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门雪》 正文 第1节 杜门雪 作者:阴小刀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杜门雪》作者:阴小刀 文案: 人在江湖,可以动手、动刀、动枪、动剑,独不可动情。——题记所谓文案,竟使多少英雄豪杰摧眉折腰。盖一文之眉目也,去之怪诞,写之则烦。“久仰阁下大名,今日得见,定然是要切磋几招的。”司马流长身抱拳,断水剑尚未出鞘,已然嗡鸣作响。那厢卫有刀一个鹞子翻身,口中叱道:“却跟他废什么话!”锋刃幽寒,双刀直劈文案面门而去。带棺居士默不吭声,双手一动,已从怀中取出一枚刮刀和一个碾盘。温祁打着折扇方步踱来,明眸忽闪,笑颜与酒窝并现:“原来是文兄啊,有失迎迓!”他这里弓腰作揖,扇端却倏然一顿,堪堪指住文案颈侧气舍穴。席钊喝道:“何方贼子,见了霍山派左护法还不退散!”辜鼎天破口大骂:“他奶奶的,什么文案武案,且吃老子两斧头再说!”钩扇双斧高举齐落,势如猛虎。冯清河作壁上观,半晌才郁郁开口:“这位想必就是名满江湖的文案文公子吧,请赐教!”慕容悔撩了半边眼角,把玩着手上的陨铁刀:“今日我慕容悔不想杀人,识趣儿的就快些滚吧!” 内容标签:强强 江湖恩怨 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卫有刀,司马流 ┃ 配角:带棺居士(卫白),温祁,席钊,辜鼎天,冯清河,慕容悔 ┃ 其它:练笔,传统武侠,清水暧昧 ================== ☆、第一回 已经一个时辰了。 司马流吐出嘴里的冰碴子,狠狠挤掉漏进眼眶的冰粒,解开腰间酒囊仰头就着朔风飞雪大口灌下,毛氅与指节结了薄霜,随他动作“咯吱”作响。 “酒。”耳旁有人轻喃。气息不稳,且若游丝。 “你不能喝。” 司马流拿余光看了他,断然回绝。 那人骂了声娘,再无言语。 ——也或者是声气已尽,无法言语。 司马流也很想骂娘。要不是为着肩上这人,今日他依旧可以做着他逍遥不羁的游侠,执一把三尺青峰睥睨江湖,“断水剑”司马流,上不拜天下不跪地,何曾如此刻低声下气地求过人? 然而今日他还能活着,却也全亏得那人。 肩上的份量越来越重,司马流情知不妙,搭他脉门,心下一沉,转过身子将人半抱,一手托背,一手掐他人中,掐了一刻,再灌了口酒,将满嘴酒气尽数喷入对方口鼻。 “好些没?” 那人已幽幽转醒,虽未完全清明,却也知晓当下境况,眼看着另一双有些裂口的唇凑上,几欲相贴,便不由向着那酒气之源更探近一分,偏要尝尝这许久未沾的甘琼。 司马流却及时缩了脖子,不教他得逞。 “重酿。”那人嘴角上弯,勾起一个虚弱的笑,“真是好酒。” 只是这笑隐于层层叠叠的遮盖之下,怕是司马流根本就没瞧见。 确乎是层层叠叠。 从头到脚被裹得严实不说,连面部都被掩去了八分,只约可窥得一双凤眼——假如未阖闭的话。棉套棉,袄加袄,再挂了一席破毛毡,远远望去,活像只熊。 只恐这人未病死,倒先给裹死了。 司马流替他掸去帽檐冰花,却自罔顾脸上凝固的冰柱,生生压弯了稀稀胡茬。 起先还抬手拨弄几下,到后来颇感不耐,也便随它去。 毕竟这雪,还在下。还在下。 一个时辰了。整整一个时辰了。 “前辈若是执意不肯相见,明日起,江湖上便可人人皆知‘回春手’待棺居士见死不救,病人生生殒命门前!” 司马流运气发话,声音不大,每个字眼却切切实实击穿了对面茅屋的门墙,势教屋中之人听得无比分明。 十成七的内力。 “老家伙……”病人切齿骂道。他也是怪,似乎仅有得一分力便要用于这口舌之争,骂完又立刻泄了气神。 “前辈当真如此绝情?”司马流已然快控制不住声线,维持着扶抱姿态,一手悄然按住身侧剑柄。 “他可是你的——” “吱呀——”柴门应声而开,吞截了下半句话。 一个老者,不,是个中年人,人未至老却已显老态,鬓发染霜,半旧白袍,几与这冰天雪地严合相融。 出人意料地,这中年居士全无冷傲之样,反目光柔和,扫了司马流和他怀中的“狗熊”一眼。 但司马流却从这三分柔和里读出了七分淡漠。 “进来吧。” 带棺居士转身,留了门让二人进屋。 “人放在炕上,去后屋多拿些柴禾,留神别弄脏了这里。”堪堪进房,居士便指手画脚起来。 司马流瞅他一眼,依言而行。那病人若非再次陷入了昏迷,这话要教他听去,只怕又得张嘴开骂几句方休。 房中简陋,却有一副画像挂在墙上,和居士的白袍一般泛着半旧的黄,煞为醒目。画上是一名女子,身姿窈窕,容颜姣丽,气质如兰。 柴火很快搬了来,居士业已逐一取出医具,当先便是一排银针。 “添点火,你朋友怕冷。”他吩咐道,随即便将病人的衣物一件件除去。 “他是我兄弟。”司马流闷声道。 居士并不理会他的欲盖弥彰,只凝了眸看那层叠裘衫之下的那张脸,分明年轻得很,顶多不过二十出头。虽双目紧闭,肤色苍白,五官面相却生得周正,浓睫纤长,唇眉如画。 分明是个俏美儿郎。 如画? 司马流瞥了一眼墙上画像,再看看炕上那人,竟觉二者有几分相似。 “‘惊魂刀’?啧啧……江湖上人人忌惮的‘惊魂刀’卫有刀,竟也会……啧啧……落得如此……”居士语气悲悯,眼神却辗转讥诮。 “若非遭人暗算,又怎会中毒至深?”司马流不忿,继而拱手道,“我兄弟中毒已有两日,畏寒怕冷,气虚无力,一直咳喘,时有咯血,还望前辈赶紧施救。” “我已在救。”居士解下卫有刀最后一层里衣,将重达七八斤的衣物一把从他身下抽出丢给司马流,“但你也须与我说说,他是如何中的毒?下手暗算之人,又是何门何派?” 他语调抑扬顿挫,急缓相宜,手中银针扎入卫有刀肘膝合穴。 作者有话要说:  各种折腾已经不想说了,总之终于发上了,属性也出来了tat ☆、第二回 坑中薪火旺如蹈,屋外风雪屋内春。 凝霜经热气一熏,纷纷软作雪水,滑过司马流和他臂弯间卫有刀的衣缘,簌簌滴淌。 “东风堂。”待对方第二针落下,司马流终于开口。 待棺居士闻言略一吸气,第三针,精准无误扎向卫有刀膻中穴: “‘朗朗乾坤,不破东风。’想那东风堂,乃关中数一数二的名门正派,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倒从未听闻用毒之说。”第四针被捏起,居士眯了两眼,透过指缝细端,“这姓卫的又犯了什么孽事,竟逼得东风堂不择手段了?” “不!东风堂的目标不是他。” 司马流冲口而出,目光从卫有刀身上挪开,定格在居士和善与淡漠并存的瞳中。 “是我。” 话音方落,第四针已刺入。 “这么说,你是与他同流合污了?”这一针,莫名艰涩,居士悬腕捉袖,指尖反复拈搓,针尾缓缓进得那人苍色的肌理深处。 行针越慢,司马流的眉也就拧得越深。双臂一紧,更多的雪水自重重衣物上落下,汇成一滩水洼。 “他,救过我。”生怕对方听不清似的,一字一顿,回敬过去。 “极乐。” “什么?” “他中的毒,名为‘极乐’。”居士按了按炕上之人的胳膊,又翻开他眼皮瞧了瞧,语气仿若寒暄,毫无变化。 司马流瞳孔一缩。久行江湖的他,对这“极乐”之毒是有所耳闻的。 多年前,吐蕃进犯河陇,此毒便在那时得以散播,直荡关中,很快又销声匿迹,只偶尔充作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然而这‘极乐’毒性如何,有何解法,竟是再无人知晓了。 可如今这毒,却偏偏,落在他的体内! “前辈既称‘回春手’,定有法子医解此毒。” 司马流的声调与项背一同低了下去。江湖中人,最忌在对方面前暴露软肋,轻易留下把柄。但他别无选择,此时此刻,除了带棺居士,司马流实在想不出这天底下还有谁有理由救卫有刀一命。 有些人的命,是万万救不得的。 “你先时以内力护住他心脉,我这几针亦可暂时替他抵挡一阵。然而治标不治本,他撑不过今夜子时。”居士道。 司马流的心提到嗓子眼,死死盯着居士的嘴,等他将余下的话说完。 “鄙人这里倒有个方子,或可一试。虽不能彻解此毒,至少可抑制毒发,保他三五年阳寿。”不待司马流回应,居士垂眸,淡淡道,“不过,还缺一味药引。” 白野无边,过处无踪。 靴履碾碎及踝厚雪,背后脚印深深浅浅,须臾被风霜掩埋。 司马流在找,找一株红顶白萼的花,那个居士口中所谓的“药引”。药引生在断崖之下,峭壁之缘,所以,他要去崖边。 说真的,和卫有刀分开,委实非他所愿——奈何待棺居士几句话,竟也堵得他无可辩驳: “这卫有刀命在旦夕,时刻需人看护,你强留此地毫无益处,若真心要救他,便快快去把药引找来。”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何以不由己,只为心有羁萦。一曰义,一曰情。 卫有刀啊,卫有刀,这一世,到底是你欠我,还是我欠你? 想到那一日,自己四仰八叉地倒在网中,游侠“断水剑”一世英名尽毁,毁在几个江湖宵小的无耻伎俩之下。 “你们几个,糟蹋了爷爷的菜。” 一个人声由远及近,顷刻而至,却不闻得踏步之声,足见来者轻功卓然。 “你是——” “双刀!你、你是‘惊魂刀’!” 司马流不识得卫有刀其人,却知道“惊魂刀”。“惊魂刀”一出,非死即伤,混迹江湖年余,未逢敌手,只是,名声不太好。 “认得你们爷爷,还不快滚回狗窝里舔屎去!爷爷的刀只宰人,不宰狗。” 司马流登时便知他名声为何会臭了。 但凡有些自尊的人,都经不起这般贬损。一旦激惹了对方斗志,双刀必将饮血,心狠手辣、滥杀无辜的形容,舍他其谁? 好在那些宵小自忖功夫太弱,得悉对方身家后便纷纷作鸟兽散,卫有刀那后半句便只骂给了司马流听。 “狗东西。”司马流听他啐道,接着上方一阵窸窸窣窣,探来一张年轻俊郎的脸。 “咦?居然还是个用剑的。”卫有刀眼珠儿一转,道,“这样吧,你把剑给爷爷,爷爷便救你上来。” “司马流的剑,只怕你受将不起。”司马流毫不示弱。 卫有刀目光凛凛:“你当真是‘断水剑’司马流?那可再好不过。”语毕双手一错,两把修竹长刀各左各右,寒光照人。 “杀了司马流,我卫有刀可就扬名了。” 司马流看看他手里的刀,悄悄捏了个剑诀,凝气丹田。网是用铁索焊成的,很结实,专为他司马流而设。 要活命,只有背水一战。 那厢飞寒破空,双刃已出。 司马流将八分内力注于剑身,长剑嗡吟,遥遥斜指,倏然发招。 铁网被击得稀烂。卫有刀跳开,吃吃轻笑:“‘断水剑’倒有两下子。” “你……不杀我?”司马流又惊又疑。 收起双刀,卫有刀懒得再看他一眼,转身丢下几句气煞人的话径自走开: “爷爷的菜,比你的狗命值钱!” 司马流纵身一跃落了地,反唇相讥道:“‘惊魂刀’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唇红齿白,相貌堂堂,可惜啊可惜——错生在阁下面上。” …… 掐指算来,他二人自初见至今也只相隔区区半年,然而往事重温,春秋惘然,但觉丝丝美意酝酿心头,止不住地咧嘴傻乐。 这笑却留不多一刻,司马流忽尔脚下一挫,目露精光,提气朝山林深处奔袭而去,起落之间,已到得五丈开外。他将身形隐于扶疏繁枝当中,悬足半挂,凝眸观察着树下那一行人。他们居然都是江湖上颇有头脸的人物,个个带刀佩剑,三三两两,时聚时散,但目的地似乎相当明确。 他们前行的方向,乃是带棺居士的茅屋。 三炷香已过。 待棺居士再往炕头添了几把柴,眼见着熊熊烈焰快够上他胡子了,方直起身来探手到卫有刀身前,挨个起针,少刻拔了个干净。 做完这一切,拾掇好医具,便昂首欣赏起墙上那一卷画像。 画中女子巧笑嫣然,似与他眉目传话,情戚意和。这情意暖了冰雪,泽了心田,将铮铮铁骨化作了绕指柔。 片刻,身侧另一道视线尾随而来,居士有所觉察,转了头去,正撞到炕上之人凛凛目光。 卫有刀醒了。 他醒了,却不动,也不言语,只楞楞望着那画像出神。唇梢轻翕,似按捺着莫可名状的心愫。 “衣服穿上!” 居士说着将两三件贴身衣物丢与了卫有刀。反正炕上足够温热,冻不着他。 卫有刀暗暗咬牙,额间青筋一跳,却难得地没有骂人。他力撑坐起,慢吞吞地将衣裳一件件套上。 “毒性未清之前,不可妄动内力。” 居士压低了声音,却是逐字逐词,口齿清晰。 那卫有刀却只拿鼻子“哼”了一声,自顾埋头整衣系带,不作理会。这时候,猛听得屋外狂风大啸,房门被一股子劲力拍开,朔风挟着雪花灌入,令卫有刀不由得一个哆嗦。 那劲力荡开,径直袭向居士面门,促然逼退他两步。 “快走!”闯入者抓住卫有刀臂膀,作势要背起他来。卫有刀这才看清,对方不是别人,正是司马流。 没来得及问上一句,外头却又有了响动。那不速之客步伐沉稳,未至门前,一枚扇骨便扣住摇摇欲坠的门板,腕部一顿,门板立时便与墙面分了家,砸落到地下,扬了一室污尘。 来人踩着门板进得屋来,却是好一位翩翩公子,峨冠博带,配玉执扇,腰间一把缀缨佩剑描龙刻凤,一观即知系出名门。 那人一双眸子端的神采奕奕,冠玉也似的面庞上浮现两个酒窝儿,颇为讨喜的面相,甫一开口,却咄咄逼人: “‘断水剑’司马流,是风流……”目光在衣衫凌乱的卫有刀身上一剜,“是下流?”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轴暂定于晚唐,细节上如有bug还望包涵,这里主要练文风、文风、文风。 ☆、第三回 “爷爷且拔了你的舌头喂狗!”卫有刀勃然作色,脸面铁青,声气儿犹带着七分虚,这一句却真教骂得狠。 那公子拿扇骨一指自己嘴巴,道:“在下的舌头就在这儿,有本事的便来拔!” “敢问这位可是东风堂的温少堂主?” 公子侧头看去,见发话者正是那司马流,此刻正拱了手毕恭毕敬地问着,当下便也回礼道:“不敢,在下温祁。” 司马流道:“前晌儿闻得老堂主贵体抱恙,不知现下可好些了?”他一改颜色,眉舒目展,简直便与方才判若两人。 那边温祁一番打量,看他神情殷切,不似作伪,面色亦稍缓和,点头笑道:“承蒙挂怀,还好。” 司马流接着道:“东风堂乃天下武林第一大帮,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各路英豪莫不马首是瞻。温少堂主作为后起之秀,更是青出于蓝,年盛有为,想来老堂主定然极是心慰。” 温祁哈哈笑道:“兄台过誉了,不敢当。” 他两个一捧一答,倒把个卫有刀晾在了一边。后者凝眉,凤目轮番扫过对话的两人,又瞥一眼作壁上观的带棺居士,见他低首缄默,也不知在做些什么计较。 那边厢对了一席话,司马流又道:“久闻少堂主风神俊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若阁下不嫌弃司马一介白衣,便赏个薄面,收了在下如何?” 此言一出,莫说那卫有刀,温祁也是吃了一惊,怔了怔,缓缓说道:“兄台的意思,是想入我东风堂?” “实不相瞒,在下对东风堂仰慕已久,无奈贵堂门槛太高,对我等江湖末流自是看不入眼。所以,今日在下准备了一份礼物,权作这敲门砖了。” “哦?”温祁挑高了半边眉,“是什么礼物?温某倒要见识见识。” 卫有刀见司马流转身过来,一手悬空而指,堪堪便在他前方停住,心脏忽地跳漏一拍。 “他,便是在下的见面礼!” 卫有刀愣住。发愣的不光是他,还有温祁。 末了,温祁“唰”地打开折扇,边摇扇边踱开了步子。他这把扇骨乃由玳瑁壳制成,以桑木茎作纸,煞是坚固,扇将起来呼呼有风。这般来回踱了片刻,贴地的锦缎面儿蒙了一层薄灰,蓦然顿住,两道目光如利剑一般射向司马流,冷冷道: “前日你还拼命护着这卫有刀,江湖上谁不知司马流被男色迷了魂窍,甘与邪佞之徒同巢共穴,这当口却巴巴儿地过来邀功讨赏,未免太唐突了些吧!” 司马流微微一笑:“少堂主且莫动气,这里边可有些道道。阁下想想,我司马流虽不才,可也算得江湖中排得上号的,岂能为一个小人坏了名头?之所以如此,不过是为骗哄他罢了。‘惊魂刀’为祸关中,在下身为武林中人,自该有一份担当,替天行道,铲奸除恶!” 温祁“啪”地收起折扇,抬了脚复又踱起步来,这回却是绕着那司马流,将他前后左右审了个遍,口中连连称赞: “没想到司马少侠竟是如此深明大义之人,智计胆略兼备,在下佩服!”温祁执扇一揖,道,“先前手下人多有冒犯,温某这里先陪个不是。” 司马流要紧扶住,摇头道:“莫折煞在下!当时情非得已,若换作在下身处其位,也是一般做法。再说,若非用了毒,这卫有刀也断难擒拿。今日在下候得少堂主来此,便打算合众人之力除了这恶人。却不知少堂主对在下这份见面礼可还满意?” 温祁仰天长笑,两个酒窝深嵌入腮:“识时务者为俊杰,阁下真乃英雄也!好,这礼物,温某便收下了。” 司马流大喜,当下便单膝跪地,大礼一拜:“多谢少堂主成全!” “司马流!”兀地里一声断喝,不用猜也知是那卫有刀。但见他怒目圆睁,毫发冲冠,声线却自兑了几般酸楚,“你,当真?” 司马流没有作答,温祁躬腰托他臂肘,迭声说道:“少侠快快情起!”对方这一拜,原也是出乎了他的预料。“断水剑”心气之高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绝少见他跟谁低三下四过,更休提跪拜。现下东风堂少堂主却受了他这一拜,真假姑且不论,要说这心里头没有一丝得意,那绝对是骗人的。温祁神采飞扬地对他点头一哂,环顾四下,扬声道:“大伙儿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都出来吧!” 话音方落,东南角上一股劲风,硬生生刮破窗棂,一道黑影鬼魅般自缺口闪入。更多的寒风倒涌进来,高高吹起窗边那幅半旧画像。 卫有刀口中“嘶”地一下,恨恨地看着来人,眼底满是嫌恶。 这还没完,又听得西边轰隆作响,有人高声斥喝:“卫有刀,纳命来!”其音如洪钟,震得在场众人耳膜发麻,看这情形,竟是打算破墙而入。温祁道:“辜前辈稍安勿躁,鱼游釜底,还怕他逃了么?” 那边厢静了一瞬,门口旋即出现了一个魁梧壮汉,阔面虬髯,两手各执一把陨铁大斧,一摆一摇地走来。看似形体笨重,但方才从西边呼喝至正南门口现身,几乎便在同时,身法之利落,绝不输于先头那一个。 大汉还未站定,门外却又窜进一人来,青衫翩然,步伐轻盈如点水而飞,眨眼间便落在炕前三尺处,同先时那两人一样,死死盯住卫有刀。三人六眼齐刷刷仇愤毕露,似要将炕上之人千刀万剐方能解得心头之恨。 偏偏那众矢之的却不慌不忙整了衣裳,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竟似完全不将这一干气势汹汹的“债主”放在眼里。 作者有话要说:  注:古代折扇品种繁多,制扇材料亦不一而足。文中温祁所有的玳瑁骨桑木茎折扇,是指用一种名唤“玳瑁”的乌龟,龟壳质硬,取其壳作扇骨,再用桑树皮制扇纸。如今玳瑁为濒危珍稀物种,只可观赏不可杀生;桑皮纸呈淡黄色,确切记载的年代是唐朝。 在古代,桑皮纸作普通纸外,还用于高级装裱、制伞、包中药、制扇子等,其最大特点是柔嫩、防虫、拉力强、不褪色、吸水力强。用此二物所制折扇坚实牢靠,关键时刻,当也可作武器。 文中出现的陨铁大斧,陨铁的解释: 陨石即是坠星的另一种,是来自地球之外的“客人”。含石量大的陨星称为陨石,含铁量大的陨星称为陨铁。 ——以上内容摘自百度 ☆、第四回 “卫有刀!你挑衅我霍山派掌门,将他打伤,这笔账待要如何清算?!”那钻窗入户的黑影——一身黑色劲装的霍山派左护法席钊拔剑喝问道。 “姓卫的!你出手重伤我雷土帮十三名弟兄,识相的乖乖自刎谢罪,老子舍你个全尸!”那虬髯大汉——雷土帮帮主辜鼎天挥舞着大斧咆哮。 相较前面这二位,那最末进屋的青衫男子倒并不急着声讨,冷眼打量了卫有刀几番,方沉声道:“‘惊魂刀’端的好本事,今日无柳山庄弟子冯清河特来讨教,以报师弟身死之仇!” “你师弟?”卫有刀支起一腿,将胳膊甩上膝盖,另起一手托了下巴作思索状,“哦,那个叫卜阳的,我只不过断了他两手筋脉,砍折了几根肋骨,怎的就死了?唉,这身子骨,太也不经打!”不等对方发作,又挨个儿指着席钊与辜鼎天道,“你们霍山派也就是个占山为王的土匪窝儿,还惺惺作态地用什么剑!只会偷摸盗,打砸抢罢了;雷土帮,名儿起得土,人更土,无非就是一群莽汉,还敢跟爷爷叫板,爷爷不教训教训你们几下,你们还真蹬鼻子上眼,不知道那天门朝哪儿开!”他又对冯清河道,“至于你嘛……你师弟自不量力,口出狂言要与我比试,送了性命,岂能怪得我来?” “卫有刀!事到如今,你竟丝毫不知悔改么?”温祁听他诌了这一通,早按捺不住,厉声将话儿打断。 “悔改?”卫有刀突然干笑几声,视线扫过众人,途经司马流时凝了一霎,飞快地掠去了,半分痕迹也不曾着,“都是他们先惹得我,爷爷何过之有,要悔改什么?!”说着将一边腿脚胳膊放下,另一边却又支起,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坐炕头懒懒道,“左右你们今日是专程冲着爷爷的命来的,悔改不悔改,有何分别?” “他娘的!跟他废恁多话做什么,老子一斧头劈杀了他!”辜鼎天被他这般言行激得暴跳如雷,眦目磨牙,陨铁大斧高举过头,灼灼寒光映得半屋子惨亮。 “且慢!”横臂当车之人却是温祁,“这卫有刀固然可恶,但这么一斧头下去,他倒是得了个痛快,咱们日后却难免被江湖中人指三道四,说咱们以多欺少,乘人之危,为区区一个奸邪小人却落下这些把柄,不值!” 辜鼎天原本也是气血上冲,瞻前不顾后,这时听那温祁讲得的的在理,心下折服,便撤了斧头,颔首道:“那就请温少堂主放句准话。”他本性粗放,又自恃老成,鲜少拘礼,此刻低了姿态,已是表了莫大的敬重。 温祁的目光落回卫有刀身上:“阁下的刀呢?” 卫有刀皱眉不语,只斜乜了他一眼。 “在我这儿。”久未出声的司马流道。 温祁转头,见司马流正踌躇着,便笑道:“给他吧。” 司马流得了允许,方抽出背后双刀,一步步走得前来,待到了温祁跟前,倏尔举臂相奉,将双刀递予了他。 温祁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司马流,了然一笑,低头粗端之,见刀刃修直,末端锋锐;刀盘各为半圆形状,合之便如一刀;刀柄未刻纹饰,只用棉绳缠了数圈,质朴无华,但刀面覆了一层芝麻似的雪点花纹,潜泽深幽,敛而未宣,由上等镔铁打造而成,端的是大巧不工。温祁掂了掂份量,赞了声:“好刀!”随即将它们往卫有刀面前一送: “拿好你的兵器,我等都是名门正派,断不会乘人之危,占一分便宜。” “噗——”卫有刀没忍住嗤笑出声,接过双刀,锋刃相对,来回摩擦着,眼中已隐隐有了杀意。 “你笑什么?”席钊问道。 卫有刀看也不看那问话之人,自顾将双刃摩了一刻,腰板挺起,身形陡然拔高两寸,同时双臂大展。众人见状如临大敌,摆出招式蓄势待发,孰料对方只是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刀尖往炕上借力一戳,轻巧巧地翻身下了炕去。 “我笑你们温大少爷嘴上没把儿,说话不怕闪了舌头。莫忘了你爷爷体内的毒是怎么来的,这会儿却跟爷爷扯什么公平!”年轻的持刀者眼色犀利,黑瞳之中仿佛也藏了双刀,几乎不可直视其无匹锋芒。 “我想居士前辈已经压制住了阁□□内的毒,否则此刻阁下还能站得稳?”温祁道。他仍笑着,只是这笑容已全然没了温度。 “惺惺作态!”卫有刀啐了一口,足间偏折,虎口崩张,双刃在胸前比了一招,流光铮然。 其实温祁只说对了一半。那带棺居士仅以银针加封穴道将毒性压住,缓其毒发,若不运功最多可撑四五个时辰。一旦运了功力,毒性便会如破闸之水,瞬间涌入周身各处经脉及至末梢,中毒者心脉尚未尽损便已失去战立,活活受那毒性侵体之苦,最后才毒发身亡,比直接中毒而死更要难忍得多。 而况先前毒性的余孽尚在作祟,体力也未恢复得透,如今离了那火炕,卫有刀立时便觉冷意习习,小腿竟有些虚软,这情形就算不会毒发,面对四个敌手,胜算也已少了五成。 凡此种种,当事之人岂能不知。但箭已上弦,非进则退。大不了拼个玉石俱焚,好歹别死得太窝囊。 “你们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卫有刀冷声道。 剑拔弩张之即,忽地却又有一个声音插了进来:“诸位好汉慢些动手,且听鄙人一言。” 作者有话要说:  注: 镔铁:古代的一种钢,把表面磨光再用腐蚀剂处理,可见花纹,又称“宾铁”。明代曹昭的《格古要论》卷六说,镔铁有旋螺花、芝麻雪花;常用的腐蚀剂为金丝矾,又名黄矾(硫酸铁)。镔铁原产波斯(今伊朗)、罽宾(今克什米尔)、印度等地,约在南北朝时传入中国。此后中国也掌握了制炼镔铁的技术。 双刀:刀的形状与单刀基本相同。只是刀盘仅有一半,在双刀对合的一侧无刀盘,这样双刀方能合拢。另一侧为半个护手盘,双刀合并,似一刀。刀鞘口上有一个小铜或铁片相隔,使双刀从隔片两侧插入一鞘内。 鸳鸯刀 双刀的一种,属步战用刀。此刀一鞘两刀,其刀把各呈半圆形状,二刀合拢其刀把合成圆形,如同一刀。 ——这是百度百科里的解释,但我有异议,鸳鸯刀刀把呈半圆形?应该是刀盘呈半圆形才对吧,如同上面一条的解释。试问半圆的刀把如何拿捏? 文中卫有刀所用的双刀即为鸳鸯刀。 ☆、第五回 这话儿当真是插得不偏不倚,恰在双方将动未动之机,一股脑儿地将触之即燃的气氛冲淡了许多。 是以在场六人十二道目光不约而同地锁住了带棺居士。 温祁突然抬扇一拍脑门,道:“是了是了,此处乃前辈府上,咱们在这儿动手未免太过失礼,依在下看,诸位还是移步屋外吧。” 居士却摇头道:“不是这个。” 温祁眉线一褶,抱拳问道:“敢问前辈有何见教?” “见教之说愧不敢当。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旁人自是管不得的。只是,他毕竟是我的病人,身为医者,当以救治伤患为重,在此之前,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居士朝卫有刀瞥去一眼,神色淡然。 温祁听了唇间一抿,两只明眸滴溜溜在居士与卫有刀之间轮流打转,眼看那暴脾气的辜鼎天又要忍无可忍地破口大骂,却被他抬手制止。 门窗毁损,屋内寒风阵阵。墙上那一轴女子画像不时被风掀而起落,温祁定睛观察画中人之容样,又看了看卫有刀,两厢比对,心中有了数,悠然道: “前辈,咱们可是有言在先,待卫有刀来自投罗网,便将他困住,一道擒获这武林贼子。事成之后,前辈当居头功,就连我东风堂日后也须敬你三分,怎的如今却要反悔不成?难道……”说到此处,声调急转直下,“前辈还顾念着父子之情么?” 此话一出,席辜冯三人俱是大吃一惊:“什么?!他竟是……” 他二人自顾说开,只可怜那卫有刀白撑了半天架势,双手渐觉酸麻,鼻中哼了声,双刀在腰间唰唰划了两下,便收势垂于腿侧。这般样儿瞧来,他非但未领得居士半分情,反倒恼其扫了兴似的。 待棺居士也不瞧那卫有刀,只管徐徐说道:“十三年前,我已与他断绝了父子之情,这事儿,温少堂主该是最清楚不过。” 十三年前,卫有刀也才是个七八岁的孩童,无怪乎鲜有人知晓他俩的这层关系。不过这温祁又跟他们有何瓜葛?十三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那寻仇的三人心中一般想着。 “既如此,那么前辈当下出言相阻,又是为的哪般?”温祁凝目道。 居士淡笑:“鄙人说了,他是我的病人,仅此而已。” “病人?”温祁迸出一串冷笑,“在下尊你一声‘前辈’,可前辈却一再欺瞒于在下。当年家父已被你唬得团团转,今日却还想唬我么?!” “少堂主此言差矣!当年令尊与拙荆乃是世交,与鄙人也是莫逆好友,无所避讳,无话不谈,何曾有事瞒过?” 温祁似笑而非,眼中似有火苗蹿动:“何曾?前辈真是健忘啊。毕家世代相传的那本医书,家父至今无缘得见。你们小气也就罢了,何以要将武学秘籍谎称是医书呢?” 旁那三人乍听得“武学秘籍”四字,双眼登时一亮。 武功秘籍之于江湖人,犹如疆土之于帝王,黄金之于黎庶,穷极一生,追其一世,却又有几多可得。越是难得,便越是向往,趋之若鹜,蹈死不惜。 那卫有刀也稍抬了额头,视线迂回,最终落定司马流,见他也自目不转睛听得认真,遂复垂了眸,不作声响,两手拇指来回在刀柄上刮蹭着。这会儿大家都将精神聚在了别处,没有谁留意到他这个小动作。 居士别开脸,道:“那本就是一册医书,哪来的什么武学秘籍。祖传之物,自然不可轻示人前。毕家世代单传,到拙荆这一代,虽为女子,岳丈却也甚为器重,故而只将这书传了她,便是鄙人,也不得染指。” 温祁又是一声冷笑,执扇的右手掌忽而一紧,那扇骨化形如剑,疾点他胸前风池穴。 这一下全无先兆,几乎便算偷袭。在旁其余五人也都没料得温祁会陡然出手,同时楞了楞,心道这一招分明未给对方留任何招架余地,饶是如何神思灵敏之人,怕也难避得开。 说时迟那时快,居士左腕一抖,指间变戏法似的多出一个圆圆的物事,竟是个捣药的碾盘,此刻正好用作盾牌,两指长夹挡在胸前,堪堪将对方那一指来路封死。温祁也不含糊,迅疾变招,戳向居士脐下空门。 居士看准了他的指法,就势偏身一折,右手出指如电,直取对手腕骨穴。这一招后发先至,委实巧妙,温祁一扇落空,招式已老,再要收回却已不及,促然间打开了折扇,居士的手指已然触及体肤,被这一扇推得偏了毫厘,再晚半刻,这手上要穴就得给他拿住了。 温祁哪肯甘休,牙关紧咬,目芒大涨,十招走过,将折扇再度收拢,这回却是幻之为刃,斫向居士手腕。扇子固然不及刀子锋利,然而这玳瑁扇骨硬如宝石,加之温祁所运七成内力,这一扇下去,就算不至断骨,也必伤筋。 见他出手狠辣,居士亦动了薄怒,左手碾盘飞出,直击温祁面门,同时右手向前一捞,竟钳住扇骨,借力后抽,温祁不由得重心失衡,便要向前扑倒,大惊之下使出一招“金蝉脱壳”,身形偏转,足尖踮地,身子便如陀螺旋飞开去。虽是仓皇躲闪,却并不狼狈,反而衣袂生风,身姿潇洒,看得出也属内家功夫。 他二人就此拉开了三尺之距,温祁刚刚落稳,立即打扇罩于胸前。有了方才那两次教训,他再不敢大意,是故转攻为守,第一时间防住要害。 “咣当”一声,碾盘堪堪落地,打着回旋,仿佛为这场近身战定了休止。 “温少堂主,承让了。”居士见好就收,推掌一礼,面上依旧浅笑恬坦。荦荦一派儒医风华,绝难将他与那拳脚刀枪联想到一处。 温祁这厢却是再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怫然将扇打手一收,扇骨敲着掌心漫行方步,目光扑朔间,已然做好了一番思量。 “卫白此名……三位可曾闻说?”温祁道,却是转头问向那席辜冯三人。 适才那一场拆斗,电光石火,却可谓险象环生,精彩奥妙。这三人皆武学行家,平日里这般近身对招难得瞧见,此番赶巧遇着了,竟如同逢了一折好戏,看得那叫津津有味,须臾竟忘了敌我。此时忽听温祁问起一人名儿来,齐齐一怔,再转念搜肠刮肚,奈何无果,便赔了笑答:“我等孤陋寡闻,不曾听过此人姓名。” “哈哈……”温祁突然仰头大笑,“卫白之名无人晓,‘回春手’带棺居士却是享誉关中。卫白,卫前辈,你从一介籍籍无名的江湖混混,到如今医武双修,尤其是武学造诣,当列武林顶尖好手。不过短短二十余载,常人恐怕一辈子都难以如此跃进,以前辈平平资质,试问,倘不是因为练了那本秘籍,却又是如何办到的?” “猪油蒙心,无可救药。”居士大摇其头。 温祁冷冷一哼,又对那三人道:“这武学秘籍乃是绝世珍宝,断不能落入贼人之手!眼下‘回春手’卫白公然与天下正道为敌,已非我类!诸位可愿与在下协力联手,夺得这本秘籍,扫清武林,匡扶正义?” 三人得了这话儿,各自心念几转,彼此相顾一视,异口同声抱拳道:“铲奸除恶,义不容辞!” “当年,你也是这般算计毓儿的么……”居士忽梦呓般地喃了一句,话音骤然放低,几乎没人听清他说了什么。 只卫有刀猛地一震,抬眼朝居士瞪去。划刮刀柄的拇指蓦然停住,指尖用力按下,盖甲全然泛了白,他却混若未知。 温祁正中下怀,脸上重又挂起先前那般得意的笑:“前辈既与家父颇有渊源,在下也并非绝情之人,便给前辈指条明路。”折扇一抬,指住卫有刀,道,“要么留着秘籍,他则交由咱们处置;要么,交出秘籍,你们父子两个,咱们一根指头也不会碰,如何?” 居士顿了顿,道:“若我偏要两全呢?” “那样的话……”温祁眯了眼,凶光一闪而过,“鱼和熊掌,前辈一样都得不到。” “温大少爷以为多了三条摇尾献媚的狗,就胜券在握了吗?” 出言者骄狂轻慢的语气,透着三分慵懒,七分尖刻,不是那卫有刀又是谁?但见他一副孤傲情态,眼神却锐如锋芒,更兼一抹戾色相叠,双刀当胸一错,响声刺耳,如缕不绝。 “得到得不到,得先问问爷爷的刀,答不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注: 碾盘:传统中医里碾药用的药碾子,由铁制的碾槽和像车轮的碾盘组成。这里我“创新”了一下将碾盘用作迷你盾牌了xd(分明是胡搞)。 ☆、第六回 这番话掷地有声,每个字眼词藻仿佛都变作实质,铁石般撞地纷落。 “他奶奶的!你骂谁是狗?!”辜鼎天又是头一个按捺不住的,虎目圆瞪,紧握斧头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其余二人虽隐忍不发,却也一般青了脸色。诚然,任谁被如斯辱骂,都无法坦然受之。 温祁瞟了他两眼,笑道:“有点儿意思。你打算怎样?” “既号称江湖中人,便照着江湖规矩来办,事儿不就了了?”卫有刀横刀一挡,扬声道,“你们几个来跟爷爷比试一场,若输了,就赶快滚蛋,别再来搅爷爷清静;若赢了,要打要杀,随你们便是。” 司马流终于肯朝他看上一眼了,眼中似有光华流过,转瞬即逝。 “痛快!一言为定!”温祁伸出一掌,示意卫有刀与他击掌盟誓。后者微一顿,亦出掌相击。两掌相握,触感却是大大不同。那温祁出身名门望族,自小养尊处优,虽也习武练剑十余载,但保养得宜,手上竟没见什么老茧,更甭提疤痕;但卫有刀就不同了,五岁始便离家远行,风餐露宿,打架斗狠是家常便饭,难保不留点儿刀创剑伤作纪念,手上的倒不多,只在拇指与食指间结了厚茧,多的在身上,大大小小新的旧的,占了半壁江山,只是旁人见不着罢了。 二人说话的功夫,居士已拾起了碾盘,来到他们当中,环眼一扫众人,道:“各位都是英雄好汉,当不会食言而肥,只是这卫有刀体内之毒未除,不能运功,所以也请大伙儿体谅则个,只斗招式,不拼内力,这才算得公平。鄙人想请司马少侠做个裁判,诸公意下如何?” 又一次插得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好像事态的每一步发展都尽在他掌握。温祁对这个自号“带棺居士”的中年男人了解得并不多,只从父亲口中撷得只言片语,道他早年名不见经传,却高攀了侠医毕连庭之女毕巧姐,从此研习医术,悟性不低,连武功也大有精进,一时江湖漫传,都说这卫白花言巧语讨得了毕氏欢心,攀上富贵人家。多年后,结发妻逝,他便带着独子行医为生。岂料子嗣不肖,小小年纪竟入了邪道,一气之下,卫白与卫有刀断了父子关系,隐姓埋名,偏居在这关北山间,闲云野鹤,杜门却扫。今日遇之,见此人不似桃色传闻中的那般轻佻,反倒是意气自若,成竹在胸,颇有些绰然风骨。温祁几番盘算,对他多了一丝提防,言辞间,不由得便想为自己找条退路。 “好说好说!”温祁打着哈哈道,“司马少侠拜入我东风堂,便算东风堂的弟子。此次比试,东风堂不会插手,在下又和你们父子有些恩怨,不便裁决,这最佳人选非司马少侠莫属!不知三位可有异议?” 三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这温祁三言两语地竟把自己推了个干净,全然置身于事外。当初将卫有刀行踪透露给他们的是他,提议合力除奸的也是他,如今却端出一副和事佬的面孔,真教搞不懂这温少堂主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了。那卫有刀身中“极乐”之毒,无法运功,已经构不成多大威胁。纵然不用内力,一圈车轮战下来,也保管教他力竭完败。除掉此人,一来可以名传江湖,捞个身前留芳;二来,那一本温祁口中的“秘籍”也着实诱人,纵使虚无缥缈,但要他们白白错失却也万万办不到。其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忖度至此,冯钊与辜鼎天志笃意决,齐声道:“我等无异议!” 却说那第三个叫冯清河的,形表深沉,话也最少,一怔之后便不见容动,只顺势作了附和。 “那——司马少侠这里……”温祁转向司马流,等他表态。 “如此,在下却之不恭了。”司马流笑得谦和。 温祁又笑开,一对酒窝飞天也似,怎料得在别转头时,司马流移了目光,恰与卫有刀撞个满怀。后者沉沉定定,早不知望了多久。 心头一涩,只道再不能自已,蓦然去了遮掩,递出一个眼神,要他安心。 这是一个讯息,是只有他们彼此相知的信念。 所以当卫有刀扭过了脸,司马流也终于松了口气。那人越发坚毅的眼神,带着刚劲而不可摧折的斗志,悉化作手中双刀,镔铁幽光映寒,比窗外的风雪还要肆虐几分。 他知道他懂了。 “本场比试不得动用内力,也不得暗箭伤人,双方点到即止;动静也别太大,毕竟是在居士前辈府上,大家都收敛些的好。”温祁说着话,却拿眼角瞥着带棺居士,见他趁机将画像自墙上取下,慎重地卷起藏入后屋之中。 辜鼎天嘟囔了一声,大抵是抱怨这螺蛳壳里做道场,束手束脚的太也难受云云。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杜门雪 作者:阴小刀 第2节 “你们谁先上?”卫有刀也有点儿不耐了。他顶烦那些个又臭又长的客套,江湖在他眼中,从来只有生死,没有输赢,连情理都不该有,哪怕一瞬的软弱与犹豫,都会断送掉卿卿性命。 这是十五年萍踪生涯,他所学到的,最有用的道理。 “先来后到。席护法便先请吧。”司马流的声音响了起来。 如果说他卫有刀有过那么一丝丝软弱和犹豫,那大约是全给了司马流了。声音也好,性子也好,总让人讨厌不来。讨厌不了,便算喜欢了么? 席钊踏前一步,侧腰一挎,剑已出鞘。 ——也许吧。谁叫他看谁都不顺眼,树敌太多,偶有那么一两个对着脾气的,便甘之如饴了。 卫有刀……你几时也落得这般卑贱! 没来由地一阵恼恨,刀头直削,攻势也凌厉起来。或许心里头还是耿耿于司马流的“背叛”,说是逢场做戏也好,到底伤人太过,要他即刻释怀,自然不可能。 席钊横剑相抵,隐忍不发,只凝目盯着对方的刀路,待寻得纰漏便一击而破。 司马流暗呼“糟糕”,这卫有刀竟然一上来便抢攻不守,招招杀气纵横,看似占了上风,实则章法已乱。须知这武学之上乘境界,乃行云流水,从容不迫,只见招数,不渎刀剑,不近血光。而似这般乱来,杀伐之气过重,若对手功夫高些,必将引火上身,反受其制。 而席钊这个霍山派左护法显然不是白当的,武功虽称不上顶尖,却也在高手之列,一套霍山剑法使得得心应手,炉火纯青。此刻十余招挡过,目中精光一闪,倏然撤了防卫,一招“青蛇吐信”使出,剑尖如毒蛇舔上对方颈窝空门,迅疾无伦,无可避之。卫有刀杀意正浓,哪里来得及退身,眼看那剑尖只需再前送一分,就会刺穿他的咽喉。 司马流大惊,刚想出手,便觉右肩一痛,肩井穴已被封住,登时半身酥麻。 其实他素来警觉,绝非大意之人,只怪此刻只一心系着卫有刀的安危,不想竟着了道。 温祁笑笑地从身后走出,左手依旧搭他肩膀,状似亲昵:“司马兄,只用外功的比拼当属难得一见,咱们就安安分分地看场热闹吧。” 他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厢突地“喀拉拉”几声,分外刺耳。温祁要紧回头瞧去,却见那卫有刀竟生生反转双刀,一左一右将长剑叉住,趁着席钊略微一愣神的当儿,抬脚踢向他下颚。 同一时,双刀回抽,旋身急退,速度之快,连带着几根栗色发丝都被刀刃齐腰割断,纷纷扬扬飘落。 颈窝处一道殷红血线,划过他浅麦色皮肤,蜿蜒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  霍山:唐代五大镇山之一。中镇霍山又名“霍太山、太岳山”,是我国古代五镇名山之一。五镇名山是次于五岳的名山,据《禹贡》注,最早为中国古代冀州之镇山。《周礼职方氏》载“九州之镇山,在冀曰霍,名于后世不可移。惟冀州据北方,地最广邈,河东尤认山水之雄,而独以霍为镇,意在其巍大隆峻,深厚广博,子诸峰而求群垤,其气象有以冠境内”。尧帝时期,霍山雄居五镇名山之首,商以后始号中镇。隋开皇十四年册封为中镇,迄今历时1400余年。 ☆、第七回 四周静了一刹。唯有炕火热烈不倦,噼啪作响。 温祁拧眉而忖:难不成方才那姓卫的躁狂是假,诱敌是真? 那虬髯壮汉辜鼎天聚神观斗,目眦齿磨,双斧不觉挺举当空,仿佛下一刻便要出招砍杀,端的跃跃欲试;而冯清河,依旧声色俱湮,只默默记着斗架双方的招式路数。他两个各怀心思,暂搁不提。且说那司马流,分明是个看客模样,却到底忍得艰苦,裂口的唇瑟瑟发抖,死死盯着卫有刀颈窝,直到确认此伤无虞,才恍觉嗓子眼儿已哽得生疼。 方才那一招,真真凶险之极,却也难料之极。他居然挡下了根本不可能挡下的那一剑,这般置之死地,绝处逢生,莫非,乃是有意为之? 不,不对。 他并非那样一个舍生忘死之人,以身家性命作筹,即使赢了,也不会认同这所谓胜利。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 乱了。 将余光转向带棺居士,却只见那人一手负背,一手垂屈,面目漠然,所谓七情六欲,竟不露得半分。 他却哪里知道,便在这观望的少刻功夫,卫有刀居然走了神。 他走神,是因为颈窝那一道伤口,险险就刺入喉管。疼痛虽微,要他清醒,足矣。 这天底下的人,他都可以怨,可以嫌,唯独对着那人,却是……不该的。 也许一切的起由,都源自他们初始不久之后的那一日吧。 “我说……阁下,已经第三天了,为何一直跟着我?”初阳东升,星星点点洒入葳蕤林间。司马流回眸,看那一袭赭衫葛布的年轻男子大喇喇地从光影阑珊中现出身形,全然没有被识破的尴尬。 “过河拆桥的人爷爷不是没见过,似你这般毫无自觉的,倒是头一个。”卫有刀打了个哈欠,环臂倚树,懒懒地道。 “阁下相救之恩,司马流没齿难忘!但——”司马流一字一顿,道,“剑不能给你。” 卫有刀干笑一声,唇角的弧度平了下来。 “那就莫怪爷爷——不客气了!” “客气”二字尚未出口,刀已出鞘,锋刃映日,射出道道金芒,劈面斫削而去。身法之快,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但司马流比他更快,早料得此节,一出剑便直捣黄龙,使出了“断水剑”的精髓招法“断水更流”,从第一式变到第四式,倏尔又转到第九式,身形也随之变幻无穷,那两把刀犹似长了眼睛般,楞是劈不到他身上,连衣角都没沾着。 卫有刀见一时拿他不下,便收刀蓄势,忽尔一个鹞子翻身,翻到司马流身后,两腿一绞倒挂住近旁树枝,居高临下,双刀同出,却是各分两路,一路取他后心空门,另一路则监住他反手长剑,运力一挫再一抖,抹刀斜入,将对方攻防悉数化解。 司马流赞了声“好刀法!”,双足蹬踢,“噌”地一下也上得树来,稳稳踩住横枝,托掌朝上,拍向对方太阳穴,须臾却又变招,改为二指并拢,疾攻气海,虚虚实实之间,指力尽透,罩住对方穴位。卫有刀不甘示弱,出人意料地松开两腿,借枝干反弹之势顶头前冲。双刀顷刻迫近,一把乘虚而入,于对方托掌之际挑他肋下,另一把抵剑相持。相距太近,那司马流纵然想躲也迟了。 谁想他竟然不躲不闪,反迎刀而上,左手往前一探,抓住对方握刀的右小臂肘节,运力扭旋。其时卫有刀尚在半空当中,无法借力,被他一抓一扭之下,只觉右臂一沉,身子便跟着倒旋扑出。丛林里到处是虬枝断刺,更有荆棘,这么个面地一扑,破相事小,身上怕也难免要多几个洞眼了。 不过那司马流似乎也不想下重手,一扭过后,又迅速换手以云剑平拍托住他腰,缓了坠势。卫有刀却会错了意,见长剑格来,只当他又要出招,右腕一甩,竟“唰”地将刀掷了出去。然而仓促之中瞄偏了,竹形单刀自司马流身侧擦过,直直向后头那棵参天苍木飞射过去。 俯仰之间,变数又生。那司马流忽然跟中了邪似的,竟折身如弹丸跟着向后射出,脚下有如腾云,衣袂无风自鼓,长伸了右臂去抓握刀把。那一瞬,内力已达巅峰。“断水剑”师承楼观派薜萝真人,楼观剑法讲究大而化一,杂采兼收,不拘形格。是以司马流一剑千幻,一招百式,变化无常,而不离其宗,旁人只能窥得一鳞半爪,却难明章里。 且说那司马流全力追刀,一头扎入枝桠丛中,“扑棱棱”好一阵晃荡,待卫有刀定睛看时,见他一手攀挂,另一手却捧了个鸟巢,飞身下地,巢中雏鸟兀自“啾啾”地叫个不停。 “还好还好,差一点儿就伤了它们。”司马流看了看那几只雏鸟,不无欣慰。 晨曦渐盛,金箔一般匀了一目天地,自也分了那人一些。他温和的笑便连同半边身子,一道融进这光辉里。 是谁说的江湖冷血,刀剑无情。杀伐向住,剑影刀光犹然在眼,却生生教这景致消弭了气息。 “你的刀!”司马流扬手,将刀扔还了卫有刀。 卫有刀接了,视线却盯住他手背。那里有一道猩红裂口,猩红的血,正自裂口点点滴落。 这场景太过触目,乃至每每回想,心房都会瑟缩一下。 卫有刀不曾历过情场,但也知道这不叫心动,那么,姑且就算感动吧。 只是这区区感动到得如今,演变成了什么,是可扰他心神,乱他章法么…… 关北,瓦亭山峡,茅庐。 夺锋不止,飞雪不歇。 卫有刀就着执刀的姿势,拿手背蹭掉伤处血迹,双刀在空中飞快地划了一个“之”字,起式遂变,左路护心肺,遥指青冥,右路取敌要,锋口如啮,有攻有守,疏而不漏。 司马流双眼亮了。 这才是他所熟识的卫有刀,这才是他的刀法。 这场比试,到得现在,才刚刚开始。 温祁显是也觉察到了什么,向席钊丢了个眼色,示意他再上。 却说那席钊志在必得的一击落空,只不痛不痒地破开了对方一层皮肉。功败垂成,下巴又挨了一脚,虽说退避之下缓冲了力道,却早已颜面扫地,左右顾盼,只觉众人看他的目光都掺了讥谑,当下急怒攻心,一声长啸,长剑掠空,长作龙吟,竟似那火矢电雷,带着一股焦灼气韵直刺对方膻中。 温祁认得这一招,叫做“天雷地火”,霍山派的绝学。只是现下由这席钊使来,有些不成体统。纯正的“天雷地火”雄浑惊艳,蔚为大观,哪有那么一股子焦味儿。 牙关咬合,指尖一按,居然将玳瑁扇骨按了个浅浅指痕。 卫有刀纹丝不动,直到剑端离近四五尺,忽地双臂合拢,刀身罩护住身前要穴,疾退一旁,口中斥喝: “什么妖法魔功?!” 但凡武林中有点名气儿的帮派,都最听不得别人指摘自家的功夫,更别提恶语污蔑。这席钊也不例外,纵然斗兴正酣,乍听此言硬是冒着反噬之险生生消了内力,挺剑怒道:“你说什么?” “霍山派的内功怎的如此阴邪?别是练岔了吧!”卫有刀嘲笑道。 “血口喷人!席某练的可是我霍山派正宗内功心法,方才大家伙儿都亲眼瞧见的,如何岔了?!”席钊忿忿不已。 卫有刀闻言哈哈大笑,冲司马流一抬下巴:“你怎么说?” 司马流沉吟一刻,道:“席护法,这一场是阁下输了。” 席钊一听差点跳脚:“胜负还未分晓,怎么就说席某输了?司马少侠,你这摆明了是偏袒……” 言到中途,才幡然醒悟过来,却楞楞地接不下自己的话去,当真是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真是好一个不打自招。 温祁冷冷地白他一眼,强压下已到嘴边的“蠢材”二字,宣道:“霍山派左护法席钊擅用内功,坏了规矩,理应认输退场。” 左右到了这份儿上,再僵着也没理儿了。席钊悻悻然退至一旁,独自拣了个角落,一张脸青红交错,只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 “下一位,该是……”温祁微笑看了踏着话音就大步上前的辜鼎天,摊掌道,“前辈请。” 方才观战时刻温祁就注意到此人跃跃欲试的情态。这辜鼎天向来尚武好战,又是个火爆脾性,表面看着不过一介赳赳武夫,然而他的实力…… 据传和他交过手的,这一辈子,都不愿再提起他的姓名。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楼观派:是继北魏寇谦之的新天师道之后,在北方兴起的另一道派。以陕西周至县楼观为它的活动中心。大体说来,楼观道在北周历隋至唐初,一直是北方最大的道派,在历代帝王的支持下,一直比较兴盛。安史之乱后,方渐趋衰落。至金哀宗天兴(1232——1234年)年间,因遭兵燹,楼观焚毁殆尽。至元代,全真道加以修复,楼观道亦合并于全真道。楼观道士特别重视《道德经》,以它为主要的传习经典。 瓦亭峡:秦汉萧关所在的峡谷地,山势险峻,景色秀丽,山涧河水涌动着流入泾河 。春天,瓦亭峡的山峦上野桃花盛开,天夭灼灼;入夏时节,这里的山峦早已被茂密的森林和灌木丛所掩映,郁郁葱葱;入冬时节,泾水凝固成一条白色的带子,山上为雪景所染,白茫茫一片,秋日里那经霜而变成各色样的山峦景象全被雪景取代;如若是遇到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时,又是另一番北国雪原的景象。无论春夏秋冬,当你在萧关峡谷涧沿泾水而行时,总有一种清静绝妙的感觉。 ☆、第八回 却说那辜鼎天大摇大摆跨了马步往那儿站定,脚跟一跺,地儿都跟着震了几震,人却不动如山,端的叫一个稳稳当当。 使重兵器者,首要便是看他下盘是否稳实。因为只有扎得住根基,方才抡得动重达百来斤的铁家伙。 众人凝神屏息,都要看这雷土帮帮主如何作为,按着他的脾性,一言不发直接开打,也是不无可能。孰料这辜鼎天却将大斧往两侧腰间一别,粗声道: “姓卫的,老子先让你三招,免教人说老子倚老卖老,欺负后生小辈!” 他这般一反常态,破天荒提出让招之言,旁人自是莫名就里。但辜鼎天自己心里明白,今日这场比试原是大可不必,如此周折也只为填堵那悠悠众口。方才温祁的一番劝告,他辜鼎天是记着了,既然那温少堂主打定了要做这表面功夫,他也便来个顺水推舟,权当卖东风堂一个面子。 卫有刀冷面冷眸,将对方打量了一圈,目光轻轻点过那两把大斧,吐出两个字来:“不必!” 辜鼎天一怔,他还从未见过如此狂妄托大之辈,倒是碰到过还未开打,只见着他手中两把沉甸甸的钩扇板斧便先怯了的,不承想这卫有刀年纪轻轻,竟至如斯倨傲。 “哈哈哈……”一怔过后,辜鼎天仰天长笑,“只怕你这身板儿扛不住老子一斧啊!” 卫有刀也笑了:“你大可以来试试。” 这话儿越发地无礼了,辜鼎天的笑逐渐转成了抽搐,阔脸憋得通红,虬髯根根绷直,眼眶猛地一挣,眼白暴突,血丝盈涨,唇皮后翻,牙床尽现,露出一口森森白齿,紧跟着张嘴一吼,吼声震天骇地,破墙掀瓦,分明便如肉食猛兽咆哮一般,扑面一股凌厉杀气。观战的众人忙运起功力相抗,否则只怕双耳不保。 这便是辜鼎天除了双板斧之外,他的另一个武器——雷霆之吼,如同三国时的蜀国悍将张飞在长板桥头以声如巨雷的大喝吓破敌将肝胆,利用的便是这人心之怯。 这场比试规定不可动用内力,所以他这一声还是留了手的,可以想见若是再加上内力,那破坏性该有多强。不过这辜鼎天素以外家功夫见长,无论运力与否,这虎啸之功都足够威震武林了。因此江湖中人另赠了雷土帮帮主一个绰号——“雷煞”。 此招通常只用在对敌中途,趁对手不备慑其心魂,而后一鼓作气将其击溃。那些手下败将事后再想到他那凶煞嘴脸和震天咆哮,个个都心有余悸,这今后哪里还敢提及辜鼎天之名。其实,打败他们的并非辜鼎天,而是他们自己。 而似现下这一开头就喊上的,委实不多见。想是这辜鼎天囤怒已极,先是帮中十三名弟兄被卫有刀重创,今日又连番遭这厮轻侮奚落,新仇旧恨,一并涌来。 卫有刀瞅着他这副瘆人模样,却莫名想到了熊。 是货真价实的,栖于野外的,会吃人的狗熊。 那一年,他也不过十三四岁吧。关中之地多为平原,本该鲜少有熊出没,却偏偏不巧地教他遇上了,更不巧的是,那只熊还饿着肚子。 饿极了的狗熊基本上是见什么吃什么,再多的虫蚁草叶于他而言都只是杯水车薪,难以果腹。所以当一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它眼前的时候,择其而食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卫有刀至今还记得那熊通体乌黑,长毛浓密,獠牙参差,立起足有二人高,嘴一张,腥臭扑鼻。 他这些年跟着师父闯荡关中,虽未正式涉足江湖,但在师父严酷的训练和艰恶的环境下也磨就了一身胆色。所以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并未流露多少畏怯,却将双手探到背后,拔出了鸳鸯双刀。 近半个时辰后,卫有刀跨坐于那只狗熊身上,两手并用,双刀齐柄没入狗熊喉颈,他胳膊、大腿、胸背……几乎全身挂彩,没得一处好肉;脚边也到处是一滩滩的血,分不清哪些是狗熊的,哪些是他的。熊已咽气多时,他却犹自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迷迷糊糊感觉有人走近,才想翻身下地,不料刚一抬腰,眼前蓦然一黑,竟昏了过去。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人就是他师父。 却不知他旁观了多久。 而此刻,这暴怒的辜鼎天在卫有刀看来,与那只吃人的狗熊亦无分别,唯独多了两把斧头。 不过单从成色来看,这两把板斧亦非俗物。适才卫有刀只一瞥而过,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已将对手的兵器揣了个大概。斧阔五寸,柄长二尺余,面上有纵横交错的网格纹路。他想起师父所配的陨铁刀,刀面也是同样的网格纹。陨铁乃从天外坠石中提炼而成,硬度与镔铁难分伯仲,经过三番淬炼后的陨铁削铁如泥,坚硬无比。硬到个什么程度?拿把铁锯子在陨铁锋刃上推拉几下,锯齿便无影无踪。 一番寻思间,那“狗熊”已张牙舞爪扑了过来,斧口刃厚幽沉,时而斜劈,忽而横扫,似有猎风狂卷,又似虎啸狼嗥。斧头本身厉害,加之辜鼎天膂力非凡,这要实打实地斩将下去,别说人,就是一匹烈马,一头狮子,也会被剁成两半! 卫有刀持身静气,于双斧的缝隙间左躲右闪,双刀连番削抹,却尽是虚招。他从上回第一轮的比试中现学现卖,学那席钊但守不攻,耐心周旋,只待得那必胜一击。 狗熊虽凶暴,个头大,力量大,但灵活度上终逊一筹。像辜鼎天这般的大架子,武艺再高,大斧使得再好,究是笨重之躯,却难敌得灵捷的身手。 再说那辜鼎天见对方一味闪避,斧刃迟迟落不到实处,到底冒了急火,长嘶一声,大斧高起高落,以劈山破天之势,直劈卫有刀天灵盖儿。 便是此刻! 卫有刀双目一拢,瞄准对方起落间胸前命门空档,左脚踏出,屈膝下放,左刀反当敌臂,右手出刀疾刺,且带了个微不可察的拧旋,用以加大杀伤力度。 既快,且准,且狠! 然而卫有刀立时发现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 落势已定的斧头猛然改了方向,诡异地横劈过来,承了落坠之速,其快无比,便要将这大好头颅齐肩斩断! 不可能! 极度震惊的卫有刀只能想到这三个字。 满眼都是双斧反射的白光,统统地,只有白光。 “啊!” 这声惊呼,却是司马流替他喊的——他以为喊出了声,却赫然发现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何止自己,周围的任何声响,都听不到了。 ☆、第九回 就在今日之前,即便那人遇到再大的危险,即使身中奇毒,他都未曾担心太过。因为那个人,似乎根本无需旁人为他多操半点儿心。 他司马流自诩阅尽江湖,见多识广,但卫有刀在某些方面的才能,却往往令他自叹弗如。比如怎么一眼辨识毒菇,怎么捕获可作食用的猎物,被毒虫咬了怎么清理伤口,怎么解毒……这样想来,其实自己一开始便受过他此般恩惠,虽说那次是被其所伤,但自己若非是为救护那一窝雏鸟,也根本不会受伤。 彼时,那人就迎着朝阳站在树下,视线追随着自己从高处跃下的行迹。金辉万缕,投映他褐发千丝,容光焕然,连凤目之上的两排睫毛都历历可数。 不知为何,见到这般专注模样的卫有刀,心底那三分火气消了大半,未多想,便将刀抛还了他。 却不想随后对方甩过来一个纸包,司马流接过一掂再一捏,只觉软噗噗没什么份量,却猜不出里头装了什么。 “凤尾草浆,敷上可以止血!”对面那人说道,“就当爷爷给你赔礼了!” 原来如此。司马流会心一笑,刚想回两句客气话儿,突然眼前人影一晃,刀声嚯嚯,急急缩腰后折,右手一轻,鸟巢旋即消失不见,却是卫有刀趁其不备欺身夺了鸟巢。 这次的仰观者换成了司马流,且看那人小心翼翼地将鸟巢端回了原处,再落地时,嘴边分明噙了一抹得意。 卫有刀拍掉手上泥屑,转身走出十来步,忽回了眸,朝司马流竖起一根指头,嘱道:“用罢记得还我!” “这却让我上哪儿找他?”望着卫有刀渐行渐远的背影,司马流嘀咕,纸包捏了又捏,将他最末那话仔细琢磨了,豁然开朗,昂首阔步地自跟了去。 这一跟,竟然就是半载。半载岁月,轻易便泯没于漫漫人生之途,司马流便也将它当成一场自然而然的际遇。红尘为客,总会遇到那么些个非常之人,意气相投,一拍即合,如同吃饭、睡觉,偶尔吃上一顿好的,再摊得一枕黄粱安稳,虽是可遇而不可求,但现世本就无常,无论得失,处之安然。 哪怕心不由己,所求成奢,却也不会当真去逾越亘于尘寰的千沟万壑。 然而这一切冠冕堂皇的伪装,都在那人惊惧的神色下土崩瓦解。 他从未见过——连想都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那人眼中捉到这个表情。他的眼,从来只盛得下桀骜,或喜或怒,一概地冷嘲热讽。纵然八荒苍茫,横波处,自有别样天地高阔。 却何以时至今日,方知——所谓安然,唯因心安,所谓心安,唯因其安! 这边司马流心焚如窒,自不待言,回头再说那辜鼎天势不可当的一斧劈去,却没有料想中穿肉斩骨的钝感,反只闻得铁器撞击之声。饶是临敌经验丰富如他,也自不可思议地虎目大睁。 人在生死一线间,除开定力,最考验的往往就是辨析能力。双斧落势已老,凡夫断不可能随意变招,改纵为横。这一点,卫有刀十分清楚,所以只余下一种可能—— 变得不是双斧的招式,而是人! 在双斧落速最快之时,将重心瞬间偏移,致使刃口变向,而势头不减。此式对武者膂力要求极高,一个不留神便将自伤其身,甚而废掉两条胳膊。 而要破解此招,也非行此之险不可。 卫有刀一向惜命,换做平日,这等搏杀的招法那是打死也不去用的,可他偏生倔得没边儿,方才众目睽睽之下已经吃了大亏,再怎样,也要扳回这一局! 他将身子猛地偏折,忍住腰间一阵抽痛,双刀以一个扭曲的角度格了过来,刀口竟对着自己的脖子,由锁骨过肩,割开了半寸深、两寸长的一道血口。 却也因此格着了那两把陨铁板斧。 之所以说是“格着”,而非“格住”,却是缘于双方力道之悬殊。辜鼎天习武的路子属刚猛一派,一两百斤的重物尚举置自若,当今武林就属他蛮力最大。而卫有刀只同多数习武者一般,偏修内家功夫,自然不可与之并论。 是以这两斧砍将下来,巨大的冲力迫使他“通通通”连退数步,伤口又深入一分,重重撞翻了身后桌椅,居然还停不下,直接跌入裂成八瓣的木块当中。 尘灰扬起一片,复又渐落。四下静谧,木墟处,再无一丝声息。 “呵……看来,这双刀……还是敌不过双斧啊!”温祁摇着折扇,意味深长地盯了司马流,启口道,“司马少侠,这一局,谁赢了呢?” 司马流不答,一滴汗水从额角滑落,湿了鬓发。他下颌紧闭,眼眶睁得发红,仿佛在与无形的阻力苦苦相抗。 温祁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了然,含笑的眸子结成冰霜。 “断水剑”司马流的功夫如何,他温祁多少也心知肚明。方才他以点穴之法制住了对方,手法实则非常普通,那司马流若是想强运功力冲破穴位,早便破了,却迟迟未动,差点儿就要相信他是真心归顺东风堂。 果然还是轻心了。 温祁恨了片刻,折扇收收开开,足足反复了三回,终是将怒火压下,低眸好一番深斟细酌:这司马流到底也是江湖上有些影响的人物,若能拉拢自是好事一桩,若不能,今日这么一闹,往后必定是敌非友,却不能再留着他。现如今那卫有刀虽然败局已定,但司马流这边,是否该暂且稳他一稳呢…… 他这么想着,微笑又攀上脸颊,慢语道:“依在下看,这一局,不如便这样判吧……”折扇指向卫有刀跌倒之处,刚要继续,却猛地噤了声,笑容也立马被诧异挤走了。 木块微微动了一下,虽然不甚明显,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瞧得清清楚楚。 “这一局……还没完!” 是他的声音!是他! 一把刀,一把覆着芝麻雪花纹、寒光暗幽的刀,破开废墟,强直地扎入地面。 这一刻,司马流只觉天地骀荡,似有一泓清流通经他四肢百骸,竟宛如起死回生。 紧接着,是第二把。 更多的木块被顶开,扬尘迷乱中,一个男子用双刀和膝盖支地,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泥浊落了满身,将他一头栗发与赭色短衫都染成一色的灰。 即使相隔两三丈远,也能一眼戳到那人颈上过肩的一道殷红,如拦腰撕开的残卷,怵人心目。 堪堪宽下的心再次揪紧,司马流狠狠咬牙,周身内力聚于肩井,便欲一举冲破受制的穴位。 “酒。” 卫有刀吐出一口血痰,忽地开口,却只说了一个字。司马流蓦然抬眼,却见对方也正好望了过来,一对眸子亮得吓人。 ☆、第十回 “给我酒!” 见对方无动于衷,索性换了命令式的口气,莫名透出几分蛮狠。 温祁的目光在卫有刀和司马流之间溜了几下,伸手一拍司马流左肩,轻轻将他推出,道:“去吧!” 司马流被他一推,不由自主上前两步,发觉四肢百骸活动如旧,脉络畅通,却是那温祁解了他的穴道。 司马流低头又近前几步,却只低了头,无端地怯。他摘下腰侧酒囊,刚要递出,便被卫有刀一把夺过。后者囊嘴对人嘴,仰头咕咚咕咚干了,任唇角挂下酒渍两行,濡湿了襟口。 “重酿。”酒囊被倒了个底儿朝天,卫有刀抓着抖了抖,不见一滴漏下,满意地咂咂嘴,“真是好酒。” 司马流心神一震,猛一抬头,正撞见他肩颈处的刀伤,皮开肉绽,深可见骨,伤口边沿的衫布都被染成了黑紫色,此刻挨近了看,越发显得狰狞。举臂豪饮之际,胳膊上几道血痕贸然入目,淋漓曲折,原是虎口已被震裂。 司马流顿觉眼皮酸胀无比,想说些什么,喉头动了两三下,终未出得声来,只哽得生疼生疼。 这么深的口子,若不巧伤及颈部动脉,须臾便会血尽而亡。 卫有刀将空酒囊扔还给司马流,袖子一抹嘴巴,刀指前方,对辜鼎天道:“再来!” “好一个‘惊魂刀’,居然能挡下老子的‘颠转乾坤’!”辜鼎天道。他已经从震惊中缓了过来,眼瞧这卫有刀分明连站都站不住了,却还不知死活地要跟他一决胜负,委实好笑。 可在场众人却都听出他口吻中或多或少含了几分赞许。 要知道,雷土帮帮主辜鼎天那一招“颠转乾坤”的绝技,天下只二人可以破得:东风堂老堂主温恪、少林寺住持拂净大师,如今这卫有刀,便成了第三个。 尽管他几乎为此赔上性命,但其武学悟性之高,当世无几。倘非彼此敌对,辜鼎天倒很想揽为己用。若得此子,雷土帮自可在当今波诡云谲的江湖武林中,稳占一席之地。 那一干人等或惊叹或好奇,唯温祁兀自沉吟,时而皱眉,时而凝眸,却到底在算计些什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陨铁双斧,倒真是件好兵器。”卫有刀笑,低头察看手中双刀,见右刀背正中多了一道浅浅楔痕,不用说是拜那一斧所赐。 “就用爷爷的,镔铁双刀,再来好好会会,你这土包子的陨铁双斧吧!”双刀横转,起式已成,“且看这一次,究竟,鹿死谁手!” 他这顿挫相间的一句话,把个辜鼎天气得不轻。且不必说其言辞轻蔑,单就他只夸兵器,却避而不谈对方的武功而论,便是意指他辜鼎天不过是仗着手里一对斧头持强罢了,却未见得有多大真本事。想到此处,辜鼎天稍见平息的怒火“蹭”一下反弹得老高,杀气腾腾地道: “这话儿该由老子来说!” 他一面吼着,两把钩扇板斧便招呼了过去。 镔铁对上陨铁,到底能有几成胜算? 卫有刀不知。他只知,一年前在与师父的决斗中,他的镔铁双刀终于战胜了师父的陨铁双刀。 那一干众人也不知,是以都伸了脖子瞧起热闹来,却见那卫有刀开合存秩,运刀如流,斫劈削刺,纵横斜直,毫无滞涩,眨眼已接下二十来招,几乎看不出受了伤,皆啧啧称奇。 然而他们都不是司马流。 半年的相处,不说知根知底,但论及那人习性,起码也能摸个□□不离十。好比方才他朝辜鼎天放话,看似有意一句三顿,司马流却直觉到他是在刻意掩饰着什么,譬如说,掩饰换气的频率…… 若果然如此,那么这究竟是因为伤势,还是—— 毒发! 两个字眼如闪电般划过脑际,烙下一道怎么也抹不掉的印痕。司马流想起那朵充作解□□引的花,正藏他中衣暗兜之内。粗粗算来,傍晚申时大抵已过,只是雪深映光,亮了一方天色。 留给卫有刀的,顶多再有三个时辰。 司马流不禁又将征询的目光投向待棺居士卫白,见对方正垂眸凝视,便循了过去,视线最终定格在灶口那一堆柴火上。燃了小半天功夫,火渐式微,残窗败门难抵潇潇风雪,空气中泛了瑟然寒意。 还需等多久? 还能等多久? 大冷的天,攥着酒囊的掌心愣是沁出了汗来。 相较于司马流的忧心忡忡,以及卫白的沉敛如故,其余看客则颜色迥然。尤其那席钊,搁了副似笑非笑的神情,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一向好观风云的温祁这会儿却心无旁骛,只专注于卫有刀与辜鼎天之间的对决,瞳仁随双方的每一个出招收式而左右瞬移,乃可谓倾神贯注,浑然忘我。 倒也无怪乎他如此认真,这么个七窍玲珑之人,自能从细微之处揣得蹊跷。辜鼎天的实力显然在卫有刀之上,撇开内功不谈,单论蛮力自也远远胜过,何以二人却“乒乒乓乓”持续斗了不下半百个回合?卫有刀负创,孤木难支,却莫不是那辜鼎天有意放水? 这般情势,倒也微妙。温祁轻吐一口气,右手两指一搓,将折扇勾起,顷刻间倏然发招,玳瑁扇骨直插入卫辜二人的刀斧阵中。 这厢两个激斗正酣,哪里想到有人会突然横插一杠,刀斧皆是一滞。再定睛看去,却同时暗自叹服一声:这一招虽属突袭,却不失巧妙! 妙就妙在这时机掐得精准,辜鼎天一招“银钩挂月”使出,尾沉头翘,而卫有刀右路横抄,左路将攻未至,当中正正漏出半寸罅隙,容温祁一扇穿入,又不致自损:先就势推开斧刃,空档既扩,那刀自也顿下,扇骨只轻格便可。四两拨千斤,双方偃旗息鼓。这简简单单一式,颇得老堂主温恪真传。 “辜前辈,在下冒昧,要说句公道话。”温祁言笑晏晏,道,“在下看两位旗鼓相当,各有千秋,这般比试下去,怕是到得天黑也难分出胜负。事不宜迟,这一局,算打个平手吧。司马兄以为如何?” 他这个人情着实卖得突然,司马流微诧之下,旋即忖到其中必有文章,如若承之,恐将来难以善后。奈何现下态势不由自己,那人的伤毒更经不起拖延,当下点头答应:“温兄言之有理,便这般断吧。” 那辜鼎天倒也爽快,双斧当头抡了两圈,便即收起,末了却不忘摞下一句丑话:“姓卫的!老子今日看在温少堂主和司马少侠的面儿上,先放你一马,倘日后再教老子遇上,这两把钩扇板斧可不是吃素的!”说罢朝温祁与司马流抱拳一礼,迈步退开。 温祁在他背后神秘一笑——他岂不知此人肚里的小九九,如此轻易便放过对手,无非是为了一个“利”字。名利当前,敌友之分已无甚紧要,何况卫有刀于他实则并无深仇。 不过温祁无意点破,便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因为说到底,那司马流……又何尝不是他的“利”呢? 再说那卫有刀只听得辜鼎天声气张狂,心里老大不快,待要回敬两句,一张口却倏然牵动了肩颈的伤,断筋抽髓般痛得厉害,终于记起还未止血,这才悻悻收刀归鞘。右臂骨痛如折,只得用左手撕下衣角布条,穿腋绕肩草草包住。再寻常不过的动作,此番却显得有点儿笨拙,似乎浑身气力正慢慢地流失殆尽,战时绷紧的神经此刻稍一松懈,便昏昏然直欲睡去。 “冯少侠,请。”见卫有刀包扎已毕,温祁方示意冯清河上阵。这冯清河也是个奇人,默默坐山观虎斗了半日,唤作旁人早快耗光了耐性,可他却没得半分躁容,非但不烦不躁,还定住了地儿似的,一双腿脚就是不肯迈出。 温祁眯了眯眼。先前他倒没怎的在意此人,毕竟无柳山庄弟子多如牛毛,拔尖的几个都已名动江湖,也不曾听说过有“冯清河”这样一号人物。如今再一想,可不对,无柳山庄才不会随随便便派一个无名小卒来挑战“惊魂刀”,赢了倒还好,若输了,丢的可是整个山庄的颜面,今后也别想风光地矗立于江湖之中了。 就在温祁左思右量的时候,那冯清河却终于踏出了第一步,顿了一顿,后一脚才跟着抬起。他走得很慢很慢,每一步却都仿佛踩在心尖儿上,引得众人纷纷注目。 “无柳山庄弟子冯清河,请赐教!”到得场中,冯清河拱手,开场白说得中规中矩。岂料他话音未落,就看见对方身形一动。 眼角凌然一道寒光闪回,活似脱鞘的利刃。 这把利刃一刹那便消失在冯清河深色的瞳孔之中,抹煞得彻彻底底,竟似从未出现过。 再看那卫有刀却是屈膝趴卧,若非右足苦苦撑着,只怕就要双膝着地。饶是狼狈,却自将腰板挺得强直,但也无力再行站起。 原来他并不是要抢攻先手,实在是久战力枯,一个气息不继,踉跄着单足跪跌而落。 冯清河本就幽晦的瞳色又沉了一分。 “嘿嘿,”忽然有人嗤笑了一下,众人循声望去,却是那首战告降的席钊,“难得啊难得,‘惊魂刀’居然给人施了这么大个礼,阁下膝下的黄金不是堆得比霍山还高吗?怎么,如今见着无柳山庄的高足,就腿软了……” 话未完,音已消。 席钊打了个寒颤。 一双近乎兽瞳的眼死死将他盯住了,忽明忽暗地跳着嗜血的业火,饱含拆骨剔肉的凶残。饥渴,暴戾,就像—— 就像荒野中,一匹受伤的狼。 他…… 他是卫有刀?!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凤尾草:主产长江流域及以南各省、区,北方的陕西、河北、山东等省也有分布。外用治外伤出血,烧烫伤。 写出感觉了,打算把这一篇文并入《秦川刀客》系列(暂定名)。 ☆、第十一回 他是卫有刀。 但又不是。 众人一阵心悸,司马流一阵心寒。 曾几何时,也见过这样的卫有刀,也是如此刻一般的不寒而栗。 这寒意盖过了屋外漫天飞雪,如堕万丈冰窟。 卫有刀单膝跪地,“呸”地朝地下吐出第二口血沫,一双凤目色采全非,只余下铺天盖地的阴鸷森然,教人完全记不得它们曾经的光华。 这一双眼就这么直直锁住了席钊,迫得那人动不能动,喊不能喊,丢了七魂六魄似的,原地儿足足僵了半刻。 冯清河则闭口缄默,沉沉看着跟前半跪的男子,脸面如贴了张假皮般殊无波澜,连眼角唇边的细纹都不曾蹙展毫末。 呜呜哗哗—— 北风又大了些,嚎呼着,呜咽着,无论大洞小缝,逮着空儿便钻。山上的风不比别处,尽是被嶙峋叠嶂削刻出的凛冽,只刮得人皮干肤皲。席钊更觉有无数针芒由四方射来,不但冷,而且冷得发痛,却偏偏堵死了所有生门,无处躲藏。 躲不开那人的,如狼一般的眼神。 仿佛过了许久,那人瞳孔一颤,视线才转了焦,缓缓移开——那真是缓极缓极,是要将空气中的尘埃都一一看清似的缓慢。 席钊如获大赦,松下一口气来。 天晓得那个大大咧咧狂放无礼的小子,却怎的突然会有这样的眼神!活脱脱像一只从地府逃出的恶鬼!满腹忿懑的席钊讪讪骂着,当然只没敢骂出声。 冯清河倒落得个清闲,笃笃定定地待对方的目光完全转了来,直到盯住他不动了,抬手再一拱,却又将开场白重复了一遍: “无柳山庄弟子冯清河,请赐教!” 话音落了,又飘飘忽忽荡了一圈,也不见那卫有刀接茬。他似乎只管盯人,盯了席钊再盯冯清河,一般样的凶戾,只错个人形,便同那恶狼没差了。 众人等得焦急,一时攒动。辜鼎天嘴快地嘀咕出声:“奶奶的咋还不打……” 这一声却仿佛唤醒了卫有刀,他微微一顿,两手撑住地儿,一分分、一寸寸地起身,摇杆挺得笔直,目光却自始至终未离开过冯清河。 “亮出你的兵器!” 这是他与辜鼎天对决结束之后第一次开口,却再也不复往常戏谑狂慢的语调,直教被他狼一般的眼神所同化了似的,又冷又硬。 冯清河见他如此,便也将那些个虚礼抛开,两手一摊,道:“我没有兵器。” 没有兵器,这四个字便如一汤滚水浇开了蛋花儿般,霎时间惊得旁人好一番窃窃私语。再细细瞧去,这冯清河一袭青衫,从头到脚都是普通小户人家装扮,一不佩剑二不挂刀三不环鞭,倒真真算得手无寸铁。 然而身为武林人士,岂有不带兵器的? 还真有。 摘花为剑,折叶为刀,天下万物莫不可为兵为刃。然臻此境者,都已成宗师泰斗,这冯清河再怎么看,也不至于能到达这一层高度。凡武功高绝者,可将自身内力和杀气悉数拢藏,化有形之招法为无形,举手投足偏不着一丝痕迹,却教对方连跬步都近身不得。 但这个冯清河,显然非属此类。 那么排除了上例,只有一种情况了—— 他用暗器。 温祁和司马流几乎同时想到了此节,又同时纠结起来。 温祁纠结的是这场比试讲明了不得动用内力,却并未规定不得使用暗器,万一这冯清河用了暗器,先前比试的那二人必是不依,要向他讨说法,这却教他如何服众?司马流呢,自然是担心卫有刀应付不来。 “放心,我不会暗箭伤人。”那冯清河仿佛猜得到别人心思一般,顺口就补了一句。这倒奇了,不用刀剑,不用暗器,难不成要耍个空手对白刃的功夫来? 众人正自天马行空地一通乱猜,那边卫有刀却出手了。 坐以待毙素来不是他的做派,对方温温吞吞的样子直惹得他牙根儿痒痒,索性先发制人! 这心急火燎的一招攻到,双刀在冯清河面额上遽然一晃,忽尔却轻柔下来,落到身前,下盘沉放,左手执刀监住对方右臂,右刀刺向对方左肩胛。招式并不凌厉,甚至连快也说不上,整一个敷衍的架势。冯清河理所当然闪身避过了这一招,再抽手躲过了袭向胳膊的第二招,又一闪,让过了直刺肚腹的第三招…… 这两人孩儿过家家般的你来我往,直教席钊和辜鼎天看得有些发懵,都不知该说那卫有刀战力下降,还是冯清河未战先怯? 当然都不是。 司马流从方才卫有刀率先出手之际就悬了一颗心,到此刻才稍稍放下一段。那人缓攻慢打,有意避开了要害,却是因不明对手底细而采取的试探之举。 的确,这冯清河不带武器,又一味按着手脚,实在瞧不出他的斤两。大招不出,小招先行,诚然是最为稳妥的法子。 先时还道他要重蹈前辙,如今看来,却是把人家想得太蠢了。 ……其实蠢的人是自己吧。司马流自嘲。 司马流看出的玄机,温祁自也洞烛分明。只是一直这么黏糊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双方总也交不上手,这一局几时能到头啊? 百来招走过,冯清河却依旧故我,任你如何花样百变,劈也好刺也好,横也好竖也好,左也好右也好……就是死屏着不出一招半式,绕着屋子退了四五圈,倒真个像在耍场子了。 再有耐性的人,也经不住无止无休的空斗,何况就算卫有刀乐意奉陪,两回鏖战所剩的体力也不容他徒然多耗。 右刀撤出,左刀虚划一道,依然软绵绵地无所着力。冯清河也照旧撇足侧身,那一刀擦过前胸,平平无奇—— 无奇中凶煞迸逸! 刹那时,斜斫向下,刀芒暴涨,刀尖儿倏然一点寒光炸开,犹如初阳破起寒潭,灼然如炬,锋刃便托着灼阳一路向下,眼看就要切开司马流的肚腹。 “迷途知返”,这一式,转得太也突然! 谁知冯清河转得更突然。不仅突然,而且古怪—— 明明刀锋已切至腹前,衣料已被豁开了一条口子,那冯清河却猛一吸肚子,小腹凹瘪进去,立时便空出半寸。那一刀本就属前式演化而来,持力有限得很,若无法即刻创敌,便等于废了。 但卫有刀也不含糊,一式不成,另一刀捉尾砍下,刀光划出一行流星般的轨迹。两式相接,天衣无缝,竟同一式。在不用内力的情况下,还能迅捷如斯,看得出来已然使了浑身解数。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杜门雪 作者:阴小刀 第3节 然而这拼尽全力的一刀却在中途被生生截住。卫有刀只觉去势一挫,臂力于旋刻凭空消失,不禁大惊。惊诧之色未及毕露,冯清河双腕一振,右手刀已落入他掌中。 古怪,当真古怪!在场众人都清清楚楚看见了冯清河的动作,却无一人看得明白他是如何办到的。 卫有刀瞪着转眼移手他人的单刀,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司马流也瞪着那把刀,倏然又看向卫有刀,不由得忆起了畴昔情状,心下悯然。 到得此地,却再也无需忍耐! 右指一扣,搭上腰间的寒铁八仙纹剑柄。 触到宝剑的瞬间,司马流眼角锐光纵纵,观着那卫白的脸色,只要他有所指示,这把断水剑将立刻拔鞘而出。 却不意那卫白眼珠儿一凝,将头微微摇了几下。 司马流始料未及,悲怆猝然冲上心扉,搭住剑柄的五指微颤不已。 他仿佛明了了,那个时候卫有刀轻描淡写一句话,却是含了多少酸涩苦楚。 ☆、第十二回 乾符二年初秋,关中,咸阳。 司马流怀抱长剑,背抵着一棵白桦树干睡得正香。他身后,是成片成顷的白桦林。 光滑洁白的树干即使在夜色中也泛着三分华彩,如同一盏盏灯柱,与漫天星斗相映交辉,暖了浪客心田。 四下很静,只偶有几声稀疏虫鸣,打不破这阑夜三更。 叶梢儿在头顶蓦然一阵轻晃,周围却没有一丝风。来人留足而立,一道颀长斜影贴住了白色树干。 斜影动了,动得很慢,一步一顿、蹑手蹑脚,居然没发出丁点儿响声。三尺、两尺、一尺…… 司马流毫无知觉,连眼皮子都没动得一下。 享誉江湖的“断水剑”司马流,没由得如此疏懈。这要传出去,还不得教人笑掉大牙? 却只怕还没来得及被人笑话,命已经丢了! 那人面沉如水,嘴边却蓄起三分讥诮,心道:管你真睡还是假寐,过了今晚,倒要看看你这“断水剑”还如何使得! 心念电转,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骤然探出。其时他离司马流已不足一尺,这般近身一抓,果然将断水剑的剑柄抓了个正着。 再说那司马流,方才倒是真睡着了,只不过在无风叶动之时便已醒转。江湖中人的警觉性本就高于常人,而他尤甚。为此,他师父薛萝真人曾半开玩笑地评价说,这可是保命的天赋。 不过他功夫好,这保命的用处倒没使上几回,却正好可借此天赋一窥敌情。比方现在。 其实这些个周折费的却是有些多余了,来者何许人也,他司马流翘翘脚趾都能猜着——想来这几荀时日里结伴同行,长短算个朋友却总想夺下他那把断水剑的,除了卫有刀还有哪个? 也不知是揣了什么心思,司马流倒挺乐得陪他玩这一出。开头还拔剑相向,打乏了,改为理论,随后索性就由他闹去,反正凭自己的本事,看住一把剑总是绰绰有余的。 当然这般一再让步,也是没奈何。对方于他有恩无仇,自不可真刀实剑地开打;要论说理,却跟他说什么?这卫有刀非但手中有刀,嘴里也像藏了刀子,开合间飞刃迭射,几次下来,司马流败得溃不成军。 所以说这号人,当真是惹不起,躲不起! 既然躲不起,那就不躲了。“断水剑”也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卫有刀来抢,便给他一堆钉子去碰,有两三回倒也将他耍得挺惨,要么落了水要么滚下坡,好在司马流自有分寸,不会让他受伤便是。 明的不行,来暗的。 于是司马流又陪着卫有刀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今夜,正是第一场。 眼睛虽然闭着看不见,耳朵却愈发灵敏,听风辩形,虚影一晃,右掌已经扣住了断水剑。 连带了一只手。 司马流一愣睁眼,一双凤目闯入他的视野,直来直去,像极了那人的性子。 卫有刀也是一吓,转眼却敛了容,揶揄道: “不错嘛,‘断水剑’可比那野兔儿还机警啊!” 司马流没有吱声,对付那人刀子嘴最有效的办法,便是保持沉默。 那卫有刀面上嬉笑,底下却暗暗施力,要抽出那只手来。司马流察觉,手下也加了几分力道,轻易不肯便放,谁教是对方先惹的他。 随后两人就在那儿拼起内力来。 咸阳的初秋,夜间已添了三分薄寒,可他们两个却皆是汗流浃背,不多时,内里一层贴身亵衣都被沾得透湿。 月上中天,分外明。 满满一壶玉液琼浆被嫦娥仙子失手打翻,倾落遍地霜华,如雪一般盖住了司马流和卫有刀,将一场势均力敌的拼斗生生渲染出一丝缱绻。 他的正脸近在咫尺,几行汗珠儿自发际渗出,缓缓滑入颈下,没入领口。所过之处,肤质变得晶莹剔透,似雨后放晴的天空下,一丛被甘霖润泽的苍翠草木,鲜嫩素朴,却远比那娇弱的花朵儿更俏上几分。 司马流头一回将一个同性看得如此仔细,视线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一遍遍逡巡描摹,却总也逃不开他的脸。 一个男子,一个与他同样铁骨铮铮的男子,在一次次往来打闹间,一番番嬉笑怒骂里,居然有意无意地拨弄了他的情愫。那究竟可称得是欣赏,爱惜,抑或……别的什么? 似乎没那么重要了。 心尖儿处剥落了一层壳儿,上头仿佛爬了一只蚂蚁,痒痒的,麻麻的,只恨隔着皮肉,偏无法挠个痛快。 那厢的一肚子荒唐心事,卫有刀自是不察,只顾卯足了劲儿要挣脱桎梏。司马流这会儿哪肯放手,气运丹田,层层递进,却将五指收得更紧了。 见司马流动了真格,卫有刀也不客气,几个吐纳间,内力疾摧,手骨关节竟挣得“咔咔”作响;下颌绷得直了,便露出一小段牙,磕在唇上,反显出两分真趣可爱。 若当初那一句“唇红齿白”不过是随口的戏言,那么当下,却无疑成了最贴切的应景。 司马流左手抱剑,右手指头连勾带扣,嵌入卫有刀指缝间,不由诧异那人居然生了那么多茧子,几乎每个指侧都有,非但如此,与他掌心相抵的掌背上也有些坑坑洼洼,司马流甄别了一下,确认是刀剑所留的伤痕。 卫有刀终于发现了对方的异样。 痴痴傻傻地盯着他瞧也就罢了,偏偏手还不安分,却不知开了什么小差,竟似根本没把这场比拼当回事儿,当即黑了脸,无名火不打一处来,咬牙骂道: “看什么看!爷爷脸上开花了不成?” 司马流一吓,手上力道立时卸了七分,卫有刀却是下足了十成,对方突然一松劲,整个儿便向后仰翻,收不住一屁股坐倒。 司马流伸出的手悬在半空,要搀不搀的样子,却终究被对方的窘相逗乐,失声发笑。 笑到一半,突觉迎面有异物袭来,两指听风一夹,夹到了好大一块泥巴。 看到如此奇特的“暗器”,司马流一个怔忡,第二块泥巴旋即而至,这回却是没躲得过,“啪嗒”糊了一边脸颊,更有少许吃进了嘴里。 原来那卫有刀气不过,就着坐倒的姿势拿脚尖掘起地下土块便运力踢飞过去。这一招有些赖皮,却也着实奏效,于是再接再厉,第三块泥巴飞射而出。 “好了好了,咱们这算打平了,成么?”又接连挨了两下,司马流急忙软语求饶。 卫有刀眼帘一翻,收了脚,一咕噜爬将起来,眼见那司马流煤炭妆面似的,却也没忍住轻轻笑了出来。这一笑可好,止都止不住,最后干脆升格成捧腹大笑。 他却哪里知道,最末那两下,司马流原本是可以避开的,否则这“断水剑”之名岂非浪得?之所以不躲,却是为让他消气。不过这话儿司马流却是打死也不肯出口的。 等他笑了个够,司马流才动手慢慢抹掉脸上污泥,叹道:“没想到我‘断水剑’司马流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果然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啊。”末了,抬手一指身边,“阁下请上座!” 闹腾了半日,出了一身臭汗,这卫有刀也的确有些累了,便“呼啦”就地挨他坐下,一时心情大好,竟抬头数起天上的星星来。 他两个肩挨着肩,司马流只需稍一偏头,就能瞥到对方嘴角残存的笑意,无端端跟着欢喜,只是眼瞧那人望着星空出神,如此沉静难得一见,竟不忍出言相扰。 “哎,你功夫倒过得去,哪个门派的?” 这份静谧却终是由卫有刀打破。 司马流一笑:“在下学艺不精,说出来只怕令师门蒙羞,不过让你听听也无妨。我虽不才,却有幸得拜在薛萝真人门下。” 卫有刀斜乜了他道:“一句话就能讲明的,偏要分成两句,你累不累?”转而寻思,“薛萝真人?莫非是个道士?” “可不是普通的道士,乃楼观教得道高人,道剑双绝,轻易不收弟子。” “那怎么收的你?” 司马流又是一笑:“二十三年前,师尊云游岐山时在山麓下捡到一个襁褓,襁褓中有一个不满双月的婴孩,这婴孩便是我了。师尊怜我孤幼,便行抚育之善,传我剑术。” “那你不知生身父母是谁了?” “自是不知。” 举头千丈的夜幕,东南方一颗星星蓦地一闪,犹如初剪灯烛的芯子,跳上眉头,灼成朱砂。 “无父无母,倒也干净。” 司马流等了一刻,却等来这么一句话,总觉有点不对味儿,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子非鱼,安知鱼之苦乐。只是当时的司马流并未深究。 “敢问阁下身世?”他知对方不喜套话连篇,便直截了当地问了。 “跟你差不多。”司马流诚心诚意的询问被卫有刀草草带过,“别‘阁下’、‘阁下’的了,我们也打了三十来场架了吧,爷爷从来都是一战了断,这可算得破天荒了,还那么生分作甚?莫非瞧不起爷爷?” “呃,这个……孙儿不敢。”司马流忍着笑,朝卫有刀作了个揖。 身旁那人却忽然没了动静,正自疑惑,一道劲风倏然而起,奔司马流项脊袭来!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画风没有崩坏…… ☆、第十三回 谈笑之间,司马流猛地抬肘后捞,格开一击,坐地旋身腾起,左手按住剑鞘,灰玉色衫子翩扬翻飞。 一团水色跃出剑柄,反射着冷月蟾华。 一寸剑身已然出鞘。 却不是司马流拔的鞘。 卫有刀冰眸微阖,将剑柄又提上一寸,左手拔刀横削,逼退司马流拍来的右掌,右臂再一抽,“唰”的一声,长剑已出一半。 灰玉衣衫堪堪垂落。月华如冰,映现他瞳中三分霜雪。 这把剑跟随了司马流整十年,乃恩师亲手所赠,自是珍爱非常,哪怕临阵对敌都鲜少用上。可偏偏这卫有刀跟他对头似的,无时不刻想着要夺走这把宝剑。 司马流动了真怒,抓住剑鞘的手陡然一拧,剑鞘居然飞速旋转起来,卫有刀“诶呦”一声,不得已松手放了,紧跟着急急抬脚勾向悬空自转的宝剑。 司马流岂不知他的意图,近前伸了双手来抓他腿脚。又是那个招数,只不过从树上换到了地下,胳膊换到了脚。数日前卫有刀已在这一招下吃了亏,这会儿见了,急急将腿后缩,左刀飞射。没想到对方速度实在太快,刀未离手,脚踝却已被箍住,接着被一股劲力推飞,足不沾地儿地跌出老远,但这回可别再想着对方会好心托他一下了。 好在他留了后手,早在抬脚之时便从背后拔出了另一把刀,这时一个反手往地下扎去,借力稳住了身形,站直了遥遥望着丈把远处的司马流。 断水剑已经归鞘,但那人右手,却握着另一件物事。 是他的刀。 卫有刀低头一瞧,身边果然只剩了一把刀。恍惚了一下,省起是自己对司马流使的飞刀,结果反落入了对方手中。 夜静得出奇,连风声都匿进了最黑暗的角落。 “还给我。” 卫有刀语气平平,素日的骄横狂傲,到得此刻竟是一丝不存。 “百招之内若能碰到这把刀,便还了你。” 司马流淡淡回敬。他在这一头,眺着林子进深处的斑驳人形,繁枝密叶阻了月光,看不清阴影下的表情。 人形微微顿了一下。司马流大抵猜得到他在惊讶什么,“断水剑”很少主动引战,尤其在他卫有刀面前,更是磨掉了一身棱角,“练”就一副任打任骂的好脾性。短短月余,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然而现在,他想结束这无休无止的退让了。诚如对方所说,他们之间是该做一个了断,原本便是非亲非故的两人,没必要为一点琐屑小事纠缠不休。也好,这一仗,就当作是天赐的契机吧。 也许这一仗之后,他不会再莫名地困扰,不会再因一个男人心旌摇曳。两个人,两个亦敌亦友的人,从此分道扬镳,陌路红尘。 心尖儿上的蚂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微凉。 却是谁,徒惹了秋意,枉犯了愁思。 “嚓”、“嚓”、“嚓”—— 那人朝向自己一步步走来,落叶摩挲鞋面的声响韵律十足。 “刀,给我!” 他在距他六尺远处站定了,没了阴影的遮挡,凶相尽现,却哪里还有半分俊朗之貌?话音砸落,周围的白桦叶随风而舞。 司马流心中凛然:不,那不是风,是杀气。 是卫有刀的杀气。 来不及多想,断水剑出鞘,却只听“铿”的一声,胳膊一震,刀剑咬合在了一处。 好快!不止是快,而且…… 卫有刀根本没给司马流思考的时间,第二第三招几乎同时攻到,招招刁蛮狠辣,力达千钧! 司马流只防得他来势汹汹,却不防得他招招致命,对方好像与自己有着不共戴天的宿仇,下手竟没留得半分余地。 “你做什……”司马流怒喝,末一字却被他倒咽回去——对上一双嗜血狼眼,再多的话语却都无法道出。 糟了! “卫有刀!快醒醒!”司马流大叫,剑花飞挽,织成一张细密大网。单刀被用力掷出,刀背碰到卫有刀身上,落了地。 卫有刀没去接,甚至瞧也不瞧,失了一切知觉似的,既看不见,也听不见,更感觉不到,只有无边杀意在空气中漫开,手起刀落,无数残枝碎叶飞卷,此起彼伏。刀叶圈中,有一个发狂的疯子,抡圆了膀儿,大开大合,左右斩削,攻势但增不减,直似要将眼前那人大卸八块! “着!”司马流凝心定神,寻得一处破绽,剑如游蛇钻入刀影之中,再一抖,便作玄龙,飞旋盘升间竟循了对方刀法的走势,近于契合,却是一招克一招,反将每一次攻击压制了下去。 “顺流而下”——无为而无不为,正是老子《道德经》的精髓所在,也是楼观派尊崇的道法,断水剑最玄妙的奥义。 司马流的功力尚未达到这至高一层,却也炉火纯青了,全力施为之下,竟使得对方缚手裹足,突围不开。 卫有刀满眼血丝,戾气更盛,夜风并着杀气吹散他一头栗发,形同鬼魅,好不骇人。 右腕又一翻,司马流纵身欺近,长剑再次驱入,竟直接击中卫有刀脐部气舍穴,却未刺入,只提了腕使剑身贴折成一个半圆弧度,将对方弹开老远。 卫有刀后背狠狠撞上树干,滑将下来,伏地喷了口鲜血。 “快调息!气沉丹田!”那司马流一眨眼已经到了跟前,急急说完这两句话,便要将他搀起。 不料对方却突然拽住他衣领,嘶声大喊:“刀,还我刀!” “刀?”司马流一顿,抬头四顾搜寻那把掉落地下的刀,冷不防那人一拳头打来,结结实实一击到肉,半边脸颊当即肿起。 这司马流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般当头揍过,何况揍的是脸。预感到接下去定是一番狂风骤雨,也不顾左颊火辣辣地痛,手脚并用,仓皇招架着。 这般近身肉搏,任何兵器都已没了用处,就连拳脚都很难施展得开。是以卫有刀干脆不论招法,单讲蛮劲儿,直打得司马流也乱了套。抵挡了一阵,见对方仍没个消停,印堂一抹青气若现若隐,杀意蠢蠢,大有死灰复燃之象,登时惊惶,这时候却还管得什么《道德经》,硬了肚肠运起九成内力和十成外力勉勉强强将卫有刀按住了,“啪啪”甩了他两耳刮子,嘴里却连声道:“你且冷静!是我不对,不该夺你的刀,是我不对!” 身旁的白桦树枝被两人倒地的动作震了一震,片片落叶飘下,如蝶缤纷。 司马流喘了几喘,极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其实他压根儿没想好要说什么,做什么,只急着要对方清醒,道歉的话便一个劲儿出了口。 尽管错不在他。 好像什么都乱了,什么都错了,断水剑早被丢在了一边,司马流可还是那个心高气傲的司马流?! 不知是因为那两个耳光,还是一迭声的道歉起了作用,卫有刀终于慢慢归于平静,杀气甫一消失,四肢也渐趋疲软,直到不再挣扎。 司马流趴在他上下起伏的胸前,那里透着一丝丝温热,恰似一波碧水,潺潺如绢,漫延到他四肢,再从后脖子爬上了耳根,最终在彼此的吐息间盘桓。 “砰”、“砰”、“砰”…… 这是什么?一声一声,煞有节奏,像鼓点的节律,旷达致远。 这是心跳,对方的心跳,居然如此清晰,仿佛……是从自己胸臆中传出的一般…… 不对了,一定是哪里不对了。司马流喃喃出声,一时竟懵懵然不知所云。他这般钳手钳脚地压着卫有刀,这夜阑人静,幕天席地的,就像……就像…… 心儿一跃而起,卡在咽口探了个尖尖头,要上上不去,要下下不了,一阵紧似一阵地难受。 作者有话要说:  所谓的清水暧昧,我认为是比肉肉更美好的存在~~ ☆、第十四回 回忆上了闸,停在最离谱的那一部分。斯事已远,而当下,摆在司马流面前的是一次艰难的抉择—— 继续袖手旁观,还是挺身而出? 看看那冯清河手里的刀,又看看卫有刀,司马流咽下了一口唾沫,随即左肘微屈,右手再次探出,抓住了寒铁剑鞘。 七尺男儿,当断则断,这般婆妈却是作甚?! “无柳山庄,冯清河?” 无巧不巧的,卫有刀突然发问,将司马流的拔鞘之声盖了个严实。 “不错!”冯清河道。 “好,”卫有刀沉声道,“爷爷记下了。” 没有司马流预想的癫狂,甚至不见半点恼怒,仿佛冯清河夺走的不是他的兵器,却只是一块废铁而已。 司马流舒了长长的一口气儿,一时间百感交集。 “冯某有幸。” 冯清河应着,举刀在前一划,定了个起式。司马流见状抽了口凉气:这分明便是卫有刀的招式! 卫有刀也是一惊,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心道:学得一招半式,却不见得每一式都能教他学了去。就好比依样画葫芦,充其量只能摹个架子,未必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 除了温祁,其余席辜二人也同卫有刀打着一般的思量,都不信那冯清河当真可在短短一炷香的时辰里照搬对方的看家刀法。 于是乎卫有刀冷声哼笑,摆出了和冯清河一模一样的起式。众人看着倒觉得有趣:这二人仿佛都在和自己叫阵一般。 不承想这话最终却应验在了卫有刀身上。 头几刀挥来,冯清河就给了卫有刀一个下马威。近乎随意的出招,却是刀刀不落空,直取对方要穴命门,卫有刀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专心应对。二人单刀对单刀,茅屋之内,只见得刀光乍起乍灭,只听得双刃对撞之声不绝于耳。 看不懂的看热闹,看得懂的却瞧出了门道。在场众人的武功都非泛泛,十招才过,惊叹声已此起彼伏,不过这惊叹却是给冯清河的。 谁能想到,这冯清河出的每一招,居然都是卫有刀刚刚使过的招式!只不过和方才软绵绵的试探比将起来,冯清河的招式威力十足,竟似集了辜鼎天的刚猛,以及席钊的轻灵。 这还只是他们肉眼窥得的管蠡之见,至于漏下的那些,却只有卫有刀自己最清楚了。 对手与己师出同门,招数一路,原本便是武林中人一大忌讳,好比自己与自己相斗,破绽死门都一样,胜负委实难料,别说克敌,能全身而退已属万幸。而卫有刀身负奇毒,前两战又伤损耗力,冯清河针锋相对的十几招应付得有多吃劲,可想而知。 原来方才那冯清河一味退避,却是在偷学刀法么?然而试问这天底下有谁可在区区一炷香的时辰内偷学到对手的招法?! 温祁蓦地记起了一个人。 约莫三十年前,其时昭义之乱初定,又逢吐蕃与大唐国势此消彼长的至要节点,失地河潢归复之声水涨船高,各路起义军摩拳擦掌,纷涌出一大批武林士才,一时,江湖风云色变,高手辈出。 而关中一带最为出名的,莫过于号称“无刃之剑”的空空子了。 所谓“无刃之剑”,意即随身不配兵刃,却是十八般武艺样样通晓,且能掠人之刀、剑、枪等为己用,堪称一代奇枭。江湖上对他褒贬不一,多半也是因为这夺掠行径不齿于正道。其本人却对此颇不以为然,干脆自诩“空空子”,以示自己两手空空闯荡天下,大有傲视群雄之姿。众人忌惮他诡奇的武功路数,明里不敢拿他如何,便大多跟着叫了,只是权当作了讥讽。叫的惯了,空空子的真实名姓反被世人所淡忘。 当然,三十年前温祁尚未出世,诸上掌故几乎都是由父辈口中道出,因为空空子叱咤江湖五年后便急流勇退,去向不知,也有人说,他是被仇家给杀了。 不过这空空子当年已逾而立,现如今怎么也得是个小老头儿了,看冯清河却年纪甚轻,差不了他几岁,老态全无;退一步说,就算易了容,这声音也对不上号,除非那空空子还有变嗓换声的本事。 这边厢温祁念转幽幽,小差开到一半儿,忽听得身旁席辜二人“呀”的一记轻呼,要紧回神儿看去,才发现不过一盏茶功夫,冯清河便将第二把刀也占为了己有。 那冯清河没给对方一丝喘息的机会,双刀在手,连挑带砍,比划间更为游刃有余。卫有刀左躲右闪,捉襟见肘,躲的却都是自己的招式。看来这冯清河要的不仅仅是一场胜利,就连一个武者的尊严也要践踏。 没想到这卫有刀最终却是要输给无柳山庄的一名普通弟子,这糗事儿要传出去,“惊魂刀”铁定会成为武林一大笑柄,这辈子都别想再抬头做人;而卫白老儿的那本秘籍,迟早也是我温祁的囊中之物…… 温祁被自己这番一石二鸟的盘算戳了心窝,不禁得意洋洋,笑而不语。 他这里心花怒放,坐等着收获渔翁之利,卫有刀那边则险象环生,转眼胳膊大腿又添了大大小小几道血口子,虽未中要害,流出的血却也染红了大半衣裳。冯清河攻势越来越凌厉,目标也由大而小,逐渐瞄准了对方各处经脉要穴,而卫有刀却越来越慌,饶是他也熟谙几套防身的拳脚功夫,此刻却只觉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心口一阵腥气儿堵将上来,竟张嘴“哇”的喷出一大摊血。 与此同时,冯清河的双刀也招呼而至,刀尖儿自左下朝上斜挑,直破肚腹气穴! “住手!”伴随一声大喝,只见场中一线剑光闪过,冯清河突然往后疾退,手中双刀连砍。剑光暴涨,密如屏障,“锵啷啷”,两把刀险些儿脱手。 太快了,实在太快了,“手”字尾音未落,局势已急转直下。众人这才看清,出剑的是司马流,那冯清河呢,正捂着从虎口处成串儿淌下的鲜血,看来受伤不轻。 一个圆圆的物事也在他们脚边“哧溜溜”打着转,转了一刻方才缓下。温祁觉得那玩意儿好生眼熟,定睛一瞧,却是个大夫碾药用的铁碾盘。 那个曾经打败过他的碾盘。 带棺居士,卫白,出手了。 他出手了! 司马流精神大振,断水剑高举过顶,在空中平绕了几环,剑气激荡如虹贯日,将席钊和辜鼎天推得踉跄失足,温祁也被那剑气逼退了几步,堪堪稳住脚跟。 “接住!” 又是一声大喝,长剑突然离了手,被司马流大力一掷,直向卫有刀飞来。 原来方才这司马流逼退冯清河,本想着顺便击落对方兵器,岂料这冯清河当真了得,在自己与卫白联手夹击之下竟还能拿得住刀,定力委实高深。他两个既已出手,一场恶斗在所难免,那卫有刀没了兵器,便犹如俎上鱼肉,随时性命堪忧,当下,只有将自己佩剑给他用以护身了。 卫有刀咯血之症复发,这时却只听到司马流要他接住,当下便强忍喉间翻涌的血气儿,下意识抬眼望去,似乎是一把剑当空飞来,便伸手抓了剑柄接过了,再看,却不由怔住。 是断水剑。司马流的断水剑。 曾经一心一意要夺取的断水剑,此刻,正被他自己牢牢握在手心。 再抬眼,那人正隔空殷殷望来,眼中蓄了一池柔波,还筑了一道名为坚定的堤。 这眼神,似乎,在哪里,也见过…… 卫有刀一手捂了心口,一手执了断水剑“唰唰”提扫,剑尖指地,流光满锋。 ☆、第十五回 作者有话要说:  论司马流与卫有刀的jq是如何传遍江湖的…… 那一日秋夜,咸阳,白桦林。 “啾啾——” 不知名的鸟儿振翅飞过,一串啼鸣划破夜空。 卫有刀奋力抬了膝盖顶开身上的司马流,就地一骨碌爬起,黑幕中刀光一闪,呼啸声急而促,倏忽到了前方丈远。 司马流腹下吃痛,却顾不了那么多了,一提衣摆,箭步追了上去。 几乎同时,他两个都察觉到这附近有人埋伏。但司马流尚不知来者身份,又恐卫有刀伤及无辜,便提剑纵跃,欲抢先一步将对方拿住。 岂料那卫有刀似乎片刻也等不得,刀光又是一闪,由后至前划过长长一道银线,听声音竟是双刀齐射,分明是打算置人于死地。 “不可!”司马流失声惊呼,奋足疾冲,身子几与地面儿持平,右掌一推一送,断水剑也跟着飞了出去,虽后发而先至,转眼追上了双刀,只听“喀喀”两声,竟分别自两刀刀侧擦过,使之方向硬生生偏了一厘。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刀光尽处,那埋伏者惨兮兮地“啊”了一声,好似受了伤,但脚下未有片刻顿歇,料是没伤着要害,却到底被他捡了条命去。 原来那司马流掷剑之时在手腕上施了个巧劲儿,飞剑走得并非直路,而是拐了个小弯儿,正好打在那两把刀上。这一剑,力道方向都捏得极准,没有积年累月的修习是万万办不到的。 眼见得来人死里逃生,卫有刀气苦,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黑影遁远,消失在密林深处。 “‘小飞鼠’宁缺?怎么是他?”司马流借着月光看清了那人的长相,不由一阵狐疑,心道此人只是个喜欢插科打诨的混混儿,武功算得上中庸,平时爱赌点儿小钱,喝点儿花酒,吹点儿牛皮,但也没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自己与他更是井水不犯河水,今夜怎的却教他给盯上了? 难道…… 难道,“小飞鼠’的目标是他?司马流收回目光瞅着眼前那人,心道:这家伙兴许又在外头惹了哪门子臊了吧…… 他这般猜东想西,目光却牢牢锁定了卫有刀。后者背向着他,发髻早在方才的打斗中散了,长发披了一肩一背,还夹着一两片白桦叶儿。这光景却又让司马流想起适才他两个喘息相交,抵身相亲的那一幕,舌苔突然有些发干,青肿的半边脸颊倒不怎么痛了,却是辣得厉害,直把另一边也辣得通红。一心盼着对方能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来打破这僵局,偏生那人无知无觉,原地杵着半天也不见动弹。思及他的一把刀还孤零零落着单,司马流只好自认倒霉地叹口气,循道儿折返了去捡来,递了手道: “喏,拿着。” 话儿说得不响,却令对方微微一震,仿佛才回过神一般,头转将来,却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这一招着实厉害——司马流登时陷入茫然,吃不准对方是喜是怒——慢着,喜从何来?这事儿闹的,又是夺刀又是打耳光又是……还把个不速之客给放跑了,他不生气那才叫有鬼。 “拿着。” 司马流又道,声调儿却越发轻缓。 说轻缓并不贴切。好好的两个字,无端端被取了骨拔了筋,软趴趴地匍匐下地儿,滋生出一副叫做“讨好”的情态。 卫有刀眉峰一竖,他最是厌恶谄媚乞怜之人,哪怕是向着自己。正要张口开骂,不防对上了一道坚定的眼神,眼中却哪有半分虚情?斯人如他,纵是讨好,却也坦荡真诚。 半肚子火被浇了个精透,卫有刀接过刀,一时只哑然无语。举了袖擦擦额头,擦下一把汗水,有他的,也有司马流的。那人眸光殷然,反射出月下那个江湖弄潮的清狂映象,几分难舍,几分难言。 舍,舍得下花花世界,舍不下心之赜隐,舍得下浮华云烟,舍不下一生执念。 而今,断水剑被一双伤痕交错的手紧紧攥住。人如剑,锐藏眉底;剑如人,怒极嗡鸣。 “你们……要造反么?!” 温祁勃然大喝,桑叶扇遥遥指住司马流颈侧命脉,却也不敢贸然出手。 “温少堂主,三局两胜,卫有刀既已胜一平一,便算再败一局也不输了。”司马流振振道。 “不输?方才的规矩怎么定的,却全当它是放屁么?!”温祁冷笑,口不择言地吐了脏话。 “什么规矩?”司马流道。 “问问你的卫有刀吧!”温祁冷笑连连,特意加重了“你的”二字。 “呵!”卫有刀回之以冷笑,“不错,爷爷是说过,你们赢了就任打任杀,输了就滚。不过——”眼帘眯阖,眉梢处挑衅气色尽染,“现下爷爷便是反悔了,你又待如何?” “你?!”温祁扇指卫有刀,气得发抖。他自小被捧在掌心儿里长大,东风堂雄踞关中,身为温老堂主膝下独子,旁人巴结尚嫌不及,入耳入目皆是好声好颜,却哪里遇到过这般蛮横无理之徒?一时竟被呛得说不出完整话儿来。 见情势不妙,席钊与辜鼎天两个都有些动摇了,那席钊更是一个劲儿朝辜鼎天丢着眼色,目光不住往门口瞟去,示意他趁乱一块儿逃走。 辜鼎天又何尝不想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正要动身,却又转了念想道,若此时临阵脱逃,事后东风堂那边却不好交待。雷土帮已在关中扎下了根基,而关中武林遍布东风堂的势力,抬头不见低头见,没要得搞僵了关系;再者,带棺居士的“秘籍”尚未到手,就这么一走了之太也不甘,大不了横下心来冒次险,哪怕翻了看上一眼,也值了。 主意打定,再不理会那席钊,陨铁板斧“呼”地作势抹向卫有刀的脖子,堪堪只在一尺之遥停住,洪声叫骂:“奶奶的臭小子,出尔反尔,卑鄙无耻!” 这辜鼎天倒是乖觉,这么一帮腔,明摆着便是站到了东风堂一边。温祁如是想着,又拿余光看了看席钊,眼见那家伙缩首缩尾的心虚模样,气儿便不打一处来。 “辜帮主侠肝义胆,豪气盖云,顾某钦佩之至!”温祁盛赞着,忽尔矛头一转,“席护法,你倒也评评理儿,这卫有刀,该杀不该杀?” 那席钊正自左顾右盼,冷不丁听得东风堂少堂主转来问他,慌道:“该、该杀!自然该杀!” “席护法倒也英勇。”温祁摆了个意味不明的浅笑。 司马流上前一步,抱拳长揖道:“辜帮主,席护法,在下久仰二位大名,今日司马流便班门弄斧,请二位讨教几招,望二位赏脸。” 这是下了战书了。辜鼎天龇牙大笑:“哈哈哈好!就让你小子也见识见识辜某的勾扇双斧!” “司马少侠!”双方正要开打,温祁却忽然出声唤了司马流,道,“阁下这般费尽周折,在下看来真真大可不必,先不说阁下和居士前辈联手也未必能赢得了咱们,就算赢了,日后江湖上也会传阁下与奸贼沆瀣一气,少不得为正道排挤,甚而与那姓卫的一块儿被当作魔头追杀。为着一本武学秘籍,何苦弄得自己身败名裂!划不来,实在划不来。” 司马流一愣,全没料得温祁竟然口出此言。他又不傻,这几句话如何听不明白?这时候对方扯了“武学秘籍”出来,话儿里兜了个弯,赫然便成了是这司马流居心叵测,要将他们一一放倒,好独吞那本秘籍。堂堂东风堂少堂主,却陡然使了个阴损的离间之计,令人防不胜防。 旁人误会也就罢了,可是那个人,却万万不能教他…… 温祁眼瞅着司马流仓惶后望要看那卫有刀脸色,心中一阵冷笑。怪只怪这司马流死性不改,自甘堕落,处处维护贼人与东风堂作对。也罢,你要维护,便让你维护个够吧!且看你们如何反目成仇,自相残杀! ☆、第十六回 一代游侠“断水剑”司马流因为温祁的几句挑拨慌了手脚,仪态顿失,只眼巴巴看着卫有刀,忐忑不安尽形于色,屋内众人无不瞧得清清楚楚。那卫有刀却只作没看见,咳了两声,对温祁道:“你这人管得倒宽,别人想怎样都是别人的事儿,你又怎知,不是我卫有刀,要败坏司马流的名声,故意引他入的套?” 司马流一呆,内心飞快地转了数念。 温祁听了则是大喜,没想到这卫有刀竟然傻乎乎地给他推波助澜,当下趁热打铁地点火道:“听听,啊,你听听,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你司马少侠自作多情而已!可怜啊可怜!” “自作多情的是你!” 这厢尚在长吁短叹,卫有刀忽扬声大喝,长剑一送,干脆利落地刺中了近侧席钊的腰胯处。这一招声东击西使得突然,给了在场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司马流却几乎与卫有刀同时出手,左右横掌分别拍向温祁与辜鼎天,再飞起一脚踢开了欲拔剑反击的席钊。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一般地干净利落。 彼时温祁只顾防着卫有刀,对司马流的注意稍一松懈,便吃了苦头,和那辜鼎天一道被掌风震开五六尺。幸好他内功底子厚,借着退势卸去了几分掌力,堪堪将身形扎稳,否则这一跟头若摔将下去,洋相可就出大了,莫说温祁,整个东风堂都会被中原武林所耻笑。再抬眼看那司马流,却哪里还有半分忐忑模样?端的叫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眼中含着半愠半喜的张狂。 知道又被司马流耍了一道,温祁直悔得肠子发青,再回想起当时司马流的站位,分明便是择了个最易于攻守的角度——攻的是他们,而守的,自然便是他身后的卫有刀了。如此明显的用意,饶是他温祁玲珑剔透,居然没能洞察,失策,失策! 这般细想来,竟果如那卫有刀所言,是他温祁总抱着一丝侥幸,指望能收揽司马流入东风堂,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自以为是、自作多情了! 温祁懊恼已极,面露狰狞,右腕青筋一暴,折扇“噗”地脱出了手,其势之快之轻,仿若一枚袖箭,朝司马流眉心飞去。 这招可谓凶哉,但扇子的攻击性终究弱了些许,故而飞到一半便为司马流抬手擒住。眼底白光一闪,剑气已割破了他肋下三层冬衣,要紧左掌拍出,那剑光却又神鬼莫测地从右肋来到左腋,趁他出掌之隙疾刺腋下空门。 这便是温祁的剑,也是东风堂独具一格的剑法——“四海游龙”。剑如游龙,从四海来,往八方去,萍踪无定,来去无痕。大凡以迅捷见长的招数,杀伤力便会相应削抵;而这“四海游龙”却恰恰相反,出招越快,攻势越猛,只消一击中的,就足以重伤致命。 司马流临危不乱,右掌跟着自左肋拍出,以之为原点,整个人贴着那把剑斜身疾旋一周,已到得攻击范围之外。险险避过了这招“四海楼龙”,聚了力正要再发两掌,不料右腕内侧一痛,指尖松开,那把玳瑁桑叶扇顷刻间又落回温祁手中。司马流却不去夺,急急缩手,左掌朝前猛推。长剑已在他右腕上划了一条小口子,冒出了点点血珠儿——这就是方才温祁刺他右腕的那一剑,实在迅过电雷,也亏得司马流身法高超,定断果决,及时缩回了右手,否则这一剑势必要伤了他右手经脉! 温祁步步紧逼,司马流连连出掌,一时只见得二人之间影影绰绰,剑与掌幻作了虚有一般,快得根本教人无法看清到底是哪个在出招,哪个在防守,哪个又占了上风。 难解难分之际,司马流蓦地一声长啸,双掌齐收齐推,身形向后荡开三尺。温祁抢步欺上,一把宝剑终于显了形,倏忽直刺,眼看就要点上对方掌心,突然只觉剑身一凝,另有一股内力迎面冲来,竟似要将他自身内力冲散。 温祁大惊,忙抽剑后撤,剑锋却被一件铁器狠狠砸到,虎口阵阵地麻。少堂主双目圆睁,犹不相信似的瞪着那个砸到他剑上的物事。 一把……刀? 这是什么刀?尖细纤长,薄如蝉翼。兵器谱中没有它的位置,因为它根本就不是兵器。 这是刮刀,大夫郎中替人开肉刮骨的手术刀。 “温少堂主,”卫白手执刮刀死死抵住蚀刻着蟠螭纹饰的剑身,力道之大,竟不容撼动分毫,“司马少侠赤手空拳,便胜了他也不光彩。你有折扇和龙王剑,我有碾盘和刮刀,我,才是你的对手。” 他说到“龙王剑”时,司马流微微一惊,才知东风堂老堂主温恪已将随身宝剑龙王剑传给了温祁。这把龙王剑,曾伴着年轻的温恪历经一百五十余场大战,小打小斗更是不胜枚举,每战过处,所向披靡,未尝败绩,相传却有一半是这把绝世宝剑的功劳。人近中年,温恪创立了东风堂,功成名就之后便娶妻生子,安稳下来,也绝少再亲入江湖。是以司马流虽出道已八年,却从未与之谋面,更别说见过龙王剑了。 不只是他,江湖年轻一辈中几乎都无人有幸得见。而卫白年逾不惑,又是温恪故交,对龙王剑自然不会陌生。 温祁在卫白说话的功夫,连催了数回内力,那刮刀却仿佛粘住了剑身似的,推也推不动,心惊于这般功力之浑厚,嘴上却道:“居士前辈言重了,家父与前辈交情尚在,晚辈又怎敢以下犯上?” “打不赢我,那本秘籍你也别想要了。”卫白道。瞧他语轻神淡,却是字字逼人,冷漠中现出三分鄙夷。 这父子两个,果然都是一般样的奸佞刻薄。温祁恨恨想着,又寻思这卫白功夫了得,他自是比不过,但若能和那个叫冯清河的联手,胜算可就大得多了。冯清河虽然受了伤,但他武艺高强,应无大碍;司马流没了剑,攻击已大打折扣,就由辜鼎天去料理;至于那个卫有刀,更不足为虑。天已擦黑,算算时辰,东风堂的弟子也快到了。 思虑停当,温祁冷冷一哼,高声道:“前辈终于肯承认那本秘籍在你手中。好,大伙儿可都听见了?今日,咱们定要从这伙贼人手中夺下秘籍,为武林守住这朗朗乾坤!” “‘朗朗乾坤,不破东风’,好个朗朗乾坤,好个东风堂!”司马流连声叫好,心底却酸涩异常,这酸涩逆流而上,尽数化为怒笑,“如今这世道,竟已黑白不分、是非颠倒了么?!” “司马少侠少在这儿信口开河,”说话的却是辜鼎天,“卫有刀作恶多端,你们却一直包庇袒护,自也绝非善类!”板斧举了一挡,正好隔断了司马流与温祁,“先前不是说想来过几招的吗?辜某奉陪!” 司马流星眸扭转,眼裂处寒涟如剑,冷声道:“那就得罪了!”话音刚落,就着拱手的姿势猛然向外一拨,击向对方双斧劲风最疏的一处…… 那厢头龙王剑与刮刀尚在胶着,温祁卫白两个都是明面儿上仪态从容,暗地里却较着真劲儿,内力催动之下,双方的衣袂摆缘皆鼓涨而起,乍看之下不分轩轾。然而试想卫白二三十年的功力,又岂是温祁一个年轻后生比得的?温祁明白,对方分明是有意拖延,只待他内力耗竭,便可不战自胜。 虽懂得这厮险恶用心,温祁却并无撤力换招的迹象。 他在等对方出手。前辈不出手,他也决计不出,无论如何,东风堂光明正大的招牌可不能砸在他手里。 卫白忽地一松劲力,撤下刮刀,眼中鄙夷之情更甚。温祁见了大为不悦,一口气堪堪缓过,有心要显摆下风度,拿剑一挑地下跌落的碾盘,碾盘径直飞向卫白,却不急不狠,也没照准他任何穴位脉门。 “前辈,请出招吧!”待卫白稳稳地将碾盘接住,温祁立剑贴指,开口道。 “你先。”卫白只轻轻吐出两个字,竟是丝毫不为所动。 温祁看了一眼一旁酣斗的司马流辜鼎天二人,再瞥了瞥角落里的冯清河,做了个计较,高喝一声:“晚辈便却之不恭了!”龙王剑挽作霓虹,冲霄拂日,又似轻云,袅袅出岫,刚柔并济,乘御东风。 回过头来再说那席钊,自被卫有刀一剑刺中左侧腰胯,便就此伏地不起——倒不是当真命中要害脱了气力,卫有刀动不得内力,两人又相隔数尺,那一剑仅仅刺入了皮下半寸,连脏腑也未伤及,哪里就会一击而倒?只是那席钊是何等样人,向来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的主儿,这一剑却正好借了他个坡儿,他就坡下驴,一双招子又开始四处乱转,铁了心要寻机抽身离开。 没转得几下,突然打了个寒噤,依着武者本能缓缓转了脑袋向一旁看去。这一看不打紧,却是被唬得白了脸色。 一把剑,一把寒铁打造的断水剑,森然矗立在他后方左侧三尺开外。但真正让席钊害怕的,不是那把剑,而是拿剑的人。 卫有刀拄剑而立,聚了一天一地萧杀,瞪目俯视着佯装伤重的席钊。 作者有话要说:  注: 蟠螭纹:民间有龙生九子,蛟和螭都是龙子的说法,而蟠则指“盘曲而伏”。古代表铜器上的蟠螭纹,其身体和腿似龙,而面部似兽。此纹于商、明、周,是春秋战国和汉代玉器上的主要纹饰。战国的蟠螭纹,圆眼大鼻,双线细眉,猫耳,颈粗大且弯曲,腿部的线条变弯曲,脚爪常上翘。身上多为阴线勾勒,尾部呈胶丝状阴刻线。汉代,眉上竖且内色,眼眶略有下坠,鼻梁出现了细线划纹,身体与战国时没有差别,只是尾部出现由两个卷纹只有三条腿。南北朝时期,眼睛稍长且有弯度,嘴边两腮多有凹槽,头上有的长角,有的无角,腿短,一般前腿只有一个,所以也是三条腿,有时,前腿伸出一点作为第四条腿,尾部的卷云纹较以前宽了一些。宋代,最大的特征是在鼻子下有一条很宽的阴线,极富立体感。元代,头额宽而高,其眉、眼、鼻、口都集中在整个面部的下方,仅占面部的三分之一,颈项低下,许多地方已被发毛掩住、上升、伏地、盘旋等形象,其气势磅礴,形态美观。直至清代,则出现了以前各个时代均未有的独特纹饰。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杜门雪 作者:阴小刀 第4节 ☆、第十七回 作者有话要说:  卫有刀和席钊相爱相杀!(雾)席钊乃个受=_,= 席钊撑坐倚墙,对窗望见一轮淡月跳出天际,乱了重云,而风雪无休。 这是黑白交接,最混沌的时刻。 席钊向后挪动着身子,直到切切贴实了墙壁,才一寸一寸擦磨着站了起来。耳边尽听得一室刀剑拳□□战之声,光影叠错,难分敌我。 卫有刀的视线坚定不移地栓着他,始终不吭一声,瞳中冰焰灼然。 形单影只,本就难以逃脱,到得此时,却是绝对不能逃了。面对一个用不了内力的对手,即使是江湖最末流的小人物也羞于怯战,何况是堂堂中原武林前十派系霍山派的左护法。 腰胯处一点儿皮肉小伤,不足挂齿,这卫有刀又非三头六臂,怕他作甚! “姓卫的,莫欺我霍山派无人,我席钊今日定要教你见识见识咱们霍山派的绝妙剑法!”席钊拔剑怒指。 “好啊,爷爷陪你玩儿玩儿。”卫有刀一笑,笑容带着痞气,眼神却愈加锋芒。 席钊恼他不恭不敬,怒道:“我不用内力,照样打得你满地找牙!”说罢挺剑一刺,剑花儿翻挽,寒光映得卫有刀脸庞明晃晃一片。 这一下来得好快,持剑相角显然来不及了。卫有刀一个侧身让过,断水剑随之格将过来,“喀”的一声撞在对方剑刃之上,以摩擦之力阻其攻势,再飞起一脚踢向断水剑,将席钊踢得退开一尺,又前蹲一步,运剑横扫,再将席钊逼退一尺。 他这番动作,看似用的是剑,使的却是刀法。然而剑毕竟不是刀,它比刀更轻巧灵活,砍杀力却不如刀,若一味以用刀之法使剑对敌,则适得其反,事倍功半。 这个道理,卫有刀并非不懂,可现下他别无选择。 “嗤——”腋下被长剑豁开一道半指深的口子,这本是习武之人最当严防之处,奈何卫有刀使不惯剑,没能挡得住,眼见又一剑斜地里刺来,当下足尖连点,疾步直退,手中长剑一挥一刺。尚未刺到席钊,脚跟却忽然一绊,身子陡然歪倒,连忙支一臂撑住了,低眼一瞧,却发现是先前裹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堆厚重衣物,不知何时已被弃置地下。 见状,席钊笑得得意,那一剑便刺得愈猛,剑锋直抵心窝,要将对方活活钉穿在地! 卫有刀情急智生,顺手抓了那堆衣物掼去,趁势翻身而起奔出五六步来,复将距离拉开了七八尺。 那席钊只见对方丢来一大团黑乎乎的物事,想也不想,运剑如梭,“唰唰”几下将那团物事捣得粉碎,末了才看清只是一堆衣裳,不由怒从心起,口中喝着“哪里逃!”飞步追上卫有刀,照他脖子提剑斩落! 不料对方身形一晃,竟晃得没了影儿,席钊这一冲过了头,收刹不住,心道不好,反手勾剑而挂,只觉剑端一沉,断水剑自上而下滑落,就要挨到手上,顿时大惊失色,展开步法,纵身跃出三尺。那卫有刀却也阴魂不散地跟来,剑锋一指,取他胯间伤处,实是刁狠。 席钊“哎呦”一声,捂着腰胯,一把剑挽得人眼花缭乱,却是只守不攻,心里直犯疑惑:这人明明已是强弩之末,却哪里来的这几手? 他却如何知道,那般交战时九死一生的境地,卫有刀是早习惯了的。这还得多亏他的师父,每一招,每一式,几乎都是逼了他于绝处,再辗转逢生。 尤记得,十五岁那年,那一次,至今难忘。 “噗!” 第十三刀。 卫有刀跪在血泊之上,那是自己的血,腥得刺鼻,浓得扎眼。 他弯了身子,低了头,口中尚有殷红的液体接连不断地涌出,于是血泊也不断地在扩大。 “这是第一百次。”耳畔响起师父忽远忽近的声音,冷如寒铁,字字敲金碎玉,“要跟人打,可以,须先过了我这一关!这话我已说过一百遍,于你而言,却都是耳旁风罢了!” 白光惨亮,如电一闪。 第十四刀。 卫有刀连捂住伤口的气力都没有了,像只垂死的虾米一般蜷着头尾任人宰割。 “统共六个马贼,却足足用了三十招,教你的刀法全忘了吗?给我起来!” 起来?还起得来吗?从头面到脚趾,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血口,切面齐整,都是被削铁如泥的利器瞬间所伤。膝盖顶起一寸,便即扑倒,再顶,再倒,如是这般,不知扑腾了多少回。 “连个人都杀不了,还想着出师?”那个声音继续着挖苦,“这个样子出去闯什么江湖,还是老老实实给我一辈子深山老林里呆着吧!” “呵!……你怎么不看看……那三十刀……都砍在了哪里……”膝头再次顶起,这次却没疲软,渐渐地撑直了,再用脚尖戳住,终于将一只膝盖抬离了地面。这一毫之隙,换来的却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粗喘,如同一只病入膏肓的老牛也似。 那人不语,耐心地等他将气儿喘够,才听他接着道: “爷爷……想不想杀人……” 十五岁的少年用一只脚尖和一只膝盖苦苦撑住自己,一点一点抬了额,半散的发束和着血污粘了两颊,这九分狼狈,却挡不住眼底那一分针芒,端的酷寒无比,尽皆幻作他师父手中染血的陨铁双刀。 “……还轮不到……你……来管!” “锵!” 席钊一剑咬住断水剑刃,力达薄锋,卫有刀稳了一稳,正要拨剑反戈一击,突然舌根一甜,毫无征兆地,一口血吐在了断水剑上。 席钊先是一怔,继而大喜,手上持续发力,将卫有刀连着逼退到墙边儿,眼看着那人跌跌撞撞步履凌乱,心中好生畅快,执了剑也不撤招,乐呵呵地端详着对方惨白了脸却兀自抵剑招架的样儿,调笑道:“还别说,瞥开你那臭嘴儿臭脾气,这脸蛋儿生得倒是清爽周正,难怪那司马流放着好好的侠客不做,偏着了魔似的甘为断袖龙阳。可惜本人不爱男色,否则只怕也会把持不住!”说罢哈哈直笑。 卫有刀脸色一青,旋即却跟着笑了:“那还真是可惜了……爷爷瞧你生得也不错,眉清目秀的,咳,怎么却干起打打杀杀的行当来?可惜呀可惜,这副好皮囊若进了勾栏窑子,咳、咳,定然魅惑众生!” “你?!你……”席钊怎么也没料到这卫有刀居然脸不红气不喘地摞了这番话给他,当即又是羞愤,又是惊异。他面皮儿薄,从未想过会给人这般羞辱,一惊一怒之下,竟失了方寸。 “‘你’什么?”卫有刀冷笑一声,咬牙猛一推剑,“被爷爷看上才是你的福分!” 席钊被他推了开去,要紧回过神,却见那人已颓然半卧,不停咳嗽着,地下积了一滩血水,却都是他这会儿咳出来的。 前一刻还乖戾跋扈之人,此时却病怏怏的不见一点生气,转折得着实怪异。席钊侧眸想了片刻,顿悟道:“必是那‘极乐’之毒发作了!苍天有眼,这现世报一到,看你还如何嚣张?!” “受死吧!”席钊扬眉大喝,这一剑风驰电掣,隐隐有滚雷之声。 霍山派的“天雷地火”。 正咳得天昏地暗的卫有刀听出剑风不对,几乎闭着眼儿朝外一滚,身后那堵墙被剑气刮破了一大块,他也被荡出一尺远,身上却又添了一道新伤。 第二剑袭来,卫有刀知道再无可躲,抖抖索索地支起那把断水剑,往跟前一竖,好似这样就能安全一些。这把剑,他是再也挥不动了,但在将死之刻,必须拿着它,牢牢地拿着它。 他的手中,不能没有兵器。 ☆、第十八回 剑风狂啸,遂与锋刃融为一体,来得好快。 这样快的手法,一剑下去就能断了气儿。人活一世,到最后不就图个痛快的死法么?这么想着,似乎觉得也还不亏。 死亡果然来得太快,连一丝痛感也无。 不但不痛,还很舒适,很温暖。 什么? 卫有刀勉力将眼皮睁开了一条缝儿,稀疏光影怯生生钻进视野。本该是看不清任何物象的,这一刻却有如灵至窍开,赫然便窥见了一只手,一只握着断水剑的手。 不是自己那只。 也不是握着断水剑,而是握着……他……的手。 突然就想起那个秋夜,他掌心紧紧贴着自己掌背,竟与此刻全无二致。暖意融融,一世心头繁芜,一朝放下,万千俗尘也抵不过这片刻宁谧。 “撑住。” 那人在身后耳语,嘴唇翻动之际便不经意触了耳垂,麻麻痒痒的,愣是教卫有刀颤颤地打了个激灵。 自那一夜之后,他二人再没如此贴近过。不知是出于司马流的刻意,还是他卫有刀的寡情。 好你个司马流……存心让爷爷出丑来了。 他受了内伤——另一个念头后来居上,却是压过了先头那个。 这一念还没转完,身子被猝不及防地腾空带起,手背一紧,却是司马流出招了。 “‘上善若水’第三式:‘望断东流’!”他口中喊着剑招,把着卫有刀的手立剑一撩,前臂外旋,手心朝上,贴作弧形,格开席钊的“天雷地火”,一击到位。 席钊见司马流过来帮手,知道这人不好对付,抽剑定了定神,复出剑一推一带,身随式动,使的却是霍山剑法中攻守兼备的一招“飞鹰护雏”。 霍山派的剑法发源于霍山,乃师祖卞其轩自霍山中悟得,一招一式都取之于山中风物,虫鸟百兽,乃至天地自然,无不包藏于诸般招式之内,百变机动。然自卞师祖以后者,所悟所学竞有不足,无一人可复臻如斯。 无怪乎昔日江湖排名第三的霍山派,近几年却下滑得厉害,一路跌到了第十,只勉强挤入榜单,垫了底。 席钊算得这一届霍山派弟子中剑术高妙的一个,在三年一度的武试会上拔得头筹,才坐了这左护法之位。此刻他见司马流把着卫有刀比划出招,二人前胸贴后背,姿态亲密,颇为不齿地“切”了一声。 “‘上善若水’第一式:‘利物不争’!”司马流见招拆招,剑锋从容点下,以柔克刚,化解了对方劲力,使其无所依托,一头茫然。 卫有刀半张了眼,靠在司马流身前,右臂被动地感受着那人招式间的起落迂回,直觉这“断水剑法”果然与他的“惊魂刀法”大相径庭,使出去柔柔弱弱,似杨柳扶风,蜻蜓点水,但每一式都恰到好处,消化了各路大小攻击,教对手无从施为。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最柔的是水,最强的也是水。 “‘断水更流’第一式:‘柔者无痕’!”司马流倏然变招,撷了最厉害的攻敌之法,欲求速决。 然而这一次,他却错了。 断水剑法承自楼观教派,楼观教上下莫不以《道德经》为尊,而《道德经》有云: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它教导人们切莫贪求,否则杂事纷至沓来,祸及终身。 司马流的一欲之贪,落在了卫有刀身上,他的剑失了一分平稳,多了几分躁意,平白花去了不必要的功夫。 当“断水更流”换到第九式时,司马流陡觉身前一沉,衣摆被拽住,低头一瞧,却见卫有刀双目紧闭,脸色白如尺素,登时如雷轰顶,恍觉自己久战不歇,却忽略了时辰。人命关天,哪容得稍刻延误?当下一剑平平刺去,毫无花式可言的一招,却运足了九成内力,长剑透胸而过,席钊便如一只断线的纸鹞,飞跌开去。 这已不是断水剑的剑法。断水剑法旨在制敌,而非杀戮。司马流今日始知自己这套剑法的软肋,它可以救赎苍生,却未必护得了近亲之人。 诸般取舍,皆在于心,而已。 “你怎么样?”司马流顾不上那席钊生死如何,下蹲着托了卫有刀问道。 “冷。”怀里的人只说了一个字,继而眼帘开了条细缝,似乎神智尚在,犹自极力将声线稳住,可阵阵寒颤却是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了的。 “极乐”! 一颗心如石牛入河,一沉到底。 司马流飞快地解下冬衣,一层一层裹在那人身上。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三个时辰前,所不同的是,这次或许真的凶多吉少。 裹了一刻,卫有刀似乎恢复了一点气力,右手摸索到断水剑,作势竟要起身。 “你要做什么?”司马流不解,更不允他乱来,着力按下了他肩。 “我要,咳咳,问席钊,一件事……”断断续续说完,也不管对方答不答应,卫有刀一使劲儿攀着司马流强站了起来。司马流叹了口气,只好扶着他来到席钊跟前。说是扶,但要搀着个几近虚脱的人走步,非托背环腰不可,却也和抱着差不离了。 席钊倒未气绝,不过那一剑穿胸也够他受用的了,见了那二人一齐近得前来,只道是赶尽杀绝来了,奈何此刻连挪一挪身子都异常艰难,更别提逃跑。想他先前那是假装重伤,这会儿却是真的爬不起来了。 卫有刀居高临下,逼问他道:“‘小飞鼠’宁缺,你,咳,见过没有?” 司马流一愣,没想到他一意孤行,却是要问这个。 席钊也被问得莫名其妙:“什、什么‘小飞鼠’?可是……那个混混儿?我、我怎会知晓那厮、那厮的行踪?” 见问不出什么,卫有刀也觉了无意趣,眯了眯眼,出人意料地反手一把抽出司马流腰侧的断水剑,上前一步,剑尖下戳,分别在席钊的左右两腕上掠过。 席钊尖声惨呼,本就失了血色的脸又白了三分,只觉两只腕儿疼痛难当,再一看,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两腕内侧皮开肉绽,肌腱处血肉模糊,显是手部筋脉已被齐齐挑断。 司马流根本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席钊被挑了手筋,见卫有刀又将锋刃对准了席钊双足,急急伸手去拦,孰料眼前一花,已有人先他一步钳住了卫有刀,寒芒一闪,一把泛着幽光的竹形长刀架在了卫有刀脖子上。 那把刀司马流认得,正是卫有刀的。而挟持者,正是那冯清河。 “阁下何意?”司马流沉声道,愠怒尽匿于字间,两束目光来回逡巡,明灭间似有火光冷耀。 一刹那,满屋静默,激战的各人纷纷停了手,一齐看向这边。 “只要司马少侠答应一个条件,我保证不会伤他一根毫毛。”冯清河阴阴地道。 司马流看了看被挟住的卫有刀,含了津液辗转吞下,终开口道:“有违道义之事,我不做。” “完全不违任何道义,咱们只要司马少侠自废武功。”温祁笑吟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老子·《道德经》 ☆、第十九回 司马流骤然侧转了身,见温祁正一步步迎面踱来。他的头冠歪了,发丝散乱,锦缎衣衫破了好几处,隐隐透着血痕,并着他一张笑容皎皎的脸,说不出的诡异滑稽。 司马流赶紧再寻那卫白,见他伫立一旁,身上也脏了不少,但情形却比温祁好得多,心下微宽,略一思忖,即知定是这温祁眼见单打独斗胜不过卫白,便指使冯清河挟持卫有刀。为了一本武学秘籍,江湖第一大派少掌门竟不惜行此卑劣之举,不得不教司马流齿冷心寒。 “让我自废武功,不难。然后呢?你们作何打算?”司马流看着温祁道。 “之后的事,就无需阁下操心了,咱们保证不伤卫有刀便是。”温祁笑道,“阁下只说不做违背道义之事,自废武功伤不了他人,不算有违道义吧?” 司马流知道这温祁在胡言诡辩,同他已是毫无道理可讲,索性闭了嘴,只恨恨瞪着对方。 卫有刀看那温祁笑得一脸欠揍样,也是恼得牙痒难耐,要不是被刀架着,早冲上去把对方掀翻按地上打了——如果他有这个力气的话。 许是瞧出这两人杀意腾腾,冯清河忽的往后倒走几步,扭着卫有刀直退到茅屋门口。 “都退后!”他喊着,刀子又向下压了一压,陷入卫有刀颈窝。 “司马少侠可想好了?”温祁正了正头冠,又低头将衣衫的尘灰掸去了些,好整以暇地道。 司马流的视线在卫有刀和架着他的那把刀上逗留了片刻,回头又看着温祁。温祁笑笑,也不催他,一对酒窝晃得扎眼。 胜券既握,他这边有冯清河,有龙王剑,还有人质,对方势单力薄,处处落了下风,又何须急于这一时?趁此机会好好赏玩那自命清高的“断水剑”受制于人的光景,却也不失为一番乐趣。 光阴若止,日影沿着窗棂一寸一寸无声攀爬,恍惚与时光割离,毫不相干。卫有刀就着屋中愈渐晦暗的采光,朦朦胧胧地看到司马流缓缓托起一只右掌,停在约莫脐下一寸见长的位置。很慢,却很坚定。 但凡习武之人都知道这个穴位——气海穴,乃任脉气血行经丹田之处,破之则内功尽毁。 难道他……真的要……?! 为了一个相识不过半年的人,还是邪道中人……司马流啊司马流,你是想让我承你的情,还是只为成全自己的道义? 道义?呵呵,道义!到头来,你却是同那些正派人士一般无二!伪君子!杂碎! 卫有刀在心里把司马流狠狠骂了个遍,想尽了一切能想到的恶毒词汇,可越是这样,反越不能释怀,努力地想整出一个讥诮的表情,终以失败告结。心头沉沉的,涩涩的,饶是他再不愿承认,这一点辛涩却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便在这关头,冯清河突然对卫有刀轻声说了两个字,他用的腹语,几乎看不见嘴动。卫有刀离他最近,自然听得分明,面上就是一怔。 突然间,屋外风雪大作,鹅毛大的梨花儿从空空的门框外扑袭而入。莫说首当其冲的卫有刀,便连屋中那几人也都瑟瑟打了个颤。温祁的笑须臾凝固了,凝成惊骇。 “谁?!”辜鼎天突然厉声呼喝。他先前被司马流点住了穴位,缩在墙根无法动弹,为保全性命而一直没吭上一声,生怕暴露了自己,此刻却止不住心头惶恐叫喊出来。 不错,这骤然肆虐的风雪,不是风雪,是杀气! 带棺居士却忽的长眉一展,两眼亮堂起来。 “今年这雪可猛得紧!” 屋外有人大发感慨,听着却仿佛来自天边,飘飘渺渺,极不真切。 卫有刀听到这个声音,又是一怔,神色阴晴不定。温祁心中“咯噔”了一下,即刻面色大变,几步冲到门口,一剑指天,仰头骂道:“天杀的‘小阎君’!敢来坏我好事!” “小阎君?!”此话甫出,连素性冷峻的冯清河和重伤在地的席钊都不禁面面相觑,心中诧然:此人归隐江湖已有十五载,如今却诈尸般突然冒将出来,况乎还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怎不教人惊骇莫名?! 未及众人细思,风雪忽而收了前势,由急回缓,梨朵儿慢慢悠悠飘落下来。 和雪梨花儿一齐落下的,还有一个人。 一个满身绫罗披挂的人。 绫罗是绛紫色的,翩翩曼曼,仿若起舞,伴着穹宇皑皑,冰雪如盖,当真美若天仙。 众人等他着脚落定,便一齐观他颜面,这一瞧之下却愈是惊叹连连。好看,当真好看,五官精巧,肤色白皙,一双丹凤眼儿生得更绝,抬阖之间,竟荡一波春水。如此颜貌哪怕安在女儿家面上都数上佳,而况他却是个男子。 司马流也听说过“小阎君”的名号,知他真名唤作慕容悔,人美心毒,杀人不见血。也不知这十五年来他是如何保养的,简直成了精,三十好几的人看着不过二十,端的是娇艳美丽。 然而这般不辨雌雄的美,只怕这天底下无人可以消受。 司马流只看了一刻,便移了眸子,却将视线定在了那人双手之上。他游历江湖整八年,样貌好的男子倒见的不多,师父仙风道骨,远非尘俗之人能比得,故而在他心目当中,仅次于薛萝真人的似乎也只卫有刀一个了。但司马流乃楼观派剑术传人,自小对老君学说耳濡目染,于外表皮囊之美固欣悦可赏,却并不执著,只求一个眼缘相投,足矣。 他看慕容悔双手,自然亦非艳羡那修长无骨的十指。适才慕容悔人未现,杀气已至,此刻却收得干干净净,前后不过白驹过隙,如此游刃自如,绝非等闲高手。“小阎君”之称,名至实归。 而司马流看的,正是他手里的刀。 那是一把什么样的刀啊? 刀身铁光铮然,覆着纵横细纹,刀面几有两掌之宽,刀刃却分削两处,左右各一,形制似剑似刀,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名堂。 莫非……那个就是…… 正思索着,忽听得几声咳嗽,变本加厉持续了好一会儿,知道是卫有刀咯血之疾发作,心急地转头去看,见冯清河还拿刀抵着他,登时就要开口,温祁却对那慕容悔发话了: “慕容悔!你可是找死来了?我东风堂大怀量度,对你不咎既往,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慕容悔闻言一笑,眉眼勾月也似:“温少堂主可别动气,我徒儿还在你手里,我又能怎样?” “什么徒儿?难道……卫有刀是他的……”司马流愕然,席钊、辜鼎天和冯清河也吃惊不小。闹了半天,原来卫有刀的师父是“小阎君”慕容悔? 再一细想,却也不错,慕容悔当年归隐之后,不出两三年卫白便对外宣称与卫有刀断绝父子关系,而且两人使的都是双刀。 没错,慕容悔的兵器也是双刀,不过他的双刀,有些特别。 温祁丝毫没有因为对方看似服软的话而放松警惕,他清楚此番棘手。慕容悔的“勾魂刀”当年名震江湖,是天下最快最毒的刀,一个不慎,半刻疏忽,就会被他抢了先机。因此温祁也是大睁了两眼一眨不眨死死盯着慕容悔的刀,睁得眼睑酸痛,龙王剑横执在手,时刻准备着杀出。 堪堪这当口儿,身后突然传来冯清河一记轻吟,温祁大惊,急忙转过头,还未看清是怎么回事,慕容悔就出手了。 众人只觉身侧掠过一道疾风,发角飞扬之际,刀声已接踵而至。温祁他们大骇不已,都不知那慕容悔目标是谁,生恐自己挨了刀,当下纷纷四顾茫然。 “别看了,我现在心情还不错,不想杀人。”刀声未止,慕容悔却已幽幽开言,这鬼魅的身法,竟似比声音还快了半分。 循声望去,只见那慕容悔已在堂屋正中现了身,两手各执一把竹形长刀——卫有刀的鸳鸯双刀。 而卫有刀呢? 司马流敛眉低眸,对身前半倚半立的人好一番端详,见他神气犹然,自己也终于稳住了心魂,一手帮他抚背顺气,另一手握着断水剑,剑锋处沾了血。 冯清河站在一旁,大腿上有一条被剑划破的伤痕,不深,但很长。 “不要逞能了,后面的事交给我。”司马流在他耳边嘱道,唇瓣又差点碰到那人的耳朵。 卫有刀裹紧衣裳皱眉咳了两下,却是没了脾气。 “别给爷爷丢脸。” 司马流欣然一哂,胳膊从他背后揽到腰间,深深抱了一下,才松开,却未离半步,只抬眼看着堂中的温祁与慕容悔二人。 ☆、第二十回 “好你个慕容悔,整整十五年了,今日你却要毁约么?!”温祁拿扇指着对方怒道。 慕容悔听到“毁约”二字,原本嘲弄的笑容也染上了怒色:“你不提还好,提到这个,我倒想问问,”他踏上一步,质问道,“当初你老子以让我入东风堂为条件,叫我收卫毓为徒,可十五年过去了,我连东风堂的门槛都没迈进!”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大丈夫一言九鼎,东风堂还会诳你不成!”温祁振振道,“我们早就说过,东风堂要收你这样一个大魔头,岂是一朝一夕之事?只待人们慢慢把‘小阎君’遗忘了,让时间冲淡你的罪行,才能正式收你入我堂中!别忘了,当年你身中剧毒,奄奄一息,是家父辛苦寻得千年雪山参给你续命。你作恶多端,杀人如麻,本应一剑把你结果,家父善心仁慈留你性命,盼你放下屠刀,重新做人,没想到……如今你却恩将仇报,倒打一耙!” “呸!什么善心仁慈,全是他娘的狗屁!”慕容悔一口痰不偏不倚啐在温祁跟前,秀美的脸上一派暴怒的狰狞,“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我中的毒,同卫有刀中的一模一样,乃是胡邦‘极乐’之毒!一切都是你们东风堂的算计,让我中毒又假惺惺来医治,到头来只是把我当作一枚棋子摆布!可笑我当年竟听信了你们的鬼话,当真下了金盆洗手的决心,对你老子言听计从,做了卫毓的师父,只为了让你们得到毕家那一本医书!”一口气说到这儿,忽然又干笑了一声,道,“哦,不是,是一本秘籍。” 温祁被对方好一通控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关于十五年前的这桩陈年旧事,在他长到十六岁时,父亲便一五一十地告诉过他。 二十多年前,卫有刀的外祖父毕连庭在江湖上颇有侠名,彼时东风堂创立不久,正须笼络江湖各派好手,而毕家乃医道世家,兼修武学,祖上与温家又沾亲带故,温恪便抓住这层关系愈加以拉拢。一来二去,两家很快就熟络了。彼时,毕连庭曾有意要将爱女毕巧姐许给温恪,但毕巧姐嫌温恪年岁太大,执意不肯,转而却喜欢上了一个不名一文的江湖青年,便是卫白了。毕连庭拗不过女儿,最终只好允可了他们的婚事。 温恪知道这事儿后,心里又气又急。其实,他之所以放下身段追求毕巧姐,为的可不就是毕家祖传的武功秘籍。说来也巧,这秘籍在江湖上原本无人闻悉,若非有一次那毕连庭酒后失言,温恪也不会知道。不过,东风堂初创之际,根基未稳,又是打着名门正派的幌子,不好使那些强硬手段,便只能暂且吞下这一肚子窝囊气,摆出成人之美的君子做派,并假意与卫白交好。这样过得几年,温恪便将主意打到了毕连庭的外孙身上,若能将他外孙拐入邪道,毕家人或卫白也就不能再将秘籍传下去了。等到时机成熟,东风堂便可假除恶之名,行夺书之举,于是便有了前面慕容悔所说的那一段故事。 “‘东风堂’算无遗策,智略无双,不愧为关中第一,连我也被你们骗了整整十五年。”久未出声的卫白说着,拿了刮刀用衣角包住一擦,刀锋似乎更亮了,映入他深褐的眼瞳。 “骗了又如何?”温祁破罐子破摔,恶狠狠道,“对付你们这伙歹人,还要讲什么江湖道义吗?!啊,对了,在下给各位提个醒儿,我东风堂的人很快就要来了,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慕容悔嘿嘿一笑,瞥了眼司马流,将卫有刀的鸳鸯双刀扔了过去,随即探手向后掏出了什么。 “你是说他们吗?” 温祁听着这话不对,莫名的惧意席卷上来,却见对方从身后丢出一个包裹抛在地下,“骨碌碌”滚出了两个头颅。温祁骇得双眼发直,却还是低头看了,果然是他下令前来接应的两名东风堂弟子的首级。这二人是他特意挑选的,武功出类拔萃,哪料得竟双双成了“小阎君”刀下之鬼。 “好,好,今日这笔血账东风堂记下了,咱们后会有期!”温祁踉踉跄跄连退三步,退到了炕头,突然挺了长剑往柴火堆里一挑,再一扬,一团火光跳跃着窜上剑锋,直扑司马流而去。 “小心!”司马流看得真切,忙格剑一挥,生生将那团火甩开。然而甩得开第一下、第二下,却甩不开第三下。司马流衣襟沾了火星,着了起来。他只脱剩下一件中衣,此刻火烧上身,衣内那朵药引花儿眼看不保,再顾不得什么少侠形象,便将中衣也脱了,赤膊上阵。 卫白的碾盘又一次飞出。温祁采取了火攻,他便无法再使用专于近身战的刮刀了。毕家的医具兵器固然别出心裁,却也有其力所不逮的局限性。 温祁这时却也拼了,龙王剑大力一格,撞掉了碾盘,又将柴火挑出,扔向卫白他们及屋内各处。关北气候偏干,虽然下着雪,要烧个茅草屋子却也是小半天的事儿。不一会儿,火势便包围了整个内堂。 慕容悔目芒暴涨,宽刃刀在手中一动,银光瞬间分作两道,混了他身形,人刀合一,直袭温祁。 原来这把宽刃陨铁刀乃双刀所拼,并之可作一刀,分之便为双刀,因此方才司马流才错了眼。这才是鸳鸯刀的真正妙义所在,虽然卫有刀使的同样是鸳鸯双刀,却从不合刀而用,一来他习惯了双刀,二来,却也是功力未达之故。 慕容悔的刀法不仅玄乎其技,也是天下最快的刀,比飞刀更快。所以江湖上传他一刀致命,杀人不见血,往往是对方尸身凉透了,血才从伤口里流出来——原是形容得这般生动。 温祁自知不敌,早已想好撤逃线路,撞落碾盘之后便碎步急退,龙王剑虚晃一招,飞身扑到了门口。 “别追!快随我去取画!”卫白拉住正要去追温祁的慕容悔,两人急急赶往后屋。 这当儿,司马流已搀了卫有刀到门口,将那朵红顶白萼的花往他怀里塞了使力一推,叫道:“把它交给居士前辈!”说罢又回身进屋,先解了辜鼎天穴道,再拉起半死不活的席钊,将他扛出门外。这两个都是正经门派的人,司马流并不想多结梁子,此番援手,也算是给自己,还有卫有刀留条后路。 卫有刀站在门外二丈远处,看着眼前浓烟滚滚,火光照天,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是何滋味。 两个人影迎面赶来,他眼睛亮了一亮,待看清了来者,又黯了下去。 “走吗?”卫白到他跟前,顿住了问道。 “司马流让我把这个给你。”卫有刀拈起手中的花干巴巴地道,根本没听对方在说什么。 慕容悔眼神复杂地瞅了他,再和卫白对视了一眼,冲他点了下头,纵身离去。卫白接过花,最后看了看卫有刀,也跟着提气跑远了。 那两人一走,卫有刀突然像被抽空了全身气力,两腿面条儿似的,眼皮重若千钧,才阖上,便浮现出卫白临走时的那一眼,无情,冷漠,同记忆深处的影像完满重叠。心底堵得狠了,恶骂了一句,却只从口中呼出一团白雾。 原来连骂人的气儿都没有了。 缓缓席地坐下,地上的雪已积了两三尺厚,屁股挨到就是一个哆嗦,裹再多衣物也无济于事。卫有刀吸气数次,才勉勉强强坐实了,尽量挺着腰杆,只是不想让别人——尤其是那个人,看到自己软弱没用的样子。 有人来了,是他?卫有刀睁不开眼,凝神辨了一下,还未辨个明白,就被人猛得凌空一抱,接着翻了个面儿,手脚都没着落,腰腹抵着的,似乎是肩膀。 不是司马流! 卫有刀心头火起,长这么大,还从没让人当沙袋一般扛着。杀意方生,忽然只听远远一声怒喝:“把人放下!”剑气凌如玄钢,刺得那人“啊”的一声大叫,将卫有刀丢了下去。这一声惨叫透露了他的身份,却是辜鼎天。 原来那辜鼎天被司马流解了穴之后,捂着口鼻冲出茅屋,却意外地发现了坐在雪地中的卫有刀,衣服包得里三层外三层。近前些看了看,却见他闭着双眼,脸色很差,从头到脚颤巍巍的,情况十分糟糕。 本想鞋底抹油的辜鼎天见状硬生生停了脚步,寻思道:老子何不趁机将他带走,有这小子在我手里,日后司马流也不敢对我怎样;东风堂本就是要以此人交换秘籍,应该也不会插手管这闲事。姓卫的小子也就是个初出茅庐的野牛犊子,只待我一番威逼利诱,看他肯不肯为我雷土帮卖命! 说干就干,这辜鼎天本就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胆子又大,将人掳了往肩上一扛就想跑,也不管那司马流就在屋中,随时便会赶来。 再说司马流将气息奄奄的席钊从大火中背了出来,正好望见这一幕,这还了得,把席钊往地下一摔便拔剑杀将上来,剑风带着怒意,斩铁如泥,直似将屋中的熊熊烈焰都捎了出来。 司马流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气过,要不是投鼠忌器怕误伤卫有刀,这一剑就要送辜鼎天去西天一游了。 没心思也没工夫去想这炸了胸臆的怒气从何而来,司马流只知不停地挥剑杀伐,早将师父教他的“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忘到了九霄云外。 卫有刀被辜鼎天丢下地,半趴半伏,十个指头齐根陷入雪中,几乎咬碎了一口白牙,才堪堪挪了一寸身躯。一挪之后,便喘了又喘,咳了又咳,几滴血从口中落下,染了雪地,腥红刺眼。 一拳头狠狠砸落,带血的雪沫儿四散飞溅。卫有刀狠命咽了咽口水,抬起脖子,用手扒拉着自己眼皮,终于漏了一点光进来—— 此刻天已大黑,不多时双眼便适应了光线,只看到不远处两个影子时分时合,正激烈地交战。大的那个是辜鼎天,高点儿瘦点儿的那个是司马流。 卫有刀默默干笑了一下,想这司马流还真是蠢蛋一个,一会儿救人一会儿却又跟人打杀上了;对自己也是,明明正邪不能两立,阻他杀人的是他,为他杀人的却也是他,到底站了什么立场,就凭这家伙蠢头蠢脑的样儿,怕是一辈子也理不清了吧。 更多的血咳了出来。我就快死了?卫有刀如是想着。 “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哈……呃……” 身侧忽然有人出声挖苦,似是扯到了伤痛,讥笑戛然而止。 是席钊! 卫有刀猛然一挣,极力撑住了,戒备地看着他,却见对方也好不到哪儿去,同样伏倒着,胸背伤处的血液却似乎渐渐凝止了,不用想也知定是那司马流帮忙止的血。他两手经脉已断,只能用胳膊肘蹭着地儿,匍匐着靠近卫有刀。 “你中了……‘极乐’之毒……就算不会毒发,也只能……永远做条癞皮狗,在司马流的保护下苟延残喘!”席钊一面说着,一面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很快又进了一寸。 司马流?保护? 呵呵,没错。方才,他本可以避开温祁挑来的火,现在,他本可以三下五除二就解决掉辜鼎天,他更可以不管自己死活离开这里…… 他本可以不作搭理,不来搅和这一塘浑水,也就不必受什么内伤外伤,不必和东风堂乃至整个武林为敌。 他们本可以……不相往来的。 卫有刀低低地笑了,笑得不可抑制,笑得五内剧痛。这个司马流,当真是他见过最蠢最傻的家伙,蠢得无可救药! 笑完了,卫有刀朝手心里吐了口血痰,双眼倏然睁开,凶光闪烁。 我卫有刀,不稀罕谁来保护,纵然那个人,是你! “爷爷可不是娘们儿……司马流……你让开!” 风很大,雪很猛,这句话却准确无误地传入了司马流和辜鼎天耳内。两人同时回了头,却见那个原本倒在地下的男子已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站得直挺直挺,用力甩掉了身上厚重的三层冬衣。连天风雪之中,这个身姿太过惹眼,惹眼得张扬,惹眼得狂傲,连同一股司马流熟悉的内力,一并倾灌进这个青年剑侠二十三载的幽幽人生。 “不!不!”司马流发疯似的大叫,“你不能——” 卫有刀高高举掌纵起,目标却是辜鼎天。 辜鼎天晃了一下,朝天喷出一口血,胸前凹了一块,显然肋骨已被掌力拍断。 卫有刀还要再补一掌,蓦地眼前一黑,人还未跌落,钻心之痛便排山倒海地袭来。“极乐”之毒,毒性侵体,蚀骨焚心。 果然传言非虚。 “有刀!!” 嗯?是他在叫我?这家伙,居然…… 想到一半,卫有刀头一歪,生生痛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于打仗的人,不轻易激怒;善于胜敌的人,不与敌人正面冲突。)——《道德经》 ☆、第二十一回 “咕嘟咕嘟……” 紫砂壶的盖儿被掀开,热气伴着一缕香甜袅袅冒出,瞬间熏了一屋子。司马流顺手丢进几块冰糖,拿勺子搅了搅,又盖上壶盖,蹲下往灶肚里扇了一会儿,让火烧得匀一些。做完这一切,方起身要拿毛巾擦手,却忽然看见灶房门口站了个人。 “啊,前辈!”司马流要紧拱手作揖,一眼瞥见自己高高卷起的袖管,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将袖子放下,笑道,“前辈有事找我?晚辈怠慢了,还望前辈不要……” 卫白抬起一手示意他不必介怀:“司马少侠在忙,却是我多有打搅了。不过,此事重大,关乎毓儿的病情,不得不来找你相商。” 一听到这个,司马流心中一跳,上前道:“什么事?前辈请讲。” 卫白点点头:“你随我来。” 司马流跟上一步,忽又回头看了看灶上熬着汤羹的紫砂壶,迟疑了一下。 “我来。”门口又飘进来一个声音,接着出现了第三个人。那人一袭青衫,神色阴郁,步伐间隐隐生风,教人觉得他身子也是飘着的。 司马流盯了冯清河片刻,弯腰一鞠:“那就有劳阁下了。” 卫白领着司马流来到一处隔间,隔间很小,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桌上铺着一张纸,纸上画了个人。那是一名女子,雅质如兰,济楚清丽。 出了灶房之后,司马流便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此刻见到桌上这幅画像,立时一怔,脱口道:“这不是……前辈舍中挂着的那幅画儿么?” 卫白微微一笑,道:“正是。”说着拿起砚台上的墨条,将已经成汁的墨再充分研开。 “别看这画中人温婉贤淑,实际上却是个清傲性子,毓儿的脾气,倒有八分像她。” 司马流闻言抬首,见对方眼中散了点点柔光,似乎沉醉在昔年的回忆当中。 “卫有刀……原来是叫卫毓的么……” “不错。”卫白道,“不过你可千万别这么叫他,他讨厌这个名字。因为这名字,是我起的。”他将墨条搁下,唏嘘一声道,“与我有关的一切,他都讨厌。” “……因为您曾与他断绝了关系?” “并非全然如此。”卫白摇了摇头,“自从拙荆死后,他就厌恨我了。”跟着浅浅一笑,“我知他恨我什么。巧姐死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没掉,直到落葬,立坟,百日,都没哭过一声。” 这个中年男子絮絮其谈,司马流抬首,看着他耳边垂下的一缕斑白发线,默然无语。 “后来有一日他突然离家出走,不辞而别,我到处找寻打听,却打听到他入了邪道的消息。过了大约两年,我见他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一气之下,便断了父子之情。”卫白握起一只毛笔,却悬而不落,空出的左手轻轻抚上画卷,一遍一遍地来回,掌心未按,指尖将触未触。 终是念极成惘,不忍思量。 “那江湖上都没人知道他师父是‘小阎君’吗?”司马流想起席钊他们得知卫有刀是慕容悔的徒弟之时的惊诧模样。 卫白凝视着画中人,道:“毓儿当时还小,我也没什么名气,只是沾了毕家的光,他后来又改了名字,更不会有人将他与卫有刀联系到一块儿。当年,我也只是对外放出了断绝父子关系的宣言,却没有说出具体缘由。” “那前辈后来又是怎么知道真相的呢?”司马流又问。 “是慕容悔找上我的。”流连了许久,卫白终于将笔尖蘸上墨,“他说,他守了卫有刀整整十四年,没想到出师不过一年,那小子就惹上了一堆大麻烦。”说着,突然自嘲地笑了笑。 “他……守他?”司马流一时转不过弯来。 “你以为,他为何要把毓儿困在荒郊野外,不让他离开一步?他为何用尽各种残酷的方式教会他刀法?”卫白回了一串反问,把司马流问住了。 “东风堂不会轻易放过任何妨碍它的人。只有远离江湖,才是最安全的;只有学会防身的本领,才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当然,‘小阎君’确实称不上一个好师父,却也总算保了他十四年。” “‘小阎君’这么做,只怕并非出于本心。”司马流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最初的确不是,这只是他与东风堂的一笔交易,正如他所说,以收徒换取一个好名声。”卫白看着手中紫毫,迟迟不肯动笔,“不过,人——是会变的,只是多少而已。” 司马流听他语气悲悯,仿佛感同身受,一时塞言。 “这次他突然来找我,与我商议如何重创东风堂之事。他将当年的真相和盘托出,顺带还提了一件毓儿小时候的事儿。你想不想听听?”他突然抬眼征询道,目光带着几分笑意。 见惯了对方冷漠的眼神,司马流这会儿倒有些不适应了,拿指头蹭了蹭下巴,道:“愿闻其详。”其实他昨日刮了胡子,下巴光滑多了,再蹭也蹭不着几根须毛。 “毓儿七岁的时候,有一日,慕容悔正带着他在山野中习练刀法,忽然树上掉下了一个鸟巢,幼鸟受了惊吓,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慕容悔听着烦,上去就想一脚踹开,却不料毓儿突然跑过去,把鸟巢紧紧抱在怀里,不让他师父踢,随后便使了轻功爬上树把鸟巢放了回去。”说到这儿,卫白顿了一顿,才接着道,“那一天,正是我宣称与他断绝亲情的日子。” 司马流瞪圆了双眼,慢慢消化着这个故事,良久,才突然失笑出声:“原来……原来如此!” “怎么?”卫白问道。 司马流笑着摇摇头,蓦地想到来此的目的,便道:“对了,前辈方才说……卫有刀的病情……” 苍劲的左手终于按上画像一角,卫白端端正正执了紫毫,往画上落下了第一笔:“司马少侠,请看。” 这一笔,落在画面最上端,划了长长一道墨迹,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生生将一卷朱粉丹青添了疤痕。 “这……前辈!”司马流吃了一惊,还未出言阻止,第二笔也已落下。一道道横跨画卷的线条,将画中妙人的眉目和身段蛮横地抹去了。卫白神色如常,看着一脸痛心的司马流,伸出一指道:“你看看上面是什么?” 墨迹渐干的纸面上竟浮现出一点淡色,干得越透,那淡色就越明显,最后完全显现出来,竟是一行行黑底白字的蝇头小楷! 司马流梅开二度,再吃一惊。 “司马少侠可是猜到了?”卫白微微笑道。 “这是毕家的那本医书?”司马流道,“那本……武学秘籍?” “不错!其实当年岳丈大人就隐隐觉察到温恪有些不对劲,便暗中嘱咐拙荆将秘籍用秘制的药剂手抄了一份,再画上拙荆画像,表面看着就是一卷普通丹青,旁人绝不会想到这丹青之下暗藏文章。”卫白又端起那方砚台,对司马流道,“原件已被岳丈毁去,而要让这些字显影,必须用到那朵‘鹤顶’花,所以才让你去摘了来。” “那……卫有刀身上的毒又怎么办?”司马流迫不及待地问。 “莫急,我是他父亲,自然比谁都盼他快些痊愈。”他又瞧了对方一眼,带着些不明的意味,“‘极乐’之毒并非无解,但要根除却是难上加难。此番他强运内力,毒性反被逼出了三分有二,而这本秘籍上的武功,恰好能对症他的毒,待他身子再好一些,便可照着它修习了。” 司马流听说这武功能解毒,又惊又喜,又好奇究竟是什么功夫如此神奇。然而别家门派的秘籍自然是不可偷看的,故而只扫了一眼挤在画卷上的小楷,踌躇着道: “他毕竟余毒未清,当以歇养为主,练这功夫……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影响?” 这话说出来,司马流也知不敬,但不问个清楚,他又实在放心不下。 卫白并未动气,只道:“这门功夫重在调息归元,是毕家秘而不传的内功心法,于他只有益处,没半点害处。你不是说,他曾经差点走火入魔吗,‘小阎君’的武功走的主要是阴脉的路子,阳脉不盛,阴阳不调,一旦为外界激惹,内功修不到位便容易岔了内息丧失神智,所以这门内功于他最是合宜不过。” “我当时替他探过脉,觉着也不尽似走火入魔……”司马流话说到一半,外头突然传来一阵琐碎的脚步声,很轻很轻,但隔间中的二人耳力不凡,都听见了。卫白当下迅速折起画卷,又解下腰间一枚玉佩,一道交给了司马流,“这两样东西,切记收好,不可轻易示人。东风堂有‘极乐’之毒,恐怕背后与吐蕃也有牵连,这枚玉佩是拙荆遗物,如若将来遇到什么麻烦,拿着它到长安乐善医馆找我岳丈帮忙。毓儿毕竟是他亲外孙,骨肉相连,他不会坐视不理。” “前辈的意思……”司马流眉心一跳。 “萧关连年动荡,吐蕃军队贼心不死,时常犯我边境。本来偏居关北只为避世,如今家舍已毁,毓儿也未必乐意看到我,想来天意如此,我也该追随大流,往蜀中去了。”卫白叹道。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杜门雪 作者:阴小刀 第5节 司马流会意,点点头,将画卷和玉佩妥善藏进衣中暗兜,正色道:“前辈放心,晚辈一定全力回护卫有刀,保他周全。” 卫白也点了点头,抬脚欲走,临时却回了头来,低声道:“画像毁去一事,千万不可告诉他。”说罢便闪身出了隔间。 司马流待他走得远些了,才开门而出,却见一人从廊道走过,那人一袭翩翩绛紫罗衫,看背影正是“小阎君”慕容悔,似乎刚从卫有刀的房中离开。 想到卫有刀,司马流才记起那一壶快熬好的甜羹,不知那个冯清河会不会料理,匆匆赶回灶房一看,紫砂壶已经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给卫白加点儿戏,某基友很稀饭他xd ☆、第二十二回 莫非他已经送过去了?司马流这么想着,又迈开大步折返。对于冯清河,他始终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虽然前日里那人假意挟持卫有刀,又故意被卫有刀刺了一剑,让慕容悔有机会夺回双刀,这一住处也是他腾出来作为他们几个暂时的落脚之所。然而此人太过阴沉,喜怒无形,武功又深不可测,很难判定他到底是敌是友。 一路想着,不觉已到得门边儿,正要进去,平地里一声怒吼,吓得司马流刚刚准备跨过门槛的脚缩了一缩。 “这会儿又是哪个?!” 司马流定定神,清了清嗓子:“是我。” 见是司马流,卫有刀怒气冲冲的脸色稍有好转,却依旧没好气儿。他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脸色仍是苍白,好在精神恢复了七八成,看那个盛气凌人的架势就可见一斑了。 “怎么了?你师父跟你说了什么?”司马流一边问,一边替他把靠枕摆正,掖好被子。 “还不就是些废话,莫名其妙的,爷爷也听不懂。”卫有刀不屑。 “冯清河也来过?” “你怎知道?” “我……我方才突然腹痛,去解了个手。怕汤羹熬糊,正好他来了,就托他帮忙照看了一下。”司马流编谎。 “难怪,平日都是你来送的……”一语未毕,卫有刀却收了声,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 “他可有说什么?” 卫有刀抱了胳膊,道:“他能说什么,整天沉着个脸,就让我趁热把甜羹喝掉罢了。” 司马流听罢松了口气,又道:“人心隔肚皮,万事小心。” 卫有刀大拇指翘得老高,一指胸口:“凭他是什么人,想算计爷爷,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司马流会心一笑。他突然羡慕起卫有刀来,少年意气,没心没肺,也没什么大忧大愁,而他的师父、父亲,或许还有那个未露面的外公,再加上个自己,都明里暗中地帮着他,卫有刀的命,实在比自己好太多了。 “对了,我听说居士前辈……要离开这儿了。”过了一刻,司马流道。 “哦。”卫有刀淡淡应道,既没问何时离开,也没问要去哪儿。 司马流顿了顿,道:“你可还记得,前日里我们找到居士前辈,他却迟迟不肯开门放我们进去。我那时候,也是很生气的……直到进了屋子,看到炕头烧着的柴火,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要把炕烧暖了再让你进来。只是碍于东风堂的耳目,不能做得太明显。” 卫白内力深厚,平素无须生火取暖也能抵御寒冷,这般布置绝非是为他自己。卫有刀也是习武之人,这个道理自然懂得,却冷冷嗤笑道:“他若真有这好心,当年我……娘……死的时候,他也不会像个没事儿人一般了!” 他这一声“娘”说得生涩,也不知是有多少年没提过这字眼了。 司马流还想劝说几句,却见对方突然伸出一只手,摊开道:“手给我!” 司马流一愣,虽不知他要干什么,还是乖乖把手递了上去。卫有刀搭上他脉门,诊了一会儿,缓缓抽回手道:“还说什么爷爷逞强,明明你自己受了内伤还要和辜鼎天那厮打,要不是爷爷出手相助,这内伤也不会好得那么快。”忆起那一日司马流光着膀子和辜鼎天干架的场景,卫有刀那揶揄劲儿就别提了,这个笑柄,足够他玩味半年。 司马流哭笑不得,心道:我倒求你别出手,现在却是谁照顾谁。不过这话他可万万不能说出口。 “哎,我倒想起来,那会儿我毒发时你叫了我什么来着?再叫一声给爷听听?”卫有刀挑眉道。他这人好生促狭,只要一逮着机会,就喜欢不遗余力地“调戏”作弄自己。 司马流一边腹诽,一边试图避开这个话题:“看样子你恢复得还不错?若哪里不舒服,可不许硬撑着。”说着拿起床头的紫砂壶,“咦?怎么还剩这么多?” 也难怪他会吃惊。自从卫有刀昨日起被“勒令”禁酒之后,就成天臭着一张脸,逮谁骂谁。司马流都不敢近他身,只因这卫有刀每次一见到他就来个饿虎扑食,甘冒伤口崩裂的危险,却是执意要凑近了嗅嗅他嘴里的酒气。知道的明白是卫有刀犯了瘾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司马流当真是“下流”的“流”。于是乎为了对方健康着想——也是为自己声誉着想,司马流费尽心思想着该怎么解决这档子事儿。也是天遂人愿,正好他见冯清河家中有些红枣之类的干货,便想到拿来熬甜羹给他吃,姑且消消他的酒瘾。不料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卫有刀居然十分受用甜羹的味道,一喝起来就要三大碗,几乎作了代餐。 后来司马流才得知,他常年以各种野物为食,竟是从未喝过这个。一想到平日里那个气焰嚣张的人居然如此嗜好甜羹,司马流就忍不住乐——当然只是背着他,偷偷地乐。 可现下这一壶分明还剩下不少。司马流正疑惑着,忽见卫有刀一掀被子就要下床,忙拦住他:“你身子还未大好,可别……” “司马流,你简直比老妈子都烦!”卫有刀打断了他的话,“我下地来,当然有我的道理,爷爷身子骨没那么弱,自有分寸。”自顾来到桌前坐了,将壶中剩余的甜羹分倒入两个碗中。司马流无奈,只好帮他加了件外衫披着,自己也坐了下来。 “司马流,”卫有刀高高端起一碗甜羹,“我敬你。” 司马流怔了怔,笑道:“敬我什么?” “毒发之时,是你点了我的晕穴。”卫有刀低声道,“我知道的。” 他就这么深深凝视着他,眸光潋滟间,透着几乎从未有过的郑重,教司马流一阵无措,却移不开对视而去的目光。 “我最恨,最恨在别人面前袒露自己的软弱。这个世道,只有更强的那个人,才有资格活下去。即使在你面前,也一样。”卫有刀一字一句,说到最后,微微眯起了两眼。 “所以,我要敬你这一碗。” 虽然不太认同他的观点,但对方难得地如此开诚布公,司马流还是感动了,道了声“好!”,仰头喝掉了一碗甜羹。 卫有刀也喝了,却喝得很慢很慢,小口啜饮,完全没有平日里那股子豪迈。 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却想不起来。是什么呢…… 生平第一次,他因为自己的那番话,迷茫了。 “对了,我有个疑问,一直梗在心里头,想问问你,可以吗?”司马流突然道。 “问就问啊,干嘛婆婆妈妈的?”卫有刀脸一板。 司马流大拇指扣着碗沿:“你……为何要打听‘小飞鼠’的下落?” 卫有刀微微一顿,继而咬牙:“自然是要收拾他了。” “……这是为何?” 卫有刀随口道:“爷爷瞧他不顺眼。” “就为这个?”司马流愣了一下,想起被挑断手筋的席钊,“他如何招惹你了?”见对方不答话,斟酌着道,“难道是因为……他传出了那样的流言?” 司马流推己及人,心知没哪个正常男人会接受自己和另一个男人扯上什么风流韵事,还沸沸扬扬地传了半个中原,以卫有刀此人的性情,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儿的。不过明白归明白,心底却隐隐有个声音莫名地在央告着对方不要点头。 卫有刀看了看司马流,笑容若有若无:“也是也不是,你只说对了一半。” “一半?”司马流想破脑袋也不得其解,只好回归主题道,“不管怎样,得饶人处且饶人,也为自己留条后路,不好么?” “那辜鼎天也是你留的后路么?”卫有刀冷笑,不客气地呛了他一口。 司马流果然被呛住,片刻才支吾道:“我只希望你少做些恶事,也算是为后半生积德……” 卫有刀没等他说完就恼了:“做什么恶事了?爷爷又没杀过人!” “啊?”司马流大感意外,眨巴着一双星眸,“没杀过人?” “骗你做什么!那个无柳山庄……叫什么阳的,也不算是我杀的,那个傻子自己往刀口上撞,撞断了肋骨,还想运功拼命,就真个把小命儿给拼了。这么一想,没真正杀过人,还挺遗憾的。”卫有刀摸了摸下巴,脸上当真写满了失落。 “不如——” 眼前幽光一闪,一把刀就落在了对方手中,刀尖几乎戳到司马流鼻尖。 “——先从你开刀!” 凤目中寒光透骨,无法教人相信眼前只是个身患伤毒的病号。 那刀,却是司马流特意给他留在身边的。他清楚这家伙的怪癖,随身不带着鸳鸯双刀,连觉都睡不安稳。 “小心别动了伤口。”司马流掏出帕子,让过刀尖,伸腰将对方嘴角的汤渍擦干,接着拿过他的碗叠在自己碗上,“晚间要把绷带换了,重新上一遍药,你这次伤得深,不多换几次可不成。我先去洗了这些,你自己量力而为,乏了便躺会儿吧。” 他扬了扬手里的碗,提起紫砂壶出了门去,留下卫有刀僵在原处,手里的刀仍举着,勾出的一抹狞笑也徒然空吊着,好不古怪。那方帕子轻柔的触感还残留唇边,也不知那司马流做的什么手脚,这感觉仿佛粘住了奇经八脉,持久不散。带着些窘涩,放任一丝温存梭游心湖,好像一只蝌蚪,忽停忽动,忽右忽左,调皮得紧。卫有刀又是抿嘴又是眨眼,好容易将情绪调整归位了,放下刀,随手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而后全喷了出来。 那是一碟醋。 翌日,晨时三刻,环江之阳,萧萧古道。 辚辚车轮碾出辙痕两排,头尾长隔,难相继望。 “前边儿可就是环江了,这几日大雪,怕是把江面都冻住了,水路不好走哇。”赶车的是个花甲老儿,饱经了风霜雨雪,也摸透了周边儿四季的水陆行情,好心提醒道。 “不妨事,老人家,到了那儿我再想想办法,总能过去的。”带棺居士卫白和颜道。他仍是一身半旧白袍,不过换了一件,样式比先前的更显正统了些,此刻正盘腿端坐着,任牛车一路徐徐颠簸。 “噫!这些时日倒遇着好些个跟您一样急着南下的客人,看您也是风度翩翩的人物,想必也是会家子?赶着去参加武林大会的吧?” “武林大会?”卫白微微一怔。 “哈!您可别介意。”赶车老汉一甩鞭子,“小老儿载了四十多年客,什么样人儿都见过,口风那是绝对紧的。咱这地儿又偏僻荒芜,也就跟您瞎扯扯,您可别往心里头去啊!” “哦……”卫白顺口笑应着,“其实我并非武林中人,不过既然老哥儿你提起,鄙人倒想多个嘴打听打听,这武林大会……何时举办啊?” “据说就在立春之日,半个月之后吧。”老汉道,“这可是隔好些年才有那么一次,就算不是武林中人,闲着没事儿去凑个热闹图个新鲜,也是好的。听说这次那个关中第一大帮‘东风堂’、江南的什么‘九音阁’都要去哪。” 车轱辘“吱吱呀呀”的声响似乎轻了。 东风堂,温恪,温祁……捉拿卫有刀,武学秘籍…… 将这些个字眼儿串连起来的,难道,便是今年的武林大会?! 卫白掀开厚厚的兽皮帘子。 好一派绮丽的雪国风光,背后群山巍峨,往前看去,地势渐平,却是一般地银装素裹。不过大抵因为临近环江,冰雪隐有消融。 平地自有风云起,多事江湖几处安。 “老哥儿,劳驾,回去吧。”卫白放下帘子,轻声道。 “哎?客人您说什么?”赶车老汉惊讶地回头看他。 卫白提高了音量,字正腔圆地道: “原路返回。”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从北萧关南下,经环江、马莲河、泾河直抵关中,再由关中经大散关可入蜀中。 敬请期待下一部《秦川刀客 之 问江湖》,一问江湖路,二问江湖险,三问江湖情。刀客的江湖故事,在下一部,才真正展开…… 告个假,因私人原因,下次动笔就是一两年之后了,但正常情况下,这货是绝不会坑文的~~不管文文冷不冷,还是想坚持把这个系列写完(握拳)! 感谢收藏与留评的各位!~~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5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