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归舟》 正文 第1节 风雨归舟 作者:林擒年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风雨归舟》作者:林擒年 【正剧版文案】 萧煜是肃王第四子,小娘养的,比丫头养的还要贱,十二岁以前和他娘一道被圈养在肃王府别院,十二岁以后被肃王带回了肃王府,认了祖归了宗,入了龙潭虎穴,受够了三个大小妈和上头三个兄弟的磨。十五那年铁了心从军征,才出了龙潭虎穴,又进了修罗场,几年沙场,总算混出了点儿名堂,做了个参将,几年间攒下的不多点儿钱,回来就急着要交到小画匠的手上。然而画匠并不知道他的心思,打从七八年前他们认识那天起,一直到后来,他都不知道他的心思。即便萧煜对他道了白,他还是不当真。大大咧咧的小画匠和缺人疼少人爱的萧将军曲里拐弯的情路中间横着朝堂、战事、亲族、门户,好比一叶扁舟在风雨中飘荡,疾风骤雨之后,流年岁晚之前,还好,倦归的舟子终于靠上了那块小小的边岸。 【一句话文案】 邪魅将军情倾天然呆(感谢西弗蟹蟹童鞋的脑洞!) 【阅读指南】 1、1v1 he 2、有强取豪夺情节,即便只有一次也是有,忌讳的童鞋慎重下嘴。 3、慢热。甜,微酸,互宠。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年下 宫廷侯爵 主角:萧煜、廖秋离 ┃ 配角:廖家兄弟陆弘景 ┃ 其它:甜,微酸,互宠 第1章 四大脏 民间形容“四大脏”,有说“癞痢头,臁疮腿,娘们x,画匠嘴”的,有说“虱子头,裹脚带,杀猪水,画匠嘴”的,前边仨老也变化,只有第四个,“画匠嘴”是铁板钉钉的脏,公认的脏,不论怎么洗也洗不净的脏。 有人要问了,画匠嘴为啥这么脏呢?不可能吧?见天到晚的穿得人模狗样,坐那儿弄弄纸笔、弄弄砚台、弄弄颜料,脏得到哪儿去?说不定还有美人在旁“红袖添香”的帮衬着,没说艳福就够了,还脏?! 咳,您说的那是画师,不是画匠,画匠是干嘛的呢?画匠是弄土木的,就是这么一个土木局子,里边有木工、泥工、瓦工等等等等,画匠负责往已经造好的房顶子、房檐子上画画。这是画匠。画匠嘴为啥脏,你画画那笔,总不可能啥时候都不皴吧?皴了,干巴了,描不出图样了,咋办?你总不可能擎着一大罐水爬上去描吧,举着多重啊!这个时候,画匠的嘴巴子就派上用场了——笔头干,搁嘴里舔舔,润润笔接着画,半天下来,那嘴就五抹六道的了。所以说它脏。 廖家是土木世家,也是画匠世家,打从一起头他们家就是画匠出身的,经过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到了廖秋离太祖父这辈上,突然就旺发了。廖秋离的太祖父是个多面手、能人、猛人,点穴堪舆的功夫出神入化,相面的功夫也很硬扎,跟对了人,投对了路,跟到了当时还不是那么成气候的一伙义军,投到了义军头头萧义隆的手下,又出钱又出力,过了多少年,天下成了萧家的了,廖家也因为有骧随之功,得了块御赐营造厂的牌子,皇家的活计都让廖家揽下了,小点儿的活计都不屑揽,能不旺发么! 生意场上春风得意,家里的人丁也跟着兴旺。廖秋离兄弟五个,姐妹五个,十个崽子都是同一个窝里抱出来的,同父同母,廖秋离的爹廖世襄没纳妾,掌着这么大家私居然不纳妾,也是个异种了。 更异种的是这家的几兄弟。 大哥廖允文,叫着允文,其实却是吃镖师这碗饭的,平日里少言寡语,谁说得他烦了,闷声一吼:别闹!然后所有人都不敢闹了,这就是大哥范儿,气派,一嗓子定乾坤!就冲这派头,江湖人说他“寡言稳重”。 二哥廖允武,叫着允武,却是一点拳脚不懂,反倒爱和胭脂水粉针头线脑搅和在一起,开着全帝京最大的几家脂粉铺和杂货铺,趁钱,手敞,按着老辈人的说法就是“漏风掌”,把手指头并拢,到太阳底下一照,嚯,满眼的窟窿,手指缝压根不严丝也不合缝,钱财老也往外漏哇!就跟那钱不是挣来,是顺水漂来的一样,随随便便就出手了,逢到灾荒年,要施舍义粥,老二一准跑在最前头,除了周转用的银子,其余全部放出去施舍义粥、搭棚子、买药,还有那路边倒毙的,也买一副薄棺材装裹了,抬去埋,好歹也是发送。因二哥仗义,江湖人赞他“义薄云天”。 三哥廖允公,跟着他们的爹掌营造厂,廖家营造厂越做越大,原来四个台口,现在增做八个,他们的爹一时半会儿顾不过来,于是让老三跟着管。老三门儿精,笑面虎,比之老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脑子就是一把算盘,账目啥的就不必说了,谁也别想跟他打马虎眼儿,谁也别想在他面前蒙事儿,谁打马虎眼儿谁倒霉,谁蒙事儿谁倒八辈子血霉!人说七窍玲珑心,他那心眼儿少说也有一百来个窍,和他比心眼孔子的人,趁早一边儿呆着凉快去!空口说说可能不那么好明白,咱说件事儿就明白了。 比如说吧,有一回,夏景天,天热,老三出门,想到家附近的台口看看生意,走到街边,碰到瓜摊子吆喝买卖,西瓜怎么怎么甜,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便宜,他站下准备买一个,那卖瓜的头一回过来这儿卖呀,他不知道和他买瓜的这个人难弄啊,他就是看见老三细皮白肉的像个书生,想“混秤”,四斤六的瓜他给约(yao)成了五斤! 这不倒霉催的嘛,混谁的秤不好,混这位的!老三当时也不言语,就把瓜拿起来在手上掂了掂,问那卖瓜的,够秤吗?卖瓜的要是个明白人,这时候就该松松口,送两句好话,另挑个大点儿的瓜给他就了结了,可他没有,还要嘴硬,说我这儿最公道,说五斤就是五斤,一钱不少!老三没见过这么托大的,就笑,笑着说那卖瓜的,我说你不够秤,你这瓜四斤六两二钱,差着我三两八钱呢。卖瓜的也是个找倒霉的,他以为这家伙蒙数呢,哦,你说四斤六两二钱就四斤六两二钱啊,哪那么准!就又说了,差一两这一车瓜不要一个子儿,白送你!好么,白送。 然后这俩人就到廖家台口那儿去了,随便找一杆秤约,真瘆人,就是四斤六两二钱,一点没多一点没少!卖瓜的不甘心,嚷嚷着说你们串通好了来骗我的瓜!换一把秤试试!然后他们把一条街的秤全拿来了,校准了星子,一把一把约,忒怕人,都是四斤六两二钱!卖瓜的那脸都灰了,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好比放出去的屁,收也收不回,只能眼睁睁看着老三把一车的瓜卸下来,整条街分了、吃了。正傻站着,疼得肝儿颤,老三过来了,递给他一小袋碎银子,说,本来挺好的瓜,做什么不好好卖呢,非得混人几两的秤,这几两吃得饱?发得了财?从今往后好好做营生,足斤足两,种多少我要多少。卖瓜的想不到还能有银子拿呀,嘴里答应着,哈着腰退走了,回到家一秤那袋碎银子,正是那一车瓜的瓜钱,一点不多一点不少!老三这份精明厉害,江湖人服了,说他“精刮老道”。 四哥廖允能,承嗣了廖家的正统,就是土木活计,从点穴堪舆到泥工、瓦工、木工,反正营造厂里边的活计他都要知道。这么多活计他都学下来了,而且能钻研,爱琢磨,独独对画匠这门活计不爱动手。看了就讨厌,懒怠拿笔拿颜料,你说他嫌这活计脏么,泥工见天到晚的和泥,全身都染泥,不比画匠干净到哪去,说到底就是不爱,没兴致,不想干。其他的土木活计他做得挺好,说挺好是说少了,该说顶天的好,做一条龙,点上睛说不定就能飞走了!就有这么神奇。老四这份活计,江湖人也敬服,说他“巧夺天工”。 老五就是廖秋离。怎么的到了老五这名字就不合辙押韵,不跟着“允”字走了?前边四位——允文允武,允公允能,齐全了,还能允啥呢?允不起来了,只能另外想辙,那年秋梨大丰收,满帝京都是这个东西,廖他爹见了有感而发,干脆就叫秋离了。要是那年丰收的是苹果呢?红枣呢?冬瓜呢?倭瓜呢?这东西还真不能细想。 甭管怎么说,老五就叫了秋离这么个挺“伤感”的名字,表面上看,这名字和梨子没啥联系,只会让人想到些凄风苦雨,什么“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什么“老荷叶,色苍黄,老杆风摇荡”之类的,苦哀哀,活着没几天奔头的那种苦,不吉利,廖秋离他娘为这名字还曾和他爹闹过,狠闹,硬说这名字跟马上就要“吹灯拔蜡”了似的,不好,赶紧换!他爹问他娘,那依你看换成什么好?他娘是认真读过几天书的人,然而并没有啥新鲜想头,生个儿子,当然想他平安长大,一生没病没灾就好,于是想了想说,要不叫“来福”?他爹一脸的“欲说还休”,默默看着襁褓内的儿子,想,不是爹成心的,是你娘她…… 好在他娘主意多,一会儿一个,出了满月,老五又不叫廖来福了,改叫廖五福,老五么,刚好对上五福临门,就这么定了,五福,廖五福!他娘三十八才生的他,前头四个哥五个姐这时候都大了,一天到晚听自家娘亲一口一个五福的叫着,都不落忍的,对这位拉秧垫底的“毛毛”只有同情的份,不敢多嘴,生怕自家娘亲兴致一来,把他们的名字也一同改了…… 五福叫到了五岁上,突然又改回了秋离。怎么又改回去了呢?是这么的,廖五福五岁上生了场大病,几乎没病死,瞧了多少家医馆都不顶用,哪家医馆都让赶早准备装裹,省得人咽了气没得发送。他娘不死心,哭过一场,心一横把他带到了云清山上,拜在了云清老道的门下,老道那边把名字又改回去了,还说了,老五命里煞气重,福气也厚,就不该叫五福,叫秋离反而好,去一去煞气,蓄一蓄福气,说不定从此就好了呢。也不知是老头的药奏了效,还是改名字奏了效,廖秋离反正缓过来了,好歹没夭折在半道上。不过,从此一年倒有半年要耗在云清山上,一直耗到虚岁十三为止。总之,这就一只脚在尘世内、一只脚在尘世外了。 廖秋离虚岁十三那年从云清山上下来,回到了尘世里,没事儿可做,上私塾吧,年岁又不老小了,干活计吧,似乎又不那么够年纪。怎么办呢?又不能放着他到处乱走。于是他爹去哪干活儿的时候也带上他,让他在一旁看着。带着带着,看着看着,这孩子迷上了画匠的活计。他觉着那么些色彩勾勾画画就能出来这么些花鸟鱼虫神仙美人,神奇极了,就想也弄这个,缠着他爹让他爹带他学画匠。他爹给他缠得没办法了,和他娘商量商量,得,就让他学吧!没曾想这家伙还真有这天分,学什么像什么,画什么是什么,有点儿意思!学了刚一年多就有青出于蓝的架势了,他爹不敢小瞧他,出大活计的时候也带他一旁掌眼,别说,原本画死板了的败笔,经这小子一番鼓捣,遮掩过去了!而且这遮掩还是神来之笔,看起来岂止是顺眼,简直的就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好像天生就该这么画!后来,他爹逢到有画匠活计的时候就老带着他,再后来,这半大小子自己独当一面了,成了廖家的又一根顶梁柱。 廖秋离十五那年,他们家接了个大活计——给肃王的别院修戏台子。肃王啥人呢?当今圣上的亲兄弟,御前得用的头一号人物,跺一跺脚帝京的地皮都得颤几颤!这么一位位高权重的人物,本身就不好弄,更棘手的是肃王萧恪的脾气出了名的暴,极其不好伺候,这回指名要廖家承接活计,往好听里说是看上了廖家的活计,往不好听里说,这是不知又开罪了哪路神仙了,人家找上门来要抻量廖家呢!廖世襄不敢怠慢,连夜就把八个台口的掌柜的都召了来,连同老三老四老五,十几人一同商量应当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得接下呀。 第2章 叫卖调子 那就接吧。接下来以后按着老规矩,看好了日子,提前几天先上主家挨院道“叨扰”,意思是这段时日又是土又是灰,又是人来又是车往的,动静还大,先道声“叨扰”,住在家院里的人们还请多包涵。然而肃王府的别院里边只住着一院人,其他几十个院落都是空的!这么空阔的一片地界,到了晚上瘆得慌,开工头一天就听在戏台坯子边上打地铺的小工说闹鬼,问他闹啥鬼,他说闹女鬼,还是个爱唱戏的女鬼,一到戌时末尾就开始唱《苏三起解》,那调门弯弯绕绕,凄凄怨怨,多半是个厉鬼! 廖世襄听了不言语,只是让八个台口的掌柜的多加注意,把牢了手底下人的嘴,别让到处乱说。 其实,闹鬼是绝没有的事。这里头究竟如何,廖秋离他爹和他三哥四哥都清楚得很,只不过不好说,帝王家的那点事儿,要多龌龊有多龌龊,但平头百姓得老实着点儿、得为尊者讳,不能乱点评。 多少年前坊间就有传闻了,说肃王府别院里养了一个娇滴滴、狐媚兮兮的小娘,也不算是侧室,顶多算个玩意儿。因这小娘出身不好,是个唱戏的,下九流。可身份这事儿,还真管不住心,身份天渊之别,然而那颗心可管不了那么多,见到了,看对了眼,时时惦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吃不下睡不着,眼前净晃悠那戏子的瓜子小脸。那可如何是好?肃王是将军王,掌兵权的人,绝不拖泥带水,当天就上门把人强买了去,关进了别院里,从此就成了他的人了。估计挺有宠,转过一年,这小娘给肃王生了个白胖儿子,也算是母凭子贵,即便没有实在的名分,私底下别院里的仆从们还是叫那小娘“娘子”。王爷那头呢,也常来,看看儿子,看看可心的人儿,让她给他唱两段消乏解闷。这回搭这戏台子也是为了这小娘,为了让她时不时的能唱两句,别整日在院子里闷坐。说心疼她吧?可能也是,但若是真心疼,为啥不放她和亲眷往来呢,非得这么金丝雀儿似的囚着,昔日亲朋好友一概断干净,不许走动,不许联络,只让她和他一人好。说不心疼她吧,肃王的王妃可不是吃素的,王爷身边的人让她整治死了多少,这都没数,这位能保下来,肃王估计是出过狠招的。 还有另一路传闻,那就更不堪了,说这小娘原是颐王的相好,是肃王不地道,硬抢了自家兄弟的人。颐王又是啥人呢?也是当今圣上的兄弟,不过同父异母罢了。本来么,颐王与肃王哥俩走得近,关系铁,人又年少风流,某个机缘巧合之下,见着了这小娘,当时就被勾走了魂,两边互有情意,商量着非卿莫娶非君不嫁,要离了宫廷做普通夫妻的。颐王要去别“父母”,要去道“不孝”,当然不能带着小娘一道去(去了十有八九要被打死),就把她托给了肃王,谁知肃王也看上了这戏子,不哼不哈的,把人领回去,当天晚上就把事儿给办了。失了身的小戏子寻死觅活,被肃王寒着嗓子威吓了一句:敢死?敢死我就砸了你们家买卖,杀了你爹娘,流了你兄弟!到底是弱女子,没见过大场面,经不住吓,又不敢死了。待颐王上门来接人,小戏子悲愤羞怨,不敢见人,只托人带去一封书,说她“琵琶别抱”了,望他另觅良配。想也知道颐王是不会信的,闹了许久,闹出个“心上人被自家兄弟别院圈养”的结果,想不开,寻一处古刹剃度去了,从此散尽三千烦恼,抛撇尘缘,一心向了佛祖,青灯古卷,了此残生。 坊间传闻千般百种千奇百怪,哪种是真哪种是假谁也闹不清楚,所以,哪种说法也别当真,千万别当真,闹鬼这事儿,自然也别当真。但不论如何,得给个说法呀,不然小工们心里老悬着,不肯好好干活呀。然后就由廖家老三出头,给了个半遮半掩的说辞,算是辟谣吧,总之就是那么个意思,好好干,主家亏待不了咱们! 一转眼,戏台子初具雏形,其他都差不多了,该轮到藻井了,这可是重头戏,整个戏台子的收音聚响可都靠这东西呢!按着天子九间,王爷七间的规矩,把藻井先做好,待好日好时再整个楔上去。楔好了藻井,该廖秋离上了——往藻井上描画样,当然都得描些吉利画,但这里边有规制,不能出圈,但也不能死板,说白了就是在圈圈里描花样,又要新奇又要不逾矩,不好搞啊! 廖秋离此时成了熟手画匠,说得不谦虚一点儿,那是能工巧匠了,描一笔花鸟,啧啧!跟活的似的,看得人都不舍得转眼珠子!然而这小子有个坏毛病,他干活儿的时候爱哼两句,不哼歌、不哼曲,他专门哼那不三不四的叫卖调子。 啥是叫卖调子呢?就这个——磨剪子嘞!锵菜刀!或者这个——驴肉火烧,八个大子儿一个嘞!又或者是这个——萝卜赛梨,辣了换呐!还有这个——买咿!蒲帘子儿嘞!狗窝猫垫儿唻!最缺德的是这个——卖布唻!卖黑布唻!黑布黑过月黑风高哇!黑得赛过了屎壳郎啊!黑得气死了张飞! 臭小子哼得满像回事儿,调门该颤悠颤悠,该扯直扯直,经了那花了大功夫的藻井一收音一聚响,再放出来,声儿穿过多少重院落,整个别院听得真真儿的! 素常他唱也就唱了,他爹不管他,然而今儿这地界是谁家的?敢乱哼唱?!有几个脑袋够这么哼唱的?嗯? 廖世襄急出一脑门子的汗,在藻井底下压低了嗓音冲儿子喊:“快打住!”,刚喊了这么一嗓子,他又不敢喊了,因这藻井收音聚响的效果太厉害,尽管他压低了再压低,那响动仍然挺吓人。然后他冲儿子打手势,让他下来一趟。儿子下来了,当爹的把他拽下戏台子,寻个僻静地方好一顿教训:“我说你唱啥不好!非唱这个!什么狗窝猫垫!什么月黑风高!还是什么屎壳郎、什么什么气死了张飞?!有点儿吉利的没有啊?”。儿子挺无辜的眨了眨眼道:“我这不是试试音儿么?又不是认真找晦气。”。爹急死,嘴巴上又狠了点:“试音可以试点儿别的!比如说五福临门!好年好景好运气!夫妻和美子孙昌盛!再要唱那不三不四的叫卖调子,老子一准把你踢回去,另外换人!!”。儿子画画正上瘾,只好答应先管住了嘴巴,暂且不哼这个了。可答应归答应,嘴巴子要不听脑子指挥,他也没办法!这不,他爹前脚走了没多久,后脚这小子又唱上了。瞧这架势,那是要把全帝京三百六十行的叫卖调子全来一遍哪! 叫卖调子哼到了第三天,出事儿了。 啥事儿?肃王来啦,这位霸王式的人物清清楚楚听了俩耳朵叫卖调子,当时也没说啥,就是对了对眉尖,然后让管事的把廖世襄叫来,问他,是你儿子在唱? 廖世襄当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恭恭敬敬答道:是,是奴才的儿子在唱。 肃王慢条斯理的品完一盅茶,这才说话:唱的不赖。然后又对管事的说,去,把他叫来我瞧瞧。 廖世襄那汗出的呀!整面后背都满了!正思量着该怎么躲过这一劫,堂屋里走出个小孩儿来。瞧那样貌神气,瞧那衣着打扮,这孩子十有八九是肃王与那小娘生的私孩子! 还真别说,爹俊娘漂亮,那生出来的孩子就是没得说,真是顶尖的!瞅瞅那五官,瞅瞅那皮色,瞅瞅那身段!都形容不出来哪好,可就是好! 哪都好,可就是不快活。眼角眉梢蓄着一抹郁色,才多大年岁啊,顶多九岁,这就千古愁万事忧了,怎么话说的呢? 而且,这私孩子对肃王一点儿也不亲热。倒还反过来了,肃王老热着脸,私孩子老冷着脸,肃王还老爱拿热脸去捂私孩子的冷脸。 “儿子,过来!”只见肃王冲私孩子招了招手,要他过来他这儿。 私孩子没理他,站着不动。 “你不是爱听那小子唱么?过来,爹把人给你叫来了,你要愿意听,爹把人给你弄进别院来,整天陪着你,如何?” 廖世襄一听——坏菜了!怎么还跟贩人口似的,说买就买,说弄就弄了?! 他刚想陪几句好听话,什么“自家孩子不懂事,您多包涵”啦,什么“孩子淘气,不懂规矩,不敢在王爷跟前现眼”啦,自家儿子进来了,行了大礼,一听王爷要他现唱叫卖调子,他就乐呵了,也不怯场,张嘴就来,边唱还边自个儿乐自个儿的,笑得眯缝眼! 儿子这表现叫啥?叫扯老子后腿?不,他扯的是他自己个儿的后腿! 唱完了肃王问私孩子,唱的可好?要不要留? 私孩子不说话,光盯着廖秋离瞧,那目光狼似的,热热的,烫烫的,还有点儿夹生的残忍,看得人瘆得慌。 肃王见了一笑,说,那就这么定了,这小子以后就专门给你唱,你愿意啥时候听,他就啥时候过来。 廖世襄只觉心尖一口凉气悠悠爬到了喉头根——这都成了定案了,可咋办?! 廖秋离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大概齐知道左手边坐着的这个是肃王,右手边那个小孩儿是他儿子,完啦,就这么多啦。活该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给唱是没事儿,可我还得把我的活儿做完呀。”自家儿子呆头鹅似的回了这么一句,老爹一听,险些没睁着眼晕过去! 哟呵!还带讨价还价的!这可新鲜了嘿! “画匠活计又累又苦,唱叫卖调子可比这个好多了,也不用做什么,就是给孩子唱两句,逗乐解闷,耍耍嘴皮子,再陪他说说话。” “没事儿,我就爱这个,一笔一笔的描出自己心里头的画,那份喜悦,没法说!所以,还是等我下完了工再给您唱吧?”这回廖秋离索性越过了老子,直接与儿子打商量。 私孩子沉默良久,不则声。廖秋离也不躁也不愠,就是定定站在那儿,笑眯眯的等他拿主意。边等边想,这孩子怎么老大忧愁似的,才多大点儿的人哪,就这么老三老四的,再过几年抬头纹该出来了! 这么一想,他还憋不住要笑,好在他原本就是在笑,再笑起来也不过是脸上的笑纹大了点儿,暖了点儿,不怎么突兀。 私孩子被他的笑闪了一下眼,不由自主的就说了个“好”字。 那就这么定了。白日里上工,夜晚时分给唱叫卖调子。 第3章 小梨子和小栗子 第一天夜里,私孩子早早就等在堂屋里了,廖秋离回家洗漱一番才过来,出门时候正好碰见巷子里有叫卖“熏鱼儿”的,就买了几两熏猪头肉、几条熏黄花鱼,包了带过去。到了别院,管事的把他领进堂屋就退走了,他也不认生,进来就关照:“不好意思,劳您久等了。”。不认生的关键是,他把这孩子当孩子看,没当成什么肃王的私孩子看,孩子就是孩子,撇掉了身份,他还剩啥呢?有个见不得光的娘,有个把自己当宝的爹,除此之外啥也没有,没有年岁相当的玩伴,既不能和一般孩子似的满巷子疯跑、玩尿泥、玩弹子、玩风筝、玩躲猫猫,也不能赖着父母撒娇,可怜见的,这哪是九岁的孩子啊!比关在囚笼里的人犯可好不到哪去!估计这孩子连熏鱼儿也没见过吧! 廖秋离可怜他,走到他跟前,蹲下来,把手上的蒲包打开,递到他面前:“看,熏鱼儿,吃过吗?” 私孩子摇摇头,小声说:有听见外头叫卖的,但家里人不让我吃,说脏,吃了怕闹肚子。 “没事儿,我老爱吃这个,吃了千八百回了,也不见闹肚子!你吃吧?来一块可好吃了!” 私孩子犹豫了一会儿,拿了一条熏黄花鱼,细细嚼了起来。廖秋离把蒲包放桌上,笑眯眯地看着他吃,“咋样?不赖吧?”,说完他自己也拈起几块熏猪头肉,边吃边唱卖熏鱼儿的叫卖调子,两人吃着听着,一蒲包的熏鱼儿就吃没了。 “好吃吧?”廖秋离还是笑眯眯的问。 私孩子轻声“嗯”了一下,算是应答。 “明儿给你带烧羊头肉和糖葫芦,咋样?” 私孩子还是轻声“嗯”一下,不过腔调软和多了,人也软和多了,有点儿九岁孩儿的样子了。 “那今儿就这样,我先回了啊,明儿还要做活儿呢。”廖秋离笑眯眯的和他打商量,今晚就到这儿了,明晚再续。 一听他说要走,私孩子眉间那抹郁色又浮上来了,郁郁寡欢,落落寡合,就是舍不得他走。犹豫半晌,问他,你能住下么?陪我一起。 廖秋离还是可怜他,可怜他逮着个人就想往上靠,但可怜归可怜,有些事儿,他管不起呀! “我们是底下人,住王府别院不合适。我明儿晚上再来,啊?” 这就要走,私孩子追上来,小小声说,我叫萧煜,你呢 廖秋离刚跨过了门槛,听见这一问,回过头来说,廖秋离,我爹说我娘生我那年,秋梨子大丰收,就给取了这么个名字,也好记,记不住的话你就叫我梨子得了! “你们家人都叫你梨子么?”私孩子问他。 “也不是,他们都连名带姓叫我。” “那梨子就我一人叫么?” “是呀,就你一人叫,好记么。” 廖秋离想的是方便记忆,私孩子想的却是“这名儿只我一人能叫!”。两边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说到底,还是私孩子想深了。 肃王府别院的戏台子盖了三个来月,总算盖好了,竣工当天肃王过来看了一趟,难得露了笑脸,难得这么不吝惜言辞,把那做工好好夸了一通。当然,大笔银子打赏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还特别打赏了廖秋离,打赏完后还有这么话说:“如今戏台子建好了,你也不过来做活计了,但有一点,你可得常来,每天都来,不论多忙都得来,风雨无阻的来,知道么?” 肃王这么费唇舌,当然是为了自家私孩子,为着讨那孩子的欢心。他早看出来了,儿子素日缺伴儿,不快活,之前替他找了那么些年龄相当的玩伴儿,他都不理睬,不高兴了还把人打出去!没曾想这小子倒有些福分,偏偏投了自家儿子的眼缘!那种日盼夜想的惦记,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回活计完事儿了,自家儿子茶饭不香神不守舍的,不就怕这小子再也不来了么?这倒好办,肯理人就好办,他就做个顺水人情,把这小子钉在这别院就成了。 廖世襄听了只是心里叫苦——这是怎么说的?!活计完了还不许走了,非得日日来,风雨无阻的来,天上下刀子也得来!他们家老五这是招谁惹谁了?! 廖秋离倒没多想,还是可怜那私孩子没人陪着,就答应了,应的还挺爽快:“好,我天天来,哪天听腻烦了再和我说。”。意思是你要是哪天听腻烦了,和我说一声我就不来了。 哪能腻烦呢!私孩子这是摽上他了,死咬着不放呢! 春去秋来,夏走冬至,这就一年过去了。一年中间,廖秋离和萧煜也处成了一个人似的,好着呢。萧煜叫廖秋离“梨子”,然后他让廖秋离也给他起一个只有廖秋离能叫的小名字。廖秋离不会取名字呀,连小名字也不会取,犯了好久的愁,被硬逼着取了一个,啥?火栗子! 为啥要叫“火栗子”呢?因为萧煜的“煜”字左手边一个火,右手边上“日”下“立”,立与“栗”同音,与梨子的梨又刚好配对,都是吃的,就这么定了,叫火栗子。特别亲昵的时候也叫“小栗子”。这俩“吃的”时常一块儿偷吃东西,都是从街市上倒腾来的小食,什么豌豆黄儿、芸豆卷儿、发糕儿、羊头肉、羊角蜜、糖葫芦,有时候廖秋离也会自己做点儿小吃食带过来,自己不吃,光看着萧煜吃,看他狼吞虎咽的吃,边看边嘱咐:你慢点儿吃,这儿还有哪! 当然了,这俩也不纯吃,有时候萧煜郁郁了,俩人也说说交心话。 这天晚上廖秋离过来,没看见萧煜在堂屋坐等。管事的把他引到了后边花园的小湖边上,他在那儿等着他。见了面萧煜也不说话,往常当然也少话,但不像今天这样愁惨兮兮的。 廖秋离就问他:怎么了,这么愁? 默了好久,萧煜才说,我爹昨晚又打我娘了…… 好么,人家家事,不好插嘴呀。 廖秋离咳嗽一声,想把话头引往别处。 萧煜偏又说话了,他说:我爹老爱打我娘,这不好。我要是喜欢一个人,才舍不得打呢!得要捧在手心,看进眼里,存进心尖。 听到这儿,廖秋离没掌住,扑哧一下笑了。萧煜老大不快活,问他:你笑什么? “你说你才多大点儿呀,十岁?就说喜欢不喜欢的,没羞没臊!”廖秋离羞他,还做了个羞羞脸的动作。 十岁孩子还不乐意了,“我就这么想的!不行啊!还有,我过两天就十一岁了,不是十岁!” “得了吧你,还喜欢不喜欢的,净说些老三老四的话,活着累不累?!”小屁孩儿还净充大人,装哪门子的独头蒜呢! 十岁的火栗子听了他这话,心思又重了,又不说话了,老想着昨天夜里的事儿。 昨天夜里他爹过来了,三人一起吃晚饭,本来挺像一家三口的,爹喂他吃,娘时不时给他夹两筷子菜,吃完了饭,他爹兴致上来了,对他娘说,戏台子盖好都好一阵子了,今儿晚上给我唱一段吧,啊?他娘也不言语,转身出去扮上了。 本来他爹见他娘少见的乖顺,心情怪畅快的,牵上他先到戏台下坐等。 等了一会儿,他娘扮好了,操琴的琴师也都预备好了,可那头西皮二黄一响,他爹的脸色就阴了。起头他还不大明白怎么回事,后来见她娘上来,扮的既不是月宫的仙子,也不是醉酒的贵妃,却是个疯疯癫癫的赵艳容,这下才明白过来,娘这是要唱《宇宙锋》里的“骂秦”呢! 骂秦骂的是秦二世,为啥要骂呢?因为秦二世强抢了赵艳容,逼着赵艳容做他的妃子,赵艳容不愿意呀,所以她就装疯卖傻、拐弯抹角的骂秦二世! 这出戏意有所指啊,在指桑骂槐呢! 他爹阴着脸听了一会儿,几步跨上戏台,一巴掌把他娘扫到了地上,又一揸手把人拎起来,扛进了房里。然后就听他娘在房里啐他爹,他爹不知有没有再动手,反正总听他娘在里边嘤嘤地哭,哭得肝肠寸断的。 也不是第一回了,多少回了,他们家老这样。他娘平素不言不语,柔柔弱弱一个人,常病,稍好些的时候也是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但别看她柔弱多病西子捧心,还动不动就往他爹心口上插一刀。怎么插呢,太容易了,要不就折腾她自个儿,要不就旧事重提,指桑骂槐,反正就是说不情愿跟着他爹,让他爹放她走。 “还想走?!儿子都和我生了,煮熟的鸭子你还能飞到哪去?!”他爹估计也是气懵了,说出来的话字字见血。 他娘哭得愈更凄凉,真有些声嘶力竭的了。 “你走啊,找他去啊,看你这样的残花败柳他要是不要!” 他爹这话太狠了,他娘哭得气都接不上来了,然后两人一番撕扯,这又撕扯到了床上。别人家的夫妻,床头打架床尾能和,他们家的夫妻,床头打架,床尾还是打架。打着打着,过一阵子他娘又有了。从他记事起就这套路,他后边本来还应该有几个弟弟或者妹妹的,因他娘身子骨不好,总是保不住,怀了不到四个月就没了。谁也以为是他娘身子骨弱,怀不上,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娘不知从哪弄来了打胎药,一副药下去,硬生生打没了。他娘也真狠哪,不爱就是不爱,不要就是不要,哪怕你硬塞给她,她也一样不要! 若是两边都能容让一些,日子可好过多喽! 马上就要十一岁了的小屁孩儿,被这么样一对父母生生逼得早熟了。 他叹了一口气,默默发呆想心事,没提防横过来一只手,在他额头上抹了几下,“好啦好啦,再叹气发呆,该成小老头子了!” 萧煜抬头仔细看面前这人——什么时候都有张笑脸,好像什么事儿都不是事儿,什么难都不是难,跟他在一块儿,也觉得世上没什么事过不去的。 “梨子,你有难过的时候么?”他就是好奇这样一个人,有没有不快乐的时候。 “有啊。我爷爷没了的时候我就挺难过的。那时候我才刚十岁,对了,就和你一边儿大,还在云清山上跟着师父清修,紧赶慢赶,从山上赶回到家里,还是没见着爷爷最后一面……,打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们将来都是要死的……,那时候小,害怕呀,还大病了一场呢。后来,我师父来接我回云清山,在山上养了好一阵才慢慢好起来。我师父说了,人活在这世上,三灾八难的,谁也躲不过去。他老人家还说了,做人就好比做老天爷,有晴有雨,有霜有雪,不可能什么时候都艳阳高照。我琢磨着,是这个理儿,所以,碰上难过的时候就难过了,不过别难过太久,活着的时候就得尽量让自己高兴。” “哼,还说我是小老头儿,你自己不也老腔老调的!” “哈哈,我这不是和你学的么!” 两人笑闹一阵,好歹把心里头那点事儿放下了。 快要十一岁的小屁孩儿可就指着这点乐子活着了,可谁曾想这点乐子居然也不长久。 第4章 小白菜 十二那年,他爹来了一趟别院,把他带走了,说是让他回肃王府认祖归宗。他娘哭得呀,好悬没死过去!死死拽着他不肯放。他爹冷笑着说了一句,舍不得么,舍不得再和我生一个不就又有了么! 他哭,他娘也哭,可哭不管用,还是被塞上了马车,送进了肃王府。 进了肃王府,谁还给你听叫卖调子?谁还会把一个营造厂子的画匠放进来和你说话? 王府规矩大着呢,他又是庶出,能不出差错,顺顺当当活下去就不错了! 先说说肃王府的格局。肃王正经有四个儿子,长子萧炜,肃王妃所出。次子萧烨,侧妃王氏所出。三子萧炆,侧妃李氏所出。四子萧煜,来路不明,反正是肃王的种就对了。 前边三位,人家明媒正娶的,有自家妈护着,萧煜呢,老小就不说了,还没有妈护着。之前一直在外头放养,人家也就不找他茬了,现如今忽不拉的认了祖归了宗,这是要上门来抢家私呀!当然要趁他羽翼未丰,想法子弄死了才算完! 打那以后,萧煜的苦日子就开始了,以前的苦都苦在心里,现在的苦可不只是苦在心里了。若是自家爹肯护着点儿也好啊,可他爹打从知道他娘一碗碗打胎药灌下去,狠心药死自己的骨肉起,那颗心就凉了,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明知道自己三个大小老婆联起手来轮番整治这个私孩子,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弄死就成。 这样的境况下,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落着什么好? 挣扎着长到了十五,某天突然到廖家的台口找了趟廖秋离。 廖秋离也好久没见着他了,上回见是一年前,除夕夜里,他趁着肃王府里乱着弄元夕宴席,没人理他这来路不明没娘护着的,从运鸡鸭鱼肉果蔬的偏门溜了出来,找到了廖秋离家里。当时他们一家人都在包饺子,准备年夜饭,他这么一头闯进去,多少有些尴尬的。廖秋离的爹领着一家子人给他行了个大礼。那是对肃王儿子的礼数,弄得他越加尴尬。廖秋离把他拉到了自己屋里,问他,吃了么?他摇摇头,他就出去端进来一碗刚煮得的饺子。他看他整个人又瘦了一圈,那么烫的饺子也不晓得慢点吃,烫得频频皱眉头也要强咽下去,就晓得他一向来过得并不好。 这三年来廖秋离也想过不少法子给他带吃的,寒天里还给他准备了几身厚棉衣服,托人送进去,不久就听说他被肃王妃罚了,说他手脚不干净,有得吃还不轻省,还偷鸡摸狗的,不知从哪弄进来几身棉衣服,下贱! 从那以后廖秋离就不敢给他带穿的了,吃的也得费好大劲才能让他吃到嘴。两人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他看他瘦尖了的下巴颏儿,心里一阵阵的不好受。 除夕那天他过来,廖秋离问他,能和你爹商量商量,回别院住么? 他沉默良久,才说,大概是回不去了……我娘疯了……这毛病时好时不好……大多数时候认不得人…… 怎么成了这样了?! 医者给的说辞是思虑过重,伤了神智。实际上两人都明白这是让他爹给逼的。 疯了也有疯了的好。两人不再相互折磨了,他爹上门来看她,她也乖乖让他搂让他抱了。所以也就这样一直迁延下去,没再请人认真治。 他又坐了一会儿,说要回去了,再不回去那边又该想法子整治他了。 廖秋离送他到巷口,看他穿着一身单衣在雪天里走着,心里堵得慌。 然后再见面就到了这时候了,一年之后。他这回上门是来辞行的。要出远门,去从军。 他爹是将军王,掌着朝堂的兵权,有个儿子从军也不稀奇。 还是问他吃了没,他还是摇头。廖秋离就起身去到后边灶房里,捅开灶火给他下了一大碗面。还是看着他吃,多烫嘴也不撒嘴的吃,边蹙眉头边强咽下去的吃,看着看着,廖秋离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问他,可想好了?从军可苦得很呢! 他咽下一口面才回他:再苦有在这潭苦水里泡着苦? 廖秋离就不说话了。说不出什么好话啊,只能静静看他吃,问他饱没饱,没饱再给他下一碗。他说饱了。隔了一会儿又说,你等着我,若是不死,我还回来你这儿…… 回来你这儿怎么样呢,他又不说了。 廖秋离打趣他,回来我这儿吃白食啊?还是回来把欠我的钱统统还了,连本金带利息的? 他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羞羞恼恼地说:反正你等着我就是了! 十五从军征,多是为了混碗饭吃,这位呢,顶着肃王儿子的名头,实际比没爹少妈的孩子好不到哪去,才十五的半大小子就要上沙场拼命去了。别看他爹是肃王,这名头其实没占多大便宜,因他爹一早就和军旅里边打了招呼,别因为老子的面子就要对儿子另眼看待,吃不吃得了这碗饭得看他自己造化,要入军伍可以啊,从小卒子做起! 半大小子倒还有几分身手,因他爹打小管的严,四岁多就开始习武了,传到他爹的根骨,是块习武的料子,本身底子就不错,专心练了十来年,那还能错得了。也亏得有这身功夫,不然,十二岁的小子进到龙潭虎穴里,遇上三个心狠手辣的大小妈,还不得活剥了呀! 这回离了龙潭虎穴,却要去往修罗场,前路艰难险阻,不知归期几何。 反正不在那窝里呆着了,总可以给预备些行装了吧? 廖秋离把早先的几套棉衣服拿出来,给他包好,又给他预备些干粮方便路上吃。 都预备好,这就要走了。 半大小子默默看了会儿手上的行装,一转身走了,没犹豫,也不回头。 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长短,半大小子成了大小伙子,两手空空的,靠自己拼命,从小卒子拼成了一名参将。他从来不和人说自己有个掌兵权的王爷爹,也从来不和“家里”往来,家信从来不写,写了他妈也看不懂了,也就不费那笔墨了。倒是常有信给廖秋离,不过从来都报喜不报忧,即便伤得快死了,信上也说自己一切安好。反正见不着面,他在信上怎么写,廖秋离就怎么信。他说一切安好,他就真以为他一切安好。他说军旅很好,磨练人,他就信军旅确实好,真的能磨练人。廖秋离偶尔会在信里问他吃的可好穿的可暖,他说军旅还能不给饱饭吃、不给暖衣穿么?他就信了。 吃苦受罪全都自己来,别让别人跟着难受,尤其是自己在意的人,让他高兴就好。 这么一路吃苦受罪的,升到了参将,要战功有战功,要前程有前程,他爹想起他来了,让他回家看看。“看看”是托辞,其实是想让他回来,给他说门亲事,对两家都有好处的亲事。他自然也知道,所以再没空也要抽空回来一趟,趁早打开天窗说亮话,叫他爹死了这份心,他这辈子压根就没打算要娶妻生子,联姻这样算盘,最好别打。 萧煜走了三年才回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廖秋离。在他看来,廖秋离这儿才是他的家,见了他才有回家的踏实感。也不知道要给他带点儿什么,就把这几年攒的银钱都带上,打算见了面就交到他手上。等攒够了钱,他还打算买间小院落,到时候他们之间也好有个地方往来。 打算是好打算,可惜不赶巧,没碰上人。怎么的呢?原来廖秋离接了趟活计,去了南边,一去去好几个月,要到过年才回。满心的期待落了空,本来心就凉了,他爹那边还几次三番的催他回去,忍着别扭回去了吧,父子见面说了没两句就打起来了! 老子拎起马鞭就抽儿子,儿子不躲不闪随他抽,叭叭叭连抽几十上百鞭子,打得皮烂血流,没人敢上去劝。也可能是有意不劝——这么个贱种,打死了才好呢!省得在跟前碍眼! 肃王本来没打算认真抽他,但看他那意态,再看他那表情,根本没把你当回事,不过是强忍着恶心,看你在那儿演戏呢! 他那张脸像完了他那狐媚的娘,有那么一瞬,两张脸重合到了一起,肃王从自家儿子脸上的恶心想到了另外一张脸上的恶心,又恨又气又痛,那鞭子抽下去就没了轻重,一条鞭子生生抽折了,边梢飞了出去,没东西可抽了,这才停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肃王喘匀了气,冷笑一声,出来这么一句话,话背后是在反讽,别以为你做了个参将就很了不起了,敢逆着你爹行事,有的是手段整治你! 萧煜身上大大小小一百多道鞭痕,脸上也挨了一下,从左脸颊扫到了右脸颊,横在鼻梁当中,肿得老高,若是留了疤,那就可惜了了这么一张漂亮脸蛋了。 他不说话,好几年以前他就不再和他说话了,随他去叫唤,随他去发疯,随他去满屋子砸东西,只要他不说话,他就是在演独角戏,演死了也只有他一人去唱独调。 “我明天就撤了你的参将,让你从军旅当中滚出去!”肃王脾气暴躁,遇上了冤家一般的儿子就更加暴躁,动不动就要拿话威胁。 遭了威胁的儿子一样一言不发,根本没打算给老子台阶下,他一转身,走了! “你敢走?!” 他还真就敢。而且人家生来腿长,几步就迈出了正堂,再几步就到三门,又几步就到了二门,还来几步就出了王府了! 王府养了不少家奴,这时候看风头不对,都围上来打算留人。萧煜这回没客气,随便抬手揍翻了几个,大踏步走出去。他爹在后边吼:再敢走你就别回来了!! 他头也不回,直接甩出俩字:随便。 气得肃王当晚就打算动用公器,把儿子那参将的官衔弄没了。然而这回这事情有些蹊跷,原本十拿九稳的事,到了太子那儿却卡住了。 第5章 来,帮我暖房 原来,现如今的皇帝身体不大好,这年年初就把政事交给了太子萧煌,这位太子呢,原本不是嫡出的,娘家也普普通通,并没有很深的背景,但这人有手腕,三年时间就把太子之位弄到了手。这三年当中不知怎么个机缘巧合法,这位又和萧煜撞在了一起,两边或许还结成了某种同盟,总之,这回萧煜这差使,轻易弄不掉。 肃王知道了当中的因果以后,不但不怒,反而还乐了,他是这么想的,不愧是我萧恪的种!晓得利害,明白机窍,不知什么时候就巴上了这位最不被看好的皇子,放长线钓大鱼呢,有几分心计! 有几分心计的那位其实并没有什么真心计,他和当今太子之间的勾连,那是歪打正着。反正无心插柳,柳树成了荫,他也就被归在了太子一党里头,得了太子的济。 萧煜其实并不在乎这参将的职衔,掉也就掉了,树挪死人挪活,活人到哪找不到一碗饭吃!他就是烦——这趟回来净是糟心事,想见的人没见上,不想见的人倒是见着了,还挨了一顿鞭子,想去别院看看亲娘,他那缺德的爹又派人守在了别院门口,就是不放他进去。笑话!这么几个人还想拦住他,施展了一通拳脚,进了院门,见了亲娘,气色倒还好,只是人越发疯癫了,指着儿子喊萧慎(萧慎就是颐王,他娘那能没修成正果的心上人。),喊着喊着还冲他笑,笑起来妩媚极了,姣花照水,月映当空,挺能勾引人。他爹要是见了,不知是怎么揪心法——自己心尖上的人总算愿意给个笑脸了,喊的又是别人的名字! 冤家聚头,折腾起来没完没了,都不小了,还这么津津有味的闹!唉…… 见了亲娘一眼,更不想呆在帝京了,第二天就走,回北地戍边去。本打算过年时候再回来一趟,和廖秋离见上一面,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近了年末,北戎犯边,庆朝出兵扫胡戎,北地的边将几乎全部派了出去。这一仗断断续续打了两年,待到战事基本平息,萧煜才终于有工夫从北地回来。 这趟回来可算是“荣归”吧,都升任将军了,皇帝也赐了府邸,恩眷日隆,多少人争着攀附呢。虽说是个戏子养的私孩子,但好歹是肃王府认了祖归了宗的,又有战功,还是如今圣上跟前的红人,也算不得很差了。而且,即便不看出身,单看人家那容貌身条,就有不少姑娘家愿意倒贴! 说实话吧,庆朝还从来没出过这么俊的将军。这位萧将军承继了他妈那狐媚的样貌,也承继了他爹那武高武大的身条,还挺会挑拣,那么样的脸模子配上那么样的身板,一点不阴柔,反而有股非同寻常的俊气,往那儿一站,人都不敢仔细瞧他,怕被勾去了魂!他打街市上过,勾走了多少颗怀春的少女心,夜晚又出现在多少女子柔柔的闺梦当中,数也数不过来,他自己倒爱肃着一张脸,什么时候都不笑。然而他越不笑姑娘们就越爱他,觉得不笑的萧将军别有一番韵味,简直又酷厉又凛冽,俊得要不得! 这么样的俊,当然有人要动心思了。先是御史中丞家里来人探口风,后来陆陆续续又有好几位重臣派了人上门打问,萧煜就是不松口。谁问他他都说“萧某已有意中人,一心无法二用,承蒙错爱,只能致歉。”。 有了意中人?有了意中人怎么不见你上门迎娶?不会是假的吧?没话找话说,敷衍人? 其实倒也不是他敷衍人,他确实是有了意中人了,好多年前就看上了的,只是一直没说。有点怕人家不愿意。他还没想好万一人家不愿意了,他要怎么弄手段人家才愿意。这两年来他也想过无数手段,怎么想都不合适,越想越没头绪,干脆放一边,先见了人再说。 掐头去尾,廖秋离与萧煜有五年没见过面了。半大小子长成了挺俊的将军,不声不响的进了廖家台口。那时候廖秋离正在翻画样子,想回廊两边的画样应当描些什么才合适。他这么一进门,这么没声没响的坐到他旁边,猛孤丁开口问道:“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廖秋离几乎没被吓死!抬眼定睛一瞧——嗯?这是谁? “您是?” 他一问出这俩字,萧煜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他以为人人都跟他似的,看个人从眼睛直看到心里去,哪怕对方烧成了灰也认得出!他把人家供在了心尖上,人家却压根记不得他了,对等么?这么样的差距,能不憋屈么? 所以他不说话了,等等看,看他忆不忆得起。 廖秋离把面前这人上上下下一打量,心说这是哪号人物呢,一点印象没有哇,但看他那副伤心着恼的模样,跟认不出他是多大罪过似的,心里不由发虚,犹豫了一阵,还是想不起来,没办法了,索性把大实话说出来,他说:“真对不住,两年前跌了一跤,磕到了后脑勺,后来脑子就不大好使了,您多包涵,咱们若是认识,还请您报个名号……” 萧煜一听他说“跌了一跤”,立马急了,抢着插了一句话:“跌了一跤?在哪跌的?怎么跌的?可疼么?伤在哪了我看看!!” 这一串连珠炮,廖秋离都蒙了。更吓人的是这挺俊的男人过来就搂他脑袋,搂到自己怀里四处拨弄。 “不、不是,我说您到底是不是认错了人……”廖秋离被他摁在怀里,手忙脚乱地想抽身。 “火栗子。”萧煜任他胡乱抓挠,就是不撒手,他把他捂在怀里,牢牢捂住,捂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啊?”廖秋离以为自己听岔了,“啊”了一声,想再听一遍。 “我是火栗子。” “哎?”廖秋离又“哎”了一声,脑子不知跟上了没有。他虽然跌了一跤,但不是什么要命的伤,早就好完全了,当然不至于认不得人,之所以没认出来,实在是因为这人变化太大了,都五年了嘛,五年前十五岁的半大小子,经过战场的酷厉,经过风霜雨雪的打磨,最终长成了这么个挺有味道的俊男人,这种由头到脚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认不出来是应当的。 “你、你是小栗子?”廖秋离的眼睛大了大,有点不敢认,主要是那张脸太俊,记忆中的那张脸虽然也漂亮,但没有这种冷峻凛冽的味道。 “头上的伤在哪?指给我看看!”虽然怨他没认出自己,但还是担心他身上的伤多些,“记不记得”这种闲账,等闲了再和他算! “……又不是什么大伤,早好了,再说我也不记得具体在哪儿了,怎么指给你看……”廖秋离没把这小伤小痛当回事,就想大而化之,随便拿话支吾过去得了。 “那你告诉我是怎么摔的!” 这人……怎么还不依不饶了?怎么摔的?他哪里好意思说那是两年前自己听说他被他爹拿鞭子抽了,生生抽折了一条鞭子,心里作痛,一下没顾好脚底下,就从架子上跌了下来,运道不好,跌下来的时候把后脑勺碰伤了,留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凹疤痕。 “怎么摔的……我也不记得了。针尖小事,不说它了,说说你自个儿吧。” 不好意思说就说别的呗,难不成他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啊? “说我什么?” “说说你这几年在军旅当中的事儿……” “我以为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知道你做了将军,还是知道你现如今正风光? “是听说了你做了将军,住进了御赐的宅第,也想过送份贺礼过去,只是不知道……” 廖秋离笑笑,断了话头,有些话不必明说——你今非昔比了,不知还认不认过去的交情,我一个画匠出身的下九流人物,贸贸然上门,不知妥当不妥当。 “御赐的宅第我没打算常住,前两天找了中人买了个两进的小院,打算把家安在那儿。预备明天搬呢,你过来帮帮我,如何?” 廖秋离没想到他居然不住御赐的大宅,反而要住个两进的小院落,问他:“大宅子不住换小宅子,怎么想的你?!” “大宅子没活气,人多眼杂,不方便往来,还是小院落好,门一关,干什么只有自己知道。” 说到“干什么只有自己知道”的时候,萧煜那张冷脸上忽然漾开一抹笑纹,很是意味深长。 “明天就搬哪,那我多找几个人过去帮你布置布置……”廖秋离没注意他脸上什么表情,只注意到他说要“搬家”,估计需要用人手,想着明天多叫几名伙计一同过去帮忙。 “不用,家伙什都预备好了,就是让你过去帮着我‘暖房’。” “暖房”是庆朝的旧俗,谁家搬新房入新舍,都要请亲朋四邻过来吃吃喝喝喝,玩玩闹闹,人越多越好,人越多阳气越重,房子越暖,魑魅魍魉不敢沾惹。 “这是要请客呀,好事儿,明儿我带着礼金去。”廖秋离笑眯眯的,心里高兴,高兴小栗子可算是熬出来了,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不用看人的脸色过活了。 第6章 我想和你洞房 转天萧煜上门来接廖秋离,一人骑马一人坐车,走了有点儿远的一段路,进了羊葫芦胡同,转过两个弯,直走百来步,到了。进得门去,有天井,有凉棚,有石榴树,还养了一只鹩哥。院落倒是清整干净,但怎么不见人呢? 廖秋离回过身来问萧煜:“哎,你请的人呢?亲朋四邻,好友幕僚呢?” “都没请,今天单请你一人。” “啊?单请我一人还叫‘暖房’哪?” 廖秋离笑他瞎胡闹,再想想,这人其实贴心,想来也是为了照顾他脸面吧,下九流的画匠碰上了将军的好友幕僚,光行礼就够了,还能安安生生吃顿饭? “单请你一人不叫暖房,该叫洞房。” 萧将军冷眉冷眼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像极了冷笑话,把廖秋离逗得直乐,“行了行了!别逗我笑了!你端着那么样一张脸说这么样的话,笑得死人哪!” “……”萧将军看着廖秋离笑得前仰后合,止也止不住,这就又羞恼了,埋头闷喝一声:“笑什么!说洞房有什么不对!” 廖秋离愈发笑得喘不过气儿,好容易止住了,忍不住抬手摸摸他头,说:“萧将军年少英雄,一表人才,想新娘了也是应当的,可惜我没什么门当户对的亲眷,不敢荐予你,不然真可以为你保个大媒的!” “……”萧煜偏开头,躲掉他的手,更羞更恼,“别摸我的头!又不是小孩子了,摸头做什么!” 廖秋离还笑,越笑越大声,笑得歪出一边去,边笑边摆手,笑的同时还得说话,那话说出来带笑音:“……哈哈,你比我足足小了五岁呢,不论身份,你几时都该喊我一声‘哥’!还说不是小孩子,哈哈……不行,今儿不用吃晚饭了,笑都要笑饱了。” 说自个儿不是小孩子的萧将军,生生被他气得跟个小屁孩儿似的闹脾气跑了! 廖秋离好不容易刹住笑,追着他走,进内院里哄二十岁的小屁孩儿去。 这边又是赔礼又是道歉,那边别别扭扭地提了许多条件,什么“给做饭吃”啦,什么“今晚留下暖房”啦,这边都答应了,那边才臭着一张脸摆过头来对着他。 答应给做饭吃,这就开始动手了。先问那个要吃些什么,那个说,不要太麻烦的,贴一锅小饼子就可以了,我买了几斤小鱼,熬了配饼吃就挺好。 还挺会吃!贴饼子,那锅一旦过热或是不够热,饼子要么糊了要么夹生,熬小鱼,一不小心那鱼就熬散了,吃到嘴里满是苦味。这是存心的吧?知道这东西不好弄,为了找补这么一下子,特地点些难做的叫他做。还说不是小孩子,那恼了就要找补的性子,哪点像个长成了的大人? 罢了,反正自己比他大了四五岁,大的让着小的应当应分,就拿个盆搅玉米面去。 两人在灶房内忙活,廖秋离和面,萧煜生火、拉风箱,控好火候,贴好饼子,熬了小鱼,端出堂屋,两人对坐吃晚饭。边吃边聊这几年的经历,萧煜惯常的报喜不报忧,说的都是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顺当,廖秋离静静听他说,并不插话。他知道他必定有所隐瞒,但他不愿意说的,自然也有不愿意说的因由,听着就好了。 两边五年不见,说来话长,直说到夜深了才起身回去歇息。 萧煜说就一间主房,咱们睡一起吧。廖秋离没多想,就是把他当个少人疼的可怜孩子,或者是当成自家弟弟,孩子或者弟弟,睡一起有什么问题当然没有。这就睡在了一起。萧煜睡外边,廖秋离睡里边。聊了大半夜了,廖秋离实在犯困,迷迷糊糊要睡着的当口,忽然觉着有一只手在自己脸上游移,从脸颊游到了鼻梁,又顺着鼻梁游到了双唇,动作很轻,然而很狎昵,还有点迫不及待的渴切。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又困得要死,就没搭理它,谁知又过了一会儿,那只手爬到了脖颈上,渐渐摸到了胸前,停在没看头也没摸头的两点上,摸得他直发痒。 怎么回事儿?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儿瞎摸弄什么呢! “小栗子你在摸什么呢,大半夜的不睡觉……” 他就是迷迷糊糊一说,那位一听,胆汁都吓出来了!赶紧把手缩回去,背转身半天不敢动弹。二十岁还没开过荤的雏儿,偷起鸡摸起狗来总是比较艰难,略微小吓一跳,那颗心都怦怦的,胆子毕竟还没练出来。军旅当中倒是有营妓来着,但他从来不碰,他觉着这种事情应当和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做,不然没意思。如今和放在心尖上的人同睡一床,战战兢兢摸两把当作投石问路,谁想那石头刚投下去,砸出了一星半点耳热心跳,就弹回来打了他自己的脸,还能怎么样,只能立马撤手装傻了。 胆子虽然没练出来,心却没那么容易就死了。接下来一个多时辰闭着眼睛装睡,一定等到身后那人睡得沉了,这才转回来,偷偷摸摸的把手探过去又摸了几把。廖秋离困得睁不开眼,随他去作怪。 行,自己一夜不睡换手上“开小荤”,好歹也是肉么。 但老这么下去可不行,他都二十了,廖秋离也二十四了,他可没自作多情到以为他至今未娶是在等他。他也曾问过他为何至今未婚娶,挺忐忑的等他回话,他说,嗐,忙着画画就够了,哪顾得上来找呢,再说了,我前边还有三哥四哥,他们的事儿比我的急多了,爹娘即便要逼,那也先逼他们俩,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我这儿。我爹也是二十八了才娶的我娘,不着急,一着急一胡乱,万一错过了命定的主儿,那多不好。 谁是你命定的主儿? 萧煜忍不住要问他。 缘分的事儿,谁说的好呢。 他倒是轻描淡写,一句没谱的话又把那位的心吊在了半空中。怕呀,怕他某月某日当真碰上他那“命定的”,自己这份说不口念想连一线生机都没了。不是没想过用强的,但依着廖秋离那看似绵软、实则刚烈的性子,说不定他们两人从此落入他爹和他娘的套路当中,一辈子相互折磨,不到闭眼那天不得解脱。 想要水滴石穿,时间已经不多了。想要弄“霸王”,没那个胆子。 二十岁的萧将军衣带宽了,也憔悴了。他这儿正惆怅着伤春悲秋呢,打岔来了。 打岔的名叫陆弘景,也是个将军,不过萧煜是主将,他是副将,两人年岁相当,一同入军伍,一同戍边,一同打北戎,一同出生入死,一同往上升,到了最后一同守虎牢关,一位主一为副,破锅配烂盖,王八配绿豆,就跟门神两边站似的,有你的地方铁定得有我。两人这交情,那叫不打不成交。初入军伍的时候,两人分在同一队里,一个觉着另一个天生一张狐媚的脸相,肯定不耐摔打,肯定是托了谁家的后门进来的,进来了以后肯定得拖他们这一队人的后腿,所以对他一直没有好脸。另一个觉着那个满头黄毛,一对金银妖眼,一看就是西域那边过来的蛮子种,而且这货说话向来嘴毒,什么好话经了他那张嘴就跟下了一趟十八层地狱似的,谁也别想落着好! 相互看不顺眼了吧,迟早要打一架,入军伍的第三天两人就打起来了,是真打,黄毛提着两只拳头照着那张狐媚的脸上狠揍,别揍边骂:“揍你个小舅子的!别以为你生的好老子就不舍得打你!告诉你,照打不误!!”。被揍的那个啐掉一口血沫子,不动声色任他骂随他揍,等他稍稍松了劲,他再从地上弹上来,一头撞向揍他揍得正过瘾的黄毛的脑壳上,撞得黄毛眼冒金星,从前脑门一直疼到后脑勺,捂着脑门骂:“你个小舅子的!这么撞我你不疼啊?!舍得孩子套狼啊你!”,他骂他的,人家抱着他的腰把他举起来往地上一摔,拣直走了,多一句都不屑说的。 好,愿打服输,打架没赢你,不等于其他地方找补不回来!且看我秋后算总账! 陆弘景爱赌,赌大小、推牌九、搓麻将,样样熟,没条件时拔根野草来斗草他也能比个输赢。和萧煜打过一架后,他时时想着找补回来,某天设了个麻将局,让人把萧煜拖过来打两圈。本以为这狐媚兮兮的少爷秧子铁定不会搓麻将,搓麻将一准输得当裤子,谁知少爷秧子上来就赢了他两吊钱,打过四个令,他输了个溜光净,就差当裤子了,幸好少爷秧子自己开口说不打了,不然,他要不要当裤子还真不好说。 好,愿赌服输,搓麻将没赢你,不等于其他地方找补不回来!且看我想别的辙! 然后这货又想到了游泳比输赢、跑步比快慢、爬树比高低,等等等等,不论哪种,老输少爷秧子一截,他心气儿高啊,总想着赢回来,后来竟把主意打到了沙场上。沙场酷厉,最是不容私心,他存了比较的心思,这就是私心,有了私心,那场仗就打输了。虽然是场小仗,而且只有几名袍泽受了小伤,但输了就是输了,追根究底,根底就在他的私心上。他们的上峰见损失不大,没有深究,但萧煜事后找了他一趟,问他:赢我真这么重要?重要到能把私人恩仇带到沙场上,重要到能把袍泽手足的生死抛诸脑后?如果是的话,我让你赢。 让你赢?什么叫“让”你赢?那是因为你赢不了,发了疯,疯狗似的乱咬,没关系,真这么介意的话,让着你啊,来,揍我一顿,心气儿平了吧不发疯了吧? 陆弘景还要点儿脸,他僵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行,我没本事,做什么都输你一截,但我还要脸,少瞧不起人!这次是我不对,咱们来日方长,且走着瞧!!” 打那以后,陆弘景暗地里用功,使劲朝前赶,人也开阔多了,虽然那张嘴还是那么损,但做人倒是正人君子起来,再也没耍小手段。 第7章 从拉小手开始吧 一晃五年,萧煜升了主将,这货也当了副将,两人在虎牢关时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这回萧煜要回帝京,这货也跟过来了,不为啥,就为了看他吃瘪、看他闹心、看他衣带渐宽斯人憔悴,然后他好损他,或者当个狗头军师,出一二损招,充几天搅屎棍子。 萧将军那会儿正在刚买来的小院落里发呆,狗头军师兼搅屎棍子摸进来了——门锁上了?不算大事儿,他天生会翻墙! “哎,我说老萧,你猫这儿叹啥气呢,出去玩儿去呀,好不容易回一趟帝京,走,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萧煜正烦着呢,懒得理他,转过头来朝向另一边,继续发呆。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风雨归舟 作者:林擒年 第2节 “怎么,没遇见你那小梨子?”搅屎棍子就是要一棍子插到底,搅和得到处臭。 “……” “唔……我知道了,你见着了,但没吃着……”搅屎棍子做狗头军师状,做彻悟状,做痛心疾首状,做相思成疾状,做病得要死状,做梁祝化蝶状。真是变化多端,逼真得让人糟心。 萧将军赏他一个货真价实的大白眼,还有一张冷脸和一面冷脊梁骨。 “别介呀,哥给你出个主意怎样?”搅屎棍子笑得怪肉麻的,拐过来站到萧将军正对面当起了狗头军师,“哥跟你说,女人其实都好摆弄,曲里拐弯不行,那咱就来个单刀直入,直入正题,三板斧,行不行先砍一下子,说不定一下就定乾坤了呢,实在不行,还有‘霸王’这招么,女人有了孩子就好比煮熟了的鸭子,给她插上翅膀她也飞不了啦!” 这货不知道萧煜他们家的家事,不知道他有个“霸王”的爹,有个被“霸王”的娘,从小过着家不成家的日子,出这么个主意,就好比让他再走一次他爹的老路子,他喜欢的人再受一次他娘受的罪。这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提了不开的还告诉你这壶水开着呢,泡芝麻酱正合适! 再说了,廖秋离也不是女的呀,男的比女的更不好摆弄,要是霸王了,可能不会跟女的似的寻死觅活,但他有脚哇,他会走哇,女人走不到哪去,男的可不一样,尤其他们家还开着营造厂,天南海北的走,一个人进了人海里到哪捞去?敢轻举妄动,一会儿就给你来个“天南海北”,你就找去吧,找到死都未必找得着! “不行。” “不行?!舅子的不行!你今年都二十了,你那小梨子怎么也该十五了吧,当婚嫁了呀,你再不动手可就晚啦!” “……”。不是十五,是快二十五了。所以才犯愁啊,这么样的年岁,随时要婚娶了的,哪里还有时间慢慢腾腾的两情相悦“我说你到底在怵什么?你顶着将军的衔儿,住着御赐的宅院,长得还挺能骗人,怎么就不敢做不敢当呢?!别说多,拿出一分你在沙场上的气魄来还愁事情没结果?” “……和你说了你也不懂。少掺和,回你的窝里呆着去!” 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呀! 死小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陆弘景跳起来要掐他,被他一手臂拦了下来,正在这时,外头有人拍门了。 “小栗子你在吗?” 萧煜没想到廖秋离会在这个时候上门,更没想到他会叫他那小名字,有种被人窥了私的羞臊,一下闹了个大红脸。 陆弘景本来没注意,但见对面那个那张脸忽然之间红透了,再想想刚才听到的话,顿时爆开一个大笑,“哈哈哈……小栗子?!小栗子是你?!怎么不叫个小橘子、小茄子、小地瓜?哈哈哈……不行,笑死舅子了!!” 这货老早就受惯了萧将军的冷眉冷眼冷背脊,随便他怎么打赏,他就是要笑。萧将军飞起一脚踹他小腿骨,这货当真练出来了,闪避飞快,没踹着。他借着这工夫,泥鳅似的溜到了院门口开门去了! 门一开,陆将军愣住了——不对呀,这人是个男的…… 怎么回事儿有故事啊!老萧几天前搬的新家,没几个人知道,知道的不是至交就该是他那小梨子,但……这事儿不大对头……,他想的是“小梨子”青天白日的避开自家亲眷上门私会“竹马”,有戏。如今看这情形……难不成,他们家那俊将军要搞断袖?! 这货杵在门口,挡住了道路,廖秋离进不去,又不好就这么回去——他还带了刚做好的卤牛肉过来,这么拿回去不是浪费了么。 萧煜追在后边过来,一脚撂倒了旁边阻路塞桥的一坨人,冲廖秋离笑笑说:今儿有空过来?快进来吧,给你煮一壶茶,就是你上回说好喝的那种…… 阻路塞桥的一坨陆将军就这么被萧将军晾在了背后,眼睁睁看着他摇头摆尾的把心上人拐进去了。 这怎么行?!当然不能让缺了德的这么顺当! 陆将军也跟过去,笑嘻嘻地自报家门:陆弘景,和萧煜一道在虎牢关守城门。 他这是谦辞,守城门可用不着俩将军亲自出马,这算玩笑,自个儿拿自个儿开涮。廖秋离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这也是位将军,平头百姓见了官,那就得行礼啊,就站起来要行礼,萧煜把他按住,说,少听那货瞎说八道,那货就是个赌鬼、酒鬼还有讨债鬼! “喂!我可没说你坏话啊,你这算怎么回事儿?嘴上留点儿口德,不然当心我兜穿你的底子!”他冲着萧煜说完这么一段,又摆过头来笑嘻嘻的对着廖秋离说另一段,“我介绍了我自个儿,你也说说你呗。” “草民廖秋离,家住煤渣胡同,现在廖家台口做画匠。” “噢,叫廖秋离?”这么听来,和“小梨子”有瓜葛! 他又转过来冲萧煜使眼色——小梨子就是这位,对吧?你可别瞒我,我都知道了! 萧将军挺漂亮一对招子,盖下眼帘,那双眼皮儿得有韭菜叶片那么宽绰,得天独厚的本钱,非得这么翻白眼,非得把白眼翻到绝处,活糟蹋这对挺漂亮的招子! 两人的眼仗打来又打去,廖秋离见了莫名其妙。陆弘景一搂萧煜的脖子,丢下一句:“你先慢慢坐着,我和这家伙有要事商谈,去去就回。” 他把萧煜弄走了,撇下廖秋离在正堂呆坐。 那头呢,两位将军从正堂一直撤到了灶房,看看前后左右,没人跟过来。陆将军说话了,“你给我句实话,别老冲我翻白眼——那位,正堂里坐着那位是不是你那小梨子?” “……”萧将军在灶口的矮凳子上闷坐半晌,权衡再三,说了实话,“是。是又如何?你想说什么?” “我没想说什么,这是你私事儿,轮不上旁人指手画脚,别说是我,就是你爹娘估计也说不着你,但有一条我还是得要你给我句实话——你是玩玩而已呢,还是认真的?” 这句话可戳着萧将军的心窝子了,“玩玩而已我用等到现在?!早‘霸王’了几十上百回了!”雏儿就有雏儿的老实,吃不着时的那股哀怨比到处乱吃的“薄幸”们可深重多了,连“霸王了几十上百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其急迫、其焦渴,天地日月可鉴哪! 这样的大实话陆将军听在耳朵里就特别的受用,他想,个舅子总算不那么高寒了!总算也有了“人”的惦记了!这种时机,千载难逢的,不找补一下子对不起自己个儿呀! “哟!瞧这憋屈劲,熬久了,还真是如饥思食、如渴思浆呢,没关系,有哥在,哥给你出几条主意,一准让你得偿所愿!”这货又开始大包大揽了,自己一样式的一把年纪没认真谈过一场,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他就敢瞎出主意,而且还敢使劲出猛主意,“这么的吧,哥找人给你带点儿蒙汗药或是春药,寻个时机放进那位的茶水里,喝了以后准保你们干柴烈火、拆都拆不开!” 萧将军不说话了,光赏白眼,几个白眼总结起来就这么个意思:“得了吧,照你的办法,立时三刻就要被你坑害死,死了还找不到坑埋,活该臭在地里!” “好好好,这法子不行,从牵小手开始咋样?明儿是药王生辰,有庙会,和你那小梨子去逛逛,到药王庙上柱香,许个愿求个签,借着机会表白心迹,多好。”陆将军一条馊主意不成,又出来另一条馊主意,反正他又不负责做事儿,耍耍嘴皮子就完了,事儿要是砸了锅,对不住,谁让你听我的来着?! “……这个,听上去好像还行。”萧将军认真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似乎可行。 “行你就去!我可提醒你了啊,虎牢关是庆朝北面门户,咱俩不能出来太久,最多再留个七八天,七八天后我先回,再给你匀出七八天,这十来天你要再完不了事儿,那可没法子了。”陆将军说的是实话,虎牢关是北方门户,不容闪失,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那都是不得了的大事。 十来天的长短,你萧煜若是连个小手也没牵上,那就别枉费心机了,赶紧回来该干嘛干嘛。 “知道了,承你的情,日后你若也有那么一天,一定给你行方便!”萧将军谢人家也就谢人家了吧,还带恶心人的! “啐!大吉利是大吉利是!!老子惟愿一生远离‘情’字,月老最好瞎了眼闪了腰,到我老死那天都别给我系绳子!!”陆将军身边痴男怨女不老少,整天看他们一个个连伤风带感冒的,甭提多闹心了,就拜求老天爷、老天奶奶大发慈悲放他一辈子耍光棍,千万别给他配成什么双对,多少年来他只要一有机会烧香拜佛,许的愿除了身体健康家宅安宁,就是让他一直单着! 烧香拜佛到底靠不靠谱,反正是不知道,总之这会儿这货还是光矬矬一根杆,别说桃花,连狗尾巴花也不见一根,周遭太平得很。 萧将军不知道这货是什么盘算,但看他一脸的坏笑,就知道这货绝没憋着什么好主意。 凭良心说话,这货其实没什么坏心思,就是嘴巴损点儿,人看起来没正经了点儿,带兵打仗、练兵执事那份能耐才干绝对算得上一号人物。 “说真的,我倒希望你能找个登对的凑在一起,不为什么,就为了将来老了别后悔。” “……”他这么认真的为他考虑今后,反倒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驳他了,输了他一句话呢。再一想,输也就输了吧,两人这么交心的时候还真不多。 两位将军交了一会儿心,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怕正主儿在里边等得着急,就一起出去。陆将军混了一顿卤牛肉吃,吃饱喝足抬腿跑路,多留点儿时机给连伤风带感冒的萧将军。 第8章 给你买吃的 走了一位,刚才的热闹慢慢冷下去,萧煜咳嗽一声,说起了许久以前他们在一起吃过的一些小吃食,说着说着说到了明儿有庙会,庙会上有不少以前吃过的小吃食,说怪想的,要不咱们一块儿去逛逛吧。说完有些忐忑,犹豫着小声补了一句:边事吃紧,我呆不了多少天的,其他朋友未必有空闲,就想,还是找你一道去,你呢,有空闲么? 廖秋离听他说得可怜,一颗心也跟着发酸泛苦,即便没空闲也要硬挤出来陪着他一块儿去,不然这人爹不疼娘不爱,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没人陪着说说话,可怜。 “有空闲的,咱们约个时辰吧,几时去好呢?” “那就辰时初出发,我去你家找你。” “好。” 这就说定了。 萧将军高兴得绷不住那张冷脸,话多了起来,都是在忆往昔,说以前他们在一起偷吃东西、唱叫卖调子的事儿。 “梨子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中秋,咱们一起吃中秋饼的事儿。” 廖秋离当然记得,那年中秋他专程从外县赶回帝京,到了肃王府别院的时候月亮都已经沉下西边了,那么晚了,他犹豫着到底该不该敲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想想还是回吧,说不定人家都睡着了,扰醒了不好。走到院墙下边,忽然听见有人喊他:梨子梨子!看上边!我在这儿哪!一抬头,十岁的萧煜骑在院墙上招呼他。 这一看可把他吓懵了,你你你怎么在这儿呆着!你爹娘见了该着急了!管事的何叔呢?怎么放着你不管哪!快下来!摔了可怎么好!你给我下来! 不下!你上来! 十岁的萧煜犟起来十头牛也拖不回,臭着张脸要他上来。 那么高的院墙我怎么上得去,又不会飞檐走壁!你下来,我们屋里说话不行么! 我就要在这儿看月亮!你上来!不上来我就跳下去! 跳下去?!这院墙多高哇,跳下来摔折了腿怎么办! 不管!要么你攀上来,要么我跳下去! 廖秋离又着急又无奈,拿这十岁的小屁孩儿没办法呀,只能想法子爬上院墙去。吃奶的劲儿都使完了才终于爬上去,和小屁孩儿肩靠肩坐在一处。 我说你能不能省点儿心哪,这么高的地方一旦摔下去,轻则鼻青脸肿,重则伤筋动骨…… 别说话!看月亮! 好么,还有不让人说话的。廖秋离见他又是一脸郁色,知道这家伙心里一定又不痛快了,只能让着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让别说话就不说话,他让看月亮就看月亮。 两人肩靠肩看了一阵月亮,廖秋离想起自己带月饼来了,问他:有月饼,吃不吃? 十岁的小屁孩儿臭着张脸伸出手去,意思是让他把月饼拿来。他拿了一块伍仁的放在他手心,说,试试看好不好吃,我偷空做的。 你做的?难怪这么难吃! 小屁孩儿老三老四的评说一句,说难吃还要吃,吃完一块还要吃第二块。 个口是心非的小混蛋! 廖秋离摇摇头,拈起一块咬了一口——不算顶好吃,但也不该算不难吃,中等吧。 就知道小混蛋心里憋着火气,鸡蛋里面挑骨头,硬说难吃。 还是得让着他,谁让他小呢! 连着吃了四五块月饼,小屁孩儿才说话:我今晚上没吃饭。 没吃饭?怎么弄的? 我爹把饭桌子掀了,还吃什么吃! 又是家事,又不好插嘴。他就问他,那要我给你下碗面么? 不了,吃了几块月饼,饱肚了,吃不下。 廖秋离听他这么说,一时无话。两人于是坐着看天上那轮圆圆满满的月亮,天幕暗蓝澄净,没有一丝云影,月色愈发清明,照得地上一片白。 小屁孩沉默良久,突然问他:梨子,你会一辈子待我这么好么?会不会跟我爹似的,哪天说翻脸就翻脸,再也不理我了…… 瞎想什么呢!翻来覆去的好不叫好,既然咱们做了朋友,当然是一辈子都要好,哪能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的,这不成狗皮袜子了么?! 将来…… 将来你有了家室,可还会对我像如今这般好么? “将来”的后边那些话,小屁孩儿只能放在心里说,没敢往外说,怕他敷衍。 将来什么?将来的事儿谁也不知道,你想那么远做什么,能不能有点儿十岁孩儿的样子? 你自己不也才十五六吗,龟笑鳖没尾巴! 嘿!我好歹比你大五岁,再说了,我都开始挣钱自个儿养活自个儿了,怎么就龟笑鳖没尾巴了? 听到“自个儿养活自个儿”,小屁孩儿又默然了,当然是想到自己还得靠那暴躁善变的爹养活,还得看人脸色,还得这么不快活的熬下去。 到如今,熬了十年了,可算是立了业了,自己也顶门立户了,就是还缺一点,他又不太知道该怎么让这点不圆满圆满起来,干着急,使不上劲儿。 还好明天约了一同逛庙会,逛完了一定要去求个签,借这签说话,表露一丝半点心迹,看看情况再定下步怎么走。 第二天卯时中间萧煜就出门了,到了廖家台口又不大好意思过去,太早,不知道人家预备好出门了没有。他在廖家台口附近转悠,穿着打扮倒是一般,可那容貌身条太扎眼,来来往往的人们,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儿,都爱偷眼瞧他,有那胆大的还在不远处站下,冲他指指点点,吃吃笑。萧将军一张冷脸冷到了数九寒天的地步也吓不走这些人。二十岁的雏儿到底脸皮薄,经不起人家这么看,看他一会儿他就恼了,掉头要走,打算找个茶楼坐会儿,到了时辰再过来。碰巧,廖家老三出来了,正看见萧将军在自家门口站着,精刮老道的廖家老三和只会埋头画画的老五不同,他管着廖家的迎来送往和账目出入,交际甚广,人脉也广,谁用得着谁用不着他心里有数得很。几年前他就瞧出来了,这位虽则是肃王的私孩子,但将来一准有出息,也瞧出来这位对自家五弟极其依赖,老早就打算借着五弟这层关系,走一走这位的门路,一朝天子一朝臣,不早打算怎么行,这位现如今是太子一党,极有可能成为廖家在朝中的另一路根基,对将来的后台靠山,不热乎点儿像话么“草民廖允公给萧将军请安”,老三热乎乎的一张脸迎上去,请安,问候,入正题,“萧将军可是要找五弟?您家里坐会儿喝茶,他过会儿就来。”这就把萧将军请进了门。 人进了门就好说了,老三让底下人上茶,他自己下首陪坐,陪着喝茶聊天。聊了没两句,老五出来了,极其家常的问那位一句:这么早,吃早饭了么? 萧将军其实是吃过了的,但他不说实话,可怜兮兮地说“还没吃,早晨起来灶火灭了,没点着,懒得做。” 老五就摇头皱眉埋怨他:这么大个人了,家里没得吃,不会到街上买一碗么,就这么饿着! 埋怨归埋怨,还是不能看着这家伙饿肚子呀!就问他:想吃什么,给你烧一碗。 萧将军极其不省事儿地说:不用麻烦了,下碗面就成,对了,素面最好,多搁点儿辣子。 老五二话不说,先去给他做早饭。 老三眯着眼看这俩老夫老妻似的你来我往,尤其是这位萧将军,对着自家五弟总有点儿欲说还休的别样情,不像朋友至交之间的自然,更不像手足兄弟的顺畅,反正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有种挺离奇的感觉。就是……怎么说呢,就是家里突然多了个女婿的感觉…… 这感觉不大对劲啊,他们家老五可是家里拉秧垫底的老小,无论如何也不该走岔了道,得留点儿心了,看看情况不对,这座靠山……不要也罢! 当然,也不能说风就是雨,得看后向,毕竟这么老大一座靠山,不好找哇! 老三盘算老三的,老五忙活老五的,萧将军吃萧将军的素面。吃了面,辰时初了,既然都来了,早点儿去也好,多逛会儿。 两人从廖家台口往药王庙走,走了一段,萧将军突发奇想,说要不咱们回来的时候骑马回吧,带你走远点儿,去西山看看红叶。 廖秋离回说我不会骑马,再说了,去的时候没骑马,回的时候到哪找马去? 萧将军说马的事儿不用你操心,不会骑马正好,我教你怎么骑。 “还是不用了吧,忒麻烦。”廖秋离一口回了,但见旁边那个又是一脸的郁郁,总想着该让一让他,又改了口,“回来的时候再说吧,啊?” “唔。”肯改口就还有余地,萧将军暂且将就一二,答应回来的时候再说。 药王庙前边有个挺宽绰的场子,每逢药王生辰,大小买卖都挺热闹,光小食就有百来种,两人边逛边看,边看边买,边买边吃,开始没啥,到了后边有事儿了。 就是谁掏钱的事儿。萧将军老早就把整银子兑成了碎银子和铜板,随身带着那么大一个钱袋子,买啥都是铜板或碎银子一甩——钱我付了! 就这么豪阔!就这么霸道! 廖秋离都有点儿尴尬了,轻轻扽了扽他的衣袖,委婉的告诉他:我这儿也有铜板和碎银子,不用总是你付。 萧将军抬头看他,冷脸上挂一抹夹生的笑:“你吃我的花我的,天经地义!” 没听过吃朋友的花朋友的天经地义的,什么都是一方掏钱,那另一方不成“吃秧子”的了么?! “你来我往,这才是交情,虽说是些小账,也不好总是让你来。” 这话说的见外了,萧将军刚才还兴高采烈的,这会子突然蔫了下来,飞天长眉在眉心那儿打了个结,“你这么说话,我真不乐意听。之前我吃你多少喝你多少你没让我还,现如今买几个铜板的小食你就要和我算清楚……还说什么做朋友是一辈子事儿,一辈子这么计算,这样朋友不做也罢!” “……”这就闹脾气啦? “这不是计算,是……唉,就是朋友之间的来往,你请我吃小食,我请你喝茶,平平常常的事儿,你别扭什么呢?” 两人想的根本就不是一条线上的东西,廖秋离想的是朋友之间礼尚往来,萧将军想的却是能为心上人买吃的,那多高兴,整条街都买光了还不足表心意呢,何况区区几袋子小零嘴! 出来逛庙会自然是来找高兴的,不是来找别扭的,他要高兴买就让他买吧! 萧将军尽情买了一通,两个人四只手都拿不过来了,这才作罢。 第9章 我会对你好的! 买了吃的,廖秋离说干脆找一处小摊子坐下吃完再走吧。两人这就找了庙会左侧尽头的一个小摊坐下,吃了几口,廖秋离笑了,萧煜问他:你笑什么? 廖秋离但笑不语,给那位逼得没法子才吐口:“你看,她们都爱瞧你呢。” 萧将军被人瞧惯了,只要别在他跟前指指戳戳让他看见,他一般懒得管。 “随她们看去!” 生得好的人都有股傲气,明知道自己这张皮相好看,居高临下的,眼里不容人。 廖秋离感叹一会儿,问他:“你也不小了,你爹那边没有给你说合的意思么?” “……五年前就有了,我和他说我这辈子没打算成家,让他别瞎忙活。” “……这么和你爹说话,难怪招来一顿打!” “难得今儿高兴,别提那些糟心的行不行!” 不提就不提,不提就吃东西,吃完了进药王庙里拜一拜,算算时辰就该往回走了。 药王庙是座大庙,香火十分旺盛,上这儿来的大多都求身体康健家口平安,没有谁像萧将军这样专程来求姻缘的。他进了庙里不跪不叩,直接拿过求签的竹签筒子就摇,摇掉下来一个签,他拿着上庙祝那儿解签去了,背着廖秋离去的。 只见萧将军冷眉冷眼地往庙祝跟前一站,竹签子一丢,那架势压根不是来解签的,是上门砸场子的! 庙祝是个干瘦老头,见这阵势吓一跳,战战兢兢把签拾起来,战战兢兢问一句:您求什么? ……姻缘。 啥? 老头以为自己耳背,“啥”了一声,萧将军的眼神跟狼似的,冒绿光,把老头嘴里含着的那句“求姻缘你上月老庙去呀,干嘛上药王庙啊?!”生生吓忘了,举起竹签子就瞧,瞧完了战战兢兢告诉那位,是个中签——山重水复疑无路,你想的那位和你不是一个心思,你想她,她不知道,你又不好意思告诉她知道,所以两边山重水复啊…… 萧将军听得心尖拔凉,抢了老头的话:你是说后头没路了?!我和他根本没戏?! 老头瞧他那急赤白脸的模样,心说这是要拼命呐!哪里敢说后头没路,说后头没路没准他能当场给打死!他不敢说实话,只能说句模棱两可的废话:那倒未必,中签么,又不是下下签,还是有几分指望的,您呢,最好早点儿跟她交托心底话,她听明白了,说不定还挺愿意的呢,您这样的人但凡是个姑娘家就得爱,只要您说开了,多半能成! 老头还顺道拍了他一通马屁,只不过他没心思理会,除了“说开了”这仨字,他啥也没听进去。 然后萧将军丢下几块碎银子就走了,走一路想一路,这一路上心不在焉的,净想着那“说开了”。 到底要不要说开了呢?怎么个说开了法呢? 就这么说:“我看上你好久了,攒钱也攒了好久了,现下有了好几千两银子,俭省些应当可以用好久了,你若不愿意我在军伍中做事,我就辞了和你跑台口去,你还做你的画匠,去到哪我跟到哪,给你打下手,咱两个一生一世不分开。” …… 编了一篇话,还没说出口,他自己先臊了,两边耳梢通红,看得廖秋离一阵稀奇,问他,“哎,你耳朵怎么红了?让蚊虫叮了还是怎的?” “你管我怎么红的!”萧将军那没出息的薄脸皮向来瞒不住事儿,人家这么一问,索性连脸皮带脖子全红了,那红过了好久下不去,弄得他自个儿连羞涩带恼恨,说话冲得很。 廖秋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前边,刚好前边站着一个挺俏的姑娘,那姑娘眼神一眼一眼的往他们这边溜,脉脉似有情,这下恍然大悟——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儿!看来这趟庙会没白来,碰上意中人了! “小栗子,你喜欢前边儿那位么?若是喜欢又不好意思开口,我可以托人打听打听。”廖秋离是好意,想着他能碰上一段缘分当真不容易,以后成家了,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过一生,也算是苦尽甘来吧。 “什么前边儿那位,你说什么?”萧将军听得糊涂了,他闹不明白自己脸红和前边后边有什么关联。 “就是、就是那家绸缎庄门口站着的那位啊,她一直瞧着你呢!”你不也是瞧了她以后才脸红的么? “……”这是哪跟哪啊!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 萧将军碰上“情”字就小肚鸡肠、就斤斤计较,就特别会诬赖人,他冷哼一声说:“该不会是你看上她了,然后拿我说项吧?”,自己把话说出来,气的又是他自己,想到自己心尖上的人喜欢上了别个,他那颗心受不了了,说话带刺,满嘴的刀子,非要扎人几下才甘心。 廖秋离见他气哼哼的走了,苦笑一下追上去——还能怎么办,追上去给顺毛呗! 乍了毛的萧将军不是那么容易顺回来的,一想给他顺毛他就问你是不是早就有相好的了,廖秋离冤得很,从另一面说他:我的为人你应当知道,当真有了意中人,一定不会藏着掖着让她受委屈,一定早早上门三媒六证把她迎进门,好好和她过。 萧将军听他这么说,倒是不乍毛了,心里却比刚才还难受,他知道他说的“意中人”铁定没自己什么事,这种从一开始就没了指望的指望,折磨得死人!他总有这么个预感,总觉得有天他会给逼得走他爹那条老路,说不定比他爹还惨些,打从一开始就走岔了道的一段情,哪里还有“正果”可修。 “……我刚才……去求了姻缘……”还是不甘心,心一横,干脆说半开,别全说开,只当是探路。 “求姻缘怎么不上月老庙求去药王管求医问药,姻缘么……估计得看他有没有空闲管……”廖秋离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把僵了的场面挽回来,哪知道说笑话打趣还得看时机,时机不对,凑不上趣更难办。 “你跟我走,我们去一个地方。” 萧煜拖起廖秋离就走,走到一家马店,雇了一匹马,先把他弄上去,自己再翻身上马,一打马往西山方向奔。 西山秋景正好,人又少,正是表心迹的好地方。 “你听好了,我只说这一回。”萧煜肃着脸,郑重得吓人! 廖秋离见他这么郑重其事,以为他要说些顶顶重要的事儿,不由自主的跟着紧张,紧张了好久,他就是不说话,光耳梢发红。 也不敢催他,怕把他这份悲壮催漏气了,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粘在马上,傻骑着马,任那马四处乱溜达。 “我说过,我要是喜欢一个人,一定得要捧在手心,看进眼里,存进心尖……你还记不记得?”萧煜打算破釜沉舟,从多年前的一句话说起,一顿说开了,说个痛快! “……记得。”记得倒是记得,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是要他参谋参谋该如何向姑娘家道白? “我到现在还是这个心思,对自己喜欢的人,绝不亏待,绝不欺心,绝不……反正就是委屈了我自己也绝不委屈他!” “唔,这很好。”是得有这么个态度,有这么个态度,夫妇二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我会对你好的!”萧将军一着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不过,是好是歹他也说出口了。 “……这事儿……和我似乎没啥关联吧……你这是打算拿我练嘴呢,还是说出来要我给你看看有啥地方要改?”廖秋离做梦也没想到人家这是在跟他道白呢,就依着自家的理解自顾自地帮他把意思圆过去。 “……我喜欢的人……就是、就是你!”萧将军前半边身子紧贴着廖秋离后半边身子,大半边身子都要熟了。 “……你没事儿吧?这是又受了啥气,给气糊涂了?”想也知道廖秋离不会当真,随便来一个人他也不会当真。当真成什么了,断袖!好玩吧?天地伦常还要不要了?! 话说出口,一顺百顺,萧将军决定暂时把脸皮撇一边,说些不要脸的话,“我是当真的……当真的喜欢你……喜欢好久了,打从头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不是普通喜欢,是、是想和你过一辈子的喜欢……” “……小栗子,你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么?”廖秋离比他大五岁,看事儿比他深,问的话也比他深,单刀直入,直指中心——你可能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你可能把喜欢和依赖混为了一谈,你甚至可能把手足间的濡沫当成了喜欢。 “喜欢就是见到你就开心,见不到你就难过,整天想着,日思夜想,做梦也梦见……”萧将军说着说着就想起自己做的那些带颜色的梦,刚下去的脸红又上来了。 “喜欢一个人,想和一个人过一辈子,这不是小事,我问你,你喜欢的是我本身,还是你脑子里造出来的我?” 本身的我有许多你想象不到的地方,有缺点有错处,却是再真实不过的我,而你脑子里造出来的我,尽善尽美,无一处不合你的意,你自然喜欢。两人在一起过一辈子,好多事儿就不是你想的那个模样了,某天你会突然发觉,你面前的这个我,根本就不是你脑子里的那个我,到那时候……你上哪去找后悔药?! 萧煜想事儿还是太简单了,他就知道要把话说开,没想过说开以后后边还跟着这么些话,一时塞住了,答不上来,或者答得上来,但怕答错。他一犹豫廖秋离就松了一口气——至少这家伙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说白了,就跟刚抱出窝的鸡雏似的,第一眼见着谁就认谁做妈,哪管见到的是鸡还是鸭,是公鸡还是母鸡! “……可我的心是真的!”萧将军说不上来,他就反复说自个儿的“真心”。 “好、好,是真的、是真的,咱们暂且缓一缓如何过了三年五年你还这么想,那时咱们再说。”廖秋离使了缓兵计,有些事不能说得太急了,你越说是他越说不是,还不如先冷一冷,三年五载过去,他也该成家了,不成家也该成熟了,不能跟现在这样嫩,起码分得清楚什么是真喜欢,什么是假濡沫,不至于事过境迁了再找后悔药吃。 “……你说话算数?” “算数算数!” “那三年内你不能婚娶!” “不婚娶不婚娶!”没影的事儿他着什么急,反正还远着呢,先答应下来再说,随机应变么。 “好,说好了不许反悔啊!” 萧将军说这番话跟双方换了庚帖,放了大小定似的,生是谁家的人,死是谁家的鬼了,谁也别想赖! “嗯嗯,不反悔。” 从回话的意思就知道了,廖秋离纯敷衍,没当真。 第10章 怎么看都是我合算~ 当了真的萧将军把心塞回了腔子里,又留了几天,天天给廖秋离买这买那,请吃请喝,留到不能留了,就把自己攒的几千两银子拿出来交给他,还说了,放你这儿吧,我得空就回来,咱们置点儿产业,将来我养你。说得廖秋离发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想说还是不用了吧,但看那小子的神色,跟流浪狗儿终于找着了窝似的,俩眼放光,劲头十足,他又说不出口了。也罢,暂且替他收着吧。 萧将军得了“准话”,攒的钱也交到了该交的人手上,心满意足地回北地戍边去了。 廖秋离转眼就把这事儿忘到了脚脖子后头,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也难怪,做画匠极少有像他这样入瘾的,见了合适的盘口,哪怕不要钱也要描上几笔,他越画名气越大,找他做画的从年头排到了年尾,一年到晚不得空闲,萧煜交给他的银子他给存进银号里,该生利息的就生利息,至于萧煜那带着奶味的道白,他从没往心里去过。 一年又一年,日子飞快,三年合起来一千多天,眨眨眼的工夫就过了。 三年之约,萧煜刻在心上,无一日不想无一日不念,是数着日月苦熬过来的。三年中间他省吃俭用,又攒了一笔,就等着这回回来放聘礼了。风尘仆仆回到帝京,先去廖家台口找人,不论如何得把然诺兑了,谁也不许抵赖! 然而到了廖家台口只碰见廖家老三,廖秋离又出帝京做活儿去了,没有三四个月的长短完不了工。且,这回廖家老三的态度有些离奇,热情倒是挺热情,但是那种官面儿上的热情,没了对兄弟朋友的软和,也笑、也殷勤,却总也隔着一层,瞧不出真性情。 萧煜心里“突”的一下,暗想:难不成这狐狸似的老三看出点儿端倪来了?又想:看出来了也好,大家都是明白人,难道廖家还舍得放掉他这样一座靠山? 萧煜的笃定当然不是没根底的乱笃定,三年前他还是太子一党,只能算一条腿迈进了国朝重臣的行列,三年后太子成了皇帝,他也跟着“升了天”,稳稳的重臣,这么粗的大腿,廖家能不抱“萧将军这趟回来……”老三拖长了调子,等他接话。你这趟回来是单纯过年来了,还是有其他事?这些事和老五有大关联? “萧某这趟回来,主要是为了见庆之(廖秋离的字)一面,有话要和他说。” 所以说这是打算等到老五回来呀,这么久,你等得起吗? “萧某三年之前与庆之有一盟誓,这趟回来无论如何也得等他践约。” 老三是人精,一天到晚除了吃喝拉撒睡,余下的时日都在琢磨人心,听到耳朵里的话从来不听字面上的意思,得听底下的意思。他琢磨着这位萧将军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只要他不把老五去了哪明明白白说出来,这尊神今儿是别想送走了。说了老五去处,这位铁定要追过去,万一要是一语不合,两边起了争执,老五绝对打不过——这位,武将,武高武大,成天打打杀杀,随便一拳头都够受的! 看这位现如今的派头,不说估计他也有别的门路知道,要让他从别处知道了,那廖家成什么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哪! 其他甭管,先搞清楚他是上门要账的还是上门给甜头的。 “萧将军……我们家老五生性不那么招人喜欢,若是有得罪您的地方,您多包涵……” 意思就是他如果说了什么不靠谱的话,那您千万别当真。 萧煜知道廖家这头笑面虎在曲里拐弯地套他的话,他本来也没打算瞒着谁,就把实话说了:“庆之三年前与萧某许诺,三年之后,若皆未婚娶,愿一生相守,白首不离。” 人精、笑面虎、精刮老道的廖家老三这下吓住了,右手一颤,端着的茶盏几乎没从手里滑出去砸地上! 乖乖!他还没见过这么实心眼儿的!关键是这实心眼儿的说的话也太过惊世骇俗了吧! 哦,三年之内没娶老婆就把俩公的配做一对?!还一生相守?!还白首不离?! 这话绝对有诈!他们家老五肩膀上顶着的又不是豆腐脑子,不可能许这种不着边际的诺! “……萧将军,这事儿,或许有点儿误会,我们家老五从来不是那类乱说话的,您许是……呵呵……” “呵呵”里边的意思可长了,呵呵什么呢,可能“呵呵”萧将军会错了意,也可能呵呵萧将军自作多情,归根结底,就是“呵呵”这事儿没可能——他们家老五绝不至于挖一个深坑把自己埋进去! “呵呵,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今日上门本来为了会他,没会上,那么我这儿先给廖家透个底也好。”萧将军也“呵呵”,不客套了,干脆兜了底让廖家知道,这事儿,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说话意思到了就行,正主儿不在,再留也没意思了,于是他起身告辞。廖家老三送到大门口,转身回去就琢磨这事儿,他起头想先告诉廖世襄,父子两个私底下拿个主意,到底该如何,别事到临头了一家人手忙脚乱的。后来想不知道老五那边究竟如何,这么急着说给他们的爹知道,似乎也不大好。最后想要不先瞧瞧再说。 又过了三五天,老三通过熟人得了一条消息,说是当今圣上打算大用萧将军,怎么个大用法呢,加官进爵自是不必说,连肃王府世子的位子也由这位来历不明的老四来坐,没前头那三位“身家清白”的什么事! 老三得了消息一蹙眉,这是乱了正常继替呀!肃王虽然一直以来没有请立世子,可都默认了要立嫡长的,这算怎么回事呢? 换另一面去想,那就瘆人了——皇帝大费周折地乱了世代相袭的旧规,把一位半黑不白的私孩子扶上世子位,将来还要承袭肃王的位子,那就是有意要把肃王手中的兵权挪给萧煜呀,肃王可还没死呢吧,怎么这么着急把兵权换手? 若这消息确凿,那还真挺棘手的——得罪一位戍边的将军当然有后果,但没那么致命,不至于伤了廖家的筋骨,但若是得罪一位掌着国朝兵权的将军王,那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他连夜派人把廖世襄从城东的台口找回来,开门见山地和自家爹商量这事儿。他爹听了当然也懵,但好歹人上了年纪,大风大浪里头熬出来的,没那么毛躁了,处变不惊,别说是听说将来的将军王上门表明心迹,就是听说将来的将军王上门来放聘礼要娶走自家儿子,他也面不改色心不跳。 廖世襄默了有一刻,开口说话了,“允公,我看这事虽急,但还不到下决断的时候,还是得问问老五的意思,设若他真和那位有这样一条盟誓,两厢情愿的,那咱们家里人也该顺着他的意思。退一步说,两人之间没有事,那咱们就得做好预备,把老五送到西域去,不,还是送出西域吧。到了西域以后穿过河西,送到大食国,再不要回来了。你做两面准备,一面发信让老五回来一趟,你当面问问他。另一面……写封信给赵先生,让他提前安排。” 廖秋离当然不知道萧煜来他们家表过“心迹”了,也不知道他爹他哥为了他将来的出路煞费了一番苦心,他只知道家里来了急信,要他即刻回帝京,急信急到了什么程度呢,急到了让收信人最好昼夜兼程,一刻不停往回赶的地步。廖秋离得了信心里着慌,因他从没收过这样的信,不知是家里头哪位出了什么事了,一路上连赶路带忧心,人都瘦了一圈,到了家还没来得及洗把脸,进了堂屋就问情况:“三哥,出啥事儿了?” 廖允公把他迎进来,给他递了把手巾子让他洗脸擦汗,又倒了一碗温白水看他“咕嘟咕嘟”喝完了,这才开口,“没什么大事儿。”。廖秋离听了瞪他——没什么大事儿你这么催命似的催我回来?! “说不是大事儿,其实也算大事儿。” 后边这句,听得廖秋离浑身乏力——到底是不是大事儿,你倒是说呀祖宗! “是和你有关的这么一件事儿……” “三哥,亲兄弟不卖关子,您实话实说,有什么说什么,别这么摽着我,摽着我难受!” “你和萧将军……三年之前可有过什么盟誓?” “什么萧将军?萧煜?” “对。” “我和萧煜有啥盟誓?没有哇!哦,是了,他有几千两银子在我这儿,我给存到银号里了,这三年应当也有一些利息,他说的该不会是这个吧?” 廖允公眯着眼紧紧盯着自家兄弟那张脸,从脸皮看到心里去,这张脸上哪怕有一丝的浮动也别想躲过去。然而这张脸非常平静,说到“萧将军”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若那“一生一世,白首不离”的盟誓是真的,这张脸上应当有隐隐约约的一丝“甜”,情动的人,提到叫他情动的那个人,不可能这样淡如白水,一点起伏波动都没有。 可以了,不用再问了。他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了。 老五得走,越快越好。 “你不是一直想到大食国去看看么,去吧,都替你联络好了,赵先生会在河西等着你,你和咱家出西域的商队一道走,明天就走。”廖允公该决断的时候绝不拖泥带水,让明天走就明天走,连个由头都不给,只告诉要走,让走就马上走,不许回头! “哎?我是想去大食国看看他们的壁画没错,但也不用走的这么急吧,我啥也没预备……” “这个不用你忧心,都给你预备好了,包袱都打好了,听话,明早就走。” “可、可……三哥你总得告诉我为何这么着急要我出去吧?” “家里最近要盘点生意,不接这么多活计了,你也就这会儿闲一些,过几个月盘点完了,你也去过大食国了,回来还是要忙。”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那好,我去。” 廖允公长出一气,想,自家老五还挺好骗的,一个过得去的由头就把他糊弄过去了。 “萧煜回来了?那我得过去见见他,明儿要去大食了,顺道辞行。” 他后边来这么一句,廖老三刚放下去的心又给提溜起来,急了,越着急越编不出话来拦他,只好瞎编,“萧将军这段没空,皇帝隔三差五召他议事,说是要北征,你这会儿找他不是耽误事儿么?” 廖秋离一想,也是的,皇帝器重萧煜,这是好事,那就先不去找他了,等从大食回来再说。 廖家老三做事雷厉风行,根本不等到第二天早晨,当天夜里就把老五从被窝里刨出来,塞上了商队的马车里,运往西域。 第11章 你敢躲我?! 萧煜没想到廖家人还会玩儿这一手,麻痹了,粗疏了,廖秋离就这么从他手上漏了出去。一漏就是两年多。 廖秋离去了大食国,一座座城走过去,壁画看也看不完,他去信给家里,说是要再留一阵子,好好看看人家这画,廖家人本就想他不要再回来了,答应得挺爽快,还和他说了,留多久都没事儿,大食国不是那么容易去的,既然去了就别浪费,好好看好好学。得了家人的回话,他更踏实了,安安心心钻进画里,几乎不知外头日月。当然,他也有去信给萧煜,因不知他具体在哪驻扎,就托给家里人转送,廖家人哪可能把信转出去,本来死了心的,他这一封信过去,好,那心又活过来了,这算怎么回事儿? 因此,这两年多当中,两人一封书信往来也没有,廖秋离只是奇怪,后来自己想开了,想皇帝要重用萧煜,各种事务还少得了?没时间回信也是寻常。萧煜那边不一样,一颗滚热的心一天天凉下去,他后来知道了,廖秋离从外阜赶回来以后连休整都没休整,第二天清早就启程去了大食国,见一面都不肯,整整两年没有只字片语,还用问么,这就是不肯认几年前的然诺了!不肯认,想赖账,所以连夜去了外邦,极有可能一辈子不回来了…… 大食距中原何止几千里之遥,关山重重,跋山涉水,即便追过去,茫茫人海之中如何去捞一个廖秋离? 何况萧煜还有数不清的麻烦要理,国事麻烦,边事麻烦,家事更麻烦。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这肃王世子位就是个烫手山芋,他不想要,皇帝硬要塞给他,他爹本可以以皇伯父的身份与皇帝侄儿商量这事儿的,他偏不说,还挺乐见他接他的位子。能说话的不想说话,想说话的人家不让他说话,世子位就一道圣旨颁下来落在了他的头上,前头三个哥哥恨不能生撕了他,日夜盘算要怎么给他下套子使绊子,不论如何不肯让他坐上这世子的位子。一开始萧煜懒得理他们,根本不防备,谁有本事把这世子位争过去谁就去争,争赢了他把这劳杂子的位子双手奉送,绝不吝惜。可他这三位兄长都不是省油的灯,夺位子不算,还想着要斩草除根,为了斩草除根他们仨联合起来下大本钱、放大注,重金买通了萧煜身边的一员牙将,准备在北征之时趁乱放冷箭,若能一箭得手,许他一世泼天豪富。谁知乱中出错,那冷箭没射中萧煜,射中的是萧煜他爹,一箭穿心,伤重不治,抬回去没两个时辰就过去了。毕竟是骨肉,毕竟是亲爹,毕竟是宠了他十多年的亲爹,再多的怨也没想过要他去死,也从没想过他会这样就过去了,悄没声息的,一转身就成永诀…… 丧父之痛还未平复,他娘又一包砒霜把自己药死了!临去前把自己打扮得如同初嫁一般,一身大红嫁衣,面容秀美平静,还留了一封信给儿子,说她找他爹去了。字迹娟秀平整,一丝不乱,想是不疯的时候写下的。 两人在生时相互折磨,无一日甜蜜,没想到到了最后,她居然一包毒药殉死,两人到地下纠缠去了。 接连失去两位至亲,萧煜心痛如刀绞,和自己许“一生一世”盟约的人又躲到了几千里上万里之外,两年不肯和他通消息,这都不算,他那三个哥哥还不肯罢手,不依不饶的,不逼死他不算完! 肃王中箭薨逝这桩公案从肃王府内翻到了肃王府外,不少朝臣明里暗里地影射,这案子的始作俑者就是萧煜,说的人多了,不查个水落石出也不好。于是皇帝下旨着三司彻查,查着查着,所有的线索就都指向了萧煜。有嫌疑,那就没法子了,先卸下兵权软禁起来,查实以后再做论断。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卸了军权的萧将军当然好摆弄,用银子打通关节,多的是法子能不动声色的把人弄死。好在大理寺里还有个郑万钧,好在朝堂上还有个赵彦平,好在虎牢关内还有个陆弘景,这些人在朝堂内外为他不停奔走,最重要的是,皇帝视他做“股肱”,卸他兵权不过是想抻练抻练他,不打算要他的命,关一阵还放出来。萧煜这才出得来。 人都给逼到悬崖边上了,多少次几乎丧命,还要退么?还能退得到哪去? 宗室里边的龌龊事儿一点不比帝王家少,这样龌龊的境况当中,不进则退,一退就死,一死百了,还说什么“一生一世,白首不离”。他得活着呀,不然就这么放手了,这一辈子忒窝囊!还没问那人为何不肯践约呢,还没正经亲过他呢,还没好好摸过他呢,还没正正经经陪着他一同看一次月落日升呢,怎么能甘心! 人活着其实不单凭喉间那一口气,有时候撑不撑得下去,还得看心上有没有那一口气,喉间有气、心口没气,那走不了多远,遇到险峰绝谷不定就一跤跌下去再也爬不上来了。喉间有气,心口也有气,那才有置诸死地而后生的大勇气。萧煜没了至亲,心口的气灭了三分之二,剩下那三分之一就是廖秋离,兄弟阋墙的恶斗当中,保他心头那口气不灭的三分之一,引着他从谷底爬上来,死皮赖脸也要活下去,不择手段也要斗赢他那三位如狼似虎的兄长。两年多的腌臜生涯,什么下流手段也使尽了,才终于在这场一敌三的较量当中占上风。三位兄长机关算尽,算不出这小娘养的老四居然能这么狠辣,斗不过,服输了,老老实实领了圣旨,一位发到了岭南,另外两位流到了漠北。 解决了家事和大半的边事,萧煜迫不及待腾出手来,把手伸向了廖家。他甫一出手,廖允公和廖世襄就大概猜到他这是干什么来了,廖家摊子大,一时半会儿撤不及,好在两年前他们就已经把生意往西域、甚至是庆朝之外挪,如今还剩在这儿搬不走的,也就只有这几处台口罢了。老五早在两年多前就到了大食国,天高皇帝远的,就算这位想伸手,那手也长不到庆朝之外去! 唯今之计,先保家口平安,其余皆可抛撇。 廖家老三极有效率地把家口逐批往西域撤,尽量不出大动静,撤得差不多了,他守在廖家台口,等萧煜上门。 萧将军不是不知道廖家的动作,他就怕他们不动作,只要他们一动,他就有办法让廖秋离自己找上门来求他。早在三个月之前他就知道廖家家口分批悄悄的撤往西域,也和西域那边的守将打了招呼,放这些人过去,时机到了再收袋口。 现在就是时机,廖家的家口都在西域那儿扣着了,廖家老三还不知道,他上门来递个消息,看他愿意要他那五弟,还是要他们一家二十多口。 廖允公有整两年没见过萧煜了,见他从正门直直进来,一照面,心内不由自主打了个突——这个人……真的是萧煜?两年多前,此人尽管强硬偏执,至少还有一丝人味儿,面前这位,岂止是没了人味儿,连畜生味儿都没了。他是活着,是在走、在动,在开口说话,甚至会朝人微笑,但他感觉不到他是个活物,他身上的良善已经灭了,没有恻隐、没有心软,只有纯粹的执念。他对他执念的深重欲望,足以让他把身上“非人”的一面发挥到极致,一旦有人胆敢阻拦他“得到”,他必定会用尽手段把挡道的挫骨扬灰! “你给廖秋离去封信,让他回帝京来。告诉他,我在这儿等着他来践那三年之约。”将军王言简意赅,一出口就是命令式的,绝不容许讨价还价。 “萧将军大约不知道……两年多前,草民曾经就您说的‘盟誓’问过舍弟的意思,言语当中,他似乎并未与您订过这类盟誓。” 正因为他没认下你这盟誓,我们才要把他送往异域,至老至死不再回返中原。身为廖家人,廖家必定不惜一切代价,保他能从心所欲,一生自在,不为强权所弯折。 “……他大约是忘了,不妨,回来了我再和他说。” 他要是回来了,一切都好说。若是不回来,我倒是不介意用一用廖家二十多口的性命去试一试,看他受不受这要挟。 “萧将军,强扭的瓜不甜,这您应当最清楚不过。” 您的爹娘就是这么一颗强扭的苦果,您还不明白么?如果老五愿意,那没我们什么话说,虽然不看好,但也不能拦着。问题是老五不愿意,我们自然不能看着他受罪! “……” 萧将军半晌不言语,大约是觉着说了也没用,那就走着瞧吧。 他站起来朝门外走,和来时一样,想走便走,谁的心意都不用照顾,谁的脸面都不用给,这感觉真不赖。 第12章 他是我的! “萧将军……”廖家老三在后边招呼他,他停下,但没回头,就这样站着,等他服软,等他告诉他会写信给廖秋离,让他回来践约。 “廖家人不怕死,若是逼到没法子了,情愿一家子死在一处也不会留下谁独活。” 谈崩了,廖允公也淡淡的,告诉这位将军王,廖家人不是孬种,若是逼急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萧煜半侧着身,露半张脸,那半张漂亮脸蛋上有一种属于狼的表情,而且是独行千里的孤狼,逮着什么都能下嘴,这时候最好别招惹他。 “我爹娘是一颗强扭的苦果没错,但他们都没了,是苦是甜都无所谓……现如今我就剩下他一个了……谁敢和我抢他谁就该死!!” 廖允公万万没想到这位将军王说话会这么不讲究,这么不挑拣,这么无遮无拦。他皱眉看他继续往前走,都快出大门口了,他又站下,说一句:“对了,廖家人到了瓜州了,瓜州的守将好客,想留他们在那儿多看一阵子河西的风光,让廖秋离尽快从大食回来,你们一家可在瓜州团聚。” “呵,来不及了,舍弟几日后就要迎娶新嫁娘,要团聚,那也是之后的事了。” 廖家老三也给他惹出了脾气,就想还他一口,想要老五送上门去?对不住,他马上就要娶妻了,婚娶之后他们会从拂林出大食,走到更远的大秦国去,你的鞭子再长,长得到万里之外?! 萧煜没等他说完就走了,走得飞快,一会儿就走没了。廖允公知道这回必定不能善了,既然这样,那就来个鱼死网破吧! 他想的是鱼死网破,可也得寻得着网才行啊,萧煜张的这张网太大了,遍布整个庆朝,说不定还张到了国外,依廖家的能力,实在是不知道边界在哪。这场较量从一开始就不是势均力敌的,廖家撑死了是下九流中的尖子,对付一般商贾可以,对上国朝的将军王,那是必败无疑!而且败得相当惨,还没出招就悄无声息的败了。廖秋离在哪落脚,在哪婚娶,什么时辰婚娶,压根瞒不住那位,他轻而易举的就查了个底儿掉。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风雨归舟 作者:林擒年 第3节 还有,萧煜不知怎么说通了皇帝,求皇帝下了一道圣旨,圣旨里边说庆朝与北戎将有战事,为做预备,国朝之内,近一月之间不许婚嫁。 百姓们得了消息当然要嘀咕呀,打仗就打仗了呗,关娶老婆嫁老公什么事儿!还一个月内不许婚嫁,这是怎么话说的?! 嘀咕归嘀咕,皇命难违,说一个月内不让婚娶那就只能照办,错开来,一月后再瞧日子吧! 一月内不许婚娶,谁婚娶谁抗旨,谁抗旨谁倒霉——廖秋离,你要不要试试看找倒霉?! 娶新嫁娘?!你倒真敢呢!食言在先,舍弃在后,干的好!你做了初一,那就别怪我做十五了! 萧煜请完了圣旨即刻上路,往拂林赶,千里关山,风尘中急赶。 恋慕的心思埋的时日太长,酒一样的发酵了,然而这是一坛酸酒,除了苦就是酸,没有什么好滋味。 十年之前,他对廖秋离是酸酸的少年依恋。五年之前,他对廖秋离是连酸带甜的偷偷暗恋。两年之前,他对廖秋离是自以为是的一种两情相悦,纯甜的。两年以后,他对廖秋离没有奢望了,只想要些实在的东西——留他在身边,日夜相对,直到他闭眼的那天为止,其他都无所谓了,如果留不住人,想再多又有什么用。为了留住人,他得把心一横,横起来才不会软,才不会被他满嘴的谎话哄过去、赖过去,才不会又一次让他走脱。留下人以后,十有八九会走他爹和他娘的老路子,两人相互折磨、相互伤害,无休无止,至死纠缠。 也好。也是另一种样式的“一生一世,白首不离”么。虽然注定鲜血淋漓,不得善终。 那个时候,廖秋离正在预备婚娶。刚预备好了聘礼,这就接到消息,说当朝天子下令,庆朝一月内不许婚嫁,不得已只能暂且停下,一个月后再谈了。他这次婚娶其实是在做戏,为救人命不得已出的一个馊招。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说来话长,得从起头说起。廖家在河西有一门走得挺近的亲戚,说起来,廖家的晚辈得叫那家的家长一声“叔”,叔六十好几了,膝下只有一个姑娘,姑娘今年十六,正是“春心争发”的时候,她呀,看上了河西军营里边的一个丘八,小卒子,光头顶身的,啥职衔也没有,挣不来几个钱,养不养得活自个儿还另说呢,家里还有一个瞎了的老娘,穷是真穷,但人好,碰到邻里有什么急事儿,这位热心,说什么也得帮个忙。按说,一个穷丘八,和一个家里有不少底子的小姐,那是八竿子打不着哇,怎么就闹到一处去了?是这么的,他和廖家这位姑娘是偶遇,那天他从兵营里回家,刚好碰到几个小地痞纠缠俩姑娘,看不过去就上前管了闲事儿,一对五,打跑了小地痞,他身上也挂了彩,看看天晚了,怕老娘担心就急着要走,廖家姑娘叫住他,犹豫着问他能不能送一程,这些地痞都拉帮结伙,说不定还要找过来。他一想,好人得做到底呀,就把她送到了家门口。 这一送就送出下文来了,廖家姑娘对他一见钟情,回去以后想着想着就害起了相思,害得身上骤瘦,几乎没病死。她爹急呀,问她她不说,那就问跟在她身边服侍的小丫头,小丫头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吐了口,当爹的一听,喝!原来是相思症候!没办法呀,膝下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呀,终不能看着她就着么萎了呀,一朵花骨朵儿,还没开呢就半路凋零了,说不过去。当爹的只能暗地里托人打听那小子是哪镇哪村人,打听完了,厚着脸皮找了媒婆去说合。 小卒子那瞎子娘见有媒婆上门挺高兴,还捎话让儿子从兵营里回来一趟,人回来了,媒婆舌烂莲花的一通好说,就那么个意思,有姑娘瞧上你了,情愿啥也不要还净倒贴,只要你一句准话,人家立马就嫁! 小卒子人为人是仁义,但有一点,性子黏糊,还自卑,他其实也喜欢廖家姑娘,然而因了自个儿家穷,他不敢高攀,就婉拒了。 被一个穷小子婉拒了,廖叔心里膈应,但也不能强绑了人家来拜堂呀,还不敢把实话告诉姑娘,只骗她说那小子答应了,但要容些时日准备,不着急,先把身子养好了,等着他上门来娶。廖家姑娘得了她爹的话,羞臊归羞臊,心里石头落了地,有了盼头了,病就一天天好起来,眼看着没事儿了,谁知又平地起了风波,不知哪个长舌的在她面前说漏了话,说那穷小子压根就没答应要娶,都是当爹的爱女心切,编出一番话来蒙女儿的! 真是晴天霹雳!廖家姑娘那病本来就没断根,全仗着那一句话活着呢,这回好了,一幅挺漂亮的扇面,一刀子戳穿了,露出背后的一堆烂絮,任谁也受不了! 这次的病比之前还要凶,吃什么药也不管用了,医者委婉提醒廖叔,该预备的要预备了,别让孩子空着身子走。 刚好廖秋离从大食往河西来,经过拂林,专程上门拜访这位叔,到了地方一看,家里头正预备白事呢,吓一大跳,进了门细问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廖秋离看着这位老叔边说边哭,六十多岁的人了,哭得跟个孩子似的,一张老脸上泪水横流,伤心哪!养了这么些年的一株苗,眼看着就要长成了,谁知就这么又没了,操劳了大半辈子,都是一场空! 廖秋离当然不能就这么干瞧着不帮衬呀,他去了趟那穷小子的家,和他交了实话,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穷小子闻言也是一吓,他没想到廖家姑娘病得要死了呀,事先谁也没给他露过话,他只当她好好的,希望她找个门当户对的,好过跟着他受委屈。结果呢,非但没照顾上她,反倒把她给折腾病了,如今都要病没了,可怎么办才好! 廖秋离明明白白瞧见穷小子脸上的焦急心碎,知道这位还能说的通,就和他打商量:“我家妹子的一条性命,就全看你如何了,我看你也不像是没良心的,这儿和你说个主意,你要愿意,那我回去就预备。”。穷小子都急疯了,哪还能有什么主意,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让怎么办就怎么办。 廖秋离提的办法,其实也是庆朝的旧俗——抢亲。抢亲不为别的,就为了给姑娘家挣面子。娶新嫁娘的时候,有旁的男子上门来抢,对女方来说是特别有面子的一件事儿,为什么一定要挣这份面子呢?都是让流言蜚语给害的。廖家女儿的病是相思症候,但说到根底里,还是让蜚短流长给逼出来的。传言说的可难听,说她死皮赖脸的倒贴一个穷小子,人家都不要,这么一个穷得无立锥之地的穷小子都不肯要,谁知道她身上带着什么脏病呢,以后谁还敢聘她呀! 要治住悠悠众口,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依旧俗,成亲的当天热热闹闹的抢亲! 抢亲好办,穷小子上。那新郎官呢,谁来?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人来“娶”这病得要死的人哪,怎么办?廖秋离自告奋勇,他来。 第13章 老子抢亲去! 还是先拿话宽廖家姑娘的心,这回说话人家不容易信了,没法子,不顾男女大防,把那穷小子放进来两人见了一面,说了一会儿话,总不是假的了吧?把人哄好了,愿意好好吃饭好好活着了,这才算数。 一个月以后,他们赶着离禁令解除最近的黄道吉日办喜事,要快,乱麻全仗快刀砍,越快越好,水到渠成,任谁也说不出什么孬话来。就要让那些多嘴多舌,专好嚼舌根的人看看,廖家女儿不缺人嫁,嫁着一位不算,还有上门抢的! 喜日子定在九月初八,秋高气爽,瓜果稻麦都熟了,正是宴客的好时候。喜娘早早就上门预备了,给廖家姑娘开脸、描眉、上妆,凤冠霞帔穿戴好,百子宝袋披挂好,这就要“出门”了。 抢亲什么时候动手最好呢?等花轿抬进新郎官的家里,新嫁娘迈进了正堂,准备拜天地的时候抢最好,这样新嫁娘最有面子。当然,怎么抢,几人抢,几时抢,哪是认真抢,哪是抬抬手放水的,都有大讲究,可不能乱来。廖家定好了在初八辰时三刻拜堂,那抢亲的人马就要在辰初预备好,辰时二刻从外头进来,新郎官这边的人和新嫁娘娘家那边的人装作抵挡,尽量拖一会儿,拖得满大街都知道廖家姑娘叫人抢了亲了,这才由那抢亲的背着新娘子绕房子跑两圈,新郎官追上去,把新嫁娘抢回来,一对新人方才正式拜天地高堂。 初八那天天公作美,风和日丽的,一开始兆头就挺好,有喜鹊儿停在廖家姑娘的窗外叫唤,不是一两只,是一群。卯时当中新娘子扮好了,卯时末尾出的门,一路顺顺当当的被抬进了新郎官家里,一对新人携手入正堂,安安生生等着人上门抢亲。亲眷们事先都是得了消息的,也都笑嘻嘻的等着人上门抢亲。媒婆站在门口看着,看到街面上过来一个人,没瞧清楚模样就开始嚷嚷:“哎呀!来啦来啦!抢亲的来啦!!”。亲戚朋友事先都得过消息呀,没人正经上来拦着呀,等人走近了才发现(至少廖叔、廖家姑娘和廖秋离仨人发现了),情况不对,进来的这个人不是定好要来抢亲的那个穷小子! 怎么回事儿?!那穷小子怂了,临时换了另一人过来?! 情况不对,三位当事的一时有些发蒙。都发着蒙看着来人一步步从门外进来。 来人不是凡人,全身一股凛冽的杀气,活脱脱一尊杀神! 他一站进正堂,所有人都不笑了。人人都傻了一会儿,谁都没见过这么俊的男人啊,生得太好,好过了头,都不像是人世间的人。若不是他身上那股杀气,人人都要以为他是来给新嫁娘添面子的,好家伙,请一位抢亲的不够,还要再请一位,这么俊的,廖家从哪倒腾来的?下血本了吧! 然而后边再看,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这不像是来添面子的,倒像是来撕面子的——那张脸说不上凶神恶煞,但就是让人后背冒凉汗。人人都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给他让道,盼他把戏做完了赶紧走,因此,从门口到一对新人跟前这段路特别宽阔,称得上一片“坦途”。来人踏着喜毡进来,一鸟入林百鸟压音,喜堂内连咳嗽的都没有,他在新人面前站定,一对新人呆呆看着他,然后……他半屈着左膝一蹲身,右手一捞,把新郎掠上肩膊,扛了就走! 怎、怎么回事儿?!! 抢错人了?! 新郎官跟新嫁娘都分不清,廖家怎么雇的人?!别是钱给少了,人家上门拆台的吧?! 廖叔一见情形不对就即刻使眼色让守在门口的仆从亲眷们出手拦人,起码也得问个因由——哦,我们这儿办着喜事儿呢,你上门来抢新嫁娘也就罢了,二话不说把新郎官扛走了,这算怎么回事儿?!砸场子也不是这么个砸法吧?忒不地道! 廖家那边十几人围过去,刚好一个包围圈,把抢人的和被抢的围住,这种场合,廖叔不便出面,媒婆来。媒婆嘴岔子大,糊了厚厚一层唇红,血盆大口一张,先出来一阵“呵呵呵”,“呵呵”够了才说:“哎呀!公子想是忙中出错,把新郎官错当成新嫁娘了,先把人放下来,咱们好好说道说道。”,她还想凑近了问问他,这么撕脸皮,你想要讹多少? 来人根本不理会,谁都不理会,扛着人继续走,人人都觉着不对劲——新郎官是睡死过去了么?!怎么都不挣动的?就这么让人扛大包似的扛着穿堂过户,一动不动,是活物不是?! 其实这真不怨廖秋离,因来人出手扛他的时候就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他是想动弹也动弹不了哇,不单不能动弹,连喊都喊不出音儿,差不多等于半个废人! 这边呢,廖叔是真急了,他暗地里又多叫了些人手,无论如何得把今天这场面托住,不能叫这不速之客把好好一场喜事搅混了! 廖家在河西颇有根基,人缘也不错,今儿这喜事儿不少亲朋过来相帮,当然,也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但大部分都有一份热心肠——打人不打脸,拆台不拆婚,来人是又打脸又拆台啊,不能就这么让他走了!揍他个不识相的! 然后就动手了,上百人围着一个人要打,还有不少人抄了家伙,棍棒刀齐上阵,谁知道抢人的这个也是个练家子的,不,是个练狠家子还附带不怕死的,一只手就挡住了几十只手,没一会儿这“围”也不是“围”,“网”也不成“网”了,上百人眼睁睁看着他把新郎官扛上马,一鞭子打马西去,马是千里良驹,一闪眼就只剩下一溜烟尘。追?怎么追?追得过人家那汗血宝马么?! 廖秋离一开始脸冲下趴在马背上,趴了一会儿,颠得头昏眼花,身上动不了,脑子还能活动,他就是想这么几件事儿:来人是谁?这么砸场子,到底要做什么?他这是又得罪了哪路人马,人家要找人收拾他? 他又没认出人来。磕坏了后脑勺不记事不认人是一回事,另一方面,没有谁像萧煜这样,五年多的长短能变得这么厉害的,样貌上的变化就不说了,最关键的变化在气韵上——一个受尽磨砺却隐隐有所期盼,因这期盼而酸酸甜甜羞涩着的人,和一个除了酸就是苦,灭尽期盼,只想把“当下”牢牢抓在手上的人,差别何其大。 说白了,就是这人务实了,不再奢望什么你情我愿了,弄到手才是最实际的。 他把他拎上来,不趴着了,两人脸对脸眼对眼,他问他:“廖秋离,你许我的三年之约,一开始就没打算践约,对不对?” 廖秋离就是再不记事再不认人,听了这话也该猜出这人是谁了。 “……”你问我话,好歹也该把点了的穴道解开吧?!这么堵着嘴还让回话,你这是准备屈打成招么?! “两年多来,你音信全无,我给你去了多少封信也不见你回……” “……” 这话锥心泣血,像什么呢,就像一只流浪了许久的狗儿好不容易找着个窝棚,以为这窝棚十拿九稳是自己的,傻了吧唧的把自己囤的粮都放窝里,谁知这窝棚不老实,骗了他一颗心就跑了,一跑跑两年多,还胆肥,敢在外边另找一个结亲,他要不来抢他,他就敢心安理得的和别人亲热和别人生一窝孩子!这么一个人,分明是个情寡的货色,不配他怜惜! 两人之间的误会实在是年深日久了,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但也不是说不清楚的事儿,坏就坏在廖秋离被点了穴,想张嘴申辩他也来不了呀,只能这么憋屈着听那个苦大仇深的道白。短短两句话,他听出蹊跷来了,怎么的?说他两年多音信全无?这是怎么话说的?分明是他给他去了回信,他自己没空闲回,还倒打一耙! 廖秋离不言语,萧煜连气恨带伤心,把他点了他周身大穴这事儿给忘了,还以为他不说话即是默认,如此一来,愈更伤心,他爹娘过去时他都没哭过,却让心尖上的人的沉默惹得眼眶濡湿。 “……我等了你五年多,不论如何,该我的,你得偿我!” 你说的等我三年,三年后若我还是那门心思你就和我一道过的,说话不算话!看看期限到了就连夜跑路,你这是把一颗痴心跺在脚下狠碾呢,我那颗心就这么不值钱,非得上赶着让你下脚跺?!行,我犯贱,我认了,但你也别想落着什么好! “……”偿你?偿什么?怎么偿?当年我是这么说话的么?你偷了梁换了柱还要反咬我一口!不带这么诬赖人的! 萧煜见廖秋离由头至尾不言声,心彻底凉了,只能一狠心把人给收了,这样至少少赔一些。他把他带往最近的一处镇集,挑了间带单门独院的客栈,包下一个院落,钱一甩,扔下一句话:我不叫人你们谁也不许进来,贸贸然进来,打死了不算我的! 他给的是金叶子,足金,一小把,砸都把掌柜的砸晕乎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他肩上扛着一个一身喜服的大男人,他们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啥也没看见。只要别弄得房倒屋塌,或是弄出人命,随你们在里头怎么闹腾! 第14章 一不小心就霸王了 院门一关,房门一带,周围帘幕一放,整个房间就成了个私密的所在,隔断世事,暂遁红尘,两人专心专意来场清算。他把他卸下来,搁床上,心里恨嘴上狠,动作却还是不自觉的轻柔,都不舍得“顿”着他,缓缓揽起缓缓放下,把他放稳当了、放舒服了,才把自己“叠”上去。 廖秋离急得额上冒了一层的汗,一次次使劲想要动一动手或是张一张嘴,没用,整个人跟中了“定身术”似的,只能这么看着萧煜叠上来,解他衣衫上的活扣,一个个解,一层层剥,那双手热热的、怯怯的,手心一层潮汗,摸到皮肉上留汗渍。摸了一会儿,手往下去,嘴上来了,嘴比手还热,称得上烫,两片火烫的嘴唇寻到另两片冰凉的嘴唇,四片唇胶着,胶了一会儿又不得不分开来,没法子,两人都是雏儿,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想要霸王的那位亲个嘴都亲到舍生忘死,连气也忘了喘了,没亲够,可气不够了,只能停下匀一会儿再扑上去接着亲。 廖秋离忍着让他折腾,想:够了吧,还想怎么样?还要怎么样? 这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描房子的画匠不是没见过龙阳春宫(因有些大户人家为求情趣,也有让在房子里边描这个的),自然知道男子之间情动以后大概是个什么弄法,他就是不敢想,也不敢认。 这事儿放在萧煜身上,他是一点也不敢想一点也不敢认,一点也没防备,没提防那位把手探到了后庭,那手上不知抹了什么,“哧溜”一下就抠进去了。 这一下廖秋离吓得不轻,他动不了,只能用眼神问他:你唱哪出?闹够了没?! 正“霸王”着的这个毕竟是头一回“犯事儿”,虽然事先看了无数春宫,但那毕竟是纸上谈兵,真正到了实战的时候,心里没底,手上猴急,猛的“入了港”,更是绷不住,掏出“家伙”就想往里硬碓!家伙老大,洞忒小,两边对不上,根本进不去,硬碓进一点,被霸王的那位疼得不住的颤,两人面对面缠在一起,他盯着他看,还是用眼神问他:你哪来那么狠的心肠?这还是从前那个小栗子吗?那个从前说个“喜欢”就要脸红的小栗子到哪去了?你说的“好”就是这样的好?不问青红皂白,连个说清楚的机会都不给,做什么全凭自己的喜好来,这就是“好”了,对吗?我这么些年来的关照关心,给了一堆驴肝肺,对吗? 这么问,先把廖秋离自己问伤心了——他知道他难,知道他的孤寒,也尽心竭力体谅他的难和孤寒,所以从帝京出来到大食的路上一路走一路写,写了一路的信,到了大食国头一件事儿还是给他写信,以后隔两天写一封,都记不清写过多少封信了,写还不算,碰到漂亮的画,他还在信纸上描几笔,轻轻几张纸,多少心意,这个人一封也没回过,今日却拿这个做由头来做些没首尾的事! “哭什么!跟了我亏不了你,也亏不了你们廖家!” 哭了?谁哭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尝到嘴里一股咸咸的滋味,这才知道哭的人是他自己。 一旦点破,泪水止也止不住,汹猛非常,没一会儿就湿了一张脸。 萧煜摆过头,不敢看那张泪湿的脸,他伸出左手捂上去,把那张脸盖没了,这才敢动作。 不能再心软了,再心软,这辈子他就两手空空,留一世遗憾做什么,还不如狠心把这层关系撕开,撕烂,撕得稀烂。这样,起码他能拥有一具肉身。 两个雏儿,都是头一回做这事儿,一个浑身紧绷,一个怕伤了那一个,忍得几乎气血逆流,折腾了许久,终于成事了,真是生撕的,床上一滩血。 见血了,萧煜忧心,下床拿了药上来,轻轻抚他后背,意思是让他转过身,敞开点儿,他给他上药。 廖秋离蜷着身缩进床角,面色惨白,真算得上是面无人色了。他想走,可是身上疼得很,动不了,挪一挪都疼,只能缩进角落,合上眼,眼不见心静,他真的一眼也不想看见他。 萧煜摸了一会儿,就是不见他应答,心里那股邪火压不住,手下的动作也蛮霸,他把他连人带被褥拖过来,扒拉开,硬把人扳正了,正对着他。他不愿看他,他就用舌尖去舔他的眼帘、眼睑,舌尖扫过薄薄的眼帘,奇痒难耐,看他还怎么闭上眼装看不见! 五年多不人不鬼的龌蹉生涯,让一个原本说到喜欢就要脸红的青果子变成了这副模样。违心的事做多了,连这件事也得先“违心”,起先他确实忘了自己点了廖秋离的穴道,但不可能从头忘到尾,从他买下一间独院,铁了心要收了这个人的时候,不,或许更晚一些,他亲上他,他掉泪的时候,自己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泪都落了还不发一语,怎么可能。知道怎么回事也回不了头,那就自己跟自己说他这是默认了,不是他不给他机会说。对,就是这样,多说几回,自己就把自己骗住了——没错,这人就该下狠手去夺,夺来了才算是自己的,别让他说话,一说话他说不定就心软了,又给他躲过去一次,什么时候才能给他这相思债了账? 廖秋离被他硬扳过来,原本气恨,但两人一对脸,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恨不起来了。这人怎么这么愁苦,似乎尘世中间已经无可眷恋,不过是对某人某物有执念,这才赖活着,一路寻来,朝他讨一星半点活下去的指望。从降生到如今,这人总是不快活,从来不见他畅怀大笑过,也从来不见他痛快大哭过,活得太苦了…… “……小栗子……你实话和我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才会、才成了这样?你说清楚,说清楚了我不怨你。” 廖秋离这两年多来一直在大食呆着,廖家又刻意瞒下所有与萧煜有关的消息,因此他不知道他经历过怎样的险恶,如何从修罗场当中爬上来,如何一步一爬的,爬到现如今,爬到了这个位置上。当然也不会知道腥风血雨,险恶人心,是如何把一个说话都脸红的小栗子逼成这么一个杀伐决断的将军王。 “……听你刚才说话,似乎咱们之间有些误会。你说我两年多来音信全无,这不对,我从离帝京起就给你写信,隔一天写一封,两年多,怎么也写了几百封信了,怕邮不到,还先寄到廖家总台口,让我三哥转到各地台口去,信应当不至于会丢,可从来不见你回,我还奇怪来着,后来三哥来信说你忙,没空闲回信,让我别写那么多了,我这才改隔天一封为七天一封……然而还是不见你回,久了也就惯了,还高兴,有得忙就是好事儿,说明你得器重……好多年了,可算是活出去了……当真替你高兴……” 看,一旦让他说话,所有的事他都没错,信他也写了,而且还是两天一封的写,他从来没忘记过他,只不过是好友至交的“不忘”,没那“三年之约”什么事,所以他们之间还是那样温温吞吞,永远煮不沸。幸好刚才没让他说话,他不出声他才有勇气硬抢,迈过了这道坎,他们之间无论如何也回不到以前了,要么硬绑在一起,逼着“一生一世”,要么年长日久、水滴石穿,他把他磨穿了,心甘情愿的和他“白首不离”。就这样,没第三条路可走。 “……我爹娘没了……”萧煜沉默良久,也不知怎么的,说了这个。 “……啊?!”廖秋离惊的呆住了,单字儿往外蹦,来不及说别的,萧煜又接了话。 “两人前后相隔不到十天……” “……对不住……我是真不知道……”两年多不得你消息,我一直以为你一切都好,谁知竟遭逢这样的大变故…… “我爹是被人害死的,害他的人原本想害的是我……我娘呢,你说奇不奇怪,平日恨不能生撕了我爹的一个人,最后居然一包毒药把自己药死,给我爹殉了情……” 萧煜说到切骨伤痛的时候,声音是平的,死水一潭的那种平静,听的人却要替他心碎。 “……如今我就剩下你一个了,若再不抓在手心里,我还活个什么劲……” 廖秋离听了他这一篇话,气是气不起来了,恨更恨不起来,五味杂陈,还是可怜他。原本就那么不快活的人,今后所有的快活就只剩下和一个男人纠缠在一起了,还不可怜么? “小栗子,你听我说,我对你……是朋友之间的……不、说多一些,是手足之间的关照,没有其他的,以前没有,之后也不会有,你可明白么?今天这事儿,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咱们还是……” “还是什么?!还是桥归桥路归路?!都成了这样了还怎么回到原先的样子?!我只要见到你就想做些胡乱的事,就这样你还说要回去?!你告诉我怎么回得去!” 睡都睡过了,你还想退回去装傻充愣,耍谁呢?! “……既然退不回去……那就断干净吧!” 泥人还有三分的土性子呢,他都这么软言好语的求着他、让着他了,他还这么不依不饶的!惹急了兔子也咬人的,不啃他一口他哪知道疼! 第15章 跟了我,亏不了你! “我还是那句话,跟了我,亏不了你,也亏不了你们廖家,劝你识相些,少打旁的主意,死心塌地的跟着我,好处多着呢!别走错了道,带累你们廖家一大家子人!”萧煜冷哼一声,硬碰硬。 廖秋离从他这番话里边听出了言外之意,似乎是要把他们家一大家子人扣起来要挟他,这下真发火了,他质问他:“你把我家人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请他们在河西留一阵子,多看看河西的风光,等我们这边妥当了,送你回去和他们团圆,哦,对了,还要顺道报喜,请他们喝喜酒。”萧煜提到报喜的时候,生硬的笑意里边夹了一丝羞臊,还有点儿多年前的影子,只可惜转瞬即逝,再看他又是那个乾纲独断的将军王了。 “……”怎么着?!抢亲不算,霸王不算,还要强娶呀?! 廖秋离气得分不清东西南北,逮着他胳膊就啃一口,这一口可是下死劲了,上下两排牙的齿槽都陷进了肉里,被啃的该有多疼! 萧煜死顶这阵痛,咬牙切齿的笑了,“咬啊,咬狠点儿,不然今后你可没机会这么咬了,夫为妻纲,咬夫君可是犯了纲常的!……明儿先带你去河西,在那儿简单摆几桌酒请你家那头的人,然后你和我去虎牢关,到那儿大摆,把戍边的将士都请了。年底回帝京了,我再向圣上请命,咱们风风光光成一次亲,给足你面子,但丑话可得说在前头,从今儿开始,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弄走!你也是,别想着跑,不然,有的是好果子吃!” 说完萧煜一钳廖秋离下巴颏,逼他把齿槽松开,然后顺势一带,把人带到身上,嘴巴又追过去了。刚开荤的,总是比较贪,即便顾念那个身上有伤,不敢动真格的,但亲几下摸几把又伤不着人,且,有得亲有得摸总比看得着吃不着要好,索性放开了去亲去摸。 廖秋离不肯让他亲也不肯给他摸,挣动起来牵拉到伤处,自己又疼得两眼发黑,拼气力就别想了,他一早就已经脱力,再说了,即便是他还好好的,也敌不过这位的蛮力。这位亲亲摸摸,闹了一场,心满意足地把他塞进怀里,牢牢圈住,孩子护食似的再三确认怀里的这个人就是“廖秋离”,再三盯着他看,那对漂亮的招子在一片昏暗中闪着幽光,不眨眼,怕一眨眼怀里的人就给眨没了。廖秋离和他眼对眼的瞪了一会儿,到底没熬过他,就这么睡过去了。他睡了一天一宿,醒来发现自己在马车上,马车在去河西的路上。一只手把他托起来,一勺子粥食停在他唇边,轻轻碰了碰他唇角。他还在醒觉,有点呆呆的,懒得张嘴。那勺子粥食等得不耐烦了,进了另一张嘴里,那张嘴压下来,噙住他的,蛮霸无比把粥度过来。这下不醒也醒了,他眯缝着双眼,一手推开黏上来的那张嘴,一手接过另一只手上的粥,自顾自喝起来。喝完了,碗递回去,那人又缠上来黏糊,还是贪,还是不够,还是想。 廖秋离那地方的伤还没好,不能正经亲热,只能靠黏糊浇情火。推拒不开,只能忍着由他胡来。情火炽烈,黏糊起来没完没了,好几次几乎要真刀真枪真上阵,好歹忍住了,两边都是一身汗。到了镇集,还是要停下歇宿,还是砸金子包院子,萧煜让人送进一大桶热水,关门落锁。还是闲杂人等胆敢瞎闯打死不论。 “过来。”萧煜除了外衫,又除了里衣,光着上身朝廖秋离伸手,意思是让他过来,两人一同洗。 “你先洗。”要在以前,打趣他一通就完了,不会想别的。现在呢,两人之间不清不白的,还要做这种一不小心就更加不清白的事,答应了就是成心招惹,他可不做傻事。 “哪那么多废话!过来!”萧煜等得不耐烦,把他拽过来,扒干净,抱着蹚进了浴桶里。 也没别的,就是正正经经泡澡洗身,洗完了还有这么一句话,明日起接连三日露宿野外,不洗你就等着发痒发臭吧! 廖秋离本想回嘴,想了想,还是别续话了,吵起来篇幅一长,既伤人又伤己。就默默任他摆弄,洗好了还要擦头发,拿一块干净的棉布从头顶仔细擦起,一遍遍擦,直到头发半干了,才把他放回床上。 今天夜里他倒是老实了,规规矩矩抱着他睡,没亲没摸也不揩油。转天早起吃了早饭便上路,连着三天,话也说得少了。只在快入河西的时候告诉他一声:快到了。 廖家那头自然是早早得了消息,他们到的那天,廖家二十几口起了个大早,应当说均是一夜无眠。哪里睡得着呢,至亲就要被一个男人强娶了去,还没得商量,说娶就娶,说强娶就强娶,谁说也不行,国朝当中,除了皇帝之外,就这人最有权势了,抗不过去,跑也难跑,难不成就这么认了? 廖家老三从帝京送来一封急信,让家里人当心,别落进人家套子里,然而信来的迟了,家人一早就落进了那位设好的圈套当中,跑也跑不掉。廖世襄知道事态紧急,也四处托人情,看看能不能疏通疏通,然而那位没二话——人给我,其他的都好说! 而且,照目前这情况来看,那位极有可能已经得手了。不然不会说出上门摆酒这样的话来。若是两厢情愿的倒也罢了,偏偏老五没那个意思,是那位单相思。若是单相思的不是国朝的将军王也都还好办,其他权贵,走一走门路或许有一线脱身的指望,但那位,不知多少年以前就盯上了老五这块肉,逮到了肯定就地办了。要跟他讲理?丘八当中的顶尖,能跟你讲理?能听你讲理? 不知老五可受了伤没有。男儿身,又是头一回做这个,再小心也难免要留伤。 一家子人各有各的忧心,忧心忡忡等着老五回来。 那日正午,一辆马车驶入河西将军府别院,停稳了,先下来一个长得挺俊的冷脸男人,后下来一个比他矮一个头的清瘦男子。先下来的那位本来要把后下来的那位抱下来的,被他躲过去了,这一躲扯动了伤处,疼得他一蹙眉。 廖家人都守在门口看着,都急着要看廖秋离,看到他一蹙眉,所有人的心肝一齐颤了一下——肯定是伤着了! 廖秋离怕家里人忧心,强自扮出一张笑脸来,和往常一样招呼:“娘,二哥,几位姐姐,久不见了,一向都好?” 谁也说不出话来,几位女眷话还没说,泪先下来了,尤其是廖秋离他娘,泪落如雨。 老五啊,廖家拉秧垫底的老五啊,从小就晓得把坏处伤处藏起来,只露出好处宽别人的心的老五啊,如今遭了这么大罪,他还没事人似的扮好,怎能让人不心碎?! 廖秋离的娘边掉泪边走过去拉他的手,沙着嗓子喊他:“儿子,来,跟娘回家!” 跟娘回家,别怕啊,你是娘的连心肉,娘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这样的委屈。早就想好了,大不了咱家人一块儿去死,死都不怕了,还怕受谁要挟?!廖家人宁愿笔管条直地站着死,也绝不愿靠着谁的施舍活下去! 两只手还没碰到一起,就被另一只手拦下了。那个长得挺俊的冷脸男人右臂一揽、一圈,众目睽睽之下搞起了“圈占”。他不说话,但动作明白无误地告诉任何想要越界的人——这是我的,谁也别碰! 当娘的就有这份胆气,为了自己的崽子,天皇老子都敢得罪! 她迎上去,扯住廖秋离的手就往外拔——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敢欺负、敢圈占,我就敢和你拼命! 眼看着两边剑拔弩张的,廖秋离怕自己的娘气伤了身子,就压低嗓音对圈着他的人说:“先放开,我一会儿去找你”。 这回领人回来是来办喜事儿的,不是来找讨厌的,看看廖家一家子人看萧煜的神色,就知道他们对他没大好感,如果再硬来,弄拧了,后边更不好办,毕竟还想着一生一世呢,亲眷这边总不能不往来,还是留几分余地的好。 萧煜于是松开手,放他过去。 一家子人拥着廖秋离进屋去了,把萧煜晾在外边,没人想搭理他。 廖秋离眼角的余光扫到那个被晾在门外的人,看他又是一副被抛闪了的孤寒样子,多少有些不忍。 小画匠是家里老幺,活了快三十年了,外头的风雨都由父兄来遮挡,平日里除了画房子还是画房子,日子单纯,对人的善恶的想象也单纯得多——一个几天前才“生撕”了他的人,他都觉得他可怜。他想他打小就与这世间诸多隔阂,与谁都不亲热,到了后来连不亲热的爹娘都没了,孤零零行走人世,喜怒哀乐无人可诉,坐到将军王的位子上更是高处不胜寒,位高权重,接近他的人都怀着别样心思,哪有那么简单,应付起来都是心机往来,只能活得越来越累。说他妇人之仁也罢,他们相识一场,十多年,够长了,长得足够让他“不忍”了。 廖秋离进门之前,寻了个时机给二哥廖允武递了一句话,让他过去招呼一下,别冷落了门外那位,到底也算是客。他二哥拧眉,定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转身出去。两边见面也不说话,他二哥摆了个“请”的手势,那位顺坡下驴,跟了进来。 第16章 萧将军摆酒啦! 亲眷之间少说也有两年不见了,姐姐们知道当娘的有话要问老五,人多不方便说,简单叙几句寒温就出去了。人一走,当娘的便急急站起身,把老五的脑袋搂到自己的怀里,母子二人就这么静静靠在一起,什么也不说。打小就这样,一旦老五在外边受了什么委屈,当娘的知道了,除了找上门去讨回公道,就是这样搂着他,这么搂着,就是让他知道,哪怕天下人都容不下你了,你娘这儿还有一块地方给你栖息,别怕,什么也别怕。 “五儿,跟娘交句实话,你是怎么打算的?”娘搂着儿子,轻轻拍着他后背,要他把委屈都说出来,她给他做主。 “娘,没事儿,我自己应付得来。”儿子知道娘想鱼死网破了,怕她做出傻事来,就说话宽她的心。 “你应付得来?!那个混账东西都上门说要摆酒了,没什么干嘛摆酒?!还不是到手了上门来炫耀自己的本事?!” “……娘,是我说要回来的……”儿子怕娘伤心,编了一句来诓她,“过两日我还要和他一道去北地,年底再回帝京,咱们一家好好过个元夕,多少年没聚齐过了……” 廖秋离定好主意要和萧煜一起走,他们之间的事,只能他们自己解,解得开就解,解不开了,局外的人也帮不上什么忙。 “……五儿,你情愿?”当娘的自然不信,这种事情,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征兆,老五一头钻进了画里,心思从没往这方面去过,别说异色了,就是正常的男女之情他也从没动过,忽不拉的就说要和一个男人去了,谁信?! “娘,您放心,儿子会好好的。早年间师父不是给儿子占过一卦么,那卦的主卦是‘地山谦’,变卦是‘火天大有’,师父说了,儿子一生多颠簸起落,但幸喜主卦六爻皆吉,望儿子今后顺天休命,称物施平,无怨无尤,善待众人。” 云清老道确实给廖秋离算过一卦,当时廖家人都在场,都听老道白乎过,都觉得命理这东西玄之又玄,不好懂。只有廖世襄和廖家老四因为从小学的点穴堪舆,这边和那边融会贯通,听懂了背后的意思——顺天休命,称物施平意味着要吃大苦受大罪。无怨无尤,善待众人意味着吃苦受罪之后,对那伤了他的,还不能怨,还得善待。听不懂的也就罢了,听懂了的心里一阵阵不是滋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不善对不善,这是人之常情,那劳杂子的卦象却是这么个拧巴的兆示,膈应得要死,最好别当回事。然而云清老道不是凡人,他一辈子只给三个人算过卦,一个是原先的太子、如今的庆朝皇帝萧煌,一个是太子太傅岳步云,还有一个就是廖秋离了。老活物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必定有所中,窥天命的事不能多做,每做一回,他就得折几年阳寿,前两位他欠着人家人情,不得不还,不得不算,只有廖秋离,他是自愿为他起一卦的,算是师父对徒儿的一点心意,盼他好,盼他受了颠簸之后能心气平和,一生少灾厄。 “……”当娘的对云清老道奉若神明,他说的话当然不能不信,但那几句话的意思又不是啥挺好的意思,还是别扭。她也不说话了,静下来仔细思量,思量命里这东西,到底要不要试试去信一信。 “娘,没事儿,儿子自己能理清楚,您啥都别想,后天就和几位姐姐回帝京去。” “啥都别想?!明儿那混账东西就要、就要……” 当娘的说不出口,那个“摆酒”,只能咬牙。 然而当娘的还是料错了,摆酒不是“明儿”摆,是今夜摆。 河西的守将一来与萧煜是故交,二来么,国朝的将军王,奉承好了,好处多着呢,因此挺殷勤,萧煜中午到的,他入夜时分就把事儿弄妥了,到了时辰把两边一请,然后清一清场地,闲杂人等甭靠近,有什么不好说的尽可以敞开了说。 想也知道这顿酒哪方也吃不好。打从起头就闹不痛快——座次安排是长辈坐上首,晚辈坐下首,萧煜也依着这规矩把廖秋离的娘放在了最上首,接着是二哥和几个姐姐,他自己和廖秋离坐在最下首,然而廖秋离的娘看他一路霸着自家儿子,说不出的刺目剜心,就使性子要把老五拖过来和她一块儿坐。她刚拖着他一条胳膊把他扯起来,他另一条胳膊就让萧煜拉住了,两边你拖你的、我拽我的,谁都不肯松开! 这算怎么回事儿?! 儿子自然向着娘多些,使眼色让那位先撒手,那位却肃着一张脸,寸步不让。 无奈,只好又坐回去了,附耳悄悄对娘说了两句话,当娘的撒了手,却一甩袖子出了门,饭不吃了,回屋呆着去! 走到门外却让守门的兵士毕恭毕敬的拦了回去,恨得她,牙都要咬碎了,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吃喝。 萧煜也无二话,闷头喝酒,喝了几杯酒,吃了几筷子菜,他站了起来,说了这么一番话:“今天请诸位至亲到场,没别的意思,就是知会一声,萧某与庆之结亲了,今生今世,谁也别想把我们拆开!” 听见没有,“知会一声”!那即是说生米都做成了熟饭了,告诉你们一下,你们知道就行了,至于答应不答应,没你们什么事! 廖家老二听不过耳,应了他一句:“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肃王殿下这算怎么回事?一来我家父母并未首肯,二来也没有官媒往来,这么潦潦草草的一句话,就想把我们打发了,这是仗势欺人么?” “这点请二哥放心,年底萧某必定偕庆之归返帝京,求圣上赐婚,三媒六证,一样不少,该有的排场也一样不少。” 意思是亏不了廖秋离,也亏不了你们廖家,我把他要走了,自然会尽量补偿。 廖家老二还想说些什么,被廖秋离一个眼色拦了下来——这人已经钻进了牛角尖里,说再多也白说!而且,这事儿归根结底还是两人的事儿,本来就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下摊开来说。 没人说话,也没人认真吃饭,味同嚼蜡的吃几口,萧煜揽着廖秋离先走,廖家人默默坐一会儿,几位姐姐拥着娘亲也退了。廖家老二又坐了一阵,想事儿,酉时末尾才走。廖秋离和他说了拂林的事,族叔那头是多年往来的老交情,不能就这么放着烂摊子不管,不论如何也要给个过得去的交代,最好他能亲自去一趟拂林,说不清楚的暂时模糊着,关键是得去道声抱歉,让族叔把那口气顺过来。 廖家老二叹了口气,两个烂摊,够戗能料理好的! 夜里摆了“喜酒”,转天就要把人给带走了,跟着去北地。 廖家人当然不乐意让老五跟去,尤其是当娘的,跟母鸡护鸡雏一般,随时准备奓开她那不壮实的“羽翼”去庇护他。可以想见,两边又有得争了。 廖秋离还没等他们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就把这场嘴仗搅和了,他说,娘,二哥,几位姐姐,我去北地看看,年底就回,咱家人在河西也呆够了,先返帝京吧,年底咱们帝京团圆。 这就是说去北地全是他自愿,没受谁的要挟,他们大可不必忧心。为免夜长梦多,一家人还是先从河西回帝京的好,河西毕竟是异乡,人生地不熟的,有个万一,谁也措手不及。 廖家几位听了他的话,知道这外表看着绵软的老五一早就把铁主意拿好了,任是谁也别想说动他。还能如何,只好多多叮嘱他注意身体,小心饮食,北地苦寒,万事小心仔细。 廖秋离笑着应下,这就上了马车,挥别亲眷,从河西折向瓜州,朝北地去了。 萧煜袭了将军王的位子以后,本可以安安稳稳呆在朝堂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了的,但他偏不愿在朝堂上站着,想是让两年多的兄弟阋墙磨厌了,觉得朝堂曲里拐弯,远不如沙场直截了当,因此自请北出,还守他那虎牢关。皇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当即准奏,随他去,临去前还和他说了这么一番话:卿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再和朕说。 这位出身平常,没甚大背景的皇帝当真不简单——国朝的将军王,手握重兵还能放他到北地门户去,也不怕他拥兵自重,来日养虎为患。 当然,细看皇帝用人的风格,还是能看出点什么来的,他用的人都是“人”,都有人的弱点,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真正无欲无求的那些人,他反而不重用,因为人一旦没了欲求,就成了一个没缝的蛋,油盐不进,刚强无比,那多没意思! 萧煜恋慕一个男人的事,皇帝老早就知道了,也时不时做个顺水人情送他,比如为他下一道圣旨,定下一个月内不许婚嫁,这旨意看上去操蛋到了极点,然而他既开口求了,他也就半玩味的准了,就想看看这位对阋墙的兄弟狠下杀手的将军王,对自己惦记了十来年的心上人又是怎么个狠法,待到不狠了,似水温柔时,又是怎么个温柔法。狠与温柔是一个人的两面,代表上下两个界限,看了狠的,再看温柔的,这个人大致就看明白了。 萧煜狠狠心破了两人的雏儿身,那狠并不是一贯来的狠,是迫不得已的狠,再等?再等那人就是别人的了,优柔寡断,然后看着他和别个双宿双飞,生一窝的大小崽子,他们团圆去了,剩他孤家寡人的,躲到一旁孤独终老——他才不干! 第17章 拜堂啦! 狠却也是需要一鼓作气的,凭着一股子恨意,凭着一腔被辜负的误会,猛地一用劲,旧的就撕破了,揭过去了,翻过这页去后边也不好办,他压根不知道往下该唱哪出,霸王是暂时不敢再唱了,一来廖秋离伤了不便处,受了一段时间的罪,他在旁看得分明,心疼得很,虽说是迟来的心疼,却也真。二来他看他那外柔内刚的性子这段时日发挥到了极处,也不好再逼,逼出个好歹来,鸡飞蛋打,谁又能落着好? 所以他得“禁口”,从河西到北地这一个来月,除了有一回饿急了把人压在床上从头到脚舔一遍,其他都没干,别说真刀真枪,就是偷摸偷亲都少,不算秋毫无犯,但也是死忍着憋屈和馋痨在熬——反正前头十来年也是这么熬的,能熬多久是多久,即便将来某天刀枪“锈”得拔不出鞘他也认了。 一个愿意管住嘴,另一个看那个管住了嘴,慢慢把心防松开,这一路行去倒也相安无事。 十月十一,萧煜一行来到了离虎牢关三十多里的宁羌,还没到十里亭,远远就听到一阵鼓噪,接着听到一串马蹄声,约摸有十来骑的样子,他打马迎上去,看来与来人是熟识。 果然是熟得不能再熟的熟识——陆弘景带着百来骑过来“接应”了,嫌人马多跑不快,只带十几骑先过来,余下人马在宁羌等着。两边一碰面,陆弘景脸上的笑鬼起来,人生得好,怎么鬼也不显得鬼头鬼脑,只觉得有几分痞气,挺雅致的那种痞,但千万别开口,一开口一准是京东紫皮蒜加大个儿洋葱头——又臭又冲! “行啊你!上回说要去劫人,这就劫来啦!个舅子的!有几分手段哪,虽说比老子还差那么一丁点儿,但也不赖了,算得上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说完,这货一偏身下了马,朝后边那些喽啰们喊话:“哎哎哎!都下来!快来见过将军夫人!”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廖秋离原本要放下去的那条腿又收了回来——为难了,这么说话本应当作玩笑,可听这话里的意思,这位明显是知情人,整个北地的丘八们估计都是知情人,一张脸从南丢到北,丢尽了,哪里还有脸下去! 萧煜蹙了蹙眉,冲陆弘景一摇头,让他说话仔细,马车里头坐着的那位脸皮薄,虽然看着好说话,拧起来也够谁喝一壶的。 “哎?我说你冲我翻什么白眼,咱说的可是大实话呀,而且弟兄们都是十足的好心,都想先过来迎一迎将军夫人,奉承好了,将来可以跑一跑夫人这边的门路,升官发财啥的也容易些么!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 这货一挑头,十几条粗喉咙齐声应“是”,架势如火如荼,马车里边那位更是给烤得坐立难安。 “怎么着,还跟丑媳妇儿见公婆似的怕丑?又不是女儿家,大方点么,弟兄们还特特备了花轿过来,都在宁羌等着呢,就等夫人大驾了,请!” 末尾那个“请”字明显带了戏谑,可说是“闹洞房”前的预演,热闹又喜庆,可惜将军和“夫人”都不大乐意搭理。 萧煜捏着陆弘景后脖颈子把他拎到一边,问,“说,又准备弄啥鬼?!” “你看看你,惯把好心当驴肝肺!你结亲了,要不要庆贺?顺顺当当把惦记了那么多年的人弄到手了,要不要庆贺?再说了,嘿嘿……” 萧煜和他处了这许多年,一听他那“嘿嘿”就知道后边没好话,果然,这货嘿嘿完了,凑到他耳畔,把剩下的话倒进他耳朵里,“咋样?滋味不赖吧?刚破了童子身,记得禁几天口,别没完没了的要,不然人家可是会厌你的!” 萧将军黑着脸一拳揍向陆将军的肚腹,姓陆的货正在乐呵,这一拳没躲过去,生受了,疼得他好半天直不起腰来,边吸气忍痛边咒姓萧的,“好哇!你小子给我来这手!!等着!后头还有一顿喜酒呢,且看老子手段!!” 姓萧的懒得理他,领着马车先走了。整个庆朝,估计也就只有陆弘景这货有胆调侃将军王,一旁跟着的喽啰们眼见这货折了,哪里还敢上前找不自在,都自动让开一条道让他过去。 从宁羌到虎牢关也就三十里,骑马用不了多久就到了。到了地方就得办正事儿。正事儿就是喜事儿。单了二十来年的萧将军终于要成双对了,这可是大事儿,大事儿加喜事儿,那就成了大喜事儿。虽说迎娶的那位是“公”的,但只要萧将军乐意,谁也管不着。 进了城关,但见虎牢关内一通装扮,到处都是红,铺张得连北戎那边都晓得庆朝的将军王要办喜事儿了,打了十几年的宿敌居然也派人送了一份不薄的贺礼过来,聊表心意。 老冤家都这么上道了,自己人这边更不能落后。进了将军府,门口一列鼓号、全副的执事,还有什么引媒的媒婆、给新人开脸的喜婆、坐床撒帐的男童,这些都不说了,单是跟过来给新人缝被褥讨好彩头的“全和人”就预备了八个! 这份派头!啧啧!! 廖秋离画匠出身,也出入过不少深宅大院,见过的排场也不算少了,但这样直来直去的霸道铺张还真没见过。他多少有点紧张,虽然不至于束手束脚,但也小心谨慎,不敢多言。萧煜强着把他从马车上抱下来,抱进了内室,拿起预备好的喜服替他换。他一挣动,他就贴在他耳朵边说些半荤不素的话,“别动!我都憋了一路了,你这么动,走了火可不赖我!” 有天时有地利,走火太顺理成章了,真走了火,谁也不会来救的,都盼着他们干柴烈火呢! 廖秋离一僵,当真不敢动,随他把他剥干净,抱进浴桶里洗洗涮涮,完后又抱出来,从小衣穿起,一直穿到喜服,穿了喜服还帮着弄头发,弄完头发还帮着穿袜子,从头打理到脚,弄得他跟半个废人似的,手脚都白长了。 料理完了他,萧煜接着料理自己,也洗涮,用的就是廖秋离用过的那桶水。他说换一桶吧,我用过了的,脏。他应他,脏什么,我的人我不嫌弃! 廖秋离听了只是苦笑——哪都好的这么一个人,为何偏不愿走正途呢?从河西来北地的一个多月,只要一有时机他就和他说“正途”的事,总是被他岔开,有一回曲里拐弯的提了自己的一位远房姑表亲,说那姑娘人品样貌都是上上等的,年十六,待字闺中……刚说到这儿他就把手中的茶盏砸了,砸完以后他罕见的恶着一张脸凶他,“廖秋离,你当我是什么?!是个人就可以往外推的货色么?!知道你看不上我,但也用不着日夜想着把我推给别人!告诉你,今生今世,要把我从你身边带开,除非天变成地、地变成天!就是死,你我也做不成分离的鬼!!” 做了鬼还要绑在一起,这决心还真是吞山蹈海呢…… 后边的话还是省省吧,这人听得进去才有鬼了! 本来还奢想这一个多月的路程足可以让他说动他,把他走弯了的道路掰正,现在看来,当真是奢想,从一开始就没有实现的指望。 两人各执一词,各想一套,难免有磕碰,有了磕碰两人都不知该如何自然而然的绕过去,要么长久不说话,要么一说就吵,到了虎牢关的时候已经成了一种什么也不像的关系,既不像兄弟,也不像恋人,更不像“夫妻”,又拧又别扭,且越缠越紧,谁也说不好会不会哪天就这么炸开,炸得面目全非…… 廖秋离心事重,没注意到萧煜把进来为“新嫁娘”开脸的喜婆打发走了,这会子过来拖他的手——吉时已到,新人该拜堂了。他拖他,手劲很大,手心还是一层汗——这人!干着赶鸭子上架的勾当,自己偏还紧张! 廖秋离不肯出去,然而手劲又大不过那位,两人拉扯着,那位不耐烦了,挟着他到门口,进门的时候不忘威吓一句:“今儿这婚是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你是愿意走出去拜堂,还是愿意被捆着出去?”。 廖秋离人在矮墙下却不愿低头,他说:“成了又怎么样?我又不认,难不成还能算数?!”。 “都有了‘实情’了,走这步不是给我脸,是给你!你若是愿意不阴不阳的这么过下去,我介意什么?!别以为还有谁敢来惹你这潭子‘腥臊’!” 两人撕脸皮不是一两回了,撕脸一不小心就连心也一块撕了,越说越疼,明明没想着说这些无可挽回的绝话,不知为什么,话赶话就赶到了这一步上。萧煜其实是想软和一些的,实在不行,仗着自己比廖秋离小五岁,他还想试着撒娇装可怜,可人就是这么个人,强横惯了,不晓得该如何示弱,更别提撒娇装可怜了。廖秋离也是,他原本想着两个大男人结亲,这就等同于胡闹,国朝之内没谁会认可这桩婚,要不暂且顺着他的意,陪他演一出戏,好歹别让他在这么多同僚面前丢脸。然而一方强硬起来,另一方也跟着硬,谁都不愿先退一步,这就又弄拧了,唉。 “新嫁娘”是被新郎官硬挟出来的,宾朋们也都看分明了,但一来这是人家家务事,外人说不上话,二来在座的多少都听到一些风声,知道今天这场亲是颗强扭的瓜,“嫁”的那位并不情愿,这架势,就是不情愿又能如何,一样得把苦果子吞下去。 第18章 洞房啦! 因这回的婚娶非比寻常,婚仪也不走寻常的套路,开脸的引媒的都免了,坐花轿跨火盆也免了,新人们从内室直接进正堂拜天地,宾朋们一旁观礼,“新嫁娘”被送入洞房之前要和新郎官一道给宾朋们敬三杯酒,之后的程式与寻常的差不多少,新郎官留在外头被一干损友灌酒,不灌到人事不省那一步都不算完! 然而和闹洞房比起来,灌酒只能说是皮毛。丘八们闹洞房比寻常百姓凶多了,即便不敢捉弄新嫁娘,新郎官总是逃不掉的,管你是将军王还是天王老子呢,一辈子只有这一次撒野的机会,不好好利用都对不起自个儿! 旁人怎么样不知道,反正陆弘景就是这么想的,他笑眯眯看着一对新人拜天地高堂、“夫妻”对拜,摩拳擦掌,就预备着下边一招“声东击西”了。声东——拿一只大碗,盛满最烈的酒,装做要敬将军“夫人”,击西——将军舍得自己捧在心尖上的小心肝被人灌酒?不舍得,好,将军代饮,连敬三杯,后边喽啰们接着上,不醉死个舅子他就不姓陆! 然后陆将军把着一个大酒坛子就上前“声东击西”去了,他算得准,萧将军果然不舍得让“小心肝”受罪,果然要代饮,果然一碗接一碗的代,但这事儿有些离奇,个舅子难不成是酒坛子托生的?!这么一群人这么样的“狂轰滥炸”地敬他酒,他居然坐得这么稳,说话稳、做事稳,连肉麻也稳稳的——个舅子轻轻柔柔地扶起一旁陪坐的“小心肝”,温温柔柔地送回洞房,和和缓缓地在洞房内偷了一回香,不慌不忙地踱出正堂,打这儿开始,陆将军有了沙场上“敌强我弱”、“风紧!扯呼!!”的预感,这货就是太过自信,照他的想法,他陆弘景带着几十条人过来灌酒,怎么也不该落在下风的,毕竟是几十对一呀,这样都赢不了那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陆将军强自镇定,看着萧将军缓步踱来,心想:你就装吧你,让你不醉!让你装!老子再来几坛子,不信你不倒!! “君则(陆弘景的字),咱们从相识到如今,少说也有八九年了,我萧煜朋友不多,你要算一位……” 等会儿!突然弄啥“朋友”不“朋友”,这是要讨饶么?从“朋友”手上买条人情路,让他行行好少灌点儿,免得一会儿进了洞房成了软脚虾,面子上过不去? 但看个舅子脸上那股欠抽的淡然,又不像这么回事儿,他到底想干嘛? “承你盛情,这杯我敬你!” 陆将军麻着胆子看萧将军把一只海碗满上,又把另一只海碗满上,推了一只过来,他自己把着另一只,“来,今夜高兴,不醉不归!” 来、来就来!难不成老子还能怕了你?! 陆将军端起海碗,和对面那只一碰,“干了!!”,一仰脖,真干了。 连着来了四碗,陆将军有了所有醉酒人应当有的模样——脸红、眼晃,咋咋呼呼,喊着“再来”,谁来搀他他都说“满上!呃!老子没醉!!谁说老子醉了的?!信不信一枪把你扎趴下!萧煜!咱们再来!别说四碗,就是四坛老子也能来!”接下来反反复复就这几句车轱辘话,不是说自己没醉就是让人倒酒,醉得认不得爹了还在那儿逞能! “好、好,你没醉,是我醉了,我来不得了,行了吧?” 萧将军笑微微的哄撒着酒疯的陆将军,暗地里使眼色让喽啰们过来把他扶下去。 “哎!这就对喽!是这话!这么多年头回见你这么实诚!”陆将军一双手螃蟹螯子似的乱摆划,被俩喽啰一左一右架下去了,还要犟嘴。 说好了由陆将军领头闹洞房的,这算怎么回事儿?!出师未捷身先醉?那、那这洞房还闹不闹了?要闹?还有谁敢领那个头? 萧将军先发制人,用深不可测的酒量把领头“闹事”的灌趴下了,后边没人敢“叫阵”,洞房这头就彻底太平了。 二更,送走了最后一拨宾朋,萧煜从正堂回内室,到了地方先把守着的人支走,门一关,又剩下两个冤家了。 廖秋离一早将那身老不自在的喜服换下,此时穿着常服坐在桌边喝茶,偶尔剥两颗花生吃,一旁有早先送过来的晚饭——萧煜知道他没胃口,特意吩咐人弄了他爱吃的鱼肉饺子,厨子厨艺高明,小饺子绿皮红馅看着就可口,而且这饺子做来非常费事,是用菠菜和面做的皮,红鱼掺了虾肉剁的馅,一个个小巧玲珑,说不出的可爱。做的人满指望能讨得食客一二分欢心,谁知食客的胃口已经被一句句撕脸皮的话败坏透了,一个也吃不下去,只好放着它从热到凉,凉彻底,饺子也没了卖相,原先还是各归各的,如今拉帮结伙,团做一坨,真可惜。 “晚饭没吃?”萧煜见了那碗团做一坨的饺子,锁了眉尖问他。 “……不饿。”廖秋离不看他,单看自己面前的一杯茶。 “想吃什么,再给你做一碗。”萧煜一样没胃口,但在他看来,是个人就得照三餐吃饭,天大的事儿也不能越过“饮食”。 “不用。真不饿。”廖秋离想了一会儿,终于决定开口说一说他们之间这层不三不四的关系,“……小栗子,你若还不困……咱们说一会儿话吧……” 萧煜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水,喝了两口,又吃了几颗花生,一连串的小动作做完了,心绪不那么乱了,才开口问他:“你要说什么,我这儿听着呢。” “……我还是那时的话,咱们之间……顶好能回到以前的模样,实在不行……咱们就当从没遇见过,如何?” 你这是找我商量么?你可知道“就当从没遇见过”是多残忍血腥的一句话?一句话就要把十几载过往埋掉,尘归尘、土归土,那些他当宝一样的日子,他却可以这么轻易的就抛撇了,一点不心疼。是了,这人向来不缺人疼,不像他,就指着这点可怜的回忆活下去,能一样么? “廖秋离,你给我句实话,抛开男女这层,你我到底哪里不合适。”萧煜暗自猛吸一口气,把满到喉尖的酸楚压下去,要他把话说明白。 “……不关男女的事……我对你……从来就不是那样心思……你明白么……”廖秋离一样说的艰难,这话委婉不得,一旦委婉,话就不成话,成了钝刀子割肉、当断不断。 “……不全明白,也不想明白。我只知道我心底里剩下的东西越来越少,留不住的东西越来越多……除了天人相隔我没法子,那不是我能碰得着的界线,对于还能看得见、还能摸得着的,我没有其他想法,只想握紧了,别让这些‘所剩无几’再度从我手中漏出去……你说不关男女的事,可我觉得在你看来,男女就是最大的事,若果我为女身,事情想必要容易得多,别的不说,起码你爹娘那关容易——女儿家不要脸面了,上门哭求,娇声软语,声声如诉,谁硬得起心肠?” “……” 廖秋离默了。萧煜的说法不是全无道理,自个儿的娘刀子嘴豆腐心,又爱瞧美人,若是真有那么一个长得和萧煜一般样的女儿家上门哭求,她还真就敢给人家开后门行方便…… “男女真这么重要?” “……”又弯回“男女”这条死胡同里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改是改不了了,我只能以男儿身来做这些事,许诺、求亲、婚娶、相守……没有哪个女子能比得过我待你的真,也没有哪个女子能比得过我对你的心……我们……就不能试试看么……”,萧煜一气说完,屏息等他的回话。 “……试到最后,仍是当初模样呢?”。你怎么办? “……我放手!” 我放手,你不用理我死活。总之,我放手就是了。 “……” 两人之间没有快刀,斩不了一团乱麻样的情丝,只能用一把钝刀子来割,慢慢割,看谁先把谁磨心软了,或是看谁先把谁磨心死了。 廖秋离没有回话,算是默认了他给的这个说法。 “你先歇着,我去趟军营。” 萧煜仿佛力尽,站起来的时候身形一晃,险险稳住,丢下一句话就往门外走。 其实不是身力尽,是心力尽了,心力交瘁,没那个力气对着对方了,干脆出走,到军营里去浇愁。 第19章 怎么,“刀”锈住啦? 军营离将军府挺近,三四百步的工夫就到了,守门的兵见他从外来,唬了一大跳——怎么着?!三更半夜的,不洞房花烛,跑军营里来了!萧将军这份公心真叫人无地自容! 头儿来了,手底下的将官当然得过来瞧瞧是怎么回事儿。陆弘景是副将,他打头,领着五六个将官过来迎他,人还未到,乌鸦嘴发的声儿已经远远过来了,“哟!萧将军这是怎么啦,啊?人生四大喜——洞房花烛呀,他居然上这儿遛弯来了!”,这货睡了一觉,酒醒得差不多了,刚好从西北那边来了一封急报,要即刻回,他起来一趟,彻底醒了瞌睡,萧煜这时候过来,端正好,正好撞这张乌鸦嘴上。 “咋?锈住了?刚要入港的时候掉了链子?” 陆将军惯常的狗嘴不吐象牙,萧煜脸色和心绪一样糟糕,直接越过他,朝议事堂走。这货少见的知道观言察色,挥挥手让后边跟着的将官先撤,他跟上去,搭住萧将军的肩膀,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这么憋着,憋坏了没人可怜你!” “废话少说,陪我喝酒!” “还喝呀!个舅子就不怕喝死?!” “喝是不喝?” “喝!喝死你最好!” 两位将军三更夜半坐在城头,一边放一个大酒缸子,一人一只海碗。开喝之前,陆将军说了,最好别一次性喝死,还有大事要议,意思到了就行了,犯不着自个儿和自个儿过不去。 两人默默无言,默默对着挂在暗蓝天幕上的弯月喝了一会儿,陆弘景又开腔了。 “……老萧,和你放个‘马后炮’,其实‘马前炮’咱也放过,但你没听,又或者是咱当时没说透,所以今儿成了马后炮了,为了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当然,到底是为了你好,咱得说。我不看好你和你那小梨子,你先别瞪我!听我把话说完!看这样子,他对你,纯粹是对兄弟家人,没有情爱……啧!让你别瞪我!这么瞪你那眼脱眶了可别赖我!情爱转成亲情,那是年长日久的水到渠成,亲情转情爱……不是我说,想想都起鸡皮疙瘩……是我我也没办法和自个儿的兄弟搞在一块儿!比如你我,兄弟似的,能搞一块儿?!啧啧啧!!咝咝咝!!”这货说到最后,当真全身发了一层粗壮的鸡皮疙瘩。 “……你说的我都懂,就是看不开,也逃不掉。”萧煜酒喝多了,烧哑了嗓子,一句话听上去有种覆水难收的惨。 “唉……你怎么偏偏要在这棵树上吊死?!咱换一棵不成么?罢了,说了也白说,你这疯魔不知几时练成的,让你换棵树吊也晚了。劝你一句,如今生米已成熟饭,后边千万仔细,拿出围城打援的耐性来,水磨功夫会吧?你先软磨着,不能再硬泡了……他不愿,你再来硬的,十有八九要糟!实在忍不住要开荤,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下点儿药……” 狗头军师出蔫坏馊烂主意,让为情所苦,苦得伤风感冒的萧将军“另辟蹊径”,正道儿走不了,偶尔爬一爬歪门还是可以了,主要有一条,别光顾着禁口,不然真到两情相悦那天,“刀儿”给锈死了可就崴泥了。 萧将军还是拿大白眼翻他,他也不计较,反正馊主意也出了,嘴上便宜也讨了,他没啥不足的,随便萧将军怎么赏白眼。 “行了,你的私事儿咱给参谋了,还是得回到公事上——刚才西北急报,说景非然那伙人有异动,你知道的,这货可不止是海盗头子这么单纯,他的本家姓景,和大食皇族那边有勾连,势力背景不容小觑……” “呵,这是个扎手的狠角色,说俗点儿就是海盗头子加皇族败家子加一个乌漆麻黑教的教主,呵呵,运道不错,这几年成气候了……” 陆将军看着终于喝醉了酒,说话混不吝的萧将军,心里乐呵,嘴上还想捉弄捉弄这平日里高寒无比的死舅子,“乌漆麻黑教可不对啊,人家那教的名字可神气了,叫、叫、叫……”这教的全名老长一串,数数该有二十来字?陆将军醉了醒,醒了又半醉,这会子脑子不愿意活动,死活想不起那串坑死舅子的名字,只能简化了:“反正简单说不是太阳教就是月亮教!” “……” 所以说两人都醉得差不多了。 “赵老四那边怎么说?”醉得差不多了也不妨碍谈公事,照旧谈。 话里这位赵老四说的是西北黑川口的守将赵云天,家里兄弟五人,行四,外号挺多,传得最广的就是赵老四。此人为人谨慎小心,不,是过分谨慎小心,怎么的呢,人家一万人敢摆一个阵,他不敢,非得按兵法上说的三万人来凑,凑不来他不敢打,平日里要出门了,前脚刚锁了门,后脚就要转回来再看看门锁是没锁,转回来门这儿了吧,眼见着“铁将军把门”了他还不消停,非得攥紧门把前后摇几下,看也看过了,摇也摇过了,完了吧?没,后边还得再转回来两趟,再摇两回!人家家里的锁头五年换一次,他家的锁头一年换五次,没法子,武将么,蛮力,攥紧了门把这么摇,多瓷实的锁也经不起,西北的锁匠都认识赵将军,老客了,上门还给打个折扣,多实惠。 “嘁!照着赵老四那份尿性,你指望他拿啥大主意,指望天上砸金子还差不多!”陆将军顶顶瞧不上这类做事磨磨唧唧不爽快的人,话里话外都是瞧不上。“你说他这么一人,居然还当上了黑川口的守将,而且坐得还挺稳当,一坐坐十年!龟缩在关口内死守不出,任敌方在外头骂他祖宗十八代,他就是不出,沉得住气啊他!没血性!”陆将军喝了酒,血性满身乱蹿,恨不能赵老四就在当场,抽他一顿他才快活。 “一个没血性的货还能守住黑川口十年,这才不简单。” 萧将军看问题没陆将军那么意气用事,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道理,要按照陆弘景的说法,肉脾气没一点可取之处,赵老四凭什么稳稳坐镇黑川口十年? 黑川口在大食的南方,西北面靠海,海上有个靠劫掠起家的海盗头子景非然,东面靠着经常闹事的庆朝属国新罗,这几个地方,随便提溜一个出来都不好应付,何况还被围在正当中,哪面应付不好了都是大乱子,赵老四能把他们都平衡住了,保黑川口十年太平,这份手段不是谁都能有的,这差使也不是谁都做得来的。 “赵老四不愿说,大半是因为手里缺人少钱,去封信和他说,人和钱我来想辙,他把主意拿好了就行,还有,北戎一贯来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若是黑川口一动,他们不可能不趁乱插上一脚,让派到那头去的人灵醒点儿,事无巨细,一天一报,若是报漏了或是报错了,误了军情,军法处置!”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风雨归舟 作者:林擒年 第4节 “成,信我来写,人我来派,到这儿了吧?都四更天了,回去眯一会儿?”陆将军实在不想再尝一次醉后醒来的脑袋疼,就说要撤,都忙一天了,天天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谁受得了! “好。回去歇个把两个时辰,接着再议。” 都等不到这俩人歇上个把两个时辰,刚脱了外衫倒床上眯了约摸二刻,刚迷迷糊糊要着,急报又来了,还是西北景非然的事儿,这下闹的挺大,这货从东流岛过来,内通庆朝朝官,外引着一帮从倭国过来的倭人,顺着青阳到黑川口,一路烧杀,烧毁了好几个大的市镇,闹得人心惶惶,这会儿过了含山,要攻黑川口。赵老四这回倒是动得及时,派了三千精兵在含山山口那儿等着这帮孙子,双方碰面就打,打了没一会儿,这帮孙子就认怂了,举了白旗要投降,赵老四谨小慎微了一辈子,这么仔细的一个人,居然上了景非然一个大当!他们正忙着点数俘虏,黑川城那边数声爆响——举头望天,天上四枚红色焰火,这才知道敌方玩了一个调虎离山,五万主力从安仁渡海而来,急攻黑川城。敌方人多势众,且诡计多端,五万人里分出四千从正门来,一千人做倭人装扮,三千人做庆朝兵士装扮,到了城门口诈言大捷了,俘获敌卒若干、钱物若干,快快开城门放进去!守黑川城的副将自然不是傻子,空口无凭,主将的印信呢?双方你来我往,僵持不下,拖住了黑川城两万兵力当中相当大的一部分。景非然一伙海盗加倭人的乌合之众,居然从黑川城的背后杀过来,破了城,杀了人,守城的副将只来得及发出四枚告急焰火,就被这伙杀红了眼的人一刀砍倒了! 被人端了窝的赵老四连夜从当涂和石埭调集人手,打算把窝再夺回来。谁知当涂和石埭那边的府官把人手扣下了,不给,站干岸,要看赵老四的好戏。没钱又没人的赵老四这回撞到了南墙了,没法子,只能一封封急报往掌兵权的将军王这儿递。陆弘景咝了一口凉气,对萧煜说,完了,怕啥来啥,你说这赵老四是怎么弄的?!在黑川口龟缩了十年了,这回猛孤丁长了血性,领了人马出城迎战了吧,好,索性连窝都让人端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第20章 小别 “连你都能想到他龟缩了十年不露头,这回不知怎么的就露了头,后边能没有蹊跷?必定是有什么让他不得不动的因由,这才离了窝出去打埋伏。” “……有点儿意思,庆朝太平久了,有些人不那么安分,谁的钱都敢收,这么的,将军王,请您示下,您说啥是啥,末将必当效死,嘿嘿。”他要不“嘿嘿”,还真有那么点儿赴汤蹈火的意思,他一“嘿嘿”,没了正经,啥都给嘿嘿没了。 “这回这事儿弄不好是个大案子,极有可能牵出一大串蚂蚱,还是我亲自去一趟,你呢,看好家……” 这厮听到“看好家”,立马挤眉弄眼吹口哨,嘿嘿笑了几声才开口:“看好家?是看好你那新媳妇儿吧?将军王请放三百六十个心,咱以项上人头担保,只要我陆弘景还有一口气在,你那新媳妇儿就丢不了!” “将军王”二话不说,大长腿一扫堂,要把贫嘴烂舌的陆将军扫趴下,这货一蹿老高,没扫到,然而现世报来了——蹿太高,落下来的时候腰那儿刚好碰到桌角尖,戳得他疼死,半天没缓过来。 萧将军见了微微一哂,绕过疼得半死的陆将军,回府准备去了。 十五从军,到如今过了八年多,二十三了,对身外物从来不经心,身上的衣衫都是军服,和普通兵士一样,也是一季发一身,一年四身衣服,穿掉色了还接着穿,只要别破洞就成。所谓的回府准备,也不过是收拾几身衣装,十月了,不知几时回返,披风大氅也有,他不拿,单拿了两件初从军时廖秋离给他预备的棉服,那棉服做得十分长大,到如今穿在身上也不觉短窄。几身衣衫加两件棉服,简单打一个包袱,行装就备好了。 即刻要走,儿女情长偏难舍,还是要去和那人道一声别。说一说也好,省得那人整日提心吊胆防着他动手动脚,这一去,那人还不松了口大气? 萧煜走得挺慢,有点儿硬着头皮见人的意思,最怕听见心上人说一些戳心窝子的话,比如,不声不响,猛然说一句“你走我也走,我回帝京去”,或者面上淡淡的,说两句淡话:“嗯,你去吧。”。这么一想,愈加揪心,他踌躇了几回,这才推门进内室。没曾想进门居然没碰上一张冷脸,碰的是廖秋离一通带焦急的问话:“你上哪去了?!到处找你找不见!这么大的人了使性子也该有个度吧?!” “……我没使性子,昨夜来了军情,急着过去看看。”本想回他“我在跟前你不是别扭么,所以我出去,给你腾地儿。”,不知怎么的临到头了,却顺口扯了另一句。 “没使性子?”廖秋离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阵,抽了抽鼻子,这位身上一身捂透了的烈酒气味,还敢说没使性子外出灌酒?! “确实是有紧急军情,我马上要出门一趟,不定几时回,若是近年了我还没回来,你就、就先回帝京吧……说好了年底和家人团圆的,别误了你……” 这位弄完了“霸王”才开始小心曲意地温存体贴,多懂事儿似的,言语上“别误了你”,眼角眉梢的情态却指望他说等他回来了一道走,廖秋离气还未平,偏不顺他的意,“嗯,看看时候差不多了我就先走。” “……来和你道个别,走了。”萧煜指望落空,垂头垮肩的转身出门,都走到了内室门口了,那人还没一句话,哪怕说点儿别的也好啊,此去至少一个月,三十个日夜不见呢,一句话都不给……走都走不安生。 “……” 说走还真就走了。十五从军时也是这样,再眷恋,再不舍,该走他还是会毅然决然的走,天生的丘八种子,对什么都横得下一条心! 两人一个门内一个门外,各有各的别扭,各有各的心思,聚散离合,有情人逃不掉,对于还不是有情人的冤家们,不知长短的分离难免有种别样的愁。 黑川口离虎牢关十来天的路程,快马加鞭,昼夜兼程,六天赶到。赵老四正在当涂和石埭中间的永平镇呆着,六天前就收到将军王那边的回信,说是会派个人过来瞧瞧情况。人到了,赵老四傻了眼——谁也没想到区区一个黑川口居然把将军王都惊动了,不顾劳顿亲身赴险。傻了一会儿,回过神来赶忙五体投地趴在地上请罪,身上绑着一蓬荆棘条子,负荆请罪呀,一为丢了黑川城,二为丢了黑川城还赖活着,没搞“城在人在城陷人亡”,他这是投石问路,看看上峰是个什么态度,有没有要拿他开刀问斩的意思。老小子为人谨小慎微,倒是不怕死,怕死得没面子,落个臭名声。 萧煜皱了皱眉,一个眼色让跟过来的将官替他解缚,从这份表现来说,赵老四可演的不精彩——都什么时候了还弄负荆请罪?!把前因后果说清楚都比玩儿花架子强! “说吧,怎么回事?” 赵老四松了绑,坐到了萧煜正对面,忸怩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说了实话。 原来,说到底还是因为一个“贪”字。不久前赵老四通过可靠渠道得了一条密报,说景非然一伙人一路烧杀抢掠,把抢来的一堆宝货带在身边,要打黑川口过,又缺钱又少人的赵老四暗自算了一笔账:若是能把那帮孙子收拾了,这些宝货顺理成章的就该有他们的份,按照本朝定规,谁收拾的谁分得三分,剩下七分归入官府的府库。三分哪!够黑川口的兵们吃多久的粮饷了!而且,从敌我双方的人手来看,也相差无几,赵老四一颗心砰砰跳,想了一天一宿,一咬牙——动手! 哪知肥肉转眼就成了烫手山芋,赔了夫人折了兵,还搭上一世英名,赵老四蔫头耷脑的,不知怎么说才好。 虽说老小子是万不得已下的铤而走险,他个人也从没有吞私货的打算,但误判就是误判,损兵折将就是损兵折将,丢了地盘就是丢了地盘,一顿重罚是免不了的,留一条命将功补过,总账日后再算。 “当涂和石埭那边情况如何?” “……回肃王殿下,这两边都按兵不动,属下差遣不动他们……” 赵老四这副肉脾气能差得动那帮成了精的滑吏才奇了怪了,这帮东西吃了景非然多少年好处了?还不死心塌地给他打掩护? 赵老四这边的情况弄清楚了,派到当涂和石埭的人也回来了,带了两个地方府衙的回话,都是官面上的鬼话,滑不溜秋的,说不能出兵是因为景非然那伙人不日即要杀到境内,自保的兵力都还不足呢,实在是匀不出人手增援黑川口呀! 好,没人。 当涂和石埭的属官和赵老四一样,都没想到将军王亲自来了,以为顶多来个手底下的将官,问问情况,该捉的捉去问罪,该收拾善后的收拾善后,反正景非然一伙人也占不了黑川城多久,这地方等于是个火药筒子,他们踩了线,这会儿爆开了,新罗和庆朝都不会坐视不管,到时候大兵压境,把他们围起来端了,那岂不是亏大了!再说了,景非然也不是那种有长性的人,海盗头子么,抢一把还不走,等着挨收拾啊?! 其实萧煜过来也是个临时的主意,一来他觉着这案子可能是桩大案,弄不好要把半个朝堂都搅进去,不能不事先过来查探一番,二来他和廖秋离之间僵得很,谁见了谁也不自在,还不如躲出去,省得日夜相对了,你一句我一句,没多久就把十几年的情份撕没了。 不论如何,来的是将军王,战力与效率都不是一般的将官所能比拟的,这位一出马,任你牛鬼蛇神呢,靠边站!直接拿兵符调了兵,还从建平军寨调了重炮、火铳,几发重炮轰过去,放了一排火铳,景非然的五万乌合之众就弃了黑川城,顺着含山跑了,跑到海边,上船往海上跑的时候折了几千人,这么看来,这伙人攻黑川口从头到尾就是出闹剧,后边不知藏着什么心思,是否放了长线,若是放了长线,这线能长到什么程度。有些事,露了端倪了,但后边没跟上,说不定走哪就被绊个大跟头。 看来年底是回不去了,还是写封信让想回去的先回吧。 信到廖秋离的手上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信里边一样是报喜不报忧,一页纸,寥寥数行,大部分是在说自己一切安好,勿念。“勿念”这俩字被墨抹去了,本来看不清,廖秋离拎起信纸对着光瞅了一阵,靠着猜度,猜到是“勿念”。写了又抹,这人是什么意思?抹了又不另誊一张,就这么黑乎乎的摆在上边,又是什么意思?忙到没空另誊一张?可能么?所以还是在闹别扭,自个儿顾影自怜——反正让你“勿念”也是白搭,你压根儿就没念过! 这人的心思简直太好懂了!小屁孩儿!哼! 第21章 回来了 那边萧煜还以为廖秋离会回他“即刻启程”,谁知等了月余不见他回信,心里难免挂念——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不得已给陆弘景去了封信,拐弯抹角地问廖秋离的情况,被那货好好笑了一顿,过后拿了一张粉色大信笺回他几个斗大的字——小梨子等你一同回! 八个字,一路上为情伤风的萧将军立马就痊愈了! 有了劲的萧将军做事雷厉风行,连着跑了好几个地方,这些地方天南海北隔的挺远,他也不休整,赶到一处就直接办事问话,顺着牵出来的藤蔓摸往下一个“瓜”,越摸越觉得事儿不简单,总觉得庆朝内外之间、大食和新罗之间、大食与倭人之间、倭人与新罗之间都有那么一点说不出来的关联,但要切实说清楚它又不能够,迷雾重重的,还是得回帝京找个能拿大主意的人商量。 找谁呢?全庆朝最能拿大主意的人是谁就找谁。 他腊月十五从最南方的定海往千里之外的虎牢关赶,紧赶慢赶,到地方的时候都已经腊月二十五了,如果廖秋离当真等着他一同回帝京,那是铁定赶不上和家人一道过元夕了,连着前头两三年,他们一家人该有三四年没凑齐过,说好了要回又没及时回,家人那边不好交代,廖秋离这边不知可曾后悔…… 腊月的虎牢关苦寒无比,朔风夹着雪花漫天飞舞,若是连着几天风雪交加,路就更不好走了,萧煜到的时候是半夜,直接回的军营,没进将军府。说他沉得住气么,那可不对,一来他怕回去扑空——人家早走回帝京了,没等他,二来么,他心里堆了几个月的挂念、几个月的欲情,见了面万一绷不住,哗啦一下塌下来,又做了啥不该做的,原本就没起色的关系岂不更加败色?!还是先回军营冷静一晚的好。 萧将军进了虎牢关大营,怎么也该有人通报一下上上下下诸位将官吧,没有,这位不让报,他悄默声的进了议事堂,站在门口看陆弘景那货公然召集一拨人搓麻,满嘴“死舅子”的瞎呼喝,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压根儿没想到将军王就在他们身后站着呢! ——好,聚众赌博,捉住了罚半年薪俸,让这货连一个铜板的炒葵花子儿也买不起! 军营里聚众赌博那可是犯了军法的,陆弘景从军这么些年,都做到副将了还明目张胆的知法犯法,好大的狗胆! 然而这货手底下带的兵就是这么练出来的,想当年萧陆两人同一天升的百户,手底下带着百来号人,萧百户天天带着底下的兵士练对打、练刺杀,陆百户也练,但他练的方法和常人不同,有点儿邪门,白日里练对打、练刺杀,一到了傍晚——北戎那边的蛮子最爱出门挑事儿的时候——他就把他手底下的兵四人一组编排好,干嘛?要么搓麻,要么斗草,要么摇色子比大小,一伙新兵蛋子玩得心花怒放兴高采烈,嘴里心里都忙不迭地感谢陆百户祖宗十八代的时候,号角响了…… 号角响了关搓麻斗草赌大小什么事? 兵们都是这么想的,然后动作慢了点儿,没在规定的时限内赶到号角响处、又或者是赶到了没拿着家伙什的(刀剑弓戟斧钺),别废话,你就绕着城周跑三圈吧…… 陆弘景这货还不留点儿口德,撵在一队新兵蛋子的身后净说风凉话:“麻将好搓不?色子好摇不?狗尾巴草好斗不?都挺好玩儿的吧?练不死你们一帮兔崽子!啥本事没有居然也敢稳稳坐着玩儿!上了沙场北戎那群蛮子给你们一斧头你们就嗝屁着凉了!给我接着跑!掉了队的今晚不许吃饭!!” 挨了罚的兵们从此长了记性,陆百户一旦让他们坐下搓麻斗草比大小,他们打死不愿再来,结果呢,人陆百户说了,敢不坐下来玩儿,照样罚你绕城周三圈!真坐下来玩儿了吧,他又好意思弄上次那套花样,趁一伙儿兵们玩儿得投入,一号角吹来,又是动作慢的、反应不灵光的罚绕城三周!到了第三回,百来号兵人人都不上他当了,一见他百来个脑门上就自动闪现仨大字——“狼来啦”! 不上当了是吧?好啊,军法接着来,军法让你们玩儿,看你们玩儿不玩儿!不玩儿的先挨一顿罚,玩儿脱了的一样挨一顿罚,总而言之,玩是不玩,陆百户说了算! 就这么的练了半年,百来号人都练出来了,一群人搁那儿正搓麻呢,那类似于北戎犯边的号角一响,百来号人的动作整齐划一,从赌桌到沙场不需要一点儿过渡,就这么一气呵成!别看这门道歪斜,对外作战还真有用,说不清多少回了,陆弘景这货在打北戎的时候老用这套,一群人追着北戎打的时候,打着打着人家躲没了,这群人也不往回撤,就地坐下,色子啥的掏出来,现赌现比,吆五喝六,动静大得很,北戎蛮子一瞧,嚯!都赌上啦,肯定没防备,从后突袭,吃掉这群沙场上现赌的缺心眼儿!结果呢,蛮子们刚摸到了后方,刚吹了号角准备招呼前边埋伏的来个前后夹击,原先赌着的一伙人转瞬间就摆好了杀阵,这一通冲杀——好么,蛮子们反倒被一群赌徒给包了饺子!而且北戎那头也是倒霉催的,老也上同一个当! 亏吃的多了,北戎的官兵们都有了共识,只要一见那个满头黄毛的货打着打着就摆赌局,千万得绷住了,千万不能贸贸然过去搞什么“左右夹击”、“前后包抄”,千万看看仔细了这货有没有后招,总而言之一句话:千万别轻举妄动! 沙场上稍一犹豫,情势立刻就不一样了,原本的胜算转瞬成空,这货靠着这个赢了一场又一场。有一回北戎蛮子横下一条心,对着这群正赌着的赌棍冲锋,冲差不多了,眼见着就要把这帮人一网打尽,谁知这货在周围设了一道埋伏,几十枚火药筒子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埋着,敌方中了招,我方也有陪着一同死的可能,这货贼大胆! 明亏暗亏吃了无数,北戎狼主见天到晚的想着怎么整死这货,悬赏多少多少金子银子取此人项上人头啦,灭了此人陪嫁一位公主啦,卸了此人一条胳膊赏个大官做啦,等等等等,赏的东西不少,就是没人敢动手,因这货身边还跟着另一位,这么说吧,那位往这货旁边一站,那就是一副现成的肉盾牌——身长九尺,高大瓷实,全身上下黑得浑然一体,两人一黑一白,被北戎那头赠了个“黑白无常”的外号。白无常陆弘景,黑无常龙湛,见了赶紧闪避,不然性命休矣! 北戎和庆朝一年年这么掐,掐了二十来年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守将,一转眼,这货守虎牢关也守了七八年了,又是一年的年终岁末,年二十五的寅时末尾,白无常端坐议事厅正中央,两手团团搓麻——洗牌呢,黑无常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洗牌、摸牌、出牌,肉盾牌成了一条养熟了的看门狗,跟前跟后,寸步不离。 萧煜冲后边跟着的人打了个手势,号角响了…… 就见这货哈哈大笑着跳起来,用熬了一宿的烟烀嗓子喊道:“弟兄们!北戎给咱送年货来啦!不收白不收哇!”转瞬之间就从赌徒成了凶神恶煞的丘八头子! 一伙人从散到整,从没发觉到发觉,也就是一个转身。一转身,见虎牢关的老大在议事堂门口站着呢,除了老二还在原地“嘿嘿嘿”,其余将官都不由自主的朝后退了一步,于是这货就成了领头找抽的…… “哟!我说呢,怎么前两天营门口的喜鹊儿老也抻脖子叫唤,果然有了应验,这不,咱虎牢关的主心骨回来啦!”转的倒快,可惜寒冬腊月的,喜鹊老早就飞南边越冬去了,这时候叫唤的不知是个什么鬼,这趟马屁又拍在了马蹄子上。 “军营之内聚众赌博,知法犯法,所有参与的,不论将官还是兵士一律罚俸!领头的罚半年,跟赌的罚三个月,普通兵士罚半个月,再有下回军法处置!” 大过年的不赏也就罢了,还要罚! 陆弘景嘴巴噘得能挂十只油瓶了,碍于面子,他好歹等其余人等退干净了才正式和他掐,“老萧,咱留在虎牢关给你看地盘看老婆,上上下下都打点得妥妥贴贴的,即便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吧?满心指望你回来了能给句好话或是给张好脸,你可倒好!回来第一件事儿就是不给脸!咱都明白,你这是迁怒,和你那小梨子几个月没见面了,一怕回去见不着人,二怕见着人了失手做些不当做的,想着先回兵营里混一晚上,然后呢,孤家寡人见不得人好哇!见我们一群人乐乐呵呵的,扎你的眼了对不对?要罚你好歹挑个时候吧?都腊月二十五啦!这会儿把这俩钱给罚没了,还要不要过年了?!” “……” 确实有一部分是迁怒,确实有一部分是见不得人好,但还有一大部分是出于公心。军营里聚赌,上行下效,迟早出事。不是人人都有陆弘景那份一心二用的能耐的,万一真有那么一两个兵士掉了链子,后果谁担的起? “君则,我们玩不起。”萧煜极少这么正经的直呼陆弘景的字,一句话让那货眼角一抽,他不发牢骚了,等着他把话说清楚。 “定朝自高祖立国以来,一直就没有真正太平过,北边的北戎,东边的倭人,西边的大食,南边还有个胃口越来越大的属国新罗,你想过他们会联手么?” “……没想过。这些人谁也当自己是老大,捏到一块儿还不得即刻打起来?” “为了分一块肥肉,所有的争执都可以暂时往后靠,哪怕事后狗咬狗,事前事中都可以忍。” “怎么突然想起来说这个?这趟去黑川口摸了一颗什么样的瓜啊,让你这么样忧心忡忡的。……好,若这些不省心的东西打算合一块儿打进来呢,你打算怎么办?” “……各个击破。拉拢可以拉拢的,威胁好威胁的,收买爱贪小便宜的,最后再硬碰硬,打那个必须得打的。” “行,大概明白了。你说啥是啥,这回我认栽,有天定朝太平了,记得让老子赌个痛快,不许拦着!” 萧煜没明说谁可以拉拢、谁好威胁、谁能收买,谁非得打,陆弘景不用他明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这事儿你这趟回去得和你那皇帝堂兄商量商量吧?不然我这儿擅自和那边联络了,弄不好就成了‘里通外国’了,这罪名可难听!” “说自然要说,怎么说可是个大难题,要不你先让在那边的人探探口风,看有几成把握,若是那边愿意这么办,我这儿也好说话。” 两位将军打哑谜似的说了大半个时辰,大局定好,看看时辰也到了卯初了,两人简单吃了碗面,各自有去处。陆将军去了趟关外,萧将军回了将军府。 第22章 小别胜新婚 卯初,天还黑得很,将军府的门房见将军这时刻从外来,不说吓一跳也是不容易想到的事儿,因军营离将军府极近,若是回来的时辰过早或是太晚,将军一般都宿在军营里。这回破了常例,想是让相思给催的。 也凑巧,那天夜里廖秋离怎么也睡不好,翻来覆去的,一夜乱梦,寅时末尾就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披衣起身,从内室转到了灶房,捅开灶火烧水和面,想着自己做一碗“猫耳朵”吃。他这儿背对着灶房门口,边揉面团边想事儿呢,冷不防跌进一副火热的怀抱当中,吓得他连盆带面粉脱手砸过去,盆和面粉被另一只手接住,耳畔响着一条久违了的嗓子:“半夜不睡觉,到灶房弄吃的,你是耗子托生的吧?” 知道来的是人而非鬼,脾气和胆气一同壮了,回嘴回的挺快:“好了,盆还我,做好了有你一份,这样行了吧?” “好,我替你烧火。” 满嘴要替人烧火的这位也就是动动口,其他地方纹丝不动,要搂的还是搂得死紧。 “……你不是要烧火的么?” “别动,就这么呆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好。” 萧煜把下巴颏搁到廖秋离的右肩膊上,闭着眼,死皮赖脸的“充小”。实际也小五岁,但这位吃的苦多,早就自个儿给自个儿当家了,充小撒娇都生硬。明明不熟还硬要来,那是不得已。这是他从南到北一路琢磨回来想的唯一一条主意,廖秋离的脾性外软内硬,且吃软不吃硬,硬来了一回差点儿搞砸,当然得改换战术,“猫耳朵我娘也会做,有一年……记不得是我几岁时候的事儿了,可能不是六岁就是七岁,也是年关岁暮,天特别冷,天上簌簌落雪,我在院子外头堆雪人儿,我娘喊我过去,手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猫耳朵……她喊我过去让我趁热吃了,我娘可很少下厨,有数的那么几回,没有哪回是专门给我做的……那回居然特特做给我吃,小孩儿么,当然高兴,接过来兴兴头头的准备吃第一口……” 还是不该提往事,一提往事,悲伤都是实在的,不会因为他刻意瞒过那些惨淡的细节而少几分痛楚。 廖秋离听他说正听得入神,猛然间断了,他忍不住微微朝右扭了扭头,想要看看这人为何又不说了。 “……我娘就把碗劈手夺去,连汤带碗砸个粉碎……过后才知道,那天我娘本想先药死我……之后再跟着去死……” 廖秋离听得一颗心骤然一凉,又一痛,不知怎么的,他就把自己的右手盖到了那人的右手上,紧紧合上,像是要帮他把这阵痛忍过去。 “哈哈,我诈你的!谁家的娘亲会舍得弄死自己的亲骨肉!” 这人还是死要面子,说到后来觉得拿这事儿诉苦博得一二分同情太不像样,忍不住把话又翻了回来。可廖秋离知道他说的就是真的,他那戏子娘是做得出这样事情的人……这个人在这样一个看着锦衣玉食实则摇摇欲坠的“家”里,在这样两对说撤走就撤走的羽翼之下,是如何活出来的?他会做那些伤人的事说那些伤人的话,其实是因为无处可归、无人可依吧。大风大雨、漫天霜雪,到哪都找不到可以靠的岸…… 廖秋离忍不住像多年前那般伸手去摸摸他的头,想,若是他愿意以兄弟相待该多好,自己会像任何一个兄长一样为他操心这那,为他筑一道兄长能筑的岸,供他暂时归栖。真正长久的岸不是他能筑的,得是他的至亲骨肉,妻子、孩子、孙子、子子孙孙,这样一代代传下去,构成一道绵延过往与今后的,长长的“岸”,惟其如此,这人才是个完整的“人”。他做不来,何苦误他。 自打十五从军之后,萧煜再不愿给廖秋离摸头,他觉着这动作别扭,心上人把自己当孩子哄,一点儿也不“伟岸”,所以他不愿让他摸。今儿却不同,他乖乖任他摸了几摸,这才强颜作笑道:“我烧火,你和面,昨夜凌晨到的,还顾不上吃喝呢,早饿坏了。” 又撒谎,分明才在军营里吃过一碗面来着。 “不早说!这会儿才装可怜!”廖秋离嘴上挖苦,手底下的动作却快了不少,没一会儿水沸了,他把醒好了的面块捏在手上,一小点一小点往沸水里揪,揪得了一碗赶忙用笊篱翻一翻,再煮一阵就可以出锅了。萧煜不喜甜食,他就往猫耳朵里加了点盐、辣子,再撒一把嫩蒜和芫荽,拿一个大海碗盛了放在一边,“赶紧端一边儿吃去!” “你的呢?” “我吃甜的,一会儿再下。” “唔。” 萧煜应了一声,端着碗坐到灶火前,一勺子吹凉了,送到他嘴边要他张嘴吃这第一勺子猫耳朵。 廖秋离左右偏头躲这一勺子,偏偏没这位身手灵活,躲不过,只能气哼哼瞪着他瞧,两人四目相对,更加不自在,只能一张嘴把这勺子包圆了。他是淮扬口味,偏甜、少咸,不爱辣,萧煜偏爱辣得起火的那种味道,辣子搁多了,这一勺子下去辣得他直蹙眉。那位如愿以偿了,笑嘻嘻吃他的辣猫耳朵,吃他又不安安生生吃,边吃那对挺漂亮的招子还要时时盯着一旁忙活的人瞧,若是两边眼神对上了,他还一点时机也不错过,赶忙递些“海枯石烂”、“地久天长”过去,廖秋离一旦躲开,他眼里的落寞委屈又那么不瞒人,成心让他看他一点多余的温情都讨不来的可怜样子。 廖秋离一个不忍,又做了多余的事,他见他那碗吃的差不多了,就说:“做多了,吃不完,你要不要再来点儿?”,说完突然想起这碗下的是冰糖,萧将军讨厌一切与甜沾边的东西,问都多余问的。 “要!给多少要多少!”萧将军两眼放光,端着碗就过来了。 “……你不是不吃甜的么?” “丘八哪有那么娇贵,行军打仗弄到什么吃什么,不挑拣。”萧将军笑得挺诚恳,话里话外就那么个意思,他现在啥都吃了,只要能下嘴都吃,不是娇贵的公子哥儿,您行行好给来点儿? 廖秋离默默从自己碗里分出一半给他,两边凑得近,萧煜身量高,一低头看见廖秋离的头旋就在自己嘴边,蠢蠢欲动的,多想亲一口,就一口,轻轻的……都做了几个月的和尚了,亲一口头顶,不算犯事儿吧? 他这儿刚把嘴唇压下去,可能刚碰着一小撮头顶的碎发,廖秋离抬头了,一抬头正好磕到他下巴颏上,两边都是一痛。偷鸡不成蚀把米。 “对不住,我没细看,不过你把头凑这么低做啥?我看看下巴颏……红了,没事儿,不青就行,没淤着。” “啥叫还没淤着……咝!我这儿可疼得很呢!” 说他胖,转眼他就喘上了! “你喂我吃一口我就不和你计较……” 萧将军天资过人,有些事儿不做则已,一旦开始入手了,他学得比谁都快。撒娇调情啥的不在话下。 廖秋离一胳膊肘拐过去,戳了萧将军胸口一下,那位装模做样哀哀叫他也不理,端了碗到饭厅吃去。萧将军死皮赖脸的跟着过去,对面坐下,吃着碗里的,瞧着对面的,笑得可傻。 “……小栗子,商量个事儿……” 廖秋离见两人之间还算和缓,是个打商量的时候,吃了没两口就搁下,要和对面那位说正事。 “……什么事,若是叫我放手的事,记得几个月之前我们就谈过了。”萧煜刚刚放晴的面色这时候又阴了下来,丑话放在前头说。 “……不是那个,是另一个……就是、就是你说回京后要奏请圣上赐婚的事儿……”廖秋离说得别扭,老觉得这话不成话的,不好说。 “嗯,怎么了?” “……我是说……能不能缓一缓……我心里一点准备没有,况且,你不也说先试试看么?”。既是要试,也有试成的也有试不成的,不成的可能挺大,若是一道圣旨把两人绑一块儿,迟早成仇。 “……我说话算话……”萧煜吃到嘴里的甜猫耳朵不知怎么的就苦了起来,也没心思吃了,碗搁到一旁,斟酌着该怎么说下去才好,“……就照你说的,赐婚的事儿暂且缓一缓……”,缓一缓就不知还有没有以后了,明知道这是他的脱身之计,还是不能不顺着他,“这事儿算说完了吧,那我说别的了。今儿二十五了,最快也要明儿才能启程回帝京,从虎牢关回去少说也要走半个多月,你到家的时候年都过了……一家人又没聚成。” 萧煜其实是想问他为何不先走,更多点儿,奢望能听到一两句和“挂念”沾边的甜话。 第23章 那啥药! “没事儿,平安就好,啥时候聚都是聚,能聚就成。”廖秋离说的偏和他想听的不一样,能将就就将就的意思,都是将就。 “……你本可以先走的,不必等我……我直接回帝京也是一般。”还是不甘心,还是想听他说一两句甜话。 “好啦,你又瞎想些什么?两人结伴回去总好过一人独行,有伴说话么。” “……你们廖家台口在西北也有生意,不是有人同你一道回么?” 萧将军别别扭扭地套那位的话,那位偏不入他的套,死活只说些无关紧要的,弄得他心里急煎煎的,面上还得装风平浪静。 “……难不成你不愿意我等着你一同回?” “我就是想知道过了三个多月了你心里可有一丁点挂念我没有!”萧将军是直脾气、急脾气、暴脾气,拐弯话说不了两句就把心窝子掏出来了。 “……你说的是哪种挂念?” “行了!别说了!我知道……都知道……求你别说下去了。”死乞白赖地要别人说,当真说了实话,他又受不住,心里说多苦的话都受得住,耳朵可不管这些,它只爱甜言蜜语。 “罢么,不说就不说。明儿一早走是吗,那我回屋收拾收拾。” 廖秋离见说得不投机,干脆停嘴回屋,省得好不容易和缓一些的关系又给扯紧了弦。 白日都还好说,两边只要不想见面,多的是法子,一整天都撞不上也是有的,到了夜里,供家主歇宿的内室就只有一间,剩下的不是书房就是客房,还怎么躲? 萧煜傍晚进来一趟,对廖秋离说他今晚有事儿要安排,宿在军营不回来了。言外之意就是我给你腾地儿,你安心睡,没人借夜里强你。 按说没了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睡觉应当踏实了吧,也不对,廖秋离这儿有个例外,夜里他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自己想的由头有两条,一条是马上就要回帝京见父母兄长姐姐了,心里高兴,所以睡不着,另一条是他打小是寒性的身骨,逢到寒天一双脚怎么睡都睡不暖,灌了汤婆子放在脚底也不管用,睡到半夜汤婆子凉了,脚也一样凉。双足冰块一样凉,从脚凉到了身,怎么睡得好? 转天一早上路,还是坐马车。马车是陆弘景给预备的,分载人的和拉东西的,拉东西的马车不少,到了载人的,除了底下人坐的那些,供主家坐的也就一辆…… 萧将军问说怎么就一辆?陆将军回说真的就这一辆,没有富余的了。 萧将军压低了嗓门咬牙切齿道:别闹!再给我来一辆! 陆将军笑眯眯好脾气回:我说你小子给老子识相点儿啊,老子这么日夜操心的就为了你个没良心的货能早日搭个窝棚窝进去!少给脸不要脸了啊!别说你心里没这么想过!睡都睡过了这时候才来装清白——假道学! 两边一顿掐,陆弘景嘴唇贴到了萧煜的耳朵上,流里流气地说了一通没正经的话:“那啥药我也给你弄来了,一辆马车上坐着,十好几天的路,若是这样你还瘪着肚子,那可怪不了别人,怂人就配饿肚皮!”,说完他麻溜闪了,路过马车边的时候不忘掀帘子给廖秋离递个临别招呼:“虎牢关是个穷地儿,载人的马车就这么一辆,匀不出来了,您受累带着您家萧将军一道走,夜里不够地儿睡把萧将军叠巴叠巴塞车顶上就成,不费事儿!!噢,对了!您家萧将军是出了名的鬼见愁,只要他在,保您一路平安,神鬼不敢沾身!!行啦,我就这么些话了,您二位一路顺风!” 这货连珠炮似的倒了一堆不着四六的话,惹了是非,撩拨了一人,挑拨了另一人,这才滚回虎牢关内。 对二十多了才开过一回荤的人来说,“那啥药”就是一剂猛药哇! 听陆弘景那货的意思,药极有可能下在食物里或是酒水里,吃着吃着说不定就、就…… 而且,那货弄来的东西药性通常是普通药的好几倍,万一真有点儿啥,那可不是干柴烈火可以形容得出来的。 萧将军说发愁也发愁,但要说一点儿歪心思也没有,那不真实。想同心上人耳鬓厮磨、肌肤相亲是人之常情,在他看来,能做到论灵不论肉的人,那是不够喜欢,真正喜欢到极处,就会想摸想搂想亲想抱想地老天荒,至于手段么,“那啥药”估计比“霸王”要和缓一些…… 他忍不住想入非非,想了一会儿,又觉得用药的法子挺傻的,是个人都能想明白是谁弄的鬼——这辆车是谁预备的?陆弘景吧。陆弘景是谁的手下来着?他萧煜吧。出了事儿该找谁?还是他萧煜吧。就这么简单。他还不能喊冤,一来陆弘景是他手下,手下出了啥事儿,顶头上司跑不掉,二来他自己的确存着邪门心思,即便实际上没能得手,心里也龌蹉过了。 要不,还是把运东西的车匀出一辆来,装他自个儿?想是这么想,奈何陆弘景那货把十几辆车塞得满满当当的,山货皮子还有大食过来的葡萄酒、挂毯,杂七杂八,连插缝儿的地方都不给他留! 那让底下人挤挤,给他匀出一辆车来?人家本来就几人挤一辆了,还让人家再挤,做得出么?思前想后,萧将军只好心一横——我骑马还不行嘛!夜里还有帐篷么,怕怎的! 打定主意,说做就做,他们一行人十几辆车,说阵势也不算太小了,但年关岁暮么,多的是商贾从边地押货往帝京走,因此亦算不得惹眼。 一群人都有归心,第一天走的就不慢,经过市集了也没停下来歇宿,想着夜里找个小镇集凑合一晚,第二天赶早就走。谁曾想走到穆家寨的时候忽然下了暴雪,给阻住了,不得已只能停下,找个客店住了等雪停再上路。穆家寨是个小镇,没有大客店,且老天爷突然间翻脸的事儿,阻在路上的又不只他们一行人,先来的把客店都占的差不多了,所以说人算不如天算,到了最后萧将军仍是要与心上人同宿,仍是能看不能吃,仍是挺要命的死挺活熬。 心里藏着多样心思的人他就不容易平静。萧煜和廖秋离一同进门,一同坐下用饭,饭后廖秋离从自己的行李当中掏出一个小包袱,解开来,推到萧煜面前,“我自己做的杂拌儿,吃不吃?”。杂拌儿就是把几样坚果混在一起炒熟了,再混点儿干果脯进去,有甜有咸,甜的吃腻了吃咸的,咸的吃腻了又吃回甜的,好吃! 萧煜还在肃王府别院呆着的时候,廖秋离常常做给他吃,酥脆咸香的花生仁儿、松子儿、榛仁儿、豌豆、葵花籽儿、蚕豆,吃多少都不腻口,吃着吃着错把一两颗酸甜的杏脯拈到嘴里,也不串味道,越吃越过瘾,常常把一口袋吃完了还浑不觉,还把手探进袋子里里里外外掏摸,满指望能掏出零星碎屑来再添一两口。吃没了还要叹口气,廖秋离常笑他馋。 没想到他还特特做了带在路上,兄对弟……也能这么上心? 萧将军胡思乱想了,一不小心又想到了“那啥药”上头,心里打了个突——陆弘景那货该不会在这里头下了东西吧?! “咳,这两天、不,这一路上的饮食,我吃过了,你看我没事儿你再吃,可明白了?”萧将军一脸的肃穆,也不明说为了什么,廖秋离只当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大根由,也不问,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萧煜当真把所有可以现入嘴的东西都拿来尝了一遍,吃完了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觉着没大碍了,这才把东西又放回去,“吃吧,应该没什么。” 夜里睡下,两人仰躺着,都睡不着,萧将军说睡不着,出去转会儿。廖秋离说你省省吧,外头风大雪大,一会儿就把你冻精神了!萧将军心里憋着火,没听,一拉门,飞雪扑进来糊了他一脸,这就又转回来了。又躺回了床上,还是一点儿要睡的意思都没有。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说些什么似乎都不合适,他使了一会儿劲,咳嗽一声,准备开口,谁知屋里安静,他猛孤丁的咳一下,两人都吓一跳。廖秋离往床内缩了缩,虽然嘴上没说,但傻子都能瞧出来这是存了防备的。 “……我就是喉咙痒痒咳嗽一声,你躲那么远做什么?”萧将军恼羞成怒,说话直接。 “其实没躲,就是往里靠一靠给你腾点儿地方,省得你睡窄了不舒服。”这位也是只死鸭子,到底不肯认是心里确实害怕了才往里缩的。 “……你以前……罢了,不说了,说多错多。” 他想说你以前根本就没怕过我,如今这副模样,说到底还是赖我自己,生撕一回,是把两人之间的兄弟关系撕烂了没错,可从那以后就乱套了——一个总想着更进一步,另一个总想着再退回去,想也想不到一块儿,说更说不到一起,情人之间的亲昵又建不起来,只能这么不三不四不上不下的吊着。 第24章 小梨子要是能误食“那啥药”就好了…… “……后天就是元夕了,看这天候,不知能不能上路,说不定要在这穆家寨过年……那天你要吃点儿什么?”廖秋离看看无话,尴尬得很,绞尽脑汁挖了一句话出来问那位。还是问吃的,除了吃的找不出别的不尴尬的话来问了。 “……饺子吃几口就罢了,那东西有什么好吃的,亏得你们每年都又是剁馅儿又是和面的折腾……”说实话,萧将军对饺子就是爱不起来,他觉着这东西一包浮皮裹着一坨肉糜,吃到嘴里忒单调,哪有酱爆羊肚带劲! “……你不是说丘八不挑拣的么?怎么又挑拣上饺子了?之前你来找我,给你下饺子吃你也囫囵吃了,没听你说不合适,这会子吃饱了喝足了,倒有得话说了!” “我又没说不吃,只说这东西的口味奇怪罢了,甭管什么只要是你做的我就吃!” 挖苦他一句,他就又不挑拣了。 “正经说话,出门在外诸多不便,有什么做什么,你呢,也真只能有什么吃什么了。” “特别想吃烤羊腿,整条嫩熟了,撒孜然、辣子,拿刀片着吃,再来两壶葡萄美酒,齐活了!”萧将军说得起劲,连烤羊腿都出来了,他见廖秋离听得入神,就悄默声地朝床内侧靠了一靠,靠的路途“遥远”,人又紧张,他的脚不小心蹭了廖秋离的脚一下,冻得他一凛,“你的脚怎么跟冰柱子似的?!”,可算是逮着机会了,他马上就扒拉开被子用手去攥他的脚,一攥才知道这人为何夜里难睡,北地苦寒,数九寒天里他是如何一夜夜熬过去的? “不妨事儿,天暖和了就好了。”廖秋离躲他的手,尽量大而化之。 “别动!我就是给你暖暖,不做别的!” 丘八的劲儿大,不由分说把他一双脚抢过来窝自己怀里,“我抱着你的脚而已,又没从头到脚都抱着,你紧张个什么劲儿?!” “不用这么麻烦,我灌个汤婆子放脚底下一会儿就暖和了……”廖秋离想把脚从萧煜怀里拔出来,拔不动,就告诉他不用他来,有汤婆子在这儿呢。 “行了,汤婆子到了半夜就凉了,远不如人管用!你睡你的,我给你捂暖了再睡。” “……真不用。”廖秋离生性不爱麻烦旁人,即便是至亲他也甚少开口求相帮,都是自己对付就完了,再说了,冬日里脚寒凉又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这么一惊一乍的。 “我说你哪那么些废话!再说就抱整个的!”萧煜做惯了说一不二的丘八头子,对这类掏着心挖着肺还不知道领情的向来没有气量,说着说着就爆了,还威胁,还说到做到,他真的把他整个拖过来裹进自己怀里,一双火热的脚缠上一双冰凉的脚,硬要把热度渡过去。 “小梨子……打从十岁起我就有这么个愿望……希望能长成我爹那样的身量,当然,能比他还高就更好了……我想把你整个包进怀里,裹着你……那时候怕不够高,听人说饮牛乳能使人身量增高,还求我爹一天给弄一大罐来,水也不喝了,光喝这个……” 喝了两年多,成效还是有的,萧将军身量比他爹还要高,手脚长大,没白浪费那死贵的牛乳。而且还喝出了额外的成效——人白,北地胡尘这么酷烈的,都不见把他磨黑了或是磨糙了,脸相照样白净细腻,说是白面书生也没人不信,关键是一白遮百丑哇,何况萧将军一点儿也不丑。这么俊一个男人搂着另一个长相平平的男人说些甜腻的情话,被搂得动弹不得的那位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说可惜心思歪了,他一定不愿意听,两人这么藤缠树树缠藤的,一句话没说好后边走火了可就太糟糕了。 “那时候只是瞎想,没想过真能这么裹着你……你这脚凉的毛病还挺及时的,了了我多年的一桩夙愿。”萧将军越说越不像了,脚凉的毛病本就是气血不足或是气血凝滞的事儿,和及不及时什么相干!说的跟那位故意凉了脚好让他一偿夙愿似的! “你身上熏的什么香,这么好闻……” “……萧煜你再这么没完没了的说胡话我就到地上睡去!”廖秋离使劲掰他圈在他腰上的手,要从他怀里挣出去。 “……我这是实话实说,又犯着你哪门子的忌讳了?好,你不乐意听,我不说了,安心睡觉。”萧煜嘴巴老实了,手脚却还是囚着那位,不让他挣脱了去打什么地铺。 你不动我亦不动,就这么僵缠着定在了床上,身上的皮肉都是紧绷的,更睡不着了。静了一会儿,廖秋离又觉出不对劲来——有什么东西杵着他下边,热而且硬。他都而立之年了,对这物件不能不熟,也不能装作不知道为何这物件要在此时“起立”。然而这话要怎么说?骂这物件的主人臭不要脸的半夜里耍流氓?说实话,还真骂不着,因这物件晨起可能要起立,受了热可能要起立,受了刺激还是要起立,什么时候起立真说不好。你说他胡乱让这物件起立,他说心悦君兮,这东西自然而然它就起立了,不是他成心的。 “……我口渴,想下去倒杯水喝,你先松开手。”廖秋离无奈得很,只能撒谎说要喝水,先从这不尴不尬的境地当中解脱出去。 “庆之!”萧煜喊了廖秋离的字,这是少有的事,他们两人之间总是梨子来栗子去的,不叫名也不喊字,“给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我想了你那么些年了,这份恋慕可能是朵没果的花……今后的事不敢想,这时这刻,哪怕是施舍呢,就这么呆一会儿吧,别说话,别动。” 萧煜个性强硬又好面子,这几句话就是他求人时候的腔调了,听着硬硬梆梆,但在他那儿就是软得不能再软的“没骨头话”,说完得咬牙发誓没有下回的那种。 廖秋离呢,当然知道这人茅坑石头一样的臭脾性,也知道这人此时此刻正在死忍活熬,反正惹也惹不起,躲也躲不开,搂抱一会儿,只要不出圈那就随他去。 毕竟是一路劳顿,中途又不曾停下休憩,到了定更时分也困得很了,两人缠抱一会儿,萧煜身上的暖渐渐渡到了廖秋离身上,关键是脚暖和了,连带着全身各处也跟着暖和,睡意袭扰,眼皮子沉重,本来还有许多顾虑的,到了要睡着的时候,脑子就成了一团浆糊,什么也不想理了。 窝在怀里的人从紧绷到松弛,用了多长时?半个时辰。萧煜见他总算肯在他怀里待一会儿了,心里难免有些小高兴,一高兴难免要想:这会不会是个转机呢?或许还不到一点指望都没有的时候?又想,陆弘景那货预备的药……说不定真能派上些意想不到的用场,比如说,咳,廖秋离一不小心吃错了“东西”,浑身燥热,忍不住要缠着他“解热”,两人顺势做下好事…… 从这儿就可以看出,萧将军艳情话本没少看,话本里头就这么写的,逢到有贞洁烈女不好摆弄的,写书的一准让性烈的那位“误食”某些东西,烈女怕缠郎,烈女也怕“那啥药”哇,误食一次终身起效,有了那啥药推波助澜……最终总是要皆大欢喜的! 他八年多的丘八,除了行军打仗还算在行,谈情说爱可没有一点儿“垫底”的硬通货色,全是间接得来,要么是“前人”经验,要么是纸上谈兵的“艳情话本”。前人经验是八年来在军营里攒下的,大多来自老兵油子们闲极无聊的瞎侃,和瞎说八道差不多少。艳情话本么……依着萧将军死要面子的程度,这东西不像是他能倒腾来的,所以说还是从陆弘景那货那儿“缴获”的,那货去一趟市集,除了赌博用的赌具之外,就是收罗这些东西,一买买好几十本,什么枕头底下、席子底下、被褥底下,处处可以收藏,萧将军对他收藏的地方熟门熟路,来了就拿来了就拿,拿了人家的手还不短,还要冷着张俊脸无比正直地训斥一通,“行军打仗怎么能看这些书?!给你本兵法拿去读!”,他一出手就把人家几十本书拿走一大半,人家跳脚骂他他还不乐意,转天再过来一趟,把剩下的统统拿走,一本也不给留的! 萧将军日思夜想日盼夜盼,就盼那啥药某天发作了,好按照艳情话本说的那样顺理成章的“发展”下去,要“顺理成章”总不能臭着吧?总得要洗涮干净了才好办事吧?即便没条件大洗,起码的,一些部位它总该洗洗干净了吧?不然亮出来的时候一股异味……那多不好意思…… 为了这个,心急如焚的萧将军每天都找地儿洗身,多冷都洗,也不怕洗伤风了,实在没条件他也要自己烧一小壶水躲到背静处去洗…… 廖秋离问他你天天这么洗不怕作下病?! 萧将军肃着脸严肃认真地答道,不洗不行,不洗到时候临阵…… “临阵”之后他又惊觉差点儿说漏了嘴,忍着不说,光心里想:虽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但这种事可不能靠临阵,得靠平日里时时预备,还是得洗! 第25章 望山跑死马,看得着吃不着 结果呢,这么心急如焚疑神疑鬼的走了一路,到了帝京的时候居然啥事儿没有,萧将军这才明白自己让陆弘景那货涮了一回。都能想见那货在虎牢关里扮鬼脸——活该!谁让你不安好心来着?!老子只说药弄来了,又没说这回就给你用! 心火旺盛的萧将军一路上吃不好睡不香,天天琢磨这事儿,没想到居然是“望山跑死马”,看得着吃不着哇!进了帝京那就更吃不着了,廖秋离回了廖家台口,他一时半会儿没法跟过去,现下他们两人关系微妙得很,他与廖家人之间存着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火药桶子,他要是跟回去,火药桶子炸了,廖秋离也不好做,一边是至亲骨肉,另一边是名义上的“夫家”。懂事的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跟过去找讨厌。所以他只能自个儿忙自个儿的,要么早早上朝去,为了庆朝周围四伏的危机以及汹涌的暗潮费心费力,要么散了朝了就窝在自己买的那个小院落里,或是找几位故旧喝酒,有时候皇帝找他进宫商量事儿,一留就留好几天,反正尽量忙,尽量别去想那个回了廖家一趟也没给他递过消息的狠心人! 倒是和他那皇帝堂兄谈过庆朝周边的状况,这位天子也大致赞同他收买、拉拢、威胁、狠揍的策略,但是到了朝堂上的时候,各样心思可乱得很,本来挺好的主意,不知为什么,打岔使绊子的人总是比正经办事的人多得多。回来的第三天上早朝,由皇帝授意吏部尚书张苍水,隐隐约约提了“拉拢”的事儿,拉拢谁呢?北戎。庆朝周围最可能被拉拢的也就是北戎了,两边连着掐了二十来年,所为不过是“开边市”。 北戎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盛产马匹、毛皮、野山参等等粗货,绸缎、茶叶、盐铁等等细货他们做不来,那好,做不来那就老老实实拿到边境上和庆朝的边民们以物易物,马匹皮毛野山参换绸缎茶叶盐铁,而且蛮子们为人实诚,不会耍小手段以次充好,分量也给的足,起先只是边民们与蛮子们零星的互换,后来商贾们见有大利可图,就试着成批的把庆朝内的俏货往边地趸,再后来,规模越来越大,连北戎的王庭都加进来,阏氏公主们特别爱庆朝的丝绸和首饰,肯花大价钱买,有了行市,商贾们就更使劲往外倒腾了,商贾成群结队,从内地到边地情况不那么熟,那就得雇一批边民给他们跑北戎那边的买卖,边民们的生计也有着落了。 庆朝对这事儿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北地苦寒,边民们生计所迫,有时候做一二买卖也是一份营生,北戎那边愿意正经做买卖,总好过他们买不来时四处乱抢乱扰,多重根由合到了一起,朝廷不深究,边地府衙有意松一松手,原来零星的互换就成了一个颇有规模的“边市”。 然而这边市实在短命,开了不到一年就关张了,庆朝特地在近北戎处设了虎牢关,守着北戎,不让这群换不来东西就乱抢乱扰的蛮子们打过来,说到为何挺旺的边市就这么死火了,那是因为一件事,这件事使得原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庆朝彻底炸了——北戎那边窝藏了一伙从大食过来匪帮,还三不五时的给这伙人行方便,这伙人在庆朝境内做下大案之后退到北戎,把抢得东西匀成几份,里边有一份是专门送北戎王庭的。包庇了还分赃,那和匪帮有什么分别?! 为了剿灭这伙匪帮,庆朝和北戎打了一场大仗,双方都死了不少人,然而始作俑者——那伙匪帮的头头却逃掉了,逃到了南边海上,娶了个倭人老婆,生了个儿子取名景非然,后来组了一伙更大的匪帮为祸庆朝海上,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比他爹更能折腾!而且这位海盗头头还是大食皇帝的侄儿,虽然是上不来台面的私生野种,但两边为了让盟约更加结实牢靠,什么样的关系都好意思攀,海盗称呼大食皇帝“叔叔”,大食皇帝也强忍着恶心认了,双方有来有往打得火热,相比之下,庆朝就显得清高多了,高悬在天上,悬空着,当一个靶子等着人家来打,这可不叫明智,叫傻帽! 因此,当务之急是把能拉拢好的先拉拢好——不就是要开边市么,庆朝宰相肚里能撑船,旧事暂且不提,咱们也来个盟约,都安安生生做买卖,你要换什么就到边市上换,我不拦着,但若是还想一边干坏事儿还一边捞好处,那就对不住了,多难啃的骨头我一样下得去嘴! 庆朝和北戎掐了二十来年了,萧煜和陆弘景接手之后少有败绩(虽然有时候陆弘景那货爱用贱招,赢的不大光彩,但兵不厌诈,胜负不看人品,看的是结果),北戎给收拾得有些害怕,之前吃亏吃多了,要像以前那样没事儿找抽估计也不容易。 萧煜先头打算先把皇帝说动了,然后由皇帝开金口向朝堂说这事儿。皇帝当然用不着亲自开口,自然有人会替他说,吏部尚书是个挺有分量的官了吧,张苍水在整个朝堂内的威望也算数一数二的了,结果如何?该不给脸还是不给脸,头一个不给脸的就是户部尚书廖之信,这位会头一个跳出来,那是萧煜没想到的,因这位是个少有的耿直脾性,为人处事从来不懂得转弯,他管着国家的钱库出入,该花的钱不用谁张口朝他要,他直接就批转了,不该花的钱即便是皇帝也别想从他这儿抠出毫厘。去年皇帝本想在消夏的北行宫内造一座露台,内务府那儿一时半会儿筹不出这么些钱来,皇帝就私底下和他说让他抬抬手先“借”点儿,过阵子内务府再把这段亏空给填上,这位一听,二话不说把官帽除了,摆到案上,他自个儿跪在地上说了这么一番话:陛下,您是硬要借么?是的话,臣请辞。意思就是从他这儿是借不来的,要不您换一位户部尚书试试?就这么驴!皇帝没奈何,只能打着哈哈把这事儿揭过去,从此不提了,至于露台么,打那往后再没提过。 然而开边市事是整盘棋的关键所在,能不能稳住北戎,能不能腾出手来打那该打的,可就在这一子的起落上了。 张苍水列了开边市的十大好,也列了禁边市的十大坏,滔滔不绝说了半晌,说得朝堂上大部分人都动容了,廖之信一句话搪过去:张大人奏请开边市是全然出于公心么?廖某敢说如今朝堂上赞同的、不赞同的都各有各的私心,说句实话,若单为边民生计,廖某无话可说,可庆朝地广数千里,从南到北由东至西,边民又何止北地一处?开边市容易,后边的法度可曾跟上?庆朝的战力可曾跟上?武备可曾跟上?若是都不曾跟上,那开放边市就等同于儿戏! 张苍水回他:天下事务绝大多数起初并无法度,从无到有,从漏洞百出到无懈可击,都不是等来的,是一路摸索过来的,照廖大人所说,等到法度齐全了,什么都预备好了,这才开边市,那可迟了。什么都迟了。 两位都是朝堂大员,说话都很有分量,语带双关的话又够不少人琢磨好长一段日子了。 朝堂这边算是出师不利,时局紧迫,拖不起,从长计议是不可能的事,只能从廖之信那儿想辙。萧煜一门心思扑在了从哪头开口说服这位驴脾气的户部尚书上,一整天都在奔走联络,直到暗晚了才回到他买来的小院落内歇宿,心累,没胃口,想着到了地方直接倒床上睡一场,睡死了拉倒,开开门却发现屋里燃着灯呢。 萧煜原本的身疲神怠“呼啦”一下长了翅膀飞了,耳根发热,喉头发紧,总以为是个梦境,不敢信。几步抢进去,见那人真在眼前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许久才傻傻招呼一声:“来啦。”。和以前一模样的话,就是那会儿,他刚用不多的一点积蓄买下这座院落的时候,那人过来看他,门一响,他也是这样抢出去堵在门口,也是一肚子的话说不出来,憋久了才出来两个字——“来啦”,挺自然的,好像天生就该是这样,他一直在这儿守着他回来,或是掉过来,廖秋离一直在这儿守着他萧煜回来,天长日久的,只有他们两人。 第26章 今晚……住下么? 廖秋离见他在正堂门口傻站着不进来,就迎上去问他,也是一句说老了的话:“可吃了么?没吃给你做点儿什么?”。两人相识至今过去十五个寒暑,大多数时候廖秋离都在为他吃没吃或是吃没吃好挂心,其余的他也使不上劲帮不上忙,也就在“吃”字上还能想点儿办法。而且在他看来,许多忧愁都是吃不好害的,吃饱了吃好了,心绪就跟着好起来,路子自然也多起来,不论如何总能想得出好法子。 “没呢,想吃云吞。”萧煜本来不喜欢这种一包浮皮包着一坨肉糜的东西,但这东西做起来费时费力,而且能两人协作,一人剁馅儿一人和面,还可以聊点儿其他的,天晚了,说不定他愿意留下来呢? 廖秋离听了,转身往灶房走,“还好我带了点儿鲜肉过来,馅儿里要加香菇么?” “要。还要放虾仁儿。” “知道啦!还要多搁辣子!” 萧煜要帮着和面,廖秋离不让,把他支去剁馅儿。馅儿剁得了,面也和的差不多了,放着醒一会儿,先把锅烧热,放半锅水下去,等着水开的当口,廖秋离说话了:我爹请你明天家去一趟,有几句话想同你说。其实廖世襄不好开这个口,若是单论身份,他们一个下九流的木匠世家要找将军王说话,怎么说都不好说,但不说又不行,儿子是自己养的,为父的哪怕身份上再寒微,也得硬着头皮鼓起勇气去直面所有难以直面的事,不能躲。 “什么话?”萧煜原本把刀搁下了的,听了这句话不由自主的就又拿起来,默默剁着面前的一团馅料,想是藉此平复乱如麻的心绪。岳父佬对这不三不四的“女婿”能有什么好话,要么撂狠话,要么找他拼命,又或者是跪地哀求,求他放了自家儿子,不要再这么作孽式的纠缠下去了。 “他老人家没说,你明日得空么?” “行,我去一趟。” 廖秋离没想到他能答应,听三哥说朝堂上近来事多,本以为他匀不出空过去的,他却一口答应下来。 说完了这几句话,两人又沉默了,这回先说话的是萧煜。 “……记得刚从军那年吃过一碗云吞,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那碗云吞是我两天来吃的第一顿热乎的饭。好像是行军路过一处小镇,元夕的夜晚了,百姓们都在家团圆,街面上空荡荡的,走了好久才碰上一家卖云吞的路边摊贩,也要收摊了,好说歹说才答应给我们几人做几碗……汤头是普通的猪头骨熬出来的汤,云吞馅儿也不是什么特别的馅儿,就是肥瘦一起撒点儿虾米皮儿、一点儿红萝卜丁,刚出锅的,热腾腾,闻着就香,吃起来也香。事后想想,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但不知何故,就是一直记得,到死也记得。” 廖秋离之于萧煜,估计也和那碗冬夜里的馄饨差不多,普通的家世、普通的样貌,似乎什么都普通,然而却暖了他的心,因此一直挂着,到死也忘不了。 “唔,是这意思,有一年我到南边的高淳去,在那儿停几天看看墙画,那儿近海,渔民好客,留我吃了一顿海味,其中有一味烧鱿鱼,是拿新鲜的小鱿鱼现烧的,看上去黑乎乎的不起眼,吃起来真是可口!小小的鱿鱼里边居然藏着鱼卵,细细的,嚼一口就在臼齿间爆开了,鱿鱼肉特别筋道,至今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鱿鱼……” “想去么?哪天得闲了,带你去海边吃。”萧煜盯着他看,脸上有笑意,这是说日后,久远以后的某天,两人同赴海边,看潮涨潮落,看沧海桑田。 “……再说吧。”廖秋离就是不接他的话,如果没打算豁出去跟了这个人,那最好一开始就别给他留个要断不断的尾巴,让他空牵念。 说话间水也滚沸了,廖秋离把发好的面皮擀薄,挑馅儿、包圆,下锅,动作利索,看来平日里不是琢磨画画就是琢磨吃的了,烧饭做菜娴熟无比,包饺子包云吞也挺在行,三下五除二,一碗云吞就做得了。照旧是自己不吃,看着萧煜吃,吃完了收拾好,他还要赶回廖家台口。 “……今晚……住下么?你看……天儿也挺凉的,来回跑怕不冻病了,你睡内室,我上书房睡。” 书房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没有床榻,上书房睡?这是要在那儿窝一晚上啊? “不用了,这么睡谁也睡不好,还不如我回去呢。” 他睡内室,把这位挤兑到书房去窝一晚,哪能睡安稳? 可他不留下,这位是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了。 “……真要走?那我送你。” 萧煜吃了一半就不吃了,放下碗,作势要起来送他——反正留不住你,早走早好,省得一直在跟前晃着,看了心里不安宁,老打歪主意。 “吃完!忙活了大半天做的一碗云吞你吃了一半就撂下了,真不知道心疼粮食!我爹娘打小就和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针一线恒念物力维艰’,每顿吃饭每人手上都有半个馒头,吃完了饭菜,用这馒头把碗里的米粒、菜汁刮干净吃了,这才算数!我这儿可是认真的,你要真敢剩下下回不给你做了!就这么的,你吃你的,我回我的,明早你看看啥时候得空了就过来。” 萧将军若是真的“娶”成了,十有八九也是个怕婆惧内的,虽然在大主意上他独断专行,但一般时候一般场合,他愿意让他替他做主。 人没留成,不过好歹转天就能见着面,也不算很屈心了。送人送到门口,千言万语说不出,不过两字“好走”,要回去的那位让他回屋呆着,不需在门口傻站,他就是不听,一定要等人走没了才肯回身关门。关了门,还进灶房坐着,回味方才两人处一起的点点滴滴,盼着明早早点儿来。 转天一早萧将军就上街面上一通采买,又在陆弘景给他预备的十几车东西当中挑了顶尖的,塞了两车子先送到廖家台口,他自己到了辰时末尾才过去。 这回这阵势不一般,廖世襄领着廖家十几口人站在门口迎候,连外嫁了的女儿都专程叫回来了,是“瞧女婿”还是“鸿门宴”还真不好说。萧煜一到门口,还没下马,廖家上下就由廖世襄领着倒头拜下,口呼:“恭迎肃王千岁!”。礼数是周全了,可不像是恭迎,倒像是下马威。若是廖家愿意认他这个“女婿”,实在犯不着用这种大礼来待他,跟对待生人客似的,又客套又陌生,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和疏离,大概是在提醒他廖家吃了哑巴亏没错,但他们没打算把哑巴亏吃到底。平头百姓没你宗室厉害,奈何不了你,那我们不把你当自己人看,这点你奈何不了我们,强娶也就强娶了,可廖家人压根没打算攀你这门高亲! 萧煜把廖世襄扶起来,目光四下一扫——后边跪着的人当中没有廖秋离。看来就是下马威了,先把当事的支走或是有意告诉错的时辰,把他挡在家外边,由父母兄长姐姐替他出头,为他讨一个自由身。 廖世襄把肃王殿下往上首让,自己带着一家子人坐在下首,上茶,喝茶,整个正堂静默无声,势均力敌是没有的,表面上看萧煜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王,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百姓们只能任他拿捏,实际上却不是这么回事,哪怕萧煜在权势上能生杀予夺,在沙场上能以一当十,甚至以一敌百,但他骨子里的亲情从来稀薄,寒凉与生俱来,两位至亲给他的都是扭曲了的关爱,若不是廖秋离,他至今不知道人间的关爱可以微小到一个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举动,微不足道,但就是满满的人间烟火味儿,有了这个人,他才知道自己是真的活在这世上。 这些人是廖秋离的至亲,他们给了他人间的关爱与温暖,给了他敬己敬人、达己达人的豁达心胸,给了他世事翻覆人情冷暖当中最不易弯折的一面后盾,有了这些人,才会有今时今日的廖秋离,所以,对着这些人,他萧煜得心平气和、得容让,不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把话谈崩了,只有一条,别把廖秋离从他这儿要走,其余的,他都可以忍。 廖世襄斟酌了许久才开口谈起这件事儿,千难万难的,其中几度停下,找不出话接着说,难堪得很,廖家老三见父亲为难,就想把话头转过来自己接着把话说明白,廖世襄冲他摆摆手,让他不做声,话得由他这个大家长来说。终于说到了最难的部分——婚娶当要你情我愿,不然一辈子这么绑在一起,终成怨偶,何苦来哉? 第27章 我是真想把你弄到手 萧煜也在斟酌应当怎么回他的话才不伤彼此的面子,想了又想,还是把他和廖秋离之间定的约说了,“庆之与我约定暂缓请赐婚,我们……先试一试,若是合适,再请赐婚,若还是不行……我放手。” 听到这位愿意“放手”,满堂的廖家人都长长出了一口气——幸好还没到死缠烂打的份上,既然有这句话垫着,那就等着老五自己想法子了。 “斗胆请问肃王殿下,打算何时启程北上?”廖家老三实际是在问他打不打算把廖秋离一同带往虎牢关。 “正事未了,归期不定,应当会再盘桓一段时日。” 意思是廖秋离还可以和家人聚上一段,但他若是要走,自然要把他一起带走。 听了这句,廖家人刚松了的那口气又提起来了,廖家老三还是旁敲侧击:“听说近来北方边地不太平,真打起来,百姓们不好办哪!”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朝廷这些年来没克扣过谁的粮饷,因此兵士们上阵杀敌的时候都不惜死力,这江山一时半会儿还乱不起来。”萧煜面上带着三分笑,话里的意思却是不容讨价还价的。说要把人带走就要把人带走,谁也不能拦着。 “正好我要到北边出一趟镖,到时候跟你们一道走。”廖家老大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候突然插了一句,说是要“一道走”,是真押镖还是借着押镖防人,彼此心知肚明。 你来我往语带双关的说了好一会儿,廖秋离从外头进来了,进正堂头一句话,“爹娘哥哥姐姐们,你们不是说巳时中间迎客的么,怎么改在辰时了?” 一屋子的人大眼瞪小眼,廖家老三咳嗽一声道:“肃王殿下事忙,一会儿还要进宫奏对,只能提前了。” 当着面扯淡这种事也只有老三做得来,其他人太实诚,不能云淡风轻,说了一准露馅儿。 “娘,您让我买的竹笊篱咱家里还有两个,一时半时也用不完,不用再买了吧。” 自家儿子就是实诚,连着坍了家里好几人的台他还浑不觉,还要说,眼见着连穿帮带漏气的,一屋子人都不自在,亏得萧煜出来解围,他说时候不早了,朝中有事,改天再来拜访。说完目光灼灼然望向廖秋离——还是想他送一程,哪怕送到门口也好。 廖秋离给他灼得受不住了,背转身先朝门外走,萧煜和屋内人一一道过别,这就匆匆追过去。廖家人在正堂内看着两人从一前一后到并排走起,还是忧心,瞧这牵心挂肺的模样,是说放手就能放手的么? 快到大门口了,廖秋离问萧煜:“他们和你说了什么?” “并没说什么,都是担心你被我欺了,吃了亏又闷在肚子里,故而找我讨公道,给你撑腰出气。”萧煜说这个的时候脸上有笑纹,显见是不计较方才受的“客套”。 “……我家人说话都直来直去的,若是说的不对,你可多包涵。” “你我之间说话能不能别这样见外?你不是答应我要试一试的么?那从饮食起居试起如何?你总也不肯回来,把我一个人晾在那个‘家’里,好不容易回去一趟,被窝都是凉的,还说要试呢,你那颗心诚不诚?!” “……我怕你。”廖秋离在一处拐角停下,说了他一直想说的,“从拂林那晚起就一直怕,没有一点缓和,想起来要和你见面了心里就会猛地打个突,止都止不住,好像有什么梗在心上,总是那么不安稳,我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我从来没怕过什么人,但对你,那是真真切切的‘怕’,不带一点掺假的……你说,我该怎么和你试?” 萧煜脚下顿住了,忽然没有那个心气追上去了,他眼眶周围刺痛,说不出的绝望伤心,心上已经盛不住了,都逼到了眼仁上,又从眼仁逼到眼眶,眼前一片模糊。他爱得辛苦,却始终爱得不得法,生撕一通,连那个原本最贴心最为他着想的人都怕了他了,“……你别怕我……我不强你就是了……说话算话。可有一条,我还是想你回来和我一块儿住,做不成……也无碍,先当朋友处着……我想天天看见你,不成么?” “……你容我想想可好?……别再逼得那么紧了,不然我见着你就想退走……从前明明不会这样的,从前、从前想到了你,那就是想到一位久久不见的故交,会牵挂会想念,尤其会想你现在过的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得上忙的……现如今……不成了……” “……好,那我先回去,你好好想想。明儿有庙会,你去逛么?” “明儿台口那边有活儿派,去不了,下回吧。” 心口上的伤还在烂下去,又遭了婉拒,萧煜面色不好,少见的没有像往常一样赖着廖秋离让他送了一程又一程,刚出大门口他就让他止步了,说是从这儿直接入宫近便,不必再送。 入了宫那就得把私心杂念打叠好了,公是公私是私,一码归一码,可不能因为私人那儿受了挫,回到公事上就心不在焉或是瞎胡来。眼下最大的一桩公事就是开边市,开不开得成,最后虽然可以由皇帝这头定夺,但若是管钱的那位说不通,到了要用钱的时候一样棘手。萧煜入宫主要就是要和皇帝商量由谁出面当说客最合适,他们都想到了一个人,这人是户部尚书廖之信的故旧,两人识于微时,有共患难的铁交情,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说得动廖尚书,那就只有这位了。人选有,然而不好找,这位许多年前便弃文从商,出了西域去了大食,两边久无书信往来了,要找也不大容易,找着了人家愿不愿意写这么一封信来说服昔日故旧,谁也不敢打包票。边事紧急,等得起么?说到最后,皇帝金口玉言给拍了板——圣旨先下,开了边市再说,至于廖之信和一些文武大员们,那都可以慢慢来,找准了点,各个击破。 从宫里出来都过去好半天了,回去么,不想回,既不想回那气派空荡的肃王府,也不想回那个没人等着他的小院落。他去了天聚和,老字号的鲁菜馆子,以前他爹常带他们母子俩来,上几个招牌菜,温一壶花雕或是屠苏酒,三人围坐,就是一个家了。如今就他一人,也点他爹娘在生时常点的几道招牌菜,也要一壶花雕,要三副碗筷,盛三碗饭,斟三杯酒,然后慢慢吃喝,从中午吃到傍晚,这才会了钱钞,从天聚和所在的东大街往他那小院落所在的菊儿胡同走。酒喝了不少,奈何就是不醉,要能醉了,回去倒头睡一场也好,至少梦里比梦外暖,梦里也没梦外那么形单影只的,他就是只孤雁,孤零零的没伴儿。 萧煜回到下处已是入夜时分了,小院落里一片漆黑,原先还有点儿微末的希冀,真见到这一片漆黑,心里又是说不出的苦——他是不会在这儿等他了。都怕了他了,哪还会来,如今不会,今后也不会,说不定这一生都不会了。摸索着进了内室,摸索着燃了灯,靴子外衫都不除,就这么倒到床上,被子囫囵盖上头,整个人缩进一片黑暗当中,好几天没熟睡过了,困得脑袋疼,合上眼脑子里各种各样的头绪乱纷纷,有公有私,绞在一块缠成一团,越发睡不着。就这么从入夜熬到转天凌晨才迷迷糊糊着了,一着就做梦,一梦就梦见他那小梨子,梦里的就是比梦外的大胆好摆弄,他做什么他都不推拒,要他一块儿住他就干干脆脆地和他睡在了一张床上,还自发的宽衣解带搂抱亲昵,甜都甜死了,他真不愿意醒。 然而有人扯开他罩在头上的被褥,拍他的脸,不让他睡,费力撑开眼一开,梦里光溜溜的人这时候把衣衫穿了回去,还穿得挺严实,一点儿肉也不露,他迷迷糊糊中问了一句:“……小梨子……你怎么把衣服穿上了?再陪我睡一会儿不好么?……” 那人脸烧红,一个巴掌不轻不重的招呼到他脸上,低喝一声:睡糊涂啦?!混说什么呢?! 他还要在梦里死赖,“小梨子你别恼,听我说,我是真想把你弄到手,想了好多回干脆用强的算了,或者是弄点儿春药给你吃了,咱俩能好上几回,省得我老也饿着,抓心挠肝的想……”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风雨归舟 作者:林擒年 第5节 “你这嘴再这么不干不净的看我还给不给你带吃的!” 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小栗子的眼里小梨子就那么无可比拟的好看,合眼缘,怎么瞧怎么舒服,他当然要说下去,“梨子,你为何不肯跟了我?若是两厢情愿该多好,咱俩搬到南方去,找一个民风淳朴的小镇住下,我到海上打渔,你在家里烧饭给我吃……至于孩子么,可以从你哥哥姐姐那儿领一个来养,三口之家热闹也有,静好也有……你说,你为何不肯跟我……” 这些话若是放在清醒时,萧煜是绝说不出口的,也只有半梦半醒的时候,对着不知是梦里还是梦外的人才能放开胆量说胡话。 第28章 梨子,我想拉你的手 “小梨子”闻见他身上一股子发足了酵的酒臭,就知道这人昨夜一定又做了醉猫,酒疯从昨日一直发到今朝,醉生梦死的,连眼前是人是鬼都分不清,若是放任下去,一准没好话!只见“小梨子”从外头打了一盆冰凉的凉水,忍着凉拧了一把冰凉的手巾,二话没说直接糊到了“小栗子”的脸上,冻得那位一激灵,好家伙,生生把火栗子冻成了冰栗子,不醒也得醒了。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儿廖家台口那边派活儿么?” 一醒来就想从满嘴跑胡话的小栗子变回冷脸萧将军,这活计不好做,做不好就是猪八戒照镜子的事儿,里外瞧着都不像人。 “……后来主家那边又派人来传话,说是长媳有喜了,近一年不宜动土,工期得往后延。” 其实是想起来过两日是这人生辰,打小不合群的一个人,在帝京也没几个真正说得上话的故旧,难不成就放着他让他自个儿“对影成三人”?说千道万,这人也归不进“坏人”里,虽然也不能算作“好人”,单就他对他做的那件事,都不能把他归在“善类”当中。这么说得了,这人就是一个钻进了死胡同里的非善类,死命朝他索要一些他这辈子不知给不给得出的东西,还是赖上了就死活赶不走的那类人,还挺会利用他的心软,只要见他的心稍稍一软,露出一丝缝隙,他就没命地往里钻,一定要在他心里抢一片位子,越宽越好,能抢多宽抢多宽。更难对付的是这人不怕冷脸、不怕恶待、不怕寒心,廖家人摆在明面上的排斥他不放在眼里,他说出的大实话他一样不往心里摆,但受了伤他会故意让你看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他的惨痛和隐忍,这些他不瞒着,就是要让你“心软”。他争不过他,心软了一次又一次,就是狠不下心和他断干净,剩个茬口在那儿,无奈看他们之间那团乱麻“春风吹又生”。 “唔,没事儿可做,这就想起我来了?”萧将军得了便宜还要卖口乖,也不怕把那日思夜想的人气跑了。 “……后天你生辰,过来问问你想吃什么。”廖秋离略过他的酸醋话,直奔正题。 “生辰那天宫里管饭,不回来吃了。”萧将军心里积火,想也不想就扯了谎,这样死鸭子的脾性也真是自找罪受,这不,上嘴唇碰下嘴唇,吐了几个字,吐完了紧接着就后悔。 “……是么,那好,晨起给你做碗寿面,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廖秋离想想也对,这位好歹也是宗室,生辰那天皇帝请他吃一顿或者吃一天也属寻常。入宫一般在宫门开了以后,那时候都辰初了,早饭总不能不吃吧,下一碗面,尽一份心,够了。 “头天晚上我就宿在宫中了,不回来。”萧将军嘴巴不停脑子指挥,一个劲的找别扭,一个劲的言不由衷,一个劲的边骂自个儿边作死。 “哦,那没啥,有人给你过就好,那我回了。”廖秋离还是那么容易信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有人给他过生辰了就不用他操心了,也好。 “放心,多得是人要给我过生辰呢,今非昔比了,想讨好我的人从这儿排到东大街上都排不完!”说完就想自个儿抽自个儿一个大嘴巴子——贱嘴!不说话能死了啊?! “那挺好的。给你带了几个芝麻烧饼,凑合着吃吧。我先回,过几天再来。” 廖秋离说完就要出门,萧煜一个打挺从床上翻起来,死死拽住他不让他走。他拽下他,把他压到了床上,两人双眼一对,廖秋离眼里的恐惧无处遁形——惊弓之鸟落入了猎捕者的手里,抖索索的连挣动的力气都空了,从头到尾就是怕。 萧煜赶忙松手,喘着粗气退到一边去平复,静默有时,死鸭子脾性的这位小小声开口说了一句话:“……我骗你的……压根就没人给我过生辰,今年和往年一样,又孤家寡人独自过,除了你,不会有谁记得后日是我生辰……你别走,留下陪陪我。” 两人就这么仰躺在床上,静静躺一会儿。床造得大,睡好几人都宽绰,他们俩一人躺一边,远远的,谁也不瞧谁,都有种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的莫名感伤。 “梨子,我想拉你的手,可以么?就是拉手,不做别的。” 这位嘴上问着“可以么”,手上却没等人回话就自顾自缠了过去。 那位在那只手缠上来的时候避了一下,没避开也就作罢了。 一只手裹进另一只手里,一小部分躯壳靠在了一起,一大部分躯壳中间隔着两条胳膊的距离,走近走远,心内心外,恋慕一个人原来这么不易。 “……你不是说今儿有庙会么,还去不去?” 虽则只有一小部分躯壳靠在一起,这一小部分的热度也不容小觑,两只手缠了一会儿,萧煜那只手上渐渐有汗,廖秋离的手给洇湿了,满不自在,就拿话支吾——要去庙会了,总不能还在床上躺着吧,从床上起来了,难不成还要一直手拖着手? “去!这就走?” 萧煜果然从床上翻起来,不过没松手,一使劲把另一位也拽了起来,“坐车还是骑马?”,他私心想着骑马,骑马好,两人前后贴合,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还能偷亲一口啥的,方便。 “我坐车。”意思是你想骑马可以骑,但我得坐车。 一早料到是这么个结果,他也没说什么,赶紧去预备——那位愿意和他一起逛庙会就不错了,一口吃不成胖子,还是得慢慢来。 今儿这庙会是年节上的最末一场,正月二十庙会就收摊了,要逛得等来年,他们还算及时,赶上了正月十九这个。最末一场,人多,卖东西的多、杂耍唱戏的多、瞧热闹的也不少,人挤人,两人几次让人海冲散,萧煜在人海当中找得又乏又气,气这人死活不愿让他牵着走,说是两个大男人手牵着手走,这么多人看着呢,不成话。现下呢?走散了,要找还不知打哪头找起,好不容易在人海中劈风破浪寻着了人,二话没说先把他牵牢了,他还要挣,他一个眼神回过去——挣吧,再挣我就做点儿更出格的,不信你就试试!尽管试! 丘八头子眼神凶恶,魄力与威慑一样不缺,摆明了告诉你我就这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若是不信咱还可以“言出行果”给你看看! 这么些人围着,廖秋离不想现眼,就默不出声的让他牵着走了。 那位走在前边,身条高大修长,跟个开路先锋似的,一路走,走得过就走,走不过去他就停下,等着那些堵路的人给他让道,堵着路的大多是那些只顾瞧热闹不顾瞧四周的人,萧将军在这些人身后一站,不说话,就这么站着,站了一会儿这些人一准得回头,回了头一准得让道,也不知是他那张狐媚兮兮的脸管用呢,还是那股自带的杀气管用,反正管用,他走哪人都给他让道。这人用躯体给他开出一条道,人特别多的时候还会返身回来,用一只手搂着他,为他挡掉那些不长眼的胳膊和脚掌,省得他给人挤着碰着踩着。 人太多,逛也不能好好逛,看也不能好好看,这种时候最易生是非,还不如寻一处茶馆坐下喝茶呢。 “要不别逛了,找个茶楼坐一会儿如何?” “也好,去哪家?” “就天聚和对过那家吧,到饭点了顺道去天聚和吃一顿,下午咱们去西大街的画市瞧瞧,听人说这段那儿进了不少新鲜的画样子,你不是爱瞧么,待会儿陪你一起去。”萧将军想到今天一整天两人都要“腻”在一起,心里就忍不住腻乎乎的。 “……要下馆子?还不如买点儿生鲜回去自己做。”廖家人甚少下馆子,除了必不可少的应酬之外,基本都在自己家里吃,都习惯了。说俭省也是俭省,但主要还是习惯,就是觉着回家吃饭比在外头吃有味道,有家的味道。 “……来回来去的跑太麻烦,就在饭馆里对付一顿吧,啊?”萧将军也挣扎,他倒是想在家里“你烧火来我做饭”来着,可一想到廖秋离极有可能吃过午饭就跑路,他又不想了,两利相权之后,还是决定忍痛放过这个时机,反正还有下回,这回死也要在馆子里吃! “唔。”从庙会所在的北城门到萧煜那小院落所在的菊儿胡同确实不近,来回少说也得大半个时辰,他也想去画市瞧瞧,那就在外头吃吧。 第29章 其实、其实我也会心疼人 当然,这时候离饭点还早,不能大早过去坐着,先到对过一家看起来雅静的茶楼寻二楼雅间坐下,边喝茶边瞧大街上的热闹,庙会上有抬着城隍巡游的旧俗,十六个青壮年抬着城隍老爷走在前边,一群人扮得花红柳绿的跟在后头,踩高跷、耍旱船、扭秧歌,都是大男人,边扭边摆还一边插科打诨,说几句逗乐的话惹围观的百姓发笑。 廖秋离起码有十年没认真看过城隍巡城了,这会子默默看着,看得津津有味,看到有意思的地方也抿嘴笑,看入了迷,茶盏捧在手上久久顾不上喝一口,对面坐着的那位是醋坛子托生的,见人家眼珠子都定在了下头街面的热闹上,他不乐意了,暗里伸出脚偷偷撩了一下正看得入神的人,把人搅回神了,他使性说道:“有什么好瞧的,还不如瞧我!那城隍老爷一脸的硬胡茬子,蠢大粗黑的,有我一星半点好看么?!” 过往那个别扭使性的萧煜似乎又回来了,最少也能摸到一点影子,似乎他身上厚厚的壳龟裂开一条缝,少年性子从里边露出一个边角。 廖秋离被他一句话惹出一场笑,好久没这么笑过了,笑得暂时忘却自己那份怕,居然像多年以前那样打趣起他来:“城隍老爷是没你好看,你多俊啊,人人都爱瞧你!其他不论,我就喜欢你这张脸!”,说完才惊觉说了多么了不得的话,连尴尬带羞涩,堵得他下不来台,快快把手上的茶盏凑到唇边啜一口遮掩。 萧煜是个招惹不得的性子,听心上人说喜欢他那张脸,当时骨头都轻了一大半,几乎没当场飘起来,“你、你说的可当真?其实……我也不只是脸好看,其他的地方……咳,其他的好处也不少,就好比……咳,虽然你不在意,但我好歹也是庆朝的将军王,薪俸不低,足够养活一大家子人的,还有,说来你估计不愿意信,但其实我、我也会心疼人,不比谁差……就是只瞧过书,没实战过……所以、所以、所以……”,所以的后边死活出不来,萧将军的耳朵梢又红了,没羞死也臊死,他说不下去了,也一样故作镇定的端起茶盏喝一口,等对面那位“意会”他那些不能“言传”的话。 其实萧将军那一席话总结起来就这么些意思:将军王——我是当大官的,我一年能挣好多好多钱,养活你们一家人都富富有余,你不做画匠也行,我能养活你。 会心疼人——特别会心疼你,只是你不愿意要我这心疼,我再想也是白搭,十多年份的心疼太沉了,没把握好,伤了你,是我孬,你怕我是应当的。 就是只瞧过书——艳情话本读了有一箩筐,可屁事不顶,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候一样手生得很,心里想,手底下没好歹,还是我孬。话本上明明说这事儿不很疼的,多来几回似乎还很舒服,没曾想却是这样的不好受,唯一一回的肌肤实情,两人都不好受。 没实战过——确实没有,认定了这事儿只能同心爱之人做,那就一直这么当雏儿熬着,熬不住了就打手铳缓解一二分干旱,实际还是没吃猪肉没见猪跑的两眼一抹黑,今后一定多多钻研,争取早日娴熟老练,不弄疼你…… 所以——所以你得给我机会啊,多给几次,亲也会亲了,摸也老练了,说不定这事儿也是多做多熟的呢,熟了就不疼了。书上说这事儿一旦熟了不仅不疼,还挺舒服,或许还能让人欲罢不能呢。说来说去,就盼你别老这么防贼似的防着我。 廖秋离听懂了一半,将军王、会心疼人这两节听懂了——小屁孩儿在炫耀他权大、能挣、会花呢!后边那个“就是只瞧过书”和“没实战过”是个什么意思,画匠压根不知道。所以他压根不明白对面那位一脸羞臊中混杂着的希冀又是怎么回事。 “你看底下那个大头娃娃,挺有意思的。”画匠说了不该说的,对面那位又爱多心,一句无心的话他也能想成别的什么,怕他一想再想,想得出不来,就强自把话头扭转了,转到外头那些扮丑耍滑稽的人身上。 那人不说话,他立起身,从对面挪到了画匠身旁,坐得近极了,而且还把上半身靠过来,那张狐媚兮兮脸越黏越近,画匠把头撇过左边,装作没发现他突然而至的亲昵。那人逼到他脸庞边,鼻尖都要碰到鼻尖了,身后就是墙角,无路可退,他赶忙把眼死死闭合,不敢看那张近在毫厘的脸。他和世间人一样,都爱瞧美丽悦目的物事,对于这类物事也存有欣赏赞叹的心思,但从未想要过据为己有,因太过耀眼夺目的物事不易留住,留住了往往容易伤人伤己,远观就很好,赏心悦目又不伤心。 “庆之……让我亲一口……”萧将军等了十几年了,好不容易等来心上人说出“喜欢”,虽然只是“喜欢”他那张脸,但肯喜欢脸就好办,喜欢脸了,其他地方也可以一起喜欢的么,不借机讨点儿好处都对不住自个儿! “我刚才那句话是无心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廖秋离急了,着急起来就忘了有些事不能描,越描越不清白,你说无心,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什么?!真无心的人从来不着急辩解,晾在那儿就好了,十天八天不说,再糊涂的人都该明白那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不必当真,可他当场就辩解了,没事儿找事儿! 萧将军是个聪明人,某些时候还跟狐狸似的明白,听话听声,他就当他是愿意的,只不过嘴上不好意思承认。他笑了。这一笑有勾魂摄魄之效,廖秋离给摄去了魂,呆呆看着那双贴到眼前的眼珠子——是浅褐色的,有一圈淡淡的金色,瞳神有彩,瞳仁猫儿似的收做细细一条,和春天时见过的、那些发情的猫儿一般样…… 一闪神,那唇蜻蜓点水似的从他唇上刷过,刷完飞快退到一边,做了“坏事”那位坐端正了,摆过脸去一心一意害臊。说他么,他比你还羞,骂他么,他比你还臊,臊得说一句:我出去一趟,让他们续点儿茶水。这就急匆匆逃了,连骂你都骂不着! 他们要的是位置最好价钱最贵的雅间,续个茶水根本不需要客人开口,雅间内有个响铃,拉一下店小二立马就过来了,要多殷勤有多殷勤,出去叫人续茶水这话也就是个跑路的借口,或者说是借着扯淡跑路,发情的猫儿头一回得手,心里的欢喜滚水似的开锅,烫得他坐不住,非得跑出去风凉一会儿才行。 幸好他跑开了,不然廖秋离那儿也是方寸大乱的,两人对面坐着,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萧将军这一跑就跑半个时辰,看看快饭点了才咳嗽一声推门进来,对里边那位说:“在天聚和定了包间,时辰差不多了,这就过去?” 地方都定好了,预先定地儿是要付定钱的,若是不去,那定钱就归店家了,想着不能浪费,廖秋离就和他下楼,过了街面再走十来步,进了天聚和的大门口。掌柜的一看是刚才那位阔主儿,语气说不出的亲热谄媚,过来就给请双安,“给肃王殿下请安!里边雅间一早给您预备好了,菜色是同往常一样么,还是……”,“招牌菜来几样,到文美斋叫几个淮扬菜,红烧狮子头得有,萝卜烧干贝也要,剩下的你看着来。” 淮扬菜是照顾廖秋离的口味,鲁菜馆做的菜虽然不像川菜那样火爆辣嘴,但也有些味重,和清淡微甜的淮扬菜还是不同,怕他吃不惯,索性让他们从正宗的淮扬馆子叫几样招牌菜,省得带人出来一趟,没玩好也就罢了,还吃不惯吃不好,下回不愿和他一道出来了怎么办! “不用麻烦,鲁菜就挺好的,除了受不了辣之外其余都还好,不需要特地……” “吃饭就图舒心,我也想试试淮扬菜,不是特地为你预备的。” 又说瞎话!多少年来见了甜食就要蹙眉的人,还说想试试淮扬菜! “你还请了旁的人没有?” “没,就你和我。” “就俩人还点这么些菜,吃不完多浪费!” “吃得完!淮扬菜精细,盛菜的碟子还没有巴掌大,喂鸟儿估计都够戗吃饱的!” 说不过他,随他去,吃不完了让他兜着带回去接着吃! 吃菜得有酒,喝的什么酒呢,葡萄美酒。萧将军这是有备而来呀,出门之前就吩咐了手下人把酒送到天聚和来,到了饭点,酒也醒好了,喝到嘴里刚刚好。 第30章 小栗子偷揩油 淮扬馆子也做外卖生意,外卖的菜品做好了放在一个三层的食盒里送过来,打开还热得烫手,手脚够快的。文美斋是淮扬馆子中的翘楚,做的淮扬菜用料讲究做工精细——红烧狮子头用两个荷叶小碟盛着,得用小调羹舀着吃,豆腐似的软嫩,里边还掺着荸荠丁、虾仁,嫩得有筋骨,即便是萧煜这样不好甜的人也不能说这东西不好吃。萝卜烧干贝用的是金河口种的沙土萝卜,个头大水分足,这样的萝卜切成四四方方的小块儿,放在一个平口瓦罐里码好,下边垫一层大干虾,上边铺一层发好的上好干贝,上笼屉蒸之前先用花雕酒把瓦罐灌满,瓦罐封死,大火快蒸再转小火蒸一刻,这才入味。 萧煜多数时候都在喝酒,偶尔夹一筷子菜,起先他倒是挺有兴致的替对面那位夹菜来着,奈何人家一句我自己来,他就冷下去了,冷眉冷眼的坐着,不像是出来吃饭的,倒像是出来要账的。两人各吃各的,整个雅间里安静得很,只有筷条儿和盘碗碟盏碰出的一两声响动。廖秋离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萧煜不同,他不自在,他憋屈,吃个饭都不让他给夹菜,是嫌弃他么?!那用公筷可以了吧? 萧将军当真弄来一副公筷,接着给对面那位夹菜,对面那位吃饭吃一半,匆匆咽下一口,又拦着:“吃不了这许多,还是自个儿来吧,你吃你的,别总喝酒……” “饱了,不想吃。”萧将军认定心尖上的人嫌弃他,委屈,窝了一肚子火,不吃就饱了。好不容易把人骗来逛庙会陪吃饭,再窝火也不能挑这时候发作,忍着,脸皮厚一些,灌对面那位几杯酒,那人量浅,喝几杯微醺,说不定就能放开了呢…… “来,喝两杯,这酒不易得,等闲喝不着,你试试。”萧将军拿来一个小小酒盅,倒了一杯拿在手上凑到那人嘴边要他喝。 廖秋离平日里做完画匠活计以后因为时常仰着脖子,怕血气不走动,偶尔也会小酌一番,不是什么金贵的酒,就是自家土法酿制的米酒,喝来有点儿甜口的那种,拿一小碟花生米几块刚出锅的热豆干送酒,不大一个酒斛子喝空了,身上到处暖洋洋的,特别舒服,特别好睡,所以想起来了也会自己弄两杯喝喝。萧煜送到嘴边这杯酒闻着就挺香的,他有点儿想喝,但这么个喝法又不像话,他说:放下吧,我喝。 萧将军端着不动:“要喝就这么喝,不是要和我试试么,“夫妻”之间喝合卺酒还要手勾着手呢,就着手喝一杯酒怎么了?!” 他老爱拿“试试”来说事儿,廖秋离还真想不出话来驳他——你说这么喝酒不方便,他说哪里不方便,连杯子都不用你来拿,还有什么不方便的?你说“试试”可以找别的事情来试,他说不用别的,就这个,寻常人家不也穿衣吃饭细枝末节的琐碎么,凭什么这个就不成?! “你放下,我多喝两杯。” 在多喝两杯和就手喝一杯之间,萧将军选了前者,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要他多喝两杯,既然成了,手段不必计较,立马就撤手,把酒杯放他面前,酒斛子也放他面前,比个手势要他自便。自斟自酌么,来,别客气,喝呀。 廖秋离想的是这是果子酒,怎么喝都不会醉,谁曾想两杯下肚,人就有些晕乎了。他自言自语:这不是葡萄酒么,怎么这么冲? “也不纯是葡萄酿的,加了虎牢关外生的一种草籽,喝不了就别喝了,一会儿还要去画市呢。” 萧将军讲究策略、知道分寸,让那位喝两口微微晕乎,能让他顺利偷两手“油”就行了,别过头,真喝醉了那可是赔本的买卖,不是么,醉了,回家了,明儿见了,或者好几天都不见了,不是赔本是什么? 听他这么说,廖秋离就把酒盅放下,吃菜扒饭,尽量别浪费。文美斋的菜分量是不多,可他点的菜品多呀,吃到最后简直成了硬塞,塞不动了他就对乱点菜的那位说,“我是吃不动了,一会儿让人拿蒲包给你包了,你带回去接着吃,不许浪费!” “好,不过你得看着我吃,不然你怎么知道我拿回去以后是扔了还是吃了。”萧将军似笑非笑,一对漂亮的招子微微闪着幽光,想借此把人再拐回小院落里留一阵子,制造一些“时机”,他好相机行事呢。 廖秋离不言语,只拉了响铃让店小二预备蒲包。吃饱喝足,掌柜的奉送二盏茉莉花炒制的春茶,一盏茶下去,那种要命的饱腹感总算略略下去,再歇一会儿,这才从天聚和出来,上画市去。萧煜左手拎俩蒲包,右手牵着廖秋离,也不理旁人嘀嘀咕咕指指戳戳,就这么招摇过市。廖秋离没他那么厚脸皮,也没他那么不顾世俗,他掰他的手指头,使劲甩手,就为了甩开那只紧缠不放的手,无奈有了酒,头重脚轻的,走路都不大稳当,甩不开,只好低声下气的和那人打商量:“你先放开行么?我自己能走。” “不成!你走路脚底下都拌蒜了,放你自个儿走一会儿就得摔个四仰八叉的,那多难看!”。 “……”确实是有点头晕,但也不至于当街摔跤吧,非得这么手拖着手的走?那才难看呢! “别动!再动就扛着走!” 是手拖着手走难看还是扛着走难看,你可掂量好了! “……”又来了!动不动就威胁,能好好说话么?! 廖秋离的头晕特别离奇,不像是有酒的头晕,也不像是伤风感冒的头晕,是用一次力就更晕一层的那种晕法,他忍不住疑心这人是否在酒里加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弄得人头晕目眩的不好受,然而再一想又不十分像,这人虽然蛮霸,但不磊落的事他还不屑做。那只能说是喝不惯这种加了草籽的酒。 好在画市离天聚和不算十分远,转过三个街口,再走几十步也到了。 寻常的画匠一般不爱逛这些地方,说是匠气太重,大点儿的画铺也不愿意招待画匠,说他们俗气。廖秋离倒不在意匠气不匠气的,他觉得墙画也是画,也要吐故纳新、更新换代,也要博采众长、融会贯通,多看几家的画法才能有所得有所悟,所以他常来。有几家大画铺的掌柜和他相熟,知道他不纯看,有中意的愿意倾囊以购,因此见他上门多是好脸相迎,请进后边待贵客的大堂屋里,把近来购得或是寄卖的画作当中挑拔尖的拿出来,由他一幅幅验看、一幅幅挑。 今儿头晕,没心思一家家逛了,就直奔最大那家去,掌柜的笑脸迎上来,见他不像往常一样独个儿上门,似有些诧异,又见旁边那位身条高大模样俊俏的男人拖着他一道走,死也不放手的架势,意会了,生意人最要紧是舌头活络嘴巴紧,不该打听的别打听,不该问的别多问,看这样子,不能像往常一样在大厅里头一幅幅挑了,得匀个单间出来让他们俩进去挑,就把他们往楼上让,让到了字画间,照着老规矩把顶尖的拿出来让他慢慢瞧,门一带,客人们自便了。 廖秋离勉强撑着把画一幅幅摊开瞧,瞧了几幅,眼前的画越来越模糊,身上越来越热,他自己是没看见,萧煜看出来了,他把他的脸掰过来,问:脸怎么这么红?又把手盖到他额头上探,“不烧啊。”,再摸他脖子,顺着脖子摸到后背,“也不热啊,怎么单是脸上发烧,红成这副模样?”。廖秋离挥开他的手,还不当回事呢,接着瞧,“没什么,估计是有心火,回家喝两杯凉茶就下去了。”。正说着,他手底下摊开了一本画册,起头两人光顾着说话,没仔细瞧画册上描的是什么,过了一会儿,两人一低头,萧煜的眼首先直了——什么呢,画册上描的是一副春宫,还是龙阳的…… 廖秋离想也不想,那手就动作了,“啪”的一下把册子合上,咳嗽一声道,“没啥好的,今儿先回吧。” “谁说没好的,你手上那本我要了!”萧将军劈手就抢,攻其不备,一闪眼那春宫册子就到了他的手上了。 “那本不是卖的!”廖秋离急得双颊发赤,追过去要夺回来。 “这世上还有不卖的东西?!哼!我让他卖他就得卖!”萧将军鼻孔出气,哼了一声,牢牢霸住那本册子,反正谁也别想把这东西从他手上拿回去,廖秋离也不行!他现在一门心思都扑在这东西上头了,没别的,就想搞到手拿回去细细研究,这家伙死要面子的,绝不可能亲自上门到店里去淘买龙阳春宫,以前从陆弘景那货那儿缴来的都是一般的男欢女爱,不对口,研究来研究去,始终不是那个味道,这回好不容易碰上对口的了,不买才有鬼! 第31章 良心和色心拔了一会儿河,色心胜了一截…… 身量高不过人家,手快不过人家,劲儿也大不过人家,抢是抢不过了,看看耍赖耍诈行不行。 “那本册子是我先定下的!” “哦,你也定龙阳册子么?”萧将军双眼冒精光,似笑非笑瞭他一眼,意在言外,尽在不言中的意思。 “……总、总之你不能抢我的先!” 廖秋离一使劲,头更晕,眼花得看不见前边横着的长条椅子,一下绊倒了朝前摔去。萧煜好快手,左手把着春宫册子,右手抢出去拦腰抱住朝他“扑”过来的人——好时机!还是自个儿送上门来的!谢老天爷!回去记得给老天爷烧十炷八炷香!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就不信你不偏着我!以后多来几次这样的,给你在隆福寺立个长生牌位,让你天天吃不尽的香烟、享不尽的供奉,最好和月老讨份人情,把我和他拴在一块儿,那时节再给你供奉三牲,逢年过节的儿子似的孝顺你,天天烧香也不成问题,关键是你得使劲让他多摔几回,我多接几回,最好能直接摔床上去,没错,就这意思! 萧将军心里把天上最大的那位好好谢了一通,挟起人就走,到了柜上甩出一把金叶子,不用找零!他潇洒走人,掌柜的笑得合不拢嘴,一直送到门口,临了,他咳嗽一声对掌柜的说道,“以后还有这类的册子,记得给我留着,过段时日我自上门来取。”。掌柜的弥勒佛似的笑着,嘴里应道:“听您的吩咐!您手上这个不算最好的,还有那更精细的,细部瞧得一清二楚……您看……”。萧将军听到“细部瞧得一清二楚”,二话没说,当即定下明儿就来! 廖秋离在他胳肢窝下听得分明,不只是话听分明了,这家伙那颗不安分的心砰砰砰上蹿下跳的响动他也听分明了,说不清是羞是气,想放开喉咙训他两句,脸颊上的热似乎烧到了头顶,昏昏沉沉的,说话都难,软绵绵依在那人身上,竟要那人挟着才能走。 萧煜感到挟着的这位软倒了,绵绵靠过来,心里猛然一跳,就要往歪处想,好不容易把自个儿骂端正了,至少嘴上端正了,他问他,“怎么了?不舒服?看你站都没劲儿站了,要不还是叫辆车回去吧?不,先带你上医馆瞧瞧,别是伤风了,这病可不好治。”。他叫来一辆马车,扶着他坐上去,加钱让赶车的快马加鞭往鹤年堂赶。 廖秋离靠在萧煜身上,迷迷糊糊的说了一句:“别去医馆了,没事儿,送我回家睡一会儿就好。”。萧煜又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不烫,说明没发烧,说不定真是累出来的毛病呢,或许歇一会儿就能好? “这儿离菊儿胡同近,要不先去我那儿歇会儿?”他私心是想带着他回去自己家,不想放他回廖家,但又怕他一会儿醒了不高兴,所以还是问一声的好。他问了,但那位已经着了,连问了四五次都不见他应答。好,不应就当做是肯了,回菊儿胡同吧。就让赶车的往菊儿胡同去,到了地方给了车钱,把人抱下来放进内室那张大床上,替他脱鞋除袜,解开外衫,盖上丝棉做的软被,本想着到书房呆会儿,后来想这人脚凉,怕他不好睡,这就又折回来了,上床把软被掀开,把那双冰凉的脚抱到胸前,用整副胸膛来暖。暖着暖着,那双脚稍稍回温,萧将军的脑子也跟着稍稍回温,他猛然间想起进门时顺手丢在正堂内的那本春宫册子来——要不……趁这时候拿来看看?不是特意挑的这时候,后边几日要上朝么,要和一班和他不对付的文武们死磕“开边市”的事儿么,没得空闲么,真不是特意的…… 他自己把自己说服了,下床把那本册子拿进来,一边暖着怀里的脚,一边翻着春宫,越看越觉得喉头根发紧,整个人旱的很,就想找个池子好好跳下去扑腾一番。这本册子四十来页,一页一种姿势,萧将军看书从来是快翻,从头到尾囫囵翻一通,拣自己中意的仔细瞧。册子翻完,他算是长见识了,有些姿势他想都想不出来还能这么弄的,那一幅幅的图在脑子里过来过去,后劲太猛,简直都带了“杀性”,杀得他心里寸草不生,啥也不想,就想壮壮贼胆子,偷偷试试个把姿势,不必真刀真枪,浅尝辄止应当、应当不会把人惊醒了吧…… 萧将军伸手扒外衫,原本想扒光了的,但想想若是有“万一”,光着腚不好办,就留着小衣没除,完后钻进软被里,和廖秋离肩碰肩躺着。他得先躺一会儿,把那颗贼心里肥大的部分削下去,不然不敢动手,怕一动手就动错了手,弄大发了,他们刚有了起色的关系又退回原地去。他侧过身,捂住自己那颗跳得微微发疼的心,撑起身来,把那人的手拉过来,放到自己的那话儿上,再把自己的手拢上去,就这么一个动作,他就喘得急了,太阳穴那儿突突跳,眼眶发潮,急喘几口,咬牙继续,刚要动作,一抬眼正好看见那人睁开眼睛瞅着他…… “我不是……没有那个意思……就是试试看,没想着真的……”。萧将军语无伦次了,说来说去离不开这么个意思“我不是成心的”! 捉现行这种事儿得看看是搁谁身上,搁那没脸没皮的身上,人家自己跨得过这道坎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扯八道可谓得心应手,一句“我没做别的,就是借你的手用用,不然我憋的这么苦,憋不住了成了真刀真枪怎么办!”。这就叫愣的,装傻充愣的愣。或者是“借手用用怎么了,又没用那后庭花!”。这就叫横的,横行霸道的横。又或者是“小心肝儿,含住了别撒嘴!”。这就叫不要命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式的不要命。只可惜萧将军装傻充愣向来不在行,横行霸道也是一时时的,牡丹花下死的决绝他是试过一回没错,可后边他又想细水长流了,还是受不了他爹娘那样的、一天天一年年的撕扯,到死也喘不过气来。他想要那种平平淡淡的,相互关照,暖暖的,一生无起伏波折,到老了还依偎在一起,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那种。他孤狼一样的直觉告诉他,廖秋离没他娘那股狠劲,他还是同情他的,说过点儿,是可怜他,他们之间似乎比他爹娘之间多了一点什么,可能是十多年的情份,可能还是有点儿指望的,只要他足够死皮赖脸。 只可惜那张脸皮还没练够境界,亏心,底气不足——瞧春宫册子瞧得色心骤起,趁人熟睡借人的手来打手铳,更要命的是被人撞了个正着,平日里就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这会儿忙着找词儿辩解也晚了,说了几句碎渣子一样的话,认了命,闭了嘴,任那人发落。 “热……”奇了怪了,那人没像往常一样气得翻身下床走人,就是嘴里一直喊热,一个劲地扒身上的中衣。 萧煜就是再不清楚也该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了——陆弘景那货没骗他,当真在吃的东西里头下了“那啥药”!而且,这药的药性不寻常,对那血燥血旺的不起作用,对那血滞血凝的药性猛烈。他吃了没事,廖秋离吃了那就是出大事了!那货真是煞费苦心哪,一早就知道廖秋离脚凉的毛病,一早就“对症下药”把药下到了某瓶酒里,路上没喝酒,所以没发作,今日喝了酒,这就发作了。 “……上千瓶的酒……偏就喝了这瓶,这可不是我成心的……大约是天意……”萧将军立马就把“天意”挂到了前边,良心和色心拔了一会儿河,色心胜了一截,于是他心一横,把身上最后那层皮扒了,溜光净地滑过去抱住那人,脑子里过着刚才看见的册页,不敢用那太过“凶猛”的,还是从寻常一点儿的开始吧。床头有个小柜子,里边备有供这事儿使用的膏和油,先用的膏,后用的油,摸弄了一阵,还是不够滑,够戗进得去,萧煜拢住心火,耐着性子用嘴、用手,虽然拙得很,但中了药的人受不得一点点刺激,这么用嘴又用手的,很快便软而且湿,此时再小心翼翼入港,居然也进得去了…… 第32章 一夜鸳鸯 一个熬了好几个月好容易开了荤,另一个中了药身上热不由自主,这就狂风暴雨拆都拆不开了。从下午折腾到入夜,又折腾到初更时分,药性才退,萧将军吃得畅快淋漓,那位乏得睁眼的力气都没有,直接昏睡过去,初春春寒料峭的,两人身上一层汗。萧煜心满意足,顾不上睡,他到灶房烧了水端过来,替那位擦身。擦完了收拾好,赶紧钻进被窝里,搂着他一起睡,当然还是睡不着,有点儿欢喜有点儿愁——和头一回不一样,这回那人也一同舒服了,说明自己还是有了长进的,虽然大半得归功于那药的药性。愁也真是愁,明早该如何说呢,对着这么一个还不是两厢情愿的人,又来了一次,不,是“许多”次,他会骂他怨他还是、还是又和以前一样不愿和他交道了?真是的,起头管不住自己的嘴,后边就得收拾烂摊子!转念一想,也不是自己管不住自己的事儿,这药的药性这么猛,他不舍身,谁来解这药? 一夜胡思乱想,等不到天亮他就爬起来熬粥,其实是有底下人的,这些琐碎小事可以让底下人做,但一来昨儿进门的时候他就把底下人打发出去了,二来他胆儿欠,不敢现等着那人醒来,两人当面锣对面鼓的对这笔是非。 廖秋离已经醒了,做画匠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到了卯时中间就要醒,醒来浑身不适,腰那儿刺痛,后边钝痛,昨夜里发生过什么他没忘,虽则动弹不得浑身燥热,但一丝一毫他都记得。头回还能说是用强的,这回呢?说那位下了药,用药性摆弄他?证据呢?空口无凭的,说谁也说不着。那这算怎么回事?哑巴亏?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若说是哑巴亏、说那位下药,那就等于把他自个儿择出去了,做一个无辜的“受害人”那多轻松,责任都可以往外推,还可以一门心思的恨下去,或是以此做藉,说事不过三,那位还敢来二回,谁还敢和他处下去?!不如一刀两断! 做得来么? 其他人或许可以,廖秋离不行。账不是这么算的。药性烈,扛不过,所以顺水推舟依允了?或者是那位舔得他挺舒服,所以一下没守住,任他行事了?算了,怎么也赖不过去的。他心乱得很,从床上爬起来,摸着床边放着的外衫,拿起来慢慢穿戴好,试着撑起身,走到离床十来步的茶桌那儿就走不动了,腰还是酸疼。 那人不在,估计是上朝去了,反正屋里也没旁的人,坐下缓缓再回去也未尝不可。桌上摆着一把茶壶,摸一摸还是热乎的,倒一杯热茶水喝了,微微出一层汗,舒服些了,这就要走,不想另一人从外进来,两人一照面,说不出的尴尬局促。谁都尴尬,谁都局促,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若是新婚燕尔,尴尬局促都是蜜一般的甜,他们呢,一夜鸳鸯,野过了头,今儿找不着北,更找不着野过了之后的头一句话。 “……怎么不多睡会儿?”半晌,昨夜吃饱了的人挣扎了一会儿决定先开腔,“今儿我不上朝,有空,给你熬了一点小米白粥,吃两口?”昨天夜里还想着要上朝的人,这会儿又有空了。 “……不了,我想回去,能麻烦你替我叫辆车么?”廖秋离心乱如麻,不自觉就客套了,什么叫“麻烦你替我叫辆车”,那是不得不麻烦你,所以得客客气气的求你。 他这么一说,本来还热着一张脸的萧煜透心凉了,“你闹什么别扭?昨夜的事你情我愿的,我强你了么?!一早起来就这么摆脸?!” “……你没强我,是我自己贴上去的。”廖秋离嗓音里不见火气,倒是有种黯然的纷乱,也不是赌气使性,像是突然间认清了自己身上的某部分,之前从未看明白过,或者是看明白了也不肯认,一直半死不活的拖着赖着,经过这一晚,原先关着的那部分敞开了,不是他管得住的了。 “呵……没有的事!是我在酒里下了药,怨不得你!我馋你了,馋得满脑子龌蹉心思,下点儿药算什么!还没像我爹待我娘似的造一座别院,关你进去呢!” 人心到底隔着肚皮,廖秋离说的是真心话,萧煜却听成了反讽,心凉成灰,话说得难听了。 “……你不是这样的人。咱可以先不争了么?我现在就想回家,替我叫辆车,其他的等我好些了咱们再谈。”廖秋离精力不济,一心要往家走。不对着这个人了,脑子或许可以静一静,想清楚了再和他说,省得一开口就要吵架似的,都不能好好说话! 萧煜万万没想到廖秋离会说他“不是这样的人”,原来自己在那人心里还算磊落么?还是说自己骄傲蛮霸惯了,不屑用下药的手段?心尖上的人突如其来的“信任”真是磨人,他那透心凉的心又暖了一点,难受与好受交替着,还是听他的话,乖乖叫车去。 车来了,廖秋离自己走,慢慢走,就是不要他送,只准他跟到正堂门口。一人门内一人车内,对看一眼,无话可说,渐行渐远。 廖秋离一夜未归,虽然萧煜事先派了人过来递过招呼,廖家人心里仍旧膈应——都知道他们俩一块儿过夜,但谁知道里边有什么枝节。廖秋离的娘绷不住,几乎没当时寻上门把儿子抢回来,还是廖家老三有能耐,几句话让自家娘亲回房歇着,他在正堂受到定更时分,知道老五今夜不会回来了,就先回房歇着,睡饱了转天才有力气问话么。 廖秋离卯时末尾进的廖家台口,刚进门就看见三哥坐在正堂,慢吞吞喝一碗白粥,手上捏一个“油炸鬼”,吃得十分香甜。以为他是纯吃早饭,暗自松了口气,打算从侧边的回廊绕回自己屋里。没曾想人家昨夜等他等到定更,今早这是守株待兔来了。 “老五回来啦,过来一块儿吃早饭!”廖家老三笑眯眯冲他招手,让他过来坐下。说是让他一块儿吃早饭,实际是要问他昨夜的事——你不是不愿意的么,明知道那位揣着一颗狼一样的心,你这块肉还要跟他混一晚,这不是有意送上门是什么? “昨夜萧将军派人上门递了话,说你不回来住了,暂且在他那儿歇下,怎么,想通了?愿意了?”廖家老三对着自家人向来单刀直入,说话讲究一语中的,不绕弯,怎么直白怎么说,有时候怎么难听怎么说。言语之外就那么个意思:就不信你们能一点事儿没有!有了事儿,那你倒是给个准话啊,一家人为你别着劲费尽心力想保你自由,别到了最后成了剃头挑子一头热! “……三哥,别问了,让我睡会儿,我这儿也乱得很,一时半会儿也和你说不清。”廖秋离面色不好,听了他这一番话更加不好,啥也不想说,就想回窝里好好睡一觉,歇一会儿,太累了。身累心也累。 “行,你先歇着。要我扶你进去么?”廖家老三一张嘴有时候忒毒,自家人一样不放过。他见老五歪歪倒倒的,知道这俩昨夜一定放纵过了,若不是自家兄弟,抽他一顿都不解恨的!要愿意从一开始就说愿意,不愿意就死顶到底,别不愿了一半又愿了,娘家这头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像人! “不用。歇够了我自去找你说话。” “好哇!我今儿不出门,就在家等着你。”老三皮笑肉不笑的盯着老五,又说了一通刺话,这才放他走。 这一觉从早上睡到了晚上,天昏地暗的一觉,醒来也不觉得有半点舒爽,还是困乏,还是想睡,但好歹脑子里明白了一些,正坐在床边醒瞌睡,一只三花猫儿从窗外跳进来,在他脚边打转撒娇。这猫长得有特点,眼圈那儿一边黑一边橘黄,对应着屁股上一边一块的黑黄斑点,再瞧瞧那股牛逼烘烘的傲气,再瞧瞧身上那几块因为争地盘抢母猫咬出来的秃斑,怎么看怎么像天桥上收保护费的地痞…… “豆豆,又出去混去了?”廖秋离看它身上又被咬秃了两片毛,拍了拍床沿要它跳上来坐好。“给,小鱼干,吃了就回窝,别让三哥看见你这副样子,当心他又揪你胡子!”,这猫都成精了,听得懂人话,让它上座它就上座,给它鱼干它一点不客气地吃光了,慢条斯理地舔爪子舔身子洗脸,从容不迫得很,有大将风度。 豆豆的奶奶是萧煜的猫,白猫,特别贵气的那种白,眼珠子一边蓝一边绿,一身的毛蓬蓬松松,说它是猫里边的公主都不过分。 那都是十好几年前的事了,早在萧煜被他爹硬带回肃王府认祖归宗之前。猫公主一开始养得太娇,萧煜走了以后无人照管,转眼就被三条街外的猫痞子用几条小鱼拐走了。后来猫公主有了豆豆的爹,找不着吃的了,居然寻到了廖秋离这儿,生了三只猫崽子,一只纯白的,一只纯黑的,还有一只三花的,生下崽子没多久,那只猫公主就给人药死了,三只猫崽子只活了一只,就是豆豆的爹。再后来豆豆的爹拐来了豆豆的妈,在廖家搭了个窝棚住下了,生了豆豆。对,一胎就生了豆豆一只猫。人都说这样的猫是猫王,只要有它在,鼠儿们不敢作孽。王不王的不知道,总之只要它路过,三条街面上的老鼠都敬而远之,从来不见这家伙捉老鼠,从来只见它见天到晚的睡大觉,到了夜里就外出“风流”,然而家里再也没见过鼠的影子。 第33章 情丝是剪还是理 看看这满身地痞流氓气的家伙,再想想十好几年前那位猫公主,廖秋离忽然有点儿感慨——多贵气的种都没用,若是没有好吃好喝,三代以后就串了秧子了。 说到底,猫儿某些地方是比人强,吃惯了好食,一下没得吃了,它换种糙食一样活得下去,一样该生崽子生崽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就不行,从天上摔到地上得埋怨,说不定受不了了就自己寻了断,从地上到了天上又把持不住自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起得快摔得更快,还是得埋怨,一辈子唠里唠叨的,大半都是牢骚。自己也是万千凡人当中的一个,自然也有牢骚,有一段日子,牢骚的内容多数和萧煜有关,就是埋怨他擅自撕了他们之间原本的那层关系,两人之间空荡荡摸不着边,他不知拿哪副脸面去面对他。 如今看来,他自己也不那么坦荡,做不到不管不理不近不言不动,说到底就是拿不出真正的冷脸来对萧煜,还是对他有牵挂,像是生辰之类的琐碎小事他都记得,若两人都聚头他也不忘替他过。萧煜会把他送的东西仔细收好,他又何尝不是呢,当然,也不单是把萧煜送的收好,亲朋送的他都会一一分列,按门类收藏。这种说特别又不特别,说不特别又特别的关系,他被困在当中,如同被蛛网扑住的飞蛾,出脱不得,半生不死,真想找个人说说。 廖家老三来的好,刚想到人就来了,不白来,手上还拿了一个托盘,端着一碗菜肉猪肝粥,礼节性的敲一声门,没等到应答就推门进去了。一怕他饿着,二怕他屈心,还是当哥的,嘴上挖苦,心里关照。 “娘亲手给你做的,趁热吃。” 自家娘亲手做的,没胃口也要吃,廖秋离接过来,了一口吃下去,停了一会儿又一口,这就吃不下了。 “三哥,问你个事儿……” “说。” “大哥原先不是不愿娶大嫂的么,后来怎么又肯了?”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吧。大哥的不愿不是不喜欢的那种不愿,这条最主要,若他不喜欢,谁也不能强着他娶。是他自己跨不过那道坎,老觉着配不上大嫂,后来出了一件事儿,这事儿你也知道的,大哥他总算是想清楚了,这才没错过一段好姻缘。你呢?你又是怎么回事?”廖家老三擅长用一件事扯出另一件事,自然而然的引人打开话匣子。 “……我也不知道。”他确实不知道,也就是实话实说。 “心里五脊六兽的说不清?”老三笑笑,他是太知道老幺的脾性了——他对那位将军王有几分心思,这个不好说,但有一条,他不恨他,即便是在那位做了霸王的行径之后,也还是恨不起来。他这兄弟品性温和,“恨”这样浓烈的情感他应付不来,他和风细雨惯了,从来不知道该如何去“恨”一个人。“恨”是消耗的,过不多久人就给烧成灰烬,从今以后就以灰烬的形态活下去,靠“恨”凝合成一个人,恨让人强大、无坚不摧甚至无恶不作,但这样的人最好一辈子别失掉恨着的对象,一旦恨着的人或物没了,这人也就散了,一夜散尽,或是一夜老去,没有例外。所以,他还宁愿他家老幺别去“恨”,爱与不爱的另说,但千万别轻易去“恨”,那样代价太大了,以一己之身、以余下岁月去“恨”一个人,燃尽自己去换一个永远不可能快乐的结局,不值当的。 “嗯。说不清。越想越乱,不知该怎么对他才好。” “那你愿不愿从此远离庆朝到大秦去,与那位老死不相见?” “……那他还是会找过去的吧……”。他知道他必定会找过去,千里风尘,万里关山都别想拦住他。那人就是这么死心眼。 “找过去又如何?还不是一样。”你一样说不清楚。剪不断理还乱的,通常就是一份情的开端。只是你还不知道。只是你还不把“情”当“情”。 “……不一样。我躲不掉的。” “唔,你当自个儿是啥?普度众生的活菩萨,给谁都能匀出一份‘爱’来?”老三叹口气,把碗端起来,了一勺子喂过去,老幺是他一手带大的,喂饭都熟门熟路、自然而然。有时候真想凿老幺一个爆栗!脑壳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好,这是本性的事儿,江山易移本性难改,他家老幺若是不做画匠了,大约可以出家做和尚或是做道士,他“爱”的界线比较模糊,说白了就是种“大爱”,最适合“悲悯苍生,救世普度”。均分之后的结果,分到萧煜那儿的也有一份,不算稀薄,但也不够浓厚,不是一对一的全面独占,所以说萧将军也是个等他爱的小可怜儿。 “三哥……我得再理一理。” “多久?若是一辈子理不清呢?”。若是一辈子都是这么不浓不淡的呢,你要不要和他一起? “要真是那样,那就只能和他耗一辈子了。” “好,有你这句话就好,今后你们的事,廖家不管了,你若愿意带他回家就带吧。”反正事到如今你们俩都有名有实了,要是再像萧将军说的那样“请皇命赐婚”,那就连过场都走完了,还要如何? “嗯。” “……老五,我还要多一句嘴,现在是没有,可要是日后你遇上了让你心动的人呢,怎么处?”虽说你活了近三十年没对谁认真动过心,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真有那么一天,你夹在中间就要被夹死! “三哥……不是那么容易的。不是说动心就能动心的。我不是个滥情的人。和他认识也有十来年了,你见过我对谁像是对他一样么?” “我算是明白了,大哥越不过去的是‘门户’,你呢,你越不过去的除了‘门户’,还有‘男女人伦’,你比大哥难受!行了,顺着自己的心走,别勉强,也别想太多,是这么的,话给你说开了,粥你得给我喝了,别浪费了家里人的一份心!”廖家老三说完,把粥放回老五手上,拍拍他肩膀,出门去了。 画匠没活计做的时候空闲多,胡思乱想多久都有富余,将军王不同,情场上刚败下阵来,沙场那边又有事。 黑川口自从几月前陷过一回之后一直不算太平,虎牢关那头有陆弘景坐镇,暂时不会有大事,大事出在了西域,西域原本有一串小国,庆朝开国之时把这串小国收了进来,在肃州设了府衙,派了官吏,正式列入庆朝版图内,定名西疆,说惯了,人们说起来还是叫“西域”。 毕竟是天高皇帝远,庆朝立国好几十年了,西域一直有零星反叛,但还不成气候,最终都被镇了下去,这回不同,西疆那些小国串联起来一番嘀咕,商量如何才能从庆朝脱出去,自立山头,嘀咕了一阵,得了结论——一帮小国无论如何敌不过庆朝的铁骑,还不如请外来的和尚进来念经,万一事情败露了,也捉不到他们头上去,这就由小国当中最大的一个领头,从大食那头引进来一伙匪帮,匪帮的头头名叫阿古柏,与景非然乃是八拜之交,两边臭味相投的,密谋你占南海,我割西疆,为了这个,阿古柏一入西域就将请他过来的小国头头们诱入网中一网打尽,而后以天山为界,先占了山南的府衙,杀了官吏,另立门户,短短数十日内就把山南吞下肚内。这么个结果是小国贵族们想不到的,这就叫机关算尽,赔了老底。这时候又想起庆朝来了,觉着还是庆朝管着的时候日子好过,又调转了头急求庆朝出兵碾平匪帮。 急信传来,又把庆朝的朝堂炸成了两派,一派说不如弃掉西域,反正那也是块鸡肋,每年净贴银子不挣钱,顶多挣来一点屁事不顶的名声,有什么用!另一派说西域是入川陕的门户,川陕又是入中原的门户,一旦弃掉,匪帮们从西域长驱直入,再加上一直有心东来的大食,那就等于开门引贼,江山社稷,岂容儿戏! 与开边市不同,户部尚书廖之信这回站到了主战的一方,而且是当场表态:西域不能丢,寸寸国土寸寸金,国库虽然不富裕,但西域这场战事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打! 户部管钱粮,等于是国朝的财神爷,财神爷愿意鼎力支持,萧煜松了一口大气。接下来就是说服财神爷配合开边市的事儿了,散朝以后,皇帝留下几位股肱,就在御书房内聊了一会儿,本以为还要非一番口舌才能说服廖之信,不料这位倒转得快,一听说西域那边倒了架子,立马就跟上了大局——先开边市,稳住北戎,最好能与之相盟,至于西域之战,远途深入,急不得,得备齐了才好开打。 第34章 半个两情相悦 宰辅、户部、兵部、工部这几位股肱心能往一处想那就容易多了,皇帝先问萧煜,“卿预估西域一战所费几何?”,萧煜禀道:“西出肃州,进入西域之后地远人稀,筹粮不易,且山南又被匪帮所占,运粮更不易,需从川陕筹粮,先运到肃州,再从肃州绕道天山北麓,运到板城,上千里的路,靠马驮人扛,运费比粮草还要贵得多。”。 “多多少?”皇帝不是“生于深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的软柿子,他十岁之前一直在宫外生长,身份暧昧不明,登大宝前受过无数的苦难磨折,知道行军打仗的关窍在于钱粮,兵多将广钱粮足,这才有打胜仗的可能。 “九至十倍!” 也即是说,假如筹措粮草花费八十万两白银,把粮草运到西域就得花费七百二十万两到八百万两白银!这是天价呀!还不算中途情况有变多出来的那些临时款项呢,一场仗打下来少说也得耗费一千多万两白银! 饶是廖之信事先做了预备,还是被这数目激出了一口凉气! “……户部累年盈余也仅只是刚刚凑手。”廖之信说的是大实话,这几年轻徭薄赋,减了不少的税赋,又一直对北戎用兵,加上周边那个不安分的属国新罗,开支出去就没了边,攒不下什么钱。打个仗把国库掏空了,遇上水患灾荒可怎么办? “廖卿可有他法筹银?”皇帝摆过头来对着廖之信,问他有什么法子可想没有。 “……臣一年前给您上过一份奏章,上边提到开征商户税赋的事,那时候您没准,如今别无他法,只好从这上头来了。”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等,一旦有事,不论是战事还是其他事,前朝的帝王们首先想到的就是从商贾身上榨出二两油来,到了庆朝,尤其是到了现任帝王萧煌这儿,他就不大愿意循旧例,在他看来,商贾沟通内外,联络他方,把庆朝没有的东西带进来,又把外邦没有的东西带出去,互通有无,这才是大国应有的气象胸襟。然而打仗是要烧钱的,远途奔袭更是烧钱,没钱哪来的粮,没粮哪来的胆,这税不征也得征了。 “那依廖卿之见,税赋当如何计率?” “二十而税一。”不算非常重,本想定三十税一的,廖之信粗略一算,还得把那些遭了灾的州县排出去,再说了,什么东西一旦给出去了,想再拿回来,那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富商巨贾当中也有花费重金结识朝堂重臣的,消息不能说不灵通,这些人一早听到些风声了,心里自然也会对税赋计率有所估计,大部分人都估在十而税一,廖之信退一步,二十税一,想来不会引起过大反弹。 “嗯。”皇帝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沉吟一会儿,又问萧煜,“这战该如何打,卿心中可有数么?” “缓备急攻,一鼓作气。” 孤军深入,道路险远,粮草必得备足,这层急不得,所以得缓备,一旦备齐开打,定要死咬不放的一棍子打死,快刀斩乱麻,一定得快。 “有数就好,放开手干,朝堂这儿有朕呢。”这就是定了主帅了,给运筹帷幄的这位吃定心丸呢。 战前筹粮是大事,将军王得亲自出马督办,明儿就走。反正菊儿胡同的小院落就是个歇脚的下处,又没有人要等他,还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没啥可准备的,转天起来打马就走,顶多让底下人给廖秋离带句话,说他要出趟远门,这回就不带着他了,兵事凶险,没必要带着他去涉险。 萧煜从御书房出来,一路走一路想,起初心思还能放在战事上,后来一闪念,想到了廖秋离,再想到他得了信还不知怎么高兴呢——可算是不用有个人整天缠着他了,说不定这一去就不回来了,成了无定河边的一把枯骨,他就永远解脱了。一颗心刀割似的难受,终究耐不住性子,自己去了一趟廖家台口找那个寡情的冤家。 如今廖世襄不怎么管事了,廖家台口的来往基本都是廖允公在打理,萧煜刚在大门口露头,廖家老三就笑着迎上来了,笑面虎不只有一脸热乎的笑,还有对拔尖的眼睛,决不会让“贵客”在门口久站。 “给肃王殿下请安,今儿怎么有空过来?”老三惯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久之前才为了老五和人家撕破脸皮撂了狠话,这会子跟没事人似的热络,翻脸也和翻书一般。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得了老五的话,他们家老五一旦松动了,他又觉着有这么座“靠山”挺好,不能轻易放过,得抓紧了攀交情。商人么,该把握的利益要及时把握。 萧煜这头倒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的,怎么着?才给了下马威没几天呢,怎么又给热脸了?而且,这热脸不单是给“肃王”的,还是给廖家“姑爷”的,莫非有诈? 他这儿狐疑着,进了正堂坐下喝茶,廖家老三差了人去唤廖秋离来,越发不像是真的了。 再一会儿,廖秋离出来了,廖家老三笑眯眯的把他们往里边让,“外头说话不清净,要不老五你领着肃王殿下上你屋里去?” 廖秋离看了一眼自家三哥,没敢看跟过来的那个人,拣直走了,说不出的尴尬。 这是太突然了啊,还没想好该摆个什么样的脸来对着这个人呢,他就找上门来了。 萧煜跟在他身后进了屋,两人一个坐床上一个坐床边的一张小书桌旁,隔着不远的距离想着很远的心事,总有那绷不住的人先开口:“明儿要出趟远门,来和你说一声。” 不是去游山玩水,是去玩命,就不带你去了。 廖秋离眼皮“簌”的一跳,忍不住要问:去哪?远么? “有点儿远,你在帝京好好呆着。等我回来了再说。”要是回不来了,不知道成了鬼能不能回来,能回来也不知会不会吓着你。 “去哪真不能说么?”廖秋离突然有点儿心慌意乱,不知怎么的,就是发慌,没着没落的那种慌法,总觉得有些不祥。从前若是萧煜不愿说,他向来不问他去哪的,这次偏要问,就是让那不安稳给闹的。 “西域。……去了就不知道回不回得来了……” “少胡说!”廖秋离拔高了嗓门吼他,真发火了。他这人说话一直以来温和好商量,甚少高声,别说吼了,就是喊都少,像这样直着嗓子吼谁,还从来没有过。吼过后他自己先软了下去,“你非得弄个‘兆头’出来不可么?!” “兆头不兆头的,反正你也烦我,真没了,你不也松了一口气么。”萧煜笑了,笑得挺苦的——你又不肯跟我,何苦要招惹我。 “萧煜!你非得这么说话么?!”廖秋离气得指名道姓了,夜里没睡好,白日没补成觉,头疼得没了耐性,“你我相识至今十年有余了,你见我对谁像是对你一般?!操心你的饥饱寒温,想尽了办法往肃王府里给你送吃的送穿的,你见过我对谁这么样么?!其他就不说了,就是对着个陌生人我都不会盼望他去死!”说出这个“死”字,他又把自己说伤心了,忌讳不能说破,怎么偏就口不择言了呢?! “……你对我不一般么,怎么个不一般法?嗯?”萧煜是沉得住气的,即便一颗心让他那句“不一般”炸得开了花,他也能压住了四分五裂的心,静静地等着他把心窝掏出来给他看。 “……”廖秋离抬头看他一眼,这是许久以来他这么样正眼看他,一眼之间,凄凉丛生,“你对我行过的事都是些什么事……你自己清楚,这些事多恶、多毁人,你也该清楚,你以为到如今我还愿意对着你是因为畏惧你手中的权势?!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孬?!……” “……我从没这么想,我萧煜敢作敢当,当初做下的,我早就有了预备,不过是心里存着一分奢望,才死皮赖脸的缠着你。……我求的什么呢,不就是和你一起长长久久,生不离、死不别……说真的,你要真不愿,我又能拿你怎么地呢?还不是得求着你可怜可怜我,多少施舍一些,别让我空等……” “萧煜!你若真想长久,那就别再瞎三话四!怎么去的怎么回,听见了么?!” 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到了,不必多说,萧煜又不是傻子,当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敢再逼他了,就把话放软,说些甜的,“听见了,怎么去的怎么回,你可得等着我。”他笑了,孩子似的一张笑脸,很单纯的笑,好比谁许他一个他想了好久的物事,觉着就要到手了,想一想心就猛地一跳,期许中的酸甜苦涩犹如树桩上的年轮,条条缕缕,一圈一圈的坐困愁城,一清二楚,他自己清楚,他等的那个人也清楚。 第35章 定情信物 “那我先回了?”尾音微微上扬,用的是问句,意思是你若还有话要和我说,那就留我,若是无话,那我可就走了。到底不舍,还想他留他,说一二句私房话。 “你等会儿,给你个东西。”廖秋离打开床头左侧的柜子,摸出一枚平安扣递给他,“拿去,人说玉能保平安,我用不上,你戴着吧。”。 这枚平安扣是个老物件了,廖家十个孩子一个一枚。主料本是一块大的羊脂白玉,是当年他们爷爷偶然从西域得来的,整料出了两副手镯,余下的料子做成十个平安扣,交到廖世襄手上的时候就说了,有几个儿女给几个,给不完的就给长孙长媳,谁知廖世襄夫妇生足了十个儿女,刚好一人一枚。这东西就和压箱底的宝贝差不多,娶了新妇就给新妇,嫁了官人就给官人。廖秋离把这个给了萧煜,多余的话都可以省了,这东西已经把该表不该表的统统表干净了。比“时须片纸,各报平安”更刻骨。 “我收下了。”萧煜接过,这就挂上脖子,笑容忽然转腻,“还想讨点儿别的,你给么?” “什么?”听话的这位傻乎乎的,想不明白一个将军王不缺钱财不缺吃喝,还要问他讨什么。 “亲一口……”萧煜胆子骤肥,张口就要讨从来不敢讨的。 “你也可以了啊!少卖乖!”廖秋离气他没正形,就要出门拼命了还想些不像样的。 萧将军丘八风范,讨不来就自己拿了,只见他闪出右手圈住廖秋离,找准了想亲的地儿,“啾”一口又迅速放开,没等那位回过神他就哈哈笑着撤了。 转天五更,萧将军从菊儿胡同的家里出来,忽然看见门口停了一辆挺朴素的马车,蓝布白花底子的车帘子,眼熟,一看就知道是谁来了。 “你怎么来了?!来了也不知道进去,就这么在外头冻着,傻啊!”萧将军快步迎过去,一掀帘子就是一通说。“来多久了?不会一直在外头冻着吧?!” “……没什么,醒的早,想过来送你一程,这就过来了。”其实是一夜没睡,起来瞧了时辰,才三更,想着这人估计也是早早就走的,干脆过来看看他走了没,于是自己套了一辆车,去他家看一眼走是没走。到了地方也还不到四更,叫门怕扰着里边人的睡眠,就在车里等着。其实之前也给他送过行,也有这样起早的时候,也有这么等过他,但揣着的心思不一样了,至少不太一样了,所以免不了的诸般滋味上心头。“路过满文楼,给你买了几个羊肉馅儿包子,路上带着吃吧。”。满文楼是城内少有的几家通宵经营的饭铺,主打包子米面,不如大饭庄讲究,味道还行,生意不错。 “有心了。你让开点儿,我上车上坐。”将军当然也是人,当热也有七情六欲,都要出门了还忍不住要腻乎一会儿这都是人之常情。 怎么腻乎呢?就是在那辆窄窄小小的骡子车内说两句甜不辣的话,摸两把甜不辣的肉,完了,就这样了,不然还能怎么地,干吃几口留个念想,告诉自己千万别死,死了就吃不着了,一路鼓舞着自己个儿遇水架桥过关斩将,总之就是死心塌地的好好活着! 廖秋离捏住他四处乱摸的手,斥他一句让他稳重点儿,他回说你不都送我平安扣了么,三哥说你们兄弟姐妹一人一枚,是预备送新媳妇或是新官人的,金贵着呢,这你都给了我,摸两把算什么?! 还“三哥”呢!嘴够甜的!老三也是个坏事儿的!这就把底子供出去搭人情了! 萧将军看了看时辰,不得不走了,死皮赖脸嘟着一张“拱猪嘴”拱到廖秋离脸上,又从脸上拱到了颈边,扒拉开盘扣,露出脖颈,留了几道猪拱过了的印子,这才心满意足做了罢。 天顺二月初一,萧煜到了肃州,筹粮草用了一个来月,运粮草也得一个来月,前后预备了将近三个月,这三个月当中西域那儿乱得愈发不像话,阿古柏从天山南麓袭过来,接连占了临武、嘉禾、几乎就要攻到北麓重镇板城了,他也沉得住气,就要看看这群匪帮还能乱到什么地步。他沉得住气,不代表朝堂上的文武们都和他一样沉得住气,八十几天,朝堂上天天有人上折子请皇帝“速速出兵、速速定乾坤”,皇帝没理会,主要的几位:管钱的户部尚书,管调兵遣将的兵部,管军械的工部都没动弹,装聋作哑的,就这样那些上折子的还不肯消停,天天变着花样的上折子,不把皇帝弄炸毛了不算完。幸好皇帝心里有数,按下不表或是一句“朕自有定夺”敷衍过去,不然,瞧瞧古往今来多少本可以赢的仗,往往就因为一帮扯后腿的文武和一个不坚定的皇帝,就这么稀里糊涂收场了。 三个月后的五月初一,庆朝正式调兵遣将,萧煜从青阳调了二十营的轻骑兵,由郑蛟麟领着出肃州端平关,这是中路。十营步兵、十三营重甲骑兵由梁化凤做主将,西入天山北麓,过科舍图岭,抄到阿古柏所在安仁城后方,这是西路。五营火炮兵,十五营步兵,十营轻骑、十营重骑由出身西域的番将勒尔锦做主将,从东路走,萧煜也跟着这队人马走。这一战,勒尔锦是主帅,萧煜是总帅,所有将官归勒尔锦节制,勒尔锦直接听命于萧煜。这回要急攻快打,且经过的都是些沙漠戈壁,对上的又是些杀人杀惯了的匪帮,调来的都是精挑细选的精兵,吃苦耐劳不怕死,而且总帅还放话了,有战功的即行封赏,赏现银子,真金白银! 五月十三正式开打,完全照着预先定下的战术来,先北后南,急攻快打,四十二天后,天山北麓平定。六十八天后,庆朝军伍攻到了阿古柏的老巢附近,离大局安定不远了。捷报传回帝京,皇帝龙颜大悦,国朝的财神爷廖大人长出一口气——可算是没浪费我砸锅卖铁弄来的雪花白银!兵部尚书工部尚书比廖大人世俗多了,他俩想的是——可算是没人半路围追堵截了,可算是能安静的喝口茶吃口饭了! 然而过了没几天,又一条消息传来,朝堂立马炸锅了——总帅萧煜在领兵攻通城之时在西南方向遇伏,一队三百来人几乎全部覆没,有命逃回来的几个兵士报了凶信,说是萧将军在通城一役战死了! 然后消息都传乱了,一会儿说死了,一会儿说没死,说死了又找不着尸首,说活着又不见踪影,勒尔锦还算是老沙场,打都打到这个份上了,只能利用“总帅战死”这条血仇去激励兵士们拼死奋战了。血战七日,拿下了通城,把阿古柏赶到了庆朝与大食交界的章华,打了个半死,可惜了了的,没能一下子打死,即便是这样,阿古柏匪帮也伤了元气,一时半会儿得龟缩着疗伤了。庆朝这边审时度势,决定暂时撤兵,留下一部分军旅在天山南北麓的重镇布防,一来防着西域小国的贵族们贼心不死,风声过了又想着“复国”,二来还要防着阿古柏卷土重来,袭扰西域。 国朝的将军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皇帝当然不能善罢甘休,不论如何,是死是活得有个定论,就派出一队精锐去查证,不是明着去的,这队人人数多少,都有些什么人只有皇帝知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一场仗打得好好的,忽然就遇伏了,指不定是哪头除了奸细。沙场上能出奸细,朝堂上更能出奸细,当务之急是顺着这条藤查下去,看看到底是谁在捣鬼。 庆朝对西域用兵,那是人尽皆知的事,打仗了,会不会影响到百姓们的营生还另说,所以人人都关心人人都议论,总帅战死这类消息更是跟长了脚似的,没多久就传遍了,尤其是帝京,街面上的小道消息传起来有鼻子有眼,说得跟真的似的,都不由得人不信! 廖秋离得了消息的时候并不敢信,他在帝京西郊一处庄院做活计,偶然听那家人出外采买鸡鸭鱼肉的厨子说起的,听了几句心就猛的朝下一坠,还存有侥幸——或许不是那位呢或许只是以讹传讹呢从帝京到西域何止千里之遥,有个把谣言传来也不稀奇。想是这么想,脚下已经管不住了,当即从京郊回了廖家台口,找到廖允公问真假。 第36章 稳住喽 廖家老三见老五急火火从外边一头闯进来,不用问都知道他是干什么来了,就说,“先别着急,还没定论。” 廖秋离一听他这口声就知道是确有其事了,区别只在于寻不寻得见“人”。 “老五老五!不是说了还没定论么?!你可别先有事儿了!”廖允公快走两步,搀住摇摇欲坠的老幺,要他先吧自个儿撑住,别先倒了架子。 廖秋离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耳朵里一片嗡嗡嗡的盲音,一嗓子血腥憋着,几乎没一头栽下去。廖允公用劲把他提上来,凑到他面前对他说,“你这是何苦?别说目前尚未定论,就是有了定论,你也不能就这样瘪下去!你跟着云清老道修了八年的定心经,死生有命那套里边一定没少说,要真有那么一天,你拦也拦不住,谁能犟得过命?!” 修了八年的定心经有什么用,除非心如止水,像他这样心动了心乱了心碎了的,拿什么去定?! “老五,听三哥一句话,事情还不到那个份上,咱得先把自己个儿保住了,不然照你这副模样,就算让你去验真伪你也去不了!”廖允公见他面色惨青,知道这场无声无息的大恸耗损了他心脉,险极,只能先拿好话哄他,让他别一下把心弄死了,不然真让你“千里寻夫”你也走不成。 “三哥……不成了……真不成了……应当如何……我是一点主意也没有……心口疼……疼得喘不上气……” 廖允公赶紧把他扶到自己身上,用拇指压住他人中,这是危急关头救人命的土法子,因他们家老幺自小有弱症,五岁之前动不动就有事儿,当哥的练出来了,无师自通地学了一身土本事,就是给老幺救命用的。后来老幺上了云清山,拜在云清老道门下,念了八年多定心经,好多了,至少外表看不出来有弱症,只是不能急不能惊,大喜大悲大起大落都不行。老幺这副模样怎么说也有点儿出乎老三的意料,他是知道老幺把平安扣给了萧煜,但他以为那最多是种然诺,或者是一张待兑现的期票,票面上有几千上万的银两,然而时限不到,它是取不出来的,就是这么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模糊情分。 如今看来,老幺对萧煜的情分又不像期票,更像是“印子钱”,放出去多少还能看到数目,到了后边,利滚利、驴打滚,他就糊涂了,看着像是对兄弟,实际对兄弟该不该是这样全面的、家长里短的操心,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越来越糊涂。总之,就是两人都往上添砖加瓦,浇水除虫,垒了十几年的砖瓦成了高楼,长了十几年的种子成了大树,他自己倒无知无觉的,若是萧煜没把事情做绝,他也能和人家这么兄友弟恭的处一辈子! 其实,追求情爱也好比参禅悟道,有些人是顿悟,有些人是渐悟,有些人是先知先觉,有些人是后知后觉,有些人是不知不觉,有些人在情路上花了一辈子还是瞧不清楚自己的心,有些人开始不懂,后来懂得,还有些人,就比如他们家老幺,一件事过去,似乎懂了,又似乎还不懂,爱与不爱还不清楚,只是觉得自己的一辈子可能就要和这么一个人闹在一块儿了,就先把“信物”给出去,满以为“来日方长”,谁想竟是镜花水月——人若是没了,还谈什么情爱。 “你先别着急上火,这么又是心口疼又是脑袋疼的,弄垮了自己也于事无补,大哥那边还有些说得上话的故旧,已经托了人情去打听了,昨儿得了消息,说是当今天子尚且不知消息真伪,有可能已经派出人手到西域查验了。天子都知道不了的事儿,咱们又如何使劲?还是得等啊!” “三哥,我等不了了……我要到西域去找他,这么等着,一刻不停的胡思乱想,那就是钝刀子割肉……不论结果如何,我得看一眼,一定得看这一眼,用我这双眼睛去看,这样我才不会把现世和梦境混同。” 西域目前还在乱的尾巴上,匪帮们被打散了,正沿着天山北麓向更北的地方逃窜呢,这些亡命徒们连过路的都不会放过,抢光杀净,再投一把火,受害的连尸骨也找不着了,多少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偏要去。 “非得去?”自家兄弟什么时候劝得动什么时候劝不动,廖允公最清楚不过,问都多余问的。 “去。” “行。非得去,那就让大哥送你去,赵先生会到肃州接应你们,他是老西域了,有他带着我们才放心。”既然你非得看一眼,那就让你去看。 老三是廖家下一代的家长,向来言出行果的,早上说了要怎么走,下午就该给预备好,可这回他拖拉了,拖字诀当然不敢多用,也不敢用久了,只推说置备行装需要两天,让廖秋离后天一早走。他估摸着大哥那边这最迟这两天就该有消息了,死也好,活也罢,结果在那儿等着呢。他等的是,如果萧煜没了,在哪没的,找着没有,找着了,人又停在哪,如此一来,即便老幺要去,那也有个固定地方,好走多了,不至于漫无目的的到处走。 果然,当天夜里寥允文就传话回来,说消息是真的,人确实没了,找到的时候人都已经不全乎了,如今停在板城,大约是要运回帝京举哀。 廖允公得了凶信心里不好受,更难的是该怎么开口说这事。犹豫了半晌,还是得说,越早说越好。他知道老幺一定没睡,直接上卧房找的他,斟酌有时,这才实言相告。当然,有些细节是不能说的,比如说“人都已经不全乎了”,缺胳膊断腿的,那是不得好死,老幺听了多半得疯,还是不说了。 “老五,不必去往西域了的……人已经在运回帝京的路上了,大概再过十来天能到,听说先运回鸿安寺停一天,再停进肃王府享哀荣……”老三说到这儿,一抬眼扫见老五灯下白如透纸的脸色,不自觉就住了嘴。 “三哥……听说沙场上战死的人几乎没有全乎的,你给我介绍个做假手假脚的好工匠吧……你不是认识人多么,这个应该难不着你,是吧……”说过后,廖秋离忽然笑了,“还是不用了,多余的,用不着我操这份闲心,他好歹是宗室,又是为国……帝王家总不可能慢待……再说了,我一个下九流的画匠,哪里进得去肃王府的门……”。能进去拜祭的大多是王公大臣,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呢,没身份,连所谓的“名分”的没有,连见最后一面都不能够,准备这些东西做什么用呢,还不如自己画一幅画挂在内室里实在。 “三哥,人有魂魄的吧,我若是画一幅画,日夜对着他说话,他会回来见我不会?会入我梦里不会?” 廖允公眼见着自家老幺疯魔,实在是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宽慰他,只能沉默以对。伤痛是会淡化的,会从无处不在的痛变成触景生情的痛,那是痛得久了,伤口结痂了。大约在过了许多许多天以后、许多许多年以后,又或者是到了挂念的那个也一样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候。现在说什么都不管用,说什么都显得稀薄单调,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就是告诉他,不论如何,三哥会想法子让你见上一面……啥也别想了,你晚饭没吃,现在吃得下么,若是吃得下,三哥给你做碗粥。 “不用了,真吃不下,我想睡会儿,三哥你也回去歇着吧,都为我这事儿忙了一天了……” “一家人就不用说那客套的了,我先回,有了消息再告诉你。” 本想留下来陪他,但转念一想,总得留个地方让人痛哭一场吧,不然心伤憋在心里,人前就已经不能哭了,人后若再不哭,可怎么办呢。 廖允公倒不怕他寻什么短见,他不是这样人,他知道他还不肯信,哪怕嘴上说着要找人做假手假脚或是要见最后一面,他心里想的都是这个——那个名叫萧煜的人是不会甘心撒手的,哪怕面前是刀山火海,他也一定会爬过去,朝他这儿爬! “灶上给你热着白粥,一会儿好歹吃一点。” 说完把门一带,廖允公走了,给他留份清静,好让他一心一意的哭一场。 第37章 跟我回家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风雨归舟 作者:林擒年 第6节 到了第二天中午,情况又有了变化,还是老大寥允文那边过来的消息,说人从板城运出来没多久就让一伙人劫走了,估计是阿古柏匪帮的余孽,怕人是诈死的,故而特意在天山北麓回肃州的道上设了埋伏,两百来人的埋伏,不算倾巢而出也是下了血本的,庆朝这边没想到死人也有人要抢,一下没防备,就让他们得了手。 抢出来运到章华,由匪帮当中的庆朝奸细验了真伪后,阿古柏放出话来,要庆朝拿八万两白银来赎。八万赎个活人还差不多,人都没了,留下的不过是一具空躯壳,赎回来有实际用途没有?更别提庆朝国库虚空,手头紧巴得很,还有一层,八万两银子给出去,那就等于庆朝出钱给这伙匪帮放粮饷,有了钱有了吃有了喝,这些东西即刻就要卷土重来。庆朝皇帝当时就发话了,钱不能给,人我们不赎了,劳烦那边装裹了好好发送,若是没钱,我们这边倒是可以出几百两银子做使费。 谁都觉着这么做挺混账的,但帝王就得从家国天下来考量,不能凭一己私心意气用事。 阿古柏那边见庆朝不受要挟,干脆一把火烧了,灰烬就地扔了。真正的尸骨无存。西域距帝京千里之遥,消息真正传回来还要好些天。 廖秋离在房内窝了两天,第三天一早出来了,找到廖允公,问他:“三哥,廖家台口这边还有多少银子” “怎么?要用啊?” “嗯。” “要多少?” “八万两。” “嘶!你先说说你要来做什么!等会儿,你该不会是想……去赎吧” “嗯。” “老五,这事儿不好办,三哥和你实话说了吧,八万银子廖家不能说拿不出来,但皇帝那头发话了,不赎,你要是越过了家国,私人去赎,那就不合适……” “家国大义是你们说的,你们是圣人,我就是个凡夫俗子,心胸狭小,装不下家国那么大的东西,我就想让他回家……他这一世活得忒苦,想求点儿什么都那么难,要是再把他放在异乡……我怕他回走迷了道,找不着回家的路……” 短短三天,老五就瘦了一大圈,眼睛周围是红的,因为红得过于异样,衬得一张脸都没了人色。 “你能这么想,说明你有情义,但西域那伙匪帮可不一样,那些都不是人的,是杀人放火的物件,八万银子给出去赎不赎得回来还另说,有八成的可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破财事小,若是谁再出点儿什么事,那更不好,你说对不对?” “三哥,道理我懂,就是心痛得受不住,不做点儿什么,我熬不过去……” “……好,给你预备银子,还得找人和那边搭上头,怎么个赎法都得预先说好,你能再等一两天么?”廖允公知道赎是肯定赎不回来了,瞒着朝廷去和匪帮联络,弄不好就是通敌叛国,老五现在一门心思就是赎人,和他说道理也说不通,不这么答应下来说不定他扭头就走,一个人从帝京走到乱哄哄的西域去找死。 廖秋离知道自家三哥不好做,需要时日去打通关节是应当的,就轻轻“唔”了一声,又回房窝着去了。他的卧房就是个乌龟壳子,可以缩进去躲掉“窗外事”,可以自个儿给自个儿编些希冀——说不定人还在呢,说不定是弄错了呢,说不定是那人做戏呢…… 到那人烧成灰烬、散在胡尘里的消息传来,那乌龟壳子才龟裂开数道缝隙。 廖家老三说话已经很小心了,但再小心也得把意思传到,得让他明白这么个道理——连赎都不必赎了,都成了一把灰散进泥尘里了,还赎什么呢。 消息一条比一条坏,一条比一条凶,廖秋离早就磨得木了,躲进乌龟壳子里没用,他就出来了,强着塞下一碗稀粥,休整了一会儿后去了菊儿胡同。那人给过他一把大门钥匙,给的时候满嘴不正经的污糟话——“若是想我了就自己上门来,在床上睡一会儿,指不定你一睁眼就能瞧见我了。”。“你若来了可别指望我会手下留情,嘿嘿。” 开门进去,没人。躺上床闭上眼等着人或者魂归来,不见。不吃不喝躺一天,躺到掌灯时分,屋里黑下来,还是不见。 骗人的。 廖秋离爬起来傻坐了一会儿,要走了,偏在这个时候外边有了响动。钥匙碰锁簧的响动。廖秋离一下绷紧了,不止是心绷得死紧,连头皮带脚趾头都绷得死紧,他不敢出去看究竟,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绷紧了等那个开门的人自己寻到内室来,等着他来对他说:“吓着了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对我摆冷脸!”,然后他木木的迎上去,一脚跺在他脚上,碾几下,待他吃痛猛吸凉气的时候再挖苦他,“不是能耐得很么,这点小痛算什么!”,少不了训他一通,掉不掉泪不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失而复得是大侥幸,也是一种伤心处,掉几颗金豆子不算矫情。 “怎么是您哪!” 来人一开口,大侥幸就崩塌了,单剩伤心处,他呆呆看着来人走近,这是个干瘦老头,和那个正当好时候的人根本不是一回事,想弄混也不行。他还以为这个家里原本就不多的下人们都各自散去了,没想到他们还会回来这个没主的家里。 “您来了怎么也不点灯呢?黑黢黢的屋里突然冒出个人来,吓我一跳!”老头一壁把火镰子擦着了挑亮了灯,一壁絮叨着说自己上这儿干嘛来了,“今儿是主家头七,过来给他烧柱香……他待咱不薄,咱不能忘恩。前两日还有旨意下来,说要我们几个继续照管这处小院落,每日过来打扫清理,务必保持清洁干净,就和主家在时差不多,当今圣上虽然不让赎人,但那是身不由己,实际还是有人情的,不然不会出工钱让我们留在这儿做活儿,估计也是想多少留点儿念想吧……” 头七?谁的? “噢!是了!主家还有一封信留给您,就收在床头柜的第一格里,您去打开瞧吧!瞧我这记性,差点儿误事儿!” 还有信留给他? 还能写些什么呢,不就是说等着他回来之类的山盟海誓,或者是说万一的事,万一一去不返了,要他忘了他又或是别忘了他。世上最不堪的就是这种只剩下一张纸,连人都不知去了哪的然诺。看来何用? “不了,就是过来瞧一眼,我回了。” 老头嗫嚅着劝了他两句,不外乎“信里定有特别要紧的消息,不如还是看看吧”这一套,他谢了他的好心,说还是不看的好,免得惹伤心。 是该好好收拾收拾自己了,既做不到抹脖子随他一道去,那就得把所有关于这个人的点滴打叠好,堆到哪个永远不会轻易触到的角落去,不看和那人一起看过的景,不喝那人给过的茶,不走和那人一同走过的路,不去想那人曾经提过的物事,甚至不吃和那人一起吃过的吃食。 然而帝京到处都是和那人一起看过的景,到处都是两人走惯了的路,随便一抬眼都可以看见那人提过的物事,平平常常的香菇虾仁馅儿云吞都让他食不下咽,怎么收拾依然会四散,怎么收拾都扎不成一个包袱。 他想去西域。西域的战事都过去一个多月了,再大的乱子也会有片刻的停歇,从肃州往西走,越过相对太平的天山北麓,到离拂林不远的安兹,那儿是西域都护衙门的所在,等同于各州的州衙,繁华不在中原任何一座大城之下,廖家也设了一处总台口,就去那儿,生人生地,连吃食都不一样,完全不同的风土人情,最适合一个触景伤情的人去收拾心情。 当年七月初去的,如今已经呆了两年有余了。习惯没习惯廖秋离说不上来,但水土好歹已经服了,以馕做主食吃惯了,腥膻味很重的手抓羊肉吃惯了,羊奶牛奶里搁红茶也喝惯了,没日没夜地画房子也惯了,见到一面相似的背影就心急火燎地追上去的坏毛病也渐渐匿了迹。挺好的,他终于从表面上把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清理进了一个包袱里,背起来慢慢走下去。 廖家西域分台口的主事人是赵先生,大名赵仲明,来历没几个人说得清楚,只知道廖家一家子从廖世襄到廖允公都很敬服他,以“先生”称呼他,他与廖家的往来不像是东家与伙计,倒像是勉为其难帮忙的朋友。廖秋离叫他“赵叔”或是“赵先生”,他叫廖秋离“五少”或是“庆之”。 两年多前他刚到安兹的时候,瘦得跟一根桅杆差不多,穿在身上的衣服就好比套上去的帆,西域地平无遮拦,风撒起野来把衣袍往后扯,扯得鼓鼓的,从前面几乎看不见身板,就是一副带着不多点儿肉的架子,若是再烈点儿,他就得拽住房边上的栏杆才能站得稳。赵先生见他身上骤瘦,也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从来不多问,但依他的阅历,大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情伤最是消耗人,还不是一般的情伤,得是死一个活一个的那种,成不了比翼鸟长不出连理枝,于是自个儿把自个儿流放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安兹,独个儿熬。 第38章 四大单 对这样苦苦熬着活下去的人最好别问,也别做多余的关心,同情都是画蛇添足的事,能平易而处就算是帮这人大忙了。他待他一半像朋友,一半似长辈,该派活计的时候就派活计,该带他出去走走的时候就出去走走,和以前一样。 只有一条,他去通城的时候从来不告诉廖秋离,去通城附近的市镇的时候也不说。两年多前不说,两年多后还是不能说,他知道他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波澜不兴了,看见别人成双对的时候也会笑着打趣,看见北雁南飞的时候再不会仰头北望了,偶尔饭桌上出现一两道中原菜色他也能伸出筷条儿夹几筷子吃下肚去了。 这是伤痛痊愈了么?不是。这是好不了的致命伤,一触就痛,只能一个劲地把它包起来、压下去,不让它浮起来,不然动不动就忍不住想去死。 赵仲明受了廖世襄的重托,对这位五少格外上心,起居处都安排在自己隔邻。这段时日还好些,刚来那会儿,几乎每天夜里都能听到这位被梦魇着了的动静,一声声喊另个人的名字,得担着多大一腔愁苦才能出来这样凄厉的一把嗓子? 局外人能做的不过是把他摇醒,从凄风苦雨或是腥风血雨的梦魇当中脱离出来,回到没甚指望的现世,然后给他倒杯温白水,说几句温白水一样淡而无味的话,或是在他问他自己说了什么没有的时候,告诉他你什么也没说,放心睡吧,若是睡不着,赵叔陪你聊一会儿。他从来都是说自己没事儿,吵着您了真对不住,您回去睡吧,都累了一天了,真不用担心,总有一天会好的。 总有一天会好,到哪一天呢?别还没等到那天你就把自己整死了。 只有一个晚上,赵仲明没有像往常一样静静走开,他定定看着廖秋离,问他:五儿,你想死么?廖秋离抬头看他一眼,四目相对,有些话是说不明白,看才明白的。话里天下太平,眼里却是寸草不生,眼睛从来瞒不住人,生死浓淡悲欢离合都会在眼珠子周围露出蛛丝马迹。想死的人眼珠子没有什么光亮,什么光亮都进不去,仿佛是一个深幽的无底洞穴,光亮进去就出不来了。 廖秋离的眼珠子就是这么一个无底洞,瞳不点彩,神不守舍。 只能说这人没的不是时候,若是提前些没了,在这位还没看清楚自己的心思之前就没了,或许不会在心上拉出这样大一道口子,偏要在刚他模模糊糊明白自己心思的当口上,偏要在他把平安扣送出去之后,这么一来,这人就要在他心里占一辈子了,负疚会让原本不甜的情意变成另一种带苦味的情意,经年累月,不能忘却,从今而后再也不能别恋他人。 “和你说个故事。故事里有个男子,还有个男子青梅竹马的女子,挺老套的,就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时候,两家人定了婚娶的日子,谁都以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没曾想最后却没个好收梢,女的没了,男的落草为寇,做了多年的土匪,某次劫错了人,险些丧命,被当时廖家当家的赎回来,养好了伤,留在了西域,做了廖家西域总台口的掌柜的。” 说的是谁的故事一清二楚了,用不着说的人做注解,听的人也能明白。 “说这个是为着什么呢,就是想告诉你,命就是这么个操蛋东西,从来不会顺着谁的意思走,说万事如意那是过年过节讨吉利的话,实际上谁敢当回事?同样的,上九天穷碧落的事,谁知真假,你想死,是因为死后可以见着想见的人?谁那么笃定一定能见得到?六道轮回有还是无还另说,即便当真有,你怎知你想见的人就能轮回到人道上?你怎知你们就有那缘法能碰上?还是活着的好。喉间那口气一旦断掉,作为一个人的你就没了,有关于你的一切过往也随着没入尘土,谁还能对着大漠落日画一笔?逢到寒食,有人为你燃一炷香,烧几陌纸钱,酹两杯酒,甚至哭一嗓子。那个人呢,谁为他燃一炷香?谁为他烧纸钱?谁会往他坟头浇两杯酒奠他?就是赖活你也得活着,不然,他就是个吃不到供奉的孤魂野鬼!” 廖秋离把棉被拉上来把自个儿埋了,埋在里头闷声大哭,赵仲明只听见他哭到憋不住音时出来的一两声哽咽,他替他拍背,等他哭乏了睡着了帮他盖好被子,这才回到自己下处。转天廖秋离带着一对肿得不成话的眼睛出去做活,虽然人还不那么精神,但好歹眼里瞳神里没有那种深不见底的幽深黑暗了。 一转眼就是两个寒暑,廖秋离还单着。起头还有那热心的想给他保媒拉纤,后来都被赵仲明挡了回去,再没有谁凑上去讨没趣。他也就这样孤飞的雁似的,孤零零飞着。 这天有活计完工,主家照例请做活儿的工匠们吃顿好的表示犒劳。本来好好的,直到端上来一道香菇虾仁馅儿的云吞,这云吞汤头怪得很,不放冬菜葱花芫荽,一把辣死人的小米红椒撒上去就作数了,其他工匠顶多心里抱怨一下子,廖秋离不行,一张脸变了色,顾不得礼数,急匆匆向主家告罪,推说不舒服就从席面上撤下来,急匆匆往灶房奔,到了灶房一头闯进去,平日里闷声不吭的人那刻跟得了失心疯似的,放开喉咙叫唤,叫的是一个人名字,叫哑了也不见有回应,灶房里的下人们都拿一种异样眼色去瞧他,或者是同情,又或者是瞧热闹,过了好一会儿,他自己回过神来了又自己退出去。 退到了一处没人的地界,蹲下,慢慢从自己身上的荷包内掏出一把蜜糖饼,这种糖饼是用蜜糖炼成的,甜得能活活齁死人的那种,塞了一大块进去嘴里,吃了刚一口就噎住了,梗在喉间,甜得割疼了喉咙,甜如蜜的哽咽,这样才能杀掉积得满满的两眶眼泪。 赵仲明追在他后头,看着他闯进灶房里用一条血肉模糊的嗓子唤那个人,那姿势就如同身在梦魇当中。看着他被旁人的目光浇醒,不知所措地住了嘴。看着他慢慢退出来,走到没人的地方掏出一把糖塞进嘴里,满满一嘴,塞不进去了还要塞,腮帮子鼓胀得跟离了水的鱼似的朝两边分离,后来果然噎住了,噎得好狠,连泪都堵塞掉,原本要从眼眶边决堤的泪,又缓缓融回了眼仁儿里。他没上去扰他,这时候过去的人是最不通人情的,把那些多余的关心硬塞给一个就要让旧伤击垮的人,只能加速他的垮塌,还不如原地站好,等着他说他需要些什么。 那天晚上廖秋离找了赵仲明一趟,开门见山说了他需要些什么,“赵叔,我想去趟通城……听说府衙在那边为他修了座衣冠冢……没别的,就是过去看一眼,上炷香,坐一会儿……” “好。我陪你一同去。” “不必了,台口这边事多,一去好几天呢,误事多不好……” “要么让我陪着一同去,要么别去。”赵仲明多年以前是山匪头子,鼎盛时期手底下管着两百来号人,即便如今已经金盆洗了手,说一不二的性子照旧。 “……也好,那就麻烦赵叔准备,我想下午就走。” “行。” 第39章 我回来了【含入v公告】】 西域地广,从安兹到通城得走三天,要经过沙漠戈壁,骆驼人手,吃的喝的还有用的,备齐全了也不少。一行人骑骆驼出安兹,走天山南麓,过拂林,走板城,至通城后再往北走一百余里,才能到那座衣冠冢。 第一个晚上是在沙漠里过的,沙漠的夜里奇寒无比,他们一行人燃几个火堆,坐在火边烤火,赵仲明和廖秋离坐一起,其余人等寻要好的坐一起,他们那边有说有笑,喝了几口酒张嘴就来,说荤笑话,唱野歌子,热闹得很,相较之下,这边就寂寥多了,良久,赵仲明才抬头对着天幕说了一句:“两年多了,天下总算太平了。” 两年多过去,庆朝灭了阿古柏匪帮,收拾了景非然,揍服了新罗,北戎自打开了边市便一路太平,可能是打累了,也可能是吃够了亏。这时候的庆朝用“四海升平”来形容也不为过分。可这和他廖秋离有什么大关联?最大的关联也就是在西域内部或周边晃荡的时候,不用再忧心不知哪个角落里藏着些什么人,这些人会不会猛然从身后包抄过来,杀人越货,被劫的丢了货不算,还不得好死。他都已经不怕死了,一个太平的天下对他来说确实没多大意思。 “嗯。”这个已经太平了的天下,有几人会记得拿命去换来太平的那些人? “酒,喝两口?”沙漠夜里冷,你又有气血凝滞的毛病,还是喝两口暖身吧。 “不了,我吃糖。您也来两块?”廖秋离没接那壶递到面前的酒,反而伸手从荷包里掏了几块糖递给赵仲明。 “你这糖甜得能齁死人,我吃不惯,你留着自个儿吃吧。” 说起来,廖秋离以前并不吃糖,打从赵仲明和他说了一次亮话之后,他才开始吃的糖,一开始吃的是冰糖,后来换成了黑糖,又换成了蜜糖,最后才是这种蜜糖饼,拿蜜糖炼化的,里边还掺了西域产的一种甜菜提出来的糖晶,甜得割喉咙,旁人都拿来掰开放水化,一小块就很甜了,他竟然干着嚼,一下塞几块。这么吃都不见他长二两肉,始终是比桅杆子好不了多少的这么个人。 廖家人这两年多来频繁往西域走动,老大寥允文来过了,老二廖运武来过了,老四廖允能也来过了,老三廖允公前段时间刚走。廖世襄本想携夫人一同前来看看这个幺儿,后来被老三劝了回去,说年底了他会再去趟西域,把老五带回来让二老瞧瞧。老三对自家兄弟说过什么,旁人不知道,只知道当时没劝动老五,今年年底老五可能仍然要留在西域,不回帝京过年。此一时彼一时,说不定这回去过那衣冠冢,他就能认下那早已是事实的事实呢? 通城北边的肃王衣冠冢修得颇堂皇,完全照着将军王的规制来,墓碑高大,墓身开阔,左右两列巨石造的石马石虎石头兵士,这么缺水的地方也栽了不好活的松柏,伺弄得还挺好,虽然还没到长到参天的程度,却也亭亭如盖,翠绿欲滴。显见是有人日日照管的,要进去还得费点儿周折,赵仲明事先和通城的府衙通了消息,那边依允了,他对守墓的底下人也不小气,给了些银子让这些人去打酒喝。从通城到这座衣冠冢的路上,一切还算顺利。 赵仲明帮忙摆好火烛纸钱,留下一壶酒和两只小酒盅,和一句嘱咐:“能喝多少自己知道,多少把握着点儿。”,这就离开,活人对着特别挂念的死人总有话要说,死人听不听得见是另一回事,像他这种局外人就不方便听了,得走开,到林子外头等他。 那天天很好,罕见的没有大风,偶然来一阵都是那种特别温柔的,几乎赶得上江南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日头亦不烈,透过松柏的枝桠看天,天蓝得不掺一丝假。这么好的天,可惜那个连尸骨都没留下的人再也看不到了。 廖秋离斟了满满两杯酒,一杯浇到坟头,一杯自己自己仰头灌下。他来干什么呢,就是来醒一个梦。对付一个两年多来一直不肯从梦魇当中醒来的人,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让他看看事实。现实在这儿躺着呢,就是他不认,整个庆朝也都认了。就算他到死那天也不愿意认,现实也老早就在这儿躺着了。 他一杯一杯的喝,量又浅,喝到第三杯的时候人就晕乎了,晕晕乎乎地从怀里掏出一副画,绢布画,也不知贴身放了多久了,摊开来看,有些笔划都给汗洇开了,后来似乎还描补过,看上去不像刚画成时那么清爽利落。别人都是一片伤心画不成,他倒还能画得出,一笔一划描出来,仿佛那人就在画上住着,整天贴着心口一起厮守,在胸口放久了,画上的人也是暖的呢。这么自欺欺人的过了两年多,还是敌不过一碗撒了小米红椒的香菇虾仁馅儿云吞。他把画举到面前又看了几眼,画上残留的余温渐渐散去,凉了,拿在手上的其实就是一块旧布,平的,表情动作都是固定了的。 看清楚了吧 看清楚了。他举起擦着的火镰子要往那幅画上靠。烧了它。 一只手横过来,轻轻把住他举着火镰子的右手,手的主人笑问他:“烧我做什么呢?” 廖秋离一抖,右手忽然失力,火镰子坠下去,掉在他右大腿上,小小的火焰烧穿了他穿的外衫、褂裤,烫到皮肉上,尖锐的痛觉把他从一个梦魇当中撕出来,复又塞进另一个梦魇当中,他失声喊了一声:“赵叔!!!!” 赵仲明从没听过谁这样叫过他——那条喉咙不知是不是让过多的糖蚀出了窟窿,不然怎么会出来这样可怖的动静,好比一根冰凌破空而来,直直扎进耳朵眼儿里,听的人连毛带骨一瞬悚立!他几乎是本能的就操起一条铁棍,朝林子里奔突,到了墓前,看见连他自己都悚然的一幕:那个本已被挫骨扬灰的人正定住廖秋离的右腿,扒开来看刚才那道火镰子烫出来的伤,廖秋离让他定得动弹不得,脸埋在一双手掌中,那桅杆一样的细瘦身板就剩下一个动作——打抖。抖得就跟现在抱着他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桶寒冰似的。 真正不对劲的是谁是他赵仲明还是廖秋离,抑或是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人”? 他活了五十来年,头一回拿不准主意到底该进还是该退——如果这是个活人,那对一直孤雁一样活着的廖秋离无疑是最好不过的收场,但万一这是个不知是何居心的假货呢?连死人都要假扮,连一个只能靠吃甜死人的糖来压制心痛和梦魇的人都能诈的人,这种收场不要也罢! 廖秋离还在用那条被糖蚀伤了的喉咙在喊,一声比一声怕人,“赵叔!快!!快带我走!!!” 好像他再不出手,他就要被冻死了! 第40章 入v三合一 赵仲明从背后袭来,直取那人“后背心”,快触到的当口突然变招,铁棍扫向了廖秋离那边,那人伸出右手拦在廖秋离前边,硬生生接下这一棍。他这边稍一松手、略一闪神,廖秋离觑空就拔腿跑了。他还想追上去,赵仲明铁棍一横,挡在中间。 “你若真盼着他好就别追过去。至少不能现在追过去。”你若真是他一直挂着的那个人,就该明白“死而复生”、“失而复得”对于一个好不容易认命的人,酷烈不在“黄泉碧落不相见”之下。你若对他还有一丝半点的怜惜,就不该逼着他即刻认下你。 “让开!” 依这人的身手,他不让他也能过得去,不过不那么顺利就是了,等他把拦路的打发掉,要追的人早就跑没了。 “五少随身带着一个荷包,荷包里装满了蜜糖饼,夜里魇着了就爬起来塞一把进嘴里嚼,白日里遇上一两个和你有几分相似的背影,也掏出一把来嚼……那东西不知你吃没吃过……”他就拿那种甜得割喉咙的东西来一点点割掉所有和你沾边的疼痛或快乐,终于离“大功告成”不远了,你这不知真假的“人”又杀了回来,把他两年多来的苦心经营一把掀了,毁得一塌糊涂。 “听我一句劝,你先回安兹等着,或者悄悄跟在我们后边一同回去也行。回去以后该如何再如何,别逼急了,他现在就是一根绷到极点的弦,别说去碰,就是轻轻摸一下也当不起,小心他绷断了,成了认不得人的疯子。”就和你那被霸王的娘一样,永远活在她想活的世界当中,除非哪天缚着她的那条绳索断了,不然回不来。 听到“疯子”二字,赵仲明看那人褐色的眼仁骤然缩紧——原来他也会痛。痛的时日可能一点也不比廖秋离短。那就好,起码说明这人不大像个假货。 赵仲明又看他一眼,而后飞快转身去追前边那个逃得跌跌撞撞,几乎一步一跤的人。追上了就把他塞进马车里,自己坐在车辕上,扬手一鞭,打马回程。跟躲鬼似的。 出了那座衣冠冢,过了通城,赵仲明掀开帘子问马车里的人,“五儿,要停下歇会儿么?”。他看他缩在一个边角,把车里能用的铺盖全部卷在身上,仍是抖得不像话,上下两排牙齿碰出“格格格”的声响,就觉得什么也不用说了,走吧。 通城再过去就是沙漠,赵仲明在附近市集采买了足够的吃食和水就匆匆上路,进了沙漠也比来时走得快多了,除了白日特别热的时候,和夜里歇息的时候不得已停下,其余时候都在走。 又走几天,看得到安兹城的城墙了。后边没人跟过来。赵仲明心里两头悬着,一头是一直窝在马车里少动弹的廖秋离,另一头是那个不知会从哪冒出来的“人”。到底不是正经家人,有些事不好多问,也不好替着拿主意,干脆差人送了一封急信给廖允公,让他尽快来一趟。 没想到廖家老三和老大一同来了。十几天后的事儿,风平浪静说不上,起码不像十几天前那么没头绪。人来了以后当然要细问状况,赵仲明简单说了前因后果,不清楚的地方略过,说到末尾还是把问题丢了回去——一个本该死了的人现在活了,不知是真是假,你们难不成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 老三蹙眉,凝思半晌,摇摇头道,“这事儿蹊跷……过去两年多,连衣冠冢都给立了,朝堂没理由拿这个做儿戏吧?!再说了,若真的活过来,不可能一点声响都没有,他身份在那儿摆着呢!”。国朝的将军王,一朝只有一位,父死子替,但兄弟之间可不一定能承袭,也即是说,这位的死活不是一件小事,不可能做到哑炮似的仅只在近处响。 “还有一种可能,这人本就是诈死的,只不过知道的人太少,活过来的时候也没打算这么快就露了风声。”老大看问题往往看意料之外的那面——这位将军王当初早不死晚不死,偏要在西域战事打得正顺的时候,明明只要再进一步,阿古柏也罢,大食也罢,哪个都逃不掉被一个大耳刮子轰得找不着北的下场,就这个节骨眼儿上,传出他没了的消息,又传出了尸身被劫的消息,再传出尸身让阿古柏一把火烧了的消息。都只是消息而已,没谁亲眼看见。亲眼见的都还有可能是假,没亲眼见的,怎么就一定得是真呢? “有些事儿死人比活人好做。”尤其是一个战功赫赫,特别能打的统帅,朝堂内外的各种势力都把他当作国门上的一道锁,有他把门,闯门的都得掂量掂量再说话。只有他“没了”,那些一直打算闯门的和本来想闯门但没胆子闯的,才会聚一聚头,谈一谈价钱,进而开始把手伸向庆朝这块肥得冒油的肥肉。两年多,庆朝的战事集中在北地、西南、东南海边,西域反倒太平,这不是反了常规了么?廖家也在做边地生意,比一般的人家更能体会这段时日的太平。之前没把这些零碎的痕迹串在一起想,现在细想想,这位将军王还真有那种诈死的可能和必要。 “人呢?有再来过么?”开口问的是老三,他就是怕已经惊着了的老五再受一次惊。不多久前兄弟俩才见了一次面,见面的时候老五是勉强穿着一副皮囊,皮囊里勉强揣着一半魂魄,和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几句天。再次见面,老五皮囊里装着的一半魂魄又跑没了一半,倒是不像赵先生说的那样净打抖了,就是发愣,眼睛瞪着某处,半天不晓得挪一挪脖子。 “没有。但迟早还是要来。”赵仲明就是知道他还要来才给廖家人写了信,要怎么办,还得自家人来才行。 “那简单,把他请过来,有话敞开了谈,我们先和他谈。”老大放话了,至于上哪去请人,怎么请,不用操心,他知道安兹城里少不了那位将军王的眼线。 廖允文与萧煜两年多前见过一面,那时候老五和这位还半咸不淡地摽着,廖家人把他请了过来,给了一个“下马威”,就是那次。这位是晚辈,头回正儿八经的上门“拜望”,礼数周全得有点儿谦卑了,人还没上门,两大车“见面礼”已经送上了门,再看礼单,上边列出的条目看得出来这人煞费了一番苦心,就为这次见面。若不是真有心,犯得着上门来找难堪么?犯得着只身前来领受一顿“下马威”么?何况这位比老五还小了五岁,一群“长辈”排排坐定,找一个“小辈”的茬,他觉着没意思。后来见了老五从外来,那说话那做派,就更觉着没意思了。老五在情爱上无有“慧根”,属于打一步出溜一下的那类人,呆钝得可以,明明对这位另眼看待,还分不清哪头是哪头。他是懒得搭理了,就看老五什么时候醒过味来,把兄弟情与别样情分开摆放。谁知中间居然这么多波折,两年多后浪头又打了过来,长兄如父,自然该先上前去抵挡。 老大和萧煜谈的时候老三也在场,他不插话,默默然听两人商量如何在不惊着老五的境况下,让“死人”活过来,快到末尾了,才终于忍不住插一句:“两年多了,你倒是沉得住气!”。话里话外都有那么个意思:两年多了,你对这人不闻不问,看着他一步步陷到深不见底的深渊当中,递个消息就这么难?你光顾着你的家国天下,老五呢?!廖家未必这么贱格,非要顺着你的意思!你想要了就把老五奉上,你不想要了就把老五收回来,有这么便宜! “三哥恼我是应当的……” 脸皮够厚的!谁是你三哥! “只是事出突然,情非得已,非得如此不然换不来一个自由身。” 老大冲老三使了个眼色,让他少翻老案,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是陈腔,况且有些事关乎机密,他们也不方便知道。反正知道这人还活着,不必管他是以将军王的身份活下去还是以平头百姓的身份活下去,只要他能把老五丢了的一半魂魄找回来,全乎地活过一辈子,能让他尽量高兴地活,那就足够了。 两边商量了半个时辰,想了好几个办法,都觉得不够自然,还是萧煜自己说了,不打算藏着掖着,就是光天化日之下,站在他面前对他说几句话,简单点儿的招呼,或是已经风干了的念想,可能有点儿肉麻,但只要肉麻了,说明五味俱全,人还好好的。 挑了一个正午,日头非常烈,萧煜站在刺眼的西域阳光里对着那个木木的人说了一句什么,嗓音压得很低,再被呼啸的风撕掉一部分,隐在暗处的人什么也听不见。可那个人听见了,慢慢慢慢挪过去,朝他伸出一只手,这只瘦骨嶙峋的手在他脸上慢慢慢慢逡巡,好一会儿,那人软软朝他倒去,似乎身在美梦当中,面前这个并不是人,而是一团飞絮,把人整个埋进去,就可以抵挡日月流年,外边如何变如何苦如何恶如何冷都不能伤他分毫。 他还是没当他是个人。活人。 萧煜和廖家两兄弟说了一声,然后把廖秋离带走了。去江南。他在那儿买了百顷桃林,老早就筑好了窝,就等这个填窝的人了。 半月之后,廖秋离才稍微有点愿意认下他的意思。脸上不那么木了,说话的时候能正眼对着他了,无意中碰到他一下,他也不会猛地一颤了。 就是情事还不行。只要微微露出那么个意思,他就要缩回原地去。也不敢逼他。但看水滴石穿罢。反正两人日日相对,不再有外物相扰,终有一天能守得云开。 一起在江南的桃林里住了三个月之后,萧煜带着廖秋离去了一趟高淳,海边。 又是一个秋天了,海边的天格外辽远,有咸咸的海风从海上吹来,微凉。萧煜和渔人们买鲜鱼,特别买了一些小鱿鱼,打算回去烧着吃,什么也不搁,就这么架在火上烤,也不知能不能烧出廖秋离爱的那种味道。买好了从渔船上下来往岸边走,那人在离岸十几丈开外的一块大石头上坐着等他。 “买好了,回吧?”萧煜朝他伸手,他没接,自己从石头上下来,站到他面前,抬头看着他,看得颇认真,跟认一样走丢了好久的东西似的。 “买了小鱿鱼,一会儿回去烧着吃,不知能不能做出水上人家做出来的味道,你将就着吃点儿?”以前两人相处,无话时总是廖秋离没话找话,如今廖秋离静了下来,到他没话找话了,这才知道不容易。 “嗯。” “这就走?” “嗯。” 答应得好好的,人却不动,还是盯着他看,眼里还残留着一点梦初醒时的惺忪,或者是两年多来酿出的带苦味的深情,不知是哪种,反正把萧煜盯得脸都红了。 看还不算,还要探出手去摸一摸,摸那张狐媚兮兮的脸,从脸上摸到身上,好大的胆子,生生把霸王的这位摸臊了,不得已定住他四处煽风点火的手,撇过头,拿红得不成话的右耳根子对着他,“回、回去再……再那个吧?……”。这都磕巴了。 哪里知道廖秋离的摸弄是孩童式的,没那个意思,回了下处干脆就没了下文,可怜萧煜从十来年前熬到现如今,好不容易把朝堂、战事、亲族和门户都打发干净了,却仍是只能干瞪眼。不过认真算起来,现如今应当比之前要好点儿,好歹……还有春宫册子可以偷瞧么……当然,这东西不好藏,得小心收拾,不然一个不小心露了白,多泄气呀! 买了鲜鱼,午饭就做这个,都是萧煜来,廖秋离啥也不用动手,实在无聊了可以从满柜子的图画册子里挑两本来看,打发时间。萧煜做好了饭菜,摆好了盘碗筷条儿,喊人吃饭。 要说萧煜的手艺么,不算非常好,但也不很差,一般般,这段日子似乎还有长进,廖秋离夸了他两回,一回是熬荷叶粥,粳米细熬,快好了的时候拿两张荷叶往粥上一盖,颜色淡绿,吃到嘴里还有一股青荷叶的香味儿,二回是做鲜鱼汤,主要是材料新鲜,刚打上来的活鱼做一锅汤,奶白色的,搁点儿葱姜蒜,原汁原味,错不了。今天也做鲜鱼汤,油爆虾,烧鱿鱼,还有一锅白米饭,萧煜特备一斛子酒,放在自己这边喝独酒。喝几口酒送一口菜,余下时候都在给廖秋离夹菜,一斛子酒喝了一半,待要再斟一杯,酒斛子没了。廖秋离拿了去,要倒来自己喝。 “……你量浅,还是不喝了吧。”他把住酒斛子的下半截,不让他喝。 “略饮一杯,无妨。好久不喝了,今天想喝点儿。”他把酒斛子扯过来,倒一杯径自喝下,复又倒一杯预备着。酒太辣,他忍不住拿手在嘴边扇了又扇。不那么辣了,又灌下一杯,三杯下肚,酒醉,倒头睡着,午梦绵长。将睡未睡的时候,他觉得身子腾空了,有人把他抱了起来,穿过厅堂,到了西边那间睡房,放下他,盖好一层薄毯子,站着看了他一会儿,似乎还说了一句什么,后来听见吱呀一声关了门,人应当是出去了。窗户还开着,有风穿窗,凉凉的,好睡。 他们两人分开住,一左一右中间隔着一个小厅,不大的房子,和菊儿胡同那间相比还要小,这边说个梦话那边估计都能听见。偶尔廖秋离被梦魇着了,萧煜会从东边的房间过来,在躺椅上凑合一夜。近两天他睡的安稳多了,还没听见他在梦里叫唤过。心伤总算是慢慢痊愈了? 记得刚把他带到江南那会儿,不,更早一些,还在从西域到江南的路上,他就知道他的伤势不轻,起码比他想的要重得多。而且睡着了比醒着时伤痛要烈,醒着时他可以不说不想,睡着了就管不了这许多了,什么样的惨事都会在梦里出现,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惨叫、冷汗还有一张无人色的脸,两年多来重复了多少次?更别提从梦里醒来之后,又见到梦魇里死得特别生动的那个人活生生好端端的站在面前,抱着他、贴着他的脸对他说“都是梦,你被梦魇着了”,这种境况该有多可怖。 幸好都熬过来了。 萧煜在屋外守了半个时辰,见里边没有大动静就回了东屋。天下太平之后,他这个将军王闲了许多,朝堂上的事交给了张苍水,战场上的善后推给了陆弘景,浮生之闲就是如此,寻一处清净地方,陪一个思慕多年的人,煮煮饭、做做菜,一同看云起日落。 这样的日子,就连皇帝也要眼热的。这不,来了密旨,要他十天后回帝京,说是有要事相商。他见了旨意一蹙眉——不是说好了他诈死做个局,骗过周围一伙虎视眈眈的人马,明里如何暗里如何,朝堂如何配合,边地如何使劲,最终的结局就是谋个天下太平,太平之后,他“死”也“死”过了,今后没了将军王,只有一个叫萧煜的平头百姓,带着他恋慕了十来年的人,到江南一片桃林里白首不相离去。本该如此,皇帝金口玉言,当时也答应的好好的,现下怎么又有旨意,又要他进京商量劳什子的“要事”!才懒得动弹呢,爱谁谁!他反正是乏了,哄心上人都哄不赢,哪来的心思去上千里外的帝京听一篇篇淡话! 萧煜把密旨烧了,挪到榻上卧着,这条榻是荔枝木做的,精巧,和见惯了的榻不同,旁的榻底下实心的,这条不同,掏空了,肚子里还可以装东西。萧将军物尽其用,填了一条塌的“春宫册子”,看看时机刚好,他就从里边摸出一两本来看。钻研琢磨,下的功夫一点不比在沙场上的少,真是“文武双修”…… 这东西看多了没好事儿,他一看就爱多想,想着想着就想歪,想得身上动了火,目下这种状况,也只能靠自己打手铳解决,惨了点儿。然而他又不愿放掉任何钻研琢磨、观摩学习的时机,活该等那位睡熟了以后偷偷摸摸看这个! 自从廖秋离睡安稳了之后,萧将军翻这些东西翻得越发频繁,前两天只敢夜里翻,今天就敢白日翻了。翻了一会儿,硬了,掩上门,自己动手放了一回,正是骨软筋麻眼迷离的时候,懒得把册子收回榻子底下去,就这么这儿一本那儿一本地扔着,自己梦里寻满意去了。 你睡我也睡,先睡的那个一般也先醒来。西屋的窗户敞着,落日西沉,一线光从窗口照进来,照到了廖秋离的眼皮上,红彤彤一片,有点烘,他就醒了。人醒了,酒还没醒,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见屋里没人,就从床上下来,绕过前院,上隔着一间厅堂的另一间房去,萧煜住那儿。 东边屋子的门是掩着的,但没锁,一推就开了,他直走进去,看见床上也空着,榻上倒躺着个人,榻边、地上、桌上散放着好几本书,都是皮子冲上里子朝下,瞧不出内容,也没细瞧,看不出究竟。再说了,他的心思也不在这个上头。 “我梦见你回来了。”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还是对一个睡着的人说的,把握也真大,像是料定这位听了就要醒,或者压根就是在装睡。 萧煜睡也是睡,醒也算醒,他多年的丘八成了精,极细微的响动他都能从睡到醒,不需要任何醒盹的时间。所以说他就是在装睡。他觉着有些话——特别是心窝子里的话,对着睡着的人容易脱口,说白了,他就想听听他的话里有没有“想”啊、“念”啊、“盼”啊之类的,自己特别爱听的话。然而没有,他没说这个,他说他梦见他回来了。 一个已经和他一起住了三个来月的人,今天中午才“回来”。听得他鼻头发酸,装不下去了,睁开眼睛看他一会儿,一伸手一使劲,把站在面前的人拖过来,搂定了,万千言语,万千深心,万千侥幸,万千欢喜,多好的一个道白时机。 “庆之……我回来了。” “唔。我知道。”廖秋离反手搂他的腰,轻轻拍着,哄孩儿似的,都不知是谁缺这个“哄”,“你还活着。你回来了。没骗我。不是做梦。” “我好端端的,一根寒毛没少,不信你摸摸……”萧煜搂得紧着呢,他一双手臂都被他拘住了,分毫不能动,还摸个什么劲! “你倒是松开让我摸啊,勒成这样可怎么好。”廖秋离一旦回过神,即刻就要从他怀里挣出去。 “好歹让我抱一会儿,才乖了不多久呢!” 萧煜脸上的笑好奸,廖秋离更不好意思,更要挣动,两边拉扯当中,榻上摊着的春宫册子掉到了地上,露出了里馅儿…… “……” 萧将军想也不想就拿脚挑了,甩到了床底下,打着哈哈蒙混过关,“几本闲书,打发时间用的,刚拿出来的,没认真看过……” 这是欲盖弥彰啊。他自己掰扯不下去了,就开始脸红。脸红也和伤风似的能传人,还留在他手上的廖秋离被他传的也红了脸。萧煜心知“有戏”,缓缓低头,想香一口,凑得近了,非常近了,就差那么一丁点儿了,一阵不解风情的擂门声恰好响起,廖秋离用完全身力气把萧煜搡到一边,这就开门去,把萧煜剩在那儿磨牙。 来的是个绝想不到他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人。西南大小金川战役刚收尾,主帅不在茶陵呆着主持大局定乾坤,跟脱壳的蝉似的,把摊子扔一边,自个儿摸到江南来充当打散一对水鸟儿的大棒子,真有他的! “老萧我和你说!”陆弘景一见门开了就抻开喉咙嚷嚷,也不看看开门的是不是他要说话的那个人,“你不能赖在这儿,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一走,所有的烂摊子都得我挑,一天到晚都有人拿我说项,我顶不住了,你来!”,这货叨叨完才发现立在对面的不是“老萧”,是老萧的小心肝儿。 “哟,将军夫人在哪,和你商量也一样,把萧将军借我几天,回一趟帝京,善后完了再给你送回来,如何?”。“将军夫人”脸上伤风似的红还有余韵,猛然间又听他道破了某些实情,更是抬不起头来,匆匆说一句,“萧煜在西屋。”,这就急着在前边领路了。陆弘景跟在廖秋离屁股后头,嘬了嘬牙花子,想:怎么都跟“小媳妇儿”似的了?以前明明是那么个放得开的人,自打被萧将军招惹之后,束手束脚的,一点不痛快! 萧将军在西屋内忙着收拾春宫册子,踢到床底下那本来不及收了,就让它在那儿呆着,其余的一股脑塞到条塌下边,合上柜门扣上锁,廖秋离正好领着陆弘景进来。 “你倒是做得出,摊子撇一边,到海边晒太阳吃鱼虾螃蟹!有这样好事,我也要来!” “行了,少废话!说吧,来这儿把我押回帝京你能捞着什么好处?” “嘁!好处?!我倒是想有好处来着,这么说吧,你回去了,死而复生了,又拿回将军王的职衔了,然后我就太平了!就这样,朝堂那边起码不用我顶着了,你的靶子大,言官们一定会转过头去围着你咬,我少挨几口。还有,我也想功成身退,像你似的找块好山好水种地去!做个地主啥的可比做将军舒坦多了!庄稼和土地都比人好弄,我使几分力气它就还我几分收成,好得很,绝没有人的奸猾,人多讨厌哪,掏心挖肺都未必能换来一分的真心呢!才吃了你掏心挖肺的供奉,转头他就敢给你一刀!老实话,我混了近十年的军旅,又混了好几年的朝堂,累了,厌了,想撤了,刚好你也要撤,那就一起。你实话和我说,当今圣上是不是给你发了一道旨意?是就对了,我也领了一道,内容应当和你的差不多,这不,我就来了。”这货满嘴跑的话里边就这个意思:拖着萧煜一起回帝京,萧煜“复活”了,他也好借机引退。 “我不去帝京。” “啥?!你不去?!这是要抗旨啊?!” “死人有什么抗旨不抗旨的。” “……以前怎么不见你这样猴似的精!早知道就不上你的当了,当初老子真当你嗝屁着凉了,从虎牢关潜到西域去,捞了多久才捞着你?更别提后来给你打掩护打配合,还差点没让言官们的唾沫星子淹死!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偏要栽你手里?!到了现在比老廉颇好不到哪去,不知还有几天饭可以吃……”,这货说着说着悲从中来,胡言乱语,直接把“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用上了以佐证自家的悲凉。一边说还一边偷眼瞧萧煜的脸色,看他有没有一丝恻隐。没有!个铁石心肠的死舅子也就只有碰上他家小梨子的时候才会软一软,对其余人等那就是“随你到处去死”! “你不回去人家小梨子也要回!他都两年多没回帝京了吧?你这次带他出来有没有想过人家父母兄弟?嗯?人让你拐带了,还没有名分,不像话嘛不是!”他扎萧煜一枪,人家没动摇,他就改弦更张了,把话往廖秋离那儿带。还真让他撞对了,萧煜对廖秋离除了情爱之外,最重的情感就是负疚。他一直觉得亏了他的,“名分”二字直接戳到了他的心窝上,戳中了他最痛最没法子处理的那点。 “……” 萧煜扭头看了一眼廖秋离,垂头沉默,晚上开始收拾行装,第二天就搭了陆弘景的车一同上帝京。 陆将军带的车有富余,因为他和龙湛一起来的,主要是嫌弃龙湛又黏又烦人,特意备了两辆车,一人一辆,天下太平!当然啦,来的时候这货并没想着奔高淳去,是皇帝一道圣旨让他灵机一动,半路改道,从吉州弯过来,把挡箭牌接上一起走,陪他一块儿挡箭玩儿。他可没想到萧煜的肉麻居然是不避人的,当着他的面就好意思说腻歪话做腻歪事,没两天就要腻歪死他了! 这么说吧,若是他一人跟着这对水鸟儿一块儿上帝京也就罢了,反正他们俩一辆车他自己一辆车嘛,看不过眼了就回自己车上呆着,帘子一放,眼不见人不腻!如今不行,龙湛也来了,这家伙是个外闷里骚的货色,见了那一对的腻歪,他回到车上就敢学样子!而且还要加点儿他自创的腻歪,一路上真是外也腻歪内也腻歪,走哪都躲不掉的腻歪,悔青了肠子也没用,谁让这货自个儿送上门去找腻歪! 更腻歪的是从江南上帝京并不近,走了七八天才出了江南往北口走,陆弘景本来还想说最好都快着点儿,早完早好,待要开口说话了吧,一扭头看见萧煜那张狐媚兮兮脸上“春风绿了江南岸”的春情勃发,他就把话又吞回肚子里了。一路腻歪过去,他也认了命,破罐破摔——随便您二位如何,总不能当众贴烧饼了吧?!谁知他又错了,青天白日的,他也就下马车解个手,这都能撞见两位在树林子里贴烧饼!真是戳瞎了他的狗眼了!夜里睡觉也不安生,马车轱辘、车架子吱吱扭扭的,眼看着龙湛就要被带坏了,还有完没完了?! 为了能睡个安稳觉,他特地把马车赶到了离那对水鸟儿几十丈开外的地方,吱扭乱响倒是听不见了,龙湛这头又开始折腾,到处掏摸啥呢?!揍他一顿他也不怕,顺着他的拳头走,打得鼻青脸肿也一样要摸个够本,幸好他手脚快功夫深,不然这风水就要轮流转了——昨儿怨人没日没夜贴烧饼,今儿就轮到自个儿被贴烧饼了!都没试过这么累的! 这天走到了安仁,南北交界的一座大城,萧煜说停下歇一天,他想四下逛逛,还有些东西要买,陆弘景乌眼鸡似的瞪了他一会儿,还没瞪赢他,就被龙湛拖回了客栈里,对上这位又黏又黑,且外闷里骚的,这货可有得忙了,快就一刻,慢就半个时辰,不然脱身不得。 萧将军这人也真是的,时刻不忘挖苦坏过他好事的,只见他似笑非笑扫了陆弘景一眼,再摆过头对龙湛说了一句:“看好了他,最好让他下不来床……” 啥?!!! 陆弘景一爪子出去,扑空了,没挠着那张不吐象牙的狗嘴,气哼哼骂咧咧地被龙湛顺进了门里。 萧将军这几天过的着实滋润,那张脸上净是吃饱喝足后的慵懒,顶着一张万分罪过的脸相,说着冠冕堂皇的腻歪话,“上安仁城里逛逛,要什么我给你买。”,说着说着还暗暗拿手轻轻捏了廖秋离的左手手腕,鸡皮疙瘩从左手腕一路开花,开到了大腿上,酥了又麻。 他说不出话,由他摆布着朝前走,走到了一家玉石铺子门口才恍然醒过来,“上这儿干嘛,去别处吧。”。 “去别处干嘛,就这儿!”萧煜拉住他,笑道:“我想买件玉做的东西给你,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还是玉石最衬你,老早就这么想了,只是苦于没有时机,如今正好,进去瞧瞧有没有喜欢的,若不好意思说,那就我自己定了。”。 “不用了,玉石戴着凉,我怕凉。”廖秋离还要往外走,萧煜还是拖住他,“不妨,夜里我戴着,早晨焐热了再给你戴上。”。 又笑。还在笑。这人前头二十来年加起来的笑怕是都没有这几日多,惦记了许多年的东西终于让他得逞了,或者得手了,才会有这样绿不啷当的笑意。 廖秋离不好说他,只好反复说自己还要做画匠活计,脖子上吊个玉牌子不方便,万一磕了碰了,留下了去不掉的划痕,那就造孽了。“那就不多买,买一个,玉有灵性,能佑人平安,你不是送了我平安扣么,我也送你一个做还礼。” 到底拗不过正在兴头上的萧将军,廖秋离跟着他进了铺子大门,坐下来挑样子。挑来挑去就犯懒,“我瞧着都差不多,随便挑一个不完了么?” “信物怎能随便?!”萧将军从一堆玉牌子中间抬头,肃着脸说定要认真,不能敷衍。 “那就这个吧,猴子摘桃,挺好的,上头的猴子俏皮有趣,桃子也雕的好。”廖秋离画匠出身,看笔头功夫的眼力还是有的,他随手拿了一枚自己看着还算顺眼的,这就算数了——你不是要送我么,那好,我挑这个,料子一般,雕工尚可,价钱中等,可以了。 萧煜见了心里不平——猴子摘桃?那么多的样子你独独挑了猴子?鸳鸯戏水呢?双花并蒂呢?同心结呢?放了那么些在你手边你不拿,非得拿这只搔首弄姿的猴子?! “我看这个双花并蒂不错,或者鱼水相欢?干嘛非要那只丑猴子?!”萧将军这是酸的。 “哎?不是说我喜欢就好的么?”廖秋离回他一句,招呼掌柜的一声,让他把猴子包了,账面现结。 “……” 要也就要了吧,心上人高兴就好。萧将军忍了那只丑猴子,掏钱的时候多掏两份,多买了两件,一件双花并蒂的,另一件是鱼水相欢的,两件玉牌合起来就是他私心的表证——双花并蒂,同开同落;鱼水相欢,如鱼得水,最好天天发大水! 买下以后冲着心上人一笑,“多买两件么,有得换。你手上那件拿过来,我替你焐热了再给你”,刚才还说着不多买,一转眼就买多了。多买两个,这就跟翻牌子差不多了,萧将军头天晚上愿意焐哪块,小梨子第二天就戴哪块,萧将军要始终不愿意焐那块猴子摘桃的,猴子就得挺那儿死,死到边角去惹灰尘! 小梨子把手边的盒子朝萧将军那儿推了推,他探出两根手指头,手指头走路,走到盒子上迅速揸开手把丑猴子收了! 说是出来逛,当然没可能买个玉牌子就打道回客栈了,还得接着逛啊,专门往人多的地方逛去呀,人多了萧将军那身条才有用武之地么——人挤人的,他就可以当肉盾牌了么,名正言顺地把心上人圈住了或是搭住了一道走,想想那“依人”的场景,简直蜜似的。 “前边有条老街,卖很多东西,要不要过去走走?逛累了还可以顺道在街角的馆子用午饭。” 又是逛街。又是吃饭。似乎都是老调,然而大风大浪过后,大悲大喜沉淀,终归还是要唱着老调才能找回一丝人间烟火的气味。非得这样融到尘俗当中,不然不足以道出心中侥幸。差一点就要错过了。差一点就要天人永隔了。差一点就没了唱老调的机会了。 还好,流年岁晚之前,总算不用等到那个虚无缥缈的下一世。 第41章 来点儿黑驴圣进补?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萧煜忽然停下来,侧身笑看廖秋离,也不言语,就这么笑着,看着好傻。十来年的交情外加好几年的缠情,廖秋离也心有灵犀了,知道他等着他伸手让他牵,虽然臊得慌,却也没有明摆着拒绝,犹豫半晌,瞄一瞄四周,见没什么人注意这头了,快快把手递过去和那人的手碰了一下,“人、人太多了,就牵一下可好?”。萧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那架势一看就是守株待兔式的淡然,动作却不是那么回事,他的手好容易等到了廖秋离的手,当然要逮住了不放,而且吃定了他不肯声张的脾性,就要不动声色地拖住不放。 “走吧,晚了人更多。”萧将军如今也会“笑眯眯”了,他笑眯眯地提点挣动的那位,真怕丢丑就别挣动,一会儿走街的人多起来,见两人当街拉扯,那看热闹的才多呢! “……” 然后两人的手在一块布的遮掩下缠在了一块儿,两个人肩碰肩走在了一块儿。 这条老街早在安仁建城之前就有了,比安仁城区还要古,安仁城里的百姓们也都习惯了在这条街上做买卖,尽管拥挤却一直不愿搬到官府营造的东街新市去,宁愿在这儿暖洋洋的挤成一团。于是东街新市就成了一条专做外客生意的客栈街,老街仍是水陆货运零卖批发的集散之地,脏也挺脏,乱也挺乱,但是安仁的人们人人都离不开这样一条比自己高祖的高祖还要老的街,每天挤一通才觉得这天没白过。 萧煜在这片热乎乎的人海里终于成了他想了许多年的一个“角儿”——肉盾牌,藉由人海的推搡挤挨,他可以顺理成章地抱或者是圈又或者是霸着恋慕多年的那个人,他自己就是那个遮风挡雨的小窝棚,望他在他这儿能住得舒坦,外头风雨他来挡,他就在窝棚里看看书喝喝茶画两笔墙画,岁月流年飞逝亦不觉,慢慢慢慢就老去了。 好安逸的一世。 这就是一个缺人疼少人爱的人对“一世安逸”的最大想象。前边十几年他一直在想他到底能不能等到,如果等不到了该怎么办,如果等到了但活得不够长怎么办,都是偶然想起,但那偶然都在他最丧气的时候、最无望的时候、最不知所措的时候,日积月累,又不屑顾影自怜,难免要极其尖锐的痛一阵。其实对目前境况抱有怀疑的何止是廖秋离,他自己也觉得目前的安逸是结在冰上的,颤颤巍巍,战战兢兢,脚踏在上边都不知道该怎么迈步。 “庆之,回了帝京之后……我们、我们补一场婚宴吧……”不然我久久都不能安稳。 “你说什么?太吵了听不清,一会儿进了饭馆里再说。”廖秋离被他圈着走,走得很费劲,心思都放在走路上,周围人说话都是扯着嗓门喊的,又兼杂着各样动静,他那句和耳语差不多的话一早就被盖过去了,他只看到他张了张嘴,说的什么根本听不见。 就得趁乱说才说得出口。一会儿到了僻静地方,二人对坐,瞧着眼前人反倒说不出口了。 在乱不哄哄的市集里逛一个来回,廖秋离手上拿着三本前朝画样旧本,萧煜手上的东西可就杂了——两包桃酥,一包杂拌,几盒茶饼子,还有一个包袱里装的不知是什么膏还是什么油,他买这个的时候廖秋离正站在画摊前挑画,挑得可入神,没留意他在隔邻的摊子上问些什么看些什么要些什么,他买完了,他也买好了,似乎各自衬意,两人脸上都带着笑。 “笑什么?我脸上沾了黑墨么?”廖秋离看他不言不语,只定定看着自己笑,忍不住要问一句。 “爱笑才有福,常笑常好。”才不会告诉你刚才买的是什么呢!都是夜里要用的东西,掌柜的说了,包管好药,用了以后神仙都思凡! 廖秋离见他笑得鬼,偏又套不出话来,皱皱眉走了,“前边有家饭馆,进去问问看,有适口的招牌菜来两个,也到午间了,有些饿,对付着吃点儿吧。” “好。”萧将军快走两步,再次强牵心上人的手。死过一回的人,往往更加不要脸。 他们进的这家饭馆是安仁的老字号,吃的人多,差点儿寻不到座位,等了约摸半柱香的时间才等到一个空,刚坐定,店小二便上来问愿意点什么菜色。萧煜让他把招牌菜报上来,他们看着点。店小二张口就来,一连报了十几个菜色,大多都是驴肉主打,萧煜点了两个,廖秋离点了一个,看看差不多了便要作罢,店小二刚才还挺亮堂的嗓门忽然低了下去,“不瞒二位客官,小店还有一样菜是绝品,非是知味的食客不敢推荐……”。 “怎么还鬼鬼祟祟的,难不成你们家还兼着卖人肉?”萧煜挖苦他,身为将军王,不说吃遍了全天下的好的,那也是尝足了常人尝不到的味道,小二哥在他面前卖弄,颇有点儿鲁班门前卖弄斧头的架势,当然要呲哒他两句。 “小的看您二位像是要进补的,俗话说吃啥补啥,店里今早进了一头大黑驴,……黑驴圣可是壮阳的大好材料!您二位——一位眼眶子发乌,走路腿脚发飘,另一位眼珠子周边沁血丝,眼神都打愣了,还不补一补?!万一脱了阳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秋景天这个天气最宜进补,不如来个驴肉小锅子,驴肉之外,来一盘黑驴圣,涮着吃,劲道适口而且还不腻……”。店小二的话说到这儿,廖秋离那张脸几乎熟了,萧煜面不改色心不跳,马上就定主意,“那就来两盘,要弄干净了,若有骚味儿……”。 “您放一万个心!小店常年做这号生意的,不会折了自家名声,一准叫您满意!”店小二说完,麻溜的下去排菜去了,廖秋离独自对着萧煜,尴尬得抬不起头来。他把桌面当镜子,偷偷照了一照——似、似乎并没有眼眶发乌啊……,走路发飘?应、应当不至于吧?…… 他这号小动作早就入了萧将军的眼了,这位肚里暗笑,“瞧什么呢,人家说什么你都当真,别瞧了,我看就挺好,气色比在西域时好太多了。” “……我不吃那玩意儿,能不能最后再下锅?” “你说了算!不过,你真不吃?吃什么补什么,你也该好好补一补,不然夜里出来那么些,白日再不补点儿回去,到了帝京,你们家人得把我当成吸人精魄的妖怪了……” “快别说了!认识十来年,头一回知道你嘴巴这么、这么……” “这么什么?”萧煜眼角含笑又含情,缓缓靠过来,也不顾大庭广众,立马就要和旁边的人做个嘴儿。 廖秋离给他臊得都没法子了,双臂交叉护在脸前,那个嘴儿就做在了他的右胳膊上。 哪敢看他呢,那对茶色带金圈的眼仁儿一波波汹涌暗潮,都是欲情。只要他的眼神一接上去,即刻就会扑过来,吓人。 “庆之,回帝京之后,我们补个婚宴吧。”萧煜顺势凑到他耳边,几乎是含着他耳廓说的,廖秋离向来怕痒,这种痒得发麻的“递话”,把夜里和白日的界限模糊了,夜里种种胡乱在脑子里乱窜,招架不住,他把他推到一边,自己埋头平复急起来的呼吸。 “不要太多人,就你家人和我的至交,摆几桌酒就行。我想要名分。” 起码在父母亲朋面前要有名分。有了名分才好往来,才好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家一样,日后有个风吹草动,都有一大群人相帮,不再有那种单打独斗的孤苦。 “你给我个准话!” “……唔。” 廖秋离虽则臊得抬不起头,却也没忸怩,到底还是答应了。 一顿午饭吃了有一个时辰,等两人茶足饭饱,算还了钱钞,出了饭馆,走回歇宿的客栈,都下午了。陆弘景在客栈下的茶间喝茶,见他们两人从外来,忍不住要拿来开涮,“哟呵,吃饱喝足,知道回窝啦?听说某些人还吃了两盘黑驴圣?怎么,夜里闹得太过,顶不住了要进补哇?”,这货骚眉搭眼的,边说边打量廖秋离,“都说母的没公的漂亮,如今看来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漂亮也是可以渡过来渡过去的么,路上睡了十来天,母的也水灵不少……”。 萧将军一个掌风扫过去,这货不得不闭了嘴,赠了掌风不算,还要附带挖苦,“是么,怪不得你近来变黑了,呵,照龙湛那种黑法,没多久你就要被‘渡’成黑驴圣一般的黑了,劝你还是少‘渡’为妙。”。 几句不像人话的话气得陆弘景猛跳脚,正要在言语上找赢,萧煜还不饶人,他还有后话,“哦,对了,黑驴圣滋味不错,你若要吃我们可再留一日,今天的份我已经吃完了,得等明天的。”。 “吃吃吃!怎不吃死你!个死舅子的!小梨子你可得把你那朵后庭花守好了,萧煜这货手辣着呢!吃黑驴圣这么夭寿的东西来进补,夜里还不知有什么黑招,当心他把你吸干了……” 萧将军脸上的笑看着好恶好狠,“龙湛,再不出来收了你家祸害,我就要替天行道了!” 陆将军今年估计忘了给诸天神佛烧香送供奉,这都第二回这么被人强搂着拖进客房里了,倒霉催的! 第42章 补婚宴 路上有一个插科打诨的“篾片”,再长的路也不觉得长。二十来天,小一个月的工夫,到了帝京了。陆弘景故交遍天下,入了帝京就先进了一家道观,野他的去了。问他道观里住着他家的谁,他答:我哥,再问:你亲哥是个牛鼻子道士?!,他答:干的。 套车的马也是他干哥送的,认门,把他们一伙拉了就往帝京北边的山坳跑,他坐的那辆车的马飙得尤其快,等萧煜和廖秋离撵过去,刚好看到道观里迎出一个人来,男的,那副皮相造孽程度不在这货之下,看这货的眼神分明也是不清不白的那种,然而这货粗心大肺,招呼一声:“哥,久不见了,一向可好?”。“哥”一对桃花妙目十分风情的黏在他身上,黏了一会儿,见这货油盐不进,风情砸过去砸得地面满是坑了,这货也只是嘿嘿嘿呵呵呵,“哥”除了咬碎钢牙之外,还真想不出别的招让这货服帖。 看样子,想睡这货的人还不少…… 萧将军坐在车上不下来,要站干岸、看好戏。他是局外人,看得很清楚,这出戏可不只是三角或是四角关系,可能十几角或是二十几角,陆弘景这货天生能撩拨人,而且最缺德的是,被他撩拨了的最后都成了他的干哥或是干爹…… 可以想见百炼钢化都成了干哥或干爹以后,那股幽怨是多么的巨大,看得着吃不着的哀伤是多么深刻…… 老实说了吧,若不是这货天然生成一把怪力,想要硬来的干哥或干爹们多少吃过亏,哪还能容他在那儿一直呵呵呵嘿嘿嘿。吃了暗亏的哥或者爹都这么想——花儿好看,但也扎手哇!不过……也就是这份吃不到嘴的惦记,才尤其让人欲忘而不能…… 可能人都这样,贱格,非得追着那弄不到手吃不到嘴的去! 干哥干爹多了,也形成一道特别微妙的网,相互牵制,相互平衡,然后这货就安安稳稳直到如今。 谁曾想十来年后出了个“龙湛”,不怕刺扎手,采了花嗅了香喝了蜜,干哥干爹们到底意难平,不可能一直傻了吧唧靠边站着,不上去捞回点儿本钱。 瞧这本桃花烂账!还想清清静静引退?!做梦! 萧将军嗤了一下鼻子,嗤这货天真——干哥干爹之所以不大敢正式动干戈,那是因为他陆弘景好歹是庆朝的一位将军,而且还是战功赫赫的将军,能在皇帝那儿排上号的,有分量的将军。脱了这身丘八皮子试试看,不定哪天出门就让人绑了塞进车里,拉到不知哪座神山老林当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看他上哪哭去! 萧将军一边嗤鼻子,一边看这货夹在“干哥”和他捡回来养的“熊”之间呵呵呵,看了一会儿,觉得忒没意思——姓陆的永远闹不清楚自己是块肥肉,永远有本事让那些自作多情一眨眼就成了哭笑不得,“哎,哥,你不是说给我留了鹿肉脯么?在哪呢?拿来我吃一块尝尝是不是当年那个味道。”,人家惦记他,他却惦记着鹿肉脯,人家那眼神几乎能吃了他,他却香喷喷的嚼着鹿肉脯。瞧上这货的人其实挺惨的,到死那天不知能不能换来他一二分知情识趣。 “罢了,我们先回帝京吧。”萧煜让廖秋离车里做好,自己坐到赶车的坐的位子上,一扬鞭子调转马头朝南,远远送出一句话,“你先忙你的,忙完了到菊儿胡同找我!”,这就先走了。 吃鹿肉脯吃得喷香的陆将军一听这话,手上的鹿肉脯掉进了泥尘里,他跳着脚追过来,边追边骂:“个小舅子的!说好的共患难呢?!你把我撇一边,先去见了皇帝,你脱了身,我呢?!我也想要回家种地去呀!” 嘁!还想种地去!这话最好只是说说而已,不然,你回头看看你那干哥瞧你的眼神吧,狼烟滚滚的,就等着你解甲归田了! 他骂他的,萧煜跑萧煜的,马儿膘肥体壮吃得饱,一会儿就跑得没影了。 回到帝京,头一件事当然是回廖家台口。萧煜把马车驾到了胡同口,说要送廖秋离到家门口。 送到家门口?你不进去么? 今天……就不必了吧…… 进去不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势单力薄的萧煜甚至有些怵这一家子人,若他们上来就兴师问罪,要拿他两年多来的行销迹匿是问,他想他还是不知该如何招架。家国大义在这里不能冠冕堂皇地用,用了只会让人觉得他“假”。便是有再多的借口,也不能在这个人的家人面前用,那不好。 “我明日再来,说说提亲的事。看看父兄那边是怎么个意思,要请哪些人。我这边可请的人不多,还是以你这边为主。……尽量缓着点儿说,如果、如果你父兄那边有别的意思,我也可以随着变通的。” “……你别勉强。” “勉强?没有的事!” 恋慕到了一定程度,有些事是得勉强。勉强自己去“爱屋及乌”,吃力不讨好的,却总得要做。 廖秋离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不说了,让他送到门口,再目送他从胡同口那儿拐了个弯,看不见人了,这才进家。 廖家怕是有几年没这么热闹过了,父母子女媳妇女婿孙子外孙大大小小好几十号人,聚齐全了,足足坐了五张大桌才坐得下。廖秋离在西域呆着的这两年多三年,大哥二哥先后添丁进喜,四哥也娶了新妇,前两月才诊出来有了身孕,都是喜事。也就是三哥还在当啷着,也不知谁能入他法眼,催他他也是但笑不语,追紧了他才说“年内给二老领一个回家,就放心吧!”。几位姐姐过的都不错,儿女绕膝,夫婿温柔,没人搞“墙外花”那套。家里家外林林总总,亦称得上美满。唯一的不圆满,大概就是廖秋离。这个拉秧垫底的老幺相较于廖家诸人,确实该算“坎坷”,人都过了而立了,还在和一段孽缘攀扯。 父母兄姐都怜惜他,言语不便过分表露,就用夹菜盛饭来表。 廖秋离吃着碗里堆得高高的菜,抿了一口酒,有了酒,人微微晕乎,胆子放开了,说话也放开了,他说,“爹娘、哥哥姐姐,我和萧煜想补一场婚宴,过后就在江南定居……” “可想清楚了?不是一时意气?”廖世襄不等他把“将来”描完就插话了,怎么说呢,大约是为人父母的那一份舐犊之情,让他不得不这么问。 你与萧煜,头开的并不好,你对他可能永远不及他对你,情之一字,深极而生妄,朝堂的风浪过了,两个人的风浪未必不可怕,你们走得了多远?尤其是你,会不会有天终于拨开横在面前的一段迷雾,看清楚自己其实是被萧煜深不见底的恋慕挟裹了,忽而又想跳出来,那个时候,你还跳得出来么? “从他回来那天起,我就想清楚了。”再不要尝一遍那种“思之不得”造成的隔岸相望,这一世还能来得及相守,未尝不是莫大的运气。 廖世襄点点头——过了而立之年的老幺终于也要飞出窝外去了,从此孤舟浪里颠,家人能帮的不会太多,所有的关口都得他们两人自己去通。不论跟的是男是女,难处都是一样的,尤其是在一方陷得比另一方深得多的时候,更是不易。望他们二人不畏世事,耐得住人心,结一世缘,修出一颗正果来。 既然廖秋离开了这个口,细节当然要好好商量,廖家现在基本是老三在当家,老幺的终身大事当然也是老三出面说话。饭后兄弟俩坐到了院子里的一架葡萄下纳凉,秋到浓时,葡萄熟了,今年管得好,一嘟噜一嘟噜的从架子上垂下来,熟得好看,老三等着老五说话,等得无聊了,就抬手掐下一嘟噜来放在桌上慢慢吃。 “三哥,我想办个简单的,就咱们家里人,还有几位常年在台口帮忙的掌柜的、账房先生,萧煜那边约摸也就不到十个人,大概齐摆个十二三桌就够了。” “嗯。这都不是事儿,关键在于喜服要怎么弄,你们俩都穿新郎官的喜服,胸前扎个大红花球呢,还是萧煜扎你不扎?” 扎大红花球一般是男方扎,但这里有个硍节儿——俩都是男的,一方扎一方不扎,别扭。两方都扎,也别扭。两方都不扎,似乎又不合婚俗。怎么办? “简简单单就好,都不用扎了,喜服也不必太张扬,不要那种火烧火燎的红,年节上用的那种中红就挺好的。” “好。撒帐的、开脸的、坐床的都不用了吧。哦,对了,是在菊儿胡同摆没错?” “菊儿胡同太小,要不还是在廖家台口摆?” “合适么?”老五毕竟是“嫁”过去的,在菊儿胡同摆才合规制。除非调过来,萧煜“赘”入廖家,这样就该在廖家摆。 “都是形式,何必拘泥,我和他都不会再在这些地方挑拣了。”关键是通过这个形式,让他们在亲朋之间“名正言顺”起来。亲朋故交都知道他俩在一起了,尽管心里五味杂陈,无法言说,却也没有提出谁与谁不合适,惟愿他们终能求情得情,求缘得缘。 第43章 洞房花烛 萧煜三天后来过廖家台口一趟,按照凡俗婚嫁的规矩,送了彩礼,递了庚帖,双方配过八字,喜日子定在了十天后。 十天之后是九月十六,当天一切从简,只留下了拜天地这节——天地高堂,皇天后土,诸天神佛,都在这三跪九叩之间酬尽了。婚仪似乎更像是一场辛苦养育的终点,从那以后,他们从各自的高堂那儿剥离出去,走自己的,也过自己的。 廖秋离陪着用了午饭夜饭,近晚时分去了菊儿胡同。萧煜一直陪到最后一位客人离去,又和廖家兄弟聊了一会儿,没说什么豪言壮语,也没赌咒发誓拍胸脯,淡淡的说了今后的去向打算,天色晚了,丈母娘委婉的提醒新郎官今儿是洞房花烛良辰美景,该回了。 老大和老三送他送到大门外,道完了别转身要走,老大忽然击出一掌,萧煜和老三都没提防,老三惊得几乎失声叫出来,萧煜玄之又玄地堪堪躲过,两人都闹不明白老大这是怎么了,为何忽然来一杀招。 “老五这两年来把一生的糖都吃尽了,记得把家里的糖收好,别让他吃。” 至亲就是至亲,到了交托的时候了,还不忘挥一把拳头,讨一份公道。 “晓得了,大哥!” 萧煜偏身上马,打马离去之前回了话,声儿不大,刚够让两位哥哥听见。 廖秋离似乎从未想过自己的洞房花烛会是怎样一番模样,想不出来,对那个要与自己一生一世的“结发妻”也想不出,只觉得可能会很热闹,像大哥二哥一样,婚娶时候当然热闹,结了亲了,两位嫂嫂也是热闹的性子,到了生儿育女了,家里的热闹就更加理所应当。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风雨归舟 作者:林擒年 第7节 万万没想到真有这么一天了,却是这么清静的。他一个人先回的菊儿胡同,那儿倒也布置了一番,也有红烛高烧,也挂红帐子,也备有一壶酒两只酒盅,等那人来喝合卺酒。没有成群的女眷,没有一干仆从,甚至没有听壁脚的,整个小院落就他一人。日后应当也如此,在江南那个百顷桃园内,日日相对的,大多是那个人。 想谁来谁,门外门环轻轻一碰,萧煜回来了。 廖秋离莫名一吓,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一吓。与其说他想不出婚娶是什么模样,还不如说他想不出一方是萧煜的婚娶是什么模样。不知怎么的就到了这里,不知怎么的就亲密成了现在这个模样。他还发着呆,却不料一抬头,果儿已经熟透了。 今夕何夕,遇此良人。 “路过满文楼,买几个包子给你吃。”二次洞房花烛,萧煜的第一句话实在算不得高明,只要稍一品味,即刻知道这人在紧张。不然为何不说搁在桌上的合卺酒,不说些应景的甜话,偏偏要说八竿子打不着的包子。 “不用,并不饿。” 这一句过后,良久无言。谁都看到了桌上那壶酒,然而谁也不提酒的事。 萧煜的手越过大半张桌子,捉到了廖秋离的手,把那只手轻轻翻过来,往手心放了一样温热的东西。是玉牌,双花并蒂,在安仁多买的两块之一。 “信物。夜里我戴,白日你戴。今夜是头一夜,你先戴着。” 萧煜不常笑,笑得不老练,又紧张,看上去有点儿傻。 可能天底下再不会有比这一对更傻的新人了。手握着,脸红着,过尽千帆的羞赧似乎不合时宜,但谁又能说这不真呢? “喝酒?”廖秋离红着脸把手拿开,玉牌收过来戴好,倒了两杯酒,一杯推过去,一杯自饮。 “嗯?我怎么听说合卺酒不是这样喝法?” “啊?不就是一人一杯酒么?” “不对,应当是你喝我手上的酒,我喝你手上的酒。不然怎能叫合卺?” “……” “来,这样,你的右手勾住我的左手……” “那也是自己喝自己手上的酒啊,怎么成了你喝我手上的酒我喝你手上的酒了?” “……不然这样,你把你的杯子递到我嘴边,我也一样,这不就成了么?” 喝个酒而已,哪来那么多计较?! 萧煜死缠烂打要廖秋离照做,廖秋离怕他缠,尽数照办。 喝了酒,傻坐一刻,萧煜咳嗽一声道:“夜深了……歇了吧?” “……” 或许是红烛红帐床红被壮了胆,廖秋离先从桌边站起来,走到了床边,迅速做好了这一夜最应当做的动作,而后藏进了被褥内。萧煜却备受煎熬地在桌边坐了好久,待到自己确认自己能温柔出手了,才吹熄了红烛,躺到了床上,躺平了,暂且不敢动,僵直板硬地横在外床沿,呼吸屏住,手脚管住,眼睛闭上,他打算就这么熬到天亮。 直到内床那边伸出一只手扯了扯他身上的薄被褥,不见他靠过来,又扯了扯,他脑子空了一阵,不知怎么的“忽”的坐起来,动作鲁莽,鼻息粗重,拖过那个裹在薄褥子里的人,左右一扯,黑灯瞎火的看不见那人不着寸缕的光景,没关系,不用眼,用手和嘴比用眼刻骨多了。 恋慕最好能维持在一定的浓度,别太深也别太浅,恰到好处,刚刚好契合“与子偕老”的平淡和长远,处在当中的两个人最好能有一样的情份,刚刚好够携手走过命定的寿数。别像萧煜这样,恋慕过于浓烈,时刻想着独占,好不容易得到了,却总觉得不太够,总觉得还差那么一点,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差在了哪一点上,就是心上有一个很大的透风窟窿,怎么填也填不满,缱绻缠绵了,填上了小小小小一小块,还是空荡荡无着落。其实他们在高淳回帝京的路上就已经有了情事,不算少,但往往在那之后他会更加贪图。 “你对我的情份到底是哪一步的?及我的一半么?” 这类话萧煜问不出口,无法启齿的因由多是因为他觉得“得陇望蜀”太奢侈。 “尚文……” 夜深人静时,这声“尚文”简直像是纹丝不动的湖面平白砸进来一块大石头,萧煜费力地忍住再来一次的热望,劳动起让鱼水之欢弄得混混沌沌的脑子,想这个尚文到底是什么。尚文是他的字。除了廖秋离,还没人这么叫过他。二十来年中间,没有人用这个字叫过他,他自己都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个字,叫“尚文”。孩子的命名权理所当然的属于爹亲,他爹给他取字的时候费过多少心思他无从知晓,但这个“字”的含义真的再简白不过了——他娘闺名叫绣文,这份牵念延续到下一代身上,如此直接而又露骨的单相思,等到他自己也陷入了同样的境地,才终于明白几分这种非同一般的苦楚。 “尚文……我们在帝京多留些时日可好?我想等三哥大婚后再去江南……” 廖秋离等于是廖允公一手带大的,比爹娘还要亲厚,想要亲眼见他成家圆满也是情理当中的事。 “好。” “……我想在江南的家辟一小块地,种一点芝麻,再种一点花生,嗯,还有一点小米辣椒……” “这些市集上都能卖得到啊,不用特意种。” “你不记得了。当年你说过想吃我做的花生芝麻糖,我说晋阳楼有卖的,做的比我好多了,你耍赖说不只是要我做的,还得是我种出来的芝麻和花生,拿不出来你就假哭,我只好答应下来。答应倒是答应了,可后来你进了萧王府,又入了军伍,一直没时机兑现,一转眼过了十多年,如今有了地方也有了闲暇,可以种了,就算是种来玩玩也好。当真种得了,就给你做花生芝麻糖。” “我不吃甜的,花生芝麻糖就不用了,真收获了,咱们做成咸的?” “也好。” 十多年前的一桩小事,难为他还记得,难为他在吃尽了一辈子的糖的分量之后,还惦记着为他做一块花生芝麻糖。他那颗四处透风的心,忽然之间被这块还不见影踪的糖黏上了一小点。甜的。酸的。忽然就不那么苦了。 新人婚后第三天,照例回门。廖家难得抛掉了“礼数”,用对门户相当的平常心来迎这位“新姑爷”。当然,萧煜回了朝堂,皇帝不可能不封赏,将军王之外又多了一些杂七杂八的职衔,比如太子太傅——皇帝刚立了太子不多久,十一不到的屁孩儿,老成持重的一张脸,整天正经八百的端着架子充大人,一个半老大人一个半小大人,幸好只是挂个名,不用在书房里对着,不然这课不用上了,大眼瞪小眼,或者干脆不用瞪,一大一小都老僧入定一般坐着,要死! 而且这屁孩儿太子就是个熊孩子的样本,明着老成,暗里使坏,见天到晚的想着怎么整治师父们,书能背熟,书上的道理永远不愿照着走,说白了就是偏好旁门左道,为人有点儿小聪明。皇子们都是烫手的山芋,这位估计是烫手之最,而且还甩不脱,皇帝金口玉言亲封的,岂是玩笑? 就这样,萧将军金碧辉煌的“将军王”后边锦上添花的多了个太子傅。 第44章 回门 将军王加太子傅,高不可攀,但廖家人并没有像几年前那样一家老小在门口跪着迎接,就是一群孩子们壅在巷口,吱吱喳喳闹闹腾腾地一路报信:“幺叔回来咯!”、“幺舅回来咯!”,兄长这边崽子管廖秋离的叫“幺叔”,姐姐那边的崽子管廖秋离叫“幺舅”。只说“幺叔”或“幺舅”回来了,并不说站在旁边那个长的狐媚兮兮的男人。 只有三姐家的小胖妞傻乎乎地跟在那个狐媚兮兮的男人身后,傻乎乎地问他:“你是啥人呢?跟着我家幺舅进来做什么?”。 萧煜蹲身和她平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顶,小胖妞圆圆的脸儿上忽然染一层苹果红,她啃着小胖爪子傻傻看着他,说,“你长的真好看,我爹说了,等我长大了要找一个男的结亲,要不就找你吧,你这么好看。”。 萧煜把她抱起来,从没抱过孩子的人,抱起来不怎么得法,大的小的都别扭,尤其是小的,扭扭摆摆要下地,“你放我下地,我去和我爹说等我长大了找你结亲!”。 童言童语出于无心,听的人就容易乐,“我已经结了亲了,所以不能再和你结亲。”。 “啊?和谁?”小胖妞一惊,瞪大了圆圆的圆眼睛,一直不曾离开嘴边的小胖爪子这时终于离开了一小会儿,她的“啊?”和她的圆眼睛圆爪爪一样,都是浑圆的。 萧煜忍俊不禁,忽然不想敷衍了,他认认真真地对她说:我和你幺舅结亲了,所以不能和你结亲。“我幺舅是男的,你……难不成是女的?”小胖妞今年整五岁,“男女”还不至于瞧走了眼,但她小小的脑瓜里头根深蒂固的“男婚女嫁”这时让她无比困惑。 “我是男的,你幺舅也是男的,我们结亲了。”。小胖妞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狐媚兮兮的“男人”,扭身跑了,远远丢下一句话,“我要问问我爹娘,你说的和他们说的不一样!”,跑远了的小胖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远远停了下来,再找补一句:你若是没说对,那就要和我结亲! 廖秋离被一群崽子们拖着进了正门,又被崽子们围着问这问那、要这要那,过了好一会儿才脱得身,这时再看四周,发现把萧煜丢了。匆匆和爹娘兄姐说了几句,又回头去找萧煜,从廖家台口寻到巷子中段,这才找到那个走丢了的人。 “怎么还走丢了?” “三姐家的小胖妞说要和我结亲呢!”萧煜似笑非笑地看着廖秋离,意在不言中——你瞧,若你不稀罕我,我也不是没地儿销的。 “童言无忌,你怎么还当真了?快些走,一群人等咱们两个呢。”廖秋离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当他在戏谑,因此牵起他袖子一角就往前拖。 不拉手,只牵袖子。萧煜不愿意了,反手一捉,捉住那只扯着他袖口的手,“都结了亲了,还怕什么羞。光明正大拖着手走多好!” 廖秋离看看四周,又看了看地上,想着今日不宜吵嘴,多少让着他点儿,这就默不作声地让他把着手,每每经过旁人家的门口,他都要出一回汗,原本松弛着的手迅速收紧,反握住萧煜的手,几乎是强拖着他往前蹿,过了好几个可能现眼的路段,看看快到廖家台口了,他才真正松弛下来。 萧煜看着廖秋离从紧张到松弛,反复几次,进了廖家台口以后,在回廊那段他忽然出手,把廖秋离抵在了一个谁也看不到的角落里,一嘴巴啃上去,眼睛却是开着的,和平日的啃法完全两样,平日里他啃他是闭着眼啃的,怕自己眼中过热的欲情从眼里溢出来吓着他。 偏要在这要命的地方做这样要命的事,他就是不想让他藏贼似的藏着他,结亲是他点了头的,也正式请了双方亲朋的,路过邻舍的时候干嘛这么鬼祟?!他萧煜就这么见不得人?!睁着眼就是为了让他看看他的满不在乎,不在乎大庭广众下做这样要命的事,和这个比起来,牵着手走算个六! 廖秋离被他堵得一口气提不上来,甚至泪都快堵出来了,而且那人还不依不饶的用一对漂亮的招子逼视他,让他读清读明他的委屈和不满。想说些什么,回廊外边一声咳嗽传来,他想也不想就咬了萧煜一口,趁他吃痛,忙不迭地从他身下钻了出来,刚刚来得及理一理乱掉的呼吸。 “三哥。” 是廖家老三。手上还牵着小胖妞。小胖妞见到幺舅咧开嘴甜笑道:“幺舅,我给你留了无花果,甜甜的,就剩两个了,给你咯?”,她把脖子上套的一个小袋子脱出来,举起来,要廖秋离接。 “幺舅不吃,你留着吃吧。”廖秋离把小袋子挂回她的脖子,再把她抱起来。这时,狐媚兮兮的萧将军跟了过来,把小胖妞脖子上的袋子又摘了下来,“你不要我要。”,话音未落,袋子里装着的两颗无花果就进了他的嘴里。两个大人看着他,竟不知从何说起。 小胖妞啃着小胖爪爪嘿嘿嘿嘿嘿:“吃了我的无花果就要和我结亲!” 两个大人更加默然地看着流着口水啃着爪子的小屁孩儿,最后还得靠廖家老三压场子,他从廖秋离手上接过小胖妞,对着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变“小”了的萧将军说,“爹娘亲眷都在正堂等着,有多少要说的,等走了过场你们屋里说去!”。 意思就是少在这人来人往的地儿甜腻。要甜腻等回了屋自家甜腻去,别在这儿戳人的眼。 萧煜还算听话,和廖秋离肩并肩进了正堂,按规矩给长辈递了茶,收了红包,领受了来自廖家亲眷百味杂陈的目光,再一会儿就由廖家老三领着,到偏院喝茶聊天去了。 廖秋离这头呢,他娘跟着他回了卧房,关上门,绷着脸坐好了,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又不能像对待前边五个女儿一样口无遮拦地问这问那,也不能事无巨细地叨叨,教他如何掌家,如何抓住男人的心,如何斗倒所有不知廉耻黏上门来的苍蝇蚊子臭虫,如何保住大家族当中的一个小家庭。他娘三十多年前把他生下来的时候,恐怕穷极想象也想不出自己下的最后一个蛋居然会和男人搅和在了一起,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男人,是个身份地位都高不可攀的男人。最最想不到的是,他们俩居然还结亲了! 时至今日,他娘还老觉得这是在做梦,梦境再是荒诞不经也只是梦境,总会醒的。然而面前的哪一样人事物都不是梦,所以她当真不知从何说起。她甚至不好意思问儿子的洞房花烛夜,憋了好半天才横下一条心,问了一句语带双关的话,“五儿,他没有为难你吧?”。 为难是哪一种为难,当娘的不可能把已经露骨的话再深入骨髓里去了,只能等他自己领悟,自己给个答话。 儿子懵懵懂懂地答:挺好的,他怎么会为难我呢? 儿与娘的“为难”,显然不在一个调门上。儿子想的为难是打骂、是不让过安生日子。娘想的“为难”,更多的还是在情事上,那个男人看自己儿子的眼神带着一种铁锈味,说不清为何会有这样形容,反正她就是这么觉得的——一片描不出的深心,因年代久远而锈住了,一旦到了时候,就好比热刀子切板油,熔成了一滩,瞧着不起眼,嗅上去却有血的味道。那个狼一样的男人逮住了一块肉,能忍住啮咬的本能? 她气急败坏地捶了儿子一记:“问你别的你答这个做啥?!” “什、什么别的?”儿子确实听不懂娘的语带双关,她问他有没有遭人为难,他答说没被为难,到底哪里不对? “……行,这事儿过后让你三哥问你。你们会在帝京呆多久?”为娘的对着钝头钝脑的儿子难以启齿,索性放掉了,问下一个。 “三哥的喜日子不远了,我们会等过了那段再走。” “……好。”听听,都“我们”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准备去江南?” “嗯。一年回来帝京几趟,等桃熟了做成桃酒、桃饼、桃酱,拿回来给爹娘兄姐们尝尝。”儿子笑得情真意切,为娘的见了,“世事艰险、人心善变”之类的话突然说不出口,罢了,生年不满百,说这么多作甚,何况见过儿子受了那样的生离苦,有生之年,只愿他平安喜乐,不染烦忧。 父兄们自然不像为娘的一样去担心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昧事,他们大多思量面前这位将军王兼太子傅能有多久的安稳日子可过,朝堂的局势究竟会走向何方,太平日月当中,皇帝会如何安置这么一个战功赫赫、位高权重的堂兄弟。 他们忧虑的倒不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之类的近忧,是比近忧更近,迫在眉睫的隐忧——太子太傅不是那么好做的,一旦坐上了这个位子,那就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党,天然的与其他皇子身后的各种势力形成微妙对峙,这位子不仅是副担子,还是个靶子。依照萧煜今时今日的地位与人望,任何想要对太子不利的势力,都必得先搬开这座巨大的绊脚石。 第45章 新婚日子 皇帝好盘算,一出手就把萧煜和太子绑在了一条船上,这么一来,他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除非太子掉下了马,或是太子历经艰险,熬成了下一任皇帝。这得多久?谁也不知道。凶险却是显而易见的,且凶险危及的不仅仅是正在当中的太子与太子太傅,他们周围的亲眷、故交,随时都有卷入的可能。萧煜能否在一片汹涌的暗潮中滴水不漏地护住廖秋离?万一护不住了,会怎么样?这险恶的朝堂可容得下万一? 廖世襄默默啜了数口茶,把话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才开腔,“听闻近日有几艘船从东边过来,没几日就要进皇城了。” 廖家好歹是皇商,摊子不算小,对时局格外经心,廖世襄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几艘船,背后的意思是在问萧煜,其余几位皇子当中,后台比太子硬的并不少,得皇帝欢心的也不少,谁知道太子这个位子稳不稳,或者说得毒点儿太子会不会半途夭折,表面上看,得了将军王的太子一党简直是鲜花烈火般的,好得不能再好了,明眼人却知道这盘棋不好下,脚底下一层薄冰,稍有风吹草动冰面就出裂痕,再一个不小心,所有冰上的人一同崩落,掉进水里,下场凄惨。真是举步维艰的。 “父亲放心,这事儿出不了圈。” 萧煜接了话头,说得周围五人一愣——“父亲”?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想了一会儿,似乎又很合适,因萧煜不能喊廖世襄“岳丈大人”,那样更别扭,即便儿子当真“嫁”了过去,称呼上也不能含糊,起码不能尴尬。五人心里都默认了这位新姑爷脱了常俗的叫法,还有点儿欣慰——还会给人留面子,难得。 既然出不了圈,那就好,余下的话不能再说了,隔墙有耳,前边那句话勉强还算在商言商,多说两句,牵扯到朝堂,再被不知在哪藏着的耳朵听了去,胡编乱造,谁也吃不消。 “留下吃午饭?”廖世襄又问了一句,天外飞来一般,大约是默然太久的缘故。 这就是说茶喝足了,没事儿就散了,你要找老五就去,到了饭点儿再出来吃饭。 萧煜算是过了父兄这一关了,朝堂的烦心事暂且不理会,浮生半日闲么,还是要去找那大半天没见了的人。要按庆朝的风俗,回门当日,新姑爷与新姑奶奶是不能见面的。新姑爷当晚独自睡,新姑奶奶与自己娘亲睡,从踏进娘家门起到出娘家门,双方愣是不能见一面,隔着帘子都不行,据说见了面不吉利。萧煜与廖秋离不能往那套上靠,只能把他们俩都当做新姑爷,爱见面也就见了,爱同宿也就同宿了。 萧煜不是推门进来的,他是翻窗进来的。虽然那门并未插门栓。他想偷偷站到他身后,偷瞧他在做什么。廖秋离在看图样,宫里要修一座戏台子,有旨意下来,指名要他承接画匠活计,虽说他小有名声,但廖家台口也有不少巧匠,为何非要指名道姓地要他去,这里边有什么弯道没有,还真不好说。廖家这头也只能是加倍小心,时刻在意,尤其是对这花样子必得尽所能做到挑不出刺儿来。 “为宫里戏台做的画样子?”萧煜在他身后默然看了一刻,看得无聊了,忽然发声。 廖秋离吓一大跳,回过神来拍了拍胸口道:“怎么猫似的没响动?!好歹咳嗽一声吧!” “吓着你了?我就是喜欢瞧你入神的模样,可怎么好呢?” 萧煜这句话让廖秋离从画样子上抬起头来正眼看了他一眼。 他说的这句话,几天前廖允公也说过。 廖家老三的喜日子定在一个月之后的十月十九,聘的是杜家的闺女,和廖家比起来,杜家清寒多了,往上数三代都是书生,祖父做过小官,父亲私塾教书糊口,实在是不起眼,大约不少人问过老三为何要选这样一户人家,老三始终笑而不答。 双方放过了大小定,老五结亲当日也请了杜家家长,女眷们自然也请了,男女分席而坐,当中隔了一重院落。杜家姑娘没来,家长来了,酒量不好,多喝了两杯就醉了,本来要留他住下,他非要家去。廖家老三微微一笑,让底下人带上亲笔书信,让杜家姑娘亲自过来一趟。廖杜两家隔的不远,也不知信上写了什么,不多时杜家姑娘就来了。 那时廖秋离正好要从廖家台口去菊儿胡同,他出门,杜家姑娘下了车,两边迎头碰上,刚想问她要找谁,廖家老三过来了,姑娘窘迫得很,急着退回车上去,笑面虎一把拿住她,说一句“都放了定了,鸭子煮得半熟了,还臊个什么劲!”。 这才知道那是未来的三嫂子。廖家老三简单说了两句,两边匆匆说了几句面子上的话,姑娘进了廖家台口,廖秋离准备坐车回菊儿胡同,就在这时,廖允公对着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都问我为何独独要她,其实没那么多因由,真要说,大约是因为爱看她入神的样子……”。 三哥与未来三嫂的初会,若是想得诗意一些,应当是这样的:初秋微雨,三哥偶然走入某条巷子,偶然路过某家私塾,正是下学的时候,夫子开了大门让学生们回家。三哥站在巷子左侧的一个边角看这家门口的一副对联,一个学生挡住了他看右联的最后两个字,他挪了挪脚,这一挪,另一幅景入了他的眼——那人就静静坐在那儿入神地写着,可能是写一封书,亦可能是写一首诗,反正离尘俗特别远。人不算漂亮,顶多能算在端正里边,但不知为何,她那支笔似乎写在了他的心上,一笔一划,他缓缓的化在她的笔划下,很舒服。说不出其他,就是很舒服。 第二天三哥就禀过爹娘,寻了媒人,正式上门求娶。 一眼就定下一世的缘分。他这三哥也真是好胆量。 今日他从另一人的嘴里听到了相仿的话,说不惊奇是假的。他从不曾问过萧煜究竟为何要选他,几年前是想过要问,几年后再问也没意思了。萧煜和三哥会因为喜欢看某人入神的模样而一生相许,看似率性,其实谁又能说那个人不是他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的人。他自己呢,徘徊犹豫,似是而非,没有一次摧心裂肺的“失去”,怕是至今还不知何为何。 说到底,就是萧煜比他胆大,比他豁得出去,更比他有韧性、更老道。 “这么瞧我做什么?”眼前人近来爱笑,平平无奇地看着他,他也能笑得甜如蜜。对着这张笑脸,实在想不出几年前这人狼一般孤绝的模样,更想不到那时候他竟敢那样孤注一掷。 “没什么,就是想到下个月三哥的婚事。该送些什么才好呢?” 廖允公等于是廖秋离的半个爹,送的礼肯定不能薄,但也不好太铺张,挺愁人的。 “这些都是小事儿,交给我就成。正事儿在戏台子的画样上头,不如让我给你掌掌眼?”萧煜绕到廖秋离身后,左手撑在桌面上,右手从廖秋离手里拈起一幅画样子,整个人几乎贴在廖秋离背上,不动声色,居高临下地做了一个包围圈,说话带出的风吹到廖秋离右耳根上,血慢慢集到那儿,右耳根让那似有若无的风吹红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这人怎么动了口还要动手的? “……前院种的葡萄,有点儿酸,吃不吃?” 廖秋离越来越怕和萧煜四目相对,一旦对上了,难免要吃一记绵绵蜜蜜的缠绵,甜得他一凛,双目落荒而逃,言语赶紧接上,内容仍是吃吃吃。 “吃。” 萧煜双唇把“吃”字抿了一口,听的人顿时了悟说的人兴味不在吃上。 “……要吃就坐到一旁好好吃,别扰我。”被调戏得忍无可忍的人说话了,让那位动了口还要动手的选一个:要么坐一边安安分分吃你的葡萄,要么站一旁好好说话。 “我吃我的,你瞧你的,两不妨碍。”我就不挪窝!看你能把我怎么地! “那我先出去一会儿,爹说了有事要和我说……” 刚说到这儿,萧煜含住了廖秋离的耳珠,后者想也不想即刻弹起身,原本尚有缺口的包围圈迅捷合拢,他动弹不得了。 “别动!”这俩字几乎是从后槽牙里磨出来的。终于爱得有点发恨了——你我不是都已经成了亲结了发同了床共了枕了么?!还这么抹不开做什么?! “真有事儿,别闹!”廖秋离认真挣扎,一心一意要萧煜撒手。在他看来,夜里的事就该夜里做,白日的事就该白日做,不能没日没夜地混来。萧煜想的是本就两厢情愿了,又是关着门在自己房内,不在光天化日之下,白日里甜蜜也不算什么,遂也放胆纠缠。 还有另一个因由——葡萄。萧将军从春宫册子里得了启发,葡萄不单可以用来吃,还可以用来干点别的…… 第46章 闹别扭了 起初他以为廖秋离是欲拒还迎,或者是不惯白日做夜里的事,需要他使点儿蛮力去成就一次“鱼水合欢”,他就自以为是的用了蛮力,葡萄也用了,一盘紫黑的葡萄在两副躯体之间被碾得迸裂开来,浆汁在肌肤上爬行,舌尖追过去,成全了他从春宫册子扁平的描画到心爱之人身上的色味俱全。他满面潮红,心爱之人亦是满面潮红,都忙着平复乱掉了的呼吸。 好半晌,廖秋离忽然沙着喉咙说了一句,“我之于你……就只能是这样用途么?……” 萧煜闻言一惊,慌忙翻起身,把背对着他的人轻轻掰过来,“这是什么话?!我对你的心若是计算年月,到今日少说也有十来年了,也就是近来才准了一二分利息……我又没过别人……一时间解了禁,难免、难免有些贪……” “……你知道么,我总觉得我们就好比一碗水,新鲜也就是新鲜那一碗水的量,喝一口少一口,你一气儿喝完了,可能也就厌弃了……” 一篇话还没听完,萧煜就急着掏心挖肺了,“怎么会呢?当年和你说过的吧,我若是喜欢一个人,就要捧在手心,看进眼里,存进心尖,难不成你都当做孩子随口说的淘气话么?!他人如何我不好说,我这儿,认定了,到死那天都不改!” “别人的新鲜都是一样的,你非说至死方休,凭什么呢?” 凭什么笃定至此?人情易变,不定几时你就变了呢,这些新鲜还是慢慢消受的好。 “……你是说我贫嘴滑舌,光说不练么?能把心掏出来让你看一眼就好了,但我舍不得死,自从和你好了以后我就怕死了。给你句实话——只要对着你,馋是难免的,贪也戒不掉,你也别躲,话就是这么个话,我就不是那号光说不练的人,日久见人心,你就好好瞧着吧,迟早让你瞧明白我的心。” 萧煜慢慢穿回衣衫,又拿过廖秋离的,作势要替他穿,他扭身朝里,躲掉了。 “……要不你先歇会儿,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回。”这是没话找话说,看看那人有后语没有。没有。他还是冲里躺着,不说话。没法子,他只能拿了一张薄毯子盖在他身上,“多盖点儿,刚发了汗,受了风要病的。”。那人还是无话,他盖他的薄毯,他阖眼不看。 午间吃饭,一家人都察觉到一对新人之间微微的别扭,一个反客为主,总往另一个的碗里夹菜,另一个只知道说“行了,我自己来”,也有新人的羞臊,但只有少许,其余的倒像是余气未消。 怎么?闹别扭了? 老大老三与爹娘对了对眼色,觉得应当只是普通的别扭,由他们去就好。 回门的头一顿饭吃完,夜里要回去了。还是为娘的心思多,暗地里朝儿子递了一句悄悄话:有些事儿,得饶人处且饶人,太过较真了,往后还有这么多日子呢,总不能老这么扭拧着过下去吧? 儿子应了一句:没闹别扭,就是不惯,过段日子就好了。 为娘的没好意思问他到底不惯什么,讪讪收了话尾,把他推到前面,嘱咐一句:去吧。他抬眼一看,原来那人慢下了脚步,在前面等着他。 两人按规矩辞了亲人,坐上了车,马车不大不小,盛两人刚刚好。有人说话的时候甚至还容易显得逼仄,但那时没人开口,空余忽然长了出来,挤兑得两人有些不知所措。 “并不是和你闹别扭……”廖秋离低声道出这段没首尾的话,萧煜却是听懂了。 “我知道。” “只是不惯。” “我知道。今后我定会试着顺着你的心来,但这话不好说死,只能说试试。在我这儿,灵肉分不开,想一个人,不可能不想着那种事……今后……我尽量在夜里想……” “……我明日进宫修戏台子,工期大概要半个月,这半个月都要留在工地,不回家了。” “好。当心点儿,别累着。” 萧煜让他当心,当然不单是指表面的当心,攀高走低自然要仔细脚下,除了仔细,还得提防。整个朝堂都知道将军王讨了个下九流的画匠,惊世骇俗算不上,起码也该算是意料之外。对付将军王不容易,对付那个下九流的画匠可容易得多了,在哪动手脚不行?可以弄死了让将军王伤心,也可以构陷了把将军王拖下水。他们在明,那么多阴险都在暗处藏着,即便他有那个本事做个“滴水不漏”,也备不住那些意外,意外是算计之外的事,躲不过来,只能让他在他的滴水不漏当中保持一份戒心。 “嗯,你也是。”廖秋离明白他的一片苦心,他也不傻,知道人心的险恶,该提防的时刻必会提防。 只是没想到头一个找上门来的竟是当朝天子。 谁也没想到皇帝竟然贵脚踏贱地,到这乱不哄哄的戏台坯子来,营造厂的上百号人站在一堆青砖绿瓦当中懵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即刻跪迎。天子挺随和,让平身,让该干嘛干嘛,他就是过来随意瞧瞧、四处看看。听见这么一说,工匠们又回原位去了,但又和原先有不同,原先是干活儿,现下是演戏。干活儿自然而然,手脚按平时的摆划,熟门熟路的,活计做得又快又好。演戏是明知有个了不得的人物在旁看着,手脚不知该往哪摆,明明知道该这么做,手脚却不听调度,僵直板硬的,时不时出点儿差错。好在这了不得的人物很快认定了一位,径直朝着那位去了。 天子驾到时,廖秋离正在描藻井,仰脖子冲着藻井顶上,脖子上还吊着一小瓶水,听见下边喊迎驾,尽速下来跪着,刚跪踏实,天子又让各自散去,接着做活儿。他爬上藻井接着描,皇帝在底下仰头朝他笑,“你这牡丹画的不错,有点儿懒懒的,富贵闲人的模样,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指的是宫廷里的御用画师们,这帮人一般会按程式把牡丹往气吞山河上画,“花便是花,哪来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好好的开它的败它的也就好了。就像你画的这个,活的,明媚鲜妍,枝头开落,没想着千年万代。好。好啊。” 帝王家讲究万岁万岁万万岁,多少万岁尚且不足呢,他可倒好,画了枝头开落,经不起岁月的东西,好大的胆! 这趟活计由廖家总台口的掌柜的亲自出马,带着百来号人在这儿日夜不停地忙活了十来天了,再有十来天就要完工,谁知这个时候听了天子的这么一席话,掌柜的心里一颤,脑子里过了千八百个弯道,终于还是没有上前解释。他听皇帝这话,一半像是好的,一半似乎是坏的,拿不准到底是信好的还是信坏的。江湖老道的掌柜的都心里没底,廖秋离就更不用说了,直到皇帝在底下说了一个字,“赏!”。再顿了顿,又加了两个字:“都赏!” 一群人谢主隆恩。皇帝看了一会儿,转了一会儿,发了赏钱,就要摆驾回宫了,内侍总管近前来低声禀道:“陛下,太子太傅萧煜求见。” 皇帝原本懒懒的意态因了这句话忽然抖擞,勾唇微笑,“让他在外头候着。” 这个太子太傅,忒也多情,刚透了点风声出去,说天子要往戏台子去,这就追了来,怕什么呢?怕他害了他那好不容易求来的活心肝? 天子驾乘出了戏台坯子,到了“外头”,碰上“在外候着”的太子太傅,皇帝下来携起他的手,不忘调侃:“怎么,怕我使坏,不然干嘛这么着急忙慌的跟过来?” 说话的未必是纯粹的调侃,听话的也不可能把这话当成纯粹的调侃。 “臣不敢。” “罢了罢了,朕就是随便走走看看,没有别的意思,呵呵。” “……” 萧煜沉默以对。这位天子远不似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好商量。天子专门驾幸还未竣工的戏台坯子,打赏了一干工匠,特别夸了当中的一位,不出一刻,整个朝堂都会知晓,会有无数人里里外外猜测这举动的背后有何深意,更瘆人的是,被夸赞了的那位说不定几时就成了标靶。依照他的揣测,这位的意思是:要想太平度日,你最好把太子顾好了。 怎么好才算好?保太子不死可不叫好,把他顺利扶上位子亦不算十分好,坐上了位子,把天下整治得似模似样了,那才勉强叫好。 心够大的。 慈父的心思可能是今古如一的,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位对太子,到底还是有点舐犊之情的。太子是庶长子,和当今天子一样,没有身世显赫的娘家帮衬,想求点儿什么,全得靠他一人赤手空拳单打独斗,费尽心机还不一定能得到。老子怜爱儿子,在朝堂的恶风险浪中为他安排了靠山,布下了后手,起码得让他的起点比当年的自己高一些,别那么费劲,别那么憋屈压抑,连心爱之人都留不住。 第47章 你终究还是挂念我的 扶一位没有身家背景的庶长子上位,还要治国理政有所成,那可不是一两年的事,一生终了,或许能让这位资质平平的太子在位子上坐稳,中规中矩地做个太平君主,但萧煜的一辈子也就耗在朝堂上了,这与他田园终老的初衷大相径庭,何况还有那么多的沟沟坎坎,外边就不必提了,内中的,太子成了主君,太子傅功高震主,日后怕是难有善终。若是这位太子能有乃父一半的心胸与谋略,他大可不必担心退路的问题,可,人的格局是早早就定好了的,太子的格局不大,心胸亦不算宽,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几乎可以一眼望到自己今后的下场。 “卿大可不必忧心,日后的事,朕自会安排。” 看来皇帝大概猜出了他的思虑,一言九鼎地让他安心,好好和太子在一条船上呆着,保住了他就等于保住了自己。 “陛下运筹帷幄,臣有何可忧,不过是想着近来好不容易能歇会儿了,指望能到江南去住一段时日。” 萧煜说这个看似和皇帝说的八竿子打不着,其实是有深意的,他明白皇帝在试探他。平定四境的战事当中,他以一个“死人”的身份统帅几十万大军,隐在暗处南征北战,仗打完了,皇帝想知道他把自己的势力培植到了什么程度,把他抛出去,他能调动多少皇帝尚且不知的资源。 既然你不愿外露,那就逼着你外露。先是太子太傅的职衔,后是你心爱之人,你不得不调动你的网,把在意的护在当中。太子对你来说,或许不关事,但是你不得不保下他,你不保,那些人朝他下了手,身为太子傅,那就是唇亡齿寒,下一个就轮到你了,斩草除根,太子傅就是太子的根。你跑不掉的。江南是好,但你去不了了。 “等卿七老八十了,再谈去江南的事吧,帝京多好,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皇帝慢条斯理地说着,似乎是在劝,不是以九五之尊的身份来劝,而是以堂兄的身份来劝——你还回江南做什么呢,那儿不是你该呆的地方,狼天生就该呆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帝京,撕咬厮杀,痛快淋漓,即便死了也无憾事。 田园将芜胡不归?那是被卸掉了爪牙的狼才会想的事。 是谁卸掉了你的爪牙?那个相貌平平的画匠? “廖家台口的活计是不错,尤其是这回往藻井上作画的那位,画活了凡人的生涯,不容易。之前朕总以为画墙画是不入流的行当,简单得很,若是不做天子了,朕好歹也能去画几笔墙画混碗饭吃,见了那位的画,这才知道什么是‘云里神山雪里烟,看事容易做事难’。” 皇帝本人亦是书画大家,能入他眼的画作少之又少,一位描墙画的画匠被他推崇到了极致,萧煜一时拿不准他这是真心话,还是纯粹的借此言彼。 云里神山雪里烟,看事容易做事难。确实是一句夸奖,也确实是一句提醒:太子势弱,资质平平,周围几路势力觊觎,早早推他到这个位置上,一来是看他耐不耐得住磨,经不经得起这个翻云覆雨变幻莫测的朝堂,二来是看看你萧煜对权势是否真的能做到功成身退不恋栈。你们二人的前路都不好走,好自为之吧。 萧煜和皇帝聊了寥寥数语,一个默契已经达成了——太子亲政之前及之后几年必定要经历的种种险恶,太子傅奉陪到底。 他们在戏台子外围的另一处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的时候,廖秋离却在藻井下边心急如焚。急归急,还不到乱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决不能带累了萧煜和廖家,在摸不透帝王心思的境况下,最好别和廖家联络也别和萧煜联络,防着某些人借题发挥。直到十几天后,戏台子彻底完工了,廖家营造厂的人全部从宫城内出来了,这才回了菊儿胡同,在家里等着萧煜。回去之前和廖家老三透了话,听了他的意思,心里越发紧了,在菊儿胡同那个小院子里团团转着等人。 萧煜回来,见到团团转的廖秋离,有些好笑,迎上去问他:什么事这么急,瞧你热锅蚂蚁似的! 廖秋离听见身后的响动,一扭头——这人倒是不着急!天塌下来他也能当被子盖了! “你、你到底如何了?”他急得心里冒火,一把拉住他,问他到底被他拖累了没,拖累到了什么地步。 萧煜笑着看了一眼廖秋离掐在他手臂上的手,想到了一个与此时十万火急的境况远不搭界的事儿——他这是在为我忧心呢! “怎么,怕我吃亏?”明摆着不把眼前的境况当回事,还有心思摸一把那个快要急死了的人的脸。 “亏是吃定了!怕也无用……就是、就是……怕你、怕你……唉!”廖秋离一跺脚,猛然撒开手疾走进了里屋。 两年多来靠一把把吞甜得割喉咙的蜜糖饼才能活得下去的人,他的喜怒哀惋早已落定。如此在意另一人的生死,在意得稍有“带累”的苗头就要惶惶然不可终日的人,是开不起玩笑的。又不好意思当着那人的面掉泪,一个大男人,还过了而立之年,有泪不轻弹,即便到了伤心处也不能痛快哭,实在忍不住了要哭,那只好躲开旁人的眼。 萧煜见逗得过了,心里懊悔,赶紧追上去拦人。 “我没事!你看我不好端端的吗?放心吧,朝堂的事我心中有数。” 他把他拦下了,硬搂进怀里,硬捧起他的脸,硬要瞧清楚他眼中攒着出不来的泪。 “怎么还哭了?”嘴上问怎么哭了,心里却是实在受用。 “……没哭,就是沙子迷了眼……你先放开,我去洗把脸。” 萧煜岂会放过这样大好时机,他把他打横抱起,抱进了里屋,压到了床上。 “心肝儿……你终究还是念着我的……” 萧煜和“心肝儿”脸贴着脸了,他那淡褐色的瞳孔中间两竖瞳仁立着,猫或狼的瞳孔,盛着春情和纯情,幽幽发光。世上还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催情的? 春风得意。然而前不久刚得了教训的人不敢太过得意,人压在身下,慢慢问他——肯是不肯? 那对漂亮的招子是会传情的,嘴里说的情话,招子还能给补充点儿说不完的意思。 你不肯,万一又来一个两年前那样的万一,你后不后悔当初没给我? 廖秋离被他“问”得一激灵,苦笑一下,还是敞开了。 萧煜万万没想到会等来廖秋离的一个苦笑——不该是甜的么?怎么变味了? 他不安,位置从在上的压制,到平躺着手捏着手,这又不敢轻举妄动了。 “……我以为你肯念着我了,自然也愿意肌肤相亲的……却不知为何,你又笑得那么苦……” 你都那样笑了,我还敢动么?! “……不念着你……” 语带哽咽,久久不成言。 “……不念着你……当初我就不会到西域去……” 不会吃了两年多的蜜糖饼,不会在两年之后初相见时那样失态。 “……不念着你……就不会想着和你补一场婚宴……” 但念着你不一定非要肉身缠绵,我想要心有灵犀,心意相通,不然哪天肉身的新鲜劲头过去了,你我渐行渐远,还谈什么永远? “到了如今,已不关白日黑夜的事,我倒也不是不肯,就是有点儿着慌。” 朋友之间可以不讲究般配,世上不般配的至交知交忘年交多了去了,不乏持续一生的。爱侣之间可不一样,位置一旦变动,心境不能不随之改变。 廖秋离两年多前大多数时候都以萧煜故交自居,般配的事不算特别要命,可经过婚娶这步,在意的事情不由自主地多了起来,其中头等大事就是般配。他觉得自己与萧煜,离般配还远得很,门户不想当,身份天渊之别,就连样貌也是中人之姿对上等姿色,勉强得很。似他这样豁达的人,都忍不住要想:凭什么呢?也就难怪其余人等会传出各样风言风语。真的一点不爱也就罢了,顶多一笑置之。哪怕爱上一点,这种巨大的差距就没法子绕过去。 恋慕当中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哪怕萧煜一再、再三的说他等了他十来年,要变早就变了,哪用等到现在,廖秋离仍然会检视那天渊般的差距,情意每深一分,不安就浓一点,此情无计可消除,除却岁月。岁月似大浪淘沙,淘出真心,汰掉假意,也简单,也复杂。 现下,两人离心有灵犀还有一段不短的路,还得在彼此的恋慕增长当中受磨砺,哪天疾风骤雨都经过了,一起过了好些年了,才终于明白他们竟徒然走了这么多弯路。谁不是这样? “咱们慢慢磨吧……先不说这个了,说说给三哥送礼的事儿,好吗?” 给廖家老三送的礼除了金银宝货之外,还有几样他们亲手做的糕点面食,多是喜饼喜糕,礼轻情意重么。 第48章 糖 十月十九是廖家现任掌舵人的喜日子,喜事办的很简朴,当然不是出不起那个钱,而是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方面是顾虑如今朝堂的局势,廖秋离和萧煜的事,虽说办得悄无声息,朝堂上该知道的依然都知道了,排场太大,难免有人要说嘴。另一方面也是应了杜家的要求,杜家的家长说了,儿女亲事不在排场大小,要紧的事都在日后,在小两口之间,婚仪是过场,意思到了就行了。于是婚事的主调就定在了不铺张上,该请的亲朋自然也要请,该有的礼数自然也会有,铺张是不铺张,热闹也算小热闹。当日,廖秋离起了个大早,简单吃几粥,填饱了肚子,修整一番就上廖家台口去帮忙,主要是帮着招待远来的亲朋。 昨儿晚上萧煜说要请一天事假跟着去,廖秋离说还是不必了,不合适。萧煜问哪里不合适,廖秋离瞪着他: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萧煜嬉皮笑脸:真不知道,劳您赐教。廖秋离瞪了一会儿,觉着这么瞪没甚威吓,就收了声势,认认真真对他说:你别来,听话。 萧煜还是嬉皮笑脸:来接你总可以了吧?没犯忌讳了吧?廖秋离垂下眼帘,低声说道:如今局势这样,还是小心的好,小心驶得万年船……再说了,你不是还要什么“白首不离”了么,那就别托大,该小心的就要小心…… 萧煜搂过他来,一下下抚着他的肩背道:你说不去便不去,但我想去接你,可以么?廖秋离想了想,午夜时分过来接也不算十分惹眼,回他:要来便来,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悄悄来就好。萧煜笑得一点不正经,廖秋离白他一眼,他没掌住,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了:我怎么觉着像是在私会?逗得我怪馋的!廖秋离正在对礼单,听了这不三不四的话,难得从礼单上分出来,正眼瞧他。 画匠姿容平平,那双眼睛却是不凡,定睛时,眼中光华流转,流转的光华径直照过来,一直痞着的萧将军噎了一下,讪讪然收起不那么熟练的痞态,黄花少年似的呆瞧着。画匠冲他招招手,“你靠过来点儿”,要他靠过来呢。萧将军痴痴靠过去,靠太近,画匠伸出左手定住他额头,执笔蘸墨,那双眼在他狐媚兮兮的脸上逡巡了一会儿,然后在他腮边停下,左腮一笔,右腮一笔,萧将军起初只觉脸上凉了两下,还没闹清楚脸蛋上多了两撇胡子,待那人憋不住扔了笔哈哈大笑,他才醒过来,找了面镜子一看——好么,连墨迹带墨汁,大半张脸都黑了! 一张脸黑白交杂的萧将军“报仇雪恨”来了,他不用墨汁,他用他自己的手——他“咯吱”他! 廖秋离最怕痒痒,浑身都是痒痒肉,一咯吱就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从凳上滚到了地上,被萧煜逮住了,抱到了床上,再咯吱一会儿,床上的被褥全散了,廖秋离钻进被窝里藏着,死赖着不出来,萧煜隔着被窝咯吱他,他疯笑一阵,终于没藏住,让萧煜扒拉出来乱亲一气,闹来闹去,礼单不用对了,直接被子底下对得了。 转天还要早起,起来想着要自己煮点粥吃,到了灶房一看,已经有现成的了,温热的小米白粥,吃进嘴里挺熨帖。另一边的灶口上还温着馒头、羊肉馅儿的包子、素包子,还有几样送粥的酱菜。昨夜闹了一番,劳乏得很,他不知几时睡着的,萧煜应当是在那之后进了灶房,熬了粥,叫了满文楼的外卖包子、馒头和酱菜,弄好了放在灶上温着。他起来的时候,想来萧煜是知道的,不过是闭着眼装睡,可能还有点儿忐忑,不知道粥可合他的口味,到这个时候灶火可灭了没有。 他吃完了,进了里屋,对床里装睡的人招呼一声:“我出去了!”。起头不见应答,他走到门口的当口,闷在被子里的人忍不住探出头来追着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就小小声说:到时候我接你去。廖秋离没听见,他都走出院外去了。 廖家这头忙着,萧煜那头也不闲,身为太子傅,三不五时的要过问太子的文武进益,太子有了进益还好说,万一退了,朝堂上就有那些不阴不阳的声音出来,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主要招呼的就是太子傅。而且这些人骂人非常文雅,从来不吐脏字儿,暗箭通常是全方位无死角的,若是回了他的话,不管从哪个方向回,人家就是能找得出言辞挤兑过来,多离奇都能。这样文雅地吵架的场合,萧煜通常不言语,他不说,自然有人替他说——言官分成好几个派系,不论如何,总是要互斗的,不然这些人吃饱了撑着不运动运动嘴皮子,那活着多没劲!说着说着掐起来了,皇帝就让散朝。 说句老实话,萧煜是真心佩服他那皇帝堂兄,这么一群扯后腿的人在朝堂上横着走,他都能让他们“随意”。废话连篇的折子他照样能沙中找金,当然啦,后来废话屁话实在太多,皇帝又下了一道诏令,规定折子的篇幅不能超过一千字,一千字都是废话的,拖出去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打屁股!近来收敛了不少,可不说废话屁话了,不等于说就能言之有物了,四境太平之后,言官们只能着眼于庆朝内部,自己的周围,再说精确点,就是太子的废立。他们跟着各自的主子走,保太子对主子们有利时,他们自动自发的充当喉舌,对太子诸多溢美之词,连带着也夸一夸萧煜这个太子傅。反过来,废太子对主子们有利时,他们就调转炮口,冲着太子狂轰滥炸,做什么都不顺他们的眼,有时候一些匪夷所思的由头他们都能拿来说项,说太子的吃相不好看,庆朝未来的天子,吃饭怎么能跟平头百姓似的“唏哩呼噜”呢?!太子吃饭自然不可能唏哩呼噜,一来没人和他抢,二来宫里也有专门的礼仪官,不会让他唏哩呼噜,问题是他只是个十岁多的小屁孩儿,谁说他他就和谁置气,越说他吃相不好,他越要吃得难看,成心的! 敢这么掐太子,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看他是个软柿子,母族没得靠,太子傅这边虽然不好招惹,但也不是最不好招惹的,索性就掐了,怎么着?咬我啊?! 萧煜直到后来都还是不惯朝堂上的曲里拐弯,每回散朝下来都觉得倦。倦归,当然最想看一眼那个永远看不厌的人。出了宫城,策马闲走,他任马驮着,自己晃神了。那马识途得很,他发了一阵呆,倏忽之间醒来,抬眼四顾,居然已经到了廖家台口的后门。后门开着,有下人来来往往,为今日的喜宴忙进忙出,人人面上都喜气洋洋。一位管事的认得萧煜,见他骑马过来,即刻迎上去牵住缰绳,殷勤招呼道:“爷来啦,您先进屋用杯酒水,五少一会儿就过来!” 廖秋离来得很快,快得出乎萧煜的意料。他站在他几步开外的时候,他还没从朝堂的嘈杂纷乱当中完全脱离。 “怎么打后门过来了?今儿这么早,吃午饭了么?” 说好了入夜时分过来接的,怎么才交午就来了? 廖秋离见萧煜一脸的若有所思,就知道这人大概是空着肚皮过来的,摇摇头进了灶间,拿了一碗温荸,牵着他进自己那间屋,“给,先吃碗这个,一看你就是有心火的模样,大鱼大肉吃了反而不好,温荸里边有梨丝、荸荠,吃了败心火。”,他把碗朝他面前推了推,往他手里塞了一把汤匙。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前的温荸,眼神有点呆呆的,脑子想脑子的,手动手的。脑子里想着十岁多点儿的太子和自己当年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手捏着汤匙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互不干碍。吃完了。廖秋离问他还要吃点儿什么,他摇了摇头,对他说一句:“起初说好要和你到江南种桃的,目前看来,怕是走不了了。十年之内……怕是都走不了了……”。 十年之内还是快的,慢的呢,说不定一辈子都要耗在这险恶的朝堂上,江南的桃园,怕是白置了。 廖秋离默默倒了一杯白水,放到他手边。他反手一握,握住了他的手。两只手你暖着我,我暖着你。 千言万当,不如一默。 从今而后,风雨共舟,死生相随。 廖家老三完婚之后,携新妇去了北边的新由,杜家的宗祠在那边,说是回去再摆几桌酒请杜家亲眷。 转眼就到了年底,腊八那天,内务府熬了腊八粥,先呈天地祖宗,再呈太后皇帝皇后,之后是宗室,再来是文武百官。萧煜身为宗室,又兼着将军王和太子傅,他的那份跑不掉。 当朝太后对他青眼有加,腊八粥之外还给了不少赏赐。对他是这样,对那个出身不那么高贵的太子也一样。想来也是同命相怜吧。当朝太后出身低微,能当上太后完全是因为肚子争气,生了个好儿子,母凭子贵,自然而然的享了清福,然而早年间在先皇妃嫔中间,那个因自卑而格外有自知之明的女子还在,那个向来被小视,寂寂徘徊,始终融不进那个圈子里的女子还在。她对萧煜的偏爱,其实是对自己昔年微时的关照。关照了这两个与自己相仿佛的人,她才能稍稍心安的,享受突如其来的清福。 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赏赐里边居然还有给廖秋离的,爱屋及乌,盛情难却,萧煜进宫谢了赏,回来和廖秋离一道吃了几口腊八粥,他不爱这个,但是也得象征性的吃两口。吃完了两人对坐商量年节上的事儿,谈着谈着,萧煜突然说想上东城城厢办年货,说那儿人多、热闹,最有年节的味道。 大约是廖秋离给引出来的,刚才吃腊八粥的时候,他说起小时候的事,特别说到了东城城厢的年货摊子。好些年以前,早在廖家兄弟姐妹还未长成的时候,年年腊月初八,廖世襄都要带着一家人上东城城厢的年货摊子办年货,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份年味儿。 一个摊子一个摊子的逛下去,问价钱,看样子,买春联,买门神,买瓜子,买关东糖,买各样果品,一条街,从头走到尾,大包扛着小包拎着,一家人乐乐呵呵逛一整天,这才是过年的气象。回来时候,路过城东的衣服铺子,大大小小,每人裁一套新衣,乘兴而来尽兴而归,这才叫过年。萧煜让他说得心动,也想着依葫芦画瓢,走一趟东城城厢。廖秋离问他,你可抽得出空?他说不妨的,今明两日休沐,圣上和文武们都要休息,斗了一年了,还不偷空歇会儿,他们受不了! 第49章 幺叔爹 要出去逛,现在出门刚刚好,不早不晚,东城城厢的年货摊子都出全了,人多、热闹,还有平日里见不着的一些稀罕小食都能在这时候见到。两人坐车到东城附近,然后下车步行,进了城厢的年货摊子,各种叫卖调子不绝于耳,萧煜走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对廖秋离说,“你都好久不给我唱叫卖调子了!”。 今日萧将军特地穿了一身方便在人海中穿梭的衣装,下半边平平常常,只不过在袖子那儿作了怪——袖口特肥,垂手时两只手遮盖完全。这么作怪当然是为了能正大光明的牵着廖秋离的手。手在袖子底下亲昵,谁也瞧不见,只要两人能一个步调走,旁人多半不会注意到这俩大男人手拖着手走,也不会有侧目、白眼,他自个儿觉着自个儿特贴心。这么贴心,你都不给我唱叫卖调子了,真是情何以堪! 廖秋离其实还是唱的,做活儿的时候唱,小声哼着,细细品味,有时候还偷偷乐。毕竟过了而立之年了,不能再像十来岁时那样肆意,想唱了就唱,放开喉咙唱,一把年岁还这么唱,主家难免会觉得他不老成,连带着也看轻了廖家营造厂,所以目下他都是低低哼着,偷偷乐着,不张扬,连在家也不哼了,他不好意思。十来年前毛毛糙糙的毛头小子,对着缺人疼少人爱、可怜兮兮的小崽子是放得开的,既放得开喉咙,也放得开胆子。十来年后,对着许了一生,而且又长开了的萧将军,他放不开了。不论他怎么说,他就是不唱。 其实也不单是廖秋离放不开的事儿,起先廖秋离久久还会忘形一回,做着饭的时候,或是看着画样子的时候,忽不拉从嘴里蹦出一二句叫卖调子,萧煜若是刚好在场,那可就有得腻味了。 比如说廖秋离唱了一句:沙瓤的西瓜,呼啦啦的甜哪!萧煜马上就跟过来了,他笑问:“哦,有多甜?”。廖秋离纯属无心,经他这么一问,愣在当场。 “沙瓤的西瓜你没吃过?”。他反问他。 萧将军就等着这一问呢,不失时机地追上,“吃过,不过没觉得有多甜。还不如舌头甜!”。 画匠听了一懵,不大明白,后来一琢磨,登时想到了一句俗语:狗嘴不吐象牙!就这么个空隙都不放过!硬要牵强附会揩一把油!个碎嘴的!不唱了,看你还怎么接! 今日萧将军借题发挥,说白了就是在撒娇、在补漏。 “都这把年纪了,不唱也罢!”画匠把萧将军的撒娇搪了回去,不兜搭他。 “……”萧将军站下不走了,淡褐色的眸子里眸光哀怨。 “……回去再说,啊?”画匠顶不住,退了一步。 就知道是装的,听闻这句话,萧将军即刻就“痊愈”了。 画匠瞥他一眼,顿感这当上的不值。 年货摊子长长一条,路面不宽,人还挺多。没一会儿就被挤得顾不上其他,还好本就不是奔着买东西来的,也不正经指着这些东西做年货,就是凑个热闹。瞧瞧两人都买了些啥——糖葫芦几串、瓜子若干种、关东糖若干种、唐花若干盆,这就拿不完了,两人又在卖针指手工的摊子上买了一顶虎头小帽,一对虎头小鞋,准备送给还在四嫂肚子里的小侄儿。 逛了一天,买多了,走乏了,但心里受用,倒是不觉得有多累。夜饭就在东城的一家饭庄随便吃点儿,回到家趁着兴头把采买的东西摆出来,一一商量该怎么安排,是送是留。 唐花留下一盆水仙,其余的都送出去,亲朋故交也不少,他们自己采买的这些当然不够,还得再差人去买,唐花和蜜供是年礼当中不可缺少的两件东西,这两件有了,其余的倒不必多要。 萧煜这边的故交里头,送过去的年礼最齐备的,要算是陆弘景。陆弘景远在虎牢,天寒地冻的年关岁末,竟然接到了将军王千里迢迢送来的唐花和蜜供,当即唬了一跳,咋呼道:“死舅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想起给老子送花又送糖?!”。死舅子在千里之外打了一串喷嚏。陆将军嘴上咋呼,心里嘀咕——老萧犯的什么神经?!和他认识这些年,从没见过这厮耍这些花枪,里头定是大有文章! 这边想着那边是否有什么花花花样,从腊月十七想到腊月十九,想不开了,一纸书信从虎牢邮过来,到萧煜手上的时候都腊月二十八了,展信一瞧,里头净是些大白话,意思就这么个意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你个舅子要老子做啥? 萧煜见了一笑,当即回他:没什么,许久不见,又近年节,你我相交数年,算是故交里边的至交,如今我过得好了,自然要想着你,送你几盆桃花,助你早日修成正果,别再在虎狼堆里瞎晃荡了。蜜供你一人吃不完,最好夜里和龙湛一道吃,甜甜蜜蜜黏在一起,省得你不着家。 瞧瞧萧将军恶心人的功夫! 陆弘景三不五时的拜佛求神暗祷,就是不愿沾惹情字,省得被烧穿了窟窿,生不如死。萧将军和他在虎牢关呆了多年,经常见他神神叨叨的,见了大庙大佛就忍不住踅进去,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拜拜完了后边还跟着一串“老天保佑”或是“菩萨保佑”或是“帝君保佑”,将近十年,年年如此,足可见其心之诚。所以说嘛,十几天后见了信这货还不定怎么怒气焚天呢! 萧将军不管这些,他只管恶心人,谁让这货骗他说弄了那啥药,从虎牢回帝京的路上让他一路忐忑,望山跑死马!如今正是时候一报还一报! 廖秋离可不知道他们家萧将军恶心人去了,他忙着准备回家的年礼。庆朝习俗,新人新婚当年,必得到“岳丈”家辞旧迎新。所以萧煜今年要和廖秋离一道回廖家。 每年入了腊月,钦天监便从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四日当中择吉,选定一天,官府在那天“封印”,封印之后长官宴请下属,吃吃喝喝一通,这就开始放假了,除了保卫帝京的京师大营和帝京官府之外,这两处也是轮着休沐,只要不出大事,基本都过年去了。 年三十当天一早,文武百官上殿拜完官年,皇帝例行说几句吉利话,该赏的赏了,无甚大事,就早早让散朝。萧煜下了朝先回菊儿胡同接廖秋离,然后一起回廖家台口。 才进巷口,一大帮小屁孩儿在巷子当中疯跑,大点儿的孩子手上捏着一挂小鞭,跑一阵停一阵,一旦停下来便把小鞭拆下一个,单独点了,“砰”的一响,一群孩子都笑疯了。 他们下了车,让车把式先把车赶回去,反正今、明两日要在廖家过,暂时用不着。 说来也怪,廖秋离这辈,婚娶晚,生孩子倒是没落下,兄长这边净生小子,姐姐那边净是一儿一女或是两儿两女,均匀得很。年三十,儿子们都带着媳妇儿回来老宅团圆,一溜的小小子从家里蹿到家外,满巷子溜达,见了廖秋离和萧煜,乱不哄哄地叫道:“幺叔!”、“幺叔爹!” 幺叔也就罢了,幺叔爹是个什么玩意儿?! 孩儿们闹不清当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大人们也没教过他们该怎么称呼萧煜,于是由老大家的老大领着,喊他“幺叔爹”,估计原本想说的是幺叔的“对子”,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成了更像是幺叔的“爹”的这么一号说法。 “……你们家都是这么叫新姑爷的?” “……我也闹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孩子都还小,难不成还要和他们较真?” 到了廖家大门,更意想不到的在这儿候着呢。 三姐家的小胖妞倚在大门口呆望,望见萧煜,她圆滚滚地过来了,“你吃了我的无花果,就得和我结亲!我和我爹娘说了,我爹娘也答应了,他们说再过个几年的,你就可以带着糖果来我家迎我了!”,小胖妞说得十分正经,圆不溜秋的脸上一片肃穆,若不是话里边那个“糖果”,萧煜的良心差点儿栽跟头。 听了“糖果”,萧煜忍俊不禁,忍不住要逗这个劫道的圆滚滚,“上回不是说了么,我已经和你们幺舅结了亲,不能再和你结,要不我把无花果还给你?”。 “……”圆滚滚小小的脑瓜里正在算一笔账——亲结不成了,把给出去的东西要回来天经地义,还得多要点儿才不亏!“不、不成!两颗无花果不成!” “那两袋呢?” “两袋是多少?”圆滚滚的小嘴边挂下一撇晶莹的口水,馋了。 “是很多很多,吃好久都吃不完。” “唔,那还要两袋兔兔糖……”,三姐夫是做绸缎生意的,外出经济时、讨价还价时经常把小胖妞带在身畔,耳濡目染,小小脑瓜里也有了经济头脑,晓得找补了。 “成,就依你,一会儿你上我那儿去拿!”。萧将军几乎乐死,抱起她来朝里走,一路打着嘴仗,也不嫌嘴碎,就要兜搭个孩儿“童言童语”。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风雨归舟 作者:林擒年 第8节 第50章 新婚第一年除夕 廖秋离跟在后边,暗自寻思,今儿除夕,姐姐们应当随夫家回去,怎么三姐还带着孩子回家来了,别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后来才知道是顺路过来的,三姐夫新进了一批蜀锦,稀罕货,趁着今日外家人口齐全,索性回家之前先过来一趟,把东西给了再走。 萧将军和小胖妞碎了一会儿嘴,给了她两袋无花果、两袋兔兔糖,两边打得火热,小胖妞不咬着结亲不放了,改了条道,要和萧将军做生意,“我还想要一袋熊熊饼!” “糖饼吃多了生牙虫,满嘴烂牙不说了,还牙疼!” “我可以跟你买,我有压岁钱,你瞧,七枚大钱呢!”小屁孩儿从脖子上的袋子里往外掏钱,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 “钱我不要,你们家有的我家也有,给了你这么些糖,回去你们幺舅该念我了,再要给,那不是找骂是什么?” 小屁孩儿说他不过,默然良久,抽抽搭搭道:“我想吃糖糖!还想吃饼饼!我爹我娘都不让我吃!” 廖秋离刚好打正堂出来,一眼瞧见正在抽嗒的小胖妞,紧走几步上前,一把抱起装哭装得十分投入的小胖妞,这就进去了,丢给摸不清状况的萧将军一句话:“都多大了?!哄个孩子都不会!!”。小胖妞眼角边上不多点的泪水早已经收了,她趴在廖秋离肩头冲他呲牙咧嘴——咧!活——该!谁让你不给我饼饼! 萧将军:“……” 敢情这是做好的坑啊! 做好的坑又如何,难不成还和一个孩子计较?! 更何况这熊孩子没一会儿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对着成了精的熊孩子,萧将军不能抱怨太多。 进正堂一看,岳丈家迎“女婿”的阵势已经摆好了,满特别,几位舅子在正堂坐着,见新人进来,先奉酒,后奉茶,酒是后劲十足的烈酒,碗是口大身深的海碗,四碗喝下去,能站稳就不错了。四个舅子秋后算账呢,不接招就是认怂! 萧煜当然得接,连喝四海碗酒、四海碗茶,面上稳稳,心里不由得佩服起那些把憋屎尿屁当做“基本功”来练的太监们。 廖秋离被他娘叫了进去,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萧煜想,既是回了“外家”,当然要陪叔伯舅哥们聊聊,不能聊朝堂政事,那就聊边城风物,顺带聊一聊廖家的生意。这些人都挺能聊的,从早聊到午,用了午饭,稍事休息,廖家人祭过灶,贴了春联,又聊开了。孩儿们闲不住,入夜时分就开始闹着要各自的爹出去放焰火,萧煜这才得以脱身。 都酉时了,庆朝守岁从戌时开始,守岁都有一定的规制,各州县不尽相同,但有一条是一定的——一家人一起动手,包包子、饺子、圆子,煮熟了,预备初一到初三吃,这三天不能动刀子杀生,只能吃些回锅的熟食。十几个大人分成两桌,爹和儿子以及“女婿”一桌,娘和妯娌一桌,有说有笑。 孩儿们在院子里放滚地鼠、玩火树银花,砰磅响,放了不少烟花,有点儿腻了,正好瞧见正堂里边大人们围着桌子坐定,晓得这是要开始守岁了,扔下焰火就蹿进来,一只只小黑爪子偷偷摸摸伸向面盆里和好了的面团,揪出一块,团团捏捏,有的捏成了缺胳膊少腿的猴子,有的捏成了吱哇咧嘴的狗儿,有的索性捏成了一坨粑粑……,捏完了偷偷往簸箕里一放,混在那些精致工整的饺子包子中间,快快溜走,到了院子里再跺着脚呼天抢地的傻乐! 娘和妯娌那一桌,说不完的琐碎家事,总也有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嘴上吱吱喳喳的,手上也利索。再看看爹和儿子女婿这一桌,多少有些不够活络,许是白天把肚子里的话都掏空了,夜晚都静静的包着自己面前的一盆馅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这时候撑台面的大多是老三,然而连老三也懒得动嘴皮子了,那就彻底给旁边那桌做陪衬。有了旁边那桌的吱吱喳喳,这桌的静默才如此明显。 那一大盆面包完,也快亥时了。当爹的咳嗽一声,让男丁们起身准备,过了亥时,进了大年初一,男丁们要拜祭祖先,为先祖奉一炷香。廖秋离跟着父兄们往祠堂走,萧煜自觉呆在原地,没有跟过去。廖家老三见状对老五使了个眼色,老五停下,回头招呼:“走吧!”。“嗯?”萧将军一脸的不着四六,不清楚他要他走去哪。“跟着我!”。“哦。”。 丑媳妇见了公婆不算,还得连祖宗一起见了! 其实也就是见见,上柱香就好,不用三跪九叩。 廖世襄在祖宗牌位前念念有词,往年是向祖宗叨叨廖家台口一整年的大事,今年么,除了公事之外,估计还得说点儿私事——廖家小字辈的老幺,如今也成了家了…… 虽然和世间常态相悖,但人活一世,匆匆如蝼蚁,若是连一点真心都不能替晚辈周全,还谈什么做人的爹娘。今年是他们成婚头一年,那小子也来给列位祖宗上香了,就是站在门边的那一个,除了男女这条不搭调,其余都比老幺强太多,论门户也是我们高攀了。不肖子孙在此再拜祷祝,望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庇佑,廖家明年人口太平,出入顺利。 从祠堂出来,廖秋离说要到灶房去煮那些包好了的扁食,本来这事儿有女眷们做,但他说今年回来一趟,明年按旧规就该在菊儿胡同过了,为爹娘兄嫂尽一点心意吧。众人听他这么说,一时间感慨万千,廖家老三走出来拍了拍他的肩道,“去吧。”。 这一拍,忽然就有了说不出的感伤。老三算是老五的半个爹,几年的把屎把尿,几年的来回颠簸,几年的悬心劳神,林林总总三十来年,这就要脱手了。好伤感人。 老五笑笑,“不就是煮个扁食么,往常我天天煮,也不见你们怎么样,怎么今日要煮,你们就这副模样?多大的事儿?!”,说完他就自然而然的进了正堂,拿了一簸箕扁食进了灶间。 廖秋离去哪,萧煜这块牛皮糖就黏到哪。灶间里有好几口大灶,大灶上边架着好几个大蒸笼,他们一人架柴烧火,一人控着火候,配合得挺好。 “……打从记事起我就爱在灶房呆着,特别是元夕夜晚,一家人守岁,灶房里灯火灶火都亮堂堂的,灶房里热腾腾的水汽好像云雾,带着煮熟了的食物的香,新打的麦子的香,好闻极了……后来五岁那年病了,一半时间在云清山,一半时间在廖家,又有十年时间没闻过这种暖暖的味道……再后来么,从云清山下来,多少时候都感到人命无常,最难受的时候也爱往灶房来,仿佛一闻这股暖暖的味道,心里就踏实了。” 水滚了,廖秋离把簸箕里的扁食一个个放进蒸笼里,满屋子的水汽当中,灯火朦胧之间,他说了这么一番话。萧煜静静听着,他在听他不知道的那段,那时候他们都还未长成,还未相遇,还未相知。 十五年。 好长。 这个五岁那年几乎病死,死马当活马医之时被送上了云清山的人,那时候一定满心惶惑,害怕又不解,不知生而为何、死又何辜,惶惶然之中,能给他慰藉的,除了云清老道之外,就只有灶房的灯火水汽和食物的香气了。 他安静缩在灶房一角,看师兄们生火做饭,做熟了,师兄们会拿出一些先让他吃,修道的人都吃素,素包素面素馒头,新麦的香气独特而浓厚。给的时候一定双眼透着怜悯,是对一个今日不知明日事的孩儿的怜悯。尽管如此,他还是活了下来,受尽病痛折磨的十年,他靠着对人间烟火的向往撑着活了下来。 萧煜心内描摹了一个童年寂寞的廖秋离,那颗心酸酸软软,终于从矮凳上站了起来,默默走过去,从他手上接过簸箕,放一边,再牵起他的手,幽幽道:“明年我陪着你。年年我都陪着你。你若是想回廖家,我们明年还回来。”。 他高,廖秋离要是想看着他的眼睛说话,就得仰起脸。他仰起脸看他,笑颜平静有暖意,“明年在菊儿胡同过,就我们两人。”。萧煜闻言心头狠狠一撞,而后不受控制地“突突”着,突突着直奔那“就我们两人”而去,好久定不下来。他站在灶火前,心上人的手从他手中游走了他还没知觉,好呆。 蒸扁食是件特别耗工夫的事,几大簸箕的扁食,都蒸熟了,天也就蒙蒙亮了。卯时中间各家家长起来放一挂长鞭炮,一家人围着吃一餐扁食,然后就散了,各自回屋歇息去。 萧将军心急火燎地进了屋,心急火燎地想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可惜天不从人愿,大年初一的大早上,宫内出事了。 宫内能攀扯到萧煜的人,也就那么一个,这事儿当然是这人出的。 太子出的事,若是放在普通人家就不算个事儿,不就是一帮熊孩子凑在一块儿“拼娘”,没娘可拼的熊孩子一怒之下揎胳膊撸袖子把自家的异母弟弟揍了一顿么?揍也就揍了,熊孩子们自己撕扯完了,自己给自己顺毛,说不定转过一天又滚一块儿玩尿泥了。可帝王家不一样,皇子们打架了那是不得了的事,罚了打架的,师父们也跑不掉,少不了都拎过来教训一顿。言官那边跟见着腥臊的苍蝇一般样,嗡嗡嗡嘤嘤嘤,年初一就开始大上折子,谁都别想消停! 第51章 太子殿下 年初一早晨,皇帝把几位“师父”叫了来,也没说什么重话,就是让坐、让喝茶,可那种状况下谁能安安生生喝茶呢?都悬着一颗心等着皇帝发落呢。 皇帝啜了两口茶,放下茶盏,说话和颜悦色,“事情的大概,想来众卿都知道了,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依卿等来看,往后应当如何?” 轻轻松松,一脚把皮球踢了过来,看师父们要怎么接。 萧煜年纪最轻,领的却是最烫手的山芋,这回这事查到根底上,那也是太子先动的手,他不出来说话,那说不过去。 “众卿”都在等他先开尊口,率先发声,他就不。他四平八稳的坐着,不发一言,就是喝茶。 萧煜是个丘八,但不是个只用刀子不用脑子的直肠子,他知道现在这种状况,说多错多,最好别开口,反正还有这么些“师父”呢,他干嘛上去当这个出头鸟?! 其余几位从斜着眼睛瞄他到明目张胆地瞪他,人家就是会装,眼刀子扎身上也无所谓,随便,爱扎扎呗。 终于有一位别不住劲儿的站出来说话了,那是挨揍的皇三子的师父,有年纪了,须发皆白,老早从朝堂上退了下去,没奈何又被皇帝召了回来,做一个看屁孩儿的倒霉师父。倒霉师父斟酌再三,说起了自家徒儿的倒霉,另外那几位也赶紧跟过来凑倒霉,皇子们一个个都成了倒霉催的,倒霉催的还带小可怜的,皇帝听了就笑,笑笑说,“这么说来,都是太子一人的错?” 师父们见到祸水已然旁引,一口气松了,屁股都安安稳稳靠回椅靠上,还颇有得色。一直不发一言的萧将军还是不发一言,让老东西们发挥。皇帝见了单是笑笑,说过几句安抚的话,把人都放回家了。 师父们当然要找徒儿们说几句注意容止的屁话,打板子还用不着他们来,人家都有正经爹妈! 萧煜没有即刻去找太子,这个时候事儿还热乎,熊孩子受够了各样式的“规劝”,这时候再上去添把柴,熊孩子非炸毛不可! 他想着冷一冷,熊孩子可不想,年还没过,又闹事了。这回闹得出了格,把皇帝不多的舐犊之情消耗掉不大不小一块。明摆着一条绳上的蚂蚱,萧将军还能蹬得走么?对于这样不肯长大的熊孩子,除了下重手说重话,还真没别的法子让他多点儿自知之明! 当天日午,东宫内,半大孩子和半老大人对坐,将军王眉眼肃杀,还未开口,杀气已经满出来了。丘八头子不会哄孩子,只懂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句废话没有,单刀直入,“殿下,臣斗胆请问,您是否真想舍掉太子这个位子,成为一个闲散王爷?” 言外之意——你这样作天作地的作死,是真不想在这位子上坐了呢,还是只是想朝你爹撒娇?! “……” 太子原本昂着头,刚出窝的斗鸡崽子似的昂扬着,鼻孔朝天,目下无尘。听了这句话登时把脖颈子抻了起来,像是气不顺,非得这么着才能顺过来。 “臣还是斗胆提点您一句,您的退路从来就不存在。废太子会是现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一旦您从这个位子上败下来,等着您的就是一段白绫或是一杯鸩酒。您不能退,不能败,除非您想死!” 太子被他大逆不道的言语得罪狠了,一张脸涨得通红,右手食指横在半空中为一句始终出不来的训斥做着注解,“你、你、你!!!” 资质平平的小太子自视甚高,不愿意认现实,必须有个人出来当黑脸,这个黑脸,舍萧煜而谁? “殿下,当今圣上的子嗣当中,您是根基最浅的。和后边几位皇子相比,您只有一个说不上优势的优势——您是长子,比他们早出来一两年。其余的,您比得过谁呢?他们都有母族撑腰,您有么?” “放肆!!” “臣今日不放肆,来日您怕是连哭都找不着地儿了!您的周围围着一圈的虎狼,他们都在等着您出错或是诱着您出错,都在使着吃奶的劲儿要把您从这个位子上拉下来!殷鉴不远,臣自身就是个最好的镜鉴,当年圣上颁旨要臣袭肃王世子位,臣不想要,不想争,一心想着息事宁人,步步退让,结果呢,换来太平没有?!” 太子十来岁了,在宫内见惯了人世炎凉,没那么单纯,萧煜说这些话,他能听懂,听懂了就更惨。听懂了偏又无可作为,那还要更惨。 “你当我想退么?!” “您若是再这么不知轻重的在自己兄弟当中撒野,那就是在退,没旁的好说!” “……”太子能揎拳头撸袖子对付自家兄弟,也能对着其他兄弟的师父们文雅地骂脏话,但这两套对萧煜行不通,他比他能打,比他能骂,比他更不要脸,说话比他更一针见血。太子于是默然了。 “臣奉皇命辅佐,凡事该上心的绝不粗忽,还有,圣上为您预备了不少能臣干吏,只要您好好的不出幺蛾子,熬个十来二十年,迟早有天您能话事,有什么不平的,不妨那时再说!” 萧将军这话太不中听,一段话一把刀子,把小太子的心扎出十个八个窟窿,半大孩子心内恨恨道:“真有那么一天,头一个整治你!敢这么和我说话!”。萧将军从他那张脸就能看尽他心里的嘀咕,本来撂完了话要走了,这会子回过头来补了一刀,“您最好多练练,那张脸藏不住心事,这可不行!” 半大孩子气得不轻,粉嫩拳头直奔萧煜后背心而来,萧煜略微一闪身,再一捏,捏住那条粉嫩胳膊,笑问:“怎么,教会您一拳半掌,全都用来招待师父了?”。半大孩子咬牙切齿狠使劲,狠命要把胳膊从他手中拔出来,拔不出,张嘴就咬了上去。 萧将军积年的丘八,沙场多年,什么贱招没见过,会怕区区乳孩子的一嘴牙? 只见他另只胳膊迎上去,钳子一般钳住那张咬人的嘴,一套动作一气呵成,猛如鹰隼,小太子立时傻眼,下巴颏在人家手里,擎等着挨挖苦吧! 萧将军倒是没挖苦他,手腕轻轻朝前一送,把他“送”到一边,蹙眉看着他:“拳脚力气都留着吧,朝堂上的争竞多数时候不靠拳头,靠脑子。您若不听劝,臣也不多说,只能想别的法子了。”。说完便走,一刻也不想呆着哄孩子,他怕自个儿别不住,难听的话成串往外倒。 他倒是走得洒脱,小太子被他压了气势,甩了软巴掌,心里又凄惶又惴惴,不知这个挂名的师父到底要想什么别的法子来治他。 到底还是孩子,看不穿那个不冷不热若即若离的萧煜,究竟是要雪中送炭,还是要火上浇油。 萧煜并没有让他等太久,还没出年,他就给他找来一个伴读的。 伴读名叫沈文昭,安阳沈家的小儿子,河间世族,比太子大五岁,如今十五出头,正是要入仕途的时候,做伴读是太大了点儿,但只要皇帝那关能过,年岁不算什么。 萧煜直截了当地和皇帝提了要沈家的孩子给太子做陪读,皇帝听了笑笑,问他,“朕以为卿会选东流翟家,毕竟他家风头正健,树大根深,日后论到助力,那可是旁的世家比不得的。”。 萧煜并不即刻接着说因由,只是一句直话撇过去,“陛下之意如何?” 皇帝还是笑笑,摇头道:“卿这是逼朕答应哪!” “臣不敢。” “你分明就是敢!不敢是嘴巴上说说而已,罢么,你都把最好的扔一边了,朕还有何话说。准了!” 皇帝堂兄对这位将军王堂弟有种莫名的护短,仿佛只要他别闹出圈,什么都能让着他、由着他。连太子伴读的人选也是,太子都十几了,会没有伴读?非得在这时候处心积虑地另弄一位进来插队,是怎么个意思?! 皇帝没多问,他知道这件事对自家那个倔驴似的儿子没坏处。既是没坏处,那便随他去。 “朕这位太子……让卿费心了。” 一句话,道出了帝王不多的一点温情——我这儿子脑子不够使,只能找个长了脑子的人来教教他怎么长脑子。选出来的这个人,背景既不能太惊人,也不能毫无根基,中等家世办上等事,不容易,更难得的是,这人首先得压得服那个一天三顿惹事的熊孩子,有了收服,他才听话,才谈得上跟着学长脑子。这位沈文昭,人没见过,可有一条,沈家与士林渊源深厚,有了沈家一脉在后边站着,太子说错话或是乱说话的后果,在士林江湖那边可以得到一阵缓冲,不至于传得太难听或是摔得太难看。 沈家年初四接的旨意,年初十就把人送来了。本来按着规矩,太子伴读应当先见过皇帝、然后见太子傅,再来是几位给太子正经讲学的夫子们,最后才见太子。皇帝事忙,不得空见人,那就顺延,到了萧煜这儿。 第52章 沈文昭 沈文昭此人,眉目端正,四平八稳,既不同于陆弘景造孽式的妖魅,也不同于萧煜的狐媚兮兮,反正就是那种特别老实的俊朗,初看顺眼,看久了舒服。 萧将军反正看的不是皮囊,看的是内囊,外边歪瓜裂枣,里边有内秀就行了,不求什么秀外慧中。两边初相见,他有心试他一试,就在平平常常的闲话家常里,夹带了几句绵里藏针的话,那位不亢不卑,徐徐款款,把他话里的刺一根一根拔出来,包好了,再还回去。几来几往,萧将军收敛了刻意摆出来的轻视,心道:人不可貌相,托对了人,这下熊孩子有治了。 萧煜虽说是个挂名的太子傅,但既然挂了名,太子的伴读情面上也得叫他一声师父。这对半吊子的师徒说了一会儿话,就由师父领着到东宫找太子认主子去了。 太子与伴读的关系,说到底,应该算进主子与奴才的行列。当朝太子心里也是这么拿捏的,见了沈文昭,端着架子坐在上首,等着他行主仆之礼。沈文昭也依着规矩行了个挑不出任何错处的礼,太子满意了,心里还有点儿得意——还以为你们要派什么不得了的人物过来,谁知是个这样的! 也难怪太子这么想,沈文昭的做派行止,简直就是一本活动的《礼记》,熊孩子见了不以为然,直接在心内给这位新上任的伴读贴了个“书呆子”的牌子,后边还跟着“迂腐”、“学究”、“老古板”。 第一面见过以后,熊孩子开始出幺蛾子了。 幺蛾子是顶傻顶没技巧的那种——上课时候捉弄夫子,给夫子没脸,然后随便从伴读里边捉一个来顶包。往常是三个伴读轮着来,沈文昭来了以后,一枝独秀,所有的包都由他来顶。他倒不争不辩也不恼,夫子们罚什么他都老老实实照着办,如此过了两个月,熊孩子认为这是个没骨头的辣椒蛆,可以随便捏,捏烂了他他都是这副臭德行! 太子作为太子的这面松了一口气,但作为熊孩子的那面,却是有些失落的,他觉得宫内的生活就是一潭死水,沈文昭可能会是一颗投进来的石头,“扑通”一下,他淡而无味的生活就会被敲碎,波光嶙峋,起了颜色,有了盼头。谁知还是一个鸟样! 又过了半年,就在太子彻底死了心的时候,沈文昭原本藏得极好的本相忽然微微露了出来。 那天是皇子们一月一度的考鉴,难得的父子聚首,皇子们憋足了劲要在父皇面前表现一番,太子虽然平日里爱惹事,逢到这个时候也有平凡心思,就是希望能讨来父皇些微欢心,几句夸赞,要是能赏一顿饭吃就更好了。不是馋这顿饭,而是渴望能像普通人家一样,和父亲同桌而食,别和这么多乌眼鸡似的弟弟一道均分那份本就不多的父爱。 考鉴内容不外乎考考功课,比比武艺,诸皇子底子都差不多,卖的力气也都差不多,因此文功课的考鉴不相上下,太子平日的表现虽然是个十足的熊孩子,但脑子还算灵光,文功课的考鉴,他向来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这回却是栽了跟头了,要交卷子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他的桌面晃了一下,墨汁从砚台里溅出来,泼了几点在那雪白的卷面上,立时就把一张卷子糟蹋得不堪入目。熊孩子沉不住气,几乎当场拍案而起! 就在这个时候,从右边悄没声息潜过来一只手,这只手在他袖子上扽了一下。他一侧头,看见坐他右手边的沈文昭目光幽微,几不可察地朝他摇了摇头。他不想理会,还是要闹,那只手一下从袖口钻进来,这回捉的是他的手腕。两人都是宽袍大袖,手与手的纠葛被富足的衣料遮掩,一时间竟无人发觉这对主仆之间不动声色的拉扯争执。太子一直把沈文昭看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囊串,谁想这人竟有这样一把蛮力,一手就能钳得他动弹不得! “萧恒,你若还想留住你父皇那少得可怜的一丝父爱,那就别轻举妄动!” 沈文昭用的是腹语,这句称得上大逆不道的话,听众只有他一人。 他听得真切,心里发惊——这废物囊串居然会腹语! 想是震惊太过,他顿住了,被钳住的手停止挣动。而后他缓缓侧望,直直瞪着沈文昭的脸,他眼中那张脸,原本四平八稳的眉眼陡然跌宕,瞳仁里边蓄着一团火,是被他不长脑子的耿直点燃的。 这么瞪了好一阵,他喷发式的怒火消下去不少,最主要的是,现在也错过了“闹”的最佳时机了,只能自个儿咬牙,捏着鼻子吃下了这个哑巴亏。 文功课被几团墨渍搞砸了,武功课又被四皇子使坏,当场出了大丑,太子面子挂不住,一门心思的要闹,然而都被沈文昭火烧火燎的眼神拦了下来。 平常给点儿火星就要爆的太子,今儿居然不钻天拱地的闹了,出乎多少人的意料? 至少出乎皇帝的意料,他嘴上不说,心里点头——点头是给沈文昭的,也是给萧煜的。烈马套了好笼头,给治住了啊!这个沈文昭,当真是个神人!把沈文昭挖出来的萧煜,自然也是个神人! 神人们的好心,身为凡人的太子自然是要当成驴肝肺的。那天考鉴结束之后,四皇子跟着皇帝吃午饭去了,落败的太子气得鼓鼓囊囊,话也不说,头也不抬,闷头朝前走,没提防迎面撞上一个人,这人身后还跟着一帮人。 来人是二皇子,身后跟着的一帮人,除了伴读还有二皇子的几个表兄弟。 几个月前两人才掐过一架,这时候算是仇人见面,一个个眼都红了,尤其是太子,脖颈上若是长一圈毛,这时候毛都要炸成直的了! “参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二皇子怪腔怪调地请了个安,后边一帮人立马会意,轰然笑起来,太子气得攥紧了拳头,眼见着就要一拳头招呼出去,沈文昭站了出来,一手拽住太子的拳头,轻轻反手一推,把他护到了身后。 “二殿下安好,太子伴读沈文昭给您请安!” 他一张脸上不见一点锋芒,颇有点息事宁人的软蛋样。 二皇子一帮人就爱踩软蛋,只见当中一位越众而出,哼笑一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条不敢咬人的狗!”,话音刚落,周遭又是一阵哄笑,那人受了鼓舞,益发觉得自家水准很够,不多来两句简直对不住周围看客。 一帮人都在捏软柿子的兴头上,万万没想到对面这个软柿子会甩出这一巴掌,“啪”的一声,巴掌打在皮肉上的声响格外清脆,后边还有一串,左右开弓,巴掌打得眼花缭乱。 “二殿下,奴才斗胆替您教训底下人,让他长点儿人脑子,别见天到晚的出来丢二殿下的脸!”沈文昭的表情称得上谦恭,动作称得上文雅,然而干的却是打人下脸的事,二皇子一帮登时一呆,好不容易缓过来,另一位站出来质问他:“你算哪根葱?!敢打镇远侯世子!” “奴才只能算奴才,我一样,他们也一样,奴才对主子恶言相向,那就是乱了纲常!乱了纲常的奴才,打死不论!”沈文昭还是那张四平八稳的脸,语气也四平八稳,二皇子却听出了话里边的话。 整个庆朝谁最大?皇帝。皇帝之下是谁?太子。对着皇帝,整个庆朝的人都是奴才。对着太子,除了皇帝之外,整个庆朝的人都算奴才。二皇子论起来虽然是兄弟,细论起来却也只是太子的奴才!奴才拿主子开涮,打死不论!奴才的奴才胆敢拿主子的主子开涮,灭三族都不稀奇! 二皇子还算机灵,一瞬就醒过味来,默然不语,定定站了一会儿,转身要走。 “二殿下!”沈文昭还有话要说,“淑妃娘娘早逝,太子殿下容止上难免要粗忽些,还请您多多担待。想来依照肃王殿下与镇远侯爷的交情,二位殿下将来必定会相处融洽。”由奴才来出头说奴才,再合适不过。二皇子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这次是真真正正把人往眼珠子里放。 镇远侯是二皇子的娘舅,手握重兵镇守东南,也是二皇子的靠山。萧煜是将军王,丘八头子,名义上管着这位镇远侯爷,不论二人私底下交情到底如何,侯爷见了将军王,总是要矮一截的。靠着矮了一截的靠山,还敢这么嚣张,是吃饱了撑的么? 身边的人嘴皮子还痒痒,还想打嘴仗,被二皇子一把拖住,使眼色让走。一帮人轰隆隆来了,灰溜溜去了,临去,二皇子丢给沈文昭一个眼神——来日方长,走着瞧。 刚才是小奸小坏,屁孩儿之间的恩怨情仇,都只算进小奸小坏里,坏得有限,奸得也有限。二皇子“骑毛驴看歌本”的一眼,后头的深意,怕不只是小奸小坏了。太子看见了他那一眼,无端勾起了心事,他心事重重地,让沈文昭拽回了东宫。 第53章 笼头套烈马 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喝了一盏内侍奉上的杏仁露,冰里镇过的,沁心凉,喝过后他缓过来了,猛然想起来刚才沈文昭似乎表演了不得了的一手。那几个巴掌过后,他沈文昭和二皇子算是彻底成了冤家,本来以为这人是个三棍子敲不出个闷屁的货色,没曾想——够胆啊他! 沈文昭本人倒是波澜不兴的,看他那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刚才没露爪子挠了谁,他还是那个四平八稳的太子伴读。 “你刚才……做什么要扇那跟班的耳光?” 明明可以站干岸,夹着尾巴跟着我就好,我来出头,不好过你? 沈文昭从鼻孔喷出一个笑,有点儿懒洋洋的无赖劲头,反正爪牙已经见了天日,是猛虎就不必扮乖猫了,“殿下,您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不扇难不成您来?成体统么?!” “怎的就不成体统了?!”太子脸一虎,瞪大了眼诘问他,“又不是没动过手!” “是——”沈文昭拖长了腔应他,从哪看都是针锋相对的态度,“您动过手了,动出了什么好了么?堂堂一个太子,连替打架的都没有,您不觉着寒碜?” 他心里百般瞧不上这个心事挂满脸的太子,可皇帝一道圣旨,沈家就和太子绑在了一起,除非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然太子一倒,沈家必受牵连。要么把这头暴驴训成乖骡子,扶他上墙。要么看着他趵蹄子四处甩人,还没上墙就摔死了,然后沈家跟着一同赔进去。选哪个?还有得他选么?他还没活腻歪呢! “你!”太子殿下又被人冒犯了一回,头回好歹是他挂名的师父,二回呢,一个伴读也敢蹬鼻子上脸,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你大胆!”太子一拍桌,桌上的笔墨纸砚一跳,熊孩子毕竟文武双修,不算力拔山兮,但凭着一股怒气,也有一巴掌呼死谁的魄力。 几个月来,太子每回一说谁谁“大胆!”,内侍们或是伴读们就要下跪让他耍威风,谁曾想今儿竟不管用,沈文昭烂泥似的赖在了下首,纹丝不动,他要耍光棍,“殿下还是省点儿力气吧,出了这东宫,不,就说这东宫,有多少人是您使唤得动的?又有多少人是和您一条心的?对着使唤不动的、还有和您不是一条心的,您耍哪门子的威风?耍得着么?” 熊孩子简直就要倒仰了,他还不消停:“您当我愿意攀这门高哇?不是迫不得已,谁来蹚这池子浑水?!奴才劝您一句,少说少蹦少惹事,一门心思长您的心眼儿,玩命攒十年八年的心眼儿,那可能差不多能扛住您四周这群虎狼!” 沈文昭这几月来的表现,除了唯唯就是诺诺,说话之乎者也引经据典,整个一本馊烂的《礼记》,路过谁身边谁都能闻见一股子酸味儿,东宫上下都把他当戏看。这出戏今儿演出了额外的水准,太子连气带恨,也不要素来披着的那张少年老成的皮了,从上首直直飞身下来,揪住他提起拳头就要暴揍! 谁想此人露相以后,从书本变成了泥鳅,溜溜滑,太子一抓抓不住,二抓抓不住,一时动了真怒,直接缠身上去,死也要扑住他! 沈家本是燕赵旧族,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沈文昭此人,若是不入朝堂,势必要做一个浪荡江湖的豪侠,打马纵横,快意恩仇,对酒当歌,千金散尽,一死酬知己。他是沈家嫡枝的老幺,本不该卷进朝堂里来的,就因为皇帝一道旨意,他的豪侠梦做到头了,从此入了九重宫门,雀儿似的圈住了,和一个不知会长成暴驴还是长成乖骡子的熊孩子绑在了一起。要说心里一点不平没有,那不对,只是自己比这熊孩子虚长了五岁,不好当面撒泼泄愤,故而装蒜,引而不发,他们把他当戏看,他也把他们当戏看,看足了,耐性也用尽了。 刚好,二皇子一帮人过来挑事,他有机会露了爪牙。刚好,熊孩子扑上来要打一场。一切都刚刚好,于是十五的和十岁的打成了一团。都是真火,非得真打一场才能真解气。 太子的娘是大秦人,皇帝有点儿鲜卑人的血统,两厢一混,太子本人就是正宗的蛮子种,牛高马大,足吃足喝的,十岁的身量已经很够瞧了。沈文昭十五的个头也只和他平齐,两人打起来以后,他到底顾虑对方是太子,下手不好太重。他顾虑,太子不顾虑,太子只想一顿把这个表里两层皮的酸书生揍老实了,完全就是个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揍法,没有章程可循,拉架的几乎无处下手,正闹得不可开交,他们的挂名师父来了,一手一个,都拎着后脖颈子,拎起来左右一甩,两人都趴地上大喘气。 萧煜等着这俩在地上喘匀了气,拖泥带水地站起来,一个虎视眈眈盯着对手瞧,另一个盯着自己撕了的衣衫下摆瞧,都像是没打痛快。 “怎么?外边还没打进来,自己先和自己打上了?” 萧煜也不横眉也不立目,眉目安稳平静,那张狐媚兮兮的脸上凭空多了一抹悲悯。这两个人都值得他可怜,然而他自己也可怜,所以可怜不起谁。 “沈文昭,你身为伴读,不知劝谏辅弼,反倒掺和进来瞎闹!不记得你的本分了?!好,那就罚到你记得为止!”身为太子傅,最多只能罚到奴才身上,主子只能留给主子他爹去收拾了。 沈文昭在东宫最冷最黑的边角跪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不讨饶,肩背挺直,从头到尾不打弯,铮铮铁骨,生生吓怕了其余几位伴读。伴读们怕他跪死了,到底有一点稀薄的情份,几人商量一场,决定找太子说情。不敢找太子傅,太子傅铁石心肠,求了也不管用,太子年岁尚少,心肠尚软,容易活动,多求几句说不定就成了。 太子这边其实老早就心软了,他其实没真的想这么整治沈文昭——罚跪,不给吃不给喝,直跪到认错为止。那要是不认呢?跪到死为止?这么一想,太子心里发毛了,他想找萧煜说情,可又觉得抹不开这个面子,找自己的爹,他不敢,原本就不占理,皇帝没狠罚他就不错了,还想讨人情? 一犹豫,半天过去了,他看着那个酸书生被毒日头晒得发红,头一回觉得芒刺在背,扎得他一刻都不得安宁。起来坐下坐下起来,上课走神,吃饭没味,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偏还不知该找谁商量。几个伴读见他团团转着,面色不善,又不知他心内所想,本想上前为沈文昭说两句好话,这下话塞嘴里出不来,直接成了锯嘴的葫芦。两边都在犹豫,都在心内煎熬,然而就是不说,日头西落了,白日热,夜里凉,凉热交杂,又是季节交替之时,这么跪着,跪不死也得大病一场! 几个伴读颇有点儿兔死狐悲的凄凉,他们偷着从窗缝瞄了一眼,瞄到了沈文昭绷得死紧的背,不约而同,都想到了一张就快绷断的弓。 不能再等了,几个伴读当中年龄最长的那位领头,其余几位帮腔,三下五除二,把求情的话说得入情入理入骨,说完了忐忑着等太子的应答。太子正愁没人和他商量,好,有人了,法不责众,一起去吧! 去找太子傅,运道不好,太子傅不像往常一样到宫中点卯,他出城去了,要转天才回。没法子,去和东宫的内侍官长说,看看能不能搭上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这一活动,太子才真正明白沈文昭说的话是事实。内侍官长左推右搪,总不肯去传这个话,滑不留手的老油条,脸上笑得又谦恭又热切,伸手不打笑脸人,太子不能对着他发飙。一群人转了一圈,竟找不到一个能带话的。太子热出了汗的后背慢慢凉下来——是啊,这个东宫,他差遣得动谁呢? 忍着心火等到了第二天,等到了萧煜入宫点卯,一群人这时都被煎熬得顾不得许多了,说情就是说情,认错就是认错,情往死里说,错往死里认。萧煜看看火候差不多了,禀过皇帝,这才放了沈文昭。 沈文昭跪了两天两夜,跪出了一场大病,跪出了太子些微的自知之明——打那以后,再不轻易和异母弟弟们动手了,学会了人前人后两张脸了,也有点儿储君的模样了。勉强都算在好事里边。 太子萧恒与伴读沈文昭似乎是一对天生的冤家,不打不相识,打了以后一位憋着劲要“上进”,要有所作为,要用作为来打另一位的脸;另一位嘛,反正已经露了相,也不扮傻了,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就是我行我素,还有时不时用一用激将法,刺激一把太子,省得他日子过得太安闲了,止不住想惹事。 萧煜静观东宫态势,深觉自己走对了这步棋,烈马不是不能驯,得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笼头。沈文昭之于萧恒,就好比对的笼头之于烈马。烈马哪怕再烈,再爱扬蹄子踢人,有了笼头,总也出不了圈。 朝堂上的事有了下落,萧煜便放松了心情一心一意地和廖秋离过起了小日子。 第54章 萧将军撒娇 万万想不到,挂名的徒儿会找到菊儿胡同来。那时候离罚跪已经过了一年了,挂名的徒儿心内堵着的不平和难受终于慢慢散掉,长了一岁,人情练达几分,多少知道了师父的苦心,有心上门来套个近乎,又不大拉得下脸,磨蹭许久,选定今日上门。 廖秋离听见有人敲门,直觉稀奇,家里人一般不会到这儿来找他,有事他直接回廖家台口商量。萧煜那边的故旧么,也甚少上这儿来,因萧将军为人骚情,而且好吃独食,不愿意将人领来家里看他的心肝儿。 那是谁呢? 他开了门一瞧,嚯!一个半大小子在门口四平八稳地站着,身后是一辆车,车上是一车徒良(榴莲)!徒良有的半生不熟,有的已经熟透,那股味儿冲得很,吃不惯的人闻见了都要头晕! “您、您找哪位?” 廖秋离实在不认识这位,也实在拿不定主意,这位推着一车徒良过来,究竟算是送礼还是找烦。 “廖先生好”,半大小子毕恭毕敬地称他做先生,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 “沈文昭上门向师父赔罪。” 他不说“太子傅”,单说师父,在这儿论起了师徒,见了这架势,廖秋离顿时觉得自己成了“师娘”。转过来想想,又觉得这小子老练,既没有涎脸油嘴地叫自己“师娘”,又用举动说明了自己今天这份礼,不单是冲着师父来的,还是冲着“师娘”来的。 廖秋离迟疑了一会儿,总不好让人在门外站着,于是把他让了进去,烧水沏茶,摆果子摆点心。半大的小子,到底该用对大人的礼数,还是该用对孩子的法子?廖秋离还是拿不准,于是上了茶之后,又罢了果子和点心,茶是对大人的,果子和点心是对孩子的。 沈文昭象征性地啜了两口茶,吃了两块点心,这就要走。廖秋离留他吃午饭,他也十分谦恭地推辞了。让他把那车徒良带回去,他说他家里还多着呢,这东西闻着难闻,吃起来不赖,廖先生尝尝鲜吧。 从来到去,不过是半个时辰,弄得廖秋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心要找萧煜问一问,他又有事要忙,夜里才能回。 夜里萧煜一进家门,立马闻到一股惊天动地的臭味,臭得新奇,臭出了干屎与稀粪杂合的刺激,萧将军当时就被刺激得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及至进了内院,看见了靠着院子边角的一车徒良,他不动声色地揉了揉鼻子,问迎出来的廖秋离:“谁来了?” “太子伴读。” “……沈文昭?” “嗯。” 这孩子铁定是个实心眼儿,自己把徒良当宝,以为别人也和他一路嗜好,自以为是地推了一车过来献宝。 一车呢!得有二三十个?吃得完么?! 萧将军默默想辙,过了一会儿,他想到了一条辙——把徒良带进宫里去,让太子和伴读们吃。夫子们若是吃得惯,也可以消化一二,可这东西大热,夫子们都上了年纪,估计受不了热,吃多了要上火。反正还有东宫的内侍和宫女,那么些人,还怕吃不完二三十个徒良? “吃不吃,庆之?”萧将军在朝堂上正经完了,下了朝堂常常没正经,廖秋离听他把吃放在前边,庆之放在后边,听得耳根一颤,鸡皮从胳膊长到了大腿。就知道此人要骚情了。 两人处了十好几年,萧煜吹个风,他这边的草也跟着动。 “庆之”不敢接话,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院子边角,拿了一个徒良就往灶房走。忍着臭料理完了,放在盘子里端过去,“你吃吧,我不爱这个。” 萧将军也不问了,自己拈起一块来不由分说缠上去,硬要塞进庆之的嘴里去。庆之已经不扭捏了,但不习惯的事一辈子也难习惯,青天白日逮住了就要亲亲摸摸,也属于不习惯的一种。过日子哪有不磕碰的,锅勺碰碗沿是常事,且得忍着,两人之间相互容让,庆之忍着萧将军的白日肉麻,萧将军忍着尽量别肉麻到床上去。不容易。 庆之喘吁吁任他亲亲摸摸,过了一阵,估摸着他过了瘾了,才开口说话:“过两天我要出趟门。” “哪去?”。 “出趟活计,大概要去个四五天的,就在城郊,不去远。” “有好些天没空回来了,今儿刚回来,你明儿就要走!” 萧将军苦着脸对着庆之耍可怜,庆之摸了摸他的头,跟安慰一头吃不着饱肉的狼似的,“就四五天,四五天就回。” “将军府也要描墙画!” 萧将军忽不拉的蹦出这一句,庆之没跟上,傻傻问他:“什么?” “我说将军府也是个空坯,也要描墙画的么!旁的人家你描那么起劲,自己家里倒好意思空着!” “……” 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将军府居然是个空坯,居然还等着他描,先皇赐宅第的时候,居然好意思赐座半拉子的,等着将军自己找画匠完工? “……你不是都不过去住的么?”庆之试探着说了一句,意思是你都大了,还这么闹,我都替你臊得慌。 “那也是将军府!门面总还是要的!” 萧将军就有那强行拉扯的本事,说得着说不着的,都拉到一块儿给他当枪使。 庆之一脸无可奈何地看着撒硬娇的萧尚文,多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叹气。 “那我出完这趟活儿就到将军府画去?” “不要!不许出外活儿!不许一走走四五天!” 庆之哑口无言,对着撒硬娇的萧尚文继续发愣,他闹不清楚这位祖宗怎么忽然就黏糊上了,还不依不饶的,而且还不好哄。 “这活儿……早半个月就应承人家了……这时候才改口,说了又不算,信誉在哪?” “哼!”萧尚文脸上气哼哼的,心里却想着到哪一步收手,才算是见好就收。 “要去也行,除非你……” 说到这儿,萧将军戛然而止,脸上的笑有点儿不自在,像是准备要诈谁,但又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做了个手势,要庆之到他这儿来,他有悄悄话要说。庆之心里难免发毛,然而还是不能不过去,过去把耳朵送上,方便萧将军递悄悄话。 萧将军叽叽咕咕一顿说完,庆之唬着了,庆之没过脑子,身子已经退出了一射开外,瞪着眼上下扫了扫萧将军,想:原来人的不要脸是分阶段分境界的,过一段时日丢一点脸皮,士别三日,刮了眼睛也不敢认了。 萧将军到底有没有干成那桩不要脸皮的事不知道,反正转天廖秋离早早就离家,去了京郊了。 早晨起来不见了心肝儿,萧将军对着满院子新奇的臭味,喟叹一声,他上朝去了。 料理完正事,他照例到东宫点个卯,顺便让人把那一车的徒良送过来,借花献佛了。 除了沈文昭之外,其余几个伴读都没吃过,夫子们也没吃过,忍着恶心拈起一块放嘴里,滋味意料之外的不算坏。沈文昭吃得尤其凶,他自己就打扫了一大半,吃完了一个还预备开第二个,太子斜着眼睛瞄他,鼻孔喷气:“臭不拉几的东西,你们也吃得这么起劲!” 沈文昭对着对胃口的吃食向来不计较他人的贬损,反正太子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况且这东西的味儿确实不好闻,不好这口的能活活熏死过去。这回沈家大老远的送来一车徒良,他想着这东西算是个新鲜物,自己又刚惹了事,少不得要和替他们擦屁股的挂名师父套套近乎,送一两个太少,不好看,干脆把一车都送过去,虽然肉痛,但也是个赔礼。还以为吃不着了,谁知挂名师父隔了一天又如数奉还,失而复得,十五岁的半大小子不能免俗的吃了个不亦乐乎。 这么样凶猛的吃了一阵,吃出了后果来了——他流鼻血了…… 鼻血很稠,刚开始是一滴,接着又一滴,滴在了不显眼处,反正也不疼也不痒的,他也不知道,还在斯文地狼吞虎咽,直到身边坐着的另一个伴读失声惊叫:“啊!子虞!你流鼻血了!!” 流鼻血就流鼻血,男子汉大丈夫,流几滴血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把开了一半的徒良放到一边,昂头冲天,然后抬手一招,招过门边站着的内侍,说道:“劳驾,帮我拧一条凉毛巾过来。”。内侍见他鼻子底下拖着两管汹涌的鲜血,模样甚是吓人,不敢怠慢,赶紧拧了一条凉毛巾过来递给他。 太子见了也是蹙眉,嘴巴上还是不饶人,还是要挖苦:“吃两口新鲜还吃出血来了,也是个福薄的!”,挖苦完了又忙忙的差人去请太医,不过让沈文昭拦下了,他说,流点儿鼻血也要请太医,太医又不是街边游医,招来挥去的,人家心里也烦! 徒良本就是大热之物,沈文昭是个热性身格,热上加热,每回没节制的吃一通,都要淌两管鼻血,他是见怪不怪,应付惯了,太子没见过,当然要大惊小怪。 “不请?不请旁人又有话说了,说我对待身边的人都这样小气!” 沈文昭昂着头,鼻血流得汩汩,懒得和他搭话,直直倒身往后头的矮桌上一靠,又卷了个纸条子塞进鼻孔里,这就闭目养神去了。 太子见他不搭理自己,罕见的没有追上去咬几口。眼睛却是管不住的,一眼一眼溜到那人因为朝后仰而亮出的脖颈弧度上。脖子好白,弧度很利落,有点儿招摇。不知怎的,手脚都不听使唤了,竟走了过去,不顾那人挣动,硬要把他的头颈搬到自己大腿上枕着。 “殿下,奴才不敢当!” 这话的意思其实是说:都说了不用你了,你还巴巴的凑上来作甚?! 第55章 徒儿们上门做客来了 太子不懂听话,尤其听不懂沈文昭的语带双关,他只听出来表层的意思,还当他是真的不敢当呢,别别扭扭哼一声,斥他:“老实呆着!流血流得青面獠牙的还不消停!” 两人平日里掐得鸡飞狗跳,三天两头的斗嘴,逢三六九兴许还大吵一场,太子忽不拉的软了下来,沈文昭简直疑心他要弄鬼。 当然,沈文昭身为奴才却对主子蹬鼻子上脸,就这还没招来罚酒吃,全是因为皇帝和太子傅还有众位夫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黄鹤楼上看翻船,都袖着手看太子和“笼头”斗,归根结底,还是太子早年间做的孽,太疯了,都没人弄得过他,这会儿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卤水上阵练练嘴皮子,松泛松泛硬豆腐时不时要痒一痒的惹事骨头,大家太平,何乐不为? “我说殿下,您的好意奴才心领了,奴才惶恐得很,再这么枕下去,奴才这鼻血不定几时才能止得住呢,您还是放奴才自个儿呆着得了!” 沈文昭一口一个奴才地贬损自己,两边鼻孔插纸条,堵得嗓音瓮声瓮气的,听在谁的耳朵里都不是好话。 “孤不和你一般见识!”就是要让你不自在,怎么着?! 太子过了四月就十三了,虚岁十四,骨架身条已经长成了大个人的样子,而且还在往上蹿,大有超越乃父,长成帝王家内头一号大个子的趋势。相比之下,沈文昭的身量就远远落在了后头,他倒有心别落那么后,暗地里寻来了牛乳大灌特灌,谁知这偏方竟也是看人的,对萧将军管用,到了他身上就收效甚微,太子一天一个样,他几个月都一样,没进展,再过几年,几乎不用再使劲了,赶死也赶不上了! 这么大的个头看了就碍眼!偏偏还听不懂人话,一个劲往人眼前凑,讨人嫌! 沈文昭几番挣扎起不来,太子别扭着消受了一回冤家的后脑勺。 这些景象看在其余人等的眼里,那是寻常景,萧煜却从寻常景里看出了蹊跷。 太子看沈文昭的眼神不对,太像当年的自己了,懵懵懂懂,情窦刚刚开了一道小缝,杂花生树,影影绰绰,看不明、除不掉、理还乱。 这蹊跷,或许,是他的一条退路? 太子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虽说谈不上睚眦必报,也是以牙还牙的性子,萧煜老早就把他得罪透了,有朝一日他上了台面,他的下场不会太好。能安安生生回他那江南桃林,便就是大造化了,更多的可能,则是丢官罢爵,生死不知。他老早就铺了一条不那么好的退路,这条退路上他自己没了退路,但廖秋离可以走,走得远远的,他要他活出去,连他们俩的份一同活,好好的活。 然而今天眼见的蹊跷,让他灵光闪现,想起了另外一条退路——沈文昭虽则是个学儒的出身,骨子里却是豪侠性子,一旦搭上了他,他必定会竭尽全力让他全身而退。 想了想,又觉得这路子邪门——为了让自己全身而退,就要把别人扯进来,放任太子去开情窦,甚至放任他去摘一颗强扭的瓜?不好。走不得。 一瞬情动,眼角眉梢忍不住随着那人走,心里时不时烧起一把阴火,情绪大起大落,忽而狂喜忽而狂怒忽而心酸心伤心痛,之后呢?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求之不得,任性而为? 罢。最好还是别去火上浇油了,太造孽,还是让它自生自灭的好。 几天之后,萧煜寻了时机,旁敲侧击说了一通话,也不管沈文昭听没听懂,领没领会,他说完了就走。他也为难,才露了头的事,又没见光,要他怎么说?说悠着点儿,太子似乎瞧上你了?扯淡!只能旁敲侧击,只能半遮半掩,余下的,就看那小子的造化了! 又过了几个月,萧将军事忙,有日子没进宫点卯了,这天好容易得了闲,首先想着进宫看看这两人的情形。 太子傅过问课业是理所当然,借着过问课业的时机,用锐眼看一看太子那杂花生树的情窦是清爽了,还是越发的杂了。乍一看瞧不出,再一看就看出事儿来了。 太子居然斯文了许多,完全是一副知书达理的储君模样了,尤其是在沈文昭面前,爪牙自动收缩,只时不时露一下肉垫子。 “……子虞,我这儿有大食送来的弯刀,你要不要瞧?” 好,都子虞了,之前掐得鸡飞狗跳时连名带姓的叫,甚至连“竖子”这样的孬话都骂出口了,谁想到了此时,居然还有“子虞”。 沈文昭并没有给什么好脸,他还是一副嫌弃的模样,还是时不时的把“等你登了大宝我就撤”挂在嘴边,当然不会为了一把刀就嘴短手软。 “大食过来的刀?看把你稀罕的!” 他抬腿就走,要出宫去,沈家在帝京置了宅子,不大,两进的小院落,和萧煜他们家差不多,而且,和菊儿胡同隔不多远,散着步就到了。逢到月末,皇子伴读们可以依着意愿回家住个三四天的,算是放假。 沈文昭近来觉得太子十分烦人,时不时的要没话找话,有话也不拣直说,曲里拐弯支支吾吾,不知又闹什么鬼!而且,近来太子还不爱和他掐了,刚准备掐,他就摆出一副“我是大人了,我让着你”的架势,闭口不言,神清气和的,看了就不顺眼! 还是出宫回家的好,虽然家里只有几名老仆从,又没有合脾性的朋友,但他还有一处地方可以赖着——菊儿胡同,挂名师父的那座小院落。不是冲师父去的,是冲廖先生去的,也不是冲廖先生去的,是冲廖先生做饭的手艺去的。他和廖先生投缘,说不上来为什么,他觉得他像他哥,就爱赖着他,自打来了第一趟,后边只要一有假,他铁定往这儿钻! 挂名师父白天常常忙得足不点地,夜里才能着家,虽然暗地里喝醋,但也不好明着撵人,再说了,他即便拿着醋缸子对着廖秋离喝,人家也只当他是小孩儿脾性,把醋当水,乱喝。 沈文昭就是看准了这个,才掐着点儿摸上门来,不空手,带着吃的喝的,还有一箩筐的好笑话。他这人到哪都不讨嫌,即便是上门吃白食,也知道规矩,廖秋离对他,熟了以后也像是对兄弟,能关照就关照。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后边那条还没试过滋味,前边那条却是生来就会的,沈文昭除豪侠而外,还是个吃货。他对吃的喝的十分在行,出了宫,先到南北两市转一圈,食材挑当令的买,三月是黄花鱼,四月是才上河的老鸡头,五月是桑葚和樱桃,五月先儿六月儿白,那是早杏儿上市,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一年四季,都有得吃。 他出手大方,只看成色不问价钱,南北两市从小摊贩到大店铺都把他当财神爷供着,见了他上门,争着把顶尖的货色拿出来兜揽。如今是四月,还能吃上黄花鱼的尾巴,他想了想,买了一条黄花,买了一点老鸡头,买了新上来的桑葚樱桃,廖秋离爱吃樱桃,自己爱吃桑葚,老鸡头是时鲜,就算便宜师父回来了也有得孝敬,不亏礼也不亏理。都买好了,拿了就往菊儿胡同走。走了一段,觉出后边老缀着一条尾巴——谁呢?这都跟了一路了,难不成二皇子那伙人还没死心,还想派人下黑手? 二皇子也不是没干过,半年前干了一次,买通了南北两市的十几个混混,拦在胡同拐角,准备收拾他一顿,让他以后管好了手脚嘴巴,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动的手别动。混混们好处没少拿,还被招待着吃了个酒足饭饱肚儿圆,下手格外的黑,一上来就打算往死里收拾。也该着这帮人倒霉,这个看起来没二两力气的酸书生其实是燕赵旧族,其实是个练硬功夫的,其实他不好收拾。本以为来两个人仔仔细细收拾一顿饭的工夫也就够了,谁知最后打得乌烟瘴气,还占不到便宜!退了回去,又挨了二皇子那头一顿削,从那往后,南北两市的混混们见着他就绕道。 怎么着?今儿是皮又痒了? 沈文昭在菊儿胡同外边站住了,等那些找茬的找完了茬他再进去。 他停着不走了,跟着他的人自然不好再步步追随。你不动我亦不动的枯站一会儿,跟着他的人现了身。来人咳嗽一声,唤他:“子虞。”。 太子十三四,罕见的没有特别明显的变声,直接从稚气的浑厚到低沉的浑厚,旁人都还没醒过味来,他声儿已经变好了,这时候唤沈文昭的,正是这样一把低沉浑厚的好嗓子。 他怎么来了?! 太子出宫不能随意,几时进几时出去的哪都有专门的内侍记录,这位是混过了宫中无数双盯着他的眼睛,偷溜出来的?还是光明正大的过了无数关口出来的? 太子一双眼睛盯牢了他,盯了一会儿又撤了,垂头看自己地面的方砖,眼神不大坦荡,似乎不大自在,不大自在自己这样的尾随被撞破了,他半尴不尬的咳嗽一声道:“……也没去太子傅居处拜访过,今日过来全礼数……” 萧煜的太子傅都做了快两年了,这时候才想起上门全礼数,是不是太晚了点儿? 沈文昭不知该用张什么脸对着他,愣了半晌,才对着几丈开外的太子招呼一声:“走吧,师父住前边,还有一段路。” “哦,好。” 第56章 端倪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一人手上拎着一条用草绳穿着的黄花鱼、一袋桑葚樱桃、一蒲包的老鸡头,另一人原本两手空空跟着,后来想想过意不去,就让暗中跟着的侍从买了糕饼点心和上好的春茶送过来,看着像是平凡人家走亲戚的礼,不过也顾不得挑拣了,好歹也凑成了一份礼么。 到了门口一敲门,萧煜照例不在,他问完了太子的课业还有其他杂事要处理,劳碌命,不到天擦黑回不来。开门的照例是廖秋离,他刚结了一处活计,有空回家歇着了,谁知道着家不多久,就有人上门了。 “廖先生,又来叨扰了。”沈文昭笑得像只猫儿,还是只等喂的猫儿。 廖秋离一笑,接过他手上的东西,“真把我这儿当二荤铺啦?买了东西来就要吃!过来打下手!”。沈文昭应得响脆,欢欢喜喜跟进来,他这一走,身后那人亮了出来,廖秋离不认得太子,就问他:“这位是?”。 “跟过来吃白食的!” “……”太子被他打了个猛不防,一时间下不来台,正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时候,沈文昭又转了回来,凑近廖秋离的耳朵悄声嘀咕了什么,廖秋离神色忽然紧了,听到末尾,大惊失色,把他迎进来,关牢了门户才低声道:“草民叩见太子殿下!”,说着就要往地上跪,太子赶忙搀起来,嘴上说着:“这是在外头,不必拘礼。” 说是不必拘礼,可他太子的身份在那儿摆着,怠慢了毕竟不好,太热切了,又显得没分寸,廖秋离为难透了。他的为难,太子当然看在眼里,也说了称呼他“青言”便可。青言是太子的字,廖秋离草民一个,直呼又僭越了,还是坚持叫他“殿下”。 殿下贵脚踏贱地,原本的轻松就没了,廖秋离陪着坐了一会儿,不是一个淘里的人,能说的话不多,搜肠刮肚说了些没用的,累得慌不算,还越说越没话说,他只好托说要去烧黄花鱼,先去灶间预备,让沈文昭好好陪着殿下聊。沈文昭却是个混不吝的,嘻嘻哈哈闹着要跟去,廖秋离死活不让,太子又眼巴巴的瞧着他,也不好走的,就自己去泡了一壶新茶过来,把太子带来的点心挑出两盘来装上,喝茶吃点心,总好过纯坐着和对面那位大眼瞪小眼。 沈文昭这张嘴,平日里活动起来能跑活驴,这会子难得不耍了,坐下规规矩矩喝茶,看着也和一般世家公子似的,雅气庄重,颇能唬人。 “唔,这饼不错,殿下不吃点儿?”他拈起一块玫瑰饼,三两口吃完,做个手势请对面坐着的太子殿下也吃点儿喝点儿,别光看着不动,弄得他跟吃独食似的,怪不好意思的。 “外边的吃食……”太子不想吃,就想看他吃,嗫嚅着说了一句,意思是外边的吃食他吃不惯,还是不吃了。 沈文昭一听,眉头起了褶子,接过话头挤兑他:“怎么?怕有毒?没事儿,我试过你再吃。” 太子起头还没跟上他话里的意思,大了大眼睛,想歪了——他以为他要拿过一块饼,啃过一口以后,看看没事再递给他。歪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歪心思经过了九曲十八弯,到了脸上,脸上也是要烧红的。有点傻,居然乖乖等着,眼睛追着那人的手那人的嘴,看他斟了一杯茶喝了,又斟了一杯茶,又喝了,就是不拿饼,还不好开口问,再过一会儿,眼睁睁看着那人一块接一块的吃,两盘点心都进了他的肚子了,就是不见他“试过”然后给他。 “殿下您先坐会儿,奴才去灶房看看黄花鱼煮得了没。”丢下一句话,沈文昭施施然起身,飘飘然飘往灶房,把太子晾在一团失意当中,默然看他飘然而去,心头挨了几刀,痛呢。 廖秋离把黄花鱼旺油爆过,放蒜瓣、豆豉、姜片、香椿下锅一同慢火熬煮,火候到了,香味从灶房飘出去,一院子都是鱼香。沈文昭被这香气勾去了半条命,一头撞进灶房,馋涎几乎从嘴里到了地上,“先生煮的黄花鱼最好吃!”。 “怎么到灶房来了?不是让陪着殿下的么?你一过来,殿下那头岂不是不自在?”廖秋离怪他撇下贵人过来灶房胡混,伸出右手轻轻给了他一下子,要他回厅堂哄贵人去,别哄他的鱼! “那位对着我才叫不自在呢!先生您是不知道,打从做了这个倒霉催的伴读,我和那位都掐了无数回了,他对着我能有好脸?还不如各自干各自的,井水不犯河水,多好。” 廖秋离说他不过,只得快快弄好了鱼并几样下饭的菜蔬,端到了饭厅,招待贵人吃饭。 依着廖秋离自己的意思,他是不想和太子殿下一道吃喝的,一来不自在,二来也不是规矩。他端了饭菜上来,自有那跟随的人用银针试了毒,还有另一人用一副干净碗筷每样挑了一点,试吃过后无甚异常,这才恭恭敬敬请主子开吃。 好了,都妥帖了,他也该退出去了。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风雨归舟 作者:林擒年 第9节 沈文昭一眼瞄见正要退走的廖秋离,赶忙叫住,“廖先生哪去不一同吃么?” 廖秋离本想悄默声退走的,他这么一开嗓,哪里还有默不默,尴尬一场,还是得找出合适的话来回:“草民习惯入夜用晚饭,这会儿还饱着,就不吃了。” 听了这么一番话,沈文昭心里不是滋味,在人家家里吃饭,主人家没得上桌的,这是什么道理?! 这笔账少不得又算在了太子头上——他要不跟过来,哪来那么多规矩?! 道理归道理,人情归人情。道理说太子吃饭,身份够不上的不能上桌。人情说在人家家里吃饭,把主人逐出像什么话。道理和人情厮杀一阵,沈文昭饱了,他没动几筷子就向太子殿下告罪,说他不舒服,少陪了。太子的心思本就不在吃上,看他脸色不好,多嘴问了一句:“哪里不舒服,可要上医馆看看?”,他说这话是好心,沈文昭偏要当成驴肝肺,“老毛病了,家去睡一觉就好!”。这是说他打算走人了,听罢他说,太子也把碗筷一撂,不吃了,要和他一道回。 廖秋离送他们送到巷口,太子客气的让他留步,他停下,目送他们出了巷口。 太子殿下一路走得意气风发,仿佛心情很好。沈文昭跟在后边,懒懒洋洋,拖泥带水,和太子隔了十来步,后来十来步成了二十来步,又成了三十来步。他是越走越慢,太子看他慢了,也不得不跟着慢,等着他跟上来。 “奴才家住不远,和回宫的路是两个方向,您先回吧,不必等我一路。” “……不请孤进家吃杯茶?”眼见着就要分别了,太子不甘心,硬着头皮说了一句不相干的,指望他真能请他进去吃杯茶。 “呵呵呵,还是不必了吧,家穷庙小的,没的污了您的眼。” 太子到底还是半大小子,吃了硬钉子,脸上讪讪的,也不敢蛮缠,当真转身走了。 打发了黏人的,沈文昭掉转身往另个方向走,等他走得没影了,后边一棵老树下转出一个人来。是太子。他装着要回宫,转过街角后藏在了树身后边,就为了贪看他几眼。 正当时,萧煜从街上打马而来,刚好瞧见这一幕。起初并未瞧分明,入夜了,微微黑,他以为自己走了眼,细细又看了好多眼,这才认定了前面两位,一位是千辛万苦出了宫的太子,另一位是正在放假当中的太子伴读。 看得他头疼。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管得住么? 管得着么? 管得起么? 太子只顾贪看眼前人,哪知身后有人在看他。侍从们本想提醒一二,萧煜一个眼色放过去,他们又打住了。 三个人,我看着你,你看着他,都是远远的,暗暗的,心事重重的。 第57章 无题 萧煜心事重重的回了菊儿胡同,进了门先闻见一股鱼香,还有香椿的香,以为廖秋离知道他爱吃黄花鱼,特意给他做的,心里欢喜,愁绪散了大半,兴冲冲先奔灶房。 “庆之!烧什么呢这么香!”明知道是黄花鱼烧香椿蒜瓣,还是要特特问一声,就为听他说一句体己话——知道你爱吃,专为你烧的。 庆之在饭厅里收拾桌面,听他从灶房里传出一声问,就笑,笑这自作多情的馋猫,“这儿呢!没在灶房!” 萧煜听见应声,越发喜滋滋的——鱼都摆上桌啦!点儿掐得正好,真是心有灵犀! 待他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饭厅,一看,一懵,心里酸水淌了个四沟八道。 鱼倒是有,还不少,不过是人家吃剩下的,不是特特为他预备的! “殿下和沈文昭?”萧将军心里酸,嘴上稳,把猜到的说了,知道这是八九不离十的事。 “嗯。没想到殿下也跟过来了,唬我一跳,还好没出错。”廖秋离微微一笑,方才面对贵人时,那股吃透了精力的紧张劲,到头来只轻描淡写的成了“唬我一跳”,似乎就是平常的吓了一次,背后的无数惊怕都没有表露。 怕给你丢人呢。也不知我这样的人,到了人家眼里上不上得台面,说一句都得再三掂量,怕给你惹麻烦。你已经够难的了,不好让你难上加难。 所以刚才他在灶房里烧鱼的时候,脑子里是白茫茫的,手是抖的,不知道说话时声儿是否也一同发颤,如果是的话,但愿太子殿下不曾留意到。 萧煜几乎立刻瞧出了廖秋离的反常,他不看他,只看自己擦着的桌面,眼神有点儿收不回来的空和白,扎得他痛。 “……太子今年足岁十三了,再过五年,他长成了,圣上就会派他出去历练,历练个两三年,大约要让他监国的,那时我就可以卸下这副担子了。” 卸了担子,你我回江南桃林可好? 最后这句,萧煜留着没说。卸磨杀驴,历朝历代都不鲜见,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得脱,万一不能,廖秋离得自己走,去大秦,万里之外的异国。日暮乡关,无处回首的他乡。他会留在帝京,直到他平安抵达。既然没有把握伴他终老,之后的事,还是不要漫天许愿的好。 “嗯。我等着你。”廖秋离终于抬起脸来正眼瞧他了,目光清澈平静,让萧煜无端有种错觉,似乎他知道他的一切盘算,只是不戳破,也不打算依着他的安排来走。 这个脾性温和的画匠,看人的时候从来都不曾这样直戳戳的,他这么看他,几乎就是一句无声的盟誓——你若有事,我不独活。 你得掂量好了,不论何时,先想想你身上还系着我的一条命呢。 萧煜看得心里越发痛了,强笑一下,勉强耍赖:“今儿特忙,午饭都没好好吃,满以为能回家找补一顿,谁知那鱼还不是给我预备的!” “就知道你要说嘴!院子里的水缸里还养着一尾活的,你去收拾,收拾好了我烧给你吃!” “好嘞!这就去收拾!” 萧将军杀鱼是把好手,三下五除二把一尾鱼收拾得溜光洁净,廖秋离接过来放进锅里,大火快油爆过,收进坛子里接着焖,还是放一把从院子里的香椿树上掐下来的嫩香椿芽儿,蒜瓣,葱,姜片,豆豉,略略放一些黄酒杀腥,熬半个时辰,那香味儿,把周围几条胡同的猫都引来了,蹲在院墙上不肯走,有胆大点儿的,干脆下到院子当中喵喵喵。 两人忙着摆碗筷,盛菜,打饭,坐下开吃了,萧煜拿着一把匙羹舀了一勺鱼汤汁,浇在白饭上拌着吃,连汤带水,连鱼肉带蒜瓣,吃了个底朝天。 吃饱喝足,一人一盏香片缓缓喝着,萧煜思量再三,决定说一说太子和沈文昭的事。 “庆之……” “嗯?” “……你觉得殿下待沈文昭如何?” 如何?主子对待底下人还能如何,不就是那样呗! “殿下人挺和气的,对沈文昭么,也挺关照的,刚才沈文昭说不舒服,他还让他上医馆瞧来着。” “就这样?” “不然还要怎样?” 萧将军想了想自家情况,觉得不大可能从廖秋离那儿得到合用的消息——这位本身就够呆钝的了,道白都道过了他都不当回事,更何况是这种还埋在地里的暗苗子! “没什么,我就是问问。储君么,马虎不得。” 廖秋离看着神神叨叨的萧将军,也觉得不大可能从他那儿问出什么来,便默默喝茶。 猫儿们还在院子内外喵喵喵,刚刚明明喂过一顿了的,吃完以后大多四散走开了,这会子又叫,怎么了? 廖秋离出到院子里看究竟:好几只猫儿扑在一处,你挠我我咬你,打得凶,有那被连毛带皮咬掉一块的,嘶声叫着蹿上墙跑了。 春天……似乎还没走呢。 倏忽过了五年,太子年十八,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了,果然不出萧煜的预料,皇帝把他派往帝京东南的崇阳府历练一番。临去时候,几位伴读里边,他单单带了沈文昭。 萧煜听了皇帝的安排,心里堵着一团乱麻,出于良心,他决定把沈文昭叫过家来一趟,当面嘱咐他几句话。 沈文昭这几年和萧煜还是半生不熟,维持着挂名师徒的情分,但和廖秋离,那是当真熟了,熟得和自己亲哥似的,去哪玩儿一趟,都不忘给廖秋离带点儿东西回来。有了这层情分,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将来他要真有点儿什么过不去的沟坎,廖秋离铁定是要伤心的。好歹要提醒一二,尽量别出事。这二位,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就得是天大的事。不好办哪。 正好沈文昭也得了半天的闲,回家收拾行装,听说挂名师父找他,不敢怠慢,立马换了一身见客的好衣裳,从几条街外赶过来。进了门,分宾主坐定,喝了几口茶,萧煜蹙着长眉看茶盏里的茶梗,不看他。良久。沈文昭心里七上八下的,几次要张口问他究竟找他何事,又觉得不合礼数,只得耐着性子等他说。 “子虞,你与殿下,近来处得如何?”萧煜终于开了尊口,这一开口,他就不看茶盏里的茶梗了,双眼直直看过来,逼住沈文昭。 眼里这个人,已经长成了,完全是副大人的模样了,心性也熟透了,城府却还是半生不熟。谁让他是豪侠的性子呢,豪侠总是直来直去,快意恩仇的,从不藏着掖着,如此,还讲什么城府? “师父这么问,是言外有言吧,您早该知道我许久以前就不和殿下耍嘴皮子了,若说相处,那就是君臣之间、主仆之间的处着,您放心,沈家既然答应了加入太子一边,就必定会善始善终,不论最终如何,我们不做那半途拐角的事!” 沈文昭误会了萧煜的意思,他以为他在敲边鼓——此次太子出行,险恶多端,变数无穷,如果身边人再不靠谱,出去了,还回不回得来都是个事儿。所谓敲山震虎,就是要敲打那些摇摆不定的心思。可这与他们沈家什么相干?沈氏一族,绵延三百来年,没出过一个乱臣贰臣奸臣,从来清白,不论死人活人都对得起天地良心! “我不是疑心你们沈家的忠心,而是……”萧煜长叹一气,横竖是要说,总不能老这么雾里看花的打哑谜。 “子虞,殿下对你如何?” 殿下对你的用心,真是良苦。吃的喝的就不必说了,你有没有想过他对你们沈氏一族的厚待,背后是怎样一种深意? “呵,师父要说的,徒儿明白了,到了性命交关的时刻,沈文昭拼着一死也会保全殿下的性命,若是力不从心,保不下来,沈文昭也决不独活!” 我发誓舍命保他,如何,你该安心了吧? “……” 萧煜几乎找不出言辞来打开天窗说亮话,亮话到底不是好说的,既不能遮掩,又不能直白,难死人! “听好了子虞,殿下待你,终归与别个不同,这次出行,几名伴读里边,他只带了你同去……” 听闻此言,沈文昭嗤笑一声道:“那子虞只好遥谢殿下隆恩了!”,说完还朝着天上拱了拱手,看这模样,意思已经让他想得满拧了。 “我说的不是恩典的事,是恩典之外的事,你自己回去琢磨琢磨,我不好再说了。” 萧煜觉得自己说的够多了,再说下去就难收拾了,所以他让他回去自己琢磨。 沈文昭鼻孔喷出一道长气,嘴角往两边翘了一趟,听着像是在嘲讽谁,实际他是自己嘲讽自己——挂名师父也真够劳心费力的,便宜徒弟头一遭出远门,他不放心,还要特特把底下人招来交代一番,谁说他不本分呢?简直就是本分到了顶了! “师父放心,徒儿必定谨遵教诲,舍命护主!” 萧将军一听,得,好心都成了一锅驴肝肺了,有意思的么?罢,今后就看他们各自的造化了! 第58章 端午 沈文昭走后,廖秋离进来问一句萧煜:“怎么的?一张脸上不是风就是雨的,子虞招你惹你啦?”。萧煜原本闭着眼睛,拿手揉眉间,听见问话,他瞅准了一出手,把廖秋离拖到自己大腿上坐着,压好,不让他动弹,二话不说先做了个嘴儿。吸吸一会儿,觉着有劲儿了,才慢慢开口说道:“他招惹的不是我,是太子。” “哎?!这、这是怎么话说的?!他们二位……近两三年不是处得挺好的么,怎么又摊上了招惹这么一说?!” 廖秋离着了慌,赶忙问他讨个究竟。 “若单是君臣主仆之间的事儿,那都还好说了,他们之间还另有一种说不出的关系……好比你我,你明白么?” 要还是不明白,那我也不必说了。隔墙有耳,说得太明白了,谁知道又要惹出什么事。 廖秋离呆了许久,他想不通这两个人怎么还能搭到一块儿去,转而又想到自己和萧煜,多么不搭的两个人,还不是搭到了一块儿去!推己及人,没什么是不能的了。 “……子虞是断断不会有这样的心的,是、是那位?” 萧煜不应声,不应声就是默认。廖秋离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他还不知道吧。” “方才的话,你也听见了,该说的我都说尽了,他不能领会,也是天意,但看今后他们造化如何吧,我是管不起了。” 廖秋离默然有时,缓缓点头道:“这事儿,谁又管得起呢?” 太子自个儿管不起自个儿要去中意谁,沈文昭管不起太子中意不中意他,萧煜管不起太子今后要如何安置一个得了他中意的沈文昭。 “好了,且走且看吧,过几日就是端午了,烦心事少说,先问问你准备东西给我没有?” 萧将军逮住了人,亲了一阵,双手不规矩的上下了一阵,阴了的心情慢慢放晴,直接问人讨要东西了。 被他问到的那个人摸不清状况,呆呆问他:“什么东西?” “嘿!端午节上的东西!你在帝京生息了这么些年,不会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吧!别装傻!” 廖秋离这才想起来他要的是什么,“长命缕?” “唔!”萧将军板着一张脸,郑重其事地唔了一声,意思是算你转得快! “可、可那是给孩儿戴的……” “谁规定那东西一定是给孩儿戴的?我去东边的宁浦,那儿的人不论老少,人人都系长命缕!我也要!得是你亲手编的,不然不算!” 一眨眼的工夫萧将军就从忧国忧民的太子傅,变成了闹吃闹喝闹玩儿的屁孩儿,廖秋离一时转不过弯来,嗫嚅着道:“没想到你要,五彩线缕都没买,再说了……我也没打过那玩意儿,手艺不行,打出来了,卖相一定好不到哪去……” “就知道你没买!我买了,咱们一人打一个吧,我的给你,你的给我,对了,不如多编几个,夜里用,嘿嘿嘿……” 萧将军说干就干,干劲十足,五彩线缕早就买好放着了,这会子刚好拿出来献宝。 廖秋离听了他那“夜里用”,又听了他那一串嘿嘿嘿,脑筋里某根弦刷的一下绷紧了,总觉得他憋着什么坏,这坏十成十和自己相干。 “还愣着干什么,过来坐着编!”萧将军光棍兮兮的指了指自己的大腿,要廖秋离过来坐,安排好了给他坐。 “可、可粽子还没包呢……” “粽子端午当天包也不迟,过来坐!”丘八头子说动了火,伸手就拽,廖秋离闪到一旁,在他对面那张椅子上坐了,嘴里讨饶,“我编就是了,线拨一半给我。” 萧将军想到夜里还有好事,也不必急在这一时,便笑笑放他过去,拨了一半五彩缕给他,两人对面坐着,你编你的,我编我的。 别看画匠素常描墙画细致在行,编这玩意儿他就不行了,几条线绳编了一圈,他自己先晕了菜。别看萧将军是丘八头子,平日里除了十八般武艺,其余的都不大拿得出手,编这玩意儿他偏在行,三两下编好了一个,三两下又编好了一个,而且线与线之间绝不打架,各是各的,条分缕析。 “喝!你这叫长命缕呀,我还以为是谁家剩下的烂线头呢!不如叫我一声‘心肝儿肉’,我把这一堆都帮你编了!”萧将军编得意了,嘴巴上还要占人便宜。 廖秋离横他一眼,接着和自己手中的一团烂线绳死磕,不理他,随他说! 编了半个时辰,萧将军面前的一半五彩线绳变成了八条挺利索的长命缕,再看看画匠那边,勉强编了一小半,有一个已经完工的,线头四处出溜,绳与绳之间相互扯皮,你缠着我,我赖着你,惨不忍睹。 “罢么,放下吧,我替你编!”萧将军去了趟灶房,泡了一壶好春茶,装了两盘廖秋离爱吃的点心端过来放他面前,让他停手吃东西。 “我不!就不信弄不服帖这东西!”画匠这就和一团烂线绳杠上了,死活也要弄出个二四六来。 又耗了大半天,总算弄出一个勉强不那么惨不忍睹的出来,萧将军得了教训,赶忙赔礼赔小心赔好话,哄着画匠从那团烂线绳上分出点儿心思来对着他。 “来,我帮你戴上,你也帮我戴上么。”他笑得真心讨好,是真想讨他一个好。 他不言语,默默把那个不那么惨不忍睹的长命缕拈起来,轻轻缠在他的臂上。他嘻嘻笑着,也挑了一条最利落的,紧紧缠到他的臂上。 “庆之,咱们这就定了情吧。” 他把他缠到怀里去,幽幽说了这一句。他臊了,埋首在他颈窝,不挣不动,正是个定情的样子。 那首词怎么说的来着? 芙蓉帐暖,鸳鸯交颈,风流无限生平事。 夜半,芙蓉暖帐内忽然丢出一声碎掉的告饶来:“行了吧……求你把蒙在我眼睛上的布解开……还有、那个、那个长命缕……不是用来缠那种地方的……” “你我今夜不是定情么,定情了当然要确情呀”,话说到这儿,忽然出来“啾”的一声,像是亲狠了的动静,“长命缕么……要多少有多少,脏了也就脏了,不用管它……来,庆之,咱们再确一次情吧……” 画匠已经匀不出嘴来叱他了,他浑身瘫软,又困又累,身上又难熬,还不能眼一闭直接睡过去或晕过去,为难。 太子定在五月初八起行,不用仪仗,一路上轻车简从,悄没声地去往崇阳府。 崇阳府离帝京有一段路程,陆路走十二天,水路走八天,水路快,可水路比陆路来的危险,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水里比地上更加防不胜防。所以太子一行人走的陆路,路过的州府明面上不铺张,暗地里都做好各样准备,战战兢兢,都怕储君在自家地界上出事。走了十二天,崇阳府近在眼前了,到了十里亭,知府亲自迎候,没敢多带人手,就知府和几位府吏,还有十几条精壮汉子,说是为了储君安全着想,特地找来的。 顺利接到了人,知府长出一口气,一张干瘪瘦条脸上漾出一抹笑意,讨好着说道:“爷一路风尘实在辛苦,奴才略备一点酒水为爷接风,还请赏光。” 府衙里早就备下一桌酒宴,多是当地名产,什么笋芽儿,青虾,竹鸡,上峰来了尝个新鲜,又不费多少钱,又能博得好名声。每年不知多少场迎来送往,知府也是老江湖了,知道怎么安排最讨好。 太子的心思不在这上头,敷衍着一点头,又摆头问身后站着的沈文昭:“饿了没,饿了先去用饭?” 沈文昭被他天外飞来的一句话问得一愣,定睛看他一眼,蹙眉不答。 太子吃了软钉子也不气馁,自顾自说下去:“先去休整一番,然后再去用饭吧。” 知府只听说太子带了个伴读过来,没听说带了个“枕边人”过来,见了这架势,赶紧暗里招过一个人来,让赶紧回府衙把预备给太子居停的那间厢房再收拾收拾,换张大一倍的床,再加一床铺盖进去。他这是防万一呢,万一两人要同床共枕呢,一看床不够大,铺盖不够齐全,那还不得找晦气呀! 知府大人成了精,贵人们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都能瞧出花来,沈文昭就不行了,他只觉得萧恒年复一年的讨嫌,特别是近一年特别讨他的嫌,简直忍无可忍——你爱用饭便用饭,问我作甚?!难不成还随着我的意思走?多余! 萧恒知道他的子虞瞧不上他,苦忍着不去找讨厌,然而心里说着不行,身上却一个劲的想凑过去和他亲近,讨不来一张好脸,心里难受,身上却是贱兮兮的疼着痒着难耐着,就是要去招他。 第59章 杀机 进了崇阳府衙,开了宴席,酒酣耳热之际,太子对着坐他左手边的沈文昭笑,笑了个春暖花开,沈文昭莫名其妙,知府却是个知情识趣的,看出门道来了,暗道侥幸——幸好没把预备好的歌姬送过来,不然一个不好,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瞧这两位的态势,当中的曲里拐弯他不知道,但他是否两厢情愿他可看明白了。这是一个明白一个糊涂呢,太子爷是明白的,那位伴读大人是糊涂的。糊涂的对着明白的,当然需要一点东西推波助澜。明白的对着糊涂的,当然也需要一点东西助兴。 茶足饭饱后,沈文昭先行退去,知府等到时机,涎着脸问太子:“爷,奴才这儿有些玩意儿,不知爷用不用得着,想着一会儿差人给您送去,您看……” 知府那张干瘪长条脸上的猥琐实在太显眼,不用明说太子也知道他说的是些什么东西。心里懒得理他,身上却犯了贱,默默不语,端坐吃茶,算是默认了这桩安排。 入夜了,太子说是乏了,早早回房歇息。趁着沈文昭还在后院小湖畔坐着,他鬼里鬼祟的把知府差人送来的东西摊开来一一检视。 有瓶瓶罐罐,有器具,有鞭子,还有绳子…… 就胡乱溜了一眼,萧恒浑身上下硬绷绷,几乎忍不住要想入非非,想来想去,只是空想,难熬得很。 正想得双眼枯涩,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叩门声,“殿下,奴才能进来么?” 萧恒不曾想到沈文昭来得这么快,一时着慌,想也不想就挡了回去:“等会儿!”,想想不对,又补了一句:“我换睡服呢,就好了。”。细想想还是不对,在宫里的时节,穿穿脱脱都有无数内侍宫女在侧,沈文昭也不是没见过,当时不见他别扭,出了宫了反倒束手束脚,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有鬼么?! 好在沈文昭不细究,他让等会儿就等会儿,横竖不差这一会儿。 萧恒手忙脚乱地找地方藏东西,想扔进床铺尽里边,想想不好,万一沈文昭上床来呢思来想去,着急忙慌地把东西扔进了床底。长吁一气,整了整睡服,清了清嗓子,让沈文昭进来。 沈伴读这一路上都板着脸,跟谁欠了他万儿八千两银子似的,说懒得说,笑更没得笑,进了门直接把铺盖卷儿往地上一铺展,躺倒看屋顶! “……子虞,咱们说一会儿话可好?” 沈文昭骧随太子左右,时刻紧绷,防着周遭随时扑来的危险,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用在谈天说地上。一路行来,萧恒几次三番想对他说些什么,见他面色不豫,只得把话吃回肚里。今番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起了个话头,半天不见床下应答,他又想缩回去了。 “说什么?” “崇阳府的事,你可有头绪?” 萧恒不想谈公事,可除了公事之外,沈文昭基本闭口不言,只能借着谈公事引着他谈几句,听听声音也是好的。 谁知他话音刚落,立马招来沈文昭极其凌厉的一阵眼风——隔墙有耳,祸从口出!你怎么就不晓得收敛些?!身为储君,行一步说一句都得万分小心,如今在人家地盘上,情势还未明了,我明敌暗,你怎么还这么口没遮拦!都七八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爷一路舟车劳顿,想来也乏得很了,明日还要早起,还是早些歇息吧。” 说完便替他放了帐子,灭了灯烛,做完了往地铺上一躺,彻底不出声了。 萧恒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悔青了肠子也换不回说出去的话了,万般无奈,私心里还是想将他混上来和他一起睡。 “地上潮呢,这床这么宽绰,睡五六人有余,不如……不如上床来一同睡?” 他那颗心蹦跶得几乎跃出腔子,后来不见人应,慢慢就慢下来,沸了的血终于凉了。心里有事,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无眠。 转天早起,知府一眼瞄见太子殿下两个乌青的眼圈,心里暗喜——看来没送错东西,这阵势,是玩了一夜? 知府大人想歪了,夜里两人睡是睡在了一间屋没错,可太子睡床上,沈文昭在床前摊了个铺盖卷,和衣卧着,以备万一。他送的那些东西,至今还在床底呆着。 “爷今儿打算上哪逛逛去?奴才这儿有几个地方可供挑选,一是城东的半壁山,山景甚佳,山上还有座禅寺,起卦求签最是灵验的,香火一向旺盛,那儿的斋菜也是一绝,来了崇阳若是不去一趟,那是亏煞的!二是城中的榴莞子巷,崇阳府的小吃名品都在那条巷子当中了,不是奴才夸口,整个庆朝,就没有哪个地方是比得过崇阳府的小吃的……” 知府自顾自说得热烈,没提防太子开了金口:“今儿去崇阳府兵营,看府库。明儿去观音桥,看武备。后日去迎日峰,看崇阳府的入海口。” “是是是!爷好容易来一趟,当然是先办正事儿,这些玩乐的去处,可去可不去的,迟些去也要得!”知府点头哈腰,一颗心一径往下沉到了底——府库、武备、出海口这几条就是一张网,兜头罩下来,整个崇阳府的官吏都跑不掉,朝堂里的贵人们也跑不掉!朝廷……该是有所察觉了吧…… 崇阳府这几年没少和隔海相望的倭人暗地里往来,也没少干吃里扒外的事,崇阳府兵营里边容留了不少沿着海边烧杀掳掠的倭人,府库里边堆着不少劫来的财货,都是没来得及处理干净的。武备不用说了,更是稀松无比,每回倭人过境,出海口的守备们装模做样的抵挡一阵,趁黑把抢饱了的放倭人进来,大家你六我四的坐地分赃,谁都有份,皆大欢喜! 这几个地方若是让太子进去瞧了,真看出点儿什么来,他们的脑袋立时就得搬家! 知府那张干瘪瘦条脸上布满了汗珠子,脑子里算盘拨得飞快,他想找由头拖住太子,找了多少都不顶用,太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去不可! 看看没法子了,他就做了两手准备,一手是给朝堂里的贵人们去信,让他们早做决断,该如何便如何。另一手是给倭人头头也去了一封信,让他见机行事,实在不行,只能弄出个把意外来,把随从们弄死了,太子软禁起来,挟在手上,看看朝堂风声再做论断。 沈文昭眼看耳听口不言,把知府大人藏得极好的慌乱看穿了,回头就和身边卫军的头头通了气——饮食小心,起卧小心,万事小心了再小心。 他们小心了好几天,不见府衙有什么动作,太子殿下东察西看,光看不说,知府心里没底,也不知他看出什么门道没有,每日送出去迎进来,想着套几句话,然而不论是太子还是太子身边跟着的人,都跟没缝的蛋似的,叮不动! 转眼过了十天,太子看得差不多了,心里有了底,准备明日启程回帝京。在崇阳府的最后一个晚上,知府少不得设宴饯行,还派了不少人手出来,一对一、甚至几对一的灌酒。沈文昭不喝,知府大人老着脸皮道:“沈大人好歹赏个脸,喝个一杯的,怎么,是怕酒中有药么?来来来,老夫先干一杯!” 他喝了,沈文昭还是不动,也不让太子动,僵持了一会儿,沈文昭开口说道:“沈某从帝京带了一批佳酿,今日高兴,索性拿了出来,大家喝个痛快,如何?” 知府大人像是全没料到他还有这一招,一时呆住了。只见沈文昭一摆手,叫上来一群人,一群人鱼贯而入,放了一排十几个大酒瓮在厅堂内,揭开封盖,酒香四溢。 沈文昭斟了一杯自家带来的酒,一口闷了,亮出杯底让知府大人看。知府大人讪讪的,仰头笑了一气,自己给自己解围:“沈大人盛情,却之不恭,啊?”,他举着空酒盏转了一圈,崇阳府的一群人个个附和,纷纷换了酒盏,倒上沈文昭带来的酒。一群人斗酒传觞,煞是热闹。直闹到了定更时分,太子说有了酒,要回房歇息,这才散了。 沈文昭这趟没少喝,且有大半是代太子喝,真正有了酒的不是太子,而是他。喝多了,身上一股酒气,不冲鼻,淡淡的,似有若无,时不时顺风飘过一缕,钻到前头走着的太子的鼻子当中,惹得他一阵阵耳热心跳。 萧恒觉得他很好闻。 如果能下嘴,估计也很好吃。 所以他在前头走着,一直咽唾沫。 胡思乱想刹不住,正想到关紧的时候,走在后边的沈文昭忽然一把扯住他,往柱子边上一压,抱着他就地一滚,惊魂未定中抬眼一看,他们方才站着的地方钉着几支箭,箭身还在微微颤抖,暗算他们的人一定还在周围,险极了! 沈文昭把萧恒从地上拖起来,手劲特大,萧恒吃痛,想挣开,沈文昭一个眼神,他又留在了他的手里。他牵着他没命地往东南方向奔——来之前沈文昭是做过功课的,整个崇阳府的地形地貌,街道巷道,城门城防,甚至是地道水道,他都烂熟于心了。 第60章 厮杀 崇阳府衙的东南方有一条废弃已久的水道,之前用来过运粮船的,后来路面修好了,这条水道就慢慢停用了。现如今的知府是三年前从安兴调来的,这条水道没有标在布防图上,他们的人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那里去。 定更时分,天黑魆魆,一条回廊上隔着几步才挂一个罩纱灯笼,光线暗淡,路都难认,更别提认人的脸了。周围不断有人缠上来,太子身边的护卫不断被缠出去,等他们奔到那条废水道附近,四周一看,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这些人敢明目张胆地朝太子下手,说明崇阳府已经是个土匪窝了,今日不知逃不逃的出去,他可以听天由命,太子不行!太子必须活出去,哪怕拿他一条命去换! 他还不能进水道,他得当一块饵,把追杀的人引开。 “殿下您听好了,奴才只能说一遍:沿着这条小道走到尽头,有一处水道,您进了水道以后自然有人接应。记住了?好,即刻将您的外衫除下给我,我这儿另有一件平常外衫,您穿上,我们分头走!” 沈文昭说“我们分头走”的时候,萧恒脱外衫脱到一半,听了这话,他立刻把外衫穿了回去,沉声说道:“我不走!我不要和你分头走!” 沈文昭正等着他那件行头,等来穿到身上去演一出“李代桃僵”,乍一听他这话,几乎反手就是一个巴掌!但他忍住了。他告诉自己:面前这人是太子,是你的主子,你不能用大耳刮子轰他。于是他深吸一口气,管住自己的手,耐着性子劝:“如今情势危急,殿下千金之体,不可以身犯险,还请……” “请什么?!你以为……” 你以为你死了,我还有得好活吗?! 萧恒不敢说真话,堵得难受,干脆拖起他就走。 太子十八了,果然长成了宗室之内头一号大个子,身高力壮,拖得沈文昭一个踉跄,跌跌撞撞被他拖着走了一段,黑灯瞎火中危机四伏,他不能由着他使性! 他猛然出手,捏住他右手手腕骨,制住他,剥下他的外衫,得手之后迅速退开,“殿下好自为之!”,说完便走。 万万没想到太子居然甩出一根鞭子,卷住他,扛了就跑! 崇阳府衙建在河上,一墙之隔就是一条河,河上行船的桨声水声清晰可闻,生天如此之近,他不能理解他的优柔寡断——奴才不都是用来牺牲的么?就好比蝼蚁,就好比尘埃,碾死一个还有无数个,弹掉一颗还有无数颗,他要和一只蝼蚁或一颗尘埃同生共死么?什么意思?妇人之仁? 沈文昭简直要苦笑——他被太子扛着跑,还不敢挣扎,一挣扎就把逃出生天的时机耗掉一分,两人一起死?别说笑了! 萧恒摸黑把沈文昭扛进了那条废弃水道,又走了一段,前头果然有微微的亮光,还有人压低了声音问:“来人可是沈先生么?陆大人让小的在此守候!” 陆大人就是陆弘景,这货交游广阔,谯猪屠狗辈当中也有莫逆,这次受了萧煜嘱托,找了崇阳府的一帮船老大做接应,这帮人水道河道都熟,而且躲人是把好手,三两下就把追兵甩开了。打从太子一行人进了崇阳府,他们就日夜在这条废水道边等着,轮流等,绝对尽忠职守。这会儿等到了人,一帮人都松了一口气。 “陆大人可有带话?” 沈文昭不是不信萧煜,也不是不信陆弘景,他就是觉得事情太轻巧了,轻巧得透着蹊跷了,不得不防。 “陆大人说了,他等着萧将军还他一份大人情,啥也不要,就要萧将军家传的那口破钵!” 听闻此言,沈文昭心里的狐疑淡了一些——出帝京前萧煜和他说过这事,也交代了这口破钵,来人说得出来,作伪的几率不大。 说话那个是这帮人的头领,五短身材,手上提一个破马灯给他们照路,见沈文昭给人扛着过来,忍不住笑了一声,想想不妥,又刹住了。他一笑,沈文昭扭头看他,见昏黄灯光下,此人一张脸乌漆麻黑,就剩一口牙还白,心里寻思——倒还是水上人家的模样。 水上人家讨生活,日复一日亮在太阳底下,晒得暴黑,且黑得发亮,这不是装得出来的。 可心里那种七上八下的忐忑又是怎么回事?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总觉得不知在哪还有变数。 萧恒见沈文昭乖了,就轻轻把他卸到地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水道是干的,走到尽头就是河道。河边停着几艘小舢板,船老大们各自上了各自的船,沈文昭和太子上头领的船。 就在此时,沈文昭看到水边一道光一闪,眼皮忽然一跳,心里那份不安有了对证。 闪光的是一把雪亮的倭刀,刀身窄瘦,出奇的长,一刀戳过来,小舢板上的一个船老大措不及防,当场被捅穿了肚子,惨叫一声掉下河去。 扭头再看,废水道当中也有幢幢人影,看不分明,少说也有几十个。河里凫上来一群,个个都操一把瘦长的倭刀。他们被包围了。 来人都是亡命之徒,来了就打算把命留在这儿了。这群人,志在必得。 沈文昭手上只有一把匕首,就近对战,以寡敌众,匕首对长刀没有优势。但他非得赌一把不可。他把太子搡上舢板,使个眼色让船老大头头带着他先走,自己断后。 船老大们会几手功夫,可拼不过这些专事杀人的亡命徒,来的十几人,已经死得所剩无几了。 沈文昭和这些亡命徒对战一会儿,心一直往下沉,他想,太子的亲身护卫碰上这伙人,估计也一样所剩无几了。 几十把倭刀逼过来,从河里到岸上,一张网缩了又缩,残余的五个人逃出生天的指望越来越小,三个船老大和沈文昭一人一面,围成一圈护住太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船老大头头朝同伴微微点头,当中两人暴喝一声,从怀里掏出什么,一扯,往倭人最多的两个方向一扑,“碰”的一声轰然炸响,震耳欲聋,沈文昭把太子压在身下,瞅准时机拖他上舢板,奋力一推,他留在岸上,为他杀开一条生路。 萧恒的确不是君临天下的料子,生死关头,只想到能和心上人死在一处,也算得偿所愿。他从舢板上跃到水里,甩鞭子夺来一把倭刀,仗着身高力壮,硬闯进去和沈文昭同生共死。 沈文昭一直把他当个屁孩儿看,瞧不上,觉得这位主子修炼多久也成不了器,勉勉强强守在他身边帮衬着,能帮几分是几分,帮到几时算几时。不想这时这刻,忽然发现主子成人了,算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了,虽然不成器的,依旧是不成器。 这群倭人得了知府大人的授意——尽量活捉太子,活捉不了,万不得已时,只好“咔嚓”了。 三人都是硬骨头,不好啃,几十人对三人,虽然占了优势,但却一直啃不下来。亡命徒们啃得不耐烦了,起了杀心,刀刀都往三人致命处招呼,太子也不例外。 三人身上都挂了彩,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去。沈文昭也夺了一把倭刀,三人互为犄角站着,倭人们试探着杀过来几次,都被暂时打退了。双方就这么僵持着,一天当中最黑的时刻一过,天色慢慢泛白,天一亮,河道这儿的异状就瞒不住了,倭人急着速战速决,攻势更加凌厉,沈文昭也豁出去了,拼尽全力砍倒两个倭人,用力过猛,伤了的手腕骤然一抽,动作一缓,旁边一把倭刀就当头劈来! 萧恒一脚蹬掉扑上来的倭人,抬刀一挡,架住那把几乎劈到沈文昭面门上的刀,发力推到一边,救了他的急。 三人再次杀到离舢板只有咫尺之遥的地方,只要上了船,一切都好说。倭人就防着他们上船,几十人当中,起码有一半围住那几艘小舢板。 船老大的手上,还有一枚火药筒子,到了卖命的时候了,他也不惜命。这个五短身材的汉子仗着个头小,身体灵活,鱼一般的钻到了围着舢板的倭人中间,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就是一声巨响! 沈文昭趁机抢出一艘舢板,他先上,拉了一把太子,险险赶在倭人围上来之前突了出去,这些小舢板下装有机括,巧劲一推,又是顺水,走得极快。倭人们操刀一路沿河追来,凭他们如何追,就是追不及。 他们二人,竟像是要脱险了。 沈文昭一身汗一身血,喘息未定。萧恒也好不到哪去,身上大大小小十几处伤,好在都不在致命处。 天光泛白,河风猎猎,把沈文昭几缕发吹向萧恒那边,依依如杨柳,贴着他的脸轻搔,他止不住一颤,从脸上痒到心里。 心猿意马之际,沈文昭猛然扑向他,他一愣,反射性的张开双手迎他,抱个满怀,闻了又闻,嗅了再嗅,总是不够。他太好闻。 后来才听见他闷哼一声,后来才觉出自己手上湿黏的一团东西是他身上流的血,再抬眼一看,一个倭人站在岸边,手上拎着一把火铳。 萧恒的右耳忽然爆出一阵尖锐的耳鸣,那一刻,天地都是黑的。 第61章 宫变 天快亮的时候,还在睡梦中的廖秋离心里“别”的一跳,梦境中断,他睁眼一看,天蒙蒙亮,灶房那儿有一点烛光,想是萧煜已经起了。他披衣坐起来,去灶房寻他。 “今儿要出去?” 萧煜正在弄早饭,熬的小米杂粥,有包子,有酱菜,还有一碟炒时蔬。都弄好了,本打算放在灶上热着,自己悄悄出去的,不想廖秋离醒了。 “嗯,出去。”萧煜把廖秋离拉过来,塞进自己怀里焐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你今天哪也别去,就在屋子里呆着,知道么?” “好。” 他不说因由,他也不问。 到了出门的时候,萧煜像往常一样把脖子上的玉佩摘下来,往廖秋离脖子上挂。 “今天你戴着吧。早去早回。” 他拦下他,把玉佩又挂了回去。 “好,今天我戴着,夜里回来还你。” 这就走了。头也不回的走了。 庆朝的运数,太子的运道,萧煜的退路,都在今天了。 朝臣们照常上朝,皇帝照常坐朝,可今天的北宫门,有了异动。从北宫门开始,宫城的九个宫门都有了异动。 金銮殿内,宰相张苍水正和皇帝说着什么,二皇子进来了,黄袍加身,身后领着一队人,这些人个个一身甲胄,腰间配着长刀。金銮殿上是不许带刀的,除了极少数得了皇帝恩典的武将之外,其余人等,犯了这样忌讳,罪同谋逆。 见了这架势,礼部尚书当场怒斥:“大胆!御前带刀,罪同谋逆!尔等还不退下!” 二皇子不言语,只微微一哂,他身后一人拔出长刀砍向仍在滔滔不绝的礼部尚书,人头落地的时候,眼珠子甚至还在转,嘴巴甚至还在动。 “行了,都别上去讨死了,他就是来谋逆的。”皇帝坐在龙椅上,懒洋洋一笑,像是累了,对自己累了,对自己的种也累了。 “父皇,儿臣前来为您分忧。”二皇子一袭崭新龙袍,春风得意,志得意满。 分忧倒未必,逼宫是一定的。最好的收场是皇帝当场让位,从此以后做个悠闲的太上皇,含饴弄孙做不来,出宫出家还是要得的。 “还有谁?老三老五老六?” 老四不敢,他那胆子只有针鼻子大,不敢与老二同流,此时不知还活否。 “萧怀,你为了这个位子把倭人引进来,不怕引火烧身?” 皇帝话说的很慢很慢,一字一字嚼出来的,对儿子的一点痛心藏身期间。像是还存着一线指望,指望儿子说出点儿像样的理由来,别那么无遮无拦的朝权力冲锋。 “高祖当年起兵,抵挡不过时,不也朝回纥借兵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父皇当比儿臣明了!” “饮鸩止渴!你啊!”皇帝抬手朝他一点,就不说话了。 “父皇请让儿臣继位!” “父皇请让儿臣继位!!” “父皇请让儿臣继位!!!” 一模一样的话,二皇子接连说了三遍! 群臣激愤,已有那耐不住的准备舍命相骂了! 萧煜站出来,挡在二皇子前面,淡淡道:“庆朝还有太子,二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求父皇传位于我呀。太子已经死在了崇阳府,老四也活不了了,已经长成的皇子也就这么几位,老三老五老六和我是一条心的,这位子不给我,难不成还给别人么?” 二皇子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样笑个不停,生生笑出两道泪水。 “那倒未必!” “怎么,皇叔似乎还有后招?告诉您一声,九重宫门都已在侄儿的掌控之下,今儿若是遂了侄儿的心愿,倒也罢了,不然……” 不然你们就一块儿死了吧。横竖还能再挑一批人,天下离了谁不也一样转? 历朝历代的宫变,至关重要的就是宫门,再就是禁军,然后是帝京大营。这几个地方他都牢牢攥在手里了,谁还能翻得出天去? “父皇,儿臣最后求您一回——请让儿臣继位!!” 皇帝看都不看他,干脆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二皇子眼色一黯,挥手让身后那队人朝王座上走,那阵势,竟像是要把皇帝硬生生拖下来! “二殿下,回头是岸,此时收手,陛下还能留你个全尸,王府上下几百号人,还有那些牵连当中的,都还能得个好死。”萧煜拦在他们前面,沉声劝道。 “哼!”二皇子轻哼一声,笑道:“看来今日这事,不见血是不成了。” 他话音刚落,身后一队人一拥而上,朝王座杀去。 萧煜暴喝一声:“大胆!石镇仑何在?!” “末将在!”殿外一人应声而出。 “穆占!” “末将在!”又一人。 “李鹤年!”再一人。 萧煜一连点了十个人的名字。十个人都到了。这十人,九人是宫门守将,一人是帝京大营的头头。二皇子发动宫变之前,是和他们通过消息的。这些人当时红口白牙,说愿为殿下效死,到头来呢,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改口了。 二皇子身边站着的禁军统领见势不好,立马调转了枪口朝向现时的主子,一队人里头一半护驾,一半讨逆。二皇子转瞬就成了孤家寡人。他白着脸茫然四顾。他想不清楚明明是十拿九稳的事,为何忽然就变了天。 登高必跌重,看来这一跤跌下来,是摔得不轻,摔得都忘了身份了,嘶声嚎叫,涕泪交流,虫似的满地打滚。龙种又如何,丢了魂,落了魄,掉了架,比凡人还不如。 很快有人出来把二皇子拖了下去,终结了一出闹剧式的宫变。 萧煜站在御阶下,后背铺满了凉汗。个中的惊险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有谁知道这里边的纠葛和复杂,阴谋与诡变?他知道消息的时候,朝堂上的暗流已经成了气候,山雨欲来之前,必然有风声,好在九个宫门的守将并不是铁板一块,二皇子许给他们的好处,是需要事后兑现的,总有个别不那么大胆的人,会忧心这好处是否真能兑成真金白银,还忧心依照二皇子手黑的程度,会否过河拆桥。毕竟是连亲爹亲兄弟都要痛下杀手的人啊! 有了一个,就必然会有第二个,萧煜暗中派出人手,一个个的找,找这些人的软肋,一戳就中。皇帝用人,最喜欢用那些有弱点的,所以说这十人,各有各的弱点,或者贪财,或者爱色,或者怕老婆,等等等等。有无伤大雅的,也有上不得台面的,一拿捏一个准。可这里边也有一个问题——同样是软肋,他萧煜戳得,旁人就一样戳得,他会捏这些人的七寸,旁人一样会,端看谁捏的更狠更到位了。是否比旁人更狠更到位,他没有必然把握。 所以白日出门时,他不说去哪,也不道别。他和那人生不离,死不别。既是如此,没什么好说的,平平常常出去,尽量平平常常回来,如果回不来了,他私心希望他能记他一辈子。 廖秋离当真在菊儿胡同呆了一整天,心浮气躁的,做什么都半途而废,看画样子也看不进去,饭也吃得潦潦草草。及至傍晚,门环一阵闷响——萧煜推门进来了。 心上压着的那块大石头落了地,他迎上去,平平常常一句:“回来了?” 萧煜把手上拎着的一蒲包樱桃放到桌上,伸手揽过他,亲了一口,抱了一会儿,劫后余生都过了,现世当真安好了,才轻声应道:“嗯,我回来了。” 沈文昭是活活疼醒的,后背火烧火燎的疼,像是有人在他皮开肉绽的伤口上撒了一层咸盐,杀得要死,偏偏睁不开眼。他一时疑心自己下了十八层地狱,此时正在上刀山或是下油锅。耳边传来一阵说话声,他认得其中一条嗓子。 “都两天了,他怎么还不醒?!” 这是那个不成器的太子。 “我怎么知道!都说了不懂治人,只懂治狗了,谁让你们硬要我治他!”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风雨归舟 作者:林擒年 第10节 好了,听了这话,太子不炸才怪! 国朝的储君,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呀,居然敢有人这么挤兑他!好胆气! 沈文昭睁不开眼,光脑子里转着,直想笑,笑也只能脑子里笑,顺便在脑子里想一想炸了毛的太子是个什么模样。 没曾想太子居然默了,良久才开口道:“求你帮我再瞧瞧吧,我离不得这人的!” 不用看,听都能听出太子的垂头丧气和低三下四。 “你等着吃奶啊!还离不得这人!再说了,这人是公的,没奶给你吃!” 沈文昭简直要笑出声来了,喉头动了一下,呛了一口口水,没命的咳嗽起来,咳得胸中烧起一团火,疼之外,又多了一条喘不上气的毛病。 一双手把他扶起来,一张嘴贴到他耳畔叫他的名,声音听上去心碎且心焦,“子虞!可醒了么?”。 另一双手把那双手拍开,另一条嗓子插了进来,“起开!别碍事!他现在伤得跟豆腐似的,不死就算不错了,听不见你的撕心裂肺!一边呆着去,等缓过来了再换你!”。说着话就把他夺了过去,一边手托着他一边手喂他药。 这么半死不活的躺了十来天,沈文昭才算彻底出了鬼门关。 第62章 吃醋 他的救命恩人名叫翟世用,是个兽医,除了治狗,还谯猪骟马,给各类走兽接生。谯猪骟马的手段还算利落,他谯过的猪和骟过的马没有死的,就是伤口缝得不大好看。经他缝合的伤口针脚一律上蹿下跳,长好了以后一律龙飞凤舞。 沈文昭身上的伤口在太子眼里看来,和猪蛋马蛋上的伤口一样刺眼,看着心要痛煞的! 他嘴上说着谢,心里还是有怨愤,主要是怨他自己,在那种境况下找不出更好的医者来治沈文昭的伤。虽说没治死人,可背上留下一道龙飞凤舞的难看疤痕,以后不论是看着还是抱着,都是凹凸不平的模样。像是一种提醒,提醒他没那种能力护心上人周全,还差点害他为他死了! 其实不赖他,那时候危在旦夕了,倭人们手上有火器,一枪轰来,击中了沈文昭,萧恒抱着他顺流而下,无计可施,只能想到同生共死。后来岸上来了来了一队送葬的队伍,沿着河岸哭哭啼啼,搅在倭人当中,他们往哪他们就往哪,倭人急了,操起长刀要杀人,情势忽然一变,打幡的、摔盆的,孝子贤孙们各自从身上、车上、棺材里掏出了家伙——也有长刀,也有鞭子,也有火铳。双方混战,乱了一阵,又插进来一支军队,看旗号,竟是崇阳府隔临的淮安府的守军。倭人们抵挡不过,四散跑了。 这队人把他们送到崇阳府城郊的一处山庙,说是现在还不太平,等真太平了,再来接殿下回去。这队人来了又走,匆匆忙忙,只留下了一个翟世用。 翟世用是胡人,来庆朝混生活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实在不行不打枪也撤,身份上属于黑户,庆朝的官府管他不着,所以庆朝太子的账他也不买,弄得烦了,开口就挤兑太子,有更难听的话不好用汉话说,他就用太子听不懂的话叽里咕噜地骂一通。两人相互看不顺眼,你避开我我躲着你,直到朝廷来人接太子了,翟世用才如释重负地扔下一瓶药,飘然离去,什么劳杂子的谢礼,他才懒得要! 从崇阳府回来,沈文昭觉着太子越发的黏人了,烦得要死还甩不脱! 他不耐烦,到了休沐的时日赶紧躲出去,最常躲的地方是菊儿胡同,后来菊儿胡同躲不住了,他也躲到书社茶肆里去,喝几盏茶听几场书,也还惬意。 可惬意也惬意不了多久,几次以后,太子的人四处开花,他躲哪都能找得到。 实在不胜其扰了,他就乱走一气,沿着朱雀大街走,一路走下去,有时候走到南市,有时候走到北市,有天甚至走到了四剪子巷,这条巷子是出了名的堂子巷,做皮肉营生的上等货色都在这条巷子里。不是刻意要来的,他就是想找个地方静静坐会儿。谁也别来找他,尤其是太子。 太子到崇阳府出一趟公差,身陷险境,好悬没被咔嚓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皇帝赏了他,也赏了他身边的一干人等,只要没死的都得了一官半职,沈文昭功劳不小,得了个“太子洗马”的官,说白了就是太子的侍从官长,官居三品,很不小了。做了太子洗马,进进出出都跟在太子身旁,太子怪得很,时不时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他一蹙眉他就不敢说了,然而隔了不多时,他还是要谈老调。好不容易等来了休沐,说要出宫走走,太子十次倒有八次要想法子跟着来,跟不了他也要派旁的人跟着,像怕他跑了似的,烦! 六月梅雨,针似的雨丝飘下来,地面洇湿一片,沈文昭打着一把油纸伞,慢慢走进四剪子巷里,巷子还算宽绰,能容两辆大车并行,地上铺的是青石砖,想是有专人洒扫,从巷头望到巷尾,一地的青,连片落叶都不见。巷子两边的屋舍都是白墙灰瓦,门户高大,门脸整齐干净,一排的罩纱灯笼挂过去,各有各的缠绵,各有各的惹眼。 他正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有什么东西坠到他的伞上,伞顶发出一声闷响,他抬头一看,看见一扇开着的窗户,没看见人,但听见了笑声。女儿家的笑声,脆而悦耳,一听就知道这人年岁尚少,若是声如其人,那必定是个不得了的美人。 “阿姐,那人好呆的,一个物事砸到他伞上,他都不晓得问一问。” “别瞎说!进去吧!” 看来有两个人。抬头再看,闪出来半张美人面,纱巾子遮了半张脸,冲他吃吃一笑,一旋身躲进屋里,空余帘幕飘飘。 跟在沈文昭后边的人看见他一抬脚进了这家堂子,立马回去禀报太子。 萧恒听了消息心内一紧,不觉把手上的笔拗成两截,断笔叉出的碎木扎进手里,血顺着手腕蜿蜒而下,他却是浑然不觉。 “进去多久了?” “刚进去。” “去,叫他回来,就说孤有事找他。” 底下人本想劝个一两句,后来觉得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便闭口作罢了。只是委婉提醒他注意保重,手上的伤流血了,好歹让宫人们包扎包扎。多余的不敢说了,他们见太子一脸的黯然神伤,如同平白被人戴了一顶绿帽的丈夫,咬牙隐忍着,面色都青完了。 其实庆朝的官们进堂子找乐子是摆在台面上的事,并没藏着掖着,只要不是争风吃醋打出了毛病,一般也懒得管。像沈文昭这样的,已经算是洁身自好的了,不过是进堂子吃杯茶,静静看一阵梅子黄时雨,根本就不找粉头的,粉头们送上门去他也不偢睬,就是吃他的茶,看他的景,如此而已,值得太子这样急赤白脸的黯然神伤? 贵人们的心思,当真不好猜,还是不猜了,他们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让把“沈洗马”找回来,就把“沈洗马”找回来。 人找回来了,来得急匆匆的,进了东宫行过礼,劈头就问:“殿下找奴才何事?” 萧恒微微一笑,看着他说:“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殿下若是无事,奴才告退了!” 沈文昭说完便走,一点要留的意思都没有。 萧恒倏然立起,一把抓住他的左手腕,没轻没重的,一抓就抓出一圈淤青。 “孤让你陪孤坐一会儿你不肯么?!” 沈文昭一甩手,又一甩手,甩不开,嗤笑一声,心想:到底是长成大人了,有把子力气,捏得人动弹不得了! 太子人高马大,比沈文昭整整高了一个头,这种个头,站起来威势惊人,这时俯下身来,压过去,犹如一片当头罩下的阴影。 “殿下,奴才一月只有两次休沐,一次休沐只有两日长短,除此之外,您和我几乎日夜相对,还有什么话是说不完的,非得这时候说?” “……”萧恒被他挤兑得急了,一脱口就是大实话,“孤就是想时刻看见你,一刻看不见心里就难受……” “哟!殿下,您今年足岁十八,虚岁十九了,怎么,还没断奶?” 沈文昭天生一根毒舌,挖苦谁谁都要脱一层皮,萧恒偏不怕,偏要迎锋而上,即便让他的软刀子扎一身,他也要说,而且专拣肉麻的说。 “没断,不然你除了衣衫让我吃一口?”萧恒笑得十分光棍,另只手顺势摸进了沈文昭的衣衫里,大有假戏真做的意思。 又来了!这位老挑这样不合时宜的玩笑来开! “殿下有事请说事,别净说些不着调的!” 萧恒见他眉峰倒竖,是真恼了,无奈换成一张正经面孔,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前阵子那桩公案,父皇发落了。那几位的死罪免了,全部圈起来关着。” 沈文昭一听,悚然一惊——竟是不杀,一直关到死么?!那还不如一刀杀了痛快呢! 他们这是在说二皇子谋逆一案。到底是谋逆大罪,十恶不赦的罪过,不是单单发落主谋就能过关的,没有一群人相帮,纵然有心,也断断做不到这个份上。这类案子,不查则已,一查势必牵连深广,从上到下,从内廷到朝堂,从帝京到边陲,该罚的早已经罚过了,该斩草除根的也都已经斩草除根了。二、三、五三位皇子的母族几乎夷灭殆尽,整个庆朝上下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羽翼都剪除干净了,几位皇子却迟迟没有发落。 皇帝虽然是家天下的天子,骨子里却还向往贫家小户的骨肉温情,希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可这次这桩公案,几个长成的儿子,死了一个,反了三个,还有一个差点儿也没了。挣命挣了十来年,勾心斗角,费尽心机,图的什么呢? 奈何家天下,骨肉尚无恩。皇帝看不破,心里煎熬,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半年了,终于定了决心,不杀了,关着吧,关一辈子,到死那天为止。 沈文昭听了,除了心惊,还觉得心凉。一辈子囚在一处院落,几十年,每天看同一群人,同一种景,抬头望同一片窄天空,脚下踏着同一块圈好了的地,几十年,万来天,腻了也出不来,除非死了。失了势的凤子龙孙,被一圈圈的兵卒围困一辈子,再过几年,怕是连服侍他们的人都要欺凌他们,吃穿用度虽不至于亏待,但周围的人扎心窝子的话多说几句,再看看自己现如今住的这座牢笼,活着真没什么大意思了。更有甚者,服侍他们的人落井下石,克扣吃穿用度,想方设法一趟趟从他们身上刮油水,没得可刮了,暗地里整治人的办法多着呢!如果皇帝不闻不问的话,这三位皇子极可能活得猪狗不如。这样的下场会是何等凄惨,当真不如一刀杀了痛快! 现如今的皇帝还在倒还好说,十几年或是几十年后,皇帝驾鹤西归,太子登基,对向自己下过杀手的兄弟,感情能深到哪去?那时候还要赖活,活得就更不像人了。 不杀,在沈文昭看来真不能叫仁慈。 第63章 相思 “陛下心意定了么?” “嗯,旨意已经下了,就圈在他们各自的府邸。” 这下,沈文昭一颗心彻底凉透了——若是移到另一处囚着也都还好,起码别触景伤情,留在各自府邸,一眼一眼瞧的都是看旧了的景,想起的都是已经烟消云散了的旧人,这种碾在心上的大刑可不比抽在身上的大刑好熬。 “子虞,父皇打算大用沈家了。”萧恒还赖在沈文昭的身上不肯下来,出死劲搡他他也不动弹。 “……”说句老实话,沈文昭一点也不想得到皇帝的重用,他还想回他的江湖,做他的豪侠,年轻时候做不起,做老游侠也不错。若是得了皇帝赏识,十有八九要在朝堂上耗到死,他不愿。 “孤可没少替你们沈家说好话,这份心意,你可不要辜负了。”萧恒一个劲地卖乖,一个劲地想讨沈文昭一张好脸,可惜,人家不领情。 “殿下,当初沈家和太傅打过商量的,将来您登了大寳,四境安定了,沈家就从朝堂上退出去!这可都是有数的!” 意思是你们萧家说话得算话,不能一时一个样!沈家多少年来都不愿往朝堂走,这回是勉为其难,熬到时限了还不让走?这是怎么话说的?! “朝堂江湖本是一体,不过是说法不同而已,沈家在朝堂上站稳了,江湖上也挺有助益,不好么?” “殿下,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沈文昭身子一矮,从萧恒一双手臂当中脱了出去,站到一旁,冷眉冷眼的说了一句冷话。 “孤就要强求,沈家便拿孤如何?”萧恒笑模笑样地接了话,半真半假,不知真假,沈文昭也不好发作,只能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殿下,这样玩笑最好别开。若是没有其他事,奴才告退了!”。说完抬脚便走,也不看萧恒阴沉沉的面色。 六月梅雨,天色黯沉带水汽,萧恒的脸隐没在一片灰影当中,只余一抹轮廓。他留在原地,没像往常那样追过去,就是死死盯着那道背影看,目光有如一把裁刀,一刀一刀把周围的人事物全部裁掉,独独留那道背影,捻起来,放在心里反复搓,半晌,忽然出来一声惨笑,他说:“沈文昭,你以为你逃得掉么……” 这年的七月,皇帝下了旨意,让沈家的长房长子入朝为官,官还不小,做了个正二品的御史中丞,执掌兰台,纠察百官,一时间河间沈家成了朝堂上炙手可热的新贵。 萧煜也在这年的七月被教导太子的夫子们“请”过去谈了一谈。其实也没谈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是说近来太子学业虽然进益颇大,但有时候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老爱黏着沈伴读,课业间歇老爱说些混不吝的话,开些伤大雅的荤玩笑,还动手动脚的,看着不像话,太子傅是不是出面说一说储君,让他好歹收敛点儿。 听了这番话,萧煜心里也不知道从哪处下手,摆明了不能说穿的事,怎么和这些老家伙们讲?还有,太子这症候,日积月累,几乎就是沉疴了。现下好歹有皇帝压着,太子即便有那份心,也还有点儿忌讳,不敢贸贸然出手。一旦皇帝把手上的权放出来,或是干脆搞个让位,太子和沈文昭,那就悬得很了。他想,还是得找太子说说。 从崇阳府回来不过一年的长短,太子看起来城府深多了,常常高深莫测地沉默着,让人摸不清他的路数。上下相对,萧煜斟酌良久方才开口,他说,“沈文昭近来去过好几次四剪子巷,这事,殿下知道么?” 萧恒坐上首,萧煜坐下首,又不正眼瞧他,因此也就看不见他蓦然转阴的面色,这是在他皮开肉绽的心上撒了一大把盐,又嫉又恨又痛,近身服侍他的人,没有哪个敢这么没遮没拦的揭他的疮疤。也就是这位太子傅罢了,换了任意一位试试,看看挨不挨他骂! “知道。” “唔,知道就好说了,沈文昭身为太子洗马,公然出入这样所在,怕是不大妥当。” 萧煜说这话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说你的人你得管好。二层是说他这么乱来,不也是被你逼的么?你若真想日后沈家在朝堂上成为你的左膀右臂,那就干脆别打他的主意了,你们两人之间君臣相处,清清白白的处一辈子,可比暧昧不明的处一段划算。 “自然不会放他这么胡来下去,只是话得慢慢说,免得一个不好,情份都砸了。” 他要去四剪子巷野,我有什么法子?!我是他主子,可主子这层身份不管用,拴不住他,他脑子里压根就不开上下尊卑这个窍!你听他嘴里奴才奴才的自称着,心里明白,这人把谁也不当主子,他就是个浪荡江湖的料! “……慢慢来也好。” 萧煜四平八稳的回了一句,刚想斟酌着劝一劝,太子忽然说道:“我想要他!” 一下就把萧煜击懵了,“嗯?” “我说我想要他!” “……” 这个太子殿下啊!急起来连“孤”都不要了,说我,说我想要他! 他人前人后不避忌,随心所欲地对着沈文昭动手动脚,就是为了这句话做铺垫。 “……既然您说到这个份上了,臣也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您与沈文昭,成不了!且不说您与他是主子与奴才,单论子嗣,您是储君,日后的帝王,宗脉延续是您甩不开的担子,您若是动了沈文昭,他还有地立足么?和您后宫的妃嫔一起,争奇斗艳?还是您要让他背着佞幸的名声,从此让旁人在他身后指指戳戳,看他笑话?若是这样,殿下您可太丧德了!” 萧煜说话直白得很,横竖人都已经得罪完了,索性多得罪一回,到时候清算起来也不会因为多一回或少一回而有不同。 “孤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还是少年人,多少热情,火似的烧着,豪言壮语都是柴禾,架起来就烧,顺嘴就说,殊不知当中的艰难险阻有如高山大河,攀不到、渡不过,九死一生,两败俱伤,这类的恶果,他从来不去想。 萧煜看着他,想到了当年的自己,说过同样的话,做过差不多的事,受过差不多的煎熬。恋得太苦了,有时忍不住恨上自己,世间这么些人,为何偏要陷在这人身上,死活不肯出脱。下了狠心要把这人从心里摘出去,谁想一见面,发的誓愿全都不作数了。白日还好,到了夜里,孤枕难眠,盯着自己身旁那片空位,咬牙切齿地想着和那人的点点滴滴,想摸出来龙去脉——几时喜欢上的,为何独独喜欢他,到底有什么值得我这样剜心剜肺的想?! 哪那么容易,说得清来龙去脉的情份,活不了多久,这种笼笼统统模模糊糊,说不清道不明的,偏生命长! 他到底哪儿好,说得清么?情人眼里还出西施呢,想得一宿睡不着,起身一看,还不是哪都好! “您怎么才能不让他受委屈?佞幸不佞幸的另说,他愿不愿跟您尚且未知呢,若是不愿,您硬来,这便是天大的委屈!”萧煜嘴里说着太子,心里却在后怕。他想,幸好自己和廖秋离终究算是成了正果,当中哪怕有毫厘偏差,可能就是永远的错失。 “……孤可以、可以不坐这个位子……”太子真是心一横了,这样不过脑子的话都脱口而出,儿戏一般,为了一个不算美人的美人,连江山都不要了! “殿下!” 萧煜沉声一喝,打断他六神无主的道白,免得他继续犯浑。 “殿下,江山社稷,不是您想推就推,想拿就拿的!” 太子傅不是头一回说这样难听的大实话,也不是头一回这么抢白挤兑,但这回实在是灰心透顶了,说出的话比往常加倍的难听。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的心思压根就不在江山上,用的劲也不在朝堂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心机和城府,全都用在了怎么对付沈家、怎么拴住沈文昭上! “殿下!异日您为君我为臣,您要打要杀臣无话可说,但还是得劝您一句,皇权不是儿戏,盼您好自为之!” 太子傅对太子,虽则从来缺少耐性,但说的话都是言出肺腑,堪称忠言逆耳,这个挂名师父没白做,到了这个份上,那是谁也对得起了。至于太子领不领情,那是他的事。 “孤想要他,就这么难?” 太子对着太子傅的背影轻声说道,太子傅还没走远,离他几步之遥,闻言回身应他:“就有这么难,九成死一成活的难,劝您别试,试过一次,您和沈文昭就彻底完了!” “那你和廖秋离呢?!你不也是硬来的么?!凭什么你能我就不能?!”太子嘶声喊道,嗓音都皴了,说不清有多绝望,绝望得都顾不上好听难听,不顾一切地挖人的伤疤,死活要他给个说法! “……若能回到当初,我不敢了。”太子傅的嗓音一样的疲惫沙哑,过来人的身份当真尴尬,说什么都不三不四,劝也劝不对味道,一劝,被他劝的那个就有话堵他了——你让我别硬来,你自己呢?!还不是先硬来了,后来才慢慢来?! 他只能说他再不敢了。 说归说,他从不敢指望自己这根已经歪了的上梁,能劝出根板正的下梁来。 “别想把他从孤身边弄走!告诉你,谁也弄他不走!不信你试试看!” 第64章 命数 萧煜没等他说完,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快步走开。他也说不清为何现下听着这些话,会觉得这么不入耳。当年他也对廖家人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好一种志得意满,好一种全盘在握,宿命就该如此这般,某人天生就该是某人的,如果不是,那好,可以用点儿手段让他是。怕没手段么?当年他是怎么做的来着,把廖秋离家里头二十几口人拦在了河西,敬酒和罚酒都摆好了,让他挑、让他们挑,对,这就是要挟,拿某人命里最看重的东西来和他讨价还价,要的是漫天的价,并且不许坐地还钱。愿是不愿他都得愿,要是不要他都得要,委屈算什么?自己这儿还委屈了长长的一段呢,谁不委屈,凭什么他就受不得? 你看,萧家净出些龌龊玩意儿! 东宫通往北宫门的回廊那么的长,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般,萧煜在当中行走,忽然觉得又累又冷又伤心。 都多少年过去了,他这时方才从另一个人身上,看到当年的自己有多混账! 就这样混账,廖秋离还愿意对着他,还愿意容让他,那是上辈子烧了多少高香才烧来的?或者是廖秋离上辈子欠了他多少钱债人情账? 走了有一刻了,遥遥望见北宫门镶了八十一颗门钉的巨大铜门,萧煜额上身上都出了一层汗,他站下来,看看宫门,又看了看隐在看不见尽头的回廊那头的东宫,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不知是不是笑出了一个冷笑。一个冲着他自己来的冷笑。 夜里回家,萧煜进门以后从身后一把搂住了正在灶房里忙活的廖秋离,搂得死紧,廖秋离弄不清他这又是抽哪门子的疯,就拿胳膊肘轻轻杵他一下,问他:“这是怎么了?今儿谁又给你气受了?”。 萧将军一般不爱在心上人面前卖小,除非是夜里闹过了头,惹出了廖秋离的脾气,为了把人哄好,他什么招儿都使,撒娇也撒,卖小也卖。两人住一起以后,只要是逢休沐,萧将军一定接二连三的卖小,所以今日这出卖小,廖秋离是见怪不怪了。 “是我对不住你。” 然而萧将军默了半晌后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话,廖秋离惊坏了! “咋的啦?出什么事了?” “没……”萧将军强撑着一张笑脸道:“就是觉得以前的自己,太不是东西了!” “……”廖秋离只当他吃饱了遛弯——撑得慌,不愿奉陪,就拿手肘杵了他一下,把他支到里屋去,“哎,到屋里把去年酿的桂花甜酒拿一坛来!” “要那个做什么?”萧煜赖着不肯去,要探究竟。 “做酒酿丸子呀,三姐家的小胖妞明儿要来,她就爱这个,吵吵着要我做好了等她来呢!” 廖秋离三姐家的那个小胖妞今年十岁挂零了,抽条拔个儿,没了原先那种轴胖轴胖,小姑娘顶多算是丰润了点儿,然而小胖妞叫顺嘴了,一时半时改不回去,就一直这么叫着。 胖妞这段日子得了空闲就往她幺舅这儿跑,要吃要喝,还要和“幺舅爹”耍嘴皮子,最喜欢挤兑幺舅爹,五岁时那份喜欢还是喜欢,爱慕当然也还是爱慕,但换了个方向,可着劲儿的要她爹她娘将来给她找个比幺舅爹还要俊的相公!童言无忌,她爹她娘听了哈哈直笑,笑得小姑娘恼得很,转身就往幺舅家跑,要幺舅和幺舅爹评评理,凭什么她要找个俊相公过日子他们就要笑?! 幺舅爹把她抱起来,笑眯眯地对她说:“想找我这样的做相公还真不容易,得打着灯笼找才行,不然找不着!” 胖妞傻傻的听了他的胡诌,当真打着灯笼出去找了一回,后来被廖秋离拉了回来,一大一小都挨了一顿好骂! 打那以后胖妞见了萧将军就不给好脸,小姑娘还挺知道萧将军的软肋,经常不经意甩出一两句:“我幺舅可招人喜欢了!上回他到谁谁家描墙画的时候,那家的小姐,啧啧!那双眼睛长在他身上就下不来!”,或者“哎,幺舅!问古斋的二小姐不是托你给她带几个柳条编的篮子么?你寻没寻来?”。 萧将军听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屁孩儿在场,不好摊开了说,酸醋酿了一整天,到了夜里就神神鬼鬼的。好容易送走了捣蛋的,必定要逮住冤家细细问一番,嘴里问不出来,那就问别的地方,折腾一夜,廖秋离软不拉塌的歪在他怀里,实在不是个说谎的样子了,这才作罢。但老这么一惊一乍的,也膈应得很,至少萧将军很膈应,不知道胖妞这回又要上门使啥坏,然而心里又有那么一点痒痒,她说了些有的没有的,他才好拿着做文章么。唉,真是两难。 “……光有她的没有我的……你偏心……” 萧将军噘着嘴,嘟嘟囔囔,心不甘情不愿地进里屋拿了一坛桂花甜酒,放好了,一使劲把廖秋离带到他腿上坐着,这就开始卖小:“我的呢?我不爱吃甜的!为何只有她的没有我的?” 廖秋离呲他,“都多大了还屁孩儿抢食!行了行了,放我下去,少不了你的!贪嘴!” 他看他忙进忙出,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安闲样子,就有点犹豫,不知心里那点事到底要不要拿出来和他商量。 “怎么,有话和我说?”廖秋离毕竟和他过了这么些年,见他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撒娇也不像平常那样撒得随心所欲,就知道他有话要说,而且还是很要紧的话。 “……殿下今天对我交了底。”萧煜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说开了,这件事和沈文昭有关,也和他们将来的退路有关,不说不行。 “唔?什么底?你倒是说清楚啊,说话打哑谜似的,还要人猜!” “他说他想要沈文昭!” 这句话,萧煜是贴着廖秋离的耳根说的,是一句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耳语。 “……”廖秋离听了这话,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庆之,记得当年我们说好了一起回桃林的,现如今就有一个绝好的时机,你,愿不愿意要?”萧煜把廖秋离定在身前,眸子望定眸子,他一字一字,慢慢问他:你,愿不愿意要? 你我二人唯一一次携手归山林的机会,你要还是不要? “你、你说什么?我不大明白……” 他没跟上。他不知道太子对沈文昭的心思,和他们归山林的时机有什么关联。 “太子想要沈文昭,如果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子就一定能得手,太子得手以后,沈文昭即便不闹,也不会让他称心,但……他那个人……虽然有颗浪荡江湖的游侠心肠,骨子里终究还揣着家国天下,做不出那种撇了太子跑到万里之外,另过逍遥日子的事。他怕太子把这一国一朝霍霍完了,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若他们之间真的成了那种关系,他跑不掉的。日后,他会是庆朝暗里的头一号人物,他对你,也算是投了真感情的,我若要带你走,他一定会开方便之门,只要他在一天,你我就有一天太平日子……” “萧煜!”廖秋离大概有多年没有这样连名带姓的喊他了,这么喊,喊出了一股气急败坏——你怎么能呢?!你怎么能说出这样话来?!沈文昭还叫你一声师父呢,你就这样算计他! “……你从多年以前就打好这样的算盘了么?!” 打从你把沈文昭带到太子身边那天起,你打的就是这样算盘?!你那颗心还是不是肉长的了?!别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别人家的骨肉就不是骨肉?!你凭什么把人家当一枚棋子捏在手上,随意安置?! “庆之……我不是这样的人……当初把沈文昭带回来,只想借助沈家在士林那边的势力,太子若是失德,民间不至于传得太过难听,朝堂上也不至于没完没了地揪着不放,就这样,若说我存心,那我不认!” “……至少,你也起过这样的心思。” “是。……和你一起之后,我胆子小了,总是怕不能和你偕老,若是半途走了,你还有这么长可活,少不得还有别人,我怕。怕你淡了,迟早有天和后来人过后来的日子。我还想和你回桃林,两人种种桃、养养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平淡终老,不行么?” 我动这样心思,不过是人之常情,有谁愿意与心上人生离死别?这么一个时机摆在眼前,我的眼睛怎能不馋既然馋了,顺着一路想下来多么顺理成章,想想而已,又没去做,这都不行么? “尚文,不行,这条路不能走。”廖秋离也一字字地慢慢说,要他听分明。 “……那好,如今,就只剩下找陛下这一条路了。这几日我寻个时机和他说一说。” 皇帝若是愿意管,那还能管一管,皇帝若是不愿管,那真是沈文昭的命了。 第65章 说情 时机不好找,这一等就等到了中秋。中秋佳节,皇帝在宫城之内大宴群臣,热闹过后留了几位重臣,说是有事要谈。谈到夜里,其他人都散了,萧煜特意留下来,要和皇帝提这事。 这话真是难说,说什么呢?说你家儿子一天到晚朝沈家的小儿子使劲,你若是不管,将来他登了大宝,头一件事就是办了那位,然后朝堂上江湖上都一阵鸡飞狗跳的,不好收拾,所以还是请你管管自己儿子吧! “卿若有话,不妨直说。”皇帝看他一味静坐,茶喝了好几杯了,还是不见开口,自己也乏了,给个暗示,让这位光喝茶不说话的将军王早说早完事。 “……”萧煜倒是想说来着,实在找不着合适的词儿去起这个头,他蹙眉,默默放下茶盏,模模糊糊说了四个字:“太子殿下……”,又说不下去了。 “嗯,萧恒怎么了?”皇帝实在让他磨得没法子了,沉吟一会儿,自顾自替他说下去,“卿是要说萧恒与沈文昭的事儿么?” 听这口风,皇帝不是毫不知情嘛,那干嘛没想着拦?难不成他还乐见其成?王朝继替,靠的不就是一代代的帝王一代代地往下生么?太子搞断袖去了,而且还想弄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袖子断得够彻底,一瞧就是铁了心要把断子绝孙的一条道走到尽黑!都断子绝孙了,庆朝怎么办?! “卿说这个,是出于公心还是出于私心?” 你这是怕庆朝后继无人呢,还是因为沈文昭和你那心头肉处出了情分,怕他被太子给霸王了,日后不好和你那心头肉交代? “于公于私,臣都该说。于公,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应当说。于私,这二人都是臣挂名的徒儿,臣不论如何都不能站干岸。袖手看着不管不问,不像话。” “……卿信命么?”皇帝听了他的于公于私,沉默有时,呼出一口气,问了一个完全不搭调的问题。 “……臣不信。”萧煜是真的不信命,生老病死,三灾八难,都是自己做出来的,或者是“作”出来的,和命不命的关系不大。 “当年我也不信,后来信了。” 当年年轻气盛,什么都不当回事,命算什么,端看自己愿不愿争,要不要争。后来年岁渐长,尤其是遭逢一场宫变,几个儿子合起来要杀爹,爹却不忍杀了儿子,要把他们圈起来养到死。从幼年拼到壮年,到底逃不过一个命数。云清老道三十年前送过他一卦,里边提到的事基本都成了真。太子这儿当然也提到过,老道说了,三十年后当有双龙降世,一明一暗,明里的龙当然是现在的太子,暗里的龙呢,当然是他身边的人。当年皇帝是不信的——一山尚且难容二虎呢,一把龙椅怎么能坐得了两个人?!到了如今,看看前后,再看看太子对沈文昭这份渴念,说不定把皇位拱手相让都做得出呢!更别提什么明里暗里了! 命数的事,玄之又玄,一件应验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两件应验是赶巧,三件应验是巧得不能再巧,那连着三十年的大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应验了呢?不信也得信了! “你既不信,和你说这个倒像是怪力乱神。罢,还是说一说吧,太子这事,朕不管。要问什么根由,朕说是卜卦卜来的,你信么?” 萧煜想,皇帝这是扯淡呢!扯淡还扯上瘾了!当爹的不管这事儿也就不管了吧,大不了旁人私底下嘀咕嘀咕,说他不是个当爹的样子,非要扯什么卜卦,非要往命数那套上靠,满嘴跑活驴,哪里是个帝王的样子! “臣不信。” “好,那朕问你,太子凭一己之力,担得起庆朝的江山么?” “……” 这话不好回,搁普通人家,在人家的爹面前说儿子不行,人家尚且不愿意听,何况是帝王,即便帝王肚子里能撑船,听得进去,心里高不高兴还另说。还是得答得委婉点儿。 “有辅弼之臣在旁,大事应当不至于出圈。”这是萧煜能想得出的最委婉的应答了,言外之意——若是太子能“一个篱笆三个桩”地老实呆着,庆朝倒不下去。 “辅弼之臣,哪有枕边人好。” 皇帝忽然甩出这一句,萧煜给唬着了,半天找不出回话,他就是绞尽脑汁想这句话背后的意思。然而皇帝没有背后的意思,他认为自己说得足够明白了,是个人都能听得懂。 枕边人就是枕边人,和太子有了肌肤之亲,一日夫妻百日恩,依着沈文昭的脾性人品,真被太子弄了,他跑也跑不脱,而且本身又是那号“以家国天下为己任”的人物,不怕他不尽心尽力。这么看来,枕边人是比辅弼之臣好。 “陛下……您这是……” “尚文,朕管不起啊。”皇帝罕见的长吁短叹,萧煜摆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发觉这位堂兄近来有了老态,正是个心力交瘁的模样。 “……”你是他爹!你都管不起,那还有谁能管得起?!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儿孙的事儿还得儿孙自个儿来,儿孙的坎儿,也非得由儿孙自个儿迈,迈得过去是造化,迈不过去是命数,卿说对不对?” “……” 怎么还神神叨叨的了?! 萧煜看着神神叨叨的堂兄皇帝,实在不知从哪下嘴去说,硬着头皮说了一句:“陛下,沈文昭这些年侍奉太子尽心尽力,不该……” 不该呀!沈家好好的一个儿子送进来,结果呢,送进来让人活糟蹋?!当初上门去讨人的是我不是你,交代不过去的是我不是你,你倒好,上下嘴皮子一碰,说不管就不管了?! 哪怕说破了天,不该的就是不该!稍长点儿人心的,都不该纵着自己儿子去胡作非为! “不该什么?尚文,天底下没有什么是不该的,这事我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现在管了,将来也一样,不过是早一些或迟一点,没有分别。太子迟早得登大宝,尚文,朕身边没有人了,老二老三老五,还有死了的老四和老六,五个啊!死的死活的活,死的活的都再也见不着面了……,你若是朕,你还管么?还管得动么?” 皇嗣们七死八活,所剩无几,皇帝作为一个有了年纪的父亲,有了一种看破红尘式的心灰意冷,从此不愿插手儿子的情事,哪怕明知道儿子将会出尽百丑,甚至耗尽半生,去追逐一段遥不可及的情,他也不愿劈手夺去那份微薄的指望。 他实在是夺走过太多各样的指望了,多得记不清了,到如今还记得的,就是老二那句撕心裂肺的“父皇请让儿臣继位”。是他夺掉了老二的指望,他把这几个儿子放在心里一一称量过,最终还是选了老大。那个有弱点的老大。一个太平天子,四平八稳就够了,不需要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也不需要运筹帷幄的大智慧,只要能坐得稳,镇得住就行。如果他不行,他的枕边人行也就行了。 六年多了,老大卑微而隐忍地恋慕着一个人,躲躲闪闪地靠近,小心翼翼地调情、讨好,所作所为都可怜极了,他看在眼里,心里当然也有成算,做父亲的都有点儿私心,希望儿子这条崎岖的情路,能走得不要那么凄风苦雨。沈家的小儿子本来无辜,可谁让自家儿子死乞白赖地要他呢,这是他的命,改不过来,改了就是逆天而行,改命的和被改的都落不着好! 难怪。 原来他那皇帝堂兄是存心要做成这一对!怪不得太子都十八了还没有太子妃,怪不得太后那边一旦问起太子的婚事皇帝就顾左右而言他,怪不得明知道太子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一般地朝一个不相干的男人使劲,却假作不知情! 枕边人比辅弼之臣好,可真想得出! 萧煜与皇帝,各有各的想法,想不到一块儿去,再留下去也没意思了,他起身告退,皇帝早就乏了,也不多说,挥挥手让他下去。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俗语是这么说的,然而那晚的月亮十分圆满,十分硕大,镶在天幕上,银光漫天漫地铺洒,地上亮堂得很,不用灯也能看分明。从御书房出来是长长一段回廊,门套着门,一重一重,从里望到外,望到北宫门附近一株海棠花投在地上的影子。这花快成妖了,两人合抱都抱不过来,逢到二三月花期,满树的花压得枝桠直坠到地。如今八月,过了花期,进了果期,许是开花用过了劲,结出的果子瘪瘪小小,简直不能入眼,但那树荫却浓,遮天蔽日,张牙舞爪,一道影子从宫墙这头一直爬到那头的地上。 东宫宫门前也有一株这样几乎成妖的花树,不过那个是玉兰,这个是海棠。明年的二三月间,若是再进宫里来,那便可以见到满树的花了。开一两朵的时候没有人会去注意,等它一夜之间开成一片,直直杀进人的眼睛里来,人人都被它吓一跳。 廖秋离也在院子里种了一株玉兰,伺候得尽心尽力,但就是长不好,一根手指头大的杆子上边挑着几张绿中带黄的叶子,面黄肌瘦的模样,他总担心它随时被养死。后来萧煜不知从哪弄来了一瓶药,照着树干划拉几刀,把那瓶药尽数抹到拉开的口子上,过了十天半月,那玉兰居然有了一点活气,养了四五个月,渐渐生枝长叶,长得有模有样了。 第66章 灌醉了梨子好那啥 今年的八月半,萧煜进宫,廖秋离回台口,两人各自忙完了自己的一摊子事,急匆匆往菊儿胡同赶,廖秋离先到的家,进门以后先把一张桌子搬出来,往上摆瓜果月饼,还有一个骑着老虎打着伞的兔儿爷,香烛之类的也先拿出来摆在一旁,一会儿萧煜回来了两人一起拜月亮。这个拜月用的小小祭坛,就放在那株长得像模像样的玉兰旁边。 萧煜酉时中间出宫,酉时末尾回到菊儿胡同,进得家门,先看见一张桌子,桌上瓜果糕饼酒水一应俱全,还供着一个粉嘟嘟的兔儿爷。廖秋离进灶间拿蒸好的螃蟹去了,一进一出,抬头撞见,萧煜一把把人搂过去,下巴搁在人家肩窝上,开始充小撒娇。 “回来啦?去洗手,帮我把螃蟹端过去,蒸笼里还蒸着桂花糕,明早小胖妞要来,她指名了要吃的……”廖秋离嘴里说着,手上不停,先拍一把撒着娇的萧将军的头,让去洗手,待他洗了手过来就把一盘子螃蟹塞他手里,自己马不停蹄,又钻进了灶房里。 萧将军怀里空了,手里多出一盘螃蟹,他默默和那几只膏肥肉满的熟螃蟹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认了命,端起盘子放到供桌上,一眼瞧见桌子当中骑着老虎打着伞的兔儿爷,抓在手里头头脚脚摸了一番,末了还有一番点评:“今年这兔儿爷做得越发精致了,瞧这小衣服、这小模样,还骑老虎!” 中秋节供兔儿爷也是庆朝的旧俗,家家户户都供,大户人家一般在廖家老二的铺子里定制,他家铺子做的兔儿爷,个个都不重样,且价钱不菲,当然,花样和做工都是一等一的,拿得出手,摆在供桌上,有亲眷一同过节,问起来路,说是廖家老二的铺子里头出来的,谁都要啧啧赞叹一番。一般人家就在街市上买,街市上买来的,样子和做工自然粗糙多了,有泥塑的、纸糊的,还有用秫秸杆子扎的,泥塑的最贵,纸糊的次之,秫秸杆子扎的最便宜。摆供桌的一般买泥塑的,纸糊的和秫秸杆子买回来给孩儿们玩耍,图个新鲜。最穷的人家也得买一张兔儿爷的画像回家糊在家里,八月半的夜里拜一拜,保佑家里出入平安。 廖秋离今夜摆上供桌的这个兔儿爷,是从家里带回来的,回家吃一顿饭,阖家大团圆,吃吃喝喝欢声笑语,爹娘兄姐面带喜色,小字辈的屁孩儿们满屋乱蹿,淡淡的,微咸微甜微苦微辣,可能还有点儿酸,就是过日子的味道。廖秋离微微笑着环视围坐的至亲们,忽然觉得很安心。饭后,廖家老二让伙计拿上来几个锦盒,爹娘兄弟姐妹,人人有份。打开盒子一看——哟!好个俏模样的兔儿爷!屁孩儿们当场就围上来,缠着自家爹娘要,廖家老二招呼一声:“到这儿来,这儿还有,那是给你们爹娘拿回家供着的!”,屁孩儿们“呼啦”一下圈住老二,闹他去了。廖秋离手上的那个,原本被三姐家的小胖妞抢了去,看见还有更好玩的玩意儿,她又塞回给他了。廖秋离拿回来一看,兔儿爷手上打着的伞崩了一个角,脖子上系着的领巾开了一道线,从头到脚,只有那张兔嘴依旧矜持地抿成三瓣…… 好一只辣手! 胖妞嘿嘿嘿笑着,挤过来往廖秋离手里塞进一块啃了一半的中秋饼,讪着脸讨好他:“幺舅,您吃中秋饼不?嘿嘿嘿,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把您这兔儿爷摔出了一点儿小意外,您看……它也不是特别那啥么……摆到供桌上也挺威风的么……”,越说越心虚,越说声越细,最后凑到他耳边小小声央告:“幺舅,您别告诉我娘……她知道了一准得念我,而且得往死里念!您那么疼我,不会忍心瞧着我头疼吧?啊?”。胖妞的娘治家甚严,从上到下,从内到外,什么都逃不过她的手掌心,她也不打也不骂,就是掰开了揉碎了跟你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篇话说下来,没人不晕菜!胖妞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她娘唐僧似的和她讲道理! “多大点事儿,值得你这么一惊一乍的,幺舅不说的,玩儿去吧。”廖秋离摸摸她那绑满了小辫儿的脑袋,屁孩儿得寸进尺,嘿嘿笑着道:“幺舅,我想吃桂花糕,您给我做呗,明早我上您家玩儿去,顺便给您带点儿大食国过来的小玩意儿!” “好,我今儿晚上做,做好了晾一会儿,凉的好吃。” “幺舅您真好!配幺舅爹可惜了了的!要不我把住我家隔壁的小水滴带来让您认识认识?水滴姐姐今年年方二八,可以嫁人了的……” 胖妞真是好样的,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开始挖萧将军的墙角了,萧将军若是在场,两人少不了一场嘴仗! 廖秋离把手上那半块中秋饼塞回胖妞嘴里,“行了,幺舅得回家去了,明早你来,桂花糕多拿点儿,带点儿给姥姥姥爷,知道了吗?” 胖妞忙着啃嘴里的中秋饼,呜呜噜噜答应一声,回身跑到姐妹淘里玩儿去了。 到底还是半大孩儿,玩心重。 廖秋离回家吃一顿饭,出来时带了不少东西,吃的喝的玩的都有,螃蟹是廖家老大给的,个顶个的大,蟹壳青灰,蟹螯青中带红,一看就是膏肥肉满的上等货色。葡萄酒是廖家老三送的,红得泛血色,有年头了,外边轻易寻不着。 萧煜在自家堂屋转悠,围着廖秋离带回来的东西翻翻拣拣,瞧了一会儿热闹,别的也就罢了,那酒稀罕,萧将军是个识货的,当即拿来酒斛子倒出来醒着,打算一会儿哄着心肝儿多喝几杯,今夜也来个不同寻常的“团圆”。 正在想入非非,廖秋离在灶房里唤他:“过来搭把手!” 萧将军颠颠过去,三下五除二把蒸桂花糕用的大屉笼拿下来,放在一边架子上晾着,“你先出去歇会儿,我把这儿弄好了就出去。” 廖秋离想着外头供桌上还有一些东西没摆,就先出去弄那个。等全弄妥当了,两人拜完了月亮,在桌边相对坐下,夜也深了。萧将军拿着一个大螃蟹在剥,剥出来的肉够一小碗了,他就拿起来拨到廖秋离碗里,说一句:“吃吧,这蟹不错,和宫里的有得一拼。”,脸上挂着笑,笑得挺好看,“喝点儿酒吧,蟹肉寒凉,喝点儿酒不伤脾胃”,廖秋离喝了一杯,觉着甜甜的,不错,就又喝了两杯,萧将军眼睛几乎长在了他的酒杯里,只要那杯一空,他立马往里头倒酒,边倒还边劝,“果子酒不醉人的,多喝几杯也无妨”,居心简直太明显了!你看他那笑,诡诡的,似乎一会儿要去偷欢。廖秋离吃了一只大螃蟹,喝了五六杯葡萄酒,停了,他说:“葡萄酒送螃蟹,滋味奇怪,还是黄酒对路。”。萧煜问他:“哪怪了?”。他答:“味儿怪,酒是好喝,蟹也好吃,但这两样东西凑在一块儿,味道就不对,我够了,你吃吧。” 够了?!怎么能够了呢?!你还没醉怎么就够了?! 萧将军在心里头嘶声喊了一气,低头整理脸上的表情,至少得把露在面上的馋痨收回去,好一会儿,再抬头时,他平静了。 “庆之,这酒是三哥从大秦国带回来的,看这成色,少说也得是王侯级的人物才能喝得上的,三哥倒腾来一定费了不少银钱,你看,酒斛子里还剩那么多,我今晚在宫里喝了不少了,明早还得上朝,剩下这些酒要怎么办?拿去倒了?”萧将军非常清楚他家心肝儿俭省的脾性,先说东西贵得要死,再说他今夜喝得够多了,再喝明早非趴下不可,最后和他家心肝儿商量——倒了吧? 你舍得么? 廖家老三送的东西都是万中选一或是万中无一的,价钱自然也是高得吓人或是有价无市的,这样的酒,倒了一滴都可惜,何况是一壶。 “……那我喝了吧,别浪费了。” 对喽!就等你这句话呢! 萧将军喜得抓耳挠腮,坐都坐不稳了,他把椅子从对面移到近旁,殷勤倒酒,殷勤剥蟹,反正就是一门心思——把心肝儿灌醉! 功夫不负有心人,心肝儿终于醉得不辨东西,萧将军试试探探伸出咸猪手,上上下下摸了一会儿,心肝儿软绵绵倒在他怀里,半梦半醒,摸得他痒痒了,他才迷迷糊糊“嗯”一声。萧将军乐坏了,赶紧把人打横抱起,带回窝里,趁热吃了。 转天清早,夜里说着要早起上朝的人还在被窝里头赖着,赖到不能赖了才爬起来,亲一口枕边人,这就做早饭去了。昨夜吃饱了,今早起来心满意足,他一边哼着那不三不四的叫卖调子,一边洗锅淘米熬粥,从吃的哼到喝的,又从卖布匹卖针头线脑的哼到谯猪阉鸡的,末了以一嗓子“磨剪子嘞!锵!菜!刀!”做结,通体舒畅啊! 眼看着粥也熬上了,菜也弄好了,萧将军觉得自己这小日子过得真是不赖! 第67章 也不知哪辈子造下的孽 谁知进了一趟宫,再出来,好心情顺水漂流了,夜里萧将军顶着一张乌云满罩的脸回到菊儿胡同,开门进家,见廖秋离还没回来,更加丧气,躺床上不肯起来,乌漆麻黑的,连灯都懒得点一盏,就这么在一片黑暗当中想事儿。 今日早朝,皇帝让太子监国了,他自己正式当了甩手掌柜,监国是面上的话,瞧那架势,那是恨不能明日就把位子交出去! 太子监了国,头一件事当然是给沈文昭加官进爵,瞧那架势,那是恨不能把庆朝所有官爵直接送到沈文昭手上让他挑拣! 这对父子也太不像话了吧?!都怎么想的?! 好在沈文昭还有分寸,当场就用几句淡化把这铺天盖地的“恩宠”推了出去。棘手的是太子那头不依不饶的,像是怕这些好处送不出去似的,散了朝还把沈文昭的大哥留下来私谈,一门心思地朝绑死沈文昭使劲呢! 再这么下去,沈文昭还有路可走么? 当然,沈文昭处在事情当中,不可能没有知觉,特别是打从崇阳府回来以后,太子殿下藤蔓一般的日缠夜缠,说着一嘴不像话的话,再是大而化之也明白味道不对了。他自己也想躲出去,早在一个多月前就上过折子给皇帝,说自己“才疏学浅,做不得太子洗马”,又说安阳近年来多灾荒,自请外放归乡做个县吏,能保一方太平也是好的。 皇帝收到折子,溜了一眼,转给了太子,太子见了那字眼,心尖仿佛被削去一块,疼得两眼发黑,然而在自己的爹面前又不好露出分毫,只能把折子攥在手上,攥得折子皮烂纸酥,攥得手上青筋暴绽,强定心神低声对皇帝说:“谢父皇!” 皇帝这是让他自己做主了——太子洗马,太子的侍卫官长,你的人你要留就留,愿意放走就放走,我不插手。 太子当真沉得住气,忍了一个多月,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当没这封折子,该如何还如何,对着沈文昭也还是那么样的闷头使劲。直到今日,太子监了国了,也是闷声不响的就动了手!沈文昭他哥从御史中丞升任右相,沈文昭还做他的太子洗马,还是近身护卫日夜相对,再腻烦也得忍着,只要他哥跑不掉,他也就别想跑掉! 萧煜一旁看着,有心想帮一把,也不知该朝哪头出力,该向着太子还是向着沈文昭?他私心里可怜太子,想是因为感同身受吧,当年他对廖秋离也是一般样的单恋着,不知明日如何的恋慕,不知可有将来的恋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恋慕,苦死了无人可诉的恋慕,他也曾亲历过。沈文昭呢,又和廖秋离不同,廖秋离有一颗烂好人的软烂心肠,旁人在他面前稍稍露出一点吃了大苦头的模样,他就不忍心了,沈文昭没有,苦肉计对他不管用,太子除了栓牢沈家之外,简直没有别的办法能够栓住他。到了这个份上,即便萧煜愿意冒天大的险把他弄到庆朝之外去,让他独自去海阔天空,他也走不了,他从小到大都在接受同一种教诲——家、国、天下,如果让他连家都不顾,自己跑路,他对付不了自己的良心。 萧煜躺在一团融融的黑暗当中,脑子转了十万八千个弯,可就是找不着出口,长叹一气,他决定先不想了,自己给自己倒杯水喝才是正经。 正喝着温白水,廖秋离回来了。他进了院子,见满院子的黑灯瞎火,以为萧煜还没回来,就先进灶房点了灯,再从灶房摸了火折子到堂屋来,打算擦着堂屋里的大蜡烛,一进屋,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盘在凳上,吓得惊叫一声!萧煜被他的惊叫吓一小跳,回过神来一看——原来是你呀! “怎么回来了也不点个灯,就这么黑灯瞎火的坐着,我还以为家里进贼了呢!”廖秋离嘴里说着,手上擦着了火折子,点燃了大蜡烛,一时光明。借着灯光一瞧,就瞧见了萧煜那张乌云满罩的黑脸,“怎么了?做什么又摆脸色?” 萧煜站起来,迎面给他一个大搂抱,搂头盖脸的,遮天敝地的,闷得廖秋离受不住了,低低哼了一声,想要挣出来透个风,萧煜两只手臂铁硬,就是不放他自由,像是要把生米焖成熟饭一般,他搂得相当带劲,还问他:“庆之,当年你一定特别腻烦我,对么?” 当年那个我,没脸没皮的,死缠烂打的,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去,一门心思要把你弄到手,甚至连绑人、要挟、霸王这样不堪到了极点的行径都做出来了,事过境迁,如今回首,看到那个当年的自己,自己都看不过眼了的! “你这几天究竟是怎么了?怎么老爱翻老案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了,人活着难不成还越活越回去了?!”廖秋离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声问他:“是不是沈文昭的事?” “嗯”,萧煜稍稍松一松手,让他缓一缓,不过只是松一松手而已,身子还被圈着,头还是靠在自己胸膛上,“昨日和那位打过商量,可……那位不愿管。” “那位”当然就是皇帝,皇帝神神叨叨地说了一篇话,归结起来就是个不愿管的意思,最该管又最管得着的人不愿管,萧煜觉得这事走进死胡同里了——好办法没有,馊主意倒有一堆,总之不是个能善始善终的模样。 “那……子虞可愿……”廖秋离比了比手势,意思是沈文昭可愿意偷偷跑路? “换做是你,你能么?” 换做是你,一家人被太子人质一样挟着,今日封老大,明日封老二,净喂高官厚禄这样的软刀子,沈家多年清流,向来低调,无声无息地活了两三百年的一群人,一眨眼就成了整个朝堂的眼中钉,你跑得了? “……不能。”当年萧煜挟了廖家二十多口人,在河西摆了一出逼婚宴,至今想起来,他心里还是有点儿膈应,他们之间还有十好几年的交情呢,太子与沈文昭之间谈得上什么交情?顶多是主子与奴才的关系,只不过这奴才谱摆得忒大,动不动就爱和主子掐,动不动就不给好脸,蹬鼻子上脸了这么些年,太子还纵着他,这是把他当奴才待么?不当奴才待,当眼珠子待,他能让眼珠子脱眶跑了才怪! “庆之,我尽力了。”萧煜用力搂他一下,在他头顶心亲了一口,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真是心力交瘁。 “……我知道”,廖秋离回他一个搂抱,轻轻的,手从腰那儿环过去,在背上轻轻拍打,跟哄一个在外头受尽委屈的孩儿似的,他轻轻拍哄他,“尽人事,听天命,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不能强求。” 两人心里都不是滋味,都无奈而怅然——太子这份情,有如逝水,洪流滚滚,拦不住,毕竟要朝着沈文昭去。 沈文昭对太子殿下滚滚洪流般的恩宠,实在是招架不住,近来他只要一出宫,身边立马围上来一圈禁军,他走哪他们跟哪,跟进跟出,把他当人犯一样看得牢牢的!他说不用跟了,就是回趟家,丢不了!领头的恭而敬之地回他:“殿下差遣我等跟随,不敢有辱使命!”,意思是你跟我们说没用,要说你得找正主儿说去! 他脾气一上来,二话不说原路返回东宫找太子,太子殿下笑眯眯听着,情深似海地朝他使眼风,他不接,话也越说越生硬,到了最后话赶话,又提到了当年那个“等你登了大宝,我们沈家就撤走”的老调,说了多少回了,太子从不当真听到当真,从不在意听到在意,现如今再听,心窝子戳了千八百刀,忍痛忍不得,便要掐自己的手掌心,掐得手掌心发麻、破皮,血流滴嗒了,才挤出一张好脸来说些好听的话,什么“崇阳府的案子还没了断,怕有那心存不轨的匪徒对你不利,故而要派些人手跟着你”,他脸上是笑着的,然而眼里没笑,心里淌泪,手心淌血,不过,这些都只有他自己知道。 怨得了谁呢?谁让他巴心巴肝地恋慕这么一个人?谁叫他偏要唱独调?谁叫他这样谨小慎微,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 沈文昭的硬话碰在了一篇软绵绵的好话上,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硬话碰上好话,往往是说硬话的那个说不下去了,惹不起躲得起,走! 从此,两人见了面总是隔着一层似的,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除非十分必要,沈文昭通常一语不发,也不知是哪辈子造下的冤孽! 好在太子那头是初次监国,诸多细务还不熟识,大事小情多如牛毛,忙得不可开交,想着人在身边,能看一眼也就够了,这就没怎么纠缠沈文昭。沈文昭身为太子洗马,太子有多忙他就有多忙,两边忙忙碌碌,一转眼就到了年尾,忙了三四个月,总算是有了头绪,一切事情只要上了手,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的事,轻车熟路的,好做多了。 第68章 夜宴 庆朝今年风调雨顺,是个五谷丰登的好年景,天下太平了,宫里过年的花样也就多了起来,先是内务府那边请旨要大办元夕,后来朝臣们跟进,凑热闹,折子一封一封的往上递,都说年景好了,恰好太子又新监国,该操办一场庆贺庆贺。皇帝心里痛快,御笔朱批,让内务府着手去办,至于该怎么办,内务府里有个吃喝玩乐样样拿手的总管,怕找不着热闹么? 说了要大办元夕,又说了怎么热闹怎么来,还说钱不是事儿,那好办,内务府那边三天工夫就交了几本册子上来,一本册子是一种热闹法,请圣裁,到底要照哪种热闹来办。皇帝让太子自己挑,乐意挑哪种热闹就挑哪种。太子挑了中不溜秋的一种,内务府的人接到旨意还纳闷来着——不是说怎么热闹怎么来么?怎的忽然又改主意了? 其实太子想的不是怎么热闹,而是哪种热闹能把沈文昭绑死了,从元夕夜晚一直绑到大年初一,最好连大年初一也回不去家! 这样一来,选中不溜秋的那套热闹也就合情理——那套热闹需要劳动太子的地方挺多的,太子一动,太子身边的侍卫官长就得跟着动,除非热闹完了,否则得寸步不离地跟着! 内务府的总管是个聪明人,他从这里边嗅到了一丝丝异样,微不足道且转瞬即逝,这里边藏着一个非比寻常的时机,抓住了这时机,他立马就能飞黄腾达。时机是绝好的时机,风险也是绝大的风险,若是会错了意,得罪了这些凤子龙孙,死一万回都不够的!他左思右想,想了一天,临到入夜时分一拍大腿——罢!胆大吃肉,胆小吃屁!想要绝顶的荣华富贵,就得敢冒那杀头的险! 转天散朝,总管看看左右无人,就大着胆子和太子说了半句话,“殿下,新罗那边贡了两名奇人过来……”,说到这儿他又停了,神色暧昧,像是藏着污纳着垢,明明脏了,却又脏得光明正大,还好意思在他面前兜售他那点肮脏。 萧恒本来懒得理他,从鼻孔里“唔”了一声,直接越过他朝前走了,边走边说:“这么点事也要告诉我,你们内务府也够闲的!” 总管一听,这是要坏菜!也不敢打那吊胃口的主意了,赶紧竹筒倒豆子,一顿说完:“殿下您是不知道,这两人要是寻常的玩物也就罢了,奴才也不敢在您面前提呀,他们会点儿法术……就是,他们有法子让人两情相悦……之前怎么不愿也没关系,过了他们的手,自然而然的就黏在一块儿了,拆都拆不开的……” 萧恒站了下来,一双眼睛刀子似的扎在总管身上,说的话更是半点不客气:“孤竟不知道内务府近来还管起了两情相悦,有意思!”,说完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总管让他吓够呛,半天缓不过来,呆站了一会儿,正掏出手帕擦额头上的冷汗,却见前边过来一个人,定神一瞧,正是东宫里边的掌事总管。两人都是总管,按说品级差不多少,可如今太子监了国,那东宫里的掌事总管身份也就上去了,腰杆子自然要比内务府总管硬一点儿,两边一见面,内务府的总管首先一哈腰,相互见礼完毕,东宫的掌事总管说话了,悄声细语的,几近耳语:“殿下让你夜里过去一趟!” 有门儿!看来这步棋是走对了!绝顶的荣华富贵就在眼前哪! 内务府的这位总管心里撒欢,脸上绷紧,一脸肃穆地应承,当真一入夜就去了东宫。 太子还要理国事,让他在偏殿等着,这一等就等到了定更时分,等得他心里火急火燎的,不知这里边有什么变数没有,几次三番想到了夜长梦多上,那绝顶的荣华富贵和森罗地狱就隔着薄薄一层窗户纸,随时有捅破了,从天上坠到地底的危险。这几个时辰熬的!他几乎想就地一跪,爬到太子面前讨饶了! 好在太子好歹还是见了他,虽然挑的不是什么正经时候——脱了朝服、换了睡服,准备就寝的当口,在那儿洗漱呢,叫他进来了,漫不经心地问他:“今早你说的,新罗贡来的两名术士,照那说法,似乎有些本事?” “是,奴才试过,千真万确的事,不然不敢搅扰殿下。”总管不敢怠慢,赶紧有一说一,有十说十,还特意提到他“试过”了。 一听试过,太子来了兴致,问得更细致了:“哦,试过?怎么试的?” “嗐!还不就是弄俩人,原本乌眼鸡似的互不对付,看见就掐看见就掐,也真是奇了怪了,新罗贡来的两个术士不知施的什么法术,过了几天再看,那俩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啧啧!那肉麻劲儿,看了都腻烦!”总管说得挤眉弄眼,满脸都是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暧昧和肮脏。 萧恒微微一笑,朝他勾勾手指头,“你来,孤有话交代。事成之后,有你的好处!”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风雨归舟 作者:林擒年 第11节 总管如释重负,暗里长出一口气,哈着腰凑过去听太子殿下的意旨,边听边点头,眼眶慢慢张大,听到最后撑得老大,神态是那种醍醐灌顶式的了悟,太子一篇话说完,他心领神会,这就回去预备去了。 一转眼就到了年二十九,明日年三十,元夕之夜照例是皇帝请客,大宴群臣,年二十九呢,太子这儿也请了一次客,就请身边这些近臣,沈文昭是侍卫官长,理所当然的也在当中。他早晨得了消息,转身就找了个借口说自己去不了,满以为推掉了,谁曾想日午时分,他大哥竟找了过来,兄弟俩见了面都是一愣——当哥的没想到幺弟居然住得这么宽绰,摆设用度居然还比照着太子的份例来,脑子里一“咯噔”,心说这是僭越了呀!虽然这是太子一手摆划的,还是僭越了! 做弟弟的没想到长兄居然会找到他办公事的地方来,他这哥哥他最知道,一板一眼的,如果不是大事,根本不可能挑这个时间上门。虽说各怀心思,兄弟就是兄弟,没有站着说话的道理,沈文昭把他让进来,给他倒了一杯温茶水,静静等他喝完才开腔:“大哥,找我有事?” “不是大事……子虞,今夜殿下宴请近臣,身为臣子,当要顾全大局。” 意思是太子的面子你得给,不然别人看了不像话,主子要请奴才,奴才还要挑三拣四的蹬鼻子上脸,说不去就不去,主子的面子往哪搁?! “不就是吃顿饭么,我又不缺那顿饭!”沈文昭嘀嘀咕咕,不敢像对太子似的放开喉咙和自己的哥对着干。人就是这样,谁纵着他,谁让着他,谁由着他,他一清二楚,因此谁能欺负、谁不能欺负,谁能敷衍、谁不能敷衍,他也算得清楚明白。沈文昭也是人,当然也脱不了套路,他知道太子纵着他,他就由着性子去做,明知道太子是储君,储君的面子有天大,轻易驳不得,但他就是不想拗着性子去奉承,想来一半是人性,一半是他自己的本性吧,豪侠的性子,哪里那么容易为谁折腰?! “沈家现在正在风口浪尖上,避尚且避不及,你还要递个话柄到别人嘴里么?!” 太子的恩宠就是一把火,沈家架在火上烤着,烤得难受极了,可没有退路,只能在火上干熬,一族人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尽量收敛,说白了就是夹紧尾巴做人,别落下话柄,不让别人有机会嚼舌头! “……我去便是了,急什么!”憋了半晌,他愣头愣脑地说了句不占理的横话,仿佛是火气憋不住了,借着说话放出来。 他大哥摆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见他气哼哼的,一副梗脖子的模样,就说他:“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你,为了咱们家,你也不必烦成这副样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道理还要我说?!” 把幺弟教训了一通,得了他一句准话,沈家大哥回他的右相衙门去了。 这天天刚擦黑,就有东宫的内侍来请,人数还不少,像是怕他半路溜了或是压根不愿意去,人手先预备齐了,抬也得把他抬过去! 既然答应了自家大哥,沈文昭当然说话算话,说走就走,这头刚抬脚,那头内侍头领就拦下他,说殿下说了,都是自己人,大人还是换了官服再过去吧,这儿有预备好的常服,您换一换?说完往后退一步,后边过来一个小内侍,手上捧着一套月白色的常服,不用瞧,料子和做工都是顶尖的,沈文昭本想说不用,后来想想,去都去了,索性一顺到底,换就换吧,省得一会儿见他没换,太子那儿又有话说。 沈文昭样貌四平八稳,身条却是出挑的,直直溜溜,各处都合着度,颇有点“东家之子”的意思,增一分减一分都过犹不及,就这么好!架子好,衣裳好,穿上以后四平八稳也有了几分风流态。 第69章 落定 这么样的沈文昭站到太子面前,太子殿下当时就是眼前一亮,还没喝酒就先自醉了一半,他迎上去,一张脸上净是笑意,“子虞,衣衫挺衬你,孤没挑错!” 沈文昭不动声色地一闪,堪堪避开太子追逐而来的手,站到了另一边。太子殿下想是早就惯了,也不恼,笑笑地打量他,似乎总也瞧不够。他打量沈文昭,沈文昭也在打量他,不过一人明目张胆地盯着看,一人暗地里用眼角的余光看。 太子看他,是越看越爱,他看太子,却是越看越不知该如何待他。 萧恒今日也换了常服,没有束发,就这么散着,他一头浓发,黑得泛青,长了,披散下来直垂到腰际,本来挺好的,再穿一身朱衣,越发衬得眉目深邃,有棱有角,要身段有身段、要样貌有样貌,也是个漂亮人! 然而这副样貌落在了沈文昭的眼里,他就觉得那头发太厚太长,长得都烦人了。微微一蹙眉,他毕恭毕敬地摆了手势请太子殿下前边走,萧恒又看了他好多眼,笑着往前去了,他跟在后边,觉得莫名其妙——笑什么呢?什么事这么好笑? 他不知道萧恒这是在朝那个即将到来的“两情相悦”微笑,他费尽了力操碎了心,今天终于隐隐约约摸到了一个边角,无上的喜悦几乎从腔膛喷薄而出,要狠狠捺住才能稳定心神,不然,一个不小心,他几乎就要凶相毕露。 东宫的宴饮向来不张扬,太子和近臣们吃吃喝喝、聊一聊正事或是闲事,看看差不多就散了,然而今夜也不知是怎么的,先是上来一班歌姬,唱唱跳跳热闹了一阵,撤下去了,又换上来几个杂耍班子,吞剑钻火圈,耍了个淋漓尽致,沈文昭觉着闹得慌,刚想寻个由头离座,面前站了两个异邦人,而且还是新罗人,新罗人都小鼻子小眼的,眉毛朝下撇,个子又矮,好认得很。这两人在他面前站定,不言不语,就是拿眼睛找到他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看,神神叨叨的,看得他很不舒服。 撑着桌面站起来,他向太子告罪,说是喝多了,想到殿外吹一吹风,告过罪,又向同僚一一点头示意,这才从殿里出到殿外,刚站下,腊月里的凉风迎面吹来,吹得他一激灵,直觉想到今儿这酒不好,酒劲冲也就罢了,喝了还上头的,被凉风吹一阵,越发觉得头晕,他赶忙寻一处回廊慢慢坐下,等这阵晕眩过去。等了一会儿,竟像是要睡过去的光景,他觉出了不好,可是已经迟了。 “子虞。”有人叫他,像是太子,又不完全像,甩了甩脑袋待要定睛细看,眼前却是一片模糊,又或者是夜色正好,月光烛光混作一团,光影模糊,越想看清越看不清,恍惚当中,那个叫他的人靠了过来,轻轻扶住他,唇凑到他耳边,慢声细诉,近乎呓语:“子虞……你手上有一根丝呢,牵着我这儿”,那人拉着他的手点到了自己身上,左手边,那是一颗心的位置,“我这样挂着你,你却一点儿也不爱搭理我,这是何故?天底下多少人争着要攀附我这棵大树呢,你可倒好,多看我一眼都嫌麻烦似的,知不知道我有多烧心?”。 他捏着他的手,搂着他的腰,略一用劲把他强搀起来,扶着朝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走,“我活了二十年,头一次觉得活得有滋味了,你说是为什么”,那人还在喋喋不休,自问还自答,“自然是因为有了盼头啊,我是铁了心要你的,要不着,就一夜夜地想,苦得要了命了,今儿全仗着你救命呢!”。 那人像是嫌他走得慢,居然将他打横抱起,他全身的分量都落在两只手上,飘飘然,如同陷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里边,醒不过来,他自己在梦境里拼尽全力去挣扎嘶喊,梦境外却是风平浪静的,他的躯壳软软地躺在一双手上,被那人捧一朵花似的,捧进了东宫寝殿。 这一夜,沈文昭在梦里浮浮沉沉,一双手一直在他身上揉搓,揉出了“东风夜放花千树”,他在这双手上变成了恣意开放的一朵花,花开花落,如落深涧,寂寞无人问,只有那双手的主人目睹了整个过程。 梦境就是梦境,现世就是现世,梦总要醒,现世总要走到眼前来。 沈文昭看着圈着自己的一双手臂,顺着手臂找到了那个人,顺着那个人找到了昨夜的一夜荒唐。脑子是乱的,并且觉出了冷,他蹙眉推开圈在腰上的手,手的主人本就是装睡,他这一推,装不下去了,只好起来对着他,讨好卖乖,赖皮而黏糊,话不多,都不是正经话,有点儿你奈我何的意思,也有点儿生米成了熟饭的意思,沈文昭不愿意听,他头脑发木,舌根发苦,就想回去狠睡一场,把所有不像话的都睡正了,包括眼前目下这种乌七八糟的关系! 可萧恒不让他走。两人都不着寸缕,光着身子贴在一处,萧恒拿唇追逐他的耳垂和颈窝,边喘息边道白,道白逐渐有了股肉欲的味道,细听之下,这样掏心挖肺的道白似乎还有威胁夹杂其间,沈文昭头疼,疼得脾气暴烈,他把暴脾气强镇下去,勉强拿出一副好脾气对着萧恒,先把他四处乱游的手定住,然后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长一段,看得萧恒有了怯意,这才一字一顿地低声说道:“殿下,奴才愿为您舍命,但不愿和您睡觉,您明白么?” 趁着萧恒发愣,沈文昭把他的手甩到一边,自顾自起身穿衣着鞋,落落大方,没有一点初夜之后该有的别扭或是羞臊,仿佛昨夜真是一场梦。 放不开的反倒是萧恒,他愣愣呆呆地看着沈文昭靠近,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气息拂面而来,带来融融暖意,可说出来的话却如同冰棱一般,迎面袭来,猝不及防,一瞬把他扎了个透心凉。他满脑子都是他那句“不愿和您睡觉”,一时竟想不起来要拦他,就这么让他走了出去,他盯着空荡荡的寝殿门口,眼珠子转不动了,脑子转不动了,心也转不动了。 东宫昨夜的动静是藏不住的,何况早有几个有分量的知情人在。皇帝虽说摆明了是个不管的态度,但听闻始末,还是管不住一声叹息——强求来的,好得了么? 萧煜身为两人的师父,知情是应当的,知情以后只是头疼,迟早的事,如今真来到眼前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去调理。他私心希望太子殿下能长点儿心肝肺,强求了一回了,沈文昭表面上没大反应,既不闹也不搭理,看来是打算把这页揭过去,若他能按兵不动,一步步试探着走,走一步看三步,有了指望了再接着走下去,还是没指望就继续忍着,可能还有那么一丝微渺的可能。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不差这几天。 可萧恒偏要反其道而行,竟然一再、再三地用迷药或是用其他什么药去延续那一场梦,手段足够下三滥的,沈文昭一忍再忍、一让再让,终于没有忍住,尤其是知道太子殿下重用两名新罗贡人,想要行巫蛊之事以后,他那豪侠脾性彻底炸开,不顾时辰、不问场合,直闯进东宫议事殿里,找他讨要说法。太子殿下似乎早就料到他要找过来,从容不迫地挥挥手让正在议事的其他臣子先散了。这还不算,连宫女内侍都一同打发掉,这才慢搭搭问一句:“怎么,这段时日卿总避着孤,怎么今日倒送上门来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殿下,那两名新罗贡人留不得!” 巫蛊之祸,哪朝哪代都不缺镜鉴,你这太子位还没彻底坐稳呢,又打算折腾些什么呢?! “怎么留不得,不就是两个玩意儿么,孤自会掂量。” 留下他们不就是为了你么,他们说能让你对我有意思,目前看来,我们都睡过好几次了,你还对我一点意思没有,正想让他们拿出看家本事来呢,都还没一一试过呢,我又不急,你急什么。 “巫蛊之事行不得!”沈文昭这份人,说话不爱拐弯抹角,既然太子不愿当面锣对面鼓地说,那他索性就点破了,明摆着告诉他:历朝历代都不缺受巫蛊之事牵连,把太子位弄没了的太子,您若是要上赶着去凑倒霉,那就当我没说。 “什么行得行不得,还不都是为了你!” 若不是你不愿爱我,我何苦要弄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不过是因为太过绝望,不知如何是好了,才不管不顾地抓住这虚无缥缈的一线指望。 太子殿下甜醉地笑了一个,笑到一半,他低头看站在下首的沈文昭,目光是寂寞的,因为寂寞而亟需找点什么来排解,比如笑,笑就很好,笑了就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孤苦伶仃,“子虞,我还没死心……” “什么还没死心?!殿下,您就这么爱唱独调?!” 你说这种话是打算将我置于何地?!强来一回不行,还有二有三,现在整个朝堂暗地里都传遍了,话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但再难听也比不过这个——佞臣!沈家什么时候出过佞臣,我沈文昭就要成为开天辟地头一位了,你还这么不依不饶的! 凭什么呢?!凭什么你死皮赖脸地黏住我,我就非得和你好不可?! “怎么会是唱独调呢,不还有你了么?” 凭什么?什么也不凭啊,就凭我待你像待自个儿的眼珠子似的,除非死了,没死就一定要带在身上! 萧恒还是笑得甜醉,他就是要扯皮,扯淡也行,沈文昭四平八稳一个人,耍嘴皮子扯淡哪弄得过他。 “……奴才想过将来可能成为谏臣、争臣甚至是辅臣,只没想过还会成为佞臣。殿下您,够意思!” 谏臣,犯言直谏,不计名利,君王用他他谏,不用他他还是要谏,一点不怕祸从口出,死了便罢,不死就要谏。 争臣,以命相争,不顾死活,君王听他言他就活,不听他就死,当场撞柱子咬舌头,随时舍掉一条命。 辅臣,以锋相迎,不管成败,君王不用不听,一意孤行时,他纠结朋党,成群而上,逼着君王改心意。 佞臣,以色侍君,不论才干,君王爱他,和他睡了无数觉,恨不能把整副家当拿出来堆到他面前让他挑。 沈文昭万万没想到,凭自己四平八稳的容貌,居然还能引来太子这只正儿八经的蝴蝶。 “子虞,莫多说了,咱们走着瞧。”萧恒到底是太子殿下,不愿意听了,他可以直接把说话的人打发走。哪怕说话的人是他放在心尖朝思暮念的,也不行。 第70章 暂别 沈文昭劝他不听,心里憋气,他让走就走,急匆匆行了个礼就走。 他和太子之间还可以这样温温吞吞,沈家那边可是坐不住了。沈家的当家人听闻传言后,连夜从安阳来到帝京,私底下找了一趟萧将军。两边见了面,连客套话都没有,开门见山直指中心:你萧将军是牵线人,当初说好了的,朝堂不稳,需要借力沈家,将来太子登了大宝,沈家再从朝堂退出去,那好,当日所言,如今还算数不算?沈家三百多年来一直不曾往朝堂上掺和,这趟是看在你萧将军的面子上,这才放了本家小儿子进宫做伴读,怎么着,这伴读伴着伴着还能伴到床上去的?! 萧煜正怵这事,谁想怵什么来什么,今日人家家长亲自上门来讨要说法了,宫里那位正经的爹不愿管事,轮到他这堂叔兼师父来收拾烂摊子,可屈死了! 自个儿不占理,嘴上说不出什么有分量的话,只能先拿话劝着,赌咒发誓先进宫面圣一趟,一定和皇帝讨个像样的说法回来,给沈家一个像样的交代。 “萧将军是言出行果之人,沈某就在帝京内等您的回话,到如今沈家也不想什么了,就想善始善终,善终,想来萧将军是明白的,无需沈某多言!”沈家当家人的一席话一字字都带着刺——你们萧家不要脸了,我们沈家还要点儿脸,两家人之间顶好能够善始善终,若是连善终都要不来,沈家拼着玉石俱焚也要把人弄回来! 萧煜眉宇间一片肃色,略一点头,既表示知道这事的底线在哪,又表示自己会尽力而为。 该说的话说完了,谈的又不是什么高兴的事儿,主家客人都有一些别扭,难受的难受着,愤懑的愤懑着,主人倒是有话留客人用饭来着,客人沉着一张脸礼数周全地推拒了,彼此道过别,这就要走。 客人走后,萧煜在内室换上朝服,打算连夜进宫请见皇帝,这事不是说不管就能不管的,尤其是当爹的那个,儿子混账了,他还想安安生生窝在宫内过太平日子,天底下哪有这样好事! “庆之,我进宫一趟,过了戌时不见我回你就先歇下,不必等我。” 廖秋离正在帮他系朝服的腰带,听闻这话抬头看他一眼,眼里盛满了忧心,忡忡然,他忍不住要嘱咐他:“见了那位说话软和些,有些事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有些人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动的,你是臣,那位是君,话若不投机了,记得留一线情面,别把人挤兑急了,不然,到了最后吃亏的还不知是谁呢,反正不是那位!” “嗯,我记下了,夜里冷,汤婆子先灌好,我回来了再给你暖脚。” 将军王的朝服黑红相杂,前后系两肩各绣着一只盘龙,平日里不甚讲究穿着的人,看着都挺俊气,这会子扮好了,那更是俊得非比寻常,廖秋离上上下下打量他,也不是看他俊,而是看看朝服还有哪不服帖,萧将军一身俊俏在心上人面前居然没啥用武之地,当真浪费! 早知道自己的俊在人家眼里算不得什么,他还是想肉麻一回,说暖脚本来就肉麻了,可他家那位天性呆钝,肉麻的话不打开来说,他永远不明白这就叫肉麻,“庆之,你看我怎么样?是不是挺好看的?” 萧将军还有心思挤眉弄眼地卖俏,他家那位呢,顺嘴敷衍一句“是是是,挺好看的!”,就干脆利落地让他该干嘛干嘛去了,“要进宫就快,不然宫门闭了,进出又是一番折腾!” 萧将军还不甘心,还要赖着不走,“亲一口么”,他见廖秋离瞪起了眼,赶忙找补一句:“这不是要进宫和那位死磕么,亲一口才有力气,来嘛!” “回来再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净想些有的没有的!” 萧煜不是没事找肉麻,而是实在心里没底,不知道这趟入宫结果如何,也不知道他那皇帝堂兄已经说死了的话,还能不能反转过来,真是一点把握没有,若是别的事还好说,这件事,一边连着太子,一边带着沈家,搞不好两边都要得罪。活了三十年,前边一大半,血里火里地来来去去也不见怎么样,反倒是后边这几年,站进了朝堂,耗费的心力比在沙场上多了一倍不止,心累得很,管的事又大多不是自己的事,还不能撒手不管,除了廖秋离又没别的人可以供他撒娇肉麻装可怜,所以说到了最后还是冲着他家那位来。 没撒成娇,萧将军垂头丧气地从内室出来,腰板都挺不直了,本来挺直溜的身段硬让他走成了缩肩塌背,廖秋离见了差点没当场气笑了,到底瞧出了这人的心事,赶过去抢在他前边,踮起脚尖,忽不拉递了个吻过来,亲在左边脸颊上,萧将军这就又还了阳,不失时机地捉住偷袭的,结结实实做了个嘴儿,这才心满意足地进宫和皇帝死磕。 萧煜酉时末尾入的宫,宫门还未锁闭,皇帝也刚好有那个意思要见他,所以面圣还算顺利。难的是怎么起头,今日是老调重弹,说的东西皇帝一定不是那么愿意听,起头的话一定选好了,不然这位皇帝堂兄一定不是和稀泥就是打太极。 “陛下,沈家的家长今日来找过臣一趟,希望能把沈文昭带回安阳。”单刀直入,一下子把话卡死,不留任何和稀泥的机会。这事就该放到台面上谈,省得皇帝又神神鬼鬼的拿命数说事! “唔,沈文昭是东宫的人,太子愿意放,那朕没什么可说的。”皇帝二三十年的龙椅不是白坐的,一下就把球踢回了东宫。 “殿下不愿放,所以求到了您这儿。”萧煜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让皇帝给句准话,沈家是士林清流,江湖的喉舌大多掌握他们手上,双方还不要两败俱伤的好。沈文昭走不走得了另说,但起码得让他们俩分开一段时日,省得太子一直朝他使劲,一段情若是没放对位置,或是没碰到对的时候,多是惨淡收场。 “卿这么样鞠躬尽瘁,朕当真无话可说,”皇帝笑看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但……这事朕细想过,总觉得卿不管要比管合算。不是么,太子不是心胸宽阔之人,卿得罪他的次数也不少了,将来若想功成身退,想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沈文昭留在太子的身边就不一样了,朕这个傻儿子啊,别的没有,傻气还是有一些的,他对那沈文昭必定言听计从,无有不应,你想走,只需你那小画匠向沈文昭提个一两句话,其他不敢说,沈文昭在一日,就有你们一日太平,卿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皇帝这番话,萧煜听得毛骨悚然——原来这局棋竟是早就安排好的么?! 记得当年初任太子傅时,他推辞过,皇帝当时淡然一笑,说了句“日后的事,朕自会安排。” 原来这就是皇帝的安排! 凭什么?就凭那瞎说八道的命数这也太扯淡了吧?! “臣当初做中人,不敢夸口说是为国为民,但私心是没有的,陛下不该让臣扮这样里外不是人的丑角……”萧煜被朝堂困得有了倦意,说话直通通的,好像憋着火,又好像怀着怨,但话里话外都是个“求”字。 皇帝摆摆手,笑叹道:“也罢,你也罢,沈家也罢,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朕明日就下旨,让沈文昭回安阳呆一段时日,行了吧?朕也乏了,宫门也快要闭了,卿回去,和沈家那头说一声,让他们后日带着人走,朕说话算话。”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皇帝金口玉言,萧煜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夜长梦多之类的话,说了也多余,干脆地道了谢又道了别,回他的菊儿胡同。往回走时,虽然时辰不早了,但他想沈家那头必定是寝食难安的,索性绕个弯往沈家在帝京的宅子走,赶早和人家递个消息,省得人家一家人都悬着心! 转天早朝,许久不参与政事的皇帝忽然当堂下了一道意旨,说是恩准太子洗马沈文昭回乡侍疾——好家伙!沈家太夫人生个病还要劳动皇帝下旨“恩准”沈大人回乡侍疾?! 这意旨来得蹊跷,而且生硬无比,简直就是生掰硬套,把不算因由的因由硬掰成因由。臣子们都不是傻子,都知道这里头至少有点儿猫腻,有点儿纠葛,有的人会想到太后那头去,因为太后与沈家太夫人颇有些渊源,交情不错,说不定沈家走了太后的门路,借着妈来给儿子吹风,所以有了这道意旨。 有臣子偷着瞄了一眼太子,瞄见一张褪干净血色的脸孔,森森然、惨惨然,又想到了那桩半公开的秘闻上,都说无风不起浪,太子和沈文昭的事,看来有八成是真的了,这位储君到底还是嫩了点儿,学不会他爹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然,但话又说回来了,真学会了那样淡然,还有现在这样的痴么? 第71章 古往今来谁不老 皇帝也在看太子,也在感叹他的嫩,看完后思忖一番,觉得自己这道意旨是下对了,趁着现在两人还是活冤家,分开一段,都仔细想想该不该这么下去,真要这么下去,太子一方得收得服沈文昭,不然死皮赖脸地缠到他服也行,别像现在这样,明知不可为还要傻使劲,到时候劲头使过了,两人就从活冤家变成了死对头,落得个咫尺天涯的下场,那不好。 太子不明白皇帝的一番苦心,他只觉得身上热一阵凉一阵,禁不住要打摆子。那道意旨一字字拆开来又合起来,漫天漂浮,哪个字他都不认得了,就觉得这些字黏合成了一条棍,还是一记闷棍,横里劈出,猛地一棍子敲在他的顶门星上,敲得他天旋地转,天地整个颠倒,头冲地,脚朝天,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散了朝,皇帝特地留下太子,父子两人闷坐半晌,皇帝忽然开了金口:“儿子,听爹一句劝——是你的,终归会是你的。”,皇帝与太子,二十年的君臣父子,绝大多数时候论的是君臣,极其稀少的情况下才论父子,他这么“儿子”、“爹”的说了一通,太子听在耳里,凉在心里。 他听到的是这句话的反面。 若不是你的呢? 终归也不是你的。 这才是他那皇帝爹要说的真意吧。 “父皇……儿臣这世人无甚野心,治国平天下做不了太好,唯一起过心思的,就是对……” 对谁,不用明说,两人都心知肚明。对一个人起了野心,真不是什么好事,然而身为储君,将来的帝王,他太有条件起这份野心了,很轻易的,他就能达成这份野心。然而看来轻而易举的事,偏偏当中波折不断,不论是谁,似乎都想在他那风雨如晦的情路上摆几块绊脚石,太子傅是,夫子们是,现在连他亲爹也是。 “萧恒,命中三尺,难求一丈,你明白么?”皇帝定定看着太子,忽然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他看着他,就像看着年轻时的自己,时光倒流二十来年,他对太子的母妃——一个身份低微的大秦歌姬,也是一样式的死心眼,不晓得那个“命中三尺,难求一丈”。他想,这就是我的骨血,和我一样的犟筋脾气,对那个认准的人,死不撒手,犟得让旁人唏嘘感慨。以为自己情深能感天动地,不想弄成后来那副模样,中间曲曲折折,走过二十来年的弯路,他才晓得,人命里确实三尺,那就到不了一丈,硬要求来一丈,那多出来的七尺太长,抻断了原本的缘分,最后仍是不圆满。 “父皇,求您……帮儿臣一把……” 太子居然语带哽咽,皇帝一下怔住了,一个大得不能合理地掉泪的人,忽然在一个不论如何不该在他面前掉泪的人面前掉了泪,那得是多尴尬的一件事。皇帝背过脸去,打算给长子留点脸。说实话,他此刻的感觉有多复杂,没人能说得清楚,他自己也不行,只能等长子自己把自己拾掇好,等到那种断断续续的哽咽没了,他才把目光调回来,这一眼,又是一愣——没想到自己儿子身是人高马大的,心却是弱柳扶风的,哭鼻子,还掉金豆子,眼睛鼻头此时此刻一片通红,简直是一只红眼兔子,哪里像是能扑得住天上飞鹰的模样! “你要爹怎么做?”皇帝完全是无可奈何的口气,好似在敷衍一个整日撒泼耍赖要买一件东西的屁孩儿——你都闹了这么久了,哭着喊着非得要,我这儿能做的还有什么,你说。 “一年以后,请父皇下旨将沈文昭召回。”解铃还须系铃人,您既把他放到了安阳,到时候还得您亲下旨意召他回来。安阳去帝京八百余里,算不上山遥水远,也不是随意能到的。一年时长也够长了,行与不行,一年之后当能见分晓。您不是要鉴我的心么,八百余里的路加上三百来天的日月,够您鉴了吧。 “……好。”皇帝沉默良久,默默思忖,他想着抬抬手放沈家一马,所以下旨让沈文昭回了安阳,但太子毕竟是他的亲骨肉,当爹的到底偏疼自己的儿子多些,对旁人都能抬手了,对自己的儿子又何苦一再为难?更何况沈家那边已经把人带回去一年了,若是再找不到法子把沈文昭弄到太子手眼之外,那还能怪得了谁? 所以他终于松了口,答应一年之后,将沈文昭召回,官复原职。 得了准信,太子强撑着的架子悄无声息地垮下去,看着憔悴得很,是个心碎无痕难收拾的模样。 情就是这么样的东西,跟它没道理可讲,没条理可理,没线索可摸,从头到尾,它就是揪着一颗心,让那颗心出血、结疤、复又出血、再结疤,千疮百孔,千劫百炼,死活过不得关,除非那颗心向着的人愿意要它,愿意为它揩血、治伤,把它捧在手心,让它不再经风沐雨。不然,一年年的风刀霜剑,可怎么熬? 当爹的看着心碎憔悴的儿子,看他高大的身形在椅子上坍得一塌糊涂,想到二十来年之前,儿子刚降世时的事。那时自己尚在少年,人又不是在深宫里养大的,在宫外自然要自由得多,十六岁便打马走西域,想的是浪迹天涯,行侠四方,心思远不在治国平天下上,反正他一个庶出的皇子,机关算尽皇位也不会落到自己头上。有钱又有闲,黄花正少年,满脑子的风花或雪月,到西域不多久,便与一名歌姬恋得死去活来,不过一月就为那歌姬赎了身,两人赁了一座小院,安置好了,过起了柴米油盐的小日子。一年之后,他头一次尝到了为人父的滋味。初生小儿忒爱哭,一天到晚哭个不休,他抱着背着哄着,换衣喂饭把屎把尿,时常累得站着就要睡着。那个时候,说苦也苦,说甜也甜。苦和甜都是平家小户惯常所有的滋味,平平常常,然而弥足珍贵。 这个长子,可说是他一手抱大的。 之后,再没对哪个孩子用过这样的心。 皇帝想着想着便心酸,还想得更深些,想到儿子受这样的苦楚,自己多少得担一些责,血脉流转,这样死犟筋的脾性,也传了个十成十,不看上谁还好,真看上谁,谁又没看上他,那可遭大罪造大孽了! 古往今来谁不老,自己终将老去,太子终究要接过他身上的担子,庆朝的储君没有后嗣,将来必定少不了口舌。操心不了那么远,管得到他十年之后就不错了。十年之后,若是他还念着沈文昭,不用谁成全,他自己就能成全自己。 且走且看吧。 皇帝在看,沈家也在看,朝堂上一有风吹草动,沈家家主就快手快脚地预备好,接了旨即刻带人启程,四天之后入安阳境,打那往后,沈文昭本该有一年的安宁。 然而半个月之后,朝堂上暗潮涌动,渐渐有了折腾的迹象。先是三朝老臣、宰相张苍水犯到了太子的手上,说起根由,那可简单得很,就是族内某个一表三千里的地瓜藤亲戚,扯着张相这张老虎皮,在安阳境内圈了百来顷的地皮,起了楼,做了宅院,余下的散出去吃租息,日子过得太滋润,忍不住四处吹嘘自家与张相家如何如何好,关系如何如何铁,得了便宜闷头吃喝倒也罢了,偏要各处说,那些被夺了田圈了地的,本就心里气恨,他这么满嘴活驴地瞎吹,那就等于火上浇油,上百户人家抱起团来,商量了几趟,选定几个不怕死的后生,越过安阳府,把状告到了帝京。 说实话,这样亲戚,哪个高门大户没有几个,这种事体,哪个显贵世家不出几桩,放到平日,上位者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可谁让受牵累的这个是张相呢,谁让张相老爱在太子风雨如晦的情路上放绊脚石呢,谁让安阳是沈家的地盘呢,几桩合成一桩,没事也有事了。 送上门来的一箭三雕,搁谁手上谁都不能放过,谁都要一棍子打上去,任意发挥,不用够本了都不能撒手! 于是张相老了老了,居然还晚节不保了,被储君召去一通申斥,老脸上下不来,第二天就上折子“乞骸骨”——惹不起我躲得起,我告老还乡还不行嘛! 要按照平常,敲敲边鼓、申斥一顿,看看火候差不多也就算了,不会揪着不放,但这位储君也不知犯的什么疯癫,居然扣下了张相的“请退休”折子,着三司彻查此事!末了还有这么一番话,说是事关生民,不可不慎重,请张相在帝京多耽搁一段时日,事情查清楚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孤这儿绝不冤枉好人,当然,也绝不放过恶人! 这话听着就杂了,请张相在帝京多耽搁一段时日,那是打算软禁呢!事情查清楚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是打算把事儿往张相身上靠,尽量往“有事”这上头靠。说是不冤枉好人,也不放过恶人,但明眼人都瞧出来了,这是打算要“治”张相呀! 张苍水辅佐了三任帝王,经过无数恶风波,一直是朝堂上的常青树,没曾想到了如今,居然栽在下一任帝王的手上,还是那种特别屈心的栽法——没他本人什么事,只不过储君要拿他作伐,七扭八拐地找他的晦气,治罪可能还治不来,但少说也是个教管不严、约束不力,从今而后,他在朝堂上可就要“黄”了! 人是从安阳府出去的,事是在安阳府发出的,这百来顷地皮圈去都一两年了,安阳府这边居然不知道处理,一个府衙的大官小吏都是死的么?! 太子殿下又下了一道申斥的意旨,遣词造句非常文雅,但一字字一句句看来都不是好话。这里边还有个幽微之处——安阳府知府是沈家的门生,打了这位的脸,就等于打了安阳沈家的脸,太子殿下不是好话的话里边,隐隐含有另外一层意思:孤气量狭小,睚眦必报,你安阳沈家敢来阴的,孤必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如今报不了,十年之后也不迟! 第72章 殿下是断袖 这桩事体,从安阳闹上帝京,又帝京闹回安阳,闹的动静太大,沈文昭自然有所风闻,当时还没闹出来,也不觉得有什么,越往后越觉出不妥,说白了,太子殿下的行事,不说从头到尾是在瞎胡闹,那也有七成是在儿戏! 历朝历代,帝王要想稳坐江山,朝堂与江湖势必得处理好了,此消彼长,消与长都在一定的度之内,彼此相得益彰,那便天下太平、四境安宁。乐文 章节当然,光朝堂与江湖的消长平衡还不够,还得控好朝堂上的消长,太子申斥了张苍水,弄得三朝老臣下不来台,他的门生故吏作何感想?有那闹得比他出圈得多的臣子,又该作何感想? 一时间,整个朝堂惶惶的人心,几乎都摆到了台面上,慢慢慢慢,朝堂便现出乱象来。 朝堂不稳,江湖跟着晃荡,没几月工夫,原本已经被揍太平了的几处州县,又隐隐有了变乱的苗头。这种时候,明白人都知道该武将派用场了,太子殿下可倒好,又拣了几件鸡毛蒜皮的事体,让将军王吃了一顿排头! 乱时看将,治时看相,太子殿下不到半年的工夫就把朝堂的“将”和“相”都得罪了个遍。沈文昭在安阳接二连三地听说这样消息,心里窝火,几番熬不牢,想从安阳去帝京和他当面锣对面鼓地掐一架,静下来却又觉得不妥,哪都不妥,从地位上说,太子是主子他是奴才,说不着。从身份上看,他如今不是太子洗马了,说什么都多余。再说了,以前还是的时候,说了什么难听的,那都是下劝上,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如今再说那难听的,说不定人家还要误会来着——不是口口声声说“待殿下登了大宝沈家就从朝堂上退出去”的么?怎的还越管越宽了?都离了位了,还要转回来对着他叨咕叨! 挨了太子殿下申斥的几位,从张相到将军王再到沈家,一律默不出声,他们不出声,正经八百的帝王也不出声,就这么瞧着,看他还要唱哪一出。 朝堂不稳,江湖微乱,市井百姓自然而然的就有所感,坊间留言四起,都是偷偷说,说的内容不外乎如今的世道和庆朝的储君。都说现如今世道成了这副模样,追根究底,其实不赖太子,得赖太子的爹!太子都二十多了还没大婚,光棍汉特别容易变成炮仗脾性,特别容易行事出格,当然也特别的爱折腾! 在升斗小民看来,太子有一个古怪的皇帝爹,别家的爹早早就开始操心儿女的婚事,都想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必得把家先齐了,不然做什么都名不正言不顺,一般而言,庆朝的显贵们会在十六七婚娶,最迟不能超过十九,不然就得掉价,过了二十还没找着人家的,坊间各路传闻绝不饶过,不是说样貌就是说身子骨,换言之,若不是丑得拿不出手或是病得起不来床,那二十之前必定已然齐家。太子殿下今年二十挂零了,险之又险,玄而又玄,坊间就老有各色传闻在传,一而再再而三的添色增彩,终于在“殿下是断袖”这儿落定了尘埃。 殿下断了袖,说到底还是他的爹害的,若是早点儿给他娶个太子妃,至于到这个份上么?!世间美人恁多,如何找不出一个让殿下瞧得上眼的?!事到如今,说啥都迟了! 顺理成章的,坊间传言又从殿下的爹转到了殿下的“对子”上。 太子殿下的“对子”,传言也离奇得很,不似往常一般,有好几人选供坊间挑拣说嘴,说个天花乱坠,各有各的拥趸,这回就一位——原来的太子洗马,安阳沈家嫡枝的老幺沈文昭!简直就像是哪个有心人编好了,特特买通了人在坊间传的! 升斗小民们没见过沈文昭呀,那好办,就编呗! 能把储君迷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不顾祖宗礼法,不顾断子绝孙,不顾国朝继替的人,起码得有和苏妲己差不多少的容貌,或者干脆就是九尾狐狸变的,手段高妙,三两下子,储君就三迷五道的,恍恍惚惚不辨东西南北,一头栽倒在他身上,再也上不来了! 流言蜚语长了脚,走得飞快,没多久就走到了安阳府,走进了沈家上上下下的耳朵眼儿里。沈家家主倒还沉得住气,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流言蜚语,就该让它自生自灭。在安阳府呆着的沈家人受的异色眼光都不在少数,朝堂上呆着的那几位,尤其是做着右相的沈家老大,日子就更不好过喽。 先是太子隔三差五的召他入宫闲聊,聊些干巴巴的事体,比如安阳府的风物啦,安阳府的节庆啦,到了后来,没得可聊了,聊的事体就变成了安阳府的神仙鬼怪、异传怪谈,又或者是安阳府的河流山川、田地耕作,聊到最后,势必会捎带脚的问一二句沈文昭年幼时节的事,比如淘不淘啦,是不是打小就这么牙尖嘴利的说话不饶人啦,等等等等。说到底,十句话里有十句不是正经事儿! 起初,沈家老大应召而来,恭而敬之地等着太子开金口,满以为他是要理一理朝堂和江湖的局面,谁曾想净聊些不在道上的物事,干干巴巴聊到末尾,躲躲闪闪地问那么一两句幺弟小时情状,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他那回安阳为太祖母侍疾的幺弟身上! 沈家老大是个实诚人,平日里家国天下、修身养性,对流言蜚语向来信奉“身正不怕影子斜”,这回的流言也一样,他泰然处之,绝不往心里去,然而太子殿下接连几天的“闲聊”,让他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惶恐。他是个实诚人,不是个傻老帽,当然晓得蹊跷,知道太子殿下这样没事照三顿饭的工夫召他进宫闲磕牙,那是神人先射马呢!他暗里告诫自己千万小心,别说了多余的,或是做了多余的。 好在太子也只是闲磕牙而已,暂时没做什么出圈的事儿。 沈家老大从宫里出来,转头就去找萧将军,主要是找他商量太子的事儿。沈家老大老实持重,说到那些不入流的关系时,言语磕巴,舌头打结,费了好一番唇舌才将前言后语摆弄清楚。萧将军听闻说话,哭笑不得,心说这位沈家老大脑子里大概缺了一根筋,现下整个庆朝大概没多少人不知道太子和沈文昭的事,身在事当中的人倒还无知无觉,也算是种本事! 压根儿就不长这根筋的人,猛然间前后通透了,那也够手足无措的。右相在朝堂事务上无往而不利,到了这种事体,哑口无言,只会问人讨主意。 萧煜问他,沈家家主没和你提过这事? 他回说当真没有,不知为何,家父从未提及此事。 萧煜点点头,似乎有些明白沈家家主的行事做法,这样缺根筋的人物,听了只有发蒙的份,提不出正经意见,还要一惊一乍的,还不如不说呢! 这位现如今就在一惊一乍当中,他巴着萧煜讨主意,萧煜心里没底,只能给几句场面上的话,不是敷衍,但也不是药到病除的“良方”。 还没等他们商量出正经主意来,沈文昭那边忽然有了动作。那时,距他奉旨回乡侍疾已过去八月有余,两百多天,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如梭日月,总浸在重重心事当中,颇煎熬。人在家中坐,做不到两耳不闻窗外事,见闻越多,越是觉得自己小看了这位大事上不成器的太子殿下。 两百来天,耳闻目睹,桩桩件件似乎都和自己没甚关联,但前后串联,细思细想,自己又统统脱不了干系。不知不觉间,沈文昭掉进了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网当中,挣扑不出,心烦气躁,他把往日蛛丝马迹翻出来检视,忽然想起临行之际太子贴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他说,子虞,快些回来,别让孤等久了。 当时不懂,如今通观全局,到底懂了。他其实是在说,让我等久了,总归有些乱子要出,我不是个耐得住相思煎熬的,平生不爱江山,所以这江山折腾没了我也不心疼,你呢,你们沈家呢,你们不是两三百年的士林清流么,要不要看天下变乱? 迫在眉睫的欲情,在字里行间萦绕,如一缕幽魄,阴魂不散的,缠住了他不在他身边时的光阴。日复一日,总会想到这人似有若无的、隐匿于表象之下的凶暴残忍,总是不得安宁,这种不安宁日相催逼,把他逼到了不得不见的境地。 在庆朝之内,太子是一号手眼通天的人物,沈文昭要见他,这头动了念,那头他就得了消息,志得意满的预备起来。 帝京东南方向有一座消暑用的行宫,格局不大,是帝王家每年去秋猎时,行经中途的歇宿处,不是常住的地儿,一年也去不了几次,非常清净,最宜私会。 沈文昭从安阳来,太子从帝京去,两边碰面的时间却还推后了一日。太子路近先到,沈文昭路远,到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本以为见面是即刻的事,不想那个不能等久的人,偏偏拿乔,硬要熬过一夜,等到天光大亮了,这才要他来见面。 这一夜不好熬,但想想两百来个日夜都熬了过来,又觉得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真见上的时候,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第73章 大结局 萧恒把对面坐着的人看了个肆无忌惮。八月过半,久旱之后,清晨忽然下了一场急雨,那人从后殿过来,伞也不晓得打一把,就这么一路淋过来,坐到他对面的时候,身上各处都沾一层细水珠。他一进来,他就闻到一种味道,雨水打湿久旱土地的泥尘味,那种味道,苦而且香,总想凑上去,卷住他,贴定闻个够! 香。香得他得闭上眼去抵挡,省得香过了头,把苦味带出来。他不爱苦,想甜。 沈文昭默默然望着殿外簌簌秋雨,心里要说的不少,只不过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起头。 人就在对面坐着,不可能不看,即便不像那位那样,总是看不够地看,一眼放过去,大致轮廓还是看分明了的——瘦了不少,眼却放着幽光,精神偏健旺,旺得带了病态,似乎是把身上的膏脂烧到尽头,有点儿油尽灯枯的衰败相。 “殿下,您可是服食了某种丹药?” 不然怎么会成了这副模样? 那两个新罗人你到底没打发走,还是留着给你派了不知什么用场,你是真不怕还是假不怕?人生在世,生年不满百,你还要这么折腾自己,不给自己好受,也不给别人好受,你累不累?! “服了,那又如何?子虞特特找孤说话,要说的就是这个?”萧恒看他茶盏空了,给他续了一盏,有点悠闲,又有点高兴,也不知高兴什么,脸上就带了淡淡喜色,似乎是因为自己终于胜了他一城,又似乎是因为他看自己的目光带了为难。为难就好,说明他让他为难了,他再不能小瞧他。 “殿下,奴才斗胆问您一句,朝堂与江湖,您究竟要如何?” 这就对了,等你这句问等了两百来天,终于等到你吐口。 “孤的心思子虞最清楚,不须多说。” 简单,我要什么,你给什么就是了。除此之外,还要如何? 浊世当中,能去恋慕一个人,能为恋慕一个人而倾尽所有、拼光一切,也算是痴情种,只是人物不合适,储君当了痴情种,其余的东西置于何地?就连他恋慕的那个人,也一样不知该置于何地。 “您将奴才置于何地?”沈文昭捏着茶盏,手已微微发抖。 “心窝里,心尖上,生不离,死不别。”萧恒瘦凹进去的眼窝中,蓄着两道炽烈的光,说到掏心挖肺处,就迸出来,直射到对面坐着的人身上。 沈文昭仍旧默然不语,半晌,萧恒忽然看见他手上拖出一道血流,惊得他霍然起身,抢过他的手来细细检视——竟是生生捏碎了茶盏,叫碎瓷割出来的! 碎瓷从右手手掌斜切,有一块楔入中指指甲,指甲劈了,手掌皮开肉绽,萧恒心痛要死,死命掰开,:“子虞!你别这么……别这么伤自己!孤就是、孤就是在意,就是放不掉你……” “放不掉……就要日了我?!您的在意,可也真是别出心裁!” “……生死相许又不单只是欢好这一件事,更多的,还在日后的相依相扶……求一人偕老,就那么难?” 正当盛年,于情事上自然要贪嘴一些,天天腻在一起都嫌不足,腻在一起,自然是有声亦有色的,声色俱全,生平乐事,多多来几次,才不算辜负了好年华,又有何不可? “殿下,您的爱重奴才实在难消受……” 沈家家主是个言出行果的刚烈性子,从听到风声秘入帝京,到接圣旨领人回安阳,不用与任何人商量,回到安阳,紧锣密鼓地,开始议定沈文昭的亲事。像是急于脱手一枚烫手山芋,条件还过得去的,统统入了待选名单,一家家思量、推敲,最终定下同为安阳世家的赵家三女,一旦定下就即刻要派官媒上门说合,可到底没有说合成,一来沈文昭不肯,二来,接二连三地被太子请去闲磕牙的沈家老大给他们的爹去了一封急信,说了朝堂局势,说了太子连日作为,虽然那时候还没开窍,但信内的意思却恰好戳中沈家家主的心事,两因相合,这桩婚就这么悄没声息地放下了。 沈文昭之所以不肯,是因为他对太子,所知甚深,自己若是为了避他而勉强成就一桩婚,那势必要害了无数不相干的人,何苦? “是难是易,卿都得受。”萧恒总是“子虞子虞”地叫他,从来不用“卿”这样君臣分明的字眼,这是他头一遭用他储君的身份压他,不服压到服,不肯也压到肯! 沈文昭气恨交加,狠命抽手,话不投机,看来这趟是白来了! 想走,哪那么容易,萧恒都说了,不论能不能,他都别想走脱! 两人无声无息地扭成一团,沈文昭手上的血糊到了太子身上,明黄色的外衫上一块块血手印,血色化入衣料当中,化成一片片触目惊心的黯红。 “子虞,我已服了新罗异人制的丹药,除非你愿跟我,不然我必定全身气血逆流、不得好死……我还没活够,所以得留你在身边陪一段……”萧恒苍凉一笑,猛然一针扎入沈文昭颈侧,针上淬了麻药,一针下去,沈文昭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把他抱起来,又是捧花一般,捧进了寝殿。 沈文昭脑子是清楚的,从萧恒瘦却健旺的情态来看,他大概能猜到那两名新罗人贡给萧恒的,是种什么东西。这东西与其说是丹药,不如说是一种极其凶险的蛊毒。他沈文昭就是这东西的解药。若是双向下蛊,互为解药了,可不就是“两情相悦”了么! 这样的两情相悦,谁想要! 新罗人擅制麻药,各型各类,效用奇验,天下闻名。这两名新罗贡人既然作为贡物上贡,制药手段当然是其中顶尖的。萧恒把他捧进寝殿,这两人早就在里边候着了,见主子进来,手眼灵快,即刻奉上一颗丸药,还有一番叮嘱,说是丸药要连吃三日,每日一丸,亥时三刻服下,时刻不能提前、不能延后,必须守时,还有,中间若有隔断则前功尽弃,还望主子小心在意,不要误了时辰,或是中途隔断。 萧恒接过那颗小小丸药,眯起眼细瞧了一阵,两名新罗贡人见状识相退下,还给带上了殿门。沈文昭待宰的鱼似的挺在那张青铜鎏金大床上,等着萧恒朝他下刀子,同时牙关紧咬,打算死不张嘴,然而要人张嘴,多的是法子,只见太子殿下迅疾出手,点住他脑后的一个穴道,再一捏、一捂,丸药便顺着喉咙滑进他肚子里。药下去之后,他恍惚起来,半梦半醒的,直到黄昏时分才真正醒透。 一醒来就看见那个从早到晚朝他使劲的人。从早晨到黄昏,过去好几个时辰了,这人不吃不喝不停歇,一门心思地,就做一件事。 沈文昭看着山一般压在自己身上的萧恒,忽然想到了多年以前在街面上见过的一个小力巴。大概是七八年前的事了,炎夏的日暮,时辰是入夜的时辰,天却还亮得很,太阳从一个大火炉变成黄绒绒一团,散黄蛋似的铺在天边,暑热还在肆虐,他坐在茶楼上,居高临下地朝街面上看,太热,街面上基本不过人了,偶尔过来几条狗,舌头都吐出老长,蔫头耷脑地朝阴凉处去。这时候,茶楼对面的拱桥上过来一辆马车,车上坐着一老一少,老的是东家,少的是卖力气混饭吃的力巴,两人一马都瘦得起棱,车上也不知载着什么,整个拿稻草盖了,堆出两人多高来,压得那匹瘦马几乎动弹不得,一辆车乌龟似的挪着,偏还遇上了上坡路,瘦马吃不住劲,整个被带得直往下出溜,小力巴慌忙跃下车,到车屁股后头去推,车上的东西太沉,坡陡,小力巴迈着弓步,用半边肩膊死顶硬抗,用劲用得额头脖子、胳膊小腿全都青筋浮凸,汗珠子啪啪往地上砸,卖的是十成十的苦力气。 身上压着的这位,虽然离小力巴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也是静静地角着力、发着狠,也是汗珠子啪啪往下砸。他把他当一片地来犁,牛似的,默默不语,只一五一十地卖着苦力气。 蛊毒在他的开垦下逐渐起效,沈文昭觉不出痛,只觉出痒和麻,既难受又好受。他的开垦,是精耕细作式的,好比螺狮壳里做道场,耐性十足地,把他一层层掀开、拨弄、翻过来覆过去,沈文昭无比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和他有唱有和了。 种蛊三日,便要交合三日,三日之后药性尚不稳定,还要断断续续服过半个月的药,半个月之后,两人便是死也是成双成对的了。 沈文昭功夫了得,萧恒忌惮他一身功夫,派足了人手对他严防死守,守到最后一步,却因一点点的心软,而功亏一篑。让他走脱了。不知是死是活,总之是走脱了。他逃,萧恒当然要追,逃与追,各有各的惊心动魄,各有各的黯然神伤。 萧恒此生,必定会常常忆起那场暗夜里的追逐。 沈文昭拼了命跑得飞快,然而身上带着药性,跑得歪歪倒倒踉踉跄跄,多次几乎拍到地上,他都险险稳住了,继续歪歪倒倒踉踉跄跄地朝前奔命。他在后边追,也是搏命的追法,几次触到那人跑得飞起的衣带,却总是差那么一点,他的手朝前伸得笔直,随着想象继续朝前伸,一直伸到攥住那个人为止,可,还是差那么一点。 耳朵里响着呼呼风声和彼此粗重的喘息,跑得腔子里气血上涌,嘴里一股血腥味,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前边就是露台,露台下是一条护城河,台高,水深,沈文昭不会水。他不会水,跳下去摔不死也要淹死,可他还是头也不回地,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河面上砸出一片水花。萧恒紧跟着他跳下去,也是头也不回,可惜就是捞不到他。不知是水流过急的关系,还是其他什么,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在一条河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得不到,已失去。人生当中最怅惘的两个时刻,萧恒同时经历了。他从河里凫上来的时候,正好停在一株生得十分繁茂的玉兰木下,暗夜灯影,宫墙与护城河之间,站着这么一株张牙舞爪的硕大玉兰,心随意动,心境伤惨时,花长得再好也像是一种嘲讽。他从此厌弃玉兰,之后数十年,宫里再不见玉兰花树。 萧煜听说了始末,整个朝堂都或多或少的,得到了部分真相,储君情场上铩羽而归,却没有哪个世家大族敢寻上门去兜售自家养在深闺的闺秀,这些老狐狸们,大概知道太子殿下藏在温良皮囊下的真面目,知道“邀宠”、“争宠”、“固宠”这条寻常路走不得。殿下身边寂寞,无可寄托,偶然听了一回僧人讲经,又迷上了礼佛。礼佛不多久,太子就把那两名新罗贡人打发走了,身上的蛊毒也一次拔干净,什么都不想了,就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国事更懒怠理,全丢给张苍水和萧煜去办。这两位当初被他得罪得最狠,如今担子却是最沉,尽的心力却是最大,简直都过了臣对君的尽心尽力,有点儿像长辈在纵容小辈的瞎胡闹。 张苍水是左相,沈家老大是右相,沈家老幺跑路了,太子时时盯着他,大事不派给他做,怕见他不着。张相是三朝老臣,有年纪了,又上过折子请退休,太子也不好意思净把大事派给他做。所以萧煜就成了挑大梁的,见天到晚忙得人仰马翻,回到家里倒头歇一会儿,又要上朝了! 忙得烦了,萧煜无数次想包袱一甩,折子一上,啥也不干,直接走人! 廖秋离和他过惯了,哪怕他嘴上不说,一些小动作也能带出心思来,他知道他躁了,总想着多年以前那个归江南的约定。尤其是皇帝正式把位子交出去之后。 就在几天前,皇帝正式做了太上皇,太子正式成了皇上,有了实权的人,这时候更加吊儿郎当,不干好事。萧煜想,这江山不知几时就要让这人作没了,至少也是作乱了,守着一个渐渐变烂的摊子,心里不好受。 廖秋离劝他看开点儿,人活一世,总有一些心思一辈子成不了真,何必耿耿于怀呢,如今他们能在一起,那便一切好说,其他的,不用计较。 哪能不计较,他不计较,新天子也要和他计较! 新皇上任,派的头一件差使就是找人,而且还有这么一番话说:卿寻来了,卿便自去,寻不来,卿留下,朝堂上与朕共进退。 这番话隐隐有威胁或要挟的意思——把沈文昭找出来,替了你,你就可以从朝堂上退出去,回你的江南桃园。 新皇自然手眼通天,庆朝之内,没有他找不到的人,但要找个有心躲着他的人,还真不容易。他知道将军王有个交游广阔的至交,也知道这人有不少斜道可以走,由萧煜出面让这人去找,应当不会打草惊蛇。 倒不用萧煜去找,那个人自己回来了。 一年之后,庆朝内部乱象纷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当口,那人自己找上门来了。 又是一年秋雨绵绵之时,他在萧恒听禅的佛寺里等着他。萧恒行经佛寺大殿,于殿内模糊的光影中,看见一个人。 如同梦里蝴蝶,那人就这么翩翩然飘落到他面前。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的他面前,说了什么没有,就是两手一环,把那人环进自己怀里。 沈文昭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心里想着这人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头,动不动就掉金豆子,把床上对他的狠劲馋劲拿出一二分来,正经用在国事上,断不至于这样窝囊! 也罢,横竖是逃不掉佞臣的名声了,就陪你走一遭吧。你不可怜,我不可怜。庆朝可怜,苍生可怜。就这样吧。 沈家再度站上朝堂时无比低调,但风头在那儿,掩也掩不住,新皇一道圣旨下来,沈家的门生故吏几乎站满了朝堂。张相告老还乡,替换上来的,是原来的户部尚书廖之信,这是沈文昭的意思,新相人选一出来,整个朝堂彻底清净了。廖之信是出了名的硬骨头,做事认理不认人,他做了宰相,任是谁也挑不出刺。如此过了两年,新皇终于做成了四平八稳的太平天子,也说话算话,放萧煜带着廖秋离,回江南桃园,过他们一直想过的小日子。 起行之日,沈文昭亲自来送,送到十里亭外,两边停下,在亭子里略喝两杯,分别在即,不知何日再见,几人都有淡淡的离情别绪,话说的不多,大多时候在闷头喝酒。 萧煜和廖秋离要从水路走,从帝京到江南,走水路要二十来天,船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就停在离十里亭不远的一个渡口。 “师父和先生此去山遥水远,路上小心,有事可修书来告。” 沈文昭的意思很清楚,他如今担着佞臣的名头,其他不论,他在一日,便尽力为他们造出一份安宁的小日子,谁也打扰不了。他自己过不上这样的日子,自然期望他们俩能替他把日子过好、过圆满。 萧煜对着他一点头,表示心领,酒喝完,话也说空了,这就要走。沈文昭送他们到渡口,看他们上船,看到舟子解缆,摇着船橹,船走了,越走越远。 小舟从此逝,江海任平生。 沈文昭一路目送,眼里渐渐带上一点潮意,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那两位。人生天地间,万事难求圆满,今日做个顺水人情,让那两位圆满一回,补上自己的不圆满,也算好事一桩。 ——(全文完)——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1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