卷胶卷。 常夏掏出相机,爱不释手地抚摸了一会,然后举起它对准沈彦川,沈彦川急忙说:“啊,我不太会弄,相机还没上胶卷呢!” 常夏噗嗤一笑,手上按了一下快门,嘴里也配合地说了一声:“咔嚓!” 然后,常夏的脸从镜头后面露了出来,他嘴角含笑说道:“这是我最满意的作品,里面有我的家和我的爱人。” 沈彦川心神一荡,下一刻,他和常夏不约而同地往前,吻住了彼此。 好不容易分开,沈彦川轻咳了一声,拉起常夏的手,带着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这个屋子跟石晓峰他们家有点像,也是两室一厅的老房子,面积大概五十多平米。大屋里除了一张大床、两个床头柜,还有一个木衣柜。常夏一屁股坐到床上,感觉不过瘾,又倒在床上滚了滚,沈彦川站在门口看着他宠溺地笑,常夏滚够了,也撑起身子看着沈彦川笑。 常夏从床上爬起来,又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衣柜门。两扇衣柜门一拉开,常夏看到一侧整整齐齐地挂着沈彦川的衣服,另一侧竟然也挂了几件看起来很陌生的衣服。常夏疑惑地扭头看沈彦川,沈彦川示意他把那几件衣服拿下来。羽绒服、大衣、毛衣、衬衫、运动服,常夏看着看着,突然明白了沈彦川的意图,他肯定地问:“这些,都是给我的?” “不给你给谁?”沈彦川从门口走了过来,他顺手拿起那件羊毛大衣,披在常夏身上,“来,穿给我看看!” 常夏摸摸衣襟,习惯性地想问一句“很贵吧”,但最后又咽了下去。 常夏一件件地把衣服试了一遍,沈彦川和常夏身形差不多,这些衣服沈彦川买的时候,都自己亲自试过,所以常夏穿着都非常合身。 沈彦川满意地看着常夏穿着新的米色毛衣,衣服衬得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暖洋洋的。沈彦川继续拉着常夏的手,去了小屋。 小屋面积确实不大,一侧墙边摆了一个简易书架,上面已经整整齐齐地码放了三分之二的书,一侧墙边放了一张书桌,两把靠背椅,原本应该放床的地方,现在只在墙边立了一张折叠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支起来的画架,边上除了一把高度可调节的椅子还一顺水地摆了画具箱、洗笔的小桶、置物架。 常夏坐到画架前,伸手摸了摸画板上订着的那张素描纸,纸并不是空白的,上面画了一个简易的小房子,两棵结满了果实的树,两个小火柴人,手拉着手,脸上是弯弯的眼,翘起的嘴角。 常夏伸出手指戳了戳两个小火柴人,然后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脸,隔了半天,才抬头看沈彦川,尽力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你这架势,是准备把未来五年份的礼物一口气都送完么?” 沈彦川走过来,揉了揉常夏的头发说:“嗯,我这回攒了好多年的老底儿都快掏空啦,回头咱家水电费得你交了。” 常夏搂住沈彦川的腰,点着头说:“嗯,我交!你也由我来养!” ☆、第一次 晚饭是两人一起做的。沈彦川特意跟房东阿姨事先要了些家里自制的酸菜,掌勺给常夏做了一道肉炒酸菜粉。 俩人一起坐在新家里吃饭,期间常夏还接到了姥姥、莫潇他们的电话,祝他生日快乐。常夏这大半天,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 吃完饭沈彦川收拾桌子,常夏原本想帮忙,却被沈彦川阻止了。 “我原本的计划是,今天所有菜都我来做。可我这手艺实在是不到位,来年吧!练习一年,估计明年你生日的时候,我就能给你做一桌子硬菜了。”沈彦川把常夏按回椅子上,“今天寿星最大,你不用再干活了,坐在一边看着就行。” 常夏听话地坐在桌边,视线却一直追逐着沈彦川。沈彦川在厨房里来回干活儿,时不时也抬头跟常夏交换几个笑容和眼神。 这种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的感觉,有点新奇,却真的美好得不得了。 收拾完毕,两人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开始他们俩还并排坐着,过了一阵,常夏就半倒了下去,头枕着沈彦川的大腿。他左右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然后满足地嘟囔:“我早就想这么试试了!可惜之前不是在你家就是在晓峰家,一直没有机会。” 沈彦川捏捏他的脸,过了一会,他伸手微微抬起常夏的头,弯下身,在常夏的嘴上亲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我也早就想这么试试了!” 两人对视了半晌,一起加深了这个吻。 分开的时候,沈彦川和常夏眼里都多了点东西。沈彦川把常夏的头轻轻挪开一点,自己就要起身,常夏一把拉住他的衣襟,嘴张合了一下,然后小声说:“彦川,我们做吧!” 沈彦川一僵。他定定地看了常夏一会,然后轻抚了一下常夏的脸颊,然后说:“我先去洗澡,你再看会电视。” 常夏脸一红,点了点头。 沈彦川进了卫生间。常夏心神不宁地在沙发上滚了滚,差点掉到地上。他扭头看到那束玫瑰,一下子蹦起来,去厨房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空的矿泉水瓶子。常夏小心地修剪了一下玫瑰的枝叶,然后把它们放进这个简易花瓶里,他琢磨着,明天得去买一个花瓶,然后摆在客厅,或者卧室。 挣扎了半天,那四支玫瑰,最后被常夏小心地摆在了床内侧的床头柜上。 回到客厅坐了没一分钟,常夏又跑到小屋,把之前收好的相机掏出来,跑回大屋想给玫瑰来个特写,结果发现矿泉水瓶怎么拍都显得格格不入。他有点懊恼,心想着要是不拆花的包装就好了,然后突然灵机一动,嗖嗖跑到厨房,找到包装纸和透明胶,赶回大屋,把矿泉水瓶“包装”了一下。折腾了半天,常夏终于满意地给自己平生收到的第一束花留了个影。 卫生间的门,这时候也开了,沈彦川穿着一身蓝黑格子睡衣出来。常夏一看到他,整个人都慌了,手忙脚乱地就要进卫生间,沈彦川一把拉住他,然后转身从衣柜的抽屉里找出一套同款的蓝黑格子睡衣,连同一条白内裤,一起塞到了常夏手里。 常夏的脸红了。他魂不守舍地飘进卫生间,随手把衣服放到门口的置物架上,然后他就看到了卫生间镜子里自己那张泛红而慌乱的脸。常夏低头洗了把脸,视线移到架子上,成对的漱口杯、牙刷、毛巾、刮胡刀,常夏深吸口气,无处安放的心,终于一点点落到了实处。 常夏洗完澡出来,回到卧室,看到沈彦川正靠在床上看书。看到他进来,沈彦川把书放到一边,然后拿起一条放在床头柜上的干毛巾,示意常夏过来。 常夏默默地坐到沈彦川身前,放松地等着沈彦川给他擦头发。 沈彦川的动作很轻柔,他细心地擦了一会,然后伸手从常夏的发间穿过,半干的头发凉凉的,软软的,洗发水和沐浴乳的味道隐隐约约地飘过来,沈彦川最后揉了一下常夏的头发,然后站起身,说了一句:“好了!”然后拿着半湿的毛巾准备去卫生间。 常夏一愣,再次伸手拉住了他。看到沈彦川疑惑地回头,常夏有点尴尬地支吾了一会,最后有点破罐子破摔地,干脆开始解扣子。 沈彦川本来就强装的淡定,这回彻底装不下去了。他把毛巾随手扔回床头柜上,欺身上床,常夏不自觉地往后一靠。沈彦川一手按住他的后颈,一手伸到抽屉里掏出润滑剂和安全套,然后递到常夏面前:“晓峰应该跟你讲过怎么做吧?今天你来吧!” 常夏完全没想到沈彦川会这样。他愣愣地摇头,沈彦川探头啄吻了他一下,然后说:“傻了?我们俩都是男人,想要做,总得分个上下。我怕你疼,今天你生日,你先来。不过下次我可就不让你了啊!” 常夏看着沈彦川的笑脸,终于回过了神。 常夏其实一直以来都在做心理建设。刚跟沈彦川在一起的时候,常夏对沈彦川虽然有喜欢的感觉,但其实并没有多少身体上的欲望。那时候他也想过,可以跟沈彦川做到最后,只是沈彦川有时候比他自己都了解他,知道他确实无论是从生理还是心理的角度,都还不行。到现在半年多过去了,他们俩从只能接个吻,到定期也会用手互相帮助一下,对于做到最后这一步,常夏知道,沈彦川绝对不会逼他,是常夏自己确实有想法了。 常夏并没明确问过沈彦川这方面的事儿,倒是偷偷咨询过石晓峰,关于上下、关于技术等问题。石晓峰当时笑了他半天,然后才告诉他:“其实这个就跟你喜不喜欢男人似的,有人喜欢在上面,有人喜欢在下面。如果俩人不小心一样,那就一起研究个都能接受的解决办法呗。就像我跟潇潇,我是都行,他比较喜欢在上面,所以大多数时候,我都随他,不过有时候我想要,他也不会拒绝。至于技术嘛,这个就是天赋加练习了,哥哥当初就承诺过你,哪天你单独来,我给你点片子,你好好学习学习!” 常夏的学习进展比较缓慢,他觉得从“那”进行的行为,看起来实在是有点可怕。开始的时候,一想到自己或者沈彦川有一个人要承受那个,他就浑身上下直激灵。 时间长了,常夏在跟沈彦川一起“互助”的时候,却也开始遐想这下一步了。他能感觉到沈彦川一直以来对自己的欲望,他搂着沈彦川释放的时候,也想过很多次,能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沈彦川,能跟沈彦川一起,做完所有该做的不该做的,似乎也非常美好。 常夏做好了被沈彦川占有的准备,所以他鼓足勇气对沈彦川发出了邀请,却没想到,沈彦川为他想得更多。 满满的幸福、爱意热烈地流遍全身。常夏捧住沈彦川的脸,吻在他的眼睛上,然后满眼笑意地看着沈彦川说:“今天是我生日,我说了算。这宝贵的第一次机会就给你了,等我想要的时候,你也不许抵赖。”说完,常夏又探身到沈彦川耳边轻轻地说:“来吧,彦川,我归你了!” 沈彦川再也控制不住,深深地吻住了常夏。 常夏以为会很痛苦,会很难熬,却发现,其实除了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的疼痛,剩下的都是快乐和满足。 他紧紧搂住怀里的沈彦川,觉得长久以来一直漂泊着的自己,终于上了岸。 第二天一睁开眼,常夏就看到沈彦川似乎是早就醒了,正盯着自己看。常夏迷迷糊糊地露出个笑容,沈彦川凑过来吻他,声音有点沙哑地跟他道早安。 常夏跟沈彦川亲了一会,然后才后知后觉地说:“啊,还没刷牙!” “没事,我不嫌你,你也不许嫌我!”沈彦川说完,翻身半压到常夏身上,更用心地去吻他。 俩人差点擦枪走火,最后常夏都快默认将会再发生点什么了,沈彦川却整个人都压到他身上,不动了。 常夏轻轻推推他,沈彦川哑着声音说:“别动,让我抱一会,一会就好了。” “我,你要是想的话,我,我可以的。” “傻瓜。”沈彦川抬起头,又狠狠亲了常夏一口,然后更紧地搂住他说:“你昨天第一次,我技术又不怎么样,现在再来的话,你肯定得受伤。我们将来日子长着呢,不急于一时。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的。” 常夏抬手摸摸沈彦川的后背,然后微微咧开嘴笑着说:“嗯,咱们将来日子长着呢。嘿嘿。不过,彦川,你太妄自菲薄了,其实你技术挺好的。” 沈彦川闻言一僵,最后狠狠地在常夏脖子上啃了一口:“你再勾引我,我就变身了啊!” “变吧,我还没见你变过呐!”常夏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跟平时不太一样的沈彦川,心里那些开心的小花朵,一朵一朵地开满了整个心房。 沈彦川做了个狰狞的表情,扑上去胡乱地在常夏脸上亲了一圈,然后格外缠绵地跟常夏吻了一会,最后果断地直起身下床,头也不回地说:“我变身大厨,给你做饭去!” 常夏伸腿卷住被子,嘿嘿笑了起来。 ☆、过年 常夏和沈彦川一起,第二天就正式从寝室搬了出来。之后的几天里,常夏每天都激动得不行。今天去买花瓶、买挂钩,明天去买套碗、买刀架,要不是沈彦川拦着,他都准备去花鸟鱼市场买几盆花、买一缸鱼了。后来冷静下来想想,常夏也有点脸红,这大冬天的且不说,光是过年这起码半个多月没人在家,什么花鸟鱼都得饿死了。 不过这点小小的思虑不周完全浇不灭常夏的热情。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常夏都会眼睛发光地畅想新生活,说到激动的地方,他会摇着沈彦川的手臂,甚至偶尔还会扑到沈彦川身上求表扬、求肯定,沈彦川爱极了他这个样子,除了特别没边儿的事儿,基本上无论常夏说什么,沈彦川都是“好好好”。 两人在新家里一直待到小年的前一天,才恋恋不舍地收拾东西回a市。 这一年的寒假,常夏只在年前那一周照例去做了促销兼职,收入竟然也很不错。大年三十当天,跟往常一样,姥姥、大伯一家加上常夏一起过年。姥姥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每到年节的时候,原本都由姥姥掌勺的团圆饭,渐渐也改由常夏来做。常夏做饭的手艺好,大伯一家对此完全没意见,大伯母也会给常夏打打下手。姥姥虽然干活吃力,但也会在厨房门口站着,时不时地跟常夏他们聊几句。 吃完团圆饭,一大家子人就都守在电视前看春节联欢晚会。等到快十一点的时候,大伯就开始做放鞭的准备了,把鞭炮的引线拆出来,准备好香、打火机和手电。这时候屋外也早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大伯带着儿子和常夏出门,一挂两千响的大地红,十个二踢脚,噼里啪啦、咣咣咣一顿响,重新进屋的三人,脸上都是带着寒气的笑容,大伯第一句话问的就是:“怎么样?咱家的鞭响吧?” 姥姥乐呵呵地第一个回答:“咱家的鞭最响!” 大伯母这时候也煮好了饺子,一家人吃完接神饺子,没过多久,也就等来了春节联欢晚会的倒计时拜年,最后一秒数完,常夏和表弟夏永光一刻也不耽误地一起给姥姥鞠躬拜年。姥姥开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红包,递给两个孩子。这忙忙叨叨的旧的一年就算过去了。充满了希望的新的一年也开始了。 常夏收拾完所有的东西,躲到厕所里,给沈彦川打了个电话。 “彦川,过年好!” “常夏,过年好!” 电话一接通,俩人就异口同声地拜年,在电话里傻乐了一会,他们俩细细碎碎地讲了讲今天做的事儿,常夏感觉自己有一肚子的话想跟沈彦川说,最后也只能跟沈彦川约定“后天我去你家拜年!”。 沈彦川笑着回答:“还是明天我先去你家拜年吧,不过会晚一点,你和姥姥等我吧。” 大年初一也是姥姥家固定的吃团圆饭时间。夏丽云一家这几年的年三十都不在姥姥家过了,不过初一会登门拜年。做饭的任务自然还是落在常夏身上。夏丽云向来是带着小儿子,守着电视嗑瓜子、吃水果,绝对不会去帮一点忙。对于她来说,常夏干了,就是她干了。也只有在尽孝、干活儿、给她争脸的这些时候,她才能记得常夏是她的“好儿子”。 这一顿饭吃得不好不坏,饭菜陆续上桌的功夫,夏丽云就带着周斌开始吃上了。周荣强有点不好意思,刚张嘴劝了她一句“等等大伙儿一起吃呗”,夏丽云立刻脸一拉:“怎么着,总共就这么两个半人,他们昨儿已经吃一顿好的,今天我们娘俩先吃一口有什么不行的?” 传菜进屋的大伯母面上有点难看,但念着大过年的,也不想跟她吵架,最后只是稍微使了点力气把菜撂在了桌子上。夏丽云立马瞪了她一眼,大伯母眼看着就要发火,姥姥怕出矛盾才跟进来,果然就看见了这一幕。 姥姥赶紧上前把大伯母拉了出去,嘴上也劝着:“别跟她一样的,妈看夏儿好像有个菜需要你帮忙,你赶紧过去一下吧!” 各怀心思地吃完这顿饭,夏丽云带着周斌临走之前,走到了常夏面前,伸出手。常夏从兜里掏出准备好的三百块钱,交给她两百,又递给周斌一百,周斌连话都没跟常夏说一句,接过钱转身就走了。 夏丽云假惺惺地说了一句“有空的时候,回家坐坐也行”,然后就走了,周荣强也讪讪地跟姥姥、大伯一家告了别,走到常夏面前,他神色尴尬地冲常夏点了点头,也追了出去。 他们一家刚走,大伯母就憋不住了,阴阳怪气地小声说了一句:“那么大年纪的人,也不要脸了。晚吃那一口饭估计能把她饿死!” 大伯赶紧推了她一下,大伯母装作不理解,“推什么推?我说错了还是怎么的?过年他们一家人给妈一分钱了么?还好意思跟常夏要钱,真是连我都看不过眼了!” 常夏默默地回到厨房收拾东西。姥姥坐在床上,也低着头不说话。 大伯母见没人跟她搭茬,自己也闭了嘴。没一会,就拉着丈夫儿子回家了。 常夏回到屋里的时候,姥姥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坐着发呆。 常夏把一个削好的苹果塞到姥姥手里,然后又递给姥姥一个汤匙。 “姥,刮点苹果泥吧,我馋了。” “哎!”姥姥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你这孩子啊,从小就爱吃这些没牙老太太爱吃的东西,现在姥姥可真成没牙老太太了,夏儿你也长大成人了!” 姥姥把一勺苹果泥,喂进常夏的嘴里。常夏一口咽下去,做了一个超级满足的表情:“就是这个味儿,我自己弄得就是没有姥你弄得好吃!” 姥姥被他逗笑了。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浮岩 作者:暮一 第8节 祖孙俩从苹果泥说到苹果罐头,又说到农村的亲戚,最后唠了好多陈年旧事,姥姥的心情也终于缓过来了。 下午快三点的时候,常夏接到沈彦川的电话,问“现在过去方便不”,常夏当然说方便。挂了电话,姥姥问:“是谁啊?” 常夏笑着解释:“是彦川,他一会来给您拜年!” 姥姥马上笑了,想了想,就要从床上下去。 “姥,你要干嘛?” “彦川要来,姥姥得准备点好吃的!刚好咱们俩刚才聊到苹果罐头,姥姥这就去给你们做点!”姥姥一边说,一边就穿好拖鞋走到了门口。 常夏赶紧拦住她说:“姥,你在屋里坐着,我去把苹果、山楂、水果刀拿过来,咱们俩一起弄。” “嗯,好,记得拿小盆和装果皮的袋子啊!” “放心吧,姥!” 沈彦川进门的时候,就看到桌子上摆了热气腾腾的三碗苹果罐头。他恭恭敬敬地给姥姥拜了年,把给姥姥买的点心、水果交给了常夏。姥姥眉开眼笑地应了,然后从兜里又掏出一个红包,要给沈彦川。 沈彦川说什么也不要,最后姥姥虎起脸说:“好孩子,听话,你带着礼物来,姥姥都没说二话收下了,姥姥给你的压岁钱,你也得收下!” 沈彦川到底收下了这个红包。三个人热热闹闹地聊天,一起喝光了自己那碗异常美味的苹果罐头。 常夏送沈彦川出门,刚锁上大门,常夏就拉住沈彦川的手,往楼上走。三步并作两步,常夏停在楼梯中间比沈彦川高一级的台阶上,他伸手扯开沈彦川的围巾,低头在沈彦川唇上狠狠亲了一口。 沈彦川热烈地回应他。 直到楼上传来开门的声音,常夏和沈彦川才急急忙忙地分开,拉着手飞快地跑下了楼。走出楼门之前,两人拉着的手,也不得不分开。 大街上基本没什么行人,马路上除了白色的雪、黑色的泥,就是红色的鞭炮残骸。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常夏突然开口说:“彦川,五十年后,我们都变成老爷爷的时候,就可以互相搀扶着一起走了吧?” 沈彦川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常夏。从围巾里钻出去的热气,让常夏长长的睫毛结了一小排冰晶,衬得常夏原本就闪闪亮的眼睛更加动人。 沈彦川点点头说:“说不定用不了五十年,现在外国就有好多国家允许同性结婚。没准二、三十年之后,中国也可以了呢!” 常夏的眼睛更亮了,他憋了憋,最后还是试探着问:“那,那到时候,我们俩结婚怎么样?” 沈彦川笑弯了眼睛说:“你这是跟我求婚?” “啊!”常夏脸红了,“算,算是吧!” 沈彦川特想抱住常夏,最后只能矜持地伸手搂了搂常夏的肩膀,然后说:“好,我答应了,等法律允许的那天,我们就去结婚。” ☆、串门 正月十五刚过,沈彦川和常夏就回到了省会,回到了他们俩的家。 半个多月没住人,家里多少落了些灰尘。常夏到家第一件事儿就是撸胳膊挽袖子地大清扫。沈彦川陪着他擦桌、擦地、擦玻璃,两人整整忙活了一天,连午饭都是对付一口随便吃的。 等到下午三四点,家里终于收拾得差不多了,常夏心情大好,拉着沈彦川出门,准备买点好吃的。这个热闹的年,勉强算刚刚过去,菜市场稍稍有了点热闹的感觉。常夏拉着沈彦川,挤在大爷大妈中间,货比三家地挑着新鲜的菜。 最后他们俩每人拎了四五袋东西,爬完五层楼梯到家的时候,沈彦川这么好的体格,都有点喘。 两人把一大堆东西搬到厨房,收拾归类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家里没有冰箱,这么多东西,非放坏了不可。 “要不我们把晓峰他们叫来?”常夏提议道。 “明天的吧,今天忙活了一天,我们晚上简单做点就行,好好休息休息,明天再好好招待他们俩。”沈彦川想了想,回道。 “嗯,行,那我这就给他们打电话。” 石晓峰早就听说他们俩搬家了,只是过年期间他们也不在家,没能第一时间过来。听说明天可以来串门,还有大餐吃,他立马举双手赞同。 常夏和沈彦川简单吃过晚饭,洗漱完,自然而然地滚上了床。 两人都是刚开荤,这中间憋了大半个月,也就偶尔见面能偷个吻。对这事儿,他们嘴上没好意思提,心里都想得不行。 昏天黑地地折腾了大半夜,常夏最后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沈彦川想拉他去洗个澡,他也不理。沈彦川只好拿温热的毛巾帮他仔细地擦了一遍,然后自己简单冲个澡回来,快速地钻进被窝里。 常夏还强撑着没有睡,感觉到沈彦川回来,他挣扎着侧过身,背靠到沈彦川身上。沈彦川密密实实地搂住常夏,又在他头发、脖颈上吻了几下,才拥着他沉沉睡去。 第二天常夏睁眼的时候,沈彦川已经不在身边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厨房,果然看到沈彦川在认真地准备早饭。 常夏从后面搂住沈彦川的腰,把头埋在沈彦川的肩窝里,舒服地哼了一声:“这个动作我也想试好久了!” 沈彦川扭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笑着说:“我也是!” 俩人嘿嘿地傻笑。身上挂着一个大活人,沈彦川却一点也不烦,继续不紧不慢地切土豆丝,切干豆腐丝,时不时还回头再亲常夏两口。 等到清粥小菜糖水蛋上桌,常夏终于从沈彦川身上挪到了凳子上。 早饭还没吃完,沈彦川的电话就响了,自然是石晓峰。 “起来没?起来没?我一个小时以前就想打电话了啊!潇潇非得拦着我,你们俩不会还在床上鬼混呢吧?”石晓峰嗓门有点大,常夏离得不远,电话内容听得一清二楚。 “早就起来了,吃早饭呢。你俩直接到常夏学校东门口,快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去那接你们。”沈彦川边回答边揉了揉额头。 “好嘞!我们这就出发,最迟半个小时以后到哈!”石晓峰热烈的声音传了过来。 “好,路上小心!”沈彦川话还没说完,对面的电话就挂断了。 他无奈地抬头看常夏,常夏正在抿嘴偷笑。 两人加快吃饭的速度,吃完饭,常夏去收拾屋子,沈彦川碗刚洗了一半,电话就又响了。 急匆匆赶到校门口的时候,莫潇扶着自行车把手,正在跟低着头的石晓峰说话。 沈彦川赶紧上前:“你们来得也太快了!这大冷天还骑自行车?路上雪都没怎么化啊!” 莫潇有点生气地瞟了一眼石晓峰,“这个祖宗说过年期间公交车少,非得要骑自行车。骑还不算,还骑得车都快飞起来了,我们俩这是命大,不然估计今天你们都见不到我们了。” 石晓峰听到莫潇这么说,张嘴想说点什么,只是看看莫潇脏了好几块的衣服裤子,到底还是没回嘴。 沈彦川细一打量他们俩,也发现了,这明显是路上摔过了。 “你俩没摔到哪儿吧?”沈彦川有点担心地问。 “唉,没事儿。还好冬天穿得厚,这大过年的,路上车也不算多。”莫潇摆摆手,“走吧,你们家是那个方向?” 直到进门之前,石晓峰都老老实实地闭着嘴不说话,莫潇看他这个样子,最后只得伸手捏了捏他的后颈,凑到他耳边说:“行了,别有下次就成。咱们俩还得留着命过一辈子呢,哪能随随便便骑个自行车就交代了?” 石晓峰难得认真地点点头。 常夏早就已经切好了水果,泡好了茶,连拖鞋都立立正正地在门口摆了一排。沈彦川钥匙刚□□门里,他就几步窜到了门口。 热热闹闹地坐下,莫潇也把祝贺他们乔迁的礼物交到了常夏手里。常夏拎着袋子挺沉,还没等掏出来,石晓峰就哇啦哇啦地讲解了起来:“这可是我和潇潇的诚意之礼!绝对实用,绝对暖心又暖身!” 常夏听他这么一说,都有点懵了。莫潇捂住了脸,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常夏和沈彦川一起掏出东西,拆开包装,发现竟然是一套床品四件套,还是深红色的。俩人哭笑不得地回望石晓峰,石晓峰表情热切地问:“怎么样?是不是特别适合你们俩‘新婚’的氛围?我原本想选大红的,潇潇说那样的话,你俩肯定就不能用了,这才退而求其次选的深红。咱们都是过来人,床单被套很容易就会不小心弄脏嘛,多备几套常洗常换,很实用吧!” “呃,是挺实用的……” 领着石晓峰和莫潇在不大的屋子里转了转,看到小屋支起来的折叠床,石晓峰立马说:“你俩太不够意思了!我们家好歹还给你们准备了一张大单人床呢,轮到我们俩,你们家就只剩折叠床啦?” “钱都花光了,想住大床自己买吧,我不反对。”沈彦川默默地说。 “咦?你房子租了多长时间?难道交了整年的租金?”石晓峰问。 “嗯,租了一整年。加上零零散散买各种东西,确实没什么钱了。以后慢慢添置吧。”沈彦川答道。 “唉,其实他是给我买太多东西了。”常夏小声地补充。 常夏展示了一下崭新的相机、一排的衣服、塞得满满的画具箱,石晓峰震惊地说:“川子,看不出来,你是个隐形大款啊!” “……我之前做家教确实挣了一些钱,另外就是平时的储蓄习惯比较好。”沈彦川解释道,“不过这次,用你的话说,为了‘新婚’,当然得拼了。” 大家都笑了。 这顿乔迁饭大伙都吃得格外满足。虽然想到未来,大家都还有点迷茫,但现阶段,有美食,有好友,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好日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当天晚上,莫潇和石晓峰理所当然地留宿了。为了感谢他们当初的收留,常夏和沈彦川也把大屋收拾好,让给他们俩住。 晚上挤在小屋的折叠床上,常夏跟沈彦川小声聊天。 “要不明天,我们去买张大点的床吧?” “不用。买了大床,你的画架就没地方放了。大不了他们每次来,咱们都把大屋让给他们。”沈彦川使了点力气,搂了搂常夏,“咱们这么挤挤也挺好的。” 常夏也收紧搂着沈彦川的手:“嗯,是啊,确实挺好的。平时在外面,想离你近点都不行,也就这时候,能紧挨着你。” 沈彦川蹭蹭常夏的额头:“常夏,要不我们毕业之后,就去首都或者南方吧?那边风气能开放点,而且离家远,压力也会小点。” 常夏顿了一会,然后说:“彦川,我有时候也想不管不顾地就走了,可我放心不下姥姥。她这几年身体越来越不好,我妈完全指望不上,我大伯照顾她一天两天行,时间长恐怕也不行。到时候,无论我在哪,肯定都要回去的。” “对不起,常夏,我刚才太忘乎所以了。”沈彦川认真地道歉。 常夏摇头:“你不用道歉啊!” 沈彦川安抚地拍了拍常夏的后背,“我刚才确实把姥姥的事儿忘了,对不起。过年见她的时候,她身子骨看起来还挺硬朗的,一时半会就没想起来这件事儿。那咱们俩就考虑考虑,是在省会工作,还是直接回a市吧?” “彦川,你是不是不想回a市?”常夏问。 “不是不想,是不适合。常夏,我没跟你说过吧?高中的时候,我喜欢你,除了我自己,其实还有两个人知道。” “啊?是谁?” “是林晴和简棠。” “晓峰喜欢的林晴?!” “对,就是她,还有总和她一起玩儿的简棠。你应该能猜到了吧?” “她们,她们也是?” “是啊,我无意中发现的。后来,为了让她们俩放心,也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压抑,我就把我喜欢男人的事儿告诉她们了。”沈彦川回忆道,“常夏,当初我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可到毕业的时候,她们都知道我喜欢的是你了。而她们俩的事儿,即使是无意,也被我知道了。我们都是普通人,不是演员,在一起的时候,很难真正做好掩饰。尤其是在亲近的人面前,我没有自信,天天在爸妈和姥姥的眼皮底下,还能把我们的关系掩藏好。相对来说,离得远点,是最安全的。” 常夏确实没想这么多。他甚至开开心心地把有对象的事儿告诉了同学,虽然他没多透漏自己对象的信息,但就像沈彦川说的,有心人多观察的话,早晚会发现问题的。 常夏把头枕到沈彦川肩窝里,想了想说:“彦川,我之前确实想得太少了。那咱们俩毕业之后,就在省会找工作吧?姥姥有事儿,我坐车不到两个小时也就回去了。” “嗯,咱们先这么计划着吧。到时候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也说不好,未来这两年多,咱们俩多努力吧。” “嗯!我会努力的。不能让你一个养家啊,我也得承担起责任。” 沈彦川宠溺地亲了亲常夏,“我们俩一起承担,应该没问题的。” ☆、日子 冬去春来,常夏和沈彦川的同居生活,也越来越和谐。他们俩零零散散地给家里添置了很多东西,原本还有点空荡的屋子,一点点被填满了。日常的用品、家具、小家电之外,常夏到底拽着沈彦川去花鸟鱼市场逛了一大圈,买了大盆小盆的各类花卉,也买了鱼缸、造景用品、小鱼苗和一条清道夫。常夏每天给花浇水,给鱼喂食,隔三差五还得施肥、换水、刷鱼缸,他忙活得不亦乐乎。 晚上两人搂在一起唠嗑的时候,常夏乐呵呵地说:“有花有鱼,咱们家是不是看起来更有家的感觉了?不然这房子里空空荡荡的,就我们两个活物,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彦川,将来有自己房子的时候,咱们俩再养条大狗吧?” 沈彦川笑着点头:“你想养什么就养什么,只要不抛弃我就行!” “我怎么可能抛弃你!你抛弃我还差不多。”常夏嘟囔着说。 沈彦川搂紧他:“常夏,我很爱你,想跟你过一辈子,其他各种各样的山盟海誓我也可以张嘴就说,但说这些并没有什么用。咱们俩的将来,需要咱们俩一起努力。我会尽力抓紧你的手,不管将来遇到什么困难,都不妥协。”沈彦川顿了一下,然后有点艰难地接着说道:“但是常夏,如果真的太难了,你不想继续跟我走了,或者你想有光明正大的生活,想要自己的妻子、孩子,我也不会勉强你的。” “我不会的!”常夏着急地说。 “嗯,我就是说说我的态度。常夏,我一点都不希望有那一天。”沈彦川安抚道。 大二下这半年,过得飞快。常夏从寝室搬出去这事儿,他室友们第一反应就是常夏这是跟对象同居了。常夏只能解释说:“我不是跟对象同居,是跟朋友同住。不过,住外面之后,我对象偶尔来找我,确实比住寝室方便。”大家一脸“我懂”的表情,对他搬出寝室这事儿,都没有太多意见,只有彭智有点不舍,他挂在常夏身上期期艾艾地说:“你个没良心的,有了新欢就忘了我这个旧人!” 大家七手八脚地帮着常夏把彭智拽下来,有人还捏住彭智的下巴看了看说:“啧,小智啊,就你这长相,想跟小夏的大美女对象竞争,整容是来不及了,你还是一头撞死重新投胎吧!” 彭智哇哇叫着跟室友掐了起来,大家哄笑着打闹了一会,常夏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这之后的日子,过得异常平顺。沈彦川租房子的时候,完全没考虑自己。他周一到周五,基本上早晨八点都有课,所以每天六点多就得起床收拾准备出门。常夏往往比沈彦川起得还要早一点,沈彦川洗漱完毕,常夏通常也准备好早饭了。 沈彦川曾经皱着眉头反对:“常夏,我之所以把房子选在这,就是想让你好好睡懒觉,不用折腾,现在这样,你天天起得比我还早,我这不是白忙活吗?” “怎么是白忙活呢?我每天走几分钟就到学校了,随时想回家都可以,方便得不得了。我每天都过得特开心、特幸福。而且给你做饭,看着你吃,是我最爱做的事儿,你还想剥夺我的喜好啊?”常夏的解释最终说服了沈彦川。 有时候,常夏花大力气炸了油条、烙了馅饼,也会把多余的带一些去学校,分给彭智他们。尝过常夏的手艺,这帮大小伙子每天都变着花样地求常夏多给他们带吃的。 常夏和沈彦川也在家里招待过他们,不过次数很少。毕竟两人一起生活的各种痕迹太明显了,他们俩都不敢大意。 没课空闲的时候,常夏和沈彦川会定期一起大扫除。两人分工明确,常夏负责洗衣服,沈彦川负责擦地,每次沈彦川回到厨房洗抹布的空挡,两人还会交换个甜腻的吻。 床单、被套、衣服最后都会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挂在阳台的晾衣杆上,地板、地砖也都一尘不染、闪闪发光。吃过午饭,俩人会默契地各捧一本书,坐在沙发上一边看,一边晒太阳。有时候常夏靠在沈彦川身上就睡着了,沈彦川往往会帮常夏在自己身上找个舒服的地儿,然后继续安安静静地看书,看累了,他也会低头看一会儿怀里的人。 周末,他们也会跟石晓峰和莫潇一起出门踏青。常夏的相机如实地记录了每一个时刻。拍得多了,常夏偶尔也会投稿参加一些摄影比赛,也拿过几个小奖项。每次拿到奖金,不管是几十还是几百,常夏都会拿出来给沈彦川买礼物,沈彦川第一次收到礼物的时候,挺高兴,顺势把常夏夸上了天。后来每次都收到礼物,沈彦川忍不住问了常夏原因。 常夏搂住沈彦川的脖子,在他满是疑惑的眼睛上亲了一口,然后笑眯眯地回答:“你当初给我买相机花了很多钱,咱们就当它是一笔投资吧,你看,这还不到一年,投资就有回报了,而且“回报率”还挺不错的吧?以后我要是还能得奖,还有奖金,我给你买更好的东西!” 沈彦川揉了揉常夏的头发:“你傻啊?我给你买相机又不是为了这些,是为了让你能够有条件做自己喜欢的事儿,能开心快乐。” “嗯,我很快乐啊,得到奖金给你买礼物,我更快乐了,嘿嘿!” “你啊!”沈彦川搂紧常夏,说不出反对的话了。 常夏暑假时候拍的荷花,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奖项,连学校都知道这件事了,正好时值大三学生会改选,常夏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组织部部长。常夏原本以为需要忙的事儿会更多,后来才发现,除了开会多了一些,事实上也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 这段时间,常夏开了好几门需要用电脑的专业课,很多时候,下课了,常夏还得专门去学校机房或者网吧做作业。 沈彦川看在眼里,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开始盘算,得买台电脑了。这个暑假,沈彦川跟之前一样,开班补课,赚了不少钱,但交完学费、杂费,也去了大半,想买台配置不错的电脑,还得再攒一阵。 沈彦川增加了平日里做家教的次数,常夏对他的行程了如指掌,对于这个变动,当天就问了他怎么回事。沈彦川只好推说,带的孩子升初三,爸妈怕跟不上,所以增加了课时。常夏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回有点半信半疑。等到有一天常夏给沈彦川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电脑宣传单,常夏才算合计过味儿,原来沈彦川又背着他,一个人默默努力、付出。 晚上吃完饭,常夏也没隐藏,直接把宣传单递到了沈彦川的面前。沈彦川一愣,也明白买电脑这个想法是瞒不住了,只好如实说:“嗯,我知道你最近开始学ps、网页制作,我们俩也该买台电脑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之前说过,家是我们俩一起养的,可现在房租是你出,贵的东西也是你买,我除了交水电费,就没花过别的钱!”常夏有点不高兴了。 “不是,常夏,我没有那个意思。咱们平时买菜、买日用品,很多钱也都是你出的啊。至于电脑,我这不是做家教赚了挺多钱嘛,合计再凑点,就买个稍微好一点的。” “那为什么不跟我说?本来买电脑就是我用得多,钱也应该我出得多才对啊!” “好了,常夏,咱们俩有必要分得那么清楚么?你很在乎钱,还是我很在乎钱?都不是吧?未来日子长着呢,我现在没有负担,收入也多一点,所以花得可能也多一点,但将来我没钱的时候,家里需要花钱了,那就你来。咱们俩哪能因为钱闹矛盾呢。”沈彦川耐心地说。 “可你这样,我心里真挺不好受的。我太没用了。”常夏声音有点低落。 “怎么会?”沈彦川把常夏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前,“这衣服是你用奖金给我买的吧?手表也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吧?除了这些花钱的事儿,我们在一起,也是你照顾我更多一些,每天给我做好吃的,帮我洗衣服,这些你都做得比我多,比我好。而且,常夏,钱是很重要,但跟我们的感情比,它什么都不是,对不对?” 常夏点点头。他往前迈一步,拥住了沈彦川。 “你说的对,我们的感情最重要,我也会努力,争取让咱们俩的日子越来越好的。”常夏抱了沈彦川一会,然后抬起头说。 “嗯,不过这回的事儿,我也有错。我不该总是瞒着你,没考虑过你的感受。常夏,我手里现在大概有四千多,你再出点,我们周末就去买电脑好不好?” 常夏使劲儿点了点头,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笑容。 ☆、姥姥 天气渐冷,常夏班里的女生兴起了新一轮的织围巾热潮。之前常夏看着她们织,就有点想给沈彦川和姥姥也织两条,只是在寝室里,一群大男生看着,他到底没好意思。 这回搬出来住,刚好有了机会。不过常夏也没敢太明目张胆地请教,有女生带着毛线和毛衣针在课间、自习的时候织围巾,常夏就不声不响地凑到她们后排,努力偷师。 一来二去,几个有心的女生发现了端倪,她们挑自习的时候,逮住了表面上在看书,实际上在偷师的常夏。 常夏有点窘迫,最后还是挠着头说,想给姥姥织条围巾。几个女生异口同声地赞叹:“哇,你真孝顺!” 有了“老师”的当面指导,常夏上手很快,基本的针法都学会之后,常夏当天就去批发市场买了最好的毛线和毛衣针,回家就开始埋头苦织。 常夏给沈彦川选的毛线是深棕色,给姥姥的是大红色,自己则是浅棕色。他先拿自己那条练手,织着织着,常夏发现了,心里想着放松、放松,可还是会不自觉地绷紧,以致于织出来的围巾也紧紧巴巴的,他只好织了拆拆了织,一遍遍地返工。 为了给沈彦川个惊喜,常夏还得趁着沈彦川上课或者打工的时候织,以免被他发现。 终于,偷偷摸摸地忙活了将近两周,常夏的三条围巾都织出来了。这天早晨,沈彦川吃完饭,收拾好东西之后,到门口穿鞋。平时都凑过来跟他告别的常夏,却神神秘秘地在屋里不知道忙活什么。 沈彦川出门之前,喊了一声:“常夏,我走了啊,今天半天课,中午就能回来!” “啊!等等!先别走!”常夏的喊声从屋里传了出来。 沈彦川有点疑惑,却也只是回应道:“好好,还没走呢。你忙活什么呢?” 常夏终于急急忙忙地从屋里出来了。他脸有点红,两只手却藏在背后,这个架势,明显是拿着什么东西。沈彦川做了一个疑问的表情,常夏踟蹰了一下,然后张嘴说:“彦川,你闭上眼睛!” 沈彦川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嘴上还开玩笑地说:“怎么?要吻我?” 常夏没回答,却伸手去解沈彦川的围巾。 沈彦川一愣,但是没动、也没睁眼,围巾被常夏小心地解了下来,隔了一小会,另一条触感不同,更加温热的围巾重新系到了他的脖子上。 常夏盯着沈彦川看了一会,接着在他闭着的眼睛上吻了一下,然后说:“睁眼吧!” 沈彦川低头看自己脖子上的新围巾,又伸手摸了摸,然后笑着问常夏:“你织的?” 常夏红着脸点了点头,“喜欢么?” “当然喜欢!” “你喜欢就好。嘿嘿。” 有沈彦川这句话,常夏这两周多,这一个早晨,就算没白忙活。 常夏原本特意准备了一个礼物盒子,提前一天就把围巾装在里面了。可早晨起来,他又觉得不妥,就七手八脚地拆了盒子,偷偷摸摸地把围巾放到了小屋的暖气上,好让围巾温热起来。沈彦川在门口准备走的时候,常夏正在努力把长长的围巾折起来,藏到身后。 送走了沈彦川,常夏坐到沙发上给姥姥打电话。他平时基本上每隔一天会给姥姥打一个电话,每个月也都会回a市一趟,专门陪着姥姥。这回,时间上还没到一个月,不过他准备提前点回去,把围巾亲手交给姥姥。 电话迟迟没人接,常夏心里打起了鼓。姥姥年纪大了,每天早晨基本不到六点就会起床,这都七点多了,她按理说不应该不接电话。 又打了几遍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常夏越来越慌,正不知所措呢,就看到有电话进来,是舅舅的手机号。常夏赶紧接通,对方却挂断了。常夏只好打回去,这回马上就被接了起来。 “舅舅,姥姥怎么不接电话,你这时候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她出什么事儿了?”常夏着急地问。 “小夏,我们在医院呢,你姥不让告诉你,但我们合计,怎么也得知会你一声。你姥心脏又犯病了,要不是永光昨天跟她一起住的,及时通知我们带她来医院,这回可就真够呛了。”舅舅有点疲惫的声音传了过来。 “姥现在怎么样?”常夏眼睛一下就红了,他抖着声音问道。 “还在重症监护室,我们一家都在这守着呢,你妈说一会过来。你要是能请假,最好也回来看看吧?” “舅舅,你受累了。我这就去买票,中午之前就能到,姥是在哪个医院?”常夏握紧了手里的手机。 “市第一医院。你到了给我打电话,我去门口接你。” “好,谢谢舅舅。”挂了电话,常夏双手捂住了脸。缓了半天,常夏才狠狠搓了几下脸,转头给沈彦川打电话。 “彦川,我姥住院了,我得马上回去。你中午回来自己准备吃的吧。我,回头咱们再聊吧。” “好,常夏,你别急,姥姥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儿的。你带好东西,路上照顾好自己,不用管我。”沈彦川没有多说。 常夏急匆匆地跟学校请了假,简单收拾好东西,就直奔火车站。 赶到医院的时候,刚十一点多一点,常夏跟着神色匆匆的舅舅往住院处走,路上他细细问了姥姥的情况。 入冬以来,姥姥的状态就一直不太好。只是在电话里,姥姥什么也没说。昨天夜里,姥姥突然心脏疼得不行,自己挺了几个小时实在挺不住了,才叫醒孙子,去了医院。 当时情况非常危险,病危通知单都下来了,舅舅抖着手签了字,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 早晨的时候,人总算是抢救了回来,但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舅舅也就进去见了人一面,半个小时就被赶了出来。 姥姥当时整个人摊在病床上,脸色极差,她带着呼吸机,硬撑着安慰舅舅,说自己没事儿。最后她还特意叮嘱了一句,不要告诉常夏。只是,都到这时候了,舅舅无论如何还是给常夏打了个电话。 常夏跟着舅舅走到医院三楼,夏丽云正在走廊凳子上坐着,看到他们回来,也站了起来。因为姥姥抢救回来之后直接就进重症监护室了,她在医院并没有普通床位,所以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大家一直在医院走廊里待着。 夏丽云看到常夏到了,跟他简单说了几句话,就要走。 舅舅一愣,顿时生气地厉声说:“丽云,昨天晚上你不过来也就算了,今天早晨让你早点来,你也不来,这刚坐下没半个小时,还没看妈一眼呢,你就要走?!” “哎呀,不是都抢救回来了么?咱们在这待着也没用,再说了,你不是说中午只可以进去三个人嘛?常夏就代表我了,我明天再来看她呗。”夏丽云轻描淡写地说。 常夏心里直发冷。他这一路上,心里乱七八糟地设想了很多种可能,如果姥姥需要动大手术,姥姥这个年纪,这个身体状况,能受了么?如果姥姥需要长期住院,钱怎么办?护理怎么办?如果姥姥之后就只能卧床,谁来长期照顾她?如果姥姥没挺过去……常夏的心不断地下沉,整个人都焦躁不安。他想跟人诉说点什么,想有人给他些安慰和支撑,按常理说,面前这个他必须喊一声“妈”的女人,应该是这个人。可现实呢?她冷血得让人害怕,她连自己病重的亲妈都不想见。 夏丽云到底还是走了。舅舅没忍住,破口骂了出来,常夏只能默默地听着。 十二点到十二点半是家属探视时间,每位病人只允许三个家属进去探视。早晨自然是舅舅一家三口进去的,本以为中午起码能有常夏和夏丽云,没想到夏丽云连姥姥的面都不想见,连这一会都不愿意等。 夏永光今年高三了,早晨看完姥姥,就急匆匆地回学校上课,得晚上放学才能再过来。舅妈上午回家给姥姥准备午饭,她在十一点左右赶回了医院,跟常夏打完招呼之后,四处没看到夏丽云,她也是一愣,得知夏丽云已经走了之后,她随即也张嘴骂了几句。 探视时间还没到,常夏却早早就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站着等上了,护士一开门,常夏赶紧招呼在远处坐着的舅舅、舅妈一起进去。 等走到姥姥的病床前,看到姥姥的脸,常夏再也忍不住,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姥姥的手,张了半天嘴,也只喊出了一句“姥”。 姥姥微微使了点力气去握常夏的手。她隔着呼吸机,声音微弱地说:“夏儿,你怎么来了?” ☆、希望与绝望 “姥,你都吓死我了,这么大的事儿你还想瞒我?我,我说什么也得回来啊!”常夏握紧姥姥的手说。 姥姥张了张嘴,然后挣动着想把呼吸器摘下来,常夏赶紧按住她的手,喊护士过来。 呼吸器被摘了下去,床也被半摇起来,姥姥缓了一会,慢慢地抬手去擦常夏的眼泪。 “夏儿,别哭了,姥姥还在呢!” 常夏重新握住姥姥的手,自己胡乱擦了一把脸,然后说:“嗯,姥,我不哭了,我喂你吃饭。” 姥姥点头说好。舅妈马上掏出带来的粥和菜,一一摆到病床边的小柜子上。姥姥看着她动作,视线转到舅舅身上,有点期盼地问:“丽云呢?” 舅舅脸色一变,斟酌了一下,还是开口说:“妈,她今天有点事儿,明天就过来了。” 姥姥神色一暗,没再多问。常夏端起饭碗,适时地舀了一勺小米粥,小心地吹了吹,然后喂到姥姥嘴里。 姥姥胃口不太好,只喝了点粥,吃了很少的菜,就吃不进去了。常夏轻声哄着她,总算是多喂了她几口。 吃完饭,舅舅跟姥姥交代一些医院、家里的事情,常夏跟舅妈一起收拾好东西之后,就坐在姥姥边上,轻柔地帮姥姥整理有点凌乱的头发。 常夏小时候,还帮姥姥拔过白头发,姥姥常常一边笑着跟常夏说“拔一根长三根”,一边任由常夏动作。可现在,姥姥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常夏越想越心酸,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没一会,探视时间就快到了。护士开始提醒大家收拾东西出去,常夏一愣,没想到时间这么快就过去了,他从包里掏出来那条准备好的围巾,想给姥姥围上,又无处下手,最后只是递到姥姥手里说:“姥,这是我织的,今天早晨给你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周末我要提前回来,好把围巾给你。没想到,没想到……” 姥姥仔细地看着手里的围巾,又牵起围巾一角,放到脸上蹭了蹭,然后笑呵呵地抬头跟常夏说:“真好看,夏儿还学会织东西了。姥姥出院就戴上它,天天戴着。” “嗯!姥,咱们快快好起来,尽快出院!”常夏话还没说完,护士就开始挨个床位撵人了,常夏只好最后跟姥姥说了一句:“姥,那我先走了,晚上我再过来,你好好的!” 姥姥点点头,费力地抬起手冲常夏摆了摆说:“好,夏儿,姥姥没事儿,你放心吧!” 常夏还没走出大门,病房里的一位病人突然情况有变,医生护士都围了上去,原本走到门口的病人家属,顿时就有点失控,想要重新闯进来。一时间,病房里医生护士的交流声,护士跟病人家属的争执声,吵吵嚷嚷不绝于耳。恐惧与绝望,同时也笼罩在了病房里的其他人身上。常夏慌乱地又看了姥姥一眼,姥姥的眼神却很平静。她冲常夏笑了一下,那个笑容里,有安抚,有坦然,还有些常夏看不懂的东西。常夏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间充满希望也充满绝望的病房,心里暗暗祈祷,愿希望降临,愿绝望远离。 回到走廊里,舅舅、舅妈原本坐着的椅子,已经被新的病人家属占据了。常夏只得跟着他们找了个靠窗的地方,站定了商量之后的事儿。 “舅舅,我已经跟学校请了一周的假,我会一直在这照顾姥姥的。昨天你已经熬半宿了,要不你现在先和舅妈回家休息休息吧?” 舅舅想了一会,然后说:“我现在还行,小夏,你也没吃饭呢吧?还是你先回家吃饭,然后给你姥准备晚饭,晚上再来替换我和你舅妈吧。” 常夏点点头说:“那也行。不过,舅舅,你和舅妈也没吃饭呢吧?” “没事,你舅妈带的饭多,我们俩一会吃一口就行了。另外就是,你姥带来的住院费本来就不多,你看,现在这个情况,你知道你姥钱放哪了吧?”舅舅试探地问。 常夏一愣,然后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不过我手头有钱,我先垫着吧。” 舅舅脸色有点讪讪的,点头应了。 常夏跟他们俩道别,然后回了姥姥家。一进门,就发现夏丽云正坐在屋里。 “回来了?你姥怎么样?”夏丽云见常夏回来,张嘴问道。 常夏心头稍微热了一点,他认真地回答道:“姥姥现在还可以,不过看着很憔悴,饭吃得也不多。你晚上去看看她吧!姥姥中午问到你了。” 夏丽云表情也有点松动,她合计了一会,然后问常夏:“你姥提没提住院费的事儿?” 常夏完全没想到夏丽云也会问到这个问题,一时间没说出话。 夏丽云紧接着说道:“我上午在医院的时候,就听人说,重症监护室住一天就得上千块钱,你姥虽然有医保,能报销点,可这么往里扔钱,谁能受了啊?而且这个钱总得有人先垫上吧。昨天你姥去的急,手头肯定没带现金,估计是你舅舅他们垫的钱。现在你姥醒了,该提这事儿了吧?她怎么说的?她钱够么?跟没跟咱们要钱?” 常夏攥紧了手,抖着声音问:“你就是怕花钱,才不去看姥的?”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不是看你大老远地回来了,想让你先看嘛!”夏丽云脸上也露出来点难堪的表情。 “你别说了。我姥没提钱,也没跟你要钱。你可以放心了。”常夏松开攥紧的手,再次体验到了心如死灰的感觉。 “哎?那谁出这个钱?你舅舅?他可没那么好心!”夏丽云继续追问道。 “你能不能别再只提钱钱钱了?!姥姥在医院重症监护室里躺着!生死未卜!她是生你养你的亲妈!你能不能关心关心她怎么样了,想吃什么,难不难受。钱不是万能的,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把钱看得那么重!”常夏心头的怒火冲上了大脑,他生平第一次,失去控制地冲夏丽云喊道。 夏丽云脸色遽变,她抬手给了常夏一个耳光,厉声骂道:“小兔崽子,你还敢教训我?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我也是生你养你的亲妈,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常夏红了双眼,他整个人都在抖,却说不出话。 隔了半天,常夏才闭了闭眼,最后哑着声音说:“我没资格教训你。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都不在乎。只是,你要是心里还有姥姥一点,就去看看她吧,她想见你。” 常夏说完,就转身进了厨房。夏丽云脸色变幻,她发了一半的脾气,也发不下去了,只得悻悻地转身走了。 常夏听见关门声,自己再也绷不住,蹲在厨房,把头埋进膝盖,失声哭了出来。 没多久,门外传来敲门声。常夏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隔了一会儿,敲门声又规律地响了三声,停顿一下,接着再响三声——这,这是沈彦川的敲门风格。 常夏擦擦眼睛,跑到门口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风尘仆仆的沈彦川。 常夏把人拉进屋,然后迅速地关上门,然后一头扑进沈彦川怀里,半天没有动静。 沈彦川轻轻抚摸着常夏的头发,也没有说话。 直到常夏红着眼睛抬起头,沈彦川也只是伸手摸摸常夏的眼角,没说什么,他拉住常夏的手,带着人进屋坐下,然后自己进厨房倒了一杯白开水,回来递到常夏手里。 “姥姥还好吧?”看常夏喝了几口水,平静了许多,沈彦川才担心地问。 常夏点点头说:“姥现在抢救回来了,不过还在重症监护室里,我晚上做好饭再去看她。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放心你,所以下课就赶回来了。不过明天早晨还得回去。”沈彦川伸手摸了摸常夏的左脸,问道:“你脸怎么了?” 常夏躲了一下,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事儿,我妈打的。” “她为什么又打你?”沈彦川皱起眉头。 常夏惨淡一笑,然后摇着头说:“她打我向来不需要理由,不过这回是我先惹她的。我,我真的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妈是这种人。她连去医院看看姥姥,都不愿意去,你知道因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怕花钱。彦川,我妈就是这么一个人。” 沈彦川伸手把常夏搂进怀里,“好了,常夏。这不怪你,你也改变不了她。我们就做好我们该做的吧。姥姥说想吃什么了吗?” “姥没说,她胃口不太好,我准备给她拌点芹菜花生米,炒个土豆丝,再炖点白菜肉冻豆腐,熬二米粥。之前我上网查过,说吃芹菜、土豆、花生这类的对心脏好,这几样东西姥也挺爱吃的。”常夏的注意力终于被转移了。 “东西家里都有么?现在都三点了,缺什么,我现在去买吧?”沈彦川问。 “啊,你说的对,我刚才,唉,不说了。我去厨房看看,缺的东西,你去帮我买吧。”常夏一拍额头,才发现自己连这么重要的事儿都忘了。 ☆、陪护 沈彦川去买了新鲜的肉、芹菜、白菜、苹果、山楂和两个保温饭盒、一个保温杯。沈彦川回到姥姥家的时候,煮好的花生米已经装在了盘子里,粥也在锅里煮着,常夏正在切土豆丝。 沈彦川把菜放好,自己则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他找了水果刀和小盆,开始认认真真地削苹果。常夏扫了他一眼,意外地发现,沈彦川坐的小板凳,正是当年属于自己的那个小木头凳子,常夏嘴角挂上了微笑,对沈彦川说:“你坐的,是我当年的‘战马’,它边上那个有黑色木纹的凳子是永光的。我们俩当年骑着它们没少‘打仗’。姥姥总是笑着给我们俩当裁判,输的一方能得到奖励,我们都不知道该输还是该赢了。现在想想,她大概是怕我和永光假戏真做,真打起来,所以才想出这个主意吧?” 沈彦川也微笑起来。 饭菜都做好之后,常夏和沈彦川先把饭菜装进了保温饭盒,然后俩人迅速地把剩下的饭菜吃光。常夏用沈彦川削好的苹果、山楂熬的一锅罐头也开始满室飘香,常夏给沈彦川盛了一碗,然后给姥姥装了满满一保温杯。收拾好东西,两人一起去医院看望姥姥。 常夏到医院的时候,舅舅和舅妈没在走廊里,他们运气不错,帮姥姥租到了一个床位。姥姥的情况很稳定,没出什么问题,医生说,这个状态保持住的话,没几天就能转到普通病房了。 常夏松了一口气。舅舅和舅妈看到常夏的同学也来了,有点意外,常夏解释说沈彦川正好回家看父母,听说姥姥的事儿了,就跟着来看看。舅舅对沈彦川印象不错,直夸他有心了。舅舅他们没有多待,最后交代了常夏几句不要长时间离开、记得去补交钱之后,就一起离开了医院。 常夏愣了一会,然后抬手看表,五点半到六点是晚上的探视时间,现在五点十分了,交钱估计得排队,时间上不一定能来得及,还是等姥姥吃完饭再说吧。五点二十五的时候,常夏和沈彦川正等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夏丽云来了。常夏看到她,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夏丽云张嘴想说话,转头却看到沈彦川也在,就住了口。沈彦川跟常夏一样,也只是冲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夏丽云站在两个神色冷淡,又不说话的高大男人面前,突然生出了一点惧意。她想起来,下午的时候,自己还扇了儿子一耳光,如果他还手…… 五点二十九,夏永□□喘吁吁地跑到了重症监护室门口。常夏看到表弟,神情一缓,原本想跟着进去看望姥姥的沈彦川,也只能给表弟让位。 夏永光刚喊了声“哥,你来啦!”,重症监护室的门就开了。常夏赶紧招呼夏丽云和夏永光,进去之前,常夏给了沈彦川一个眼神,沈彦川点头回应他之后准备走,却看到夏永光扭头看了自己一眼,沈彦川也冲他点点头,然后转身回了病房。 姥姥看到孙子外孙还有女儿都来了,很高兴。常夏做的饭菜,也非常合她的胃口,照比中午,姥姥多吃了不少。 夏丽云坐在病床边,看到自己妈倒在病床上的样子,看到自己儿子小心翼翼地给老人喂饭,到底没当场说什么难听的话。 探视时间结束,出门之后,夏丽云对着常夏欲言又止,常夏却一直跟夏永光说着话,夏丽云见插不上嘴,最后招呼了一声,就走了。 “哥,刚才那个是你同学?”夏永光想起了自己的疑问。 “嗯,是我同学。他叫沈彦川,你之前见过他,咱们一起吃过饭。”常夏回答道。 “啊,我说怎么有点眼熟呢,他怎么来了?” “他今天正好也回家,知道姥姥的事儿,就过来看望一下。”常夏再次解释道。 “哇,那他挺够意思啊!他是你铁哥们吧?” “嗯,是啊。”常夏推开门,看到坐在病床上的沈彦川,缓缓回答。 夏永光刚跟两人聊了几句大学的事儿,就被他妈一个电话叫走了。送走夏永光,常夏回到病房,有点茫然,沈彦川由着他愣了一会,然后做出哥俩好的样子,搂住常夏的肩膀,边走边说:“走吧,给医院送钱去!” 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家属马上也附和了两句:“你们也得交钱了?我们都交三回了,这医院就是个无底洞啊!”,“是啊,这多病个几回,金山银山也不够花啊!” 出了病房,走进楼梯,沈彦川紧了紧搂着常夏的手,“还好吧?” “嗯,我没事儿。姥姥现在没什么危险,我就放心了。至于我妈,她刚才没说什么难听话,至于别的,我不想管,也管不了,就这样吧。”常夏长叹一口气说。 沈彦川仔细看了看常夏的神色,见他确实还好,就扯了别的话题,不再多说。 两人在医院病床上挤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沈彦川就赶火车回了省会。常夏则开始了长达半个多月的陪护生活。 姥姥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了三天,这三天,舅舅一家帮着做了几顿饭,但每天晚上在医院守夜的都是常夏,等到姥姥转到普通病房,舅舅一家以工作忙,还得照顾夏永光这个高三生为理由,来得更少了。常夏一天二十四小时陪护,不到一周,人就瘦了一圈。医院病房条件不好,没有陪护床位,常夏只能租一张折叠床,晚上在走廊里睡。每隔半个小时,他不放心,还得进病房看看姥姥怎么样。次数多了,病房里的其他人一方面是被他来回开关门折腾得有点烦,另外也确实有点心疼他,就告诉他,间隔长点再进来吧,姥姥要是有什么事儿,他们会第一时间喊他。常夏道了歉,也道了谢,他心里也知道自己这样很影响人,只好控制进去的次数。不过,晚上的时候,他还是每隔半个小时就爬起来一次,只是不再每次都进去,而是趴到病房门口望一望姥姥的床位,看到姥姥安睡在床上,他的心也就安稳了。 这期间,沈彦川又回来了三次,周末那次,沈彦川待了两天多,还替常夏值了两夜。常夏原本不同意,沈彦川押着他进了医院卫生间,让他看镜子里瘦了一大圈,脸色极差的他自己。常夏看了看自己的脸,又看了看沈彦川的表情,只得同意了。 终于,姥姥恢复得差不多,医院的床位也实在紧张,医生说,姥姥可以出院了。 沈彦川再次从省会赶了回来,帮常夏接姥姥回家。这半个多月,沈彦川前前后后出现的次数,比夏丽云都多,姥姥心里又感动又难过。 规整好东西,时间还没到中午。之前常夏通知舅舅和夏丽云姥姥出院时间的时候,舅舅一家推说工作忙,要晚上才能过来,夏丽云也是同一套说辞。常夏也没强求,只是自己和沈彦川一起做了一桌子菜,庆祝姥姥出院。 吃过饭,姥姥把常夏叫到小屋,递给了常夏一个存折说:“夏儿,姥姥知道,这回住院的钱,都是你帮垫的。我昨天问医生了,前前后后,大概也花了一万多了,姥姥这张存折上是一万五,都给你。多的钱,就先放在你那,下次,下次如果姥姥还有这种时候,你再给姥姥垫钱,好不好?” “姥,你这些钱都给我了,自己怎么办,手头还有钱么?”常夏没有接存折,而是担心地问道。 “没事儿,夏儿,姥有医保,还能报销一部分呢!等过几天,就可以去医院报销了,姥还能拿回来好几千块钱呢。你放心收着吧。”姥姥又把存折塞回常夏手里,“密码是你姥爷生日的年月日。” 常夏最后收下了存折。 晚上的时候,夏丽云一家和夏利伟一家都来了。姥姥住院半个多月,周荣强和周斌只去看了一次,他们买了点水果,坐没到半个小时就走了。今天这回来,周斌也一直不情不愿的。他吃饭的时候,倒是吃了不少,吃完饭,姥姥刚问了他几句话,他就推说有事儿,转身走了。 夏丽云脸色有点尴尬,不过周斌一直这样,这几年,她是越来越管不住他。也就这时候,她能想到,还是听话的大儿子好,不过,现在的话,大儿子大概也不再听她的话了。 一家子人各怀心事地吃完这顿饭。夏利伟原本想问问常夏,姥姥给没给他钱,但饭桌上还有姥姥硬留下来的沈彦川这个外人在,为了顾及自己的面子,他也没好意思问。不管是谁出,反正没用他出钱。至于姥姥会不会私下里把钱都给常夏,夏利伟心里也有计较。这些年,姥爷一直缠绵病榻,姥姥身体也不太好,两人虽然都有退休金,但这个收入是死的,花销却是活的。姥姥手头那两个钱,撑死也不超过四万,这一场病又去掉一万多,她应该也没什么钱能给常夏。 夏丽云见从头到尾都没人提钱的事儿,也乐得不提。她心里的小九九跟夏利伟一样。姥姥手上没什么钱,她一清二楚。原本姥姥手里还有点金银首饰,却早就都借给姥爷的穷亲戚了,现在手头是一样没有。剩下唯一值钱的就是房子,现在这个节骨眼,还没到分房子的份儿上。至于这次吃亏的是谁,只要不是她自己,爱谁谁。 送走这两家人和沈彦川,常夏收拾完所有东西,回到姥姥床前,跟姥姥告别。 常夏跟学校请了半个多月的假,虽然有正当理由,但时间确实太长了。有些专业课缺课太多,对常夏的期末成绩肯定会有影响。常夏放心不下姥姥,可也不可能一直不回学校。他细细嘱咐了姥姥要按时吃药,要随时把电话放在手边,一有不舒服就赶紧给他打电话等等。直到姥姥笑着捏常夏的脸蛋说:“我的夏儿怎么比我这个老太婆还磨叽?好孩子,姥姥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回去吧。” 常夏最后又唠叨了半天,哄着姥姥倒下,自己才恋恋不舍地拎着行李,离开家门。 没走几步,常夏手机响了,他低头一看,是沈彦川发来的短信:火车票买好了,八点十二开车,还有一个半小时,不着急,你慢慢来,我在候车室等你。 常夏捏紧手机,迈开脚步,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 ☆、表弟 这个冬天,姥姥的身体一直没有彻底好起来。常夏辞了兼职,基本每周末都回a市照顾姥姥,沈彦川没有家教课的时候,也会陪常夏回来。直到来年四月,春暖花开,姥姥的病情才算稳定下来。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浮岩 作者:暮一 第9节 常夏心里终于踏实了。姥姥已经能自己下床走动,做饭,常夏也就不用再每天提心吊胆。 这个周末,常夏提前给姥姥买好了未来一周的蔬菜、鱼肉,帮姥姥收拾干净,然后整齐地收纳在冰箱里。姥姥跟在常夏边上,偶尔指点几句,常夏一一应着。 等常夏都忙活完了,姥姥突然笑了起来。 “姥,怎么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夏儿你那时候还是个刚到姥姥腰这的小家伙,天天跟在姥姥屁股后面跑,结果,一眨眼,就轮到姥姥跟在你后面了。”姥姥努力抬起手,想够到常夏的头,常夏弯下腰,把自己的头蹭到姥姥手里。 “这不是挺好的嘛?我长大了,不再是个只会哭,没有用的小屁孩儿,我也能照顾你了。”常夏握住姥姥的手,笑着把姥姥带回屋里。 “是啊,多亏了夏儿,不然姥姥恐怕是活不到现在了。”姥姥坐回床上,继续拉着常夏的手,神情复杂地说。 “姥!我照顾你是应该的,要是没有你,我会变成什么样,我都不敢想象。所以,咱们俩都别说这种话了。你得养好身体,健健康康地好好活,活到一百岁。我们不是约好要一起去爬长城嘛,你快点好起来,明年这时候,咱们就启程去首都啦!”常夏握紧姥姥的手。 “嗯,姥姥好好养着!不过,夏儿,你以后别回来这么勤了。来回的花销不说,你学校的课程,能跟上么?姥姥现在没事儿,你别再这么折腾了。”姥姥语重心长地说。 “我能跟上,姥你放心吧!我回来得也不勤,省会离a市这么近,我过去是回来得太少了。” “好孩子,你马上就大四了,我听说得写论文,你啊,就别总来回折腾了。姥姥有事儿,一定马上给你打电话。你要是再周周回来,姥姥可不给你开门了啊!” 常夏略一犹豫,最后妥协地说:“那我半个月回来一次,你不开门我也有钥匙,咱俩就这么说定了!” 常夏这次回程,同样有沈彦川陪伴。这漫长的几个月,俩人不知道一起搭过多少次往返于两个城市的火车。现在,总算是拨云见日,熬过去了。 回到家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常夏走到鱼缸前面,看到里面鱼,竟然觉得有点陌生。 是啊,这几个月,他完全没有心情喂鱼、浇花,家里的一切他都没花过什么心思。常夏环视了一下屋子,所有的东西都各归各位,井井有条,一盆盆花都长得很茂盛,那盆长春花到现在,还开满了粉色的小花。 常夏鼻子一酸,几步走到屋里,沈彦川正背对着门口换衣服,常夏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彦川,对不起。” 沈彦川转过身,回抱住常夏,然后柔声说:“怎么了?道什么歉啊?” “对不起,这段时间,我心思都在姥姥身上,完全没考虑过我们的家,没考虑过你。”常夏闷着声音说。 “你傻啦?我们家一直好好地在这,我一直在你身边,你需要考虑什么?姥姥的身体最重要,现在她恢复健康了,多好啊。别胡思乱想了,晚上我要吃好吃的,你给我做吧?”沈彦川揉揉常夏的头发,又在上面亲了一口。 常夏脸一红,在沈彦川怀里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他们一起吃了一顿久违的大餐。晚上也昏天黑地地折腾了一场。 这段时间,常夏一直忙碌,也没什么心情,俩人已经挺长时间没做了,家里甚至连安全套都没了。衣服脱了一半,沈彦川想出去买,被常夏拉住了。 “你直接来吧,回头帮我收拾。”常夏红着脸说。 直到折腾完,沈彦川想起身,常夏却搂紧他,不让他动。 沈彦川轻轻地吻着常夏的唇角、眉眼,“我还是起来吧?太沉了。” “……我不怕沉。”常夏收紧手臂。 沈彦川控制不住地低头深吻常夏。 直到第二天早晨睁开眼,常夏想起前一晚,还有点脸红。 沈彦川见他醒了,探头吻了他一口,然后伸手抚上他的腰问:“还好吧?难受么?” 常夏无声地摇头,整个人却往沈彦川怀里靠了过去。 沈彦川把他整个人收进怀里,两个人温情地搂着彼此。 直到常夏的肚子叫了一声,沈彦川才万分不舍地又亲了常夏一口,然后坐起身,下床穿衣服。 忙乱的生活,终于暂时回归了平静。 六月,夏永光高考结束。复读了一年的夏永光,总算是没白浪费这一年的时间,他去年连普通专科都没考上,今年成绩虽然没上二本,但进省内一般学校的三本,问题都不大。夏永光理所当然地报考了省会的几所大学。填完志愿,夏永光跟爸妈打了声招呼,拖着行李,兴冲冲地直接跑去了省会。 常夏接到夏永光电话的时候,刚刚下课。临近期末,逃课的人越来越少,走廊里吵吵嚷嚷的,常夏一时间没听清夏永光说的是什么。 “哥!我到省会了!我报完志愿了,报的都是省会的大学!肯定能有一所接收我。我合计提前来踩踩盘子,嘿嘿,哥,你不是在外面租房子住嘛,这几天我住你家行不行?” 常夏一愣,赶紧接话道:“你在火车站呢?站着别动,我这就去接你,到了给你打电话!” “好,不着急,哥,一会见!”夏永光的声音很开心。 常夏挂了电话,赶紧走到没人的角落给沈彦川打电话:“彦川,我表弟永光来省会了,他应该能考上这的大学,现在想先在我们家住几天,熟悉熟悉环境。呃,可以么?” 沈彦川顿了一会,然后答道:“可以是可以,但常夏,家里得重新收拾收拾。” “啊!对,可他已经到了,我得去接他……”常夏有点急了。 “没事,你去吧。不过先别带他回家,领他吃点东西什么的,我现在马上回家收拾,收拾好之后给你发短信,你再带他回来。”沈彦川声音平静地说。 “嗯!好,那个,彦川,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会突然过来。” “真没事儿,你家人来,我们当然得好好招待。好了,常夏,别耽误时间了,咱们一会见。” 常夏有点慌乱的心又安定了下来。他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夏永光正坐在行李上玩手机,常夏喊了他一声,夏永光马上蹦了起来。 常夏接过夏永光的东西,带他坐上公交车。一路上,夏永光都兴奋地问东问西,常夏则一边回答他,一边时不时看几眼手机。 下车之后,常夏直接带着夏永光进了一家小饭馆,夏永光挺高兴,他早晨就没怎么吃饱,折腾到现在,正好饿了。 沈彦川的短信终于在他们快吃完饭的时候来了。常夏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尽量不动声色地对夏永光说:“永光,你知道,我是跟人合住的,所以一会你跟我回家之后,多少还是要注意点。啊,对了,跟我合住的就是沈彦川,你之前见过他。” 夏永光猛点头:“放心吧!哥,我知道分寸!沈哥我见过,他人那么好,我们不会有矛盾的。” 常夏点点头,心里却还是有点不安。他也不能表现出来,只是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回到家之后,沈彦川热情地跟夏永光打了招呼。夏永光坐到沙发上,多少有点拘谨,他看着这个有花有鱼,生活气息非常浓厚的小家,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自己是个外来闯入者的感觉。 常夏和沈彦川陪着他闲聊了几句高考、大学的事儿,夏永光渐渐放松了下来。 沈彦川挑准时机,抬手看了一下表,然后对常夏和夏永光说:“那你们好好休息,我回屋取点东西,然后就回学校了。晚上咱们一起吃顿饭吧!” 常夏和夏永光一□□头说好。沈彦川径直进了小屋,隔了一会,拎着一个包走了出来,他再次冲两人点头告别,然后关门走了。 夏永光呼了口气:“哥,不知道为啥,看到你们俩这房子,我感觉自己格格不入的。” 常夏一僵,然后说道:“你长这么大也没怎么在外面住过吧?好不容易有个自己的房子,当然得整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了。” “呃,你说的也对。话说,哥,我住哪?”夏永光话音未落,人已经往大屋的方向走了。 常夏心里一惊,但马上压了下去,“你当然是跟我住了,我屋里床挺大的,咱们俩应该能住得下。” ☆、暴露 常夏先夏永光一步,打开了大屋的房门。 沈彦川已经把常夏的画架摆在了大屋的一角,还把一个置物架挪了过来,最下层是常夏的相机,上面几层摆了一些常夏日常用的东西。 夏永光的视线一下就被画架吸引了。 “哥,你还会画画?” “呃,大学学过半年,没事儿会画两笔,但画得不好。”常夏不好意思地说。 “深藏不露啊!”夏永光又把视线移到置物架上,然后就发现了常夏的相机。 “哎我!这是单反相机?哥,你这么有钱?”夏永光彻底震惊了。 “啊,这个是从老师那买的二手相机,不怎么贵。”常夏努力编谎话,他突然有点害怕,自己这么迟钝的反应,到底能不能应付得了未来的几天。 夏永光摆弄了半天单反相机,还对着常夏拍了两张,然后继续东摸摸,西看看,直到实在没什么可看了,他才满足地倒在床上说:“自己住真好啊!我将来也想搬出来住。” 常夏一边陪着夏永光聊天,一边把他的行李挪进卧室,夏永光抬头看到常夏的动作,有点不好意思,忙从床上下来,开始拆包行李。 “永光,今天也挺晚了,咱们就先这样,晚上跟你沈哥一起吃个饭,你要是想出去,晚上我们陪你在我学校转转。明天我上午有课,下午再陪你逛省会。”常夏想了想,跟夏永光说道。 “行啊!我没问题。明天上午我在家待着看电视就行。”夏永光乐观地回道。 “啊,对了,没事儿的话,尽量不要进你沈哥的屋子。不太好。”常夏斟酌了一下,还是提了一句。 “嗯,我知道,不侵犯人家隐私嘛,我不会的。嘿嘿。” 晚饭的时候,沈彦川特意买了半打啤酒回来,庆祝夏永光考上大学。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之后的几天,常夏抽空陪着夏永光在省会逛了一大圈,沈彦川有空的时候,也跟着他们一起。基本上,吃喝玩乐,常夏和沈彦川没让夏永光花一分钱。夏永光简直乐不思蜀,他原本想待四五天就回去,结果发现常夏期末考完试直接放假,夏永光就耍赖地跟常夏说:“哥,我再多待几天行不?等你考完试放假回家,我跟你一起回去。” 常夏虽然不情愿,但也不好张嘴撵人,只得点头同意。 这天,常夏和沈彦川都有考试,早晨吃完早饭,夏永光又钻回了被子里。常夏出门之前,特意来到床边,叮嘱夏永光出门记得带钱带手机,并带点歉意地把自己的钥匙留给夏永光。夏永光这些天其实也玩儿得差不多了,他睡眼惺忪地挥了挥手说:“放心吧!不用管我。” 常夏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家门,沈彦川正在门口等他。 看到常夏出来,沈彦川飞快地低头亲了他一口。常夏一愣,马上紧张地左右看了看,楼梯间当然没有人。常夏的动作让沈彦川也顿了顿,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往楼下走。 “彦川!我就是,我……” “别说了,常夏。是我的错,现在不方便,咱们回头再聊吧。”沈彦川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说。 常夏咬咬下唇,没再说话,跟了上去。 这些天,他们俩连手都没拉过一次。每天都过得小心翼翼,生怕露出什么马脚。 常夏很累,神经绷得都有点过头了,却没办法。他现在只希望时间赶快过去,夏永光赶紧回家。 留在家里的夏永光,睡饱了回笼觉,终于爬了起来。 他溜达到客厅,拿起渔网手欠地逗了一会鱼,觉得没趣,又去翻了翻冰箱。拿了瓶啤酒,夏永光打开电视,然后横七竖八地瘫在了沙发上。电视台从头换到尾,也没发现什么好看的。 夏永光盯着天花板,脑袋里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儿,沈彦川开门的时候,他依稀看到屋里书桌上,摆了一台电脑。夏永光一下子坐起来,三两步就走到沈彦川门前,顿了一秒,他伸手打开了房门。 电脑果然在书桌上放着,夏永光眼睛放光,他打开主机和显示器,自己也一屁股坐到电脑椅上。 等待开机的时候,夏永光环视了一下小屋,屋子明显比大屋小一些,除了一个书架和一个书桌,墙边摆了一张小小的折叠床,看起来有点寒酸。夏永光想,他哥还是占便宜了。 电脑开了,却设了密码。 夏永光“啧”了一声,心想,沈彦川真不够意思,电脑还设密码,对自己哥们都这么防备。再一转念,夏永光的脸色更不好看了,人家防备的可能不是自己哥们,而是借住在这的他。 想到这,夏永光一伸手就拉开了书桌中间的抽屉。抽屉里整整齐齐地放着本子、笔、剪刀、胶水这类的用具,夏永光伸手翻了翻,一撇嘴,又去拉右侧的抽屉。跟电脑一样,右侧的一排抽屉,也上了锁。 夏永光的逆反心彻底被激了起来,他使劲儿晃了晃把手,发现完全打不开。又试了半天,还是不行。夏永光扭头看到书桌左侧小柜,伸手就给拉开了。 里面塞得满满的,表面上能看到很多书和相册。夏永光神情一动,他抽出一本相册,打开一看,却是普通的景物照片。他不死心地又打开一本,也是景物。 夏永光一本接一本地往外倒腾相册,相册里面大多还是景物,只有个别几张人像,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学生和路人。但他就好像发现了疑点似的:相机是他哥的,但这一本本的相册却在沈彦川的柜子里。 终于,整个柜子快被掏空了,表面的书籍和相册都散乱地堆在地上,小柜的里面,只剩下三本看起来要精致得多的相册。 夏永光伸手把相册拿出来,他看着明显有点什么猫腻的相册微微一笑,缓缓打开了相册。 没一会,夏永光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相册里是满满的沈彦川。 一年四季,晴天、阴天、雨天、雪天,早晨、中午、晚上,学校、街道、商场、家里的沙发甚至大屋的床上,沈彦川的身影无处不在,即使是对摄影一窍不通的夏永光,也能看出来,拍照的人,对沈彦川的几乎快溢出相纸的感情。 而这个拍照的人,只能是他哥常夏。 夏永光脸色剧变,他像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一把将相册扔到一边。隔了一会,夏永光又不死心地打开第二本相册,没过几秒,这本相册也遭到了同样的对待。 夏永光脸色铁青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相册,转身走到客厅,掏出手机就给常夏打电话。 常夏正在考试,手机关机了。 夏永光咬着牙,他坐在沙发上,突然站了起来。只要一想到,这个家是他哥跟那个姓沈的同居的地方,他们可能在这里做过些什么,他就一阵阵犯恶心。 没头苍蝇似的在屋里转了两圈,夏永光噼里啪啦地给常夏发了一条短信:你和沈彦川到底是什么关系?! 常夏走出考场,打开手机,看到这条短信,就像被人迎头泼了一桶冰水,整个人都木了。 他抖着手回复道:“什么关系?你怎么了?” 短信刚发送出去,常夏的电话就响了。 “哥,你实话告诉我,你和沈彦川是不是那种关系?”夏永光的问话劈头盖脸地砸进常夏的耳朵里。 常夏赶紧把话筒声音调小,自己也往偏僻的地方小跑过去。 “你在说什么啊?”常夏试图蒙混过去。 “我说什么你不知道?!相册里那些照片是你拍的吧?你恶不恶心啊?跟在一个大男人屁股后头拍,还跟他同居,你们俩是不是同性恋?”夏永光恶狠狠的声音钢针一样把常夏钉在了原地。 常夏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说话啊!”夏永光吼道。 常夏僵硬地动了动嘴说:“我,我……我是跟他在一起,但我们不是变态。这个是,是正常的。” “正常个屁!”夏永光一脚踢翻了茶几,“你这样姥姥知道么?她知道了,非气死不可!你赶紧收拾东西,离开那个变态,我们先去住酒店,等你明天考完试,我们就回家。” “永光!我们不是变态,我也不会离开他。我只求你,不要告诉姥姥。”常夏哀求道。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你是从小缺少父爱啊,非得和男人搅和在一起?你赶紧改了吧!我这就回家,你两天内要是不回来,我就告诉姥姥!”夏永光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常夏浑身脱力,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他不是完全没设想过被人发现,却万万没想到,事情真的发生了,会这么可怕。 ☆、亲人 常夏终于缓过来给沈彦川打电话的时候,夏永光已经匆匆收拾了行李,离开了常夏家。 坐在回程的火车上,夏永光还是满腔难以言表的尴尬与愤怒。他怎么也理解不了,跟自己一起长大、处处比自己强的表哥为什么突然之间就成了一个“变态”。想到这几天的快乐时光,想到那个曾经让他羡慕的温馨小屋,还有屋子里那个看起来一脸正直、可靠的哥哥的“好友”,原来表象的背后这么龌龊,夏永光跟吞了一只苍蝇似的,直犯恶心。 更让夏永□□愤的是,他原以为,常夏一时糊涂,在被自己发现了这件“大丑事”之后,常夏怎么也该悔过、醒悟过来,没想到,他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是正常的,说他不会离开沈彦川。这就好像,夏永光看到常夏往悬崖下跳,他好心好意地去拉人,没成想反被踹了一脚,骂了一句“多管闲事”。 夏永光面露狠色,他摇摇脑袋,偏巧看到斜对面的两个男生正在用一条耳机听歌,两人正满面笑容地小声跟对方交流着什么,夏永光狠狠瞪了俩人一眼,心里暗骂了一句“变态!”。 夏永光进家门的时候,他妈正在看电视。胡乱把行李丢在门口,夏永光径直进了自己屋子。 他妈一脸奇怪地推开他房门,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前天才打电话说要在你哥那多待几天么?” 夏永光已经一头趴在床上了,他半天没有吭声。 “哎,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跟你哥吵架了?肯定是你那驴脾气惹你哥生气了吧?你之前不说你哥好吃好喝好玩地招待你么,哪有你这么跟人耍脾气的?都是你奶给你惯坏了!快点起来,你要是跟人吵架了,赶紧跟人道歉去,将来你表哥出息了,你还得指望他呢……” “道个屁欠!我才没错!”夏永光低吼出声。 “夏永光你找打是不是?”他妈脸色变了。“我是不是给你好脸色了?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起来说话!” 夏永光一下子从床上直起身子,他梗着脖子,看向他妈,他想一口气把所有事儿都说出来,心底却隐隐觉得不妥,一气之下,他把眼前的枕头摔到了地上,“反正我没错!你别管了!” 他妈看夏永光这个样子,恨得牙痒,她几步上前捡起枕头,一把摔回夏永光脸上,“夏永光你这是耍什么耍?我他妈招你惹你了,你跟我来这套?越大越没有人样了,一天天把你都惯成活驴了,你要是能赶上你哥十分之一,我做梦都能笑醒!” “我知道你一直看不上我,你总拿我跟常夏比,是,我处处不如他,但我起码不是变态!”夏永光挪走面前的枕头,一脸扭曲地大喊道。 “你说谁变态?”他妈看夏永光表情不对,抓住了话里的关键词。 “我那个好表哥!”夏永光粗喘着气说。 “常夏怎么了?” “他是个变态同性恋,他跟男人同居!” 沈彦川赶回家的时候,常夏正坐在小屋地上,看着一地的相册发呆。 沈彦川几步上前,把常夏拉了起来,常夏在地上坐久了,腿麻得一时站不住,沈彦川弯腰使劲儿,把人抱到小床上放下,然后半蹲在他面前说:“常夏,你别怕,我们好好想想,怎么跟永光说,现在当务之急是让他不要把事儿告诉姥姥、告诉家里。” “……永光说,他会给我两天时间,两天之后,我就必须回去,必须跟你分手,不然他就把事情告诉姥姥。” “那我们今天就回a市,去找永光谈谈,无论如何先稳住他。”沈彦川握紧常夏的手说。 “彦川,我们会分手么?” 沈彦川一僵,他紧盯住常夏的眼睛说:“常夏,我们一起面对,这件事儿未必解决不了。就是真到了最糟糕的地步,我也不会离开你,最后的选择权永远在你手里。你要是选择,选择跟我分手,我也会尊重你的。” 常夏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他俯身抱住沈彦川,哭得身体发抖:“……我不想跟你分手,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彦川,我害怕!” 沈彦川只能收紧手臂,把常夏禁锢在怀里。 夏利伟匆匆忙忙地从单位回到家,一进屋,他就絮絮叨叨地嘟囔:“啥事儿啊?这么着急把我喊回来?我这正跟老李他们斗地主呢!” “没工夫跟你扯淡!永光,你跟你爸说吧!” 夏利伟一看妻子儿子表情都不太对,也收敛了表情。 “永光,到底怎么了?”夏利伟话音未落,突然回过味儿来,“对了,你不是在你哥那吗?怎么回来了?” 夏永光咬了咬牙,终于把常夏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跟爸妈都说了。 “……你是说,小夏跟他那个朋友沈彦川,在搞同性恋?!”夏利伟听完,震惊地又重复问了一遍。 “对,他已经跟我承认了。”夏永光低着头说。 “这,这种事儿怎么会发生在我们家?那种人,小夏怎么会是那种人?”饶是夏利伟,也有点懵了。 “爸,我跟他说,让他赶紧跟姓沈的分开,不然就告诉姥姥。” 夏利伟面色一变:“你可不能乱说话,你姥现在受不了刺激。你,唉,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媳妇这会倒是缓过来不少,常夏毕竟不是她亲人,她看了看丈夫儿子,突然说道:“那个,妈如果知道常夏这事儿,估计就不能这么喜欢常夏了吧?之前常夏对妈那么照顾,我看妈那个架势,就差把房子钱都给他了……” 夏利伟嘴上训斥了媳妇一句“瞎说什么呢?”,心里却敲起了鼓。常夏之前对姥姥那几个月的照顾,大伙都看在眼里。夏利伟最早也不是没想过天天去床前尽孝,可这久病床前无孝子真不是假话,家里的事儿,单位的事儿,儿子的事儿,丈母娘家的事儿,自己一天天忙累得要死,哪有那些时间精力去照顾人,一天两天行,关键这照顾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谁都不知道。 可常夏就真的坚持了好几个月。夏利伟嘴上不说,心里却多少对这个外甥有几分敬佩。只是,这些都是次要的,夏利伟真正挂心的,还是他妈名下的那套房子。他们家永光也二十多了,没几年就得张罗结婚成家的事儿,这婚房到现在连影儿都没有。他们一家三口早就把眼睛盯在了姥姥这套房子上。 姥姥从来没透露过一字半句关于房子分配的事儿。夏利伟心里也没个把握。他多少次旁敲侧击地问他妈,却都被老太太挡了回去。这让夏利伟更加没底了。以姥姥对常夏的喜爱,加上常夏这些日子的病床前尽孝,谁也不知道姥姥最后会做什么决定。 如果,如果把常夏这个丑事告诉姥姥…… 夏利伟摇了摇头,他到底还是怕真把姥姥气出个好歹,勉强把这个心思按下了。 一家人各怀心事地提前吃了晚饭。吃完饭,夏永光就想回自己屋子睡觉,他妈却开始穿衣服。 “我们去看看你妈吧?好几天没去了,也不知道你妈一个人在家怎么样,永光,你也赶紧穿衣服,我们去看你奶!” “今天还是别去了吧,你可别在我妈面前乱说话!”夏利伟嘴上这么说,神情却有点犹豫。 “哎呀,我就是那么一说,还能真告诉你妈啊,把人气出问题,我可担不起这责任。” “那,那就去看看吧。永光,起来,我们一起去!”夏利伟挣扎了一下,也松了口。 夏永光本不想今天去,他怕自己到时候不小心表现出什么。可自己在家待着也没什么意思,而且好长时间没见到奶奶了,他也有点想念。穿好衣服,夏永光顺手拿起桌面的手机想看看,却发现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关机了。夏永光只得又把手机放回桌上,跟爸妈出了门。 常夏和沈彦川坐在火车上,反复给夏永光打电话、发短信,但完全没有回应。常夏越来越心焦,拨电话的手完全停不下来,沈彦川最后只得抢下他的电话,说:“好了,常夏,他可能就是手机没电了,或者手机没带在身上,你这么打下去,原本有电的手机也快被你打没电了。” 常夏原本就非常慌乱,这会更是无法自控地想了一些最坏的可能。 夏利伟一家,在去姥姥家之前,去了一趟小市场,准备买点水果给老人带去。好巧不巧,就碰上了买菜的夏丽云。 夏丽云看到他们一家三口人也是一愣,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上次见面,还是姥姥出院的时候。夏丽云上下打量了他们一下,看到夏永光手上拎着的水果,张嘴就问了一句:“永光,你们这是准备去哪啊?” “去我奶家。”夏永光平时跟夏丽云的关系就不太好,他打从心眼里看不起这个女人,对他哥的遭遇,其实他也是有点同情的。 夏丽云眼睛一转,面上却笑了一下说:“巧了,我也准备去我妈家呢,咱们一起吧!” 夏丽云心里琢磨的却是,夏永光刚刚高考完,这时候拎着水果上门,显然是想跟老人要钱,她倒要看看,有她在场,他们家怎么张这个嘴,怎么伸这个手。 夏利伟表情复杂,却没说什么,他媳妇满眼蔑视地斜了夏丽云一眼,嗤笑了一声。 四个人一起向姥姥家走去。 ☆、失控 姥姥家的钥匙,儿女孙子外孙各有一把。走到楼门口的时候,夏丽云快步抢到前面,第一个打开了门。 姥姥听见开门声,急忙从床上下来,看见是女儿来了,脸上马上浮现出笑容:“丽云来啦?” 话音未落,夏利伟一家也进门了。 姥姥喜出望外,平时好几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影,今天一下子竟然都来了,她高兴地招呼大家坐下,转身就进了厨房,从冰箱里往外掏东西。 夏永光跟姥姥进了厨房,顺便把手里的几样水果递给姥姥。 姥姥故意板起脸说:“来就来,买什么东西?你们能多来看我几次,我比什么都高兴。” 夏永光挠挠头,还是把东西递了过去。 姥姥一边从冰箱里取出半个西瓜,几个苹果,一边跟夏永光聊着:“我年纪大啦,吃不了这么多东西,放时间长都坏了,多浪费啊,下次可别再买了啊!” 帮姥姥把切好的西瓜、苹果装盘端进屋子,夏永光多看了夏丽云一眼,然后默默地打开了电视。 姥姥招呼大家吃水果,一屋子人,没一会儿,就把东西吃得差不多了,姥姥看着空了的盘子,却很高兴,她端起盘子,准备再去洗点。 夏利伟拦住了她:“妈,别洗了,剩下的你留着吃吧!” “哎呀,我哪吃得了那么多啊?你们这回又买的加上夏儿上次回来买的,我就是吃到下个月也吃不完啊!”姥姥反驳说,然后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夏永光:“对了,永光,你不是去夏儿那了么?前几天他还给我打电话说,要跟你一起回来呢?怎么就你自己?” 夏永光正背对着姥姥坐着看电视,他听到姥姥的话,身体一僵,半天没说出话来。 “永光,你奶跟你说话,你装听不着啊?没家教!”夏丽云坐在一边,斜眼看着夏永光,张嘴数落了一句。 夏永光捏紧了拳头,反驳的恶言就要冲口而出,但忍了忍,他还是闷声回答道:“我录取通知书这几天应该就下来了,所以就先回来了。” “啊!这事儿比较重要,你回来的对。”姥姥听了直点头。 夏丽云嗤笑了一声,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呦呦,瞧瞧这架势,考个破大专,至于这么当回事儿么?咱家常夏考的可是正经一本大学。永光,你哥学校是不是特别好?羡慕吧?但这智商的差距啊,老天爷给的,没招儿,你说是不是?” 夏永光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他没有转头,怕自己看到夏丽云那张脸,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了。 姥姥急忙打圆场:“考大专也挺好,我上回听病友说,现在好多单位就爱要大专生,可好找工作了!” “是啊!找的工作都是在工厂当臭工人,卖苦力嘛,那点血汗钱挣得可不容易啊。不像我家常夏,一本大学毕业,直接就能进好单位,坐办公室,挣大钱。”夏丽云丝毫没看到对面一家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滔滔不绝地说。 “是,可不敢像你家常夏,咱家永光就是当工人,也比你那个变态儿子强!”夏利伟媳妇在夏丽云说第一句的时候就想张嘴,被丈夫拉住了。没成想,夏丽云得寸进尺,越说越过分,她再也不顾忌丈夫的表情,脱口说了出来。 “你说谁变态?”夏丽云眼睛一瞪。 “你那个读一本大学的好儿子!” “我说你们家真是不要脸!永光在常夏那白吃白住一个多星期了吧?这才刚回来,就开始埋汰他了哈?他真是瞎了眼,招呼你们家的白眼狼!”夏丽云一下子站了起来,指着夏利伟一家骂道。 夏利伟媳妇气得直喘,理智全无地喊道:“谁稀罕他那种变态照顾?谁知道他那变态习惯会不会传染!” “常夏怎么就变态了?我看是你们一家不要脸的极品,在那血口喷人吧!” “他喜欢男人,跟男人同居,还不叫变态?” 屋里突然间安静了下来。 夏丽云愣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你的好儿子常夏是个变态同性恋!在外面跟男人同居!被永光发现之后,常夏亲口承认了!”夏利伟媳妇狠狠地说。 夏丽云脸色剧变,她神经质地捏住自己的左胳膊,刚想说点什么,就见离她三四步远的姥姥,摇摇晃晃地,似乎要摔倒。 夏利伟更早发现姥姥的异样,他几步上前,扶住姥姥,嘴里喊着:“妈,你没事儿吧?” 姥姥抖着手拽住夏利伟的衣服,眼神却望向夏永光:“永光,你妈说的是真的?夏儿,夏儿他……” 夏永光这时候也早已转过身来,他最怕的就是这件事刺激到姥姥,看姥姥的样子,他咬紧牙关,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姥姥看他的表情,心里却明白了大半,急火攻心,再也坚持不住,瘫在了当场。 夏利伟赶紧掏出手机打120,打完电话,又手忙脚乱地找出姥姥常吃的药,喂到姥姥嘴里,夏永光也赶紧拿着水杯去倒水,屋子里乱成一片,夏丽云却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夏利伟抬头看她表情越来越可怕,自己的眉头也皱紧了。 正兵荒马乱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开门声。所有人都仿佛被定住了,齐齐看向门口。 “姥,你在家么?你知道永光去哪了么?”常夏略带焦急的声音传了过来,他人还没进屋,夏丽云闻声一个健步就冲出了客厅,拐进走廊,常夏刚换好鞋,抬头看到自己妈,有点怔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夏丽云就凶神恶煞地走到他面前,抡圆手臂,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常夏被打懵了,夏丽云完全失去了理智,她跟疯了一样,手脚并用,拼了命往常夏身上打,她完全不顾忌这是在房门口,随时有可能被人听到,破口骂道:“你这个畜生!你还敢回来!我□□死爹!你跟哪个贱货学的搞男人?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怎么不出门让车轧死!” 常夏原本护着头脸的手,僵在了头边,然后缓缓放了下来,他彻底放弃了抵抗,木然地任由夏丽云打骂。 夏丽云狠狠一拳砸在常夏胸口,常夏就好像被打醒了似的,猛然往屋里冲,刚到转弯处,就跟赶出来的夏永光撞了个满怀。 夏永光对上常夏,有点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常夏看都没看他,一把将他推开,随即看到姥姥虽然一脸痛苦地倒在床上,眼睛却看着常夏的方向。 常夏脑袋里一片空白,他刚想往前迈步,就被夏丽云从后面一脚踹趴到地上,常夏甚至没感觉到疼,只是挣扎着爬起来,想往姥姥的方向去。 “谁让你进来的?你给我滚出去!我没生过你这种恶心人的玩意,别进咱家们!”夏丽云一边谩骂,一边继续对常夏拳打脚踢。 姥姥本来就有点病发的征兆,突然之间,常夏就回来了,而夏丽云又跟疯了一样地开始打骂常夏,姥姥拼了命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抖着声音说:“丽云!你给我住手!” 跟姥姥话音一起落下的,是饭碗碎裂的声音。 夏丽云抄起桌上的碗,直接砸到了常夏的头上,常夏额头上被划出一个口子,血液快速地流了他一脸。 夏丽云终于停下动作,她恶狠狠地瞪着常夏,最后骂了一句:“从今往后,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永远别回来,我就当这些年养了一条狗。你那些丑事最好藏好了,要是让人知道了,我打不死你!” 夏丽云最后踹了常夏一脚,看都没看姥姥一眼,摔门而去。 常夏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强撑着走到了姥姥面前。他伸出手,想握住姥姥的手,可看到自己手上的血,又想收回来。 姥姥抓住了常夏,她抖着手去摸常夏的额头,眼里是难掩的心疼。 常夏再也绷不住,眼泪汹涌地流了下来。 没一会儿,120急救车到了,姥姥被抬上了救护车。常夏一直握着姥姥的手,眼泪就没断过。 直到第二天早晨,姥姥的情况才稳定下来。常夏一直悬着的心,稍稍落下来一点。他这时候才感觉出来,自己全身上下无处不疼,病房里的其他病人、病人家属都在偷偷看他。 常夏趁医生给姥姥换药的功夫,去了趟洗手间,狠狠洗了把脸。 常夏额头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常夏运气算不错,当时只是被碗边的缺口划了一下,伤口并不深,只是碰到冰凉的水,还是钻心的疼。常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有点陌生。 他不敢想,如果姥姥刚才不是进医院,而是……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害怕,害怕自己,成为害了姥姥的凶手。 ☆、断 恐惧、无助蔓延到常夏全身,这个世界上,他只能依靠两个人,一个正因为他而躺在医院,另一个,常夏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果然又有两条未读短信,来自沈彦川。 “姥姥怎么样了?还好吧?” “我在医院正门对面的康平宾馆,你是不是一宿没睡?头上的伤怎么样了?白天有其他人在的时候,你过来休息一会吧。别把自己熬病了。” 常夏捏紧手机,心跟刀割一样疼。他强忍着眼泪给沈彦川回短信:“姥姥缓过来了,你放心。你下午还有考试吧?赶紧回去吧!我们回头再联系。” 沈彦川的短信马上就回了过来:“姥姥没事儿就好!你不用管我,头上的伤怎么样?你给我个准话,是不是还没处理?你非得我压着你去是不是?天热,别感染了!” 常夏愣愣地盯着手机,然后一点一点地,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他踉跄地找了个厕所隔间进去,锁紧门,然后蹲下身,抱着头,呜呜哭了起来。 他进姥姥家门的时候,沈彦川就在楼梯间里等着。夏丽云歇斯底里的谩骂,常夏不知道沈彦川听没听到,听到了多少。 自己一脸血出来的时候,常夏并没有看到沈彦川,但显然,沈彦川看到他了。 头上的伤口疼么?挺疼的。但有姥姥那一个抚摸,有沈彦川这两句惦念的话语,就也没那么疼了。 可心上的伤口呢?常夏死死揪着胸口的衣服,他最爱的姥姥,因为知道了他的爱人是男人,气急攻心进了医院。他最爱的沈彦川,只能在走廊里、在马路对面的宾馆里等着,连一个电话都不敢给自己打,怕火上浇油,怕再起波澜。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不对的,是变态的。 凭什么呢? 常夏平复好情绪之后,回到姥姥的病房门口,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透过玻璃窗望向门内,姥姥正在跟舅舅一家说话,看起来比来医院之前好多了。常夏松了口气,转头去了外科包扎伤口。 直到额头包上了纱布,常夏才掏出手机,认认真真地给沈彦川回短信:“伤口处理好了。彦川,我爱你。” 常夏进到病房里的时候,姥姥和舅舅一家的视线,瞬间都移到了他身上。舅舅和夏永光一脸纠结,舅妈的表现更为直接,她看到常夏走过来,急忙避开了,好像常夏是什么可怕的传染源。 常夏没有理会,径直走到姥姥病床边坐下,他看着姥姥的脸,握紧姥姥的手,却说不出话来。 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和家属,常夏有很多想说的话,也说不出口。 姥姥动动握着常夏的手,然后抱着点希望地问了一句:“夏儿,是真的么?他们是不是误会了?” 常夏几乎快撑不住,他只能低下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真的。” 姥姥“啊……”了一声,半天没有说话。 浓重的不安和忐忑,让常夏重新抬起头。 姥姥眼角湿了,星星点点的眼泪横在一条条皱纹里。她摇摇常夏的手,小声劝道:“夏儿,你改了吧。” 常夏咬紧下唇,缓慢地摇了摇头。 姥姥的眼泪终于滚落了下来,“夏儿,你,你这样不行啊!你将来得怎么办啊,姥姥就是走了,也放不下心啊!” 常夏再也忍不住,顷身趴到姥姥身上,哭得发抖。 病房里的其他人,都或明或暗地看了过来。舅舅见状,赶紧说了几句:“唉,我这个外甥,不知道怎么想的,非得要辍学去当什么明星,这孩子念得可是正经一本大学啊,哪能说不念就不念啊。况且,明星哪是咱们小老百姓能当的啊,他姥劝他,他还不听,可把老太太愁坏了!” 隔壁几个病床一头雾水的众人恍然大悟地附和道:“啊,是,这可真不是咱们一般人能够得上的。不过你外甥长得确实俊,不比电视上的明星差,没准还真能行呢。” “嗨,您可别再招他了,这都贼心不死呢。”舅舅顺势跟他们闲聊上了。舅妈偷偷撇撇嘴,最后拉着儿子走了。 常夏哭了半天,终于抬起了头。姥姥看他哭得满脸通红,嘴上暂时没再多说,脸上的忧色却再没下去。 沈彦川到底没能等到常夏。 姥姥入院的那天晚上,沈彦川一个人在宾馆里枯坐了一宿,他想了各种可能,甚至做好了常夏提分手的心理准备。 等到天亮,沈彦川发出去的一条条短信,也只得到了常夏一两个字的回复。他捏着手机,如困兽一般,在狭小的宾馆里,一圈圈地走。走得心都慌了,重新坐回床上,又不死心地重新发短信。 宾馆的窗户正对着医院,沈彦川走到窗前,遥望着医院的方向,手机响了,常夏回话了。沈彦川急急忙忙地再发一条,却半天没有回信。他死死盯着手机,楼下传来的汽车鸣笛声,都能让他激灵一下。他狠狠地关上窗户,拉上窗帘,自己却再也撑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隔了半天,手机铃再次响起,他看到了那条“彦川,我爱你”,终于抬手捂住眼睛哭了。 这一整个白天,常夏都没有出现。沈彦川心里明白,常夏大概不会出来了。 他们这一周,没有见面,没有通话,只是每天发几条短信,短信的内容,也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内容。而藏在短信背后的两人,心里却都千回百转。 而直到姥姥正式出院,常夏也没能找到机会,跟姥姥好好地、正式地谈一次。 常夏和姥姥一起避开了这个话题,假装它暂时不存在,但事实上,两个人都做得不太好。姥姥抿紧的唇,常夏紧皱的眉头,甚至让病房里的其他人,都开始当起了和事老。只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劝慰,完全起不到作用,常夏还得顺着话聊下去,陪着笑脸,搞得自己更加疲惫。 这漫长的一周,每一枚扎进姥姥身体里的针,都好像扎到了常夏的心上。每一句姥姥痛苦的叹息,都让常夏心头发紧、呼吸困难。常夏原本最爱的姥姥慈爱的目光,成了无处不在的审判,常夏那颗不够成熟、不够坚定的心,在这目光的凌迟下,动摇得更加厉害了。 这期间的两门期末考试,常夏缺考了。他匆匆跟学校请假,学校方面也理解他的难处,这两门暂时不算挂科,不过明年开学前需要回学校补考。至于奖学金什么的,就肯定不会有了。这些平时对常夏来说挺重要的事儿,对此时此刻的他来说,也不算什么了。 姥姥出院这天,常夏和舅舅一家一起把姥姥接回家。空了一周的屋子,落了些灰尘。舅舅一家陪姥姥说话的时候,常夏就默默地开始擦洗。直到舅舅一家都走了,常夏还在厨房里努力地洗抹布。 “夏儿,你进来。”姥姥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常夏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躲不过去了。只能最后又洗了一遍抹布,拧干净抹布上面的水,平平整整地挂好,然后慢慢地走进姥姥的屋子。 姥姥这场病,又让她瘦了不少。常夏甚至不敢仔细看她,只是默默地走到床边坐下。 两人相对无言地坐了半天,姥姥终于起了话头:“夏儿,姥问你话,你好好回答我。” “……好。” “你跟小川,这样,多久了?” “两年多了。” 姥姥的脸色灰暗了一下,她抿了抿唇,然后有点恍惚地说:“都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点都不知道。” “姥,我,对不起,我没想让你知道,让你担心,让你生气,对不起!”常夏抬起了头,满脸痛苦地看着姥姥。 “夏儿,姥早晚会知道,我情愿是现在知道,而不是将来啊!”姥姥握住了常夏的一只手,“姥活到这把岁数,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我就盼着,你们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你和永光将来都有份好工作,找个好媳妇,要是能看到重孙子,姥姥就是做梦都能笑醒了。可是,夏儿,你怎么跟小川整一起去了呢?这不对啊!” 常夏顿了半天,才斟酌着词句,慢慢地说:“姥,我这辈子,除了你,只有他对我好。我不能没有他,我离不开他。” “傻孩子,他对你好,你也可以对他好,谁也没让你们分开,你们俩就跟亲兄弟似的,一辈子守望相助,多好啊。为啥非得要,要搞对象呢?”姥姥有点急了。 “姥,这不一样,我,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想一起过下去,不结婚,不要孩子,就我们俩,过一辈子。”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浮岩 作者:暮一 第10节 “……一辈子哪那么容易过。我和你姥爷,儿女双全,还磕磕绊绊的呢,你们两个男人,没有孩子,没有保障,大伙儿还都看不起你们,一天两天行,将来呢?年级大了怎么办?老了谁照顾你们?这些你都想过么?” “姥,我们想过的。我们俩年轻的时候可以努力多挣钱,年纪大了的时候,就请人照顾我们。如果将来法律允许了,我们还可以领养个孩子!” “夏儿!你说的容易,那你俩的事儿,为啥不敢告诉我?你的同学呢?将来的同事呢?你们敢跟他们说吗?你们俩就偷偷摸摸地在一起一辈子?露馅了怎么办?大伙儿都戳着你们脊梁骨骂你怎么办?你俩为啥这么傻啊!” 常夏低下头,捏紧了拳头:“姥,现在不接受,将来,将来或许就接受了。” “小川的爸妈呢?你想过他们吗?” 这句话,终于彻底戳中了常夏。同学、同事、街坊邻居怎么说,常夏都可以不在乎。可姥姥的态度,彦川爸妈的态度,却像一把把利剑一样,他们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把常夏戳穿。 “……我们想先瞒着……” “然后像我这样,突然从别人口里听到,直接进医院?!”姥姥有点动怒了,“夏儿,姥姥不是非要逼你。姥也希望你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但你喜欢谁不好,为啥要去喜欢男人啊?人活着太难了,你还非得去走那条不该走的路,姥姥不能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啊!你就算不为姥姥着想,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他爸妈着想啊。他们俩就那么一个儿子,小川跟你这样,将来他们家断子绝孙,你心里就能过得去么?你俩还是趁早断了吧。” 常夏抖着唇,想说点什么,却完全说不出。是啊,不为自己,姥姥呢,彦川的爸妈呢?今天是姥姥进医院,彦川爸妈呢?他们知道了,肯定也接受不了吧?他们对自己那么好,自己却害了他们儿子…… 常夏表情数变,他的心好像被割成了两半,一半在呐喊:你爱他,你离不开他,你们说好了要在一起一生一世;可另一半的心却在悲泣:姥姥伤心,彦川爸妈也会伤心,整个世界,都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这,可能真是错的。 常夏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夏儿,算姥姥求你,你们断了吧。姥姥没有几天日子了,你离开他,好好过正经日子,姥姥死了,也能闭上眼了!”姥姥捏紧常夏的手,满眼哀求地看着他。 常夏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他涨红了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晃来晃去,姥姥的脸就在眼前,常夏终于缓缓地,点了下头,眼泪也跟着他的动作,掉了下去。 ☆、分离 这天晚上,常夏倒在床上,心如刀割,辗转反侧。 他到现在都有点接受不了这个疯狂的现实。明明一周多前,一切都还好好的,短短一周多的时间,整个世界就都变了。 他后悔不该答应接待夏永光,不该让他住进家里,要是自己花点钱给他租旅馆,是不是就没有这些事儿了;他还后悔没把相册锁好,一直以来,家里很少来外人,他以为把相册藏到柜子里面就可以了,谁能想到,这都会被夏永光翻出来;他也后悔没能第一时间留住夏永光,管他威逼还是利诱,他一定不能让夏永光回家,更别说把事情告诉姥姥。可后悔有什么用呢?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只有无穷无尽的悔恨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一个个后悔之人。 常夏想念沈彦川,他这一天同样收到了来自沈彦川的短信,可他哪怕只是看到沈彦川的名字,都心痛得快要发狂。他不敢回复,不敢打电话过去,更没有勇气告诉沈彦川,他们必须分手。 常夏只能捏着手机,反反复复地看来自沈彦川的一条条短信。这些短信,非但不能让他好过一点,反而抽走了常夏世界里最后一点空气,让他连呼吸都困难。常夏甚至忍不住幻想,自己如果跪到姥姥面前,说自己变卦了,哭喊着哀求她,求她谅解,求她宽恕,求她成全,结果能改变么? 不能的。 而且,姥姥好不容易从医院出来,平平稳稳地安睡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常夏怎么敢拿姥姥的命做这样一个赌注。 曾经,常夏以为,自己这辈子最为艰难的一天,就是十几岁被夏丽云打完,孤身一人在街上游荡的那天。那时候,天地之间好像都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处,即使是这两年,常夏偶尔都会梦到那一天,那种深刻的孤立无援,浓重的绝望,每每让常夏从梦中惊醒,再难入睡。跟沈彦川同居之后,惊醒的常夏,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伸手摸摸沈彦川。确定对方就在身边,常夏总会长长地舒一口气,他会小心翼翼地靠到沈彦川身上,有时候,沈彦川也会醒过来,迷迷糊糊地搂住常夏,安抚地亲他两口,常夏心里那些痛苦和绝望,就在沈彦川温暖的体温和亲吻中,一点点转化成了安心和甜蜜。常夏甚至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用惧怕那些过去了。 可现在,常夏再次走到了绝境。更重要的是,绝境里,再也不会有沈彦川了。 天一点点地亮起来,黑暗退散,朝阳透过窗户洒满常夏全身,常夏一动不动。光明没有带来希望,却带来必须面对的现实。常夏觉得自己像是黑暗中的龌龊生物,幻想了一个又一个场景,努力逃避,暗自雀跃,然而,阳光无情地照进来,那些虚幻的场景四分五裂,常夏觉得自己,也快碎成粉末彻底消散了。 常夏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神经,都在叫嚣着疼痛,他用尽全力眨了眨眼,干涸的眼睛再也流不出泪水,他抬手遮住阳光,挣扎着爬了起来。 机械地给姥姥做好早饭,看着姥姥按时吃完药,常夏交握住双手,低声说:“姥,我得回一趟学校。有些事儿需要处理,最迟明天晚上回来。” 姥姥盯着常夏,可常夏一直躲避着她的视线,姥姥原本想说点什么,张开嘴,却找不到语言。面前低着头的常夏,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死气,他的肩骨、锁骨从单薄的t恤里支出来,凌厉得吓人,他那双长腿却藏在空荡荡的裤管里,甚至看不到腿骨。姥姥猛然发现,她的夏儿,竟然又瘦成多年前的样子了。这都是因为她吗?都是因为她啊! 有那么一瞬间,姥姥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她痛苦地闭上眼,如果她还能活三五十年,能护住常夏,那,孩子这么痛苦,或者就随了他吧?可她没几天活头了,她不想自己死后,常夏落得个举目无亲、腹背受敌,永远被人看不起,永远抬不起头。良久,姥姥缓缓睁开眼,她眼中的坚定掩盖了痛苦,长痛不如短痛,这个坏人,她必须得做,还得做到底。 “你去吧,跟小川,也好好说明白吧。” 常夏坐上回省会的火车,他掏出手机,写了删,删了写,终于给沈彦川发了一条短信:“我在家等你。” 常夏像往常一样,下火车,赶公交,提前一站下车,去菜市场。卖肉的大哥还跟他闲聊了几句,常夏咬紧牙应着。他买了沈彦川爱吃的所有菜,然后拎着大包小包,回到他们的家里。 打开房门的时候,常夏几乎不敢进去。他额头抵住门框,缓了半天,才强迫自己,回身关门,蹲下身换拖鞋。条件反射地顺手把沈彦川的拖鞋摆正,动作还没做完,常夏就愣住了,他挂起一个扭曲的笑容,站起身,一步步地走进这个属于他和沈彦川的家。 家里的鱼还活着,只是鱼缸里的水少了很多,一盆盆的植物,除了几盆叶片有点干枯,其他的看起来都没什么问题。常夏松了口气,放下东西,给鱼换水、喂食,给花浇水、施肥。 直到把家里每一个角落都擦拭干净,把一兜兜食材变成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常夏摆好碗筷,开了两瓶啤酒,给自己和沈彦川各倒了一杯,然后开始对着桌子发呆。 没过多久,门开了,沈彦川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常夏快步走到门口,看到一周多没见的人,原本以为流干了的眼泪,就又落了下来。 沈彦川张开双手,狠狠地抱紧他。他们没有说话,没有其他动作,就这么紧紧地抱着彼此,直到常夏的鼻涕眼看着就要流到沈彦川衣服上,他才慢慢地松开手,抹抹脸,接过沈彦川的包,转身快步进了屋子。 沈彦川紧盯着常夏瘦了两圈的背影,想起刚才触手摸到的骨头,心里疼得发紧。他用了这么多年,陪着常夏一点点从最开始那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成长起来,而今,也因为他,常夏又变回了过去的样子。 当初常夏懵懵懂懂地跟着他走上这条路,他以为自己能保护好常夏,能为他遮风挡雨,摆平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切,可事到临头,他除了在门外,在远处徘徊,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他心疼常夏,痛恨自己,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做错了,他不该把自己的爱强加给常夏,不该把根本没这个念头的常夏拖进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里。 如果一周之前,姥姥因为这件事去世了,那他就是背后的凶手,不只杀害了姥姥,也会彻底杀死他深爱的常夏的灵魂。 谢天谢地,姥姥没事。 他们一起吃了有史以来最安静的一顿饭。他们频频倒酒,一口一杯,仿佛真的一口闷了,就能证明他们感情的深厚。 吃完饭,沈彦川习惯性地去收拾碗筷,擦桌子洗碗。 常夏没有跟往常一样去帮忙,而是进了浴室洗澡。 等到沈彦川收拾干净厨房出来,就看见常夏光着上身,手肘支着膝盖,双手捂住脸,坐在沙发上。 沈彦川的脚步定住了。常夏像是感应到了他,缓缓抬起了头。他深深地盯着沈彦川看了一会,然后下了什么决定似的,起身向沈彦川走了过去。 沈彦川的脑袋嗡嗡直响,常夏很快就走到了他面前,探头就去吻他。 沈彦川浑身一震,他伸手扶住常夏的肩膀,眷恋地跟常夏吻了一会,然后微微使力,拉开常夏说:“常夏,好了,我们谈谈吧。” 常夏赤红的眼睛里再次蓄满了泪水。他摇摇头,固执地又探头去吻沈彦川。 沈彦川舍不得躲,也不想躲,他终于放弃了抵抗,激烈地回吻住了常夏。 他们用尽每一分感情,每一分力气,抵死缠绵。 直到两人一起摊在床上粗喘着气,常夏也执着地往沈彦川怀里钻,只是从头到尾,他都没发一言。 沈彦川心里忽然就明白了什么。他抖着手,一点点抚过常夏的眉梢脸颊,肩头锁骨,这只手最后停在常夏的后背,过了很久,沈彦川慢慢收紧手臂,用尽全力地把常夏锁进怀里。 “常夏,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能接受。” 常夏在沈彦川怀里死命地摇头。 “常夏,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我是个废物,我什么都没处理好。我真想就这么带着你远走高飞,就我们俩,不用考虑任何人,任何事儿……”沈彦川颤抖的声音顿了下来,他想继续说话,嘴唇却仿佛失去了控制,死死地闭着,怎么也张不开,直到眼泪突破那层虚无的屏障,顺着眼角流下来,沈彦川才艰难地再次张开嘴,“你已经做好决定了,是不是?” 常夏死死地抱住沈彦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第二天早晨,沈彦川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了常夏的身影。他麻木地走到衣柜前,走到小屋,走到浴室、厨房,如他所料,常夏带着所有的东西,彻底地离开了他的世界。 ☆、分崩离析 常夏拖着行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他和沈彦川两个人的家。 他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撕心裂肺的痛苦,绵延到现在,竟然也生出了几分麻木。他好像做了一场美妙的大梦,现在梦醒了,一切都成了空。 他木然地买了火车票,上车,坐到座位上,看着景物飞快地掠过,常夏的眼神却一片空洞。 直到手机铃声尖锐地响起,常夏才如梦初醒地找出手机,盯了半天,缓缓地接通了电话。 “常夏!你跑哪去了!你赶紧回来!你姥快不行了!”舅舅嘶哑的喊声传了过来。 常夏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他迟缓地问了一句:“……什么?” “你姥!现在正在医院抢救,你,你赶紧回来,再晚,再晚怕是要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舅舅的声音哽咽了。 常夏一个激灵,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极度慌乱地追问道:“大舅,你说什么?!我走的时候,我姥,我姥明明还好好的,怎么,怎么突然就犯病了?” “你妈那个畜生,今天早晨去你姥家了,不知道她跟你姥说了什么,后来吵得邻居都来敲门,你妈开门的功夫,你姥就不行了……”舅舅咬牙切齿地说道。 常夏眼前一黑,他几乎不敢想象,早晨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是你,都是因为你,这场争吵的导火索,肯定是你。 常夏挂断电话之后,整个人都快虚脱了,他脑袋里一团乱麻,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姥姥身边。 拖着行李一路跑到医院急诊室门口,常夏见到等在门外的舅舅一家和夏丽云一家,喘得说不出话来。 “……我姥,我姥怎么样?”常夏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他一把拉住舅舅的手臂,拼命从嗓子里挤出这句问话。 舅舅看他的样子,心也跟着抖了抖,他转头狠狠瞪了夏丽云一眼,然后拉着常夏到走廊边的凳子上坐下。 “还在抢救,暂时还没消息。” 常夏眼里的希望,说不清是破灭了,还是重燃了,他紧紧闭了一下眼睛,然后抬起头,死死盯住了夏丽云。 夏丽云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这二十多年,常夏对她虽然不算言听计从,但也从来没用这种眼神看过她,仿佛自己是他宿世的仇人。她伸手捏住了自己的左胳膊,不自然地避开了常夏的视线。 周斌挡在了他妈的前面,满眼鄙夷地瞪了常夏一眼。 常夏没有理会他,低头捂住了脸。 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漫长。如果可能,常夏真想自己代替姥姥,倒到手术台上,让所有的病痛、危险都冲着自己来。可怎么可能呢? 灯灭了,医生出来。常夏踉跄地跑过去,焦急地看着医生,希望这一次能跟之前两次一样,是好结果。 然而,医生摇了摇头。 常夏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舅舅抖着声音问:“我妈,我妈没了?” “对不起,病人抢救无效,请节哀。” …… 常夏的整个世界,刹那间,成了一片废墟。 常夏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他无声地摇了摇头,又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几乎动不了,他转头看到舅舅跟医生还在说着什么,看到舅妈偷偷抹了抹眼泪,看到夏永光,夏永光鼻涕眼泪流了一脸,正凶神恶煞般地向一处走去。常夏顺着他看过去,满脸慌乱的夏丽云被夏永光揪住了衣领。 “是你,是你把奶奶气死的!”夏永光怒目圆睁,伸手就要打夏丽云。 周荣强和周斌急忙上前拉人。 “我没有!是,是常夏!都是他变态,搞同性恋才把妈气死!”夏丽云惊慌失措地辩解。 “放屁!我哥之前一直把奶奶照顾得好好的。要不是你今天早晨跟奶奶吵架,她怎么会进医院?怎么会死?!”夏永光喘着粗气喊道。 “这,这不怪我,都是常夏的错,是他变态,妈才会生病。我就是,就是跟妈骂了几句常夏,我没想跟她吵架,是她不给我看……我才想抢过来,也没想推她……”夏丽云语无伦次地说道,说到后来,她的表情彻底失控了,她抬起自己的左手,盯着看了半天,终于崩溃般哭了出来:“我不是故意的……” 夏利伟早就被儿子和妹妹的争执吸引了过来,他原想拉开儿子,毕竟这种时候,哭闹争吵都没用了,虽然悲痛,但他作为男人,必须挺住,还有好多事儿等着他处理。 可夏丽云的话,分明暴露出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东西,原来她跟姥姥不只是争吵,甚至还动了手。 夏利伟几步走到夏丽云面前,猝不及防地狠狠给了夏丽云一个耳光,他愤怒地瞪着夏丽云,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 原本已经有点恍惚了的夏丽云,挨了这一巴掌,却好像清醒了过来。她低着头,捂着脸,静了几秒,然后突然直起身,一手抓住夏利伟的头发,一手就去挠他的脸。 “我操你妈,你敢打我!” “我妈也是你妈,她已经死了!被你气死了!” 夏永光和他妈,周荣强和周斌一起加入了战团,走廊里一片混乱,常夏却好像被抽空了一样,木然地坐在地上,看着这世界上,他仅剩的这几个亲人打成一团。 两家人打得两败俱伤。可笑的是,最后这几个人却一个不落地一起回到了姥姥家。 夏丽云急切地走在前面,她进屋就直奔姥姥的屋子,夏永光察觉她的异状,几步上前,狠狠地把夏丽云撞到了一边,自己率先进了姥姥屋子。 屋里一片狼藉,枕头被子水杯滚了一地,夏永光随便一扫,就看见一张写了字的纸落在床脚处,这时候夏丽云也进来了,她直奔那张纸冲了过去,夏永光从后面推了她一下,自己先她一步,捡起了那张纸。纸上,是姥姥的遗嘱。 夏丽云还想来抢,夏永光却转手把纸交给了他爸。夏利伟快速地扫过遗嘱,额头瞬间暴起了青筋。 夏丽云趁势抢过了纸,细细读了起来。 上面字不多,内容也简单明白。姥姥把自己的房子留给了儿女,两人平分;不到三万的存款分成三份,均分给常夏、夏永光、周斌三个孩子;家里值钱的大件,儿女两家平分,零碎东西,都留给常夏。 夏丽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妈拼了命也不给自己看的遗嘱,竟然是这么分配的。她还以为,老人肯定是偏心孙子,把房子给了孙子,要么就是偏心常夏,把钱都给了常夏。夏丽云脸色白了又白,终于捂住嘴,低低地喊了一声:“妈……” 舅妈一把抢过遗嘱,看完之后,铁青着脸,甩手就把遗嘱扔到了地上:“凭什么?凭什么你这个杀人凶手比尽心伺候老人的我们分得还多?你下的崽子多,就能多分钱?这不公平!” “你骂谁呢?这是姥姥亲笔写的遗书,你满不满意都得答应。”周斌弯腰捡起了遗书,一目十行地看完之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奶奶刚去世,你还笑得出来,周斌,枉奶奶过去对你那么好!”夏永光看到周斌扎眼的笑容,愤怒地说。 “你可拉倒吧。谁不知道姥姥心里只有你这个大孙子还有她那个变态外孙啊。不过,她最后还算没老糊涂,死前做了件明白事儿。”周斌轻蔑一笑,弹了弹手上的遗嘱,漫不经心地说。 夏永光二话不说,几步冲上来,就跟周斌打到了一处。 最后进门的常夏,进到姥姥的屋子,看到这一群人,又打了起来,他心头在滴血,僵立了半刻,常夏红着眼睛进了厨房,拎起一把菜刀,冲进大屋,一刀砍在了门上,大吼道:“都他妈给我住手!谁再在姥姥屋里闹,我饶不了他!” 屋里的人下意识地停了手。他们齐齐看向常夏,只见常夏赤红着双眼,脸上的肌肉都控制不住地在抖动,莫名地,众人都有了一丝惧意。 夏丽云强撑着张嘴说了一句:“常夏,你这是要造反?” “你给我闭嘴!我告诉你,夏丽云,从小到大,无论你怎么对我,我都忍了,你要钱,要脸,要骂我,打我,我都随你,可你竟然,你竟然害死姥姥……”常夏狠狠抽了下鼻子,表情扭曲地死死盯住夏丽云说道:“从今往后,我跟你再无瓜葛,你趁我现在还有点理智,赶紧给我滚,不然,别怪我六亲不认。我就是去坐牢,也不会让你好过!” 夏丽云狠狠抖了一下,但她嘴上还是强撑着骂了一句:“没瓜葛更好,我早就当自己生了个变态畜生,你也给我滚远点,别再来丢我的脸……” 常夏一声不吭,一把拔出了菜刀,夏丽云吓得赶紧躲到了周斌的身后,周斌也瑟缩了一下。 常夏抿紧嘴,抬手用菜刀指了指大门的方向,夏丽云一家再没敢多说话,灰溜溜地走了。 ☆、后事 屋里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常夏举着菜刀的手,微微发着抖,他深呼吸几次,终于缓缓垂下手臂,快步躲进了厨房。 常夏刚出屋,舅妈就小声嘟囔:“我们赶紧走吧!我看常夏是魔怔了,别一会他真发疯把我们砍了!”她说完话,就伸手去拉夏永光,夏永光却杵着没动,她转身去拉舅舅,舅舅神色复杂,也没动,她气得自己跺了跺脚,骂了一句:“你们不走,我走。这屋里阴森森的,有什么好待的!”说完,她就急匆匆地走了。 常夏把菜刀放回原位,然后恍惚地打开水龙头,他盯着水流看了一会,突然俯下身,把头伸到了水流下面。冰凉的水瞬间激得常夏抖了一抖,可他没有移开,任由水流漫过头脸,直到水呛进口鼻,常夏才抬起头,水顺着他的脸,滴滴答答淌下来,常夏的眼泪混在里面,没人能分辨出来。 常夏摇晃着重新回到卧室,屋里的两个人想跟他说话,见他的样子,却都没敢吱声。常夏走到床边,拿起床头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姥姥的毛巾,把头深深地埋在了上面。 良久,常夏才抬起头,仔仔细细地擦干头脸和双手,然后走到刚才被周斌扔到地上的遗嘱边,缓缓坐下,捡起遗嘱,逐字逐句地读起来。没一会,常夏就读完了这短短的遗嘱,他的眼泪不小心滴到上面一滴,常夏马上像受惊了一样,揪起衣服下摆,小心翼翼地去擦拭那一块儿。 舅舅和夏永光站在一边,看着常夏的动作,渐渐地,也哭了出来。 这个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数不清的回忆。姥姥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他们眼前。 常夏昨天从家里走的时候,以为危险已经过去了,结果一夜之间,姥姥突然就没了,常夏甚至没能见到姥姥最后一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舅舅抹了抹脸,走到常夏身边,伸手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常夏,别哭了,帮大舅一起,把你姥体面地送走吧。” 第三次,常夏第三次跪在搭好的灵棚里,为至亲烧纸、守灵。 他跟着舅舅、表弟一起,给每一个前来吊唁的客人还礼。 直到又一个人掀开门帘,常夏条件反射地鞠躬,抬头的时候,他看到了沈彦川的脸。 常夏抿紧嘴唇,看着沈彦川规规矩矩地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走到他身边,克制地拥抱了他一下。 夏永光戒备地盯着沈彦川,却见沈彦川很快就松开了常夏,转身离开了灵棚。 常夏不自觉地往前追了一步,不过,马上就停下了,他怔愣地站在门口,夏永光清晰地看到,常夏白色的孝衫背后,有两小块潮湿的泪痕。夏永光心头一震,这些天来,第一次反思自己,这件事,是不是做错了。 后半夜,舅舅睡醒来换常夏的班,常夏原本不想动,但到底被舅舅推出了灵棚。 常夏走到姥姥家门口,开门之前,他鬼使神差地,转身顺着楼梯,走了上去。 转过缓步台,常夏不敢置信地看到沈彦川正支着腿,坐在楼梯上。 沈彦川看到常夏,瞬间站了起来。他两步迈到常夏身边,抬起手臂,却僵在了半空。 常夏扯了扯嘴角,却没说出话。他试图移开视线,却没有成功。 直到两人的眼圈都开始发红,常夏才从嗓子眼里憋出两句话:“……彦川,谢谢你。你回家吧。” 沈彦川闻言,伸手捂住了眼睛。他点点头,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就是有点不放心,不是故意纠缠你。你,你回去睡吧,我明天再过来。” 常夏捏紧拳头,他想到姥姥最后的嘱托,想到自己的承诺,只能用尽全身的自制力,控制自己不要扑进沈彦川怀里。 “……我懂。”常夏拼命地深呼吸,好半天,才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 “……常夏,会好起来的。” 看着沈彦川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常夏蹲下身,把脸凑到楼梯间窗口附近,那个高大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楼梯口。沈彦川身上穿的深蓝色短袖t恤,是常夏给他买的,过去沈彦川穿着明明很合身,现在看上去,却肥大了很多。常夏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沈彦川也瘦了这么多。 沈彦川的身影渐渐模糊,常夏惊恐地睁大眼,慌乱地擦掉仿佛擦不净的眼泪,却于事无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彦川越走越远,一步步地离开他的世界,再也不会回头。 第二天,沈彦川还是出现了,第三天亦然,只是这两天,跟他一起来的,还有石晓峰和莫潇。 石晓峰抱着常夏痛哭的时候,沈彦川就坐在常夏身边不远处。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姥姥被推走的时候,沈彦川跟石晓峰、莫潇一起,抱住了几乎瘫倒在地的常夏。 四个大男人无声地哭成一团,大夏天里,汗水和泪水交缠在一起,他们是那么的狼狈而无助。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常夏重新回到姥姥家里,除了舅舅一家,这期间一直躲着他的夏丽云一家,也跟了过来。 “常夏,你姥的遗嘱写得明明白白,房子归我和你大舅,所以我给你两天时间,你赶紧给我搬走。”夏丽云还没坐稳,就急不可耐地把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 常夏闻言一愣,随即表态:“你放心,我今天收拾东西,明天就会搬走。” 夏丽云松了一口气,然后开始跟舅舅掰扯如何分房子,如何分家电,分到最后,连姥姥的金耳环,夏丽云和舅妈都要一人一只,以求绝对的公正。 常夏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着这几个人上演这出闹剧,心里一片空茫。 最后,夏丽云和舅舅一家达成协议,房子直接卖掉,钱两家均分。姥姥的钱当场就被分成了三份,常夏捏着那并不很厚的一沓钱,说不清心里的滋味。 夏丽云和舅妈分别雇了三轮车,当场就把电视、冰箱这些大件拉走了。等到这些人吵吵嚷嚷地搬完东西,留下一地狼藉,那个干净、温馨的姥姥家,彻底消失了。 常夏抱着一个大木箱,里面装着姥爷的军功章、姥姥当年绣的手绢、旧照片…… 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没人争抢,常夏抱紧箱子,默默地跟这个屋子告别。 葬礼结束之后,沈彦川回家了。 李芳见儿子筋疲力尽的样子,有点心疼,但还是凑上去先问了问常夏的情况。 “……他不太好。我们本来想在姥姥家陪陪他,可是他妈一家和他舅舅一家要马上研究分遗产的事儿,我和晓峰他们就只能走了。”沈彦川顿了顿,缓缓说道。 “他们这一家真没几个正常人!一个比一个冷血!小川,你怎么没带小夏回咱家待几天?我给他做好吃的,给他好好养养身体,这孩子这段时间,遭了不少罪吧?”李芳义愤填膺地说。 沈彦川侧过身,背对他妈说:“……他不想来。妈,谢谢你。”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你这几天还是勤去看看小夏吧。他这命啊,真是太苦了。”李芳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见儿子只是“嗯”了一声,也不再打扰他,转身进了厨房。 寻思着晚上做点儿子爱吃的东西,李芳翻了翻冰箱,最后拎着菜兜子,轻手轻脚地锁好门,去了菜市场。 南平区本来就不大,就那么一个比较大的菜市场。李芳走到菜市场的时候,就觉得今天好像跟往常有点不一样,很多人似乎都在偷瞄她。她赶紧上下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发现并没有什么异样,这让她心里的疑惑更重了。 李芳满头雾水地走到了一家平时总去的蔬菜铺子,铺子里除了老板娘还有个中年女人,两人正热火朝天地聊着什么。李芳掀开帘子进去,刚想说话,屋里的两个女人就跟受了惊吓似的,瞬间闭上了嘴。 李芳心里也慌了,她强作镇定地笑了一下,然后开玩笑地说:“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谁见到我都一副见鬼的表情?我身上附上小鬼了?” 两个女人齐齐摇头,可她们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告诉李芳,这中间,确实有些跟她有关的内情。 李芳试图再问一句,可一个女人飞快地走了,剩下老板讪讪地招呼李芳。李芳见状,只得把满腹疑虑暂时按下。 李芳买完菜出去,这回除了偷看她的人,竟然还看到三个女人围在不远处,冲着她指指点点。 李芳心头火起,直奔这三个女人就过去了。 “姐几个这是在聊什么呢?让我也明白明白呗?”李芳语气略有点不善地说。 其中一个偏胖的女人斜了李芳一眼,然后凑到边上一个矮小的女人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句什么,矮小的女人马上一脸心领神会的表情,随即甩了李芳一个鄙视的眼神。 剩下的一个圆脸的女人,是菜市场卖水果的。李芳经常在她家买东西,平时有事没事还会跟她闲聊几句。 圆脸女人见李芳脸色越来越差,终于上前一步,拉着李芳走进了自己的水果铺子。 “李姐,你,你是不是还不知道?”圆脸女人扫视了一下外面一群看热闹的人群,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李芳。 “知道什么?”李芳烦躁极了。 “那个,大伙儿都在传,前几天去世的老夏太太,是被他外孙子气死的。他外孙子,跟男人搞同性恋……” 李芳彻底僵住了。 ☆、放弃 李芳从菜市场落荒而逃。 菜市场里的人,目送李芳走远,他们不停地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张家长李家短是这帮市井小民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更别说这种因为隐秘的感情闹出人命的“大事儿”,在下一个劲爆事件发生之前,这件事儿估计会传上好一阵。 其实流言最早的版本不是这样的。跟十多年前一样,流言最初的主角是夏丽云。当初夏丽云跟姥姥在家大吵导致姥姥直接进医院的事儿,街坊邻居都是看在眼里的,姥姥没能从医院回来,虽然明面上没人说,但私下里,老人是被女儿气死的流言却不胫而走。 消息传到夏丽云耳朵里时,夏丽云气得几乎要发狂,她几乎失去了理智,当即对心思叵测、当面试探她的人爆出了常夏的秘密。等到新的流言传开之后,夏丽云再想挽回,也办不到了。事实上,自己儿子的“丑事”同样让她脸上无光,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事已至此,逼死姥姥的不能是她,那就只能是常夏了,她没什么好后悔的。 李芳浑浑噩噩地回到家,她随手把菜丢在门口,蹲下身换鞋的时候,她手抖得几乎解不开鞋扣。等到推开沈彦川的房门,看到床上即使熟睡之后也皱着眉头的儿子,李芳心头剧痛,她咬紧下唇,上前推醒了沈彦川。 “……妈,回来了?”沈彦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辨认了一下,才开口招呼李芳。 “小川,你,你跟小夏,你们……”李芳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她努力了半天,却说不出口,最后只能紧紧盯住儿子,想从儿子的表情里找出蛛丝马迹。 原本睡眼朦胧的沈彦川,一下子顿住了,他身子僵直,眼底也渐渐染上了惊慌,李芳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流言是真的?你真的跟常夏搞同性恋,气死了他姥姥?”李芳攥紧拳头,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不是!”沈彦川着急地否认,可看到她妈瞬间又燃起希望的眼神,沈彦川垂下了头,低低地说:“……不全是。” 李芳颓然地坐到了床上。她摊开手,手心因为她之前反复攥拳的动作,留下了一排排深红的月牙,像张开的血盆大口,要把她幸福的生活彻底吞掉。 沈彦川想碰碰他妈,结果刚碰到胳膊,他妈就狠狠抖了一下。沈彦川好像被当面打了一个耳光,他脑袋轰鸣,半天都没找到下一个动作和语言。 死一般的沉默笼罩了屋子。沈彦川收回手,使劲儿捏了捏太阳穴,终于挣扎着开口:“妈,常夏姥姥的事儿,不是那样的。气死他姥的不是他,这中间发生了很多事儿,我也有责任……” 看到李芳又攥紧了手,沈彦川试图坦白:“妈,对不起。我怕你接受不了,一直瞒着你,我喜欢男人,喜欢常夏。” “你别说了!”李芳打断了沈彦川的话,“你别说了……”她的声音开始发抖,眼泪也簌簌地落下来。 沈彦川也无声地哭了。他踉跄着下床跪到李芳脚边,抖着手想给她擦眼泪,又被李芳躲开了。沈彦川脑袋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哀求李芳:“妈,我知道我不孝,惹您伤心了,可我天生就这样,我喜欢常夏好多年了,我原本想一点点让你知道,时间长了,你或者就能接受我们……” “我接受不了!”李芳再次打断了沈彦川的话,她死死盯着沈彦川,胸膛剧烈地起伏。 沈彦川瞬间面如死灰。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铃声打破了屋里的沉默。 李芳木然地抹干净眼泪,接起了电话。 “小川在没在家?!我打他电话他不接,你赶紧把他给我整回来,我有话问他!”沈建军怒气冲冲的声音透过电话仍然响彻这个安静到极点的屋子。 “……你也听说了?”李芳脸上的绝望又深了一层。 “你也知道了?是不是真的?!” 李芳沉默了。 “沈彦川!你是不是在你妈边上,你给我待着别动,看我回去收拾不死你!”李芳已经有十几年没听过他如此暴怒的声音了,她默默地挂断电话,扭头看了沈彦川一眼。 这一眼犹如利剑,一下子就把沈彦川扎个对穿。 沈彦川挨了人生中第一顿打。皮带抽在身上的时候,他控制不住地想到了常夏,想到了常夏日夜遭受毒打的那些年,沈彦川一声不吭地挺着,身上明明很痛,心上却还要更痛一分。 没多久,李芳就拉住了沈建军的手,她痛哭流涕地抱住伤痕累累的儿子:“小川,你说句话,你改了吧。” 沈彦川摇了摇头:“妈,我改不了。” 沈建军摔了皮带,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 这之后,“改不改”这个问答句,成了沈彦川和父母沟通的唯一语言。 面对任打任骂却死不悔改的儿子,沈建军摔了不少东西,李芳流了很多眼泪,原本温馨的家,简直变成了修罗场。 流言并没有散去,反而在既快的时间内传遍了整个南平区。沈建军在单位平白受了很多指点,他这一辈子,做人坦诚,处事公道,单位同事人前背后对他都说不出个不字。可他万万没想到,最后毁了这一切的,竟然是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儿子。 李芳就更不用说了。不管她走到哪里,无处不在的长舌妇们总能第一时间把话题引到这件“丑事”身上。李芳这辈子头一次被人这么指指点点,她性格刚强,头几天还强撑着,后来,终于扛不住,病倒了。 沈彦川衣不解带地在病床前守了一周。李芳不再逼问他,病却迟迟不好,人也日渐消瘦。 李芳的饭量也越来越小。这天早晨,沈彦川买了小米粥、鸡蛋回来,舀了粥喂到李芳嘴边,李芳却迟迟不张嘴。她执拗地看着沈彦川不吃,不说话,直看到沈彦川眼眶发红,眼泪落下。 沈彦川浑身都在发抖,他把粥放到小桌上,抱住头,蜷缩成一只团,闷闷的抽泣声传了出来。 他在坚持什么呢?他跟常夏已经分手了。 爱情那种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并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水喝。即使爱得死去活来,即使许下山盟海誓,现实面前,也总不能如愿。 他想抛弃一切带着常夏远走高飞,可现实中他抛不下伤心愤怒的爸爸,抛不下躺在病床上的妈妈。 他想把感情、身体、灵魂,一切的一切都奉献给常夏,可他不敢给,常夏也不敢要。 常夏选择离开他,他们即使痛苦万分,也并没有死,也能活下去。可他再坚持下去,他妈妈却要活不下去了。 事已至此,继续守着早就无法兑现的诺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沈彦川拉起衣服下摆,狠命擦了擦脸,然后重新端起粥,喂到他妈嘴边:“我跟常夏已经分了,不会再在一起了。” 李芳出院之后,沈家搬离了住了半辈子的老房子,在城市另一头安了家。沈建军再次申请了驻外出差,这次走得更远,直接去了国外,没有一年半载回不来,估计到时候,流言也就散得差不多了。 搬家前,沈彦川窝在屋里收拾旧东西。巨大的黑塑料袋摆在他脚边,那是李芳给他准备的,一些年代久远,没什么用处的东西,就可以直接丢进里面。沈彦川是一个念旧的人,这本书上,有一首特别喜欢的诗,那本书上贴了一张很喜欢的球星贴纸,那块石头是十五年前去海边捡的,那把钥匙是他小学储物箱的……每一件物品都有它的故事。沈彦川以为自己都忘了,可看着这些东西,那些记忆就又涌现了出来。 最后,沈彦川打开了那个藏在桌子底下最深处的大纸壳箱子,箱子满满登登的,取下盖子,一个个信封就滑了下来,这些信封都没有帖邮票,有薄有厚,沈彦川捡起一个看起来很厚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是长达十三页的手写信件,来自常夏。 那是高一寒假的时候,沈彦川过完年去农村亲戚家串门,离开了不到一周。结果再次见到常夏的时候,对方就递给了他这么一封厚厚的信件。常夏在里面写了过年的趣事,每一个时刻的心情以及直白的对他的思念。沈彦川还记得当时他窝在被子里,反反复复把信看了好几遍,然后也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封十一页的回信…… 早在他们俩上初中的时候,班级里就开始流行写信。不管人缘好坏,能收到装在信封里的信件是一件特别有面子的事儿。而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也总有着说不完的快乐与烦恼,沈彦川和常夏也不能免俗,他们俩自然而然地开始给对方写信,一写就写了□□年。 除了信件,沈彦川一件件地从箱子里往外掏东西。那一盒幸运星,是常夏叠好送给他的;那一笔袋的文具,是常夏几年间送给他的;那张带音乐的贺卡,现在已经发不出声音了。那张球星照片,曾经是沈彦川的最爱,每天都夹在语文书里,九年间,照片开始泛黄,球星已经退役,他们俩也各奔东西。 这一个纸箱,装满了这九年来,他跟常夏的点点滴滴。 沈彦川抱紧身子,哭声闷在膝盖里,久久不息。 ☆、不同 常夏好像一条丧家之犬,更糟糕的是,他接连失去了两个家。拖着所有的东西,回到老房子的时候,常夏却没能进去门。仔细想了半天,常夏才恍惚地发现,自己都忘了,邻居大爷前几天似乎给他打过电话,说帮他把房子租了出去。 这世界上属于常夏的最后一块容身之地,暂时也不属于他了。常夏蹲在院子门口,仰头看天,直到阳光刺得他眼冒金星,常夏才捂住眼睛,缓缓站起来,敲响了邻居家的大门。 在邻居爷爷的帮助下,常夏退还了租客的租金,还补偿了对方一些搬家费,终于在三天后回到了自己家。 这期间,他再也没收到沈彦川的短信,也没得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常夏每天睁开眼睛,脑袋里想得除了沈彦川就是姥姥,闭上眼睛,梦见的还是这两个人。可无论怎么想,怎么梦,这两个人都已经彻彻底底地离开常夏的生活了。 常夏常常梦到省会的那个家,梦里的他前一秒还和沈彦川开开心心地说着话,后一秒,沈彦川就突然走了。常夏想去追他,却怎么也离不开那间屋子,他能透过厚厚的防盗门看到沈彦川穿着深蓝色t恤的背影,他能听到自己大口喘息、压抑着哭泣的声音。常夏总会在这时候惊醒,沈彦川的背影仿佛还在眼前,常夏每每伸出手,都抓了一手空。这样的夜晚反反复复出现,常夏只能睁着眼睛,熬过一个又一个黑夜,等待同样难熬的新一天的到来。 他努力劝自己,时间是一切的良药,他总有一天会平和地接受这一切,真心地祝福沈彦川与他人共度余生。总有一天,他荒芜的世界里,除了那些关于姥姥和沈彦川的闪光回忆之外,会现出一线曙光,他不用再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绝望中,一遍又一遍地体会梦与现实共同破碎的滋味。 常夏不知道自己浑浑噩噩地过了多少天,直到电话响起,来电人是石晓峰,常夏才猛然发现,原来基本每天没事儿就会发几条短信过来的石晓峰,这次竟然这么长时间没联系他,而他自己,也完全没主动联系任何人。 常夏顿了一下,然后接起了电话。 “常夏!你现在在哪呢?我去你家找你,开门的人说房子已经卖给他了,怎么回事儿啊,这是?”石晓峰有点焦急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我早就从姥姥家搬走了。现在住在郊区我爸留给我的房子里。姥姥的房子,按照姥姥的遗嘱,应该是分给……”常夏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分给夏丽云和我大舅他们俩了,现在房子估计已经被他们卖了吧。”常夏一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使劲儿捏住了桌角。他也没想到,这么快,房子就已经被卖掉了。 “你把地址告诉我,我和潇潇去找你。”石晓峰当机立断地说道。 常夏下意识就想拒绝,可想了一小会,还是缓缓地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了石晓峰。 挂了电话,常夏愣了半天,他感觉得出,石晓峰是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只是这些话,是关于什么的,常夏并不知道。如果是关于沈彦川,如果是坏消息……常夏拍了拍脸颊,他起身穿衣服,准备去菜市场买点菜招待石晓峰他们。 常夏饭做到一半,院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他知道,应该是石晓峰和莫潇到了。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手头的东西,然后快步走到院门口,打开大门,看到门口的石晓峰,常夏愣住了。 石晓峰满脸青紫,一条胳膊也吊了起来。 “晓峰,你这是怎么弄的?跟谁打架了?”常夏着急地问道。 “唉,一言难尽,咱们先进去吧,一会我给你细讲。”石晓峰苦笑了一下,搂住常夏的肩膀,带着人往屋里走。 等到常夏做好饭菜,招呼俩人吃饭,席间三人一起聊天,常夏才算闹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晓峰参加完常夏姥姥的葬礼回家,理所当然地萌生了几分对家对老妈的眷恋。刚好这段时间石晓峰他妈工作不忙,看到儿子每天不再往外跑,反而跟个小尾巴似的跟在自己身后,他妈嘴上不说,神情却也显得非常高兴。 那天,石晓峰挎着他妈的胳膊,陪他妈去菜市场买菜,好巧不巧,就也听到了那则流言。石晓峰的脸色当场就变了,他妈自然是认识常夏的,当下也没多说,回家之后,却挺严肃地问起了这件事儿的前因后果。 石晓峰除了替常夏保证,姥姥不是常夏害死的之外,对其他事儿都支支吾吾,并没能说出什么所以然。他神色非常不自然,也不知道哪里触动到他妈了,他妈竟然问了一句:“流言不是传错了吧?难道跟常夏搞同性恋的不是姓沈而是姓石?” 石晓峰当场脸上就挂不住了。 两人话赶话,他妈说了几句对同性恋不认同的话,上来劲儿的石晓峰一不做二不休竟然当场就把柜给出了。 结果可想而知。他妈把他一顿胖揍,最后不解气还用凳子砸了他一下,直接把他胳膊砸骨裂了。 原本想把儿子“打回来”的他妈,因为这出意外,也稍微冷静下来不少。接下来这半个多月,石晓峰被他妈没收了手机,关在了家里。石晓峰也没闲着,天天对他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变着花样地跟他妈耍赖、撒娇,他妈最后虽然没彻底松口同意,但总算态度有所缓和。到今天,他跟他妈磨了好几个小时,他妈总算是把手机还给了他,并且同意他外出一天,不过晚上5点前得回家。 听完石晓峰的讲述,常夏长舒了口气。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儿。他一脸抱歉地说:“对不起,都是因为我,连累你了。” “嗨,你这叫什么话啊?我本来就跟潇潇在一起,这事儿跟你可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可别再往自己身上揽事儿啦!”石晓峰拍了拍常夏的肩膀说。 常夏点点头,隔了一会,小声问道:“你刚才说,菜市场的流言,提到我之外,还提到彦川了么?” 石晓峰和莫潇对视一眼,最后是莫潇开的口:“小夏,这事儿也挺复杂。唉,这么说吧,也不知道是谁开始传的,现在整个南平区基本上已经传遍了。小川他们家,挺受影响。我之前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妈正在医院呢。这几天,我听说,他们家要搬走了。” 常夏脸色瞬间就变了,他喃喃地说:“都怪我,我对不起阿姨和叔叔,对不起他……” 石晓峰拖着凳子坐到常夏身边,伸手搂住了常夏的肩膀:“小夏,你别这样,这事儿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小川也不会怪你。只是你俩之后的路,肯定是要比较难走就是了。” 常夏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僵硬地摇摇头说:“我和他已经分了。在姥姥去世之前。” 石晓峰和莫潇都愣了。虽然他们看得出来,姥姥葬礼期间,常夏和沈彦川的相处就有点不对劲儿,但毕竟当时情况特殊,他们也都没深想。 葬礼之后,石晓峰没过几天安稳日子,自己就开始焦头烂额。莫潇起初突然间就联系不上石晓峰了,可把他吓坏了,以为石晓峰出了什么意外。找到石晓峰家的时候,也算他运气好,石晓峰妈妈并不在家,石晓峰隔着大门给他塞了纸条,把自己的情况简单告诉他,并让他回家等信儿。 莫潇虽然不情愿,但也知道,守在石晓峰家门口根本就于事无补,他回到自己家之后,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一刻不得安宁,他差点一冲动也把柜给出了,后来想到姥姥的去世和南平区铺天盖地的流言,才算控制住了自己。在前途未卜的情况下,还是在等等吧。毕竟每个家庭的环境,每个家长的性格都不一样,有人能平静地接受,也有人会拼死反对,甚至还有人会把这事儿散播出去,恶意诋毁。莫潇不敢冒这个险。 “你们,真的没办法了么?”石晓峰小心翼翼地问。 常夏低垂着的头,轻轻点了两下,地上,也溅落了几个小水点。石晓峰鼻子一酸,也问不出话了。 “……我答应姥姥了,跟他分开。而且,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我原以为,我和彦川在一起,就已经很对不起阿姨和叔叔了,可现在,他们家因为我,因为我受了这么多不该受的诽谤、污蔑,我有什么脸再跟他在一起啊?我们,也肯定没可能了。”常夏声音发抖,说到最后,他双手捂住了脸,整个人也开始发起抖来。 石晓峰紧了紧搂着常夏的手臂,另一只手,却悄悄地伸向了莫潇的方向,莫潇心领神会地拖着凳子挪到石晓峰身边,十指交握住石晓峰的手。 ☆、流年 常夏大四那一整年,过得飞快。 开学之后,常夏并没有搬回宿舍。当初从宿舍搬走,他满心欢喜,完全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还会回去。仅仅一个多月,常夏的世界天翻地覆,他失去了自己的家,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室友解释发生的一切,他也不想编造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去粉饰。他不知道怎么表现得正常,也不想强迫自己表现得正常。他只想一个人躲在角落。 大四基本上没什么课了,仅有的几门课也大多是在上午,常夏直接在一家包吃包住的咖啡店里找了份晚班的工作。他外形好,人勤快,即使不怎么笑,也非常招人,老板对他特别满意。常夏每天白天上课,晚上上班,忙得像个陀螺。深夜回到员工宿舍的时候,常夏通常累得连动都不想动,倒在床上,他甚至来不及胡思乱想,瞬间就会陷入深眠。这让常夏格外满足。 石晓峰和莫潇还是隔三差五就找常夏出来吃饭、聚会。常夏知道他们当然和沈彦川还有联系,原本的四人行,突然被分裂成两个三人组。聚会的时候,石晓峰和莫潇开始会刻意避开有关沈彦川的话题,不过,四个人一起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不管是聊过去、聊现在还是聊将来,话里话外,一些关于沈彦川的事儿还是避无可避地夹在他们的谈话中。时间长了,石晓峰他们也就不再那么避讳,常夏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松了口气。他骗不了自己,他想知道沈彦川的近况,想知道他过得好还是不好,除了从他们俩那里,常夏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从哪里得到沈彦川的消息。 很多次午夜梦回的时候,常夏都想着,下次聚会的时候,自己就努力装作轻松的样子,跟石晓峰他们提起沈彦川,发表一些“即使做不成情人,也可以再做朋友,大家像过去一样,一起吃个饭,也没什么吧?”这种言论。然后由石晓峰他们组个小局,见一面,慢慢的,一点点的,沈彦川就又可以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天光大亮之后,夜里格外软弱的常夏会在晨光中快速消散。常夏会揪着头发嘲笑自己:怎么可能再做朋友呢?只要稍稍想想,如果沈彦川不想见自己,如果沈彦川表现得尴尬或者冷淡,如果沈彦川身边有了新的女朋友甚至男朋友……自己受得了么?一直没见面,常夏都日思夜想,如果见了面,还能撑下来么?姥姥怎么办?沈彦川的爸妈怎么办? 这些不切实际的痴想,就这样被常夏一次又一次地压回心底。 常夏大学毕业那年,回了a市。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浮岩 作者:暮一 第11节 彼时石晓峰和莫潇已经在省会站稳了脚跟,两人还没毕业就签了工作,一年多过去,他们俩发展得都不错,正准备第二年一起贷款买房子。 常夏这一年来虽然一直没有见过沈彦川,但总会有意无意地从石晓峰他们口中听到沈彦川的近况。两个月前,沈彦川顺利地进了省会一家大型冶金企业。常夏由衷地替他高兴,心里却又有点说不清的怅然。 找工作这段时间,常夏想了很多。是留在省会,还是回到a市,常夏反反复复考虑了很久。 如果他还和沈彦川在一起,那毋庸置疑,常夏一定会选择留在省会,不管多苦多累,两人一起为了未来打拼,什么困难都不在话下。 可现在,离开了学校,离开了沈彦川,在省会这座巨大而空旷的城市里,常夏常常感到陌生和害怕。与其留在这里,时时惦念着不该惦念的人,不如回家吧? 常夏毕业之后,回家之前,石晓峰和莫潇在家设宴,一起给常夏送行。 当初石晓峰他们家的折叠桌子、塑料凳子已经变成了漂亮的四角餐桌和靠背椅,常夏坐在桌前,控制不住地羡慕。三个人没有多说,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不少酒。 对于常夏和沈彦川的事儿,石晓峰和莫潇之前甚至产生过小小的争执。 石晓峰总觉得,两人的感情没变,为什么就不能在某些地方各退一步,不再顾虑那么多,日子毕竟是自己的,即使是家人的意见,也不该全都遵从,守着顽固的诺言,并没什么值得称赞的。而在某些方面,两人如果能各进一步,再勇敢一点,未必没有机会再走到一起。 莫潇却认为,很少有人能像晓峰一样,洒脱到那种程度。人其实生来就被困在各种框架中,很多时候,不可能只想着自己。尤其是常夏和沈彦川的情况,更是特别复杂。他们俩在一连串猝不及防的意外中,走到了最糟糕的一步,被迫选择了分手。他们无法置最亲近的人于不顾,最后只能承诺放弃彼此。重然诺的他们俩,破镜再难重圆。 这场三个人都各怀心事又无法畅所欲言的离别酒,喝得多少有点憋屈,常夏最后醉得不省人事,被石晓峰他们塞到小屋床上。常夏夜里睁开眼睛,半醉半醒之间,看到这间熟悉的屋子,这张熟悉的小床,慌忙地伸手在床上摸索,以为自己不小心把沈彦川踹到地上了,可狼狈地下床之后,常夏却蹲在地上站不起来了。那还有沈彦川呢,再也没有了。 常夏在a市找了一份房地产策划的工作,勉强算是专业对口。不过,因为是应届毕业生,没有实际的经验,公司恰好有即将开盘的项目,分管营销的经理没让他上来就干策划,而是让他先从销售做起。 虽然和预期的不太一样,不过常夏还是顺利度过了培训阶段,正式上岗。常夏融入角色的速度,比自己想象得要快一些。他生得好看,言语不多,却句句切中要害,中老年大妈、年轻小姑娘都特别喜欢找他介绍房子。常夏又是个负责的人,即使是已经买了房子的客户反反复复地找他处理一些相关、不相关的问题,他也总是耐心地帮忙。客户们对他有口皆碑,一个带一个,年底的时候,常夏竟然无意中成了销售冠军,分到了数额不少的提成。 年三十的时候,舅舅给常夏打电话,邀请他去家里一起过年。常夏跟前一年一样,婉拒了。 常夏小时候特别盼望过年。过年的时候,可以去姥姥家,可以吃好吃的,还有压岁钱拿。长大一些之后,过年在常夏的心里也一直有着不一样的意义。这些年,每一个年三十,他和沈彦川都会掐着点,给对方打电话拜年,有时候是常夏快一步,有时候是沈彦川。当然,更多的时候却是手机占线。听着手机话筒里对方带着笑意的声音和隐隐传来的鞭炮声,俩人的心里都满足得不得了。 这一年,跟之前的很多年都不一样,但多少能比前一年好一点了。去年的这个时候,常夏在年三十这天,去了姥姥、姥爷的墓地,坐了一个下午,回家之后,大概是白天冻着了,常夏发起了高烧。家里空无一人,常夏没有吃饭,也没有吃药,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常夏好像又看到了姥姥和沈彦川,看到他们责备自己不懂得照顾自己,常夏咧开烧到干裂的嘴傻笑,可一转头,两个人又都不见了……最后还是邻居爷爷、奶奶给他送饺子的时候,发现他人都快烧糊涂了,急急忙忙喂他吃了药,还帮他多捂了几层被。第二天大年初一,常夏的烧多少退了一点。他披着衣服,摇摇晃晃地走到大门口,推开院门,满地鞭炮残红嵌在银白的素雪之中,跟常夏惨白的皮肤和通红的脸颊相映在一起,常夏心下凄然,到底还是挣扎着去了医院。 今年,常夏自己一个人早就准备好了丰盛的菜饭,福字、对子、鞭炮这些应景的东西,常夏也买了不少,家里里里外外的门窗都被他贴满了东西,看着多少有了几分喜庆。 下午,常夏照例去墓地看了姥姥、姥爷,只是这次没有久坐,待了一会就上了回城的汽车。下车的时候,常夏鬼使神差地拐到了姥姥家的旧址。 一年半了,买房子的人挺有头脑,把大屋窗户砸开,开了一道门,原本平凡的房子轻轻松松就变成了一个小门店。现在似乎成了一家理发店。常夏走到门前,往里张望的一下,却没走进去。他走到墙边,坐到姥姥家墙外专有的石凳上,发了一会呆。 坐了半天,常夏终于拍拍屁股,慢慢悠悠地往家的方向溜达。他走了一两百米,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常夏直接就愣住了。一个他怎么也忘不掉的身影,从拐角处转出来,直直地走到那个石凳上,坐下,那个人并没有往常夏的方向看,而是低头,死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 常夏扯出一个带泪的笑容,深深地把那个身影刻在心里,然后转身,继续走上回家的路。至少,他们在今天,坐过同一个石凳,自己何其幸运地有机会为沈彦川做了一件小事,在沈彦川坐下的时候,那个石凳上,大概还能有一丝自己的温度吧? ☆、变迁 那几年,房地产正是红火的时候。常夏的底薪不高,不过提成、季度奖、年终奖林林总总加起来,却很可观,常夏迅速地积累了一小笔财富。 销售工作本身就不轻松,对于常夏这种不爱与人打交道的人来说,每次与客户交谈,都是一种挑战。当面交流还好,毕竟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问询一些自己早已烂熟于心的问题,常夏都能顺利应对。而电话陌拜是第一个拦路虎,对于常夏来说,开始的时候,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打电话,几乎快要了他的命。 反反复复背记话术,常夏每次打电话前都会再三检查手头的工作本,上面密密麻麻地罗列了所有可能遇到的问题。即使这样,常夏也得深呼吸好几次,才能忐忑地播出一个电话。 正式进入社会,常夏用了全部的力气去适应,去学习。他不够机灵,好在仔细认真。工作上基本没出过什么大的纰漏,原本非常担心的人际关系,也比想象中好一点。常夏公司的售楼员漂亮姑娘比帅小伙多,她们本身就对常夏多了一分好感,而相处久了,她们更是发现,作为同事,常夏简直不能更靠谱,更可靠。 常夏永远不会抢着表白自己的功劳,却时刻记得别人对他的帮助,尽管这帮助可能就是一句无心的提点。帮买饭,帮值班,帮接待客户,只要求到常夏头上,他很少说不。 一年多下来,基本上公司每个人都受过常夏的好处。 被大家拍着肩膀道谢的时候,常夏总想起沈彦川。过去的常夏,一直是一个游离于人群之外的人。倒不是说,他肯定不会帮助别人,但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孜孜不倦地帮助所有人。他懵懂地进入社会,不知道该如何自处,跟学生时代不同,他不再能够缩在自己的角落,只做自己的事情,他必须去和人交流、合作,在被推着走的过程中,常夏下意识地扮演了一个人,那个人是沈彦川。 有几次,常夏跟亲近的领导私下里聊天,领导也劝导过他:“有时候,在工作中不要太善良,该拒绝就要拒绝,该强硬就得强硬。”常夏知道领导是为自己好,心里也确实很感动,只是并没有改变。他并不求职业生涯有什么突出的成就,也不需要挣太多的钱,他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对于他来说,这样的工作方式、处事方式,让他觉得舒适安全,在听到那一句句感谢,看到那一张张笑脸的时候,常夏觉得快乐,这些时候,沈彦川似乎就在他身边,没有走远。 工作第三年,常夏终于一点点地从普通的销售升职为营销策划主管,虽然手下只有一个负责文案的姑娘,但他好歹也是个小领导了。也是在第三年,常夏家的老房子,传来了动迁的消息。这几年,房地产业发展极为迅速,常夏作为业内人士,对a市几个城区的地块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这几年,常夏综合各种渠道得来的消息,最开始用手头积攒下来的钱,买了一处郊区三十平左右的小房子,没多久,房子就顺利动迁,常夏从中赚了一笔,用这笔钱,常夏继续买房卖房,到第三年的时候,常夏手头净赚了小十万和一套地理位置不错的小套间,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小套间,也会在一两年内动迁,再次为常夏带来新的财富。 常夏想过,要搬离老房子,住到离公司更近的地方去。可一个是舍不得这个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保护了他的安全堡垒,一个也存着一点念想,这里沈彦川认识,或者有一天,他还会回来,两人还有重逢的可能。 得到老房子大概会动迁的消息的时候,常夏有点怅然。常夏用了漫长的时间去跟老房子告别,并着手准备买套新房子。消息真的公开发布的时候,常夏表现得跟附近的邻居不太一样,他没有纠缠于家里到底是有两棵果树还是三棵,第一个跟开发商签了协议。鉴于他起到的带头作用,开发商给他开出的条件可以说是相当的不错。 常夏得到了将近五十万的现金和一套92平的双室。房子的地理位置其实并不好,跟南平区相距甚远,在城市另一端的北安区。可常夏不能更满意了,因为房子离三十八中不远,离从南平区搬走,在北安区安家落户的沈彦川家,应该也不会太远。 搬家之前,常夏从头开始整理房子里的东西。这些年,他基本没有主动扔过家里的东西,无论是爷爷奶奶的旧物,还是他爸留下的东西,还有当时急急忙忙从姥姥姥爷家拉来的那些夏利伟、夏丽云不要的“废物”,常夏都把它们好好地收在屋子里。他很少去翻看,但东西放在那里,他就觉得安全。 现在,在新房装修好之前,常夏必须先在小套间凑合过一段时间。显然,老房子里的东西,不可能全部带走, 第一天,常夏收拾得是爷爷奶奶爸爸的东西,常夏对于他们的记忆少得可怜,但遇到一些比如爸爸的奖状、爷爷的烟斗、奶奶的绣花手帕这类的东西,常夏就一定会留下来。 第二天,轮到了姥姥和姥爷的遗物。这一天显然要比前一天艰难,常夏常常拿起一件东西,恍恍惚惚就愣住了,有时候还会露出笑容,甚至落下泪来。 收拾到最后,常夏发现了木箱子底部的那个铁盒子。 距离姥姥第一次把铁盒递到常夏手里,已经有二十年了。常夏还记得,里面最开始放的是自己的私房钱,后来,姥爷去世之后,常夏就把姥姥、姥爷的照片也藏在了里面。再后来,自己从沈彦川那偷偷复印来的沈彦川的照片,也藏进了铁盒里。 细算起来,姥姥去世之后,常夏竟然一次都没有打开过这个盒子。 常夏的手有点抖。他深吸了口气,慢慢地打开了盒盖,看清里面东西的时候,常夏愣住了。里面,里面只有用手绢包好的一个包。 常夏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初,姥姥姥爷的老照片,是包在手绢包里的,而自己偷偷复印的沈彦川的照片,是包在包装纸里面的。 常夏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在这么久之前就犯过傻,姥姥是不是早就隐约发现了什么?常夏大气都不敢出,一点点地拆开了手绢,最上面的一张,就是姥姥姥爷的合影,后面几张,都是常夏熟悉的旧照片,常夏一张一张翻过去,直到下一张,沈彦川端着玩具枪的小小身影出现在眼前,常夏眼前瞬间模糊了。他轻轻地用手指戳了戳照片上沈彦川肉嘟嘟的脸颊,一时间,竟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缓了半天,常夏才依次往下翻去,直到看完最后一张,常夏的心就跟被扔进了油锅一样,不知道是熟了,还是糊了。他苦笑着摇摇头,伸手把照片里的沈彦川反扣在大腿上,却一下子看见了照片背面,细细密密地写了一堆字,不只这一张,前一张沈彦川的照片上,也有字。 “夏儿: 你走之后,姥姥心里不好受,刚才翻出这些旧照片,结果又看到小川,姥姥真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 你长这么大,就跟小川最对路,这些年,他怎么对你,姥姥心里一清二楚。 你俩要是一直当好兄弟,有人替姥姥对你好,我开心还来不及。可你俩非得要一起过日子,这太难了,将来你们得怎么办,姥姥都不敢细想。 可如果我让你俩分开了,你俩却都过得不好,姥姥只要想到这一点,就合不上眼。将来,你会不会恨姥姥? 夏儿,你现在还小,接触的事儿也少,如果你想法变了,想好好过正常日子,那姥姥肯定会安心了。可如果过几年,你还是没变,还喜欢小川,过得不好,甚至,甚至怨恨姥姥……那姥姥,姥姥就不阻拦你们了。 夏儿,不管是跟谁在一起,姥姥最希望的是,你一生都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 别恨姥姥。 姥姥” 常夏不敢置信地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鼻涕眼泪流了满脸。他想起这些年,想起见姥姥的最后一面,想起沈彦川离开的背影,想起自己辗转反侧不得安宁的每一个夜晚。常夏痛哭流涕,久久不能平息。 这之后,常夏反复思量了很久,他做了一个决定。利用老房子动迁这笔数额不小的钱,常夏在市中心商业区买了一个正在建设中,地理位置很好,面积不到十平米的档口。档口所在的商业中心预计年底正式完工,档口正式运营估计得等到第二年,所以售价还没有高到无法接受。剩下的钱,常夏除了买了一处容易转手升值的小房子,还买了一个离夜市不远的临界商铺。 动迁的钱基本快花光了,常夏又从积蓄中填补了一些,精心装修北安区的房子。 年底,常夏正式入住新房,也拿到了商业中心档口的钥匙。常夏向公司递交了辞呈,离开工作了将近四年的公司,准备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与水 常夏的饮品店,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正式开业了。 他抓掉了好多把头发,最后给店起名叫“与水”。这个看起来多少有点莫名其妙的店名,是他隐晦的态度。这个与,既不是“和”的意思,也不是“参与”的意思,而是取了“时不我与”里面,“等待”这层意思,至于水代表的,自然就是“川”了。 快六年了。这六年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除了除夕那次,常夏竟然真的再也没有遇到过沈彦川。尽管偶尔还能从石晓峰他们那听到沈彦川的消息,但常夏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向前一步,去接近沈彦川,去挽回沈彦川。常夏骗不了自己,这些年,他对沈彦川的思念,从来没有断过,也没有淡过。可时至今日,他也不确定,沈彦川是不是已经在这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中,逐渐将他遗忘。 当初说分手的是常夏,害得沈彦川全家备受流言诋毁的也是常夏,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常夏都没办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厚颜无耻地重新凑到沈彦川身边去,他无法向前,只能站在原地等待。 与水主营的是饮品,包括奶茶、果汁以及现磨咖啡。常夏亲自设计了与水的logo,也找了相熟的装修公司装修店面。店铺面积不大,装修的时候,除了操作区,常夏只预留了一长条靠墙的窄桌,一排高脚椅。白墙上,贴着的是常夏的一些摄影作品,常夏视线正中间的位置,是一张沈彦川的背影。 宣传推广方面,常夏自己设计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小本。这个小本按照月份,每月都有一张饮品免费券,每位顾客只要来店消费,就可以凭借免费券领取一杯当月的免费饮品。小本除了免费券,还有日历、月计划页、周计划页和空白页。可以说,小本既美观又实用,起码能得到一部分学生和青年女性消费者的喜爱。 常夏跑了之前公司合作过的几家印刷厂,最后挑了一家综合条件最合适的厂子作为长期合作伙伴,除了小本,常夏还印刷、制作了一批明信片、书签、优惠券、积分卡、会员卡。 开业第一个月,到店消费的顾客都可以免费得到这个小本,同时还可以得到一张限单次使用的两元抵值券,消费十元以上可以得到书签,十五元以上可以得到明信片。会员卡工本费五元,凭会员卡消费所有饮品立减一元,每消费一杯饮品还可以在积分卡上记录一笔,累计消费十杯饮品可以免费换购一杯十元以内饮品。 除了这些,常夏还给会员提供免费拍照服务,只是,取照片需要等待一周以上。如果顾客愿意,也可以把自己的照片、摄影作品贴在照片墙上。 常夏还按照节假日想了十几种不同的促销方式,也做好了第一年不盈利的思想准备,就这样,与水正式开业了。 出乎常夏意料之外,与水的生意比他想象的还要好。因为地理位置优越,与水每天的客流量很大。逛街逛累的姑娘们看到这家装修得挺漂亮的饮品店,自然愿意进去看看。帅哥老板可以说是第一重惊喜,好喝的饮品是第二重,精美的赠品则是第三重。 等待制作饮品的时间里,姑娘们一边看墙上的摄影作品,一边叽叽喳喳地讨论帅哥老板,性格开朗的,还会主动跟常夏闲聊。不到一个月,常夏就积累了一小批忠诚度很高的回头客。 而一些之前没想到的弊病也出现了。因为设置的活动种类繁多,常夏每接待一位顾客,都要花费很多额外的时间去辨认优惠券、去累计积分、去计算折扣,不忙的时候还好,忙的时候,常夏常常感到□□乏术。 好在,熬过开业这一个月,常夏停止了抵值券的发放,也简化了一些程序,终于稍稍缓过来一些。偶尔得闲的时候,常夏会捧一本书翻看,或者盯着沈彦川的背影发呆,或者去更新与水的官方微博。他还在微博上发起了一个活动,第一个转发留言猜对与水真正含义的人,可以得到一张与水终身六折卡。 活动热热闹闹地搞了一个多月,常夏每天会抽取一位参与活动的人,赠送一杯免费饮品,并告知大家,是否有人猜中。直到一个多月后,才有一个妹子猜到:“‘与’是‘等待’的意思吧?小夏店主等的应该是一个名字里有‘水’或者有‘河’、‘海’、‘川’、‘溪’这类字的人,对不对?” 常夏仔细看了一下,发现这个叫小米粒的妹子是店里的常客,自己发的微博,常常被她转发、评论,她算是与水的免费水军之一了。常夏乐呵呵地转发微博,宣布活动结束,并告知妹子,可以直接来店里领取六折卡。 小米粒是店里的老顾客,除了自己基本每周都光顾与水之外,还带了很多朋友去。第二天刚好是周末,常夏刚开业没多久,就看到小米粒满眼放光地推开了店门。 “小夏,我来了!我来领奖品啦!”小米粒露出了格外灿烂的笑脸,跟她一起来的女孩偷偷拉了拉她的衣服,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你声儿太大啦,来之前不是说要矜持一点么?” 小米粒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略有点尴尬地偷瞄常夏。常夏笑眯眯地拿出一张卡片,双手递给了小米粒。 两个女孩马上把头凑到一起,认真地看这张卡片。 “小夏,这个,是你自己画的么?”小米粒举起卡片,声音透着期待。 “嗯,是我画的,就是画得不太好。六折卡仅此一张,目前为止,你是最特别的。”常夏直视着小米粒,回答道。 小米粒瞬间红了脸。一时间原本想好的话都问不出来了。她拉住闺蜜的手,两人激动了一小会,才转头问常夏:“小夏,这个卡,只可以我本人用吗?今天的话,我买两杯饮品,两杯都享受折扣么?” “只要是你本人来,买多少杯都享受折扣。”常夏笑着说。 “啊啊,那我要两杯原味奶茶!啊,不,要四杯好了,另外两杯我们带走回去喝。”小米粒兴奋地说。 常夏点点头,开始动手做奶茶。 激动了半天的两个女孩,看着常夏熟练的动作,一点点的,终于想起来自己最开始想问的问题:“小夏,那个,你等的人,到底是叫什么?我可以问么?” 常夏的动作顿住了。他抬头看到两个女孩带着好奇又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微微笑了一下,回答道:“他名字里的字是川。” “啊!名字有点男性化啊!不过她肯定很漂亮吧?你们是分开了么?她知道你在等她么?”小米粒的表情更兴奋了。 常夏并没有回答。他手脚麻利地做好了四杯奶茶,两杯放到吧台上,另外两杯装袋打包好,然后笑着示意两个妹子过来取。 小米粒接过奶茶,享受地喝了一大口,然后抬头对常夏说:“小夏,你做的奶茶最好喝了!那个,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谢谢你。” 与水开业半年多之后,常夏雇佣了一个服务员,这个服务员不是别人,正是之前答对问题的小米粒。原名吴米的小米粒,大专毕业之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她每次参加完招聘会,都会跑到与水,喝一杯饮品,跟常夏抱怨几句。最近一次她跟常夏抱怨的时候,常夏开玩笑地问她“要不要给我打工”,没想到吴米兴高采烈地同意了。 就这样,常夏终于有了第一个可靠的“员工”,自己也从长达半年多的连轴工作中解脱了出来。天天忙着的时候,因为神经绷得很紧,常夏还不太觉得,这一休息下来,常夏才发现,自己的身心都疲惫到了极点。 常夏手把手地教了吴米一个多月,吴米是与水的资深顾客,本身就对店里的每一款饮品都非常了解,她还非常聪明勤奋,很快就掌握了各种饮品的制作方法。常夏对她也很信任,在确定吴米能够搞定一切之后,常夏给自己放了一周的长假,打包行李,去了省会。 常夏一下火车,就看到石晓峰使劲儿冲他挥手,刹那间,常夏有点恍惚,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除了一个个面色匆匆的乘客,再没有那个他熟悉的身影。这并不是将近十年前,常夏和沈彦川一起考上大学,来省会报道的那天,这只有常夏自己,并没有沈彦川。常夏摇了摇头,把脑袋里荒诞的想法抛掉,他拎着行李,走向了石晓峰。 这几年,石晓峰和莫潇在省会发展得很好。石晓峰顺顺利利地在一家品牌4s店找到工作,现在已经做到了销售经理。莫潇则在一家中型私企里做信息管理工作。他们俩早就买了房子,去年也买了车,石晓峰几次打电话找常夏出去自驾游,常夏忙开店的事儿,一次都没答应。这一路上,石晓峰又提起了自驾游的事儿,说到开心处,还提起了多年前的那次四人游。 “当时咱们一起去d市的时候,还只有海洋馆什么的,现在游乐场、极地世界都建好了,咱们下次再一起去玩吧!” 常夏本来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听到石晓峰这句话,他脸上也变了颜色。石晓峰扭头看到他的表情,自觉失言,生硬地转了话题。 “呃,小夏,我和潇潇的厨艺你也知道,今天晚上咱们就在外面吃吧。那家老菜馆,简直绝了!我和潇潇平均每周去一次,可好吃了!然后晚上你还是住我们家,小屋还给你们留着……”石晓峰话音未落,自己也知道又说错话了,只好讪讪地扭头,假装专心开车。 常夏没有说话,他把头靠在车窗上,假装看窗外的风景。这几年,省会变化也很大。过去熟悉的道路,建筑,也渐渐变了模样。城市在变,人也在变,想回到过去,想追回失去的东西,失去的人,真的能做到么? 头两天,常夏跟着石晓峰和莫潇四处玩乐,吃吃喝喝,过得很开心。直到第三天,几个人在家里喝多了酒,石晓峰拿起电话,就给沈彦川拨了过去。 “川子!你猜谁在我们家呢?你,你赶紧过来吧!我们一起,一起喝一杯!这都多少年了,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是爷们就爽快点过来!”石晓峰大着舌头,稀里糊涂地说。 莫潇还保留着点神智,他抢过石晓峰的电话:“小川,常夏来了。你方便过来么?咱们好多年没一起聚了,大家都特别想你。不过,不方便就算了。” 常夏这时候也终于明白过来,电话那头的是谁。他屏住呼吸,直勾勾地盯着电话的方向,仿佛透过电话,能看见沈彦川的脸。 莫潇静静地听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挂断了电话。 常夏热切的视线从电话上转移到了莫潇脸上,莫潇挠挠头说:“小川在上海出差呢,下周才会回来。这回来不了了。” 常夏“啊”了一声,然后动作迟缓地点了点头。 “他在出差啊?他肯定在出差。他听到我在,怎么可能不出差呢……”常夏又开了一瓶啤酒,仰头灌了大半瓶,一口气没倒匀,呛得啤酒、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第二天一大早,常夏醒酒之后,收拾行李离开了石晓峰家。他不敢细想前一天的电话,只能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不到一年,常夏买下了与水隔壁的店铺,重新装修之后,与水多了六组卡位,和两个书架。店里除了继续卖饮品,也开始卖西点。常夏带着吴米苦学了好几个月西点制作,又在常客之间,小范围地做了几次试吃活动,在得到了大家一致的赞扬之后,与水的西点也正式开始售卖了。 西点价格比较昂贵,因为常夏用的材料比大多数蛋糕店要好很多,味道也确实非常好吃,每天限量供应的西点特别受欢迎,常常不到晚上,就卖光了。到最后,甚至每天都有慕名而来的新顾客。这对常夏来说,确实是意外之喜。 这天,常夏刚做好一个青柠芝士蛋糕,就看到门口进来两个人,他差点把手里的蛋糕扣地上,缓了半天,他才抖着手把蛋糕放到桌上,然后不管不顾地转身进了员工休息室,反锁上门。 进来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和沈彦川。 ☆、重逢 常夏偷偷设想过很多次自己和沈彦川的重逢。 那些设想里,有各种状态下的沈彦川,走路的,开车的,陪女孩逛街的,跟男孩吃饭的……林林总总,常夏在想象中演练过很多次,自己要笑,要大方地打招呼,要真心地祝福他,无论他是一个人,还是跟另一个人在一起。 常夏这些年,跟许许多多的人打过交道,学会了很多场面话,学会了在一些必要的场合,掩藏好自己的情绪,假装成另一个人。 这是他一早就做过演练的场景,他以为自己能够表现得成熟,沉着应对,可事实上,在看到沈彦川的刹那,常夏想做的,能做的,做了的,只是以最快的速度,躲进员工休息室里。 常夏再一次体会到了七年前那种铺天盖地的绝望,心痛欲裂,呼吸困难。 瘫坐在门后,常夏瞪大眼睛,仰起头,强迫自己放空脑袋,深呼吸。直到那种剧烈的情绪,稍稍被理智控制一些,那种强烈的心痛,渐渐变得绵长。常夏捂住脸,试着开导自己。 七年了,他有了女友,不是很正常么? 七年了,你不能指望他跟你一样,一直活在过去。 七年了,他看起来成熟了很多,你怎么能还跟当年一样没用呢? 七年了,你不想,不想离他近一点,跟他说两句话么? 常夏用尽全身的力气,慢慢地扯出一个笑容。想,他太想了。 常夏抓了两把头发,狠狠擦了几下脸,扶着墙,站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常夏一眼就看到了立在照片墙边的沈彦川。跟她一起来的女孩,正在吧台前选购西点。 吧台里的吴米见常夏出来了,一边继续小心地给女孩打包蛋糕,一边偷瞄常夏,眼里写着疑问。 常夏给了吴米一个制止的眼神,然后几步绕进吧台里。 跟沈彦川一起的女孩,应该是第一次来与水。她见到常夏,微微一笑,热情地说:“你就是小夏老板吧?我闺蜜上周来你店里之后,彻底被你和你做的甜点迷倒了,非得让我也来尝尝。” 常夏嘴角轻轻弯了一下,道了一声“谢谢”。他直视着女孩,时间略有点久,女孩似有所觉,常夏的视线却又偏移到女孩身后不远处的沈彦川身上了,然后,仅仅一瞬间,那视线又移回到女孩身上。没几秒,女孩也发现了常夏视线的古怪,她有点无措地回头看了一眼沈彦川,脸慢慢地红了。 常夏眼神一暗,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稳住的情绪,又到了失控的边缘,他刚想转身,眼角的余光却看见沈彦川朝吧台走了过来。 “常夏,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空气凝固了,时间静止了。常夏死死盯着眼前的沈彦川,想逐一分辨出这七年的时光,给沈彦川带去了哪些变化。沈彦川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不小的改变。他比七年前瘦了一点,笔挺的西装穿在他身上,有种凌厉的气势。他原本时常面带微笑,五官虽不出众,给人的感觉总是如沐春风,现在他唇角却是抿紧的,周围似有一团强大的,让人难以靠近的气场。他原本疏眉朗目,眼里总透出暖洋洋的光,现在他眉宇间淡淡的竖纹依稀可见,眸色暗沉,深不见底。 常夏越看越心惊,越看越心凉。他想从沈彦川的身上寻找过去,却只在沈彦川的眼底,看到一个就快要藏不住惊慌的自己。 常夏低下了头。顿了三秒,再次抬头的时候,常夏转头看向了跟沈彦川一起来的女孩。 “你是彦川的女朋友吧?我是他同学,真巧,这么就碰上了,我们好久没见了。” 女孩红着脸,局促地看了沈彦川一眼,见他仿佛没有听到似的,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继续用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看着常夏。 女孩敏感地发现沈彦川跟平时不太一样,她有点尴尬,只好低头从包里掏出钱包,准备结账。 常夏提起打包好的西点,递给女孩,说道:“不用给钱了,今天能见到你们也是缘分,我请你们吃点心,欢迎下次再来!” 女孩赶紧推拒道:“这怎么行?我不能……”她偷瞄了沈彦川一眼,推拒的动作就这么顿住了。沈彦川跟刚刚一样,视线牢牢地锁在常夏身上,不曾偏移分毫。 常夏顺着女孩,终于艰难地迎上了沈彦川的视线。 “彦川,我怎么可能收你的钱呢。”常夏顿了一下,低下头说:“你们随时来,在我这,永远是免费的。” 沈彦川被女孩拉走了。除了最开始那一句“好久不见”,他竟然再没跟常夏说一句话。 常夏盯着他走远的背影,半天没动。 吴米来回盯着常夏和沈彦川消失的方向,最后突然一拍脑门,一溜小跑地跑到照片墙前面,对着沈彦川那张背影仔仔细细地端详,终于,吴米一脸恍然大悟地跑回常夏身边,看到常夏还愣着,她欲言又止。 过了半天,常夏还是没有说话,没有动作,现在已经升级为副店长的吴米果断地叫过来一个服务生帮忙看着前台,自己则拉着常夏进了员工休息室。 推着常夏在椅子上坐下,吴米自己也拉了条椅子,坐到常夏对面。 “小夏,你等的人,是他么?他叫彦川?” 常夏的眼里终于有了焦距,他如梦初醒似的,回望向吴米,发现对方的眼睛里,除了好奇、担忧、忐忑,并没有鄙视、厌恶。 常夏缓缓地点了点头。 “啊!他看起来就挺厉害的,我都不太敢招呼他,只是,只是他好像有女朋友了……” 常夏又点点头,轻轻地说:“是啊,他有女朋友了。” “小夏,你别伤心,你这么好,肯定能找到更好的人……”吴米看着常夏的神情,着急地试图安慰他。 常夏却摇摇头说:“好了小米粒,让我自己待一会吧。你去忙吧。” 吴米咬了咬嘴唇,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出去了。 常夏反手又锁上门,这次终于不再控制,慢慢地缩成一团,蹲在门后哭了。 门外似乎有人想开门,常夏没有理会,不一会,又传来几声敲门声。常夏也没有回应。又过了一会,常夏兜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胡乱擦了擦眼泪,掏出手机,接通电话,对方却马上挂断了。常夏定睛一看,是吴米打过来的,手机上还有三条未读短信。 “小夏,你赶紧出来!他回来了!” “小夏,你的彦川又回来了!一个人回来的!” “小夏,开门啊!他好像在找你。你不想见他么?我该怎么办???” 常夏愣愣地看着手机,突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就要起身,这一站起来,早已经蹲得麻木的脚也跟着恢复了知觉,常夏身子一歪,差点又坐回地上。 扶住墙稳住身子,常夏粗喘着气,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不要高兴得太早,不要做无谓的幻想,调整好情绪,好好地出去,坐到他面前,跟他说话,说说话,就行。 做足了心理准备,常夏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再次打开了眼前那扇门。 沈彦川就坐在墙角最靠近员工休息室的那个卡座里。常夏一出门,就迎上了沈彦川毫无遮掩的目光。 常夏僵了僵,然后深吸一口气,走到吧台,把所有品种的西点各取了一块,装在托盘里,递给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吴米,示意她送到沈彦川桌上。 常夏又亲自动手,做了奶茶、果汁、咖啡……他把自己所有拿手的饮品都做了一杯,统统让吴米送到了沈彦川桌上。 等到煮好最后一壶招牌水果茶,常夏从柜子里拿了两个新杯子,清洗干净,连着水果茶摆盘装好。吴米又要上前,却被他拦住了。常夏自己端起托盘,一步一步地向着沈彦川走了过去。 沈彦川一直盯着常夏。这期间,每一样送到他面前的西点,他都吃了,每一杯饮品,他都喝了。等到常夏坐到他对面的时候,桌上的西点已经被吃得七七八八,六七个杯子里的饮品,也被喝掉了大半。 常夏一愣,马上有点着急地说:“你怎么都吃了!撑着了怎么办,我就是想让你尝尝……” “嗯,我尝了,很好吃。”沈彦川低头看到新上桌的一壶水果茶,动作优雅地倒了两杯,一杯递到常夏面前,一杯自己喝掉,“也很好喝。” 常夏看着沈彦川动作,说不出话了。 两个人相对无言。常夏心里有一万句话想说,此时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他死死盯着面前的水果茶,突然伸手,一口喝掉了一杯,紧接着,拿起蛋糕盘子里沈彦川用过的蛋糕叉子,叉了盘子里剩下的少半块蛋糕,一口放进了嘴里。这好像开了个头,常夏一言不发地把沈彦川剩下的所有点心和饮品都吃光、喝光之后,才仿佛终于补足了勇气,抬头看向了沈彦川。 对方今天一直抿着的唇角,终于有了一个向上的弧度。 常夏的心颤了颤,眼前也开始发热,他的沈彦川,好像回来了一点。 ☆、变与不变 眼看着常夏眼睛越来越红,沈彦川的表情也有点绷不住了。他刚要开口,就见常夏快速地从桌上纸巾盒里抽了张纸巾,胡乱地按在自己脸上,沈彦川不自觉地身体前倾,隔了几秒,又费力地移了回来。 等到常夏再次抬起头,用红彤彤、湿漉漉的眼睛望向沈彦川,之前想好说辞的沈彦川,就又丢了语言。 “让你见笑了。”常夏试着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常夏说完这句话,就又低下了头。他知道自己该找个话题,把谈话继续下去,可无论是关于女友的话题,还是关于沈彦川现在状态的话题,常夏都问不出口。 “她不是我女朋友。”沈彦川握紧手里的杯子,仿佛知道常夏在想什么一样,说了这么一句。 常夏几乎是立刻就抬起了头,迎上沈彦川的视线,常夏脸瞬间就红了,他扭开头,左顾右盼地想说点什么,最后也只是“啊”了一声。 “上次我赶到晓峰家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沈彦川接着说,“我开完会,赶得最近一班飞机,可到他家的时候,你已经走半天了。” 常夏愣愣地又“啊”了一声。 沈彦川身体前倾,说话之前,眼角余光看到几个店员都在或明或暗地往这桌看,有几个看起来是熟客的女孩甚至一边往这边张望一边掏出了手机,似乎是想拍照。 沈彦川顿了一下,然后沉声问道:“常夏,你现在能离开吗?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吧。” 常夏反应了一下,才明白沈彦川说的是什么。他用力点点头,又怕不够似的,补了一句:“能离开。我,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沈彦川笑了一下,说:“好,我等你。” 已经站起身的常夏看到沈彦川的笑容,听到沈彦川这句话,神情激动得掩饰不住,他有点慌乱地想做点什么遮掩一下,却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杯子。 一直在不远处关注着这桌的吴米第一时间冲了过来。 “我来收拾,小夏……老板,您忙去吧!”吴米一直关注着沈彦川的表情,看到他听见自己叫“小夏”的时候,微微皱了一下眉,立马机灵地改了口。 常夏根本没发现下属称呼的改变,他点了点头,转身之前,又留恋地看了沈彦川一眼。沈彦川把他的情绪尽收眼底,终于彻底舒展开眉头,微笑着点头回应常夏。 常夏耳根通红地转身进了员工休息室。 直到看不见常夏的身影,沈彦川撑不住似的,用头抵住了桌面,藏起了自己的表情。他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紧紧交握住的双手,脑袋里一片轰鸣。 沈彦川幻想过,幻想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常夏心里还会有他。可真的看到常夏坐在自己对面,只是因为跟自己对视一会,就方寸大乱,甚至当着一堆人的面流下泪来,沈彦川却有点不敢相信这个现实。 当年他们那场惨烈的分手过后,沈彦川几乎死了一遭。搬到新家没多久,沈彦川就大病了一场,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也不见好转。李芳心疼得不行,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一天比一天衰弱。 她几乎快要对儿子妥协,沈彦川却一点点好了起来。只是这之后的沈彦川,再也不是过去的沈彦川了。 过去的沈彦川,性格最是温和宽厚,除了乐于助人,他笑起来也总让人觉得温暖、舒服,他身边的人,很少有不喜欢他的。这场大病之后,或者说,跟常夏分手之后,笑容彻底从沈彦川的脸上消失了。 大学还没毕业,沈彦川就进了省会的一家大型冶金企业。他直接搬进了公司宿舍,这一干就是好几年。 每个月,沈彦川会回家两趟,给家里买各种吃的用的东西,把一半的工资交给李芳。完成任务之后,一家人就开始相对无言。 李芳总会率先打破沉默,问询沈彦川一些他工作上的事儿,沈彦川会一一回答。 等到李芳的话题转到感情方面,沈彦川就又开始沉默。 不抵抗不合作的沈彦川,让沈建军摔过几次东西,可沈彦川总是老老实实地收拾好一地狼藉,继续默不作声地听着。 后来几年,沈建军和李芳开始直接带着沈彦川去相亲。沈彦川出乎他们意料地给面子,他不仅没有吵闹、拒绝,而且看起来也没有特别生气。 老两口仿佛看到了希望。几乎每次沈彦川回家,都会带着他去相亲。只是,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跟沈彦川见面的姑娘,至多第二次见面之后,就会彻底拒绝沈彦川。 次数多了,老两口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沈彦川这是为了不让他们俩伤心,才勉强自己配合他们。这一步,沈彦川妥协了,换得了他们俩几年的开心。可下一步,真正地交女朋友、结婚、生子,沈彦川在用行动缓慢但持续地告诉他们,他做不到,也并不愿意做。作为父母的他们俩,并不能代替儿子完成这一切。 他们打过、骂过、逼过、劝过,能用的一切招数都翻来覆去地用遍了,这些“为了儿子好”的招数,让沈彦川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工作狂,让沈彦川眼里的光一点点地消失,让他们和儿子之间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墙。他们彻底地丢了那个笑起来仿佛世界都明亮了的儿子。 他们曾经无数次对坐着叹息,除了叹息,除了继续逼着儿子去相肯定没有结果的亲,他们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最近这两年,李芳退休了。她惦念儿子,每个月都会到省会去探望沈彦川。为了自己妈,沈彦川特地从公司宿舍搬出来,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 沈彦川每天准时五点起床,洗漱完毕就出门跑步。回来之后,他会给李芳做好早饭,陪着她一起吃饭,然后去上班。晚上下班之前,他会给李芳打电话,通常情况下,他都得加班。早的时候,他大概六、七点钟会回来,晚的时候,到晚上九、十点钟,他也不一定能回来。 周末除了跟少数几个朋友去打球,吃饭,沈彦川几乎没有任何额外的交际。 他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 时间长了,李芳一直以来强压在心底的忧虑又浮上了心头。她试着在沈彦川面前提过一次常夏,当时沈彦川愣住了,隔了半天才告诉他,他们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了。 李芳说不清当时感觉。她想走过去搂紧儿子,却想起当初儿子跟自己坦白时,向自己伸出却被自己打开了的手。 回家之后,李芳背着沈建军,买了几本同性恋研究方面的书,自己开始偷偷地看。她懵懵懂懂地开始了解这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新世界,她一边努力地吸收新知识,一边默默地对照着儿子的表现。偶尔看到悲惨的故事时,也会偷偷地抹眼泪。夜深人静的时候,李芳会翻来覆去地想,比起那些逼死儿女的父母来说,她还是幸运的。可,下一步呢?她得怎么做? 去年,沈彦川的公司计划在a市建立分公司,沈彦川思考了很久,最后申请了分公司的职位。公司领导本来就有意让他去开拓市场,当即同意了他的申请,给了他a市分公司副经理的职位。 回家之后,沈彦川没控制住自己,去了常夏姥姥家,那里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家理发店。他又去了常夏郊区的老房子,那里则围上了围挡,高楼即将拔地而起。 这世界早就变了。连房子、街道这些东西,都已经在时光里面目全非,更何况是人心呢。 沈彦川听石晓峰他们说过,常夏在市中心开了家饮品店。他想过要进去装作若无其事地点一杯东西,跟常夏聊上两句。可他该以什么态度,什么表情呢?他现在连笑都不太会笑了,他不知道常夏会如何待他,是冷淡还是敷衍?他当初对常夏说过“我尊重你的决定,我不会纠缠你”,时过境迁,世事都已经疯狂地向前,自己现在厚着脸皮黏上去,可以么?有用么? 姥姥的事儿,翻篇了么? 流言蜚语,消散了么? 对自己,他是爱,是恨,还是已经遗忘了? 沈彦川曾经数次在常夏店门几十米外徘徊,却从来没敢迈出一步。 直到再次被沈建军带着相亲。食不知味地吃过饭,沈彦川在双方家人殷切的目光注视下,自觉地准备送相亲的女孩回家。结果对方非要去买点东西。沈彦川无奈地陪着对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常夏的店铺附近。他的脑袋再次被常夏占满,还没等反应过来,女孩就拉着他推开了店门。 他进到常夏的店里,慌乱间,似乎好像看到了常夏一闪而过的身影,下一秒,他就被贴得满满的照片墙吸引了目光。墙上最显眼的地方,贴着一张背影,那是他自己的背影。 真的能追回什么吗?沈彦川曾经在梦里追过无数次了,每次的结果都是失望,他看到的,永远是常夏的背影。 他也曾想过,常夏会不会也这样想他,会不会也无法向前,也在时光中,固执地守着那些已经消失了的东西。 现在,沈彦川知道了。 因为无论是常夏的动作、表情还是话语,都表达了同一件事:常夏还爱他。 七年过去了,他们还爱着彼此。 ☆、谈何容易 常夏很快就出来了,他先走到吴米面前,简单交代了两句。吴米拍着胸脯跟他保证着什么,常夏弯起了嘴角。 沈彦川一直盯着常夏,直到常夏转身向他走来,沈彦川才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常夏的店铺,隔了大概三四十厘米的距离。外面就是a市最繁华的步行街,他们都没有说话,常夏默默地跟在沈彦川身后,连呼吸都尽可能地轻浅。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们,似乎都成了背景,他们俩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这一段路,可以再长一点,长到不用分离。 走到沈彦川停车的地方,沈彦川帮常夏开了副驾驶的车门,然后才迈步往驾驶室走。常夏站在车门边,视线随着沈彦川移动,身子却没动。沈彦川绕了半圈之后,发现常夏还傻愣愣地站着,不禁笑了一下说:“别愣着了,上车。” 时隔多年,再次待在同一个密闭空间里,沈彦川和常夏都有点不自在。常夏笨手笨脚地系安全带,忙活完,眼睛和手却都不知道该放在哪。沈彦川偷偷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常夏的耳朵默默地红了,沈彦川才发动车子,开了出去。 沈彦川带常夏去的,是一家特色菜馆。店里仅有的三个包厢都是为多人聚餐准备的,自然摆着大圆桌。沈彦川进门坐在一头,常夏就直愣愣地坐在了他的正对面。看着眼前巨大的桌子,沈彦川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额头,之前只顾着想带常夏吃点好吃的了,忘了包间是这么个状态。 落座之后,沈彦川没给常夏说话的机会,麻利地点了六个菜。 常夏听着那一个个熟悉的菜名,心头又是一热,沈彦川还记得他爱吃什么。 服务员出门,屋里再次剩下他们两个人,沉默也迅速降临。 常夏盯着桌上铺着的塑料布,忍不住伸手,在上面扣了一个小洞。 “噗嗤” 常夏猛然抬头,发现对面的沈彦川笑了。 “这么多年了,你这个毛病还没改掉。” 常夏尴尬地收回手,眼睛却在看到沈彦川的笑容之后,再也移不开了。 “常夏,你过得好么?”沈彦川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收敛起来,他脸上虽然还是维持了一个嘴角上扬的弧度,但那笑意却消失了□□分,忐忑和苦涩融了进去。 常夏张张嘴,也笑了一下,然后说道:“还好,比当初想象得要好一点。” 沈彦川一愣。 “你呢,彦川?你怎么样?” “啊,我,我大概也还凑合吧。”沈彦川垂下眼帘,苦笑了一下。 这个话题无以为继,戛然而止。 好在,服务员及时打破了屋里再次席卷而来的沉默,沈彦川也终于掩住了神情,招呼常夏吃菜。 每一道菜都很好吃,最让常夏意外的是,其中有那么一两道,味道和他自己做出来的非常像,和姥姥做出来的,也很像。 常夏一边埋头吃饭,一边尽量装作自然地去看沈彦川。他到现在,心情也没有彻底平复,只是最初浓烈的痛苦,渐渐演化成了丝丝缕缕的疼,不剧烈,但也一下下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他们终于再次见面了。 沈彦川身边暂时也没有新的女友。 可七年的分离,到底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当初的无话不谈变成了现在的相对无言。 常夏的脑袋里一片兵荒马乱,n个想法互相纠缠在一起: 冲上去抱住沈彦川; 捂住脸痛哭一场; 质问沈彦川跟那个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 拉开门一走了之; 装成普通朋友的样子,试着恢复昔日的“友谊”; 告诉沈彦川,自己想他,爱他,恳求他回头看看自己; 每一个想法都想夺走常夏身体的主权,可事实上,常夏只是一直在低着头努力吃饭。 沈彦川举着筷子,却基本什么都没吃。 他之前对于常夏还爱着他这点,几乎没有怀疑,可现在,这份笃定,一点点地动摇了。 那是爱呢?还是对过去的一种深切的怀念? 相见,是不是还不如怀念? 过去的种种,是幸福还是阴影?是值得反复思恋的珍宝还是需要刻意遗忘的梦魇? 因为除了那些美好的日夜,还有那失控的、可怕的、最后的分离,无奈、绝望、不堪等等这些负面的情绪,是不是也如影随形地伴在常夏左右? 七年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们没有联系,没有交流。当初横在他们之间的问题,也并没有彻底解决……沈彦川打了一个冷颤,他好像终于从那个名叫“常夏还爱他”的狂热念想中解脱了出来。 破镜重圆,谈何容易。 这顿饭结束得远没有两人想象中那么愉快。 沈彦川的笑容消失后,再也没有出现。坐在回程的车上,常夏紧紧盯着车窗外,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直到沈彦川的声音响起,他才回过神来。 “我送你回店里,还是回你家?你现在住哪里?” 常夏突然有点羞于提起自己那个在北安区的新家,那种好像是自己连买房子都在刻意追随对方而去的感觉,让常夏最后选择低声回答:“送我回店里吧。” 沈彦川捏紧了方向盘,一言不发地把常夏送回了与水。 直到看着沈彦川的车消失在车流中,常夏才缓缓转身,走了没几步,常夏就拐进了街边的店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一屁股坐下去。 服务员紧跟着他过来,问他点什么,常夏愣愣地看了店员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家小饭店。 “啤酒,来一箱啤酒。” “a城纯啤可以么?”服务员顺嘴说了一款最贵的啤酒。 “可以。” 服务员面上一喜,“好的,菜呢?您要点什么?” “不用了,谢谢。”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浮岩 作者:暮一 第12节 服务员脸僵了僵,他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常夏的神色,最后没说什么,不一会就抬着一箱啤酒过来了。 “都给您起开?”服务员故意问道。 常夏点了点头。 服务员手脚麻利地开了酒,不一会,又端了两小盘凉菜,说道:“这是我们老板赠送的,您慢用。” 常夏盯着面前的啤酒和小菜,心里还有点恍惚。刚刚,也是在饭店,圆桌的对面,有沈彦川,当时因为相对无言而觉得格外漫长的时间,这会儿回想起来,又觉得格外短暂了。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沈彦川的每一个表情,他还没来得及跟沈彦川好好说说话,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那一顿饭,就结束了。沈彦川,已经走了。 常夏咬了咬下唇,然后拎起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地开始喝。 城市的另一处小饭店里,沈彦川也拎起了一瓶酒,喝了下去。 这天晚上,沈建军和李芳没有等沈彦川,老两口直接开了饭。饭桌上,沈建军给自己倒了杯小酒,一边喝一边跟李芳说:“你看吧!我就觉得今天这姑娘,小川能喜欢。这不,到现在还没回来。哎,你说他俩要是能成,咱们是不是得换个大房子?” 李芳没有说话。她眉头微微皱着,看到沈建军开心的样子,她却更加吃不进去了。 沈建军半天没得到回应,仔细端详了一下李芳的表情,自己的情绪也低落了下来。 沈建军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之后,叹了口气说:“嗨,我这不是,总还抱着点幻想么。你给我看的书,我都看了,我知道有的人,确实他就不喜欢异性。可小川也不太像啊,他除了常夏,我就没见他再喜欢过别人!” 李芳伸手把酒瓶子拿了过来:“行了,别喝了。我今天本来就不同意你非得让他见这个姑娘。小川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不好受。” 沈建军低头夹了口菜,默默地吃了。 “建军,你答应我,别再张罗给小川相亲了,行不行?”李芳严肃地问。 沈建军梗着脖子,僵了半天,终于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李芳见状,心里多少宽慰了一些。她吃了几口饭,又抬头看了看钟,“这都快8点了,小川不是开车出事儿了吧?” “你别瞎猜,哪能啊。”沈建军嘴里含着菜,嘟囔着回答。 “不行,我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李芳刚放下筷子起身,就听见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她脸上一喜,马上快步走到了门口。 一身酒气的沈彦川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你怎么了,小川?干嘛喝这么多酒?!”李芳神色巨变,她急忙搀扶住儿子,张嘴喊丈夫,“建军,过来,小川喝多了,你赶紧的,我弄不动他!” 沈建军急急忙忙地过来接过沈彦川,李芳则蹲下身帮沈彦川脱鞋。俩人合力把儿子架回他自己屋里,李芳一直试着跟沈彦川说话,沈彦川却闭着嘴,没有一点反应。 “唉,这孩子。”李芳帮儿子盖上被子,回头瞪了丈夫一眼。沈建军心虚地躲开了她的视线。 “行了,别杵着了,去接点热水,我给他擦擦脸。” 沈建军忙点头领命。 李芳坐到儿子床边,伸手轻轻抚摸儿子紧皱的眉头,长叹了一口气。 她刚要起身去准备手巾,却听到一直安静的沈彦川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句什么,李芳赶紧凑过去听,过了半天,才又等到了一声“常夏”。 李芳身子一晃,差点没站住。 她满脸痛苦地抬头,看到沈建军端着脸盆和毛巾进了屋子,她捂住嘴,扭头又去看沈彦川。半睡半醒的沈彦川又叫了几句常夏,终于渐渐没了声音,屋里的两个大人,也没说一句话。 过了好久,李芳才接过沈建军的盆。她沾湿毛巾,准备给儿子擦擦脸,她伸手去扳沈彦川背对着他们的脸,却摸了一手湿漉漉的眼泪。 李芳的手抖了起来,渐渐地,整个人都开始发抖。沈建军上前搂住哭泣的妻子,自己也偷偷掉了眼泪。 沈家的这个夜晚,浸满了眼泪,没有人安眠。 ☆、约会 常夏睁开眼睛的时候,一瞬间有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伸出手,向前够了一下,抓了个空,才渐渐恢复了清醒。 常夏正倒在自己家的床上,床的正对面,跟与水一样,也是一面照片墙,这面墙上不只有常夏的摄影作品,还有一张张常夏深爱的脸。他定定地望着墙上的沈彦川和姥姥出了一会儿神,终于从床上一跃而起。 常夏迅速地洗漱吃饭,收拾完自己,然后给吴米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今天不过去了。吴米在电话那头小声地尖叫了一下,然后连珠炮一样地问道:“你们和好了么?天啊!太好了!他在你身边么?” 常夏一愣,继而苦笑着说:“没有,我喝多了,今天就不过去了。店里就靠你啦。” 吴米的声音瞬间就低落了下去,她期期艾艾地安慰了常夏两句,常夏应了两声,然后果断地挂断了电话。他捏着手机在原地转了几圈,又揪了揪头发,最后把自己摔进沙发里。 昨天的震惊、无措、大悲大喜、患得患失跟着酒精一起散去,常夏的脑袋里现在就一个念头——他和沈彦川见面了,沈彦川并没有避开自己,他还可以,还可以继续去找沈彦川。 不管是当朋友,还是当爱人,无论什么都行,只要还能时不时地看到沈彦川,和他说说话,常夏就觉得,这死水一样的日子,终于又有了盼头。 常夏掏出手机,逐字逐句地推敲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满心忐忑地给沈彦川发了一条短信。 沈家这个早晨的气氛极为奇怪。虽然是周末,沈彦川又宿醉头疼,但多年的生物钟还是让他按时爬了起来。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沈彦川原以为爸妈肯定会问一两句关于相亲的情况,结果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饭桌上竟然没有人说话。 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酒后失言了,可转念一想,如果真是那样,现在大概也不能这么安稳地坐在这了吧。他们不问,沈彦川心里其实松了一口气,他只要想到爸妈失望的眼神和表情,心口就闷闷地疼。现阶段,他和常夏这种状况,对爸妈,他只能继续用这种方式,缓慢地抗争。不过,如果和常夏的关系,能回到过去……沈彦川一边埋头吃饭,一边胡思乱想,也就没有看到爸妈欲言又止的表情。 吃完饭,沈彦川穿上衣服就准备出门。李芳酝酿了一早上,也没张开嘴,眼看着儿子就要出门了,她终于鼓足勇气问了出来:“小川,你着急出去啊?妈有话想和你说。” 沈彦川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回头看到李芳有点惴惴的表情,心里想着,李芳大概是想说相亲对象的事儿了吧。他苦笑了一下说:“妈,我先出去,晚上回来,咱们再慢慢聊吧。” 李芳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大门关上,李芳长呼出一口气,沈建军也一脸逃过一劫的表情。俩人相对静默了一会,李芳拉着沈建军回了屋里:“咱们俩再演练演练吧!到时候,我这么说……” 沈彦川开车直奔市中心,下车之后,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赶到与水附近,真快到门口,他却迟迟迈不出那几步了。僵了半天,沈彦川长叹了口气,拐进了与水对面的一家甜品店,坐在了二楼靠窗的位置。 与水里只零星坐了两三桌客人,昨天那个看起来跟常夏很亲密的店员正在忙前忙后地干着活儿。沈彦川死死盯着与水看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渐渐接受这个现实——常夏今天应该是没来店里。 动了动僵直的脖子,沈彦川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从早晨起来到现在,他刚想起来,看一眼手机。结果就这一眼,他差点把手机扔到面前的咖啡里。 常夏在大概四十分钟前,给他发了条短信,说要回请他吃饭。 沈彦川深吸了口气,努力让瞬间跳得飞快的心平静下来一点,然后认真地给常夏回短信:“好!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天吧?” 常夏收到短信的时候,正在沙发上左右翻腾,盯了四十分钟的手机,终于发出一声响,常夏一下没控制好,啪叽一下摔到了地上,他顾不上这些,夹在茶几和沙发之间的缝隙里,小心翼翼地打开手机,发现竟然真的是沈彦川的回复,回复的内容竟然是今天就可以,常夏一激动,拿头撞了沙发两下,然后又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绕着屋子跑了好几圈。 好不容易折腾够了,常夏站到了沈彦川的照片前,他的嘴角咧开了大大的笑容,眼角却微微有点发红了。 常夏伸手摸了摸照片上沈彦川的脸颊,然后鼓起勇气,拨通了沈彦川的电话。 “彦川,那个,我是常夏。我们在哪见?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啊,我随时都可以。”常夏咬着下唇,紧张得手心冒汗。 “嗯,我也随时都可以。你想去哪?”沈彦川温和的声音透过手机传了过来,常夏立马开了通话录音。 “我请你吃饭!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好,全凭你安排。” “那……我安排吃两顿可以么?咱们一会就出去,可以么?”常夏小心翼翼地问。 沈彦川轻轻地笑了,笑声透过手机话筒,似乎带着电流,电得常夏满脸通红,手脚发麻。 沈彦川带着笑意的一句“可以”刚刚出口,常夏就怕对方反悔似的,紧接着说:“那好!我这就出门,我去接你,还是我们约在市中心?或者哪里,都听你的!” “我现在就在市中心呢,要么我在与水等你?” “好!我让吴米给你准备点心!啊,不,或者,唉。”常夏抓了抓头发,顿了一下,才说道:“如果吴米他们盯着你看,你别在意。我昨天的表现太奇怪了……” 沈彦川似乎也回想起来,昨天常夏店里的那群盯着他们俩看的店员。“那就换地方吧,今天点心也不是你做的,不是非吃不可。我在中心广场停车场等你,行么?” 常夏一愣,随即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了起来:“行!当然行!我最多三十分钟后就到,你等我!” “好,我等你。” 挂了电话,常夏火烧眉毛似的开始在屋里乱窜。飞速套上一套衣服,觉得不好看赶紧换了,第二套,还是不行,等换到第三套的时候,常夏对着镜子狠狠皱起了眉。再一看表,时间已经过去五分钟了。常夏顾不得那么多,又冲到冰箱门口,看了一圈,里面倒是有两块店里前天剩的蛋糕,不过终归是不新鲜了。常夏懊恼地拍了拍额头,他特别后悔,为什么昨儿晚上没有在家反而跑出去喝闷酒…… 不过多想无用,常夏也没时间继续懊恼了,他嘟囔了一句“身手钥钱”,搜罗出这几样塞进衣服兜里,总算在三分钟之内出了门。 昨天稀里糊涂的,车也没开回来,常夏站在街边好不容易打到车,心急火燎地催促师傅开快点。可周末的市中心车多人多,常夏眼看着三十分钟快到了,一咬牙,给了师傅钱,下车就开始往停车场跑。 沈彦川怕常夏看不到自己,特意站在停车场入口附近等着,没一会,就看到常夏从转弯处出现,夹着风一溜烟地跑了过来。 常夏脸颊通红,气息也略有点混乱,汗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滴了下来,沈彦川看着他,一下子好像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刚跑完三千米的常夏。那时候他能明目张胆地伸手去拥抱常夏,现在,他只能从兜里掏出纸巾,递给常夏一张。 “对不起,我来晚了!”常夏着急地说。 “你啊!我说了会等你的,你不用这么急。”沈彦川盯着常夏脸上的汗水,非常想伸手帮他擦擦,却拼命忍住了。他稍微转开点头,然后问道:“我们去哪?用开车么?” “啊!你饿不饿?我们先去吃饭?” “还行,你呢?早晨吃的什么?几点吃的?” “呃……” “你别告诉我你还没吃早饭!” “……” 沈彦川到底没控制住,伸手拉住了常夏的胳膊,拽着人就往停车场电梯的方向走。 中心广场停车场上方就是购物中心,自然有吃饭的地方。这种时候是不是特别美味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沈彦川直接带着常夏进了一间养生粥铺。 盯着常夏吃完一笼虾饺、一大碗粥,沈彦川皱着的眉头才稍稍缓开一点。常夏这期间一直乖乖地没有说话,没有挣扎,他时不时地瞄沈彦川一眼,看到对方的表情终于见亮,才小心地开口说:“那个,我早晨真忘了。后来不合计跟你一起吃好吃的么,就没太在意。” “……你一直这样么?”沈彦川捏了捏额头,有点艰难地问:“这些年,一直这么对自己么?” 常夏的脸多少有点僵住了。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想说不是的,可稍稍一转念,又不想欺骗沈彦川,最后只是闭了嘴,什么都没说。 “常夏,对不起……” 常夏的手开始颤抖,他轻轻地放下筷子,然后伸手拍了拍沈彦川的手臂说:“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是我对不起你。” “常夏……” “彦川,当年是我,是我先放弃这段感情的。后来发生那么多事儿,也是我,给你和你爸妈带去那么多伤害,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和你爸妈。所以,即使过得不好,我也从来没敢去找你。我以为,那样对你对我都好……可昨天看到你,我又后悔了。我其实特别想见你,哪怕咱们就是普通朋友,隔三差五能够见一面,跟你说说话,我就满足了。”常夏憋了好几年的话,终于说出来了,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声音有点发抖,眼里也存了一点希冀。 沈彦川虽然幻想过,有一天,常夏会回到自己身边,会跟自己复合,但真到了这一天,这一刻,真实的常夏,坐在他一臂之隔的对面,一字一句地说着想念自己的话,沈彦川几乎控制不住表情,他想伸手把常夏揽进怀里,想告诉他自己也非常想念他,非常爱他,一如往昔……可他现在还不能,沈彦川攥紧桌子底下的那只拳头,他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终于尽量装作平常地接了常夏的后半句话:“咱们这不就见了么。哪天再跟晓峰他们一起聚聚吧!” 常夏说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失望。他看得出来沈彦川眼里的挣扎,也感受得到沈彦川周围浓烈的情绪。常夏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收回自己的手说:“嗯,上次没聚成,这回咱们一起约他们在a市聚吧!” 这一天,他们俩一起吃了三顿饭。常夏的早饭,正经八百的午饭和隆重的晚饭。虽然气氛还是偶有尴尬,但过去多年的朝夕相处,实实在在地留下了一些抹不掉的印记,偶尔两人默契的动作、眼神,就像一次次过电一样,刺激着两个人的心。 这回,常夏把自己的住址告诉了沈彦川。看着常夏消失在楼道里,看着常夏家的灯亮了起来,沈彦川又坐了一会,才发动车子,开往家的方向。 沈彦川还记得早晨他妈想跟他谈谈这件事,此时此刻的沈彦川,也下定了决心,他也必须跟他爸妈好好谈谈,谈谈自己的性向,谈谈这些年的日子,谈谈常夏。 ☆、坦白 沈彦川开车回家,停好车之后,没有直接上楼,而是溜达到了家附近的小公园,坐在吸烟区,掏出来一根烟。 他过去没有烟瘾,只是这几年,日子实在有点难熬,饭桌上同事递烟过来,他没拒绝,一来二去,也就抽上了。 难受的时候,苦闷的时候,想人想得不行的时候,抽一根,不知道是逃避还是自我放逐,总归有这么点寄托,能挨过那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烟抽了一半,语言也刚刚组织了一半,沈彦川的手机响了,常夏来短信问他到没到家,沈彦川嘴角上扬,再看看手里捏着的那半支烟,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长舒了口气,起身碾灭了烟,迈开步,回家。 沈彦川进门的时候,沈建军和李芳正坐在沙发上,一脸紧张地讨论着什么,看到沈彦川,两人齐刷刷地闭上了嘴。 沈彦川略微一愣,然后低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李芳不自然地整了整头发,然后走到门口,接过了沈彦川手上拎着的水果,嘴上说着:“回来啦?我和你爸正想给你打电话呢。你吃饭没呢?” “吃过了,你们呢?”沈彦川进屋之后,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 李芳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嘴上回应道:“我和你爸吃过了!你啊,下回少买点水果,家里就我们三个人,吃不完都放坏了,多浪费啊!” 李芳手脚麻利地把水果收进冰箱里,忙活完回头一看,发现儿子一脸凝重地跟在自己身后,她轻咬了一下下唇,然后伸手拉住沈彦川的胳膊,把人带回到客厅。 一家人各怀心思地分别落座。 沈彦川交握住双手,视线游移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抬头迎上爸妈的目光,开口道:“爸,妈,我有话想跟你们说。” 李芳和沈建军心里一凛,他们对视一眼,齐齐点了点头。 屋里静了半分钟,沈彦川好几次张嘴,却一直没说出话,最后,沈彦川还是低下了头,他盯着脚上的拖鞋,艰难地说:“我,我想跟你们谈谈这几年,谈谈,常夏。” 不等听到爸妈的回复,沈彦川就紧接着说了下去:“爸妈,我今年快三十了。我跟常夏分开到现在,也有七年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听你们的话,努力去过‘正常’的日子,我去相亲,去跟女孩约会,这么多年,我一次都没有联系过他……七年了,我拼命熬过来了。可我现在有点熬不下去了。” 沈彦川的声音有点发抖,他深吸了口气,接着说道:“爸,我从小,你就教我,做人要堂堂正正,做事儿要对得起良心。我也一直这么努力着。只是,这几年,我活得跟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躲藏藏,畏畏缩缩。我明明喜欢男人,却一次又一次地去跟女孩相亲,我从来都不敢正眼看她们,我怕看到她们眼里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那是我。我不可能爱她们,给她们幸福,我只是在利用她们……我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李芳没听几句,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了下来。等到沈彦川说完这段话,她快速地接过沈建军递过来的面巾纸,使劲儿擦了擦眼泪、鼻涕,然后说道:“小川,卑鄙的不是你,是我和你爸。你,你没做错,你一直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我和你爸都为你骄傲。” 沈彦川整个人都愣了,他完全没想到会听到李芳说这样的话。 “小川,爸妈当年做错了。我们俩当时不懂,以为让你跟常夏分开,是对你们好,离开他,你就能变回来,就能好好地结婚生子……这几年,你过的是什么日子,爸妈都看在眼里,你妈不知道偷偷哭过多少回。我们俩开始还抱着希望,还逼你去相亲,后来,你妈看了不少讲这个事儿的书,也去专门听过这方面的课,我们俩背着你研究过不知道多少回了。我昨天虽然又带你去相亲了,但这回真不一样,她是你王大爷的女儿,上次在街上见过你一面,说是对你一见钟情,我实在是拉不下脸面,才,才安排了这个局……小川,爸妈对你,不喜欢女人这事儿,已经接受了。”沈建军表情有点别扭,但他还是坚持着把话都说了。 沈彦川眼睛通红,他忍了又忍,还是低头伸手捂住了脸,没一会,压抑的哭声传了出来。 李芳起身走到沈彦川身边,俯身抱住沈彦川说:“小川,爸妈对不起你。” 沈彦川紧紧回抱住李芳,他哭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摇头。 沈建军也靠了过来,他展开双臂,把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两个人圈进怀里。 等到一家人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情绪,沈彦川断断续续地,给爸妈从头讲了这些年,他是怎么和常夏成为朋友,怎么喜欢上常夏,怎么偷偷地暗恋了好几年,怎么在一起,最后分开。 李芳听着沈彦川的讲述,一会哭,一会笑,最后听到沈彦川讲他和常夏终于再次见面的时候,李芳握紧沈彦川的手,告诉他:“小川,妈其实一直都很心疼常夏,这几年,除了觉得对不起你,妈还觉得自己亏欠了常夏。他当时没了姥,又没了你……”李芳微微顿了一下,接着说:“好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爱他,他看起来对你也有感情。儿子,拿出爷们的样儿,重新把人追回来,爸妈给你做后盾!” 沈彦川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他咬着下唇抱紧李芳,隔了半天,才闷声说出来:“妈,谢谢你……” 李芳和沈建军回屋睡觉之后,沈彦川一个人在卫生间呆了很久。压在他心头十几年的大石头,突然间就碎成了粉末,化成了风,一溜烟地把他忽忽悠悠地送到了天上。饶是沈彦川这种生性沉稳的人,也几乎想推开窗户嚎叫几嗓子。 沈彦川洗了个透心凉的冷水澡,冰凉的水终于压下了他几乎沸腾的心绪,七年了,终于,熬到了头。 入睡之前,沈彦川看了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了,他忍了又忍,还是给常夏发了条短信,改了n遍,真正发出去的只有简单的一句:晚上有时间么,我想请你吃饭。 第二天是周一,沈彦川照例早早起床,晨跑之后,他给爸妈熬了粥,做了几样小菜,坐在餐桌边等待爸妈起床的时候,他心里突然有点忐忑。昨天发生的一切实在太像一场美梦了,沈彦川甚至有点怀疑一切的真实性。他坐在桌子边,一边玩儿手机,一边不时偷瞄爸妈的房门,好巧不巧,手机铃声响的刹那,爸妈的房门也开了。 沈彦川一激灵,顺势就要站起来,手肘却不小心撞到了桌角,疼得他倒抽了口气。李芳一出门就看到儿子撞了手肘,立马小跑过去查看。 沈彦川当然没什么事儿,他低头看到他妈关怀的动作、神情,心里一暖,那些彷徨和不确定,也慢慢散了,他弯起嘴角,用还有点疼的那只手,搂了搂李芳,声音带笑地说:“妈,没事儿,你和我爸赶紧收拾收拾来吃饭,一会饭菜凉了。” 李芳抬头看到儿子的笑容,嘴角上扬的同时,眼睛却开始发酸。她有好久好久没看到过儿子这么明朗的表情了。这些年,一家人互相折磨,到底图的是个什么呢? 李芳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忍下了泪意,转身进了卫生间。 短信来自常夏,内容是当然可以。 沈彦川紧紧捏住手机,尽量控制自己嘴角不要上扬得特别厉害。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一起吃了一顿早饭。李芳席间还盘问了几句常夏的近况,沈彦川笑着回答了。听到沈彦川说自己已经约了常夏今天吃饭,李芳立刻说:“这应该的。你俩好好处,什么时候,你觉得合适了,就带常夏回家来,妈给你们做好吃的。” 沈彦川愣愣地点了点头,李芳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说:“妈都好多年没看过你这幅傻样了。”苦笑了一下,李芳接着说:“当年常夏总来咱家吃饭,他喜欢吃酸菜粉、锅包肉,妈还记着呢。” 因为是周一,沈彦川到公司就开始忙着开会、处理各项工作。闲下来的空挡,沈彦川习惯性地掏出手机,还没等干什么,笑容就又爬回了脸上。一直以来习惯了他面无表情的几个同事,看到他的表情,纷纷交换了几个表示震惊的眼神。 沈彦川并没发现这些,应该说,他的心思都飞到常夏身上了。之前开会没来得及回短息,休息的时间,沈彦川抓紧时间给常夏回了短信。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其实也没说什么正经事儿,就是谁也没先停下来。中间沈彦川需要工作,常夏店里也有客人要招待,可他们俩都能感觉到对方那份急迫——生怕这短信断了,就再也连不上了似的。 下午五点,沈彦川这些年里,头一次卡着点跑出了办公室,他手里的手机也还在叮铃铃响着。 ☆、循序渐进 沈彦川单位在开发区,距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下班时间,马路上满满当当挤得都是车,等红灯的空挡,沈彦川一手敲着方向盘,一手捏着手机,手机上面最后一条短信,是来自常夏的。 理智上,沈彦川知道,应该循序渐进,一点点地重新接近常夏,慢慢寻回旧日的一切。但感情上,沈彦川只想立刻见到常夏,一秒钟都不耽误地向他告白,最好两人立刻就能顺利地重新在一起……只是,真的会那么顺利么?这中间七年的空白呢?如果常夏拒绝了呢? 沈彦川抓了抓头发,越发烦躁起来,车流缓缓向前,等红绿灯的时间变得前所未有的漫长。沈彦川拽松了领口,深呼吸数次,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望向车窗外,这个时间,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孩子们手里捧着奶茶,正说说笑笑地走在路上;街边的桃树刚刚开了几朵小花,粉嫩嫩的,迎着风,娇艳可爱;拥堵在一起的车子里面,坐着的这些人,都在努力赶往他们重要的人身边……这是新的一年,现在是生机勃勃的春天,希望,希望就在自己手里,沈彦川握紧拳头,狂乱的心跳,似乎平复了一点点。 沈彦川晚饭订的是一家不大的川菜馆,店里环境非常一般,但味道却得到了他身边同事们的一致称赞。店里还有一只肥猫,常常盘踞在凳子上、桌角下、窗台边,午后暖洋洋的阳光照射进来,洒在肥猫身上的时候,沈彦川盯着睡懒觉的肥猫,偶尔会生出几分羡慕。那种什么也不用想,不用干,懒洋洋地晒太阳的日子,他也曾拥有过,更幸福的是,那时候,他还有最心爱的人陪在身旁。 沈彦川每次跟同事来这家店,都会盯着肥猫看一会。心里也想着,将来有可能的话,一定要带常夏来尝尝,也要把肥猫先生,介绍给常夏认识。 这样的店,在沈彦川心里有无数家。过去那些年里,沈彦川默默记下一家又一家能够跟常夏一起去的店,那种能够把好东西分享给最爱的人的开心维持不了几秒,就会迅速变成折磨。这折磨无边无际,没有尽头,偏偏还透着虚无缥缈的希望,万一某一天,就实现了呢。 看,折磨真的到了头,希望来了。 常夏在店里忙活了一整天,除了抓紧空闲时间跟沈彦川发短信,他一直在忙着做各种各样的西点。五点刚过,他就拎着装了十几样西点的大蛋糕盒和装了四五杯咖啡、奶茶等饮品的袋子跑出了店门。 客人们和店员们看着老板的背影都有点愣神,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向来温和、淡定的常夏变得如此不一样,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常夏毛毛躁躁、神采飞扬的样子,比平时还要真实、帅气一点。 常夏原本想自己直接去约好的饭店,沈彦川却固执地要来接他。不想因为这种小事起哪怕一点点争执的常夏答应了。因为常夏店门前是步行街,所以两人约好,在最近的广场西侧集合。 常夏怕沈彦川看不到他,原本拎着东西站在马路边,可这样,不时会有出租车减速停到他身边,最后常夏只好退回到马路边的台阶上,抻着脖子,紧盯来往的车辆。常夏一直没有给沈彦川打电话或者发短信,生怕自己的电话或者短信会打扰到正在开车的沈彦川,为他带去危险。 沈彦川开到广场的时候,离老远,就看到常夏拎着大盒子、大袋子的身影,他瞬间就急了,赶紧开到常夏身边,停稳车,打开车门,三两步窜到常夏面前,一把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愣了两秒,沈彦川懊恼地开口:“对不起,你久等了。” 常夏急忙摇头说:“没有,我刚到!” 沈彦川低头看向常夏被勒得通红泛紫的手,没有多说,他打开车后门,把东西放在后座,又打开副驾驶的门,示意常夏上车。 常夏的脸有点红。他每次说谎,似乎都会被沈彦川看穿,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变。 开往川菜馆的路上,还是很堵,可沈彦川的心情却完全不一样了。 两人闲聊了几句白天的工作,说话的空挡,车内偶尔静下来的时候,也不再那么尴尬了。 沈彦川嘴角含笑,他正载着自己最爱的人,去一个喜爱的地方,心里满足得不得了。 常夏跟着沈彦川进了店里,看到沈彦川熟门熟路的七拐八拐,进了一个小包间,常夏也赶紧跟上去。没想到,沈彦川没有进去,而是堵在了包间门口,常夏一不小心,差点撞到他身上。沈彦川急忙拉住常夏的手臂,另一只手在嘴前面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引着常夏看向椅子,一直黄白相间的大肥猫,正盘在那里。 常夏一愣,沈彦川却笑眯眯地跟常夏说:“这是黄爷,爱好是睡觉、晒太阳。我每次来,都会特意找一下它,十次有八次,它都在舒舒服服地睡觉或者晒太阳,我特别羡慕他。” 沈彦川说话的功夫,黄爷嗖地一下跃到了地上,很快消失了。沈彦川冲着常夏眨眨眼,常夏会心地笑了。 沈彦川是店里的熟客,跟老板关系不错,来之前就提前点好了菜,俩人坐下没多久,一个个铁盆、巨大的盘子就堆了满满一桌子,沈彦川一边给常夏倒山楂饮料,一边偷偷观察常夏的表情,常夏果然微微瞪圆了眼睛。 沈彦川忍不住弯起了嘴角:“他家菜量不小,味道都很好,你第一次来,所以想让你多尝尝。”他给常夏的杯里倒满山楂饮料,然后又伸筷子给常夏夹了一块水煮鱼肉。“他家水煮鱼的鱼肉是油炸过的,特别香,你肯定喜欢。放心吧,是黑鱼,刺很少,不会扎的。” 常夏赶忙道了声谢,低头把鱼肉吃了。当年他们俩同居的时候,有一次常夏就被鱼刺扎了嗓子,当时可把他折腾坏了,涕泪横流不说,俩人想了各种办法,常夏喝了好几杯水,干吃了大半碗米饭,还喝了一小碗醋,折腾了大半个小时,才算是把烦人的鱼刺给弄下去了。那之后起码有半年,他们俩的餐桌上再也没出现过鱼。直到某次他们跟石晓峰他们一起去吃了顿水煮黑鱼,那之后,常夏爱上了没多少刺的黑鱼,也终于重新开始吃鱼了。 扎刺的事儿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可细数数,都快十年了。常夏拉回思绪,咽下鱼肉,抬头迎上沈彦川的目光,开口道:“真的很好吃。” 沈彦川原本下意识有点绷住的表情,马上松懈了一些,他嘴角上扬,眼睛也微微弯了起来,手上不停,又夹了一块锅包肉给常夏:“他家锅包肉也好吃,面薄肉厚,特实惠。” 常夏埋头苦吃,每吃一口,就夸赞几句,沈彦川脸上的笑容也就深上几分。 俩人说笑间,很快就把一桌子菜吃了个七七八八,常夏放下筷子,刚想说话,却控制不住地打了个饱嗝,他立刻窘迫地涨红了脸。 沈彦川憋了一下,没憋住,哈哈笑了起来。常夏看到沈彦川的笑容,也嘿嘿笑了。两人看着对方在灯光下闪亮的眼睛,微笑的脸庞,不自觉地延长了这一刻的欢笑,还能坐在一起,这么开心,真好。 吃完饭,两人并肩走出小餐馆。初春的晚上,还有点凉意,沈彦川原本想跟常夏随便走走,但看到常夏身上单薄的衣服,最后还是选择开车送常夏回家。 吃饭的时候,气氛一直很好,俩人聊了很多工作、美食这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沈彦川心底虽然一直在蠢蠢欲动,好几次差点脱口而出一些不知道该不该说的话,但他又那么不舍得破坏这温馨完美的气氛。以至于,机会稍纵即逝,分离又近在眼前,沈彦川渐渐多了几分焦躁,他在心里唾弃自己,手上,又开始无意识地轻叩方向盘。 常夏转头凝视沈彦川的脸,笑了多半个晚上的沈彦川,此时又微皱起了眉头。常夏握紧拳头,有点突兀地起了一个话头:“彦川,你周末休息么?我们一起去省会找晓峰他们怎么样?” 沈彦川敲方向盘的手立刻停下了,他微微偏过头,清了清嗓子:“好啊!我周末休息,我们开车去怎么样?早晨早点出发,或者周五晚上就走也行!” 常夏微笑点头:“我都可以,主要看你时间。” “那就初步定周五晚上吧?我还去你店里接你,然后咱们直接上高速,让晓峰他们定好饭店等我们,咱们到省会再吃晚饭。”沈彦川的声音有点兴奋。 “好!我多做点方便拿的点心,咱俩可以路上吃,再给晓峰带点,他可爱吃我做的东西了。”常夏也兴奋了起来。 “我也爱吃!”沈彦川顺着常夏的话,自然地接了下去。 “啊!”常夏心里好像炸开了一朵烟花,他有点结巴地试探着问:“那,那我明天再多做点,你晚上来取好吗?或者我送到你家也行!” “我去取,你等我!”沈彦川把车停到了路边,然后转头凝视常夏:“我们可以一起简单吃点东西,你要是没有其他安排的话,我们去看个电影怎么样?” 常夏看着沈彦川认真的表情,重重地点了点头。 ☆、晨跑 沈彦川拎着甜点、饮品打开家门,原本坐在沙发上的李芳和沈建军,立刻起身迎了过来,一脸殷切地望着他。 沈彦川笑着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沈建军:“这是常夏亲手做的蛋糕、甜点,还有喝的东西,他让我带给你们尝尝。” “哎呀,这孩子真有心……等等,小川,你俩到底什么情况?这是和好了?”李芳有点着急地追问道。 “嗯,还没。”沈彦川伸手搂住李芳的肩膀,把她带回屋里,沉默了一小会,沈彦川慢慢开了口:“妈,说实话,你儿子现在胆儿特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幸福来得太突然了,让人怀疑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和爸接受了,常夏又回到我的生活中了,我这两天肯定得意忘形了吧?我同事他们都说我这两天每天都高兴得合不上嘴,眼看着就找不着北了……” 李芳抬头看向儿子,沈彦川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李芳也跟着笑起来:“瞧你这点出息。” 沈彦川紧了一下搂着李芳的手,又缓缓地松开。他走到沈建军身边,接回那盒甜点,然后半蹲到茶几边,小心地把甜点逐一掏出来,给坐下来的爸妈展示:“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我想想,这几款我吃过,这个是巧克力慕斯,这个是黑森林,这个是抹茶红豆卷,这个好像是叫樱桃乳酪蛋糕,都特别好吃;这几块我也没吃过呢,挺漂亮哈?那个,呃,我虽然吃过,但记不住名字了,嘿嘿。对了,常夏说,怕你俩吃太多甜的对身体不好,特意把蛋糕做成半糖了。还有,妈,你不是吃不惯奶油味儿么,常夏说这款枣糕、还有那个天使蛋糕,你肯定能吃。他还说,你俩要是爱吃哪款,他下次再多做点。”沈彦川一边介绍蛋糕,一边时不时看一眼爸妈的反应,他眼里隐隐带了点骄傲,还带了点希冀,那副求表扬的样子,让李芳和沈建军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儿子小时候,他们俩忍不住对视了一眼,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嘴角也一起弯了起来。 沈建军直接伸手拿了一块蛋糕,他托着蛋糕底部的纸托,有点笨拙地咬了一大口。松软可口的蛋糕确实很美味,沈建军竖起一根大拇指,夸赞道:“好吃!常夏这手艺简直了,怪不得能开店!” 沈彦川眼睛一亮,立刻附和道:“是吧!是吧!妈,你也尝尝!” 李芳拿起小叉子,挖了一小块枣糕,送进嘴里,她慢慢地吃着,直到咽下去,也没说话,沈彦川有点紧张了起来,却见李芳又伸出了手,她一口接一口,很快就把本来就不大的一小块枣糕吃光了。 沈彦川有点愣神,李芳却笑着把樱桃乳酪蛋糕上面的大樱桃摘了下来,塞进了沈彦川的嘴里。 “儿子,真的特别好吃。妈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蛋糕了。常夏这孩子心太细了,这枣糕里的枣肉都是去了皮的,而且真的基本没有奶味儿。”李芳低头看了眼空了的大蛋糕盒,接着说:“他平时也会做这么多么?” 沈彦川垂下眼,温柔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他平时店里每天就供应几款蛋糕,很快就会被抢光。这是他专门给我,给你们做的。” 李芳了然地点点头。她回头看了一眼沈建军,对方正把手伸向第三块蛋糕,李芳眼疾手快地打开了他的手:“行了啊,别吃了,都这么晚了,吃多了消化不了,剩下的咱们明儿早晨当早餐吃。” 沈建军缩回手,偷偷给了沈彦川一个“不跟你妈一般见识”的眼神,沈彦川笑弯了眼,然后伸手去帮李芳收拾东西。 回到自己房间,沈彦川一边换衣服,一边赶紧掏出手机,微信上果然有来自常夏的未读信息。他们俩白天才加彼此为好友,沈彦川正准备今天晚上把常夏的朋友圈翻个遍呢。 “到家了么?” “怎么样?叔叔阿姨吃了么?他们喜欢么?” “……是不是,他们不喜欢?” “……彦川,之前我没敢说,但其实我一直怕他们讨厌我,恨我。毕竟当年,都是因为我……所以,如果他们不想吃我做的东西,不原谅我,也正常,你不用为难。” 沈彦川看完这一排时间各不相同的几条微信,心里一紧,赶紧回道:“常夏,你别乱想!他们特别特别特别喜欢!我爸一口气吃了两块,还想吃第三块,被我妈拦住了,我妈也特爱吃你专门做的那款枣糕。他们绝对没有讨厌你,更没有恨你。”沈彦川按完发送键,又对着手机小声地说了一句,他们现在跟很多年前一样,很喜欢你。 常夏几乎是秒回:“那就好!我下次再多做点!” 沈彦川嘴角微弯,迅速回了个“好”字。他攥着手机,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那些沉甸甸的感情,堆积在心底,一年又一年,此时此刻,要从哪里说起呢。 沈彦川鼻子却有点发酸,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冷风瞬间吹进来,沈彦川打了个寒颤,他把头从窗户探出去,不远处的38中灯火通明,孩子们还没下晚自习,再往后一点,那一片楼里,住着他的常夏。 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只有这一两公里。 他们之间的距离,甚至都没有一两秒钟。 “常夏,我们明天早晨一起去晨跑怎么样?” “好啊!” “那,早晨6点,38中操场门口集合,成么?” “没问题!” 沈彦川起了个大早,或者说,这一夜,他又没睡多久。对于未来的美好畅想,让他精神亢奋得根本睡不着。 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沈彦川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才4点53,外面天还黑着,沈彦川半靠在床上,点开微信,置顶的那条当然来自常夏,沈彦川又开始一遍遍地看俩人之前一句句的对话。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了沙沙的雨声,沈彦川一愣,然后迅速地起身走到窗前,推窗,果然下雨了。 沈彦川再一看时间,已经5点17了,来不及多想,沈彦川翻出两把雨伞,带上手机钱包钥匙出了门。 沈彦川小跑着来到38中操场门口,他看了眼手机,正好是5点28,手机上并没有来自常夏的最新消息。沈彦川轻喘着气,举着一把伞,伞柄上还挂着一把,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傻。他攥紧手机,在操场门口来回踱步,虽然下着雨,风很凉,气温很低,沈彦川额头上却出了一小层汗。 沈彦川知道自己应该抓紧时间给常夏打电话,告诉他,下雨了,外面很冷,晨跑就取消吧,可他迟迟没有动作。他渐渐停下脚步,僵硬地站定在操场门前,偶尔有一两个早起上学路过的38中学生,都会多看沈彦川两眼,沈彦川全不在意。 雨敲打在伞上,声音不大不小,可沈彦川还是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那些声音,有鲜活的、轻微的喘气声,有踩在地上溅起的水声,也有奔跑时带起的风声,远处跑过来的那个人,是常夏。 常夏跟上次一样,跑得很急,头发上,脸上,都湿漉漉的,不知道到底是汗水,还是雨水。他穿着一件很宽松的白色卫衣,手里举着一把大黑伞,伞把手上,也可笑地挂着另一把雨伞,这是两人过去共同的小习惯。 常夏喘着气开口:“抱歉,你等多久了?我稀里糊涂的,没想到会下雨,又重新回去取雨伞,所以出来晚了。” 沈彦川没有说话,而是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抹掉了常夏左边脸颊上的雨水。 常夏一下子就僵住了。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第一个过界的动作。 沈彦川嘴唇紧抿着,眼圈发红,还是没有说话,他继续手上的动作,依次抹掉了常夏右边脸颊、下巴、额头上的水,常夏一动不动地任他动作。 沈彦川慢慢收回那只湿漉漉的手,抬到伞顶,“砰”地一小声,收拢了雨伞,然后一步迈进常夏的伞下,伸手搂住了他。 常夏愣了三秒,然后急忙伸手去推沈彦川。 沈彦川顿了一下,不过马上就退开了,他神色万分复杂地看了常夏一眼,就准备走出常夏的雨伞。 常夏看他的动作,赶紧伸手拉住他。 常夏表情有点尴尬,他红着耳朵,向四周瞄了瞄,谢天谢地,没有路过的学生。常夏突然伸手掀起了衣服下摆,从卫衣里掏出来一包东西。 沈彦川有点懵了,他疑惑地看向常夏,常夏更尴尬了,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早晨起来炸了点油条,怕被雨淋湿了,就塞衣服里了。我不是想推开你,是怕,怕把油条压扁了,蹭你身上油……” 沈彦川脸上呆滞的表情,终于一点点碎裂掉,变成一个巨大笑容。他再次伸手,紧紧地抱住常夏,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啊……” ☆、我爱你 雨水哗啦啦地打在伞上,雨势丝毫没有减小。昏昏沉沉的天地,被雨水连接在一起,常夏和沈彦川,也因为这场雨,再次拥抱在一起。 渐渐地,几个零星的学生走过这里,有人偏头多看几眼,有人目不斜视地直直走过去,也有人掏出了手机,似乎是想要拍照,顿了顿之后,也走开了。 沈彦川的头原本埋在常夏稍微有点僵硬的脖颈那儿,可闻着常夏身上那熟悉的味道,他不得不把头抬了起来,往外探出去一点,这个动作有点滑稽,却能让他那些夺眶而出的、没用的眼泪不至于弄湿常夏的脖颈。 沈彦川缓了一会,稍稍用力紧了紧怀里的人,然后有点笨拙地松开两只手,接过常夏手里的伞和油条,连同自己那两把伞,一起挂到大黑伞的伞柄上,倒腾完这些,他空下来的那只手,又回到了常夏的肩膀上。 “常夏,去你家吧。我不知道从哪说起好,但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沈彦川轻轻扭过头,直视着常夏的眼睛,缓缓地说。 “好。” 他们一起转身,一起迈出右腿,这本来没什么问题,就是挂在伞柄上的三把雨伞一袋油条顺着惯性一起打到两人腿上,把两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们一起低头,一起伸手去碰雨伞,又一起停下来,看着对方笑了起来。 最后油条和雨伞们还是待在原来的地方,只有沈彦川手里举着的那把伞,向常夏那边倾斜了一些。 常夏家离38中很近,两人很快走进了常夏家楼里,没有了雨伞的联系,他们不由自主地再次拉开了距离。 清晨空荡荡的楼道里,两人湿淋淋的脚步声和细微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丝丝缕缕的尴尬也浮了上来,沈彦川一边整理雨伞,一边假装不经意地去看常夏沾湿的发梢、衣摆、裤脚。 常夏引着沈彦川走到电梯前,按下电梯按键,轻声说了一句:“我住18楼。”说完话,他没敢去看沈彦川,而是直接抬头开始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沈彦川接了一句“嗯,挺好”之后也移开了视线,去看墙上的楼宇电视广告屏幕。 很快,电梯停在了一楼,里面走出来一位四五十岁的大姐,常夏认出对方是住在他家对门的赵姐,礼貌地招呼了一声,赵姐也赶忙客套了两句。常夏和沈彦川进了电梯,电梯关门之前,他们看到赵姐又回头瞄了两人一眼。 这个眼神让常夏和沈彦川之间原本就有点尴尬的气氛,更加微妙了。 安静的电梯里,两人都没有说话,常夏的耳朵渐渐红了起来,他挣扎了一下,解释道:“我在这住挺长时间了,赵姐很少看我带人回来,估计是有点好奇吧,应该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在意。” 沈彦川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捏了捏常夏紧绷的肩膀,说:“常夏,我没有在意,你放松点。” 常夏僵了一下,然后整个人真的放松了不少,他背对着沈彦川点了点头。电梯门开,常夏率先走到自己家门前,手微微有点抖地打开了房门。 门口的鞋架,在左侧,上面摆着一盆枝繁叶茂的绿植;地上并排放着两双男款拖鞋,深蓝色,目测码数相同;客厅的沙发很大,浅米色,看起来应该很柔软。客厅的窗户也很大,如果不下雨的话,坐在沙发上,大概能沐浴到很温暖的阳光……沈彦川一点点地用眼睛丈量这间屋子,想从中,找到一点旧日生活的痕迹。 常夏换好拖鞋,顺手接过了沈彦川手里的雨伞和油条,两人的手轻轻地碰了一下,沈彦川的手沾了雨水,潮湿而温热。常夏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抬头直视着沈彦川的眼睛说:“到家了,你先换鞋,我去弄早饭。” 沈彦川捏紧了那只手,点了点头。他换上拖鞋,心里忍不住去猜测拖鞋的主人是谁;他进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盯着茶几上看起来明显是一对的两只水杯,更加控制不住脑子里漫无边际的幻想。他对厨房里的常夏喊了一句:“常夏,我要用一下卫生间。” 常夏立马从厨房里探出了头,他伸手指了个方向:“那个门就是,灯在门口。” 沈彦川点点头,快步走进了卫生间。如他所料,卫生间里的东西,也是双份的。沈彦川看着那成对的毛巾、牙刷出了一会神,直到听到常夏喊他的声音,才赶紧洗了把脸,走出了卫生间。 常夏端了两个装了荷包蛋的盘子从厨房出来,看到沈彦川,他眼睛和嘴角都弯了起来,“过来吃饭吧。” 沈彦川双手抹了把脸,走到了餐桌前。 桌上除了煎蛋,还有冒着热气的豆浆,沈彦川吃了一口煎蛋,抬头看着常夏说:“你还记得。” 那煎蛋是沈彦川最喜欢的味道。煎蛋正面看不明显,背面的蛋黄其实是打散开来,熟透的。石晓峰他们曾经嘲笑过沈彦川的口味,常夏当时为了维护沈彦川,还说自己也喜欢吃那种。 常夏脸又有点红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盘子里的煎蛋,说:“我当然记得。我现在也喜欢吃这种煎蛋了,每次吃,都能想起你。” 沈彦川再次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他拼命忍住涌上来的泪意,伸手揉了揉常夏柔软的头发,看到常夏脸上有点忐忑的表情,沈彦川微微笑起来,“对啊,这种煎蛋最好吃了,特别是你做的。” 他们跟很多年前一样,坐在了各自原本所在的位置上,一起吃早餐,间或闲聊两句。 等到吃完饭,沈彦川自然而然地收拾了碗筷去清洗,常夏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常夏想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但最后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沈彦川,看着对方在自己家干着最普通的活儿,就跟很多年前一样。 等到一切都忙活完,沈彦川出来,拉着常夏回到客厅,他盯着常夏看了一会,然后说:“常夏,等我一下,我打个电话请假。” 常夏点点头。 沈彦川看着他的眼神,没忍住又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笑着走开去打电话。 常夏也赶紧给吴米打电话,草草告诉对方自己今天不过去了,电话那头的吴米连珠炮似的说了什么,常夏完全没有走心,应付了几句,迅速挂了电话。 常夏扭头去看沈彦川,对方眉目平和地跟电话那头的人交代着什么,没两秒,似乎感受到常夏的视线,沈彦川转过头,他又说了几句,也挂了电话,向常夏走了过来。 常夏不自觉地往沙发边让了让,可沈彦川并没有坐下,而是在常夏的面前半跪了下来。 他握住常夏的一只手,紧盯着常夏的眼睛,顿了一顿,才张口问道:“常夏,我,我刚才看到了拖鞋,看到卫生间里的毛巾、牙刷,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不是跟另一个人开始了新的生活,你明白地告诉我,你现在是单身么?” 常夏的脸在听到毛巾、牙刷的时候瞬间就红了,他羞耻得脑袋嗡嗡响,差点没听清沈彦川的后半句话,直到发现沈彦川的脸色迅速地灰败下去,才猛然回过神来,赶紧答道:“我单身!我当然是单身!” 沈彦川捏紧了常夏的手,他用带着疑问的目光,无声地问询常夏。 常夏咬了咬嘴唇,他使劲儿回握了一下沈彦川的手,然后顺势牵着他站了起来,走向自己紧闭着房门的卧室。 卧室门开了,沈彦川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脸。 常夏拉着沈彦川走到衣柜的前面,打开衣柜,里面的衣服左右分开,一边明显能看出是常夏之前穿过的衣服,另一边,每一件衣服下面都缀着吊牌。 常夏又拉着有点愣神的沈彦川走到床前,指了指并排放着的两个枕头。 最后他拉着沈彦川走到照片墙的前面,指着照片上沈彦川的脸,抖着声音说:“拖鞋、毛巾、牙刷、衣服、枕头……都是他的,我们一直在一起。” 沈彦川一把搂住身边的人,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常夏……” 常夏的心砰砰狂跳,他拼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问道:“彦川,你今天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沈彦川慢慢松开紧搂着常夏的手臂,他把额头抵在常夏的额头上,用满是眼泪、通红的眼睛,凝视着常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常夏,我想说,我爱你,你给我个机会,我们重新在一起吧,这回就算天塌下来,我们也不分开了。” 常夏眼泪流了满脸,他咧开嘴角,任凭泪水流进嘴里:“……好,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大团圆结局 拥抱、亲吻,一切都顺理成章。 泪水、汗水,混杂在一起,他们紧拥着彼此,仿佛没有明天。 常夏睁开眼睛的时候,有点分不清这一切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他伸出指尖,轻轻地碰了碰沈彦川搂着他腰的手,那触感真实而温暖。常夏鼻子一酸,他又小心地回过头,扭着脖子去看沈彦川的睡颜,只是看着对方,那种巨大的安全感和幸福感就笼罩了常夏。 常夏弯了嘴角,扭回头,小心地往沈彦川怀里窝了窝,因为前一晚睡得太晚,安下心的常夏又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常夏再次醒来的时候,沈彦川已经不在身边了。愣了没两秒,常夏猛地坐了起来。外面还是黑漆漆的,不知道是因为阴雨还是确实到了晚上。常夏迈步下床,差点跪在当场。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浮岩 作者:暮一 第13节 常夏心里有点慌,也顾不得难受,胡乱捡起衣服套上,就往卧室外面跑,客厅没有,卫生间没有,厨房——沈彦川在厨房。 沈彦川正背对着门口,戴着耳机一边洗菜一边讲电话。常夏长舒了一口气,他没有惊动沈彦川,慢慢挪回客厅,把自己摔在沙发上,等着暴走的心跳一点点平复。常夏拽过一个抱枕压在脸上,抱枕没盖住的耳朵,渐渐红了起来。 沈彦川正在跟石晓峰打电话。电话那头的石晓峰听起来比他还激动,直嚷嚷要立刻开车回来看他们俩。沈彦川笑着安抚他,说周末自己和常夏就准备去省会,石晓峰的声音又高了一度,连珠炮似的开始规划周末的行程,沈彦川也忍不住兴奋了起来,跟他一起讨论。 挂了电话,沈彦川摘下耳机,他把手头的东西简单归位,就带着一脸笑意往厨房外走去。刚走出厨房,他就看到了背对着他窝在沙发里面的常夏。 沈彦川绕过茶几走了过来,常夏听见脚步声,急忙转头,就见沈彦川一脸笑意地单腿跪到沙发上,张开了手臂,把常夏捞起来,抱了个满怀。 “起来了?难受不?”沈彦川在常夏脖颈边蹭了蹭,问道。 “还行,就是刚起来没看到你,有点懵,我还以为又是自己做美梦呢……”常夏收紧了抱着沈彦川的手臂。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也以为自己做梦呢。咱俩就一直梦下去吧,别醒了。”沈彦川在常夏脖子上亲了一口,手向下移,一使劲,把常夏抱了起来,“你再去倒一会儿,饭马上就好了。” 没多久,晚饭上桌,沈彦川回到卧室,把常夏从被子里挖出来,一把抱起他,把人运送到餐桌边,坐下一起吃饭。沈彦川做饭的手艺好了很多,常夏毫不悭吝夸奖的话,把沈彦川脸说得脸都红了,常夏就看着他,眉眼弯弯地笑,沈彦川坚持了没几秒,就凑过去吻他,用了一个多小时,俩人才吃完这顿甜腻的晚饭。 天真的黑了下来。外面雨还没停,沈彦川走到阳台给爸妈打了个电话,如实地汇报了自己的现状。隔着老远,坐在客厅的常夏都依稀听到了电话那头沈彦川妈妈瞬间拔高的声音。常夏的心提了起来,一切都进展得太快了,他们还没来得及去整理过去的那些伤疤——关于沈彦川的家人,关于姥姥,他们只是再次不顾一起地、执拗地互许未来。 沈彦川回到常夏身边的时候,看到常夏手里多了一叠照片。他探头去看,却看到了自己小时候那张肉嘟嘟的脸。 沈彦川有点不好意思,刚想说话,却见常夏神色忐忑地把照片递到了他手上。沈彦川有点愣神,接过照片,依次翻了一遍,都是小时候的他自己。 他抬头看了常夏一眼,见常夏的视线还是在照片上,他又回头去看照片,忽然灵光一闪,一番手,看到了照片背面的字。 那是常夏姥姥最后的嘱托和心愿。 看到一多半的时候,沈彦川的眼泪就落了下来。他赶忙抬手擦掉,小心翼翼地继续往下看。 “如果过几年,你还是没变,还喜欢小川,过得不好,甚至,甚至怨恨姥姥……那姥姥,姥姥就不阻拦你们了。 夏儿,不管是跟谁在一起,姥姥最希望的是,你一生都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 别恨姥姥。” 沈彦川把照片小心地放到茶几上,转身伸手抱住常夏,他用发抖的声音喊着常夏的名字,却迟迟说不出话来。 常夏紧了紧怀里的人,隔了一会,终于鼓足勇气把沈彦川推开了一点,说:“彦川,我给你看这个不是逼你,只是想告诉你,别再内疚了。姥姥已经原谅我们了。我爱你,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过得好,过得快乐。姥姥最了解我了,她原谅我们了。不过,你家里那边,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能得到……” 沈彦川低头啃了常夏一口,打断了常夏的话,然后抬头盯着常夏说道:“常夏,我爸妈也原谅我们了。我来之前,跟他们先谈好的,他们跟姥姥一样,希望我们快乐、幸福。我妈还让我快下手,赶紧把你追回去。要不是我怕你不愿意,她明天都准备让我带你回家吃饭了。” “我愿意啊!”常夏着急地说。 沈彦川乐了,他又低头亲了常夏一下,然后笑着说:“那我马上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明天晚上带你回家。” 常夏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点慌,但他还是握紧了沈彦川的手,狠狠点头说好。沈彦川心满意足地搂紧常夏说:“好,我这就给家里打电话。” 沈彦川打完电话,常夏更焦虑了,他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一大早,沈彦川给单位打电话请了五天的年假,两人随便吃了一口饭,常夏就火急火燎地拉着沈彦川去买礼物了。 沈彦川陪着常夏逛了一大天,两人大包小包地买了一堆吃穿用的东西。坐在车上,常夏紧张得手一直发抖,脸也渐渐地白了。沈彦川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他拉过常夏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抬头凝视常夏的眼睛,常夏原本慌乱的眼睛渐渐平复了下来,沈彦川又探头在常夏眼睛上吻了一下,安抚道:“常夏,放松。我爱你,我爸妈也知道我特别特别爱你。我跟他们已经谈好了,你放心,不会有任何不好的事儿发生,过去的都过去了,咱们向前看,好不好?” 常夏握紧沈彦川的手,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点了点头:“彦川,我明白,就是稍微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沈彦川凑过去,把常夏抱进怀里:“常夏,放心吧,有我在呢。” 常夏伸手抱住沈彦川,隔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推开他:“彦川,昨天我虽然有点冲动,但是对于今天要见你爸妈的事儿,我一点都没后悔。你也放心吧。这些年,我在心里都不知道幻想过多少次跟你回家见家长了,只是事到临头,总是有点害怕。不过,你相信我,不管遇到什么事儿,我都会跟你一起面对的,就像你说的,天塌下来,我们也不分开,我们一起扛着。我会拼命保护你的。” 沈彦川心跳得厉害,他伸手摸了摸常夏的眼角,那双眼睛里的光芒,让他的血液都快沸腾了,“好,我们一起扛,我也一定会保护你的。” 这顿晚饭远没有常夏以为的那么可怕。当沈彦川拉着常夏的手,走到自己家门前的时候,他们俩对视了一样,刚想敲门,门就打开了。沈建军探出头来,“你俩可算回来了,赶紧进屋!” 常夏抖着声音喊叔叔,沈建军“哎!”了一声,挠了挠头,憋了一会说出了一句:“来了就好……” 沈彦川笑着把东西塞到他老爸手里,一手拦着常夏进屋。 李芳就在门口不远处,看着他们。时隔多年,常夏看到苍老了许多但却是笑着看着他的李芳,一时之间,竟然落下泪来。李芳没绷住,也笑着哭了。沈彦川结果常夏手里的东西,再递给眼眶也有点红沈建军,沈建军仰了仰头,顺势拎着东西进屋了。 沈彦川冲老妈伸出手,李芳慢慢地走了过来,沈彦川一手搂住老妈和一手搂住爱人,紧了紧,然后说道:“好啦,我的两位祖宗,可别哭了。我现在幸福得都快蒙了,你俩还哭。咱们进屋吧,一起吃团圆饭!” 李芳抹掉眼泪笑着说:“是啊,饭菜早就做好了,就等你俩了,咱们赶紧去吃饭,一会该凉了。” 饭桌上,沈彦川爸妈给常夏夹了很多吃的,常夏一边埋头苦吃,一边有问必答。他紧张得全程耳朵通红,但是却一直努力去直视沈彦川爸妈。 他们就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吃完饭,沈彦川把常夏买的那一大堆东西拎了过来,还没等说话,李芳就一脸不赞同地说:“你们俩真是的,回家就回家,干嘛买这老多东西啊!” 沈彦川指指常夏说:“爸妈,这都是常夏给你们买的。我拦了,没拦住。” 常夏有点笨拙地解释道:“阿姨,我哪能空手来啊,再说,也没买太多东西……” “这还少?!你这孩子,以后就跟回自己家一样。拎个西瓜,给你叔叔买几瓶啤酒,这种行,但是,可不许再买这么多东西了。”李芳认真地说。 常夏乖乖点头。 一家人围坐在沙发上,李芳热情地招呼常夏吃水果,拉着常夏闲话家常。 沈建军眼睛盯着电视上的体育新闻,注意力却明显没在上面,偶尔会回头搭上一两句话。 常夏有点局促,坐得笔直,听李芳说话的时候,他会认真地跟着点头摇头,回答问题的时候,耳朵会更红一点。 沈彦川一边削苹果,一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嘴角上的笑,就没下来过。这一切的一切,他幻想过很多次。终于,在今天,幻想变成了现实。 他们说的那些寻常又普通的对话,还会有很多很多;这样平凡又温馨日子,也会有很多很多。 这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后整一年,终于完结了。 非常感谢在这个漫长过程中,给过我支持和鼓励的大家。 写出的东西跟自己想象的东西,还是有很大的距离,不过,总算是完成了,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祝大家也都能遇到爱,得到爱。 再次感谢。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3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