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青衣-青衣篇》 正文 第1节 盛世青衣青衣篇 作者:连城三少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盛世青衣青衣篇》作者:连城三少 文案: 他叫坤若,美的惊天动地,任性的无人可敌。即便是睚眦必报的玉帝,对于他的任性妄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有言称:他那么美,任性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飞升之前,他一袭青衣,一枚六爻行走于世。他替人爻吉凶、爻姻缘、爻宅基……却是爻不得他自己。遇见他,是缘、是孽,是情、是债,一枚绝爻死卦,注定他一生情意错付。近期忙于烘焙之事,不定期更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虐恋情深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青衣、上官良勋、姜熙和 ┃ 配角:高长治、高久安 ┃ 其它: ================== ☆、楔子 蓬莱仙岛上的桃花开了,或粉或白,远远看去似豆蔻少女般娇憨可爱;能把花侍弄得如此婀娜多姿的,也就只有人比花娇的坤若神君了。 锦炎上神拎着寿糕,刚上岛便听到了悠扬动人的琴声。 “上神有礼。”侍女们见了他,纷纷行礼。 他一边往里走,一边点头微笑同她们打招呼。唉……蓬莱岛上除了花多,就属花姑娘多,坤若的那点心思只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岛上安置这么多花姑娘,根本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一路往里,琴声愈近也愈发醉人起来。锦炎上神在书房门口站了好半天,生怕惊扰了他。坤若绝美,四海皆知,但他最美的时候却极少有人有幸目睹;此刻,他专心致志的抚琴,纤长白皙的手指在琴弦上或挑或弹、或捻或按,神情温柔亲昵,整个人忘我而放松;是了,抚琴时的他,最美。 “怎么不进来?偷偷看我,很容易动凡心。”坤若一边抚琴一边调侃道。 锦炎走了进去,他虽坐着没动,脸上带着笑意,整个人看起来却有了距离,方才那样的形容已荡然无存。 “长寿糕,贺你生辰。”锦炎将糕点摆在一边的桌案上。 坤若看了一眼,“买的还是做的?” “自然是买的,我可没有这手艺,最多也就搓搓药丸子。”锦炎找了椅子坐,瞄了一眼坤若右手边的另一架琴,昊天大帝的独幽。 坤若的贴身侍女香铃来上了茶,布了点心,“今日神君生辰,上神留下用饭吗?” “那是自然的,劳你吩咐厨房,做饭算我一个。” “是。”香铃行了礼,退了出去。 坤若取了丝帕仔细擦拭琴弦,“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锦炎靠在椅背上看着他笑,“唉,这话说得如此生分,上回不是说好的吗?再过个千八百年,你我若是都遇不到良人,就搭伙过日子。” “几时说的?”坤若斜眼瞪他。 “我们一道喝酒你回回都说,唉……搞得我都以为你打算移情别恋了。”说完,十分应景的抛过去一个媚眼。 坤若忽然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襟几步到了锦炎跟前,一下子靠上去,锦炎花容失色的往一旁避了开去,站直身子,清了清嗓子道:“你走路小心着点,酒还没喝,怎么酒劲儿就上来了。” 坤若坐到他方才坐的椅子上,眉眼含笑地看着他,“你躲什么,不是要搭伙过日子嘛,连靠近都不让我靠近,这日子怎么过?” 锦炎瞪他,“你再闹。” “今儿我心情好,还就闹了,你能奈我何?”坤若起身扑了过去。 二人推推搡搡的闹了一会儿,各自笑着坐回椅子上,“锦炎,自从你收了昆仑山那丫头做徒弟,明显是被带坏了。” 锦炎一听不乐意了 ,“圆子是个好姑娘,你别这么说她。” “圆子,啧啧啧,叫得可真是亲热。” “坤若,你再这样我可恼了。” 坤若收起玩笑之色,“不过,你为何收她为徒?我记得当日她带着流云扇去兴师问罪,差点把瑶台给拆了,君上又是个极其护短之人,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锦炎沉默了。他不会忘记那个雨夜。 子时前后,他听到院子里有声响以为是贼,打开门一看,才发现是瑶姬。她跪在药圃里,采了各种药草在吃,任凭雨点打在她身上也浑然未觉,他打了伞到她跟前,“公主这是做什么?” 她抬头看他,双颊绯红眼神朦胧,似是酒醉,手里攥着半柱泽漆,“你有没有一种药,吃了可以不伤心?” 他站了半饷,雨水被油纸伞挡去,她的泪一流出来便同脸上的水珠混在一起,分不清究竟哪些是泪,哪些是雨水。心里仿佛被捶了一记闷拳,一沉,又是一痛,他伸手一把将她拽了起来,“世上没有这种药。” 她跪麻了双腿,踉跄着要倒下,他将伞塞进她手里,一把将她抱起,“拿着。”她靠在他肩头,身上有股淡淡的酒香,闻着像是朱雀神君的百花酿。那晚,他蒙着眼睛替她换了衣衫;后来,又煮了醒酒的药汤喂她服下,第二日一早他去厢房看她的时候,她已不在,屋里收拾的妥妥帖帖;再后来,听不到她的消息,他便会隐隐的有些担心;听到她的消息,又会隐隐的有些心痛。 他觉得与无双的事,虽然闹得满城风雨,不过就是叫他头痛;而瑶姬这姑娘,同他什么事也没有,却是叫他心痛。心痛比头痛严重了太多,他觉得应当做些什么来挽救。收徒一事,是他亲上昆仑向昊渊和青孜提出的。只是他没有想到,昊渊坚决不允,青孜坚决同意,为此还引起了二人激烈的争论。 但不管怎样,昊渊夫妇最终将瑶姬亲送至瑶台,看着她行了拜师礼,且将青铎留下来照应。他知道,瑶姬已服了忘情水;但他不知道,那晚的事,她是不是也一并忘记了。 “回神了回神了!”坤若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出神,走吧,午饭准备妥了,今日一定要喝个痛快。” 锦炎失笑,“你哪一次喝得不痛快,那回在紫金宝殿被玄天神君赶出来的事,还记得吗?”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提它作甚,今日是我生辰,你能不能说些让本神君高兴的事儿!” “你若是同玄天神君好了,往后就是五神山上唯一的男帝后。”锦炎边说边忍着笑。 “咝……你还来劲了,说话有个正形儿没有,看我不把你灌醉,叫你原形毕露。” 二人有说有笑的往后花园的凉亭去。 一坛子酒下肚,要灌人的那个已经有了酒憨之态,被人灌的那个依旧神清气爽。坤若抬手摇摇晃晃的指着锦炎道:“你说……你是不是每回都先吃好了……解酒的药?” 锦炎笑着摇头,“回回都把自己灌醉,你真是够朋友,仗义!” “边去,回回都灌不倒你……呃……你有问题……绝对的……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坤若撑着头,半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锦炎,“都说,酒量好的人……呃……床上功夫也好……,啧啧啧,不知道哪家的姑娘……会遭了你的黑手。” 锦炎直叹气,撒酒疯的坤若神君,只怕是四海八荒最叫人哭笑不得之人。 许是累了,坤若趴到桌子上,手里转动着酒杯却是不喝,好半饷才道:“我与良勋的事,同你说过没有?” 锦炎一愣,这个事,他向来讳莫如深,为了这段回忆,他曾去鄷都求看玲珑宝镜,差点被留下做了冥妃。他从来不提,他也从来不问。今日这是怎么了?不禁又看了他两眼。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都已经不在了,我却还记得,你说我是不是傻呀?!” 锦炎没有接话。 “同你说说吧……你想听吗?” “你说,我便听着吧。” 坤若笑了,脸上似有苦涩,“你若是良勋,我这辈子……也算圆满了。” 沉默了许久,坤若这才将晋朝的事,娓娓道来。 晋历一四二年,晋帝薨逝,无子嗣后裔为继。 传,晋帝病重之后,将大晋国财富秘藏,绘图以记,图曰:斗转星移。帝逝图失,无人见图真貌,亦无人知图去向。各地诸侯揭竿而起,举国狼烟,民不聊生。 晋历一七四年,晋国四分;东晋承帝定都业城、南晋夜帝定都丰泽、西晋梁帝定都荹阳、北晋文帝定都宜康。天下重归安定,百姓得以喘息。 晋历一八零年,赵青衣(坤若神君)出生在西晋治内一个普通的小山村,名曰龙潭村。父亲是郎中,母亲是绣娘,日子过得安顺喜乐。同年,东晋承帝的宠妃敬敏皇贵妃诞下双胞胎公主,大的赐名熙和,小的赐名清和。 西晋梁帝昏庸,朝政大权由丞相公孙互独揽,所幸这位丞相可谓是千古明相,西晋在他治下,举国安定,百姓安居乐业。朝中虽无东晋、北晋之名将,大小征战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下,倒也可以应付。东晋承帝虽有帝王之才,无奈国祚不稳,时有内乱。 北晋大部分疆土位于苦寒之地,颗粒无收之事时有发生,文帝定国之后便开始大力扶植农桑,稳定国祚。南晋富饶,夜帝定国之后没几年南晋便缓和过来,当世三大名将“东常南马北宇文”,这南马说的便是南晋名将马良。南晋要资源有资源、要贤臣有贤臣,在四国之中最是稳定强盛。 晋历一八八年,赵青衣无忧无虑的童年因双亲的突然辞世戛然而止。龙潭村村长做主将他送去云寂山鸿仁寺拜在了元仁大师门下。直至他十五岁师满下山,他在云寂山上度过了七个春夏秋冬;正是这七个春夏秋冬,彻底改变了他的心性,乃至他的一生。 同年秋,东晋敬敏皇贵妃薨逝。熙和、清和二位公主在长孙皇后的安排下,被送往南晋为质,以向夜帝示好。熙和狡黠,清和宽厚,性格的不同似乎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二人截然不同的命运。 若不曾遇到青衣,不曾为情所伤,熙和便只是熙和,或许不会半世争强。 若不曾遇到上官良勋,不曾为情所伤,青衣便仍是青衣,或许不会半世轻狂。 天数的玄妙,恰恰在此,半点由不得人。 ☆、鸿仁寺影一 晋历一九一年夏夜 月光洒在厢房的墙上,倒映出院内一棵老槐的婆娑树影,似添上了几许凉意。 这几日轮着青衣挑水,白日里抄了经、练了马步,便得将厨房还有禅室的水缸注满。虽说水井就在寺外头,但注满一缸水也是要打好几个来回,上上下下几百个台阶,青衣年少,注满这两个水缸耗去大半体力,委实乏的紧。师兄们都十分踊跃的要帮忙,但他觉得既是修行,还当诚心。 晚上十分渴睡,也便顾不得夏夜闷热,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躺下去连拿蒲扇的心思都不动,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人唤他,那声音听着不远却不甚清明,他嘤咛的翻了个身。恍惚间,好像有人躺在他身侧抱住了他,他想醒过来瞧个清楚,无奈满身的疲累却是将他往沉里拽,眼皮无论如何都撑不开。罢了罢了,寺里头除了师傅,就只有师兄弟,估摸着就是哪个淘气师弟来寻他开心的,由他去吧。 睡着睡着,却是觉得不大对劲,浑身有些燥热,不同于闷热,然后,他惊醒了。因为有人将手伸进了他的裤衩,他猛地坐了起来,看着身旁的人,结结巴巴道:“大……大师兄。” 严籍也是光着膀子,浑身散发着男性特有的阳刚之气,常年习武的身体肌肉纠结紧实,此刻目光炯炯的看着他,“别怕青衣,大师兄……不会伤着你的。” 青衣有些懵,紧张的直咽口水,像受惊的兔子一般闪烁的眼神更是激的严籍心里直打颤,二人对视了好半天,彼此间有种微妙情绪迅速发酵起来。忽然,严籍一把将青衣捞进怀里,吻住了他。青衣惊愕的瞪大眼睛,本能的伸手推拒,可惜力量相差太过悬殊;严籍十分动情,一边亲他,一边抚摸着他青春年少的身体。 咸咸湿湿的眼泪,让严籍停了下来,怀里的青衣瑟瑟发抖,似是吓到了,“嘘……大师兄不会伤害你,别怕。”严籍轻声哄着,伸手擦掉他颊边的眼泪,心里不住感叹,自己怎会像个愣头青似的既粗暴又鲁莽。 “大……大师兄,我想……休息了。” “好,你睡吧。” 青衣木木地坐在榻上,一颗心慌的无处安顿,陌生的生理反应更是让他惶恐,他这是怎么了?大师兄为何这样对他?之后几日,青衣因为不安都刻意回避严籍。早课的时候会特地去的晚一些,体贴的师兄们会将靠近门的蒲草垫子留给他;抄经也会挑一个离他远一些的桌子,照他的心意,最好坐到师傅身边去,那样最是稳妥…… 今日山下的村民送了些西瓜来,说是答谢元仁大师前些日子去村里主持重要的仪式。晚上,师兄弟们聚在八卦台上,席地而坐,边吃西瓜边纳凉,说说笑笑的,这会儿是每日最悠闲的时候。 “青衣,你把西瓜给师傅送去。” 青衣看了严籍一眼,应道:“是,大师兄。”起身走到严籍跟前,伸手端起竹托盘,转身要走,却听他沉声道:“你无需这般躲我,如果因为那晚的事让你有所担忧,我保证往后不会了。” 青衣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来缓和此时尴尬的气氛,但又不知说什么恰当。 “去吧。” 看了严籍一眼,青衣伸手端着托盘走了,边走边想,自己近日的举动是不是有些欠妥,大师兄也没对他做什么十分过分的事。平日里,别的师兄弟同他嬉闹,搂搂抱抱也是有的,比如三师兄就总喜欢抱他,看他是重了还是轻了;五师兄老是拉着他的手替他看手相,说他的人生会是怎样怎样的不凡、怎样怎样的惊天动地;平时劳作的时候,七师兄时常偷偷帮他,收工以后会一边笑一边捏他的脸……想来,大师兄只是比其他师兄弟更亲热了一些。其实,他也不是讨厌,就是没来由的心慌。 “是青衣吗?进来。”元仁大师一袭粗麻长衫坐在书桌前,桌上点着一盏莲花灯,影影绰绰,看他走近便收起手里的书放到一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将托盘摆到桌上俯身行礼,“村民送来的西瓜,大师兄让我送过来。”说罢,在元仁大师面前坐定。 元仁大师看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青衣啊,你上山这三年,学到什么了?” 青衣双手握在一起,左手拇指来回搓着右手掌心,这是他紧张时无意识的小动作,想了想,回道:“每日随师兄们一道抄写《般若心经》和《金刚经》,强身健体的功夫也不敢怠慢。” “嗯,是嘛,为师问你学到什么,不是学了什么。” 他顿感局促,学到什么和学了什么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你能熟练的背诵《般若心经》,这便是学了的;里头的大智慧还有往后遇事当如何以大智慧渡化恶念,便是学到的。学了的,只是皮毛,学到的,才是本事。” 青衣听得一知半解,看了元仁大师一眼,低头不敢作声。 元仁大师看着他,心情有些凝重,他年纪尚轻,尚需磨练,只可惜老天留给他的日子,却是由不得他继续磨练这个孩子了。罢了罢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如今只能尽人事,这孩子的旦夕祸福,往后只能听天命了。 “打明儿起,你不必再随师兄弟们抄经练功了,每日寅时到后山紫峰阁等我,为师授你六爻。” 青衣有些吃惊,“师傅,何为六爻?” 元仁大师想了想,“简而言之,六爻亦可称为卦,或者爻卦,是对将来之事的推算,以期趋吉避凶,为师念你心善纯良,授你六爻之技,望你师满下山之后能自食其力,造福龙潭村的百姓。” 青衣心里一喜,面色亦是一松,连连应道:“多谢师傅。” “去吧,叫你大师兄过来。” “是。” 青衣起身退了出去,一边往八卦台去,一边细想着方才师傅所说学了和学到的差别,似有所悟。他这三年,只怕连皮毛都没学着,光顾着和师兄弟们厮闹了,一个不防与迎面来人撞上, “哎呦。”差点跌倒。 “不碍事吧?踩到你了?” “大师兄,正巧,师傅叫你去呢。”青衣心里一慌,退了一步强自镇定。 月色朦胧,严籍站着未动,青衣也不敢动,低头看着鞋尖儿,心里又开始慌起来。 “还怪大师兄吗?”他突然问道。 青衣抬头,“啊?没……没有……” “那就好,已经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是,大师兄。”绕过严籍,慌得一脚踩偏,踉跄着扑倒,却是被他眼明手快的揽了回去。 “扭到脚了吗?怎么这样不小心。”严籍低头看向他的脚。 青衣左手搭在他肩头,右手握拳半举着,紧张地看着他,其实大师兄长得挺清秀的,侧脸线条很好看。严籍回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他那绝美的容颜,此刻在月光下更是动人心魄。 他慢慢凑过去,青衣紧张的眨眼,纤长的睫毛扇动着;再凑近一些,他的嘴唇都有些颤抖,看在严籍眼里,似是等人采撷的红樱,心底咒骂一声,吻住了他。他小心的含着他的唇,细细吻着,生怕吓到他,右手不自觉的慢慢收紧,左手捧住他的脸;青衣已经慌得没了主意,只听到自己心如擂鼓的声音;严籍停下来,动情地看着他,不舍的凑上去又轻啄了几口,这才松开手扶他站好,“能走吗?” 青衣有些懵,木木地点头。 “回去歇着吧,留神脚下。” 望着严籍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青衣半天回不过神来,回去的一路都有些愣神,他和大师兄,可以这般亲近吗? 第二日,青衣早早的起了。怕误了时辰,心里有事睡得不实,整晚都有些迷迷登登,梳洗穿戴整齐便出门了。后山紫峰阁离前寺约莫二里地,顺着山路走走也快的,只是天还没亮,一路上黑漆漆的,偶可闻蛙鸣之声。青衣毕竟年少心里难免惊悚,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等到了紫峰阁门口,额头都冒汗了,后背薄衫也有些湿,伸手推了推门,锁着,里头没有亮光,看来师傅还没来,幸好。 等了一会儿,倦意慢慢压倒了一切,便坐到门前的台阶上,趴在腿上打起盹儿来,想着,他已经来了,打个小盹就算被师傅撞见了也应当不碍事,朦胧间,却是听见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噌”一下站了起来,转过身行礼,“师傅早。” 只觉脖子一凉,一把亮晃晃的弯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小师傅,不想死的话就当没见过我,说漏半个字,叫你人头落地。”嗓音很是骇人,尖厉中带着嘶哑,此刻又被刻意压低了,听着就像钝口的锯子锯枯木的声音,青衣惊恐地看着眼前的黑衣人,惊骇的不知如何是好。 他看了青衣一眼,又警惕的四下看了看,收起刀,利落的攀上围墙,三两下就没了踪迹,青衣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连咽口水,师傅怎么还不来?!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老人家怎么还不来?!那个人,会不会回过头来杀他灭口?!胡思乱想之际,只听:“青衣,你站着一动不动在做什么?” 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青衣差点哭出来,师傅啊,您老人家总算来了,转过身行礼,定了定神回道:“师傅早,我在练憋气。” “胡闹!”元仁大师左手攥着念珠,右手提着灯笼,缓步走上台阶,“跟我进来。” 青衣长长的吁了口气,跟在元仁大师身后往里走,鬼使神差的转过头去看向那人消失的方向;心,猛地一紧,那个人,此刻正蹲在树杈间看着他,手里的刀,亮晃晃的透着寒光。 ☆、鸿仁寺影二 习爻,似乎比青衣想象中的要简单。元仁大师给了他一本《梅花易数》,叫他通读全篇,烂熟于心,别的没再多说什么。 他每日寅时准时来到紫峰阁,一盏青灯,一本书;元仁大师盘腿坐在一旁的蒲草团上冥想,除了答疑解惑,安静的仿佛一棵古树;每日清早门口都放着一个黄皮纸包,里头包着两个酥饼,虽不知道是哪个师兄弟所为,但这样的照顾让青衣觉得很温暖;每日从紫峰阁回来路过八卦台,正是申时课练,看着师兄弟们一个个精神奕奕,动作整齐划一,他忍不住羡慕;读书,真的是既枯燥又乏味的一件事。 青衣的生活简单乏味的重复着,转眼入了冬。 孟冬月。水面初凝,未至于坚。土气凝寒,未至于拆。 青衣裹上斗篷打开门,严籍正弯腰在他门前放下黄皮纸包,一抬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严籍淡淡一笑,“青衣,起这么早。” “大师兄也很早啊。”弯腰拾起纸包,“往后天气冷了,大师兄不要再给我送饼了。” 严籍没接话,只是看着他和煦的笑笑。立冬以后昼短夜长,上山的路怕是更黑了。青衣走出来转身带上门,“师兄辛苦。”微一点头便要走,严籍一把拉住他的手,“天冷露重,我陪你走一段吧。”说罢也不管他的反应,拉着他往外走;青衣努力的想要挣开,无奈力气敌不过严籍,只得由他拉着一路往后山去。自从那日遇到黑衣人后,青衣便一直提心吊胆,本想提个灯笼壮壮胆,又怕暴露自己的行踪,总觉得那人并未离开,一直在暗处看着他,伺机杀他灭口,那日的回眸一瞥现在想来只觉肝疼。 “怎么不提灯笼?” 严籍的手很暖,青衣畏冷,双手一直是凉的,这会儿这样被他牵着,心里莫名觉得安稳,“走的熟了,不提灯笼也挺好,夏天的时候还能瞧见成群的耀夜。” “不害怕么?” 他叹了口气道:“怕着怕着就习惯了,也便没什么了。”拉他的手紧了紧。 山风冷冽,二人默默无语。严籍身形高大,青衣的个子刚刚冒过他肩头,在他身旁一站便被挡去大半山风,此刻留在山间小道上的背影无限和睦。到了紫峰阁路口,严籍松开手停下脚步,青衣也跟着站定,“去吧,不要怕枯燥乏味,六爻之技是其他师兄弟想都不敢想的,别辜负了师傅的倚重。” 青衣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转身向紫峰阁去。 第二日清早青衣打开房门,地上没有黄皮纸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带上房门刚一转身却是吓了一跳,旁边靠着个人,心里一喜,脸上也带出三分笑意,“大师兄早。” 严籍一边笑,一边递过来一个黄皮纸包,“走吧。” 青衣接过纸包,低头直笑。 相依相伴的美好,在一日日的默默相送里积淀下深情厚谊;青衣觉得只要有大师兄在,只要能同他在一起,枯燥的读书生活里也有喜乐。他的拥抱、他的抚慰、他的亲吻还有与他相拥而眠的安稳,都让青衣孤独无依的心慢慢落定。 从元仁大师手里接过《四十六卦》时,已是来年秋天,晋历一九二年。 鸿仁寺的银杏黄了,地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银杏叶;寺内各处尽是金黄之色,衬着碧蓝的天,看起来别样的空灵静美。 这个秋天,于青衣而言或许无甚特别,但对鸿仁寺的众多师兄弟而言,却很是特别。寺里新来一个俗家弟子,除了严籍和赵青衣,这是元仁大师所收的第三位俗家弟子;只不过,是个女弟子,名叫裴菱。有关她的事,元仁大师什么也没说;甚至连最简单的身份背景都未曾介绍,比如何方人氏、怎会来此拜师,只让弟子圆空带着她一道参禅修行。 水灵灵、娇滴滴的裴菱,很快就同师兄们混熟了,再加上脸俏嘴甜,众多师兄中几乎没有不喜欢她的,就连平日里最为沉默寡言、严肃较真的圆空师兄都对她颇为和颜悦色。但大家对她的了解其实十分有限,只听她说是南晋丰泽城里一个普通商贩的女儿,因母亲早逝,被善妒的后母赶了出来无家可归。 裴菱,就像是久旱的沙漠中突然冒出的一汪清泉;又像是酷热的盛夏里吹过的一阵凉爽轻风;亦像是枯木枝头,窜出的点点新芽。除了严籍和青衣,师兄们或多或少,都被她晃了眼、乱了心、迷了心绪。 裴菱很勤奋,也吃得起苦,日日早起,风雨无阻。将师兄们汗湿的衣服都漂洗干净;傍晚的时候,再收下来叠好送至厢房,工工整整地摆在床榻上;她给青衣送去的衣衫,都带着一股清香,不是寺里的皂角,淡的似有若无,几乎无法捕捉。 元仁大师不喜欢她。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会喜欢她,裴菱十分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但无所谓,她拜入鸿仁寺,并不是来招他喜欢的。 这几日元仁大师外出云游,由严籍和圆空两位师兄照看寺内大小事务,因着临近中秋,来往香客很多,两位师兄忙得脚不点地。裴菱偷懒,别的师兄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日傍晚突降大雨。 青衣修完课业出来,愣在门口,裴菱撑着油皮纸伞正往紫峰阁来,看到他时,提起长衫的袍角小跑几步到了近前,溅起的泥水弄脏了她的素棉布鞋,裤脚也沾上不少泥点子,她毫不在意的一笑,带出颊边两个好看的梨涡,“青衣师兄,大师兄让我来接你,今日香客多伞不够用,师兄别介意,同我一道挤挤吧。” “有心了。”青衣接过她手里的伞,“走吧,留神脚下。” 裴菱与他并肩而行,时不时瞄他一眼,长得美成这样简直是没天理,任谁往他身边一站,都只有黯然失色的份,“青衣师兄是哪年生人?” “晋历一八零年。”默默叹气,回忆若能有所选择该多好,只记住想记的,不想记住的统统忘掉。 “真巧,我俩同年,我是十二月的,师兄你呢?” “正月。”一年之中,他最不喜欢的,便是正月;所有的节日,他最不喜欢的,便是春节。 “师兄是西晋人吗?”“嗯,荹阳郊外的一个小山村。” “家中可有兄弟姐妹?”“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师兄们都是你的手足。” 裴菱笑了,点了点头道:“青衣师兄所言极是,往后,鸿仁寺便是我的家了,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还望师兄多指教。” 青衣温和地笑笑,“圆空师兄宽厚豁达,有他提点你参禅修行,你大可放心。” “嗯,多谢青衣师兄指点。” 是夜,一个黑影利索的翻过紫峰阁围墙,熟稔的跃上二楼,在走廊上站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确认无恙后方才推门而入,摸黑打开了暗门的消息,闪了进去。 密室内,元仁大师盘腿坐在蒲草垫上,闭目打坐。 他几步上前,双手抱拳、单膝点地,“师傅。”声音尖厉嘶哑,左脸自鼻翼至下腭处的一道伤疤在昏暗的烛光下,更显狰狞,正是那日青衣撞见的黑衣人。 “起来吧,久安。” “谢师傅。” 元仁大师收纳吐息,睁开了眼睛,“如何,见到丞相了吗?” “徒儿无能,在丞相府外遭了埋伏。” 元仁大师皱眉,“怎么,以你的身手竟束手无策吗?” 高久安犹豫了片刻,回道:“对方共有十人,功夫自是了得,其他人倒还好,只有一个人……我……不是很有把握,恐行踪暴露给公孙丞相添麻烦,便想回来禀报了师傅再作打算。” “能和你打成平手……这个人……不简单,你可有想法?”元仁大师坐直身子,脸色也沉了下来。 “哪边的人,我不敢说,只是这人的身形功夫,特别是出刀的习惯,跟一个人很是相像。” “谁?” “家兄。” 元仁大师吃了一惊,“你是说,长治?” “我不敢确定,当时天黑,又都蒙面穿着夜行衣。”高久安抱拳,“请师傅责罚。” 元仁大师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你再去一趟荹阳,设法查清此人底细,若真的是长治,还当想法子让他到西晋来,此行务必谨慎,不要打草惊蛇。” “是,师傅。” “我即刻书信一封,你一并带去荹阳,找稳妥之人送到丞相手里。” “是。” “等你这次从荹阳回来,为师打算为你和青衣安排一次秘密会面。” 高久安有些吃惊,之前看师傅的意思是要等青衣开始习爻之后才让他们认识,虽然,他们已经见过面了,“师傅,你不是说……要等他习爻之后吗?” “嗯,原先为师确是这般打算的,只是青衣这孩子……戒心比我想的要重;再者……虽说裴菱拿着朴园寺住持的亲笔拜帖来此拜师,可我始终觉得这姑娘不是那么简单,为防万一,还是早些打消了你俩的误会为好。” “一切全由师傅做主。” “久安,为师郑重的将青衣托付给你,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保证他的安全,能做到吗?” 高久安单膝点地,坚定地回道:“师傅放心,只要久安尚有一口气在,定不负师傅所托。” 元仁大师不住点头,“好啊,这样,为师就安心啦。” ☆、裴菱一 今日中秋,由元仁大师主持,圆空和严籍两位弟子辅持,在大雄宝殿里举办一场隆重且盛大的法会名为“祈福中秋,拜月祥瑞”。自卯时起,便不时有贵客登门;周边的富商贵胄更是像商量好的,巳时前后就一股脑儿的涌上云寂山来了。 鸿仁寺里可谓人山人海,即便如此,却是不觉喧闹嘈杂,一众弟子按照圆空事先的安排,有条不紊的将众位香客引至偏厢,待香客们上了香,添了香油钱,便将他们引至后院暂歇;香客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闲聊攀谈,偶有落单的便向寺里借了佛经坐在石凳上翻看,不管是否看得懂,旁人看着是一副虔诚模样。 “师傅,时辰差不多了。”严籍走进禅房,几步到了元仁大师跟前。 拨着念珠的手停了下来,“来了哪些人?” “礼部、兵部、刑部三位尚书大人,太守陈大人最先到,还有附近的几位富商贵胄和十里八乡的善男信女,县令大人估摸是不会来了。” 元仁大师双眼微闭,嘴角轻扬,这位李县令实是个有脾性的,生在乱世却不骄不躁、不屈不挠,对人情世故也看得通透。若是放在东晋或南晋,早晚都是青云平步之人,可惜偏在西晋,于百姓倒是福音,于他自己,却着实是可惜了。 “不急,再等等。”他的书信照理已经送至公孙丞相之手,于情于理,他都该派人来参加这次法会,“今日辛苦你和圆空了。” “师傅言重了,这本就是弟子份内之事,何来辛苦。” “青衣在紫峰阁吗?” “是,待会儿要去叫他吗?” 元仁大师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不用了,今日的法会也不是什么佛诞节日,让他安心看书吧,嗯……裴菱呢?她一个女弟子,你们不好叫她抛头露面。” “师傅多虑了,她一早起来就在打扫厢房,估计忙到天黑都忙不完。” 打扫厢房?!哼,亏她想得出,一个姑娘家,一点不知道避嫌,“你先去忙吧,为师准备准备就去正殿。” “是,师傅。” 待严籍退出去,元仁大师起身上前,关上房门。他很久没有爻卦,今日,看样子不得不爻上一卦了。从衣柜里翻出一个破旧的檀木盒子,里头摆着一个锦囊,他伸手将锦囊取出来,回身到了桌前,将锦囊往桌子上一倒,扑啦啦滚出来三枚铜钱,看着有些年头了。他坐下来爻卦,待第六次爻卦的铜钱落定,他仔仔细细的开始排卦,一张不大的宣纸上渐被各式八卦符号占满;元仁大师的面色终是一松,他等的贵人,很快就到,幸好。 许是因为等的久了,正殿里有些轻微的嘈杂声。元仁大师身披紫金袈裟,手执沉香念珠,同各位大人一一打招呼,就在这个时候,一人灰色长衫跨进大殿,几位大人见状,纷纷小走几步上前,笑着道:“徐大人,幸会,幸会。” “几位尚书大人都来礼佛啊,幸会幸会。”徐春笑着作揖回礼。 这位姗姗来迟的徐春,从腰间系带的玉佩上可以看出顶多也就是三品的官,而殿上的几位尚书大人都是一品大员,之所以如此抬举他,完全是因为徐大人乃当朝臣相公孙互的得意门生,而公孙互乃西晋的实际掌权者。几位尚书大人原先可能真的是来循礼佛法的,只是如今偶遇丞相的得意门生,这一趟,便是来得超值了。 几位大人被陆续引至前排,顺序、位置都很有礼数,可见鸿仁寺在安排朝廷官员上还是很有经验的。整个法会分为三大部分,诵佛法、唱梵歌、品素斋。整个大雄宝殿内坐满了人,没有蒲草垫子的乡亲们干脆盘腿坐到了地上。 申时,梵歌唱诵完毕,圆空和众位弟子引殿上众人前往后堂用素斋。元仁大师终于找到机会同徐春说话,“徐大人一路辛苦。” “哪里,大师言重了。” “大人既是丞相派来参加法会,老纳就开门见山,不绕弯子了。” “大师请。” “大人来之前,丞相可有何交待吗?” 徐春快速往四周瞥了一眼,低声道:“丞相说,静观其变,不动为上。” 元仁大师看着徐春,“还有别的吩咐吗?” “没了。最近溱江的几个小州郡闹得有些凶,看样子像是南边唆使的,丞相有些分不开身;以本官愚见,丞相的意思是不要自乱阵脚,让人有机可乘。” 元仁大师笑着点头,“请大人回禀丞相,老纳领命。” “至于那名女子,可否让在下见一见,无需特意介绍,看看相貌便可。” “怎么,大人还会相面?”元仁大师打趣道。 “谈不上,只是……想到那么一个人。” “大人先去用素斋吧,别叫几位尚书大人等急了,一会儿老纳安排一下,看大人能否瞧出什么端倪来。”元仁大师冲着圆空喊道:“圆空,引大人去后堂。” “是,师傅。” 大雄宝殿内静悄悄的,唯剩下元仁大师,他紧走几步跨出殿门,“圆净,叫裴菱到正殿来一趟,将这些蒲草垫子收一收,你和她一道将这里清扫一下。” “是,师傅。” 看着圆净的背影,他长长地叹气,静观其变,不动为上?!一个排不出卦象的女子,叫他如何静观,他活了这把年纪,还是头一次爻出空卦。裴菱,绝不是普通女子。 直至徐春告辞都未能见到裴菱,元仁大师虽气恼,却也无奈,“有劳大人了。” “哪里话,适逢乱世,大师一定多保重。” 元仁大师看着徐春一行五人策马扬鞭而去,心里默默叹气,觉得或许错过了唯一一次识破裴菱身份的机会,扭头看着圆空不悦的问道:“裴菱呢?怎会不在寺内?” 圆空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之前她一直在打扫厢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眼看天就黑了,她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外头,总归不大安全,你找几个弟子顺路出去找找吧。” “是,师傅。” 第二天一早,元仁大师刚起,裴菱就跪在门前请罪,“师傅,裴菱昨日私自下山,坏了规矩,请师傅责罚。” 元仁大师看着她不说话,姣好的面容此刻看着略有些苍白,双眼似有红肿,看样子是哭过了,一身粗麻长衫穿在她身上丝毫不嫌粗鄙,“是你自己找着路回来还是师兄寻着你的?” “师兄寻着我的。” “你独自下山做什么去了?” 裴菱狠咬下唇,原本还苍白的嘴唇渐渐泛出异样的红艳,“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拜祭我娘,不想昨儿个香客多,安静的地方委实难找,天色暗下来我便急了,幸亏师兄找着我。”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很平淡,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颊边却是挂上了两行清泪。 “起来吧,法堂抄经三日,只能饮水,不得食斋。” “多谢师父慈悲,裴菱领命。” 元仁大师看着她起身离开,不住叹气,南晋的普通商贩竟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儿,小小年纪遇事不慌,对于别人的质疑,对答工整,表情也配合的相得益彰,怎么看都觉得是见过世面,或许还经历过风浪的一个孩子,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老练。 圆月当空,月色皎洁。 青衣枕着严籍的手臂,有些昏昏欲睡,听他问道:“这几日太忙,早上都不曾送你,还好吗?” 他笑着点了点头,“师兄这几日辛苦。” 严籍搂他的手紧了紧,“你说,等我们师满下山,去哪里好?” “去哪里都好。” 他笑,他也笑。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青衣师弟,师傅叫你去紫峰阁,青衣师弟。” 榻上二人慌作一团,严籍急着起身穿外衫、套罩裤,青衣也是急急忙忙的穿戴,强自镇定的回道:“好,我这就过去,多谢师兄。” 外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重又归于寂静,二人匆忙间穿戴好,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偏还不敢笑出声。严籍指指青衣和大门,又指指自己和床榻,做了个睡觉的手势,青衣知道他想在这里等他回来,摇了摇头,指指他又指指自己,复指向大门,叫他一同离开,严籍摇头。二人一通比划,最后达成一致,青衣先走,严籍确认外头无恙后再走。 紫峰阁有三层,二层和三层储藏了很多名师大家的真迹、历任住持的生平,还有梁帝的赏赐,平常都是锁着的,除了元仁大师,连圆空和严籍两位大弟子都不被允许进入。一层亮着烛光,看样子师傅已经在等他了。 青衣上前叩门,“师傅,我是青衣。” 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吧。”元仁大师往外头四下看看,关上了门。 “师傅,这么晚叫我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弟子吗?”青衣站在一旁,看着元仁大师回身过来,坐到椅子上。 “现在晚吗?丑时又名鸡鸣,若在夏日,田里的牛这个时候吃完草,就要开始耕地了。” 青衣有些尴尬,“师傅这么早叫我,有何吩咐吗?” “久安,出来吧。” 高久安从屏风后头走出来,青衣见到他的时候心里一惊,此人虽与他一样穿着粗麻长衫,浑身却有一股冷冷的杀气,让他陡然想到那日清晨在紫峰阁门口碰到的黑衣人。 “青衣,见过你高师兄。” 青衣作揖行礼,“见过高师兄。” “我们之前已经见过了,青衣师弟。” 青衣惊恐的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分明就是那日紫峰阁门口的黑衣人,他仿佛仍能感受到自他刀上闪过的森森寒光,不确定的看向元仁大师,“师傅……他……” ☆、裴菱二 元仁大师看看高久安,复又看看青衣,“你们俩都坐下吧,久安,留心屋外头的动静。” “是,师傅。” 二人在元仁大师面前坐定,青衣有些紧张,不停地摩挲手掌,掌心有些冒汗,高久安坐到他身旁的椅子上,他更紧张了。 “青衣,有一天师傅若是不在了,高师兄便是你唯一能信任的人,你要记好。” 青衣和高久安俱是一愣,以如此随意的口吻说出如此沉重的事,师傅今日是怎么了? “西晋国力薄弱,国库空虚,梁帝整日沉迷酒色不思朝政,以公孙丞相一人之力很难扭转乾坤,改变国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不过就是时间问题。” “师傅……”高久安出言打断他,即便是在紫峰阁,这样妄论朝政也是逾分了。 “青衣,你要刻苦习爻,为师尚有重托于你,上天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青衣听得诚惶诚恐,原本于他而言只是用来糊口的爻卦之技,骤然变味;似乎本就有其特殊之处,师傅只是碍于什么原因,轻描淡写了而已,眼下,却是将其说的有了举足轻重之感。 元仁大师还欲说些什么,被高久安伸手制止,外头有人,“青衣,今日之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绝不可泄露出去半个字,否则恐会招来杀身之祸。” 青衣连连点头,一旁的高久安却已没了踪影。 元仁大师一下子拉开门,就见裴菱手执木棍,东张西望的到了阁前,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后紧走几步上了台阶, “师傅,寺里进贼了。”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盛世青衣青衣篇 作者:连城三少 第2节 “你这是……捉贼吗?你不怕?” “我看他从青衣师兄房里出来,怕他对师兄不利,就抄了根棍子一路跟过来。”裴菱略有慌张之色,“害怕呀,可师兄们都是我的手足,我怕青衣师兄遭了黑手,就……就豁出去了。” “裴菱,我没事。”青衣站在元仁大师身后,冲她招了招手。 “青衣师兄。”裴菱的眼睛亮了亮,很有神采,看着元仁大师,继续道:“我跟过来之前已经叫醒了圆空师兄和严籍师兄。” 话音刚落,圆空带着一众弟子提着灯笼,手执长棍小跑着过来,“师傅,没什么事吧?” 元仁大师看了众弟子一眼,“我没事,四处仔细搜搜,圆空,送裴菱和青衣回去,今晚多派几个弟子巡夜。” “是,师傅。” “为师还有些佛经要看,今晚便歇在紫峰阁了,留下两名弟子替我守个门。” “圆福、圆净,你二人留下,警醒着点儿,其他人都跟我来。”说罢,扭头看向青衣和裴菱,“你们也一道来吧,整个寺都要仔细搜搜,你们留在厢房也不安全。” “是,师兄。”二人异口同声地回道。 待众人离开,元仁大师回身进屋,关上门插上门闩,拿起桌上的油灯上了二楼。高久安站在二楼靠墙的书架前等着,他知道师傅有话要问。 将油灯摆到花架上,元仁大师踱步到了窗前,看了看外头,问道:“刚才外头的人……可是裴菱?” “不是,那人内力深厚,轻功也好,但奇怪的是,他到了紫峰阁前并未多做停留便离开了,裴菱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高久安想了想,问道:“师傅还是怀疑师妹吗?” 元仁大师从袖筒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高久安,“你带着我的亲笔信去一趟丰泽朴园寺,查查她的身世吧。” 高久安接过信收好,“我不在,要紧吗?万一……” 元仁大师摇了摇头,“虽说时局纷乱,却还远没到出事的时候,放心去吧。” “弟子离开的这些时日,请师傅多保重。” “唉……可惜,没有长治的消息。” 高久安默不作声。他一度认为高长治已不在人世,直至前些日子在丞相府外遭了埋伏;那个人,看身形很像他。过招的时候,似是对他有所保留,但毕竟时隔多年,长治若在世应该也有了很大变化,他不敢确定。 立冬以后,一日冷过一日。 鸿仁寺众弟子的生活,简单且平淡的重复着,还不如远山的那些枫树有色彩,绿了红,红了又黄,叶落遍地,满山霞衣,略显萧条的枝丫上,甚至能够想象出来年郁郁青翠的样子。 香客少的时候,弟子们修完课业、练罢功夫便会聚在一起踢沙包,欢声笑语不断,仿佛将整个鸿仁寺尽数染上欢快之声,叫那风一吹,飘得满山满院都是。这个时候,元仁大师总会站在某个角落静静地看着裴菱,想要从她身上,看出些不一样的东西;可裴菱,笑得天真无邪,跟着师兄们一道跑啊闹啊,完全是一副孩子心性。 那晚之后,她再未去过紫峰阁,亦不曾试图靠近。元仁大师觉得,不是他有所误会,便是她隐藏的太深了。 大雪。十一月节,至此而雪盛。 昨日傍晚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彻夜不停,大有势将青山换新颜之势。 裴菱已习惯早起,推开房门,将明未明的晨色中已可看出一片银装素裹之景。今年的第一场雪,堆叠出的浓厚冷冽似带出了些许年味,她忽然想起远方的那个人。此刻,她在做什么?她不在的这些时日,她可曾好好照顾自己么?其实,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他那样宠着她,那般爱着她,必不会叫她受了半分委屈。 雪仍在下,她回身进屋,在棉袄子外头又套了一件棉马甲这才出了厢房。这个时辰,伙头师兄应该已经在准备过堂了,保不准典座师兄也在。她可以大赖赖的顶着帮忙的名头去烤火,师兄肯定不好意思真就叫她搭手帮忙的。想到此,她笑了笑,师兄们到底心善。往棉马甲里缩缩脖子,双手拢进袖筒,快步往伙房去。 路过通往后山的戒浮门时,裴菱被门前几个浅显的脚印吸引了视线,没有迟疑也未作停留,经过戒浮门走进廊道,伙房就在前面了。师傅昨夜歇在紫峰阁,这几个脚印定是他人所留,而且此人不久之前刚上山。多亏了这场雪,要不是天黑雪厚,此人定不会经戒浮门上山。她双手紧握,脚步平稳;鸿仁寺,果然不简单。 此时在紫峰阁密室,元仁大师刚刚听完高久安的禀报。 “这一趟,辛苦你了,久安。”元仁大师一边说,一边将事先为他准备的糕点推过去。 “师傅言重了。”高久安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师傅一直都记得他的喜好。 “往后就在紫峰阁住下吧,再过两年等青衣学成之后,你们一道下山。” 高久安楞了楞,想忍没忍住,“那你呢,师傅?” 元仁大师笑了,“我老了,已经走不动了,当年答应帮助公孙丞相的时候就没打算离开鸿仁寺,再说,只要你和青衣能平安,我就算对得起公孙丞相的托付了。” “师傅怎的……说这样的话。” “本来……我还抱着一丝侥幸,结果你查到的与裴菱所言没有丝毫出入,简单工整,朴园寺住持还为她打了保票。”元仁大师叹气,那是他多年的好友,怎的也会背信弃义。 “师傅,恕弟子愚钝,难道这样还不够洗清师妹的嫌疑吗?” 元仁大师看着他,摇了摇头,“越是毫无破绽,越说明有问题,我替她爻过两次卦,一次正反卦,一次扶摇卦,你猜爻到什么?” “反卦?!” “空卦。” 高久安面露惊异之色,“空……卦?!” “我这把年纪,还是头一次爻出空卦,你说,你这个师妹是普通人吗?” “那……师傅可有主张?” “她拜师也有半年了,我尚不能确定她的企图,也不确定她究竟知不知道紫峰阁的秘密,只能多留意她的一举一动,所以,你若能在紫峰阁住下,我也好放心。” 高久安想了想,回道:“好吧,听师傅的安排,等我把山下的房子处置妥了,便收拾了东西住过来。” 元仁大师笑着不住点头,“好啊……这样我就安心了。”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惟余钟磬音。 晋历一九三年初秋,赵青衣从元仁大师手中接过了群经之首、卦象之宗,《易经》。 这日,青衣从紫峰阁下来,正巧碰上裴菱。她手里捧着一叠粗麻衣衫,正一间厢房一间厢房的往里送,看到他的时候愣了一愣,笑着快走几步过来,“师兄,今日这么早。” “嗯,今日不大舒服,师傅让我回来歇着,可有我的衣衫,给我吧。” 裴菱从一堆衣衫里将他的抽出来递了过去,“哪里不舒服,去禅院看过了吗?” 青衣一边接过一边乏力的点点头,转身走进厢房顺手关上门,他受了风寒起了高热,从后山下来叫秋风一吹,这会儿头疼一阵紧过一阵,只想躺到榻上去,哪怕眯一会儿也成。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额头似有一阵舒爽的凉意,眼皮重的撑不开,他嘤咛着翻了个身,咕哝了几句,又睡了过去;后来,嘴里尝到咸淡适宜的粥汤时,他勉强睁开了眼,裴菱坐在榻边,一手端着碗,一手正在喂他,看他醒了温和的一笑,“我去禅院问过圆能师兄了,你感染了风寒,要好好休息几日,师兄开的药我带回来了,你先喝些菜粥,一会儿我去煎药。” 青衣挣扎着坐起,伸手接过裴菱手中的碗,“我自己来吧。”她收回手,心情略有些复杂,站起身道:“我去煎药,空碗摆在一边,我一会儿来收。” “有劳师妹。” 青衣一病三日,白日里裴菱悉心照顾着,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严籍便偷偷潜进来陪他。 后来,经严籍提醒,青衣注意到师妹在他身上花的时间,有点多;花的心思,也有点多,寻思着得找机会同她说清楚,免得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过了好久才寻着一个机会,谁知他稍微暗示了一下,裴菱便十分善解人意的表示她知道他和严师兄在一起,自己对他的照顾无非是手足之间的关爱互助,叫他不要往心里去,也别有什么负担。 青衣信了。但他不知道,裴菱知道真相的时候,哭了一整夜。 注:摘自《题破山寺后禅院》唐常建 ☆、惊变一 裴菱忽然就离开了,连个招呼都没打。鸿仁寺的弟子们都有些失落,她平时从未表露过要离开的心思,怎得说走就走了;原先还抱着一丝幻想,许是在云寂山某处迷了路也不一定,就像上次中秋法会那样,圆空派了师弟们一连找了数日,最后只得放弃。看样子,就像师傅说的,她离开了云寂山。 元仁大师并未因为裴菱的离开而感到轻松。她离开后的第二日他再次爻卦,爻到的是扶摇卦中的“殃”卦,大凶之卦且伴有血光之灾;但因无法以无相卦来卜算此卦的详情,心里的不安与日俱增。难道,她真的是冲着锦盒来的吗?倘若她真的是冲着锦盒而来,这几年为何迟迟没有动静?她在鸿仁寺这几年,究竟想干什么?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青衣总算不负所望,六爻之技学得可圈可点,只有无相卦尚缺火候,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作为六爻三种卜卦中最复杂、最玄妙、最难掌握的无相卦,需要丰富的生活阅历、始终不变的善良本心,最重要的是需要以被爻者的鲜血为引。元仁大师觉得,或许是时候让青衣下山了;也是时候,让藏了这么多年的锦盒重入人世。鸿仁寺,终究不是锦盒的归宿。 黄昏前后的天色似有种挣扎之感,不甘于夜的吞噬,却在无可奈何中一点点变暗。元仁大师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眼神在一个个书架间穿梭,极富感情。这些,都是鸿仁寺的瑰宝,历任住持珍藏的心血,里头不乏文帝的赏赐,佛经珍品。若真的一把火烧了,实在是一种罪过。 “师傅。”高久安从密室中出来,到了近前,单膝点地行了一礼,“弟子都准备妥了,随时可以护送青衣师弟下山。” 元仁大师点了点头,眼睛盯着一本佛经,喃喃道:“此去前路未知,诸多凶险,久安,青衣就拜托你了。” 高久安双手抱拳,郑重回道:“师傅放心,人在盒在。” 元仁大师看着他不住叹气,他能理解到这层深意,不容易啊,“你跟着为师多年,可有什么心愿吗?” 高久安沉默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当年他命悬一线要不是元仁大师将他救下,只怕他至今仍是荒原上游荡的孤魂野鬼,“弟子是个粗人,没什么心愿,只求不负师傅所托便好。” “我希望你能跟长治相认,你们兄弟二人也好守望相助。” 高久安扯出一抹苦笑,脸上的疤痕僵硬的扭曲着,长叹一口气道:“弟子却是希望这辈子都碰不到他,也就不会有各事其主的尴尬,我和兄长都是认死理的人,倘若相认,只怕,算不得幸事。” “那次之后,可有他的消息?” 他摇摇头,“如果那人真是他,他必不是丞相的人。” 元仁大师思忖片刻,道:“未必,丞相府里高手如云,你我不可能都识得,那晚你碰到的那些人,是丞相的门客也不一定,毕竟,他们没有伤害你,也没跟着你回来对你下黑手。” “师傅放心,不管将来是否同兄长相认,也不管我与他是否各为其主,弟子一定会好生保护青衣,等待造福百姓、一统天下的明主出现。” “你这样的心性觉悟,当初真不该让你做了“暗桩”,是为师考虑不周啊,是为师考虑不周。”一边说一边摇头,这些年,他越发觉得当初向公孙互举荐高久安做了西晋的暗桩,实在是大大的失策。害他不能正大光明的行走于寺,更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他的存在。他比严籍和圆空入寺都早,武学造诣也远不是他二人能比,除了赵青衣,却是谁也不知道鸿仁寺里,其实有这么一个为人低调、武功了得的大师兄。 高久安的真名叫容安,是前朝晋帝容戈的堂弟,他的胞兄高长治真名叫容治。当年容戈病重之后,因无子嗣可以即位,他和容治便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成为各路诸侯、高官要员争抢的香饽饽,就连他二人“养母”的身份,都引起后宫娘娘们的激烈争斗。但最后,怎么会演变成人人得而诛之的情形,当时年少,他不懂,他哥哥也不懂。 在逃亡路上,二人遭遇了各路追杀。若不是府里一个忠心耿耿的副将,还有一个胆大心细的老嬷嬷,他兄弟二人早就血祭了那不复存在的前朝帝位。后来为了掩人耳目,副将带着容治,老嬷嬷带着他分头逃;兄弟二人以家族玉佩为信,约定十年后在京郊普济寺碰头。 他和老嬷嬷在广壬(现西晋广仁)被杀手追上,老嬷嬷死前,一直抓着他的手,说着抱歉的话,未能替老东家保护好他,她到咽气的那一刻都没能合上眼。要不是元仁大师及时出现,那日他必死无疑。后来的普济寺之约,他足足等了容治十天,可他没有出现。他以为,他已经死了。 “以前授你武艺的墨勘大师,也没什么消息吗?上次那人的出手既与长治相仿,会不会……同你一样,这些年也是在墨勘大师那里习武?” 高久安收回思绪,漠然的摇了摇头,“应该不会,他若真在墨大师那里习武,武学造诣又不弱于我,这些年,怎会不被朝廷所知;公孙丞相求才若渴,想必早就将他收于麾下,以丞相对师傅的倚重,一个暗桩,有何隐瞒的必要,我和他,早就应该重逢了。” “说得也是啊。”元仁大师连连叹气,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兄弟二人各为其主,重逢之日必起干戈。 “师傅,严籍师弟你准备怎么安置?他对青衣是动了真心的,倘若青衣下山,他必要求还俗随他同去。” 元仁大师脸上罕见的有了狠厉之色,“此事为师自有主张,你不用管了,岂能让他坏了大事。” “只是……青衣师弟对他十分依恋,如此一来,想必会很受打击。” “人生在世,岂能事事顺从人心,各人有各人的命;青衣就是辅佐明主济世的命,在遇到明主之前,所有的挫折、灾难都是对他的磨练,他多一分沉稳,济世明主便少一分危险,是坏事,也是好事。” “师傅心怀天下苍生,弟子目光短浅,请师傅恕罪。” 元仁大师摆了摆手,“严籍和圆空若能有你一半的参悟……为师……唉,算了,大势难违啊。” 高久安看了面前的师傅两眼,总觉得他今日,话里有话,神色亦不如往日那般安定,眉头微蹙,似藏了什么解不开的心事。可师傅是高人,通达古今、明辨是非,没有他看不透的世事,没有他理不顺的人情,即便真有什么心事,想必也是高深的思虑,不是他可以揣度。 此时,丰泽皇宫的上书房内,夜帝正伏案批阅奏折,身边的大太监上前低声禀告道:“陛下,永福宫丽妃娘娘的姐姐求见。” 夜帝横了他一眼,手中疾书的狼毫却是不停,“让她候着。” “喏。” 大太监小心的退出上书房。近日与西晋时有纷争,他知道夜帝面上清淡,心里是压着一股气的,此时若有谁行差踏错惊了圣驾,后果实难预料,走到熙和面前一揖,“陛下这会儿……忙于政事,请姑娘候着。” 熙和看着他,他的脸色是一贯的波澜不惊,夜帝身边的老人该当如此,“依大公公之见,奴家是在这里候着,还是寻个时机再来求见?” 大太监的眼神迅速往四周掠过,抬眼看着熙和,“陛下圣意,请姑娘候着。” 熙和的嘴角带出三分浅笑,斜过身子福了一福,“谢大公公。” 从酉时一直等到亥时,亏得不是冬日,否则熙和这一候,决计会候出风寒之症。入殿之前,熙和抖落了双手双脚,摇了头、摆了腰,又搓烫了双手捂了捂脸,整个人立时精气神儿十足,丝毫没有苦等两个时辰的疲态,她随在大太监身后,步伐轻盈地步入上书房,到了御前恭敬行礼, “陛下万安。” 夜帝靠坐在龙椅上,桌案两边各有两叠奏折,此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半饷才道:“免礼。” “谢陛下。” “都退下吧,李巷,你也退下。” “喏。” 待宫女、侍卫们退出去,李巷倒走几步退了出去,带上殿门。上书房内只剩下夜帝和熙和,一个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的考量着,一个站在殿上气定神闲的等待着。 “虽说你和丽妃长得一模一样,但朕轻易便能将你二人分辨。” 熙和浅浅地笑着,“陛下圣明。”她和清和,除了她们已故的母妃、还有宽厚的三哥,就连她们的父王承帝都辨不清楚。夜帝能辨,是因为她从未让他搞混过。 “如何?西晋那边有何消息?当初你可是向朕立过誓的。” “奴家死谏,求陛下采纳。” 夜帝往前坐了坐,眉头蹙了起来,“死谏?你就这么有把握?你手下的人就这般靠得住?” “陛下若想得到梁帝手中的锦盒,一把火烧了云寂山鸿仁寺,锦盒必会现身。” “照你的说法,梁帝是将锦盒藏在了寺庙里?”夜帝说着,却是冷笑起来,“他有那么蠢吗?” 熙和毫不畏惧的迎向夜帝的逼视,嘴角带笑,温温糯糯地回道:“与南晋的国富民强比起来,梁帝的愚蠢不是天下皆知的吗?” 上书房内突然沉寂下来,夜帝看着她,眼神凌厉。熙和的眼神不躲不闪,温和中带着强韧的坚定,就那样回视他。过了许久,久到熙和心里生出了些许不肯定,却听夜帝凉凉道:“你姐妹二人一个刚直聪慧太过,一个温柔无争太过,得到你们一双姐妹花,也不知是幸,是不幸。” “幸或不幸,全凭陛下。”熙和恭敬的福了福身子,这一句,是她的心里话。自八岁被送到丰泽为质起她就十分清楚的了解这一点。这几年,她步步为营,走得极其谨慎小心,因为她知道,踏错一步可能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再没有被放逐的机会。 ☆、惊变二 寅时前后,鸿仁寺前殿突然起火,火势越烧越凶,顺着山风窜上廊道,又顺着廊道一路往上……半个时辰的功夫,已将云寂山头照亮。等附近的乡亲们发现,拿上家里可以救火的物事上山,已是巳时。熊熊烈火将整个鸿仁寺吞没,尤其是后山的紫峰阁,因着纯木制结构再加上众多藏书,火势尤其凶悍。 乡亲们打水的打水、扑火的扑火,从前殿往里一点点努力着;法堂里的罗汉像一尊尊被搬出来摆到寺门口,忙活了半天却是一个僧弥都不曾见到,就连尸体也没有。乡亲们嘴上不说,心里都卯着一股劲,抱着一丝侥幸;或许,师傅们躲在哪处避着也不一定。 众人忙着救火的当口,老村长突然大喊起来,“乡亲们快逃,山风把火吹回来啦!乡亲们快逃,山风把火吹回来啦!”众人抬头,只见张牙舞爪的火苗趁着山风,如破堤洪水般自后山往下扑来,原本还在卖力救火的乡亲们纷纷往寺外头跑,一直跑到远处的山路上。老村长清点了人数,松了一口气。 众人面朝鸿仁寺的方向都站着不动,不知是哪个受过寺里恩惠的妇人起的头,一会儿工夫,几乎村里所有的妇人都哭了起来,哭声悲怆,有的甚至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这场火一直烧到酉时才慢慢收了势头,云寂山的天,被滚滚烟尘遮挡。 姗姗来迟的官府衙役们将寺庙围起来,老村长和村里几个壮年被留下来问话,其余的乡亲们都被赶下山去了,一路上唉声叹气不绝,妇人们边走边抽泣。 这场火,烧掉的何止是鸿仁寺?! 烈火之后,只剩下满目疮痍的一堆瓦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焦臭,熏得衙役们都用布条子蒙住了口鼻。李县令拿着一根铁杆子,猫着腰,到处拨到处看,曾师爷跟在他身后,一脸的嫌弃之色,还不时作呕。 “大人,后头发现很多尸体。”一衙役快步到了跟前,作揖禀告道。 李观站直身子,脸上没有表情,“走,带我过去看看。” 厢房周围、法堂、正殿还有禅院里头都发现了烧焦的尸体,但大部分的尸体都在厢房的大通铺上,原本面无血色的李观此刻的脸色却是有些耐人寻味起来,“曾师爷,仵作到了吗?” “到了,正在后头验尸,大人可要传他?” “不用,你去问问衙役长人数清点的如何了。”李观往寺外看了一眼,“还有,堂簿若是问完了话就让乡亲们回去吧,这场火,把他们闹腾的够呛。” “是,大人。” 李观拿着棍子,沿着已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山路往后山去,心里寻思着这个案子该如何呈报,鸿仁寺同朝廷的关系错综复杂,最迟后天应该就会有朝廷的人来过问此事,到时,他该如何作答?真话自然是不中听的,况且他尚不能确定朝廷的态度。他只想做个好官,做个清官,老天爷却总是逼他做个糊涂官。 夜色中,三个黑影在树林里穿梭,自云寂山后山直奔山脚。待上了小路,牵过拴在树上的几匹马,绝尘而去。寅时之后,几人换了装束,进了朝阳县城的听风客栈。 客栈老板见他们进来,笑着迎上前,“几位爷回来了,一路辛苦。” 其中一人身形高大,皮肤黝黑,脸上一把络腮胡子,看着满身的匪气,哼笑道:“掌柜,来三碗牛肉面,对了,我家姑娘你可伺候好了。” “那可不,都是照着小哥的吩咐,不敢怠慢,不敢怠慢。”掌柜连连陪笑。 “赶紧让厨房煮面,再来几碟小菜,一坛烧刀子。” “庄四哥,这个时辰饮酒不利肝脾,留着午时再喝吧。”三人中,最是清秀儒雅的青年扭头看着掌柜,“就来三碗牛肉面。” “好嘞,几位爷稍等。” 三人在一副座头前坐定,庄一霸看着厨房的方向,嘟哝道:“势力东西,老六一句话他正眼都不看老子就走了。” “怎么,把他叫回来?”国字脸男子促狭道。 庄一霸看了青年一眼,摆了摆手道:“不必不必,再好的酒兴也叫那厮毁了去。” 青年失笑,“傅三哥,你不要这般同四哥打趣,他听不懂。” 傅正理与青年对视一眼,笑了起来。一旁的庄一霸满脸不在乎,他一个粗人没有读书人的这些个酸臭,挠了挠头道:“你俩别拐弯抹角的寒禅我,老子是粗人。” “一会儿姑娘那里……还是你去说吧老六。”傅正理佯装不经意的插话道。 “三哥,这桩差事是交给你的,我去回,不合适啊。”青年把玩着手里的一根牙签儿,慢条斯理的回道。 “兄弟中属你的口才最好,你不去谁去,老四,你说是不是?” “就是,不管怎的,你总能把话兜圆喽,你就别推托了,再推托就矫情了。”庄一霸应声附和。 青年佯装愠怒地瞪了傅正理一眼,“明明是自己脸皮子薄,非给我扣上一顶高帽子。” 傅正理笑而不语,反正有人去回话就成了。 一会儿,小二将面端上来,三人呼呼啦啦的吃了面,傅正理和庄一霸各自回房去了,青年上了二楼,敲开了地字一号房的门,“菱主,我们回来了。” “进来吧。”久不曾露面的裴菱将他让了进去,关上门,“坐吧,你们几时回的?” “寅时,一切顺利。”他放下手里的刀,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裴菱倒了茶递过去,抬眼看着他,“赶了一夜的路,吃过饭了吗?” 他点了点头,始终避开她的视线,“刚在楼下吃了面。”扭头将茶杯摆到桌案上。 “那场火,说说吧。”裴菱转身走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总是用这样的冷漠来掩盖他的逃避,高长治,你躲躲闪闪这么些年,也不嫌腻味么。 这个清秀儒雅的青年,正是高久安的同胞兄长,高长治。裴菱手下的南晋第一杀手,江湖人称笑面书生。 “正如姑娘所料,我们到的时候,鸿仁寺的火已起,寺里的僧人已死,不过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毒死的,傅三哥清点了人数,七十五人,可惜……紫峰阁的藏品都被毁尽了,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在二楼发现一个密室,后来山下的村民来救火,就照着姑娘的法子,放了第二把火。” 裴菱叹了口气,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时至今日,她总算对元仁大师心服口服,西晋若是没有这样的大师帮衬,早就垮了,“七十五人。”心里忽然冒出一丝邪恶的得意,严籍师兄,看样子你不是师傅为青衣师兄挑选的“良人”啊。 “姑娘,我们几时动身?” “你去通知老傅、老庄收拾东西,即刻动身。” “是。” 裴菱站起身走到窗前,外面的天,阴晴难辨。房门在她身后打开又关上,她知道他一直看着她,高长治啊高长治,我早晚把你弄到我床上。她脸上的笑,有些邪,有些媚,是在诸多男子之间辗转过后自然而然积攒起来的撩人姿态。她看上的,却还没被她弄上床的,除了赵青衣,就只有高长治了。 彼时,赵青衣和高久安已经回到了龙潭村。 赵青衣师满下山,李村长几乎是喜极而泣,当年他亲自送上云寂山的那个孩子长大了,长得这样好,拉过他的手,不无感慨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走,回家去。” “村长,这是我高师兄,他无家可归,师傅让他随我回来。”青衣紧跟着村长的步伐往前走,扭头看看落后一步跟在后头的高久安。 “青衣啊,你上山拜师以后你家的房舍就空着,后来村里来了个逃荒的郎中,我就做主让他住下了……你看……要不你们将就着一起住吧,外头兵荒马乱的,既然到了龙潭村,我总不好不管。” “听村长的,我可以和高师兄挤挤,村里有个郎中照应着,乡里乡亲有个病痛也方便。” 高久安的眉头拧了一拧。 “唉,你长大了,青衣。”李村长欣慰地笑道:“不过,你也别担心,家里头米面不缺,曾先生本事,十里八乡的乡亲病了都来找他瞧,有钱的给钱,没钱的就给米呀面呀的做抵,曾先生也不计较,你家门口那块小菜地,曾先生也拾捣的很好。” “嗯。” 一路上,一会儿这个婶子叫他,一会儿那个大爷同他打招呼,他忽然觉得很温暖,离开了七年有余却不见生疏。这世上,最善变的是人心,最长情的也是人心。跟村长说着说着就走到了久违的矮墙篱门口,青衣停下脚步,忽然有些懵,往屋里瞥了一眼,一下子思绪万千,七年前离家的情形仍历历在目。 “唉,到了家门口怎么不进去。”李村长穿过墙篱,“曾先生,我们青衣回来了。” 一会儿,一个身着蓝衣长衫的俊俏男子走了出来,冲着青衣和高久安一揖,“在下曾隶,叨扰了,还望家主莫怪。” 不待青衣接话,李村长把话头接了过去,“曾先生不要这般见外,我们青衣懂事明理的很,那位是他的师兄,往后你们就是一家人了。” 高久安的眉头又拧了一拧。他不喜欢攀亲近,更不喜欢被人攀亲近。 “好了,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青衣,自个儿家里你自个儿安顿吧,有事就去找我。”李村长走的时候,十分客气的同曾隶点头示意。 曾隶回了个礼貌性的笑,眼角的余光从高久安身上掠过,这个人,不简单,冲着青衣道:“进屋吧,这么站着,让我觉得自己有些无礼。” 青衣尴尬地笑了笑,“嗯,进屋……进屋,师兄,走吧。” 三个看似平凡却各藏玄机的男子,真能平平淡淡的在龙潭村躲避乱世浮沉吗?! ☆、闲居一 回到龙潭村三月余,日子虽过得闲散,倒也不失乐趣。 三人十分默契的将一些琐事各自承担了起来,比如拾捣菜地、做饭、刷碗之类的,都是曾隶的活儿;洗洗晒晒、打扫屋子、准备迎来送往的东西之类都是青衣的活儿;挑水劈柴、扛米背面之类都是高久安的活儿。高久安不在的时候,青衣和曾隶聊得还算投机,气氛也融洽;高久安在的时候,三人基本都是沉默,相对无言的很有些尴尬。 就如李村长所言,十里八乡来找曾隶瞧病的人很多,年轻的、年老的;有钱的、没钱的。曾隶瞧病极有耐心,不会因为穿的体面给的出钱就瞧的仔细,也不会因为穿的寒酸给不出钱就瞧的马虎,不仅在龙潭村,在周边几个村子都有相当口碑,年纪虽轻,大家伙儿都尊他一声先生。 最近有个虞姓姑娘隔三岔五的就会来,青衣几次想搭话都被高久安制止了,一连忍了数日,青衣有些忍无可忍。这日晚上灭了烛灯躺下后,他壮着胆子问:“高师兄,那个姑娘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而且,她的病也不是吃点药就能吃的好,与其这样耗着,还不如同她说清楚。” 高久安叹气,傻小子,吃得好吃不好,曾隶心里难道不比你清楚么,“你爻卦了?” “嗯,我看她常来瞧病也没个起色,就爻了一卦。” “什么卦象?” 青衣叹了口气,“离卦。这姑娘虽然生在富贵人家,却委实算不得好命。” “何解?” “她一心求子,但依卦象所示,她三五年都不会有生养,而且……会遭遇劳燕分飞,流落他乡的变故,唉……可怜啊。” 高久安没有接话。 一南一北两张卧榻,在黑夜里似有遥不可及的距离。青衣翻了个身,见高久安没有接话便不再多言,高师兄的脾气他是知道的,睡意朦胧间,却听他说,“人各有命,说与不说其实无甚差别,你不是郎中,闲事莫管。” 师兄对曾隶的成见好像挺深,欲询问缘由却架不住睡意深沉,算了,再找机会吧。 几日后,青衣从洪婶家捧了烙饼子回来,虞姑娘穿过矮墙篱自他家出来,从他身边匆匆而过,脸上似有泪痕,他扭头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以后,她不会来了吧?! “青衣,云寂山来人了,村长把你高师兄叫去了,你过去看看吗?” 青衣心里一动,会是严籍师兄吗?!有些激动,他答应过会来找他,快走几步到了曾隶跟前,将烙饼子往他手里一塞,“我看看去。” 李村长家的院子里,他和一个陌生男子一南一北相向而立正在说话,高久安站在一侧面无表情的听着,青衣穿过院门走了进去,心里一阵失望,那背影,不是严籍。照理,他该下山来找他了。 高久安默默看了赵青衣一眼。本不想让他知道,终究还是瞒不住。 “唉,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真是造孽啊造孽。”李村长不住地摇头叹气,“今日天色已晚,山野小路不好走,你们就在村头李狗子家住着,明日再走吧。” “多谢老李哥。” “三丫,你把客人领到李狗子家去,让他腾间空房给人住一晚,就说,我在米粮簿上给他记一笔。”李村长冲着屋里头喊道。 “知道了,爹。”一会儿,穿着花布褂子的三丫走了出来,眼神在赵青衣身上转来转去,“爹,你怎么让人在院子里头站着呀,快让人家进屋。”扭头看着男子道,“跟我来吧。” 李村长看青衣的眼神很有些意味深长,“进屋坐吧……高师兄也进屋坐。” 青衣看了高久安一眼,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心里有什么东西一直往下沉。 李村长进了堂屋也不坐,兀自取了旱烟划了火点上,吧嗒吧嗒抽起来,一屁股坐到了堂屋的门坎上,脸色凝重,眉头紧皱,看着外头不说话。 “村长,发生什么事了?刚才那个人……住在云寂山附近吗?” “嗯,他原是住在山脚的杏花村,只是……往后不能住了,他准备去北边的柯马县城投亲。” “怎么不能住了,挺大的一个村子我以前去过,老村长人也和气。” 李村长又吧嗒吧嗒狠抽了几口烟,扭头看着青衣,“实话同你说了吧,数月前鸿仁寺发了一场大火,烧的只剩一堆焦炭,云寂山周围都被官府封了,死的死、抓的抓、逃的逃,杏花村已经没人住了。” 如遭当头棒喝,青衣呆住了,只剩下一堆焦炭?!过了许久才木然道:“那……那寺里的僧众呢?” “唉……太惨了……实在是太惨了……真真作孽啊……” 青衣的舌头都在打颤,结结巴巴地追问道:“村……村长,你……你在说什么?” 李村长抹了把脸,“你的师兄弟,还有元仁大师……据说……都被烧死了。” 眼泪夺眶而出,青衣“腾的”站了起来,“不……这……这不可能,高师兄……我们回云寂山去。” 高久安冷冷道,“没听村长说吗?那里已被官府封了。” 青衣瞪着他,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用尽,“你什么意思?”可惜梨花带雨的一张脸,终是不够有气势,即便是这样恶狠狠的瞪视,还是自带了几分我见尤怜。 “你想去送死?”高久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愈是压抑愈是悲戚,青衣喘着气,泪也掉的凶了。李村长看着不忍,这孩子的命怎么就如此不顺呢,“大师泉下有知,一定不希望你跑去送死,青衣啊,听我的话,不要去了。” 青衣还是恶狠狠地瞪着高久安,因为他觉得,事情一定不是外界看到的这般简单。而眼前的高师兄作为师傅的亲信,且是不为人知的亲信,一定知道很多内情。可他却淡定的沉默着,这是一种让人无法容忍的冷漠。 “想死你就去,我对送死没兴趣。”高久安说完也不看青衣,转身走了。有些事,只有靠他自己想明白,别人是帮不上忙的,再多的规劝也抵不过梗住的一根筋。 这一夜,青衣没有回去。高久安没有找他。 第二日,青衣仍是没有回去。高久安依旧没有找他。 第三日,青衣还是没有回去。高久安还是没有找他。 第四日酉时,青衣才晃晃悠悠的回来,完全没个人样,蓬头垢面脸色白的跟鬼一样,嘴唇干裂,双眼布满血丝,身上沾了不少泥渍草屑,左手腕处破了一道口子,不大,但仍在渗血,看样子挺深。他站在院子里看着堂屋门口的高久安,眼神已没有了那日的怨愤。 “扒坟盗墓去了吗?得了什么宝贝弄成这副鬼样子。”本是一个冷笑话,经高久安嘴里说出来,因着他特有的嗓音和长相,听起来就觉得有些好笑。 一旁的曾隶大赖赖的笑起来,也不管高久安抛过来的眼神,“青衣,你的手得上药,万一叫坟里头的尸气侵体就麻烦了。”说罢,别有用意地看了高久安一眼,自己跟个鬼似的还敢笑话别人。 青衣眼前一黑,一下子瘫倒下去。 曾隶收起笑,看着地上的青衣道:“高师兄……你看……是由他躺着还是抬我屋里去,我好给他上药医治。” 高久安斜了曾隶一眼,跟我玩儿阴的,你道行还不够,“由他躺着吧,死不了。”说罢,一扭头回屋去了,曾隶不曾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楞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动手将青衣扛回了自己屋里。这个高久安究竟是何方神圣,照他的理解,他对青衣不该是这种态度。 足足缓了好几个月,青衣才又有了人样,眉宇间似多了些不同于以往的东西。 高久安跟平常一样把该干的活儿都干了,不时会把青衣的活儿也干了,但既不开导也不劝慰。曾隶说起,他也就是嗯一声表示知晓。此刻站在堂屋门口看着院中劈柴的高久安,曾隶忽然想,要不要离开龙潭村呢?这里看似偏僻安宁,许不是他的长留之地。 日子过着过着入了冬,村里好多办喜事的,成亲礼、满月礼、周岁礼……几乎是月月都有好事。如今除了上门找曾隶瞧病的,还有就是要替他和青衣说媒的,搞得曾隶和青衣很有些无所适从,反倒是高久安乐得悠闲自在,心情好的时候,还拿他二人打趣。 晋历一九七年的农历大年初四,村里来了个大人物。龙潭村虽是朝阳郡治下,但挨着柯马郡,来的又是新上任的柯马郡太守孙铎,李村长激动的将当年成亲时穿过的大褂子都穿戴上了,携全村老小夹道欢迎。 宴席上,孙太守郑重谢了赵青衣,说他几次落榜本已心灰意冷,却是因着两年前他替自己爻的一卦重燃信心,不想一卦成谶,非但高中,还调任柯马太守,特来致谢。官兵们往他家里搬了好些东西,搞得青衣有些惶恐,再看李村长的做派就知道太守不是一般的官,愈发惶恐了。 他本就不喜欢春节,被太守大人这么一闹,这个春节过得可谓毕生难忘。 然后,赵青衣毫无悬念的成了十里八乡的红人,比曾先生还要红。 ☆、闲居二 树大易招风,人红是非多。 正月十五一过,来找青衣爻卦的人多的犹如过江之鲫,差点没把他家的矮墙篱给挤塌了。李村长有些沾沾自喜,虽说曾先生本事,终究不是龙潭村的人;但赵青衣就不一样了,土生土长的龙潭人,还是他亲自送到鸿仁寺去拜的师。如今这情形让他觉得很有面子,青衣不收的礼,人家都会送他家去;与人说起青衣,也是大侄子长、大侄子短,很是亲热。 青衣除了对李三丫的殷勤有点不能接受,其他倒还好;不同的人爻出不同的卦,以卦象卜算未知之事让他慢慢着了迷,六爻果然是个博大精深、玄妙无比的技艺。高久安有些神出鬼没,经常整天整天的不知去向;曾隶的眉头却是越来越紧,替人瞧病也不如往日那般有耐心了。 惊蛰日,李三丫捧着她娘做的三鲜馅儿烙饼子给赵青衣送去,到了他家矮墙篱下,突的起了一阵风,她连忙遮头盖脸的护住手里的烙饼子,等风吹了过去才放下手,眼前一道身影先她之前穿过了矮墙篱,是个姑娘,三丫从仅有的高雅词汇里扒拉出明眸皓齿,步态翩若惊鸿;这姑娘生得很美,穿戴颜色虽素,但一看就知道是上等料子,她穿过矮墙篱跟了进去,“你找谁呀?” 那姑娘转过身来看她,冷着脸,眼中有明显的敌意。 “你是来找青哥爻卦的吗?不凑巧,他今日有事外出,怕是还没回来。”三丫走到她跟前,笑着说道,“曾先生和高师兄都很和气,你可以进屋坐着等。” 她站着没有动,看着三丫进了屋。然后,她看见了她一直在找的人,曾隶。 曾隶站在堂屋门口,看到她的时候只是一愣,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早就知道她会找来。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里诸多情绪;他一动不动的由她看,眼中平静无波。 李三丫放好烙饼子,回头看看曾隶,又探头看看那姑娘,心下疑惑,“曾先生,这姑娘是来找你瞧病的,还是来找青哥爻卦的,怎的站着不进来。” “快躲开,三丫。”曾隶大喝一声,一把将三丫推了开去,紧接着“啪”的一声响,堂屋里的八仙桌被一鞭子抽散了架,三丫坐在地上,吓傻了。那姑娘,好狠辣的出手。 曾隶左躲右闪间一把攥住了鞭子,“大小姐,别闹了。” 她一听愈发来气,猛地抽回麒麟鞭,挥的更是凶狠,大小姐?!你居然叫我大小姐。那好,我就端一端这大小姐的架子。曾隶的武功修为一般,应付的有些吃力,手臂不时就会被鞭子舔伤,缠斗了半天,他突然停下来,她一看情势不对,右手急急一扬,一鞭子掀掉十来张瓦片,“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为何不躲?” 他看着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为何停手?” 她眼里有了泪意,“为何不辞而别?” “为何纠缠不休?” “曾隶,你是混蛋,你这个大混蛋。”她大声喊。 “知道我是混蛋还来找我。”曾隶看着她,漠然道:“趁混蛋还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赶紧走吧。” 她盯着他看了半天,嘴角一撇扯出一个清淡笑容,“我远道而来,曾先生不招呼我进去坐吗?今儿我是一个人来的,明儿就难说了。” 曾隶嘴角轻扬,“你爹什么时候放心你独自行走江湖了,一会儿我就搬走,明儿你带多少人来,随你心意。” 她 死死捏住手里的麒麟鞭。她怎么忘了,眼前的这个可是曾隶,大步上前左手一把揽住他的脖子,毫无征兆的吻了上去。有时候,说的好不如亲的好。特别是对曾隶这种死鸭子嘴硬的男人,亲比说,管用的多。曾隶愣住了,猝不及防,虽然知道她向来胆大妄为,但这般胆大妄为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不管曾隶怎么推,她都紧紧环住他的脖子吻他,她身上特有的桔梗花香似有若无,曾隶的脑海中浮现出初遇她时那娇俏可爱的样子,鹅黄色的织锦纱裙,灿烂到晃眼的笑容,颊边的酒窝带着甜美,“我叫司徒瑨。”那个让他很是心动的少女,也让他很是心痛的少女。 “瑨儿。”他的气息有些乱,气喘得有些急,握着她的双肩将她推开,“我该把你怎么办。” 她靠进他怀里,伸手圈住他的腰,满足地叹了口气道:“随便,你看着办吧。” “那个……曾先生……我……我先回去了。”也不等曾隶接话,李三丫逃命似的跑了出去。 曾隶拉下司徒瑨的手,“进屋坐吧,你吓到人家了。” “你在说我脸皮子厚,不如山里的姑娘纯朴吗?” 他笑着不接话,走进堂屋,动手煮水准备泡茶,“喝茶吗?” “除了君山银针,其它的茶我是喝不惯的。” “嗯,我知道。” “浪迹天涯还带着这么好的茶,你是在等我吧?曾隶。” 曾隶听了直翻白眼,碰到司徒瑨他也是栽了,“这处屋子原是人家的,我只是借住,一会儿家主回来你客气些,莫生事。” 司徒瑨放下鞭子,坐到一旁的小板凳上,支着下巴看他。他的手指白皙纤长,泡茶的动作十分熟稔,不似郎中倒像是书生,可他分明就是他们那里最好的郎中了。 曾隶泡了茶,盖上杯盖递过去,她伸手接过抬眼看他,忽然发问,“晚上我同你睡一起吗?” 他收回的手抖了抖,瞪了她一眼,“喝了茶赶紧走吧,趁着天色尚早。” “我睡床,你睡地上,还是你睡床,我睡地上,或者一起睡床,要不一起睡地上。” “瑨儿!”他有些恼,“你一个姑娘家,说话能不能温婉些。” 司徒瑨嬉皮笑脸道:“我早晚都是你的人了,懒得讲究这些,反正这会儿也没别人在,装大家闺秀做什么,我本就不是闺秀。” 曾隶正欲接话,瞧见高久安正穿过矮墙篱便打住了,转而对着高久安道:“高师兄回来了。” 高久安“嗯”了一声径直走回西厢。 “喝了茶,早些回去吧,免得家里担心。” 这次司徒瑨没有反驳,“那个人,你知道底细吗?内力纯厚,想必功夫极好,这样的人怎么会屈就在此。” “刚才还说不是大家闺秀,这会儿就替你爹物色起人来了,喝了茶赶紧回吧,莫生事。”曾隶警告的瞪了她一眼,依他的观察,高久安不是用高官厚禄、金银财宝就能收买的。 司徒瑨看了曾隶一眼,又看看外头,心下有了主意,将茶杯往旁边一摆,起身拿了鞭子,道:“如此,我便告辞了,我一个姑娘家混在你们几个男人家里,传出去终归不是太好听,明儿我差人送个新的八仙桌来,今日有失礼之处,先生多担待了。” 第二日,司徒瑨率一队随从真的搬了一个崭新的八仙桌到龙潭村来了,搞得李村长很是惶恐。照三丫的说法,这姑娘怕是来找曾先生逼婚的,作风大胆泼辣,还是个练家子。李村长一看架势,这姑娘的背景一定不简单,平头百姓惹不起。 司徒瑨领着一队人沿着村里的小道一路往赵青衣家去,今日她带来的都是府里一等一的好手,若是请不动那个高手,就用强的。那个人,她想替他爹招揽下来。 谁曾料想,赵青衣家已人去屋空。别说那个高手,就连曾隶也没了踪影。司徒瑨气的脸色铁青,眼看就要发作,随从中一其貌不扬的清瘦男子上前几步,小声道:“小姐,这是在西晋,您切莫急躁,凡事都要想着点儿老爷。” 司徒瑨看他一眼,将滔天的怒火生生压了回去,冷冷道:“你可有主意吗?”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盛世青衣青衣篇 作者:连城三少 第3节 “留下一个兄弟看着便是。” “怎么?你觉得他们还会回来?” 男子轻笑道:“若不回来,说明小姐的眼光确实好,当请老爷拿个主意;若是回来,此人不过而而,我吩咐弟兄解决了他给小姐出气。” “好,就照你说的办,我们走。” 男子同一旁的弟兄耳语几句,紧走几步跟在司徒瑨后头出了院子。此人乃是北晋丞相司徒正德手下的第一谋士,名叫梁栓。司徒瑨虽是侧室所出,却因为其母极为受宠而深得司徒正德宠爱,从司徒正德吩咐梁栓随她行走江湖一事可见一斑。 而此时,高久安和赵青衣刚刚经水路抵达朝阳县城,准备休整一日后继续南下。青衣对于高久安连夜买船离开龙潭村的做法颇有微词,他觉得至少应该同李村长打个招呼,在龙潭村的这几年,李村长对他们诸多关照,但高久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路上也不曾解释,弄得他很是窝火。第二日,高久安另雇了马车,二人乔装成茶商离开了朝阳县城。 忍了约莫半个时辰,赵青衣实在忍不住了,“高……”突然想起出发前高久安的叮嘱,把“师兄”二字给咽了回去,“高大哥,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高久安靠在轿厢上闭目养神,其实他正在纠结这个问题,到底该不该去投奔他呢?他退隐江湖许久,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于情于理都是不该前去打搅的。眼下这情形,唉……虽对曾隶有诸多假设,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是北晋朝廷的人,要不是连夜离开,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 青衣见他毫无反应,不悦地追问道:“高大哥,从家里出来你就一直缄默不语,怎么,难不成是想把我贩到哪里去吗?” 高久安睁开眼,看着青衣凉凉道:“有人要你吗?”忽然想到一个地方,嘴角微不可查的一动,是个避世隐居的好去处,想到此复又靠回轿厢上,无视青衣怨愤的眼神。 ☆、重逢一 晋历二零零年的秋天,有些萧索,青安村村道边的一排白杨树早早的黄了。 村里的这处屋子原是容府那位老嬷嬷的宅子,她故去之后便一直空着。以前清明还有冬至前后,高久安总会到这儿来住上几日,焚个香,上个祭品,老嬷嬷膝下无子无女,无人拜祭。他觉得清明、冬至这样的节气,总不好叫她太过孤清。村里的村民大多见过他,但除了老村长,都不认识他。 和赵青衣一道住进这处老宅一晃一年过去了,日子过得很是闲散随意。高久安虽没提,但赵青衣没再替人爻卦,而是随着村里的劳动力一起下地干活,乡里乡亲的起了争执,他总会上前劝上一劝,再加上人长得又好,深得青安村父老乡亲的欢心,几乎没有不喜欢他的,家里有待嫁闺女的婶子、大妈尤其喜欢他。但高久安总觉得,赵青衣的平静中带着一股莫名的急切,好像明天这平静的生活便会不复存在,他着急的想要把握住眼前的时光。 这日二人吃过午饭,青衣猫着腰从水缸里接了水,在木盆子里刷碗,高久安走到他跟前,不经意地问道:“可有心事?” “嗯?”青衣抬头看着他,有些不明就理。 “你最近似乎有些心绪不宁,可是有什么心事?” 青衣笑了笑,低头刷碗,“我能有什么心事,师兄多虑了。” “但愿……真的是我多虑。”高久安见他不愿多说,也便不再追问,“我到村长家去一趟。” “好。” 刚一转身,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什么东西,高久安扭头看向赵青衣肩头,脸色随即铁青。赵青衣见他不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肩头,失笑道:“一只蜜蜂而已,师兄不必紧张。” 高久安紧张的往四周看,来了几个人?自己可能应付的过来?!“青衣,把碗搁下回屋去。” “怎么了师兄?” 没等高久安回话,从正房屋顶的方向突然就窜下来三个人,素衣长衫布云靴,行走江湖的标准装束。高久安往赵青衣身前一站,右手已然握住刀鞘,青衣肩头的果然是东晋裴家的索里蜂。 一长相清秀的青年上前一步,双手抱拳一揖,“贸然造访,有失礼之处还请多包涵,受家主之托来请二位过府一叙。” “来者姓甚名谁?家主何方人士?”高久安冷冷问道。 青年倒也爽快,回道:“小生姓严,单名拓,家主乃东晋裴家的大小姐。” 高久安原本铁青的脸色又多了几分惨白。严拓,东晋六君子之一,这样看来,六君子是裴家的人了。严拓右手边的冷面青年双手抱拳一揖,“在下江一柳。”另一个道,“在下洪楷。” 东晋六君子来了三个,这是邀请吗?! 赵青衣站在高久安身后不说话,一边不时观察四周的动静,依高久安的反应来看,强敌当前。从刚才到现在,他的手一直按在刀鞘上没动过。 “二位意下如何?”严拓笑着问道。 “不如何,我们两个乡野莽夫与东晋裴家素无交情,何来叙旧一说。”高久安用力握紧刀柄,随时准备出手。 “老二,同他废什么话,我们三人合攻,他能护住自己就不错了,护不了赵青衣,大小姐要见的人又不是他。”江一柳有些不耐烦。 “大哥,这会儿正好午时,不时有来往村民,叫人瞧见我们动手传出去总是不大好,万一传到大小姐耳朵里,会惹她不高兴。”严拓接话道。 江一柳看向高久安,忽然冷笑了起来,“高久安,我们三个请不动你,莫非……要高长治来请?” “你……你说什么?”高久安有些沉不住气了。 “早知道叫老六一个人来了。”洪楷有些吊儿郎当的转身打量起宅子,“真会找地方,要不是小姐的索里蜂,要想找到他俩根本就是大海捞针。” 就在这个时候,老村长走进了院子,打量了几人一眼和蔼地笑道:“家里有客人啊,空了到俺家去一趟吧大安兄弟,大桂子来了家书,俺们不识字,你给念念。” “好,我一会儿就去。” “你忙吧,俺回去了。”老村长佝偻着腰,慢慢走出了院子。 “二位公子还是随我们走一趟吧,闹僵了,对谁都不好。”严拓看高久安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正护着赵青衣往大门的方向小心的挪着步。 江一柳小跑两步猛的越空而起,轻而易举的翻过墙头到了院子外头,堵住了二人的退路,“哗”的一声,高久安已抽出了弯刀握于手中,“动手吧,不要耍嘴皮子了。” “高久安,看样子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江一柳面有怒色,双眉紧蹙。 正在僵持的当口,外头忽然熙熙攘攘的闹了起来,青安村的村民们举着锄头、铁铲子在老村长的带领下将宅子围了起来,村里的掌册爬到隔壁的房顶上喊话道:“异乡人,你们可别在青安村闹事,老村长已经差人报官去了,我奉劝你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江一柳脸色一沉就要发作,严拓连忙制止道:“大哥!不要动怒,事情闹大了小姐那里不好交代。” 江一柳瞪他一眼,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看看屋子周围的人跟看猴戏似的,我先走了,你俩看着办吧。”说完也不待严拓接话,一转身真的走了。 “二哥,你别往心里去。”洪楷上前几步轻拍严拓的肩。 “唉,我还不知道他吗,这刺儿头脾气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也走吧,今日这事儿眼见的是办不成了。” “这样回去,小姐那里不好交差啊。” 严拓一笑,斜了高久安一眼,“怎么不好交代,推给老六就成了。” 洪楷看看高久安,会意的笑道:“二哥说的是,那我们走吧。”二人并肩往外走,从老村长跟前经过的时候,严拓刻意放慢了脚步仔细端详了他一番,这庄稼人不一般啊。 二人走后,老村长就让乡亲们散了,“大安,这是哪里惹来的?” 高久安单膝跪地,抱拳道:“今日多谢老村长相助,我和青衣兄弟立刻收拾东西离开,免得给您给村里带来灾祸。” 老村长上前一步伸手将他扶起,“说得哪里话,快起来,俺可没有叫你们走的意思。” 高久安站定,扭头对着赵青衣道:“还愣着干吗?快去收拾东西,我们入夜就走。” “好。” 等赵青衣进了屋,高久安才转身对着老村长道:“这次一别只怕不会再见了,您一定多保重身体,这处老宅子您看村里谁家困难就给了谁家吧。” “那些什么人,你咋能一去不回啊。” “您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老村长看了高久安好半天,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要平安就好,自己多保重吧。” 戌时,山野小道上出现了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青安村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是看不见了。 “师兄,下午来的那几个是什么人,我看你很紧张的样子。” “…………”高久安只管往前走。 “东晋裴家……你认得吗?” “…………” “师兄,你倒是说句话呀,从青安村出来你就一言不发的。” “说什么?” “我问你的话,你怎么都不回答。” “你不需要知道的事情,我答了何用。” “你……” 二人上了大路。路边的树林子里突然一下子蹿出很多人来将二人团团围住,高久安直接就抽出了弯刀摆出应敌的架势。 远处似有马车行来,到了近处有几人提了灯笼引路,从马车上缓缓走下来一个人,曳地百褶凤尾裙,妆容精致,姿容秀丽,挽的是飞星逐月髻;走在她前头,虚扶着她右手为她引路的是一个蓝衣长衫、身形挺拔、皓如朗月的男子。此刻夜色靡靡,烛影灼灼,她浅笑着向青衣走来,眼里的神采堪比满天星辰,虽不至倾国倾城,却也是沉鱼落雁的美娇娘,正是当日不辞而别的小师妹,裴菱;为她引路的男子,是她的前锋将军,上官良勋。 “青衣师兄,好久不见了,可还好吗?”她走到他面前,双手合握在身前显得谦逊有礼。 青衣愣了好半饷才回过神来,“你是……裴菱?” 她一笑,“是我,师兄还认得我。” 青衣也笑了,“怎会认不得呢,师妹真会说笑,不过……你怎么会在这儿?” “先前差人去请二位师兄,没请到,我只好自己来了。” “下午那几个是你府上的人吗?唉,误会误会,那真是一场误会了。” “谁说不是呢。”说这话的时候,裴菱看着高久安,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表情她都尽收眼底。此刻,在她车驾的前方站着一个人,朝着他们的方向与高久安对望着,东晋六公子之一,高久安的胞兄,高长治。 “我的宅子在云阳县城,离这里不算远,不如去我府上住几日吧,你看如何,青衣师兄?” 青衣扭头看向高久安,“师兄,你看呢?” 高久安沉默了好半天才回道:“住几日,也未尝不可。”他一直看着高长治,那晚在丞相府碰到的人,果真是他。 “那动身吧。” 等上官良勋给二人安排妥了马匹,裴菱才回到车驾上。 夜色中,一行人直奔南晋云阳县城而去。 ☆、重逢二 裴菱的宅子位于云阳县城的南面,五进式的大宅院,外观气派、格局精巧、内饰考究。依她目前的身份,五进式的宅院即便用作平日闲居之处也是低份了。她当初留着这处宅子,现在回想起来,许是为了与他重逢的这一天,等他来此小住的这一天。 天色已经蒙蒙亮,赶了一宿的路,高久安和赵青衣回厢房歇息去了。裴菱没有丝毫的睡意,索性洗漱之后用了早饭,让翠红泡了花茶,把江一柳他们六人叫到了书房。 裴菱有些慵懒的半靠在扶手上,看着六人抱拳作揖,“免了,都坐吧。” 六人在两边的椅子上坐定,丫鬟们来布了茶,退出去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 “老庄老傅,你们刚从丰泽回来,那边情况如何?” 庄一霸朝傅正理努了努嘴,示意他回话,傅正理瞪了他一眼,就会在外头横,一碰到大小姐就老虎变成猫了,“回大小姐,李丞相说,朝政趋稳,后宫虽有争斗,但无伤大雅,丽妃娘娘的陵寝也修建的差不多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马良将军有些不好安抚。”傅正理想了一想,接着道:“若是将马良将军带上,留上官将军在丰泽坐镇,会不会更有助益?” 裴菱笑了起来,“老傅,这话是李丞相托你问的,还是你自己想问?” 傅正理脸色一僵,“属下斗胆。” “你确实斗胆,丰泽城里的风言风语还少吗?”裴菱依旧笑着,但旁人已能明显感受到她的不悦,“洪楷,你立刻修书给李丞相,马徐二人素来不和,让他在徐达宽身上下下功夫,内稳朝政我靠他,外稳军政要靠马良,他是聪明人,这桩事情定能办好的。” “是,大小姐。” 裴菱端起茶杯泯了几口,几人眉来眼去的交流了一番都有些丈二和尚,却听高长治朗声问道:“大小姐准备何时动身前往业城?” 她笑了,她最欣赏高长治的地方就是这恰到好处的聪明。这句话换作别人来问,顶多只能称得上善于察言观色,从他口中问出,便是高明了,“给你五天,够吗?” “够了。” “那好,一会儿我让翠红支会上官将军,五日后启程,你们也都回去准备吧。” 六人起身作揖,庄一霸刚要张嘴,洪楷眼明手快的上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属下告退。”待退出书房穿过回廊,洪楷才松开不停挣扎的庄一霸。庄一霸脸一绷,“老五,做什么不让老子说话。” 洪楷翻了个白眼,凉凉道:“你不就是想问,厢房的那二位如何处置吗?” “是啊,你说大小姐跑老远亲自去接了回来,怎么也不交代如何安置啊?” 五人互相对视一眼,江一柳戏谑道:“老五,往后你别说话,光办差就行了,如此还算有点君子的样子。” “大哥,你这话啥意思啊?” 几人一脸朽木不可雕的嫌弃之色,“走了走了,老五,你给解释解释吧。”江一柳、严拓、傅正理、高长治兀自走了。洪楷搭着庄一霸的肩,一边走一边说道:“大小姐聪明不聪明?” “当然聪明了,何止聪明啊,还相当能干。”说到裴家的这位大小姐,庄一霸诸多溢美之词。 “所以啊,大小姐吩咐事儿,都要好好琢磨,厢房的那二位她已经有安排了。” “啊?有吗?什么安排?” “她刚才不是问了老六,五天时间够不够么。你觉得她问的啥?”洪楷循循善诱的问道。 庄一霸认真想了想,压低声音道:“让他兄弟俩……自相残杀?” 洪楷一口气梗住,呛的连连咳嗽,这智商,当初是如何被青主选中进了六君子的,清了清嗓子道:“她是叫老六想法子捋顺高久安,随我们一道去业城,他俩不是兄弟吗?”老六心高气傲,她也正好借此机会捋捋他,他们的大小姐可不是普通姑娘。 庄一霸有些想明白了,连连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还纳闷呢,还是你厚道啊老五。” 洪楷笑了笑,不厚道行吗?难道由着他笨嘛。 晚上用过饭,裴菱领着赵青衣在府里转悠,她换上居家装束,素面朝天,让人觉得很是亲切,“这些年,师兄过的可还好吗?” 青衣想了想,没什么好的,却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好的。鸿仁寺的事他估计裴菱不知道,也便不想旧事重提徒增伤感,叹了口气道:“平平常常的过日子,没什么好不好的。” 二人并肩走了一段,树影婆娑,在二人身上摇曳出不同的形状,“师兄,我想求你帮个忙,你能答应我吗?” “怎么说的这么沉重,能帮我自然会帮的。” 裴菱叹了口气,“如果我说,我不是丰泽城里小商贩的女儿,你可会怪我故意撒谎隐瞒?” “怎么会呢,适逢乱世,谁还没有些秘密。”他自己,不也有秘密嘛。 二人又走了一段,裴菱低声道:“裴是我母亲的姓氏,我的父姓为姜,我还有个妹妹,可惜……她已经过世了。”说到这里,裴菱有些说不下去,清和临死前的情形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青衣怜惜地看着她,静静听着。 “八岁的时候,母亲突然辞世,正室主母容不得我们姐妹,便将我们二人送到南晋给人做了小妾,妹妹性情温和,有些逆来顺受;我太过刚直,到了南晋屡次外逃,受了不少皮肉之苦;还好,收留我们的官人不算太混,最终同意我拜入鸿仁寺清修。”裴菱抬头看着青衣,夜色将她满眼的情意挡去。 在鸿仁寺的那三年,她觉得是她这辈子最好的时光。不必担惊受怕,没有尔虞我诈,她心无旁骛的喜欢着青衣,她想整理他的居室,为了避嫌就把其他师兄的居室也一并整理了;她想为他漂洗衣衫,便将其他师兄的衣衫也一并洗了……对他的心意,在每一次漂洗、每一次堆叠、每一次整理中深深埋进心底。 他每一件衣衫上都浸润了她特制的香,那是索里蜂最爱的香味。她知道自己不会在鸿仁寺久待,又不愿就此错过自己喜欢的人,或许是这一生,唯一喜欢的人。 如今严籍已死,她觉得,他们之间或许可以重新来过。 “都是过去的事,你别太难过了,离开鸿仁寺之后你去了哪里?过得可好?” 这话,确是将她问住了。过得好吗?她回到丰泽,经历了什么样的争斗厮杀才有了如今的局面?清和死了,文帝驾崩,她凭一己之力扶文帝幼子继位。朝堂上的刀光剑影,阴暗凶狠,一个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裴菱低头走了一段,几次抬头想道出实情,又怕他回绝而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可有什么为难吗?”青衣看出了裴菱的犹豫。 裴菱站定,深吸了一口气终是下了决心,能说服他最好,不能说服他也无妨。业城,横竖是要一道去了,“我的生父是东晋的君主,世人称他承帝。” 赵青衣愣住了。 裴菱扯出一抹苦笑,“想必你也听说过吧?当年为了向夜帝示好,东晋的两位公主被送到南晋为质,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二人沉默的对视了良久,赵青衣终于找回了一些思绪,问道:“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虽然他极力保持平淡,但裴菱还是听出了他声音中的戒心和防备,不要逼我对你用强,师兄, “想请师兄随我一道回业城,若有危急,替我爻上一卦。” “业城是你的家乡,怎会有危急之事。” 她笑了起来,抬眼看着青衣,“那样的地方,还有那样的人,在师兄眼中竟还可以称为家乡吗?!” “裴菱……” “我这次回去不是叙旧探亲。”裴菱打断青衣,神情也冷峻起来,“母妃曾经说过,人在哪里栽了跟头,便要在哪里站起来,否则,这辈子都会直不起腰。” 青衣看着她,忽然觉得陌生,她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小师妹吗? “虽然前路未知,但我一定要回去,师兄可愿助我一臂之力吗?”裴菱看着青衣,她多么希望他能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此刻,他沉默着,眼见的思绪繁杂,“你好好考虑,不过……别叫我等太久。” 赵青衣站着没有动,裴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高久安一连数日外出未归,赵青衣本想听听他的想法,虽然大部分时间,他都不会给什么正儿八经的意见,但有个信得过的人给他几句不是意见的意见,总强过他独自纠结。 曙光微露。 粉墙黛瓦、石狮端立的大宅子门口,一辆马车,几副装货的车架已经准备妥了。裴菱站在车架前,看着大门内侧的影壁出神。如果他不出来,真的要派人进去强行带他出来吗?她不愿意走到这一步,她和他之间,不该闹到这步田地。 “大小姐,我们出发吗?”庄一霸很没有眼力劲儿地问道。 “上官将军,到了业城之后,劳你照看我师兄。”裴菱依旧站着,脸上没有表情。 上官良勋恭敬的一揖,“请大小姐放心。” “如此,你去请他出来吧。” 上官良勋抬头看了她一眼,迅速低头看向别处,她竟然不是开玩笑。 裴菱的嘴角渐渐泛出笑意,看着一旁的上官良勋。他虽然少言寡语,但是说起话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很具说服力,这是高长治对他的评价。她一直未曾找到机会试他一试,今日倒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机。 上官良勋大步走了进去,裴菱看着他的背影,微叹了口气。半柱香过后,却仍不见二人出来,江一柳上前一步低声道:“大小姐,不宜耽搁太久,不如我进去请赵公子吧。” 裴菱摇了摇头,“不急,再等等。” 上官良勋是母妃生前为她挑选的从将,当年她和清和不远万里的从业城来到丰泽,他便一道跟了过来。她在丰泽刀口舔血的这十几年,六君子出了很多力,上官良勋亦功不可没。在她眼里,上官良勋丝毫不比东晋第一名将常琨逊色。 又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赵青衣和上官良勋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裴菱笑了。很多年后她回忆往事,云阳县城的这一幕,竟不是她以为的开始。 ☆、辽王一 秋的寒意深了,有了几分冬的冷冽。 从云阳县城往业城的一路,走走停停。途中,遭遇了两次夜袭,青衣看着觉得凶险,可裴菱早已见怪不怪,更何况她身边有六君子,还有一位出色的将军,真的没什么好怕的。她回业城祭祖探亲的消息早就派人送到了她父王手里,她觉得有些意外,过了这么久,仍是有人不愿看到她姐妹。 夜幕降临,一行人在路过的树林子里安顿下来。随行的军队在六丈开外处安营扎寨,趁着伙夫准备晚饭的空档,裴菱把六君子、上官良勋、赵青衣和高久安都叫去了大帐。赵青衣和高久安最晚到,进去的时候,其他人都已席地而坐等着了。 “师兄也坐吧。”裴菱坐在主座上看着赵青衣淡淡说道。 赵青衣和高久安盘腿坐到靠外的两个坐垫上,各自揣着心事。 “两日后我们就会抵达业城,有几桩事情再同各位说说,我父王不比夜帝,他的后宫也不比夜帝的后宫,踏错一步可能就会满盘皆输,十几年来诸位与我风雨同舟,我们走到这里已没有退路,唯有继续前行了。” 六君子齐刷刷的抱拳一揖,“请清和公主放心,属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裴菱温和的一笑,摇了摇头,“你们谁都不能有事,我还指着你们一道踏平宜康的。” “是。” “清和公主的尊号望诸位都刻进心里,在东晋,我只有一个名字,就是清和,只有一个尊号,就是清和公主。”“是。” “师兄,你也记好。”“好。” “到了业城之后,高长治、江一柳随我入宫面圣,严拓、老傅、老庄还有洪楷回府安顿,上官将军,我师兄就拜托你了。” 众人异口同声的回了声,“是。” 裴菱看了众人一眼,心下感慨,母妃临死时说,能做的,她已经都做了;能留的,她也都留了。日子要过成什么样子,就看她们姐妹自己了。她一直未曾明了,如今看着这几个随她追风逐浪的人,她忽然明白,母妃生前,已为她们姐妹做了太多,付出了太多。 “退下吧,一会儿该吃晚饭了。上官将军,我交代你的事,你别忘了。” “请公主放心。” 用过晚饭几人各自回了营帐,气氛似有些莫名的紧张,上官良勋换了便装,整个人看起来随和多了。青衣帐里的烛火有些昏暗,他坐在方凳上,手里攥着书,眼睛看着别处,听到上官良勋叫门才回过神来,“进来吧上官将军。” 上官良勋掀帘而入,“在看书,没打扰你吧?” 青衣一笑,合上书放到一边,“光顾着想事情了,将军请坐。” 上官良勋在他对面的方凳上坐下,“公主让我跟你讲讲业城的事,你好心里有底。” 青衣点了点头,确实要跟他讲讲,他对业城几乎一无所知,而作为她的“随行”一道回了业城,往后的日子想必再不会清省了。 上官良勋想了想,却是一下子理不出头绪究竟该从哪里说起,大小姐的身世,真的有点复杂,又细想了片刻,决定从她的几位皇亲着手。 她有五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妹妹,除了妹妹,其余称不上手足的手足均在世,而且个个应当都过的不错。长兄诚王,丽妃所出,虽不是嫡子,却深得承帝欢心,在东晋朝内素有“贤王”的美名;祁王,长孙皇后所出,文韬武略都很出众,已是朝堂内外私底下默认的太子;辽王、韩王,惠妃所出,一个宽厚大度、一个阴险狡诈,皆不为承帝所喜;藉王,媛妃所出,五位王子中相貌最为出众,性格内向孤僻。 长公主泰和,庆妃所出,姿容秀丽、性格乖巧;二公主昭和,长孙皇后所出,任性泼辣、娇纵蛮横……上官良勋还说到了几位大将,常琨、李断、马清远……说到承帝的时候,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毕竟,很多年不曾见过承帝了,或许,他和以前已经不太一样了也说不定,于是挑了些无关痛痒的说了说。 “名义上,你是我的门客,同清和公主,没什么关系。” 青衣点了点头,“我知道。” “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人威胁恐吓……甚至于动用私刑要你对公主不利,凡事往我身上推,切记!”说这话的时候,上官良勋的脸色是少有的严肃,“唯有公主无恙,我们方能无恙。” 青衣郑重点了点头,“请将军放心,各中利害,我懂。” 上官良勋宽慰的叹了口气,公主看重的师兄,必不是俗人,否则也不会大动干戈亲自去接了来,又坚持要一道返回业城,共谋霸业,“我离开业城十几年,府上的下人大多遣散了,打算等来年开了春再雇,怕是要委屈公子一段时日了。” “我本就是粗人,将军收留已很是感激了,谈什么委屈。” “多谢公子体谅,如此,我先告辞了,公子歇着吧。”上官良勋起身往外走,青衣将他送至门口,目送他离去。清和公主,他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啊,他的小师妹会是东晋的公主,而且看她手底下这几个人,个个都是人物。这个师妹,真是不简单啊。 离业城约莫五里处有一个矮山坡,山坡上有一座凉亭,名曰:相思。亭子的柱子上刻着一首诗: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这凉亭似乎记载着一个凄美浪漫的爱情故事,但于裴菱而言,这处凉亭是十多年前的断肠之处,她和妹妹被长孙皇后陷害送往丰泽为质,出城的时候,除了一个人,无人前来送行。那天,天气阴沉晦暗,飘着靡靡小雨,阴冷的风,将满地的凄清吹起,直直吹进了她心里,亦吹进了骨子里。清和哭得肝肠寸断;而她,绷着脸,昂着头,一滴眼泪都不曾流。 相思亭,相思无从寄。 相思亭,怨恨伤别离。 她正闭目养神,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翠红掀了帘子探进半个身子,行了一礼,低声道:“主子,前头山坡上有人,看身形像是辽王殿下,您可要去看看吗?” 她懵了一懵,同清和一道离开的时候,唯有三哥哥来送她;如今她一个人回来了,三哥哥竟来接她了。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朝堂浮沉、权势争斗、纸醉金迷,他还是那个三哥哥吗? “去看看。”她说。 翠红扶着她从车驾上下去,又为她披上斗篷,“主子可要我同去吗?” “不了。”她看了一旁的众人一眼,“师兄,六爻你随身带着吗?” 青衣一愣,“带着。” “你随我来,其他人在这里等我。” 青衣看了一旁的高久安一眼,见他毫无反应,便跟着裴菱走了。矮山坡不高,台阶也不算陡,她深一脚浅一脚的眼见着走的很不稳,青衣跟上去扶她,她往一旁躲了躲,“谢谢师兄,我很好。” 青衣跟在她身后,凉亭前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等到了近前,她十分温婉的以东晋之仪矮身行礼,“见过辽王殿下,小妹有礼。” “参见辽王殿下。”青衣双手作揖,恭敬行礼。 辽王右手拄着拐杖,眼神定定地望着她,“免礼。” 她眼眉低垂,嘴角带笑,“多年未见,王兄可还安好?” 辽王抬眼看着青衣,眼神犀利,冷冷道:“你,退后十步。” “喏。”青衣看了她一眼,快步后退。今日山坡上的风有些大,吹得心里生出诸多缭乱思绪。青衣呆呆地看着辽王扔开拐杖,一把拥住了她。这样的兄妹情,似乎不妥,尤其在皇家,更是不妥吧。 不远处的二人,情绪皆有些激动,辽王颤声问道:“你不在丰泽好好的当太后,跑回业城来做什么?我当初送你走的时候,是盼着你永不再回来的。” 她想拥住他,手举起来,又迟疑地放下。当初离开的时候,她曾对天起誓,一定要回来替母妃报仇,为自己和清和雪恨,叹了口气温和道:“多谢王兄记挂,姐姐故去之前要我一定到母妃坟前祭拜,如今太子继位,又有丞相监国,我便回来了。” 辽王站直身子,松开了她,眼神温和地端详了她半天,“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吧,熙和。” 她感觉身子晃了一晃,有些站不稳,伸手扶住了辽王的手臂,坚强的伪装似有土崩瓦解之势。普天之下,能一眼辨出她和清和的,除了母妃,就只有眼前的三哥哥,辽王姜黎。 他温和地笑着,“傻姑娘,你回来做什么,十多年过去了,你的恨还不能够放下吗?皇贵妃泉下有知,一定不希望你重又踏上东晋的土地,丰泽再不济,已是你的天下。” 强忍的泪,夺眶而出,熙和抬眼看着姜黎,颤声道:“三……三哥哥,你的腿……怎么了?是谁……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他伸手替她擦去眼泪,“不要哭熙和,业城容不下眼泪,不想流血便不要落泪。” 熙和看着他吸了吸鼻子。 “往后如何,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幸与不幸都与你无关,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熙和默默看着他。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之路,绝无坦途。 注:摘自元徐再思《折桂令春情》 ☆、辽王二 听完熙和的话,辽王将信将疑地看着远处的赵青衣,“西晋鸿仁寺的元仁大师为兄也略有耳闻,国有栋梁如此也是西晋之幸啊,不过赵青衣是否承了大师衣钵,你没试过,便有如此把握吗?” 熙和弯腰拾起拐杖在辽王右手边架好,“我带他一道来业城,必有机会知道元仁大师的本事他究竟学了几分,六爻之技可谓当世神技了,于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辽王想了想道:“相请不如偶遇,今日为兄替你试他一试吧。” 熙和一笑,“多谢三哥哥体恤,往后他住在上官府,万一有什么岔子,还得劳烦三哥哥照应。” 辽王垂眼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他真的……只是你师兄吗?” 熙和笑而不答,转身喊道,“师兄,你过来。” 青衣紧走几步过来,到了近前,“殿下、公主。” “师兄,王兄想找你爻上一卦,你看,方便吗?” 青衣看了辽王一眼,回道:“殿下吩咐,草民自当尽力。” 三人围着凉亭的石桌坐了下来,青衣看着辽王问道:“不知殿下是何疑问。” 辽王看着他,淡淡道:“有件事,一直不大确定,今日想必可以得到答案。” 青衣从袖筒中掏出一个锦囊捏在手里,“殿下无须细说详情,只要想着这桩事情,心无杂念便可。”说罢,将铜钱从锦囊中倒了出来,“请殿下拿着铜钱握在掌中,一边想着疑问,一边掷卦。” 辽王心里,其实并不买账,他觉得赵青衣是个样貌狐媚的江湖神棍,多半是借着什么机会同熙和套上了近乎,她才会将他一道带来业城。宏图霸业,岂容一个江湖神棍搅和。虽照着青衣说的法子掷了六次卦,却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想看他如何出丑,他好趁着眼下的机会,替熙和清理掉这个累赘。 青衣仔细排了卦,心里一紧,虽说只是个正反卦,却委实是个奇怪的正反卦,且因不知事情的缘由,爻出了这样的卦象也是不怎么好解释。说的轻了,怕他听不懂,说的重了,怕他不接受,有些为难。 辽王见他眉头微蹙、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愈加笃定起来,就等着看赵青衣出丑了。 “师兄,如何?”熙和见他一直不说话,有些急了。将赵青衣引荐给辽王,是为了更好的保证他的安全,可辽王的性子她也是晓得的。如果赵青衣无法证明自己的能耐,便没有价值,辽王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只怕,今日便不会让他踏进业城的大门。 青衣抬眼看着辽王,叹了口气道:“请殿下恕草民出言无状,此卦甚为奇怪,正反卦照理是不正即反,可殿下掷的卦,正为反卦,反为正卦,却是正反颠倒之象。” 辽王蹙了眉头,“什么意思?” “简而言之,殿下以为对的,其实错了,殿下以为错的,其实对了。” 听完这话,辽王的脸色即变,他审视地看着赵青衣,好半天才道:“你确定吗?” “确定,不过这还是草民头一次看到颠倒卦,六爻果然玄妙。”赵青衣收起铜钱,心下感慨。以前在龙潭村的时候给各处村民爻正反卦,从未出现过如此卦象。如今想来,农人心事毕竟还是纯朴,非是即否、非黑即白,关心的也都是宅基呀、姻缘呀、收成呀之类的生活诸事,事情搞清楚了便好。辽王这一卦,是非颠倒、黑白难分,再看他的脸色,只怕事情会变的更加复杂吧。 熙和看了青衣一眼,复看向辽王,“王兄,如何?” 辽王的心思百转千回,眼下却是不好对赵青衣动手了。令他疑惑的这桩事情已经过去,他心里其实早有了定论,不想却爻出这么个卦象来,此事便得从长计议了。赵青衣住在上官府,留与不留,多的是时间考量,于是看着熙和道:“照你说的办吧清和,王兄也该回府了,你进宫面圣,要记着身份,皇后近日身体抱恙,就不要前去打扰了,父王久不曾见你,想必会有很多话想同你说。” “是,小妹都记下了,恭送王兄。” 青衣也跟着站了起来,作揖行礼,目送辽王先行离开,踽踽而行的背影给人坚韧孤绝之感,扭头却见她正笑看着自己,“怎么了?” “王兄是个挑剔的人,他认可你,我很高兴。” 青衣笑而不语。辽王从言辞到举止,哪有认可他的意思,清和啊,师兄谢谢你的体贴了。 “走吧,我们进城。”熙和道。 随行回来的南晋军,按照规矩安扎在业城七里之外,随熙和进城的除了六君子、上官良勋等人,还有十人的侍卫队。进城之后一行人按照熙和事前的吩咐,分成三队各走各的。 赵青衣和高久安跟着上官良勋回到了将军府。 上官良勋是东晋最年轻的将军,曾经,也是风光无限的。只是朝堂内外的争斗从来都是刀光剑影,一个武将,被卷进了那样的风浪里,不死,已是万幸。曾经的朱漆大门颜色已失,纵七横七的四十九枚象征府邸主人地位的铆钉,尽是岁月留下的斑驳印迹,大门口的石狮亦染尽风尘,一副颓败之象。 上官良勋站在门口看了半天,心下感慨,当年若不是青主出面力保,他坟头的野草只怕都长了一人高了,赵青衣和高久安站在街上看着,默不作声。上官良勋上前拍了几下门上锈迹斑斑的铜环,过了一会儿,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中年男子探出半个身子,忽然一步跨了出来,跪倒在上官良勋面前,“公子,你终于回来了。” 上官良勋忙伸手将他扶起,“洪叔,谢谢你替我守着这宅子,这些年,难为你了。” 上官洪站起来,神情有些腼腆,“哪里话,上官府也是我的家呀,走,回家吧公子。” “有两个朋友随我一道回来。”上官良勋转身冲着赵青衣和高久安喊道:“赵兄、高兄请进吧。” 上官洪走在前头,上官良勋和赵青衣、高久安跟在后头。府里头的房舍虽看着陈旧,却并无颓败之象,雕梁画栋的精致亦彰显着主人曾有的风光。 除了上官良勋的聚贤堂,府里其它的房舍大多空着,上官洪将赵青衣和高久安安排在离聚贤堂几步远的慕草堂和思远堂后回到了聚贤堂。上官良勋站在堂屋的中间四下看着,与他离开时,别无两样,“洪叔,这些年你和福叔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上官洪“呵呵”笑了几声,“都已经过去了,公子就不要知道了吧,老齐叔在外头忙手艺,我已经让福叔叫他去了,天叔在准备午饭,总算……平安回来了,青主保佑啊。” 上官良勋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替我准备准备,晚上我想去青主坟上拜祭。” “这……不妥当吧,私闯皇家陵园,万一叫人发现可是重罪。” 上官良勋转身看着他,轻笑道:“洪叔对我这么没信心吗?” “不是没信心……可是……你才刚回来……万一有个什么……我觉得……还是进宫求个口谕为好。” “老规矩,一会儿吃饭的时候我们举手表决。” 上官洪瞪了他一眼,耍手段,上官福他们几个墙头草还能提出什么建设性的反对意见来,还不是你说什么是什么,更何况十好几年没见,就算你说要去揭皇宫的瓦,他们多半也会顺着你的。 “洪叔,你在心里骂我是不是。”上官良勋眉眼带笑,看着上官洪打趣道。 “啊?没有……没有的事儿,我去厨房帮忙了,公子歇会儿吧。” 看着上官洪的背影,上官良勋忽觉轻松,回到家的感觉,很踏实。虽然这次回来,菱主恐会掀起惊涛骇浪,但跟丰泽不同,这里是家,业城是故乡,若未能扛过风浪,叶落归根也是不错的归宿。心里想着事,却不自觉的走出了堂屋,沿着游廊一路走着,许是久不曾回来,下意识的想要看看家的样子。 赵青衣和衣躺在榻上,越想心里越乱,干脆起身去思远堂找高久安。在那条乡野小路上,高久安只答应去云阳县城小住几日,随清和来业城,不曾听他说起亦未曾见他表态。据青衣对他的了解,他该拒绝的,但是他没有,这就很是奇怪了。 高久安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正在擦拭他的刀,赵青衣走到他跟前,“师兄,我有话问你。” “问。”他头不抬,手也不停。 “你怎么会同意跟着师妹一道来业城?她的身份你是何时知道的?从云阳到业城的一路,我看你同他们不算陌生,他们几人中有你的旧识吗?” 高久安停下擦拭刀鞘的手,抬眼看着青衣,他这戒心有些奇怪,时有时无、时轻时重,“世人皆有秘密,我也不能免俗,你只需记得下山时我在师傅面前发过的誓,便好,其它的,无须担心。” 青衣定定地看着他,师兄对他,只怕无所不知,师傅肯定将他的身世都告诉他了;而他对师兄,所知甚少,师傅什么也没有告诉过他。彼此的了解这般悬殊,他果真能完全信任他吗?往回走的时候,看到独自站在游廊里出神的上官良勋,不由停下了脚步。 上官府的这条游廊,建的独具匠心,由东往西,自润堂起,经祥云堂、聚贤堂,蜿蜒至慕草堂、思远堂,游廊边紧挨着一条人工开凿的溪沟,宽约两尺半,似是从东边花园引入的活水,只是在润堂和思远堂两处加了矮栅栏挡住小溪里头的各色锦鲤。游廊两边的竹帘子此时收着,墨绿色的绳穗子在风中摇曳着。 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孤清,且带着旁人无从打扰的淡淡疏离。青衣远远将他望着,忽然有些伤感起来,他身边怎得都是些孤清之人,高师兄、裴菱、曾隶、他自己,还有眼前的上官将军。 ☆、驸马一 冬日的艳阳给雪后的业城添上了几许暖意。 不过数月的光景,上官府已得了多次赏赐,有承帝的、有皇后的、有南晋太后清和的还有昭和公主的。清和公主的赏赐,就不必多说了,她不能为江一柳他们打点什么,厚赐他,也是让他照拂他们的意思,这已是多年来心照不宣的默契,只是上官良勋没想到公主竟然赏了这么多东西,元宝银锭、绫罗绸缎、名贵药材、山珍海味……他乍一看到这些赏赐,差点笑出来,这都快赶上承帝嫁女的排场了;承帝和皇后的赏赐,中规中矩,是场面上的礼节;昭和公主的赏赐让上官良勋有些不安,且不论赏赐的贵重与否,所谓无功不受禄,他和昭和公主素无往来,这样的赏赐有些突兀,难免让人浮想。 上官府里的人丁也随之兴旺起来,洪叔跑去东门市场,雇了好几个家丁,又拉着天叔一道去雇了好几个丫鬟。几个月用下来,回了几个又添了几个,如今府里除了“洪福齐天”四位管家,还有家丁、丫鬟各十人。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盛世青衣青衣篇 作者:连城三少 第4节 洪叔拨了两个丫鬟到聚贤堂服侍上官良勋,一个叫紫枫一个叫紫雨,据她们二人“说”,名字是洪叔给起的,洪叔的意思是,到了上官府,以前的事彼此都不必计较,以前的名字也便不要用了。两个姑娘的身世都很坎坷,若不是被洪叔买回来,就要被卖去青楼,她们对洪叔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只是,卖她们的人为了方便,将她俩药哑了,她们能听得见却说不出。 拨给慕草堂的丫鬟叫紫鸢,乖巧伶俐,虽与赵青衣处的不错但从不逾矩;拨给思远堂的丫鬟叫紫帛,高久安极力婉拒,但洪叔还是坚持给他拨了个丫鬟。 青衣最近迷上了筝,在紫鸢的指导下很快入门,几个月下来技艺已远超“师傅”了。这日吃过午饭,青衣坐在堂屋里抚琴,身侧取暖的铜鼎将他的脸烘的有些泛红,高久安靠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在想心事。紫鸢小跑着进来,跪倒在青衣跟前,“公子,宫里来人了,洪叔叫你们过去。” 琴弦毫无预兆的“啪”一下断了,在青衣左手背生生划出一条血印子,但他仿佛浑然未觉,只是用手一擦,双手随即缩进宽大的水袖,起身道:“走吧,师兄。” 府里所有人随着上官良勋来到府门前跪地接旨,宣旨的大太监将圣旨交到上官良勋手上,洪叔眼明手快的将一粒碎银子塞了过去,大太监的声音有些阴阳怪气,不无深意地说道:“将军真是好福气,一回来就承陛下隆恩,将军要好自为之啊。” “多谢大公公提点。” “咱家这就回去复命了,将军请好。” “大公公请。” 待大太监的车驾走远,上官良勋才领着众人回府,洪叔一路跟着他进了聚贤堂。“你们都退下吧。”洪叔看着紫枫紫雨吩咐道,待二人退了出去,洪叔这才问道:“公子,可要支会菱主吗?陛下突然召你入宫,也不知是何用意。” “先别忙,如今菱主贵为南晋太后,手里又握着南晋二十万大军,不看僧面看佛面,陛下若想对我动手,会先权衡利弊,他应该……不会把我怎么样,我们不要自乱阵脚。” 洪叔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心里不踏实,一会儿我想法子去见江公子吧,让他设法通知菱主,明日进宫面圣万一有什么差池,菱主也好有所应对。” 上官良勋一笑,正要数落上官洪,敲门声忽然响起,“上官将军,我是青衣。” “进来吧。” 青衣推门而入走到近前,冲着上官良勋微一点头,“将军。”又冲着上官洪微一点头,“洪叔。” “赵公子有礼,将军若是没什么吩咐,我先去忙了。” “好,你去吧。” “坐吧,找我有事?”上官良勋看他脸色不好,以为他也是因为圣旨的事在为他担心。 青衣的右手紧紧攥着锦囊,手心有些冒汗,他觉得突然提出要替他爻卦似乎有些唐突,但那根突然崩断的琴弦,仿佛一把利刃生生挑断了他某处的神经,这突如其来的圣旨,让他觉得十分不祥。此刻,他正犹豫是为他爻扶摇卦,还是无相卦。 正反卦没什么大禁忌;扶摇卦,同一个人四十九日之内只能爻一次;而无相卦的禁忌就更多了,时间上也更严苛,所谓无相一出百日封。倘若今日为他爻了无相卦,百日之内便要封卦。若是坏了规矩,六枚卦钱会起锈而失了准头,更严重的可能是他再也爻不出准卦,师傅传授的六爻之技差不多也就废了。 “赵公子?” 无相卦要以上官良勋和他自己的鲜血为引,对于从未接触过六爻的人而言,有些过于唐突了,而且在业城这样的是非之地,封卦百日可大可小,一瞬间的计较,青衣决定为他爻扶摇卦, “将军,我想为你爻一卦。” “爻卦?为圣旨的事?”上官良勋失笑,“没有必要,只是一道进宫面圣的旨意罢了,无须这般紧张。” 他这样说,青衣反而更担心了,从他的言辞中不难听出,他根本不信爻卦,心里虽然有些慌乱,嘴上不得不应承道:“既然如此,将军一定谨慎着些。” “好,多谢赵公子关心。” 青衣从聚贤堂里出来,往回走的时候心里便有了主意,直接就去找了高久安,“师兄,你能联络到江公子他们吗?” “做什么?” “进宫面圣的事,我觉得有些蹊跷,但将军不肯让我替他爻卦,能否请清和公主出面。” 高久安看着他,细想了片刻,“怎么蹊跷?” 青衣摇了摇头,“说不上来,不过师兄你要相信我,我不是随便乱说的,方才你也看到了,好端端的琴弦无故崩断,为将军爻一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谨慎些没什么不好的。” 高久安沉思片刻,起身道:“你跟洪叔说一声,我有事出去一趟。” “师兄……” “不该问的别问。”高久安打断青衣,几步出了思远堂。 青衣看着门外有些恍惚,但愿,清和公主能及时收到消息。 “公子喝茶吗?”紫帛走过来恭敬有礼地问道。 “不了,我回去了。” 整个下午,青衣都靠在蝠榻上神思恍惚,紫鸢十分善解人意的留他独处,时不时的进来添个炭火,换上热茶水。亥时,天已黑透。青衣在窗前站了许久,脚都有些发麻了仍是不见高久安回来,紫鸢谨慎的上前问道:“公子,时辰不早了,可要洗漱歇息吗?” 青衣摇了摇头,从书房的窗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聚贤堂的走廊,屋里的烛光亦隐约可见。不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吗?那为什么这么晚还不歇息。他的心情一路往下沉,似跌进一个无底深渊,上官将军会不会进了宫便出不来了?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算不得家乡的业城,裴菱还回来省什么亲?!是了!她根本就不是回来省亲的,而是回来复仇的。他早该想到。 “赵公子歇了吗?将军请您过去一趟。”门外是洪叔的声音。 “好,我这就过去。” 青衣赶紧披上厚斗篷,紧走几步到了聚贤堂,洪叔将他引去后堂,不见紫枫紫雨在旁服侍,将军有何重要的事情要说吗? 后堂客室的主位上坐着一个身着大黑斗篷的人,看不清样貌,右侧的客椅上坐着上官良勋、高久安;左侧的客椅上,坐着江一柳和严拓。看到他们时,青衣的心里着实一松。 主位上的黑衣人一把掀开蓬帽,竟是清和公主,“师兄,时间紧迫,虚礼免了,你马上给将军爻卦,我要知道结果。”转而对着上官良勋道:“将军,劳你听我师兄安排,他的六爻之技承自西晋元仁大师,不是江湖神棍用来糊口的骗术,我信他。而且,父王对你确实另有打算,可惜我没能打探到他的心意,我亲自来此不是要逼你就范,而是想让你知道,你是一个出色的将军,我不想失去你,明日进宫面圣,任何的差池都不能有。” 上官良勋原本脸色不虞,听清和这样一说,立即起身,单膝点地抱拳道:“臣惶恐,谢公主赏识。” 清和看了赵青衣一眼,青衣心领神会,走到一旁的桌边坐了下来,将卦钱从锦囊中倒了出来,四枚,比正反卦多一枚。上官良勋坐到他对面,照着青衣的说法,深呼吸好几次平复心情,然后一边想着进宫面圣的事,一边先后掷了六次卦。 青衣铺纸排卦的时候,清和公主走了过来,其他人也围了上来。青衣的眉头越拧越紧,他多么希望是他排错了卦象,前前后后排了三次,连清和公主都看出了异样,“师兄,这卦……你方才是不是已经排过了呀?”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看了上官良勋半天。承帝,绝不是他当日轻描淡写的那般,他城府深、心机重,威胁到皇权帝位的人,就算是至亲也绝不会心慈手软,“回禀公主,将军怕是要做皇上的乘龙快婿了。” 清和听罢,却是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他不会轻易信我。”这才是我的父王,轻易被我蒙混过去,怎对得起母妃当年不惜以命换命,保我们姐妹平安。 ☆、驸马二 “谁的驸马,卦象上可能看的出来吗?”清和问道。 青衣将纸铺开,仔细看了又看,还能是谁,不就是前些日子给了赏赐的昭和公主,斟酌着回道:“近日与将军有过来往的公主。” “昭……和。”清和半眯起眼,她这爱搅和的毛病看样子是没得救了,明明有了意中人,偏还要来趟浑水,细想之下心里有了主意,此事不能了,八成是父王的试探, “辛苦师兄了,你和高师兄先回去歇着吧,我们再想想办法。” 青衣原想再说些什么,转而一想,有些事,他不说别人未必就看不破,还是不要说透的好,于是同高久安一道行礼告退。 二人并肩走在游廊里,高久安道:“师傅可以放心了。” “师兄何出此言?” “你知道克制了,言多必失,能不说的话便不要说。”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感慨。 聚贤堂后堂的烛火,一直到丑时才灭。几人几乎毫无悬念的达成一致,顺着陛下的意思。毕竟,招上官良勋为婿和正式举办大婚仪式成为昭和公主的驸马不是一回事。昭和公主既然搅和进来了,那就趁势把事情搅乱。 形势一乱,皇上自有圣裁。 第二日一早,上官良勋便进宫面圣去了。青衣面上镇定,心里却是忍不住担心,一整天都神情恹恹,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午歇的时候还做了个噩梦,梦见铺天盖地的山火将鸿仁寺吞没,他急的四处找人救火,可无论他说什么,旁人皆置若罔闻。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满头的冷汗。 紫鸢听到声响走进来,“公子,你没事吧?满头的汗。” “将军回来了吗?” “还没有。” “去把高公子请来,就说我找他有事。” “高公子找过你,说是要出去一趟,那会儿公子睡得正熟奴没敢叫你。” 青衣想了想,问道:“他几时出去的?” “未时。” “可曾说何时回来?” “没有。” “打盆水来,我想洗把脸。” “喏。” 青衣关上内室的门,取了干净的亵衣换上,汗湿的贴身衣衫穿着不舒服,也容易感染风寒。刚穿戴好,紫鸢在门外头低声喊道:“公子,水打来了。” 青衣伸手打开房门,“摆在那里就好,你下去吧。” “喏。”紫鸢将水盆摆到架子上,转身道:“方才碰到天叔,他说请公子得空过去一趟。”紫鸢退了出去,顺手带上门。 此时的业城皇宫里,上官良勋刚从上书房出来,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弦仍是不敢松懈。菱主依旧在上书房里头与承帝“攀谈”,看承帝方才的样子,赐婚昭和公主一事不像是简单的试探。他的心情很有些沉重,换了以前,能有这样的荣宠他一定会欣喜若狂。昭和公主是皇后的掌上明珠,祁王嫡亲的妹妹,而且长孙氏位高权重,是东晋绝对的名门望族。昭和驸马爷的身份,怎么看都是风光无限的青云之路。 上官良勋步履沉重,沿着官道往宫门口走去。当年青主冒险将他护下又讨了圣旨封他为护将,这才让他有机会护送两位公主远走南晋。那时他就在心里起誓,这一生,都要守护青主的两个女儿,至死方休。眼下,却出了这样的岔子,怎不叫人郁闷。他的思绪在腾云门前停下,几位王爷迎面而来,他抱拳作揖,郑重的逐一行礼,“参见诚王殿下、祁王殿下、辽王殿下、韩王殿下、藉王殿下。” 诚王上前一步,温和地说道:“将军免礼,这些年你把清和公主保护的很好,辛苦了。” “殿下过誉,这是臣份内之事。” “你是从上书房出来吗?” “是。” 诚王的笑容里有了些许深意,点了点头道:“嗯,是桩好事,本王先祝贺将军了。” “是好是坏还言之尚早吧大哥。”藉王插嘴道,“据说昭和公主可不大满意啊。” “五弟怎的如此扫兴,昭和公主是否满意有何关系,重要的是父王满意。” 韩王的口气听着让人很是闹心。 “父王难得召见,不宜在此多做耽搁,我们赶紧走吧。”辽王面无表情的看了上官良勋一眼,“将军请回吧。” 上官良勋又是一揖,倒退几步转身向着宫门大步而去。身后的五位王爷,眼神各不相同,心思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谁也不希望他成为昭和驸马。 走进上官府的大门,上官良勋一直绷着的弦才松懈下来,整个人觉得有些疲累。游廊的尽头站着青衣,他没有看见,心绪复杂的低着头,快步进了聚贤堂。青衣已在那里站了许久,看到他回来总算松了一口气,但看他的脸色,情况似乎不容乐观。倘若他真的做了驸马爷,他和高师兄该何去何从呢?! “赵公子。”是福叔,“怎么站在这儿,天寒地冻的别受了寒,走,随我去伙房暖一暖吧。” 青衣冻的有些僵,脸上的笑便也有了几分僵硬,“好,多谢福叔。” 虽不是什么节日,晚上天叔特意蒸了猪油白糖糕做饭后点心,这是上官良勋的习惯。正餐之后,总要吃点甜的东西,甜汤、甜羹、甜饼子、甜糕……原本不喜甜食的赵青衣,慢慢也喜欢上了甜食,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许是晚饭吃多了,抑或者是白糖糕积食,晚饭之后,上官良勋拿了斗篷说要出去走走,青衣不假思索的说想同去,上官良勋没有拒绝,赵青衣颇感意外,十分高兴的跟着去了。 黄昏中的业城,繁华褪尽之后让人有了几分亲切之感。皇宫门前连起东西两大城门的十里长街,更是闪着点点金灿灿的光芒,那是地上一块块特制的曜石折射出的光线。此刻,远处的皇宫看起来别样祥瑞。 上官良勋出了后门左拐进了一条巷子,青石板小路,两旁高高的围墙隔出只够两人并肩而行的距离。二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谢谢你,赵公子。”上官良勋忽然道。 青衣想了一想,觉得他应该在说爻卦的事,回道:“事情还没妥善解决,不忙谢。” “赵公子为何这样说?” “将军回来时脸色凝重,想必事情并不顺利,我虽替你爻了卦,却还没帮上忙,如何领受你的谢意。” 上官良勋看着青衣,觉得自己先前对他的看法,多少有些小人了,尴尬的咳嗽了几声道:“赵公子在业城住了数月,我还未曾尽过地主之谊,不如……明日叫上高公子一道出城走走,业城最有名的酒楼一道去尝尝。”或许,再过几日,他就没时间也不方便尽地主之谊了。 “这……太耽误将军的时间了。”青衣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是隐隐的有些期待,希望他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我一个赋闲在家的武将,能有什么时间拿来耽误,就这么说定了?” 青衣笑着回道:“好,一言为定。”他笑起来的样子很美,若不是穿着打扮,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女子。 暮色中的青衣,笑靥如花。上官良勋愣了愣,有些尴尬的扭过头去继续往前走。青衣紧跟着他,虽然此刻很冷,小巷子里的风有些急,但他心里却是暖融融的。 第二日,青衣特地选了一件水蓝色的厚长衫,套上白色锦缎织绣马甲,往那儿一站,真真是倾倒众生的绝美少年。紫鸢一边替他梳头,一边小声道:“公子怎么生的这样美,依奴看,只怕整个东晋都找不出第二个能与公子比美的人来。” 青衣失笑,颊边泛出两个好看的酒窝,逗趣道:“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我一个男子,长的让姑娘都看不下去了,往后还怎么出门。” 紫鸢脸色一僵,急忙解释道:“公子,奴不是这个意思。” “同你说笑的,今日我不在你可以歇着了,之前教你的字记得拿出来练练。” “喏。” “青衣,好了吗?”门外传来高久安不耐烦的声音。 “来了。” 二人走到聚贤堂前,上官良勋刚巧从堂屋出来,“将军早。”“二位早。”三人去马厩各牵了马,从后门出了将军府。业城有法令,城郭之内除皇宫禁卫军任何人不得快马疾驰,三人骑着马,慢悠悠的往西城门去,今日暖阳当空,是个好天。 三人在西城门前被拦了下来,倒不是守城禁军故意刁难,而是他们碰到了陈尚书家的大公子。上官良勋一个离开业城多年的武将,认识他或者看的上他的朝中重臣真的不多,碰到也就碰到了,问题出在这位陈大公子是昭和公主的意中人。 二人在前年长公主泰和的大婚典礼上相识,虽说平时见面的机会极少,二人的书信往来却很是频繁,已悄悄的私定终身。陈大公子的家世背景不错,但个人功勋平平,长孙皇后不甚满意,从未在承帝那儿吹过枕边风,盼着昭和能有更好的夫婿;陈尚书倒是乐见其成,偶尔还会鼓励陈大公子。 不曾想,出了赐婚一事。 长孙皇后的心情先且不论,陈尚书很有些措手不及,眼见着到了家门口的儿媳妇要黄,多次责备陈大公子儿女情长了半天也没个实际进展。陈大公子这几日委实憋屈的紧,不想今日居然在西城门与“情敌”狭路相逢,他想也不想便命随行家丁将他们拦了下来。 事情的经过有些乱也有些嘈杂;事情的结果就是上官良勋被陈府的家丁围攻,陈府的一众家丁被他如数放倒,最后是守城禁军出面调停了此事。陈大公子吓得花容失色,带着一众家丁落荒而逃。上官良勋看着他们有些狼狈又有些可笑的背影,忽然觉得,昭和公主的事或许有了转机。 青衣对高久安坐视不理的态度极为不满,不停地抱怨他冷漠。 高久安轻描淡写地说,“师傅只让我保护你的安全,没让我做你的打手。” 青衣被呛的第一次有了要打他一顿的冲动。 ☆、锦盒一 冬至,阴极而阳始至,日南至,渐长至也。 天冷的厉害了。白天,上官府的丫鬟们会将游廊外侧的帘子放下,挡去寒风;晚上则将外侧的帘子收起,里侧的帘子放下,挡去些许寒意。青衣如今最大的乐趣,便是趁着暮色抚琴,为此,上官良勋特地吩咐伙房改了晚饭时间。 高久安不外出的时候,三人就会一道吃晚饭,不过最近他经常外出,有时甚至整夜不归。上官良勋虽然什么也没说,甚至都不曾问起,可青衣却渐渐有些不是滋味,高师兄这般做派,未免太过失礼,必须找他谈一谈了。 祥禧宫里,清和公主端着暖手炉立在窗前,似想着什么心事。翠红端了甜汤进来,轻轻的摆到桌案上,转身正要退出去,却听她说,“赐婚的事,让江一柳支会上官将军。” “喏。” “不,让江一柳给他递个纸条,只写两个字就够了。” “哪两个字,请主子示下。” “恭喜,上官将军是聪明人,一定能琢磨出我的意思。” “喏。” “近日……皇后可曾找你麻烦?” “没有,皇后娘娘叫我过去只是询问主子的日常,关心主子是否住的习惯、吃的习惯。” “哼。”清和冷哼一声,“她倒是热心,我才回来几天就想赶我走了。” “丽妃、惠妃、媛妃、庆妃四位娘娘也都传过我,向主子表示了一番关心。” “哼,都巴不得我走。”清和狠狠捧住手炉,仿佛要将它捏碎一般,双手被烫得生疼也浑然未觉,她心里的恨怎能放下?如何放得下。 翠红放下托盘,几步到了清和身边一把夺过手炉,“主子,你这是做什么呀!” 清和淡淡一笑,“你放心,我的伤,总要落实到别人头上,不能白白的伤了。”她摊开双手,掌心和手指都红了,左手手指还起了好几个小水泡,烫得不轻,心里片刻的计较已然拿定了主意。 翠红只是出神地看着她的手,难道,她一直就这样了吗?对自己绝,对别人更绝。 第二日,听说庆妃的贴身宫女不慎撞倒清和公主,致使她碰倒取暖的铜鼎,烫伤了一双手。翠红心里痛如刀绞却也无可奈何,作为敬敏皇贵妃的陪嫁小丫鬟,她看着熙和出生、看着青主被赐死、看着两位公主被送去丰泽、看着熙和为生存与夜帝周旋与百官争斗……她看了这么多,陪伴了她这么久,又怎会不懂她的狠绝。只是,熙和喜欢的那位赵公子,她怎么看都觉得他不会是熙和的良人。 借着烫伤的劲儿,清和公主向承帝求得口谕,出宫探望她的随行护将上官良勋。名义上是探望,实则代承帝安抚一下他,毕竟口口声声说要赐婚的,是承帝。而且清和公主烫伤了手,仍十分乖巧的为庆妃说话,她想去探望自己的护将,于情于理都不算过分的要求,承帝便应了。 上官府里一大早就忙活开了,洒扫的洒扫、整理的整理、装饰的装饰……除了上官良勋、赵青衣和高久安,其他人都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的慌乱。东晋的公主又是南晋的太后,这是何等尊贵的身份,连一向少些寡语的天叔也不淡定了,已经跑了好几次聚贤堂询问午饭以及点心的安排、具体细节……诸如此类。 清和公主的仪仗到的时候,上官良勋率府里众人已在大门口等候多时,高久安和赵青衣站在洪叔后头,青衣探头张望,这排场真是王气逼人,到底是公主出行,护送的人竟然这么多,这要让龙潭村的父老乡亲们看到,不知会惊讶成什么样子。 清和公主今日妆容精致,衣着华美,雪白的貂皮斗篷将她整个人衬得更显娇贵。众人纷纷以东晋之仪行礼,清和公主上前几步,“上官将军免礼,众位免礼。” “谢公主恩典。”上官良勋起身,众人随后起身。 “公主请。”“将军请。” 上官良勋将清和公主引至润堂,府里的下人便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润堂里置了三个取暖的铜鼎,暖融融的。一进屋,翠红就替清和脱下斗篷挂到一旁的架子上。桌上摆了各式水果,还有天叔一早起来做的糕点,清和环顾一周,看看屋里的各式摆设,打趣道:“我一直没发现,将军是个雅趣之人。” 上官良勋叹气,“公主取笑了,这些摆设都是福叔吩咐下人弄的,我一个武夫,哪会讲究这些。” 清和笑着坐下来,“师兄呢?我有话问他。” “紫枫,去把赵公子请来。” 紫枫点点头,一转身走了出去。 “你这丫鬟倒是有意思,听得见,说不出,想必是洪叔安排的吧。” 上官良勋笑而不语,他府里的几个老人,原先与青主都有过往来,也是得了青主认可的;青主离世之后,菱主取而代之接管了裴氏家族和六君子,对于上官府的这几位老人,竟也不陌生。 “赐婚一事,属下谢过公主。” 清和伸手拿了块枣泥糕低头咬了一口,嚼了几下道:“不必谢,说起来还是将军自个儿运气好,陈公子若是不闹,赐婚的事十有八九要坐实的,我虽然不愿意,却也无可奈何。” 上官良勋抱拳一揖,“有些事,属下心里明白。” 清和点了点头道:“你明白就好。”伸手又拿了块枣泥糕吃起来,“只是……你的终身大事也是时候拿定主意了,这些年是我疏忽了,本该在丰泽就为你娶一房贤妻,现在也不至于这般被动尴尬。”清和想了想,继续道:“熙和公主的事算是过去了,但皇亲国戚里头还有好几个到了适婚年龄的郡主,将军若是不想与皇亲国戚攀亲……李断将军家的三小姐性子挺好,知书达理、才貌兼备,你们两家的家世背景也相当。” “属下明白公主的意思了,请公主静候佳音。” 清和笑看着上官良勋,确实是聪明人啊,一点就通,“坐吧,别那么拘谨,今日我难得寻着机会出宫,一会儿等江一柳他们来了,我们好好喝一杯。” “喏。” 上官良勋刚坐下,青衣走了进来,上前作揖行礼,“草民参见公主,公主长生。” 清和大笑起来,“师兄,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做派。” 之前因为和她相熟,青衣便没注意阶级礼仪,后来福叔专程找他说过这个事,他细想之下觉得十分不合适,便暗暗决定再见面的时候要注意分寸,眼下被清和这么一笑,忽觉尴尬。 “坐吧师兄,别紧张,你就当我是……有公主封号的师妹。”清和笑着,眼神真诚而清澈,每次见到他,她的心情都会大好,之前就算有再多的不快也能轻描淡写的翻过去。 “公主最近可还好吗?”青衣注意到清和缠着纱布的手。其实是清和故意从袖子里伸出来让他瞧见,想看他有何反应。 清和佯装思索片刻,回道:“没什么好的,也没什么不好的,就是不当心把手烫伤了,你瞧,裹成粽子了。” 青衣皱了眉,“严重吗?” “太医们医术高明,好的差不多了,师兄近来可好,上官将军可曾欺负你么?” 上官良勋闻言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青衣一眼,快速收回眼神看着桌面。 “公主真会开玩笑。”青衣一边说,一边快速瞄了上官良勋一眼。 清和正欲说什么,看到出现在门口的身影便停了下来,洪叔走进来,恭敬的行礼道:“禀告公主、将军,江公子他们到了。” “快请他们进来。”上官良勋起身道。 洪叔往旁边让了一让,江一柳、严拓、傅正理、庄一霸、洪楷还有高长治先后走了进来,到了近前一起抱拳作揖,“公主长生。” “都坐吧。” 待几人落座,清和坐直身子,严肃道:“其他人都退下吧,翠红,你去守着门,不得召唤,任何人不得进来。” “喏。” 屋里几人面面相觑,莫非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 等翠红关上门,清和正了正神色,看了在座的几人一眼才道:“今日一聚实属难得,往后恐很难找到这样的机会,江一柳,你们可安顿好了?” “是,安顿好了,请公主放心。” “城里的宅子怎么处置的?” “卖了。” “嗯,卖了好,卖了清省,再有两个月就要过年了,你们也好踏踏实实的过个年。” “公主说的是。”江一柳回道。 “今日将你们都叫来,是有桩重要的事情,在说之前想先爻一卦看看此事当做不当做。”清和转而对着青衣道:“劳烦师兄替我爻卦。” “好,公主请。” 青衣将卦钱倒了出来,“公主只想知道当做不当做便可,是吗?” 清和点了点头,“详细情形还得从长计议。” “好,请公主掷卦。”青衣看着清和,做了个“请”的手势。 清和掷卦六次之后,青衣开始排卦,不排不打紧,这一排卦,心里却是“咯噔”一下,清和问的竟然是锦盒,他自己手里也有一个。清和手里的锦盒是轉,他手里的锦盒是星,如此说来,正如师傅推测的那样,前朝晋帝的“鬥轉星移”四个锦盒,果真是在称霸一方的几位国主手中。青衣搁下手中的笔,抬眼看着清和淡淡道:“当做。” 清和吃了一惊,这桩事情她纠结了好些天,毕竟这锦盒是她豁出命去得来,极其不易;但是不拿出来献给父王,很难取得他完全的信任;得不到信任,很多事情都没法动手去做,这有悖她跋山涉水回到业城的目的。况且,她也没有理由在此久居,省亲总有省完的时候,后宫的那几个娘娘已经跃跃欲试要赶她走了,枕边风吹多了难保父王没有想法。她得在父王有想法之前,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打消他的顾虑,由着她住,随便她住。 ☆、锦盒二 清和若有所思地看着桌面上的几张宣纸,上头写满了她看不懂的卦符,思忖了半饷,道:“师兄,此事关系重大,你可要排仔细了。” 青衣的神情是难得一见的严肃,“排了三次都是正卦,此事当做,若是不放心,公主可以掷扶摇卦。” “扶摇卦有何用途?” “可知此事的大致走势,是吉是凶。” 清和回身走了几步,坐回主座上,“估摸着诸位已经猜到是什么事了,正月十八是我父王寿辰,我打算以轉盒为礼,为他祝寿,你们有何看法?” 在座几人都蹙眉沉思起来,只有庄一霸“噌”的站了起来,“属下反对,公主为了这轉盒差点把命搭上,怎好就此捧给承帝,不成不成……”话没说完就被傅正理一把拉坐了回去,傅正理瞪他一眼,小声道:“你少说两句。” 庄一霸一下挣开又站了起来,满脸怒色,“为啥不让老子把话说完,这么大的事儿,你们一个个都成哑巴啦,说话呀。” 几人都不说话,各自权衡着利弊,但谁都知道,菱主不会轻易产生这样的想法,况且六爻的卦象是正卦,已很难改变她的想法,虽不知结果会如何,看样子轉盒是一定要交出去了。 清和看了他们一眼,淡淡一笑,“老庄,坐吧,稍安勿躁。” 庄一霸挠挠头,看了其他人一眼,小声嘀咕几句坐了回去。几人对视一眼,迅速进行了一番眼神交流,最后江一柳起身抱拳回道:“回禀公主,属下们一致听从公主的决定。” 清和的笑容里似带了几分别的东西,“老江,本宫尚未拿定主意,你们有何想法就直说吧。” “还是那句俗话,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为了轉盒,你们也是几多凶险,现在我要拿来献给我父王,你们难道……不觉得可惜吗?” 高长治忽然站起来,正色道:“我们几人若有二心,当初便不会暗地护送两位公主去丰泽,到了丰泽也不会凡事不计后果的为公主卖命,到了这个时候,公主心里仅存的疑虑还不足以打消吗?” 清和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她瞪着高长治,他竟敢这样直言不讳的将她心中的疑虑抖落出来,丝毫不留情面,真真是岂有此理。其他几人面面相觑,皆不说话,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高长治与清和对视着,表情巍然不动,过了许久,久到其他人都有些沉不住气了高长治却依旧云淡风轻。 清和莞尔一笑,“好,我的小心眼就在今时今日彻底抛掉,不过你要记住高长治,别人若是负我,我尚可给他一次机会将功赎罪;你若负我,便要用你的命来偿。” 高长治淡淡一笑,“属下怕死,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清和看了他半天,说了声,“坐吧。”然后不再开口,其他人也不敢说话。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起来,洪楷最先忍不住,“良勋,什么时候开饭,重要的事情说开了,忽然觉得很饿,我以前听说天叔的手艺了得,今日总算有机会一饱口福了。” 上官良勋起身道:“我瞧瞧去,稍待片刻。” “你们慢聊,师兄,你随我来,我有话问你。”清和起身往外走,翠红眼明手快的拿了斗篷给她披上,青衣跟在她身后,俩人一前一后出了润堂。 慕草堂的堂屋里只有一个取暖的铜鼎,没有润堂暖和,清和有些畏冷,便和着斗篷在主座上坐了下来,紫鸢端了茶盘过来上茶布点心,福着身子行礼,“公主长生。” 翠红冲清和福了福身子,对着紫鸢道:“随我一道退下。” 紫鸢站着没动,看着一旁的青衣。 清和的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这种微妙的变化只有贴身照顾她的翠红才懂。此刻她虽然端了茶杯在泯,眼神聚焦在茶杯上,但翠红已然领会了她的意思,她觉得眼前的这个丫鬟不懂规矩、不成样子,冲着紫鸢大声道:“叫你退下,怎么站着不动。” 青衣对着紫鸢淡淡一笑,“退下吧,这里不用伺候。” “是,公子。”紫鸢双手抱住茶盘,跟在翠红身后往外走。清和看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一个小小的丫鬟也敢打上官府贵客的主意,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青衣顺着清和的目光,见她看着紫鸢,出声询问道:“怎么了?” “你这里只有一个丫鬟伺候吗?” 青衣误以为她要替自己出头,连忙解释道:“我一个粗人,有人伺候已经很好了,你千万别去找将军,洪叔安排的很周到,我这里只有些琐碎的事情,有她一个就够了。” “嗯,也好。”清和伸手取了块糕点兀自吃起来,青衣以为她打消了主意,遂松了口气,却不知让她打定主意除掉紫鸢的正是自己的那句,有她一个就够了。 “找我何事?” “还有一事想让师兄替我爻一卦。” 青衣本想问方才怎么不一起爻,转而一想,她一定有她的考量便点了点头,“好,正反卦吗?” “嗯。” “过来坐吧。” 清和脱去斗篷坐到他对面,如今鲜有机会能这样近的看他,什么时候才能正大光明的跟他在一起呢?!快速的掷了六次卦钱,青衣排卦的时候,她支手半托着下巴,着迷地看他,将他精致绝美的五官在心里细细篆刻;见不到他的时候,她可以闭上眼睛,回忆和他一起的好时光。 青衣的右手微不可察的抖了一抖,已没有心思继续往下排,因为不排卦也知道结果,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排卦。清和的疑问是星盒是否在公孙互手中。他一边排卦,一边思索着该不该将反卦说成正卦,但蓄意颠倒卦象黑白,会有不吉利的事情报应在他身上。如今的生活他觉得挺好,不愿意经历风浪,不想再看到灾祸。 “你只需告诉我是或不是便可。”清和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其实她有答案,这只是她考验青衣的一道题而已。 “不是。”青衣终是没有颠倒卦象。 清和脸上清淡,心里却是大大的松了口气,照她之前的推断,这一卦,青衣极有可能撒谎。毕竟,元仁大师不惜倾尽整个鸿仁寺来保护锦盒。 “梁帝也不似民间流传的那样蠢嘛。”清和随意的嘟囔了一句。这倒是真心话,梁帝若是将星盒霸在自己手里,早就被她派去西晋皇宫的死士得到了,她哪还需要大费周折的拜入鸿仁寺。公孙互确实高明啊,最安全的地方,便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老狐狸!真真是老狐狸啊! “梁帝昏庸只因沉迷酒色,若没有几分治国之道当年又岂会登上帝位。”青衣心里松了一口气,误将清和的话理解成她认为锦盒在梁帝手中,“怎么突然说起梁帝?” “没事,随便说说的。”清和笑着伸了个懒腰,“有些饿了,师兄饿吗?差不多该吃午饭了吧。” “之前还不觉得,你一说,这会儿也觉得饿了。”他看着她笑。 “那走吧,我们过去瞧瞧,说不定他们已经吃上了。” “不会,谁敢放肆。” 清和看着他,憋住笑,狐假虎威这个事看来是无师自通的。 席上,几人有说有笑,天叔做了满满一桌的菜,辣的不辣的、麻的不麻的、咸的清淡的……,看样子上官良勋特意吩咐过,照顾到了所有人的口味。清和心情甚好,不管谁给她斟酒一口就干了,她也频频起身给其他人斟酒,斟的最多的便是今日当面顶撞她的高长治。六君子中,高长治的酒量最是不济,但菱主亲自斟酒,他又不得不喝,几杯下肚,人就有些不大清明了。 席间的气氛随着酒意愈发热烈,庄一霸和傅正理勾肩搭背的开始哼家乡的民谣小调,严拓索性拿了筷子敲起碗来,节奏轻快,听着让人不由自主的也轻松起来。青衣有些惊讶,看样子阶级礼仪这个事情,是要看人、看环境、看心情的,眼前这一个个哪有半点阶级礼仪,清和公主看起来没有丝毫的不悦,还十分高兴的样子。 未时,在上官府喝了茶之后,六君子起身告辞,“谢上官将军招待,我们还有事情要办就先告辞了。”转而对着清和一揖,“长治有些不清醒,若是可以的话,烦请公主顺路送他去云遥客栈。” “好。”清和简单的应了一声。 庄一霸猛地站起来正欲说话,被傅正理一把拖住捂住了嘴,“属下先行告退了,请公主多保重。”二人推推搡搡的出了润堂,其他几人跟着告辞离去。 “翠红,起驾回宫吧。” “喏,将军,劳驾叫人将高公子扶上公主的车驾。” “好,洪……叔!”上官良勋一边叫一边走了出去。 “师兄,你多保重,凡事多与上官将军商议,万一……我是说万一有皇亲国戚找你麻烦,可以去辽王府找王兄。”清和定定地看着他,不知何时能再见面。 青衣一笑,“我只是一个住在将军府的草民,谁会找我麻烦,公主多虑了。” “但愿吧,不过,要记住我的话。” 青衣点了点头,“你自己多保重。” 清和也点了点头,就在二人说话的时候,府里的家丁来将高长治扶了出去。 上官良勋携众人将清和公主送出了大门,目送着公主的车驾渐行渐远。高长治啊高长治,你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菱主将你带进宫去,也不知会怎么罚你。唉……祸从口出啊。 ☆、鬥轉星移一 酉时的天色已是昏暗。 层叠的床幔将仅剩的光亮遮挡,伴着男子粗重的呼吸和女子微弱的娇喘抖动着;她紧紧攀着他,双手重重掐住他的肩,此刻随着他的动作她的神情愈发迷离起来,体内的快感肆意游走叫嚣着;他俯趴在她耳边,沉浸在一阵强过一阵的感官刺激中不可自拔……当死一般的快感来袭,他猛地一把抱住她翻了个身,她趴躺在他身上,他十分用力的搂紧她,不知是她在颤抖,还是他自己在颤抖…… 她翻身坐起,伸手将床幔拉开些,昏暗的光透进来,将她姣好的身形描摹出十分动人的曲线,她站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水“咕咚咕咚”一口喝下,转身面向床榻,她知道他正隔着床幔看她。 她笑了,一边笑一边慢慢走了过去,伸手掀开床幔躺到他身侧,长长地叹了口气,慵懒且随意,似带了几分心满意足的笃定。 “这算是□□吗,大小姐。” “这能算是□□吗,长治。”清和翻了个身,看着他的侧脸。 “今日那酒……是谁准备的?”他问。若不是那酒,方才也不至于一下子失了控制,乱了心绪。 “你既然知道我一直就想把你睡了,今日便不该那样顶撞我。”清和伸手轻抚过他的手臂。 “我们几个……哪个最让你满意。” 清和大笑起来,好半天才道:“你们男人果然都差不多,会纠结同一个问题。” 高长治翻身过来压住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最让我满意的,自然睡得最多,你看是谁。”清和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洪楷。” “不过……往后可就不好说了。”她伸手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弓起身子往他身上蹭,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揶揄道:“这欲迎还拒的把戏,还是你做的最足。” 他拉住她的手引向自己下身,“本不想与你有过份的牵扯……想不到啊……还是有了牵扯。” 清和一边笑,一边轻咬他的脖子,“往后……怕会牵扯不清的……” 他咒骂一声,热烈的亲吻如狂风骤雨般袭来,清和笑着闭上眼,该死的男人,假装矜持这么些年,害她差点以为他是真矜持。“嗯……”她娇喘连连,“轻一些,长治,你轻一些……” 满室旖旎渐被暮色掩去。 清和回到祥禧宫的时候已近亥时,刚踏进宫门,小宫女远远看到她回来,朝她迎面跑来,到了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噤若寒蝉,满脸惊慌之色。 “该死的奴才,竟敢挡公主去路。”翠红厉声斥道。 “禀……禀公主,皇上跟前的大总管已经……已经来过好几回了,传公主去……去……上书房觐见。”小宫女脸比纸白,极力保持镇定,“大总管说……说……皇上盛怒。” “本宫知道了,退下吧。” “喏。”小宫女踉跄着站起来,快步走开。 “主子,您这就过去吗?” “我早就怀疑身边有钉子,哼,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不知道都向父王说了些什么,害他老人家……盛怒。”她想象着承帝盛怒难消的样子,心里顿感舒畅,“走吧,去上书房。” “主子心里……可有主意吗?” 清和一笑,“放心……不会有事的。”她很了解他的父王,比母妃更了解,只要别触碰他的底线,大多时候,他还是会宽容的做一个“慈父”的。虽然,他从来都分不清,或许从没想过要分清她和清和。 上书房内静的落针可闻,承帝铁青着脸,手里拿着奏折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清和从上官府出来一直到回到祥禧宫,中间隔了两个多时辰不知去向,这真真是岂有此理!就在承帝怒火中烧的当口,太监总管马得贤半低着头,双手交握在前走了进来,一直走到龙椅边上,“皇上,清和公主求见。” 承帝眼睛一亮,似看到猎物般带了几许兴奋,“传她进来,其他人都退下,你也退下。” “喏。”马得贤倒退几步,转身出了上书房。 清和进来的时候,神色和情绪皆已酝酿到位,往承帝跟前一跪,“儿臣……给父王请安。” “起来,你贵为南晋太后怎能行此大礼,不合国礼,起来。”承帝敛着怒意,低头看着她。 “在父王面前哪来的太后,只有父王的子女,儿臣清和,给父王请安,父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谢父王。”清和缓慢起身,谦恭地站着。 “你可知父王传你所为何事?”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盛世青衣青衣篇 作者:连城三少 第5节 “儿臣……回宫晚了。”声音渐小。“还有吗?” “儿臣……未提前向父王禀告。”“还有吗?” “儿臣……”清和佯装细想了片刻,怯生生地说道:“请父王明示。” 承帝冷冷地看了她半天,“从上官府出来,你堂堂东晋的公主擅自脱离仪仗不知所踪,成何体统!” 清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父王……儿臣……儿臣惶恐。”豆大的眼泪开始扑簌簌的往下掉。 “哭、哭、哭,你别动不动就哭,去哪儿了,给朕交待清楚。” 清和一边哭,一边咬着下唇,满脸的为难纠结之色。 “说!”承帝怒喊。 清和一抖,像是吓了一跳,抬起梨花带雨的脸看了承帝一眼,复低下头,“求……求父王……恕儿臣……无罪,儿臣……不敢说。” “有罪没罪要看你做什么去了。” 清和的下嘴唇已被她咬出了血,有些瑟缩,亦有些畏惧的低声回道:“儿臣……儿臣私会面首,求父王宽饶。”说罢,不住的给承帝磕头。 承帝脸色铁青,虽然她的声音很小,但面首二字他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你起来说清楚,起……来!” “父王息怒,求父王息怒。” 清和声音悲呛,语意真挚的哭道:“儿臣自幼离家,前几年姐姐又去世了,尝尽了人间冷暖,幸亏高公子开导,本想随了姐姐一道去的。”说罢,掩面而泣,哭得整个人都在抖。 承帝看着她默不作声,她一直在哭,哭声不大,带着隐忍的悲痛。所有的怒气终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清和从上书房出来,脸上的泪痕未干,形容憔悴,翠红连忙上前扶她,“主子回宫吗?” “回宫。” 马得贤站在上书房外的走廊里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祥禧宫,翠红服侍清和泡了个热水澡,待换上干净舒服的亵衣,端了甜汤靠到蝠榻上,清和才重重舒了口气。翠红跪在蝠榻边给清和按摩腿,捶一会儿捏一会儿,力道正好,“主子感觉好些了吗?” 清和点了点头,“很长时间不曾久跪,腿脚也不习惯了。” “委屈主子了。” “本宫受的这些个委屈总会想办法落实到别人头上,所以,你不必替我委屈。” 翠红不作声。 “客栈打点妥了吗?” “主子放心,打点妥了,也支会过江公子。” 清和将空碗摆到右边的桌案上,父王一定会派人去客栈查问,但涉及到皇家颜面他不会让人严查,只要时辰和人对得上,这桩事情他应该不会再提。毕竟,个人作风不检点同有所谋划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父王可以宽容她的不检点,但绝不会宽容她有所谋划,往后,更要小心了。 只可惜,她身边的钉子没有丝毫眉目,能怀疑的人她都想了一遍,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日子过着过着,转眼春节就到了。 业城各处都是喜庆的红灯笼,商铺、店家早早的都贴好了春联。 春节前的最后一次朝会,上官良勋也去了。北疆边界近来时有动乱,文帝养精蓄锐多年,看样子不甘于平淡,似是要对东晋下手了。朝堂上文臣、武将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承帝始终没有表态;散朝之前点名问了上官良勋的看法,他的回禀中规中矩,略嫌保守,但他觉得承帝似乎有意与北晋一战,而且有意派他出战。 上官府的年味很浓,到处都是喜庆的红色,红灯笼、红布帘子、红花盘……就连游廊里绑竹帘子的绳穗子都换成了红色,不知道的还以为府里要办喜事呢。 上官天置办了很多年货,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这是上官良勋十多年来第一次在家过年,明年的春节,说不准他早已随清和公主一道返回丰泽了,因此想到的就都置办了,过年嘛,不就图个喜庆、图个热闹。上官洪给上官良勋置办了几套新衣裳,也给赵青衣和高久安各置办了一套,二人虽然没说,心里都很感动。 大年三十晚上,上官洪他们几个欣然接受了上官良勋的邀请,一道聚在润堂吃年夜饭。七人围着桌子不时说笑,但心里却各有各的酸楚。上官齐不善言辞,几次起身欲给上官良勋敬酒,哽咽着说不出话又坐了回去。 “老齐头,你这是做啥,大过年的多喜兴啊,来来来,我们一道敬敬公子,祝公子身体康健,早日成家立业。”上官洪看他脸色不好,出来打圆场,一边端起了酒杯。 “是啊,是啊,老齐头老天头,来来来,我们几个老家伙一道敬敬公子。”上官福说着也端了酒杯站起身。 “是我该敬敬你们几位,这杯敬天叔,忙活了一天做了这一桌子美味佳肴。”没等几人接话,上官良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拿起酒罐子将酒杯斟满,“这杯敬洪叔,里里外外张罗,将整个上官府打点的这般喜庆应景。” 又是一饮而尽,复将酒杯斟满,“这杯敬福叔,忙进忙出的操持府中上上下下一众琐事,劳苦功高。” “公子……公子……你慢着点儿。”上官洪看他喝的有些猛,怕他醉酒。 “特别要谢谢老齐叔,辛苦你挣钱守着这处宅子。”又是一饮而尽。 话到此处,席间的气氛有些变了味道,四位老管家的眼睛都有些泛红,辛苦其实算不得什么,被冤枉、被欺负、被嘲笑……都算不得什么。最重要的,是君在天涯,一世长安。 ☆、鬥轉星移二 大年三十的夜空,别样璀璨,不时被火树银花点亮。 上官良勋背手立在游廊前,抬头仰望天空,心下不无感慨,南晋的除夕虽然也是热闹非凡,缺了家乡的感觉到底还是少了几分人情味。青衣立在窗前许久,终是忍不住走出慕草堂,“将军似有心事。” 他扭头看着他,暖暖一笑,“天叔准备了很多点心,可要一起守岁?高公子呢?” “吃过晚饭就没见他,八成是看热闹去了。” “依我看,十有□□是去找他兄长了。”高久安不苟言笑,平常行踪不定,越是这样的人对亲情越是看重吧。 “兄长?师兄还有兄长?” “怎么?你不知道?”上官良勋虽然感到有些奇怪,但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于是接着道:“六君子的老幺高长治,便是他的同胞兄长,可惜高公子的脸毁了,不然他二人应是长得极为相像。” 青衣很吃惊,他从未听师兄提起过此事,难怪他会愿意来业城。照师傅的嘱托,他们应当有多远走多远,有多偏住多偏的,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啊。 脚步声由远及近,上官良勋回头,是紫枫,她恭敬的行礼,比划着请他回屋,“赵公子,天寒地冻,不如回屋守岁吧。” “也好。”青衣点了点头道。 “你可会下棋?” 青衣摇了摇头,“听福叔说,将军的琴抚的很好,不知将军能否指点一二。” 上官良勋有片刻愣神,他已经,很久不曾抚琴。最后一曲好像是那年中秋,青主点名奏的《葬花》,那是个极为凄婉的曲子,悲凉哀怨,与中秋团圆的意境形成强烈反差。他觉得大不吉利,但又不敢违逆。一曲奏罢,只觉整个人都困在挣不开的忧伤里。青主被赐死之后,他便没再抚过琴。他看了青衣一眼,有些犹豫,新春佳节终是不忍扫兴,遂点了点头。 青衣眉眼带笑,“我去拿琴,将军先进屋吧,外头冷。”青衣回屋抱了琴出来,发现他还在,“将军,走吧。” 堂屋的圆桌上摆着天叔特地准备的福寿糕、枣泥糕、豆沙团子等好多碟糕点,还有甜金枣、长生果、吊瓜子等零食并几样水果。青衣抱着琴摆到一旁的长桌上,起身脱了斗篷,“新学了一首曲子一直有些不得要领,弹得不好,将军别见笑。” “没关系,你弹吧。”上官良勋走到圆桌边坐了下来,拿了几粒长生果开始剥。 青衣新学的《浣溪纱》也算是前晋的一首名曲,开篇曲调轻快、中篇哀伤凄婉、末篇有着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欣喜。背景说的是一对年轻夫妻因战乱分离,丈夫参军上了战场,妻子在家苦等十五年最终等来了团圆。 三篇的两个转折处,青衣总也弹不顺,过渡的有些牵强。上官良勋听了几遍有些听不下去,索性起身坐到他身边,“转折处要提前一些开始起调,这样过渡的时候就不会太过仓促,像这样。”上官良勋一边说,一边动手示范,青衣看他的指法,很难想象一个领兵打仗、冲锋陷阵的将军,会有这样的琴艺。 上官良勋扭头看着青衣,“看到了吗?” “嗯,啊……看到了。” “你试试。”上官良勋往旁边让开些。 青衣有些紧张,起调的时候手指都有些颤,两个转折处各自弹了一遍。“你看,比方才是不是好了些,第一个转折处曲调急转,弹得时候要稳住莫心急;第二个转折处曲调有些跳跃,更要稳住,来,再试试。” 青衣又将两个转折处弹了一遍,只觉得愈发紧张了。上官良勋靠上前正欲再次示范,敲门声响起,上官洪推门进来,“公子,甜汤好了,在教赵公子抚琴啊。” “嗯,摆在桌上吧,放凉一些再吃。” “是。”上官洪端着托盘走到圆桌边,将两碗甜汤摆到桌上。心里直嘀咕,这赵公子生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性子也随和,怎么偏偏是男儿身,不然与公子简直一双璧人啊。 洪叔出去的时候,上官良勋正手把手的教青衣弹第一个转折处,神情认真专注;青衣紧张的有些微微冒汗,盯着琴弦一动不敢动,由着他带领拨弄琴弦;他的掌心布满茧子,手指却灵活柔软,耳边响起的悠扬曲调不似来自指尖,却似来自心田。 “如何,知道要领了吗?”他停下手看着他问道。 青衣咽了咽口水,点点头道:“嗯,多谢将军指教,我还得多练习。” “抚琴本就是熟能生巧,走吧,喝甜汤,一会儿凉了。”上官良勋站起身,“很热吗?你都出汗了。” “嗯哼……屋子里暖和。” “洪叔知我怕热,今日润堂未曾安置铜鼎,你的手很凉,额头却在冒汗,别是受了风寒。”上官良勋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青衣赶紧拿袖子抹去额头的汗珠,他哪里是热的。一会儿,上官良勋便折了回来,二人一道喝完甜汤,府里的家丁搬了两个取暖的铜鼎进来。 “入了夜会更冷,别真的受了风寒。” “多谢将军。” 守岁这个事,因着身世青衣向来不怎么上心,在鸿仁寺的时候,守不到鸡鸣的那个年年都是他;下山后的辗转,新年守岁更是无足轻重。只是今年,守岁似乎变成了一桩很暖心的事。上官良勋拿了本札记在看,他不敢弹琴怕惊扰他,便也随手拿了本书靠坐到铜鼎边的矮榻上看了起来。润堂里静悄悄的,不时能听到外头传来的爆竹声。 子时前,洪叔来叫上官良勋出去放爆竹。青衣披上厚斗篷跟着一道出了府门,街上十分热闹,各式烟花飞舞,好一个姹紫嫣红、祥和欢庆的夜晚。青衣捂着耳朵,站在大门口,看着街上的各式烟花笑着,绝色的容颜在绚烂的烟花照耀下愈发倾国倾城。 马车里的男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青衣,业城之中,竟有如此佳人。再看一旁弯腰点爆竹的上官良勋,莫非是上官府的亲戚么?! 放完爆竹回到润堂,二人闲聊了一阵又各自看书。上官良勋把札记看完的时候,发现青衣已靠在矮榻上睡着了,也不知是何时睡过去的。果真如他自己所言,他是守不了岁的。上官良勋吩咐家丁往铜鼎里头添了炭火,又去聚贤堂拿了被子回来给青衣盖上,这才出了润堂,一路往校武场去。 空气凉薄,四周寒意深深。 洪叔提了四盏灯笼,悄悄地挂到校武场的四角,幽暗的烛光和朦胧的夜色中,矫健挺拔的身影,娴熟轻快的打着一套内家拳。上官良勋的心里,隐隐的有些不安,总觉得春节前的那次朝会,皇上话中有话,似有意派他前往北疆与文帝的军队一教高下。打仗,他从来没有怕过,怕的是他若一走,菱主虽有重兵在手却无将可托。 大年初八,有人叫门。 上官良勋本以为是一道圣旨,不曾想是一位稀客,藉王姜帼。 不夸张地说,上官洪比上官良勋更清楚几位王爷的为人,趁着上官良勋将藉王引去润堂的当儿,已支会了其他几个管家,又将紫枫差过去伺候,聚贤堂的两个丫鬟,还是紫枫要机灵些。 “王爷今日光临寒舍,有何要事吗?”上官良勋看他光顾着喝茶,忍不住问道。 藉王将茶杯往桌案上一摆,四下看了看,“没事,本王就是闲着无聊出来走走,正巧路过将军府罢了,怎么,没事便不能来吗?” “岂敢岂敢,王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这宅子,看着护养的还算不错,将军引本王四处走走吧。”不待上官良勋接话,藉王已起身往外走,那晚他看到的佳人,可还在府上么?! 二人转入游廊没走几步,正巧青衣从慕草堂出来,迎面碰上。藉王看看上官良勋,“这位是……” “回王爷,这位是我的门客,赵青衣,赵公子。” 青衣闻言,连忙抱拳作揖,“草民赵青衣,参见王爷。” “赵……公子。”藉王端详着赵青衣,心里很难接受,那晚他看到的,分明是个美目盼兮的佳人,眼下怎么成了公子,可他行礼的手势、还有他的衣着穿戴,确实是男子做派。 “是。”青衣应了一声。 “你是丰泽人么?” “回王爷,草民乃西晋朝阳人。” “西……晋,有意思,一个西晋人跑到丰泽投在了将军府门下。”藉王审慎地看着赵青衣,“你很有抱负啊。” “王爷说笑了,赵公子是我招揽的,详细情形王爷若是有兴趣容我慢慢道来。”上官良勋边说,边向赵青衣使了个颜色,“不耽误赵公子抓药,你先忙。” 赵青衣冲着二人一揖,“草民告退。” 藉王看着他绕过他们走开,反剪双手继续往前踱步,“本王不曾想到将军竟是个雅趣之人,这条游廊建的甚好。” “一介武夫,让王爷见笑了。” “听闻上官天的厨艺了得,不知本王今日可有口福。” “请王爷恕罪,不凑巧,天叔出远门走亲戚去了,十天半个月后才回来,到时再请王爷过府一叙,可好?” “啧,真是扫兴,本王难得有此兴致。” 上官良勋陪着他在府里闲逛了一圈,不痛不痒的应付了几句,藉王便告辞了。虽然他的到访看似随意,但上官良勋觉得,必是有何事或者有何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藉王此人生性多疑,桀骜清高,不会无缘无故登门拜访。 ☆、鬥轉星移三 玉漏铜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夜开。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上元佳节,又是举国欢庆的节日。在业城,上元节历来都是不亚于春节的大节庆,因为承帝会在这一天庆祝自己的生辰。照着往年的规矩,皇宫里请了舞狮队、杂耍队、戏班子,正月十二就开始在天禄阁准备,承帝下旨一应事宜由大总管马得贤督办。宫里的宴请往年不是皇后便是丽妃督办,今年却是破天荒的交给了媛妃,宫里一时议论纷纷,向来不怎么受宠的媛妃是不是要改运了。 傍晚,受邀的大臣们携女眷纷纷进宫来赴宴。天禄阁里一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清和今日盛装华容,连翠红都有些吃惊,一边替她平整礼服,一边说道,“主子今日这般用心打扮,可有深意?” 清和笑了笑,一语双关道,“今日不是有好戏看嘛,穿的讲究些。” 翠红看了镜中的清和一眼,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了,免得横生枝节,转身拿起桌上的锦盒交到清和手里,“主子一切小心。” “嗯。”清和接过锦盒,心里有着莫名的兴奋,今日会是她和长孙皇后的第一次交手吗?虽然她的目标并不是她,但她很希望长孙皇后能来趟这个浑水。 在天禄阁门口,刚巧碰到辽王,清和的脸上绽出难得一见的笑容,上前正欲打招呼,韩王从大门口探出头来,“呦,本王正纳闷怎么不见了兄长,原来是遇到了清和公主,幸会。” 清和浅笑着福了福身子,“两位王兄吉祥。” “免礼。”辽王看着她问道,“近来可好?” “挺好的,谢王兄记挂。” “进去坐下来说吧,别站在这儿了,也不嫌累。”韩王边说边转身往里走,眼角的余光却是仔细打量了清和手里的锦盒。她手里捧着的,难道是南晋的轉盒?! 清和跟在辽王、韩王身后步入天禄阁,周围的官员们纷纷行礼问安。 “估摸着离开席还有一会儿,你先去玲珑轩坐吧,皇后娘娘还有赴宴官员的女眷也都在那里。”辽王对着清和说道。 “好,两位王兄请好。”清和捧着锦盒往玲珑轩去,官员们一边行礼问安,一边纷纷让出道儿来,清和一边笑着点头示意,一边留意着他们的举动。注意到锦盒的人不少,看样子江一柳他们近来频繁动作,还是起了一定效果。 玲珑轩里都是人,坐的坐、站的站,看似随意的三五成群却有着明确的等级划分,轻声细语的攀谈浅笑,人人都显得很有教养。长孙皇后温和地笑着,正与庆妃说着话,看到清和的时候冲她招招手,“清和,来母后这儿坐。” 清和温婉地一笑,向着长孙皇后走去,心里像被人狠抽了一鞭子,猛的一疼,抱着锦盒的手紧了紧。等她到了跟前,皇后娘娘伸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周围的女眷们有序的过来请安。泰和公主还有昭和公主都十分亲切的同她打招呼,叫她小妹。清和一一向她们微笑示意,十分谦逊的唤泰和公主,长姐;唤昭和公主,二姐。 今日的宴席,因着清和公主特殊的身份,席位被安排在承帝左侧,是个俯视群臣、察言观色的绝好位置。清和故意将锦盒摆在桌案上,想要看看坐在下首那几位比她晚到的王爷是何反应。 天禄阁戏台上开始了第一场表演,台上演得认真,台前看得仔细,掌声、叫好声亦是不绝于耳。演到最后一场穆桂英挂帅,天色已经暗了,整个天禄阁被大红灯笼点亮,一派祥和之气。突然,戏台上的一个兵卒执剑跳下戏台,蜻蜓点水的几下已直扑对面二楼承帝的席座,惊起惊呼声无数。 “护……驾!护……驾!”承帝惊恐地喊道,眼见身边的几个贴身护卫已被如数放倒,那明晃晃的剑向着他直逼了过去,眼前一闪,有人挡在了他前头。刺客见一击未中,抽剑正欲再刺,禁军校羽卫赶到,刺客转而扑向诚王,大声呵道:“把锦盒交出来!”诚王不允,左臂被刺伤,此时禁军纷纷涌上二楼来,刺客见形势不妙,三两下跃上屋顶仓皇逃窜。 “追!给朕抓活的!”承帝揽着怀里的清和,气得脸色刷白。 清和替承帝挡了一剑,此刻她靠在承帝肩头,断断续续地呢喃,“锦盒……父王……锦盒……” 承帝看着手捧锦盒的诚王,眼里似蒙上了一层霜雾。清和疼的抽了几下,心里却在笑,她本想趁乱将锦盒“扔给”藉王的,不成想救父心切的诚王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她便借机让锦盒滚到了他面前。真正的锦盒,昨夜她已偷偷献给了承帝。不过算起来,今日的锦盒才是她要送给承帝的礼物。往后,她还要送很多个这样的礼物给承帝,直至他众叛亲离。 “太……医!太……医!快来救朕的清和,快!你们都给朕滚开!太……医!”承帝横抱起清和,踉跄的走着,眼里蒙着泪,似是想起当初祥禧宫里那个时常令他龙心大悦,开怀大笑的敬敏皇贵妃,还有他的一双玲珑乖巧的女儿。清和!你不能死! “陛下……陛下……您保重龙体呀……陛下……”马得贤跟在承帝身后,急得满头大汗。 最后,承帝连发了三道口谕,命禁军将清和公主送去自己的养颐殿;命太医院三位院首留在宫内医治清和公主;命后宫各主闭门自省,未有圣旨,不得往来。 再有清和公主的消息,已是惊蛰之后了。承帝颁旨昭告天下,晋清和公主为正一品衔,加封号尚颐。 晋朝虽然是灭亡了,但如今分分天下的四国无一例外的沿用了前晋的很多法令教条、规则法制。根据前晋的国典,公主的最高爵位是从一品,封号雍贤。清和离开业城的时候只有公主的封号,尚无爵位,严格说来是个有名无实的公主,既不能领薪俸,也不能享特权,空有一个封号罢了。 眼下,她算是“因祸得福、一步登天”了。尚颐公主的封号是承帝为她独创的;正一品的爵位是承帝力排众议册封的,若不是她坚持要在祥禧宫住着,承帝甚至打算让她开府建牙、自立门户。如今整个后宫只有一个女人同清和的爵位相当,那便是长孙皇后。 上官良勋得到消息后,着实松了一口气,江一柳那一剑,刁钻、凶狠,他真怕有个好歹。 青衣同高久安说起此事,高久安除了叹气还是叹气,以前师傅就说过她不是个普通姑娘,真的是个厉害角色。 清和在养颐殿住到能下地走动后便执意搬回了祥禧宫。期间,她不着痕迹的做了桩事,勾搭上了三位院首中与她年龄相当,最年轻的陈院首;不仅如此,搬回祥禧宫当晚她便以制作药熏为由,将陈院首留在了祥禧宫。清和早前曾秘密花费重金,向丰泽附近几个青楼的头牌讨教房中术,再加上与夜帝周旋的那些年,为了培养自己的亲信势力,她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将自己炼制的药同房中术结合到一起,以保证同她睡过的男人会上瘾。这种瘾,虽不致命,却时轻时重,亦可轻可重。 陈院首的正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的是有恩于陈家的李家姑娘,李氏相貌平平,还有些驼背,与娇俏可爱的清和公主有着天壤之别,身份更是没得比。陈院首自从与清和有了“夫妻”之实,便想方设法的去为她看诊、送药,清和对他的殷勤也颇为满意。陈院首来替清和看诊,翠红便会知情识趣的退出去带上殿门,然后在门口守着,比如今日。 清和将右手摆在垫枕上,看着陈院首笑,“如何,本宫的身子可是大好了吗?” “公主放心,已完全恢复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玄霖。”她一边说,一边伸出脚,在他左腿上轻轻蹭着,“往后想见你一面,可就不容易了。” 陈玄霖的心被撩拨的直打颤,有些紧张的咽了口口水,“若公主召唤……臣……自当竭尽全力。” 清和“咯咯咯”的笑起来,媚眼如丝,“嗯,上一次……你确实很用力。” 陈玄霖看了清和一眼,心里犹如猫抓般难受,他想顺势将她搂入怀中温存,却因拿不准她的意思而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低头看着垫枕,兀自镇定。 “嘟嘟嘟”的敲门声响起,“公主,有客到。”翠红的声音传来。 清和叹了口气,这个时候来拜访她,真会扫兴,眼看到嘴的肥肉不能下口了,凑到他耳边低语道:“陈院首晚上若是得空,便来替本宫做个药熏吧。”说完,伸手从他膝盖一路摸了过去。陈玄霖整个人一僵,声音低哑的回了声,喏。 待陈玄霖走后,翠红走到清和身侧低声道,“主子,辽王殿下来了,在偏殿等着。” “去请他过来吧,你去外头守着。” “喏。” 辽王有些蹒跚的走进正殿,清和笑着迎上来,“三哥哥来了,进来坐吧。” “不了,我不好在此久坐,免得给你生出什么事端,看你气色不错我便放心了。”辽王叹了口气,接着道:“物极必反,盛宠而衰,如今你锋芒太劲,自己要多加小心才是,后宫里所有的眼睛都会盯着你,盼你行差踏错。” 清和以为他是来打听那日刺客的事,不想辽王只字未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宜康时有动作,我看父王此次派上官良勋出征的可能性很大,你要早作打算;另外,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老五前阵子特意去了趟上官府,据说,是看上了将军府的一位门客。” “谢三哥哥提点。” “我先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辽王不怎么利索的转身要走,清和拉住他的手,靠上前低声道:“其实,南晋的轉盒我已经献给父王了,上元节那日……是父王命我试探几位王兄的。” “那刺客呢?” “刺客若是父王的安排,我何至于交待出去半条命。” “老五……他没这个血性。”辽王想了想道:“我先走了。” 清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眼里的笑一闪而逝,姜帼哪来的如此血性?!借他十个熊心豹子胆都嫌不够,转身走进正殿,等过了风头要重赏江一柳,他这一剑虽凶险,却是为她刺出了一条阳光大道来。 注:摘自唐崔液《上元夜》 ☆、征途一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上元刺客一事,督察院在承帝多次施压下于清明前夕告破。“元凶巨恶”被缉拿归案,供出是“贵客”重金买凶,承帝便将五位皇子的画像拿给他辨认,他细看之下指出了藉王姜帼。承帝当场未作表态,只命校羽卫关押“元凶”。后来,督察院又陆续查到藉王及其门客的“不轨”行为,秘密陈奏给了承帝。即便如此,承帝仍是选择保持沉默。 媛妃惶惶不可终日,自上元节之后,她就被禁足了。承帝不曾去看过她,后宫里的其他嫔妃也都不曾去看过她。没有藉王的消息,她整天提心吊胆,宫里的小宫女、小太监们口风都很紧,明里暗里不提只字片语。 这日,承帝宣了清和觐见。 因着临近清明,清和的穿着打扮十分素雅,若是在丰泽,她早就换上了素白纱裙。她不确定承帝这个时候宣她的用意,行刺一事看似没有结论,但他心里必已拿好了主意。 清和走进养颐殿,承帝正靠坐在蝠榻上看书,她走到近处福了福身子,“父王万安。” “免礼,过来坐。”承帝合上手中的书册摆到茶几上,“你们都退下吧。” “喏。” 清和在承帝对面坐了下来,看着承帝有些担忧的说道:“父王看着有些疲乏,可是没有睡好?” 承帝叹气,“有此逆子,叫朕如何安睡。” 清和不接话,低头看着茶几上的书。虽然沉默有时不免尴尬,但倘若接了一句不该接的话,势必要说出一些本不该说的话,此时沉默为好。 过了半饷,承帝才道:“前几日丰泽的国帖,你可回了吗?” “回禀父王,儿臣已经回了,请父王放心。” “近来北晋时有动作,不时扰我边境,朕想派兵出战,一来可以扬我军威,二来可以稳定民心。” “父王,这些军国大事,儿臣不懂。” “马清远和常琨都有军务在身,父王想派李断将军前往北疆,只是……”承帝话到此处不再往下说,蹙了眉头不住叹气。 “父王有何为难吗?” “李断将军对北边的地形不熟,父王担心他会吃亏啊。”说完,又是长叹了口气。 老狐狸,第一次与北晋正式交锋就想将南晋拉下水,好处你独占,黑锅却要由我一道来背,我就知道这个尚颐公主的爵位不会那么简单。但她既然是温婉的清和,就得一直温婉下去了,“儿臣斗胆……举荐一人。” “哦?谁?” “儿臣的护将,上官良勋。” “他呀……”承帝若有所思地叹道:“说来,他曾是东晋最年轻的将军 。” “嗯,他祖籍东廖,对北地的地形、气候都熟悉,相信会对李将军有所助益。” “这……不妥当吧。” “上官将军是儿臣的护将,也是父王的属将,儿臣既是回来探亲,有何理由不替父王排忧解难,派他辅佐李断将军,合情合理,父王不要犹豫了。” “清和啊……你如此大义,父王甚慰啊。” “只是……儿臣有一不情之请。” “你说。” “以前南晋若有战事,但凡上官将军出战,姐姐都是亲自相送;如今姐姐虽不在了,她对将军的义仍是不好辜负,儿臣……求父王恩准,亲送将军出征。” 承帝点了点头道:“有情有义,父王允了。” “谢父王恩典!”清和十分恭敬的起身行了一礼。 清明这日,淅淅沥沥的下了一整天的雨。 黄昏时分,皇宫禁卫军外加最得承帝信任的校羽卫将藉王府团团围住,一盏茶的功夫便将藏匿于书房密室之内的藉王找了出来,任凭藉王如何叫嚣也无动于衷,五花大绑的将他押去了督察院。 彼时,承帝的口谕将将送至上官府。 上官良勋接到口谕的时候,丝毫不觉意外。正一品的爵位,承帝岂会平白无故的加封到菱主头上。上元行刺还有敬献轉盒,不过是博得承帝信任的引子,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在承帝面前,众人皆有价值。这一点,辽王殿下似是得了承帝的真传。只是,口谕中提到让谋士赵青衣同行,多少让上官良勋有些摸不着头脑。即便他不在府里,相信菱主也有能力护赵公子周全,怎会让他随行?战场残酷,刀剑无眼,菱主难道不怕赵公子有个好歹么。 “将军……将军……” 上官良勋回过神,“是赵公子啊。” “看将军穿戴是要出门吗?” 上官良勋答非所问道:“刚接到皇上的口谕,不日便要领军北上。” 青衣很是吃惊,“可……为什么,将军是清和公主的护将,皇上怎么能派南晋太后的护将去与文帝的军队对弈,这……这等于是两国联合起来攻打北晋呀。” 上官良勋叹了口气,走廊尽头思远堂的丫鬟紫帛端着托盘出来,“进来说吧。” 青衣跟在上官良勋身后进了聚贤堂,二人在书房里坐定,紫枫进来上了茶布了点心后便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皇上的口谕中命你随行,所以此事我觉得公主多半知道,而且是赞成的。” “命我随行?”青衣更吃惊了。两军交战贵在战术,他一个乡野莽夫作战方面一窍不通,连纸上谈兵的本事都不具备,承帝命他同行,究竟是何用意。 “赵公子不要忘了,清和公主如今的封号是尚颐,领正一品衔,与当朝皇后平起平坐。” 这下换青衣叹气了,皇权争斗不是他这个凡夫俗子可以随意置评,能随上官将军远征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最起码,远离了朝廷。 “我师兄可以同行吗?” “高公子若要同行,只能扮成兵卒混在军中,往后,你还是不要叫他师兄为好,免得引起别人的注目。” 青衣想了想,点了点头道:“将军所言甚是,以前是我疏忽了。” “此次出征,李断将军是主将,我是副将,行军的日子要等他通知,你先收拾好东西,高公子那里你去说,还是我去说?” “我去说吧,只是……混入军中之事,还要烦劳将军。” “这个我自会安排,你不必担心。” “临行前,将军可要爻一卦吗?” 上官良勋想了片刻,点了点头道:“爻一卦也无妨,趋吉避凶。” “我去取卦,将军稍待。”青衣起身走出书房,心里有种莫名的愉悦,脚步轻快了很多。 等排出上官良勋所掷卦象,青衣却是惊呆了,竟然是寥卦。此卦又称为虚卦,主变化无常之象,爻出这样的卦象,上官良勋此行吉凶难测、生死不明。 “如何?”上官良勋看青衣脸色不对,约莫猜到卦象不吉。 青衣从袖筒中又取出一枚铜钱摆到桌上,“将军,再爻一卦吧。” 上官良勋将一枚枚铜钱收到手中,上官洪走了进来,“公子,严公子来了。” “请他进来吧。” 一会儿,严拓提着个纸包走进来,到了近前抱拳一揖,“上官兄,赵公子。” 二人异口同声的抱拳回道:“严公子。” 上官良勋伸手作了个“请”的手势,“坐吧。” 严拓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等紫枫进来上了茶布好点心退出去,才看着二人道:“请二位早作准备,此次北征菱主命我和老三、老五同行协助,我们会即刻动身前往东廖打点,上官兄抵达东廖之后,记得用老办法联络。” “好,多谢菱主设想周全。” “另外……大哥托人定做了一个银制面具,赵公子这长相……随军总是不大妥当啊。”说罢,将手中的纸包摆到桌案上。 青衣看了纸包一眼,有些尴尬。 严拓看了看桌上的卦钱,“赵公子是在爻卦吗?” “嗯,想看看此行是吉是凶。”青衣应声回道。 “结果如何?” 青衣叹了口气,“前路未知,世事无常。” “这算什么卦。” “虚卦,所以我正打算再爻一卦,看看事态会如何发展。” 严拓本已打算告辞,听青衣这样一说,决定留下来看看结果再走。 上官良勋第二次掷的是扶摇卦,青衣根据掷卦的结果,仔仔细细地排了卦,先是一喜,紧接着一忧,喜的是此番北征若能得一人相助,便可化险为夷;忧的是此人居无定所,难觅其踪。 “如何?”二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此次北征的关键是一个人,若能得他相助,便可化险为夷。” “谁?” “此人是北晋极有名的郎中,北人赞誉他为再世华佗。”青衣如是说。 “这个不难,我们去打听。” “不过……此人离经叛道,常年居无定所,恐很难找到。” 严拓一笑,“有钱能使鬼推磨,不管他在哪里落脚,郎中都免不了悬壶济世的慈悲心肠,总能找到的。” 青衣细想之下,点了点,“严公子言之有理,那就拜托你了。” “上官兄我先告辞了,二位多保重,我们东廖见。” “严公子保重。” 六爻所示的这个人,应该不难打听;难的是如何找到他,如何得到他的帮助。他们此去是与北晋开战,这个人若是帮助他们,就是叛国。一个离经叛道、居无定所之人,会为了他们叛国吗?!青衣长长的叹了口气,目光散在某处没有焦距。但愿吧! 备注:摘自唐杜牧《清明》 ☆、征途二 祥云纹金丝织锦长裙,身披云丝披风,这是每次送上官良勋出征的标准装束,华美精致,是母妃在世时酌宫里的御绣坊定做的,她和清和各有一套。 她站在相思亭前,看着浩浩荡荡的军队往前行进,心里一阵紧过一阵。 “末将给尚颐公主请安,公主长生。” 清和转过身,“将军请起,翠红,你们都退下,我同将军说几句体己话。” “喏。”翠红领着侍卫们退到远处候着。 “将军此去,一定要万分小心,爻卦的事,我都听说了。” “谢公主记挂。” 清和转身看向远处,山风将她的长发吹起,想不到今日会在这里送上官良勋出征,自嘲地笑了笑,“北人彪悍,倘若李断有个好歹你领兵凯旋,父王八成会将你要了回去,我便损失一员镇国大将;倘若你有个好歹李断领兵凯旋,父王虽会厚赐,我仍是损失一员镇国大将;可万一此战失利,北征的黑锅便要由南晋来背,我损失的可就不止一员大将了。”赔本的买卖,父王向来是不做的。 “末将明白,此战非赢不可。” 清和转过来看着上官良勋,神情严肃,“我被迫派你出征,唯有赢得此战,你和李断将军都安然归来,我才算险中求胜,否则……就是我父王赢了。” “末将……必竭尽全力!”其中利害,他怎会不懂。 “赵公子随你同行,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可借六爻指点征途,上官将军,我会在这里迎你和李将军凯旋。” 上官良勋郑重一揖,“公主多保重。”他不敢给承诺,战场凶险、刀剑无眼,谁也无法保证谁就能安然无恙,上了战场,命便是老天爷的,生与死,也只有老天爷晓得。 清和看着他策马扬鞭的身影渐行渐远,脸色愈发凝重,一个她最信任的男人,还有一个她最喜欢的男人,此一役也可谓是孤注一掷了。输了会怎样,她不敢想,却又不得不想。如今忆起清和临死前说的那番话,那丫头,哪里是个厚道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决绝的死丫头,留她艰难的独活。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泪意生生逼了回去。业城,容不下眼泪。 晋历二零一年春天,东晋大将李断,副将上官良勋,携十万大军北上。 从业城到东廖,以中原平地和丘陵为主,无高山险峰;接近北地,沼泽、湖泊、高山便多了起来。大军行进的速度放慢,走了旬月,接到业城送来的承帝密诏,李断将军便下令急行军。据东廖太守八百里加急送至业城的消息,北晋最为骁勇的赤羽军已攻克北部防线,连下两城,直逼东廖。 东廖是东晋的北大门,依长白天险而建城,是个易守难攻的城池,一旦被北晋占去,后果不堪设想。李断将军紧急召集了几员副将商讨对策,最后决定由上官良勋领五千骑兵先行,以求稳住东廖形势并组织起东廖城的全线防卫。大军仍以急速行军,以求在最短时间内赶去会和。 上官良勋本想让赵青衣跟随大军行进,怎料说什么他都不肯留下,执意要与他同行,上官良勋只得作罢,当夜便整装出发,领五千骑兵奔赴东廖。自上官府出来,青衣便戴上了那个银制面具挡去大半容颜,所到之处却是引来更多目光,如今军中几乎无人不知,上官将军身边有一个戴着面具的神秘谋士。 抵达东廖行馆,已是十日后了。这一路急赶,赵青衣愣是咬着牙挺了过来,从未策马长途跋涉的他,只觉浑身的骨头都被颠散了架,走起路来,双脚都不怎么听使唤了。至于何时到的东廖城、如何下榻行馆,还有与太守大人的首次会面,他都记不大清明,只是绷着一股子劲儿,不让自己倒下。等回到安排给他的厢房,听上官良勋说了句好好休息,整个人一松,意识瞬间便没了踪影,倒在榻上不省人事。害的上官良勋还请了行馆的郎中来瞧他,郎中说他只是疲劳过度外加神思忧虑所致。 在行馆住了几日,青衣尚未缓过劲来太守令就发布了,全城戒严。北晋的赤羽军已经在城外十里处安营扎寨,看样子不日便要攻城。以东廖目前的兵力外加上官良勋带来的五千骑兵,根本无法同二十万赤羽军抗衡,青衣整日忧心忡忡,严拓那边没有消息,那个人,不知找没找到。 上官良勋眉头深锁,日日早出晚归,攻城他倒是不怕,东廖城的地形他很熟,长白天险在侧,攻城难,城破更难,二十万大军难有施展。他担心的是李断所率主力,赤羽军已先他一步抵达东廖,对他而言,实在不是个好苗头。还好北晋此次派出的赤羽主将不是当世三大名将之一的宇文靳,此人最擅长的战术是冲散对手主力,尔后逐一击破。李断将军对北地不熟,实在是硬伤。 与太守相商之下,上官良勋派出了最好的两个斥候去给李断报信,让他率军借道东泽,以期在东廖城南扎营避开赤羽军主力。但是这样一来,势必就会延长大军抵达的时间,东廖五万驻军起码要撑过大半个月才能等来援军,形势不容乐观。 好在斥候出发的第二日,一直没有消息的严拓他们总算联络上了。趁着夜色三人潜入行馆,与上官良勋和赵青衣接上了头。几人围坐在桌前,严拓、傅正理和洪楷都是黑衣斗篷蒙着面,三人身形相当,若是不说话却是很难辨出谁是谁来。 “赵公子,你说的人我们已经找到了,此人就在东廖城内,谨慎起见我们不曾前去打扰。”严拓伸手将一张草图铺在桌上,指了指左下角画了红圈的位置,“他住在城西角一间十分普通的民宅,据街坊说,也就搬来不到一年的时间。”顿了顿,严拓抬头看着上官良勋和赵青衣,“但是这个人,身份十分特殊,我们一致认为,杀了比留着好。” “此话怎讲?” “此人名叫曾隶,他有一个很有名的兄长上官兄也知道,赤羽军主将,曾墨。” “曾隶?!你说,他叫曾隶。”青衣大吃一惊,怎么会?!眼前浮现出蓝衣长衫的身影,大多时候他都是温和的笑着,叫他青衣兄弟。 “怎么,赵公子认识?”严拓问道。 青衣摇了摇头,“见过……以前……见过的。” “可有交情吗?”严拓逼问道。 “只是见过,算不上……什么交情。”青衣心里有些乱,听严拓方才说要除掉曾隶,下意识的就隐瞒了自己同曾隶的交情,还有几日就满七七四十九天了,他可以再爻一卦,事情或许有别的转机也不一定。曾隶那样的人,一定不会叛国。 严拓还带来了几个重要情报,对于如何处置曾隶当晚却是未能达成一致。三人走后,上官良勋看着满脸愁容的赵青衣,“曾隶……是你的朋友?” 青衣本想摇头,却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但我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的背景,认识他的时候,他只是个普通郎中。”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是普通人了,他是此役的关键,这是你爻卦得出的结论,而且这个结论公主也是知道的,倘若他不愿相助,严拓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他,他们……是公主的人,不是我的,你可明白?” 青衣叹气,无奈地点了点头。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盛世青衣青衣篇 作者:连城三少 第6节 “你想救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而且时间不多。”上官良勋说着将桌上的草图收起来叠好,递了过去。 赵青衣伸手接过,心情愈发沉重。曾隶若是有个好歹,便是他的罪过。 严拓三人从行馆翻墙而出,确定没有尾巴后迅速离开。回到落脚点,三人脱去黑衣斗篷和面罩,洪楷忍不住道:“二哥,赵青衣明显同曾隶有交情,要不要鸿雁传书给菱主?” “哼。”严拓冷笑道:“这种事,还需要请示菱主吗?对于绊脚石,她可会心慈手软?” “老二,那你的意思是……”傅正理查话道。 “我的意思是,盯住曾隶,只要赤羽军攻城,立刻将他除掉,若是被他逃脱,恐会留下里应外合的机会。” “二哥说的有道理,派人盯还是我们轮流盯?”洪楷问道。 严拓想了想,“我们轮流盯,此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好,你说……上官良勋能守住东廖城吗?” 细想之下,严拓叹了口气,“守得住要守,守不住更要守,援军未到城郭先失,菱主在业城会住不安生的。” “那……行前菱主交待的药,可要转交给上官良勋吗?” 严拓摆了摆手,“不急,目前形势胶着,菱主炼药何其不易,要用在刀刃上。” 伴有特殊节奏的敲门声响起,顿了顿,洪楷手下死士推门而入,“主人,刚接到的飞鸽传书。”说罢,将一个小竹筒子递给洪楷。 “你退下吧。”洪楷抽出纸卷一看,叹道:“我说怎么就派我们三人来东廖,他们几个去荹阳了。” “荹阳?菱主莫非要对公孙互下手吗?”傅正理接话道。 “有可能,不过公孙府的守卫何其森严,几间大屋更是机关重重,他们此去……不轻松啊。”严拓叹道。 “依我看,菱主不过想牵制西晋,免得他们趁火打劫,目标……未必是公孙互。”傅正理想了想,接着道。 “荹阳如何,我们顾不上,眼下最要紧的是盯住曾隶。”严拓隐隐的有些不安,总觉得留着此人是个极大的隐患,赵青衣随时可能会去找他。 ☆、杀机一 好的事情若是凑到了一起,那叫百福并臻。 坏的事情若是凑到了一起,那叫祸不单行。 晋历二零一年四月初九,赤羽军在东廖城外按兵不动五日后,发动了一次以攻陷北城门为目标的猛烈进攻,除石械战队之外未派一兵一卒。进攻从寅时开始,一直持续到申时,东廖城内火光四起,所幸在全城百姓的协力配合下,各处起火点均被及时扑灭,未造成严重损失。东廖城墙经过石械车一天的攻击,破坏严重、半壁毁损。 上官良勋安排妥三处城门的军队配置和各城门互援的作战安排,同太守大人并几个参领一道回到行馆已是戌时,原想商议明日的对策,却被行馆守卫告知,赵公子未时出门一直未归。他越想越觉不对劲,留下太守和几个参领,疾奔马厩,凭着记忆一路寻到了曾隶的落脚处,他翻身跳下,连马都顾不得栓便跑了进去。 不大的院子里,一男子跌坐在地,身上多处剑伤,嘴角也在滴血,青衣张开双臂将他护在身后,而对面的严拓许是听到声响,双眉一紧,猛地一剑刺向二人。“严兄!三思!”上官良勋扑上去,将将接住那一剑,虎口被震得生疼,严拓是真的动了杀心。 “上官兄你这是做什么?”严拓怒瞪着他,今日未曾叫上傅正理和洪楷,眼看要错过这次截杀的良机。 上官良勋神经紧绷,“赵青衣,这里没你的事,带他先走。” “上官良勋!”严拓压抑地怒喊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赵青衣,你在犹豫什么,还不快走!” 赵青衣踉跄的扶起曾隶,“将军……你……千万小心。”说罢,扶着曾隶往外走,严拓欲追,上官良勋借走几步阻他去路。二人持剑僵持着,严拓的脸色愈发难看,“上官良勋,你这是要……投敌吗?” “赵青衣是公主的贵客,倘若有个闪失,即便奉上你我二人的项上人头,都未必能解她心头之恨,我不过想保全你我二人,严兄又何必恶言相向。”上官良勋面无表情的继续道:“要杀曾隶,为何不挑个好时机,严兄,你这是要……内讧吗?” 严拓的脸色百转千回,杀气终是慢慢褪去,他说的句句在理。假如刚才真的一剑杀了赵青衣,再杀曾隶。战事如何先且不论,菱主一定不会原谅他,也不会饶了他。赵青衣,是她亲自去西晋接回来的贵客啊!她虽然没有睡他,却给了他旁人无可比拟的尊重。想到此处,握剑的手垂了下来,“是我莽撞了,上官兄,多包涵。” “都是兄弟,明日只怕还有恶战,我要回去同太守大人商议对策,先走了。”上官良勋一揖道。 严拓抱拳一揖,“好。” 上官良勋回到行馆,赵青衣远远看见他便从屋里出来向他直奔了过去,双眼有些泛红,似有泪意,脸上诸多情绪。上官良勋片刻愣神,飞奔而来的身影,带出莫名的感动和心里的几许异样,觉得他似乎会径直扑进他怀里。 赵青衣在他跟前猛的停住,差点撞上,他这是要……做什么?扑进他怀里哭吗?青衣!快醒醒,这是不可以的!他有些尴尬的看着上官良勋,“没伤到吧?” “放心,我没事。” “郎中……正在替曾隶治伤,将军要去看看吗?” “不了,太守大人还在书房等我。”上官良勋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青衣吁了口气,在原地站了好半天才折回厢房。榻上的曾隶正在指挥郎中如何替他消毒、如何上药,搞得郎中很是紧张。 青衣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曾兄若是不弃,便在这里住下吧。” 曾隶看了他一眼,不屑道:“碰到你,一准没什么好事,上次害我不得不离开了村子,这次更绝,差点要了我的命。” 青衣有些尴尬的撇了撇嘴,“事有凑巧,也不能全怪我啊。” “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吗?” “啊?”这突转的话锋,青衣一时跟不上节奏。 “不然,做什么戴个面具。” 青衣伸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日子长了,他已经习惯了,再加上做工精细、轻巧透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戴个面具,活得自在些,轻松些。” 曾隶哈哈大笑,竟笑得咳出几口血来,吓得青衣几步到了榻边,“曾兄,你还不悠着点儿。” “这么好的面具,哪里买的,我也买一个去,我就是活得太不自在,太不轻松了。” 青衣看着他,若有所思。 第二日,又是一场恶战。只是持续的时间不长,两个时辰赤羽军便击鼓退兵了。东廖守军在城墙之上,投石、射箭、泼油、点火,令赤羽军死伤不少。而东廖守军的死伤几乎可以忽略。 在长年不断的加固整修下,东廖的城墙已由内至外扩建至三层,各层之间皆有约莫一米的空档,三层城墙均以坚固防火的晖石混合糯米、蒲草等原料制成的晖石砖为基。外城墙的宽度是中城墙的一半,中城墙的宽度是内城墙的一半,东廖城墙用固若金汤来形容亦算不得夸张。收兵之后,袁太守、几员参领跟着上官良勋回到了行馆书房,几人站在地形图前商议着赤羽军下一步可能采取的战术并一一列举了可行的防守,城里的物资、粮食由袁太守亲自督调。 之后五日,日日苦战,双方各有死伤。外城墙几乎报废,中城墙略有毁损,袁太守已将全城的粮食包括城里百姓的全部集中到了一起,每日定时定量供应。 今日鸣金收兵之后,上官良勋和袁太守一同登上了北城楼,城外四处狼烟、尸横遍野,“袁大人,城里的粮食还能撑几天?” “最多五天。” “五……天。”上官良勋蹙眉,五天,李断所率主力根本到不了,他们就会陷入围城无粮之困,“袁大人,仍旧按照我们之前商议的对策行事,不过粮食要严加保护,这个时候,粮食的储备决不能出岔子。” “是,下官一定加派人手。” “好了,回去吧,明日……赤羽军应该不会再攻城了。” “此话怎讲?” “这几日下来,赤羽军已经摸清了我们的底细,对他们而言,困比攻来的更有效率。” “将军是说……他们会保存实力,困死我们?” “是的。” 袁太守谨慎的往四周看了看,走近几步低声道:“将军莫急,下官有法子解围城之困。” “什么法子?” “作为东晋的北大门,东廖易守难攻,再加上周围兵匪众多,百姓苦不堪言,有时兵匪闹得凶,下官会派人将城里的物资、粮食藏进城西的秘道避风头。” 上官良勋赞许地看着袁太守道:“袁大人是个好官啊,这里的百姓能有你这样的父母官担待,实在是他们之幸。” 袁大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条秘道建自前任太守上官仪,这坚不可摧的城墙亦是他老人家生前的心血,下官不过是踏着前人的脚步往前走罢了,不敢受此夸赞。” “太守大人过谦了。”二人并排往城楼下走,“你可知秘道通往何处?” “下官不知……为防走漏消息,秘道一直用来藏匿城内的物资和粮食,再加上年久失修,里头多处塌方,不曾探查过通往何处。” “事不宜迟,你今晚便找几个信得过的人,进秘道一探究竟。” “是。” “务必谨慎。” “下官明白。” 行馆里,春风拂过,梨花四散飘飞。赵青衣和曾隶看似随意的在院子里踱步,实在正互相追问离开龙潭村的原因。 “当日去找曾兄的姑娘是谁啊?” 曾隶不答反问,“青衣兄弟怎么不同我打个招呼便离开了,害我很是担心了一阵子。” “曾兄也是当晚离开的吗?是为了那姑娘?” “青衣兄弟土生土长的龙潭人,曾某实在想不出你为何要背井离乡。”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正在僵持,一人忽然从房顶跃下 ,曾隶“噌”的一下抽出腰上的软剑,待看清来人收好剑又嬉皮笑脸起来,“我当是谁,原来是高兄,许久不见你在何处高就啊。” “不要耍嘴皮子,曾隶。”高久安冷着脸挡在青衣前面,“你怎么会在这儿?” 曾隶意味深长地看了赵青衣一眼,“啊呀……这件事说起来……有些复杂。” 青衣拽了拽高久安的袖子,小声道:“师兄,是我请他住下的。” 高久安转过身来瞪他,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你知道他是谁嘛,对他这么亲善。” 青衣有些尴尬,这几天他也认真想过,严拓他们要杀曾隶,也不是全无道理。他既然可以帮助他们扭转战局,同样也可以陷害他们。这几日他同曾隶几乎形影不离,除了治伤、换药,曾隶要不在书房看书,要不就在厢房蒙头大睡,无任何可疑举动。青衣很是犯愁,既想说服自己并没有引狼入室,又要想如何才能得到曾隶的帮助,有些食无味、寝难安。 “曾兄,敢问你同司徒瑨是何关系?”高久安单刀直入地问道。 曾隶吃了一惊,他怎么会知道瑨儿?那日他们不过打了个照面儿她就告辞了,“高兄怎会认得司徒瑨?” 高久安面无表情的继续道:“你这样的身份……可是因为司徒瑨而与帝王结怨,不得已避走异乡。” 曾隶暗自吃惊,抬眼看着高久安,脸色却是沉了下来。 青衣看看高久安,又看看曾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头,师兄不会也想杀他吧?!这可使不得,这几日他一直未曾寻得机会为上官良勋爻卦,万一曾隶是此役唯一的机会,岂不酿成大错!于是几步绕过高久安站到曾隶身前,“师兄,你切莫急躁,不要伤害曾兄。” 话音刚落,曾隶突然变脸一把擒住了青衣,腰间的软剑立时架到他的脖子上,只听他冷冷道:“高久安,你究竟什么人?” 高久安长长地吁了口气,“曾隶,我本不想动你,你不该拿青衣为挟。” “啊!”曾隶惨叫一声倒地,剑被挑出去几丈远,好可怕的速度,他甚至都没看清楚高久安出招。青衣回身挡住高久安,“师兄……你不能杀他。” “赵青衣,你是猪脑子吗?”高久安气得脸都有些泛红了。 青衣嘴角抽了抽,“反正……你不能杀他。” “怎么?你救他、照顾他不算,还打算以身相许?!”这个师弟什么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这脾性,放着好好的姑娘不喜欢,总被男人搞得五迷三道的。 青衣一愣,顿觉尴尬;曾隶一愣,顿觉惊愕。 ☆、杀机二 之后几日,正如上官良勋所料,赤羽军再未攻城,而是在城西、城北都加派了驻扎的兵力,看似要切断东廖与外界的一切联络。城西的秘道因为一处塌方实在太过严重无法抢修,暗渡陈仓的计策只得放弃。据斥候带回的消息,李断所率主力因遭遇山野兵匪抢夺物资而有所耽搁,最少要十天才能抵达东廖。 上官良勋坐在书桌前愁眉不展,据昨夜爻出的正反卦,曾隶真的是此役唯一的机会。青衣因为扶摇卦的限制不愿再起卦,唯恐四十九日的期限一过,连用正反卦判断是非的机会都错失。眼下,上官良勋有些无从下手的茫然。曾隶就在行馆住着,要如何利用却是个问题,直接开口要他相助,已有冲突在先必遭回绝……正在伤脑筋的档口,敲门声响起,“进来。”上官良勋抬头,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上官将军,那日你在六君子手上救下我,曾某感激,明人不说暗话,我有一计可解你围城之困,而且,我敢保证赤羽军撤兵。” 上官良勋审慎地看着他,“条件呢?你有什么条件。” “将军果然是爽快人,在下只有一个条件,赤羽军退出魉关之后,你要派人去接应我一道返回业城。” “此话怎讲?” “我献计于你,岂能平安返回宜康。” “赤羽主将乃你家兄,再怎么样不至于要了你的命。” “哼哼。”曾隶冷笑,“确实,可有时候,生不如死还不如死了清省。” “容我想想。” “好,不过……将军别想太久,宇文靳如果到了,献计之事就当我没提过。” “怎么?宇文靳率军来援吗?” “信不信由你。”曾隶说完,也不看上官良勋,转身出了书房。一定要在宇文靳赶到之前,逼大哥退兵。否则,他无路可逃,若是被带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这一天,对上官良勋和曾隶而言都是极为漫长的,要做出一个决定并非易事,而等一个人做出决定更是煎熬。晚饭之后,上官良勋约曾隶到书房详谈,二人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考量,沉默的坐了半天。天色暗下来,丫鬟进来将烛灯一一点着。 “曾公子有何计谋?”上官良勋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的条件,将军答应吗?” “那要看你的计策是否可行。” “将军可以将我捆绑之后悬在北城门外,派人请赤羽主将曾墨前来和谈,并且,要求他一个人来。” 上官良勋眉头微蹙,这是什么计谋,苦肉计? “家兄耿直,见我被俘一定心急如焚只身前来,有赤羽主将在手,将军行事岂不便易,进可攻退可守,无论如何,此仗你稳赢不输。” “好刁钻的计谋,化解了围城之困却要我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上官良勋肃脸道。 曾隶无所谓地笑了笑,“两军对战,输赢难道还比不上名声重要吗?”伸手端起茶杯泯了一口,接着道:“到时,我大哥会提出要带我一同返回宜康,等他率军退出魉关你再派人将我劫走,如此一来,此战输赢既定。” “曾墨……他不会反水吗?” “哼哼。”曾隶冷笑了两声道:“我大哥同将军一样,十分在意自己的名声。” “是何原因让你选择背叛?”上官良勋想来想去仍是无法理解曾隶此举。 “这是我的私事,不便告知。”曾隶随身拿起桌上的镇尺把玩起来,“将军意下如何?” “你上午不是说宇文靳会率军来援嘛,即便曾墨退兵也难保他不会攻城。”上官良勋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曾隶,考量着此事的可信度。 “他不是还没到吗?只要主将退兵,援军何以冒进。”曾隶正色道:“哪国打仗主将做了决断,援军拒不执行军令,宇文靳虽是北晋的名将,文帝的心腹,也不敢如此罔顾军令。” 上官良勋细想了半天,点了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不过……我要赵青衣随我同行。” “那不行。”上官良勋几乎想也不想的一口回绝。 曾隶嘴角带笑,“将军,你我并无交情,没个凭证不足为信。” “我可以派别人随你同行。” 曾隶看着上官良勋,“此一计,我押上身家性命来成全将军,赤羽军返城之后,我大哥的处境如何尚不可知,眼下……我不过要个万无一失的保证,将军也不愿意给吗?可派者,亦可弃,除了赵青衣,谁也不行。” 上官良勋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倒是会挑人,赵青衣倘若有个好歹,东廖之战的输赢就不重要了。失信于菱主,即便凯旋而归也难以取得她的原谅,他这是在走严拓的老路。那日,真不该挡着严拓,曾隶此人,果真是杀了比留着好啊。 二人陷入僵持,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曾隶看上官良勋的脸色,迟疑之下似起杀心,不由怒从中来,要不是得到消息宇文靳亲自率军来援,他也不会急于离开东廖,曾墨毕竟是他嫡亲兄长,无论如何不会要了他的命;若是落到宇文靳手里,必会被押回宜康交给文帝,那就是生不如死了。要不是被逼上绝路,他岂会向敌国将领献计,曾隶气得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 上官良勋忽然站起身,“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他折了回来,脸色已不似方才那般生硬,“曾公子,就按你说的,赵公子说他信得过你。” 曾隶的情绪稍稍缓和,“那好,我这就回去准备,明日卯时北城门见。” “好,明日北城门见。” 曙光微露,初夏的空气中带着北地特有的泥土气和花草香,山石上的露水未干,清新且潮湿。不去看城门外那血迹斑斑的坎坷,东廖初夏的清晨,其实很美。 曾隶到的时候,上官良勋和袁太守都已经到了,看到他的衣着打扮,上官良勋不住摇头,“曾隶,你真够狠的,就不怕把你大哥惹急了,他直接领着二十万大军冲过来。” 他笑,样子十分笃定,曾墨的软肋有谁比他更清楚么?!“不狠他不会乱,他不乱岂会单枪匹马来同你和谈。” 上官良勋失笑,这个人,真是离经叛道,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今日的一身衣着打扮,就像是历尽千辛万苦逃出来的死囚,满脸满身的血污,任何一个当大哥的只怕都很难淡定。 “不过,一会儿让你的人绑好点儿,别弄伤我的手。”曾隶边说边眺望远处,那里有他熟悉的亲人,有他熟悉的远方,还有他回不去的故乡。 巳时,一黑一白两骑出现在远处,随着越来越近的身影,可以辨出黑马上的是东廖参领,白马之上身着金丝软甲的,一定是赫赫有名的赤羽主将,曾墨。城楼下闹腾得厉害,看样子邀请这位虎将前往行馆小歇不是件容易事,上官良勋命人将曾隶拉了上来,一左一右搀着下了城楼。 曾墨铁青着脸与守军纠缠着不肯下马,看到曾隶的时候,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指着上官良勋有些语无伦次道:“你……是不是你干的……你是谁……报上名来。” 上官良勋上前一揖,“在下上官良勋,将军既是来和谈的,请下马借一步说话。”说完向一旁的几个守军使了个眼色,几人一拥而上,愣是把曾墨“请”下马来。 “好个上官良勋,老子今日可记住你了,山水有相逢,我们走着瞧。” “带曾公子下去,我与曾墨将军有要事相商。”上官良勋淡淡说道。 “是。” 在守军的护送下,二人回到行馆,刚走进堂屋,曾墨便指着上官良勋怒道:“你把曾隶怎么了?他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郎中,有事冲着老子来。” 上官良勋差点笑出来,手无缚鸡之力?!说的是曾隶?!这人平时是有多能装。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军请坐,有话慢慢说。” 曾墨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说吧,洗耳恭听。” “此战你我双方各有死伤,再打下去,受苦的是东廖和附近的百姓,将军看着不是个冷血无情之人,在下恳请将军念在周边父老乡亲的面上,退兵吧。”上官良勋起身给曾墨斟茶,“将军进城的时候,想必也看到了,东廖的城墙比你想象的要坚固的多,我们的兵力目前确不如你,但此城易守难攻,将军的二十万大军难有施展,况且,我们的主力很快就到了。” “哼,主力?!常琨和马清远的队伍才叫主力,上官良勋,你被姜鞅那老匹夫给骗了,他把姜太后拉下水,摆明了是要拱起南、北两晋的战火,坐收渔利。” 上官良勋笑了笑,坐回自己的椅子,“将军高见,既然如此我们双方还要继续打下去吗?” “就此停手,老子回去……可不好交差啊。”曾墨端着茶杯把玩,只看不喝。 “那是自然……有何要求,将军不妨直说。” 曾墨也不客气,从军械到粮食提了好几个要求,上官良勋不温不火地回道:“将军是不是有何误会?这些条件是提给战败国的呢,还是提給我们姜太后的?” 曾墨一愣,细想了片刻没有接话。 “除了令弟,将军恐怕什么也不能带走。”上官良勋正色道。 ☆、杀机三 作者有话要说:  上周去了趟北京,停更一周。 夜色深沉。 太守府书房的密室内,坐着两个人,主座上的人蒙着面,看不清样貌,袁太守坐在下首的椅子上,态度十分恭敬。 “曾墨已经答应退兵?”蒙面人问。 “是的,上官良勋会亲自护送曾隶出城,约定在济末交人。” “好,那就在济末动手,此事我来安排你不用管了,免得引起怀疑。” “上峰的意思……是要杀上官良勋还是杀曾隶?” 蒙面人冷笑,“怎么,袁大人有何高见?” “下官不敢,下官只是觉得,如果要杀上官良勋,前几日同赤羽军打得凶时为何不动手,那样不会惹人怀疑,至于曾隶,直接杀掉弃尸荒野,省事省心。” 蒙面人哈哈大笑,“老袁啊,你也就是驻守东廖的料啊。” 袁太守面露尴尬,低头不语。 “匹夫之勇,济末是绝佳的暗杀之处,不管杀谁都不会牵扯到东晋,上官良勋和曾隶只要死一个,南、北两晋的仇怨就算结下了。” 袁太守连连点头,“大人高明。” “你只需做好份内之事,别叫上官良勋瞧出异样便可,他只怕……是回不去了。”蒙面人半眯着眼,杀意尽现。 “下官遵命。” 第二日,袁太守将上官良勋送出北城门,“将军一路小心。” “辛苦太守大人了。” “下官份内之事何来辛苦,倒是将军,北人狡诈,要多加小心。” 上官良勋一夹马腹,马儿“嘚嘚”跑了起来,一会儿便到了队伍的最前头,他领着五千骑兵护送曾隶的马车前往济末。快马加鞭,从东廖至济末最多也就五天,可是曾隶身负“重伤”,经不起这般折腾只得改坐马车,一下子就拖慢了速度。 曾隶靠坐在轿厢里,看了青衣半天,想忍终是没忍住,“青衣兄弟,你师兄说的……可是真的吗?” “什么?” “你……好男风。”曾隶原本想说的含蓄些,想来想去没有合适的词。 青衣骤然觉得戴个面具有时真是格外好,比如此刻,替他挡去尴尬和无所适从。 曾隶见他低头不语,眼见的高久安不是随便乱说的。这个事情,真是十分微妙,难怪在龙潭村的时候,他对谁家姑娘都是客客气气、冷冷淡淡,咳嗽了几声道:“那个……我有喜欢的姑娘。” 青衣扭头看着曾隶,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想到哪里去了,真是的,当自己潘安再世么,“曾兄大可放心,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 “那就好。”曾隶轻吁了口气,想了想接着道:“会不会……你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的心意?” 青衣翻了个白眼,“我难道是木头吗?” 曾隶讪笑,“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答应和我一道来济末。” “哼,你没想到我会那么爽快的答应做你的人质还是没想到为了保证你的安全,我连自己的安危都豁了出去?” 曾隶有些尴尬,在乱世、在江湖浮沉久了,难免会生出功利心、市井气,虽然知道青衣和自己不同,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想要忽视他的本心,将他看成肤浅之人。 “我帮你,只因你是我朋友,我不愿负了龙潭村的时光;不过,我确实没有想到,你会拿我做人质。” “青衣……”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不待曾隶把话说完,青衣就打断了他,“我并没有怪你,你如何待我是你的事,我如何待你是我的事,两者之间其实并不矛盾,所以你不必觉得内疚,我们大家都做自己就行。” 曾隶本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无话可接。 一队人马白天赶路,晚上露宿,行了约莫十来天抵达济末。青衣和曾隶自打有过那次深刻的交谈,二人之间的话就少了,有时候面对面也就是笑笑,并不攀谈。上官良勋看出两人的异样询问青衣,青衣只说没什么。 济末是个小县城,但却是东晋、北晋之间的交通要塞,城内鱼龙混杂,经商的、逃难的、北晋人、东晋人……皆有之。为了以防万一,上官良勋没有进城,而是在离城约莫二里处驻扎下来,只要等曾墨派人接走曾隶和赵青衣便可。劫人,严拓他们自有安排。 令上官良勋没想到的是,入夜之后竟然来了三拨人。其中一拨他自然是认识的,严拓、傅正理、洪楷和他们手下的死士;另两拨人,直奔他和曾隶而来,大有杀之而后快之势,令他百思不得其解。高久安和严拓他们联手,两拨人渐渐不敌,其中一黑衣人见势不妙,连发数枚暗器直奔上官良勋,被他一一挡下,那人见未能得逞又出手偷袭曾隶。 曾隶不防,应付的有些吃力,其中一镖直奔他左胸口,赵青衣突然扑过来,将他一把推开,生生挡下了那一镖。他觉得,曾隶此次的劫数因他而起,若能平安离开,虽不是善始,可算是善终。 “青衣!”高久安惊呼一声,下一刻已没了踪影,循着黑衣人而去。 “上官兄,怎么办?”严拓看着不省人事的赵青衣。 “立刻进城找家客栈投宿,那些暗器都淬了毒,毒性如何尚不可知,但我会尽全力医治赵兄弟。”曾隶接话道。赵青衣的举动,已完全颠覆了他对人性的认识,他们充其量只是普通朋友,他竟这样舍命相救。他不懂赵青衣,真的不懂。 上官良勋看看曾隶,对了,青衣说过他是北晋极有名的郎中,“严兄,你们先带着赵公子进城打点,我安置好队伍就去找你们。” “好,你自己小心。” 严拓一行人扛起赵青衣就走,曾隶跟着他们一会儿便消失在夜色中。上官良勋叫来骑兵营的参领,详细吩咐夜间的防御和巡夜安排,交待妥当之后也潜入了济末县城。 济末县城东北角的同福客栈因离着城墙近,周围多是商铺晚上清静,严拓决定在此落脚,“掌柜,客栈我包了,将住客全部清走,另外,赶紧酌人将热水送到房里。” 掌柜是个有眼力劲儿的,看一行人的装扮便知道不是善茬儿,再加上严拓出手大方给足了银子,连连点头称是。上官良勋到的时候,客栈不多的几个住客都被“请”走了,唯有严拓他们几人。曾隶正在清理赵青衣的伤口,见周围的皮肤隐隐泛出黄绿之色,不由蹙了眉。 “曾公子,如何?”上官良勋问,一旁的严拓也靠了过来。 曾隶摇头,“棘手,此毒甚为罕见,应是独门秘方淬炼。” “可有性命之虞?”上官良勋接着问道。 “此毒怕是少了几味药,否则赵兄弟最多也就撑个一盏茶的功夫,我立刻为他施针延缓毒性发作。” “能治吗?” “既是独门淬炼,当需独门解药。”曾隶一边拧了热毛巾将伤口周围的污血擦干净,一边从衣衫内取出一个薄薄的布袋子。 “曾公子能看出是何种□□吗?” 曾隶摇头,“我不敢确定,不过……看此毒的色泽和毒性,当世之中只有东晋裴家的家主有此本事,可是……众所周知,东晋裴家在前朝就被灭了门。” 上官良勋和严拓快速对视一眼,迅速达成默契,“我们去外头候着,不影响曾公子施针,请务必尽力救治。” 曾隶头也不回道:“那是自然。” 严拓和上官良勋走出去带上房门。楼下傅正理、洪楷来回踱着步,眼前心烦气躁,死士们隐在暗处没有现身,高久安仍是没有回来。 “上官兄,有何看法?”二人一前一后往楼下走,严拓小声问道。 “你即刻飞鸽传书给菱主,请她示下。” “这一来一回又要耽误好些天,赵青衣……他撑得住吗?”严拓皱眉。 上官良勋叹气,他不知道,但愿青衣吉人天相吧。 “临行前菱主给了我两味药,一味□□,一味解药,本是用来对付赤羽军的,眼下……这解药倒是可以用在赵公子身上。” “解毒还需对症下药,你这解药……不能这么使吧。”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总不能由着他自生自灭。” 上官良勋想了片刻,点点头道:“只能这样了,不过……还是等高久安回来,我们直接拿进去,万一解了毒,我们的身份就暴露了,曾隶……不是个省油的灯。” “言之有理。” 过了半个时辰,高久安回来了,看脸色是一无所获。上官良勋同他说明了利害,他答应向曾隶谎称是从黑衣人处取得的解药。曾隶下楼的时候,已是丑时,楼下几人一脸疲倦,见了他不约而同地问道:“如何?” 曾隶摇了摇头,“不好说,这毒……太少见了。” “你们都去休息吧,我在这儿守着,万一有情况也好与高公子有个照应。”上官良勋找了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也好,天快亮了,看看情况再做打算吧。”严拓如是道。 “上官将军,青衣兄弟有任何情况,一定喊我,我方才替他施了针有些乏,回房眯会儿。” “好。” 卯时前后,上官良勋换了高久安在厢房守着,手支着头,迷迷登登的要睡过去,一直隐在暗处的死士却将他叫醒了,“城外有一大队人马,请将军早作准备。” “你主子呢?” “他们都去城外了。” “你稍待,我去去就来。”上官良勋将高久安叫了过来,才放心让死士离开,又去楼下叫曾隶,“我们即刻动身,劳曾公子先去看看青衣兄弟。” “好。”曾隶和衣躺着,利落的起身跟着上官良勋来到赵青衣的厢房,他躺在榻上一动不动,脸色不比昨日清润多少。曾隶上前掀开薄被仔细查看他的伤口,“没有恶化也不见起色。”扭头看着高久安道:“高兄,你被耍了。” 高久安皱眉,绷着一张脸有些吓人。 城门打开之后,那队人马直奔同福客栈,将客栈挤得水泄不通,带头的,正是曾隶的兄长,曾墨。 ☆、公孙互一 曾隶说什么也不肯回宜康,一定要跟随上官良勋返回业城医治赵青衣,说人既是因他所伤,自然要由他治好,这是医者之道。曾墨气急,命人要将他绑回去,曾隶持剑自挟,逼迫曾墨带人离开。临走时,曾墨说,“大哥回去要面对什么,你可知道?” 曾隶也不含糊,“这么多年我面对了什么,大哥知道吗?你我各有各命,还是各走各路吧。” 曾墨离开后,众人遂返回东廖。为了避免引起怀疑,曾隶跟着高久安混在军中。袁太守迎出三里地,策马到了上官良勋身侧,“上官将军此行还顺利吗,李断将军已经到了,大军在城南扎营,他在行馆等你。” “好,这几日城里可有异动?” “一切如常。” 回到行馆,安顿好赵青衣上官良勋便去拜见李断,毕竟,他是主将。书房内,李断正在写奏本,上官良勋走进去抱拳一揖,“末将上官良勋,拜见将军。” “嗯,坐吧,稍等片刻。”李断自顾自地写着。过了片刻,他合上奏本,搁下手中的狼毫,看着上官良勋道:“看到你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临行前巧儿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多担待些。” 上官良勋笑而不语。巧儿是李断的三小姐李纤巧的闺名,之前菱主说过李家的三小姐算是与他门当户对,他便寻了机会去拜访过,也试探过李断的意思。当时,李断并未表态,今日他这样说,倒是挺有意思的。 “我刚给皇上写了奏本,将军这次大功一件,皇上定有重赏。” “末将不敢居功,多亏将军未雨绸缪、调派得当才保住了东廖城。”上官良勋这样说的时候,表情十分寡淡,业城官场上的这一套,他深恶痛绝却又不得不随波逐流。此事倘若放在南晋,李断估计会被菱主扣上支援不利、迁延战机的罪名,就算不死也会掉一层皮。 李断笑着道:“唉,将军不必自谦,这次与赤羽军交手,我方以少胜多,将军功不可没。” “那也是李将军给末将机会,末将不敢居功,如今战事已平,我们何时启程?” “怎么?!上官将军急着回去领功吗?”李断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说道。 “不瞒将军,我们在济末遭到偷袭,末将麾下谋士赵青衣受重伤,因是太后钦点,末将不敢怠慢,若是耽搁久了,赵公子恐有性命之忧,实在是怕太后怪罪啊。” “可曾叫行馆的军医瞧过了吗?” “末将刚回行馆便来向将军复命,还来不及传军医。” “这如何使得,走走走,传了军医我们一道瞧瞧去。” 上官良勋跟在他身后,一个小小的谋士也能引起他如此兴趣,有意思。行馆军医替赵青衣诊治了之后,看着李断连连摇头,待出了厢房,李断问道:“怎么?情况很严重?” “岂止严重,这位公子随时有性命之忧,恕下官无能为力。”军医无奈道。 “行了,你退下吧。” “将军,末将恳请明日启程。” 李断叹了口气,“容本将想想。”说罢,转身似是往书房去。承帝临行前秘密交待的事情眼见的是办砸了,这个赵青衣能得上官良勋如此看重,必是姜太后的谋士无疑,该死的两个都没事,不该死的却倒下了,一群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晚上,上官良勋命人收拾了东西,亦秘密支会了严拓。明日无论如何必须启程折返,拖得越久,赵青衣的情况就会越严重。戌时,上官良勋去找了李断,对于启程返业一事态度坚决,没有任何转寰的余地,即便李断说已给承帝飞鸽传书,正在等候皇命亦无济于事。上官良勋只选了几个随行侍卫,于第二日卯时离开东廖,轻装简从的往回急赶。 城楼之上,李断冷脸看着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袁太守小心地试探道:“要派人去截吗?” “截个屁,你上哪儿找的一群废物,银子花了不少,两个人一个都没除掉。” “将军息怒。” “你说,皇上若是怪罪下来,让本将如何应对!” 袁太守吓得跪到地上,“将军息怒,下官不曾料到上官良勋的武艺如此高强,派去的死士竟无一折返,也不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断心里气极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上官良勋智勇双全,这些年在南晋得夜帝重用立了不少军功,在南军中很有威望,一个马良就很让人头疼了,如今还要加上一个上官良勋。将来皇上若发兵攻打丰泽,上官良勋必是大患。 回业城的一路,为防万一,上官良勋带着赵青衣和几个“侍卫”先走了一段水路,再改走陆路。回到业城的时候正是酷暑,热的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好不容易才说服曾隶离开,上官良勋觉得,不管承帝还是菱主,若是知道曾隶跟着他们一道来了业城,只怕都要抓他。青衣舍命救下的朋友,他不想看着他成为别人砧板上的肉。 当晚,尚颐公主就微服私访了上官府,严拓、傅正理和洪楷都在。 清和仔细查看了赵青衣的伤口,“严拓,带去的解药给赵公子服了?” “是,给他服下了。” “亏你想出这个法子,否则赵公子中途就会毒发身亡,此事你办得好啊!”清和转过身,看着严拓道:“那淬了毒的暗器可带回来了?” “带了。” “拿给我瞧瞧。” 严拓从袖筒中掏出一个布袋子递了过去,“主子小心。” 清和接过布袋子,翻开袋口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嘴角立时扬起,但那不是笑,“公孙互那只老狐狸到底叫他钻了空子。” 在旁的几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得要领。 清和从袖筒中取出一个蓝色的小瓷瓶,“倒碗温水给我。” 严拓眼明手快的倒了水递过去,又将赵青衣扶坐起来,清和扯开瓷瓶上的盖子,将里头乌黑的药汁小心翼翼的喂进赵青衣嘴里,罢了,又喂了几口温水,“上官将军,今夜派人守着,倘若有什么情况,再给赵公子喂这瓶药。”说着,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摆在赵青衣枕边,“我觉得……当是用不着了。” “是。” “我要回宫了,严拓,明日你随江一柳进宫来,谨慎着点儿,别让人瞧见。” “属下遵命。” 清和回到祥禧宫,一言不发地净了手,换上亵衣,翠红端来冰镇绿豆汤,“主子,喝碗绿豆汤消消暑。” 清和接过碗,勺了一勺子却不往嘴里送,楞了半天,“你们都退下吧,本宫要歇息了。” “喏。”宫女们退出去带上殿门。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盛世青衣青衣篇 作者:连城三少 第7节 清和喝了几口绿豆汤,抬头看着翠红,“青丝燎你还收着吗?” 翠红一惊,“主子,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做药啊。” “可那东西剧毒,主子……是要做□□吗?” 清和三两口将绿豆汤喝完,空碗随手一摆,“赵青衣这次随上官良勋北征,不幸中了毒,毒性发作呈现出黄绿之色,你猜……他中的何毒?” 翠红想了想,摇摇头道:“猜不出,北人不善用毒。” “我可没说是北人下毒。”清和伸出双手翻来覆去的仔细打量,这双手,很久没有炼毒了,尤其是像青丝燎那样的奇毒。现在用的毒都是在丰泽的时候所炼,到了业城,她忙着取悦她的父王根本无暇炼药,祖传的手艺,可不能就此荒废了,“赵青衣中的,是我裴家的毒。” “什么?!”翠红大吃一惊,那就是说,除了熙和,裴家仍有后人在世。 “有些乏了,歇息吧,等明日他们进宫来,事情便清楚了。” “喏。” 第二日戌时,赵青衣悠悠醒转,四下看了看,怎么是慕草堂,他不是在济末县城吗?左胸口火烧火燎的疼着,他想起自己中的那一镖,眉头皱了起来,那镖一定淬了毒,他记得推开曾隶之后不一会儿就没了知觉。照理,一枚暗器不至如此。上官良勋靠坐在榻边似是睡着了,青衣抬眼看他,心里暖流潺潺。 仿佛感觉到有人注视,上官良勋睁开了眼,见青衣正看他,笑了笑问道:“醒了,感觉如何?” “好些了,这里是……慕草堂?”青衣仍是不大敢相信已经回到了业城,这一昏迷该有一个多月了。 “怎么,睡了这么久,不会睡迷糊了吧?”上官良勋打趣道。 “是有些迷糊,感觉再睡就傻了。”青衣有些腼腆道。 上官良勋哼笑了几声,“不过,这一路多亏了曾隶,要不是他,你估计要永远留在那儿了。” “这么……严重?” “嗯。”上官良勋边说边点了点头。 “我是不是中了毒?”“嗯。” “那现在……已经解了?”“嗯。” “曾隶呢?我想当面谢谢他。” “他是什么人,怎么可能随我们一道进城?我们在郊外就分道扬镳了。” 青衣叹气,“说的也是。”顿了顿,接着道:“东廖之役……最后解决了?” 上官良勋想了想,点了点道:“算是吧,我们先行回来,李断将军有别的军务在身,估计要过些日子才回来。” “也是,经此一役,东廖城元气大伤,要费些功夫整修了。” “嗯……你饿吗,可要吃些东西?” 青衣一愣,他不问还不觉得,“岂止是饿,都快饿得不行了。” 上官良勋吩咐丫鬟去将上官天专门准备的膳食端过来,云丝蛋花粥和菜肉包子,青衣一边吃一边嘟囔,“天叔的手艺真是绝了,出去这么久,就没吃过一顿称心的。” 或许是大病初醒,抑或者是上官良勋在旁陪同的关系,青衣不曾发现慕草堂里的丫鬟已经换了人。虽仍叫紫鸢,却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紫鸢。 ☆、公孙互二 天刚蒙蒙亮,清和就被寝殿门外的喧哗声给吵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撑坐起来,盖在身上的蚕丝薄被滑落半个角,露出姣好的身材。 “怎么了?”严拓也坐了起来。 清和直笑,“怎么办呢,人家等了这么久才寻着机会,严二哥……是不是配合一下?”说完,媚眼如丝地看着严拓。 严拓也笑,“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即便要我去死,我岂会说个不字。” 清和伸手在他腿上轻轻蹭着,“要说你胆大心细呢,门外头的……可是皇后娘娘。” 严拓一脸的无所谓,“随主子吩咐。” “起来穿上亵衣,在皇后娘娘面前……不好太过失礼了。”清和翻身下榻,取了亵衣穿上。长孙氏终于坐不住了,且看看她有什么招数。她在宫里私会面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尽管想管的人很多,但还没人大张旗鼓的站出来管过,最多也就是吹吹枕边风,外加指指点点。 除了翠红,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翠红硬是挡着不让长孙皇后闯进去,言语之间不时提醒她要注意国礼,若是在丰泽,擅闯太后寝宫是死罪。长孙皇后也不甘示弱,明嘲暗讽的挖苦清和不检点,上梁不正下梁歪云云。 清和定了定神,酝酿酝酿情绪,一下子拉开了门,脸上立时换上破罐子破摔的表情。原本针锋相对的二人停了下来,翠红福了福身子,“主子吉祥,惊扰主子休息,请主子息怒。” 清和面露尴尬,“母后……怎么来了?” “你还知道叫我母后?!”长孙皇后绷着脸,往里头瞥了一眼,眼神不屑地看着她。 以前,她也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娘亲。总有一天,你这双眼要埋在我娘亲坟前,清和心想,一边却是抖抖嗦嗦地跪了下去,“母后……息怒。” 长孙皇后看着她已是气极,方才被翠红挡着拉不下脸,此刻看着清和,只觉越看越不顺眼、越看越是生气,狐媚子生的贱货,一股血气上涌,她大步上前一巴掌掴了上去,“皇上亲封的尚颐公主在祥禧宫私会面首,这种事情若是传了出去,你父王的脸面往哪里放,你母妃在天有灵,她的脸面又要往哪里放。” 清和咬着牙,轻易将眼泪逼出。母妃什么都在意,唯独不在意自己的荣辱得失,自己的脸面,被她当作天一般爱慕敬仰的男人,到头来,还不是赐了她三尺白绫和一座孤坟。脸面?她在意的东西很多,唯独不在意脸面这个东西。 长孙皇后见她毫无反应,一个劲的掉眼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来人,去将人拖出来。” “母后息怒,母后……”清和哭着跪行过去抱住她的脚,长孙皇后厌烦的将她踢开。 严拓被拉出来,衣衫不整,一副吊儿郎当的痞子模样,一下子被按倒在地,“皇后娘娘杀人喽……皇后娘娘滥用私刑……皇后娘娘杀人喽……”严拓突然放声大叫。 长孙皇后猝不及防,立刻给一旁的太监打眼色,几个太监一拥而上制住严拓又往他嘴里塞了帕子,不让他喊叫。严拓拼命挣扎,一边挣扎一边偷偷看清和是否有指示。正在闹腾的空档,外头传来太监的通报声,“皇上……驾到。” 长孙皇后转身出去迎驾,他怎么来的这样快。过了一会儿,落后承帝几步走了进来。 “父王……万安。”清和哽咽着请安道。 承帝紧紧皱着眉,怒道:“都退下,你们全都退下!” “喏。”在场的小宫女、小太监们迅速退出祥禧宫,今日目睹这一幕,他日恐会招来灾祸啊。皇家秘辛,知道的越少越好。 承帝看着清和,脸色铁青,她私会面首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今日长孙氏会将事情闹得这么大,他就算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行了。长孙皇后看承帝脸色不虞,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说着,心里暗暗得意,最好,气得皇上一道圣旨将她撵回丰泽去。 “行了,少说两句。”承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清和,你有何话说?” 清和仍在抽泣,跪坐在地上一副楚楚可怜又无助的模样,伸手将嘴角的血迹擦去,那是她方才偷偷咬破嘴角所流,既然是做戏,细节也不能放过,“儿臣是一国太后,有几个面首有何大不了的,谁还没点嗜好。”清和加重了嗜好二字,继续道:“再说了,儿臣可比不了诚王殿下,勤政务实,完美无缺,母后……您的要求太高了。” 长孙皇后气得正要反驳,承帝接话道:“清和,讲话不要含沙射影。” “父王……”清和又哭了起来,“儿臣不过……就是想念父王回来看看,总有人看儿臣不惯,如此,儿臣还是回丰泽吧,免得遭人白眼,受人闲话。” “清和,越说越不像话了。”承帝斥道,“皇后你回宫吧,这里……朕自有主张。” “皇上……” 承帝冷脸看着她,不知轻重,闹出这么个事来,叫他的脸往哪里放。 皇后行了礼,无奈地走了。 承帝看着清和直叹气,这丫头怎么如此不知检点。清和跪行几步挡在严拓身前,不时看看承帝,诚惶诚恐。 “赶紧穿戴好到上书房觐见。” “是,父王。” 承帝一言不发地走了,马得贤跟在他身后。翠红也退出去带上了殿门。 清和呼出一口气,舒展双腿坐到地上,大理石紧贴着皮肤传来舒爽的清凉之感,“叫的好啊,此事闹得还不够大,下点功夫,闹得满城皆知才好。” “属下明白主子的意思,只是……主子的名声……” “这种身外之物我向来不在意,再者,这桩事情闹大了……下不来台的是我父王。”此刻清和粉黛未施,嘴角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一头青丝随意的披散开来,目光散在某处,一双洁白修长的腿被青石地板一衬更是炫目,这样的她,最叫严拓揪心。 “属下一定办好,请主子放心。” “嗯,起来穿戴吧,一会儿我让翠红送你出宫,叫洪楷给李丞相修书,就说……准备准备,出行围猎。” “是,承帝那里……要紧吗?” 清和看着严拓笑了,“你担心父王会对我不利?”她一边摇头一边道:“不会,他舍不得。” 严拓利落地起身一揖,“主子多保重。” “嗯,去吧。” 过了几日,尚颐公主在宫里私会面首的事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承帝大发雷霆,斥责长孙皇后小题大做,如此做法不仅有损皇家颜面,亦有失国礼。清和“羞于”露面,在祥禧宫深居简出,几乎不同后宫妃嫔打交道。 青衣大好之后,一直追问紫鸢的去向,上官洪无奈之下只得谎称她家中有亲戚来业城寻她,她遵双亲遗命已随亲戚返乡。青衣觉得能同家人一道生活,日子或许苦点儿却强过寄人篱下千百倍,也便不再追问。抚琴的时候,不时会想起玲珑乖巧的紫鸢。 其实当日大军离开业城没几日,江一柳就拿着尚颐公主的亲笔密函到了上官府要带走紫鸢。上官洪反复求情,江一柳才道公主最忌讳的,是别人觊觎她心里的人和她手里的东西。听江一柳这样说,上官洪便知道,紫鸢必死无疑。虽然替她惋惜,却着实无可奈何,江一柳能拿着公主的亲笔密函来要人,已是顾及了上官良勋的面子。否则,杀一个小丫鬟,以六君子的出手绝对可以做到无声无息,哪里需要这台面上的礼节。 日子过着过着入了冬。 李断返城之后,承帝单独召见了他和上官良勋。除了论功行赏,也询问了很多有关东廖城的整修、兵力部署、武器装备还有粮食供应等等问题。自然也问起了赤羽军和此次化解围城之困的敌方关键,曾隶。上官良勋回答谨慎,能说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能说的,斟字酌句、避重就轻。但他知道,无论自己说了什么,承帝都不会相信,必会私下向李断求证。 晋历二零二年的春节,如往年一般喜气洋洋。 大年初一的时候,宫里传来口谕,说尚颐公主会在大年初六驾临上官府。之后几天,上官府上下又是好一阵忙活。大年初六那日,尚颐公主带着诸多赏赐,浩浩荡荡的自皇宫出发,来到上官府。今日,清和极为少见的穿了艳紫色的梅花纹曳地棉裙,妆容也很是精致,自车辇下来便一直浅笑盈盈,眼见着心情不错。 上官良勋领着众人在大门前磕头迎驾之后,将清和引至润堂。 清和脱去斗篷交给翠红,看看桌上的糕点、水果,笑道:“府里有个好手艺的老管家,上官将军吃福不浅啊。” “公主谬赞了。” 青衣捧了琴进来,“公主长生。” “免礼,进来坐吧师兄,怎么……一会儿要为我们抚琴助兴?” “嗯,过年嘛,图个热闹。” “好,我洗耳恭听。”清和找了椅子坐下,随手拿了糕点吃起来。过了一会儿,上官洪引了江一柳他们进来,几人走到清和面前抱拳一揖,“公主长生。” “免礼,都坐吧,大过年的别太拘束了。” “是。”六人各自找了椅子坐。 “师兄,高公子呢?也请他过来吧,大家既然都认识,没必要遮遮掩掩的。” “也是,我去叫他。” “翠红,将我准备的红包拿来,给家丁、丫鬟们的赏赐让侍卫搬到前头客堂去,礼单交给上官将军,怎么分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喏。” 高久安知道今日尚颐公主驾临,早早起床梳洗穿戴出了门,这会儿正在城郊元济寺诵经念佛。后悔当初一念之差到了业城,如今想要抽身却不是那么容易了。不说青衣是否乐意,尚颐公主一定不乐意,他的兄长高长治也不会乐意。 ☆、公孙互三 六君子都以为清和会借着见面的机会吩咐些什么,不想她只是同大家一起大口喝酒,大口吃菜,说得也都是些趣事妙谈,还给屋里每个人都发了红包,连紫枫紫雨都有,搞得她俩很不知所措,连连磕头谢恩。 夕阳西下,天边霞光尽染。 六君子悉数告辞,清和也起身准备回宫,接过翠红递来的斗篷,随意道:“上官将军,等过了年你准备准备,立春之后你便和师兄一道搬去朝阳郡。” “西晋治下……朝阳郡?” “对,我已替你们找好了地方,置了宅子。” “这……还请公主明示。” 清和似笑非笑的说道:“你私放曾隶,害本宫错失一枚制约北晋的绝好棋子,该不该将功补过?” 上官良勋心里“咯噔”一下,他以为她不会追究了。毕竟,他这样做多少也是为了顾及赵青衣的感受。 “我并非要追究你,倘若真要追究今日我也不会来。”清和微抬起头,由着翠红替她系好斗篷的抽绳,“这次师兄中的毒,是一个叫裴江的旧人搞得鬼,你们此去西晋将他和公孙互一并除去,只是……要做好心理准备,公孙互不好对付,没个三五年只怕拿不住他,长治他们回来说,丞相府里最起码有三个公孙互,他们根本辨不清哪个是真的。” 两个替身?!上官良勋暗自吃惊,公孙互真是有一套,不愧为西晋朝廷第一人。 “师兄跟你同去,既可以避开业城的纷争,又可以以六爻卜算真假,对你必有助益。”清和拉起篷帽,整了整衣襟道:“我已让李丞相发国帖调遣你回丰泽,离开业城之后你们就去朝阳吧。” “赵兄弟……他知道吗?” “师兄还不知道,此事不急,过些日子我再找机会同他说。”清和走了几步又停下,转过身看着他道:“西晋只要没了公孙互就会从里面烂出来,无需费心费力的征伐,上官将军,这副重担就交给你了。” 上官良勋抱拳作揖,“末将,必竭尽全力,不负公主所托。” “你走之前,我会派人给你两味□□,一味药性慢,一味药性快,慢的给公孙互,快的给裴江,师兄中的毒原有个讨喜的名字叫锦上添花。只可惜,裴江只学了些皮毛,添花不成要添命了。” “是。” “至于……他究竟是以何身份蛰伏在公孙互身边……就要你自己去弄明白了,先除裴江,再设法接近公孙互,投毒不成便杀。总之,公孙互一定要死。”清和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末将明白。” 清和转身往外走,“多加小心。” “谢公主记挂。”上官良勋跟在清和身后将她送出府门,看着浩浩荡荡的仪仗渐渐远去,轻吁了一口气。公孙互,只怕三五年都拿不住啊。 上元佳节为了庆祝承帝生辰,宫里依旧照着老规矩大开宴席,只是这一次对于邀请的官员作了调整,比往年少了很多;只请了戏班子助兴,其它的节目都免了。入宫的检查极为严格,对女子的检查都快赶上甄选后宫小主了;对男子的检查都快赶上筛选太监了。设宴的场所从原来的天禄阁改到了天禧阁。 天禧阁的戏台和观楼之间隔着一个又宽又深的荷花池,之前承帝百般嫌弃,觉得看戏离得远了不尽兴;如今却是百般称赞,对于提出这个建议的马得贤也是大加夸奖。天禄阁内外的侍卫也比往年多了一倍不止,为了确保承帝的安全,马得贤甚至吩咐锻造局在观楼的二层做了围网,紧急时可以将二层观台围起让人无法靠近。承帝对于马得贤这个“多此一举”甚为满意,赏赐了二十匹绫罗绸缎以示嘉奖。 上元节当晚,天禧阁里人头攒动,虽不似往年那般热闹,但在满池或红或粉的荷花灯印衬下,倒也十分喜庆。天禄阁的戏台和观楼,今年的布置也是别出心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长寿花灯。承帝看着天禧阁的布置,悄悄地问马得贤是谁的主意,马得贤回说是尚颐公主忙活了一整天指挥小宫女儿小太监们摆弄的,满池的荷花灯是她亲手所扎。承帝不禁感叹,清和这份蕙质兰心是随了她母妃。 戏,正在兴头上。满池的荷花灯忽然亮了起来,纷纷开花,从花蕊中喷出的小烟火璀璨耀眼,瞬时将气氛推上了高潮。承帝扭头看着清和,赞道:“孩子,有心啦。” 清和有些腼腆的低下头,小声道:“儿臣一点小心意,祝父王万岁万万岁。” 承帝哈哈大笑,连夸她乖巧。一旁的长孙皇后看着,脸上的笑意却是有了几分不自然。 突然,有人喊了一声,“荷花池里有个死人!” 紧接着是一阵阵倒抽冷气的声音。荷花池中,盏盏荷花灯的中间漂着一具女尸,脸色同身上的衣服一般白,看着很是诡异阴森。 承帝登时拉下脸来,“马得贤!去看看怎么回事。” “喏。”马得贤小跑着下楼去了。承帝站在二层的观台上往下看,心里也是一阵阵发毛,身后的妃嫔们一个个都吓得魂飞魄散,清和也是惊慌失措的紧紧依偎着翠红。只有惠妃几步走到承帝身边,往下看了又看,一下子瘫坐到地上哭起来,“皇上……求皇上给嫔妾做主啊。” 承帝怒斥,“哭什么!朕的生辰,大喜的日子,哭什么,起来说话!” 惠妃抽抽涕涕地站了起来,“那……那是嫔妾的贴身宫女,曲月。” “你的贴身宫女怎么会到天禧阁来?这里两天前就不得出入了。” 马得贤小跑着回来,“回皇上,是惠妃娘娘宫里的曲月姑姑,至于死因……太医院的验尸官还在查验,这楼下的文武官员……” “叫他们都回吧,口风把严实了,倘若传出去半个字,朕绝不轻饶。” “喏。”马得贤得了口谕,转身小跑着走开。 承帝冷着脸坐回龙椅上,“惠妃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 “喏。”众妃嫔纷纷起身离席。 回到祥禧宫,翠红特意折了几根桃树枝煮了水伺候清和泡了个澡,还将一柄短小的桃木剑摆在清和枕边,待铺好床转身正要退下,却是被清和叫住,“今晚你睡蝠榻,我怕有人狗急跳墙会对你下手,早前我已经点过迷香,我倒要看看,今晚谁会找上门来。” “谢主子恩典。”翠红福了福身子,有些神情恹恹。 清和神清气爽的盘腿坐在蝠榻上,端着冰糖银耳红豆羹喝着,静了一会儿,清和道:“你在怪我?还是在替她可惜?” “奴婢不敢。” “我知道,后宫几个姑姑里头你同曲月还算投机。”清和将空碗摆在茶几上,取了帕子擦了擦嘴,“正因为如此,她更要死。”清和抬眼看着翠红,眼神冷厉,“你二人各事其主,你怎知她接近你不是别有所图。”清和连连摆手,“你不必为她解释,不管是与不是都不重要,她已经死了,永远没这个机会了。” 翠红“扑通”一声跪下,脸色刷白。 “我并没有怪你,翠红,以前你服侍我娘亲,她没了之后你又服侍我,后宫的曲曲折折应该看得很通透才是。后宫之中,除了争斗、除了杀伐,根本就没有真感情,心里再累、再苦也得面对,不争不杀,就会被别人埋在黄土之下。”清和说罢也不看翠红,伸腿下榻走向一旁的床榻,“想通了就起来洗洗睡,想不通就跪着吧,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起来。” 清和吹熄了床头的烛灯,面朝里躺下拢了拢被子,不由自主的闭眼叹气。翠红跪了好半天没有动,清和一直也没能睡着,直到后来她起身蹑手蹑脚的洗了脸躺下,她才迷迷登登的睡了过去。 这一觉,无比安稳,竟然无人打搅。 清和有些失望。印象中,长孙皇后不是这么低调的人,她不仅气量小,而且有仇必报,以她的智慧一定已经看出这是经过精心策划的陷害,后宫各主有时间、有能力策划这场陷害的真心没几个。而她,脱不开嫌疑。清和早早的洗漱穿戴整齐,在承帝的养颐殿前跪着,天有些蒙蒙亮的时候,马得贤打开养颐殿的门,将她请了进去。 几日后的一个大清早,上官府的家丁丫鬟们都还在忙碌的洒扫准备,辽王的车驾就到了府门前。上官洪急匆匆地赶到聚贤堂禀告上官良勋。彼时,他刚喝了一碗粥,桌上的虾饺和菜花卷还没来得及吃,只得起身,步履匆匆的跟着上官洪来到大门口。将辽王引至润堂的一路,辽王因为腿脚不便走的很慢,只管跟着上官良勋也不看周围,脸色一直沉着。上官良勋心里盘算他是不是为了天禧浮尸一事而来,想让青衣为他爻卦。 “殿下可用过早膳?” “本王没什么胃口,来杯清茶便可。”辽王将拐杖靠在扶手上,“赵青衣呢?传他来见本王。” “是,请殿下稍待。”上官良勋扭头给上官洪使了个眼色,“传赵公子。” “是。”上官洪恭敬的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赵青衣走进润堂,到了跟前,恭敬的冲着辽王一揖,“参见殿下。” “免礼。”辽王看着赵青衣,接着道:“今日前来……想请赵公子为本王爻一卦。” 赵青衣有些吃惊的看了看辽王,又看了看上官良勋。前几日因为公孙互的事,他为上官良勋爻过无相卦,已经封了卦,有些为难道:“回禀王爷,近些时日……怕是无法为王爷爻卦。” “怎么?爻卦还得择个良辰吉日?” “这……大年初六尚颐公主驾临将军府的时候,草民曾为她爻过无相,那以后便封了卦,百日之内不得开卦,还请王爷恕罪。” “无相卦?” “是的,无相卦不比正反卦,诸多禁忌,请王爷体谅。”赵青衣十分恭敬的弯腰作揖,思来想去觉得唯有将此事推给尚颐公主才最恰当。他既不能颠倒爻卦的结果,也不能就此说出爻卦的内容。那次在相思亭前,看辽王的做派同尚颐公主交情匪浅。此事,还是由她出面为好,免得引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辽王又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喝了茶之后起身告辞。待他走后,上官良勋立刻给江一柳写了飞鸽传书。 ☆、裴江一 晋历二零二年冬 上官良勋和赵青衣从业城搬到了朝阳县城。为了掩人耳目,赵青衣男扮女装,无论何种衣衫、何种式样,到了赵青衣身上总能与他的容貌相得益彰,不是将他衬得楚楚动人便是将他衬得风姿绰约。上官良勋则改名李勋,做起了茶叶和布匹生意。二人以“夫妻”之名住进了位于朝阳城西南角的一座大宅子。 照之前无相卦所示,刻意接近或者企图接近公孙互的势力圈都是不明智的,他们只要像平常人一样过日子、做买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天终会拉出彼此的交集。只是,谁也不曾想到,这一等,就是三年。 三年间,业城发生了很多事,媛妃于晋历二零三年夏夜,在她的寝殿悬梁自尽;数月后,她的独子籍王姜帼被抄了家,囚禁于皇城后山的废宫;同年冬,惠妃病逝……最大的一件事,莫过于数月前从业城传来的消息,辽王姜黎于晋历二零六年正月初八被册封为太子,入主东宫。 比起业城的暗潮汹涌,朝阳城离西晋都城荹阳尚有一段距离,三年来可谓风平浪静。上官良勋的生意做的风生水起,认识的人三教九流皆有;青衣以其绝世之颜艳冠朝阳,被人称为朝阳第一美。于是,这对“夫妇”受到的关注越来越多。坊间传言,这夫妇二人虽感情甚笃却各睡各房,因此至今膝下无子。好事之人便揣测柳青衣不仅“口不能言”,而且身患隐疾。 高久安虽跟着青衣到了朝阳,却说什么也不肯与他们同住,这三年来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少露面。 晋历二零六年刚开春,朝阳县城就出了桩大事,美得惊天动地的李府“当家主母”柳青衣要亲自为夫挑选小妾。这几日李府的大门几乎要被各路媒婆挤塌。 同柳青衣交情匪浅的太守夫人马氏终于看不下去,今日派人通报之后,未时准时来到李府。青衣出门相迎,马夫人下了轿子便拉住他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就开始小声嘀咕,“你到底怎么想的,纳妾这种事哪有爷不提你自己往上凑的。”满脸的恨铁不成钢,“翠儿,把我带来的东西交给李府管家。” “是,夫人。” 二人并肩往里走,马夫人接着道:“前阵子回了趟娘家,带了些特产回来,不多,尝个新鲜吧。” 青衣感激地笑了笑。二人一道走进青衣所居的客堂,丫鬟来上了茶,布了点心,都是照着马氏的喜好,虽然马氏很少登门,但她的喜好,青衣记得一清二楚。 马夫人端着茶杯连连叹气,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却是有些问不出口,只能一口一口泯着茶,青衣坐在一旁气定神闲,他已经猜到马氏今日专程来看他的缘由。相顾无言的沉默,多少带出些异样气氛,青衣起身走到琴架前坐下来,此时,当有乐声。 他的琴艺比起在业城时已不能同日而语了,自从来到朝阳便一直赋闲在家整日与琴为伴,男扮女装虽然省却了很多麻烦,但也惹出了很多麻烦,倘若知道会在朝阳耗这么久且不知耗到猴年马月是个头,当初他一定不会同意“男扮女装”这一招。这真真是个损招,亏得江一柳他们想的出来。 “青衣,你我也算姐妹一场,我便不绕弯子了,你是……真的有何隐疾吗?” “嘡”的一声,青衣手一抖,琴音失了准调。此刻,他的心情有些难以言喻,虽然这是个十分可笑的问题,但听到马夫人这样直言不讳地问出来,竟无半分可笑之感,反而很是揪心。隐疾?!他的问题又岂止是隐疾这么简单! 马夫人看着青衣不住叹气,还真被传言说中了,“郎中怎么说?没得治吗?” 青衣木然地点点头,他的病,确实没得治。 又是一阵唉声叹气,马夫人将茶杯往桌案上一摆,自言自语道:“真是天妒红颜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那……媒婆说的待字闺中的姑娘里……可有中意的吗?” 青衣看着马夫人点了点头,起身取了笔墨,走到她身旁的椅子坐下来,在纸上写下三个名字。马夫人低头看,指着最后一个姑娘秦氏沅苏道:“这个姑娘合适,她自幼父母双亡随着姑父姑母长大,我见过几次,性子温顺乖巧,她若是做了李爷的妾,你的日子想必不会闹腾。” 青衣想了想,又写了几个字,夫人同她姑母有交情? 马夫人摇了摇头,“算不上交情,只是见过几次,说起来,还是这姑娘的干爹我更熟一些,太守府麾下的总捕头裴江大人。” 青衣有些吃惊,裴江?!好一个低调的总捕头啊!他和上官良勋在朝阳住了三年多,也就打听到太守府的捕头张直,他们一直以为张直就是朝阳的总捕头,却不想还有裴江这号人物,那张直就是他的副手,且是心腹。 青衣龙飞凤舞地写道:爷是生意人,牵扯到官场中人怕是不妥。 “你多虑了,裴大人清廉,平常深居简出,对下属的约束也极为严格,手下的捕快没有不勤勉的,近几年已不大过问朝阳的案子了,除非有什么大案或者我家老爷亲点。” 青衣会意地点点头。 “不如这样,改日我寻了机会在府里办个赏花会,你正好瞧瞧沅苏。” 青衣看着马夫人直笑,提笔写下:多谢夫人为我着想。 马夫人笑着握住青衣的手,此时无声胜有声。 晚上用过晚膳,上官良勋在书房看书,青衣去找他,丫鬟见是他十分识趣地退出去带上门。 “坐吧。”上官良勋捧着书看,头也不抬。 青衣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拿了纸笔就要写,被他伸手握住。他的脸色看上去不是太好,眼神深邃辨不出情绪,平淡道:“独处的时候,能不写字吗?” 青衣一僵,不写还能怎样?说吗?府里管家、家丁、丫鬟人多口杂,保不准有靠不住的,他既然扮了哑巴,不管高兴不高兴,这戏就要一直这么做下去了。 上官良勋坐回去,目光仍旧停留在书册上,但青衣知道他没在看书。 何事气恼?青衣将纸递到他面前。 上官良勋看了一眼,没有说话,眼神转回到书册上。 莫非是为了纳妾之事?青衣又写。 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我已为爷物色了一个好姑娘,据说,是总捕头裴江大人的干女儿。 上官良勋的脸色有些复杂起来,盯了纸条半天,抬眼看着青衣,“此话当真?” 青衣点了点头,继续写道,听太守夫人说,是个乖巧温顺的姑娘,爷年纪不小了,早该成家立业的。 他的脸色一僵,看青衣的眼神顿时犀利起来,青衣觉得有些受不住,避开了他的视线,手下也不闲着:爷不要忘了肩上的担子。 “那你呢?没关系吗?” 青衣有些惊愕地看着他。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纳了妾,从此郎情妾意,你真的没关系吗?” 心里仿佛被什么狠狠一揪,青衣蹙眉,他有没有关系重要吗?!来朝阳的使命没有起色,他们二人的生活倒是引来愈来愈多的关注,这不是常态,既不是常态,就该拨乱反正。最重要的是,“李夫人”的角色他不愿一直这么扮下去了。因为,会上瘾。 “青衣。”他低声唤道。 每次上官良勋这么叫他,心里总有压不住的悸动,“李夫人”一角他还要演多久?提笔写道,那姑娘姓秦,名叫沅苏,自幼跟随姑父姑母长大,身世简单,爷若没意见我便应了马夫人的请,改日瞧瞧那姑娘去。 上官良勋片刻愣神,这手蝇头小楷还是他手把手教的。如今,他却用来张罗他的婚事。“眼下的日子,你厌倦了?”上官良勋突然话锋一转。 青衣疾书,怎么会?!但公主交待之事不敢忘。 “除了纳妾,你就想不出别的法子了吗?” 若有别的法子,何至于三年毫无进展?他写。 上官良勋突然起身一把将他拽了起来,低头凑过来,二人靠的很近,近的可以感受到彼此温热的鼻息。青衣有些恍惚,他这是要……干什么?他盯着上官良勋的下巴,他的唇形很好看,此刻微微上扬着像是在笑,但青衣不敢看他的眼睛,一边紧张的咽口水,一边胡思乱想着。 “我以为你愿意做李夫人,看来是我误会了。”上官良勋突然松开他,兀自坐了回去,青衣半探着身子僵住,听他继续道:“纳妾的事随你心意吧,不必再来问我,夜深了,回去歇着吧。” 青衣站直身子行了个礼,转身走了出去。本该轻松的心情此刻却像坠上了千斤重担,沉甸甸的挂着,压得他有些喘不上气。秦沅苏若是过了门,可会好些? 过了几日接到太守夫人的邀帖,青衣特地挑了件湖蓝色的织锦纱裙,穿的太素或者太艳都有失礼数,这件织锦纱裙是前年过年的时候上官良勋送的,用料考究、做工精细,他很是珍爱,轻易不穿。 太守府花园的凉亭里有谈笑声,青衣跟着管家走过去,到了近前向马夫人行礼,让丫鬟送上礼物。马夫人笑着冲他招手,“李夫人,过来坐。” 青衣在马夫人左手边坐定,马夫人将她介绍给在场的女客,也将女客们介绍给他,坐在马夫人右手边第三个,身着浅紫色纱裙的女子,便是秦沅苏,看着有些柔弱,颊边的酒窝将她的笑酿出了几许甜意。爷,应该会喜欢吧。想到此,青衣心里却是隐隐的有些怒意。 他怎会没关系?怎么可能没关系? ☆、裴江二 在太守夫人的牵线搭桥下,青衣一来二往的便与秦沅苏认识了;上官良勋与裴江见过几次,裴江始终态度冷淡,似乎是看不上经商的“李勋”,若不是碍于马夫人的面子,估计是不会见他的。中秋节过后,太守大人架不住马夫人的软磨硬泡,亲自找了裴江,这桩婚事才算尘埃落定。 寒露那日,裴江带着秦沅苏突然登门拜访,说是来择定成婚的吉日。四人在祥鹤堂里坐定,伺候的丫鬟来上了茶、布好点心,都很识趣的退到外头去候着。 裴江看了青衣一眼,道:“敢问夫人娘家是哪里人士?” 青衣有些为难,下意识地看了上官良勋一眼。 “拙荆自幼父母双亡,云阳姨母家算是她的娘家了。” 裴江的脸色有些耐人寻味起来,“夫人的身世与我家苏儿倒是有几分相像,只是……苏儿名义上的娘家在朝阳,再加上前些年因缘际会认了裴某做干爹,也算是苦尽甘来。” 青衣觉得这话是在替秦沅苏立威,偷偷瞄了秦沅苏几眼,她含羞带娇地坐着,时不时的瞥一眼上官良勋。这桩婚事或许不合裴江的意,但一定合她的意。后面裴江和上官良勋说了些什么,青衣就都不知道了,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而且这个坑必定越挖越深。 “青衣……青衣……”上官良勋大声叫了他几次,他才回过神来,“裴大人要告辞了,我们一道送他。” 青衣点了点头,跟着上官良勋起身往外走,有些浑浑噩噩的,尔后又一路跟着上官良勋回到了他的书房,上官良勋见他跟了来,有些吃惊地问道:“有事吗?” 青衣缓了缓,取了纸笔写道,日子定了吗?哪天? 上官良勋的脸色有了几许深意,“刚才不都说好了吗?怎么……你没在听?” 青衣叹气,他哪有心思听。 “来年正月初六,你这个当家主母,好好准备准备吧。” 青衣闻言,抬眼看着上官良勋,眼神若能当鞭子使就好了。 晋历二零七年的春节,怕是青衣此生最为难忘的一个春节了。心里的悲戚之感不同于早年失去双亲的悲戚,满目的喜庆也不同于往年的喜庆,竟是一个且喜且悲、且忧且叹的节日。虽然请了喜婆来筹办迎亲仪式,但还是把青衣忙得焦头烂额,琐碎的事情真的是太多了,他不知道纳妾有这么多礼节、这么多规矩,即便有这么多礼节和规矩的袭扰仍是挡不住男人三妻四妾,天杀的。 将将能缓上一口气的时候,正月初六就到了。 青衣看着镜中的自己,盛装华容,美得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老天为何要同他开这样的玩笑?身为男儿,拥有惊世之颜有何用?!不能同他共结连理、举案齐眉,如今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同别人拜天地、入洞房。青衣长长的吁了口气,这坑,果然是越挖越深了呀。 上官良勋刚起床梳洗正要穿戴,丫鬟说夫人来了,他便停下手等他进来,“青衣,过来帮我穿戴吧,听沈掌柜说,这喜服的料子是你亲自去挑的,你倒是下得去手。”他伸开双手站着。 青衣拿了里衣替他穿上,整理好前领衣襟,弯腰系好腰间的系带,转身去取中衣。上官良勋身形挺拔,面容俊朗,今日被这喜服一衬更显出众,青衣一边替他穿戴,一边努力控制着心绪,此刻只觉得心里五味繁杂,说不清亦道不明。从今往后,他再不属于他了;其实,他从不曾属于他。 “你相公看着是不是风流倜傥?仪表堂堂?”上官良勋看他脸色不好,忽然就有了逗他的兴致。 青衣一口气噎住,呛得连连咳嗽,转身取了纸笔写道,如今爷这脸皮真是愈发厚了。 上官良勋大笑,一边笑一边转身对着铜镜整了整衣襟,“往后这檐下有了旁人,凡事你要多加小心。” 青衣又提笔疾书,上官良勋看到他写的话,眉头便皱了起来。秦姑娘过了门,便是爷名正言顺的“妻”了,望爷多加珍惜,别委屈了她。 上官良勋眼神犀利地看了他半天不说话。 该动身了,别误了吉时。他又写道。 他气鼓鼓地走了。青衣看着他的背影,竟有从此萧郎是路人之感。虽是为了伺机除掉裴江而特意安排的这门亲事,往后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对,难保他们不会日久生情。对秦沅苏来说,能得到上官良勋的心才是真正的苦尽甘来。青衣扭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眼角眉稍的失意竟是这般明显。 直至听见唢呐的喧嚣青衣才完全清醒过来,跟着喜婆去正堂等着,等待是忐忑,也是煎熬。上官良勋从正门进来,站在正堂前等着。因是纳妾,秦沅苏不能从正门进,当她的身影出现在东侧门的时候,青衣整个人懵了。她很美,脸上是带着喜悦的娇羞,一步步向他走来,走向她的希望。 之后的仪式由喜婆领着,青衣木然的随她摆布……接过秦沅苏敬上的茶,听她甜甜地唤了一声“姐姐”,他心里猛地一抽,勉力扯出一抹笑伸手虚扶了她一把。今日来赴宴的人不多,除了裴江、张直并几个捕快,都是上官良勋做买卖时认识的“朋友”,管家忙进忙出的张罗宾客们入席,青衣僵硬地笑着同他们点头示意,见过没见过的、认识不认识的……所有人都拿他当笑话了吧?! 亥时,新人的房中仍亮着烛光,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上官良勋一把拉开门,刘管家上前一步小声道:“爷,夫人不见了,您瞧瞧去吧。” “爷,出什么事了吗?”秦沅苏往门口看过来,疑惑地问道。 “铺子遭贼了,我瞧瞧去,你先歇着吧。” “爷多加小心。” 上官良勋跟着管家七拐八绕的到了青衣房里,小丫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回爷的话,下人们都歇下了。”刘管家小声回道。 “叶子你把事情讲讲清楚,夫人怎么不见的?” “回……回爷的话,夫人……原是差我去端红豆汤,我……我看夫人脸色不好,便让小青替我去了,我在外屋等着,可……可等我端了红豆汤送进去……就……就发现夫人不见了,她不在屋里。”叶子都要哭出来了。 “你在外屋听到什么响动没有?” 叶子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爷,可要报官?” 上官良勋绷着脸,“报什么官,掳走夫人必是求财,报了官断了人家财路,夫人还有活路吗?” 刘管家一脸尴尬,“爷说的是,小的鲁莽了。” “叶子你听好,打现在起但凡有人问,你就说夫人旧疾复发,在屋里养病见不得光,漏出去半个字,你就背上自己的包袱离开李府,听清楚了吗?” “听……听清楚了。” “刘管家,明儿一早你支会府里所有人,就说我说的,谁也不许惊扰夫人养病,谁要是没规矩,逐出府去。” “是。” 上官良勋扭头往回走,走了几步,停下来道:“明儿一早我出去找朋友托关系,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消息,你派人通知几个掌柜都谨慎着点儿。” “爷放心,我一定办妥。” 上官良勋回到自己屋里,此刻他一点都不想看到秦沅苏的脸,一看到她,他就不由自主的想起裴江,若不是青衣拦着,那药就下在今日的喜酒里了。顺手点上一盏烛灯,昏暗的烛光将整个房间照的有些朦胧,上官良勋一个激灵,对了!还有他!会不会是他接走了青衣,以他的身手,绝对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彼时,青衣喝得酩酊大醉,正在高久安的居处撒酒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高久安的眉头却是越蹙越紧、越蹙越紧…… 第二日日上三竿,青衣揉着太阳穴有些迷迷登登的从屋里出来,迎面一盆冷水泼来,青衣不防衣衫尽湿,冻得直发抖,“师兄,你……你这是干什么?” “你不能喜欢上官良勋,会害死他的。” 青衣站着不动,楞楞地看着高久安。 “裴菱喜欢你,天下皆知,你以为她能容得下上官?”在上官府居住的那些时日,上官良勋给高久安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只是他没有想到,青衣会喜欢上他。 青衣苦笑,“昨日是他纳妾的大喜,我喜欢他又能怎样,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如果你不想害死他,便收起对他的喜欢吧,裴菱虽远在业城,但她对这里的情形必定是一清二楚的。” “师兄,不如你带着星盒走吧。” “赵青衣!”高久安有些恼怒,“说得什么混帐话,当初你是怎么答应师傅的。” 青衣叹气,“我越来越觉得自己难当此重任。” “来不及了,师傅他老人家早已圆寂,这副重任你当得了得当,当不了也得当。” “师兄……” 高久安连连摆手不让青衣继续往下说,“若不是昨夜将你接回,你想过后果没有?闹得鸡飞狗跳不算,还会惹来杀身之祸,你以为裴江是谁,他早在宅子周围布好了人。” 青衣有些惊愕。 “晚上送你回去,我会说是绑错了人,你见机行事,不要说漏嘴。” 青衣漠然地点了点头。他忽然失踪,家里只怕也是闹得够呛,搅了秦沅苏的洞房花烛,往后还能和睦共处吗? ☆、裴江三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盛世青衣青衣篇 作者:连城三少 第8节 夜黑风高。 屋里静悄悄的,但高久安知道有人,这个人一直坐着没动。他有些吃不准是上官良勋还是裴江的人,也站着不动。青衣头套麻袋,双手双脚被束,站得手脚发麻也没听到任何响动,终于沉不住气的开始挣扎。这一挣扎,屋里的烛灯就亮了。 烛光黯淡,但上官良勋一眼就认出了高久安,悬着的心终于落定,“这位兄台,桌上有一箱子元宝,只要夫人无恙,钱就是你的。” “好说,老子本就是求财而来,只是没想到手下的蠢货掳错了人,这位爷爽快,老子就不掳二夫人了,不过……烦请带句话给你亲家公,我家老爷说了,济末的事,不算完。” 门被撞开,刘管家带着几个身手不错的家丁举着“武器”冲进来,屋里哪还有黑衣人的影子,桌上的元宝箱也不见了,上官良勋正给倒在地上的夫人松绑。 “爷,您和夫人没事吧?”刘管家上前几步,关切地问道。 “怎么没事?你没看见贼人伤了夫人、掳走了宝箱吗?”上官良勋惋惜道:“你们怎么现在才进来,害我白白损失了一箱子元宝,唉。” “爷,钱没了事小,起码夫人无恙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唉。”上官良勋将青衣扶起来,既是高久安接走了他,他是放一百二十个心,方才高久安给他指了一条旁路,他觉得委实是条不错的路,“二夫人歇了吗?” “这个时辰……应该歇了吧。”刘管家想了想,回道。 “你派人支会她,我安顿好夫人一会儿过去找她。” “是。” “夫人受了惊吓也受了伤,需要休息,你们都退下吧。” “走吧走吧,都回去歇着吧,没事了。”刘管家一边说,一边让家丁们出去。屋里重又安静下来,青衣挣开上官良勋扶他的手,退开几步,重重咬了一下嘴唇,提醒自己在李府的身份,更提醒自己,回来之后便要管住自己的嘴。 “还好吗?”他低声问,语气温柔。 青衣取了纸笔写道,多谢爷记挂,还好。 “你手上脚上都有瘀伤,明日叫郎中来瞧瞧吧。” 他继续写,也好,治嗓子的药吃完了,正好续上。 “我去菊苑一趟,一会儿就回来,你洗漱了先睡吧。” 青衣有些错愕,此话何意? 上官良勋看着他笑了笑,转身出去。叶子和小青一道进进出出的将浴桶注满了,走到青衣跟前行礼,“夫人,洗澡水已经备好了,我和小青留下伺候你吧。” 青衣提笔写道,不用了,一会儿老爷会陪我,时辰不早了,你们去歇着吧。 二人捂嘴偷笑,“是夫人,叶子告退。” “小青告退。” 等她们出去,青衣插上门闩又吹熄了烛灯,此刻,他只想一个人呆着。上官良勋回来的时候,青衣已经睡了,他只得从窗户翻入屋内。 床榻上的身影已经睡熟,借着朦胧月色,只见他侧躺着身子微微蜷起,双臂抱着被子笼在胸前,一头长发披散开来,慵懒随意,紧锁的眉头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伸手替他抚平。上官良勋叹气,他鲜少有机会这样看他,往后这样的机会怕是更少了,心里突然有个声音响起,虽然有些突兀,但他犹豫片刻还是慢慢在他身侧躺下。 青衣喜欢他,他是知道的。他喜欢青衣,不知他是否知道。 第二日晨曦微露,青衣悠悠醒转,看到身侧的上官良勋第一反应是在做梦。这怎么可能?!他伸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重重捂住嘴才没叫出声,这竟然,不是梦。缓了好半天才镇定下来,按常理说,他受了惊吓又受了伤,确实是需要安慰的,到底还是他思虑周全。 他就这样静静的、肆无忌惮的、毫无顾虑的端详着上官良勋,时光若能停在此刻该多好。他忽然睁开了眼睛,毫无预兆的,青衣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一缩,看着他一动不敢动。 上官良勋一言不发,看着青衣笑。他的笑容里有令人晕眩的神采,带着暖暖的温情。然后,青衣就懵了。此刻手里若有纸笔,他定然要将疑惑写个清楚明白,可惜没有,这种懵圈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早膳之后,秦沅苏来看他。 她今日穿了件嫣红色的暗花金丝褶缎裙外加雪白的兔毛马甲,真正是年轻貌美、朝气蓬勃的新嫁娘。她走到近处微欠了欠身子,“姐姐可还好吗?听爷说,那歹人原本要绑的是我,却是姐姐替我受了罪,沅苏惶恐。” 青衣拿了纸笔写道,坐吧,想喝茶还是甜汤? 秦沅苏一笑,“喝茶吧,早上吃的糯米团子,有些腻。” 青衣看了叶子一眼,叶子心领神会的转身去沏茶。 “爷去衙门找干爹了,不知道那歹人是冲着他还是冲着我姑父姑母来的。”秦沅苏一脸忧色,“姐姐,那些歹人……有没有打你?” 青衣一愣,提笔写道,他们是求财,虽然凶狠但没虐待我。 秦沅苏叹气,“那就好……那就好。” 叶子端了茶来并几碟子零嘴。秦沅苏和青衣一个说,一个写,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半天,眼看就到晌午了。秦沅苏起身行礼告退,依照规矩,未得正室允许她是不能留在正室屋里用膳的。虽然她用期待的眼神暗示了好几回,青衣却是装作看不懂,由她行礼离开。 上官良勋很晚才回来,青衣以为他会来找他,同他讲讲白日里去衙门找裴江的事,等了很久也不见他来。后来,小青来禀告他,爷回来径直去找了二夫人,歇在二夫人房里了。青衣独坐了许久,叶子问了他好几次是否要歇息,他都没有理会。 小满之前,上官良勋都很忙,早出晚归,有时还会出门,一去十来天。小满这日,秦沅苏带着食盒来找青衣,“姐姐,这是我姑母让人送来的苦菜饼,你也尝尝吧。” 青衣摇了摇头,他喜欢吃甜食,苦菜饼闻着就是一股苦味儿,他咽不下去。 “苦菜饼算是小满必备的一个吃食,就像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我原来还挺喜欢吃的……只是……只是……”秦沅苏欲言又止道。 青衣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的神态有些奇怪,似有娇羞。秦沅苏犹豫了半天,低声喃喃道:“我有了身孕……近日有些挑嘴。” 如遭当头棒喝,青衣愣愣地看了她半天,眼光下意识的瞥向她的小腹,她有了身孕!提笔的手有些颤抖,青衣努力平复心情,勉强写了两个字,恭喜。 秦沅苏笑回道,“谢谢姐姐……觉得有些乏,我回屋眯会儿去……那个,苦菜饼清热解毒,姐姐不妨试试,倘若实在不喜欢就扔了吧。” 青衣点了点头,勉强扯出一抹笑。 回到房里,秦沅苏的陪嫁丫鬟庆喜忍不住问道:“小姐,你不是一直喜欢吃苦菜饼的吗?夫人特地派人送过来,怎的送了给她?” 秦沅苏斜靠在蝠榻上,半眯着眼,嘴角带笑,“她知道我有了身孕,这苦菜饼送给她不是很合适嘛。” 庆喜想了想,不住点头,“小姐说的是,不过……此事爷还不知道,告诉她没关系吗?” “先告诉她,让她闹腾一阵子我再告诉爷,庆喜,女人之间的争斗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庆喜眼里流露出崇拜之色,“我家小姐兰心蕙质,那女人又哑又绝的,被爷休了也是早晚的事。” “你退下吧,我有些乏眯一会儿。” “是。”庆喜恭敬的退出去带上了门。 彼时,青衣仍对着一盒子苦菜饼进退两难,吃也不是,扔也不是。最让他不痛快的,还是秦沅苏的那句‘我有了身孕’。这是早该料到的结局,上官良勋是正常男人,不正常的,就是他自己罢了。叶子乖巧,趁他走开的空档将苦菜饼拿去扔了。青衣回来也不问,扔了好,眼不见心不烦。 往后的日子,秦沅苏几乎天天都要来找青衣闲聊,不管如何起的头,她总能将话绕回到孩子身上去,青衣心里堵的不行。马夫人还说她温顺乖巧,父母早亡,寄人篱下又能得到姑父母的呵宠,还有裴江那样一个干爹替她撑腰,这姑娘,八竿子都打不着温顺乖巧这个事。 这晚用过晚膳,青衣便去书房找了上官良勋,他在纸上写道,爷最近很忙吗?抽时间关心一下二夫人吧。 他抬眼看着他,“怎么了?” 他再写,二夫人最近闲的慌,每日都来找我闲聊,爷也知道,动笔要比动嘴累得多。 上官良勋笑,“你猜我今日在梨香酒馆碰到了谁?” 青衣翻了个白眼,他就是这样,每次他要说正事他就扯开话题。 他伸手拿过青衣手中的笔,写下一个名字,青衣心里“咯噔”一下,曾隶。 “他身边……还有个姑娘,看着身份不一般。” 青衣想到什么,提笔疾书,他认出你了吗?同你攀谈了吗? 上官良勋摇了摇头,“他应该……有要事在身。”他和曾隶在酒馆里打了个照面,但他俩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擦肩而过,仿佛真的不认识一般。 曾隶来西晋的目的,想必同他们一样,不一般。 ☆、真假公孙互一 秋天的朝阳郡,美得不真实。朝阳城外大片的胡杨林,层林尽染,满目金色。 青衣在城北的一个小医馆里见到了曾隶,当然是受了上官良勋的指点。他站在曾隶面前的时候,曾隶大吃一惊,面色僵硬,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很久才缓过神来,关了门挂上午歇的牌子,将青衣引至后院。 不大的四方天井里有个长方形石缸,里头养了几条锦鲤和几株睡莲,石缸边上是藤编的一桌俩椅,青衣觉得,上官良勋说过的姑娘该是这里的常客。 “喝茶吗?我这儿不比李爷的茶铺,只有君山银针。”他打趣道。 青衣瞪了他一眼,真够无聊的,也不同他客气,兀自走到藤椅边坐了下来,四下打量一番。院子不大,但被曾隶打理的舒适整齐,想必他来朝阳城也有些时日了。过了一会儿,曾隶端了茶盘走过来,盘子里还有一叠子茶饼,“你如今是什么状况,怎么就不能说话了?” 青衣两手一摊,示意他无纸无笔,无从说起。曾隶只好进屋又取了纸笔过来,坐到他身边看他写,一边看一边眉头就蹙了起来,没等他写完便忍不住问道:“什么叫想说的时候不能说,如今是真说不了了。” 我男扮女装以夫妻之名同上官兄来到朝阳,曾兄不会以为我是回来探亲的吧?! 曾隶不置可否地笑笑。 为了以防万一,之前服用了不少哑药,如今这嗓子,只怕是真的要哑了。他继续写道。 “把手伸过来,我替你号个脉。” 他依言将手伸了过去,曾隶屏气凝神的替他号脉,损了嗓子的必不是什么好药,“张开嘴巴,啊一声。”青衣虽然用力,嗓子却是出不了声,只有类似哈气的声响。曾隶随即沉了脸, “有药方吗?明日拿过来给我瞧瞧。” 青衣提笔写,没有药方,以前都是上官兄亲自去取药,现在都是药童抓好了药送到府上。 曾隶看着他,眼神犀利,“有三种可能来解释你眼下这状况,第一,替你开药的郎中已经靠不住了;第二,药童做了手脚;第三,负责煎药的家奴使坏。不管哪一种,都需要掌握丰富的药理知识,你这状况至少要半年以上的积淀,此人不仅想药哑你,还想不动声色的药死你。” 青衣的脸将将绿了。 曾隶笑,有些吊儿郎当也有些玩世不恭,“好在你我重逢了,你这条小命我横竖是会替你保住的。” 毒很深吗?他写。 “来来来,喝茶、喝茶,别糟蹋了我的君山银针。”他一边说一边端起茶杯泯起来,青衣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追问。他中的毒,一定很棘手。 曾兄是否有了家室? “噗”。曾隶一口茶水喷出,呛的连连咳嗽,“没有的事,不当乱讲。”他这话锋转的也太快了,怎么突然就扯到这个上头了。 那日与你一道在梨香吃酒的姑娘,原来不是令夫人啊。写完作恍然大悟状。 曾隶瞪他,“多年未见,你学坏了。” 青衣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继续提笔写,那姑娘是你的心上人? 他看着水缸中的几条锦鲤出神。那姑娘,其实很复杂,这辈子注定不会和他有所交集。无论离他多近,她也还是云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及,叹了口气道:“她是皇上的人。” 青衣吃了一惊,她是文帝的妃子? 曾隶摇了摇头,“此事说来话长,不过……”说到这里,扭头看了看他,意味深长道:“你我这处境,凡事都不能细谈,点到为止吧。” 青衣也看了看他,谁说不是呢?! 二人默默无语的坐了半天,喝了两壶茶,吃完了一叠子茶饼。青衣起身告辞,曾隶将他送出了门,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叹气,倘若不是梁帝手中的锦盒,文帝怎会突然改变主意将他遣来朝阳协助司徒瑨;倘若不是梁帝手中的锦盒,上官良勋和赵青衣恐怕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青衣回到李府径直去书房找上官良勋,不曾想,秦沅苏也在。她见他进来,笑着喊他,“姐姐回来啦,上街怎么不喊我,一个人逛多冷清。” 青衣看向上官良勋,示意他将她支走,上官良勋却不为所动,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浅浅地笑。 “姐姐,别站着了,过来坐。” 青衣转身几步出了书房,如果他被毒死了,秦沅苏一定会被扶正,她如今怀了身孕,这个李夫人的位子可谓名正言顺。走出去一段路,手突然被很用力地握住,他用力挣了几下没挣开,不禁加快了脚步。上官良勋跟着他,轻笑道:“生气了?怪我没将她支走?” 他充耳不闻,只管往前走。 “我不能支走她,当时她正在说去丞相府赴宴的事。” 青衣一下子停住,这个消息,实在是太突然了。 上官良勋往前半步拉着他继续走,“回房说吧。”他心里的气似乎没有方才那般强烈了,低头看看被他握住的手,只觉心里暖融融的,他没救了吧?!真的没救了。 回到房里,上官良勋支走丫鬟,拿了纸笔递给青衣,“下月中秋,公孙互在府里为小女摆宴庆祝生辰,公孙珆yi是秦沅苏的闺中好友,给她发了请柬,你来的时候,她正在问我意见。” 青衣提起笔却停住了,这个秦沅苏,真的是个寄人篱下的可怜姑娘吗?!连公孙互的掌上明珠都能攀搭上,这是什么样的能耐啊。赵青衣,你这是引狼入室,纯粹作死。 “去过荹阳吗?” 青衣摇了摇头,提笔写道,你要和她去荹阳? “你也去,我们一起。”上官良勋看着他,眼里有他不懂的深意。 她没有邀我同去吧? “她一个人去,或者我们三个一起去,我给了她两种选择。” 你那么笃定她会选第二种? 上官良勋笑,“嫉妒是一种无药可解的毒,一旦沾上便会自动自发的日积月累慢慢加重,直至毒发,她纵使有再多不情愿仍会邀你同去,因为她嫉妒你。” 她嫉妒我?我有什么值得她嫉妒。青衣有些吃惊,除了李夫人的空架子,他一无所有,秦沅苏嫉妒他?!她吃饱了撑的。 上官良勋站到他对面低头看着他道:“连秦沅苏都看懂了,你还不懂,青衣,你是不是傻?” 青衣一听气就不顺了,这叫什么话?!一抬头正要抛过去一个怨愤的眼神,却被他逐渐放大的脸惊住,唇上温润的触感撩动着他的心,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甚至忘了呼吸。上官良勋嘴角带笑,慢慢直起身子,目光仍旧停留在他脸上,“有些话,我原以为不必挑明你就能懂的,青衣。” 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这才想起自己一直屏着气,张嘴急促地喘气起来,要不要问?该不该问?能不能问?问吧,憋了这么久,不管结果如何好歹挣个明白,于是一把拿过毛笔,“唰唰唰”几个字,第一次见你就已喜欢你了,刚才你亲我,是喜欢我的意思吗? 上官良勋看他的眼神几乎都要渗出蜜来,点了点头道:“这几年过去,我身边只有你而已,还不足以证明吗?” 他想了想,提笔疾书道,你娶了秦沅苏为妾。 上官良勋笑,看着他摇了摇头,伸手在他鼻尖轻轻刮了一下,低声回道:“我没有娶她,我娶的是你的骄傲。” 青衣愣住了,鼻子有些发酸,但很快将泪意压了回去,提笔继续写,她有了身孕。 他叹气,促狭道:“她说什么你信什么,青衣,你是真傻。”上官良勋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刚才去书房找我,有事?” 他有些缓不过来,什么叫她说什么他信什么,那她到底有没有身孕?听他一问,这才想起去见曾隶的事,将下午的事详详细细地写了下来。 上官良勋皱眉,“晚上我去找郎中拿方子,打今儿起,丫鬟送过来的药你偷偷倒掉,别打草惊蛇。” 青衣点了点头,接着写道,她到底怀没怀? 他有些受不了的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没碰过她,倘若她真的有了身孕,那真是有意思了。” 青衣惊愕地瞪大眼,这种事,她也敢拿来生事,过了几个月还不显怀,她准备怎么办?难不成……演一场小产的闹剧嫁祸给他?!秦沅苏,你是这么阴险的人吗? 第二日,青衣拿着方子去找曾隶,开门的是个姑娘。青衣一愣,她落落大方的将他请了进去,“听曾隶说,有个朋友要来,是你吗?” 青衣点点头。姑娘穿着湖绿色的织锦长裙,发髻挽的精巧,说话的时候,颊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坐吧,这茶我原是泡了自己喝的,不介意的话便一起喝吧。”她一边说,一边坐下来倒茶。 青衣觉得有些奇怪,这姑娘怎么邀他同饮一壶茶,照理初次见面不当如此……亲近,楞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在她对面坐定。变故骤生,她猛地起身一下子扑过来,左手拽住他的衣领右手握着一把匕首抵住他的脖子,眼神凶狠,厉声道:“说!你和曾隶何时认识的?在哪里认识的?他答应随我一道来朝阳,是不是因为你!” 就在这当口,曾隶手提药包出现在院门口,“瑨儿,你干什么!李夫人,你不要紧吧?” 青衣苦着脸,眼下这情形,算是要紧还是不要紧啊? “李夫人?!曾隶,你别跟我玩花样。”司徒瑨将信将疑地看看曾隶,又看看青衣。 “快放下刀,他是城南李府的夫人,万一有个闪失,李爷那儿叫我如何下得来台。”曾隶看司徒瑨是真急了,心里不免替赵青衣捏了把冷汗。 “李夫人。”司徒瑨慢慢收起刀,“一早就该说清楚啊,你只说是朋友。” “朋友不能是女子吗?” “不能!”她怒道。 曾隶放下药包,伸手将他扶起来,“没伤到吧?” 青衣摇了摇头,看看眼前的姑娘,又看看曾隶,心下几分了然。 ☆、真假公孙互二 “原来你就是柳青衣啊。” 司徒瑨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叹道。 青衣一笑,算是默认。 “之前听人说起,李府的夫人柳青衣如何如何的倾国倾城,如何如何的貌美如花我只当是江湖传言,今日一见,竟是名不虚传。” 司徒瑨饶有兴致地打量他,“唉……真是天妒红颜啊。” “瑨儿。”曾隶叫了她一声,示意她话说的有点多,也有点过。 司徒瑨颇有深意地看着他道:“你不该招惹这么美貌的女子。” 曾隶听了直冒冷汗,这什么跟什么。一旁的青衣努力憋着笑,这姑娘年纪不大,醋性不小。 “还是这么一个……口不能言的美貌女子,你不怕有事说不清吗?”司徒瑨看着曾隶,觉得他应该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曾隶微一点头,“李爷与我有些交情,要不然他也不放心让夫人找我瞧病。” 司徒瑨瞪他一眼,好心没好报,坐回椅子上自顾自的斟茶、吃点心,不再同他们攀谈。曾隶有些尴尬的对着青衣道,“前头药堂坐吧,方子带来了吗?” 青衣点点头,跟着曾隶到了前堂,二人在桌案前坐定。青衣将方子递了过去,曾隶接过方子,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出格的药。”说完便将方子递回去,青衣收好方子,取出纸笔写道,郎中没有问题? 曾隶想了想,点了点头,“应是如此,我替你抓了药,从今日起单服我的药就行,回去一定要找信得过的下人煎药,或者干脆寻个由头看着煎,再出纰漏,就算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你。”说罢,却是不由自主的往里瞟了一眼,今日她在,他有些心神不宁。 青衣脸色一僵,提笔写道,我中的毒很深? “那还用问吗?” 多久能清掉此毒? “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主要还得看你自己,上次你在济末中毒十分凶险,不知道此次有没有影响。”曾隶皱眉,想起那日为了救他,他不惜以命相搏的情形,仍是不住感慨。 济末的事,一直没机会当面谢你,多谢你救了我。青衣写道。 “我只是尽了绵薄之力,你不必耿耿于怀。” 上官兄说,是你救了我,否则我就回不来了,曾兄又何必自谦。 曾隶看了看青衣,心里百转千回,他回到业城的时候仍剧毒在身,那一路自己真的只是尽了些绵薄之力,方才还有所担忧,眼下倒是有了几分笃定。赵青衣之前中的毒,必有人替他清理干净了,上官良勋这样说,恐怕是为了掩护裴家的后人,有意思,真真是有意思。如此看来,裴家非但尚有后人在世,且与上官良勋交情匪浅。 二人一番“寒暄”,青衣拿了药包起身告辞。门外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曾隶递了把油纸伞给他,他摇了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一笑,右手拎着药包,左手提起裙摆跑了出去。 “人都走了,别依依不舍了。” 曾隶站着没动,“别胡闹,瑨儿。” “这样的姿色怎会甘于屈居在朝阳,怎么看都是一朝选在君王侧,六宫粉黛无颜色的主。”司徒瑨在他身边站定,“此事你不用管了,我找人一查便知。” 曾隶扭头看她,“你别胡来,李爷是我的朋友。” 司徒瑨看着他笑,笑容里有他最不愿见的冷酷,是战场之上看惯了生死、习惯了厮杀沉淀下来的冷酷,那个明眸如水的可爱女子,不知散落在哪处,怕是永远不会回来了。他转过头去,看着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雨势渐大,一把把黄皮纸伞近了,擦肩而过,又远了……曾隶反剪双手,这样,也好。 “曾隶,不要忘了我们来此的目的,你我都不是随性之人,何必去做那随性之事,远在千里之外的至亲家人还在盼着我们回去。” 司徒瑨收起笑,脸色随之沉了下来,“做不到决绝,便将那善念也一并舍去吧。” 曾隶心下吃惊,转过来看着她,“瑨儿……” “奚落别人比奚落自己容易的多。”她自嘲地笑笑,“自接到圣旨、披上战甲的那一日起,我便知道这辈子怕是做不成你的瑨儿了,只能做皇上的宇文靳,如若不然,不但我的老父性命堪虞,只怕连你也不得善终。”说着,却是跨出门去,曾隶伸手想拉她,手停在半空,犹豫着又收了回来。 她站在他对面,不远不近,雨点落在她脸上激起深深凉意,“这些年,你未曾说出口的话其实我都懂,可我未曾说出口的话,你一直都不想懂,你四处游荡就是不回宜康,你可知道,我其实只想做你的司徒瑨而已,而且,我一直都在努力。”她脸色平静,似是下了决心,“一个人的地老天荒,一个人的浴血沙场,换作是你,会选哪一个?” “瑨儿……我……” 她摇头,“不必解释,我不想就此定论你我之间究竟是谁伤了谁、是谁负了谁,我只想告诉你,让我变成宇文靳的人,是你,不是圣上。”说罢,深深吁了口气,“明日再见请叫我宇文将军,不要忘了,曾隶。” 他看着她的背影,就像这些年很多次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一样。只是这一次,他们之间就此停住,她的嬉笑怒骂、撒娇耍赖、蛮横纠缠再不会有了。他觉得眼前晃了一晃,伸手扶住了门框,她想的很通透,他应该庆幸,不是吗?! 晋历二零七年八月初九 朝阳通往荹阳的官道上,几辆马车踽踽而行。第二辆马车的车厢里坐着三个人,上官良勋坐在正中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左手边是秦沅苏,出门前为了同乘马车的事与柳青衣闹被上官良勋说了,这会儿冷脸坐着,兀自想着心事;右手边的柳青衣借着窗前晃动的帘子往外看,目光不知散在何处,去荹阳赴宴的事,他没敢告诉高久安。因为秦沅苏的关系,他无法为上官良勋爻卦来预知吉凶,心里隐隐的有些不安,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不平常的宴请免不了让人心生忧虑。 中秋前一日,李府的车队抵达荹阳城。因是带了货物前来,运货的马车必须停放在北城门附近的万通商舍接受官府的检查,随行押车的伙计就都住在了商舍行馆,上官良勋在离北城门不远的祥福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安顿好青衣和秦沅苏便匆匆出了门。他去万通商舍交待了些事情,又去拜访了两个有买卖往来的老主顾,然后看了看丞相府周围以及从丞相府到祥福客栈的地形,几乎马不停蹄,饶是如此,回到客栈的时候天色也晚了。他径直回到自己房里,青衣正歪在榻上看书,见他回来放下手里的书起身迎了上来。 “用过晚膳了吗?”他问。 青衣笑着点了点头,又指了指他。 “我叫了碗面,一会儿伙计会送来。” 上官良勋走到榻前往上一躺,顿觉舒坦,“我不在,你都做什么了?” 青衣拿了纸笔写,没做什么,买了些月饼给伙计们送去。 “还是你想得周到。” 面还没送来,不如,我替你爻一卦吧。他接着写。 “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倒没有,只是心里有些不安。 “没事的,一切有我。” 上官良勋看他的眼神一贯温柔。明日的宴请是不可多得的良机,裴江一定也在,青衣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来荹阳的事,我没告诉师兄,现在觉得不该瞒他。 他笑,“对我这么没信心吗?” 青衣看着他,右手动了动却不知要写什么。正所谓关心则乱,不是对他没信心,而是怕他有什么闪失。既已互表心迹,他盼着能与他相扶到老。 约莫丑时,上官良勋感到房里有人,一下子惊醒过来。漆黑的夜色中似能看到几个模糊人影,房门紧闭,窗棂半掩着,来者似乎并无恶意。上官良勋翻身坐起,试探着问道:“可是严兄吗?” 黑暗中传来低笑声,“上官兄,菱主说你灵秀果真不假。”有人走了几步推开了窗户,月色照进来,房里的情形隐约能够瞧清楚了,严拓和傅正理一左一右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洪楷双手交叉在胸前,此刻斜靠窗沿站着。 六君子到了三个,看来明天的生日宴,菱主志在必得,“你们是为了中秋宴请而来?” 严拓点了点头,“菱主说,公孙府里门道多,怕你们吃亏,叫我们来帮忙。” “菱主设想周全,明日的宴请只怕南晋也会搅合进来。”上官良勋想起曾隶,如是道。 “我们最近查到,南晋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宇文靳是个女子,本名叫司徒瑨,是文帝宠臣司徒正德的幺女。” 上官良勋脑中浮现出那日在梨香酒馆碰到的姑娘,曾隶对她的态度很是特别,会不会是她?! “赵兄弟还睡着。” “我点了他的睡穴,知道的多了恐明日不镇定,露出马脚。”上官良勋想了想,继续道: “有人在他的药里下了毒,尚不确定何人所为,不过我怀疑是裴江的人。” “不打紧,菱主的意思是明日得手之后你们即刻离开此地返回丰泽,朝阳那边我们自会安排,回到丰泽,赵兄弟的毒也就不是什么问题了。” “倘若……失手呢?” “那更要离开,公孙互可不是吃素的,丞相府里高手如云,万一失手,我会亲自送你们出城。”顿了顿,严拓继续道:“明日我们三个会乔装混在宾客中,菱主给你的药,你带着吗?” “带着。” “能不动声色的下药最好,不过,你一定要仔细甄别他的替身。” “嗯,我知道,明日是他女儿的生辰,他一定会现身的。” 除了他们,深夜筹谋的还有落脚在同福居的司徒瑨一行人;以及,西晋朝廷的实权者、丞相府的主人、此次宴请的东家,公孙互。 ☆、真假公孙互三 虽是小女的生辰宴请,相府张灯结彩、热闹喧哗都快赶上嫁女的排场了。有人说,丞相大人的这个小女儿真是名副其实的千金小姐,不过一个生日宴就有这么大排场,往后出嫁,还不知道要隆重成什么样子;也有人说,如今西晋国力薄弱,区区一个生日就这般奢靡享受,一国之相尚且如此,西晋的国祚也就可想而知了……不管百姓们如何议论,宴请照旧、排场照旧、热闹照旧。 上官良勋和赵青衣跟着秦沅苏进了丞相府,三人各自揣着心事,都有些心不在焉,过了轿厅,一个身着枣红色衣衫的丫鬟迎了上来,“秦姑娘,我在此等候多时了。” “小姐呢?在怜香院吗?” “嗯,小姐用过早膳就去怜香院了,今日她请了好几个朋友,说要在怜香院好好招待几位姑娘,请随我来吧。” 秦沅苏回头看着上官良勋道:“爷去前厅坐吧,我和姐姐去怜香院向小姐问个好,一会儿去前厅找爷。” 上官良勋看看青衣,点了点头,“好,青衣口不能言,你多担待着些。” 秦沅苏和煦地笑,“那是自然,公孙小姐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很,不会为难姐姐的,再说了,我们是她请来的客人啊。” “嗯,你们去吧。”上官良勋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捏了捏青衣的手,示意他放松。他们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个机会,况且还有严拓他们暗中相助,没理由失手;就算失手了,只要不暴露身份,严拓他们一定有法子将他们送回丰泽。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廊道的尽头,他这才转身往里走。 丫鬟引着她们绕过花园、经过九曲桥还翻过一座假山,穿来绕去走了不少路。青衣不禁感叹,这丞相府是有多大?!之前听闻公孙互是一代明相,照理,他的宅邸不该如此奢华讲究才对。穿过垂花拱门,青衣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石匾,映入眼帘的是“清平斋”三字。不是说去怜香院拜见小姐吗,怎么转到别处来了,心里顿生疑窦,一拐弯却是不见了那丫鬟的身影,不过才落后了几步而已,最紧要的是,连秦沅苏也不见了。 青衣心里一紧,这不会是……圈套吧?!犹豫片刻,觉得还是原路回去找上官良勋的好,转身却发现院门紧闭,退路已失。 丞相府的前厅,公孙互携小女公孙珆出来见客,众人纷纷围拢上去,各种祝福贺辞、各种巴结讨好、各种交口称赞,将此前的热闹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公孙互父女俩几乎是淹没在宾客中;裴江站得有些远,看似没有上前讨好之意;相府的那些高手是不是和严拓他们一样也乔装混迹其中?上官良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人群,心里有八分笃定,眼前的这个,不是公孙互。 此时的清平斋里青衣硬着头皮进了正厅,四周寂静无声,他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今日这宴请,别是鸿门宴,秦沅苏那姑娘果然不简单。突然,主座上方有一卷轴“呼啦啦”的往下翻滚展开,当整个画轴呈现在他眼前的时候,青衣惊呆了,整颗心不停的往下沉,一直往下沉,似跌入万丈深渊。 画像上的男子白衣长衫,姿容绝色,手执黄皮纸伞立在紫峰阁前,左手低垂拿着一本《梅花易数》。那个人,不是他,还能是谁?! “赵青衣,你背井离乡多年,别来无恙啊。” 青衣吓了一跳,猛回头,大门处一男子面向他背手而立,看上去六十开外的样子,身着深蓝色织绣蟒服,公孙互!青衣头皮一麻,只觉后背阵阵发凉。 他径直走到主座前坐下来,伸手拂了拂衣袖,“坐吧,不必紧张。” 青衣看了他一眼,在一旁的客椅上坐下,心中十分忐忑,他将自己引来此处究竟是何用意?!莫非他知道他们的计划?抑或者,是为了他手中的锦盒? “我是谁,想必你已经猜到,无须多说了吧?!”公孙互看着他道。 青衣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我去过鸿仁寺几次,轻装简从,你对我一定没什么印象,但我对你却是印象深刻。”话音刚落,一丫鬟端着茶盘进来,走路没有声响,到青衣身边的时候,青衣着实吃了一惊,这清平斋里原来有人。连同茶盏一起端上来的,还有笔墨和一叠裁剪整齐的宣纸,看样子公孙大人有很多话想同他说。 “锦盒还在你手里吗?” 青衣点了点头。 “当真?” 青衣又点了点头。 “不枉你师傅如此看重你,我本以为你会献给姜太后。” 除了高师兄,谁也不知道锦盒在我手里。青衣着急写道。 公孙互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年轻人,你未免太小看你那师妹,你在鸿仁寺诵经清修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朝堂上打滚了。”且是朝堂、床榻一起滚。 不可能,如果她知道,不该设法弄到手吗?他继续写。 “你在业城一住多年,几时离开过她的视线,锦盒在你手里比在她自己手里要安全的多。”公孙互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赵青衣。倘若不是重病在身,他真想把锦盒拿回来,趁着姜太后不在南晋的绝好机会,发兵攻打丰泽。可惜啊可惜,空有逐鹿中原的雄心壮志,老天爷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这条老命,眼看是要收回去了。他独自守护了西晋这么多年,终究是保不住的。 青衣手握纸笔,却是坐着没有动。 “为了将你们引来,老夫也是花了大功夫啊。”公孙互嘴角轻扬,很多时候算计和被算计是互相牵制的,算计他人者,亦容易被他人算计。 青衣懊恼地叹气,他们布下的局,如今反将他们框入其中,提笔写,太守夫人也是大人的人? “算不上,不过马夫人是聪明人,为了她夫君的仕途,稍加点拨就行。” 敢问大人何时知道我们的? 公孙互笑了笑,“从你们搬到朝阳那日起,老夫便知道了。” 青衣心里一惊,这么说来,他们中间有西晋的细作,此人必是尚颐公主身边的人。他和上官良勋搬到朝阳一事属于绝密,知道的没几个。大人煞费苦心将我们引来此地,不会是为了今日同我攀谈聊天的吧?青衣疾书道。 公孙互看他写完,笑着说道:“打你一走进这院门就抱了十分的敌意,老夫纳闷你这敌意究竟从何而来,莫非……你师傅临终前嘱咐你帮着外人谋害老夫?” 不许污蔑恩师。青衣立刻拉下脸来,气冲冲的继续写道,师傅没嘱我谋害大人,却也没嘱我相助大人,只嘱咐我远走高飞,待他日一统四国的明主出现。 公孙互的神色几多变化。大师,你是不是早就看破了西晋的国运,如今想来,那锦盒竟是被你生生骗了去,临到最后,一把火将鸿仁寺烧了个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给我留下。想到此,不由自主地看向赵青衣,心里似有一股狠劲。 其实,拿回锦盒对他而言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他一死,锦盒的存在只会加速西晋朝廷的分崩离析。梁帝早已不是当年的梁帝,求长生是条死路,耗死在这条死路上只是时间问题罢了。这股子狠劲缠缠绕绕,慢慢散了开去,终是化作一声叹息。 “赵青衣,引你来是为了指一条路给你。”公孙互忽然就拿定了主意。夜帝死了,梁帝已经是个废人,倘若承帝一死,相信北晋用不了多少年便可一统天下,文帝注重农耕、选贤任能、从谏如流,当是担得起这个明主的重担。 什么路?他写。 “我这里有一味药,你带回去给承帝姜启。” 青衣瞪大眼,他竟然,要他毒杀承帝。 “这条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敢或不敢都要走,而且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看现在的时辰,上官良勋已被拿下,姜太后是个人物,但我公孙互亦不是泛泛之辈。”说着,却是肃了脸,“赵青衣,用姜启的命换上官良勋的命,你觉得值是不值?”说罢,从袖筒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摆在桌案上,起身似是往内堂去,边走边道:“老夫尚有要事在身,恕不远送。” 青衣几步追了上去,我如何信你? 公孙互的笑容里带着阴险,“你没得选择,老夫听说,姜启背地里好男风。”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青衣再想追却是不能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侍卫挡住了去路,催他离开。青衣无法,只得折回去收好瓷瓶,疾步往外走,说不定,上官良勋好好的在前厅等他也不一定。 清平斋的院门大开,青衣循着来时的路小跑起来,心急如焚,偏偏裙摆束了双腿使得他没法往前大步快跑。良勋,你千万不能有事。刚穿过花园就听到正堂传来打斗声,青衣急得直冒冷汗,心里的惊惧更甚。 公孙互端坐在主座上,身边围了七、八个彪形大汉,正堂中打得不可开交,虽都蒙着面,彼此的身份大家都心知肚明。青衣才踏上正堂的回廊就被人一把拽住,回头,竟是高久安。 “没听见里头的声响?还往里闯,你是白痴吗。”高久安压低声音没好气道:“跟我走。” 青衣挣扎着不肯,惹来高久安更大的白眼,“跟我走,或者我将你打晕,你选。” 高久安带着赵青衣潜出了相府。虽有阻挡,但相府的护卫们对高久安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况且,相爷大人并没真要为难他们。彼时,公孙互站在相府的角楼上看着二人离开,默默叹气。 只要姜启死了,于公,他算对得起梁帝和西晋百姓;于私,也算对得起枉死在姜启手里的裴家家主,他一生唯一挚爱的女子,裴沅青。 ☆、承帝之死一 上官良勋仿佛人间蒸发一般,任严拓他们怎么打听都没有消息,即便是重赏之下亦一无所获。鉴于宇文靳及其手下的频繁动作,数日后,赵青衣被迫跟随严拓几人离开荹阳,根据菱主的最新指示,一道返回业城,随行的还有高久安。 赵青衣一路未有只字片语,漠然的看着轿厢外头不一样却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景致出神。洪楷快马加鞭先行一步回去复命;江一柳、严拓、傅正理、高久安骑着马随同赵青衣所乘的马车一道慢悠悠的往业城去。 青衣没什么心情去想江一柳为什么会在荹阳;也没什么心情去想庄一霸和高长治是不是也在荹阳;更没什么心情去想裴菱身边的细作是谁。困扰他的只有一件事,倘若毒杀了承帝,公孙互会不会反悔?万一反悔,后果会是什么?他突然想给自己爻一卦,尽管当初师父反反复复、不止一次的强调,除了他自己他可以为天下人爻卦,眼下,他却非常想给自己爻一卦。看看上官良勋会不会安然无恙,看看他和上官良勋能不能白头到老。 回到业城的时候,已入冬。 赵青衣跟随江一柳他们回到了位于城外牛背山的观澜别庄,这里是六君子的落脚地,隐在山脚,庄外是一大片茂盛的竹林,照着五行八卦的方位栽种,外人很难发现。进了别庄,越往里越开阔,花园的尽头甚至有一帘瀑布自山顶逐级而下,远远望去,仿佛银河倒挂一般进到庄子里汇流成溪。 江一柳分别给他和高久安安排了厢房,“这里不比他处,没有家丁丫鬟,凡事都得自己动手,庄子后头几个菜园子是老六在照看、那些家禽是老四在养、日常的采买是我和老二轮流去城里、老三、老五负责庄里各物事的修修补补,至于一日三餐这些日常杂务都是轮流干,总之,庄里不养闲人。” “江大哥放心,我们不会吃白食。”高久安抱拳回道。 “既如此,晚饭就由你们来准备,我且瞧瞧你俩的手艺如何,跟我去厨房吧。”说罢,江一柳转身往厨房的方向去,一边走,一边继续道:“如今八个人吃饭要六菜一汤,三荤三素,缺什 么蔬菜去后院摘,鸡鸭鹅鱼去后院抓。” 赵青衣和高久安对视一眼,皆面带苦色,做饭这个精细活儿,他俩都不擅长,可再不擅长也得硬着头皮上,人家已经发话了,他们总要证明自己不是闲人。 围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本以为会被六君子各种挖苦、各种讥笑,不想六人有说有笑,侃侃而谈,仿佛摆在他们面前的是美味佳肴。赵青衣和高久安各夹了一种菜尝了尝,差点吐掉,那味道就像撒进去半罐子盐。这几个人,真是好涵养啊。 “我们过得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每一顿晚饭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顿,有饭吃、有觉睡便当珍惜,你们无需大惊小怪。”高长治看了他们一眼,淡淡说道。 气氛莫名的有些凝重起来,青衣埋头吃饭,唯恐牵扯出更为沉重的话题。 晚饭后,青衣去找高久安,想求他帮忙为上官良勋爻一卦,快一个月了,总要知道他是否安好。在他厢房外停下了脚步,屋里传出刻意压低的争吵,是高长治。 “是不是你告的密?” “无聊。”这是高久安的声音,嗓音是特有的嘶哑尖利。 “如若不然,公孙互怎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连南晋派去的人都吃了暗亏。” “没事请回,我要休息了。” …… …… 长时间的沉默,青衣以为他们的对话结束了,走了几步正打算敲门,却听高长治冷冷道:“这是最后一次,下次我绝不姑息。” “哼,说的好像你有多厉害似的,这次就不必姑息,动手吧。” “高……久……安!”咬牙切齿地低吼,高长治是真怒了,“你帮着公孙互那老狐狸对付我们,赵青衣还是你的师弟,上次在济末,阴差阳错差点就毒死了他。” “有裴家的现任家主在,他怎么可能有事?不打架就请回,老子累了。” 青衣赶紧躲到另一边的暗处,脑子里“嗡嗡”直响,怎么会这样?师兄他……是公孙互的人?济末那次偷袭,也是公孙互派去的?!这么说来,他们在业城的时候,他也一直和公孙互暗通消息。难怪他们刚到朝阳,公孙互就知道了……心里突然一颤,不好!看高长治尚未出来,迅速从另一边跑着离开,绕回自己房里。星盒,该不会已经被他……献给公孙互了吧?! 他从包袱里翻出一把湘妃竹折扇,其中一侧的大扇骨是空心的,里头正藏着星盒里的那张宝图。青衣仔细打开扇骨,宝图还在。也不知该庆幸还是焦虑,宝图此刻虽在,却无法保证它一直都在,高师兄既是公孙互的人,取走折扇犹如探囊取物。青衣将宝图收进袖筒,复将折扇收好放了回去。怎么办?他把宝图藏到哪里好呢?烦躁的在屋里踱着步,不停地来来回回。突然想到裴菱,她手里握有南晋的转盒,倘若承帝一死,她一定有办法将东晋的斗盒收入囊中,再加上他手里的,四图她便得了三图,青衣长长的叹了口气,不祥啊不祥。 眼下的业城朝廷,已大致分成了两派,一派拥护太子,也就是曾经的辽王姜黎,尚颐公主是毋庸置疑的□□;另一派拥护祈王,背后是长孙皇后乃至整个长孙家族的势力。 惠妃、丽妃先后薨猝。丽妃死时,长孙皇后联合多名太医想要借机除掉熙和,陈玄霖力挽狂澜,拿出铁证证明丽妃感染了霍乱,是自然死亡,不是意外,熙和趁势反咬了长孙皇后。不光丽妃,惠妃、祥嫔还有深居在清宁殿的太皇太后以及长孙皇后的爱女昭和公主都死的有些古怪。尤其是惠妃,各种迹象甚至直指长孙皇后。 后来,宫里就有了传言,说是当年的敬敏皇贵妃裴氏死的太过凄惨冤屈,化成厉鬼前来索命。承帝面上严斥,称此为造谣生事,还命内务府彻查谣言的出处,暗地里却是让皇后请了业城永济寺的僧人悄悄进宫来做了好几场法事,以求心安。 嫔妃的接连辞世,尤其是太皇太后和昭和公主的死,对承帝的精神造成了极大的打击,如今的精气神已大不如前了,对于“乖巧伶俐”的尚颐公主极尽宠爱,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而今的后宫之中,若不是凤印仍旧在长孙皇后手里,几乎人人都要以尚颐公主马首是瞻了。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盛世青衣青衣篇 作者:连城三少 第9节 今日,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漫天的洁白仿佛要涤尽这尘世的污垢和疮痍,尚颐公主站在祥禧宫的正殿门口,抬头望天。每年这个时候,她都特别的想念娘亲,特别的想念清和,还有她一手带大并辅佐他登上南晋帝位的外甥子。 娘亲,你等等我,你再等等我,最多还有两年。我一定会将你葬入东晋的正皇陵,我一定会带着东晋的满朝文武到你陵前拜祭,给你磕头。 “主子,还去宁福宫吗?”翠红拿了狐毛大氅替熙和披上。 “为何不去,如今宫里的娘娘、贵人大多有多远躲多远,谁都不敢招我,就算迎面碰到了也是礼数周全,这个庆妃倒好,我没有动她,她倒招惹我来了。” 翠红想了想,低声道:“奴婢多嘴一句,当初……庆妃娘娘是护着青主的,还因此受了牵连被打入冷宫,要不是太皇太后顾念她怀着身孕,八成会死在冷宫里头,只可惜……那孩子却是没能保住。” 熙和看了翠红一眼,漠然道:“正因如此,我没有动她,也没有动长公主。” “是,主子自有计较,奴婢多嘴了。” “走吧,宁福宫里养着东晋最好的昙花,瞧瞧去。” 尚颐公主的凤辇从祥禧宫出发一路往宁福宫去,她靠在辇厢上,想着心事:眼下这时局已经显出大乱的前兆,太子和祈王的明争暗斗已经白热化,文武百官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这个风口浪尖还来招惹她的,必有所图。但她所知道的庆妃是个隔绝名利、人淡如菊的女子,当初为了娘亲,她仗义直言、不惧生死,差点把自己的命一起搭上,这样的女子却在这样的时候请她喝茶。 熙和心里,更多的是不解。你想要什么呢?庆妃。本宫除了留下你的命,什么都不能给你。 “主子,庆妃领着宫人们在门口迎驾。”翠红紧挨着辇厢低声道。 凤辇在宁福宫门口停下来,翠红伸出右手弯腰候着,熙和掀开帘子走出来,扫了众人一眼,宫人们一个个低垂着头,噤若寒蝉。翠红扶着她走过去,庆妃侧身行礼:“宁福宫庆妃携宫人,恭迎尚颐公主殿下。”宫人们纷纷跪地磕头,“公主殿下长生,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都起来吧。” “谢公主殿下。” 庆妃让到一边,“公主请。” 熙和径直往里走,她小的时候跟娘亲来过几次,但对宁福宫的印象不深,唯一记得的只有那香气浓郁、口感甜润的昙花粥。 庆妃将她迎入正殿,里头已置好取暖的铜鼎。熙和脱去狐毛大氅和貂皮马甲,在主座上坐了下来,“不知庆妃娘娘今日请本宫来,有何要事?” “没什么要紧的事,在后院埋了十多年的昙花酿好了,前几日刚刚取出,本宫记得殿下和皇贵妃都喜欢昙花糕,今日亲自做了些,想着请殿下来尝尝。”庆妃穿戴素雅,脸上和煦的笑容一如从前,她扭头看着宫女吩咐道:“去将昙花糕端上来。” “喏。” 熙和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叙旧?!这个时候找她叙旧真是很有意思的一桩事。 ☆、承帝之死二 宁福宫正殿里的气氛异常沉重,空气似要凝结成冰。 熙和满面怒容地看着庆妃,她没想到她会如此胆大包天,胆大包天的将她想要做的一桩大事直言不讳的、毫无修饰的说了出来。在她费尽心力支持太子搅乱了时局又以一人之力混乱了后宫之后,有人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企图。尽管她面上依旧若无其事,心里的杀机却像燎原之火顷刻便烧了起来。 她很久没有动这么深的杀机了,上一次逼出她这股子狠劲的是夜帝的宠妃端嫔昭氏。熙和看着坐在下首的庆妃,冷冷道:“今日请本宫来,就为了说这些?” 庆妃脸色清淡,她很清楚自己今日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送往南晋为质、任人宰割的孩子了。她已经拿起了屠刀,比当年那些屠杀她们母女的“侩子手”更“侩子手”,但她想借往年的情分劝上一劝,她本该有更好的日子,她完全可以去过更好的日子,“皇贵妃在天有灵,一定不忍见殿下过得这般阴暗,她一定希望殿下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哼,哼,哈……哈……哈……哈,阴暗,幸福?”熙和挺直背脊,“庆妃娘娘看来记性不好,怎么同本宫谈起阴暗,说起幸福来了。” 庆妃低头叹气,犹豫着该不该再劝一劝,不忍心看她在这条复仇的不归路上越走越远,失了本性。小时候,她是那么善良乖巧的一个孩子,又有教养,她曾经一度希望泰和能有她一半的灵秀。可现在,她竟变成了这个样子,出手之狠绝比起长孙皇后有过之而无不及。 “昙花糕本宫自小不喜,让庆妃娘娘白忙活了。”熙和站起身,朝着门外喊道:“翠……红。”复又看向庆妃,“若没其他事情,本宫就告辞了,不过……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没理由这个时候去河边湿了鞋;况且,河堤湿滑还容易溺水,你说是不是啊,庆妃娘娘?” 庆妃抬眼看她,不接话。小时候,她明明很喜欢昙花糕。 熙和笑了笑,“听闻长公主前几年丧夫寡居,本宫倒是想起丰泽有个合适的人选,且是皇帝陛下的重臣,家世背景也算配得上长公主,改日……本宫找机会向父王讨个恩赐。” 庆妃脸色立变,“多谢殿下美意,泰和自小体弱多病,怕是不习惯南方的潮湿天气,本宫今日所言绝无冒犯之意,还请殿下不要介怀。” 熙和“咯咯”笑了起来,“娘娘是明白人,同明白人说话就是省心。”伸手让翠红替她穿戴好马甲、大氅,“告辞。翠红,回宫。” 外头雪势渐小,空气中的寒气肆意行走。 熙和遣走了凤辇,唯留下翠红陪她,看着是要走回祥禧宫了。翠红替她打伞,落后小半步跟着,“主子,天儿这么冷,怎么不坐凤辇呢?” “最近事情有些多,我想静一静,这天气正适合想问题。” “江公子几次托人带话来,说赵公子想见主子。” 熙和边走边叹气,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找她,可她已经知道他找她的缘由了,见与不见也没什么分别,上官良勋横竖是回不来业城的。 “主子要见他吗?” “不见,让他在观澜别庄住着吧,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喏。” “对了,让洪楷写信给李丞相,就说……本宫已为马将军觅得良伴,让他发国帖给父王求亲,此事即刻去办,不得迁延。” “喏,不过……主子说的良伴,是何人啊?” 熙和神秘的一笑,“李丞相是聪明人,一定能把事情办好的。” “喏。” “走吧,今儿本宫心情好,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到时,主子的心情一定好上加好。” 熙和笑着往前走,可不是,只要长孙氏不痛快,她就觉得痛快。如今这业城的后宫里,也就只剩下长孙氏有这个本事了。唉,有时候不免觉得寂寞,倘若没有对手,人生该多么的无趣。 这几日,六君子都出了门,高久安也不在,诺大的观澜别庄里就只剩下赵青衣。无所事事的等待渐渐激起了心里的绝望,裴菱避而不见难道是因为知道了他的目的?照理,就算知道了他的目的也不应该是这种反应,她不是回来复仇的吗?有人帮着一起,岂不更好?!右手紧紧攥住那几枚卦钱,没人愿意帮他爻卦,六君子婉拒了他的请求,高久安也婉拒了他的请求。除了他,似乎谁也不关心上官良勋的安危。 忽然想到什么,脑子里“嗡”一声响,心里却是猛的一抽,他们不愿意帮他,莫非是因为裴菱作了什么安排?!高久安说过,倘若被裴菱知道他喜欢上官良勋,上官恐怕是活不成的。青衣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没底,把心一横,管它后果是什么,他要替自己爻卦,他们不在乎上官良勋的安危,他在乎!而且,他比任何人都在乎! 青衣盛了碗清水,一刀割在手腕上,看着自己的血一滴一滴落进碗里,直至将整碗水染红。既是坏了规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这规矩坏到底、坏彻底,正反卦、扶摇卦、无相卦三卦共起,他和上官良勋将来会如何,就能知道的清清楚楚了。黄泉碧落也好,阴曹地府也罢,他必随他同去。 在三个卦象之间,青衣思考了片刻,先起了正反卦。他太想知道上官良勋能不能安然无恙的离开荹阳回到业城来,也想知道公孙互会不会言而有信。掷了卦后仔细的记下卦象开始排,排着排着右手却是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笔都有些捏不稳。不会的,一定是他爻错了。他猛的将纸揉作一团,又拿起铜钱开始掷卦,这次更是仔细,可排出的卦象却和刚才完全一样。不可能,这不可能。他迅速往里加了一枚铜钱,起了扶摇卦,排出的卦象深深将他刺痛。老天爷,这不公平,你夺走了爹娘、师傅、严籍师兄,连上官良勋也要夺走,留一些仁慈给我不行吗?! 青衣不信邪的又往里加了一枚铜钱然后一股脑儿的全倒进了那碗血水里,掷卦的时候,六枚铜钱全部立了起来,收了再掷还是如此……他一连试了多次,最后一次掷卦,六枚铜钱尽数碎裂。他急喘着气,心痛的难以复加,一把扫掉了桌上所有的东西,怎么会是绝爻死卦,为什么是绝爻死卦?! 严拓和洪楷回到庄里没多久,高久安也回来了。青衣在房里一坐一整天,滴水未进、粒米未沾。照绝爻所示,他此生再也见不到上官良勋,是死是活都见不到了。 “咝,在屋里怎么不开灯,吓我一跳。”高久安推门进来,捡起地上的烛灯摆到桌案上,顺手点亮,看到地上一片狼藉愣住了,他竟然,破戒自爻。虽然知道他喜欢上官良勋,却是没想到他对上官的感情已经这样深,“吃饭了吗?” 青衣罔若未闻,他一直在想,有什么法子能去荹阳,他一定要见他一面,把那张图给他,如此一来,裴菱便不会轻举妄动了。 高久安伸手推他,“发什么愣,我在问你话。” 青衣抬眼看了看高久安,眼中平静无波,“师兄,你既是公孙互的人,有时间还是多去刺探宫里的消息,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高久安一惊,他知道了。 “师傅临终时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你我之间,谁也不欠谁,就算你现在离开这里,我也不会怪你。” “青衣……” “不过……我想求你件事。” 青衣打断他道。 “什么事?”“送我出城。” “你想去哪里?”“荹阳。” “青衣,恕我直言,别说出城,连这个观澜别庄只怕你都出不去。” “我确实不懂庄外的八卦阵,但你已经出去过了。” 高久安叹气,“回来这些时日你怎么什么都没看出来?尚颐公主不会让你离开业城。” 青衣不作声,照扶摇卦所示,上官良勋最后因尚颐公主而死,可见公孙互那个人,虽狡诈还是讲些信用的。可是裴菱,真的要置上官良勋于死地。一个忠心耿耿的部下,一个多年追随的武将,她怎能如此对他?!明天,对,就明天,他要去见裴菱。想到此,猛地起身出了厢房,高久安跟着他一直问怎么了,他充耳不闻,径直去找了严拓。 严拓和洪楷刚吃完晚饭,正在收拾桌子,赵青衣几步上前,“严二哥,烦请通报尚颐公主,明天我要见她,一定要见到她。” 二人对视一眼,都什么时候了,承帝突然病重,菱主忙得焦头烂额,他们几个也脚不沾地,赵青衣这是发什么神经,“有事吗?皇宫不比他处,公主要出来一趟不是那么容易的。” “哼哼。”青衣冷笑了两声道:“这点我还是了解她的,她想办的,便一定能办到,烦请转告她,倘若明日见不到她,就请她来为我收尸,西晋的星盒我一并带去地下。”说完,也不等二 人接话,转身绕过高久安走了。 “高公子,这是怎么回事?”严拓不悦地质问。 高久安叹了口气,“他破戒自爻,尚颐公主对上官将军的安排,十有八九他已经知道了。” “自爻是什么?” “说来话长,六爻此技只能为他人所用,不能自用,这是戒律,至于自爻会如何……我就不知道了,当年未曾听师傅提过。” 严拓和洪楷对视一眼,很快达成默契。以前江一柳说过,菱主最忌讳两件事,别人觊觎她心里的人和她手里的东西,但凡触及她的底线,她绝不会心慈手软。如今看来,此言非虚啊。 ☆、承帝之死三 帝城寒尽临寒食,骆谷春深未有春。 才见岭头云似盖,已惊岩下雪如尘。 注:摘自唐元稹《元使东川·南秦雪》 这是赵青衣第一次进宫,因着心事,无心赏景,亦无心细看这座巍峨的皇城。跟着江一柳混进宫后二人径直去了祥禧宫。翠红在宫门口候着,看她脸色,应已等候多时,她将二人引至偏殿,里头已置了取暖的铜鼎,桌案上也摆好了水果、点心,“二位在此稍待,公主一大早就被传去景和宫了。” 江一柳想了想,眉头蹙了起来,“可是圣上……不好了?” 翠红看了二人一眼,“太医们已在景和宫轮流坐班多日,内宫的禁军也比往常多了,这个时候你们真不该进宫来。” 江一柳叹气,斜了赵青衣一眼,要不是他,他才不会冒险进宫。 “近几日,公主几乎每天卯时去景和宫探望皇上,最早也要戌时才回,今日丑时太医派人来宣她过去,到现在也没什么消息,不过……江公子放心,公主吩咐过,万一有何状况,让我领着二位躲进这间偏殿的密室,其他的事情,她自会处理。” “方才我们来的时候,可能已被长孙皇后的人盯上了。”江一柳想到那个形迹可疑的小宫女。 “皇上病倒之后我们与景仁宫便已势同水火,长孙皇后一心要扶祁王继位,没少对太子下黑手,所以,二位只怕要在宫里住上几日了。” 江一柳看看赵青衣,他倒是沉得住气,在观澜别庄的时候大呼小叫的发脾气,这会儿却安静的像个闷葫芦。 “那今日能不能见到公主还说不准?” “是的。”翠红回道。 江一柳一下子气就不顺了,这赵青衣太能找麻烦。他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照菱主的旨意李丞相已秘密往东晋派兵,算日子差不多该到了,到时南晋的密使会同他联络,他和严拓要将假扮成商队的南晋杀手弄进城来,以便接应菱主,想了想,看着赵青衣道:“我尚有要事在身,等天黑了就出宫,赵公子是跟我出宫还是留在这里继续等候公主?” “我留下。” 江一柳与翠红对视一眼,微一点头,这样最好,什么事情都不耽误。 傍晚,下起了雨,虽不至瓢泼,却也是要打了伞才能不湿衣衫。 景和宫内殿亮晃晃的,所有的宫灯都点着,一柱香前,承帝醒了,十分不满殿内昏暗。熙和端了参汤跪坐在御榻边,“父王,您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喝点参汤暖暖胃吧。”说着勺了一勺子参汤送到承帝嘴边。 承帝避了避,看着她微微一笑,“青儿,你怎么跪着,快坐到朕身边来。”声音听着有些虚弱,精气神看起来尚好。 熙和抬眼看着承帝,他不仅视力有了很大的衰退,还出现了幻觉,离寿终正寝不远了,也就今、明两天的事了。马将军应该已经到了东晋郊外,那些死士应该也已混进城来,万事皆备,只欠东风。长孙印蓉,你倒是拿出点血性来啊,为何还不动手?! “来人!”熙和大喊一声,“父王醒了,快传太医,将安神香摆过来。” “喏。” 熙和起身坐到榻边,承帝看她的眼神十分温柔,她勺了参汤送到他嘴边,“父王,这是太医为您调制的参汤,您好歹喝两口吧。” 承帝张嘴,一口将参汤喝了,伸手接过碗,“朕自己来,你怀着身孕,哪能让你操劳。”说罢,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太医们进来跪地请安,熙和让到一边,“快瞧瞧父王,本宫刚喂他喝了参汤。” 太医院最德高望重的老院首几步上前,“皇上,容老臣为您号个脉。” 承帝不悦,“号什么脉,朕又没病,你们这些太医没事就喜欢小题大做,还不快退下。” “父王别动气,虽说您只是感染风寒,也得让太医瞧瞧不是,这病可是会传染的。”熙和劝道。 “说得也是,别传染给你,号脉吧,仔细着些。” “喏。” 熙和往旁边走了几步,低声问一旁的心腹宫女,“皇后娘娘呢?” “回公主的话,皇后娘娘一直在上书房接见进宫来议事的朝臣们。” 哼,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忘替祁王拉帮结派,“太子殿下呢?” “太子殿下和祁王殿下都在元和宫,那里有重兵把守。” “去吧,小心着点儿,有什么风吹草动速来报知本宫。” “请公主放心。” 太医已为承帝号了脉,叮嘱了几句日常起居,承帝十分不耐烦的叫他退下,“青儿,你在做什么,过来陪朕说说话。” 熙和走至外殿,太医院的其他两位院首还有几位重臣都在,老太医从内殿出来,走到熙和面前抱拳一揖,“殿下,皇上的情形您也看到了,神智有些浑噩,请即刻宣太子殿下进宫伴驾。” 熙和为难道:“李大人,太子殿下和祁王殿下都在元和宫听候,不过……你们也知道,本宫的一品爵位就是父王赏了哄我高兴的,后宫当家作主的,还是手握凤印的皇后娘娘,眼下这情形,请她宣太子和祁王殿下前来伴驾更为妥当,诸位大人,你们说呢?” 屋里一时议论纷纷,过了一会儿,右相张贡提议道:“李兄,不如由你带领几位重臣去上书房请懿旨,务必谨慎。” “好,这里……就烦劳张兄多担待了。” “好。”二人对视一眼,双手交叠着互相拍了拍,看尚颐公主的态度,皇上的情况二人心里多少有数,眼下千万不能行差踏错,免得惹来杀身之祸。尚颐公主的立场,在场的几位重臣都心知肚明;再说,太子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无论皇后玩什么花样,都是站不住脚的。 “公主殿下,皇上叫您进去。”一小宫女跑出来禀告。 “李大人,父王几天没吃过东西,眼下……是不是可以喝些稀粥什么的?” “皇上刚刚服下参汤,估计……吃不下别的东西,不过,公主可以试一试。” “好,来人!叫御厨房送稀粥来。” “喏。” 熙和看了众人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诸位辛苦。”转身往内殿走去。承帝靠坐在榻上,精气神竟是比方才更好了几分,不过熙和心里清楚,这是回光返照。只怕,他是熬不过今晚了。 一阵恍惚,眼前浮现出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她的娘亲被人从祥禧宫拖走,她和清和哭喊着求他们放过娘亲。那时候她们根本不懂后宫的争斗,也不知道权势背后的阴暗。她和清和分头去求平常与娘亲往来亲密的娘娘们,没人愿意帮忙,哪怕只是说几句公道话,除了庆妃。她和清和跪在景和宫外,求父王开恩,可就算她们磕破了头,他们的父王也无动于衷…… “清和,你过来。”承帝唤她,冲她招了招手。 熙和的思绪被打断,慢慢走了过去,“父王。” 承帝握住她的手,眼神慈祥,“孩子,父王做过很多错事,可惜时光不能倒退,不过……朕很快就能见到你的母妃和姐姐了。” “你们都退下,本宫与父王说说体己话,御膳房送稀粥来让他们在外殿听候。” “喏。” 待宫女们都退出去,熙和坐到榻边,反握住承帝的手,“父王,儿臣给您讲讲小时候的事吧,丰泽虽远,日子并没有父王想象的那么苦。” “是吗?” 熙和微笑着从出城的事,讲到被追杀的事;从夜帝册封的事讲到她们姐妹二人共侍一夫的事;从朝堂争斗的事讲到她如何控制南晋重臣的事……她讲着讲着,情绪渐渐有些激动;承帝听着听着,脸色渐渐有些苍白。 “你……” 毫无预兆的,熙和猛地一拳击在承帝正心口,一边笑一边道:“父王已经猜到了,姜到底还是老的辣,没错,我不是清和,我是熙和。” 承帝的身体不受控制的轻颤着,指着她想说什么,却出不了声。 “你说,你是不是很失败,到死都分不清我和清和,我们俩姐妹虽有一样的容貌,性子却是南辕北辙。”熙和朝着承帝心口又是重重一拳,承帝将将呕出一口血来,“父王,当年你下令处死我母妃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今日?” 承帝的身体颤抖着,脸上且怒且悲。 “你是不是觉得胸闷气短,心口钝痛难忍?”熙和微笑着继续道:“那是因为你中了一种世间罕有的奇毒,连太医院都查不出来。”熙和点了点头,“你猜得没错,是我下的毒。” 承帝连连吐血。 熙和靠过去,俯在他耳边低声道:“本宫回来就是来要你命的,姜启。我永远不会忘记娘亲吊死在祥禧宫的那晚你在惠妃那个贱人的宫里寻欢……哎呀,差点忘了告诉你,本宫的大军已经到了郊外,除了你的命,还有你的皇位本宫也要一并拿走。” 承帝急怒攻心,气得浑身发抖吐血不止。熙和慢慢退开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承帝,只要他一死,这些年的苦,这些年的耻辱,就都值了。 “快来人哪!”熙和歇斯底里地喊道,“父王吐血了。” 外殿的太医、重臣们都冲了进来,熙和跪坐在榻边浑身发抖,哭得没个人样,“李大人……李……李大人,你快看看……父王刚才还好好的……刚才分明还好好的……” 李太医赶紧上前号脉,闭目叹气,“皇上,驾崩了。” “不会的……不会的……”熙和一边哭一边扯李太医的衣袖,“李大人,你瞧仔细了吗?你再瞧瞧,父王他……不会丢下我的……太医……太医……你们……你们都过来,都来替父王瞧病,快呀!” “来人,将公主扶到外殿休息。”李太医无奈道。 “我不走!你们别想送我走!我哪儿也不去。”熙和奋力挣扎,好几个宫女一起才将她制住拉到了外殿,摁坐到椅子上。 “父王!你不能丢下我!父王!你好狠的心啊……”熙和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没一会儿便“哭晕”了过去。 她要给长孙皇后下手的机会。不然,后面的好戏就唱不下去了。 ☆、37 江一柳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宫女跑到祥禧宫来急着找翠红,“翠红姑姑在吗?” “翠红姑姑在偏殿。” “多谢这位姐姐。”小宫女小跑着进了偏殿,看到翠红赶忙上前,凑到她耳边说了一通。 “当真?” 小宫女点点头,“奴婢还要回去听候,请姑姑早作打算。” “好,你去吧。”翠红向着青衣道:“请公子在此稍待片刻,我去去就来。”回到正殿,翠红给小宫女、小太监们都打了赏,取出之前熙和早就准备好的金银细软让他们去给各宫的娘娘们送新年礼,离农历新年没几天了,这会儿送礼也算合适。待他们一走,翠红利落的收拾了一些紧要的物什,拿一块锦布裹了返回偏殿,反复确定没人窥探之后打开了偏殿的密室,同赵青衣一道走了进去。 青衣四下看了看,密室陈设简单,一桌两椅,桌椅后面还摆着一张蝠榻,蝠榻两边各有落地宫灯一盏,蝠榻上有一床锦被,叠得整整齐齐;蝠榻后头被帘子挡着,看不分明。进门左手边靠墙摆了几个大竹篓,看着有些突兀。 翠红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赵公子,事出突然,我长话短说,皇上驾崩了,安全起见只能委屈你在此躲避,等事情过去了公主自然会派人来接你出去。竹篓里头是干粮、水和一些水果,不管外头有任何响动,公子千万不要理会。” “皇上……驾崩了。”青衣喃喃重复,裴菱她,已经得到斗盒了吗? “这个包裹,劳烦公子交给公主殿下,人命关天,公子多保重。”翠红放下包裹匆匆退出密室。若无其事的回到了正殿,但她知道长孙氏一定不会放过她,因为她知道的秘密实在太多了。 彼时,熙和刚刚被关进地牢。她四下看了看,挑了个相对还算干燥的地方,靠着墙坐到了地上。在景和宫晕倒后,她就被人直接送到了这里。根据行进的速度和距离,她判断这间牢房已经出了内宫,应是长孙氏暗设的私牢。长孙印蓉确实很有势力,而且也聪明,相信内宫这会儿已经被她完全控制了,不过没关系,她现在全身心都扑在皇位的更替上,根本无暇关心她的死活。只要熬过今晚,一切好说。 熙和扭头看了看右肩上的索里蜂,小家伙,全靠你啦。 正如熙和假设的那般,原本包围元和宫的重兵已将景和宫围了起来,统领禁军的正是长孙皇后的堂弟。这会儿,长孙氏已“说服”了几位重臣拥立祁王为帝,正在“好言相劝”太子姜黎写下因身有残疾,甘愿放弃皇位辅佐皇兄姜贤的请愿奏折。长孙氏许诺将东晋最为富裕的青兖yǎn郡作为封地分封给他并让他的子孙后代世袭王爵。 姜黎冷冷地看着她不接话,纵有再多的不甘此刻也无可奈何,这个女人陷害了他的母妃,又来谋夺他的皇位,不知道将熙和关哪里去了。 “姜黎,识时务者为俊杰,本宫好话说尽,你可别不识抬举,撕破了脸皮,最终没法收场的可是你。”长孙皇后坐在龙椅上,眼神凌厉地看着姜黎。 “我要见尚颐公主,她人呢?” “等你写了请愿奏折,盖上宝印,自然就能见到她,否则,你只能替她收尸了。” “皇后娘娘三思,尚颐公主乃南晋太后,此举必会招来战事。”张贡劝道。 “张相多虑了,本宫当然不会在业城处置那个贱丫头,新帝登基自然以稳定为上,这个时候北边和南边要是打起来,岂不是一个修养生息、保存实力的大好机会。” “娘娘所言极是。” “姜黎,你写是不写。” “不写,你大可将本太子推出午门,我倒要看看,姜贤如何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说罢,看向立于皇后下首的祁王,眉眼之间尽是不屑。 祁王本就不认同皇后此举,被太子这么一激,难免心虚,连忙避开他的视线。 “嘭”的一声,长孙皇后拍案而起,怒斥道:“姜黎,你给脸不要脸,真以为本宫奈何不了你。” 姜黎冷笑道:“有什么下三滥的招数尽管使出来,害死我母妃在前,谋夺我皇位在后,我岂能写什么请愿奏折给你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来……人!”长孙皇后气得脸色铁青,“将他押往大牢好好招呼。” “喏。” 几位重臣看着太子姜黎被带走不无惋惜,却也只能摇头叹气。 “张相,明日一早酌礼部准备登基大典,另外,让言官们上折子弹劾太子无德无能且形貌不佳,难当储君重任。” “喏,不过,皇上的丧仪……娘娘打算如何操办?”张贡问道。 长孙皇后看了他一眼,老狐狸,这个当口摆明了是密不发丧,你还来多此一问,“此事……容本宫与礼部商议之后再行定夺。” “再没几天就是农历新年,白事拖延到立春之后恐致来年不祥,还请娘娘即刻召见礼部官员商讨国丧的细节。” 长孙皇后强压着怒气,姜黎的请愿奏折还没写,此时发丧,七孝之内诸事延期,登基大典怎么也要拖到两个月之后了,她等不了这么久;再者,太子一旦以储君的身份扶灵出殡,再想扳倒他,可就不是一封请愿奏折的事了。 “皇上驾崩,娘娘正是伤心的时候,张相怎的如此咄咄逼人。” 张贡连正眼都不看兵部尚书,他和皇后一个姓,自然是一个鼻孔出气,只要太子扶灵出殡,皇后再想打太子的主意就难了,“臣,张贡,恭请娘娘召见礼部尚书商议国丧。” “臣,附议。”右相应道。 “臣,附议。”吏部尚书应道。 …… “你……你们……”皇后气得面如土色,突然人瘫坐下去,晕倒了。 “来人哪,来人哪,皇后娘娘晕倒啦。”皇后身边的侍女大声喊道。 一会儿,禁军统领长孙翼威风凛凛地走了进来,“皇上刚刚驾崩,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造反吗?” 张贡刚想上前理论,李进悄悄将他一把拉住,他回头,李进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张贡的脸色百转千回,终是忍了。几位重臣都被迫留在了景和宫,诸位心里也都清楚,长孙皇后这次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誓要立嫡子姜贤为帝,至于太子姜黎,只怕凶多吉少了。 皇后回到景仁宫,领头嬷嬷赶忙跪地禀告,“回禀皇后娘娘,翠红那个贱婢已畏罪自尽。” “咣当”一声,长孙皇后抓起茶盏猛地砸到地上,“废物!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让她死了,只言片语未留,本宫还等着她的口供治那贱丫头的罪。”这么硬的骨头,居然一死了之。 “娘娘息怒,翠红死前,已画押招供,老奴这里有供词一份。” “哦?!呈上来。” 皇后的贴身侍女将供词呈递上去,皇后粗略看了看,道:“老嬷嬷,关键时候还是你办事得力,为本宫送来如此重要的物证,来人,赏黄金一百两。” “谢娘娘恩典,谢娘娘恩典。”老嬷嬷连连磕头谢恩。 “下去吧。” “喏。” 皇后拿着供词,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才不管这供词是翠红生前所画还是死后所画,上头有她的指印才是要紧,如此一来,就算不能挑起南北的事端,她也可以治她个伙同外敌、混乱朝纲的罪名。裴沅青,你女儿很快也要死在本宫手里了。 寅时前后,长孙皇后正在景仁宫与长孙翼等几个心腹重臣商议如何拥立新帝登基之事,一禁军侍卫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不好了大统领,有贼兵打进城来了,这会儿已攻陷午门。” “娘娘,事不宜迟,请立刻传懿旨将护卫业城的十万精兵调来。” “大统领,你糊涂了,调兵的虎符在姜黎手中。”长孙皇后想了想,接着道:“别自乱阵脚,你立刻去找姜黎,事发突然,相信他会以大局为重的;你们几个即刻返回景和宫,替本宫劝劝那几个老顽固;本宫另有要事。” “喏。”几人应声行礼,退出了景仁宫。 “墨兰,传凤辇,随本宫往暗牢走一趟。” “喏。” 暗牢中黑漆漆的,只入口处的一盏煤油灯有些幽幽的光,熙和一直靠坐在墙上闭目养神,自昨日酉时前后被送进来,她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倒不是怕长孙印蓉下毒,怕的是她不下毒而下些别的东西。新帝未立,她岂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她暗算,经过了丰泽的惊涛骇浪,面对变故,她早学会从容应对了。 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自入口处的台阶逐级而下,长孙印蓉找她来了,看样子马将军已经领兵打进了业城,前锋军搞不好已攻进皇城。好啊,来的正是时候。熙和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神采奕奕,看着是胸有成竹的笃定。 长孙印蓉站在牢房门口冷冷地看着她,就像当日,她冷冷地看着她的娘亲那般。仿佛在说,你的死期到了。 “来人,将她捆起来带走!”墨兰大声吩咐。 “喏!”几个内侍手脚麻利地开了牢门一拥而入,毫不客气的将熙和五花大绑。 熙和一直看着长孙印蓉浅浅笑着,今晚注定会是一场盛典,但不是你长孙印蓉的,而是我姜熙和的。 “贱人,死到临头还在笑,哼,还以为你有多厉害,跟裴沅青那个贱人一样,纸做的老虎,看本宫怎么收拾你。” “你可以骂我,但你不能骂我娘,现在的口孽都是要还的,长孙印蓉。”熙和肃脸道。 “哈哈哈哈。”长孙皇后大笑起来,“还?你拿什么叫本宫还?带走!” 熙和被押出了暗牢,长时间不曾饮水进食,有些脱力,走起路来腿都有些发抖,她强打着精神,无论如何要撑住,今晚的大戏才刚刚开演。 ☆、天下二 皎洁的月色下,几个内侍已匐地成尸。 长孙印蓉强自镇定的与熙和相向而立,脸色铁青。 六君子都到齐了,连高久安都来了。熙和身形不稳,江一柳上前伸手想要扶她,她往旁边避了避,“请皇后娘娘移驾祥禧宫吧。” “你这……乱臣贼子。”长孙皇后咬牙切齿道。 “哼,乱臣贼子?说的可是你自己。谋朝篡位是死罪!” “贱人!你别得意,等护城的十万精兵到了,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熙和笑了起来,“十万精兵?我三哥倘若把虎符交出去那就枉费了父王立他为储君,长孙印蓉,你虽聪明别人也不傻,不过……私自关押、下毒谋害南晋太后兹事体大,本宫倒要看看,东晋的朝臣们会有什么说法。” “血口喷人,本宫才不屑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洪楷将暗牢中熙和未曾动过的食盒捧过来,熙和一边笑一边从袖筒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掀开盒盖将瓷瓶中的粉末洒了进去,“毒害南晋太后的罪名是坐实的。” “姜清和!”长孙皇后怒斥道:“你太卑鄙了。” “是吗?同当年你谋害我娘相比还差得远,另外要更正一点,本宫不是清和,她从小宅心仁厚,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就算有九条命都不够你算计的。” “你……你是……熙和?” “正是本宫。” 长孙皇后原本血色全无的脸更是苍白了几分。 “送皇后娘娘去祥禧宫,这个宫女……”熙和看向墨兰,刚才还神气活现地命人将她绑了,这会儿躲在皇后身后,抖得跟个筛糠似的,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沉井。” 墨兰死死咬住嘴唇,不哭不求,眼下这情形,连皇后娘娘都性命堪虞,更何况一个小宫女呢。 熙和身侧还剩下庄一霸、洪楷、高长治和高久安,她定了定神道:“洪楷、庄一霸,你们去接应马将军,皇城不比他处,不该动的东西绝不能动。” “是。”二人转身就走,身影很快没入夜色中。 “高久安,我师兄尚在祥禧宫偏殿的密室,你立刻去接他出宫,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好。” “墙上有几盏龙形宫灯,其中一盏是机关消息,转告师兄,等事情过去了本宫会去见他,亲自跟他解释,你走吧。” “就此别过。” 看高久安离开,熙和才伸手扶住高长治,她很是疲累,硬是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扶我去景和宫。” “这里又没别人,何必逞强,从这儿到景和宫少说也有三、四里路,你走得动吗?” 熙和目视前方,嘴角带出一抹浅笑,同她睡过的男人都会自以为了解她,“就算跪着,我也要走过去。” 高长治扶着她慢慢走着,今夜皇宫外城特别安静,连巡夜的侍卫都还不曾碰到,长孙印蓉是铁了心要反啊。 高久安找到青衣的时候,他和衣躺在榻上,密室内的宫灯都灭了,只进门处一盏烛灯亮着,“青衣,承帝驾崩,皇宫内乱,立刻随我出宫。”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语气平淡道:“师兄,你传消息给相爷了吗?” 高久安沉默一会儿,回道:“传了。” “什么时候传的?” “昨天夜里。” 他笑了起来,声音中满是苦涩,“你说……上官离开相府之后,会去哪里?” 高久安沉默了一会儿,接话道:“出宫再说吧,这会儿不是闲聊的时候。” “师兄,你说……我还见得到他吗?” “这是什么话,他离开了相府,自然就会回业城或者去丰泽。” 泪,从青衣的眼角滑落,据六爻所示,他再也见不到他了。早知如此,他真该留在荹阳,被文帝抓去又如何?人家看中的,无非就是他手中的锦盒。不像裴菱,除了锦盒,她还有别的筹谋,旁的思量。 青衣被高久安拖着带出了皇宫,却是说什么也不肯留在观澜别庄,只说取了所需物什就立刻赶往荹阳。高久安既不反对,也不赞同,只是一路默默跟着,眼下城里混乱的很,虽然立场已然不同,却是真心不愿看他有何闪失,总觉得那是对元仁大师最后的一点坚守。 第二日辰时,太子姜黎在坤泰殿召见群臣,宣布了承帝驾崩的消息并酌令礼部立即着手准备国丧之仪;亦当着群臣的面,接见了南晋的大将马良。前些日子熙和以国帖之礼促使承帝将长公主赐婚给马良,这位先前不怎么服管的一代名将终是被收服了,此次以“勤王”的名义攻入业城营救姜太后,无论是兵力部署还是计策谋略都堪称神勇。 马将军表示,长孙皇后私自关押并下毒企图谋害南晋太后,并呈上了“人证”、“物证”,此事如若处置不公,难叫城外三十万南晋大军服气。太子“迫于”压力,下旨废去长孙氏皇后封号,长孙氏九族流放,无召不得返业。 几日后的深夜,熙和和姜黎一道登上城楼,极目远眺,二人站了许久都不说话。 “你想要什么,熙和?”姜黎负手而立,双眼望着远处没有焦距。 “三哥哥怎么这样问?” 姜黎笑了,“城外有你三十万大军,相信只多不少,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何理由助我登基。”说罢,扭头看着她。 熙和迎向他的目光,不避不闪,“无论我有什么,我还是熙和。你若登基为帝,便不是我的三哥哥了吗?” 姜黎看着她许久,想从她眼中找出些别样心绪,而她,只是笃定的、静静的望着他,眼神一如幼时那般信任带着依靠。但他知道,她攒了十几年的恨,不会这么容易抹去,叹了口气道: “只要我给得起,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真的?就算有违祖制三哥哥也能成全吗?” “说来听听。” “我要将母妃的陵寝迁入正皇陵,三哥哥登基为帝后,率文武百官前去拜祭。”熙和平淡地道出,仿佛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要求。 姜黎倒吸一口气,她还真敢提啊。皇贵妃当初以谋逆罪被赐死,能葬入皇陵已是无上的恩典,如今她竟然想将皇贵妃的陵寝迁入正皇陵。这根本就是公然挑战祖宗礼法、无视当年承帝的御旨圣断。 “倘若我不答应呢?” 熙和轻笑了几声道:“我自幼流落他乡,见多了世态炎凉,尝尽了人间冷暖,对于祖制礼法这些东西,不甚看重,三哥哥明知我母妃是被冤枉的,不能还她一个清白,让她安息吗?” “熙和,谋逆之罪是写入典籍的。” “方才你问我想要什么,我说了,你却不答应。” “非我不愿,实是不行。” 熙和双手交握在手笼中,即便此刻披着厚实的大氅,深冬寒夜的冷厉依旧刻骨,她早就知道此事不易,倘若容易她何需费尽心力用长公主来收服马良,何需冒这么大的风险调来三十万大军以致丰泽空虚,又何需助他登基为帝。于她而言,此时辅佐一个王室宗亲的幼子坐上东晋的龙椅方是上策。 但,姜启不曾给她娘亲的名分,她要争回来。 “三哥哥,你我兄妹一路走来难道真要这般收场吗?我回来的时候你便知晓我的目的,应该已经料想到会有今日,我不求为娘亲平反昭雪,只求将她葬入正皇陵,此愿得偿我即刻率军返回丰泽,往后绝不来犯。” “熙和,不要逼我。” “三哥哥,我给你两天时间考虑。”熙和转身小走了几步,又道:“你不登基,业城必乱,到时可不要怪妹妹心狠,正如你当日所说,你选择的路,幸与不幸都与我无关。” 熙和的身影自台阶而下,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姜黎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贴身小太监喜宝小心翼翼的上前几步,“殿下,城楼之上寒意彻骨,还是赶紧回吧,别受了寒。” “喜宝,尚颐公主的话你也听到了,你觉得本王当如何行事?”姜黎目视前方,站着不动。 喜宝“扑通”一声跪倒,“奴才一个宦官岂能妄论朝政。” “本王恕你无罪,起来吧,这里没别人但说无妨。” 喜宝唯唯诺诺了半天,往前凑了凑,小声道:“奴才真想去把皇贵妃的墓给扒了,如此一来,殿下也就无须这般为难。”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盛世青衣青衣篇 作者:连城三少 第10节 姜黎愣了愣,虽说这是下下之策,却是如今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无陵可迁,即便熙和将整个南晋的军队都调来也无可奈何。场面上,他也算顾全了她的面子,又不违背祖制礼法。只是,找谁去扒坟掘墓?这种丧尽天良且必定不得好死的事情,让谁去做?只有两天时间。想到此,不禁连连叹气。 熙和回到祥禧宫,正殿、偏殿的宫灯都亮着,小宫女、小太监们见了她纷纷跪地行礼,她漠然的径直走进正殿,各处都有翠红留下的身影,温柔带笑,主子回来了。熙和一个踉跄,乔装成小太监的高长治急忙上前搀扶,“主子,小心。” 熙和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去看着他,神情恍惚道:“我失去了这么多,现在连翠红也没了,值是不值。” “这条路,哪能计较值与不值,只有走与不走,翠红姑姑已厚葬,主子安心。” “你们都退下!” “喏。” 熙和累极的靠进高长治怀里。他说的没有错,这条不归路,从一开始就没法计较值不值得。 ☆、天下三 晋历二一五年春 丰泽城北偏西的长吉巷里有一处不大但精致的宅院,这里是赵青衣的“家”,尽管他从不觉得此处是家。在丰泽一住五年,很多不习惯的慢慢习惯了、很多不喜欢的慢慢接受了、很多不相信的慢慢遗忘了……只要每月都能收到衙门小捕快送来的信笺,知道他安好,别的,他已经不在乎了。不在乎街坊邻里的眼光、不在乎市井巷尾对他的议论也不在乎与朝廷官员逢场作戏。 只是,两年一度的科举就要举行了,近日逢场作戏的频率有点高。作为姜太后的入幕之宾,来找青衣攀拉关系的官员络绎不绝,青衣被烦的不行,索性找了几件日常换洗的衣衫扎进了飘香院,每日换一间房,等把飘香院的姑娘都“睡”了一遍,科举结束了,他便搬了回去。 “公子,您可回来了,江大人多次派人来找你。”贴身大丫鬟锦瑟迎上来,一边接过他手里的包袱一边道。 “何事找我?” “不曾留口信,只说等公子回来去一趟江府。” “再说吧,我有些乏回屋躺会儿,晚上让厨房准备些清淡的菜。” “是,公子。” 青衣转身往里走,不再多言。锦瑟是姜太后赐给他的贴身丫鬟,在府里很有威望,她的话有时甚至比大管家还管用。五年来尽心尽力地伺候青衣,进退有章、举止得体,但青衣对她没什么好感,态度也一直冷冷淡淡,姜熙和看得上眼的姑娘,一定不是什么心地纯善之辈。 傍晚,青衣正独自进膳,锦瑟走进膳堂上前行礼,小声道:“禀公子,江大人来了,在元福堂候着。” 青衣叹了口气,“请江大人稍待。” 锦瑟看看他,回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青衣走进元福堂的时候,已过了大半个时辰。江一柳坐在右首的客椅上,表情有些耐人寻味,看到青衣也不起身打招呼,只是看着他一路走到主椅上坐下来。 “不知江大人找我,有何要事?” 江一柳笑,“我刚从业城回来,有人托我给你带个东西。” 青衣面上清淡,心里却是一颤。 江一柳从袖筒中取出一把折扇,递给青衣,“云纱面、邯郸彩、江陵墨,配上他的亲题诗词,这扇子,可谓举世无双的珍品了。” 青衣嘴角带笑,似有嘲讽之意,“江大人真是见多识广,博采众长。” “看样子赵公子不大欢迎在下,既然如此……往后上官将军再有所托,江某一应拒绝便是,省得自讨没趣。”江一柳边说边起身要走。 “江大人留步,近日时有官员为了科举之事登门造访,弄得赵某烦闷不已,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江一柳皮笑肉不笑的回道:“在朝为官擅趋炎附势,也不是什么坏事。” 青衣轻展扇面,眼神不自觉的柔和起来,上官题的是王昌龄的《采莲曲》: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年夏天,他们去荹阳郊外一农户家中买瓜,村口有一大片池塘,里头满是荷花。农户的女儿阿巧被村里几个要好的小姐妹叫去采莲,上官见他似有羡慕,便窜捣他跟着去玩。姑娘们笑着互相泼水嬉闹,其中有个直肠子的一个劲夸他生得美若天仙,与官人真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赵公子,赵公子……” “抱歉,走神儿了。”青衣合上扇子,略有尴尬。 “东晋的帝位更迭想必你不感兴趣,不过……菱主有意以业城为倚,攻打宜康。” 青衣心里一紧,以业城为倚?!听闻李断在承帝驾崩后没多久便辞了官,常琨更是因为“顽固不化”被推出了午门,马清远虽仍在朝,但熙和一定不放心派他出战,业城之内,只有上官良勋,“何时攻打宜康?” “据我所知,太后的懿旨早些日子就颁了,看日子,上官将军应该领兵出发了。” 青衣肃脸,想了半天终是坐不住,“抱歉,江大人,我要进宫面见太后。” 江一柳起身,“时候不早了,江某也该告辞了,请。” “请。” 约莫亥时,青衣进了尚阳宫,见到了熙和。她坐在凤椅上看着他,似笑非笑,“你们都退下,钺儿留下。” “喏。” 宫女、内侍们纷纷行礼告退。 上官钺是熙和近年从一众科举才子中偶然发现的凤毛麟角,不仅才识过人,胆识也非常人可比。她女扮男装参加科举,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一路过关斩将,即便廷对被质疑女子不得参加科举、女扮男装欺上瞒下是欺君大罪时,她也从容淡定,将唐朝上官婉儿的事迹搬出来,引经据典、扬长避短,说的有礼有节、头头是道。督考官暗讽上官婉儿品性放荡、私生活淫靡,她毫不客气地回击督考官指桑骂槐。朝廷上下谁人不知,官员之中没被姜太后睡过的,真心不多了。 那日殿试,正巧熙和在太极殿帘幕之后听堂,当即酌人颁下懿旨,钦点上官钺为头名。就此,上官钺成了南晋唯一的女状元。后被熙和封为贴身女官,官位也是一升再升,如今已官拜三品。 “这么晚进宫,是专程来侍寝的吗?” 青衣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有事相求。” “与侍寝无关的事,便不要求了。” 青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太后开恩,派别人领军攻打宜康。” “师兄,上官是我南晋大将,为朝廷效力是他的本分,何来开恩之说。”熙和面色清淡,眼里却有了明显的怒意,上官早就该死的,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罢了。 “太后可还记得我献上星盒时所许的承诺吗?” 熙和笑了起来,跟她玩文字游戏,“本宫只许你不杀他,何曾许你不用他,如今南北交战正是用人之际,他若打得胜仗凯旋,少不了加官进爵、封赏厚赐,师兄,这是本宫对他的恩典。” 青衣抬眼看着熙和,满脸怒容,恩典?!亏她说得出口。 上官钺看气氛有些紧张,紧走几步到了青衣跟前,伸手扶他,“公子快起来吧,太后娘娘已派了马良将军领精兵十万前去援战,您这么闹,有些不分青红皂白。” 青衣看她一眼,挣开她的手。 “你若不信,回府的时候绕道马府一问便知。”上官钺又伸手扶他,这次青衣没有挣开。 “本宫岂会拿朝政大事开玩笑,师兄,你未免太看得起上官良勋了。” 青衣抱拳一揖,“草民告退。” “师兄,本宫还要等多久?” 他站着没有动,这个问题令他倍感羞辱。 “赵公子,乾阳宫都已经规整好了。” “不必,我在长吉巷住的挺好。” “公子此言差矣,住的好或不好,还不都是太后娘娘的恩典,公子在长吉巷一住五年有余,有些事,应当想明白了,难道……公子真想让娘娘下一道懿旨吗?” “你……” “娘娘对公子的恩典,连我们这些臣下看了都感念动容,公子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人生苦短,还是让日子过得简单些吧,明日,本官亲自去府上接公子。” “太仓促了,过阵子再说吧。” “五年前,乾阳宫就已经规整好了,近年来清扫看护、修葺翻新一样也不曾拉下,至于吃穿用度,宫里哪样不比外头强,公子什么都不需准备,只要人来了,心到了,就成,一点都不仓促。” 青衣脸色铁青,这个上官钺他之前略有耳闻。只知道她厉害,但不知道她如何厉害,今日算是见识了。她能耍无赖,他却拉不下这个脸来,只好气鼓鼓地走了。 “钺儿,你逼得太急了。”熙和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 上官钺跪地回道:“回娘娘的话,臣下觉得娘娘对公子太宽容了,倘若任由公子在宫外闲住下去,哪年哪月才能得到他的心,娘娘的心意旁人不知是常事,我上官钺若是不知,那就是该死了,今日自作主张,娘娘若要怪罪,臣下甘愿受罚,绝无怨言。” 熙和叹了口气,“你替本宫下了早该下的决心,本宫怎能怪罪你。起来,回去歇着吧,明日……对他客气些。” “谢娘娘恩典。” 诺大的尚阳宫正殿里只剩下熙和,她靠进椅背,兀自想着心事。其实她一直不能理解自己对赵青衣的这份执念,难道只是因为他美貌?但她知道,虽然得到了他的人,但这辈子都得不到他的心。上官良勋一死,他必恨她入骨,连往日的同门之谊只怕都荡然无存,别说男女之情了。 想着当日撑着黄皮纸伞,踩着小雨去紫峰阁等他的情形,他一袭白衣长衫,握着书册的手指纤长白净,飘逸仙气的仿佛画中走出的人物。当时她就想,若能与他并肩立在南晋的皇城之上,受百官万民朝拜,此生真是圆满了。想不到一念心思便扯出了无尽的纠缠。 熙和起身走到大殿门口,猛力推开殿门。门外的奴才们跪了一地,“太后娘娘长生。” 夜色中的乾阳宫看不分明,那里寄托了她太多的思念、太多的等待、太多的期许,所有的这些只怕都会成为桎梏他的枷锁。师兄啊,你不要恨我,明知你爱的不是我,却还要将你留在身边。除了你,我不曾爱过任何人,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啊。 ☆、番外 街上各处火树银花,一派喜庆祥和之气。 今晚的夜空旖旎绚丽,与丰泽皇宫的清冷形成强烈反差。 熙和披着银白的狐毛大氅,站在乾坤殿二层极目远眺,南晋是她的,这天下也是她的。可她丝毫没有愉悦之感,皇宫之内是铺天盖地的孤独,抹不去也逃不开。 “陛下,除夕晚宴已经备好,要开席吗?”上官钺站在她身侧,手里提着宫灯。 “赵大人呢?可还在赌气?大年三十,你去叫他到乾坤殿来用膳。”熙和转身往里走。 上官钺一愣,立刻跟了过去,犹豫了片刻,小声道:“陛下……赵大人……已经没了。” 熙和站住不动,好半饷,突然拔腿就跑,“噔噔噔”疾步下楼。 “陛下,陛下……您慢着点儿,来人!扶着点陛下。”上官钺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冲着楼下正殿内的宫女、内侍们喊道。 熙和绷着脸,将上前来的宫女、内侍一一推开,不理会正殿内的诸多朝廷大员,径直跑出了乾坤殿,掌灯的宫女们急急忙忙地跟上还是落后了一大截。没了?怎么会?怎么可能?赵青衣,你不能这样抛下我! 乾阳宫的殿门被一把推开,熙和站在大殿门口,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是啊,赵青衣已经没了。去年中秋,他吊死在正殿的房梁上!一袭白衣长衫,姿容绝色,纤长白净的手指紧紧攥着上官良勋赠送的一把折扇,无论如何也掰不开,只能由他攥着入了殡。 “陛下……”上官钺努力顺着气。 熙和抬脚走了进去,师兄,你好狠的心啊。 “还愣着干什么,点灯。”上官钺冲着宫女们喊道。 “不,不要点灯,都退下吧。” “喏。” 上官钺提着宫灯站在殿门口,有些瑟缩。 她心志奇高,自跟了熙和便一直想效法并超越上官婉儿,封侯拜相。赵青衣是横陈在青云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她一直想设法将他除掉。可他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如何除掉他又不被牵连是个大问题。倘若设计陷害,一旦被太后知道,必是诛族大罪。 后来,她将上官良勋的死讯“不当心”泄露给了赵青衣,看他一改往日性情,沉迷酒乐、纵情声色,甚至拉着乾阳宫的宫女白日宣淫,她觉得“自行了断”这条路可行。果不其然,在几次蓄意的煽风点火后,赵青衣悬梁自尽。他若不死,姜太后一心只想同他长相厮守,哪有坐拥天下的豪情和野心。 “钺儿,你过来。” 上官钺收回思绪,正了正神色,提灯走进正殿,赵大人,要怪就怪你自己,放着陛下这样的人中龙凤不要反去迷恋一个武将,真真是该死。“陛下,大臣们都还候着。” “把宫灯留下,你去替朕开席,朕随后就来。” “是。”上官钺将宫灯递给熙和,看了看她,转身走了。 熙和提着宫灯蹲下身去,伸手抠了抠青石板的缝隙,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脸色顿时僵住,人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宫灯被重重的扔到殿外,因用力太过她一下子坐到了地上。许久,黝黑的大殿内传出压抑的哭泣声,熙和想起清和曾经说过的话,一边哭一边笑,死丫头,当年的一句气话,竟一语成谶,她真的要孤独终老了。 五月初四,灵帝姜熙和颁旨晋上官钺为丞相,一品衔,却不曾封赏府邸。同年中秋,灵帝在乾阳宫正殿召见了上官钺,等着她的却是一壶酒还有三尺白绫。 “丞相选一个吧。”灵帝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上官钺跪地行礼,“唯有三尺白绫方能解陛下的心头之恨吧。”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她果然是个明白人。 “臣不后悔,陛下乃当世明主,大裴定能在陛下治下繁荣昌盛。” 灵帝看了她好半天才又问道:“可有遗愿?” “谢陛下隆恩,钺儿无父无母、无亲无眷,能为陛下尽忠,死而后已。” 灵帝不禁叹气,她是自己一手提携的,这几年跟在她身边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一想到赵青衣,心里的怨愤实在趟不平。她一直以为是江一柳他们因妒生恨,故意将上官良勋的事泄露给赵青衣,致使他性情大变,非但举止轻狂,且整日沉迷酒色。前不久,她将青兖赐给了六君子作为封地,重赏厚赐将他们遣去了青兖。不曾想,真正的黑手竟是上官钺。 “陛下是如何知道的?”上官钺自觉此事做的干净利落。 “朕让你准备的□□,你竟敢私藏了。” “回禀陛下,您发现的□□是臣下找人改了方子的,散在空气里比下在吃食里药效要猛的多,看来……清扫做的不够彻底。”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上官钺笑了,她以为灵帝不会问了,“赵公子是个好人,可只要他在,陛下只是太后娘娘,只想做太后娘娘,只会是太后娘娘,臣下自打跟在陛下身边做事,便一直殷切期盼着有朝一日能三跪九叩的叫您一生陛下,如今夙愿得偿,死而无憾了。” 灵帝长长地吁了口气,慢慢站起身走下台阶,一直往殿外走去,走至大殿门口停住脚步但不曾回头,朗声道:“赐三尺白绫,厚葬,追封为忠勇侯。” “谢陛下隆恩。” 春天的时候,灵帝会前往业城,处理朝政大事、会见在业重臣,顺便拜访被她废黜的皇兄姜黎,偶尔也会去青兖拜访六君子。 夏天的时候,灵帝会去宜康,除了正事,她会宣见曾隶,听他讲龙潭村的往事。几次后,曾隶便失了踪迹,没了音讯。 秋天的时候,灵帝会去荹阳,她下旨重建了鸿仁寺,因有皇帝的关照,鸿仁寺没几年便香火鼎盛,成为大裴首屈一指的名寺。 冬天,灵帝会住在丰泽。除了拜祭故人,所有的精力都扑在朝政大事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沅庆十年,凭着“斗转星移”四盒藏图所示,前朝晋帝留下的“宝藏”终被找到。宝箱大开,里头除了一张折叠整齐的宣纸再无其他。纸上共有八字:以贤治国,方得始终。 传闻,灵帝见之翩然一笑,曰:天下之大,真有才者,只前朝晋帝一人。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0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