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涂》 正文 第1节 狐涂 作者:御年糕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狐涂》作者:御年糕 文案: 【一句话文案】一只狐狸修仙失败的故事。雷点众多,谨慎跳坑:1主攻文2第一人称3结局不尽如人意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鹿土,无拂 ┃ 配角:老涂,宓姑,了然 ┃ 其它:报社文 ================== ☆、佛曰 赶在惊蛰之前,我搬了一次家。 环顾四壁,在这萧索的洞穴里,竟徒然生出几分不舍。 这是我住得最久的一个地方,不管成仙之后再怎么超然自若身无外物,住得久了总会积攒许多杂物。这其中有些是老涂送的,有些是从牛鼻子那里坑来的,我徘徊其中,拿起这个看看,拿起那个摸摸,一时哪个也不舍得丢弃。 正两难之际,一个圆滚滚的白团子从圆滚滚的云朵上跌落下来,直撞进门口,摔在桌腿上,才堪堪停了下来。 这圆滚滚的白团子发出一声“哎唷”,在原地转了两圈,蹒跚站起身来,化作个白嫩嫩水灵灵的雪衣少年。 他眨眨眼睛,四下望了望,发现我,毫不客气地问:“有茶么?” 我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看着他咕嘟咕嘟一口喝下去,豪迈地一抹嘴:“好茶!” 废话,当然是好茶。这可是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从牛鼻子那里坑来的雨前新茶。我翻了个白眼,又给他倒了一杯。 这紫砂壶并一对杯子,也是我从牛鼻子那里坑来的,带着吧,太碍事,不带吧,怕是以后再难泡出称心如意的茶了。 纠结再三,还是口腹之欲盖过了搬家之繁,我把茶壶洗干净,又拿起他喝过的杯子,一齐塞进乾坤袋里。 老涂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慌忙来挡:“我还没喝完……” 可惜已经迟了。我手忙脚乱地把好不容易收拾好的行李倒出来,果然见到一叠衣物上染了褐色的茶渍。 正准备捏个诀把茶渍清理掉,老涂扑过来压住我的手指,伸出他那胖乎乎的手指抢先把净衣诀捏了:“你别……还是我来吧!” 免费劳力不用白不用,我乐呵呵地收了手,看他清干净茶渍,把那堆乱七八糟的衣物胡乱塞进乾坤袋,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根胡萝卜,咯吱咯吱啃了起来:“好了,你继续收拾吧。” 本来还指望他能把弄乱的衣物再叠一叠……我叹了口气,把衣物重新从乾坤袋里取出来,一件件叠好再放回去。 老涂倚在洞口,嚼着胡萝卜,腮帮子一鼓一鼓,瞅了半晌,终于迟疑着问:“你这是……要搬家?” “嗯。”在我旁边看了半响,这才看出来,可见兔子都不大聪明,成了仙也一样。 “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怎么突然要搬了?” “你猜?” “是……”他迟疑着,小心翼翼确认着我的表情,“找到了?” “嗯。” 他又“哎唷”了一声,抚掌大笑:“你这次等了那么久,可算是寻到啦!” 他自顾自笑了半天,连胡萝卜滚到地上也没在意,笑够了才想起来问:“哎,你是怎么找到的?” 这次等的时间确实有些长,是以我等不下去,使了些手段逼得牛鼻子老道帮我算了算。他的法术不精,推演卜算倒是很有一套,我心满意足,只是这手段实在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所以我决定跳过重点直接说结果:“牛鼻子算出来的。” 他似乎没注意我跳过的部分,趴在地上从桌子底下掏出了胡萝卜,也不嫌脏,吹了两口又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问:“啊……那应该是很准了,所以是在哪儿?” 说到这地址,牛鼻子告知我结果的时候,我差点掀了他的道观。牛鼻子敲着他的乌龟壳儿劝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去不去全在一念之间。 我叹了口气,是祸躲不过:“须弥山。” “嘶——”老涂倒吸一口冷气,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既叹息又好奇,“我以为你此生都不会再去那里了。” “是啊……曾经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把最后一件锦靴收进乾坤袋,扎好口袋束在腰间,在他对面盘膝坐了下来,支着头瞧着洞口外面的一池湖水。 湖面波光粼粼,有水禽划过,漾出一行浅波。不知不觉,在这里住了几年?几十年?我记不得了。住的时候每日每夜都幻想着离开的那天,等真到了这天,又觉得这湖光山色都化作千丝万缕的挽留。 我又叹了口气:“奈何造化弄人啊!” 老涂忧心忡忡,一副替我劳心劳神的样子:“那你是待如何?” 他明明是总角少年的模样,偏要用老气横秋的口气说话,圆滚滚的脸上皱起两道稚嫩的眉头,看得我有些想笑。 我探身捏住他的两边的腮帮子,露出两颗突兀的大门牙:“你不是都成仙了么?怎么不把你的门牙收一收?” 老涂平生最恨别人取笑他的门牙,愤愤然从我手中解救出他的脸,怒气冲冲地一摔剩下的半截胡萝卜,招来祥云,两条小短腿四下乱蹬,好不容易爬上了云头。那祥云晃晃悠悠飘出几个“之”字,才勉强飞走了。 半截胡萝卜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我盯着它看了看,确认它没可能修炼成个胡萝卜妖精了,才捡起来在洞门口挖了个坑埋进去。 又花了半柱香的时间,我把洞穴收拾完毕,门口布了个封印,左看右看并无不妥,也悠悠下山去了。 若有幸再次相见,愿你长成一根完整的胡萝卜。 作者有话要说:  言而有信年糕糕 说开坑就开坑,管挖不管填。 我终究是开了报社文,可是那个说好跳坑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佛曰 朝着印象中的方向疾行到百里开外,我才想起来,似乎忘记跟牛鼻子辞别,也不知道此去经年,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只一个闪神,等反应过来,已经不知身处何方,我赶忙戳戳袖口:“宓姑宓姑,我迷路啦!往须弥山是哪个方向?” 手腕被狠狠地戳了一下,广袖无风自动,朝西方飘了飘。 我满意地调转方向,小声道了声谢,不出所料又换来狠狠一戳。 一路西行了四五日,终于到了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抬头一望,小镇背靠的悠悠群山,正是须弥山。 须弥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群山。 除了主峰以外,还有绕其四周的七山七海。纵然身怀迷谷,要在这丛山峻岭中寻人,也绝非易事。 既然这么些年都等了,也不在乎一时半儿。下定决心,我便按下心来,打算先在这小镇歇歇脚。 久居山野,现下身处繁华尘世,一时间竟有些不习惯。 小镇入口立了一块奇石,上书“舜若镇”。舜若取得是佛语,盖因须弥山是佛家清修之地,终年仙气蒸腾,人杰地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须弥山下多出进士才子,山上则多出仙灵精怪,大多数有慧根的生灵都会千里迢迢跑到这里修行,据说主峰直通天庭,历经千年,万一修成了,也恰好可以在这里立地成仙。 想到这里,我戳戳袖子,往里探了探,小声道:“宓姑,待我事成之后,就把你种在这里。以你的天赋异禀,肯定不出几百年,便可以脱胎换骨,化作人形啦!” 袖子里那一枝黑理枝桠抖了两下,突然迎面刺来,我忙不迭后退几步,才堪堪保住这一双招子。疾风刮过脸颊,添了两道血口子。 随手用灵力修复了伤口,我收了广袖,摇头晃脑叹道:“啧啧,有句话儿怎么说的来着?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我欺!” 脑海里暴起一道神识,声音清脆悦耳,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恼怒和羞愤:“放屁!你这个骗子还好意思说别人!” ——看看,果然难养。 我呵呵笑着,独行几日早已空虚寂寞,好不容易逗得宓姑开口,正准备再激她陪我聊几句,忽听得前方人声喧哗,宓姑的声音突然变得冷漠起来:“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还不赶紧滚过去看看?” 闻言我不由得愣一下。本来打算寻遍七山七海,难道上苍如此厚待于我,竟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往那堆人群瞧了瞧,有个身着纳衣的少年踉跄着跌出人群,直直扑倒在我面前。 待得少年抬起头来,我与他二人皆是一愣。 一把握住宓姑,不管她拼命挣扎的细枝划伤了手心。从指尖到心头拼命压抑着颤抖,我深吸一口气,还未开口,那少年瞪大了眼睛,指着我失声道: “狐狸精!” 原本吵嚷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向我们看过来,将我从发尾到脚尖审视个遍。 我尴尬地笑着,正准备说点什么缓和气氛,有人率先笑出声来:“这小哥……长得确实像狐狸精。” 人群哄笑起来。 “你还真别说,乍一看还真是雌雄难辨!” “小师父定力不够啊!” “和尚不近女色,男色倒是可以近的嘛!” “不近女色还来接绣球?” “这可是要破色戒啊!” …… 纳衣小和尚的脸由白转红,又因为出家人不得妄言,一张脸硬生生憋成了猪肝色。 绣球?色戒? 我摆出泰然自若的笑脸,好整以暇缓步上前,逮准一个看上去和蔼可亲的中年人,作揖问道:“打扰了,敢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中年人打量了我两眼:“小哥你也是来抢绣球的?” “不……区区只是恰巧途经……” 中年人这才指着雕梁画栋的单面空廊道:“今日正值青楼花魁牡丹姑娘梳拢,要抛绣球选人。楼下站的这些,全都等着抢绣球与佳人共度良宵。这小和尚突然闯进来接了绣球,你倒是说说,是几个意思?” 一抬头,果然见到二楼回廊上靠坐着一个红衣美人,一双凤眼直直地望过来,锁在小和尚的身上。 我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摊开手中折扇,笑盈盈地挡住她的视线。 美人移动目光,与我对视片刻,又转过头去,对身旁的老鸨说了什么。 呵呵,有意思。我转身扶起小和尚:“你没事吧?” 他甩开我的手,自顾自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躲闪着视线不肯看我。 这是认定我是狐狸精了? 我轻摇着折扇,垂眸瞧着他僵硬的动作。看来这一世他的灵性甚佳,竟能一眼看出我的本体,假以时日,若能与妖精双修,必成大器。 ……只可惜偏偏,是个和尚。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问宓姑的品种,宓姑是迷谷树的枝桠,据说带着它就不会迷路。 出自《山海经》第一卷《南山经》首篇《鹊山 招摇山》:有木焉,其状如谷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谷,佩之不迷。 ☆、佛曰 我正琢磨着要怎么打破这僵硬的局面,身旁响起一道尖细的嗓音:“这位公子,我家花魁姑娘请您上楼叙话。” 刚入世就有艳福?暂且把搭讪的念头抛下,收起折扇,我准备跟这老鸨走一趟。 谁知刚朝青楼的方向走了两步,原应跟我一起走的老鸨却一动不动,双目紧紧盯着小和尚:“公子,请吧。” 哦,敢情美人没看上我。 “我只是想来讨几口斋饭,哪里料到你们是在……是在……”小和尚的脸涨得通红,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老鸨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滚圆,眼疾手快地扯住小和尚的袖子:“您既然没这个意思,来逛个什么青楼!” “我没、没逛……只是恰好经、经过……”小和尚被她的动作一吓,连讲话都结巴起来。 “俗话说得好,相逢皆是缘。既然小师父冥冥之中被指引来到这里,不如就顺水推舟,别让老婆子为难。” 这老鸨打交道的人形形色|色,极会看人眼色,捉人把柄,眼见着小和尚就要沦陷,我忙恬不知耻地凑过去:“莫要为难小师父,万一破了色戒,挡了人家的修行可是要遭报应的。还是我陪您走一趟吧。” 提到“色戒”二字,小和尚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我冲他笑笑,拾起被他丢在一旁的绣球,摇着折扇拖老鸨上楼去了。 行至二楼空廊站定,红衣美人抬眼懒懒一瞥,娥眉皱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朱唇轻启:“不是你。” 我盯着她的动作,压了压扇沿:“也不是他。” 美人轻抚衣摆的手一顿,抬眼看我:“你怎知不是他?” “姑娘心有所属,自然不会是他。” “绣球砸中的人,就是今日我身所属。” 我把玩着手中锦带扎成的绣球,看向人群的一个角落:“人难免有失手的时候,绣球扔错了可以再砸,心中选错了人,可就没有机会了。” 美人沉默不语,我叹了口气,俯身把绣球和几片金叶子放在她的手里:“烦请牡丹姑娘三思,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区区一个机会。” 言尽于此,我摇晃着折扇,下楼去了。 小和尚早已不再原地,我问了宓姑,于转角处追上了他。 “小师父,我替你解了围,你却弃我而去。出家人讲究因果报应,你就这样报答我的?” 见到我,他显然很是惊讶:“你……” 我呵呵一笑:“你以为我是贪图花魁美色,所以才顶替你上去与美人共度良宵的?” “我……”还未待他辩解,身后人群响起一阵雀跃,原来花魁重新抛了花球,稳稳落在角落一位布衣青年的怀中。 青年举起花球,被人群簇拥着走上青楼台阶,震惊的脸色洋溢着欢愉,一抬头,正撞上美人嫣然含笑的双眸。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才子佳人,确实美如画,连我身边的这位,也看呆了。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把拉过他:“别看啦,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啦!” “谁、谁后悔了!”他奋力挣开,急急走了两步,又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个嘛……花魁姑娘早就有意中人了,可惜对方是个穷小子,出不起梳拢的钱。姑娘本欲自掏腰包,借着抛绣球的机会,砸中意中人,却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和尚抢了绣球,人家生气也是应该的。本想讹点钱放他走,没料想遇到个穷和尚,花魁姑娘下不了台,幸好遇到好心的狐狸精出手相助,小和尚非但没有知恩图报,反而一走了之。哎,花魁姑娘可怜,狐狸精也是可怜啊。” 小和尚的脸又红了红:“那、那后来呢?” “后来狐狸精出了梳拢的银钱,好让她欢欢喜喜跟情郎相会啊!”想到两人对望的眼神,怕是真的有情,可惜二人之间没有红线相连,露水姻缘,终究不会长远。 “阿弥陀佛,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念了声佛,端端正正地对我行了个礼,“多谢施主出手相救,愿施主破财消灾,平顺安康。” “破财消灾倒也不至于,不过既然帮小师父解了围,我刚好也有一件事想请小师父帮忙。” 他犹豫着,显然很是顾虑:“这个……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 哟,敢情还想着我是狐狸精这件事呢! 我努力摆出一副虔诚向佛的表情,遥望着远方仙气环绕的须弥山,悠悠叹道:“我听说须弥山中有一座神庙,许愿非常灵验,想麻烦小师父带个路。” “须弥山中只有我们舜若寺,可是我从未听过我们寺许愿灵验的说法……”小和尚满脸困惑,“不过施主既然想去,我带你前往就是了。” “多谢小师父。”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我尽量伪装成不经意提起的语气,摆弄着路边刚刚冒出嫩芽的青青杨柳,问道,“我还没问,小师父的法号?” 他又念了声佛,一板一眼地认真回答:“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无拂。” 无拂。 原来你这一世的名字叫无拂。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晚上的飞机,如果我说,断更两天……_(:3」∠)_ ☆、佛曰 离开小镇,天色渐暗,无拂停了脚步,面露愧色道:“本来日落之前便可赶回寺中,被这么一耽误,恐怕是来不及了。” “无妨,反正我也不赶时间。” 岂止不赶,我简直要祈祷金乌落回崦嵫山的速度再慢一点,最好明天不要升起。 “噢,那就好。”无拂找了块平整的石头盘膝坐下,取下随身携带的包裹,翻出一个黄铜钵釪递给我,“施主吃点东西吧。” 黄铜钵釪光洁锃亮,钵底只有一个干瘪脱水的馒头,还不够孩童的饭量。 这应该原本是他今天托钵乞来的晚饭吧。我摇摇头,把钵釪推还给他:“我没有对你布施,不敢妄称施主。” “非也,《善生经》有云:檀越当以五事供奉沙门。一者身行慈,二者口行慈,三者意行慈,四者以时施,五者门不制止。在家人以饭食供养修行人,只是‘以时施’。方才你助我脱困,是‘身行慈’,已经足够了。” 无拂双眉微蹙,眼底含光,端得是认真论禅的模样。我恍然忆起数百年前,七宝池旁,他也是这样。池中锦鲤欢腾,池上仙气蒙蒙,他幽幽说道:“我愿渡爱欲之关,得一世圆满。” 又是一世了,澄镜。 这一世,能圆满否? “施主?” 我抬起头,无拂托着钵釪,正担忧地看着我,“是嫌弃馒头不好吃?” 我笑笑,揪了根狗尾巴草放进嘴里叼着:“非也,只是区区辟谷多年,不用给我浪费粮食了,小师父自用吧。” “啊!”他脸色微窘,把钵釪收回来,拿起馒头挡住脸,“你是……” “一只狐狸,”我摆摆手,招来水汽注满钵釪,对他眨眨眼睛,笑了,“——尚未成精。” 他一口馒头噎住,赶紧喝了口水:“是、是我失言,错怪了施主。施主前来须弥山,所为何事?” 春草刚刚冒芽,我顺势躺下,像枕着一张柔软的毯子。金乌已经完全沉入崦嵫山,星子从苍穹开始浮现,铺满了整片夜空。纵然有火眼金睛,也无法透过无边的黑暗,直达九重天庭。 我道:“来许愿啊。” “许什么愿?” “愿……”我想了想,寻了个听上去再合理不过的理由,“早日成仙。” “阿弥陀佛,施主积善成德,必能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我想了几百年了,从来没有成过。我吐出狗尾巴草,问他:“你呢?你又为何上这须弥山,出家为僧?” “我?我无父无母,自小被抛弃在舜若寺门口,住持发现了我,把我抚养长大,因而一直居住于此。” “被和尚养大又未必长大也非得当和尚,你……就没有想过干点儿别的?”我转过头,星河灿烂,浩若烟波,每一颗都在嘲笑我的虚伪。 “干……什么?”他困惑问道,“我只会吃斋念佛,没干过别的。”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就不想去见识见识,做一些其他的事情?”我耐着性子循循善诱,“上至读书入仕,下至商贾小贩,人生四喜,你难道一点儿也不向往吗?” “人生有四喜,也有四悲。佛不分是非,不分喜悲。”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流露些许少年的羞涩,“有时候我也偷偷想过,如我这般年纪的俗家少年,他们的生活是怎么样子的……所以住持说我贪恋五蕴,难以顿悟。” 一颗狐狸心激动地狂跳,我暂且安耐下狂喜的心情,咽了咽口水,艰难地问:“那你……想过还俗吗?” “为什么要还俗?”他茫然眨了眨眼睛,抹了一把圆溜溜的头顶,“我只希望能早日脱离五蕴,顿悟空门,好让住持帮我燃香授戒。” 我一眼扫过他尚无戒疤的头顶,是了,我一早知道他向佛的心是多么虔诚。如果真的那么容易被说动,也不会轮回九世,让我苦苦寻找。 我弹弹衣裳沾上的草根,站起身来:“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嗯,明天我就带施主去舜若寺!我们寺藏于深山,路途遥远,因而香火不旺,有些简陋……”他底气不足地说着,忽而想到什么,又高兴起来,“但是施主潜心向佛,一定会应验的!” 我低头看着草地压出的人形,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潜心向佛的从来都不是我,我不信佛,也不求佛。我只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若有心愿,那就竭力去争取,十世百世,终究能达成。 叹了口气,我对着他重新躺下来,轻声道:“睡吧。” 他应了,窸窸窣窣从包裹里取出一块粗布铺在地上,又拿出另一件纳衣盖在身上,规规矩矩躺好,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就在这餐风露宿的环境中泰然闭上眼睛。 我有些无语,须弥山到处都是妖魔精怪,作为一个天资上佳的灵体,他竟然就这么睡着了?叹了口气,我爬起来默念口诀,以指为笔划了个圈把他护在其中,然后敲了敲地面。 地面升腾起一阵青烟,冒出一个光亮的头顶,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伸出两指,拎着头顶两侧,把他拔了出来。 终南山盛行道教,因而土地是一副道士打扮。须弥山是佛家圣地,土地也扮作高僧的模样。土地在地上滚了两滚,将将站了起来,眨眨绿豆小眼,看清是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我赶忙捂住他的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怕他吵醒了无拂。 土地瞪大了眼睛,鼓起腮帮子,拼命点着头,我松开手,他压低声音激声道:“大人,您您您您您回来了!” “嗯……”我也压低了声音,“我问你,除我以后,这里还有飞升成功的妖没有?” 他翻了个白眼:“哪儿有那么容易成仙啊!须弥山已经算是福地洞天,但是自你以来,还没有哪个妖精渡劫成功过呢!不过我听说,终南山那边好像有只兔子飞升成功了,终南山的土地可是得意了很久呢!” “唔,那须弥山上有没有即将渡劫的妖?” 他摸了摸花白的胡须,费力想了想,“没……没了吧,须弥山已经许久没有降过天雷了。”他搓着手,谄媚地笑着,“大人您此次下凡,所为何事呀?” “不要再叫我大人了,”我戳了戳他身上像模像样的袈裟,苦笑了一下,“我已经不是神仙了。” “怎……怎么可能!”土地急急扯住我的袖子,满脸的难以置信,“当初可是我亲眼看着你飞升成功的,这神仙,怎么能说不当就不当了呢?” 我轻轻地将袖子抽出来,尽量将口气说得波澜不惊:“我跳了诛仙台。”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纷纷反映云里雾里看不懂……是的,因为这就是个云里雾里的故事!【你走 ☆、佛曰 土地的绿豆小眼倏尔睁成了铜铃,嘴巴茫然长大,嘴唇颤抖着,似乎要哭了出来:“你跳……跳……跳了……” 土地乃是级别最低的神仙,只能待在地下,不得上天。因而各方土地均对管辖之地法术高强的妖精毕恭毕敬,以期妖精飞升之后,能替他在后土娘娘面前美言几句。 虽说须弥山洞天福地,但妖精修仙不易,现任土地又上任不过三千年,我便是他管辖须弥山以来,唯一位列仙班的妖精。如今还未在天庭帮他谋得什么福利,便跳了诛仙台,沦落成妖精都不如的废物,他会失望理所当然。 我有些于心不忍,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膀:“天庭之中我还有几位仙友,若你有需要,我可以——” 话音未落,他合身扑了过来,小小的身子伏在我的手臂上,豆大的泪水如断线的珠串滚落:“自你还是一只小狐狸开始,我便看你艰难求生,看你苦修法术,看你受九重雷劫……你修炼时就时常满身伤痕,九次雷劫次次体无完肤……” 我止了话头,想起土地刚来须弥山的场景。 他初为土地,须弥山多得是有修为的妖精,难免瞧他不起。彼时我筑基已成,见到别的妖精仗势欺人,便出手解了几次围。未想到好几次我修炼途中反噬昏迷,他都暗中照料,我才没被其他妖精吃掉。后来我遭受雷劫奄奄一息之际,也是他寻来草药,将我救治。若没有他,我根本无可能挺过雷劫,成功飞升。 弱肉强食本就是妖精的生存之道,我也自然而然认为他无事献殷勤,必有事相求。飞升之后好几次回须弥山,每每我问他有何需求,他都不肯言明,是以拖到了现在。 现在,我竟已无缘偿还他当年的恩情了。 “至我入须弥山,就你待我最为亲厚……我盼你成仙,望你能康健顺遂,再不受这体肤之痛……”他呜咽一声,“连我小小土地都知道,跳诛仙台,戾气伤魂,仙基尽毁。修仙时受尽的万般伤痛难道还不够吗?好不容易得道成仙,你却……你究竟所求是何?” 我所求…… 不过一人一世而已。 心中默叹一声,我提袖擦去他的泪水,柔声道:“这些年来,承蒙你的照顾,你若心有所愿,务必尽早告知与我,好让我能替你尽些绵薄之力。” 他摇摇头,泪水止不住,顺着下颚四下飞溅,滴落在草尖上,顺着草梗滑落,在脚下晕成一滩,咽声道:“我自知天资愚钝,法力卑微,能做个土地,此生足矣,并无他求。只是你……你为了成仙受了这么多苦,我替你不值啊!” “跳都跳了,再不值也没用了啊。”我笑笑,不以为然地挥挥袖子,正色道,“莫要替我担心,我无怨无悔。” 土地与我许久未见,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须弥山的现状,待到无拂发出一声梦呓,似要转醒,才恋恋不舍地挥手告别,钻入地底消失不见了。 我望着地上那一小摊水渍出了一会儿神,听到身后无拂坐起,转过身去:“醒了?今日朝霞甚好。” 他水汽迷蒙地看着我,“你一宿没睡?” “我是妖精嘛,妖精不睡不打紧的。” “哦……”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又呆坐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紧张地左右望了望,慢吞吞地爬起来。 我有些好笑:“你望什么?若有豺狼野兽,早就把你吃干抹净了。” 他跪在地上,把粗布卷起,叠好当被子盖的纳衣,妥帖地放进包袱,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住持总是天不亮就叫我们起床上早课,我刚才……总觉得他就在附近。” 我哑然失笑:“如果附近有人,凭我的狐狸耳朵不可能没发现,你放心吧。” “嗯,住持现在肯定在寺里叫其他师兄弟起床呢!”他嘿嘿笑了起来,拿起化缘用的铜钵,“这附近有条小溪,我去洗漱一下,劳烦施主帮忙看顾包裹!” 我抬抬眉梢:“你怎么不叫我跟你一起洗漱?” “你不是妖嘛……不吃饭不睡觉,肯定也不用洗漱咯!”他眯眼笑起来,带着铜钵循着水声走去。 待他返回,我便跟着他开始上山。 昨天他只化来了一个馒头,已经当晚饭吃了,因而今日只能饿着,途径遇到山上屠户,便进去化缘。可惜我乾坤袋内并无食物,屠户大多又只储备肉食,只能眼睁睁看他讨来极少的斋饭,一路饿着肚皮赶路。 我劝他了几次停下来休息,都被他摆手拒绝了:“昨日说好当天便归,结果耽搁了。我再不赶快回去,住持肯定要急死了!” 从他口中,我揣摩着舜若寺住持应该是个及其严厉的高僧,担心他晚归会被体罚,只好跟着他往深山前进,时不时用法术助他攀登得更加容易。 须弥山与我飞升之前并无二致,因着妖精众多的缘故,只有最外层的山有人烟,第二层便人迹罕至,鲜有人敢冒险进来。 而舜若寺,就在第三层山上,虽然没有主峰那么危险,但也极易遇到低级妖精,饿极了,便会吃人。 我皱了皱眉:“何以将寺院建在如此危险的地方?” 无拂自顾自攀爬山路,虽然汗透衣衫也不觉辛苦:“阿弥陀佛。《佛说鹿母经》有云: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就算没有这山上诸多的妖精野兽,人生也还有许多其他令人恐惧害怕的事情,并不会因为寺庙的位置而改变。生命本来就如同晨露一样短暂,又有何畏惧呢?” ……看他小小年纪,竟已经对佛法有如此领悟了么? 我的心猛然一沉,神思也有些恍惚,原本暗暗用法力托着他攀岩的力道消失,他的身形陡然一顿,跌倒在岩石上。 我暗自懊恼,上前扶起他:“你没事吧?” “没事,我好像被岩石绊了一下,大概与这石头前世有缘吧。”他笑嘻嘻地拍拍渗血的手掌,好像未曾感觉到疼痛一般,冲前方遥遥一指,“翻过这个山头,就是舜若寺了!” 翻过土丘,果然望见隐藏在绿荫之中的寺院山门,“舜若寺”三个大字已经残破不堪。 作者有话要说:  土地西皮我们不约,不约。 ☆、佛曰 无拂疾步上前,明明是跟我一起上山,还要装作主人早已在此等候的样子,站在山门前遥遥对我单手作礼:“欢迎光临舜若寺,施主请进。” 山门由并列的三扇门组成,分别称为 “空门、无相门、无作门”,合成“三解脱门”。 无拂做了个“请”的手势:“遁入佛门,便得解脱。” 我提起衣摆,跨过左边的无作门,刚进寺庙,就听见诵经之声朗朗传来,我瞥了眼念经的方向,问无拂:“贵寺没有设法堂?” 无拂微微有些尴尬:“是啊,我们寺太小了,所以没有法堂和讲堂,每日就在大雄宝殿诵读经书。” 他穿过放生池和天王殿,蹑手蹑脚地趴在大雄宝殿墙壁上听了一会儿,拍拍胸口站起来,长舒了一口气:“住持好像不在殿里讲经,我们去方丈院拜见他吧。” 方丈院位于大雄宝殿之后,寺院最尾。禅房幽静,门扉紧闭,无拂轻轻叩了叩门:“了然师父,无拂回来了。” 门内传出一个淡然的声音:“有朋自远方来,你怎么没有介绍?” 无拂这才推开门,领我进去。禅床上坐了一个披着袈裟的老和尚,长得慈眉善目,正怡然自若地喝着清茶,哪儿有半点“急死了”的样子。 他面前的茶台朝外摆了两个茶杯,似是早已料到我们要来。 老和尚把茶杯往桌子上轻轻一放,还未开口,无拂立刻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把两日的经历说了出来。 说到青楼女子抛绣球,我替他解围的时候,老和尚皱了皱眉,我以为他要责罚无拂,他抬眼盯了我一会儿,又继续垂目听无拂说。 “……所以说,多亏了这位施主,我才能顺利回寺。”无拂忙不迭地介绍完,一口气喝干了面前的茶水。 了然替他又斟了一杯:“我知道了。你且去与师兄弟一起诵早经,我与这位施主有话要说。” “啊?哦哦。”无拂看看了然又看看我,憋着满腹疑虑,放下茶杯,退了出去。 我落座后,了然静静看着我问: “无拂说施主前来舜若寺是为了许愿,不知施主所求何事?” “多谢住持,区区已然心想事成。”我转着茶杯,碧波荡漾,绿叶起伏,“贵寺果然灵验。” “阿弥陀佛,灵验的不是本寺,是施主的诚心。” 他的话在我心里打了个结,听起来有些不舒坦,追随千年,轮回寻觅,难道还不够诚心? “区区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 了然摇摇头,道:“施主尚未看透自己的本心,施主扪心自问,你所求究竟是何?” 我一早就知道自己所求之事,千百年来未曾改变,若这心还不算本心,那本心不要也罢。 莞尔一笑,且听这和尚作何解:“那住持认为,区区应当如何?” “放下。” “如何放下?” 了然一手拿起铜壶,一手端着茶杯,徐徐往杯中注水。杯中盈满,水面在杯口撑成一道弧线,只怕再有一滴就会溢出。他将茶杯稳稳放在台面上,没有撒落半点茶水。 “没有事是放不下的。痛了,你自然就会放下。” 我冷冷一笑,依着他的样子端杯倒茶,暗中催动法术,使得茶水不停注而杯中永不满。我故意把杯子伸到他面前,让他瞧清楚杯中滚动生生不息的茶水:“区区未曾痛过,因而不知道如何放下。” 他叹了口气,声音苍茫似从亘古传来:“九重雷劫,诛仙一跳,施主也不曾痛过?” 执杯的手一抖,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出来,落在手指上。我死死盯住他:“你是什么人?” “老僧只是这舜若寺的一个和尚。”他深深地弯下身,露出头顶的十二个戒疤,“法术有限,生也有涯,望施主早日放下,回头是岸。” 大概又是如来派来的哪位罗汉化身吧,我顿觉无趣,不愿跟他多言,我双手合十,退出了禅房。 关上房门,无拂突然从门后蹦出来,好奇地问:“你跟住持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喝茶聊天。你没去大殿念经?” “哦……住持很少接待外人的,”他在我身侧,沿着廊院慢慢走,“不过我们这儿也很少来外人就是了。” “禅修之地需要清净。” “这倒是……”他饶有兴致地建议,“难得来一次,你要逛逛我们寺吗?” 活得长有一个好处,就是有很多时间可以走走看看,所谓见多识广。因为澄镜的缘故,虽然不信佛,但每次途径寺庙我都会停留一二。跟我去过的大多数寺庙比起来,舜若寺实在是太过于破旧了,大雄宝殿没有供奉什么佛宝不说,连供奉的塑像也没有几座,实在是没什么可逛的。 我刚想开口拒绝,低头看见他溢满期待的眼睛,话到嘴边改了口:“好啊。” 于是又回到山门,无拂非说放生池内有锦鲤和乌龟,两个人在池边站了许久也没看到,他讪笑着拉我前往天王殿。 天王殿正中供奉着袒胸露腹的大肚弥勒佛,背后则是杵拄在地的韦陀菩萨,表示无法招待云游的僧人吃住。 仰望着韦陀,我问道:“你们寺……已经清贫至此了么?” 无拂有些羞赧,又拉着我到了大雄宝殿。比起其他寺庙供奉的三、五尊佛像,舜若寺只有一尊如来的栴檀佛相,佛相放着一个铜鼎,确实像无拂说的那样,香火不旺。 无拂立在殿门口,见我既不打算上香,也不打算跪拜,眨了眨眼,茫然问道:“你来我们寺……到底是干嘛的?” 既然寻人的心愿已成,虽然无愿可许,倒还有一件事可以做。我摸出两片金叶子投进功德箱,对他笑笑:“还愿。” 绕着群房走上一圈儿,参观就算是结束了。临近晌午,唯恐耽误他们用斋饭,我准备早早撤退。 无拂把我送到门口:“我送你下山吧?” “不必了。”我摇摇头, “我不下山。” “不下山?可是我们寺不能招待游客吃住……” “不用你们招待,我就住在这山上。” “啊?”无拂瞪圆了眼睛。 “你忘了么?我是妖精呀。以前我就在这须弥山上修行。”放眼望去,峰峦叠翠,松涛阵阵。山还是这座山,只是这妖和人都不同了。 “所以,你不走了?” 对照着金乌的方向,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当初居住的洞穴位置:“嗯,我就住在这后山。”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狐涂 作者:御年糕 第2节 迈出山门,对他挥了挥衣袖:“有空来找我玩儿啊。” “等等!”无拂倚靠着门框,上半身探出来,目光灼灼,“施主你姓甚名谁?”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像有一根很小的刺,慢慢地扎进心口。这个问题,我答了很多遍,每一次我都奢望他能记得。原来,真的会累。我想了想,吐出两个字: “鹿土。”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韦陀杵扛在肩上,表示这个寺庙是大的寺庙,可以招待云游到此的和尚免费吃住三天; 如果韦陀杵平端在手中,表示这个寺庙是中等规模寺庙,可以招待云游到此的和尚免费吃住一天; 如果韦陀杵拄在地上,表示这个寺庙是小寺庙,不能招待云游到此的和尚免费吃住。 ☆、佛曰 须弥山有七山七海,灵气次第增长。 第一层山是普通的飞禽走兽,第二层则灵智稍开,第三层已略有修为……待到成妖,就会到主峰等待渡劫。 想当年,我也是一只懵懂的小狐狸,有一天莫名其妙开了智,学着周围的妖精运气吐纳,一步步从最外层迁到主峰。白云苍狗,一晃千年,当初一起修行的妖精大多中道崩殂,只剩我一个在万千羡慕中飞升成功。 到如今如果被他们知道,修仙的结果是跳了诛仙台,又不知作何感想。 我顺着记忆往后山走,这里应该还有当年我暂住过的狐狸洞。 春分已至,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端得是一片春光灿烂。 我深吸一口花香,敲敲袖口:“宓姑,你看这景色,比之招摇山,如何啊?” 袖口动了动,宓姑的声音在脑海响起:“哼,比招摇山差得远了去了!有朝一日让你见识下招摇山的春|色,保证你流连忘返!” “哦?”我摸摸下巴,沿着青苔山石慢悠悠地信步,“我听说春天迷谷树也会开花,花朵纯白无暇,光华四照,美不胜收。你什么时候开朵花来看看呗?” 袖中的枝桠激烈地冲撞着,尖锐的声音震得我的脑仁儿疼:“你想得美!你这个大骗子!” 待她消停了,我找了个景色尤胜的地方站定,抬头看天。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如此美景不知还能再看上几回,我摸了摸袖口:“放心,你不会等很久了。” 出乎意料地,宓姑安静下来,她沉默着,再也没有说话。 凭着我遥远的记忆和宓姑指路的天赋,竟然被我找到了当初遗弃的狐狸洞。进洞巡视一圈儿,似乎没有被其他妖精占据的痕迹,也没有被尘土掩埋,大概是土地经常来替我打扫。 将将把狐狸洞重新打扫了一遍,从乾坤袋取出日常用品摆放好。又寻得一个山泉,拎了半桶泉水,捡了几根枯枝,翻出来紫砂壶和茶杯,我就蹲在狐狸洞门口烧水泡茶。 茶水刚沸,天边由远及近飘来一朵白云落在我面前,滚出个白衣少年。 斟茶入杯,将七分满的茶杯递给他,我随口问道:“来了?” “嗯,给你带了点东西,耽搁了。”老涂从怀里掏出一个鹅黄色的小酒壶放在地上,“吴刚新制的桂花酒,被我顺来一瓶给你尝尝。” 我拿起来,凑近闻了闻,还未启封,桂花特有的清香就已弥漫开来。我咧嘴一笑:“好酒,多谢了!” “谢什么,”他摆摆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要真说到谢,还记得你渡我成仙那会儿吗?我欠你多少谢啊?” 老涂的原身是终南山的一只兔子。 从诛仙台坠下,我落在终南山,满身伤痕无法凝成人形,只得变回兽形,寻了个山洞,终日调息养伤。奈何诛仙台的戾气实在厉害,光靠修养已无法痊愈,因而等能活动了以后,我便游荡在山上,四处搜寻灵草炼丹补气。 忽而一日,发现洞穴所藏的草药隔三差五总会消失,我便用法术设了个陷阱再出门,待得日落归来,洞穴门口陷阱里有只肥硕的白兔,正拼命扑腾着四条短短的腿。 这大概就是那个小偷了。 我把它从陷阱中解放下来,按在前爪下面,故意露出锋利的尖甲,在它颈边来来去去。兔子呜咽一声,泪水齐刷刷从红眼睛里喷涌而出。 等他哭完了,我慢条斯理地磨着爪子:“不请自来,有何贵干?” 兔子刷得止住眼泪,眨了眨通红的眼睛:“你你你……你也会说话?” 我的眼角抽了抽:“偌大一个终南山,难道只准你一个人修仙?” 他缩着四肢,战战兢兢地说:“修仙不……不……不能杀生……杀兔,以免妄……妄增杀……杀……杀业,您还是放……放……放了我吧……” “哦没事,”我朝它露齿一笑,“我已修过仙了。” “啊?”兔子的眼中瞬间迸射出万丈光芒,顾不得怕死,他努力伸长前肢,满怀期待地问:“您飞升成功了?” “嗯,”我居高临下地睨着它,“要我告诉你九重雷劫的滋味吗?” “呜呜呜呜呜太好了!您教我修仙吧!”兔子抱住我的前肢,把眼角的泪水通通蹭到我的皮毛上,看得我眼角一阵抽抽。 这蠢兔子也不怕我骗它,修仙的冲动竟然盖过了对天敌的恐惧,至此以后白天帮我上山采药,晚上跟我调息修炼。它本就天资斐然,不过数百年就已经到了渡劫之时。 要说这雷劫也是奇怪,在须弥山上我见过法力高深的妖精,愣是没等到雷劫,九千九百九十九年之后,还未飞升成仙,带着一身法术,消散于天地间了。也见过修为尚不能承受就等来了雷劫,被劈得魂飞魄散的妖精。 蠢兔子好歹陪了我这么些年,横竖空有一身法力我也无法再次成仙,渡劫之日,我便替他受了九重天雷,一回生二回熟,我倒觉得没什么。等我醒来,兔子在我身旁哭成了个湿淋淋的毛球。 接着便是敲锣打鼓,天降仙使接它上天,可惜法力微弱也不能做什么,便把它安排在了广寒宫伺候嫦娥。 再见面,它就成了老涂。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有人说狐狸x土地,老涂表示不服! 看了《疯狂动物城》,突然发现狐兔西皮也不错…… ☆、佛曰 想到那时候,老涂还是只任我搓扁的毛团,现在已经学会板着一张脸训斥我了。 就像现在这样,他皱着一副眉头,隔着我看向背后干干净净的狐狸洞:“你真打算在这儿住下?不回终南山了?” “嗯。” “你醒醒!他这一世是个和尚啊,你还想怎样?” 我懒洋洋地躺在洞口,金乌洒下一片恰到好处的日光:“和尚也是可以还俗的嘛。” 老涂看着我,瞪圆了红眼睛:“你是认真的?” 金乌一声啼鸣,朝西飞去。究竟看了多少次日出日落呢?我自己也记不得了…… 迎着日光张开手,原本平滑光洁的肌肤布满了细小的皱纹,我仔细地辨认这细小的变化:“你知道的,总共只有十世。这已经是第九世了,我等不起。” 他沉默良久,放下茶杯,重重地叹了口气:“强阻佛缘会折寿的……你又何必造孽?” 我笑得风轻云淡:“我早已罪孽深重,无可救药。你若真当我是朋友,就别救我。” 他红着眼睛,这个样子,更像兔子了:“那你怎么不强迫他破戒?以你的法术,应该不难吧?” “是不难……”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连造孽都不怕,又为何还在这里浪费时间?” “我……” “还记得当初你怎么对澄镜尊人死缠烂打的么?现在他只是普普通通一个凡人,你还有什么好顾及的?” 老涂咄咄逼人,我有些招架不住。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老涂,你见过澄镜吗?” “没,我飞升的时候,他早就转入轮回了。” “那就是。无拂他……太活泼了,澄镜从来都不会那样子。”在心中默默对比二人,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万一找错了人,岂不是害了人家。” 老涂瞄了瞄我的袖口:“你怀疑宓姑指错了路?” 我还没回答,袖口就被狠狠一戳,连忙安抚住闹腾的宓姑:“怎么可能,我只是担心牛鼻子会不会算错了。” 老涂想了想,无意识地用手指梳理着额前蓬松的软毛:“轮回转世前都要喝孟婆汤,他不可能记得前世的事,外貌性格迥异,也是正常的。五陵子的演算从未出过大错,你应该相信他。” 算算澄镜的转世,这已经是第九世了。从第一世的胎死腹中开始,他每一世都早夭,但是下一世会比上一世活得久一点。到无拂的舞象之年,是最久的一世。前八世,都是在我找到他没多久之后,未过总角就早夭了。 孩童总归是玩闹的,我从未知晓他长大后的脾气习性。也许本来就是这般活泼的吧。 见我有些动摇,老涂再接再厉地劝我:“你知道的,你不抓紧点,我怕他还会落得一样的结局。” 无法断定无拂是不是我要找的人,也无法确定每一世的死亡是不是跟我有关。如果我亲手打破这一切,能不能得到我想要的结果?脑海中又浮现出无拂天真浪漫的笑颜,我喃喃道:“……嗯,再等等吧。 ” 老涂不再开口,我给他的杯中斟满茶水,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慢慢把杯中的茶水饮尽,然后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阿尘,你爱的究竟是西方极乐的澄镜,还是他轮回转世的灵魂?” 我一怔,慢慢苦笑起来:“别再叫我阿尘了,我现在的名字是鹿土。” 他皱了皱眉,满脸不爽:“鹿土?这是什么破名字?反正他也记不得你,换不换名字有什么相干?” 我没有回答,他晃晃脑袋,甩了甩广袖招来祥云,径自回月宫去了。 花了几天把狐狸洞打扫完毕,再将乾坤袋的生活用品摆好,我在须弥山迎来了新生活。 一场春雨过后,须弥山漫山遍野的野菜开始疯长,舜若寺虽然自种了些蔬菜瓜果,奈何僧多粥少不够吃,如果没办法下山化缘,就得到山上挖野菜充饥。 许是住持知会了舜若寺的僧人后山住了我这么个妖精,僧人们见到我的时候,如同见了多年比邻而居的友人,淡然行礼。天气晴朗的日子,我便在狐狸洞口沏一壶茶,看着身着纳衣的僧人们挎着小竹篮挖野菜。 无拂常常来后山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忘了我已辟谷,时不时还是会带给我一些玩意儿和吃食。有时候是山下手艺人送的面人,有时候是上山路上顺手捡到的果实。 这次,他拿来了一个小小的青团。 清明前后,正是食佛耳草的时节。我曾经见过妇人采摘嫩苗煮熟,揉入米粉中做糕团,清香扑鼻,香糯可口。纵然是辟谷如我,也会忍不住食指大动。 也许是内馅儿豆沙太少的缘故,无拂拿来的青团不如我记忆中的香甜,幸好我对甜食并没有那么挑剔。 “你做的?”我问。 无拂提了提面前的竹篮:“二师兄做的。二师兄出家前是镇上酒楼的厨子,住持说他断不了口舌之欲,难以得道。” “唔,”阳光刺得我眯了眯眼睛,“那住持是怎么说你的?” 无拂蹲在地上,在一丛野菜中挑三拣四,看准一棵最肥美的野菜用力戳下去:“住持说我做不到五蕴皆空,也无法证得菩提。” 我瞧着野菜在土里挣扎了两下,无力地歪到了一边,被无拂捡起来甩了两下,扔在竹篮里。 “我说……和尚不是不能杀生吗?” “是啊,你问这个干吗?”无拂站起来四下张望,继续寻觅。 “草木也是可以成精的,”没来由得,我忽然想逗逗他,“你刚才挖的那一棵,已经几百年了,马上就能化形了。” 无拂猛然转过身来,竹篮从他手中悄然脱落,在地上弹了两下,那棵尚未成精的野菜从竹篮里翻滚出来,停在他脚边。 “这……你……可不能乱说!”无拂满脸惊恐,硬撑着梗着脖子不敢看那棵野菜。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大般涅槃经》云,一切众生皆可成佛。既然如此,一切众生也皆可成精,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无拂呆立许久,把脸都憋红了,才哼哼唧唧说道:“《法华经》有云:佛平等说。如一味雨。随众生性。所受不同。虽然众生平等没有差别,就像雨水恩泽大地,一视同仁。但是无法雨露均沾,有些受的雨水多有些受的少,是命中注定的。” 我平生最恨“命中注定”四个字,此时听来,隐隐动了肝火,嘴上也不饶人起来:“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在选菜的时候挑挑拣拣,嫌弃瘦小的野菜,专挑肥美的野菜?这也算是佛家众生平等?” 无拂的胸口像青蛙一般鼓起来,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跑了。 以前澄镜从未与我有过这般争辩,也不曾负气而去。他总是淡淡地笑着,用看透众生的眼神,轻轻地一挥衣袖。这是“言尽于此”的意思,若要再与他争论,他就会转身离去。 我在须弥山上修炼千年,所见无非是弱肉强食,生老病死,每天过得逍遥自在,有空就修炼,从未习过佛法。澄镜则早早顿悟,幼时便舍弃肉身,一心成佛。在追随如来的三千子弟中,他年龄最小,悟性最好,乃是不世出的天才,也是如来的亲传弟子。 他自小熟读经书,对禅意有着非凡的见解。每次争辩,我辩不过他,便拿市井无赖的歪理胡搅蛮缠。他经历的都是菩萨罗汉间的辩经,未尝见过市井之徒的吵架,所以每每无所适从,我时常因此取笑他。 如今一下子对上无拂,无所适从的便换做是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名字梗! ☆、佛曰 距离上次跟无拂争吵已经过了好几天,他再没出现过,我好几次到舜若寺门口去找他,都被告知他外出化缘了。 我本来就是为他而来,一下子见不到他,日子变得无所事事起来。把后山逛了个遍,我终于找到了消磨时间的好办法。 须弥山是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舜若寺所在的第三层山,大部分妖精尚未化形,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普通的山丘。 我住的狐狸洞不远处有一条溪流,溪流顺着山势蜿蜒而下,在树林中汇聚成湖。湖周围堆砌了许多嶙峋的怪石,其中有一块开阔平滑,恰似一张石床。 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喜欢躺在石床上晒太阳。如果四下无人,我会把尾巴放出来,梳一梳毛。后来发现把每条尾巴都梳完还是无聊,我给自己做了根简陋的鱼杆,坐在石头上钓鱼。 钓鱼也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须得是晴朗的春日,找一个浅滩沟岔,在最心平气和耐心十足的时候,方能有收获。俗话说得好,三月三,鲤鱼上河滩,此时正是钓鲤鱼的好时机。 无拂出现的时候,我就在钓鱼。 日头偏西,我戴着顶草帽,叼着根野草,盘膝坐在石头上。一只手撑住头,一只手架在膝盖上,拿着鱼杆。石头旁放了个小竹桶,游弋着几条刚刚泛红的小鲤鱼。 无拂走到我身旁,没有叫我,低头盯着桶里的鲤鱼,半天不出声。 我琢磨着小和尚脸皮薄不好意思服软,他确实想多了,我一个活了几千岁的老妖精,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跟他计较? 轻咳一声,我关注着鱼漂的反应,用再平常不过的口气说道:“化缘回来了?”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哎哟,看来有戏。 我揶揄道:“今天蛮早的嘛。”前几天我在舜若寺一直等到天黑都没见他回来,现在想是他躲在寺里没出来,只是不愿意见我。 他果然不自然地扭扭身体,下意识地摆弄着衣角:“今天遇上了富贵人家,施舍的饭菜多了些。” 看来今天是真的化缘去了,我顺着他的话继续问下去:“是镇上哪家?” “城东的吴施主,你认识吗?”他终于转头看我,问道。 我怎么会认识?那些凡人我根本毫不关心。刚要否认,电光火石间,我忽然意识到,无拂作为出家人,按道理富人贫民的施舍,他都应该同等对待,并没有什么区别。他特意提起这个吴施主,是有什么用意? 念及如此,我便没有把话说死:“好像有印象……怎么了?” 他张开口,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把头转回去,羞红了一张脸,脚尖轻踢小石子,轻声道:“没……没什么。” 我被他这一串动作搞得莫名其妙,这不是明摆着“有问题”吗?如此一来,已无法静下心钓鱼了。我干脆把鱼杆放在石床上,皱眉问道:“那个吴施主欺负你了?” “没有。”无拂显然不愿多谈,他蹲下来,把手伸进竹桶里逗了逗鲤鱼,“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啊?” “你之前跟我说,你是上山来许愿的,结果去寺里逛了一圈儿就走了。后来你说有心愿未了,见到住持又对住持说你心愿已成。既然心愿已了,你还不赶紧下山去,反而在后山住下来了……你到底想干嘛啊?”最后一句,他的话音里已经隐隐含了些不耐烦。 这个问题还真是问倒我了。 不是我不知道问题的答案,而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难道跟他说,我是前世看上你的小妖仙,追寻你生生世世,现在找到你了,请你跟我走,跟我好,跟我生一只小狐狸? 我叹了口气,尽量把话说得诚恳一些:“嗯……你前世……跟我有一些牵绊,前缘未了,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说完,我有些不好意思,自认为刻骨铭心的一段感情,被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连我自己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反观无拂,他竟然没有惊讶也没有慌张,而是淡定地双手合十道了声佛:“阿弥陀佛,前尘已尽,何必执着?施主不如早日放下。” 这话在舜若寺里了然也劝过我,如果那么容易放下,我又怎么会去跳诛仙台?我早知道失去记忆的他不会有任何反应,因而只是略有失落,并无悲伤。 再说,我也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妖精。前尘百次回眸,换得今生擦肩而过;前尘千次回眸,换得今生相识相知;前尘万次回眸,换得今生相携白首。我有的是耐性,可惜如来没有给我那么多时间。 想到没剩下多久的转世我心里一紧,话到嘴边染了些苦涩的味道:“你看这鱼,被钓上来的时候垂死挣扎,只要放在桶里,再给它一点水,它就能安安分分地呆着,不再想去重获自由。我已经回不去原来的地方了,所以我给自己画了个界限,把自己困在里面,死不了,也出不去。你又何必,把桶里的这点水也拿走?” 无拂歪过脑袋,面露困惑地看着我。我只能苦笑,不能解释地太仔细,我怕他不相信,更怕吓坏他,这模糊的表达,如何能让他理解呢? 不过很快地,他就放弃继续揣测我的想法了。 “你不是已经辟谷了吗?为什么还要杀生?” “我没有杀生啊。”偶尔挖点千年人参和灵芝吃一吃,不算杀生吧? 他指着桶里的鲤鱼,理直气壮地问:“那你钓它干嘛?” “哦,这个只是因为无聊。” 无拂显得很是恼火,愤愤地替鲤鱼抱不平:“因为无聊把它们钓上来,你考虑过鱼的感受吗?” 不杀生就算了,连钓鱼也不行了吗?以前我就不能理解澄镜那种度世济人的想法,从来不为自己考虑,无论别人是想骗他害他利用他,照救不误。澄镜年幼成佛,不懂人世险恶也就罢了,无拂自小被抛弃,吃尽苦头,怎么还有同情心分给一条鲤鱼? “你怎么知道不是因为上辈子种了我的因,这辈子才有被我钓上来的报应?”瞧着他哑口无言的表情,我恶向胆边生,忍不住再撩拨他一下。舔舔嘴唇,我道:“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鱼了,不如……” 无拂二话没说,迅速起身,捧着竹桶疾走几步,我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他把鱼悉数倒进了湖里。 作者有话要说:  version1改完了! ☆、佛曰 得,我本来还准备钓几条锦鲤拿回去好生养在洞里做宠物,以供无聊的时候消磨时间,这下全泡汤了。 和尚的心思真是难猜,比宓姑还难,比老涂还难,着实叫我这只千年老狐狸犯了难。 一个人在洞中纠结了几日,我终于忍不住,跑到舜若寺去找无拂。一路都没见到人,摸到后厨才遇到个白白胖胖的和尚,大概是无拂提过的二师兄了吧。 “打扰了。请问无拂在吗?” 二师兄正在跟面粉战斗,顶着一张沾满了面粉惨白的脸,摸着下巴回忆了一会儿:“哦,你是住后山那位施主。无拂他下山去了呀,前几天刚走的,没跟你说吗?” ……他确实没跟我说。 “能否告知区区他去哪儿了?” “镇上吴老爷前阵子仙逝了,吴老夫人差人前来报丧,住持叫无拂给他超度去了,估计得过几天才能回来。” 吴老爷?难道那天无拂吞吞吐吐想说的,就是这个? 我谢过了他,回狐狸洞简单收拾了行李,敲出土地交代几句,下山去了。 吴老爷的府宅很好找,按照宓姑指的方向,远远就看到一座大宅坐落在繁华闹市,朱红色的大门皆被白绸裹了起来。招魂幡随风飘荡,宅内哀哀欲绝,宅外哭丧的人络绎不绝。 大门口立着一个身穿孝服的青年,忙于接待吊丧的宾客,大概是这家主事的男丁。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一身素色,很好。当下拿袖子遮住半张脸,只露出泪光盈盈的一双眼睛,混进了灵堂。 吴老爷的寿棺就停在灵堂正中,由上好的楠木制成,上雕白鹤青松,侧面八仙环绕,皆用金线细细勾勒,看这精细的做工,应该是生前就备好了的。 灵柩后面跪伏着几个女眷,为首的那位白发老妪大抵就是吴老夫人。来的路上听闻吴老爷是老夫人的独子,白发人送黑发,实乃人生至悲之事。不过我瞧着她的样子,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悲伤,只是偶尔拭泪,还时不时安慰身边的女子。 吴老夫人身边那女子,哭得最是真切,好几次晕厥过去,都是她身旁的少年掐着人中缓了过来。这女子与少年,看丧服装扮像是吴老爷的正妻与孩子,他们三人后面还跟着跪了一群哭哭啼啼的女子,一片缟素混作一团,看不出来是小妾还是婢女。 俗话说,人生有三大悲: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一家子就占了两个半。稚子年幼,偌大一个家业,以后仅靠女眷苦苦支撑,难免要被别人欺负了去。 我正琢摸着这一大家子人以后该怎么办,那一直扶着母亲的少年蓦然转过头来,一双眼瞳如皓月凌空,像是把我的心思看了个通透。 他幼年丧父,眼底却不见慌乱,安抚母亲,接待宾客,有条不紊,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可惜太过年幼,不晓得这家业能不能撑得到他长大。 我暗暗摇了摇头,环顾四周,寻到无拂正端坐西北角,长跪合掌,诵着《往生咒》。与他对立的东南角,站着个年轻的道士,执一把桃木剑,正对着一张供桌念念有词。 我知道这种时候不便打扰无拂,径自去请了三炷香,对着吴老爷拜了三拜。您去得潇洒,九泉之下可要多照拂你这一家老小。 拜完将三炷香插在供桌上的香炉之中,我正准备离开,却被人一把扯住衣袖。 那年轻道士皱着眉头,一只手装模作样地挥舞着桃木剑,压低声音道:“被有过仙籍的妖精这么拜了,你倒是不怕凡人受不起。” 我早已不做神仙好多年,哪还管这些虚名,不过看这道士倒是越看越熟悉,只可惜想不起来了…… 我也压低了声音:“咳,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这位道长,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他转了转眼睛,显然没料到我还记得他:“你当初向我师父强索紫砂壶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伺候着。”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讨要雨前新茶的时候,我也在。” 哦,敢情是牛鼻子的徒弟。 难道牛鼻子千里迢迢派他徒弟追债来了?我好不容易生出来的那点对故人叙旧的激动立刻烟消云散,只想着怎么带着赃物走为上策。 不等我说什么,他立刻放开了我的袖子,小声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这里有些古怪,午膳我们后山小花园见。” ……这好似偷情一般的口吻究竟是几个意思?我满脸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到无拂旁边去窝着了。 到了晌午,无拂二十一遍《往生咒》念完,睁开了眼睛。我露出一个谄媚的微笑,跟他打了个招呼。 他眨了眨眼睛,显然没料到我会在这里,微怔着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跟你道个歉,钓鱼是我不对。没顾及鱼的感受,确实是我考虑不周……”我正绞尽脑汁想着道歉的话,门口遇到的那位青年走过来,恭恭敬敬地来请无拂去用斋饭。 当时在门口没看清,这下近距离一看,可把我的狐狸小心肝儿吓得不轻。 这可不正是青楼花魁姑娘的意中人么!当初他一身布衣,我还以为是个没钱嫖妓的穷小子,此刻见他头戴白孝帽,身穿大庄粗布孝袍,乃是死者至亲男子才会穿的孝服。 一想到我那送作嫖资的几片金叶子白白打了水漂,我的心无端抽痛起来。 无拂显然没认出他来,对他还了一礼,站起来跟他走了。我摸摸砰砰直跳的小心肝儿,想起来跟道士的午膳约定。 像吴老爷这种大户人家办丧事,每到饭点需请所有吊丧的人吃饭。吴老爷生前乐善好施,在舜若镇享有盛名,前来吊丧的人自然不少。 ——来蹭饭的人也不少。 家丁抬来几个大桶,每个人捧着个碗等着,刚开始还井然有序,后面米饭见了底,人群如脱缰的野马,争先恐后地扑向饭桶。那青年把无拂安顿在一旁,奉上专供的斋饭,自己还来不及吃上一口,忙不迭地来维持秩序:“诸位父老乡亲!米饭多得是!不要抢不要抢!保证每个人都有!我马上让人再抬来!” 他给无拂安排的位置与人群相隔甚远,并不受这混乱的影响。同桌的道士像饿死鬼投胎一般几口吃完,撂下碗筷,隔着人群冲我使了个眼色。 趁人群乱作一团,家眷都忙着维护秩序,我与他一前一后,贴着墙根直奔后花园。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很多种修文的方法,最后结果跟没修差不多……呵呵jpg ☆、佛曰 吴家大宅修得宽阔气派,过了厢房,后花园别有洞天。我跟着道士绕过蜿蜒曲折的廊桥,躲在一块假山后面。 这偷情似得气氛让我坐立难安,只想让他赶紧说完跑路。 面前的道士却轻松自若地冲我一扬手:“我是终南山五陵子座下首徒,青玄。师父此次派我下山,寻一只成仙已久的狐狸。到了舜若镇,偶遇这户人家有人离世,就顺便做场法事。” “哦,原来是青玄道长,幸会幸会。”我不大热情地拱拱手,故意忽略他说的那个狐狸,“不知道长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啊?” 我在终南山修养的数千年来,山下道观历经数十位真人,叫三陵子或五陵子,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反正过个几百年下山,又是一个新人。 他不急着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好奇起来:“午膳与我同桌的小和尚可是与你一道的?” “是又如何?” “真是奇怪,你们两个,一个有仙气没了仙基,一个有慧根没开慧眼。八字不合,待在一起反倒耽误了各自的修行,你作何还缠着他不放?” 我轻咳一声,这种被戳破窗户纸的心虚感无端红了狐狸的老脸:“此事说来话长……” 青玄立刻附耳过来,双眼闪烁着求知若渴的光芒。 突然不想告诉他了。 我又咳了一声:“……不说也罢。” 他眼中的光芒顷刻暗淡了下去,脸上写满了失落。 这也怪不得我,终南山前前后后那么多真人,我每次都要解释一遍自己来终南山的目的,他们才肯放心。自己跳诛仙台被戾气伤到生活不能自理这种事情讲太多遍,几千年的老脸也丢尽了。 可见道士都是八卦的,在各种旁敲侧击无果之后,他终于讲起了正事:“我做法事的时候发现,棺木下流出来的血,漆黑如墨,还有一股很淡的药味。” “所以呢?” “这吴老爷很可能不是正常死亡,而是被人下了毒。” “所以呢?” “我白天需要做法事,走不开,想麻烦狐兄帮我调查真相,让死者走得安心些。” 这种麻烦事我本欲张口拒绝,眼前一闪而过那青年的脸,又想起我那几片金叶子,鬼使神差地,竟然点了点头。 “太好了,那就拜托狐兄了!”青玄从假山探出头,四下张望,见没人才放心走出,偷偷摸摸回灵堂去了。 走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一个妖精,既要追求和尚,又要给道士帮忙,活得真是辛苦。 越想越觉得苦大仇深,等我被一声娇呼惊醒,回过神来发现一个妙龄女子伏在地上,看样子像是被我撞倒了。 我赶紧伸手去扶,这女子戴麻花包头,浑身缟素,一双含露目哭得红肿,孱弱地伏在地上,娇弱不堪折,着实惹人怜爱。 只可惜又是旧人,我着实怜爱不起来。 我有些惊讶,她这一身,是妻妾和儿媳的装束。灵堂前跪着的少年尚未及冠,应该就是吴老爷的妻妾了。 我原以为她与那青年情深意重,梳拢之后早早赎身,二人比翼□□去了,没料想竟然嫁了吴老爷。 一袭红衣换成粗麻白布,我看了两遍才认出她来:“花魁姑娘。” 她听得这称呼,抖若筛糠,任由我扶着,不敢转头来看我,泪水倒是成串儿地落了下来。 青楼之上我只为了给无拂解围,再见她也没准备追回那几片金叶子,至于她后来跟了谁,我更加没有兴趣知道。现下她见了我却像见了鬼,是个什么情况? 前方就是停尸的灵堂,我却在这儿与死者妻妾拉扯不清,让人看到难免生疑。我与她僵持着,正琢磨着说点什么安抚她,那青年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把她胳膊从我手里夺出来,皱眉厉色道:“不知这位客人,为何要拉着牡丹?” 我总不好说,我是你嫖妓的资助人…… 倒是花魁姑娘抽噎着,还我清白:“不关他的事,是我走路不小心跌倒了,他搀了我一把。” “你摔倒了?没事吧?伤着哪里没有?”青年急急摊开她的手,似是要查看。花魁姑娘止了眼泪,漠然抽回玉藕般两根嫩白的臂膀,向我行了个万福,朝女眷中去了。 ……说好的情深意重呢? 如此只有我和青年面面相觑,场面更加尴尬。我看着他双眼的光彩随着花魁的离去而黯淡下来,就像没八卦可听的青玄。 我拱了拱手,算是自我介绍:“鹿土。”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陪无拂师父前来。” “适才……得罪了。”刚才一幕被我看了正着,他的脸色有些微红,强行振作了一些,“我是吴府的教书先生沈彬,吴老爷猝然离世,我留下来帮忙。” 从我进门到现在,他确实一直忙前忙后,我点点头:“辛苦。” “吴家对我有恩,这点辛劳不算什么……” 他满脸倦容,眼袋浮肿,可见已多日没有休息好,与当日我在青楼所见意气风发的样貌判若两人。我脱离尘世许久,倒不知道现在流行“家中无男丁,先生忙外勤”的服丧方式,心中有些蹊跷,又不好开口问他。 再想到青玄硬塞给我的探案任务,若是花魁姑娘和沈彬联手为之,早应该远走高飞去了,如今一个哭得真切,一个忙得朝天,同居一室硬要装作陌路,叫我摸不着头脑。 眼见话题又要终结,我决定及时道别:“我去看看无拂,这几日需要你操心的事情还有很多,你也去忙吧。” “好,宾客太多照应不暇,对无拂师父照顾不周,还望你替我多担待些。”他揉了揉眉心,疲态尽显。 我扬了扬袖子:“好说。” 陪无拂用过了晚膳,送他到厢房歇息。 我急忙返回饭厅,把还在吃吃吃的青玄拖到小花园,狠狠按在假山后面:“你赶紧告诉我,这吴老爷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  唉,这其实是个破案的故事。【信了你就输了。】 ☆、佛曰 “狐兄淡定!淡定哈!”他把我的手指一个个掰开,揉了揉喉咙,问道,“有茶么?” 一想到五陵子以后要把道观交到他手上,我就觉得自己离开终南山的决定实在是太明智了。 从乾坤袋掏出紫砂壶,沏了壶雨前新茶,把其中一杯递给他。 青玄品了一口,砸吧了两下嘴:“好茶!” 还没等我谦虚几句,他接着说道:“不愧是我师父的茶!” ……我为什么要给他泡茶。 等一壶茶见了底,他才慢悠悠说起来:“其实我也是刚来两天,情况还不甚清楚,只知道吴老爷不是吴老夫人亲生,乃是庶出,因而不甚亲厚。吴老爷的发妻死于难产,后来的几任妻子也都因难产而死。吴老爷求子心切,年前不顾亲友劝阻,娶了个寡妇蒋氏,只因为算命的人说蒋氏好生养,不容易被克死。蒋氏带了个儿子进府,你应该也见到了,就是跪在灵柩前的那个少年,随母姓,名叫蒋陵。老夫人嫌弃蒋氏,为此吴老爷跟老夫人大吵了一次。结果过了一年还是无所出,又恰逢青楼的花魁牡丹姑娘梳拢接客,吴老爷贪恋美色,把花魁买回了家做小妾,还未享得几天清福,就一命呜呼了。” “如此看来,吴老爷也挺……命苦的。” “是啊,这些年吴老爷为了求子,拼了命地积德行善,舜若镇大部分百姓都受过他的恩惠,所以也难说是好是坏。” “对了,那个主事的青年,你又知道多少?” “你说沈彬?哦,他本来是吴家请来的教书先生,蒋氏不是带了个儿子进府么?刚开始老夫人哭天抢地不同意,后来不知怎么就不反对了,反而还很支持。这沈彬也是老夫人推荐的,她不知从哪儿听说他之前穷困潦倒,年年赶考,屡屡不中,就叫吴老爷专门请来给蒋陵讲课,吃住都在吴家,还答应他来年资助他上京。结果吴老爷突然离世,对他的承诺也泡了汤,这读书人迂腐,认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自告奋勇留下来帮着料理后事。按道理一般家庭可能不会同意外人插手,这吴老夫人竟然同意了,蒋氏和花魁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就成了你现今看到的局面。” 我呲了一声,不屑道:“蒋氏我不知道,花魁怕倒是求之不得吧。” “嗯?”青玄敏锐地嗅出了八卦,一双眼眸复又闪亮起来,“狐兄知道什么?快快与我分享!” 拗不过他,我便把抛绣球的事情跟他说了,青玄听完,又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猛然一拍手:“难不成下毒的是……?” 我摇摇头,又把刚才撞见他俩的情形描绘了一番。 “嘶——”青玄的眼眸已经宛如十五的月亮,“居然还有这等怪事!” 他背负着手,在假山附近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原本沈彬和花魁郎有情妾有意,结果花魁进了吴府当小妾,沈彬进了吴府当先生。那么假设两种可能,沈彬和花魁进府前闹翻了,花魁一气之下进府,沈彬也跟着进来试图挽回芳心。另一种可能两者因为不可抗力分开,沈彬进府是为了解救花魁出牢笼。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人在府里闹翻了……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呢?” 我听得他话题越来越偏,忍不住提醒他:“你不是要找出给吴老爷下毒的凶手么?这么关心花魁和沈彬做什么?” “哦抱歉抱歉,一时间没忍住。”他奔回来坐在我面前,仰头喝了一杯茶水,“你说,花魁和沈彬有没有可能是装的?” “装的?” “是啊,在这种场合,只能装作不合,其实早已暗通款曲,准备卷了吴家的银钱跑路。一般这种情况,表面越是冷漠,心里越是有鬼!” “不像,花魁的动作还可能作假,沈彬眼中的失落不似作伪……”我努力回忆着两人的举止,“但也不能保证,我再观察观察。” “如果有什么进展,你一定要第一时间跟我分享啊!”青玄热切地叮嘱我,不要忘了给他八卦。 我白了他一眼:“嗯,不过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什么事?” “吴老爷如果是中毒而死,必然死得突然死得蹊跷,这府里的老老小小,竟没有一个人怀疑?我看她们虽然伤心,却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吴老爷的死讯,没有一个人想到要报官,这又作何解释?” “你这么一说……也许吴老爷本来就身患重病?”他想了想,“我再去打听打听吴老爷的身体情况,如果吴老爷长期卧病,应该经常经常要到药店抓药才对。” “那我明天注意观察花魁和沈彬。” “咱俩换换好吗?” “……” 又跟青玄东拉西扯了半天,什么结果都没讨论出来,倒是喝光了一壶茶。 我收了茶壶茶杯,跟青玄道别后,摸到无拂的厢房,他还没睡,正坐在床上打坐。 我坐在圆凳上,耐心等他。 平心而论,无拂和澄镜长得一点儿也不像,这也是我怀疑牛鼻子算卦不准的原因。 澄镜的脸上总是带着悲天悯人的微笑,端坐在莲花高台,不悲不喜,不嗔不怨。他怜悯众生,是因为众生在他面前并无二致。天上的仙人、地上的凡人、沟渠的蝼蚁,都没什么分别。 他对我,也如众生一般,没什么特别。 他说我自私,说我付出的爱不应奢望求得回报,说我若能将爱平等均分,施于众生,便不会执着于个人的情爱。 可是我不愿施于众生,只愿施于你。 他说爱而不得,就成了怨恨。 他说人生八苦,我独占怨憎恨,所以不得解脱,做神仙也不会快乐。 我却说自己是求不得。他知道我所求是何,却给不了。求之不得求不得。 我曾经以为求不得最苦,后来我才发现,最苦的是爱别离。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狐涂 作者:御年糕 第3节 我可以忍受怨憎恨,也可以忍受求不得,只要能每天远远地看到他,也是开心的。 可就连这最后的快乐,也被剥夺了。 所以我转身跳了诛仙台。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卦小能手青玄已上线,叮! ☆、佛曰 无拂则完全不同,他面目清秀,伶俐活泼,可是也只不过是一个长相好看的和尚。 他的心中,野菜是野菜,鲤鱼是鲤鱼,鹿土是鹿土。 众生在他眼里,各有各的神采。他回报给众生的,都是一颗赤子之心。 面对澄镜,我想独占他的施舍,面对无拂,我却觉得独占他的真心,是一种罪过。 老涂说我对于澄镜太过魔怔,我一直嗤之以鼻。可是今日看无拂坐在蒲团上,认真为素不相识的死者诵经祈福的样子,我又有点希望他不是澄镜了。 我正胡思乱想着,无拂打坐完,睁开了双眼。 “你怎么又在这儿?” “啊,吴家没给我安排厢房,所以我只好到你这儿来挤一晚。”其实是被我以不方便照顾无拂为由拒绝了。 “你不是狐狸精么?还需要睡床?”他疑惑地问,从床榻上翻下来,自顾自开始铺床。 “咳,当然,不然怎么能好好休息。” 他铺完床,洗漱完,一直到躺到床上才懒懒地开口:“那你上来睡吧。” 我一跃而起,以最快地速度洗漱完,欢快地跳上了床。 无拂已经规规矩矩地躺好,我只好也规规矩矩地躺好。 多年夙愿一夕达成,我激动地难以成眠。无拂不知怎么也没睡着,呼吸时轻时重,吹得我心神荡漾。 睡不着,就只能开始聊天。 “无拂,你睡了吗?” “没,怎么了?” 我便把白天的见闻和青玄那里听来的事情,一五一十跟他说了。 “怎么样,你有嫌疑人吗?” “嫌疑人?”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我不知道……真的有人给吴施主下药?” “现在还不能确定,如果青玄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很有可能凶手就在家眷之中。” “唉,怎么会这样……吴施主这么好的一个人,每次寺庙里的僧人来吴府化缘,他都会命人做足一顿斋饭。每年冬天他会早早送粮食到寺里,饥荒的时候,他还向饥民施粥……” 我不忍心提醒他吴老爷这么做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求子而已,若他真的求到了儿子,还会继续乐善好施? “所以在你看来,吴老爷是个大善人?” “对啊,他潜心向佛,身体力行践行佛法,舜若镇里多少人感激他。” 我不欲跟他纠结这个话题,转言问道:“那你觉得花魁和沈彬呢?” “这……男女情爱之事我不懂啊……但是害人肯定是不对的,他们如果是真心相爱,可以跟吴施主说啊,我相信吴施主会成人之美的。” 这个傻子,这种事情怎么好跟吴老爷说啊!我心里暗叹他的天真无邪,试探着问:“如果沈彬对花魁执着,而花魁已经对沈彬无感了,你觉得沈彬应该如何?” “强扭的瓜不甜,还是要劝沈施主放下吧。” 不愧是老和尚教出来的小和尚,我忽然没了聊天的欲望,帮他掖了掖被角:“睡吧。” 他小声道:“你在旁边,我睡不着。” ……这是什么毛病! “那你是要把我赶出去吗?”我无奈问道。 “没有,就这样吧。”他睁着眼睛,似乎是准备这样到天亮。 我叹了口气,捏了个诀化作原身,在他枕边团成一团:“这下行了吧?” 他全程瞪眼看着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快睡吧。明天不是还要继续诵经?” “你居然不是白色的……” 我不是说书人最爱的白狐,我的原身是一只赤狐,最常见的那种山间野狐,跟别的狐狸没什么分别。 “对不起哦让你失望了。” “不是,因为你老是穿白色的衣服,我还以为你……” “穿白色的衣服是我的喜好,跟我的毛色有什么关系。”我不耐烦地甩甩尾巴。 “不对呀,你不应该是九尾狐么?”他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捉住我的尾巴,数了数,“为什么只有八条尾巴?” 少的这条尾巴,正是我还是一只普通狐狸的时候,娘胎里带出来的那条。其余的八条,都是我修炼后长出来的。就像盖高楼广厦,以最初始的那条为仙基,一条条筑上去。 诛仙台的戾气斩断了这条尾巴,从此以后,我没了修仙的根本,再也成不了神仙。 不过这些他不需要知道,我抽回尾巴压在身下,轻松道:“因为我快成仙了呀,等我长出第九条尾巴,就要飞升九天了。” “噢……怪不得你要来我们寺里许愿。”他恍然大悟,“那无拂祝施主心想事成,早日成仙。” “好,早日成仙。”……成个屁! 一觉睡到大半夜,我被尿憋醒了。一边咒骂着非要晚上喝茶的青玄,一边小心翼翼地起身,轻手轻脚开了门,溜到外面寻找茅厕。 舒爽地解决完,从茅厕返回厢房的路上,有人提着灯笼往灵堂而去。我一个激灵,睡意顷刻间全无,我悄悄靠过去,看着她进了灵堂,贴在窗户上隔着窗缝往里看。 来的人是吴老夫人,白日里喧闹的灵堂空空荡荡,今天是守灵的第二夜,女眷和孩子都回去休息了,只留下沈彬坐在一旁掌灯。 吴老夫人在他身边坐下来:“沈先生。” “老夫人!您怎么来了!”沈彬急忙站起来行礼,却被老夫人拉着坐下。 “这些礼节就不用了,这些天你辛苦了,老身都看在眼里。等忙过了这阵子,你就安心留下来,不要担心。” 沈彬犹豫着:“这、这怎么好意思……吴府都是女眷,我一个大男人留下,恐怕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老夫人拉着他,耐心地规劝,“我老了,孩子又小,家里还是需要一个男人顶着,不然家里老弱病残岂不是被人欺负了去?” “吴府如果有需要,我在所不辞,可是留下来,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啊!”沈彬摆摆手,还想推脱。 老夫人慈爱地笑着,说出口的话却让我的狐狸小心肝儿差点蹦出嗓子眼儿。 她说:“我看得出来,你跟牡丹是真心相爱,过了丧期,我做主,让她改嫁与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  鹿土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八卦,要不要告诉青玄呢? ☆、佛曰 “这这这……如何使得!”沈彬挣脱了吴老夫人的手,连连后退,吓得跌坐在地上。 吴老爷的灵柩还停在堂中,吴老夫人竟然当着死者的面商量小妾改嫁之事? 我想到青玄曾说吴老爷不是吴老夫人亲生儿子,这何止不是亲生,简直像路边捡来的一样便宜,摇摇头替吴老爷不值,有这样的娘,九泉之下想必也不得安息吧。 沈彬惊诧地说不出话来,吴老夫人表示让他好好考虑考虑,提着灯笼晃晃悠悠回去了。 我合好窗户,返回厢房,吴府众人走马灯一般在脑中轮番出现,搅得我不得安宁。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等不及早膳我就冲到青玄的房间,关了门直扑过来。 青玄默默地把被子拉到胸口,整个人缩到角落,弱弱地问:“狐兄,你想干嘛?” 我想干嘛?你以为我想干嘛? 我拉过圆凳坐在桌边,掏出紫砂壶开始泡茶:“新出炉的八卦,听不听?” “听!”他两眼放光,穿着亵衣从床上滚下来,坐到我对面。 我便把昨晚所见所闻复述一遍。 他托腮沉思了一会儿,得出结论:“这个吴老夫人也有古怪。” “是啊,她究竟为何要这么做?都说死者为大,她这么做,未免对死者大不敬。” “我要是吴老爷,都能被气活过来。”青玄熟门熟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既然你都告诉我了,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我勃然大怒:“什么?如果我不告诉你,你竟然还有事不准备告诉我?”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原本是打算一早就去告诉你的!我这不是还没起床嘛!” 姑且相信他的说辞,我把茶杯重重一放:“你先说。” “话说我昨天喝多了茶水,半夜起夜……” 我嘴角抽了抽,又是起夜听来的墙角么。 “……回来的时候经过蒋氏母子的房间。你也知道,蒋氏在灵堂上哭得难以自持,我本来以为她是装装样子,没想到她回去还在哭。不过听她的话,倒不是伤怀吴老爷的仙逝,反倒是担心没了吴老爷,母子二人失了庇护,吴老夫人更加不会容她。她一心希望儿子能够成器,答应给吴老爷生子嫁进来,也都是为了儿子。现在吴老夫人随时可能赶他们母子出门,更别说继续请教书先生了。” “她考虑的很实际啊,有什么八卦?”我失望地放下杯子。 “关键是蒋陵劝蒋氏的话,我觉得很值得深究。”青玄神神秘秘地凑过来。 “哦?他说了什么?” “蒋氏一个人没能力给儿子请先生,蒋陵安慰她自己可以去上学堂,蹲在门口旁听也行,还劝母亲不要为了吴老爷哭。他说,吴慈仁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吴慈仁正是吴老爷的名讳,昨日上香的时候我曾经在灵牌上瞄到过。 我想到无拂对吴老爷的评价:“可是不论从别人眼里看来,吴老爷都是从头到脚的大善人。这蒋陵难道知道什么?” “就算他知道什么,也不过是个孩子,能知道些什么呢?”青玄沉吟了一下,“我觉得还是吴老夫人更令人在意。” “是吗……那我们……” 我还没说完,就被青玄一声惨叫打断:“完了完了完了,早膳时间要过了!” 他匆匆忙忙刷牙洗漱,翻出道袍开始穿:“你不用吃早膳吗?赶紧起来一起去啊!” 我刷得打开折扇,淡定地扇了两下:“区区已经辟谷多年……” 他系好道冠,决绝地冲我挥了挥手:“再见。”一转身冲向饭厅,哪有一点道骨仙风的样子。 回到厢房陪用好早膳的无拂到灵堂,等他开始入定念《往生咒》,我从灵堂退了出来,寻了个花魁姑娘独处的机会,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姑娘想必还记得我,我记得你应该早已赎了身,跟沈彬过日子去了,不应该出现在此处吧?” “牡丹还未谢过公子出手相助……话说那日确实与沈彬一|夜|欢|好,我便提出我出钱,由他为我赎身。可是他……他竟然……”她一张小脸抖了抖,没忍住,两行清泪还是落了下来,“他竟然说,他以后要考取功名,不应该沉溺温柔乡。他只愿与我这般相会,偶尔来青楼共度良宵,不愿意赚钱养家,跟我做寻常夫妻。” 我知道了,的确是郎有情妾有意,然而郎之情并非妾之意,沈彬只把她当做可有可无的享受,而她却把沈彬当成终身依靠。 我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抽出手巾递给她:“然后呢?” “然后,我心灰意冷,恰好遇到吴老爷愿意出银子为我赎身,我一气之下便答应下来,任由老鸨开了高价,嫁进了吴府。” “你在这里,过得如何?” “倒也还好,我刚来不久,吴老爷夜夜留宿,因而家里下人对我都不敢造次。” “你可知吴老爷娶你只是为了生子?” “我听过传言……”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蒋氏好歹还有个儿子做依仗,虽然不姓吴,毕竟是亲生的,出府以后也是个劳力。你尚未怀上一儿半女,以后在吴府如何自处?” 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吴老夫人昨晚提出,想让我改嫁沈彬,留沈彬在府上料理家事。”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回复她,让我想想……” 听她这口气,我就知道她多半是动心了,要应承下来。之前她和沈彬差的只是钱,现在老夫人愿意把整个吴府拱手相让,从此享不尽荣华富贵,沈彬对她也还有情,能和情郎比翼双|飞,哪还有拒绝的理由? 但这毕竟是吴老爷的身后事,我一个外人也不好参合,只要查清楚了吴老爷的死因,丧期之后随他们折腾。 我盯着她泫然欲泣的脸,正色道:“你的选择我无权干涉,我只问你一件事。” “公子请讲。” “吴老爷去世那天,第一个发现尸首的人是谁?” “是……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想不出名字了,借用了隔壁基友的主角名,希望她不要发现。啦啦啦~ ☆、佛曰 “你?” 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能从她口中获得一些线索,没想到直接中了头彩。 我定了定神:“姑娘可否将当日的情形详细告知区区?” 她几乎没什么犹豫便和盘托出:“我刚嫁进吴府不久,老爷夜夜留宿,老夫人有些看不过去,那天便把我叫去训话……” “她说了什么?” “她说子嗣固然重要,老爷正直壮年,来日方长,切不可因求子心切荒淫无道,叫我以贤淑约束自身,规劝老爷。我答应下来,她又拉着我闲聊了几句家常,到听得外头打了二更,她就放我回去歇息了。我回到厢房,推开房门,发现老爷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然后呢?” “然后我赶忙返回去通知老夫人,老夫人差人叫了郎中,郎中来看了看,说老爷已经……已经仙去了……” “那其他人呢?” “送郎中回去之后,老夫人命人为老爷沐浴更衣,移床到中堂临时搭建的灵堂上……棺材是老爷在世就备好的,也命人搬了出来……然后派人通知了沈彬和蒋姐姐,说老爷猝然离世,吩咐每个人准备起来,天亮之后开门报丧。” “他们两人当时在做什么?” “沈彬考察蒋陵的功课,还未歇息。因为蒋陵还没回去,蒋姐姐好像是在房间做针线活等他。” “所以他们两人并不知道郎中来过,也没见到吴老爷的尸首?” “是,是的。” “那郎中可有说些什么?” “他……他说老爷像是中毒而死……” “那老夫人是什么反应?” “我求老夫人报官,老夫人却说报了官,县衙里的杵作要开棺验尸,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所以等落葬以后再将犯人绳之以法。” 这就奇了怪了,若是担心对死者不敬,那昨晚吴老夫人的行为又作何解释?看来这位吴老夫人对他的庶子,何止不亲厚,简直像仇人一般。 我一连问了牡丹好几个问题,她都知无不尽,我观察着她的表情,试探着问:“你对我说这些,不怕老夫人怪罪于你?” 她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是老夫人说,‘若有人问起,就如实回答’,我才说的。而且本来就是事实,我问心无愧,有什么不敢说的?” 这坦荡荡的神情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难道真的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谢过了牡丹,我在吴府绕了两圈,遍寻不着青玄。等到午膳快结束的时候,他满头大汗地冲进来,把木桶剩余的米饭通通刮进碗里,埋头吃了起来。 等他吃完,我把他拉到厢房,把我和花魁的对话告诉他。 不是花魁和沈彬的八卦,他听得兴致缺缺。等我讲完,他从袖中掏出一张薄笺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接过展开,薄笺上用蝇头小楷写了一些常见的药材。 “我们之前猜得没错,吴老爷确实有顽疾在身,这件事全府上下都知道。所以吴老爷猝然离世,沈彬和蒋氏没有怀疑。我跑去镇上的药店,让伙计给我抄了吴府经常购进的药材。” 我细细看了看药材清单,看来吴老爷病得不轻,急于求子,大概也与知晓自己命不久矣有关。 他凑过来,用手指在纸上点了几处:“是药三分毒,这几味药材搭配起来,可以制成致死的毒|药。” 我没说话,他顿了一会儿,奇怪地看着我:“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好像还蛮懂得嘛……”我收起玩味的眼神,“所以你觉得,有可能吴老爷的药出了问题?” “我师父五陵子最擅长的就是炼丹啊!”他愤愤地说完,又冷静下来,“也不一定,只是有这个猜测。我只是觉得,既然府里就有现成的材料,比外面单独去买毒|药要方便许多。” “那么,这药材买来之后是放在哪里的?” “吴府一直没有女主人操持家事,蒋氏进府时间太短,吴老夫人又看不惯她,一直没把主事的权力交给她,都是自己主持着。她每个月定期叫小厮去买药,买来之后都放在厨房,婢女一日三顿熬好端给吴老爷服用。” “所以这放药的地方,吴府的人都知道?” “是啊,就跟食材一样放着。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藏起来干嘛?” 我皱了皱眉:“算了,纠结毒|药从何而来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了。吴老爷去世几天了?是不是要下葬了?” 青玄想了想:“你来的时候已经停灵一天了,算算时间,明天一早应该就会落葬了。” “按照花魁的说法,落了葬,吴老夫人就能将凶手绳之以法,说明吴老夫人知道谁是凶手。我们要么还是先静观其变吧。毕竟她一直待在吴府,肯定比我们知道的多。” “嗯,有理。”青玄若有所思,“可能到时候也能解释为何吴老夫人的行为如此诡异。” 我点点头,收了茶壶茶杯,起身准备离去:“你下午好好做法,送死者最后一程吧。” 从青玄房里出来,无拂已经早早到灵堂诵经了。我无所事事地蹲在他旁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沈彬还在尽职尽责地迎送宾客,眉宇间仍有倦色,但隐约带了点喜气,举手投足之间,不似往日沉重,轻快了不少。我猜想他是不是有什么好事,转头去找花魁。 女眷都穿着类似的衣服,我眯眼找了好一阵子才找到,她仍然缩在一角,跟沈彬连眼神交集都没有,看样子像是没有和好。 吴老夫人已经止住了眼泪,正挨个接受宾客的吊唁,不辞辛苦地答谢。她对吴老爷的母子恩情果然寡淡,竟连装哭三日都撑不住。 纵观全场,还在真心实意哭灵的大概只有蒋氏一人,她儿子蒋陵牵着她的手,不时轻声安抚她,一双阴郁的眸子沉沉盯着灵堂正中的灵柩。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这种该怎么写……我得去多看两集柯南 _(:3」∠)_ ☆、佛曰 晚上入寝,我仍变作了狐狸。 见得多了,无拂对我这副样子也习以为常。我把今日所闻跟他说了一番,兴致勃勃地提醒他明日有好戏看。 对此他很是不以为然:“等吴施主落葬后我就要回舜若寺了,死者安息后,生者的事跟我又无甚关系。” “你这话就不对了。佛家不是最讲究众生平等么?怎么你只管死者的事情,不管生者的事情?” 无拂一时语塞,想不出什么话辩驳,我趁机劝他等事情了结了再走:“你长年住在须弥山,应该多多到镇上来体验下凡人的生活,才能更好的普度众生。”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可是我不及时回去,寺里的功课就落下了……” 我循循善诱:“你在这里也是修行,回寺里也是修行,心中有佛,在哪里修行都是一样的。” 最终无拂被我成功说服,答应再多停留几日,我心花怒放,八条尾巴啪啪甩在床上。 无拂很是不解:“你怎么很开心的样子?” 我确实开心。就像以前我见不得澄镜高高在上的样子,对于无拂的天真无邪,我总是想着让他染上点儿尘世的污浊,让他见识见识多姿多彩的滚滚红尘。也许他就不愿意回寺里当枯燥无味的和尚,同意与我双修了呢? “舜若镇虽然小,但还是有很多好吃的好玩儿的,到时候带你挨个体验一遍!或者你想去终南山看看吗?就是我以前住的地方,山清水秀,也没那么多妖精,挺好的。我还可以介绍老涂给你认识。说到老涂啊,你一定猜不到,他原来是一只……” 我自顾自说了一通,没得到无拂的回应,转头去看,他已经睡着了。 夜色已深,豆大的油灯飘摇在房间一角,微黄的灯光影影绰绰照射过来。 随着火光跳动,这光亮忽明忽暗,给他玉石般的侧脸镀上了一层微薄的光晕。平日里熠熠生辉的双眸被眼帘遮住,只剩下一片安宁祥和。我想起九品莲台之上被圣光笼罩的澄镜,连床榻的咫尺之间,都变成了清醒与梦魇的距离。 我的心砰砰跳动起来。 这一刻,我从未觉得他们如此的相像。 次日一早,吴府就开始为送殡做准备。一顿颇为丰盛的早膳,隔着老远我都能看到青玄吃得满嘴流油。用完早膳,无拂和青玄轮流到灵台前参灵,再把灵前设的香案和幔帐搬走,谓之“开灵”。 祭门后,沈彬代替蒋陵摔碗,摔了好几次才碎。三十二个杠人抬起灵柩,所有送殡人依次出门,队伍绵延几条街外。一路吹吹打打,往祖坟去了。 请来的打路鬼推着一辆五轮转盘车走在前面开路,其后是一对大锣,一班唢呐,两对官衔牌,一堂红彩谱加一顶返魂轿,再就是几个大座。青玄和无拂跟在后面,诵经作法。接着是沈彬和蒋陵手持哭丧棒走在灵柩前面,蒋氏和牡丹扶着吴老夫人走在后面,其他亲属和宾客跟在最后。 女眷送出村口就得止步返回,等沈彬和蒋陵落葬完回来,用酒洗过手,办完了辞灵仪式,安放好牌位和遗像,给请来的人发完酬劳,客客气气全都送走。 我和无拂青玄走到拐角,没等多久,就见吴老夫人带着一家老小迈进了县衙的大门。 青玄啧啧称赞:“吴老夫人果然说到做到,贫道佩服!” 我捂着他的嘴,领着无拂悄悄跟踪到衙门口,等县太爷升堂看好戏。 大堂内的五人,吴老夫人已经开始哭天抢地地哀嚎起来,牡丹因为早就心知肚明,所以还算镇定。沈彬和蒋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吴老夫人在衙门口击鼓鸣冤的时候,他俩还有点蒙。倒是蒋陵像是知道了什么,嘴唇抿得死紧。蒋氏试图询问吴老夫人,蒋陵伸手拉住了她,轻轻摇了摇头。 县太爷像是早有准备,仓促间有人击鼓也不见慌张,淡定地升堂:“下跪何人呐?” 吴老夫人向前膝行两步:“草民吴吕氏,家住镇东吴府,有冤情陈述!” “所诉何事?” “我儿吴慈仁,四日前夜被人毒死在家!实在是天大的冤情!我儿死不瞑目!还请青天大老爷做主!” 听到这话,沈彬和蒋氏皆如五雷轰顶,沈彬毕竟是外人,最初的惊讶过后,很快就冷静下来。蒋氏身形摇晃得厉害,跪都跪不住,要靠在蒋陵身上才勉强支撑。 “哦?还有这等事?”县官摸了摸山羊胡,“如今尸首何在啊?” “回老爷,尸首已于今日前下葬。我想让我儿完完整整地走,所以等落了葬才敢来报案。” 中毒而死一般都会让杵作验尸,开胸破肚则会死无全尸,乃是对死者的亵渎。吴老夫人这么做,围观群众只当她爱子情深,多有认同。 “胡闹!”县官一拍惊堂木,怒道,“既然投案,就应该等本官审完再葬,妇人愚钝至极!” 他缓了缓:“罢了,先听听口供。你且说说,案发当晚,家中都有些什么人?” “当晚除了我儿和我以外,还有我儿的妻室蒋氏、妾室牡丹、继子蒋陵、教书先生沈彬以及府里的下人,没有外人。白天我儿还好好的,晚上就……就……”吴老夫人捂着脸,泣不成声。 县衙外面已经围了一圈儿无关群众,我们三人终于不用躲起来,混在其中大大方方地观看。青玄用手肘捅了捅我,压抑着笑意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县太爷的表情很是……”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那什么?” “浮夸。”我替他接上。 “对对,”青玄努力绷着脸不让自己笑出声,“肯定有问题。” 无拂看看我又看看他,一脸茫然。 我摸摸他锃亮的头:“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吗?” “记得,可是吴老夫人不是说她知道凶手是谁么?为何还要来衙门让县官替她查案?” “也许……”我想了想,“她想要的不是查案……” “所以也就是说,凶手就在你们府中?”县官审视的眼神依次从五人身上扫过,“你们都来说说,案发的时候你们在干嘛?” 牡丹早有准备,率先答道:“那晚老夫人叫我去她房中,我们聊了一些闲话,回来我就发现老爷倒在地上,我急忙回去通知了老夫人。” “那是什么时辰?” “我从老夫人房中离开的时候,刚过二更。” “当时房内情形如何?” “当时老爷瘫倒在桌边,桌上是老爷常喝的药碗,我没敢靠近,直接就去禀报老夫人了。老夫人找了郎中,郎中说老爷已经救不回来了……郎中检查了药碗,闻了闻说味道不对,老爷像是中毒而死。” “吴慈仁经常喝药?” “是,老爷身体不好,每日三顿药,早膳之前,午睡之前,晚上就寝之前。那夜老爷留宿我这里,可能就直接在我房中喝药了。” “这么也就是说,你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的?” “对。” “也可能是你害死吴慈仁后,假装发现?” “这……这,牡丹冤枉啊大人!”牡丹以袖掩面,身子低低地伏了下去。她本就是青楼出身,这样娇着声音说话,怎么看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牡丹入府以来,幸得老爷荣宠,开心还来不及,哪里会加害老爷!” 吴老夫人扶起她,对县官道:“启禀大人,牡丹从我房间离开到回来,不过半盏茶的时间,等我赶到发现我儿已气绝多时,尸首早已冰冷了。凶手绝不会是牡丹,应该另有其人。” 县官点点头:“这么一来,你二人互相可以作证不是凶手。下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吴慈仁,姓名梗。 ☆、佛曰 沈彬盖因以前中过秀才,见了县官可以不下跪,所以立在一旁。他虽然进来的时候略显慌张,但很快也镇定下来:“启禀大人,草民沈彬,当日正在考察吴老爷继子蒋陵的功课,忽然被通知吴老爷去世的消息。我与蒋陵可以互相作证,我二人一直都在书房,不曾离开。” 闻言,蒋陵猛然转头看他,目光闪烁,晦暗不明。 沈彬虽然落魄,但犹有读书人的风骨,负手立县衙之中,谈吐不疾不徐,如青松翠竹,本就容易令人信服。此刻他坦然自若地任蒋陵盯着,不辩解也不回头看他。 县官注意到蒋陵的异样,问道:“蒋陵,你可有异议?” 蒋陵收回目光,看了看蒋氏担忧的目光,垂下眼睛,低声道:“没有。” 青玄又捅了捅我,酸溜溜地问:“你那日在青楼,他是不是就是这样?” “什么样?” “惺惺作态。你看花魁的眼神,我估计要不是在衙门,她都快扑上去了。” “是吗?”我侧目去看牡丹,果然如青玄所说,她一身惨白黯淡的装束,只有双眸目光灼灼,眼中的爱慕如洪荒猛兽,跃然而出。她身旁的老夫人,看向沈彬的眼神里也满是慈爱和欣慰。 ……似乎哪里不对啊。 我用手肘回捅了一下青玄的腰:“我发现一件事……” “什么?”青玄还沉溺在才子佳人的八卦里面。 “你有没有觉得,吴老夫人对沈彬,太过于热切了?虽说蒋陵是继子,吴老夫人避他可以理解,但她对沈彬的态度,我想不通。” “你这么一说……”青玄支着下巴,“但是为什么呢?非亲非故的,吴老夫人凭什么这么优待他?” “非亲非故”四个字在我心里打了个突,来不及细想,注意力随即被堂上的变故吸引过去。 四个人都有了证人,县官打量着剩下的蒋氏:“那天你在作什么?” 蒋氏一双手绞着粗麻孝服,磕磕绊绊地回答:“我……我在房间做针线活……” “已是二更,你怎么还不就寝?” “我等……等……我儿子……” “蒋陵跟你同住?” 一直默不作声的吴老夫人突然开口:“启禀大人,蒋陵在我们府东边有自己的厢房,蒋氏的厢房则在西边。” 县官看了一眼吴老夫人,也不怪罪她的多话,继续问蒋氏:“吴吕氏所言属实吗?” “是、是这样,但、但是陵儿年幼,我一直都带在身边照顾,跟我同住。” “那好,案发当晚,你有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房间?” 蒋氏微微犹豫了一会儿,我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她点点头,小声道:“我离开过。” 青玄倒吸一口冷气:“这是要完啊!” 蒋陵顾不得堂上肃静,伸手拉她,急声道:“娘!” 县官一拍惊堂木,蒋陵颤了一下,不做声了。 “你去干了什么?” 蒋氏低着头拍拍蒋陵的手背,继续说道:“我见夜深陵儿还没回来,怕他晚上腹中饥饿,所以去了厨房,给他熬了碗粥,想等他回来吃。” “你在厨房遇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一一道来!” “是、是,我在厨房煮粥,恰巧老夫人的婢女燕儿在给老爷熬药,她想要出恭,就叫我帮忙照看了一会儿药罐,等她回来,我盛好粥就离开了。” “药碗经由你和燕儿之手,如此看来,你二人嫌疑最大。来人,把燕儿带上来!” 一个衙役领命而去。吴老夫人又磕了一个头,颤颤巍巍道:“大人,燕儿从小就跟着我,与我亲如母女,我儿正室之位空缺多年,我儿的衣食住行一向都是她在负责照料,她绝无加害我儿的理由啊大人!” 吴老夫人这话,可算是变相指认蒋氏为凶手了。众人的目光皆集中在蒋氏身上,她颤抖着嘴唇,半边身子瘫软在地上,瑟瑟发抖,口中喃喃念叨:“不是我……不是我……” 蒋陵怒发冲冠,双目赤红,死死地瞪着吴老夫人,握拳扑上去大骂:“死老太婆!你血口喷人!” 沈彬及时上前抱住了他,拖着他远离了吴老夫人,蒋陵口中犹自骂着,死命挣扎,沈彬几乎制他不住,被他踹了好几脚。 县官重重地拍了下惊堂木:“肃静!成何体统!” 见衙役要上来动刑,沈彬急忙捂住他的嘴,衙役看了他一眼,退了回去。 燕儿被带了上来,跪在吴老夫人旁边。县官问了她同样的话,她的说法与蒋氏和老夫人并无二致。 “蒋氏走之后,你又做了什么?” “奴婢等药煎好,端去给老爷。老爷说现在不想喝,让我先放在姨太太房里,等会儿他去喝。” “所以你觉得凶手是谁?” “回老爷,药碗不曾经过其他人手,肯定是夫人趁我离开的时候下的毒。” “如此说来,蒋氏的确最有嫌疑。”县官又问吴老夫人:“按照你的说法,蒋氏有作案动机?” “是。”吴老夫人瑟缩着,像是被蒋陵吓怕了的样子,“自从她母子进府以来,对我处处顶撞,多次逼迫我早日交出府中账本,意图掌管府中主事的大权。我儿娶妻是为了求子,蒋氏不仅不曾生下子嗣,还带了个外姓男丁进府,我儿可怜他们母女情深,同意了。如今我儿一死,我又是个风烛残年的将死之人,她欺我府中无人,便要赶走我,霸占吴府啊大人!” 县官转向其他几人:“吴吕氏的说辞,你们可认?” 燕儿立刻如捣蒜搬点头:“奴婢可以作证,老夫人所言句句属实!” 牡丹用衣袖遮住脸,偷偷看了一眼沈彬,沈彬眉头紧锁,一手抱着蒋陵的腰,一手捂住蒋陵的嘴,目光在众人身上来来去去,犹豫不决。 牡丹收回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如此以来,蒋氏的嫌疑最大。”县官似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口气一变,厉声问道:“蒋氏,你可认罪?” 他连问了两声,蒋氏都毫无反应。一名县衙凑近去看,蒋氏惊吓过度,已经昏了过去。 县官皱了皱眉,一脸嫌弃:“来人啊,先把蒋氏收押大牢,等她醒了再让她签字画押。” 两名衙役架着蒋氏拖走了她,蒋陵挣扎得更厉害了,一旁的衙役拿水火棍恶狠狠捅了他肚子一下,蒋陵如虾米般蜷起身子,不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对没什么存在感的副西皮…… ☆、佛曰 此判决一出,吴老夫人和燕儿立即扣头高呼“青天大老爷”,牡丹跟着她朝县官盈盈拜了拜。沈彬眉头紧锁,一句话都没有说。 县官心情大好,飘飘然退了堂。吴老夫人被牡丹和燕儿一左一右搀扶起来,仍是装作哭丧的样子,嘴角却是压不住地上翘。围观的人群散去,衙役过来关门赶人,沈彬只得带着蒋陵走出县衙。 沈彬把他放在衙门口的阴凉处,我拉着青玄和无拂凑过去躲在墙角,恰好听见他对蒋陵道:“你怎么样?要不要叫大夫来看一看?” 蒋陵蜷缩着身体,痛得说不出话来,伸手摆了摆。 “那我背你回吴府。”沈彬说着,就要蹲下身子。 蒋陵抬起头,嘴唇发白,满脸冷汗,忍痛说了一个字:“滚!”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狐涂 作者:御年糕 第4节 沈彬愣了愣,显然没料到蒋陵是这样的反应。他念及蒋陵继父刚死,生母被抓,一下子受不了打击,忍住火气,耐着性子劝他:“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不回吴府,还能去哪儿呢?” 蒋陵刚要开口,脸色骤然变了变,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沈彬拉起他,不由分说要背他去看大夫。 我戳戳津津有味看八卦的青玄:“你去救个场?” 青玄整整下摆,从容地自墙角转出,粉墨登场。 他不八卦的时候,高冠博带,朗目疏眉,颇有他师父五陵子的风度气质。 沈彬还认得他,冲他点头示意:“青玄道长。” 青玄回了礼,转头仔细端详蒋陵的脸色:“我见小友似乎身体不适,贫道这里有一枚灵丹,食之可以修复经脉,百痛立消。相见即是有缘,贫道愿赠与小友,小友速速服下吧。”说罢,从袖中拿出一枚红色的丹药。 沈彬的眼中犹豫不决,似乎想开口拒绝。蒋陵看他一眼,接过来一口吞下。 我听闻终南山道家一派长于炼丹,可惜我是个无疾无痛的妖精,遇到五陵子的时候已经成过仙了,是以从未见识过丹药的神奇。蒋陵服下丹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对青玄拜了一拜:“多谢道长。” 青玄扶起他,微微一笑:“起来吧。” 沈彬见他好转,斟酌着说道:“我先回吴府了,你如果想明白了,也赶紧回去吧,毕竟是你的家。令母的事,还需从长计议……” 蒋陵想也不想,打断他:“我母亲不是凶手!” 沈彬叹了口气,消沉地挥挥手:“罢了。”他又谢过了青玄:“蒋陵年幼,还望道长麻烦看顾一二。” 青玄一点头:“好说。” 沈彬放下心来,准备转身离去。 “等等!”蒋陵开口叫住他。 “怎么?你想通了吗?”沈彬回头,面有喜色。 “我只问你一件事,”蒋陵偏过头不去看他,一双手攒得死紧,“刚才堂上,你为何要出言替我隐瞒?” 沈彬看着他,并不为他冷漠的态度气恼,温声回答:“我教你读圣贤书,毕竟师徒一场。你还年幼,勿要让一时邪念蒙蔽了双眼,铸下追悔莫及的终身大错。” “只因为师徒之情?” “那是自然。你以为我有什么企图?” 蒋陵垂下眼眸,冷冷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沈彬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不会跟自己走了,又叹了口气,离去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蒋陵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软软地倒下去。青玄眼疾手快,把他捞在怀里,摸了摸他的脉搏。 “奇怪,我师父的丹药应该药到病除,立竿见影才对啊……”他又摸了摸蒋陵的额头,“你感觉怎样?” “好多了,就是有点头晕。” “你刚刚冷汗出太多,现在身体虚弱,需要静养。”看刚才蒋陵对沈彬的态度,他是决计不肯回吴府了。青玄四下张望,建议道:“不如我先扶你到客栈休息一下吧。” 蒋陵摇摇头:“不了,麻烦道长扶我到衙门口就行。” 他们坐的地方距离衙门口十几丈,并不远,青玄扶着他走到喊冤鼓旁边的时候,蒋陵示意他停下,自己拿起鼓锤,重重地敲了一下鼓面。 奈何他身体虚弱,没敲两下已经体力不支。青玄看不下去,替他敲了十几次,鼓声隆隆,音波震耳,刚才散去的百姓又被鼓声吸引过来。 “咦?这不是吴家那个继子吗?他敲鼓干什么?” “刚才县太爷不是都把案子结了吗?难道又有冤情?” “刚才被抓的是他生母,这孩子接受不了吧。” ……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无拂拉了拉我的袖子,低声问道:“蒋陵要干嘛?”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静观其变吧。” 现在已是申时,衙门不会再升堂了。青玄放下鼓锤,露出疑惑的表情,劝道:“县官已经退堂了,你击鼓也没用啊。” 蒋陵低头喘了两口气,开口道:“我知道了,麻烦道长扶我到衙门口吧。” “你先告诉我你想干嘛?” “道长马上便知。” 青玄将信将疑,又扶着他到朱红色的仪门正中。蒋陵挣脱了他的手,扑通一声,跪下了。 青玄吓了一跳,下意识反手去抓他,拽了几下蒋陵还是不起,皱眉问道:“你这是为何?” 蒋陵端端正正跪在门槛之外,大声道:“罪民蒋陵,毒害继父吴慈仁,罪不可赦。望大人释放我母亲,我愿认罪伏法!” 他一连喊了好几遍,衙门始终紧闭不开,也不知是县官听见了装作不知,还是散衙了听不见。 围观群众都当他是救母心切,替母受罪,怜他是名孝子,无人把他的话当真,都摇着头渐渐散去了。 青玄好言好语地劝他,他都充耳不闻,硬撑着跪在原地。 青玄无奈,只好拼命朝我和无拂藏身之处使眼色求助。 无拂担心蒋陵,拖着我从角落走出来。刚走两步,只见蒋陵身体晃了两下,青玄赶紧伸手去扶。 待我凑近一看,蒋陵躺在青玄怀中,无知无觉,已是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微博被盗号了……删了一上午的辣鸡营销广告,心累。 ☆、佛曰 事已至此,肯定不能再让蒋陵跪在这里,青玄提议找个客栈先安顿下来。 我和无拂均无异议。 青玄扶着怀里的蒋陵,视线从我和无拂一一身上扫过。 无拂困惑地与他对视,青玄打量了一下他瘦弱的小身板儿,率先转开了视线,热切地看着我。 我弹弹袖口,对他微微一笑:“人妖授受不亲,道长可放心?” 青玄灼热的目光在我身上烧了半分钟,我自岿然不动,最后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打横抱起了蒋陵。 抵达客栈,青玄双手占着脱不开手,无拂向来风餐露宿没住过客栈,只有我摸出一片金叶子,对掌柜道:“两间上房。” “两间?”掌柜的眼珠滴溜溜从我四人身上转过,“客官,我们房间的床,那个,比较小……” 小?那最好不过了。青玄要照顾蒋陵基本不用睡了,我和无拂嘛……我收起表情,肃然点点头:“我们没钱,就要两间。” 掌柜苦着脸倒找了我一堆碎银子。 进了其中一间客房,青玄把蒋陵放在床上,给他掖好被角,又号了脉,确认身体没有大碍。我们三人转移到另外一间,围着桌子开始从长计议。 坐下之后,青玄敲了敲桌面:“茶。” 我从乾坤袋中掏出紫砂壶,开始取水泡茶,只有一对杯子,便给了青玄和无拂。我在乾坤袋里又摸了摸,掏出一只摆在自己面前。 青玄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只新的杯子:“狐兄,你从哪里搞来的?此杯仙气环绕,似乎不是凡品啊。” 我干笑两声,拿袖子遮了遮:“这是我从西王母蟠桃宴上偷的,你信么?” 青玄两眼放光,扑上来要抢,我一把夺过。与他争执之间,茶杯从桌边摔下,滚到无拂脚边停住了。 无拂弯腰从地上拾起来,他指尖碰到杯子的一刹那,杯体发出淡淡微光,原本雪白一片的杯壁隐隐浮现篆刻的金色佛文。 他好奇地把杯子拿在手中,细细查看:“这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等他读完,把杯子还给我。离了他的手,杯子又变成纯白无瑕的颜色。 他皱着眉头,口中喃喃自语。我收好杯子,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啦?” “很奇怪,这个版本我从未见过……读完似有所悟,又不是很明白。”他又看了一眼,“那个茶杯,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茶杯么,不都长这样么。”我把杯子收进乾坤袋,坐回原位,“我们还是继续说蒋陵的事吧。” “对对,先解决当务之急。”青玄恋恋不舍地瞅了一眼我的乾坤袋,“你怎么看?” “我还是很在意吴老夫人。你们两个到吴府多日,有觉得蒋氏和蒋陵如吴老夫人所说那般仗势欺人么?” 无拂想了想,摇摇头:“没有,蒋氏一直都是孱弱的样子,没见她欺负过别人。” 青玄补充道:“倒是吴老夫人,好几次我见她对蒋氏指手画脚。” “是了,所以其中必有蹊跷。我觉得,蒋氏蒙冤下狱的可能性很大。”我斟酌着,“不过,究竟谁是凶手,还有待商榷。” “那你有什么打算?”青玄问。 我看看他:“我准备夜探吴府,你跟我一起去吧。” 无拂道:“那我呢?” “你留在这里照顾蒋陵,现在跪在县衙门前无济于事,务必要稳住他。” 无拂点头道:“好。” 夜幕降临,我略微施法,和青玄隐去身形,趁着夜色潜入吴府。 吴府内挂满白纸灯笼,到处缠着白绫,阴森可怖。青玄抖了抖,小声问:“你确定要进去?” 我奇道:“你不是道士么,怎么还怕鬼?” “我们是炼丹那一派的,不管捉鬼啊!” 无视他的抗议,我一脚把他踹下墙头,做法消了落地声。 房间内只点白蜡烛,照着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倒映在饭厅的纸窗上。我拉着青玄悄悄靠过去,隔着窗缝朝里偷窥。 餐桌上,吴老夫人、牡丹和沈彬正在用晚膳,燕儿在一旁为他们布菜。 我听见青玄“咕咚”咽了下口水,急忙用法术把他全身上下消音,果然不一会儿又听到他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这一顿饭,老夫人看着对面二人,吃得心情舒畅。牡丹低头吃菜,眼角眉梢却在含情脉脉地瞟着沈彬。后者皱着眉头,食不知味,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匆匆吃完,沈彬放下碗筷站了起来。 吴老夫人慢条斯理地擦擦嘴,问道:“你这是要回房休息了?” 沈彬犹豫了一下,道:“不,蒋陵身体有些不适,我想去看看他。” “今日可是落葬的头晚,逝者转生路上看到家人会留恋尘世,不肯安息。为了他能安心投胎去,还是待在家中吧。” 沈彬犹豫不决,牡丹也开口劝道:“是啊,老爷生前待你有恩,还是以老爷为重。明日一早我再陪你去看蒋陵。” 沈彬想了想,重新坐了回去:“我知道了,是我没考虑周全。” 吴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挥了挥手让燕儿把饭菜撤下去,换上红茶。 “沈……先生。”她摆弄着手腕上的一串佛珠,眉头微耸,像是极力压制着什么。 沈彬以为她有话要说,恭恭敬敬地等着。 “想必你也知道,吴慈仁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这……”沈彬斟酌着开口,“略有耳闻。” “我进吴府以来,没有生育,先夫便娶了妾。吴慈仁是妾所生,一个庶出的儿子。”她顿了顿,“但其实,我在出嫁前,曾经与人私奔,怀过一个孩子。分娩的时候难产,幸好我父母赶到,及时把我送到医馆,我活了下来,可是再也不能生育。等我醒来,那孩子和那男人一起消失不见了。我心灰意冷,便同意嫁给吴老太爷。” 沈彬有些不解,吴老夫人的这些过往与他有何相干。我却隐隐有了种预感,一直以来困扰着我们的真相似乎就要破土而出。 “后来我一直在找他们,不久之前,终于有了线索。”她的语气陡然低了下去,“那男人和我的孩子都已经去世多年了。” “这……节哀顺变。”沈彬不知从何安慰,只好尴尬地说些客套话。 吴老夫人拿手绢擦擦眼泪,又道:“所幸,我那孩子生前结过婚,给我生了一个孙子。” 她抬起头,眼中迸射出的热切如条条藤蔓,紧紧地缠绕着沈彬。 她一字一顿,慢慢地说道:“也就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吴老夫人的秘密 ☆、佛曰 我今日做的最为正确无比的一件事,就是把青玄从头到脚消音了。 吴老夫人话音刚落,青玄就在我耳边无声地大叫起来。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像只漏气的青蛙。 屋内沈彬坐在圆凳上,双手成拳抵在膝边,全身不自觉地轻微颤抖起来。 牡丹显然已经知晓,并没有多震惊,只是一双美目担忧地看着他。 吴老夫人盯着沈彬,犹自在劝说:“我知道,你可能一时无法接受,但你我血浓于水,迟早是要相认的。” 沈彬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你……” “你不必担忧,吴慈仁已经死了,吴家无后,蒋陵又是个外姓,由你来继承家业,再合适不过。这吴府上下,我都替你打点好了,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她扬了扬手,燕儿立刻朝沈彬盈盈拜倒:“少爷。” 沈彬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说不出。 吴老夫人满意地扶起她,对沈彬笑道:“你看,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就安心等着做这吴府的新主人吧。” “我……” “我知道,你与牡丹有情。当我确定你是我亲生孙儿之后,就一直派人关注你的一举一动,当初建议吴慈仁买下牡丹的是我,让吴慈仁请你进府教蒋陵读书的也是我。”吴老夫人和颜悦色地看了一眼牡丹,“我知道你对牡丹情深意重,也是为你二人长久考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你不要怪我。” 牡丹连忙离座,朝着吴老夫人磕了一个头:“牡丹不敢,牡丹感激老夫人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怪罪!谢老夫人成全,让老夫人费心了!” 吴老夫人站起身,托着她的手扶起她,又去拉沈彬的手。 沈彬咬着牙,忍住没躲开。 吴老夫人将他二人的手叠放在一起,拍了拍:“明天我先对外宣布这个消息,等吴慈仁的孝期过了,就让你们结为夫妻,八抬大轿正式娶牡丹过门。你二人本就是一对儿,于情于理,别人都说不出闲话儿。” 牡丹脸颊上飞出两朵红云,娇羞着道了谢。 沈彬虽然没有言语,神色却颇为动摇,我猜他似乎想起了梳拢那夜自己拒绝牡丹的事情。他张了张嘴,没说出拒绝的话。 吴老夫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中带了几滴浊泪,欣慰地拍了拍他们的手:“这才是好孩子。” 沈彬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我想问一件事。” “你尽管说便是。” “吴老爷……是不是……”他迟疑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该不该问出口,“你杀的?” 吴老夫人拉下脸,看他的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痛苦。她后退几步,颤声道:“在你心里,我是这种人?” “不,我只是想问……”沈彬被她的反应吓到,自乱了阵脚。 “我可以立下毒誓,我没有下毒害过吴慈仁,这屋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彬儿,那蒋氏看起来固然可怜,可知人知面不知心,勿要凭外貌做决断。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凶手已经伏法了,你还同情她做什么?” “对不起,我……” “你若有证据,可以明早直接去报官。无凭无据的恶意揣测,可不是读书人所为!”吴老夫人怒目圆瞪,一甩衣袖,声泪俱下道:“我虽然想早日与你相认,可决计做不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可怜我一个老妇,只想找回自己的孙儿,却要承受这样诬蔑……我……我……不活了……”说罢,作势就要往墙上撞。 燕儿和牡丹急忙一左一右拉住她,沈彬慌了神,跪在她身边自责不孝,才堪堪把她劝住了。 一番闹剧结束,时候也不早了。沈彬告辞回房休息,牡丹挽上他的手,双双迈出了门。 等他们走远,吴老夫人朝门口啐了一声,骂道:“婊|子还想立牌坊!在青楼自甘堕落的女人还妄想明媒正娶进我家大门?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燕儿给她倒了杯茶,拍着胸口给她顺气:“老夫人您消消气,留得这女人不也是为了一时的缓兵之计么!” “也不知我那苦命的孙儿到底看上了她什么……要不是为了让彬儿心甘情愿留下来,我才不会让这种女人污了我家的门楣!” “老夫人神机妙算!等少爷接管了吴府,您再替少爷物色几个门当户第的大家闺秀。我看少爷对她也不是真心,大概是一时好奇玩玩,等见多了金凤凰,自然就看不上这种杂毛鸡了。” “唉,现在只能先这样了……”吴老夫人叹着气,由燕儿扶着她回内室休息去了。 我和青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惊诧。 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回到客栈,我把今天听到的内容一五一十说与无拂听,他掐着佛珠,道了声:“阿弥陀佛。” 青玄趴在桌子上吃着小二端来的夜宵,含糊不清道:“我们现在知道吴老夫人为什么之前会做那么多符合常理的事情了,但是谁是凶手还是没有头绪。” “的确,吴老夫人可能会想要害死吴老爷,提早让沈彬继承家业,但是还是没有切实的证据。”我抚了抚扇沿,“吴老夫人不让验尸,县官又很明显收了吴老夫人的好处,我们想要翻案,难啊!” 正一筹莫展之际,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巨响。我们急忙奔过去,原来是蒋陵醒了,想要喝水,结果不慎从床上摔了下来。 我打了个响指,油灯应声而亮。 无拂帮他倒了水递给他,蒋陵眨眨眼睛,困惑道:“你是……在灵堂诵经的小师父……” 青玄赶紧过去晃了晃,让他注意到自己:“别怕,我们是一起的。”他又指了指我:“还有这位,你可能在吴府里也见过他。” “我是见过……”他看了看我,又扫了一眼青玄,不自在地低下头,“我见过……你们在后花园……幽会。” “咳咳咳咳咳咳——”青玄被口水呛住,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其实是一篇宅斗文。(大雾 ☆、佛曰 我上前几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正色道:“我问你,吴老爷究竟是谁杀的?” 他几乎没有犹豫,脱口而出:“是我。” “你?”青玄几步冲到床边,“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他顿了顿:“不对,东西也不能乱吃……” 我懒得理他,继续问蒋陵:“现在只有我们几个,你不用有什么替母戴罪的想法。我们只想知道真相,看能不能帮到你。” 他抬起头,瞳孔乌黑发亮,认真地说:“我没有骗你,真的就是我。” 我有些气急,都什么时候了,这孩子还想着糊弄我们。索性搬来三个凳子摆在床边,拉青玄和无拂坐下,听他怎么说。 “那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害死吴老爷的?” “我……”他深吸一口气,手指神经质地摆弄起被角,还算镇定地说道,“吴慈仁身体不好,每天都要喝三顿药,固定每月一次去药房抓药。上个月吴慈仁办寿辰,家丁忙不过来,就叫我帮忙去药房拿药。抓药的伙计见我面生,以为我是吴府新来的,就嘱咐我其中几味药一定要按量煎熬,过量就会变成置人于死地的毒|药,务必慎重。我在心里默默记下,把那几味药偷偷藏了一点。吴慈仁死的那晚,是我把药下在了他的药碗里。” “你等等,”青玄忍不住打断他,“那天晚上沈彬不是给你作证,说你从来没离开过书房么?” 蒋陵眼神闪了闪,偏过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说……其实我中途离开过,我娘熬好粥,趁热端过来想让我喝。我不饿,就想让她先回去。沈彬说,百善孝为先,我娘特意送粥来,我应该承她的心意,叫我先回去喝了粥再来。”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然后我送我娘回去,路过吴慈仁新纳的那个小妾的房间,我见门半掩着,里面没人,就随口问了一句。我娘说她熬粥的时候碰到老太婆的婢女,说吴慈仁和那小妾都不在,叫我去把门关好,免得夜风把药吹凉了。我送完我娘,把之前藏的药带了出来,吴慈仁和那小妾都还没回来,我潜了进去,把药洒在碗里,然后退出来,回去上课了。” 我把蒋陵的话跟公堂之上牡丹和蒋氏的口供暗暗比较,发现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纰漏。这样的话,就只有一个问题:“照你这么说,沈彬是在公堂上说谎了?他跟你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替你隐瞒?” “这……我不知道。”蒋陵的脸上混合着尴尬和困惑,“我问他,他说是师徒之情,不希望我下狱受刑。” 青玄哼了一声:“没想到他居然还是个好人。” 我一直认为读书人的想法很是奇怪,沈彬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宁愿倾家荡产进京赶考求得金榜题名,也不愿脚踏实地找份工作安定下来踏踏实实过日子,任凭红颜在青楼把眼泪流尽,也要做个薄幸的负心郎。 有时候又会动动恻隐之心,怜爱误入歧途的学生,让有恩于自己的吴老爷含恨而去。 一旁的无拂仿佛猜透了我的想法,轻声说道:“都是执念。” “你们别想太多了,”青玄颇为不屑地摆摆手,“吴家无子嗣,说不定他以为蒋陵会继承家业,所以想讨好蒋陵继续资助他科考。” 沈彬作为一个外人,对吴家的恩怨是非不了解,青玄的猜测的确是完全有可能的。我不想在蒋陵面前说起吴老夫人和沈彬的关系,转而问道:“那么吴老夫人为何要陷害你母亲?” “哼,那个老太婆早就看我们母子不顺眼了。吴慈仁和老太婆并不亲,听说他不是老太婆生的。老太婆看不上我母亲,吴慈仁硬要娶我母亲进门,双方闹得很不愉快。那时候我们还没进吴府就听说了,后来老太婆总是想方设法找茬想让我们滚蛋,吴慈仁刚开始还试图调解,后来慢慢也厌烦了,索性不管了,看我娘生不出孩子就在外面花天酒地。那之后老太婆反而不处处针对我们了,没过多久,吴慈仁又弄了个小妾进门,老太婆没反对,还叫他给我找个先生教我读书。再后来,沈彬就来了。吴慈仁很宠那个小妾,老太婆不再找茬,沈彬教我挺用心,这样相安无事过了好一阵子。我本来以为她已经不在乎我们了,呵呵,她今天突然在公堂上发疯,果然她还是恨我们。” 闻言,我和青玄对视一眼。吴老夫人这样针对蒋氏,恐怕不是记仇,而是借此机会扫清一个绊脚石。凶手到底是谁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她只要让蒋氏背了这个黑锅,处理掉这个可能分割家产的威胁,再顺便把表面功夫做足,让人以为她对吴慈仁尽心尽力,安心而去,为了以后扶沈彬上位,旁人少些闲言碎语。 不得不说,吴老夫人为了这个亲生孙子,还真是殚精竭虑啊。 “最后一个问题,”我晃了晃扇子,“你跟吴慈仁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让你非要置他于死地?” 蒋陵跟他母亲住在舜若镇,之前跟吴老爷毫无交集。进了吴府虽然跟吴老夫人不合,但吴老爷并不曾亏待他们母子。要怨恨也是对吴老夫人,为什么最后死的是吴老爷? 蒋陵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滔天恨意,手指将被角绞成了麻花,咬牙切齿道:“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什么?”我们三人同时吃了一惊。 “几个月前,我遇到一个人,他自称是我父亲的结拜兄弟。他告诉我,我父亲并不是跑商路上遇到劫匪失踪了,而是吴慈仁看上我母亲,想让她改嫁,雇凶杀害了我父亲。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发誓,一定要替我父亲报仇,以慰他的在天之灵!” “你凭什么相信他的话?”青玄忍不住问道,“万一他是骗你的呢?” “他说了我父亲很多事情,我父亲生前都跟我提过,全部对的上。他还给了我一块染血的手帕,是我母亲绣给父亲的,他一直戴在身上。”他眉目微耸,露出一个讥讽的表情,“别看吴慈仁平日里乐善好施,装得像个大善人,他为了能有个儿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还曾经想让我改性吴,我呸!” 我担忧地去看无拂,他心思纯净,打心底认为吴慈仁是个好人,现在蒋陵这么说,我怕他承受不住。 无拂坐在房间一角,一边听蒋陵讲话一边默默转动念珠,察觉到我的视线,他微微颔首,道:“阿弥陀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蒋陵冷笑道:“大师,我作恶不怕遭报应,你要劝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无拂摇摇头:“万物皆空,因果不空。施主好自为之吧。” 我站起身看了一眼窗外发白的天色,对蒋陵道:“如此已经真相大白,你再休息一会儿吧,等天亮上衙了我们陪你去县衙投案自首。” 作者有话要说:  蒋陵的秘密 ☆、佛曰 次日一早,没等我们赶到县衙,舜若镇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吴老夫人广而告之,沈彬即是她失散多年亲生的孙子。吴慈仁无后,等丧期一满,吴府将由沈彬来继承。 这第二件,是开衙之后,县官宣判蒋氏昨夜畏罪自杀,死在了牢里。毒害吴老爷一事已经定罪结案,不再继续审理。 蒋陵得知消息后,整个人呆愣在原地,任人怎么叫都没有反应,石化了一般。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他突然像疯子一样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以头抢地,痛哭不止,旁人怎么劝也劝不住。 大街上人来人往,我只好先让青玄把他带回客栈,自己到县衙去打听消息。 县官宣布完消息打道回府,留下几个差役,铜墙铁壁一般堵住大门,不让探监,也不允许收尸,只说此事已经盖棺定论了。 我用神识潜入牢里细细探查一番,果然找到了蒋氏伤痕累累的遗体。虽然可以悄无声息地将遗体带回,但蒋陵现在情绪不稳,保不准看见遗体又要发疯。无奈我只能先返回,跟无拂和青玄说了这事。 蒋陵已经几近疯癫,一会儿哭喊着自己才是凶手,一会儿浑浑噩噩说要出门去找他娘。无拂按不住他,青玄翻出几种草药煮了强迫他服下,他才慢慢安静下来,缩在床上睡着了。 再怎么说,蒋陵也不过是个总角少年,猝然遭此大劫,神智难免承受不住。饶是本狐行走人间多年,见惯了悲欢离合,也唏嘘不已。 青玄担忧他悲恸至极,伤及经脉,与我商量想带他回终南山调养。终南山虽然不及须弥山灵气充沛,但胜在没什么妖精,更适宜凡人修行。再加上五陵子长于炼丹,也许可以治愈蒋陵。只是不知他这个状态,能否受得住路途遥远。 我和青玄讨论着如何说服吴府让我们带走蒋陵,不知不觉已过晌午,想到无拂还饿着,我歉意地朝他看去。 无拂至始至终端坐一旁转动念珠,默默注视着面前早已冷却的茶杯,一言不发,不曾插话,也不露悲喜。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越来越朝着澄镜的性情发展。我心下一动,找了个借口打发青玄:“你去隔壁看看蒋陵吧,好久没动静了。顺便叫小二端来些斋饭。” “好。”青玄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隔壁,推门出去了。 我转身跳坐在桌上,与无拂面对面,拿扇子挑起他的下巴,轻笑道:“小师父为何如此愁眉苦脸?” 这本是一个极其轻挑的动作,我是想让他有些生气,怒骂我也好,推开我也罢,总比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要好。 无拂就着扇子的动作抬眼看我,漆黑的瞳孔深沉如墨,一眼望不到底。他的神情依旧淡淡,倒是我先收回了扇子,不再与他对视。 “无拂,你在想什么?” “……在想蒋陵。” 我琢磨着他这个“想”应该跟我对他的“想”不是一个意思,心头仍然有一口浊气梗在喉咙,挥之不去,因而口气不善地问道:“想他做什么?” “《涅盘经》有云:‘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善恶不过是一念之间,但罪孽苦果却要伴随终身。如果不是当时蒋陵心生恶念,就不会导致今日的恶果。” 我皱了皱眉:“你是说他自作自受?” “不……我只是觉得他这样……”他斟酌着词汇,“很可怜。” “有什么可怜的?”我撇撇嘴,“他生父大仇得报,也失去了他母亲,一报还一报,很公平。” “虽然是报仇,但杀人毕竟是业障,对他自身修行不好。” 我嗤笑一声:“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要修行?他说不定只想着报仇,现在心愿已了,可以往生了。” 我最烦他瞎操心,以前在山上对个什么野菜啊锦鲤啊也就算了,全天下这么多人,他要每个都救过来吗? 无拂摇摇头,显然对我的话并不认同:“他还年轻,不应该早早自食其果。” “那你是要如何?”火气上头,话语到了嘴边也变得咄咄逼人,“生而为人,哪个不是身负业障?你们佛家所谓八苦,我看光是小小的吴府就占了个齐全。一个小吴府尚且如此,芸芸众生又如何能幸免?” 吴老爷发妻难产而死,此乃生苦; 吴老夫人年迈体弱,此乃老苦; 吴慈仁久病缠身,此乃病苦; 蒋氏含冤而死,此乃死苦; 蒋陵之前恨吴慈仁,日日相对又无能为力,此乃怨憎会苦; 花魁和沈彬相爱却被拆散,此乃爱别离苦; 吴慈仁求子不得,此乃求不得苦; 前七苦皆由此而生,此乃五取蕴苦。 “你是想发下大宏愿,拯救天下苍生?还是想学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夹带着不屑,“你们佛家所谓的杀神成佛,以身饲虎,说到底还不是自私的一种?比起自身的性命,你们更看中得道,生命在你们眼中渺不足道,因而舍弃它并没什么可惜。你现在这副作态,说是为了蒋陵,其实不过是为了自己早日成佛吧?” 他不说话,眼帘微阖,不知在不在听。我恍觉自己说的有些过分,不该把往日对澄镜的不满都发泄在他身上。无拂才十几岁,不可能有这种觉悟,也许他只是看蒋陵可怜,一时悲天悯人罢了。 刚想说点别的缓和下气氛,无拂重新转起佛珠,面容平静,轻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只是想,如果你帮他清除这业障,对你的修仙,会不会有帮助?” 我有些吃惊。他这么说,倒叫我捉摸不透他是为了救蒋陵,还是为了成全我。这一刻,我甚是懊悔之前撒的谎,说什么我上舜若寺是为了修仙,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但若叫我和盘托出前因后果,我又赧于开口,只能任由他这么继续误会下去。 我往日的修仙道上没有因救人而积德,全靠自己苦修,但听过别人有行善事成仙的例子,因而含含糊糊地答道:“可、可能吧。” 他眼睛一亮:“你有办法救他?” 既然被问了,我想了想,也顺着往下说:“我可以施法回溯时光,阻止他杀人。如此以来,他就不用背负杀业了,蒋氏也不会因他而死。” 他兴奋地抬起头:“太好了,我也跟你一起去!” 瞧着他这样兴奋,我雀跃的心往下沉了沉,难道又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低下头,凑近了他,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每个字符,缓缓问道:“你想让我救他?” 他与我对视许久,终还是吐出了一个字:“是。” 罢了罢了,不论是为了蒋陵还是为了我,他开心就好。 我看着他,也回了一个字:“好。” 修不修仙,对我没有意义,但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会替你达成。 作者有话要说:  事实上,这是一篇有穿越红元素的报社文。 ☆、佛曰 草草用过了斋饭,我对青玄说了回溯时光的计划。 他忖度片刻,问道:“我听说回溯时光是极耗灵力的法术,你如今已经不是神仙,不知能不能支撑得住?” “这个你大可放心,虽然根基毁了无法继续修炼,但我毕竟已经修炼千年,以前贮存的灵力还剩下不少,回溯一次没问题。” “那就好,我替你护法。” 我婉言谢绝了。护法这种事情,我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那便是老涂。 写了张字条准备烧给老涂,叫他速速下凡来助我。刚点燃一角,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老涂这种连个净衣诀都不肯让我动手的性格,必然是不会同意我施此等大法,说不定还会要求替我上阵。我已然被仙界除名,倒是不怕报应,可老涂若是强行逆天改命,指不定要承受因果报应,下凡历劫于他在仙界并无益处。 我堪堪收回字条毁了,暗自称赞自己考虑周全。 如此一来,我只得再次厚着脸皮去找青玄。幸好他虽然奇怪,还是答应了我。 青玄把客房中的桌子椅子统统挪开,留出一片空地,我用沾满朱砂的毛笔在地上画好符文,又到蒋陵床前,手指点在他眉心处,抽出一段银线般的丝状物。丝状物在我掌心翻涌滚动,最终汇成一团圆润的银球。 无拂看得好奇:“这是什么?” “这是记忆,蒋陵行凶之后的一段记忆。我把这段记忆抽离,等他醒来就不会记得这些痛苦的回忆。万一我们失败了,他还能好好生活。” 入夜之后,我算好时间,在房间下了禁制,将灵力缓缓注入符文中心。朱红色的笔迹渐渐亮起,变成灼眼的血红,开始疯狂地吸收着我的灵力。 我和无拂踏入阵中,飓风从脚下升起,澎湃的气流包裹着我们,刮得衣襟猎猎作响。我将灵力催动到极致,引导着气流像刀锋一般割开时空,蛮横地拉开一道口子。我拉着无拂纵身一跃,在地上滚了两滚,站起身来,已是吴家院内。 他拍拍衲衣,四处张望着:“这是什么时辰?” 回溯时光之所以被称之为最耗灵力的法术,并不是指催动符文的那一刻,而是你回到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消耗着你的灵力。虽然我修炼时间长,灵力还算充沛,但本着能省则省的原则,避免无端的浪费,我还是选择尽可能靠近蒋陵投毒那一刻的时间节点。 周围的一草一木还跟吴府之前丝毫不差,然而从我体内汹涌流出的灵力却真切地提醒着我,这是过去的时光。 我活动了下身体,试图早日习惯灵力流失这异样的感觉:“案发当晚,一更刚过。” “噢,那我们赶紧去找蒋陵吧,否则二更就来不及了。” 我点点头,刚想说话,狐狸耳朵动了动,提醒我有人来了。我一把拽过无拂,躲在一块假山的后面。 无拂被我拽得一个趔趄,迎面扑进我怀里。我张开手臂接住他,享受着难得的投怀送抱,心想消耗这许多灵力,也算不亏。 他满面通红地挣开我,开口想问,我捂住他的嘴,示意他透过假山的石缝朝外看。 漆黑的深夜,新月被乌云遮了个透彻。吴府的走廊挂满了红灯笼,随着夜风摇摆不定,泛红的灯光洒满廊道,摇摇晃晃,明明灭灭。 一道窈窕的身影执灯缓缓走来,她身边跟着个提着食盒的少年,正是蒋氏和蒋陵。 两人行经一扇半开的房门,蒋陵停下脚步,装作不经意往里看了一眼,问道:“吴慈仁今晚还是留宿那烟花女子之处?” “你怎么能这样称呼老爷,要叫继父。”蒋氏训斥了他几句,勉强笑了一下,“他刚刚纳妾,头几天留宿妾室房中也是应该的。” “头几天?早已过了足月了,还能算头几天?”蒋陵冷笑了一声,“娘,我当初支持你改嫁,是以为他会对你好。如今只闻新人笑,你这个旧人,只怕早就被人忘了吧!” 蒋氏眼角微红,幸而灯光昏暗,蒋陵不曾看见。她顺着蒋陵的视线看了看,轻声道:“我时才在厨房熬粥的时候,遇见了老夫人的婢女燕儿,他说牡丹姑娘被老夫人叫去房里叙话,老爷在画室赏画,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回来。我看燕儿已经把药送来了,你去帮忙把牡丹姑娘的房门关好,免得夜风把药吹凉了。” 蒋陵毕竟少年心性,把头一扭,硬梆梆拒绝:“我不去!” “听话,我们毕竟身在吴府,你就算再怎么不喜,也需得忍耐。等你读书有成,中了进士,就不用寄人篱下了。” 蒋陵张口就要反驳,他的眼神闪了闪,突然闭了嘴,走过去关上牡丹的房门,又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走了。 带他们远去,我带着无拂从假山后面转出,来到蒋陵停驻的房门前。 “刚才那两人在干什么?” 蒋氏和蒋陵离得远,无拂看不真切,幸而我这狐狸眼睛和耳朵还算灵敏,便将刚才二人的对话说与他听。 无拂听完,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房门:“这应该就是牡丹的房间了,按照承堂供证,蒋陵送蒋氏回房,喝完粥就会过来下毒,然后吴老爷进来喝药,毒发身亡,最后牡丹回房,发现尸体。” 我点头:“所以我们只需在这里等待,阻止蒋陵下毒即可。” 我推开房门,和无拂一同迈进,果然见到桌上摆着一个药碗,里面盛满了褐色的药汤。 无拂坐在桌边,淡定念起经文,一副守株待兔的姿态。我转身关好房门,刚想嘲笑他随时随地不忘念经老本行。甫一张口,山崩地裂般的晕眩直击丹田,我后退几步,向后背靠在门框上,才堪堪稳住身形。 回溯时光消耗的灵力比我估算的要多得多,我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开口:“我们的目的只是为了不让吴慈仁死,我看未必需要等到蒋陵来。不如我们直接把这碗药倒了,赶紧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鹿土:我是无所不能的狐狸精!←过去式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狐涂 作者:御年糕 第5节 ☆、佛曰 无拂睁开眼睛,困惑地眨了眨:“为什么?” “因为……”我随便找了个借口,“速战速决,莫要浪费时间,我们赶紧回去吧。” “可是……”他迟疑着问,“如果我们动手把药碗倒了,算是强改命格吧?会不会……受影响?” “我来动手就好,你不用管,报应不到你身上。”灵力迅速流失,让我有些烦躁。 他摇摇头:“还是不要了。回溯时光已经很难为你了吧?我不想让你再多生事端。” 他微微抬起头看着我,眼底如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波光粼粼:“你说我自私,这也算是我的私心吧。” 狐狸耳朵抖了抖,我摸摸鼻子,不自在地撇开眼。虽然灵力消耗地极快,反正蒋陵马上就来了,就……再等等吧。 “好吧。” 他侧了侧头,似乎没发现我的窘迫,望着桌上的药碗问道:“如果他知道代价是痛失生母,也许会主动放弃复仇的念头,这样就不算你逆天而行了。” 灵力流逝带来的是丹田的空虚,我强忍着不适,敷衍地回答他:“可能吧……” 算算蒋陵这一来一去,应该是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在我身上却度秒如年。我暗暗着急蒋陵迟迟未返,眼神偷偷瞄向桌上的药碗,心想要么趁无拂不注意倒了算了? 无拂注意到我的眼神,默默把药碗拉到他面前,用手盖在碗口上护住。 “吱呀——”房门发出一声突兀的声响,我和无拂迅速转头看去,只见蒋陵惨白着一张脸站在门口,看到房间有人,他后退几步,转身欲逃。 我强行把所剩无几的灵力挤在一起,一把将他拉进房间,袖子轻挥,房门砰地一声在他身后关上。 蒋陵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并用爬向房门,却发现如论如何也打不开。他颤抖着转过身,骇然问道:“你……你们……是……是谁……” 我困惑地挠挠头,按照之前发生的时间顺序,无拂和我要等吴老爷去世才会上门,现在的蒋陵对我们没有印象,只是突然出现在吴府的陌生人罢了。 无拂倒是淡定地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佛渡有缘人。施主,我们是你的有缘人。” “什么?”蒋陵困惑地皱起眉,最初的惊恐过去,他慢慢镇定下来,打量着我们,“不要故弄玄虚!再不老实交代的话,我可就喊人了啊……” “呵,如果不怕其他人知道你到这个房间来干嘛的话,你大可以叫人。”我存了戏弄的心思,悠悠说道。 尴尬的红,被识破的白,羞愤的黑,一时间他的表情很是丰富,我乐呵呵欣赏了半天,差点忽略掉渐渐空虚的丹田。 无拂不慎赞同地瞪了我一眼,温和地开口:“你不要紧张,我们是来救你的。” “救我?” “我问你,你半夜来此,是为了给吴老爷下毒,对不对?” “什……什么……”被直白的说中计谋,蒋陵无法保持淡定,涨红了脸试图否认,“你……你别瞎说!” “你这么做,是可以如愿害死吴老爷,但你母亲会被当做是杀人凶手关进大牢,冤死在牢里。你也会痛不欲生,悔恨终身。”无拂说得很慢,每个字符都重重地敲击在耳畔。每说一句,蒋陵的脸色就白上几分。 无拂把药碗往他的方向推了推:“现在,你还想把毒|药放进这药碗里吗?” 蒋陵的右手伸进怀里无意识摸索着,一个小纸包掉了出来。我先他一步拿在手里,闻了闻,正是青玄跟我说过的那几种致命的药材。 他定了定神,视线匆匆扫过药碗,不自在地低下头去:“你别以为这么说我就会相信,这宅子里值得怀疑的人多了去了!死老太婆跟吴慈仁母子失和多年,早就盼着他去死了。还有那新纳的小妾,嫁给吴慈仁却暗地里勾引夫子,只怕是等不及吴慈仁老死吧!” 我的狐狸脑子绕了两弯,才意识到他所说的夫子正是沈彬。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没想到蒋陵小小年纪,对吴府的种种恩怨倒看得透彻。怪不得他会毒害吴慈仁,原来早就想好了让吴老夫人和牡丹互相指认,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无拂摇摇头:“你可知牡丹并不是单相思,沈彬曾跟她有露水姻缘?你又知不知沈彬是吴老夫人的亲孙子?他们三人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必然会串通在一起诬陷你母亲。吴慈仁一死,你母亲冤死大牢,再把你赶出家门,他们就可以独占吴府了。” “什么!”蒋陵颓然跌倒在地,双目失了焦距,口中喃喃自语,“不……不可能……夫子他不可能是……” 无拂于心不忍,站起身想搀他起来,刚往前几步,蒋陵抖如糠筛,双腿在地上乱蹬,手脚并用后退着:“你……你别过来!” 无拂叹了口气,无奈地向我求助。 我算了算时间,再这样拖下去,吴慈仁很快就会回来喝药了。蒋陵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像刚知道他母亲死讯那时一样魔怔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此时事态紧急,再拖下去对谁都没有益处。 我召出银球扣在手里,瞬移到蒋陵身旁,左手如钩扣住他的下巴,右手快如闪电将银球从他眉心点去。 银球碰到他肌肤的那一刹那,泛着银光的表面开始消融,复又变成丝状,顺着眉心融了进去。 蒋陵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我,眼角一滴晶莹的泪珠沿着脸颊缓缓滑落,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无拂蹙眉看了我一眼,我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我从未试过把未来的记忆强行塞给凡人,再经历一趟丧母之痛,我不确定蒋陵能不能承受得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蒋陵不动,我也不敢妄动,久到丹田几乎感受不到涓涓流逝的灵力。蒋陵缓缓眨了眨眼睛,脸上泪痕犹在,泫然欲泣地问道:“这……这是真的么?” 我急忙点点头:“当然,这可是你自己的记忆。” 他的胸膛徐徐起落,终于下定决心,翻身站起,端端正正对我和无拂行了个礼:“我知道了,多谢救命之恩。” 我知道他已经想通了,欣慰地打开门让他出去。事不宜迟,我转身扑向无拂,抓紧时间催动符咒,电光火石之间,气流飞旋,划破时空。 再睁眼,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鹿土看到了谁? ☆、佛曰 我狠狠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确认眼前这团白白胖胖的少年正是老涂无误。 “你怎么来了?”我那字条应该没烧成才对啊。 老涂没回答,脸色黑得像锅底,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扭头走到桌边坐下。 我一头雾水,这是个什么情况? 幸好老涂也不算白来,之前我画的符咒被他用仙术加固过,一踏出符咒圈,灵力奔涌戛然而止。我舒了口气,把所剩不多的灵力运行一周,转头问无拂:“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头很痛……”无拂捂着额头,摆摆手。 刚刚我和他改变了蒋陵的命格,之后命运的轨迹都会随之发生变化。对于其他人来说,新的记忆会覆盖旧的记忆,旧的记忆不复存在,新的记忆中不会有吴老爷的丧葬,对簿公堂也不会发生,蒋氏更不会死。 一切都会朝着我们预期的方向发展,而无拂被我的灵力所影响,将会同时有这两种记忆。新的记忆在一瞬间挤满脑子,身体上难免会有不适。 我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一抬头看到了支着脑袋兴致盎然看着我们的青玄。 “怎、怎么了?” “你们回来了?” 唉?不应该啊,我盯着青玄从头到脚扫视两圈,他没跟我们回溯时光,应该只有新的记忆,不知道我们去了哪儿才对。 他露齿一笑,朝老涂的方向努努嘴:“多亏这位高人,我现在脑袋里也有两段记忆,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虚幻和现实,挤得脑仁儿疼。我还好奇高人是何方神圣,原来你们认识的么?” “他啊……”我看了眼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的老涂,决定逗逗他,“他是你们终南山的一只兔子。” “哦!我知道!我师父跟我说起过,据说是终南山千年来唯一成仙的妖精,渡劫的时候搞出了好大的阵势,连我们道观都被雷劈了!”青玄陡然激动起来,眼神儿时不时瞄向老涂的背影。 老涂的耳朵小小地抖了一下,可疑地红了。 青玄更激动了:“原来都是真的么!我还以为我师父诓我呢!我从来还没有见过活的神仙,可算是开眼了!” “好几百年以前的事情了,你怎么说得好想你亲眼见过一样?”我嗤之以鼻。 “我师父听他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师父说的呀!” 我仔细回忆了一番,对于老涂渡劫的时候我有没有把山下的道观弄毁实在没有印象了,张口试图辩解一番,老涂冷冷地哼了一声:“这种传言你也信?” “啊?那当时是个怎样的情形呢?”青玄眼光一闪,兴奋地盯着老涂求八卦。 老涂显然没有我那么好心为他答疑解惑,他从凳子上蹦下来,拽着我的袖口,径自往旁边的客房走去。 我被这野蛮的兔子拖着走,艰难地回过头去看到了无拂担忧的双眼,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容。 到了另一间客房,无拂大咧咧地在桌旁坐了。蒋陵还在床上沉睡着,也不知道青玄给他吃的药要到几时才能醒。 我上前把了把他的脉象,确认只是昏睡而已,才放心地坐在老涂旁边,瞅瞅他面色不善的脸,问道:“怎么了?” 老涂水灵灵的少年面容皱成了一张包子,他忍了又忍,最终忍无可忍,狠狠地一拍桌子:“做这种事情,你干嘛不叫我!” 我眨眨眼睛:“叫你干嘛?” “施法这种事情当然是由我来做比较好!你的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 “没事的,”我试图安抚他,“这种小法术我应付得来,不用担心。” “小法术?回溯时光算是小法术?”他突然变得怒不可揭,冲我怒火中烧地咆哮,“要不是我观天相有异,掐指算算竟然跟你有关,你还想瞒着我?” 哦,原来他是自己算出来的,看来逆天改命果然会导致异象。幸好是蒋陵自己放弃了,如果我真的动了那药碗,估计我也要完。 “我没有想要瞒着你……你也知道这是逆天改命的大事儿,我已经被除去仙籍了,也不可能再转世,轮回报应算不到我头上。你毕竟是个神仙,没必要替我遭这个罪……” 我正耐心地给他分析利弊,谁知他听到“除去仙籍”的时候就已经红了眼眶,我自然不敢再说下去,悻悻住了嘴。 “阿尘,我们当初说好的……”他的火气顷刻间消散,像只蔫吧的茄子,哑着嗓子开口,“你替我渡劫,我成仙后帮你做任何事……” “任何事里不包括这件。”我摇摇手指,“再说了,我替你挡雷劫只是一时兴起罢了,可没跟你说好。”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们两人相交多年,他知道我的脾气,决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更改,转而换了个话题:“好吧,那你这次是为什么要浪费那么多灵力?”他瞥了眼床上沉沉睡去的蒋陵,“为了救他?” 我想了想,模棱两可地回答:“算是吧……” “算是?”他转了转眼睛,敏锐地发现了问题的关键,刚刚缓和的脸色骤然降到冰点,“又是为了澄镜,是不是?” 可怜我这活了几千年的老狐狸,在老涂面前竟像个被父母抓包的黄毛小儿。我东瞧瞧西瞧瞧,视线从床上的蒋陵绕回到面前的老涂,勉勉强强点了个头:“算是吧……” 他的眉头立刻紧紧地皱了起来,恨铁不成钢般痛声道:“阿尘,你为他跳了诛仙台还不够,这是要把命也搭上吗?” 我讪讪一笑:“哪儿有那么夸张,不过是浪费了些许灵力而已……”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少给我装蒜!” “我是只装人的狐狸,我没有装蒜……” 他重重地一拍桌子:“你住口!你原身的尾巴断了,没办法再继续修炼,全靠以前积蓄下来的灵力维持人形。我渡劫的时候你替我受了九重天雷,灵力损耗大半,再不省着点用,你是想灵力耗尽变回原形,几年后阳寿耗尽死在荒野里,魂飞魄散吗!”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老涂红着一双眼睛,还要强板着面孔教训我,我狠不下心来跟他继续拌嘴,只好低眉顺眼地承认错误,保证再也不乱用灵力。 好不容易把老涂哄好了,床上的蒋陵呓语几声,像是要转醒。我急急忙忙推开门,准备去寻青玄。 房门打开,门口背光立着一道剪影。 我吓得不轻,定睛一看,竟是无拂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随便一歪就能歪到狐兔cp上去啊……orz ☆、佛曰 我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无拂在这里站了多久,我和老涂的对话又被他听到多少。 大约是刚从双重记忆中缓过来,无拂脸色是失了血色的惨白,神色之间充满着疲惫。我心疼地伸出手,想渡他一些灵力恢复,被他不露痕迹地退开一步避开了。 我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怎么了?” 他看了一眼屋内的老涂,轻声道:“青玄说有事……” 老涂沉下来脸,哼了一声走到隔壁去了。 我看着老涂的身影走进青玄的房间,问他:“我们也过去?” 他摇摇头,哑着嗓子道:“你看过新的那段记忆么?” “还没……怎么了?”我疑惑地瞟着他苍白的脸色,迅速在脑中回忆一番。 我和无拂回到过去阻止蒋陵投毒之后,时光像被换了条路线,朝着新的方向继续发展。 那天晚上,吴慈仁还是死了。 吴慈仁回房间喝了药,左右等不来牡丹,想起冷落蒋氏多时,愧疚之下去了蒋氏的房间。天色已晚,蒋氏在门口做了标记,好让蒋陵知晓,回房伺候吴慈仁歇下了。 蒋陵等沈彬讲解完课业,回到蒋氏门口,盯了门口的标记半晌,默默回到东厢自己的房间。 吴慈仁一日三顿药,早上那碗须得早膳之前服用。次日清晨,燕儿去给吴慈仁送药,在蒋氏房门口敲了半天的门,无人应答。 燕儿心下好奇,吴慈仁在牡丹房中经常晚起,而这蒋氏可是每日天蒙蒙亮就起来监督蒋陵的功课了,不可能都到早膳时间了还没出门。 她又敲了半天门,房中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她大着胆子推开房门,却看见吴慈仁和蒋氏惨死在床上,血迹干涸,显然已是死去多时。 这次不用吴老夫人报官,闹出这么大动静,县衙直接找上门来,杵作验过尸,得出结论:吴慈仁和蒋氏是熟睡之际被人拿利器捅死的。 众人均觉得蹊跷,吴慈仁在舜若县是有名的大善人,别人感激他还来不及呢,谁会加害于他? 县官换了个杵作又验了一遍,仍是得出同样的结论,便记下尸体特征,让吴府来把吴慈仁和蒋氏的尸首拉回去下葬。 接下来儿的记忆就和上一段相差无几了,无拂和青玄相继被请到吴府,无拂念经,青玄作法,我在旁边无所事事。 与此同时,县衙在抓紧时间破案,先是在吴府花园墙角发现了有外人入侵的痕迹,再通过调查发现,蒋氏的前夫是被吴慈仁雇凶杀害,好让蒋氏改嫁自己。 蒋氏的前夫有个结拜兄弟,曾经发誓要为他报仇,就在案发的那一天,突然失踪了,舜若镇上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第三天,吴慈仁和蒋氏下葬,仪式完成之后,差役来通知吴府上下到县衙听判。县官宣布吴慈仁和蒋氏为他杀,凶犯乃是蒋氏前夫的结拜兄弟,即日起全县通缉。本应治吴慈仁□□的罪,奈何吴慈仁已死,也就罢了。 吴老夫人和蒋陵在公堂上大吵一架,吴老夫人认为是蒋氏害死了吴慈仁,而蒋陵则认为是吴慈仁恶有恶报,反而搭上了自己的母亲。 等吴老夫人一行人离去,蒋陵急火攻心晕了过去。我们依旧像上一次一样,在衙门口救下了蒋陵。 入夜,我依旧拉着青玄回吴府听了墙角。等蒋陵醒过来,告知了我们无拂和青玄出现之前的那晚发生的事情。 待到清晨,舜若镇仍然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吴老夫人广而告之,沈彬即是她失散多年亲生的孙子。吴慈仁无后,等丧期一满,吴府将由沈彬来继承。 这第二件,是开衙之后,县官宣判在凶犯家中搜出一份沾染了血迹的夜行衣和凶器,杀害吴慈仁和蒋氏一事已经定罪结案,只差抓捕潜逃在外的凶犯。 就这样,吴慈仁和蒋氏并没有逃过死亡的噩运,只是蒋陵不用再背负杀业了。待我回忆完整个过程,一时间也不知时好时坏。不论蒋陵有没有下毒害死吴慈仁,丧母之痛在他身上再次重演。 我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蒋陵。不知何时他已经醒了,睁着眼睛茫然瞪着天花板,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眼底弥漫着绝望的气息。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眼泪从他的眼角无声无息地滑落,打湿了枕头。 我不禁迷茫了,回溯时光走这一遭,对他来说时好时坏?我叹了口气,一只早已看开世事的得道狐狸精尚且如此,无拂他小小年纪又会如何? 转头一看,果然如此。无拂直直地盯着蒋陵,脸色比方才更加惨白,身子如秋风中的落叶,随时可能倒下。 我还是没忍住,悄悄伸出手去,给他渡了点灵力,满意地看他脸上红润了许多。 “我们先走吧,让他一个人静静。”我扯了扯无拂的衣袖,“这样对他比较好。” 其实我是怕无拂再这样待着,会自责内疚。凡人无法改变别人的命格,我做神仙太久了,竟忘记了现在的自己连凡人都不如,怎么可能逆天改命? 无拂微微偏过头,不忍再看,我关上房门,和他一起来到青玄的房间。 房间里,青玄正口沫横飞地为老涂介绍他飞升后终南山的变化,在我眼里除了时光消逝什么变化都没有,到了他嘴里,就成了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一个个传奇如烟花般闪耀又逝去,听得老涂兔子眼又泛红了。 我生怕他把老涂那颗摇摇欲坠的凡心说动了,下凡搞出点什么事情,上前捂了他的嘴巴问老涂:“这厮也记得过去吗?” 老涂支着脑袋点点头:“我下来寻不见你,只找到了他,为了找你把他的记忆恢复了,现在他跟你们一样都有两段记忆。” “那蒋陵呢?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儿?” “蒋陵……本来应该只有后面这段的,但是你回溯时光的时候硬把他上一段记忆也塞给他了,所以他也有两段了。” 这下我犯了愁。命运改变,过去的一切都被抹杀,重新来过,所有人都应该被新的记忆覆盖才对。我、青玄和无拂置身事外,有两段记忆倒也无妨。只是蒋陵至始至终都是个受害者,两段记忆都因他而起,受到的伤害不浅反深,叫我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就是这样了……_(:3ゝ∠)_ ☆、佛曰 青玄奋力掰开我的手,问道:“狐兄,能不能再把蒋陵的记忆给消了?” 我想了想:“如果没有新的记忆填补,消除记忆对凡人的伤害很大。我当初是想着如果成功了他就不需要这段记忆了,没想到老的记忆强行给他会无法覆盖……” “那怎么办?一次的记忆就让他几乎疯魔,双重打击,我怕他……”青玄没有说下去,我明白他的意思,一时间沉默充盈着房间。 本来无拂提议回溯时光消除记忆是为了帮蒋陵,如今我弄巧成拙,无拂更加自责,蒋陵更加痛苦,我这只老狐狸有些没脸见他们。 四人愁眉苦脸地相对而坐,半天也没想出来个好方法。无拂跟着我回溯时光,虽然有我的灵力护着,但仍然很是消耗精力,没一会儿就眼皮打架困了。 他从坐下开始一言不发,我一会儿担心他听见我和老涂的对话,一会儿又觉得把他托付的事情搞砸了,各种猜疑此起彼伏,搅得心慌。现下他困了,我终于松了口气,当即赶他去休息。 当初只定了两间房,如今我下楼想再加房,掌柜拨着算盘,高傲地告知已然客满。 无奈之下,这间房只好留给无拂睡觉。另一间还躺着蒋陵,我们不便打扰。青玄拖着我和老涂上了房顶,美其名曰赏月。 上弦月寂寥地挂在当空,星辰不见,墨色的夜空如锦缎,铺满天际尽头。客栈房顶建得比四周建筑高出许多,放眼望去,舜若镇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灯火闪烁,打更声远远传来,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夜风袭来,稍稍吹散了心头的郁结之气。 青玄叹了一声:“良辰美景奈何天,可惜无酒助兴!” 我灵机一动,从乾坤袋中摸出上次老涂来看我带来的桂花酒。 青玄两眼放光,一把抢过去,将酒壶微微开启,凑近闻了闻,露出一副陶醉的样子:“好酒!好酒!人间佳酿啊!” “错!是仙界佳酿,这东西人间可不会有。”我笑着指正他,“这是月宫里吴刚酿造的桂花酒,人间哪得几回尝?” “哇……这么说,涂兄真的是来自那广寒月宫?”青玄立刻眼睛闪闪去看老涂。 老涂作为一只兔仙,矜持地点了点头。 “哇塞,月宫是何等模样?嫦娥仙子漂亮吗?桂花树大不大?吴刚真的在伐木吗?” “也没什么……”老涂歪着脑袋,“就跟吴府差不多吧。洞口太少,走起来不方便。” 我笑他狡兔三窟,成仙多年依旧陋习不改。青玄兴致勃勃地询问仙界的事情,老涂兴致缺缺地一一答了。 没有酒杯,我拿出从五陵子那里坑来的紫砂茶杯倒酒。青玄口中大呼暴殄天物,手上却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倒酒。 一对儿的紫砂杯子给了青玄和老涂,我没杯子可用,窝在一旁看他俩对饮。 青玄喝了个尽兴才想起我:“狐兄,你怎么不喝?” “我杯子都给你们了我用啥?” “你上次不是还有个白瓷杯子么?”他怕我忘记了,特意提醒道,“会发光的那个?” 都被他这么说了,我只好把那只从乾坤袋里取出,也斟满桂花酒。 老涂瞥了一眼我的动作,看清瓷杯后讶然道:“这个杯子……你还留着啊?” 这个杯子我曾经当着老涂的面扔过一次,后来又被我偷偷捡回来收好了。 我佯装镇定,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淡淡的桂花香在口中弥漫开来,清新的气息萦绕在五脏六腑,我不由得赞了一声:“当真好酒!”早知道就不拿出来了,自己暗自喝光算了。 青玄大笑着扑过来抢酒喝,鹅黄色的酒壶看起来只有小小一瓶,被我们三人推杯换盏喝了十几杯也未见底,可见仙界的东西,还是有些好处的。 青玄在醉酒之前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从贴身口袋中掏出一个瓷瓶给我。 我打开瓷瓶看了看,里面只有一黑一白两颗丹药:“这是……?” 他咧嘴一笑:“我初见你的时候,对你说‘师父此次派我下山,寻一只成仙已久的狐狸’,你可曾记得?” 我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儿:“你不是寻到了么?恭喜你。” “不不,我师父叫我寻你,不是看你一眼就行了,是为了把这三颗丹药给你。” “……这是?” “白的那颗是化形丹,我师父算了一卦,说你有朝一日需要化形,特意炼来送你。” 我颇为不以为然:“我有灵力可以化形,不需要嗑药。” 老涂突然插了一句:“你收着吧,有备无患。” “这另一颗,是八苦丹。八苦丹可以消除孟婆汤的影响,回忆起前尘往事,不受轮回限制。”青玄顿了顿,神情颇为认真,“我师父说,‘悲哉六识,沉沦八苦。’记忆太多未必是好事,使用前须得三思。” 他叹了口气:“我之前还觉得我师父是故弄玄虚,经历了蒋陵一事,我觉得的确如此,也许忘却才是幸福。虽然不知道狐兄你想回忆起什么事情,但是一定要慎重啊!” “我记下了。”我低头瞅着手心里来回滚动的两颗丹药,“等会儿,说好的三颗丹药呢?” 他嘿嘿地笑着,搔了搔后脑勺:“那什么……还有一颗,被我拿来救蒋陵了啊……你忘了么?” 原来当初他拿来喂给蒋陵的红色丹药是这么来的……我睨了他一眼,嘴角抽了抽。 我收了瓷瓶,向他道了谢,敬了他一杯酒。 五陵子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曾经误入终南山深处,差点被只豹子当做晚餐。我采药路过,顺手救了他,从此开始了被我奴役的前半生。 为了寻找澄镜的转世,我经常会去终南山的道观找真人算卦。前几任真人对我避之不及,只有五陵子每次都笑脸相迎,被我搜刮了各种玩意儿也不气恼,算是与我相处得最为融洽,彻底改变了我对道士呆若木鸡的印象。 我一直以为他这般对我,不过是表面功夫,惧怕我强大的能力,又或是讨好我成为他的助力。所以离开终南山的时候,我就算想起来,也没有回头向他道别。 我离开终南山,对五陵子而言应该是件好事。讨厌的狐狸不再每次不请自来,逼着他算卦,不会顺走他的东西不还,也没人跟他斗嘴了。 是以当青玄对我说,五陵子派他来寻我的时候,我第一直觉是他要来向我讨回那套紫砂茶壶。 我自认为历经千年,早已看透了人情冷暖。如今这两颗小小的丹药,却叫我尘封已久的狐狸心,轻轻颤动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玩家鹿土使用了道具【桂花酒】,恢复了队伍10点体力。 玩家鹿土获得了【化形丹】。 玩家鹿土获得了【八苦丹】。 请点开包裹查看。 ☆、佛曰 青玄看上去像个酒鬼,其实酒量很浅,没多久便醉了,剩下我和老涂两人自斟自饮。 紫砂茶杯从他指尖滑落,顺着青色的砖瓦咕噜噜滚下,老涂眼疾手快在房檐边上堪堪抓住,递还给我。 我接了过来扔进乾坤袋,他盯着我手上的白瓷茶杯,轻声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别给我装蒜!” “我没有装蒜……”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他陡然拔高了音量,惊起房前屋后栖息在树上的飞鸟,翅膀的喧嚣声响起,扑棱棱一阵嘈杂过后,无边的寂静复又袭来。在黑暗中面对老涂的问题,我感觉自己无处匿藏。 我转动着手中的白瓷茶杯,润泽的胎釉在月色下泛着微薄的光晕,一如夜空中笼了一层寒纱的月亮,让我想起澄镜身上的佛光。 “你想说八苦丹吧……” “嗯。”他犹豫了一下,“你准备……给他吃么?” “我……”我开了个头,却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苦笑着转头看他,“你说呢?我该怎么做?” 他没有回答。 我也没指望他能回答。 倘若我遇到青玄再早一些,或是我刚遇到他的时候就把八苦丹给我,我必不会像现在这般纠结。可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我无法改变蒋陵的命运,更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曾经苦于无拂没有记忆,也曾无数次幻想他能成为澄镜,忆起前尘往事。我想在他面前,亲口问他一句,他究竟叫我等什么? 我等了他九世,依然不明白。 就像我越来越不明白自己的内心。 老涂曾经问我,我爱的究竟是西方极乐的澄镜,还是他轮回转世的灵魂? 前八世,我都没能等到他长大,小孩子总是天真快乐没心没肺的,看不出更深层的性格。我从未想过澄镜的转世会与他大相径庭,从身体发肤到脾气性格全然迥异。这鸿沟般的差异让我慌了神,乱了步调。 在等待澄镜转世的漫长岁月中,我养好了伤,闲来无事从道观的小道士那里偷来几个话本子看。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为爱死而复生,妖精和书生转生再续前缘,仙女下凡与凡人长相厮守,从未提到若是对方变了性格该如何是好。 我与澄镜在天界的相处,隔着等待的孤独时光,隐隐约约记不真切,现今想起来,似乎都包裹着一层厚厚的茧。等他破蛹而出,就变成了无拂。 想到无拂,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小和尚活灵活现的面容,他是如此的鲜活,我甚至连他嬉笑的样子、生气的样子、念经的样子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庆幸他终于长大了,也苦恼他的一无所知。 我能准确地分清楚澄镜和无拂的不同,就像皓月和烈日的区别。一个永远冷冷清清地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及。一个明明挂在天上,你却能感觉到温暖,晒干了苦涩,带来了光明。 若这是两个不相干的人,我也可以坦然承认自己变心了。可偏偏,这就是同一个人,我可以用不相信五陵子的卜算这种话来自欺欺人,却无法忽视白瓷杯子的认主——那只白瓷杯子,正是澄镜的东西。 可笑的是,事到如今,我仍然是有选择的。就像当年的诛仙台,我跳与不跳,完全是自己的选择。 青玄把八苦丹给我,也是给了我一个选择。 给无拂吃,让他想起前尘往事,成为那个澄镜。或者保持现状,过一世不被前世所累的人生。 我常常觉得,既然命运已经对我如此残酷,何不干脆更狠一点,让我没有选择,一步步沦落到凄惨的地步。可命运偏偏在我脚下铺开两条道路,让我自己做选择。 这就好像,现下这个断了根基逐出仙籍灵力消散后只能等死的狐狸,是我自作自受,选了错误的路,跟旁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确实也无人可怨。 当年在须弥山修仙的时候,我整日无所事事专心修炼,似乎除了修炼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灵智开得很早,似乎从有意识起就知道自己要修炼成仙,就像是一种本能。我不知道别的狐狸是怎么过完一生的,也不晓得自己算不算天资斐然,浑浑噩噩地过了千年,稀里糊涂地就飞了升。 这仙修得太过方便,以至我并不太当回事儿。 等我上了天庭遇到澄镜,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这渴望是如此强烈,我第一次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但命运并没有再次眷顾我,在我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快要成功的时候,命运给了我当头一棒,我一败涂地。 在我养伤的那些年,遍体鳞伤地躺在冰冷的狐狸洞里,我也曾想过,我对澄镜的执念,是爱别离还是求不得? 就像我执着于那个答案,也许知道了以后,虽然会失望,早晚也能看开。 对澄镜,也许我得到过,也会觉得不过如此。 可惜吃下八苦丹并不像一段记忆那般可以轻易抽离,无拂可以成为澄镜,可是澄镜不可能再变为无拂。 也许我可以有机会问出那句话,但澄镜的回答,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 我想自己应该是在害怕。 我害怕知道澄镜的答案,也害怕对无拂的未知。 这是一条不归路,就像跳诛仙台一样,我不敢轻易尝试,去试试结果,再轻描淡写地后悔。 跳诛仙台是我自己的事,结局好坏都由我一人承担。可是无拂……我没有办法替他做决定。 我把八苦丹从瓷瓶里倒出来,用手指拿着,凑近了观看。黑色的表面微微泛着月光,与夜色融为一体,淡淡的苦药味传来,我想到吴慈仁那碗汤药。 经历了蒋陵的那一遭,我不由得怀疑,这枚八苦丹是否跟那碗汤药一样,只是命运跟我开的一个玩笑,让我误以为有两条道路的选择题,其实都只会是一种结局。 澄镜不会爱我,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无论我做什么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但是无拂呢?如果我不奢求改变,是不是可以平顺安稳地陪着他走完一生? 就算不爱我也无所谓,反正他是和尚,也不能爱上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年糕:您好,这里是“人约黄昏后”,请问您有什么感情问题需要咨询呢? 鹿土:我爱的人转世了,但是完全像变了个人一样,我该怎么办? 年糕:呃……您能讲得再具体一点儿么? 鹿土:我以前喜欢的人是高冷受,现在变成了少年受,我好像更喜欢现在这版肿么破?我是不是变心了啊主持人?我不要当渣男啊啊啊!我该不该让他变回去啊?可是变回去了他要是不爱我或者我不那么喜欢他了肿么办啊?主持人你说话啊主持人! 年糕:……好我们来接听下一位听众。 ☆、佛曰 老涂的声音有些紧张:“阿尘,你想干嘛?” 我微微一笑:“没什么……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 他舔舔嘴唇,更加小心翼翼地问:“什么事?” “老涂,如果我因为澄镜不会爱我,而无拂有微弱的可能爱上我,所以不再爱澄镜转而去爱无拂,你会觉得,我的感情过于卑贱么?” 大抵是我的问句太绕,老涂蹙眉想了好久,问了我一个问题:“微弱的可能……到底是有可能还是没可能?” “……几乎没可能吧。” 他瞪大了眼睛:“那你还纠结个啥?” 我愣了一下,继而苦笑起来。 “再说,澄镜和无拂不是一个人么?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一扬手,黑色的丹药在月色下闪着光,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 “哎你怎么……”老涂惋惜地注视着它消失的地方,一脸的不认同,“你扔它干嘛?八苦丹很难炼制的,留着有备无患不好吗?” 我拍拍手,看着他:“既然不打算用,留着它只会动摇我的决定。我知道对你来说不管我扔多远你都能找到,但是你别去找回来擅自给无拂吃。” “你既然怕我去找,干嘛不直接毁掉?” “我……”我一时语塞,是啊,为什么我在决定不用八苦丹之后,第一个反应是扔掉而不是毁了呢?难道说,内心深处,我其实是希望无拂吃下去的吗? “哈哈,我考验考验你。” 老涂像被看破心事一样转过头去,语气有些愤愤:“鬼才去费那个心!我懒得管你!” 之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没有提这件事,他说起青玄告诉他的终南山近况,我听着听着,眼皮渐渐沉重起来,模模糊糊听着他在我身旁叹了口气。 我做梦了。 梦里无拂全身散发着金光,跟澄镜融为一体,我再也分不清他们彼此。我很想让他们把无拂还回来,却发现自己变回了普通狐狸的模样,浑身没有一点灵力,只能低低嚎着去咬他的衣角。 他低头,那张一向无悲无喜的脸上竟然有些哀伤,我困惑地想,这一定不是澄镜,否则他怎么可能对我露出这种表情。 他的手拂过我的兽嘴,神色凄婉。他道:阿尘,你食言了。 我打了个哆嗦,松开了牙齿。他轻轻抽出衣角,转身走向背后无边的黑暗。 我想追,却怎么也追不上,一直跑到筋疲力竭,变成一只皮毛花白的老狐狸。 ……他说我食言了,是怪我没有再继续等他吗? 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日头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驱散了寒夜的冰冷。我没找到老涂,倒是在屋顶不远处发现了青玄。 我摇醒他来到客房,无拂和老涂正在用早膳,蒋陵竟然也在。 “你没事吧?”我和青玄异口同声问道。我问的是无拂,他问的是蒋陵。 无拂摇摇头。 蒋陵倒是露出了一个笑容,衬着他苍白的面容,很是可怜:“我已经想开了。这些天承蒙照顾,让你们担心了。” 老涂匆匆站起来:“我、我去叫小二再端两碗粥上来。”说罢,也不看我们,疾步出门去了。 我疑心他根本没把我昨晚的警告当回事儿,紧张地去看无拂:“无拂,你……” 无拂放下汤勺,转头看过来:“嗯?”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他困惑地眨眨眼睛,眼底依然天真灵动:“没有啊,怎么了?” “没、没事。你继续用膳吧,你也辛苦了,多吃点。” 我坐在他对面观察着,幸而他只是淡然喝粥,并没有显出什么异样。 青玄盯着蒋陵的粥碗,一边咽口水一边问他:“你有什么打算?” 蒋陵低头,语气坚定:“我不会回吴府的。” “那你要不要跟我回终南山?”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狐涂 作者:御年糕 第6节 “终南山?” “对,我们道观在终南山,去了以后你可以跟着我学习炼丹。那里隔绝尘世,很清静,不过如果你还有什么牵挂……” “我没有牵挂,”蒋陵打断他,“我已经……什么都没了。” 青玄被他堵得语塞,我忙道:“终南山我住过,的确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你会喜欢那里的。” 蒋陵犹豫再三,终是点了头:“好。” “那就这么决定了!”青玄右手成拳,捶在左手上,“我打算即日启程,早点带蒋陵回去让师父看看,你们呢?” 无拂喝完了粥,回道:“我也想早日回寺里。” 我松了一口气:“我跟你回去。” 正巧老涂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店小二。小二把手里的托盘放下,将两碗粥和一小碟咸菜摆在桌上:“客官慢用。” 我把两碗粥都推到青玄面前:“你吃吧。” “哦对,你辟谷了。”青玄两眼放光地接过来,呼哧呼哧开始喝粥,目光转向老涂,“那为什么兔仙要喝粥啊?” 老涂白了他一眼,摸出根胡萝卜咯吱咯吱啃了起来。 青玄喝完了粥,豪放地抹了抹嘴巴,满足地打了个嗝。他眼珠子转了一圈,突然低声笑了起来。 我莫名其妙地推了他一把:“你又哪根筋搭错了?” 他清了清嗓子:“你看,我们这桌,仙、妖、佛、道、人居然齐活了!” 我看了看,的确如此,也算是千载难逢了吧。 “有生之年,我从未想过能有此际遇。认识各位,又一起经历了这么一遭,青玄三生有幸。今日一别,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他捧起粥碗,喝掉了最后一点残渣,“以粥代酒,干了这碗,我们就此别过吧!” 修道的人大概都比较洒脱,用完早膳,互相道了别,我们一行五人来到客栈门口。老涂挥了挥衣袖,招来一朵祥云,小短腿乱蹬爬上去,径自飞走了。青玄顾及蒋陵的身体,雇了辆马车,也往终南山去了。 昨晚还热热闹闹的相聚,今日一早就只剩下我和无拂两人了。 等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我转头问无拂:“我们也……走吧?” “嗯。” 作者有话要说:  抢镜的青玄终于滚!蛋!啦! 其实青玄的真实身份是快递小哥。 ☆、佛曰 两人默默朝着须弥山的方向前行,途径吴府的时候,无拂貌似不经意间朝里看了一眼。 如今的吴府,大约正在上演母慈子孝的戏码,一家人欢天喜地的团聚了吧。要说这吴老夫人虽然不是凶手,但也算不上什么好人,最后反而是她成了最后的赢家。 在我看来,这个世上本就没什么公平可言。蒋陵凄苦,最后却未必能得善终。我追了澄镜九世,可能结局也只是一场空。 《三世因果经》有云:“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吴老夫人这一世未报,是因为上一世积下的阴德未用完,而蒋陵这一世没得到的,下一世必然会大富大贵。 我已经不可能有下一世了,这一世欠下的因果,不知何时才能还完。而澄镜呢?前八世早夭攒下的阳寿,是要留到无拂这一世长命百岁吗? 想到这里,我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好消息。 “无拂,我有预感,你这一辈子会活很久哦!” 无拂停了一下,摇摇头:“不会的。” “唉你别没信心啊,狐仙算命可是很准的!” 无拂没说他为什么不信,只是摇着头继续往前走。 今日正巧赶上舜若镇开集,各路小摊贩推着小车,沿途叫卖。居民蜂拥而出,扶着老人带着孩子,在路边停停逛逛。卖的不过是些寻常玩意儿,但对于甚少下山的无拂而言,应该足以引起兴致。 我想起下山时打起的小算盘:“无拂,难得下山一趟,你要不要去集市逛逛?” “不了,我要赶回去找住持。” “你晚回去一会儿又有什么要紧?上次你也是这样急着回去,结果住持根本就不着急嘛……”我还想继续劝说,无拂回过头来,漠然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悠远深邃,像天上的寒星,地上的秋水,冬日里化不开的三尺之冰。 从前澄镜不愿与我争辩的时候,也是这副神情。 趁着我微微愣神的时间,他已经转身走远了。 我忽然又不能确定,老涂到底有没有捡回八苦丹了。 一路纠结着八苦丹的事情,我也没再开口,就这么一路走到寺院门口。无拂停驻,突然开口道:“对不起。” “啊?什么?” “蒋陵的事……都是我任性妄为。” 原来他的反常是因为蒋陵么?我稍稍放下心来,不忍看他苛责自己,便宽慰道:“该道歉的是我啊,要不是我法术不精,也不会是这个结果。再说,蒋陵现在跟青玄回去,不也挺好的么?你别想太多,也许都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吗?”他轻声重复了一遍。 “你不用太在意,命运轮回这东西,谁都说不清楚的。”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 我觉得这差不多是个开始新话题的好时机,跃跃欲试问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的小心思:“哎,无拂,你们出家人,对谁都是这样的么?” 他抬眼,露出询问的神情。 “我的意思是,你们不管看谁有难,都是竭力相助的么?” “那是自然,理应如此。”他念了声佛。 “那我呢?” “你?” “如果我有需求呢……” “无拂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眼神里的认真吓了我一跳。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里暖洋洋的,又怕他当了真,连忙摆摆手岔开话题:“哪儿有那么严重啊,我就随口那么一说……哈哈,你别往心里去。我暂时……没什么需求。” “我知道你有。”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难道被他发现了?不会吧……我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是、是什么?” “修仙啊,你说过的。” “啊哈哈,那个啊……也不是那么重要啦。”我暗自松了口气,“修仙这个事儿呢,旁人帮不来的,只能靠我自己……那个,好好修炼。” 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锐利,似要戳穿我的谎言一般。 我想起那天老涂与我争吵时,他就站在门口,也不知他听到了多少。 “那个……你要是听老涂说了什么,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老涂那只兔子,就喜欢危言耸听,他说的话不作数的,经常胡说八道。下次我得好好说道说道他,哈哈……” 无拂没什么反应,仍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我在心里左右思量,幸好修仙这事儿确实只能靠自己努力,旁人帮不上忙,无拂就算想做什么也没什么用场。让他误以为我想修仙,总比他知道我再也修不成仙要好。如此一来,我心里稍安,快步追上去。 从舜若镇上山这一趟路我已经是第二次跟无拂并肩通行。想起第一次的光景,无拂刚从青楼脱困,我拦下他问路,仿佛还历历在目。 如今青楼花魁已有了归宿,无拂也不似最初那般疏远我,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也许几十年后,我能陪着无拂老去,再去滚滚红尘中寻觅他的下一世。 不知不觉走到住持禅房门口,无拂看我一眼,迟疑道:“我进去了,你……自便吧。” 我见他神色恍然,不由得有些担心,顾不得回狐狸洞,悄悄蹲在门外偷听。 寒暄过后,无拂巨细无遗地向了然汇报我们下山后的种种。昨日与老涂彻夜饮酒,灵力又大不如前,我听着他朗朗的声音,不觉渐渐困倦,竟倚着墙角睡着了。 等我迷迷糊糊醒来,只听得了然问道:“你是否依旧留恋五蕴?” 无拂道:“不留恋了。” 了然又问:“你是否知晓心中所求?” 无拂顿了顿,回答:“知晓了。” 了然终是长叹一声:“那就遵循本心,去吧。” 窸窸窣窣衣服摩擦的声音,像是无拂叩了个头。 等我贴近了门框想继续偷听的时候,禅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无拂走了出来,正与我看了个对眼。 我摸摸鼻子,试图化解被抓包的尴尬:“那个……我不是有意要……” 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转身把禅门关好。 我正准备再说点什么缓和下气氛,他忽然开口道:“明日一早我会上山,你要一起去吗?” “啊?”这是无拂在邀请我? 我内心一阵狂喜,忙不迭地答应了:“好、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启新的旅途啦~ ☆、佛曰 次日清晨,我在舜若寺门口等无拂。 春风拂面,送来一股清香。我耸耸鼻尖,在寺院墙角发现一簇盛开的牡丹,随着春风摆动枝条,摇曳生姿。 树梢传来布谷鸟的声音,我掐指一算,恍然发现已经是谷雨了。 我心里隐隐察觉有什么不对,还没等想起来,就在看见无拂从寺庙跨出后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微笑着迎上去:“无拂,你这次是准备去山上挖野菜呢?还是采药啊?”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须弥山七山七海,直直望向迷雾身处。 我的狐狸小心肝儿抖了两抖:“你该不会……是想去……” “我要去主峰。” 我暗自呻|吟一声,去哪儿不好怎么偏偏要去那种地方。 我成仙前在须弥山住了上千年,一直到化形筑丹才敢跑上主峰修炼。据我所知,须弥山主峰聚集了众多的妖精,也不知凭我现在仅存的灵力还能不能打得过。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好奇道:“你去主峰做什么?” “主峰上有个竹贤洞,最适合清修。住持说我需要闭关,在洞里更容易悟道。”无拂没什么反应,像是在说去舜若镇一样轻松。 “主峰上的洞穴千千万万,你说的这个竹贤洞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住持说洞口种满翠竹,洞内有一汪清潭,叫竹贤池。这池水有清静凝神的功效,因而洞内灵气浓郁,功效显著。你们妖精对灵气最为敏感,你应该能找到。” ……敢情这才是叫我一起去的真实用意啊! 妖精对灵气的确非常敏感,凭我对主峰的了解,灵气浓郁再加一潭池水,必然是那个地方了。 众多妖精前仆后继前往须弥山主峰修炼,说到底,其实就是为了这竹贤池。只不过我修炼的时候,那池子尚且没有名字,只知道整座须弥山的灵气都是从那池水中散发开来,绵延不绝,常年不衰,数千年来笼罩着七山七海。 而我之所以修到化形筑丹才敢跑去主峰上修炼,一则是怕主峰上的妖精法力高强,恃强凌弱,二则是因为那池水冰冷彻骨,若没有灵力护体,只怕会冻死在里面。一旦时机成熟,泡在池水里面修炼,便可以事半功倍,加速成仙。 听无拂的说法,这池水的功效不仅仅是帮助妖精成仙,对凡人也大有裨益。可惜凡人的身子骨儿受不得池水,只好在洞里待一待,吸收些灵气。 妖精的心愿笼统不过成仙一个,而和尚的心愿大抵都是悟道,如此看来,说不定这池水有令生灵梦想成真的奇效。我暗自思忖,要不要也偷偷进去泡一泡,顺便许个愿让无拂早日爱上我,也不晓得会不会成真。 幸好我之前问过土地,最近须弥山有无即将成仙的妖精,根据土地的回答,主峰上应该没有多少妖精,竹贤池也还算安全。 想到这里,我心下稍宽,又确认了一遍:“无拂,你一个凡人,去主峰很危险,你非去不可吗?” 他点头,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我非去不可。” 我将体内的灵力转了一个周天,暗自感叹不久之前刚答应老涂不会滥用灵力,这点灵力终究还是要折损在须弥山了么? 难道五陵子算出我命里有此一劫,所以送了化形丹给我? 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拒绝不了无拂的任何要求。本来这点灵力就是为了苟延残喘活着寻找澄镜用,如今尽数赔给他,也算有始有终了。 我打起精神,对无拂一点头:“我带你去,不过你可要保证,一定要跟进我,不能离开我五步之外。” 他慎重地点头,算是答应了。 我这才放下心,四下转了转,找到两根半人高的树枝,递给他一枝当做登山杖。 七山七海越往内越是人迹罕至,到了第四重山,已经没有成形的路可以走。我又折了一段树枝,拨开茂密的树丛,在前面开路。昨夜刚下过一场雨,泥土吸饱了雨水,踩上去就像踩在棉花上,软泥沾附鞋底,没几步路鞋子就变得沉重。 天气回暖五毒频繁出没,眼见好几只蜈蚣毒蛇从脚边爬过,我忍无可忍,施了个法。 温和的灵力包裹着我和无拂,脚步陡然轻快起来,我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无拂似有察觉,不露痕迹地看了我一眼。 前面还要翻越几重大山,我小心地控制着灵力的流逝,引着无拂朝须弥山深处前行。 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无拂嚼着干粮问我:“你好像对须弥山挺熟的?” “嗯,是啊。我以前曾经在这里修炼过。”我避重就轻地回答。 “那为什么,又离开了呢?” “这个嘛……因为这里的妖精太厉害了啊,我打不过,就去终南山了。” “终南山?” “对,就是青玄的老家,我跟他师父有点交情。” “唔……”他似乎接受了这个回答,放下干粮,把手搭在眉前,眺望着主峰的方向,“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 若是按照凡人的脚力,翻越重重山峦,至少需要半个多月。我用了灵力加速,如果一路没有妖精拦路,顺利的话只需要三日。 我以为他是少年心性,等不及,连忙安慰他:“别担心,我带你抄近路,三日就到了。” 他烦躁地抓了抓衣襟,闷声道:“我是怕你等不急……” 我抖抖耳朵,不确定自己听到的话:“什么?” “没,没什么。我们走吧。”他把干粮装好,率先站了起来。 “再休息一下吧,后面还有好远的路呢。” “不了,我想早点到。” 我只好跟着站起来,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急,我还是加大了灵力,让速度更快些。 春日渐暖,冬眠的各类动物开始外出觅食,修仙的妖精更需要补充灵力,无拂这种上辈子成佛的凡人出现在须弥山,简直就像移动的补灵丹。 等我们在第五重山遇到了第一只蛇精,我拖着无拂好不容易才摆脱它时,我无奈地敲了敲袖口,打算求助宓姑。 说来也奇怪,往日里我在终南山的时候,宓姑整天与我斗嘴,到了须弥山,她反倒安静下来。要不是我情急之下想起来,几乎都要忘了袖口里还有她的存在。 我在溪流边停下,让无拂休息,自己则戳了戳袖口,轻声唤道:“宓姑,宓姑,你在吗?” 脑海里响起一道久违的嘲讽,在我耳里却仿佛少女的娇嗔:“现在想起我来了?” 我轻咳一声:“不,区区一直都想着你呢。之前这不是……怕打扰你嘛!” 作者有话要说:  想起为数不多的读者中有高三生,我已经让老涂、无拂、青玄施法念经保佑你们都能顺利考上理想的大学啦! 鹿土:我呢? 年糕:就你那点儿灵力……还是算了吧。 ☆、佛曰 “老狐狸,大骗子,你就可劲儿吹吧!”宓姑冷笑两声,“说吧,你这次把我叫出来,又是想干什么?” “那个……我们想去须弥山主峰,一路上妖精太多了,想请你带我们找一条没有妖精的路,平平安安上山。” 我正低三下四求着宓姑呢,无拂听到声音,捏着干粮走过来,好奇地问:“你在跟谁说话?” “呃……向导。”我不管宓姑在脑海中炸裂般的抗议声,乐呵呵把她从袖中取出,摊在掌中给无拂看,“这是宓姑,是我从招摇山迷谷树上折下的树枝,把她带在身上就不会迷路了。” “这么神奇?”无拂低下头,细细研究。 “是啊,你可不要小瞧她,宓姑可是立了大功呢!”多亏了她,我才能找到你。我在心里默默念着,继续兴致勃勃地跟他介绍,“听说迷谷树开出的花朵纯白如雪,光华四照,是世间难得一见的景象。” 我坏心眼地戳戳她:“宓姑,开个花来瞧瞧呗?” 宓姑在我掌中难耐地翻了个身,扭捏着怒吼:“要开你自己开去!” 我以为她不好意思了,忙摸摸树枝黑色的纹理准备安抚两句,却见无拂轻笑两声,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 “怎……怎么了?”我一时有些看呆了。 “我听到了,”他笑道,“是位女施主的声音。” “啊?不会吧?”我翻来覆去把宓姑看了两遍,“宓姑尚未化形,只有她的有缘人才能在脑海里听见她的声音。”我疑惑地看看宓姑又看看无拂,“难道你也是他的有缘人?” “可能吧。所以,就由她为我们带路了?” “是、是的。”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之前还在无拂面前炫耀自己对须弥山熟悉,还没到主峰呢就请了向导帮忙,狐狸老脸一时不知往哪搁。 宓姑看透我所想,不屑地哼了两声。 无拂对着我的袖口恭恭敬敬地一鞠躬:“阿弥陀佛,那就有劳宓姑施主了。” 宓姑那声冷哼顿时卡住,匆匆回了个“嗯”,便沉寂下来。 我嘿嘿笑着戳了戳她,有生之年,竟让我看到宓姑害羞的时候。 有了宓姑指路,再加上灵力相助,我们的行进速度快了许多,完美避开了所有妖精猛兽。 第三日正午之前,我们已经翻过了第七重山,来到主峰山脚下。须弥山主峰常年云雾弥漫,外人难窥其貌,只有站在山下,才能感受它是的雄浑壮丽。 不同于七山七海延绵不绝的山脉,主峰像一把锋利的宝剑,直插天际。山上怪石嶙峋,皆是陡峭的山壁。草木也比别处高大茂密,树荫遮天蔽日,将山体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这就是须弥山的中心了吗……”无拂仰着头,喃喃道。 “嗯,是啊。”我跟着他仰起头,不觉有些怀念。 修炼的时候我在主峰住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记不清是多少年岁,后来也是从主峰直接飞升成仙。千万年来,妖精之间一直流传着一种传说,须弥山主峰直通天界,竹贤池乃是诛仙台在凡间的倒影,一个成仙,一个灭仙。 无拂也说竹贤洞中更容易闭关悟道,可见这池水的确有些心想事成的神奇。求仙成仙,求道得道。 我当初在池水中修炼时,求了些什么来着…… 苦于几千年堆积的记忆,要找到某时某刻的想法,着实不大好办。我皱眉思索着,察觉到脸上有几滴凉意。 我终于想起从寺庙出发时我感觉怪异的感觉是什么了。谷雨谷雨,雨生百谷。谷雨时节,最容易下雨。 我拿袖子勉强遮了遮,问无拂:“你带油纸伞或者蓑衣了吗?” 他抿嘴摇了摇头。 我叹了口气,反正主峰已经近在眼前,再浪费些灵力应该也……不要紧吧。 手指飞快地捏了个干衣诀,我用灵力支起一个透明的球,将我和无拂罩在其中,隔绝了外面的雨水。 主峰陡峭,下雨更加不宜赶路,再者我也不能确定全程用灵力挡雨能不能坚持,遂建议道:“不如先去寻个地方避雨?” 他点点头,注视着雨滴坠落灵球表面,再慢慢滑下,消失在泥土里。 “咳,那个……你靠过来一点,我可以节省点儿灵力。”我讪讪道,“你知道的,毕竟我是一只尚未成仙的狐狸,灵力总是不大够用的。” 无拂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默默靠了过来。 我小心翼翼地揽着他的肩膀,在宓姑的指引下找到一个避雨的浅穴。两人缩了进去,刚好遮住外面的风雨。 “等雨停了我们就上山,下雨地滑,走路太危险了。”我解释道。其实如果是我灵力充沛之时,什么时候上山都无所谓,风雨奈何不了我。可惜如今灵力已近枯竭,万一发生什么事情,我怕护不住他,思来想去,还是稳妥为上。 唉,真是狐算不如天算,想我修炼千年的九尾狐仙,竟然还有如此落魄的时候,若是被当年一起修炼的妖精们知道了,还不得笑掉大牙。 洞中狭窄,无拂不得不半边身子都靠在我身上,少年微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纳衣传来,搅得我心猿意马。 多日赶路,无拂都没有好好休息过。现下他靠着我,眼眶深陷,满脸倦容。我心疼地抚了抚,劝道:“你睡一会儿吧,等雨停了我叫你。” “嗯。”他乖顺地闭上眼睛,睫毛颤了颤,“鹿土,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当然有啦。”我想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跟你度一世眷侣,可惜这话当着本人的面根本羞于开口。 “是……修仙么?” 我愣了愣,没想到自己当初无心撒下的谎言最近总被他一遍又一遍地确认。我琢磨着要不要等他成事下山之后就跟他说清楚,免得他一心挂怀。当下显然不是个好时机,我轻咳一声,抬袖遮住面容:“是、是啊。” 他静默了片刻,轻声道:“我知道了。” 说完他便沉沉睡去,留我一个抓耳挠腮地揣测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端午节安康~ 【最近被好几个人提醒端午节不能说快乐……orz ☆、佛曰 大抵是连日奔波再加乍暖还寒的天气,无拂疲倦至极,睡得很沉。我小心地托着他的肩膀,不露痕迹地把他抱在怀里,调整姿势为他遮风挡雨。 舜若寺伙食粗鄙,僧人常常饥一顿饱一顿,无拂少年骨架已成,却没几两肉,突兀的骨头抵在我的胸口,固执地抵抗着我的靠近。 狐狸的体温比常人要高一些,无拂循着热源,无意识地往我怀里拱了拱。我摸摸他光亮的脑门,几番犹豫,还是没敢吻下去。 这样已经很好了,我对自己说。无拂不再像最初那样拒我于千里之外,他在需要帮助的时候会向我求助,在面对危险的时候需要我的陪伴,也可以像这样安然缩在我怀里睡着。 我从澄镜那里没能得到的安稳宁静,正从无拂身上一点一滴地汲取。现在想来,我对澄镜的执念,也不过是想像现在这样,互相依偎着躲一场春雨。 我想我应该知足,不能贪心奢求更多,否则就会像澄镜那样,竹篮打水一场空。 春雨贵如油。 须弥山巍峨伫立,山风呼啸,掠过丛林劲草。雨声渐小,淅淅沥沥地下着,从树冠滴落草尖,再融入泥土,润物细无声。我的心中像有暖流徐徐流淌,跨过高山,越过险滩,最终汇入一片汪洋。枯竭的灵脉充盈着另一种温情,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像极了冬日里变成原形躺在巨石上晒太阳。 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满足,似乎我一直在追寻的,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这一刻,我甚至在心里原谅了澄镜。 我对澄镜的执念,有爱也有恨,更多的,是一种不甘心。不甘心付出百年一无所得,不甘心等待千年仍是虚空,不甘心自己抓不住求不得。 说起来,澄镜并没有对不起我,我不过是浪费了几百年的时间,付出了一颗真心罢了。他百年来对我的感情未曾有过回应,还劝我不要执着,待我终于挨到他松口,留下一句话叫我等他,他却又一转身入了轮回。 一切皆因我的执念而起,我不该怨恨他不回应,更不该把轮回等待的痛苦算作是他的过错。 毕竟,我付出真心、跳诛仙台、等待轮回,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而无拂,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澄镜曾经说,他愿渡爱欲之关,得一世圆满。现在想想,我所求也不过如此。 曾经我以为自己的心愿是修仙,成仙后我发现仙人也没甚特别。我之前在须弥山无聊度日,到了仙界依旧无聊度日。跳诛仙台,不仅是为了追寻澄镜,也是因为我对仙界日复一日无聊生活的厌倦。 澄镜与我不同,他一早知道自己要什么。而我竟然到现在才发现:我寻寻觅觅九世轮回,不过是想与之相伴一生,得一世圆满。 佛祖许我轮回十世,我已经错过了前八世。不如就这一世吧,我愿与无拂,一世陪伴,一世圆满。 ……可是无拂呢? 我低头看他纯真无邪的睡颜,在住持的禅房内,他口口声声说已经知晓心中所求。可他到底求的是什么呢?我猜不透。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雨彻底停了。 我轻柔地唤醒无拂,等他清醒过来,准备登山。 须弥山主峰无路可通,通体皆是光溜溜的石壁。能上主峰的妖精都已学会腾云驾雾的法术,凡人若是想登山,光靠徒手攀岩就是一场苦行。 如今我的灵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一妖一人腾云驾雾,宓姑指了一条较为稳妥的登山路线,我还是不大放心,敲了敲地面,招来了土地。 土地还是穿着它那件皱皱巴巴的小袈裟,凑近我嗅了嗅,两只眼睛一眨又要涌出泪来:“阿尘,你如今……怎么衰弱至此了……”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唯恐无拂看出什么倪端。把土地转了个弯朝向无拂:“这位是舜若寺的无拂大师,你认识吗?” 他果然被无拂吸引了注意力,不好意思地整整身上的袈裟,颤颤巍巍地扑倒在地拜了拜:“无拂大师,我……我是此方的土地,我……我平日里常去寺里听你讲经……” 无拂微微一笑,把他扶起来:“无拂才疏学浅,你去听的,只怕是我们寺里住持吧。” “啊……不,是你!自从上次我看到阿尘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就有时候会到贵寺转转。有时候晚间你会在房内研习佛法,我就在附近听着你的感悟,受益良多……” 我忍不住磨了磨牙,原来这土地老儿还有偷窥的癖好,我在须弥山修行千年怎么就没发现呢!不对——怪不得每次我修炼受伤他都能及时发现!难不成我以前也被他窥探了无数次了么!来不及细想,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将过来,附耳问道:“你去舜若寺里干嘛?” “我……你上心的人,我就想着帮你留意下……”土地从我手中扯回衣领,局促地翻弄着袈裟,畏畏缩缩看向无拂,“还未向大师道谢,多谢大师指点。” “道谢就不必了,我也算不上什么大师。” 我心道这就是无拂自谦了,他前世澄镜可是如来佛祖座下的得意弟子,深谙佛法至理。无拂虽是一介凡人,在佛学上却一直很有天赋,土地能得他一二,已是绰绰有余。 “好了好了,土地,你刚好就还了无拂这个人情吧。”我站起身,将计划同两人细细道来,开始向我和无拂身上施法。 有宓姑在袖中指路,土地搬运石块垫在脚下,我再用灵力虚虚托着以防万一,我和无拂开始攀登主峰。饶是如此万全,也花了一天一夜。 等我们终于到达竹贤洞的洞口,两人皆是累得气喘如牛,浑身乏力。我试着抬抬手指,想捏个干衣诀,竟再也使不出一丝灵力了。这身人形只靠皮肉经脉内残存的灵力,也不知能维持到几时。 我谢过土地,与他订下下山的约定。他点头应了,欲说还休地看了我一眼,“噗呲”一声钻入土里,消失不见了。 我喘匀两口气,问无拂:“反正竹贤洞已经近在眼前了,我们要不要休息半天再进洞?” 他摇摇头,望向幽暗深邃的洞口,低声道:“事不宜迟,否则就来不及了。” “你不是去闭关修行的吗?有什么来得及来不及?”我心下好奇,“不过是早顿悟一会儿晚顿悟一会儿罢了,有什么关系?”他们佛家,对大彻大悟似乎都有一种莫名的执着,我着实无法理解。 他还是摇摇头,坚持道:“反正进去打坐也是休息,你就在外面等着吧,我一个人就行了。” 我想陪他一起进洞,也被他婉拒:“多谢你的好意,然清修最忌讳打扰,我独自一人反而事半功倍。” 我想起竹贤池的寒冷刺骨,叮嘱他:“你万不可靠近那池水,温度太低连妖精都难以承受,凡人可是会冻死人的。其他应该没什么了,宓姑和土地都说洞里很安全,没有妖精在。不过我担心你身体受不住,如果觉得难受就早些出来,得证大道也不急于一时嘛!” 他顿了顿,垂下眼眸,答道:“我知道了。” 我把身上携带的干粮尽数给了他,不知道他会在洞里待多久,我计划着再替他去寻觅些野果以备不时之需。 目送无拂一步步走向洞口,我的心忽然砰砰跳动起来,鼓噪着像是要破膛而出。 灵光一闪,我想起当初在池水中修炼时,求了些什么。 那时我已经被冻得神志模糊,还念叨着快些成仙,隐隐约约脑中响起一个带笑的声音:小狐狸,你想成仙,拿什么来换啊? 换?我迟钝的脑子摆了摆,答道:我除了一身皮毛空无一物,你看中什么尽管拿去。 真是个可怜虫。那声音道,你这身皮毛好倒是好,可惜我不需要。暂且用你的情缘来换吧,你可愿意? 情缘……是什么?能吃吗?我下意识张了张嘴,说了声好。 心像搅乱的棋局,一片慌乱。我情急之下喊出声来:“无拂!” 他转身,迎着光缓缓扬起嘴角,眼里皆是从未有过的神采飞扬。仿佛他不是去闭门修道,而是去实现毕生的心愿,满心满眼都是我从未见过的欢愉。 看见他的笑颜,我一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结结巴巴道:“那个……早点出来。” 他深深地回看我一眼,抬脚迈进洞里。 黝黑的洞口像巨兽的血盆大口,狞笑着吞噬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干了一件蠢事……希望没暴露…… 暴露了也装作没暴露好了_(:3ゝ∠)_ ☆、佛曰 无拂入洞后,我在洞口枯坐了一会儿,起身想寻些野果给他充饥。离开两步,我寻思不知他何时才会出来,不如到时候再去找新鲜的。悻悻返回坐下,复又想到,万一无拂没多久就出来了呢?如此纠结反复再三,还是去摘了些野果,用衣襟下摆兜着,以便无拂随时出来都有的吃。 我这才心满意足地找块石头坐下。须弥山主峰终日烟气弥漫,宛如仙境,迷雾之外还是迷雾,抬头只见遮天蔽日的树冠。远处不时传来几声野兽的吼叫,或有飞禽划空而过,留下满地簌簌落叶。 如今我的灵力已经不足以长时间张开结界护住洞口,我只好做个人形守卫,希望无拂悟道的时间快一些,我好带他早日下山。 等下了山,不论他是去云游四方还是闭门参禅,我都打定主意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化作原形也跟着他到天涯海角。 反正和尚不会杀生,对于我这样一只可怜的老狐狸,应该也会多加怜悯照顾的吧。 说起来,狐狸的寿命有多久呢?十年?二十年?无拂尚且年少,我大概只能陪他到而立之年,看着他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佛学大师,也不错。 这样也是算圆满的一种了。这么想着,我心里的悲戚渐渐消散,隐约生出些期待来。想看无拂长大后的样子,是更像澄镜了?还是仍然像他现在这样开朗爱笑? 我蹙起眉头,不知为何,无拂最近很少笑了,不复往日的开朗,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露出些许稚气。大抵是蒋陵的事情对他打击太大,他一心想帮蒋陵,没想到竟然结局还是没有任何改变。在我看来,这完全就是杞人忧天,命运因果连仙人都猜不透,更别说他一个小小的凡人了。 我以前从来不相信命由天定,我生而为狐,便努力修炼成仙,成仙以后,又自降成妖。我坚信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与旁人、与天命都没甚关系。可事到如今,经由蒋陵一事,我对曾经自己深信不疑的信念竟也产生了几分动摇,我跟无拂,是不是跟澄镜一样的有缘无分? 舜若寺的住持了然曾经劝我放下,他是想让我放下什么呢?放下对澄镜的执念吗?那我早已放下了啊。我已经不奢求无拂变回澄镜,也不敢幻想跟澄镜再续前缘,我只想陪在无拂身边,安然一世,这样卑微的要求,也要放下吗? 无拂不在身边,我忽而觉得很空虚,急需抓住什么确认他的存在,确认现在不是一场梦。我伸手从乾坤袋中掏出那个白瓷杯子放在掌心,细细摩挲着莹润的釉色。 瓷杯似有所感,散发着微弱的光亮,照亮了我的指尖。 我自嘲地笑笑,自己的感情竟然还没有死物长久。身体发肤变化,性格脾气迥异,我尚且需要五陵子卜算外加宓姑指路来确认无拂是不是澄镜,而瓷杯一下子就认出了主人。 瓷杯光芒愈盛,杯壁变得透明,梵文若隐若现。这杯子……难道也想起了无拂么? 不,不对!瓷杯只有被主人触碰的时候才会发光,现在自动发光,必然有异! 像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想,瓷杯在我掌中越来越亮,最后竟璀璨如明珠,破开浓重的迷雾,刺得我睁不开眼。杯壁上的梵文闪着金光,似要从壁上脱出,互相拉扯着、撕裂着,断成了段段碎片。 无拂!无拂出事了! 我来不及细想,握紧瓷杯直扑洞内。原本幽暗深邃的竹贤洞,被瓷杯的光芒照亮。洞中灵气氤氲,一汪池水冒着森森寒气,影影绰绰中,池水中漂着一个人影,我凑近一看,不是无拂是谁! 我顾不得池水冰冷刺骨,也没有灵力护体,跳进水里奋力把无拂拖上岸。这个简单的动作用光了我全身的力气,连意识都模糊起来。上岸后,我喘了两口气,连忙去查看无拂。 他双眸紧闭,嘴唇毫无血色,脸上一片苍白。湿透的衣服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大片青紫色的冻伤遍布裸|露的肌肤。我颤抖着用手指贴近他心口,掌心处传来无声的寂静,几乎让我疯魔。 我拼命催动灵力想为他护住心脉,奈何灵力在来的路上已经耗尽,没有一分一毫多余的灵力可以输进他的体内。我仍是徒劳地想让他温暖起来,皮肉中残存的灵力在我体表燃烧,化作淡淡的蓝色火焰,驱散了寒气。 我小心地避开免得他被烫伤,火焰烧着了皮毛,发出刺鼻的焦味。随着最后一点灵力烧尽,我也再也无力维持人形,化作一只烧得炭黑的狐狸。 我想我应该没有那作为普通狐狸的十年了,也等不到澄镜的第十世转世。 可是为什么呢?我明明都已经放弃了啊,放弃了自己千年的执念,只盼能看无拂平安长大。就连这小小的心愿,竟也得不到满足么? 若这就是命运无常,难道做狐狸,就没有得到爱的资格了吗?我必须按照命格成仙,做仙界一方无情无欲的狐仙,与澄镜永世再无纠葛,这才是我的命运轨迹吗? 我所有的挣扎,在命运庞大的织网下脆弱的不堪一击,我拼了命地想撞破这束缚,最终仍同飞蛾扑火一般,沦落到灰飞烟灭的结局。 也罢,那就死在一起吧。我无力地躺在地上,听见有脚步声传来,我勉强睁开眼,看到一道人影直奔而来。 待走得近了,竟是舜若寺的住持了然。 他看看无拂,又看看我,念了声佛号,叹道:“都是痴儿。” 我费力张开嘴,无暇思考他是如何上来的,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只想求他救救无拂,然而我忘了自己已说不出人言,开口尽是低低的嚎叫。 他在我附近盘腿坐下,对我道:“恭贺施主。” 恭贺?我心里嘲讽地笑了,爱人死在眼前,我即将心不甘情不愿地魂飞魄散,究竟哪一点值得恭贺? “无拂在池中发下大宏愿,愿以自身堕入地狱度尽恶鬼为代价,换你再世成仙。”了然拈花而笑,“失而复得,故而恭贺施主。” 我大骇之下张开兽嘴,奈何全身动弹不得,只有喉咙口发出惊恐的吼声。 为什么!无拂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真的以为我的愿望是成仙?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狐涂 作者:御年糕 第7节 身体仿佛撕裂般,焦黑的皮毛脱落,露出森森白骨,血肉附着白骨重新生长,经脉寸寸相连。 剧痛之下,我终于落下泪来。 我后悔了。 我后悔自己的失言,为了一个小小的谎言,竟落得永失所爱的下场。 我后悔自己的执念,是我害了无拂。他本该安稳度过一生,而不是为了我这只狐狸祭献生命。他的前八世,也许都是因我而死,而我却不自知,还想着陪在他身边,为他实现所有的心愿。 “阿弥陀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地上凭空生出三尺莲台,了然微微颔首,全身金光乍现,须臾之间化作西方如来。 为什么如来会在这里出现? 佛祖不是无所不能的么? 为什么他不肯救无拂! 他似乎看穿我心中所想,缓缓摇了摇头:“一切皆是命运,无可改,也无从改。” 他的话音刚落,我的肉身修复完成,周身笼罩着一层金光,灵力从丹田呼啸而出。尾椎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断口疤痕新长出了一条尾巴! 我被如来佛祖沉重的气息压得动弹不得,待得九尾长成,从洞□□进一道光束,直直照在我的身上。 灼烧的痛感消失不见,耳畔隐隐传来极乐仙音,我动了动爪子,重新化为人形。 我又成了狐仙阿尘。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你就这样成仙~ ☆、佛曰 这已不是我第一次成仙。 也许这世间,最初的回忆,最为美好。重来一次,纵然辉煌依旧,气势依旧,也再寻不来当初的悸动了。 当我还是一只不谙世事的深山野狐,第一次见到成仙的瑰丽景象,我紧张得满头虚汗,手足无措。 须弥山千百年的雾障顷刻间烟消云散,一重金光扶摇直上九重天庭。寂静的山野百兽齐鸣,世间万物欢腾庆祝,整座须弥山的妖精奔走相告,有一个妖精成功飞升了。 我的视野忽然变得开阔起来,超脱须弥山之外,凡尘皆在我眼底。尘世幻灭,人间百态,不过一场虚空。这世间,再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 天边飘来千朵祥云,万道霞光,一团紫气裹挟着阵阵仙乐,停驻在我面前。 为首一位紫衣锦袍的白发仙官笑意盎然,款步而来。在我面前三步开外站定,焚香开封,手捧帛书,朗声道:“今有九尾狐妖,苦修千年,终得正果。特此恩准位列仙班,供职驭兽,望从今往后,勤勉自持,克己重道,不负修仙之苦。钦此——” 我战战兢兢地跪下,双手接过圣旨:“小仙阿尘领旨。” 仙官捻须而笑:“恭喜小仙,贺喜小仙!” 他身后的乐师奏起无上仙乐,婀娜聘婷的仙女翩翩起舞,彩绸飞扬,佩环丁当,空中散下朵朵鲜花。尘世间所有的生灵都向我跪拜,庆贺我这个千年来唯一成仙的妖精。 一男一女两位仙童蹦跶出来,引我登上一块祥云。我晃晃脑袋,回头望去,我修炼的洞口与我进入时并无二致,心里却隐隐觉得缺了一块,再也不能圆满。 祥云缓缓升空,眨眼之间便来到南天门入口。为首的仙官递给我一块鎏金的宫牌,叫我自行去驭兽宫报道,便先行离去。我掂量着分量不轻的宫牌,随手往腰间一插,趁四下无人,偷溜开去。 山间野狐何时见过弥罗宫这等瑰丽雄奇的景象?我满心的欢喜和惊叹,渐渐忘了心里缺失的一角。 看来这一趟天界还真是来对了,我美滋滋地盘算着今后下凡回须弥山,在妖精间又多了许多谈资。 不知不觉走到走入一片仙境,眼前迷雾重重,不辨东西,入耳梵音渺渺,诵经声声。我幼时曾数次到山下农户偷鸡吃,隔着墙壁听到农户家女主人念念有词,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在拜佛。 难道我竟误入了西方极乐世界?我疑惑着,不知自己是如何进来,也不知该如何离开。 正两相为难之际,传来一道稚嫩的童音:“你是何人?因何来此?” 我低头,却见面前站了个总角小童,眉心一点红痣,生得伶俐可爱。我有心想逗逗他,便笑道:“你这娃娃又是何人?” 他答道:“我乃观世音菩萨座下善财童子。” “散财童子?这名字好极、好极!我刚飞升,正缺钱花,比如你散些与我,岂不正好?” “我名善财,只因初受胎时,于其它内有七大宝藏,其藏普出七宝楼阁。出家人四大皆空,哪里来的银钱散你?”他皱了皱眉,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一番,眉头舒展开来,语气有些不屑,“我倒是谁,原来是只九尾妖狐。” 我不甚真诚地拱拱手,虚虚道:“是我有眼无珠,没认出你竟也是个小佛。看你小小年纪已经成佛,看起来成佛也非难事嘛。” “放肆!成佛看的是顿悟时间,与年龄又没甚关系!”他放大了声音,“妖狐休得胡言!” 瞧他张牙舞爪的样子,果然小孩子是经不起逗的。我顿时没了兴致,准备问清楚如何离开就告辞。 耳畔忽而响起一道清凉惬意的声音,如泉水击石,水滴坠空,山谷间吹拂的轻风。 “散财,你在与何人叙话?” 善财童子朝着身后行了一礼:“唔,澄镜师兄,是今日新飞升的那只九尾妖狐。他本应在南天门受职,不知怎么跑到了我们西天。” “相逢皆是缘,他是极乐天的有缘人,请他进来吧。” “是,师兄。” 那善财童子向后退开一步,扬手驱散了迷雾,露出层层叠叠的宫殿庙宇。 最远处是一座通天金塔,阵阵佛光远播寰宇。四方围绕着巍峨雄壮的高楼广厦,琉璃瓦反射着金光,由数人合抱的檀香木支撑,房屋雕梁画栋,以宝相花纹和佛家七宝做装饰。堂前殿下皆有僧人或卧或立,或款步而行或围坐讲经,五彩凤凰盘旋上空,地上婆娑树无风而动。 此中极乐,无有所始,无有所终。往昔修炼的种种痛苦须臾间烟消云散,就算只是上天来看一眼,也算是知足了。 在我面前,是一方水面开阔的莲花池。池内金沙铺底,有锦鲤摇曳其中,水面化现朵朵莲花,大小颜色不一而足,绚丽缤纷。池边用七宝修筑了精巧绝伦的四边阶道,又以水晶铺筑地面,菩萨走过,步步生莲。 这池水如烟如雾,似乎没有形态,随意念而起,又平静安定。只是远远地站着,我甚至能感受到池水的温度,随心境变化,令人心生欢喜。 “这是八定水,有八种殊胜功德。在池中修行,可去除业障。” 刚才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寻声望去,栏杆旁站了个及其年轻的僧人,不似佛像那般庄严宝相,他生了一双悲天悯人的眼睛,睫羽微微垂下,无悲无喜,如这八定水,清冷无声。 他的穿着与其他僧人并无二致,我却觉得他是如此与众不同。仿佛一块巨石击中胸口,又好似一根羽毛轻柔地拂过心头。 这感觉是说不出的玄妙,我在须弥山的千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我脑海中隐隐生出一个念想,我一个从不信佛的妖精,愿意听他讲一辈子的经文。 他行了一礼,嘴角柔和地弯了弯:“本座澄镜,乃如来佛祖座下弟子。” 这便是我初见澄镜。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成仙,现赠送西方极乐世界一日游。 ☆、佛曰 在后面的事情,我有些记不清楚了。这段记忆在其后的数千年被我拿出来反复回味,以至于只有澄镜的形象被打磨得愈发鲜明,其他的细节都涂上了一层模糊的虚幻。 我似乎是问了澄镜往驭兽宫怎么走,他为我指了路,我就晕晕乎乎地回来报道了。 来了才知道,原来驭兽宫就是专门救治天庭灵兽的地方,相当于凡间的兽医。天庭的灵兽自然与凡品不同,几百年都难得受一次伤。据说上次还是天产石猴闹天宫时打伤了哮天犬,被二郎神君送来,治了几日。 驭兽宫的宫主邵连昇是个温吞的老好人,天庭无事可做他便下凡,收治些凡间受了伤的飞禽走兽,带上宫里养着。我刚上天庭,正稀罕着,他也不勉强我跟他下凡,只叫我随便逛逛,熟悉熟悉。 我被分到他手下当值,实乃一件幸事。等到邵连昇下凡,我就溜去西方极乐天去找澄镜。 我已经记不起昨日是如何随处乱晃就到了极乐天,只得按照邵连昇给我画的路线老老实实走一遍。 驭兽宫在天庭的最边沿,站在宫门口甚至能看见月宫那棵桂花树。我沿着玉石铺彻的台阶漫步,观赏着两旁的琼楼玉宇,渐渐生出几分寒意。 天庭美则美矣,就是太冷清了。也许是我刚刚飞升,法力低微,看不到阶段更高的仙人,一路上除了几个来去匆匆的小仙官,连一个正儿八经的神仙也没看到。 玉皇大帝居住的弥罗宫戒备森严,门前驻守着天兵天将。我远远眺望了一下凌霄宝殿和通明大殿,里面灯火璀璨,人影络绎不绝,却都与我没甚关系。 看得久了,怒眉虬髯的天将便手持金枪来赶人:“乡鄙野狐,速速离去!” 我悻悻然摸摸鼻子,继续一路向西。途径西王母的昆仑宫,站在瑶池旁赏了会儿风景,临近蟠桃园,才听到些温婉动人的欢声笑语。 传言蟠桃园内共有三千三百三十三棵蟠桃树,蟠桃树每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三千年一成熟。我心下好奇,悄悄凑近大门,向内张望,园内种满了虬枝盘曲的蟠桃树,全部开满粉色的桃花,将桃树装点成一片氤氲的晚霞。 桃树间,七个身着彩衣的妙龄仙娥正在树丛间嬉戏玩耍,其中鹅黄色的仙娥最先发现了我,她笑着朝我扔了块石头:“呔!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偷看!” 我连连告罪:“小仙偶然间路过,对这蟠桃园好奇,不觉多看了几眼,请姑娘们恕罪。” 七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仙娥们窃窃私语了一阵子,最小的紫衣仙娥又扔了一块石头过来,“砰”地一声打在栅栏上,她娇嗔道:“什么小仙,不就是只狐狸嘛!” 我顿觉无趣,转身走了。 我想这些生在天庭的神仙,大抵都是看不上我们凡间飞升上来的妖精吧。一时间,我又有些迷茫,当初为何要急于成仙,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折磨,到头来,我竟不觉得当神仙有什么好。 不知不觉到了极乐天,穿过七宝池,远远看到澄镜正在讲经,底下七七八八坐了些僧人,专心听他解说。我在僧人中间找了个空位坐下,朝台上的澄镜看去。 他意有所感,抬头回望过来,对我微微点头。眼神如幽谷花开,如空山回响,如我心上轻抚而过的微风晴空。 不问出身,不看法力,就像我不过是在座僧人的一位,恰好来了,他便一视同仁地开讲。 这一眼,抚平了我焦躁难耐的心,我忽然找到自己成仙的意义所在了。 至此以后,我但凡得空朝超极乐天跑,一来二去,听讲的僧人便有了些许怨言。 一日课毕,我开开心心地迎上去,只见澄镜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施主。” 这是有话要说了,我忙道:“我叫阿尘。” “尘施主,”他站在七宝池的台阶上,袈裟轻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若是无事的话,还请不要再来极乐天了。” 我疑惑:“我来听讲,给你添麻烦了?” “那倒也没有……” “那就是我跟着你,影响你的修行了?” “修行是自己的事,怎么能怪别人。” 这就好办了,我清了清嗓子:“澄镜大师,我在凡间时,曾听闻‘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佛家修行,不应受外物的干扰,更不会受到‘称、讥、毁、誉、利、衰、苦、乐’八种境界的影响。若真的心如止水,我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小心地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垂眸沉思,便放大了胆,抛下最后一句: “万发缘生,皆系缘分。你既然说我是极乐天的有缘人,我为什么就不能来呢?” 我这一番辩解,实属强人所难。佛家所追求的八风不动,又有几人能做到?我拿这高标准去要求这些僧人,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无非是想留在澄镜身边罢了。 果然,澄镜略略一迟疑,还是点了头:“施主说得有理,若是不耽误你的当值,就请你自便吧。” 我从未想到他竟如此好说话,连忙心花怒放地一挥手:“不耽误不耽误,我们宫特别闲!” 作者有话要说:  《被嫌弃的狐狸的一生》 ☆、佛曰 我一只狐狸,大抵确实没有成佛的慧根。去极乐天偷听的次数多了,僧人大都熟悉了我的存在。可是翻来覆去都是些正命、正念、正定,我听得头大,干脆变作原形,蜷成一团,打起盹儿来。 就算是睡着了,金色的梵文还是源源不断地钻入我的耳朵,睡得很不安稳。我又不舍得离开澄镜,整日就这么半睡半醒,闭着眼睛研究他讲的三无漏学。 澄镜忍了我几日,终于在一日课毕,又把我叫住了。 我以为他早已不耐烦,可话从他口中说出,还是不疾不徐,悠然淡定。他问道:“尘施主,你可听得懂?” 他讲了太多,我一时不知他问的是哪一段:“什么?” “就是我讲得这些佛经。” 我想了想,这范围太广,我不敢妄自托大,选了个含糊的说辞:“差不多吧。” 他像是有些欣慰,盘腿随地坐下,拍拍他身边的位置:“那我可要考考你了。三无漏学是哪三学?” 这个我知道。我蹭到他身边坐下,施施然答道:“戒定慧。” “那八正道又该如何学?” “修无漏道,四谛分明,破外道有,是名正见。正念思惟,观察筹量,令观增长,是名正思维。常摄口业,戒口恶业,远离妄言,是为正语。……摄诸散乱,身心寂静,决定不移,是名正定。八正道中,正见是为慧;正勤、正念、正定是为定;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是为戒。” 澄镜抚掌笑道:“好极,我看你慧根深长,可以去我师兄须菩提那里听讲了。” 我又不是为了听讲而来,我不好把话挑明,只得没甚兴致道:“我听你讲得就很好。” “我师兄须菩提以‘恒乐安定、善解空义、志在空寂’著称,被誉为‘解空第一’。他比我讲得要好上很多,你去听过一定大有裨益。” 我笑笑,并不放在心上:“怪哉,难道佛学还分高下不成?” 他摇摇头:“《金刚经》有云: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佛学没有高下之分,但顿悟有先后,境界有高下,分‘缘起观、八正道、四圣谛’三个阶段。我生在天界,没有七情六欲,未尝三毒八苦,如来佛祖说我历练不够,不如十个师兄,悟不得苦谛和集谛。” 我一时有些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复他。人世间的凡人从生到死,苦伴随了一生。天界的神仙竟然还忧虑自己没尝过苦头,顿悟不了真谛。 “人……也没什么好羡慕的,再苦也苦不过我们妖精。” 他侧目问道:“你们妖精,也很苦吗?” “我们妖精,虽然没有像人类那般多情,但生活更加不宜,吃的苦头只有更多。我还算是幸运的,很早就开了灵智,一直在修仙,又有土地照拂。”我努力回忆着其他妖精的生活,“我在须弥山所见的妖精,有的学会化形术之后,好奇凡人的生活,看上了哪个书生少侠,就放弃了修仙,自以为是可以享一世缱绻;有的会一点点法术,跑到人间作威作福,享受被当做神祗供奉的感觉;有的小时候被人追捕凌虐过,长大后危害一方,吸食凡人精血修炼……更多的,是熬不过道道天劫,中道陨落。真正最后能飞升成仙的,不过了了。须弥山数千年,也只出了我一个而已。” 他微微颔首:“如此看来,你实属幸运。然则因果无常,苦乐有度。也许你的苦都在后面等着你。” “我不怕苦,不过幸运不幸运倒很难说。我所见过的大多数妖精都比凡人果决,认定了一件事就绝不回头。求仁得仁,也许这就是他们的追求,不能以我的经历作为成功与否的判断标准。就像凡人,若他心生恶念,旁人在他面前念几句佛,劝慰几句,说不定他就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人是很容易后悔的,而妖精则不会。我见过的妖精就算灰飞烟灭也绝对不悔,心志坚定至此,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妖精最终修炼成仙而凡人一生碌碌无为的原因吧。” 澄镜皱了皱眉,指尖轻点在雕栏玉砌的石阶上,满脸的不赞同:“一心向恶,怎么能说是心志坚定?” “我就是一个比方,我觉得有时候恶也不是坏事。”我耸耸肩,“你想啊,若是人间如这极乐天一般高雅圣洁,哪里还会有芸芸众生千姿百态的生活?这天界跟人界,又有什么分别呢?没了分别,成仙的优越感又在哪里?” “天界和人界的区别,并非仅是善恶。” 我摆摆手:“这么跟你说也说不清楚,哪天你下凡一趟,亲眼去看看,说不定就能明白。” 这事儿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无拂没让我再去找他那个菩提师兄,我自然也不会鼓动他下凡。等一本《增一阿含经》讲完,无拂宣布暂停授课,他要下凡历练,诸僧可自行到别处听讲。 我揉揉困倦的眼睛,以为是如来佛祖派他下凡,琢磨着寻个什么由头跟去。 澄镜在碧瓦朱檐下向我款步走来,停驻在我面前,含笑道:“尘施主,烦请与我一同前往。” 作者有话要说:  开了个新坑,咸蛋甜宠,短篇,等这个坑填完就去填那个~ 求收藏,比心 ☆、佛曰 澄镜邀请,我自当欣然前往。他从怀中掏出一朵莲台,幻化变大,携我站在上面。弹指间,已经是身在凡尘。 我抬头,看见小镇入口处的三个大字:兴安镇。 “为什么要来这里?”我问道,“其实我可以带你去须弥山看看。” 他摇摇头:“我也不知。临行前我向佛祖请示,他指点我可以到这里,说这里有我的因果。” “这样啊……那就去寻你的因果吧。” 我陪澄镜在镇上住了几日,他鸡鸣时起,日落则归,寻访兴安镇的各个角落。 我们见过了卖身葬父的少年、抛弃妻子的恶棍、阖家幸福的寿星……澄镜有时候竭力相助,有时候袖手旁观,我仔细地观察他,完全找不出他的助人的规律和逻辑。只要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几乎随意地决定着要不要帮忙。 这一日,我们在河岸边救下了一位投河自尽的女子。她身着红衣,在丽麂江中浮浮沉沉,如残阳似血的晚霞,耗尽了最后一丝心血。 澄镜微微一动,我抢着把她从江水中捞出,放在岸边,渡给她几分灵气护住心脉。 我拨开她脸上散落的青丝,露出一张年轻貌美的容颜。 哎,好端端的,怎么这么想不开? 她娥眉紧皱,朱唇轻启,吐出几口江水,悠悠转醒。 我松了口气:“醒了?” 她眨眨眼睛,终于清醒过来,神色惊恐:“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救我!” 澄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我们是远游至此的苦行僧,敢问施主家在哪里?我们可以送你回去。” “不,不用了,我没有家。”她偏开头,落寞地垂下眼睑,语气如冬日凌冽的寒风,“你们救错了人,应该放我去死。” “阿弥陀佛,见死不救乃佛门大忌。”澄镜抬起头,端详着落水的女子,“施主印堂乌青,近日可有血光之灾?” 面对澄镜的好心提醒,女子抿抿嘴,没有接受他的好意:“别说了,我不信这一套。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曾无数次虔心求佛,可是佛没有听见我的请求!佛抛弃了我!这世间……早已无佛!” “阿弥陀佛,佛无处不在。”澄镜提起衣襟下摆,在她身旁坐下,“施主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我愿一闻。” 她犹豫着,道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名牡丹,祖籍舜若,跟随我夫君来在兴安镇定居。我夫君名沈斌,是镇上首屈一指的画师。我夫君生得好看,引起村口恶霸的注意。 这恶霸名曰吴慈仁,年幼母亲去世,父亲是个烂赌鬼,把他卖给别人做娈童。长大后,他杀了那人占山为王,在兴安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好龙阳,把我夫君强掳进招摇山的山寨,百般凌|辱。我夫君宁死不从,恶霸竟然残忍地将他杀害。 逼不得已,我只得去县衙报官,求助于官府。兴安镇如今的县官姓蒋,有一配偶蒋氏。夫妻两个未曾生子,收养了一个孤儿,改名为蒋陵。 我报了官,谁知那县官收了恶霸的好处,对我理也不理,匆匆就结了案。我一心为亡夫报仇,拐了蒋陵试图威胁县官替我出兵剿匪……” “结果呢?” “结果我不小心失手杀了蒋陵,县官必然不会放过我。我说你们救错了人,是因为我一心寻死,你们可以救一次两次,可是以后呢?你们阻止不了我寻死的。”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女子的确命运凄惨,但业障深重。悲剧来源于她情深的执念,恐怕下辈子会堕入风尘还债。 “人死不能复生,施主还请节哀。” “哀莫大于心死,我现在心如死灰,但求一死。” “施主须得广种善念,放下执着,你还年轻,何必求死?” “执着?我想让吴慈仁断子绝孙,我要他一辈子无人真心相待,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所有拥有的东西都是替别人作嫁衣裳,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死不瞑目!你倒是说说,轮回报应马上能帮我实现吗?” “三世因果,六道轮回,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就算他这一世不报,下一世也该报了。” “那若是他下一世继续逍遥法外呢?” “若是他下一世仍然执迷不悔,我自会前来度化他。” 那女子沉默着,不在开口。澄镜轻轻地站起身,拉我离开了。 走在上山的路上,我禁不住问出口:“我一直以为你们佛家是见到需要帮助的人就会出手相助,为何你有时候帮?有时候却视而不见?” 他笑笑,答道:“世间向佛祖祈愿的人千千万万,每个人的愿望也不一而足,难道佛祖要每一个都实现吗?” “难道不是么?你们宣扬人们信佛,不是号称佛祖会听到每个人的善言,实现所有的心愿么?” 他指着前方隐匿在云雾中的山峰,耐心地解释:“你看,这座山叫招摇山,上面有一种名为狌狌的走兽,若有人进山,会问人讨东西吃。若是我手中刚好有食物,那我就会给它。若是我手中没有食物,我也没有东西给。在我眼里所有的狌狌都是一样的,没有特殊的偏好,可是从结果上来说,确实有些狌狌有食物吃,有些没有,在别人看来,这就是偏心了。”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再说这丽麂江中盛产一种水草,叫育沛,佩带它可以不生蛊胀病,兴安镇的居民会潜入江水中收割。对居民来说,这棵育沛跟那棵也并无二致,可就是有些被无情地收割,有些得以存活。从育沛的角度看,他们也觉得自己或幸运或不幸。难道对人而言,还会有喜好吗?” 他顿了顿:“道家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实天地是最为公平的,只是一视同仁才显得无情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扯蛋版的因果报应。 ☆、佛曰 刚才在镇上,似乎看见有人在卖水灯。我以前做狐狸的时候,听人说在河中放水灯许愿,把心愿写在灯罩上,放入河中顺水漂流,便可以心想事成。 听澄镜对许愿的一番说辞,佛祖显灵不过是看佛祖的心情。罢了罢了,求佛不如求己,我盘算着等入了夜,拐澄镜与我一道去放一次灯。 走在招摇山崎岖的山路上,羊肠小道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尽头,密密麻麻如命运织网,将行人紧紧缠绕。 我对澄镜笑道:“这地方难走至极,幸好你我二人已经成仙,真不知凡人如何认路。” “也许凡人自有凡人的法子。” 我刚想笑他一个久居天庭的神仙竟然好似比我更懂尘世,一抬眼被路旁一点闪光晃花了眼:“等等,这是什么?” 我在路边蹲下来细细查看,那日光下闪着光的一截竟然是一根树枝。树枝通体黝黑,像被人用砂纸打磨过一般光洁闪亮。 我把它捡起来,拿给澄镜看:“入手冰冷莹润,似木非木,似石非石。澄镜,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他接过来,略一沉吟:“似乎是迷谷树的枝桠,我在书上有见过。‘有木焉,其状如谷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谷,佩之不迷。’世人若是遇到迷谷树,便折一段树枝,用以指路。这枝可能是被人用完随手扔在路边。” “这么想想,用完就丢,它也挺可怜的。”我从他手中把迷谷树枝抽出,问道,“断口尚未枯死,可能是刚仍不久,以灵力续命,尚可一活。你准备救一救吗?” 他面露犹豫:“我刚刚算过,它的命数中当有此劫,不宜过多插手,免得扰乱命格。” 我颇不在意地摆摆手:“我以前听说飞禽走兽就应该安分守己,我偏偏不信,一门心思修仙,到后来还不是改了命格,寿与天齐?”我把迷谷树枝收进袖中,“既然这里就是招摇山,定然能寻到迷谷树,你先走吧,我把它放回去再去寻你。” 澄镜看了一眼我的袖口,没说什么,只是示意我同行。 我便欢天喜地地开了神识,搜寻这山上的迷谷树。 迷谷树位于招摇山的山顶,枝繁叶茂,盘踞着整个山顶。我寻到一处新近的断口,拿出树枝,用灵力打通树枝的脉络,开始修复伤口。 澄镜至始至终在旁边看着,不发一言。我想他大抵久居天庭,不食人间烟火,对万物一视同仁,并不会对弱者有更多的同情心。我做不到他那般超然物外,也无法让他体会到人间的七情六欲。 等树枝跟树干融为一体,我放心地拍拍树枝:“好好活着,莫要再被人折了去。有空就修仙,化了人形自己去看看这世间景色。” 叮嘱完迷谷树枝,我想起之前未完成的小算盘,直接邀请澄镜很有可能会被他拒绝,等我把水灯买好再约他,且看他会不会同意。 便对澄镜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他点点头,在迷谷树下盘膝而坐。 我捏了个诀,回到兴安县,找到要买的东西,再匆匆赶回。 澄镜站在迷谷树下,抬头望着迷谷树的枝枝蔓蔓,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上前叫住他:“我回来了!”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你在看什么?” “刚刚,那根树枝无风自动,我便渡给它些灵气,让她提早开了神识。” “这样啊……那它现在能看见我们了?” “不行,五官尚未成型,它看不到也听不到,只是有了自己的思想。” “所以你刚刚是在跟它对话?” “对。” 我好奇道:“说了些什么?” “它问我如何称呼,我问它问这个作甚?它答曰它想等修出人形去报恩。我又问:你待如何报答?她道: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 我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看不出来,这原来还是根多情的雌枝。 “那你跟她说了我的名字吗?” “我只是说,有缘自会相见。” 我走到他身边,同他并肩站在树下,抬头看这些互相缠绕,彼此不分的枝桠。在日光下,金属光泽的树皮熠熠生辉,再也分不清哪根才是刚才藏在我袖子里的树枝了。 难得大发善心,行了我成仙后第一件善事,我竟然没没来得及和对方说上一言半语,心中难免失落。 我看了一眼身边的澄镜,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才没告诉迷谷树枝我的名字呢?其实就算澄镜告诉她,对我而言也并无影响。植物修仙本就比动物更难,等她度过岁月的长河终于幸运飞升,只怕早就忘了我这个过客了。 难道说,澄镜其实并不想我跟别人有额外的牵扯? 这个猜测像一颗正中湖心的石子,在我心上泛起一圈圈涟漪。我悄悄瞄了一眼澄镜,把酸胀的甜蜜感藏在心底,从乾坤袋中掏出两个水灯一本正经地问道:“今天是盂兰节,我刚才在镇上买了水灯,傍晚要不要一起去河边放灯?” 作者有话要说:  宓姑的前世今生 ☆、佛曰 我和澄镜一路西行,翻过招摇山,来到丽麂江畔。 天色已晚,江水两岸已经聚集了众多民众,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虔心在水灯上写下心愿,放入江水,目送水灯漂远。 澄镜对于这种行为却是有些困惑:“他们是在干什么?” 我答道:“放水灯可以引渡亡魂往生,在水灯上写上自己的心愿,可以得偿所愿。这些人,都是许愿放灯而来。” 他摇摇头:“千灯万盏,不如心灯一盏。心不诚,放多少盏灯都是没用的。” 每隔几步路便有小贩上前推销水灯,我哑然失笑:“早知道这里也有卖,我干嘛还特意跑回兴安镇上去买,费时费力。” 澄镜安慰我道:“大抵镇上便宜。” 我惊讶:“你竟然还知道便宜?” 他笑一笑,从我手中结果一盏:“在人间行走了这么多日,总是了解了一些。你可带了笔墨?” “啊,我忘了!你等等,我想办法。”我拉住一个小贩,许诺他过会儿肯定还会再来买他的等,好说歹说问他借到了笔墨。 展开灯罩,我毫不迟疑地在水灯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个“缘”字,然后将沾满墨汁的毛笔递给澄镜:“该你了。” 他略一沉吟,提笔也端端正正地写了个“悟”字。 我把毛笔还给小贩,点上水灯中的蜡烛,将它四平八稳地放入水中。 澄镜也学着我的样子,放了灯。两盏水灯互相碰撞着、推搡着一路远去,缘字在火光的映衬下投射在水面上,被波纹绞得明明灭灭,涟漪一荡就碎了。 很快,我和澄镜的水灯就混入河面上一望无际的灯群中,再也分辨不出了。 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深藏在暗黑的水面之下,如这水灯一般远去了。这感觉转瞬即逝,等我再想去抓住,已经散如烟淼,只剩虚空了。 澄镜似乎察觉到我心绪低沉,轻轻地开口道:“尘施主可知盂兰节的由来?” “这……我不知,”我打起精神,强作兴致状,“难道也与佛家有关?” “正是。盂兰在梵语中意为救倒悬、解痛苦。我有位师兄,号目揵连尊者,曾经在这一天供养十方大德众僧,合大德威神之力,解救他的母亲于饿鬼道。至此之后,今时今日才开始被叫做‘盂兰节’。在此之前,我们都称之为‘佛欢喜日’,亦是众僧自恣日。当日一切僧众,均须精持律仪,忏悔自省。” 我笑道:“你是神仙,一辈子在天庭没犯过错事,有什么可反省的?” 他想了想:“我今日没有救那根迷谷树枝,应当反省。”说完,他四下张望,找了台供奉的香案,二话不说跪下来闭眼忏悔。 江边几乎每百步就摆有一张香案,香案上供着鬼包子和香炉,若是有钱人家,还有鲜果糕点。我以前做狐狸的时候,常常溜进农家偷食供奉的食物,现在想来,实在是对佛祖大不敬。 我站在一旁,听他低声自省种种过错,感慨做个和尚真是不容易。一时的过错,竟然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受罚。 在须弥山,有时候为了修行,每天都要为了抢夺灵气充裕的修炼地区发生争斗,遇到适合修炼的奇珍异宝,往往要拼个你死我活。那时候我所见所闻的妖精皆是如此,重复着修炼、抢夺、再继续修炼、抢夺更多……不强大就只有死路一条。一切理所当然,因而我没有半分怀疑,只一门心思修炼,至于究竟杀了多少妖精,我却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远处丽麂江漆黑的水面上漂浮着点点水灯,在暗夜里透过土黄色的纸面晕出微弱的灯光,与天上璀璨的繁星交相辉映。 夜风拂面而来,推着水灯顺流而下,引渡亡魂一路通往冥府。我忽然好奇起那些死掉的妖精,他们会不会有亡魂?又有谁会在盂兰节为他们点一盏水灯,引他们去奈何桥投生转世呢? 我看了看扔在专心忏悔的澄镜,悄悄又去找刚才那个小贩买了盏水灯,提笔却不知写什么好。我不知道那些妖精的名字,也许根本就没有名字。我不知他们的亡魂在何方,也不知该引他们到何处去。 妖精修炼本就是逆天而为,侥幸成功也就罢了,若是失败,代价是不是灰飞烟灭呢? 我提着水灯犹豫不决,等小贩催促才匆忙将毛笔还了回去,最终放了盏空白的水灯在水里。 小贩叹息着摇摇头,又去招揽别的顾客了。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澄镜身边,冲动之下也过了下来。那些从不曾在意过的回忆争先恐后般地在我脑中浮现,被我杀掉的妖精临死前的面容,清晰又遥远,仿佛从亘古的身处纷至杳来。 我恍然发现,原来我曾经亲手杀掉这么多妖精,而我竟然可以浑不在意地安稳至今。这修仙的道路,有悖常理,乃是一条每一步都充满杀戮和血腥的不归路。 如今我真心忏悔,却毫无用处。 愿你们永世安宁。 若有再让我选一次,我决计不会修仙。 作者有话要说:  一言不合就忏悔。 ☆、佛曰 待我睁开眼睛,澄镜已经起身,袖手而立。听到声响,他转头看我:“你好了?” “嗯。”我拍了拍膝盖,白衣最不耐脏,趁四下无人,捏了个净衣诀,下摆立刻焕然一新。 “你刚才……难道也在自省?” “当然,不然你以为我在干嘛?” “不我只是在想,你在忏悔什么?” “我……”我张了张嘴,刚想和盘托出。一抬眼,正撞进澄镜温和如水的眸子里。 我苦笑了一下,偏开眼睛不去看他:“若我曾经是个罪孽深重的妖精,你会不会嫌弃我?” “人一托生下来就是戴罪之身,更何况你是个妖精?你说吧,我只是想了解一下。” 我挑挑拣拣,飞快地把修炼的事儿跟他说了,其间略去各种细节,把争斗统统一语带过。 我心惊肉跳地说着,他仔细地听着,好不容易讲完成功飞升,我长舒了一口气:“那个,你……还好吗?” 澄镜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沉默地注视着水面上飘摇的水灯。 半响,他喃喃道:“我似乎明白佛祖派我下凡的原因了。” “是什么?”我奚笑道,“拯救凡间所有的妖精吗?” 他看了我一眼:“若你没有成仙,会做什么?” “做什么?这么问我……”我摸摸鼻子,努力畅想成仙之前我在干嘛,“没开灵智的时候,就跟普通的狐狸没什么两样,只需考虑怎么活下去。等开了灵智,忽然觉得自己不一样了,似乎比那些寻常的飞禽走兽高上一等,颇看不起整日只知道吃饭睡觉的兽类,一门心思想找个排解空虚的法子。后来无意间看到别的妖精修仙,便想方设法偷学了去。修炼的日子虽然辛苦,但狐生第一次有了目标,让我觉得,来到这世间是有意义的。” “那现在呢?为什么又不想修仙了?” 我笑了起来,眼睛弯起来,不让他看到我眼底的笑意:“那是因为,我现在找到别的狐生意义了。” 他没有问是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站定不动了。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听闻佛家弟子顿悟的方式千奇百怪。也许现在正是澄镜修行的关键时期,我不便打扰,静静地等他冥想完毕。 站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脸上忽然感到一丝凉意。我抬起头,恍然发现下起了雨。 河边放灯的人群奔逃四散躲雨,熙攘的河边渐渐静了下来。我幻化出一把油纸伞,走到澄镜身侧为他挡雨。 他眨了眨眼睛,抬头看了眼油纸伞,又转头看我。 我摸摸鼻尖,讪讪道:“我本来想用灵力支起一片空间,把雨隔绝在外,又怕凡人见了恐慌,所以才出此下策……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我已经悟了。” “是吗?恭喜!”我替他高兴完,催促道,“那我们回去吧?” 他点点头,与我并肩雨中漫步。我们住宿的寺庙在兴安镇上,路途遥远。我本可以施法瞬移回去,难得可以离澄镜这么近,四方都是雨幕,留出伞下小小的空间。 我享受着得来不易的机会,告知他自己的决定:“刚才我也想过了,等回到天庭以后我会一心向佛,潜心祈祷,度化那些冤死在我手中的妖精。” “你积下的业障太多,侥幸成仙,迟早会报,你早做准备也好。” “你别误会,我不是想为自己洗脱罪孽。若有报应,我甘愿承担。我只是觉得那些亡魂着实可怜,想做点什么。”还有一点我没说,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更加理所当然地在极乐天逗留,跟在澄镜身后请教佛学。 “这很好,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澄镜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淡淡道。 闲谈之间,留宿的寺庙已经近在眼前。 “不说我了,你刚才顿悟了什么?” 他略一迟疑,缓缓道:“我之前不是告诉你,佛助人也要看缘分吗?” “嗯,你还说用食物投喂狌狌……” “我现在明白了,佛祖的意思,并不是有食物就喂,没食物就不喂,而是有食物就喂,没食物就以身饲之。” 我的脚步一顿,卧伞的手几乎脱力:“这狌狌连神仙都吃?”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狐涂 作者:御年糕 第8节 “不,狌狌是吃素的。” “那你……” 他侧过头,脸上浮起一个静谧的笑容:“那只是个比喻。” 这笑容宛若七宝池上盛开的莲花,洁白无瑕,优雅素净。为了躲雨,他的肩膀时不时剐蹭着我的胸口,勾起一股无名的燥热。他的脸与我相距那么近,呼吸柔柔拂过我的脸颊,清新典雅的莲花香气,钻入鼻息,沁进心口。 我心下一动,像是被蛊惑了,站在七宝池边,伸手想去采摘一朵莲花。 “澄镜,我……” 他垂下眼眸,疾行几步,从我的伞下躲开,闪进禅房。 雨水顺着屋檐成串地滴落,在我与他之间隔开一道雨帘。我撑着伞,怔怔地看着他。 在房门即将合拢之前,他的声音沿着缝隙逸出,轻飘飘消散在空中:“明日一早,我便回极乐天。” 禅门悄然关上。幕天席地之间,只剩下我和满世界的雨声。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杀快结束了呢…… ☆、佛曰 次日清晨,我在禅房门口等澄镜。 一夜的雨水,洗尽了尘世间的阴霾,碧空愈发显得澄澈空灵。偶尔有几朵云彩飘过,不知又是哪位仙家在匆匆赶路。 这家寺庙在院内种了许多松柏,雨水从枝干汇总到叶尖,聚成摇摇欲坠的一滴。松软的泥土散发着雨后的清新,树底下新冒出几根菌菇,伸出小伞探头探脑,煞是可爱。 说起来好笑,我在人间的时候躲在深山修炼,无暇顾及尘世的风景,倒是成仙之后,反而开始留恋这转瞬而逝的景象。 大概是因为天庭亘古不变的景色实在是太无聊了吧。有些妖精可能不适合成仙,我就是其中一个。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早早看透未来,人生在世,又有什么乐趣可言?就算是神仙,也算不出自己是寿与天齐还是身消道陨,更何况凡人?既来之则安之,说得只不过是在天道的夹缝中勉强求生存找乐子罢了。 正胡思乱想着,禅房门悠悠打开,澄镜踱步走了出来。 此时正是早春清晨,露水正浓,初阳将升,他逆光而来,背后是万丈霞光,映红了半边苍穹。看到他的刹那,我鼓噪的心忽而沉淀下来,像皱起的棉布被轻柔地抚平。 幸好,天庭值得我留恋的理由,还有这最后一个。 我此刻突然觉得,他这样美好,我若能与他一同留在这样美好的地方,该多好。我便热切地推销起来:“你看,人间是不是也挺美的?” 他抬眼四顾,点了点头:“确实美不胜收。” “那我们以后常下凡来,好不好?” 他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只是垂眸道:“走罢,该动身了。” 我寻思着来日方长,他急着赶回去必然有要事要向佛祖汇报,也不再多说,跟他上了莲台。 再睁眼,就是极乐天的景色了。 澄镜与我在七宝池旁道别,他微微一点头,拂袖而去。我目送他的背影,忽而涌上一阵莫名其妙的情绪,仿佛他脚下的桥变成了地府的奈何桥,一旦走过,便与我天人永隔。 我想也不想地喊住他:“澄镜!” 他转过身来,侧头看着我:“何事?” 我快步上前,与他并肩站在池旁,绞尽脑汁想着话题。我本想与他约下次见面的时期,话到口边却变成了:“澄镜,水灯上你写的‘悟’,是想悟什么?” “佛祖说我未经七情六欲,难以悟道。”他幽幽说道:“我愿渡爱欲之关,得一世圆满。” 池中锦鲤欢腾,池上仙气蒙蒙,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我咽了咽口水,心底燃起一丝雀跃的希望:“你觉得……我怎么样?” “你?”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视线轻飘飘从我脸上扫过,“你也是神仙。” “那又怎样?” “神仙是不能动凡心的。” 心底那点儿微弱的希望被无情浇熄,我复又觉得成仙着实没甚么好处,不能动凡心,便是连□□也无法体会。 我试探着问道:“如果我……不做神仙了呢?” 听到我的话,他的眼眸微微睁大,像是不确定我说了什么一般,蹙眉审视我。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任他看着。 他盯了半响,收回视线,静静道:“别闹。” 说完,他继续垂眸看七宝池空灵的池水,莲叶接天,荷花映日,伊人独立桥边,这本是一副很美的画面,偏生让我读出几分伤感。 我颓然丧气。是了,我既然成了仙,便是与□□绝缘。澄镜过不了□□这关,便悟不得道。 丽麂江畔我们二人许下的愿望,竟一个也无法达成。 我心中凄然,一时间想要做些什么的念头汹涌澎湃,我不管不顾地说出:“天庭有个诛仙台……” 他终于将视线从七宝池移到我身上,定定地看着我,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在这目光的审视下竟然生出几分怯意。我转过头,不去看他,执拗地把话说完:“我在想,若是我跳了诛仙台,不再是神仙,是不是就可以与你生出一段情缘,助你大彻大悟。” 他怔在原地,像是被我的话镇住了,久久不能回神。我暗自得意,我本来就不想再做神仙,这下只需受些皮肉之苦,便可了却两人的心愿,岂不两全其美? 终于,他动了动,苦笑了一下,道:“别说那些不可能的事,诛仙台跳不得。” “哪里不可能啦?跳一跳么简单轻松,每隔百年不都有几个小仙跳?”我浑不在意地撇撇嘴,“为何别人跳得,我就跳不得?” “那是他们不知道跳下诛仙台的后果,”他警告地瞥了我一眼,止住我的话头“你不会想像他们那样的,别做傻事,以免铸成大错,追悔莫及。” 我张口还欲争辩些什么,他转向我,倾身向前靠近,一股凌冽的清净之气陡然接近,扑了我满面。 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眼眸里全是我的倒影。我从未离他如此之近,我不敢眨眼,连呼吸都变得轻盈,深怕打扰这如同幻觉的美妙时刻。 他道:“我有双全法,等我。” 我用力地一点头,嘴角咧开到最大,满心满眼都是说不出道不尽的欢欣雀跃。 他后退一步,转身走了。 我兀自沉浸在喜悦中,忘了问他是个什么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初版的时候睡着了……重新修完了_(:3ゝ∠)_ ☆、佛曰 我在尘世间看的那些话本子里,公子小姐往往要历经磨难,重重艰辛,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不知为何到了我身上,便是过程温柔缱绻,结局却痛苦至极。 与澄镜分别,我未饮酒却已微醺,只觉得成仙之后遍是赏心乐事,人生四喜也不过如此。 澄镜叫我等,待我明日去问问他要等多久,然后掰着指头过日子。 翌日我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来到殿门口,见邵连昇也已沐浴更衣,准备出门。 我奇道:“宫主这是准备去哪儿?” 邵连昇搔搔头,羞赧道:“不瞒你说,我腾云驾雾的本领学得不精,昨日被众仙友嘲笑了一番。这几日思来想去,打算去太上老君那里求一片蒲叶作飞行的法器。” 我心情大好,不由得语气里带了三分笑意,对他遥遥拱了拱手:“如此,便祝你心想事成。” 他听出我话里的笑意,道了谢,随口问道:“怎么,你最近有好事?” 我想到澄镜咫尺之间的脸,止不住唇边的笑容,道“也算不得什么好事,只能勉强算好事将近吧。” 他笑道:“那也祝你心想事成。” 我想到昨日分别前澄镜的话,心底甜蜜难抑,忍不住回道:“那是自然。” 他不明所以地看我一眼,招来祥云出门了。 我算准时辰,从驭兽宫出发,一路上早已看腻的风景,在我眼中也多出几分别致,仿佛与往日的风景有了不同,繁花比往日更香艳,青石板比往日更平整,连路边的琼楼玉宇,也比往日来得富丽堂皇,我甚至可以驻足再欣赏一阵子。 经过弥罗宫,我竟不再惧怕金枪铁甲的天将,只觉得他们守在宫门口,一动也不能动,更别说去寻觅自己的良人,实在可怜。 昆仑宫似乎更巍峨雄壮了一些,瑶池的水似乎更加清澈灵动,蟠桃园比之我上次来时,桃花更加娇艳欲滴,灼灼动人。 对着最小的紫衣仙娥,我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大笑着远去了。 待到了极乐天,这世间万物,再没有比眼前更美的景致。一想到澄镜就住在这里,眼前这亭台楼阁,这雕栏玉砌,这七宝莲池,都觉得美不胜收。 这条路我走了无数次,早已烂熟于心,赶路时间算得极准。等我刚踏上七宝池的桥廊,对面诵经之声停歇,我便知道是僧人们上罢早课,我恰好可以偶遇课歇的澄镜。 我按下砰砰直跳的心神,勉励自持搜寻澄镜的踪迹,他一般都会坐在僧人对面的高高莲台上,而今日这莲台上却是坐了个我不认识的头陀。 正在疑惑之间,一个总角孩童朝我走来,待看清是我,他拉下脸来,口气不善:“怎么又是你?”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初来极乐天时遇到的善财童子,便笑道:“童子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他一张小脸皱成了包子,气鼓鼓地问道:“你又来极乐天作甚?” 我正疑惑澄镜既然已从凡间归来,为何不复课,正巧遇到他,不如问上一问:“童子,我问你,那莲台之上,是何人?” 他看了一眼,看我的眼光甚是不屑:“你这妖狐有眼无珠,那位是须菩提尊者,乃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 这名字我隐隐有印象,澄镜似乎提到过,什么“解空第一”。 我心思一转:“这些僧人往日不都是听澄镜讲经的吗?今日澄镜怎么没来?” 他的脸色立刻变得十分古怪,有些疑惑,又有些不解。我凝眉正要发问,他忽而释然,满脸轻蔑之色:“看你这些时日和澄镜师兄同进同出,我还道他优待与你,现在看来,也不过尔尔。” 我顾不得他里的嘲讽,急急忙忙问道:“他人呢?” “澄镜师兄昨日归来,请示佛祖后,已于今晨一早转入轮回,下凡历劫去了。” 我登时站立不稳,后退了三步。胸口如遭重击,喘不上气,薄薄的衣衫有如千万只钩子,牢牢刺入我的血脉,真真如万蚁噬心。 周遭一切良辰美景急速消退,又变作往日里千篇一律的无聊风景。 我从嗓子眼儿挤出点声音,才发现声音沙哑撕裂,晦涩难听:“他……他……留下什么话儿没有?” 善财童子惊异于我的反应,想了想,摇摇头:“澄镜师兄未留下一言半语。” 像被抽了主心骨,我颓然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你径自历劫顿悟,我独自继续为仙。澄镜,这就是你想出的两全法? 只你一人圆满,叫什么两全其美! 你有你的法儿,我也有我的道儿,你叫我乖乖做神仙,我偏偏不如你的愿。 我冷笑着站起来,拂开善财童子,跌跌撞撞一路向东。 天界大大小小的神仙都知道诛仙台的厉害,因而就算无人把守,也没人敢靠近。我站在台沿,低头看底下无尽的深渊。卷起的戾气汹涌翻腾,形成一个个刀绞搬的漩涡,偶有一道戾气喷涌而出,擦过我的脸,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我闭上眼睛,想象澄镜倾身靠近,与我鼻息相闻,吐气如兰。 这天界,终于再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 我笑着,纵身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you jup, i jup ☆、佛曰 诛仙台的戾气果然厉害的紧,风声在我耳畔咆哮着旋转,有如片片刀割,脱胎换骨的仙体也被割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我维持不住人形,化为狐狸,蜷缩成一团。九条尾巴展开,护住心口一点血脉不灭。 戾气削下条条骨肉,伤口深可见骨,我运起灵力抵挡,那戾气竟顺着经脉深入魂体,吞噬我的仙基。 我感到仙基摇摇欲坠,轰然崩塌只在一瞬之间。尾椎忽然痛不可忍,我知是仙基已毁,灵力如万马奔腾,倾泻而出,无法控制。我忍痛将灵力催动到最大,裹挟着身体,尽力抵挡戾气。 不知过了多久,眼见渊底一点光明,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朝下方坠去。 迷迷蒙蒙间,我听到一声叹息,从洪荒八方传来,蕴含着诸多叹息和无奈。我动了动耳朵,这世间,还有人为我担忧么? 我睁开眼睛,恍若回到极乐天七宝池畔,桥上站着一个人,一袭袈裟光华四照。 我奔过去,开口叫道:“澄——” 他转过来,我猛然住口。那人面如满月,庄严宝相,虽我从来未见,但不知怎地,心里已知他是如来佛祖。 身子轻盈有如鸿毛,我茫然看着周遭,极乐天还是那个极乐天,这莲池和锦鲤全都与记忆中一模一样,楼台高阁上却没有一个僧人的踪迹。偌大一个极乐天,只有我和如来佛祖隔桥相望。 我踌躇不前,一时不知今夕何夕,如来佛祖招我到此,又有何用意。 犹豫之际,只听得佛祖的声音远远传来:“施主心里有话,为何不问?” 我不疑有他,上前深深行了一个大礼,恭恭敬敬地问道:“我有一事,还请佛祖明示。澄镜为何突入轮回?可是佛祖有何指示?” 佛祖静静站在桥上,望着八定水中鱼儿欢腾:“澄镜生于天界,幼年即得道,跟随我四方讲经游历。他未经人事,不动□□,无欲无求。然则不破则不立,若不经历□□,焉能渡过爱欲之关,得大圆满?” “我觉得他这样读经礼佛,也挺好的,何必非要经历人生八苦?” 佛祖缓缓摇了摇头:“凡人供奉神仙,是为了让神仙达成所愿。若神仙不了解人间疾苦,又岂能真正明白凡人想要什么,从而替凡人达成心愿?” 我知晓佛祖说得有理,可那与我有什么相关?凭什么我就要见不到澄镜,活该缘尽于此? “施主与澄镜终是有缘无分,我劝施主莫再徒劳勉强。” “我明白。我只是……还想试试,如今已无法回头,只得向前。”我朦朦胧胧记得自己是跳了诛仙台,做不成神仙了。 “阿弥陀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施主三思。” 我咬紧牙关不答,佛祖这意思,若是我有心反悔,这诛仙台,也可以当做没跳一样? 举目四望,极乐天一切如昨,而桥上已没有澄镜的身影。八定水中锦鲤自在欢畅,今时今日,鱼常在,而人不同。 佛祖长叹一声:“澄镜此次下凡,历经十世,你若能在此期间助他圆满,涅槃成佛,也算是大功德一件。至于结果如何,就看你二人的造化了。” 我大喜谢过如来,心道历经十世,若每一世都能长寿,再算上重入轮回的时间,就是几近千年。我修仙飞升也不过千年,妖精都能上天,澄镜悟性上佳,怎么可能无法悟道? 当下连连答应,认定十拿九稳,此事无疑。 如来佛祖又是一声叹息,道:“既然如此,我送你养伤去吧。” 他挥一挥广袖,我就到了千里之外的终南山。 我落在终南山,花了几年养伤,刚能化形便急急下山去找澄镜。前几世澄镜均早夭而亡,等我找到,人刚落地就早已断气。我闷闷不乐,悻悻然返回,停留在终南山等待的时间要远超我寻澄镜的时间。为了度日,还收了只白兔教它修仙。 过了几世,我身上的伤渐渐好了,仙基却无法重铸,偶尔回忆起前尘往事,想起澄镜曾对我说过的迷谷树。我独自又去了一趟招摇山,折下根枝桠,用来带路,从此方便了许多。 又过了几世,我偶然间发现终南山下道观的老道会算命,隔三差五便下山骚扰一番。终于在第九世我得知了澄镜的行踪,知他平安长大,我自是心中欢喜,随意收拾了家当去也。 舜若镇上,我尽量伪装成不经意提起的语气,摆弄着路边刚刚冒出嫩芽的青青杨柳,问道,“我还没问,小师父的法号?” 他又念了声佛,一板一眼地认真回答:“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无拂。” 无拂。 原来你这一世的名字叫无拂。 我扶住道旁柳树勉强站定,往事如深秋落叶,飘然而至。我急忙偏过头,不叫他瞧出我的异样。 极乐天上一颦一笑,兴安镇的朝夕相对,丽麂江畔千灯万盏。弹指已过百年,如今我和他近在咫尺,他不知我叫阿尘,他却改了名字,叫无拂。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本来无一物,又何须勤拂拭,又到哪里去惹尘埃呢? 我看他言行举止,已然完全不记得我,而这个名字,是他无意间偶得,还是轮回前唯一的执着? 我心下大痛,只觉比诛仙台的戾气更伤人,情难自已,忍不住想抱着柳树大哭一场。 罢了罢了,既然如此,我便舍了阿尘这个名字,断了过往,抛下一切,看能不能与他一世有缘。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像有一根很小的刺,慢慢地扎进心口。这个问题,我答了很多遍,每一次我都奢望他能记得。原来,真的会累。我想了想,吐出两个字: “鹿土。” 上鹿下土,是为塵。 作者有话要说:  塵是尘的繁体。 无拂的名字来自于六祖慧能的偈语。 ☆、佛曰 灵台渐渐清明,往事如浮云散开,待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身在竹贤洞。洞口站了一排仙官仙娥,为首一位紫衣锦袍的白发仙官手捧锦书,欲言又止地立在一旁。 我动了动手指,碰到一具冰冷的尸体。记忆中千百年,现实只不过一瞬,梦里笑颜如昔,醒来就只有我茕茕孑立。 十世之约,难道就这样中断于此? 我朝着如来佛祖膝行几步,俯首便拜:“我不愿成仙,只求一世有缘。佛祖先前答应让澄镜轮回十世,如今只过了九世,求佛祖指点!” 佛祖执掌而叹:“施主,你还是不明白。” 我困惑不已:“我至始至终都再明白不过,我所求不过一人心而已。” “你早已如愿,又何必苦苦相逼?” 我全身剧震,似乎有什么真相破土而出,又掩盖在层层灰烬之下,一时不明白他话里的深意:“还请佛祖明示!” 佛祖沉吟道:“澄镜命中应有情劫,历劫而悟,方能重回西天。你三番五次阻挠他成佛,才将小劫变成了大劫。” 我张了张口,还欲申辩,只听得佛祖缓缓说道:“就如这一世,如果不是你插手,那日青楼之上,无拂和牡丹已成一世姻缘。待这世肉体身销,澄镜自会顿悟成佛。施主的执念,害人害己。” “我……我没想过害他,我倾尽所有,只是希望他能爱我,哪怕一次。” “阿弥陀佛,情不重不生娑婆,爱不深不堕轮回。若他对你无情,又怎会自愿堕入轮回,历经婆娑?若他对你无爱,又岂能九世不肯顿悟,舍身救你?施主有情而不自知,未免太过贪心。” 这话如当胸一锤,重重击在我的心口。全身的血液逆涌,我手脚一软,跪在地上。 我咽下心头苦涩,颤抖着问:“澄镜命中情劫,只是……不能是我?” 佛祖微微颔首:“施主与澄镜有缘无份,没有因,何来果?” “那……下一世他的有缘人是谁?还是那个青楼女子吗?” “她与澄镜的缘分只一世,已经了结了。”如来佛祖目光如炬,静静地凝视着我,“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一愣,难道这洞里还有别人?被他目光所摄,我不禁后退两步,匆忙间,一枝黑色纹理的树桠从袖中跌落。 我俯身要拾,忽然间福至心灵:“难道是……宓姑?” 佛祖点头,朝宓姑虚虚一指,树桠顷刻间化作一个十五六岁的翠衫少女,惊魂不定地看着我们。 我试探着叫她:“宓姑?” 她眼神闪烁,白着一张俏脸拼命摇头。我知道她是听见了我和佛祖的讲话,却也不知从何安慰,只好道:“别怕。” 她化作人形,倒没了往日的伶牙俐齿,我正想宽慰她几句,却见她死死捂住嘴巴,双眼泛红,两道泪痕涓涓流下。 佛祖道:“澄镜是堕入地狱,还是转世成佛,全在施主一念之间。” 我凄然一笑,我哪里还有什么选择,这结果,不也是一早就种下的吗? 千百年的羁绊和挣扎,终于在此了结。回首往昔的执着挣扎,待我身销之后,澄镜顿悟成佛,这天地之间,竟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记得这份孽缘。到头来,我所有的自以为是,不过是一场空。 我当下跪倒,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愿自毁仙基,散尽法力,身销魂灭,消失三界,永世不得轮回。求佛祖成全澄镜与宓姑一世因缘。” 佛祖颔首道:“你肯舍己助他成佛,也算功德一件。许你余生无灾无难,无疾而终。” 我正要道谢,宓姑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兀自在我身侧抽泣不止,我起身拉了她的手:“傻丫头,哭什么?” 她抽噎着道:“你……你就要死了……” “我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当初我去招摇山求一根迷谷树枝,你同意为我指路,我答应你教你化形。草木修行多有不易,我本来打算等找到澄镜,过完一世就把全身灵力给你,你有了我的灵力,化形自然易如反掌。哪知道后来诸多变故,是我对你不起,明知道你急着报恩,还耽误你许多时日。如今你心愿达成,只需做一世凡人,便可报恩去了,岂不美哉?” 她拽着我的袖子,强忍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不要你死……”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伸手抚摸她的长发,道:“这段时日,多谢你的陪伴,否则漫漫长路,我一个人如何耐得住寂寞?然千里相伴终有一别,现下我心愿已了,若你也能早日达成心愿,否则我心中亏欠,无法安然赴死。” 她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中转了几转,我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她浑身一颤,匆忙点点头,转过身不再看我。 我知她已经答允,既然佛祖说了她和澄镜有缘,那么第十世澄镜顿悟成佛,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 心上最后一块巨石也被移走,我松了一口气,鞠躬谢过佛祖和宓姑,坦然走进竹贤池中。 池水冰冷刺骨,我打了个冷战,在池中缓缓站定。那带笑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刚来了个小和尚,又来了只小狐狸……咦,你这只狐狸不是成过一次仙了么,怎么还要再成一次?” 我在心中默默把心愿说了。 那声音道:“你这身仙力,可是上次舍了情缘换来的,我却是不明白,你怎么又要拿仙力去给别人换情缘?” 我不答,他连声说道:“有趣!有趣!”池水卷起重重波浪,把我拖入池底,身后九条尾巴根根断裂,碧血混着灵力,染红了整片池水。 透过赤红的水面,我看见岸上无拂的尸体化为点点荧光,在空中盘旋飞舞。 我闭上眼,想起满天星辰之下,澄镜手持一只发光的白瓷茶杯,对我展颜微笑:“施主,喝茶吗?” 我偷偷藏起了那只杯子,却再也无法回答他一个“好”字。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进入完结倒计时啦~ ☆、佛曰 我求佛祖把我送回了须弥山。 其实我本来是想回终南山,风景闲适,最适宜养伤,可我还是想留在须弥山。也许是因为我本是这山中的一只小狐狸,不过是耗费了几千年,去天庭逛了一圈儿,最终还是要老死在这里。 我回到了舜若寺旁的那个山洞,再也不用修炼,也再也不用寻人,日子平静得好似睡着了一般。唯一给我造成困扰的,就是这具身体,终于让我尝到了衰老的滋味。 一身雪白的被毛黯淡无光,左秃一块右秃一块,像是被老涂啃过的草皮。四肢无力,牙齿松动,我几乎以为自己要这样饿死。幸好土地还是像以前那样照顾我,每天按时送些饭食,免了我觅食之苦。 我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到湖边的巨石晒太阳,温暖的阳光罩在身上,一顿好眠。有时候我会到舜若寺附近,听着诵经声悠悠传来,平和安详。就这么过了十几年,我的狐狸洞来了一位老友。 一身道袍的青玄广袖轻挥,带着一个小道士,由土地领着上山来了。 他啃着土地摘来的野果,将我打量了着:“要不,我帮你算上一卦?” “算什么?” “跟我师父一样,帮你算无拂现在身在何处啊!” “算了之后呢?” “之后么,你就可以去寻他了呀!” 我懒懒地抬起头:“以我这幅鬼样子?” 他一时语塞:“呃,你这幅尊容确实……有点儿……” 我把头放下,一挺身打了个滚,灰白色的毛发上又沾满了许多草屑。 他愁眉苦脸地低下头,冥思苦想了半晌,突然一拍脑袋:“哎,我之前给你的化形丹呢?你用了没?你可以吃了变成人再去看他呀?” 我心里一动:“你那化形丹,能维持多久?” “没有灵力支撑的话,只有一日。” “一日……我也就是远远地看上几眼,还要连累你们陪我折腾,何苦呢?” “哎,这不是……”他话说了一半,忽然顿住,不再开口了。 蒋陵奇怪地看过来,我却是知道他的意思。我一只没有灵力傍身,遍体鳞伤的狐狸,根本没几年好活,最近他们今日看我,我自己隐隐有预感,是土地发现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所以偷偷联系他们,请他们回来陪我说说话。 众人皆知我对澄镜的执着,想让我了却这份心愿,无牵无挂地寿终正寝。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立起上半身,伸出前爪搭在他的肩上:“承蒙你们的好意,区区心领了。其实你们能来看我这只老狐狸,我已经很开心了。我大限将至,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青玄还欲再说什么,蒋陵走过来拉了拉他的衣摆,摇了摇头。 “你……唉!” 我与他心里都清楚,这次见面搞不好就是最后一次了。怕他们扫兴而归,我带他们到须弥山上风景好的地方转了转,又说了些玩笑话。青玄再也没提无拂,一直到日落西山,二人向我辞别。 我心中不舍,跋涉千里难得来一趟,不多住些时日就走了。 青玄俯身拍了拍我的头,趁我张嘴咬他之前缩了回去,哈哈笑道:“有缘自会相见,别送了。” 晚霞映红了半边青山,我目送着二人一摇一摆下山,消失在林径深处。 翌日,我的狐狸洞又来了一位老友。 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困顿不堪地走出洞外,远远看到天边飘来一团白云,落在洞口的空地上。老涂拎了一壶酒,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席地而坐。 我走到湖边,在水中滚了滚,甩干毛皮的水迹,走到他对面趴下。 他径自拔了酒塞,摇了摇酒瓶:“你的茶杯呢?” 一股桂花酒香钻进鼻孔,我用力嗅了嗅,想起我那乾坤袋落在了竹贤洞中,不由得失落:“不小心丢了。” “哟,乾坤袋里还有那个瓷杯呢,你也舍得?” 我翻了个身,不去理他。 “那我就不客气了哈!”他直接对着酒瓶喝了起来,用袖口随意抹了抹,“反正你现在这爪子也举不起杯子。” 我一爪按住他的手:“老涂,那枚八苦丹……你究竟有没有给无拂吃?” 他慢慢地拨开我的爪子,饮了一口酒:“你心里既然有答案,为什么还要向我求证?” “我……”我苦笑了一下,“也是,如今我们已经人妖永隔,还纠结这些做什么。” 他放下酒杯,斜斜地靠在洞口,眺望着山脚下隐约可见的村镇:“人妖有殊,但永隔倒也未必。” “你……你说什么?”我猛然抬头,“你有他的消息?” “你想知道?” 我急忙点头,怕他看得不分明,又去撕扯他的袖口。 他扯回袖子,眺着一双圆眼,笑着看我:“青玄要帮你算卦,你不是还拒绝人家来着?” 说来也怪,我可以轻易阻止青玄探知澄镜的消息,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不敢知道,怕自己知道后又会奋不顾身地奔去看他。可是当老涂拿这来试探我,我又开不了口说拒绝的话。 嘴巴像被人拿针线封住,一层一层密密麻麻,我焦躁地踱来踱去,从鼻腔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老涂悠然自得地坐在一旁,欣赏了一会儿我乱窜的样子,伸手拍拍我的头,无可奈何地摇晃着脑袋:“好啦,我这就带你去。别担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最后一个副本了! ☆、佛曰 舜若镇的吴府,自吴老爷去世之后,又出了一件大事。 原本吴府的教书先生沈彬,三年孝期满后,在吴老夫人的安排下入赘吴家,娶了吴老爷的小妾牡丹,主持吴府。牡丹不久便怀孕,生下了一名男婴。有了长子傍身,牡丹坐稳了正室的位置。吴老夫人则没能看到孙子长大,没过几年也撒手人寰。 可怜吴老爷心心念念的求子,最终以这种方式实现了。 沈彬给男婴起名登竟,取“登科竟成”之意。没想到十七年后,吴登竟真的高中三甲,骑着高头大马风风光光地回乡。 吴府上下喜极而泣,四方上门的媒婆踏破门槛,沈彬和牡丹再三抉择,选了镇上首富的女儿,日后儿子远走上任,两家同镇也好有个照应。 这首富家涂家女儿芳名宓姑,养在深闺十五年,鲜少有人能一睹真容。吴登竟高中后,涂老爷主动派了媒婆上门,携了一张三尺长的画像,以及和画像等长的嫁妆清单。不消一刻钟,便敲定了细节。 待得测了八字,送了聘礼,算了吉时,万事俱备,只等迎亲。 吴家和涂家都是舜若镇有名的大户,娶亲之事自然不能马虎,聘礼绵延一里路,一大清早便抬着红顶大轿,吹吹打打上门来了。 我被老涂缩小了身形藏在他袖子里,听着欢快的唢呐声,有一茬没一茬地跟他聊天。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 “马上就到了,忍忍。”他脚步稍滞,发力跃上高台,轻轻地叩了叩门。 木门发出细微的声响,老涂闪身进去,一抖袖子,我在地上打了个滚儿,站起来。 身处之处是个女子的闺房,目之所及皆是喜庆的红色,窗棂之上贴满了喜字。 “来不及了,赶紧吧。”上方传来一声清脆婉转的女音,我抬头,发现面前正站着化为人形后的宓姑,她一身丫鬟打扮,眉目间又喜又焦。 “这……这是……” “我那化形丹你带了吗?”又是熟悉的声音,我转过头,青玄一脸焦躁地问道。 老涂点点头,伸手递来一个小瓶。青玄打开瓶塞,低头嗅了嗅,也点点头:“没错。” 老涂咧嘴一笑,抓住我的后颈拎起来,我张嘴刚要抗议,青玄将那药丸轻轻巧巧一扔,正落在我嘴里。老涂手起掌落,在我背部用力一拍,那药丸不由自主地滑落喉咙。 身体仿佛被牵了无数根丝线,拉扯着四肢变高变长,骨骼飞速生长,血肉依附经脉而生,须臾之间,就成长为凡胎肉身的男子。 我已许久没有用过人的身体,举手投足间竟有些不习惯。我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有些搞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你们到底是要……” 话音未落,宓姑眼疾手快一把抓起喜被上的霞帔当头盖在我身上:“你们快帮他更衣,尺寸我都改好了,我来为他梳妆!” 我眨了眨眼睛,老涂的双手在我肩上一按,我便动也不能动,像只傀儡娃娃一般任由他们摆布了。青玄和老涂帮我把霞帔一件件穿好,宓姑梳完盘发,又端着胭脂水粉替我化妆,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活脱脱一位新嫁美娇娘。 事已至此,我有些明白他们的意图。其实在看到宓姑的那一刻起,我就应该明白。我叹了口气:“宓姑,你这样帮我,不怕佛祖不让你化形报恩去了吗?” 她描眉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继续细细描画,等她画完又戴好凤冠,收了胭脂水粉,才低声说道:“宓姑这么做,就是为了报恩啊。” 我疑惑地看向她,还没来得及再问,老涂在身后一推我,催促道:“快走,花轿来了!” 青玄等在门口,用盖头把我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宓姑上前扶住我的手臂,领我上了轿子。 “吉时已到,起轿!” 我不发一声,按照宓姑的引导完成全套婚嫁流程,心里一边抱怨凡人就是麻烦,一边隐隐又有些期待。 “一拜天地!” 这一刻,我忽然想到,命数让我这只狐狸历经千年成仙,又历经千年变回狐狸,也许不过是澄镜成佛的工具罢了。 “二拜高堂!” 我听到老涂强装成年迈的声音,跟沈彬互相客气,不由得莞尔。 “夫妻对拜!” 可我仍是不后悔走这样一遭,认识这些朋友,经历这些事,还有……遇到无拂。 “礼成!送入洞房!” 坐在喜床上,掀开盖头的那一刹那,映入眼帘的,竟然是无拂的脸。 我几乎要喜极而泣,上天终究是待我不薄,几千年的执念,在这一刻都归于平静。 我明白了,我对澄镜大抵真的只有执念,只因为他是九天之上唯一平等待我的人。或许他也曾爱过我,只是这点爱意,抵不过他成佛的心愿,我揣测不透,所以终究泯灭于岁月的河流之中了。 若有来生,我愿助澄镜成佛,然后,好好陪无拂过完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完结啦! ☆、佛曰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狐涂 作者:御年糕 第9节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四喜独占一半,他却瞧着不甚欢喜。 吴登竟问道:“你……你是宓姑?” 我不知如何回答,实情不知从何说起,又不想骗他,只好点点头。 他“唔”了一声,眉眼低垂,看似有些无奈。 我压低声音,装作女子的尖细嗓子道:“公子可是对这门亲事不满?” 他对我笑了笑,微弯的唇角带来安抚的效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什么不满的。” “那你……” 他看了我一眼,迟疑道:“我说了你可别见怪,今日本该是大喜之日,只是我这心里……总觉得有些空空荡荡。” 我心里一震,稳住神情,问道:“公子有相好之人了?” 他摇摇头:“并没有。我幼时一心只读圣贤书,哪里有这些念想?偶尔四下无人的时候,我常常有种很怪异的感觉,这辈子像是为了什么事而生。可究竟是为什么,我又说不清楚。” “不是为了金榜题名,读书入仕么?” “曾经我也以为是,”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虚握成拳头,紧紧握住,张开手什么也没抓住,“可如今我已经高中,这空虚却没有丝毫消减。” 我一时不知是喜是忧,想放声大笑,又想伏案痛哭。佛祖说澄镜对我用情太深,才会入十世轮回,我一早想好,若是再见他,一定要谢他的情深意重。可如今,对着一无所知的吴登竟,我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卸掉头上繁重的凤冠,拿了酒杯递给他:“夜深了,喝了早日歇息吧。” 他伸手接过来,与我曲臂相交,喝了交杯酒。我侧目瞥见他满脸通红,杯子颤抖不稳,酒险些泼洒出来。 我把杯子放好,转身问他:“公子,知道如何过这洞房花烛夜么?” 他往床里缩了缩,与无拂一致的脸上布满红霞,小声道:“不,不知……” 我轻轻一笑:“那么,就让我来伺候公子吧。” 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一夜春宵,不觉已破晓。 在温暖的衾被中醒来时,我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眼前是吴登竟沉沉的睡颜,我心中温暖,不可名状。 做不了一世圆满,得一夜圆满,也是好的。 我抬手想碰一碰他的脸,却看见原本光滑的手背上,生出了数根红毛!青玄的化形丹只有一日效果,算算时辰,现下已到了显形的时候。 世人皆道春宵苦短,对我来说,竟短暂如斯! 我匆忙跳下床,拾起散落的衣物胡乱穿在身上,不顾身后吴登竟的叫喊,慌不择路从吴府逃出。 奔跑在舜若镇的街道上,我听到早起卖菜的人们在窃窃私语: “那个人样子好怪。” “我也看到了,他好像一条狗。” 来不及穿鞋,锋利的石子划破脚心,我踏着一路血迹往须弥山深处逃去。背后有人追赶,我不敢回头看,也许是吴府发现了我这冒牌的假新娘,派了家丁来拿我。 手臂开始长满红毛,脸变成了尖尖的形状,我脱下外袍蒙在脸上,只露出两只眼睛。眼见前方就是须弥山的树林,我纵身一跃,隐藏草丛中,喘息着,化为狐狸。 体力已经告竭,四肢再也迈不动一步,我闭上眼睛,若是被人发现了,我只能等死。 树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竖起狐狸耳朵,听出是吴登竟的声音:“宓姑……你在吗?” 他一边小心搜寻一边叫着宓姑的名字,我心下不忍,怕他被山中的猛兽吃了,想开口叫他回去。话还没说出口,只听得他坐在一棵菩提树下,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宓姑,你我新婚,你就这样离我而去,一定是受了委屈。昨夜是我不对,我向你赔礼道歉,那些话我绝不再提,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回去过安生日子。” 我忍不住道:“你所求的,难道就是一辈子过安生日子?” 他吓了一跳,慌慌张张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宓姑,是你吗?” 我定了定神,道:“是我,我昨夜瘦了些风寒,嗓子哑了。” “怪不得……你的声音粗了许多。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不,不用了,你别过来,我不想跟你回去。” 他讪讪放下手:“你这是,不肯原谅我了?” “不是,我从未怨你,只是你的所求,并不是我。” “那是……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到头来都是虚空,人世间的俗事满足不了你,你一直在追求的,是出世之法。你往日焦躁不安,是因为还未高中,未娶亲,你如今已经高中,又经历爱欲,难道还看不开吗?” “你我昨晚刚拜堂,这爱欲之关如何度得?” “何止一夜,你已经度了十世了啊!” 他大惊之下跌坐在地,靠在菩提树干上惊喘不已。地上绽开朵朵金莲,菩提树无风自动,他的喘气声渐渐平复,不知不觉闭眼冥思起来,隐隐约约传来诵经的声音。 天边射来一道光芒,正正罩在他的身上,九天仙女乘凤而至,洒下漫天的花瓣,三千僧众鱼贯而出,迎接尊者成佛。 他放下前尘往事,随风而去,如今才是真真正正的四大皆空,再也不为凡尘所苦。 我缩在草丛中,大气也不敢出,等仙乐渐渐远去,众仙消失不见,才慢慢踱出来。 吴登竟盘膝而坐,已然坐化了。灵体归位,天地间只留下一个肉身而已。 我伏在他脚边,慢慢闭上眼睛,内心无比平静。 我好像活了很久,又好像从来都是一只普通的野狐,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一只野狐,在山野中自由地奔跑,身后跟着一只跳得跌跌撞撞的白兔。 漫山遍野都是鲜花,绿草像池中碧绿的波浪,春风轻轻吹拂过野狐每一根毛发,又继续吹向很远的地方。 the end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 这个故事来源于我的一个梦,梦见的内容有点儿像佛家小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仙人下凡,行至山中,困倦不已,倒地而眠。狐妖慕其容,蜷伏仙人足畔,以体温之。仙人醒,误狐妖,执剑挥,断狐妖一尾。因积孽债,轮回偿还,与狐妖共一世之情。 后来几异大纲,变成了现在这样,读者都反映看不懂,反正是报社文,大家随便看看就好。 虽然冷到地心,不过这个故事我还是按照大纲写出来了,虽然结局不尽如人意,但是并没有烂尾啊。 后面还有两章番外,是宓姑的角度,然后就可以跟这个磨人的小妖精说再见啦~ ☆、宓姑 我是招摇山迷谷树的一根树枝。 出生以来,我的世界里只有老树根婆婆、众多的姐妹、树上跳跃的松鼠和偶然光顾的兔子。 老树根婆婆告诫我们,佩戴迷谷树枝便不会迷路,若是迷谷树被世人发现了,难免会被折上一根树枝。至于折的是谁,就要看各自的造化了。 我慢慢地长大,身边的无数姐妹被人折走,从此消失不见。每当这个时候,老树根婆婆都会叹息着,从断口处再长出一片嫩叶。 招摇山钟灵神秀,迷谷树被天地灵气润养,我们姐妹过得无忧无虑,唯一的担忧就是被人折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噩运终于降临到了我的身上。我只记得身体一阵剧痛,继而惊恐地发现自己再也感受不到老树根婆婆,耳畔只余姐妹们的哭喊,我明白过来,我被折了。 指路像是藏在身体里的与生俱来的天赋,我从来不知,原来自己会有这样的能力。我咒骂这种能力,若是没有了它,我便不会这样凄惨,被人利用完随手扔在路边,等着晒干而死。 我一点儿也不想死。我想再回到迷谷树上一次,依偎在老树根婆婆的怀里,跟姐妹们分享这一路的风景。不知道是不是每个迷谷树枝临死前都是这样的想法,带着遗憾慢慢变成路边的一根枯枝。 我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恐惧。这恐惧不是源自生命的流逝,而是——我还没有遇到那个能让我开花的人。 迷谷树枝一生只开一次花,光华四照,美不胜收。 我想,我是等不到了。后来,我抵不住脱水的疲倦,沉沉睡去。 迷迷蒙蒙中,我听到有个温润的声音说道:“好好活着,莫要再被人折了去。有空就修仙,化了人形自己去看看这世间景色。” 我用力朝向他,想看清楚这个人长什么样子,想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可我只是一根树枝,努力全然无济于事。 过了一会儿,另一股清凉的灵力涌入身体,我费力醒来,发现自己神识已开,一个和尚站在迷谷树下,神色微怔。 难道就是这个人救了我? 我试着对他摇了摇,恩公,请问如何称呼? 他眨了眨眼睛,慢慢把视线移到我身上,定定看着我。他有一双晶莹流转的眼睛,像招摇山最有灵气的九色鹿。 他缓缓问道:“你问这个作甚?” 我只当他是行善不留名,小心翼翼地答道:我……我想等修出人形去报恩。 “你待如何报答?” 我飞快地瞥了一眼他俊俏的侧脸,低声说道: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 他默然不语,把玩着颈上的珠串,我心中惴惴不安,怕自己说错了话惹他生气。 对了,他是个和尚,和尚是不能有七情六欲,更不能结婚生子的,我的话,是不是让他困扰了? 我悄然打量着他的神色,刚想道歉,他抬起头,淡淡说道:“有缘自会相见。”接着一挥袖,我的神识渐渐模糊,陷入了昏睡。 等我再次醒来,先前发生的一切都隔了一层薄纱,朦朦胧胧瞧不真切。我能感受到招摇山的风吹草动,却越来越觉得空虚。 我隐约记得自己在等什么人,又好像要去完成什么事。 就这么过了很多很多年,直到遇见了他。 迷谷树枝指路的功夫一流,每年来折枝的人络绎不绝,但我从未见过哪个人像他这样,站在迷谷树下,对着树枝彬彬有礼地鞠躬,柔声问道:“哪位姑娘愿意同区区走?” 我的姐妹们在风中微荡,发出交头接耳的沙沙声。 “这个人傻了吧?” “谁愿意跟他走啊!” “被折下就死了……” 他像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笑了笑,礼貌地解释:“区区可以用灵力供养树枝,事成之后,送回树上,保证毫发无损。” 所有的树枝静了静,接着又骚动起来。 “他说的是真的吗?” “骗子吧,别相信!肯定跟别的人一样用完就丢。” “万一是真的呢……” 他的话像一只弯弯的钩子,让我想起久远的一段记忆。很久以前,我似乎,曾经被这样对待过。那股灵力滋养经脉的感觉,我至今还记得。 迷谷树寿命绵长,我的姐妹们已经在树枝上呆了几千年。这招摇山的风景再美,看几千年也厌了。每根树枝都渴望到外面去看看,又担心被人始乱终弃,死在陌生的地方。 从小老树根婆婆就教育我们,千万不可以轻易相信人,人是世界上最狡诈的东西,为了骗我们带路,巧言令色防不胜防。 “噗,可是区区不是人啊。” 我惊讶地看过去,只见他侧着脑袋,手中轻摇一把折扇,微笑着看我。 ……那是什么? “区区乃是一只狐狸。” 我可以确定,他是在对我说话了。可是真奇怪,他怎么能知道我的想法? “区区能听见每根树枝的声音,”他笑得眉眼弯弯,确实像只狐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你的声音特别清晰。” 我?为什么会这样? “大概,因为我跟你有缘吧。” 瞎扯,这肯定也是为了诓我下树才说的话。我正欲反驳,不知怎么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熟悉。尘封的记忆翻滚上涌,我渐渐想起来自己上一段旅程。 喂,你能帮我化形吗? “化形?你要化形作甚?” 我……我要去报恩,然后我想去看看这世间景色。 他想了想:“可以,我找到人,就传你化形之法。”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我不顾身旁姐妹们的阻拦,向他垂下枝条。他伸手过来握住我,用力一折,我便与树干脱离开来。 这疼痛有些熟悉,上一段离树的记忆越来越清晰,我似乎也是被这股熟悉的气息笼罩着,一路回到招摇山。 可这怎么可能?救我的明明是那个和尚啊…… 困惑中,我只觉得他的手指有种似曾相似的温暖,这感觉让我很想开花。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后台抽了,终于能发上来了…… ☆、宓姑 他真的是一只很奇怪的狐狸。 离开迷谷树后,他依言用灵力润养我的经脉,把我放在袖中,带我来到终南山。 说是寻人,他却一点儿也不着急,每天在山上晃悠一圈儿,或者在洞口的石头上晒太阳。有时候他会到山下的道观,找馆主老道下一盘棋,调戏一下小道童。有时候天上飞下来一个白花花圆滚滚的神仙,带着瓶桂花酒,两人坐在洞口一醉方休。 四下无人的时候,他便与我叙话。他讲修仙的妖精,天庭的仙娥,也讲尘世的话本子。 他讲了一个白蛇精的故事,听得我如痴如醉,一心幻想若我化形报恩,定也要与恩公成一段佳缘。 后来呢?断桥上相遇之后,发生了什么? “后来啊……那许仙把白娘子娶回家中,生了个儿子,共度此生,一世圆满。” 真羡慕他们,我想。 “噗,有什么好羡慕的?白蛇精不老不死,许仙阳寿不过百年,等许仙阳寿尽了,你让白蛇精如何?” 能恩爱百年,那……那也是好的。 “是吗……”他淡淡笑着,抿了一口桂花酒,望着天边云霞聚散变幻。 那一日,他在洞口坐了一夜,直到翌日清晨露水打湿肩头。我不敢问他的心事,只隐隐觉得大约是与他要寻的那人有关。 人妖殊途……他要找的,是个凡人吗? 后来,他偶尔会离开终南山,带我到更远的地方转转,还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宓姑”。我也因此见识到了凡尘间的风土人情,这世间天地浩大,若非离开迷谷枝头,恐怕是无缘得见了。 可时日久了,我心中渐渐焦躁起来,他整天悠闲度日,哪里有寻人的意思?若是他一直找寻不到,我岂不是要一辈子困在这里,何时才能化形报恩? 若是凡人早就去投胎了,他还在等什么? 他抬头看天,笑道:“你放心,我要找的绝不是凡人。” 我心中疑惑,又存了焦躁的怒火,口气便不那么客气,对他各种冷嘲热讽。他也不恼,依旧闲散潇洒,只是去找老道下棋的次数日益增多。 终于有一日,他与老道下完一盘,长吁一口气,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老道受了这礼,也叹了口气,转过脸,挥挥袖子让他去了。 他回到狐狸洞,着手收拾行李,我欢欣雀跃,终于要去寻人了吗?他笑着点头,与前来送行的神仙话别。 这趟行程很是奇怪,他竟没有问我,认准一个方向施法疾驰,似乎对目的地再熟悉不过。幸好没过一会儿,熟悉的声音响起:“宓姑宓姑,我迷路啦!往须弥山是哪个方向?” 我给他指了方向,又狠狠戳了他一下。 等到了目的地须弥山下的舜若镇,他遇到一个人。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紧张到必须握住我,任由尖锐的细枝划破掌心才能勉强自持。我透过袖口朝外看了一眼,还以为是什么财狼虎豹,原来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和尚。 我这才知道,他要寻的人竟也是和尚。 他不再有闲暇时间理我,也不再给我说些趣事逗乐。他有了更好的倾听者,那人的喜乐悲欢,是他悬在心头顶顶要紧的大事。 只有一次,他站在舜若寺后山漫山遍野的春光里,对我道:“放心,你不会等很久了。” 明明是姹紫嫣红,草长莺飞的美景,我却不知怎地感到一阵凄凉。 我没说话,沉默地指了指方向,让他找到了当年住过的狐狸洞。 至此以后,他陪在小和尚身边,经历了许多人和事。我也终于知道,原来草木修仙难如登天,他所说的化形之法,不过是想在自己身销之后,把灵力传给我,助我成仙。 竹贤洞中,我从他袖口跌落,被如来佛祖点化成形。他面如死灰,还强装没事,伸手抚我的长发,宽慰我。 看着他,我心里有如千万根针扎,痛得落下泪来。一直念念不忘的报恩也被抛诸脑后,满心满眼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死了。 那我……我怎么办? 他道:“现下我心愿已了,若你也能早日达成心愿,否则我心中亏欠,无法安然赴死。” 我明白过来,他在求我。求我跟那小和尚做一世夫妻,可是他呢?他说他心愿已了,他的心愿,究竟是什么? 我看了看不远处小和尚的尸首,又转头看他。他要死了,面上却毫无不甘不舍。与其说他安然赴死,不如说他一心求死。 我含泪点头,应承下来。 他松了一口气,迈入竹贤池。池水翻滚,搅红了满眼的血色,我看着他显出原形,尾巴根根断裂,灵血长流,晕倒在池中。 佛祖把他的身体收入莲台,说要依他的心愿送他回须弥山。 我跪下来,求佛祖指明,到哪里寻我的恩人。 佛祖拈花而笑,答道:“你已经报了。” 我大惑不解。 “当年救你的,就是莲台之中这位施主。你陪他寻人,圆他心愿,已然报恩。” 我大惊之下又有些释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恍然间泪水模糊双眼,庆幸我早早遇到他,得以陪伴他许多时日,又心痛自己救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他赴死。 恍恍惚惚下山,遇到那白花花圆滚滚的神仙。我告知他洞中发生之事,他与我谋划了一场,我成了舜若镇首富涂家的嫡女。 十五年后,涂家与吴府结亲,消息传遍了舜若镇。 我满心欢喜,坐立难安,唯有改制大红的霞帔时,才稍稍静下心来。 再见他,似乎又比上次衰老许多。借着化形丹的功效,他变得与往常无异。那双常年带笑的凤眼一眨,便流露出绝世的风华。 我心底早已软成西湖的水,强忍着潮湿的眼角,我抓起喜被上的霞帔当头盖在他身上:“你们快帮他更衣,尺寸我都改好了,我来为他梳妆!” 不能看,不敢看。这只有一日的昔颜,叫我如何自持。 终于,他得了一夜圆满。我去须弥山找他,他向我道谢。 他道:“一世太长,一夜恰好。” 我回舜若镇过完一世,一心一意当个寡妇。世人言我命苦,我想他们一定没有尝过真正的苦楚。 临终之时,我又见到了如来佛祖。 佛祖问我还有什么愿望未了,是否想投胎做人。我恭恭敬敬地叩头,希望回迷谷树上,再不做人,再不成仙。 重返枝头,我的姐妹们都很惊异。鲜少有迷谷树枝能活着回来,更别说我还是二度归来。我笑了笑,没有解释,只在心里祝福她们被折下的时都能得遇良人。 又过了很多年,那一日的夕阳尤其绚烂,映红了半山的皑皑白雪,迷谷树黝黑的纹理也被镀上了一层血色。 天际尽头,一只老狐狸蹒跚走来,卧倒在迷谷树下。 我心中一动,接着是抑制不住的欢喜。 他似乎累极了,闭眼伏在地上,靠着树桩喘息着。曾经火红的毛发像褪色成花白的枯草,黯淡无光。他躺了一阵,随着呼吸起伏的身躯渐渐安静下来,不动了。 我急忙垂下枝条,想唤醒他。冬日树叶落尽,枯枝在空中徒劳摇晃,只带来一阵寒风。我急得大哭,后悔当初为何没有让佛祖允我成人。 雪花簌簌落下,顷刻之间覆盖了他,与天地融为一色。我的枝头生出一个小小的花苞,雀跃着长大。 晚霞在雪上铺成一条煌煌大道,一位僧人踏雪而来,轻轻地把他抱在怀里。 花苞绽开五色光华,如流星坠地,如朝阳腾空,流光从纯白的花瓣间倾泻洒落,照亮了整座山巅。 他抬头看了一眼,声音几不可闻:“你来了。” “嗯。”僧人抚摸着他的毛发,面上无悲无喜。 他费力抬起头,在那僧人脸庞嗅了嗅,继而满足地闭上眼睛,身体化为点点荧光,随风而逝。 山风裹挟着荧光,吹落了我枝头的花蕊。花瓣散落在空中,伴着荧光飞舞,消散在僧人的掌心。 那僧人在树下静坐七天七夜,第八日在迷谷树下画了个圈,招来祥云,朝西方飞去。 此后,迷谷树成了坊间的传说,再也无人亲眼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真!正!的!大!结!局!啦! 换了个角度,宓姑眼中的狐狸精。 说好报社,就报社到底。感谢看到最后的读者们,能坚持到最后我都忍不住给你们点赞!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9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