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逢竹马》 正文 第1节 安逢竹马 作者:明今狐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书名:安逢竹马 作者:明今狐 十五年前那场战役,他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竹马。 十五年后,两人各自的儿子两小无猜,亲密无间,相携长大。却再次卷入当年那场战役留下的风波里。 皇权更迭,风云变幻,有心人各自为营。 等一切尘埃落定,你可愿意留在我身边。 这是一个关于三对竹马竹马的故事。慢热,过程估计有点烦。 内容标签:年下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卜璋白,夏安逢 ┃ 配角:夏遵,卜竞辰,罗棠 ┃ 其它:竹马 ☆、楔子 ?  干裂的山谷寂静无声,两旁狭窄逼仄峭壁拔地而起,直插云霄。风从谷口吹拂过来,残破战旗在呜咽幽泣的风中猎猎作响。 这是一片布满血腥与亡魂的死地。 长靴踏上干涸泥块,深一脚浅一脚踏出足下一道道血印。来不及掩埋的尸首趴伏在谷底,峭壁边,散发着浓重腐臭。这些尸首身上的战衣,少许一部分陌生,绝大多数还是熟悉的式样。 脚步不停,缓慢而坚决的往山谷最中间走去。 正中央的山谷有一块空出的地面,这里的士兵尸体排成一个包围圈,面朝外跪地而死,身上无一例外插满利箭。他们似乎在拼命守护什么人。然而包围圈中并没有人,只有一大滩惊心动魄的血迹,在地上粘稠的干涸,依稀可从满地鲜血判断出当时淅淅沥沥流出的惨状。 男人的脚步,在看见包围圈中那大滩血迹时停止,随即身形一晃,长长跪了下来。 这个身穿甲胄的男人,约摸二十五岁出头,年纪虽轻,眉宇间却有着不输任何人的蓬勃英气,周身是见惯沙场生死的冷肃。刚正肃穆的脸上,一双冷凝沉静的眸子,此刻却蕴涵了说不真切的薄薄痛楚。 他笔直地挺立在那个包围圈外,任由风声凄切,自耳边呼啸而过。? ☆、1、侯爷的汗血宝马 ?  辽阔宽广的草原,因为人迹罕至,青草长势极好,绿过足踝。风自山谷那边吹来,倒伏了一片如短小麦浪起伏。初秋的阳光洒在柔软的草丛上,洒在倚靠着一株大槐树的人身上和他手中不时翻动的书页上。 这人年约十八,身量还没长开,颇为怯弱的模样。一身月白长衫,袖口银线打底,黛青色长发用缎带严整绾起,周身透着文雅沉静的书卷气。一双星月似的眸子蕴着水波般潋滟光芒,面庞雅致端庄。 他看书似是看累了,又像听见什么声音,抬起头。 风中传来急急马蹄声,由远而近,少年嘴角慢慢浮上一层笑意,衬得那双文静的眼眸生动活泼了许多。 马蹄声骤然冲到面前,一匹不过刚刚长成的枣红色骏马背上驮着一个也不过刚刚长成的少年,少年暗红色长发飘扬在风中,手持缰绳猛然勒住马:“吁——!” “我就知道你躲在这里看书!”那少年身段修长,眉宇间英气十足,浑身似有使用不完的活力。声音里有着不加掩饰的得意,两步便从刚刚勒住的骏马身上蹦下地来,一手还紧紧牵着马儿的笼头,“快看,这是西域送来的汗血宝马,是不是特别英俊?” 抱着书本的少年,从方才依靠着的树上直起身来,靠近细看。枣红色马儿比他俩都高一个头,脊背匀称,肌肉发达,毛皮亮泽,强健有力的四肢不安的在地上刨坑,不时打着响鼻。 红发少年眼神发亮,额头薄汗隐隐,牵着马儿一个劲往他跟前凑。 他正想点头夸奖,又听见远处气急败坏的嚷声:“二爷——二爷——”听起来正像要往这边过来。 “这是侯爷四十大寿的贺礼吧?”哭笑不得,“你又趁人不备从马厩里顺出来了?” “你不是一直想骑马试试看吗?我只借出来一个时辰,很快就归还回去,放心!”红发少年显然也听见后面的追兵将至,拍了拍胸脯,保证,“来,把书收起来,我带你骑马!” 不等对方拒绝,他已伸手去搂人家的腰,往那躁动不安的马匹身上推。一边还安抚:“别闹,再骑一会儿,再一会儿就将你送回马厩里,乖啊。” “夏安逢,这马好像还没有完全驯服……”被推着坐上马背,他紧紧抓住缰绳,心里有些细微的恐惧,更多的是夙愿得偿的期待。 叫做夏安逢的红发少年紧跟着也翻身上马,在他身后接过缰绳,得意露齿而笑:“没有的事,本少早就私底下训了它三天,它乖顺得很!” “它未必愿意有两个人在它身上……”话未说完,已感觉身子猛然后仰。夏安逢一踢马镫,汗血马箭一般蹿了出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绿意满天满眼的扑罩而来。 卜璋白紧紧捉住马背,从未感受过的风中疾驰的快感,让他好一阵目眩神迷。在这难以捕捉的疾驰中,身后少年温热的躯体,变为唯一可靠的真实。 红发少年在身后大嚷,声音风中破碎:“小白……你喜欢吗……?” 他也努力张大嘴,回应自己的好友:“你……记得……留心看路……” “你说……什么……??” 夏安逢把耳朵凑近一点,忽然马背一震。 两个人的身躯同时一滞。 汗血马不知被什么惊吓到,陡然扬起马蹄,嘶鸣着停下脚步,马背高高直立。 夏安逢猝不及防间,被震得松了抓住缰绳的手。 将门之后的本能,让他立刻伸手环抱住同样惊呆了的卜璋白,两人一起从马背上滚落下地。 卜璋白只觉得天地倒转,被夏安逢抱在怀里连滚了好几圈,一直滚到了最浓密的草丛中去。涣散的意识好半天才回过神,蓝天白云重新在眼底聚焦。 他费力的欠起身,去扒拉仍然紧紧搂着他的夏安逢。 声音都变了调:“夏安逢?夏安逢??” 夏安逢拿自己做肉盾,垫在他身下。红发少年满头满脸的青草根,眼睛紧紧闭着。 卜璋白颤抖着手去够他的鼻息,又趴下去听他的心跳。 什么都听不见,只听得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就要从胸膛跳了出来。 忽然脑袋被一只手按住,乱糟糟的揉乱他头发。卜璋白猛然抬头,看见夏安逢笑嘻嘻的睁开眼,对自己吐舌头:“这里的草厚,我摔下来时还运了点气,没伤到筋骨,别怕。” 卜璋白瞪了他半晌,全身松懈下来,就要起身。 夏安逢拉着他衣袖不放,“我虽然没受伤,但也摔得够呛,你陪我躺躺嘛。” “衣裳要弄脏了,回去不好交代。” “反正都弄脏了啊,你看你头发乱得。”夏安逢再一用力,卜璋白身不由己弯下腰来,红发少年轻轻说,“嘘,他们追过来了……” 那匹闯了祸事的汗血马就在不远处焦躁的踏着步子,方才闹出的动静,已将侯爷府的追兵全部吸引了过来;牵住马后,一群人闹哄哄忙着到处寻小侯爷。 夏安逢苦着脸:“这下惨了,本来想趁他们抓住前,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回去;现在马被捉住了,我又摔了个狗吃屎,给爹知道,有我一顿好打的。” 他把卜璋白再拉近一点,两个人一上一下,鼻子对鼻子,夏安逢热热的呼吸就吹拂在他脸颊上,哀求,“小白,你最聪明了,你给我出个不挨打的主意吧。” 卜璋白比他年长两岁,被没大没小叫小白,一直就想纠正,但每次对上那双漆黑如点墨的眸子,不知不觉就会心软半分。 这次也是一样,夏安逢软声软气的央求他,他就算对他再有恼火,也发不出来。 再说,这人会去马厩偷侯爷的马,还不是为了带他骑马的缘故。 卜璋白叹了口气,微微避开过于接近的距离。 “你就老实跟侯爷交代,说是为了我才将汗血马顺出来,本来也没想在外面疯太久。现下马没事,你受了伤,跟侯爷诉诉苦卖个乖,保证再没有下次,他或许就饶了你这一回。” 夏安逢叫起来:“怎么能保证没有下一回,我还没有骑过瘾,你也还……” 卜璋白撩起眼皮淡淡看他一眼:“是回去挨打,还是先避过一劫,你自己选。” 少年愣了愣。垂头丧气的嗯了一声,像只斗败公鸡。 人声渐渐往这边寻过来。 卜璋白起身前,细细将被夏安逢揉乱的头发理顺,重新用缎带绑好。然后扬起手,向夏府家丁打手势。 夏安逢还赖在草地上,哀怨地拉扯他衣袖,企图拖延时间;卜璋白这回懒得再搭理他。 夏安逢到底还是伤到了脚踝,一瘸一拐的被家丁搀扶进了定国候府。 一进门,就撞见他爹黑沉如炭的脸色。 “爹。”底气不足的叫了一声,目光四下寻看,妄图找他娘来救场。 定国候夏遵四平八稳端坐在太师椅上,一手端着茶盏,一手轻轻叩击黄花梨木桌面。 夏侯爷年方不惑,承袭了武将世家的刚肃气质,素来就是不怒自威,气势慑人。 眼下不过是皱眉不语,也自有震慑现场的积威。 卜璋白立在夏安逢旁边,长衫虽然经过整理,还是沾了不少草屑,样子也有几分狼狈。 摔下来的时候,他被夏安逢抱在怀里,还是有几处擦破皮,见了血。 “爹,我只是好奇……下次不敢了。”没找见二姨娘,夏安逢耷拉着脑袋,忧伤的承诺。 定国候没理他,他的视线都在文雅俊秀的卜璋白身上。 关切的道:“璋哥儿,你胳膊上的伤要不要紧?一会叫府里大夫去你房里,给你上药。下次别再跟这个不肖子胡闹了,他只会瞎混瞎来,带坏了你。” 卜璋白摇了摇头,规规矩矩地替夏安逢辩解:“是璋白一直想试试骑马的滋味,小侯爷才动了偷侯爷马儿的念头,侯爷要罚,请一并责罚了我。” 他这样一说,夏遵顿时没了辙。 瞪了一旁立着的二儿子一眼,知道这位因为父母双亡,自幼就寄养在自家府里的卜少爷同夏安逢关系非常好,两人素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有什么祸事一向各承一半。 他就算本来要教训夏安逢,看在世交之子的份上,也动不了那个手。 只好叹了口气,挥挥手,“这次就算了,你俩下去养伤吧。” 夏安逢如蒙大赦,转身就要跑。 夏遵又喊住他,皱着眉:“后日就是寿宴,你待在府里哪里都不准去。再惹出祸事来,谁给你求情都没用!” 他儿子老鼠见了猫似的唯唯诺诺,一边偷偷拉卜璋白的衣角。 卜璋白向夏遵行了个礼,再次道歉,搀着一瘸一拐的小侯爷,往后院走去。 直到他俩都消失在视线里,夏遵才放松了始终紧绷着的神经。嘱咐仍然立在厅堂里的家丁:“今日逢哥儿偷马闹出的事,仔细别让世子和夫人知道。” “是,老爷。” 那几名被派去追马和追小侯爷的家丁你看我我看你,他们都是侯爷的心腹,自然知晓表面风平浪静的侯爷府同样也有嫡出庶出、正室侧室之争。 夏安逢生性无拘无束又单纯,若不是侯爷一直护着宠着,替他闯的各项祸事收拾烂摊子,有十个夏安逢都早被夫人和世子吃得皮也不剩。 哎,侯爷为了这个不成器的二儿子,也是操碎了心呐。? ☆、2、夏府三子 ?  卜璋白搀着夏安逢往后院走去,耳边听见不远处马厩中,刚刚被牵回来的汗血马仍然在不安分的喷吐鼻息、嘶鸣。他脚步一顿。 夏安逢也跟着停住,疑惑:“怎么了,小白?” 卜璋白没回答,继续搀扶他往后院二姨娘的房中走,一边漫不经心的问:“今日你骑马出来,是谁给你备的马?” 夏安逢想了想。 他牵马出来前,连恐吓带威胁的,让一名正好在马厩里清扫的小厮装上马鞍和笼头,但那小厮的模样已经不是很记得了。 他皱着眉:“侯爷府这么多下人,我怎么一一记得住?好像是……叫长富之类?” “那如果看见他,你还记得他长相吗?” “应该可以。”夏安逢再心思单纯,也察觉出卜璋白脸色不对。 这时两人已走到了夏安逢亲娘的房外,卜璋白轻轻敲门,待奴婢来开门时将夏安逢推了进去,轻声说:“你让大夫给你好好看伤,我去去就来。” 夏安逢还想再问,二姨娘已循声迎了出来:“逢儿!你又去哪里野了,一身伤……” 被娘拉住了手心,夏安逢再想追问个究竟,卜璋白一闪身已不见。 侯爷府的马厩宽大而干燥,二十几匹上好骏马在各自的栏门后悠闲的嚼着马草,甩动尾巴驱赶小小的蚊虫。刚刚被牵回来的汗血马被拴在靠近出口的一个粗柱子上,焦躁的扬着马蹄,四周给马踏步的动静搅起一片小小灰尘。 卜璋白走过正忙着给马厩里的马匹搅拌草料的马夫,径直靠近那匹无人照管的汗血马。 那马见他靠近,竟然通人性一般,稍许安静下来。 卜璋白走到它旁边,伸手去它鞍背上一摸——两枚细小的银针,已深入马背,只露了一点点针尖出来,若不有心去寻,根本察觉不到银针的存在。 卜璋白双指略略用力,将两根长约寸许针拔了出来,针身血迹斑斑。 汗血马在他拔针的时候略略抬高了马背,很快又安静下来。 转过马头,亲昵地舔舐他脸颊。 卜璋白手头摊着那两枚银针,心中暗暗冷笑。 无怪乎这匹马突然失控,这针早在夏安逢骑上马之前,就被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安在马鞍之下,只等骏马疾驰时陡然刺入马背。 若不是他和夏安逢后来阴错阳差并骑了一阵,换做夏安逢一个人,压不住马的冲力,只怕那一下摔出去,至少也要摔个十天半个月爬不起床来。 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影在马厩外一晃而过,是个小厮装束的人。 哼,这么快就想来湮灭证据…… 卜璋白拍了拍那匹枣红色骏马的头,低声:“苦了你,无意间做了人家借刀杀人的凶器。” 他将银针收入袖中,又像来时那样,不动声色慢慢走出马厩去。 卜璋白没有往夏府二姨娘房中去,而是慢腾腾往自己寄住的东厢房走。 东厢房在侯爷府东北角的别院里,需要路经一座假山。假山边上有一口约六亩大小的池塘,里面各色锦鲤如春花般绚烂,游来游去,生意盎然。 卜璋白袖着手,想着自己的心思,不知不觉走到池塘边。 池塘边半蹲着一个人,衣裳华贵,玉带博冠,正俯着身看池塘里的鱼。他看得如此入神,连卜璋白来到他身后都不知道,身子一个劲往池塘里伸,眼看着就要掉到水里去。 卜璋白伸出手抓住他腰带,将他拉离水塘一些。 这个动作其实很不礼貌,但为安全起见,卜璋白也顾不上许多。 那个被他拉住的人仰起头,看见卜璋白,咧嘴一笑:“卜璋白!”不以为忤的,拍起手来,笑嘻嘻地,“你也来看鱼吗?” 卜璋白看了看四周,没有别人,柔了声:“昌哥儿,你的仆从呢?怎么放着你一人在塘边看鱼?” “他们,去拿鱼食。”夏平昌拍着手,又想往塘边凑。 卜璋白手上加了点力,又将人拉远点,说:“离太近会掉下水,这个距离看就好了。” 夏平昌被他制住,也不生气,只点头。 卜璋白想走,又不放心将夏侯爷这个弱智的三儿子独自扔在这塘边,只好将就着蹲下来,跟着夏平昌有一句没一句瞎聊。 心里觉着奇怪,夏府的规矩,十二个时辰必须人不离夏平昌左右。今日怎会放了空,叫他一人在这池子边瞎晃荡? 若是掉了进去,这傻子恐怕都不知如何呼救。 “你看!金鱼!!”夏平昌忽然高兴起来,身子又往池边凑。 卜璋白被他一带,也往池边趔趄一下。 水面倒影映出他较常人苍白的脸,旁边夏平昌笑嘻嘻的脸,在波纹里一晃一晃。 忽然,那张脸一变,变成两张容貌相近的脸。 卜璋白心头一惊。 再细看,另一张容貌相近的脸上,没有夏平昌那样呆痴简单的表情,而是嘴角上扬,露出微微嘲讽的笑意。 夏锋—— 他猛地回过头。 那张映在水面上的脸,如今就活灵活现站在他面前。源出夏遵一脉的脸面,英武而刚肃,可惜这堂堂相貌,掩盖不去那狡狐般的冷酷颜色。 笑吟吟地,定国候正统继承人,世子夏锋看着他道:“卜公子心细如发,对于我两个弟弟,果然颇为照顾。” 卜璋白将袖中的银针再藏深一些,面上丝毫神色不动。 站起身来行礼:“世子客气了。卜璋白不过痴长他们几岁,对他们的照料哪有世子这般费尽心思,妥帖周全呢。” 夏锋眼光一闪,跨前一步,抬手抓住他手腕。 他手掌孔武有力,卜璋白一介文生,手无缚鸡之力,给捉住根本无法反抗,身不由己被拉近世子一些。 两人咫尺之间,夏锋就抵在他耳边,语气轻佻的,低声:“卜公子,何必与本世子为难?夏安逢那小子,无武艺、无一技之长,不过一介庶子,你跟着他能讨到什么便宜?不若跟了我,今后我做了侯爷,你自当荣华富贵,再也不必拼命考取功名——” 他凑得太近,热气淫邪的吹拂在卜璋白薄薄耳根,发自生理的憎恶感让卜璋白身子微微发抖。夏锋却误解为对方害怕,笑嘻嘻的又补了一句:“你也不必怕我,你知晓我一直对你——” “三爷!三爷!!” 叫喊声从假山后传来。夏锋立刻松开卜璋白的手,拉开两者距离。 夏平昌的贴身家仆捧着一袋鱼食,急匆匆从假山旁边绕过来,气喘吁吁:“三爷,鱼食拿来了,三——啊,世子,卜公子。” 一个急收势,向夏锋和旁边脸色难看的卜璋白行礼。 他们家世子大大咧咧的看了蹲在地上的弟弟一眼,啧了声:“这么快就拿回来,你的贴身小厮还蛮会办事嘛。” 夏平昌歪着头看自己同母大哥,不解其意;他的贴身小厮也一头雾水。 卜璋白忍了忍,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夏锋笑眯眯的,望他袖口看了看,意有所指:“卜公子,有些东西好好收着,有些人,你若想,就尽力护着罢。若是有护不了的一天,记得本世子永远敞开门欢迎你。” “对了,”他要走,又像临时想起一件事,“忘了捎句话,你姑母找你。” 夏锋永远称呼三姨娘为“你姑母”,不知是故意撇清卜秀姝与定国府的关系,还是提点卜璋白与他姑母同样寄人篱下的身份。 他刻意看了看卜璋白的脸色,后者眸色平稳,别无异样。 他笑着走了开去。 卜璋白等夏锋走了很远,又陪夏平昌看了一会儿鱼。 他没有急于去找自己姑母,在塘边好像在等什么人。 夏安逢连蹦带跳的,沿着这条他们从小玩到大的道路寻过来了。 “等你好一会,左等右等不见来,原来是跟三弟玩到一起。”夏安逢伸手揉弟弟脑袋,“今天心情不错啊,昌弟?” 他脸上被二姨娘涂抹了伤药,一边白一边红,煞是滑稽,好似一个唱花脸的戏子。 夏平昌指着他的脸,不住拍手大笑。他也不生气,笑嘻嘻蹲下来跟弟弟抵着额头说话。 卜璋白袖着手站在一旁,看他俩玩闹了一会,说:“方才你大哥,故意将人从昌哥儿旁边支走,不知安的什么心。” 夏安逢左手搂着弟弟,不信地:“不能吧,昌弟跟他一母同胞,难道对昌弟能有什么坏心?” 卜璋白不吭声。 夏安逢慢慢拍着弟弟的肩背,若有所思地:“方才我从大哥宅院经过,看见那个早上给我备马的小厮了。他将头很快低下去,但有你提醒,我特意看了他好几眼。是大哥的人。” 卜璋白将银针从袖中翻出给他看。两人对看一眼,夏安逢苦笑着挠了挠脑袋。 “我本不想拿给你看,免得你又说我总疑心你大哥。夏安逢,你去年误饮的那杯药,我说是从大夫人房里端出来,你偏不信。现在你亲眼认出那名备马的小厮是你大哥房里的人,又有银针为证,你总该信我,对你大哥要提防一二了吧?” “大哥是世子,侯爷府正统继承人,我不过是庶出的弟弟——” “你娘虽是侧室,到底是异邦公主,”卜璋白扯了扯他暗红色长发,像是想将这笨小子脑子里那些单纯的念头一并扯了出来,“留着你未必有害,但没有你,却是大大有利。你听我的话,凡事留个心眼,最好做什么事前都要问过我,知不知道?” 夏安逢勉为其难,还是点了头。 卜璋白满意了,说:“姑母找我,你陪我一同去罢。”? ☆、3、寄人篱下 ?  看见卜璋白拉着夏安逢的手进房,夏府三姨太,卜璋白的庶出姑母,夏安逢的三姨娘,准备好的话全部堵在了喉咙口。 “姑母,您找我?”卜璋白敏锐的察觉到姑母的目光落在他拉着小侯爷的手上,心念一转,就明白姑母八成听说了今日闹出的风波。 他松开夏安逢的手,垂着头道:“我们去骑马前,学馆的功课我都做好了。” 姑母叹了口气。 她不过三十出头,一头青丝长及腰际,娇美可人。嫁到定国候十几年间虽无所出,仍然颇得侯爷宠爱。与卜璋白并非直系血缘,但均承袭了卜家俊雅端方的气质;两人并肩立于一处,容貌相近,反而易被认作姐弟而非姑侄。 卜璋白自父母双亡后,就一直被这位姑母带在身边;她出阁后,为了教养他方便,甚至央求定国候,将侄子带入府中照管。卜璋白对她一向又敬又爱。 听得她叹气,心里先不好受了几分。抿着唇,那股机灵劲在姑母面前收敛得彻底。 夏安逢抢着说话:“三姨娘,别怪小白,是我骑了马去草场那边找他,他有在用功念书的。你要怪就怪我,我一天没见着他,心里想得慌。” 三姨娘望着他,“姨娘不是怪责你们玩耍,只是下月学馆选拔考试,是头等大事,万万耽误不得。逢哥儿你是勋贵子弟,出生便有官位;璋儿若是不靠自己考取功名,总不能赖在侯爷府一辈子。” 夏安逢看了看卜璋白,卜璋白低着头,一副自知有过的模样。 夏安逢悄声道:“他文章那么好,不论什么考试都不在话下……”但心底也清楚,会馆考试名额有限,能够通过考试脱颖而出,顺利参加尚书省会试的人数寥寥,确实不能掉以轻心。 这么想到了,心里头先虚了起来。踌躇了一阵,听三姨娘道:“这孩子身子虚,这些年好不容易养好了些,可以参加考试;再拖个几年,考不上科举,就该张罗着娶亲,届时再想安安静静读书怕也难以沉下去。” 卜璋白垂着头,轻轻应:“璋儿知道。” 夏安逢急了,“三姨娘,都是我的错,我……” 他“我”了半天,想不出个办法,又不舍得看卜璋白霜打茄子一般垂头丧气的模样。一咬牙,“我在他考试前,不缠着他玩还不行吗,我、我再不打扰他!” 这个决定说出口,简直跟破釜沉舟壮士断腕一般,小侯爷心疼得英挺的眉峰都皱弯了半边。 三姨娘问:“当真?” 夏安逢挣扎:“君子一言。” 卜璋白闻言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而没有出口。 三姨娘目光落到他脸颊擦伤涂抹的药水上,又看看卜璋白经过整理仍然看得出草地上滚动过褶皱痕迹的长衫,将自家侄子拉近一些。口气温和:“璋儿你先将这身衣衫换下。” 夏安逢还怔怔站在原地,纠结着自己脱口而出的承诺。 学馆考试结束,那还得有一个月呢,没有小白陪着,日子岂不无趣得很…… 眼角余光瞅着卜璋白接过三姨娘递过的整洁衣物,将绾好的发放下来。长长青丝像瀑布一般散落,披在雪白的里衣外头,黑白分明得紧。 这外衫一脱,才注意到卜璋白骨架不大,肩膀瘦弱而腰身纤薄。虽然比自己略长两岁,发育得还没有自己一半结实,无怪乎三天两头着凉受寒。 这么一想,又庆幸之前摔下来的时候眼疾手快给小白做了垫背。不然他这细手细脚,非折断几根骨头不可;到时候卧床不起误了学馆考试,不等三姨娘责罚,他自己就得先愧疚至死。 卜璋白换好衣物,回头看见夏安逢怔愣愣的盯着自己看,脸上莫名一热:“你在看什么?” “小白你可真瘦……” 三姨娘这时打岔进来:“也快到用膳时候了,逢哥儿你赶紧先去前厅。晚些要是夫人过去,没看见你规规矩矩坐在那里,又要训你。” 少年想到侯爷夫人那张圆圆胖脸就腻烦,又不能不遵守人子礼仪,磨磨蹭蹭的看着卜璋白。卜璋白道:“你去罢,我整理好就跟姑母一起过去。” 夏安逢一走,三姨娘捏紧卜璋白掌心,捏了半天,终于是把找他来的真心话说了出来。 她说:“方才世子来过,你是不是又插手他们夏府的事了?姑母同你说过多少遍,你只是一个外人,就连姑母,也是个外人。” 口吻再不复夏安逢在场时的温和:“夏锋也罢,夏安逢也罢,哪怕那个疯疯癫癫的夏平昌也罢,表面上的和睦一定要维系住,而内心深处,你务必要知晓自己的身份。感情投入太多,牵涉太多,你将来抽不了身。” “姑母,我……” 三姨娘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温热的胸口,低声:“我今日之所以还在夏府,是因为夏侯爷顾及你亡父的颜面,看在多年世交,他留有情分。若换做其他侧室,十几年来无法诞下一子半女,早就被休逐出了。” 卜璋白悄声:“姑母未有生育,不是因为侯爷从来不与您共枕……?” “是,但外人并不知情。我们在侯爷府是不能长久的,你懂不懂?” 那张清雅娇美的脸上,覆了一层哀绝的表情。 另外还蕴含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被主人隐忍地克制着。 她虽庶出,到底也是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嫁来定国候府做了妾,于情于理,其实都是个大损颜面的事情。卜家若不败落至此,是断然不会让她只凭一片深情,便自贬身份。 卜璋白不敢同她目光直视,又一次深深垂下头。 三姨娘叹口气:“姑母只希望你早日长大成人,明白姑母的苦心。” 夏安逢穿过几条回廊往前厅走,经过月形拱门的院落时,听见里面传来月琴拉唱的悠扬音乐。侧耳细听,还有一些与本州口音不同的外地话语,掺杂在一起交谈的声音。他想起早上临出门前,听说家里请的堂会班子已经来了,原来就住在这个跨院里。 他们家以武勋承业,对于梨园戏班这些风流雅致的玩意向来不是很感兴趣。与其欣赏绵长缓慢的唱腔,还不如痛痛快快在外面骑马射箭,架鹰走狗。 但听说这次定国侯四十大寿,宫里许多达官贵人都来祝寿,为了让他们有事可做,府里还是安排了看戏这一个环节。 咿咿呀呀的唱腔一会儿响起,一会儿停顿。夏安逢受那悦耳娇媚的声线吸引,决定先去看看热闹。 跨院里果然已经住了一大帮子人,在院落里的空地上扎马步的扎马步,起高腔的起高腔,还有翻筋斗、练下腰、甩水袖的,好不热闹。 戏班班主正和几个台柱子商量后天的戏码,突然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出现在门口,东看看西看看,一脸好奇。虽然脸上涂抹了花花绿绿的药水,显得有点狼狈,但周身气度还是看得出,并非侯爷府下人。 班主走南闯北,阅人无数,这一看,大致判别出应该是早上拜见侯爷府诸位主人时,那位缺席外出的小侯爷。 立刻殷勤的迎了上去,热情道:“‘浩风堂’班主弓庭一拜见小侯爷,小侯爷后日想听什么戏呐?” 夏安逢哪里懂什么戏,后悔方才没拉着卜璋白一同过来,他应是比自己懂多了。 只好胡乱搪塞:“我就来看看热闹,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那怎么行,小侯爷既然来了,就给点一两出戏,让角儿们好生练着,后日给小侯爷大显身手!”熟门熟路的拍马屁。 夏安逢只好说,你拿戏本我来看看。 他把那本烫金的大红本子从头看到尾,胡乱指了一两个戏名,说就这两个吧。 有几名花旦、青衣看了看戏名,掩口吃吃的笑,说小侯爷还挺有眼光,挑的都是天女思凡戏码啊~~~~~ 夏安逢已经懂了些人事,听这些年纪较长的女子们在那边打趣逗乐,顿时就有些窘。 卜璋白从院落门口经过,也听到里面的笑闹,探头一看,夏安逢被戏班团团围住。 他心头还想着方才姑母的训诫,本想走开,夏安逢已眼尖瞅见,一个劲冲他招手。 他无可如何地走进来,夏安逢赶快拉他的手:“小白你来得正好,后天堂会,你想听什么戏?” 卜璋白精神显得有点恹恹的。 也没去翻戏本,随口道:“那就唱一出《金沙滩》呗,讲杨家将精忠报国的,侯爷多年来建功立业、捍卫国疆,应该喜欢这类武戏。” 夏安逢赞叹不已:“还是小白聪明,好,就点这个,我爹一定喜欢。” “戏本上没这个,不过如果小侯爷喜欢,让他们加紧排练就是了。”班主是个利落人,当下拍了板,将这出预料外的戏添加上去。 小侯爷又拉着卜璋白的手,在跨院中四下查看了一番,满足了好奇心。跟班主他们告个别,匆匆忙忙赶去前厅用饭。 前厅里已端坐了几个人,幸好定国侯和侯爷夫人有事外出,不过来用膳,夏安逢长出一口气。 三姨娘比他俩先到了前厅,坐在桌席旁。卜璋白在看见姑母的第一眼,立刻挣脱了夏安逢一直拉攥着的手。 世子夏锋也在场,似笑非笑地,目光逡巡了他俩一圈,居然没有挖苦他俩一并迟到。? ☆、4、血战金沙滩 ?  夏安逢和卜璋白去过的那座跨院,当天晚上就搭起了戏棚,作为正院临时戏台的后台。各类行头分门别类摆放在跨院房屋里,堂会角儿们休息和上妆、换衣都在房中,只等着班主安排好前面的事,再传唤他们上台献艺。 正院两旁的东西厢房,在定国侯寿宴前一天就拾掇干净,专给祝寿宾客所携的女眷看戏观赏;男宾则在院落中间,安排了桌椅与方凳,桌案上摆放水果点心与茶水。侯爷的位置在戏台最前一排,稍侧后点位置依序摆放了世子、二爷、三爷的座位。 夏安逢这两天挺老实,遵照侯爷的命令当真一步也没迈出侯爷府。碍于三姨娘的话,他也不好去找卜璋白,自个儿闷在后院跟着府中武师习剑。耳边听着前面院子的热闹喜庆,人来人往,居然破天荒的沉下了心,一次也没偷溜过。 夏侯爷来过两次,他不是在跟着武师的口令起剑,就是安安分分守在书房里看兵书,侯爷觉着这小子被马摔过一回,好像终于摔出成熟和理智来了。 “这才有个云骑尉的样子,不枉皇上赐你封号。” 夏安逢心里却另有盘算,这样浪子回头式的做法,倒也不全然是作秀给他爹看。 小白若是通过了学馆考试,来年春天就要进京参加尚书省会试,会试通过的话还有殿试。殿试若被皇上看中,谁知道还回不回本州来?他在这里无亲无故,仅有三姨娘这个从小将他带大的姑母,留在京城发展一无牵挂,二大有前途。 小白在京城做了官,他怎么还能在府里混吃等死?从他有记忆以来,卜璋白就陪在他身边,比夏锋、夏平昌这两兄弟要亲近密切得多,夏安逢不能想象离了卜璋白的日子。 再说他身子那么弱,在京城那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总要有个知暖知热的兄弟在旁边照顾他。这样两相权衡之下,虽则考试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夏安逢已决定要以去兵部补录职缺为名,陪同卜璋白上京考试。老爹同意他去最好,不同意就创造条件逼他同意。 于是乎,就有了让夏侯爷看了心生欣慰的这两日勤学苦练。 寿宴日子到了。 定国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来给定国侯贺寿的官员、贵族往来不绝,有早就与定国侯交好的本州的显贵政要,有与定国侯过去一同并肩作战的武官武将,有素闻定国侯赫赫大名而借此机会拜谒结识的新进官员,还有来自京城的一些朝中关系良好的同进们。就连当今圣上,也派了专人送来贺寿礼物,以示皇恩浩荡、圣眷浓厚之意。 定国侯从拂晓起身就没有停歇过,忙于与来客寒暄客套,安排各位达官显贵入座。待主客一一见过礼,用过午食,在戏园子里坐定,精心准备了好几日的堂会就鸣锣开场,正式上演。 第一出戏是侯爷夫人点的《天仙配》。 夏安逢人坐在位子上,心思不定,老想着自己旁边空着的座位,不知道卜璋白什么时候过来。这吹拉弹唱的声音这么闹腾,卜璋白就算躲在哪个角落里看书,也不知能看得进去多少,还不如索性拉他出来凑个热闹。但他心里乱想,身体还是规规矩矩坐着没有乱动,毕竟侯爷端坐在最前方,院落里坐满了看戏的宾客,一举一动都会招来注目。 他左侧方,夏锋眼睛一直看着戏台上花旦的一颦一笑,适时的鼓掌,微笑,点头,就如同之前陪同父亲迎客一般举止得体,进退得宜,俨然出身良好的世子派头。另一边夏平昌也在看戏,咿呀发笑,好几次想起身跑上台去,被守着他的心腹急急按住,安抚下来。 一出天仙配快唱完,卜璋白自戏园子最右边的走道急急走来,循着夏安逢给他留的座位坐下。 侯爷听见动静,微微偏过头,对向自己行礼的卜璋白点点头,示意他坐好听戏,不用上前。 “你方才没过来用午膳,去哪里了?”夏安逢悄声,“再下一场就是《金沙滩》了,我还担心你赶不上。” 卜璋白道他以前看过这场戏,就算没赶上,也不打紧。再说今天主要是为侯爷祝寿,让宾主尽欢,他凑不凑这个热闹无关紧要。 夏安逢看他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心里应该还萦绕着前日三姨娘说的话,就宽慰他:“小白你头脑那么好,一定没问题的,别逼自己逼太紧,要适当休息。” 他俩窃窃私语的声音稍大了些,夏平昌恼怒的唔了一声,表示看戏被打扰的不满。卜璋白捏了夏安逢掌心一下,两人便把目光投向台上,专注欣赏起戏来。 定国侯的心思并不全然在戏台上,他时不时同坐在自己左近的同僚说笑,谈论近来京城或本州中发生的大小趣事。 戏台上结束了一出折子戏,沉寂片刻,锣鼓声再度响起。几名武生同时上台,均做戎衣持兵状,绕场飞奔,与对面几名同样武将装扮的人短兵交接,口中厮杀有声。 正与同进聊起当今皇上又添了一位小公主的定国侯,表情一愣,目光转向戏台。他没有过目戏本,今日的堂会戏全是交由夫人和管家一手操办,夏遵以为以女眷们的喜好,必是爱点才子佳人、花好月圆之类的本子才是。 参演这场堂会的大都是经验丰富的戏角,金沙滩虽是未列入堂会戏本的武戏,但经过一日一夜排练,仍是在那一片戏台演出活惊心动魄的沙场气氛,活灵活现的再现辽宋两军对垒的刀光剑影和杨家将浴血奋战的报国豪情。整个正院里看戏的宾客都被精彩迭出的戏吸引了注意力,眼睛不错一瞬紧盯着戏台上的你来我往。 夏遵忘记了要同同僚的寒暄,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部放在了戏台上,原本右手端着的玉质茶杯也慢慢放在旁边案几,另一手在袖口紧紧握成了拳。 夏安逢第一次看这场有名的武戏,心中不得不暗赞小白有选戏的眼光,这可比那些软绵绵的唱腔来得精彩多了! 他还抽空分心看了看前方坐着的老爹,发现不同于方才缠绵悱恻的文戏,老爹的背影挺立得笔直,一动不动,仿佛被台上无比激烈的精彩武戏摄住了全副心神。 卜璋白也在全神贯注的看戏,连夏安逢向他投来的钦慕视线也完全忽略。 演到杨家众将率众突围,死守防线,而久等救兵不至,最终一一惨死敌手时,定国侯手中紧紧攥着的玉质杯身,哧啦一声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向来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的定国侯,在场上杨业缓缓跪倒的那一刻,身子微微颤抖起来,竟至失了神,旁边一位徐姓官员对他连说了几句话,都没有给予任何反应。 “……爷,侯爷。” 夏遵猛然一个机灵,回过神。 台上《金沙滩》已落幕,戏角们在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中微笑退场。 徐姓官员感慨地说:“真是一出精彩好戏啊。这杨家将的浴血奋战,真真让人回忆起十五年前那场天脉谷大战,——咳,要不是当时夏老侯爷力挽狂澜,只怕不止中军全灭,敌军恐怕一路杀向关内而来,又要教生灵涂炭,百姓苦痛了。……啊,……”他猛然收住话头,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看了看定国侯苍白的脸色。 夏遵却慢慢的接了他的话:“……是,我们父子拼死鏖战,虽是险胜,但也……以付出十万大军溃灭,和……卜帅战死沙场的惨烈代价……” 徐姓官员顺势回头看了看不远处,与夏安逢并肩坐在一处的卜璋白,斗着胆子安慰:“侯爷义胆仁心,收容照料卜少帅孤子,视为己出。卜帅九泉有知,也当瞑目了。” 定国侯没再说什么,轻轻唤人撤换玉杯。后来再也没有碰过茶水与点心。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安逢竹马 作者:明今狐 第2节 他俩的对话虽轻,夏安逢和卜璋白却也听到了零星片语,卜璋白的脸色白白的,在夏安逢担心的握住他手时低下头去。 夏安逢察觉到他的手心一片湿滑,方才那短短一场戏的时分,这人竟是出了一身薄汗。 “小白……”他虽年少,却也听家中长者和一些武师谈论过十五年前那场血战,知道卜璋白的祖父卜庆天在天脉谷死于乱箭之下,卜璋白的父亲因伤未跟随上阵,后抑郁自尽而亡。 虽然传闻中,卜庆天之惨死,好像是咎由自取,因为他带了中军轻率冒进,才会误入陷阱,险些全军覆没…… 但这个传闻仅仅流传于坊间,定国侯夏遵严令禁止侯爷府中有人谈论,一旦有违,那是要重杖责打并驱逐出府的。夏安逢只记得依稀听侯爷夫人和大哥夏锋私底下这么嘲讽过——他俩对卜秀姝和卜璋白,始终是万分嫌弃。 夏安逢不清楚这个传闻卜璋白是否知情,他也从来不想在他面前提起当年那桩旧事。毕竟卜府家道中落,人丁凋零,便是自那十五年前始。当时卜璋白尚在襁褓之中,夏安逢还未出世。 卜璋白感到一道不怀好意的视线自不远处投射过来,侯爷府世子转过头,对着他,口唇微微翕动。 夏安逢顺着他的目光也转过去看见夏锋,满怀恶意的表情和讥讽上扬的嘴角,那人用只有他俩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在戏台锣鼓再次响起来的嘈杂中说了一句话:“通敌卖国,便是死也活该啊。” 卜璋白眼前一花,夏安逢已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一转身狠狠揪住他大哥衣领。? ☆、5、祠堂 ?  5、祠堂 行动远快于理智,夏安逢在听见那句污蔑至极的话语时立即跳起身来揪住了夏锋衣领。 戏台上正在唱戏的青衣,动作随之停顿,看向台下;而台下院落里坐着的人们,开始发出细微骚动声。 夏遵回过身一眼看见,低喝一声:“成何体统!放开你大哥!” 夏安逢紧紧揪着夏锋衣领,双目中隐隐怒火流动,咬着牙瞪着若无其事的对方,仿佛没有听见他父亲的话。卜璋白也站了起身,他面色依然苍白,身为当事人,神情却比小侯爷镇定许多。他也压低声音:“夏安逢,你松手。” 夏锋笑意不减,仿佛当着满院宾客面被揪住衣领的人不是他自己,慢腾腾的:“二弟,你这是做什么?” 夏遵腾地起身,身材高大威武的定国侯一言不发,一步就跨到两个儿子身旁,一手抓住夏安逢手腕,将人拖了开去。 被定国侯拖住手腕,夏安逢还想反抗,定国侯厉声:“来人,给我把二爷关到祠堂里去,谁也不准探看!” 院落里一阵兵荒马乱,家丁们忙着乱着进来将小侯爷拉走。在场宾客们脸色都有几分尴尬,谁也没料到定国侯寿辰会闹出这样一场节外生枝。 那闹事的似乎是侯爷府庶出的二子,……啧,竟然敢当众对嫡出的世子动手,也不知是太过飞扬跋扈,还是侯爷素日宠得过了头啊…… 看侯爷的脸色如此难看,宾客们再想看戏也坐不下去,纷纷跟侯爷告辞。定国侯也没有心思挽留,大略打过招呼,告过赔罪后,沉着脸回了书房。 夏锋还留在原地替他父亲送客,言笑晏晏,仿佛方才发生的事与他毫无干系。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转身发现卜璋白还孤零零一人立在院落里。 曲终人去的戏台上,几盏红灯笼高高挑起,投射下来的红晕光芒在这位卜家公子脸上、身上染了一层淡淡血色。本是晶莹如玉的白皙脸庞,在四周逐渐围拢下来的夜色映衬下,竟是有几分如幽魂般慑人。 然而卜璋白仍然是好看的。 夏锋心头暗想。这样一位名门将领的遗孤,竟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反而生就一副风流天成的容貌,不知是不是上天的恶意讽刺。也莫怪乎他对庸脂俗粉没有兴趣,心思倒有一半在这个卜家公子身上…… 夏锋将手伸了出去,居然很顺利的牵到了那双冷得有些瘆人的手,他一个哆嗦,大大的兴奋了起来。 “你莫怕,本世子同夏安逢那个窝囊废不同,天大的事都可以护着你……” 卜璋白道:“收容包庇卖国贼的后裔,按律可以夺爵、抄家、灭族……”他轻柔的看着夏锋,语气可说是温柔如水,语气中的某种含意却让方才还如坠蜜糖的世子周身打了个冷战,“世子方才当着夏安逢的那句话,可是想清楚了说的?” 夏锋登时清醒,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卜璋白笑了笑,温柔道:“幸好那句信口开河的玩笑话只有我和逢哥儿听见;若是给侯爷听了去了,只怕现下跪祠堂的人要换做世子了呢。”夏锋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眼睁睁看着卜璋白转身离去,声音淡淡的飘了过来。 “下次世子再想编排卜家不是,请务必留心隔墙有耳。” 夏安逢给半客气半强制地押到祠堂,面对着一排排列祖列宗牌位,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在青石板上。他虽然少年心性,爱动贪玩,到底还是清楚自己方才在戏园子里众目睽睽下闹出的风波,极大败坏了定国府和老爹的形象。 他只有些后悔,没在被定国候拉住前狠下心来揍他哥一顿,替小白好好出了那口遭人诬陷的恶气。平素大哥怎么调笑他或欺负他,他心大,不放在心上;但欺负到卜璋白,那就是踩着底线,是可忍孰不可忍。 更何况是那样一个可以杀头的罪名——大哥是脑子秀逗了吗,竟然这样指责小白的祖父? 门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夏安逢头也不回,大声道:“不用来看着本少,一人做事一人当,本少不会偷溜出去。” 响动声安静了一会,非常轻的脚步向他走了过来。 卜璋白看着红发少年一动不动,昂首挺胸的跪在一排牌位前,都不用去看他脸上的神色,光从这理直气壮的背影都猜得到他此时的心态。 他心情复杂,又想笑他做事率性冲动,又因他护着自己和夏锋当众反目而感动,一时不知是要责备他还是感谢他好,只能一声不吭的走到他旁边,蹲下身来。 夏安逢扭头看见是他,一阵惊喜,随后立刻抓着他手腕: “小白,大哥信口胡说,你不要相信他。我相信卜伯父和卜老爷子一生磊落,不会做那种下作之事!” 卜璋白沉默了一会,笑了笑,“我祖父战死时,你还未出生,你怎能保证他的人品?” 夏安逢道:“虽然没有亲见过他老人家,但卜伯父我是有印象的,那么坦荡正直的一个人,他的父亲必然不会差到哪去!再说,我光是看你,都能猜想得到卜家门风家教。” 卜璋白轻轻嘘了一声,要他小点声:“趁前面都在忙着送客,我才找到机会偷偷溜进来,你这样嚷嚷,给人发现我跑来你家祠堂,又要招人闲话。别让夏伯父为难。”说着,他自袖中拿出两个还带着体温的雪白的大馒头,轻声,“你还没有用过晚膳,趁热吃了吧。” 夏安逢是真饿了,跪祠堂丝毫没有妨碍到他的胃口,少年接过馒头大口大口啃起来。卜璋白看着他狼吞虎咽,目光向祠堂供奉的牌位扫视了一圈,上面的名字大都有所耳闻。 卜、夏两家数代世交,往来密切,对彼此族人知根知底;因为都是武将出身,两家曾多次并肩作战,在沙场建功立业。多年前那场决定了卜家与夏家后来气数的天脉谷之战,当时出战的主帅便是卜庆天,副帅为夏业延,卜璋白与夏安逢各自的祖父…… 夏安逢紧赶慢赶把热腾腾的馒头吃完,看卜璋白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些牌位上,担心他又想起卜庆天伤心,赶忙道:“趁老爹没来检查我跪祠堂,你还是赶紧回房,当心被他抓到你给我送吃食。” 虽然印象中,夏遵从来没有对寄住侯爷府的卜璋白发过火,一向客客气气、关怀备至,比待他们这几个儿子还要好;不过他今天惹的事出的丑太过头,还是得提防万一老爹气昏头,将卜璋白一并惩罚了。 卜璋白点点头,又看了眼那些牌位,有点怅然若失:“今日侯爷四十大寿,也不知向出家静修的老侯爷请安了没,我原以为老侯爷会回家看看……” 夏业延削发为僧那年,他还不满5岁,等到长大成人,想向夏老侯爷讨教天脉谷一役的历史时,老侯爷早已闭关不见外人。哪怕是夏遵亲自去迎请,这位当年的骁勇战将也再不曾在家中露过一次面。有人风传,夏业延当年亲见自己多年知交惨死却无法近身营救,强烈打击之下,传爵位于儿子夏遵,自己看破红尘遁入空门。 其实就连夏安逢,与自己祖父也不过见过短短数面,早已回忆不起祖父的声音与容貌。他对夏业延最初和最终的记忆,始终只停留在侯爷夫人和两位姨娘烧香拜佛时的祷告里。 跪得太久,膝盖开始阵阵发麻,红发少年炉火纯青的把重量先移到左边膝盖上,过一阵子再换到右边膝盖。他一边忙着畅通腿脚血脉,一边安慰心事重重的好友:“他老人家有派人送来亲手抄写的经书给老爹祈福,看字迹还非常康健,总有一天你会见到他的。” “……嗯。” 更漏已到亥时,卜璋白起身欲走,想了想又忍不住,把祠堂前方端端正正摆着的一个蒲团抱过来,“你爹让你跪,又没让你跪在冷冰冰的地面上,你不会让自己跪得舒服点吗。” 夏安逢其实已经跪得东倒西歪,全靠着肚子里馒头的热量在撑持。卜璋白将蒲团拖到他身前,他精神一振,笑眯眯的把蒲团塞到膝盖下方,眨巴眼睛:“还是小白最心疼我。”他朝卜璋白凑近点,蹭了蹭他衣袖,顺势把这几日一直在思考的打算说出来:“小白,下月学馆考试,你若通过选拔进京,来年会试我陪你去应考怎样?” 卜璋白一愣,“陪我进京?为何?” 夏安逢早就准备好了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词:“我从来没有去过京城,和你结伴同行,一来可以保护你,二来给你途中解闷,三来顺道在京城开个眼界,好好玩上一回啊。” 不能告诉小白,他是千万个舍不得他离开身边;如果照实说,小白一定会害羞然后拒绝。 “……只要侯爷放你去,我无所谓。”抿了抿唇,卜璋白心里一日来的苦闷与烦恼,竟然在夏安逢这个请求中不翼而飞。 推开祠堂门如来时一般轻轻离开时,脸上挂了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淡淡笑意。? ☆、6、英雄救美 ?  6、英雄救美 过了一夜,奉定国候之命来祠堂放出小侯爷的家丁,推开祠堂门,原以为会看见夏安逢蜷缩在地面睡得人事不省。叫人意外的是,小侯爷仍然笔直的跪在祖宗牌位前,一夜未眠的脸色青白,眼睑下有浓浓阴影。 家丁大感诧异,侯爷虽然责罚他跪祠堂,却并未真正委派家丁看管,小侯爷自幼时闯祸跪祠堂跪到大,早就知道侯爷嘴硬心软,素来是能装就装能赖就赖。这次乖得判若两人,是真正认知到自己错了罢? 也算是看着这位小侯爷长大的,多少还是有些心疼,赶忙上前搀扶: “二爷,侯爷让小的带你去书房。” 夏安逢借着对方手臂爬起身来,双腿发软,勉强了好一会才让自己站直。 他其实真想不管不顾的抱着蒲团睡个昏天暗地,奈何头脑中始终有一个清晰的语声在提醒他,小打小闹的错不要紧,昨日却是真正失了态,让老爹在众多达官贵人面前大丢颜面。 他顽劣归顽劣,内心对定国候却是崇敬有加,一直以自己有一位刚正凛然的将军父亲为自豪,断然不想轻易给他面上抹黑。 跟着家仆,一脸菜色的跌跌撞撞往定国候书房去。 没想到定国候仍然穿着昨日迎接宾客们的衣物,沉着脸坐在书房,眼睑下同样浮着一层淡淡的青色,竟然也是一宿未睡。 两父子一对面,夏安逢喊了一声爹,定国候让家丁下去,把桌上茶点往他推了推。 “先吃些东西。” 夏安逢不敢说昨天晚上卜璋白来送过馒头了,在父亲注视下,拿了几块点心填进肚子。 定国候问:“昨日戏园里,你大哥冲你们说了什么,你发那么大火?” 还没来得及吞咽下去的桂花糕噎在喉咙口,红发少年瞪大眼睛。他爹脸色平静,说:“罚你跪祠堂,是责你当众失态,动手袭击兄长。即便他再有过错,我侯爷府也不能众目睽睽下兄弟内讧,这是礼仪。” 夏安逢将没吞完的桂花糕两三下囫囵吞下,愤然:“他诬陷小白的祖父贪生怕死,通敌卖国!这种话是能够乱说的吗?” 定国候的脸色黑了一半,冷道:“你确定他真这么说?” 他知道那个嫡长子明里不敢干吗,暗地里却是用尽了手段欺负另外两个儿子,甚至听闻过下人传他骚扰卜家公子;但因为夏锋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做过这些事,也无确凿证据,定国候也就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昨日在看戏中途,他敢于散播这样毁人清誉的谣言,恐怕就不能再对他的肆意妄为不闻不问了。 “平白无故说出这种话,还好只有我跟小白听见,如果传到更多人耳里,小白还要不要参加学馆考试,还要不要应科考做官了?”夏安逢倒是没有考虑过自己家收容叛国贼会遭到一个怎样下场,满心思都考虑好友的前程问题,“老爹,我说实话,你要再给我一次重来机会,我也还是会揪住他衣领揍他一顿!” 夏遵冷笑:“凭你这种三脚猫的功夫,成日斗鸡走狗,厮混度日,你打得过你大哥?” 夏安逢卡壳片刻,发现自己无法反驳父亲的话,心里头一回对过去虚度光阴觉着了隐隐后悔。 大约是看他有了窘意,夏遵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换了个话题,问:“璋哥儿的学馆考试,是什么时候?” “下月吧……他最近温书温很凶。三姨娘嘱咐我不要去打扰他,让他静心学习。”夏安逢不甘心地,又说:“老爹,我当众动手我认罚,但大哥那边……” 定国候截断他的话:“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不要再提。你这些时日听三姨娘话,不要去吵扰卜璋白,想玩耍就自个儿出府去玩。” 咦,老爹居然这样轻轻放过戏园里的事,还破天荒允准他出去到处乱晃?是受了什么刺激了吗? 夏安逢嘴巴张得可以吞下一个鸡蛋,只觉得一夜之间老爹似乎转了性,变得特别体谅人一般。 定国候挥挥手,打发他走人:“回你娘那边梳洗干净,她惦记你一晚了。” 他自己仍然坐在书房里,夏安逢离开时回头看了看,定国候指尖缓慢抚摸桌案上摆放的一座貔貅玉雕,沉静肃穆的面上若有所思。 戏园里闹出的动静,就这样在侯爷府轻描淡写揭过了,以夏安逢独自跪了一夜祠堂做结束,再没见惩罚或牵连其他人。 夏遵不再提起,夏安逢亦不知他最后是如何跟夏锋解决这件事,他那个轻易不肯善罢甘休的大哥竟然好几日安分守己,没再来寻过他或者卜璋白的麻烦。 而夏遵听闻卜璋白下月便要参考,特意安排了专人听从卜公子调度;但凡卜璋白不去学馆的日子,三餐都安排下人专门送去他居住的院落,免了他同夏府诸人一起用饭的繁琐礼节。这是对卜璋白寄予了极大期望。 夏安逢碍于自己当初许下的承诺,不能三天两头去打扰卜璋白,好几日只能带着心腹家仆常乐,在侯爷府外晃荡。 城里最热闹的一条街在东北角,街上茶楼、饭馆、曲肆、青楼一应俱全,经常也有城外乡民挑着水果稻米来这条街赶集市。夏安逢闲来无事的时候——认真说来,他倒是一天到晚都闲来无事——最爱拉着卜璋白在这条街上瞎逛,买买街头小吃,听听小曲儿,再去布庄扯两三匹绸缎回去给姨娘,只要给他时间,他有本事从拂晓浪到黄昏。 这天他又跟常乐从街头逛到街尾,只花了半个时辰不到。没有卜璋白作伴,总觉得索然无味,嚼在嘴里的炸果子也失了嚼劲。 常乐贴心的给他指出旁边一家书斋,建议:“二爷,眼看着要逛完了,不如给卜公子带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回去?” 这倒是一个去见小白的拿得上台面的好借口,夏安逢眼前一亮,立刻表扬了他的聪明伶俐,脚底一转,就往书斋里走。 书斋老板是个和气的胖商人,见来人衣着华贵,眉眼俊朗,虽是少年模样,也知道是尾大鱼,殷勤地将店里所有昂贵商品介绍了一通。夏安逢挑好笔墨纸砚,又拿着两块笔洗左右端详,在选花纹上纠结了一小会,还是拿了最贵的那块,让店主包起来。 付了钱走出书斋,逛街的兴致也没了,想着赶快赶回府里。 正走到街心,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马嘶鸣叫,紧接着是大喊:“让路!!让路!!” 四匹高头大马拉着一驾装饰朴素的马车,远远绝尘而来,一路扬起灰沙弥漫。街边众人纷纷躲避,几个摆在街口的水果摊摊主,也紧忙把摊子收进去一些,以免被速度过快的马蹄践踏。 夏安逢和抱着笔墨纸砚的常乐也适时避让到街边一个顶棚下,疑惑这是哪家府上的车马,镶嵌的梅花纹路从未见过——忽然眼角瞥见一个扎着羊角辫、只有两三岁的小女孩儿,好似跟母亲走散,傻呆呆的站在街中间一动不动,那四匹马正疾驰不停的朝着小女孩儿的方向狂奔而来。 常乐还没反应过来,他家二爷已经扑了出去,一个滚地扑到小女孩儿身边,将孩子拦腰抱起。刚刚抱到怀里,马车已到,剧烈的风响带着四匹马的重量直直朝夏安逢身上撞过去。 纵然车上马夫眼疾手快的狂勒缰绳,势头也再刹不住。 “二爷——!”常乐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 幸好夏安逢身上一代武将的血脉起了关键作用,本能的反应让他在抱紧小女孩儿后并没有稍作停留,而是一连七八个后滚翻,在马蹄踩上他的脸之前连滚带翻,轰然撞进靠得最近的一家没来得及收拾完全的布匹摊铺上。 “轰——!”激起比马车更大的烟尘和动静。 大批布匹飞上半空,又纷纷扬扬跌下地来,在夏安逢和小女孩儿眼界里罩了一片又一片赤橙黄绿青蓝紫。小女孩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护住头脸,并没受什么伤,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发呆。 那四匹马的速度,因为这意外的变故而稍许慢了下来,但并没有停车察看的打算。 夏安逢头晕目眩,自最后几块布匹散落的间隙,抬高眼向马车看去,正好看见一只手掀起了马车窗上帘幕,露出一张模样周正的年轻脸庞,一双带着星芒的眸子,在马车一闪而过的空隙中深深凝望了夏安逢一眼。 随即,马车拖拉着烟尘远去,整条街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二爷,二爷!”常乐手脚俱软的爬到夏安逢身边,一脸惨白,仿佛差点死在马蹄下的那个人不是夏安逢而是他,“二爷你要不要紧!” 我今年真是五行犯马,接连两次差点给马害死…… 夏安逢有气无力的:“把那些缎子,从我脑袋上,咳咳,拿开。” 常乐这才发现他被埋在了一地布匹里,赶忙手忙脚乱把他家小侯爷往外挖。那个小女孩儿的母亲这时也后知后觉的赶到,给方才一幕吓得半死,抖着手帮忙挖人。 小女孩儿给母亲抱在怀里时,还咧开嘴对夏安逢绽出大大笑意,“哥哥,谢谢你!” 小侯爷在小女孩儿可爱的笑容中觉得心都要化掉了,手臂摔得青肿,居然还抬起来挥了挥。 ——那辆马车真是可恶,险些踩死这么可爱一个小娃儿,竟然连半点道歉的意思都没有,就这样不管不顾的肇事逃逸…… 来日如果再遇见绣有那种梅花纹路的马车,抓到马车所有者,一定要好好教他做人! 一主一仆蹲在布匹摊铺前好一阵子,夏安逢才能咬牙切齿扶着常乐起身。这遭跟前几日抱着卜璋白滚落草地不同,他是扎扎实实撞到了地面,冲力过大,只觉得肋骨都折了似的疼痛。 常乐担心的扶着他:“二爷,不然咱们先去医馆找大夫看看吧。” 夏安逢想想也是,在外面将伤治疗一下,也比回去让父亲、姨娘和卜璋白担心的好。他道:“等一会看过伤,拿了药回府后,你直接将刚买的文房四宝送去卜公子的院子,我就不去露面了,免得他为我伤势烦心。” “是,二爷。”? ☆、7、暗度陈仓 ?  没了唧唧咋咋跟麻雀儿一样的夏安逢,卜璋白这些天着实静心念书,饮食起居也很规律。他没将夏锋当日说的话告诉姑母,而是压在心里。 卜家虽然没落,但知晓当年那场战役的人未必全部离开人世。他不好旁敲侧击去同养育自己多年的定国候打听,但如果到了京城,——听闻天脉谷一战,有不少当时的禁卫军也一同出征——说不定能在朝中听闻若干信息,慢慢串联还原那场战役始末。 夏锋定然不会无缘无故说出那种话,卜璋白心里其实比夏安逢明白。 如果有人暗地传谣,败坏卜家名誉,即便卜家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卜璋白也决不能放任不管。 他还记得父亲苍白没表情的脸,在最后的岁月里总是独自一人关在书房里。那面上冷静看来似乎是冷静,实际已接近崩溃的疯狂。 “璋儿……”声音轻得有如呢喃,抚摸他脸颊的手掌冰凉,冷得不像曾经执戈跃马的军人。 璋儿,为父无能,无法为复兴卜家做任何努力;来日若是你出人头地,望你…… 这样的话,父亲只说过一次;而后面还会说些什么,卜璋白一直想听,却再也没有机会听见。 定国候在父亲未死时,曾经多次拜访,两人在书房有过极其激烈争执。卜璋白撞见过一次他俩直接动手的场景,书房用具俱毁,灰尘漫天——定国候满脸都是血,不知是被父亲用什么攻击了。鲜少表露自己情绪的男人,将父亲死死压在桌角,眼睛里是不亚于对方的深切悲哀与痛苦:“我不希望看见你这副模样。” 父亲面无表情,挣扎着要从他身下脱开去。若不是看见孩子受惊的面庞在窗外一晃而过,他俩估计还得打个死去活来。 在那次之后,定国候再不上门;直到父亲死去。 一片花瓣自窗口飘落进来,正落在摊开的书本上。卜璋白视线一晃,耳边重新涌入学馆朗朗诵书声。 先生拿着书本,踱到他旁边,戒尺轻轻敲了敲桌面,示意他专心。 他垂下眼,提起笔,在先生讲授的课本旁边做标注。 手中狼毛笔杆身圆润,尖圆齐健,正是前些日子夏安逢让常乐特意送来的文房四宝之一。他煞是喜欢,将这支笔随身携带,每每用完必精心清洗,再用专门的笔袋装好。若是此次生徒选拔考试通过,卜璋白心头暗想,他定要将它携上京去,在尚书省、皇上面前用它。 就仿若,夏安逢陪在他一起。 十几名少年的读书声在学馆大堂回荡,楼下小桥流水淙淙,水面飘浮入秋坠落的花瓣,远远看去,书卷花香,颇有古意。 定国候背着手,站在正对着这间学馆的茶楼二楼雅座,目光远远注视对面窗边月白色长衫的少年。少年身影挺拔俊俏,侧脸莹润,垂眸认真的模样,同记忆中刻骨铭心的身影紧紧重叠。他忽然有一瞬间无法呼吸,双手沉沉按在窗台上。 “不知侯爷,找老夫有何贵干?” 他身后坐着的一位须发俱白的老者,正是本省学政。目光随着定国候一道,向临窗而坐的少年看去,恍然知晓什么。 定国候回过身,提起桌上方沏好的碧螺春,给学政倒满茶杯。 “其实,此次特意请学政大人来此饮茶,是为满足本侯一点小小的好奇心。” 雅座内除他二人外,再无他者。学政手指抚摸长长胡须,明知故问:“定国候想问些什么?老夫定当知无不言。” “生徒考试,需要经过哪些程序,才能确定最后入选名额?” “通常而言,只须考卷出众,赢得阅卷官认同。” “那不知此次生徒考试,共有几位阅卷考官?” 学政笑了笑,“侯爷,你这是为难老夫了。阅卷考官乃是临时抽选,就连老夫,也不能提前这么多日知晓呐。” 夏遵端起自己那杯茶,慢慢饮,若有所思:“那我便换个问法,敢问尚书省会试,本州有几个应试名额?” 学政把目光投向窗外,笑:“考生卷子出众的州省,应试名额可适当放宽,曾经一年有过十几名上京应试的先例。但若考生资质平庸,便是找遍全省,也难以找出一人送去迎考。” 他忽然改了话题:“那位长衫公子,面相似乎有几分熟悉,他是……?” “他名卜璋白,是本侯一位世交之子,聪慧伶俐,文章出众,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我相信以他能力,脱颖而出不成问题。”夏遵道,学政把目光又转回来,看他接着说,“但为免国家痛失良才,本侯还是希望能有识才伯乐,愿助一臂之力。” 学政好似没有听懂,只说:“是啊,长江后浪推前浪,将来为皇上守住这一片江山社稷的,必然是后辈英才们。侯爷副手的麾下,正好也有一名武学上进的大好青年,侯爷说不定会有印象?” 定国候道:“哦?不知是何人?” 学政说了一个名字,定国候拍了拍大腿:“是,我对那个青年人有印象,根基出众,确是可以为本侯所用。” 他将杯中茶水饮完,道:“今日多谢学政大人拨冗相见,为夏遵一解疑惑。先行告辞。” 学政笑吟吟拱手,心照不宣地目送定国候大步走出雅座。自己倒了杯茶,继续慢条斯理地饮了一杯。 “卜璋白……卜……”口中念念有词,忽然眉头一皱,想了起来,失声,“卜家……莫不是卜少帅之子——” 他重重放下茶杯,未饮完的茶水洒了半桌。哈哈大笑:“无怪乎……无怪乎。”也不知无怪乎什么,絮絮念叨半晌,起身,径直推门去了。 “嘶嘶嘶——轻点啊喂。” 夏安逢趴在床榻上,光裸着上背,龇牙咧嘴的等着常乐给他涂抹伤药。常乐手里拿着一罐用完一半的跌打化瘀药膏,抱怨:“二爷,你总鬼哭狼嚎的,常乐都不敢下手给你换药了。” 他家二爷把头扭过来,狠狠瞪他:“敢说本少鬼哭狼嚎,你来试试看!” 夏安逢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到处是淤血痕迹,连抹了几天的伤药,比之寻常人还算好得快的。但不知是不是医馆大夫别有算计,总觉得那伤药涂抹上去,除了止血疗伤外,还格外有种灼痛刺人的副作用,弄得夏安逢一换药就面目扭曲,恨不得一口吃掉,将外敷变作内服就好。 常乐一边哄他,一边用白布蘸了一些药膏往他背上淤青涂去,夏安逢正想继续鬼叫鬼叫,忽然听见他老爹的声音在门边响起:“伤药要涂抹匀整,一次用足量,这样猫抓狗挠的,能起什么作用?” 常乐这一吓,药瓶子差些咕隆跌到地上去。所幸夏安逢手快,一个伸长手臂,将那瓶药捞到怀里。这一动牵扯到伤口,他眉目狰狞的扭了一阵,痛苦又心虚的回过头看着他父亲:“……老爹。” 定国候步进房来,道:“将药给我。” “……”夏安逢哪里敢不给。 在接下来的一炷香功夫,常乐见识到了真正的鬼哭狼嚎。 定国候将瓶子里剩下的伤药一点不漏的平敷到夏安逢周身,宽厚有力的手掌顺势摁在他腰背处推络活血,将郁结其中的淤血全数推拿化散开去。这一用上内力的推拿,夏安逢虽则给按压得满头冷汗,倒是慢慢觉得四肢百骸都通畅许多。 他垂死的趴在床榻上,缓了几口气,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在老爹责骂前坦白,争取宽大处理的好。 “我没有出去惹事,是前几日……” 定国候将用完的药罐搁下,淡淡道:“我知道,在街上救了一个小娃儿。” 夏安逢登时不知是该感慨老爹耳目众多、无孔不入,还是该谢天谢地自己没有试图在老爹面前撒谎。 “那驾马车简直欺人太甚,也不知上面坐着哪家纨绔子弟,险险撞到人也不下车察看道个歉。老爹你认不认识那上面的花纹?”夏安逢指责别人纨绔,忘记自己其实也是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主。定国候看了他一眼,忍了忍,道:“……不认识。” “不可能吧,这州省各处,哪里有神通广大的老爹不认识的家族徽纹,你不是因为那是某个熟人,想包庇……”后面滔滔不绝的话,在定国候的冷眼下,识趣吞了回去。夏安逢见风使舵,“——老爹说不认识,那一定是外来人员啦。” 定国候从他床边站起身,在房内踱了几步。 道:“待你伤势好后,我让专门的武师训练你,将武艺重新捡起来,认真学。三个月后,我要验收你的学习成果。” 夏安逢大吃一惊:“什……为什么突然……” 因为是庶子出身,他老爹对他的要求远不及对嫡长子夏锋严格,一直将他放养,任由野草一般随意乱长。今天为何突然间严肃起来? 定国候道:“你年纪不小了。明年……” 夏安逢更受惊吓,手脚并用,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来:“老爹你不是要给我娶亲吧?我虽然有听闻过几家闺秀容貌出色,但毕竟没有机会深入接触,我觉得谨慎一些……” “废话,哪家闺秀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给你机会深入接触?” 饶是一向定性极好的定国候,在他这满脑子奇思杂想的二儿子面前,也是风中凌乱,给他把话题绕来绕去到了奇怪的地方。 夏安逢把嘴巴合上,大大松口气。 为避免他再有机会想歪,定国候直截了当说明来意:“你将武艺修炼好,明年春天卜璋白若有机缘去尚书省应试,你便陪他一同进京,到兵部报到。” “咦!!!” 这喜讯来得太过突然,夏安逢原本发愁要如何技巧的说服他老爹,没料到老爹竟然主动提出来——赴兵部报到,若官职有缺,或许当即就能走马上任,留在京城与卜璋白为伴了! “侯爷府养了你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为皇上贡献一些微薄之力。” 夏安逢选择性的忽略掉了微薄这个词,兴奋地:“小白的实力我知晓,他定能压过所有学子,——”不顾伤痛跳了起来,“我要早做准备。” 他老爹居然没有反驳他对卜璋白的强烈信心,默认了让他即刻开始认真习武。 十五日后,州立学馆举办的生徒选拔考试放榜,卜璋白果然名列榜首。他的答卷被张贴出来令州省诸多学子观摩,其文赋风流,辞章雅致,旁征博引而蕴意深刻,见者无不赞叹。? ☆、8、变异的情感 ?  后院靠着墙根处,一棵高大槐树上钉着梨花木木板,中央用红色漆墨画有小小一颗红心。几根长箭插在靶子旁边,地下还落了一地散乱箭身。 夏安逢眯起眼,神情专注,将手中檀木长弓用力拉弯,两指并勾。咻然一声,羽箭穿树而过,钉在墙壁上颤颤巍巍的抖动。 武教头拊掌:“好!虽则准心仍然不稳,但力度十足,小侯爷进展神速,是练武的好料子。” 他这么说倒并不全然是溜须拍马。 夏遵初将夏安逢领过来时,这名姜姓武教头本来是抱着教这位小侯爷两三招防身功夫就足够应付了。毕竟勋贵子弟,几个真正吃得了苦去修习武艺,意思意思能够在围猎场上射中一两只兔子羊羔就行了。然而真正教授起来,才发现夏安逢学习的劲头很足,一招一式相当认真。而且他好像有过一定的剑术功底,懂得吐纳收息,基础竟然是比较扎实的。 这也让姜教头有了几分认真的兴致,把小侯爷真正当个徒弟来教,将自己武艺毫无保留传授。 他走过去,将羽箭自墙体拔下,吩咐下人收拾一地箭矢。 夏安逢放下长弓,后背出了一身热汗。 常乐端着一壶茶,正要给他沏水解渴,有家丁从前院跑过来,兴高采烈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常乐的眼睛立刻闪亮起来,也顾不上泡茶了,扯着嗓子对院子中间喊: “二爷,二爷!” 夏安逢朝他看过来,他兴奋的喊:“榜单贴出来啦,卜公子在榜上!!” “真的!!”夏安逢眼前一亮,扔了弓,撒腿就往外跑。 卜璋白比他稍早一些知道消息,此时正和夏遵、三姨娘在东厅说话。 夏安逢一头闯进去,他老爹语气平和的在说什么,不时点头;而卜璋白脸上亦含了温和的笑意,因为自己通过考试这样的好消息而眸子微微发亮,透着一股喜气。三姨娘卜秀姝坐在一旁,一会看看自家侄子,一会看看定国候,面上也是经过克制的喜悦。 “小白,咱们要出去好好庆祝一下!”少年扑腾到他身边,一半是高兴好友上榜,一半是高兴学馆考试终于告一段落,可以拉着卜璋白自由自在的浪去了。 夏遵看他一眼,也注意到他手掌都是这些时日练武磨出的水泡,肤色也微微晒黑了一些,原本准备禁止的话就吞了回去。 卜璋白脸庞微微发红,私底下和夏安逢摸爬滚打的闹腾是一回事,当着定国候的面两个人感情这么好,又觉得有些羞窘,似乎很是对侯爷失礼一般。他低声:“也没什么好特意庆祝的,晚些时候你来我房里,喝杯水酒就是了。” “那怎么行,”夏安逢去拉他的手,毫不顾忌两个人都十几岁的少年了还在拉拉扯扯的黏糊,“这是天大的好事,怎能喝杯水酒随意敷衍,怎么着也得叫上一坛状元红,喝个尽兴!对了,我爹让我开春的时候陪你进京,这件事他跟你说了吗?” 卜璋白摇摇头,夏安逢虽然在祠堂里同他表示过这个意思,但他方才和夏遵表达多年教养的感谢之意时,夏遵并没有提起已经同意了这一茬。 定国候道:“从侯爷府动身去京城,即便有驿站车马,总还是会有荒郊野岭,或许不得不步行的地段。你身子虚弱,又没有什么随从,本侯不放心你独自进京应考。让逢哥儿带些仆从随你同去,路上既有个照应,也能让他磨练磨练性子,见识一下侯爷府外的天地。” 他看着卜璋白,目光一如平日的温柔:“期望你此去,能够重现卜府昔日辉煌——本侯相信,这必然是你父亲的最大愿望。” 三姨娘原本含在嘴角的淡淡微笑,在提及自己的亡兄时僵硬了一下,她垂下头,将目光移开。 卜璋白心里泛起难以言说的苦涩,父亲自尽而亡,在将门世家确然谈不上是个多么光彩的死法……而他在夏府十年,一直背着卜家当年轻功冒进、连累十万将士惨死的罪名,再有夏侯爷的精心照料,终究还是活得沉重艰辛。 如果不是夏安逢,从小就像个转不停歇的陀螺围绕在他旁边,替他抵挡外人不屑的目光,为他在学馆打架——为这事夏安逢足足跪了三天祠堂,还挨了他父亲两鞭子——凡事都要拉上他同进同出凑热闹,他在夏府大概就如同夏府其他族内远亲一般无声无息,沉在墙角柱后的阴影罢了。 夏遵自己说完这句话,也忽然沉默了下来,似是想起那位英年早逝的好友而内心伤恸。 沉寂了一会,三姨娘对卜璋白道:“璋儿,还不感谢你夏伯父一番好意?” 卜璋白猛地回神,“是……璋白多谢夏伯父关照。” “既是考试已有了结果,你也不用成天憋在府里,随逢哥儿出门去放松放松罢。” 她大概不想一桩喜事变得有些气氛沉重,微笑着打发他二人出门。 夏安逢早等着有人发话,当下立刻唤常乐准备,拉着卜璋白告辞。 终于能够再次和卜璋白来到大街上,夏安逢只觉得吐气扬眉,头顶上的天空都蓝了好几分。 他跃跃欲试的拉着人进了一家最近的酒楼:“这儿的状元红很是不错,先前我同常乐出来尝过味道,今天给你庆祝,你也开开戒!”招手唤人:“小二,拿一坛状元红,再上几碟爽口小菜来!” “好嘞!!” 酒坛很快就端了上来,夏安逢一掌拍开酒封,轻车熟路往卜璋白面前的杯子里倒酒。他自己拿了个瓷碗,也斟满酒。 半琥珀色的液体里倒映出两名少年红扑扑的脸庞,方才好消息带来的兴奋还没完全从他们身上消退。但卜璋白到底年长矜持一些,他低头看了看那杯从来没有沾过的液体,笑着抿唇:“你这是打算灌醉我吗?” 夏安逢端起瓷碗,做出要跟他碰杯的姿势,眉飞色舞的笑:“平时你总端着架子,老成持重,这也顾忌那也不行的,今日我还真想看看你喝醉酒的模样。不是说人生有四喜吗?这学馆榜单榜首题名,还不好好庆祝一番?往日那些规矩都扔了吧!!”说完,啪地和他杯子一碰,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 常乐立在一边,提心吊胆的给二爷上酒。他知道二爷有酒量,但这样似乎高兴过了头。 夏安逢是真心欣喜,他对这个从小寄居自家屋檐下,行事做人谨言慎行的好友其实是怜惜多于同情。平时虽然一副缠着卜璋白疯疯癫癫的模样,但内心深处,将这个苍白瘦弱、身量还没自己高的少年当成必须精心照顾的对象——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照顾他、期盼他好,就成了一种习惯。 他比谁都明白,能够通过学馆考试,赢得进京应试的机会,在卜璋白人生中如同一个无法替代的重大转折;走得好,他今后的命运都可一朝改换,再登光耀的门堂。 夏安逢将瓷碗中的酒饮尽,招呼常乐添酒,亮晶晶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卜璋白,眸子里溢满笑意。 卜璋白将袖口遮着酒杯,原本只想饮上一口便算,眼底印入夏安逢发自肺腑的温柔笑意,看着他一双漆黑点墨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自己——卜璋白忽然心头一热,暖意缓缓漫上胸口,那杯酒再也无法轻易放下。他便一仰脖,一饮而尽。常乐给他将酒杯满上,他也没有推拒。 一来二去,他不知不觉竟然饮下了三杯之多,眼前有些明明晃晃。再看对面的夏安逢,一个影子似乎变成两个,两个变成三个—— 卜璋白眨了眨眼,下意识的将手伸出去。 夏安逢也喝了足有满满三碗,但他身体强健,又有习武根基,尚在酒量范围内。见卜璋白将手向自己伸过来,他便隔着桌子捉住他的手,眼神亮亮的:“怎么了,小白?” “我上京,你会一直陪着我罢?” “那是当然。” “那……如果我在朝中做了官……”卜璋白喃喃自语,好像也不全然是说给对方听,“你要留在京城吗?” 这话问得其实透了几分稚气,他二人再是青梅竹马,自幼相伴长大,将来终归也还是要各奔前程,甚至各自立业成家。 一直立在旁边伺候,滴酒未沾的常乐,觉着卜公子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虽则有些奇怪,但或许也是竹马情深,两小无猜的深厚体现吧。他家二爷大抵也是这么想,抓着卜璋白的手多用了几分力,眼睛亮晶晶的许愿:“留啊,小白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们一直不分开。” 卜璋白轻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那坛状元红最后还是没能喝完,因为卜璋白问完那句话后就脑袋往下一栽,趴在酒桌上进入了梦乡。夏安逢自个儿饮了一会,也有些困倦,索性挪到卜璋白身边,替他挡住窗口吹来的冷风。两个人倚靠着睡了好一会,到黄昏时分,才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清醒过来。 随意点了些易消化的饭食用过,又在街上并肩走了一会消食。眼瞅着夜色越来越浓重,卜璋白身上薄薄长衫已不能抵御夜间寒意,这才结束了一天的狂欢,打道回府。 与夏安逢道过晚安,卜璋白独自一人加快回房的脚步。夜风一吹,将他初次饮酒还有些微微发热的脑门吹得更是晕晕沉沉。 他从假山旁经过,正要跨入别院中去,忽听得假山后面,传来一个轻微的、幽幽的声音,那个声音很熟悉,正是他姑母卜秀殊。与他姑母同样站在假山后,被遮挡住身影的人,声音也很熟悉。 “今日借着酒意,妾身斗胆问一个问题……” 定国候好似很意外:“你想问什么?” 偷听长辈说话未免过于失礼,卜璋白本想赶紧避开,但那两人的对话,却宛如一道刺入骨髓的冷风,牢牢攥住他的心神。他死死钉在地面上,呼吸困难,再难以挪动半分。 “——这么多年,妾身一直心存疑虑——” “侯爷您对亡兄,究竟抱持着怎样一种感情?透过妾身,抑或是璋儿,看着的那个人是谁?”? ☆、9、竹马 ?  夜色掩映假山后方,一片死寂。 若不是风中仍然传来女子身上淡淡脂粉香和轻微不可闻的呼吸,卜璋白几乎要误以为那句问话是自己幻听。 ——侯爷对亡兄,抱持的是怎样一种感情…… 定国候对自己的父亲卜竞辰,两人身为世交之子,沙场上并肩作战的同盟好友,难道不就是情比金坚的兄弟情义?会为了兄弟两肋插刀,为了对方消沉绝望而愤恨不已,为了他的遗孤尽心尽力——不就是深厚感人的竹马相交? 然而定国候迟迟没有回话,让这句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问话,竟然变得含义暧昧起来。 卜璋白头脑昏然,一向灵慧的心思好似沉浸在还未完全消散开去的状元红里。 胸臆间一阵阵发着闷热之气,又时而冷得发抖。 在听定国候说了一句话后,他竟然站都站不稳。不得不后退一步,紧紧靠在了假山后壁,稳住身形。 定国候夏遵,那个将他收养、抚育成人的刚正肃穆的男人,在他心目中地位不亚于第二个父亲的护国将军,慢慢地回道:“本侯……若是时光回溯,一切能够重来,宁愿代替他之父亲战死天脉谷。只要他一世平安——夏遵愿拿身家性命,全数与命运交换。” 轰然炸响的思绪,在卜璋白脑海中似烟花四散。 ——姑母未有生育,不是因为侯爷从来不与您共枕? ——你务必要知晓自己的身份。感情投入太多,牵涉太多,你将来抽不了身。 ——卜公子不若跟了我,今后我做了侯爷,你自当荣华富贵,再也不必拼命考取功名。你知晓我一直对你…… 散落的思绪,像一团越来越乱的线团,缠绕纠结在了一起,他在这线团中疯狂摸索,扯出那根细微的线头,却是拿着那个线头,陷入更加狂乱的迷宫里。 侯爷看自己的眼神格外温柔,比待他三个儿子还要照料妥帖;侯爷迎娶姑母多年,却从不与她圆满夫妻之事;世子夏锋公然调戏自己,对自己说出那等意义淫邪的语句…… 夏遵心里,对他父亲卜竞辰,莫非——!!! 脑海中再度清晰无误的唤回书房中,定国候将父亲狠狠压在桌角的那一幕画面。那画面,意味着的已不再是单纯的兄弟争执,而是、而是……?!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袭而上,卜璋白再也撑持不住身子,踉跄一步,脚底踩碎了一根枯枝,发出轻微的哔啵声。 声响惊动了假山后的定国候,一声沉喝:“谁!”大步就迈转过来。 卜璋白无法动弹,身子紧紧贴在假山壁上,双手紧紧握拳,内心汹涌着不知是憎恶、反胃、了然、痛苦的百般情绪,他再也无法直视定国候的眼睛—— 一个身影拍着手,自池塘边站起身来,哈哈大笑着:“老爹!” 月光恰巧遮住了卜璋白所立的那块假山洞穴,而将池塘边拍着手的夏平昌显露出来。侯爷的第三个儿子手里提着一袋空了一半的鱼食,脸上还沾着趴在池岸边沾上的碎草末,懵懂又无知的表情。 定国候在他身旁停下脚步。 四下扫视一圈,没有发现第二个人。再注目看了这个弱智儿子一眼,沉沉叹了口气。 伸出大手,揉了揉他儿子乱糟糟的发,“这么晚了还在塘边喂鱼,又趁七足他们不注意跑出来?” 夏平昌只是睁着眼笑。 “你若跌入水中,哪怕只是湿了衣裳,他们也要受你母亲责罚,你知不知道?”侯爷轻叹,“快回去罢。” 三姨娘此时也自假山后慢慢转了出来。 卜璋白的角度,能够清晰看见女子面上未干的泪痕,她的嘴角仍然微微颤动。显然,三姨娘也终于明了了方才卜璋白瞬间明了的事,——或者说,于她而言,不过是多年疑虑,终于得到肯定答案罢了。 她低声道:“……让妾身送昌哥儿回房吧。” 夏遵没有回身看她,短暂沉静后,道:“劳烦你。” 夜色越来越浓。 卜璋白仍然身子僵硬,像一纸薄页贴在假山后壁。 冷风透过山洞,一阵阵刮入他衣裳中,通体透寒,他却是浑然不觉。 夏安逢回房后便是倒头大睡,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被姜教头叫了起来。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安逢竹马 作者:明今狐 第3节 练了半个时辰箭术、半时辰舞剑,用过午膳,再在校场里学了一个时辰马术后——他先前偷偷牵出去的那匹汗血宝马,被侯爷慷慨的赐给他作为专属坐骑,这回居然格外顺从听话——他简单的梳洗换装,兴致勃勃的带着常乐,往卜璋白所住的东厢房走去。 还未走入院中,就被侯爷派去专门伺候卜璋白饮食起居的下人拦住了。 下人非常抱歉的对小侯爷道:“二爷,卜公子患了风寒,身体正虚弱着,暂时不便见客。” 夏安逢错愕:“风寒?”他记得昨日拉着卜璋白去饮酒,这人还好端端的,饮完酒后面色酡红,如染桃花,好看得紧,没有一点患病的迹象啊。怎么才一晚不见,就卧床不起了? 难道是昨晚饮完酒后拉着他逛了一小会儿街,就那短短功夫,已经染了风寒? 他顿时急了,抬步就往院中走:“他生了病,我要进去看看,让开。” “二爷,卜公子还睡着,不好见客啊……” 一连追了小侯爷好几步,来到卜璋白寝房门外。夏安逢抬起手正要叩门,忽听里面传来: “咳,你别进来……” 他确实在咳嗽,声音虚软。 夏安逢脚步顿了顿,心里发急:“你怎么会突然间染了风寒,叫府里大夫看了没?” “……” 夏安逢又想往寝房里走。 卜璋白咳喘的声音,通过门缝传出:“咳、你、不用担心,我睡上一日便好……夏安逢,你不准进来……” 小侯爷彻底愣在了当场。卜璋白的声音虽然虚软,口气却是坚决无疑的。 他不肯他进去寝房照看。 这是为什么? 房内房外,俨然无声了一阵。方才追进来的家仆,见小侯爷没有硬闯的打算,悄悄退下了。 常乐愣在门外,举棋不定,瞧着自家二爷青红交加的表情。 这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两人,今日是……是怎么了。 夏安逢过了半晌,才长出一口气,道:“好吧……你不想要我进去,我便不进去。但你要乖乖吃药。” “……”卜璋白沉默了一阵,低低声音传出,“我会。” 夏安逢再也找不出第二句话,他踌躇了一刻,终于还是扭头走开。 卜璋白蜷缩在被褥里,发着低烧,面上烧得红红的。他将门窗紧紧闭合着,空气不流通,房中格外憋闷;但再如何憋闷,都不及听见房外夏安逢转步离开的声响,来得叫人窒息。 经过昨晚,他陡然发觉,并不仅仅是不知如何面对夏遵;他内心涌起的疑惑和奇异感受,更多的是针对夏安逢。 按照古制,他俩都已年届婚龄,再如同幼时那般无拘无束打闹在一起—— 似乎不再合适了。 从卜璋白住的院子里出来,夏安逢脚步停了好几次,想打转回去,又硬生生忍住。 烦,闷,疑惑,不解,在夏安逢身上从未出现过的情绪,因为生平第一次被小白拒绝,一下子全部涌上少年心头。 他自问自己并未做过伤小白心的事,昨日还好好的,今儿怎么突然就拒之门外,不愿见他呢? 要说害怕传染给他风寒,那肯定是借口,卜璋白知晓夏安逢身体健壮,天寒地冻连喷嚏都不打一个的。 他闷着脑袋在府里乱走,常乐跟在他身后,也没敢吱声。 不觉走到上午练武的后院里,好几名远亲族人,同他年纪一般的少年,正两两切磋武艺。有人见小侯爷来了,热情招呼一声,要同他过过招的意思。 夏安逢愣在台阶上片刻,接过小厮递来的长剑,一言不发的下了场。 他本有剑术功底,这些时日又发奋磨练,与这些只以剑术花招取乐、并不诚心修行的远亲兄弟对战,赢得轻易。在一片喝彩叫好声中收了剑,闷闷的想离场时,忽听一个声音插入场中:“二弟好身手,让为兄也领教一二如何。” 回身看见夏锋袖着手,慢条斯理从贴身小厮手上接了剑,不等他拒绝便闲闲走进场内。 侯爷府世子一现身,围观的远亲们都是唯恐没有好戏看的,纷纷叫起热闹。 夏安逢提着剑,站在场中,夏锋走到他面前,长剑充满挑衅的按在他肩膀。笑道:“怎么不说话,害怕吗?” 戏园子里夏锋当时侮辱小白的话语又冲上心头,夏安逢一抖肩膀,将他长剑抖落。冷冷道:“那就请大哥指教了。” 两人稍许拉开一些距离,夏锋笑意一收,长剑直截了当朝夏安逢刺来。 他俩幼时也曾过过招,夏锋剑招一向快准狠,从不留情,次次都能将夏安逢打个狗□□。 这次他提议比斗,便是为着上次夏安逢揪他衣领而存报复之心。定国候曾喝令他不得再找夏安逢麻烦,但以比武为名,狠狠教训他一次,父亲想必抓不到把柄。 抱着这样的想法,起手便是杀招,朝着夏安逢腋下、胸腹,直击而去。 夏安逢大致能够猜出他的心思。他自己也是憋了一肚子火,新仇旧恨,跟他一并清算。 避开夏锋剑势,转身出剑,脚底步伐变换,居然格外灵活。 十几招过去,夏锋一时竟然近不得他身,心里暗暗吃惊。 他知道这二弟,似乎颇有武学天赋,从前是耽于玩乐而荒废了武艺。但万万料不着,这厮认真学习进修起来,短短十数日时间竟能练出如此灵活身手——夏锋顿时气恼,不愿承认自己有落下风的可能,抓住空隙,朝夏安逢猛扑上去。 夏安逢一个侧身,躲开他正面攻击,两人交错而过的瞬间正要出剑,忽听出剑一直落空的夏锋,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二弟今日气势格外凌厉啊,跟你相好吵嘴了不成?” 夏安逢脚步一滞。 随即腰间一痛,夏锋趁他分神的瞬间,用剑柄狠狠撞上他腰部。 “……!” 他连连倒退两步,吃力的接下夏锋回身欺上的一剑,力道之大,直接撞上身后大树。 哐的一声,眼前发黑。 再要挣扎着起身,夏锋已在众人拍掌中,将剑尖抵上了他心窝。 夏安逢咬着牙,死死瞪着侯爷府世子得意洋洋的表情,一字一句:“你、不、要、侮、辱、他。” “我说了啥?”对方一片天日昭昭的笑,“我只说了一句‘相好’,不知你想到了什么?” “你!” “还是说,你心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念头——”长剑用力,夏安逢惊觉那剑尖竟是开了锋,破开心口处衣裳钻进来。 夏锋脸上表情在外人看来仍然是亲热甚至亲昵的,他附在夏安逢耳边的话语,却是满含杀机:“像你这样幼稚得可怜的黄口小儿,父亲究竟看中你哪点?” 夏锋的敌意,透过开锋的剑直逼心口,夏安逢忽然把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去年误饮险些中毒的药汤,汗血马鞍下的银针,在戏园刻意只让自己听见的通敌叛国的诬陷…… 他似乎懂了,又不是太懂。 夏锋是嫡长子,世子身份无人可替,袭爵是早晚的事;他不过是二姨娘生的庶子。即便母亲是异邦公主,那个部族也早因臣服于本朝而毫无威胁性。他自己成天无所事事,一无长进,夏锋将他视作眼中钉是为何缘故? “父亲在你和卜璋白身上,看到当年的自己——他应该看到的人是我!” 长剑再进,血珠顺着剑锋一滴滴往外渗流,夏锋竟是毫无停手打算。 夏安逢忽然抬手,单手抓住锐利剑身,哈哈一笑。 “像你这样多疑又猜忌的性格,对毫无威胁的手足都能下狠手,你哪点配得上与父亲相像?”一抬手,竟然是兵行险着,在鲜血顺着掌心虎口流淌而下的同时狠狠运气,将夏锋欺压在自己胸口的长剑拔离开去。自己一个翻滚,自再次逼近的剑气范围滚离开。 他站起身的同时,夏锋也停止了追击。两人远远相看。 在场众子弟不明发生何事,起初看见夏锋占了上风,正要叫好,忽然见夏安逢手心、胸口都见了血,顿时噤若寒蝉。 “大哥的心意,夏安逢今日全盘明了了。”那一直嘻嘻笑笑、没心没肺一般的二弟,嘴角仍然挂着笑容,目光却渐渐变得冷淡,“来日一定好生讨教,再不让大哥失望。” 他扔了剑,转身大步离去。? ☆、10、疑云 ?  外面下着初雪,天色刚刚发亮,卜璋白披着一件薄薄大衣,悄无声息穿过后院。 看守侧门的夏府家丁,认出这位脸色苍白的少年是一向与小侯爷交好的卜家公子,替他打开了一向不大开启的侧门。卜璋白向他道了谢,自己独自走进府墙后的巷子里。 他风寒还未痊愈,脸色苍白中带着病态的酡红。姑母让他不要赶着这几日去学馆拿书,他却是一天也呆不住。 夏安逢来过他院子好几趟,嘱咐下人给他送了上好人参与补汤,他如鲠在喉,竟然无法下咽。 这种令人生疏的别扭感,不止夏安逢极其不适应,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来得古怪。 那日不意间听见的姑母与定国候的对话,至多牵涉到的是定国候与父亲。虽说男子龙阳,惊世骇俗,但在贵族世家当中,并非闻所未闻。在作战的特殊时期,有些远离故土的军中更是流行。知晓这件事,虽则令他觉得往昔高大形象倾塌,对定国候产生难以形容的抵触情绪,但对于夏安逢,理应是没有责怪和迁怒空间的。 更何况,一直仗着势,以类似定国候的心思淫邪对待自己的那个人是世子夏锋,与夏安逢何干? ——然而他就是莫名觉得难以面对夏安逢。 难以面对到,他之所以称病不起,完全是因为想避开夏安逢探询与疑惑的目光。 东方鱼肚白渐渐展出阳光的眉目,立冬的寒意在阳光下仍未见退缩。 卜璋白行走得急,低着头想着心事,一径匆匆在巷子中穿行,倒也没觉得太冷。 这条巷子即将走到头,他迈步正要从偏巷跨入主街去,忽然身后被人大力一带。 猝不及防的,身子被拉扯得往后连退几步,重新浸入狭窄巷子下的阴影里。 “谁——”卜璋白心中电光火石掠过一念,以为遇见了贼寇。 来人并不吭声,粗糙大掌挟持着他手臂,展开腿脚,拉着他往巷子最深处行去。 途经两户掩着的门楣,卜璋白扬声就要喊人,却听得那人在自己耳边急促而低声的叫了一声:“卜少爷!我是卜帅的人!请不要出声!!” 寥寥数句,让卜璋白血液登时冻结,又陡然沸腾。 “你……”在被人拉着身不由己疾奔过程中,他勉力侧头看看那人面目,一脸络腮胡子遮住五官,长长乱发活像足有一年未曾打理,身上穿着的布衫褴褛,还透着隐隐臭味。 无论怎看,都像街边流浪的乞丐。 然而在这隐藏面目的络腮胡子下,却有几分神色,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曾经看到过—— 卜璋白猛然一停脚步,喘着气。 他想起来了,这个络腮胡子的乞丐,其身高、容貌、体态,曾被本州官府画在通缉令上,全城张贴通缉下落——这是定国候府叛逃的家奴! 那名乞丐见他停住脚步,露出疑虑神色,似是不想再同自己前行。乞丐左右看看,他们此时已经来到巷子深处,这里是一处死巷口,除了几棵不知何时起就生长在这里的参天大树外,再无人迹。 乞丐扑通一声,双膝着地,向着卜璋白跪落下去。 “少爷……属下看了今年学馆张贴的榜单,方知道原来少爷没有死!!” 卜璋白心头猛然一跳。 “你说什么……”他往旁边避开两步,那乞丐膝行着找到他方向,继续笔挺挺跪着。 “你是定国候令官府通缉的叛逃家奴,怎自称是我属下?”他这时似乎才察觉到初冬的寒意,拢着薄薄大衣,张皇的问。 那名乞丐对着他连磕几个响头,再抬起头来,浑浊的眼角里都是泪水:“卜少爷,属下是当年随从卜帅出征的中军幸存者之一——定国候妄想对我们赶尽杀绝,这才千方百计罗织罪名,叫官府撒开天罗地网来追拿我们性命……少爷万万不可认贼作父啊!!”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将卜璋白整个人冻结在原地。 他微微张口,思绪在这几句好似毫无前因后果、毫无逻辑可言的话语中变成搅动的浆糊,他结结巴巴,好久,才听得自己说出几句:“你……说什么,定国候他待我恩重如山,抚养我成人……” 乞丐悲切的看着他,他身上的臭味哪怕隔着几个人的距离,都清清楚楚传入卜璋白口鼻。 “定国候父子未按原定计划赶至战场,延误军机,为杀人灭口,不惜将卜帅斩于帐中,更是、更是……屠戮中军残部六千余人……卜少爷,朝廷盖棺定论的那些军功,全部都是虚假!是定国候父子一手遮天,施展的阴毒诡计!” “你胡说……胡说……” 卜璋白喃喃,双耳轰鸣作响,到后来只看见乞丐的口唇在动,却是再听不见声音。 乞丐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过往事实的否认;他一直以来,将定国候敬畏成第二个父亲,这样认定着长大——为何却是忽然之间,接连遭受打击? 乞丐再低下头,从自己怀里掏了一阵,慎重其事的掏出一块污黑令牌来。递给卜璋白前,他还极其爱惜的用衣袖擦了擦,然而那擦拭如同白费功夫,那令牌上染着的污迹年深日久,早就难以消去。 卜璋白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接过那块模样可厌的令牌。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令牌竟然是半块虎符。 冰凉、带有硬质触感,边缘磨损严重,铜质的虎型纹路上渗着干涸斑驳的血迹,背面还有嵌金铭文——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卜”字。 卜璋白心口剧烈一颤,晕红的脸庞上烧起滚滚烫意。他紧紧握住那块由皇帝御赐给主军将领的虎符,身子剧烈发抖。 梦呓般,他道:“卜……这是……我祖父……” 日头已慢慢升至半空,将这条巷子照了个透彻,他俩所立身之地不再掩于黑暗之中。远远的有人声传来,方才路过的那两户人家,门楣轻响,有人正往巷子里走入。 乞丐飞快起身,在卜璋白未及反应前,已劈手从他掌心将那块虎符夺了回去,抱歉的后退了一步。 “少爷,属下已知你寄身那豺狼府中,这虎符,还是由属下保管来得合适。”卜璋白还想追问,他已迅速的躬身行了个礼,“若有机会,属下和其他几名卜帅亲兵会再来到少爷面前——还请少爷万事小心,切莫……”深深吸口气,恨道,“切莫错认杀父仇人为至亲。” 话落,人已一个翻身,矫健的爬上巷子墙边,三下两下纵身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子群里。那身手极其熟稔,绝非在街头乞讨为生的叫花子能有的能为,哪怕是入宫中禁卫军,也定不在话下。 卜璋白立在原地,手头还停留着那块沉甸甸的虎符冰冷而坚硬的触感,那实实在在的感受与乞丐方才匆匆交代的话语形成强烈对比——后者听起来如此虚无,如此颠倒错乱,卜璋白只觉一直稳稳立着的地面,在这样虚无的印象中逐渐摇晃、崩塌、陷落。 “小白出门去了?” 夏安逢到得卜璋白所住的院子,听闻他能够起身了,心头正自惊喜,又听说他天蒙蒙亮就出去,没有带一名随从,也没有叫上一向陪着他的自己。 奇怪……小白最近是发生何事,总是避开与自己见面。 夏锋那句“相好的”又回荡在耳边,夏安逢莫名有些心虚。好歹也快十六岁的人,他自然明白这个词的涵义。只是当时怎会条件反射般,第一个就想起小白那张苍白又好看的脸……也真是……中了邪。 他在院中神思恍惚的立了一阵,听见院外传来轻不可闻的脚步声。抬头一看,竟是天方破晓就已出门的卜璋白回来了——怀里抱着一捧书,脸色冻得惨白,比他还神思恍惚的迈进院门来。 “小白。”夏安逢迎上前去,要待像从前那样亲亲热热拉住卜璋白的手。 后者听到他的声音,忽然一惊,像是从什么痛苦的思绪中突然被拔除出来一般,往后退了一步。 他表现得那么惊惶,怀中的书本也散落了一地,好几本正砸在夏安逢脚上。 夏安逢也愣了,但还算反应及时,他低下身,将那几本沾了雪屑的书拾起来。眼睛寻着卜璋白的眼睛,试探地:“小白?” 他俩一个站在月形拱门外,一个站在月形拱门里,互相看着对方那双从小看到大的眼眸。卜璋白在那双黝黑如夜的眸子里看见自己比平时更显惨白的面庞,也看见那双眸子里不加掩饰的、真挚诚恳的关切。他不自觉的收紧了抱着书本的手臂,脑海中仍然盘旋着乞丐的话语,一动不动的瞪着夏安逢,薄唇发白。 夏安逢只注意得到小白苍白而俊俏的脸蛋上,一双狭长的眸子中潋滟着奇异的水波,怔怔的望着自己,好像风寒患得太久,连自己的音容长相都认不出来般——他几度还张了张口,好似想唤出自己的名字,声音却如何也没有到得唇边来。 夏安逢心想,小白这是烧糊涂了,瞧他,身子一直在不自觉的发颤。 红发少年语气柔和,像是怕把卜璋白吓坏一般:“小白,我来替你拿书,外面风寒雪冻,我们回房去好不好?” 卜璋白眨了眨眼,神情缓慢。没有回话,他又眨了眨眼。 ——多么熟悉的口吻。多么……习以为常的温存。 ——夏安逢,他青梅竹马的伙伴,遇见什么事都会挡在他身前,为他抵挡一切寒意的夏安逢…… 也是定国候,庶出的二子。 夏安逢,你知不知道你父亲与我父亲的事情;你知不知道,我今日在巷子中,听闻到的沉埋过去? 卜璋白定定的看着他,心底风云般卷起思绪,在深渊里不断挣扎。 就算……就算那个乞丐的话是真的,夏安逢他…… 他那样热切又单纯的一个人,他没有道理会卷入这些肮脏的过去里。 ——哪怕仅仅是为了夏安逢,他也一定要查明真相。 夏安逢发现,卜璋白眸子中那奇异的、潋滟着的水波,慢慢退回到眼眸最深处,替换上了原本熟悉的神采。 但那神采中,有什么微妙的不一样了。他分辨不出来,却直觉哪里产生了细微转变。 但是小白一直绷紧着的肩膀慢慢松懈了下来,好像做了什么决定,然后跨前一步,迈到他身边来。 轻轻说:“好,我们进房去。”他的声音自然而亲切,神情一如患风寒之前那般温柔。 夏安逢心头欣喜,将心中一块久悬的大石头放下,也将前几日被夏锋引起的些微古怪抛诸了脑后。 他帮卜璋白抱着书,两人有说有笑进了房。? ☆、11、京城贵公子 ?  落了几天细雪,城内屋檐、砖瓦、墙壁、地面,都沾了一层薄薄的粉絮般的白色。乍看起来不很起眼,真正踩踏上去,又觉得足底湿滑,路极不好走。即便路人行走得再小心,也不时出现脚底打滑,摔个仰八叉的情形。 雪还在落,但清冷的雪意,一点也没有传递到这间莺歌燕舞、人气十足的热闹青楼来。 正中央的花厅,有姑娘水袖盈摆,秋水横波,随着悠扬乐曲飘飘起舞,满堂喝彩不断。 花厅极大,容纳了足有五十余人的座位。来捧场的都是老熟客,一个个出手阔绰,大方鼓掌,沉浸在姑娘的曼妙舞姿中乐不思蜀。 二楼厢房有一处窗户正对着楼下花厅,窗旁两名锦衣少年对面而坐。其中一个拿折扇遮着脸,唯恐给人看去庐山真面目一般,只露出一双漆黑如点墨的眸子。不看姑娘的舞艺,却是怨念横生的盯着对面好友。 “罗小棠,”折扇后的声音咬牙切齿,又不敢放大音量,“说好去月湖小筑,沏上好的大红袍给你接风,你居然七拐八拐把本少带到暖云阁来。一年不见,上来就弄这套,阴本少不成?” 他对面坐着的少年面如冠玉,俊美无俦,容貌极是赏心悦目。年岁和他相差无几,神情却是怡然自得得多,一边张口接过旁边依偎着的姑娘喂来的葡萄,一边眉眼弯弯,笑道:“好友,既来之则安之,你还害怕这些姑娘们把你吃了?” 下巴抬一抬,示意一直被对方冷落在旁边的姑娘如法炮制,“喏,给夏小侯爷喂点水果,免得他喋喋抱怨不休啊。” 姑娘闻言,媚笑一声,纤手自果盘中捞起葡萄,就要往折扇后的人递去。 “罗棠!”被曝出身份的夏安逢,气急败坏,折扇一扫,已将姑娘递来的葡萄推开。咬牙切齿,“本少要回去了!” “耶……好友不是从未来过烟花之地吗?今日由我做东,你不想尝尝温柔乡的滋味?”对方笑得无辜。 夏安逢脸黑了半截,见姑娘又想凑过来,慌忙将扇再折起,挡在中间。“你想要温香暖玉,难道卫国府没有清白的好女子供你宠爱?大老远从京城回来越冬,第一站就奔这里,你就不怕你爹知道!” “哦~~~”卫国府的三公子笑眯眯的拖长了声音,“原来你是怕定国候大人知晓你背着他老人家来烟花之地~~~~~我说好友啊,你家教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谨,无怪乎大家觉得你再游手好闲浪荡度日,也终究浪不出个翻天来。” “游手好闲”“浪荡度日”八个字,深深戳中红发少年心脏。 嘁……他这些天可算是为了陪小白上京,拼命勤学苦练,下足了血本;小白呢,虽然有空的时候也会来练武场看看他习剑骑射,但大多数时候只是稍稍驻足,就继续回房温书。偶尔他练完功夫,特意去小白房里看看他,又会听下人说卜公子一炷香功夫之前出门往学馆去了。 他比以前忙碌多也上进多了,可是小白看起来比他更忙、更加上进。 一直努力挨近夏小侯爷的姑娘,终于逮着他短暂发呆的功夫凑近身边,将一颗晶莹圆润的葡萄,递到这位从进门起就一直拿折扇遮遮掩掩的公子爷嘴边。 夏安逢再不识相,这个时候亦不好将对方推开,只得无可奈何,屈从了事。 他那位同样也是自小就认识的好友,将他手中一直握着的折扇抽出,轻轻拍了拍他手背,笑颜如花:“好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我俩不出去说,难道常乐他们几个还会往外传?暖云阁我来过多次,这里的妈妈和姑娘们,嘴巴也紧实得很,大可放心。” “说起来,”好奇的转了个话题,“那位卜璋白公子呢?你今日替我接风,竟然没带上他一同,还真是稀罕。” “他忙着开春之后的尚书省会试。”既然认了栽,夏安逢索性不再拘束,拿起桌案上的热茶抿了几口。闷闷不乐,“忙得没时间一起出来游玩不说,还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今早本想叫他,他人又没在房中。” “年纪轻轻,就能够通过生徒选拔考试,你这位青梅竹马的好友不简单呐。我记得他好像是卜竞辰将军唯一的儿子?”罗棠用折扇轻轻拍打自己手心,赞赏地道,“果然虎父无犬子,虽是走的文官路径,到底也还是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夏安逢洋洋得意:“那是当然,小白人又聪明又好看,他在会试定然也能脱颖而出!”那炫耀的口气,倒好像通过选拔考试,即将参加尚书省会试的人是自己一般。 卫国府三公子盯着他看了片刻,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当年我在州立学馆客读,你送卜公子来学馆念书,被御史大夫的远方表侄冒冒失失的出言不逊。是说你也够生猛,竟然单枪匹马护着卜公子,跟那一帮混小子打了个不分上下,着实叫我大开眼界。也不想想那御史大夫要是护雏,找机会参上你爹一本,那可如何是好?” 时至今日,当年好友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模样犹然在目。也正是那个时候开始,罗棠才产生了结识这位夏府小侯爷的念头。 夏安逢冷冷道:“他在我夏府住着,自然就是我夏府的人,哪里容别人来对他说三道四?再者,人家双亲身亡已经很是可怜,还拿祖辈的败绩来取笑他。我不过替那位御史大人管教管教他不成器的表侄罢了,最后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其实不是什么事没有,罗棠侧面打听过,这货回家挨了好几鞭子,又跪了三天祠堂,差点去了半条命。 但也知道这人急公好义的性情,抿嘴笑了笑,没再和他继续聊卜璋白。把目光移向楼下花厅,嘴角努了努。 夏安逢顺势看去,那位在高台上一连献了三曲的舞姬姑娘,柳腰如烟,眉目如画。 一双明眸像含了千言万语的情意般,只轻轻四下里一扫,就激起一阵阵心猿意马的叫好声。一曲终了,舞姬微微福身,抬起头来时,眼角余光往二楼雅座一飞,堪堪和夏安逢打了个对面。 舞姬姑娘唇角绽出妩媚笑意,轻柔地睇了他一眼,转去台后。 夏安逢正要将目光收回,肩膀上被拍了一掌。 那位唯恐天下不乱的三公子,隔着桌案将手收回,捉狭笑道:“虹秀姑娘听闻是暖云阁的镇馆之宝,从不出现人前。今日初次登台献艺,竟然就与你对了眼,也合该是有缘。你不请姑娘上楼来坐坐么?” “你别打趣我。趁现在舞曲结束,咱们赶早离开,还能去月湖小筑打个转身。” “啧啧,面对如此佳人尚能坐怀不乱,好友,我不免要怀疑你究竟是家教过严,还是根本就对女子缺乏兴趣呢。”面对夏府小侯爷越来越黑的脸色,浑然不怕死的继续追问,“你告诉我,令尊有没有唤家养的女子给你暖过床……” 夏安逢理智的弦近乎崩断。 “我要回去了。”他再次单方面宣布,站起身就要抬脚。 却是迟了半步,方才那位虹秀姑娘,不知是受了谁的怂恿,已径直换了衣装,浅浅描了眉目,浅笑倩兮的出现在了二楼厢房门口。 “罗公子,好久不见。”对着罗棠微微福身。 夏安逢拉长了声调,瞪着好友:“难怪——”还说从不出现人前呢,分明就是早将本地的红牌姑娘一网打尽。 罗棠完全没有被他戳穿的心虚,大咧咧的拍了拍自己身旁,让虹秀姑娘过来坐下。 虹秀轻移莲步,微笑着向夏安逢又福了福身:“小侯爷,虹秀闻名已久。” “……”夏安逢不好拂袖就走,只好又坐回去。 有暖云阁头牌□□姑娘在场,另外几名只是临时上来暖场的姑娘,微笑着告辞先离开,剩了他们三人在房里。虹秀挨着罗棠公子坐着,两人极是熟稔,不知咬耳朵说些什么,吃吃笑个不停。 罗棠对夏安逢道:“虹秀妹子说,她有一压箱底的绝艺,今日想在小侯爷面前献丑,小侯爷可愿赏脸?” 他边说,就边笑吟吟的将虹秀往夏安逢那边推,哪里是征求夏安逢意见的意思。夏安逢猜想他今天必然是要将他消遣到底才甘心,也就不做垂死挣扎了,由得他去安排。 就见虹秀褪去罩在薄衫上的白纱,露出一对皓白手腕,柔腻修长的脖颈□□在外,肌肤莹润似雪。媚眼轻挑,像一道流云在夏安逢面上浮动而过,旋即长裙飞舞,在这暖意融融的厢房中舞动起来,衬着临街窗口飘落下来的纷扬白雪,别有一番令人动容的美。 夏安逢目不转睛的看着,眼神一时间竟似无法移开。 罗棠看看虹秀,又看看眼睛越睁越大的小侯爷,端起茶杯,掩饰自己唇边渐渐扩散的笑意。 无声的舞蹈还未结束,夏安逢忽然倾身向前,一把握住了虹秀姑娘的手腕。 他不止握住手腕,还稍微带了点力道,将人往自己身上拉了过来。 “嗳呀,好友,你这……”虹秀晕红了脸颊,却并未挣扎,由着他的力道向他身边靠近。罗棠放下茶杯,打趣,“一曲未终,何至于如此急色……” 夏安逢捉起虹秀腰间那枚垂着长长流苏的螭纹玉佩,将之翻转过来,赫然看见反面用阴刻方式嵌了一朵梅花。那梅花的形状极其古怪,将开未开,若卷若舒,端的是叫人一见难忘。 “这枚玉佩,是谁给你的?不是本州人氏吧?” 夏安逢决计忘不了,不久前的奎阳大街上,险些驾驶四匹马从他和一个小女娃儿身上碾踏而过的车驾,镶嵌的就是这种梅花纹路。? ☆、12、阴刻梅纹 ?  12、阴刻梅纹 那惊鸿一瞥的印象,着实太过深刻;还包括那车驾中掀开帘幔,往外瞟了一眼的那双星芒闪动的眸子。夏安逢自问不会看走眼,过目不忘算是他一项难得可贵的放得上台面的技能。 于是他问得郑重,还抓着人家姑娘的手。 虹秀给他问得有点茫然,低头看了看他握在手中的玉佩:“这……是不久前,一位公子哥送给虹秀的。这枚玉佩有什么问题吗?” 夏安逢道:“罗棠不是说,你从不于人前献艺?那公子哥是怎样结识你?” 虹秀看着罗棠,又看看一脸追问的夏安逢,道:“虹秀今日是初次公开露面,但曾有很重要的贵客,妈妈私下引荐过一两位,给虹秀认识。” 罗棠微微皱了眉。“好友,你这问话,未免有逼供之嫌。烟花之地,开门做生意的地方,越是大牌的贵客,越是有交结的必要,不可能因为要保持头牌的神秘感就将人往外推拒。” “那你知道他的姓名、身世、来历吗?”小侯爷想教对方做人的心思至今不死。 虹秀抿着唇,轻轻摇头。 青楼亦有青楼的规矩,为来寻欢的客人保留秘密便是行规之一。虹秀这一摇头,夏安逢拿不准她的意思是不知道,还是无可奉告。 他还想追问,罗棠先看不下去了。“我说,你不是对这位玉佩的原主人一见钟情罢,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是想怎样?就算你对对方惊为天人,想软磨硬泡上个手,虹秀姑娘自有她不便告知的难处。你别强迫人家。” “……” 一见钟情这种事也能想象出来,不愧是浪迹欢场、情缘遍地的罗大公子、罗大情圣。 夏安逢将玉佩递给他看了看,最后不死心的追问一句:“你在京城有见过这种古怪梅花纹路吗?” 罗棠眯起眼,细细端详片刻。断然否认:“没有。京城有家族徽章的达官贵人,我都认识,他们用的徽纹端方大气,很好辨认。”他略想了想,又道:“看这种阴刻纹路的手法,隐蔽低调,不像朝堂做派,反而带有江湖习气。” 江湖习气……那就不容易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对方了。 关键是,找着了,未必打得过。 夏小侯爷陷入几分郁闷中,悻悻将玉佩归还给虹秀。 罗棠看了看他,噗嗤一笑:“怎么,真被我说中,对人家念念不忘了?” “你有完没完。”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你若多来暖云阁几次,和虹秀姑娘将关系混熟了,指不定哪天虹秀再遇见那位赠送玉佩的公子,就能想个法子为你二人引见。” 面对这样昭然若揭只差写着“我就是要拉你下水”的局,夏安逢呵呵几声,不予理睬。 看看临街窗外,已近正午,飘落的雪花止住了下降的势头,天空稍稍放晴,云中露出淡淡金边。 “你这次来越冬,预备什么时候回京?如果时候刚好,还能赶上同路。” 罗棠有些诧异:“怎么,你也要进京?” 夏安逢将父亲对自己的打算说了说,又道:“小白和我一样,生于斯长于斯,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步。我担心他独自上京会不适应,所以准备陪他同去,顺便在兵部报个到,看能不能混上一官半职。”他只是省略了一句,如果小白会试没录上,要打道回府的话,那个拜帖他就会找人偷偷拿回来。 罗棠哪里猜不到这位好友的心思,话反正都是他在说,回头给定国候说兵部没有空缺,随便就把京城之行给打发了。 要说夏安逢对卜璋白的照顾,虽是出于竹马之情,到底太过婆婆妈妈,亦步亦趋。他还真是不怕人家卜璋白嫌他缠人。 故意道:“我老爹前阵子一直嚷着要给我捐个龙禁尉,跟你的云骑尉虽然品级一样,不过是在皇上身边,实际担当的职责也比你这武散官大得多。不然我回去替你张罗一下?” 夏安逢跳起来,直摆手:“不急,不急。” 罗棠对做官出仕没有兴趣,能躲则躲;他何尝不是想有多远离朝堂多远。 要不是为了找借口陪小白进京,他乐得一辈子在侯爷府混吃等死——前提是他大哥夏锋袭爵后,不至于继续挖空心思弄死弄残他。 想到那个敌意浓烈的大哥,少年英挺的眉头就纠结皱在一起。 罗棠还想继续逗弄他,眼角余光忽然瞟到窗户对街的一个巷子口里,一袭白衣的身影正匆匆拐出,低着头要穿过街面去。 奇道:“咦……好友你看,那个人是不是卜公子?” 卜璋白穿着他惯常的那件月白长衫,在这寒意料峭的天气里只拢着一件薄薄大氅,怀里抱着四五本书,急匆匆的从一个偏僻的巷子里走出。 他走得很急,口中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淡淡弥散去,脚底因时不时踩中正在融化的雪泥,而趔趄一下。 夏安逢这时也顾不得隐藏自己身份了,趴在窗边,冲他喊:“小白——” 卜璋白闻声一愣。 抬起头来,看见正对面的二楼雕花窗户旁,探出一个熟悉的脑袋,正热情的朝自己挥手。目光再稍稍上移,移到这座楼宇的牌匾名字,大写的“暖云阁”三个字,赫然在目。 暖云阁是什么地方,卜璋白早就有所耳闻,俊俏的脸一下子拉长了。 他抱着书,停在一家茶楼屋檐下,肩膀上还落着没有完全融尽的雪花。微微眯着眼,与仍然朝他挥手的夏安逢对视,却是不肯上楼来。 夏安逢挥动手臂的幅度减弱了,无比心虚的,记起现在自己身处的地方。 “我还是先……” 一语未尽,罗棠在他旁边挤出一个空位,将头探出,对着楼下冷着一张脸的卜璋白,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容:“卜公子,许久不见!” 像罗棠这样俊美又浑身贵气的人,并不多见,即便卜璋白只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对这位卫国公的三公子,同样是记忆犹新。 罗棠的个性浪荡不羁,无所顾忌,既然他出现在暖云阁,那么想来,夏安逢被他拐骗来的几率,就会远远高于他自己私底下来寻欢的几率。 想明白了这一层,卜璋白的脸色才多少好转了一些,瞪着夏安逢的眼神也没先前凌厉。 他踌躇了片刻,觉得不能就此掉头走开,人家罗公子怎么说也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便抱着书穿越街面,在一堆喜笑颜开迎上来的姑娘们簇拥下,黑着脸走上二楼。 夏安逢早等在楼梯口,一脸殷勤的把卜璋白迎接进厢房,叫常乐拿些碎银子把缠过来的姑娘们都打发出去。自己像个做错事,做好准备挨责罚的孩子,低着头跟在卜璋白身后。 他这模样,看在罗棠眼里,暗暗笑断肠子;又看卜璋白,虽然面上同自己客气寒暄,心里对于夏安逢来烟花之地,还是有几分或许他自己也说不上缘由的不爽——不由得陡然生出心有戚戚之感,嘴角浮出的笑意也更加温柔。 “卜公子,此事确然不能全怪好友,是我硬要拉着他来暖云阁,欣赏虹秀姑娘的招牌舞技。他原本是打算要在月湖小筑,为我接风洗尘。”虽是为夏安逢开脱之词,但口吻中不乏看好戏的盘算。 夏安逢敏锐察觉到他的不当措辞,怪叫:“什么叫不能全怪我,分明就是全怪你——” 卜璋白注意到房中还有一位容貌出众的女子,稍稍尴尬。 他自然不可能当着罗三公子的面,同夏安逢较真,也不可能当着暖云阁姑娘的面砸场子。方才的短暂不快过去后,他认真寻思,自己不是夏安逢的爹也不是他的娘,委实没有计较一个已成年的年轻男子到欢场听曲的立场。 微笑道:“罗公子说到哪里去了,小侯爷想去哪里玩乐,自是小侯爷的自由,卜璋白纵然是他年少好友,也无权过问。只是这些私底下寻欢作乐的事,还是瞒着侯爷一些为妙,方才那样在窗口大嚷大叫,给人看去,或许不大合适。” 罗棠大力点头:“是啊,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原本我们就准备要动身离开,去寻个干净酒楼用饭。卜公子来得正好,不如一同?” 卜璋白道:“在下还要回府中温书……” 手臂被夏安逢搂住。 卜璋白一惊,下意识要将手臂从他怀中抽离出来,无奈那好不容易逮住他一次的红发少年,跟爬山虎一般不依不饶,紧紧攀住:“温书什么时候都可以温,你不是一大早就去学馆了吗?用个午饭,不会花掉多少时间,来嘛小白。” 他贴覆得那么近,比他高一个头的身躯几乎就要越过他肩膀来搂他。卜璋白心里高度紧张,强笑道:“多大个人了,还这样搂搂抱抱,你、你不怕罗公子看笑话。” 罗棠却是微笑着注视他俩,不知想起什么人,眼底淡淡嵌着一层温情。 既然推托不开,又找不到机会离去,万般无奈之下,卜璋白也只好答应同他二人一起去吃午饭。 “这附近有一家翠香馆,专程从湘阴那边运来的鲜活螃蟹最为有名,脂肥膏满,烹调手法上乘。”夏安逢一边下楼,一边向他俩推荐,“现下还属吃螃蟹的季节,若再冷上一些,便不适合吃这样寒性的食物……” 他的语声,在看见十几名熟悉服饰的夏府家丁穿街而过时,戛然而止。 那十几名家丁却不是如他所想冲他而来,他们手中持着捉人用的网罗与棍棒,急匆匆从暖云阁大门前一掠而过,直追前方一名背影踉跄、衣衫褴褛的人影。自夏安逢他们站立的角度,刚刚好能够勉强辨认出,他们追赶的是一名络腮胡子的乞丐。 罗棠站在夏安逢旁边,推了推那位以为自己被父亲发现来烟花之地玩耍,而险些吓破胆的夏府小侯爷:“不是你爹来捉你,放心啦。” 他转过身,奇怪的发现旁边站着的卜璋白,脸色竟然同夏安逢一样惨白。 “卜公子……?” 卜璋白压根听不见他的问话,苍白纤长的手指隔着衣袖,紧紧护住藏在衣襟内袋中的一纸褐色信笺。? ☆、13、十七个字的信 ?  那名络腮胡子的乞丐并没能逃出多远。 就在距离卜璋白他们一条街远的地方,被身强体健的夏府家丁撵上,十几人手持棍棒,将人团团围住。 街边原本还有一些行人走动,此时也被定国候府这样来势汹汹的气势惊动,纷纷走避,大街上很快空无一人。就算有几名原本心存怜悯的,想奔去报个官,后来惊觉那名乞丐好似正是官府通缉榜上的模样,——立刻醒悟过来,这是定国候的家事,不该插手去管。 家丁渐渐缩小包围圈,谨记着定国候下的活捉指令。 那乞丐立于插翅难飞的包围中,却是不慌不忙。他的双臂在方才的追逐中被打断,软弱无力的垂在身体两侧;眼神却炯炯如电,一改先前伪装的浑浊迷茫,将围上来的人们逐一扫视一圈。 仰天大笑:“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定国候狼子野心,六千中军冤魂不会放过他!” 他张开口,猛然向自己舌尖咬下。 靠他最近的家丁见势不好,急急扑冲上去,那乞丐一口浓血正对着他脸面喷吐出来。一截软软的东西随着鲜血,自他右边脸颊碰触飞过,落在地上,犹自像不屈的鱼,弹跳了好几下。 卜璋白追赶到这条街上,堪堪目睹了乞丐沉重的身躯向后倒去,落在无数人踩踏而过的污雪里。 他浑身僵硬,在十步之遥停止步伐。 夏安逢自他身边一阵风似的掠过,两三步已蹿到事发地。低头一看,那名乞丐口冒鲜血,面色僵直,已是气绝。 小侯爷倒抽了一口凉气,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他转过身,面向那十几名身着家丁服饰的夏府下人,却是一个照面,已然心中一惊。 神色坚毅,目光冷峻……他们不是普通的家丁,是父亲夏遵身边的亲兵! 追拿怎样的乞丐,需要动用到定国候身边的亲兵? 那些亲兵似乎也没想到,会在捉人的路上撞见小侯爷。为首的亲兵朝夏安逢一躬身,客气道:“小侯爷,此人是几年前府内叛逃的家奴,在府衙挂了号的。属下奉侯爷之命,要将人活捉回去,奈何他性子刚烈,竟嚼舌自尽。”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安逢竹马 作者:明今狐 第4节 夏安逢细细看了看那乞丐,蓬乱胡子下掩盖的面目,倒确实像是父亲要求府衙全城通缉的告示上的其中一人。 定国候府下人众多,他对这名家奴无甚印象;但父亲一向治家严谨,又是军将门第,这几名叛逃家奴,若是携带或偷听了军机秘密,父亲令亲兵出动,将人捉回,也不是不合情理的做法。更何况,他亦有听闻,这些家奴中间,有数人身上还负有偷窃与杀人之罪名,便是当街打死,也没甚好说。 见他脸色稍有缓和,为首的亲兵示意左右,将地上逐渐冰冷的尸首拖抱起来。 拱手道:“小的不打扰小侯爷兴致,这便将尸首带回府内复命。” 夏安逢看着地面,融入污雪中的一滩触目惊心血迹,心里总归有些不得劲。“你们将这里收拾干净再走。” “是。” 卜璋白还僵立在原地,双耳嗡嗡作响。乞丐适才倒下的那幕场景,牢牢镶嵌在眼底,像挥之不去的残像,一遍遍在眼前回放。 他无比确定,他倒下前朝自己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那一眼中蕴涵的神色坚定又复杂。忠诚、决意、不屈、愤恨……一个人临死前,能有多少情绪表达;而那最终一眼,最后没有吐露出来的话,又潜藏了多少沉重的不甘心? 肩膀忽然被一只手轻轻拍上。卜璋白心底一沉,下意识抓稳内袋中那封乞丐交给自己的信笺,缓缓将头转过去。 与他俩一并追出暖云阁的罗棠,并没有和夏安逢一道上前查看尸首情况,而是立在他身旁,安慰的拍了拍他肩膀。体贴道:“卜公子深居简出,见到这等血腥场景,一时受不了吧?用饭之事改日再约,先让罗某的车驾送公子与好友回府。” 摒退书苑所有随侍侍卫、婢女后,定国侯沈着脸,一语不发走到院落中间,蹲下身检视半个时辰前死在大街上的尸首。他并没细看死因,而是伸手去他怀里、衣袋中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死者身上没有携带任何重要物品。 负责回报的亲兵首领,低声将在一个巷子中发现这名逃亡家奴踪迹,到发动手下一起追到大街上,后者嚼舌自尽的始末讲了个大概。 定国侯道:“当时大街上还有谁?” “二爷,卜公子。卫国公罗碧秋的三公子也在。” 夏遵皱起眉峰。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属下追拿贼寇时留意到,三位爷是从邻街那座‘暖云阁’里出来的。” 身为本州一霸,定国侯自然知道暖云阁属性,脸色又沉了些。 “逢哥儿这玩性不改的……”但只说了半句,就止住了。卫国公罗碧秋的三公子他认识,比夏安逢年长数岁,喜好游戏花丛,为人洒脱不羁。他同夏安逢自//幼//交//好,每逢来到当地就要拉拖着人到处游玩。平时即使借给夏安逢十个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拿着他爹的名头当赌注,光天化日跑去狎妓,这次显然又是被罗棠拖下水。 他此刻也没有心思去追究儿子流连烟花场所的问题,他还有更关心的事。 “你对他们怎么说的?” “属下自然是据实以告,捉拿叛逃家奴,预备家法伺候。纵然此人当街畏罪自尽,尸首也还是要拿回府中归案的。” 定国侯微微点头。 他站在已然气绝多时的乞丐身边,注视着那双犹然不肯阖上的怒睁双目,若有所思。 跟随他多年的秦姓亲兵,轻声道:“侯爷,这些贼鼠东逃西窜多年,一直行踪飘忽;这次突然在城内现身,怕是有了新的苗头。” 他家侯爷没有发话,于是他又道:“虽然没有迹象表明,他们与卜公子有过私下接触,但有些事不可不防。属下斗胆猜测,他们是冲着公子而来,也许是在新张贴的榜单上,发现卜公子幸存于世,因而……” 定国侯忽然打断他,答非所问:“前些日子,在大街上冲撞逢哥儿的那辆马车,查出主人是谁了吗?” 亲兵立刻明白,方才自己的猜测,侯爷恐怕早已心中有数。 老老实实答道:“已加派人手暗中去查,甚而已信鸽通知各地与我们有往来的商会,代为留意。只是目前还没有一个确切消息,只知不是朝堂官员或贵族之流常用的家族徽纹。” “嗯,继续查,有消息回报。” “是。” 他两人站在书苑中央,定国侯又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亲兵首领频频点头。待侯爷再无其他指示,他便弯下腰将尸首扛起,看看左右无人,敏捷的越墙而过。 定国侯在原地站了片刻,想着自己的心思。目光越过庭院中两株盛开正艳的红梅,望向书苑后方那素来不准下人进入的两进院落,院子里的雪未经足迹踩踏,一如初落时洁白无瑕。他看得出了神。 背对着书苑门口,轻轻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定国侯警觉回身。 大儿子夏锋出现在圆形拱门旁,笑着跨进门来:“父亲,怎么把下人都摒退了呢?母亲和孩儿都在正厅等您用饭,迟迟不见您。” 他父亲的目光,在他身上浮光掠影的一掠而过,漫应:“知道了。” 他的回应很冷淡,夏锋一怔,心底有几分不甘。 迈前一步,定国侯世子压低了声音,急促道:“父亲,孩儿听闻秦统领捉拿了一名叛逃士兵,那厮临死前,竟然还当街喊出不堪入耳的话语,若是给旁人听了……” 定国侯眼神骤然冷却,嘴角却微微扬起,露了个笑意。“锋儿消息如此灵通,真令为父意外。那人喊了什么?” 夏锋得到父亲的笑容鼓励,胆子大了起来。 又迈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道:“说什么六千中军冤魂……父亲,不是孩儿多嘴,要留卜璋白活着,最好还是将人软禁起来,莫让他有机会进京考取功名,毕竟——” 定国侯似笑非笑,“毕竟什么?” “毕竟我们收留的,可是卖国贼卜庆天的后嗣,一旦当年之事被人再翻出来……” 还没有说完,眼前一花,再醒过神来时,已被他父亲头朝下,狠狠按在了雪地里,冰冷的雪泥呛了一头一脸,顺着鼻孔一直进入到胸腔。 “咳、咳咳……” 定国侯冷若冰霜的声音,自他被压制在地面的耳旁响起:“为父记得提醒过你,这类的话语,我不想再听见第二遍。我不在乎你从你愚蠢的母亲那边,听了多少莫名其妙的谣言,更不想知道你学了你娘多少搬弄是非的本领。” 夏锋挣扎着,又不敢太用力挣扎,呛得发黑的眼前只有坚固的地面,和印象中从未见过的父亲暴怒的样子。 “今日,我便再说一遍。定国侯世子的地位,并不是不可更迭,你尚有两名弟弟。好自为之。” 摁压在颈项上的大手,倏忽松了开去。夏锋听见父亲靴底踩在书苑门外,青石板路面上远去的声响。 他无声无息的趴在一地雪水中,鼻端呼出的热气,将雪与泥水融化成一团。双手紧紧攥住凉意渗人的雪沫,嘴角慢慢咬出血。 镶有卫国公家徽的车驾,在定国候府前停下。 下人迎上来,要替小侯爷和卜公子接过手中物品。卜璋白将书本递给他们,自己借口回房将被雪沾湿的外袍换下,婉拒了同夏安逢一道去正厅用饭。 他按捺着砰砰剧跳的心脏,点燃灯烛,借着跳动的焰火将那封藏在怀中许久,一直没有机会拿出的褐色信笺打开。 那信笺却不是他原本意料的那般,和虎符一样是来自祖父的信物。 那甚至不能算得是一封严格意义上的信笺,更像在急行军途中,随手从什么文书上撕扯下的半片纸张,潦草写好几行字后,将纸张对半折了个信纸形状。 “卜帅,大雨连日,地陷塌方……” 那信笺之所以看起来是褐色,在灯烛下仔细辨认,实际上是干涸的血迹,这一块那一块,侵染失了纸张原色。年月久远,很多字迹已然模糊不清。 “……万望撑持……待我军……” 卜璋白将信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却只能勉强认出十七个字。他不死心,再将那信凑近灯烛一些,终于在最末尾的一角里,看出一个模糊的“夏”字落款。 夏。 这无疑是一封写给祖父卜庆天的信。若是那名自称来自祖父帐下的流亡兵士,所言不虚的话,这封潦草写就的军书正是在天脉谷一役中,着传令兵自后线传向前线的战报之一。 这个夏,是夏业延,还是夏遵? ? ☆、14、上京前夕 ?  临近年关,落了近半月的雪,终于是停了。罗棠趁天晴日朗递了拜帖,打着求见定国侯的幌子,找夏安逢胡天胡地的瞎混。在定国侯的默认下,两人约好了开春后,结伴一同进京的行程。 对于同行路上多了一个卫国府三公子,卜璋白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他的心思,如果说原本全副扑在科举考试上,现下却是被分散得彻底。 那半枚虎符,和残缺的信笺,已经把他十几年来生存的基石变得摇摇欲坠。 他想过要去问问姑母对于当年战役是否知情一二,却每次话到嘴边,就想起当日假山后,姑母含幽带怨,问询定国侯的那些话语。 那些话像拦阻在他心头的一块大石,也将过去那个同姑母无话不谈的自己,同如今心怀忧戚的自己割离开来。 乞丐已死,唯一能够与过往真相串联起来的线索已断。他在举无头绪,再没有别的消息来源的情形下,也只能窝在定国侯府,权且认真看书,等会试日期接近。 钟声悠扬,禅香袅袅。诵经声自大雄宝殿清越传来。 夏府三姨娘跪在宝相庄严的佛像面前,手持清香,闭目喃喃。旁边的卜璋白随同她跪在佛像前,注视着这尊眼眸低垂、面上似笑非笑,似早已看穿世相百态的佛陀金身像。手中持一签筒,按照三姨娘的嘱咐上下摇动。 他姑母祈诵完毕,虔诚进献三注清香,再双手合十拜了拜。 令陪同侍女向功德箱中投了一封数额不小的银两,转头看向仍然摇晃签筒的卜璋白:“璋儿,还未将签卜摇出吗?” 为了替侄儿求个锦绣前程,她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带着卜璋白和几名侍女,赶赴十几里路来城里这座远近有名的佛寺。 定国侯举家上下诚心礼佛,逢年过节都要来佛寺参拜与上香,这寺庙里的和尚基本都认识了他的家眷。此时来上香的人尚寥寥,负责解签的和尚索性就守在了大殿里,专门为定国侯家眷服务。 卜璋白摇了好一会,也不知是否摇签手法不当,满满一签筒的签卜,就是没有一根掉落出来。 与大殿约有十丈之遥的山门口,死乞白赖要来凑热闹的罗棠和夏安逢,一边看着小和尚在寺庙前清扫落叶,一边闲聊。 “说起来,这座普业寺,一直以来就香火鼎盛,离城里也不算太远。为何老侯爷不选择在此地出家,方便家人就近照顾;反而要一个人远遁深山,叫你们想找都不容易找到?” 夏安逢努力回忆祖父夏业延的容貌,除了记得他有一双锐如鹰隼的眼睛外,其他早已模糊不清。随口答道:“祖父他老人家看破红尘,当然不愿再被子孙后世打扰。换做是我,存了出世之心,当然也是有多远就躲多远。” “夏老将军正当壮年,却急流勇退,着实让朝中很多人扼腕啊。”罗棠笑着,眼珠转了转,臂弯捅了捅夏安逢,“对了,既然都来了,好友不进去求个姻缘签什么的?” 夏安逢一脸正色:“你别捣乱,三姨娘在里面给小白求前途呢,这可是正事。” “姻缘难道就不算正事?好友过完这个年关,虚岁就17了罢?”罗公子挤眉弄眼,把那张俊美的脸扯出一个好笑的弧度。“要我说,令尊应当及早筹谋这件事,四处里给你相看合适的姑娘家才对。” 他的红发好友干笑一声。 “光打趣我,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从我认识你开始,罗公子就网罗了不少芳心。更何况论年纪,你也该是走在我前头。” 罗棠将手臂搭上他肩膀,吊儿郎当笑:“这嘛,弱水三千,可惜我只想求得一瓢啊。” 签卜终于摇落下地。 卜璋白将其捡起,递给在旁边等了好一阵子的和尚,和尚拿起签注,对着殿外照进来的光线仔细察看。 “雨雪两纷纷,梨花深闭门,且须回旧迹,未可向前村。” 和尚道:“这签……” “如何,好是不好?”三姨娘比卜璋白心急多了。 和尚又将那签细看一番,道:“韬光养晦,暂避风雨,故地重游,或有转机。” “??”他解得晦涩,又隐喻甚多,三姨娘听得一头雾水。还待请和尚再进一步解说清楚,卜璋白却是近前一步,笑吟吟从和尚手里将签卜拿走。 温声道:“卜璋白已明了大师之意,多谢指点。这签便由在下妥善保管,作为纪念。”转身对他姑母道,“姑母,我们回去罢。” 三姨娘见他一副心有所悟的样子,也知晓这孩子素来聪慧,或许方才一番解说,自己并未领悟,他却是开彻不少。当下不强求,只道:“让姑母再去求个平安香囊,给你上京路上带着。” 卜璋白轻声道:“好。” 山门那头,夏安逢终于是禁不起罗棠的软磨硬泡,默默的进了月老殿,摇了一支签卜出来。 他将签卜递给解签和尚,只求旁边嘴巴一直喋喋不休的罗大公子能够住嘴。 “让我看看——” 罗棠把脑袋凑近,替和尚念出声来:“信士拈香问事因,自家人等自家人,壁间挂得矇眬物,吉镜重磨开月星。” 奇道:“咦,好友,这签的意思,像是在说你已经有了因果啊。”又看了看后面两句,“而且如果我没理解错误的话,感觉像是会多经波折……” 他皱起眉头,突然一脸不快,瞪向听得迷迷糊糊的夏安逢:“夏安逢你真不够兄弟,居然有了因果,都不跟我提及只言片语?” 夏安逢黑线:“……我哪里来的因果。你又不是大师,胡乱按照自己的意思解签,我还担心你误了我的卜卦好不好。” 那和尚听他俩斗嘴了好一会,忽道:“施主,桃花乱象,务须留心。” 两人同时住声,罗棠过了一会,哈哈大笑。 幸灾乐祸拍打夏安逢后背:“大师说你桃花乱象哈哈哈哈……还是我替你解得好吧!” 和尚慢悠悠接了一句:“贫僧的意思是,两位施主。” “……” 拍打夏安逢后背的手放了下来,罗棠目瞪口呆,和夏安逢大眼看小眼。 和尚唱了声佛喏,不紧不慢的绕回月老殿后去了,将这两位呆滞的贵族公子抛在月老像前。 夏安逢好一会才道:“说你乱,我也就认了;为什么说我乱??” 罗棠狠狠瞪他,想说什么,心头忽然浮上一个嘴角含笑的身影。他心中悸动,所有话语竟然堵在胸口,久久不能开声。握着那支夏安逢摇出来的姻缘签,自个儿痴了过去。 常乐跑过来:“二爷,三姨娘他们上完香了,说身上倦乏,要先回府里,问二爷是跟着一道回府还是留在寺里转转。” 夏安逢推了推那个讲话讲到一半愣住的人:“走,跟我回府,下午我爹要考察我武艺进步没,你留在府里替我说几句好话。” 罗棠捏着那支姻缘签递给他,笑嘻嘻地:“免了,我只是来凑个热闹,不想陪着你挨训。过完年就要准备启程回京,我得回去收拾准备,这阵子就不来跟你厮混了。” “你有什么好收拾的,让丫鬟打个包雇辆车直接上路就好。” “耶,大老远来了一趟,我总得采买些伴手礼回京,送给我那些桃花乱象的莺莺燕燕啊。”笑得没个正形,“成天跟大老爷们厮混在一起,腻烦得紧。” 夏安逢心知他八成要抓紧时间,将本地烟花柳巷流连个过瘾,拖着自己这种不知情趣的到底不方便。“随便你,记得启程日期就是。” 卜璋白已经等候在他的车驾旁边,夏安逢手里拿着姻缘签,也忘记交由常乐收起来,径直就朝他走过去。笑问:“如何,签卜结果是不是独占鳌头,金榜题名?” 卜璋白目光落在他手里攥着的那根签上:“……你方才也求了签?” “啊。”他的自幼玩伴挠了挠脑袋,摊开手心将签递给他,“等你等得无聊,就和罗棠去月老殿求了个姻缘。庙里的和尚居然说我桃花乱象……你知道,我可没跟任何女子明里暗里来往过。看来这庙里虽然香火旺盛,总还会有那么一两次失灵嘛。” 卜璋白细细把那蝇头小字看了一遍,笑:“自家人等自家人……佛门的偈语处处玄机啊。他没同你说,这自家人是指的哪种自家人?” “我没细问,反正签卜这玩意,图的就是一个只可意会嘛。”事实上,夏安逢压根就不信这一套。“对了,你的签上说些什么?” “挺好的,说我会有心想事成的一天。”卜璋白笑。 夏安逢点了点头,注意到他腰间多了一个天青色香囊,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 卜璋白拿给他看了看:“这是姑母专程为我们上京求的平安符。”他顿了顿,轻声,“希望一切顺遂……” 夏安逢摸摸那香囊外表,柔软的织物光滑而细腻,看得出是寺庙里供奉的上品。他笑道:“好,等你考上,我们就一起回来寺里还愿。” 卜璋白看着他大大的笑容,想像不久前那般去拉扯他暗红色长发,笑吟吟的说好啊我们到时候一起来还愿;话到了嘴边,努力再三,也说不出口。只勉强笑了笑。 他今日求签,求的并非前程事业,而是求问进京之后,能否在朝中秘密寻访到天脉谷一役的知情人——这点决然不能让一心关注他的夏安逢知晓,须瞒他瞒得滴水不漏。 这种将话藏在心底,小心翼翼提防自幼玩伴的感觉并不好受。 “我们回去罢。” 刚进府门,夏安逢果然就被定国侯派人叫走,在教武场一丝不苟的考验他武艺进展情况。 原本以为老爹只是说说而已,到了教武场,看着琳琅满目的武器架,小侯爷暗暗叫苦。 他真正专精一点的,也只有自幼就有功底的长剑罢了,老爹将弓箭、长矛、匕首、软剑等等,林林总总都摆了出来——这是要上战场的架势吗! 他足足花了三个时辰,被夏遵亲自动手,当着武场所有人的面教训得鸡飞狗跳。 末了,他父亲皱着眉,扫视了二儿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狼狈的模样,叹了口气。 “原本以为这些时日,你为了卜公子,也算勤学苦练;谁料还是不成气候。” ——我有专心在练长剑,为什么你拿短剑考察我! 夏安逢趴在沙土上,呸呸呸吐出口里沙子,灰头土脸。 又听他父亲接着道:“此去京城,天高路远,我还是多派些人手陪着你们。” 老爹对小白还真是看重…… 当夏安逢发现,随同上京的人员队伍里,竟然有老爹的两名出生入死的亲兵时,深深觉得,搞不好卜璋白才是定国侯亲生的儿子罢。? ☆、15、暗潮 ?  宴请亲朋好友,广济流苦百姓,祭祀洒扫,祈愿求福,定国候府一如往常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年。年炮竹的喧嚣还未散尽,举府上下便忙碌起来,为小侯爷和卜公子上京赴考筹备春衣及随身细软等一干物品。 夏平昌听闻二哥要去京城,哭闹了好一阵要跟。夏安逢私底下跟他许愿,会从京城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回来,他才算罢休;只是还跑去卜璋白房里,抱着卜璋白絮絮叨叨了许久。 卜璋白好言好语哄了他,将他送出院子来。隔得远远的,看到水榭另一边,夏锋冷冷的朝这边看了一眼。 他心底迅速浮起夏锋口中,天脉谷一役的另一个版本——卜家投敌,而夏家力挽狂澜。 心中忽然有种冲动,要同夏锋当面再套点话出来。可是待他绕过水榭廊桥,再找到夏锋方才所立之处,已经人去楼空。 这位定国侯府的世子,最近一直非常低调,非常收敛,同从前认识的那个夏锋比起来,俨然换了一个人。 约定好的上京之日到了。 春暖花开,江水流动,是个出门的好日子。 卫国府的车驾一大早就停在了城门口,富丽堂皇,花团锦簇,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三公子在此一般。罗棠骑着的那匹高头大马,气派非凡,喜气洋洋,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要去迎娶哪家名门闺秀。 夏安逢也选择了骑马,将那匹前几个月差点将他摔断脊梁骨的汗血马,从老爹手里好说歹说要了过来。此时跟罗棠并肩骑在马上,一脸黑线的看着好友玉树临风的样子:“看到你回个家都这样花枝招展,再想想大师批注的‘桃花乱象’,觉得未必全然虚言恫吓啊。” 罗棠看看他,夏安逢将长发扎起,头上高高束了一个发髻,发髻还束了一根长长流苏;一身短袄劲装,足踏皮靴,打扮得跟走镖的江湖人士似的。他同样也是满心槽点要吐,你打扮成这样,你家侯爷知道吗。 比起他俩英姿飒爽,意气飞扬,卜璋白倒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马车里。他虽同样出身武将世家,但父亲早亡,在姑母照拂下长大,骑马仆射弓箭等一概不会。 卫国府一行十人,定国侯府一行十五人,车驾三辆,并行李车驾两辆,一路浩浩荡荡出了城门。 他们沿着官道而行,迎面春风拂面,鸟语花香,好不惬意。 夏安逢和罗棠并肩骑在最前面,两个人闲来无事,夏安逢就问起京城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地方。 “好吃的很多,大江南北的小吃都能在京城里吃到,就看你吃不吃得习惯。玩的地方就更多,比如红极一时的‘对月轩’‘万花楼’,镇日里宾客盈门高朋满座,去之前还要先递名帖,炙手可热啊。”罗棠笑嘻嘻的策马靠近他一些,“上回跟虹秀姑娘的感情联系,被中途打断;等进了京,将卜璋白安顿好,我再领着你去见识见识。” 夏安逢下意识伸长脖子回头看了一眼,卜璋白的车驾就在身后一丈远。“……我们能不能去正经点的地方。” “怎么,你还担心进了京城,卜公子会替你爹管束你?”罗棠嗤了声,笑,“好友,我见过怕老婆的,可没见过怕自己幼年好友的。” 夏安逢被他这么一说,自己也觉得有点怪不对劲,但瞒着卜璋白跟罗棠去流连那样的场所,他心下总有个角落觉得不安定。“我陪他进京,要去什么地方,总得对他有个交代,不能抛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待着……” “那便将卜公子一起带去不就好了。” 夏安逢发急:“怎么能带他去那种地方!” 罗棠瞪他:“你是他爹还是他娘!他也是个成年人了好吗!!” “……”这种话题,绕来绕去总会绕到夏安逢哑口无言的地步。 车队行进了约摸一个半时辰,渐渐从官道偏离,进了预定路线的一条小径。路旁林木掩映,大树参天,透过疏疏密密的林子能够看见一汪波光粼粼的湖面。夏安逢和罗棠商量了一下,决定车队停住,去湖边暂且休息。 夏安逢下了马,走近卜璋白的车驾旁边,掀了帘子进去。 这趟上京的几辆载人用马车,均是定国候吩咐家人专程找工匠打造,内中宽敞,可容纳三人并躺,被褥、枕头、香炉、手巾一应俱全。卜璋白盘腿坐在一个软垫上,从一本正看着的书上抬起头来:“到休息时候了吗?” 夏安逢点点头,拉他下了车驾,“这湖边景色挺好的,出来走动一下。” 卜璋白脚落到地面,夏安逢还是紧紧拉着他不放。卜璋白低头看了看两个人拉在一起的手,笑了笑:“又不是三岁小儿,也不是在府里,你这样紧紧拉着我,是怕我走失不成。”不动声色的,将手心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他身上最近一直有一种淡淡的疏离,虽然自己竭力掩饰,但从小和他两小无猜长大的夏安逢,纵然再迟钝,这下也终于是察觉出来。这里没有外人,也没有认为他俩过于亲密的卜秀姝,卜璋白会抽开他的手,只能说明他不想要被他再拉着手。 这是为什么? 夏安逢心头难过,皱起了眉,道:“小白……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背对他的身影,稍稍僵了僵,卜璋白回过头笑了笑:“你在说什么?” 不是你做错了什么,是…… 卜璋白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追寻的是怎样一件事情,更不知道追寻到的会是怎样一个结果。 夏安逢大步走上去,强硬的抓住他的手,直接问:“那你为什么甩开我?” “我……” 被抓住的手心发着热,不知是谁的体温更高。 “喂,你俩还在那边磨蹭什么,准备开饭了!”罗棠的声音自湖边远远传来。 夏安逢应了一声,也不管卜璋白是不是还要继续反抗,自顾自拉着他的手往湖边走去。 红发少年鲜见的黑着一张脸,他面对卜璋白时从来都是温柔体贴,这遭突然发难,卜璋白心头大跳,不知道夏安逢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就这样被他一路牵拉着到了湖边,湖边已经升起了一篝火,架起铁锅,里面热腾腾的盛着从湖里抓上来的鲜鱼。 罗棠笑吟吟的看着他俩手拉手的样子:“感情真好。” 夏安逢这时却松开了卜璋白,将他轻轻按在一块垫了软布的石头上坐下。低声:“我方才留意了一下,林子里果然有其他人影。” 卜璋白一愣。 罗棠百无聊赖的拿铁勺搅拌着锅里的鱼:“从出城的时候就开始跟上了,还真是不怕死的山贼啊。” 夏安逢道:“未必是山贼,我们都有自家的徽纹做记号,就算不认识你卫国公的标记,在这本地,不认识定国候府的流寇是少数。” 他轻声说着话,卜璋白这时才恍然大悟,夏安逢方才那般强硬的拉着他的手,不容他反抗,并不是他对自己有所怀疑,而是出于保护他的心思…… 也是,夏安逢对自己,一直就是这样倾力照顾,不遗余力。 卜璋白垂下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他眼底翻涌的情绪,火光映照在他白皙脸庞上,忽明忽暗。 直到一个勺子碰到他的手,他抬起头,夏安逢诧异的脸放大在眼前:“小白,发什么呆?叫你吃鱼,半天看你没反应。”他将一个盛着满满鱼汤和鱼肉的瓷碗塞到卜璋白手里,“来,趁热喝。” 卜璋白端着还冒着热气的碗:“那些跟着我们的人,能够查出来有多少个吗?” “管他十个还是八个,我们这边有府里的亲兵跟着,再多来一倍的人都不用怕。”夏安逢拍了拍腰间长剑,洋洋得意,“再说还有我在,我这把剑也不是吃素的。” 罗棠慢条斯理吃完了自己碗里的鱼,点点头:“是啊,卜公子安心,就算好友的剑术再烂——啊我听闻侯爷在教武场把他打得挺惨的,表示同情一下——他也会用身体挡在你前面,不会让贼寇伤及你一根毫毛。” “喂……”夏安逢莫名红了红脸,“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难道不是?你陪着卜公子进京,不就是千方百计要保护他安全吗?” 夏安逢嘟囔着:“事情是这样,但你何至于说得那么肉麻……” 罗棠意味深长:“我只管说我认为的实话,至于其他,不过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 ——现在的夏安逢和卜璋白,就如同当年的他和那个人,懵懂而不开窍……有时候仔细想想,还挺替他俩着急的;但这种事,又不像别的事,能够明目张胆去推他们一把。 卜璋白咂摸着他话中的含义,自己也有些心跳。他比夏安逢到底年长,也更加心思剔透些,加之知晓了定国候夏遵对父亲的心思,他思考的方向,比夏安逢要宽广得多。 但他不愿再深究这个话题,低了头,装作没有听见的,慢慢啜饮碗中热汤。? ☆、16、山中道观 ?  短暂休息后,车队继续上路。 夏安逢初生牛犊不怕虎,罗棠也是个胆大包天,天塌下来也不怕的主。即便知道后面有人跟踪,仗着两人都有武艺傍身,车队中又有两府久经沙场、训练有素的侍卫跟随,谁也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只等着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后面那几人捉了来问就是。 夏安逢还是照例和罗棠骑马走在最前面,但他重新调整了一下车队行进人员的顺序,将父亲手下两名亲兵,安置在卜璋白的车驾旁边。 车轮滚滚,声音在静谧的午后传出很远。 卜璋白将马车窗上的帘子稍稍拉起一些,向外打量。他并没有看见夏安逢与罗棠口中所说追踪他们车队的人影,大概那些人发现他们中途停车,也有所警觉,暂无打算泄露踪迹。 这些追踪他们的人,莫不是与当年那些事有关? 他与那名自称是祖父手下士兵的乞丐,总共有过三次交道。第一次对方给他虎符做凭证;第二次告知他还有其他知道当年真相的存活的人,希望有机会能与他见面,但并未吐露另外那些人的人数多少,行踪何在;第三次便是上一回在巷子里,交给他由同伴保管的当年军中残信。 他还未来得及问询更多,对方已被夏府亲兵发现,两人匆匆分别。 不料就是那一别,已然阴阳相隔…… “卜公子,外头风大,公子还是将帘幔放下为好。”跟在他车驾旁边行走的亲兵,见他打着车帘向外张望,笑道。 这个亲兵的脸好生脸熟。 卜璋白对他笑了笑,将车帘放下,缩回车中。 如果他没有记错,当日在街上拦住乞丐,逼他当街自尽的为首的亲兵,便是这个面上有一道刀疤,目光阴沉冷漠的男人。 定国候竟然舍得将亲兵首领,派来给他做进京护卫。 卜璋白在临行前,曾于拂晓时分去到定国候房中,想要向他拜别。侍卫说侯爷不在房内,此时应该是在书苑中独自静思;但侯爷有嘱咐,如果卜公子要来道别,请卜公子单独入内。 侍卫将他领到那座远避正院的书苑外,请他自行进去,便离开了。 卜璋白还是第一次来到定国候的书苑门口。放眼看去,这座后方共有两进的独门院落清静如隐居之地,地面一尘不染。庭院中,两株红梅仍然盛开极艳丽,向上伸展的若干枝条互相交缠在一起,端的是亲昵。 他知道这向来是府中默认的禁地,定国候轻易不让外人进入。 高大英挺的身影正立在红梅树下,背着手,目光久久停留在艳红花瓣上。 卜璋白轻轻走近他,沉默着垂手站在他身边。 男人的背影,一如他幼时初见那般笔挺肃穆,那与生俱来的军人气质,就像一把含于剑鞘之中而锋芒不减的好剑,内敛却不容任何人忽视。定国候夏遵,在他心目中一度是能够与父亲并肩的人物。 卜璋白轻声道:“璋白今日便要启程进京,特来向侯爷辞行。” 换做一个月前,他或许原本有许多话语要同他倾吐,而如今他左右思量,终于还是只能说出这样一句不咸不淡的话。 男人转过身。他稳稳伫立在不过十五岁的少年身前,就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卜璋白微微抬头,与夏遵沉稳的目光对视。 耳边响起的是那句含义深远的话——“只要他一世平安,我愿代替他父亲战死天脉谷——” 定国候凝视他的目光中有温柔,有欣慰,也有隐隐落寞。在这静籁无声的院落中,在交缠并肩的红梅树下,一向刚肃的军人,轮廓看起来格外柔和。卜璋白甚至有种错觉,他用了全身心的柔情,透过自己看向另一个时空里的人。 无怪乎姑母会那样问……这世上,有谁会用这样寂寥又柔和的眼光,去看与他并无情感血脉联系的人? 夏遵伸出手摸了摸他脑袋。 “一路平安。能够考取最好,若是不中,定国侯府永远是你的家。” 那只大手在发上留下的温度仍在。只是人若会作假,连带某些感觉也会是虚假。 卜璋白将车帘掩得更紧,嘴角扬起一个隐隐的嘲笑。如果夏遵当真对父亲是那种感情……他如何忍心坐视父亲抑郁而亡? 恐怕到头来,还是富贵功名最为要紧。 车驾又行驶了一段,天色渐渐暗下来,道路在暮色中已有些模糊。 领路的下人来请示小侯爷,是不是就近找个客栈休息一晚。夏安逢其实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属于走一步看一步的那种,便问罗棠要主意。 卫国府三公子四下里看了看:“这条路偏离官道,人烟稀少,要找到客栈恐怕不大容易。”举起马鞭,朝不远处一座山脉指了指,“那座山上,有一座道观,内中的道长与我相熟,算是多年好友。问他借住一个晚上想必不会不肯。” 夏安逢手搭凉棚,往那山上望了望,渐渐拢来的暮色教人看不清山间景况。 好奇道:“想不到你同道教人士竟然也有来往,三公子果然交游广阔。” 罗棠哈哈一笑:“哪里哪里,不过是比你多出了几趟远门,见识了较多的风土人情,多交了一些谈得来的朋友罢了。那道观里统共就只有他一位道长,希望我们这遭去得巧,他不至于下山云游去了。” 压低声音,“此山地形复杂,最易设下埋伏。那些人若跟随我们上山,便可寻机给他们一个教训。” 夏安逢心领神会,令车队加快了行进速度。 道观坐落在半山腰一块平整地面上,道观前后长满郁郁葱葱的樟树,门前地面上杂草丛生。夏安逢和罗棠跳下马来,在暮色中,凑巧看到有只兔子从过膝的杂草里蹦跳而过。 再抬头看看道观大门,门上朱红色的漆已脱落大半,门匾上“流云观”三个大字,如同没吃饱饭的流浪汉一般有气无力。 夏安逢:“……你是有多久没上过这座山了?” 罗棠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东张西望。 夏安逢派了侍卫上前敲了敲道观的门,试探地喊了几声。内中并无人声回应。破旧的道观门不经敲,稍作叩击,就吱呀开启。 探头看去,道观中供奉着的三清神位,端端正正对着大门口。神位护理得还算精心,不见雕漆脱落等凋敝迹象;只是落了一些蜘蛛网,显然已经有一阵时日不曾清扫过。 看这情形,三公子的那位道教好友,要么就是离观云游,要么就是久已不住此地。 罗棠将门推开,让人将炊食、卧具等东西一一运入观中。不无遗憾的,对夏安逢啧啧道:“麦子是个非常有趣的道士,原本想为好友你引荐一番。看来还是机缘未至啊。” 夏安逢看着他大摇大摆的在人家道观里架设炊火,又将马匹牵入,俨然当做自家府邸一样肆无忌惮,心说幸好你那位好友不在,不然这样糟践人家清修之地,不定被他一扫帚扫出去。 随行侍卫将行李辎重在天井中卸下,就着燃起的火堆,准备晚食。马匹拴在就近的柱子上,有专人负责给劳累了一天的牲畜洗刷与喂食。房间已做好分配,东边房屋归定国候府的人居住,西边房屋让卫国公府的人住。 几名侍女进进出出,忙着将车驾里的寝具拿入房中铺好。 秦统领将侍卫分为三队,道观前门、后门各驻守一队,第三队负责在观中巡逻,以防贼寇自屋檐蹑足而下。这样的防范可谓天衣无缝,对方若是不能凭借绝对人数武力碾压,是找不到空隙闯空门的。 夏安逢和罗棠没有进房中休息,两人盘腿坐在火堆旁边,商量诱敌之计。火堆上烤着一只滋滋作响的兔子,模样很似进门前从草地里跑出来的那只。 卜璋白看他俩交头接耳,神情一半是好玩,一半是慎重,心知应该是在商量对付跟踪者的计策。 他心中迅速转着念头。 明知车队属于定国候与卫国公,仍然追踪而上的贼匪,应该不是普通之辈;他们的目的相当明确,就是冲着定国候与卫国公而来。 或者再缩小点,就是冲着夏安逢,或者罗棠而来。 但是有没有可能,是冲着他来的呢? 若这些人中间,有人是知晓当年天脉谷战役真相的人,不过是想寻机与他重新接上头? ——哪怕有微乎其微的可能,哪怕那些人中间只有一个人,他也万万不能让那个人落在夏府亲兵手里,再落得同络腮胡乞丐那般横死街头的下场。 怎样能够赶在夏安逢和罗棠之前,套出对方来此的目的?? ☆、17、各自成局 ?  在道观里过了一夜,并没有人半夜惊扰,一晚相安无事。 第二日,车队启程前,罗棠特意着人拿来笔墨,在三清神像下面压了一张便条。 “麦子吾友:道观无人,昨夜冒昧叨扰,作为酬谢,已将观中整理妥帖。现已启程回京,路经山南,往十字路口右拐上官道。如友归返,可追上同游。棠。”便条背面还画了详细的路观图。 夏安逢将便条左右翻转看了看,评论:“这种诱敌的方式,真是简单直白……粗鲁大胆。” 他俊美的好友,毫不顾惜形象的翻了个白眼:“不然你有更好的办法?” 想想也是,要是对方真的上山来,途经这座他们曾经落脚的道观,十有八//九//要进来探看一番。如果发现了这张便条,似乎也只有按照他们绘图指示一路追随下去。夏安逢问:“如果他们没有发现这张指示图,不中计呢?” 罗棠表示,那就正好作为我留给麦子的纪念啊~~~~ 罗三公子的确心宽。 两人为了谁去当下一步中的诱饵,还小小的争执了一番,后来达成妥协。 卜璋白把那张便条也看了看,然后问:“你俩确定谁当诱饵?” 夏安逢神秘兮兮的:“山人自有妙计。” 卜璋白便不再追问,随手将便条塞回太清道德天尊的神像下方。原本罗棠是将便条整个塞入神像下方,掩饰得严实,卜璋白随手那么一放,正好露出最后“棠”字,似是引人注目,又似粗心大意便难以察觉。 棠,小广口木。若来者有心,兴许能够察觉这讯息隐含的双重含义。 上山的路轻松,出山的道路远比意想中复杂。翻过几座半山,渐入车马难行之境,乘车骑马的几位公子哥都放弃了坐骑,下车步行。 步行自然速度较骑马坐车慢上许多,不免一路停停歇歇,歇歇停停。 夏安逢和罗棠都是练武出身,有根骨功底;卜璋白身子虚弱,跟着他们走了大半天下来,虽然歇息的次数不少,还是渐渐有些撑持不住。 他也是性子倔强,自己走得脚步虚浮,气喘微微,也不跟走在最前头的夏安逢诉一声苦。 每逢树径宽广,枝繁叶茂的乔木,他便自己停下,靠着大树稍作休息。 夏府亲兵负责保护整支车队的安全,一前一后押阵,但眼睛也时常留意着这位落在队伍后面不远的卜公子,以防他在休息时遇袭。所幸并无意外,卜璋白不过休息几口喘气的功夫,立刻就会加快脚步追赶上来,拼尽全力赶上队伍进度。 清晨开始,走至午后,漫长的山脉还不见尽头。夏安逢回头发现卜璋白越走越慢,脸色由微红变为苍白,便不乐意了。 他放慢脚步。 跟他始终并肩的罗棠,一扭头发现身边少了个人,再一看,夏安逢跑到卜璋白身边。夏府随从的脚步便也跟着小侯爷放慢了。 “好友,”罗三公子皱起了眉,“翻过这座山岭,前方有一处岔道较多的山地,我们可以到了那边再休息。” 夏安逢道:“走了三个时辰,大家都累了。诱敌不在急于这一时半刻。” 罗棠看了看卜璋白。卜璋白摇了摇头,咬牙:“我不要紧,你们先走。”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安逢竹马 作者:明今狐 第5节 “这里另有一条绕程较远、但马匹可以通行的道,如果卜公子能够骑马,可以让几名随从护着卜公子自那条道离开山脉。” 夏安逢道:“小白不会骑马。再说,我也不会让小白离开我身边。” “这样拖拖拉拉,等到天黑都走不到山地里面,在这样视野开阔的地方我们很容易遭到袭击你知不知道?”罗棠有些不耐烦。 举目四望,他们所处的地方正在山崖之下,周遭没有大石树木山体等做遮掩,如果身后追踪的人当真一路追赶上来,的确很有可能在这样居高临下的地方将他们一网打尽。 “小侯爷,你没出过远门,也没跟人实打实干过架,就别耍公子哥脾气了行吗。”虽然对着夏安逢说话,眼神看着的却是卜璋白。 夏安逢当然知道他指桑骂槐,一侧身挡在卜璋白面前,拉长了脸:“你怎么这么烦?要走你带你们罗府的人走,我夏府的人要养精蓄锐。” “呵呵,”罗棠虽然有一张俊美的脸,脾气却跟长相相去甚远。闻言冷笑:“我之前就说过了吧?你既不是他爹,也不是他娘,这样护得周周当当,不知情的人,还当你想做他相公——” 这脱口而出的话委实说得过分了,夏安逢一怔,脸色陡然涨红;而卜璋白当即就白了脸。 “罗、棠!!”夏府小侯爷牙关紧咬,一刹那的神思空白,居然不知拿什么言语来反驳这样轻薄的言论。他只咬牙切齿,把那轻笑着的好友的名讳蹦了出来,怒道,“你把方才那句话收回去!!” 上流贵族,官宦世家,有龙阳之好或断袖之癖,并不算什么;然而那多是居于上位者,狎昵居于下位者,且多存色//欲///之心,不带真情实感。罗棠当着卜璋白的面,这样诋毁他二人的关系,则是明显将卜璋白看得轻贱了。 罗棠只笑着看他俩,夏安逢心火噌然上蹿,手已往腰间摸去。 卜璋白紧紧拉住他,脸色惨白,眼神却依然澄净。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在他耳畔低声:“嘘——做个样子就好,别当真打起来……” “谁他娘的跟他做样子!”夏安逢将他手臂挣脱开,小侯爷幽亮幽亮的眸子里闪烁着薄怒,竟然是当真被惹毛了。 罗棠后退一步,夏安逢再扑近一步,腰间长剑出鞘,毫不留情往罗三公子胸前划去。罗棠猝不及防,哧拉一声,衣襟已划破一道长约寸许的口子。 “喂,你来真的——……”这下吃惊不小,本无防备的罗棠,连连倒退,毫无招架之力。他府中侍卫立刻上前格挡,手臂中了一剑,血花溅出。 罗棠这下也不干了。推开侍卫,自己拔出随身佩剑,冷笑:“不过一句失言,犯的着发这么大的脾气?夏安逢你今天要打,本公子奉陪,死伤自负!” 两府的侍卫,纷纷拔剑的拔剑,抽刀的抽刀,在山崖之下面面相对,已成剑拔弩张之势。 前头押阵的秦统领听见后边喧哗,不得已回身来查看,发现自家小侯爷面红耳赤,与罗三公子在山路上你来我往,斗成了一团。 ——出门前,侯爷交代什么来着?绝对不能让小侯爷惹事…… 这才出城的第二天,秦统领已经开始后悔接下这门护送任务。 “住手!” 夏府亲兵统领是真正见过阵仗的人,闪身纵入,一声沉喝,已把两名意气用事的贵公子分开。“两位爷,有事好好商量,卫国公府与定国侯府素来亲善,切莫伤了和气。” 夏安逢被他挡在身后,犹自不肯甘休,“罗棠,你将那话收回去,否则我饶不了你!” 罗棠哈哈大笑:“你要怎么绕不过我法?如果不是刚才事出突然,你能够触到我半片衣裳?别忘了你学剑,口诀和心法还是我教你的!!” 夏安逢一头红发都要炸起来,小侯爷还要扑上去,另一名亲兵将他死死拉住了。转头对罗棠道:“罗三公子,既然事态演变成这样,大家继续同行也无趣。还请卫国府先上路,分头进京吧。” 一团混乱之中,谁也没有留意到一直煞白着脸的卜璋白,靠在山崖侧壁,脚底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裹着纸团的石块。他慢慢蹲下身,将纸团团入袖中。 罗棠冷哼一声,将剑收回,头也不回的招呼自己随从:“我们走。” 夏安逢还要蹦跶:“姓罗的你给本少爷说清楚再走——” 罗三公子懒得再同他废话一句,卫国公府带着自己的车驾与马匹,烟尘滚滚的径直离去。 只剩下夏安逢暴跳如雷的站在路中间,秦统领耐着性子安抚这位大少爷。 突然,秦统领脸色一凛,将夏安逢拉至自己身后。 另一名亲兵立刻抽出腰间长刀,闪身到了卜璋白身前,两人面色少见的凝重起来。 秦统领低声道:“小侯爷,请收敛情绪,镇定下来——我们有麻烦了,对方来了至少十个人。” 加上夏安逢,夏府随行中有武力值的只有七人。亲兵虽然身经百战,但要同时护住其他没有功底的侍女、侍从,难免顾此失彼——更何况,他们身处开阔地带,如罗棠所说敌暗我明,非常不利。 秦统领急急道:“属下护着小侯爷和卜公子,我们且快往罗公子方才提及的山地中撤退。” 夏安逢没有实战经验,直觉和感知力却惊人敏锐。他再不二话,迅速退到卜璋白身边,将他拉起,低声:“跟紧我。” 卜璋白藏在袖口的手里捏着那个纸团,凭借手指的摩挲,感触到纸团上一道长长的、凹陷进去的纹路。他与那名络腮胡乞丐见面的第二次,曾经约定若再有卜帅当年的跟随者想单独同他见面的话,便以长而凹陷的刻痕作为联络暗号。 这大半天的行进,他每每在宽口径的乔木下休息时,便在背靠着的树身上,用指甲刻下了这样的记号;只有卜帅当年的跟随者,才会识得这样临时约定的暗号。 卜璋白攥紧纸团,手心薄汗将其微微濡湿。 有人趁乱给他扔来了带有特殊联络印记的纸团——那群追踪他们的人中间,有冲他而来的人!!! 夏府所有人在秦统领的安排下,迅速组成队列,将夏安逢和卜璋白护在最中间,警醒而冷静的朝原本预定的线路进发。 翻过山岭,经过半个时辰的紧赶慢赶,终于是抵达了罗棠先前所说,岔道口极多的山地地带。却是一照眼,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 那山地并不如路观图所示,岔道曲折而上方开阔,可见天光;而是一条条岔道都深入了山脉腹地,黝黑不见其底,分不清哪条道路可以出去,哪条道路是死路。 眼看着这日的夕阳也即将落下,定国候府的人在多条岔道口前踌躇不决,下不了决心进入哪一条路径。 想去寻找卫国公府的车辙痕迹作为指引,地面干干净净,草丛茂盛,竟是不像有任何人或车马经过的样子。? ☆、18、落单 ?  定国侯府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没了主意。他们还带有马车,有些岔道光看洞口,就知道车驾无法驶入;更别提内中曲折蜿蜒,说不定行至一半就会卡住。 一直停留在山地入口也是不妥,这么多人簇拥在一块,是再明显不过的活靶子。 夏安逢道:“让车夫赶着马车走另外道路,剩下的人跟本少来。” “二爷你认得路?”秦统领抱着渺茫的期待。 夏安逢挥剑斩开洞口遮掩的草叶,不耐烦道:“别傻了,你不知道本少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吗。”说完拉着卜璋白的手,埋头钻入了随手挑拣的一条岔道之中,身形随即在阴影中隐没。 “……”那你还单枪匹马冲在最前面?秦统领口中酸水上涌,又不敢让小侯爷落单,紧赶慢赶着招呼众人追了上去。 山地外原本还有一线天光,钻入这条岔道后,眼前景色立刻被幽深微暗的山洞风光代替。甬道最上方,山顶合为一条狭窄缝隙,只余了少许难以辨清的光点进来。众人摸索着岔道两旁的石壁,稳住身形小心前进,一边在心头暗暗祈祷小侯爷瞎猫碰到死耗子,这条道路能够通往山地出口。 秦统领和另一名亲兵仍然一前一后押住队伍,以防有人从头尾偷袭。 夏安逢拉着卜璋白进了山道,没多一会便趁众人不注意,松开了手。 他没有看卜璋白的脸,目光始终直视前方亲兵的身影,声音讪讪的:“小白,方才罗棠浑说的话,你不要介意。” 卜璋白原本一直在想自己的心事,听得他突然冒出这话,一愣。 他下意识调转视线,往走在自己左侧的少年看去。 朦胧的山洞中看不真切这人的表情,但他从他的声音猜想,夏安逢大抵仍然是涨红着脸,困窘的神色。 他故意低声问:“罗公子说的哪句话?” “就……”阴影中,他居然能听见夏安逢磨牙的声音。红发少年困窘得好似不知如何开口,把声音压得更低,卜璋白要靠近他脸颊,才能听见他从牙关里挤出来的气声:“他说我想——” “你想当我相公?” “没有的事!!”活像被开水烫到,夏安逢猛然将头扭向他。他急于辩解,不防岔道狭窄,卜璋白为了听他说话又离得极近,这一猝然动作,有什么柔软而带有体温的物体便自少年高高的鼻梁上擦过,如蜻蜓点水般。 话语在这柔软物体擦过鼻尖的同时,戛然而止。被生生掐断的尾音,还逗留在舌尖,却是再也吐露不出来。 夏安逢脚步一滞,后面跟得紧紧的侍从险些踩到他脚跟:“小侯爷……?” 卜璋白心里掠过一阵似喜似恼的情绪。似乎很满意于夏安逢的否认,内心深处又有哪一处,极不爽他这样急于否认。 淡淡道:“他逗你的,这样你也当真,真是孩子心性。”笑着推了他一把,催他快些走。 夏安逢回过神来,有点蔫,提步继续走,嘴里嘀咕了几句类似“我还不是为你心情着想”。 一盏茶功夫过去,走在最前面的秦统领停了步。 前方是一堵陡峭山壁,牢牢封住了山道。看起来是一条死路。 夏安逢懊恼地在坚硬山壁前推了一推,又拔出剑来试探地砍了几道,山壁纹丝不动。 卜璋白手指上下抚摸了一番形成山壁的岩石,道:“这是年深日久形成的山壁,在此已有多年,人力不可撼动。看来我们只有走回头路了。” 秦统领道:“现在天色已暗,不能在这个时候摸黑走回去。若是对方在我们返程的道路上设埋伏,黑灯瞎火,我们就正好被他们以逸待劳,一网打尽。”向夏安逢道,“小侯爷,属下认为最好就地休息,养精蓄锐,待天亮再重新设法。” 夏安逢皱着眉,示意侍从点燃了火折子,四下里看看。 他们方才已经进入山道极深,沿途经过好几个岔道,在山腹里绕来绕去了许久。别说追踪的对方一时半会未必找得着他们,就连他们自己,在光线全失的情况下,也极难沿着一路做下的记号重新走出去。为了不至迷路迷得更加离谱,就地休息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正好他们停下的这处山段,有如一个宽肚葫芦的腹部,能够容纳所有人比较舒适的休息。在葫芦口安排人值守,一旦发现动静,能够据守在狭窄的口子对战,地形还算有利。 “也只能这样了。你们将毯子和手炉拿过来。” 众人根据秦统领的安排散开,亲兵把守在最外层,往里一层是带刀侍卫,再往里一层是寻常侍从与女婢,靠近山壁最安全的地方安置着卜璋白和小侯爷。 夏安逢寻了一块较为平坦的石块铺上毛毯,又特意垫了一层被褥,让卜璋白睡在那里。等卜璋白摸索着躺下,怀里又被塞入一个暖烘烘的、散发着淡淡安神熏香味的手炉。 在这百年山石构成的漆黑山道里,凉意瘆人,怀里多了一个暖源,整个身子都温暖起来。 步行了一日,所有人都倦极,几乎是刚躺下就都阖上了眼睛。山洞中此起彼伏的,慢慢响起呼噜声和轻微的呼吸声。 卜璋白摸着那个镶金嵌玉的华贵手炉,不难猜想这是二姨娘为儿子精心准备之物。手炉里燃着的香也是夏安逢平素惯用的那种龙涎香,沁人心脾,抱入怀中馨香四溢。 他闭着眼等候了一会,没等到夏安逢窸窸窣窣摸到自己身边一同睡下的声音。 便睁开眼,适应了好一会黑暗的环境,才发现夏安逢另外裹了一层毯子,缩在石壁另一边睡着了。 这个夏安逢,有时候真不知该说他单纯,还是该说他死脑筋……大家都是男儿身,从小摸爬滚打一起长大,倒是这个时候因了别人一句笑谈,开始别别扭扭拘拘束束起来! 卜璋白心里莫名有些恼。 一夜辗转反侧,待得洞中刚开始有了些微亮光斜射进来,始终未能成眠的卜璋白,轻轻展开一直藏在袖中的纸团,细细记住了内中传递的讯息。 在这黑漆漆的山道里夏安逢也没能睡得很踏实,他做了一个诡谲的梦。 梦里自己一身大红喜袍,胸口戴着红艳艳的花团,在亲友的簇拥下进了洞房。因为饮酒而迷蒙蒙的眼底看去,洞房中一切都是成双成对,银制的对杯在红烛照耀下清亮映出床边端坐的人影。他屏住呼吸,心头乱跳,双手轻轻掀起盖在新嫁娘头上的红色柔软布料。 黛青色长发,望向自己的眸子沉静如水,唇边扬起温柔而文雅的笑意。 夏安逢心跳如擂鼓,他被笑意所迷,竟然慢慢将身子靠近,俯低头想要亲吻那欲张未张的薄唇。 “小白……”他喃喃喊出对方名字。 而且,竟然当真喊了出声来。 夏安逢猛然惊醒,一身冷汗。伸手到身下一摸,摸了一手滑腻腻的濡湿。 小侯爷被蛇咬着般怪叫着坐起身,又几乎是在同时狠狠把自己卷回毯子里。 夏安逢,定国侯府小侯爷,不是生平第一次画地图,却是生平第一次,梦见男人时画地图。 他欲哭无泪的缩在毯子里,越是回想梦中所见,比对现实处境,越是冷汗一层层、一叠叠,面红耳赤、想死不能。 卜璋白的脸突然在他旁边出现:“怎么了?” 那柔软嘴唇的触感,立时从梦境里活灵活现蹦到了眼前,就连气息交缠都变得炽热难忍。夏安逢头皮发炸,大叫了一声。 眼看秀气的眉峰不解的皱起,然后卜璋白将手伸过来,想要碰触他额头。夏安逢往后一躲,有生以来第一次避开好友的手。 他躲得太急,动作幅度太大,轰然一声,后脑勺结结实实撞到身后山壁,眼前一阵金星乱冒。 看着卜璋白的表情又是怪异,又是震惊,就好像早晨醒来,发现卜璋白摇身一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般。 小侯爷语无伦次,慌慌张张:“我没事、你,你怎么起这么早?” 卜璋白看他一头冷汗,却急于避开自己碰触的样子,道:“我听见你在叫我。方才是不是做噩梦了?” 如果说出自己梦见他凤冠霞帔的出嫁,出嫁对象还是自己,夏安逢猜想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进入京城。 他将毯子裹得再紧一点,谨慎的避开卜璋白视线,不让他察觉毯子下方的异状。咳嗽着掩饰:“没事,咳……秦统领他们好像起身了,是不是天亮了?” “……”卜璋白看了他好一会,站起身,夏安逢这才留意到他是和衣而睡,衣裳仍然整洁。轻轻道:“是该收拾一下动身了。” 走回头山道的时候,天光重新透了一些进来,领路的亲兵能够借着石壁上做下的印记,带领队伍原路折返。夏安逢蔫蔫的走在最后面,秦统领也没有在意,全副心神都用在防备很有可能守候在外面的追踪者身上。 等到他们终于沿原路走回进入的那个山道口,钻出山道后,进入前小侯爷拔剑砍断的草丛仍然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四周寂静无声,并不见后面追赶的人踪影。 秦统领刚刚将心中悬起的大石头放下,正要转身招呼所有人暂时放松戒备,一回身,周身血液几乎立即凝固。 走在队伍最尾的小侯爷不见了。 他们这一路返头都非常顺利,可说无惊无险。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小侯爷是什么时候静悄悄的消失在队伍中——秦统领拼命回想,路过那几个分叉的岔道口时,并没有察觉到内中暗藏了埋伏,也根本感觉不到杀机,小侯爷怎么会突然就凭空消失?? 等到他快速将队伍搜查了个遍,发现卜璋白居然也不在本该紧跟着的位置时,夏府亲兵统领感觉到四肢百骸里凝固的血液,开始逆流了。 厉声喝道:“所有人进入山道!不惜一切代价,立刻找到小侯爷和卜公子!”? ☆、19、兄弟阋墙 ?  夏安逢钻出山道,阵阵凉风直扑面上而来,眼前豁然开朗。 开阔而陡峭的山间空地,一览无遗呈现在他面前。 小侯爷玉树临风的站在空荡荡渺无人烟的山地中,玉树临风的左右张望。 少顷,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很轻,但能分辨出有四个人,从东西南北方向,各自逼近。 夏安逢立身的地方是一块稍微凸出的石块上,非常打眼,他看起来就是好整以暇,等候着对方的到来。 四个人的移动速度很慢,慢而谨慎,保持着合围,又能彼此支援的阵势。 小侯爷手按在腰间长剑上,回过身来,大大咧咧朝不远处正在围拢来的人一笑。 “终于现身了啊。” 那是四名黑衣蒙面,手持长刀的男人,未被遮掩住的双眼露出精光,紧紧盯着笑容满面的夏安逢,迅速判断形势。 他们跟着夏府车队进入山道,因为不知内中山洞深浅,唯恐中了埋伏,一直按兵不动。山洞岔道过多,绕来绕去,他们自己的人手也被分散,不得不原路折返。在折返的道路上,这四名编为一队的黑衣人,误打误撞发现了落单的夏安逢,一个人无头苍蝇一般在另一条岔道中瞎摸瞎撞,心头大喜,立刻尾随了他出来。 谁知道夏安逢这次运气很好,竟然是寻着了正确的出路,山洞外面正是山地出口,东南边一条大道,笔直通向下山的路。 夏府的亲兵与随从都没有跟在夏安逢身边,青天白日下,只有这个红发少年,势单力薄的站在他们的包围圈中。 尾随他几日,此时再不动手,更待何时。 四双眼睛迅速交换了眼神,断定这是下手的最好时机。只要杀了夏安逢,这次任务就顺利结束,可以回去找买家拿另一半赏银。而且,只有他们四个人均分,其他人沾不着边。 简直是天赐良机。 漆黑如点墨的眸子,自节节逼近的黑衣人身上来回打了个转,夏安逢神情很镇定,一点也没有即将被围炉的自觉。漫声道:“自出城开始就跟上,你们的目的是我,还是罗棠?”一边缓缓将长剑拔出。 对方意料之中的没有给他回应,靠得最近的两人二话不说,已扑身上来。 夏安逢脚底虚晃一圈,飞快掠退三步,避开迎面砍来的两柄长刀;再抬手举剑,正好接下从另外一个方向砍来的武器,兵器交接,顿时铿然一响,火星四溅。 最后一柄长刀杀到,与前面几个黑衣人出手速度不过毫厘之差,夏安逢堪堪侧过头,刀尖自他脸颊划擦而过。 血珠顺着少年俊朗的颊面渗透了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喘息,最先被闪避开的两把长刀再次杀到,直砍面门。夏安逢一手持剑保持着格挡长刀的姿势,另一只手迅速从袖口飞出一柄精致匕首,抬起手臂勉强接住两柄长刀。力量虽然卸去一半,虎口却仍是被余力震得发麻,匕首往下一压,险些脱手飞出。 他虽自恃剑术功底不错,又经过几个月加紧磨练,但到底还是从来没有过实践经验。 黑衣人个个都是买金收命、刀口舔血的主,手底不知多少冤魂。只用跟夏安逢过上两招,就知道这个贵族公子哥技艺虽精,实战功力太浅。 不用再试探了,直接取命就是。 夏安逢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刀式一变,一改方才保守的试探之姿,直接了当的杀招已朝他身上招呼过来。他边持剑护住要害,连退两步,惊觉后方长刀刺入,在最后一刻勉力扭转身形。只听得哧拉一声,明晃晃的刀刃自腋下三分横劈而过,将小侯爷一身短袄划得开了个漏风的大口子。 红发少年还想再退,四个方向全被封死,他竟然进退维谷,被活活困在了四面杀气之中。 长刀自头顶呼啸而下,另外三柄分别朝向他心口、腰腹、下盘,索命而来。 夏安逢心口猛然一窒,强大的死亡预感,自周身席卷而上。他奋力扬剑格挡,只能挡得住一处要害的攻击。 束起的发髻散落。 长长红发披散下来,在山风中妖异的飞舞。 鲜血顺着长刀,滴滴答答,在地面形成了一滩血红的水洼。 夏安逢手臂慢慢的垂落,眼帘低掩,盯着地面那滩越来越浓、触目惊心的猩红。 “……你再晚出来一步,我就诱饵变炮灰,当真交待在这里了。” 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自一名杀手身后笑吟吟出现。气定神闲,眉眼风流含情,然而怎么看怎么一脸坏心眼。 从杀手心间冒出一柄短刀,直接穿胸而过,那人当场身亡。镶刻有卫国公府家纹的短刀,就握在罗棠手上。 他笑得很是纯然无辜:“好友,我这不是充分给你机会,让你一展雄风嘛。”说着,轻轻巧巧将刀抽出,鲜红血雾喷向空中。尸首颓然栽倒在地。 罗棠从丫鬟手上接过巾帕,细细擦拭干净短刀。仔细端详片刻,确认没有血渍遗留,才将刀与染红了的巾帕一同递回丫鬟。 另外三名黑衣人,保持着进攻姿势僵立在原地,每个人脖颈处都多出了一柄冷芒锋利的剑,动弹不得。 罗棠判断形势非常准确,四名杀手中,他一击必杀了离夏安逢最近、造成威胁最大的那个。看起来轻而易举,实际上,这是需要多次实战经验,和灵活过硬的身手才能取得的精准。 夏安逢长长吁出一口气,手心已经被方才生死一线的紧张濡湿。没怎么认真的抱怨:“感谢罗三公子的一片苦心。这么些日子不见,你的刀术和步法进展得炉火纯青,是把所有吃喝玩乐的功夫都用来苦练了?” 罗棠只是笑,“你有你想保护的人,我同样也有。” “哦?是……” 不等夏安逢问出是谁,他又笑着道,“比起我的刀术,好友的演技才真是一流,害我以为你为了我那句玩笑话,居然真的要同我拼命——” 夏安逢道:“玩笑?谁同你玩笑?我那时真正想教训你一顿!” 罗棠:“……看来,我果然还是出手搭救得太早。” 卫国公府的人,在杀手受制后,陆陆续续从各自埋伏的高地上下来。 这次诱敌做得十分成功,利用地形分散了敌人兵力,又巧妙制造了夏安逢落单的假象,诱使对方轻率现身。 “说,谁派你们来的?有什么目的?”卫国公府的一名侍卫将黑衣人按压跪地,厉声喝问。 三名黑衣人齐刷刷的跪在空旷山丘上,咬紧牙关,一字不发。 罗棠转到他们三人面前,罗三公子俊美的脸庞上满是温柔笑意,亲自开口,问最左边跪着的黑衣蒙面人:“你们的主子是谁?” 黑衣人不肯说。 罗三公子一点头,猛然一声惨叫刺空响起。架在这名黑衣人脖颈上的长剑穿体而过,干净利落结束了他性命。 罗棠向右边迈了一步,笑容可掬的问第二名黑衣人:“你们主子是谁?” 方才那名倒毙的黑衣人溅出大片鲜血在同伴半边身子上,热烘烘而带着腥味的血液气息弥漫在所有人鼻间。第二名被他直视着的黑衣人,身子克制不住的颤抖着,但仍然紧紧咬着牙关,抱着侥幸心理,坚持不吭声。 罗棠不问第二遍,只往右边又迈了一步。 中间黑衣杀手的头颅,在他迈步的同时飞上了半空。腔口血柱冲天而起,又悉数泼洒落下,泼满第三名黑衣人一头一身。 这人杀猪般惨叫了起来:“我说!!我都说!!!!是夏锋!!定国侯府世子!!!!” 虽然早有模糊的预感,但真正听见自家大哥的名字,从杀手口中吐露出来,夏安逢瞳孔还是骤然一缩,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罗棠看了看他,并没出言安慰,只道:“继续说。” “早在一个月前,定国侯府就放出风声,要找道上的人来干一票买卖……夏世子自己并没出面,是找了他下面的人来联系我们……”黑衣人抖抖索索,生怕说得慢了罗棠下令杀人,竹筒倒豆子一口气全部说了出来,“一共有二十个人接到了订金,杀了小侯爷的能够再多得一千两白银……我们只是第一批……” 夏安逢深吸了口气,艰难的笑了笑,“你们怎么掌握到我们出城方向和路线的?” 一听□□的幕后主使是夏锋,他心里顿如明镜,但并不想要得到进一步印证。 黑衣人这回稍微有了犹豫,罗棠下巴微微一抬,他立刻大叫着喊了出来:“内鬼!!夏小侯爷的车队里,有世子安插的内线!是——” 他没能说完。 眼睛不可置信的瞠然张大,嘴边冒出汩汩鲜血。身子颓然一软,已向旁栽倒。 “喂喂,你好歹等他把话说完——”正全神贯注想要听到内线名字的夏安逢,冷不防罗棠手起刀落,已将最后一名活口解决。 小侯爷震惊的视线投向他,罗棠淡淡道:“我不需要知道那个人或那几个人的名字。” 一向桃花春风般温存美艳的眸子,冷酷的眯了起来,罗三公子面上覆了一层薄薄寒霜:“夏府此次负责护送你夏安逢的人,护主不力,全都该死。” 夏安逢从未见过笑容满面的好友,露出这样修罗一般冷酷的表情。 夏小侯爷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心想这确实是同他相交十几年,吃穿用度奢华无度,爱好排场喜好美色的罗小棠吗?他何时变得这样草芥人命……何时变得生杀予夺,眉头都不皱一下了? 一时间,两人竟无话可说,卫国公府的下人同样一片悄然,山地中只有空旷而呼啸的风声穿过,衬着四具逐渐冷却的尸首与一地血色。 片刻后,夏安逢如梦初醒跳了起来:“不好!!小白还跟我侯爷府的人在一起呢!!快快,赶紧派人进山洞去!!” ? ☆、20、遇险 ?  满头大汗、血液逆流的秦统领,被卫国公府的人领路,带着从盘曲复杂的山道中走出来,一眼看见了立在洞口焦急张望的夏安逢。秦统领的感觉是在地牢关了多年,终于得见天光,七尺男儿险些热泪盈眶。 “小侯爷!!!!”没死真是太好了。他一个箭步跨过去,将红发少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检查了一遍,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心里的最后一口气才终于长长吐了出来,血液恢复了正常流动。 确认了小侯爷周身无恙后,他才有功夫注意到面前山地上,横排躺着四具黑衣蒙面的尸体。秦统领的脸色一变,立刻操刀在手,警惕四望。 “他们追上来了??” 理应提前离开的卫国公府三公子,居然也在场,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秦统领立即明白,昨日山道上那场争执,原来不过是小侯爷与罗三公子的一场诱敌之戏。 罗棠似笑非笑的冲他道:“秦统领,若非罗棠并非走远,恐怕你见到的就不是完完整整的小侯爷了。以一名亲兵统领的警觉性而言,是不是稍嫌失职了点?” 他的问话犀利而直中要害,秦统领心口一窒,张开口,居然半晌出不了声。 他确然在返程的路上,忽略了对走在最尾的夏安逢的照顾,一是因为他万万没想到,从未出过远门、毫无江湖经验的小侯爷,居然敢以身犯险,千金之躯亲自诱敌;若是想到这一层,他无论如何也要严防死守在小侯爷身边,寸步不离。 二是因为,小侯爷一旦得知有追兵,便将他与另外一名亲兵安排在卜璋白身边守护。而不论是从私心,还是出于更大层面上的考虑,秦统领有意无意的,都不愿意保证卜璋白的安全。甚至,他更是由衷地希望,这位没落家族的卜公子,哪一天能够悄无声息的消失…… 这些复杂而隐秘的心思,他断然不能对夏安逢或者罗棠说出口。哪怕是对他家侯爷,秦统领也从来都没有那个胆量说出口。 面上有疤痕的亲兵头领,脸面一阵青红交加,却是紧紧咬住牙关,没有说出一个自我辩解的词来。 只道:“秦久先护主不力,合该领罪受死。待将小侯爷平安送入京城,自当回归侯爷府谢罪。” 他说得坦荡,目光中有愧疚,却并无心虚之色。 罗三公子将他看了半晌,心内不知打了什么主意,笑了笑。 夏安逢从头至尾没有留意他们说了什么,他的目光一直紧紧盯在山洞出口,焦急如焚。 半盏茶功夫过去,熟悉山脉地形的卫国公府的人,顺利将夏府所有随车人员都带了出来。包括先前在另外一处入口,由于山道狭窄而无法进入的两辆车驾,都从另外一个方向平安赶了过来。 定国侯府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出现在了这个原本预定的集合地点。 只有一个人踪影全无。 夏安逢头皮发炸,他来回将侯爷府的人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没有那个熟悉的月白色身影。 卜璋白不在队伍里。 卜璋白居然和他们走散了!!!! “小白呢????”手心缓慢濡出薄汗,这种心跳就要冲出口腔的感觉极其难受,比之方才生死一线的惊悚程度更剧,夏安逢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咬紧牙齿,双手握拳,一个字一个字地,问脸色苍白的秦统领:“卜、璋、白、呢?本少让你保护他,人呢???” 秦统领固执的保持了沉默,另一名亲兵鼓足勇气,替他回答:“二爷,卜公子……在我们出山洞的时候就不见了踪影,我们……我们也一直在找寻他。” 他们确然在分岔极多的山道中团团乱转,四下摸索,寻找夏安逢和卜璋白,然而一无所获。 卜璋白就像一阵烟般消失在了山壁中,没有人知道他是自己走岔了道,和夏安逢一样走去了另外一个方向;还是被什么人挟持,此刻正深陷危险之中。 夏安逢掠过他们身边,红发身影直接投入山洞。 秦统领一惊,立即转身,也要追上去,忽然发觉自己被卫国公府包围了起来。不止是他,其余定国侯府的人也被三三两两围困在角落里。卫国公府的人数虽然少于定国侯府,但个个都是追随三公子走南闯北,精兵强将,颇有两三把刷子。这样将他们分散了控制起来,定国侯府的人居然一时进退维艰。 “罗三公子,这是什么意思?”秦统领沉住气,冷静问。 罗棠漫不经心的看着他,眼神却并不如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懒散。笑容中带了一丝冷意,他道:“秦统领见谅,有些事情,罗棠需要经过确认后,方好放行。” 折返的路上,夏安逢自队伍最末悄然离开,就在他前方的卜璋白稍作了犹豫。他眼看着红发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一处岔道中,夏府的人还浑然不知的继续沿着原路退回进入的洞口。 夏安逢自然是按照原本与罗棠的约定,亲身诱敌,将自己一个人抛入险境。卜璋白内心深处极想跟上去,夏安逢缺乏历练与经验,如果罗棠援救不及,他这样大胆的冒险,就全然是自寻死路。但另一方面,卜璋白也清楚,自己不过是个拖累。即便跟了上去,对夏安逢也毫无帮助,反而极有可能打乱他们的计划。 他放慢了脚步,沿路行来一直在山壁上摸索的手指,终于摩挲到了他想等到的记号。长而凹陷的刻纹,深入山石,是昨夜新刻上去的痕迹,边缘还能摸到粗糙的碎石。刻纹指向与夏安逢截然相反的方向,通往另一条岔道的出口。 他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将身影隐没在队伍最后,然后闪身进了山道。 山道中又另有几处岔道,曲折难寻,犹如迷宫。卜璋白在山壁上寻找刻纹,摩挲着沿印记而行。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感觉到出口处吹进来的凉风。 他怀里仍然抱着夏安逢塞给他的手炉,慢慢步出山道。 眼前是一处数十丈平坦而宽阔的平地,一株参天榕树盘踞在山崖边,长长的树枝垂地,将其后的深渊遮得严实。山风自崖底倒灌上来,将榕树上细长的叶子吹得扑簌作响。 这是一处天险之地,也是一处绝地。 榕树下立着一个人,身着黑衣,体形高大,粗犷的手掌中握着一柄长刀。 卜璋白步出洞口,那人一眼望见,两人对视不过片刻。黑衣人将覆面黑布除去,露出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与络腮胡乞丐不相上下的年纪。他大步迈前,在卜璋白面前长刀驻地,单膝跪了下去。 “属下长空,见过卜少爷!”声若洪钟,细听有轻微的颤抖之意。 这是第二个,对他自称下属的人。卜璋白周身衣衫在山风中微微吹起,他身形瘦弱,无可凭依,只紧紧抓住了怀里那余温犹存的镶金手炉。 “你也是,当年中军幸存者之一?”他轻声问。 对方紧紧咬着牙,喷吐的每个字,都合着眼中燃烧的恨意:“七万中军,死战至只剩六千,夏业延领边军造反,斩卜帅于帐中,更率众屠戮我等,六千英杰,只逃出七名。”驻地长刀在主人不自觉的用力之下,在地面凿出一个浅浅洞口,却仍然无法放置那无处宣泄,累积了十五年的仇恨,声音到后来,字字刻血,“知晓当年真相之人,要么同定国候一同瓜分当年战绩,封官晋爵;要么惨死在回京报功途中,尸骨无存。我们七人逃出,东奔西藏,定国候全国通缉,妄想斩草除根——” 他也不管卜璋白听不听得懂,肯不肯相信他,只放声欲将深藏胸臆的仇恨全盘吐露,悲声嘶切:“苍天有眼,卜帅香火未绝!属下愿意追随少爷左右,为卜帅翻案正名,为所有死去的弟兄复仇!”说罢,猛然以头磕地,咚咚作响,地面很快染了一层血迹。 卜璋白松了手,夏安逢送他的那个手炉坠落下地,带着没有燃完的龙涎香,在地面滚了几滚。 他弯下腰,将那名年纪足可做他长辈的黑衣人搀扶起来,少年尚未完全长开的身形,在站起来的亲兵面前显得格外削瘦。 然而卜璋白的语气,有着与清俊外貌截然不符的冷静。他问:“你可知道那些封官晋爵的人,各自的名字?” 夏安逢在肉眼仅可勉强辨认路径的山腹中,极速飞掠,遇到一处死路,便拔剑砍去一处石块作为记号。他心急如焚,加之身手快捷,在卫国公府的人还未追赶上来之前,已独自摸索到了卜璋白进入的山道,再磨折了数个回合后,掠身闯出了洞口。 “小白!!”一眼锁定月白色身影,夏安逢按捺不住喜悦冲口而出。 卜璋白回身看了他一眼,与他近在咫尺的名为长空的黑衣人,听见他低声而迅速的耳语了一句:“挟持我,脱身。” 他不能让祖父当年的亲兵,再有落在夏府手里的可能,即便对方是夏安逢。 “得罪了,少爷。” 黑衣人长刀架在卜璋白脖间,夏安逢脸颊血色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将手中兵器扔下。”对面将面罩摘下的黑衣人,目光中透着阴狠,比着卜璋白的脖子,雪白的脖颈顿时现了一丝红线。 夏安逢将长剑扔到地上,一脚踢开好远。小侯爷道:“放开他,你们不是冲本少来的吗?我们做个交换吧。”? ☆、21、舍命 ?  眼前少年一头红发,眉宇轩昂,身着走镖一般的短袄劲装,周身透着用不完的活力,自有一股将门世家的英气。长空认得他,定国候夏遵的二子,庶出的夏安逢,也正是这次收钱追杀的对象。 杀了他,也算是为卜帅复仇。再借着拿赏银之机,将夏锋一并铲除干净。 仇人之子就在眼前,长空握刀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心念电转间,指着夏安逢道:“你到悬崖边上去。” 呼呼的风声,从大榕树遮掩的悬崖下方倒灌上来,西沉的日光给这不过数十丈宽的开阔平地,添加了一抹生死攸关的色彩。夏安逢一声不吭,慢慢往悬崖边挪动,脚底踢到卜璋白先前扔下的手炉,脚步稍微停滞了一下。 卜璋白忽然扬声道:“你要杀他,不过是为了拿赏金,如果他掉下悬崖,尸骨无存,你用什么凭证去领赏?” 他这忽然一说,夏安逢立刻止住脚步,回过身来。 长空没料到自家少爷竟然会为了这名仇家之子说话,一愣神。夏安逢一点即透,他解下自己衣襟上挂着的金镶玉佩,扬手隔空朝黑衣人扔过来。 “这是我自幼随身携带的玉佩,”他看着长刀仍然架在卜璋白身上的长空,耐着性子,慢慢道,“你将人放开,再拿这块玉佩去拿赏金。” 黑衣人接住玉佩,目光如鹰隼,冷冷道:“只凭玉佩,没有你的首级,同样空口无凭。” “那我们换个交易方式。只要你不伤害他一根毫毛,我大哥——夏锋他出多少银两买我性命,夏安逢双倍抵偿你。”生死关头,夏安逢头脑转动飞快,一瞬动了无数个念头。 可惜我与其他人不同,要的本来就不是赏银,单单只是你的性命。 长空冷笑一声,正要继续出言威逼他向悬崖走去,卜璋白忽然发难,狠狠一手肘撞上他右边肋骨,再猛然拔身朝夏安逢冲去。 再是不能理解,长空这下也懂了,他家少爷不想要这名红发少年死。他抱着肋骨,踉跄后退两步,长刀作势抬起,又仿佛受伤太重,往卜璋白奔逃的方向不过虚晃一招。 夏安逢张开手臂,将朝自己扑来的卜璋白紧紧搂住,紧张的全身摸索察看。 一叠连声:“你有没有怎样??”边说,边飞快将人拉到自己身后,戒备盯着不远处的长空。 卜璋白在夏安逢身后,对着往他看来的长空轻轻摇了摇头。嘴唇微微翕动,示意:“走。” 长空紧紧握着刀,眼底燃烧着不甘,瞪着夏安逢的神色,是恨不得食其皮、寝其骨。 他好不容易寻着自家少爷,也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能够对定国候报仇,他实不甘愿就这样,为求自保而一走了之。 他想将卜璋白一同带走,可是他家少爷另有打算。 面容俊雅清秀的少年,露出坚决而不容反驳的神色,对他一抬下巴,再做了一次口型。 “走!” 长空紧握长刀,狠狠将蒙面黑布重新盖上,一转身,冲入了来时的山道。 夏安逢一直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随时做好准备,扑向前去拾起自己的长剑和他搏杀一番。这黑衣人却抓紧他玉佩,一字不吭的突然掉头离开——小侯爷登时傻了眼,一直憋在心口的气长长吐了出来。 困惑地:“他还当真信了我的话,打算就拿了我的玉佩去领赏?” “他受了伤。”卜璋白撒谎,“手里没有人质,一个人对上我们两个,获胜的可能性不大。这是个挺蹩脚的杀手,你看我能从他手中脱身,就知道他出来走动得不算太多了。” 夏安逢对卜璋白的话,从来就是深信不疑。他也根本没有往深处去想,为何卜璋白会同追杀自己的黑衣人单独出现在这个山洞外?在他意识中,想当然的认为是小白在山道中被挟持了,对方只专等着自己送上门来。 当下点了头,“这里不安全,我们快去同罗小棠他们会合。”他弯腰将方才踢到的手炉拾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递给卜璋白,“还有些暖意,小白你抱着它,当心风吹着凉了。” 卜璋白没有动。长长睫毛垂着,掩着眼眸下真实的情绪。 他问:“你怎么孤身一人来找我?” 夏安逢道:“我不是孤身一人,他们都在山道里找你。只是我运气比较好,顺着你的气息就寻来啦!” 他还抱着那个手炉,递给卜璋白等他接。 卜璋白低着头,看他在山风中同样冻得通红通红的手,耳边是长空不甘的嘶吼,要杀了定国候夏遵,要为六千亡魂复仇,要为卜帅洗刷耻辱——身子微微颤抖了起来。 低声道:“你这个傻子……” “嗯?”他们站得离悬崖边近,崖底倒灌上来的风声呼呼,夏安逢听不清他说啥。见他迟迟不接,硬是将手炉塞进他怀中,催道,“我们赶紧走,我做了记号,回去不会迷路了。” 可是他们走不了了。 自长空掠身离开的那个山道中,接二连三又钻出几名蒙面黑衣人,形容狼狈,好似被什么人在身后追赶一般慌不择路。 夏安逢猛然刹住脚步,想拉着卜璋白往那参天榕树后躲,却是迟了一步。 双方猛然照面,几名杀手面面相觑。短暂错愕后,面罩下各自露出了然于心的笑。 本来以为被那第一批人找着了生意,抢先拿下夏府小侯爷的人头;谁知道那帮人并未得手,小侯爷居然好好的活着,还恰巧就落入了他们手中?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互相示意一眼,向眼前两名少年,缓缓逼近。 夏安逢数了数,对方共有六名。就凭自己这半吊子功夫,打自然是打不过的,他心知肚明。 唯一的出口被封堵,身后就是悬崖。上天入地,无处逃生。 竟然年纪轻轻,就要葬送在这个荒山野岭,他还没去过京城,他还没杀回他大哥面前,狠狠将他揍上一顿。 夏安逢喉间干涩,苦笑着对身后卜璋白道:“小白,看来我果然纨绔多年,一无所用——就连护你平安进京,都办不到了呢。” 卜璋白眼睫一颤,没有吭声。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安逢竹马 作者:明今狐 第6节 夏安逢轻声道:“他们是我大哥夏锋派来的杀手,适才我追问过,他们的目标只有我一人。”他目光放在眼前步步逼近的黑衣人身上,声音越放越轻,“你慢慢后退,且站远些。待会我吸引他们注意力,你切记抓住机会,从边上绕过,他们心思都在我身上,不会分神去抓捕你——只要跑进洞中,我做下的记号你是认得的。顺着路走,罗小棠会在外面接应你。” 他们幼时玩躲迷藏,最爱用三叶草做标记,指引对方在诺大的定国候府寻着自己的下落。夏安逢此时轻轻巧巧将往事提起,却是用在生死离别的最后关头,眼神竟然还是带着笑的。 卜璋白看着他,不过是短短数月功夫,他与夏安逢之间的感觉一变再变;此刻这个说着要用生命保护他周全的少年,眼神温柔沉定,竟然再不复他记忆中嬉笑贪玩的孩子模样。 他应该是要脱身而去,放夏安逢一人送死的。他还有当年的真相未解,他还有血仇未报。 夏安逢是夏遵的儿子。 晚霞的余光,透过山间渐起的薄雾,向这块死地投射下来。光线似被山风吹拂得发冷一般,歪歪斜斜,照在夏安逢暗红色的长发上,焰红似血。 夏安逢将卜璋白往榕树后一推,自己跨前一步,持剑长笑:“既然碰上了,今儿小爷就跟你们玩玩。只是你们千万要分清楚谁拿大头,谁拿小头,别到了最后,为了分赃不均争斗起来,冤枉出了这许多力气。” 他说这些话不过是拖延时间,把那些人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 眼角余光瞟了眼旁边,卜璋白似乎吓傻了,直直贴在榕树旁,动也不动。 夏安逢心里焦灼,他逃不出去,至少要让小白平安。他“嘘”了一声,手背在身后,冲卜璋白拼命打手势,要他躲在视线死角,找机会跑出。卜璋白充耳不闻。 不等夏安逢再有机会做第二次手势,已然逼近身前的黑衣人,直直扑将上来。小侯爷只得抬剑应战,兵器交接,在空中迸出火星。那几人闷头不响,只管往夏安逢要害攻击,不多时,夏安逢脸上、手上、身上都中了几刀,鲜血顺着新创口不断渗流下来。 他已经凭借天生的直觉与敏捷身手避开了好几处致命攻击,但总归有气力不济,回身不足的时候。眼见一柄长刀已朝他喉间劈来,夏安逢才刚刚转过身避过心口一刀——这个转身,刚刚好把自己毫无防备的脖颈,送上门去给人砍杀。 完了。小侯爷眼前一花,走马灯的开始回想自己单薄的十几载人生。 他等着鲜血自脖间喷洒而出的景象,数着自己还剩下两次吸气、还是一次吸气的功夫? “铿锵——!”玉石交击的脆响,随即是一个沉重物体砸落地面的声音。 空气里馨香四溢。 长刀被横空砸来的手炉砸偏了一寸,自夏安逢颈边斜斜划过,将他左肩砍出一大片殷红血迹。 一击不得手的黑衣人暴跳如雷,猛然扯出嗓子,对同伴凶狠的指着刚刚将手炉用力掷出的卜璋白:“把那小子一并解决掉!!” 两名黑衣人闻声停住进攻夏安逢,转身朝卜璋白扑了过去。 夏安逢左肩受伤,身形摇摇欲坠,一咬牙,不顾眼前刀光乱冒,硬是从阻挡着自己的包围圈中冲了出去,身上脸上又多了几处伤口,他完全不顾。 扑到卜璋白身边,他急急推他:“小白!你在做什么!快跑!!” 卜璋白道:“是我连累了你……” 他眼见夏安逢身后,泛着白光的杀招已然杀到,小侯爷浑然未觉,只紧紧的盯着他。卜璋白抬起双臂,紧紧搂住夏安逢脖颈,“夏安逢……” “什……” “你不该来找我的。” 夏安逢脚底一滑,被卜璋白搂抱着,重心急遽下坠,堪堪避过身后那一刀划过。然而他也再没有力气,挣扎着重新再立起身来——头顶风声呼呼作响,卜璋白抱着他,身形一歪,两人自崖边垂直坠落下去。 山风如刀,自两人如断线风筝般急遽下落的身躯上刮削而过。红色长发与黛青色长发紧紧缠绕在一起,像海底枝生蔓延、无边无际的悠长水草,漫空飞舞。? ☆、22、崖底求生 ?  暗夜的水面波光粼粼,月色倾洒,如一条白练横过湖面。 黑黝黝的湖面中忽然冒出一个身影,呛咳着,双手乱拍,在水底下摸索。他看不清四周景物,只凭着本能胡乱蹚水,喘上几口气又将头埋入进去。扑通一声,一具沉重躯体被他捞在怀里出了水,一探鼻息,气若游丝,但好歹还是热乎的。 卜璋白抹了把脸上的水,费劲的踩踏着脚底淤泥,将人往岸边拖去。 夏安逢在下坠过程中,用身体紧紧搂抱住了他。憋着一口长气,后背朝下,两人一同坠入冰寒湖面。这水面距离山崖虽则不如看起来那么远,带着两个人的重量,一路失速而下,砸入水面的力度也堪比狠狠砸在一块大石头上。 所以夏安逢坠湖的同时,喷出一口血雾,松开搂抱住卜璋白的四肢,整个人晕死过去。 入水瞬间,卜璋白眼前一黑,双耳轰隆作响。身上一直紧密环抱的力度消失了,冰寒刺骨的湖水浸入口中、鼻中,五脏六腑都承受着失压的巨大迫力。他挣扎着浮上水面吸气,然后不顾一切下沉到湖中捞夏安逢。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运气很好,夏安逢就沉在离他不远的正下方,湖底的水草在腿脚处晃来晃去,居然没有将人缠绕住。 他抓住夏安逢的脚,粗鲁的把人拖上湖面,然后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劲头,抱住晕死过去的少年腋下,像拖一袋死沉死沉的麻袋,将人一鼓作气拖到了岸边。 脚一踩到实地,方才那股豁出一切的气势顿时散去,卜璋白双膝一软,就靠着夏安逢胸膛倒头晕厥。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洒入山涧,拂在卜璋白紧闭的双眸上,活生生冻醒。 一睁眼,立刻翻身又去探夏安逢鼻息。夏安逢还晕死着,浑身冷得发抖,额头又烫得惊人。那股游丝若有若无的,拼命维系。 卜璋白抬头看看掉下来的悬崖,已经成为了一线天,看不清上面的光景。夏安逢伤势未明,贸然拖动他可能会加剧恶化;但也不能继续逗留在这个地方,若是那些蒙面杀手下来找人,撞上了他们仍然是个死。 “赌命吧。”他将昏迷着的红发少年额前散发拨开,轻轻的道,“如果救不活你,我便陪你……”陪你怎样呢,陪你去死,还是陪你一段时日?他没能把话讲完。 夏安逢愿意舍命救护他,他给付不了同等的回报。 落过水的衣裳经过半夜,仍然湿漉漉的,卜璋白手撑地面爬起身,沿着岸边寻找可以隐藏身形,离湖边不算太远的山洞。 初春的清晨,又是山涧湖边,风吹起来格外透骨,卜璋白一厢走,一厢不断哆嗦发抖,两条腿像踩着棉花般无从着力。 他硬是片刻也不肯停,咬着牙,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将诺大湖边走了个遍,终于寻着一处开口仅能容纳一人进出、旁有大片枝蔓野草覆盖遮掩的洞穴。 他折返回来,脱下自己衣裳,绑在一块捡拾来的大块木板上,将夏安逢放置其上。咬着牙,走两步顿一步,走十步歇一口气的,将夏安逢拖运到洞穴旁,再花一炷香功夫,将人推进洞。做完这一切,白皙手掌上磨出了大片血泡,虎口处鲜血淋漓。 他看着自己双手笑了笑,这副光景,莫说做文章了,提笔都很艰难罢。 也顾不上许多,又跑出去找东西接水。 夏安逢迷迷瞪瞪间,只觉得眼前万千重影,晃过来晃过去。 一会儿是父亲定国侯严厉的面庞,叮嘱他要勤学武技,不可一日荒废;一会儿是夏锋持剑逼杀的身影,口口声声要他死于非命;一会儿是罗棠拍着他肩膀,勾肩搭背的说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一会儿是卜璋白扑在他身上,哀哀切切的喊夏安逢你不能死,你还要送我进京…… 他出了一身冷汗,又冒出一身热汗,全身像被火焚一样难受,嗓子眼里干燥得冒烟。 突然唇边多了一点凉冰冰的东西,碰了碰他口唇。夏安逢昏昏沉沉,下巴被捏开,有什么人粗鲁的将那凉冰冰的东西灌入他喉咙,——夏安逢哇的一声,闭着眼全部吐了出来。 清水顺着少年仍然未干的长发、面颊、下巴,一直流到衣裳上。卜璋白用荷叶端着的半捧水,大多半被夏安逢呕了出来。他单膝跪坐在夏安逢旁边,自己干渴得嘴唇开裂,怔怔望着被地面吸食干净的宝贵清水。 他委实没有力气,再走到湖边去打一次。 夏安逢的高烧还在持续,没有草药,如果他再不喝些水补充体力,只怕这个晚上根本熬不过去。 荷叶中还残存了约莫两小口的清水,不能再冒险让他自主吞咽。 卜璋白将荷叶倾斜,将水全部含入口中,再俯身靠近夏安逢。 长长的睫毛如受惊的雀鸟般轻轻颤动,柔软冰凉的唇覆住夏安逢,一点一滴将清水哺渡过去。他做得很细心,一次不过渡去两三滴,等清水顺着夏安逢口腔缓慢滑落下肚,再继续渡去剩余。 病急乱投医的方法居然起了效用,夏安逢一滴不剩的将他渡过来的清水吞咽下肚。好像还意犹未尽,下意识伸出舌尖,往还未离开的人唇瓣吸吮舔舐。 这种舔吻就像婴孩对母亲一般,是出自本能的依赖,不含丝毫情//欲//,甚至像小奶狗的啃舔。卜璋白却在猛然被他舔//吻//上来时涨红了脸,立刻抽身退开。 他将方才探路时找着的两块打火石掏出来,学着书中看来的方法,有一下没一下的擦打。打到二十多次,终于在干涸的枯枝上燃起了一缕袅袅青烟,如获至宝将枯草覆盖其上,慢慢将火燃了起来。 洞里终于有了光亮和温暖。 他非常谨慎,为了防止被人察觉到亮光,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洞窟口重新做好遮盖,从外面看来就是杂草丛生,同四周景色融为一体。烟气也尽量捂在了几块砖片后方,虽然几度呛咳出眼泪,那热量还是暖烘烘的传递到躺在旁边的夏安逢身上。 红发少年的身体渐渐不发颤了,嘴唇也由最初的死白,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 只要退了烧,就勉强算有一线生机。 卜璋白守在他旁边,拿衣袖给他擦拭额间、发际沁出的虚汗,心里想,肩膀和其他各处的外伤是处理包扎好了,却是不知道他内伤沉重否?现下也不敢翻动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听天由命罢了。 火光在脸上忽明忽暗的跳动,卜璋白守着守着,头慢慢栽下去,又蓦然惊醒。到后来双眼皮沉重得就像有石块压住一般,实在是撑持不住。他索性侧身躺下来,微做犹豫,到底还是伸手搂住夏安逢,两人如同幼时一般脸贴着脸,沉沉睡去。 夏安逢是半夜恢复意识的。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卜璋白才刚刚陷入昏睡。 红发少年懵懵懂懂的睁开眼睛,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鼻端有淡淡烟气萦绕,身后暖洋洋的,卜璋白虽然是初次起灶,却起得非常巧妙,火燃了一个时辰还未全然熄灭。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将眼神重新聚焦,看清了与自己面对面躺着的人。 清俊而苍白的脸,透着不自然的潮红。交错的气息热乎乎的,呼吸短促而断续,眉头紧紧蹙着,不知在做什么梦。 他身下垫着卜璋白的外衫,卜璋白自己只穿着一件被泥水与灰尘浸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里衣,浑身都在发抖,但是昏睡着的人似乎感觉不到自己正在失温。 夏安逢略微活动了一下四肢,有几处骨节开裂,疼得少年英武的脸顿时扭曲成一条奇形怪状的线。 他忍着疼痛,将自己短袄解开——里面是一件状似轻薄、实则用几根天蚕丝编织而成的护体丝衣。若不是这件卫国公府的家传宝衣护身,就算山崖到水面的距离并不是预想中的万丈深渊,那么大的冲击力度,只怕他五脏六腑也早就碎成了渣渣。这件价值万金的衣物也就此报废,碎成了一条条挂在他身上。 想想在流云观中同罗棠用猜拳方式,决定了自己来做诱饵,结果被他不由分说塞了这件天蚕丝衣——夏安逢几乎要感激涕零,罗三公子多年在民间和道上晃荡的经验了。这九死一生小命得保的机缘,和这破得不忍卒睹的富贵战衣,估计要拿下半辈子偿还才结得清。 他将短袄脱下,再将已经失去功效的天蚕丝衣脱下,赤//裸//着上身,把卜璋白抱到火堆旁,动手解他里衣。 “穿着衣裳,失温会更快啊,”边轻手轻脚给他褪去衣物,边小小抱怨,“怎么连照顾自己都不会?” 解开里衣,发现卜璋白颈项处用一根细而坚韧的牛皮绳,拴挂着他姑母从禅寺里为他求来的平安锦囊。天青色的锦囊外侧被水浸湿,露出里面平安符的形状来,所幸布料质地上乘,好似并未完全浸透到内中去。 夏安逢本想替他将锦囊解下,但看他贴身保管,连衣衫湿透都不舍得将其取出的模样,也知道这唯一的亲人为他求来的平安符,在他心中分量有多重要。便任它挂在那里,只凑近火堆,帮着尽快烘烤干透。 卜璋白被褪了上衣,光裸着脊背,冷得弓起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缩着,竭力朝夏安逢怀里缩去。 他身体本就比夏安逢瘦削,往夏安逢怀里一蜷缩,刚刚好窝成一满怀。长长的青丝铺满夏安逢双臂,两人裸//露//的肌肤相亲,温度彼此传递,就连心跳,都因紧贴对方而逐渐趋成了一个频率。 从未碰触过异//性//身体的小侯爷,抱着同为男儿身的卜璋白,心神不知如何微微荡漾了起来。眼前暧昧亲//昵//的情境,俨然成为了花烛洞房梦的延续。 痴痴怔了一回神,红发少年突然醒悟过来,呸呸呸,连连咒骂自己胡思乱想。 他搂抱着卜璋白,看顾着火,待烘烤在柴枝上的衣物干透,取来披覆在卜璋白后背。仍然是那样抱着他,一夜未眠。? ☆、23、青山作誓 ?  灌木丛里,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竖起耳朵,警觉的侧耳倾听。嘴里还嚼着草叶,红色小眼珠四下打转。窸窣声起,一个身影猛然从灌木丛中扑出,朝着兔子急扑而去。 兔子受惊,后腿用力一蹬,从来人张开的双手下蹦跳开去,三两下消失在绿树葱郁后。 红发少年扑了个空,立即刹住身形。 饥肠辘辘的肚子一阵空响。他摸了摸腰间,随身佩戴的剑不知掉落哪处,取而代之的是沿路拾得的一根一头尖锐的长长木棍。打定主意一会再看见活物,不再生擒,直接拿木棍上去捅死再说。 两天没吃东西,身手和反应都迟钝了许多,捉个野兔都力不从心。 他回过身,往灌木丛后依靠着树身的身影走去。卜璋白靠在大树上,一双烧得昏沉,却格外明亮的眼睛静静看着他。夏安逢对他咧嘴一笑,舔了舔干裂唇瓣,抱歉道:“准头扑偏,让它跑了。不过下一次就有经验了,放心!很快我们就能吃上热腾腾肉香四溢的兔子了!!” 他俯身蹲下,向卜璋白侧过去,示意他趴到自己背上来。 卜璋白道:“这里没有人烟,又不认得路,你自己一个人走,出去的几率比背着我要大许多。” 夏安逢道:“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容易找到方向。” 他再往后退了退,反手抓住卜璋白的手,往自己脖颈绕。卜璋白烧得无力再说第二句,任由他把自己手臂环绕上去,再一用力,背着他站起身。 这悬崖下,除了救他们一命的不大的湖泊外,竟然全是密林。 夏安逢烧退后,换成卜璋白发高烧,烧得浑身虚软,走起路来跌跌撞撞。他体质本就虚弱,为了看护夏安逢,把最后一点精力都用光耗尽。被搀扶着走了大半天后,终于是再也挪动不了分毫。 夏安逢就背着他走,又磕磕碰碰走了半日。却发现越走越偏僻,越走绿色越浓郁,竟然是迷失在了这片野生林子里。 起初从山洞出来时,夏安逢还捉了两条鱼烤来两人吃了,乐观的预测这山脉再复杂,走个一天半日也能走到大道上去。 谁料他俩的好运气,早在掉下山崖时就一并用光;离开湖边往林中走,不仅是没寻着一条像模像样的道路,反而连回去湖边的路都寻不着了。 没有吃食还不算最要命的,要命的是,他们走了这许久,连一条最细微的小溪也没寻着,两天两夜,滴水未进。 卜璋白的嘴唇已焦渴得失去了颜色,夏安逢也好不到哪去,从他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就能察觉出,他也透支到了体力极限。 卜璋白趴在夏安逢背上,垂着头,看着夏安逢脚步一深一浅,地面一颠一簸。他知晓夏安逢身上,好几处骨节受了伤,只最初简单矫正复位了一下,根本还没时间恢复。中了一剑的左边肩膀,一俟背起他,没多久伤口就重新开裂,殷红血迹一大片一大片,透过衣衫渗透出来。 夏安逢仍然是一声没吭,好似没觉察到自己身上哪里发疼。 卜璋白伸手摸了摸自己颈间拴挂着的天青色锦囊,已然干透,能清晰摸到里面装着的物品形状。 他低哑着声问:“夏安逢,你为什么总要拼死命护着我?” 初次见面,夏安逢拉着他的手,那时个头同他一般高,晶亮的眼睛就像一只小狗,对他摇着尾巴说以后小白就是我的伙伴了; 学堂念书,御史大夫的表侄欺他家道中落,当众辱他丧家之犬,夏安逢像一只狼崽子扑上去,跟对方打了个头破血流,回家狠狠挨了几鞭,跪祠堂跪到晕厥; 夏锋屡屡出言不逊,夏安逢总是挡在最前面,斗嘴也好动手也好,就算给他哥揍得趴下,每次还是要强行出头; 挖空心思要陪送他一道进京; 明知道刺客目标是自己,还孤身来找寻他; 掉下山崖,以身体做盾,紧紧护住他的生机; 迷路到了茫无头绪、一连两日滴水未进的地步,还坚持要背着他步行,哪怕一身是伤也不愿放下。 夏安逢的声音也很哑,他说:“节省力气,不要讲话。” 卜璋白很固执,又问:“从一开始就对我这么好……——你到底图什么?” 为什么对小白这么好? 夏安逢背着他,脚步越来越慢,力气一点点流失。记忆中的画面却逐渐清晰。 ——深冬的夜晚,父亲迈进大门的身影裹挟着风雪,冰冷而寒气逼人。4岁的夏安逢,张开双手跑出来迎接父亲,与夏遵眼神一触便愕然止步。 那是从未见过的绝望落魄的面容,一进门,高大英武的身影便紧紧靠在门侧,颓然失去全部力气,久久不能动弹。 小小孩童,仰面望着他的父亲。 父亲就像他的神,是他与夏锋争执斗架时温暖而公正的大手,是最能信赖与依靠的大树。可是这样的父亲,在那样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像被沉重的大山压垮一般,双肩下垂,嘴唇哆嗦,一脸死意。靠在门后的表情,万念俱灰。 夏安逢小手不断拉扯父亲裤腿,试图引起父亲注意。夏遵低下头,将目光投向他,却透过他看向无尽虚空。那一刻夏安逢简直怀疑,回来的不是父亲,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那时的他,并不能将这种惧怕的感觉表述清楚,只是一个劲拉扯父亲,撇着嘴,担心得快要哭出声来。 忽然从父亲厚厚的狼毛大氅下,冒出一个冻得鼻子通红、脸蛋小小的身子。那是一个秀气而文雅的孩子,个头和他一般高,两个孩子蓦然打个照面,双双怔住。 夏安逢问:“你是谁?” 父亲像突然活过来一般,蹲下身,将那个抿嘴不言的孩子推到夏安逢面前。孩子并没有抗拒,只是身形僵硬,眼神倔强,偏着头不看面前的夏安逢。 父亲道:“逢儿,他叫卜璋白,你俩要做一世的好朋友。” 夏安逢注视着那个孩子秀气得如同女孩子一般的脸,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在风雪中蝴蝶儿般轻颤。他发现一向沉稳镇定的父亲,在说那个孩子名字时,声音里克制不住的温柔与坚定;方才那失魂落魄的颜色,自那孩子钻出他的大氅时,全数离开父亲而去。 就好像他带来了最后一丝暖意,将父亲那颗死寂的心重新激活跳动。 夏安逢道:“因为你救了我父亲一命。” 父亲的叮嘱是一切的开始。 然而初遇之后,同这个人亲近,和他玩耍,陪伴左右,慢慢成为了一种习惯。 身为侯爷府唯一一个庶出的孩子,夏锋看他不起,层出不穷的花样欺负他、折磨他;夏平昌天性驽钝,自保尚难,更别提与他做幼时玩伴。 卜璋白的到来,是一缕清风,是折射到生活中来的阳光与生趣,夏安逢所有心事和委屈都有了诉说的对象。 卜璋白很安静,总是希望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缩得越隐秘越好,但夏安逢惹祸闯事,他总能想出办法替他圆场或减轻惩罚;夏锋几番阴毒设计,卜璋白只要在场,必能拆穿。无形之中充当了一个陪//伴//对//象与//保///护///伞///的卜璋白,在小小的夏安逢心目中,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 等到他逐渐成长,个头终于高过卜璋白的那天,夏安逢便暗暗发誓,今后要由自己来保护从小保护了自己的小白。 他道:“而且,你一直就在我身边。你对我的好,我一直记在心里,我当然也要对你好,不择手段对你好。” “是不惜代价。”背上的人出神片刻,突然纠正。 红发少年有些脸红,咳嗽一声:“你懂我的意思就行。” 他感觉到有一只手攥住了他头发,不用什么力气的轻轻扯了下。卜璋白在他耳边叹气:“你真是个傻子。” 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无处容身。 我心有计较的待你,你却心无旁骛信我。 夏安逢忽然止住脚步,警觉抽出腰间挂着的长棍子。此时他背着卜璋白,摸摸索索走到了一处背山阴处,眼前有一条绕山小径,自山脚直通向山峰。 这条路先前并未走过,如果能够自这山涧底下离开,视野开阔以后,能够选择的方向就更多,说不定是条活路。 卜璋白低声道:“怎么停下来了?” 他很快就明白为什么停下来。 夏安逢背着他慢慢转身,十丈远的地方,一条灰褐色相间、足有成年男人身躯那么长的野狼,眯起的眼睛里闪着垂涎的绿光,在他们停下的同时止住潜伏的步伐,高高扬起头颅,紧盯着自己的猎物。 夏安逢开始怀疑这座山到底有多大、多深,竟然还有野狼出没。再往深处走,是不是还会遇到老虎豹子? 罗小棠说此地地形复杂,逼他一日之内背熟路观图,然而那只包括了山脉上半截部分,谁也没料到他和卜璋白居然会掉到山崖下方来。这里地形较之上面更为曲折复杂,罗小棠自己八成也从来没有下来过。 夏安逢想着这次如果能够活着出去,一定要详详细细给罗小棠添上这部分的地形图,向他讨取价格高昂的指路费。 他将卜璋白从肩膀上放下,用后背推了推他,低声:“一会我扑上去和它缠斗,你就沿着这条道跑,不要回头,千万。” “我不跑。”卜璋白抓紧他的手。 野狼在对面蠢蠢欲动,爪子轻轻扒拉着地面,腥臭鼻息在冷风中喷吐出阵阵白气。 夏安逢笑:“你不跑,我们就要一起给它填肚子啦。” “不会的,我们能够闯过去。”卜璋白急促的说,“只有一条狼,它离队了。只要没有其他狼在,或狼群赶上来前摆脱它,我们就有希望逃掉。” 这条狼的目光闪烁不定,虽然一直摆出要攻击的架势,却迟迟没有扑上来,好似信心不足。夏安逢留意到它颈间毛发稀松,毛皮黯淡脱色,这是匹被团队驱逐了的孤狼。它与红发少年瞪目对视,好似在斟酌进攻的时机。 平时狼是不会轻易攻击人的,在这山涧里迷路,大概和他们一样找不着食物清水,饿得发了狠。 这样离群的狼,既危险,又有可趁之机。 夏安逢道:“这条狼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不需要你站在我身后鼓劲。” 卜璋白道:“谁给你鼓劲?我是怕你心虚腿软,给它轻易结果了,它又回来追我。” 红发少年偏过头,眼睛晶亮亮的,冲他笑:“那如果我能够将它一击必杀,证明我有言出必行的能力,你是不是要给我格外的奖赏?” 他只是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随口说说笑话来冲淡紧张感,并没存多余心思。卜璋白却接了话,口气郑重,道:“只要你活下来,叫我做什么报答你都可以。” 他口吻中的坚定,还隐含了别的深层含义,夏安逢一时不能听明白这承诺的分量。 红发少年点点头,将话像烟云一样听过就放,只笑了笑:“好罢,我知晓没有我,你是半步也走不动的。那今日我们就活在一起,死在一处。” 他转身,长棍紧紧握在手头,削尖的一端指向那条矮下身子,后腿下曲的狼,朗声道:“来来来,今日不是你吃我,便是我们吃了你,至少让一方活命吧。”? ☆、24、脱险 ?  狼毕竟是狼,野性未驯,凶险难测。即便只有一只,也能凭借与生俱来的獠牙和利爪,将身无武器,又饿又渴的两个少年撕得粉碎。 更何况,离群的狼,一般而言不是走失,而是争夺头狼失败,或者干脆就是前任败退下来的头狼。危险性较之一般野狼,远远翻倍。 卜璋白清楚这一点,才不肯离开夏安逢左右。 跟踪他们许久的狼露出了牙齿,开始缓慢自他们身边绕圈,寻找最佳突破点。 夏安逢护着卜璋白,两人跟着狼的脚步绕圈,不把背后空门暴露给对方。 两人一狼,缓慢而谨慎的对峙,彼此打量,屏息凝神。 短短几日,夏安逢已经数次遭逢生死一线,曾经在教武场里学过的格斗伎俩,像上涨的潮汐般逐渐回流充塞脑海。“战场杀敌,生死转瞬之间。无论处于何种局势,一定要比对手更冷静,不出招则已,出手必要杀敌,再不济,令对方失去反扑能力。” 夏遵曾经亲身示范空手入白刃的技巧,夏安逢看着他始终静立不动,直到对手持着长刀砍过来的最后一刻。眼见那明晃晃的刀刃就要砍到父亲鼻尖,武师奔扑而上的脚步,因为距离未计算准确,有了一个短暂的凝滞空隙。父亲及时抓住他换步伐的瞬间转守为攻,扭转手腕夺到刀柄,刀柄反手敲到武师后颈将人揍趴,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夏安逢还记得当时自己张大嘴充满敬仰,夏遵则满不在乎说抓紧机会多加练习,他也能练出这种快速反应的本能。 多加练习……红发少年苦中作乐的想,现在就是父亲口中多练练的好时机了。可惜一旦失手,就再没有下次改进可能。 狼的耐心终于在绕了二十多圈后见了底,低声咆哮一声,沉重身躯一跃而起。 它瞄准的猎物却不是夏安逢,而是夏安逢身后那个看起来更加虚弱、脚步明显一跌一撞的卜璋白。 卜璋白在跟夏安逢一起挪动脚步时,露出了破绽,——他上一圈走得急了点,半边肩膀自夏安逢身后露出,给了野狼一个可从旁边直扑而上的明显目标。 夏安逢持着长棍,眼见野狼当空罩下,严正以待,却见狼的身影像颗炮弹一样直冲自己右后方,腥臭的口气在自己脸颊一擦而过。 不好,这畜生的目标是小白!! 夏安逢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在电光火石的念头闪过之前已经转身,削尖的长棍狠狠向手肘下方刺去。狼扑到了向后跌坐的卜璋白身上,却完全没料到那个看起来气虚力短的少年,反应速度快得惊人,长长木棍带着一股拼死的杀气,直直自它后心插下。 獠牙带着涎水,滴落在卜璋白衣服前襟上,心口透出来棍子尖刺,狼血热乎乎喷了他一身。 狼尖锐的爪子搭在卜璋白肩上,划破他肩膊处衣衫,在白皙肌肤上留下几道长而深触目惊心的血口。只听野狼哀鸣一声,挣扎了两下,好像还想完成将头颅凑过去咬住卜璋白喉咙的动作。这时夏安逢松了长棍,自己从侧面扑上来,将狼身狠狠从卜璋白身上撞开下去。 漆黑的眸子一片赤红,摁住那头还在喘息的狼,双手重新抓稳长棍,再用了浑身力气重重插深进去。 狼终于不再动弹,温热狼血不断冒出。 夏安逢骑跨在狼身上,剧烈的喘着气,神智有几分颠乱。卜璋白捂着流血不止的肩膀,踉踉跄跄起身来到他旁边,扶住他,道:“夏安逢——” 红发少年猛然朝他扑过来,将猝不及防的人狠狠压在了身下。 双眸赤红,眼神愤然:“卜璋白!你找死吗!!” “夏安逢……” “你故意引它攻击你是不是!!!”摇着他领子,夏安逢气得快要崩溃,“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方才反应不及,你的喉咙已经被咬断了!!” 卜璋白被他压在身下,看着夏安逢难得一见的疾声厉色,看着红发少年眼中险险失去自己而漫上的痛苦绝望,忽然间觉得身上的伤痛不算什么,危险不算什么。只此一刻,就什么都值得。 他轻声笑了起来:“你真是胡说,我怎么会做那么危险的事?是它挑我下手啊。” 夏安逢暴怒:“不要诓骗我!我又不像那条狼那么蠢!!” 卜璋白咳喘起来,高烧与失血让他眼前越来越模糊,他笑道,“是啊是啊……那现在,聪明睿智的小侯爷,咳、能不能……先帮我止血?” 夏安逢瞪着他肩膀冒出的汩汩鲜血愣了半晌,突然手忙脚乱的脱衣服。 他将人搂抱在怀里,把自己衣衫撕成长条,用力给他流血的肩膀绑扎好。 两个人都是一脸污泥和血渍,头发散乱,夏安逢打着赤膊,卜璋白衣襟给狼爪子撕破得也不成样子,常年不见阳光的细腻肌肤,大片//裸///露在外。 他被夏安逢搂在怀里,夏安逢低着头专心给他检视伤口,只要一抬头,就能四唇交接的亲密无间。 罗棠带着卫国公府的人从山径上急急忙忙冲下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幕暧昧场景。 罗三公子驻足在他俩身边,确认他俩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后,长长叹了口气。 这声气叹得夏安逢立刻抬起头,看见罗棠犹如天降,眼前立刻放起亮光。“罗小棠!!你终于来了!!” “看来我这场,出得不大是时候。”罗棠又叹了口气,扼腕道。 ——要么来早点,趁他俩都没受伤;要么来晚点,等氛围炒得更热一些才是。 夏安逢莫名其妙,抱着卜璋白挣扎着站起身,“说什么不是时候,你再不来搭救,我简直怀疑要到明年清明,才看得见你来我坟前上香。” “咳咳,好友,吉人自有天相,不可这样诅咒自己啊。”罗棠道,“我也是没日没夜带人搜山,想尽快找到你俩行踪。”他笑道,“奈何在搜山之前,有些事情必须顺便帮你解决,以免后患。” 夏安逢眼光一扫,在罗棠带来的队伍里,没有看见一个定国侯府的下人,登时明白了什么。 他道:“那……我父亲两名亲兵呢?” “秦统领我放他回去报信了。”罗三公子悠悠道,“恐怕你那位心狠手辣的大哥,现在要向令尊认真解释解释,为什么他的信物,会出现在追杀你的江湖杀手身上。” “他们不可能有我大哥的信物,最多是拿了他的银子。” 罗棠看着他笑。 “就算没听说过‘栽赃嫁祸’四个字,也该听过合谋算计吧。”卜璋白动了动身子,扯了夏安逢垂下来的红色长发,轻声道,“你别总抱着我,放下来,我能走。” 夏安逢眨了眨眼,却是无视他的要求将他抱得更紧,对罗棠道,“快叫你的人找些止血伤药,找些水,啊还有,给我们一些吃的……” “是是是。” 拿到水囊,夏安逢直接将壶口递到卜璋白唇边先喂他。后者就着他手边喝了好几口,又推给他喝。看红发少年仰脖咕噜咕噜一口气灌下大半,卜璋白忍着肩疼,伸手将自己胸前挂着的天青色锦囊解了下来。 “夏安逢,这个给你拿着。” 喝水的动作中止,夏安逢疑惑地看着那个保存得万分小心的平安锦囊:“这是三姨娘求来给你保平安的。” 卜璋白笑道:“是,但是你若平安,自然就会护我平安。”他柔声道,“锦囊送给你,和在我身上一个意思。” 这是定情信物啊。罗棠抱着双臂,看着红发少年一头雾水地乖乖接下,心里暗想。这一个倒是终于承认心意了,只是不知道夏安逢开窍,又要到什么时候? 转念又觉得自己替旁人操心,委实太可笑。他自己的事情都是一团乱麻,自己的感情都是难见天日。 各人自有各人缘法,如何终局,但凭天意。 待夏安逢和卜璋白吃饱喝足,给卜璋白裹好伤势,熬煮了汤药驱寒,在原地休息足够后,队伍沿着下山的那条小径,重新返回了大道。 这一回格外顺利,再没有旁枝末节的事情干扰,一行人平平安安出了山脉。 走上原本规划的路线后,为着耽搁了这几日的时间,所有人都加快脚步,不再游山玩水。 夏安逢将卜璋白安置在自己的车驾里,自己则一半时间骑马,一半时间在车驾里陪他坐着,照料他的伤势。 卜璋白或者是闭目休息,或者是拿着书本温习。夏安逢和他经历了一场鬼门关打转,性格还是同以前一样叽叽喳喳,只要得空,就跟他说这一路风物人情,讲得眉飞色舞。 他好像没觉着同卜璋白的关系发生了什么变化,也没觉着小白心里装了心事。但他很精心的收藏着那个天青色锦囊,贴身放在里衣里,除了洗浴,片刻不让离身。卜璋白有时停下温书,抬头看看他,夏安逢和他对视,会露出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温柔笑意。 命运的车轮越来越快,京城已近在眼前。? ☆、25、卜竞辰 ?  “侯爷——侯爷——”女子的凄惶声音自书苑外响起,脚步声凌乱,气喘吁吁。 “夫人,侯爷在静思,此处不可进入。” “让开!”推搡的声音,女子妄图硬闯,但守在这个禁地门口的并非寻常侍卫。 侯爷亲兵牢牢把守着书苑圆形拱门,客气而坚持地:“侯爷夫人要找侯爷,小的可以转告,请夫人等候侯爷从书苑里出来。” “等他出来,锋儿怎么办!!”声音里带了一丝哭音,侯爷夫人顾不上身份与尊严,只朝着书苑里锐声嘶叫,“侯爷,锋儿再有不是,终究是侯爷府的世子,是侯爷的头生子啊……将他重杖打了二十下又逼他跪祠堂,侯爷,锋儿不是钢筋铁骨,他熬不住啊侯爷……我求求你,饶了锋儿,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她在苑外尖声嘶喊,又哭又闹,声音随着风声传出很远。要不是这书苑偏僻,远离正院,侯爷夫人失仪的一面就要大肆张扬在众多下人面前。 任凭她如何闹,如何哭,如何拼命要闯,书苑里静籁无声,仿佛没有人。 亲兵仍然像一棵梧桐树,坚实的挡在书苑门口。等得她哭闹得失了力气,才耐心道,“夫人,你还是请回吧。” “我不回去!!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他!!”侯爷夫人圆圆的脸上露出豁出去的表情,一手拔下头上别着的金簪子,眼见要撒泼硬闯。亲兵不敢动手,又不能反抗,正在束手无策之际,忽听书苑内中传来男人冷得像冰的声音: “为长不尊,狎昵亲友,无事生非,蜚短流长,目无法纪,买凶弑亲,这都是你教的?” 他话语中的寒意即使隔着十几丈远也能清楚分明,一字一句,细听还有隐隐嗜血躁动。 侯爷夫人心头一震,方才还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气势,立时萎靡了一大半。 “我……”想替自己分辩两句,夏遵在那头冷冷道:“侯府乃将门,家法行军法,立有严令,书苑禁地,不得令而擅闯,无论何人,乱箭射杀。你想进来,本侯不拦你。” 侯爷夫人倒退两步,张了张嘴,气势全数熄灭。 定国候夏遵袭爵十五年来,下令府中唯一不得触犯的地方就是这片种有两株红梅的书苑。规矩极其森严,侯爷一人在内时,不许外人轻闯;若没有侯爷准许,私自进出这禁地,轻则降级重则取命。 今日她如果闯了,以定国候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作风,纵然不死,侯爷夫人的位置未必能保住。如果侯爷夫人的位置保不住,她的嫡长子将来怎么袭爵?今日不过是皮肉之苦,虽然磨折,但虎毒不食子,侯爷再如何,尚且不会让夏锋死。 想清楚了这一层,侯爷夫人强压心火,急急忙忙掉头往祠堂去。 书苑外的声响终于消停了。 定国候夏遵此时却并不是坐在书苑的书房中,而是在书苑最后一进院落中,在一间用千年玄铁打制而成的密室里。 密室很大,房梁顶极高,没有窗户因而显得格外阴暗。密室中燃着熏炉,还有一个临时烧起的火盆,熊熊火光照亮负手立在火盆旁边的男人身影。 火盆正对面的角落里,靠墙摆放着一张极其精致的雕花大床,高被云枕,垂幔如洁白云雾,将里面隐着的人影衬得看不分明。 “我将他平安送进京城,如你所愿。” 在侯爷夫人带来的喧闹平息许久后,这间密室始终保持着静默,夏遵说完后仍是只有静默,只听得见炭火噼啪作响。 男人英武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早知会面对这样城墙一般冷硬的反应,却仍然是不够死心。 “逢儿护送他去的。逢儿你见过罢。当年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粉粉嫩嫩,你抱在怀里,他会冲你笑个不停。” “逢儿很喜欢他。我看到他俩的第一眼,就像看见当年的你我。我知道他们会成为彼此的倚靠,互相搀扶着走下去。” “待他在会试中脱颖而出,我再托人在朝中运作,给他谋个官职。之后,再替他相看一门亲事,找个官宦世家的清白女子。他无须钻营拍马,我会替他将一切全部布置妥帖,这一世都能过得平稳幸福。” 炭火啪嗒一声,爆出几点火星,像是不赞同地,掐断定国候的话语。 男人停住了没有回音的自言自语,刚毅的面庞上痛苦之色愈来愈明显。他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往那雕花床迈步的冲动。 如果不是从那床上传来的锁链窸窣声,生生止住他脚步的话。 喀拉,喀拉。沉闷而重滞的镣铐声,在这间宽广的密室里,令人心悸的一再响起。声音传到墙面,反弹回来,再散播出去,直至定国候心底,像重重的一次次击打落在他心间。他快要喘不过气。 “我知晓你不会原谅我。”他痛苦的开口,每个字,都像在火盆中炙烤过许久,从喉间吐出带着烧灼的痛楚,“但你还有儿子。即便为了他,你也要活下去。” 镣铐声响了一会,停了。 夏遵终于拾回勇气,朝床边迈了一步。柔声道:“卜璋白,记得吗。你‘死’的时候,他哭得很厉害。还只是个不到5岁的孩子,在‘你’床边哭得上不来气,一直哭到晕厥过去。他现在长成少年,同你很像。” 又迈了一步,这时已经能影影绰绰看见垂幔后的身影:“他早产,天生体弱,不适合练武。这点委实可惜——” 他屏住呼吸,眼神定定地注视那个长发披散在肩背,呼吸轻轻起伏,将头埋在双膝间的清瘦身影。那人靠坐在床壁上,只披了一件外衫,匀称有力的四肢蜷起,像是躲避火光一般缩成一个球。 夏遵伸出手去。 “竞辰——” 床上一直静默不动的人忽然发难。像只困虎一般猛然抬起头,长长凌乱的发丝中露出一双恨意炽热的双眼,与卜璋白一模一样秀雅的眸子里满是杀机。他抓住夏遵朝他伸过来的手,紧紧钳住他手腕,将始终积蓄的全部力道都用在这一拉扯,势如凶兽。 夏遵不防他这反扑,重心一失,便被他拉到床上,眼前一花,已被那人压在身下,喉咙处横上沉重的镣铐,嘴边尝到金属钝器的苦味。 “确实可惜。”他听见欺压在他身上的那个人久违的声音,那人手腕上的镣铐此时就逼近在他喉间,只要微微发力,就能将他扼制而死。夏遵却并没有死到临头的惊慌与恐惧,他贪婪的注视着久未见到的那双秀雅冷静的眸子,试图在其中找到自己熟悉的情绪。 可是没有。一点都找不到,少年时代的欢喜与感情。 那个人的声音,也不再是他记忆中那样清朗洒脱,而是充满嘲讽、恶意、讽刺与仇恨,像磨砺了太多砂石,已经失去原本色彩。他道:“不能习武,便不能亲手杀你。你说,如何不可惜?” 他手腕用力,夏遵喉间的重量在加剧,呼吸几乎是顷刻间就被掐断。 定国候反而笑了,镣铐的重压下,笑得断断续续,几声咳喘压在胸腔,闷闷的疼。可是这疼痛,又如何疼得过看见眼前人一片死灰的表情。 他试图抬起手去抚触近在咫尺的面庞,对方察觉到他动静,双眼危险的一眯,再用上几分力。夏遵呼吸更艰,胸腔里的空气所剩无几,他对他疲倦的微笑。手指仍然固执的向上抬升,指尖触到对方脸颊,一点淡淡的温暖扩散开来。 定国候眼底几乎是立刻就露出感恩的神色。 他不能言语,不能动弹,但就这终于难得碰触到的温暖,他固执的不肯放弃。 面颊被碰触到的瞬间,那下了狠心要将他就此杀掉的人,身体不为人察觉的轻轻抖了一下。 他居高临下瞪视着被自己压制得死死的定国候,火光明灭,他看见男人深邃的眸子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痛楚与欣慰。那是挣扎了许久之后终于能够得偿所愿的表情,是再也不用背负沉重罪孽的松懈。 他偏头躲过定国候的手指,将全身重量都压覆在夏遵身上,咬牙在手腕用力。 就在定国候感觉自己喉咙越来越紧,四肢越来越冰凉,即将沉入黑暗的一瞬间,来自囚犯镣铐上的压力陡然消失了。 只披了一件外衫,苍白冷漠的囚犯,骑//坐//在他身上,大口大口咳喘起来。如同一座拉得太久的风箱,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艰难喘息,紧绷的嘴角边竟至咳出了鲜红血迹,滴滴答答,落在定国候衣襟上。 那人咳得浑身痉挛,因为被囚禁而本就不见天日的苍白脸色,霎时变得死人一般惨白。 他聚集了所有力量做出的这一反扑,最终还是败在那残败不堪的身体。囚犯眼底露出心如死灰的神情,他边咳喘着,边徒劳无功的伸出手去。 颤颤巍巍的手指掐在定国候脖子上,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他的全部精力,已在方才几个简单的动作中耗得精光。时机转瞬即逝。 夏遵将失去力量的手自自己颈项边拨开,爬起身来,心头既没有悲,也没有喜。 “你身子很虚。”他平平地道,声音无波无澜,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一刻间前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刺客,“将我给你的药喝了。” “……滚。” “杀不了我,你就必须好好活着。你不是要看我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将夏府欠下的数千条血债一一归还?”夏遵抬手自床边案几上拿过一个翡翠小瓶,面色平静,递到对方唇边,被那人厌恶的一巴掌打翻。 他又下床去将瓶子拾起,站在床头,道:“喝药。不要逼我说第三遍。” 长发披乱,却仍然不改清俊容貌的男人,胸膛剧烈起伏,咳得外衫上到处是斑斑血迹,咬牙一字不发。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安逢竹马 作者:明今狐 第7节 定国候忽然趋前,一手抓住他苍白纤细的颈项将人拉向自己,一手拨开翡翠瓶木塞,仰脖将药水全数灌入自己口中。再扔掉瓶子,大掌犹如虎钳,牢牢掐住他下巴,逼得他将口唇微微张开——狠狠将自己嘴唇压覆上去,用膝盖死死压住对方奋力反抗的四肢。 冰冷的药水经过口腔过渡,带上了人体的温度,从夏遵唇中渡到卜竞辰口里。 后者拼命反抗,拼命用舌尖将药液往外推阻,反而被定国候捉住了空隙,将舌头侵入进去,狠狠与他追逐,吮吸,在带着淡淡血腥味的口腔中纠缠成一处。 “唔、……”强势而不容推拒的缠吻,逼得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一层病态的红潮,越睁越大的眼里怒意蓬发,是烧不尽的恨火。然而那恨火,因着主人被制住呼吸的关系,又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看起来格外动人心魄。 夏遵近距离的亲吻着那个朝思暮想又咫尺天涯的人,将所有药液渡入他嘴中,再逼着他不得不吞咽下去。他明知道对方已经迫于无奈,将药物服用下喉,却仍然不知餍足的亲吻,纠缠,像是想将那受桎梏的人活活拆吃入腹,——这近乎疯狂的举动,终于在他舌尖被狠狠咬了一口后,才告结束。 尖锐的疼痛蔓延,夏遵将舌尖从对方口中退出,唇边溢血。 卜竞辰双眸喷火,面对着男人平静如水的神色,恨不得扑上去与他同归于尽。 火光中,两人对视的眼睛越发明亮,妖异的火焰在彼此眼中燃烧,好似同时烧在两个人心间。 夏遵看着他许久,直到确认他的咳喘已渐渐平复,面色也渐渐添了些人色,才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密室门重重阖上,记忆中卜竞辰藏在阴影中的眸子,依旧是亮得瘆人。? ☆、26、三皇子 ?  历经数百年风雨,粉墙白瓦渐次褪去原本颜色,在时光中沉淀成一派古朴庄重,特属于皇城的气质。马蹄哒哒,车驾驶过青石板路面,就连拉辕的马儿仿佛也屏气凝神,沾染了这京城里庄严肃穆的气氛。 夏安逢把头探出来,好奇地打量与家乡截然不同的风物景象。北方较南方干冷,晚春仍然寒意料峭,宽阔绵长的街上,不少人还裹着袄子匆匆行走。 车驾在一座气派非凡的府邸前停下,朱红漆色的大门上镀金的门环闪闪发亮,旁边各站了持戈警戒的卫兵。见到马背上的罗棠,立刻抖擞精神行礼,口称“三爷”。 罗棠翻身下马,将笼头交给上前来的小厮。 小厮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夏安逢瞅见好友俊美的脸庞露出诧异的表情,说了句:“现在?” 小厮点了点头。罗棠踌躇了片刻,叹了口气。 抱歉地对夏安逢道:“原本打算邀请好友与卜公子到府中用点便饭,聊尽地主之谊。但家父急事召见罗棠,只好待来日再约。” 夏安逢道:“兄弟之间这么客套干吗。老爹给我们在城里安排了住处,我将地址留给你,等你闲暇下来再来找我。对了,这辆车暂时借给我,送到目的地再还回来。” 罗棠笑道:“你开口,就算是送给你也不成问题。”他笑得明显有些走神,心思已不知飞去了哪里。 夏安逢猜想他八成有重要事情亟需处理,留了地址,同他道过别。 进了卫国公府大门,罗棠没有换装,过了正厅,直接往自己书房走。 快到书房时,他好像想到什么,刻意放缓了原本急匆匆的脚步。推开房门前,他略略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迈进门槛。 书房内悬挂着一幅美人出浴图,笔触细腻,人物栩栩如生,单手捂胸的仪态风韵诱人。一个锦衣华贵的身影负手而立,正微微仰头观视美人。 听见门响,那人回过头来,系在油亮黑发上的金饰叮当作响,额间一抹孔雀红镶银钻发箍,神情优雅,含笑的眸子里春//意//盎然。 道:“终于等到你了。” 罗棠反手将门掩上,那人便朝他怀里依偎过来。惯于游戏花丛的罗三公子鲜见的涨红了脸,往旁边闪了一步,道:“三皇子。” “这么多日不见,你想我吗?” 那被称作三皇子的年轻男子与罗棠年岁相近,模样周正,言语间却更是轻佻放肆,罗棠避开,他便迎上去,一手挽住他手臂,如小女儿般娇俏。罗棠呼吸一梗,给他挽住手臂便再也无处可逃,只道:“怎么不等我去找你,而是直接到这里来?”言语中不无责怪之意。 那人眨巴着眼睛,笑道:“你说是只去半个月,却耽搁了如此久的时日,我记挂你啊。放心吧,我走的密道,行踪隐秘,除了你心腹小厮外再无第二人知晓。” 罗棠道:“你是记挂我,还是记挂我去打探的情报?” 三皇子看着他笑了笑,闲闲道:“你钻什么牛角尖?两者并无本质差别。” 他往罗棠怀里钻,双手去搂罗三公子腰身,两人面对面相拥。 呼吸近在咫尺,他只要微微踮起脚尖,便能吻住罗棠唇瓣。 然而三皇子并没有那么做,他只是抬高了头颅,若有若无的气息吹拂在罗棠唇角,像一点捉挠不得的痒意,在男人唇瓣不断游走、戏弄。“虹秀那边,收集了定国候多少罪证?” 罗棠感受着那熟悉的气息就在鼻尖攒动,每当他想要低头捕捉的时候,就像游蝶一般蹁跹而去。 他道:“定国候为人严谨,滴水不漏。我借着拜访夏安逢的机会,到定国侯府去过几趟,他的举止做派一切正常,看不出破绽。” “那个夏安逢,有几分趣味。”忍俊不禁的眼眸里,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眉眼弯弯,“若不是当时赶着回京,我还真想同他结识一番。疾马之下舍命救素不相识的平民小孩,他倒是甘愿做赔本买卖。” 罗棠皱起眉峰,“我早说过定国候那边让我来负责,你居中捣什么乱?险些弄出人命不说,你去见虹秀时送了玉佩予她,被夏安逢察觉与你马车上徽纹同样——” “平民百姓的孩子,死便死了,值得大惊小怪?枉你还是将门世家之后,这点牺牲都担不起。” 罗棠忍耐地:“必须有的牺牲,同草芥人命不同,要我跟你说多少次?你再这样……” “嘘——”暖热唇瓣在他唇边一触即离,罗棠心口一荡,就听那人笑,“定国候府里的卜璋白,对当年的事情有察觉吗?” 罗棠抓住他手臂,呼吸略略粗重。 三皇子自问自答:“嗯,我收到线报说他是个沉默内敛的人,心事大都藏在心里,以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办事态度,大约目前还没有来得及同他有深入接触。” 他给罗棠抓住手臂,男人急遽升高的体温从手掌直透过肌肤,传递到他身上,他仿若未觉。歪着头笑:“话又说回来,你进度迟缓,该不是顾忌着你好友的面子,想给定国候留条退路吧?” 罗棠忍了忍,道:“我既然愿意给你做事,你就无须疑神疑鬼。” “可是你的态度如此模糊暧昧,教我怎么放心得下呢。” 是谁的态度模糊暧昧,总让人难于揣测?罗三公子心中方掠过这句抱怨,只觉手臂一轻,唇瓣已被先前渴求不得的温软主动贴上。 那人在他唇间轻笑:“罢了罢了,良宵苦短。”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腰间系着的玉带摸去,语音逐渐黯哑,“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争论了……” 车驾还未走出一里,一直假寐的卜璋白忽然睁开眼,道:“安逢,我想了想,还是不去侯爷为我们安排的住处。我住会馆就好。” 会馆是尚书省为应试考生准备的住所,只须缴纳少量的住宿费便能一直住到考试结束,对于资金窘困的有些外地考生而言,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但居住条件就只能说过得去而已了。 夏安逢当然舍不得他住那种条件简陋的地方,跟他讨价还价:“会馆床硬,人多又嘴杂,身边没有一个使唤丫鬟,你住在那里会很不习惯。” 卜璋白失笑:“你又没有去住过,你怎么知道人家会馆床硬?” “总归不会比我侯爷府安排的住处舒服。” 卜璋白柔声道:“我是来考试,不是来享乐,你叫人将我伺候得舒舒服服,我还怎么认真温书?侯爷花了这么大力气将我送进京城,我总要有多少说得过去的成绩,才有脸面回去见他老人家。” 夏安逢一想也是,小白要认真考试,他自己也要去兵部报名补缺。偌大京城,他俩老这么腻歪在一起确不合适,还是各自将事情办一办。 他终究不乐意离卜璋白太远,担心他在会馆里也遭人欺负。送了人去会馆报了到,自己寻了个离会馆不远的客栈住下。 书桌上文房四宝被推开到一边,空出大片桌面,褪下的衣裳凌乱落了一地。 “嗯……” 细微的呻//吟//与粗重呼吸交织,青丝交缠,难分你我。 头高高扬起,又因为脖颈处被啃//噬//吮//吸,而颤抖着低下来,紧紧抱住在胸//前//作乱的头颅,星芒闪动的眸子里蕴着水雾,吃力地喘息。被压在桌上的三皇子,散乱目光凝注在壁上的美人出浴图,只觉得那美人颜容娇艳,轻挑上扬的眼角里藏着的微笑,却是居心可议。 他笑了起来,笑到一半,又被剧烈顶//撞//冲//断,抿紧唇,脸色由苍白转为慢慢浮上红晕。 他抬起手臂,将怀中罗棠搂得更紧,亲昵的在他耳边道:“别这么急……唔……没有人、会看见……” 罗棠眼中,只看得见他面若春花,眼角泛红,自己索求再多次也难以改变那种食髓知味、铭心刻骨的滋味。祁学邈的滋味。 他被这种气息包围,被他的诱惑捆绑,手足俱废,无处可逃。 他只有沉沦在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身体、他的一言一行里,最终走向万劫不复的结局。 从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了,祁学邈的终点不在他,而他的终点定然会是祁学邈。 ——施主,桃花乱象,务须留心。 浓腻的情//欲//味道,即便是开了窗、照射进来铂金色的太阳光,也还是在房间里徘徊盘桓,迟迟不肯散去。 三皇子将地上衣物拾起,懒懒地一件件穿上,再用金线将发饰重新绑好。他瞟了眼旁边背对他站着的人,罗棠只穿了一条长裤,赤//裸//着上身,周围是萧条消沉的低气压。 三皇子吃吃笑起来,从背后过去揽住他腰,罗棠身子明显一僵,却没有推开。 音柔婉转的声音对他道:“念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给你这几月辛勤奔波的奖赏。但下次,就要拿实际进展来了哟。”罗棠看不见的阴柔秀美面上,笑容在慢慢变得淡薄,三皇子将头抵在他肩背,淡淡道:“别逼本皇子自己动手。”? ☆、27、会试与田猎 ?  兵部竟然当真有空缺,夏安逢报到当天,当值的官员拿着他的名帖,直接就给他补录了新进御卫。 笑眯眯把他领到库房里,慷慨的发了一套御卫制服和佩剑,恭维道:“夏二公子龙章凤姿,一表人才,果然有令尊之风。正好后日便是皇家田猎的日子,二公子好生准备一下,相信必能崭露头角。” 夏安逢捧着那套制服和佩剑,又被人塞了一块沉甸甸的腰牌,当下哭笑不得:“这么快……”他本来只是按照父亲吩咐,来兵部晃悠一下,走个过场,谁料得居然当场补录?现在他说不玩了还来不来得及? 负责将新近人员录入名册的官员挤了挤眼睛,对他露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笑容:“只是定国候的公子,方有这份福气,别人来的话可未必有空缺。” 于是夏安逢懂了,定国候很早便派人将一切打点好,就等他跳坑。 “围猎在东山草场,二公子拿着腰牌,后日一早去御卫队报到,切记不要迟了。”对方叮嘱他。 后天同样是会试开考的日子,小白要考上三天;罗小棠一回京就跑得不见人影,也不知在瞎忙什么。去参加田猎,松散松散筋骨也好。 夏安逢点点头,算是默认了这项新工作,横竖他只要负责出个勤,乐意的话猎几只兔子就好。 将东西送回入住的客栈,夏安逢往隔了一条街的会馆走去。 这几日他摸熟了会馆的情况,知道塞点银钱,看守的侍卫就会放他进去。那里面住着的都是读书人,既有年过五旬、胡子头发白了一大把的,有正当壮年的,也有像卜璋白这样,年纪轻轻就通过乡试,以举人身份住在会馆的。夏安逢自幼不大爱读书,看见书本就发愁,若不是为了找卜璋白,进到会馆这种地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他刚走到门口,看守的侍卫早已熟识他,正要放行。恰有一人从会馆里步出,低着头,脚步极快,和夏安逢刚好擦碰了肩膀。 对方抬头看了他一眼,面色有微微改变,但很快恢复常态,若无其事的越过他走上大街。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夏安逢觉着有几分眼熟,不免回头看了几眼。但那人走得委实太快,他并未看得清楚对方长相。 卜璋白端坐在自己房中,正整理手边书卷。 夏安逢叩门,推开门看见他的刹那,电光火石的想起:饱经风霜的眼睛,锐利内藏的杀气,门口遇到的那个人,岂不就是在流云观山脉中挟持了卜璋白的那名黑衣刺客?? 竟然阴魂不散的跟到了京城来? 卜璋白把书卷放下,笑道:“今天来得这么早,你不是去兵部报到了吗?” 他面前的小几上,摆放着两个陶瓷杯子,其中一杯盛了一半茶水,仍然温热。 注意到夏安逢的目光在两个杯子上扫过,卜璋白拎起一旁水壶,往空杯中倒入热茶,笑:“幸好方烧了热茶,来,暖暖身。”他将杯子推过。 夏安逢皱着眉头道:“我在门口撞见了一个人。” 卜璋白端起那半杯茶水,嗯了声:“认识?” “好似当日挟持你的黑衣人。” 卜璋白笑道:“这会馆门禁甚严,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出入,你亦是因着我在内、又是侯爷府公子的身份,与门卫讨了商量才得进来。若是刺客,光天化日下怎会登堂入室,你是不是看走眼了?” 夏安逢道:“你在这里几日,没察觉到什么不妥罢?” “你总是跑来打扰我,算不算不妥?” 见他言笑晏晏,一派轻松自如,并不将自己的话当真,夏安逢有些急躁,“我同你说认真的,罗小棠虽然将那批刺客押去了当地官府,但难免其中会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如果冲我来,我自是不怕,唯独担心他再将你作为手段,伤害于你。你孤身在此,凡事多留神总没错。” 他眼里不加掩饰的关心,望进卜璋白眼里,卜璋白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些,笑:“放心吧,我保证,不会有人能在这里伤害我。” 这会馆外围,掩藏身份藏匿行迹,等着他随时召唤的,不单止夏安逢方才撞见的那一个。 夏安逢素来对他信任有加,见他这么肯定,想了想,终于妥协,道:“后日我去参加围猎,等我回来,就将你接出会馆。” 卜璋白道:“会试结束,我自然不能在会馆再赖下去。你补了缺?” “……”小侯爷露出牙疼的表情,“新进御卫,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翻遍名录,今年补录的勋贵世家子弟,就他夏安逢一人。老爹这招先发制人,真是心狠手辣。 他道:“我还没有编入队中,正式任职可以推到一个月后,现下不过熟悉环境。等你——” 还未说完,便听见门口朗朗笑声,转眼看见罗棠摇着折扇,风流倜傥的迈进门来。 罗三公子桃花眼勾着笑意,随手就搭上夏安逢肩膀:“宫中御卫,如此快就补缺成功,好友,令尊对你期待甚高呐。” “你的要事办完了?” 罗棠笑容不变,不甚在意的答:“办到一半了。”他对卜璋白道,“卜公子后日应试,应是胸有成竹罢?待卜公子会试结束,罗棠有一人想介绍给卜公子认识,不知公子可愿赏脸。” 夏安逢立刻道:“我也去。” “投卷拜师之事,你有兴趣?”罗棠道,“那是文官走的路,你夹在中间不伦不类。我听说后天会进行皇家田猎,皇上与诸位皇子皆会出席参与。田猎乃皇家大事,一年不过春猎、秋狩两回,好友你当把握机会,别射两只兔子了事。” 消极怠工的心思被一眼看破,夏安逢道:“好好好,我猎几只狐狸回来,给你做身狐狸袄子。” 罗棠笑道:“狐裘我是一点不稀罕。你若猎来白虎皮,倒是可以给卜公子做一个围脖,我看他在北方终究不如在南方适应。” 他只提了一句要介绍某人给卜璋白认识,再无交代第二句,卜璋白心知这是当着夏安逢不便谈论的意思。只是不知,罗棠与他交情泛泛,有什么事需要越过夏安逢来找他? 祖父卜庆天当年朝中为官,与卫国公罗碧秋无甚私交,谈不上照拂后人。在当年中军幸存者提供的线索中,与定国候狼狈为奸的官员名单上,也没有罗碧秋的名字。既无人情往来,又无仇怨瓜葛,罗棠突然这么一提议,卜璋白自是好奇。 但他也没有追问,听着罗棠与夏安逢将话题扯去后日田猎,间或插几句话而已。 待闲聊完毕,罗棠邀请他们去附近酒楼用饭,算作迟来的接风洗尘。 转眼到了会试当天。 卜璋白背着一个小包裹前往贡院,经过缜密搜身和检查包裹后,和其他人一起进入内中。半个时辰后,所有考生入场完毕,贡院大门沉沉阖上。 夏安逢一直到贡院大门阖上,才急急忙忙往东方草场赶,刚刚好踩点碰上御卫队长列队点名。 御卫队长扫了他一眼,认出是新补录的御卫,定国候夏遵的二公子。考虑到定国候的军功与地位,忍住了没说什么,命令他站到军列最后头去。 夏安逢被划入新手队伍,一列十人看起来都是初来乍到,一脸跃跃欲试。 旗帜飘扬,军鼓赫赫。阳光透过云层,向广阔无垠的远郊猎场洒下金黄。 皇家猎场虽位处远郊,但因为其中各色生物齐全,经常有百姓冒险穿越围栏,越入其中偷猎。即便不被捉住判罪,也常有被野性十足的凶禽猛兽伤及性命的情况发生,因此近年来,对周遭设置的防范措施更为严密,今日则尤其。 数百人的田猎队伍最前方,隐隐能够看见明黄色车驾,气势恢宏的华盖昭显车驾上王者身份。 车驾左右两旁,几名英姿飒爽的身影端坐在高头大马上,彼此笑意盈盈的交谈,从着装的考究严谨能够判定皇子身份。 果然如罗小棠所言,本朝田猎无异于一场军事演习,由来就受到皇家重视。 夏安逢站在最后头,逐一打量那些皇族子弟,猜测他们的容貌性格。忽然看见当中一人回过头来,笑吟吟的同他身后的什么人交谈,星芒闪动的眸子里,狡黠的笑意一掠而过。那笑容像是对什么都充满兴致,又似并无特别在意的事物。模样倒是生得周正美好。 “……”他脑海中模糊想到什么,又捉摸不定。 战鼓再响,声如惊雷。数百人振臂齐应,音入云霄,响天彻地。? ☆、28、杀虎 ?  旌旗招展,三令传过,数百人在散开的云层下涌入围场,马嘶声与人声交汇到一处。 夏安逢很快与他的队友失散,军鼓响起的刹那,大家就像饿虎扑羊,持着刀剑各自奔杀出去。他手持自己那把标准化佩剑,慢吞吞的一个人落在最后头。遇见兔子、田鼠、野狐之类小动物,够得着手就捉,够不着手也懒得去追,慢条斯理在广阔无垠的围猎场上晃荡。同僚早就奔得不见了人影,喧哗声渐渐四散入了密林。 他正低着头观察一只野兔留下的踪迹,忽然旁边传来马蹄飞扬,一声长吁,有人勒住马缰停在他身边。 “御卫,这种表现可不会让你的队长欣赏。” 声音里还带着笑意,不似批评口吻。 夏安逢抬头一看,立时一道激灵划过脑海,金玉锦带,紫色锦袍,头抹孔雀红镶银钻发箍,是皇族成员。 看起来跟罗棠年岁差不多大,自如勒着马缰,任那匹雪蹄青骢马在他身边缓慢打圈,跟着主人一道打量这名身着崭新宫中御卫制服的红发少年。“佩剑拿歪了,”对方评论,“半个时辰过去还未沾血。你是来踏青的?” “……”就算是皇子,这口气也着实让人火大。而且你好好打你的猎,来围观我做什么? 夏安逢道:“我……属下剑法不纯。”还没有习惯改口,自称属下总觉得口舌打结。 他越是看对方,越是觉得似曾相识,方才在几名皇子中觉着眼熟的也正是这人,可是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皇子深居深宫,他又是初次进京,按理没有任何见面可能,难道是遇到过跟这位皇子相似的面孔? “本皇子在宫中排行第三,你可称呼我三皇子。” 不需要你自我介绍好吗。 三皇子微笑着朝他弯下身,伸出一只手:“剑法不纯,可会弓箭?” 夏安逢决心解开这个迷惑,抓住他的手,跳上马镫。“会。”他在三皇子背后道,“你怎么没带随从?” 三皇子驱动骏马小跑,轻描淡写:“走散了。” 他握住缰绳的手指间有血迹。夏安逢瞅见了,皱了皱眉,三皇子将马背上背着的箭囊箭袋取下,头也不回的塞给他,道:“若是有人靠近,你就射箭。” ……我是来狩猎动物的,没有错吧?尽管这么想,夏安逢还是迅速将箭袋背上身,一手将佩剑入鞘,一手拿稳那张大弓。 “你这种随机挑人的方式真特别,素未谋面,你就敢信我?” “定国候夏遵的二公子,夏安逢,兵部新补录的御卫,知道这些够不够?”三皇子仍然没有回头,策马往密林深处走去,“我们并不是素未谋面。奎阳街上,你救了一名女童性命,我对你印象深刻。” 夏安逢在他身后噎了一下:“你是马车上那个人——”登时想起这个皇子他在哪里看到过了,马车里一闪而过的照面,星芒闪动而若有所思的眼眸,阴刻梅花纹路的主人! 然而阴刻梅纹并不是皇家徽饰。 他忽然觉着自己像是牵扯进一件非关己身、轻易沾惹不得的事情中,东张西望着,准备找个机会跳马。可是马背并不宽阔,他和三皇子紧紧相贴,随意动弹,三皇子自然会有察觉。 三皇子像是猜到他陡然生起的警惕心,笑眯眯地回过头,“营救皇子有功,可连升两级。” “????” 马匹带着他俩来到一片较为开阔的地段,四周灌木足有人高,风声刮过,呼呼作响。忽而,一道冷箭带着锐利风声,朝着三皇子横空射来。夏安逢大惊,不及思考,已将佩剑抽出,半路将箭矢横砍而下,噹然一声。 三皇子侧头看了看,道:“准头和力度都把握得很好。” 没等夏安逢破口大骂,他淡定示意:“又来了。” 这回有四五支箭,从不同方向疾射而出,夏安逢顾不上再考虑这是什么破事什么情形,只知道那些箭矢没长眼睛。他猛然扬手,佩剑在手中划出圆滑剑花,将疾箭一一扫落在地。三皇子赞了一声,然后一踢马肚,夏安逢摇晃了一下,赶忙抓住马鞍稳住身形。 雪蹄青骢马扬蹄如飞,穿过灌木丛,轻快脱离随后追至的箭矢范围。 在一条小河旁,三皇子勒停青骢马,夏安逢二话不说跳下马背。 “我回去了。”掉头就走。 一柄森冷长剑横在他颈边,剑身映出三皇子含笑的眼睛。“这条河边的山上,有一头成年白虎,年年围猎皆是众人追逐的目标。本皇子为了报答你救命之恩,特意领你抄近路来到此处,你不想拔得头筹吗?” “恐怕我没有那个本事。”拨开长剑又要走,三皇子在他身后悠悠道,“你想抽身也来不及了,我大皇兄的那些刺客,方才已经亲眼目睹你卫护于我。如果你不同我一起走出这个围猎场,很可能第二天,不,今天下午就会被人发现横尸某处,面目全非。” 夏安逢顿住脚步,心头升起的悔意简直能让他把自己埋入这条河流中去。他做什么多事上他的马,又干吗任由他带着自己到处游逛,明明知道他的随从不可能只是无意同他走散? 侯爷府的内斗已经够烦人,他现在算不算又牵扯进皇族争斗? “你若猎得白虎,我保不止是你,还有卜璋白,均能在京城平安无虞。” 夏安逢猛然转身,紧紧盯着仍端坐于马上,笑颜如花的人。 “你……” “昔日卜帅在世的时候,对本皇子多有照拂,既然他的后人来到京城,本皇子于情于理会助他一臂之力。”言辞中意味深长,“他想要的东西,本皇子鼎力相助。相信你也愿意他夙愿得偿的,是不是?” 虽然眼前这个皱着眉头,认真思索的红发少年,未必知道卜璋白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东西。 半晌,夏安逢怏怏道:“小白能凭自己本事,考过会试,无须你多此一举。” “过了会试,还有殿试。殿试点中,还有做什么官的问题。”三皇子笑道,“你补录御卫如此顺利,那你猜,卜璋白顺利通过学馆考试,轻而易举榜上有名,定国候在其中有没有做文章?我正好认识一位学政,听闻他的亲生儿子,前阵子刚刚在侯爷麾下得到提拔,时间恰巧在会馆考试结束、榜单出来的那几天。” “……” “考虑清楚了?考虑清楚就上马,我俩互作掩护,取下白虎皮进献给我父皇。” 想要猎得白虎的并不是只有三皇子祁学邈一人。 洞穴外的地上落了一地兵器,血迹满地,却是不见猛兽的踪迹爪痕,倒像前来猎虎的人们在自相残杀。 三皇子将马拴在一棵大树上,叫住抬脚就要往洞穴内走的夏安逢,扔给他一颗金色药丸。 夏安逢接在手里看了一会,莫名其妙:“作甚?” “里面有瘴气,这是解药。” “老虎住的山洞里怎么会有瘴气?” “或者瘴气只弥漫在洞口一带,会对进入的人类产生不好的影响。” 夏安逢道:“你派人动了手脚?” 三皇子自顾自拿出一颗同样的药丸,吞服下去,眉眼弯弯的笑:“本皇子与随从走散了,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做了什么,所以你的问题本皇子无法回答。” 这根本谈不上巧遇了,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 夏安逢给他磨得没了脾气,将药嚼碎了吞下,祁学邈把弓箭又拿了回来,让他持剑走在最前面。提醒他:“如果见到白虎,千万不要跑。” “那白虎不惧人?会追?” “不,因为本皇子在你身后,你会撞到本皇子。” “……” 白老虎的方位很好找寻,它大概也知道洞口处被人设了埋伏,不能外出,光是听着外面乒乒乓乓自相残杀的声音,焦躁的在洞穴内走来走去。虎啸声阵阵,从洞穴深处传来,地动山摇,直穿耳鼓。 从三皇子的随从动手脚开始,想必它已经至少两个时辰没有进食,脾气应该不是很好。 夏安逢走在前面,脚步轻盈,凝神警戒。 杀虎,在侯爷府的武艺训练中并不是没杀过,但那是空旷场所,腾挪转移,有足够闪避与进攻的余地,旁边还有信任的人助阵。这次却是在不清楚地形的洞穴内,跟着一个心思叵测,不知道脑子里到底在转什么主意的三皇子。 他扭头看了一眼,三皇子气定神闲的走在他身后,将他回头的路线堵得死死。 虎啸声渐近,却陡然而停。嗅到生人气息的猛兽,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夏安逢转过洞口,一眼望见趴在一块巨大山石上的白色老虎,皮毛犹如初雪一般洁净,吊睛眼上方“王”字花纹霸气十足。他握紧手中长剑。 那只白色老虎却并不如预料,直扑过来,而是趴在原地弓起腰背,发出恫吓的吼声。它的肚皮下方,拱出两个毛茸茸的脑袋,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 看见两只老虎幼崽,夏安逢一愣,身后一支箭矢已嗖地一声蹿入,直中老虎抬起的爪掌。 “嗷——!”白老虎吃痛,发出惊天咆哮。 “你还在等什么?”三皇子越过他,熟练撘弓上箭,夏安逢一句“慢点”还没说完,箭矢已射入老虎肩胛,鲜血汩汩冒出。 夏安逢怒道:“它护着仔呢!这是胜之不武!” 祁学邈轻轻嗤笑,“打猎要什么光明正大?不趁它投鼠忌器的时候动手,本皇子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同你两人孤身入内??” 接连两箭终于将白老虎激怒,将两只小白虎拨弄到山石后面,仰天长啸一声,直扑两人而来。 三皇子往后退两步,道:“你想做仁人君子,不动手就是。” 眼见老虎两步已扑至面前,夏安逢迫于无奈,强行出剑,只挡住老虎第一次扑出,沉重的冲击力道,连人带虎一起栽倒地面。 老虎张开血盆大口,猛地朝夏安逢脖颈咬下去,他忙中将长剑横档在身前,只听铿锵一声,老虎一口咬断。 暗暗叫苦,这给御卫配的什么破剑,居然老虎一咬就断? 但老虎也被剑刃伤到,口中滴出鲜血,短暂的停顿片刻。夏安逢一个翻滚,从它身下翻出去,后背遭遇老虎扬爪一挥,衣衫尽裂。 翻滚途中随手摸到一块头颅大的巨石,夏安逢将之抓牢手中,迅速调整姿势站起,强忍肩痛回身,准备与老虎拼死命。老虎却没有向他扑去,而是调转虎头,愤怒的咆哮。 三皇子站在山石后,一只脚踩着两只呜呜哀叫的小老虎,撘弓上箭,箭头瞄准了白虎额头。 面上仍然含着春风化雪般的笑意,眼底却没有任何温度。弓弦一颤,长箭在近得发指的距离内,准确直入白虎额心,自脑后穿出。 庞大身躯颓然倒地,未阖拢的琥珀色眼睛还牢牢盯着祁学邈脚下两只幼崽。 “好了,来剥虎皮吧。”三皇子收回弓箭,笑吟吟的冲怔愣的人招手,“这两只小老虎还没断奶,八成也活不下去。一同收拾了。” 夏安逢默不作声,将断裂的剑身拾起,头也不回的走出洞去。? ☆、29、反心 ?  是夜,白虎皮被三皇子叫人剥下,在大帐中进献给了当今皇上。皇帝很是高兴,将他大大夸赞了一番,问有哪些人协同一并将这只棘手白虎解决。 祁学邈垂手站立在皇帝面前,神情从容,看不出丝毫虚伪矫饰,他笑道:“无非是儿臣与儿臣宫中随从罢了。”嘱人呈递上去一份猎虎名单。 位站皇帝旁边的大皇子,当今东宫太子祁学圣迅速扫了一眼皇帝手中那份名单,十几人全数是祁学邈的心腹,却并无下属通报的那名身着御卫制服的红发少年名字。祁学邈是想保护夏安逢,不让他对夏安逢起杀心;还是不想将定国侯府牵扯进来,惹皇帝疑窦? 祁学邈在皇帝面前侃侃而谈猎虎的惊险,只字不提夏安逢,更没有一句话暗示他在白虎洞中做足手脚,陷害先行进入寻找的人中了迷药互相残杀。 这名皇弟,心思深沉,与他人畜无害的天真嘴脸相去甚远。 众人第一天狩猎的猎物分别呈递到御前检阅,受了一批赏赐后,所有人回归自己营帐休息,准备抖擞精神迎接之后还剩下的四天围猎。 祁学邈回到自己营帐,用婢女送上的热水将手脸擦洗一遍,正背对着营帐门口换下猎装时,一个人影闪进帐来。 熟悉的气息与脚步,祁学邈并没有回头,褪到只剩里衣,抬手去解发辫上的金饰。来人脚步轻缓,走到他旁边,没有做声,他便道:“头发后边我够不着,你帮我拆。”将头向来人方向歪了歪。 罗三公子臭着一张脸,还是伸手过去,耐着性子替他拆精细的链珠。链珠与金饰拆下,一头青丝黑瀑般披散下来。 沉着声音问:“你白天为什么要刻意接近夏安逢?” 祁学邈将青丝用一根束带挽起,笑吟吟的回过头,修长指尖抚触上男人俊美的脸。“消息好快,你在猎场里安排了人?” “你答应过我,定国候的事归定国候的事,夏安逢是夏安逢,不会将他卷入进来。” “本皇子给人追杀,身边无人护驾,正好夏二公子在附近,这是机缘巧合的遇见啊。” 玉白双臂顺势搂住罗棠,亲昵的鼻尖相触,祁学邈早已掌握如何巧妙化解男人的不满:“他的名字甚至不在猎虎名单上,本皇子的诚意还不足够吗。就算大皇兄知道他帮了我一把,只要他没有明确表示依附,大皇兄顾忌定国候的声望地位,也不会轻易对他动手。你的担心,纯属多余啊。” “你被人追杀,他正好在附近,当真如此简单?”不信任的问。 唇瓣给轻柔的吻住,轻轻厮磨,那人撒娇道:“是啊,就这么简单。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我说的话你还不信?看看人家夏安逢,对卜璋白言听计从……” “卜璋白的心机城府,远远不及你重。” 三皇子亲吻的动作稍稍一顿,继而若无其事的,继续同他亲吻厮磨,只是唇边挂起莫名的笑。 罗棠大概也察觉到这话说得有些重了,放缓了语气,道:“你做的很多事,我从来不问你为什么。你想将当年事情翻案,要将夏遵拉下马,我不问你为什么;你跟太子积怨早深,明明收到线报他要趁田猎对你动手,故意将随从遣开,我不问你为什么;你想拉拢卜璋白,他现在不过一介没有官职的举人,我同样不问你为什么。但是有些事,你必须要有分寸,不要过头,枉害无辜。” 这苦口婆心的话仿若打在一团棉花上,祁学邈听他说了这么一大段,只是笑道:“你是特地来教训我的?” “我不希望你走到不能挽回的那一步。” “即便有那一步,你也会陪我一起走到底,不是吗?” 祁学邈的语气理所当然,甚至恃宠而骄,罗棠哑然,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反驳。 静默了片刻,他道:“……你要我调查的事,我去查了。卜璋白入住会馆期间,陆续有两名非考生身份的人前去探望,一名是夏安逢,另一名通过相貌比对,是当年天脉谷战役幸存的中军残兵之一,也是定国候通报当地府衙自称的‘叛逃家奴’。” 三皇子若有所思:“如此说来,他已经跟当年那几名亲兵联系上了,是什么时候……” 罗棠又沉默了一会,“只能确定,他避开夏安逢独自住在会馆里,正是为了着手调查当年事件,方便行事。夏安逢应该还蒙在鼓里,以为他一门心思都在考试上——” “好了,你不要三句话都不离你那位好友行吗?”祁学邈打断他,压下心头不悦,过一会又笑,“他什么时候起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了怀疑,我们今后行事就容易许多。你找机会带他去见那个人——剩下的事交给我来办。” 罗棠定定的看着他,三皇子对他笑:“你总露出这种提防我的眼神,实在让我伤心。若是委实不愿,你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罗棠问:“我若抽身,你会罢手吗?” 祁学邈的笑容慢慢减淡,看了他一眼。 “如果你还留在这里,我要如何抽身?”男人苦笑着,掀开营帐遮幕离去。 祁学邈将发丝解开,靠着营帐床褥躺下,轻轻笑了出声。 ——你问我的诸多为什么,我都有一个同样简单的答案回复你。 可是我猜,你并不希望听见。 躺在营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还有一个人。 夏安逢心头,在不断闪回与三皇子相遇的一幕一幕。奎阳街是他们定国侯府掌控的范围,本该在京城的三皇子微服出现在那条街上;三皇子的玉佩赠送给了暖云阁的姑娘;他知晓父亲与学政私底下做的关于卜璋白考试资格的交易;他自称是敬慕卜帅为人,暗地里却盯梢卜璋白与他的行动;他在猎场故意制造机会接近他,又让太子派来的杀手看见他俩在一起…… 揣摩事态走向、分析陷阱布局不是夏安逢的专精,但这么多线索纠葛在一处,白痴也能推断得出,背后必然指向某种不可告人的意图。 他越想越躺不安稳,越想越忧心孤身在贡院里的卜璋白。 手指把玩着天青色锦囊,绕着上面的线条转了一个圈,又转一个圈,夏安逢爬起来,穿上衣服,掀开营帐门帘。 门口站着一个人,夏安逢跟他猝然打个照面,后者冷冷道:“御卫,回你的营帐去。” 是御卫队队长。 夏安逢笑了笑:“夏安逢这么荣幸,值得惊动队长来一个新补录的御卫营帐前守卫?” 队长道:“田猎期间,所有参与狩猎人员,无皇上口谕,不得私自外出,这是规矩。” “如果我非要出去呢?” 口吻虽然是调笑的,小侯爷的模样却不像说笑,手已直接向腰间摸去。 他的手被另一只手捉住,罗棠自他右后方闪出。 “你的剑断了,想出去也不急在一时。” “罗小棠……” 他对御卫队长点点头:“夏小侯爷还未适应宫中规矩,看在罗某面子上,给他一点时间。”御卫队长说轻了是负责皇宫护卫,说重了是皇帝身边举足轻重的干将,夏安逢若跟他直接杠上,今后有的是苦头吃,定国候也未必照料得到。 御卫队长其实也是受太子叮嘱,要多留意这帮初次参加田猎的新人,尤其是刚刚补缺的夏安逢,才会往这边营帐走动。见卫国公府的公子出面说情,再看夏安逢也默不作声,不再有硬闯的意思,便也不再计较,转背离去。 待人走掉,罗棠松开捉住他的手,口气埋怨:“这才田猎第一天,你怎么就耐不住性子了?若不是我放心不下你,找了关系进来看看,你还打算跟御卫队长直接杠上不成?” 夏安逢将他拖进营帐里,皱着眉头:“你来得正好,我同你说今天发生的怪事——” 他将遇见祁学邈的事一五一十说给罗棠听,罗棠其实早就从线人口中了解了一切,但听得祁学邈诱着这个懵懂不懂险恶的小侯爷,在太子派来的人手下闯了一遭鬼门关,心头还是一阵阵气血上涌。 祁学邈将人命视作草芥,不仅把夏安逢拿来游戏,也枉顾自身安全,居然将太子派来的刺客当成试验夏安逢能力的踏脚石,他不想想,万一夏安逢不愿配合,或者哪里出了差错,很有可能两个人都要送掉性命! 他做事不是号称心思缜密,怎么今天做出这样任性的事情来! 明明都告诫过他不要接近夏安逢!! “咦,你脸色很难看,不要紧吗。”夏安逢陈述完白天发生的事情,将手掌在他眼前晃了几晃。 “三皇子是个喜怒无常之人,太子同样不好惹。你最好离他们远点,别牵扯进他们的事情当中。” “我当然希望有多远离多远,但这个三皇子说,他对小白的祖父非常熟悉,他想尽一切力量帮助小白完成他的心愿。”夏安逢看罗棠的脸色更加难看,问他,“你在京城这么多年,跟这个三皇子熟不熟?他的底细你清楚多少?” 我是祁学邈的伴读,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十二岁那年我们有了第一次肌肤相亲。为了他,我会做很多自己不情愿去做的事情。包括将当年事情翻出来,令你父亲定国候身败名裂。 种种话语在喉口打转,罗棠的脸色一沉再沉,面对夏安逢毫无保留信任的眼神,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每次同你刻意接近,十几年来与你攀上亲密好友的交情,也全是因为……他的背后撮弄。 “我同他……”罗棠只说了三个字,忽然转了话题,直截了当问道:“夏安逢,如果有一天,你面对至亲至爱的人,和你肩负的责任与义务,两者只能选择其一——你会怎么选?” “我有什么责任和义务?”夏安逢莫名其妙,“我既不是世子,又不在朝为官,这问题于我并无干系。” “只是一个假设罢了,你尝试想想看。” 这样的环境,问这样的问题,夏安逢也收起玩笑心思,认真道:“如果真有需要面临那种两难局面的一天,我想我会倾尽全力,在确保责任完成的前提下,保全我至亲至爱的人。” 罗棠苦笑了起来。他拍了拍红发少年肩膀,轻声道:“这就是你我的不同。我会无视责任,选择我爱的人。” 他道:“你问我,多了解三皇子——我对他不了解。但是我有一句话,你务必记在心上,不要太相信任何人,不论是三皇子,卜璋白,还是我。”? ☆、30、前因 ?  金竹寺内,海棠正艳。花枝轻轻敲打着矮窗,在这阙无人迹的寺庙中听来,颇有禅意。矮窗外,一名扫地僧正手持笤帚,悄无声息的清扫着地上落叶。 两碗银丝素面摆放在朱红漆木的小几上,撒了一层青翠葱花,拌了两片嫩黄叶子,清香扑鼻。 罗棠轻轻用折扇拍打着手心,对对面端坐的卜璋白笑道:“卜公子,贡院方散考,便让公子长途跋涉来到城外,罗棠甚是过意不去。这处无其他招待,唯有这碗素面,是出了名的清甜爽口,就暂作公子的午食罢。待事了,罗棠再替公子另择他处用膳。” 这座禅房里只有卜璋白和他二人,但旁边还摆放有第三副碗箸,卜璋白心知这就是留给稍后要介绍给自己的那个人了。 看罗棠行事如此隐秘慎重,对方的身份要么不能摆上台面,要么过于堂而皇之。 他颔首,微笑道:“多谢罗公子费心。”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安逢竹马 作者:明今狐 第8节 他也不问对方何时来到,抬起筷箸,挑起几根银丝面吃了起来。 他俩与夏安逢一道进京,中途共同经过刺客事件,按理情感上会多少共通一些。然而卜璋白待他仍然彬彬有礼,生疏客气,既不因为他曾经“口误”调戏他和夏安逢的关系而有所芥蒂,也不因为他曾经救了夏安逢和他一命而感恩不尽。卜璋白话不多,看事情却是准确,知晓罗棠不像夏安逢那样莽撞又头脑单纯,行事必有想法目的。 罗棠将拍打手心的折扇放下,也端起自己的面碗。他俩非常有默契的,不去提那仍然身在围猎场中不得脱身的夏安逢。 大概,卜璋白自己也清楚有些事,必须要瞒着夏安逢,才有勇气做下去吧。 海棠花的香味,随着打开的禅房门飘了进来。卜璋白将碗箸放下,罗棠站了起身。 祁学邈笑吟吟地按住罗棠站到一半的身子,往卜璋白看去:“卜公子,初次见面。” 他在端详卜璋白,卜璋白也在端详他。 这人一身便服打扮,举手投足却有种懒洋洋的贵气,容貌周正而气质高雅。罗棠对他虽然熟稔却不失恭敬,卜璋白心念电转间,已大致判定来者必然是皇室身份。 他道:“皇子殿下,卜璋白有礼。” “哦?”祁学邈在空着的碗箸前坐下,闻言眉间一挑,睨了罗棠一眼,笑,“罗棠已经将本皇子的身份告知你了?他还真是守不住嘴啊。” 罗棠道:“可别冤枉我,我一个字也没有同他说,留待你来亲自开口。” 卜璋白道:“年纪轻轻而贵气自生,身处京城又得卫国公府公子敬重,除了皇室中人,不敢做他人想。” 祁学邈笑吟吟的拍了拍手掌,赞道,“卜公子果然有识人眼力。”他一厢说,一厢非常自然的将碗箸递给罗棠,罗棠也非常自然的接过,一转身出门给他盛面去了。他俩之间,气氛极其自然亲昵,卜璋白眉心微动,却是一个字也没有问。 祁学邈反而自己笑了,坦言:“本皇子和罗棠自小一起长大,关系嘛……”他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就如同卜公子和夏小侯爷的关系一般。嗯,或者该说……更进一步。” 卜璋白心头一跳,面上也笑了,道:“卜某寄住在定国侯府,身份地位当然不能同皇子殿下或是卫国公府的三公子相提并论。” “本皇子说的,并不是身份地位。”那双风流俊雅的眸子里,闪烁着某种恶质的光芒,意味深长,“而是感情上的牵绊。卜公子早慧,应该懂得话外之意。” 卜璋白将眼神回避,只答:“今日皇子殿下邀约,是有什么事情指派卜某吗?” 谁料他将眼神避开,那位三皇子不依不饶,竟然越过两人之间的案几,探过身子,轻佻的言语就在他鬓边呼出:“卜公子,能否告知本皇子,你与夏小侯爷,究竟进展到了哪一步?” 这话昭然若揭得无从回避,卜璋白忍住心头薄怒,道:“皇子殿下,我们可否谈正事……” “这就是正事。” “皇子殿下若是要同卜某牵扯这些无稽之谈,恕卜某无法奉陪——” “如果本皇子手上,有当年定国候援兵失期、坑杀中军的关键证人呢?” 一句话,石破天惊,卜璋白震惊的抬起双眼,直视三皇子仍然浅笑吟吟的眸子。 哑声:“皇子殿下,隔墙有耳,不可胡言。” “你还未回答本皇子,你同夏小侯爷可有肌肤之亲,可有发展出实质关系?” 被方才那句话搅乱了心神,卜璋白心头焦急,又难以冷静思考,狼狈不堪。他不自觉的咬了咬下唇,脑海中迅速闪过山洞中那个吻。 那只是为了给昏迷不醒的夏安逢渡过清水的无奈之举,四唇相触的感觉却仍然鲜明,犹如昨日。 祁学邈好奇地打量他,发觉这位少年举人仿佛想起什么美好的回忆,眸子里潋滟水光,煞是好看,苍白的脸颊也多了一抹红晕。然而除了这小儿女一般的羞态外,并不见其他。 以三皇子过来人的经验,无须多问,大抵能够推测出这两竹马之间,充其量不会超出亲亲抱抱的范围了。 他倒是叹了口气,好似觉得遗憾,又好似觉得欣喜。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是本皇子当真那么无聊到,想要探问卜公子的隐私。”当然,他偷偷承认,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想了解的欲望,毕竟这俩人同他和罗棠一般,同样是自小相伴长大。他既然和罗棠两人颠鸾倒凤,胡搅蛮缠的来,对于其他处于相同境遇下的人,多少也有想窥知一二的心态。 卜璋白咬着唇不做声,三皇子笑道:“——而是,想知晓在卜公子心中,夏小侯爷的分量究竟有多重,是否重到可以为了他放弃家仇、放弃为六千枉死冤魂讨个公道的地步。” 卜璋白面色方绽出的一些血色,顷刻间又褪得干干净净。 三皇子看着他,道:“卜公子心中该是知晓,当年事件若是成功翻案,定国侯府难逃削爵下狱的下场罢?届时,不止定国候夏遵身败名裂,他的亲族、后人,也极有可能受到连累——这也是方才必要问清楚卜公子同夏安逢,究竟关系亲密到哪一步的真正原因。” 卜璋白仍然惨白着脸,三皇子每说一个字,他的脸色就更难看一些,然而他的语气却丝毫不为动摇。 他道:“即便,卜璋白对夏安逢存有私心;即便,卜璋白感念夏安逢屡次以命犯险,拼死相救;即便……即便我俩哪日,真有了超出一般竹马的关系。”一字,一顿,“卜璋白也要将天脉谷一役真相,大白于天下。哪怕玉石俱焚,生死不见。” “好,好一个玉石俱焚,生死不见。” 三皇子大笑,拍了拍方才已端着一碗银丝面进来,却始终默不作声坐在一旁的罗棠肩膀。赞赏地道:“卜公子的决心,比本皇子所想的还要坚定,罗棠,你看看人家——”他陡然收声,又笑了起来,道,“既然如此,卜公子,本皇子引你见一个人,他就是当年天脉谷一役,跟随在夏业延身边的心腹之一。” 他举手一拍。 矮窗外那名扫地僧人放下笤帚,推开禅房门走了进来。 这名扫地僧年约五十,目光平和,骨节细长,不似征战沙场的男儿。背部有几分佝偻,相貌平凡无奇,是以卜璋白进房前,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这样一个看似普普通通的人,竟然会是当年叱咤风云的定国候夏业延,心腹之一? 三皇子指着一旁椅凳,示意他坐下。 卜璋白看着他,对方垂眸开声,语调很是平稳:“卜公子没有看错,郭某确实不是武将出身。” 他语调一转,道:“郭某是当时夏侯爷帐下的主参,乃文职工作。正因为如此,夏世子软禁夏侯爷,扫平他身侧亲信时,最后一个才考虑到郭某,给了郭某趁夜逃出侯爷府的唯一一个机会。” 卜璋白猛地站了起身:“软禁——你说,夏遵软禁夏业延?”夏业延不是自愿削发出家,远遁深山了吗? 他的震惊还远未结束。 那名自称姓郭的当年的主参,缓缓道出另一个事实:“不止是夏侯爷被软禁,郭某还大胆猜测,当年传言投河自尽的卜少帅,其实也并未离世,而是被夏世子,囚禁在了侯爷府某处禁地当中。”? ☆、31、定约 ?  卜璋白起初听见夏业延是被夏遵软禁,还算平和;及至听见父亲有未死的可能,再也不能克制心头惊恸,脚下发软,不得不抓住旁边的香案台才能稳住身形。 颤声:“你,你说什么,父亲……父亲他还……活着?” 他略一定神,又觉得自己情绪过于外显,眼前这名扫地僧尚未自证身份,如何判定他之言语真假;那名皇子殿下言谈之间对自己了如指掌,却也是意图不明,居心难测。他言谈举止,该更是慎重才是。 三皇子好似猜着他的心事,笑道:“本皇子的意图可以容后再谈,卜公子可先听这位郭主参道个明白。” 那名郭姓僧人躬身做个不敢当的姿势,道:“三皇子知晓郭春藏身之处,从未透露丝毫风声予夏世子知情,已属大恩,郭某感激不尽。前尘往事,不过虚名,‘主参’一职还望莫再提起。” 卜璋白心知他口中“夏世子”并非如今的侯爷府世子夏锋,而是当年跟随夏业延出征、年仅二十五岁的夏遵。他直接问道:“这位大师,你在金竹寺为僧,出家人不可诳言,你如何证实自己确然是当年定国候帐下文官?” 名叫郭春的僧人闭目不语,有顷,缓缓道出一段话来。 “卜帅:大雨连日,地陷塌方,末将率边军掩进,遭遇敌伏,缠斗日久,僵持难下。眼见约期将近,唯有派快马传信,万望撑持二日,待我军奋杀赶至,共抗大敌。夏业延。” 这段话熟悉又陌生,卜璋白早已将那17个字的信函倒背如流,当前听得郭春一字不落将之背出,心头大恸,证实当年天脉谷一役,竟果真是定国候父子失期在先。而这等机密军书,非心腹不可窥知,就连他多年后拿到原件都只看得出短短17字,这郭春的身份自是无可置疑的了。 郭春道:“这封急书,正是定国候嘱咐郭某所写,郭某一字一句,概熟记在心。当日我曾劝定国候派传令兵仅报口讯,莫留文书,只因失期一事,罪责重大,文字徒留把柄。然而侯爷自负与卜帅交好,认为其见于私情,不会追责太过,反派人快马加鞭,送至卜帅手中。” 他长叹一声,似乎大不以为然,还想多说两句。瞥见卜璋白神情,省悟不是为昔日主子说话的时候。 继续说道:“当年抗击敌寇,卜帅战前下令军分两队,他率领中军正面诱敌,令侯爷父子率边军,自后围包抄,来个前后夹攻,攻敌不备。卜帅与侯爷合作多年,早有默契,按理此计绝无疏漏之理。谁料天气陡变,大雨连绵,地形丕变。我方距离约定期限足足晚了三日,方拼命赶至;中军久等援兵不至,与敌方殊死作战,伤亡惨重。” 他叙述当年血战,口吻虽平和,眉间仍掩不住激动之色。时隔十六年,又出家修行诺久,这位当年的文官,说起天脉谷一役仍然心绪难平,显见当年那场战役惨烈程度。就连早已听他描述过这段往事的三皇子与罗棠,也皆静默无语。 “两军汇合,鏖战数日,最终险胜。但因为先机延误,十万大军战至只余两万不到,其中中军由于正面抗敌,折损最剧,只剩六千士兵。侯爷手边尚余一万两千,均为麾下精兵,自投军之日便跟随侯爷的亲信。现在想来,大概这也是侯爷铤而走险的关键原因……” 郭春目光遥远,似是回到当日深夜,在帐外经过而听见卜帅与定国候夏业延的争执,“卜帅亲见下属将士殊死抗敌,壮烈献身,心绪澎湃难定,质问于定国候:‘战期既已约定,当冒万死及时赶至,岂能因落雨塌方、遇敌涉险这种借口,延误军机?你夏业延麾下兵士性命要紧,不可轻抛,难道我七万中军将士性命便不足为道?他们中有多少人是仰慕你我二人英名,自愿跟随,却因你一己之私枉送性命。今日我若顾了私情,隐而不报,他日九泉之下如何面见这些死难将士!’我听得胆战心惊,心知卜帅性情刚烈,言出必行,他既然下定决心要追责,便是夏侯爷万般哀求,也是拉他不回。彼时正值夏侯爷拜爵不久,根基未稳,急于建功扬名之际,我们这些人跟随夏侯爷,也正是想要封功讨赏的关键时刻。卜帅这一状如当真告至御前,不仅爵位不保,东山再起亦是难事。只听侯爷道:‘庆天,你狠心逼我于死地?’卜帅道:‘你我世代交好,我禀明圣上后,自会为你求情,让你戴罪立功。’侯爷笑道:‘却是毁了我夏府气数,至少,毁在了我夏业延这一辈手上。’卜帅道:‘军令如山,不容私情,我今日包庇了你,便无颜面对所有将士。’侯爷半晌无语,我担心他二人察觉我在帐外,不敢再听,溜回帐中,不知他俩最终竟争执至深夜。我只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心头惴惴,若侯爷被问罪,我们这干在他麾下效力的文臣武将,同样脱不得干系。” 他说道这里,并不掩饰自己唯恐被牵连的惶恐心态,想来当年夏业延帐下,同他一样想法的不在少数。 卜璋白只轻轻问了一句:“夏遵呢?他也这么想吗?” 郭春向他看去,缓缓摇头。 “夏世子早知卜帅必然问罪,心中坦然,并无他想。大军开拔前日,他还曾对郭某叹到,幸而此次战役,他之好友卜竞辰因前伤未愈,未能跟随卜帅亲上前线;不然此番失期,若是连累他也丢了性命,他便当真要以死相偿了。我见他说得郑重,知晓夏世子对卜少帅情深意重,只可叹他之父亲却不似儿子……” 卜璋白听至“情深意重”四字,眼睫一颤,恨不得立刻跳过此节,追问父亲下落。但天脉谷一役事关重大,只得强自按捺,听得郭春道:“第二日,大军开拔,侯爷令世子率兵开路,走在最前。自己带上人马,伏于帐中,斩杀卜帅。更趁中军骤失将领、慌乱无依的时机,将中军残兵六千余人,围杀殆尽。”说完这话,长长吐出一口气,双手不自觉颤动起来。 耳边似又回响那震耳喧嚣,那些不可置信的眼神,夏业延抬手下令“放箭”时的残忍决绝。他又闭了闭眼,叹道:“事后方知,夏侯爷深夜争执后,将卜帅回京问罪的事添油加醋,风声在边军中放了出去。边军人人自危,唯恐死罪,故侯爷下令围剿中军残部,大半边军将士为顾自身利益,终于是痛下杀手……待夏世子得悉一切,拨马回转,已是尘埃落定。” 禅房中久久没有声息,死一般的沉寂。 三皇子看了眼卜璋白,后者面色苍白,双手紧握,眼神中犹如藏了一团深渊之火。面色虽则平静,只是在入禅房之时就笼罩在面上的寒霜,更见厚了一层。 三皇子悠悠道:“其后之事,可容本皇子代为述说。夏业延犯下如此滔天逆举,自是要寻个合适说辞,向朝廷回禀。他一面叮嘱部下守口如瓶,互为监视,恫吓和重赏并举;一面快马回朝,向父皇禀报卜庆天妄图投敌叛国,为他所杀。父皇听闻十万大军,因卜庆天通敌之故,死余至一万余人,龙颜大怒。本待拟旨将卜帅满门抄斩,诛尽九族。关键时刻夏遵急马赶至,硬闯御书房,口中却是与夏业延不一样的说辞,说查明卜帅乃为人构陷,轻敌冒进,非如父亲所言是叛国行径。他父子二人各执一词,后夏遵跪地求情,声称愿以性命为卜庆天作保,夏业延这才慌了手脚,改口称此事还可详查。如此,卜府被削官夺爵,问了轻敌冒进的罪名,并未殃及后人。定国候本应血战险胜领得封赏,也因父子俩言辞不一而就此搁置,不了了之。” 他笑道:“夏遵不惜忤逆父亲,力保卜庆天,恐怕多半还是为了他那位未上战场的好友——看来此举,确然担得起‘情深意重’四字呐,卜公子你说对也不对?” 卜璋白寒着脸,不置一词,只继续问郭春道:“你说后来夏遵软禁夏业延,争端起由便在这里?那他又是如何伪造我父亲死讯?” 郭春摇头道:“郭某只知回府后,侯爷父子之间已有罅隙,多次争执。卜少帅几度来访,侯爷脸色难看,曾密令不让卜少帅上门。但夏世子与卜少帅仍然过从甚密,直至那日——”他陡然顿住。 卜璋白心头砰咚乱跳,暗想这便是父亲失踪,几日后尸首自护城河浮上的开端了。难道,难道那具身着父亲惯常服饰、身形一模一样、轮廓亦有酷似的肿胀尸首,当真不是父亲本人? 他记得,自从祖父轻敌冒进,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回后,素来冷静的父亲大受打击,日思夜想,抑郁难平。他虽是几岁小儿,却早已懂得分辨大人情绪。父亲每去一遭夏府,要求夏遵将战场情形如实告知,回转来时面色便愈加难看。 家人大都以为父亲精神受创过度,如今想来,与夏遵自幼相伴长大的父亲,恐怕已从对方应答中,察觉了某种不对的蛛丝马迹。 卜竞辰与夏遵在书房中扭打的场面,如拨云见日,在脑海中渐渐明朗。 郭春的声音再度响起,强行拉回卜璋白的思绪,他道:“直至那一日,卜少帅上午在夏府露面,便告失踪;当天下午夏世子发难,软禁夏侯爷,清缴侯爷亲信。郭某听见前堂喧嚣,自后门溜之而去,过得几日,听得风声说夏老侯爷削发为僧,夏遵袭爵;卜少帅的尸首在护城河外发现,泡得面目全非。这其中关联,郭某虽不才,斗胆揣测一二,应是夏老侯爷对卜少帅起了杀心,逼得夏世子出手将其软禁。同时又因牵涉面广,兹事体大,万万不能令猜测到真相的卜少帅离府翻案,便伪造了卜少帅自尽假象。以夏世子对卜少帅过往情义看来,他当是不至伤其性命,将他暗中囚在某处罢了。” 他终于是一口气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闭上眼不住喘气。 卜璋白听他推测不过仅仅为推测,并无父亲仍然在世的实际证据,心中又是烦恼,又是熬煎。身上阵阵发冷,花了好长时间来思索这一席话。整个人默然不语,好似痴了过去。 罗棠眼望着矮窗外洁白海棠,听着这陈年旧事,所思所想,和卜璋白却大是不一样。他只想着定国候夏遵被其父瞒在鼓中,未及回援搭救卜庆天,原不算罪过;他为着卜竞辰,夜闯御书房讨保;在夏业延要对卜竞辰不利时,不惜与父亲翻脸,软禁父亲保全卜竞辰。这份情谊,要说也着实够分量。 然而,他又做得不够分量。 他可保卜竞辰一人,却不愿为卜府声望牺牲定国候府的前程;明知父亲栽赃陷害,却选择隐忍不揭,坐视卜府被降罪。某种意义上他同夏业延一般,将祖宗基业摆在了忠诚与正直前面,单只这一项,卜竞辰和卜璋白要恨他,也实不冤枉了他。 三皇子把玩着罗棠那把折扇,斜眼睨着他,看他痴望着窗外海棠,神色如同当事人卜璋白一般怔忪。 便拿折扇柄捅捅他,笑道:“你作甚一脸悲痛惋惜?” 罗棠收回目光,定定看他,心中沉郁。夏遵为了卜竞辰能够做至某一地步,那么自己呢? 自己为了祁学邈,又将做到何种地步? 他不做回答,三皇子也不以为意,他不过是与他稍作玩笑,未必分神理会他在想什么。见卜璋白眼神微动,似是终于将方才那番长篇大论消化干净,便对他露齿一笑,道:“卜公子若无疑问,接下来便可谈你我二人的事啦。” 盘桓许久,卜璋白其实已基本猜透三皇子的用意。他以当年夏、卜两家恩怨之事,向自己卖情做好,自是要收拢自己做门客的算盘。他现下无权无势,举目无亲,三皇子向他抛来的这根橄榄枝,若不抓紧,只凭自己和当年那几名遗留亲兵,要扳倒家大业大的定国侯夏遵,可谓痴人说梦。 只是,这步踏出,从此便入三皇子麾下,再难抽身。 他问道:“卜某一介文生,手无缚鸡之力,亦无家族势力凭依,三皇子何以独独对卜璋白青眼相加?” “这嘛……”祁学邈笑眯眯地,慢条斯理道,“卜公子眼下确然势单力薄,然而卜帅当年在朝中为官,为人正直刚烈,仰慕者众。当年事发时无人敢为卜帅说话,一是碍于天脉谷一役确实死伤惨重,寻常官员未至一线,无法发声;二是定国候夏业延积威已久,不便公然得罪。卜公子若一举翻案成功,证明当年一事系定国候父子蓄意设计,振臂一呼,朝内朝外自然应者云集。这些年来夏遵在朝中亦有树敌,这些人,也会成为卜公子的助力。” 卜璋白出身将门,扶他上位,既是险棋,也是一出妙棋。 三皇子眼底笑意更浓:“夏业延陷害忠良,人证已有;若再寻得物证,双管齐下,夏遵再有通天本领,也难翻身。本皇子亦会暗中推波助澜,让卜公子科考之路愈加风顺。届时定国候府式微,大仇得报;卜公子当朝为官,重振家门,岂不是一箭双雕,再称心不过的美事?” “当然,他日祁学邈若有需要,想必卜公子看在这份薄礼面上,亦会不吝相助。” 事已至此,再无转圜。 卜璋白默然不语,只轻轻颔首。 三皇子眉眼弯弯,令人备来酒水,与卜璋白举杯碰击。 清脆的玉杯交错声,落在卜璋白耳中,泛出无尽悲意。 他眼中看见的,是红发少年温柔看他的眼神;是他附在他耳边,一声声唤他“小白”的声音;是他紧紧将自己搂在怀中,又笑又叫的神情。 锥心刺骨,拔除不得。? ☆、32、山雨欲来 ?  远在千里之外的定国候府,上下皆笼罩在一层不祥的气氛之中。 一名婢女端着一盅泛着浓浓苦意的汤药,小心翼翼来到世子夏锋房门外。她刚要推开门,房门却骤然打开,两名婢女被连退带搡的扔出房外来,伴随着夏锋暴躁的怒吼声:“滚!药这么烫,是想害死本世子吗!!” 那两名婢女身上都是瘀伤,爬起来踉跄走掉。端着汤药的婢女,胆战心惊,踏入房中,声音都在抖:“夫人,世子,药……药来了。” 定国候夫人正安抚着坐在桌边气喘吁吁的夏锋,道:“放下吧。” 婢女如蒙大赦,放下药碗,急急转身离去。 夏锋脸色黑沉,嘴唇青白,他身受定国候亲手打了二十杖,又跪了祠堂,伤势沉重。这几日悉心疗养,虽然在一天天复原,但心头愤憎,着实难解。 他指派去的杀手不仅未能要了夏安逢的性命,反而还被护送夏安逢的亲兵统领秦久先在父亲面前告了状,现下府中人尽皆知他被父亲重责,软禁在府中不得外出。 那些下人虽未必知道他是因为何事受罚,总归看得出侯爷对他这个世子的冷淡。 都怪秦久先,这个混账站在夏安逢一边,要与他公然为敌。他是亲兵统领,统领都不服他这个世子,手下又有几个会服他夏锋?即便他日袭爵做主,只怕秦久先这伙人也不会顺从他的意思。 夏锋脸色阴沉,这些天左思右想,觉得无毒不丈夫,要做就要做狠绝点。今日才特意请了母亲过来,正要商讨大事。 侯爷夫人替他端过汤药,夏锋突然道:“母亲,秦久先这个人不能留。” 侯爷夫人道:“秦统领?” 她知晓儿子买凶杀弟一事,就是这个人抖露给侯爷知道,心里早就恨其入骨;但对方是丈夫手下亲兵统领,武艺高强,她纵然是侯爷夫人,找不着他的错处,也拿他没有办法。 她靠近一点,低声道:“我儿想要如何?” 夏锋目露恶意,冷冷道:“孩儿这几日已想好一计,趁父亲今日不在府中,只须母亲配合,如此这般……” 秦统领自书苑外围行过,与守卫书苑禁地的两名亲兵略一点头,打过招呼。 他正准备沿着外院巡视一周,忽见侯爷夫人迎面走来。侯府规矩,女眷不得轻易露面,即便是他们这些亲兵,也当回避。当下秦统领正要转背避开,侯爷夫人看见他,竟然加紧几步,赶上拉住他衣袖。 秦统领心头大惊,道:“夫人,您这是——” 一句未完,已听得侯爷夫人声音嘶哑,苦苦哀求:“秦统领,侯爷不在府中,我再找不到其他人,求你看看锋儿,锋儿他、他……” 秦统领对夏锋素来没有好感,这次护送夏安逢更是亲眼看见夏锋派人追杀的手段,心下厌弃躲避还来不及,怎么会乐意去看望,是以他从来都是远远避开世子房间。 他道:“夫人,您先松开手,如此拉拉扯扯,要是给下人看见,未免污了夫人名声……” 侯爷夫人却是不松反紧,变本加厉往他身边靠过来,夫人衣饰上的脂粉香气已近于扑鼻。夫人哀求他:“秦统领,这个时候我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锋儿发起高烧,怎样都不退,秦统领你去看看他,想个法子救救他,求求你!!” 秦统领知道夏锋因为自己告状的缘故,被侯爷狠狠打了二十大杖,伤重一直未能痊愈。这几日听说他在房中闹脾气,药也不喝、伤药不搽。本来这跟他确实毫无干系,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然而侯爷夫人紧紧抓住他衣袖,两人在长廊上极为醒目。 他不能用武力迫使她松开手,又担心下人看去了嚼舌根,只得应道:“夫人莫急,属下随您前去看望便是。” 侯爷夫人这才松了口气,仍然紧紧抓住他,唯恐他跑了一般。两人来到夏锋房门口,只见四周静悄悄的,并无婢女侍从在侧。 秦统领推开房门,见床上躺着一人,面朝里,呼吸急促。夏锋若真是高烧濒死,倒也不好见死不救,秦统领便往床边走去,俯下身,伸手探夏锋额头。 手方探上去,床上躺着的那人忽然将身子仰躺过来,睁开眼,拍掌大笑:“好玩、好玩!!!” 秦统领愕然之下,这时才看清床上躺着的这人面目,分明是夏平昌,哪里是夏锋? 那夏平昌与夏锋,系侯爷夫人一母所出,身材长相本就有几分相似;躺在被子里一声不作的时候,把秦久先都蒙骗了过去。 他这时陡然出声,秦统领怔愕之下,心头电光火石掠过一念:不好。 已是太迟。 他只觉胸口一凉,一柄长长剑刃自身后穿胸而过,鲜血四溅。 缓缓回过头来,看见真正的夏锋赤着脚,双手持剑,冷冷站在他身后。 秦久先的身躯颓然摔落,夏锋松了剑柄,将尸身往房间暗处拖去。 夏平昌从床上坐起来,兀自拍手大笑,叫着“再来,再来!”侯爷夫人身子抵在门上,唯恐有人进来看到这一幕,又惊又怕,全身发抖。 夏锋对夏平昌喝道:“闭嘴!” 侯爷夫人这时才后怕起来,抖索着问儿子:“锋儿,这秦统领的尸首,要如何处理?这万万不能被你父亲发现,否则、否则……” 她想到夏遵察觉她母子做下这种罪行后会如何勃然大怒,已然大大后悔了起来。 夏锋冷笑道:“他发现了又如何?他一向偏袒夏安逢,对我几时有过好脸色?大不了便家法处死我!” 侯爷夫人怕道:“锋儿,这话不能乱说,你父亲他、他对你终究只是严厉,他怎会杀你。”她脑子忽然兴起一念,道:“这事交给母亲来办,先前在长廊上,我与他二人拉扯,我便去你父亲面前告状,说他趁探望你之际,轻薄母亲……你只需说你与他僵持中,无意抽剑刺杀了他。” 夏锋道:“父亲何等警醒,治下又严,秦久先跟了他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他怎么会相信他轻薄母亲?我倒有另外一个法子,或许能够瞒骗得过。”一咬牙,也顾不得那么多,将弟弟从床榻上推搡下来。 侯爷夫人惊道:“锋儿你要作甚,放开你弟弟,别……” 夏锋冷冷道:“母亲,到了这一步,恐怕昌弟要再为我做些牺牲才是了。” 夏遵外出办事归来,甫一踏进家门,便听下人急报,说西院昌哥儿所住的地方失火。 他顾不上换装,便匆匆忙忙往西院赶去,远远望见西院火光冲天,青烟盘旋在上空,将黄昏的天空映红了半边。 夏平昌心性痴呆,夏遵对他却从无任何偏见,向来爱护有加。甚至因为知晓他安全无害,对待他比对待那个心狠手辣的大儿子更是上心。 西院的火势显然已经烧着了好一阵子,半边院落的墙壁已经烧至塌陷,一地残砖断瓦,火势还在最里面的厢房里熊熊燃烧。几十名侍卫、家仆提着水桶、铜盆、瓦罐等各色盛水器具,不断接替着往大火上浇水。 定国候随手抓过一名侍从,道:“昌哥儿呢?” 侍从手里正提着一桶水,见侯爷回来了,赶忙垂手回答:“昌哥儿无事,只是呛了一些烟气,已经被救到夫人房里去了。” 听闻夏平昌无事,夏遵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接着便问:“这火是怎么起来的?” “据说……据说是昌哥儿独自在房内玩耍蜡烛、火石,灯油掉下来烧着了床上的帘帐和挂着的幔布,等得人发现起火的时候,已经烧着了旁边三间厢房……” 夏遵皱起眉头:“他独自在房内玩耍?怎么可能?不是嘱咐他身边片刻不得离开人?” 侍从嗫嚅道:“是啊,不知怎生回事,恰巧就那一会儿,昌哥儿身旁无人,好像是解手去了。谁知道就那么一小会儿,……” 这火起得蹊跷,夏遵心中暗忖,晚些时候要亲自询问昌哥儿一番。 待得火势熄灭,却又传来一个消息,在一处烧断的房梁底下,躺着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似乎是被掉下来的梁柱砸到后背,无法逃生而活活烧成了灰烬。 夏遵沉着脸踏入夫人房中,侯爷夫人欠身坐在床榻边,满脸忧色的注视着床上晕迷不醒的夏平昌。 定国候大步走近,伸手探了探儿子脉息,还算平稳。 他道:“找大夫看过了没?” 侯爷夫人垂泪道:“看过了,昌儿福大命大,总算是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大夫说,他吸入烟气过多,损伤了心肺,让他这阵子好生静养。侯爷如要怪罪,都冲妾身来好了,不要责怪昌儿。”她拿手帕拭泪,啜泣着道,“我昌儿也是命苦,好端端的一个人,心思还不如一个三岁小儿,竟然这么让人操心,连累大家……” 夏遵道:“昌哥儿房中有一具尸首,你知晓是什么人吗?” 他问话的语气毫无波澜起伏,侯爷夫人却是听得心头一颤。心虚道:“什、什么尸首?” 夏遵皱眉:“他身旁有否亲信家丁消失,你不知情?” 侯爷夫人啊了一声,道:“妾身,妾身一门心思都在昌儿身上,侯爷这时来追问妾身,妾身心乱如麻……” 夏遵道:“是本侯着急了。你好生照顾昌哥儿,待他醒来,本侯再来看他。”说完,又看了床上晕迷的人一眼,转身推门去了。 夏锋在自己房中,一直提着耳朵留意外面情势,但只听闻火势扑灭,厢房里面发现的尸首被收拾好安葬,夏平昌暂时住在母亲院子中。除此之外,竟是再没听见父亲夏遵对此事有任何追究的消息。 几日过去,他心中慢慢开始不安了起来,即便父亲不知晓那具尸首就是秦久先,这么长时日不见秦久先的身影,难道父亲不会起疑? 莫不是父亲已经在暗地里调查秦久先的踪迹,和他生前最后出现的地方、与哪些人打了照面? 但他又安慰自己,不要紧,母亲去拉扯秦久先时并无第二个人看见,当时动手时也将侍卫婢女都远远遣走,不可能会联想到他身上来,母亲也决计不可能出卖他。 在当时那个情形之下,没有任何人能够猜测到他与秦久先死亡的关联,只除了、只除了—— 夏府世子嘴角露出残忍的微笑,轻轻说道:“昌弟,真是可惜,母亲将你看得那么严密……你怎么不索性就呛足了烟气,在那场大火中一死了之呢?” 看来只有另寻他法,永绝后患了。? ☆、33、风暴眼 ?  持续了五天五夜的皇家田猎终于落幕,以东宫太子祁学圣、三皇子祁学邈猎获成绩并驾齐驱、不分伯仲而告终。 夏安逢终于得以脱身,令落住的客栈小二收拾了他带回来的麂子、地花鸡、野兔、野猪等几种野味,准备了一大桌上好美食来迎接卜璋白。 卜璋白端坐在他对面,依稀又是半年前他通过学馆考试,夏安逢拉着他去酒楼喝了一坛状元红的情形。他笑道:“会试成绩还未出来,这次找我喝酒,又是什么由头?” 夏安逢道:“管他考得好是不好,终究是了了一桩心事。”他将好几样野味夹到他碗里,堆得高高的,说,“这是围猎得来的一些野味,你尝尝,比之我们家乡的味道如何。” 卜璋白尝了几口,正要赞几声,忽而觉得对面红发少年目不转睛的,一个劲往自己脸上瞧。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脸,笑着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夏安逢道:“我田猎时,遇到一个人。那个人说跟你的祖父相熟……” “嗯?”他筷箸不停,状似平静。 夏安逢道:“他自称是三皇子,说承蒙当年卜帅照顾,如今同样会倾力照顾他的后人。其实我看他年纪不过跟我们一般大,与你祖父也隔了几辈,哪里有什么受照顾的机会?信口开河而已。” 卜璋白哦了一声,笑道:“三皇子祁学邈?你同他在田猎时也遇见了?真是巧,他就是罗三公子打算引见给我的那个人,我们相谈甚欢。” 夏安逢皱眉,卜璋白问:“你不喜欢他?” “我对他为人不了解,但他的一些做法,我着实看不惯。”夏安逢将当初奎阳街上惊马伤人,险些将名无辜女童践踏于马蹄之下的事情说了一遍,又将三皇子设计骗他,试探他武艺的经过大致提了一提,皱着眉道,“他对我存了戏弄之心也就罢了,要试验我的能力大可直言,何必这样拐弯抹角。就算不提这一茬,那名女童无辜,他哪怕只是做个样子,也该下马来查看一下对方有无受伤才是,他竟直接叫马夫车也不停的驰远了。这样的人,我喜欢不上来。” 奎阳街,三皇子便服出现在那条街上,应当是去打听定国候府的事情。罗棠本来已经在调查这方面的信息,他又自己出马,要么就是不信任罗棠,要么就是暗中还在培植其他势力…… 卜璋白回忆金竹寺临别前,三皇子将一个镶刻有阴刻梅纹的令牌塞入他怀中,笑道如果日后在其他地方遇见持有这样纹路物件的人,便是自己人。阴刻梅纹决不是皇家的徽记,看雕刻手法更偏于江湖气息,所以三皇子不仅在朝野中有人,在民间同样埋伏了暗桩,培植了一批亲信。 如此处心积虑,他的目的显然不是甘于做一名皇子而已。 “你不喜欢,便别同他来往就是。”卜璋白笑道,“还好他跟我见面,也只是闲聊了一些京城趣事,想来他只是看在我祖父面上,虚应客套一番,今后跟他接触的机会不至太多。” 夏安逢道:“罗小棠说让我不要相信那个三皇子——”他顿了顿,神情古怪,要说又不想说的样子,卜璋白看着他,他终于还是接了下去,却是笑嘻嘻的,显然并不把罗棠后面的话放在心上:“还说让我不要信他,也不要信你。” 罗棠在围猎场中对夏安逢说了这样的话,这是对将来发生的事,预先埋下一个伏笔吗? 卜璋白筷箸停在碗沿,那口麂子肉如何也咽不下去,心中酸涩。 他轻声问:“那你怎么说?” 夏安逢笑道:“我同你自小一起长大,我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你又有什么事情需要瞒着我的?我为什么不相信你,却去听罗小棠胡言乱语。” 卜璋白低声道:“他还说了什么没有?” “他还说……还说……”夏安逢蓦地脸上一红,支支吾吾。 那日在营帐中,罗棠说了那番谁也不要过于相信的话后,夏安逢心里觉得奇怪,追问他从何说起,罗棠却又不肯再说。反而指着他手心握着的那个天青色锦囊,说这是卜公子送你的罢,你可知他将这物什送你的用意? 夏安逢答道这平安锦囊,在我身上和在他身上是一个用意,因而给我替他保管了。 罗棠笑着说在你身上和在他身上,怎是同一个用意?你俩是分别不同的两个人,又不是那同心一气的夫妻,莫非卜公子暗示你俩关系…… 夏安逢当即想起他在山路中调笑自己想做卜璋白相公,深怕他又要口无遮拦说出什么话来;但小白并不在身边,他心里又隐隐约约想听他会说什么,于是吭哧了两声,反而问:“暗示我俩关系?我俩、……我俩什么关系。” 罗棠笑而不答,说你去问问卜公子不就知晓了? 他支支吾吾,半天不肯说出后面的话来,哪知卜璋白见他脸红,不由自主也想起金竹寺中,三皇子追问自己和夏安逢进展到哪个地步,是否发生过实质关系——卜璋白的面上,顿时浮起一层薄薄晕红,连耳根子那边都染上了粉色,陡然之间,窘得恨不得方才一个字都没有问就好。 他和夏安逢面面相对的坐着,却是各怀心事,谁也不敢看谁一眼。 这情形好生奇怪,他俩相伴了十余年,言谈举止从未逾矩;如今竟然像是心有灵犀,对某种隐而不宣的东西有了奇怪的预感和直觉,空气中浮动着的都是燥热不堪的气息。 两人对坐半晌,还是夏安逢先扛不住,大声道:“吃菜,吃菜。” 卜璋白坐着不动,道:“你将罗三公子说的话如实说出来,我不动气。” 红发少年面上大是尴尬,“你怎么知道他说的话……会让你动气。” 卜璋白看着桌面,“如果不会让我动气的话,你又为什么支支吾吾不肯言明?你说吧,我不会生气。” 夏安逢低声道:“他让我问你,你送我那个锦囊,到底是什么用意。” “……” “小白,你将护身锦囊给我,是因为我俩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兄弟,还是因为——”夏安逢终究缺了几分胆子,后面那个“因为”到了嘴边,几番挣扎都说不出口。卜璋白头颈垂得更低,目光紧紧盯着桌面不愿抬头看他,双颊慢慢浮上一层红霞,看得夏安逢心旌摇荡,一个答案在口中呼之欲出,却是打死开不了口。 他不敢说,万一他说出的不是事实,小白认为他亵渎了呢? 如果当真是他想的那么回事,小白是何时对他……他又该用怎样的心情对小白? 他自己心里对这件事又是怎么想的?? 突然楼下几骑飞马赶至,远远听见勒马嘶鸣声,大呼小叫在楼下传来:“卜璋白卜公子在楼上吗?恭喜卜公子,贺喜卜公子啊!!!” 突如其来的喧闹大大解了围,夏安逢长松一口气跳了起来,大声回答:“什么人?” 一群人拥簇着往楼上奔来,当头的人身着大红衣袍,一叠连声的嚷着:“放榜了,卜公子中了第五名,考中了!!” 夏安逢大喜,将他手中名帖抢过来一看,上面列出十几位上榜人的名字,卜璋白的名字赫然在列。 那人道:“小的一大早就守在会馆门前,等着逐一给各位上榜的举人老爷们报喜,打听了几条街才找到卜公子,这才晚了一会儿——”不等他说完,夏安逢将怀中碎银掏出,每人手里塞了一些,“多谢多谢,这些茶水钱拿去用吧!” 卜璋白站在他身后,神情反而较他来得镇定,微微笑着,接受众人的喧嚣祝贺。 待得那些涌来报喜的人都得了打赏,夏安逢又将整座客栈看热闹的人都请了一遍酒水,喜气洋洋的重新坐下来。他才道:“你这样大手大脚花银子,给侯爷知晓,又要说你败家了。” 夏安逢喜气洋洋道:“那有什么!老爹有的是钱!这样天大的好事,纵然再花上三倍价钱也是值得啊!小二,再上酒!” “我通过会试,接下来就是殿试了。”卜璋白轻轻道。 夏安逢道:“啊,我知道。我会陪你到殿试结束,等你做了官,我们再一同扬眉吐气的回家去,给老爹他们报喜!” “夏安逢,我送你那个锦囊,是希望无论将来发生任何事,你都能平安无虞。” 他骤然提起方才那个话头,夏安逢一怔,满腔喜悦在这句轻轻的话语面前,浇了个半熄。 罗棠语焉不详,三皇子处心积虑接近他和卜璋白,如今小白在会试中榜这样大好的消息之下,说出这样话语。他坐直了身子,面色郑重,道:“小白,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卜璋白看着他不语,夏安逢索性离座而起,坐到他身旁,直截了当的道:“你不用怕,如果那个三皇子有任何事威逼于你或者罗小棠,你告诉我。定国候府虽然不足以与王族正面抗衡,要保护你还是绰绰有余。” 他如何也料想不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并非针对卜璋白,而是针对他们定国候府。 ——“你会否为了夏安逢,放弃卜帅含冤身死的真相,放弃六千中军的血仇?”——言犹在耳,卜璋白心中发颤,咬紧牙关。 不,当然不能,当然不会。 他道:“我无事……我是替你担心。你现在身在京城,还算安全;可是将来你回到府中,难免还是要面对你大哥夏锋。他在上京途中买凶追杀你,对你已经是再不顾及兄弟情义;若你还是这般大大咧咧,做事不考虑前因后果,万一他再对你动手——” 夏安逢恍然大悟,心说原来小白是为我担心。 看他脸色苍白,语尾发颤,心中莫大感动,笑道:“原来是这件事,你放心,罗小棠让秦统领回去,已经将这件事捅开,父亲已然责罚了大哥。众目睽睽之下他要再对我做什么,多少会掂量几分,毕竟我若有事,大家第一个就会疑心到他的头上。” “你怎知晓侯爷责罚了夏锋?” “你住在会馆,自然不知常乐与我常有书信来往,我老爹安排在这边的人养了十数只信鸽,往来传递,极为方便。听闻大哥被重责了二十大杖,还跪了祠堂……”话未落音,楼下又有脚步声传来,比之方才报喜之人更为杂乱,一直在嚷“二爷,二爷在吗?” 夏安逢一听,好像是自家家仆的声音,笑着对卜璋白道:“他们来迟了一步,人家已经先行报过喜了,不过,到底是一片心意啊。”扬声道,“上楼来罢。” 只见一名丁姓家仆,连滚带爬的冲上楼来,手里捧着一只信鸽,脸色惨白惨白。 夏安逢见他神色不对,再看见他手中信鸽,已然有了不妙预感,霍地站起身:“出什么事了?” 那名丁姓家仆哭丧着脸,将从信鸽身上取下的一张信函递给他,道:“二爷,府里来信,请你速速赶回府去——” 夏安逢脑子轰然作响,抓过信函,只听那家仆道:“三爷前日失足掉落塘水中,已然不治——侯爷让二爷立即打道回府,或许还赶得及送三爷一程——……”? ☆、34、回府 ?  夏安逢策马疾驰,官道两旁树木像倒伏的麦田一般纷纷朝后退去。他身后另有两匹快马,两名夏府家仆卯足了劲拼命追赶,却怎么也赶不上面前小侯爷的速度。 夏安逢心中又惊又怒,又悲又痛,父亲来函中并未明说三弟夏平昌因何缘故失足落水,他心底却已有一番猜想。 夏锋对他这个庶出的弟弟从来就敌视有加,对与他一母同胞的夏平昌也向来不放在心上,兴之所至,连夏平昌也要拿来欺负玩弄。卜璋白曾经亲眼见到他将夏平昌周遭仆从遣开,留夏平昌独自一人在水塘边玩耍,险些因为观鱼而掉入塘中。 此次夏锋收买杀手要取自己性命的事情败露,父亲勃然大怒,将他重重责罚,不知会否言谈之中威胁他剥夺袭爵资格。如果他担心世子之位受到动摇,将目光瞄准了夏平昌……? ——他俩对他实质上并无任何威胁,同是出自父亲血脉,他为何总要咄咄相逼! 昼夜星程,换乘了三匹快马,在收到信函的第五天上终于是赶回了侯爷府。夏安逢翻身下马,脸也顾不上洗漱,便直奔三弟所住的西院。 一进院门,映入眼帘的一幕大为震惊:西院一片焦土,满地断壁残垣,枯藤乱草委顿于地,竟然是一片大火蔓延后的惨况。 失火? 为什么侯爷府会失火? 三弟不是失足落入水塘中吗,为什么他的住所会被烧成这副惨状? “二爷回来了,二爷——” 常乐连奔带跑的冲了过来,夏安逢紧紧抓住他,“三弟呢?” 常乐哭丧着脸道:“三爷停灵在前厅,侯爷、夫人和世子都在前厅。” 夏安逢脑袋里轰然一响,他原本还寄希望于父亲说的“不治”或许只是无法清醒,还能赶上再见最后一面;谁知道灵柩都已备好,只待下葬。 他虽同卜璋白自幼一同长大,对这个弟弟还是有身为兄长的真情实意,逢年过节总要带他上街玩耍,给他各色小玩意逗他开心。此次临去京城之前,他还对夏平昌许下承诺,要从京城带回许多好吃好玩的给他。 岂料这一别,竟然天人永隔…… 夏安逢脚步急促,快到前厅时将脚步放轻,已能听见内中传出侯爷夫人低低的哀泣声。 他迈进门去,一眼看见前厅停放着一副楠木制的棺材,棺盖已然阖上,旁边围着一圈香烛黄纸。侯爷夫人依偎在棺材左首,手中拧着巾帕,双目红肿;定国候夏遵立在一旁,容颜也较分别前憔悴,英武刚肃的面上一圈青密胡茬,脸色冷凝。 夏安逢上前请安,一改过去戏谑口吻,轻声郑重道:“父亲,母亲。” 夏锋好似没事人一般站在棺材另一侧,浑然不觉棺中躺着的是自己亲生弟弟一般,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的在进来的夏安逢身上来回打量。 夏安逢不像过往那般与他打招呼,对他视而不见,两兄弟之间已再无多话可说。 定国候对他点点头,道:“去同你弟弟道别,明日——便要下葬了。” 夏安逢脚步沉重,走至棺材旁边,轻轻将棺盖推开一条缝隙。一股奇异的味道自棺材中飘散而出,一眼便看见夏平昌微微肿胀的脸,阖着目,好似睡着一般。 他心头一阵酸楚难抑,旁边侯爷夫人的哭泣声又大了起来。 夏安逢将棺盖阖上,默默向弟弟道别。 转向定国候,低声道:“父亲……” 他有太多话想问,也有太多事情想同父亲说,定国候道:“你随我來。” 侯爷夫人的哭声略微一顿,夏锋跟着走了几步,道:“父亲,孩儿……” 夏遵冷冷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包含了太多含义,竟犹如刀剑加身,夏锋心头一颤,那脚步无论如何迈不出去,只得停在门厅里。 夏安逢跟随父亲来到书房,门扇阖上,夏遵将自己抛入太师椅中,长长叹了口气。 他不过四十出头,夏安逢记忆中他一直是刚健英武的模样,遇事从不慌乱,如今却尽显疲态。 夏安逢心中埋藏有太多疑问,又想起方才所见西院情状,问:“父亲,三弟住所为何被烧成那般模样,三弟又是怎样落水而亡?” 夏遵道:“都是为父酿下的过错。” 夏安逢大惊,一时不能理解父亲这句话的意思,惶恐道:“这是……这是何意?” 夏遵看着他,慢慢道:“你可知父亲为何娶了三房妻室?” ——这话题,好似转去了不知所云的地方,与自己方才的问题有关连吗? 夏安逢好似云遮雾罩,找不着方向,但仍然配合的摇了摇头。 “我娶第一房夫人,系你祖父自小的指腹为婚,双方之间并无实质感情。两年之后娶了你的生身母亲,是政治联姻,为了平定异邦骚乱,乃当今圣上指婚所致。——我对她二人,确然有愧。” 夏安逢不知父亲为何突然说起家室之事,但既然他提到前面两房妻室都无感情,那么小白的姑母卜秀姝,莫非是父亲深爱之人? 夏遵道:“至于你三姨娘,她是为父亡友之妹,本当好好照顾。她肯委身下嫁,屈就妾室名分,是我……是我对她不起。” “父亲所爱,实际另有其人,然而此生此世,难于白首同心……”他像是陷入回忆里,神色又是动情,又是痛苦,夏安逢立在他身前,看着一向刚毅的父亲,竟至流露出这样儿女情长的柔色来,心中砰咚乱跳,不知道父亲爱上的是哪朵难于追求的高岭之花,又或是有夫之妇?不然为何此生此世,却是不能同其白首同心? “因为心中有了憾恨,平素在对待家眷、对待你们这三名后代子嗣上,就未免疏远冷淡,满腹心思去了别处,鲜少亲身管教。我早知锋儿心术不正,在他幼时尚有苗头时就该严加制止,扼杀他的恶念,而不是纵然其发展,越走越错,走至今天的局面——” 夏安逢倒抽了口冷气,道:“所以,真的是大哥……?” 他自己猜想是一回事,真正自父亲口中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他不止追杀于你,秦统领回府告知我此事后不多久便告失踪,紧接着昌哥儿居所失火,发现一具焦黑尸首。再不久,昌哥儿溺水身亡,他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却是迟迟不曾向我要求查明昌哥儿溺水来龙去脉,甚至绝口不提找他随侍亲信来问个究竟。这事若不是跟锋儿有关,依她性子,不闹个天翻地覆才怪?” “……”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安逢竹马 作者:明今狐 第9节 夏遵看着他,缓缓道:“虽是猜想,但已八九不离十。一旦拿到真凭实据,锋儿这个世子之位再不能保全,为父想——” 夏锋千方百计,毒招使尽,防的就是夏遵要将世子之位拿去给了夏平昌或夏安逢,只恨不得自己这两个弟弟一夜暴毙而亡就好。然而他行事鲁莽,手段拙劣,自以为瞒天过海,实际一招一式都被定国候看在眼里。夏平昌之死,并没能减轻他与秦久先失踪之事的嫌疑,反而成为压垮定国候忍耐力的最后一根稻草。 夏安逢后退一步,拼命摇头:“不行,老爹你别指望我,我是做不来,我从来就不是这块材料——” 夏遵道:“你忙着慌乱什么?你一日不成,还有一月;一月不成,尚有一年;一年两年不成,还有七年八年十年,我并未说当下就要传爵于你。” “是……”夏安逢挤出一丝苦笑,话是这样说啦,但是他光是听到“世子”两个字就心惊胆战,定国候府中两百余人,旁系亲属分支大大小小也有上千,父亲手下直属兵力五千余人,他这个不成器的哪里担当得起! 夏遵面上却又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声音低沉了几分:“将来,还有一件涉及夏府机密大事,需要告知于你——有些罪孽,总该偿还,只看是在我手中,还是将来放在你手上……” 他看着儿子一脸茫然无知模样,心下万般纠缠,是该将这个秘密告知后世子孙,警醒为诫;还是带入坟墓中去,就此同当年战役真相一同掩埋? 他守着这个见不得光的血淋淋真相十余年,为了祖宗基业蒙蔽了良知义理;然而天日昭昭,这个秘密能够一直掩藏多久?他的后代中出了夏锋这种心狠手辣、愚蠢拙劣的子孙,这算不算因果循环的一种报应? 然而他又想到,至少还有夏安逢……至少这个儿子心性纯良,品行正直,或许继续掩藏了那个秘密,让夏府就此清清白白在他手中传承下去,再不用背负良心上的沉重负疚—— 不如让夏家和卜家的恩仇,就了结在他这一代。 卜竞辰仰面躺倒在床榻上,隔着一层帷幕,看不清面上表情。他双眼阖着,看不出他有没有在听男人的话语,或者明明听见了,却故作不理会。 夏遵在他床前站立良久,目光久久凝望着帘幕后方一动不动的身影。 “等此间事了,我将爵位传给夏安逢,便带着你离开本州,离开中原,远赴异域,从此再不回这处伤心之地。” 他柔声道,“我不舍得杀你,却也不会让你离开我的看管,以免你他日回来,害了逢儿他们身败名裂——以后你和我二人,就带着上一辈欠下的血仇,权当死在了这个人世里。”? ☆、35、余响 ?  夏平昌下葬,举办了七日七夜法事。夏安逢哪里也没去,一直守在弟弟灵前,直至跟着殡葬队伍,目送那口楠木棺材下放到了坟地中,才拖着脚步慢慢走回府来。家中遭逢剧变,他又心事沉重,一时间也没去设法打探卜璋白在京城中的消息。 侯爷夫人自幼子身亡那日便开始生病,终至卧床不起,奄奄一息。夏锋去看望了她两次,便不再露面。反倒是她一向敌视的两位姨娘,轮换着在她房中照料。 夏遵猜想一切行事皆出自大儿子之手,却始终未能寻着切实证据。侯爷夫人虽病重,夏锋对她不尽孝奉,她仍然坚不吐实,从未只言片语提起夏锋和秦久先、夏平昌之死有任何关联;又找不着其他旁证,是以夏遵一时间也莫可奈何。 定国候待在书苑中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停留时间越来越长。如若不是公事所需,几乎足不出户,用饭就寝都不离书苑。 主子郁郁寡欢,不理外事,下人们也都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 时序近初夏,侯爷府却仍然一派悲凉萧索,冷清衰败的气氛。 夏安逢这日晨起,先去探望了侯爷夫人,尽了人子之礼;再往书苑而去,预备向父亲请安。 经过前厅,听见内中话语声隐隐传来,其中一个清朗文雅的声音,熟悉无比:“卜璋白今日能获进士出身,全赖侯爷十几年来精心栽培……对侯爷感恩不尽……” 小白回来了? 夏安逢立住脚步,心中狂喜,将这段日子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他急急提起脚步往前厅中奔去,果然看见再熟悉不过的清瘦背影,正对着父亲定国候行礼,口中道:“昌哥儿之事,卜璋白当日已然得知,本想与逢哥儿一同回府悼念;然而殿试在即,拖延了脚步,还请侯爷勿怪。” 定国候挥手让他不必行礼,道:“殿试是大事,原不能耽误。” 夏遵这几日来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喜色,嘱卜璋白坐下说话,注视着他的目光中大为赞赏。道:“虎父无犬子,竞辰的儿子果然不负众人期望,初次参加科举,便连闯三关,赐了个进士出身。他若泉下有知,自当含笑。” 卜璋白听他提及亡父,面部神情不为所觉的动了动,夏遵又道:“将你在京城参加殿试的情况慢慢道来。” “是。”卜璋白轻声述说殿试时的盛况,说皇上出题考试,他们四十余人现场笔墨作答;又说皇上在他的考卷上凝神注视了半天,问他是否卜庆天之后,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后,皇上神情颇为古怪…… 他说到这里,夏遵愣了愣,居然没有追问。 卜璋白道:“皇上犹然记着卜家当年轻率作战所犯下的莫大罪愆,若不是当时几位旁边观视的皇子为卜璋白说尽好话,怕是这回同进士出身也未必能取得上。” 他一厢说,一厢注意夏遵的反应,看到后者将目光避开,去端桌案上的茶盅,内心冷笑。 夏遵道:“所幸卜帅在朝中人望极高,几名皇子都愿挺身说话,今后璋哥儿的仕途想必能够一帆风顺。” 卜璋白道:“那倒不敢奢望,卜璋白只愿能够洗刷卜家污名——”他还未说完,夏安逢从后面直扑上来,紧紧搂住他,“小白!!” 他好些时日未见到卜璋白,又一直处在愁云惨雾的悲惨心绪里,这一遭突然看见他回府,喜不自胜,手臂上就用了几分力气,把卜璋白几乎要搂抱起来,当厅转圈。 卜璋白陡然被他抱入怀中,红发少年熟悉的气息蹿入鼻间,他心神一震,差点就控制不住自己伸手回抱他。 定国候喝道:“放开璋哥儿,这么大的人了还没规没矩!” 夏安逢仍然紧紧搂着卜璋白腰身,向父亲道:“老爹啊,有什么事可以慢慢说啊,小白刚刚回来,马不停蹄的跟你见礼,你又啰啰嗦嗦问了他这么多,总该让人喘口气吧。” 定国候眉峰一皱,卜璋白赶忙道:“侯爷,璋白想让逢哥儿领着,去祭扫一下昌哥儿的墓……不知侯爷可否答允。” 他此次回来,虽然另有目的,但确实也想祭扫夏平昌,再与夏安逢两人单独说说话。 夏遵叹了口气:“你俩去罢,赶在天黑之前回城便是。” 青松古柏,郁郁葱葱,在山峰中挺拔苍绿。一座新坟耸立在山隘边,黄土未干,坟前果品仍然新鲜,几支香烛袅袅。 卜璋白上了几柱香,轻声默祷。夏安逢低着头,蹲在一旁烧了几叠黄纸。 卜璋白拜完,向他看了几眼,红发少年神情怏怏的,方才初见到他时的喜色在三弟过世的现实面前,烟消云散。 卜璋白轻声道:“昌哥儿真是失足落水?” 他心头猜想,就如同夏安逢策马回府路上所想。 夏安逢道:“听说三弟居所意外失火,他吸了不少烟气,过了几日方醒转。一醒来,就嚷嚷着要去塘边看鱼,夫人便带着他在塘边散心——”他私底下并不愿意称呼侯爷夫人做“母亲”,宁愿叫她“夫人”,“那塘堤边有几块砖石,好巧不巧松动了,三弟玩耍时意外踩塌了其中一块,坠落水中。夫人急着去抓,没有抓住,反而自己也险些落水。等到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子,爬上岸来呼救,左近竟然无一名仆从。待在书苑的父亲赶至时,三弟……” 他没有接着往下说,将头侧到了一边,脸色更加沉郁。 先是莫名失火,又是塘堤松动,天下哪有这么赶巧的事? 卜璋白将手伸过去,主动握住夏安逢垂在身侧的手掌。 红发少年垂了眸,手心不自觉捏紧,哑声:“对我起杀心就罢了,他竟然连愚痴的三弟都下得了手,他俩是一母所生啊!!你知不知道,他还对秦统领做了什么?三弟居所里那具焦黑的尸首——” “他会有他的报应。”卜璋白轻声道,“不论什么人,做了任何事,因果循环,必然会有报应。” “报应?”夏安逢冷笑道,“我们没有真凭实据,一切不过基于推想。夫人定然知晓什么,然而夫人护犊心切,一个字都不肯吐露。这样下去,束手无策,岂不更加助长他的气焰?老爹打算剥夺他的世子之位,如今又找什么借口废他这个世子?” 他俩此时已上完坟,正在往山下走,卜璋白听闻夏遵有意剥夺夏锋的世子继承权,大吃一惊,紧紧抓住夏安逢的手:“你说侯爷要废了世子?那谁来继承?你吗??” 夏安逢给他猛然抓握手心,也吃了一惊,道:“小白你不用这么激动,老爹虽然对我表达过意思,但我怎么会是这块料!继承定国侯府,我吗?文不成武不就,我又没什么功绩,谁会服我?做不来的啦。” “你不要当世子,你怎么做得了世子,你就做你逍遥自在的二公子就好……”卜璋白抓着他的手,直视着他双眼,手心沁出薄汗。 小白果然也是觉得我不是这块料啊…… 夏安逢一向很有自知之明,对于世子之位也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但卜璋白对于这件事反应如此激烈,他倒是完全没有想象得到。只好苦笑了一下,说道:“好啦好啦,我清楚自己几两重,你不用强调……” 卜璋白涨红了脸:“我没有轻视你的意思,你不要误会。” 夏安逢轻轻拍了拍他肩背,笑道:“我当然知道你对我一片好意,怎么会胡思乱想?” 他这么说,心里却忽然兴起另外一个念头,小白接连通过乡试、会试、殿试,如今已是进士出身,不日就要做官,再不是当年托庇于定国侯府屋檐下孤苦无依的少年。他自己跟小白一同长大,徒然仗了个侯爷府二公子的身份,一无所长,两者之间的差距,眼见着拉大许多。 再过个五年十年,如老爹所言,小白在仕途上一帆风顺,青云直上,而他仍然是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届时他又有什么脸面再缠在小白身边,自夸两人是知交好友? “夏安逢?” 他说了那句话后,突然就陷入出神状态,怔怔忪忪的,卜璋白心头纵然再想出言安慰,还是克制了自己,只叫他名字。“夏安逢。” 夏安逢回过神,心说小白有了出息,将来一举光耀卜府门楣,我该替他欢喜才是;怎么反而斤斤计较、患得患失起来了呢? 他摇了摇头,将那些杂念甩开,岔了话题,道:“其实该我问你,你……你中了进士,朝廷没给你安排一官半职吗?” 卜璋白道:“皇上赐了我进士出身,我还未及到吏部报到,就急急雇了马车往夏府来了……” 夏安逢好不感动,又听他道,“不过,我在这里不能逗留太久,还是要再上京一趟,听从吏部调遣。听闻会根据个人能力与擅长事务,考察人品、德才,再酌情安排到适合的职位上去。若没有合适的空缺,一直闲置在那里也是有可能的。” 夏安逢热切道:“如果暂时不用出仕,你就留在我侯爷府,咱们再多作伴一些时日。”他心里巴不得小白留在身边,多一天便是一天,只因他若当真离府做官,像这样两人相伴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卜璋白垂了眼,叹道:“参加科考的人,几个不想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呢?空有抱负,却无施展空间,日子也会难熬。” 他俩慢慢走至了山脚,拉着车驾的马儿正悠闲嚼食地面草根。 夏安逢先跳上车辕,再将卜璋白拉上车,解开拴绳。马儿认得归途,不等小侯爷扬鞭,已自主向回城方向走去。夏安逢道:“不难熬,不是有我陪着你吗?你若想看书,在府里仍然可以照过去那般看书,谁都不会打扰你。” 卜璋白笑道:“那些四书五经,读来不过为了应付考试,如今既然考取,当然要看些真正经世致用的书了。只是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去哪里找些好书来看,我终归不能让自己无所事事的闲在那里。” 夏安逢猛然一拍大腿:“你记不记得,我家有个遗珠阁?老爹在里面放了不少战国时期的兵书、经史,还有什么五代时候的策论、什么纵横家的孤本,林林总总,可以借来看。” 卜璋白眼前一亮,又犹豫了:“遗珠阁……遗珠阁是你们夏府本族子弟,方能进入的地方,我一介外人,多有不便。” “那有什么关系,幼时我俩不是还在里面捉过迷藏?” “那是小孩子玩闹,不懂事;现在已然成年,再进去,就于礼不合了。”但看卜璋白模样,分明是想去的。 夏安逢不以为然:“你自幼在我夏府长大,与我老爹情同父子,难道你去同老爹说,他不会答允你吗?不过是看看书这种小事,又不是闯书苑那种禁地,不要紧的。” 卜璋白仍是犹豫,夏安逢道:“这样吧,我先晚上带你进去,你看看有没有你中意的书,有的话我去替你向老爹开口借了来如何?” 卜璋白犹豫了一会,才道:“那……我们先偷偷溜进去看一眼。”? ☆、36、情不知所起 ?  小侯爷言出必行,第二日晚上,等过了戌时,月黑星稀,他便拉了卜璋白,两人从小时候经常玩耍的草丛里钻到遗珠阁后门,摸摸索索进了遗珠阁。 阴冷的风自天井里吹过来,外头守卫的身影在火把照耀下若隐若现。 两人贴着墙根,在空无一人的遗珠阁里轻手轻脚走动。 这座遗珠阁距离祠堂有一定距离,前院平素是夏府本族子弟练武的地方,摆放有刀剑戈戟武器架;后院有个藏书楼,十几排书架放满老定国侯和现任定国候夏遵收集来的兵书、武艺秘笈、经史子集,其中不乏珍本孤本。将门世家,念书的子弟不多,这些费尽心思搜罗来的珍稀读本,大多放在架子上蒙尘。 夏安逢将藏书楼的门推开,打燃了火折子,亮光透进黑漆漆的书楼里,陈旧而泛着霉味的气息扑鼻而来。 “咳咳,”他呛咳了几声,抱怨道,“这藏书楼多久没有进来过人了……要不是今日我打开这扇门,真不知道里面的书何年何月才能重见天日。”转身让道给卜璋白,道,“进来吧,看有没有能够派得上用场的?” 书架子很高,火光照耀下,两人循着一排排的书架走动,黑影憧憧,和着被惊扰的灰尘满屋晃动。 卜璋白纤长手指,顺着书架上摆放整齐的书脊逐一划过,夏安逢就在旁边给他举着灯。因为火折子能够照耀的范围很窄,夏安逢为了方便他看清楚书背上的名字,凑得他很近,两个人肩并肩,几乎脸颊相贴。 卜璋白左边脸颊能够清晰感觉到少年鼻端呼出的热气,吹拂在他耳边,小小的撩起发尾。他眼睫轻轻颤动,努力收拢心神,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书籍上。 手指在划过一本《太公六韬》时微微一顿,脚步也随之止住。他的目光停留在书本正下方,书架横隔上有一处小小的、几乎看不清的三叶草标记——卜璋白不由自主,将指尖抚触上去。 夏安逢以为他找到自己想要的书,举着火折子靠近了点:“找到书了?” 一注目,发现卜璋白的视线停留在指尖抚摸处,后者将手指挪开一点,轻声指给他看:“这里……” 那个三叶草标记极小,而且划得很浅,划下它的是当年的夏安逢,踮起脚尖才努力画了这个标记,指引卜璋白来寻找自己。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个人同时心里一动。卜璋白垂着眼,不知为何,脸颊慢慢晕起好看的艳色;就站在他身侧的夏安逢,无须转眼便将他面上淡淡窘意收入眼底,心里登时像被什么狠狠击中。 他的手一抖,火折子晃了两晃,竟而熄灭了。 “夏安逢……” 红发少年手忙脚乱地应了一声,啪嗒、啪嗒,赶快将火折子重新打燃。 亮光再起,卜璋白抬眼看着他,长长青丝披在耳后,一双清眸如坠星子,熠熠幽光。他面上的神色是他生平未见,双颊带晕色,薄唇微启,欲语还休。轻轻道:“夏安逢……” 这一声夏安逢,却又不同于方才那声,也不同于此前人生中,他听见他唤他的任何一声。 红发少年这回拿稳了火折子,手也不颤抖,心头砰砰乱跳,心脏似乎要撞破肋骨突出胸膛来。一阵轻微的风过,将藏书楼虚掩着的门带上,也吹落了几片灰尘,落到夏安逢大睁着的眼睛里。 “嘶——”眼睛里迷了灰,少年猛然闭了眼睛,正待抬手擦拭,忽然觉得身前微风浮动。 一处温热物体覆盖上来,覆住他微张的唇瓣。温软的、带有淡淡清香的,卜璋白的唇。 火折子应声而落,藏书楼中一片漆黑。 夏安逢猛然伸出双臂,牢牢揽住那人腰身,不顾一切的回吻回去。少年的唇急切、热烈,毫无章法却充满热情,狠狠摩挲咬噬着卜璋白的唇,像是想疯狂的将他吞吃入腹。 这个吻仿佛迟到了若久,又仿佛早就演练过了无数遍,在山洞里,在午夜梦回中,在他每每凝望着他的视线里。 “唔……” 不知道是谁发出声音,又被谁吞进了肚里,黑暗中两人彼此摸索着亲吻,长长的、久久的、就像此次一过,再无来生。 身后承受着两人重量的书架,哗啦发出一声吱呀,书架上有一排放置得整齐的书本哗啦啦掉落下地,惊醒了缠吻许久的两人。 夏安逢猛地后退一步,他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但想必是鲜红欲滴。若不是书本掉落在地上,他方才吻着吻着,便不自觉将手顺着卜璋白的衣襟,往里面探了过去……! 黑暗中,两个人都剧烈喘息,心跳又快又重,面面相视。 “……书掉了。” 许久,夏安逢才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大煞风景。 听见卜璋白在对面轻轻笑了起来。 他心头更是羞窘,又有些气恼自己,半天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卜璋白一边笑,一边道:“将火折子……燃起来吧。” 夏安逢在地上摸索着找到那个火折子,期间一直感觉得到卜璋白的视线在往自己的方向注视。他摸了好一会儿,才找着,将亮重新燃起。 灰尘飞扬里,他慢慢站起身,看见卜璋白眼眸半垂,长长睫毛微颤,薄唇微微红肿,眼角还湿润着。 那模样,怎不叫夏安逢看得痴了过去。 卜璋白轻轻道:“呆子,还傻站着作甚?快将书捡起来……趁没有被人发现前,放回书架上去啊。” 夏安逢呆呆的应了一声,还未从方才的恍神里回过劲来卜璋白便蹲下身,自己一本本的捡拾起书来。然后再背过身去,按照记忆中的样子,重新一一摆放。 他一连摆了七八本,夏安逢才如梦初醒,赶紧蹲下身,同他一起收拾。他将书本捡起,再递给卜璋白,由卜璋白按顺序摆回去,约摸花了一炷香功夫,才算收拾完毕。 地面干干净净,书架的书整整齐齐,两个人又同时哑了声,尴尬的不敢对望,各自分头去寻书。 夏安逢也不知道卜璋白想要的是什么类型的书,他只是心慌意乱,想着方才险些继续下去的事,满眼都是卜璋白眼眸湿润、面色如霞的丽色。 从这个晚上起,从这一刻起,什么都不同了,他和卜璋白,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关系。夏安逢想着想着,忽然傻笑了出声,手按抚上心口。他的颈间挂着卜璋白送他的平安锦囊,卜璋白的心意,终于不言而喻。 卜璋白在书架另一头的阴影里,许久没有出声,直到夏安逢傻笑,他才问:“……你笑什么?” “笑……”夏安逢拼命遏制笑容,仍然嘴角高高翘起,“没有,我在帮你找书啊。不然你以为我在干什么?” “……哼。” 卜璋白抿着唇,将自己藏在书架背后,不再搭理他。 两人等到火折子燃完,方从遗珠阁后门溜了出去。卜璋白说没有自己想要的书,便匆匆和夏安逢告别,临回房前回望一眼,红发少年还傻笑兮兮的站在树丛边,同他大力挥手。 卜璋白心头如被万蚁噬啃,他想不顾一切跑回去,紧紧抓住夏安逢的手,再狠狠吻他。 然而他终究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夜色冲他笑了笑,再没回头。 夏遵守在卜竞辰身边,以威胁亲自哺渡的方式,逼着他将熬煮了大半日的药饮下。 卜竞辰厌烦得很,将药勉强咽下,便阖了眼,不声不响,不愿多搭理男人一眼。 夏遵却没有起身就走。 他反而搬了张春凳,坐到卜竞辰身边,距离之近,卜竞辰完全有机会将上次摁倒他的情形再重演一遍。 他今日也没有穿着官服,随意披了一身长袍,毫无戒备的模样。 卜竞辰听到男人带着笑的声音:“竞辰,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卜璋白此回科举,成绩远比我料想得要好,皇上赐了他个进士出身。我原本以为皇上察觉他是卜家后人,会有所戒备,没想到皇恩浩荡,既往不咎,甚至有几名皇子欣赏他之文采,为他作保。” 卜竞辰阖着眼,没有反应,好似一个字都不曾听进去。 男人注视着他因不见天日而苍白削瘦的脸颊,柔声道:“逢儿和他多年玩伴,青梅竹马,日后亦会好好待他。如此一来,即便你我远赴异域,也能放心得下。……” “我都想好了。现在就开始培养逢儿学习府中事务,磨练他的武艺,再送他去边疆随几年军。璋儿在朝中一旦任了官职,我便引着他去认识我的同进们,给他铺好路,教会他官场应对,熟悉其他官员为人处事手段。” “待他俩年纪稍大一点,就给他俩各自相看门当户对的女子,二人若能同月同日成亲,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卜竞辰猛然睁眼,打断他的话,冷笑:“门当户对?同谁的门当,与谁的户对?” 夏遵遭他抢白,并不生气,仍然柔和道:“自然是与我定国侯府。他在我府中长大,我便要给他做一门好亲事,替他未来仕途着想。” “哈,又是政治联姻,就像你同你二姨娘一样?”卜竞辰嘲讽,“夏遵,不是每个人都如同你一般,眼里只有利益,满腹都是心机。” 夏遵道:“你的意思是,你和尊夫人,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与尊夫人相爱至深,感情笃定?” “你——” “你敢对九泉之下的尊夫人,发誓说你不曾爱过我??” 火盆熊熊燃烧,照得卜竞辰俊脸惨白,狠狠朝他啐了一口:“无耻……!” 他用力拉扯,四肢镣铐哗哗作响,在手腕、足踝勒出长长血痕。夏遵按住他手脚不准他乱动,卜竞辰惨然道:“卜竞辰今生今世唯一憾事,便是错看了你夏遵。” 他挣动得更加厉害,定国候几乎要按不住他猛然爆发出来的力道:“我恨不能手刃了你,为我卜家复仇——” 夏遵死死按着他,身心俱疲,嘴边依然笑得温柔。 轻声道:“若有那么一天,夏遵死在你手上自是情愿。” 良久,服下去的药物发生了作用,卜竞辰挣动的力道渐渐减缓,四肢软垂下来,昏昏睡去。 夏遵松开按扶他的手,默默凝视昏睡的人许久,替他掖好被子,转身离去。 已是辰牌时分,他方踏出书苑,便听得大门口兵荒马乱,有人在门口高声嚷叫:“奉圣上旨意,定国候夏遵克扣军饷、贩卖私盐、官商勾结,即刻入府搜查,凡拦阻者,同罪论处!”? ☆、37、逐出府门 ?  三十几名甲胄加身的士兵在一名将领模样的官员带领下,自大门长驱直入,刀背一路撞开好几名上前拦阻的侍卫。几名夏府亲兵闻声赶出,一见对方来势汹汹,立刻拔刀出鞘,双方照上面,眼见便要流血。 夏遵已赶至门口,喝道:“都住手!”向那官员模样的带头人道,“这位大人,请问夏遵犯了何事?” 那名军官模样的人不过四十出头,大大咧咧,毫不将军功赫赫的定国候放在眼里。他自身边人手中接过一捧卷轴,傲慢道:“定国候夏遵,监察御史钱丰大人上书弹劾,列明你克扣军饷、贩卖私盐、勒索属员贿赂等各色罪名共计7条,圣上下诏,令我等前来搜查定国侯府,任何人不准拦阻,包括定国候你本人!” 夏遵听见钱丰的名字,心中微惊。 监察御史钱丰,说有交道不算有交道,说有过节谈不上多大过节。 虽然夏安逢当年在州立学馆,确实同钱大人的远房表侄起过冲突,但那不过是孩子打闹,哪家大人都没有真正放在心上。没有理由当时不计较,却在十年后,莫名其妙上书弹劾自己。 这自然不是那场学馆打斗引发的仇恨,那么背后是有人在推动? 他注目看那卷黄色卷轴,确是宫中文书,这场搜查是奉旨进行,他无权拦阻。 赶来的亲兵越来越多,在他身后围成一排,只等侯爷一身令下,便同奉命前来搜查的士兵死战到底。 夏遵挥挥手,让他们退开,道:“钱丰钱大人定然是错信了谣言,误解了夏某。诸位大人要搜,搜查便是,夏遵问心无愧。” 对方冷笑一声:“是不是问心无愧,搜上一搜就知晓了。来人,给我搜!” 三十几名士兵立刻四散开来。 夏遵对书苑密室机关极有把握,类似这等例行搜查的方式,决然是查不出卜竞辰身处何处的。只要卜竞辰的行踪不暴露,这生平唯一一件错事没有曝光,他定国侯府便不畏惧任何人、任何时候的借故搜查。 前院的吵闹声,将正在满侯爷府找卜璋白的夏安逢吸引了过来。 红发少年一出院门,便迎面撞上好几名兵甲森严的陌生士兵,个个操着京城口音,嚷嚷着四处瞎闯。 一名士兵从他身边经过,随脚踢飞一盆花盆。 夏安逢侧身避过花盆飞溅的瓦片,怒上眉梢,抬手便去摸腰间别着的长剑,“哪里来的蛮横家伙——” “逢儿。” 夏遵喝止了他,摇头道,“这些人奉了圣旨,来搜查府内有无为父贪赃枉法的罪证。” “啥?”夏安逢愣了愣,“贪赃枉法?” 他知晓父亲为人一向公正,克己甚严,与下属关系良好,好好的这是哪里冒出来的罪名? 要是这些人冲大哥夏锋来,说他草芥人命、欺良霸市,夏安逢大概还会相信几分;说他父亲夏遵,夏安逢就是掉了脑袋也不信父亲会做那种自贬身价、辱没门风的事情。 夏遵面色沉肃:“只怕是有心人挑拨离间,皇上不知为何,竟尔轻信了。” “那就任凭他们在府里瞎闯?”看着那些人大张旗鼓在府内进进出出,到处翻找,不少婢女被吓得提着裙子东躲西藏,夏安逢一腔闷火无从发泄,“老爹,就算有圣旨,他们这样明目张胆的不把你放在眼里,未免过头了些!” “你回你房里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要出来捣乱。” “我哪里是捣乱!” 夏遵道:“那你大清早的不去练武,在院子里瞎晃什么?” “我……”红发少年俊脸一红。 他本不想说自己在找卜璋白。昨夜过后,他满心思想着、眼前晃着的都是卜璋白晕红双颊的表情,竟然翻来覆去,彻夜难眠。那个人明明就在府中,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却是莫名的觉着遥远,好像一睁眼那个人就会消失不见。 夏安逢从未品尝过相思的滋味,可难道这种又甜又苦、患得患失的心情,便是书上说的相思入骨? 他说话说了一个字,便红着脸发起呆来,夏遵敏锐的察觉了儿子的不对,道:“你发什么呆?” “我……我在找小白。”夏安逢红着脸道。 夏遵皱了皱眉:“找璋哥儿?”他压住差点出口的“找他你红个什么脸”,只道,“璋哥儿不在府中吗?你俩没有闹别扭罢?” 夏安逢支吾道:“没有啊。” 只是小白脸皮薄,又最好藏心事,若是他介意昨天半夜两人间那个甜如蜜糖的亲吻,跑到哪里躲起来不肯见他,倒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夏遵问几句,他只答一句,神思恍惚。夏遵只好作罢,毕竟眼下不是计较两个小娃儿之间事情的时候。 那些士兵在定国候府翻找了约摸一个时辰,什么都没有翻找到,为首的官员沉着脸走出来。 夏遵道:“大人可是没有疑心了?” 那官员冷冷道:“还有几处地方,原本不欲惊动,但为免落人口实,还是要请侯爷宽宏大量,容下官带人细细搜查一番。听闻府中有一处书苑禁地,还有祠堂、遗珠阁等几处外族人士不得踏入之地,少不得也要去拜访一番。” 夏安逢在旁边已然要发飙,夏遵忍着怒气,按住他的手,面上依然微笑:“大人自便。” 官员哼一声,气势汹汹的带了人往遗珠阁而去。 夏安逢嚷了一嗓子:“喂,你们查归查,可别把里面的藏书弄脏弄坏了!!” 夏遵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记得这个儿子从来是能够离开书本多远就躲多远,什么时候态度发生大转变,竟然开始关心起遗珠阁里的珍藏书籍来了? 他道:“你转了性子,想着要念几本书,这是好事。璋哥儿尚未就任,跟着他多学些。” 他不提还罢了,一提卜璋白,夏安逢的脸又可疑的红了起来,连咳几声,搪塞道:“我、我知道。” 他们站立的方位是在中庭,忽然听见遗珠阁方向传来一声巨响,是什么东西被推倒的声音。夏遵与夏安逢对视一眼,心头同时掠过不祥预感。 拔步飞奔,还未跨入遗珠阁,便听见内中那名官员大声叫嚷:“是私运盐货的账簿,还有近五年的军饷开支明细!把守门口,不准任何人进入,给我再详细的搜!!” 夏遵脚步一滞,心头重重下沉,已然嗅出了异常的气氛。 这事不寻常,书阁中竟然出现他从未经手过的贩卖私盐账本和军饷开支——这说明,已经不仅仅是钱丰受人指使,上书弹劾他这么简单了;而是有人蓄意,栽赃陷害!! 夏安逢与他同时听见那声大喝,红发少年面上头一次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他脱口而出:“不可能!我昨天深夜才与小白进入过,书阁里压根没有那些东西!!” 夏遵猛然转身,狠狠掐住他肩膀,“你说什么,你昨夜与璋哥儿来过这里??” 夏安逢急道:“是啊!小白说想借几本书看,我便带他来了这遗珠阁,想着老爹你不是收藏有很多好书吗!昨夜我俩来时,把藏书阁中每一本书都找了个遍,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些东西……” 夏遵头脑轰然作响,松开掐住他肩膀的手,倒退一步。 夏安逢还待将昨夜的事说个详细,证明书阁中确实没有那些账本之类的物品,陡然看见定国候面色黑如沉铁,向来冷肃镇定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得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 “老爹?” 夏遵低声道:“璋哥儿。竟然会是璋哥儿。” “老爹你在说什么……”虽然听不明白,但听见卜璋白的名字,夏安逢下意识惊恐起来,他迈前一步,试图抓住夏遵的手,“老爹,这跟小白有什么关系?你到底在说什么?” 夏遵面上神情越来越古怪,他似乎已经听不见夏安逢在说什么,将手一抽,躲开夏安逢。 定国候仰天大笑了起来。“哈哈……若当真是他,也好……哈哈……” 夏安逢心惊肉跳,模糊意识到自己铸下什么大错,这大错和卜璋白有关,和父亲有关,和定国候全府上下有关。 他张口欲继续追问,听得里头的喧闹声渐渐小了下来,脚步声齐整往遗珠阁外移动过来。 夏遵忽然把他往外一推,冷着脸:“你知晓你自己,犯下了怎样的大错吗?我夏府一脉,几代尊荣,便败坏在了你小子手上!” 这一推,力度极大,夏安逢没有防备,一个趔趄,往后栽了几步,正好撞入紧跟着夏遵的几名亲兵手中,被牢牢制住。 “老爹——?” 没有理会夏安逢惊愕不解的眼神,赶在内中众人出来之前,定国候对挟持住夏安逢的几名亲兵下了命令:“听本侯令,夏府二爷夏安逢,即日起逐出定国侯府,族谱除名,终生与我夏府再无干系!!” 亲兵齐声道:“是,谨遵侯爷指令!” 夏安逢身不由己被他们拖着往府门外走,整个人还懵逼着,没有反应过来。到了侯门前,几名亲兵将他重重往门外一推,道:“走吧!!” 旋即在他面前,重重阖上了侯爷府沉重的大门。 夏安逢立起身来,扑到门上,猛烈扑打门环:“老爹!老爹!!老爹!!!” 任凭他喊得声嘶力竭,里面守卫的侍卫也好,亲兵也罢,一概不闻不问。 他素来在侯爷府一呼百应,因为个性爽朗,平易近人,比之世子夏锋、懵懂的夏平昌更讨众人喜欢;今日却是在门外苦喊不应,竟无一人为他这莫名驱逐出府的决定说上半句好话。 夏安逢扑在门上,不依不饶,又叫又嚷,声音就像石沉大海,激不起一丝涟漪。 他足足在外面折腾了半个时辰,嗓子叫哑了,手掌扑打在门上扑打出了殷殷鲜血,仍然不见有人来回应。 突然间,大门陡然向两旁拉开。 夏安逢眼前一亮,正要扑进门去,迎面走出的却是那奉旨搜查定国侯府的官员和几名士兵。 那官员冷冷看他一眼,并不理会他,转身对跟随着的士兵道:“将侯爷府查封起来,等本官将这些物证带回,请到进一步的旨意后,再带人将这里刨土挖砖彻底翻查一遍。在那之前,你们给我好好看守住了,一个人、一只鸟,也不准飞进侯爷府;同样的,一个人、一只鸟,也不准从侯爷府离开!” “是!!” 侯爷府大门再次在眼前重重阖上,几名士兵森寒冰冷的刀戟横在门前。 夏安逢浑身冰凉,立在门前不住发抖,心头狂乱欲死。? ☆、38、水落石出 ?  定国侯府被查封,在城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城中不少好事之徒,找各种借口自定国侯府前经过,亲眼见到往日鼎盛繁荣的侯府门上贴了大大的官府封条,门前浓眉大眼的京城士兵把守,严禁任何人靠近一步。这些人驻足良久,议论纷纷,回去后一传十,十传百,不过一日之间,便传遍了各地。 夏安逢失魂落魄,在侯爷府前打转,那些士兵不知奉了谁的命令,明知他是侯爷府的二爷,居然也不去搭理他。夏安逢尝试着要走进门去,被士兵用长戟驱赶,呵斥:“去、去!平头百姓,不要来搅局!” 夏安逢不肯走,他心头腾烧着一股热气,这热气逼迫着他要走进门去,要同父亲他们同生共死;这股热气迫使他一定要查明真相,那个原本只是单纯摆放了兵书战策的遗珠阁,为何一夜之间多了那么多莫须有的栽赃之物?小白不在府中,他又去了哪里? 他颈项中还挂着卜璋白送他的那个天青色锦囊,他几度紧紧抓住它,拳心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 他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他更不肯相信自己脑海中那个猜想。 无法进去府门,他又不肯离开一步,到了夜晚,他便在侯爷府对面一个草搭的棚子下过夜,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盯着门前动静。 到了第三天,有更多的士兵,随着那名当日见到的官员来了。在那些军容整肃的士兵中,夏安逢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蓝色罗袍,发束高髻,容貌俊雅而苍白,卜璋白自一抬软轿上步下,所有人对他躬身行礼。 夏安逢心口热血直往上冲,不假思索往软轿扑了过去。 “小白!!” 他之声音嘶哑,几天几夜没睡,揉了砂砾一般难听,可是卜璋白还是瞬间便听了出来。 他听了出来,却没有回头,浑然未觉的模样,迈步往侯爷府门前走。 几名随侍拦阻了夏安逢欲再上前的步伐,红发少年绝望在他身后喊:“小白!” 卜璋白藏在袖口里的双手微微颤抖,夏安逢的声音落在耳中,近得好似雷鸣轰响,又远得渺茫不可捉摸。他依然没有回头,挺直腰背,大步跨过守卫士兵为他打开的府门。 夏安逢听见他冷静如冰的声音:“三皇子祁学邈奉圣上旨意,全权负责定国侯贪赃枉法一案。卜璋白受三皇子之命参与调查,众人不可违令。” “是。” “加派人手看守定国侯府上下,其余人随我来。” “是!” 震惊、不敢置信、痛苦、被背叛的绝望,在听见卜璋白语气从容淡定的说出上述言辞后,一股脑朝夏安逢袭来。他身子重重摇晃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士兵仍然拦着他,不让他接近府门一步,红发少年突然发了狂,猛然抽出佩在腰间的长剑,大喝:“让道!!” 声落剑起,森寒剑光自空中划落,同时撞击上四柄长刀,碰击出金星四射。夏安逢猛然抽剑回手,再自下方上挑,剑尖直接抵上距离他最近的士兵喉间,怒道:“让道,否则本少不客气了!” 那士兵被他抵住咽喉,露出一抹慌乱之色,后退一步。另外三名士兵立刻抢身上前,与夏安逢缠斗在一起,一时间兵器交击,砰然作响。 夏安逢只想闯过他们进入侯爷府,并没有要真正伤人的打算,一番缠斗下来,将那四人兵器打落,就待强闯,又有更多士兵涌上前来。 他打得火起,眼见卜璋白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视野范围内,一急之下,再也不管不顾,手上加力就要动真格。忽然卜璋白的声音,遥遥自府内传来,声音清冷,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阻挡查案,纵皇子也胧裢铮巳四孟隆! “小白——” 先前那名官员已去而复返,站在门阶上看着夏安逢,一脸厌恶,“大胆宵小,居然对卜大人无礼,来人,给我拿下!” “你们……”万万想不到卜璋白竟然下令收押自己,夏安逢提剑勉力格挡,奈何对方人多势众,他又几天几夜没吃没喝没睡,体力严重透支,眼见着便败下阵来。被他击落长刀的士兵立刻欺身上前,用早已准备好的绳索,牢牢捆住小侯爷双手,吆喝着推搡他:“走!” 夏安逢还待挣扎,后颈上遭人狠狠砍了一记手刀,顿时昏眩,身子软垂下来。 府门外发生的动静,卜璋白悉数听得真切,夏安逢气急败坏,又怒又急的呼唤,声声传入他耳边,他咬着牙不去回应。 迟早会这样,迟早有这么一天,他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为何听见夏安逢那般绝望痛苦的喊他名字,他有如感同身受,整颗心都随着那红发少年在油锅中熬煎? 这桩事由,从头到尾蒙在鼓里的是夏安逢,他却不得不选择让他面对这一切。 有人回报:“卜大人,定国候他们已被软禁在后院,全府上下,连带家丁婢女共计三十四人。” 他点点头,脚步一转,径直往书苑行去。 书苑是定国候府唯一的禁地,若真有当年行军失期、犯上作乱的物证,不排除它们藏在书苑的可能性。 虽然他并不认为,夏遵会蠢到保留当年祸乱的罪证,心中却仍然持有隐秘的期望。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哪怕要将侯爷府翻个底朝天,哪怕此次搜查要持续上十天半个月,他也不计成本,不惜代价。 书苑门口已无亲兵把守,取而代之的是三皇子祁学邈亲自选出的心腹侍从。定国候夏遵不在府中的那些直系亲兵们,早在前几日事发前,就被祁学邈暗中调度的御卫严密控制了起来,只等他将暗号送出,便派人直接上门查抄他前夜趁着混乱,放在遗珠阁中的捏造的罪证。 遗珠阁中那一吻,出自他的真心,也出自他的算计。而到底是真心多一些,还是算计多一些,卜璋白无从分辨。 他心绪茫茫,踏入书苑。 两株齐根并蒂的红梅,在这初夏时分早已凋敝,唯剩下花枝光秃。卜璋白令人在书苑中四下搜索,自己鬼使神差,往最后一进院落踱了过去。 他不是初次来到这书苑,却是初次来到这最后一进院落。 从前都是夏遵在场,传唤他来书苑交代一些语重心长的话语,多半是宽慰、劝导、关心,但仅止于此;交谈的地点也仅限于书苑前院。 他限于身份和礼仪,也从不曾在书苑中多做停留,或是左顾右盼。如今一径将这宽阔的书苑走到了底,心中并无具体目标,只看得最后一处院落中,两边厢房空空荡荡,无一处摆设有家什用具,好是奇怪。 正对着院落门口的正房里,倒是摆有书架、百宝阁,文房四宝和桌椅床榻一应俱全。看来夏遵平素休息与思考的地方,应是在这间正房中了。 卜璋白忽而心念一动。 他推门而入,眯起眼眸,静静打量房间四周。房间并无特别,就如同生平所见的任何一间书房一般平常,但他总觉得哪处有着隐隐的不对,心中不知名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几乎要冲出胸口。 他沿着墙根,十指贴壁,细细摸索,一片砖缝、一处角落都不肯放过。 墙上并无特异之处。 他转过头,将书桌上摆放的物件、床榻上的绣枕、被褥、椅背上的垫枕,所有肉眼可见的东西都细细翻查了个遍。 没有什么古怪。 卜璋白停了手,站在书房正中,微颦眉峰,苦苦思索。 目光自百宝阁上放置的古玩玉石一一流连而过,再凑近去,逐一辨认。 他看了三个来回,忽然意识到那种微妙的诧异感来自何处。 百宝阁上的古玩玉石,显然是摆放了良久,无人问津,器皿表面均落了一层薄薄灰尘。然而其中有一尊商周时代的斑驳瓷器,却是光洁干净,泛着淡淡幽光,似是常年为人把玩。 卜璋白将手抚摸上去,缓缓转动那尊瓷器。向右侧转动,瓷器岿然不动。 他再尝试着向左侧转动,耳边听见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接着便是机括声响。书架缓缓朝墙后移去,一处直通书房下方的黑黝黝入口,在墙上豁然展开。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安逢竹马 作者:明今狐 第10节 是密室。 卜璋白手指顿住,心头怦然狂跳。 他不及出去喊人,俯下身钻入那个洞口,便沿着一条逐渐往下的坡道,下到了密室。 这处密室通道极长,两边墙壁上燃着明亮的火把,火把中油芯丰厚,可见经常有人出入更换。 卜璋白沿着这长长甬道走了约摸半盏茶功夫,还未走到密室底部。他向来谨慎,此时却心跳越来越急,越来越剧烈,容不得他半刻细想。只有一个念头,要走到底,看清楚这密室内中,到底保存了怎样重要的东西? 通道绵延极长,他又走了约摸半盏茶功夫,方看见通道最尽头处,一个紧紧关阖的大铁门。? ☆、39、父子 ?  通道尽头处的那扇大铁门,门色沉黑,并不反光,熊熊燃烧的火把光亮,丝毫未照射到那扇铁门之上。 心跳已然无法控制,卜璋白走近那扇大铁门,伸出手去推门时,全身都在发颤。 推不开,铁门纹丝不动。 他这时才冷静了几分,徐徐呼吸,尝试着在门上找锁孔,未果。 那扇铁门和墙壁浑似融为一体,就像是从石墙上生长出来的一般,不见任何人工斧凿的痕迹或缝隙。卜璋白沿着那整面墙壁摸索了个遍,又将铁门上下左右仔细盘看一番,依然没有找着打开铁门的办法。 他立在铁门前,苦苦思索,直至寻找他的人的呼喊声,自头顶上方传来。 “卜大人!卜大人!大人你在下面吗?” 他猛然回过神,提高音量,道:“我就上来,你们守在书房门口!” “是,大人!” 两名御卫看着卜璋白从墙壁上那个黑黝黝的洞口钻出来,面上充满好奇之色。卜璋白沉声道:“这密室当中,窝藏有定国候更多的罪证,你俩且把守在此处,不许任何人进入破坏。我去去就来。” “大人,连蔡大人也不能进入查看吗?”蔡大人即是最初接受指示,来定国侯府搜查莫须有罪证的带头官员。 “连蔡大人也不可。”他口吻镇定,表情平和,没有任何人猜测得出他心中汹涌奔腾的情绪。 两名御卫互看一眼,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以卜璋白为最高指挥官,对他的指令并无二话,立刻遵办。 卜璋白急急步出书苑,朝后院走去。 后院素来是侯爷府女眷居所,府中男丁鲜少踏足。若非姑母卜秀姝传唤,卜璋白也从不会进到后院来。 如今后院中站了二十几名全副甲胄的士兵,将后院东西南北各个角落封堵得严严实实,为着就是严密看守后院房里软禁的夏遵等人。 卜璋白一出现,士兵们便纷纷让开了一条道路。一眼望去,空地上能看见或站或坐的夏府众人,其中一个长身而立的身影格外醒目,正是定国候夏遵。 不过数日不见,夏遵面容憔悴了不少,颊面上生出青青的胡茬,眼睑下一层薄薄黑影。他的腰背依然挺得笔直,闻声投射过来的视线依然锐利。 两个人目光对上,顷刻间,浮生千年。 仿佛转眼之前,夏遵还抚摸着他的脑袋,怜惜的喊他璋哥儿,对他保证今后会照顾他一生。 卜璋白在走近夏遵身前时,慢下了原本匆忙的脚步。夏遵负手在后,冷静的与他对视。 一个身影,自夏遵背后急急站起,往卜璋白走来。士兵伸手拦阻,那人道:“璋儿!这是怎么回事??” 声音惶急,柔和婉转,是卜璋白的姑母。 “我听下人说,是你带人来查抄侯爷府?”卜秀姝上前一步,秀丽的面庞上满是不解与惊惶, “璋儿,你为何要……要令人软禁侯爷与我们?” 卜璋白轻声道:“姑母放心,待我查明一切,自会向姑母做个交代。” 女子还待再问,卜璋白已向夏遵道:“侯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夏遵看了他半晌,惯于沙场的武将,目光锐利而冷静,仿佛可以穿透人心。卜璋白一动不动的迎着他的目光,少年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眉峰微微颦着,是极力压抑的情绪。过去卜璋白对他,是恭敬有加,甚而掺杂有爱戴与仰慕,现在那些尊重的眼神都不见了。于是夏遵明白了卜璋白这一番苦心设计背后,真正的意义。 他原本还抱有侥幸心理,期望卜璋白或许是受自己对手或敌人蛊惑,那么这股风波他还能压制下去;然而在此时此地,正面对上的这一刻,夏遵陡然察觉到,他精心维护了十六年的假相,在卜璋白眼底已坍塌殆尽。 定国候问道:“你是何时,有了疑忌?” 卜璋白道:“进京之前。” “哈……” 夏遵猛然想起那名自尽在奎阳大街上的络腮胡乞丐,过去屡寻不着的人,陡然在城内现身。秦久先的猜测没有错,那人果然是为了卜璋白而来——他俩若早有过联系,只怕卜璋白手头,总有一些能够证明那乞丐身份,或者足够令他起疑心的真凭实据。 否则,以卜璋白的个性,以他自幼被自己抚养长大的情谊,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一旦弄错,便再无法回头的憾事。 他移动脚步,往矮墙走去。负责看守的御卫立刻跟着挪动,卜璋白摆了摆手,道:“他一家老小都在这里,我相信定国候不会做出抛下妻儿独活的苟且之事。” 他跟着夏遵来到矮墙边,几丛夹竹桃掩映,将他俩的身形衬得忽隐忽现。 夏遵道:“我将夏安逢逐出了府门,他不再是我定国候府的人。” 卜璋白眼睫动了动,没有做声。 “所有的过错,均是因我而起,与其他人没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定谁罪名,是圣上之事。” “我与你做个交易。你放过逢儿,我便坦承过往一切。” 卜璋白笑了起来。 口气轻软,却像重鼓,一下下敲打在夏遵心上。 “我有人证、物证,虎符、文书、亲历屠杀的中军亲兵、夏老侯爷当年帐下主参……哪怕再搜不出更多旁证,都足堪定你之罪名。”他柔和的,毫不介意的将自己底牌一点点摊出来,注视夏遵的目光也逐渐变得冰冷。 嘲讽道:“侯爷,你有什么筹码同我做交易,同被你欺瞒了十六年、被你们父子联手陷害的卜府做交易?我往日敬你爱你,尊你信任你,你自居养父身份,将我与姑母玩弄鼓掌,你夜间从未有过辗转难眠,良心不安的时刻吗?你与夏业延,屠杀中军六千亡魂,在皇上面前诬告我祖父,当时你有想过放过这些人?既然你当日不曾手下留情,今日有何立场来央求我放过你侯爷府任何一个人??” 夏遵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卜璋白所说每个字都正中他无数个日夜的梦魇。他从决定替父亲隐瞒下那桩错事,将夏府众人前程放在卜府之上的那一刻起,就已然无法回头。 天理轮回,报应不爽。 或许是该结束这个持续已久的噩梦的时刻。 他道:“你在侯爷府找我,却不是在狱中见我,因为你有所求。” “……” 夏遵道:“你答应放过夏安逢,我就告诉你,打开书苑密室的方法。” 卜璋白冷冷道:“笑话,密室里有什么值得我做交易的东西?”心头却是一阵狂跳。 夏遵定定注视他半晌,苦笑:“你比逢儿聪颖太多,也更沉得住气,无怪乎他一直以来对你只有精心呵护、信赖有加,他始终将你视作柔弱无依,他始终以一片真心相待——才会不知不觉入了你的瓮——” 卜璋白骤然提高音量打断他:“不要扯到其他地方!” “——这其实也很好。我欠竞辰的,让逢儿替我还了你——” “夏遵!”卜璋白高喝,浑然没留意到指甲已深深掐入手心。 夏遵道:“卜竞辰在密室里,他服了我给他配的药,现下应该还在昏睡。” 所有话语顷刻失声,所有景物在眼前失去色彩。 卜璋白听见卜竞辰三个字时,始终隐忍的情绪终于爆发。他再也克制不住发颤的身子,往旁边走了一步,脚底发虚,仿佛踩在棉花上。 手扶在矮墙上,好半晌,夏遵的声音听起来遥远得好像是自别的地方发出来,卜璋白听见他说了很长一段话,再道:“答应我,放过逢儿。” 铁门轰隆隆的退进墙壁中,强烈的火把光芒照进这间黝黑的密室中。 缩在床榻上的人,不适的闭了闭眼睛。门外吹进来一阵又一阵清凉的冷风,带来阔别已久外界的气息。 卜竞辰眯了眼,慢慢将自己从床褥上撑起来,镣铐声自空荡荡的密室里传出,毫无阻隔的一直传到长长甬道另外一头。 他听见一个极其陌生,却又极其熟悉,遥远得如同上一世惊鸿一瞥听过的声音。 那个人像刚刚学会学步的孩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来到他床边,双膝猛然跪地。 清冷声线里有压抑不住的哽咽,“父亲——”? ☆、40、经世落尘(第一卷尾声) ?  “让我见卜璋白!!” 铁牢里,精钢制成的栏杆被摇得哗哗作响,栏杆上附着的陈年锈泥落了一地。 腰间别着钥匙的狱卒,充耳不闻的走了过去。红发少年伸出手,企图抓住狱卒衣袖,后者一错步,便避了开去。 不耐烦的:“还没轮到你,这么急着找死吗!” 夏安逢心凉了半截,“你说找死是什么意思,卜璋白将我家人怎样了?”那狱卒不再搭理,径直走开,夏安逢猛烈摇晃铁栏,咆哮:“给我说清楚!!喂!!” 他手指抠在铁栏的缝隙里,虎口的皮肉已经磨破,手心一片斑斑血迹。几天不曾修剪的长发蓬乱,散披在身后,乱糟糟的像一头野兽。脚边是踢翻了的水罐子和几块馒头,清水洒在地面,很快被铺在其上的稻草吸食了进去。 “来——人——啊——” 他坚持不懈的用拳头锤击着,叫嚷着,摇晃着铁门,片刻不停歇。 嗓子叫得冒了烟,发了哑,双眸浮着淡淡血色,神情煞是骇人。 监牢里许久没有脚步声,方才那名狱卒早已走得远去。 夏安逢开始在牢里团团乱转。 他几次试图爬上高高的石壁,透过离地三丈余的透气孔窥看外界情况,碍于石壁上又潮又滑的青苔,几次都狠狠摔落下来。 最后一次摔落时,由于跃起力度过大,身体砸落到地面也越重,后脑碰击了一下坚硬的石板,险险晕厥过去。 这时监牢中终于有了一点动静,在走道尽头,传来一扇滞重铁门打开的吱呀声。方才那名狱卒点头哈腰的话声响起:“是,是,小的知道,他在最里面一间,小的带大人前去。” 夏安逢猛地跃了起来,继而一阵猛烈的头晕眼眩,不得不靠在石壁上喘息。 有两个人的脚步声朝这边靠近,昏黄的火把光芒跟着移动过来。 “大人,就是这里。” 来人在厚重的牢门旁立定。 没有见到他时,豁了性命也要见到他,心里有成百上千个问题要问他。见到他时,无数句话语在喉头翻滚,只剩下愣愣的盯视。 隔着牢门,夏安逢怔怔的看着那个人,脑海中一片空白。 那个人说:“不是想见我吗?” 夏安逢怔怔的看他。 “我来了啊。” “……” 他还是怔怔的看着他。 眼前的人是卜璋白,又不是他记忆中的卜璋白。他笑容依然温和,嘴角弯起的弧度依然是谦和有礼的优雅,周身依然透着弱不胜衣的书卷气。然而那双从前星月似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森森的波光,犹如寒潭深水。 夏安逢将手抬起,穿过栏门缝,慢慢向卜璋白伸过去。卜璋白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眼见那只手臂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指尖的温度越来越靠拢,——终于在离脸颊一毫寸的地方伸至了尽头。 夏安逢问:“为什么?” 他想问他为什么要在遗珠阁放置伪造证物,想问他为什么带人查抄侯爷府,为什么将侯爷府全府上下收押;想问他为什么抱着自己跳下悬崖,为什么冒着危险甘当野狼诱饵,为什么将随身平安锦囊赠送给他,为什么—— ——为什么既然要做下这一切,却又在黑暗中吻他? 卜璋白一直在等,等夏安逢对他咆哮,对他挥舞拳头,对他大声咒骂。他做足了心理准备,下到这座监牢里见他,以为不论面对怎样的责难怎样的怒气怎样的仇恨,都能心无波澜。却是万万料想不到,夏安逢头发蓬乱,一身狼狈,怔怔盯视他半晌,嘴唇翕动许久,竟然只是怔怔的问了个“为什么”。 卜璋白毫无头绪的,心脏剧烈疼痛起来,疼得几乎喘不过气。他想靠近一点,让脸颊触碰上夏安逢的指尖,像是想一如既往汲取一点对方的温暖;双脚却犹如在地上扎了根,半分动弹不得。 有很多很多原因,可以讲给这个人听;可是那很多很多原因,都构不成达成谅解的理由。 若早知抽身不得。 他道:“你夏府欠我的。” 夏安逢瞪大眼睛,哈哈哈哈的大笑了起来。像是听见最不可思议的笑话,他笑得身子发抖,笑得双手紧紧抓住栏杆,笑得慢慢滑坐下地。 他不懂,夏安逢他根本不清楚过去的一切,他自幼到大,如同我一般被蒙在鼓里。卜璋白这么想,却毫不影响夏安逢这种嘲讽似的笑声,在心头激起最强烈的颤栗。他冷静道:“定国候的罪名已然判定,秋后处斩。所有男丁悉数充军,女眷散入各府为婢。夏安逢,你命数不差,夏遵事发前已将你逐出府门,族谱除名。今后改个名姓,好生活去罢。” 他退后一步,示意一旁的狱卒打开牢门。 夏安逢还在笑,笑得几近癫狂,方才他说的那番话,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听进耳朵里。 狱卒皱着眉头,提拉了他衣襟一把,夏安逢顺势站起身。卜璋白与他目光一触,很快将头别过去。 道:“你不用想着劫囚或者劫法场这等天真之事。定国候涉案重大,被单独关押在极密之处,便是我,也无法知悉他下落。你若莽撞行事,圣上追究起来,所有人员罪加一等,不仅害了他,更枉费他待你一片苦心。” 声音渐渐低下去:“听我一席劝,出城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夏安逢突然道:“只要我活下来,叫你做什么报答我都可以。——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这条狼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不需要你站在我身后鼓劲。” ——“谁给你鼓劲?我是怕你心虚腿软,给它轻易结果了,它又回来追我。” ——“那如果我能够将它一击必杀,证明我有言出必行的能力,你是不是要给我格外的奖赏?” ——“只要你活下来,叫我做什么报答你都可以。” 卜璋白心头一颤。 山涧底遇狼,他对夏安逢说,只要你活下来,我愿意做任何事报答你。 “父债子还,你让我父亲离开,我替他去死。” “……” “不论他做了什么,不论要判何种酷刑,我愿意替他承担。” “……” “我只求你这件事。” 卜璋白缓缓道:“只有这件事不行。” “所以你从头至尾,就没有过一句真话?”夏安逢终于爆发,不顾脚软发虚的身体,猛然向前一冲,所幸狱卒膀大腰圆,反应也算快,死死抱住小侯爷腰身,才险险阻止了他将卜璋白扑倒在身下的举动。他瞪着卜璋白的目光中终于有了痛苦、怨憎,然而那痛苦与怨憎更多针对的是自己,是误信卜璋白、全心相待他而连累了全家上下的自己。 卜璋白忽而一笑:“是啊。夏安逢,你活到现在,总算是比以前聪明了一点点。”他伸出手指,勾住红发少年颈项间那根挂着锦囊的牛皮绳,另一手摸出匕首一闪,天青色锦囊应声而破,内中的平安符坠落下地。 随之一起飘散出来的,还有一张折得薄薄的、褐色的信笺纸。 夏安逢瞪着卜璋白,后者弯下腰将信笺拾起,在他面前缓缓的展开。 声音柔和,宛若情人呢喃:“你以为,我为何赠你这个平安锦囊?只因为这封证实定国候罪证的军书,唯有藏在你的身上,才是真正最安全的地方啊——” 他将信笺紧紧攥在手心,摇着头,大笑着转过身,“难不成小侯爷,当真以为我对你心有所属,对你有了那种不堪的感情?” “卜璋白——” “你真是天真得让我发笑。” “卜璋白——!!!” “来人,将这个草民押送出城,再发告示通示全国,若有见到此人在本州与京城周遭流连者,立即禀报官府,重重有赏。他的父亲纵然处斩,夏家尚留有一干同姓族人与家眷的身家性命握在官家手里。但凡出现一次,处决一人。” 狱卒按压着夏安逢的肩膊,踢打他腿弯,迫使他单膝跪倒在地。 阵阵发黑的眼前,只看得见卜璋白语气森然,拂袖而去的最后身影。 他们以上一辈情仇开始,再以上一辈情仇结束。 吾昔少年时,两小无嫌猜。而今行道去,各在天一涯。 (《安逢竹马》第一卷《吾昔少年时》完结)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0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