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时分》 正文 第1节 梦醒时分 作者:千绮夏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梦醒时分 作者:千绮夏 文案 架空历史,请勿考究。 [独白版文案]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明白,这个世界上,除了哥哥以外,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只要哥哥,只有哥哥的我,想要快快长大,长大之后就可以保护哥哥了。 然而,哥哥却没有等到我长大的那一天…… [通常版文案] 五岁那年,他家破人亡,与哥哥相依为命。 十岁那年,他流落街头,气息奄奄,幸得贵人相救。 二十岁这年,他顺其自然,成为了贵人的陪床。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青梅竹马 虐恋情深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清友 ┃ 配角:顾蕴玉,鹿野鹤舞,慕琴笙,沈泽棠 ┃ 其它:架空历史,主攻文 第1章 楔子 清晨,旭日东升,冰雪初融。 洋溢着浓浓年味、喜庆热闹的街头人来人往,卖炮竹的货郎挑着满满当当的扁担拉长了声音叫卖着慢悠悠走过,睡眼惺忪的仆人打着哈欠清扫着门前昨夜鞭炮燃放过后的残屑,开张不久的包子铺里,年纪轻轻的伙计掀起香气四溢的蒸笼,盛出一个个白乎乎、圆滚滚的肉包子递给被主子差遣来跑腿的下人。 新年的街头,一片祥和的气息。 与这片祥和格格不入的是街角那个蜷缩着的瘦小身影,偶有阔绰的太太小姐们路过瞧见,只会摇着头作“悲天悯人”状叹息几声,仿佛给人天大恩惠般扔下几个铜板再挥袖离去。 铜板落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清脆作响,然而这个衣衫褴褛的瘦小身影却一动不动,只是呆呆的抱膝而坐。如果不是□□在外的肩膀时不时颤抖着,难免让人怀疑这个瘦小身影会不会只是一座泥塑,一座石像。 顾蕴玉一只手牵着父亲宽厚的手掌,另一只手拎着系在一起的几盒精致糕点,路过街角的时候,再一次看见了蜷缩在街角的这个瘦小身影。 他忍不住驻足不前,摇了摇父亲的手臂,好奇又若有所思的望向街角这个缩作一团的身影。 得到父亲的允许后,顾蕴玉试探着靠近他,缓缓蹲下身子打量起眼前这个身形瘦弱的小人,乌漆墨黑的脸庞上一双明亮透彻的眼眸清澈见底,却了无生机。 “喂,你叫什么?” 顾蕴玉毫不客气的开口,调皮的伸出白净的手掌在小人面前晃了晃。 “……” 得不到回音的顾蕴玉吃了个软钉子,却丝毫没有气馁,反而更加聒噪的自说自话起来:“我叫顾蕴玉,今年十岁了,你呢?我家里有很多很多好吃的,还有穿不完的漂亮衣服,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小人置若罔闻,呆若木鸡的蜷缩在街角,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空洞的望向远方。 顾蕴玉转了转眼珠,随即站起来撒娇似的拉了拉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父亲的袖子,讨好一般仰着头笑嘻嘻的说:“爹,我不要买那只外国波斯猫了,我要把他带回家陪我玩陪我吃陪我住,好不好嘛!” “噫!你要是想要个玩伴改天叫管家去买一个聪明伶俐的回来就好了,这个看起来痴痴傻傻的,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不,我不要别人!就要他!就要他!” 打扮体面的父亲迟疑又嫌弃的瞥了一眼活像被人从煤炭里挖出来的瘦小身影,头疼的眼看着自己最为宠爱的小儿子就要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哭闹撒泼起来,心下想:这可不能叫人看了笑话,不得已无奈应道:“依你的,依你的,姑且就带他回家做你的贴身小厮好了。不过,可得先让人捯饬捯饬,脏兮兮的,看着就心烦!” 顾蕴玉欣喜的欢呼一声,近乎一厢情愿的天真,强硬的拉起瘦小的身影,蹦蹦跳跳的乖乖尾随在父亲身后回了家。 吩咐老妈子烧了整整三桶热水将男孩洗干净换好新衣服后,顾蕴玉惊喜的打量着与自己年岁相仿、焕然一新的男孩,眉目之间明晰清秀得宛如新月,讨喜可爱得犹如年画里的抱桃仙童。 男孩任人摆布依旧不言不语,宛如泥塑。 顾蕴玉在屡次询问男孩名姓无果之后,索性决定自己给男孩起个名字,就像父亲兄长给家仆起名字一样,也像自己给小猫小狗起名字一样,有种隐隐的源于上位者的快感。 “叫你什么好呢?唔,桃子?还是白面团?” 顾蕴玉故意拿话逗男孩,却还是碰了一鼻子灰,男孩依旧安安静静的坐在凳子上,没有理会他。 蓦地,顾蕴玉的目光被男孩脖间一道红线所吸引,红线隐没在单薄的斜襟之下,那是玉佩吗? 顾蕴玉好奇的走过去想要一探究竟,未料原本一动不动的男孩却突然排斥起顾蕴玉拽住红线的手。然而,越是反抗,越是激起了顾蕴玉的好胜心。二人年岁相仿、身形相仿,一来二去间,终是顾蕴玉占了上风,一下子将男孩按压在地,系得松松的棉衣也散了开来,露出一大片光滑细腻的肌肤。 男孩胸前的玉佩散发出温润的光泽,但已经吸引不了顾蕴玉的注意力。 顾蕴玉惊艳的凝视着眼前男孩左肩上一点嫣红的梅花印迹,不可思议的惊啧连连,甚至伸出手指触碰起来。 “梅花为清友,栀子为禅友。” 顾蕴玉的脑海里忽的出现前几日先生曾经教导过自己的典故,手指细细抚摸着这一点嫣红的梅花印迹,一锤定音道:“清友,你就叫顾清友好了。” 第2章 惊梦 迷迷糊糊间,我站在一扇半掩的门前。 门的那一头传来一阵暧昧不清的喘息声,粘腻浓稠的浑浊声音直叫人作呕,仿佛看不见的黑暗里潜伏着一只狡诈淫邪的吃人怪兽。 冥冥之中,我的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声忽近忽远的叫喊:“不要看,不要看……” 然而我却不由自主的伸出手,用这一双小小的、属于孩童的、稚嫩的手推开了那扇掩藏着肮脏秘密的木门。 芙蓉帐里,一片□□。 身形瘦削的少年屈辱又隐忍的仰躺在榻上,一双细长的手臂被布带捆绑在榻前的雕花木头上,白花花的单薄身体承受着身上男人粗鲁的动作。 我怔怔的呆立在原地,少年被汗水打湿的脸颊满是狼狈,那双空无一物的漆黑眼眸漫无边际的望向屋内虚无的墙壁,似乎注意到了我惊恐的视线,少年用那双空濛氤氲的眼眸朝我望了过来。 “不要看……阿慎……” 我嗫喏着嘴唇,胸膛起伏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名字即将破喉而出—— 平地里一声惊雷,我骤然之间从床上坐起,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抹了一把额间冒出的冷汗,窗外传来“噼里啪啦”急促的雨点声,原来是下雨了。 身边那人揉着眼睛咕哝着问:“清友,又做噩梦了?” 我意味不明的“嗯”了一声,索性翻身下床,穿了棉鞋去洗漱。 楼下客厅里墙壁上的西洋挂钟缓缓敲响了五下,此刻约莫是清晨五点钟的光景,下雨的缘故却显得别墅外黑黢黢的,犹如深夜。一楼佣人房里的家仆们这才打着哈欠反应缓慢的动起身来,该做早饭的做早饭,该烧热水的烧热水。 我索性用冷水洗了一把脸,顺着回旋的欧式楼梯下了楼,来到客厅。 别墅里静悄悄的,壁灯昏黄的光晕下,一只圆滚滚的波斯猫睡得正酣。 年轻的女佣拎着烧开的热水拾阶而上,一个不留神,脚尖就踩到了波斯猫白乎乎的尾巴,痛得猫咪发出一声尖细悠长的惨叫,女佣惊慌失措的避开,嘴上连连道:“你这懒猫,别叫!吵醒了大少奶奶,定会少不了一顿骂!” 我忍俊不禁,女佣回头发现我悄无声息的站在客厅沙发旁的阴影里,吓得够呛,回过神来嗔怪道:“今个儿怎地起这么早?小少爷起了吗?赵妈刚刚张罗厨子去蒸小笼包,这会儿恐怕还没熟呢!” 我摇了摇头,示意她还是先上去伺候大少奶奶梳洗为妙。 外面狂风暴雨大作,庭院里梅树随风摇摆着,落下一地残红。 我怔忪的望着屋外混沌的天空,心里一片空茫。忽然,客厅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走进来一个浑身湿透的“落汤鸡”。 “落汤鸡”连打了几个喷嚏,身上定做的西装被雨水打湿,活像是从泥塘里滚了一遍回来。任谁也无法想象这位就是平日里光彩照人、仪表堂堂的顾家大少、现任商会会长顾君璧。 “杵在这里做什么!” 顾君璧被我吓了一跳,摆出大家长的威风呵斥一声,脱下湿了的西装丢给闻声赶到的佣人,接过毛巾擦了擦宿醉未消、湿漉漉的脸,便“蹬蹬蹬”的上了楼。 走上楼梯一半的时候,他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神色萎顿的俯身问道:“大少奶奶醒了没?” 我还未开口,身旁机灵的佣人抢着回答道:“刚醒不久,金雀才下来打了热水上去伺候少奶奶洗漱呢!” 闻言,顾君璧“唉”了一声,皱着眉头脚步飞快的上了二楼。 不一会儿,二楼东边的卧房便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无非是独守空房的大少奶奶逮住彻夜不归的大少爷兴师问罪起来了。 等到云销雨霁之时,已是八点钟的光景,也到了顾家主子们享用早饭的时间。 我唤醒了睡眼惺忪的顾蕴玉,伺候他洗漱完毕,紧接着便跟着他一同去饭厅吃早饭。 顾老爷子早已精神抖擞的坐在饭桌前喝着养生粥,而清晨吵得不可开交的大少奶奶与大少爷此刻却和好如初的陪在一旁喝粥,见顾蕴玉来了,点了点头招呼道:“早啊,小弟。” 顾蕴玉打了个哈欠,刚坐下不久,佣人便端上了一直热着的牛奶以及小笼包。 我站在一旁,帮他夹好了小笼包、倒好了热牛奶,这才退到一边等候差遣。 “二小姐呢?” 顾老爷子皱了皱眉,有些不悦的将手中的瓷碗“咣当”一声放在桌上。 李管家忙应道:“二小姐一早就说想吃奶油蛋糕,差遣王妈买去了。” “整日里就知道吃那些!不像话!” 大少奶奶笑着劝道:“唉,二妹喜欢就由她去好了。西式早餐也别有风味,现在的小年轻啊,就好这些!” 说曹操,曹操到。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整天稀粥包子也不觉得腻味!” 一个烫着卷发穿着蕾丝洋装、披着兔毛坎肩的妙龄女郎娉娉婷婷走进饭厅,亲热的捶了捶顾老爷子的肩膀,说:“对了,待会吃完早饭后,泽棠要来拜访。” “他来做什么?”顾君璧狐疑的反问。 不等顾慧珠开口,顾蕴玉就打趣道:“做什么?当然是来商量婚事嘛,你说我说得对不对,二姐?” “少油嘴滑舌的,现在还早着呢,哼。” 果不其然,早饭过后不久,门外便响起了汽车的声音。 顾蕴玉靠在沙发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我说话。听见这声响,俏皮的眨了眨眼,低声取笑说:“未来的二姐夫总算大驾光临了!” 我难得的回了一句:“不知未来的三少奶奶还在哪里候着在呢!” 玩笑话刚说完,顾蕴玉原本洋溢着笑容的脸顿时敛去了笑意,只是含糊的说了句“瞎说什么呢”便不再多言。 我摸了摸鼻子,讪讪的站在一边,早就习惯了他这阴晴不定、说变就变的脸。 我跟顾蕴玉,勉强算得上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从十岁到如今,也有数十载了。可是我依旧摸不清他的脾气,准确的说,是弄不懂他这个人。 他是少爷,我是跟班。我不需要理解他的心情,只需要满足他的需求就好。这也是我向来不问究竟、只求盲从的原因之一。 等我回过神来,面前的沙发上早已坐了一个颇为风雅且不失俊朗的青年,顾慧珠正亲切的坐在一旁陪着,而顾老爷子则赞赏有加的端详着青年的见面礼——一幅极具收藏意义的书画。 青年似乎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顾蕴玉与我,眼眸含笑的朝我点了点头,然后对顾蕴玉问候道:“想必这位就是顾家三少了吧,果然如同传闻中一样仪表堂堂、英俊过人啊!” “沈少过奖了。” 顾蕴玉打起精神笑笑便要上楼,顾老爷子不在意的挥挥手,他便跑得比兔子还要快的上了二楼。 我不知所谓的跟在他身后回了房,看他一脸恹恹的抱着白色塞满羽毛的枕头坐在床边,于是提议道:“今日还要不要去看电影?” “不去。” “那去芳华公园划船?” “不去。” 我收了声,没有继续往下问,只当他心情不好,还是少说话为妙。我本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往日里都是顾蕴玉说个不停,我偶尔应个几句,这下子,他不说话,我更没话说。于是,整个卧房便一片静谧,静得可以隐隐听见楼下院落里老妈子们干活时的闲谈声、厨房里厨子挥舞锅铲的声音,甚至院外街道上黄包车夫拉着车跑过的“呼呼”声。 我正寻思着要不要下楼去院子里看看前不久移栽的梅树活了没有,刚一转身,就听见顾蕴玉在身后气急道:“顾清友,你去哪儿?!” “下去看看。” “不许去。” 顾蕴玉说着就从床边坐起,径直走过来拽住我的手往里面走,我无奈的被他拖进卧房里附带的浴室,他关上门后,突然望着我的眼睛说:“顾清友,你是不是还想着离开这里?” 我莫名其妙的反问:“你怎么突然间又说起这个?” 顾蕴玉垂下剔透漂亮的眼眸,半晌之后,抬起头幽幽的说:“昨夜你又说梦话了。” 我骤然噤声,沉默不语。 “顾清友,你记住,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从十年前我带你回来那天开始,一直都是。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作佣人,一直都是让你跟我同吃同住同睡。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今生今世,你都要永远跟我在一起。” 我扯着嘴角笑笑,只是问:“我说什么梦话了?” 顾蕴玉停顿片刻,用低低的嗓音说:“你说,‘哥哥’。” “……还有呢?” “……” 顾蕴玉忽的红了眼圈,猛地抱住我的腰,微不可闻的喃喃道:“清友,你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我叹息一声,摸了摸他丝绸一样柔软的乌发,终是应道:“好。” 第3章 戏子 晌午吃过饭后,百无聊赖的顾蕴玉正要带我一起出去找点乐子,适逢“未来的二姑爷”沈泽棠同二小姐顾慧珠一道出门。 “小弟,这又是去哪里玩儿啊?” 顾慧珠半个身子都已经坐上了等候在巷子里的黑色汽车里,却隔着替她开门的沈泽棠遥遥的对我身边束腰马甲打扮的顾蕴玉随口问了问。 “闲逛而已,怎么,二姐莫不是也要带我们一同去约会?” “少贫嘴,什么约会不约会的,只不过是一起去听戏而已。” 顾蕴玉长长的“哦”了一声,戏谑道:“听戏也不失为一件风雅之事,要是两个人一起,那就更是罗曼蒂克了。” 顾慧珠羞红了脸,明明心里欢喜得很,却故作矜持的笑骂道:“你懂什么叫罗曼蒂克,净瞎说!” 脸上始终挂着一丝微笑的沈泽棠打断了顾家姐弟俩的斗嘴,邀约道:“小少爷要是愿意的话,不如随我们一同去听戏可好?今日午后的这出戏,可是近日名声大噪的慕老板的拿手好戏,正所谓是一票难求啊。幸而沈某与慕老板有些交情,倒是留了一个包厢,坐四个人那是绰绰有余。” 顾蕴玉看了我一眼,莞尔应允道:“也好,那就沾沈少的光了。”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在玉兰剧院门口缓缓停下,沈泽棠和一身洋装、明艳动人的顾慧珠走在前面,而我跟顾蕴玉则尾随在他们二人身后进了剧院。 此时晌午刚过,玉兰剧院里就已人满为患、座无虚席。放眼望去,一楼台下全是一片黑压压的脑袋,一些叫卖瓜子、汽水的小贩穿梭其中,如鱼得水,赚得个盆满钵溢。 沈泽棠显然已经是剧院的熟客了,刚进来不久,就有专人客气又恭顺的领我们朝二楼单独的包厢走去。 顾蕴玉以为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时不时低声告诉我剧院里的一些门道、一些讲究。 这些小动作却无意间被走在前面的沈泽棠看见了,他回过头来态度友好的问:“这位……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从沈泽棠之前时不时打量我的考究眼神就能猜出他心里大概在想些什么,无非是没有见过与主子不分尊卑、形同兄弟的奴仆罢了。 我微微颌首:“叫我清友就好,之前的确没有来过玉兰剧院。” “原来如此,那清友这次可以大饱眼福了,玉兰剧院可以称得上是近年来最好的剧院了,没有之一。”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进包厢,环顾四周,隔着重重典雅别致的锦帐,能看见后面影影绰绰的人,就连二楼票价不菲的包厢,几乎都已满客。 包厢里摆有一套红木桌椅正对着戏台,视野开阔,是一个绝妙的看戏位置。 当着外人面,我还是准备本本分分的站在一旁,随时等候差遣。未料,顾蕴玉刚刚落座,抬眼饱含催促意味的望了望我,随即吩咐一旁的伙计说:“再加一个椅子。” 坐在桌子那头的沈泽棠听见了,歉意一笑:“是沈某考虑不周了。” 一直维持淑女形象的顾慧珠听到这话,忍不住剜了我一眼,似笑非笑的说:“唉,我这小弟就是心慈,打十年前拣回这跟班,就同吃同住,形影不离。说是跟班,实则待他比待家里人都还要好,真不知是什么道理!” 我坐在伙计搬来的椅子上,却如坐钉毡。 身旁的顾蕴玉从桌子上的果盒里拣了一颗红枣伸长了手臂塞到顾慧珠嫣红的嘴唇里,说:“陈年旧事总是被二姐拿出来一遍又一遍的说,还是吃枣子吧,活血养颜。” 顾慧珠见状,瞪了他一眼,也不再多言。 此时楼下晃晃悠悠的响起一阵胡琴声,伴随着看客的叫好声,深色的帷幕缓缓拉开,一个华丽秀美的身影出现在了台上。 戏,开始了。 遥遥的,只见一抹亮丽的身影一步三颤的出现在了舞台中央,合着胡琴的声音,那人用幽咽婉转的声音低低地唱:“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 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原来是《贵妃醉酒》,杨贵妃久候明皇不至,借酒排遣愁绪,酒至半酣间媚态横生。 我看着舞台上衔杯而舞、艳丽妩媚的杨贵妃,在这无边哀愁的乐声中,思绪忽然飘得很远很远……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年幼的男童歪着头不解的看着院子中央执扇而舞的少年,脆生生的问:“哥哥,你明明是男子,为何要自称‘奴’呀?” 脸颊微湿的少年骤然停下来,苦涩的神色从脸上一闪而过,他叹了口气,走向男童,蹲下身子摸了摸男童粉嫩的脸颊,温柔的笑着说:“哥哥只是在戏里面扮演一个女子而已。” “哦……”男童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扎进少年怀里,喃喃:“可是,他们都叫你小美人、小娘子,我不喜欢他们这么叫你……以前娘说过,这些都不是好词。” 少年身形一僵,单薄的肩膀颤抖着,最终只是抱紧了怀中的男童,低声道:“阿慎,不用管他们的。他们要说,就随他们去好了。” “可是……” “只要我的阿慎平安喜乐的快快长大,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被少年紧紧抱住的男童似乎也隐隐察觉到了那些不能言说的晦涩,只是紧紧环住少年纤细的颈项,用稚嫩的嗓音信誓旦旦的宣誓:“嗯!那阿慎要快点长大,长大以后就可以保护哥哥了!那个时候,谁再说多说哥哥一句不好的话,谁再欺负哥哥,我就让他们好看!” …… 稚嫩的童音言犹在耳,我的右手却突然传来一阵疼痛。 茫然的侧过脸望去,顾蕴玉眯起双眼一脸忿忿的压低了声音问:“那戏子就这么好看?都让你看痴了!” 我这才回过神,实话实说道:“惟妙惟肖,风韵十足。” 顾蕴玉闻言气急,再一次别过脸去不再开口,漂亮英挺的脸庞冷若冰霜。 我正襟危坐,不明白哪里又惹他生气了,只好静观其变。 “这慕琴笙慕老板可真是个妙人儿,扮的杨贵妃真是看得我这个女子也动了心。” 戏落幕后,其间一直没有出声的顾慧珠仿佛这才如梦初醒般感叹起来。 沈泽棠端起旁边红木方桌上的茶,啜饮了一口,慢悠悠的说:“那是自然,慕老板的扬名之作可就是这出贵妃醉酒。” “哼,我怎么就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不过如此。” 顾蕴玉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顾慧珠一副对牛弹琴的样子埋怨道:“小弟你向来是不听戏的人,自然是不晓得这其中妙处。” 说话间,包厢的门被人轻轻扣了扣,沈泽棠朗声道:“请进。” 门打开之后,一个穿着霜色长袍的青年步伐轻缓的走了进来,笑吟吟的对沈泽棠说:“沈先生,承蒙照顾了。” 沈泽棠不以为然的摆摆手,随即介绍道:“这位是顾家小姐顾慧珠,这位是顾家三少顾蕴玉,他们都对慕老板的表演赞不绝口呢!” 顾蕴玉自打青年走进包厢来,视线就一直胶着在青年身上,活像要把人盯出两个孔来才罢休似的。 “顾小姐,我是认识的,上个月在府上还曾有过一面之缘。” 慕琴笙风度翩翩的对顾慧珠含笑问候着,顾慧珠颇为受用的扬了扬下巴:“下次我请你到家里给我讲讲戏可好?” “自然是好的。” 慕琴笙转身态度谦逊的对一直冷着张脸的顾蕴玉寒暄道:“顾三少,久仰久仰,百闻不得一见,果然是君子如玉、一表人才啊!” 顾蕴玉敷衍的勾了勾嘴角,没有多言。 见台上那个光彩照人的“杨贵妃”此刻就站在我面前,不由出声问道:“慕老板入行有多少年了?” 此言一出,慕琴笙有些讶然的抬了抬眉毛,反应过来后,应道:“十年有余。” 我还想张嘴多问几句,余光却瞧见顾蕴玉脸上就快爆发的怒意,不免就此打断。 出了玉兰剧院后,顾蕴玉沉着脸突然说还想去街上走走,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便一个人气冲冲的走了。 顾慧珠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小弟这又是怎的了”,还是弯腰坐进了汽车。 身边却忽然传来沈泽棠的声音:“清友是吗?你要不要跟慧珠一起,我送你们回去。” 我看了一眼顾蕴玉越走越远的身影,摇了摇头,拒绝了沈泽棠的好意。 “那,再会。” 我正欲离开的时候,沈泽棠却莫名的叫了声:“等等。” “……”待我一脸迷茫的望向他时,他却怅然的笑笑:“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而已。清友,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我挠了挠头,还想多问几句的时候,远处顾蕴玉回头一脸不快的催促道:“顾清友!” “我这就来——” 朝一脸友好的沈泽棠拱了拱手,我转身跑向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 第4章 窥见 顾蕴玉虽然从外表上看起来已经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典型上流阶层的漂亮青年,但实际上内在却仿佛还顽劣的停留在孩提时代。那些令人头疼的小孩心性、少爷脾气,总是像休眠火山一样,时不时的爆发出来,让人无计可施。 此刻,他正寒着一张脸,一语不发的疾步走在我身前,有好几次,都险些撞上擦肩而过的无辜路人,他却视若无睹的依旧我行我素般横冲直撞。 街边的路灯一个接一个的亮起,熙熙攘攘的人群,无数张疲惫又麻木的面孔在黯淡灯光的映衬下,更显狼狈。 我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向前追了几步,拉住顾蕴玉的手讨好似的摇了摇,轻轻地说:“少爷,别生气了。” 顾蕴玉停下了急躁的脚步,一直紧绷着的脸这才有了和缓下来的迹象,他偏过脸意味不明的看了我一眼,只是说:“我饿了。” 我寻思问道:“那我们回家?” “不要。”顾蕴玉直截了当的拒绝了我的提议,转了转漂亮的眼珠,一锤定音似的说:“听说上个月这附近新开了一家番菜馆,今晚我们就去那里吃吧。” 对于吃食方面,我一向没有什么讲究。早些年也跟着他们开过洋荤、吃过一些西洋菜,并没有什么不妥。虽然谈不上喜爱,但也谈不上厌恶,所以我对陪顾蕴玉去番菜馆这件事,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的。 顾蕴玉在吃喝玩乐这方面向来是极有天赋的,除了不像别的富家子弟混迹情场以外,其余的习性倒是与这上流阶层里挥金如土、游戏人间的阔少们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直到在番菜馆里坐定,顾蕴玉向等候在一旁的西崽报完最后一串听起来洋气又文雅的菜名后,我这才有空松一口气,抿了一口面前铺有红色方格桌布餐桌上的葡萄酒。 番菜馆里布置得很有情调,暗哑柔和的灯光与留声机中流泻出的蓝调布鲁斯交织辉映,营造出一种暧昧温馨的氛围。 在这样的环境里,周围也稀稀疏疏的坐满了前来享用罗曼蒂克晚餐的年轻情侣们,唯独我们两个大男人面对面的坐在还装饰有娇艳玫瑰的餐桌两头相对无言,迟钝如我,也稍稍感觉到一丝不自在。 顾蕴玉像是没有注意到这些似的,只是无所事事的将手肘撑在桌面上,托着小巧的下巴凝视着我,忽的发问:“你说,是我好看,还是刚刚那个戏子好看?” 我险些被暗红色的葡萄酒给呛到,咳嗽几声,反问道:“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顾蕴玉眨了眨在灯光照射下变得柔和的剔透眼眸,孩子气的不满撇撇嘴:“那方才你为什么要一直盯着他?” 我无奈一笑,索性实话实说:“只是先前看慕老板唱戏时,勾起了一些回忆而已。” 西崽端上来还冒着烟气、热腾腾的牛排分别放在我们二人面前,顾蕴玉拿起黑色的方巾半挡在身前,待西崽熟稔的将银壶里的酱料倾倒在五分熟的牛排上发出滋滋作响的声音,躬腰转身离开后,他这才继续说道:“回忆?是我把你带回家之前的么?” 我放下手中握着的刀叉,抬头认真的对顾蕴玉说:“嗯,其实,我幼时,曾在戏班子里住过好几年。” 顾蕴玉讶异的倒吸一口凉气,在暖色灯光照耀下近乎于琥珀色的瞳孔微微张大,一副活见鬼且愿闻其详的样子,我便也不卖关子,慢慢回忆起来我们相遇之前的事情…… 我依稀记得自己虽然曾经在戏班子里待过好几年,但却并不是孤儿。最早最模糊的记忆里,我好像也是有一个很气派的家的,虽然不如顾家别墅这般豪华,但似乎也是处颇为可观的风雅古宅。 我已经记不清那是几岁的时候了,只记得最初的记忆里,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哥哥一个人的存在,在戏班子里,也是哥哥与我相依为命。 我曾天真的以为,我跟哥哥,我们两个人,会永远在一起。 直到那年冬天那场火灾…… 顾蕴玉有些不悦的突然站起身,修长的双臂越过餐桌握住我的肩膀,用力到我都稍稍感觉得到疼痛,他一本正经的凝视着我的双眼,信誓旦旦、郑重其事的说:“顾清友,虽然你的过去我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的是,从十年前那年冬天我把你带回顾家开始,你就是我顾家的人了。” “从那一刻起,你的命运便跟我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那个天主教的神父不总是说,世间一切相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吗,要感谢主的赐福。” 顾蕴玉较起真来,不经意间流露出孩童般近乎执拗的执着,天真却也迷人。 然而我只是笑而不语,默许似的点点头,他这才微微放松下来,不再像码头上巡视戒备的警卫兵那样神情紧绷,终是坐回了座位上,继续同我一起有说有笑的享用起丰盛的西餐来。 晚餐结束后,我们二人拒绝了一路热络的黄包车夫,索性借着消食的名头,迎着清新爽利的夜风,散步回了顾家。 刚进谢了一地梅花的院落里,便迎面撞见一副正要出门模样的女佣金雀,这丫头机灵得很,不等顾蕴玉发问,便主动问道:“小少爷回啦,晚饭吃了没?赵妈先前担心您半夜饿着肚子,还特地在厨房温着老鸡汤呢!” 顾蕴玉疲惫的摆摆手,说:“不用弄那个的,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对了,其他人呢?” 隔着敞开的一楼大门,可以瞧见客厅漆黑一片、空无一人的景象,金雀吐了吐舌头,扬了扬手中拿着的一件法兰绒的薄披肩,说:“大少奶奶跟二小姐去看电影了,这不,晚上风凉,传唤我去送件披肩呢。” “大哥呢?” “大少爷派人回来说了,今晚有应酬,也不回来了。其余几个伺候主子们的老妈子现在都在佣人房,要不,我现在去叫她们出来服侍?” “不用那么麻烦,叫她们干甚么!你去吧,不用管我,有清友在就可以了。” “好嘞!” 金雀福了福身子,俏皮的眨眨眼,便真像一只云雀似的轻轻巧巧的飞了出去。 除我们二人之外、别无他人的院落便再次陷入一片寂静,顾蕴玉伸了个懒腰,索性没个正行的将身上大部分重量都压在我肩膀上,用鼻音在我耳边哼道:“好困啊,清友你背我进去。” 我拿他这懒猫没办法,无奈的摇摇头,还是半扛半拖着软绵绵的顾蕴玉进了黑漆漆的别墅。 并不怎么轻松的在顾蕴玉的笑声中爬完楼梯后,在只有晦涩月光透进来的二楼走廊里,我们二人不约而同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就像是前几日厨房里养的猫儿半夜□□的声音,又像是有人低低啜泣的声音。 我跟顾蕴玉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猫着身体,做贼似得轻手轻脚往声音的来源地寻去,那是老爷的卧室。 欧式的木门虚掩着,透出几缕昏黄微弱的灯光,在这半尺宽的缝隙里,依稀可以窥见屋内结实宽敞的雕花大床,以及床上纠缠在一起的两具白花花的身体。 我简直快要被这无意窥见的一幕给震惊得张大嘴巴,转身准备让不明所以的顾蕴玉回避,未料他却早已窥见卧室内的这一幕景象,整个人就像魔怔了一般,呆若木鸡的直直望着里面。 如果是老爷找来排遣漫漫长夜的小妾、姨太太之流也就罢了,可是那身形、那脐下三寸,分明也是个男人。 我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记忆里最浑浊的画面,痛苦的叫喊,狰狞的笑骂…… 忍不住一把拽住失神的顾蕴玉狂奔至楼下,直至依旧寂静芬芳的院落,然后吐了个昏天暗地。 第5章 绮念 直到蹑手蹑脚摸黑回房洗漱完上床后,我们两个人盖着丝绸被,依旧相对无言。 我在糅杂着月光的黑暗中睁开眼睛怔怔的看着头顶那片天花板,并没有什么困意,吐过之后原本有些发晕的脑袋此刻却无比清醒。 在这静得有些可怕的黑暗中,我似乎又出现了幻听:隐忍又饱受痛苦的叫喊以及那一声声凄切的呼唤…… “哥哥呢?为什么我哥哥还没有回来……” 裹着一身厚重棉袄的男童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巷口堆满积雪的台阶上,每逢院子里有人进出就可怜巴巴的拉住别人裤脚奶声奶气的问。 没有人理会他,男童从日落等到月升,依旧执着的守在巷口。 冬天的夜里,空气就像快要结冰似得,冻得男童瑟瑟发抖。他畏寒的搓了搓冰凉的小手,自我安慰似的嘴里念念有词:“哥哥答应我一定会回来的,也许再等等,再等等,他一定会回!” 寂静无人之时,巷子深处的大院落里却突然幽幽的飘出一串哀怨婉转的歌声:“欢愁侬亦惨,郎笑我便喜。不见连理树,异根同条起。 感欢初殷勤,叹子后辽落。打金侧玳瑁,外艳里怀薄。” 男童听不分明也不知歌词唱的是什么,只觉这曲调异常幽咽凄婉,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悚然。 他忍不住起身跺了跺有些发麻的脚,犹豫着是去找哥哥好还是回院子里好。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沉沉黑夜里,不远处院落里突然冒出的火光一刹那映亮了半边黑魁魁的天空。 男童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空气里传来一股烧焦了的味道,紧接着,他听见火焰“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以及大人们惊慌失措的呼救声。 然而男童此刻却并没有顾及太多,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巷子外面跑,院落失火了,他们的“家”被烧了,他要去找哥哥,告诉哥哥这一件大事! …… “清友……睡了没?” 一只温热的手在丝绸被下抓住我的手捏了捏,我回过神偏过脸朝里侧望去,下意识的“嗯”了一声。 顾蕴玉的眼睛在隐隐绰绰的晦涩月光中绽放出古怪的光芒,我只当他还是在介意之前看到的那一幕,于是安慰道:“没什么的,你父亲……你父亲他也只是太寂寞了而已。” “嗯……”他把半张脸都埋在被子下闷闷的应了一声,眼睛望着我眨了眨:“但是,鱼水之欢不是只有男人跟女人才可以……我爹他……他跟那个男人……” 看来顾蕴玉也并没有完全沾染上那些当下纨绔子弟的所有恶习,对于“男女通吃”、“相公堂子”之类的名词是一无所知的。我之所以知道这些,也只不过碰巧之前听司机下人们讲荤段子时提过的新奇乐子而已。 “其实……男人跟男人之间也是可以做那种事情的。” 我斟酌着回答,并不想直接告诉顾蕴玉那些下流的门道,未料他却像因为瞧见外国色彩鲜艳的糖果而渴望好奇的小孩似的,缠着我问个不停:“怎么做?男人跟男人真的也可以做吗?清友,你会吗?” 我被他问得语塞,还未等我出声,他便自问自答道:“不对,你怎么可能会?除非你跟别的男人做过这种事情。” “不行,你怎么可以跟别的男人做这种事情!” 顾蕴玉一副恨恨的样子,眼见着就要进入一个自我折磨的怪圈。我忙打断他的疑神疑鬼,伸出手安慰似的拍了拍他单薄的背,说:“不要胡思乱想了,不早了,快睡吧。” 顾蕴玉早就倦极,不得已点点头,缩了缩身子,朝我怀里靠拢,就像猫儿撒娇似的咕哝:“清友,不许跟别的男人做这种事……” 我无奈的看了一眼蜷缩在我怀里的顾蕴玉,安抚道:“听你的,听你的行了吧,我的大少爷。” 将睡未睡间,依稀听见外面走廊里传来“蹬蹬蹬”的高跟鞋声,伴随着女人们又尖又细的笑声,应是看完夜场电影的二小姐顾慧珠同大少奶奶回来了。 我翻了个身,想要挪开顾蕴玉缠在我身上的手臂,还在睡梦中的青年发出几声无意识的梦呓,手臂收紧,反而把我缠得更紧了。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梦醒时分 作者:千绮夏 第2节 我无奈的停下动作,索性由他去。 待外面再次安静下来之时,我打了个哈欠,刚准备会会周公时,却听见了卧房外的走廊传来一声极轻的脚步声,轻得我都快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了。 冥冥之中,我鬼使神差的下床穿上鞋,轻轻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空还是黑的,二楼装饰有外国油画的走廊里静悄悄的,我却总觉得有那么一束目光注视着我,低头一看,险些被吓得惊叫出声:黑暗里,两道绿油油的光从走廊另一头闪现。 我几个跨步走过去拎起这只出来夜游的波斯猫,揪了揪它肉乎乎的脸颊,小声骂道:“差点吓死我,你这只肥猫!” 波斯猫傲慢的“咪咪”叫了一声,又厚又大的白尾巴轻蔑的扫过我的手臂。 我刚准备“教训教训”这只跟它主人一样目中无人的肥猫的时候,余光却瞧见身旁的楼梯下方闪现的一道人影,不由放开了波斯猫,狐疑且小心翼翼的下了楼梯。 从背影看,那应该是个瘦高瘦高的男人,穿着一件在黑暗中看不清颜色的长袍,古怪却透露着一股清冷风情的走路姿势。 我这才想起这个男人,应该就是方才在顾老爷子房里的那位。 男人走得极缓,几乎是到了走几步路就停下来歇一口气的地步,客厅墙壁上的西洋挂钟“当当当”的敲响了,男人刚推开通往别墅外的大门,似乎被这声响惊到似的,回头仓皇的望了一眼。 就这一眼,已经让他看见了我,也让我看清了他的模样。 男人只是错愕了一瞬间,随即惨白没有什么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个与白天所见时截然不同的满是嘲弄意味的媚笑,一语不发的扭头就走。 我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午夜的空气里还带着潮湿的水汽,男人走得又急又快,也许是因为看不清路,一个踉跄便摔倒在铺有鹅卵石小路的院落里。 我担忧的追上前去,轻手轻脚的扶起他,问:“慕老板,没事吧?” 慕琴笙摇摇头,借着我的力气站起来,似笑非笑的说:“你跟着我,也是想跟我春宵一夜吗?五十块大洋。” “啊?”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五十块大洋,给我五十块大洋,我就让你上一次。”慕琴笙抬手擦了擦脸上沾染到的泥土,见我还呆愣在原地,伸出又细又长的手臂搭上我的肩,水墨画一般古典美丽的脸庞缓缓贴近我的脸庞,一双湿润的杏眼凝视着我。 我不自在的退了退,他松开了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臂,忽然拍了拍我的脸颊,轻蔑一笑:“哦,我忘了,你只不过是顾家的一个下人。哪有那么多钱来上我的床呢?” 说罢,他也不等我回答,便傲慢的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顾家别墅。 我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不禁怀疑刚刚这个从老爷房里出来、放浪形骸的男人跟白天见过的那个温文尔雅的戏子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蓝火无光的地雷x2~ 第6章 春心 顾蕴玉这几天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突然一下子就跟以前不怎么接触、甚至感到无趣的、外面那群风流成性、整日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热络了起来。 虽然往日里他也是无所事事的要我陪着吃喝玩乐,但至少偶尔也会帮着家里打理一下洋行、参加一下什么看起来有模有样的慈善募捐活动。但是最近这段时间却反常的像脱缰的野马似的疯魔起来,没日没夜的跟那些挥金如土的阔少们厮混在一起,什么不好学什么,简直是要把之前所不知道的风流玩乐一次性玩回本似的。 顾老爷子向来偏爱他这个幺子,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了顾蕴玉这种胡闹的行径。而他的大哥,顾君璧更是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小弟的生活作风有什么问题,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男人嘛,爱玩是天性”。只有顾蕴玉那以名门淑女自称的二姐偶尔瞧见他这忽然放纵的行径,与舞厅里的交际花调笑时,深夜喝得醉醺醺回到家时,会捏着鼻子细声细气的抱怨责怪几句,也就不了了之。 至于我,那更是无话可说。 我只是有些不明白,他怎么就一下子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呢。 “喝酒、喝酒——” 一声高过一声的劝酒声炸得我脑袋都快要裂开了,古香古色的包厢里,几个衣着光鲜的青年嬉笑着推杯换盏。 坐在我旁边的顾蕴玉笑眯眯的看着面前这些富家子弟们吆喝玩闹,目光迷离的举起手中的酒杯对我说:“清友,喝、喝啊……你怎么不喝了?” 我头疼的拿下他手中的酒杯,压低声音道:“顾蕴玉,你喝醉了。” 顾蕴玉脸颊酡红,却强打精神、摇摇晃晃的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指,固执的大舌头道:“不、我没有……我没有醉!” 这时,坐在酒桌对面、穿着一身藏青长袍的阔少不赞同的摇摇头,出言煽动道:“诶,我说你这个下人是怎么当的,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顾小弟还没喝个尽兴,你在这里瞎掺和什么?!” 一旁手握烟杆吞云吐雾的警署署长府上的贵公子也不满的翻了个白眼:“还真没见过这种跟主子平起平坐的下人,也不知道顾蕴玉这小子是不是脑子有病。不管了、不管了,还是上今晚的重头戏吧!” 顾蕴玉早就神志不清了,却起哄似的应和着拍了拍一片狼藉的酒桌:“快、快上重头戏!” 我眼疾手快的扶着他往后倒的腰,有油头粉面的花花公子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路过我们身边拉开了包厢的门,拍了拍手,片刻后,几个花枝招展、风姿绰约的女人便涌入了原本只有男人的包厢。 其中不乏有穿着当下最时髦的学生裙、白色长袜打扮的清纯女人,也有穿着高开叉旗袍、梳着精致发髻的妩媚女人。 阔少们欢呼一声,随即享受起美人的投怀送抱。 穿着藏青长袍的苏少爷甚至露骨的招呼同伴道:“李金石,我怀里的这个妙极,今晚都在这里过夜是吗?” “那是自然。” 一个穿着绣有凤穿牡丹花纹旗袍的女人也坐到了我跟顾蕴玉中间,狭长的凤眸一眨一眨,顾盼生辉。 顾蕴玉似乎这时酒劲上来了,只是一脸茫然的望着女人的动作,完全是一副云里雾里的状态。 “两位少爷,奴家唤作水芙蓉。” 女人说着说着便将纤细白皙的手臂搭上了我的颈项,红艳艳的樱桃小口作势就要亲了上来,却被顾蕴玉猛地拉开:“滚!滚远点——” 女人不明所以的被顾蕴玉推至一旁,但是很快便调整好脸上的表情,我见犹怜的问:“这位爷是对奴家哪里不满么?” 不远处传来那群纨绔子弟的笑声:“美人,你伺候错对象了。” 水芙蓉转了转玲珑剔透的眼珠,忙会过意靠近了顾蕴玉,赔罪道:“奴家眼拙,怠慢了爷,还请不要怪罪——” 顾蕴玉厌烦的摆摆手,只是不满的责问对面已经快要上演活春宫的阔少们:“喂,我说,你们上次不是说要带我见识见识一下相公堂子的吗?怎么到处都是女人?!” 正和一个“女学生”打得火热的花花公子停下手撩学生裙的动作,取笑道:“我是说你这小子怎么兴致不高呢!原来是想尝尝兔儿爷的味道啊!这个好说,水芙蓉,你且去叫个清秀的小相公来陪陪我们顾少吧!” 水芙蓉识趣的福了福身子,娉娉婷婷的走了出去。 我听见他们所说的话,心下骇然,脸色都变了,忙摇了摇坐在我身旁摇摇欲坠的顾蕴玉:“你疯了?!你要找男人上床?!喝多了就跟我回去吧!” 他被我弄得头晕眼花,漂亮的眼睛里满是雾气,只是痴痴的望着我笑:“对!我要找男人上床!清友,你跟我上床吧!” 我被他堵得无话可说,生怕这疯话被旁人听去,只是搪塞道:“你醉了!快跟我回去,不要在这里瞎胡闹!” 顾蕴玉打了个酒嗝:“你不教我怎么做那种事情!哼!我就去问别人!” 我都快被他急得满头大汗了,都什么时候了,敢情他还在惦记着前几日看到的那一幕。 在我跟他这醉鬼鸡同鸭讲的时候,包厢里另外几个□□难耐的少爷们早就搂着自己今晚的女伴另觅春闺去了,我趁着这个机会,扶住东倒西歪的顾蕴玉便朝外面走去。 一身高开叉旗袍的女人正领着一个低着头怯生生的还不能称作“青年” 的瘦小身影折回早已人去楼空的包厢,恰好撞见我们二人出来,忙拦住急道:“二位爷这是要去哪里啊?” 顾蕴玉浑身软得像根面条似的趴在我肩头,迷瞪瞪的望着娇媚的女人,忽的笑了:“去哪里?去……去相公堂子!” “爷是想找个可人的小相公么?这里不就有个现成的么?”女人一边招呼着一边将躲在一旁的还是少年模样的小子拽了过来,然后谄笑着对顾蕴玉说:“爷,你瞧瞧这个如何?今年才十五呢,嫩生生的,身子还是干净的。” 少年偷偷抬起头瞅了一眼顾蕴玉跟我,然后满脸通红的低下头,却被水芙蓉用鲜红的指甲狠狠的掐了一下。 顾蕴玉醉眼朦胧的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少年,我生怕他继续胡闹下去,忙打住他的话头,谢绝道:“不用了,我家少爷喝醉了,这就告辞了。” 少年闻言,猛地抬起脸迟疑的看了我一眼,原本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了下来。 我拖着满嘴胡言乱语的顾蕴玉朝堂子外面走去,身后传来女人气急败坏的叫喊,“诶?这就要走了?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哪!” 晚上的风又凉又急,吹得人清醒了不少。 我刚扶着顾蕴玉走到外面稍显僻静的巷子里,他便忽的推开我,匆匆的摆了摆手,一个弯腰就吐了个稀里哗啦。 我担心的看着他颤抖着的背脊,不由伸出手轻轻的拍了拍他弯下的背,无奈的宽慰道:“吐出来就好些了。” 顾蕴玉支吾一声,刚想开口说话,却再次吐了个翻江倒海。 巷子两边都是院门大开的堂子,和着风声,隐隐传来一阵阵寻欢作乐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却徒增了一丝空虚的意味。 我叹了一声,顾蕴玉似乎这时才稍稍清醒一点,吐完之后一脸虚弱的摇摇晃晃站直身体,却只是说:“清友……我的头好疼……” 顾蕴玉原本一双漂亮的眼睛也红通通的,也许是呕吐的缘故,连带着刺激出了几滴泪珠摇摇欲坠的挂在眼眶里,分外可怜的模样。 我最见不得他这副可怜的模样,转身朝堂子里寻去,说:“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给你找条毛巾来擦擦。” 我正头疼着万一再碰上之前那个难缠的女人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迎面却走来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还未看清他们的面孔,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只见一个颇为风雅的青年笑吟吟的望着我,而他身旁个子稍矮的那个把长袍穿得不伦不类的小胡子男人则探寻的扫视着我。 原来是顾家未来的二姑爷,沈泽棠。 我回过神,讪笑着应道:“沈先生。” 沈泽棠低头对身旁的那个小胡子矮个子男人耳语几句,男人抬头冲我莫名其妙笑了笑,随即对沈泽棠说了一句听起来像是日语的话,便昂首离去。 日本人吗? 我正思忖着,沈泽棠却已经走到我身边,亲切的关怀道:“清友是吧?你是陪顾小弟一起来这里的吗?” 我点点头,这才记起自己折回来的目的,回答道:“少爷喝醉了,我正要送他回去。” 沈泽棠闻言,爽朗一笑,伸手揽住我的肩:“小孩子家家的,就不要学大人一样逞强买醉嘛!他人在哪里?我送你们回去吧。” 我迟疑的刚想婉拒,沈泽棠就像知晓我心中所想似的,故作生气道:“怎么?你这是把沈某当外人防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走吧,带我去找他。我的车就在外面停着呢,刚好捎你们一程。” 我没有想到看似清高的沈泽棠一点也没有那些名门望族所遗留下来的阶级思想,一路上,他就陪我们坐在车厢后面聊个不停。 当然,聊天的对象绝不可能是已经沉入梦乡的顾蕴玉。 “不知清友是否对书画鉴赏感兴趣?恰好我过几日要参加一场文人同乐会,你要不要与我一道?” 沈泽棠笑眯眯的好意相邀,我只觉受宠若惊,却斟酌着谢绝道:“沈先生的好意,清友心领了。只是我实在是一个粗人,不懂那些高雅的鉴赏的。” 汽车一阵颠簸,靠在我肩头的顾蕴玉难受的发出一声□□,又像无尾熊似的紧紧抱住我不松手。 “无妨,我可以……” 沈泽棠刚起了个话头,汽车便停下来了,我朝车窗外一看,到顾家别墅了。 “今天麻烦沈先生送我们回来了。” 车夫殷勤的替我们拉开车门,我姿势别扭的抱着顾蕴玉下了车。沈泽棠坐在车里,蹙眉看着我们,在我看过去的那一瞬间却又温和的笑了起来,他不以为然的摆摆手,说:“小事一桩,回去好好照顾你们家少爷。” 我自然莞尔应好。 第7章 巧遇 晌午时分,暮春的阳光慵懒的撒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折射出碎银子一样的光。 我擦了一把额间冒出的细汗,抬腿走进了人声鼎沸的杏花楼。 此时恰逢饭点,历史悠久、鼎有名气的酒楼里早已座无虚席,楼上楼下,只见忙得脚不沾地的伙计们穿梭其中,即使被挑剔的食客们支使得犹如一个个旋转着的陀螺,却也还是忙不过来的。 一脸和气的掌柜看见我进来,热情的招呼道:“这位贵客,您是找人呢还是订座?楼上的包厢已经全部满了,不过这一楼大堂还是有余一两桌空位的,您看——” 我摇摇头:“不用那么麻烦,我点几个菜打包带走就好。” “好嘞——”掌柜笑眯眯的应着,找过来一个穿着深蓝色碎花棉麻裙子的丫头,指了指楼上,说:“春燕,你带这位贵客上二楼点菜吧。” 这个叫“春燕”的丫头灵灵巧巧的应了一声,便引我朝二楼单独的点菜间走去。 “脆皮乳鸽、水晶河虾仁、蜜枣山药……” 春燕倒背如流的念出我在厚厚一本深红色菜单上勾选出的菜品,一一核对之后,便安排我坐在一旁用屏风隔出的雅座等候。 我百无聊赖的用手挡在脸前扇了扇风,无所事事的望着楼下推杯换盏、兴致颇高的食客们,隔壁的包厢里也传来一阵阵热闹的说笑声。 我不禁有些担心这里上菜的速度,顾蕴玉自从昨晚喝醉吐了个空之后,混沌一觉睡到中午才醒,想必腹内早已空无一物,才会差遣我来杏花楼给他打包几样吃食带回去。只是眼下这情形,恐怕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的。 漫无边际的等待之中,离我不远的包厢里突然传出一阵混乱嘈杂的动静,伴随着男人粗鲁的辱骂声,二楼走廊里不少人都好奇又莫名的朝传出声响的包厢张望。 春燕刚刚端着一壶沏好的香茶递给我,听见动静,皱了皱眉硬着头皮就循着声音往那间包厢走去。 我看她一副头疼的模样,于是起身跟在她身后一同走了过去。 春燕见我跟来,感激的露出了一个苦笑,然后抬手轻轻地敲了敲紧闭的包厢大门:“请问……” 她话还没说完,门便被人猛地从里面拉开,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从里面走了出来,我一脸茫然的望向装潢典雅的包厢,只见一个梳着小分头、流里流气的青年正大声唾骂着他身旁坐着的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旁边的椅子倒了一地。 “宋爷那是瞧得起你!不然你以为就你一千人骑、万人骑的货色也可以爬上他老人家的床?” “……” “幸亏今日宋爷没来,来的只是他身边一跑腿探信的,不然你以为就你这故作清高的模样还能好好的坐在这里?!” “……” “你别忘了,你如今的地位是谁给你的?说白了,你人前再如何神气,那也就一唱戏卖笑的!没有了这些恩客老主顾的提携,你就是去相公堂子里卖,都不见得有人买!” 春燕毕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家,听见这些直白下流的话,不禁红了脸,扭头就走,哪还记得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坐在椅子上始终一语不发的青年突然抬起头笑了,就好像被辱骂的人并不是自己似的,他慢悠悠的说:“是啊,提携我的这些贵人里面,你苏明轩苏少爷功不可没,比堂子里的老鸨还要殷勤,今个儿送我上张爷的床,明个儿送我上李爷的床。” 流里流气的青年听见他这样一番话,神情突然萎顿下来,吞吞吐吐的说:“我那……我那也不是为了我俩的以后吗?” “与其说是为了我,不如说是踩着我结交这些达官贵人好为自己的仕途铺路。”青年摊开自己细长的十指打量着,漫不经心的说:“一万大洋。” “什么?” “给我一万大洋,过往一切,一笔勾销。” 流里流气的青年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人再次重复了一遍,甚至满是讽刺的问:“你以为上我的床,只要打着爱的名义,就可以不花一分钱?我告诉你,爱这个廉价的东西,在我这里,不值一钱。” 青年气急,脸红得跟个猪肝似的,却哑口无言,只得怒气汹汹的甩手离开,路过站在门口的我身边时,还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骂道:“看什么热闹?有什么好看的?!” 我无辜的耸耸肩,这时,只余一人的包厢里传出一道凉凉的嗓音:“看我的热闹,也是要收钱的。” 我看了一眼依旧坐在椅子上姿势未变,一张俊俏秀美的脸却像结了冰似的慕琴笙,终于还是选择默默的走了进去。 “怎么?你那是什么眼神?” 我刚在慕琴笙面前站定,他便像是被蝎子蛰了一口似的,猛地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几乎是全然不顾形象的发难起来:“听墙角很有意思是吗?没错,我慕琴笙就是一千人骑、万人骑的货色!你以为你又是谁?不过区区一个佣人、一个跟班,凭什么用这种直教人恶心的眼神望着我?!” 我没有说话,也并不明白自己哪里招他惹他了,更不觉得自己的眼神有那么露骨,但还是颇有些心虚的移开了放在他脸上的目光。 “……如今这世道,真是什么人都可以瞧不起戏子这个行当!人前笑脸逢迎尚且尊称我一声‘慕老板’,指不定背后就戳着脊梁骨骂我是个浪荡货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无非也是看不起我这个唱戏的!” 我在他这一连串狂轰乱炸式的鄙夷声中,忍不住辩解道:“慕老板,我没有任何看不起你的意思。” 慕琴笙一听我这么称呼他,火气就上来了,误以为我是在讽刺他,立马脸色就变了,咬碎一口银牙,一副恨不得撕了我都不解恨的样子。 我本就不喜欢与人争执,索性告诉他:“我从来都没有对戏子这个行当有任何偏见,更遑论瞧不起唱戏的。” 慕琴笙只是冷哼一声,仍然一副不相信我的样子。 我叹息一声,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个未曾向任何人提起的往事:“因为,我的哥哥曾经也是一个戏子。”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年冬夜,那场大火,以及那扇隔开了我跟哥哥的大门。 …… 漆黑干冷的冬夜里,万籁俱寂,街边的铺子早已关门大吉,只有充斥着莺声燕语的烟花柳巷依旧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男童在空无一人的街道里奔跑着,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的那条浓烟密布的巷子里,在寒风中愈演愈烈的火焰吞噬了连在一起的院落,火光冲天,依稀还可以听见人们惊惶的奔走声、呼喊声、救火声,却也为时已晚。 男童努力回忆起先前白日里听院子里几个大人们闲聊时提起过的字眼,好像是住在城外的外地富商贺寿,因此请了哥哥去府上唱戏。 可是,为什么哥哥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呢? 如果哥哥回来,发现院子失火了,一定会很担心吧?他不想让哥哥担心,与其一直等着哥哥回来,还不如现在就去找哥哥,告诉哥哥他们也许又要流离失所了! 男童只是全凭一腔孤勇奔跑着,在茫茫黑夜里奔向了人烟稀少的城外,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甚至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也许会迷路、也许会找不到那处宅邸。 当他站在那扇紧闭着的大门前,满怀希望的用小手叩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过了很久很久,门终于开了一道小缝,一个尖嘴猴腮的脸躲在门后,不耐烦的骂骂咧咧道:“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请问……我哥哥在不在?” “什么在不在的?你哥哥?你哥哥是谁啊?又怎么会在我们府上?” 男童受到怀疑,委屈的咬了咬嘴唇,不甘心的稚声稚气的喊道:“我哥哥今日晌午过了就来给你们主人贺寿,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去,不在你们这里,那又会在哪里?!” 躲在门后的脸瞬间变了,却还是试探着问:“你哥哥是不是那个叫鹤舞的戏子来着?” 男童刚想摇头,却依稀记得好像院子里的人都这么称呼哥哥,于是乖巧的点点头。 “死了死了!你哥哥晚上醉酒,失足落水,救上来的时候连气都没了!我家主子还为此伤心不已呢,真是晦气!对了,早些时候还派人送钱报信给你们戏班子,怎么,你还不知道啊?” 男童原本因奔跑而发红的小脸顷刻之间便失去了血色,他红着眼睛摇头嘶声哭喊道:“不可能!你骗人!我哥哥他才不会死!我哥哥他水性很好的!” 尖嘴猴腮的脸僵硬片刻,露出一个虚伪的笑容:“你个小孩子懂什么?!死了就是死了!过了好几个时辰,只怕尸体都凉了呢!” “骗人!骗人!你骗人!”男童嚎哭着想要挤进门里去自己找哥哥,却被挡在门外,只是不停的问:“我哥哥在哪里?我哥哥在哪里?我要找哥哥!” 那人扛不住男童无休无止的哭闹,索性开门见山的说:“我不是都告诉你死了吗?!尸体被席子一卷扔在了后山那个乱葬岗,你要是还不信,你就只管去找找看好了!” 男童听见这个消息,抹了一把糊了满脸的眼泪,转身撒腿就往乱葬岗的方向跑去。 “不会的!哥哥才不会死!说好了要一直跟阿慎在一起的!呜呜……” 男童呜咽着,凭借着天上黯淡的月光在杂草丛生、荒凉阴森的乱葬岗徘徊着,穿梭在散乱的无主坟茔之间,不知何时,一粒粒雪籽从黑沉的天空中缓缓飘落,伴随着回旋的寒风,呼啸飞舞。 在纵横交错的碎石地里,男童终于寻见了最不想看见的那块草席——一件烟青色的外袍散落在草席上,沾染了斑斑点点猩红的污浊的血迹。 男童认得这件外袍,还是上个月自己陪着哥哥一起去铺子里量身定做的,他一件小的,哥哥一件大的。 可是、可是…… 男童已然崩溃,小小的身影扑倒在那张草席上,抱着那件冰凉的、被血水玷污的烟青色外袍颤抖着,喉咙里爆发出小兽一般受伤的痛苦嚎叫。 …… 慕琴笙闻言,神情变得有些不自在,一直紧紧抿着的薄唇稍稍放松,一副欲言又止、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摇头笑笑,之所以告诉他这些,也并不是想换来同情之类的好感,只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而已,谁也没必要瞧不起谁。 慕琴笙仿佛抿过口红一样颜□□人的嘴唇嗫喏着,还未开口,春燕便再次走进来,目光却一直躲躲闪闪不敢看慕琴笙,只是耳根发红的对我说:“这位贵客,您之前点的菜都已经做好打包了。” 我应了一声,朝忽然变得静默的慕琴笙点点头:“那么,我先告辞了。” 第8章 蕴玉 回到顾家的时候,恰好迎面撞上了穿着一身时髦西装的大少奶奶的宝贝弟弟许庭深。他看见我进来,嬉皮笑脸的扬了扬手中的手杖:“哟,这不是清友嘛,许久不见了。” 我皮笑肉不笑的点点头,不想跟他过多纠缠,许庭深这人,典型的一整日无所事事的花花公子,挥霍着他那曾是商会会长的爹给他积攒下来的财富,游手好闲、又没个正经事做。 许庭深今日到顾家来,估摸只是探望一下她那已经沦为深闺怨妇的姐姐许芳如,顺便讨几个零花钱而已。 见我拎着打包回来的菜肴,他拍了拍我的肩:“这是给蕴玉买的啊?怪不得刚刚叫他下来吃午饭都不肯呢,躺在二楼卧房里大门不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家的娇小姐呢。” 我面无表情的盯着他,许庭深有些讪讪的用手杖敲了敲铺有瓷砖的地板,自说自话道:“我看哪,这都是被你们周围这些人给惯出来的,尤其是你。” “许少爷多虑了,菜快凉了,我先上去了。” 许庭深让开一条道,耸耸肩突然神神秘秘一笑:“清友,这次我带了一些好东西给蕴玉,你也可以一道沾沾光。” 我刚上了回旋的楼梯,闻言纳闷的回头:“什么?” 许庭深摇头晃脑的摆了摆手杖,像个顽童一样蹦蹦跳跳的走出门:“你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狐疑的望了一眼他跳脱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继续朝二楼走去。 顾蕴玉卧房的门虚掩着,我把右手拎着的饭盒换到左手,然后“吱呀”一声推开了雕花的门。坐在床边还穿着睡衣的顾蕴玉就像受惊的小动物似的,立马“刷”的一下把什么东西藏在了塞满了羽毛的洁白枕头下面。 “清、清友……你回来了啊。” 顾蕴玉吞吞吐吐、目光游移的没话找话说,白皙的脸庞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珊瑚粉,就像涂了女人的胭脂一般,说不上是好看还是不好看,顾家人的脸孔总是漂亮得无可挑剔的。 这一点还得感谢那去世多年的顾母,可惜美人总是多薄命,当年我被带回顾家来的那一年,她就已经不在了。不过据说顾家这三个儿女当中,幺子顾蕴玉的长相是最为神似顾母的,所以这也是顾老爷子格外宠爱顾蕴玉的原因之一。 我虽说没有见过顾蕴玉女装的模样,但是大概也能想象出如果他是个女儿身,那定是明艳动人的,依此也可推测出当年顾母在世时是何等风华绝代的美人。 顾蕴玉见我盯着他的脸扫视着,顿觉不自在的穿着拖鞋走过来做贼心虚一般的问:“清友,你怎么了?是热着了吗?我给你扇扇风?” 我回过神,把手中的拎着的吃食一并放到卧房一角的漆木矮桌上,反身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问:“你的脸怎么这么红?难道是病了?” 顾蕴玉转了转眼珠,猛地一阵摇头,心虚的走过去打开饭盒就吃了起来:“我饿了,清友也饿了吧?快一起来吃饭吧!” 我知道他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只不过现在不肯说而已,但是我自然有让他说的办法,还是先吃完饭再慢慢算账。 这顿不算午饭的午饭我们二人吃得都有些心不在焉、食不知味,顾蕴玉是心里有鬼所以躲躲闪闪,而我则是算计着待会儿怎么套出他的话。 吃罢迟来的午饭后,我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都已是午后三点的光景,不由有些郁郁,一天就又这样庸庸碌碌的过了大半。 顾蕴玉见我神情萎靡,先是小心翼翼的瞧了瞧我的脸色,然后起身轻手轻脚、鬼鬼祟祟的走到门边,一下子反手锁上了门。 我见他这般动静,未免有些滑稽,哭笑不得的说:“你这是做什么?我刚刚回来的时候,你哥跟你父亲他们就已经坐车出去了。” 顾蕴玉闻言,松了一口气,却是仍然不肯松懈的模样,他朝我招了招手,目光兴奋的说:“清友,你过来,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我讶异的扬了扬眉,这算是自投罗网么? 跟他一并坐到床边,顾蕴玉神神叨叨的从丝绸被下抽出一大摞色彩斑斓的杂志画报摊在我们中间的空处,小声说:“——你看,这是什么?” 我迟疑的拿起一本封面是穿着一件透视装的火辣洋妞的画报,试着随手翻了几页,无一例外都是些身材曼妙,与中国女人含蓄相反的烈焰红唇、搔首弄姿的金发女郎半裸或□□的照片。 顾蕴玉暧昧的眨眨眼,指了指我手上正翻开的这一页上面那个金发碧眼的女郎丰满的胸脯:“这个,比我们周围那些女人的要大得多吧!” 我含糊不清的点了点头,一下子就明白了之前许庭深口中所说的“好东西”是什么,顿感心力交瘁。 这些见不得光的杂志画报就像一块块烫手山芋似的,带着灼热的温度,我的目光在它们中间来回飘移着,心底有个声音告诉我,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可想法与行为脱离,我忍不住再次拿起那本被我丢开的香艳画报。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我心慌意乱的抬眼望去,嘴唇却轻轻地擦过身旁那人柔嫩的脸颊,顾蕴玉正眼眸含笑的凝视着我。 破天荒的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自己都可以感觉到脸颊的热度,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躲起来就好,我怎么、我怎么可以在顾蕴玉面前带头看这种下流的东西呢?! 未料他只是用手臂勉强环住我的肩膀,一副明了的模样,笑着说:“没什么,男人嘛,都会有这种需求的。”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接下句,索性闷声不吭,顾蕴玉得寸进尺的取笑我道:“对了,清友,你还是童子身吧?” 脑袋“哄——”的一下就混沌了,我恼羞成怒的推开他,不满的反问:“顾蕴玉你什么意思?难道你就不是了?” 毫无疑问,又一次被我说到了点子上。 顾蕴玉吞吞吐吐想要转移话题,却被我逮住不放,不得不耷拉着原本洋洋得意的脸承认:“我也是,我也是,行了吧!” 我见他可怜兮兮的,不由出声安慰道:“这种事情又不丢人,你我才二十,娶妻生子之后自然就不是了。” 顾蕴玉闻言,忍俊不禁的望着我:“这么说,你是打算把你那金贵的童子之身献给你妻子了?” 我下意识的摸了摸隐藏在衣襟下系在脖间的玉佩,红着脸点点头:“大概是的。” 顾蕴玉忽然不说话了,一双潋滟的眼眸微微下垂,脸色也沉了下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深沉模样。 我生怕一不小心又碰着他大少爷哪根敏感纤细的神经,忙转移话题道:“许庭深给你带来的好东西就是这些吗?” 他这才回过神,呆呆的应了一声。 “那方才你躲躲闪闪的往枕头底下藏了什么?” “什么藏了什么的?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见顾蕴玉白皙的脸再一次做贼心虚似的变得绯红,更是深信不疑的一伸手撩开了他的枕头,掏出几本小人书一般大小的画册,贼赃并获似的骄傲的拿在手里放到顾蕴玉面前挥了挥,拉长了声音问:“请问顾小少爷,这是什么?” 我还未看清这小画册里面印的什么,顾蕴玉就一个饿虎扑食的抢走了我扬在他面前手里的这几本小画册,然后一个滚儿,躲进了床里边隆起的那团被子里。 “顾蕴玉,出来。” “不要!” “我就看看你藏着的是些什么东西,不跟别人说。” “那也不行!” 见谈判无效,我也蹬掉了脚上的鞋,一下子扎上了床扑过去抓住了藏在被子下面可怜巴巴的顾小少爷。 “呜呜……放开我,快要喘不过气了!”被子下面传来顾蕴玉瓮声瓮气的声音,我胜券在握的微笑着说:“那你求我啊。” 被我按着的被子里传出一声微弱的叫喊:“求你了,清友。” 不知为何,今天的我好像变得异常顽劣,就像被封存多年的顽童天性一下子得到了解放似的,顿时没大没小的同他胡闹了起来:“求我也没用,快点乖乖交出你藏的小画册。” 被子底下的顾蕴玉突然变得安静下来,似乎已经放弃垂死挣扎,片刻后,被子动了动,顾蕴玉钻出一个脑袋望着我,说:“这是你硬说要看的,可别后悔。” 我好笑的反问道:“有什么好后悔的?” 他这才不情不愿的把藏在被子里的东西慢吞吞的拿了出来,我从他手里接过来,好奇的翻开,顿时整个人都快成煮熟的大虾了。 有别于一般坊间流传的艳本,这小画册里印刷的竟然是各式各样的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性事。 男男版的春宫图,这我还是头一回瞧见。 顾蕴玉见我沉默不语,挪过来试探的戳了戳我的手臂,不知哪根神经又痛了,竟然莫名其妙的问:“清友,好看吗?” 我忙丢开手中这些印有男男春宫图的小画册,无奈的回望着他,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他忽然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上下扫视着我,目光露骨得就像看上谁家花姑娘似的,他下巴抬了抬,指了指我微微有些起了反应的□□。 我顿时尴尬的拉过一些被子挡住了胯间的隆起,顾蕴玉顺着被子爬过来,伸手拉起被子罩在我们二人身上,然后趴在我胸膛上,俯着一张漂亮的脸望着我,直到两只黑漆漆的眼眸倒映出我愣神的脸。 他宛如梦呓一般问:“清友,我们要不要……” 恍惚间,我仿佛坠入了一场充斥着花朵香气,迷乱又窒息的荒唐春梦之中。 梦里,只有我跟他。 作者有话要说: 隐藏部分可选择1、下载群文件;2、微博戳我;3、等待完结放完整版等方式观看☆! 第9章 缱绻 当窗外一缕缕昏黄的余晖透过窗纱投射进房里,在地板上形成一道道隐隐绰绰的晦暗阴影时,我叹了一口气,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楼下传来老妈子进进出出的吆喝声,伴随着碗筷摆放的声音,已经到了饭点了。 原来,不知不觉,我们竟然胡闹了整整一个下午。 顾蕴玉早已倦极,一双潋滟的眼眸睁都快要睁不开了,却还是缠住我的手臂,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婴儿一样依偎在我怀里。 即便我再怎样放轻动作,他还是不可避免的被我惊醒了。 “清友……”他只是微不可闻的咕哝着,手臂却缠的更紧,一副哪里都不让我去的模样。 我摸了摸他汗湿的脸颊,轻轻地说:“我去给你放洗澡水。” 顾蕴玉下意识的摇了摇头,脸颊在我□□在外的肩膀处蹭了蹭,像只酣睡未醒的猫咪一样:“好累……不要去管那些……” “你今天中午都没下去吃饭,待会儿你大哥他们回来了,总归是要下去的。” 我抬眼看了一下墙壁上的西洋挂钟,还是强硬的把自己的半边手臂从他怀里抽了出来,翻身下床拾起散落一地、混作一团的衣衫。 仍然躺在床上的顾蕴玉不满的翻了个身,孩子气似的拿背对着我,搭在他腰间又轻又薄的丝绸被因他这一动作而松松滑了下来,露出半边光滑洁白却染上绯红印子的臀部。 我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之前那极尽旖旎的一幕幕,脸颊发烫,欲盖弥彰一般探身替他往上拉了拉下滑的丝绸被。 待我从楼下打了满满一盆热水回房的时候,顾蕴玉依旧保持着蜷缩在床上的姿势不变。 我将干净毛巾放在盛满热水的水盆里浸湿、揪干之后,上床把迷迷糊糊的顾蕴玉从丝绸被里给扒拉出来,只见他赤条条的身上遍布红痕,下身更是一片狼藉,一副活像被恶徒糟蹋了的模样,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而那个恶徒就是我。 意识到这一点,我难免有些愧疚,甚至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是怎么就一时冲动就跟顾蕴玉滚上了床呢?! 倘若被外人知道,不光是他自己的脸面,更是连他顾家的脸面都会被丢个精光! 虽然我并不怎么在意顾家的脸面,但是只要一想到万一有一天,顾蕴玉会被那些曾经一起玩乐的纨绔子弟们取笑轻视、被那些爱看热闹的人戳着脊梁骨骂“兔子爷”,我就无法忍受! 归根究底,罪魁祸首还是我。 思来想去间,手下的力道不由没了轻重,顾蕴玉被我粗鲁的动作弄得痛呼一声,勉强清醒了些许,只是皱着眉抱怨道:“清友,你这是在把我当桌子擦吗?” 我停顿片刻,随即轻轻地用温热的毛巾擦拭着他汗津津的腰,话不经脑的脱口而出:“我没有上一张桌子的奇怪癖好。” 顾蕴玉这回算是彻底清醒了,一张脸烧得通红,怒目圆瞪,结结巴巴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顾清友,你你你——” 我自知失言,只是埋头清理着他那狼藉的下身,顾蕴玉不自在又羞怯的缩着腰就想往被子里躲,涨红了脸连声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手中的毛巾已经凉透,我轻轻地将它抛在盆子里,迟疑的从被子里拖出忸怩不安的顾蕴玉,提议道:“既然醒了就去浴室吧,在这里不好清理。” 他仿佛此刻才知道羞似的,也不知道下午是谁骑在我身上胆大得惊人。然而此时他只是低垂着头不敢看我,嘶哑着声音倔强的说:“我自己去!” 我无奈的点头,侧身让他下床,顾蕴玉便光着身子踩在了地板上,一双光滑得几乎找寻不到任何瑕疵的脚刚在冰凉的地板上走了几步便险些狼狈的摔倒在地。 他只是回头委屈的看了我一眼,我一个跨步走过去索性将他拦腰抱起,径直走向了浴室。 浴室里前几日才安了托人从法兰西运回来的白色浴缸,此时才显现出它的便利来。 顾蕴玉在我的搀扶下小心翼翼的跨进了浴缸里打开花洒冲洗了起来,我看他只顾冲洗着上身,忍不住提醒道:“你……那处里面的东西还没有弄出来。” 他本来就处于一种极度紧张的状态,被我这直白一说,更是窘迫得无以复加,整个身体连带着修长的颈项都微微发红。 我接过他手中的花洒,试了试水温,指着浴缸边缘放缓了语气说:“你转过身,趴在这上面背对着我,我帮你弄出来。” 顾蕴玉抬眸看了我一眼,又飞快的移开目光,只是一反常态的温驯的蹲下身子,按我说的姿势躬身别扭的背对着我翘起了臀部。 我调试好花洒,迟疑的伸出手指探向了那隐秘的小孔。 伴随着丝丝白浊消散在浴缸里的清水之中,顾蕴玉背对着我难耐的发出几声无意识的闷哼,就像是被猫爪轻轻抓挠般,难以言喻的痒。 我定了定神,关掉了花洒,不稳的站起身,故作镇定道:“洗好了就出来吧,该下去吃饭了。” 顾蕴玉闻言,摇摇晃晃的从浴缸里站起来,眼角发红的望着我,突然就仰起脸轻轻地含住了我的嘴唇。 一个蜻蜓点水般稍纵即逝的吻。 我没有推开他却也没有回应他,我知道不该继续沉沦下去,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被允许、绝不应该发生的。 但是为什么呢……他只是迷惑的望着我,一双漆黑的双眸里满是我的倒影,只有我一个人的眼眸,专注的、无邪的、眷恋的眼神。 忍不住一把将面前这个浑身湿漉漉的漂亮青年拥入怀中,紧紧地,两唇相触间,渴求又热情的碰触着对方散发着诱人气息的身体。 直到门外遥遥的传来顾慧珠尾调上扬的尖嗓音:“小弟,你今个儿是怎么着了?还吃不吃晚饭了?” 我们二人这才如梦初醒的分开胶着在一起的身体,顾蕴玉身上的水珠早已被蒸发殆尽,乍一静下来,身体不由自主的在浴室带着水汽的空气里瑟瑟发抖,却不得不佯装正常的拉长了嘶哑的声音朝门外喊:“我等下就来——” 我从一旁的架子上拿来干毛巾替他擦拭着身体,心下未免有些惶惶不安,生怕谁要是突然闯了进来就大事不妙了。 万幸他二姐只是在门外呆了一阵子,便蹬着一双高跟鞋“笃笃笃”的离开了。 我这边正帮顾蕴玉穿着早就准备好的干净衣裳,衬衫的扣子还没扣好,一个抬首低头间,他便又吻上了我的嘴唇。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却飞快的偏过头不敢看我,耳朵却悄悄的红了,嘴角偷偷的翘了起来,一个迷人的弧度。 我拿他这甜蜜的孩子气没有办法,只是默默的帮他扣上了衬衫上最后一颗珍珠贝的扣子,打量着他无可挑剔的身姿,忍不住也绽放出一个灿烂又引以为豪的笑容:“好了,我们风度翩翩的顾小少爷又回来了。下去吃饭吧。” 顾蕴玉眼角眉梢都带着笑,他懒散的趴上我的肩,撒娇一般要求道:“那你背我下去。” 我灵巧的脱身,几步跑出浴室,回头挑衅道:“好呀,你先追上我再说。” “诶!顾清友你等等我!” 身后传来青年恼羞成怒的叫喊声,我却微笑着加快了脚步往外面走去。 一瞬间,像是回到了童年,我们追逐嬉戏着,数十载的春夏秋冬一晃而过。 第10章 信物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梦醒时分 作者:千绮夏 第3节 孟夏刚过,顾家上下便洋溢着一股喜庆的气息。 只见欧式装潢的客厅里张灯结彩,花朵造型的白炽灯旁都讨喜的将一串串五颜六色的彩带系在一起,艳俗却也可爱。 佣人们穿梭在屋内屋外,时不时搬进一些以红色、金色为主的写有“喜”字、“夀”字的礼盒。盛况空前,其热闹程度,不亚于过年。究其缘由,无非是顾老爷子一年一度的生辰即将到来,而顾家未来的二姑爷也已经向二小姐顾慧珠下了聘礼,过几日便要在远东饭店举行订婚典礼。 之所以要赶在顾老爷子的寿诞前夕举办订婚仪式,按他老人家的原话讲,是为了冲冲喜、图个吉利——他老人家近些日子身子骨有些不大利索,前几日不知怎的半夜下楼梯时闪着了腰,一个跟头栽下去,差点要了半条老命。 依我看,那也只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说辞而已,真相恐怕是顾老爷子在与那些娇媚又嫩得可以掐出水来的夜莺相公们颠鸾倒凤时忘乎所以、闪着了老腰才对。 顾蕴玉对于自己那眼高于顶、欺霜傲雪的二姐即将嫁做人妇这件事表现出了十二分的热情,恨不得即日便将顾慧珠打包并系上一个漂漂亮亮的蝴蝶结送到沈泽棠府上。 揣着这样的小心思,顾蕴玉近来也跟之前从来不曾打过什么交道的、用他的话来讲就是“身上都带着一股讨厌的文人墨水味儿”的沈泽棠一下子热络了起来。 最近几日无论陪着沈泽棠一起去订饭店、挑彩礼也好,或是相邀着去品品茶逛逛戏园子,顾蕴玉都拉着我跟前跟后,恨不得化身成一块狗皮膏药贴在沈泽棠背上,一声声“二姐夫”倒是喊得勤快,甜津津得就像到口即化的蜜糖。 我这也是头一次看到他这样狗腿子的追着旁人,诧异之余,更多的是莫名的不爽。 顾蕴玉瞧见了我这副“爱理不理”、“闷闷不乐”的神情,回到家中,房门一关,自然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的讨好我,两个人一得空便没日没夜的胡闹鬼混着,早就把什么伦理纲常抛到了九霄云外——行乐及时才是正理儿。 “我这还不是怕那沈泽棠万一反悔,不娶我二姐,那就大事不妙了!” 一次欢好后,浑身湿得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顾蕴玉靠在我的臂弯里,突然开门见山的吐露出了近些日子他的种种反常举动的根本原因。 我哭笑不得的低头看了他一眼,问:“这不都是已经板上钉钉的事了吗?沈先生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出尔反尔的人。” 顾蕴玉摇摇头,转了转漂亮的眼珠:“你还不了解我二姐是什么人吗?说实话,有人愿意娶她这种心比天高的大小姐,又碰巧这个人她看得上,光是这两点,就可以让我去烧柱高香的了!” 我忍俊不禁的捏了一把他汗湿的绯红脸颊,笑道:“有你这么说自己姐姐的吗?” “非也、非也。我这是实话实说罢了。但愿姓沈的不会反悔就好!” 我安抚的摸了摸他凌乱却柔软的乌发,劝慰道:“不会的,我看见他昨日不是还把自家祖传的那对玉镯子送给你二姐了吗,那种意义珍贵的东西,总不至于随随便便送人吧。” 顾蕴玉这才半信半疑的点点头,目光却忽的飘到了我颈项间。 我在他这宛如蛛丝一样绵密得斩不断的视线中头皮发麻,不自在的缩了缩身子,无可奈何的问:“你又怎么了?” 顾蕴玉伸出白花花的手臂,我正纳闷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他却一下子轻轻地抚摸上了我用一根红线系在脖间的那块色泽温润的玉佩。 “怎么了?” 他没有出声,只是依旧不言不语的盯着我颈间的这块玉佩,用纤细的手指细细把玩着,专注痴迷的样子难得一见。 “清友,给我吧。” 我迟疑的打量了一眼他早已精疲力尽、现在正安静的沉睡蜷缩在□□的一团,自以为善解人意的体谅拒绝道:“今天晚上还是到此为止吧,我怕你明天起不来,怎么跟二姑爷去参加学校的活动?” 沈泽棠一直都是玛利亚女子学校的特邀讲师,偶尔也会讲几堂课办个什么书画展之类,据说明天恰好要在学校举办一场中外交流的小型书展会,顺道邀了顾蕴玉跟我一同去见识见识。 顾蕴玉闻言,抬头瞪了我一眼,脸颊上的红晕尚未消退,颜色却更浓了,他小声骂道:“我才不是要继续做那档子事!” 我反应过来,依旧一头雾水:“那你说什么‘给我吧’难道不是找我要么?” 他恼羞成怒的翻身趴上我的胸膛,一双形状姣好、黑得发亮的眼眸怒视着我,然后用手扯了扯我脖间的红线,压低了声音不快的说:“顾清友,你是装糊涂还是怎么的?我说,我想要你这块玉佩!” 我恍然大悟的应了一声,手指却忍不住抚摸上了自己的玉佩,吞吞吐吐道:“我这玉佩不值钱,只不过打出生就跟着我了。你要是喜欢,明天我陪你去洋行古董行里寻一块更漂亮更值钱的去。” “我不要!我就要你戴着的这一块!” 眼看着顾蕴玉的疯劲又要上来了,他只是固执得像个得不到糖果便誓不罢休的耍赖孩童一般,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他是看上了我的玉佩的哪一点。无非是雕了个有些灵气的凤凰,色泽温润而已,要是正正经经的去古董行那种地方挑,一定能挑出更多名贵漂亮的。 然而他此时却是听不进任何劝的,只是不肯松口的找我要,我才起了个话头,趴在我身上的顾蕴玉眼圈便红了,倔强又不甘的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俯视着我的眼睛,不满的囔囔:“好你个顾清友!我、我……我都心甘情愿让你上了,你却连一块玉佩都不肯给我!” 我被他吓出了一头冷汗,忙捂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生怕深更半夜里被谁听见了这些见不得光的话。 顾蕴玉被我捂住嘴,却还是不甘心的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两眼泪汪汪的瞪着我,一副得不到玉佩就誓不罢休的样子。 我犹豫不决的叹了一口气:“你真的想要?” 他眼睛一亮,忙不可迭的点点头,我继续问:“你要我这玉佩做什么?” 顾蕴玉示意我松开捂住他嘴的手,喘息片刻,理直气壮的答道:“当然是戴在脖子上了!” 在我无声的妥协中,顾蕴玉上一秒还梨花带雨的脸庞下一秒就变得阳光灿烂,他喜不自禁的伸手小心翼翼的绕到我脖子后,解下了玉佩拽着红线吊在半空中细细打量着。 我恋恋不舍的盯着眼前这块跟了我二十余年的玉佩,就好像过去那些晦涩灰暗却弥足珍贵的记忆都随着玉佩被顾蕴玉拿走了一般。 顾蕴玉刚把玉佩欣喜若狂的戴到自己白皙修长得给人一种脆弱得一折即断的脖间,突然歪了歪头,迷惑的发出两个音节:“慎——行——?” 我握住晃悠在他一片白皙上的凤凰玉佩,只见背面用楷体雕刻了“慎行”这两个蝇头小字。 见我没有出声,顾蕴玉自顾自的揣测道:“这是你家人留给你的玉佩吧?‘慎行’是要你谨言慎行的意思吗?” 我的脑海里隐隐浮现出久远的记忆,有面目模糊的温婉妇人,也有梅花飘香、庭院深深的古宅,还有穿着一身月牙长袍、眉眼温柔的少年……那是哥哥,总是抱着我,叫我“阿慎”的哥哥。 我缓缓的摇了摇头:“不是,那是我的名字。我家里人给我起的名字。” 第11章 试探 翌日,一大清早,顾蕴玉便已跑了三四趟厕所,上吐下泻个不停。 直到早餐时间,情况也不见好转,甚至都惊动了卧床养病的顾老爷子,一家老小连带着担惊受怕。一时间,众人都涌入了顾蕴玉的卧室中,围在床前,七嘴八舌的说个不停。 顾慧珠向来是最心疼她这个小弟的,平日里嬉笑怒骂,但是一看见往日生龙活虎的顾蕴玉忽然躺在床上小脸煞白的可怜模样,忍不住掉下几滴金贵的眼泪珠子,绞着熏香的手帕关切道:“告诉二姐,到底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他们请个医生来给你瞧瞧?还是直接叫人送你去医院?” 顾蕴玉捂住肚子蜷缩在丝绸被里,抬眼若有似无的看了我一眼,听见他二姐说的话,原本就像搽了粉的脸变得更白了,他支吾着:“不用去医院那么麻烦,我应该只是着凉了而已。” 我看他是不想去医院才对,顾蕴玉最怕的事就是去医院了。 可是他好好的怎么就着凉了呢?兴许是昨晚疯得太狠,又踢了被子才会这样吧…… 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出声的大少奶奶许芳如温婉一笑:“慧珠啊,我看,还是给小弟叫一个医生上门看看好了。” 顾蕴玉就像找到救兵似的,忙点头应道:“大嫂说得对,就依大嫂的吧。” 顾慧珠应了一声,一双狭长的眼眸扫过来,看见守在床前一声不吭的我,不由责备道:“你是怎么照顾少爷的?待会儿等医生来,定少不了数落你一顿。” 我自知理亏,低了低头,没有辩解。 顾蕴玉刚准备开口替我说话,却直接被他二姐打断,顾慧珠抚了抚自己一丝不乱的发鬓,撩了撩刘海儿,招呼大少奶奶道:“好了,我们还是先出去吧。老爷子还等着我们给他回个信呢,生怕我这宝贝弟弟有什么闪失。” 等这帮女眷都出去后,我轻轻地合上房门,坐到床边摸了摸顾蕴玉满是冷汗的额头,问:“现在还想吐吗?” 顾蕴玉虚弱的摇了摇头,这种时候竟然还有心思跟我说笑,只是抿着嘴露出一个狡黠却苍白的笑容:“你说,我该不会是怀上了你的骨肉吧?” 我差点被他给气坏,准备揪揪他那苍白的小脸蛋,最终还是没有实施行动,只是无奈的说:“你又不是女人,哪来的什么骨肉不骨肉?” 顾蕴玉不理会我的一本正经,只是微笑着用手指细细抚摸着自己滑至锁骨旁的玉佩,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大事似的,猛地坐起身:“完了完了!今天不是跟二姐夫约好去学校的吗?现在都几点了?” “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惦记着什么去学校的事啊?” “不是,我这还不是为了我二姐。在他们两个生米还没煮成熟饭之前,绝对不可以掉以轻心!” 我看着他这副义正言辞的样子,不由忍俊不禁:“你真是替你二姐操碎了心,也不枉她疼你这么多年。你怎么就知道他们没有生米煮成熟饭,不是,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顾蕴玉胸有成竹的说:“我二姐嘛,自然是严格恪守着作为一名淑女的本分的。但是那个姓沈的就未必了,听说光是他那些女学生们,对他仰慕的投怀送抱的就不少。万一这婚礼前弄大了哪位黄花大闺女的肚子,找上门来被我二姐知道了,那可是要鸡飞狗跳的闹得整个顾家、沈家都不得安宁的。” 我想象了一下平时便得理不饶人的顾慧珠化身被抛弃的怨妇恨天怨地、指桑骂槐的模样,默默的打了个寒颤。 这时,派人请来的外国医生也被顾慧珠领了上来,胡子花白的戴着眼镜,只会说几句不伦不类的中文,万幸顾蕴玉是学过英语的,而顾慧珠也颇为精通,早年间还喝过不少洋墨水,所以听起医嘱来是小菜一碟。 待交了诊金,送走医生并差遣下人拿了药房去开西药之后,顾蕴玉焦急的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催促我道:“你去给沈泽棠回个信吧,就说我今天病了去不了了!” 我点点头,准备去一楼打电话,未料刚起身却被顾蕴玉叫住,他想了想,又变了主意:“要不,干脆你去跑一趟好了,他要是还在学校,你就替我一道陪他看看,参加那什么书会?” 我迟疑片刻,打量了一下他稍稍好转的脸色,问:“你一个人……” 顾蕴玉知道我是在关心他,只是得意的挑挑眉,嘴咧得更开了:“我没事的,待会喝了西药睡一觉应该就好了。你只管去,对了,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一份桃李斋的蜜渍梅子。” 我拿他之前的玩笑话回他:“怎么,莫非还真的害喜了?” 顾蕴玉再一次被我打趣得脸红脖子粗,要不是身体虚弱,定会追下床来挠我个满脸开花! 但是他此刻并没有那个精力,于是只好躺在床上气得眼泪汪汪却无计可施的瞪着我潇洒离去的背影。 汽车在玛利亚女子学校门口稳稳停下,只见校前植满法国梧桐的林荫大道上,穿着白色长袜、一身黑色改良式学生裙的女学生们络绎不绝的从学校里面走出来。 有别于一般学校的天蓝色上衣配黑色中裙的打扮,玛利亚女子学校的学生裙是以高雅又内敛的黑色连衣裙为特色,再配上腰间一根细细的皮带,看起来与画报杂志里面的摩登时装也无多大区别,远远看去,宛如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线。 我犹豫着终于还是随便拦住了一个路过的女学生,在她温柔又落落大方的目光下颇为拘谨的询问道:“这位同学,请问你知不知道沈泽棠沈先生……” 我话还未说完,女学生便一点就通的友善的指了指校内的一条直路,说:“沈先生现在应该还在展览室里,交流会刚刚才结束。展览室在这条路的尽头那栋红砖房里一楼的第一间。” 我哀叹一声,看来还是错过了之前约好的时间,谢过善解人意的女学生后便径直沿着这条路朝展览室走去。 此时大概正是她们女校放学时间,青春洋溢的女学生们抱着书本说说笑笑、三五成群的往校外走,唯独我一个男子逆流而上,自然也吸引了不少女学生们好奇又羞窘的躲闪眼光。 待我硬着头皮找到挂有“展览室”牌子的房间时,学校里早已人去楼空,只听见树梢上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我准备好说辞,刚准备推门而入的时候,余光却透过一旁的玻璃瞧见了里面的情形—— 昏暗阴凉、罗列有一摞摞书籍的展览室里,一个穿着玛利亚女校黑色学生裙的娇小女人背对着我,踮起脚尖双臂宛如春天柔嫩的杨柳枝一般环上了男人的肩膀,一副大胆求爱的模样。虽然看不见正脸,但至少可以从那婀娜的背影窥出几分俏丽来。 亲眼所见的场景更让我对传闻中沈泽棠极其受女学生爱慕追捧这一件事深信不疑,不由感叹他的艳福不浅,也明白了顾蕴玉派我来“盯梢”的意义所在。 但是,君子有成人之美,我怎么又会在这种含情脉脉、互述衷情的时刻跑出去大煞风景呢? 我在这头兀自纠结挣扎着,未料面前的大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推开,只见一个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女学生跑了出来,我还没来得及缓过神,便看见她秀丽的身影一晃而过,消失在了林荫尽头。 “清友?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一道清朗悠扬的声音从展览室里传出来,我回过神望去,一身黑色长袍的沈泽棠淡笑着走了出来,波平如镜的表情就像刚刚被投怀送抱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歉意一笑:“少爷今早突发急病,所以没能来赴约。但是他一直都惦记着这件事情,所以就派我来向沈先生赔不是了。” 沈泽棠友好又亲切的拍了拍我的肩,一脸关切道:“顾小弟是得了什么急病?要不要紧?唉,其实不必那么小意的,沈某并不是蛮不讲理之人。何况这都快要成为一家人了,还客气个什么?” 我见他没有生气,也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间不知何时冒出的细汗,尴尬的问:“沈先生,你看,这交流会都已经结束了——” 沈泽棠其间一直笑眯眯的打量着我,听见我发问,仿佛这才记起今天的正事似的,抬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虽然已经结束了,但我不介意为清友单独讲解交流一下。” 我默默咽下想要告辞的话,还是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第12章 照片 晌午的展览室里,只余下我与沈泽棠二人。 置身于满是书香的幽暗室内,环顾四周数量可观且颇有价值的书画墨宝,我未免有些茫然惊羡。然而沈泽棠清俊的脸庞始终挂着一丝平易近人的微笑,似乎并不介意我这小跟班粗鄙的身份,只是耐心又体贴的替我一一介绍讲解着,仿佛把我当成了他的学生一般。 虽然私下里我向来跟顾蕴玉是平起平坐惯了,但是第一次被顾家的贵客这样对待,还是颇有些受宠若惊的。 沈泽棠果然同传闻之中一样,知书达理、君子如玉,也难怪迷倒了一众妙龄少女。 见我似乎对意境悠远的山水画很感兴趣,沈泽棠便亲切的邀请我去他家细细品鉴一下他所珍藏的古画真迹。 我心里还惦记着躺在床上病怏怏的顾蕴玉,眼见着到了饭点,斟酌着准备婉拒他的好意。 沈泽棠仿佛知晓我接下来要说出拒绝的话似的,在我还没有开口的时候,便笑眯眯的将手放上我的肩头,轻轻的拍了拍,说:“哎,清友你这是又要拒绝沈某的一番好意吗?难得你今天得了半天的空闲,也是该放松一下了。” 见我一脸犹豫,他话锋一转,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难不成顾小弟给你设了门禁还是限制了你的人身自由?现在都是文明社会了,过去的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哪怕是家里的佣人,都是有捍卫自由的权利的。” 我看他说得头头是道,把原本准备为顾蕴玉辩解的话默默咽回了肚子里。 “好了,走吧,去我家。现在都该吃午饭了,回去让我那从老家带过来的厨子给你露一手,包你满意。”沈泽棠极力劝说着我,最后甚至半真半假的质问道:“莫非清友是不屑与沈某交个朋友了?” 盛情难却,我只好欣然应允,同沈泽棠一道离开阅览室,坐上了他家的私人汽车。 这是我第一次来沈泽棠的家,与他风雅古典的气质截然相反,沈泽棠的住宅是一处当下在达官贵人中最为流行的欧式双层别墅,就像顾家的一样,只不过内部却是别具一格、古香古色的装修,低调却奢华。 别墅前的花园里,一丛丛杜鹃开得正好,姹紫嫣红的,正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沈泽棠引我先到摆放有一套花梨木家具的客厅稍坐片刻,随手招来了一个看起来顶伶俐的女佣,吩咐了几个菜下去做之后,便也坐到了我的身旁,递给我一杯女佣刚刚才端上来的清茶。 我接过来掀起陶瓷的盖子,吹了吹,一股打着旋儿的清香便涌入鼻间,是令人神清气爽的香气。 沈泽棠喝了一口热茶,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注视着我。 我很少有跟生人接触的机会,对于顾蕴玉曾经提到过的什么社交礼仪更是一窍不通,只是纯粹受不了这种沉默尴尬的气氛,忍不住遵循礼节的没话找话道:“今天贸然来叨扰了,但愿不会给沈先生徒添麻烦。” 沈泽棠闻言,放下手中的茶杯,态度和蔼的劝道:“哪里的话,清友太见外了。我对清友是一见如故,难免就起了结交之心,还望清友不要见怪。不介意的话,以后还是喊我‘泽棠’吧。” 我讪讪的低下了头,手指摩挲着光滑温热的茶杯外壁,未料沈泽棠却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指,我惊诧之余,竟然一不小心打翻了手中还未饮尽的清茶。 温热的茶水顺着我藏青色的袍子流了下去,沈泽棠“呀”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拿起一旁红木椅子上搭着的棉麻手巾便擦拭起了我腿上湿漉漉的布料。 我局促不安的站起来,连连说道:“不要紧,我可以自己来。” 沈泽棠却置若罔闻的低头专心致志的继续着手中的动作,抬眸似笑非笑的看了我一眼:“你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听见这句暧昧不明的话,更是万分窘迫,心里只打起了退堂鼓。万幸这时方才那个伶俐的女佣走过来传话道:“主子,可以开饭了。” 沈泽棠将吸了茶水的手巾扔给女佣,转身便言笑晏晏的邀我一起去饭厅。 我见他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模样,不由怀疑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幻觉。 饭厅里深色木纹的餐桌上错落有致的摆有三道还冒着腾腾热气的菜肴:镶花的白色瓷盘里盛满了一只只雪白饱满的虾仁,其间点缀着墨绿色的茶叶嫩芽;色泽火红、浸泡在诱人汁水中的南腿片香气扑鼻;弥漫着雾气的乳白色浓汤里混杂着些许青幽幽的豌豆,隐约间可以瞧见汤底翻滚浮沉的一片片鱼肉。 沈泽棠引以为豪的盛了一碗给我,介绍道:“这是我老家有名的莼菜银鱼羹,你尝尝,爽口得很。” 我在他殷切的目光下半信半疑的用调羹瓦了一勺送入口中,鱼肉滑嫩的口感与莼菜清爽的口感交织在一起,实在称得上的一道美味又独具特色的菜肴。 “沈先……”在沈泽棠责怪的目光下,我换了个说辞:“不知道泽棠的老家是在哪里?” 我这也是第一次听说沈泽棠竟然不是本地人,他挟给我一筷子雪白如玉的虾仁,反问道:“那清友的老家又在哪里呢?” 我错愕的放下筷子:“我?你怎么又知道我不是本地人呢?” 沈泽棠微笑答道:“虽然清友的口音与本地人并无明显差别,但仔细听,还是能辨别得出来的。” 我似懂非懂的想了想:“也是,不过我并不知道自己老家在哪里。我是个孤儿,早年流落街头的时候,被少爷捡回去,才活到了今天。” 我并不觉得沈泽棠不知道这些底细背景,但是他还是做出了一副动容的模样,轻声安慰道:“伤心往事,不提也罢。说起来,我现在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呢。大前年刚搬到这里来不久,还在老家的父亲便撒手人寰。哦,对了,我老家就在相邻的吴县。” 我虽然没有去过吴县,但是听说那里是个风光别致、富饶繁华的鱼米之乡,心里不免也生出了几分向往之意。 沈泽棠心下了然,顺口一提:“清友若是对吴县感兴趣,待我过几个月回老家之时,可以一道去游玩一番。” 我只是一笑置之,并未多言。 饭后,沈泽棠引我上了二楼布置得古香古色的书房。 在我吃惊的环顾着书房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幅幅名家真迹时,沈泽棠就静静的靠在书房角落里的那张贵妃椅上闭目浅眠。 我本想问问他那副没有署名的凤穿牡丹图是哪位名家所画之时,却看见他用手撑着白里透红的腮帮,双眼微阖,一副倦极入睡的模样,不由噤声。 我无所事事的走到靠窗的书桌旁,目光却被一张镶在相框里颜色泛黄的照片所吸引—— 一个清丽秀美得仿佛从水墨画里走出的女子局促僵硬的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拘谨得可以微乎不计的微笑,即便是如此不自然的神色,却依旧可以窥见女子那几分清新脱俗、高雅大方的气质,让人一看便能猜出应该是哪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 泛黄的黑白照片左下角似乎用墨水写了两个蝇头小字,我忍不住想要拿起来看个真切,手却一滑,镶有玻璃相框的照片就这样摔了下去,落在地上,玻璃全部都炸裂开来。 糟了! 我暗骂一声,刚准备蹲下去收拾残局然后负荆请罪的时候,沈泽棠已经被这不大不小的动静给惊醒了,几步走过来一看,幽幽叹息道:“唉,你怎么把它给摔着了?” 这句轻飘飘却似乎隐含着抱怨责怪的话听在我耳里,就仿佛成了沈泽棠对我的责问,于是我更显慌乱的直接用手去捡玻璃碎片下方的老照片,嘴里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手指在摸索中被玻璃碎片割伤,争先恐后的冒出了几滴鲜红的血珠,我却顾不上,只是小心翼翼的拾起照片,看了看,递给沈泽棠:“还好,照片没有被刮花。沈先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相框我会赔你一个新的。” 沈泽棠没有说话,看了一眼手中完好无损的照片,猝不及防的伸手握住我还在不停冒着血珠的手指放入嘴中轻轻吮吸,抬眸看了我一眼,含糊不清的说:“你怎么也不小心一点。” 指尖传来一阵酥麻的触感,我不自在的转移话题:“照片上的女子……是尊夫人吗?” 沈泽棠这才松开吮吸着我手指的嘴,笑了:“不是。” “那是……” “我爱慕的人,可惜她已经故去多年。” 我见他神情不明,只当自己是揭开了别人的伤疤,顿感愧疚的呐呐道:“是我冒失才会……” 沈泽棠突然走近一步,打断我的话:“顾清友,我说过的吧?” “什么?” 我困惑不安的回望着他深沉漆黑的眼睛,沈泽棠抬手细细抚摸上我的脸庞,说:“我说过的,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迟钝如我,也察觉到了此刻气氛的不寻常,嘴上搪塞道:“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恐怕沈先生对我也有些误会,我不是那种人……” “叫我泽棠。”他沈着脸在我耳边说,掩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却悄悄的摸上了我的身下,他说:“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跟顾小弟是什么关系。只要你愿意,待我跟慧珠成亲后,就跟顾老爷子把你讨来,还你个自由身可好?” 我既难堪又愤恨的推开他,脸都气红了:“我不需要!再说一遍!我不是女子,更不会在你身下像个女子一样□□!” 沈泽棠微微一笑,紧咬牙关的说出一句微不可闻却掷地有声的话:“无妨,我并不介意躺在清友身下。” 就在我惊疑不定、头脑一片混乱之时,他却借机靠得更近,依旧一副风度翩翩的正人君子模样。 就像是在暖暖春日邀请友人一同踏青赏花一般风雅,他只是云淡风轻、淡定自如的将手臂搭上我的肩头,眼神却狂乱得荡开了层层涟漪。 宛如诱哄无知孩童一样,是裹着糖衣的炮弹,他在我耳边说:“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统统满足你——只要你满足我。” 这种仿佛被人当作女子戏耍了一场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我,一时之间,我来不及分辨太多,怒极反笑,只是报复性的狠狠的咬上了沈泽棠那噙着笑的嘴唇,手指粗鲁却灵活的拽拉下他那碍事的外衣—— 第13章 往事 华灯初上,我独自一人漫步在黄昏的街头。 有拉着黄包车的车夫“吭哧吭哧”的从我身边挥汗如雨的跑过,带起一丝打着旋儿的夜风。耳边传来街边小贩叫卖瓜子汽水的声音,熙熙攘攘的,是川流不息的人群。 我恍恍惚惚的随着人群挪动着,神情麻木、恍若梦中。 午后书房里的禁秘□□、青年掩映在宽大衣袍下的细腻肌肤、染上污浊的玉石镇纸……凌乱荒唐的记忆始终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放着,提醒着我自己做过的“好事”! 在这之前,我是如何都没有料到沈泽棠竟然对我抱有这种心思,更没有料到他竟然有这种奇怪的癖好。 一想到自己在冲动之下用镇纸对顾家未来的二姑爷做出了如此肮脏下流的事情,我就知道自己已经闯下弥天大祸了。 真希望这只是一场荒谬的噩梦! “这位小哥,买票吗?看在已经开场过半的份上,我给你打个折,只要一半的价钱就可以拿到上好的贵宾座的票!” 回过神时,已经随着拥挤的人潮站在了玉兰剧院门口,几个兜售黄牛票的票贩子以为我也是来听戏的,只不过错过了入场时间,忙围着我说个不停。 “今晚这场可是名角儿慕琴笙的成名之作《贵妃醉酒》,买了我这票,你绝对不吃亏!” 票贩子还在一个劲儿的游说着我买他手中的票,我只是疲惫的摆了摆手,索性朝剧院旁紧挨着的一条僻静的巷子走了过去。 与外边街头的嘈杂相反,巷子里寂寥得犹如另外一个世界。 一阵阵凉风夹杂着夜来香的香气吹拂着我的面颊,背靠着冰凉坚硬的石墙,我下意识的伸手摸向自己的颈间,却落了个空,我低头一看,这才想起自己的玉佩已经被顾蕴玉要走了。 心底无端的升起了一股空茫又怅然的莫名愁绪,在这无人小巷的夏夜,和着薰风飘入耳中的是胡琴“咿咿呀呀”的声音以及戏子凄茫哀怨的声音—— 万分寂寥。 在这一刻,我几乎要被这忽然涌上心间的沉重又无望的思念给压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哥哥还在的话,会不会也跟我仰望着头顶同一片星空?会不会也像戏台子上的慕琴笙一样粉墨登场?会不会也挂念在意着我的喜怒哀乐? 就算是自欺欺人的也好,这一刻,我多么希望哥哥能出现在我眼前,牵住我的手,抱住我,带我回家。 然而久远却历历在目的回忆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哥哥、这个世上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我唯一的哥哥,早就在十年前的那个冬夜离开了我,去往了另一个世界。 我兀自沉浸在这难以言喻的抑郁情绪里,直到耳边传来汽车停下的声音:只见开在巷子这边剧院的后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几个凶神恶煞、绝非善类的男人走了出来,被他们护在身后走出来的是一个穿着暗色长袍的中年人以及一个矮个子的留着胡子的男人。 “小岛先生,今日招待不周,让你见笑了。” “无碍。‘杨贵妃’的风采果然名不虚传啊,可惜今日……” 中年人似乎颇为看重这个叫“小岛”的男人,闻言和蔼又不失风度的劝解道:“不过区区一个戏子而已,改日另择良机定会让他出来与先生好好一聚。” “宋先生的话,向来是一诺千金的。那就这么说定了。” 中年人笑而不语的应下,簇拥着小岛朝停在巷外的汽车走去,见他们往这边走来,我忙将自己隐没在一旁墙角的阴影之中。 万幸一身酒气扑鼻、谈笑风生的二人没有注意到躲在暗处死角的我,只是兴致颇高的上了汽车,中年人似乎想起什么,在几个凶神恶煞的手下耳边吩咐几句,终是扬长而去。 我刚想走出去,便眼尖的看见之前跟在中年人身边的两个面目狰狞的手下再次折返了回来。 半晌过后,我听见剧院的后门再次被推开的声音,伴随着青年漫不尽心的慵懒嗓音:“怎么,我陪你们家主子喝完了还不算?” 我这边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见那头传来一声急促又短暂的叫声,我惊魂未定的探身望去,只见朦胧黑暗中,一个人按住还穿着戏服的青年的头撞击在一旁坚硬的墙壁上,另一人皮笑肉不笑的训话道:“今天是宋爷看在小岛先生的面子上,没有对你动粗的,下一次,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你……” 青年刚发出一个音节,便再次被人按住头往墙上撞去,站在一旁的人接着说道:“这只是给你个小小的教训,提醒你,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不过一人前卖笑人后卖屁股的小小戏子,早晚有一天要把自己洗干净了哭着求着爬宋爷的床。” 不堪入耳的话不知刺激到了我的哪根神经,我猛地大胆冲了出去,在那两个手下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猝不及防的狠狠一脚踹上了拽住慕琴笙头的男人,然后抓住慕琴笙的手,一路亡命似的狂奔出巷子招手就上了一辆黄包车。 在问出慕琴笙的住所之后,黄包车夫便在我的催促下拉着我们步步生风的朝目的地跑去。 一路上,我们二人始终都没有说话。 我甚至都没有仔细看慕琴笙应该伤的不轻的脸,只是后知后觉的出了一身冷汗,暗自盘算着刚刚那个宋爷该不会就是威名远扬的青龙帮的那个“宋爷”吧? 不知不觉中,我好像又惹祸上身了…… 黄包车在一处掩映在重重树影下的幽僻院落停下,拿钱打发走黄包车夫后,我扶着失魂落魄的慕琴笙走了进去。 一个老妈子闻声迎了出来,在看见慕琴笙青紫流血的脸孔后,大惊小怪的叫着:“夭寿哟!这又是受了哪门子的委屈?老身这就去给主子请一个靠得住的大夫回来看看?” 慕琴笙只是默默的摇了摇头,气若游丝的说:“王妈,不用管我。” 老妈子狐疑的扫视着扶住慕琴笙的我,看了一眼疲惫不堪的慕琴笙,心疼的作罢道:“既然主子这么说了,那老身也就不自作主张了。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支使老身。” 进了里屋后,打开灯,我这才发现慕琴笙的脸伤得有多严重,他的脸皮原本就薄,在那个练家子的人手下,自然是没有轻重的,青青紫紫的伤痕映衬着尚未干涸的血迹,更显凄惨。 老妈子还是颇为体贴的送进来一盆温水以及一些膏药放在红木矮桌上,我接过来,试探的用毛巾沾了水去擦拭他脸上纵横交错的血迹。 我以为以他的性子,会叫痛会闪躲,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却看见他只是安安静静、宛如泥塑的坐在椅子上任我摆布,就好像脸庞上那些细碎的伤口不存在似的。 我硬着头皮料理完他脸庞上的伤口后,斟酌道:“我现在只是给你简单处理了一下,明早还是请一个懂行的大夫来看看比较好,免得留疤。” 慕琴笙闻言,凉薄一笑:“留疤算什么,我这张脸,索性毁了好了,也就不用登台唱戏了。” 我被他一句话给噎住,未料他却接着露出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根本都不能称作是微笑的落寞表情,总是高高扬起的头低了下来,神色不明的轻声道:“今天谢谢你了,我说话刻薄惯了,希望你不要在意。” 难得的示弱,只会更显辛酸。 我“嗯”了一声,无言以对,正准备告辞,却被他一句话拦住:“你说过,你有一个哥哥,也是戏子。” 我诧异的望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到这个。 慕琴笙抬眼看着我,睫毛扑闪着,一个苦楚的微笑:“其实,我也有一个曾经是戏子的哥哥。” 我讶然的挑了挑眉,之前曾听说过慕琴笙身份神秘、孤身一人来此闯荡,大红大紫后也未见有任何亲戚相认,传闻里他好像也是一个孤儿,被戏班子收养发掘才有了看似光彩的今天。 “那你哥哥……” “死了。” 慕琴笙面无表情的说出这两个字,就像毫不在意一般,甚至露出了一个嘲弄的微笑:“我小时候,就发过誓,长大以后,一定不要成为他那样没用的男人。” “你知道为什么我可以跟任何达官贵人上床,却绝对不会跟黑帮的扯上一点关系吗?” 我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只是茫然又不解的摇了摇头。 “没错,我需要钱,任何人,只要有钱,都可以上我的床。但是,我绝不会重蹈那个男人的覆辙,跟黑帮扯上关系。” “那个男人?” 慕琴笙敛去了脸上那嘲讽的笑意,平静的说:“我那身为戏子的哥哥,因为爱上了一个帮派的门徒,就算被利用被所爱之人亲手交出去献给别人也好,还是痴心妄想的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兑现的承诺。” “直到那一年冬夜,他终于还是知道了门徒背叛了自己跟女人珠胎暗结的事情,于是心灰意冷的纵火自焚。” “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还有一个年幼的弟弟需要养活,就这样残酷的做出了自焚的行径。” “那场因他自焚引起的大火,烧掉了整个戏班子。那个时候,就连我,也差点命丧其中。” 慕琴笙说着,突然撩起了自己华丽的戏服一角,展露出一双白花花的腿,我刚想制止他这莫名其妙的行为时,这才发现他原本应该光洁如瓷的小腿却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狰狞的疤痕,被火舔过的疤痕。 骤然间,我的记忆似乎与他的记忆重叠了起来。 第14章 端倪 从慕琴笙家中离开后,直至回到顾家,一路上,我都在回想着今天接二连三发生的这几件事。 我没有想过看起来心高气傲、不可一世的慕琴笙竟然也与我一样有着相似的痛苦不堪的往事……更没有想过自己会跟即将同顾家二小姐顾慧珠举行订婚典礼的沈泽棠做出那种见不得光的事情。 思及此,我只觉脑袋里一片混乱,头痛欲裂。 此时已是晚上□□点的光景,一楼客厅里空空荡荡,只余墙角几座壁灯孤零零的发出晕黄的光芒。楼上静悄悄的,顾老爷估计早已安歇,而顾家的大忙人——现任商会会长顾君璧约莫是还没回家的,毕竟每天夜晚的应酬交际是必不可少的。 当我拖着奔波了一天的疲惫身体推门而入的时候,一片黑暗里,一个人影朝我扑了过来。 我伸手打开了卧房里的灯,只见还穿着一身睡袍的顾蕴玉一脸狐疑的挂在我身上嗅个不停,活像当下在阔太太富小姐们间流行养的名贵小狗。 “你这是做什么呢?” 我好笑的把被他抓在手中嗅个不停的袖口抽了出来,未料却再一次刺激到了顾蕴玉,他满不甘心的用那双黑漆漆的漂亮眼眸瞪着我:“你今天下午做什么去了?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连珠炮似的发问向来是顾蕴玉的风格,我在他这令人无处遁形的目光之下颇不自在的转移话题:“你肚子还痛不痛?” 顾蕴玉转了转眼珠,抓住先前的问题紧咬不放:“已经好多了。你今天跟沈泽棠呆了那么久都做了些什么?别告诉我,一个书画交流会可以从日出开到日落,你们都交流些什么了?” 交流什么?还能交流什么?一想到我跟沈泽棠午后在书房里做过什么我就头皮发麻,这件事情若是被顾蕴玉这小祖宗知道了,定然是要闹个不可开交的…… 我不自然的搪塞道:“沈先生见我似乎对古画很感兴趣,于是顺道邀我一起去他家鉴赏一番……” 顾蕴玉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问:“顾清友,你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在某些方面的洞悉力总是敏锐得惊人。 但是我却紧咬牙关甚至强挤出一丝微笑回答他:“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我能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比如说背着我跟别的人眉来眼去、你侬我侬。” “……” 我快要被他这天赋异禀的想象力给逼疯了,无奈的摊手道:“哪来的别人,再说就我一小跟班,谁看得上我?” 顾蕴玉的嘴厉害得很,丝毫不逊色于慕琴笙,当下就不假思索的反唇相讥:“说不定哪天谁瞎了狗眼就看上了你呢?” 我怒极反笑:“是啊,你顾蕴玉顾小少爷不就瞎了狗眼吗?” 顾蕴玉一听我这话,整个人都气急了,眼圈发红的快要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我说:“好你个顾清友,你、你……” 我本无意与他争吵,看见他这般可怜模样,只好不计前嫌的抱住他气得浑身发抖的身体,安抚的摸了摸他光洁的脸颊,轻轻地说:“好了,别生气了。” 他在我怀里渐渐放松平静下来,抬起脸蹭了蹭我的手,转瞬间神色就又变了,整个人猛地后退一步,抓住我的手,厉声逼问道:“顾清友,你怎么解释这个?” 我莫名其妙的看向被他紧紧抓住的手,险些惊出一身冷汗,这时才发现我的手心不知何时沾染上了一些混着脂粉的血迹。 恐怕是那时候替慕琴笙料理脸上伤口时沾上的…… 顾蕴玉原本和缓了的脸色再一次覆满冰霜,他只是问:“你回来的这段路上去了哪里?这个血迹还有脂粉是怎么回事?” 我叹了一声,终于还是和盘托出。 顾蕴玉半信半疑的听完后,第一反应就是把我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见我没有受伤这才稍稍安心:“你怎么就敢跟青龙帮那帮人对上?!谁不知道杀人放火、烧杀掳掠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做起来是轻车熟路的?听说那帮人最近还开始哄骗平民吸食鸦片,等人尝到甜头上瘾之后,再以高价翻倍卖出,轻而易举的害得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我也只是路见不平……” 顾蕴玉冷笑一声:“我看你是英雄救美才对吧?别怪我没有告诉你,慕琴笙那戏子可是有名的浪荡货,跟他一夜春宵过的达官贵人数不胜数。只要给钱,就可以上。” “也包括你爹吗。” 今天不知是怎的了,我就像吃了火药一般,硬是言辞尖锐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会是我说出的话。 顾蕴玉愣住了,原本咄咄逼人的表情渐渐委顿下来,只是面无表情的默默脱鞋上了床,将自己埋在了被子里。 我知道他是真的伤心了,也自知失言,只好关掉了灯,默默洗漱完之后也上床就寝。 静谧无声中,空气里传来一声声压抑微弱的啜泣声,让人联想起了某种可怜又可恨的小动物。 我叹了一口气,将手探进身旁那团被子里,触及一片湿漉漉的皮肤,索性掀开被子也滚了进去,抱住浑身颤抖缩作一团的顾蕴玉,安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都是我的错。” 顾蕴玉呜咽着嗓子都哑了:“顾清友,我讨厌你!你就是一个混蛋!” 我依着他的脾气顺毛道:“嗯,我就是一个混蛋。” “你竟然为了一个外人跟我凶!真是没有良心的!” 我在被子里擦了擦他湿漉漉的脸,再次重复道:“我没有凶你,我也不想跟你吵的。” 顾蕴玉突然张口狠狠的咬住我的手掌心,含糊不清却恨恨的说:“顾清友,不许对别人好。” 我早已习惯他这固执的别扭的孩子气,只是连声应道:“好好,不对别人好,只对你一个人好,行了吧?” 他这才松口,在黑暗中摸索着探出头,用一双被泪水洗刷得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你说的,只对我一个人好,你发誓!” 我哭笑不得的在他的注视下举起三指对天发誓道:“我顾清友发誓这辈子都只对顾蕴玉一个人好,如有违背,众叛……” 顾蕴玉捂住我还未说完的誓言,不自在的嘟哝:“还是不要后面那么残酷的惩罚好了,我只要你前面这一段话。” 我知道他心软,笑了笑:“这下满意了吧,我的小祖宗。” 顾蕴玉后知后觉的忸怩不安的应了一声,终于还是止住了抽噎,躲进我的怀里,安然睡去。 几日太平,再次见到不想见到的那个人的时候,是在异常隆重的典礼现场。 顾家的影响力还是相当可观的,再加上沈泽棠在文人墨客圈子里积累下来的人气,一场西式的订婚典礼硬是云集了各界人士,盛况空前得引来平民百姓议论纷纷。 这日,顾慧珠终于穿上了梦寐以求的从英国裁缝那里订制的雪白婚纱,同一身笔挺时髦西装的沈泽棠站在一起,宛如璧人。 顾老爷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同许久没有交际的老相识们寒暄起来,那是一个春风得意。 顾蕴玉也是颇为骄傲的拿着香槟与年轻一辈的宾客们交谈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趣闻轶事,杯筹交错间,都有些醉醺醺飘飘然。 变故是在一群来势汹汹、面目不善的人走进饭店大厅时发生的,原本属于上流社会人士交际寒暄的其乐融融氛围突然一下变得快要凝滞起来,就在众人以为这群人是来砸场子的时候,一身新郎打扮的沈泽棠站了出去。 “沈先生,恭喜恭喜,这是我们宋爷派我们送来的一份贺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是那天在酒楼包厢里走出来的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从他口里冒出这些原本吉利的贺词却显得那么僵硬生冷,只见他挥了挥手,后面那群乌压压的手下便鱼贯而入抬进了一箱箱分量不轻的宝盒。 站在一旁向来以名门淑女自居的顾慧珠显然第一次遇见这种场面,只是惊讶得快要合不拢嘴的躲在沈泽棠身后,眼神里分明有了对未婚夫的不满以及责问。 顾蕴玉此时也回到了我身边,皱眉压低了声音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青龙帮的人怎么会来?” 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沈泽棠风度翩翩的与其寒暄道:“多谢宋爷一份好意,改日一定亲自登门拜谢。” 隔得太远的宾客们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的,然而站在台前的我跟顾蕴玉却是听得个一清二楚,彼此间交换了一个不安又怀疑的眼神。 这时,那个之前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留胡子矮个子男人也站了出来,笑眯眯的对沈泽棠拱手道:“沈先生,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在下也献上一份小小心意。” 音调古怪的说罢,矮个子男人从身边随从手中接过一套包装古朴却精美的应该是茶具的贺礼递给了沈泽棠。 沈泽棠微笑着收下,颇为受用的说:“小岛先生费心了。” 我这才注意到旁边一些宾客开始骚动起来,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我这才知道这个看起来其貌不扬的矮个子男人,竟然是近来名声大噪的日本大使——小岛光太郎。 沈泽棠一混迹文人墨客圈子的人怎么就跟这些来历不凡的人打上交道了呢? 我想这一点,顾家人也是跟我一样满头雾水,丝毫不知情的。因为除了稳如泰山、甚至上前与小岛寒暄的顾君璧以外,顾老爷原本满面红光的脸突然一下子变得比炭还黑。 作者有话要说: 觉得自己好像进入瓶颈期了……从去年五月到现在,整整一年的时间,虽说也断断续续的完成了一些文章,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下,止步不前的感觉,很糟糕。 当初开始笑着说过的话,现在回想起来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梦醒时分 作者:千绮夏 第4节 迄今为止,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身上存在哪些问题,却还是徘徊原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做出让人眼前一亮的改变,其实一直都有在考虑这些问题。 抱歉今天突然又说出这么多奇怪的话,希望不会影响大家看文的心情,晚安。 第15章 嫌隙 连着几日的应酬之后,沈泽棠在订婚典礼过后的第三日这才姗姗来迟出现在顾家。 顾慧珠是好几日都没有见到自己这才识过人的未婚夫,早就把几日前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小鸟依人的围着沈泽棠转个不停,已经开始讨论起下个月的结婚仪式应该如何操办是好了。 直到拄着拐杖的顾老爷从二楼下来,顾慧珠看了一眼父亲阴沉的脸色,这才稍稍收敛了一点自己过度热烈的态度,恢复到往日矜持淑女的姿态,拉开了与沈泽棠之间的距离。 这一幕从始至终全部落入了刚刚从外面回来的顾蕴玉跟我的眼中,我们二人相视一笑,彼此都有些心照不宣。 顾蕴玉率先走进客厅,随手摘了一颗茶几上摆放着的诱人樱桃,坐到一旁沙发扶手上,同沈泽棠打了个招呼:“姐夫,你来了啊。” 我缓缓走到顾蕴玉背后站定,也不说话,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沈泽棠抬起眼若有似无的看了我一眼,随即微笑着对顾蕴玉说:“嗯,今天是特意来给岳父赔罪的。” “赔罪?” 顾慧珠神色莫名的同坐在身旁的顾蕴玉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这时顾老爷已经走到沙发旁的主位坐下,一语不发,只是脸色微沉的咳嗽了一声。 沈泽棠是个聪明人,当即便站起来主动请罪道:“岳父,那天也是事出突然,我事先并不知道青龙帮的人会来。” 顾老爷不动声色的质问道:“如若不是你与他们交情颇深,我想他们当家的也不会特意派人来送礼吧?” “我……” “泽棠啊,你可知我们顾家的规矩?” 不仅仅是沈泽棠愣住了,就连我也是一头雾水的看向顾老爷,顾蕴玉递给我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我正思忖着他是什么意思的时候,顾老爷突然厉声斥责道:“你可知,我们顾家叱咤商界数年,却本本分分清清白白,从不会与黑道扯上关系,更不会跟现在恶名远扬的日本人打交道!” 气氛瞬间变冷,沈泽棠总是微笑示人的脸也沉了下来,未料顾老爷再次痛心疾首的说:“你已经是我顾家的女婿了!就应该恪守我们顾家的本分!岂可同黑帮与日本人同流合污?!” 这话直白得有些难听了,饶是一直以看戏态度旁观的顾蕴玉也不免正襟危坐起来,顾慧珠见自己父亲冲沈泽棠发这么大火,又是心急又是心疼,眼泪涟涟的劝道:“爹,你就少说两句不行吗?泽棠不是你想象之中的那种人!” 沈泽棠斟酌着辩解道:“小岛先生不是那些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日本兵,他是个文化人,一直对中华文化很感兴趣,我这才与其结交。” 顾老爷的脸色稍霁,却还是不肯松懈:“那你又怎么解释青龙帮的事呢?” “说来话长,这件事情还与大少爷颇有渊源……” 沈泽棠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欲言又止的提了个话头,果然顾老爷听见“大少爷”这三个字神色顿时就紧张起来了,他半信半疑的问:“你是说君璧?不可能!君璧怎么可能跟青龙帮扯上关系?!” 恰逢大少奶奶许芳如正从二楼下来,听见自己丈夫的名字,不由警惕不安的问:“君璧?君璧怎么了?” 顾老爷云淡风轻的打发大少奶奶道:“没什么,你听错了。” 沈泽棠背着手站在一旁笑而不语,顾老爷见状索性颤颤巍巍的起身抬了抬拐杖:“泽棠,你跟我来书房一趟。” 待他们二人上了二楼之后,顾慧珠终于忍不住朝自己的小弟诉起苦来:“你说爹为什么执意要为难泽棠?!他不是都说了那个日本人只是来交流文化的吗?!” 顾蕴玉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应该不会有事的吧,大不了待会儿我帮你探探口风?” 顾慧珠愁肠百结的拿起手帕擦了擦刚刚情急之下流出的眼泪珠子,别无他法的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回到二楼卧房后,顾蕴玉没个正行的往床上一倒,望着天花板懒散的感叹道:“你说,沈泽棠就一自命清高的文人,看不出来交际圈子还这么复杂啊!” 我索性也往床上一躺,跟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深藏不露?” 顾蕴玉翻了个身,趴在我胸膛上用手指抚摸着我的鼻梁,说:“反正不管如何,只要他跟我二姐的婚事能顺顺利利进行就好。” 我握住他捣乱的手指,取笑道:“你就这么操心你二姐的婚姻大事?当心你二姐出嫁之后,下一个被逼婚的就是你这个幺子了。” 顾蕴玉似乎这才意识到这个危机,脸色变了又变,最后一本正经的鼻尖抵鼻尖的用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望着我说:“大不了我们两个就搬出去住,或者私奔!” 私奔?! 我差点被他这突然蹦出来的大胆想法给吓得心脏骤停,忙阻拦道:“得了得了,你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顾蕴玉咬了一口我的鼻尖,手指把玩起自己颈间吊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玉佩,得意的说:“反正谁也别想把我们两个拆散。” 我只当他这是没心没肺的玩笑话,做不得真的。却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因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顾蕴玉一边与我说笑着,一边耳朵却注意着外边的动静,忽然从我身上跳起来下床道:“他们谈完了,我这就去探探我爹的口风。” 我好笑的摇摇头,也从床上爬起来跟在他身后出去。 沈泽棠刚刚从书房里走出来,顾蕴玉跟他打了个照面便走了进去。 我迟疑着看了他们一眼,终于还是在沈泽棠微笑的目光中同他一道下了楼。 心急如焚的顾慧珠还守在客厅里,一见沈泽棠出来,便梨花带雨的扑了上去:“我爹他没有为难你吧?” 沈泽棠风度翩翩的抱住楚楚动人的顾慧珠,温柔的用手拍了拍她瘦弱的背,微笑着看向我,嘴上安慰道:“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顾慧珠这才稍稍安心,却仍是抽噎着止不住哭声。 沈泽棠体贴的伸出手指揩了揩顾慧珠脸蛋上纵横的泪水,低声道:“别哭了,妆花了就不好看了。” 顾慧珠闻言娇嗔的瞪了他一眼,自然是无限娇羞的。 我默默无言的看了一出鸾凤和鸣夫妻恩爱的好戏,只觉无趣,转身想要离开的时候却听见背后传来沈泽棠的声音:“清友,送我一程可好?” 我不情不愿的停下脚步,眼见着顾慧珠一脸狐疑的看过来,只觉头皮发麻,生怕被她看出什么端倪来。 沈泽棠淡笑着低头不知道在顾慧珠面前说了什么,她这才放下戒备的对我招了招手,半真半假说笑道:“你且去送送他,早去早回,不然我那小弟找不到你人又要呼天抢地了。” 沈泽棠意有所指的笑了笑:“顾小弟跟清友的感情真是好啊。”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些,更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出要我送他一程的要求,只是硬着头皮照做,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人知道了那天我跟他之间不堪回首的事情。 直到离开顾家,走到街上,沈泽棠突然“噗嗤”一笑,停下来笑吟吟的望着我说:“你很怕我?” 我还来不及回答,他就自问自答道:“哦,我知道了。你是害怕我告诉别人你上次对我做了什么。” 我脸红脖子粗的压低声音道:“我上次什么都没有对你做!” 沈泽棠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忽然靠近我,神色暧昧的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撒谎的话可是会被天打雷劈的哦。镇纸太冰了,下次还是换你亲自进来试试吧。” 我被他这段下流直白的话弄得整个人都差点七窍生烟,做贼心虚的看了一眼身边走过的路人,生怕被人听去了这见不得光的话。 “没有下次了!” 沈泽棠松开我,后退一步打量着我:“不,我说有就有。清友,别忘了,你有把柄在我手上。” 我不信的皱眉道:“你马上就要跟顾慧珠成亲了,再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可能告诉别人那件事……” 沈泽棠淡定自如的反问:“那件事,哪件事?哦,你是说你用一块镇纸侵犯了我的事?别说镇纸,就算我告诉别人你这个断袖对我做了天理不容的事,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只不过是没了名声,而你,一个小小的跟班,绝对会成为众之矢的,说不定还会被人闷棍打死呢。”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样清楚认识到沈泽棠这人的真实面目,只是咬牙切齿的说:“我不是断袖!你别想污蔑我!上次的事,是我对你不住。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沈泽棠挑了挑眉,云淡风轻的说:“可是我说还有下一次。” 这时,街上突然闹哄哄的,放眼望去原来是一队来势汹汹、戒备森严的日本兵,在他们身后驶来几辆黑色的林肯汽车,一看便知道里面定然坐着什么身份尊贵的大人物。 沈泽棠也收了话头,侧身站到街边让路,未料最后一辆汽车路过我们身边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停下。 车窗被人摇了下来,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我们面前,是小岛光太郎。 “好巧,沈先生今日无事吗?” 沈泽棠显然也不明所以,只是低下身子过去回话道:“才从我那老丈人家中出来,怎么,小岛先生这是去……” 小岛苦笑着摇了摇头:“沈先生这几日没看报纸吗?昨日刚到的宫本少佐来接任这边的事宜,今日便让我这做下属的陪着熟悉一下环境呢。” 沈泽棠反应过来,寒暄道:“那还真是辛苦小岛先生了。” 小岛扫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我,邀请沈泽棠道:“不如沈先生也陪我一道?这边的文化习俗,想必沈先生是非常了解的,少佐问起来,也好有一个交代。” 沈泽棠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我,还是应邀上了车。 我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只觉甩掉了一个大麻烦,浑身轻松的原路返回顾家。 第16章 寿宴 最近几日的报纸除了一如既往的宣传了一些大人物剪彩做慈善的事情以外,无一例外的都大篇幅的报道了日本军少佐宫本前来接任驻扎的消息,其中不乏言辞尖锐明褒实贬的文章——毕竟,人们对于以侵略者身份出现的外族向来是没有任何好感的。 连带着与日本人交际往来的一些官员学者都被人在背后骂了个狗血淋头,这其中,自然包括颇受小岛光太郎赏识的沈泽棠。 听说最近几日他连着作陪宫本少佐参观了园林、观赏了戏剧,人前风光无限,人后就不得而知了。 然而顾老爷自从那日与沈泽棠书房密谈之后,似乎彻底放手不管自己女婿的交际圈子,即使听见了一些不利于其正面形象的负面传闻,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得不说,沈泽棠的确手段高明,简直像是给顾家老小灌了什么迷魂药似的,哄得众人都对他赞不绝口。 没几日,便到了顾老爷一年一度的寿宴。 这天一大清早,佣人房里便忙碌了起来。 客厅里早被收拾得焕然一新,桌上的雕花果盘里摞满了糖果瓜子,丰盛的模样是平民百姓家过年时才有的配备。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有提着各色礼盒前来拜寿的人,然而凡是没有收到请帖的,无一不让事先知会过的伶俐女佣拦了下来——毕竟,虽已退隐商界却依旧颇有名望的顾老爷是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招待小鱼小虾的。 顾蕴玉清早被楼下忙进忙出的动静吵醒之后,整个人便处于一种极度抑郁的状态,敢在顾老爷的大日子摆脸色的,顾家恐怕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然而,众人对于他这个金贵的幺子向来是十分宽容的,就连顾老爷瞧见了他这阴霾的脸色,也只是习以为常甚至还要关切一番——之前去德国医院检查身体的时候,洋医生说了,他这是神经衰弱来着。被顾老爷知道了,只当自己的幺子得了一种睡不好觉的病,心疼得不得了,要不是顾蕴玉极力阻拦,我恐怕早就被发配到佣人房去过夜了。 这日,就连总是在外面忙得不见人影的顾家大少爷顾君璧也老老实实的待在了家中,帮着顾老爷应酬接待着一个个在社会上有头有脸的贵客。 沈泽棠也早早赶来,以顾家二姑爷的身份穿梭往来于宾客之中,谈笑风生的样子一点也不像那些古板迂腐的文人学者,看得出来,他很擅长交际。 我只是暗自祈祷他不要得空,一得空万一看见我恐怕是又要扯着我说些见不得光的胡话的。 顾蕴玉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紧张,在与旧识的几个狐朋狗友交谈几句后,索性拉着我躲上了二楼的阳台图个耳根清净。 我看见楼下的庭院里人来人往,除了送礼贺寿的以外,竟然还有搬来木架子椅子等器物的人,不由诧异的问靠在阳台上昏昏欲睡的顾蕴玉:“你说他们这是在干嘛?” 顾蕴玉撑着头靠在阳台栏杆上晒着午后的太阳,脸上的肌肤在阳光下显现出几乎透明的错觉,让人不由联想起了“粉面桃腮”这个词,将睡未睡之时突然被我摇醒,迷迷糊糊却不满的问:“什么在干嘛?” 我又指了指楼下,他揉了揉眼睛看下去,不以为然的说:“应该是在搭戏台子吧,大哥说了,他今天有请戏班子来。” 我后知后觉的应了一声,并未多想,未料顾蕴玉却一副突然从梦中惊醒的模样,原本半开半阖的眼睛这下是彻底睁开了,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摇摇晃晃的朝我扑了过来,双手按住我的肩膀,警惕又不安的说:“你是不是又在想那个唱戏的了?” 我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我为什么要想他?” “听说今天晚上来唱戏的又是他!” 顾蕴玉索性一屁股坐到了我身上,懊恼连连,嘴里嘟囔着:“那个姓慕的名气就那么大吗?搭台唱戏还少不了他了?” 我好笑的说:“想必慕老板自然还是有一番真本事的,不然也不会成为玉兰剧院的顶梁柱。” 只是一句随口一提的话,落在顾蕴玉耳里,却犹如平地里一声惊雷。 他当即脸色就变了,眉头一皱,似乎想起了什么,冷笑着反唇相讥:“真本事?我看是在达官贵人床上讨好男人的真本事吧?!” 我就知道不应该接他这个话茬,自从那日之后,只要一提慕琴笙这个名字,顾蕴玉必然是要跟我为了一些无稽之谈吵得不可开交的。 顾蕴玉见我不说话,更是得寸进尺的仿佛抓到我什么把柄似的,眼见着就又要咄咄逼人的发表一番尖锐的见解了,我干脆用嘴堵住了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顿时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他先是错愕羞窘的象征性的挣扎了下,最后索性沉醉在这个不合时宜的亲吻之中,投入的模样可爱又虔诚。 二人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即便是一个错乱的亲吻也可以演变成星星之火燎原。 意乱情迷之时,我耳尖的捕捉到了一丝推门的声音,顿时拉开了自己与顾蕴玉之间的距离,迫使他不得不站了起来。 顾蕴玉垂下一双潋滟的眼眸茫然又不满的瞪了我一眼,咬了咬荡漾着水色的嘴唇:“顾清友,你……” 话音未落,沈泽棠便越过了卧房直接朝我们所在的阳台走来,我不自然的用宽大的衣袍挡了挡腿间的隆起,而顾蕴玉则有些慌乱的往上扯了扯自己凌乱褪下的衬衫衣领,欲盖弥彰的想要挡住留有吻痕的锁骨。 “小弟,我寻了你好半天呢,原来你躲在这里清闲着呢。” 沈泽棠熟视无睹的言笑晏晏的站到了原本就不怎么宽敞的阳台上,眼神若有似无的扫过我身上,最终还是落在了顾蕴玉绯红的脸庞上。 顾蕴玉清了清嗓子,眼神躲闪道:“嗯,有什么事吗姐夫?” 沈泽棠摇了摇头,一脸似笑非笑的盯着顾蕴玉的脸:“也不是什么事,之前准备让你帮忙跟我一起核对一下今晚的宾客席位的。不过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又生病了吗?” 顾蕴玉看了我一眼,用手挡在脸前扇了扇风,勉强笑道:“没有,估计是热到了而已。” 沈泽棠意味深长的打量了一眼我别扭的姿势,还未开口就被顾蕴玉打断:“二姐夫,不如我现在就跟你下去看一看吧?” “也好。” 直到他们两个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之后,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沈泽棠这个不速之客的突然到来惊得疲软了,要是再多来几次,恐怕就要被吓得不举了。 夜幕降临之后,院子里下午布好的席位上几乎座无虚席,那些往日里风光无限的大人物齐聚一堂,纷纷举杯恭贺今日的主角顾老爷寿比南山、福泽绵长。 伴随着胡琴的声音,戏台子上一个雍容华贵的身影惊艳登场,乍一亮嗓,便迎来满堂喝彩,宾客尽欢。 顾老爷在这样其乐融融的氛围下是极其尽兴的,仿佛回到了过去叱咤风云的年月,精神抖擞的甚至跟警署署长拼起酒来。 我跟顾蕴玉坐在年轻一辈的那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同桌的纨绔子弟们早已习惯了我们二人这平起平坐的相处模式,见怪不怪、兴致盎然之下,甚至还跟我敬起酒来。 有口无遮拦的阔少突然一下子就把话头扯到了日本人身上,大着舌头说:“你们知道前几日才来的那个宫什么的少佐吗?” 之前有过几面之缘的警署署长家的贵公子了然一笑:“宫本少佐吗?我父亲前日还与他见过一面,听说是个不同寻常的日本人。” “听说现在赶着拉拢巴结他的人多得可以塞满整个玉兰剧院呢!” 顾蕴玉听得是云里雾里,当下就问道:“为何?” “这自古都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现在谁不知道他日本人权势大得很?别说这一般的商贾之流,就连海关总署都得给他们三分面子。对了,听说你家二姑爷似乎颇受少佐赏识?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前途无量啊!” 我跟顾蕴玉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不再多说一言。 宴席散去后,戏还是照唱的,按规矩是要唱足整整一个通宵才算有排场。佣人手脚麻利的撤下桌椅碗筷后,在院子里搭起了牌桌,以供尚未离去的客人们取乐。 我跟顾蕴玉靠在树下遥遥看着戏台上隐隐绰绰的人影,都没有说话。 隔着数尺远,在昏黄的电灯下,慕琴笙的面孔看起来就像是一张浓墨重彩的大花脸,宛如覆盖上一张华丽古典的面具一般,美轮美奂,不似真人。 我突然就想起了上次那件事情,不知道他脸上的伤好了没有,会不会留疤? 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中,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原来是院子外面来了几辆气派非常的黑色汽车,方才一直不见人影的沈泽棠突然出现在院子外,用令人如沐春风的和蔼态度毕恭毕敬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只见一个一身西装的挺拔男人闲庭信步一般背着手走了进来,原本忙着搓麻将的达官贵人们在看清来人后,顿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短暂的沉默之后是热切的欢迎。 “这不是宫本少佐吗?今天这是吹哪里的风?莫非也是来参加顾老寿宴的?” 顾蕴玉下意识的看向坐在主位的父亲,然而向来反感日本人的顾老爷此刻却异常的一脸平静,似乎是默许了沈泽棠带日本军官来此的行为。 宫本少佐似乎并不能完全听懂他们所说的话,若有所思的偏过头去问身后的那个男人。 我这才注意到在沈泽棠跟他身后的阴影里,还站着一个身形高挑、穿着惹眼墨蓝色和服的青年。 顾蕴玉显然也看见了那个穿和服的青年,撇了撇嘴:“还真把这里当日本了。” 青年似乎注意到了我探寻的视线,忽然望了过来,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眸,似乎凝结了江南终年不散的烟雨,却是极为冰冷的眼神,凛冽得犹如天山上不会融化的冰雪。 青年没有说话,只是收回看向我的视线,一旁的沈泽棠颇为识相的担任起了翻译的职务,替他们与各怀鬼胎的宾客们寒暄交际了起来。 直至走到我与顾蕴玉眼前,他这才介绍道:“小弟,这位是宫本少佐。” 宫本少佐扯了扯嘴角,一个傲慢又浅淡的微笑,我打量了一眼他与我不相上下的身高,不由开始怀疑也许日本还是有高个子的,只不过像小岛光太郎那样的矮冬瓜也是数不胜数。 顾蕴玉皮笑肉不笑的打了声招呼算是了事,沈泽棠接着便说了一串叽里呱啦的日语,约莫是在缓和气氛。 其间,站在他们身旁沉默不语的漂亮青年只是眼帘微垂,一副懒得搭理的冷淡模样。即便是这种态度,也不见宫本少佐有丝毫不满责备之意,要是换做兢兢业业的小岛在场,估计是要埋怨怪罪青年没有阶级意识尊卑之分的。 也许是我盯着青年的目光太过露骨,他蓦然抬眼看过来,神色里分明有了一丝厌恶一丝不耐。 沈泽棠显然也注意到了青年反感的目光,忙打圆场道: “忘了介绍,这位是鹿野先生,少佐的幕僚。” 第17章 唐突 漫天风雪,仿佛可以听见呼啸而过的风声,却又寂静得犹如坟墓。 我只是茫然又执着的一步一步在这片漫无边际的茫茫雪地里追逐着前方始终跟我保持着不近不远距离的那个身影。 那个瘦削的单薄的熟悉的身影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我知道他是谁,应该是知道他是谁的,然而后脑勺却传来一阵阵钝痛,喉咙里像是被团团棉花堵塞住,有一个熟悉的亲切的名字在我的嘴边摇摇欲坠,快要破口而出—— 明明抬起腿踉跄的奔跑起来,想要抓住那个茕茕孑立的身影,无论如何却是连那人衣角都够不到的。 茫茫天地间,似乎只有我们二人存在一般。 眼见着那个抓不住的身影渐行渐远,就快要消失在风雪之中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大喊出声:“等等我——” 一瞬间,风雪骤停,冰雪晶莹的世界静得仿佛可以听见我紊乱急促的呼吸声。 那个身影在离我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我忍不住仓皇无措的走近,踌躇不决的伸出手轻轻的扯住了那片又轻又薄的衣角。 背对着我而立的这个身影缓缓回过头来,露出一张莹白却漂亮的脸孔,琉璃一样的眼眸,是江南终年不散的蒙蒙烟雨。 他只是冷冰冰的盯着我,仿佛盯着一具尸体。 我猛地惊醒,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而原本盖在身上的丝绸被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躺在床里侧的顾蕴玉卷起走了。 楼下隐隐约约传来桌椅搬动声,伴随着宾客们散去的说笑声,窗外的天空还是黑沉沉的,没有任何一丝天亮的迹象。 顾蕴玉翻来覆去在睡梦中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粽子,却也是睡得极沉极香的。 我怔怔的看了一眼他恬静的睡颜,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方才梦中那张与顾蕴玉明艳张扬的漂亮脸孔截然相反却同等漂亮的冷艳脸孔。 鹿野。 我忍不住在心底轻轻的念出这个古怪却印象深刻的名字。 他是日本人吗?是不是也跟那些穷凶极恶的日本兵没什么差别?他跟宫本少佐又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一直不说话,是不会说还是不想说? 脑海里接连不断的冒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全部都是与这个被称作“鹿野先生”的青年有关。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仿佛魔怔了一般,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披衣下楼的时候,院子里灯火刚歇,只余几个哈欠连连的佣人睡眼朦胧的收拾着一片残局。 戏台子还未拆完,我漫无目的的走在院子里的交错树影下,在晦涩不明的月光里,依稀看见前方一个形单影只的清瘦身影背对着我站在铁栅栏旁边。 我呼吸急促的疾步走上前去,伸手触碰到那人冰凉柔软的衣料。 那人微微偏过头朝我望了过来,狭长上挑的眼线、嫣红如血的朱唇,是慕琴笙。 我凝视着眼前这张浓墨重彩的脸孔,不经意间与记忆里那张哀艳绝伦的脸孔相重叠,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抚摸起掩盖在华丽妆容下细腻光滑的皮肤。 慕琴笙忽的抓住我在他脸上肆意的手,眼神冰冷,讽刺一笑:“怎么?莫非你也是看上我这张脸了?” 我这才回过神,一个尴尬苦涩的微笑,却被他接下来的话逼得无处遁形。 “……还是,你把我当成某个人的替身了?” “……” 慕琴笙非但没有松开握住我手指的手,反而逼近一步,凝视着我躲闪的眼睛,若有所思的笑了:“顾清友,你知不知道自己刚刚是在用什么样子的眼神看我?” 我摇了摇头,辩解的话还未说出口,他只是似有所悟的笃定道:“你刚刚看我的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个思慕已久的人。” 难以启齿的隐秘突然被人触及,只会更加心慌意乱、手足无措,我索性咬紧牙关,沉默是金。 慕琴笙松开我的手指,忽然笑了,他歪了歪头,一副天真又诱惑的模样,用微不可闻的暗哑嗓音问:“要不要跟我接吻试一试?——勉为其难的让你把我当作那个人以解相思之苦罢了。” 在这暗香涌动的午夜时分,似乎被眼前一身戏服宛如妖魅的青年迷惑一般,禁不住靠近他染上了雾气而变得潮湿的脸庞,轻轻地温柔地吻上了那张嫣红的嘴唇。 慕琴笙垂下眼帘,抬起手臂挽住了我的肩膀,一个包容又温情脉脉的姿势。 我的脑海里骤然间涌现出许许多多过往浑浊肮脏的片段,男人狰狞猥亵的笑声,少年支离破碎的叫喊,白花花的染上污浊的肌肤,颤抖伸出的纤细指尖…… 身体里沉睡的暴虐因子在这一刻悄然苏醒,我只是蛮横粗鲁的将环住我的这个清瘦身影压在了冰冷坚硬的铁栅栏上,不顾一切的狠狠的撕开了那一层层碍事讨厌的华丽戏服,握住隐藏在绸缎下修长的腿便拉开抬了起来。 “啪——”的一声,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清脆,左脸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 慕琴笙呼吸凌乱的喘息道:“我只是说跟你接吻,可没说跟你野合。” 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我猛地清醒了过来,直至看见慕琴笙衣不蔽体的模样,这才知道自己刚刚做出了多么唐突不堪的行为,呐呐道:“对不起……” 慕琴笙淡然的整理了一下被我扯坏的戏服,只是轻飘飘的说:“这件戏服是上个月才新置办的,足足花了我五块大洋……” 我自知理亏,连声道:“我赔、我赔。” “你一个小跟班拿什么赔,只怕你一个月的工钱都没有五块大洋吧。”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平时的情形,似乎并没有领工钱的机会——毕竟也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平日里跟顾蕴玉同进同出、同吃同住,一切开销都是他包了,自然无需我额外操心。 慕琴笙看我闷声不吭,只当我是没钱赔他的,眼神流转间,不由提议道:“既然你出不了钱,那不如出人好了。” 我摸不着头脑的问:“此话怎讲?” “你且当我几日的跟班,只当抵了这戏服的修复费如何?” “可是我……” 慕琴笙心如明镜,只是摆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伸出食指擦了擦我的嘴唇,我正诧异他此举何意之时,却发现他的指尖染上了些许嫣红。 他胜券在握的轻轻一笑:“放心,耽误不了你做顾小少爷的跟班。” 我沉吟片刻,终于还是点头答应。 慕琴笙抬起手掩住嘴打了个呵欠,疲惫的眨了眨眼,说:“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歇息了。” 我看了一眼他破损凌乱的戏服,只怕他这副花容憔悴的模样走夜路都会被恶徒打劫,下意识的问道:“我送你?” 慕琴笙似笑非笑的看了我一眼:“不必,你把你披着的这身外袍给我就好。” 我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脱下了自己披着的外袍搭在了他身上。 慕琴笙拢了拢肩头的外袍,抬腿朝院外走去,临别前只是再次提醒道:“顾清友,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我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许诺道:“我记得的。” 第18章 解围 汽车在招牌上写有“亨达洋行”几个鎏金大字的门前稳稳停下,顾蕴玉跟我一前一后下了车,早早就等候在洋行门前的伙计伶俐的替我们拉开玻璃门,点头躬腰的对顾蕴玉招呼道:“小少爷来了。” 此时正值晌午,外面街上人流如织,洋行内装潢富丽堂皇,用玻璃橱窗展示着一些西洋的钟表珍珠等贵重玩意儿,阳光折射下,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睛只想流泪。 亨达洋行是顾家的产业之一,作为少东家的顾蕴玉每月至少都会前来“视察”二三次,只当例行公事,今日也不例外。 洋行内的玻璃柜台一排排罗列开来,偶有富绰贵气的太太小姐之流徘徊在柜台前,爱不释手的把玩着诸如珍珠项链、外国香料等舶来品。 顾蕴玉先没有管准备汇报经营状况的洋行经理,而是直接拉着我穿梭于一排排流光溢彩的柜台前,完全是一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的模样,差遣经理一样样的拿出这个月新到的舶来品来是毫不嘴软的。 我对于这些金光闪闪、价值不菲的舶来品向来是没有什么好恶之分的,比如这个镶嵌了几颗璀璨的小石子的首饰盒怎么就比那串鸽子蛋大小的珍珠项链贵了,那只银色的手表标价签上的零怎么比那只现在最时兴的怀表还要多? 然而顾蕴玉对这些却是极为讲究的,他接过经理手中的那支银灿灿的手表,在我面前比划了一下,又拿起旁边搁着的另一只相差无几、但是表盘上却镶嵌了几颗碎钻的手表,问:“你觉得哪只好看?” 一脸精明的经理在一旁陪着笑脸道:“小少爷就是有眼光,这两只这个月刚到的手表都是欧米伽的新货。” 我的目光在这两只有着细微差别的手表间徘徊着,最终还是指了指那块表盘上空无一物的说:“还是这块比较好看,简单大气。” 话音刚落,顾蕴玉当下便直接撩起我的袖口将那只看起来便知道价值不菲的手表戴到了我手腕上。 余光看见经理的脸色变了又变,笑得比哭都还要难看。 顾蕴玉把天鹅绒的小空盒子扔给经理,淡定自如的拿起剩下那只表盘上镶嵌有碎钻的手表戴到了自己光洁如瓷的手腕上,眉头皱了皱:“好像有点大了。” 经理不动声色的收下两个空盒子,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一眼顾蕴玉这小祖宗的脸色,巧舌如簧的说:“不碍事的,待会儿送去专门修手表的铺子去,改一改就好了。” 顾蕴玉想了想,觉得这也是个办法,便脱下手表交给点头哈腰的经理去办这件事了。 正在此时,洋行的玻璃门被人从外面蛮横的撞开,一行还穿着军装、背上背着枪的日本兵便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 原本还停留在柜台前对着那些新奇可爱的舶来品挑得眼花缭乱的阔太太富小姐们见势不妙,顿时花容失色的溜之大吉,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经理也是脸色一变,跟顾蕴玉打了个招呼,便态度谦卑的忙迎上前去。 日本兵的名声向来是臭名远扬,这几个一身军装的日本兵更是懒得跟语言不通的经理废话,直接用枪指了指玻璃柜台里面陈列着的一排昂贵华丽的金表。 待经理差遣伙计诚惶诚恐的捧出手表以供他们端详之时,未料日本兵拿了金表转身就走。 经理一看这是无异于抢劫的架势,顿时慌了神,忙追过去拦住他们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试图用英语进行沟通,日本兵一看经理敢阻拦他们,顿时凶神恶煞的用一口日语夹杂着几句难听的俚语骂了起来。 顾蕴玉给一旁被这场面吓得面如土色的伙计使了个眼色,说:“去报警。” 伙计点了点头,刚准备跑去打电话,却被我制止,我递给顾蕴玉一个眼神,最终吩咐伙计道:“去给二姑爷打电话,就说请他来一趟。” 我转身向一头雾水的顾蕴玉解释道:“现在谁不知道这警署跟日本兵关系微妙得很,恐怕你就算是把警署署长叫来,也只能闹个不了了之。倒不如叫跟日本人有些交情、懂日语的沈泽棠来也许还能派上用场。” 顾蕴玉闻言,赞许的打量了我一眼,微笑着说:“还是你考虑周全。” 未料伙计慌慌张张的挂了电话跑回来哭丧着脸说:“沈先生家佣人接的电话,说沈先生一大早便去古玩店了,现在不在家中。” 我思忖片刻,当机立断的对顾蕴玉说:“古玩店那条街离这里不远,我这就去找他!” 顾蕴玉看了一眼跟日本兵僵持不下、满脸是汗的经理,只是说:“你快去快回,我且去与他们周旋一番。” 待我气喘吁吁的在古玩店找到一身清爽、正在品茶的沈泽棠之时,他诧异的看了我一眼,随即脸上露出一个文质彬彬的微笑:“清友,有事找我?” 我点了点头,擦了一把额头上因奔跑而冒出的汗水,刚想开口说明来意,却被他笑眯眯的打断:“是不是考虑好了我上次的提议,所以前来与我私会了?” 我被“私会”这个字眼给弄得鸡皮疙瘩掉一地,开门见山的对他说:“洋行出事了,需要你去一趟。” 沈泽棠将手中的茶杯放到桌上,站起身走过来,若有所思的问:“洋行?” 我见他毫不知情,索性一股脑的把刚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 未料沈泽棠听完我所说的话,只是云淡风轻的说:“哦,不过是一帮日本兵要抢金手表,索性就让他们拿去好了。反正对他们顾家来说,只不过是一笔小数目而已,算不了什么的。” 我用一副活见鬼的表情盯着一本正经说出这些话的沈泽棠,不可置信的问:“你就是这样想的?别忘了,下个月你就要跟顾慧珠结婚了,到时候,你不也是顾家的一份子了吗?” 沈泽棠满不在乎的笑笑:“可是那并不意味着什么。” 我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心里还惦记着那边与蛮不讲理的日本兵周旋着的顾蕴玉,生怕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不得不再次催促沈泽棠道:“你且去帮衬一下,只当日行一善可好?” “日行一善?”沈泽棠笑眯眯的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耳垂,压低了声音问:“如果我去帮着你们应付日本兵,你当如何报答我这个大善人?” 我最不喜他这种暧昧不明的说笑,当下冷笑道:“报答?自然是要好好报答的?你沈泽棠沈大才子不就喜欢被人用镇纸捅吗?下次我定会让你爽个够。” 沈泽棠讶然的看了我一眼,没有想到我会说出如此粗鄙下流的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清友,就算是说气话,可是在我这里,也得说话算话的。” 我豁出去了一般,硬声硬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不就是跟男人上床吗?反正又不用我身居下位,就算传出去也是他沈泽棠的损失比我大。这样想着,我竟然也觉得有些无所谓了。 拉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沈泽棠跑回亨达洋行的时候,推开玻璃门进去仗着日本兵听不懂中文朝背对着我的顾蕴玉喊了一句:“我搬救兵来了。” 顾蕴玉闻言转身朝我望了过来,在他这一侧身间,方才被他挡住、与他面对面而坐的一个窈窕惹眼的身影露了出来——只见一身天青色长袍的漂亮青年波澜不惊的抬眼瞥了过来,慵懒冷淡的态度像极了傲慢金贵的鸳鸯眼波斯猫。 之前那几名日本兵此刻都像一个个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丝毫不见之前嚣张的气焰,只是温驯安静的站在青年身旁。 沈泽棠在我身旁轻轻的说了一句“他怎么来了”,便换上一张笑脸走了过去。 顾蕴玉走到我身边来,与我耳语道:“不知怎的,你刚走不久,这个男人就来了。那些日本兵似乎挺畏惧他的,我刚还在盘算着怎么对付这个狠角色的时候,你就带着二姐夫来了。可来得真及时。” 沈泽棠风度翩翩、态度和蔼的躬腰问候道:“这不是鹿野先生吗,怎么今个儿得空有兴致来洋行逛逛?” 我还在纳闷着沈泽棠这次为什么没有说日语的时候,鹿野便言简意赅的吐出了一串晦涩难懂的日语,莫非他听得懂中文? 沈泽棠似有所悟的点了点头,还未开口,只见一旁站着的日本兵便叽里呱啦的说了起来。 其间坐在红木椅子上的鹿野始终面无表情,让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只是在日本兵说完后,又简短又利落的用那把珠落玉盘一般的嗓音冷厉的说出一串日语。 原本还有些得意洋洋、理直气壮的日本兵在他训完话之后顿时一个个立正鞠躬,脸色灰败的将手中攒着紧紧的金手表放回了柜台之上。 一旁快要急哭的经理忙小心翼翼的收好了物归原位的金手表,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鹿野“刷——”的一声收起手中的折扇,站起身来,沈泽棠见状从经理手中拿过一只镶钻金表婉言谢道:“多谢先生出言管教,我看这只手表似乎很衬先生的气质,不如——” 我眼尖的捕捉到了青年眼里一闪而过的嫌弃厌恶,只觉莫名的好笑,果不其然,鹿野丝毫没有理会沈泽棠,只是一挥衣袖,带着一众神情萎靡的日本兵朝我们这边的出口走了过来。 在擦肩而过之时,只听见细微的“啪嗒”一声,低头一看,原来是青年手中的折扇掉在了地上。 顾蕴玉顺手弯腰捡起了折扇,一个起身间,隐藏在衬衫领口里的玉佩晃晃悠悠的荡了出来。 青年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接过折扇,目光却落在了顾蕴玉的颈间久久不动,直到沈泽棠走过来换了日语询问,他这才回过神,一语不发的抬腿离去。 第19章 游园 对于鹿野这个人,我是有很多疑问的,然而只要一对上沈泽棠似笑非笑的目光,那些有关于鹿野的问题,我是一个也问不出口的——我可不想再被沈泽棠借机要挟什么。 顾蕴玉分明是不知道这其中的曲折的,只当他那文弱儒雅的二姐夫是个顶管用的救兵,早把之前的怀疑不快抛诸脑后,一声声“二姐夫”叫得可是甜如蜜糖。 晌午一道在外面吃完饭回家后,顾蕴玉便睡眼惺忪的歪倒在了卧房里,他向来是有午睡的习惯的。 我得了空下楼准备拿几份报纸上去打发时间的时候,只见院子里一个土里土气的人影对我鬼鬼祟祟的招了招手,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顾家专门给主子跑腿的佣人金宝。 午后的太阳毒辣得就连看门的那条大黄狗都躲进了树荫里,院子里只余下我跟金宝二人,他先是左顾右盼的确定了周遭无人之后,再小心翼翼的从衣襟里边掏出一张小纸条递给我,神情紧张的压低了声音说:“这是慕老板托我交给你的,可别让旁人看见了。” 我诧异的接过纸条,那日还纳闷着慕琴笙如何联系我的时候,没想到他倒直接买通了顾家的佣人给我传递消息。 金宝见我收好了纸条,这才松了一口气,一溜烟跑没了人影。 只见纸条上用娟秀飘逸的字迹写有“午后三时,芳华公园”八个大字,我好笑的摇摇头,竟然有种男女幽会的错觉。 返回楼上卧房之时,顾蕴玉抱着柔软的羽毛枕头睡得正香,眼眸微阖,小嘴微张,憨态可掬的模样让人不由心生怜爱。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给顾蕴玉留了一张字条便下楼出门了。 从黄包车上下来的时候,我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公园门口那个穿着一身杏色长袍的清瘦身影。 慕琴笙褪去了戏台上浓妆艳抹的形象,平日里素净清爽的模样远远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又是哪家丰神秀骨、饱读诗书的翩翩贵公子。 只是他一开口便又恢复到了那个夜里牙尖嘴利的艳丽戏子形象,待我刚走至他身前之时,便听见他用低柔暗哑的声音阴阳怪气的说:“我还以为你爽约,不敢来了呢。” 我无奈的一本正经辩解道:“我顾清友,一向说话算话。既然答应了慕老板的事,就不会爽约。” 慕琴笙一听见我这样称呼他,脸色是变了又变,恐怕又是勾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只是咬碎了一口银牙:“叫我琴笙就好,不必太过见外。” 我心下了然,只是一笑而过,不想再触及他的伤疤。 二人相对无言的抬腿走进芳华公园,此时正值孟夏时节,公园里风光正好,一丛丛野蔷薇争相怒放,引得蜂飞蝶舞,正是一副色彩鲜艳的风景画。 公园里也有不少前来享受罗曼蒂克约会的年轻情侣们,或是一同泛舟湖上,或是相伴携手林间,言笑晏晏,恩爱得无以复加。 慕琴笙似乎也被这幽美的风景所感染,渐渐忘却了之前短暂的不快,嘴角微微上扬:“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却是第一次细细品味这游园的乐趣。” 我也不是第一次来芳华公园,曾有数次陪着顾蕴玉来此踏青泛舟,自然是旧景旧物,然而却也能从其中窥出一分新奇来。 我接过话茬,随口问道:“所以今日我是充当了一回陪游的角色了?” 慕琴笙不以为然的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他心情似乎很好:“我也不想为难你,你且陪我这半日,只当抵了毁坏戏服的修补费。” 我自然莞尔应好,在慕琴笙的极力要求下,甚至陪他一道坐上了湖边出租的小船,二人划桨,竟也晃晃悠悠的荡到了冒满尖尖荷叶、波光潋滟的湖心。 午后的阳光绚烂得有些刺眼,坐在我对面的慕琴笙因为方才划船的动作热得出了满头满脸的汗,原本玉瓷色的脸也变得绯红如烟霞。 他有些泄气的疲惫的躺倒在船上,伸出白晃晃莲藕一般细嫩的手臂挡在了眼睛上方,嘴上感叹道:“没想到划船也这么累。” 我擦了一把额间的汗,撑起桨往一旁杨柳依依的阴凉岸边缓缓划去,好笑的问他:“难道划船玩乐比你登台唱戏还要累?” 慕琴笙闻言坐起身来,煞有其事的皱眉想了想,一本正经的告诉我:“这两件事怎可相提并论?划船虽累,但颇有一番乐趣。而唱戏,那是本分差事,不提也罢。” 我一听,奇了怪了,忍不住追问道:“人人都说,你唱戏的本事是数一数二、活灵活现的,我看这倘若不是热爱,恐怕也是不能做到这番淋漓尽致的地步的。但是听你这口气,似乎……” 慕琴笙扯了扯嘴角,说:“当你从小就在戏园子里长大,耳濡目染,见识得多了,练得多了。只要不是傻子或是先天不足的,一般都能成为一个角儿。” 我见他说得如此轻松,仿佛成为一代名角只不过是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的事儿,不禁反驳道:“我也曾经在戏园子里待过一段时间,怎么却连一句戏词都不会唱?”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梦醒时分 作者:千绮夏 第5节 慕琴笙听见我这话,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微微上挑的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刚想要开口对我说什么,目光却被一只飞过我们眼前的蜻蜓所吸引。 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翡翠绿蜻蜓,翅膀宛如闪着磷光的绸缎一般扑闪着从我们眼前晃晃悠悠飞过,轻轻的落在了不远处刚刚冒出水面的一支粉嫩荷花花苞上。 “我……” “嘘——” 慕琴笙用手指放在唇边对我做了一个“嘘”的动作,随即缓缓探出半边身子伸出手臂小心翼翼的想要捉住不远处歇在花苞尖尖上的漂亮蜻蜓。 我被他这惊险万分却天真童稚的动作弄得不禁屏气凝神,眼神全神贯注的放在了他的手指上,在那莹白的指尖刚刚碰触到蜻蜓薄如宣纸的翅膀之时,只听见“扑通”一声,船体一阵摇晃,受惊的蜻蜓振翅飞走,而慕琴笙竟然一个翻身栽进了湖里。 杏色的人影渐渐没入幽魅昏暗的湖水之中,仅仅只是荡开了一圈圈涟漪,却连挣扎的动静也是没有的。 “慕琴笙——” 我站在船上心急如焚的喊出他的名字,紧接着也顾不上那么多,一个猛子也一头扎进了冰凉的湖水里。 当我被幽暗的湖水所覆灭之时,我这才想起自己似乎也并不怎么通水性,然而此刻却也管不了那么多,只是万分焦急的用狗爬式胡乱划着水,万幸岸边的水位不高,还不至于淹死我。 目光触及昏暗湖水里那个显眼的杏色人影时,我不顾一切的扑腾着游了过去,慕琴笙的脸庞在浅绿色的湖水里显得格外苍白发冷,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待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带上岸之后,抬头一看,这才发现岸边已经围了不少议论纷纷、看热闹的人。 有眼尖的淑女认出了被我救起来的这个双眼紧闭,浑身湿漉漉的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的人是慕琴笙,顿时惊叫出声:“这、这不是唱《贵妃醉酒》的慕老板吗?” 我心下埋怨他们这群人只顾看热闹,正俯下身子打量慕琴笙苍白的脸庞迟疑着该如何是好之时,有几个穿着学生装的青年站了出来,挽起袖子就蹲下来将头埋在了慕琴笙的胸膛上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片刻之后就伸手按压向他的腹部,解释道:“不会有事的,他应该只是呛了些水,吐出来就好了。” 我见他们一副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松了一口气,嘴上说着感激的话,一双眼睛却目不转睛的紧盯着慕琴笙苍白的脸庞。 果不其然,在他们按压的动作下,慕琴笙表情痛苦的□□几声,断断续续的从发白的嘴唇里吐出了一些湖水,紧闭着的眼眸也缓缓张开,一副茫然又虚弱的模样。 我喜不自禁的俯视着他雾气朦胧的眼睛,说:“你终于醒了,刚刚真是吓死我了!” 慕琴笙似乎这才渐渐回过神,却是狡黠的一笑:“我差一点就要抓住它了。” “它?” “那只漂亮的蜻蜓。” 第20章 暴雨 接连几日的学生□□弄得是人心惶惶,只听闻战火也很快就要波及到这边来了,即便表面上依旧是一派朗朗乾坤、歌舞升平的繁华模样,也只不过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粉饰太平罢了。 富人们稍稍收敛了一点往日奢靡高调的作风,开舞会、摆宴席未免都要低调、低调再低调,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又惹来那些言辞犀利的学者愤青的批判。 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刻,日本人却是愈发的高调得意了,报纸上随处可见的新闻无非是宫本少佐又出席了某个重要场合或是与哪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进行了密谈。 平民百姓虽然骂得狠,却也是无计可施的,毕竟在他们当中的一小撮人是当了叛徒的——总是有人想要升官发财的,阿谀奉承、以色侍人,挤破了头也想往上爬的人也是存在的。 只不过每每偶然看见刊登在报纸新闻照片上、站在一身军装的宫本少佐身旁的那个修长惹眼的身影,我都不禁有些出神,心里总是会冒出许多关于他的疑问。 明明是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眼神,却偏偏让人忍不住靠的更近,只想一窥究竟。 顾蕴玉近些日子不知是怎的,仿佛一下子开窍了似的,也开始跟着他大哥以及沈泽棠出席一些往日里他不屑的、觉得无趣的正式场合。渐渐地,也有了一个大好青年应有的意气风发的成熟模样,只不过那些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涩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展露出来。 至于我,对于他这些日子的改变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这感觉有点难以言喻,硬是要说的话,有些类似于“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感、自豪感。 然而有一次我无意间提起这件事,他的回答却让我哭笑不得,顾蕴玉只是用一副经过了深思熟虑后的模样,一本正经的说:“我这是为我们以后搬出去单独生活打下坚实的基础。” 我只是好笑的摇了摇头,并未考虑过他所言的可行性。 六月末的天气总是让人捉摸不定,明明下午还是阳光灿烂,热得直教人恨不得躲进地窟冰窖之类的地方避避这来得太早的暑气,偏偏傍晚却突然乌云密布,一副风雨欲来的景象。 顾蕴玉今晚跟他大哥有一个酒会要应酬,难得留我一人待在家中,未料天气突变,半路就打了个电话交代我到点去接他。 对于他提出的要求,我向来是有求必应的。 直到拿了雨伞走在狂风骤起、飞沙走石的街上,我这才想起他们明明有司机等待在外面,又不用淋雨步行回家,何必我这多此一举。然而已经行至一半,我也只好继续朝举办酒会的酒店走去。 也许是闷热天气的缘故,往日里热闹拥挤的街头只余几个匆忙收拾着推车准备赶在暴雨来临之前回家的小贩,偶有路过的行人,无一不行色匆匆,任谁都是不会在这种恶劣的天气有闲情逸致在外逗留的。 果不其然,我这还未感叹几句,几滴豆大的雨点便接连不断的打到了我的脸颊上,我刚刚撑开伞,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便不期而至。 一时间,只听见雷声轰鸣,仿佛千万天兵天将在云端擂鼓一般震耳欲聋。 这场倾盆大雨来得太不是时候,一些忘记带伞的路人被直接淋成了一个个落汤鸡叫苦不迭的躲进了街边店铺的屋檐下,即便带伞如我的人,也是无一例外的被溅了满头满脸的泥水,狼狈不堪。 雨太大,就连撑伞,也是挡不住的。 我寻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巷子外面早已关门的粥铺避雨,刚把手中的伞放在一边准备低头料理一下自己被雨水打湿的袍子之时,余光瞥见一个窈窕的身影不徐不疾的从雨幕之中走了过来。 我心想这人也是淡定得很,下这么大的雨,淋湿了也就算了,还不赶快跑起来找处地方避避雨,竟然这么云淡风轻的犹如闲庭信步一般漫步雨中,也算是个稀罕人物。 待这个人施施然走进我所在的这片不窄不宽的屋檐下时,我这才看清了他的面孔。 鹿野。 他今天穿的是一袭烟青色的长袍,一头柔软的乌发被雨水打湿凌乱的贴在洁白的脸颊上,就连纤细脆弱的睫毛也湿漉漉的往下滴着细密的水珠,都削弱了几分他往日里冰冷疏离的气质,就连微微发红的鼻尖在此刻看起来都是那么可爱。 他为什么会一个人冒着这么大的雨出现在外面?他的那些随从下属呢?他今天怎么没有穿和服了?…… 我的脑海里漫无边际的冒出一个接着一个莫名其妙、稀奇古怪的问题,却全部都是与身旁这个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漂亮青年有关。 即便这片屋檐下只有我们二人,即便我们之间的距离是这么近,然而鹿野却对我视若无睹,一副完全没有看见我这个大活人的存在似的样子。 明明知道这样也许会招致青年的反感,然而我的目光却仿佛不受控制似的时不时飘到身边这个浑身湿透却抿着嘴唇、面无表情的漂亮青年身上。 他的手中似乎紧紧攒着一个锦囊模样的东西,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宝贝,但必然是件对于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我忍不住打破这尴尬的沉默,率先开口问道:“鹿野先生,你怎么一个人?” “……” 见青年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我讪讪的摸了摸鼻子,反而不依不饶的说了起来:“这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的。要不要我把伞借你,或者撑伞送你?” “……” 鹿野置若罔闻的望着屋檐外交织形成的瀑布一般的雨幕,樱色嘴唇只是始终抿着,并没有任何开口说话的意思。 我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一件事,他是日本人对吧?似乎并不能说中文的样子,就连能不能完全听懂我所说的话恐怕都是一个问题。 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跟他打手势表明好意后,正在此时,昏暗雨幕中再次冲过来几个落汤鸡一样的人影,我只道是又来了几个避雨的倒霉路人,还侧着身子挪出了一些空地。 未料,那几个人影却大喊一声:“就是他、抓住他!”,随即猝不及防的扑向了屋檐下的鹿野与我。 我整个人都被这突发状况给弄得脑袋发懵,身体却下意识的护在了看起来比较不堪一击的鹿野身前。 奈何双拳难敌四手,我拳脚都还未施展开来,便直接被他们一闷棍打晕在了地上。 第21章 遇险 朦朦胧胧间,我只觉后脑勺时不时传来一阵阵闷痛,就连耳边也是一直嗡嗡作响,似乎有人走来走去的窃窃私语:“他该不会是被你一闷棍敲死了吧?” “不会吧?不是,这小子完全是计划之外的变数,昨天你不是说看到这小日本一个人在外面晃,我这不才趁机绑了他来嘛!谁知道这小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看他也只是昏了过去而已,去端院子里接的雨水来一泼就醒了!” 刻意压低了的讨论声就像蚊呐一般虽然细微却闹心不已,我烦闷的咳嗽几声,终于还是吃力的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破旧不堪的乌压压的瓦片,一只蜘蛛正顺着从屋角的蜘蛛网上吐了一根银丝悠闲的吊在空中往下爬,我□□一声,下意识的伸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后脑勺,用手肘撑着地迟缓的坐了起来。 环顾四周,这是一间铺满细碎干草、墙角还堆着几根孤零零的应是烧火用的木材的阴暗屋子,而在我身旁,一身烟青色长袍的鹿野双手被缚在身后,双眼微阖,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只是斜斜的靠墙而坐。 我正兀自寻思着,一个面容委顿的瘦小男人走了过来,凶巴巴的说:“你可算醒了?!” 另一个穿着辨别不出原本颜色的灰衣男人搓着手走了过来,看了我一眼,犹豫不决的说:“这本不关你的事,谁叫你小子自己撞到我们枪口上来了?” 我还未从那场暴雨中的变故回过神来,只是茫然的问:“什么关不关我的事?你们打晕了我,绑我来此又是为何?” “嘿,我们可没想绑你来!是你自己冲上来的!”瘦小男人冷笑一声,眼神挪到我身旁努了努嘴,说:“我们的目标只有这日本人一个。” 我的视线不由移到了身旁这个人影上,未料却对上了一双澄明幽深的眼眸,不知何时,鹿野已经睁开了眼睛。 那两个鬼鬼祟祟、不怀好意的男人显然也已经看到鹿野醒过来了,顿时又是神情紧张的交头接耳起来。 一番争论后,灰衣男人逼近几步,居高临下的瞪着鹿野结结巴巴道:“日、日本人,我知道你算是半个头儿!你、你快点叫你手下那帮杂碎放了我家嬿儿,不然——” 瘦小男人接过话头,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咬牙切齿的威胁道:“不然我们就一不做二不休,杀一个算一个!” 我听得也是云里雾里,忍不住问:“嬿儿是谁?” 灰衣男人听我这么问,眼圈发红的握紧了拳头恨恨道:“嬿儿是我的妹妹,原本一直在酒楼里干着传菜的差事,谁也没想到,青天白日的,突然就被去酒楼吃饭的日本杂碎给绑了,还硬给我们家嬿儿安了个奸细特务的罪名,日夜拷问!” “这日本狗抓起人来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天知道他们以拷问特务的罪名或明或暗的掳去了多少人、又糟蹋了多少黄花大闺女!真是天杀的!” 我思及之前曾经听说过的有关于日本人烧杀掳掠、为非作歹的种种传闻,也难免会摇头不耻,目光再一次落到了身旁这个冷冷清清的身影上,他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他白皙干净的手上也曾沾染过肮脏不洁的温热鲜血吗? 胸口一阵凝滞恶心,我偏过了脸,不想再去看这个有着莫名亲切感的淡泊青年。 “左右嬿儿恐怕已经是被糟蹋了,不如我们干脆——” 瘦小男人干枯细小的眼缝里闪过一丝狠毒的光芒,一副欲杀之而后快的决绝表情。 我察觉到了他想要杀人灭口的念头,忙开口辩解道:“杀人可是要偿命的,更何况嬿儿姑娘还被困在日本人手上……” 一道冷涩清晰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打断了我的话:“不关他事,你们放了他。” 我诧异的望向鹿野,他什么时候会说中文了的?不对,他可是一直都听得懂我们说话的? 那两个一身落魄的男人也是吃了一惊,迟疑的交换了一个迷惑的眼神:“这日本人竟然还会说汉语?!” 这时,远处的屋子似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灰衣男人焦灼的拍了拍脑袋,说:“不好,我得去看一看,小鲤他……” 瘦小男人也是骤然间回过神来,担忧不已的说了一句“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便紧跟在步履凌乱的灰衣男人身后走出去关门落锁。 我见他们二人离去,忙站起身便冲到门边,试图从里面找出可以开门的办法,然而这种老式的木门却是异常笨重结实的,一旦从外面锁上,是无法轻易从里面撞开的。 柴房里唯一的那扇窗子被木头以十字形牢牢封了起来,当真是叫人插翅难飞。 我不得不回到原地坐下来,叹了一口气,只能绞尽脑汁的思索着能从这里逃出去的别的法子。 “对不起,连累你了。” 意料之外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我讶然的偏过脸看了过去,只见鹿野依旧面无表情,一双空濛剔透的眼睛漆黑望不见底。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问道:“你怎么会说中文?” 鹿野只是抬起眼眸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帘,无悲亦无喜的答道:“我本就不是日本人。” 第22章 玉佩 一瞬间,我的心头闪过许许多多庞杂又混乱的思绪。 雨一直下,即使门扉锁上了、窗户也被封住了,却依旧可以感觉得到一丝丝寒气随着缝隙渐渐渗了进来。 我不禁打了个冷战,而鹿野只是目光微垂,一动不动的保持着双手被束缚在身后的姿势靠坐在潮湿的墙边,总是沉默不语的嘴唇显现出病态的苍白。 在这样相对无言的沉闷气氛之下,即便心中是有万千疑问,我也只好通通的咽回肚子里。目光飘忽间,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明明是可以替鹿野松绑的。 我不得不庆幸那两个将我们绑来的男人的脑袋瓜子似乎有些不灵光,又或者是百密一疏,没有将我放在眼里——要不然,怎么偏偏就忘了把我的手脚也捆上呢? 在我刚刚起身朝鹿野挪过去的时候,他就抬眼看了过来,我多此一举的解释道:“我只是准备帮你松开绳子。” 鹿野用那双剔透漆黑的眼眸目不转睛的盯着我,仿佛是要将我的脸盯出两个大洞一般的热度,就在我以为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的时候,他却幽幽叹息一声,微不可闻的说:“那就麻烦你了。” 我伸出双手绕到他身后摸索上束缚住他双手的绳结,而这个姿势颇有些别扭,看起来就像是我主动拥抱住了鹿野一般,虽然事实也差不多如此…… 屋外隐约传来接连不断、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似乎是被这声音传染似的,鹿野也忍不住受寒似的咳嗽了几声,一个埋头的动作却是更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手指早已解开了粗粝却系得并不怎么高明的绳结,我微微垂眼望去,可以看见怀中青年弧度美好的下颌。 直到他从背后抽出双手,我这才如梦初醒的忙松开环住他的这个姿势,讪讪的退到一边席地坐下。 鹿野试探着活动着因束缚时间过久而有些僵硬发红的手腕,似乎注意到了我飘忽不定的目光,他忽然开口安慰道:“不必担忧,总有办法逃出去的。” 我不知道他这笃定与自信从何而来,只言片语却奇异的可以给人以安定信服的力量,就像是一个让人值得信赖与依靠一般的存在。 不知为何,在这样前路不明的灰暗时刻,我却忽然忆起了一个时常会梦见的人,在稀少久远却熠熠生辉的宝贵记忆里,那个人总是温柔的微笑着告诉我:“不要害怕,有哥哥在,哥哥会一直陪着阿慎、保护着阿慎的……” 不,我猛地摇了摇头,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知、懵懵懂懂的天真孩童,比起被人庇护,我更愿意充当一个保护者的形象。 然而,那个我从小开始便暗自发誓长大后一定要细心保护的人却早就不在了…… 始终紧锁着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方才那个结结巴巴的灰衣男人带着一身雨水走了进来,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心情去注意我跟鹿野二人,对于双手得到解放的鹿野更是视若无睹,只是心事重重的往我们面前的地上丢下两个又干又硬的馒头便想要离开。 电光火石间,我毫不犹豫的起身扑了上去—— 未料,鹿野更是眼疾手快的一跃而起,抓住灰衣男人就直接使出锁喉的功夫。 掉以轻心的灰衣男人原本便只是个走投无路的平民百姓,哪经得起鹿野这练家子的折腾,当下便发出一声悲鸣,白眼一翻,险些晕了过去。 鹿野递给我一个眼神,我会意过来便小心翼翼的走到门洞大开的屋外查看情况,只见这是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院子,除却我们这一间柴房以外便只有两间破落矮小的屋子。 天色阴沉,阴雨连绵,让人难以分辨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 只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药草苦味,紧接着之前那个恶声恶气的矮小男人便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从旁边那间屋子里走了出来。 一个抬首间,他这才发现我们已经占据先机、反客为主的大大咧咧的站到了柴房外面,被鹿野紧紧勒住的灰衣男人只是徒劳无功的挣扎几下,眼泪便哗啦啦的流了下来,口齿不清的说着些什么。 矮小男人丢了盆子便冲了过来,嘴里叫喊着:“你们两个丧尽天良的,快给我放了二狗子!” 鹿野一闪身,拉着灰衣男人便走到了雨幕下,我一把拦住急红了眼的矮小男人,耳朵里却传来灰衣男人含糊不清的哭求声:“我不能死……不能死……我家小鲤还等着我买药回来治病……” 也许是这声音太过凄惨,以至于一向冷静淡然的鹿野也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我只是牢牢控制住手下被我抓住的矮小男人,未料屋角忽然闪过一个身影,始料不及的扑向鹿野毫无防备的背后。 “小心——” 我话音刚落,一把闪着冷光的匕首便架上了鹿野修长白皙的颈项间,一个落魄却精瘦的男人压低了声音说:“放了他。” 茫茫雨幕中,鹿野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面无表情的松开了涕泪交错的灰衣男人。 握住匕首的精瘦男人抬了抬下巴,对我说:“你也是。” 我看了一眼架在鹿野脖子上那把明晃晃的匕首,最终还是放开了被我挟制住的矮小男人。 难得的一线生机就这样转瞬即灭,我绝望的抬头看了一眼颜色深沉得仿佛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一样的天空,正在此时,旁边屋子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披着一床厚厚棉被的小小身影走了出来。 跪坐在泥泞之中的灰衣男人见状忙担忧万分的起身跑过去嘘寒问暖道:“小鲤,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那是一个瘦弱得脸颊都凹陷下去,两颊却浮现着两坨病态的红晕的男孩,他迟疑又吃惊的看了一眼院子里淋着雨的我们,只是嘶哑的叫了一声:“哥,你们这是……” 灰衣男人似乎并不想让这个看起来病入膏肓的男孩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言辞闪烁的想要搪塞过去。 而束手就擒的我跟鹿野却再一次被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给五花大绑的押回了柴房,这一次,无一例外的就连我也被绑了个结结实实。 不知过了多久,笨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门外推开,那个突然冒出来坏了我们逃跑大计的精瘦男人带着一身潮湿的雨水走了进来。 透过门的间隙,依稀可以看见屋外黑压压的夜色,以及没有丝毫停歇迹象的连绵细雨。 这个穿着一身干练布衣、袖口挽起的中年男人瘦长得犹如一根竹竿,一双鹰隼一般的眼睛目光如炬的打量了一眼闭目养神的鹿野,清了清嗓子,拿腔作调的说:“鹿野先生,可休息好了?” 鹿野缓缓睁开双眼,悠悠的看了一眼中年男人,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中年男人瞧见鹿野这冷淡的态度,也不羞不恼,只是笑了笑,自顾自的说道:“先生本非异族,何必做那受人唾弃的卖国贼替日本人效命?” 鹿野依旧没有说话,那中年男人似笑非笑的扫了我一眼,接着说:“我们也无意威胁先生的性命,还有这位小兄弟,只不过希望先生合作一些,自然是可以皆大欢喜的。” “你想我怎样合作?” 中年男人微笑着刚想提出条件,却被冒冒失失闯进来的灰衣男人打断,只见灰衣男人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开口便是:“柳先生,不好了,我家小鲤已经病得不行了!再不请个郎中上门看看的话,恐怕……” 跟他们一伙的那个矮小男人随后也疾步走了进来,他抹了一把不知是沾满汗水还是雨水的发黄脸庞,一咬牙:“现在就连买药的钱都没了,更别说请郎中,要不我去劫几个——” 被称为“柳先生”的中年男人面色一沉,制止了矮小男人尚未说出口的话,只是朝自己怀里摸索过去,半晌过后也只是掏出了几两干巴巴的碎银子。 灰衣男人看着这几两恐怕连抓药都不够的碎银子,面如土色的喃喃自语:“难道是天要绝我……我已经失去了嬿儿,现在老天爷就连我这唯一的弟弟也要收走么?” 我若有所思的望着灰衣男人痛苦绝望的面孔,一个念头稍纵即逝,然而身旁却传出一个冷涩清亮的声音:“把我的手松开。” 闻言,他们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最终还是在主心骨柳先生的默许下,灰衣男人这才上前畏畏缩缩的解开了鹿野手上绑得死死的绳索。 鹿野活动了一下肿胀僵硬的手腕,下意识的往怀里掏了掏,片刻之后却掏出了一只锦囊。 灰衣男人的眼睛瞬间死死盯住了这只看起来便珍贵异常的锦囊,一副恨不得直接抢过来的模样。 鹿野总是波平如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纠结犹豫的迟疑神色,纤细莹白的手指缓慢的打开锦囊,我探头望去,只见深红色的锦囊里躺着一块通体碧绿、色泽温润的雕龙玉佩。 玉佩闪着幽邃的光芒,一看便知绝非凡物。 鹿野小心翼翼的拿出玉佩,恋恋不舍的凝视着手心中的这一抹碧绿,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动了动,却是一声挣扎的叹息。 我本不明白他想干什么,现在却是大概知晓了,那只锦囊之前便见他异常宝贝,想必是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宝物,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难得看起来冷心冷面的鹿野也有这种古道热肠的时刻,我看见灰衣男人大喜的想要从他僵硬的手中接过玉佩,不由出声打断道:“玉佩这种古玩配饰向来有市无价,恐怕你一时半会儿也典当不出什么钱来。” 矮小男人急冲冲的说:“有钱总比没钱好!不然还能怎么办?” 我挪了挪身子,朝自己被袖子掩映住的手腕努努嘴:“我这里有一只这个月刚到的西洋手表,你且拿去典当,请一个郎中回来是绰绰有余的。” 待他们取了我戴的手表离去之后,被重新绑了起来的鹿野微微偏过脸,认真的对我说了一句:“多谢了,出去之后,我会赔你一只崭新的。” 说罢,他顿了顿,继续补充道:“或者你想要什么别的补偿,也可以。” 我好笑的摇摇头,打了个喷嚏,在这样晦涩阴冷的环境下竟然还有跟他开玩笑的心情:“补偿?不如就把你锦囊里这块玉佩给我好了。” 未料鹿野听完却是皱了皱眉,一本正经的拒绝道:“这个不行,别的都可以。” 见我没有说话,他竟然再次开口,分明有几分解释的意味:“这块玉佩是传家用的,不能给外人。” 我本来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有想到他却较真起来,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疲惫的阖上愈来愈沉重的眼皮,任自己沉入了梦乡之中。 第23章 获救 感觉就像是被抛入滚烫沸腾的汤水之中一般,浑身发烫,呼吸困难。 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在梦里还是现实,脑袋里一片浑浊,粘稠如浆糊。传入耳中的是无休无止的雨滴声以及呼啸的风声,明明应该觉得寒冷的,却偏偏被体内这把火焰烧得辗转反侧。 “水……水……” 干燥的唇瓣无意识的蠕动着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喊,喉咙里仿佛塞了一个炽热发红的铁饼一样,我痛苦不堪的喘息着。 朦朦胧胧中,酸痛不已的肩膀似乎被人撞了撞,一道清亮低哑的声音和着若有似无的雨声在耳边生涩的呼唤道:“顾……清友?醒一醒……” 我吃力的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青年苍白皎洁的清新脸孔以及那片结了蜘蛛网的简陋房梁。 我费了一会儿工夫才迷迷瞪瞪的辨认出眼前这个青年是那个神神秘秘、寡言少语的鹿野,想要开口说话,喉咙里却发出一阵嘶哑的干咳声。 鹿野蹙眉动了动被绑住的身体,似乎想要伸手探向我的额头,最后却不得不作罢道:“你能听清我说话吗?你好像发烧了。” 我不舒服的翻了个身想要挣扎着坐起,勉强开口却也只是发出了一声单音节:“嗯……” 未料一个身影忽然靠了过来,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滚烫的额头似乎贴上了一个冰凉舒服的东西,睁眼却望进了一双烟雨空濛的眼眸,四目相对间,两两无言。 在我意识到贴上我额头的是鹿野的额头之时,他已经抽身离开,即使双手被死死缚在身后,他却依旧能平稳敏捷的站起身朝紧闭着的木门移去。 “来人——我们需要医生,这里有人生病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他拔高了声音说话,却是在这种时刻。 鹿野似乎有些焦急,见没有人回应自己,只是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呼喊着,甚至用身体去撞击纹丝不动的木门,借此制造出一些让人无法忽视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院子里这才传来脚步声,一直紧锁的木门这才被人从外面打开。 我已经没有气力抬眼去看,只听见鹿野的声音以及另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争论着:“他发烧了,必须得看医生、吃药。” “呵……这大半夜的上哪里去找郎中?风寒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就是这样对待你弟弟的救命恩人么?” “哎……我去,我去就是了。” 男人含糊的呵欠连天的抱怨着不情不愿的挪动脚步,一直连绵不绝的雨声也依稀变得渐不可闻,天地间骤然静下来,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莫名的不安感。 我神志不清的勉强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却发亮的一团团模糊的景象。 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犹如天兵天将一般忽然冲入院落之中黑压压的士兵以及几声稀疏却沉闷的枪响。 ……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着一群杀气腾腾的黑衣人,还有一群面无表情的白衣人。 我还梦见了满脸眼泪、哭红了眼的顾蕴玉一遍一遍的用让人心疼的嘶哑嗓音叫我的名字。 我想抬手擦拭掉他那挂在漂亮脸蛋上摇摇欲坠、无休无止的眼泪珠子,无奈的取笑他都是大人了还改不掉这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孩习性。 然而身体却像是不受控制似的,我只能一动不动的“看着”顾蕴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肝肠寸断的样子无法不让人跟着揪心。 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一睁眼便看见了头顶那片雪白以及床边握住我的手臂、趴在我身上睡得极其不安慰的顾蕴玉。 他似乎被梦魇住了,小巧的鼻翼抽动着,豆大的汗水从鬓角滑落,菱形嘴唇颤抖着,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失声尖叫道:“清友——” 我费力的抽出被他握得紧紧的左手,轻轻地抚摸上他绸缎一般柔软乌黑的短发,嘶哑着声音安慰道:“别怕,我在。” 顾蕴玉骤然惊醒,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瞳先是茫然的盯住我,仿佛出现幻觉一般伸出手摸索上我的脸庞,喃喃自语道:“清友?清友?我不是又在做梦吧?” 小心翼翼的模样让人心里一酸,我不由放轻了声音,只是温柔的哄诱着:“嗯,你不是在做梦。” 顾蕴玉猛地站起,随即一下子扑倒了我,湿漉漉的脸埋在我的肩窝里,瓮声瓮气又无限委屈的哭诉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天知道我有多后悔那一天让你去送伞,要不是我,你好端端的也不会被人绑架……” 我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耐心安抚道:“这不是你的错。” 顾蕴玉固执的摇了摇头,抬起脸用那双被泪水洗刷得闪闪发亮的漂亮眼睛凝视着我,信誓旦旦的说:“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身边了!” 在这样天真热烈的目光下,我不觉有些脸颊发烫,一定是还在发烧的缘故,喉咙里含糊不清的发出了一声应答的声音。 顾蕴玉捧住我的脸庞,缓缓低下头,我在这种暧昧的气氛下也微微阖上了眼眸。 嘴唇刚刚碰触上的时候,原本只有我们二人的病房忽然响起一声冷飕飕的咳嗽声,我立刻就睁开了眼睛轻轻推开一副索吻姿势的顾蕴玉,不快的看向这个大煞风景的不速之客。 只见一身风雅文人打扮的沈泽棠斜斜靠在狭窄的门上,摇了摇手中写着“宁静致远”的扇子,似笑非笑的说:“哟,清友小弟总算醒了。” 顾蕴玉收敛了一下过于亲密的姿势,后知后觉的抬手擦了擦脸颊上未干的泪痕,站直身子打了个招呼:“姐夫,你来了。” 沈泽棠“刷——”的一声合拢手中的扇子,一个跨步走过来,含着笑说:“恭喜啊恭喜。” 我正诧异他这道喜从何而来的时候,顾蕴玉早已按捺不住的皱眉发问道:“清友又是被牵连绑架,又是淋雨发烧的,何喜之有?” “哦,顾小弟你这就不知道了。听小岛先生说鹿野先生获救回去后似乎对清友的身体颇为挂心,少佐问起,这才知道原来咱们清友可是当了一回鹿野先生的患难恩人。”沈泽棠不紧不慢的说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直直盯着我,不带笑意的说:“可所谓是因祸得福啊,能成为少佐身边重要幕僚的恩人,不愧是清友。” 我只是面无表情的望着惺惺作态的沈泽棠,然而顾蕴玉却已经沉不住气的替我打抱不平道:“谁稀罕做那日本人的恩人了?明明是那日本人连累了我们清友一起被绑架!” 我清了清嗓子,余光瞧见正推门而入的矮个子男人,不由打断顾蕴玉道:“够了,蕴玉,我嗓子有些痒。” 原本愤愤不平、喋喋不休的顾蕴玉这才收了话头,忙关切的回过身来问我:“是不是要喝水?还是我给你把医生叫来?” 笑眯眯的走到沈泽棠身旁的小岛光太郎打量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我,如沐春风一般用蹩脚的中文问候道:“顾先生,身体可好些了?” 顾蕴玉眉头一蹙,脸色一寒,显然现在才注意到这个矮冬瓜一样的日本大使的到访。 垂在床边的手悄悄的捏了捏顾蕴玉细腻光滑的手,我处变不惊的点了点头,回答道:“已经好多了。” 小岛光太郎也微笑着拍掌道:“啊呀,那真是再好不过了。鹿野先生一直很担心顾先生的身体呢。” 我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沈泽棠率先打破了这诡异的静默气氛,乐呵呵的说:“对了,清友肯定还在纳闷自己是怎么就获救了的吧?顾小弟你还没来得及告诉清友吧?” 顾蕴玉回过神,只是兴致不高的应了一声。 “这可多亏了那只欧米伽的手表,要不是顾小弟眼尖,认出了那是他送给你的手表,恐怕现在你还身陷囹圄呢。” 我听完沈泽棠一番话,目光不由朝站在床边的这个熟悉的身影飘去,顾蕴玉似乎有些不自在的缩了缩身子,耳尖却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粉色。 他向来是在意我的,我一直都知道的。 小岛光太郎接过话茬道:“是呀,除了顾少爷以外,还得感谢青龙帮的配合,若是没有他们,想必我们的救援兵也是无法那么快找到贼窝一锅端的。” 青龙帮? 我有些摸不清头脑,青龙帮什么时候还跟日本兵搅合到一起去了? 以往总是一副什么都了然于心模样的沈泽棠此刻就像是没有察觉到我满眼的疑问,只是谈笑风生的与小岛光太郎相携告辞离去。 隐隐的,似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阴谋的味道。 第24章 出院 因为只是普通的风寒,在医院住了一晚后,这天一大早,一直留在医院陪在床边看护我的顾蕴玉便忙前忙后的张罗着替我办理出院手续去了。 我卧病在床的这几天也的确是为难他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豪门少爷了,从小到大,向来是旁人伺候他,他又何曾服侍过别人?所以,即使看见他笨手笨脚的净帮倒忙,但那隐藏在笨拙之下难得可贵的温柔,还是无法不让人为之动容。 单人病房的门被人轻轻地扣响,我正坐在床上看着顾蕴玉带来解乏的报纸,头也不抬的朗声应道:“请进。” 门“吱呀”的一声开了,却久久没有动静。 我正纳闷的抬头望去,却出乎意料的看见一个单薄窈窕的身影——一身杏色长袍的慕琴笙将手里提着的一篮精致诱人的水果放在我床边摆有花瓶的柜子上,随即转身用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打量了我一眼,半晌才吐出一句应景的“祝你早日康复”。 我被他这生硬的语气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慕琴笙不明所以的看我笑得莫名其妙,不禁恼羞成怒的恢复了以往端着的模样,不满的指责道:“看来我这是自作多情了,听说某人又是被劫又是住院的,好不容易拎着好生生的水果寻来探望一二。敢情却是送上门被人取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即使早就知晓他这得理不饶人的牙尖嘴利,却难免还是有些消受不起,索性我也直截了当的反问道:“既然慕老板都这样说了,那还何必多此一举跑来看望我这个‘不识好人心’的病人呢?” “你!”慕琴笙语塞,眼神变得可疑的躲闪起来,似乎这才意识到我还是个病人的事实,不由收敛了些许,清了清嗓子:“你也不要多想,我这只不过是看在你曾经帮过我的情面上来还你个人情而已。” “哦,区区小事,无足挂齿。” 我放下手中摊开的报纸,迟疑的抬起头看向站在床边一动不动的慕琴笙,随口问道:“你还有事吗?” 慕琴笙被我这一问,才恍恍惚惚的回过神,只是心不在焉的扯了扯嘴角:“怎么?你这可是下起逐客令来了?” “那倒不是。” 我似是而非的回答并不能成为一颗有效的定心丸,心窍通透的慕琴笙又怎会不知,不由冷下脸来却强作镇定的告辞道:“我也就不打扰你好好休息了,告辞。” 我这一声“慢走”还未说出口,他就已经轻飘飘的消失在了单人病房外,独留一篮清香光鲜的水果沉甸甸的压在柜子上。 顾蕴玉办好手续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这篮显眼的水果,瞬间狐疑道:“有谁来过吗?” 我伸了一个懒腰,不以为然的回答:“我也不大清楚,刚刚睡着了。” 如果告诉他真相的话,只怕又会继续以往没有结果的争论,我是最头疼他对于那些捕风捉影之事的胡搅蛮缠的,眼下这光景,我也是完全没有精力去应付他那总是来得莫名其妙的孩子气一般的独占欲的。 顾蕴玉半信半疑的拿起果篮里一串宛如玛瑙一般色泽光艳的葡萄,一头雾水的喃喃自语:“这么新鲜的时令水果,价格也不便宜吧?难道是二姐夫来过?还是……” 我忙打断他这愈发深入的探索精神,催促道:“既然手续都办好了,那我们就早点出院回家吧。” 他这才想起正事,顿时比我还心急起来,颇有主见的说:“家里的司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我看这回去以后就该好好洗洗,把你这旧衣服烧掉,去去晦气!” 回到顾家的时候,恰好迎头碰见一身正装的顾老爷同笑意盎然的沈泽棠一起往外面走,大概又是去参加什么商业活动,自从那次书房密谈后,沈泽棠俨然就摇身一变,成了顾老爷器重的心腹似的,以至于就连一些比较重要的家族企业,都有沈泽棠参与发言的一席之地。 我只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微微低了低头,并没有任何说话的意思,当然,以我这种身份,也没有什么跟顾老爷这种一家之主交谈的机会。 未料老态龙钟却精神抖擞的顾老爷在我面前停下脚步,苍老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回来了?” 我还没应答,他老人家却意味深长的说:“听说你是为了救日本人的幕僚而被绑架,可所谓是共患难一场,颇有舍身取义的精神。既然对待一个素昧平生的日本人都能如此,想必对待自己真正的主子更会竭尽所能吧?” 一旁似懂非懂的顾蕴玉最不喜别人在我面前提这些什么主仆之分,即使那人是他爹,当下就咋咋呼呼道:“什么舍己为人的?那只是一场意外,清友也只不过是路过而已!” 始终笑眯眯的沈泽棠摇头晃脑的配合道:“小弟言之有理,意外嘛,总是来得让人措手不及。那鹿野先生要是换做一个女子,只怕这英雄救美共患难的经历,终会落个以身相许的佳话。你说是不是,清友小弟?” 他这番夹棍带棒、言辞犀利的话还没有惹恼我,就已经先惹恼了顾蕴玉,眼看着顾蕴玉就要怒目相视、急得跳脚的时候,顾老爷剑眉一皱,沉声道:“不成体统!蕴玉这傻小子不懂事胡闹惯了,莫非你这个做姐夫的也跟着胡言乱语了起来?!” 面对顾老爷的苛责,沈泽棠是丝毫不畏怯的,依旧云淡风轻的笑着开解道:“岳父多虑了,我这也只是跟小弟他们开玩笑而已。” 顾老爷也无意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只是摆摆手,一副不欲多谈的样子:“罢了罢了,我们走吧。” 沈泽棠笑着拍了拍我的肩,风度翩翩的跟在顾老爷身后上了汽车扬长而去。 直到回到卧房,顾蕴玉都还在跟我抱怨个不停:“你说二姐夫他怎么这样说话啊?不是,这说的是人话吗?本来被绑架就已经够倒霉了,他还在那里净说些风凉话!” 我心想你这才知道沈泽棠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了?面上却不动声色的好言相劝道:“我都不计较,你也不要去跟他计较了。” 顾蕴玉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了气的,只见浴缸里的热水都快要溢出来了,他还浑然不知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皱着眉头,我忍不住出声打趣他:“还说什么要照顾我这个病人沐浴更衣,水都快漫出来了,还傻站在这里不动。怎么,莫非还准备来场鸳鸯浴?” 伸手扭紧了热水阀,顾蕴玉身上穿的真丝衬衣早就经过一上午的折腾而被汗水浸湿,细腻如羊脂玉的肌肤在薄如蝉翼的衬衣下若隐若现,唯有“活色生香”可以形容眼前这画面。 他挽起袖子扇扇风,耳尖发红,欲盖弥彰的转身想逃:“我去跟你拿干净衣裳。” 毫无疑问的被我拦腰抱回,无处可逃、耳鬓厮磨的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鸳鸯浴。 …… 半夜被雷声惊醒,仲夏的雨总是来得这么猝不及防,躺在柔软宽敞的大床上,窗外狂风暴雨乱作,也被结实的墙壁隔绝在外,犹如两个世界。 顾蕴玉睡得很沉,想必也是倦极了的缘故。 我替他掖了掖被角,起身间却听见楼下院子里几声狗吠,混在雨声中,和着风声含糊不清的在夜色中飘荡开,不仔细听,只怕还真会以为只不过是风刮急了。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有小偷进来了,院子里的大黄狗平时非常温顺,只有见到外人才会警觉不安的叫个几声。 思及此,我立刻推门而出,在晦暗不明中缓慢朝楼下摸索而去。 一楼的大门并没有任何被撬开的迹象,我定了定神,然而外面院子里的狗叫声依旧没有停止,伴随着一道白色的闪电划过夜空,透过模糊的玻璃窗,我竟然看见暴雨中的院子里站着一个人影! 我没有出声,手里却操起角落里许是佣人们放在那里的晾衣杆,轻手轻脚的打开大门朝院子里疾步走去。 没走几步就被倾盆而下的雨水淋了个透心凉,但也顾不了那么多,我一个箭步冲到之前看见人影的那个方位,屋檐下拴着的大黄狗见我出来呜咽几声止住了狂吠,只见院子靠近栅栏那边的阴影里蜷缩着一个人影,我惊疑不定的大声呵斥道:“谁躲在这里?!” 那个躺在泥泞之中的人影动了动,我这才发现他似乎受了伤,只是紧紧的用手捂住腹部,压低了声音颤抖道:“我不是坏人,小兄弟让我在这里躲一躲……” 听他的语气似乎是遇到了极大的困境,我一个转念之间,手却已经扶起了浑身痛得打颤的男人,恻隐之心让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甚至什么也没问就把他带向了空无一人的柴房。 我不敢开灯,只是拿来油灯照明,在摇晃的微弱光芒下,我这才发现眼前这个躺在地上浑身泥泞的男人用手捂住的腰腹间正源源不断的流出骇人的鲜血。 男人吃力的抬眼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再次重复道:“我不是什么坏人,你不要担心,我待过这阵就走。” 雨声似乎弱了下来,狗却又叫了起来,隐约间,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汽车的声音。 深更半夜的难不成还有贵客造访? 熄了油灯后,我满腹狐疑的带上柴房的门走了出去,院子外的情形却让我怔了一怔,只见数名戒备森严的日本兵守在门口,竟然还拿着探照灯往院子里照了过来。 见我出来,有一个小队长模样的日本兵当下便蛮横的用日语逼问了起来。 无异于鸡同鸭讲,我根本听不懂日语,自然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站在细密如针的雨幕中,任谁也是不会有好心情的。 小队长不乐意了,抬起手中的□□就想往我身上砸,我刚准备闪身躲开,然而一道清冽的声音从停在一边的汽车里传出,犹如一道定身符一般,制止了了小队长粗鲁的行径。 有随从模样的人毕恭毕敬的撑伞挡在汽车门边,车门打开后,一个衣冠楚楚的身影淡然的走了下来。 鹿野在我面前站定,看见我这狼狈的模样,眉头先是微微一蹙,随即接过随从手中的伞往我头顶挪了挪。 他还没开口,旁边的小队长就又开始用难听的声音叽里呱啦起来。 鹿野这才问道:“你方才,有没有看见一个可疑的人跑过来?” 我微微愣住,后知后觉的心慌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的回答:“没有。” 心里却忍不住设想了好几种应对的法子,就连小孩都知道的事实——日本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们若是想要搜查什么,直到他们查出他们想要的结果前,轻而易举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未料,鹿野却微微侧过脸对小队长用日语说了一句简短的话,原本气势汹汹的围在院子入口的日本兵们听见命令不由退后列队,继续冒着雨顺着街道搜了下去。 鹿野发布施令完后,只是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便一语不发的坐上了车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待我心有余悸的回到柴房,那个负伤的男人早已自己撕了衣服用布条紧紧缠住流血不止的腰腹,见我折回,也只是抱了抱拳:“多谢小兄弟庇护收留了,我也该离开了。”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梦醒时分 作者:千绮夏 第6节 我心下也已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却还是忍不住发问:“外面那些日本兵为什么要找你?” 男人拍了拍自己的裤腰带,却因为碰到伤口而痛得龇牙咧嘴,得意的说:“那是因为我拿了一件对于他们而言很重要的东西。” 虽然我很好奇男人口中这件对日本兵很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但是并没有继续问下去,目送他的背影缓慢却坚定的消失在了院外后,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擦了擦湿漉漉的脸,转身回了别墅。 直到回到卧房里的浴室,脱下脏了的衣服,我这才惊觉自己的袖子上染上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 到底是什么时候染上的……应该是我扶那个人去柴房的时候。 脑海里突然闪现之前鹿野若有所思的眼神,他是不是已经发现了…… 不对,他如果发现的话,为什么没有戳穿我蹩脚的谎言?但是在那样明显的情况下,敏锐如他,不可能没有看见我袖子上的血迹…… 带着这样的困惑以及不安,直到换了干净衣裳躺进柔软的丝绸被里,我都难以入眠。 第25章 闲暇 一夜无眠。 早起后照常跟顾蕴玉去饭厅吃早餐的途中,无意听见佣人间言辞闪烁的议论,抓住一问,这才知道今天一大早便传出风声,说是什么日本少佐府上的佣人手脚不干净,偷了少佐的好几件宝贝就逃之夭夭了,日本兵更是挨家挨户的要搜出人来,闹得是满城风雨、鸡飞狗跳。 顾蕴玉耐着性子被我拉着一起听佣人说完,睡眼惺忪的打了个哈欠:“这少佐也是忒小气,不就是丢了几件宝贝嘛,有必要闹得这么人心惶惶的吗?” 我没有吱声,回想起夜半的所见所闻,不由后背发凉。 如果只是丢了几件宝贝的话,何以至于大半夜就大动干戈的四处搜查。更何况,昨天夜里撞见的那个人明明一副受了枪伤的样子,但是听他提到的什么对日本人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应该不是他们表面上所说的几件宝物这么简单。 电光火石间,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道念想,早就听闻现在有那么一群不满与日本人同流合污官署的有识之士暗地里正在为独立事业而四处奔走,莫非昨夜被日本人追赶的那个人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那,鹿野到底看出什么来没有? 我心乱如麻的跟在顾蕴玉身后进了饭厅,两人刚坐下喝了几口绿豆粥,便看见大少爷顾君璧一脸喜不自禁的掀起门帘走了进来。 他甚至都顾不上坐在一边的顾蕴玉,直接支使在一旁伺候的佣人添了满满一碗加了冰糖的绿豆粥,小心翼翼的端了便要离开。 顾蕴玉跟我都奇了怪了,大家长顾君璧总是忙得脚不沾地的,向来是别人服侍他有多的,何时见过他这一副跑腿模样。 顾蕴玉咳了咳,忍不住发问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顾君璧似乎这才注意到饭厅里我们的存在,浓眉一扬,刚要开口就被突然闯进来的这个不速之客给打断了。 一个穿得仿佛去参加交谊舞会的摩登青年风风火火的走进来,俏皮的学着英国绅士的模样摘下头上的帽子躬腰道:“早啊,各位。” 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少奶奶的宝贝弟弟许庭深。 顾君璧见许庭深来了,要是放在以前,那可是横眉冷对丝毫不给游手好闲的小舅子好脸色看的,今天却破天荒的眉开眼笑道:“你姐姐在楼上躺着呢。” 许庭深一点也不惊诧顾君璧对他态度的转变,只是不以为然的点点头,话中有话的说:“我姐既然有了你们顾家的骨肉,这又是头一胎,自然还是小心点为妙。当然,这还得姐夫多费点心顾着些了,左右也不过是为了图个周全。” “哎,那是自然。” 难得顾君璧一副洗耳恭听的虔诚模样,两人一唱一和,便端着绿豆粥离开了。 我跟顾蕴玉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放下手中的碗筷,忍不住惊讶道:“大少奶奶有喜了?” 顾蕴玉拿起筷子挑了一个剔透玲珑的小笼包咬了一口,含糊不清的说:“应该是的吧,怪不得前些天总是有医生上门,应该是他们请来替大嫂安胎的吧。” 大少奶奶许芳如身子骨一向不好,底子弱了,所以即使跟大少爷成婚多年也一直没有动静,难得有了身孕,还是头胎,自然是极受重视的。 吃罢早餐后,无所事事的顾蕴玉带着我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吩咐佣人端上水果、拿来报纸,手下漫不经心的翻阅着,嘴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我说着话。 二人这样轻松惬意的坐在沙发上,时不时你喂我一颗葡萄,我喂你一口苹果,旁若无人的亲昵起来,四目相对间不知是谁先开了头,一个侧身便直接捧住脸吻了起来。 鼻间涌入的是熟悉的属于顾蕴玉的清甜气息,犹如炎炎夏日里的一丝薰风,若有似无的拂在脸上,勾得人心里痒痒的。 我早已忘记原本的坚持,索性一直将错就错下去。 我想我是不排斥顾蕴玉的,甚至也很喜欢很怜惜,但那种感觉并不能称□□。 因为,我爱的那个人,早已不存在这个世界上。 抚摸着青年白皙温暖如羊脂玉的修长颈项,指尖却触碰到一片沁人心扉的冰凉,忍不住睁眼看去,只见一只通体碧绿的凤凰栖息在一片洁白之中。 “……怎么了?” 脸颊绯红的顾蕴玉茫然的睁开眼望过来,相对无言间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犹如平地里一道惊雷,胶着的二人连忙拉开了这在旁人眼里过于亲密的距离。 起身望去,原来是走下楼梯的女佣金雀打翻了手中托盘里的瓷碗。 顾蕴玉不快的啧了一声,眼见着先前旖旎的氛围全部都被破坏掉,他有些懊恼的□□一声,往上拉了拉大大敞开的衣领,烦闷的用手放在脸颊边扇起风来。 我定了定神,抬手擦了一把额间冒出的细汗,瞥了一眼他的颈间,不经意的说:“你还当真把我的玉佩整天挂在脖子上了。” 顾蕴玉回过神,会心一笑,头头是道的说:“清友的传家宝,我自然是要宝贝着的。” 我哑然失笑的靠在沙发背上,说:“传家宝倒也不至于……” “当初是谁一副舍不得的样子,莫不是这玉佩还真是得代代相传下去?” 顾蕴玉转了转眼珠,手指把玩着挂在颈间的玉佩,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他这无心一句,却勾起了我久远的回忆。 我依稀记得,小时候,哥哥曾经告诉过我,这块凤纹玉佩是我出生那日爹娘特意寻来命人雕刻而成的,将来等我成家之时,便可将此玉佩交给那个成为我妻子的人。 谁能料到,这块玉佩竟然阴差阳错的硬是被顾蕴玉要去了。 我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顾蕴玉却是眼尖得很,仿佛知我心中所想似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被我说中了吧?可惜你这传家宝要断在我手里了,就算我死了,我也要戴着它死。” 他这一番生生死死的言论弄得我是无语凝噎,半晌才挤出一句:“好好的,说什么胡话呢?” 顾蕴玉别有深意的笑了笑,忽然握住我枕在脑后空荡荡的手腕,说:“哦,我差点忘了把之前那只手表还给你。” “手表?” 待他从楼上卧房拿下来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瞧,正是之前我被绑架时交出去给他们典当的那只。 顾蕴玉亲手拿了银色的手表戴在我手腕上,我忍不住用食指去抚摸冰凉且折射出银光的表带,却意外的摸到表盘背后的细小刻痕。 顾蕴玉见我一脸迷惑,索性大大方方的将手表的背面展示给我看,只见小巧光滑的表盘背后雕刻着“yy≈qy”。 我想了一会儿,这才明白这是我们二人名字的英文字母缩写。 他替我戴好手表,又摘下自己手腕上的那只镶嵌有碎钻的手表,只见表盘背后同样雕刻着相同的英文字母。 我没有说话,却也隐约明白了这英文字母背后的意味。 顾蕴玉天真的长舒一口气:“这下再也不用担心弄丢了,这只手表,天上地下,仅此一对。” 静默无声之时,只听客厅外面传来一阵春风得意的说笑声,紧接着,一身风雅长袍的沈泽棠便摇着扇子走了进来。 他身后的听差是个有眼见力的,知道沈泽棠在顾家颇有地位,忙张罗着就要去沏茶倒水。 沈泽棠看见我跟顾蕴玉坐在沙发上,先是眼睛一亮,随即言笑晏晏的说:“清友小弟,顾小弟,我正找你们呢。” 顾蕴玉不明所以的挑了挑眉,问:“找我们做什么?” 沈泽棠从怀里掏出一张洒金请帖,微笑着答道:“小岛先生在大使馆举办同乐会,特地知会我前来邀请你们一道参加。不知你们二位有没有这个兴趣一起同乐呢?” 第26章 席间 汽车在日本大使馆门前“吱——”的一声停下,司机下车替我们拉开门后,沈泽棠率先走下了车,顾蕴玉跟我紧随其后。 正午时分的阳光火辣辣的晒在人身上,才下车不到一会儿,就已经流了不少汗。 只见大使馆门口戒备森严的站着两个背着枪的日本兵守卫,只要是有人想要进去,必须得先出示盖了大使红印的请帖,然后再被贴身细细搜查一番才得以放行。即便这来客当中不乏许多身份显赫的达官贵人,也是丝毫没有例外的。 顾蕴玉也是被热得不行,小声抱怨道:“这些日本人还真是不得了了,看这架势可真是威风得很,只怕去趟总理府也没有像他们这样一套又一套的吧?” 走在我们前面给日本兵递交着请帖的沈泽棠显然听见了顾蕴玉的话,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我看了一眼街边停满的黑色汽车,盛况空前的模样不亚于一次盛大的商会,不由推测道:“不仅如此,恐怕就连汽车也不能直接开进去,所有访客都得下车步行进去。” 正在此时,身旁忽然驶来一辆气派的林肯,估计里面坐的又是哪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我只当车会停在路边,未料守在干道旁的日本兵守卫直接笔直的对着车鞠了个躬,当下便开门放行,林肯就这样堂而皇之的驶了进去。 顾蕴玉忿忿不平的瞪大了眼:“凭什么那辆车就这样进去了?” 这时,日本兵守卫已经确认完沈泽棠手中的请帖,开始上前搜起我们身来。 沈泽棠也注意到了那辆扬长直入的林肯,“啪”的一声展开手中的折扇,云淡风轻的说:“哦,那是少佐府上的车。看来今天少佐也来了。” 我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一个瘦削飘逸的身影,忍不住脱口而出道:“鹿野也会来吗?” 话音刚落,就连我自己都愣住了。 直到被检查完毕的日本兵守卫放行进入大使馆之后,没有回答我的沈泽棠这才轻描淡写的说:“鹿野先生,自然总是跟少佐一道的。” 我胸口一滞,不知为何却感到了一丝丝怅然与失落。 一直沉默不语、面色冰冷的顾蕴玉突然发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关心起那个毫不相干的日本人来了?” 我张了张嘴,却是哑口无言。 周围三三两两的都是报纸上经常露面的脸孔,在穿着和服的侍女的带领下纷纷在分布于庭院中央的几桌露天席位上坐定,谈笑风生间,一派其乐融融的氛围。 唯独我们这一小块地方像是被冰雪冻住了似的,呵气成霜。 沈泽棠从始至终都只是摇着扇子嘴角噙着一丝笑站在一旁看着我们,半晌动了动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一声古怪的招呼声打断了。 还未等来侍女引我们入座,一个矮小却和蔼的身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欢迎,欢迎,三位可算是来了。” 今天同乐会的主办人——小岛光太郎穿着一身改良式的长袍,操着一口别扭的中文招呼我们道:“请跟我来。” 小岛光太郎带着我们径直走向了位于庭院主位的那一桌,定睛一看,桌上坐着几个面熟的身影,我想了又想,这才惊觉这几个人分别是外交总长以及警署署长,而主位上坐着的那两个人,正是一身便服的宫本少佐与一身烟青色长袍的鹿野。 鹿野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偶尔侧过脸与一脸玩味的宫本少佐交谈几句,雪白透亮的肤色在烟青色衣料的映衬下更显得楚楚动人,冰肌玉骨也不过如此。 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他抬眼望过来,却只是微微颌首,不似初见时的那般冰冷。 我们三人在桌边坐下,见多了大场面的几位总长乍然看见我们这几个没有一官半职的人在这里坐下,也是面色如常,甚至还友好的笑了一笑。 听他们言语间,我这才知道这次同乐会举办的目的是旨是在促进中外文化交流,共同繁荣共同进步。不用想也知道这是那个对中华文化特别感兴趣的日本大使的主意。 我正纳闷今日小岛光太郎为何要请我一道来参加同乐会之时,未料一道慷锵有力的声音在桌对面响起,却是日语。 循声望去,却见宫本少佐一脸探究的望着我,而鹿野只是抿了抿淡色嘴唇。 坐在身旁的顾蕴玉扯了扯我的袖子,而沈泽棠则继续充当起了翻译的角色:“少佐是在说感谢你上次救了鹿野先生,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奖赏,尽管开口好了。” 我怔了一怔:“并没有什么想要的。” 顾蕴玉听见我这么说,脸色稍霁,一副得意的样子,似乎颇为赞同我这不跟日本人讨巧要赏、扯上关系的行为。 沈泽棠用扇子遮住嘴小声道:“这是少佐格外开恩,有心想抬举你,勿要错失良机。” 我扯了扯嘴角,沈泽棠见我咬紧了牙关,无奈的摇了摇头用日语原封不动的把我的话回给了宫本少佐。 少佐闻言,眯了眯眼,摸了摸长满青色胡渣的下巴,这次更是说了一长串我听不懂的话。 沈泽棠似乎这才稍稍放心下来:“少佐说他还是第一次遇见你这种一无所求的人,很好奇你是生长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里。” 这次不用等我回答,沈泽棠就已经主动的答复了饶有兴趣的少佐,看情形,是把我的底细都掏了个空,无非是孤儿的过去以及如今区区随从、跟班的身份。 顾蕴玉虽然听不大懂沈泽棠在说什么,但还是勉强能猜出几分的,顿时脸色就又变得难看了起来,嘴里暗骂了一句:“狗腿子。” 这时,大抵是从杏花楼叫来的八珍席面陆续被侍女端上了桌。 一直忙着在宾客间周旋的大忙人小岛光太郎忽然站了出来,清了清嗓子,倒了一杯酒,笑容满面的举杯用生硬的中文说:“欢迎诸位今日赏脸前来同乐,众所周知,我大和民族向来是友好的,尤其是对待识时务的诸位英才,往后的日子里还得互相照拂、共同繁荣了。” 一番掷地有声的演讲下来,全场静默无声后,渐渐地响起了一片捧场的掌声。 果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此便算是正式开席了,人们纷纷抬起筷子伸向琳琅满目的菜肴,我坐在桌边,却是有些食不知味。 顾蕴玉恐怕也是如此,只是一味的喝着杯子里的酒,并没有多少食欲的样子,我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少喝点,待会儿喝多了又得难受了。” 他顿了一顿,却还是含着杯沿不放。 杯筹交错间,忽闻一声:“失敬失敬,我来晚了。” 抬眼望去,只见一身滚边长袍的中年男人笑着抱拳对席边的小岛光太郎招呼着,随即又向坐在席上的宫本少佐欠了欠身:“少佐最近别来无恙?鹿野先生也还安好吧?” 中年男人似乎一副跟日本人、甚至跟席间的达官贵人们都颇为熟稔的模样,我心下纳闷,顾蕴玉却握紧了酒杯,蹙眉道:“怎么是他?” 我压低了声音问:“他是谁?” “青龙帮的宋爷。” 第27章 少佐 说话间,宋爷满脸含笑的在小岛的安排下坐在了沈泽棠身边,言之凿凿的对小岛说:“小岛先生今日举办同乐会旨在促进中日文化交流,宋某向来是极力赞成这文化交流的活动的……” 这番文绉绉的话听得我们不由都有些讶然,没想到这传说中无恶不作、唯利是图的青龙帮一把手竟然是个儒雅的文化人,也难怪之前沈泽棠轻而易举的就跟他搭上了腔。 “宋先生的合作,那是有目共睹的。”小岛光太郎也颇为受用的笑着点头。 一身文化人打扮的宋爷拍了拍手,身边站着的跟班立刻就会意的离开,宋爷解释道:“这文化交流,怎可少得了咱们中华的传统,必然是要搭台唱戏,好好尽兴一番的。” 旁边坐着的外交总长眼睛一亮,问道:“哦?宋先生还特意请了戏班子过来?不知今日请来的是哪位名角儿?是唱那《玉堂春》的俏如意还是……” 宋爷摇头,卖了个关子:“非也非也,今日请来的这位可是颇受小岛先生赏识的。”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忆起了之前的那一幕幕,心里也大概有了底。 顾蕴玉蹙了蹙眉:“该不会又是那个狐媚子吧?” 不用猜,也知道顾蕴玉所说的是谁。还真叫他说中了,不到片刻,只见之前那跟班领着一个挺拔清瘦犹如碧玉修竹的身影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来人正是几日不见的慕琴笙。 主位上的宫本少佐似乎也对这长相颇为古典的清俊青年感兴趣,目光毫不掩饰的注视着面无表情的慕琴笙,时不时跟一旁端坐的鹿野嘀咕几句,而鹿野那双总是疏离空濛的漂亮眼睛也忍不住打量了慕琴笙好几眼,甚至主动开口问了一句日语。 沈泽棠主动翻译道:“鹿野先生这是问慕老板叫什么名字。” 不等慕琴笙开口,坐在席上的宋爷就接过话茬对鹿野说:“鹿野先生可曾听过慕老板唱戏?他唱的那出《贵妃醉酒》可真是一绝……” 顾蕴玉不屑一顾的啧了一声,我喝了一口杯中酒,抬眼却对上慕琴笙意味深长的目光。 鹿野没有说话,沈泽棠打圆场道:“不如先让慕老板先下去准备一下吧,这上妆换戏服都得花时间。” 如此这般,慕琴笙也就一声不吭的离开了,冷淡的态度让人不由怀疑今日他是不是心情不好,但只有我大概知晓其中缘故,恐怕又是被胁迫而来的罢了。 吃罢午饭后,一些下午还有要事的大人物们也就纷纷告辞离开了,毕竟,既然来此一场,也算是表明了他们对日本人的态度。而继续留下来捧场的则是一些平日里就无所事事、只知道舞文弄墨、颇有雅兴的以沈泽棠为首的文人墨客们。 这一派热衷于与外国人“交流文化”的文人墨客乍一看是风光无限,背地里可没少被一些宣扬独立自主新思想的报纸刊文登出来狠批痛斥,就连明地里也时常被另外一派反感此举的清高文人骂个狗血淋头。 我跟顾蕴玉本来就无意多留,未料,小岛光太郎今日却是铁了心的想要邀请我们留下一起游园品茶听戏。直到被侍女引着走到面向戏台的正中主位旁边,我这才明白,原来不是小岛想要挽留我们,而是宫本少佐想要我们当这个“促进中日文化交流”的陪客。 顾蕴玉饶是心里有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但是看在宫本少佐的面子上,还是敛去了脸上不快的神色,一语不发的同我一起在戏台前的雅座上坐定。 下午的日头正烈,即使头顶绿树成荫,沾身旁坐着的少佐的光,身后也一直有低眉垂眼的日本侍女打着扇子,然而坐着不动都还是汗湿了后背。 戏台子搭在庭院里的空地上,在一片白晃晃的日光中,伴随着胡琴咿咿呀呀的声音以及喧嚣的蝉鸣声,这出曾经名动四方的《贵妃醉酒》缓缓拉开了帷幕…… 在这片刺得人快要流泪的绚烂日光中,那个火红艳丽如雍容牡丹的身影几步出现在台上,用那把幽咽凄婉的嗓音哀哀的唱着:“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我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思绪却在这哀怨万分的唱词声中变得纷飞起来,那是我最不愿意触及的回忆,也是我奉若珍宝的回忆。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哥哥只是在戏里面扮演一个女子而已……” “只要我的阿慎平安喜乐的快快长大……” 我摇了摇头,不想去看台上的杨贵妃是何等的哀艳绝伦,偏过头去,却看见坐在我右手边的顾蕴玉艳若桃粉的脸颊。 他似乎无心听戏,眼眸半开半阖,脑袋一点一点的,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我小声叫了叫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看样子,他应该是又喝多了。 也许是我这边的动静太大,引得坐在我左手旁的鹿野望了过来,那双似乎凝结了江南烟雨的剔透眼眸打量了一眼毫无自知的顾蕴玉,随即侧过身子对伺候在一旁的日本侍女耳语几句。 片刻后,温柔恭顺的侍女端上来一盏茶递给坐在顾蕴玉身边的我,我感激的看了一眼善解人意的鹿野,然后摇了摇半醉半醒的顾蕴玉,将茶递到他嘴边喂他喝了下去。 “醒醒酒,不舒服的话就靠在我肩上睡一会儿吧。” “嗯,清友……” 顾蕴玉迷瞪瞪的看着我点了点头,然后也无所顾忌的顺势将头靠在了我肩上。 遥遥坐在另一头的沈泽棠似笑非笑的摇了摇手中的扇子,那眼神着实让人浑身不自在,他动了动口,我半晌才会过意他在说什么。 他说的是:“你太宠他了。” 我视若无睹的直视前方,直到身旁传来一句尾音上扬的日语,侧过头望去,只见原本一直在聚精会神看戏的宫本少佐不知何时看向了我们这边。 我自然是一头雾水,两道迥异的声音同时响起:“少佐说……” 走过来自觉充当翻译的沈泽棠一愣,随即笑着收起展开的扇子,谦逊的对坐在我身旁的鹿野说:“早闻鹿野先生留学日本,眼见着鹿野先生言行举止都是日本人的做派,原以为那只是无稽之言,却想不到先生还是会说……” 那后面的话自然是点到为止的,我没有想到沈泽棠竟然也会有言辞犀利、咄咄逼人的时候,而且这个讽刺的对象还是他向来不会得罪也不敢得罪的鹿野。 少佐听不懂中文,眼巴巴的望着这边,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却是有些讶异的,虽然上次绑架时我意外知道了鹿野并不是日本人,但是对于所谓鹿野留学日本的这些来历却是闻所未闻的。 鹿野只是抬眼瞥了一眼脸上挂着虚伪笑容的沈泽棠,虽然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冰冷得就连我这个旁人都觉得头皮发麻。 他淡定自如的喝了一口侍女呈上来的茶,声音平静如不起波澜的湖面:“你继续说。” 沈泽棠清了清嗓子,对我说:“少佐是在说你们感情这么好,是什么关系。” 我坦坦荡荡的回答:“只不过是尽一个佣人的本分而已。” 然而接下来的对话却让人有些始料不及,一来二去回答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之后,宫本少佐突然抛出一个诱饵,说什么我做个佣人是大材小用了,只要我愿意,可以给我一个体面的差事。 我不想去追寻这“大发善心”背后的真意,脑海里第一个闪现的念头是这样岂不是成了日本人的走狗了? 沈泽棠仿佛看透了我心中所想,为了阻止我拒绝的言语,不知叽里呱啦的跟少佐说了什么,最后竟然还给我吃了颗“定心丸”: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找少佐求个差事。 我看了一眼了无知觉靠在我肩上睡得正酣的顾蕴玉,心下不觉好笑,我这条命都是他捡回来的,区区一个佣人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第28章 醉语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 唱了一下午的戏终于落幕后,谢绝了日本大使留我们一道享用晚餐的好意后,我扶着迷迷糊糊的顾蕴玉朝大使馆外走去。 一路上,树影重重,仿日式山水庭院里更是幽静得只余此起彼伏的虫鸣声。 若不是有眉目清秀的侍女在前引路,恐怕一时半会儿是没有那么容易就找到出去的捷径的。 只是我不知为何一向神出鬼没的沈泽棠此刻竟然摇着扇子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跟在我们身旁,顾蕴玉软绵绵的靠在我身上,显然已经无心去在意这些有的没的。 他原本就不胜酒力,今天中午的宴席上又赌气似的牛饮一般灌下数杯,直到后劲上来了,这才消停下来,也没空去跟我计较一些无稽之谈了。 虽说日落西山,暑气消散了不少,但两人这样搀扶着走路,不免还是汗湿了后背。 顾蕴玉被我扶着都还走得踉踉跄跄,嫣红的嘴里嘟囔着:“好热……” 我无可奈何的将目光转向一旁始终不言不语的沈泽棠,未料却撞进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里。 他看向我的眼神就像是盯上了青蛙的蛇似的。 我当下就浑身不自在的别开脸,却听见他的笑声在耳边响起:“你在害怕?” “你干嘛一直盯着我?!”我一边扶着摇摇晃晃的顾蕴玉,一边咬牙切齿的小声问到。 沈泽棠丝毫没有把旁人放在眼里,无所忌惮又理直气壮的带着三分感概两分怀念的说:“你的侧脸真的很像那个人。” “那个人?”我咀嚼着他的话,却并不能明白他这番话背后的意义。 沈泽棠顿了顿,打量我脸庞的目光愈发露骨:“一个倘若活着,定会恨我入骨的女人。” 我被他这话语之中透露出来的森冷决绝惊得打了一个激灵,没由来的却忽然想起了沈泽棠书房里那张照片上的女子。 明眸善睐的大家闺秀,让人觉得面善。 莫不是沈泽棠有负于人家,于是才会有这番笃定又颇有自知之明的言论? 说话间,我们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大使馆门口,顾家的司机已经把车开到门口等着了。 一只脚刚刚跨出去,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急切又陌生的呼喊:“请留步——” 我莫名其妙的望了一眼停下脚步的沈泽棠,只当别人是在叫他,于是继续迈开步子扶着顾蕴玉朝门外走去,未料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 我纳闷的停下来,只见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笑嘻嘻的对我说:“顾清友是吧?鹿野先生有请。” 此言一出,我不由愣住。 沈泽棠也是一副状况外的表情,半晌才回过神,笑着过来搭把手扶着顾蕴玉,说:“既然鹿野先生有请,那你还是快随孙翻译去吧。别让鹿野先生久等了。” 就连一向迟钝的我都听得出他话里的酸意,更别提眼前这个人精似的孙翻译,当下就搓着手催促我:“是啊,你这就跟我去吧。” 我迟疑的看了看靠在沈泽棠肩上半醉半醒的顾蕴玉,最后也只是一咬牙:“那就拜托你了。” 一路分花拂柳,这个姓孙的翻译走得急快,嘴却没闲着,三言两语间就一下子拉近了距离,套近乎得很。但我心里明白,像他这样的人,要是出了这大使馆,那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阿谀奉承的汉奸离开了主子,自然是犹如丧家犬一般没有人权可讲的。 孙翻译带着我边走边说,气氛很是活络,直到迎面走来一个也跟他穿着差不多衣裳的男人,问过来意后,皱眉道:“老孙,你晚来了一步,鹿野先生早就不在会客室了。” 孙翻译一拍脑门,当下就急了:“可是先生不是要我带人来嘛?这可如何是好?” 那人指了指不远处庭院中间戏台子后的院落,说:“方才依稀看见先生往那个方向去了。要不,你且去寻一寻?” 孙翻译点点头,当机立断的带着我就绕过正在拆戏台子的下人身边,往那处掩映在花影里的幽静院落走去。 院落门口有卫兵模样的人守着,孙翻译张嘴一问,这才松了一口气,对我说:“快进去吧,鹿野先生就在里面。” 我一头雾水的应了一声便只身一人走了进去,院子里散乱的堆积着一些戏台子上的道具,应该是充当了临时的后台。 我有些好奇的四处张望着,却看见夜色中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带着一个面目不善的跟班从院子里边的一间屋子里气汹汹的走了出来。 那是……宋爷? 他们二人从我身边擦家而过,完全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倒也让我落得一身轻松。 只不过这种时候,他们出现在这里,是所为何事呢? 我不禁思忖着这些本应与我无干的事情,脚步却渐渐靠近了里边那个半掩着门的屋子。 不知为何,我没有直接推门而入,只是静静的站在门外,通过那道一尺宽的缝隙,打量着屋子里的情形。 隐约间传来慕琴笙低柔却冷厉的声音:“为什么要救我?” “……” “你别以为救我一次我就会对你感激涕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 只听见慕琴笙一个人在那里指天骂地的,我都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癔症发了,所以自言自语,直到门里边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低叹,我这才意识到屋子里还有第二个人。 就在我快要按捺不住好奇心推门瞧个真切之时,却听见屋里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你真的很像你哥哥。” 站在这个门缝前,正好可以看见半倚在梳妆台前衣衫凌乱的慕琴笙,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雪,显然也跟我一样被这句字正腔圆的中文给吓到了。 慕琴笙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声音因为惊慌而变得有些尖锐:“你会说中文?你认识我哥哥?你到底是谁?!” 我看不见慕琴笙对面站着的那个人,却听得见他的声音,寂寂如落雪:“唱戏总归是没有出路的,更何况……” “以色侍人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妙。” 这句隐晦却满是善意的话瞬间惹恼了惊疑不定的慕琴笙,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冷笑着反唇相讥:“我是说鼎鼎有名的鹿野先生怎么有闲情逸致来救风尘了?原来只不过是为了说教一番。” “好呀,可真是一番苦口婆心的逆耳忠言。道理谁不明白?只是,在教训别人之前,是不是也该揽镜自照?” “先生你跟少佐那些传得绘声绘色的风流韵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原以为只不过是两个惹人讨厌的日本鬼断袖分桃、日日笙歌罢了,未料那些传言果然是真的,先生只不过是个假日本鬼子罢了!” 即使慕琴笙骂的人不是我,但听到他这些慷锵有力、掷地有声的直白话,我都忍不住头皮发麻、脸面都有些挂不住,更别提屋里那个看不见身影的人了。 这样担忧着,我当即就推开门走了进去,顿时还穿着戏服的慕琴笙就止住了话头,只是目光警惕的望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坐在他身前那张椅子上的瘦削身影一动不动,我迟疑的喊道:“鹿野先生?” 鹿野这才慢吞吞的站起身看向我,白皙的脸庞上丝毫不见想象之中的那种尴尬神色,他皱了皱眉:“什么时候来的?” 我下意识的说谎:“门都没敲就进来了,实在是失礼了。” 鹿野眼眸微垂,似乎有些疲惫:“上次我说了会赔你一只手表,你有没有比较喜欢的牌子或者款式?” 我有些讶然的回答:“你还记得这件事?” “我向来说话算话。” “不过那只手表已经找回来了,所以不必这么大费周章。” 我扬了扬手腕,鹿野的目光落在我手腕上那只失而复得的银表上,轻飘飘的,犹如月光一般,半晌他才动了动嘴唇:“是么?回来就好。” 默然无声中,眼眸剔透的鹿野一语不发的转身就往屋外走去,明明脚步轻缓犹如闲庭漫步,我却偏偏觉得此人心事重重,正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前去的时候,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冷哼:“顾清友,你去哪儿?” 我停下脚步,无奈的望着脸色苍白、宛如艳鬼的慕琴笙,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慕琴笙拢了拢衣领大大敞开的戏服,冷笑连连:“无非是有些人用强不成,中途被人打断而已。” 我会过意来:“是宋爷……” 慕琴笙的眼底闪过一丝厌恶,片刻之后抬头却笑靥如花的对我说:“顾清友,陪我去喝酒吧。” 也许是他眼底那丝摇摇欲坠的脆弱勾起了我的恻隐之心,我也就不去计较之前那些不愉快,干脆的答应了他。 坐在人声鼎沸的酒楼里,换回长袍的慕琴笙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醇香醉人的酒,仿佛那琥珀色的液体只不过是白开水一般。 我忍不住拦住他一杯接着一杯往嘴里灌酒的疯狂行径,说:“你喝得太多了。” 慕琴笙抬起波光荡漾的眼看向我,扯了扯嘴角:“你以为我会醉?不,我从不会喝醉。” 我叹了一口气:“没有哪个喝醉的人会说自己喝醉了。” 他似乎被我这番言论给逗乐了,忽的就笑得花枝乱颤,半晌都停不下来。 楼下传来卖花女支零破碎的歌声,无非是兴致上来的客人以钱为饵,半假半真的哄着面容清秀的卖花女供人玩弄几把。 在如今这种艰难的世道,只是为了区区几块钱,便可以出卖自尊任人践踏,仿佛路边一阵风雨就会零落的花,想来花草的命是最不值钱的。 我收回目光,却看见慕琴笙正支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望着我,即使早已看惯了他那张艳丽得不似男儿的脸,却依旧会感到脸颊发烫。 慕琴笙淡淡开口:“顾清友,你还记不记得……” 也正在此时,一道脆生生的声音插了进来:“老板,买一枝花吧?你买我的花,我可以唱歌给你听,我……我也可以陪你喝一杯!” 抬头望去,只见之前在楼下的那个卖花女已经上了楼走到了我们这桌旁边。 慕琴笙显然很不爽自己说话被人打断,眼神一扫,毫不留情的说:“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小小年纪就会陪男人喝酒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卖花女听见慕琴笙这顿劈头盖脸的骂,眼圈立刻就红了,带着哭腔的声音辩解道:“我……我不是那种人……只是我家弟弟生了重病,我阿娘又看不见,所以我才会深夜出来卖花赚钱……” “哼!那你爹呢?难道你爹就放任自己家女儿晚上在外抛头露面、被人玩弄?” 卖花女听到这番质疑更是伤心了:“我爹……我爹因为抽□□而欠了人家许多债,早就跑得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屁股债给我们……” 我早已不忍继续听她说下去,从口袋里掏出前不久找账房支的几张钞票,一把塞进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卖花女怀中,说:“你还是早点回去给弟弟请个郎中吧。” 待卖花女千恩万谢的离开后,慕琴笙忽然笑了:“你当真以为所有卖身卖笑之人都是有说不出的苦衷吗?是啊,我家里也有一个快要病死的弟弟,我急需用钱,所以才会夜夜出卖自己的身体。” “你信吗?”他只是笑吟吟的望着我,我刚准备点头,他却噗嗤一笑,伸出手指戳了戳我的脸颊:“那种骗小孩子的话,你也会信?” “可是……” “不为什么,没有任何苦衷。我就是喜欢跟男人上床。顾清友,你要不要也跟我试试?”他笑了笑,诱惑的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补充道:“不收你钱。” 我不知他怎么一下子就把话题扯到这种事情上来了,颇有些手足无措的坐在桌前,呐呐道:“你不要再这样说自己了。” 慕琴笙浑身一僵,强笑着抚额:“看来今晚我真是喝醉了……” 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慕琴笙再次笑得前仰后合,只是这一次,我分明看见那笑容中泛着泪光,脆弱得犹如风中摇晃的烛影。 他暗哑的声音低低的传来:“我只是……我只是过怕了那种穷日子……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多到这辈子都用不完的钱!” 我不忍心的伸手揩掉挂在他微微上扬的眼眶边摇摇欲坠的泪珠,他扬起脸庞,用细腻的皮肤温暖我的指尖。 慕琴笙只是定定的望着我:“那前半句是我骗你的,而那后半句却是真的。” “顾清友,你要不要跟我……” 我用手指触碰他那柔软如花瓣的嘴唇,不起波澜的笃定道:“你喝醉了。” 第29章 深意 这日晌午吃过饭后,顾家的二姑爷沈泽棠便风度翩翩的出现在别墅外面。 此时阳光正烈,偏偏他一身清爽长袍站在树荫下,倒显得异常文雅清朗,一副知书达理的模样更是引得往来穿梭的年轻女佣忍不住羞红了脸,只敢时不时拿躲闪却热烈的目光扫上几眼便心满意足。 一身藕色旗袍的顾慧珠提着珍珠嵌的手袋蹬着一双高跟鞋便迎了出去,面对着丰神俊朗的未婚夫自然是轻声细语、柔情万分的小女儿姿态,与之前那个伶牙俐齿、咄咄逼人的富小姐模样判若两人。 顾蕴玉看着门外那一对璧人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我说最近二姐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偏好起穿旗袍来,原来是为了般配沈泽棠的穿着。” 我这才想起顾慧珠以前都是一副英国淑女的打扮,追求西式的生活,向来是不会穿旗袍之类的女装,听说她最近还开始向正在养胎的大少奶奶许芳如学习古诗古词,想想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沈泽棠到底是有什么魔力?竟然能把一个眼高于顶的顾慧珠变成柔情似水的小女人。 我打了一个寒颤,随口应道:“旗袍跟长袍,自然是般配的。” 顾蕴玉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抬起手看了看表,说:“好了,也快到时间了,再不去电影院就迟了。” 难得最近跟着他那商会会长的大哥干起正事来的顾蕴玉能有这偷得半日浮生闲的机会,一早就定好了下午我们二人一起去看电影的行程。 说话间,我们二人也朝院外走去,顾家的司机早早的就把车停好了,只等顾蕴玉一出来,便殷勤的做出拉开车门的动作。 站在树荫下聊天的男女看见我们出来,不由止住了话头,反而是一脸微笑、显然心情很好的顾慧珠叫住了顾蕴玉。 我自然也停了下来,跟在顾蕴玉身旁一道走了过去。 沈泽棠望着我们笑而不语,顾慧珠伸手理了理顾蕴玉的衣领,语笑嫣然道:“小弟,这又是去哪里玩儿啊?” 顾蕴玉不明所以的答道:“看电影去的。” “这么好的天气看什么电影?不如陪你二姐我上街走走吧。”顾慧珠转了转眼珠,扫了我一眼,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远处,年轻的女佣金雀正扶着肚子还不明显的大少奶奶在院子里的□□间散步消食,不知为何眼神却总是往我们这边瞟。 见我看了过去,她却做贼心虚一般飞快的移开了目光,疑神疑鬼的模样很是让人迷惑。 顾蕴玉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顾慧珠身旁笑而不语的沈泽棠,说:“二姐你有二姐夫作陪还不知足吗?” 顾慧珠脸颊微红的白了顾蕴玉一眼,硬是挽住他的手不放,铁了心似的说:“我不管,今天你陪我是陪定了的。” 一旁的沈泽棠也应和着当了说客:“是啊,小弟,难得今天天气这么好,你就陪陪你二姐逛逛街,只当散散心吧!” 顾蕴玉无奈的看了我一眼,在他二姐的威逼利诱下,终于还是松口点了头。 直到载着我们四人的汽车在满是繁华商铺的街边停下时,我都依旧弄不明白怎么就又演变成了莫名其妙的四人行局面。 一下车,顾慧珠就亲热无比的挽住比她高许多的顾蕴玉的手,两人言笑晏晏的走在我跟沈泽棠前面,丝毫没有在意被冷落在一旁的未婚夫。 顾蕴玉显然也是一头雾水,时不时回头看看我,却总是被舌如莲花的姐姐催促着往前走。 陪着兴致颇高的顾慧珠逛了几家丝绸店后,一直沉默不语、以笑示人的沈泽棠忽然在我耳旁低声道:“你知道为何慧珠今日一定要他那宝贝弟弟作陪吗?” 我被他这问话弄得一头雾水,不由反问道:“这弟弟陪姐姐逛街还需要什么特殊理由吗?”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梦醒时分 作者:千绮夏 第7节 前面顾慧珠正捧着一对圆润如满月的珍珠耳坠拿在耳垂边比画着问顾蕴玉的意见,沈泽棠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理由?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最见不得他这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即使揣着满肚子疑问,也不肯中了他的圈套,索性闭紧了嘴,不再多问一句。 大约走了小半个钟头、一连光顾了好几家胭脂水粉铺子后,顾慧珠拿出手绢擦了擦鬓角,抱怨道:“走了一会儿,乏了也渴了,不如我们去前面那个茶楼歇一歇吧。” 手里提着好几个盒子的顾蕴玉闻言也是松了一口气,点头道:“也好也好。” 沈泽棠跟我自然是没有任何意见可供发表的,一行人进了茶楼后,顾慧珠走在最前面,径直上了二楼的雅座。 我们紧随其后,还未上完最后一级台阶站上二楼,便听见走在前面的顾慧珠发出一声惊呼:“哟,这不是静姝嘛,真是好巧。” 只见靠窗的雅座边坐着一位身形窈窕的淑女,穿着天蓝色碎花的洋装,朝我们这边微微点了点头,嫣然一笑,显然是顾慧珠的旧识密友。 于是,顺理成章的就坐在了一桌。 顾蕴玉跟我还有沈泽棠三个男人坐在一边,而顾慧珠则跟这个叫做“静姝”的妙龄少女坐在对面有说有笑的,待茶楼里的伙计上完茶水后,她这才清了清嗓子,对着心不在焉的顾蕴玉介绍道:“小弟,这是梁家的三小姐,她姐姐你见过的,就是跟我很要好的那位。” 少女神态自然的报以一笑,丝毫没有寻常人家女儿的忸怩羞怯。 顾蕴玉抬了抬眼皮,也只是敷衍了事的应了一声:“你好。” 顾慧珠笑弯了眼,更是说个不停:“我说你们年轻人就是应该多出来认识认识,静姝也是上过英国学校的,想必你们一定有很多共同语言……” 沈泽棠轻笑一声,闷头喝茶。 我垂下目光,看向面前桌上的这杯热茶,那打着旋儿混着茶末的水就像一个漩涡一样,呆呆的盯住不动,几乎给我一种魂魄都快要被这小小漩涡吸进去的错觉,直到放在桌下的手被另一只湿热的手给握住,我这才猛地惊醒。 微微将视线挪到身旁,顾蕴玉已经面露愠色,打断了顾慧珠的话:“二姐,够了,我……” 未料,顾慧珠转瞬间就变了脸,一下子将杯盖狠狠的扣在桌上,顾蕴玉还未说完的话也被这一声脆响给惊得生生咽下了喉间。 坐在对面的妙龄少女处变不惊,只是悠闲的小口抿着热茶,一副教养很好的模样。 就在我们都以为顾慧珠会发怒之时,却想不到她长舒一口气,偏过脸微笑着看向我,眼底却冰冷如铁,她说:“清友,劳烦你去前面那个卖糕点的铺子给我们买几样可口的点心来配着茶喝。” 我愣了一下,随即起身:“我知道了。” 顾蕴玉也立马就站了起来,说:“我跟你一起去!” 顾慧珠眼神一横,声音冷厉的喝止道:“顾蕴玉,你坐下!” 我看了一眼满脸不甘的顾蕴玉,摇了摇头,还是抬起脚朝楼下走去。 大街上人来人往,我只是被这熙熙攘攘的人流推动着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迟钝的迈着步子往前走。 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脑袋里乱糟糟的,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谈不上失落,也无关嫉妒,却偏偏扰得人心乱如麻,仿佛被那酸涩的青橘子汁一遍又一遍的腌渍似的。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沈泽棠那意味深长的微笑是怎么回事了。 但是我又能说什么呢?我有什么立场去说呢?我跟顾蕴玉之间的事,总是见不得光的,而我们之间的关系更是理不清、剪还乱的。然而在外人眼里,他是主,我是仆,我们之间的关系简简单单,如此而已。 原本也应该如此,只不过、只不过…… 我不想去思考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顾蕴玉跟我会发展成那种不为世俗所容的关系,我也不想去思考这背后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冲动,也许是时候回归到正常了,也许…… 忽然肩膀撞到了一个温热的物体,低垂的视线看见一双一尘不染的皮鞋,以及坠入尘土中的一个锦囊。 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冷涩的声音:“你没事吧?” 我躬腰捡起锦囊,抬眼望去,穿着一身雪白衬衫的鹿野正施施然的站在我面前蹙眉看着我,漆黑如墨的眼眸倒映出我魂不守舍的落魄脸庞。 我张了张嘴,还未发出声音却听见街旁小巷里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惊恐叫喊:“走水了,救火啊!” 只见一阵阵乌黑的浓烟从小巷里头的木头搭建的房屋里冒了出来,一老一少两个女眷惊魂未定的互相搀扶着从巷子里踉踉跄跄的跑出来,嘶声求救道:“来人啊,救火啊……” 围观的人群里不乏青壮年,闻言纷纷跑去隔壁的店铺寻了器皿接了水便迎着浓烟跑着去救火,却也只是杯水车薪。 年轻的那个女子哭得快要晕厥,却不得不照顾着目光呆滞的老妇人,只是抓着旁边的人祈求道:“求求你进去救救我弟弟!我弟弟还躺在里面!” 旁人即使同情,看了一眼失控的火势,也不得不摇了摇头,面有难色:“火太大了……” 年轻女子泪如雨下,哽咽着更是连连磕头:“求求你了!我就这一个弟弟!只要你救了他,我做牛做马也会偿还这天大的恩情!” 我咬了咬牙,刚下了闯进火场救人的决心,回过头准备把锦囊还给鹿野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后除了围观的人群以外,丝毫不见那个刚刚还在的修长的身影。 第30章 赎罪 周围看热闹的人是越聚越多,然而愿意以身试险冲进去救火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眼见着巷子里浓烟滚滚,火势越来越大,一旁看热闹的人也不禁后怕的捂住鼻子往街边退避,只余之前那对母女模样的人脱力似的相互搀扶着跪坐在地上,痴痴的望着浓烟滚滚的深处,眼泪“唰唰”的往下流。 我一边纳闷刚刚还在的鹿野到哪里去了,一边抬腿走近那对形容狼狈的母女,在另外一个看起来颇有文化又热心的青年人的帮助下,一起合力将她们从地上扶到了一旁店铺门前的石椅上。 那老妇人看起来痴痴呆呆的,却泪流满面,只是不停的念叨着一个我听不清的字眼,大概是她小儿子的乳名吧。而那位年轻的女子只是紧紧的抓住我的手臂,就像在茫茫水面上抓住一块救命浮木似的,一遍又一遍哀求我进去救救她那年幼的弟弟。 我迟疑的低头看了一眼抓住我的这个女子,待看清楚她那哭得梨花带雨的脸庞时,不由微微一愣,这不是那天我跟慕琴笙一起喝酒时遇见的那个卖花女吗?! 听慕琴笙那么一说,当时我还有些后悔自己那么轻易就信了别人的话。如今看来,却是我们误会了人家。 也许是心有愧疚,也许是一时冲动,我也没有多想,只是一咬牙冲着绝望无助的卖花女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感受,我这就进去试试看!” 一直苦苦哀求着的卖花女听见我答应她,不由一怔,随即立马就要给我下跪:“我弟弟他在跟我们一起跑出来的时候摔倒了……他现在应该还在楼梯上面……” 我听她说得颠三倒四,也只能凭着感觉去找寻那个素未蒙面的男童,时间紧迫,我也只是接过旁边那个戴着眼镜、一副学生模样的青年手中湿漉漉的毛巾,捂住半边脸就冲进了灰蒙蒙的巷子。 奔跑在快要让人窒息的烟雾中,隐隐可以看见前方夺目的火光,空气里满是木头燃烧时的刺鼻气味,我的耳朵里再一次涌现出许多似真似假的哭喊声、尖叫声。 就像是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冬夜…… 恍恍惚惚的,我甚至看见一片浓烟中,一个高挑的身影背着一个矮小的身影从火海之中跑出…… 仿佛还可以听见那道让人无比安心的声音在说:“阿慎,别怕,哥哥来了,哥哥来救你了……” 我被这灰黑色的烟雾呛得咳嗽不止,就连眼泪都刺激了出来,不禁停下盲目奔跑的脚步,只是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怔怔的看着面前从浓雾之中走出来的那个身影。 我忍不住擦了擦眼睛,是幻觉吗?还是又一场梦? 那个背着一个矮小身影的人站在我面前,似乎是在辨认我的模样,半晌才用微微沙哑的声音吃力的说:“清友?你怎么……” 我猛地回过神,这才注意到他后背背着的那个脸被熏得脏兮兮的男童,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我们快点出去吧,火越来越大了。” 他点点头,抬腿就走,我伸出手想要接过他背上的那个神志不清、显然已经陷入昏迷的男童,却被他避开,他只是坚定又紧张的用手稳稳托住自己背上的那个矮小身影,头也不回的疾步如飞的往巷子外面走去。 他点点头,抬腿就走,我伸出手想要接过他背上的那个神志不清、显然已经陷入昏迷的男童,却被他避开,他只是坚定又紧张的用手稳稳托住自己背上的那个矮小身影,头也不回的疾步如飞的往巷子外面走去。 直到我们二人安然无恙的从浓烟滚滚的巷子里走出来,鹿野都紧紧的托住背上的那个男童,原本等候在一旁都快要急得晕厥过去的卖花女看见自己弟弟被人救了出来,顿时踉踉跄跄的奔向鹿野,接过昏迷不醒的男童便笑中有泪的跪下想要给鹿野磕头。 我这才注意到穿着一身正装的鹿野神情似乎有些不大对劲,总是波澜不惊的眼底第一次出现了那种显而易见的复杂情绪,他只死死盯着昏迷不醒的男童,提醒还在对自己千恩万谢的卖花女赶紧抱男童去医院。 之前那个搭把手的青年人非常热心的替他们招来车,颇有主见的安排着他们上了车,也跟着一起去了医院。 围观的人群这才渐渐散开,附近商铺的伙计们看着火势渐渐弱了下来,也开始陆陆续续的接了水一趟趟的进去救火。 我扶着神情恍惚的鹿野找了个干净的位置坐下来,心下是万分诧异他这奋不顾身进火场救人的行为,未料话却已经从嘴边溜了出来。 鹿野那双烟雨朦胧的眼眸里一片空洞,我原以为他没有听见我的声音,或是根本懒得回答我。 却没有想过他动了动嘴,微不可闻的说:“我这是在赎罪。” 我本来就一头雾水,听见他所说的这个词语之后更是摸不清头脑,只是重复道:“赎罪?” 鹿野“嗯”了一声,抿了抿发白的嘴唇,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却用暗哑的声音低低的说:“我也有过一个相依为命的弟弟,很多年前,死在了一场火灾中。” 只言片语却让我心神一颤,我还来不及思考什么,鹿野却忽的笑了,但是他的眼底却像是堆砌有万丈冰雪般寒冷、寂寞。 他不等我开口,便再次说道:“他还那么小……他一定很痛苦……被火包围吞噬,他一定很害怕一定很孤单,一定在埋怨怨恨为什么哥哥没有出现,为什么哥哥没有来救他……这都是我的错!我真恨不得去死!” 鹿野的声音又冷又厉,宛如一把尖刀,□□我的心里。 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纷乱的画面,似乎有一个不可思议、不切实际的念头在我心里闪现……我来不及捕捉,却下意识的开口说道:“他从来没有怨恨过你。” 鹿野垂下眼帘,摇了摇头,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坚定:“不,你不懂。你又不是他。” 心里那个若隐若现的念头就快要被我抓住,我急道:“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一直沉浸在自责情绪里的鹿野稍稍清醒,眸光一寒,面无表情道:“你问这做什么?这不关你的事。” “我、我……” 在他那冰冷无比的目光下,我不禁头皮发麻,尽管心里有很多话想向他吐露,却急得什么也说不出口。 鹿野叹息一声,似乎被我这手足无措的模样弄得放下了些许戒备,刚要开口说什么,却听见一道意外的和煦嗓音,神情一变,立刻就止住了话头,又恢复成往日那副高高在上、不好相处的冰冷模样。 沈泽棠拿着扇子晃晃悠悠走过来,嘴里念叨着:“清友小弟,我说你买个点心怎么就一去不复返了,原来是躲在这里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似乎这才注意到我身旁阴影里坐着的这个身影,不由一惊,懒散的腔调也变得正经了不少:“这不是鹿野先生吗?真是好巧,先生一个人吗?” 第31章 告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顾家的,脑袋里一片混沌,依稀只记得沈泽棠跟我一起空着手回到茶楼后,顾蕴玉看见我这副失魂落魄的狼狈模样,当下便无视顾慧珠苛责的眼光直接拉着我先行离开。 直到现在,坐在柔软的床边,我的心都还砰砰跳个不停,脑海里不断浮现的是鹿野隐忍自责的侧脸,以及那些意味深沉的话语…… 他说他也有过一个弟弟,唯一的弟弟…… 我不禁有些激动,然而心底一个微弱的声音却在提醒我:也许这只不过又是自己的自作多情呢?现在这个世道,妻离子散、兄弟分离的人是那么多,你怎么就能因为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与吸引感就觉得他是自己的哥哥呢?更何况,明明在十年前就已经得知哥哥的死讯、找寻到哥哥的血衣了…… 可是,那一件哥哥穿着的衣裳并不能意味着什么……也许,也许他早已获救呢? 拒绝的声音却在脑海里反驳着,如果哥哥真的获救幸存下来,为什么这数十年间,却从未找寻过我?! 更何况,倘若哥哥有任何一丝活在这世上的可能,他都绝不会与臭名昭著的日本人扯上关系,更不会是鹿野这副冷漠倨傲又高不可攀的模样。 鹿野……鹿野他只不过是很像哥哥罢了。 这样想着,我也渐渐的平静了下来,却无法避免的有些失落。 顾蕴玉小心翼翼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此刻,他正跪坐在床脚,双手虚环住我并在一起的小腿,头轻轻的靠在我的膝盖上,犹如一只黏人可爱的小猫。 “清友,你是不是生气了?” 片刻的怔忪后,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不由回想起之前那些谈不上愉快的记忆,却还是摇了摇头,说:“没有,我没有生气。” 他见我这么回答,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紧张的抬起头泫然欲泣的望着我:“你……我……我不知道二姐她今天是怎么了,我也没想过跟那个梁小姐交往,不对,我压根就不打算跟别的女人交往……清友,我只要你,我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好了。” 我叹了一口气,回想起之前的抑郁纠结,不觉有些好笑,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竟然还会因为顾蕴玉跟别的女子接触交往的事而心烦意乱。 即使不想去承认,但一直以来,心里早已明白的一个事实,那就是顾蕴玉总有一天是会跟一个门当户对的妙龄女子结为夫妇的。 而我跟他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也是必然会随着他的娶妻生子而划下休止符,与其等到彼此都狼狈的那一天,还不如快刀斩乱麻。 思及此,我避开他那让人心软的天真目光,只是伸手摸了摸他漆黑如缎的柔软乌发,说:“说什么傻话呢?你迟早都是要成家立业的,与其等到将来被你父亲包办一个,倒不如现在就开始与那些谈得上话来的女子接触起来。” 顾蕴玉怔怔的望着我,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须臾之后,他露出一个惨淡的不能称之为笑容的笑容:“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么?” 我愣了愣,随即轻轻地说:“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好。” 顾蕴玉紧紧握住我垂放在一旁的手掌,压抑着颤抖尖锐的嗓音冷笑道:“为我好?在我们都已经做了那些最亲密的事之后?顾清友,你把我当什么了?你以为我为什么心甘情愿的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下?” 我抿了抿嘴唇:“我不知道……也许……” 顾蕴玉缓缓的垂下了头,就在我以为他已经放弃了的时候,却吃惊的被他猛地扑倒在床上。 “顾蕴玉?” 我束手无策的看着眼前这方垂坠着华丽水晶灯的天花板,顾蕴玉的脑袋埋在我的肩窝之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于是心里更是惴惴不安。 □□在外的肩窝那里传来一种濡湿的感觉,扑倒我的青年胸膛起伏着,却倔强任性的不肯起身离开。 我无奈的带有安抚意味的摸了摸他单薄的背脊,未料他却终于抬起头从我脸庞的正上方俯望下来。 一滴温热的液体坠落在我的脸颊上,仿佛可以灼伤灵魂的错觉,我错愕不堪的抬眼—— 青年整张脸都湿漉漉的,接连不断的泪水从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无休止的涌出,然后滑落下来,浸湿了我的脸颊。 “顾蕴玉,你哭了……” 我不忍的抬手抚上他那潮湿的面孔,细细拭去那令人心碎的泪痕。 顾蕴玉排斥的别开脸,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哭腔,用破碎又凄厉的嗓音绝望的冲我喊道:“顾清友,你到底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爱你?!” “……” 擦拭着细密泪水的手指微微一僵,片刻之后,我只是置若罔闻的继续抚去从他那眼眶中不断涌出的晶莹的泪珠。 耳边传来他委屈又不甘的哭声:“一直都是这样……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的拉着你做那种事情?!” 我闭上了眼睛,克制住自己想要抚摸他安慰他的念头,只是平静的说:“那样……是不对的,顾蕴玉,你我都知道……” 还未说完的话全部被淹没在一个满是苦涩泪水味道的吻里,顾蕴玉哭得浑身颤抖,冰冷的嘴唇紧紧的吻上我的嘴唇,仿佛是要从我这里汲取一丝丝热气似的,明明已经难过失望得快要崩溃,手指却紧紧地、死死地拽住我的肩膀,让我无从逃避。 细碎却缠绵的亲吻,交缠在一起的灼热吐息,即使再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彼此间的契合。 甚至,我都快要被顾蕴玉无意间表达出的这番炽热的情感给灼伤…… 直到此时,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正视起彼此间的关系来:他说他爱我,那我也爱他吗? 我想我是喜欢他的,但是爱? 脑海里却不合时宜的浮现出了一张模糊却亲切的温柔笑脸,渐渐地,却与另一张冷艳疏离的脸孔所重叠…… 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回过神,顾蕴玉已经轻车熟路的解开了彼此间的束缚,仅仅只是披着一件掩人耳目的外衣。 就像是为了逃避脑海里那些不切实际的荒唐又可悲的念头,我索性拥住身上这个渴求的迷人青年一同沉沦下去。 第32章 吻痕 意乱情迷间,已经无暇分心去顾及太多。 在这一刻,我渴求着他,正如他渴求着我。我们二人仿佛茫茫旷野上孤独无依的两棵乔木,枝干交缠,迸发出灼热的火星,将一切理智焚烧殆尽。 顾蕴玉动情喘息的嗓音,一遍一遍的叫着我的名字,即使再冰冷的心,也会在这般宛如春风拂面似的暧昧吐息中消融。 我紧紧拥住身上这具火热又可爱的身体,嘴唇亲吻着他挺拔笔直的鼻梁。 “……你来评评理,今儿我是怎么不对了?蕴玉何至于生我这个做姐姐的气?” “……我这不也是为他好?那梁家三小姐怎么就不好了?不说了,我还是亲自来跟他……” 门外苦口婆心、喋喋不休抱怨着的女声截然而止,在我跟顾蕴玉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门被人急促的叩响,顾蕴玉甚至还来不及发出一声仓皇的抗议,“吱呀”一声,来人已经没有耐心的推开了卧室的房门。 就像是正在上演着一场无声静默的哑剧般,世界忽然变得黑白无声。 映入眼帘的是还穿着一身旗袍的顾慧珠震惊厌恶的脸,顾蕴玉匆匆忙忙从一旁胡乱拣了一件外袍搭在身上,似乎想要与一向疼爱他的二姐辩解什么。 站在顾慧珠身后的沈泽棠总是噙着笑的脸上也破天荒的没有了任何笑意,也许是实在看不惯如此不雅的场景,弯腰在床边捡了一件上衣抛给我,沉声道:“还不快点穿上!” 我回过神,手足无措的接住衣服往身上套,然而手脚却像不听使唤似的,穿衣明明只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此刻却成了一件艰难的事情。 而我的心慌意乱看在顾慧珠眼里无疑又成了一次羞耻的冲击,她终于忍不住拔高了声音歇斯底里道:“你们、你们两个怎么可以如此罔顾礼义廉耻?!” 顾蕴玉看见顾慧珠这副癫狂崩溃的样子,也不由慌了神,只是跪在顾慧珠脚边凄凄哀求道:“二姐,是我不好,你……” 我没有说话,勉勉强强穿好衣服后,在顾慧珠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的怨毒眼光下,也跟着跪在了顾蕴玉身旁。 顾慧珠猛地扬起了手,我闭上了眼,身体却被人往旁边一撞,空气中传来一道响亮的耳光声,疼痛又难堪的声音。 我诧异的望去,只见顾蕴玉挡在了我身前,左边的脸颊上印着一个鲜红的掌痕。 顾慧珠没有料想到自己会亲手给了顾蕴玉一耳光,愣了一会儿,眼底闪过一丝悔恨,随即一双保养得当的纤纤玉手颤抖着抚上顾蕴玉的脸庞,泣不成声的也跪坐在地,抱住顾蕴玉放轻了语气哄诱道:“蕴玉,来,告诉二姐,是不是他这个卑鄙的下人强迫引诱你?姐姐知道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只不过有些贪玩……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教坏了你!” 顾蕴玉坚定不移的声音打破了这个可怜女人的最后一丝幻想,他只是用一种叙述事实的语气说:“不,二姐,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他……清友没有强迫我。如果硬要这么说,那也是我强迫的他!我引诱的他!都是我!” 站在门边的沈泽棠摇了摇头,讽刺的勾了勾嘴唇。 空气再一次变得凝滞起来,在我还未会过意来的时候,顾慧珠再一次狠狠地扬起手抽了顾蕴玉一耳光,力道之狠,让一直跪在地上的顾蕴玉不禁摇晃着身体往一旁倒去,我连忙接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顾慧珠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泪,在沈泽棠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的咬牙切齿道:“我顾慧珠没有你这么不知廉耻的弟弟!顾家更没有你这么伤风败俗的子孙!” 沈泽棠叹息似的劝道:“慧珠,我看你还是先去休息一下比较好……” 话音刚落,走廊上便传来一前一后两道熟悉得让人胆战心惊的笑声:“慧珠,我说妹妹,谁又惹你发这么大脾气了?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你那女高音似的嗓音,妹夫也在,你怎么就不好生劝劝慧珠呢?” “堂堂大户人家的小姐,成天就会乱发脾气、大吼小叫,不成体统!传出去,岂不是丢我们顾家的脸?!” 还未从被亲姐姐连扇了两耳光的惨境中缓过神来的顾蕴玉闻声也更加紧张的擦了擦眼角冒出的泪水,狼狈不堪的与我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顾君璧脸上还挂着笑意的走到了门口,顾老爷拄着拐杖也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当他们看见我们此刻的不自然,下意识的就皱了皱眉头。 刚才还咄咄逼人的顾慧珠忽然也噤了声,只有花了妆容的脸颊上残留的泪水提醒着人们刚刚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一场荒诞可怕的白日梦。 顾君璧探头探脑半天,狐疑的看了一眼脸颊上还留有顾慧珠掌痕的顾蕴玉,顿时大惊小怪的唉声叹气道:“不得了了,小弟的脸怎么成了这番惨状?这可是要了我们顾家老小的命啊,谁不知道,小弟从小都是被我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别说是脸,就连手心都没被人抽过!爹看见又要伤心了,唉,若是娘还在的话……” “够了!” 一道颇具威严的声音喝止住顾君璧漫无边际的话,顾老爷面色发黑的将手中的拐杖猛地摔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吓得众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慧珠,你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顾老爷神色不悦的逼问扶着沈泽棠的顾慧珠,顾蕴玉见状不妙,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含糊又可怜兮兮的“姐”。 顾慧珠犹豫的看了一眼苦苦哀求的顾蕴玉,脸色苍白的支吾着说:“这、这……” “爹,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我不好,惹二姐生气所以才……” 顾蕴玉生怕顾慧珠一时动摇说出什么不利于我们的话,忙接过了话头,一脸陈恳的认错模样,言之凿凿的向正在气头上的顾老爷解释着。 沈泽棠笑了笑,没有说话。 顾君璧不以为然的摆摆手:“我就说了嘛,小孩子间闹情绪,吵吵架,慧珠性子急,也不是故意给蕴玉难堪的……” 紧绷着的氛围在顾君璧无心的与顾蕴玉一唱一和之下也渐渐变得和缓起来,就在我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听见顾老爷颤抖压抑的声音宛如平地里一声惊雷似的响起:“顾蕴玉!这是什么?!” 我不由望向披着一身宽松长袍的顾蕴玉,随即目光一紧。 在那微微敞开的衣襟下,依稀可以窥见在那白皙如羊脂玉似的平坦胸膛上,宛如桃花一般灼灼绽放的吻痕。 第33章 败露 姜还是老的辣。 不等顾蕴玉辩解开脱,顾老爷一双浑浊却清明的鹰眸只是粗略的扫了一眼这种情形下的我们二人,随即一个颤颤巍巍却异常迅速的弯腰捡起了方才被他摔至地上的乌木拐杖。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抬手便举起拐杖劈头盖脸的朝顾蕴玉挥去。 我的眼睛一直盯在顾蕴玉身上,自然是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顾老爷的动作,当下就飞身上前,护住了毫无防备的顾蕴玉,硬生生的用肩膀挡住了顾老爷这又急又狠的一拐杖。 肩膀那里传来的钝痛感让我忍不住闷哼一声,却也不敢松懈,更不敢松开护住顾蕴玉的手——即便已经到了这种时刻。 然而更令人心痛的是怀里顾蕴玉破碎惊恐的目光,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相信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会对自己挥起棍棒。 站在一旁的顾君璧更是诧异的问道:“爹,您这是……” 顾老爷没有理会自己的长子,手握着拐杖,冰冷深远的目光紧紧凝视着我护住顾蕴玉的双手,怒极反笑:“好一个忠心耿耿的跟班,好一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跟班……”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缓缓松开了环住顾蕴玉的手。 顾蕴玉用力的捏了一把我满是冷汗的手掌,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望向他那一脸冰霜的父亲:“爹,清友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也索性坦白,我、我跟清友,我们两人是真心相爱……” 我始料未及的抬头,根本没有想过顾蕴玉在这种时候会猝不及防的向顾家人坦白吐露这些在旁人眼里看来荒唐又可笑的一切。 果不其然,他一番信誓旦旦的话还未说完,顾慧珠就已经尖声制止了顾蕴玉:“够了!我看你也是病得不清才会胡说八道!早该叫个医生上门看看了!” 顾蕴玉被姐姐打断,显然已经不悦,较真的重复道:“我没病!” 顾君璧还未从自家小弟的豪言壮语中缓过神来,欲言又止的皱眉劝道:“小弟该不会得了什么失心疯吧?这、这……你们两个都是男人,什么爱不爱的……” 始终沉着脸的顾老爷终于按捺不住怒气的爆发了,咆哮着呵斥着顾蕴玉:“贪玩也得有个限度!玩什么不好?!断袖分桃之事岂可胡来?!你这样可对得起你那在天上看着你的娘亲?” 一提起顾蕴玉他那红颜早逝的母亲,他的脸色便变得异常黯淡,顾蕴玉垂下了眼帘,只是倔强的说:“我……” 顾老爷几次举起拐杖又放下,厌恶的看了我一眼,仿佛我只是街边一条凶残的恶犬。 “我不是贪玩!我只不过是真心喜欢清友罢了!爹你要是容不下我们,我就带上他一起远走高飞好了!” 清晰笃定的嗓音叙述出一个顾老爷绝不想要也绝不容许的现实,更是惊得站在一旁的顾慧珠、顾君璧面如土色,沈泽棠倚在门旁,眼眸里没有一丝笑意。 我还没有会过意,胸口便传来一阵闷痛,紧接着,整个人便被踹倒在地,在看清踹我的那个人是顾老爷之后,我放弃了抵抗。 落在身上的是犹如雨点一般密集的棍棒声,难以想象平日里身体欠缺的顾老爷也能爆发出这么惊人的力量。 顾蕴玉想要扑过来救我,却被一旁站着的姐姐与哥哥牢牢拉住。 空气里传来棍棒落在皮肉上灼痛的声音以及顾蕴玉撕心裂肺的声音,他在喊我的名字,一遍一遍,伴随着皮肉之痛,刻骨铭心。 在顾老爷的棍棒下,我竟然生出一丝丝也许就这样被他打死了也好的念头:毕竟,我的确是对他那被奉若珍宝的幺儿做出了不可饶恕的事情的。 沈泽棠的声音在此时听起来是那么不真切,落在身上的棍棒消失了,我躺在地上眯起被血汗糊住的双眼望去,一身清爽宛如玉人的沈泽棠拉住了顾老爷这纯属发泄的暴力行径。 他用波澜不惊的声音劝道:“……实在是有辱顾家名声,然而事已至此……岳父暂且冷静一下,动气伤身……” 我的耳朵里犹如蜂鸣,乱糟糟一片,听不清他到底跟顾老爷说了些什么,最终却还是把盛怒之下的顾老爷劝得消停了下来。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中的时候,我听见顾老爷冷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把这个胆大包天的下人给我关到柴房!” 第34章 禁闭 被关入阴暗潮湿的柴房已经三天了,我孤身一人抱膝坐在被木条封死的窗下,没有烛火,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清冷月光朦朦胧胧的洒在这一方黑暗寂静的空间,给人以无限遐思。 我不禁伸手去触摸这皎洁无暇的一线月光,这才依稀想起明日便是中秋了,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与顾蕴玉一起游乐灯会、共赏满月,然而今年的中秋……恐怕是只余我一人在这阴森的柴房中度过了。 夜晚的寒气降下来,冻得我打了个激灵,不由更缩紧了身子,伸手想要系紧衣领却意外的触摸到了一块还带有自己体温的坚硬物体。 我诧异的将这块坚硬物体从自己胸口掏出来,只见一块通体碧绿的雕龙玉佩静静地躺在我手掌心里,许是从锦囊里滑出来的,然而我搜遍身上却并未寻到丝毫锦囊的踪迹,约莫是那日与顾蕴玉胡来的时候掉在卧室了…… 雕龙玉佩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经过岁月的沉淀,不但没有任何陈旧的痕迹,相反却显得更加温润,碧幽幽的透着一股灵气。 这是那日鹿野掉落的锦囊里面的玉佩…… 当时情况紧急,我竟然也忘了把这玉佩物归原主,现在想来难免有些懊恼。 思及此,我更是恨不得立刻起身将此物送回原主,身体舒展开来刚想站直便被肩背处传来的火辣辣的痛感刺激得再次缩回地上,不得不记起自己是被关了禁闭这个惨痛的现实。 我紧紧握住玉佩,强忍住这阵牵扯皮肉的疼痛,即便屋内没有旁人,但还是不愿狼狈的发出虚弱的声音。 “清友……清友?” 一道细小如蚊呐的声音忽然随着夜风飘入耳中,只是这声音过于陌生过于渺茫,以至于我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 纹丝不动的柴房木门那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在我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便瞧见那里开了一道小缝,露出半张土里土气的脸鬼鬼祟祟的朝屋内张望——是替顾家跑腿的下人金宝。 金宝一眼就看见了靠在窗下的我,却不敢进来,只是隔着那道小缝朝我轻声喊道:“嗳,接着——” 话音刚落,一个小巧的铁盒子似的物体便坠落在了我的脚边,我捡起来借着月光辨认出这应该是一盒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 我还未开口询问,便听见金宝那厮心虚的碎言碎语道:“你可得藏好了,千万别被那些送饭的人看见了,老爷可是下了命令不准任何人接近探望你的,要不是小少爷求着我……” 我原本无心听他念叨,耳朵却灵敏的捕捉到了那一句关键的话语,心下不免焦灼起来,直接打断他问:“你说小少爷求你给我送这药来?小少爷怎么了?他有没有事?” 金宝苦着一张脸继续絮絮叨叨:“清友,不是我说你,咱们做下人的,讲究的就是本分二字,你怎么就可以仗着小少爷宠爱就做出如此令人不齿之事呢……” 仿佛被迎面浇了一盆雪水似的,手脚冰凉、浑身发冷,我垂下眼帘呼吸急促的问:“你、你们都知道了?还是……” 我不在乎旁人怎么看我,却无法不在乎旁人是如何看待顾蕴玉,只要一想到天真热诚的顾蕴玉会被旁人用轻蔑的目光随意指摘,我就无比痛恨自己意志的不坚定以及动摇,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 “哎,手脚不干净向来是做下人的大忌,老爷把你打一顿关在这里也是应该的……” 金宝夹杂着同情以及劝慰的微弱声音猛地把我将自责悔恨的情绪中拉了出来,我不敢置信的重复他的话:“手脚不干净?我……” 金宝打断我的话:“唉,事已至此,你还是好好悔改一番吧,勿要再做鸡鸣狗盗之事……” 看来顾老爷终究还是没有透露出我被关在柴房的真正原因,毕竟还得顾忌着幺子的名声以及顾家的名声…… 这样想着我也松了一口气,只是接着问道:“那小少爷……” “哦,小少爷这几日都关在房中,就连吃食也是下人送上去的,听小姐说许是中了邪惊了魂,要好好休养一番,更不许旁人惊动,就连大少奶奶的弟弟来探访都被大少爷喝止硬生生吃了个闭门羹呢……” 什么中了邪惊了魂,只不过是冠冕堂皇搪塞外人的言辞而已,顾蕴玉估计也被他那伤心欲绝、怒其不争的兄姐父亲关了禁闭罢了。 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被一声轻叱惊醒,门外传来金宝闪烁其词的辩解声以及顾慧珠严厉的喝问声。 我悄悄的将药膏藏入怀中,索性靠在墙边闭目假寐。 金宝这厮看起来老实,辩解支吾起来却是巧舌如簧,简直糊弄得起了疑心的顾慧珠抓不住他的把柄。 顾慧珠的女高音越扯越高,眼见着就要爆发,却被另一道轻慢滑腻的声音转移了怒气:“顾小姐,何事至于如此伤肝动火?” 顾慧珠咄咄逼人的声音忽的放柔下来,轻声细语得我甚至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那道安抚了她的低低嗓音再次漫不经心的响起:“哦?只不过是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想不到你们训诫下人有方的顾家也会出了这么一个不守规矩的下人,我倒要瞧瞧,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这么胆大妄为……” “这等俗事还是不要污了慕老板的眼为好……” “无妨,就当让慕某长长见识好了。” 我顿感不妙的想要找个地洞钻进去,甚至暗暗祈祷顾慧珠严词拒绝,未料天不遂人愿,柴门“吱呀”一声还是被人从外彻底推开了。 伴随着轻缓的足音,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走到了我面前,一道故作惊讶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呀,这不是清友吗?” 顾慧珠鄙夷的站在门边没有走过来,只是催促道:“慕老板不是说家中还有琐事……” 慕琴笙顿了顿,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状温情脉脉的对顾慧珠说:“我与清友好歹也有些情分,怎料数日不见他就自甘堕落到如此境地……想不到,真是想不到,顾小姐可容我劝诫他一番?” 顾慧珠本来就对慕琴笙颇有好感,听到这一番感人肺腑的话更是敬佩他这般“善良友爱”,只是劝慰道:“难得慕老板也有这番心意,只是这个下人实在是不知好歹……” 嘴上这样说着,顾慧珠还是叹息不已的走了出去。 阴暗漏风的柴房里只余我们二人,慕琴笙突然蹲下身子,视线与我对上,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张牙舞爪的蹙眉问道:“你怎么就落到这种境地了?” 我不由苦笑道:“二小姐不都已经告诉你了吗,我手脚不……” “我不信!” 慕琴笙斩钉截铁的打断我,一双微微上挑的琉璃眼眸逼视着我:“她在说谎,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我不知道他哪来的这番自信,更不明白他所谓的知道是知道顾慧珠在说谎,还是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但是这些都无关紧要,我扯开嘴角避而不谈:“你今日怎么来了?” 慕琴笙略显不耐的答道:“顾小姐派人请我来给她讲戏解乏。” 我“嗯”了一声便没有下文,慕琴笙显然不喜见我这般恹恹神色,竟直接伸手搭上我的肩膀,急道:“他们打算就这样把你关下去吗?你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顾少爷就这样看着你被关在这里也不救你?” 隐藏在单薄布料下肩膀上的伤口被他这没轻没重的一压,痛得我是挤眉弄眼,硬憋出一句:“不关他事。” 慕琴笙愣了一愣,松开手迟疑的问:“你肩膀那里是怎么了?” 我缓了一口气:“没什么,受了点皮肉伤。” 未料他听完我所说之后更是皱紧了眉头,当下就再次伸手探向我的衣襟,猝不及防之下,竟也被他斜斜扯开一片衣襟,肩背处的伤痕顿时暴露在慕琴笙那令人看不透的目光之下。 我尴尬的拉好衣襟,却被慕琴笙一语中的的话惊得冷汗直冒:“是顾老爷打的吗?你该不会跟顾少爷……罢了,不如我去跟顾老爷讨一个人情,至少也得给你找个郎中来看看伤……” “人情债身体偿吗?你真的不必为我白费心血……”,我心不在焉的说:“……以色侍人的事,还是少做为妙。” 在我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的时候,慕琴笙已经起身冷笑道:“想不到你也会跟那个惺惺作态的鹿野说一样的话,现在就要开始跟我划清界限了?当初是谁言之凿凿的告诉我不介意的,又是谁把我误认作了失散已久的爱人?顾清友,莫非你那藏在心底的爱人也像我这般‘以色侍人’?” 我只觉胸口一滞,不假思索的反驳道:“不要再说了!” 占了上风的慕琴笙也许是被我这冰冷萧索的表情弄得也没有了“争强好胜”之心,依稀明白了如今这境地,已经是今时不同往日,即便如何气恼,也再不应跟我置气起来。 他沉默了许久,暗自有了主意,沉吟道:“算了,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只不过要花些时间。你现在有什么需要的吗?也许我该跟顾小姐美言几句,或是……” 我摇了摇头,制止了他这不切实际的念头,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那块活灵活现的雕龙玉佩递给慕琴笙:“这是……鹿野先生掉的玉佩,我出不去了,劳烦你把玉佩送还至原主人那里。” “你……” 慕琴笙皱眉接过玉佩放进怀中,一脸复杂的望了我许久,似有千言万语,却化作一声寂寥的叹息:“我知道了。” 第35章 中秋 中秋节这日,天刚擦亮,隔着柴房并不怎么结实的墙壁便听见外面院子里人来人往,似是在搬运筹划着什么的声响。 自从顾老爷的寿宴过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我一向浅眠,更何况身处在这四处漏风的阴暗柴房。 天气已经转凉了,然而我身上穿的还是几日前的单衣,夜里睡觉也只有一团破旧的被子可供取暖,早晨醒来的时候便连打了几个喷嚏,脑袋里更像是被灌满了浆糊似的,晕乎乎的。 不过身体上的伤倒是好了不少,应该是昨夜顾蕴玉托金宝送来的药膏起了作用。 只要一想到顾蕴玉,心里的某块地方就会隐隐作痛。不需要镜子,我都能想象得出来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有多么难看。 早就应该知道会有东窗事发的这么一天的。 已经说不清到底是我纵容了他这种胡闹的行径,还是放纵了自己压抑的另一面,或许一直以来,真正沉溺于此的,并不是只有顾蕴玉一人。 我不知道顾老爷到底会怎么处置我,也许是继续毒打一顿,还是将我赶到佣人房做杂活?无论怎样,我也并不会因为这些所谓的责罚而感到后悔害怕,更不会因为这些皮肉伤就轻易退却!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自然是敢作敢当的。 晌午时分,柴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久违的阳光也随着门扉的开启而洒了进来,我忍不住在这片炫目却暖洋洋的阳光下闭上眼睛,头痛的症状似乎也减轻了不少。 伴随着碗筷放在地上的声音,一道苍老却干练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吃饭了。” 我睁开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在一片明晃晃中年迈的管家布满皱纹的脸,他放下碗筷站在门前却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对于李管家这个人,平日里除了总是看见他忠心耿耿的跟在顾老爷身后以外,跟我是没有什么交集的。如果硬要扯上什么关系,那也只是十年前我被顾蕴玉从街头带回顾家的那个时候,是李管家带人把我从一个见不得人的小叫花子收拾干净得勉强可以见人的。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因此,看见他站在我面前不走,我心里虽是万分诧异,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端起面前那碗稀粥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并没有多少食欲。 “我也算是看着你跟小少爷长大的。” 突如其来的话让我微微一愣,不由也停下了埋头喝粥的动作,手掌摩挲着瓷碗粗糙的外壁,没有说话。 李管家平稳却沉重的苍老声音再一次传入耳中:“我原以为你不喜说话,定是个木讷胆小的孩子。如今才发现是我老眼昏花,看走了眼。事到如今,你还吃得下饭、沉得下气,着实不让人佩服。” 我不想去跟一个老人家计较,也没什么好计较的,抽了抽难受的鼻子,喉咙嘶哑的问:“饭总是要吃的,总不至于自己把自己活活饿死吧?” 不知道是哪句话刺激到了他老人家敏感纤细的神经,当即便看见那张遍布皱纹犹如橘皮的脸露出一个肃杀冰冷的表情:“你倒是看得开,小少爷若是像你这般心大就好了。” 我放下手中的碗,顺势问道:“少爷他怎么了?” 李管家苍老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眼底对我的鄙夷是显而易见:“我们顾家几十年以来从未出过你这种下人……” 答非所问的讥讽并不能动摇我坚定的内心,我再次一字一句重复道:“顾蕴玉他怎么了?” 李管家险些被我逼得一口气梗在脖子里下不来,咳嗽了好几声还未开口就被突然出现在柴房里衣着华贵的沈泽棠所打断。 只见他嘴角噙着一丝自得微笑,风度翩翩的晃了晃手中题有“花好月圆”四字的折扇:“哟,李管家也在啊。” 李管家见来人是未来的二姑爷,脸色稍霁,对沈泽棠点了点头:“今天可是您的大日子,到这种地方来沾了晦气可就不好了。” 没有想到仅仅只是被困在这里几天,就连他们所说的话我都听不大明白了,什么大日子、什么晦气不晦气的…… 沈泽棠不以为意的收起折扇握在手里,轻描淡写的就支开了李管家:“无碍,方才我好像看见岳父在书房急着找什么,李管家事事俱到,想必一定能解岳父燃眉之急。” 待李管家的身影匆匆忙忙的消失在视野里后,沈泽棠“哎呀”一声,丝毫没有平日里的文人讲究,自顾自的拂了拂地上的灰尘,撩起袍子竟然也在我身旁席地而坐。 我瞥了一眼他那刺有华丽暗纹、颜色骚包的袍子,好心提醒道:“地上很脏,还有蟑螂。” 沈泽棠笑眯眯的望着我摇了摇头:“无妨,清友坐得的地方,我也自然坐得。”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梦醒时分 作者:千绮夏 第8节 他都这么说了,我也无话可说,只好继续闭目养神。可是眼睛刚闭上不久,就感觉到脖子那里传来一阵痒痒的触感。 睁开眼险些没被眼前这张放大的文雅的脸气得火冒三丈,被我抓了个正行的沈泽棠不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一脸无辜的伸手继续扯着我的衣领,“善解人意”的说:“让我来看看你的伤严不严重……” 我警惕万分的往后缩了缩,毫不犹豫的拒绝道:“不必麻烦二姑爷了!” 沈泽棠失望的收回了蠢蠢欲动的手,感叹不已的念念叨叨:“清友的戒心未免也太重了吧,这可不是一个对待救命恩人应有的态度……” 我呵呵一笑:“你什么时候也成了我救命恩人了?” 他故作玄虚的掐指一算:“嗯……即日便是,清友你该如何感谢我是好呢?” “……”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沈泽棠就佯装恍然大悟的说:“哦,我忘了清友肯定还不知道吧?” “什么知不知道的,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没好气的回答他。 “岳父大人他打算把你逐出顾家……”沈泽棠一脸沉痛的望着我,啧啧有声:“再一次身无分文的流落街头,即便是在如今这种文明社会,也依旧是件悲惨又不体面的事情……清友是否又回忆起了自己那可怜可叹的过去?” 我被他这一番惺惺作态的话弄懵了,嘴上喃喃:“逐出顾家?” 也不是没有幻想过脱离顾家、成为自由身,只是却未曾料到会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这种姿态得知这个消息。 原来顾老爷酝酿已久的惩罚就是把我逐出顾家吗…… 这是不是意味着以后我都见不到顾蕴玉了? 然而身边这个总是能闻弦歌而知雅意的沈泽棠此刻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排斥似的,反而越扯越远:“我怎么忍心看着清友流落街头与那些脏兮兮的乞丐为伍呢?只要等到今晚仪式结束后,不日我便可将清友接到……” 我皱眉打断他:“你说仪式?什么仪式?” 沈泽棠“哗”的一下展开手中的折扇,微笑着回答:“自然是我与慧珠的结婚仪式,在此中秋佳节……” 他后面的话我已无心去听,更不会注意到他侃侃而谈的内容包括今晚观礼的嘉宾之类,只是怅然若失的想着一些有的没的的事,全部都是有关于顾蕴玉的事。 不知不觉已经把心里所想说了出来:“顾蕴玉这几天怎么样了?” 还在谈论着结婚仪式的沈泽棠蓦地停顿了下来,静了半晌但笑不语,说:“哦,你被关在柴房三天,他就绝食了三天。” 我心神一震,当下便皱眉担忧道:“他怎么又胡闹起来!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们也不……” 话未说完,沈泽棠已经掸了掸袍子上沾的灰尘,云淡风轻的起身留下一个背影:“事到如今,你还是先担心下自己吧!” “……” 我无语凝噎,抽了抽鼻子,只觉头疼得愈发厉害了。 月升日落,我头痛欲裂的蜷缩在柴房一角,随着桂花香气的夜风飘入窗内的是院子里热火朝天、杯筹交错的宴会声,与寂静阴凉的柴房不同,宛如两个世界。 我难受的□□了一声,眼睛里雾蒙蒙一片,喉咙里似有火在烧,然而鼻子里却像是进了水一般让人抽噎个不停。 要不是从沈泽棠那里听到了自己即将被逐出顾家的消息,我甚至都要开始怀疑起是不是顾老爷想投毒了断我的性命…… 浑身都提不起力气,汗津津得就像被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再次沦为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乞丐,冥冥之中宛如轮回,但是倘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天理循环的话,那为什么又要让我遇见顾蕴玉呢? 到底两人是为何要相遇呢? 如果哥哥还在的话,我也就不会成为无家可归的孤儿。 如果哥哥还在的话…… 昏昏沉沉的脑子里乱糟糟的,那些平日里压抑着隐藏着的软弱又不切实际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的冒了出来,喉咙里忍不住爆发出一连串的咳嗽,我抽了抽流个不停的鼻子,孤独脆弱的感觉就像是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冬夜。 为什么哥哥还没有回来接我? 阿慎好想见到哥哥…… 哥哥…… 头晕目眩间,我依稀看见还穿着那件烟青色长袍的哥哥站在我面前,温柔的望着我,叫我的名字。 “清友……” 第36章 鹿野 漆黑的夜幕中,一轮银盘似的圆月明晃晃的挂在当中,风中传来桂花甜甜的香气。 已经记不清这是多少年前的满月了,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的奇妙错觉。 我忍不住眯起眼伸手抓向这看起来触手可及的黄月亮,却被一只宽厚且温暖的手掌握住,低沉却清朗的男声从头顶传来:“阿慎,喜欢月亮吗?” 我怔忪的抬头望去。 ……依稀可以看见握住我的手的是个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然而他的面容却一片模糊,我听得见他低沉又富有磁性的笑声,感受得到他温柔又饱含关心的目光,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他的脸孔。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出一连串毫无意义、宛如小鸟啼叫的稚嫩嗓音:“啊、啊啊……”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就被拥入一个充斥着女性香气的怀抱中,一道带着笑意的女声在耳边响起:“阿慎不是喜欢月亮,是饿了对不对?” 明明想要摇头的,偏偏身体却像是不受控制似的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动作。 男人与抱住我的女人不约而同的笑了,一只白白嫩嫩的手伸到我的眼前,洁白的掌心托着一块洋溢着浓浓桂花香气的糕点。 我迟疑的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少年稚气未脱却初显英气的清丽脸庞,他温柔的望着我,澄净如雨后初晴天空的眼眸映出一个呆呆的包子脸。 少年甜甜一笑,对我说:“阿慎要是饿了的话,这块桂花糕给你。” 男人和女人似乎都有些讶异,但更多的是欣慰,不由一道称赞起眼前这个眉眼温柔的少年:“谨言果然很有当哥哥的样子呢,现在都知道疼弟弟了。” “倒也应了兄友弟恭的佳话,谨言,爹今日不妨就把这互为一对的传家信物交与你们兄弟二人……” “这是……” 男人笑着从怀里掏出两只暗朱色的锦囊递给懵懵懂懂的少年,我努力瞪大了眼想要看个真切,不知何时,空气中飘散的桂花香气骤然消散,挥之不去的是一种古怪又苦涩的气味。 近在咫尺的男人还在跟少年细细嘱托着什么,我们之间却仿佛隔了一道屏障似的,眼前的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听不清也看不见。 唯有不断飘入鼻中的那股令人作呕的苦涩气味越发浓烈,呛得我忍不住咳嗽起来。 猛地睁开双眼之时,映入眼帘的是头顶陌生却雅致的绸缎堆砌出的账顶。 宛如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身体不由自主的痉挛起来,我大口喘息着,视线漂浮不定——直到一只骨节分明、莹白如玉的手端着一碗底部绘有莲花舒展的清水稳稳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喝口水吧。” 让人信服的舒缓嗓音促使我不由自主的接过这碗清水,一饮而尽。 梦里面闻到的苦涩气味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愈发真切起来,我循着气息偏头望去,果不其然在房间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只还冒着缭绕热气的药炉。 手中的空碗被人拿走,我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总算醒了,刚好药也煎好了,不妨趁热喝下,苦是苦了点,不过我有蜜饯果子……” 我怔怔的坐在床上,看见一身烟青色长袍的青年背对着我弯腰在不远处的茶案前忙碌,突然眼眶一热,脱口而出道:“哥哥……” 话音刚落,就连我自己都愣住了,为什么…… 青年盛药的手微微一抖,溅出几滴如墨的药汁,鹿野僵硬片刻,随即面无表情的端着药走过来,声音却有着让人不易察觉的温柔:“该喝药了。” 我仓促的“嗯”了一声,手忙脚乱的接过气味难闻的中药闷声闷气的往嘴里灌,耳朵却捕捉到身旁青年听不出感情的声音:“刚刚是做噩梦了吗?你生病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嘴里一直在喊‘哥哥’。” 舌尖弥漫开一股苦涩的味道,我低下了头:“多谢鹿野先生相救了。” 鹿野不以为然的挪开了绵长深远的目光:“不必,我欠你的。” 我倒是不知道他是如此的“知恩图报”,四顾无言间,还是问到了不该问的问题上:“那块玉佩是先生家祖传的吗?” 目光始终落到屋内一角的鹿野这才侧过脸看了我一眼,原以为他不想提的,却没有料到他还是回答了:“嗯,是传家用的信物,对于我来说很重要。所以也要格外感谢清友你,慕老板他什么都跟我说了。” 我一鼓作气的问:“能不能……让我看一看你的玉佩?” 鹿野有些诧异,却还是从怀中掏出了那块闪着温润光泽的雕龙玉佩小心翼翼的递给了我。 脑海里隐约浮现出梦里的对话:“倒也应了兄友弟恭的佳话,谨言,爹今日不妨就把这互为一对的传家信物交与你们兄弟二人……” 手指轻轻摩挲着玉佩活灵活现的镂刻,我不禁目光一紧,翻转玉佩赫然发现在其背面雕刻有两个蝇头小字—— 我努力睁大双眼,握住这一枚小小玉佩的手指发烫,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谨言”二字? 鹿野却像是没有看见我此刻的异常似的,反而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顾家的事,你无须担心。昨夜我既然能去把你救出来,自然也就能给你一个安身之处。” “这、这枚玉佩……好生眼熟。” 半晌,我只是憋出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又暗怀希望的话。 鹿野从我颤抖的指间接过玉佩、细心收好后,抬头莞尔:“眼熟得很吗?上次无意间,我似乎看到你们顾……” 话未说完,横空□□一道别扭生硬的男声,我皱眉望去,只见身材矮小、面上却带着一脸和气笑容的小岛如沐春风的走了进来:“哎呀,你们有一句俗语是怎么说的?真是一报还一报,清友之前救鹿野先生于危难之中,如今也被鹿野先生解救了一回,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鹿野面色如常的接过一旁的空药碗起身离开了床边,破天荒的没有用日语与小岛交谈:“有什么事吗?” 小岛已经径直走到了床边,笑容可掬的答道:“无事,我是来探望清友的。” 我一脸茫然的问:“探望我?” “沈先生可是很挂念清友这个朋友呢,特地托我来探望一番。”小岛自顾自的用蹩脚的中文解释着:“他说已经帮你安排好了差事,只等你风寒痊愈便可……” 沈泽棠之前所说的打算都是真的吗? 虽然他这个人总是两张面孔、说话真真假假、伪善又圆滑,但是眼下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也许…… 在我还在跟自己做着心理斗争的时候,鹿野讽刺的勾了勾嘴角,我还是第一次在他那总是没有明显表情的脸上见到这种表情,他似有所悟的问小岛:“沈先生?沈泽棠么?” “はい、そうです。” 小岛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转身回答鹿野道。 鹿野那似乎凝结了初秋清晨凉薄雾气似的双眼远远望向我,对小岛不容置喙的说:“替我转告沈先生,不必大费周章了。” “从今天起,清友就是我的贴身使唤。” 第37章 心病 所谓“贴身使唤”,自然是要与主人形影不离、常伴身侧、便于使唤的。 对于突然一下子就成了日本宫本少佐府上颇被看重的幕僚的贴身使唤这件事,我是没有什么想法的,即使心里再怎样排斥日本人,在旁人眼里看来却像是我捡了个天大的便宜似的。 在人命如草芥的年代,达官贵人尚且都不能随心所欲,更何况像我这种在世上已经无亲无故的平民百姓,命运就像是一团轻飘飘的柳絮,经风一吹,便四散飘零、无家可归。 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安安稳稳地陪在顾蕴玉身边,直到他娶妻生子。即使在发生了那些事后,在他说起那些不切实际的话的时候,我都一直以为我可以形影不离的陪在他身边。 孩提时代的事情,我未曾忘记,只是不想再次提起。也许是我不善言辞,但是我却一直记得那年冬天那双热乎乎的小手紧紧牵住我,把我从冰天雪地、满目荒凉的街头带回不会再让人挨饿受冻、可以遮风避雨的“家”。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是顾蕴玉救了我一命。 “清友、清友?” 忽然传入耳中的嗓音拉回了我漫无边际的思绪,我猛地回过神应了一声,这才发现客厅里分别坐在沙发上的宫本少佐以及鹿野都停止了谈话,仰起头望向站在边上一脸木然的我。 鹿野今日穿了一件藏青色的和服,雪白的颈项映衬在深色的衣领间更显得容光绝尘、气质不俗。 而少佐则是依旧穿着那件总是能在报纸新闻照片上看见的军官服,他五官本来就生得硬挺俊朗,一身正装更显男子气概,即使他此刻正懒散的靠在沙发上、毫无坐姿可言。 鹿野微微蹙眉,抬眸对我说:“劳烦你去一趟我的书房,把桌上的那个档案袋拿过来一下。” 宫本少佐饶有兴趣的支起下巴对身旁站着的年轻副官吩咐一声,于是在我动身去鹿野书房的时候,身边也跟了一个唇红齿白、话不离口的年轻副官。 总是出现在宫本少佐身边的,除了幕僚身份的鹿野以外,便是现在正在我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何副官了。 来这府上几日,也见过之前那几个人精似的翻译,关于这府上一些形形□□的传闻轶事也听了不少,其中最为绘神绘色、活灵活现的便要属我身边这位何副官的。 他也算是个传奇,据说是一半日本人一半中国人血统,但是他却丝毫不以此为耻,并且在家乡沦陷时毫不犹豫的巴结上了当时还不是少佐的宫本,从此跻身为宫本身边除鹿野以外的第二红人。 我现在都还记得孙翻译当时跟我讲述这一段不亚于话本的隐秘传闻时,那眉飞色舞、唾沫飞溅的场景,以及末了还要神神秘秘的问上我一句:“你说,何副官他这样明目张胆、哗众取宠,难道就不怕得罪鹿野先生?” 我当时忍了很久才不至于失态,我只想问,何副官跟少佐如何那是他们的事,又与鹿野有什么相干? 然而此刻那大名鼎鼎的何副官却东拉西扯的跟我说了许多鸡零狗碎的事情,终于将话题扯到了还坐在客厅的鹿野身上:“我跟鹿野先生也算是多年同僚了,打我认识他那天起,就没看见他用过什么贴身小厮,我还以为是他不喜别人离他太近,怎么现在突然又……?” 见我神色一僵,何副官宽慰的拍了拍我的肩,状似亲密的说:“哎,我没别的意思,也就随口一问,你别往心里去啊。以后你服侍鹿野,我服侍少佐,我们也算是半个同僚了,这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哈哈哈……” 拿好档案袋折回客厅的时候,意外的看见几个陌生面孔、一副记者打扮的青年有条不紊的张罗着什么,少佐一个人百无聊赖的坐在沙发上摆弄着桌上小巧精致的外国摆件,鹿野被簇拥在记者模样的青年中间,似乎在商谈着什么。 见我跟何副官回来,他点了点头,接过我手中的档案袋抽中一张看了看,说:“何副官,这几位是新潮日报的记者……” 何副官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扫了一下旁边站着的几位记者,未等鹿野说完便口齿伶俐的接过话,一边笑眯眯的介绍道:“啊,我知道的!是昨日便约好了的,你好,我就是电话里面跟你约时间的何副官,少佐在这边……” 鹿野也不介意,收好了档案袋便径直走向较为安静的角落拣了一个椅子坐下,低头仔细看起档案来。 他看档案的样子很认真,我静静的站在他身侧,帮他遮去了一部分院外透进来过于炫目的阳光,又不至于完全挡住了他的光。 客厅那边说说笑笑的是一下子便跟记者们打得火热的何副官,即使再如何的吵闹却丝毫影响不到这边正在做公务的鹿野,他就像一个绝缘体似的,把那些嘈杂又热闹的景象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浑然忘我的认真。 偶尔在翻页的时候,鹿野才会稍微动一动,诸如抬抬头、侧侧脸之类,那掩映在深色衣领下的洁白颈项只会让人浮想联翩,尤其是那洁白中的一丝红线…… 一丝红线? 之前怎么都没注意到鹿野脖子上有佩戴什么?莫非是他戴上了那枚玉佩?那枚背面刻有“谨言”二字的雕龙玉佩…… “清友?”不知何时,鹿野已经停下翻阅档案的动作,抬起头望向我,却曲解了我复杂的眼神,只是说:“风寒初愈,一直站着很辛苦吧?你可以坐在我身边。” “不用了……” 我支吾着,眼神逃避开来,置身于那样清洁无暇的目光下,有种会被看穿的羞耻错觉。 鹿野若有所思的微微颌首,还未继续说些什么,便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衫的记者笑容可掬的跑过来对鹿野说:“打扰了,可否请先生移步到院子里,照相机已经架好了。” 我朝外面的院子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之前在何副官翻译下同记者谈话的宫本少佐已经站在外面用布遮住却依稀可以看见是个照相机架子的旁边了。 鹿野点了点头,起身将已经整理好的档案袋递给我,理了理并没有一丝褶皱的和服,镇定自若的朝院子里走去。 以前总是在报纸上看到宫本跟鹿野的照片,现在却是第一次看见了那风光无限的照片的背后…… 我一个人抱住档案袋慢吞吞的挪到了院子边缘避光的屋檐下,远远的看着站在院子中间的鹿野。 少佐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反而一脸轻松的侧过脸与鹿野交谈着什么,偶尔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鹿野的脸上并没有出现明显的表情,但是微微上扬的淡色嘴角却让他看上去像是在微笑一般。 一身军装的男人与藏青色和服的青年并肩而立,一刚一柔,明明是分外养眼的场景,却偏偏刺得我双眼发胀,一定是阳光太刺眼的缘故罢。 忽然“咔嚓”一声在耳旁响起,惊得我一个失手将档案袋摔落在地。 我还来不及弯腰捡起,便看见一个莫名有些眼熟的青年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先我一步捡起了地上的档案袋。 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照相机,半挽起的袖口露出一截精壮小臂的青年将档案袋递给我,一脸歉意的说:“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啊,我就随便照照……” 四目相对之时,他的神色忽然一变,随即笑得更加开怀了。 我拍了拍档案袋上的灰,迟疑的说:“没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你……” 青年举了举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又指了指院子里忙活的记者,憨厚一笑:“忘了介绍,我是新潮日报的实习记者,姓钟单名一个良。不知小兄弟贵姓啊?” 我愣了一愣,呐呐道:“清友。” “原来是清友小兄弟,幸会幸会。不知你在这少佐府上担任什么职务啊?我也好采访采访你。”钟良也是个自来熟的,不等我搭话便一个人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我低头看着地上斑驳散乱的阳光,轻轻的说:“我是服侍鹿野先生的……” 钟良哈哈一笑,打断我的话,圆场道:“原来是鹿野先生的助手,早闻鹿野先生才识过人,想必就连身边的助手也定有能耐哈哈哈哈……” 院子那边的照相似乎告了一段落,有人在阳光下高呼钟良的名字,钟良朝我耸了耸肩便应了一声跑了过去。 直至夜幕降临,白天的差事告了一段落之后。彼时我正在帮伏案夜读的鹿野灌着钢笔墨水,却突然记起早上遇见的那个眼熟的记者是谁了,骤然间惊出一身冷汗,手一抖,墨水更是洒出不少。 鹿野向来警觉,当下就蹙眉问道:“怎么了?” 我慌乱的放下墨水盒子,于事无补的擦了擦手,却无论如何也擦不掉墨水的黑色印迹。 鹿野叹息一声,握住我的手,扬声对屋外的警卫说:“去拿一块法兰西香皂来。” 直到站在浴室的洗手台前,被鹿野光滑的手温柔的握住一遍又一遍的搓出洁白芬芳的泡沫,我都依旧惊魂未定。 鹿野有看见那个记者吗?不、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长相…… 那个记者为什么会出现在少佐府?不,也许记者只是他掩盖身份的手段。他不是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吗?为什么还要再次接近这里? 我在心里一遍一遍揣摩着白天跟记者的对话,试图从其中搜寻出任何有可能的蛛丝马迹。 “早闻鹿野先生才识过人……” 他这次的目标该不会是…… 芬芳密集的泡沫在清澈的水流冲击下消失不见,鹿野举起我恢复洁白的手掌,轻舒一口气:“好了,又变干净了呢。” 明明应该一起同仇敌忾、抵御外族的,就算没有行动,也至少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为什么鹿野一定要站在日本人的阵营呢?明明也是中国人!就算起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日本名字难道就不是中国人了吗? 一不小心,我竟然把这些不满抱怨的话语说出了口。 鹿野微微一怔,松开了握住我的手,却是云淡风轻的问道:“你说什么?” 似下了决心般,我掷地有声的许诺:“我会保护你的!” 既然始终无法告密说出那个为了革命四处奔走的“记者”,那我宁愿选择默默保护鹿野,就算是为了报答也好,我一定不要再让鹿野陷入之前那种危险的境地! 第38章 剧院 一旦认定了自己一定要保护好对于身边潜藏着的危险一无所知的鹿野这件事,除了如厕沐浴以外,就连一日三餐甚至夜晚入眠我都陪伴在鹿野身边形影不离,俨然成了一个最地道最尽职的跟班模样。 说好听点,是知恩图报、恪尽职守。说直白点,我已经成了旁人眼里名副其实的狗腿子。 我不在乎这这些名声,无论好坏,对于我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反正在这少佐府上任职的,声名狼藉的,也不差我这一个。跟他们比起来,那些强加于我身上的指责如同小巫见大巫,不足一提。 而鹿野本人对于我这几日的变化却波澜不惊,就好像早已习惯我站在他身旁似的,这样一来,反倒显着旁人是在大惊小怪了。 自从摇身一变成鹿野的“贴身使唤”之后,我这才对于这个初见时极为倨傲冷淡的青年有了渐渐的了解以及改观。 也许卧床养病那几日我都半信半疑着那些外界对于鹿野以及宫本少佐传得绘声绘色、栩栩如生的香艳传闻,毕竟,没有空穴来风的事情,无论是少佐对鹿野的特殊态度以及两人过于亲密的相处,抑或是容姿过人的鹿野本来就容易令人浮想联翩,就像是那些断袖分桃的风流艳本当中常见的兔儿爷形象,无一不是有身段、有长相的弱不禁风的漂亮青年。 至于鹿野是不是真如外表上看起来这么“弱不禁风”,这一点还有待商榷。 但是自从我能下床当差这几日跟在他身旁以来,我就明白了那些流言蜚语只是外界不负责任的恶意揣测而已。鹿野每日作息都极有规律,早起晚睡,不是在辅助少佐处理公务,就是一个人在书房看书、写字。 说起写字,除了总是看见鹿野用当下时兴的西洋墨水写钢笔字外,有一次,我竟然看见他拿出宣纸写满了一面漂亮的颜体,这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那样遒劲郁勃、挥洒自如的气势怎样看都不像是传闻中孤苦无依、背井离乡的落魄学生,倒像是书香门第熏陶出来的翩翩贵公子。 这样品行端正、气质脱俗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把他跟那些流言蜚语中自荐枕席的□□小人所联系起来的。 这日午后,闲来无事,宫本少佐邀上鹿野连同那个唇红齿白的何副官以及我,一行四人、卫兵若干,心血来潮的要去玉兰剧院听戏。 看得出来,他对这些古香古色、婉约优雅的异域文化非常感兴趣,上次看见一副杨贵妃扮相的慕琴笙更是狂热得双眼发光。 不过,慕琴笙的扮相倒也总是相当惊艳罢了。他的五官本来就比较古典,眼角微微上挑,媚而不妖,妆容一上,更是艳丽得犹如光艳夺目的芍药。 这么想来,其实他与我记忆中的那个人一点儿也不像,如果把慕琴笙比作璀璨耀眼、有棱有角的昂贵钻石,而那个人则是蕴藏着暗哑流光的质朴古玉。 少佐自然是剧院的显赫贵客,一大班人马刚下了军用的黑色汽车,剧院的经理便陪着笑脸、卑躬屈漆的迎了上来,诚惶诚恐的客套之后甚至还贴心的询问何副官需不需要清场。 何副官狐假虎威之余,还是操着一口与日本人并没有什么差别的地道日语将剧院经理的好意传达给了少佐。 少佐今日心情似乎很好,只是大手一挥,仁慈的表示不需要那么兴师动众,只要安排一个包间就好。 剧院经理拿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敢怠慢的亲自领了我们一行人自奔二楼包间中最豪华、同时也是看戏的最佳位置。 受了经理指点的伙计手脚伶俐的递上洒金红底的曲目名单,端上了瓜子果盘香茶等一系列标准配备,就差没找两个漂亮小姑娘来给宫本少佐捶腿揉肩了。 何副官哂笑一声,站在坐着的少佐身旁也没个正行,说:“这剧院经理倒是个识时务的。” 鹿野没有说话,轻轻地掀起青花瓷的杯盖,吹了吹漂浮着细针似的茶叶的茶水。 下方戏台子上一片“咚咚锵锵”的声音,只见一个英姿飒爽的武旦在那里慷锵有力的唱道:“小儿女探军情尚无音信,画堂内独自个暗地沉吟。怕只怕众奸臣又来寻衅,损折我杨家将累代英……” 少佐显然对这类激奋昂扬的戏曲提不起兴趣,当然他也根本听不懂那穆桂英挂帅的女子豪情,不一会儿就没了兴致,偏过头用日语问起同样对看戏看不出门道的何副官来。 想必是照例询问了一番曲目顺序,不然何副官也不会拿起桌上的帖子翻来覆去的看,我远远扫了一眼,看见下一出戏旁边用正楷写着慕琴笙的名姓,估摸着少佐短期内是不会离开的了。 也正在此时,鹿野却忽然放下手中的杯盏,施施然起身朝门边走去,一直被何副官缠着说个不停的少佐不由问了一句我听不懂的日语,鹿野淡然的回了一句,何副官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呵欠,直到后来我回忆起这句简单却有些绕口的日语问过之后,才知道是“方便一下”的意思。 何副官见我也要拔腿离开,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橘子,毫不客气的取笑道:“难不成鹿野上个茅厕你也要跟着?黏这么紧,当心他恼了怪罪于你。” 少佐听见他跟我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随口跟何副官说了一句什么。 何副官点了点头,嬉笑不已,用保养得宜的手指拿了一片黄澄澄的橘瓣作势递往少佐的唇边,丝毫不知何为羞耻,更不管还有我这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一旁。 我咳嗽一声,不管他们在说什么笑什么,还是推开门去寻鹿野。 背着枪守在包间外的日本卫兵一丝不苟的站在门边楼道里,但凡有人经过便会凶神恶煞的瞪上一眼,见我从里面出来,却只是扫了我一眼,甚至有面熟的还朝我露出了一个谈不上友好的笑容。 我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低着头拾阶而下,却迎面撞上了一个浑身都是外国香水浓烈味道的人影。 能往这二楼的包间来的,都是非富即贵的有钱人。 被我这一撞,自然是毫不客气的破口大骂起来,然而当他抬头看清我的脸之后,就像是卡带的留声机一样,瞬间安静下来。 顾君璧脸色难看的望了我一眼,似乎不想跟我扯上关系,冷哼一声终于擦肩而过。 然而跟在他身后嬉皮笑脸的许庭深却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的姐夫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色,甚至还亲热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发达了呀,清友。” 我一向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在上次他带给顾蕴玉那些不堪入目的香艳画报过后。 一想到顾蕴玉,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异常失落。 许庭深是个没皮没脸的主儿,见我没有搭理他,竟然愈发活跃起来,自说自话道:“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会脱离顾家,转投向日本人的怀抱。哎呀,你可别瞪着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可从来没有那些激进分子的排外思想……” 我不想跟他扯,刚准备寻个托词结束这场了无意义的对话之时,却因为他接下来的一番话而停下了脚步。 “要是知道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想必蕴玉躺在医院里也能安心休养了。” 我一下子拽住了他的衣领,疾声厉色道:“顾蕴玉怎么了?他怎么会进医院?你还知道什么?” 许庭深被我吓了一跳,面色如土的讪笑道:“你先松开我,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姿势有多么不妥,松开了手,扯住他就往较为僻静人少的楼梯转角走。 “你快告诉我,顾蕴玉怎么了?” 许庭深不明所以,却还是娓娓道来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就在我被鹿野救走的那一天夜里,被锁在卧室里绝食抗议的顾蕴玉竟然想趁着夜色跳窗而逃,却因为体力不支而失足跌下…… “……唉,不是我说的话,他们顾家的家教未免也太严苛了,在我们许家,就算是我睡了我爹的姨太太,也不至于把我关在房里哪里都去不了吧?”许庭深似乎颇为同情以及理解顾蕴玉的遭遇,恨不得痛斥在他口中狠心又迂腐的顾家家长一番。 我默默无语的看了他一眼,睡了父亲的姨太太这种事也并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好么。 但是顾蕴玉的事情却令我心急如焚,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就敢赤手空拳的从二楼翻窗而逃?不知道他伤得重不重,现在在医院里有没有人尽心尽力的照料他?他那么爱面子又讲究,定然是适应不了医院那种地方简陋的病房的。 我好想见他,现在就想见到他! 也许我应该现在就去跟鹿野请假,虽然他看起来挺不近人情,但实际却并非如此,他要是知道我名义上的“前主人”顾蕴玉住院了,应该会允我前去探望一番的吧…… 这样想着,我更是抛开还在念叨不停的许庭深,直奔向剧院一楼的茅厕,却意外的没有寻见鹿野的身影。 有伶俐的伙计看见我一副风风火火寻人的模样,讨好的凑上来:“客人是不是在找人?” 我仓促的点了点头:“你可有看见方才包间里出来的那位很高很瘦的……” 话未说完,伙计便一拍脑袋:“知道知道,是不是身段也特好的那位穿着深色袍子的先生?” 听他这形容便知道应该说的是鹿野无误,我再次点了点头。 伙计憨厚一笑,指了指隐入帘后的幽暗处,说:“老早就看见他从楼上下来便径直去了后台,现在应该还在后台吧,也没看见有人出来。” 第39章 后台 有别于戏台上的锣鼓喧鸣,光线昏暗、堆满道具戏服等杂物的后台寂静阴凉得犹如另一个世界。 外面的穆桂英还在唱:“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 穿过挂满五颜六色、繁复累赘戏服的衣架,映入眼帘的是烛影摇晃下几张并排而立的化妆台,以及靠在最里边的那个化妆台前过分亲密的两个身影:犹如一幅古香古色、颇为养眼的画卷,姿容清俊的青年正靠在梨花木的化妆台上,微微俯身捧住坐在镜前背对着我穿着一身戏服的青年的脸。 平滑透亮的梳妆镜倒映出慕琴笙妆容艳丽却错愕失神的脸庞,就像洋行橱窗里有着漂亮玻璃眼珠、猩红嘴唇却唯独没有灵魂的外国洋娃娃,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任由青年肆意摆弄。 鹿野与慕琴笙之间的距离近得只要其中一个稍微一动,便会擦上另一人的脸颊。 烛影摇红,镜中慕琴笙妆容厚重的脸宛如戴上了一副冰冷华丽的面具,一双白皙无暇的手执笔在他那飞扬入鬓的眉梢轻轻描绘,我站在阴影中愣了很久才发觉那竟是鹿野的手。 鹿野正在为慕琴笙描眉。 意识到这么一个事实后,我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了,头脑一片混乱、两眼发晕,就算是再如何滑稽虚妄的梦境,也比不上眼前这似有暗香浮动的一幕。 平日里,鹿野给人的印象一直都是疏离又高不可攀的不好相处,此时此刻却在烛光、镜光的晕染之下,偏偏生出了一丝蛊惑人心的妖魅感,看似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但又犹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朦朦胧胧、遥不可及。 他还在为神情恍惚的慕琴笙描眉,清晰的声音从那张总是微微抿起的淡色薄唇中传出,惊散了昏暗后台中不知何时弥漫起来的旖旎气氛。 “既然来了,躲在那里,是想看戏么?”鹿野云淡风轻的转身将手中的眉笔放入化妆台上的盒子里,一双凝结了夜雾似的眼眸穿透漂浮在空气中的细小灰尘径直朝我所站的位置望来,却是面无表情道:“可惜了,你注定失望而归。” 我浑身僵硬的愣在原地,还未反应过来,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哂笑:“鹿野先生多虑了,我这还不是奉少佐之命前来打点一番,绝无窥探之意。” 何副官大大方方的从我身后走到身前,我难掩惊诧的望着他镇定自若的背影,不是,他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就站在我背后了?为什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难道是因为我太迟钝了?不对…… 就像是没有察觉到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似的,何副官淡定自如的走向化妆台前的身影,甚至伸手把玩起桌上的串珠头饰,漫不经心的对回过神的慕琴笙说:“慕老板真是名不虚传的角儿呀,这身段这脸蛋,也称得上是上品了……” 慕琴笙涂满厚重粉底的脸骤然间变了颜色,未等他发怒,何副官轻笑一声,杏眼悠悠一转,似乎看了鹿野一眼,随即俯下脸靠近慕琴笙,将指间珍珠乱颤的发簪稳稳地插入慕琴笙盘起的发鬓间,望着镜中倒映出的那两张迥异的脸孔笑得更开怀了:“少佐看上你,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做人呢,要惜福,你说是不是?” 旁观者如我,也能感觉得到何副官话外之意的浓浓威胁。 鹿野却像置若罔闻、视若无睹似的径直朝出口这边走来,在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才再次问道:“愣在这里做什么?” 我仓促的应了一声,后知后觉的跟在他身后想要离开。 “鹿野——” 一道又急又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鹿野没有转身,只是波澜不惊、头也不回的说:“何事?” 我有些吃惊的扭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烛光中何副官涨成猪肝色的脸,以及笑不像笑的表情:“……没事,我就是提醒一下你,可别让少佐一人在上面等急了。” 直至离开幽寐阴暗的后台,始终留给我一个瘦削背影的鹿野这才稍稍驻足:“你方才找我有什么事么?” 心神不定的我如梦初醒的点了点头:“我想向你请几日假。” 他似乎并没有明白我话里的意思,微微蹙了蹙眉,望向我:“为什么?” 我再一次想起先前从许庭深那里得知的噩耗,脸上不禁露出几分焦急的神色,如实回答他:“顾蕴玉住院了,我想去照顾他。” 鹿野这才后知后觉的知晓了我此番言语背后的原因,也十分干脆的应允道:“我这里不缺人做事,你尽管抽身去医院好了。” 离了剧院后,我破天荒的奢侈一把,招来一辆黄包车便报上从许庭深那里打听到的德国医院地址,便心急如焚的往顾蕴玉所住的医院赶。 初秋的街头洒满了落叶,午后明媚的阳光洒落在身上,暖洋洋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要打个盹儿或是小憩一觉。 然而此刻我却没有丝毫闭目养神的心情,坐在跑得呼呼作响的黄包车上,看着眼前车夫宽厚有力的后背,已经跑得够快了,却仍觉得还是不够,恨不得有什么魔法可以让自己瞬间到达医院就好了。 一路上,我都翻来覆去的回忆着与顾蕴玉相处的点点滴滴,回忆着那一天他挡在我身前被顾慧珠数落责骂的倔强样子,以及他信誓旦旦的许下过的美好愿景,要跟我一起远走高飞…… 他一直都很孩子气,执拗又天真,目光里始终只有我一人的身影,那样的虔诚率真,仿佛离开我就没法生存似的。 我一直以为那些情浓时的“不要离开我”只是他的无心呓语,却未料成了真,他为了寻我竟然大胆从窗台上一跃而下…… 难以言喻我听到这个噩耗时的心情,自责、后怕、焦虑,亦或是其他?人们往往羡慕向往梁祝化蝶那样始终不渝的凄美爱情故事,然而真正遇见这样不顾一切、犹如飞蛾扑火一般的爱,本能的却望而生畏。 害怕自己会辜负这一番赤诚之心,害怕自己并不能回报以对等的爱,害怕…… 如果现在依旧问自己那个犹豫不决的问题,我到底爱不爱顾蕴玉,我的答案都仍然是那让人索然无味的四个字。 但是我却想要带他离开,去哪里都好,只有我们两个也好…… 在萧瑟的秋风中跟车夫结了钱之后,我裹紧了脖子上的围巾,看了一眼挂有金灿灿招牌的德国医院,跺了跺脚,抬腿便走了进去。 虽然知道医院,但是我却并不知道顾蕴玉具体在哪一间病房。 犹豫的看了一眼走廊里来来往往、金发碧眼的白裙护士,我急得满头是汗却憋不出一句像样的外语,有一个剪着时髦刘海儿的年轻洋护士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窘境,露出一个善意又友好的微笑,问了我一句。 就算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但是大概也能知道意思,我连比带划的想要告诉她我在找人,准确的说是找那个人所住的病房,洋护士似懂非懂的不停点头,态度亲切和蔼,却照样是鸡同鸭讲。 在我重复了无数遍顾蕴玉的名字后,洋护士依旧面带微笑的说着我听不懂的外语,丝毫没有要带我去病房的意思。这时,我余光却扫到了一个熟悉的佝偻的背影,两眼一亮,谢绝了还想帮忙的洋护士拔腿就跟了上去。 眼前这个佝偻朴素的身影在走廊里走转右转,全然没有发觉我这个跟踪者,最终在二楼尽头的一间病房门前停下,敲了敲门问了一句什么便提着饭盒一样的东西走了进去。 我靠在走廊旁的柱子后静静的等待,原以为会花些时间的,未料约莫一刻钟的光景,便看见方才那个佝偻熟悉的身影拎着那个饭盒缓慢迟钝的从房里走了出来,一步三叹气,边走还边抬手抹眼泪。 我一看这情形,心下更是灰暗忧虑了,顾蕴玉到底伤成什么样子了? 也不等这个苍老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更顾不上路过走廊的医生狐疑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径直走向了较为僻静靠里的那间房门紧闭的病房。 明明之前的心情是那样的急切,可是到了眼前,握上房门的把手却不敢继续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一咬牙,转动门把手,推开门的那一刹落入耳中的是那道熟悉又陌生的冰冷沙哑的嗓音:“我都说了我不吃了!赵妈你还来做什么?!” 我怔怔的望向洁白病床上那个侧躺着露出半边苍白憔悴脸颊的阴郁青年,恍若隔世的开口:“顾蕴玉,是我。” 第40章 衷情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仅仅只是数日未见,却仿佛像是分离了很久一般。 直到此刻,我才深切体会到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 暗橘色的阳光透过单人病房里那一方明净的玻璃窗子投射进来,给眼前靠在洁白病床上的青年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暖色调光晕,柔和梦幻的样子让人不禁联想起了天主教堂里画像中圣母抱在怀里纯洁无辜的圣子,天真无邪也不谙世事。 顾蕴玉话还未说完,缺乏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开,琉璃珠子似的漂亮眼睛却一动不动的凝视着我,一副吃惊过度的模样。 被那样热切却脆弱的目光注视着,完全无法思考,当我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了病床旁,紧紧抱住了这个总是很任性却又天真得可爱的青年。 顾蕴玉猝不及防的被我拥入怀中,纤细白皙的手指紧紧地抓住我环住他肩膀的手臂,还未开口就已经红了眼圈。 待两人都冷静下来后,窗外已是沉沉夜色。 病房里没有开灯,我跟顾蕴玉肩并肩的靠在一块儿,在这片令人安心的黑暗之中享受着久违的独处时光。 “……听到许庭深说你从窗台上跳下来,我真是吓坏了。” 我心有余悸的梳理着顾蕴玉微微翘起的发梢,他却一下子准确的握住我的手指,犹挂着泪珠的脸庞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因为我想快点见到清友你啊,虽然中途出了一点儿差错,但我还是成功了,不是么?” 即使早已习惯了他这种做事不顾后果的毛病,但是这次我还是来了脾气,一本正经的皱眉告诫他:“一点儿差错?你从二楼摔下来也叫一点儿差错?顾蕴玉,你到底有没有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顾蕴玉本是一脸沾沾自喜,宛如等待大人夸奖的顽童一般,然而在听见我这番严肃的说教后,却眉头一蹙,满不在乎的哼了哼,静了半晌,忽然说道:“你不是问我从二楼跳下来摔到了哪里吗?” 我点了点头,一颗放回原位的心又再次高高提起,目光忍不住在他身上逡巡着,紧张不安得手心发汗。 “我的腿走不了路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犹如一粒石子投入湖中,荡开一层层涟漪。 我猛地从床沿边站起来,疾步走到床尾,视线投向顾蕴玉被绷带绑得结结实实的小腿,嘴唇嗫喏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不想去思考这句话背后的意义,然而大脑却愈发清醒的高速运作着,顾蕴玉的腿走不了路了,他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与我追逐嬉戏,就连正常的行走站立恐怕都成了问题。 明明是这样悲伤绝望的时刻,我却忽然忆起了那一幕幕意乱情迷的画面,那双记忆里总是为我展开、笔直紧绷的漂亮双腿倏地变成了失去力度、软绵绵又死气沉沉的摆设…… 我打了一个激灵,摇了摇头,手掌轻轻握住他吊在一旁缠满绷带的小腿,语无伦次却言之凿凿的说:“会好的!就算你以后都走不了路了,我也会扶着你走、抱着你走!那个英国医院里的外国医生不是最擅长看腿伤了吗?听说就连中了枪的腿他们都能治好,我们可以去找他们看,我……” 就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算不上安慰的安慰,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力不从心过。 “……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梦醒时分 作者:千绮夏 第9节 “……” 顾蕴玉怔怔的望着我,欲言又止的犹豫片刻,只是问道:“此话当真?” “当真。” 我哽咽着偏开头,不想被他看见自己这副不堪一击的模样。 捂住脸庞的手掌被人远远握住,拉开。还穿着医院病号服的顾蕴玉吃力的从床头坐起,上身弓着,想要把我拽向他身边。 我紧张的制止了他这危险的动作,擦了一把眼角溢出的软弱泪水,主动走了过去。 我微微弯下身子,一副侧耳倾听的姿态,却被顾蕴玉捧住脸吻住了嘴唇。 唇齿交缠的滋味并不陌生,我环住他稍显单薄的肩膀,回应着这个无关□□、似是许诺的亲吻,焦虑悲切的糟糕情绪渐渐被融化在这蜜糖一般绵密甜美的吻里,丧失了思考力。 近在咫尺的瞳孔里似有波光荡漾,这一刻,我宁愿溺毙在这一弯潋滟之中。 我看见他那让人心碎且毫无防备的无暇眼神,听见他那略带沙哑却迷人的嗓音在耳旁响起。 他说:“不要骗我。” 我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话未出口,只见顾蕴玉“噗嗤”一笑,说:“我骗你的。” 正在此时,病房紧闭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身体条件反射似的从床沿边弹开,伴随着房外走廊里洒入的昏黄灯光,一对宛如璧人的身影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披着一身雍容华贵的貂毛坎肩、拎着小巧手包的顾慧珠浑身僵硬的走了进来,停在了距离病床几步开外的地方,我纹丝不动的站在床前,隐约听见她难受得犹如哮喘病人的吸气呼气声。 顾蕴玉靠在床头,伸出手拽住我冰冷发汗的手,玩闹一般摇了摇,紧紧握住,不再松开。 有人摁下了电灯的开关,光明降临的那一刻,刺得人忍不住想要躲闪闭目。 我这才看清楚,站在顾慧珠身后西装笔挺的沈泽棠。 顾蕴玉没有松开我的手,反而愈发握得紧了,他淡定自如、甚至犹带笑意的说道:“二姐、姐夫,你们也来看我这个躺在床上的可怜病人了啊。” 顾慧珠深呼吸一口,面无表情的从沈泽棠手中接过扎有粉嫩丝带的精致点心盒,几步走到病床的另一边,将印刷有华丽英文字体的点心盒放在床头柜上,对顾蕴玉说:“我听赵妈说你不想吃饭,这是那家颇有名气的法兰西烘焙坊的羊角面包,你多少总归得吃点东西。” “谢谢二姐了。” 顾蕴玉冲我眨了眨眼睛,笑吟吟的模样一扫先前灰败颓废的神情,哪里像是摔断了腿的病人,就连病人都不像! 我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被骗了! 简直就像一个傻瓜一样,还在这里惶恐不安的担心着他的腿还能不能站立行走…… 等我回过神来,顾慧珠已经脸色稍霁,正在床边跟心情颇好的顾蕴玉不知聊着什么体己话,见我望过去,竟然只是抿了抿涂有玫瑰色口红的嘴唇:“……最近天凉了,爹的身体也不好,老人家也不能留在医院守夜……” 沈泽棠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心不在焉的打量着病房里单调乏味的摆设。 “所以他老人家准备以后每天上午抽空来陪你……” 顾蕴玉抬眼看了我一下,笑着说:“那还是让他别来了吧,我不需要他陪我。” 顾慧珠顿了顿,松了松披在肩头的貂毛坎肩,无奈的叹息一声:“小弟,你……” 我本准备悄悄离开的,未料沈泽棠也紧随其后的跟着我走了出来。 街头华灯初上,走出德国医院,迎面一阵寒风吹来,冻得我瑟瑟发抖,不禁将一半的脸都埋进又厚又长的围巾中。 沈泽棠被我这样子逗乐了,反而伸手把我遮住脸的围巾往下拉了拉,引来我的怒目相视,他却像是发现了个新奇玩意似的,竟然开起玩笑来:“再把脸遮严实点,夜里往公馆那条戒备森严的路走,当心巡逻的卫兵直接把你当成刺客不由分说的一枪崩了。” 我白了他一眼,并不觉得好笑。 他不以为然的拍了拍我的肩,指了指不远处停着的林肯牌汽车,呼出一口气:“我送你回去。”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抱着他也不能把我如何的逆反心理雄赳赳气昂昂的上了车。 今天没有司机,是沈泽棠自己开的车。 想不到他除了擅长书画鉴赏这种古典风雅的事情以外,驾驶起外国汽车来,照样得心应手,也难怪作风西派的顾慧珠会中意他。 一路上静默无声,只见车窗外“唰唰”而过的流灯幻彩,以及熙熙攘攘的行人。 已经遥遥看见公馆所在的那条路的哨岗了,沈泽棠却忽然把车停在路边,从后视镜里望着我,神态自若的问:“听说你最近跟鹿野同吃同住,走得很近?” 我刚想质问他又想做什么的时候,听见这话,不由一愣:“你什么意思?” 沈泽棠松了松颈间的领带,微笑着说:“我只是善意的提醒一下,他可不是什么你招惹得起的角色。” “你……” 他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深色瞳孔不带一丝笑意的说:“至少他可不会像我这样脾气好的让你把又冰又硬的镇纸放进身体里。” 我整张脸顿时涨的通红,解开身上的安全带丢了一句“不可理喻”就想下车。 沈泽棠优哉游哉的摇下车窗,在我身后淡淡开口:“你以为像鹿野那样的美人是如何不折损一分一毫的站到今天这个位置的?除了是少佐老师的得意门生这层身份外,他也只不过是一个空有外表毫无背景的中国留学生。你以为他是凭什么能漂漂亮亮的以幕僚这个座上宾的身份衣锦还乡?” 我抿了抿嘴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不是传闻中那种人。” 沈泽棠笑了:“那种人?哪种人?清友你果然还是太天真。少佐把那些地下党抓住一个个当作练枪的靶子的时候,鹿野就站在旁边。少佐拿无辜平民当狗使唤□□的时候,鹿野也站在旁边。自始至终,他都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参与者,衣冠楚楚、不染鲜血的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人间地狱。” 我站在冷风中,仿佛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半晌,只是回答他:“你没有资格评论他。” 第41章 副官 寒风呼啸,我裹紧了身上的棉衣,被站岗的日本哨兵放行后,独自一人步履蹒跚的走入了戒备森严的公馆。 深秋的夜晚总是给人以无限遐思,无论是落叶纷飞的庭院,还是空无一人的回廊,只会更让人感到茫然寂寞。 我的脑海里不断回响起沈泽棠别有深意的话,即使方才那样斩钉截铁的堵住了他的话头,但是自己心里却是明白的——他说的那些,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鹿野的确是做了日本鬼的帮凶,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是这又于我有什么相干呢? 我只知道,是他在我最为孤立无援的时候,救了我。 今夜的公馆一片寂静,主人不在,就连往日里那些层出不穷的拜访者也少了许多。 遥遥看了一眼鹿野黑漆漆的书房,想必他也是还作陪在少佐身边还未归来罢。这样想着,我不由彻底放松下来,打了个呵欠准备赶在鹿野回来之前收拾收拾卧房。 途径书房的时候,却意外的听见了一阵类似纸张翻动的声音。 我顿时警觉起来,凭着白日里对书房环境的熟悉,一下子便找准了电灯的开关摁下去,同时喝问出声:“谁在那里?!” 院子里巡逻的卫兵也被我这夜里一声喊给惊动,拿着□□便气势汹汹的直接围了过来。 灯光大亮的那一瞬间,躲在书房里的人也已避无可避。 定睛一看,这个人竟是往日里狐假虎威、行径大胆的小何副官。 见我们一副严正以待的样子守在书房门口,他那双犹带媚意的杏眼似笑非笑的瞥了我一眼,施施然的走出来,用日语遣散了闻声而来的卫兵。 卫兵们自然是对这位少佐身边的红人言听计从的,甚至连问都没有问一句便若无其事的散开。 “哎呀,清友这是做什么,出去一趟回来就不认人了吗?刚刚那一嗓子,可真是吓我一跳。” 何副官淡定自若的站在我面前,自说自话的模样像极了狡猾阴险的狐狸。 我不理会他露出这种惺惺作态且我见犹怜的姿态,不肯松懈道:“你不是跟少佐他们在外有事吗?怎么会在这种时候鬼鬼祟祟的出现在鹿野的书房里?” 何副官眸光一冷,却还在笑:“我只不过是路过而已,方才依稀听见鹿野先生的书房里似乎有老鼠作祟的声音,这才进去探查一番……” “我不信。” 那样牵强的说辞就连小孩子也不会相信!巧言令色如何副官,绝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 何副官显然没有料到我是一个如此难缠的人,脸色一变,终于按捺不住的想要离开:“我还有别的要务在身,没空跟你在这里纠结一些无稽之谈!” 眼看着他一个转身就要溜之大吉,我毫不犹豫的上前抓住他纤细发冷的手腕,一字一句道:“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你不许走!” 何副官是会乖乖束手就擒的主吗? 显然不是,于是我们两个便以一种极其难看的姿势在走廊里纠缠了起来。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没想到何副官看起来瘦得像根柳条白白软软的,力气却丝毫不输于我,要不是我先发制人,恐怕就被他这练家子的三招两招给折腾在地。 就在情形越来越失控的时候,耳边传来一道疾声厉色的呵斥,却是我听不懂的日语。 紧接着平日里打过交道的孙翻译便小跑过来求爷爷告奶奶的呼喊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似的分开了缠斗在一块儿的何副官跟我。 我气喘吁吁的被迫松开手,在一旁站定,这才看见不远处走廊里朝我们走过来的鹿野与少佐二人。 鹿野看见我这副狼狈的模样,脸上没有丝毫波动,甚至连问也不曾问上一句。反倒是少佐用生硬古怪的中文问道:“发生了什么、你们两个!” 孙翻译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小媳妇模样的在我耳旁劝道:“哎,你就好生回答少佐吧,可仔细着了!” 何副官见主子来了,更加底气十足的靠在一边走廊的柱子旁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自己在纠缠中弄乱的发鬓衣衫。 我看着鹿野波澜不惊的眼神,更觉委屈的实话实说道:“何副官一个人躲在先生书房里鬼鬼祟祟的不知做什么,被我发现了还不嘴硬不承认……” 孙翻译点头如捣蒜,立马就小跑到少佐身边把我这番辩白的话翻译了个一清二楚。 何副官冷笑一声,还未开口就被少佐打断:“可有此事?” 不等他回答,少佐却偏过头将话头引到了鹿野身上:“何副官擅自闯入你的书房,你这个主人想要如何处置他就……那句成语怎么说的?” 孙翻译心领神会道:“悉听尊便!悉听尊便!” 少佐恍然大悟的点头对鹿野重复道:“悉听尊便。” 灯光下,何副官原本白里透红、洋洋得意的脸孔忽然煞白如纸片,他咬了咬菱形小嘴,生生渗出一丝鲜红挂在唇角,最终还是一语不发。 鹿野用那种冷清清的眼神看了何副官良久,久到我站在一旁都觉得浑身发冷,他这才漫不经心的说:“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脸色难看的何副官稍稍定了定神,却听见那头孙翻译代少佐发布施令道:“擅闯书房,不成规矩,念何副官平日里办事妥帖并无前科,就罚他二十军棍好了。” 少佐一脸沉重的听孙翻译说罢,还露出一副绅士模样体贴的问面无表情的鹿野:“这样可好?” 何副官紧咬牙关,就连我在一旁都感到这气氛不同寻常,紧绷得犹如弓上搭满的弦。 鹿野那宛如凝结了冰雪似的眼神轻轻落在我脸上,随即一口应答:“也好。” …… 何副官是在卫兵的簇拥下,自己走到庭院中央跪下的。 我跟在鹿野身后默默无语离开了这个冷风瑟瑟的多事之地,二人走在回卧房的路上,还未行至一半,便听见身后院子里传来的呜呜风声,以及夹杂在风声中撕心裂肺的嚎叫痛呼。 …… “你要去哪里?” 想法还未付诸实际行动,只是片刻的迟疑已经被身前的鹿野所察觉。 我尴尬的停下脚步,言不达意的回答他:“只是去看看……” 鹿野静静的凝视着我,那目光让人心寒,他说:“自作自受的人,不值得同情。” 也许是猪油蒙了心,也许是压抑已久的怀疑一下子跑了出来,我竟然连声问道:“你真的是这样想的么?他的确有错,但二十军棍,常人都受不住……” 鹿野忽的笑了,却比不笑还冷漠:“心软了?” 我最受不了他这种一直高高在上、仿佛对什么都了若指掌,把人玩弄于手掌心的傲慢态度,就好像他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动摇不了他那坚硬如冰的心。 直到此刻,我才真正见识到他的残忍。 丢下一句“沈泽棠果然没有说错”,也不管他是什么表情,我转身就走,往背道而驰的那个方向而去。 庭院中央的惩罚还在继续,何副官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精疲力尽的扑倒在石砖铺就的地面上,气若游丝的只会在军棍落在臀部上的时候惨叫一声。 一旁站着的孙翻译还在报数:“十四、十五……小何你可得支撑住啊,惩罚也是赏赐,当差的可都得受得了!” 何副官本来已经快痛得晕厥了,听见孙翻译这番“关怀”,白眼一翻,咬碎一口银牙:“你给我闭嘴!” 我原以为所谓的军棍也不过如此,当真落在肩臂上了,才知道疼。 孙翻译愣了,说话都不利索:“十六、停停,停下,清友你这是做什么?” 被我挡在下面的何副官后知后觉的吃力的抬起脸望了过来,我一脸坦然的对执行命令的愣头青卫兵做了一个五的手势,然后告诉孙翻译:“剩下的五棍,我替他来。” 何副官啐了一口,说:“少在这里兔死狐悲,我才不稀罕!” 孙翻译愣了半晌,才再次点了点头,对卫兵挥了挥手。 剩下的四次军棍,不多不少全部落在了我的肩背上,而我也闷声不吭的全部收下。 待到人都散去,庭院里只剩下我跟何副官二人之时,我搀着他寻了个避风的角落暂且歇上一时半会儿。 我活动了一下臂膀,顿时疼得吱呀咧嘴,苦笑道:“现在你还不肯从实招来吗?” 何副官脸色苍白如纸:“无可奉告。” 我松开了手,毫无防备的何副官瞬间趴倒在地,摔了个结实。 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有还击的意图,百无聊赖的蹲下来伸出手指戳了戳他露在外面的半截颈项,却意外的发现他竟然在哭! 何副官被我这一戳,更是哭得肆无忌惮歇斯底里! 我头皮发麻,瞬间回忆起过往记忆里顾蕴玉眼泪汪汪、梨花带雨或是嚎啕大哭的画面,只觉万分棘手却又心软得不像话。 就这样丢下他离开也不妥,但是陪他在这里呆着更为不妥! 不知道的听这号哭还以为我把他如何如何了呢!关键是何副官这人年纪轻轻的,平日里风评就不好,要是被人传了跟他的绯闻,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小心翼翼的把他扶了起来,问:“你卧房往哪里走?” …… 待送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何副官,回到鹿野的卧房后,才发觉他已经睡下了。 我松了一口气,现在才后知后觉的为自己的鲁莽失言感到一丝丝后悔,索性现在不必面对他那张漂亮却冰冷的脸。 在卫生间洗漱的时候,猛地一抬头看见镜子里倒映出的脸孔,不由一愣。 两道清晰的抓痕又红又肿的浮了起来,这让我的脸看起来滑稽又可怜可笑,应该是之前跟何副官纠缠的时候被伤到的…… 他还真是手脚并用啊,只不过这手段实在是不怎么高明,怎么跟大姑娘打架似的,还喜欢伸手挠人? 头疼的轻手轻脚回到与鹿野的床一屏风之隔的自己的床,摸黑掀起被子就准备躺进去,手却摸到了一管冰冷坚硬的物体。 我迟疑的掏出来一看,依稀可以看见这个管状物体外的包装上印刷着xx药膏的字样。 隔着屏风能够看见那端卧着的隐隐绰绰的人影,窗外的秋风吹得树梢哗哗作响,我起身锁紧了窗户,却一点也不感到寒冷。 一夜无梦。 第42章 颓势 很久都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以至于翌日睁开眼时才发现窗外都已经日上三竿了。 身为一个比听差好不了多少的“贴身使唤”,睡到这个点起来无论拿到哪里去说都是一件不像话又不守本分的事情。即使跟顾蕴玉“主仆多年”,也从未发生过这种睡过头的事情,更别说是在这陌生的少佐府上! 我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腰酸背痛的从单人床上飞快的爬起来,往屏风那边一看——床上的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显然主人已离去多时的样子。 是了,鹿野的作息极有规律,每日都是天刚擦亮便起了,今日也毫不例外。 我一边思忖着待会儿该如何圆场一边以史上最快的速度冲进卫生间洗漱起来,镜子里倒映出脸上的指痕已经淡了许多,虽然还未完全淡去,却也已经消了肿结了痂。 我拿出那管冰凉的药膏,在手掌心挤出一些白色的膏体,用手指蘸了往脸上被指甲划开的地方轻轻涂抹。 待掇拾妥当了,走出房门一瞧,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了。 我寻思着鹿野此刻大抵是在书房里办公的,他若是想在书房里用餐,我便给他送过去也是好的,不过眼下还是先去探探口风比较好。 毕竟昨晚的经历可称不上愉快,情急之下我又说出了那样的话,即便是再怎样好脾气的人都无法不去介意,更何况鹿野本来就是一个不可捉摸之人。 盘算着说辞,我轻轻地敲了敲书房紧闭的大门,静候片刻,却无人应答。 好巧不巧,另一个有过几面之缘的翻译正拿着饭盒从庭院里经过,看见我傻站在书房外面,不由奇了:“这不是清……” 我善解人意的点头应道:“清友。” 翻译拍了拍脑袋,索性停下脚步招呼道:“哎,清友是吧。老孙还总是跟我提起你呢。不过你这是……” 我无奈的指了指紧闭的书房大门,说:“今天误了点起迟了,正准备向先生赔罪呢。” 翻译恍然大悟的长长“哦”了一声,宽慰道:“没事的,不过现在可不是时候。今个儿一大早我就瞧见老孙陪着鹿野先生跟少佐出去了,现在都还没回,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了……” 说完还抬头看了一眼碧蓝如洗的天空,故作高深的一笑:“要变天了。” “哎?” 我一头雾水的看着翻译拿着饭盒卖完关子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离开,只觉莫名其妙,什么要变天了,明明晴空万里,正是难得的艳阳天。 不管了,既然来了,还是进去一趟图个周全。 书房并没有锁,只需轻轻一推,门户大开。曾经我也好心的建议过鹿野给书房安个锁或者换个门,却都被他拒绝了。 只记得他听完我所说后,不以为然的一笑而过。 倘若书房真有什么军事机密,这也太容易遭人窃取了。果不其然,在我说完这样的话过后不到一周,就发生了昨晚的事情。 不过何副官倒也不是什么刺客,但是他为什么要私下闯进鹿野书房并且就是咬死牙关不肯说出真实目的? 书房里还是维持着往日的模样,靠窗的是一张四四方方的摆满文件夹的书桌,墙边立着一只玻璃柜子,里面井井有条的立着许多写有我看不懂的日文的书籍以及一些古籍诗词。 我走到略显凌乱的书桌前,本着想要整理一番的念头收拾起桌上四散摊开的纸张,目光却无可避免的被正中央那个褐色档案袋中露出的几页薄纸给吸引。 理智告诉我不该这样做,可偏偏手却不受控制的伸向了已经被打开的档案袋。 抽出的几页纸上印刷着一些像是从县志上摘录下来的记录,看得我是不明所以,但是从中抖落的几张照片却更让我惊疑不定了。 除了看不出所以然的几张照片上都是一处古香古色、颇有气派的宅子,另外一张照片上青年模样、意气风发的人竟然是沈泽棠! 这个笑容略带羞涩,一副还未长开模样的人让人很难与现在这个世故圆滑的沈泽棠联系在一起,但那相似的眉眼以及独一无二的气质,我绝不会认错。 鹿野正在调查沈泽棠? 不是,鹿野为什么会调查沈泽棠?! 直到进了饭厅,我的脑海里都不断回想着这些事情之间的联系,试图从中找出一些能被我所理解所捕捉得到的蛛丝马迹。 饭厅里并没有什么人,地位低的下人们没有资格在这里用餐,而翻译之类的人也大多是打好饭就走,往日里宫本少佐与鹿野偶尔空闲时会坐在这里用餐,但今天他们都不在,于是长方形的饭桌前便空空荡荡,很没有人气的样子。 我本来就没有什么胃口,更别说心里翻来覆去的盘算思索着这些毫无头绪的事情,就算走到了厨房里头,看着摆放好的一盘盘菜肴,也提不起食欲。 犹豫不决间,肩膀被人一拍,我这才如梦初醒的回过神望去,原来是经常给翻译副官们跑腿的听差小李。 他见我一脸茫然,顿时机灵的扬了扬手中的饭盒:“清友你也来吃饭?真是好巧,我这刚准备来帮何副官打饭就碰见了你哈哈哈哈……” 我“哦”了一声,把灶台前的位置让给听差,看他眼疾手快的一下子就娴熟的把手中的饭盒给装得满满当当了。 听差盖好饭盒的盖子,忽然一下子弯腰捂住肚子愁眉苦脸道:“唉哟,真是该死,我好像吃坏东西了……” 看见他不停的对我挤眉弄眼的露出一副狰狞又痛苦的表情,我才后知后觉的例行公事一般关怀道:“那你先去吃点药或者……我帮你看一下饭盒吧。” 未料听差一把抓住我的手,面露难色的恳求道:“我……我怕何副官等不了,这饭菜若是凉了,只怕……不如,劳烦清友你帮我送到何副官房里吧?” …… 等我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拿着饭盒站在何副官的房门前了。 轻轻地叩响门之后,过了半晌那边才传来一声“进来”。我速战速决、闷声不吭的走了进去,在靠墙的摊开报纸的桌上寻了个空地放下饭盒,顺手就把凌乱的报纸叠起来理到一边。 报纸上的日期显示的是今天,占了满满一个版面的是一张洋行的照片,我只觉这个报纸上的照片异常眼熟,洋行的橱窗以及装潢都是那么惹眼,也就是这多看了几眼的瞬间,我这才发现照片上洋行的照片上俨然就是“亨达洋行”四个鎏金大字。 也顾不上身后放下帷帐的床那边传来的动静,我索性全神贯注的看起面前这份报纸来! 油墨印刷的加粗标题是“亨达洋行被查封,顾氏商船涉嫌走私”。余下数百字全部是在歌颂海关警署如何办事有力,痛斥商会是如何姑息养奸……我看不大懂这些冠冕堂皇的新闻报道,只知道顾家出大事了,却尚且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程度已经到了足以颠覆这些年来顾家在商界的根基的地步。 身后传来何副官恹恹的嗓音,吞吞吐吐的:“小李,你还没走?” 我紧紧攥住手中的这份满是黑色铅字的报纸,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马上就走。” “顾清友?怎么是你?!”密不透光的帷帐被人猛地掀起,我回过头望去,只见一身单衣的何副官双眼红肿的趴在床上支起头瞪着我。 我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指了指桌上的饭盒,没有心情跟他计较:“既然起了,就自己过来吃吧,饭快凉了。” 何副官趴在床上一个人在那里骂骂咧咧了半天,最后突然抬头理直气壮的对我说:“我动不了了!” 我还在看报纸,闻言无奈的暂且把报纸放下,拎了饭盒挪了个凳子到床边,把饭盒打开拿出筷子放在凳子上:“喏,再可以吃了吧?” 何副官瞅了瞅我放在他面前打开的饭盒,头一扭,无理取闹一般:“我手痛脖子痛屁股痛浑身都痛,拿不了筷子吃不好饭!” 我还未从报纸上的新闻所带来的冲击中缓过神,自然也没有心情去像往日那样耐心的照顾身边的人,当然何副官也不属于需要我照顾的那一类人,当下便告诉他:“难怪都没有听差敢来跟你送饭,就你这脾气,不是个省油的灯。” 何副官被我这番直截了当、不留情面的话刺激得连翻了好几个白眼,最后还恬不知耻的洋洋得意道:“那是他们怕我。” 见我没有理他,眼睛始终盯住报纸不放,他又继续说道:“哦,你也看到了啊,顾家商船走私的新闻。” 我抬眼看了一眼他那张脸上露出的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的表情,没有说话。 何副官总是出人意料,他不但没有自讨没趣,反而颇为自得的微笑起来:“这件案子还是少佐连同海关衙门一道儿办的呢。你知道顾家商船走私的是什么吗?” 我本来对他叽叽喳喳说的都不怎么感兴趣,直到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才不由自主的追问道:“你知道细节?” 何副官扬了扬下巴,指了指源源不断冒出饭菜香气的饭盒,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嘴唇一开一合吐出几个令人胆战心惊的词语:“军火,还有鸦片。” 第43章 困境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自打从何副官口中听到那两个禁忌的词语,那之后他又洋洋洒洒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都不大记得了。 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有一种还在梦中的不真实感,这一定是噩梦罢,顾家海上运货的商船怎么会去走私海关条例上的违禁品呢?在这样紧急又混乱的时节,无论是走私军火还是鸦片那都是足以致命的重罪! 煎熬一般强迫自己听完何副官的絮絮叨叨,也不管他是如何的诧异不满,我丢下报纸,便直奔公馆外,叫了一辆黄包车报出了德国医院的名字。 还未行至德国医院正门口,遥遥就看见三三两两的人围堵在医院门口。定睛一看,除了几个记者模样的人以外,其余皆是一些拉着条幅喊着口号的抗议人群。 不祥的阴霾笼罩上心头,我让车夫在一旁就停下了车,结清车钱后,犹豫的朝聚集着人群的医院门口走去。 秋日的午后,阳光正好,可以清楚的看见那些白色条幅上狰狞狂放、泼墨一般的口号宣言,我胆战心惊的一行行扫过去,发现全部都是些激进的抗议言论,诸如“商界的耻辱、民族的败类”、“誓死抵制顾氏、滚出商会组织”…… 我不敢往下看了,愈发惴惴不安。 捂紧脖子上的围巾,正准备匆匆步入医院,怀里却被一旁戴着鸭舌帽的青年塞了好几张大字报似的纸,在我身后,又一轮群情激昂的演讲痛斥开始了…… 只不过是一日时间,医院里便临时增派了许多人手,都是些身强体壮的本地保安,凶巴巴的拦在门口,起了震慑那些前来抗议的人们的作用。 好不容易看见了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洋护士,托她的福,我这才被那些在医院门口守得死死的保安给放了进去。 这一次我轻车熟路的就找到了顾蕴玉所在的病房,脑袋里一片空白,还未做好任何心理准备就直接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然而推开病房的门之后,我却愣了:房间里的摆设一如昨日,却丝毫不见顾蕴玉的身影,就连病床上医院统一的白色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完全看不出有任何人曾经睡在这里的痕迹。 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掐了自己一把才真切的确定自己并没有做梦。 明明昨天顾蕴玉都还躺在这张床上,又哭又笑的骗我说自己摔断了腿,仅仅只是过了一个晚上却像是消失了一般…… “清友?” 一道苍老又迟疑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回过头望去,只见顾家佣人里颇有辈分的赵妈惊讶的望着站在病房里的我,颤颤巍巍的走进来,说:“你、你不是被老爷赶出去了吗?” 我敷衍过去,单枪直入的问她:“小少爷去了哪里?” 赵妈似乎这才想起正事,随即径直往床边的床头柜走去,一边收拾起一些杯子碟子饭盒之类的器物,一边絮絮叨叨的叹息道:“唉,一大早就被老爷派人接回去了……现在外面正闹得凶呢,就连家里外边都堵了许多学生仔……” 我稍稍放下的一颗心在听完她人家说的话后再次高高提起,毫不掩饰自己的焦灼:“报纸上说的都是真的吗?商船真的……” 赵妈听我这么问,情绪激动的把手中正在往篮子里收的茶碟往床头柜上狠狠一摔,不假思索的痛骂道:“什么真的假的?就连我这个老妈子都知道!这分明都是那个姓沈的错!之前大少爷管事的时候,从不曾出过什么纰漏!唯独他这个姓沈的外人横插一脚,商船才会出事!绝对是他害得顾家现在鸡犬不宁、害得大少爷都被抓了……” 我被她骂得一怔一怔的,想了一会儿才知道她口中的姓沈的外人指的是沈泽棠。 不过,出事的商船现在都是沈泽棠在管理吗?他平日里长袖善舞,跟青龙帮以及日本人都走得很近,怎么偏偏就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出事了? 会不会是有人栽赃嫁祸? 我在顾家也待了许多年了,顾家经营的那几处洋行以及货船,我也不是没有陪着顾蕴玉参观打理过。至少在沈泽棠接管之前,扪心自问,我差不多能确定顾家经商还是清清白白的,断不会做出用运货的商船夹带军火鸦片之类铤而走险的事情。 “天可怜见,小少爷腿都没好利索就被接回家,老爷也被气得发病了,这一老一小,还有一个安胎的孕妇……”赵妈似乎把我当作了倾诉对象,越说越起劲了,她在顾家也待了很多年,从小看着我跟顾蕴玉一起长大,自然是对顾家很有感情的,说到激动的地方,不禁直抹眼泪,是真真切切的在替顾家现在的困境着急担忧。 我试图安慰老泪纵横的赵妈:“也许只是一个误会,再说沈泽棠不是还……” 赵妈一听见我提到这个名字,立马就怒了:“外人果然就是外人!一出事就跑不见了!丢下一个烂摊子给我们顾家!清友你若是还记得顾家的恩情就回来看看吧!” 我哑口无言的看她狠狠抹了一把皱巴巴的脸上的热泪,递给我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拎起篮子便雄纠纠气昂昂的夺门而出。 不是,沈泽棠怎么就消失不见了?听赵妈这口气,他似乎才是这次商船被查事件的核心人物。 直到一个人走出重重戒备的德国医院,我都有些不敢相信,那个曾经在商界赫赫有名、根基庞大的顾家就这样垮了…… 一直以来,虽然未曾说过,但对于顾家以及顾家人,我都是抱有一份感激的心情的。如果不是十年前被顾蕴玉从街头带回顾家,家破人亡的我也只不过是冬天冻死在路边的无数亡魂之中的一缕…… 其实,仔细想来,顾家待我一点也不薄。 无论是让我跟顾蕴玉同吃同住的待遇,还是免去我做粗活杂活的优待,就连“清友”这个名字都是他们给我的。 如果、如果可以为顾家做些什么就好了!也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我才痛恨起自己只是一介佣人的身份,没有什么本事、也没有什么人际关系,更别说找上几个有地位又说得上话的权贵之流前去周旋一番。 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到了位于正街上最繁华的地段…… 来来往往的行人擦肩而过交织成一幅幅繁华的街景,卖糖人、糖炒栗子的小贩聚集在街边扯开嗓子吆喝着,眼馋的小孩看见了挪不开步子,撒泼打滚也央求着一脸无可奈何模样的大人掏腰包解解馋。两个撑着洋伞、打扮摩登的女子有说有笑的提起裙摆越过马路牙子,从贴有封条的玻璃橱窗前仪态万千的走过。 我站在被青菜叶子、碎鸡蛋弄脏的玻璃橱窗前,静静地看着橱窗里被白布蒙起的一个个柜台。 脚边歪在角落里的鎏金招牌在阳光的照耀下不会再折射出以往的荣光,两个挎着包的青年从我身边走过,冷笑着看了一眼这破败景象不够,还狠狠唾了一口:“发黑心财!活该!” 我静静地看着这片污浊不堪的玻璃橱窗很久很久,骤然扑上前去,不管不顾的用衣袖、用身体去擦拭起橱窗上的污迹。 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想要让这片曾经光可鉴人的玻璃橱窗恢复到它往日的干净模样!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烂菜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碎鸡蛋,无穷无尽,永远也擦不干净。 渐渐有围观的人涌了过来,在我的背后对着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笑话这哪里来了一个傻子,衣冠楚楚就是脑袋不好使。 我无心理会那些自以为是、或嘲笑或怜悯的声音,一心一意擦拭着面前的玻璃橱窗。 然而老天却不想让我太平似的,横空杀出几个恶罗刹一样的青年抓住拦住我的手,吵吵囔囔的声音让人不禁头痛欲裂、烦躁不堪。 那些声音推搡着我,他们在说:“谁允许你来的?!你这个恶势力的走狗!”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怎么说我,我只想擦干净这面玻璃橱窗! 在我再一次做出擦拭这个动作的时候,有人拽起我的衣领,狠狠的将我推到一边。 仿佛将理智投入火海,我不知道自己也会有对着素不相识的人挥拳相向的一天。我只知道,我要打倒这些阻止妨碍我的人,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打一双。 血腥气刺激得人愈发丧失理智,血液彻底沸腾起来,隐藏在身体里的暴力因子蠢蠢欲动。 我不知道自己打伤了多少碍事又讨厌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受了多少重击,只知道围观的人群有怕事者联络起警署来。 但是在庸庸度日的巡查赶来之前,有人从汽车上下来,拨开好事的人群,抓住我带上了汽车,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坐上车后,有人不停的在我耳边念我的名字。 我摇了摇头,耳朵里那些嗡嗡的声音才稍稍消去不少,有一双细腻的手擦拭起我的脸上的血污,我愣了良久,才依稀辨认出眼前这个人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第44章 隐情 许久没有见过慕琴笙了,没有想过再次见面会是在这样狼狈的时候。 坐在车上,他闭口不提方才那混乱的场面,只是拿了随身带的手帕擦拭起我脸颊上的血污。 见我露出那种显而易见的困窘表情,慕琴笙这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坐回了位置上,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媚而上挑的眼眸里不见往日戏谑玩弄的色彩。 他动了动喉结,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我听说你最近一直都在鹿野身边,他……” 只要一听见这个名字,我便大概能猜到接下来的话题绝对不会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内容,当下就转移话题道:“你最近还好吧?青龙帮的人还在纠缠你吗?” 慕琴笙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厌恶,蹙眉自嘲道:“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差别?日子总是要过的,青龙帮有日本人难伺候吗?” 我扯了扯嘴角,顿时痛得龇牙咧嘴:“日本人跟青龙帮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但是我跟随的是鹿野,鹿野不是日本人。” 慕琴笙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冷哼一声:“鹿野当然不是日本人了……” 正在此时,载着我们的汽车一个急刹车在一个隐蔽阴暗的巷子口前面停下,坐在前面的司机回首对慕琴笙说:“老板,我们到了。” 慕琴笙止住了话头,从钱夹里掏出几张大钞递给一脸讪笑的司机,讳莫如深的说:“收钱办事可得讲究诚信,我不喜欢大舌头的人。” 司机一边收下钱,一边连连点头:“我办事,您放心。保证不走漏出一丁半点儿的风声。” 打开车门,下了车,慕琴笙神情紧张的左右环顾了一下,确认四周无人后,拉住我便脚步匆匆的走入了巷子里面。 我本来就头昏脑涨,此时更是一头雾水,不由捂住还在隐隐作痛的腮帮,追问道:“这是去哪里?你要带我去哪里?” 巷子里面很黑,我看不清慕琴笙的表情,只知道他似乎很紧张,拽住我的手汗津津的,他说话都不带喘气的:“到了你就知道了。” 果然,不一会儿,我们便已经抵达了这神秘的目的地——一处野草疯长、似乎荒废很久的院子。 院子外的栅栏都生了铁锈,在秋风中摇摇晃晃,成为了装饰性的摆设。 慕琴笙推开栅栏,领先跨入野草遍布的院子,直奔那间窗户都被报纸糊住挡起的荒屋,同时侧过脸对我说:“这是我以前刚到这里时住的地方,偏僻是偏僻了一点儿,胜在安全。” 我吃力的将脚从茂密生长的干枯草丛从拔出,干笑道:“这可不是一点儿偏僻。” 慕琴笙已经走到了屋子前,他伸手敲了敲紧闭着的木门,急促的说:“沈先生,是我。” 我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破旧漏风的屋子里传出几声零落的咳嗽,有一道沙哑的声音渐渐靠近:“没有被人发现吧?” 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的一瞬间,我看见了沈泽棠憔悴铁青的脸。 慕琴笙退了一步让开位置,面色不改道:“药我已经买来了,路上恰好遇见清友,所以就顺路也带他来了。” 沈泽棠从慕琴笙手中接过被纸包住的药丸,抬眼看了看我,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一个虚弱的微笑:“这种时候,我应该邀请你进来坐一坐吗?” 我难以抑制住心头的愤怒与焦灼,还未回过神,就已经拽住了他发皱的衣领,声音激动的说:“你知不知道外面都已经乱了套?顾家现在已经被那些抗议反对的人逼到绝境了,而你,丢下烂摊子躲到这里!你对得起二小姐,对得起老爷,对得起顾家吗?!” 沈泽棠气息微弱的发出几声咳嗽,丝毫没有悔改的意思,一旁呆若木鸡的慕琴笙回过神想要拉开我,却被我一声呵斥制止:“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你不要插手!” 沈泽棠咳嗽得面红耳赤,稍稍好转了一些,静下来却笑了:“清友,我真是没有想到,原来你对顾家是如此忠心。” 我狠狠地松开了手,沈泽棠脚步不稳的后退几步,险些将手中的药丸洒落在地。他站在没有开灯的屋子里,定了定神:“在担心顾蕴玉吗?所以才会把脾气都发到我身上来,可惜导致这一切的元凶并不是我。” 慕琴笙似乎并不是很清楚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只好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我没有走进去,只是拦在了门口:“不是你?这段时间,掌管顾家商船的难道不是你么?难道你会不知道回来的商船里夹带了属于海关条例上违禁物的军火以及鸦片?你这是想害死顾家!” “呵呵……”沈泽棠骤然发笑,隐匿在阴影里的消瘦脸庞愈发显得病态可怕,与往日的清朗和缓截然不同的沙哑浑浊嗓音低沉的在屋里响起:“你真以为顾家是清白的?至始至终,老爷,还有顾大少都知道商船里夹带的军火与鸦片!” “……你说什么?!” 沈泽棠青白失色的脸上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我说,一开始,顾家就知道商船走私军火、鸦片这件事。” “你骗人!” 我不敢置信的握紧拳头就朝他那张讨厌的脸上挥去,沈泽棠没有躲,反而是一直旁观的慕琴笙突然冲上来抱住我的腰制止了我暴力的行径,他拔高声音道:“沈先生没有骗你!” 此话一出,就连站在我面前的沈泽棠都有些诧异。 我更是眉头紧锁的问慕琴笙:“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样掩护他?!” 抱住我的腰的手缓缓松开,慕琴笙轮廓柔和的脸庞一冷,他反问我:“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这种人,哪种人?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慕琴笙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面无表情的说:“之前有一次,我看见顾君璧跟顾老爷从青龙帮宋爷订的包间里出来。那之后不久,还有一次,我亲耳听见宋爷跟伙计提起过有商船帮他们“运货”,而且定期拿货的买家里,也有日本人。”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梦醒时分 作者:千绮夏 第10节 沈泽棠清了清嗓子,摊了摊手,一脸无辜的对我说:“清友,我没有骗你吧。” 一瞬间,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震惊得无以复加,忍不住喃喃自语道:“这怎么可能……” 似乎是为了说服自己,我不禁反驳他:“既然这样,青龙帮跟日本人都有参与其中,他们都是获利者,那么为什么这次被海关查封却是少佐那里动的手?日本人总不会蠢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 “日本人当然不会!” 沈泽棠嘶声力竭的说,随即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竟然带出了点点唾沫血星。慕琴笙一个跨步走到桌旁拿起这个旧屋中唯一崭新的水壶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形容狼狈的沈泽棠,又体贴的扶他坐到床边。 我怔怔的站在屋子里,冷眼相看。 沈泽棠终于缓过一口气,喝了一口热水,抬眼对我说:“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铤而走险的事情了,这一次,宋爷跟我,都被人暗算了。” 我不相信的勾了勾嘴角:“精明如你,还有声名赫赫的青龙帮的宋爷,也有被人暗算的时候?那得是多么神通广大、胆大心细的高人?要是真有这种高人在,日本人怕是早就被打得落花流水了吧?” “清友!”看不下去的慕琴笙忍不住出声制止我这显而易见的嘲讽。 沈泽棠沉得住气,还没有被我气晕,只是冷笑道:“是啊,这可真是位故布疑阵,想要借刀杀人又精于计算、工于心计的妙人!只可惜,很快我就能抓到他的把柄了!只要再给我几天时间,再等几天!” 我愈发听不懂他这满嘴胡言乱语了,只是问他:“你是什么意思?” 沈泽棠到了这种时候,反而淡定下来,面带微笑的告诉我:“再等几天,只要再等几天,宋爷跟我便可以抓住那个人的把柄。” 顾家如今都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刻,而将顾家推向悬崖的罪魁祸首此刻却还在想着如何谋害报复另外的人! 我不禁为错信了沈泽棠的顾老爷以及顾君璧感到一丝丝悲哀,同时愈发担忧起腿伤未愈的顾蕴玉,心头对沈泽棠的厌恶痛恨更甚,近乎于咬牙切齿的逼迫沈泽棠:“休想逃避责任!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捅下的娄子自然得你去收拾!” 沈泽棠失望的垂下眼帘,漆黑的睫毛展露一个苦楚的弧度,半晌才开口问我:“难道你不好奇这个人是谁吗?” 慕琴笙神色一凛,若有所思的说:“沈先生……” 我抿了抿嘴角,说:“那你不妨告诉我这个人是谁,我也自有判断。” “我说了你就会信吗?”沈泽棠气定神闲的就着手中的热水吞服下几粒深色的药丸,摆明了是在耍我! 当我准备再一次动用暴力的时候,他终于给出了答案:“鹿野。” “暗算我的人,想要借刀杀人的人,害顾家落到如今这步田地的人,都是那个少佐身边的红人,鹿野鹤舞。” 第45章 负伤 回到戒备森严的少佐府上之时,已是晓星初露夜幕沉沉。 少佐府内是灯火通明,紧张凝滞的气氛是更甚以往,巡逻守卫的人手足足是平日里的两倍那么多,白晃晃的探照灯扫视得庭院里亮如白昼。 我本就还因方才在沈泽棠那里听到的所谓“真相”而满心怀疑,现在看见这种如临大敌的架势,更是紧张不安得浑身发冷。 果不其然,在我还未走到鹿野卧房门口,远远地就看见那里围了一堆卫兵,手里握着□□列队于门口,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要抄家呢! 在我刚表露出想要进去的意图时,一把闪着锋利光芒的刺刀就拦在了我脖子上,一个面生却目带杀气的日本卫兵凶神恶煞的说了一串难听的日语,便没了下文。 卧房里透出的光静静地洒落在走廊上,我缩了缩脖子,指了指里面,试图用日语结结巴巴的说出那几个我唯一会的词语:“鹿野……我……” 门里那若有似无的谈话声中止片刻,随即门被人从里边推开,一个熟悉的面孔露了出来——孙翻译狐疑的看了一眼我们这架势,恍然大悟道:“哦,是清友回了,放他进来、放他进来。” 他连说了两遍,第一遍是跟我说话,直到第二遍才意识到当务之急是应该讲日语让那杀气腾腾的卫兵放下这拦在我脖子上极其不友好的冷兵器。 鹿野的卧室不大,仅仅放下一扇屏风隔开两张床,空间就已经差不多被占尽了,所以进门便可将房内的情形一览无余。 只见之前还半死不活的何副官此时也穿戴整齐了,笔直的站在鹿野那张靠墙的大床旁。而一身正装,显然刚回来不久的少佐却坐在床头,垂下脸对着看不清表情的半躺在床上的鹿野说着什么,一副关怀体贴的模样。看得我是莫名其妙的反感。 站在床边的何副官杏眼转了转,第一个看到我进来,立马就笑弯了眼,压低声音微不可闻的取笑道:“哟,这不才一个下午不见你就被人打劫了还是怎的?人常言主仆连心,我看这话还是有道理的,要不今个儿怎么会连着鹿野跟你都倒了霉、着了道?” 他这番话说得又轻又快,除了走过去的我,没有第二个人能听清。 坐在床头的少佐侧了侧身子站起来,上下扫视了风尘仆仆的我一眼,发出一声嗤笑,回过头又无限关心的细细嘱托了半躺在床上的鹿野几句。再转身,大手一挥,守在一旁的孙翻译以及何副官有眼见力的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一行人终于才离开屋里,落了个清静。 我这才看清鹿野的模样,他仅仅只是披了一件外衣倚在床头,露在外面的右肩被一层一层洁白的绷带绑起,却依旧可以看见丝丝触目惊心的血迹渐渐从中渗出来。 他恹恹的抬眼看过来,我一下子慌了神,结结巴巴的说:“你、你怎么会受伤?” 鹿野没有回答,只是用那种令人不安的冰冷眼神注视着我,良久才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啊?什么……” 弄了半天我才明白他指的是我脸上的伤,顿时愈发不安的支支吾吾起来:“那个……不小心在外边……” “不想说的话还是不要说了。”鹿野倏地打断我,疲惫的阖起琉璃似的眼眸:“我不喜欢听谎话。” 我垂下眼帘,下决心一般坦白道:“即使现在不说,明天你也会知道的吧?没错,我去了顾家被查封的洋行,然后跟反对抗议的人打了一架。” 闻言,鹿野忽然睁开双眼,失去血色的嘴唇动了动,一个似笑非笑的讽刺表情:“对了,我倒忘了你对顾家可是有感情的……” 我握紧了拳头又松开,肩膀紧紧绷住,忍耐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道:“是的,我对顾家自然有感情了。只不过,鹿野先生既然能辅佐少佐连同海关一起查出顾家商船走私的大事,怎么就查不出幕后主使是谁呢?” “你……”鹿野蹙眉望过来,一个坐直了身的动作牵扯到右肩上的伤口,白色的绷带上渗出更多的红色,他却连眼睛都不眨,只是惊讶又冷冰冰的望着我。 我笑了,心里的阴影越来越大:“少佐也是获利者之一吧?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宁愿失去这些军火鸦片也要斩草除根的断了顾家的财路,置顾家于死地?与其说顾家,倒不如说是沈泽棠?难道……” “够了!” 这是鹿野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脾气,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他那张永远毫无破绽的脸上露出一丝错乱。即便是这样不堪的场景,他却依旧漂亮得给人一种不染尘埃的洁净感。 鹿野捂住右肩,紧咬牙关也不肯泄露一丝脆弱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一字一句的警告我:“清友,有些事情不是你插手就管得了的。有空在这里操心这些与你无关的事,倒不如抽空关心关心那从楼上摔下来的顾三少吧。” 这一番波澜不惊看似平和劝诫的话,已经算得上是他对我说过的最为严厉的话了。 我咬了咬嘴唇,扭头就想走,却因为他接下来轻描淡写问的一句话如坠冰窖。 他说:“你已经见过沈泽棠了吧?他在哪里?” “……我不想说。” 浑身僵硬的说完这句话,我落荒而逃的离开了这个冰冷的房间、这个可怕的青年。 一个人心事重重的绕开了门口横眉冷对的日本卫兵,我漫无目的的挪着步子走到了还亮着灯的饭厅。 本想一个人静一静,却意外的看见了正在饭厅坐着用餐的孙翻译。 他是个活络的人,抬头看见我进来便笑容满面的招呼道:“清友也来吃饭?这边来坐。” 不得已,我打消了默不作声离开的念头,倒了一杯热水也就顺势坐到了桌边。 一口一口的啜饮着杯中发烫还冒着白烟的热水,仿佛借此就能驱散些许笼罩在心头的严寒。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没有任何头绪,还是孙翻译喊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 他放下筷子,试探的问道:“你才从鹿野先生那里过来罢,先生身体可好些了么?” 我握紧了手中的水杯,闷闷不乐道:“我不知道。” 孙翻译顿了片刻,叹了一口气,开解道:“哎,你是不知道今天的情况有多么凶险!少佐刚一下车就中了那些反日人士的圈套,要不是当时鹿野先生反应快,冲上去挡了挡,这中弹的可就是少佐了!” 我见他说得咋咋呼呼的,一颗心也不免为这惊险的场景揪了起来,没有结果的愣了半晌,才自欺欺人的发泄不满道:“鹿野也只不过自讨苦吃,谁让他要帮少佐挡枪子了。” 孙翻译瞪大了眼,然后紧张兮兮的左顾右盼了一会儿,作势就要捂住我的嘴,压低了声音道:“你不要命啦?这里可是少佐府,不是你想的什么抗日爱国秘密据点!” 我点了点头,他这才松开捂住我嘴的手,不赞成的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容易头脑发热,当心着祸从口出,哪天脑袋上多了一个大窟窿都不知道!如今这个世道,信得过、靠得住的也只有权势金钱!你别看那些摇着反日抗日旗帜的人整天□□示威,其实啊,回到家里家徒四壁吃不饱又穿不暖。人活一世,就得识时务、知好歹,才能顺顺当当的过活!” “苟且偷生吗……” 我垂下眼帘,水杯中暗色的水面倒映出自己黑白分明的瞳孔,容不下一粒沙子。 孙翻译没有听到我这近乎于自言自语的一句话,反而友好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咱们这领了工钱当差的,自然得兢兢业业办事。管他是日本人还是英国人,有钱有势就是祖宗!” 我收拾了一下五味杂陈的心情,还是迈着步子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还未走至一半,就被人从身后叫住,定睛一看,原来是总是帮人跑腿的听差小李,我显然还没有忘记上次的教训,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这厮像块狗皮膏药似的搭上来:“清友,好巧、好巧……” 我后退一步,他又前进一步,从怀里掏出一个请帖模样的物事往我手里塞,连连拜托道:“这是外面给鹿野先生的请帖,烦请清友替我转交一下!” 对于软磨硬泡的人,我向来没有还手之力。 一刻钟后,我站在鹿野床头,看鹿野一语不发的展开了请帖,即便负了伤卧病在床,他那白皙漂亮的脸上都丝毫不见痛楚虚弱的神色,只是一如既往的坚强沉稳,淡然自持得不似凡人。 须臾,他面无表情的合上请帖,若无其事的对我说:“明天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要一起来吗?” 第46章 熏香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给鹿野下帖子的人会是那个传说中利欲熏心、黑白通吃的青龙帮帮主宋爷。 更没有想到,鹿野会带上我,在仅仅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情况下单刀赴会。 此时,包房内一片和睦。 屋内的香炉里燃着一股令人如沐春风的醉人暖香,正中央的圆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山珍海味,几名腰肢纤细、穿着暴露的歌女坐在一旁吹拉弹唱,一身灰布长袍打扮的宋爷笑眯眯的坐在桌对面,几次朝坐在我这边的鹿野举杯劝酒,态度和煦得不像是一个手起刀落、穷凶极恶的一帮之主。 鹿野只是抿了些许酒水便以伤口不宜为由而拒绝了宋爷不断劝酒的行为,站在宋爷身后的那个刀疤脸闻言嗤之以鼻,宋爷教训了他一声“不得无礼”,转而一脸关切的问:“那些地下党未免也太过猖狂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行刺少佐……” 如此又絮絮叨叨的东拉西扯了一些不相干的话题,若不是早就知道他可是声名狼藉的宋爷,我都不禁怀疑这个坐在对面这个长着一张平凡白净脸孔的中年男人只不过是一个满腹牢骚的迂腐文人,不过这也间接说明了为什么沈泽棠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能够轻而易举的跟他搭上关系、同流合污了。 不断传入耳中的是宛如摇篮曲一般的靡靡之音以及宋爷故作亲切的声音,我揉了揉眼睛,克制住自己想要打瞌睡的欲望,偷眼望去,鹿野依旧腰杆挺得笔直的坐在位子上,时不时的应上宋爷一句,只是被这屋内暖气渲染得微红的脸颊以及额间隐约的细汗透露出一丝丝倦怠。 我不由担心起他右肩上的伤口,还记得今早换药的时候那一层层染血的绷带,医生也嘱咐过这段时间鹿野都最好卧床静养,且伤口不能见水,只是一旦他下决心要做的事情,任何人劝他都是不管用的…… 更何况,他似乎完全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宋爷一个人似是而非的说了许久,忽然提到了一个对于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名字,他只是问鹿野:“黎老太爷近来在香港尚且安好?” 我不明白这个称谓对于鹿野来说有什么意义,却看见讽刺的表情从他那张淡漠平静的脸上一闪而过,随即听见他寂寂的声音在这弥漫着熏人暖香的包房内冷清清的响起:“老太爷的身体自然是一直康健的,宋爷若是当真挂念他老人家,何不亲自去香港拜会一番?”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晓这其间的门门道道。而宋爷自然也是永远不可能去拜访黎老太爷的,当年青龙帮尚且还不存在的时候,宋爷也只不过是黎老太爷手下一跑腿的小弟,最后却背叛了家主另立门户。 宋爷尴尬的咳嗽一声,掩饰的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去香港太远了,丢下一团烂摊子谁帮我收拾?” 鹿野没有说话,果不其然,宋爷下一句就到了正题:“既然都是受过黎老太爷照拂的,还望你能念在这半个同门的情谊上,网开一面,我不知道小沈他哪里得罪过你,你且高抬贵手一回,待过几日事情平息下来我再带他亲自来向你赔罪可好?”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沈泽棠苍白病态的脸庞,虽然他的确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是…… 这样想着,我不由更将目光投向了一旁正襟危坐的鹿野。 鹿野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宋爷也不急着催他回答,反而圆滑的把话锋一转:“没关系,好好想想,不急。待会儿吃完饭后我还给先生安排了这里有名的按摩推拿,好给整日操劳的先生解解乏、放放松。” 话音刚落,宋爷身后的刀疤脸男人便拍了拍手,紧接着房门就被人轻轻叩响,只见一个千娇百媚,穿着钩花旗袍的尤物娉娉婷婷的走进来,不等宋爷发话就自发的朝坐在我身边的鹿野贴了过去,一边还娇滴滴的说道:“奴家名唤桂香,最擅长给人按摩推拿了,等会儿保证伺候得这位先生浑身舒爽、飘飘欲仙。” 她那撩人的媚眼四处乱飞,我一个哆嗦,竟然失手打翻了面前斟得满满的酒水。 鹿野瞥了我一眼,我满脸通红的支吾着取下手表一边擦着水渍,一边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稍稍错了错身子,拉开了与自发贴上来的旗袍尤物的距离,抬头对坐在桌子对面的宋爷说:“沈泽棠的事情,也并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只要……” 宋爷搓了搓手,笑容堆满了那张阴冷白净的脸庞,喜不自禁的连连追问道:“只要什么?先生有什么要求,不妨通通提出来好了,只要我宋某能够满足。” 鹿野但笑不语,只是问我:“几点了?” 我看了一下表盘上交错重叠的时针分针,不知所谓的回答道:“十二点整。” 包房的人再次被人敲了敲,刀疤脸男人拉开了门,与外面的人耳语几句,回到房内又在笑容满面的宋爷耳边窃窃私语起来,顿时只见宋爷的脸色忽然变得异常难看,额间的青筋更是直冒。 我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恨不得立马拉着鹿野就跑。 过了半晌,宋爷才咬了咬牙,蹦出几个字:“好!好你个鹿野!” 鹿野不置可否一笑,起身拉起我朝门边走去。 我不敢回头,只听见身后传来宋爷大发脾气摔碎杯盘的声音,以及那句气急败坏的威胁:“你既然敢派人把沈泽棠抓起来安个特务罪,就别怪我宋某人不给你留情面了!别忘了这里是谁的地盘,任你强龙也压不过地头蛇,咱们走着瞧!” 酒楼里暖意融融,我却仿佛刚从冰天雪地里出来似的,只觉后背发凉,偏偏身体里面又像是烧着一把火似的,奇怪得打紧。 鹿野似乎也有些精神不济,下楼梯的时候一个虚晃差点儿栽了个跟头,吓得我赶紧扶住他,忍不住问起他右肩上的伤口来。 鹿野摇了摇头,蹙眉道:“我没事,快走。” 我仓促的应了一声,抬起空荡荡的手腕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将手表遗落在了楼上的包房里!且不说那块手表的不菲价格,就是那表盘背后所铭刻的英文字母也是决不能落入旁人手中,轻易遗失的! 思及此,我即使硬着头皮也还是不得不对鹿野说:“我要再回去一趟!” 正倚在楼梯扶手旁微微喘息、双颊绯红的鹿野闻言向我投来一个诧异不满的眼神,不等他开口拒绝,我便转身飞快的跑上楼梯,辩解道:“我很快就下来!” 还未思索好如何应付包房里绝非善类的宋爷,却险些撞见从包房里出来的那勾搭成一团的人影,我连忙躲到走廊一旁的柱子后面。 只见宋爷搂着方才那个唤作“桂香”的尤物在走廊里就猴急的上下其手,而那个刀疤脸打手也搂了一个弹琵琶的歌女,就着这般不堪的场景还说了起来:“没想到那个假日本鬼子敬酒不吃吃罚酒,白费了爷的一番心意!” 宋爷狠狠揪了一把尤物包裹在旗袍下浑圆的臀部,不怀好意的骂道:“难道传闻都是真的?亏我还特意派人在包房里点了那种助兴的熏香,即便他推脱了我加了料的酒,可这熏香还是避无可避的,面对如此尤物,他也能丝毫不动心,不是断袖那还出鬼了呢!” “一个断袖也能有这么大的能耐?!迟早有一天有他好看的!爷你就都交给我去办吧!现在还是……” 刀疤脸说着说着就色眯眯的猥亵起怀里羞羞怯怯的歌女,宋爷显然也是一副□□熏心、迫不及待的模样,大手一挥,指了指楼上住宿用的客房便纠缠而去。 我找回手表,口干舌燥的折返楼下去寻鹿野。 鹿野见我回来,抿了抿被咬得发红的嘴唇,只是说了句“走吧”便率先走出了张灯结彩、装潢富丽的酒楼。 直至上了汽车,我的心都砰砰直跳,仿佛要跳出嗓子眼似的。我不敢看鹿野,却想要告诉他刚刚的所见所闻,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明明已是深秋,然而坐在狭小的车厢内,我的身上还是忍不住冒汗,有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干渴感,越是这样想,越是喘息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幻听,我似乎都能听见车厢内自己此起彼伏的喘息声了。 这让我愈发不敢看鹿野,仿佛他就是那炎炎沙漠里的一汪泉水,我怕自己会一不小心就按捺不住的扑上去。 “先生,回去吗?” 司机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片令人尴尬的安静,鹿野倦极的将头靠在车窗上,我这时才发现那若隐若现的喘息声竟然并不是我发出的,他似乎极其不舒服却还是挣扎着克制住自己濒临失控的情绪,忽的睁开因汗水蒸腾而显得湿漉漉的双眸,微不可闻却清晰的一字一句发布施令道:“随便找个旅馆,今天不回去了。” 第47章 梅花 宛若置身煮沸热水之中,下了车没走几步跟在鹿野身后进了不知名的旅店就已经要了我的命似的,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明明、明明是深秋时分…… 登记入住之后的事情,完全记不清楚了,恍惚间犹如梦境,旅店年久失修的木质楼梯在脚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跑堂的伙计擦肩而过时的说话声……以及身前那人触手可及的背影,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荒谬奇怪的白日梦。 直到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我这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口干舌燥的松了松系得紧紧的领口,垂眼却看见那处尴尬的隆起,左手边的双人床上空无一人,鹿野不知去处,传入耳中的是房间附带浴室里令人心猿意马的“哗哗”水声。 从来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欲望,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叫嚣着想要释放,脐下三寸那处更是涨得发痛。 我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副活色生香的画面:一颗颗水珠滑下白皙单薄的肩头,顺着匀称细腻的背脊坠入那桃瓣一般的细缝中隐没不见…… 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情不自禁的触摸到了身下那个叫嚣的器物。 仅剩的羞耻心迫使我收回了这罪恶之手,做贼心虚一般站了起来不断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浴室里的水声始终未断,就在我担忧不已的时候,却听见里面传来“砰”的一声响。 来不及思考,我一边克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下半身,一边疾步走向几步之遥的浴室。 出乎人意料的,浴室里一丝热气也没有,更别提那白雾似的水蒸气。在这样毫无阻隔的空气下,出现在眼前的却并不是想象之中那样旖旎的情景,还穿着衬衫西裤的鹿野浑身湿透的靠在白色的浴缸一侧,柔软的黑发湿漉漉的贴在酡红的脸颊上,花洒里的冷水还在无休无止的喷溅着。 我大吃一惊,嘴里喊着他的名字,一脚踏进沦为池塘的浴室拦腰抱起不省人事的鹿野就往外走。 我以为我已经要发疯了,却未料到鹿野已经疯了,这样的天气,竟然用冷水洗澡。 往日那个总是无所不能、高高在上的青年此刻就毫无防备又脆弱不堪的躺在我怀里,我的喉结动了动,强忍着那股挠心挠肺的欲望,轻轻地把他放在床上,犹豫不决的看着他。 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替他脱下这身湿透了的外衣,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却似乎有那么一些不合时宜…… 挣扎一番,我还是朝躺在床上的鹿野伸出了手,只是照顾一下身体不适的人而已,我在心里不断念叨着这句话,未料就在我快要解开他胸前那碍事累赘的丝绸领结时,一只潮湿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我猛地瞪大眼睛,汗湿了脸颊的青年睁开那双凛冽不再的眼眸虚虚望向我,苍白的唇瓣动了动,吐出一句没有说服力的拒绝:“离我……远点……” 我咬了咬牙,一瞬间逆反心理暴涨,视线不受控制的投向了他那无所遁形、微微隆起的那处,突然笑了,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低低的响起:“先生也已经受不了了吧?不如,就让我来帮帮你……” “你……” 鹿野那似乎弥漫着终年不散雾气的湿润眼眸倏地放大,不等他反抗,我已经先发制人的褪去了他那早已湿透又碍事的长裤。 “如果觉得恶心,那就闭上眼睛吧。” “……”回答我的是一阵压抑隐忍的喉音,我也是第一次帮别人做这种事情,即便是跟顾蕴玉,也是没有过的。 手指麻木的上下□□着,生涩的技巧在这种时候却引得躺在床上的半裸青年颤抖不已,葱削似的手指紧紧抓住那暗色花纹的床单,被水打湿的衬衣下不断起伏的胸膛上那浅色两点早已悄悄挺立,绽放出两朵淫靡小花。 我咽了咽口水,喉咙里像是有火在烧,视线焦灼在那活色生香的画面上。 待我回过神之时,嘴唇已经触碰上那颤栗中的小花,身下的青年猛地一弹,来不及躲闪就已被我按压住了手腕,避无可避的承受着这压抑已久的热情。 雪白修长的脖子近在咫次,仅剩一丝理智与清醒的青年窒息一般伸长了脖子往后倒,与酡红脸颊相反的苍白嘴唇发出无力的喘息:“不、不行……” 我一下子褪下了身上的外衣,眼睛发红的凝视着身下这张被汗水浸湿的漂亮脸孔,那双凝结了无限悲凉的剔透眼眸漆黑如夜空,宛如一个黑色的漩涡,拉扯我坠入无边地狱。 我看见一只修长瘦弱的手无力的伸出了□□无边的帘帐,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却什么都没有抓住。我听见哥哥压抑痛苦的声音哀切的念我的名字,他说:“阿慎,不要看……”我没有远远逃开,就站在门缝那里,怔怔的看着那肮脏又香艳的一幕幕。 哥哥的脸孔,徘徊于痛苦与欢愉之间的迷乱表情,深深的烙印在了我的心头。始终对我露出温柔笑脸的哥哥,一起相依为命任何人也无法取代的哥哥,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即使是这样的表情我也想全部占为己有,因为,我渴求着哥哥的一切,温柔的笑容也好,痛苦的叫声也罢。只要是哥哥,只要是哥哥…… 身下的青年因为我的蛮横埋入发出一声短促又凄厉的叫声,搭在我肩头的双腿上的粉嫩脚趾痛苦的蜷缩起来,两人紧密相连的那处缓缓有温热的液体渗出,我喘息一声,发昏的视线这才渐渐聚焦到了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上来。 他阖上了眼眸,弧度美好的睫毛颤抖着,这一下,是彻底清醒了。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咬了咬牙,克制住自己想要横冲直撞的汹涌欲望,右手抚摸上了抵在我腹上微微蜷缩的可怜器物,一边轻轻湿吻着青年汗湿的脸颊,一边忍不住缓缓挺腰送胯起来。 青年分明已经动情不已,却强忍着那股欲望,牙齿在嘴唇上咬出一道渗血的痕迹硬是不肯泄露丝毫软弱的叫声。 我心疼他这般隐忍骄傲,却也恨透了这样的自持冷静。见他愈是这般克制,愈是发狠似的握住他颤抖不已的腰,身下如狂风骤雨一般动作起来,一来二去之间也不再似之前那般生涩轻慢,青年被我冲撞得频频蹙眉,手指忍不住紧紧抓住我的肩膀,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上的一根救命浮木似的。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那熏香作祟还是什么别的缘故,只觉心里一股邪火熊熊燃烧,挺腰送胯间是要把身下的青年不折腾到精尽人亡不罢休的势头。 身下那人的眼角发红,似是被我这激烈的动作硬生生刺激出了泪水,微微阖起的眼眸倏地睁开,倒映出我布满汗水的脸庞。就像是看见了什么不洁之物似的,他别开脸,轻飘飘的目光越过了我的颈项,落在了肩膀上。 我没有说话,只是喘息着不断开拓着他的身体,即使他僵硬如同一具尸体,我也能兴致高涨。 抓住我肩膀的手突然动了,却是无比轻柔的抚摸着我的皮肤,我竟感到身下的勃发之物倏地在那处小孔间进出无阻起来,甚至有了一丝丝奇异的快感,就像是被一张温柔的小嘴含住一般,直叫人欲罢不能。 青年突然将脸埋进了我的颈项间,原本僵硬发颤的双腿轻轻的缠住了我摆动不停的腰部,突如其来的配合终于让我尝到了一丝丝欢愉,只是锁骨那里传来的湿意让我感到一阵阵心痛。 不知为何,我却有了一种青年正在讨好我取悦我的错觉,那不断收缩蠕动着的小孔就像是要把我吞吃入腹一般,身体与身体之间独一无二的契合感让人身心愉悦。巅峰到来的那一瞬,我不顾一切的死死扣住青年的腰部,将自己深深的深深的埋入了他那令人眷恋不已的身体里。 浪潮过后的平息是漫长又静默的,房间里只听见我们二人此起彼伏、交叠在一起的喘息声,满满都是□□的味道。 我还没有从他身体里抽出来,恋恋不舍的回味着那令人神魂颠倒的余韵,而他不知在想着什么,整个人都像魔怔了似的,只是死死的盯住我。 心下一凉,只觉死期将至,却更怕他想不开,喉结动了动,想要说一些安慰的话,但是说不出口。 担惊受怕之时,身下那处忽然一下子滑了出来,带出丝丝浊液,我脸色一僵,顿时一动不敢动的停在原地。 未料身下的青年却长长叹息一声,伸出手臂将我拉回他身上,紧紧抱住,赤诚相待、亲密无间如连体婴孩。 “我终于找到你了,阿慎……” 修长颤抖的指尖抚上了我左肩上的梅花印迹,一遍一遍,恋恋不舍犹如蝴蝶翩跹。 任何言语都不足以形容我此刻的震惊,喉间哽咽着发不出任何声音,宛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陌生的就像另外一个人:“你是、你是……” “……哥哥。” 第48章 地牢 汽车一路畅通无阻的穿过大街小巷,到了哨岗,还未停下来便看见车窗外背着枪的日本哨兵猛地一跺脚,在深秋的清晨呵气成霜,立马来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电力控制的栅栏缓缓拉起,至此顺利驶入关卡重重的少佐府中。 鹿野,不,也许应该唤作“哥哥”更为恰当……此刻静静地坐在我身旁,车厢里还弥漫着一股今晨他沐浴之后所喷的须后水的清爽香气,仿佛将人纳入温柔怀抱一般的柔和又清冽的香味,是……哥哥的味道。 原来那些悸动的熟悉感、那些莫名的吸引力都不是骗人的……鹿野竟然真的是我的哥哥,那个原本早就在十年前的冬夜离开了人世、离开了我的……哥哥。 一别十年,心里的念头明明灭灭,纵使有太多太多的话语想要倾诉,可是到了嘴边,却发现不知应该从何说起。 更别说相认是在昨夜那样狼狈的情形之下……我、我终于还是像无数次梦到的那般,终于跟哥哥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真真切切的合二为一。 少年时只当春梦了无痕,更是近乎明知不可实现的绝望……却从未想过,终有一日,梦里那些不切实际、荒唐至极的巫山云雨也能变成现实。 即使是被宋爷的熏香所暗算,但是我却一点也不后悔昨天跟哥哥所发生的一切! 只是,我不知他心中到底作何感想……惴惴不安的偷偷偏过脸去看他,却落入一双似有秋光荡漾的温柔眼眸,被抓了个现形的窘迫感让我不由低声喊道:“哥——” 话音刚落,我顿时回过神警觉的看了一眼前面司机的后脑勺,欲盖弥彰的清了清嗓子:“鹿野先生。” 鹿野微微一笑,眉眼温柔得简直快要融化冰雪,与先前那个高傲冷淡的幕僚形象判若两人的样子更是让人措手不及。 垂放在座位上的手被另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握住,我听见他的声音宛如春风拂面传入耳中,他说:“清友,不要怕。” 仅仅只是一句话,足以让我热泪盈眶。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我们从未分离过,数十年间的颠沛流离只不过是一场噩梦,醒来就好,醒来哥哥就在我身边。 下了车后,鹿野的表情倏地变得沉重起来,遥遥的就看见院子走廊下站着一个左顾右盼的身影,还未走近,便听见孙翻译长吁短叹的声音:“鹿野先生,您可算回啦,这事态紧急,容不得耽误……” 鹿野回首看了看我,一个眼神,我便能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待他风尘仆仆的跟着孙翻译离开后,我也一个人慢悠悠的顺着走廊往里边走。 旖旎一夜的后遗症就是严重的睡眠不足,我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慢吞吞的挪动着脚步。 “哟,这是打哪儿回呀?” 冷不丁冒出一道阴阳怪气的笑声,我的神经瞬间变得紧绷起来,睡意也消退了不少,只见穿着一身笔挺制服的何副官靠在走廊上的柱子旁,笑眯眯的打量着我,那双黑漆漆的杏眼里却没有一丁半点儿的笑意。 我没有说话,只是笑笑。 何副官就像一只道行高深的蛇妖似的,轻扭细腰便死死缠了上来,他嗅了嗅我衣衫上的味道,露出一种心照不宣的隐秘微笑,说是询问我更不如说是在自问自答:“一夜未归,这是风流快活去啦?我听说,昨日可是宋爷下的帖子……” 我皱眉躲闪开来:“何副官你这无中生有的猜疑病只怕比那富人家的姨太太还要严重。” 何副官目光一寒,却笑得更加开怀了:“瞧你这话说的,我也是关心关心一下同僚。” 我默默无语的理了理被他弄皱的衣领,拔腿就想走,何副官不是个善茬,怎么也不肯轻易放我走,也不多说,只是笑脸盈盈的纠缠着问道:“昨夜你跟鹿野一夜未归,是去了哪个销金窟美人窝了?” 我越是头疼,不想搭理他,他越是得寸进尺的耀武扬威起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实在是让人招架不来。 “你给我放开他。” 直到一道冰冷的嗓音在走廊响起,抓住我不放手的何副官这才稍稍收敛了一下,勾了勾嘴角看向来人:“先生好精神,枪伤未愈就忙着捉拿奸细,这是要去严刑逼问呢么?如此手段,如此敬业,我等自叹不如。” 我这才发觉鹿野不知何时从我身后折返回来,他将我拉到他背后,蓦地却用日语跟何副官说了起来。 我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只是看见何副官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异常难看。 末了,鹿野终于不再说起那些生涩难懂的日语,却是问我:“你去吃了早饭没?我还有事,不如你先……” 我不假思索的回答:“我陪你一起去!” 鹿野一愣,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无可奈何的说:“那你且跟我来吧。” …… 即使听说过许多日本人囚禁折磨“奸细”、“特务”以及地下党的可怕传闻,但是亲眼所见、亲临其境却是第一次。 眼前通往幽深地下的青石板铺就的台阶被打磨得光滑无比,一不留神就容易踩空滑个狗□□。据说这原本是前主人打造的地下酒窖,用来存冰藏酒的好地方,不知怎的就被后来驻扎于此的日本人发现,索性改造成了一个天然的不见天日的地下囚室,用来关押那些被他们视为“重要人物”的被捕者。 把守地下囚室入口的两个日本兵显然是认识鹿野的,话不多说就彻底放行,正当我们要沿着台阶往下走的时候,他却骤然间停了下来。 我心里更是纳闷极了,却耐着性子没有发问。 鹿野扫了一眼站在我们身后几步之遥的日本兵,淡淡的对我说:“下面潮湿阴冷,你还是在上面等吧。” 我这会儿才算是瞧出一些门道,那就是他不想我跟着他下去。 若是没有相认之前,他这么说,我肯定也就不会多出一事,自然是乖乖在上等候的。但是打我俩相认这短短不到一天时间,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对于哥哥的许多事情,诸如他当年到底去了哪里,又怎么会变成现在的“鹿野”等等,我都是一无所知并且存在着诸多疑问的,所以在这节骨眼上更是想要多了解一些关于哥哥的,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他等了片刻,见我没有回答,只是倔强的抿着嘴站在台阶上,似是妥协一般叹息道:“那就继续往下走吧,台阶潮湿,小心滑。” 我“嗯”了一声,愈发无所畏惧的跟在他身后拾阶而下。 虽然是上午,外面日头正好,然而酒窖改造而成的地牢里却是透不进一丝阳光,潮湿阴凉得宛如冰窖,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发霉的空气,伴随着丝丝浸入骨髓的寒意,我不由打了一个激灵,却听见地牢深处隐约间传来的阵阵咳嗽声。 地牢里负责看管的日本兵见鹿野来了,一个鞠躬,随即又叽里呱啦说起我听不懂的日语。 鹿野听他说完,摆了摆手,日本兵响亮的应答一声,领着我们便往被一间一间隔开的囚室深处走去。 地牢里光线昏暗,我甚至都看不清这一间间囚室里到底囚禁着何方神圣,一走神,路过一间囚室里突然传出的叫骂声都差点吓了我一跳。 “天杀的小日本,有本事把你爷爷放出去,看是你的刺刀厉害,还是爷爷的拳头厉害,呸!” 这个慷慨激昂的骂声刚一响起,沉寂已久的地牢就像突然炸开了锅似的,那些在黑暗中看不出到底是否囚禁有人的囚室里也接二连三的传出叫好声喝彩声怒骂声。 “兄弟,你跟他们这些狗杂碎讲这些做什么?!狗能听得懂人话吗哈哈哈!” “爷爷我就是不爽他们这些满嘴鸟语的东瀛倭寇!要剐要杀来个痛快!爷爷我就算知道什么机密也是绝不会多说一个字的!” …… 我站在这片嘈杂的声音中,头脑一片空白,眼见着几个闻声而来的日本兵拿着长长的刺刀警告性的往走道两旁的囚室里刺,身体却僵在狭窄的走道中间动也动不了。 鹿野显然也听到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更何况他本就不是日本人,却偏偏又是日本人的幕僚这种身份……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就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似的,只是转身看了看我,自然而然的也就看到了我此刻的僵硬。 在这片昏暗的走道里,我看不清他脸庞的轮廓,却可以看到那双漆黑如墨的动人眼眸中显而易见的关心,猛地深呼吸一口,还是继续迈开脚步往前走。 越往通道里边走,越能感受到一阵阵凉风往身上吹。 而距离那一阵阵未曾断绝的咳嗽声也越来越近,一种强烈的不安感隐隐浮上心头,直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的那一方简陋的囚室里。 仅仅只是几日未见,我从来都没有想过那个曾经温文尔雅、长袖善舞的翩翩公子竟会沦落至此。 第49章 不像 止不住的咳嗽声终于还是渐渐地停了下来,隔着长满铁锈的栅栏,我看见倚墙而坐的青年掸了掸袍子上沾上的灰尘、草屑,不复往日风流神采的消瘦脸庞露出一个浅淡得几乎不见的微笑,只是沙哑的说道:“难得贵客登门拜访,恕沈某病体沉沉,无法起身远迎。” 鹿野微微抬手,一路领着我们过来的日本兵猛地一鞠躬,点了点头便小跑着离开了这地牢尽头的最后一间囚室。 沈泽棠的目光不断在我与鹿野脸上徘徊,似是知晓了什么,最后却只是沉默的望着我,倏地笑了,可是就连我,也能看出那笑容的苍白无力,就像是严冬里折射在晶莹冰面上的一缕残阳,仅仅只是片刻的温暖假象,稍纵即逝。 他清了清嗓子,当鹿野不存在似的,只是笑着招呼我:“清友,你也来啦。” 我下意识的避开了他那令人心悸的目光,嘴唇动了动,发不出任何声音,自然也就没有看见那满是病容的脸上展露的落寞苦笑。 鹿野挡在了我身前,一句话的工夫就想支开我,却没有料到我会固执的守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那总是处变不惊的沉着表情破天荒的出现了一丝丝裂缝,眉头蹙起,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淘气耍赖的孩童,却又无可奈何的只能纵容。 短暂又沉默的拉锯战过后,鹿野妥协似的叹息一声,转过身面向沈泽棠,再开口已是用上日语。 我握紧了拳头,万万没有想到他也会耍这些小伎俩,为的就是不想让我知道他跟沈泽棠的谈话内容,却也碍于耳拙,无计可施。 沈泽棠也有些惊讶,静默片刻,终于还是以日语与鹿野一问一答起来。 气得我是咬牙切齿,恨不得直接扑住面前那个窈窕出尘的身影,严刑逼供也好,糖衣炮弹也好,定要让他由内而外对我彻底坦白一切,二人彼此间不再横亘任何秘密。 如此这般,在脑海里反复构想出无数种对哥哥严刑逼供辅以糖衣炮弹也要让他对我毫无保留的法子,时间倒也过得飞快。 不知道他们到底你来我往的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最后沈泽棠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走到生锈的栅栏边,望着我对鹿野说:“既然这样,我还有些话想对清友说,可否——” 出乎人意料之外,鹿野斩钉截铁的拒绝道:“不行。” 我也愣了,随即却被紧紧拉入他身后的阴影里,牢牢地被遮盖住。我听见他的声音冷静得不见一丝慌乱,却带着一些诱哄似的,微不可闻的传入耳中:“乖,听我的话,离他远点。” 沈泽棠始终噙着一丝冷笑望着我们,末了只是不甘心又誓不罢休的乞求道:“先生莫不是怕我还能翻出个什么浪花来?人常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更何况我与清友也算是旧识故友了。只当可怜可怜我这个病入膏肓的阶下囚,且让我与故友叙叙旧,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了。” 我还来不及反驳他口中的什么“旧识故友”,只是听到他这番哀哀戚戚的话语便心软得不像话,诚然,在还没有认识到他的真面目之前,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和这样一位颇有见地的文人雅客所结交往来的。 鹿野蹙眉询问似的望着我,那双氤氲潋滟的眼眸里溢满了关心与不解,我咬了咬嘴唇,只是说:“我想听听他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待那个颀长清瘦的身影消失在地牢的另一头后,铁栅栏那端的沈泽棠这才如释重负的长吁一口气,我犹豫不决的站在离铁栅栏一臂有余的狭窄过道里,遥遥看着他落魄虚弱的模样,一时间,思绪纷飞,却骤然忆起了初遇时那个言笑晏晏、谈吐风雅的翩翩公子。 谈不上是怎样一种心情,惋惜或是悲凉,也许二者兼有。 即使知道他伪善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唯利是图、黑白不分的心,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他死,即使他利用了顾家、陷顾家于不义,即使他做了日本人的走狗又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此时,沈泽棠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眸转了转,悠悠落在了我脸颊上。 那种令人不快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明明是在看着你,却又不是在看着你,今时今日,我才大概知道他这又是借由我的脸庞来回忆那个早早便香消玉殒的佳人了,忍不住别开脸避开这“含情脉脉”的目光,嘴上催促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要是没有,我就先走了。” 耳边传来他沉闷浑浊的笑声,半晌,我才听见他暗哑的声音在地牢里轻轻响起:“你站那么远做什么?难不成怕我吃了你?” 近乎侮辱的取笑瞬间点燃了我的怒火,我一个跨步走到铁栅栏边,手指握住了粗糙冰冷的栅栏,怒目圆瞪的反唇相讥道:“谁吃了谁还不一定呢?眼下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敢——” 还未说出口的话全部被咽回喉间,我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猝不及防的被卷入一个铺天盖地的吻里。 沈泽棠从栅栏里伸出双手,死死地捧住我的脸颊,湿润苍白的嘴唇与我的嘴唇重叠交缠,绝望又炽热的气息在这一方暗无天日的空间里静静蔓延开来。 我回过神来,自然是不顾一切想要往后躲闪,奈何脸面都掌握在他手中,顿时就连挣扎也变得徒劳,正在我狠下心准备挥拳相向的时候,他这才猛地放开我,拳头也被那双发冷的手握住。 隔着一面栅栏,沈泽棠病弱消瘦的脸孔浮现出些许红晕,他剧烈的喘息着,伴随着几声咳嗽,然后望着我,心满意足的笑了。 我被这种仿佛黄花大闺女被人轻薄后的表情弄得恼羞成怒,还没来得及恶言相向却惊讶的发现自己被握住的手心里忽然多了一样东西。 沈泽棠冲我悄悄的眨了眨眼,云淡风轻的扬声道:“对不起,方才是沈某情难自禁了。” 他慢慢松开了握住我拳头的手,抬手理了理额间凌乱的碎发,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身上。 我迟疑的将手中这冰冷坚硬的小东西放入上衣的内袋里,抬眼看向他:“这是……” 有脚步声从狭窄阴暗的走道另一头传来,沈泽棠勾了勾手指,示意我附耳过去,危急时刻也顾不上之前所吃的亏了,我不假思索的将脸贴了过去。 隐隐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范围里,耳边却传来沈泽棠用仿佛交代临终遗言的语气说话的声音,丝丝热气吹拂在耳蜗里,暧昧万分,他只对我说了两句话。 一是:“你一点儿也不像她。” 二是:“我欠你们的。” 第50章 往昔 出了暗不见天日的地牢,沐浴在绚烂得刺眼的日光下,方才在阴森地下所沾染到的一身寒气瞬间被一扫而空,整个身体都变得暖洋洋的,这种感觉就像是从“阴曹地府”重返人间一般,不由让人长长松了一口气。 把守在地牢入口,一边一个的日本兵动也不动的立在原地,面无表情的模样就像是连环画里面目可憎的阴曹小鬼。 鹿野顿了顿,微微偏过头,似乎注意到了我被这外面日头刺得直泛泪花的眼睛。原本朝着空旷庭院走的脚硬生生的收了回来,转了个方向,沿着曲折蜿蜒的林荫小道领着我往外走。 一路无言。 径直回了卧房,还未进门便嗅到了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饿了一上午的肚子更是像受了刺激似的“咕咕”直叫,之前在地牢里倒不怎么觉得饿,就像是忘记了时间似的,现在回到地上来眼看着墙上的挂钟都指向了下午一点,这才后知后觉的有了饥饿的感觉。 只见房内靠墙那边的木纹矮桌上已经摆好了两副碗筷,正中央的两菜一汤还在源源不断的冒着乳白色的雾气。 鹿野在我身后合了房门,一直冷凝的表情这才稍稍缓和不少,他态度温和的对我说:“还好我早早就吩咐过听差这个时候送饭来,趁着饭菜还是热的,先吃饭吧。” 我原本想要询问他的一番话因此也咽下了肚子,只等着吃完饭后再好好问个清楚。 上了饭桌,还未等我动手,坐在对面的鹿野却起身拿过我面前的瓷碗,动作自然的替我盛起汤来。这些琐事原本都是我做惯了的,就连之前跟顾蕴玉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如此,我已经习惯了照顾身边人,更别提这也是做一个随从、跟班的本分。 直到鹿野将这满满一碗熬得香气四溢的鱼汤递到我眼前,我都久久回不过神,手足无措的接过盛满鱼汤的瓷碗,呐呐道:“谢谢。” 隐约间,我似乎听见一声无奈的叹息,抬眼却望进一双溢满怜惜、心疼以及其它太多太多我看不懂情绪的琉璃眼眸中,淡色嘴唇动了动:“你我之间,无需说这两个多余的字的。” 我闷闷的“嗯”了一声,埋头喝了一大口温热的鱼汤,也许是喝得太急的缘故,汤还未下喉便呛得咳嗽不已,连带着眼泪都被刺激出来了,果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喝不了热汤。 一双手抚上了我颤抖着的后背,轻轻拍打着。渐渐地,我的喉咙也好受了不少,终于缓了一口气。 抬头一看,鹿野正站在我身边,那双匀称修长的手还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着我弓起的后背,体贴关切的模样是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那是属于哥哥的……温柔。 鼻子一酸,大脑一热,我竟然毫不犹豫的一把抱住了站在我身边这个一脸关切的清瘦青年,鸵鸟似的将狼狈不堪的脸埋入他平坦的胸前,用快要让自己窒息的力度紧紧地抱住他,近乎乞求一般喃喃道:“哥哥……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离开了……我想要永远跟哥哥在一起,我……只有哥哥了……” 被我抱住的身体猛地一僵,我依旧一无所知的继续沉浸在这忽然再次爆发出来的悲伤绝望情绪中,满脑海都是那年冬夜那场大火那件被血染红的外袍,嘴里翻来覆去的话语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却是反复做过的噩梦里所重复的呓语。 “我很想你,非常非常想你……哥哥。” 抚摸着我后背的手停了下来,泪眼朦胧中,感觉到自己的脸被一双手捧了起来。 即使知道现在自己这副模样狼狈极了,却还是止不住喉间软弱的抽噎声,明明想要展示给哥哥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想要保护他的坚强形象,偏偏事与愿违…… 从不轻易流泪的我,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在自己最想表现的人面前哭得像个软脚虾! 我痛恨这样软弱无力的自己! 直到眼泪被细细拭去,对上那双梦里无数次出现过的潋滟眼眸,来不及思考,我一把攀上他的脖子,仰脸吻了上去。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梦醒时分 作者:千绮夏 第11节 泪水是苦的,亲吻是甜的,哥哥是我的。 那双波光潋滟的哀切眼眸荡起一层一层震惊的涟漪,像是漩涡一般,倒映出我痴狂的脸庞,细细碎碎如流光,是埋藏沉淀了数十年的炽热感情。 哥哥没有推开我,也没有躲闪,只是怔怔的望了我许久,最终纵容一般,阖上了那双令人心碎的眼眸,漆黑纤长的睫毛颤抖如蝴蝶翩跹的羽翅。 长长一吻结束,暧昧的喘息声交叠响起。 他垂下了眼眸,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我看不清,只听见轻轻落落如风吹柳梢的声音传入耳中又消散在阳光下浮满无数细小尘埃的空气中。 “对不起,是哥哥弄丢了阿慎……这些年来,哥哥也一直在暗地里寻找着阿慎,哥哥……也很想阿慎。” 我不可置信的睁大双眼,喜悦的情绪在胸膛里鼓噪,这番无异于回应那不能言说的告白的话让我激动得不能自已,一瞬间忘却了所有,就好像这数十年的颠沛流离都只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噩梦。梦醒时分,我终于不再是茕茕孑立、孤身一人。 整整一下午,我们都锁在房里促膝长谈,从局势莫测的如今谈到久远安宁的以前,在这其间,我也大概知晓了自己的过去。 原来我也曾经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有父有母,有哥哥,甚至还有一个秀外慧中的姐姐。只是这圆圆满满的一切,起于一场无妄之灾,都被一个姓沈的人给毁了。 而这个人就是沈泽棠的父亲。 数年前,吴县陆、沈两家乃是并驾齐驱的书香世家,陆家以世代相传的数件古董字画闻名,沈家擅长鉴别书画真假优劣、甚至有着修补破损字画古玩的好手艺。两家自然为世交,只是一个喜清静,一个喜热闹,一个避世而居,一个左右逢源。久而久之,嫌隙自然也就产生了。 直到沈家为了讨好谄媚当时刚刚侵占吴县的日本兵头子,而将祸水引到了对此一无所知的陆家,至此陆家家破人亡,沈家借势壮大。 那之后的事情,不用哥哥继续讲,我也了然于心,无家可归的少年带着年幼的弟弟流落街头,直至进了一个龙蛇混杂的戏班,相依为命的兄弟二人这才有了一个立脚之地…… 我从未想过自己竟与沈泽棠有着这样一层羁绊,更未想过他会是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仇人之子。 命运真是弄人,兜兜转转,却把这些恩恩怨怨纠缠不清的人聚在一起。 地牢里沈泽棠交给我的东西还躺在我怀里,此刻却仿佛硌得我胸口发痛似的,他说他“欠”我们的,这个“我们”到底指的是谁?顾蕴玉或是“鹿野”? 难道他已经知晓鹿野跟我的关系,我不敢往下想。 作者有话要说: 纪念第一次过了15w还没有完结~ 第51章 潦倒 一番促膝长谈下来,心里不但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反而变得更加沉重起来。 我不知道分离的这些年里,“哥哥”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今天的“鹿野”,我更不知道自己竟然与沈泽棠有着这么一层羁绊,“仇人”这二字对于我来说还是太过陌生太过遥远,即便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原来我也是有家的,只是我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这数十年里,与顾蕴玉在一起所度过的无数个充斥着欢笑或是眼泪,有趣或是乏味的日日夜夜,以及对哥哥永无止境的思念。 一缕残阳的斜晖透过窗棱投射在绘有灵秀山水的古朴屏风上,留下一道道影影绰绰的痕迹在人眼前摇摇晃晃。屋外传来卫兵跑步路过的声音,用生涩难听的日语简短的报数。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鹿野近在咫尺的面庞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似的,在这蒙昧不明的晕黄余晖中,美丽的不可方物,让人挪不开眼。我看着面前这双柔光潋滟的双眼,宛若置身于春暖花开的季节。 一瞬间,脑海里却闪现出另一双总是含笑的眼眸以及满是病容的脸孔。 静静躺在口袋里的坚硬物体犹如一把匕首,硬生生的刺得人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我猛地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我想要去一趟顾家。” 鹿野握住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静默片刻,倏地笑了:“也好,我陪你一起去。这些年以来,承蒙他们替我照顾阿慎你了。我也应该好好谢一谢顾小少爷,若没有他,便不会有今日的你。而凡是对阿慎有恩的,便是我的恩人。” 从少佐府去顾家的这一路上,只见车窗外不断后退的繁华街景,即使在再拥挤的街道,打上少佐府标志的汽车也能横行霸道似的畅通无阻,逼得道路两边摆摊的商贩避之不及的四散退让,日本人的蛮横凶残已经是深入人心、无可争辩的事实。 我与鹿野静静地坐在车厢里,彼此间都没有说话。 口袋里沈泽棠交与我的物事一直被我攒在手里没有拿出来,不知为何,我下意识的向鹿野隐瞒了这件事情。 汽车在顾家门外的巷口停下,鹿野交待了司机几句,便下了车同我一起步行进去。 弯弯的黄月亮隐没进羽毛似的薄云间,漆黑的夜幕里没有一颗星子,沿着巷子里的石板路,我们一步步摸索着朝记忆里顾家的别墅走去。 “奇怪,今天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往常到了这个点路灯都是亮的,再说顾家也总是早早地点上了灯……” 借着朦胧的月光,我一边纳闷的往别墅的方向走一边还得时不时提醒身后的鹿野注意脚下的碎石台阶。 “无妨,我看得见。” 只听见身后那道清清凉凉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响起,随即手掌被人轻轻握住,耳边传来犹带笑意的嗓音:“阿慎若是看不见怕黑的话,可以牵着哥哥的手。” 我抿了抿嘴,在黑暗里无声的笑得像个傻瓜,手指却紧紧的回握住另一只温热的手。 直到站在顾家别墅那西洋式镂空雕花的铁栅栏外,久久的,我都有些回不过神。 总是华灯闪烁的庭院里空空荡荡,只剩下几只灯泡光秃秃的露在外面却再也发不出驱散黑暗的光芒。月亮从云层中悄悄的露出半张白净的脸颊,夜风无声无息的拂过院子里静静伫立的那一棵棵梅树,却再也闻不到那扑鼻清香。沐浴在惨白月光下的顾家别墅,黑漆漆的,没有灯光的点缀,更是寻不到一丝人气,往日的辉煌似乎都只不过是一场海市蜃楼,只有眼前的萧索落寞才是真真切切的。 我握紧了口袋里沈泽棠交与我的东西,松开了鹿野的手,深呼吸一口,推开在寒风中发出“吱吱呀呀”声音的栅栏,率先抬起脚走了进去。 别墅的大门出乎意料的没有锁,我象征性的敲了敲门也就走了进去。 扑鼻而来的是一股阴凉的灰尘味道,客厅里没有开灯,隐隐约约只能看清沙发茶几的轮廓。 鹿野站在我身旁,没有说话,我只能从他喉间压抑的几声咳嗽判断出他大概是被这空气中的灰尘给呛到了,顿时自责又懊恼的对他说:“屋子里潮气大,你身体不舒服的话还是先出去回车上等我吧。” 未料,他只是摆了摆手,捂住嘴咳嗽不止,还未开口就被门外一声老态龙钟的喝打断:“谁在里面?!” 一团晕黄从门外照了进来,一张枯树皮似的苍老脸孔出现在这唯一的光亮后面。 定睛一看,原来是许久不见的赵妈拎着一个油灯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拎着油灯,先是狐疑又防备的扫了站在我身旁阴影里的鹿野一眼,直到看清了我的脸,这才卸下防备一般,几步走上前来又惊又喜的拉住我声泪俱下道:“我当是哪里来的不长眼的毛贼,竟是清友回了!” 我不自在的讪笑,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尴尬无比,直到被赵妈招呼着同鹿野一起坐在沙发上,听了她一番哭天喊地的诉苦,这才大概知晓了顾家今时今日的窘境。 自从沈泽棠借顾家商船走私军火、鸦片这件事被揭发后,顾家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大少爷顾君璧被捕,昔日往来的合作伙伴也纷纷解除了合约一拍两散。本应好好安胎的大少奶奶见状闹着要离婚,一气之下就回了娘家。卧病在床的顾老爷急得病情反复加重,别墅里的下人更是趁火打劫,卷了一些值钱的家当摆设便跑路了,留下偌大一个别墅,却是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 赵妈不识字不读书不看报,不但没有认出坐在我身旁的鹿野就是那个她口中翻来覆去骂的“日本奸细”,反而看他这般华贵不凡的穿着打扮,只当他是我请来救顾家于水火的显赫贵人,更是热切又喋喋不休的向鹿野吐着苦水,恨不得鹿野此刻便能替顾家撑腰以解燃眉之急。 我暗叫不好,生怕赵妈这番指天骂地的话惹恼了鹿野,还未来得及转移话题便听见他清了清嗓子,放下手中缺了边的茶杯。 “赵妈也是受了不少苦,老人家说话难免不中听啰嗦了一些,你别……” “不要担心,你们家大少爷明天就可以回来了。” 我错愕的回头望向鹿野,摇晃的烛影下,他回以我一个毕生难忘的令人安心的微笑。赵妈更是惊喜得跪下磕头,连连感恩。 正在此时,虚掩着的大门发出“哐当”一声响,伴随着屋外的呼啸冷风以及一股挥之不散的酒味涌入屋内,我们三人不由一愣,赵妈擦了一把满是皱纹的脸上纵横的眼泪,第一个回过神来,手脚并用的爬起来便朝门口走去。 只见一个踉跄的人影被赵妈搀着东倒西歪的站立不稳,嘴里还嘟囔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呓语。 我张目结舌的看了半晌才回过神,立马就疾步走了过去,从赵妈手里接过醉得不省人事的顾蕴玉,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喊着他的名字。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会醉成这个样子,印象里他两次醉酒都是与我置气,除此之外,他几乎滴酒不沾。 顾蕴玉的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似是听见了我的声音,醉眼朦胧的望着我嗤嗤一笑,软绵绵的手又抚上了我的脸庞,只道:“清友,我好想你……可是为什么只有喝醉了睡着了才可以看见你?” 我担忧不已的握住他的手,皱眉道:“你到底喝了多少,怎么醉成这个样子?” 赵妈在一旁心疼得直抹眼泪:“小少爷晌午一过就出门说是去找那昔日相识的公子哥们帮忙通融一下,谁知道现在这个点才回,还醉得不省人事,定是那帮黑心黑肺的灌醉了小少爷,真真是翻脸就不认人,天理不容……” 顾蕴玉嘴里还念叨着那些让人耳根发热的痴话,我还来不及向鹿野介绍什么,便措手不及的被他那双绵软修长的手臂环住了脖子,吻了个昏天暗地。 喋喋不休的赵妈惊呆了下巴,我听见黑暗里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还是鹿野伸手这才将险些把我当成树干整个人都要挂在我身上耍酒疯的顾蕴玉给制服了下来。 经历了这么一遭,我整个人都已经汗流浃背、面红耳赤得无地可容,偏偏还得搀扶着醉得全然不知的顾蕴玉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心跳快得仿佛即将跳出嗓子眼,我动了动嘴唇,口干舌燥,却不知道应该跟帮我扶住顾蕴玉的鹿野说些什么。 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解释吗?可是我与顾蕴玉之间的确有着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硬要说解释的话,感觉就像是背叛了他一样。 我胡思乱想的走了神,只听见鹿野轻轻落落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气氛,他说:“这位就是顾小少爷?”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不想像往年一样祝看文的大家“xxx快乐”,所以还是继续说“新年快乐”吧~这是单身20年最后的底线!! 新年的这一周多时间呢,是什么也没做就这么睡过去了tat!残念,我也只有在一个人安静的时候才能好好写文tat!请把我放逐到与世隔绝的无人岛吧~~~ 关于2016年开坑计划,回头惊觉硬盘里被命名为“2015年写作计划”的文件夹还躺着十几篇“新文”,所以说计划这种事情果然只是计划! 那么,今年的计划还是延续去年的计划写下去吧~ 第52章 二人 在赵妈的千恩万谢下,我在鹿野的帮助下,半扶半抱这才把喝得醉醺醺的顾蕴玉给搬上了二楼他的卧室。 一番折腾下来,好不容易把他抬上了床,我又摸黑急着去浴室里接了一盆水,寻思着好给他擦擦脸,方才又哭又闹,少不了一身汗,就这样稀里糊涂的睡觉,定然也是睡不安稳的。 我端着水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鹿野正站在床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有窗外投射进来的浅淡月光静静的笼罩在他高挑的背影上,床上的顾蕴玉睡得晕晕沉沉,鹿野似乎是在望着他,却又似乎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发呆。 月色朦胧,他的背影像是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轻纱,就像是无数次梦中所看见的那样,可触不可及。 “哥哥……” 我情不自禁的张了张嘴,却还是将这二字默默咽下。 手中的水盆摇摇晃晃,鹿野忽然回过头看向我,轻软如烟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依稀还是记忆里的温柔眼神,不等我再开口,他已几步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水盆放到一旁的矮桌上,只道:“我来吧。” 我深深地沉浸在这令人怀念的绵软目光里,一瞬间,想起了许多久远的记忆。回过神时,鹿野已经动作轻柔的撩起了床上顾蕴玉额间汗湿的黑发,拿了湿毛巾替他细细的擦起脸来。 这情形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顿时手足无措的凑上前去,期期艾艾的说:“这种伺候人的活计我干习惯了,还是我来吧……” 鹿野握住湿毛巾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转身将毛巾置入水盆中,语气和缓的拒绝道:“你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这些年以来,是我亏欠你太多,害你吃了这么多苦……以后,不会了。这些伺候人的差事,不需要由你来做,你也不要再做伺候别人的事情。” 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让我一滞,胸口闷闷的,却很温暖。 我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鹿野不以为然的勾了勾淡色薄唇,扭干了湿毛巾,动作迅速的擦拭起顾蕴玉的脸颊来。 对此一无所知的顾蕴玉不知梦见了什么,漂亮的眉头深深蹙了起来,一脸痛苦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头也左右摇了起来,鹿野原本握着毛巾正放在他下巴上的手被这动静弄得直接滑到了他衣领微微敞开的颈项间。 见状,我忙上前稍稍按住他颤抖不已的肩膀,手指触摸上皮肤的时候,不由一愣,只见顾蕴玉原本圆润可爱的肩膀单薄了不少,仔细一看,就连原先有些婴儿肥的脸颊也消瘦了不少,再也不会让人联想起稚气未脱的青涩少年形象。 谈不上是怎样的滋味,我只是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一遍遍的唤他的名字,告诉他,不要怕,有我在。 渐渐地,顾蕴玉惶恐不安的情绪竟也慢慢的平复了下来。 我这才发现身旁的鹿野久久都没有了动静,一头雾水的扭头望去,只见他低下头不知道在聚精会神的打量着什么,一副沉默不语的严肃模样,就连我叫他的名字,他也没有意识到。 顺着他那凝聚的目光寻过去,我看见了顾蕴玉松松散散敞开的领口下一片白皙如羊脂玉似的胸膛,以及漂亮的锁骨,还有那枚静静躺在锁骨凹陷处的碧绿玉佩。 鹿野伸出手指,轻轻地,紧紧地握住那枚凤纹玉佩,突然对我说:“那日,我便没有看错……原来,是从你这儿拿去的。” 我茫然不解的想了想,这才弄清楚他在说什么,顿时替人事不省、一脸无辜的顾蕴玉辩解道:“不是,这个,是我送给他的。” 死死握住玉佩的手指倏地松开,失去了依托的玉佩再次坠落在顾蕴玉的颈项间,那一汪碧绿衬在他雪白的肌肤上明晃晃的,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鹿野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毛巾重新抛入水中,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这凤纹玉佩与我身上这雕龙玉佩,本是一对,当年爹特意寻来还在背后雕刻你我的名字……还说倘若他日你我娶妻成亲时,再将这玉佩赠与自己的结发妻子,以此为信物。” 我看了一眼顾蕴玉颈间的玉佩,又看了一眼鹿野被衣领遮挡住的颈项,勉强笑道:“原来是有这番含义……只是,我不想娶妻,而且我已经把玉佩送给他了,那就是他的了。” 鹿野蹙了蹙眉,烟雨朦胧的眼眸一暗,淡色薄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揩干了手,突然抬手伸入衣领里解开了系在颈间的红线。 我还没会过意,他已经将那枚曾与我有过几面之缘、本属于他自己或是未来妻子的雕龙玉佩戴上了我的脖子。 修长的手臂环住我的脖子,然后轻轻的落在我的肩膀上,只是蜻蜓点水一般的动作,却让我怦然心动意乱情迷,一瞬间把持不住似的紧紧抱住他的腰。 “……好了。” 鹿野本在端详系在我颈间的玉佩,被我这猝不及防的抱住,有些吃惊的瞪大了眼睛,随即却宠溺又无奈的捏了捏我发烫的耳垂,促狭道:“这么大个俊小伙了,还抱着哥哥撒娇,羞不羞呀。” 我咬了咬嘴唇,就是不松手,在他耳边无限委屈的耳语道:“哥哥,我想抱你……” 耳边传来他哭笑不得的醉人嗓音:“这不是已经被你抱住了吗……” 不等我反驳,他犹带笑意的嗓音渐渐地低了下去,似乎这才后知后觉的嗅到我话里话外的意味,顿时没了声音。 窗外传来几声夜鸦短促又凄厉的嘶哑叫声,一脸恍惚的鹿野猛地回过神,如梦初醒一般推开了我,想要掩饰什么似的,只是抬手看了看表,自言自语道:“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我看着他躲闪的目光,闷闷不乐道:“我想留在这里照顾他。” 如果在之前,他一定会放不下心的让我跟他走,他也知道,我会听他的话,跟他走,即使这里躺着的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曾经肌肤相亲的亲□□人。 但是,他只是皱了皱眉,欲言又止的抬眼看了看我,最后只留下一句明早会派司机来接我过去便逃之夭夭了。 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放着哥哥躲闪的目光,仿佛用细密如牛毛的针不断凌迟心脏一般,密密麻麻又无法言说的痛楚。 夜还很长。 我捻了捻被顾蕴玉挣脱掀起的被角,默默不语的凝视着他恬静的睡颜,任思绪飘远,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第53章 算计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鼻尖却传来一阵痒痒的酥麻感,就像是用羽毛揉搓似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睁开眼的那一瞬间看见顾蕴玉放大的黑玛瑙一般的瞳孔,以及犹带红晕、宿醉未消的脸孔。 “早、早啊。” 他做贼心虚的将手往背后藏,眼神闪烁的偷偷观察我的表情,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期待着我与他嬉笑玩闹。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我看了一眼他皱巴巴、空荡荡的衬衫下不堪一握的腰身,一时间,心酸得无以复加。也没有了往日与他疯闹的劲头,静静地看了他许久,似乎是要把他此时的模样刻入脑海里,仿佛这样才可以继续坚定自己前行的脚步。 我伸手理了理他大大敞开的衣领,不出意外的看见他惴惴不安的眼神,有些茫然有些不解。 “昨晚没有洗澡就睡了,身上肯定不舒服吧,我去给你接热水。” 一只脚刚刚踩到鞋子里,腰就被人从身后死死抱住,灼热又暧昧的吐息拂在□□在外的脖子上,激起一阵鸡皮疙瘩,我听见他用带有浓浓鼻音的嗓音说:“我好想你……” 身体微微一僵,胸口跳动着的地方变得愈发柔软,就连表情也变得柔和,我轻轻拍了拍他抱住我的手,告诉他:“我也很想你。” 比言语更打动人心的是毫无保留且互相渴望的亲吻,宛如两个长途跋涉的沙漠旅人终于找寻到了那一片寂寂荒原中的一块绿洲,我们渴求着对方的身体,无论是煽情的喘息,抑或是迷乱的眼神,通通都成为了最致命的□□。 再也不想去分辨什么爱或不爱,至少这一刻,我渴求他,正如他渴求我。 云销雨霁之时,已是日上三竿。 两个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的时候,全然忘记了时间。 等到顾蕴玉一身清爽的换好干净衣裳之时,楼下院子外面便传来一阵汽车急刹车的声音,我还来不及看个究竟,便远远的听见院子里赵妈喜极而泣的嚎哭:“老天保佑!大少爷可算是回来了!” 她这一嗓子嚎完,我就听见外边走廊那头传来一阵咳嗽,紧接着顾老爷的声音微弱的响起:“君璧,是君璧回来了吗?”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顾蕴玉整个人都木木的,直到楼下传来赵妈絮絮叨叨的声音这才猛地回过神,激动得不能自已,反复不断的一遍遍向我确定:“清友,我没听错吧?大哥,是大哥回了吗?” 我点了点头,还来不及解释什么,就看见他的身影犹如离弦之箭一般,头也不回的飞快的冲出卧室往楼下跑。 我拿他这孩子气的举动没有办法,一个人站在卧房里也不像话,只好也跟在他身后慢吞吞的往外面走。 行至楼梯,遥遥便看见楼下客厅里热烈欢迎的情形:被赵妈跟顾蕴玉团团围住的那个人影依稀还有往日稳重沉着的模样,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西装,一脸倦容,头发蓬乱如野草,再也找寻不到昔日意气风发的模样。 后来,顾蕴玉告诉我,那日无端遭受了数日牢狱之灾的顾君璧回来后与卧病在床的顾老爷闭门相谈了许久。最后,只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片曾让顾家辉煌一时,也置顾家于水深火热的伤心地,举家逃离。 在我还不知道顾家的打算时,在顾蕴玉因为他大哥平安归来的消息欢呼雀跃时,我看了看等候在院子外来接我的汽车,又摸了摸口袋里的沈泽棠交给我的东西,心里有一个念头若隐若现。 “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我拉住了喜形于色的顾蕴玉,走到无人的角落附耳问道。 等候已久的司机虽然对我提出的额外请求有些意外,迟疑了片刻,还是不问一句话的踩下了油门往目的地驶去。 距离最繁华的商业街仅隔一条小巷的是汇聚各种古玩字画的文玩街,随处可见文人模样或是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穿梭其间,司机将汽车停在路边,我率先打开了车门走了下去。 顾蕴玉显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还是迟疑的跟在我身后下了车。 一路上太仓促,来不及跟他解释,只能先凭着直觉先来这里探探路也是好的。 沈泽棠的古玩店就位于这条文玩街的一角,店铺面积不大,却布置得古香古色、别具一格,看得出是颇费了一些心思的。 只不过,我没有想到即使他现在身陷囹圄,这古玩店依旧开得有声有色,在我跟顾蕴玉走进去的时候,店里还有两个穿着百褶裙的女学生指着墙上悬着的一副空谷幽兰图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店里坐在深色木纹柜台后的,是一个身形干瘪、头发花白的长者,估摸就是这里的管事了。他扶着老花镜低头不知道是在看着账本还是什么,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态度专注又冷淡,不像其他店里招揽眼光挑剔的客人的管事那样热情,如果叫精明的老板看到他这态度,定是会起辞退的念头的。 他听见我们走进去的脚步声,也只是抬了抬头,然而在看到顾蕴玉的时候,皱巴巴的脸出现了一种微妙的表情,随即站起身,不卑不亢的招呼了一声:“顾小少爷怎么来了?” 在顾慧珠还未与沈泽棠成亲之前,顾蕴玉就已时常陪着他们四处闲逛,想必也是这个古玩店的熟客了,眼尖的管事自然认得出这位当家的小舅子了。 只是这近乎客套一样的招呼,就连三岁小孩都听得出的敷衍语气。 顾蕴玉却像听不出似的,只是点了一下头,无所事事的打量着店里那些一字排开的折扇,下面的标签上用蝇头小字标注着某年某日哪位书法大家在上面题字作诗。 旁边那两个梳着麻花辫的女学生不看墙上的空谷幽兰了,小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停在顾蕴玉身上挪不开了。 他毫无知觉的伸手随便拿了一柄绘有梅兰竹菊图案的折扇“哗——”的一声展开,装模作样的学着那些文人雅客的样子扇了扇,嗤笑一声:“一点儿也不好玩。” 管事皱着眉头看不下去了,终于起身从柜台后走出来,就差没有下逐客令了,他先是抬着老花镜打量了我一眼,然后耐着性子问顾蕴玉:“请问顾小少爷今天大驾光临,是为何事?” 顾蕴玉把扇子一丢,抬眼递过来一个荡漾的眼波,只道:“有事找你的不是我,是我身边这位。” “这位又是……” 我没有跟管事多费唇舌,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一直没有时间拿出来仔细看个真切的坚硬物体。 直到此时,我才看清楚手心里的物体竟然是一把闪着古铜色黯淡光芒的钥匙。 顾蕴玉从被我拉来这里,直到现在都尚且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咦”了一声,迷惑的问:“这是用来开什么东西的钥匙?模样倒还挺精巧。” 戴着老花镜的管事眯了眯眼,精光一闪,瞬间握住了我的手,警惕的抬头扫了一眼周遭环境,清了清嗓子,毫不客气的对站在另一边脸蛋红红的女学生下了逐客令。 我下意识的收紧了握住的拳头,待那两位目光还恋恋不舍流连在顾蕴玉身上的女学生不情不愿离开后,管事这才转身对我说:“是当家的交给你的么?”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我片刻,似是在考量着什么,最后出乎人意料的动作迅速的几步走到门边,反手关上了门。 原本就不怎么亮敞的铺子顿时陷入一片阴暗之中,顾蕴玉在我身后偷偷扯了扯我的袖子,小声道:“他该不会是要杀人灭口吧?” 我还未开口打消他这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他就又自言自语道:“不对,为什么姓沈的会给你一把钥匙?他这些天倒是会躲得很,听说就连日本人都找不出他……” 管事的走过来象征性的咳了咳,顾蕴玉这才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忿忿不平的哼了哼。 我迟疑着要不要把钥匙递给管事,他却忧心忡忡的摇了摇头,叹道:“你且收好了,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后面给你把当家留下来的‘东西’拿出来。” “有劳了。” 我安抚的拍了拍顾蕴玉的后背,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一起等待着管事从柜台后面被布帘遮住的后屋出来。 顾蕴玉静不下来,好奇的从我手里拿了钥匙左右把玩,不满的追问道:“这到底是开什么东西用的?神秘兮兮的,弄得人一头雾水。” 我心里还在盘算着沈泽棠说过的话,惴惴不安的等待管事拿出他留下的‘东西’,只觉此刻等待的时间是如此的漫长,坐立不安又克制不住的胡思乱想,正因未知,所以才可怕。 顾蕴玉见我没有搭理他,蹙了蹙眉,才张嘴就被门外传来的一阵粗暴的夹杂着日语的叫喊声打断。 管事这才急匆匆的从那布帘后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匣子似的物体,他也听见了门外吵闹的动静,忙把手中捧着的匣子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柜台上,还用一块乌沉沉的布遮住。 做好了这些,他对我们打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这才挪着步子慢悠悠的走到门边打开了门问:“今天打烊了,有什么事明日再来!” 未等他说完,一把明晃晃的刺刀便探了进来,吓得管事一个哆嗦,顿时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顾蕴玉吃了一惊,只见一群穿着土黄色军装的日本兵列队跑了进来,一时间就将古玩店填得人满为患,两扇门彻底被人打开,午后炫目的阳光洒了进来。 伴随着阳光走进来的是一个穿着高档考究改良式军装的小白脸,细皮嫩肉的站在癞□□一般的日本兵之中,杏眼悠悠转了转,傲慢的开口,却是日语。 日本兵们顿时动了起来,却是抄家一般四处胡乱搜查起古玩店来。 管事一把年纪了,什么阵仗没见过,只是颤抖着高声道:“小心点,小心点,那个可是唐代的秘色瓷……” 小白脸不屑的翻了翻白眼,似乎这才注意到站在店里的我跟顾蕴玉,皮笑肉不笑的惊叫道:“真是哪里都有你呀,清友。” 我故作镇定道:“也是巧了,何副官你今天哪来的好雅兴,也有兴趣到这古玩店里转一转?” 何副官冷淡的扯了扯嘴角,面无表情的说:“执行公务而已。” 嘴上这样说着,他那令人不快的目光却毫不掩饰的打量着神情戒备的顾蕴玉,倏地笑了,只是问我:“这位美人又是哪位?鹿野知道你今天告假是在作陪美人吗?” 顾蕴玉气得两颊发红,我原以为他会反唇相讥的,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未料他只是咬牙切齿的微笑道:“谢谢夸奖,我是顾清友的亲友。” 何副官被他这番话绕糊涂了,还来不及细细咀嚼,就有一个虎头虎脑的日本兵闷声不吭的捧着东西跑了过来。 一旁还在长吁短叹的管事不叫了,顾蕴玉轻轻地吸了一口凉气,我更是脑袋发懵的直直盯着这个被何副官接过去的匣子。 何副官皱眉掂了掂手中的雕花匣子,似是觉得沉甸甸的,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漫不经心的对管事说:“这个,我带走了。” 管事僵硬了片刻,随即笑比哭还难看的想要扑上来却被日本兵两两拦住,只是哀求道:“这个不行啊,这个东西我们不卖!” 我回过神也周旋道:“是啊,小何你可别为难人家,这不卖的东西自然是用钱也买不走的。” 何副官瞥了我一眼,乐呵了:“谁说我要买了?我说了要带走,就一定要带走。” “这……” 管家急得汗都冒了出来,不停作揖告饶道:“别的都可以,唯独这样不行……这可是当家的私人物品。” 何副官不耐烦了,将手中的匣子交给旁边的日本兵,冷哼一声,问道:“你们当家?那我问你,你们当家可是沈泽棠?” 管事迟疑的应了一声,随即何副官当机立断的一锤定音道:“那就错不了了。” “这可是你们当家沈泽棠派我们来取的。” 第54章 迷局 我不知道在这不过一天多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为什么沈泽棠在地牢里秘密交给我的钥匙会与这个神秘的匣子联系起来,更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转瞬间他又把这个匣子的事情告诉了何副官,不对,应该是告诉了宫本少佐。 匣子里面有什么,我不大清楚,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何副官势在必得的拿走了。 在我告诉顾蕴玉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他恍然大悟的长长“哦”了一声,不屑又深恶痛绝的下定义道:“我就知道没有这么好的事情!这绝对是一个圈套,是他把你当猴耍呢!哪有人给你一把钥匙又不说清楚用途,还有……” 我无奈的准备跟他解释在地牢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太多机会说清楚,未料他却突然止住了话,见左右无人,这才小心翼翼的从裤袋里掏出那把钥匙,勾了勾嘴角:“我倒忘了,钥匙还在我们这里。” “这也就是说……” “他们即使拿走了匣子也没有用?!” 直到约定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然后送顾蕴玉回家之后,我这才拖着沉重的身体疲惫的坐上了返回少佐府的汽车。 又是黄昏时分,望着车窗外不断闪过的灯火阑珊的街景,仿佛不夜城一样的繁华美丽,熟悉的景色现在看来也只觉无尽荒凉,也许只是冬季快要到来的缘故,就连道路两边的树木都变得□□裸的丑陋。 我想,我是越活越糊涂了,自打离开了顾家,这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叫我看不清楚,无论是朝夕相处的鹿野,还是两副面孔的沈泽棠。直到现在,对于鹿野或许应该就是我那个本应多年以前就“不在人世”的哥哥这件事依旧有些措手不及,倒不是担心他会欺骗我,只不过是当一个在记忆里已经离开太久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会让人有种恍然如梦的不真实感。 尤其是,在我已经孤身一人在这个世上走下去的觉悟之后,却突然被告知原来还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是可以信任依靠的。更何况,就像是被封存已久的荒诞美梦再一次被人完好如初的捧出来,明明知道那即便是有违伦常的,即便是背德的,却还是不经意的沉溺其间。 也许,如果哥哥真的只是一直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之中,那就不会有现在快要释放出心中牢笼里野兽的我了吧…… 猛地回过神来,不由被自己心底突然冒出来的罪恶念头吓了一跳。 寒冷的夜风拂过我的身上,驱散了一些不着边际的念头,也让我清醒了不少,这才意识到在胡思乱想中自己已经下了车走到灯火通明的院子里了。 回到鹿野的卧房时,他正坐在床边往上系着衣裳的扣子,旁边站着一个军医模样的中年人,一件一件的把手里的纱布、膏药往随身的医药箱里装。 鹿野似乎有些精神不济,就连我走进来都没有察觉,只是垂着眼声音不起一丝波澜的问:“我听说,你今天下午是看了一位得了急病的……?” 他说话总是点到为止,留下些许余地给聪明人去自行领会。 果不其然,那个军医模样的中年人顿了顿,心领神会的和善答道:“先生问的可是下午那位才从底下出来的男人?” 鹿野穿好了衣裳,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许的态度。 军医接着说道:“哎,不好说,底子太虚,心气郁结又感染风寒……少佐只吩咐我们下面的吊着他的命就好。” 我咳嗽一声,弄出些许动静,随即大步绕过屏风走向内室。 军医谨慎的闭紧了嘴,冲我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又细细嘱托了鹿野一番,便拎起医药箱匆匆离去。 鹿野仍旧一语不发的坐在床上,似乎是在盘算掂量着什么复杂危急的事情,半晌,才难掩倦态的抬眼看了看我,却不是问我这一整天跑到哪里去了,更没有过问我跟顾蕴玉在一起做什么。 他只说了一句话,却足以让我一整晚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觉。 他说:“沈泽棠从地牢里面出来了,我要送你离开这里。” ……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迷迷糊糊间只觉似有一个人影站在我床头,也不说话,只是默默不语的凝视着我,然后伸手替我捻了捻被角。 大脑一片混沌,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很无力。 我只记得自己在倦极的情况下还是硬撑着问了一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那人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温柔的摸了摸我的脸颊,催眠一般的语调轻轻地说:“还早,你再睡一会儿。” 也许是被这令人安心的声音迷惑,也许是抵挡不住一夜未眠的困倦,最终我还是对不可抗拒的睡意屈服了。 意识再次恢复清明之时,涌入鼻间的是一股勾得人肚子里馋虫蠢蠢欲动的食物香气,在这空气愈发寒冷的早晨。 只见穿着一袭黑色袍子的青年端着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东西小心翼翼的放在了靠窗的桌子上,似乎是被烫到了,放下汤碗便不停用手指摩挲自己的耳垂。 我迟疑了一下,穿好衣裳下了靠着屏风的床榻。 鹿野听见我这边的动静,忙放下了手,转身看过来,微微一笑:“起来了?洗漱好了就可以来吃早饭了。” 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便飞快的跑进了一旁的卫生间。 拾掇妥当后再次走到桌子边的时候,鹿野已经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只不过托着下巴出神的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木,不知道在为什么而忧虑,浅淡的眉毛频频蹙起。 我拉开了椅子,他这才猛地回过神,若无其事的淡笑道:“尝尝看,饺子味道怎么样?我很久没有做这个了,手艺也生疏了,上一次还是……” 低头一看,只见桌子上摆有满满一汤碗白白胖胖的饺子,旁边用一小碟子盛着墨色的酱汁,上面漂浮着些许青绿的葱花,看起来让人食指大动。 我愣了一下,有些讶异的问:“这些都是你做的?” 鹿野“嗯”了一声,似乎察觉到我的迷惑,莞尔道:“今天是冬至,昨日我便特意让厨房里准备好馅跟饺子皮,早上现去包了几个下了,趁着新鲜,你且多吃几个。” 白白嫩嫩的饺子蘸上颜□□人的酱汁送入口中的感觉,暖心暖胃,我一连吃了好几个,才发现坐在对面的鹿野正一动不动的盯着我,抿住的嘴角泄露些许紧张的情绪,我放下了筷子,若有所思的问道:“这就是家里的味道吗?我是说,娘……”,我生涩的吐出这个词语,结结巴巴的说:“娘做的饺子也是这个味道吗?” 鹿野怔住了,沉默了半晌,勉强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嗯,大概是,爹娘还在的时候,每年冬至都会给我们包饺子,还有姐姐……” “姐姐……”我喃喃重复道,脑海里蓦然浮现出一个明眸善睐的女子面孔。 似乎是想求证什么一般,我忍不住追问道:“你说的姐姐,是不是沈泽棠他……” 鹿野沉浸在悲伤中的脸庞露出一丝丝厌恶的表情,转瞬又消失不见,生硬的转换话题道:“快吃吧,饺子要凉了。只要阿慎喜欢,哥哥以后天天给阿慎做都可以。” 我知道他不想谈及这个沉重又禁忌的话题,却又不想因此而无话可说,只是配合道:“那……你吃了早饭没?” 他摇了摇头,心不在焉的回答:“我不饿,若是饿了待会儿去厨房再下几个就好。” 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敷衍,当下就插了一只白白胖胖的饺子蘸了酱汁递到他淡色薄唇边,无理取闹似的笑道:“何必那么麻烦,我一个人也吃不完这么多,不如你就着我的手一起吃完罢了。” 鹿野无奈的看了一眼我停在他唇边不离开的筷子以及摇摇欲坠的饺子,没有多说什么,还是张开嘴用洁白如贝的牙齿轻轻的咬了进去。 如此一来二去,满满一汤碗饺子终是被我们兄弟二人瓜分殆尽。 亲密无间得不分彼此的样子,就好像昨天的嫌隙从未发生,他没有再对我说出那番我不想听到的话,我也没有再向他提起这件事,只是心里暗自窃喜,只当他改了主意,从此再也不会分离。 端着空碗送回厨房的时候,还未进门,远远便听见一个轻慢刻薄的声音:“今日怎么还有饺子吃?哦,我倒忘了冬至这回事儿。” 听不大明白厨房里的人是如何回答的,只听见那道声音不屑至极的说:“别忘了这里可是少佐府上,日本人可是不兴吃这玩意儿的,别把外面那一套拿进来。” 我站在厨房门外,看见里面厨子模样的人擦了一把脸,战战兢兢的辩解道:“何副官,这、这,我也是就着早上鹿野先生用剩下的陷包了二十来个饺子,想着索性都下了算了,不然白白浪费了多可惜……” 背对着我的何副官顿了顿,随即冷笑一声:“我可是忘了不是,一些人,即使出了国留了学,摇身一变,可还是改不了骨子里的落后习俗。” 厨子汗如雨下,不知如何回答他这番指桑骂槐、尖酸刻薄的言语,眼睛一亮,看见了站在外面端着空碗的我,忙喊道:“诶,这位小兄弟,那个碗放进来就好!” 何副官立马就转过身,用那双媚而不妖的盈盈杏眼滴溜溜的打量着我,笑里藏刀的问候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清友呀。” 我抿了抿嘴,没有理会他,径直走进厨房放了碗就准备离开却被他叫住:“脸色真难看呢,这几日都不见你人影,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卷铺盖走人了呢。” 见我只是目光冷冷的盯着他,他却骤然发笑:“好啦,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我早已讨厌极了诸如此类戏弄人的蹩脚把戏,转身就想走,一个熟悉的名字忽的传入耳中,迫使我硬生生停下了脚步。 “慕琴笙,你认识吧?” 沉默片刻后,我还是开口问道:“认识又怎样?” 何副官白净的脸上再次露出两个让人背脊一凉的梨涡,像个不谙世事的纯洁少年一般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封已经被拆开的信扬了扬:“前几日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下人从外边接了这封信,我还以为是哪个奸细特务的圈套,所以就拆开看了一眼……” “原来不是。”何副官观察着我脸上僵硬的表情,几步走过来将拆开的信塞入我手中,熟稔的拍了拍我的肩:“想不到清友交友广泛,上至高不可攀的鹿野,下至招蜂引蝶的戏子,可都对你青眼有加。昨日那位美人我若没看走眼,可是近日报纸上报道的破产的顾氏的小少爷?倒也是怪可怜的,上天向来待美人无情……” 字字带刺的话连绵不绝的传入耳中,我却早已练就一身置若罔闻的好功夫,皱眉展开手中的信纸不由一愣,只见娟秀流利的字迹书写着短短一句话。 他想见我。 第55章 密会 阳光静静的洒落在玉兰剧院镀金的招牌上,剧院大门前张贴着穆桂英挂帅的宣传海报,是最近时常出现在杂志小报上的女子面孔,妩媚中透着一股犀利的英气,有着让人过目难忘的独特气质。 门口的票贩子还在叫卖着下午场的戏票,推着小车卖着烤红薯的老伯慢悠悠的走过,一波脸上洋溢着满足笑容的看客从剧院里意犹未尽的说说笑笑走了出来,守在一旁的小乞丐凑上前去,拿着空碗嘴里说着吉利话只不过为了乞求几个铜板的施舍。 剧院旁边的巷子里,一个伙计模样的人躲在阴影里朝我招了招手,我径直穿过拥挤的人群,将手中的钞票随手放入小乞丐空空如也的碗中,头也不回的走到了背阳处的巷子里。 从剧院的后门进去,一路沿着堆满杂物随时都有被绊倒可能的废弃走廊往里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后台。 大概是散场不久的原因,又恰好是午间中途休息,冷清清的后台除了两个还忙着搬运戏台道具的伙计便只剩下那个背对着我坐在化妆台前的人影。 慕琴笙身上还穿着一件薄粉色的戏服,倒映在椭圆形镜中的脸却不施粉黛,想必是已经卸好了妆,只是眼角眉梢隐隐还残留着些许绯色的印迹,看起来就像是宿醉未消亦或是哭肿了眼的样子。 我在他身后站了许久,彼此都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回头招呼,目光在镜子里相遇,半晌,他才提高了声音冷冷的吩咐不远处还在忙活的伙计:“你们两个,先出去。” 待到后台只剩下我与他二人后,慕琴笙忽然深呼吸一口,拍了拍自己苍白又缺乏血色的脸颊,露出一个谈不上是开心或是不开心的笑容,对我说:“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上前一步,解释道:“不是,信,我今日才看到。” 他却不在意的摆摆手,就此翻页,只是抽了抽鼻子,突然莫名其妙的问了我一句话:“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我不禁讶异的反问,随即迟疑的回答道:“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慕琴笙没有回答我,耸了耸肩,再次抛出一个更让人摸不清头脑的问题:“清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就我们两个,一起。” 我张了张嘴,惊讶得有些说不出话。 他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你不必想得太多,我只不过是觉得一个人上路未免太过孤单,而恰好你又有些顺眼而已。” 我早已习惯他这种正话反说、字字带刺的说话方式,虽然依旧不大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还是耐着性子说:“现在哪里都不太平,何必远走他乡呢?且不说现在出国的船票一票难求,更何况离开了这里又能去哪里呢?” 慕琴笙猛地站起来,转过身望着我,一字一句的说:“不出国也可以,找一个没有人知道的穷乡僻壤,也能安然无恙的过这一辈子。这些年我攒下的私房钱也够我们两个人用的了,还是说——” “你介意我是个戏子,介意我干过如此下贱的营生?” 即使再怎样稀里糊涂,我也渐渐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意,大惊失色下连连摇头,生怕又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词不达意的说:“我没有,只是、只是……” 一连串的“只是”过后却始终无法说出令人信服的拒绝的理由,我只是不想离开,不想离开这里,因为鹿野还在这里。 慕琴笙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下来,冷不丁的问了一句:“是因为顾蕴玉吗?” 我怔了怔,苦笑着回答:“不是。” 沉默无声的蔓延开来,背后墙边一字排开的华丽戏服仿佛一个个看不见的人影,嘲讽的窥视着我们无声的对峙。 还是慕琴笙先开了口,剔透如琉璃的眼眸盯着我,只道:“你们相认了吧。” 我没有想过他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下意识的想要转移话题,直到看见那双眼眸里的笃定神色,我才知道他并不是问我,早已有所察觉,现在也只不过是陈述事实而已。 慕琴笙今日很不对劲,没了往日争强好胜、咄咄逼人的气势,憔悴虚弱得犹如路边寒风中摇摇欲坠的小花,见我不吭声,他也不执著于我回答,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坐回椅子上,用手撑着额头,喃喃道:“是我失言了,就当我从未说过这些疯话,你请回吧。” 我见他状态很不好,相识一场,即使话不投机,也还是有过怜惜之情的,于是绞尽脑汁好言劝道:“现在先别胡思乱想那么多,你可是好不容易才成为今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角儿,台前幕后,万人追捧、风光无限,抛下这些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慕琴笙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半天才扯了扯嘴角:“我要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有什么用呢?即使获得再多的掌声、如潮的好评,又有什么用呢?像是把玩一件漂亮瓷器的喜欢,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公平的交易,就连肮脏都这么直白。” 我有些后悔自己方才那番学人安慰却弄巧成拙、雪上加霜的言语,只恨自己舌头不够利索,心窍不够玲珑,每每遇到这种时候便哑口无言、不知所措。 “以前,我一直都以为有了钱便有了一切,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现在看来,是我太愚蠢了,再多的钱都买不来一个真心爱人。” 我沉默了片刻,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只好干巴巴的问道:“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梦醒时分 作者:千绮夏 第12节 慕琴笙抬手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叹息一般回答道:“我不走了。” 突如其来的答案让我更加迷惑:“为什么?” 颜色浅淡的嘴唇动了动,气若游丝的声音消散在阴凉的空气中,就像是一抹寂寞的游魂。 “是啊,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怎么舍得就这样不顾一切的远走高飞呢?而且,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我不得不做。” 听到他这样说,应该感到如释重负的,然而我的心里却始终沉甸甸的,快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直到走出剧院大门,脑海里都始终回响着离开时他最后问我的那一句话,他问:“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现在出了剧院,却始终记挂着这个沉重又不祥的问题,每个人都终有面对死亡的那一天,无论是欢笑或是泪水,只要闭上了眼,都会看不见。 何必那样在意旁人的眼光,人活一世,索性随心所欲一点,只要自己痛快了,也没有什么不好。 慕琴笙还是太过在意这些,所以才会陷入自我折磨的境地。思及此,我干脆走到剧院门口的阴凉处,准备等到他出来,再告诉他我的答案。 正午的太阳虽然炫目,却远没有仲夏时分的炎热,在这种季节,反倒成了一种温暖的抚慰,驱散了环绕在身上的寒气。 剧院门口吃着盒饭的票贩子热络得很,见我站在一旁似是等人的样子,竟然还凑过来跟我搭上话,天南地北的聊了起来。 我也没想到一个票贩子这么能聊,待到看见慕琴笙从里面出来,低着头心不在焉的上了一辆停在门口的轿车匆匆离开都还来不及叫住他。 不等我懊恼,已经跟我聊了半晌的票贩子神色暧昧的冲我挤眉弄眼,一副不拿我当外人的样子凑过来耳语道:“嘿,你应该也进去听过几次戏吧?” 我不明所以的“嗯”了一声,他更是来劲的窃窃私语道:“贵妃醉酒,听过吧?那方才出来的那个人,就是总演杨贵妃的慕老板,名角儿。” 我乐呵了,感情他把我当成新来的票友了,只好装作不知的配合着点了点头。 票贩子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注意,冲我比了一个下流的手势,嘻嘻笑道:“这世道就是这样,笑贫不笑娼,日本人更是牛得不得了。这不,慕老板都攀上了日本大使,只差金屋藏娇了。你瞧见刚刚那车没,每日都会来接慕老板,那就是大使的车。” 宛如被一盆凉水劈头盖脸的浇下,透心凉得手指发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乎还带着笑意:“是吗?” 心底微弱的一丝愧疚也被浇熄,就像甩掉了一个包袱似的,我可以告诉自己,这些都与我无关,他的事情更与我无关。曾经片刻的温暖动容也只不过是两个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清醒之后,还是要各走各路,背道而驰。 只是,当时的我从未想过那会是最后一次同他说话。 更不会知道自己竟然也是把他推向死亡深渊的残忍凶手之一,怎么可能跟我毫无干系呢,如果当时答应了他一起离开的话,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呢?过后的许多年里,我都时常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却没有答案。 第56章 疑云 一连几日都是狂风暴雨,冻得人瑟瑟发抖,不得不找出厚实的棉衣穿上才好受一点,只有这样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冬天是真的来了。 在富人家的少爷小姐们还在硬撑着维持体面的穿着、保持风度穿着西装洋裙的时候,穷人家的老百姓们已经开始裹上一件又一件厚重的夹袄,而警署的巡逻队几乎每天早上都要推着车去收拾那些街头路边冻死乞丐的尸体。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深深感受到了自己是多么的幸运。 然而少佐府却始终笼罩在一种乌云密布的压抑氛围中,边缘如我,也听到了不少绘声绘色的传闻,无非是在好几次机密行动泄露后,又或是少佐以及大使险遭埋伏死里逃生,矛头终于指向了日本人自己,是的,在他们中间藏有来自反日爱国人士组织的特务。 包括我在内的,少佐府上的中国人全部被审查谈话了一番,就连跟着少佐鞍前马后的孙翻译也被三番两次的请进审讯室协助调查。若不是他们中间没有会做饭的日本兵,恐怕就连厨房里的本地厨子都会被他们换掉。 这是我来少佐府之后,第一次见到这么大阵仗的排查,终日搞得人人心惶惶的,还推行起暗地举报制度,只要发现形迹可疑的人就要举报上去,奖赏大大的。 看来日本人是铁了心要揪出这个隐藏在自己人中间的特务。 说起特务,我就不由得想起几个月前在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闯入顾家院子的负伤男人以及后来还曾到过少佐府采访的实习记者,我不知道这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更不知道鹿野对于这些事情又有多少了解,但愿我的担忧是多余的。 而沈泽棠自打从地牢里放出来后,就一直被软禁在客房里,据说少佐下过命令,任何人都不能接近他,除了医生。有好几次我从那扇房门紧锁、卫兵把守的门前经过,都能听见里面传出的咳嗽声,他的风寒似乎一直没有好,即使各种中药西药源源不断的往里边送。 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报应呢,我第一次有了这种恶毒的想法。 姑且不论先前他跟我之间的那些荒唐事迹,也不谈被他摆了一道的匣子这件事,更别提他就是害得顾家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的元凶,光是他加诸在我身上家破人亡、兄弟分离的这些不幸,都足以让我恨透了这个人。 我甚至暗自祈祷他就是那个日本人恨得牙痒痒的反日组织派来潜伏的特务,这样的话,不用我亲自动手,更不用鹿野亲自动手,他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天夜里,狂风大作,弯弯的残月躲在飘忽不定的浮云后时不时露出半张脸,夜空中寻不到一颗星子,只让人更觉寒冷寂寞,然而灯火通明的会客室里却温暖如春、香风袭人。 少佐今晚不知为何来了兴致,派人去请了几名脸涂得像个白面团的艺妓前来助兴,一道作陪的却只有鹿野,以及总是神出鬼没的小白脸何副官,我也自然是陪在鹿野身后沾沾光,只当开了一回眼界。 一旁席地而坐的乐师奏出丝丝缕缕陌生却幽怨缠绵的曲调,那两名穿着繁复华丽和服的艺妓便随着这满是哀愁的旋律一步一拍的旋即起舞,时不时挥舞着手中洒金的小巧折扇,也别有一番风情。 宫本少佐难得也微笑着合着拍子拍着手,坐在一旁的鹿野只是面无表情的观赏着艺妓的表演,眼帘微垂,一副没有什么精神的样子。 同我一道服侍在后的何副官不知哪里来的胆子,说也不说一声,就上前夺过其中一名艺妓手中的折扇,装模作样的摆了几个妖娆的姿势扭了起来,嘴里还轻声细语的用日语说着什么,荡漾的目光直往宫本脸上递。 我没有想到这厮光天化日之下,不顾还有其他人在场就突然变得这么放浪形骸起来,顿时脸就烧得通红,浑身都觉得不自在。 没等何副官坐上宫本少佐的膝头,鹿野就回头递给我一个眼神,起身欲走,未料宫本少佐却堵住了他告辞的话头,竟然还会用中文吩咐我道:“你,回去给先生拿一件披风来……” 我僵硬的站在原地,并不想离开,因为鹿野还在这里。 眼见着宫本的脸上有了发怒的神色,何副官挥舞着折扇浅笑着解围道:“少佐说个中文倒把这孩子吓傻了,可不知道是苦练了好几个月的成果呢,为了鹿野先生……” 鹿野被按回座位上,听到这番让人惊讶的话,也只是云淡风轻的笑笑:“是少佐勤勉好学罢了,倒不是我的功劳。” 如此这般,宫本完全无视了一旁翩翩起舞的艺妓,反而扭过头一心一意跟鹿野说笑起来。 何副官咬碎一口白牙,硬是将手中的折扇都要捏碎,却偏偏不得不视若无睹的甘做绿叶点缀在旁。 我默默叹息一声,抬腿就走,心里只想着赶快拿了披风就回来。 出了温暖如春的会客室,顿时被呼啸的寒风给吹得手脚发冷,我一边哆嗦着一边沿着走廊小跑回到鹿野的卧室拿披风,一来二去间,再折返时守在会客室门口的卫兵却把我一拦,不让我进了。 好一个调虎离山之计! 我强压住自己想要硬闯进去带鹿野走的冲动,一遍遍的徘徊在四面透风的走廊里,目光死死盯着透出昏黄灯光的雕花木门,恨不得能穿墙而入。 不一会儿,奏乐声也戛然而止。 在我胡思乱想担忧不已的时候,门毫无征兆的忽然开了,那几个先前在里面演奏的乐师以及低眉顺眼的艺妓忙低着头迈着小步子走了出来,透过门缝,我看见宫本朝坐在席上的青年俯身而去,心顿时揪紧,还来不及闯进门去,就被两旁的卫兵凶神恶煞的驾住。 “放开我!让我进去!” 这种时候也顾不上那些该死的日本卫兵听不听得懂我说的话,我只是下意识的挣扎着试图用脚去踹门。 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一帧帧充斥着暴力与罪恶的画面,骤然间又忆起童年时的噩梦,那个时候,也是这样,无数个午夜梦回一遍遍的重复梦见,我曾无数次发誓长大之后一定要保护好哥哥,不让任何人欺负他,直到此时此刻。 心脏仿佛要被撕裂一般,我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爆发出的惊人力量,竟硬生生掀开了架住我的那几个日本卫兵,身体如炮弹似的砸向门扉紧闭的会客室。 说来也是巧,在我的身体将将碰触到冰冷雕花的木门之时,突然落空了,若不是自己重心下沉,定会摔个鼻青脸肿七荤八素。 鹿野脸色发冷的站在门后,看见我狼狈不堪的扶着门框,短暂的惊讶之后,只是扶了我一把,抬腿走了出来。 会客室里暖风拂面,何副官香肩半露的倚在宫本身上,一双杏眼滴溜溜的转着,遥遥笑着看了过来。 一旁的卫兵面不改色的合上了门,隔绝了何副官意味深长的眼神。 我第一个反应却是去看鹿野的身上,乍一看,紧紧扣住的领口泄露不了一丝春光,面料优良的长裤上没有一丝褶皱,我一颗高高悬起的心这才平稳落地。 向来敏锐的他此时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我毫不掩饰的探寻目光,只是抬手擦了擦额头,随即一语不发的率先走在了前面。 夜黑风高,穿过走廊的风声就像是鬼哭狼嚎一样。 鹿野疾步走在我身前,沉默不语的模样拒人于千里之外,有好几次,我都想冲上前去抓住他的手,却被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冷漠气息给冻住。 方才在会客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忽然间他会变得这么陌生这么冰冷,哪怕是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走廊,他都不理会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的我,淡漠疏离的态度就像是又回到了初遇时。 就在我纠结不已,在心里已做出了无数种糟糕的假设后,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卧室。 鹿野在我进门后就反手锁了门,随即几步走到靠近走廊的窗边,“唰——”的一声就拉上了窗帘。 他没有开灯,卧室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我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委屈无比,喉咙动了动,而那声“哥哥”无论如何是叫不出口了。 只听见一连串的脚步声,手被人握住,那双手又湿又冷,我后知后觉的才猜到那应该是汗水。 “发生什……” 话还未说完,就被拥入一个单薄却温暖的怀抱,意识到自己被哥哥紧紧抱住了这件事,黑暗里我不由红了脸。 直到感觉到抱住我的这个身体还在不停颤抖,我这才察觉到他有一些反常,不等我开口问,灼热又潮湿的气息吐露在耳边。 我第一次听见鹿野用这种破碎的声音说话,慌乱无助得犹如丢失了绝世宝物的主人,或是渴求着白药而遍寻不到犯了瘾的瘾君子。 他像是被最绝望的噩梦所魇住了一般,嘴里不断反复低语着:“阿慎,我要送你走,你不能留在这里……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原本暗自窃喜的我顿时浑身发冷,却咬牙硬撑着不愿泄露一丝一毫软弱,只是伸手搂住了他瘦削的腰身,固执的一字一句的说:“我不要,我哪里都不去,我要跟你在一起。” 他却置若罔闻的沉浸在自己支离破碎的世界里,恐慌不安的自言自语道:“不行,你一定要走……去香港吧,在那里我有熟人可以照顾你,继续待在我身边太危险了……” 我打断他这忽如其来漫无边际的恐慌念头,心痒无比的咬住他柔软的耳垂,再次重复道:“就算你身边有刀山火海,我也要跟你待在一起,哥哥。” 紧紧抱住我的身体颤抖如风中摇晃的树叶,脸颊边有温热的液体落下,我听见他用令人心碎的温柔嗓音低低的喊我的名字。 宛如世上最致命的□□,我将理智抛入火海,化身欲望的奴隶。 第57章 秘密 睡在自己臂弯里的青年美好得就像一个虚幻脆弱的美梦,眉眼如画,依稀还是无数次午夜梦回所追寻的那个记忆里梦中人的模样,是我心心念念的哥哥。 如今,美梦成真,如果这一切都只不过是黄粱一梦的话,那我宁愿永远沉醉其间不要醒来。 即使一整夜都肌肤相亲、肢体交缠,还是觉得远远不够,只要是哥哥的吐息、哥哥的嗓音、哥哥的亲吻,全部都成了最致命的□□,我渴求着哥哥的一切,不知餍足。 直到清晨到来,我这才恋恋不舍的从被子里钻出来,穿好衣服,准备洗漱好了再去厨房寻一些热食回来。 未料仅仅只是小心翼翼的把手臂从他肩下抽出来这个动作就已经惊醒了他,昨天夜里是我胡来了,好不容易快到天亮他才倦极睡去…… 鹿野怔怔的睁着眼睛盯了我好一会儿,朦胧的眼神似乎在回想着什么,我生怕他胡思乱想或是再说出让人难受的拒绝的话,忙抢过话头道:“你再睡一会儿,我去给你准备热水还有早餐。” 说罢便脚踩西瓜皮准备溜之大吉,然而身后突然响起的沙哑嗓音却叫住了我:“等一下,阿慎。” 我硬着头皮“嗯”了一声,迟疑的挪着脚步回到了床边。 鹿野抬眼看向我,喉结动了动,欲言又止的蹙了蹙眉,最后只是伸手替我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宛若谈论天气好坏一般,不经意的开口道:“今天我就派人去买最快到香港的船票,你……还有什么朋友要见的,就去好好道个别吧,我会帮你打点好行李的。” 无法用言语形容到底是怎样的心情,我只知道自己头一次拍掉了他的手,头也不回的冲进了洗手间。 昨晚在会客室里他跟宫本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就一定要送我走?难道我待在他身边会妨碍到他们吗? 为什么会这样? 各种各样混乱的情绪充斥着我的内心,又委屈又难过,更多的却是质疑。 “哎,清友,起这么早,这是去哪里啊?” 烦躁不堪的徘徊在走廊外的庭院里,恰好撞见匆匆路过的孙翻译,我强迫自己不去迁怒跟宫本有关的任何人,皮笑肉不笑的敷衍着应了一句便没了下文。 他也是个明白人,见我心情不好的样子也只是摇摇头,夹着一摞文件小跑着离开了。 冬天的早晨冷得出奇,走时匆忙,就像是在逃避着什么似的,我仅仅穿上了单衣便不顾一切的跑了出来,现在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才有些后悔没有穿厚实一点,可又拉不下面子回卧室去加衣服。 只要一想到鹿野云淡风轻的提出让我离开的话语,我就难过得无以复加,明明好不容易才找到彼此,明明对方都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我狠狠踹了一脚院子里光秃秃的丑陋树干,揉了揉鼻子,才不至于没有出息的掉眼泪。 一瞬间,大概有些明白并体会到了为什么顾蕴玉总是动不动就哭鼻子的举动了,那是一种近乎于患得患失又得不到倾慕之人回应的苦楚。 余光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站在走廊里,我佯装不知的偏过头,目光却看见了他手上握着的一条看起来很温暖的白色围巾。 巡逻的卫兵冲他行了个礼,又背着枪往远处走去。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之中,鹿野没有走过来,只是对站在院子里的我说:“你穿少了,会着凉的。” 我咬了咬牙,硬撑一口气道:“反正不是要赶我走吗?病死了不正好,倒也少却一番麻烦。” 话音刚落,便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受伤,可是即便这样,他都没有给出一个解释,过了半晌,那张曾令我朝思暮想的漂亮脸孔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只道:“来,把围巾戴上。” 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为什么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说其实你也不想送我离开?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他是如此的残忍,总是冷漠又疏离的把自己与旁人隔绝起来。无论是相认之前,还是相认之后,他都已经不是那个记忆里总是给予我温柔笑容、坦诚相待的哥哥了,分离失散的这些年里,我们之间已经有了太多太多隔阂,他有太多太多的秘密,就像一个谜,却并不想给我解开这个谜的钥匙。 目光相接的那一刻,擦肩而过,假装自己并未看到那向我伸出的手,假装自己并未看到那令人心碎令人溃不成军的哀伤眼神,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在两个人的对峙中不会先举白旗投降。 走廊转角处,一个浑若无骨的身影倚在柱子旁,见我走过去,幸灾乐祸似的轻声嬉笑道:“吵架了吗?真是难得一见的场景啊,第一次看见鹿野先生脸上露出那样的表情,真叫人心肝儿都疼起来了。” 何副官阴阳怪气的笑声只会平添心头的烦闷,我不知道他到底躲在这里偷窥了多久,也懒得去掩饰自己的心情不佳,冷笑着回答他:“你也只会躲在角落里暗戳戳的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他没有想到我今日说话会这么冲,杏眼一瞪,不等他开口,就有一个面熟的听差跑了过来,却是找我,说是门房那里有我的电话。 何副官这才冷哼一声,丢下一句“咱们走着瞧”便气急败坏的扭着腰走远了。 这还是头一次有我的电话,一路上我都在纳闷是谁还会跟我打电话,直到到了门房接了电话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我这才知道原来是顾蕴玉找我。 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这么急,还未到约定见面的时间他便早早的急着要见我。 虽然迷惑不已,放下了电话后,我还是回卧室里加了一件衣服,随后便独自一人匆匆往约定见面的地点赶去。 冬天的芳华公园游人寥寥,园前栽植的一排法国梧桐也掉光了叶子,唯独只有粗壮光裸的树干伸向惨白的天空,像是在索求着什么。 门口的街道两旁聚集了叫卖各种吃食玩意的小贩,鲜艳欲滴的冰糖葫芦、吹口气就会转起来的风车、还冒着白烟的烤红薯、五颜六色、栩栩如生的糖人,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热闹的氛围驱散了不少寒意。 遥遥的,我就看见顾蕴玉一个人百无聊赖的站在一棵树干粗的要四人合抱才行的梧桐树下,他穿得很厚实,不像那些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少爷小姐,脖子上裹着一条温暖的羊绒围巾,整张原本就不怎么大的脸更是被埋进去了一半,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我走过去的时候,他还是一副魂游天外的茫然状态,一双漆黑得就像玻璃珠子的漂亮眼睛心不在焉的盯着街边叫卖糖葫芦的小贩出了神。 我突然心生一计,索性掏出几个铜板买了一串被厚厚糖衣包裹着,看起来鲜艳欲滴的糖葫芦。 当顾蕴玉看见我手里的糖葫芦时,眼睛一亮,却故作冷淡的埋怨道:“我都站在这里等你很久了,敢情你还有时间去买糖葫芦!” 被冻得红通通的鼻尖抽了抽,我佯装不知的拉了拉他胡乱裹住的围巾,摇了摇手中的糖葫芦,率先往公园里面走:“看来你不想吃糖葫芦,那我自己吃好了。” “什么?!顾清友,你等等我!” 背后传来青年恼羞成怒的叫喊,不顾旁人莫名的目光,我们二人追逐着跑进了芳华公园。 沿着僻静无人的小道,我们漫步在曾在炎炎夏日造访过的湖边一度攀满了紫藤花的回廊,也许是冬季的缘故,湖面一片萧瑟,寻不到一只小船的影子,只剩下荷花干瘪的残枝空荡荡的露在湖面上。 顾蕴玉痛痛快快的吃完了冰糖葫芦,一脸餍足的模样就像是只懒散的猫咪,就连嘴角都还依稀看得见糖衣留下的红色印迹。 我见他对此一无所知,无奈的摇了摇头,一边伸出手指去揩他嘴边的红色印迹,一边取笑道:“三岁小孩吃东西恐怕就是你这个样子吧。” 顾蕴玉哼了哼,不满的张嘴就含住了我的手指,挑了挑眉,一脸挑衅。 很久没有看到他这么嚣张的样子了,我好笑的动了动被他含住的手指,却被他用牙齿咬了一口,无可奈何道:“你是小狗吗,还会咬人。” 顾蕴玉吐出我的手指,猛地一下扑了过来,用行动证明了他不光会咬手指,更会咬嘴唇! 唇齿交缠间,还弥漫着砂糖的甜腻以及丝丝酸甜,衔住我嘴唇的唇瓣软软凉凉的,让人不由想起了青团或是棉花糖之类柔软的东西。 顾蕴玉的手指很冰,伸入衣领的举动吓了我一跳,不得不分开了一些距离。 万幸的是,周围并没有人过来。 他不满的用弥漫着水雾似的双眼瞪了瞪我,柔软的手依旧搭在我的肩头,气息不稳道:“我好想你,清友,难道你不想我吗?” 我动了动嘴唇,有些难堪有些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可是这里会有人路过……” 顾蕴玉满不在乎的撩了撩挡住眼睛的碎发,嗤笑一声:“我又不会做什么让人难为情的事情,再说他们要看的话,就让他们去看好了!” 一边这样赌气似的说着,一边用手游移在我的肩膀上,硬是把系在一起的衣领都解开了不少。 他任性的趴在我的肩头,手指比划在我肩膀上的梅花胎记上,喃喃道:“一直都在这里呢,这个胎记。”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他“咦”了一声,手指犹豫的碰了碰我颈侧,痒痒的。 “这是什么?” 骤然之间,我听见他的语气冷了下来,整个人也脱离了我的怀抱,一下子站了起来,满目怒火的望着我。 我下意识的伸手去摸,并没有什么感觉,也看不见,但还是做贼心虚一般重新系好了衣领。 哥哥一直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即使在床上,情难自已的时候也只是隐忍的紧紧抓住床单,而不会像之前顾蕴玉跟我胡来时那样失控的在我身上乱抓乱挠。 这样想着,我勉强笑着解释道:“也许是蚊子咬的吧……” “冬天也会有蚊子吗?” “你跟别人做了,对吧?” 还来不及辩解什么,顾蕴玉一直瞪着我的眼睛里忽然毫无征兆的滚落几颗摇摇欲坠的泪珠,他抽了抽发红的鼻尖,哽咽着问道:“那个人是谁?是慕琴笙吗,还是……” 我最见不得他哭,心疼的想要替他擦掉眼泪却被他偏头躲开。 顾蕴玉开始一个一个排查起来,终于提到了那个禁忌的名字:“难道是鹿野吗?你跟那个日本人做了?!” 我僵硬了片刻,避重就轻的丢出一个隐藏已久的秘密:“他是我的哥哥。” 顾蕴玉不可置信的瞳孔放大,惊讶得无以复加,一下子竟然也忘了再跟我纠缠这些乱麻一般的事情,擦了擦眼泪就坐到我身边,无比震惊的问:“他怎么就成了你哥哥了?你哥哥不是早就……不在了吗?” 第58章 辜负 在我言简意赅的告诉了顾蕴玉来龙去脉之后,半晌,他都有些消化不了这些信息量巨大的秘密。 从湖面上吹过来的风带着一股潮湿的气息,就像是雨水混合着泥土的味道。 顾蕴玉坐在我身旁,沉默了好一会儿,表情罕见的变得严肃起来,他似乎在思忖着什么,然后下定决心似的问道:“消失了那么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告诉你他就是你哥哥,难道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吗?而且他现在还是日本人的幕僚……” 我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伸手拽出自己衣领下的玉佩举给他看:“这枚玉佩跟我送你的那枚是一对,背后铭刻有他跟我的名字,本是传家用的……” 顾蕴玉不信的握住我手中的雕龙玉佩左右翻转细细观察,随后又脱下颈上厚重的围巾从自己的衣领里翻出那枚凤纹玉佩两两对比起来,迟疑的说:“好像还真是,谨言慎行……” 他嘴里咕哝着什么,在我以为他又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却忸怩不安的自顾自笑了:“你说这是传家用的玉佩,那给了我,岂不是……” 我松了一口气,帮他把脱下的围巾重新戴上,宽慰道:“没关系的,我也没有什么宝贝可以给你了。” 顾蕴玉忽然凑过来飞快的亲了一口我的嘴唇,随即若无其事的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你说,我是不是应该什么时候去见那个日本……你哥哥一面啊?” 我云里雾里的看了他一眼,不明所以的问:“你见他做什么?” “不做什么,但是毕竟是清友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啊……”顾蕴玉头头是道的分析着,最后一拍手掌,摇了摇我的肩膀,若有所思的盘算道:“你哥哥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很文雅又讲究的人,但是并不怎么好相处的样子……你说我去拜访他的时候带什么见面礼才好呢?一套茶具,还是……”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顾蕴玉竟然突然起了见鹿野的想法,顿时头都大了:“还是算了吧,不必这么大费周章特意跑一趟。” 顾蕴玉不满的白了我一眼,泄气的说:“至少也要在离开之前见上一面吧,作为清友那边的家长……” 我更是摸不清脑袋了,一头雾水的追问道:“什么离开之前?你要离开这里吗?” 顾蕴玉呼出一口白气,“嗯”了一声,低声说道:“明天下午三点一刻,去香港的邮轮。” 骤然之间,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天旋地转,耳朵里一片轰鸣,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原来顾蕴玉就要离开这片伤心之地前往另一方乐土了,怎么会没有想到,本该如此,只是一时之间还是有些措手不及,有些无法接受。 我下意识的低下了头,不想让顾蕴玉看见此刻我脸上的消沉表情,我知道此时应该说上一些临别祝福的话,然而喉咙却像是哽住了一样,硬是说不出只言片语。 一双手缓缓捧住我的脸颊,迫使我不得不抬起脸,映入眼帘的是顾蕴玉狡黠的笑颜,他眨眨眼,轻轻地问:“舍不得我啦?” 我偏过脸,不想软弱的展现出丝毫留恋不舍的情绪,自己心里非常明白,也非常了解顾蕴玉这个人,倘若真的说出“舍不得”之类的话,只会成为一种负担——他是绝对会为了我一句话而不顾一切忤逆顾家、任性的选择留下来的,如今去香港的船票是一票难求,也许跟家人一起远去他乡会比待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地方要好上很多。 告别的话还未说出口,顾蕴玉倏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盖有红戳的船票在我眼前挥了挥,眉开眼笑道:“不过不是我一个人离开哦,清友也要跟我一起上船。” 我惊讶得无以复加,不敢置信的接过陌生的船票翻来覆去的看:“你怎么会有两张……” 顾蕴玉吸了吸鼻子,不以为然的撩起袖子,露出光洁如玉的手腕摇了摇,轻描淡写的说:“我把表当了。” “为什么……”我还记得当时顾蕴玉是很宝贝那只镶嵌着碎钻的欧米伽银表,甚至特意拿去给钟表匠在表盘背后刻了字,说是什么跟我手上那只恰好一对,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大哥他们只买了我们一家四口的船票,我说了一定要带上你,既然他们不愿意再多买一张,那我就自力更生了。” 谈到这个话题,顾蕴玉仍然颇有些愤愤不平,似乎还在数落埋怨着顾老爷跟顾君璧的不近人情。 顾家的奴仆逃的逃,遣散的遣散,就连怀有身孕的大少奶奶都愤然出走,回了娘家,顾老爷此番奔赴香港,定然是只要一家四口齐全即可,谁还顾得上捎上一个外人,即使我也被冠以“顾”这个姓氏,但在他们眼里终究只是一个跟班。更何况,我曾与顾蕴玉做出那样的事情还被他们撞破…… 我将手中的船票递给顾蕴玉,他茫然不解道:“你自己保管好了,明天碰头的时候再给我也行……” 我站起身,摇了摇头:“你走吧,我不能走。” 顾蕴玉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说出拒绝的话,整个人都呆滞了,他手里还攥着那两张薄薄的船票,张了张嘴:“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愧疚的握紧他的手心,帮他把船票放回口袋里,斟酌着开口:“我现在还不能离开这里。” 顾蕴玉还未从刚刚被我拒绝的打击中回过神,只是一遍遍不敢相信的问:“你说你不愿意跟我去香港?为什么?难道你有什么非留不可的理由吗?” 我拗不过他的纠缠不休,索性坦白道:“我的哥哥还在这里。” 一瞬间,我想顾蕴玉已经明了我的意思,溢满了光彩的漂亮眼珠慢慢的黯了下来,漆黑的睫毛颤抖着,在我以为他已经放弃了的时候,他却笑了,噙着泪水笑了:“所以你是要为了那个抛弃你消失了十年的狗屁哥哥抛弃我吗?说好的要一直陪着我的,全部都是骗人的谎话对吧?!” 我握紧了拳头,又松开,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并不是那样,并没有骗他,但是两片嘴唇却像是被胶水粘住了似的,硬是张不开。 顾蕴玉等了很半天,我还是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辩解的话,他狠狠的抹了一把脸上狼狈的泪水,带着哭腔问道:“顾清友,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香港?” “对不起。” …… 一路回到少佐府,最后顾蕴玉悲伤至极的脸孔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每走一步,都觉得力气快要耗尽,这个冬天比想象之中的还要寒冷。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只是低估了自己对他的感情。 也许人都是有些犯贱的,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曾经自己拥有的是多么可贵难得。 我想起数十年前,在冬天的街头,粉雕玉琢的小孩子偷偷摸摸的好奇的打量着我,向我伸出了肉乎乎的温暖小手,带我回到一个可以遮风挡雨、再也不用挨饿受冻的家。 我想起他曾近乎一厢情愿的天真的信誓旦旦的许诺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今生今世都要永远跟我在一起。 那个爱哭的怕痛的漂亮青年,曾经不顾一切的将自己坦诚的献给了我,只因为“喜欢”二字。 终究是我辜负了这番脉脉深情。 我只以为这便是今天最大的不幸了,没有料想到,噩耗还在后边。 回到少佐府不久,便看见有听差脚不沾地的忙着去往会客厅端茶递水,我只当来了什么贵客,一不留神,也被人手里塞了个托盘,差遣着往会客厅里走。 一进去,就不由瞪大了眼:只见数日未见的日本大使小岛正直挺挺的跪在地上,一手却紧紧捂住腰腹处,仔细一看,他似乎受了什么伤,腰间缠了一圈一圈的绷带,可是依旧不断有血水慢慢的渗出来。 宫本少佐面无表情的坐在正前方的太师椅上,摸着下巴,没有说话。鹿野一脸冷淡的坐在一旁的座位上,手指却死死的握住椅子上的雕花扶手,用力到泛白。 何副官接过我手中的茶水递给宫本,笑得开怀道:“恭喜少佐,贺喜少佐,这可是福祸相依,意外之喜呀。” 跪在地上的小岛猛地以头点地:“是属下愚昧了,还请少佐大人责罚。” 宫本勾了勾嘴角,何副官了然于心的继续说道:“……责罚定是有的,不过也至少揪出了一个该死的奸细,只可惜没有留下个活口。再说了,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小岛先生呢,被那种狐媚惑人的戏子吹了枕边风迷了眼也不足为奇。” 他这前几句是说的日语,后几句却是实打实的中文,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小岛估计也听不大懂,只是长久又沉默的维持着屈辱请罪的姿势。 宫本好像对此很满意,拍了拍手掌,转而笑着言语生硬的用中文对一旁静默不语的鹿野说:“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鹿野、你也很欣慰吧?” 鹿野抬了抬眼,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漫不经心的用日语回答了一句,宫本哈哈大笑。 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我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低声问一旁作壁上观的孙翻译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看了一眼心情大好的宫本以及被何副官从地上扶起来的日本大使,摇了摇头,微不可闻的说:“听说昨日夜里头,小岛大使最近宠着的那个戏子偷翻文件的时候被发现了,情急之下还准备杀人灭口,幸好被及时赶上楼的保卫当场击毙了。” 我如遭雷劈的愣在原地,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问道:“你说的戏子是谁?” 孙翻译皱眉想了又想,给出一个我不想听到的答案:“好像是那个总演杨贵妃的,叫什么琴来着……” “慕琴笙……吗?” “诶,好像是的,就是这个名字!” 第59章 心结 慕琴笙离世的消息始终犹如一根鱼刺似的卡在我喉咙里,虽然以往屈指可数的几次会话都是不欢而散,但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就这样消失了,这种感觉,有别于每每读到小报上那些无辜平民被日本人折磨射杀之类的新闻时的麻木悲伤,而是一种真真切切的无可奈何的悲凉。 以往,对于以宫本为首的日本人,只是有一种道听途说似的厌恶不喜,就像是隔着一扇隐隐绰绰的屏风,你大概知道那背后隐藏着鲜血淋漓的丑陋真实,却自欺欺人的视而不见。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些残忍血腥的事情,就发生在我身边。 人命在他们的眼里轻如草芥,即使曾经再怎样喜欢再怎样着迷,只要触及利益根本,就可以毫不犹豫的痛下杀手。 我不知道慕琴笙是不是算得上死得其所,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成了反日组织派来的卧底了,我只知道他曾下定决心对我说他想要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未尝不是一件明智之举。 这样细细想来,倒是不明缘由劝住他留下来得过且过的自己也成了那些满手鲜血的杀人凶手的共犯了。 只要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后悔得肝肠寸断。 难道之前泄露了日本人军事机密给反日组织的人就是慕琴笙吗?我完全想象不出,他是那样的惜命如金,没有理由为了所谓的民族大义铤而走险。 往事都成一场空,再也不会有人来回答我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了。 书房的电灯从夜晚开到天明,鹿野更是心事重重的坐在书桌前一夜未眠,我以为他是在忙着公务,心里更是难受得厉害,明明已经见识到了日本人残忍的嘴脸,明明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的,为什么还一定要辅佐宫本,给一个心狠手辣的日本人当幕僚? 索性我也像一根不会说话的木头似的陪他待在书房里,硬是不肯先认输似的开口说话。 未料他却像是不知道我这些小动作似的,叹息一声,只是对我说:“若是倦了,可以回房休息,不必在这里陪我。” 我还在生他之前一句话都不解释就要送我离开的事情,硬是咬牙撑着,一声不吭。 鹿野等了片刻,见我没有理会他,摇了摇头,无可奈何的由着我去了。 一时之间,书房里的气氛沉默得令人尴尬。 空气里只剩下笔尖摩擦纸张的“刷刷”声,窗外狂风大作,茫茫黑夜里只有零星几点灯光,是走廊上的电灯。 “你今天去哪里了?我很担心。” 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时,骤然响起的声音让我不由一怔,鹿野依旧正襟危坐于写字桌前,只留下一个单薄笔直的背影映入眼帘中。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闷闷道:“同以前的少爷见了最后一面。” 鹿野放下手中的毛笔,转身朝我望了过来,眉梢眼角尽是温柔,他嗓音低低的说:“我知道的,是那位叫顾蕴玉的,对不对?他可是阿慎的救命恩人,我不会忘记这一点。” 提起这个话题,原本就已悲伤抑郁的心情更是被一种叫做“离愁”的情绪所搅乱。 鹿野黑漆漆的眼珠柔和的转了转,试探着问道:“最后一面?这是什么意思?” 我看见他那番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惹恼了我一般,心里更不好受,如实相告道:“……他明天就要去香港了。” 鹿野蹙了蹙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向来就不喜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当下即直截了当的说:“我们之间,难道说个话都要这样斟酌斟酌吗?” 他错愕的看了我一眼,一副意料之外的样子,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英俊的脸庞展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不是,我只是怕说出来会惹你不高兴。” “但说无妨。” “……我今日已经差遣人去买票了,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一起同顾小少爷启程坐上去香港的邮轮。”鹿野一边观察我的表情一边小心翼翼的说:“我在香港有熟人,去那边之后,衣食住行都不用担心。” 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太冷淡,鹿野竟然忍不住站起身走过来带有宽慰意味摸了摸我的脸颊,低声说:“阿慎不是舍不得顾小少爷吗?若是去了香港,自然也就不会再因为离别而难过伤心了。” 我握住他微微发凉的手掌,一口气说道:“好,我去。” 鹿野一瞬间惊讶得有些说不出话,只是红了眼圈猛地拥我入怀,我听见他压抑着克制的声音:“对不起,阿慎……” 我伸手紧紧箍住他的腰,认真的说:“你去的话,我就去。只要你答应我跟我一起走,我就走。” 鹿野深呼吸一口,松开了抱住我的手,疲惫不堪的对我说:“现在还不是可以一走了之的时候,我必须留下来。” 我执着的问他那个重复的问题:“为什么?” 闻言,他垂下了眼帘,一副为难又无可奉告的样子,我难堪的失望的松开了手,却听见一道微不可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曾去过那个戏班子找寻你。” “……什么?” “什么都没有了,被火烧得一干二净。他们都说,戏班子里的人全部都被烧死了,那天夜里,大家都睡得很沉。” 鹿野沙哑的嗓音在黑夜里犹如一缕游魂,轻轻落落如羽毛,全部被窗外鬼哭狼嚎的寒风所盖住,若不仔细去听,只怕是会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这个世上,只剩下我跟阿慎了。若是阿慎不在了,那我也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意义了。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但是有一个人告诉我,若是这样懦弱无能的死去,就算是到了地底下,也无颜再见亲人。” “只有活下去,变得强大,才可以把这些不幸加倍奉还给真正应该下地狱的人。” 似是被这种强烈的绝望气息所感染,我的心猛地一颤,混杂着懊恼自责情绪,仿佛是遭受了谴责一般,低头喃喃道:“我对不起爹娘,还有姐姐……” 一脸肃杀的鹿野怔了怔,表情渐渐缓和下来,笑容苍白道:“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不需要来承担这些仇恨。” 我犹犹豫豫的恳求道:“沈泽棠气数已尽,何不让他自生自灭,你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吧?日本人都不是什么心慈面善的主儿,你替他们做事,终究不是什么长远之计。” 鹿野的眼神变幻无常,只是不忍拒绝我的执拗,避开我炽热的目光走回桌前,微不可闻的说:“事情远远还没有结束……”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绊住了他前行的脚步,但是心里却很明白,与他温柔淡漠表象截然相反的是,一旦打定主意就绝不会动摇的坚硬内心。 即使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牵挂,他也不会为了我动摇自己的意志。 早上离开书房的时候,不经意间看见他压在镇纸下满满一大摞的宣纸,一笔一划,行云流水般的书写着的却是繁复深奥的佛经。 原来,一整夜,他都在抄写佛经吗? 隐隐触摸到了背后的真相,却只会倍感悲凉,斯人已去,如今再写这些告慰亡灵的佛经又有什么用呢?倘若真的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倒不如从这些杀人凶手中间脱离出来。 既然那些反日的组织都已经敢光天化日之下刺杀宫本了,难免不会殃及池鱼,鹿野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么的危险? 他不会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他,却只想着早日把我远远送走,他不知道,我宁愿跟他一起同生共死,也不愿再次分离、苟活于世。 很小的时候,我就想过要快快长大,只有长大了才可以保护哥哥。我曾一度以为自己永远失去哥哥了,只恨自己年幼孱弱。事到如今,当我已经长大,个头都比哥哥高了的时候,这一次,换我来站到哥哥身前,保护他。 第60章 茶楼 今年冬天里的第一场雪来得有些早,伴随着萧瑟的寒风,像是密集冰冷的雨点一般砸落在地,细看才知道那是一粒粒破碎的雪籽。 慕琴笙走得很仓促,听说就连一场像样的葬礼都没有,更别提悼念会,还是小岛网开一面说是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才给留了一个全尸。于是,剧院里的经理与那位曾跟慕琴笙搭档登过台唱过戏的花旦一起出了钱,这才算是寥寥草草好歹也把他的后事料理妥当了,不至于凄惨得连个安葬之地都没有。 最近我时常想起以前他还在世时神采飞扬、轻蔑又脆弱的样子,还记得初见时台上的杨贵妃是多么光彩夺目、顾盼生辉,而幕后私下里的青年却牙尖嘴利、阴晴不定。他时而放荡形骸如花间老手,时而却落寞沉寂如孤单孩童。 那样张扬醒目的人,就像是盛开在漫漫长夜里的夜来香,花香袭人又迷醉不堪,直叫人沉沦泥淖,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我想,大概是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种绝望的气息太容易引人堕落,所以一直以来我才会不怎么喜欢他,哪怕也曾同为天涯沦落人,哪怕也曾把酒言欢忆往昔。 只是时至今日,我都依旧看不懂他,明明惜命如金,也不在乎所谓的名声气节,却偏偏成了为了民族大义铤而走险的抗日特务…… 也许只不过是我不了解他罢了。 我想无论是出于哪种立场,哪怕只是萍水相逢一场,我也应该是要去他墓前拜祭一番的,可眼前这波诡云谲的形势下,任何不恰当的举动只怕都会引火烧身,我向来是无拘无束惯了的,但倘若因此牵连到鹿野就得不偿失了。 既然他说他有不能离开的理由,那么我也不想强迫他,只是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步步紧逼、形影不离。 距离顾蕴玉离开这里启程去往香港已有三日了,想必此时他已抵达另一片乐土,从此开启人生又一新的篇章,只是不再有我的存在。 邮轮出发的那日,我也曾一个人偷偷跑去码头观望,本想着或许能见上他最后一面,好歹也能留个念想。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造化弄人,人头攒动的拥挤码头,我看见无数张离别的或笑或泪的脸庞,然而直到汽笛声轰鸣,巨大的钢铁怪兽似的邮船缓缓驶离码头之时,我都未曾找寻到顾蕴玉的身影,就此错过,连好好告别的机会也没有。 而自打他离开的那一日起,我的心就像缺失了一块似的,空荡荡的,满是萧瑟的寒风猛灌,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已经没有什么好再失去的了,除了现在是少佐幕僚的哥哥。 傍晚时分,下了一天的雨夹雪稍微停歇了下来,鹿野从议事厅里走了出来,依稀还可以听见门后面另外几道又低又沉的说话声,清一色的全是让人摸不着脑袋的日语。 晌午刚过,宫本便召集了几个有头衔的日本兵将领还有鹿野一起在议事厅里闭门相谈,此时不知为何,只有鹿野一个人先行出来了。 守在走廊里的卫兵“刷”的一下敬了个礼,鹿野神色疲惫的抬手揉了揉眉心,这才看见站在墙边的我,顿时蹙眉小声急道:“你在这里站了多久了?我不是让你回房歇息……” 我握了握他冰凉的手指,答非所问道:“现在要出去吗?” 鹿野愣了一下,若有所思的回头遥遥看了一眼始终紧闭着的议事厅大门,脸色不变的淡然说道:“嗯,很快就回。” “我跟你一起去。” 不给他反对拒绝的机会,我率先抬腿走出了回廊。 年关将至,即使地上湿漉漉的全是融化掉的雪水,街上还是不乏如织穿梭的行人,走马观花的热热闹闹置办着年货。 鹿野没有叫车,两个人就像是闲逛似的漫步于街头,这倒让我有些不习惯。 一路上,二人并肩走在车水马龙的街上,看着叫卖各种新奇玩具的货郎挑着扁担从马路牙子边匆匆走过,手里捧着热红薯的小孩子想吃又怕烫的不断吹着气,衣衫褴褛的乞丐拿着破碗眼巴巴的朝过往路人讨要着活命钱,交相辉映的霓虹灯在水坑上的倒影迷幻如雾,倒映出这个光怪陆离,美妙又丑陋的世界。 他没有告诉我要前往何方,我也没有问,两个人索性抛却了那些纠结如藤蔓的烦恼,痛痛快快的就像一对平凡兄弟似的逛起一家又一家令人眼花缭乱的店铺来。 依稀到了吃饭的钟点,鹿野这才不急不忙的带着我进了一家茶楼。 跑堂的伙计殷勤的领我们上了二楼被屏风间隔起来的僻静雅座,又有穿着开叉旗袍的接待熟练的递上了菜单。 鹿野似乎不是第一次来这家茶楼了,在问过我的意见后,便毫不犹豫的一连点了好几样菜名别致的菜品。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梦醒时分 作者:千绮夏 第13节 我百无聊赖的靠在栏杆下往下张望,只见面积不大的一楼大厅里三三两两的坐了好几桌前来用餐的客人,均是些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打扮,谈吐也很有风度,一点儿也不像别的酒楼那般嘈杂,倒有点像是环境幽雅,讲究安静的番菜馆了。 我还准备问问鹿野是怎么就发现了这么一个别致的茶楼,刚一回头却发现他正低头匆匆写着什么,还未等我开口,他已大功告成,抬头看见我诧异的表情也只是心不在焉的抿了抿唇,并不想解释。 不一会儿,菜也一盘接着一盘的上了桌,我刚刚拿起筷子,便遥遥听见有人争吵的声音,鹿野眉头蹙了蹙却没有说什么。 “两位贵客,叨唠一下,能不能请你们换一下座?”方才那位穿着开叉旗袍的女接待满头大汗的小跑过来赔笑着问,无奈至极的解释道:“那位客人非要坐在这一桌,说之前每一次来都是坐在这里的,这是他的专属座位……要不,我给你们二位换到包房去?” “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嚣张?” 我心里直犯嘀咕,女招待急得快要哭了,听见我这一问,更是小声耳语道:“是位熟客,跟经理也有些交道,更是握着笔杆子有发言权的记者,不是我们这些跑腿的能得罪的……” 她话音刚落,那位等不急的“熟客”便气势汹汹的杀了过来,一路都能听见他不满的抱怨声。 我犹豫的看了一眼鹿野,却看见他不动声色的坐在桌对面,置若罔闻的喝着茶,表情很是自在轻松的样子。 未料那个嚣张的熟客冲到桌前,不管女招待的阻拦,气焰却弱了下来,只听他惊讶道:“这不是鹿野先生吗,好巧。” 鹿野抬眼望向来人,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淡淡应了一句:“好巧。” 我这才认出眼前这个来势汹汹的熟客是之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新潮日报记者,叫什么良来着,这么一想,心里更是警钟直敲,我可没有忘记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 “嗨,这里没你的事情了,我跟他们拼桌就好……”面容黝黑的青年满不在乎的挥挥手,赶走了无所适从的女接待,一屁股坐到我旁边,笑笑:“又见面了,我是钟良,你是叫……清友对吧?” 我浑身不自在的往旁边挪了挪,没有搭理他,心里却不停嘀咕为什么哥哥会纵容他跟我们拼在一桌。 更令人惊掉下巴的事情还在后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坐在我身旁的钟良还跟坐在对面的鹿野颇为热络的聊了起来。 鹿野甚至主动将手边的一折菜单拿起来翻了翻又递给了钟良,俨然一副友善好客的样子,钟良倒是大大咧咧的看了看,又随手把菜单丢到一边,并没有点菜的意思。 他们聊天的内容也很奇怪,尽是一些我听不懂的事情,钟良说话就像竹筒倒豆子,而鹿野说话却是又轻又缓,即便这样,他们还是聊得很尽兴的样子,连饭都顾不上吃了。 直到他们提到“香港”这个字眼,我的注意力这才再次集中了起来,钟良看见我一副竖耳倾听的模样,笑了笑,看了一眼鹿野,才继续往下说道:“黎老是打算归隐香港,再也不回来了么?” 鹿野揉了揉太阳穴,一脸疲倦的回答:“恐怕是的。” “他老人家也舍得让这么出色的徒弟只身一人留在这里赴汤蹈火吗?”钟良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块布擦了擦挂在脖子上的相机。 鹿野看了一眼聚精会神的我,抿了一口茶,苦笑着摇了摇头。 钟良叹了一口气,似是想起了什么,说:“辛苦你了……” 鹿野摆摆手,打断了他还未说出口的话,表情也再次变得凝重起来,只轻轻落落的说了四个字:“万事小心。” 第61章 为你 走出茶楼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似乎又开始飘雪,伴随着打着旋儿的冷风,直往人脖子里灌,鹿野见我戴了一条围巾还在哆嗦,不由摸了摸我冻僵的耳垂,又伸手牵住我的手,借此传递稍许暖意。 不过是一餐饭的时间,我却懵懵懂懂的知晓了许多原本不知道的事情,准确的说,应该是真相……即使我依旧不大明白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心里却隐隐约约的得到了一个毋庸置疑的结论——哥哥并不是跟日本人站在一起的。 这样想着,心里更是欢呼雀跃得恨不得昭告天下他是多么的清白,然而一边却更加担心他如今岌岌可危的处境,走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我们逃走吧?” 走在狭窄的屋檐下,我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对跟在我身后沉默不语的青年说。 他怔怔的看着我,随即露出一个浅淡得快要看不见的微笑:“说什么傻话呢。” 我皱了皱眉,还未再次开口,鹿野已几步走过来,抬手摸了摸我被飘飞的雪花打湿的头发,微不可闻的说:“阿慎可以逃走,但是哥哥不可以。” 穿梭在屋檐下的行人侧着身子抱怨着从我们身边走过,街边剔透的玻璃橱窗里倒映出暖澄澄的灯光,漆黑的夜空里不断飘下纷飞的纸片似的雪花。 我低头看向坑坑洼洼的地面,手指发冷,小心翼翼的握住他的手,声音微弱得快要被街边饭店里传出的喧嚣声所掩盖。 “就算是为了我,也不可以吗?” 等不到他的回答,我的喉结动了动,一时之间,只觉接下来想要说出的话更是难以启齿。 起风了,打着旋儿的雪花轻柔的飞入屋檐下,轻轻的一片一片的落在脖子上,慢慢融化,像是谁的眼泪,冰冷得快要渗透进皮肤里,刺骨的寒意。 我听见一道颤抖不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过了好半天,我才发现那竟然是自己的声音,惴惴不安犹如一个只不过乞求着最后一个晚安吻的小孩。 “我爱你,哥哥,无论是十年之前,还是现在……难道,你就不明白吗?” 比沉默更叫人难堪的是他的叹息声,被我握住的手轻轻地抽了出去,我绝望的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鹿野苍白如雪的表情,以及颤抖的漆黑睫毛,一个苦楚的弧度:“对不起……” 回程的路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两个人沉默不语的并肩前行,冰凉的雪花不断簌簌落下,也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了,我麻木的迈着脚步,亦步亦趋,脑袋里也像灌满了寒风似的,全是呼啸而过的寂寞声音,完全无法思考了。 偶有闪烁着冰冷金属光芒的汽车从我们身边匆匆驶过,溅起一地水花,无边黑暗里两道刺眼的光芒仿佛是谁不怀好意的目光,嘲弄着我的作茧自缚,我想我大概是疯了,只觉自己被窥探的目光所包围,那目光从未消失,让人如芒在背。 快要转弯的时候,一双手猛地拽住我将我拉至避风的墙角。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目光对上那双似有千言万语的剔透眼眸,背后紧紧贴着湿漉漉的墙角,鹿野一只手搭上我的肩头,另一只手按向自己的腰间。 冻僵的脑袋也忽然活络起来,一瞬间,各种各样的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嘴唇动了动,却被他冰凉的手指捂住。 正在此时,转角处似乎传来谁的脚步声,电光火石间,鹿野忽然拔出一把枪冷冷的指向这个惊慌失措的不速之客,厉声喝道:“是谁派你来跟着我的?!” 面前的人影笼罩在阴影之下,依稀可以看得出一个羸弱纤细的轮廓,头上那顶黑漆漆的绅士帽歪歪扭扭的挡去了他大半部分脸,只留下一个苍白秀气的下巴露在外面。 我惊讶得无以复加,然而鹿野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浑身肃杀,黑洞洞的枪口一动不动的指向面前的人影,是真的动了杀意的冷酷模样。 那个人没有说话,只是僵硬在原地,宛如一场沉默的对峙。 鹿野一只手握紧了枪,另一只手“刷”的一下掀掉了那个挡住了来人面孔的帽子,一张惊恐无比却依旧有些楚楚可怜意味的漂亮脸孔出现在我们眼前。 我不敢置信的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为什么顾蕴玉会在这里?! …… 友谊大饭店的客房永远弥漫着一股浓烈到让人头晕目眩的香薰味,顾蕴玉惊魂未定的泡了一个热水澡,换好睡衣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了。 我坐在单人沙发上,整个人都还有些回不过神,顾蕴玉一边系着睡袍的腰带,一边犹犹豫豫的挪着脚步,还是走过来挤到我身边可怜兮兮的坐下。 身边传来一股高档沐浴露的香气以及顾蕴玉的气息,我往旁边挪了挪,转身就看见顾蕴玉湿漉漉的眼神,顿时,任何责备的话语都说不出口了。 半晌,我只问他:“怎么回事?” 顾蕴玉咬了咬嘴唇,抽了抽鼻子,故作镇定的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表情:“正如你看到的这样。” 我忍住想要把面前这个被宠坏了的青年剥光衣服打屁股的冲动,额头青筋直跳:“你不是早在几日前便应该跟你大哥他们登上了去香港的轮船么?” 顾蕴玉垂下眼帘,倔强的小声道:“我不想去。” 我压抑住自己快要爆发的怒意,恨铁不成钢的问:“……为什么?” 顾蕴玉猛地抬起脸,泫然欲泣的哑声问道:“顾清友,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如果你不去香港,那么我也不要去那个没有你的地方。还是说,你真的舍得让我一个人离开?” 骤然听到这番话,充斥着寒冷的心也渐渐变得温暖起来,然而却不得不为他的将来着想,现实并不是有情饮水饱的美好世界,不由劝道:“不要再说了,你难道忘了你还有你大哥、姐姐、父亲他们吗?” 顾蕴玉怔怔的望着我,弥漫着雾气似的眼睛里一瞬间闪过许许多多复杂又悲伤的情绪,最后只剩一片空空茫茫,近乎孤注一掷似的低声喃喃:“可是我只想要清友。” 被那样摇摇欲坠的执着目光所注视着,一时之间,任何拒绝的话都化作了无可奈何的一声叹息。 也许是淋了雨雪的缘故,这天夜里半梦半醒的时候,我便觉得脑袋里像是混入了浆糊一般,沉沉的浑浊不堪,顾蕴玉睡得很不安稳,数次从噩梦中惊醒过后,一摸我身上的皮肤,吓了一跳,忙开了灯仔细一瞧,手足无措的又摸了摸我的额头,只道:“清友,你好像发烧了!” 我只记得自己大概“嗯”了一声,便再也没有气力去回答他。 意识稍稍恢复清明时,外面已是天光大亮,白色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洒落进来,绚丽得有些迷人眼。 顾蕴玉维持着一个趴在床边的姿势,我乍一翻身,他就条件反射似的跳了起来,惊喜不已的说个不停:“清友你醒啦?有没有好受一点儿?要不要我再去要侍应生给你拿些热姜汤来,你肚子饿不饿,我……” 久违的听见这欢快的声音,莫名的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然而还未等我出声,房门便被人轻轻地叩响。 顾蕴玉这才停下喋喋不休的小嘴,递给我一个茫然不解的眼神,这才不情不愿的起身朝房门走去,嘴里抱怨道:“谁呀?我都说了现在暂时不需要客房服……” 话音未落,伴随着门被打开的声音,我听见顾蕴玉倒吸了一口凉气,吞吞吐吐道:“怎么是你……” 我吃力的支起身子望过去,只见一身正装的鹿野微微蹙眉从半开的房门外走进来,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顾蕴玉,点了点头,便径直朝床边走来。 不等顾蕴玉解释,他便摘下黑色的皮手套,露出一双光洁无暇的手,轻轻的碰了碰我的额头,低声道:“还好烧退了,今早我便接到经理的电话,说是你昨日夜里发了高烧……” 回过神的顾蕴玉吃惊的走过来,瞪大了眼问:“你怎么会知道清友他半夜里发烧,你……” 鹿野没有回头,声音却冷厉得宛如一把匕首:“我当然知道了,只要是我想知道的事情,没有一件能逃过我的眼睛!” 站在床尾的顾蕴玉何曾被人这样冷言冷语对待过,当下就红了眼圈,然而不仅仅是他,就连我也被鹿野这忽如其来的疾声厉色弄得有些忐忑不安。 似是察觉到了我的无措,鹿野叹了一口气,替我往上拉了拉被子,放柔了嗓音道:“你再睡一觉,好好休息一下。” 我点了点头,动了动喉结,他却转身看不见表情的对站在床尾的顾蕴玉说:“顾小少爷是吗?请你跟我来一下,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谈一谈。” 声音不复先前那样严厉,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顾蕴玉漂亮的脸孔露出一个错愕的神情,随即又犹豫不决的看了看我,最后点了点头,跟在鹿野的身后走了出去。 豪华的客房瞬间便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尝试着闭上双眼,然而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都是那两张令人心神不安的漂亮面孔,完全停止不了胡思乱想,哥哥叫顾蕴玉出去到底是要谈些什么?他们两个能够相安无事的和平共处吗?顾蕴玉可是口无遮拦惯了,他不会在哥哥面前说那些疯话吧?若是惹恼了他,只怕…… 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想法在脑海里纠结成麻,迷迷糊糊间,我似乎睡了过去,又似乎一直醒着。 中途好像有人进来了,温柔的叫我的名字,不是清友,而是…… 梦里的哥哥笑得很温柔,却眼含泪光,是许久不曾见到的温柔模样,看到这样的哥哥,我也迟钝的咧了咧嘴角,有什么温温凉凉的柔软得像花瓣一样的东西触碰了上来,那是哥哥的……嘴唇。 舌尖卷入一颗圆滚滚的纽扣,我试着咬了咬,一股苦涩的药草味道缓缓弥漫在整个口腔…… 我听见那道温柔低沉的嗓音唱起了一首只在童年记忆里听到过的摇篮曲,是迄今为止、掩埋在记忆深处的动人旋律,永远也忘怀不了的温暖旋律。 “睡吧,阿慎,睡醒之后,一切都会好的。” ……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当我再次睁开双眼之时,却什么也记不清了,映入眼帘的是一盏闪烁着柔和光芒的百合花形状的吊灯。 喉咙又干又涩,仿佛吞入了砂纸一般。 我懵懵懂懂的从床上爬起来,脚刚刚落在地上,便觉得整个地板都在左右摇晃,天旋地转的感觉让人胃里一阵翻滚,身体更是站也站不稳,难道是地震了吗? 抱着这样惊疑不定的猜测,我扶着铺有碎花墙纸的薄薄墙壁,半天都回不过神,直到面前几步开外的窄门传出“吱呀”一声,些许刺眼的白光从外面照射进来。 我下意识的避开了视线,眼睛不适应的想要流泪,只听见顾蕴玉迟疑的声音响起:“你醒了吗,清友?” 手臂被人托住,这才有了支撑点,一步一步走到圆桌前坐下。 顾蕴玉倒了一杯白开水递给我,澄净透明的水面荡起一层层涟漪,我一饮而尽,这才发得出声音:“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他接过我手中的空杯放到圆桌上,回答道:“凌晨五点刚过,天还没亮。” 我怔了怔,有些不相信:“那刚刚外面透进来的白光……” 顾蕴玉恍然大悟的解释道:“那是走廊上的灯光。” 我半信半疑的应了一声,低头摸索着穿好鞋子,摇摇晃晃的就像往门外走,顾蕴玉措手不及的扶住我,担忧不已道:“你做什么去?昏迷了这么长时间,身体肯定还没有适应吧……” 传入耳中的字眼让我更是困惑的抓住他的手臂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我昏迷了?我只不过是睡了一觉……” 顾蕴玉躲闪的避开我惊讶的眼神,结结巴巴的顾左右而言他:“是啊,你只是睡了一觉,我……” 他越是这样言辞闪烁,我越是怀疑不已。 不等他回答,我直接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头顶的雕花吊灯微微摇晃着,不休不止的散发出温暖夺目的白光。 走廊两边是一扇扇紧闭着的房门,悬挂在门上的金色铭牌清一色都是由大到小、依次排开的阿拉伯数字。 我愣了愣,有手端托盘的侍应生穿着雪白的制服从我身边擦肩而过,点头问好道:“早安。” 顾蕴玉从我身后追了过来,见状无奈的说:“走廊里挤得很,站在这儿心里直发慌,我们还是回房吧。” 我若有所思的沿着走廊往前面出口模样的地方走,不理会他劝阻的话语。 隐隐约约似乎听见了一阵接连一阵的海浪声,脚下的地板缓慢的随着这阵声音左右摇晃着,心里的不安渐渐扩大,我忍不住奔跑起来,朝着墙角箭头标示的出口方向奔跑而去。 我听见顾蕴玉惊慌失措的在我身后喊我的名字,但不一会儿,我便把那道声音远远甩开了。 推开涂有白漆的铁门,一阵潮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出现在我眼前的是闪烁着微弱灯光的甲板,以及那片似乎接连了天地,无边无际的漆黑海洋。 我走上甲板,站在船舷边,任咆哮着的大海将晶莹的浪花卷起,混着冰冷的海风拍打在身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雕像。 顾蕴玉气喘吁吁的赶到了我身边,小心翼翼的劝道:“清友,甲板上风浪大,还是回房吧,你身体才刚好,受不得寒的……”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咸咸的,打断他:“我要下船。” “你说什么……”风浪太大,顾蕴玉吃力的扶住栏杆,艰难的断断续续道:“轮船已经驶离港口一天一夜了,很快就到香港了……” 海上的夜空远比想象之中的广阔,像是一块名贵的深蓝色天鹅绒,稀疏的点缀着几颗钻石一般的星子,颇有一股寂寥的意味。 我在海风中站了许久,眼见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像是褪色一般,渐渐晕开了浅浅淡淡的紫蓝色、水蓝色、薄暮色…… “这是他的主意吗?” “……是。” 意料之中的答案却还是让我难过得快要窒息,天光微亮,顾蕴玉欲言又止的望着我,咬了咬嘴唇,一鼓作气的说:“不过,你哥哥他有说让你在香港等他。” 已经不重要了,虚无缥缈的承诺早已被我抛诸脑后。 我只是受够了一次又一次没有意义的等待,愿望就像飘舞在天空上轻盈的氢气球,“嗤”的一声被扎破落空之后那种涨得满满的情绪也会随之飘散在清冷的风中,荡然无存。 顾蕴玉见我久久没有说话,强颜欢笑的从怀里掏出一枚薄薄的信封递了过来,我面无表情的接过来,只见土黄色的信封上一抹隽永的字迹书写着“慎行亲启”四字,我呆呆的盯住这几个黑漆漆的大字,直到顾蕴玉在我耳旁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 “这是你哥哥拜托我交给你的信。” 我“嗯”了一声,并没有要拆开一睹为快的意思,甚至提不起丝毫兴趣,这是以前的我如何也不会想到的。 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隐隐透出些许丝丝缕缕的光芒,我将手中这一枚薄薄的信封塞入怀中,目光越过波澜壮阔的粼粼海面,投向那缓缓升起的一轮初日。 万丈璀璨的金光冲破了棉絮似的层云,洒落在这片波澜壮阔的大海上,碎金一般跳跃着的,是层层叠叠、起伏不定的浪花。 仿佛从一场沉溺已久的旧梦中醒来,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心心念念执着的往昔已经消散在扑面而来潮湿的海风之中。 直到此时此刻,我才不得不接受那个永远也不想明白的现实——哥哥的的确确已经离自己而去了。 迎着咸湿的海风,我望向海天相接处遥遥散发出万丈金光的那轮初日,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抬起手挡住这绚丽的日光,转身对顾蕴玉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天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断断续续长达一年有余的连载,今天终于画上了句号。 最开始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会连载这么长时间,不知不觉就写到了今天,字数也是迄今为止所写长篇当中最多的一篇,差一点就到20w了呢,稍稍有些不甘心。 不过能够撑到完结,还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虽然很久以前就说过结局不像之前那几篇一样有些随心所欲,是早早就深思熟虑的决定好了的,但直到根据大纲提示写出来之后,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看到结局的大家会不会满意。 不过有耐心能坚持看到结局,已经很不容易啦!谢谢你们的耐心! 那么,下一篇文再见啦~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3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