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云集录》 正文 第1节 卧云集录 作者:廑渊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卧云集录 作者:廑渊 文案 短篇集子之二。 目录: 《也曾仗剑斩黄龙》 《少年情多累美人》 《续弦》 《江湖中出名的最快方式》【除了这篇全是互攻】 《桃花不折》 《叶公子之死》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强强 情有独钟 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多 ┃ 配角:许多 ┃ 其它:许多 也曾仗剑斩黄龙【1】 1、 叶道玄,不知何许人也,无来处,无归处。弱冠之龄便独居山间,求长生道,历几多寒暑,终有所成。 曾于红尘中辗转几回,也曾执剑行于山水之间,以天为被,以地为席,逍遥自在。 亦曾在山中结庐而居,二三修竹,四五鹤鸣,七八野火。 这般走而停,停又走,不知过了多少年,途经苍梧,见此地山高水清,筑屋住了下来。 苍梧环山绕水,山岚飘渺,四方灵气汇聚,郁郁苍苍,难得的好山水。 因灵气浓厚,山精树魅也多,叶道玄艺高人胆大,并不以为惧,反倒是山中妖物招惹了他几次,吃了苦头,至此再不敢来挑弄。 山中无日月,某日推门,他听见脚下呜呜声,低头瞧去,竟是只幼崽,不过两个巴掌大小,体表覆着一层薄薄茸毛。 时值严冬,霜风凄紧,幼崽冻得瑟瑟发抖,许是察觉人体温暖,朝他脚边挤了过来,蜷成一团。 他面无表情地瞧了会儿,弯腰伸出二指,捏着它脖子将之提了起来。 这东西长得像猫,但耳朵挺直,边沿一圈茸毛稍厚,与小脑袋相比,倒显得有些大了,黄玉色的眸子水灵灵的,两只耳朵一抖一抖,瞧着甚是讨人喜欢,嘴里呜呜叫着,看模样像是只幼豹。 他还未想好处置方法,不防这东西腰肢柔软有力,下肢来回荡了两下,往上一蹬,死死抱住了他的手腕。 触手绵软舒适,叶师玄眼往挂雪松枝瞧去,后头隐约见着一双绿油油的眸子,妖妖娆娆地扭了扭身子,悻悻然退去了。冬日难见蛇类,但这苍梧并非凡境,方才便是条成了精的赤练,估计是瞧上了他手中口粮,只可惜敌手太强,有心无力。 他将豹子揣进怀里,返身关门。 养宠物不是个省力的活计,吃喝拉撒样样都要管,尤其这豹子还没长牙。 叶道玄将它锁在屋里,自己连夜奔下山去买吃食与各种杂物,回来煮了米汤,一点点地喂了它。 屋内原本没有炉火,此时却暖融得很,豹子吃饱了就撒丫子在床上跑,蹦来跳去,十足精神。叶道玄倚坐在床边,撑颔看它,时不时摸上两把,拽拽尾巴。 他早已辟谷,也无需休息。日间揣着豹子在山中行走,夜里在窗下读道书,又或凝神静悟。如此昼夜不分的日子,把只好好的小豹子折腾得够呛,气息恹恹,有时倚在叶道玄手边就睡着了。 心情好时,叶道玄便任它去了,百无聊赖时,却伸手扯它起来,扔到一边去。 等窗下积雪化去,枝桠上打了花骨朵时,豹子已长了牙,体型从家猫大小,变作了两倍有余,虽还有几分猫样,但仅从体型上看,已经是只彻头彻尾的豹子了。 叶道玄盯着它瞧了会儿,仍直接伸出二指,拎了它脖子上的毛,随手轻轻松松地扔了出去,然后“啪”地把门关上了。 显然在他眼里,这宠物已经不合格了。况且,豹子这种东西,还是在野外的好,娇生惯养不是法子。 这几月下来,豹子身上染了他的气味,山中妖物大抵不敢贸然出手,至于其它……豹子至少还是只豹子。 只是叶道玄方坐下,便听见门上“兹拉兹拉”,爪子在门上死命挠,又夹杂着“呜呜”声,听来甚是哀凄。 他眉不抬,眼不动,面上亦不曾改容。 手中书页翻过,即是一夜过去。 中途声响息过,过了近半个时辰才又有动静,只声音稍低弱了些,连着挠爪身也有气无力。 等日升当空时,声音终于止了,再未响过。 叶道玄合了书,起身开门,果然不见那豹子的影子。 2、 如此过了两年之久,某日他推门便见地上放了一束野花,还有几只血淋淋的兔子,心中微讶。 抬头望去,一豹子缓步从树后走了出来,体型已完全长成,身形线条流畅矫健,皮子色泽鲜艳,富有光泽,嘴上几根长须极漂亮。 叶道玄伸手拾了那花,兔子却一动未动,仔细打量了那豹子一番,淡笑道:“竟开了灵智吗?” 那豹子走来,仍是喉中呜呜声不绝,毛绒绒的脑袋蹭着叶道玄的腿,一派亲近之意。 其实作为猛兽,它力道极大,可惜叶道玄也非常人,站如青松不拔,只冷眼瞧着。 时间久了,那豹子也停下动作,抬头瞧他,虽长了张威武雄壮的脸,眼却仍是湿漉漉的黄玉色。 又舔过叶道玄垂下的手,那舌上生了倒刺,他却恍若不觉,反借此手腕一转,扣住了豹子下巴。 豹子眼睁睁看他,一动不动。 叶道玄弯下腰,另一手摸过豹子喉间,良久方道:“原来这横骨还未化去。” 这妖成人身,开了灵智之后,便要化去口中横骨,得以开言。 而这豹子虽因为在叶道玄身边待了一段时日,开灵容易,但毕竟年岁尚小,横骨未化。 他指尖点在豹子喉间,豹子咕噜了两声,待再开口,发出的已是略有些低沉的男声,只是字不成字,更不说句子了。 叶道玄轻叩它的脑袋,道:“与赤练学话去。” 赤练真名不知,这山中妖物许多,她独占了个山头,算是只大妖了。叶道玄自不会问其名字,因这山中仅一条赤练,便以族名相代。 大家既为邻里,实力上又差了些,这邻居便格外安份,故而叶道玄并不担心对方做出什么。 豹子长尾扫过他脚踝,模样颇不甘愿。 叶道玄手抚过它头顶,轻轻一推:“去!”已将其推出几步远,随后返身关门,又将它隔在了外边。 豹子耷拉着脑袋,只得去找赤练。 有一日叶道玄推门,就见豹子端端正正坐在门前,身边摆着一把野花,身子微侧,脑袋低垂,支支吾吾道:“我……我……我……喜欢你。” 叶道玄弯腰拾了花,口中随意应了一声,便打算转身回去。 豹子吃闭门羹的次数多了,也有了经验,见他有回身意图,一个飞纵扑将过去。 叶道玄猝不及防,竟真被它扑了个准,只觉上方身躯沉重,抬头见得只毛绒绒的豹子头,凑下在他脖颈处乱蹭,一片麻痒。 他也不怒,只问道:“你说你喜欢我?” 豹子狠命点头,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舔了一圈。 叶道玄脸色不变,毫无动容,一脚将它踹开。 豹子被他这一脚踹得在地上滚出一段,好不容易停了,便趴在地上怯生生看他。 叶道玄整了衣襟,步至它身边,低头与它说:“与赤练学修炼去。” 豹子嗷呜一声,身子蜷成一团:“我不喜欢她。” 叶道玄面上无波无澜:“去。” 豹子伸爪子扒着身前的野草,难得闹了别扭:“我不要。” 叶道玄上上下下看过它,眼神挑剔:“我不喜欢一身毛的。” 豹子表示不理解这种审美:“明明那帮子母的都喜欢我……” 它还未说完,便见叶道玄难得黑了脸:“我说……我不喜欢。” 他抬起豹子下巴,又问:“我也没有一身毛,你喜欢我哪儿?” 豹子羞涩了:“我……我……我……也不知道。” 叶道玄冷着一张脸:“学修炼去!” 豹子眼见着他又走远,在原处扭捏了会儿,一步三回头地去寻赤练了。 叶道玄在屋中打开本道书,随意翻看,百无聊赖。 3、 山上仅竹屋两间,摆设简单,壁上挂了把桃木剑,刃上一条血线,似曾染血。 床榻整洁,窗明几净,只道书闲散堆着,数量却也不多。 反倒是屋外树下,埋着好几坛精心酿造的美酒,都是一等一的佳品。 叶道玄日子过得清淡,常年如此,早已习惯。 修炼不是朝夕之事,豹子自然不可能一去不回。 每日早间,门口仍放着束新鲜野花,有时还能看见一条长尾在草丛间一掠而过。 豹子胆子其实很大,见叶道玄面上和缓时,还敢进屋来,到处走上一圈,然后趴在他脚边打个盹,再蹭一蹭,或者舔上两口。 叶道玄摸摸它毛绒绒的脑袋,大多时候只放任它去,并不曾说什么。 豹子得寸进尺,时常张嘴用牙齿比划,估算从哪里好下口。 可惜对方看似细皮嫩肉,却根本是个咬不动的铁疙瘩,让它极为伤心。 它如今也算是成了年,入春后尤易躁动,总伸爪子抱住叶道玄,嘴里呜呜作响。 叶道玄只笑不语,然后稍提了衣裳下摆,一脚将它踹出了门。 当年巴掌大的小东西,和如今已成年的大豹子,在他脚下,根本没有区别。 豹子几次三番之下,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自己实力似乎差了些…… 自此之后,他修炼时更加努力,只想着哪日里能够反转局势,当然一脚将对方踹出去是舍不得的,但至少也得将他压得死死的,让他哪处都去不得才行。 豹子犹记得叶道玄只是途经苍梧,住下不过是心念所至,等哪日里厌倦了,却还得离开。 如此一来,原本十分的刻苦,更变作了十二分。 有一日它匆匆跑来,蹲坐在叶道玄脚边,两爪子攥住对方脚踝,脑袋不住乱蹭:“赤练……赤练说你厉害得很,都可算是仙身了,我打不过你。” 叶道玄拍了拍它脑袋,道:“你如今才多大年岁,我又多大年岁,等你到了我这年纪,怎会赢不了我?” 豹子抬起头:“你多大年纪?” 叶道玄暗道自己活了不知多少年头,哪还记得这些旧事,可见了底下眼巴巴的黄玉眸子,却道:“大概百来岁吧。” “百来岁是多少年?”豹子声音困惑。 叶道玄面上不动声色:“大概一百年吧。” 豹子眼睛一亮:“那我一百年以后就能赢你?” 叶道玄点头,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欺骗单纯的小妖。 山中并不止赤练一只大妖,隔壁也有一只虎妖占了山头,两大王时常发生冲突,小妖死伤许多。 终有一日,豹子从外头狂奔进来,脑袋搭在叶道玄膝上,声音哽咽:“赤练、赤练、她死了。” 叶道玄只淡淡应了一声,再无多言。 豹子抬头看他,满是疑惑:“你不伤心?” 叶道玄也奇怪:“我为何要伤心?” 他与赤练到如今,已算是几十年的老邻居。 当年赤练怕他得紧,后来却不知为何动了心,冷血冷情的蛇妖日日在屋前徘徊,深情无比,还兼带打理杂物,贤惠得无话说。 而这些,豹子都看在眼中。 每次叶道玄目光落在蛇妖上时,便觉得心中发堵,隐隐又觉得自己与那蛇妖不同,有种微妙的优越感。可到底蛇妖做了它好久的师父,教它修炼,因为叶道玄的缘故,也算是尽心尽力。 此番对方殒命,便连它也觉得心中难受,可叶道玄却仍是冷淡表情。 不知为何,它心中更难受了。 可惜它到底开灵时间短,不知人间有句相近的话,叫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隔壁的虎大王厉害,豹子还有点自知之明,虽深恨对方,却也不会贸然去送死。 它在叶道玄身边待得久,因为对方身上灵气充足缘故,自己修炼速度也比同等精怪快上好多倍,便想着等自己厉害了,便去找那虎妖麻烦,为赤练报仇。 还不等它本事学成,那虎妖已找上门来。 豹子修为不够,经验也不够,完全被虎妖压着打,后腿都断了。 恰逢叶道玄从山路上走过,豹子心中一喜,却见对方看它一眼,眼中神色无波无澜,脚下亦是不急不缓,却不曾为它停留片刻。 瞬时间,豹子一颗心如掉进了冰窟窿,又横生一股戾气,拖着断腿朝虎妖咬去。 虎妖不想它如此神勇,阴沟里翻船,被它一口咬中喉咙,死了个干净。 豹子坐在原处,舔着自己的伤腿,第一次不想再见叶道玄了。 它忘不了那个眼神,那一刻,它觉得自己与赤练其实没有分别,或者……连赤练也不如。 也曾仗剑斩黄龙【2】 4、 豹子难得有了点志气。 叶道玄习惯日间在山中走动,道袍在山岚间若隐若现,豹子缩在树后偷偷瞧着,看着看着便觉得眼睛发酸。 难受时候就伸爪子挠树,又或是咬上几口,全当咬的是那无情人,如此旬日有余。 这日豹子出神厉害,叶道玄自他身边走过,也没发觉,待它抬头时,叶道玄恰在它身前几步距离,触手可及。 豹子忍不住将自己缩成一团,既想如从前一样扑上去,又想起之前那个冰冷眼神,不敢上前。 不料叶道玄停了脚步,转头瞧了他一眼,唇边似笑非笑,山风吹衣袂飘扬,风采斐然,看它的眼神却如一只小勾子,直接将豹子的心勾走了。 豹子只觉得近几日心中的委屈混成一团,齐齐涌上心头,一头朝叶道玄撞去。 叶道玄蹲下身子,抱住它的头,听它声音哽咽,泣不成声,不由哂然,伸指揩去它面上泪水:“好好的,哭什么。” 豹子极想问他,为何那日不帮它,可想起赤练的下场,又把这话生生压入了肚中。 它恍惚间明白了什么,它不过是个妖怪,赤练也是个妖怪,那虎大王还是个妖怪,可叶道玄却是个人……人和妖总是不同的,在对方眼中,自己和虎大王不定谁比谁更重要,不过都是妖罢了。 它曾以为自己与赤练不同,原来还是高估了自己。 豹子想了好些太过玄奥的东西,觉得有些疲累,忍不住伸舌头舔过对方面颊,将脑袋搭在对方颈侧蹭了蹭。 隐约听见对方笑声低沉,却不是太真切,眼皮子上下打架,已经睡过去了。 等它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到了叶道玄屋中,身子靠在对方怀中,那人却手持道书,眉目冷淡,见它睡醒,也只看了它一眼,既未与它说什么,也没就此推开它。 又过了会儿,叶道玄伸手摸过它肚皮,豹子发出一声舒服的咕噜,直接翻了个身,把白花花的肚皮露了出来,那里有一道白纹,触之柔软非常。 叶道玄只觉手感甚好,不由多摸了一会。 自此之后,豹子仍旧每日晨间来送花,与叶道玄亲昵一番,然后就回去修炼。 叶道玄日子也无变化,如死水波澜不惊。 修行无日月,不知过了多久,某日晨间叶道玄久候豹子不来,不由心中微奇,忆起昨日情状,不由心中一动。 果然没过多久,门“啪”地被推开,走进来的却不是日日所见的豹子,而是个身材高挑健美的男子,浑身□□,并无遮蔽之物,坦荡异常。 叶道玄立时黑了脸,对方稍靠近了些,就被他一脚踹了出去。 “化了形就去穿衣服!” 豹子委屈地从地上爬起来,见对方难得地连目光都不愿落在自己身上,心中委屈无处可诉,可又看了看对方身上衣物,与自己身上,终于有所领悟,光着屁股往树林中奔去。 叶道玄见他离开,终于叹了一声,暗道妖怪做人果然麻烦,样样都要教授。 半个时辰后,豹子就回来了。 他腰间围了一圈树叶,身上披了块兽皮,好歹把关键部位都给遮住了,或许是对自己打扮极满意,正站在门边搔首弄姿,以期引人注意。 叶道玄乍瞧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失笑出声,初时还只是闷笑几声,后头却似忍耐不住,大笑出声。 他这番表情无一丝作伪,豹子看在眼中,只觉得是自己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美景,瞧着瞧着,“啪哒”一声,却是不由流了口水。 叶道玄撇过脸不去瞧他,他却如福至心灵般,自己凑上去坐在对方身边,仍如未化形时候,在其颈间蹭了蹭。 他肌肤是漂亮的麦色,筋骨结实,肌肉触之极有弹性,身材又高大,如此撒娇的动作做来,殊为怪异。 叶道玄犹豫片刻,将手放在他脑袋上揉了两把,尔后低声叹道:“我还是喜欢你原来模样。” 豹子终于怒了,豁然抬头:“你说你不喜欢一身毛的!” 5、 豹子在人形还是原型间纠结,叶道玄指尖划过他身上,原本随意搭着的兽皮变作了贴身的衣物,虽然不算好看,但至少有了遮蔽功能。 自从有了人形,豹子往来更加自由,日夜不拘,想来便来。 来的次数多了,他便注意到了些从前未在意的事情。 譬如说,屋内虽有道书,却只寥寥几本,叶道玄平时看似闲散无事,也不知是如何修炼的。 又譬如说,挂在壁上的桃木剑。 剑身木质温润,偏偏刃上一道血线横亘,平和冲淡的桃木便多了丝艳色。这剑常年挂在壁上,不见叶道玄清扫过,偏偏点尘不染,浑然如新。 他看的次数多了,心痒难耐,又觉得随意乱动东西不好,某日里趁着叶道玄不在屋中,终于伸手向桃木剑摸去。 触及的一瞬间其实并没有太大感觉,只心跳如雷,不知在害怕什么。豹子指尖往旁边偏了偏,正点在那一道红线上。 霎那间,红线如活了一般,光晕流转,豹子眼睛哗地睁大了,下一刻却觉得冲天怨气直冲入自己脑中,原本清醒的思绪被搅乱,身子都在发抖。 那怨气太烈太可怕,他虽有了人形,到底修行不久,境界还不够,直面如此冲击,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豹子此时什么都想不了,只觉得自己如狂风暴雨中的小船,稍一疏忽,便将翻覆,惧意深重。 不知过了多久,后脑处被敲了一下,清凉的气息漫过全身,豹子后退一步,终于脱出了怨气的包裹。 叶道玄站在他身边,将位置有些偏离的桃木剑重新摆好,见他后怕模样,摇头笑道:“我屋中的东西,你怎敢随意去动。” 豹子听出他并无责怪的意思,不由松了一口气,可见了那差点让他心神崩溃的桃木剑,仍不住心中一凛,战战兢兢问道:“……这剑中藏了什么东西?” “这剑?”叶道玄说着,伸手摘下那把桃木剑,二指拭过剑刃,分明是无刃的木剑,却偏偏被他拭出了剑气纵横的感觉。 他道:“我早年曾遇见一恶龙,兴风作浪,滋扰百姓。见我乃是修道之人,更想将我吞吃入腹,以长功力。我本不欲管它闲事,可既然惹到了我头上,也绝没有姑息的道理,便将之斩杀了。” 龙乃是天地之灵,如赤练那等大妖,也得从蛇身化了蛟,再求龙身,可见其强大。 叶道玄说这些的时候,语声平平,只如述说故人往事,并不见有多少自傲,豹子听在耳中,却几可想见那时的惊涛骇浪。 独身一人,剑斩恶龙,该是何等的风采。 豹子想得心神俱醉,突然问他:“吃了你……能长功力?” 叶道玄重又挂回桃木剑,听他如此说法,柔声问道:“你想……吃了我?” 豹子连连摇头,以示否认,却不知为何,唰的红了脸。 6、 叶道玄屋外的树下埋了美酒,从他初至苍梧起,至今已不知多少年。 拍开了封泥的美酒醇香异常,他独坐在屋中畅饮,又取剑醉舞,闹了大半个晚上。 等豹子第二日来此时,就见得他醉倒在榻上,房门大敞,正待走进去,却发现再不能前,竟是对方为了自身安全,用了手段,禁止生灵入内。 豹子只得坐在门边待他醒来,不想那美酒酿了已逾百年,其中又不知加了什么材料,叶道玄这一醉,也几乎醉了百年。 而这一等,也等得似没个尽头。 豹子初时坐在门边,只看叶道玄醉颜,也觉得心满意足,时日久了,却开始寂寞了。 他是妖身,最是耐不住寂寞,原本还有叶道玄与他说话,现如今却连仅有的这人也不在了。 等了十年之久,豹子终于下山了。 第三十年的时候,叶道玄却醒了。 一醒来,他便知道豹子不在山上,也没多想什么,仍旧过着如常日子。 直至又三年,豹子终于回来了,带着一身的伤,还有身后追赶之人。 叶道玄虽着道袍,却不束发也不戴冠,那人倒是羽衣星冠,当的是仙风道骨。 豹子从前并未下过山,只隐约知道些许事情,最初时候,凭着自己法力在人间过得如鱼得水,时间一久,却露了破绽,被身后道士给逮住了。 这道人境界高深,豹子不是对手,拖着一身伤无处可去,先想到的仍是苍梧,还有山上的叶道玄,也不知他醒未醒来。 只是今日和当年何其相似,那时的叶道玄眼见着他将毙命于虎爪之下,毫不动容,今日对手又是道人,更叫他如何相助? 这一想,便觉得自己更悲哀了。 等豹子上得山来,就见叶道玄站在屋前,与从前别无二致,一如故时。 他眼中发酸,差点落下泪来,踉踉跄跄地奔至他身边,被对方一把扶住。 叶道玄将他挡在身后,负手而立,面对那道人不曾有丝毫惧色:“不知阁下何人?” 那道人也没什么好脾气,竖眉怒道:“你又是何人!” 叶道玄不住摇头:“杀心如此之重,也想问道成仙?” 他嗤笑一声,又道:“我养的东西,你也敢碰?” 豹子虽对“东西”这词不太高兴,却对“我的”二字尤为满意,又见这次叶道玄明显是护着他的,面上神采飞扬。 那道人也不是好惹的,反唇相讥:“与妖物厮混一处,你也配提问道成仙?” 叶道玄仍叹道:“这其中……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道人怒极,拔剑刺来,却被叶道玄一袖子给打了回去。 “我说过,你杀心重性子躁,问不了道成不了仙。”叶道玄叹了又叹。 道人跺脚,却知自己敌不过对方,拂袖而去,临走前还放言:“我倒要看你如何成仙!” 叶道玄只笑了一声,也不去阻他。 豹子一直在旁边听着,此时却问他:“什么是成仙?” 叶道玄深深看了他一眼:“人心犹火也,弗戢将自焚,万缘寂处即生真。” 豹子歪了脑袋:“……什么意思?” 叶道玄闭目:“万缘寂处,即是仙界。” 豹子还是没明白,却觉得原本得到对方护持的得意全没了,悲从心起,想着想着,已落了泪,“哇”地一声抱住了叶道玄。 可到底为何而哭,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豹子也不去想那许多,只明白了一点,如果想和叶道玄在一块儿,似乎得先成了仙。 也曾仗剑斩黄龙【终】 7、 功力越高,豹子一身皮毛便越是柔滑光泽,叶道玄最爱让他化作原型,趴伏在脚边,抚过其背,又或是将之翻个身,摸摸肚皮上的白毛。 豹子也喜欢这种感觉,喉中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听来惬意得很。 某日叶道玄抚过他背上时,手顿了顿,豹子抬头,见他若有所思,便问:“怎么了?” 叶道玄又在他背上摸了一把,道:“我想……这身皮子若是做了衣服,必定漂亮又暖和。” 豹子生生打了个激灵,身子一时僵住,被吓到了。 叶道玄说完这句,也没个后文,豹子想问他是不是说真的,偏偏又说不出口。 难道问……你想把我穿在身上? 其后叶道玄诸事如常,再不曾提过豹子一身皮毛。 第二日豹子却没有如常再来,叶道玄想,莫非还真被自己给吓到了?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直至一个月后,豹子终于又出现了。 他看来有些憔悴,原本麦色健康的肌肤也见黯淡,眼皮耷拉着,没有什么精神。 叶道玄只觉得他身上气息微弱,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豹子一下来了精神,跑至他身边,从怀中取出一件皮裘与他,那花纹颜色,赫然是他自己身上之物。 “你……”叶道玄手搭在皮裘上,难得说不出话来,心中百感交集,千多年不曾动过的心湖乍起波澜,“你……你怎地如此傻。” 豹子垂了脑袋,有些不好意思:“我想,你既然喜欢我的皮毛,那便给你好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如今已经成了人形,原型丑点便丑点,少了一身皮毛的确不会对他造成妨碍。 叶道玄手擦过他脸颊,叹道:“可我不喜欢没有毛的豹子啊。” 对于心上人变化莫测的审美,豹子真心想哭了。 叶道玄收了皮裘,再不与他说什么,只取出一坛酒,邀他共饮。 豹子想起从前叶道玄喝醉了不让他进屋的旧事,就紧闭了嘴,不肯饮酒。 叶道玄为他倒了一杯,见他不饮,低低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沉而浅,却撩拨得豹子平静不得,热血冲头,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他此前从未饮过酒,一杯下肚,已有些昏昏沉沉,偏叶道玄还不停地劝他再饮,不过多久,已人事不知了。 剥皮虽对他没有实质的影响,却着实痛得很,那种皮毛从血肉上生生剥离的感觉,永生难忘。 此时醉得厉害,倒是没了痛觉。 等他再醒来时,却觉得周身暖融融的,再没有丝毫痛感残留,低头一看,那身皮毛好好地长在身上,与从前一般模样,没有半点缺失。 又抬头瞧去,叶道玄正半卧在榻上,未着鞋袜,道袍宽松,见他看来,笑道:“你这小妖笨得无法想,总有一日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 他如此说,可话中的亲昵却半点不遮掩,豹子直接扑上床榻,在他脸上舔了一遍。 叶道玄抬手瞧了他的额头:“淘气。” 豹子愣住了。他从前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可叶道玄从不会说他什么,为何这次却说他“淘气”了呢。 他想了想,变成了人形,低头在叶道玄脸上亲了一口。 叶道玄一手撑起身子,另一手却捏了他下巴,凑将过去,唇擦过对方鼻尖,然后略略下移,与他相贴。 8、 甫一贴上,豹子就觉得浑身气力泄了,软软地瘫在了叶道玄身上。 叶道玄笑了一声,伸手将他推开。 豹子垂着脑袋,颇觉无辜。 叶道玄道:“你下次可要长点心眼,这次我能帮你,下一次可说不准了。” 豹子扭头,默默地脸红了。 此后每日晨间,叶道玄仍是收到一束新鲜的野花,花瓣娇嫩带露。 豹子胆子大了好几倍,甚至敢随意凑上去亲几口。 平日里的修炼也不耽误,他记得清楚,成仙似乎是件很必要的事情。 只是他修炼日久,本领一点点大起来,却丝毫没有见着成仙的影子。 他想许是自己修炼的法子错了,便去问叶道玄。 叶道玄坐在窗前,笑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仙人,你要如何成仙呢。” 豹子一时无言,好半会才反应过来:“那……那你……” 叶道玄摸了摸他的脑袋:“修为再高,都仍是人。人生来即通灵,还有一颗心,血肉所铸,最是柔软。修行将一颗心打磨得光滑透亮,万丈红尘又给这心蒙了垢。哪日里心累了倦了,便是堕了泥尘,身死道消。妖类也是一般道理,开灵智时,便算有了一颗人心。人心……人心……不过是颗心罢了,又岂是人独有的。” 豹子皱眉:“……那就是说,我成不了仙?” 叶道玄低声道:“垢渐去而镜明,心渐息而性澄。养成一泓秋水,我不求镜物,而物自入我镜中。” 豹子呆了……他更听不懂了。 想了想,他又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叶道玄说:“若你如我一般,活了千年万年,见多了生老病死,朝代覆灭,沧海桑田,这天地间的奥秘便不再玄奇,尽在指掌。” 豹子快哭了:“你说你才一百岁的!你骗我!” 他本以为自己有一日能赢了对方,此时才觉得这目标遥不可及。 叶道玄见他模样,只觉得头痛,伸手为他揩了泪,柔声道:“莫要哭了。” 豹子吸了吸鼻子,又问他:“既然根本成不了仙,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想成仙呢?” 叶道玄笑问:“你又是为了什么?” 豹子抱住他,在他唇边亲了一口:“我想和你在一起。听他们说,成了仙就可以活好久好久,就不用分开了。” 叶道玄道:“他们与你不同,他们求长生求超脱,以为天上白玉京,巍峨华美,绝色仙娥到处可见,有看不休的歌舞,听不完的妙音,饮不尽的琼浆玉液……开不败的四季花……” 豹子眨了眨眼:“听起来似乎是个好地方。” “呵,”叶道玄笑了一声,“仙乡即梦乡,连这点都瞧不透,又如何超脱?”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卧云集录 作者:廑渊 第2节 他拇指揩过豹子面颊:“你可明白?” 豹子摇头,觉得自己似乎让对方失望了,便又问他:“那你修行又是为了什么?” 叶道玄想了会儿,道:“初时不过是想活着,可后来时日久了,才发现这世间十年不识旧人,百年不识故地,新鲜好玩得很。” 他说着新鲜好玩,豹子却听出了几分寂寞,不由将他抱得紧了些:“我会记得你,百年千年都记得。” “此话当真?”叶道玄问他。 豹子重重点了头。 第二日他照常送花来,却见屋内摆设如常,只那人不在,案上压了一张纸—— 也曾仗剑斩黄龙,白云高卧虞不归。也曾煮酒冷崖前,笑指琼楼贴碧空。 回首空闻猿鹤悲,醉洗壶中玉肝胆。明朝拄杖知何处,弹指倏忽百岁间。 东来流水西去风,纷纷扰扰两行路。待得有缘再聚日,怎见还是当年人? 豹子觉得自己肠子都悔青了。 9、 叶道玄曾入过红尘,只这些年间被豹子绊住了脚步,在苍梧一住百年。 既已离开,他便如当年一般,行于山水之间,在尘世辗转不定。 十几年后,忆及那豹子,不由又回了苍梧。 却不想再寻不见豹子,不知他到底去了何处。 叶道玄在山中住了两年,终又离开了。 山外世界大得很,便如他当年所说,十年不识旧人,百年不识故地,处处是新景。 一日经过集市时,有商人正在吹嘘,说他捡到了一只豹子,虽然已经死了,皮毛却仍漂亮得很,剥下后的皮子,当可称得上是精品。 叶道玄无端心中一痛,回首瞧去,那皮子颜色花纹熟悉得叫人惊心。 他在原地伫立良久,身边人来人往,俱都恍然不觉,他曾自诩心比明镜,此时却是一团乱麻。 良久,一滴泪啪哒落在了地上,不起微尘。 叶道玄向那商人买回那块皮子,回了苍梧,将其置于窗前。 又用自己血肉日日浇灌,以桃木剑中黄龙精魂为引,凝那豹子神魂。 那块皮子颜色依旧鲜艳,花纹宛如生时,在月色下,光泽粲然。 叶道玄立在窗边,执杯独饮,想起从前豹子毛绒绒的脑袋,和温软的触感,不觉长叹一声。 他醉了醒,醒了醉,过得不知今夕何夕。 那日他昏昏沉沉之中,只觉得面上麻痒,伸手攥去,抓到了一手毛。 他豁然惊醒,睁眼瞧去,就见一只猫样的东西,不过两个巴掌大小,身上覆着一层茸毛,看着熟悉异常。 豹子见他醒来,垂了小脑袋,尾巴从身后转了过来,尖上正卷了朵小野花,只五瓣而已,一碰就散。 叶道玄盯着它看了许久,终于伸出二指拎在它颈间,将之提溜了起来。 手中温热绵软,正是当年回忆。 叶道玄扯了抹笑,道:“你这小妖果然是笨得很,竟会叫人逮了去。” 豹子喉间咕噜了两声,在叶道玄手间扭着身子,毛绒绒的小豹子,竟变成了赤条条的健美男子。 叶道玄猝不及防,腰间一痛,被压了个正着。 豹子低头吻了吻他的唇:“我记得你。” 【终】 少年情多累美人【1】 1、 叶柒坐在树下,长剑横于膝头,左手中的帕子一遍遍拭过剑身。 他右肩伤得很重,失了很多血,面容苍白。 与他相依而坐的李鹤年,长相斯文,雪白深衣上沾满了草汁与泥印,唯有浓青色的滚边仍瞧得清楚,腰佩长剑,柄上配墨色剑穗,其上又串了同色珠玉,虽着的是儒服,却是贵公子模样,方才便是他救下的叶柒。 叶柒手下拭剑,心中却在想其它的。他在这三日内被好友追杀,被迫出手杀人,而李鹤年不过是被牵连进来的。一念及此,无可免地就对这书生带了些许愧疚。 李鹤年不懂武功,方才出手只不过是于存亡之际,非死即生,不得不为罢了。 他扭头看叶柒,见对方神色恍惚,心不在焉,清咳了一下,道:“朱白石说你优柔寡断,倒是半分不假。方才危急时刻,你既然没有弃我独自遁逃,对敌之时就不该心慈手软。” “啊。”叶柒随口应了,半会儿后才回过神,也不知是否真听进去了。 李鹤年脸色有些难看:“方才那朱白石是凤陵教主手下?” 叶柒点了点头。 李鹤年摸着下巴,奇道:“听那朱白石的意思,你和那教主是好友?” 叶柒之前的确是把凤陵教主当作好友,可如今却不知该如何说了。 李鹤年还算知情识趣,见他不答,也不再追问。 哀麟山位于凤陵境内,由南至北,跨百余里之地,北面树木葱茏,繁盛之景,南面冰雪覆地,孤清非常,一山二季,极为罕异。凤陵既是蛮夷之地,中原与它离得远,管它不得,便自成了一国,这国中之王即为凤陵王。 而叶柒的那位好友正是凤陵教主重太玄,二人偶然相识,一见如故,却并不知对方身份。 凤陵此国,神权凌驾王权之上,这重太玄也是个有野心的,不甘困守凤陵,想了几条计策,欲对中原武林动手。叶柒既与他结识,机缘巧合下得知他打算,虽不愿中原武林生灵涂炭,但也顾念与他交情,进退两难时候只得一走了之。 他无心此事,那重太玄却不放过他,遣了下属来追,方才被李鹤年所杀的朱白石正是其中之一。 凤陵号称有精兵三万,具体多少叶柒自然不清楚,却知道此时山下被人围住,根本出去不得,山上又有朱白石诸人追赶,当真是九死一生的绝境。短短三日之间,不知有多少人被牵连进此事,又丢了性命。 他们现如今正在哀麟山北,春盛情致,雾气飘渺湿润,树木高大挺拔,华盖如云,遮天蔽日。猕猴于枝干间纵跃来去,碧油油的叶子后躲着毛羽华美的飞禽,啼声婉转悦耳。 而腐朽枯栏的落叶下,除了春虫蛰伏,亦有蛇类潜行。 从北向南而行,虽正值春时,温度却逐渐下降,正是与这哀麟山独特的地理位置有关。 李鹤年想及仗剑杀人,便觉得难掩心中亢奋,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叶柒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擦罢剑后便站了起来,一动之下,牵动右肩伤处,忍不住“嘶”了一声。 这伤口已清洗包扎过,但到底是动了筋骨,不是短时间内能好转的。 幸好他左手剑使得极好,并不妨事。 “走吧。”他道。 李鹤年边起身边说:“你与我非亲非故,何必这么好心。” 他与叶柒处了一小段时间,已知这人脾气好得不像话,平时说话也软,却不想叶柒犹豫了片刻,终于道:“事由我起,你被我牵连,若是没见着便算了,可既然见着了,如何能弃你不顾?” 说罢,他笑道:“放心,我保你平安。” 李鹤年眼睛一亮,故作豪勇地拍着自己的胸膛:“我与你一道杀敌!” 叶柒见他面容稚气未脱,身量也还没长足,不由摇头:“你不行。” “谁说的!”李鹤年正待争辩几句,突然想起方才热血洒在手背上的粘湿感,浑身打了个哆嗦,原本十分胆气亢奋去了六分。 他面色发青,叶柒知他心中所想,不由叹了一声。 良久李鹤年才恢复过来,兴致丝毫不减,抬头瞅着叶柒,眼中满是期盼:“等离山后,你做我师父可好?” 叶柒从来没想过要收个弟子,而且这弟子的资质也不是那么合格,可不知因何缘故,点头道:“好。” 他想,便是答应了又怎样,不过是教导功夫罢了,练得不好权当健体强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鹤年却来了精神,几可想见日后自己仗剑江湖的英姿,凑在叶柒身边唤了两声师父,暂且过过嘴瘾。 二人行于山道,一时无话。叶柒心里发闷,因为重太玄缘故,身后追赶之人都与他有几分交情,方才的朱白石亦是,却不料死在了李鹤年手中。 倒是李鹤年精神正好,手里挥着长剑,神采飞扬。 可惜他年少体弱,山路又崎岖难行,行不了多久脚底便起了水泡,双腿酸痛难忍,眼中几落下泪来。 叶柒与他做了一根拐,他一边拄着一边哭,看起来好不可怜。 凤陵一地气候适宜,这山上也是草木繁茂。从前叶柒与重太玄来过一次,对这里环境有些了解,知道哪些野菜能吃,哪些菌类有毒。 如此一来,只耗费了不长功夫,便做了顿晚餐,虽简陋了些,味道却算鲜美。 哀麟山上猛兽毒蛇恶虫多,晚间夜宿时候叶柒也不敢燃篝火,只洒了一圈药粉,让李鹤年去睡了,自己却打坐调养伤势,留了一分心神于外。 山中寂静无声,寅时左右,枝桠树叶交掩间传来簌簌脚步声,叶柒左手握了剑,一下站起身,见李鹤年睡得香沉,想了想还是未叫醒他。来人仅一个,若他敌不了,纵然李鹤年醒着也无用。 他抱着剑,清寒山风吹面,突然就觉得有些寂寞。半年前他来过这里,身边还有人陪着,谈笑无忌,如今想来,真是恍如隔世。只不知原本的知己好友,为何旦夕便成了生死仇敌? 那脚步声不急不缓,东边日头已有些亮光,依稀可见薄岚之中,有人执扇而来,步履优雅。 这番姿态,浑不似在山林之中,风采自成。 叶柒握剑的手紧了紧,低声唤道:“……兰若生。” 兰若生乃重太玄帐下之人,学富五车,谈吐风趣,从前叶柒便爱与他说话。 “我见着朱白石的尸体,是你杀的?”兰若生折扇缓摇,悠然问道。 叶柒点头:“是我。” 兰若生冷笑,还未说话,便见一只脑袋从叶柒身后探出来:“明明是我!” 李鹤年持剑而立,看着还真有些江湖侠少的感觉。 叶柒见他醒来却觉得头痛,果然兰若生又道:“我便知不是叶柒你下的手,既然是这人……那便好办了。” “若生,不关他事!”叶柒手挡住李鹤年不让他上前,疾声道。 李鹤年不满地唤了声师父,脸上苦巴巴的。 兰若生挑眉:“你竟收了他做弟子?” 叶柒突然有些脸红,转头说:“还未。” “还不是弟子更好,”兰若生一派轻松写意,“叶柒你与我回去,这小子交给教主处置,这些日子的事情一笔勾销。” 李鹤年借着熹微日光细瞧兰若生,见他也是儒生打扮,衣衫却干净整洁,腰悬佩玉,扇面上两三朵空谷幽兰,神姿不俗,何况他容貌也出奇俊美,是个十分出众的人物。这一来,他便不由起了些自惭形秽之感,觉得若与对方比较,自己当真一无是处。 兰若生最难得的便是那份万事尽在指掌的从容态度,而这一点,是李鹤年如何也学不来的。 他正自神伤,却听见耳边叶柒道:“退至我身后。”语声坚决。 李鹤年颇不甘心地嘟嚷了几句,但还是乖乖地退后,紧紧握着手中的剑。 兰若生似有些意外:“你真想与我动手?” 叶柒面有苦色:“我不想。” 兰若生劝道:“以你和教主的交情,只要你肯回去,要什么没有?如果你喜欢收徒弟,改明儿就给你送十个八个娃过来,个个资质绝佳,保管教什么会什么。教中钱财任你挥霍,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重……” 叶柒低声道:“……可我也不曾有什么大抱负,吃饱喝足到处走走,便觉得很快活了。”若还有一两好友相伴,那就是神仙日子……可这话,已经不能说了。 兰若生将手中的折扇一合:“你这便是不愿与我回去了?” 叶柒看着左手中的剑,似有些愣神:“我……愿意与你回去,”兰若生面上方露出喜色,却听对方又道,“可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李鹤年。他因我才有这一劫,我既答应保他平安,就不能自毁承诺,所以……我不能走。” 兰若生几乎气笑了:“你说来说去,不还是不回去?既是如此,那我与你也没什么好说的。” 站在叶柒身后的李鹤年见他声色俱厉,虽想到他一人独行山中必定手段不简单,但心中傲气作祟,做了个鬼脸与他:“你有本事就放马过来啊。” 叶柒还没说什么,兰若生却道:“叶柒为你受了如此重伤,你若还有几分羞耻在,就趁早自我了断,也省了我功夫。” 李鹤年脸涨得通红,从初时到现在,与对方一比,他处处落在下风,此时更是被对方挤兑得说不出话来。 叶柒见他尴尬,低声宽慰道:“你别跟他比,他厉害得很,可瞧见他手里那扇子了?二十四根玄铁打造的扇骨,足有十数斤重。他认穴打穴都是好手,可最厉害的却是暗器功夫……” 他不说还好,李鹤年经他这一说几乎被气哭了,“你你你”了半天。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看似文弱,却是个高手,可……可就算如此,叶柒也不该这么夸赞对方。 兰若生脸色也不好看,咬牙恨声道:“你竟与外人透我的底!” 叶柒面上红了一片,眼睛都不敢瞧他,忽听得身后李鹤年惊呼:“小心!” 抬头看去,那把扇子已合住朝他当头劈下,挟着劲风而来,气势汹汹。 他面上还有些红晕未褪,出手却不含糊,左手举起,剑身滑出一段,格挡住了扇柄。 李鹤年心放下一半,又见扇柄中吐出一丝寒芒,往叶柒眼睛去,正是兰若生擅长的暗器功夫。 这一着又快又狠,叶柒右手重伤动弹不得,左手执剑根本没有空闲,面对这暗器,根本没有回手之力。 却不料叶柒面向后仰,唇口微张,巧之又巧地将那点暗芒咬在了齿间,却是一根银针。 这一番□□迭起,李鹤年差点拍手叫好,不想李鹤年也未着急,左手平平举起,竟握着一把短匕,朝叶柒胸口刺来,这一下若是刺着了,伤上加伤,叶柒不定还能站起。 匕尖及胸时准头有失,往旁边偏过,正擦着叶柒右臂,添了一道短伤痕。 李鹤年本以为是兰若生顾念旧情,所以故意放了水,却不想对方低头瞧着短匕,神色复杂。 叶柒后退一步,将剑横在胸前。 兰若生方才出手并未留情,只是那原本材质颇佳的短匕上多了黄豆大的一小口,正是千钧一发时候,叶柒将口中银针吐出,击在上面所致。 这其中的眼力、劲力,无不妙到毫巅,比之叶柒曾夸赞过的“可最厉害却是暗器功夫”,更要胜过一筹。 只是这银针到底难控制,叶柒力道也有失,嘴上咬重了些,一颗小血珠自他唇边坠下,看着倒像是重伤模样。 兰若生见他这样子,忆及当年二人相处,不由失神。 他于此时刻走神真乃千不该万不该,叶柒觑准了机会,剑尖挑落他手中的铁扇,锋刃正压在他颈上。 兰若生斜睨了他一眼,道:“你想杀我?” 叶柒蹙眉:“我……” 旁边人影忽过,原来是李鹤年见兰若生被制住,想起方才被对方羞辱的情状,杀意上涌,持剑欲取对方性命。 叶柒眼前几乎一黑,不及多想,身子往旁边一转,勉力提了伤重的右臂,以肘将李鹤年撞开。 李鹤年虽有杀心,到底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身娇肉嫩,叶柒又是情急出手,虽有收力,仍有些重了。 一撞之下,李鹤年已连连后退几步,跌倒在地,胸口发痛,抬头看向叶柒的目光似难以置信:“你竟为他如此对我!” 兰若生虽被剑架了脖子,但神情悠然自得,此时闻言,更是笑道:“我与他相识已久,你又是何人,也敢与我相提并论?” 叶柒右手痛得再动弹不得,可见了现下情形,却觉得脑袋更痛。 少年情多累美人【2】 2、 他不会纵容李鹤年杀了兰若生,自己当然也不会做这种事情,而兰若生也绝不能死在这儿。 叶柒一言不发,将兰若生点穴后扔在了树下,还颇细心地洒了药粉,免得他被毒蛇毒虫所害。 李鹤年在旁看着,因先前贸然出手缘故,此时叶柒根本不让他近前。 他手紧紧握住剑柄,看向兰若生的眼神中透出几分怨毒。 兰若生神情悠然,只盯着叶柒瞧。 叶柒布置好后,弯腰与他道:“我知道山上有许多教中人,你过不了多久便能脱困。” 兰若生动不得,扯了扯嘴角:“那你也当知道,来的不止我一人。” 叶柒点头,也不多说,拉着心不甘情不愿的李鹤年便走。 李鹤年心中气仍未消,愤愤道:“你今日不杀他,他日你落在对方手里,不知可有这般好运!” 叶柒却叹了一声:“你年纪小小,却生就一副如此狠毒的心肠,他日可怎生是好。” 李鹤年反笑道:“你说我狠毒?兰若生方才是如何对你的,你没有见着吗?那一招招可不曾留过手,你念着的故人情谊,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文。” 长剑正挂在叶柒的腰间,他左手压住右臂伤口,剑眉微蹙,唇色不见一丝红润,闻言竟笑道:“他总算……没做过什么对我不起的事情。” 李鹤年隐隐听出些异样:“若如你所说,你那好友其实也没做对你不起的事情。” 叶柒脚步不由放缓了些:“这……其实并不一样。” 李鹤年挑眉:“有何不一样?” 叶柒面上浮现出几分悲色:“我与兰若生,是因我那故友才有的交情,两相一比,我固然与兰若生交好,但又如何及得上与我那故友的感情。这交情愈深,隔阂一起,才最难消除。” 李鹤年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年少气盛,此前便因兰若生积了一肚子气,此时又听叶柒如此说法,讥讽道:“他追杀于你,你与他竟还有情面可讲,当真可笑!” “因为,我也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叶柒苦笑,“我知道了他的秘密,本不该如此一走了之,徒惹他猜忌,而是应与他好好分说,之后是走是留,再作商量。” 乍一听来,李鹤年也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但随即便反应过来:“你那朋友所作所为有哪桩是光明正大的!你竟还想与他好好分说!” “好友与旁人,自然会有偏袒,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叶柒道。 他说得太过自然,李鹤年不由愣了愣,然后才发现自己应该也是被分在“旁人”里的,又想起对方前时所说的“我保你平安”,只觉得异常讽刺。 叶柒又道:“我不告而别,他也不问清楚,直接遣人杀我,我不信他,他自然也不信我。若初时我与他都能多想些,现在的结果怕是两样了。” 李鹤年年纪小,心思敏感又重,腹中有些委屈:“那你救我做什么?等我逃出去后,必定要把那凤陵教主的阴谋公诸于众,你若不想见你好友功夫尽废,就在这里把我扔下好了!” 这分明便是气话,叶柒暗叹一声,道:“我自有法子。” 李鹤年本心里还是信任他的,听他语气柔和,心中火气也泄了大半,想起自己方才失态,面上赧然。 叶柒眼瞥见他这副模样,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我答应做你师父,怎会半道扔下你。” 李鹤年抬头看他:“你一定不能忘了这件事!” “只要你不忘了,我如何会忘。” 他们遇见兰若生的时候,天际才有微白,后来又费了会功夫,此时日头已经老高。 凤陵一地四季如春,最多虫蛇,此时又正值四月,气候更是闷热。但哀麟山气候诡异,一路行来,只见愈来愈冷。 李鹤年体弱,颇有不适应,全靠叶柒扶持,才行了那么些路,但几日下来,还是明显瘦了,原本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都凹陷了一块。 反倒是叶柒,随着伤势的渐渐好转,面色好了许多,而且他本就瘦削,便是瘦了也瞧不太出。 他们此行的目的便是横穿过哀麟,只因山的另一头便算是出了凤陵,重太玄在此地手眼通天,出了地界便算不上了。 只是即便兰若生不说,叶柒也知道,追来的人绝不仅有兰若生一个。 自上次遇见兰若生算起,距今已有五天,李鹤年慢慢适应了下来,登爬也快了许多,可惜衣物毁损得厉害。这日他自己去水边洗面,睁眼瞧见水上倒影绰绰,竟多出了个人影。 这一惊诧下,他忙起身向后退去,因为太过惶急缘故,差点失足落水,幸而叶柒及时赶到,扶了他一把。 李鹤年定了神,再瞧去才见水边石上坐了个道士,着月白色道袍,手执拂尘,面如美玉,飘逸出尘。 与先前见着兰若生不同,即便心知此地出现个道士极不寻常,他也没法对这道人生出恶感。 叶柒扶住李鹤年的手却紧了紧,声音复杂:“翟忘机?” 李鹤年当即惊醒,明白这人极有可能也是那凤陵教之人。 若说凤陵教中,叶柒最忌惮的是谁,绝非是重太玄,而是这翟忘机。 翟忘机是个道士,与凤陵教本不相合,可重太玄希望能入主中原,他希望能将道观搬到凤陵,广收弟子,二人一拍即合。 这人也极有风骨,一心向道,若单说交情,叶柒与他比之兰若生还要好些。 可此人风姿出尘,看似无心,实则直指人心。 果然…… 翟忘机望向李鹤年:“只要你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可以放你下山。” 李鹤年心中一动:“什么条件?” 翟忘机取出一只玉瓶:“我这里有种丹药,是采这哀麟山中一种材料炼制而成,只要服下一颗,便能忘记忧愁。” 李鹤年明白他的意思:“……会忘记多少?” 翟忘机道:“我也不知,但总不会太多。” 叶柒没有说话,只等李鹤年自己决断。 “你的意思便是说,我有可能变成个孩童?”李鹤年又问。 翟忘机微侧了脸,笑了一声:“变成个孩子,与十死无生,哪个更好些,你应当明白的。” 他又问叶柒:“叶公子的意思呢?” 叶柒看了眼李鹤年:“自然是听他自己的意思。” 翟忘机站起身来,拂尘搭在左臂上:“我可还等着叶公子回返,与我再手谈一局。” 3、 “我不答应!” 李鹤年突然出口。 翟忘机看向他的目光带着一种独特的包容:“你当真想清楚了?若你答应了我,至多不过是少些记忆,而且这药性很浅,不会对你造成太大妨害。若不然……你以为你能活着离开此地吗?” 李鹤年笑了一声,颇带讽意:“我如何信你?我怎知那药是否是至毒?我又怎知服药后,你不会杀我灭口?” 他出口咄咄逼人,翟忘机却镇定:“至少我手里还有一线生机,而你那边……什么都没有。” 到此时,叶柒终于出了声:“这倒未必。” 翟忘机似乎有些意外,低声道:“我原以为叶公子性子温和,为人亲切,此时看来,却有些不一样。” 其实李鹤年也觉得叶柒性子极好,倒不知翟忘机是从哪里看出这“不一样”来的。 叶柒往旁边跨了一步,恰挡在了李鹤年身前。 翟忘机也敛了容,一甩拂尘,往叶柒右臂劈去。 之前叶柒右臂的伤经过这些日子的休憩,虽然有所好转,但仍提不起来,只得靠左手剑来支撑。 翟忘机深知他弱处,拂尘只往他右半身去,将他逼得步步后退,还得将李鹤年推开,好不辛苦。 叶柒额上已见微汗,毕竟他右手虽动不得,但对敌之间总有拉扯,痛至骨髓,唯有咬牙硬撑。 翟忘机淡定从容,一招追风赶月迅如闪电,拂尘如三千白发缠住对方右臂。 叶柒面色惨白,那一根根白丝缠入他的骨肉,勒得极紧,李鹤年见他危急拔剑来助,却到底力弱,被翟忘机拂袖便击退了。 翟忘机眼见叶柒面上神色,心中一痛,手下不由略缓,道:“叶公子你……” 他一话未完,不想叶柒一剑朝拂尘砍去,竟是存了将之一断为二的打算,翟忘机心中一急,直接一招回身云尘将拂尘拉了过来。 如此一来,叶柒一剑落空,白丝入肉更深,一颗颗血珠零落如雨。 翟忘机不忍见他如此,还待再与他说几句,不想脑后生风,心头一凛,不得不撤了拂尘往旁避去。 这自然不是李鹤年的功劳,叶柒趁此机会避开对方攻击范围,朝来人瞧去。 李鹤年有些怔愣:“……好漂亮。” 那相救叶柒的竟是个妙龄女子,肤色微深,却极有光泽,黑白红三色的露臂短裙,赤着的脚上带着叮当作响的银铃,手中鞭子正与翟忘机缠斗在一处。 此时见叶柒看来,不由怒道:“傻子!还不快走!”她眼圈微微发红,看向叶柒的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深情至极。 翟忘机铁青了脸,压低声音道:“南端月你疯了不成!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 南端月却嗤笑道:“你没胆子做,还不许我疯一次吗?” 李鹤年隐约明白来人身份,还不及多想,已被叶柒拉着狂奔而去。 直至离开一段距离后,二人回首瞧去,翟忘机与南端月已停了手,站在了一个高大男子身后。 因为离得有些远,李鹤年瞧不清那人长相,只觉得那人虽然衣衫并不显眼,但风仪气度极佳,身材高大,站在那两个已算是极出众的身前,竟还能给人一种卓尔不群的感觉。 即便从前未见过此人,他也知道这人必定就是那凤陵教中重太玄了。 他转头去看叶柒表情,却见对方已经扭了脸,道:“走!” 叶柒说这个字的时候,并没有之前李鹤年印象中的软糯好说话,李鹤年无端想起了翟忘机“不一样”的断语。 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是什么。 他们虽与重太玄遥遥相望,但到底山路崎岖,不算短距离,对方一时还追不上来。 这些日子的食物一直都是叶柒打理的,李鹤年见他受伤严重,想要帮忙,却被对方拒绝了,只因他对于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不能吃一概不知。 李鹤年无法,只得坐在一边瞧着。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这些日子以来他的性格变了许多,他原本是个书生,脾气虽不算好,但也称不上暴躁,可那日先是杀了朱白石,随后又对兰若生起了杀心,朱白石之死还可说是不得已为之,但兰若生却并非如此,此时回忆起来总觉得不像他会做的事情。 而近几日他却觉得有些倦怠,明明身体上没有丝毫异样,前几日的疲累也少了,可总是提不起精神。 等他手捧着煮好的食物时,视线不由落在了那一块块小小的菌类碎块上。 突然,他蓦然惊醒,抬头看向叶柒。 “叶柒!你好狠!”李鹤年怒极反笑,将手中的之物狠狠砸在地上。 叶柒皱眉:“你怎么了?” 李鹤年脸气得通红:“你竟给我下毒!” 他在原地走了两圈,不住喃喃自语:“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 “我先前便奇怪你为何敢救我,而不怕累及你那好友,你与我说你自有打算,因为你的打算与那翟忘机根本是一样的!” 李鹤年站在叶柒面前,脸色已几近狰狞:“我先前便奇怪,为何翟忘机说他那丹药是以山中一种材料制成,而不是草药,只因那原料便是你日日给我吃的蘑菇!我与你说离山后不能忘记收我为徒,你说只要我自己不忘记便可,可你根本料定我记不得!你先前与你那好友早来过这里,说不得翟忘机也在你身边,怎会不知道那东西的效用!” 面对这种种控诉,叶柒却只道了一句:“我与你吃的是一样的东西。” 李鹤年愣住,他一时不敢问对方是因为觉得自己功力够深能压制药性,还是故意而为。 叶柒视线却略过他,往他身后瞧去。 李鹤年心中一动,尽力平息了心中怒火,循之望去。 此时已入了夜,但月色明亮,那人站在不远处的高地上,脸容被月光照映出来,面相极儒雅,身后有十数个骑士成扇形分布,隐隐可见兰若生等人也在他身边。 重太玄踏前一步,低头与叶柒四目相对。 明明离得有些距离,他的声音却一丝不漏地传到了这边。 他道:“叶柒……回来吧。” 叶柒突然冷笑一声,声音亦不比对方弱上多少:“朱白石以武力迫我,兰若生以钱权诱我,翟忘机以人心算我,南端月以深情动我。而你……又能做什么呢?” 李鹤年早被他方才的冷笑给惊着了,不知何种模样才是这人的真面目。 重太玄叹了一声:“我……” 少年情多累美人【3】 4、 他这一声叹,如蕴含了无尽萧瑟,叶柒听在耳中,似有所感,微撇过了脸,色有不忍。 重太玄见他如此,心中一喜,正待趁胜追击,却见对方一把拎了李鹤年,身形展开掠入了身后树影间,立时没了影,瞬时几乎呕出口血来。 李鹤年也被他吓了一跳,不知他为何变脸如此之快。 重太玄自不会放他二人离开,黑骑诸人缀在后面,步步紧逼。 哀麟山虽说不上多险峻,但因树木繁茂,隐蔽性极强,纵然还有李鹤年这个拖后腿的,短时间内重太玄一行也只得远远缀着。 叶柒最初便为朱白石伤了右臂,其后兰若生在上面添了一刀,不久前又被翟忘机拂尘绞了一遭,伤重难愈。 这几日他与李鹤年再无之前那般闲适,连着夜间也不敢随意停下休息,更弗论烹煮食物。 可惜蘑菇里的毒性逐渐被引发,李鹤年有时走着走着,便有些恍惚,不知自己为何身在此处,许久才回神。 叶柒瞧在眼中,只暗暗留心。 如此过了三日有余,李鹤年的记忆已只留下了入山前的,见了自己如今处境,惊愕莫名。 叶柒将他藏在一隐蔽的山洞内,给他指了条无人的路径,让他过几日独自下山去,自己却故意闹出了些动静,将凤陵教中人引了开。 他轻功不错,对这哀麟山又熟悉,少了李鹤年的拖累,一时如下山猛虎,迅捷不可挡。 凤陵教中人虽疑心他速度变快,但也无暇多想,只得死死盯着。 可惜叶柒初时威猛,时日久了,原本的伤势更见严重,身上更起了些热度,两颊泛红,头昏脑胀,连着脚下也跟踩着棉花似地不着力。 幸而身后之人大多都被他甩了去,只有重太玄一人武功绝高,轻功也不逊色,当年二人一同游览哀麟山,对此地也是熟悉。 如此一来,叶柒脑袋昏沉沉,脚下软绵绵,偏偏还要尽力拉开二人间的距离,怎一个苦字了得。 他两个一个逃,一个追,自与李鹤年分开后,已有足足五日时光。如此长时间里,重太玄早知李鹤年必定不在前面,可到底晚了一步,只得盯死了叶柒。 二人间距离渐渐缩小,这几日下来,叶柒身子愈发虚起来,浑不似自己的身体,恰好踩着了一石块,崴到了脚,摔下去时扶住了树干,还不算太难看。 离他不足七步处是一挂落瀑,水声哗哗,搅得他心烦意乱,低低喘了几口气,却无丝毫作用。 过了足有一炷香功夫,他才站直了,下一瞬却蓦然僵在了原地。 “你还想往哪儿去?”重太玄道。 叶柒背对着他,左手握紧了剑,才缓缓转过身来。 自二人一别后,此次可算是初次再见,或者准确说来,是初次离得如许近。 若说容貌,重太玄并不出众,仅五官端正,面相有几分儒雅罢了,可他身形高大,虽着布衣,却仍如鹤立鸡群般引人注意,这却与他一身气质有关了。 叶柒如今形容更说不上好,半身染血,发鬓散乱,颊上反是一片烫红。 重太玄瞧得心中一跳,不由将声音放柔了些:“你的伤重得很,与我一道回去吧,至于那李鹤年,走了便走了。” 叶柒虽然神智昏昏,但好歹还没有完全失了清醒,听他如此说法,不由嗤笑一声:“你会放过那李鹤年?你当我第一日识得你吗,你手段如何,我还不清楚?” 他声音已有些沙哑,面色憔悴,可这一句话说来,目中却熠熠生辉,极有神采。 当年他既与重太玄相交,对对方的为人秉性自然有了解,只是了解归了解,他从未想过有一日对方会将手段用在他身上。此时回想,当年所谓的了解不过是场笑话罢了。 重太玄生出几分恼意。那日叶柒不告而别,他便知是自己的打算泄了出去,不及多想,便遣人追了去。 后来等静下心来,才觉得其中可能会有些差错,再坐不住,忙打马追了过来。 一路之上,他想了许多事,譬如说,如何处置叶柒…… 最好的法子莫过于一刀杀了一了百了,可这打算虽好,他如何下得了手?思前想后,也唯有将之拿下,囚在教中。至于那李鹤年,自然是杀了。 他如此想着,脚下便向前踏了一步,袖中的手成掌,一把朝叶柒剑上抓去,竟是空手入白刃的功夫。 与叶柒诸人不同,他并不用兵器,仅凭着一双肉掌已是世间难寻的高手。 可惜叶柒也绝非寻常人,左手剑用得出神入化,身体虽无力,却仍与他战至一处,丝毫不退。 这般僵持许久,重太玄心中微躁,下手更狠,叶柒后继无力,被他夺过兵刃,制住了手。 重太玄甫一握住他手,心中便是一咯噔,只觉得对方肌肤滚烫,竟是高热症状,又见他眼角双颊出绯红,胸中微涩:“你这又是何苦呢?” 叶柒方才与他动手过后,只觉得脑中搅成一团糨糊,身子轻飘飘的,不知是在何处,此时又听重太玄问话,方半眯着眼看他。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卧云集录 作者:廑渊 第3节 重太玄一怔,微有奇怪,不及再问,却听对方道:“我为何会在此处?” 无可否认,重太玄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对方又在玩花样,只是叶柒脑袋如小鸡啄米,不住往下掉,半瞑着眼,面上迷茫不似作伪。 “太玄……这是哪儿?”叶柒低声问道。 重太玄听他唤出名字,便已一喜,想着只要自己不放了他,便算他玩花样又如何,如此一想,只觉得更是轻松。 “太玄……”叶柒就等不到他回答,又连连唤了几声。 重太玄忽然想起了些事情,扶了他手给他把了脉,过罢才长松了一口气。 原来叶柒之前便已中毒,只是他功力深厚,这毒性又浅,将之压住了才无事,此时却因身体精神困乏,又与他动了手,不及控制毒性,才使之毒发了。 得了这么个结果,重太玄内里欣喜难抑,只觉得当真是上天垂爱。 他原本还要小心防范着对方,此时既然对方都忘了,便只要找个借口将这段时间的事情搪塞了去,就算万事大吉了。 5、 当年叶柒与重太玄交好,起先并不知对方身份,后来情谊渐深,便不再瞒着这些事。而重太玄对中原一直存有野心,顾念着叶柒不喜,一直未曾与他说过。 前时他方定下计策,转头叶柒便不告而别,离了凤陵教。重太玄念头一转,便知对方必定是知道了自己的打算,可如此反应,莫不是还想往中原报信不成?那段时日里,教中并不安稳,各地都发生了许多事端,瞧着便像是有小人在暗中图谋。 这一念既起,他也没功夫想太多,只知道若是自己的打算泄露出去,那就是前功尽弃的结果,当即遣人追了上去,只说若有抵挡,就地格杀也可。 可话没说出过多久,他又后悔了。 人若是杀了便是真没了,倒不如将人带回教中,小心囚了,等自己事情尘埃落定,再从长计议。 于是他惶急之下亲身前来,只盼时候未晚。 如今时候也的确未晚,一路上也没有出什么幺蛾子,只除了那李鹤年外。 李鹤年不知所踪,一旦被他逃了出去,又有前边积怨在,后果想必糟糕得很。 但他也不急,毕竟李鹤年身娇体弱,这哀麟山上都是教中人马,细细搜寻之下,怎会叫他逃出去? 叶柒吐息不稳,迷迷糊糊知道自己身体出了问题,周身无力,只得借了重太玄搀扶,才堪堪站住了身子。 他勉力瞧了重太玄一眼,道:“我怎会在这儿?我明明……” 时间仓促,重太玄即便心思百转,也想不出个妥善理由,只得含混过去:“你伤得厉害,我们回去再说。” 叶柒思绪混沌,思考不得,还待再说两句,已经阖眼昏了过去。 等他醒时,却是在帐中,床铺松软,身上的伤势已经被处理过,只残留了些许痛感,热度退去后,没有大碍了。床边点了烛火,微光靡靡。 兰若生掀帘进来,见他已经醒来,面上不由露出了喜色,疾步走了过来,却压低声音,斥道:“”你既然走了,为何还要回来? “……回来?”叶柒显出几分疑色。 兰若生皱眉:“你当真失忆了?” 叶柒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兰若生吐了口气:“我不管你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趁现在重太玄防范不严赶紧走!” 他说完便想将叶柒往外拉,叶柒却不肯动:“若生你怎么了?好端端地为何要我走?” 兰若生回身看他,神色凝重:“听我的,不要多问。” 叶柒却握住他手,问道:“可是教中要出大变故?” 这句问出,他当即察觉对方手掌僵住,虽然没有得到明确回答,但心中已有了计较 :“……到底是什么变故?” 兰若生不语。 叶柒又问:“你要我走,到底是怕我出事,还是怕我碍事?” 兰若生面色乍变,甩开他手,怒道:“你在说什么!” 说完,深吸了口气,又与他说:“你失忆本就是重太玄害的,这人包藏祸心,你怎敢留在他身边?” 叶柒笑了:“太玄他怎么说也是你凤陵教教主,你在背后如此说他,也不怕他知道?” 兰若生闻言,唇边似是笑了一笑,瞧着终于有了些之前的从容态度:“我自有打算。” 叶柒微微蹙眉,也不问他到底如何。 他眼见着对方走出去,与在外边的翟忘机说了几句话。此时正是夜中,外边月挂当空,明星煌煌。 因为距离有些远,夜色又浓,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翟忘机面上神色颇为犹豫,叶柒直觉便不是什么好事。 帐外其实没有多少人,大半黑骑都不在,连南端月也不见踪影。 倒是重太玄朝这边走来,入了帐中。 叶柒问他:“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重太玄坐在他身边,道:“有人对我教包藏祸心,下毒谋害,你意外中了毒,才有这一遭。那人把你带到此处,我追踪许久,才寻到你。” 叶柒不语,不置可否,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 重太玄又道:“其实我教中一直不太平,总有人存了异心,这次事端不过是我疏忽了,下次必定不会了。” 叶柒点头,伸手揉了揉眉心,面上有几分倦意。 他五官素净,此时映了那暖红的烛火,倒添了几分颜色。 重太玄瞧在眼中,只觉心口一热,又见他颊边一缕落发,便伸手为他夹在了耳后。 叶柒被他动作一惊,转脸看他,脸颊恰与他手指擦过。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其他原因,重太玄只觉得那触感温软滑腻,手指不觉在他面上又揩了一下。 叶柒一把攥住他手:“……你在做什么?” 他二人平时开玩笑是开惯的,但此次重太玄因为前头事情心中有鬼,举止自然不可能如先前般坦荡,听叶柒如此问法,心脏猛地一缩,强自定了心神,状似轻松地笑道:“我只是觉得,你皮肤好得很,倒是极少见。” 叶柒笑了笑,手指在他手背上抚过一遭,道:“你这小手也是嫩得很啊。” 少年情多累美人【4】 6、 重太玄抽回手,干笑了两声。 从前这般玩笑的时候,他心中从未这般尴尬过,此时却觉得坐不是站不是,纠结难表。 叶柒伤势毕竟还未痊愈,与他说了这么多,又吃了些东西之后,已很是疲惫,便又去睡了。 重太玄坐在床边,低头瞧他,面上阴晴不定。 那□□性浅得很,若非如此,也不需一吃好几天,等叶柒伤势复原之后,那毒说不得也会被继续压制下去,若是这样,那记忆恐怕也会逐渐恢复。 如此一来…… 重太玄搁在床边的手指动了动,然后弯下腰,以目光细细描摹叶柒面容。 人生在世,可能会遇见许多人,可他却唯有一个朋友。 但事已至此,叶柒若是恢复了记忆,必定不会与他善罢甘休,与其如此,倒不如…… 他定了主意,便去寻翟忘机。 此人是个道士,长于炼丹,手里那瓶丹药的作用他也清楚。 等听了重太玄来意之后,翟忘机好一会儿才道:“教主可知,这一枚丹药下去……” 重太玄闭目,面无表情:“……知道。” 见说服不了他,翟忘机只得道:“既然教主有了主意,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那丹药我并未带在身上,还请教主等上片刻。” 等重太玄取药回来,叶柒仍未醒来。 他取出一枚丹药,手指微微颤抖。 伸手摸上叶柒下颔时候,对方眼皮子抖了两下,悠悠醒转过来。 “……太玄?” 重太玄差点没捏住手里的药,情急之下欺身上床,以膝压制住了叶柒下身动作,一手捂了对方眼睛。 叶柒已有所察觉,只动弹不得,惊急唤了一声。 重太玄却趁此时机,将那枚丹药喂入了他口中。 叶柒眼睛瞧不见,却知道他在做什么:“重太玄!你果然……” 还不及说完,已经被重太玄死死捂住了嘴,不许他将之吐出。 “叶柒,你也好狠啊。” 重太玄在他耳边低声道。 方才事起突然,叶柒来不及反应,可看他行止,分明对重太玄所为有所了解,如此种种,无不说明他至少已经有了部分记忆。若是此次他没有心血来潮喂对方丹药,必将被一直欺瞒下去。 那药入口即化,二人说话间便已化为了丹液入了腹中,重太玄松了一口气,却觉得掌心微湿,愕然抬手,才见叶柒脸上竟挂了两行清泪。 此情此景入目,他鼻中一酸,胸口如有巨石横堵,半句难言。 叶柒却眨了眨眼,问道:“你是谁?” 重太玄浑身气力瞬时泄了去,看着如陌生人般的好友,心痛不已。只是木已成舟,悔也无处悔去了。 此次除派人围山外,真正上山的人并不多,除了重太玄本人,也只有兰若生三人,还有十几个黑骑。 叶柒已落在了他手中,剩下的唯有那李鹤年了。 兰若生说发现了对方行踪,他便遣了南端月与大半黑骑去搜寻,先前自己也亲自去寻过一阵,却仍是放不下休养中的叶柒,匆匆赶了回来。 也幸好他赶了回来。 叶柒如今的记忆只有三年前的,那时他与重太玄还未相识。 此次从头来过,重太玄却莫名地觉得对方陌生得很,而许是清醒时他动作太过粗暴,叶柒对他也没见多少好感。反倒是兰若生与翟忘机出入帐中,与叶柒相处得极好。 重太玄瞧在眼中,颇为无力。 当年二人初见,分明是一见如故,再见交心,不久之后,叶柒甚至随他来了凤陵,一住经年。 那时彼此之间默契至极,只眼神微动,便知对方心意,从未错过。 直到前时…… 一步错,便是步步错,当年说得天花乱坠,真遇事时候,却仍是少了些信任。 他是如此,叶柒也是同样。 莫非还真如对方当年所说,这情谊深了,便容不得半点瑕疵,情谊愈厚,一旦横生波澜,反而更难挽回? 自叶柒服药以来已有五日功夫,重太玄人马一直在搜寻李鹤年踪迹,未有一丝放松,可惜他与叶柒的关系却毫无寸进。 叶柒的右手还不可妄动,大多时候仍在帐中休息,重太玄在一旁陪他,偏偏二人间无话可说。 这日兰若生挑帘进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了几句,原是那李鹤年终于露了行藏,被黑骑逮住了,此时正在外边。 重太玄几日来心情阴霾,此时闻此消息,稍稍松了口气。 可便是这松懈时候,他胸口猛地一痛,低头瞧去,正是一枚透骨钉,分明是兰若生手笔。 兰若生手中折扇缓摇,看他的神色透着几分怜悯,隐隐也有一丝内疚在。 那枚透骨钉虽没有打着心口,但正好截了胸口血脉,重太玄只觉胸口疼痛不已,连着呼吸也艰难,一下跌倒在地。 叶柒在旁见此变故,也是一愣,手扶了重太玄一把,与兰若生道:“你做什么?” 兰若生却道:“即便你真失了记忆,也当知道自己身体出了问题。” 叶柒咬唇不语,兰若生又道:“你如今状况本就是你身边这人害的,莫非你还要以德报怨不成?” 重太玄听得这几句,只觉得脑袋更是晕眩,恨不得撕了对方的嘴,让他一句也说不得。 叶柒似乎为之所动,半饷不语,许久方又问他:“那你与他无怨无仇,为何要害他?” 兰若生笑道:“我与他的确是无怨无仇,只是他凤陵对中原有图谋,你以为中原不会有察觉吗?” 叶柒反应极快:“你是他们派来的卧底?” 兰若生当年是个有名才子,若非别有目的,实在不该在凤陵蛰伏。 对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转头唤了一声:“你还不进来?” 有人掀帘入内,月白色道袍干净整洁,举步间飘逸出尘,正是翟忘机。 叶柒道:“原来你二人是一伙的。” 兰若生转脸瞧了重太玄一眼,见他满面怒色,摇头道:“他不过是做了个更好的选择罢了。若真要说一伙的话,还不如说是朱白石。” 重太玄胸口痛得思绪不清,这句话却听得清楚,声音断断续续:“朱白石……他……他早死了。” 兰若生不以为意:“他的确是死了,可他见叶柒与你闹翻,觉得有机可乘,早往中原送了消息。否则你以为我为何会选在这时机动手,自然是里应外合,已除了后患。” 重太玄没忍住,“哇”地吐了一口血。 兰若生踏前一步:“叶柒,此事与你并无关系,你若要走,我绝不会拦你。” “我……”叶柒低头不语。 兰若生心中一喜,还未说话,却见对方伸臂揽住了重太玄,欲夺门而出。 他措不及防之下,再要拦阻已是晚了,幸而那方向还有个翟忘机在。 不想那翟忘机恍似呆愣了一下,眼睁睁看着叶柒挟人出了帐。 兰若生即便再温文尔雅,此时也忍不住铁青了脸:“翟忘机!你真是好得很!” 翟忘机目光在他面上平平掠过,一声不吭地转身出去了。 叶柒方出帐子,便见外边半个人影也没有,更遑论黑骑了,他随意拣了个方向,直至确定身后一时不会有人追上来,才停了脚步,将重太玄扔在了地上。 他右手伤势未愈,方才强行挟着对方出来,已使得伤口迸裂,血流如注。 重太玄手捂着胸口,从地上挣扎这爬起来,见他脸上痛得发白,血透衣衫,瞧着触目惊心,不由急道:“你可还好?” 叶柒手扶着旁边树干,转头冷冷瞧了他一眼:“死不了,你还是顾着你自己去吧。” 重太玄一时赧然。 方才翟忘机反应他瞧在眼中,又见叶柒这番表现,哪里还猜不出当然翟忘机给他的丹药分明是假的。又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事情,一时脸涨得通红,不知是羞还是愧。 幸好重太玄在凤陵身份特殊,兰若生不敢真下手杀他,所以那枚透骨钉上没有淬毒,只入胸截断了血脉,一等一地折磨人。 他手摸到自己胸前,攥住了那根透骨钉,忍痛将之拔除,才觉得胸口一松,虽然痛感仍然强烈,但到底没了那种闷堵的感觉。 他止了血便去瞧叶柒,见他瘫在树下,面上一丝血色也无,不由心中生痛。 叶柒看了他一眼,讥讽道:“前些时候你追杀于我,可想到会有今日?” 重太玄取水为他清理了一遍伤口,方道:“我没料到手底下会出这种事。” 叶柒任他动作,并不拦阻,口中仍嗤笑他:“我也没想到你眼光差到了这地步。” 重太玄却轻轻抱住他:“我倒觉得我眼光好得很,我如此对你,你竟还愿意救我。” 叶柒恨声道:“重太玄!” 少年情多累美人【终】 7、 当年也是在这哀麟山中,他二人把臂同游,说不出的逍遥快意,此次却如弃犬,唯剩仓惶。 重太玄只觉眼中涩涩,瞧着叶柒无血色的脸,一时再说不出话来。 叶柒扶着树干站起身来,将他一把拉起:“为今之计,也只能拖一时算一时了。凤陵是你的地方,中原武林即便有打算,也不可能大举攻入。况且山外还有你那精兵围着,他们最多只能遣些高手小心潜入山中,擒你回去。时间长了,他们也就后继无力了。” 重太玄苦笑:“似乎也只剩这个法子。” 他满面愁容,腰杆却笔直,眉目间虽有忧虑,看着仍有几分自信在。便如叶柒所说,凤陵是他的地方,此地之人视他如神明,即便对方有何妙计,若不愿凤陵□□,就不能真害了他。 他二人伤得都不轻,只得互相搀扶着行走,明明身体靠得如许近,两颗心却因近一月来的变故飘荡远去,再不肯相依相偎。 整整一日行来,叶柒除了最初说过几句话外,二人间再无交谈。 这些时候温度已经降了许多,夜间尤其寒冷,他又是伤重,便更是受不住寒,重太玄却也好不到哪去。 夜里坐在树下难寐,他不动声色地瞧了重太玄一眼。 对方出身凤陵教,自小在教中便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地位,更遑论后来继任了教主,在这凤陵可说是权势无双,纵然当年练武吃过苦头,也是许久之前的事情。 此次意外受伤,又被逼逃亡,一日下来,原本一丝不苟的玉冠歪斜,几缕鬓发落在颊边,身上衣衫也有些散乱,胸口洇出一片殷红,神容憔悴。 叶柒视线在那殷红上略顿了顿,搁在袖中的手指不由攥紧,转脸不去瞧他。 所谓心狠之说,不过彼此彼此,有何好愧疚的! 风寒露重,他的衣衫单薄,伤处如有针扎,刺痛难忍,背靠着树干,额上却已有汗珠泌出。 如此时刻,叶柒却直想放声大笑。 那年他初识重太玄,心以为得了个一生好友,更随他往了凤陵教。 而如今……他自己固然有错,但未料到这经年交情,竟真如此浅薄,好端端的知交好友,生生变作了拔剑相向的雠敌。他惯来性格温软,可此次遭逢大变,也不由生出了深重怨怒。 爱之深,恨之切,大概便是这个道理。 只是……他因重太玄无情而恨他,不知对方当时听闻他不告而别,又是何种心情? 叶柒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愣自出神,忽觉得手心一暖,循之看去,却是重太玄握住了他手。 那只手掌干燥而温暖,肌肤相触的感觉如许熟悉,叶柒心中蓦然又升腾起几分暖意,恍惚间似回到了从前。 “那年我初见你,只一瞥而过,却如惊鸿过目,夜间辗转难眠,心心念念着,下次再相见,必定要交这个朋友。倾盖如故,莫过于此。”重太玄握住他手,娓娓道来。 叶柒本想反唇相讥,可真出口时,却道:“……我心亦然。”恍惚是故景再现…… 那年他行于道上,似有所觉,回眸望去,便见一布衣男子,身形高大,卓然不群。四目相对时,猛然一怔,不知为何,便想起了那句“一见如故”。 有人倾盖如故,有人白首如新,叶柒想,莫非还真有前缘之说不成? 几日后,他二人再次相遇,不过相视一笑,携手同游赏山水风物。 凤陵地广,等一圈游玩下来,原本初识的两人,早已互引为知交好友。 重太玄抬头看夜空浩渺,突然道:“那时多快活啊。蓝花楹盛开时节,树下比武、斗酒……有输有赢,逍遥自在,你可记得,你我还同饮过交杯酒?” 叶柒冷笑道:“玩笑之举,你也当真?” 重太玄靠过来,低声道:“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好奇这交杯酒味道与平日里可有两样,你与我说,一试便知道了。你我也曾同榻共枕,抵足而眠,夜深不寐……” 叶柒鼻子发酸,开口声音已经有些沙哑:“如今你还说这些做什么!你扪心自问,当年的那些交情,如今可还有剩的!” 从他离开凤陵教开始,从重太玄遣人追杀他开始,这段感情便已成了碎屑。 重太玄脑袋搭在他肩上,脸面朝下,似是不敢看他:“……我……是我错了……” 叶柒几乎咬碎了一口牙:“你现在与我说这些,也不嫌晚!” 这破裂的情谊早已无法挽回。朱白石、兰若生、翟忘机与南端月,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曾劝他回去过,有真心有假意,但他最希望见到的人,却是最后一个到的。 “我……” 重太玄方说了一字,便猛地将叶柒往外一推。 只见原先那位置上正插着一柄短匕,刃入树干寸长,软如薄纸,在夜风中摇曳生姿,绝非凡品。 叶柒反应极快,左手拔剑出鞘,第一反应便是护在重太玄身前。 而重太玄虽然受了伤,但也并无大碍,当即提了十二分的小心。 叶柒是孤儿出身,无父无母,意外拜了个师父,得传了一身武艺,年纪一到,就被赶出了师门,自生自灭去了。平心而论,他并非是个嗜武之人,与江湖极少交集,但仅凭方才那一柄短匕,他便知来人是谁,只因这人名气实在太大。 中原名剑谱排名第七的,是个名叫易尺风的用剑高手,排名虽不算太高,但从前做过杀手,擅于偷袭杀人,难以提防,人人见他都会不觉生出惧意。此次中原派他前来,看重的大抵就是他的隐蔽功夫,希冀能让他将重太玄活着带回去。 叶柒右臂重伤,但他左手剑也使得极好,似影响不大,但由于一手被废,到底失了平衡。重太玄却因被伤了胸口血脉,运转真气时常有凝滞,与高手对决间,丝毫差不了,这些微的迟滞,足以叫他万劫不复。 树木高大,枝叶繁茂,身后星空浩瀚,明月高悬,其色如水。 碎影斑驳,夜风过时簌簌作响,如耳边细语,声声切切,惹人厌烦。 而那些异动,隐藏在这些声响之中,难以寻迹。 当乌云拂过明月时,树影有一瞬间的黯淡。 叶柒心头一跳,身畔有黑影掠过,往重太玄而去。 短短几息之间,这二人便交手不下三十来招,只听见重太玄一声闷哼,身形往后急急退去,侧头吐了口血,显然力有不逮。 来人伸手往重太玄肩头拿去,幸而叶柒堪堪赶来,以剑挡了一招,将重太玄抢了过来。 那人见此次难以功成,也不作停留,当即返身离开。 “呼……”叶柒终于舒出了一口长气。 这易尺风极其难缠,若是正面对敌,还不知鹿死谁手,可惜对方从来不走正常路子。 他方缓过些来,忙去看重太玄情况。 他此次被内力震动了心脉,新旧伤两相一合,情形并不好,虽然要不了他性命,但动手却有些难。 重太玄掩唇咳了两下,指缝间漏出血来,唇色发白。 此时已近天明,他知那易尺风暂时不会前来,忙低头为重太玄调养伤势。 几经折腾下,才终于不再咳血。 叶柒也极疲累,伸手抹了一把汗,忽然神色一厉,左手提剑在手,喝道:“谁!” 银铃叮叮当当作响,南端月从树后转过身来,双眼通红,肿得如桃子一般。 “叶公子……”她怔怔盯着叶柒瞧,泪水不停地淌下来,“我……我……” 重太玄从叶柒身后探出头来,冷声道:“你莫非也叛了我?” 南端月瞬时慌了手脚,讷讷不知该做何言,只知道对着叶柒哭。 叶柒见重太玄气得两颊通红,忙矮身抚着他的背脊,让他舒缓一下。 南端月哭道:“我……我只是想救叶公子,我怕……怕教主害了他。” 重太玄一霎那间心如火焚,搭在叶柒腕上的手力道失控,掐出了一道青紫痕迹,等反应过来之后,更悔之不及。 叶柒却恍然不觉,对南端月道:“如今也不差你一个了,你且走吧。” 南端月想上前来,却被重太玄一个眼神给吓了回去:“我……我喜欢你!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她容貌美丽,银饰光耀,衬得那张面容如同美玉,虽是满脸泪痕,又哭肿了眼,也仍是娇美动人,此时下了决心说出那话来,话中难掩深情,任是铁石心肠之人,也得动心。 重太玄早黑了一张脸,叶柒却苦笑摇头:“你是个好姑娘,可我不能走。” 南端月再忍不住,泪水如珠玉啪啪地往下掉:“教主如此待你,你为何不恨他?” “谁说我不恨他?”叶柒道。 南端月一下愣住了,重太玄手却忍不住发抖。 “可……”叶柒低头,语气颇为无奈,“感情一事,又岂是爱恨两字便能说清的……” 重太玄握紧他手:“你……” 南端月咬了咬唇,突然低头道:“……叶公子,请……请保重。”说完后,也不等叶柒回答,已转身躲入了树丛中,不见了身影。 重太玄忍不住道:“招蜂引蝶!我手底下只四个中用的,现在不是叛了就是被你毁了。” 叶柒看他说话中气足得很,不由稍松了口气。 只是还不等他与重太玄说话,身后又有人声。 “师父……” 叶柒眼睛猛地睁大,回头瞧去,那人竟是李鹤年,只是身边多了个中年男子,气势非凡,不是俗流。 其实他初见对方,便知对方背景绝不简单,只是未料到对方竟然恢复了记忆,甚至找了回来。 李鹤年道:“你答应做我师父,如今莫非要食言不成?” 叶柒看了眼他身边的人:“你若想要个师父,何处寻不到?” 李鹤年手攥紧了一脚,扬声嚷道:“可我就是想要你做我师父!” 叶柒温声道:“下次我必定记得。” 重太玄心中涩然,忍不住在他耳边低声道:“你随他去吧。” 叶柒横了他一眼:“莫要乱说话。” 李鹤年还想纠缠,却被身后之人一掌劈了后颈,扔在肩上扛走了。 重太玄扭头,不愿看他:“我如今这般情形,你跟在我身边,不过是白白受我牵连,方才他们让你走,你为何不走?” 叶柒笑道:“便是你让我走,我也不愿,遑论他们。” 他说这话时,正见远处翟忘机月白色道袍飘逸出尘,只静静瞧他,既不走近,也不言语。 叶柒闭目,睁眼再瞧去时,那里已没了人影,方才所见,倒似是幻梦一场。 重太玄突然大声呵斥道:“你为何不走!我追杀于你,不曾留过情,你为何不肯走!” 叶柒却伸手抱住他,道:“我没做过什么事,纵然落在他们手中,也能保命,你何必为我担心呢。他们虽然也不敢杀你,但你的逍遥自在便没有了。你一身傲骨难折,我怎舍得看你落入泥尘?” 重太玄环住他腰,声音已有些呜咽:“我若是逃了出去,还会对中原武林下手……” 叶柒打断他,道:“有些事,错了一次,便再不会错第二次了……” 重太玄摇头:“我根本逃不出哀麟山,你又何必白白留下陪我?” “谁说的?”叶柒道。 重太玄兀地睁大眼,却觉被人拿住脉门,瘫软在地。 叶柒弯腰解了他衣衫,与自己的互换了,想了想又摘下腰间长剑,放在了重太玄身边。 他身形虽比重太玄瘦削,但稍加改扮,便瞧不太出了,皆之他二人相处已久,彼此习惯了如指掌,这换了衣衫,故意而为之下,竟形神俱似。 他在对方耳边低声道:“等入夜时候,我把易尺风引开,你穴道解了,便往相反方向逃去吧。” 重太玄目眦俱裂,狠狠盯着他瞧,口中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叶柒瞧他身侧手背上青筋毕露,弯腰在他手背上抚了几下,低声道:“我希望你能好好的。朱白石和李鹤年都曾说我优柔寡断,其实挺对的。我没有你那么狠的心肠,即便想做个恶人也不如你。” 他说完这些,俯身狠狠咬了一口重太玄的耳垂:“可我还是恨你。”说罢,再不停留,起身离去。 枝叶交错横生,人在其中穿行而过,不过几息功夫,便再看不到身影了。 日落月升,重太玄身体终于可以动弹,他爬起身,拭去眼角泪滴,循着叶柒去时的方向,一步步走去,不曾有丝毫犹豫。 那年春时,正是他二人情浓时候。蓝花楹开满枝头,其大如华盖,风过时,便如落雨飘飘然而下。 草如茵松软,叶柒半躺在上面,一身惬意,与身边的重太玄道:“我与你明明是初相识,却觉得心中欢喜无限,似是前世故友重见,你说奇妙不奇妙?” 重太玄手臂搭在他肩上,凑前吹开他发上的蓝紫色花瓣,低声道:“我心亦然。” 叶柒突然叹了一声,重太玄心中奇怪,问他为何,却听对方道:“这情谊深了,便容不得半点瑕疵,情谊愈甚,一旦横生波澜,隔阂也愈大。” 重太玄笑着倒了一杯酒,道:“可即便有了隔阂,那些情谊也做不得假,怨有多深,情便有多烈。” 他说着,突然又笑道:“不知那交杯酒可有别样滋味?” 叶柒同倒了一杯酒,与他勾了勾手指,道:“你若是好奇,一试便知。” “好啊。” 那杯酒是重太玄此生最难忘怀的滋味,梦中也不曾再遇见过。 那时曾有人与他说…… “若是为你,生死不较。” 【终】 续弦【1】 1、 书生有张七弦琴,祖上传下,至他这代已逾千年,精心保养,小心之至。 这日天上惊雷过耳,书生手下一抖,七弦琴坠地二分,弦崩离析。 书生友人黄生家中藏有鸾胶,觍颜求之,归返复琴如初。 千多年的古琴早生琴灵,惜哉书生肉眼凡胎,终不得见。 黄生那鸾胶也非寻常,凤喙麟角煎熬所成,本是仙家所有,机缘巧合被他得了,亦是有灵之物。 不比琴灵离不得原身,见识不足,单纯好欺,鸾胶因着主人家慷慨,□□许多,所见所闻不知广了多少,甚至给自己取了名,唤作栾郊。 这日他懒怏怏地随书生到了他家,甫进门便见桌上坐着个绯衣少年,嘴里咬着根不知哪拣来的狗尾巴草,下头光着雪白脚丫,左右晃荡,没个正形。 栾郊瞧出这就是那琴灵,不由一怔,想:这琴灵当真与众不同。 此念方息,转眸又见一玄裳男子,正襟危坐在旁,见他看来,微微点头示好,端庄稳重。 ……也是琴灵。 栾郊四下打量,只找着一张断成两截的古琴。 有点意思。他本坐在书生肩上,无骨蛇般缠着对方脖颈,此时起了兴头,自个下了地,抖了抖袖子。 绯衣少年也盘了腿,一双清凌凌眸子直勾勾盯着他,神色却不善,“呸”地吐了那草,道:“你是谁?” 栾郊自恃见多识广,不与这小琴灵计较,颇为自矜地抿唇一笑:“待会你便知道了。” 又舔了舔唇。 少年怒目,烧红了白玉似的脸:“淫贼!” 栾郊诧异:“倒有点见识” 少年扬了扬下巴,十分得意,不想被身畔玄裳男子扯了衣角。 他一把拉回了自己衣衫,往另一边去了些,脸上不耐:“哑巴你又做什么?” 男子极是无奈,却只看着他不说话。 还真是个哑巴。 栾郊瞧出了兴味。 书生不知他屋里有多热闹,只将那断琴整理罢,取出鸾胶来。 琴灵到底受限于原身,不管是少年还是男子,俱感到一股拉扯之力,回神时候已又到了一处。 他二人方吵了嘴,那男子不论,绯衣少年心里大为不快,一时瞧栾郊的目光更是凶狠。 栾郊自不会怵他,打了个哈欠,一步三摇也走了来,撑起身子坐在琴旁,伸手揽了少年在怀。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卧云集录 作者:廑渊 第4节 他人虽惫懒,身量却足,恰可将少年整个拥在怀里。 绯衣少年挣扎无果,反被对方将脑袋搁在他头顶上,低声笑时,连着他身子也打颤。 许已不是上古诸神齐出之时,许多年来,除了这两琴灵,栾郊再未见过其他灵物,脸上虽不显露,心内着实有些找着同类的欣喜。 不多,但足矣, 手底下却不留情,两指捏了对方下颔,微微抬起,自己凑上去在嘴角印了一吻。 少年头皮炸开,在他怀里动个不停,无奈栾郊手稳得八风不动,没给他一点机会。 他急出一身汗,方想起身边还有人在,忙叫道:“哑巴!哑巴!救我!” 玄裳男子愣了片刻,才与栾郊道:“……阁……下……” 栾郊挑眉,细看那断成两截的古琴。原来虽两分,但其一长,其一短,弦大多断在了那短的上。 男子说话虽艰难,到底不是个哑巴。 栾郊觉得有趣,伸手一揽,将他也勾进了怀里,正是左拥右抱的架势。 少年眼里冒火,张嘴欲骂些难听的,不想一字未出口,就被对方堵住了唇。 栾郊看着引人发怒,唇却绵软甜蜜,一吻之下,少年火气散去七八,直待对方松手,拇指抹过他唇瓣,才回了点神。 他们这头闹得纷纷,书生蘸了鸾胶往琴上点。 少年一见,使劲推栾郊,尖叫道:“拿开!才不要你碰我!” 栾郊极镇定:“找我又没用,与你主人家说去。” 玄裳男子不说话,愣愣看着断琴,面上一片空白,不知在想些什么。 栾郊心下一动,扭头在他唇上留了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男子极缓地回头看他,脸不白不红,真像棵老松。 眼里也没恼怒情绪,只瞧着栾郊。 栾郊不作声地又去捉弄绯衣少年。 任少年叫得再响,也无法显身书生跟前,只得眼瞧着鸾胶一点点布满了断面。 栾郊耳朵快被他震聋了,低声与他道:“再喊一句,看我怎么收拾你。” 少年一下收了声,眼乌溜溜看着他。 栾郊满意地舒了口长气。 鸾胶的确不凡,书生将两截断琴往中间一推,贴合无隙,那断弦也根根续了回去,看来已回复原样。 少年却不高兴:“难受!好难受!” 毕竟看着虽无异样,到底多了一物。 栾郊见他喊将起来,正要履行先前威胁,不想手底下一空,不止少年,连玄裳男子也没了影。 他仍坐在原处,怔然想:莫非是回了原身? 也对,先前琴身损毁回不得,此时已无碍。 结论方下,眼前忽多了片藕色衣袂,抬头一看,竟是个眉目如画的长衫青年,温温柔柔地一笑:“在下天心无曲,先前承蒙照顾。” 2、 书生正将古琴摆回架上。 琴背龙池上方篆书“天心无曲”,两侧又有隶书铭文“有是有非有虑,无心无迹无猜”。 天心无曲正是琴名。 对着这么个端庄人物,栾郊难得颊上发烫,明白自己见着了正主,而且听他话里意思,怕是知道先前事的。 幸而他脸皮厚,不消多时已是一派自若,浑如什么都没发生过,起身整罢衣衫,躬身与他见礼,道:“栾郊见过先生。” 天心无曲托了他肘一扶:“无需多礼,此次有幸得你相帮,才让我脱了此劫。” 原来他生灵智虽早,却一直没能化形,那日惊雷正是他的雷劫。 霹雳降下,他也终于有了形,不意书生将他摔了,方化出的形体也一分为二,若非求来鸾胶,还不知会陷入何种境地。 栾郊无赖时候是真无赖,正经时候也是真正经,风仪疏旷,只一身碧盈盈袍子让他看来多了点邪气。 虽知晓天心无曲早见过他的轻佻,但他不说,栾郊也不提,甚好甚好。 天心无曲当真是个端方君子,言辞温和,气度闲雅,比那少年沉静,又不似玄裳男子憋闷无话。 栾郊也善谈,二人你来我往,并不冷场,没多少时候,已言笑落落,无一丝芥蒂。 ——表面上。 越是说得多,栾郊心里越是没底。 身为鸾胶,他漫长的一生中黏过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古琴就有三张。见过的人也不少,贫富贵贱都有,自认看人很有几分眼光。 这天心无曲原身是七弦琴,按说也该是个温润性子,可他瞧在眼中,总觉得心肝都在颤,喉口不住冒烟。 总之,他一点都不想承认自己在害怕。 外头春光明媚,日光穿过花窗,又透过窗棂,打在天心无曲面上,不带阴霾。 栾郊愈发坐不住。 但这一坐便坐到了日暮,屋内渐渐没了光亮。 天心无曲也发觉了他的不自在,垂首一笑,倾身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你怕什么?” 栾郊心里虚,面上还得端着,正色反道:“怕什么?” 屋里漆黑,恰逢书生推门而入,点了灯烛,吹了口气,却连着天心无曲也似烟似霭,飘散不见。 栾郊愣住了,回忆过后也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惹着对方的话。 身后有人嚷嚷:“栾郊!原来你叫栾郊!” 听声音就知道是那绯衣少年。 许是天心无曲性子温和,他与对方说了太多话,此时乍闻得少年声,不自觉捏了捏自己眉心。 烦。真的烦。 少年抱膝坐在桌上,旁边还是那玄裳男子。 他趾高气昂,犹自在说话:“栾郊这名真难听!” “呵呵。”栾郊不怕他。 玄裳男子带点歉意地看了他一眼。 栾郊眼一转,问那少年:“你说我名字难听,你名字又好听?” 少年扬起下巴:“天心无曲难道不好听?” 栾郊摆手:“不算,你若是天心无曲,旁边那哑巴又是哪个?” 这下把少年问住了,神色恍惚,直似魂灵也出窍,险些魔怔了。 可惜他本身就是灵物,再心思混沌也无碍。 栾郊虽是故意闹他,但看他这可怜样也心软,“啪”地拍了下手掌,吓醒了他。 少年眼通红,带了泣音:“我没有名字……” 栾郊暗暗叹气,走到他跟前,屈指弹了他脑门一下:“不如叫阿绯。” 少年哭得快,笑得也快,猛地跳下了地,撞上旁边的玄裳男子。 栾郊问:“你也要个名?” 少年抢着道:“不要不要,他就叫哑巴!” 玄裳男子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栾郊,脸上看似没变化,栾郊却从中看出了点伤心失落来。 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想着定要给他取个好名。 不想男子伸手攥了他袖,慢腾腾开口:“……哑巴……也好。” 他意思坚决,栾郊只得勉力放柔了声音:“哑巴。” 心更软了。 男子扯了扯嘴角,眼神柔和。 3、 一张琴怎能生出两个性子?算上天心无曲,得是三种。 栾郊一个头两个大,此时才想到一个问题——天心无曲哪去了? 阿绯和哑巴在时,不见天心无曲;天心无曲现了身,阿绯和哑巴没影,仔细一想,天心无曲二分才成了阿绯和哑巴,也难怪不能同时出现。 他觑了眼粘合好的琴,有些心虚。虽说身为鸾胶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可他经手许多物事,还没粘不好的。 再一想,从前那些东西也没化形,鬼知道粘好没。 于是栾郊更忧伤了。 阿绯生了张唇红齿白的小脸,却聒噪烦人,自有了名字,不知在哑巴面前炫耀了几回。 许是并不在意阿绯的话,又或许来不及开口,哑巴不负他名,一声未吭。可在栾郊看来,实在可怜了些。 他向阿绯招手:“过来。” 阿绯嘴上说着谁要来,脚却自己做主走了过去。 栾郊动作极快,他不及反应,已被一把捞过,再回神已经头朝下趴在对方膝盖上。 “你做什么!”阿绯两只光溜溜小脚乱蹬。 栾郊啪啪啪打在他屁股上,连着十数下才停,道:“早与你说了,乱喊乱叫就收拾你。” 阿绯捂着后面泪眼迷蒙:“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栾郊掐指一算:“才昨天而已。” 若非临时换了天心无曲上来,说不定他早动了手。 此念一起,他暗道要糟,这几人记忆是相通的,天心无曲岂非也能知道他做了什么? 走神间,阿绯钻了空子偷跑,临去还不忘狠狠咬了栾郊手一口。 “呲。”栾郊吃痛,可惜反应到底慢了一点,被他走了去。 他揉了揉留了牙印的手,一时不知该不该怒。 此番冲突与哑巴关系不大,变故虽生,他却看了眼阿绯,自走到栾郊跟前。 栾郊本想问他想做什么,不料对方执起他手,略低下头,舌尖自他齿痕上仔细舔舐。 他先前也做过轻薄之举,但主动与被动间差别太大,一时之间连伶俐的口齿也不好用了。 只好假作无事,小声骂着阿绯:“没良心的小鬼头,竟然还咬我!” 哑巴贴心至极,一言不发地环了他肩,又在他背上拍了拍,聊表安慰。 栾郊眨了眨眼,忍不住有些脸红,大概介于松了口气与不好意思之间。 反倒是阿绯怒视哑巴,暗道:阴险!太阴险了! 栾郊见的人多,却没人能与他说话,这回遇上个哑巴,说话虽少,但至少能听,又不似天心无曲般心思重。 他经历颇多,远至西域海外,上达皇宫内院,都有他□□,真要说故事怕十年也说不完。 哑巴虽不开口,但表情专注,显然听得认真,阿绯闷闷不乐,只因刚做了坏事,不敢近前。 转眼晨鸡唱晓,天光洞开,阿绯一声惊呼,在原处散了身形。 栾郊心中一动,正见哑巴也向他看来,二人对视只刹那,对方也不见了。 一息之后,藕色长衫的天心无曲现身屋内。 他虽有阿绯与哑巴记忆,但也需些功夫消化,不想等他心思清明,周身竟无一人,栾郊也不在。 转念一想,已明白栾郊必定是怕他算账,避祸去了。 他也不急,无声笑了一笑,坐在琴前独自抚着,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古琴本是娱己之物,如此也好。 夜间阿绯方出,四下仍找不见栾郊,顿时无措,扯着哑巴袖子,哭诉道:“是不是我惹他生气了?” 哑巴垂下眸子,咬了咬下唇,什么也没说。 续弦【2】 4、 栾郊这一不见,就是整十天。 阿绯骂了又哭,哭了又骂,他本就是个多话的人,面上虽放不下,心里却希望能有人与他说说话的。况且相处下来,栾郊也不是那么差。 可惜他心有懊恼,人却找不回。 等换了天心无曲上来,却是老神在在,照常谈琴自娱,似是胸中早有成算。 栾郊倒也没一去不回,这日他甫一冒头,就瞧见红眼的阿绯,与落寞坐着的哑巴,一时讪讪,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鼻子。 很有些欺负小孩的感觉。 阿绯原是个咋咋呼呼的,这回却慢声细气,道:“你回来啦。” 栾郊好险没去摸臂膀起的鸡皮疙瘩。 阿绯学着哑巴端坐,两手置于膝上,唯独下摆处露出双光脚丫,更像个做错事待罚的小儿。 栾郊故意不看他,没骨头似地扒着哑巴。 许是因为他原身乃是膏体,即便有了人形,也不大爱正经坐卧,如是这般有人倚靠,才是最好。他自觉躺得舒服,面上更显出十分惬意,冷不丁听见阿绯又问:“你先前去哪儿了?” 栾郊望去,见他分明难耐,偏箍着手脚般坐在原处不动,不觉好笑,道:“我去的地方多了,你问哪一个?” 阿绯身为琴灵,此生履足之地有限,不由问道:“你怎能去那么多地方?” 栾郊道:“为何不能?你莫非以为琴上那点便是我原身?” 阿绯一窒,恍然想到他原先说过的话,是啦,若这真是他原身,他如何能知道那么多人事? 许是看出他所思,栾郊干脆与他道明:“我与寻常物事不同,原身不知分出多少,凡有一点我原身在处,我都显出形来。至于此处……”顿了顿,又道,“不过是我瞧着好玩,故而多留了几日。” 这话不真。实则他□□虽众,却没遇见过能说话的,好不容易遇见了有意思的琴灵,才会驻足。前几日离去,不过是不想那么快与天心无曲相见。他为自己足足打了十天气,深觉底气回来,才现的身。 至于阿绯,只能算意外收获。 阿绯闻言,不知自己低低念叨着什么,瞧着竟有几分哑巴的神韵。 天心无曲现身前,栾郊还扒在哑巴身上,不料身下乍空,不防之下磕到了脑袋。 他也摸着了点头绪,知晓夜里是阿绯与哑巴,天心无曲白日才会出现。 看了看天色,总觉得这日对方来得有些早了。 天心无曲仍是那副温温柔柔,让人起不来气的模样,端宁至极地笑着看栾郊手慌脚乱爬起来整理衣裳。 栾郊掩唇咳了两声,感觉自己镇定下来,才去看对方。 天心无曲表情根本未变过,仍是笑着问道:“你这些天过得好吗?” 话里有些亲密味,但究其实质,与阿绯是同一个意思,不同人问来,栾郊感觉全然不同。 他只得道:“……好。” 天心无曲略垂了头,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脖颈,柔声道:“那便好。” 栾郊快要发抖了。天心无曲未说其他,可不知怎地,他就能听出些其他意思,似乎吃定了他早晚得回来,故而不急不缓。 莫非这天心无曲当真能摸着他心思?栾郊忙否决,不可能!绝不可能! 天心无曲忽敛了笑,道:“你身上什么味?” 栾郊抬肘四下闻了闻:“哪有味?” 天心无曲拉了他手轻嗅,微微蹙眉,又近前相闻。 他表情凝重,栾郊也被他搅得有些紧张。 相距近了,对方如画容颜俱在眼前,眸深若海,气质清逸,栾郊虽见过许多美人,却没有一个能如此挑拨他心弦的,似是五官长得无不合他心意。 天心无曲自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唇几乎是贴在他颈上嫩肉,呼吸可闻。 他甚至还握着栾郊的手,栾郊心烦意乱下,不自觉反抓住他手,全身僵硬。 天心无曲终于笑道:“原来是你体香。” ……栾郊一愣。他倒的确有体香,毕竟来源于龙凤,非凡俗之物可比拟,只是这味道自他有灵之日便一直伴随他,若没人提起,他自己也难想到。 天心无曲闲着的那手顺势搂上他腰,二人瞬时胸膛相贴,亲近异常。 栾郊这才回神,却为时已晚。 天心无曲咬住他喉结,细细以唇齿磨搓过一遍,才道:“很好闻。” 栾郊心内惊道:到底是谁告诉他古琴都是君子的! 天心无曲倒没再做什么,只弹琴与他听。 好听是好听,可惜栾郊心神不在上头。 晚上换了阿绯与哑巴,阿绯话少了许多,看他的目光总躲躲闪闪,倒是哑巴一如既往。 栾郊却看着哑巴陷入沉思。 阿绯与哑巴的性子自不是凭空得来的,他二者相合才成就了天心无曲,换言之,若阿绯是话多的天心无曲,那不能说话的哑巴,又得了天心无曲什么? 阿绯少心机,天心无曲的那些深沉心思怕全在哑巴身上。 想明白后,栾郊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直视哑巴了。 5、 虽然栾郊看哑巴的眼光都不一样了,日子还是照常过。他说自己去处许多,可大多时候还是待在这不走。怎么说,他也是有名有份被书生捧进来的,此地也算作他地盘。 说起书生,倒算个好主人,虽然此前也是他摔的琴,但看在求来鸾胶的份上,阿绯与哑巴没说过什么。 至于天心无曲如何想,栾郊没好意思问。而他自己,就更无所谓了。 凡人虽自由,到底寿短,栾郊初来时候,书生不过弱冠,家里不富贵,但也是书香门第。十四开始考童试,直考到六十,娃都生了四五个,又当了祖父,成了老书生,却仍是秀才功名,转眼染了病,缠绵榻上,眼看只剩最后一口气。 临终前遗愿,还是要回老宅,落叶归根。 天心无曲这些年一直在老宅中,栾郊与他们多年相处,也可说融洽。哑巴仍旧话少,即便有什么心思,也没表露出来。阿绯过了段时间,到底耐不住性子又多话起来,但比起初时,好了不知多少。 栾郊仔细回忆过去几十年,觉得唯一一桩不好的事,便是天心无曲现身的时间越来越奇怪,越来越不可捉摸,有时深更半夜也能冒出来,吓他一跳。 被吓了几次后,他反倒没那么怵对方了,当真可喜可贺。 他们虽离不得原身,在宅子里走走也可以,故而一窝蜂挤到老书生榻前,要见最后一面。 此时显身的是阿绯与哑巴,栾郊由着自己脾性,坐在哑巴肩上,软塌塌地环着他脖颈,徒留阿绯光着脚,不情不愿地独自走。 走路姿势许是从栾郊这儿学来了点不好习惯,身子左右摆动,走出三分流氓气来。 幸而老书生看不见他们,否则怕要将他们当做讨债人。 榻前跪着他许多子孙辈,老书生吊着口气,伸指一一点过这些人,断断续续地吩咐后事。 待所有人都提过了,意料中的没栾郊他们的份。 栾郊虽知对方见不着他们,还是咂了咂嘴,感觉颇不是味儿。 阿绯坐在榻边,手撑着脸,道:“无聊。” 他从前还是琴的时候,早不知经历了几个主人,不差这一个。 老书生还是断了气,魂魄飘飘渺渺地离了肉身,竟还是年轻时候模样。 人死灯灭,没别的好说,自是要散了魂魄,被拉入地府,重又拆了合了,成个新魂,再入轮回。 但栾郊等人一齐睁大了眼,才想起对方此时是能与他们相见的。 书生许是还未明白事,在自己尸身上头晃了会功夫,眼睛才有了神采,头一抬,就见到了栾郊三人。 栾郊想着原来还能说几句话,哑巴偷偷捏紧了手,最跳脱的阿绯直接冲上前,喊道:“书生!” 书生回头瞧了瞧那些仍在哭的子孙,又看他们,终于睁大了眼,惊叫道:“鬼啊!” 声音比阿绯还大,魂魄“砰”地一声散了,原本需要七七四十九天的事,竟在瞬息间完成。 阿绯脸僵住了,许久才问:“魂魄散得这么急,会不会有事?” 虽然结果有些意外,栾郊仍是最快回神的一个:“不会……” 他暗自叹了声,本以为能在对方临死前打个招呼,感谢一下这些年的照顾,没想到却是一场空。 不过本是殊途,不好指望太多。 栾郊还在忧伤之中,不料环着的哑巴忽然也散了形,他张嘴欲呼,腰下又多了手稳稳抱住他。 天心无曲仍是那张温柔脸,但不知是否受了感染,多了点异色,道:“似我等灵物,不得自由倒是小事,最怕生死不由自己。” 6、 所谓生死不由自己,指的是灵物依托原身,若有损毁,其本身也不得好。若有主人在,更是不堪,一日主人不放,今生不得稍动。 如此说来,栾郊倒是幸运,□□无数,总有留存的,并不容易消亡。 因而他半阖眼,伸了个懒腰:“反正不关我事。” 天心无曲低着头,神容萧瑟,有些凄然。 恰与栾郊对上。 他惯来面上豁达,其实还是个心软的,琢磨了一下用词,道:“何必想那么远的事。” 天心无曲唇角微牵,眼却仍有哀意,使得这笑看着入不了心,像枝雪欺霜冷后的恹恹玫瑰,艳蘼有余,神气不足。 栾郊当即昏头昏脑地抱上去,给了一个甜蜜的吻。 ……后来有点小悔。 书生不在后,他们的日子没那么好过了,阿绯总抱怨身上不干净,整日皱着张脸。 哑巴脸色也不好看,天心无曲并无异样,只时不时露出点忧色。 似乎唯独栾郊不为所动。 过了两三年,家里又多了个娃,栾郊特地去看了一眼,总觉得哪里不对。 又过了段时日,小娃能走了,不知怎地独自一人来了摆琴的屋,一见架上的七弦琴就哭。哭声太大总算引来了大人,却没人能止住。 后来被人抱离才算了事。 栾郊掏了掏耳朵,道:“闹得我头都疼了,”看了眼阿绯,“比你还吵。” 阿绯难得没反驳,煞白了小脸,心有余悸:“……我竟有这么吵吗。” 哑巴亲了亲栾郊耳垂。 栾郊一惊,扭头看去发现竟已是微笑着的天心无曲,一时更是被吓得无话。 近来天心无曲出现得愈发无迹可寻了。 他道:“那小娃娃身上似乎有点熟悉的味道。” 栾郊问:“你的熟人?” 天心无曲莞尔一笑:“我们的。” 栾郊眨了眨眼:“你和阿绯他们的?” 天心无曲笑得更欢:“是我和你的。” 栾郊嘟囔道:“听着像我们俩生了个娃。” 天心无曲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栾郊错开他炙热目光,道:“那怎么也得算上阿绯他们。” 天心无曲道:“本就没什么阿绯和哑巴,我只有一个名字。” 栾郊忙道:“打住打住!我们先前说的是那小娃娃!” 天心无曲眉头微蹙,道:“有点像那书生。” 栾郊一回忆:“是有些像,没想到他竟又投胎投回来了。” 天心无曲道:“回来又如何,早不是一个人了。况且人死时候魂魄四散,这小娃至多只一半魂魄是那书生的。” 栾郊叹气:“没想到他如今竟不喜欢你了。” 天心无曲好笑道:“他这么小年纪懂什么。” 栾郊仍忧心忡忡:“一定是因为我们在他魂散前把他吓着了,才使他记挂到这辈子,特地来报仇。” “报应。”他长叹。 “都怪我不好。”回来的阿绯哭着道。 续弦【终】 7、 天心无曲也开始觉得是报应了。 小娃稍长大些,成了个小书生,一考十年仍旧是秀才,果然家学渊源。后又被人骗去赌场,输了个底掉,不甘心下愈挫愈勇,终被人算计败光了家业,无法下开始卖些收藏,天心无曲首当其冲。 书生旧友黄生,算得栾郊主人之一,也已是耄耋老人,顾念旧情,高价收了天心无曲。 可惜虽得了琴,却又无甚兴趣,随意拣了个地方摆。 如此日子竟比原先还不如,琴上积灰厉害,阿绯已经不太敢见人了,总说自己脸是黑的。连着天心无曲出来得也少了,偶尔见着时,神容黯淡无光,减了风采。 某日他难得露脸,忽低声道:“要糟!” 栾郊本在懒洋洋打盹,闻言惊醒,也发觉不对。 外头火光冲天,竟起了大火,众人扑救不及,更无人照料这偏僻一隅,不消多时火势蔓延,天心无曲怕难逃厄难。 栾郊难得神情凝重,看着外头,心中不知想些什么。 天心无曲站在他身边,瞧着瞧着竟笑了出来。 栾郊没好气道:“如此时候,你竟还要笑!” 天心无曲衣衫本是藕色的,映着火光更是红得艳丽,白玉般的脸也多了点暖意,如画眉目温柔得叫人叹息。 他道:“也好。你也明白,天心无曲如何都碍不到你,你总能活得好好的。” 栾郊恨不得打他:“怎说也认识那么久,你以为我会看你去死?” 天心无曲怅然道:“那又如何,谁也救不得我了。” 他虽化形,但依托原身存在,可惜他是有主的,如今的主人正是黄生。除非黄生将他带走,他根本离不得此地。 人有人的活法,似他这般的灵物也有自己的活法,寿数虽长,到底生死不由己。 “也是一语成谶了,”天心无曲道,“既然总有消亡时候,这结局不差。” 栾郊蓦然冷下脸,与他道:“你还要装腔作势,以为我不清楚你打算?你分明早存心利用我,才分出阿绯与哑巴来试探我性情,与我亲近,意图让我在这种时候救你。” 他一字一顿:“我早知道了。” 天心无曲脸上眼中俱失了笑,一眼不放地看着他,神情冰冷。 栾郊道:“救不救是我的事,不关你事,”又补了句,“看我心情。” 火舌钻了进来,燎过琴身,天心无曲衣上便多了片焦黑,栾郊在他面前冷眼瞧着,似无动于衷。 木质易燃,再熬不了多久,怕就要成灰烬。 天心无曲道:“其实我……” 栾郊整了整衣衫,挺直了背,道:“其实救你也无妨,反正我没那么容易死。” 天心无曲这才真惊了,忙伸手拉他,不想对方将手一抽,只摸到片衣角。 栾郊微微使力,“刺啦”一声,连衣角也没了。 他碧盈盈的衣袍本有些邪气,此时却从内而外透出金芒,煌煌光明。 那光耀目,天心无曲不由微微闭了眼,片刻后睁眼欲阻,到底为时已晚,被栾郊一袖推了琴身送出了火场。 他急道:“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灵物不得自主,其中更有大因果,今日栾郊若乱了其中秩序,无异逆天而为。 栾郊不以为意:“不过是弃了别处的原身,自毁元神罢了。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 天心无曲心知他说的不欠明明是反话,怒极反笑,道:“谁要你救!” 栾郊竟一扫惯来的漫不经心,意气飞扬:“我乐意!你管不着!” 8、 尘埃终落定。 栾郊情形却不好,昏沉中听得耳边嘈杂喧闹,好不容易消停会儿,又有人絮絮叨叨不停,神似阿绯,只因声音不同,不致错认。 那人道:“……初见时候我并未唬你,分出阿绯两个非我本意……” 栾郊不甚诚心地在心里回他:是是是,你做什么都有理。 那人听不见他心声,又道:“后头琴虽修复,一段时间里我也的确只能在白日出现……” 栾郊只注意到“一段时间”四字。 那人继续说:“等我全好时候,我见你挺喜欢阿绯他们,又与我不是很亲近,也就放任着了……” 简直一派胡言!栾郊愤然。 那人柔声道:“即便我真有过利用你的心思,也是许久前的事了。我本只是张琴而已,能生出灵智来已是侥天之幸,如何能奢望更多?当然……”他停了片刻,才说,“你嘴上骂我,但我知道你心里是为我好的,我还是有些欢喜的。其实我早与你说过,本就没什么阿绯和哑巴,我只有一个名字……” 醒不过来的栾郊只能在心里又多骂了两句。 总之那人将这些话翻来覆去不知讲了多少遍,听得栾郊耳朵生茧,恨不得立时跃起封了对方嘴。 待他当真悠悠醒转时,果然见着天心无曲那张如画面容,不提看来多憔悴,衣衫都成了焦黄色,只一截袖子维持原色,愈发显出可怜。 栾郊本想爽快地骂上一通,可见了他这模样到底什么也说不出。 天心无曲嘴唇动了动,看他的目光既怨且哀,似有千言万语。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卧云集录 作者:廑渊 第5节 事实上他之前也的确说了“千言万语”。栾郊忆起这些,有些心软,不想这人忽神色坚决起来,不等栾郊反应,就将阿绯和哑巴扔了出来,自己却溜了。 哑巴看着并无两样,阿绯却成了齐肩短发,眼圈都是红的,一头扎进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栾郊好不容易在他混乱的叙述中理清了头绪。 却说当日他自毁原身,拚死赢得片刻自由,却也给自己留了条活路,没把用来粘天心无曲的那丁点也用了,否则不等火烧来,就没了天心无曲。 毕竟阿绯与哑巴准确说来都不算是他。 天心无曲被送出后不久,大火也熄了,黄生家清点损失,又见着了这琴,想起小书生那败家子,无端将这二者联系起来,觉得天心无曲克人,因而忙不迭地把琴卖了。 琴身虽没在火中损毁,到底被燎到,焦了个角,品相不好,即便是千多年的古琴,也卖不出好价钱,最后被琴斋低价收了。 现在天心无曲正摆在琴斋之中,静候买主。 阿绯道:“那日来了个肥头大耳的胖子,一根指头有我两根粗,手上又油腻,摸过来时……”打了个哆嗦,脸色惨白。 栾郊不以为意:“这算什么?粘东西时候,有些人还是拿涎水濡湿的,我可说过话?” 阿绯与他顶嘴:“你又没人好说!” 栾郊怒弹他脑门。 哑巴难得开口:“……的确……可怜……” 栾郊想了许久,也没判断出讲的是谁。 琴斋不大,天心无曲没能占得好地方,随意搁在架上,生意却不差,进门的十人里有九人要来摸摸碰碰。 店主是个奸的,也有眼光,还能言善道,专拣些个不识货的人,骗他们说这是传说中的焦尾,价格自然也不菲。 栾郊之前话说得铁齿,事到临头才有些受不住。他怎么也没料到,自他弃了其余的原身,竟与天心无曲浑融一体,那些人碰触古琴时候,他亦有感觉。 ……真不好受。 这会又有人来,还是个武夫,五大三粗不提,手指粗粝,摸在琴身上时,活似磨人的砂纸。 栾郊头皮发麻,一面拿手使劲挠,一面在屋内兜圈子。 他自顾不暇,也没工夫去注意阿绯如何,直至忽被人捉住了手腕。 天心无曲小心抱住他,动作轻柔地抚他后脑勺,道:“好些没?” 仇恨转移这法子着实好用,栾郊一时没去注意身上感受,全副心神都在对方上,当即横眉竖目,道:“你可算出来了!” 天心无曲假作没听见他说话,近前啄吻他脸,问:“这样呢?” 栾郊一愣,没绷住脸,好一会才道:“哄小孩呢!” 9、 天心无曲指了指自己喉咙,又点在胸口上:“你已在我身体中,即使再恶我,也离不得了。” 栾郊知晓他大概并没别的意思,但不可免地想得有些多。 近来天心无曲除了偶尔拿阿绯两个顶缸外,并不躲他,常与栾郊一道坐在梁上,评点来往购琴人。 说是评点,也不过说说那人是否习过琴,又有否琴心。 这日来了个书生,独独挑中了天心无曲,虽被提了价,也没放弃。 栾郊道:“怎又是个书生?算啦,还算不错。” 天心无曲将此人细细看过,道:“勉强。” 栾郊推了他一把:“世上哪能真正找着称心如意的。” 天心无曲握他手,道:“若你是个凡人,那做我主人我必定是满意的。” 栾郊不吃他这套:“我可不会弹琴。” 天心无曲想了下,道:“不会弹也没什么,我能自己弹给自己听。” 许是老天听见这番话,书生还未接过古琴,外头又来个公子哥,“独具慧眼”挑中了天心无曲。 他有权有钱,不容书生说什么,便将他赶了出去,问起古琴价来。 老板心黑,又看出这是个肚里没货的,唬他说这是焦尾琴。 公子哥还不算傻,见着琴后篆书,心中生疑。 老板一张妙口,道天心无曲乃是别称,顺当诳了过去。 栾郊难得气炸,道:“一派胡言!” 平白顶了焦尾名的天心无曲也不怎么高兴。 他们如何想也无用,琴终究落入那公子哥手,被抱去了秦楼楚馆。 天心无曲这辈子还没来过这种地方,一时羞怒,道:“此人竟敢如此辱我!” 古琴娱己之说并非虚言,他愤恨之下,换了阿绯与哑巴上来。 阿绯没他这般清傲,兴致勃勃地瞧热闹,栾郊抬手遮他眼睛:“小孩子家不要乱看。” 幸好哑巴只看他。 阿绯欲掰下他手,到底气力不够。 公子哥带着琴,径自上了二楼,也不进去,只在门外软语温存,说了好些甜言蜜语,话末说知对方爱琴,特带了焦尾来。 焦尾这名太唬人,门内有个女声娇娇俏俏地让他拿进去。 公子哥乐颠颠送了琴进去,过不多时便听得娇笑,道这也是焦尾?可笑可笑。 栾郊如今与天心无曲荣辱与共,闻言大是不快。 那女子却不依不饶,拿话嘲弄他。 公子哥□□蒙心,便要问那女子讨回琴,亲手砸了博美人一笑。 栾郊呼吸骤停。 所谓天灾人祸,今天终是全了。 如此时刻,天心无曲自不会回避,早现了身,见他失神,却只淡色道:“原来还有此一劫。” 这回与上次大火不同,那时栾郊还能找着生路,这次却是绝境。 栾郊直觉不好,忙一把抱住他,道:“不许做傻事!” 天心无曲将头搭在他颈侧,道:“上回你救我,这回也该还你了。” 栾郊更慌:“你我又不相欠,哪有什么还不还的。” 天心无曲低声道:“我一生历许多波折,叫我怎甘心折在这等人手里?与其你我俱亡,不若我自毁原身,留你一条生路。” 栾郊笑道:“傻子,你我早是一体,你若当真自毁,恐怕我还死得快些。” “是啊,我们早就是一条命了,”天心无曲叹道,“这辈子我怕是还不清了。” 那公子哥痴痴瞧着门内女子,却不知有两人紧紧相拥,说最后的情话。 栾郊闭着眼,抱着怀中之人,性命将结倒也不惧。 忽听那女子叹了一声,道:“好端端的琴何必毁了呢。” 栾郊与天心无曲四目相对,百感交集,竟不知说什么好。 公子哥浑浑噩噩抱琴走了出去,低着头走路又急,不察下撞上了个道士。 道士问他要琴,公子哥正在气恼中,没怎想就将琴赠与。 栾郊未想到会有如此变故,一时想法颇多。 道士带琴到了城外,竟直直望向他们,道:“既生灵智便是天赐,今日便放尔等自由。” 这一句话并不寻常,既得此言,便是脱去枷锁,天下尽可去得,再无拘束。 道士道有一地有许多妖物,算得乐土。 那山上果然许多草木精怪,也有似他们这般器物化形的,只是并非每个都和善,偶有遇见凶恶的。 栾郊便将阿绯护在身后,不想天心无曲从后头抱上来,环了他腰,温声道:“我们总是在一道的。” 于是他什么也不怕了。 【终】 江湖中出名的最快方式【1】 1、 江雪舟是个二十出头、爱笑的年轻人,笑时尤为好看,出师半载,尚未在江湖扬名,暂居广鸣城。 城内春升客栈檐低客少,排不上名号,他图个清净,才挑了此处。 这日清早他欲外出,下楼方过拐角,便见堂中稀稀落落几张桌上都坐着人,僧俗男女尽有,却静谧异常,俱望向他,若非江雪舟心思沉静,险些以为自己一脚入了鬼域。 离他最近的是个数着念珠的闭目和尚,也是唯一没有看他的,江雪舟本想与他探听一下,不料对方忽然睁开眼。 这和尚闭眼时候瞧着亲善,此刻却双目如电,看得人心里哆嗦,挂着念珠的一手拦在江雪舟身前:“施主可是江雪舟?” 江雪舟笑道:“除了江雪舟,我还有别的名?” 他唇红牙白,露齿微微一笑,当真叫人如沐春风。 和尚竖掌胸前,道:“阿弥陀佛。” 江雪舟看出他没有与自己继续交谈的意图,有些糊涂地晃了晃脑袋,便往前走。 这次拦他的是个俊书生,用一支状元笔,上半身坐在椅上不动,手里铁笔刺他胸前要穴。 江雪舟微怔,斜着踏出一步,不知怎地到了书生近前,伸手捉住笔杆,脸上笑意未褪,半向前倾,在他耳边低声道:“斯斯文文的人,动了手就不好看了。” 书生神色一冷,正要起身,江雪舟却已在几步开外。 状元笔重重拍在桌上,他僵着脸道:“好身法。” 江雪舟侧身,笑着与他拱手,腰上一条白练已缠了上来。 心中有了预料,他不慌不忙看去,原是座中仅有的一个女子,容姿如冰,白衣胜雪,双袖奇长。 便是动起手来,也美得像舞蹈。 他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手下扣上柄短剑,白练在一拂之下瞬时崩裂。 女子道:“……兵刃不错。” 她一振长袖,却被忽来的竹筷钉在桌上,面上终于有了惊色。 江雪舟道:“承让。” 又有一身披甲胄的英武男子朗声道:“你瞧我这枪如何?” 丈二□□黑沉似铁,枪尖一点雪色锃亮,运使之时,如腾翔云雾中的蛟龙。 江雪舟收了笑,手腕翻转,抓着那柄短剑,不闪不避迎了上去。 短剑剑柄金黄,有种玉质温润感,剑身寒光凛凛,刺肤入骨,与□□撞在一处,迸出火花来,几乎是瞬息后,英武男子已收了枪,赞道:“好深厚的内力!”自坐了回去。 江雪舟其实从初时起便不太明白现下状况,但也道:“枪好、人更好。” 英武男子旁边坐着个年轻道士,慢悠悠抽出搁在桌上的长剑,起身道:“贫道也来领教一二。” 他身上并无战意,神情更是漫不经心,甚至站姿也不甚考究,长剑斜指,目光只在剑上。 片刻后剑尖上挑,才送出一剑,剑气细若微风,潜至江雪舟身周。 江雪舟一笑,似是没想什么,便出了剑。 道士剑出随心,他也不遑多让,与其说斗剑,不如说是惊鸿一瞥,根本未起真火。 不等短兵相接,道士已率先回身,送剑归鞘,道:“不差。” 江雪舟一式剑招停在半当中,被这不按常理出牌的道士放了鸽子,只得道:“道长才是好风采。” 如此便只剩最后一人,坐在靠近门边的位置,正抿了口手中清茶。与前边几人相较,也是江湖味最浓的一个,看年纪与他相仿,腰佩长剑,英姿勃发。 江雪舟直觉几人之中以他为尊,便问:“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长身立起,反问堂中其他人:“几成可能?” 江雪舟一头雾水,和尚已道:“两成。” 书生斜睨江雪舟,似笑非笑:“三成。” 女子冷若冰霜:“七成。” 英武男子看了几人一眼,道:“一成。” 道士神色淡然:“五成。” 即使江雪舟不知他们说的到底是何事,也能看出答案大相径庭。 那人道:“……这倒难办。” 江雪舟又问了一遍:“你们是谁?” 那人仍不正面作答,只道:“三月前金刀宋应天被杀,又两月投鞭断流马南山遭难,五日前连神医万年青也……唉。” 言尽意未尽,足以让江雪舟听明白些事,他道:“这些与我何干?想让我去缉捕凶手?” 他自个儿先笑了:“我最怕死了,做不成的。” 那人自袖中摸出块木牌,上头以血书就“江雪洲”。字说不上好看,框架松散,勾连拖沓,能看出是内力催发下,仅以指力所书,鲜血被生生沁入木质中。 “三位前辈身死时候身边别无他物,仅留这木牌,其中因由令人揣测许多。” 江雪舟目光在其上掠过,并无动容:“莫非你要说这是我的东西?可我是‘放鹤人归雪满舟’的江雪舟,若是因此寻我,怕你要失望了。” “舟”与“洲”实不是一个字,但之前没人注意到。 要知江雪舟初入江湖,名声不显,识得的人一掌可数,这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中,真有深交的一个也无,自然不会想他名字到底是如何写的,由此才有这一个大乌龙。 那人几不可察地微微皱眉,却道:“虽未得见方才剑招全貌,但隐约可窥见剡山、剑堂、青城诸派影子,敢问阁下出身何门何派?” 江雪舟只笑着看他,并不作答。 那人又道:“你招式内力都有些火候,此前却没听过你名,殊不应当。况且你二人名字相像,不定有些关系。” 江雪舟仍笑:“说这许多,也没说你们是谁,只将事往我身上扯。我不过是一江湖散人,无人帮扶,可若以为我好欺便是大错特错。我一身自在,没什么可牵连的……只我一人,什么都不怕。” 他不带恶意时候,笑容温煦怡人,此时眼角微微下压,便气质大改,眼角眉梢十二分的讥诮。 那人年轻气盛,脸上稍现怒容,但随即收住:“是我不对。在下天下止戈沐潮平。” “沐潮平?”江雪舟低头想了许久,才道,“这名听过。” 天下止戈是正道诸多门派联合而成的一个势力,甚至选出了一位盟主,专为仲裁江湖中难理之事。沐潮平乃是天下止戈的副盟主,盟主简钧天少管事,他这副盟主反倒识得的人更多,说是江湖年青一代之首也不为过。 即便江雪舟说听过他名,这想了许久的模样于他而言,也无疑是怠慢了。 沐潮平神色并不好看,道:“你想必还不知那人得了个外号,叫做血手魔屠,江湖悬赏榜收录天下凶徒,血手魔屠三月间登临第一。” 和尚适时又道了声:“阿弥陀佛。” 江雪舟低笑道:“十年之前,纵是做下灭门屠户之事也不定能入悬赏榜前十,今日这血手魔屠倒是好运,果然是现下江湖安稳太久,”话锋一转,“可这与我何干?” 沐潮平道:“广鸣城小地方,消息闭塞,但只要行走江湖与人通了名,有大半人会将你当做血手魔屠,你这名字怕是再用不了。” 江雪舟道:“名字父母给的,你这是怪我名起得不好,还是干脆想让我改名?” 沐潮平少年得志,少有人如此与他说话,偏偏江雪舟几次三番故意曲解他意思,更是大为不耐,当下冷笑道:“烦请随我往天下止戈一趟。” 却见江雪舟抱着剑,道:“我最烦干嘴仗,若动手我倒愿奉陪。” “好!”沐潮平喝道。 正要拔剑,有个声音遥遥传来:“他不是血手魔屠。” 在场没一个是寻常人,却不知来人何时到的。江雪舟循声瞧去,外边走来个白衫男子,人高且瘦,衣带当风。 沐潮平大惊:“简……盟主!” 江湖中出名的最快方式【2】 2、 他心中震惊不比其他人少。简钧天当年之所以能任盟主,除了剑法高明,更大原因是他性子柔弱,相比那些心气强的人更好驾驭,果然多年来,江湖中提起天下止戈,先想起的却是沐潮平。 如此之人,怎会突然出现在此? 简钧天目光看过众人,道:“万神医遇害那日,这位小兄弟喝多了酒,坐在城头发了一夜酒疯,稍打听下便能知道。” 时辰尚早,天光熹微,长街上雾气未散,他衣衫整洁,却濡湿了发,发色黯沉如未洇开的墨,衬得肤色浅了稍许,白得有些透。 五官又生得细致,单薄过头,眉长而淡,整个人就似呵了气的镜中照影,不真不实。 沐潮平触及他清淡的眼色,什么也说不出。 他心里并不将这位盟主当回事,面上却不敢有半分不敬,当下话不多说,便往外走。 道士起身缓,走在最后,临出门前回了头。他穿深色道袍,外头披了雪白鹤氅,愈发显出风骨秀逸。手搭在腰间剑上,拇指摩挲剑柄,眼风扫过江雪舟,道:“来日若有机会,定要再看看你剑法。” 语毕不等回答,人已远去,只最后一句随风而至:“……贫道魏真。” 江雪舟没在他身上上心,反倒是简钧天略有所思:“原来是他……也只能是他。” 游仙观魏真乃世外之人,并不常与人动手,弗论决生死,但他剑法已得个中三味,登堂入室,江湖中若说起年轻的用剑好手,必有他一席之位。也只可惜他到底年纪尚轻,想来过上几年,会有更大进益。 简钧天回过神,发觉江雪舟仍抱着剑,身子后倾倚着柱,偏头瞅他,见他看来,微微一笑,道:“我与前辈素不相识,何以仗义出言?” 看人有许多种看法,若是初相识的当要含蓄些,少见他这般毫不避忌,似要生生在对方身上剐出一个洞的。可他神情自若,让人无从指摘,仿佛无论说什么,在对方的光明正大下都相形龌蹉了。 简钧天脸上起了层浮粉,倒比原先多了点活人气,避过对方灼灼目光,道:“你也说了是仗义出言,既为义举,为何不能为?” 江雪舟低笑了两声,才道:“原来前辈口齿如此伶俐。” 这话有些轻佻,并不适宜从他这个后辈嘴里说出,简钧天讶异下不由看他。 江雪舟的确生得好,唇边噙着笑时很有些含情脉脉的多情,最后几字似在他舌尖滚了一圈方落地,叫听的人一颗心也荡在半空没着落。 简钧天蹙眉,张口欲言,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下移,落在他手里短剑上,转了话茬:“这剑柄可是辟寒犀?” 江雪舟衣饰并不出众,唯独这剑华美夺目,也难怪一眼瞧见。所谓辟寒犀乃一件奇物,仅见于古籍中,休说充作剑柄。 暴殄天物也不过如此。 他眼珠一转,道:“前辈眼力竟也这么好。我师父向来疼我,年幼练剑时候,怕我冷着,特去寻了辟寒犀来,打了这短剑。” 这种宠法直叫人咋舌,简钧天道:“尊师必非常人,倒想见上一见。” 江雪舟一脸吃不消表情:“他那人一点不着调,前辈端严之人,怕是看不惯。” 简钧天未执着:“……也罢。倒叫我想起一位师兄来,早些年受他颇多照顾。” 江雪舟道:“既是前辈的师兄,自然也是不凡。” 简钧天被这直白的马屁逗笑了:“方才与沐潮平说话时,怎瞧不出你这么会说话。” 江雪舟撇嘴:“我这人性子躁,不耐烦与人打嘴仗,前辈却不同。” 简钧天道:“因为我为你说话?” 江雪舟大笑:“当然不是。早闻得前辈大名,我心中仰慕已久。” “仰慕”二字吐字格外清楚,简钧天不知是否自己多心,竟听出了些旖旎缱绻来,一时尴尬,手掩唇边咳了两声,道:“莫开玩笑。” 他脸白,手腕也白,且比常人纤细,浑不似武人,颊上漫染晕红,竟有几分病骨支离的荏弱。不相识的人见了,怕要将他当做个病书生。可他的眼却不是书生的眼,眸色比常人淡上许多,又无一丝浑浊,似冰潭下的流水,不露声色。 纵然是沐潮平那般心高气傲之人,也得在这双眼前低头。 江雪舟大抵神经粗些,或笑或怒,随心而为,并不拘谨,此时闻言,也不过抱怨道:“为何不信我?” 简钧天摇头,放下手看他,像在看个闹脾气的半大小子:“我久未在江湖露面,根本没什么可让人称道的。” 江雪舟却驳他:“不是这么论的。小事做个百件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一桩就够让人记一辈子。八年前焚天教偕同正道叛逆,趁天下止戈不备来攻,恰前辈在,单人独剑战了二十四场,无一败绩,由此才使得焚天教元气大伤,近些年龟缩不出。” 简钧天并无骄矜之色:“既任盟主,自当尽我本分。” 江雪舟粲然一笑:“这便够了,”又道,“还未问前辈此行为何?” 话没说完,已觉额前生风,他心念疾转,未有任何动作,任凭对方五指紧扣住他手腕。 简钧天形容苍白,手指纤细,江雪舟有片刻晃神,竟觉抓在他手上的是森然白骨。 他不解相询:“前辈做什么?” “我为血手魔屠之事而来,想请小友助我一臂之力。” 江雪舟道:“我又不会跑,前辈何需如此?” 简钧天深深看他一眼:“你会跑。” 3、 宋应天与马南山都是江南人,死在千里之外,唯有万年青的医馆便在城内,开了十多年。 简钧天说要他帮忙,就真携他去了医馆,一路未放手,不知引来多少注目。 他不在意,江雪舟更不放在心上。 因出了事,医馆闭门已有几日,一片空落,没有血迹,也不凌乱。 江雪舟道:“万年青死在这儿?尸身放哪了?” 他与对方本就靠得有些近,说话时候又贴近几寸,两人间距离趋近于无。简钧天待他有种年长者对小辈特有的纵容,江雪舟几次错觉对方要来摸他头,甚至在心里仔细想过若简钧天真这么做了,他要不要躲。 ——自然不能躲。 简钧天人瘦削,手倒温软,有种令人安心的气息,江雪舟面上不显,心里极是受用。 这位简盟主脸薄的时候受不得一点调弄,做正经事时候又脸厚得不受任何干扰,道:“尸身我早看过,与前两个一样,一剑穿喉。” 他另一手负在背后,微微垂首,低声赞道:“好快的剑啊。” 江雪舟道:“与前辈比呢?” 他嘴里这么说,却一派敬慕地看简钧天,显然早有答案。 简钧天不负他望:“自然是我快。” 江雪舟正待附和一句,不想对方又道:“可我并不以为这三桩是同一人所为。” 他问:“何以见得?” 简钧天终于松开他手,道:“血手魔屠为何杀人?” 手上没了那点桎梏,江雪舟反倒有些失落,简钧天却已继续说了下去:“为名为利为仇,总脱不开这几种。若是为名,为何要选宋应天与马南山这两个归隐的?若是为利,万年青行医少收诊金,一身清贫。若为仇……三人之中,万年青身为大夫,结仇最少,况且他十多年不离医馆,也无仇可结,只能是在他开馆前结下的仇人。” 江雪舟还未忘记先前说的事:“前辈为何说这三人不是一人所杀?” 简钧天沉吟片刻,方道:“若我说直觉,你可相信?” 江雪舟几乎不假思索:“相信。” “……”简钧天觉得哪怕自己指鹿为马,对方也不会提出异议,一时不知该不该高兴,“寻常人面对武功不如自己的多会大意,万年青在三人中武功最低,从这儿也许能找到点线索。” 他说的是杀人事,神情语气却舒缓,似是真把这当做一件寻常事。 江雪舟问:“前辈向来少理这些事,此次怎会……” 简钧天不答反道:“那人留下木牌,上头写的江雪洲又是谁?” 江雪舟听出他言外之意,哀哀看他:“前辈也以为这事与我有关?” 两指轻扯对方衣角,见没反应,顺势抱上了腰。 他之前哀得不走心,简钧天自不会视而不见,却不料他打蛇上棍好本事,不过一时疏忽,现下连手都不知该往哪放了。 江雪舟是个不要脸的,好不容易找准了机会哪肯放手,心下一横,闭着眼把自己往对方颈窝里埋。 幸好简钧天个头够高,身上虽没肉硌得疼,到底不算太糟。他还不忘抱委屈:“前辈好狠的心,竟如此猜忌我。你可知我初听人说起前辈过往,便记挂在心,念念不忘,此次能见得前辈一面,真叫我心神欲醉。可前辈竟……竟……” 简钧天之所以少理天下止戈之事,除了脾性之外,还因他亦是剡山掌门,坐镇门中管理俗物,少与人来往,更不常与人亲近。哪想到今日不过说了一句话,便被人这般半真半假地指责一通,正手足无措。 江雪舟仍在表忠心:“前辈若不信我,便将我一剑砍了,一了百了。” “胡闹!”简钧天终于醒过神,斥道,“这种话怎可随便说!” 二人见面至今,这大概是他语气最重的一句话,江雪舟却听得心情舒畅,抬头朝对方笑了一笑:“前辈果然心软。” 简钧天脸一僵,可对着江雪舟那张坦荡脸,又想起那声“前辈”,就真的心软了。 他犹豫片刻,终还是将手搭在对方背上,轻轻拍了拍,木着脸不知说什么。 江雪舟见好就收,没再闹下去,简钧天暗松了口气,道:“江湖中快剑不多,青城派方白鱼方大侠成名多年,见多识广,兴许知道些什么。” 也算巧合,方白鱼这段时间便在左近,一日后二人已顺利见得对方。 这方白鱼成名甚早,惯受江湖人追捧,颇为自诩。连沐潮平都不将简钧天当回事,休说他了,见面之后,轻慢不提,待说及来意,更是拿捏着不肯应,偏要与简钧天比剑之后才肯说。 江雪舟没那么好脾气,手里提着辟寒犀,笑盈盈道:“不若我与方大侠比上一场,如何?” 他长得太过年轻,一看便知是个初出江湖的愣小子,方白鱼却已过不惑,连眼皮也不抬,道:“你是哪家的小子?叫你家长辈与我说话。” 江雪舟并不怒,仍是笑模样,握剑的手未松半分:“方大侠敢与我比吗?” 他挑人火气是一等一的好手,这话说得看似寻常,偏叫人听出满满挑衅,方白鱼挑剔地看过他:“伤了你性命我可不管。” 江雪舟还未答话,却被简钧天伸手拦住,与方白鱼道:“这是我一位故人之子,年少气盛,说话当不得真。” 方白鱼不甘不愿地哼了一声。 江雪舟被挡在简钧天身后,压低了声音,道:“前辈要从何处给我找个爹出来?” 江湖中出名的最快方式【3】 4、 简钧天说谎时候不多,虽知对方看不见,仍默不作响地红了脸。 方白鱼不是个瞎的,自然瞧见他们异样,只拇指一推剑柄,道:“还请盟主手下留情。” 话说得漂亮,分明看好戏模样。 简钧天不恼不怒,也拔了剑:“方大侠客气。” 方白鱼挽了个漂亮剑花,正自得间,忽窥见对方一剑刺来。 实话说,这一剑在他眼中虽快,但未到避不开的地步,毕竟简钧天剑法最为人称道的仍是一个稳字。 他行走江湖二十余年,经验何其丰富,先前虽失了先机,神色一肃,手中剑也送了出去。 简钧天的剑稳,稳比泰山,神色认真,眉目间没有一丝波动,似除这一剑外心中再无他想。 山巍峨,将方白鱼的剑沉沉镇压下。 方白鱼终慢了一点,被对方剑尖抵上喉口。 他脸色上红乍白,忍不住破口骂道:“简钧天你要脸不要!竟然偷袭!” 简钧天也不提他偏要挽个无用剑花的事,仍是那一句:“方大侠太客气。” 被人剑指着,方白鱼依旧没点收敛,恨声道:“你与你师兄一副德行!” 也不见简钧天如何动作,剑尖递前一微,刺破薄薄皮肤,虽未见血,那寒意已叫方白鱼噤声。 简钧天这才收了剑,道:“当年之事,我已给了交待,休要再提……我问方大侠的话,可有答案了?” 方白鱼手指在喉间抹了一把,什么都没抹到,闻言只得强抑怒气,道:“论及快剑,年轻一辈中,沐潮平与魏真值得一看。往前推十年,焚天教主、我派掌门都是一时之选。” 简钧天道:“这些我也知晓。” 方白鱼本就心中不快,正打算犟上两句,忽想起这人当年与焚天教主交过手,且战绩彪炳,一时息了声。 简钧天见问不出什么,有礼地告辞离开。 江雪舟慢他一步,似笑非笑地瞥了方白鱼一眼。 方白鱼之前一招败在简钧天剑下,但自觉若非对方偷袭,不致如此,因此不曾减了傲气,哪由得江雪舟这小辈挑衅。当下打定主意,不论简钧天说什么,都要出手代为教训。 不想脸上笑意不减,江雪舟手里辟寒犀已然出鞘。 辟寒犀不负其名,剑柄有淡淡温度,即便如此,也无法掩盖冰冷的剑锋。 方白鱼一念未完,剑已停在他喉口,正是先前简钧天那一剑的相同位置。 “你……”他瞳孔骤缩,震惊难言。 江雪舟拿剑尖蹭他脖颈,问:“我的剑快吗?” 方白鱼脑中几乎一片空白,迷迷糊糊道:“快……” 江雪舟又问:“是血手魔屠的剑快,还是我江雪舟的快?” 方白鱼惊出一声冷汗,回神时候才发觉对方已没了影。 外边简钧天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抚了一下右肘,身旁江雪舟跟了上来,虚虚挽他手:“前辈有旧伤在身?” 简钧天脸色白,大半是天生的,也着实难看出是否有伤。 他道:“前几日与人动过手,划了道口子,不碍事。方才用力猛了些,怕是伤口崩裂了。” 江雪舟神色微冷:“前辈方才何必与那方白鱼动手?” 他这副恨恨模样,叫简钧天哭笑不得:“怎么说他也比我年长些,总要卖他点薄面。” 江雪舟道:“等会儿我与前辈开副方子,剑伤也不好轻忽。” 简钧天颇奇怪:“你还懂医?” 江雪舟笑道:“一个人过活,多点本事也许能救自己一命。” 简钧天蹙眉:“你师父不管你?” 江雪舟神色微黯:“先前骗了前辈,其实我师父半年前已病逝了。” 简钧天停下步子,难得惊道:“你说什么!” 江雪舟好奇问他:“前辈怎么了?” 简钧天轻叹一声,方道:“……无事。” 5、 江雪舟当真自己开了方子,又抓了药。 简钧天看那黑黑黄黄的汤药,抿紧双唇,不知该如何推却。 时已入夜,江雪舟坐在他对面,眸中映着烛火,亮如星斗,看得他无法拒绝。 幸而简钧天睫毛很长,也很浓密,微微眯起时候,很难让人看清他在想什么,得以将那些小心思遮得严严实实。良久,他终于小尝一口,忍不住道:“怎会这么苦?你放了什么?” 江雪舟看过他脸上细微表情,才道:“我以穿心莲做的主药。”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卧云集录 作者:廑渊 第6节 穿心莲这味药并不少见,奈何简钧天对药理一窍不通。 他看江雪舟,只看见一张称得上纯然的年轻面孔,唇畔笑意难以捉摸,与那双倒映星光的眸子一起,像只一派天真的兽,定眼再瞧,分明是等在陷阱上头的猎人。 “穿心莲?” 江雪舟笑声愉悦:“穿心莲有许多个名字……也叫苦胆草。” 简钧天终于听明白,摇头苦笑:“这是故意捉弄我呢。” 江雪舟挑眉:“怎敢。前辈若觉得这药太苦入不了口,倒了便是。”作势要取汤碗。 “慢!”简钧天头更痛,手里使了个巧劲,夺下那碗,“我喝便是。” 他说要喝,却托着那碗不动,拧着细眉,脸愈发白。过了好一会儿,拿长袖掩鼻,便要一饮而尽。 江雪舟偏又阻了他动作,道:“不如我唱歌给你听?” 简钧天微怔,没想明白药苦与唱歌之间的联系。 江雪舟已横过辟寒犀,弹剑作歌。 他嗓音清亮,声线明晰,听来如流泉击石,十分悦耳,唯独唱词渗人。 “男作行尸,女为走骨,爷娘总是骷髅。子孙后代,番作小骷髅……” 简钧天眉松了又紧,想着早知这样,不如狠狠心喝下那碗苦药。 正要开口,江雪舟道:“前辈不喜欢?” 又唱:“叹人身,如傀儡。五彩妆成,尽是虚瞒昧……” 简钧天无奈:“这是唱给我听的?” 江雪舟惊诧问他:“此地除了前辈,还有其他人?” 简钧天手指在碗沿上划过:“……听你所唱,既然人总要死的,活着也与死了没差,何以还要活着?” 江雪舟低了头,似也为这问题所恼:“是呀,为何要活着?我本是偶然听见这歌,觉得有点意思,这才拿来献丑。” 简钧天不作声地喝完了药,问他:“之前没问清楚,你师父生了什么病?” 江雪舟没立刻答话,反而仔细观察了会儿他神情变化,才道:“我也不知。其实他病了很久,曾说那病是治不了的,就不管了。” 简钧天道:“也算豁达。” 江雪舟没好气道:“他对自己是豁达,对我可小气得很。” 简钧天好奇问:“他怎么对你了?不还送了辟寒犀吗?” 江雪舟道:“自他病了以后,性情变了许多。那时他不许我喝酒,我偷偷买了酒来,又怕喝得太快,就掺了水进去。就是这掺了水的酒,我也只喝着了一口,便被他将剩下的砸了干净。” 简钧天笑了好一会:“你自小体弱,怎好喝酒?他分明是为你好。” 江雪舟又道:“师父精神好时,也与我说故事。可惜走得太急,故事还留了个尾巴。” 简钧天想了下,道:“什么故事?我或许听过。” 他说这话不过是一时起念,不想对方道:“前辈的确应当听过。” 简钧天正想问个具体,江雪舟却道:“但这故事真说了便没意思了,我想亲眼去看。” 他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微妙,目光掠过简钧天面庞,似一把刀子割破表皮,直入肺腑。 简钧天心底微冷,有种不好预感。 江雪舟略垂下头,收起辟寒犀,道:“我时常想起被砸了的那坛酒,想那到底是什么滋味。即便后来尝过许多美酒,也想象不出。” 他收剑的动作很慢,看剑的目光也很温柔,抬头后,这似水目光便落在了简钧天身上。 被看的人颇不自在,勉强道:“所以,你……后来才会喜欢喝酒?” 江雪舟笑着摇头:“一分钱要作万贯钱用,三分情要作八分真,九分醒更要作十分醉。我不喜欢喝酒,但我想醉的时候,自然就能醉了。” 这一句当真如惊雷,简钧天袖中手骤然捏紧,直视对方。 江雪舟并不闪躲他目光,问道:“前辈可知穿心莲还有什么名字?” 简钧天自然不知。 江雪舟缓缓向他倾身,简钧天袖中手握得更紧,微微颤抖。 此时他耳边已能感觉到对方湿热的吐息,江雪舟的唇几乎已经触碰到了他耳垂,激起他浑身战栗,忍不住闭眼往后缩了缩。 江雪舟将他困在臂膀间,手摸索上对方的,一根根掰开将自己穿了进去,十指相缠。 “穿心莲还有个名字……叫做一见喜。” 江湖中出名的最快方式【终】 6、 简钧天只得苦笑。 纵是不懂药理,这直白的名字他总是能听明白的。 对方的手指箍得极紧,紧得令他透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的喉咙也被扼住了,才会什么也说不出。 幸而江雪舟说完那句话,没多时就松开了手,回了原处,含笑看着他。 简钧天反倒更不敢看他。 江雪舟从容得很,手背支着侧脸,斜斜坐着,道:“听闻前辈大多时候都在剡山……剡山是个什么地方?好玩吗?” 简钧天不及与他说“好玩”这词用得是否恰当,好不容易拣着个熟悉的话题,当下稳了心神,道:“剡山经年有雪……” 一句之后卡了壳,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的。 江雪舟极善解人意:“想来前辈习剑辛苦,才会对玩闹事一无所知。” 这的确是真话,剡山上任掌门有十位弟子,他排行最末,若非刻苦二字,哪会有今日成就?可从对方嘴里说来,听来生生成了搪塞之言。 简钧天犹暗自苦恼,便听对方道:“有雪多好啊。我与师父住在清障江边,因为往南去了些,少有见雪。师父有时在江上垂钓,与我抱怨没有落雪,减了风雅。” 他说得乱,简钧天听得却明白。 江雪舟又问他:“先前听方白鱼的话……前辈的师兄怎么了?” 简钧天立时收了旁的情绪,肃声道:“我那位师兄天纵奇才,只一念之差走了邪道,得罪许多武林同道,当年也算不大不小的事。你要引以为鉴。” 也不知江雪舟那心不在焉模样听进去了没。 他说完便回了自己房间,留江雪舟独自休息。 夜已深,客店中并无人声,烛火晃动照着他,打在壁上时便成了个奇形怪状的模样。 外面打更人刚经过,江雪舟在桌边坐了小半个时辰,此时若有所感,推窗看去。 他在二楼,楼底下站着个人,大半张脸都是模糊的。 江雪舟瞧了好一会,才道:“沐潮平?” 那人微微抬起脸,稍看得清楚些了,的确是天下止戈的副盟主。 江雪舟笑道:“你是来寻我的吗?” 沐潮平一语不发,手心上摊着那枚木牌:“宋、马两位前辈身死时候,不知你在哪儿?” 江雪舟闭目苦思,良久才道:“许久之前的事了,我记不得了” 他表情诚恳,歉意真挚,沐潮平却不吃他这套,将那木牌仔细收起:“那人既留了名,没道理不露半分形迹。” 江雪舟眉峰一扬,道:“无论你说什么,至少你家盟主是信我的。” 沐潮平冷哼:“简钧天?当年江泛与他交好,最后还不是死在他手上?这人惯会大义灭亲,与他亲近只有死得更快。” 江雪舟声线忽飘了起来:“若能死在他手上……我求之不得呢。” 沐潮平没见过这般无耻之人,被他噎了声。 江雪舟竖起根指头,“嘘”了一声,道:“你知道我在这儿,可晓得前辈就在隔壁?” 还真不知道。沐潮平忍不住瞟过左近,见没其他人冒头,悄悄松了口气。 他虽对简钧天有许多看不惯的地方,但还没胆大到当面说的地步。 只是如此一来,他对于江雪舟观感更差,直恨不得将他押回天下止戈,再撬开他嘴。 江雪舟见他脸色难看,终于发了慈悲:“我与那些人素不相识,为何杀他们?只因想杀便杀了?” 沐潮平从这一句话想到了许多,忍不住往深了的想:“我必定会查出他们当年做过什么,可有结下仇家。” 江雪舟饶有兴味地问他:“若他们当年做了十恶不赦之事,你待怎样?放过血手魔屠吗?” 沐潮平抓紧了剑:“若情有可原,未必不能通融。” 江雪舟大笑:“若有人某日杀性大起,出门闭着眼连杀百人,事后一查,这百人全是罪大恶极之人,你能说杀人者便是个清白无辜的好人吗?” 沐潮平心中怒火冲天,偏还要压低声音:“你小声些!” 旁边一窗忽然打开,露出简钧天那张白玉般的脸,在月光下几乎生了光。 他看了眼江雪舟,又看了看沐潮平,对后者说:“你来做什么?” 真见了人沐潮平反倒定了心,道:“我也想问盟主,为何对血手魔屠如此上心?” 7、 江雪舟这时倒被放在一边,无人理他了。 简钧天似是没想到沐潮平会问出这话,略有疑色:“……我与万年青曾有些交情。” 当事人已不在,沐潮平无法判断他所说真假。但简钧天素来品行良好,身任盟主期间,也未做过以权谋私之事,一时也想不出对方说谎可能。 他虽不甘心,也直觉其中必有问题,仍只得恨恨离开。 临走前看了江雪舟一眼,既有告诫,也有警惕。 沐潮平做事极有效率,几日后送了封信过来。 简钧天打开瞧后,便取了剑寻江雪舟一道往游仙观。 信上内容不过是段往事,当事人除了宋马二人与万年青外,还有一个姓魏,魏真的魏。 游仙观乃是小观,名字虽好听,人却只魏真一个。 他独坐静室,燃了香炉,雪白鹤氅在缥缈烟气间愈发出尘。 简钧天微微皱眉,问:“你便是血手魔屠?” 魏真仍是悠然模样,缓缓抽出长剑,道:“他们是害我亲族的仇家,自然要杀。” 江雪舟在后头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有理。” 魏真对他回答颇高兴,竟露出个笑容,道:“……可惜你我竟是在此种情境下再见。” 简钧天道:“你是想自己随我回天下止戈,还是我擒你回去?” 魏真起身,整罢衣衫,仍是那漫不经心模样:“自然是要搏上一搏的。江湖传闻说盟主名不副实,我也好奇得很。” 他口中说好奇,实际未看简钧天一眼,只注目剑上,与先头对上江雪舟时别无二致。 待得剑尖一挑,便是一剑送出。 上次他出剑毫无烟火气,这回却有种酷烈之气,眉目间也萦绕杀机,揭下绝俗仪表后,不过是江湖中寻常的剑客。 他的剑气仍然像风,像野火上方炙人的热风,又轻又烫。 可他这回遇见了山,巍峨的、直冲云天的高山。再轻盈或是猛烈的风,都是掀不动山的。 简钧天出剑比他更慢,神情比他更自在,信手便挑落了对方的长剑。 魏真怔然去看掉在地上的长剑,简钧天见此,伸手朝他肩上抓去,不想横里多了一柄剑。 他动作一滞,魏真趁此往后退了几步。 是辟寒犀! 江雪舟剑已出鞘,挡在魏真身前,扭头与他说:“还不走?” 魏真抓起剑,道:“愿君好运。” 简钧天没有拦他,只问江雪舟:“为何?” 他神色有些迷茫,却没有太多震惊,似眼前之事没有让他太过讶异。 江雪舟仍是那般瞧着他,眼中并无一丝恶意,道:“你若找血手魔屠,本就应该寻我才对。” 简钧天道:“我不明白。” 江雪舟放下剑,朝他走近:“万年青固然不是我动的手,前两个与我却脱不开关系。” 简钧天摇头:“我还是不明白。” 江雪舟握起他手,贴在自己脸侧:“师父在江湖中并无朋友,从哪里能给我寻来辟寒犀?所以我只是在赌,赌前辈到底知道多少事情,看见‘江雪洲’这名时,又是否会想到什么。” 他侧过脸吻对方手心,道:“有段时间,我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却是绝望的。在那最后的时光里,我常听师父说你的事,我看出师父说话不尽不实,仍不可免地去想你是什么样的。” “于是我便与自己打了个赌,”他继续说着,“赌前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若我赢了最好,若输了,不过是与师父一道……那也很好。” 简钧天以目光描摹他的眉目,青年肌肤是未经风雨的细嫩,眼中也没有阴霾,似犹残存着点少年人的天真。 他道:“我初看见‘江雪洲’这名,便想到了你。” 江雪舟笑了:“是我荣幸。” 他举起对方另一只握剑的手:“我便在这儿,你要杀我吗?” 简钧天叹了口气。 【终】 江湖中出名的最快方式【番外】 大多人或许有误解,但简钧天的确是生来骨架便小,及长也看着比常人削瘦。 他父祖在朝为官,参与谋反而未成,被诛九族。恰剡山掌门路过,见他根骨不错,出手救下并收为弟子。 剡山地处塞北,四季有雪,异常天寒,那时他还是半大孩童,因着天生瘦弱,看着尤为可怜,在剡山掌门十位弟子中,排行最末。可怜与可爱间是有差的,所以他与师兄们关系平平。平平也不可说不好,至少众人相处融洽,不曾红过脸,简钧天日子过得也算舒心。 长辈倒因其刻苦,对他尤为照顾。 有的人生来顽劣,不堪教化,他却相反,无论学书习剑,即便无人督促,也勤练不辍,因而进境神速。 三师兄江泛也是位奇人,上山时年龄与他仿佛,资质也不差他,被寄予厚望。不想过了几年,成了副怪异性子,在后山辟了间屋,离群索居。 简钧天不喜吵闹,也多寻僻静处,走着走着便到了后山。 说来也巧,江泛平日多在闭关,那日刚好出来透气,举目一望,便见着个又瘦又小的身影。 简钧天上山时候,他还在闭关,二人未见过面,不知道自己多了个小师弟。 也没人会特意说起这位后山的师兄,所以简钧天也不知他身份。 简钧天一抬头,也看见了这人。 江泛穿白衣,白胜新雪,亮比日光,容貌仍有些稚嫩,眼神却极冷极静。手里提着把乌鞘长剑,散着的长发在脑后张牙舞爪,狂放不羁。 他外表冷峻,心无疑是柔软的,视线在简钧天身上停了会儿,眼里冷意散了干净,声音飘得似棉絮:“你是哪家跑丢的小孩?瘦骨伶仃的,好生可怜……” 简钧天外表软糯,心无疑是成熟的,已不知多少人说他是错装在孩童壳里的成年人,闻言虽极想辩驳,出口时候只说了一句:“……我是剡山弟子。” 这句话无甚出奇,又似大有文章可做,独居的江泛显然与常人想法有许多不同,片刻间不知想了什么,道:“以后若被人欺负,尽可来找我。” 简钧天不善于拒绝别人的好意,也不乏贪慕温情的心思,就势应承下。 江泛回去后着意摸出了对方身份,却将结果捂在心里,什么也没说。 此后几年,两人各怀心思,倒也愉快。 江泛平生有一大志愿,要做那天下第一,若说常人三分努力,简钧天十分努力,他能有十二分。这番努力没白费,不消多久,他已将剡山派武功尽数嚼得烂熟。 如此尚嫌不够,一日与简钧天别过,自个儿下了山,一去经年。 简钧天不知他这一年来都做了什么,只知他归来后,闭关整三年,破关那日立在崖顶,啸声不绝。 那日已是少年的简钧天犹豫许久,仍是去见了他。 江泛换了宽袍大袖,端庄厚重,神色远不及多年前张扬。 他在月下一遍遍拭过长剑,脸上有遗憾之色,低声道:“不够……还不够……” 简钧天听得分明,却不甚明白,便问:“什么不够?” 这时他们已明了对方身份,因而江泛见是他来,神色略缓和,道:“原来是师弟。” 简钧天自上山以来,还未离开过,手中剑未饮过人血,至多砍过山中野兽打牙祭,江泛那剑却是饮过血的利器。 江泛道:“剑总是冷的,人血却是热的……这世上可会有无敌的剑法,不败的剑客?” 简钧天福至心灵,立时明白对方下山做了什么。 果然江泛道:“我以手中剑会过诸派高手,未逢一败,也取来诸多武学秘籍,一一参详。但所见越多,心中越是迷茫,只因看不见尽头。” 简钧天欲言又止,再三考量下,终于开口道:“我想师兄只是话本看多了。” 江泛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他少年时候爱读话本,惦念书中白衣潇洒的大侠与隐居山间的高人,两种意象整合下,成了隐居山间的白衣大侠。 ——可他注定做不成大侠。 江泛自言取来武学秘籍,实则所用手段并不光明,东窗事发后,一群苦主寻来剡山。 他也光棍,不等苦主开口,便在祖师牌位前断剑自逐,从此与剡山两不相干,与简钧天看来也不相干了。 简钧天的剑法只求一个“稳”字,他性子没有少年人的跳脱浮躁,与人动手时候,即便处于下风也不会有半分慌乱。有同门嘲笑他剑法温吞,性情柔弱,最终仍败在他剑下。 其时诸门派遣门人往天下止戈,剡山派正逢简钧天下山。下山之初便接到天下止戈调令,与十数位江湖同道缉捕江泛,生死不论。 他无可无不可地追了江泛两年,终将他堵在一处绝崖上。 其余同道皆已走散,最后只剩简钧天与江泛二人。 江泛背向山崖,端坐横剑于膝,风仪潇洒,白衣在凛冽山风间猎猎作响。 简钧天汗湿长发黏粘在颈侧,形容狼狈。 江泛笑道:“……原来是师弟呀。” 简钧天看着他膝上新剑,剑锋清亮如水。 等天下止戈其他人到时,江泛胸口插着柄剑,跌入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再之后,简钧天便成了天下止戈的新盟主。 话本中未有过落崖而死的白衣高人,因而江泛好端端地活了下来,在清漳江边住下,捡了个徒弟养着玩。 江雪舟自有记忆以来,便在江泛身边,名为师徒,情同父子。 他天生聪颖,可以用极短的时间学会常人一生都无法学会的东西,纵是江泛也感概他资质之佳。 正因如此,他事事浅尝即止,不肯花费多余心力。 江泛纵容他至溺爱,甚至送了他辟寒犀,自然不会多苛责他。 他自己不爱练剑,却爱看师父舞剑。 江泛看过诸派功法,几年来也没闲着,自个儿琢磨出了点新东西,随性而为,竟也入了新天地。 他们本该是一对再快活不过的师徒。那日江雪舟惯常坐在廊下,见师父舞到精彩处还拍手叫好。 江泛拿他无法,无奈苦笑,忽心口生痛,气血上涌,一下失了神智。 江雪舟起先并没发现什么不对,直至江泛运剑时带了剑气,擦过他身侧。 他们从前动过手,大多是江泛与他闹着玩,从没有如这次般杀机毕露。 江雪舟人懒散,剑法却不差,在全力施为的江泛手下也过了十来招,才被剑气刺穿腿骨。 又几招后,身上添了许多道伤口。 危急时候,江泛终于回了点神智,一袖将他推远,嘶声道:“……走!” 江雪舟不是婆妈性子,走得干脆,待止了血后才回转,除了腿上伤得厉害,其余伤势并无大碍。 江泛调息方毕,见他归来,却背过身要他离开,别再回来。 原来他早年时候看了别派秘籍,心血来潮也练过那些内功心法,初时不明显,时日久了却极易走火入魔,运功越多,发作越快。 此次不过是一开端,下次若醒转不及,江雪舟绝无活命道理。 江雪舟也固执,跪在他脚边,道:“只要我勤练剑法,终有一日能制住师父。待我学了药理,受伤也算不得什么。” 江泛怒极拂袖,作势要打他,最终只摸了他头,无声叹息。 江雪舟说得有底气,实际上并不顺利。起初江泛发病时,他仍是受伤得多,最严重一次,全身骨碎,难以动弹。 他在江边躺了三日夜,天上又落雨,浑身泥泞,以为自己便要这么死了。 江泛清醒后遍寻他不见,心急如焚,找到他时几乎探不到他气息。 事后江泛欲自绝经脉,江雪舟横剑颈侧,与他道:“你若敢死,我也不活。” 但情形总算好起来了。 十九岁后,江雪舟再未受过重伤,医术有成,能为江泛调理经脉。 有些事无法避免,江泛发疯时间越来越长,脏腑损伤越来越大,但难得能透口气,不用惧怕哪日错手杀了心爱的小徒儿。 此时他已不再练剑,清醒时候便携鱼篓去江上垂钓,与江泛说些往事。 最常说起仍是剡山旧事。 他道:“剡山常有大雪,离尘绝俗,这清漳江怎就见不着点雪味呢?” 江雪舟陪在他身边,道:“那我们便往北边去。” 江泛摇头:“我曾与人做了许诺,安安分分过隐居日子,不好随处走,万一见着故人便更糟了。” 江雪舟在他耳边怂恿:“……我们可以偷偷地去,看见雪了就回来。” 江泛最常提起的仍是简钧天,他道:“师弟从前在剡山时候被人欺负得狠,瘦巴巴地没点肉。那脸是瘦了,眼睛倒大,看人的时候像只可怜兮兮的小鹿。” 江雪舟知道些江湖事,半信半疑:“天下止戈的盟主小时竟是这软绵绵的性子?” 江泛与他拍胸脯保证:“错不了,我是看着他长大的。” 江雪舟想及听见的传闻,有次问他:“我听人说,当年简钧天将师父追至无路,以此为功劳,才顺利任了盟主,可有此事?” 江泛道:“他为天下止戈效命,怪不得他,况且……那时崖上……” 江雪舟挽他胳膊来套话:“况且什么?崖上你们说了什么?” 可惜江泛身体软得像团棉絮,连一个最轻的字也没气力说了。 他不甘心地看着江雪舟年轻的面孔,想着还有许多话没与傻徒弟讲。 早几年有次与简钧天见面,他曾用夸赞的口吻提起自己的小徒儿,眉目间的神采怕与世间的寻常父母没两样。 简钧天时已任了天下止戈盟主,特从宝库里取了柄剑与他,道:“师兄曾说剑总是冷的,你瞧这辟寒犀如何?” 江泛拂过剑柄,手底下有淡淡温热,不由眉峰微抬:“竟真有这般奇物。” 简钧天抿唇浅笑:“那便送给雪舟吧。” 江泛道:“你怎比我还宠他?” 简钧天道:“师兄既如此赞他,必定是个好孩子。” 江泛受不得夸,便拉他偷偷去瞧小徒儿。 小徒儿百无聊赖地坐在小舟上垂钓,许是犯了困,手环着膝盖,脑袋一点一点,他原本便长得好,此时此刻更是可爱。 眼见手下一松,钓竿便要落水,简钧天手心里扣着枚小石子,劲力催发,将钓竿悄悄送回了江雪舟手边。 江泛遥遥看着小徒儿,恍惚又见着了年幼时候的简钧天,又想起那日绝崖之上,对方说的话。 “有一晚,我梦见师兄死在我剑下,醒后惊出一身冷汗,我便知道我做不成好人了。” 于是他捂着胸口的剑跌入深渊,与崖上的简钧天相视一笑。 ……你知、我知。 桃花不折【1】 1、 江上树被扔进地牢的时候,面上犹带着闲适笑意。 他满身酒气,墨发全散,衣衫虽因方才的打斗而有些微散乱,还沾了血迹,却不显狼狈。 天色已暗,月光透过气窗倾泻而下,壁上的烛火黯淡。 那微弱的亮光将人影拉长,微有晃动。空气潮湿难闻,人处其间,压抑得很。 封屠弯腰踏入牢内,见江上树那模样,啧啧赞叹:“江湖人都说,太元宗的江上树是个置生死于度外的浪子,果然如此。” 他双手交叠着搭在腹上,江上树瞥见的时候,觉得这双手十指纤长,指甲修剪得极好,不由多注目了一会儿。 而封屠那只美玉般的手,已握住了挂在墙上的一条长鞭。 那条长鞭足有三指粗,上面的小小倒钩亮如银星。封屠笑容微浅,衬着他柔和五官,不知情的人瞧来,不过是个雍容雅致的美男子。 可他嘴角微往下一撇,笑意也未尽去,那鞭子却在虚空中打出一道霹雳声,又落在了江上树身上,胸前衣衫被撕开一长条口子,鲜血淋漓。 这一鞭子打得极狠,江上树手脚皆被镣铐锁死,气海也被破去,正是体弱时,哪里由得这般重力?他喉中涌起腥甜,神色却无变化,嗤笑道:“你若想如此使我屈服,倒不如送我二十坛美酒,说不得等我醉了,便什么事都应了你。” 封屠似乎真的仔细考虑了一番,方道:“听来似乎不错,可我却是个心急的人,等不了那许多功夫。” 他又往前踏了两步,以鞭柄抬了江上树下巴,细细端详:“江大侠倒是长了副好模样,又是那太元宗宗主的师弟,身份上也是不错的。听闻你嗜酒且风流,如此快意人生,何必随意舍了性命,辜负这青春好年华呢。” 他言辞彬彬有礼,似是与江上树好言相说,可惜望月山庄本就是个魔窟,七派联盟视它为毒瘤,不得不除。封屠乃望月山庄庄主,行事疯癫无理,正邪不分,杀人盈野,偏偏功夫高绝,无人能敌。 太元宗也是七派联盟之一,江上树既然敢单枪匹马杀进这望月山庄,自然是对这封屠有些了解,也有些底气的。封屠那话说得虽是温柔,却实实在在是听不得的。 江上树只道:“我酒虫发作,想喝酒。” 封屠握鞭的手极稳,一动也未动:“不告诉我坐忘经的下落,便没有酒喝。” 江上树神情无奈:“坐忘经这种玄乎的东西……你觉得我会知道?” 封屠眉眼不动:“你太元宗本就算是道门,与江湖门派并不同。我听闻这坐忘经有洗髓之效,是你宗门秘传。你乃是上任宗主关门弟子,又是这任宗主唯一的师弟,若说你不知道,还有谁会知道?” “我那掌门师兄必然是知道的,你找他就好,何必缠着我不放。”江上树叹道。 封屠放柔了声音:“哪是我缠着你不放,分明是江大侠送上门来,我拒之门外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他说完这话,立时收手且退后一步,鞭尾在空中打了个旋,那劲气外透,江上树右眼下便多了道寸长渗血红痕,若是再往上半分,这只眼便算是毁了。 江上树歪头,将脸在肩上抹了抹,仍是漫不经心模样。 他被锁了手脚,半跪在地上,封屠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看他,越看心中越闷。 牢门栅栏是玄铁所铸,其外站了两个垂首而立的奴仆,态度恭谨,连抬头也不敢,除此之外,竟还俏生生地立着个雪衣的妙龄少女。 那少女面容稚气,看来年岁不大,身量倒是颇为高挑,容色如冰雪,别有一番滋味。 江上树生了副剑眉星目的好相貌,还有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眼,生性也是洒脱不羁,此时见这少女容貌清丽出尘,浑不顾自己身上伤势,眼睛一亮,赞道:“玉骨冰魂,清姿凝素。” 他声音清朗,这地牢内也寂静,那少女自然听到了这八个字话,本就是冰雪之姿,此时又冷了三分。 封屠一愣,扭头去瞧那少女,又看了眼江上树,神色诡异:“你想做我女婿?” 江上树一愣:“那是你女儿?” 封屠肌肤光润,五官清秀,看着年纪并不大,可江上树转念一想,这魔头出道甚早,不该如此年轻。况且他细看这二人容貌,果然有四五分相似。 江湖人说封屠是个疯子,并非没有理由。听闻他原有四个儿子,全被他扼杀于襁褓之中,不想还留了一个女儿。江上树想,感情这人是只要女儿不要儿子,也不知是怕儿子成年后夺位,还是其他缘由。 封屠对他这默不作声的反应极满意:“你想做我女婿,也并非不可以……” 江上树不屑答他,自个儿撇过了脑袋。 倒是那少女一惊,叫道:“我不要!” 她声音方落,封屠手中长鞭如出海蛟龙破空而去,少女痛呼一声,抱着肩膀退后了一步。 江上树皱眉,他本就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本以为这封屠即便心狠手辣,却对自己血亲有几分感情在,如今看来,对于这种能残杀幼子的人,万不该如此高估他。 少女衣上带血,如雪夜红梅,冷清中却也多了素艳,江上树在心里叹了又叹,暗道这魔头怎会有这般个好姿容的女儿。 封屠视线落在那少女身上:“诺儿,你话太多了。” 少女脸上几无血色,看向封屠的目光惊惧非常,封屠却冷笑了一声,又去瞧江上树。 江上树见他看来,浑然不惧,唇角微勾,桃花眼水光潋滟,英俊非常。 封屠扯了扯嘴角,下一瞬却表情狰狞,长鞭落在江上树身上,细数来前后竟有二十余鞭。 江上树经这番折磨,脸上疼得煞白,衣衫尽碎,□□的身躯上血痕密布,胸膛起伏不定,血液滴落下来,渐渐汇在一处。不知是否是功力尽失的缘故,他气息极微,双眼紧闭,竟似再一鞭下去便要去了的模样。 封屠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将鞭子搁了,一面拂去袖上飞尘,一面道:“我不会杀你,但我若想对付你,自有一千种炮制你的法子。江大侠可以暂且在这呆儿着,好好想想,为那坐忘经丢了性命到底值不值。” 他转头往外边去,经过那少女身边的时候,忽伸手搭在她肩上,道:“去把自己身上的伤处理一下……还有江大侠身上的,他还不能死。” 少女垂着头,身体紧绷,良久方低低应了一声。 封屠微哂,揉了她的头一把,竟似是慈父做派。 牢门“啪”的一声合上,几人转眼间走了个干净,江上树突然睁开眼,吐了一口血沫,神色虽疲惫,但目中却极有神采,绝非灰心软弱模样。 没过多久,又有脚步声传来,他循之望去,竟是封屠那个女儿,此时她大抵已处理好了伤势,又换了身衣裳,雪衣在这地牢中,真如皎皎明月,照得一室敞亮。 江上树唇角微勾:“你叫做……封诺?” 少女手中端着一盆清水,还有些金创药与洁净的纱布,闻言“嗯”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二人说完这一句,竟沉默了好一会。 封诺动作轻柔且利索,不过多久被将他一身伤势处理了大半。 江上树本以为这少女见着这男子赤`裸身躯,就算不匆忙扭头,也得脸红一下,方才是正道,不料对方视他如死物,动作无有停缓,反倒是他被对方这修长白`皙的素手拂过,浑身不自在。 好不容易等封诺停了动作,江上树才落得轻松,与之前面对封屠相比,方才更叫他无措。 少女欲端盆子离开,不料江上树忽开口道:“古有一诺千金,不当轻许,真是个好名字。不过你既姓‘封’,这就……” 他容貌好,声音低沉且极有磁性,若是有心为之,极少有女子能抵挡。 封诺也是一怔,不自觉道:“诺言轻许不是最错,只怕是所托非人……”她这话出口,见江上树似乎想着了其它方面,心有悔意,只得解释说,“这是我娘说的。” 江上树点了点头。说出“所托非人”四字,又有封屠这么个疯子做丈夫,背后艰涩他也能想见,于此时刻,并不适宜他多话。 此后几日,不知是否是得了封屠之命,封诺倒是常来此地看他,也不多做什么,只在旁边静静瞧他。 江上树即便脸厚心黑,又爱美人,也被她看得毛骨悚然,想着那封屠大抵是让女儿来使美人计,可惜对方却是个木美人,心中又不甘愿,才成了现下这般。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卧云集录 作者:廑渊 第7节 “……你是太元宗的人?”封诺沉默许久,终于开了口。 江上树身上几近赤`裸,不过绷带遮身,虽知对方哪处都看过了,仍是别扭,闻言道:“太元宗江上树,莫说你没听过。” 封诺脸色平静:“没听过。” “……坐忘经呢?” 封诺摇头,她想了想又道:“我没出过山庄。” 江上树忍不住道:“那魔头到底要你来做什么!” 一问三不知,又心性单纯,如此之人放在他这只豺狼嘴边,封屠在想些什么? 封诺略有犹豫:“他让我留下你。” 还是美人计……江上树默然:“他这是高看你还是小看我?” 封诺之前一直面笼寒霜,无有言笑,此时却笑了出来。 这一笑真如寒冰乍破,惊艳已极,江上树前句尾音方落下,这边却已被她笑容搅得心绪不宁,暗道自个定力果然是差了。 他脸白没血色,这一下甚是明显,封诺颇是好奇地凑近了头,手指点在他面上:“你脸红了。” 江上树鼻尖闻见冷香,不由自主地便探了脑袋亲了对方脸颊一口,扬眉道:“我怎会脸红?” 封诺被他这贸贸然亲了一下,一时怔在原处,手捂着脸,呆呆看他。 江上树面上无事,内里却慌得很,心怦怦乱跳,只得假作轻佻地瞧着对方。 封诺原本容色冷然,此时看他的目光却颇有些意味深长的味道,江上树心头一跳,直觉哪里不对。 她道:“你亲我做什么?” 江上树笑道:“你长得美,我心中喜欢,有机会亲近自然不会放过。” 封诺低头骂了句登徒子,语气里倒是羞恼居多。 江上树清咳了一声:“那魔……你爹对你怎样?” 他不敢再与对方闲扯下去,只得转了话题,却见对方置于身侧的手微微颤抖,似是想见了可怕的事情:“他对我……时好时坏,可我娘……就是死在他手里的。” 江上树压低了声音:“你怕他?” 封诺抿紧了唇,微微点了点头。 江上树知道她不过是身处这望月山庄里,有封屠在上头,根本无人能亲近,他这个阶下囚倒是个极好的倾述对象,所以才与他说这许多,趁此机会,他又问:“你恨他?” 封诺点头又摇头,目光茫然:“我不知道……他害了我娘,还总是打我,可比起旁人……他对我还算好。” 江上树拿一双桃花眼瞅她:“你喜欢我吗?” 封诺面如霜雪,此时却渐渐覆上一层薄粉,如三月桃花初绽,眼睛在江上树面上流转,偏偏不敢定眼瞧他:“我……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江上树将身子微往前探去,在她耳边低声道:“似你这模样,便是喜欢我了。” 他身上酒气浓郁,封诺只觉耳上热度烫人,伸手便将对方一推。 江上树一身是伤,并无力气,被他这一推触到了伤处,剑眉微蹙,神色痛苦。 封诺忙上前搂住他腰,歉然道:“我……是我太大意了。” 之前江上树被封屠打了二十来鞭,也没有皱过眉,此时不过是碰了伤处,哪会有这般大反应,不过是诓骗那封诺的。此时果见封诺神色着急,心中更是喜意难禁,将脸贴过去与她又是一番亲近,唯独恨自己手脚被缚,做不得什么。 封屠到底失算了,他只道自家女儿容色好,江上树又是个多情种,必然容易动心。不想江上树同样一招美男计使来,封诺亦是扛不住。 只是他近来还有烦心事,不知为何自那日见过江上树后,身上便染了酒气,初时并不以为意,只是其后几日多次沐浴也无法去之,方知其中必定有诡诈,忙将医师唤来,把脉问诊,却也没得出个缘由来。 桃花不折【2】 2、 江上树一直被关在地牢中,手脚又被镣铐锁死,封屠也不给他吃食,连水也没有。几日下来,早已嘴唇干裂起皮,况且他原本就有伤在身,这一来便更是虚弱了。 封诺虽能来看他,但也不敢违抗封屠之命,给他送东西吃。 封屠心知自己身上的诡异必定与江上树有关,可惜对方也是个执拗的性子,软硬不吃,重刑之下唯恐白伤了性命,得不偿失。况且如今他除了酒气不散外,也没有它处不对,暗道莫非这气味不过是个指引作用?如此一想,竟也并非不可能。只是他不敢放下心,手下医师仍在马不停蹄地查阅古籍,以图寻出个结果。 他虽不敢贸然害了江上树性命,但心中郁气难消,又去地牢挥鞭子打了一顿。 这次比上次还要伤得厉害,一顿打下来,江上树一条命去了□□,真成了一碰就碎的结果。 封诺在旁瞧得揪心,恰被封屠瞥见,又给了她几鞭。 幸而她身为封屠之女,虽然并不为对方看重,武功上倒是不曾差了,比之江上树这被破了气海的还要好许多。 封屠打完人消了气,便把烂摊子留给了封诺。 江上树之前挨鞭子的时候不曾叫出过声响,此时见又是封诺为他疗伤,便勉力睁眼,可怜巴巴地瞅着她。 他这几日不曾洗过澡,只有前时疗伤时候顺带清理过一遭,此时原先的绷带又碎了大半,染满鲜血,封诺用巾帕沾了热水才将就绷带撕去。 过程中,江上树虽不曾言语,但桃花眼中水光盈盈,显然痛得厉害,偏偏又不吭声,封诺瞧在眼中,竟瞧出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韵致。 她用长袖揩了江上树额上的冷汗,柔声道:“你可还好?” 江上树虽另有打算,但其实伤重得很,真就是一口气的功夫,此时既有美人相陪,他也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我没事,倒是你……” 封诺摇头:“我早已习惯,并非什么要紧事。”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江上树只觉眼前女子当真是可怜无比,不仅生母早逝,更有一个性子喜怒无常的父亲,二人间更有杀母之仇,如此十几年下来,哪里是人过的日子?他心中原本三四分的怜惜瞬间爆满,只恨不得捉了对方的手,说上百八十句甜言蜜语。 只可惜他到底伤重,一句话下来已是喘息不定,只能以眉目传情。 封诺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倒是感觉手下的躯体虽伤痕累累,仍肌肉饱满,触感十分之好,不自禁捏了一把。江上树不曾提防,轻轻“嘶”了一声,封诺听在耳中,心中酥麻,无端面红耳赤起来。 她这番变化甚是明显,江上树只当她心动,不由暗喜。 等封诺手中帕子擦到他手上时候,江上树反手攥住她手,双目紧紧锁在对方面容上,暗暗提气,道:“你与我一同离开此处可好?” 他手里其实没什么力道,但封诺被他握住手,也没想过挣脱,抿紧了唇,半会才回他:“我与你……哪里逃得了。” 江上树知她这反应便是受了他这番情谊,忙道:“世事难料,说不得你我能有逃出生天一日。” 他本就是个倜傥风流的美男子,此时身上虽狼狈,右眼下还有一线血痕,但魅力不减,封诺在山庄中十几年,除了母亲老仆外,无人敢与他多说话,而封屠更是对她时有虐打,江上树反倒是第一个对她如此好的人。 她虽有心动,但仍强自定了心神,问他:“你可会待我好?” 江上树恨不得指天发誓:“那是自然。” 封诺犹豫片刻,又问:“若我哪日里容貌变了,你也仍会待我好?” 江上树想,这但凡女子,果然都是怕老的,只是到了那时,自己也不过是个老头,彼此彼此而已,便又笑道:“若是我哪日里负了你,便叫我天打……” 他话没说完,就被封诺堵住了唇,二人四目相对,江上树醺然欲醉。 封诺脸薄,此番虽是主动,仍不过是与他双唇相贴,并无大动作,江上树虽不愿放对方离去,却怕唐突佳人,只得眼见着对方又退回了身子,眉目低垂,声音轻柔:“那些个毒誓,便算了。” 江上树知对方怕他哪日里违诺,毒誓成真,更是感念对方心意。 其实封诺声音虽好听,却少了一般女子的轻柔,反倒冷硬如玉石,听在江上树耳中时,他却觉得这声音不啻于。 他唇间冷香未去,故意以舌尖舔了下唇角,挑眼去瞧封诺,目中挑逗之色愈浓,可惜封诺虽心动异常,却知对方伤势沉重,并不敢妄动。 封屠那边一直没个结果,每逢心情抑郁,便来地牢打江上树一顿出气,大多只留了一口气,完了又寻封诺善后。 江上树与封诺二人,一人是情场老手,一个乃情窦初开,偏巧又是真动了心,几日处下来,真可谓是你侬我侬,温情无限。 二人在一处时,便是江上树说些外间事,而封诺则说些庄中事。 这庄中除了封屠,与封诺这个名义上的大小姐外,最为权重的,便要属二庄主林袖了。他年岁不大,武功却不差,虽比不得封屠,但也算是有数的高手了。封诺与他并不熟,只跟在封屠身旁时见过几次。 倒是封诺听了外间事,问他:“你那太元宗是道门,你也算是出家人了,可还能娶妻?” 她问得坦然,江上树喜道:“我不愿出家,所以并不忌讳娶妻。” 封诺也笑了:“便是你出家了也无妨,你不能娶我,我便娶了你。” 江上树哑然失笑:“……不是这么算的。” 封诺蹙眉:“那该如何算?” 江上树暗道,这解释来解释去忒地麻烦,还不如不说了。 3、 江上树被压入地牢的第十日,封屠那里终于有了结果,便又来寻他。 “十日醉死!好一个十日醉死!倒不知我封屠何德何能,能让江大侠与我陪葬!”封屠手里握着长鞭,瞧着脚边的江上树,神色阴冷。 十日醉死,顾名思义,便是一种如醉酒般逐步发作的□□,第十日方是毒发时,人如醉酒般无能自控。这毒诡秘难察,唯独用法上有一个难处,便是施毒者与用毒者须得同时中毒,故而此时,不仅是封屠,连着江上树自己也是中毒之身。 封诺没听过这名字,但也知这必定是种奇毒,看着眼前二人,一人乃是自己生身父亲,一人乃是情郎,心中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江上树原本气息奄奄,体弱异常,此时身上骨节却是噼里啪啦一阵响,封屠退后一步,再瞧去对方已经站直了身子,哐当当几声响,玄铁重锁已经被他弃在了地上。 他眉目间神采飞扬:“我才不与你陪葬呢。” “没道理!绝无这般道理,”封屠摇头,忽似想到了什么,“坐忘经!你练了坐忘经!” 相传坐忘经虽不是什么攻击力强的武学,但于洗髓化毒疗伤上的效用,却是其它功法难及的,江上树此等身份,必定是懂这功法的。再一想,江上树又非什么莽撞人物,若非是胸有成竹,怎会孤身来闯他这望月山庄? 江上树手指外间:“你可听见了兵器声?我与七派联盟早已做了这十日之约,今日正当时。” 封屠立于原处,面色青白变转,不知在想些什么,江上树却步履悠然,踏出牢门,随意寻了一桶净水,自头上浇下。 满身血迹被水冲去大半,虽浑身水淋淋的,但到底脱去了尘埃,轻松自在。 他身上衣物早已尽碎,此时赤了大半身子,也神色坦荡荡,随手抓了旁边的奴仆,剥了件外衣下来,在自己身上随意裹了裹,聊以蔽身。 这外衣大小不对,式样也普通,他身上原就湿了大半,如此贴身穿着,便将原本就单薄的衣衫映透了五六分,隐约可见衣下肌肉线条流畅漂亮。那沾了水的黑发更是浓如一片墨云,披散在背上,十分的英俊,十二分的潇洒。 封屠虽是他敌手,此时见他如此模样,也不由暗赞他风姿出众。 江上树抽出身边奴仆腰上长剑:“庄主可敢应战?” 封屠虽中了毒,但这毒不过让他动作稍有迟缓,并非动不了手,此时听他这话,长鞭在空中挽了个花,重重击在地面上:“不过是手下败将,有何不敢!” 封诺此时心乱如麻,却见这二人相视一笑,身影齐齐往外间掠去,追赶不及,忙叫道:“莫要伤……” 她话未完,实乃不知二人中该偏帮谁。 江上树出身太元宗,算是道门一脉,长于两仪剑法。封屠懂的武功多而杂,虽使的是鞭子,实际上内中却包含刀剑枪戟诸般精妙,端的是变化万千。 二人功力本有差,但对方此番中毒,有所削减,外间又有事,心神难定,便将二人间的差距又拉近了许多。他也不急,脚下走北斗七星步法,两仪剑法一招招使来,拖曳拉扯,将对方鞭势稳稳控住,打的是个水磨工夫。 十日醉死毒发虽慢,但二人这般不停催动内力,封屠只觉行止愈发艰难,举手投足如有千斤重,心中发狠,一咬舌尖,内力直冲要穴,竟是个鱼死网破的打算。 江上树面色乍变,渐渐不敌于他,虽靠着剑法与步法勉强支撑,也久不了,不过对方情形也不好,只看谁能撑得久些。 又百招之后,江上树到底经验弱于对方,被鞭子将长剑勾了,失了兵刃,一步步往后退去。 封屠心中终于有了些快意,十成内力凝于掌中,便要一下劈死对方,却忽觉后心一痛,先被人打散了护体真气,其后连绵十数掌,连转身也不及,便毙了命。 江上树松了口气,抬眼瞧去,来人竟是个年轻和尚,他难得轻松笑道:“知时你来得正好,救了我一命,只是你这个出家弟子,出手倒狠。” 知时乃是他的经年好友,若是不出所料,便是少林下一任主持了。 这和尚方才出手杀性极大,此时神色却和缓宽容:“我佛家也有怒目金刚,斩妖除魔,刻不容缓。” 江上树只摇头笑:“我与你不是一家的,不懂你那些道理。” 他突然一拍脑袋,惊道:“我竟忘了一事!” 也不及与知时解释,扭头便往地牢奔去。知时叹了一声,深觉这个好友难改风风火火的模样,在魔窟呆了十日,一点也没将他性子磨平些。 封屠死了,封诺可该如何是好?江上树一面去寻封诺,一面在心中想着,可转念又想,不过是一个人罢了,他难道还解决不了? 封诺一直呆愣着站在远处,双目茫然,不知在想着什么,身边的奴仆散得一个都不见了。 江上树见她如此模样,只觉得心中发疼,又想封屠死于知时手里,若是她来日得知,怕是二人间会生隙,立时上前去,一把拥了对方,柔声道:“莫怕,你与我一同走吧。” 封诺却推开他:“我爹呢?” 江上树只得道:“我……杀了他……你恨我吗?” 封诺眉头紧蹙:“我不知道……我以前也想过杀了他,到底下不了手。有时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有时又想他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我不知该不该恨你。” 江上树吻了吻她额头:“日后我会陪你。” 封诺神色忽变,似下了什么决心,伸手去解自己衣衫。 这番动作直将江上树吓得变了脸色,他虽心慕对方,却也没想过进展如此快,况且对方年纪太小,前没胸后没屁股的,没什么好看的,忙将她衣衫合上,急道:“胡闹!” 他一贯嬉皮笑脸,这般端正神色还是首次,封诺却不管不顾,伸手哗啦撕了自己衣襟。 江上树本想再呵斥几句,不想目光触及对方胸膛,愣住了:“……这胸也太平了吧。” 封诺抬头看他,颇有破釜沉舟之势:“我并非女子。我娘怕我爹害我,才让我做的女子打扮。” 江上树还未缓过神来:“……男……男的……” 封诺袖子在脸上抹了抹,却见原本明雪般的肌肤虽仍白`皙,到底粗糙了一些,柔和的五官也硬质了许多,黛眉更是变作了剑眉。 如此一来,哪还是个冰雪之姿的美貌少女,分明是个俊爽的少年郎。 封诺死死扣住对方的手:“你答应过我,无论我变作何种模样,那誓言都算数的!” 江上树头皮发麻,口中只道:“不算……不算,我以为你是女子的……” 封诺恨极:“男女当真如此重要?” 江上树正色:“自然重要!” 封诺武功不错,此时扣住对方手,江上树一时竟还脱不得身,只能听着对方问道:“那你便是想违诺了?” 江上树心中情绪复杂,开口道:“我回去后便出家。” 封诺反应也快:“我娶你!” 江上树终于一把甩开他手:“你我根本不可能!” 桃花不折【3】 4、 封诺作女子打扮的时候,性情温驯,此时不知是脱了封屠束缚,或是其它原由,气势咄咄逼人:“只因我是男子?” 江上树心想,这根本就是笔烂账,要如何清算法,口中含糊道:“我先前喜欢的是个女子,玉骨冰魂,清姿凝素,她姿容似雪,却心肠温柔。你分明是男儿身,还如此逼我……这叫我、叫我……” 他一时哑了口,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封诺冷笑:“说来说去,你看上的不过是我一张皮囊。” 江上树剑眉微蹙:“我……我看上的不仅是你容貌,还有性情,况且,此番也是你欺我在先。” 封诺被他一句话堵住,咬牙不知如何答话。他之前的确担心因为此事而使对方生怨,怎想得对方发誓时候模样真诚得无话说,将他骗了过去,此时揭穿,才落得这下场。 他心中郁气难消,直想将面前人一口口吞吃入腹,方能解恨。 许是他神情太过阴冷,江上树被他瞧得后心发寒,恍惚觉得面前人方才的神情竟与封屠有七八分相似,又想到这二人本就是父子,相像点其实也正常。 一旦将封诺与封屠联系在一起,他更是冷汗不住往外冒,只觉先时面对封屠都未有这般可怖。 封诺却忽然垂了头,默然不语,唯见双肩微微耸动。 江上树实不知自己心里对这少年到底是何种感情,可此时见他独自抽泣亦是怜惜无比,伸手搂了对方肩膀,勉力放柔了声音:“莫要哭了。” “江上树!”封诺忽然抬头,眼中泪水滚滚,恨声唤了他一声,然后突然搂住了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胸膛上。 那一声“江上树”与其说是一腔恨意,倒不如说是怨气更多,江上树有愧于心,对这少年更温柔几分:“你年岁还小,这桩错事便忘了吧……” “错事……忘了……”封诺嘴中将这两个词又念叨了两遍,江上树搭在他肩上的手有些发僵,颇有些无措。 封诺似没察觉他这番变化,忽道:“如今你不要我了,我该往哪去?” 他抬头看向江上树,面色苍白,江上树心中一软,想到面前的到底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罢了。 “你与我回太元宗吧。”他道。这打算虽的确是为了对方着想,但也有其余考量,比如说,等到来日,封诺拜入他掌门师兄门下,他们便有了个师叔侄的名分,如此一来,原本的旧事便可完全撇清了,真是一举两得。 他越想越觉得这方法可行,极殷切地望着封诺,只盼他答应。 封诺果然不负他所望,点了头。 江上树大喜,牵了对方手,才发现对方如今卸了面上脂粉,身上却是长裙,不伦不类,忙去寻了男子衣物与他。 封诺原本身量就高,此时换回男装,更是英姿飒爽,唯有江上树瞧得心中默默垂泪。 只是现下再看去,无论是眉眼或是身形,对方根本无一处似女子,也不知是如何骗过这许多年的。 他想得出神,封诺知他心中疑惑,解释说:“我娘从小便教我如何掩饰差异之处。喉结易遮,年龄小时男女声音也无大差别,所以并不算难办。而时日久了,众人先入为主,更不会怀疑我。” 江上树听得仔细,暗自发誓不会于此事上栽第二个跟头。 封诺自不会知道他心中想些什么,见他神色认真,一路上又与他说了许多。 外边七派联盟差不多扫完了尾,等江上树带人出去的时候,正好见到知时与诸派掌门说话。 “这是……”知时看了眼陌生的封诺,问道。 江上树攥着少年的手,镇定异常:“我于这魔窟中十日,幸得这小兄弟助我,否则……”他露出了个心有余悸的表情。 在江湖中,江上树虽是出了名的浪子,为人品行却十分不错,否则今次屠魔大事也轮不到他,故而知时与诸派掌门并未怀疑什么。 江上树问:“此间事可顺利?” 天山掌门叹气:“被那林袖走脱了去。过上几年,怕又是个祸患。” 江上树不以为意:“江湖正邪此消彼长,不过常势,他日事他日想,连封屠都死了,还怕个二庄主吗?” 封诺本一直未曾言语,此时听他说起那封屠之死,又想起对方违誓,悲从心起,将对方手又握紧了几分。 江上树虽察觉了,却未在意,暗地里传音与知时串了口供,只说封屠是他杀的。知时本就是个不为名利的和尚,自然不会在意这些,虽奇怪江上树所为,但也不过是问过便罢。 江上树方才那席话说得豪气,在场诸位掌门俱都点头称是,心中轻松了许多。 他并未在此停留,与诸人告别了,便带着封诺回太元宗去了。 太元宗是道门,门中之人大多清心寡欲,他却是个例外,美酒美人样样不忌,正因为如此,掌门之位才落在了他那持身极正的师兄晏七曜头上。 封诺承继了封屠这等武学奇才血脉,又从小练武,资质半分不差,晏七曜对于师弟领回如此佳徒,大为满意。 江上树见封诺路上循规蹈矩,二人相处平和,直似长辈与后辈,不由松了口气。 怎料得对方拜入太元宗第二日,江上树晨起就见俊爽的少年郎站在门边,持剑等他。 江上树手心发汗:“你来做什么?” 封诺躬身行了礼,方才道:“师父与我说,师叔为人随和,若有不会的,尽可问您。” 江上树初次听得对方语气如此恭谨,想起月前二人还是你侬我侬,别扭异常,皱眉道:“……你……” 封诺抬头,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我资质愚钝,还请师叔莫要嫌弃我。” 5、 封诺真就如他所说般“资质愚钝”,无论是功法问题或是招式讲解,一遍从来过不了,三遍四遍方见起色,七遍八遍面上才会有明悟。 他如此搅浑水,江上树看在眼中,明知他有意为之,到底无计可施。 等封诺终于走了,他在屋中静坐片刻,自觉再不能在门中待下去,忙整理了行李,与晏七曜道了别,只说是下山游历。 他本就是个停不下来的性子,晏七曜虽奇怪他在门中没待上几日,但也未多想,便允了并未阻拦。 江上树松了口气,提包袱牵了马,便要下山去。 眼见着就能逃出生天,身后声音幽幽传来:“你当真如此不想见我吗?” 江上树悚然一惊,转头见封诺站在不远处。 对方如今早已换回了男装,一扫原本的阴柔之气,身如青竹,此时正向他望来,神色凄然。 江上树摸了摸鼻子,定下心神后侧身避开他的视线:“我……我下山有事要办……” 待说出口后,他便松了口气。其实仔细想想,他即便面对对方也不该有任何心虚之感,纵然他骗了对方一次,可……对方不也骗了他一遭吗? 如此一想,他暗暗放下了大半担忧,连着腰杆都挺直了些,觉得自己似乎找着了理。 封诺抿紧双唇并不言语,只拿一双眼瞅他。 江上树原先觉得他姿容胜雪,虽不是凡俗意义上的美人,终究入了他眼,搅动了他心。其后对方恢复男装,他却再没有那种心情。 莫非他真如封诺所说,看上的不过是一张皮囊? 他方如此想,便听封诺又道:“其实你若是喜欢我女装模样,我便离山以女装嫁你,你可愿意?”这话说出,江上树脑中便如有钟鸣,万万没有想到对方会提出这种建议来,可偏偏他心中还真的没有半分触动。 “假的便是假的,你还想骗我一辈子不成?”他不由笑道。 笑声中透着几分嘲弄味,只不知是在笑谁。封诺前时开口,所说的虽近似哀求,但语调平稳,显是心中早有考量,并非心血来潮。 “你不答应便不答应,你要离山便离山,”封诺也露出个笑容,“我武功不如你,江湖经验不如你,拿什么来阻你?你何必与我在此纠缠。” 他说完不等江上树反应,又道:“只是他日……你且等着,我必要你……” 必要他什么?江上树一颗心揪起来,凝神听他后半段,却什么都没听着。 封诺语罢,竟真不再拦他,自个儿转身回门中去。 江上树在后边瞧了他一会儿,终究还是不明白他心意。他虽自认在江湖中这副皮相也属上乘,可他总归是个男人,而封诺资质不错,又拜入了太玄宗,来日必定有一番作为,何必缠着他不放?若说当初是他要装作女子,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封屠已死,他也有了新靠山,为何仍…… 他性子本就倜傥不羁,见想不明白便不再多想,拍马下山去了。 望月山庄方灭,虽有林袖余孽,但也不是近期能掀起什么风浪的,一时之间,江湖当真是风平浪静。 江上树先往江南观山水风光,又往塞北看群峰新雪。太元宗既属道门,功法也偏无为,一路游玩于他修行并无影响,逍遥自在得很。 等上述诸事皆毕,已过去了一年多,他途径少林,又去寻访老友了。 知时虽是个和尚,但除了清规戒律,其余事情并不挂心,与他也算性情相投,免去了佛道不和的问题。见他来访也是心中欢喜,又笑言他是否看上了哪个美人,才这般长时间不来寻他。 且不说二人不过一年多不见,江上树自封诺之事后,便对美人生出了几分抵触心,总觉得人人都穿着画皮,说不得哪日就揭破了吓他,故而这么长时间以来,竟是难得的修身养性。 知时不知这些,见他不答便以为自己猜得不错,拍了拍他肩膀,颇为语重心长地告诫他:“我知你有分寸,但美色这东西,能少沾些还是少沾为妙。大侠风流虽是美谈,但你也瞧瞧江湖前尘,有多少豪杰是毁在了美色上的。” 江上树神色无奈:“你一个和尚,与我开口美色闭口美人的做什么。” 知时正色:“你如今还未真正出家,可你既是太元宗门人,说不得哪日便入了道,到了那时,欠下的情债要怎么还?” 江上树霎时便头痛了,他可不就是因为惹了情债才下山来的吗? “晚了,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你若是前几年与我说这些,说不得还有些用处。” 知时皱眉:“你惹了什么祸事?” 江上树摇头:“不能说,不能说。”若是寻常还可说说,但封诺既是封屠之子,又是男子,桩桩都是要避忌的,便是他信任知时,也不好害了封诺。 知时伏魔时下手无情,但对于好友还算体贴,见他有难言之隐,并不逼他,只与他宽慰了几句。 江上树身在少林,心却在太元宗内,好奇他离开这许多日,封诺可还在念着他。他心中这般想,又觉得不对味,他明明恨不得与对方再不来往,还想着他做什么? 凑巧没几日江湖传言雪山深处有前辈高人遗迹出世,内中更有一柄难得好剑,江上树正觉没事,闻此消息,只给太元宗送了信,又与知时告别,便向雪山去了。 此次雪山之事,心动之人不知凡几,他武功高强,又于江湖中薄有声名,可惜此次动静搅得太大,他在雪山中遇敌无数次,险死还生,幸而他运气不错,终未出差池。只是这雪山一行,竟耗费了他四年时光,而且一无所获,所谓遗迹,怕只是一场闹剧。 他下山好好修整,便要回太元宗,毕竟自己多年在外,总不好不回去。 只是封诺……他想,掐指一算,离上次见面都过去五年了,大概什么都忘了吧。 途中消息甚多,江上树前时一直在雪山中,故而特别注意这些,忽听有人提到封诺名字。 那人说,林袖携望月山庄重出江湖,又言封诺是封屠独子,故要求太元宗交出幼主。 在江上树看来,林袖真正用意不过是借着封诺发挥,使得七派联盟将太元宗隔绝在外罢了。他心中明白这些,可自听闻这些事情,便日夜兼程回宗去,只怕自己晚了半步。 他想,当年是他一手将封诺带离望月山庄,又送入了太元宗,且是对方拜入太元宗的担保人,如今对方出事,怎能不在场? 况且,那柔弱少年,怎经得起这江湖恶风雨? 桃花不折【4】 6、 且不去说江上树是个何等样的人,如今的太元宗掌门便不是个软弱性子,更不说闹出事端的还是那望月山庄余孽,于情于理,都不能让步半分。 他收封诺为弟子,时至如今已有五年,对方资质品性都瞧在眼中,只觉十分满意,甚至还有百年后传位之意。至于封屠……既然都是过了的事情,提他做什么? 故而等江上树赶回宗门时,七派其余六派正在山下驻扎,山上晏七曜闭门不出,只当不知。 江上树事前并不知太元宗应对,贸然回来刚好被六派掌门逮了个正着。 除却太元宗与少林外,其余五派是点苍、天山、华山、嵩山、与唯一的女子门派浣花宫,此次唯有华山掌门未至,来的不过是恰好在左近的一个长老。 平日里天山掌门脾气最好,心肠也软,此次一见他却劈头盖脸地骂了下来:“你当初是如何与我们说的?小兄弟……什么小兄弟,分明是魔头余孽!” 旁边各派掌门亦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眼中都是“我们错信你”的意思。 江上树倒没什么大感觉,当年他虽救下封诺,但对方在庄中时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心性……纯善,若是真依着路子交给七派联盟,天知道是怎样结果。他二人如今虽没了可能,但见死不救的事情他还做不出。而人在太元宗内,无论封诺有没有鬼都能被他掌门师兄压住,怕个什么。 他干脆闭嘴不言,无论他人说什么,就是不给回答。各家掌门拿他无法,只能放他上山去。 晏七曜见他归来也惊奇:“师弟你怎生回来了,莫非没见着封诺吗?” 江上树赶路太急,累得喘气:“师……师兄,你说什么?” 晏七曜面上遗憾:“早在封诺事起时候,我就让他偷偷下山寻你去了。你竟没遇见他吗?” 江上树想他这一路赶来,除了那帮子掌门,半个熟人都没见着,哪来的封诺影子? 晏七曜也光棍,林袖一出言,他便知道诸派掌门必定放不过封诺,早早让对方下山寻江上树求庇护,自己稳坐山上,装作什么都不知的模样,当得是好打算。 江上树知无法,便问道:“如今人海茫茫,我回了山上,他却不知在哪处,我如何寻他?” 晏七曜手捊长须,沉吟片刻,道:“你前一次送信时,说你欲往雪山行,雪山那里正乱,我想龙蛇混杂也好,便让他去雪山了。” 这回江上树却纳闷了:“我便是如此一路回来的,莫非还真是巧了才没见着他?” 只是这些也只是想想罢了,他被心忧弟子的太元宗掌门又给赶下了山,正与诸派掌门对上。 他此番上山半点用处也无,点苍掌门怒斥道:“江上树!此次事关重大,并非你玩笑时候!” 江上树年少成名,看似性子不羁好说话,实则也有少年人血气:“当年是我带他上山,出了事自有我来处置,关卿何事!” 点苍掌门气得吹胡子瞪眼,浣花宫主是女子,性情温和,劝解说:“江大侠并非不知轻重的人,想必他自有打算。” 江上树也息了火气,道:“封诺即便出身望月山庄,到底年岁尚小,当年我连他老子都拿下了,还怕他个小的不成?” 他口才或许不是最好,但此言说出,偏偏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想起旧事,觉得此次也并非如何紧急。 江上树好不容易才寻了个独处机会,想起方才那帮子脸色铁青的掌门,终于略放下了担忧,正自抚着胸膛舒气,便听见有人在身后幽幽道:“江大侠方才真是豪气得很啊。” 这一声响起,江上树立时忆起当年离山景象,一下炸了头皮。 有些人没见着的时候万般担忧心心念念,等真见着的时候,才觉得还不如不见,他此时便是如此想的。 他原本因听闻封诺事发,心忧对方安危,一路紧赶慢赶,只怕迟了半步。可如今真见着的时候,才发觉自己仍不知该如何应对对方。 故而江上树装作镇定地转过身,眼光自对方面上掠过。 这一瞧他心中又是一惊,只因对方面容与当年的封屠有七八分相似,至少一眼瞧去,见过封屠的人已会觉得有些面善了。 当年封诺身量虽高挑,到底比他矮了半个头,如今也没长高多少,但江上树也没长高,二人竟已是身高仿佛了。 对方着缃色道袍,五官温和,肤质润泽,尤显得俊秀雅致,此时挑眉朝江上树看来,又多了一分凌厉。 江上树瞧着对方眉目,心中道这一眼似嗔怒又似含情。这一念方起,他便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巴掌,当年还好说是美色惑人,如今对方早已长成,何来那些心思? 他微有愣神,不想对方直接伸手扣了他手腕:“方才我似乎听见江大侠说什么老子都拿下了,还怕他个小的,是不是?” 即便封诺与封屠感情不合,但总是父子,江上树面对对方总有心虚:“不过是误会罢了。” 他甩了甩手,封诺却不肯松手,眼狠狠盯着他脸瞧:“师叔你真是好狠的心肠,一走五年!你竟当真恶我入骨?” 江上树想:自己莫非还要避走一回? 7、 他稍定心神,做出一副长辈态度:“你正值风华,当是做大事时候,又何必痴缠我,这对你我二人都非好事。” 封诺气急反笑:“原来在你心中,我于你不过痴缠二字,真是好的很呐!” 他口中说着好得很,手仍扣在江上树腕上,指甲在皮肉上掐出重痕。江上树暗暗皱眉,若是五年前便是对方全力也拿他无法,可这些年过去,二人再对上,他必得费上些功夫。 况且……他眼见对方言笑之间神色变换不定,鬓边散落了两缕长发,偶有癫狂之色,不由心惊肉跳:“你……” 封诺冷笑道:“你与我说痴缠?当年分明是你行事轻佻,心怀不轨,趁我年少,招惹于我。” 江上树叹气,未料到八年过去,这些是是非非又兜回了原处。 封诺忽地温柔一笑:“你若不愿应我,那也无事。我父亲虽对我不太好,但到底是血缘至亲,你既杀他就是我杀父仇人,我便杀你与他……” 他话未完,江上树已反应过来,急急往后退去,奈何自家腕子还在对方手中。封诺见他如此,神色骇人,扣在他腕上的手用了十成力道,指甲深深陷了进去,掐出血来。 封诺一见血,面上又见恍然,江上树瞧得清楚,忙将手抽了回来。 “我……”封诺视线落在他腕上,眨了眨眼,并未阻他动作,“我不是故意……” 江上树见他如此,心中稍松了口气,偏见对方乍然又敛了神色,笑意阴冷:“你既是我杀父仇人,我身为人子,自当为父报仇。” 他这三番几次阴晴不定,江上树似见着了当年封屠的疯癫之态,暗道果然是父子,这喜怒无常也是一脉相承。 封诺虽在说狠话,但目光飘忽,显然心神不在,江上树既要看着他情况,又要听着周边诸派掌门动静,劳心劳力。 便在此时,不远处传来喧哗,江上树心中咯噔一声,想是有事发生,提脚便要去看一看。 封诺自然不会放他离开,瞬时便回复了精神,在身后向他肩膀抓去。 他毕竟是贸然出手,力有不及,江上树武功在他之上,又时时注意着他动静,他方一出招,便已反应过来,侧身反抓住了对方一条臂膀,又顺势将他压下。 封诺涨红了脸,抬脸看他,羞愤难当:“江上树!” 此时有要紧事,江上树自然正了神色:“我是你师叔。” 封诺道:“不算!当年明明说定,不是你娶我便是我娶你!” 江上树面上一红,屈起二指在他额上敲了一下,呵斥道:“胡闹!” 他本身就是个爱胡闹的人,即便一脸正色说出这两字,看着也不太可靠。 封诺略放松了身子,瞧着便是听从了的意思,江上树见他听话,便将手松了,不想对方刚脱了束缚,便伸出两手环了江上树脖项,凑上去在对方唇上狠狠啃了一口。 江上树过了五年清心寡欲的日子,此番有人投怀送抱,一时未反应过来。 封诺见他出神,又在他唇上厮磨了一会儿,方才松手,笑道:“师叔可要陪着我胡闹?” 江上树遮掩着心中窘迫,一甩袖子,道:“你且藏好,我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封诺在他身后眯了眼,手指摩挲着腰间木质剑柄,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走近后,江上树便见到了此次没来的华山掌门,只是对方此时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显是遭了一番恶战。 他形容狼狈,但精气神尚可:“那林袖好狠辣的手段,我华山满门皆被他屠尽,唯有我一人勉力逃出。此番他卷土重来,必定是做足了准备,大家万不可掉以轻心。” 天山掌门面有悲戚:“唉,未料到会是这般结果。” 浣花宫宫主虽也伤心,但心思灵活,问道:“那你可听见林袖之后有什么打算了?” 江上树怎说也是个江湖大侠,又参与了五年前屠魔,对这些事情十分上心,此时自然听得仔细。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卧云集录 作者:廑渊 第8节 华山掌门蹙眉:“我似听他说,华山之后便是少林……依诸位看,会否……” 江上树也是个多智的:“只怕他各个击破。” 嵩山掌门颇冷静:“便是他真对少林下手,我等也是远水救不得近火,倒不如各回各家,做好防卫。” 此刻并非意气用事时候,少林主持虽心急如焚,但也未多话。诸位掌门尽皆称是,转眼散了个干净,竟无人再问封诺之事半句。 太玄宗有晏七曜坐镇,他不过问江湖事,实力却强,门下弟子虽少,但各个武艺高强,外边又有阵法相助,并不用太过担心。 只是若那林袖真对少林下手,知时他……江上树如此一想,便也急了。 封诺从藏身处走出:“你要往哪去?” 江上树皱眉:“少林。” 封诺想了想,道:“我与你一同去。” 江上树思忖,若是与他一道去,此番到底是救人还是送死都不知道。 封诺似猜透他心中顾虑,嗤笑道:“我还不至于在这些事上与你较劲。” 桃花不折【5】 8、 江上树半信半疑,但也顾不得这些。 知时是他多年好友,如今知道他性命有危,直恨不得背生双翅,好跨山越水赶过去。 这一路封诺也果真没与他为难,只偶尔回头看见对方神色似笑非笑……令他着实头大。 少林毕竟是有数的名门大派,即便突然遇上事,也不至于没有一点还手之力。因而江上树上山之后,顺利见着了知时。原来当日林袖虽的确遣人来攻,仍是试探成分更多,双方都没有大损失。 知时看见封诺,与江上树算账:“原来你竟瞒了我许多事。” 江上树立时冒了冷汗。这回来得太急,竟忘了当年他带封诺离开,将对方身份捂得严严实实,连知时也没告诉这事,的确白担了好友之名。 但木已成舟,他这些日子以来心力憔悴,只得赔笑道:“你是和尚,不好随意动怒。” 知时浓眉倒竖,险些又要金刚怒目,幸好江上树不是邪魔外道,免去一劫。 他们说话时候,封诺便站在远处静静看着。江上树整个人都在他视线中,如芒在背,故意只去看知时,连个余光也不敢往旁走。 这般叙完旧,望月山庄未除,他也不好留在少林,便告辞离开。 临行前,这清心寡欲的和尚出奇眼毒,不知瞧出了什么,拍了拍他肩,语重心长道:“……好自为之。” 江上树脸臊得慌,行至几里外,仍觉颊上发烫。 他偷眼去瞧旁边的封诺,见他神宁气和,道袍束冠,竟很有些仙风道骨,浑然看不出癫狂之态。 之前在少林时,除了见面时的问候,封诺没与知时说过一句话,冷淡异常。江上树不知他到底是本身冷淡,还是因为知时与他关系太近的缘故……虽然后者难免有自作多情之嫌。 但既然想了,他就难免想多了,忽发现自己与封诺真正相处的时日极短,认真论来,在封屠地牢里那几日应是最长的了。直至如今,已过去五年多,他对于封诺的了解仅浮于表面,竟连他平日里是什么模样都不清楚。 他又想起初见时候的白衣少女,惊觉自己已想不起那时心动的感觉,再想下去,只剩了封诺那张俊秀面孔。 可封诺又是否真正了解他?如此一想,江上树心中又酸又涩,那时封诺在山庄之中,心思如此单纯,若非他主动招惹,哪有后来事情? 说到底,仍是他的错。 江上树有感于此,忍不住低声与他道:“是我有负于你。” 封诺一直有注意他,自然不会错过对方自以为隐晦的窥探,此时见他突然说出这话,直觉其中必有所谋,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 江上树哑然,原来自己的信誉一降再降,江湖中颇负盛名的江大侠在对方面前已成了不可信之人。 封诺见他不说话,更是坐定心中怀疑,却也不恼,只在心里独自盘算。 思及这无心无情之人,他肺腑间便气血上涌,恨不得生啖其肉。忽又有似水柔情,想将他困死身边。 他心中所想形诸于外,江上树见他脸色阴晴不定,不由心悸,再不敢看一眼。 待经过一林子,他心生警兆,低声喝道:“小心!” 封诺对他声音极是敏感,立时反应过来,再看四下,果然设有埋伏。 便是这时,林中冲出许多人来,看衣饰乃是望月山庄中人,其中更有弓箭手,用的是围杀之势。 其中一箭极快,在江上树开口时候已朝他射来,恰被封诺瞧见,也不曾想别的,一把将江上树推开,自己臂上却擦出道血痕。 实际江上树既已开口,自然是早有提防,那一箭也在预料中,不想封诺太着紧他,横插一脚,使得他一剑未出。 这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见封诺受伤见血,脑中一昏,忙揽了对方,也不恋战,运起身法,杀出一条血路。 封诺虽伤,但也不致于无法动手,可他看江上树如此,显然是心中有他的,乐得在对方怀中不动。况且林袖对江上树功力估计有差,以为他在雪山那几年无有进境,遣来的人除了几架□□,并不难对付。 江上树跑出好些距离,才略缓了口气,去看怀中封诺。 许是因为失血缘故,封诺脸色有些白,眼却亮得似野狼,江上树又去看他伤口,见血色红中带了黑,忙问:“那箭上怕是淬了毒,你感觉怎样?能撑上一会儿吗?” 封诺却只双眼亮闪闪地看他,对他问话置若罔闻。 江上树无奈去摸他的手腕,想试试能否诊治,封诺这才惊醒,脸上乍起了红晕。 “怎么了?”江上树一面为他诊脉一面问。 封诺从他手里挣离,眼神迷蒙起来,自个儿去环他脖颈。 江上树额上青筋直跳,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对方推倒在地。 封诺没受伤的那手甚是灵活,至少胜过去够他手腕的江上树。 江上树好不容易抓住他一只手,不想对方不顾另一只手还在淌血,又探了过来,腿也缠上他腰,手伸进衣内,嘴里不住嘟囔:“好热,我大概中了……媚药。” 他半眯着眼,水光盈盈,红霞满面,原本束得极齐整的发冠散了大半,半披在肩上,愈发衬得那张脸颜色极好。 色令智昏,江上树瞧在眼中,心砰砰直跳,忍不住回抱过去,与他唇舌纠缠。 眼见着二人气氛愈发火热,江上树忽闻见点血腥味,蓦然惊醒。 理智回笼些后,脑子也清明了,他才发觉不对。幸而封诺没发现他变化,手下正解他腰带。 江上树抽空抓他手腕,一摸之下登时黑了脸:“装什么装!这根本不是什么媚药!” 封诺动作微僵,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他,可惜脸上红晕未褪,配上冷若冰霜的神情,分外清丽。 初见时候,江上树就喜欢他这模样,即便知道时间地点都不对,还是忍不住偷偷咽了口口水。 封诺扫了他一眼,唇边泌出缕血丝,头一偏晕了过去。 9、 他一昏便是人事不知,反倒是江上树心急如焚,以内力压制他体内剧毒,又奔回了少林。 少林和尚多半懂医,知时更是其中翘楚,诊过脉后,道:“怕是当年封屠惯用的奇毒,自他死后,方子落在了林袖手中,如今各派也没能制出解药。” 似乎不算太糟,江上树暗道。这毒若是遇上其他人自然没活路,但封诺是封屠亲子,又在山庄那么多年,也许会知道解毒法子。 知时待他从来不小气,连着封诺也受了优待,被赠了瓶小还丹补足元气。 封诺脸上血色尽褪,白得跟张纸似的,整个人也像张白纸,单薄而了无生气。 江上树心中本有成算,但对方一直不曾醒转,那点底气散得愈来愈快,便在他有些发急时候,封诺虚软无力的手指终于动了动。 他忙凑上去瞧,见着对方睫毛颤了两下,睁开一双雾蒙蒙的眼。 封诺长发散在枕上,唇色泛紫,衬得面容带了点诡艳,江上树轻轻搭着他一只手,开口时候小心翼翼:“你知道这毒的方子吗?” 许是方才苏醒,封诺两眼放空了一会儿,才注意到江上树那只手,又怔怔盯着看了许久,方开了尊口:“……嗯?” 江上树泄了气,只得小声将话又问了一遍。 封诺垂着眼,眸子被浓密的睫羽阻挡,看不见神色。 江上树习惯了他投注而来的目光,乍被忽视不免心中生涩,但想及对方如今身中奇毒,也无暇在意旁的了。 封诺抬起头,直勾勾看他,一字一顿道:“若不知道呢?” 江上树脑中一瞬空白,对方忽然反抓住他手:“就算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江上树心情难以言喻。 封诺话说得狠,神情却着实憔悴,使得威力大大减弱,江上树想着他中了毒,心情低落下说什么都情有可原,便揽着将他裹进被子里。他好久没哄过人了,按着早些年哄美人的口吻,柔声道:“别乱说。” 封诺显然很吃这套,眨了眨眼,似有所感触,手却仍抓着他不放。 江上树便俯下身,一下下摸他头顶,一面安抚:“少林还有大还丹,我去问问知时。” 不想封诺一下激动起来,咬牙切齿道:“不许去!” 这不是闹气的时候,江上树正要好言相劝,不料对方自个松了手,来扼他脖颈。 江上树脖子被他两只手卡住,忙伸手去掰。 封诺双眼通红,煞气腾腾活似恶鬼,力气出奇大,江上树不用上内力短时间内还有些吃力,便僵持在了那,好在也没有性命之忧。 又过了会儿,江上树感觉颈上力道减轻许多,果然封诺看了他一眼,松手跌回了床里。 他人虽消停了,却仍瞧着江上树,眼也不眨一下,精致人偶模样,阴气森森。 江上树被他瞧得毛骨悚然,忍不住摸了摸后颈。 但到底忧心对方情形,问他:“你能解这毒吗?” 封诺眸子暗沉,不知在想些什么,江上树本以为他不打算说话了,不想他突然开口道:“……不能。” 江上树呼吸骤停:“果真?” 封诺嗤笑:“骗你做什么?” 江上树在床沿静静坐了片刻,道:“总有办法的。” 封诺这时神色松缓许多,语气却有些黯然:“解不了也没什么……你能陪在我身边吗?” 他眼神期待地看向江上树,咬了咬唇,又道:“我只想你在我身边。” 江上树险些忘了他先前的凶狠狂态。 他本着让病人舒心的想法,自然要往好的说,便道:“好好,我陪在你身边,哪也不去。” 封诺心满意足抓着他手,没过一会又睡着了。 江上树见他已无知觉,便轻轻抽出手,去寻知时。 这毒是当年封屠惯用的,已绝迹江湖许久,这次却在林袖手里重现,江上树当年与封屠打过交道,自然知道这毒厉害,自中毒到毒发,即便悉心调养,怕也不会撑过半月。 知时道:“若要解毒,怕还要找下毒人去。” 江上树不过远远见过林袖一次,印象不深,况且连封屠也对过了,更难生出惧意,便道:“那我找他要解药。” 知时忙阻他:“不可,此去太过危险。” 江上树却道:“倒也未必,当年封屠觊觎我身上的坐忘经,这林袖怕也心动,没那么容易要我性命。待我换了解药回来,总有法子脱身。” 知时知道他这人一旦下定决心,便再难更改,只得道:“万事小心。我与其他几位掌门商议后,想法子尽早攻入望月山庄,”又道,“你当真要为那封诺涉险?” 江上树洒然一笑:“你早说了,欠了情债是要还的,我这不就是还债去吗?” 封诺醒后没见着江上树,只有知时在。 他在江上树在时对知时极冷淡,私下里倒有礼,问:“他人呢?” 知时是个不打诳语的和尚,又直觉不该告诉对方好友下落,便闭口不言。 封诺冷哼一声:“他果然又扔下我跑了,我早知道这人不可信。” 知时见不得好友背黑锅,解释道:“并非如此。” 封诺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忽变了脸色:“你告诉我他去哪儿了!” 知时不答。 封诺实在聪明,从他表现里猜出个七七八八,立时下床披衣,道:“他去找林袖了是吗!” 知时忙拦他:“你毒未解,便算追去了又能怎样?” 封诺动作一僵,良久低声道:“……那毒是我自己下的。” 桃花不折【6】 10、 在江上树自己送上门的情况下,林袖并不难见到。他留了一个心眼,生怕对方以此要挟封诺脱离太玄宗,只说要一枚解药,没提是谁中了毒。 林袖是个相貌阴柔的文士,江上树存了点偏见,二者相较,更欣赏封屠那型的,其中封诺居功至伟。 他摇着纸扇,缓声道:“只是我这儿并没有成药,药方自然是不能给的,解药炼成尚需几日功夫,江大侠恐怕得多住段时日了。” 江上树心说,你既下毒怎会没有解药,分明是借口罢了,道:“一日内我要见着解药,否则休怪我拼个鱼死网破。” ……林袖头疼了。要取江上树性命自然不难,可他如当年封屠一般,存了求取坐忘经的心思,得留人一命。若对方拼死相博,以江上树的武学境界,他这方损失也不会小。 总之,这买卖不划算,因而他沉吟过后,道:“一日便一日。” 这回待遇比从前好,江上树得了间屋子,有吃有喝供着,只看守严密。 吃喝他没敢碰,打定主意先拿到解药。 唯一一桩不好,是周遭住的都是女眷,莺莺燕燕,江上树想及自身处境,感觉诡异。 林袖说话算话,如约送来了解药,江上树用从知时那借来的信鸽将解药寄了回去。 他医理懂得不多,闻着虽觉得没问题,到底不放心,便道:“不是不信庄主,只是总要见着结果才安心。这一来一去至多三日功夫,等消息送来我便任凭庄主处置。” 林袖并上折扇,怒极反笑:“江大侠在我眼皮子底下与外边人书信往来,将我望月山庄当做什么地方了?” 江上树摸准对方心思:“等得了准信后,我自穿琵琶骨,庄主可放心了?” 林袖得他这句仍不安心,却自觉有法子炮制他,便假作大方应下了。 翌日清早,江上树还在梦中,听见外边嘈杂吵闹,再难入眠。 林袖给他划的地方颇大,屋外还带着院子,四面筑了高墙。 他坦坦荡荡在看守面前跳了上去,坐在墙头往人声处瞧。 各色斑斓的衣裙几让人眼花缭乱,原是一群美人在扑蝶,银铃般的清脆笑声不绝于耳。 江上树没想到会是这副情形,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看守察言观色,道:“这些都是临近的小门派送来的,有时庄主会赏给有功的属下。” 那一群美人中有一个身高比旁边众人高出一截,着实惹眼。江上树分外相信自己的直觉,指着那个美人,与看守道:“把她唤过来给我瞧瞧。” 看守面有难色。 江上树眉一扬,道:“只瞧瞧也不行?几日后我也算是望月山庄的人了,提前支取点福利不算什么吧。” 看守遣人去请示林袖,林袖懒得理这些小事,传了道命令来,说随江上树高兴。 没一会那美人便到了近前。 这是位牡丹般的美人,身形颀长,凹凸有致,面上妆容稍浓,眉目艳丽至极。 江上树眼前一亮,一把将美人拥在怀里,朗声笑道:“这个美人我要了,代我谢过林庄主!” 说罢自携了美人进屋,“啪”地合上了门。 看守尚不及与他提什么叫“只瞧瞧”,便眼睁睁瞧着这位正道大侠没了影。想起早些年江上树花名在外,眼前事似乎也算不得难理解。 屋内江上树甫进门,便收了笑容,将美人放开,道:“你怎么来了?毒解了吗?” “我……”那美人一开口,分明是男声,正是封诺。 他本还想着怎么解释自己的毒,不想对方已给他架了梯子,顺势道:“毒已解了。” 江上树不由道:“这鸽子飞得倒快……”话出口便觉不对,“胡说八道!少林距此路途甚远,即便鸽子飞得快,你又是如何在这么短时间内赶来的!” 封诺自觉理亏,只拿一张浓妆后的美艳脸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瞧。 江上树早知晓自己很难对面前之人动怒,果不消多时已没了火气,原本备好的大段责骂一个字也说不出了,憋了好一会才道:“……你如今不比从前,女子中鲜有这身量的,林袖见着怕要起疑。” 11、 说来封诺这些年愈发俊秀,却并不女气,若是如从前一般施以淡妆,恐是扮不像的。 他道:“那林袖不好女色,庄内的女子他大多不过目,只随意赏给了部下。我自进庄后,还未见过他。” 江上树不敢掉以轻心:“说是如此,仍是要小心为上。” 又过两日,知时的鸽子回来了。 林袖得了消息,特来见他,问:“如何?那解药可管用?” 此时封诺正在他屋内,因林袖来得突然,未有准备,只好脱了鞋往床上躲,又放下了床帐,只漏了一缕长发在外头,看来香艳十分。 江上树拿捏着换了副浪荡神情,说话却不留情:“不管用。我得了消息,那人吃了解药并不见好转……莫非庄主也会做这种手脚?” 林袖深深看了他一眼。其实他心中也并不确定那解药是否有效,但相较而言,觉得对方信口胡说的可能性更大,因此并不打算任由江上树胡搅蛮缠下去,便道:“左右解药我也给了,江大侠想赖账我也无法。说来坐忘经什么的,我也并不奢求,有封屠前车之鉴在,对于江大侠我还真不怎么放心。” 江上树看出他色厉内荏的本质,知道其实对方心里从未放下过坐忘经,并不着急,只道:“方才与庄主玩笑罢了。那解药见效慢,还要过上两日才知道结果。” 见效快慢林袖是不知道的,便含糊点头。 江上树又道:“说来倒有桩不情之请。” “嗯?”林袖颇意外,“何事?” 江上树悄悄向床瞥了一眼:“我想向庄主讨个美人。” 林袖对美色不上心,这个暗示却是懂的, 江上树之所以提这要求,除了好不让他见到封诺,另有一层原因,正是为了表示自己也是有所求的,好叫对方放下些警惕。 能成最好,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知时与他送来的消息中,用暗语告知他各门派已谈妥了,一日后便能到抵,到时里应外合,重现五年前之景,将林袖拿下。他为防对方看出什么,还特将时日提后了一天。 林袖道:“我便再给你两日。” 他走后,封诺从帐中钻出,道:“……他倒是好说话得很。” 江上树笑道:“这是因为他从前做惯了二把手,轮不到做决断,性情难免优柔了些。” 他一说完,便暗道不好,果然封诺幽幽看他:“你倒是清楚。” 江上树掩唇咳了两下,试图让他忘了封屠之事:“……细论来,我在太元宗也是二把手,这点感触还是有的。” 他不说还好,这一提封诺看他的目光愈是发狠:“我在太元宗五年,你又在哪儿?” 江上树赔笑道:“若林袖这事解决得顺当,待回去后师兄怕会传你掌门之位,到时你若看我不顺眼,打发了便是。” 封诺冷笑:“你睁着眼说瞎话?明知我会将你捆在身边,竟还与我说这种话?” 江上树得他这句,当真浑身发冷。 不想封诺又道:“这掌门我做不了,我不做道士。” 江上树问:“为何?” 封诺说得理所当然:“做了道士便娶不了你了。” 江上树苦笑:“你纵然不是道士,你我俱是男子,也是成不了婚的。” 封诺将这话琢磨了一下,道:“你这么说,意思是……若能成婚,你便肯同我在一起了?” 这前后因果乱得一塌糊涂,江上树心知难与他争辩,干脆不开口。 封诺却仍念着这事:“再者成婚什么的,又不是给别人看的,自己开心就好了。” 话说得有道理,江上树却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封诺盘腿坐在床上,仍是女子装扮,许是胭脂抹厚了,凝神思考时,神色透出些别样的纯稚来。 江上树本只看了他一眼,不料待回过神时,才发觉自己已怔怔看了好一会儿。 他摸了摸鼻子,想:这势头不妙啊。 各大门派的消息未传来,林袖不知是否得了什么风声,又来他这儿游说。 江上树确定封诺已在帐中躲好,才开了门。 林袖手里摇着折扇,与他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 江上树念着知时那边情形,也随口应着。 忽听对方停了说话,看向床那边。 江上树循之瞧去,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果然林袖笑得意味深长:“这是哪家送来的美人,脚可真大啊。” 桃花不折【终】 12、 面貌身形都是可以改的,但封诺看来再是个美人,一双脚却不是寻常女子大小。 江上树与他均未想到这点,才留了这疏漏。但前时,他也与对方商量过若被撞破该如何办,现下并不是特别担忧,唯怕林袖喊人来。 林袖此来只带了两个人,容易解决,外头守卫离了段距离,江上树自觉自己这边也有两人,计划好些或可一战。 他道:“世间美人完美无缺的少,总有那一两桩缺憾,脚大些也算不得什么。” 床上的美人对这话似是不太高兴,窸窸窣窣闹出了点动静。 林袖即便心有怀疑,也未曾想过床上人会是封诺,只以为是哪派混进来的弟子。 因而他道:“哦?江大侠这一说我也好奇了,不知是怎样的美人才能得这番夸赞。” 江上树浑若无事地唤道:“还不快出来。” 果见一个美人俏生生地趿了鞋,脚藏在裙面下头,莲步微移。 ——至多是朵霸王莲。 但美人躬着身,长袖半遮脸,朦朦胧胧间极有韵致,即便林袖也不禁想,世上原来真有如此大脚的美人。 美人近前后,福了一礼,起身时候长袖忽地鼓胀开来,朝林袖面上打来。 林袖不曾真正放下警觉,因而折扇在面前“哗”地张开,纸质扇面如流水般漾起涟漪,将那袖子往旁带去。 于此同时,江上树趁着他身边两名属下未反应过来,抬肘将其中一个打昏,另一个方要喊,被他点了哑穴,其后砍晕了事。 从动手至今,不过两息功夫,兔起鹘落,几乎悄无声息。 林袖也已瞧见现下状况,侧身合扇,敲向封诺腕骨。 封诺不闪不避,放下原先遮面的袖子,露出张男人脸来。 林袖手下动作一缓,虽知斯人已逝,仍低声惊道:“封屠!” 他与封屠相识超过十载光阴,若说一点情分都没,必定是假的,乍一眼看到张熟悉面孔着实吓人了些,但回神也快,瞬间明白面前人必定是封诺。 当下再无犹疑,一扇劈下。 纸扇脆弱,可合了他真气一道,却堪比刀剑,这一劈下,稍有退挡不及,便是骨碎肤裂。 封诺早年承封屠教导,出身不凡,后又入晏七曜门下,更是得名师看顾,眼力内力俱是不差。面对此情形,不退反进,长袖一卷改了柔劲,缠了扇柄。 又使了两仪剑法的口诀,卸去扇上劲道。 林袖到底年岁大,内力精深,折扇似生无数剑芒,碎开长袖,抽身出来。 江上树便在他身后,方解决了另两人,此时窥得机会,从后头勾住他脖子,往后一拉。 他佩剑早在进庄时候便被收走,虽然一身修为大半都在剑上,空手也并非无法。 林袖被扼住了气息,眼前发黑,又瞥见封诺一掌印下,危急时刻腰上一扭,与江上树换了位置。 封诺与江上树口上不说,实则自有默契,虽有变故,仍不至慌乱。 可林袖此时面向门外,虽暂时说不出话来,可只需再踏出两步便会被人瞧见。 幸而他前一下挣扎用去了大半气力,江上树往后急退,林袖一手去扯脖子上的手,另一手绕到后头。 便在此时,门外忽有人来,报道:“庄主大事不好啦!正道那些人打来了!” 这一下当真是雪上加霜,林袖险些呕出口血来。心丧若死,反倒逼出最后一点犟劲,那一掌是真使了全力要与江上树同归于尽的。 封诺眼尖,又是早做准备的,中途一掌截下。 江上树心知他二人内力终究有差,也顾不得绞死林袖,松手贴在封诺背后,送出一道内力。 二人一起,自然将林袖这孤家寡人稳稳压下。 他被一掌震碎心脉,手抚胸口,喘了两下,便一命呜呼去了。 江上树看了看自己手心:“……这回竟又不是我一人杀的。” 封诺虽有他内力相助,到底受了点伤。在江上树面前,纵然只有点破皮他也要假作重伤不治,况且这次总比破皮严重些,立时软软瘫在地上,抬头看江上树。 这时听了对方话后,一时没反应过来:“我爹不是你杀的?” 江上树“啊”了声,万万没料到自己会在这种时候说漏嘴,他随手解决外边的守卫,暗道决不能供出知时,当下闭紧了嘴不肯说。 封诺也没再纠缠:“……算了,反正说与不说也差不许多。” 江上树见他似乎伤重,便要打横抱他,封诺却道:“我要你背。” 抱着的确不好看,他想,从善如流地背起对方。 封诺趴在他背上,下巴也搁在他肩头,道:“你能不能走慢些?” “为何?”江上树问。外头诸门派正在屠魔,他们这头消极怠工可不好。 封诺也知这些,但他两臂绕着对方脖子,江上树背上微微的温热真实得令他想哭。 “以后怕没机会离你这么近了。”他道。 江上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表情空白了一瞬,桃花眼略黯然:“瞎说什么,时日还长着呢。” 封诺道:“时日再长又有什么用,你总不肯和我一道的。” 他说着说着,忽起了一个念头,这念头由来已久,时不时就会想到,但从没有一刻令他如此想实现。 江上树的要害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处,并不对他设防,只要他想,就能取了对方性命。 但他打算再给对方一个机会。 “我只再问你一次……你愿意同我一起吗?” 江上树听他说话带了鼻音,似是要哭出来似的,道:“你在太元宗,我也在,哪能说不在一起呢?” 这答案不是封诺想听的,但又的确是对方的想法。 他理所应当要伤心,却又觉得没那么伤心,暗道:这可怪不得我。 悄悄聚了内力在手里,便要动手。 手已经贴在对方胸膛上,江上树没有丝毫察觉。 ……可到底没能下手。 封诺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来不如以为想得这么心狠,若说无情,怎么也比不上身下这人。 他犹自不甘心,问:“江上树!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江上树略奇怪:“……有没有杀气我总是知道的。” 封诺愈发无力。 走得再慢也总是有个头的,隐隐已可听见刀兵声了。 封诺抱着他不撒手,贪念这最后的一点温存,忽发现江上树停了脚步。 他问:“怎么了?” 江上树声音透着点迷茫:“我仔细想了想……似乎……和你在一起也没什么。” 他道:“方才倒是提醒我了。你若哪日里疯了,放出去也是为祸江湖的命,不如我舍己救人,收下你。” 说着又笑了:“这次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谁也不能抢了去。” 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封诺声音。 江上树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心怯:“我是不是……说晚了?” 仔细一听才发现背上封诺在低低啜泣,泪水湿了他背上好大一块。 许久才缓些,封诺憋出句话:“……差一点。” “诶?”江上树稍有些奇怪他意思,又道,“……你哭什么呢?一想到回去要向师兄交待,我就一点不想走了……该哭的是我呀……” 封诺将他抱着更紧些,道:“……没事,我去和师父说。” 【终】 叶公子之死【1】 1、 叶公子便是叶公子,别无他名。 甫出生时,便有道士上门,直道小儿命数离奇。 叶家是当地富贵人家,二老也是精明世故人,但难抵道士仙风道骨,眼瞅着就不同寻常,心中惶急,忙求破解之法。 道士也未推辞,言法子简单,只需不与小儿取名,阎王殿生死簿上寻不见名字,等过了而立,一切皆好。 这法子的确简单,未料叶家二老不久双双辞世,叶公子一人独撑家业。 叶公子除了双亲,族中竟无旁的亲友,幸而他自幼聪颖,得了遗产后,虽泼天富贵难得,做个富家子也足够。 他人聪明,却多观笔记异闻,并不拘泥经史,自十四那年得了秀才,再不注目仕途,如此便是好几年。 时城中太守宅邸忽遭异事,日夜难宁,深受其扰,旬月有余。也延请过诸高僧老道做法,终不得解。 叶父与太守是故交,人虽不在,交情犹存。那日叶公子至太守府中做客,时天已昏昏,太守心中惴然,果不多时,便见屋外人影幢幢,飘忽不绝,不似人形。又闻尖啸缕缕,令人心生怯意。 太守深受其害,早面如金纸,两股战战。 叶公子对异状视若不见,笑问:“大人可知谁在外头?” 太守惨无人色,并不应答。 叶公子摇头笑了声,不顾仆从拦阻,推门而出,步履沉稳。黑风呼啸穿堂而过,吹落了厅堂中的挂轴,他却迎风而立,宽袖飘拂,面不改色,潇洒倜傥至极。 “我便站在此处,可能奈我何?”语毕,竟大步踏出。 不知因何缘故,风瞬息而止,怪声亦是不见,平静已极。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卧云集录 作者:廑渊 第9节 叶公子慨然,大笑而归。 太守问:“贤侄从哪得来的异术,好生厉害。” 叶公子却笑:“我不过一书生,何来异术?那些个黑风妖气,我只当它清风拂面,又何以畏之?” 太守心中暗骂这叶公子就是个浑人,却也不得不赞他一身胆气难得。 说也稀奇,自此太守府再无妖物作祟,太平无事。 叶公子长六艺,绝非弱质,常在城外狩猎,恰与太守遇见。 太守小女年方二八,乘小轿随之,闻见叶公子声音,忍不住掀了轿帘偷看,正见公子都雅。 两家本是世交,太守有心成全,又因叶家无人,便与叶公子道:“贤侄觉得小女如何?” 叶公子道:“容貌不甚美。” 太守恶他轻佻,再不提结亲之事。 叶公子知晓缘故,不以为意。 一夜灯下读书,月朗风清,正是良辰。 忽闻叩门声,他以为是家中仆从,直去开门。 未料是一毛色斑斑的老狐,后腿直立,两爪作揖,且会作人言。 老狐自言姓胡名丹,闻说叶公子风度不凡,特来一瞧。 叶公子也不害怕,又听他说得好玩,引之入内,烹茶待客。 老狐正襟危坐,狐面端凝,叶公子问他些许妖类奇事,一一回答,直似故人好友。 天明时,老狐方有去意。 叶公子弯腰携了老狐爪,与他作别。 直至晚间,叶公子忽见窗边多了一丛青竹,茎身清透,如绿翡翠,叶片油亮有光。 他轻叩茎身,道:“我慕先生高华,可允一见?” 青竹抖了抖叶片,化作个青衫男子,额高眉清,风度翩翩。 二人交谈了几句,叶公子这日里休憩未足,精神不佳,竹先生见状,便回复原型,唯竹香悠远。 叶公子本就是个洒脱人,虽知老狐与竹先生是妖非人,却只当他们普通朋友处着。 这日他于案前整理书籍时忽见其中夹了瓣白梅,而府中并未种植梅花,不由略觉奇怪。 启窗发现原先的青竹不见,变作了株枝干古拙苍劲的梅树,花色宛如新雪,十分动人。 叶公子俯身勾了朵白梅,闭目轻嗅,忍不住赞道:“玉骨冰魂,清姿凝素。” 话音方落,手心里的白梅成了块温温凉的暖玉。他一怔,睁眼见竟是只修长白皙的手。 手主人广袖深裾,峨冠博带,反手拉了叶公子手,穿墙而来,笑问:“公子只喜欢那竹先生,不喜欢我吗?” 他口中问着,却近前伏在叶公子颈边闭目轻嗅,正如此前叶公子嗅梅香。 二人本就只隔了一层薄薄衣衫,梅香萦绕,叶公子手抚在对方腰上,闻言道:“梅郞……我心悦之。” 2、 这年月,凡是读书人,多少有点风流的毛病,叶公子也难免。只是他人风流,这话却纯粹是因为对方的确风姿不凡。 况且,梅郞并无志怪里精怪惯见的柔媚姿态,反倒是风姿飘逸,与那竹先生相类。 叶公子说完那话,握了梅郞的手,引他坐下,与先前老狐同样对待,端端正正。 梅郞指尖若有若无地划着叶公子手背,面上一派正经。 叶公子只当他与先前老狐、竹先生一般,偶尔往来,做个朋友,不想自那晚起,梅郞便在他府中住下,几与他形影不离。 时而人形与他相伴,时而附在他袖上,变作一缕梅花香,晚间入梦时,清香仍在。叶公子自认坦荡,也被他引得心多跳了几下,手心又热了些。 事有反常即为妖,况且梅郞本就是妖。叶公子只作不知,与梅郞平常处着。 这日天黑得异常早,梅郞与平常相较,竟多了些许局促。待到天上再无半点亮光,更是拉着叶公子衣袖,半分不松。 叶公子猜着缘由,也任他去了。 此时节正是严冬腊月,他耳边却朦胧听见蒙隆隆雷声,梅郞高呼了一声:“郎君!”伸手死死搂住了他。 屋外有雷无雨,叶公子放眼瞧去,天上乌黑浓重的云朵攒成一团,梅郞搂他腰的手愈发紧了些。 他道:“这便是天劫?” 梅郞呼吸咫尺可闻,气息略有不畅:“是了,那便是天劫,郎君救我。” 叶公子抚着他背安抚:“莫怕,不过是鼓声稍大了些。” 老狐蜷在了屋外青竹下,瑟瑟发抖,竹先生青翠的叶片也耷拉大半,了无生气。 梅郞抱着叶公子暖和的身体,心内满足地叹了一声,面上神色更凄惶几分。 天上闪电最终未曾落下,或者说,叶公子方瞧清了大概模样,便如泡沫般碎了。 如此十数多,连乌云都散去了。 梅郞却未松手,唇贴着叶公子修长的脖颈,张口含住了那小小的喉结,然后舌尖从喉口一路滑到衣襟下的锁骨处。 叶公子眉头终于动了动。 他微妙地有种“被风流”的感觉。 梅郞伸指描摹着叶公子面上轮廓,也难得有了点下不了手的感觉。只怪这公子容貌虽好,目光却太平和。他一咬牙,发狠直接将手探进叶公子衣里,捏了一把。 叶公子“咝”了一声,梅郞问:“郎君舒服吗?” 对方是个坦荡人,或者如太守所说是个浑人,虽然第一次面对现下情况,也尤其坦荡。 “舒服,若是下手轻上三分,便更好了。” 梅郞推了叶公子入榻,抬手摘了自己发冠,俯下身去,勾开了叶公子半遮半掩的衣襟。他手放在对方胸膛上,指甲轻轻划过,眼可见地叶公子身子抖了抖,又问:“这回舒服吗?” 叶公子轻喘了下,道:“舒服。” 梅郞将手又往腰上去了:“这样呢?” “挺好。” 梅郞手已经往下面摸去,叶公子倒吸了口气,不用回答了。 后者虽然风流,但此前还没风流到男色上去,此次倒是第一遭。梅郞是个刚过了天劫的老妖,千年道行,手段自然繁多,交锋之下,却是他面红耳赤,只因对方坦荡地让他都有些难为情了。 叶公子浑然不觉,虽被压在榻上处于弱势,却闭目细品其间滋味,还不忘提点两句,到底是轻了还是慢了。他每开一次口,梅郞面上便多一丝红。 如此一番云雨下来,梅郞被叶公子害得气喘不定,暗道到底谁是妖怪。 叶公子初识男色,仍未满足,反身压了梅郞,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似在品评。 梅郞略侧了头,低声唤道:“郎君……” 叶公子低头咬住他薄薄的耳垂,嗅了一嗅:“梅郞身上好香啊。” 明明是句普普通通的句子,梅郞的呼吸却可悲地窒了窒。 3、 老狐领了群修成人形的狐子狐孙,替了府中仆役之职,往来间所见俱是姣童美婢。原本只一丛孤零零的竹子,一夜间变作了片竹林,时有清俊男子在此间弈棋吟诗,风雅得很。 叶公子自然不是寻常人,只作没见。 梅郞仍是孤家寡人,或者说,成了府中半个主人。 对于他,叶公子没有哪处不满意的。若论容貌,自是上佳,连着风度气质也好,论脾性,桩桩顺着他来,也没有斗气时候,自是极好的。 梅郞是个大妖怪,活了没有千年也有好几百年,什么人都见过,还偏偏没见过叶公子这样的,以他看来,就是十足的妙人。 太守府的事情不是秘密,据当事妖说,他是被活生生给逼走的,要不然哪会有如此多的精怪前仆后继地往叶府一窥究竟。这一来,才发现此地真是个好地方。 连天劫都不敢落下,世间可还有比此处更好的? 也不是没有精怪心怀恶意的,却连近身都难,遑论加害。如此一来,这叶公子真是全身上下都是个谜。 叶公子近来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狐类天生魅惑,老狐从未在他面前现过人形,那些个小狐狸却不同,化出的形容一个赛一个美貌,各有千秋,都是国色天香,皆且知心解意,事事做得熨贴。而风度翩翩的竹家子们,精通经史杂文,琴棋书画也不在话下,尽是难得雅士。 纵然床笫之间,还有个梅郞候着,全凭他心意,无论何种花样,只管说便是,从无拒绝。如此,叶公子在温柔乡里腻了好一阵子。而与梅郞看来,他自己亦是陷在了温柔乡中,叶公子在床上的坦荡程度,真是他平生仅见…… 他原本还担心叶公子与他相处多了,精气神会有耗损,可半年下来,别说耗损,叶公子心情好,几可说精神焕发。 叶府如今是个妖精窝,衣食住行全由精怪包办。城中百姓来来往往,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叶公子身上稀奇事本就不少,多个一件两桩的也不算什么。 若说稀奇事,叶公子身上最稀奇的便是当年他甫出生时,遇见的那个道士。 梅郞虽是精怪,高人却见过不少,但全在人的范畴,地府的一班老小一个都未见过,也不知道那道士说的有无道理。可想着能看见人命数的,总该是个高人。 叶公子一直未曾有过名字,所作书画的署名全是“凤陵叶公子”,凤陵是他祖籍所在,如此署名,也算妥当。在城中他是个名人,只消说个“叶”字,便知是谁。 梅郞心中好奇,直接询问叶公子,是否知道当年事情。 彼时他们正于月下饮酒,叶公子含了口美酒与他唇齿相交,渡了过去,然后方道:“那道士啊……纯是个走江湖的,就是个骗子。” 梅郞舌尖舔净他唇上酒液,笑说:“郎君那时又不知事,如何知道他是个骗子。再者他又没要钱财,图个什么呢?” 叶公子也笑:“是啊,我那时小得还不知事,你问我当年事,我怎知晓呢?” 梅郞愣了下,有些不确定叶公子说的是真是假。 叶公子酒喝多了,说话句尾拖长了音,一句话说得百转千回,梅郞见他醉眼惺忪,偏偏似可见说不出的深情,心中叹了声,及时行乐去了。 三个月后,叶公子出城游玩未归,留了满府的精怪,有个仙风道骨的道士寻上门来。 待见了各色精怪,脸气得都发青了。 “光天化日,哪来如此多妖怪!” 道士齐胸长的白胡子一抖一抖,显然气急了。 府中论修为,属梅郞第一,老狐和竹先生领了自家小子躲了起来,只有梅郞与道士搭话。他眼力不错,看出自己不是那道士的对手,倒也光棍:“这话你与我家郎君说去。” 道士瞪眼:“你家郎君是哪个?” 叶公子此时恰好回来,闻言应道:“我便是了,你唤我何事?” 道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梅郞,目光在二人间兜兜转转,面色也是忽青忽白,突然似是想起了什么,指着叶公子道:“你是那叶……叶……” 一句话死活也没说完全,终于一甩袖子走了,临去前摇头叹道:“原来终是我错了。” 他是真得了道的高人,不是那些见了精怪便杀的,这走也走得十分干脆,唯独面色神色实在不好看。 叶公子瞧着他背影,忽福至心灵,道:“你是二十多年的那个……” 道士脸色更难看:“……是我自作聪明。” 话音刚落,人便不见了。 梅郞尚在琢磨道士所说,叶公子已拉了他手,看不出半分异样。 叶公子之死【2】 4、 城中之人也渐渐看出不对来,再不敢往自叶府门前过。叶公子自然知晓,却也并不在意。 某日床笫之间,他突发奇想,与梅郎道:“我们成亲吧。” 梅郎一惊,手指划过他胸前:“郎君莫非与我说笑?” 叶公子当即爬起来,取了纸笔,一桩桩写。 “人是要请的,来不来随意。” “嫁妆彩礼都免了。” “花轿一定要,喜服凤冠也要。” 梅郎倚在一边,看他兴致浓厚,问:“谁穿?” 叶公子停笔:“你穿如何?” 梅郎温温顺顺应了:“郎君喜欢便好。” 叶公子凑前吻他脸,低声与他说:“喜服我给你绣。” 梅郎笑他:“郎君这也会?” 叶公子道:“现学便成。” 成亲当日,果然城中无人来贺,幸有老狐与竹先生帮衬,看着并不冷清。 屋内叶公子为梅郎上妆。铜镜前,指肚抹过对方眉峰:“可要远山眉?” 梅郎睨他:“我的眉生得不好吗?” 叶公子又问:“唇是否要点得红些?” 梅郎道:“我倒觉得郎君唇色淡了稍许。” 叶公子从善如流:“那就我点得红些。” 梅郎说:“我有个法子。” 转身吻了上来,将叶公子唇瓣细细啃吻一遭,再瞧去唇红得有些肿,到底水润极了。 他本是个冷心冷清的妖怪,可看着看着,心忍不住砰砰跳了起来,想着这样过上一辈子也好啊。 妆罢叶公子出门去,骑上绑了红绸的大白马,绕城一圈再回转,去接梅郎。 满城人畏惧妖物,皆闭门不出,街上竟无一点人烟。 叶公子骑在马上,与身边的竹先生道:“静些也好。” 再行过一程,远远瞧见花轿影子。 竹先生问他:“公子怎会想成亲?” 叶公子道:“没做过的事总要试一试的。” 花轿旁站着老狐,两腿直立,学人穿衣戴冠,似模似样地迎了上来。 叶公子驱马上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大和尚,拦在前头:“你可知自己娶的是个妖怪?” 和尚身躯微胖,生了副厚耳垂,面白唇朱,半披袈衣,露出雪花似的膀子。 叶公子上下看过对方,勒了马,笑道:“还是个男妖怪。” 和尚也被他的坦白吓了一跳,看他的眼神更是恨铁不成钢:“既知道,为何还要娶?” 叶公子说:“我喜欢。” 和尚摇头:“人妖终究殊途,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叶公子又道:“我与梅郎是一张床上的人。” 轿里的梅郎本有些怕那和尚,一直未开口,此时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和尚神色一厉,袈裟袖口张开,将轿连人一道装了进去。 老狐四脚着地趴在地上,竹先生站在叶公子后头倒是无碍,唯独抬轿的小妖现了原型,哄逃开了。 和尚拢着袖,要将梅郎揣走。 叶公子问:“大师在哪处挂单?” 和尚说:“大迦叶寺。” 叶公子道:“好极。” 和尚有神通,走得无形无迹。 叶公子回府取了佩剑,跨上白马,往大迦叶寺去了。 5、 大迦叶寺是千年古刹,宝象森严。 白马蹄急,叶公子直破寺门,众僧拦阻不及,被他径自入内。 后按辔徐行,检视周遭,见一佛堂中有个小沙弥在念经,闭目不闻周边事。 他下马踏进,带鞘长剑轻敲沙弥脊背。 小沙弥吓了一跳,转过身发现是个年轻文士,才缓过气。 叶公子长身鹤立,仪态温文,笑问:“小和尚,你们寺里的大和尚在哪?” 小沙弥一头雾水:“你说哪一个?” 叶公子道:“衣裳不穿好的那个。” 小沙弥瞪大眼:“你寻他做什么?” 叶公子道:“今日我成亲,他掳走了我要拜堂的人。” 小沙弥义愤填膺,道未想到那位大师是人面兽心之辈,好心与他指了方位。 叶公子彬彬有礼与他致谢。 宝塔七层,和尚便在塔顶。 叶公子仗剑而入,未有回头。 塔中空旷,梵声于其中回荡不息,四壁书写梵文。 这塔原是和尚度化妖物之用,那梵文亦有同效。常人入得此地,眼见天花乱坠,地涌金莲,耳边经文诵念,不提寸步难行,总要心动神摇。 叶公子眼中却无这些,也听不见那些梵音,只管踏着木梯循级而上。 到底路短,不消多时,已至塔顶。 七层之上,遍处黄幔委地,佛香微淡,和尚结跏趺坐。 叶公子一剑斩断身前帷幔,将剑架在和尚脖上,道:“和尚,你怕吗?” 谁人不怕死,和尚自然是怕的,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神色已将他出卖。 叶公子哂然一笑,几剑将帷幔断得干净,后头露出梅郎虚弱身形。 他打横抱起对方,也问:“梅郎,你怕吗?” 梅郎倚在他怀里,道:“不怕。” 叶公子问:“为什么?” 梅郎仰头吻他唇角:“因为我知道郎君总会来接我的。” 和尚终于开口:“你竟是天生心窍自闭之人。” 叶公子道:“和尚也打诳语,你看我是疯了癫了还是傻了?” 和尚摇头。 叶公子大笑出了宝塔,搂着梅郎翻身上马,回了叶府。 他道:“仔细想来,我们的亲还没结成。” 梅郎道:“天色未晚,还不迟。” 老狐张罗着再开酒席。 叶公子与梅郎拜过天地,再拜叶父母牌位,又拜对方,最后入了洞房。 新房内,梅郎想及和尚那话,问叶公子:“你快活吗?” 叶公子笑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快活?” 喜床红艳,他也是一身红,说话时候微微抬眸,眼尾上挑,瞧得梅郎煞是心动。 于是他探前身子,轻轻压下叶公子,呢喃道:“我来亲身告诉你。” 6、 道士后又来过一次。 时已入夏,叶公子闭目小睡,梅郎打扇。 道士瞧了,啧啧摇头。 叶公子醒来后,道:“道长怎不走门?” 道士站在窗外:“怕吓着小妖。你见到那和尚了?” 梅郎问他:“牛鼻子,你与那和尚有交情?” 道士说:“交过手。” 叶公子说:“他不如你。” 道士吹胡子:“那是自然,否则我当年怎会不让你取名?” 叶公子道:“道长可以说得明白些。” 道士道:“世间万物有名则灵,人亦如此。我见你心窍自闭,与其后来受苦,不如懵懂此生。” 叶公子指一青石:“此石生而无灵,即便你与它名姓,也是一般。但若哪日里生灵智、明本身,又如何能说是无灵之物?” 道士叹了一声:“是这道理,因而是我想岔。” 叶公子道:“和尚说我心窍自闭,你也这么说,为何我自己不知道?” 道士本要开口,不想脸色一变:“不好说,不好说。” 叶公子笑他:“分明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道士来时快,去时也快,只往窗下一缩。 叶公子探头看,哪还有人。 笑骂道:“这道士……” 梅郎收着些有意思的物事。 叶公子托着柄拂尘,问:“这是什么制的?” 梅郎道:“用的鹿蜀尾。” 又挑出柄火红的羽扇。 梅郎道:“这是赤鷩长羽。我原身乃是草木,生来惧火,以此护身。” 叶公子道:“原来梅郎身家颇厚。” 梅郎向他耍娇:“我是郎君的,这些东西自然也是郎君的。” 广袖掠过叶公子手背,也不知是何物所裁,轻薄如无物。 叶公子两指拈了一片衣袂,说:“好似梅花瓣。” 梅郎也识得许多妖物,叶公子翻开一页书,他便道:“这是灌灌鸟,肉质极鲜美。” 叶公子问:“你吃肉?” 梅郎道:“许多草木精怪连人也吃,我吃只鸟算不得什么。” 叶公子说:“也是。” 又翻一页。 梅郎道:“这是胐胐,长得可爱,郎君若喜欢,我便捉一只来养着。” 叶公子道:“府中的小狐狸也可爱。” 最后一页。 梅郎道:“这浑沌我倒没见过。” 叶公子笑道:“原以为梅郎什么都见过。” 梅郎道:“郎君高看我,我不过小小花妖。” 方合上书,他便从后头抱上叶公子腰:“若郎君是浑沌,我便为你开窍。” 叶公子抓住他手:“那你要如何为我开窍?” 梅郎吐息模糊暧昧:“要看郎君喜欢什么样的。” 叶公子从不掩饰自己□□,携了梅郎登榻。 梅郎居上方,手掌按在他胸口,叶公子却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就没完,直笑出泪来。 梅郎道:“郎君笑什么?” 叶公子胸膛起伏厉害,喘着道:“我也不知。” 梅郎似真似假抱怨:“郎君又捉弄我。” 叶公子与他交换了位置,低头吻他。 情浓时候,梅郎侧耳贴在他心口,道:“郎君啊郎君,怎听不见你的心跳声?” 叶公子道:“我既是活人,自然是有心跳的,且仔细听。” 梅郎又贴近些,听了一会儿,说:“郎君啊郎君,你什么时候心跳得最快?” 叶公子道:“自然是与我家梅郎一块儿的时候。” 梅郎却摇头道:“郎君也哄我。” 叶公子之死【终】 7、 前头叶公子提过小狐狸可爱,不知梅郎与老狐说了什么,抱来一只雪白狐狸。 狐狸尚小,不知是谁家小崽子,乌溜溜眼,虽未开智,已显出灵慧来。 梅郎道:“若是开灵的,在郎君怀里待久了,我怕自己会醋。” 小狐狸趴在叶公子膝头,听不懂这些话,首尾环成一个团,脑袋藏在尾巴下,睡得香甜。叶公子伸手在顺滑皮毛上摸了两把,道:“梅郎想多了。” 梅郎见他对这小狐狸似是颇满意,忽道:“郎君可想要个孩子?” “孩子?”叶公子道,“我没想过娶妾。” 梅郎在他身边坐下:“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我的孩子?” 叶公子瞟他肚子:“……你若是能生早生了,我也不记得自己是女儿身。” 梅郎道:“我自然生不了,但借其他手段未必办不成。” “不必,”叶公子难得认真与他说话,“我不想要。” 梅郎看出他藏了话,便问:“为何?” 叶公子道:“这是办不成的。” 梅郎向来听他话,叶公子只当他已忘了孩子的事。 这日在床上时,梅郎让他看自己的腹部。 叶公子见他腹部平坦依旧,并没看出什么不同来。 梅郎道:“瞧见这红点了?” 针尖大小的血点实在不明显,叶公子道:“这个?” 梅郎道:“正是。我取了你一点精气,与我自己的相合,又借了鹿蜀魂魄,置于自己丹田中孕养,再过段时日,便能结成种子。” 叶公子低头咬他腹上白肉,间隙中道:“结成种子又如何?不说人妖有别,你我都是男人,更是不相干的。” 梅郎被他搅得气息乱了,手搁在他脑袋上欲推未推,哪还有闲心与他分辨种子到底是个什么。 这事就这样揭过去了。 又过了段时日,叶公子本已将这事忘了,不想发现梅郎腹上的红点大了些。 像颗红豆,被白皙的肤色衬得娇艳欲滴。他拿手去搽,越抹越红。 梅郎怕痒,捂着肚子笑得在榻上滚了两圈,问他:“郎君做什么?” 叶公子指着那红点,也问:“这是什么?” 梅郎倚在他身上,悄悄与他说:“这就是我与你提过的种子,已长了许多。待长出芽来,便算成了小半。” 叶公子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又拿手摸。 梅郎忙止住他,道:“郎君这么摸下去,我可吃不消。” 叶公子仍在看那红点,被他强拥着共赴巫山去了。 三月之后,梅郎腹上洇出道道碧绿纹路,似花草藤蔓,蜷曲探出。 摸上去却仍是平的,似直接印上去的。 床笫之间,叶公子常盯着他腹上藤蔓瞧。 梅郎问:“郎君在看什么?” 叶公子道:“莫非还能开花?” 没过多久,当真开了花。 梅花乃是先开花后长叶的,梅郎腹部的藤蔓却是先生了枝叶,才开的花。 况且这藤蔓也与梅花长得不同,不知是什么品种,反倒开出的花也是梅花,与梅郎原身一样。 叶公子奇道:“这是什么道理?” 梅郎笑他:“原来也有郎君想不明白的事,”又道,“许是因为其中有郎君精气的缘故吧。” 叶公子却道:“这没道理。” 梅郎道:“分明是郎君找我要道理,怎地又不信了?” 又问:“郎君觉得什么才是道理?” 叶公子道:“天无二日、日升月落,这些便是道理。” 8、 近来叶公子尤为注意梅郎腹上的花纹。 花纹随时日推移,愈发繁复精美,仿佛刺上的花绣纹身,比之实物也不差。 渐渐,花朵枯萎,叶片耷拉,了无生气。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卧云集录 作者:廑渊 第10节 某日他指着几与枯叶一色的某个小点,道:“这就是结出的种子?” 梅郎叹气:“许多花中,竟只成了一朵。” 他将手覆上腹部,再摊开时候,手心上悬着颗亮盈盈的小点,散发着柔和光晕,如黑夜中的萤火虫。 又呵气成雾,白雾凝而不散,将那粒种子裹在中间,隐隐透着微光。 他道:“等上十月,其中便能破出一个孩子。” 透光的白茧浮空在床头。 是夜梅郎梦中醒来,见着叶公子未入眠,正一眼不眨地看着那点微光。 便问:“郎君在看什么?” 叶公子透出点迷茫之色,问:“里面真的有个孩子?” 梅郎心中一软,从后头拥着他,脑袋搁在他肩上,柔声说:“我与郎君一道看。” 叶公子又问:“那孩子是血肉之躯吗?” 梅郎道:“自然是。” 十月满的时候,那点微光已有盆大,挂在床头像颗硕大的夜明珠。 珠子上忽破开一道缝隙,里面伸出只白嫩嫩的手。 梅郎瞧得心喜,便要唤叶公子,转头却见叶公子脸色煞白,忙问:“怎么了?” 叶公子立于远处,双手抱头,不住道:“没道理……这事没道理。” 梅郎又唤了他两声,仍是无用,也心慌了。 叶公子问他:“……阴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你我俱是男子,这事怎么可能成?” 梅郎顺抚他背脊,道:“不论能不能成,这事到底已经成了。” 可惜叶公子颠来倒去又是那句“没道理”。 他们说话当口,那只小手已探出了整只胳臂,与寻常婴儿并无两样。 叶公子这时似回了点神智,又凝神去看。 婴儿整个钻了出来,小胳膊小腿的,并没什么问题。只一双眼隐隐有碧色,不类寻常,眉目间既有梅郎影子,也有叶公子相貌。 漫开一室梅花香气。 叶公子不动也不说话了,眼中空洞,梅郎正要劝解他,不想对方一个激灵,扭头冲出了门。 梅郎紧追上去,叶公子却径去取架上长剑。 铿—— 剑吟起,锋刃出鞘。 梅郎立时想起大迦叶寺中情景。那和尚面对叶公子无计可施,他亦是如此。 叶公子倒提着剑,划拉自己手臂。 梅郎本不敢拦他,可已见了血,心中担忧占了上头,上前拦他。 叶公子一转身,剑却直接送入他的心脏。 剑拔出时带出一捧鲜血,叶公子清醒过来,抹了把脸上溅到的血。 才发觉,原来精怪的血也是热的。 是啊,平日里床笫温存,怎会不知晓对方的冷热呢? 梅郎是妖,这一剑本不该要了他命,可剑入身一霎,似已冻结了他的肉身与魂魄,无一丝抵挡之力,软软倒地。 叶公子垂首看剑上血痕,呢喃着道:“怎可能养出孩子来?这是没道理的事,我不可能想错。” 梅郎捂着心上剑伤,忍不住落了滴泪,轻轻唤他:“郎君……” 叶公子恍然梦醒,剑“叮”地一声落地,返身去抱梅郎。 梅郎问:“……我做错了什么?” 叶公子拥着他:“你没错,是我自己想不通罢了。” 梅郎笑声沙哑,一会儿便断了气。 叶公子叹了一声,也没了气息。 隔壁屋的婴儿咧嘴要哭,声未出来,“啪”地碎成一滩水。 一朝双双殒命,幸有老狐与竹先生在,将二人合葬。 这日墓前祭奠,老道士又来了。 老狐问他:“他们心中分明都有对方,平日也不曾置过气,怎会弄得如此惨淡收场?” 道士说:“传说鸿蒙中曾有浑沌,生来没有七窍,懵懵懂懂,历不知多少元会。直至某日有人好心,一日为它凿开一窍,七日后,浑沌便也死了。” 老狐道:“这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道士说:“我第一眼见着叶公子,便知他心窍自闭,最多情也最无情,正是浑沌余下一点精神所化。浑沌只要本心不失,自身便是一个小世界,诸邪不侵,诸法不沾,诸劫不落。取名是为点灵,我想他没有名便能一辈子不明本身,亦能善终。怎知是我想错,怎知他又遇上那梅妖。” 老狐若有所悟。 道士在墓前洒了杯酒,道:“梅妖本是一片拳拳爱意,却不知生子一事与叶公子所持道理相悖,以致他神崩念散,终造成不可挽回后果。” “浑沌开窍即死,叶公子神散而亡,也是定数。他二者死前因果相连,下一世怕要纠缠不清了。” 【终】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旧坑,当初因为这结局太诡异所以没写完。 最初的脑洞就是结局……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开这脑洞的。 所以说直接当个故事看就行。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0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