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相》 正文 第1节 将相 作者:太子姑娘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书名:将相 作者:太子姑娘 【文案】 这是个关于兄弟情、君臣情的故事。 这也是一个关于救赎与宽恕的故事。 其实,这是一个官场权谋文!!! 本文主朝堂,辅战场。 主党争,辅破案。结局he 为相者,上佐天子,下抚万民。 为将者,外镇四夷,内安诸侯。 他们相识年少,相伴经年; 后出将入相,共辅君王。 本应是: 一将一相相辅相成,朝堂战场将相相和。 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翻云覆雨权倾天下。 然而一场变故,一人重伤失忆,一人受辱流放。 三年后: 他科考夺魁,一朝闻名天下;登高地,宣麻拜相,万人之上,只是为了哥哥。 他凯旋归来,危境九死一生;飒风姿,战场厮杀,驰骋天下,却不记得弟弟。 兄弟重逢,对面不识。朝堂倾轧,旧友相争。 夺嫡事,通敌案,京察风云,科举争端……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邵安(丞相),李洪义(将军) ┃ 配角:苏瑾珉(皇帝),苏瑾琪(晋王),孙敕,高巍,冯彻 ┃ 其它:君臣,兄弟,朝堂,党争 楔子 永康二十年,夏。 盛夏的中午,骄阳似火。空中没有一丝风,更没有雨,唯有烈日当头,烤得地面滚烫滚烫,照得人头晕目眩。这种天气下,即使是守备森严的军营,也没有多少人在巡营,大多数士兵都躲在阴凉处休息乘凉。 然而有一少年,却跪于这炎炎烈日之下。不仅如此,沉重的刑枷扣在他瘦弱的肩上,束缚他的双手,压弯他的腰。身上衣服也早已被汗湿,湿漉漉的黏在背上,说不出的难受。额头豆大的汗珠争先恐后般一颗颗冒出,沿着脸颊滚落,滴入尘埃之中。 他跪在辕门已有两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那羸弱的身板哪能承受得住?只得身体前倾,用胳膊肘子撑着膝盖,维持着跪成一团的姿势。 也不知过了多久,膝盖跪在硬硬的地板上,已疼得麻木。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挨着这难熬的时光。他很热、很累、很渴,但他无怨。这是他该受的罪,是他自找的。 错判形势,延误军机,致使我军战败。他的同袍、兄弟皆在此战中身亡,甚至连遗体都没找到。主帅安王异常震怒,罚他跪于辕门,枷项示众,等待最后的定罪。 ※※※※※ 一军师模样的文臣掀帘入帐,与安王见过礼后,犹豫着说道:“王爷,人又昏过去了,恐怕再跪下去,会出事。况且他的哥哥刚死,心痛未愈,您何苦折磨他?” 坐于主座上的人闻言起身,走到窗前望向远方,便看见少年昏倒在地的样子。他虽已昏迷,但由于木枷束缚,斜歪在地上,姿势显得十分不自然。 安王见状不禁恻然,沉默片刻,幽幽长叹一声,“本王也不想。可此事已惊动京中,引得父皇震怒,况且派遣的钦差马上就要到了,本王至少要做做样子。他虽吃点苦头,但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这罪太大了,像此等重罪,是要斩首的。王爷这般严厉惩罚,意在留他一命?” 安王点头,“本王指挥失误,调配不当,会自行向钦差请罪。至于他,按误军判。” 那人了然,这是要分担罪名。安王是皇亲国戚,自然不会重责。而此事主犯,也可轻判。只是,安王担下这罪名,今后恐怕再无力问鼎皇位了。 ※※※※※ 少年是被刑枷硌得疼醒的,当他迷迷糊糊的醒来时,太阳终于落山了。但这并不是件好事,因为沙漠这里气候变化极大,向来有着“早穿皮袄午穿纱”的说法。再过不了多久,被晒的炽热的沙石会迅速降温,寒气逼人。 少年已经熬过两个冷热交替的日子,对气温的感觉早已麻木,此刻跟木柱似地跪在原地。他不知还能撑多久,也不知这等折磨何时才能结束。然而他唯有坚持,唯有忍耐。 忽然响起纷杂的脚步声,少年恍恍惚惚看见一双双官靴停在眼前,看来宣判的时刻终于到来。 安王陪钦差一同走来,先前安王已经将战败情况及原由尽数告知,于是钦差直接过来宣判。见少年奄奄一息的跪在军营门口,也不再刁难。 “……观寇不审,探贼不详,到不言到,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者斩之。念其曾立军功,判流放黔州。” 虽是流放至苦寒之地,但至少保住了性命。安王听完后,无话可说。 而少年目光空洞,面上无悲无喜,也不知听进去了没。当旁边的士兵从地上拽起他,拖着他向外挪时,少年依旧毫无反应,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其无关。 安王看他这样,不放心的唤了声,“安儿?” 少年终于有了反应,循着声音的方向缓慢的朝安王望去。仅一眼,随即被人押出军营,再也没有回头…… 而后是长达两年左右的流放生涯,直至天下换了主人。当少年再度入京,已是泰安二年…… 第一章:少年郎荣登天子堂,回故地看尽长安花 泰安二年,三月。朝廷开科取士,诸举人赴长安赶考。 薄雾弥漫中,一辆朴实的马车缓缓驶向长安。在离城门不远处时,一头戴方巾,身着青色儒服的男子掀开帘子从马车窗口望去。见城门高耸生硬,像张着血盆大口要吃人的黑影般,阴森恐怖;城墙四四方方,禁锢着这里的一切,憋得透不过气。 在男子眼中这样一个令人避之不及的地方,世人却对它趋之若鹜。他们追捧着,疯狂着,蜂拥而至,只为一朝平步入朝堂。殊不知,在这里正义与邪恶对峙,贪念与欲望共舞。而后在权力的中心渐渐迷失自己,最终不能长安。 如今,三年一度的春闱又开始了。这次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春闱,朝廷上下一片紧张忙乱。就连这长安城内,也是车水马龙,人流如梭。放眼望去,长安街上尽是青衫身影。 “哇,这就是长安啊。公子你看这好美好大,比秦淮好玩多了。”身旁的小厮阿瑞瞪直双眼望向车外的富丽堂皇的景象,已经是乐不思蜀了。 “阿瑞,长安,是一个会让人迷失的地方!”男子仿佛累了般,微微眯起眼,手却无意识的紧紧握拳。长安,长安,无论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都是他必须要回来的地方。因为,这里是他一生的战场,还有他无法解脱的羁绊。 可惜阿瑞不懂主子的意思,正如不知他的经历一样。他的主子——邵安,十二岁时离家出走,二十岁时重回家中。本以为他会在家学习经商,却未想刚消停一年,忽然让邵老爷替他捐资纳粟,以得国子监监生之名,从而有参加此次会试的资格。 至于主子为何重回家中,又为何要弃商从官,阿瑞都一无所知。而那离家出走的八年时光,仿佛是禁忌,主子从未提及。 阿瑞正沉浸在回忆中,忽然听主子叫了声:“停车。”阿瑞勒马,茫然抬头,便看见一简约朴实的府邸。阿瑞随意一瞥,觉得和那些达官贵人的府邸并无两样,甚至还不如在秦淮的主家豪宅奢侈。他不明白为何主子会下车在此久立,如此虔诚的仰望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府邸。 可惜阿瑞不怎么识字,若他认得那高高悬挂大门中央写着“安王府”的匾额,定会惊讶的合不拢嘴。 邵安默默的看着“安王府”三字,心中夹杂着欣喜与悲伤;终究,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 九日后,会试三场毕。 邵安考试之前淡定自若,可等三场考完后却略显焦虑。阿瑞心中暗暗发毛,主子该不会落第吧。 等到放榜那日,士子纷纷涌向礼部看榜。阿瑞在一旁急的如热锅上蚂蚁,但他的主子反倒安之若素的看书品茶。 “公子不去看榜吗?” “看有何用?到时候自会知晓。”说这话时,邵安放下书端起茶微微抿一口,那样子仿佛丝毫不在意是否能中。 “公子前几日那么着急,现在倒不急了?”阿瑞在一旁嘟囔着。 邵安闻言静默不语,但阿瑞还是看到他端茶的左手轻轻一颤,茶水泛起|点点涟漪。 因为,让他焦虑的缘由不是科考成绩,而是即将碰面的人。 阿瑞正疑惑不解呢,随之而来的另一个消息又让他惊疑不定。本来平静的客栈忽然涌现大量人群,他们呼喊击掌蜂拥而至,那些杂乱的声音也逐渐汇聚成一句话:秦淮邵安,高中会元。 邵安自入长安后一直低调处事,与士子也不来往,故而一直寂寂无名。如今一朝得中,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前来道贺。世情冷暖本就如此,人人趋炎附势。阿瑞站在一边都被那些吹嘘拍马的话臊得不行,反观他的主子却似司空见惯,不卑不亢淡然处之。 ※※※※※ 四月廿一,殿试伊始。 孙敕身着紫袍,佩金鱼袋,神采奕奕的站在汉白玉台阶之上负手眺望。远处,三队身着青衣的贡士正朝称奉天殿走去,今日,是殿试开场。 殿试不会落榜,只定排名。所以说考取贡士便基本上等于中进士,继而进入官场。后历经宦海浮沉,或得意,或失意,都各自是各自的造化。 而作为已位极人臣的吏部尚书孙敕,则以过来人的姿态,看着后生们一步步向上爬。 “孙大人,三百名贡士全部入宫,已确认无误。”下属官员匆匆前来禀报。 孙敕摸着略微发白的胡须点头道:“通知礼部,卯时引领贡士进殿。”说罢转身打算去前殿主持事宜。可正要离开之际,忽然瞥见中间那队贡生的领头者十分面熟,彷若故人。 孙敕心中疑惑,便等那队贡生走近些时,再眯起眼睛细看,顿时震惊莫名。蓦地转头指着那队问身后的小吏,“那打头的是谁?” 这话问得好生奇怪,领头者自然是会元。可上司问话怎可质疑,便中规中矩的答道:“是秦淮邵珺义。” “邵珺义?”孙敕有一瞬的怔忪,忽又问道,“他的本名是?” “单名安。” 孙敕神情复杂的看向邵安的身影,神情不辨悲喜,低声自言自语道:“邵安,刘安?难道是他,他回来了?” 卯时一到,钟响门开,让本来就静默无声的贡生们更是陷入一派肃杀之中。 此时朝廷大臣皆到齐,按礼官员们率先进殿,贡生随后。殿前聚集的贡生们左右分立,给官员们让出了一条通道。 廖丞相领头入殿,跟随其后是各部尚书、侍郎。而孙敕在路过邵安时停住了脚步,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邵安抬眼,坦然直视孙敕疑惑的目光。 孙敕几不可微的轻叹一声,抬步向殿内走去。 待贡生们进入大殿,则奏黄钟,歌大吕,而天|朝的皇帝——苏瑾珉——总算在千呼万唤中隆重登场。 苏瑾珉今年三十三岁,一双俊目深沉睿智;头戴十二旒黑色冕冠,身穿玄色冕服,龙袍上绣着张牙舞爪的飞龙,更托显得他气宇轩昂。他乃先皇第五子,二十岁册封为安王。后在边关立功,怎奈他本是庶出,又不得宠,故而与皇位无缘。直至一年前,太子苏瑾瑜发动宫变,与八皇子苏瑾琪鹬蚌相争,倒让他渔翁得利,问鼎皇位。 殿试的座次按会试成绩排布,邵安的座位在最前排。三呼万岁后,皇帝登上宝座,第一眼就找到了邵安所在,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只见他比当年少几分锐气,多一分谨慎。皇帝见状回想起以前的邵安,虽说聪慧过人,却恃才傲物,难成伟业。今朝再见,变得恭敬有礼,谦虚谨慎,可委以重任。然则这般脱胎换骨的改变却是因为那般惨烈的变故,皇帝一想起三年前之事,心痛难当。 邵安自然知道皇帝已端坐于御座之上,但依然谨守规矩,同其余考生一样眼观鼻,鼻观心,垂手恭立着。皇帝简短的鼓励学子几句,平缓的声音清晰的回绕于他耳边,仿佛与三年前一模一样;再一细听却多了几丝威严霸气。毕竟,当年的安王与今朝的帝王,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皇帝讲完后便带领大多官员退场了,只留下吏部、礼部两位尚书,以及一干礼部官员担当监考官。 出得殿后,皇帝身边的内侍陈公公察言观色道:“殿试过后,皇上可是要召见……邵珺义?”说到“邵珺义”三字时,陈公公卡壳了一下,差点就脱口而出“刘安”二字。 皇帝听后沉吟半响才道:“不了。现在见徒惹非议,等殿试成绩公布,再见不迟。” 殿试结束,邵安随着三三两两的士子向宫门口慢慢度去,忽闻有人呼他旧名——刘安。 邵安再次听见有人喊自己旧名时有些恍惚,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他了。那个名字,那段时光,那些人,都已随风飘逝。自他改姓“邵”后,更是无人再叫他的旧名。 而知道他旧名的,也只有那几个人了。邵安回头一看,果然是孙敕。 孙敕,字谏明,与邵安曾同为安王私底下的谋士。如今三年未见,孙敕已从当年那个小小的吏部右侍郎升任为尚书,成为朝中重臣了。 邵安低头行礼,“孙大人。” “刘安……”孙敕眉目间又露出担忧神色,似有千言万语相诉,但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说。 “刘安早在三年前死去。在下邵安,表字珺义。” 孙敕也是一同经历过三年前的变故的。故而更能理解邵安心情,甚至是感同身受。他明白此时一切语言都无法安慰邵安死去的心,只得道:“珺义啊,你哥哥的事,节哀顺变。” 但邵安听到哥哥二字却眼神一亮,似悲似喜道:“哥哥他,没有死。” “什么?”孙敕大惊,“他还活着?怎么可能?” “是真的。皇上于年初犒军时偶遇哥哥。可惜……”说到此处邵安眼神一暗,“哥哥他,失忆了。” “失、失忆?”孙敕从震惊中渐渐平静下来,口中无意识的念叨,“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他没来找你。”孙敕叹息道,“可是怎么就失忆了呢,不知是否有治愈可能。” 邵安摇头苦笑道:“我倒宁愿他别再记起以前的伤心事。若是他记得,只怕会与我割袍断义,绝无挽回。” 此时陆续有考生向宫门方向走来。看见邵安和孙敕密谈纷纷侧目而视,心中揣测着会元郎和主考官之间的关系。邵安知道此刻此地不便详谈,便向孙敕匆匆告别。孙敕望着邵安匆匆而去的背影,心思百转千回,未曾想他哥哥还活着,更没想到居然会失忆。这到底是该悲还是该喜? ※※※※※ 放榜之日,传胪唱名。邵安蟾宫折桂,大魁天下! 钦点状元,殿赐锦袍,御街走马,琼林设宴。无论是一甲二甲还是三甲,全都是春风得意。毕竟寒窗苦读十年,一朝登上天子堂,哪能不看尽长安花? 作为状元的邵安则并没表现的多么欣喜若狂,依然是那般云淡风轻。琼林宴上进退有礼,张弛有度,与新贵和老臣都相谈甚欢。然而在熟悉他的孙敕眼中,却看出他平静面容下内心深处的忐忑不安。 毕竟,金榜题名并不是终点,而是另一场博弈厮杀的开端。 第二章:风云起朝堂独荣宠,死生惜知己两峥嵘 月过柳梢,琼林宴散,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陈怀恩亲自前来,带邵安去养心殿觐见。 自入长安以来,邵安他既想见皇上,又怕见皇上,故一直在焦虑不安中等待着。然而这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的要久得多,直至金榜题名后,皇帝这才下旨召见。 邵安忐忑不安的跟随其后,却越走越慢。陈公公了悟,暗中放慢了脚步。 两人不紧不慢的走了一会儿,邵安终于开口问道:“皇上,可好?” “一切都好。只不过自登基后政务繁多,每每熬到三四更。如今您终于回来了,也可帮皇上分担一二。” “哪里,只希望能略尽绵力罢了。”邵安谦虚几句后,接着问道,“我哥哥他……可好?” “奴才随皇上去犒军时,见过一面,看着身体还行。” 邵安略感宽心,而后又犹豫着问他:“三年前那事,皇上他……” 陈公公明白,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了。便安慰他道:“三年过去了,早就放下了。皇上常念叨起您呢,待会见了,必定欢喜。” “皇上豁达大度,能放下以前的事。但在下这三年来,日日反省自躬,不敢忘当年之过。” “何必如此自责。三年前的变故,谁能料到呢。”陈公公侧身道,“如今大家都守得云开见月明,您哥哥也还活着。而您的福分还在后头呢。” 闲聊中两人已走到了养心殿,邵安立在殿前,看着庄严肃穆的大门,倍感压抑,那一步终究无法迈出。 “请吧。”陈公公躬身亲自为他开门,看着邵安深吸一口气后抬腿迈步进去,复又将门关上,轻声走到御前回禀道,“万岁,邵状元到了。” 时隔三年,故人重逢,然再见之时,已有君臣之分。 邵安不敢托大,面圣时谨守本分,规规矩矩撩袍下跪。 皇帝疾步从御座上走下来,轻轻将他扶起,“安儿,一别三年,你长大了。让朕好好看看你。” 邵安站起,低头静立着。皇帝上下看了他一会儿,皱眉道:“脸色怎么这么差?可是黔州苦寒,伤了身体?” “谢圣上关心,只不过是近日来有些累了。” 皇帝像是心疼,又似怜惜的看着邵安说道:“当初,真不该让你流放黔州。你、可怪朕?” 邵安瞬间汗透重衣,急忙跪下,“罪臣罪有应得,自愿流放以赎罪。” “昨日之事已逝,孰是孰非都不重要了。”皇上虚扶他一下,语重心长道,“重要的是当下,是未来。你不负所望,荣登榜首,朕心甚慰。” 邵安躬身致谦。 “按常规,一甲进士是入翰林院。但在翰林表面风光,却无实权。故朕想让你直接入六部做实事。”皇帝说到此处忽然顿了一下,又继续问道,“六部之中,你想去哪?” 邵安不假思索道:“微臣想去兵部。”说完忽觉不妥,匆忙改口道,“无论皇上安排何处,微臣定会尽心办事。” “兵部。”皇帝脸上微微带笑,“兵部也好,就任兵部武选司郎中吧。” 陈公公在一旁垂首默默听着,心道这郎中是正五品官职,且武选司掌全国武官选用和兵籍,可是个大大的肥缺。若按正规途径,状元进翰林院也不过授从六品修撰。如今邵安一入仕就得此高位,不知要羡煞多少旁人。 邵安领旨谢恩后,还想问他哥哥近况。可话未出口,就被皇上打断了,只得咽回肚中。 只听皇帝说道:“另外你现在是状元了,常住客栈也不是个事。朕就将原安王府赐予你吧。” 此话一出不止是邵安,连陈公公都被这句话惊呆了。虽说王府简单朴实,但苏瑾珉成为了皇帝,那里就是潜邸。在本朝,一般皇帝登基,潜邸则改为庙宇奉佛。而这是头一次赏赐臣下,况且还是刚步入仕途的新人。 “微臣,谢主隆恩。”邵安明明知道此乃天大的恩宠,而自己初入朝堂,肯定会招惹非议。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毕竟安王府是他和哥哥相识相知的地方,那里封存着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等他走后,皇帝对身旁的陈公公说:“怀恩,你看他是不是变了?” 陈公公答:“是皇上的身份变了。” 皇上叹气,“他,心思太重。” 时隔多年,邵安再一次回到了安王府。这里是他从十二岁开始,一直生活的地方。他轻车熟路的直奔当年与哥哥居住的小院,看到熟悉的一树一木,一花一草……踏入内室,屋中桌椅板凳都被擦拭的一尘不染,甚至哥哥用旧的剑,他读过的书,都完好无损的摆放在原处,仿佛它们的主人从没有离开过。 身处旧居,看着熟悉的摆设,邵安闭起眼,感受着熟悉的气息时,居然出现了幻听。他恍然听见哥哥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院落中,炫耀的对他说:“安儿,你看这把剑多快。”又听到哥哥抱怨的抗议说:“安儿,这么晚还看什么书?灯太亮我睡不着啊。” 回想起以往的点点滴滴,泪水渐渐模糊了邵安的视线,记忆飘回到了九年前…… ※※※※※ 永康十四年,安儿初入王府。 “咦?你怎么了?”一个朗朗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安儿抬头,一位身着侍卫装束,高大威猛,噙齿戴发的男子站在自己面前。再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知怎的,居然跑到了安王府的马厩附近。由此猜想,此人应该是王府的骑奴吧。 骑奴其实就是马夫,平素无事,就为主人家牧马,主人外出的时候,骑马相随,充当护卫,也兼有仪仗的作用。 “我没事。”安儿不耐烦的说道。 “真的没事?那为什么要哭?”那人似乎很热心,又问道。 “我真的没事了,谢谢。”安儿冷冷的说。他心情欠佳,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不想被打扰。 安儿刚站起身想离去,突然的一阵眩晕感袭来,使他摇摇欲坠。那人看他站立不稳,忙扶住了他,“你还没吃晚饭吧。”安儿略感尴尬,不回答。那人毫不在意,反而邀安儿去他房里吃点东西,说这样就不会头晕了。安儿略微迟疑,毕竟自己不认识他。 “走吧,走吧。”那人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就拉起他走了。刚转一个弯,便到他房间了。安儿四处打量一下,看这房间只有他一人住,可见此人不是一般的骑奴,在王府地位不低。 那人招呼好安儿后,自我介绍道:“我叫李洪义,你呢?”安儿拱手道:“我叫刘安,你叫我小名安儿就好。” “安儿,你在何处当值?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我也是刚来几天,在书房做书童。”安儿声音听上去懒洋洋中透着低沉,李洪义心知他还在伤心呢。 “唉!”李洪义故意叹一口气,“这人生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所以啊,不要太悲伤,没啥大不了的。” “噗!”安儿见李洪义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装成一副小大人的样子,瞬间笑了。 李洪义见他笑了,自个也跟着笑了起来,“哈哈,你笑了,心情好点了吧。” 安儿才明白他这是故意逗自己笑,心中感动。虽说是第一次见面,却是倾盖如故。 随后的日子里,他与李洪义常常一道去骑马、捉鸟,生活过得是相当惬意。某日安儿给洪义讲了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故事,李洪义听后,说要学刘备他们,拉着他要与他结拜为兄弟。但安儿说结拜是十分郑重的,得选个吉时佳地,拜各路神仙才行。李洪义便让他去挑个好日子,坚持一定要结拜。安儿也觉得李洪义为人豪爽仗义,便欣然同意了。 尤记那天,两人选了处幽静的小庙,庄重的跪在菩萨前焚香结义,异口同声道:“刘安、李洪义,今在此结为兄弟。披肝沥胆,不离不弃。荣辱与共,生死相扶。但违此誓,天诛地灭!” 誓毕,安儿问李洪义年岁,李洪义答十三岁。安儿比他小一岁,遂拜李洪义为哥哥。 李洪义拍着安儿的肩笑道:“从此以后就是兄弟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 次日,皇帝赐邵状元潜邸之事如风一般飞速传遍朝野。此举果然引得众人侧目,几日来反对之声络绎不绝。然皇帝抵住朝廷的压力,不予理会。直到御史台御史大夫于承平朝堂上奏,矛头直指邵安,掀起一番惊涛骇浪。 “于爱卿,你说邵安状元之名名不副实是何意?”皇帝端坐在御座之上,冷冷问道。 于承平,字仲平,已担任御史大夫多年,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见皇帝不信,便条理清晰的分析道:“回禀陛下,微臣怀疑邵珺义与今科主考官孙大人相识。两人曾在殿试结束后密谈甚久,许多士子都曾看见。圣上不信,可询问众士子。” 皇帝当然一清二楚的,但还是装装样子问道:“孙爱卿,可有此事?” “微臣与他的确相熟。”孙敕实话实说,“但邵珺义考取状元是靠自己的才华,与微臣认识与否毫无干系。” “孙大人此言差矣。”于承平反驳道,“若无干系为何在殿试结束后密谈?可是在通关节、对字眼?” 所谓“通关节,对字眼”即俗称的“做暗号”。考生在卷子中用些生僻的语气词,设定为特殊标记,让考官阅卷时能够辨认,以此进行舞弊。 孙敕听他如此栽赃,气得脸色发青,胡须一颤一颤的。他高呼冤枉,“皇上,微臣不过是偶遇熟人,欣喜忘形,寒暄一二句。微臣忘记避嫌,是有失妥当,但舞弊之事万万不敢承认。” 孙敕的下属——吏部左侍郎彭源平也站出来替他说话:“微臣相信孙大人,这邵珺义本就是会元,连中两元也不是没有可能。” 皇帝自然明白邵安的才能,此时只想早些平定此事,于是问礼部尚书道:“你也是考官,也来说说。” 礼部尚书回禀道:“微臣看邵珺义的考卷,行文之间见识非凡。况且每份卷子都要由两位尚书会同礼部众官员看过,全体认可方能点为状元。” 皇帝点头,刚想将此事翻过,可于承平不甘失败,仍坚持道:“邵珺义虽然中了会元和状元,但皇上可知,他乃监生出身。” 此言一出,朝堂立马响起轻微的喧哗声。监生是那种以捐资入国子监的人,是用钱买功名,非正常途径。故而监生素来被朝中大臣看不起。 这事皇上自然知晓,因为正是他在四个月前派人告诉邵安李洪义还活着,让他速速入仕相助。故邵安为了赶上这次大考,才捐资纳粟,有了参加此次会试的资格。这点只要当事人不提及,便不会有人闲着无聊去查,然孙敕与邵安的一番密谈让人们浮想联翩,从而牵出此事,成为了邵安的致命伤。 于承平的一番话成功的引起朝堂公愤,无人再敢站出来与他争辩。他得意洋洋的等着看孙敕出丑,而孙敕面上却无半分异样,如老僧入定般心如止水。 皇帝见无人发话,终于开口道:“朕只看结果,不问出身。既然众卿争议不休,就验卷吧。若无可指摘,那邵安状元则当之无愧。” 不一会儿试卷呈上龙案,皇帝早已看过邵安的卷子,便让内侍直接交给了于承平。于承平看过后,再传至其他没看过的大臣手中。 等大家传阅完毕,皇帝问:“众卿怎么看?” 有说好的,也有挑刺的。但大多人都认为邵安的文采见地,均可谓是超凡脱俗,文中更时有惊人之语。点为状元,并无不妥。 “既然众卿都没有异议,就这么定了吧。今后朕不希望再听到关于监生的议论。” 皇帝如此一说,大臣们自然明白了圣意,哪敢去触逆鳞,都连声高呼圣明,心中却暗暗嫉妒怨恨着邵安和孙敕。 第三章:初入仕卷军事漩涡,勘案破扬兵家神威(一) 邵安入兵部后,第一件事就是拿着武官名册翻阅着,查找他哥哥的名字。可惜翻了半天还没找到,才蓦然想起他哥哥失忆后必定会换名。可惜当时得知他哥哥还活着时,自己太过震惊激动,一心只想问他近况,居然忘记问其新名字。果然是关心则乱。 邵安苦笑一下,合上了名册。即使现在不知道他哥哥是谁,但他相信以李洪义的才能,必会在武官中脱颖而出,过不了多久自会知晓。 况且西北边关的战事已近尾声,重逢之期近在眼前,何必急于一时? 话说这次与西瓯的战事颇为蹊跷。自三年前的那次大战后,两国都在调养生息,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去年,两国边防军之间常有小摩擦。皇帝并未多想,只是让守将出兵示警,以为不日便宁。” 而这小摩擦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为尽快了结边事,皇帝将部分禁军调去援助。 也正是由于那次禁军出征前夕的犒军,皇帝与李洪义劫后重逢。然而命运又开了个小小的玩笑,重逢之期即为离别之时。 如今都到五月份了,战事这才渐渐平息。可边事将靖,朝堂又掀起了惊涛骇浪。禁军统领高巍快马急报,称朝中有人通敌。 皇帝看完奏报后,将奏章扬手掷于阶下,“高将军称在此次西北战事中,有人通敌泄密。” 此言一出,廷上众人皆是一惊。一些文官义愤填膺,纷纷上言称是武将恐战事拖延而受责,故而说些莫须有之事以推卸责任。朝中武将自然不服,朝堂上又上演了一场文武相争。 最后皇帝一锤定音,“高将军为人正派,朕相信其所奏属实。兵部协同刑部,派遣得力人手详查此事。” 皇帝发话后,兵部并刑部陷入一片紧张忙碌中。刑部几番查询皆无果,直到高巍抓住敌军一高级将领,搜到了一枚玉佩上交兵部。 “这是蓝田玉。”刑部尚书蒋嘉闵眯着眼研究手中的玉佩,“色泽一般,花纹倒还算独特。这种蓝田玉在长安很常见,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兵部尚书皱眉道:“那能从中找到线索吗?” 刑部尚书摇头,“估计难。这样吧,先传阅众人,看看有没有人见过此物。” 于是聚集兵部大小官员前来认玉佩,可大家都纷纷摇头说未曾见过。但当玉佩传到邵安手中之时,顿时呆立当场。这玉佩,是他的。 玉佩触手冰冷刺骨,本应温润的玉,如今在邵安手上却怎么捂都捂不热。他把玩着手中的玉,内心如这玉般冰冷。他想,他猜到通敌之人是谁了。 “邵大人?”旁边同僚看他打量玉佩甚久,出声提醒道,“可是见过此物?” “未曾。”邵安摇头,不动声色的将玉佩交给下一位。 几日后,敌军俘虏押送入京,刑部连夜审问。而邵安这边也在暗中查访着,然而查来查去,种种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人——晋王苏瑾琪。 苏瑾琪乃先帝第八子,生母是淑妃。当年他母亲圣宠正隆,深得先皇喜爱。爱屋及乌,先帝也对这个小儿子宠爱有加。曾一度有传言说八皇子可能取代太子,搞得朝堂内宫人心惶惶。 当然,这太子也并不是说废就能废的。太子苏瑾瑜的势力也不可小觑,当年他在朝中有丞相廖鸿煊支持,故而最终先皇也没能废太子。 这太子与八皇子二人,一个是身份尊贵,一个圣宠正隆,皆是竞争皇位的强劲人选。两党明争暗斗多时,未曾想到了最后关头,太子狗急跳墙发动宫变,最终导致两败俱伤。 后来太子兵败身死,晋王远走封地杭州。 思量一夜,邵安终究还是决定进宫,将玉佩的事告知皇帝。 “那玉佩是你赠与老八的?” “正是。” 皇帝眉心一动,神色变了几变,“会是他吗?” “晋王从来没有想要当皇帝,他只不过是被他母妃逼的。”邵安急忙为其开脱道,“如今淑妃娘娘已经殉葬,淑妃娘家在朝中的势力也已扫平,晋王又怎会生此念头?” “像他母亲那样的人,即便是死了,也不会放过敌人。朕不相信她不留后手。” 邵安闻言冷汗直流,小心翼翼问道:“皇上的意思的?” “朝中绝对还有老八暗中隐藏的势力。”皇帝笃定的说,“即使此事不是他主谋,也定是他手下主谋。” 邵安生怕皇帝一怒之下做出什么决定,急切动容道:“或许是有人陷害。微臣相信以晋王为人,不会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他早不是当年得宠的皇子了,他现在只是个清闲王爷。谁会陷害?”皇上似笑非笑道,“安儿,你真的相信他吗?若你信他,何必来告诉朕玉佩之事?” “微臣……”邵安哑口无言。皇上一语中的,他的确无法全信。毕竟这事关边境及他哥哥的安危,任何疑点都不敢放过。 “安儿,劳你去一趟杭州,暗查此事。”皇帝将此难题直接抛给了他,该如何做,都交由邵安全权处置了。 邵安接旨,再不敢多语。 次日早朝,没想到多日未查出的案子居然有突破了。刑部右侍郎冯彻出列奏事,“臣等连审多日,那战俘终于开口。此乃供词,请皇上过目。” 皇帝一目十行,发现供言正如昨日猜想一样,和晋王有关。他将供词递给内侍,传阅朝臣,“众卿看看,各抒己见。” 冯彻先说道:“微臣觉得,晋王是主谋。供词中所提的桩桩件件都涉及晋王,臣恳请皇上下旨,让晋王爷入刑部说明此事。” 邵安听后抬头狠狠的瞪着冯彻的背影,心绪难平。谁不知道刑部是怎么问话的,一进刑部,哪能不脱层皮?那敌国堂堂将领都被迫招供,可见刑部刑法之严厉。 可朝堂之上人人只求自保,怎会有人站出来替失势的王爷说话。 邵安出列谏言:“皇上,晋王毕竟是王爷,不如派钦差前去问话更为妥当。” 这事皇上昨日和邵安已经讨论过了,自然同意。他环顾群臣,“谁愿前往?” 朝臣们都摸不清皇帝的态度,不敢贸然接这差事。唯有冯彻义正言辞道:“微臣愿往。” “臣也愿往。”邵安紧跟着说道。 “甚好。”皇帝点头,“中书省拟旨,任冯彻为钦差大臣,邵安从旁协助,彻查通敌案。即日起赴杭州办差。” ※※※※※ 等邵安和冯彻日夜兼程地赶到杭州时,刚刚才得知消息的地方众官员纷纷前来迎接,而真正的主角晋王却迟迟未见身影。冯彻见状冷笑一声,“这晋王爷的架子果然大。不知来日问话之时是否可以得见。” 邵安听见他这话自然闹心,反驳道:“难不成要堂堂王爷亲自相迎?” “律法面前没有什么王爷臣属,殊不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冯彻一句话,就将晋王定入罪犯行列了。 话说这冯彻,表字致远。本一直是在地方上任职,直到半年前调任刑部右侍郎。他办案向来雷厉风行,破解过很多案件,算是个栋梁之才。只是为人处事不懂转圜,故人称“阎王爷”。 邵安从一开始就看他不顺眼,这会子更甚。尤其讨厌冯彻疾言厉色,一板一眼的样子。故两人一路同行多日,多半时日是话不投机。 地方官员们笑吟吟地做和事老,说已备好接风宴。可冯彻刚正清廉,坚决不去。邵安也笑着婉拒了。 两人在驿站歇息的这些天,晋王果然还是没露面,甚至都不曾派人请安。冯彻这下倒不说什么架子大的话了,只等问话到那日了结此事。可邵安心中焦急,他深知晋王的性子,向来不知天高地厚的,真怕问案那日他又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天微微亮,薄雾未散,人们才刚刚从沉睡清醒。而本该紧闭的驿馆大门忽然开了,一身穿便服的年轻男子步下台阶,翻身上马,绝尘而去。他的目标很明确,直奔晋王府。 “你家主子不在?”邵安诧异,而门房称晋王最近都不曾回府。 邵安气得要抓狂,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苏瑾琪居然还这么少年心性。遂又问:“哪里可以找到王爷?” “奴才一看门的哪知道主子行程?” 邵安郁闷,想了想又问:“这杭州哪家戏院最大最红?” 晋王爱戏,人人皆知。果不其然,在最红的戏院中,晋王正津津有味的品着茶看着戏,不亦悦乎呢。邵安一进门,就看见一身穿靓蓝色玉锦华服,头戴赤金簪冠,十七八岁样子的男子坐在最中央。身旁有两个乖巧温顺的戏子,左拥右抱,好不自在。 邵安与晋王许久未照面,如今一朝得见,仿若时光倒转,显得那般不真实。 邵安倚在门口只是望着他,踟蹰不前。倒是晋王府的下人们看见了他,以为他是来看戏的,打发道:“去去去,今儿个晋王爷包场了,明儿再来吧。” “不,我是来找你家主子的。”邵安说罢,也不顾下人们的阻拦,抬腿走进了大门。 下人们急忙挡驾,门口闹哄哄一片,晋王听到动静回头一看,便看见一风姿俊朗的男子排开众人,徐步而来;由于逆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神情。 “瑾琪,不记得我了么?” 熟悉声音传来,晋王顿时愣住了。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向踏步而来的人,蓦地推开身边的戏子,站了起来。 “安儿!是你?”晋王狂奔过来,伸手揽住邵安的肩膀。四目相对,抑不住点点泪花。 ※※※※※ 时间退回到一年前,正值泰安元年,新帝初登基。 都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晋王苏瑾琪托着下巴从马车窗口望去,见城内车水马龙,人流如梭;江花红胜火,江水绿如蓝,心道果然传言不虚。 可如今,晋王可没心情欣赏美景了。刚刚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夺嫡之争,险些把小命丢了。万幸的是,是他的五哥救了他一命,并许他了一世平安。 像他这样一天到晚游手好闲的人,的确不是做皇帝的料。现在他算是达成所愿,来到这天堂般的杭州,当个闲散王爷了。 然而这看似皆大欢喜的结局背后,却隐藏着那么浓重的悲哀。一路上,他时常回想起以前的那些人,那些事。母妃、舅舅、李洪义,还有安儿,他们都死的死,走的走。如今,连他自己也要远离长安,来这千里之外的杭州。 是从什么时候认识安儿的,苏瑾琪已经记不清楚了。或许是在他五哥的安王府中相识的;或许更早,是先闻其名,再见其人。虽然那时,安儿只是安王府中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童,但他的五哥对他很是器重,朝政之事时有询问。而安儿,的确给人不凡的感觉。 当时他十分嫉妒安儿。想不通明明是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孩,为何那般聪慧,甚至连五哥也是对安儿赞美不断。自己和安儿一比,真是处处不如他。 苏瑾琪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故而老是找借口来安王府,再找机会单独和安儿见面,戏弄下安儿。 安儿对他这低级趣味很是不屑,对他更是爱理不理的。或许正是这样的态度,激起了他的兴趣,于是更加频繁的骚扰,频繁的捉弄。 后来,安儿的哥哥出来替安儿打抱不平。他第一次像个市井泼皮似的和李洪义打了一架,两人拳脚相加,互相撕扯,到最后是毫无章法的乱打一通了。如今想来,是何等畅快淋漓。而现在,再也没有人敢像李洪义那样和自己打一架了。 所谓不打不相识,通过一架,他反而与李洪义和安儿却化敌为友了。三人经常去骑马、听戏、比武、射箭……可惜这么美好的日子总是这么短暂,安儿和李洪义跟随他五哥去了战场。没想到一别却是永别。一个埋骨沙场,一个流放黔州。当年一起玩耍的人,终究是不在了。 第四章:初入仕卷军事漩涡,勘案破扬兵家神威(二) “真的是你吗?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晋王像以前那样用力捶了捶邵安的肩,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光。 故人重逢,邵安也是感慨万分,安抚性的拍拍他,“是我,我回来了。” “安儿,你何时从黔州放出来的?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你怎么来杭州了?”晋王连珠炮般提出了一堆问题。 “恩……”邵安明白晋王的关切之意,但发生的事情太多,无法件件说清,只好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等以后我慢慢告诉你。” “好吧。”晋王暂时收起自己的好奇心,“总之能再见到你,这就够了。” 晋王挥退戏子随从,拉着邵安坐下叙旧,自是不在话下。闲话过后,邵安终于提及此行前来的目的了。 邵安问他:“你可知皇上派钦差来问你话?” 一提这事,晋王就生气,冷哼一声道:“哼,怎么不知,五哥真是冤枉死我了。西北边关那么远的事,也能扯到我头上?” “莫要这样说,皇上只是派人问话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邵安续说道,“不过钦差毕竟是代表皇上,你还是要礼貌据实回话。”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将相 作者:太子姑娘 第2节 晋王还是生气,闷闷道:“五哥派谁不行,非要派他们俩来。” “哦?”邵安一听他这语气,倒好奇自己在外的名声了,故意问道,“他们怎的了?” “冯致远是个老顽固,自任刑部以来,多少人在背后骂他是‘阎王爷’。至于那邵珺义,不知何故宠命优渥,皆传言他柔媚悦上,乖巧侍君。” “是吗?对了,忘了告诉你了,那两个钦差其中之一,是我。” 晋王:“……” 次日钦差入府问话,晋王听从邵安的建议,乖乖在府中等候。可等钦差入门,才发现只来了冯彻一人。邵安到底是不忍与他公堂相见,故装病没来。 冯彻满脸肃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开始问话。晋王忍着耐性,老老实实的回答,没有耍王爷脾气。此次问话进行的相对顺利。 等冯彻回来,邵安急忙问道:“冯大人,如何了?” 冯彻摸摸胡须,慢条斯理道:“看来,晋王并非主谋。” 邵安刚松一口气,却被冯彻下一句话给打击到了。冯彻说:“但是,晋王和这事也脱不了干系。” “何出此言?” 冯彻拿出晋王和那敌将的供词,一边对比一边说道:“你看,这两份供词都说明一件事,此次的通敌案的最终目的是为晋王铺路。他们想让晋王篡位。” 邵安的心咯噔一跳,事情到底还是发展到这种地步了。他反驳道:“若是晋王并不知情,是手下人自作主张呢?” 冯彻明显是不相信的样子,“邵大人这猜测,真是匪夷所思。晋王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呢?” 邵安明白这的确是很难让人理解。但他依然坚持,“冯大人,下官认为,主谋是晋王的母亲,淑妃娘娘。” “那也不能说明,晋王毫不知情。知情不报,是谓从犯。”冯彻果然是老顽固,一步不退。 “若是晋王爷能帮忙提供线索,找出真凶,是否可还他清白。” 冯彻考量片刻,终于同意。 ※※※※※ 时隔一日,冯彻携邵安又来访晋王府,开始了第二场问话。 场面话过后,冯彻问道:“晋王爷,这通敌之人你可知晓?” 晋王自然是摇头,冯彻又道:“当年晋王一党中人,是否还有幸存者?” “哼,不是全都就被太子除去了吗?哪里有幸存者。”晋王说到此处咬牙切齿的,一年多前的宫变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他恨不得将太子挫骨扬灰。 “当年晋王党势力那么大,怎么会全部除去?晋王爷还是好好想想,还有没有旧人?” “你!”晋王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怒指冯彻,“怎么,难道你嫌太子没有除尽,还要赶尽杀绝?” “事关西北战事,下官也不得不好好审问余党。若晋王爷支持配合,则可摘清自己的嫌疑。” “嫌疑?”晋王大怒,“本王还有嫌疑?本王什么都没做过,你凭什么诬陷本王。” 眼看问案陷入了僵局,邵安连忙示意晋王息怒,自己侧身低声对冯彻道:“能否让下官和晋王爷单独谈谈。” “不可。本官认为,无事不可与人言。” 邵安也被激怒了,便不做声,只是静静的看向他。冯彻和他对视片刻,便觉得倍感压抑。明明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孩子,却有那样犀利的眼神,让他不得不做出妥协,“可以屏退差役,但本官必须在场。” 邵安总算移开了视线,“好。” 待屋中只剩下他们三人后,邵安对晋王道:“我知道不是你,也不是你的手下。但他肯定是淑妃娘娘的人。你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怎么可能,母妃都仙逝那么久。” 可邵安依然重复问道:“他是谁?” “我不知道。” 邵安淡然一笑,他并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还有一事要告诉你。他,还活着!” “他?”晋王闻言先是疑惑,而后眼中闪现出惊喜。 “对,就是你心中所想的那个‘他’。” “他还活着?”这句话明显能听出晋王情绪的波动。要不是冯彻在一边听着,晋王定会欣喜若狂。 “是,他现在就在西北边疆作战。为了他,必须揪出那个隐藏在暗处的通敌者。”邵安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顿了顿才问,“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是谁了么?” “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晋王大喊大叫,已慌了神。 邵安双手紧紧的抓着他的肩膀,看进他的眼睛,仿佛要看穿他的内心似的,一字一顿的说道,“不,你知道的。” 在邵安的注视下,晋王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脑海中飞速旋转,回想着他母妃说过的一字一句。 “或者,淑妃娘娘有什么遗物留给你?”冯彻在旁提示道。 “遗物?”这一点提醒了晋王,他忽然一拍脑袋叫了起来,“母妃身边的宫女曾给过我一幅画,说是母妃去世前画的,让我留作纪念。” “画?”邵安起疑,“带我去看看。” 邵安与冯彻随晋王来到书房,晋王取出一华丽木箱,打开锁,里面有一精心包好的画轴,那正是淑妃遗物。 展开此画,画面中是一片茫茫无际的大草原,草原上飞驰着几匹棕色骏马。此外再无一物,却毫无单调之感,反而呈现出天地浩大的气派。 画的右下角题了一首诗,诗言: 日上一曲晋有头,木下男儿肃盖草。 卯坐金头带直刀,削尽天下木羊首。 此画中的大山大河之情怀,非一般女子所有。邵安观后暗暗吃惊,淑妃娘娘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但当邵安看向那诗时,只觉得气势非凡,却不解其意。 “这是,字谜诗。”邵安略微一想便猜出淑妃的用意了。她必定是在临死时不甘心失败,将多年积攒的关系通过一幅画、一首诗,移交到儿子手中。 “字谜诗?”晋王大惊,他读了此诗不下百遍,从没有往这个方面想。 三人在书房研究着字谜诗,一待就是大半天。后来还是冯彻先看出其中端疑,“日上一曲,乃‘曹’字。晋有头,是‘普’。曹普,可有此人?” 邵安垂首略想片刻即道:“有这人,是禁军中等将领,此次随军出征。”话说他前些日子为找他哥哥,一直在看兵部名册,故将名册上的人名都记得差不多了。 “看来此人大有嫌疑。”冯彻摸摸胡须道。 邵安仿照冯彻的思路,继续往下猜。他向来聪慧,一点就透,不一会儿就解出了下一句,“木下男儿,乃‘李’。 肃盖草,是‘萧’。李萧,也是禁军的中等将领。” 可是下面两句就不那么容易解了。邵安想了半天,只想到“卯坐金头带直刀”是个“刘”字(繁体)。最后那句“削尽天下木羊首”是怎么都没猜出来。 两人只好暂时放弃,将画作为证物带走,晋王的嫌疑也一并洗清。 时至半夜,邵安正在休息,忽然被冯彻叫起。原来他想了半宿,终于破解了诗中的最后一句。 “你看。”冯彻手指着诗句,给邵安讲解道,“木羊,为乙未。它应该是指,乙未年出生的刘姓之人。” 邵安一想,果然有道理。但他只记得兵册中的名字,不知道其出生时日。这下就不知指的是哪位了。 冯彻见他沉默不语,知他不清楚,续道:“这乙未年刘氏之人,本官倒想起一位,刑部左侍郎,刘咏舟。” “刑部左侍郎?”邵安诧异,以往见这人老实少言,居然会是通敌者? “刘咏舟曾为吏部左侍郎,与死去的吏部尚书江恒宇交好。众人皆知江恒宇是晋王党领头者,这刘咏舟是晋王的人也不足为奇了。” “刘咏舟是晋王党人?还与江恒宇交好?我倒是闻所未闻。”邵安不是很相信冯彻所言。 冯彻听邵安这么说,心中微微一动:这邵安明明才入仕,不仅和晋王爷相识,还熟知朝中事宜及人脉关系?他虽然心中起疑,面上还是那般波澜不惊,“他们俩的关系,知道的人很少,本官也是偶然知晓。江恒宇死后,他就调任刑部,撇清以前的一切。况且此人向来少语,更不会提及这等关系。” 可邵安心中仍有疑惑,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听冯彻继续说道:“为保险起见,本官刚刚已派人去吏部,查询所有刘姓官员资料。” 吏部办事速度极快,不出几日就快马加鞭的将资料送来。随着资料一起送来的,还有皇帝的圣旨。原来是西北战事突变,粮草被劫。皇上心急,下旨督促尽快破案。 冯彻跪地接旨后,打算先将三名嫌疑犯上报给朝廷。可邵安却拦住了他,“您是文官,可能不太了解这军中规矩。一般押运粮草之事,是由押运官和督运官负责,中等将领不可能得知运粮途径的。” 冯彻恍然大悟,的确如此。那两名武将职位太小,不能成事;而大人物是刑部官员。六部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各部之间互不干预。所以刑部官员不可能探知兵部的事。 想到此点,冯彻急忙打开吏部给的单子,挨个查看。虽说刘姓很多,但是乙未年生的不多。刚刚又得到邵安提示,发现和兵事沾边的人就更少了。这么一排除,居然没有一人了。 冯彻将此结果告知邵安,邵安再次检查一遍单子,结果依旧。 “看来,要么是刘咏舟有通天手段得到兵部情报,要么……”冯彻说到这停了下来,眼睛紧盯着邵安。 “要么,通敌者还有一人。”邵安补充道。 第五章:初入仕卷军事漩涡,勘案破扬兵家神威(三) “……快跑,快跑……” “是谁?”苏瑾琪环顾四周,却是漆黑一片。可在黑暗中有无数的声音在喊叫着,“……快跑,快跑……快跑,快跑……” 苏瑾琪朝向黑暗深处大喊道:“为什么要跑?” “孩子,快跑。”忽然有一女人出现在黑暗中。她头戴金翠花钿,身穿绯红锦衣,宽大裙幅逶迤身后,优雅华贵。 苏瑾琪看见那女人后,又惊又喜,向她奔去,嘴里叫着她:“母妃!” 他拼命的向前跑,她母亲却以更快的速度向后退,他似乎永远跑不到母亲跟前去。他跑累了,哭了出来,“母妃,别走。” “快跑,快跑。”母亲仍然重复着这句话,又从袖中掏出一卷画扔向他。他伸手一把就接住了画,再抬眼望去,哪里还有母亲的身影。 画面一转,苏瑾琪又站在了他舅舅——吏部尚书江恒宇——府邸里。只是以往富丽堂皇的院宅此刻堆满了尸首,血流成河。 此刻江恒宇满身是血,双手颤抖的抓住他的衣袖,对他说:“晋王,快跑。太子发动宫变了。” “宫变?”苏瑾琪愣住。他想起来了,他的母亲死了,被太子威逼殉葬了。 苏瑾琪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伤与恐惧,他流着泪问他舅舅:“母妃死了,现在怎么办?” “去找安王……他领禁军……快去找他。”他的舅舅喘着粗气,已是行将就木。 苏瑾琪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舅舅慢慢飘了起来,不知从哪生出来的力气,伸手一把将他推开数米远,“快跑,快跑。去找安王,去找刘咏舟,去找董……” 话未完,晋王忽感天旋地转,又像是地震了。而他舅舅像是一片纸一样,飘向了空中…… “王爷,王爷?醒醒。” 晋王猛地睁开双眼,汗透重衣。 唤他的侍婢见他醒了,忙为他拭汗,“王爷可是梦魇了,一直在喊叫,可吓死奴婢了。” 晋王回想着刚刚那个梦,心神不定。在梦中他母妃和他舅舅仿佛要嘱咐了什么,一醒来就记不清了,索性不再纠结。他看了看天色,问道:“什么时辰了?” “午时刚过。王爷可要再睡会?” “不了。叫外面的进来吧。” 侍女拍掌,外面的下人们进来为晋王更衣。等晋王收拾好后,掌事的前来禀报道:“王爷,邵大人求见。” “怎么不早说。”晋王生气,急忙起身去前厅。 待晋王匆匆赶到前厅,便看见邵安一手把玩着茶盏,一手扶头皱眉,那若有所思的样子一点都没变。一时间,让晋王有种时光倒转之感,仿若回到年少岁月。 邵安听到脚步声,回眸笑道:“搅扰到你午睡了?” “哪有,你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晋王笑道,“对了,你这个大忙人,今儿怎么有空来?” 邵安开玩笑道:“案子查的不顺,来你这寻点线索呗。” “那首诗你们破解完没?” “解完了。最后一句是指刘咏舟。” “刘咏舟?”晋王念叨着这个名字,只是觉得非常耳熟。 邵安见状起疑,问道:“你认识?” 晋王摇头,“不认识,但名字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突然他一拍桌子,“想起来了,是梦里,不对,是舅舅临走时说起过。” 晋王此时终于记起午睡时离奇的梦,那梦一半真实,一半虚构。当年宫变时,他并没有见到他母妃的最后一面,只见到了他舅舅。而他舅舅的遗言,正是梦中的话。 邵安疑惑不解的看向晋王,晋王连忙解释道:“舅舅的遗言里,提及到刘咏舟,还有董什么的。” 邵安沉思,心道莫非暗藏的那个人是姓董?他心如电转,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却一个也抓不住。只得压下,直接问此次前来的正事,“还有一事,我曾送你一个蓝田玉佩,你可记得?” 晋王闻言似有难言之隐,吞吞吐吐道:“这……这个,我当然记得。只不过……现在不在我这。” “你将玉佩交给谁了?” 晋王挠挠头,低声道:“我舅舅。”见邵安眉头紧锁,晋王以为他在怪自己,急忙推卸责任,“我是被逼的啊。都怪舅舅,他非要那玉佩,说此物乃我的贴身之物,且不太过贵重。还说今后见到拿此玉佩者,即为自己人。” 邵安这下全明白了。江恒宇做事果然缜密,选的信物也这般不显山不露水,即使被发现也不会猜到此物源于晋王。只可惜,他千算万算,漏算了此玉佩的真正主人。 只是江恒宇已死,这玉佩的下一任主人是谁,自然无从知晓。于是这条线索又断了。 此行无果,邵安起身正要打道回府,却被晋王拦住。晋王略带委屈的看向他,“安儿,洪义的事,你不打算告诉我吗?” 自那日晋王得知李洪义还活着时,激动得不能自已,恨不得马上拉着邵安问个清楚。只是碍着冯彻,又因邵安事多,故时至今日他还不知具体细节。此次好不容易见到邵安,非要问个一清二楚不可。 邵安一直想回避着这个问题,他真的不知该如何告诉晋王,李洪义失忆了。他再也记不得以前年少懵懂的岁月,甚至连旧时生死相依的兄弟都忘得一干二净。 邵安斟酌道:“恩,哥哥他很好。目前在禁军任职呢。” “既然他没死,怎么没去找你?” 晋王这算是问到点上了。邵安讪讪,心道或许哥哥过些时日就能恢复记忆,何苦让晋王徒增伤感。于是骗他说:“估计事忙,再说军中规矩多,哪能说出来就出来的。” 晋王对朋友向来毫无戒心,听邵安这么说也就信了。他更加委屈的说:“可我想马上见他。” “他现在人在边关,哪能说见就能见到的。况且按律王爷无事不得私自离开封地,如今你本就有案子缠身,别再节外生枝了。” 晋王听完闷闷不乐的垂头坐着,邵安安慰道:“不过等到大节之时,圣上会邀各王爷入宫,到那时自会见到。” 晋王掰着指头算着日子,“还有那么久才过节,这等得头发都要白了。要不我求求五哥通融一下?” “千万不要。”邵安阻止道,“莫说你正处于风口浪尖上,就是平日里也别犯这个忌讳。” 晋王长叹一口气,退而求其次,“好吧,那我写封信,你见到他后给他可好?” 邵安听他这般说,心中苦涩,面上却强颜欢笑的应下此事。然而他清楚,这封信恐怕要压箱底了。 再说冯彻这边也没闲着,冯彻又对着那诗仔细琢磨着。见邵安回到驿馆,忙让他进来,问道:“晋王那里问出什么没?” 早上邵安出门时只说去晋王府问问情况,并没讲玉佩之事。现在邵安只得模棱两可说道:“暂无进展,不过能肯定刘咏舟是晋王党人。晋王说江恒宇死前提到过此人,还提过一个姓董的人。” “董氏虽说不算大姓,朝中为官者却也不少。如户部尚书董疾,礼部左侍郎董祈明等人。地方官有通判、知州、知县等,这如何找?” 邵安脑海中也在思索着,不仅仅在朝中有董氏,在军中任职的人有几个。而且这回没有什么生辰年月的提示,无法确定是哪个人。总不能将所有董姓官员都抓入刑部问话吧。 “另外,早上你出去时,朝廷邸报到了。”说罢冯彻将报纸递给邵安,让他自己看。 原来西北边境事出不断。自那次劫粮事件后,后续运粮皆不顺。不是被烧就是被劫,导致我军面临着断粮的危机。 “看来朝中的大人物按耐不住,先下手为强了。”邵安看完邸报如是说。 冯彻点头,“所以要加快查案步伐。本官打算即刻回京,先抓了刘咏舟、李萧和曹普三人再说。” 邵安赞同,虽说现在他们没有证据,但非常时刻也顾不得许多了。邵安相信刑部公堂的手段,定会令其俯首认罪。 商量完后,冯彻先行离去,邵安继续留在杭州查案。 ※※※※※ 冯彻入长安后,一封奏折直达天听。一夜之间,刑部左侍郎刘咏舟下狱,李萧和曹普从边关押解回京审查。朝堂之上风云变幻之快,令人心惊胆战。 那两名军中小吏还没怎么审问,就如竹筒里倒豆子般,全部招认了。但由于二人职位太低,最后的大人物是谁,仍不知晓。而唯一官居正二品的刘咏舟,却是一个字都不吐。 相对于京城的风谲云诡,杭州这面则显得这般清闲安逸了。为消除朝中最后一个通敌者的戒心,冯彻对外宣称的是案子已破。至于邵安,则以安抚晋王之名,暂缓归期。 故而近些日子以来,晋王与邵安悠然自得,在杭州城各名胜古迹中游玩。 “杭州之美,美在西湖。西湖傍杭州而盛,杭州因西湖而名。”晋王学着那些文人骚客,身穿白色春衫,手执一把折扇,口中念念有词,“诗曰: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邵安见状差点笑场。要不是他深知晋王从来不喜读书,否则还真以为眼前这位是一饱读诗书的学子呢。 晋王好不容易吟了一回诗,得意洋洋的望向邵安,“安儿,怎么样?” “后半段没有背错,很好。那,前半首呢?” 晋王挠头,“前两句啊,这个,恩……今儿天气不错。” 这回邵安真的是笑场了。 沿湖而行,细赏苏堤春晓、曲苑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花港观鱼、雷峰夕照、双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印月。邵安欣赏这些美景已是流连忘返,再看这桅樯林立,人流如潮,赞道:“果然是风景名胜,来往游人络绎不绝。怪不得文人骚客常来此地,留下千古名句。” 正说着,果不其然就看见一群文人们聚在一起,品茶吟诗,好不热闹。晋王一打听才知,原来是才子们闲来无事,以西湖十景为题对对子。 其中有一学子见晋王很感兴趣的样子,便邀请他,“吟诗作对,以文会友。这位兄台可要一试?” 晋王素爱热闹,哪能不心动。抬步就要跟去。见邵安未动,唤道:“安、安兄,一起啊。” 虽说士子文人间都以某兄某弟相称,可邵安对此很无语,心道晋王这是安儿安儿的叫惯了,所以现在连他的姓也顺道改了? “安兄,走啊。”晋王偷偷吐舌,刚刚差点叫成安儿。幸好及时刹住,否则多影响他才树立起来的文人形象啊。只不过要委屈安儿,改姓安了。 邵安跟着晋王来到那儿,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细听。在他们来之前不久,已经有人出了个上联:平湖秋月月中景。于是此刻大家都纷纷摇头晃脑,想着下句。 “断桥残雪雪中情。”忽然有一人站起来答道。大家一品味,平湖秋月对断桥残雪,真乃绝对。 那答题者十分得意,对众人一拱手,开始出题,“柳浪闻莺莺闻柳。”这对子看似和上一个格式差不多,但最后两字要与前呼应,难度徒然加大了。 众人纷纷摇头,晋王满怀期待的看向邵安,邵安便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晋王听后大喝一声:“好。”引得众人诧异,皆转头看向他。有人问道:“这位小兄弟可有绝对?” 晋王胸有成竹的站起来,公布答案,“三潭印月月印潭。”说罢骄傲的环顾全场。 大家皆点头称赞,那出题者也不得不服,起身对晋王拱手道:“绝对,绝对!小兄弟这么厉害,在下佩服。” “哪里哪里。”晋王这小小的虚荣心终于满足了。但还没等他得意多久,就得知一惊天噩耗——这答题者还要出题! 只见众人满脸钦佩的看向晋王,等他出上联。晋王额头渗出冷汗,悄悄看着邵安,无声的向他求助。 邵安心里那个郁闷啊,为何每每都要替他收拾残局,真是命苦。他一边抱怨一边想着对策,抚额略想片刻,就想到了一个上联来。 邵安向晋王眨眨眼,手指微微指向“花港观鱼”方向,晋王不太确定的吐出四个字:“花港观鱼……” 紧接着,邵安拿起一空茶杯,手一翻,向下一扣。晋王瞪眼,不解其意。邵安抚额,偷偷伸出三个指头,示意他把最后三个字倒过来。 “……鱼观港?”晋王终于了悟。 “花港观鱼鱼观港……”才子们又陷入了新一轮的苦思中。 晋王暗暗松一口气,总算蒙混过关了。可惜晋王是那种不长记性的人,这回他自己不出风头了,却拉起邵安去出风头,对众人说:“我兄弟会。” 邵安无语,这让出题者答题是个什么意思啊。但没办法,只得帮晋王圆场,回道:“雷峰夕照照雷峰。” 众人叫好,又请邵安出题。邵安也不客气,故意出了个更难的,“双峰插云插出南北高峰。” 这上联一出,果然难倒一片。大家都低声讨论,过了很久都没有人应。 忽然有人站了起来,原来是最初邀请晋王的那位士子。他拱手道:“在下不才,愿意一试,请多指教。在下的下联是:南屏晚钟尽显南屏风光。” 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对称。但说不好的人又对不出更好的,最后还是认同了那位士子的答案。 那人一笑,接着出题,“在下才疏学浅,也想不出有关十景的对子。在下就出个简单的,博诸位一笑。” 才子们被刚刚几个对子弄的焦头烂额,当然喜欢简单了,纷纷催促他快出题。 那人沉吟片刻,道:“冬雪欲白千里草。” 这上联一出,文人们一扫刚刚颓废低沉,一个接一个的站起来抢答。 “春日照红万朵花。” “夏雨已洗百尺荷。” “秋枫染红万重山。” …… 下联一下子就对了十几个,搞得出题者也不知选谁的好。忽然有一布衣青衫的青年高声道:“依在下看,谁的都不好。” 答了题的大怒,没答题的疑惑。青年一笑解释道:“此联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冬雪欲白千里草。’这里面暗含一个字谜。” 众人不解,而邵安却徒然惊醒,“千里草?董?” “这位兄台说的极是。”青年说道,“千里草,乃‘董’字。” 而邵安脑海中,却想起淑妃的那幅画:草原,骏马。千里草!马蹄疾!想到此处,邵安幡然醒悟,这暗藏的通敌者,原来是他。 第六章:初入仕卷军事漩涡,勘案破扬兵家神威(四) 阴森潮湿的刑部大牢里,传来铁门开启的轰隆声。狱吏引着一名全身罩在黑色斗篷中的人,兜帽遮住面容,只露出一双犀利的眼睛。 狱吏明白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于是小心翼翼的领着黑袍人,沿着天牢粗石砌成的台阶,拾级而下。到了底层,再朝里走过两三间,来到最里面一间牢房门外。 这里是天字一号间,是单独的小牢房。与楼上的牢房不同,这里除了床铺环境干净些外,最大的特点是不使用铁栅门,而采用厚重铁门,如此一来俨然是独立空间。当然,有资格被关在这里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员。 狱吏利索的开了门,更利索的退了下去。整个牢房就只剩下黑衣人和那名罪犯——刘咏舟。 刘咏舟抬头看向来者,却看不清是哪位。黑衣人一笑掀开帽子,露出真面目,“刘大人,别来无恙?” 此时的刘咏舟全身伤痕累累,披头散发的歪在地上。很难想象出在几日之前,他还是堂堂刑部左侍郎。 刘咏舟冷笑一声,“我如今成为阶下囚了,你可满意?” “刘大人何出所言?咱们好歹曾共事过,我怎会幸灾乐祸?怪只怪你刘大人跟随了江恒宇,成了晋王党。” 刘咏舟一听到“江恒宇”三字,横眉冷对的大骂道:“你个卑鄙小人,难道当年你不是晋王党的?而你却背叛了江大人,背叛了晋王。你就是个卖主求荣的小人。” 黑衣人对他的谩骂毫不理会,冷嘲热讽道:“刘大人果然对江恒宇忠心耿耿,怪不得二位能成为莫逆之交。” “不像你,为了权位不择手段。居然出卖自己的上司,你个叛徒!” 黑衣人被戳到痛处,冲着刘咏舟高声道:“我也不想出卖江大人,可当我知道你和江大人的关系时,当我知道我永远无法离间你们时,我只能出此下策,将你二人一并除去。” 刘咏舟想到好友悲惨死去的场景,怒不可遏。要不是绳索束缚,他定会扑上去撕咬。 黑衣人平复心绪,接着说:“你该庆幸你及时调任刑部,否则你早就无葬身之地了。不过现在你依然难逃一死,谁让你通敌呢?” 刘咏舟大怒,“我没有通敌,这是诬陷。” “但你是晋王党,这总不是诬陷吧。而皇上是绝对不会放过晋王党的。” 刘咏舟心里清楚,当年的晋王党,虽说多数人是被太子|党残害的,但当今圣上的手中,肯定也沾染过晋王党人的鲜血。 黑衣人继续施加压力,“你也是刑部的人,该知道刑部的手段。早晚都得死,何必受那刑法之苦?” 刘咏舟忽然有些了悟了,“到底是谁派你来的?是通敌的幕后黑手,还是……” 黑衣人冷笑,“我可不知道谁是通敌者。刘大人,你该知道如何做了。”说罢黑衣人潇洒离去,徒留刘咏舟一人独对空室。 当晚,刘咏舟自尽。 ※※※※※ “刘咏舟死了?”冯彻得知此事后神情复杂,低头看向手中刚接到的奏章。那正是邵安所呈案情奏报。 邵安终是破解了谜题,原来这回的玄机不在诗中,而在画里。那画中的草原、骏马,暗指千里草,马蹄疾。而那通敌者,则是户部尚书董疾,字如风。 如此一来就很好解释粮草被劫事件了。因为负责运粮的督运官,派的正是户部官员。至于刘咏舟的死,一般人都认为他这是畏罪自杀,唯有冯彻心中疑惑万千。 当然,刑部尚书蒋嘉闵不会像冯彻那般纠结,他直截了当的将此事定为畏罪自尽,上报朝廷。一起递上去的还有邵安的奏章。 没过多久,继刘咏舟之后的又一位朝中重臣——户部尚书董疾,被抓。 杭州这边,自晋王与邵安西湖一别后,两人许久未见。晋王忍了又忍,最后在百无聊赖中,决定闯驿馆见邵安。 “安儿,你怎么一回事。那天玩的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走了?”晋王一见面就是好大一通抱怨,“还有,最近也不来找我。” “……”邵安无言以对,唯有听他唠叨着。 话说邵安这几日未见晋王,实在是情非得已。当他猜到是董疾通敌后,连忙写了两份奏章,一封密折直达天听,一封奏报上交刑部。等忙完这一切,邵安才想起西湖对对子那日,自己光惦记着案子,便自行离去,将晋王给抛到脑后了。 等晋王长篇大论的抱怨完,邵安贴心的替他倒杯茶,赔礼道:“那怎么补偿你?要不我请你去听戏?” “恩,还算有点诚意。那还不快走!” 当王府的轿子停在戏班门口时,戏班老板领着随从们早已在门前迎候多时,见晋王和邵安下轿,忙迎上去,众星拱月般的簇拥着二人进去了。 “今日有贵客,快让红角儿来唱个拿手的。”晋王一边对老板吩咐着,一边轻车熟路的带邵安来到雅座。 邵安对戏不是很着迷,对戏中乾坤不过是一知半解,故看的是三心二意。而晋王恰恰相反,他全神贯注的盯着戏台,简直是如痴如醉。 台上戏如人生唱得热闹非凡,台下人生如戏看尽生死悲欢。戏未唱完,刑部一小吏匆匆赶来,附耳低语,“邵大人,京中传来了消息,刘咏舟自尽了。” 邵安闻言,偏头看了一下晋王。只见他仍旧目不转睛的看着戏,丝毫没察觉到有人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邵安低声问道。 “七月初三。” “初三?”邵安一愣,掐指一算,那应该是他的奏折刚刚抵达长安的日子。想到此他心思一动,又问,“他死前见过什么人没有?” “这,卑职不知。” 邵安摆手,“知道了,下去吧。” 随后几日,刘咏舟的死讯终于传入了晋王的耳朵里。晋王得知后气冲冲的闯入驿馆,质问邵安,“你们逼死了刘咏舟?” 邵安理直气壮的否认道:“他是畏罪自尽。” 这番说辞看似毫无问题,但晋王知道刘咏舟是有冤情的,故快言快语道:“刑部的手段天下人皆知,刘咏舟怕是受不得酷刑才自杀的。” 邵安皱眉,斥责道:“胡说什么。” “反正刘咏舟死了,现在连董疾也进大牢了。不知还要抓多少人,杀多少人才算完?” “王爷慎言!”邵安这次称他为王爷,而不叫他名字,可见是真生气了。 “可刘咏舟没有通敌。” 邵安诧异,“你怎么知道他没有通敌?” 晋王自知失言,连忙捂住了嘴。邵安却不放过他,逼问道:“你向来不爱理会朝政,这回怎么如此快就得知刘咏舟与董疾之事?” “这个……这……”晋王瞠目结舌。 邵安继续问道:“是谁告诉你的。他是谁?” 晋王目光闪烁,摇摆不定。邵安缓了缓语气,轻声道:“告诉我,他是谁?” 晋王哪是邵安的对手,被逼了几句就一五一十的全招了,“他是……是刘咏舟的儿子,他来找我是为他父亲鸣冤。他说刘咏舟没有通敌,决不会畏罪自杀,是枉死的。” 邵安心道或许他的儿子会知道些许内|幕,又问了些关于那人说过的话。晋王对邵安十分信任,一字不差的全说了。 “瑾琪,你好不容易洗脱嫌疑,莫要再卷入此事当中了。求情一事,你就当从未听过。至于此人……”邵安声音陡地透出森冷,“交由刑部。” 晋王闻言不由得一惊,“安儿,你为何如此狠心?他只不过是申冤罢了,何必如此?” 邵安苦笑道,“我也不想如此。若没有战乱,若是个太平天下,必会以怀柔为主,威逼为辅。而不会像这般铁血手段。” “不,我不同意。”晋王态度十分坚决。 邵安退而求其次,“不如这样,你将他交给我,我就问他几句话,不会动刑。” 晋王眼珠转一转,一咬牙道:“好,我信你。” “另外,我马上要回长安了。”邵安像往常那样拍拍晋王的肩,“今次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你自己保重。” “你又要走?”晋王一想到分别,倍感担忧。真怕这一别,又得三年五载。 邵安察言观色,见他面露忧愁哀伤,玩笑道:“这回又不像上回是上战场,担心什么?再说等过年过节时,你便可来长安见我。” 晋王想想也是,调整好情绪,也笑道:“那你在长安等我,等我来京城找你还有洪义玩。” 邵安一听“洪义”二字,心口一痛,嘴角笑容差点挂不住,含糊应了声:“好。” 初次见到刘咏舟的儿子时,邵安根本无法将眼前这位清秀俊朗的少年和他父亲联系起来。 少年刚刚从晋王府中被带入驿馆,此刻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房内,却故作镇定,警惕的瞅着邵安,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 少年十分谨慎,一句不答。邵安笑道:“没关系。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身份。你是犯官刘咏舟的儿子。” 少年终于开口,愤愤道:“我父亲不是犯官,他无罪。” 邵安嘲讽道:“你有证据吗?” 少年:“……” 邵安当然知道他没有证据,微微笑起,“既如此,以后不要再找晋王申什么冤了。虽说朝廷念你父亲临行悔过,不再株连九族,但你仍是罪臣之后。要是再惹风波,则送你进刑部大牢里坐坐。” “那你有证据证明我父亲有罪吗?还有我父亲是自杀还是他杀,有待详察。” 邵安有些惊讶的看向他,这少年和他父亲的性格完全相反,没想到刘咏舟那么木呐少言的人,居然有这么伶牙俐齿的儿子。 “你不信你父亲是自杀的?” “我了解父亲,他不可能自杀。没有证据我会去查,等有了证据,我一定会去申冤。” “这么坚决?”邵安玩味的看向他,“看来是不能留你了。” 少年惊恐,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人,居然这么狠毒。他不甘心的叫道:“你要杀人灭口!你不怕刑法吗?” “刑法?忘了自我介绍了,本官刚升任为刑部右侍郎。”邵安不再理会少年,呼叫外面官差,“来人,将此人绑起来带下去。” 少年挣扎着,但哪里是差役的对手。可他倔强得很,即使双手被捆,还是冷冷地盯着邵安。那双眸子,恐惧而不甘,绝望但愤怒。 邵安静静的看着他被拖走,蓦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眼神。邵安叹一口气,吩咐差役,“好好看住此人,不要为难他。等明日回京时将他一起带上。” 泰安二年,七月,通敌案结。户部尚书董疾以通敌罪大辟抄家,刑部左侍郎刘咏舟狱中自尽,念其临行悔过,不株连家人。李萧、曹普二人,秋后问斩。户部、兵部负责押运粮草等官员革职查办。案情前后共惩处大小官员五十六人。 另,冯彻、邵安查案有功。授冯彻为刑部左侍郎,擢邵安为刑部右侍郎。 第七章:昔日兄弟生死与共,今朝故人对面不识(一) 已是七月流火,酷暑减退,天气渐凉。邵安刚入京城,还未喘口气,就直奔皇城复命。刚在宫门口下了马,便见吏部尚书孙敕从里面走出来,于是迎上去唤了声,“孙大人。” 孙敕乍见邵安,不由笑道:“珺义,你总算是回来了。你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朝廷可真是云谲波诡。” 邵安闻言但笑不语。 孙敕续道:“都忘了恭喜你升官了。这可谓一步登天,直接升为正二品啊。而且这六部之中除户部外,就属刑部最贵,可喜可贺。” 人人都知这六部之中,明明吏部最贵。所谓“吏部贵而户部富,兵部武而刑部威,礼部贫而工部贱。”可见掌权与掌钱的,都是肥差。 可孙敕偏这样说,邵安也就装作糊涂,顺水推舟道:“哪里哪里。六部皆为圣上效力,哪有高低贵贱之分。” “话虽如此,可谁不知,六部之中重在户刑兵吏。不过……”孙敕话锋一转,“左右侍郎虽同为正二品,但左大于右。那冯致远始终压你一头,将来共事恐不好相处啊。” “与冯大人查案之时,还算相处甚欢。以后应该不会有什么摩擦吧。” 孙敕笑笑,不置可否,转话题道:“西北边事将靖,你哥哥快回来了吧。” 邵安点头。 “失忆那事,你打算怎么办?”孙敕关切的问道。 提及此事,邵安的心情有些沉重,半晌不语。 孙敕心知他犹豫为难,便不再逼他,“离他回来还有些时日,你若需要什么帮助,但说无妨。” “大人好意,下官心领。不过此事还是顺其自然吧。”邵安推辞道,“现在我只盼他平安归来,恨不能去西北助他。我是身在京城,心在边关。” 孙敕道:“攘外必先安内。京城太平,边关才能太平。” “幸好内忧已除,至于外患……是鞭长莫及了。”邵安轻叹一声,回想起往年随哥哥初上战场的日子……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将相 作者:太子姑娘 第3节 ※※※※※ 永康十九年夏,西瓯率兵十万,侵犯边关。安王苏瑾珉临危受命,领兵八万,奔赴边境拒敌。 临行前夜,安王叫李洪义和安儿到书房,嘱咐注意事宜。等谈话快结束时,安王突然问道:“即将上战场了,不知你兄弟二人怕不怕?” “不怕!”李洪义斩钉截铁的说。 安儿深深的看了安王一眼,轻声道:“怕……” 安王听着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答案,笑说:“有的人上战场,是为了建功立业,有的人上战场,不过是为了活命。无论是哪种目的,无论怕与不怕,如今我们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安儿心中略感担忧,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场恶战,都不愿去送死。可安王势弱,又被太子|党和晋王党同时逼迫,不得不上战场了。 而李洪义不懂朝政,更不管是不是恶战,一心只想建功立业。他眼中闪着憧憬的光,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李洪义觉得自己的血都要沸腾了,自己苦练武艺,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此时陈怀恩推门而入,禀报道:“王爷,晋王来了。” 安王很清楚晋王来的目的,就不留这兄弟俩了,“你们去跟老八告别吧。明日午时出征,如有延误,军法无情!” 晋王在安王府后花园中等着,见他们来了,略带兴奋道:“明天你们就要出征了,今晚最后一聚,可要好好乐乐。” “去哪乐?又是戏院?”李洪义问道。他乃一介武夫,比安儿更看不懂这戏。 “点的戏你绝对爱看,走啦走啦……”晋王边说边拽着李洪义,三人拖拖拉拉的进了戏馆。 果然这回的戏是李洪义爱看的,全是武戏,什么《罗成叫关》、《八大锤》、《单刀会》……打打闹闹的,倒是应景。 台上武生一句“银枪插在马鞍鞒”唱的是豪情干云。安儿心想:或许每个男人的心里,无不涌动着对这苍茫天下的渴望。与兄弟们一起,跟着一个英雄荡平天下,以血来酬凌云志。 曲终人散,分别的时刻还是到来。但此时三人心怀雄心壮志,还不能理解上战场的意义,不懂伤离别。 晋王学着戏文里的台词,拱手道:“祝你们旗开得胜,大败敌军。” 李洪义拍拍胸脯道:“那必须的,我一定奋勇杀敌。到时候等我回来,就可以授剑、拜将、建功立业。是吧,安儿?” “是是是。”安儿玩笑道,“将来你封坛拜将,可别忘了兄弟我。” “这个,可不一定呦。”李洪义故意调侃道。安儿斜眼瞪他,两人在戏院门口又打闹成一团。 追逐打闹中,忽闻“咚”的一声,安儿腰间的玉佩掉地。 “咦,这是什么……”晋王眼尖,捡起来看了看道:“这玉佩好漂亮。” 安儿一摸腰间空荡荡的,立刻反应过来,马上去抢晋王捡的玉佩,“那是我的!” 晋王一闪,让安儿扑了个空,“反正你要上战场了,万一碰坏多不好。不如交给我保管吧。” 安儿抚额,没想到晋王如此小孩心性,不过此玉虽说是蓝田玉,但色泽普通,也不是十分昂贵。见晋王爱不释手的样子,便道:“算了算了,送你了。” 行军三月,终于到达边境。放眼望去,黄沙漫漫,仿佛置身于金色的大海中一样,无边无际。李洪义和安儿都被深深的震撼了,安儿想起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李洪义想到的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从军初始,李洪义就表现出他打仗的天赋;他的骑射、武艺皆为上等。而安儿,就显得力不从心。话说安儿向来争强好胜,如今在军中却是深受打击,备感失落。 后来安儿有点自暴自弃了,他仗着自己学过一点医术,去请求安王让他当军医。安王也没指望他能成为绝世名将,便同意了。这下安儿总算摆脱了那悲惨痛苦的习武生涯,以后只需每日跟着老军医身边救死扶伤就好。 李洪义得知此消息后,立马冲进军医营帐,见安儿正在捣药,顿时嘴张的老大,问道:“你、你、你这是做甚?” 安儿懒得理他,随口道:“捣药啊!” “还真成军医啦。你没发烧吧?”李洪义作势要摸摸安儿的头,被安儿给躲掉了,便恨铁不成钢的道,“你懂不懂只有上战场才能有军功啊,你在这捣药能有什么用?” 安儿停下捣药,抬头看他一眼,“我练武那些天,连箭都射不准,也没个长进。我觉得啊,人还是得去做自己擅长的事情才好。至于军功,你得就好了。” 可李洪义依然不放弃,劝道:“就算你现在是军医,不必上战场。但至少学点基本的保命吧。你看那些军师、幕僚,也都有些武功底子。” 安儿耍赖道:“你看我这个头,这身材,就不是练武的料,还是算了吧。” 李洪义也知道他的确练武困难,抓耳挠腮想了半天,灵机一动道:“不如我教你轻功吧。至少,呃,逃命时跑得快!” 安儿:“……” 备战数日,一场大战即将展开,军营之中充斥着紧张忙碌的气氛。此时李洪义初任校尉,更是忙的脚不沾地。 这校尉一职,是前几天军中甄选校尉之时,由于李洪义武艺超群,又为人热情大方,所以被大伙推举。那长官看他骑射厉害,又得知他是安王府的人,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可安王在军中,看似尊贵,却只是名义上的主帅。毕竟他没有领兵经验,这排兵布阵之事,还得依靠骠骑大将军高巍。 高巍,字子重(zhong),在此守关多年,是一经验丰富的老将。他双目如炬,身材魁梧,头发已然花白。故而才四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些。 临近大战,高巍正在调兵遣将,安王在一旁细心听他给众将领下达军令,等众将领命退下后对高巍道:“将军调配部署,缜密严谨,滴水不漏。” “过奖。”高巍语调平稳,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只是本王有些担心。”安王委婉的提出,“将军得到的情报,可靠吗?” 高巍脸色肃穆,一字一顿道:“王爷放心。” 安王抿嘴,权衡利弊后说道:“大战在即,将帅同心。本王初次领兵,恐难胜任,一切仰仗将军了。” 高巍见安王虽贵为王爷,却虚心的很,更没有阵前瞎指挥,对他顿生出几分好感敬意。 而此刻,战势一触即发。 ※※※※※ “刘咏舟死前见过谁吗?”邵安一来刑部,顾不得其他,先去找冯彻询问此事。 冯彻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邵安见房中并无他人,直说道:“刘咏舟是不是自尽的?” “验过尸,是自尽。而且他死之前,也无人探监。”冯彻查案从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刘咏舟死后,就立马派经验丰厚的仵作验尸,探监记录也早已查看过了。 邵安质疑道:“可大人不觉得此事透着蹊跷?或许探监者身居高位,故没有登记在册。” 冯彻严肃道:“那只有二品以上官员,或皇帝钦差了。邵大人如此关心此事,不如去问问天牢里的董疾,他可是从一品尚书。” 邵安和冯彻相视一笑,董疾,的确是最大的嫌疑了。 从房里出来,邵安偏头看向久候在门口的小厮,“你都听见了?你父亲是自尽无疑。” 那小厮猛地抬头,不服气道:“那也是被逼的,我要见董疾。” 邵安无奈的摇摇头,“看来你不见他是不会死心的了。也罢,我也正巧有事需要问他。” 董疾关的地方是天字一号牢房,可巧不巧正是关刘咏舟的那间。 邵安现在是刑部中人,自然一路畅通无阻。他身后是刘咏舟的儿子,扮成刑部小吏,也光明正大的混进来了。 邵安命狱卒开门,开门见山的问道:“通敌之事,你们筹谋已久吧。最开始是谁布的局?” “淑妃娘娘,江大人。”董疾明白说了也无妨,反正最初谋划者早就死了。 这答案在邵安的意料之中,但他仍不放心道:“晋王……” “晋王不知道,你们莫要将他牵扯进来。” 邵安闻言终于放下心了,又问:“那刘咏舟,他有没有通敌?” “没有。不过他是知情的。” 邵安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的小吏,见那少年闻言呆立当场,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毕竟知情不报,虽不至死,也难逃其责。 “最后一个问题,刘咏舟是怎么死的?” “……我逼死的。”回答这个问题时,董疾明显迟疑了一下,没有刚刚那般答的干脆利索。 “你!是你!”在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人忽然发疯起来,想要厮打董疾。邵安眼疾手快,转身一把抱住他,将他推至牢门外,低声道,“你要引得狱卒来吗?他即日会被处斩,报仇不在此刻。” 少年愤愤的看着董疾,邵安又拉又拽,终于将他拖走。 等他们走后,黑暗中慢慢走出一个人,一身黑衣黑袍,藏在暗处根本发现不了。 董疾对黑衣人笃定道:“刘咏舟是你逼死的。” “是,也不是。不过还是多谢你帮忙遮掩此事。”黑衣人漫不经心的说着道谢的话。 “将死之人,也懒得知道。”董疾透漏出一丝疲惫,“如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也能放心走了。” 少年沉默的跟着邵安身后,郁郁寡欢。他想不明白,他眼中的父亲,是正直清廉的。可在董疾嘴中,却成了朋比为奸之人。 邵安无所谓道:“没有一个政客是干净的,你的父亲也不例外。什么陷害,什么报仇,皆为笑谈。你赶紧离开长安,回家安生度日去吧。” “那你呢?你干净吗?”少年愣愣的问道。 “哈哈,当然不干净。”邵安拍拍少年的肩膀,看着眼前之人如此单纯,实在不该在京城呆下去了。因为长安是这样美妙的一个地方,可以让人瞬间飞上云巅;长安也是这样绝望的一个地方,可以让人立马坠入谷底。 可是少年,临行前突然回头,冲邵安道:“邵安,终有一日,我会回来找你。记住我的名字——刘汝卿。” 第八章:昔日兄弟生死与共,今朝故人对面不识(二) 泰安二年,八月,西北边疆大捷。高巍率领禁军班师回朝,皇帝带领百官于永德门外亲迎。 历来军队从长安的永胜门出,从永德门归,图个好兆头。出征的盼胜利,回朝的为德馨。邵安还记得当年和哥哥一起从永胜门出征,可惜却没能从永德门回来。如今哥哥即将就能从此门归来,也算了他一桩心事。 正想着,忽闻熟悉的号角声传来,城门开启,写着“高”字的帅旗飘扬,映入众人眼帘。大军已至,整个都城,在这一刹那间肃穆下来。 邵安看向远方,军队整齐有序的进入长安。人影憧憧,那么多士兵,却都是陌生的面孔。而曾经的同袍,已埋骨沙场。 高巍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端。随后是几位副将,再后面是骑兵、步兵。邵安在人群中急急巡视搜索,可却未找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哥哥,竟不在队中。 高巍下马,上台叩拜。皇帝亲扶,拜高巍枢密使,掌兵马大权,朝野震惊。 枢密使乃枢密院长官,官居正一品,掌管军事。且枢密院与中书省并称“二府”,分领军、政二权。 但由于本朝重文轻武,一直以丞相总领百官,枢密使向来是空缺不置。此次高巍居此重位,惹得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邵安此刻的心思不在争权夺利上,他好不容易捱到犒赏完三军,想着在宫宴上能得空问问高将军。可官员们纷纷与高巍套近乎,搞得邵安插不上话,在一旁生闷气。 与邵安一样生气的还有一人,那便是本朝权倾一时的丞相廖鸿煊。皇上这回大封高巍的含义不言而喻。毕竟枢密使的权位,是能与丞相分庭抗礼的。这才刚除完了晋王党的势力,皇帝就迫不及待的想要清除太子|党了。 廖鸿煊冷笑一声,真没想到皇帝动作如此快。刚登基时还拉拢自己,共同对付晋王党。现如今就要兔死狗烹了。 高巍被敬酒的团团缠住,灌得醉醺醺的。好不容易一轮喝毕,高巍出去解手,邵安急忙起身紧随其后。 高巍虽然醉了,但还是敏锐的发觉身后有人跟踪,故意拐进假山背面,待邵安一入假山,立马掐住他脖子,喝道:“什么人?干嘛跟踪?” “高将军,不认得下官了?” 高巍喝的有点晕,迷迷糊糊的看向来人,觉得那么眼熟,手上力道慢慢松了。他眨眨眼睛细看,认出来人,没好气的说:“原来是你!你化成灰,我也认得。” 邵安明白他是怪自己当年的事,故不与其计较,只问他:“我哥呢?” “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应该被流放吗?”高巍已是神志不清了,说话稀里糊涂,“你还好意思问你哥,他差点被你害死了。” “我哥在哪里?” 高巍依旧答非所问:“哦,想起来了。你从黔州回来了,还当官了。听皇上说,你现在叫邵珺义,就是那扰乱长安一潭池水的……邵珺义。” “我哥,他在哪里!” 高巍继续颠三倒四说着,“在军中搅得人不得安宁,在朝中仍是。李洪义他失忆了,记不得你了。这样多好,你就不会走进他生命中,扰乱他的人生了。” “你什么意思?”邵安闻言怒道。 “你哥他现在过得很好,你不要骚扰他。” “你的意思是,不想让他恢复记忆?” 高巍说道:“也许,忘记才是最好的。” “好与不好,不由你定。”邵安见似有宫中侍卫巡逻,不想引人注意,克制住自己,压低声音问道:“再问一遍,他在哪?” “我不会让你见到他的,死了这条心吧。”高巍轻蔑的看着邵安,一字一顿道,“因为,你不配。” 邵安在激愤中一口唾在高巍面上。 “混账东西!”高巍挥舞着老拳也迎了上去。 高巍武功虽高,可惜醉酒身法不稳。邵安看似文弱,却也算在军中练过点的。故二人徒手打架,居然纠缠了许久。 晚宴依旧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可陈公公收到惊天消息,邵安和高巍居然在打架! 陈公公唯唯诺诺的走到皇帝跟前,“皇上,高将军和邵大人……打起来了。” 皇帝一怒之下将酒杯狠狠的撂在桌子上,“砰”的一声,动静颇大,引得下面的大臣、侍婢、内监全停下手中的动作,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皇帝当然知道他们二人为何打架,气则气,却不得不粉饰太平。以身体不适为由结束了本次宴会,急忙赶到事发现场。 此刻两人已被侍卫拉开,却还对骂着。见皇上来了,终于停下。 皇帝见两人狼狈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他抬手挥退侍卫后,骂道:“你们这样成何体统,官箴何在?子重,你乃堂堂枢密使,还跟他计较。” 高巍忙认错道:“臣知罪,臣知罪……臣只是不想让他见某人。” 邵安最恨他说这话,也不顾皇帝在场,大骂:“你狗拿耗子,凭什么不让我见。” 皇帝皱眉,“邵安住口。” “你见他说什么,对不起么?”高巍一语惊醒梦中人。 邵安如梦方醒。是啊,见面后能说什么?因他的过失,他的错算,他是执拗,他的独断;导致他哥哥九死一生,导致曾经一起的同袍战死沙场。他有什么脸面去见哥哥,求得原谅。 隐藏在邵安心底的愧疚“腾”的爆发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是他对不起哥哥,对不起皇帝,更对不起死去的亡魂。即使流放黔州以赎罪,也弥补不了他的过错。 邵安沉默了,高巍和皇帝也跟着沉默了。其间恰巧一阵风迎面吹过,吹得枝头秋海棠簌簌而落,“沙沙”声不绝于耳,仿佛是给死寂夜晚的单调配乐。 不知沉默了多久,众人忽闻身后传来阵阵喧闹,只见一白袍小将不顾侍卫阻拦冲了进来,见高巍狼狈的样子,立马不淡定了,“将军,您、您被打了?” 高巍乍见那名小将,打了一个激灵,略微慌张的望向邵安,口中却对那人喊道:“吴铭!你怎么来了?给我回去!” 那人不管不顾的,上前扬起手直接给邵安一拳。邵安本想侧身闪过,没想到那人的拳头飞快,又狠又准地打向他的腹部。 邵安硬生生的受了一拳,直觉喉间发甜,一口鲜血涌上,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愤愤抬头看向来人,顿时神情激荡,那口鲜血终是喷了出来,如若刚刚被风吹落的朵朵秋海棠般倾泻而下,艳艳灼灼的洒满衣襟…… 那白袍小将,正是他心心念念盼着归来的哥哥——李洪义。 ※※※※※ 永康十九年夏,出征以来的第一场战争爆发。 高巍布局几日,果然在茫茫沙漠中截住敌军。双方展开激烈的交战,杀声震天黄尘蔽日。一切都如高巍预想的那般顺利进行着,直到看到远处风沙漫天,似有大队人马杀来。 “高将军,不好,后面有敌军出现,我们被包围了。” 高巍临危不乱,沉着应道:“有多少人?” “黄沙铺天盖地,那架势,估计有三四万人。” 高巍心中冰凉,原来那个情报乃诱敌之计,只等他率大军出城后,再断其后路,于沙漠中进行围剿。 安王此刻自然也明白过来了,恨恨道:“好一招引蛇出洞,调虎离山。” 高巍当机立断,下令由攻转守,左右两翼掩护,中路突围。可惜此刻敌军包围已成,高巍的几次突围皆被挡住,损失惨重。只得退守,与敌军对峙。 然祸不单行,此刻后方传来求救,大营被袭。 高巍闻言,有种穷途末路之感。他看向那些余下的士兵们,一个个铠甲破损,血污染面,他们中有人臂上还扎着染血的布带,有人甚至已是四肢不全,却还在战斗。 士兵们听见大营被袭的消息,全都看向高将军,等他发话。高巍沉默着,缓缓举起手中的剑,“弟兄们,如今我们没有退路,唯有奋勇杀敌,不是我们踏着敌军的尸体,就是敌军砍断我们的头颅。刚刚本将接到后方求救,大营被袭。大营里还有一千多弟兄,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本将决定再次突围,在此等危难关头,谁愿随我!” “我!”李洪义第一个高举起手,此时他大脑一片空白,只记得他的弟弟还在大营中。纵是明知以身赴死,也义无反顾。 “我。”又有人举了手。 “我、我、我……”越来越多的人举起了手,他们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响亮。那些流动在胸臆间的悲愤情绪,如开闸的水般喷涌。 “好!”高巍拔剑,“我高某在此立誓:此剑不断,帅旗不倒,誓与大家共存亡!” 高巍带领着一千人,准备突围。安王率其余人等留守,继续与敌军相持。 李洪义骑着马,跟随高将军冲向敌军。他记不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只是不断的机械的举刀,落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救安儿。 等李洪义冲出来时,回首一看,一千人只剩三百。 李洪义率先飞驰而去,马不停蹄的赶往大营,到后发现里面已是火光冲天。他挥刀砍下敌人头颅,冲到最边上的军医营帐,环顾左右,放声大叫:“安儿!” 没有人回答他。放眼望去,栅栏被撞倒,军帐已坍塌,大营中只见几百敌军还在扫荡,未见我方士兵。李洪义心下黯然,估计这里留守的士兵不是被杀死,就是被烧死。而地上流淌的鲜血和残缺的尸体,刺激着他的眼睛…… “安儿!安儿……”李洪义就是不信邪,坚持寻找。可是无论他怎么喊,也听不见安儿的回答。 马蹄声在背后传来,李洪义回首,向后退数步,避开了那凌厉的一枪。李洪义乘机挥刀,迎着枪杆劈斩出去。 一击命中,偷袭者惨叫一声,倒地。周围五六个敌人听见动静,磨刀霍霍的向李洪义这边聚集。 李洪义举刀,“唰唰”几下挑飞几个敌兵。剩下的最后一个敌人轻声绕到李洪义身后。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人正要偷袭时,被后面飞来的暗箭射杀。 李洪义听到身后动静,诧异转身,正巧看见敌人缓缓倒下,随后安儿苍白的脸出现在李洪义的眼前。 安儿惊魂未定的看着地上的尸体,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一箭杀死那人。第一次杀人的感觉,还真是惊心动魄。 李洪义也呆呆的看着弟弟手持弓箭,再呆呆的看着地上尸体背后的箭羽,不敢相信的张了张嘴,叫了声:“安儿……” 安儿听见叫声,回过神来,上前抓起李洪义的手,“这儿危险,快随我来。” 李洪义被安儿拉着左拐右拐,躲到一个马槽旁。原来刚刚安儿一直躲在这里,静观周围情况。 “我刚叫你,你听见了吗?” 安儿抬手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噤声。此时两人在昏暗中对视着,由于靠得很近,甚至能听见彼此的急促的心跳声。李洪义听着这证明安儿还活着的“砰砰砰”的心跳声,觉得这真是世间最美妙的声音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安儿猜敌军已撤,才道:“我听见你在喊我,可敌人就在周围,我不敢答。” “你怎么逃至这儿的?” “恩……你不是说,学了轻功,逃命时跑得快?”安儿开玩笑似的重复他曾说过的话,试图打破这沉闷的气氛。 李洪义吃惊的望着安儿,“可你,才学了几天?” “我的傻哥哥,你还真信呀。你们一出兵,我就觉得不太对劲,感到大营外似有埋伏。大伙立马商量了一下,为以防万一提前做了准备了。你看外面……”安儿一边偷窥观察,一边解释着。见敌军已散,便拉李洪义起身出来了。 与此同时,附近其他凡是能躲人的地方,一瞬间凭空冒出来了很多人,原来全都事先躲好的。李洪义本以为大营全军覆没了呢,此刻乍见有如此多的幸存者,直接惊呆了。 劫后重生,大家都相拥而泣。李洪义看着这一幕,不知做何感想;又瞅见安儿手里的弓箭,疑惑道:“你的箭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精准?” “我也不知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射中呢。”安儿颇为得意道,“当时也没多想,胡乱一射居然射死了。” 李洪义张口结舌,回想刚刚那情节,安儿离敌人只有几步之遥。要是没一箭射死,惊动敌人,要是那人转身一刀,定会要了安儿的性命。想到此他一身冷汗,“万一没射死呢?” “恩……你听见动静,会来救我的。” “只怕我来不及救你,你就成刀下鬼了。”李洪义口中训斥着,心里是百感交集。他知道安儿是为了救自己,才不惜以生命犯险。 安儿无所谓的抬头望望天,转而问道:“那你怎么回来了?看你这狼狈样,不像打了胜仗。” “输了,我们输了。”李洪义强忍悲伤,将来龙去脉告诉给安儿。 安儿听后半晌不语,他不知该说什么了。他看着李洪义风尘仆仆的样子,突然很想流泪,连忙吸吸鼻子,“所以,你突围,就是为了来救我?” “我不救你谁救你?你刚不也救了我?”李洪义道,随后像其余那些劫后重生的人们一样,紧紧抱住他的弟弟,“兄弟,就是要相互扶持的。” 高巍带兵回救大营后,敌人见状不再纠缠,立马撤退了。高巍本以为损失惨重,幸而士兵们大都躲在暗处,伤亡较少,便组织留守的战士,去援助被困的部队。两队前后夹击,敌军溃逃。此次战役,杀敌五千,自损一万。 初战,败! 第九章:昔日兄弟生死与共,今朝故人对面不识(三) 吴铭打完尤不解恨,语气激昂地兀自骂道:“你、你谁啊?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打我家将军,真是混账!” 邵安忍着腹间的疼痛,迷茫的看着哥哥一张一合的嘴,听着从那张嘴中吐出咄咄逼人的话语,神思却有些游散了。他想笑,这么多年不见,哥哥还是那般不善言辞,连骂人都干巴巴的,没一点长进。可笑着笑着,嘴角渐渐上扬不起来了。 眼前明明是那张熟悉的面庞,却不再是以前温和的神色。向来只会护着他的哥哥,如今却护在别人身前,横眉冷对地痛骂着他。更没想到李洪义发起狠来,居然是这个样子。 要见多少次面,才能了解一个人;要经历多少动荡,才能看清一个人的内心。邵安此刻多么希望他从没有真正了解过李洪义,更没有看清过他的心。倘若那样,便是一路平坦的感情,无交集,只平行。 皇帝和高巍也被李洪义的举动震惊了。高巍急忙拉住李洪义,阻止他的恶行。陈公公也连忙扶起了邵安,见邵安眼中暗含着痛楚与迷茫,心中微微叹气。 皇帝注视着邵安,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被自己的哥哥痛打,恐怕心比身更痛吧。又看向李洪义,见他用仇恨的眼神看着邵安,心头更不是滋味。 邵安还在盯着李洪义,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够。李洪义比起几年前,皮肤变得黝黑。衣袖翻起的瞬间,邵安敏锐的发现他的手腕处又增添了新疤,可见战场艰苦。想到此邵安无意识的开口,“你……” 邵安刚说一个“你”字,就被高巍打断了。因为高巍听成了是李洪义的“李”,生怕邵安与他哥相认,急忙对邵安道:“你可要想清楚再说。” “珺义,三思而后行啊!”孙敕的喊声也恰巧从身后传来。 皇帝十分诧异,这孙敕怎么也来了?一转头发现孙敕被侍卫挡在外面,却不忘高声提醒。 “谏明,你怎么也来了?”皇帝皱眉,顺便挥手让侍卫放他进来。 孙敕跪地叩拜,解释说:“皇上,只因微臣刚刚看见这位将领来此……”说着看向李洪义,又瞟了一眼邵安,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沉吟片刻道:“将这名小将带下去,其余侍卫也全部退下。” 李洪义还想说什么,见高巍一个劲的给他使眼色,只好被莫名其妙的带下去了。 等无关之人全部散去,只余邵安、皇上、高巍、孙敕和陈怀恩。 高巍先说:“他现在叫吴铭,不久前我给他取了个表字,叫洪义。” “吴铭……无名……”邵安喃喃念道。他记得军中名册有这个名字,当时也没多想,如今再念此名,只觉得满心悲凉。无名,没有名字。 高巍和皇帝一样,也是在犒军当场才发现李洪义。后来出征时,高巍专门问过李洪义的身世,他是在西北被人所救,后来为求生存才投了军。 “我给他请过很多大夫,皆诊断为脑部受重击,受伤导致失忆。而且他一旦回忆过去的事,就会头痛欲裂。不过他虽然失忆了,但他说他习惯了,一天乐呵呵的,也没觉得有什么。既如此,不记得往事,也没什么不好。”高巍续道,“邵珺义,你要真是为他好,拿他当兄弟,就别告诉他真相。” 头痛欲裂么?邵安默然,哥哥他到底是不能记起,还是不愿记起?毕竟那么残忍的真相,那么痛彻心扉的伤疤,谁都不愿再去回想。 孙敕见邵安神色不悲不喜,心中也焦急了,“珺义,你看现在这情形,实在不是什么认亲的好时机。反正来日方长,不如……先瞒着?” 邵安抬头,他没想到孙敕想法居然和高巍一致。他缓缓转头看向皇帝,只见皇帝也正看着他,但没有说任何话。 抉择,就在此刻。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邵安疲惫的吐出一个字,“好!” 皇帝这才开口:“瞒下一件事,看似容易,实则很难。子重,军中当年的幸存者,你要吩咐他们保密。谏明,朝中应该没有认识他们兄弟的,但也要注意。怀恩,宫女太监中安王府旧人,你负责让他们闭紧嘴。至于皇后和太子那里,朕会去说。” 高巍、孙敕和陈公公躬身领命。 “安儿,其余人等都好办,最重要的是你。”皇帝轻叹,“这条路是自己选的,那就管好自己的心。从今以后,你和他,不再是兄弟!” 邵安听后觉得心中酸涩无比,面色更是苍白如纸,但依然说道:“是。只要他好,我怎样都成。” ※※※※※ 宫中打架一事,被皇上掩盖了下来。当然还是有臣子听见风声,但见两位当事者跟没事人一样,也就不自讨没趣,煽风点火了。不过大伙对于邵安此人,算重新认识了,都说邵安看似文弱,没想到是个狠角色。 邵安近日以身体不适为由在家休养。闲来无事时,脑中总是想起过往旧事,世事无常,故人相见不相识,颇有物是人非之感。这日正无所事事中,阿瑞说有位孙大人前来探望。 邵安猜是孙敕,连忙起身相迎。见孙敕还慎重其事的买了点补品送来,邵安笑道:“哪有什么病,不过是想偷闲找的由头。” 孙敕道:“那一拳力道还是不小的,最好找大夫看看。” “我本就会点医术,不必看了。”邵安说着,忙让阿瑞去泡茶待客。 孙敕环顾四周,见这装饰摆设和原安王府一样,没做改变,笑道:“珺义是怀旧之人啊。” “王府本就富丽堂皇,何须再修整。而我也的确怀念这里的一草一木,不想改变。” 孙敕想问题则更深远些,“保持原样虽好,但以后你哥在京为官,若有事来你府上,见此旧景,怕会想起什么。” 邵安若有所思的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只是毕竟是皇上赐宅,大改恐不敬,就换换家具摆设即可。” “说到赐宅,你这几日没上朝,还不知道皇上也赐了宅子给高子重吧。如今他可是圣眷优容。他手下那群副将的赏赐也甚为丰厚,尤其是……吴铭。” 皇帝为了保密,让所有的知情者不再叫他哥哥李洪义,改叫吴铭或吴洪义了。可邵安听见吴铭这称呼,备觉刺耳难听。 邵安忍下不快,问道:“哥哥封了什么官?” 孙敕道:“吴铭他现在是宣威将军,从四品。” 邵安欣慰,哥哥终于当上将军了。蓦然回想起当年出征时,他对哥哥开玩笑说的一句话:“将来你封坛拜将,可别忘了兄弟。”没想到当年的戏言一语成谶,等李洪义拜将之时,真的就忘记了兄弟。 多感无益,邵安收拾心绪,再问道:“皇上这般赏赐武将,文官们该不高兴了吧。” “不高兴又能怎样?”孙敕高深莫测的说,“皇上的真正意图,大家都明白的。” 朝中官员都认为,皇帝的深层意思,是要大刀阔斧的铲除当年的太子|党。由于此事牵扯到前朝的夺嫡之争,关系错综复杂,有着很深的政治背景;所以朝中官员即使对大封武将不满,也不敢说什么。 邵安问:“廖丞相做何反应?” 孙敕答:“暂无动静。” 邵安暗自思忖:太子|党不像晋王党那么容易铲除,毕竟太子|党在宫变中没太大损耗,所以党羽众多。最可恶的是,御史台里大都数是丞相的人,这可就把住了朝廷的言论风向。皇帝要想让人站出来弹劾太子|党,就只能从刑部、大理寺入手。 而此次皇上会骤然擢升邵安的官职,并且将他调到刑部。为的是让他搜罗太子|党人罪证,以备将来弹劾丞相。 邵安看到孙敕眼中期待的目光,知道自己清闲的修养该结束了,对他道:“圣上的意思下官知道了,明日就回部里销假。” 孙敕续道:“还有一点,莫要和高子重再闹僵了。” 邵安的确和高巍不对头,但现在是合作时期,为大局也得忍了。遂点头同意。 次日邵安去上朝,果然感觉到朝中气氛迥异,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等回到刑部销完假,再见到冯彻时,他第一句话就让邵安郁闷不已,冯彻说的是,“伤好了?” 邵安:“……” 打架的事即使瞒不住众人,但同僚们也不会明着说。这冯彻一言挑明,果真是太耿直,太一根筋了。 而冯彻的第二句话依然很犀利,他问:“你和高将军曾结过仇?” 邵安嘴角一抽,“未曾。” 冯彻见他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便不再多问,将一堆厚厚的卷宗撂在邵安书案上。 邵安疑惑,“这是什么?” “陈年旧案,皇上让重新查。” 邵安随手翻看卷宗,都是当年夺嫡时期的案子,心道皇上还真是雷厉风行啊!他边看边问道:“查到什么了吗?” 冯彻摇头,“已是定案了的,再查能查出什么?” 邵安随口说道:“定了案的也可以翻案。” 冯彻冷哼一声,有些生气的说:“制造假案冤案的事,本官不会!” 邵安尴尬,讪讪道:“是下官失言。不过下官可不信人人正直无瑕。比如以前的太子|党人……” 冯彻虽然迂腐,却不傻。经邵安一提点,他就明白是皇帝要处理廖丞相等人了。可丞相根深叶茂,党羽众多,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一击即中,唯有那宫变之事了。 冯彻捋捋胡须,“这倒是……说起太子|党,本官就想起当年宫变。本官可不认为仅凭太子一人之力可以办到。” “大人要查太子宫变之事!”邵安真没想到冯彻如此大胆,当年宫变之事当今圣上也算是搅入其中的,最终渔翁得利。后来皇帝登基,金口玉言说过只惩主谋者太子一人,其余人皆放过,以获得廖丞相的支持,顺便彰显天家胸怀,皇恩浩荡。 然而邵安清楚当年的太子和晋王夺嫡之争有多激烈,心知宫变并非如众人所知的这般云淡风轻。内里隐藏了什么,恐怕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吧。 冯彻可不管这些,坚持道:“这桩案子结案的模棱两可,疑点重重,何不乘此机会将此事查个清楚?” “此事……今上早有圣断,下官认为还是不要深究为妙。” 冯彻直言道:“廖丞相乃三朝老臣,以他的资格与身份,非重大案件无法将其拉下丞相之位。” “……”邵安暗中诽谤,大家心知肚明即可,何必说出来呢。 冯彻继续说:“况且当年那么多人死于那场宫变,难道不应该给逝者一个交代吗?” 邵安沉默了,他想起了晋王。此次宫变,晋王失去了他的母妃,他的舅舅,他的追随者。作为朋友,是不该坐视不理。 想到此邵安坦然一笑,“那就查一查吧。” 第十章:宫变旧案扑朔迷离,丞相揽权只手遮天(一) 但是要查宫变谜案,可不是那么简单的。毕竟当事者已是死的死,走的走。至于朝中那些太子余党,更是三缄其口的。 幸而邵安在杭州办案时,曾问起晋王当年宫变之事。晋王与邵安乃知交,便一五一十的将他知道的全说了。 邵安便将晋王的话原原本本的告知冯彻,“据晋王言,在宫变的前一日,今上邀他一起出城打猎游玩,这才让他躲过一劫……” ※※※※※ 时间退回到宫变前一日,永康二十一年,十二月初六。 “骑马狩猎?你没听错?”晋王苏瑾琪听小厮说安王邀他去狩猎,顿时比听到李洪义要读书,安儿要学武更为惊讶。没想到他这每天只会努力办差,刻苦练兵的五哥,居然要狩猎玩耍? 可怜的小厮跪在地上委屈的说:“刚才安王府遣了人来说的就是这句话,奴才没有听错啊。” 苏瑾琪高兴的跳起来了,只要能有乐子,才不管他五哥为何忽然变了性情,立马答应道:“去回复安王府的,说本王马上来。” 已是冬天,但太阳当空高照,晒得人暖洋洋的,连骨头都酥了。晋王兴高采烈的带了几个护卫来到城外皇家猎场,便看见安王早已在那等候了。 “五哥,今儿怎么有空来玩?” 安王没有答话,只想微笑的看着他这弟弟,眼神中闪过一丝怜悯,一丝愧疚,一丝决绝。 苏瑾琪摸摸自己的脸,不知道五哥为何这样看着他,“五哥,怎么了?” “无事。”安王淡淡道,“咱兄弟俩很久没有一起狩猎了,今儿就比比谁打猎多。” “好!”苏瑾琪是相当有信心的,他这骑术箭法可是李洪义教过的,名师出高徒嘛。 一说好后,两人便骑马各自寻猎物去了。一下午下来,苏瑾琪硕果累累的回来了,而安王却没打多少,胜负立见分晓。 安王似乎宠溺的笑说:“看来本王是老了,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五哥是让了弟弟,这局不算,以后再来?” “好啊,日后输了,可不许哭鼻子!”安王玩笑道,顺便抬头看看天色,“眼见天快黑了,城门恐怕已关,不如去本王营中歇一晚?” 安王自大胜西瓯班师回京,老皇帝便让安王担任禁军统领,守护皇宫和帝都。 “好。”苏瑾欣然同意,他早就想去禁军看看了。 然而此时晋王不会知道,这一决定让自己躲过一劫,救了自己一命。 苏瑾琪与安王晚上仍在营中喝酒谈笑,丝毫没有感到危险的临近。而变故,突如其来。只一夜的功夫,外面天下已改,换了人间。 酒足饭饱,苏瑾琪辞别安王,在军营里凑合一晚。睡至半夜,忽闻丧钟高鸣,宫中骤起丧讯。永康二十一年,十二月七日,帝崩于钦安殿。 苏瑾琪闻讯恸哭,可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清晨,晋王府小厮冒死拼杀出府,赶到城外禁军,带来更大的噩耗,“王爷、王爷!不好了。宫变……宫变!太子反、太子反!” 苏瑾琪和安王听见后大惊失色,安王到底持重些,对小厮道:“到底发生何事,你且慢慢道来。” “是。半夜时分,丧钟响起过后不久,太子殿下派人说请晋王爷进宫。小的们就说王爷出去狩猎了。太子的人不信,就直接率兵闯入府中……现在晋王府全乱了,他们见人就砍……”小厮浑身发抖,断断续续道,“太子发动宫变,要杀主子您啊!听说连淑妃娘娘都……已被逼……殉葬……” “母妃她……不可能!”苏瑾琪已近乎疯狂,口中大叫,“我要进宫,我要去见母亲。” 小厮哭劝:“主子您可不能去宫里,太子要杀您啊!” 安王让人按住苏瑾琪,沉着下令:“宫内估计已被太子控制,晋王府也不安全。这样,你先留在此处,这里有禁军把守,太子不敢胡来。” “不,不!我一定要进城!”苏瑾琪大哭大闹,拼命挣脱牵制他的人,打算冲进城去。 众人强扭不过他,安王只得同意,“你执意如此,那本王派队人马护送你入城。” 晋王带兵入城,发现长安呈现出萧条景象,繁华的街道内是空无一人。官员们都不去上朝了,老百姓也听见风声,躲在家中不敢出门。 “主子,去江尚书府吧。”小厮劝道,“宫里肯定进不去,去找江大人想想办法吧。” 苏瑾琪现在也从冲动中冷静下来了,这时也心中害怕,六神无主。便听从小厮建议,去找舅舅。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将相 作者:太子姑娘 第4节 但是一到尚书府中,晋王才发现为时已晚,舅舅府中已遭横祸。 苏瑾琪呆呆的站在吏部尚书江恒宇的府邸中,只见大门匾额被毁,大厅窗户被砸,古玩书画被撕坏扔在地上……院中都是被一剑杀害的家仆,个个死不瞑目。他们的鲜血汇集成红色的溪流,蜿蜒盘旋,真乃人间惨象。 苏瑾琪觉得两腿发软,不敢再踏入内院。他怕看见舅舅、舅母等人的尸体,让他如何面对。 “你去,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人。”苏瑾琪命令小厮道。 其余护从也帮忙处理尸体,苏瑾琪看着众人来来回回的搬运尸体,看到死者或愤怒、或悲伤、或惊恐的遗容,吓得“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此刻天色渐明,旭日东升,红艳艳的日光将半边天空映照的仿若火海,却比不上这里的血色艳红。阳光暖人,却暖不了苏瑾琪的心。 苏瑾琪在日光的沐浴下坐了很久,久到不知自己在等什么。是等舅舅的死讯,还是那万分之一的生机? 终于,小厮奔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主子,江、江大人还活着!” “带我去见他!”苏瑾琪忽然有了力量,一下子站了起来。 可等他来到舅舅面前,才发现事实并非想象中那么美好。舅舅虽活着,却也只剩一口气,是为见晋王而撑着的最后一口气! 此刻江恒宇满身是血,双手颤抖的抓住他的衣袖,对他说:“晋王,快跑。太子发动宫变了。” 苏瑾琪此时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伤与恐惧,他流着泪问他舅舅:“母妃死了,现在怎么办?” “去找安王……他领禁军……快去找他。”江恒宇喘着粗气,已是行将就木,“快跑,快跑。去找安王,去找刘咏舟,去找董……” 话未说完,头一歪,没气了。 苏瑾琪抱着他舅舅的遗体,痛哭流涕。他又觉得这一切像是个梦,舅舅乃堂堂吏部尚书,怎么会如此悲催的死去。 “不可能,舅舅不会死的。”苏瑾琪已进入疯癫状态,口中喃喃自语,“这是梦,这是梦!” “晋王爷,太子的人随时会来,还是赶紧离开这吧。”一侍卫劝道。其余人也是这个想法,都期待的看向苏瑾琪,但苏瑾琪依然一动不动,对他人所言不闻不问。 小厮眼见这样耗下去无益,拽着苏瑾琪的袖子哀求:“主子,快点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苏瑾琪茫然抬头,环顾四周,完全没了主意的,“现在去哪?” 小厮也没主意,还好安王派来的侍卫事先得到过吩咐,便道:“安王吩咐,若无去处,暂避于安王府。” 地点一定,众人说走就走,带着晋王一路飞奔冲向安王府。安王府这日也是大门紧闭,府内众人皆不敢外出。此时听有人敲门,看门的下了一大跳,再一看门外站着的人正是太子殿下追杀的对象;顿时三魂吓掉两魂,连忙跑入内院禀告王妃了。 多亏安王妃赵氏处事从容不迫,听闻晋王身边还有禁军的人,便猜到是安王的意思,忙让下人去开门。 晋王进府后,依旧惊魂未定。王妃赵氏急忙命人给晋王煮姜汤去惊,又命人紧闭大门,让护院骑奴等全都拿上武器,和那队禁军一起做好防备。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太子就听到了风声,亲自率人来安王府敲门了。王妃赵氏当然不傻,任凭外面的人如何喊,就是不开。外面的人不耐烦了,直接开始撞门。 进攻开始! 外面的人用木头撞门,里面的人海战术顶门,双方僵持不下。王妃赵氏在此时显示出了她的镇定和不迫,令所有内眷都躲入内院,故而王府内并未出现混乱地状况。 听着外面一声声“咚咚咚”的撞门声,王府内此刻人人自危。侍卫们紧握手中武器,做着最坏的准备。而屋内女人都蜷缩在一起,静静等待。但是平静中依稀听闻有女子低声啜泣…… 幸而这种危险时刻没有持续多久,安王终于率领大队人马赶来了。 太子的兵马虽然也多,但较之安王统领的正规军,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双方混战没多久就分出了胜负,太子兵败如山倒,被禁军团团包围,最终溃败,绝望自尽。 一场宫变就此落下帷幕。 ※※※※※ 邵安讲完,冯彻陷入了沉默。果然当事人述说的远比案宗中记载的更为惊险恐怖。在那场宫变中,太子死,淑妃亡,晋王党人多被杀害。然而这样一场血腥宫变,在史官妙笔下,便会轻描淡写地抹去那些惊涛骇浪,血雨腥风,字里行间中只余下一派盛世太平。 当然,在冯彻这种断案好手眼中,立马就能看出宫变里暗藏的种种疑点。冯彻分析道:“众所周知,先帝去世时没有留下遗诏。既然如此,太子继位名正言顺,为何要去造反?” 第十一章:宫变旧案扑朔迷离,丞相揽权只手遮天(二) 冯彻一言直接切入要害。邵安也曾疑惑,觉得很有可能先帝死前想让晋王继位。而他在杭州时问起遗诏之事,晋王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没有听先皇说过传位之事。 宫变平息后,由于先皇驾崩突然,没有立遗嘱。于是经过群臣举荐,加上安王平定宫变的功劳,一致推举安王为帝。安王顺利登基。 至于太子|党人和幸存的晋王党人,双方都保持了沉默。可叹两党针锋相对多年,到最后皇位、江山、天下却是安王苏瑾珉的。 “冯大人的意思是?”邵安将这么敏感的问题原封不动踢回去了。 冯彻此人再胆大耿直,也不敢猜测说当今圣上继位名不正言不顺。况且此事毫无证据,断案诛心是为大忌。 冯彻便揭过此事,继续分析,“我们就从丞相及太子|党人查起,看看太子谋反他们到底参与多少?” 邵安点头,这样一来,即使身为丞相,但若犯谋反重罪,是无法宽恕的。 万事俱备,只欠证据。冯彻发挥他的专长,开始寻找蛛丝马迹,邵安负责记录整理。 冯彻办案的确很有一套,收集证据的速度是非常迅猛。可是随着证据越发确凿,邵安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大,因为他知道,皇帝并不热衷于打猎,为何宫变前日,会邀晋王狩猎呢?难道真如晋王所言,是个巧合? 可若不是巧合,而是皇帝得到宫变的风声的话,皇帝又为何要去营救晋王?让太子除去晋王,然后皇上再除掉太子,这才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然这万般疑惑,终不能诉。 近日来邵安心事重重的样子引起了孙敕的注意,这日在刑部偶遇到邵安,孙敕乘机关怀道:“怎么,案子查的不顺吗?” “已经找到了很多证据,绝对能置丞相于死地。”邵安见四下无人,便坦言道,“只是,此案涉及……当年宫变。” 孙敕一听“宫变”二字,脸“刷”的一下子变得煞白,“宫变!你们查的是太子宫变之事?” 邵安见孙敕的脸色很难看,小心翼翼问道:“有何不妥吗?” “不妥的很。”孙敕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事情不能拿到明面来说,更扳不倒廖丞相。” 邵安心里咯噔一下,果然不幸被他猜中,此事真没晋王说的那么简单。 孙敕叹了口气,“罢了,反正你也是皇帝心腹之人,那我就告诉你这事的来龙去脉吧。” ※※※※※ 太子宫变的次日,永康二十一年,十二月初八。 虽然太子兵败身死,但京城仍笼罩在黑暗阴森的恐慌中。皇宫、晋王府、江尚书府、安王府等都或多或少遭遇太子袭击,几乎是一片狼藉。先皇、淑妃娘娘、太子、江恒宇及部分晋王党的遗体还未安葬。总之是大小事务一大堆,但掌事者暂缺! 上诉事件虽然急迫,但最重要、最紧急的事是,谁才是皇位继承者!由于宫中没有找到先帝的遗诏,再加上太子已死,故而现在诸位皇子都有资格继承皇位。 先帝生有八子,除去早夭的和已故太子,还剩三皇子宁王、五皇子安王、六皇子康王和八皇子晋王。本来是晋王和太子最有实力问鼎皇位,但现在晋王党凋零,安王却平息宫变,立下大功。可想而知,安王的威信立马压过晋王了。 这场持续多年的夺嫡之争,在这一刻开始进入了尾声,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当夜,廖丞相府内。 “廖丞相约本王过府一叙,不知所为何事?”安王十分谨慎的看向丞相廖鸿煊。因为中书省临时决定,明日举行大朝会,九品以上官员都得上朝听政。至于朝会内容,不用说也知道是关于皇位继承人选的问题。 而此刻作为中书省主官的廖鸿煊,请安王前来的目的,自然不会是喝酒听曲之类的事。安王虽然威信确立,但要得到众朝臣支持,则必须得到廖鸿煊所领的太子|党人的支持。 廖鸿煊也知道安王现在没心情和他拐弯抹角,故开门见山道:“请王爷来,自然是有件东西想请王爷过目。” 安王眼神透着疑惑,转而想到了什么,目光蓦然犀利的盯着廖鸿煊。廖鸿煊毫不畏惧,淡定的打开一个长盒,从中取出一份圣旨。 圣旨仅百余字,辞藻也不华丽,但内容却令人心惊。这是传位于晋王的遗诏。 安王细细读罢,抬眼看向廖鸿煊,“不知丞相何意?” “此圣旨,唯有太子和老夫二人知道。”丞相缓缓道,“王爷问老夫何意,那得看王爷是何意了。” 安王知道,他要开始讲条件了,“请丞相直言,要本王咋样做?” “王爷。”廖鸿煊躬身一礼,“这回太子宫变,事发突然,太子|党人并不知晓。老夫请王爷宽恕他人。” 安王道:“此次宫变,只惩太子一人,其余人等不追究。” “多谢王爷。”廖鸿煊继续说,“另外,老夫为官多年,建树不多,实感惭愧,有负先帝所托。今病痛缠身,呈请辞去丞相一职,告老还乡。” 安王微微抿嘴,斟酌道:“丞相乃国之栋梁,首辅之臣。上佐天子定国策,下抚万民明庶务,外镇四夷不犯境,内领百官尽职务。多年来丞相劳苦功高,众人皆看在眼里。如今圣上驾崩,诸事还望丞相统领,在此内忧外患之时,怎可辞官?” 廖鸿煊摇头,推辞道:“王爷谬赞。” “本王一直视丞相为股肱,今后也会如此。”安王终是做出了承诺,保廖鸿煊丞相之位。 廖鸿煊拜倒在地,“臣、恭敬不如从命。”一个“臣”字,表明了丞相臣服之意。 安王心知,帝位、天下,已尽握手中。 次日大朝会,丞相一提出议题,太子|党十几个官员站出来,举荐安王。随后六部陆续有官员附议。直到最后,皇族宗亲也出列,同意安王继位。 安王站出谦让了一番,说其余的王爷也是先皇子嗣,有资格继承皇位。而几位王爷都表示唯有安王能担此大任。至于晋王,自是感恩安王救命之恩,态度比任何一位王爷都诚恳。 而安王,对于他这个弟弟也是极其宠爱的,以风景名胜的杭州作为晋王封地,让他在那天堂般的地方享受荣华富贵。 永康二十一年,十二月廿一日,大吉。安王登基,改年号为泰安。 下诏册封安王妃赵氏为皇后,嫡长子苏晟晖为太子。加封丞相廖鸿煊太子太保,擢吏部右侍郎孙敕为吏部尚书,调吏部左侍郎刘咏舟为刑部左侍郎,骠骑大将军高巍兼任禁军统领。 追封淑妃娘娘为皇后,赠吏部尚书江恒宇太子太傅,废太子苏瑾瑜,苏瑾瑜其妻妾子女贬为庶人,流放黔州。 ※※※※※ 邵安听孙敕讲完,终于明白太子造反的原因,也明白廖丞相能够继续掌权的原由,此时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天家夺嫡,权臣夺利,果真是勾心斗角,毫无情谊可言。邵安感叹一番后,细想细节,仍存有疑点。 邵安问道:“太子和丞相是怎么拿到遗诏的?” “可能是买通了太监,拿到的吧。”孙敕含糊道,“丞相关系广,方法多,本官也不知道了。” 邵安暗暗吃惊,廖鸿煊竟然如此神通广大,能在淑妃和江恒宇之前得知遗诏,真是不敢相信,便又问孙敕:“那遗诏一直在丞相手中了?” “是啊。所以丞相行事肆无忌惮,皇上对此十分震怒。” 邵安叹气,思忖着这下不能用宫变事件扳倒丞相了。不对,以皇帝的性格,除非丞相造反,否则决不会冒险除去廖鸿煊。想到此顿时起疑,“那皇上此番作为,只是搞点声势以敲打廖丞相,并无罢相之意?” 孙敕恍然大悟,“原来圣上是这个意思啊。哎呀,天心难测,朝臣们都猜错了。” “孙大人跟随皇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并且还知道此等秘事,怎会没猜到?”邵安皱眉,心中对孙敕存有芥蒂。 孙敕苦笑:“我哪有你在皇帝身边日久。还以为是皇上对丞相忍无可忍,决意罢相呢。看来皇上的性情,还是你摸的最准了。” 邵安心想也对,就皇上那人,喜怒不形于色,他的心思谁能猜准?幸亏没冒然弹劾,否则倒霉的一定是自己。 可邵安和孙敕明白了皇帝真正意思,其余人还不明白呢。这不,由于最近皇上几次当廷驳回了廖丞相的奏章,表现出对丞相的极度的不满。于是众人认为时机成熟,以刑部尚书蒋嘉闵起头,弹劾丞相。 后来,枢密使高巍、新任户部尚书倪泓羽、吏部左侍郎彭源平、兵部众人以及高巍部下武将,都参与弹劾。 这下那些以丞相为首的太子|党们坐不住了,行事再不敢嚣张跋扈,全都收敛了不少。对弹劾之事,也积极上疏辩解请罪。 众人本认为丞相这回要倒霉了,可没想到皇帝居然将弹劾折子留中不发。这下,那些或为讨好皇上、或为伸张正义、或为公报私仇而参与弹劾的人,全都傻眼了。 此刻事情还在皇帝的控制范围之内,可最后连皇上也没想到,这事会一发而不可收拾。而这起源于冯彻的一份奏章…… 冯彻几经艰辛,终于抓住了可以指控丞相参与那次宫变的所有证据,上疏弹劾丞相犯逆谋重罪。这奏章像是捅了马蜂窝似的,引来之前那群弹劾之人再次纷纷上疏,一副不严惩丞相誓不罢休的样子。 面对厚厚一摞折子,皇帝头痛,继续采取不予理会。而冯彻可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主,每天跑养心殿找皇上,后来皇上拒而不见,他直接到午门外跪谏。 这下那些憎恨廖丞相的官员有样学样,如高巍、倪泓羽、彭源平、兵部众官员等,学着冯彻在午门外长跪不起。 午门一下热闹了起来,几十位重臣往那一跪,将宫门堵得严严实实。皇帝得知后,派太监传话,劝退诸人。 可冯彻依旧跪在地上,义正言辞道:“圣上今日不下旨,臣等誓死不敢退!” 第十二章:宫变旧案扑朔迷离,丞相揽权只手遮天(三) 一夜过去,次日邵安与孙敕上朝时路过午门,见几十个大臣依旧跪着。年轻官员们还好,可上了年纪的老臣中就已显得摇摇欲坠,却用手撑着膝盖,跪在那里苦苦煎熬着。 邵安看到这一幕微微愣神,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明明是他们在逼迫皇上,却徒生出物伤其类之感,对这种行为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至于孙敕,则对他们这一行为是很不赞同,不以为然道:“这些人真是迂腐,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圣上改变心意么?” “廖丞相只手遮天,确实欺人太甚。可恨我等明明知道他罪孽深重,却无法将其治罪。”邵安心中产生了一丝同情,“可怜这些人跪着受苦,毫无用处,反倒会连累自身。” “想必圣上此刻也很为难,如此僵持下去何时是个头?”孙敕一心为皇上着想,十分担忧的问道,“珺义可有法子化解此事?” 邵安对此事早就想到了对策,便对孙敕分析道:“此事皆因冯致远奏折而起。他上疏称有确凿证据证明丞相参与宫变。这给那些想找丞相麻烦的人一个希望,才导致此番午门跪谏。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必须从冯致远身上着手。” 孙敕听完邵安分析,一细想果真有理,不禁赞道:“此举是个根治的法子。但最重要的问题是,以冯彻的性格会同意就此罢手吗?” 邵安自然早就想到了这层,偏头淡淡一笑,眼中满是得意的神色,“大人不必担忧,我定会让他知难而退。” 出了这事,早朝肯定是要被取消的,群臣早有预料。等陈公公宣布免早朝后,官员们三三两两的离开了。邵安却没立马出宫,而是来到了陈公公跟前。 “邵大人。”陈公公微行一礼,知他找自己必是有事要求见皇帝。 果然邵安开口道:“陈公公,可否入内见圣上一面?” “邵大人要面圣,自然是可以的。”陈公公为难道,“只不过近日来求见的人多,皇上心烦,说一律不见。奴才也不好违背旨意。不如这样,奴才去通禀一声,大人在此稍后片刻。” “多谢公公。”邵安口中道谢,心里却不是滋味。想当年在王府,虽说是卑微的书童,但可以随侍皇帝左右,自由出入书房,哪会像今日这般?真的是不知不觉中,就已划归外臣之列了。 邵安在宫门外静候不久,陈公公派小太监前来,说皇帝同意,召他入宫。 进入养心殿时,皇帝正在批折子,殿内除了陈公公陪侍,再无他人。邵安曾在皇帝身边多年,知道皇上向来不喜人多,尤其是在办理公务之时,故而偌大的殿宇显得空空荡荡。 皇上见邵安来了,停下手中的笔,问道:“安儿,午门外的事情,该如何了结?” “臣正是为此事而来,陛下可以先同意彻查廖丞相的案子。” “彻查?”皇上抬眼,审视邵安片刻,“孙谏明没给你说那事吗?” 邵安恍然大悟,怪不得孙敕敢对他说起夺嫡秘事,原来是皇帝允许的。他躬身道:“说过了,臣明白陛下所虑。陛下让冯大人去查,至于能否拿出证据,就不好说了。” “据冯致远上奏,似乎已经有了证据。”皇帝怀疑,“万一铁证如山,如何是好?” “冯大人暗查宫变之事时,微臣也在旁协助,负责整理所有证物。” 皇帝听明白了,原来证据全在邵安手中,这下可就放心了,笑道:“你果然还是留了一手,很好。朕依你的主意,明日早朝当廷审理,此事你好好准备。” “是。”邵安领命,微微抬头看一眼皇帝,目光闪烁不定。 皇帝见邵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疑惑道:“还有什么事?” 邵安迟疑许久,终是问出了那个最要命的问题,“宫变前日,皇上为何邀晋王去狩猎?” 此言一出,皇帝神色突变,抿嘴不语。站在一旁的陈公公瞬间冷汗直流,紧握双手,不敢拭汗。 邵安垂首恭谨的立于殿前,见皇帝迟迟不答,心里暗暗打鼓:自己真是一时脑热,居然问到不该问的敏感话题了。可在晋王还有哥哥的事情上,永远做不到袖手旁观。 就在邵安自认为触怒皇帝的时候,皇帝终于给他一个极其诚恳的答复。 皇帝说:“因为翌日,会有宫变。” 这答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邵安听了这答案,心中忽悲忽喜。最后他跪了下去,向皇帝深深稽首一拜。 他不想再问皇帝是如何得知此等机密的,也不想去知道皇帝在宫变中起到何等作用。他只须知道皇上在抉择之时,没有隔岸观火,没有落井下石,而是选择了亲情。哪怕救晋王的后果,可能会威胁到皇位。但皇上能做到这点,足矣! 等邵安走后,陈公公道:“陛下如实相告,不怕他再问下去?” “以他的智慧,自会猜到。他肯亲自来问朕,而非自己去查证,就冲这点,朕定会据实相告。”皇上解释道,“朕不希望因此君臣相疑,甚至君臣失和。哪怕他再问更深一层的事,朕依然会告诉他事实。” 但邵安是聪明人,他永远知道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而有些秘密,不如就这样,永远封存。 皇帝当下同意当廷审理廖丞相参与宫变的案子,午门外的众人目的达成,终于散去。冯彻活动活动疼痛的膝盖,步履蹒跚的挪到了刑部。 “邵大人去哪了?”冯彻兴冲冲的回来,本想找邵安商量明日廷议,结果被告知邵安不在刑部。 “好像是进宫去了。”刑部员外郎答道。 冯彻一听心里有点不痛快了,自己为那案子去见皇帝,简直是费尽心思,无奈之下只得去午门跪谏。而邵安却能轻轻松松的入宫,可见皇上对他宠信之深。再联想到邵安一路平步青云,众人皆以为他是吏部尚书孙敕的亲信,而现在看来,他似乎是皇帝宠臣。 冯彻道:“既如此,等他一回来,立马让他见我。” 可冯彻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一天。到了晚上,冯彻忍无可忍,派人去邵安府里,结果发现,府邸也没人。 “一大活人怎么能凭空消失了呢?”冯彻等着邵安整理的证据呢,这等关键时刻居然会找不到人。冯彻怒,“找,派刑部官差给我找。” 刑部员外郎唯唯诺诺答应着,急忙带官差去找人了。可到了二更天,还是没找到,冯彻无法,只得先让大伙回家休息了。 而冯彻自己依然呆在刑部,急得团团转。直到四更时分,邵府的管家阿瑞出现,传达邵安的话,“我家主子说,证据在上朝前定会送到。请冯大人勿急。” 冯彻强忍怒气问道:“你家主子到底去哪了?” “奴才也不知道。”阿瑞一脸无辜,他家主子向来神出鬼没的,什么事都不会告诉他的。 看时间也快早朝了,冯彻不再盘问,对阿瑞道:“告诉你家主子,早朝前午门相见。” 卯时将近,众朝臣都已到位,唯有邵安姗姗来迟。冯彻站在午门下,遥望远方。可他那脸色黑了一层又一层,浑身散发着闲人勿扰的气息。官员们见状纷纷绕到而行,不敢上前与其寒暄。 等冯彻那脸已经黑的不能再黑时,邵安终于出现了。他见冯彻在午门苦苦等候多时,疾步上前拱手致歉,“冯大人久等了。” “东西都带来了吗?”冯彻冷冷问道,“你昨天何故擅离职守?” 邵安掏出一沓证据,交给他,“都在这了。” 冯彻接过,正要细细翻看,可上朝的时间到了,便无心细看了。 邵安看冯彻慌慌忙忙的收拾好证据,跟着人群向前走去,心中暗暗舒一口气。 今日朝会议事内容已定,朝堂一改往日纷纷攘攘,殿上肃静,诸臣缄默,都等着看冯彻如何扳倒当朝丞相呢。 冯彻出列,拿出已写好的奏章开始读,洋洋洒洒一大篇文章,读了半个时辰左右。列出丞相十大罪状。什么密谋起兵、勾结内侍、内外串通等等。 太子|党人听完,各个心惊。有几个偷眼向丞相那望去,见极品的墨紫官服下伸直的背影却是纹丝不动,仿佛被弹劾的不是他本人。 午门跪谏的众大臣都面露得意之色,觉得这次定能一举扳倒丞相。 孙敕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冷眼旁观。而邵安表情十分复杂,似惋惜,似憎恨,却不知是惋惜谁,又憎恨谁。 皇帝高高在上,见冯彻说完,问道:“廖丞相,今日弹劾,你可有辩解?” 众人一听,心知皇帝还是想大事化小,才给丞相机会辩驳。廖丞相此时出列,面上无半分异样,拱手沉声道:“上述罪状,简直是捕风捉影,毫无根据可言。此乃冯彻栽赃陷害老臣,陛下明鉴,莫听信一面之词。” 廖丞相果真是不见棺材不下泪,冯彻早有准备,取出邵安给他的所有证物,“臣若非手握实据,焉敢上奏朝堂?物证在此,请陛下过目。” 皇帝瞟了一样邵安,见他面上毫无异色,也就安心了,吩咐陈公公拿上来。 廖丞相则脸色微微发青,他自认为自己做事还算严谨,不会留下什么把柄。况且那么久远的事,居然还能找出证据,可见这冯彻果真是个能吏。 皇帝静静翻阅手中罪证,众人的心全跳到了嗓子眼,殿内无人说话,都等皇帝御览的结果。 第十三章:宫变旧案扑朔迷离,丞相揽权只手遮天(四) 足足等了一炷香时间,皇帝终于发话:“就这些证据,不足以定罪吧。” 此言一出,下面的人反应不一。丞相及太子|党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高巍等人则是惊诧万分;而孙敕是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邵安说能让冯彻知难而退办法,原来是这个。 而冯彻却百思不得其解,奇道:“陛下,物证俱全,怎不能定罪?” 皇帝微微一笑,“爱卿自己看看吧。”说完让内侍将证据返还。 冯彻恭敬接过,匆忙翻阅。这不看还好,一看气得火冒三丈。这证据的确是不齐全的,那最为关键的几页,竟然消失不见! “邵大人!”冯彻转身面朝邵安,怒斥道,“证据全在此?无误?” 邵安心里暗暗叹气,但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答道:“无误。” “可少了几页,你自己看。”说罢“啪”的一声将证物甩给邵安。 邵安狼狈接过证据,装模作样翻看一遍后,仍答道:“冯大人给下官的就这些,没有缺失。” “廖丞相与内侍的信件呢?还有田契呢?”冯彻质问。 “下官没有见过大人所说的东西。”邵安面无表情的回道。 高巍在旁听了半天,似乎听明白了。他认识邵安日久,想不通他为何要包庇廖丞相。于是插话问道:“邵大人,你确定没遗漏什么证据?” 邵安还是否认。 廖丞相笑道:“冯大人本就没有实证,反倒在这逼邵大人做甚?” 冯彻怒气冲冲的指着邵安,“你!你与廖鸿煊串通一气,毁灭罪证。” “冯大人勿要血口喷人。”廖丞相道,“本相与邵大人除了在朝堂上有所交谈,私下并未有过多接触。何来串通之说?” 户部尚书倪泓羽上前进言道:“陛下,邵安定是收了丞相好处,故意毁坏证据。请陛下明察。” 吏部左侍郎彭源平也劝道:“邵大人,莫要欺君罔上,私藏罪证。现在交出来还不算迟。” “各位大人。”邵安信誓旦旦道,“下官还是那句话,证物没有缺失,全在这里。” 冯彻简直要气炸了,“我给你的东西,我会不记得?这明明就少了!” 倪泓羽继续进言:“皇上,请派人搜查邵府,定能搜出罪证。” 廖丞相道:“无故搜查官员府邸,是何用意?倪大人似乎是户部尚书,何时开始管刑部的事了?” “够了,朝堂之上净搞些口舌之争,还有朝臣体面吗?”皇帝一拍桌子,厉声斥责。廖丞相等人立马不再争吵,全都跪下认错。皇帝见好就收,对冯彻道:“冯爱卿还是下去多做准备,此事押后再议。退朝!” 下得朝堂,邵安没走多远,就在金水桥上被冯彻拦住了去路。邵安自知是祸躲不过,面色坦然的看向来人。 未散去的朝臣见冯彻怒气冲天挡人的架势,知道他是要找邵安算账了。人人露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个个将耳朵竖了起来。 而冯彻自然没有辜负众望,厉声道:“你老实交代,昨天一天不见人,是故意躲着的吧。磨磨蹭蹭的不交证据,是生怕我发现这证据少了?” 邵安还是那句话,“没有少,就那么多。” “怎么,见上面风向不对,就倒戈了?”冯彻双目赤红,步步紧逼道,“还是廖丞相许你了什么好处,值得让你如此为他‘尽心尽力’?” “下官听不懂大人的话。”邵安一副不予理会的样子,侧身想要绕开冯彻逃离此地。 “听不明白吗?”冯彻上前一步,继续阻拦邵安的路,不依不饶的骂道,“邵大人可是聪明人,趋利避害、阿谀奉承之道最为精通。” 周围渐渐聚拢的人群听到冯彻的话,纷纷看向邵安。那些蔑视的眼神似无数把刷子,上上下下将他扫了个遍。 邵安闭眼,今日情形当初他早预料到。隐藏证物的法子虽然能成功,但自己名声便会毁于一旦。但他,最不稀罕的就是这“名声”二字了。 “赶紧巴结廖丞相去,让他给你升官发财。估计我这左侍郎的位置也该腾出来给你了,只是不知邵大人坐上去会不会心安。”冯彻冷嘲热讽道,“想必是心安的,像你这种背信弃义之徒,哪会有什么道德廉耻可言。” 邵安睁眼平静的看向冯彻,眼中毫无怨怼之色。即使听到这样侮辱的言语,他的神情平淡如初,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 “大人所言,下官铭记。下官公务繁忙,现在可以离开了吗?”冷静的话语缓慢而又清晰的流泻出来,既无辩解,也无愤怒,这让冯彻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围观的人没看见预期中的激烈争吵与打闹,深感无趣,三三两两的散开了。 邵安抬腿打算离去,走近冯彻身侧时,用仅双方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冯大人,丞相之事,我将来定会给你个满意的结果。” 然而冯彻的发难只是开始,随之而来的不仅是官员们对邵安人品的鄙夷,甚至以前那些因邵安升迁过快的不满和嫉妒,在这一时刻统统爆发了出来。 同僚的怠慢,下属的懒散,上司的漠视……这些都表明众人不再因邵安的状元身份、孙敕庇佑以及皇帝青睐等原因而压抑住他们的不满情绪。 而此刻,朝中掀起了以廖丞相为首,对弹劾他的大臣做彻底的清算。一时太子|党人气焰嚣张,廖丞相更是只手遮天,指使言官弹劾冯彻等人。 幸而圣上宽仁,并未严肃处置。带头者冯彻以君前妄言,非言官却风闻奏事等理由,从正二品左侍郎被贬到柳州,当了个正七品知县。一起午门跪谏的倪泓羽,刚当上户部尚书没几天,又降为了户部左侍郎;吏部左侍郎彭源平,停官半年闭门思过;其余跪谏等人皆以罚俸惩处。 而邵安,调任吏部右侍郎,不升不降。 至于廖丞相对于邵安的态度,表面上看似和蔼可亲,实则是暗自提防。毕竟廖丞相在朝中为官多年,看人还是很准确的。这邵安的才华和人脉,似乎是深不可测。故而廖丞相又怎么会真心信任邵安呢? 于是满朝文武,无论忠臣奸佞,都默默的孤立起邵安。毕竟没有人想要看到一位新的权臣崛起。 ※※※※※ 这点打击对邵安来说不算什么,他经历了那么多事,生死荣辱早已看淡。只是偶尔路过宫中花圃,见满眼残菊,随风飘逝,颇有悲秋之感。 这日邵安漫不经心地走在宫中,忽看到许久不见的吴铭迎面而来,忙快速闪到侧墙后躲起。 自那日后,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哥哥,一直小心翼翼的避免与吴铭的直接碰面,但毕竟共处朝廷,再避又能避到哪里去? 这不,吴铭眼尖手快,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邵安的手,“你躲我干嘛?” 邵安心中悲凉,看来极力想避开的,终究还是躲不掉。然而他没有意识到,逃得开的是命运,逃不开的是选择。 吴铭挠挠头,问道:“你叫邵……邵珺义?” “是。”邵安答,忽然不知哪根筋错乱了,加了一句,“你可以叫我……安儿。” 一般来说以表尊重,都是同辈称字,长辈称名。吴铭对邵安的话略感疑惑,不过以他大大咧咧的性格,也不可能在意这等小事,只道:“我叫吴铭,吴洪义。” 邵安神情有些恍惚,喃喃道:“洪义……”他此时此刻真心感谢高巍,给他哥哥起了这个表字,让他仿佛回到初见刹那。那时的洪义也是这般率真开朗,笑着对他说:“我叫李洪义,你呢?” 那时他们一个年少,一个无知。那时,一切尚未发生…… 然,再度回首,却是路已陌,人何处? 吴铭细细打量眼前的人,清雅俊秀,淡雅如菊,仿若二八少年,让人突生一股冰雪般清冷的感觉;再看那双丹凤眼,顾盼之间却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吴铭出神的望着他的眼睛,好像透过那双明眸,能够体味到邵安内心深处隐隐散发出来的绝望与悲凉。 看着邵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吴铭终于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以为是邵安怕自己,便道:“上回打你,是因为你侮辱我家将军。当然,只要你不再对高将军无礼,我也不会随便打人的。你不用老躲着我。” 邵安点头,可神情依旧迷茫,吴铭也不知他到底听进去了没有,只好继续说:“恩……其实我倒觉得你挺对我胃口的,若不是因为那事,说不定我们还会成为朋友呢。” “……朋友?”邵安被这个词击中,若上天给重新给他一次机会,他宁愿与哥哥只为陌路,不曾相交。 如果他们没有相遇相识,是否哥哥的人生会一路平坦,安稳终老,不再有那样悲惨的结局?他已打扰哥哥前半生的平静,这后半生,怎能再次毁在他的手中?想到此,邵安猛地甩开吴铭牵制他的手,冷冷道:“不可能,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不要再见了。”说完不及告辞就匆匆逃离了。 徒留吴铭一人呆呆站在原地,弄不清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第十四章:费心机偷诏除奸相,巧成书失诏难回天 不过吴铭只是傻站了一小会儿,就醒过神来了。他想起他还有个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找路。 话说今日皇帝口谕让他进宫,这可是天大的荣幸。唯一不幸的是,那个传旨的小太监偷了个懒,带他入宫门后就走了,让他自己去养心殿。开始时他还意气风发的向前走,随着周围房屋一成不变,以及越走越人烟稀少,他终于发觉自己迷路了。 “唉!早知道刚刚就不要说什么废话了。下次再遇见一个人,直接问路才对。”吴铭边走边抱怨道,“还有邵安是怎么回事,还没来急问他路,就溜了。” 忽然,有一太监疾奔而来,吴铭定眼一看,乐了。此人正是传旨那太监啊。 “将军啊,您怎么在这里?养心殿在那边呢。”传旨的小太监满脸焦急,都快要哭了。他只不过是懒得领路而已,没想到会惊动陈公公。并且陈公公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让他务必找到吴将军。 小太监被训得快要吓晕过去了,急忙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好不容易找到这位大爷了,可这位大爷却一脸无辜的对他说:“迷路了。” 可这不能怪吴铭啊,虽说他不是第一次进宫,但宫中景象时而富丽堂皇,时而曲径通幽,他就算进上百遍估计还是记不住路。 小太监已经没脾气了,哭丧着脸说:“将军啊,这皇上召见,快点走了。” 吴铭依旧迈着沉稳的步子,还边走边和小太监聊天,“刚刚我遇见了邵大人。你知道他吗?” “知道啊。新科状元,朝廷新贵。”小太监瞥眼,神情十分不屑,“但人品不好。” “真的吗?”吴铭疑惑,他感觉邵安挺好的,可高将军自那日打架事件后,对他耳提面命说不要和邵安接触。近日来弹劾丞相之事传得沸沸扬扬,朝中大臣骂邵安的话,他也听说了。 “我看他不像你们口中说的那样吧。”吴铭依旧相信自己的感觉,不以为然道,“你这么说他,难道认识他?” “奴才就一御前传旨的,只见过几面,怎么可能认识?不过,陈公公对邵大人可是格外优待。” “陈公公是谁啊?” 小太监一脸惊悚,仿佛看一深山老林里出来的怪物,不可思议道:“连陈公公都不知道?他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一直跟着皇上,是看着皇上长大的。” 吴铭恍然大悟,“他是皇上的亲信啊,明白了明白了。” 小太监终于将吴铭顺利带到了养心殿,任务完成,可以长舒一口气了。而吴铭这会子才真正感到了一丝紧张。 大军班师回朝后,吴铭也曾见过皇帝几面,只不过都是随高将军一起觐见的。像今天这般单独召见还是头一回呢。吴铭心中是忐忑又加兴奋,深吸几口气以平复波涛汹涌的内心,遂步入殿内。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进门,吴铭立马学着大臣们上朝跪拜的样子,匍匐在地,“咚咚咚”的叩三个头。 “平身。”皇帝见吴铭略为拘束,笑道,“以后私下见朕,不必行稽首大礼,顿首即可。” “是。”吴铭起身,抬头见皇帝微笑着打量着自己,便不那么紧张了。 皇帝未登基前,吴铭就是安王府的隐卫,更是皇帝最为信任的人。以前在王府中,他与邵安同为皇帝身边的左膀右臂。 如今几经周折,当年的孩子又站在自己眼前。皇帝慈祥的看着吴铭,二十二岁的他身高八尺有余,显得魁梧健壮;由于久在边塞军营,风沙吹得他面容越发刚毅了。 “洪义啊。”皇帝与邵安一样,更愿意称他的表字,“回京一个多月,可还习惯?” “还行。长安自然是比边关强上百倍,但末将有点想念在边关弟兄们,想和他们在一起喝酒。”吴铭乐呵呵的说道。不知为何,自他第一次见圣上时,就有种熟悉亲切之感,故而对答时毫无其他人面圣时的拘束之感。 皇帝感叹,这吴铭虽说失忆了,但这豪爽的性子真是一点也没变。他以前在王府时就善结交各方朋友,如今看来依然如故。 “哦?是哪些人,告诉高子重,让他调入禁军不就成了?” 吴铭挠挠头,开玩笑道:“那哪成,恐怕这一调,边关就没人了呢。” 皇帝笑,“禁军去边境才几天,你倒和他们打成一片了。” 吴铭也跟着傻笑,他见皇帝如此和蔼可亲,早将最初的那点忐忑抛之脑后了。 皇帝调整表情,切入正题,“这次叫你来,是有一任务交给你。你可愿意?” “末将万死不辞。” “但有一点。”皇帝神色严肃的强调他,“此事朕不希望其余人知道,包括高子重。” “啊!”吴铭一惊,但军人天性忠心耿耿,对皇帝绝对忠诚,仅思虑一瞬就答应了,“末将绝不告诉第二人。” “好!”皇帝素来知晓吴铭为人实诚,答应的事绝不反悔,所以才对他格外信任。得到吴铭的保证,皇帝便告诉他这个任务。 吴铭听完任务后,呆滞良久。这个任务,极其匪夷所思,外加难度超大。 “此事能做到吗?”皇帝问,“若有困难,可以提出。” 吴铭一想,皇帝如此器重自己,怎能退缩?况且自己刚刚还说万死不辞呢。所以就一拍胸脯道:“末将定不负圣上所托。” 皇帝欣慰的笑了,他一直都坚信吴铭是他身边最好的隐卫,从前是,今后也是。 ※※※※※ 几日后,丞相府。 月黑风高夜,丞相府内悄无声息,众人早已进入梦乡。吴铭身着黑衣,面带黑布,安静的伏在房顶,从拿开的砖瓦中向下观察屋内动静。 他偷窥的这间屋子,正是廖丞相的书房。经过他多日揣测分析,觉得一般人藏贵重物品,定会放在书房。而后几天来此窥探,见廖丞相回府后,多数时间在此地办公,便越发认为书房可疑了。 这回吴铭下定决心,来此一探究竟。等到屋中灯火俱灭,下人们关闭书房大门走出院子后,便轻身从屋顶下了,翻窗进入书房之中。 抽屉、书柜,甚至书籍都一一翻找,依然没有……吴铭一边找,一边在心里问候着廖丞相的祖宗八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额头开始渗出汗水,也没心思骂了。 等天蒙蒙亮时,早起的小厮听见书房有动静,喝道:“谁在那?” 吴铭暗道不妙,正要离开。而小厮此刻已经走入书房。两人碰面,惊慌相对片刻,小厮才想起喊人。 于是,在小厮一声“抓刺客”的叫嚷声下,院中嘈杂声响起,众护卫纷纷赶来。 但护卫们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吴铭。只见吴铭很无奈的看了看书房,叹息一声后,一个飞身跳出书房,在护卫还没赶到之前,打昏小厮,施展轻功逃离而去。这一系列过程中,吴铭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等护院们赶到时,除了发现一名晕倒在地的小厮,再无其他人。正当大家面面相觑中,廖丞相已经听见声响亲自赶来了。 “刺客在哪?”廖丞相怒问。下面的人唯唯诺诺,不敢吱声。 廖丞相又问:“有谁受伤吗?” “有一小厮被打昏。” 廖丞相一看那小厮是晕倒在书房的,心道不好,急忙遣散众人。等护卫退去,他直奔书桌前,扳动机括,打开暗格。暗格里面有几封信笺,几本账目,另外还有一卷明晃晃的圣旨。 那圣旨不言而喻,正是当年先帝立晋王的遗诏。 廖丞相掏出圣旨,展开来重读一次,见无误后,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正当他准备将遗诏放回原位,忽然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中一空,遗诏居然被人抢走了。 而能干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之事的,自然是去而复返的吴铭。 他倚仗自己的武艺高强,逃出丞相府。但中途忽然想起有一地方没搜到,脑子犯浑居然在此时返回相府。好巧不巧的看见廖丞相正在检查诏书,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抢走再说。 廖丞相还没见过如此明目张胆的小偷呢,愣了一下后立马大声叫人。还好那些护卫刚刚离去,还没走远。这一回办事效率极高,将吴铭拦在院子里了。 “大胆,何人擅闯相府?” 一眼望去,院子里外全被护卫重重包围,寻常人插翅难逃。吴铭仗着一身武艺撂倒好几个护卫,众人畏惧他招式的凌厉,不知不觉在吴铭周围空出一片区域,只是将他围住并不攻击。 吴铭挠头,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左右环顾,见不远处还有烛火,便夺过蜡烛,点燃圣旨直接烧了了事。 护卫们不知他手中拿的是什么,正对他的行为疑惑不解时,在远处旁观的廖丞相又气又急,发白的胡须一颤一颤的,慌忙喊道:“灭火啊!灭火啊!”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东西才是重点。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将相 作者:太子姑娘 第5节 可惜火势渐大,圣旨已经快化为灰烬了。吴铭摇摇头,对于那些慌忙跑来,拿着衣服朝火焰又扑又打的护卫表示同情。然后一看包围圈早乱了套,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乘机施展轻功,再一次逃离丞相府。 任务完成! 廖丞相的护身符被烧,明明知道是皇帝下的手,却是哑巴吃黄连。这下他的嚣张气焰被打压不少。虽然朝中许多大臣对丞相的收敛十分不解,但丞相能够消停下来,不再党同伐异,朝堂也终于归于平静。 如此,过了一日又一日……冬去春至,一季无事。 第十五章:邵安外察明修栈道,孙敕京察暗渡陈仓(一) 泰安三年春,正值大计之年。 所谓大计,是指对地方官吏每三年一次的考绩,也称外察。而对在京朝官的考核,则称谓京察,每六年一次。 大计形式有两种:一是命地方官朝觐来京师,由吏部课其殿最1;二是派御史等官分巡天下考察官吏。 对官员的考察标准,分别为:贪、酷、浮躁、才力不及、老、疾、疲软无为、素性不谨。至于惩罚,则是对五品以下老、病者致仕,浮燥、不及者降调,疲软、不谨者闲住,贪、酷者贬官为民。 为以防破坏考察重典,考察时遭诬枉而被罢黜,也不破例起复。故而此次大计,廖丞相摩拳擦掌,势要主持考察,借机党同伐异,打击政敌。 然而考察官员之事向来由吏部主持,此次自然是毫不退让的。于是在大计还未开始前,朝中就大计主持人选先来了一番针锋相对的争夺战。 最后廷推决定,由吏部右侍郎邵安主持,御史台御史大夫于承平协助。吏部和御史台共派官员分巡天下考察地方官吏。 人选确定后,大计正式开始前。先后有两位高官来找邵安谈话,第一位自然是本部上司,孙敕。 孙敕找来他,先对他能担任此次大计主持表示祝贺,再强调下此次任务的重大,最后才说到正题上了。他问:“你可知于仲平此人?” “下官不甚了解。”邵安说的是实话,同僚将近一年,他与当朝御史大夫仍如陌生人般。 “他以前是外官,今上登基后,才擢拔御史大夫的。”孙敕解释道,“可是他看似不是太子|党,但已经渐渐偏向廖丞相了。” 邵安点头,这个他早看出来了。当初午门跪谏,他作为御史台长官,居然没有仗义执言,反而选择冷眼旁观。单凭这点,邵安就察觉出他和廖丞相的暧昧不清了。 见邵安一副若有所思样子,孙敕紧接着抛出了另一重大消息,“而且,他曾弹劾过你。” 邵安对此事毫无印象,不由的反问:“他弹劾过下官?” “这事发生在你入仕前,正值你刚中状元之时。于仲平上奏说你状元之名名不副实,告你舞弊。”孙敕愤愤的说道,“幸而皇上英明,让他诡计没有得逞。” 邵安心如明镜,一眼看出了关键。这于承平恐怕是借着他之名,实则弹劾的是孙敕才对。但他看破不说破,依旧波澜不惊的端坐着看向孙敕,静待下文。 “所以这次廖丞相同意他辅助你,其用意颇深。你须得警惕。” “下官明白。多谢大人提点。” 应对完孙敕,邵安刚出吏部,就被丞相府小厮拦住了。那小厮道:“相爷有请大人过府一叙。” 邵安了然一笑,又是一个拉拢他的。他也就来者不拒,且看廖丞相要耍什么花招。 过来后邵安发现廖丞相居然单独为他摆宴,连忙推辞着。廖丞相却道:“这顿饭早就该请邵大人的。前些日子,因弹劾老夫那事,让邵大人受了好大委屈,老夫真是对不住你啊。本该表示些什么的,但是为了避嫌,老夫也不好邀请邵大人过来常聚。故而时至今日才能宴请邵大人,聊表心意。” 至于丞相此话几分真几分假,邵安心中有数,也就不再推脱,坐了下来。 廖丞相命人开了二十年的好酒,又让舞姬献舞。两人酒过三巡,廖丞相拍着邵安的肩膀,道:“邵大人啊,你与老夫虽为萍水之交,但老夫注意你多时了。看你行事果决,是个可造之才。” “丞相谬赞了。”邵安谦虚道。 “此次廷推,最终选邵大人你来主持大计,老夫甚为满意啊。相信邵大人也会秉公办理此事的。” “那是自然。” 廖丞相一边为邵安布菜,一边说:“听闻,你和吏部尚书似乎是旧识?” 此等关系早已是人尽皆知,邵安也不隐瞒,“正是。” “老夫劝你要洁身自好啊。”廖丞相道,“孙敕此人,老夫早就看透了。他看似现今是深得圣宠,官居从一品。但他向来反复无常,皇上即使重用他,也不见得心底真信任他。跟他靠的太近,无异于惹祸上身,小心将来殃及池鱼啊!” 邵安将信将疑,打马虎眼,“是吗?” “听老夫一言,他不是什么好人。”廖丞相语重心长道,“他现在提拔你,只是为了利用你。将来你要是盖过了他的风头,他就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的。” 邵安微微一笑,“下官知道了。” 廖丞相哈哈大笑,继而招呼道:“来来来,喝酒,喝酒。” ※※※※※ 二月,大计开始。 州县每年一考,上报于府;府核实注考,缮册报吏部,以为外官考察之凭据。再由邵安、于承平领吏部考功司及御史台详核。 邵安考察时,就收到了廖鸿煊和孙敕的两张条子。不单是如此,那廖丞相的条子中还夹了张十万两银票。邵安看看银票,又看看这两张内容相互矛盾的名单,摇头苦笑。自先帝开始,朝中党争激烈,双方皆以把持大计为党同伐异手段,使考察之意渐失。如今的吏治,真的是该好好整肃了。 邵安正想着,见于承平来了,飞快的把单子银票收了起来。 于承平还是一副故作清高,刚正不阿的样子。见到邵安也不行礼,径直走到座椅前坐下,慢吞吞的拿出册子,开始禀告考核事宜。 邵安也懒得与其计较,歪在座椅上漫不经心的听着,见于承平说的提拔人选多与廖丞相给的单子中所提相符。邵安甚觉好笑,在心中恶意诽谤,不知他又收了多少钱。 等于承平汇报完,邵安拿着册子随意翻阅,“这杭州知州,为何让其致仕还乡?” 于承平一本正经的说:“此人已是古稀之年,属年老。” 邵安不语,再往下看,一看杭州通判也给降职了,“那杭州通判又怎么了?” “他是才力不及,故而降调。” “才力不及?”邵安明显是不相信,继续往后翻页,惊觉此页杭州大小官员或调任、或免职。邵安顿时明白,这廖丞相不仅要扩充党羽,还想在杭州安插人员。看来他是不放心晋王,要派人监督、打击,甚至…… 邵安再不敢往下想了,心中愤懑:这廖鸿煊保护并提拔自己的人,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但廖鸿煊现在要针对晋王,肆意打压,他怎能坐视不理? “杭州官员的调动,动静似乎颇大啊?”邵安一摔册子道,“所有杭州官吏考核成绩,本官全都要查看。” 于承平闻言神情有些不自然,极力的劝道:“此等小事,让考功司的人核查就是了。” 邵安冷笑,还不知道考功司有多少人收了贿赂,怎敢让他们去查?故而一锤定音道:“不必,杭州的事,本官亲查。” 邵安查了几天,也没查出什么不符之处。然而这看似没有问题,实则大有问题。幸亏邵安才去过杭州不久,与杭州官员有几面之缘,不觉得年老的官员很多。而在杭州游玩时,感觉杭州政通人和,更没有听说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的事情。 再看吏部的考核,贪、酷。年老、不及等等官员,大有人在。不知道的还以为杭州百姓生活在何等的水深火热之中呢。 想及此,邵安将派去杭州考核的官员叫来询问。那官员说话吞吞吐吐,犹犹豫豫,一看就知道此事有鬼。邵安将那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并决定再去暗访一趟杭州。 ※※※※※ 时隔不到一年,邵安又来到了杭州。这回他吸取教训,不入晋王府,轻车熟路的直奔上次和晋王看戏的戏园子里。 邵安一到门口,发现戏院里非常热闹,简直是座无虚席。邵安诧异,今天怎么没有清场?难道说晋王没来?正准备离开时,忽然听见台上小生开唱。当他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还有那熟悉的身形,真的是被惊呆了。 台上的小生不是旁人,正是堂堂晋王——苏瑾琪。 “哎哎哎,您不能进去。”苏瑾琪刚唱完正准备卸妆,就听见自家小厮叫喊着要拦人。本以为是有戏迷硬闯,并未在意。结果等他肩膀上被人重重一拍,才莫名其妙的回头一看,倏然眼睛瞪的老大,“啊!安、安、安儿?” 邵安沉着一张脸,不可思议道:“你堂堂王爷,居然去学那戏子粉墨登场,与优伶为伍?” “戏子唱得,我为何不能唱?”晋王撅着嘴,理所当然的反驳道,“难道你也像别人一样,觉得这是下九流的行当?” 邵安语塞,晋王不依不饶道:“我就喜欢戏,喜欢听戏,更喜欢唱戏。我非唱不可。” “你这身段,这唱功,能成吗?”邵安表示很怀疑,他虽然刚刚看了晋王唱过,但他不懂戏,也不知晋王唱的到底如何。 晋王也知道邵安不懂戏,便说:“你看前面多热闹,都是来看我的。捧我的人可多着呢。” “是捧你,还是捧你的身份?” “我又没有声张我是王爷,只有戏班的知道我的身份。” 邵安无语,就晋王所学的皮毛,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人捧场,估计暗地里知道的人不少呢。 “对了,你怎么想起来杭州?”晋王一边卸妆一边问道。 邵安没好气的说:“来玩不行啊?” 晋王眉毛一挑,轻笑道:“我信你?你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一来准没好事!” 邵安故作伤感的叹息道:“哎呀,看来我是来得太勤了,这就烦我了。” “哪有,咱都这么长时间没见了。只是……”晋王可怜兮兮道,“只要你不要告诉我五哥,我还是很欢迎你的嘛!” 话说自上回邵安来此查案,两人再就没碰面。本应过年时各王爷回长安一聚,但因在孝期,皇帝下旨过年期间的一切庆典从简,各地王爷们不必回京。故而晋王只得无聊的呆在封地,更没有见到他心心念念的洪义了。 邵安答应不会告诉皇帝唱戏的事,晋王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了。邵安又问他何时开始唱戏的,晋王吞吞吐吐,磨磨唧唧,终于憋出几个字,“呃、那啥、就是……刚来这时。” 晋王对戏曲的执着果然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邵安叹气,他还能说什么呢? 反倒晋王想起某事,颇为激动的问道:“对了,洪义咋样?他有没有回信?” “回信?”邵安一惊,他居然忘记这一茬了。 ———————————————————— 1殿最:古代考核政绩或军功,下等称为“殿”,上等称为“最”。 第十六章:邵安外察明修栈道,孙敕京察暗渡陈仓(二) 晋王见邵安神色有异,急忙提示道:“就是上回让你给洪义捎带的信,他是否有回信啊?” “……”邵安有苦难言,内心煎熬着,不知该不该告诉晋王他失忆的事。 晋王看邵安神色复杂的望着自己,又像是透过自己看向远方,顿时连妆的顾不得卸了,跑到邵安面前朝他摆摆手,“喂,安儿?你怎么啦?” “啊?我……我……”邵安回过神来,几次张口想告诉实情,却始终难以启齿,最后还是说,“信,我忘给他了。” “你向来谨慎,居然也会忘事?”晋王惊奇,可看见邵安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好责怪什么了,只道,“忘了就忘了呗,反正信中没写什么大不了的事,等我以后进京当面说就是了。” 邵安心虚,赶紧转移话题,再要是这么说下去,保不定什么时候就露馅了呢。 由于此次邵安来杭州是暗访,不能去住驿站。而客栈既花钱又不安全。这么一来,只能去晋王府小住一段时日了。 话说邵安前几次进晋王府,因公事在身,来去匆匆,都没时间好好游玩参观一下。这一回由晋王在前领路,正好逛逛这新建的晋王府邸。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奇花异草……果真是应有尽有。邵安转着转着,渐渐伤感了。因为他越看越觉得,这杭州的晋王府,和当年长安的晋王府十分相似。 邵安想起当年在长安时,晋王府和安王府相隔不远。他与哥哥闲着没事,常跑去找晋王玩。两人通常是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想进就进,也无人拦。因为哥哥好结交,与晋王府的下人也聊得来。他一去晋王府,那些小厮女婢欢迎都来不及,怎会阻拦呢? 可惜一场宫变,晋王府人大多遇难,晋王府邸也被烧毁。 如今景犹在,人已去。即使能分毫不差的重建楼阁,但那些宫变中死去的人,怎能复活? 邵安看着一旁立着的下人们,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一个个呆板的表情。再也提不起继续游园的兴趣了,谎称累了,想要休息。 晋王便叫来管家,吩咐道:“带公子去客房歇息,要好生招待着。” ※※※※※ 吃喝玩乐几天后,邵安开始办正事了。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首先说这群因年老而免官的人。那杭州知州明明刚过花甲,吏部册子上却写的是七十三岁;同知才四十七岁,结果写成七十四岁。至于那些个贪赃枉法的,不用查也能猜到,情况大多不实吧。 邵安对这帮吏部的官员真的是佩服之至,为了捞钱,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还没等邵安回京找于承平的麻烦,这于承平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这日,晋王照例去唱戏,非要拉着邵安一起走。邵安被缠得不耐烦,勉为其难的答应去给他捧场,让晋王先去排戏,自己随后就来。 戏未开演,戏迷们却都已早早落座,只等晋王亮相登场呢。此时忽然闯入一批不速之客,凶神恶煞的。他们身着青缎锦衣,质料上乘,看似颇有地位。戏院班主赶紧上前,陪着笑脸道:“各位大爷,初来此看戏吧,里面请。” “慢!”为首的十分嚣张,一挥手道,“我家主子今日包场了。快把里面闲杂人等清理干净。” “大爷,这怎么好?客人都已经进去了,哪有赶人的道理。”班主唯唯诺诺的说着,愁得眉头都纠结在一起了。 “少废话。你不敢惹,我们去赶人。”说罢,一群人气焰嚣张的开始驱逐听戏的了。 一时间叫骂声一片,班主怕事,急忙请在后台上妆的晋王爷前来解围。 晋王年轻气盛,一听有人闹场,那还了得。也不化妆了,直接来到前台,厉声道:“哪个在此撒野?” 那家丁一看晋王的装扮,以为是个戏子,便不以为意道:“我家老爷包场,是给你脸。识相的别捣乱。” 晋王一听,真是被气笑了,“哈哈,我还就告诉你,你家老爷莫想听我唱戏,他不配!” “你、你、你……”那家丁指着晋王气得浑身发抖,他还没见过这么嚣张的戏子呢。他恶狠狠放出话来,“你算什么东西,你可知我家老爷是谁?说出来吓死你。” “我不知你家老爷是谁,但我警告你别惹我,否则……呵呵。” 眼见情况不妙,此刻那位家丁口中的“老爷”终于出现了,骂道:“都吵什么,成何体统。” 家丁们跪在地上,不敢吱声。那老爷继续骂道:“你真是越来越会办差了,这么久还没清场,居然和个下九流的在这吵架?” 晋王听到此言,火冒三丈,“谁是下九流?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本王乃皇帝亲弟,堂堂晋王。”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了片刻。客人中知道的都在心底偷笑,等着看那位老爷的好戏;不知道的呆若木鸡,对眼前发生的事简直不敢相信。 唯有那位老爷,并没有表现的惊慌失措,仔细盯着晋王画着浓妆的脸,左看右看,没认出来。可能是觉得王爷唱戏怎么想都很荒谬,便不信他,笑道:“大胆刁民,竟然冒充王爷。” 此刻戏班班主出来作证:“这位真的是王爷殿下啊。” “胡说,堂堂王爷怎会在此唱戏?” “这位真的是王爷。”其余戏子也作证。 晋王冷笑,拿出印信,“看,这是什么?” 印信一出,谁人敢不信?晋王得意洋洋的看着那位老爷一副吃惊的样子,快要笑痛肚子了。 但那老爷也不是吃素的人,他震惊过后立马恢复平静,不卑不亢的行了个礼,“原来真的是晋王爷。下官眼拙,冒犯王爷了。不过王爷在此唱戏,似乎有违礼法?” “本王唱戏,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下官的事。”那人哈哈一笑,“御史者,督察百官,纠举不法,持纲不避权豪,天下事皆可弹劾。” “你、你是御史台的?”晋王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御史。虽然言官品级小,无实权,但他们可以风闻奏事,故而轻易惹不得。否则他们会一个个像疯子一样扑上来,不把人咬死,也得把人烦死! 那人见晋王蔫了,笑容可掬的说道:“下官御史台御史大夫于承平。” 晋王:“……” “怎么这么热闹啊?这台上还没开演,台下就唱上了?”正当两人对峙时,又一人从门外走来,喝退凶狠的恶奴,穿过纷乱人群,犹如闲庭信步。 晋王一看来者,心放下了,邵安总算是赶来解围了。 于承平见是邵安,急忙拱手。邵安见是于承平闹事,心中厌恶,当没看见他,只拉着晋王道:“王爷消气,快坐下喝口茶吧。” 晋王和邵安倚桌而坐,慢慢品茶,将于承平晾在一旁干站着。 于承平冷汗直冒,又对着邵安一揖到地,“邵大人……” 邵安继续不理会,对晋王说:“这茶尚可,水却不好。应用梅花上的雪水来泡,更显茶香浓郁。” 晋王听出了邵安的暗喻,心中好笑,嘴上附和道:“正是如此。好好的茶竟然被这水给糟践了,真是败兴啊!”一边说一边用眼睛剜于承平,恨不得能在他身上剜出几个窟窿。 于承平已经汗透重衣,“砰”的一头跪倒在邵安膝边,“邵大人,卑职知道错了。” “于大人也会有错?错在何处啊?”邵安终于答话了。 于承平开始自我反省道:“下官不该仗势欺人,扰乱戏院……” 邵安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既然于大人知道自己有错,怎么刚刚本官在门口听见,于大人说要弹劾谁?” “下官不敢。”于承平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错是错在弹劾晋王。他立马打包票,“弹劾什么的,绝不会发生。” “于大人快起来了。”邵安见目的达成,便暂时放过他,问正事道,“说吧,长安怎么了?” “啊?”于承平明显不在状态,脑子还没转换过来呢。 邵安撑着额头忍俊不禁,“于大人千里迢迢来杭州,该不会只为了……看戏吧?” 于承平才想起此行目的,低声对邵安道:“邵大人,大事不好了。京察提前开始了。” 京察六年一次,向来与大计错开。此次京察本应在一年后,可皇帝忽然提前,这让朝中众臣敏锐的发觉出此次京察的不一般。况且此次京察由吏部尚书孙敕主持,众人猜测,廖丞相等太子|党人,和吏部的人,又要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了。 邵安闻言心念电转,很明显此次京察是针对廖丞相的,可丞相手中有那道护身符,为何孙敕明明知道,还要冒险呢?难道是皇上授意?可依皇帝谨慎的性格,怎会如此? 最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将来若闹到罢相的地步,万一丞相狗急跳墙,这遗诏就是致命伤。即使皇帝事先将内廷副本烧毁,硬说那诏书是伪造的。可将来悠悠青史,到底还是为后人留下口实。 所有此次京察,到底哪方能够得利,邵安对此还真是不好预测。 而在于承平这等不明情况的外人看来,廖丞相要倒台了。毕竟丞相好不容易才摆平大计的事,结果又遇京察。这京察较之外察更为重要,可廖丞相对此毫无准备,处于被动的地位,似乎是大势已去了。 而孙敕,以大计做幌子,用京察做暗枪。这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用的真妙! 第十七章:邵安外察明修栈道,孙敕京察暗渡陈仓(三) 事关机密,邵安单独请于承平雅间一叙。两人落座后,于承平将京城近日发生的事徐徐道来。原来是孙敕主动上奏提出京察之事,皇帝当即同意,下旨让孙敕主持京察。于是现在的京城,已经是一个是非窝了。 于承平说完,看邵安眉头紧锁,惴惴不安道:“邵大人向来聪慧,可得给下官拿个主意。” 邵安明知故问道:“拿什么主意?” 于承平愁眉苦脸道:“邵大人,下官现在是愁的食不下咽。这大计该怎么考察,还请大人示下。” 邵安内心对其十分鄙视,这于承平眼见廖丞相要倒霉,忙与其撇清关系。前阵子还仗着有丞相撑腰,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又做小伏低,巴结讨好起他邵安来了。 邵安笑道:“你何须发愁,反倒应该庆幸。因为此次大计,将会这么多年来,最公正、最公平的一次大计。” 于承平抬头愣愣的看向邵安,心想他傻了吗?这会子不应该赶紧讨好孙敕,怎么还学起那刚正不阿的直臣了? 邵安知他的疑虑,解释道:“如今长安局势未明,你怎就见得是孙大人胜呢?既然福祸未知,那就不要轻易站队,保持中立或许更好。” “可是……”于承平疑惑道,“等到双方决出胜负,我们两方都讨不到好处啊?” “于大人还想投机取巧,借机得到什么好处?”邵安对他的异想天开感到好笑,“历来两党相争,殃及池鱼。能在此次党争中免受牵连,已是万幸了。” 于承平的脸色黑了一层又一层,邵安心知他还舍不得丞相给的钱呢,故意说道:“金银虽好,可有时候,钱反而是催命符。最怕有命拿钱,没命花钱。于大人还是考虑考虑吧。” “唉!”于承平心里委屈,前段时间真是白忙活了,他长叹一口气道,“邵大人说的是,不义之财下官是不会拿的。” “如此甚好。”邵安点头,“前段时间的考核,看来要重新弄了。还望于大人鼎力配合,必须在本月结束大计。” “这么急?” “本官可不想别人说,本官拖延时间徘徊观望,所以大计必须在京察结束前全部弄好。” 月底,轰轰烈烈的外察结束了。政绩卓异者,荐举升迁;触犯八法者,参劾罢免。 此次吏部评核天下官吏,得年老者十三人,有疾者三人,疲软者五人,不谨者三十六人,才力不及者四十人,贪酷者八百余人。 政绩卓异者,以冯彻排行第一。他被贬官至柳州后,并没有消沉。短短几月间,竟破获两百余起案件,被当地百姓成为冯青天。由于他政绩卓越,升迁为大理寺卿,正三品。 大计虽然结束了,然而京察刚刚进入最关键的时期。 京察开始后,京中就一直没有消停过,此次京察全权由吏部负责,御史台连个插手的机会都没有。御史台的言官们大多是丞相那边的人,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可惜上司于承平还在杭州,地下的人又怎能斗得过吏部尚书孙敕呢? 廖丞相不甘认输,依然上蹿下跳的,指望能有转寰余地。但在孙敕的强威之下,吏部诸人哪敢在这关头收受贿赂呢? 于是,在吏部的审查下,将朝中大员划分为三等:上等十八人,大多为各部尚书和侍郎等人;中等七十余人,多为朝中中立派;下等三十五人,多是御史台官吏以及太子|党人。此份名单,矛头直指廖丞相。 孙敕将上诉名单报上去没几天,又以“私相授受,扰乱京察,左右大计”等罪名弹劾廖丞相。一瞬间京城就炸开了锅…… ※※※※※ 晋王一曲唱罢,笑着走到邵安身边坐下道:“我都听说了,廖老贼被罢相下狱了。京城发生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还不回去?” “回去干嘛?京中龙争虎斗,我去凑什么热闹。” “我倒挺想回去看热闹的。看看廖老贼如何众叛亲离,如老鼠一样卑微的跪地求饶。哈哈……”晋王说到最后,仿佛已看见廖老贼悲惨入狱的凄凉晚景,不由大笑起来。 当年宫变之事,一直是晋王心头的痛,他清楚这明面上看似是太子主谋,但没有廖鸿煊的出谋划策,就太子那水平,能发起宫变吗?故而他一直视丞相为仇不共戴天的人,如今见丞相倒台,焉能不笑? 邵安并没像晋王那般开心,最近京中局势变幻莫测,搞的他越看越晕了。真不知道孙敕和皇上在唱哪一出戏?最神奇的是,廖丞相居然真的就乖乖入狱了。他心中疑惑,难不成遗诏是假的吗? 多年来,邵安在名利是非圈中混出的经验告诉他,越是这种时刻,越要沉住气,千万不可轻举妄动。所以他宁可呆在杭州隔岸观火,也绝不回京城争权夺利。 而晋王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一直想让邵安回去踩廖老贼一脚,恨不能亲手剥其皮,啖其肉,替他母妃舅舅等人报仇。于是推了推邵安道:“你皱眉头做什么,难道不应该好好整治廖老贼么?最好能让皇兄将廖老贼杀了,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你也别太过乐观。朝堂之上瞬息万变,万一廖鸿煊还有后招呢?”邵安怕他白白欢喜一场,故而提醒一二。 而晋王却不领情,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廖老贼作恶多端,活该下狱。斩了才好呢。” 邵安心知晋王与廖鸿煊结仇皆因先帝时期夺嫡之争,便道:“自古夺嫡之争,向来惨烈。廖鸿煊也是身不由己……” 晋王愤怒打断道:“什么身不由己?难道就因为身不由己,竟要至我于死地?” “成王败寇罢了。若是你舅舅得势,太子和廖鸿煊安有活路?”邵安向来反感永康末年的夺嫡党争,双方为问鼎皇位,不择手段,排除异己,将整个朝堂乃至天下弄得乌烟瘴气的。最后两败俱伤的结局,虽是意料之外,细想却在情理之中。 晋王听完邵安的一番评论,陡然暴怒:“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只会冷眼旁观,事后却在这里对当事者随意判别对错,你有什么资格置喙。” 邵安一惊,抬头看向晋王,见晋王两颊通红,目中含泪,悲怒异常。看他这般模样,邵安如鲠在喉,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反驳批判的话了。 晋王想起舅舅临终时的情形,愈发悲痛,对邵安道:“你没有亲身经历过,哪里懂得我的切肤之痛?你最多是感慨一声,再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之词,或许心里还庆幸有此宫变。否则,五哥怎么能当上皇帝!” “晋王!休要胡言……”邵安本要斥责,但似不忍心般咽下训斥的话;又抬起手想拍他的肩,可在离一寸距离之时却将手握拳,缓缓放下,终是没有触到。 其实晋王的话,如当头一棒,将他打醒。因为他的确是站在方寸之外,以局外人的身份看待那场宫变,甚至妄意揣测着,却根本没体会到晋王丧母丧舅的悲痛的心情。 晋王埋头哭了一会儿,转身跑出去了。邵安静静的坐在原地,坐了很久…… ※※※※※ 泰安三年,五月。丞相案结。廖鸿煊以结党营私,左右京察大计,动摇国本等罪名,抄家问斩,家眷流放黔州,太子|党人多被株连。至此,晋王党与太子|党人悉数被灭。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唯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廖鸿煊在临刑前,居然当众提出,要见邵安一面。 这要求离奇却不过分,皇帝思量再三,同意了他,急召邵安回京。 天牢一如既往的阴森诡异,邵安在狱卒的引领下,来到了关押廖鸿煊的囚室。邵安步入,屏退左右,看着在一盏孤灯旁闭目静思的曾经的天|朝宰相。 那人靠在冰冷的墙上,身着一件宽大的布制囚服,虽然身陷囹圄,却依然保持着整洁的仪容。 廖鸿煊分明听见了开门的声音,却仍是双目紧闭。邵安鄙夷,都到这等凄凉田地,还不忘摆丞相的架子。可惜人之将死,也摆不了多少天了。 邵安淡漠的开口问道:“见家人了吗?” 廖鸿煊终于睁眼,见是邵安,冷笑一声,“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邵安碰了个软钉子,也就不再废话,直问道:“你有什么遗言?” “老夫在狱中多日,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输的如此惨。”廖鸿煊说到此时,眼神徒然闪现凶横的精光,抬手怒指邵安,“皆因为你!” “丞相何出此言?在下可什么都没有做。”邵安皱眉,见廖鸿煊敌意明显的表露在脸上,心想自己怎么就惹到他了?弹劾他的是孙敕,关自己何事? “你的确是什么都没做,但你重新回到皇帝身边,这比做一万件事,更起作用。”廖鸿煊缓缓放下手,目光复杂的看向邵安,才发现邵安看似温和的黑色眼睛里,藏了真正的骄傲和尖锐。 “老夫想起当年先帝在时,曾听闻安王身边有个书童,聪明过人,年少有为,极得安王赏识。我想那人就是你吧。” 邵安没想到廖鸿煊能猜中自己的身份,神色一凛,“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廖鸿煊一笑,不再深入此话题,转而高深莫测的说:“今上继位后,老夫仍能居相位两年有余,你可知其原由?” 说起此事邵安就生气,冷哼一声道:“你有遗诏。” “此乃其中一由,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皇上担忧罢相后,无人担此重任,故而迟迟没有发落。可你回来了,那么老夫,再无用处。” 邵安本在气头上,听到这话顿时愣住,眼中闪现极为惊异的神色以及深深的疑惑,“为何是我?不应该是孙大人吗?” “丞相者,总领群臣,总摄朝政;掌民之生杀予夺之权,握国之兴衰盛败之柄。故位高而权重。而孙敕此人,首鼠两端,反复无常。皇帝怎敢给他此等权势高位?” “即使排除孙大人,朝中还有居中持重的老臣。” 廖鸿煊看出了邵安的虚伪,哂笑道:“谁人不想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邵大人,不要说你没有想过。” “然权臣难当,丞相之位虽贵且险。”邵安是心动,但并没有丧失理智。 廖鸿煊复又笑起,“安然一生的确是至上福分。可若能谈笑间挥斥方遒,翻云间权倾天下,是何等畅意快哉?即使艰险,又有何妨?” 邵安听他语调中极其张狂得意,虽困囚牢,却不知悔改,摇头叹道:“秦相李斯,临刑犹念牵犬东门。而你,却毫无悔意。” “悔?当然悔!那时皇上借冯彻午门跪谏之事,多次敲打提点。可叹老夫不知收敛,依旧我行我素,才让圣上冒险烧毁遗诏,终致杀身之祸。” “遗诏被毁?”邵安终于想通,为何皇帝要京察,为何孙敕会上奏弹劾。 “哼!”廖鸿煊冷嘲热讽道,“皇帝手下果然是人才济济,出入丞相府竟如履平地,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而能有此等轻功,此等胆识,此等武艺之人,除了洪义别无他人。邵安愤懑,皇上居然让哥哥做这般危险之事。 邵安忍住情绪,沉默不语。只听廖鸿煊续道:“遗诏之事如此隐秘,你可知老夫当年是如何得到消息的?” “不知。” 廖鸿煊嘴角上扬,露出古怪的笑容,“是晋王党人故意泄露。” “这怎么可能?” “老夫先前也以为他们是不小心丢失遗诏的,可事后想想不对。那遗诏如此重要,怎么可能轻易丢失。定是晋王党内分赃不均,导致内讧。而后有人投靠了……当今圣上!”说到最后四个字,廖鸿煊特意加重语气,笑着看邵安震惊的表情。 邵安闻言狠狠的盯着廖鸿煊,目光闪动片刻,继而深沉,“你是说,当年宫变,乃是皇上背后操纵,将遗诏丢给太子,引诱煽动,最后渔翁得利?” 廖鸿煊不语,脸上依然显现出古怪的笑容,看的人心惊胆战。 “是谁?那个临时倒戈的晋王党人,到底是谁?” 廖鸿煊笑容愈发浓,慢慢引导着邵安,“泄密之人怎么可能表明身份?但你不妨猜一猜。首先那人必须是晋王党的骨干,其次又能得到今上的信任。想一想,会是谁?” 邵安在脑海中略微搜索片刻,一个名字浮现在眼前,呼之欲出…… 会是他吗?又或者是廖鸿煊死前怨恨,故意编造一通,以引起朝中纷争? 第十八章:端倪现祸起党之争,根未稳兆示国之亡(一) 随着廖丞相的伏法,京察也结束了。按照惯例,对于在京察和大计中秉公执法的考核官员一律会有赏赐。 大朝会上,传旨太监一路唱名,点到的人则有金银财物或是小小擢升等不同恩典,唯有御史台的一个人都没点到。而御史大夫于承平,自然也没有什么奖赏。 反观吏部,其考功司诸人皆有赏赐。至于吏部右侍郎邵安,更是直接被提拔至户部尚书之位。 等传旨太监念完邵安的恩旨时,所有人都诧异的望向邵安。他们这才蓦然发觉,本朝最年轻的尚书就此诞生。 “谢皇上。”邵安叩首再拜,对众人的惊诧见怪不怪,面无表情的退回左列。 传旨太监再道:“吏部尚书孙敕,在京察中秉公执法,……实为股肱之臣……” 众官员听那太监一成不变的语调听得昏昏欲睡,只等着听最后的拜相的话。结果太监的最后一句居然是赏银,并加封太子太保。对于丞相之位,竟是只字未提。 官员们彻底的愣住了,这又是唱哪一出啊?但有些敏感的人已经猜测到,恐怕孙敕为相十有八九要黄;反而这次邵安升迁,极有可能是争夺丞相之位的前兆。 散朝之后,孙敕显得十分平静,见到邵安和蔼的笑道:“珺义,恭喜了。” “孙大人,同喜同喜。” 孙敕却摇头,压低声音道:“我恭喜你,不是恭喜你晋升户部尚书。而是恭喜你即将荣登相位。” 邵安诧异,直视孙敕。只见他目光坦荡,面露关切的笑意,不由问道:“大人,何出此言?” 孙敕认真说道:“皇上升你为尚书,他的意思,你最清楚。” “这些年来,大人也为皇上鞠躬尽瘁。而在下,资历尚浅。” “说到资历,别人不知道,我会不清楚吗?你在皇上身边多年,随皇上征战沙场,出生入死。为此你吃了那么多苦,受那么些罪。”孙敕想到往昔峥嵘岁月,感叹道,“这相位,你该得。” 看着孙敕真挚的眼神,邵安忽然失语,不知该说什么了。 “倪大人,倪大人。”倪泓羽正准备出宫门,忽闻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吏部左侍郎彭源平。 “彭大人。”倪泓羽心不在焉的拱手略施一礼,他灰头土脸的,似乎闷闷不乐。 彭源平见他一副不想深谈的样子,也不跟他闲扯了,直接说道:“倪大人,彭某真是替你惋惜啊。邵安竖子,焉能占你尚书之位?” 话说,倪泓羽在户部左侍郎位子上一呆就是十年。好不容易等到前任尚书董疾犯事,才当了几天户部尚书。可因为午门跪谏事件,又被贬回原职了。本以为等过些日子自会再次升任,可没想到居然让邵安给占了。 倪泓羽背手摇头,“莫说了,莫说了。既是圣上决定,我等也只有顺从了。” “倪大人还是这么好的性子,要是在下,定不服。”彭源平道,“你看他入仕才多久,就一次又一次的越级擢升。仅用一年就能达到别人奋斗一辈子的成就。甚至很多人耗尽一生,也无法达到此等高位。” “人家有背景,你家孙尚书不就很赏识他?” 彭源平一听这话,简直要捶胸顿足了,“按说孙大人为相是理所当然的,如今看来此事似乎要费点周折,最怕将来会让邵安坐收渔利。唉,可怜孙大人本以为自己得到的是条忠犬,没想到却养了头狼。” 彭源平这番话看似是替孙敕打抱不平,但倪泓羽心里清楚,他实则是为自己鸣不平呢。若孙敕能担任丞相,那他这吏部左侍郎自然会顶上尚书之位了。 倪泓羽可不愿卷入他们的斗争中,便不发表任何评论,顾左右而言他,“倪某老眼昏花了,分不清什么狼啊狗啊的。倪某只愿做头牛,勤勤恳恳的为皇上办差就够了。” 彭源平见倪泓羽这般说法,便不再赘言,告辞离去了。 彭源平刚走,倪泓羽又听见有人叫他。这回是叫他的居然是和他没什么交情的于承平。 “哦?原来是于大人。有事?” “倒没什么事,只是作为过来人,想提醒一下倪大人啊。”于承平道,“马上就要在邵大人手下做事了啊,要谨慎小心点。” 倪泓羽郁闷,今天一个两个都找他谈关于邵安这事,弄的他烦都烦死了。故而不耐烦的说:“多谢于大人提点,倪某会注意的。” “邵安是个锱铢必较之人,可不是光注意就能相安无事的。”于承平悲痛道,“只因下官曾为公事顶撞过他,他就向皇上诋毁下官。害得御史台上下官员在此次大计中皆没有到奖赏。当然,奖赏什么的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御史台的面子威严又往哪放?” 倪泓羽连六部之内的事情都不愿参合,哪里会管与他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御史台?况且御史台的面子,关他何事?于是倪泓羽只得不痛不痒的口头安慰了一下可怜的于大人。 于承平听了倪泓羽的安抚,就顺着杆子往上爬,立马拉近两人距离,“下官在此多嘴几句,邵安此人诡计多端,整人的法子一个接一个的,倪大人千万要小心别中招啊。不过依我看他这户部尚书做不了多久,吏部孙大人眼见着要和他分道扬镳,咱就看他们如何内讧吧。” 倪泓羽似笑非笑道:“其他人的恩怨,本官也懒得管。至于他能做多久户部尚书,就看其本事。本官还要赶去户部,向邵大人交接事宜,就此别过了。” 邵安为户部尚书之事传的飞快,还没等他踏入户部的门,户部的大小官员就已经知晓了。 于是户部的郎中、员外郎等人,偷偷聚成一堆讨论了起来。 一员外郎高声抗议道: “居然让邵大人领户部!他那么年轻能行吗?” 其余人立马捂住那人的嘴,瞅瞅门外见没人经过,放下心来训斥道:“议论上司还敢这么大声?小声点。” 那人不服气的说道:“哼,派个二十多岁的当尚书,前所未有么。” “是啊,真替左侍郎大人惋惜,这好好的位置被人抢了。” 又有个郎中说道:“诸位还真不要小看这位邵大人。据我所知的内|幕,皇上让邵大人当尚书,为的是将来要拜他为相。” 这句话立马把众人给惊呆了,最初不服气的员外郎更是吓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的乱跳,不敢相信的问了句,“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所以说邵大人可是未来的丞相之备,首辅之选。你们竟然敢小瞧他?” 大伙慌了神,幸好还有人较为理智的问道:“那孙大人呢?” “唉,可怜孙大人好不容易扳倒廖丞相,除去朝中祸害,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孙大人和邵大人,不是交好吗?”一些年轻的小官还是不懂,继续问道,“为何邵大人要抢孙大人的丞相之位?” “官场谁和谁能是真心交好?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我见的够多的了。” 众人闻言默默,心中都十分沉重。有员外郎问道:“当此之际,我等又该如何自处?” 那郎中思索片刻,道出八个字,“静观其变,明哲保身。” ※※※※※ 随后几日,邵安在户部完成清账、盘库后,正式走马上任。户部左侍郎倪泓羽对他不冷不热,各司官员也都安分守己;故而这些日子户部衙内相当平静,更没有别人预测的的打压事件发生,让那些想看热闹的官员失望不已。 户部众人曾担忧新尚书新官上任三把火,可这些天下来,大伙发现这传说中的火连个火苗都没烧起来,顿时放心不少。至于倪泓羽,他倒不怕那三把火,只担心新官为搞政绩乱搞一气。不过目前看来他是杞人忧天了,邵安到任后全部按照户部既定方针行事,并没打乱户部的步伐。 就这样,户部平静的完成交接,没有引起一丝波澜。 但朝中有些人可不乐意见户部如此平静,非要找点事出来不可。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饱受折磨的御史台,在于大人的带领下,本着严以律人的要求,对邵安进行了的严格勘察。最后,什么违规的犯忌的事都没抓到。御史台诸人怎么可能相信邵安会如此完美无瑕?当然,事实上也的确没有人能做到毫无瑕疵。只可惜他们道行不够,斗不过邵安。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既然找不到你邵安的把柄,那总能查到户部其他人的罪证吧。想到此御史台诸人一扫先前的不振,如打了鸡血般投入对户部各官员的审查中。果然是一查就查到他们想要的了。 泰安三年,六月。御史台联名参劾户部官员,罗列出贪污受贿等上百条罪状。一时之间朝野动荡,户部上下人心不安。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将相 作者:太子姑娘 第6节 皇帝有心给邵安留面子,并没有抓捕被弹劾的户部官员。而是让邵安自行整顿,审查内部。有罪者,交由刑部,严惩不贷。 邵安领命,下朝后直接到部里,召集众人开会。户部中人人都知此次开会的目的,个个心惊胆战,疾步跑去聆听上级指示。 见人都到齐,邵安先是传达了皇上的旨意,然后面色沉重的审视堂下众人。有的人吓得连忙低头,避开他的眼神;有的人目光坦然,与他对视;也有人神色游荡,似是漠不关心。 邵安将众人表现记在心里,然后温和的对大家说:“经此事后,诸位要好好反省反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如果有人已经犯事,须向本官如实禀告,否则一经查出,休怪本官翻脸无情。” 一番话说得众人喏喏,邵安见好就收,“好了,散了吧,都回去好好想想吧。对了,倪大人稍留片刻。” “下官等告退。”艰难的时光终于结束了,众人擦擦额头的汗,迫不及待的想要退下。唯有倪泓羽,还要继续煎熬着。 等大家都退下,只剩他们二人时,邵安问道:“倪大人,你觉得今日御史台弹劾的事,有几分真,几分假?” “下官认为,五分真,五分假。”倪泓羽直言不讳道,“要说户部官员没有贪污受贿,谁信?至于其他罪状,下官担保,是断然没有的。” “本官知道,户部这是个肥差,给户部送钱的人多了去。但受贿是小事吗?今次借这事,定要好好整饬吏治,扫平贪污受贿之风。” 这话要放在从前,倪泓羽可能会嗤之以鼻。但如今非常时期,即使邵安不说,下属们也清楚,再敢贪污真的是要命的。 邵安平缓了声调,继续道,“当然法不责众,以前的事本官可以不追究。不过皇上那肯定要交代的。你要揪出受贿最多的,杀鸡儆猴,从严处治。” 倪泓羽一听此言,如同吃了颗定心丸。见邵安有心庇佑下属,不由感激道:“大人英明,下官一定办好。” “此外,我们户部也不能任由他人欺凌。如若此次我们默不作声,御史台那边就会接二连三的发难,本官绝不允许这类事再度发生。所以,从今天起,把几年前的账本全部取出来重查。尤其是御史台的那些官员,还有他们上下属,亲戚朋友,一个不要放过,都要详查。” 倪泓羽听得目瞪口呆,这招倒打一耙简直是太狠了。然后又心虚的拍拍胸脯,幸好自己当时没受彭源平和于承平两人撺掇,与邵安为敌。否则,真的会死无葬身之地啊。 第十九章:端倪现祸起党之争,根未稳兆示国之亡(二) 邵安雷厉风行,极快的查出了户部几位贪赃受贿的官员,毫不留情的立刻交由刑部审问。 这下把烫手的山芋丢给了刑部,可把刑部尚书蒋嘉闵难坏了。他现在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位曾经部下的行为了,更猜不透邵安的意思,心道难道邵珺义是想弃车保帅?而御史台那边咄咄逼人,正虎视眈眈的盯着刑部判案呢。 蒋嘉闵左右为难,思来想去只得去找孙敕商议,抱怨道:“明明是户部和御史台的争斗,却推给我们刑部?这两方都不是好惹的,到底该怎么判?” 听完蒋嘉闵的抱怨,孙敕却并没如他那般纠结,轻松的喝口茶后,缓缓道:“蒋大人可以学学他们,也将这案子给推了。” “推?怎么个推法?” “蒋大人不如先将案子结卷,上报至大理寺。大理寺定会复核驳正案件,这就顺水推舟的将此案推给大理寺了。” 蒋嘉闵茅塞顿开一般,拍着大腿赞道:“孙大人的办法果真奇妙,蒋某敬佩。唯有一问,这案子又要如何结?” 孙敕继续为他出谋划策,“只要这案子不结成死案,让证词证物略有点疏失遗漏,以大理寺卿冯致远的性格,焉能不重审?” 蒋嘉闵恍然大悟,若大理寺重判此案,那件案子就不关刑部什么事了,将来户部和御史台要闹,也不会找刑部的麻烦。 “蒋尚书怎么断了个糊涂案?”冯彻看完刑部的案宗,十分吃惊,老上司这断案水准,明显直线下滑啊,这般漏洞百出的也好意思结案? 一旁的大理寺少卿裴绍钧好言相劝道:“这案子到谁手中都得是个糊涂案。大人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吧。” “不就是户部和御史台在掐架嘛,那又怎样?”冯彻耿直的脾性一上来,谁也劝不住。只听他一拍桌子正色道,“这案子由大理寺接管,本官亲审。” 一切正如孙敕所料,冯彻当即上报说有疑点,要求由大理寺重审。话说这冯彻,刚从偏僻小县城里调上来没多久,就主动接手这么一个得罪人的活。一般人唯恐避之不及,唯有冯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当然像他这种正直不阿的人,是不在乎得罪不得罪人这种小事的。 冯彻审案,公正无私,不偏袒也不打压。一通审讯下来后,好几位户部官员被拉下马来,流放的流放,革职的革职。搞的户部诸人面上无光,御史台的却是满面春风了。 邵安对这种状况早有应对,哂笑着对倪泓羽吩咐道:“他们高兴的也太早了,以为这次户部损兵折将,就孬了?本官也要让御史台损失惨重。你最近查旧账查咋样了?” “根据大人指示,下官对御史台大小官员及其亲属彻底详查,的确发现不少问题。”说罢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资料,交给邵安。 邵安接过,仔细翻阅,他好歹也是学习过经商的,看账目自然是轻车熟路。像这种假账,表面上做的很精细,但细微处仍有作假痕迹,只是不易发觉罢了。 倪泓羽在旁垂首而立,并不打算为上司指出漏洞。他想看看这位年轻的尚书到底会不会看账。而邵安的水平实在是出乎他所料,居然将账目中的错误一个不落的指出来了。 这下倪泓羽对这位上司是心服口服了,邵安自然看出倪泓羽的心思,也不戳破,只是让他将这些账本送往刑部。 ※※※※※ 蒋嘉闵皱着眉头看着桌上一堆户部送来的假账,都是些地方上官员的账本。不过蒋嘉闵这老油条可明白,事情绝不可能如此简单。他暗中一查才发现,这些地方官不是御史台某些官员的亲朋好友,就是同乡故吏。 可怜的刑部尚书,刚刚才甩手一个麻烦事,结果又来了新的难题。思前想后琢磨着要不要再推给冯彻。可还没等他琢磨清楚呢,邵安就上门找他聊天来了。 “老大人,一切安好?”邵安一见蒋嘉闵就热情的朝他打招呼,算来邵安也在刑部干过一段时间,蒋嘉闵可以说是他曾经的上司,称一声“老大人”也不为过。 蒋嘉闵听管家说邵安来了,就一个头两个大。很明显邵安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他不能拒客,还得出门相迎,热情的招呼道:“邵大人可是稀客,快请快请。” 两人一同来到大厅,携手入座。三杯两盏茶过后,邵安道:“说起来下官这还是第一次到老大人府上拜访。” “这大门永远为邵大人敞开,蒋某随时欢迎。唯恐寒舍简陋,招待不周。” “老大人说笑了,府上曲径通幽,别有一番意境。”邵安一路上细心观察了庭院布置,见主人颇为用心,故而如是说。 这话果然说到蒋嘉闵的心坎上了,觉得邵安是同道中人,之前心里的那点不痛快也就烟消云散了。 两人又重温那时在刑部的同僚情谊,双方的感情立马拉近了许多。邵安见气氛活络的差不多了,便摆出一脸痛悔的表情说道:“其实,下官此次前来,是给老大人赔礼道歉来的。下官一不小心就给老大人出了一个大难题,让您为难了。” “岂敢岂敢,大人言重了。蒋某职责所在,怎能怪大人?” 他虽然口上说着岂敢,但心里指不定怎么诽谤呢,邵安当然不会当真,便道:“老大人向来是无罪当免,有罪当罚,都赞您乃包公转世,公正无私。就算上次老大人真的严厉处置户部官员,下官定坚决支持您的审判,绝不护短。” 蒋嘉闵嘴角一抽,这言外之意,就是这回也要公正裁决,不能放过御史台的众位亲朋好友呗。 可那会回得罪御史台的一帮人,那帮人是什么人,是有着风闻奏事权的人呀。他们要是联合起来整人,那绝对是任何一位官员的噩梦。他们能从鸡蛋里挑骨头,今天告你言行有失,明天告你办事有误。要是天天和他们打口水战,不被骂疯也被骂残喽。 再看邵安这边,看似文质彬彬的登门拜访,实则是来逼他表态呢。而户部更不好惹,他们甚至不用发动弹劾攻击,只需对他说俩字“没钱”,今后刑部基本上什么事都办不成了。 蒋嘉闵的冷汗顺着额头直往下淌,其内心的煎熬可见一斑了。邵安也不催促,优哉游哉的品着茶,仿若无事。 眼见要冷场,蒋嘉闵只得干笑两声,顾左右而言他,“呵呵,哪里哪里。邵大人才是包公转世,对手下人毫不偏袒庇佑,这才是真正具有包公风范。” “包公除了审案公正外,更重要的是断案如神。下官虽然曾忝为刑部右侍郎几日,但审案不如老大人,断案不如冯大人,又哪敢与包公相比。” “邵大人客气了,要不是你,通敌案怎么能破?”蒋嘉闵笑道。 “全仗冯大人多年断案经验,和晋王的全力配合才破的案。”邵安谦逊的说。 “晋王的性子在下略有耳闻,能不闹事就不错了。邵大人能说服他相助,这才是能破案的关键所在。”蒋嘉闵这话绝对是诚心诚意,那晋王的任性妄为,可是连先帝都十分头疼的呢。 “老大人谬赞,那非我之功……”而是凭借着与晋王多年的交情啊!邵安心里默默的补充道。一提及晋王,他不由的想到往事,黯然神伤。 蒋嘉闵不解其意,笑道:“何必自谦呢?大人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这点尤让蒋某敬佩。” “但令下官佩服的,是老大人不畏强权。”邵安被他绕了几道,终于奋力的绕回原题上来了。 蒋嘉闵长叹一声,说了一句大实话,“强权之下,谁能真的不畏惧?” 见这次他没有言辞闪烁,邵安便给他也说了句实话,“若不能避免,则可两害相权取其轻。” “咱明人不说暗话,蒋某如今到了两难之境地,还望大人指点迷津。” 邵安沉吟片刻,道:“老大人只管按律审判,其余的不必担心。若有什么事,大可推给户部。” “这……”蒋嘉闵迟疑不决,这样真的好吗? 邵安接着安抚道:“此事本就是户部和御史台的较量,本就与刑部无关。老大人放心,只要证据确凿,审判公正,量他御史台也挑不出什么的。” 蒋嘉闵听着邵安的话有些道理,而他也没更好的法子,只得说:“就按大人说的做吧。” 蒋嘉闵这里搞定后,其余的事就十分简单了。那些案子有户部提供的假账为铁证,审讯起来非常轻松,罪犯们几下就招供了。其中的一些案子甚至牵扯出御史台的一众官员。刑部也雷厉风行,直接去御史台抓人,一下子抓了好几个从六品侍御史。 于承平得知后气得牙痒痒,可惜等他反应过来想要反击时,案子早已判完,只能是白白生气。这一回户部绝地反击,终于扳回一局,人人喜上眉梢。然从整体看,朝廷之上,相互掐架,各不相让。双方损兵折将,损耗实力;群臣水火之争,你死我活。最终却是双输。 党争之祸,由此可见一斑。 第二十章:今荣昨辱如梦如幻,朝福夕祸相伴相依(一) 至此户部和御史台之间的斗争告一段落,但是双方心里都明白,这场争斗并没有真正结束,于承平与邵安的拉锯战才刚刚开始。 然而这场斗争,看似只有两方,实际却扯进来了四方。虽然御史台没直接找刑部麻烦,但蒋嘉闵从于承平的态度中得知,自己到底还是牵扯进来了,现在后悔已晚。自那日他答应了邵安,就已经不知不觉的上了贼船,归入了户部的阵营。 而受牵连的何止刑部,甚至连大理寺也不可避免。由于冯彻的翻案重审,给所有人一种错觉,以为大理寺是御史台那边的。 朝廷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形成了新的党派,党争初现。皇帝想起昔日晋王党和太子|党之间的争斗,心中倍感担忧。恐将来党局既成,互相报复,实乃亡国之象也。 念及此,皇帝明白,群臣无首的局面不能再持续了,是时候该拜相以统领群臣。 于是皇帝找来孙敕单独谈话,一本正经的问道:“谏明认为,何人可为相?” 孙敕十分警觉,回禀道:“此等大事,应由上裁,臣下不敢置喙。” “言者无罪,爱卿但说无妨。” 孙敕抬头迅速看了皇帝一眼,见圣上面色平和,毫无异色,便试探性的说道:“臣愚钝,窃以为邵珺义可行。” 但皇帝却质疑道:“邵安入仕时日尚短,年纪尚小,如何统领群臣?” “甘罗十二岁为上卿,可见有才不在年高。”孙敕分析道,“至于邵珺义的能力,皇上心里比微臣更清楚。 “朕是清楚,但群臣不知其才能,他何以服众?” 孙敕现在终于明白,这才是此次谈话的目的,于是毫不犹豫的回答道:“臣坚决支持邵珺义,愿助他登上相位。” 皇帝这才满意的点点头,结束了此次谈话。孙敕猜的很对,皇帝心中最佳丞相人选的确是邵安,唯一担忧的是怕他难以服众。现在有了孙敕全力配合,则可安心许多。 孙敕回到吏部,立马叫来下属彭源平,对他说:“皇上已明言,确定了继任丞相之位的人选。” 彭源平两眼发亮,直视上司,心中惴惴不安,一副又想知道答案,又怕知道答案的样子。 孙敕懒得吊人胃口,直接公布答案,“是户部邵大人。” “什么!”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彭源平问道,“皇上怎么会选他?” 比起彭源平的吃惊,孙敕则淡定许多,波澜不惊的说道:“皇上提升邵大人为户部尚书,就是有意栽培他。如今选他也是意料之中的。” 彭源平在邵安升户部尚书时,同样有些不妙的预感。可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真的如此迫不及待的启用新人,这么快就想拜邵安为相了。当然皇上这么干,势必会引发众人不满。比如现在,彭源平的不满就当即爆发了出来。 只听他道:“邵安那么年轻,皇上居然委以重任。而孙大人您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倒被邵安给压下了。” 可孙敕不但不领情,反而怒斥他道:“莫要诽谤邵大人,邵大人之才,在我之上。皇上圣明,观察入微,这才挖出邵大人,没有使明珠蒙尘。” 彭源平见孙敕是真生气了,再也不敢顶撞,说邵安的不是了。 孙敕慢慢平息怒气,继而开口道:“告诉你此事,一是让你心里有个准备。二是要给你派个任务:立刻去给吏部所有人传话,明日朝会,皇上提议丞相人选时,让他们都支持邵大人。” “大人您真铁了心支持邵珺义?”彭源平还是不死心,“他邵珺义科考时您乃主考,算起来可是您的门生呐。要是在前朝,哪有门生压倒师座的道理?” “还敢胡言!”孙敕好不容易平息的怒气又被激起来了,“本朝一向禁止科举师座门生之风,难道你忘了当年的科举案了吗?” 说到十几年前的科举案,可真是杀人数千,菜市口的地都被鲜血染红了一层又一层。那情景,让人至今难以忘怀,故而近年来再无人敢去拜师座,收门生了。 虽说当年科举案杀人无数,血流成河,但的确刹住了愈演愈烈的科举朋党之风。若不如此,主考们个个视天恩为己恩,视士子为家臣,长此下去,这天下究竟是谁家之天下? 见又惹怒了上司,彭源平缩缩脑袋,真的不敢多嘴了。 送走彭源平后,孙敕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去见见邵安,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孙敕到户部时,见邵安坐在大堂,浅笑着给下属们安排调度。堂内大小官员正有条不紊的忙碌着,连带着户部上下都处处洋溢着安宁祥和的气氛。 毕竟户部刚刚经历了一番恶斗,好不容易大胜,众人自然是心情愉悦,对他们的新上司邵安也不再排斥了。 等邵安交代完事情,一抬头才发现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孙敕,忙起身告罪,并请孙敕去后院书房叙话。 “看着你们户部一片祥和,连我心里都倍感轻松。”孙敕一边喝茶,一边说道,“你上任这才多久,户部就被你拧成一条绳了。” 邵安笑着调侃道:“这可得谢谢于承平呢。要不是他,户部哪能变得这般团结?” 孙敕也打趣道:“于大人要听了你这番话,那得气出病来啊!” 两人闲扯几句,孙敕言归正传,问邵安:“你还记得那日,我曾恭喜你即将荣登相位吗?” 那是邵安刚刚升任户部尚书时,孙敕说的话。时隔不久,他当然记得。 看邵安点头,孙敕笑道:“果不其然,珺义你宣麻拜相的日子不远了。” 邵安闻言心头没有半分喜悦,反倒紧锁眉头,为难道:“大人,在下……不想为相。这丞相之位,本该是您的。” “邵珺义!”孙敕也拉下脸,神情严肃的说,“你真的不知道,皇上为何要拜你为相吗?” 俗话说当局者迷,饶是邵安再聪明,也比不上孙敕旁观者清了。 “皇上任你为相,一是因为你的才能,二是因为你的关系广,三是因为你乃行伍出身。”孙敕逐一解释道,“你自幼在皇帝身边,由皇上亲自教导。入仕后,兵、刑、吏、户四部皆任过职,而这四部是朝廷中枢所在。试问天下官员,有几人能通晓四部事宜?至于关系,也可以说是你哥哥的关系。你哥哥爱广交朋友,现今朝中武将大多与你哥哥交好。若你为相,军方必定全力支持。文官集团也不必担忧,我能够帮你。” 邵安神情恍惚的看着前方,没想到时至今日,洪义仍能在毫不知情下,提供给他帮助。 “而第三才是尤为重要的。皇上雄才大略,立志要开创盛世。而要达到这点,首当其冲是要平边患!”孙敕喝口水,抿抿嘴继续说,“我朝一直是以文驭武,可文人既不懂军事,又看不起武人。这才导致内斗不止,战事连连。若你为相,与你哥哥文武双璧,将相一心,何愁边患不靖?” 一番话说下来,如当头棒喝,让邵安瞬间清醒。 听着孙敕苦口婆心的说着,邵安还是多疑,毕竟孙敕只离丞相之位一步之遥而已,他不信世上真有人能放弃那个位置,便道:“可大人也算较为符合条件的,当年您也是随过今上出征西瓯啊。” “那不一样。我是以监军身份去的,军队中最反感的正是文人监军。另外廖鸿煊罢相之事,是因我的弹劾而起。他本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但若皇上拜我为相,将来世人就会因此说我蹊田夺牛,取而代之。” 邵安目瞪口呆,心中震惊:难道孙敕下死手弹劾廖鸿煊,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他邵安铺路吗? “大人此等深情厚谊,在下承受不起。”邵安起身作揖。 孙敕扶起他,“我这么做,不全为你,也是为了实现皇上的宏图霸业,为了还天下一太平盛世。” 邵安还是摇头,这顶大帽子扣下来,真是压得人喘不过气啊。 “你莫要推辞了,我早说过,这相位,你该得!明日朝会,提议此事,你要做好准备。”说罢生怕邵安再拒绝,直接起身推门而去了。 ※※※※※ 果然如孙敕所言,第二天大朝会,皇帝出其不意的询问群臣,“如今丞相之位空缺良久,诸位爱卿认为,何人可担此重任?” 皇帝一石激起千层浪,惊呆一帮朝中重臣。臣子们事先既没个准备,也没摸清楚皇上的心思,现在皇帝冷不丁的直接询问,谁人能对答? 当然还是有人能对答的,比如孙敕就站了出来,说道:“臣推举户部尚书邵大人。” 群臣继被皇上问话吓到后,接着又被孙敕答话给惊住了。刚刚孙敕出列时,很多人还当他要毛遂自荐呢。结果他推举的另有其人,还是近日来出尽风头的邵安。这到底是真心推举,还是抛砖引玉呢? 在群臣的注视下,邵安也出列了。他看了一眼孙敕,又微微抬头仰视皇帝,“微臣资历较浅,不足以担任丞相之位。微臣推荐孙大人为相。” 廷下百官面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还略带点鄙夷的笑容。心中猜测他们俩这是串通好的吧。先互相推荐,再三推四让,最后孙敕会勉为其难的接任丞相一职。 这种戏码,见得多了去了。但这是面子上的事,该做的必须要做,还要做的漂亮。这点大家都心里明白,只等着静观下文呢。 然而下面的发展,实在是大大的出乎他们所料,甚至可以说是匪夷所思了。 第二十一章:今荣昨辱如梦如幻,朝福夕祸相伴相依(二) 邵安话音刚落,孙敕立马推辞道:“臣之才干不足任事,而邵大人年少有为,才华横溢,是最佳丞相人选。”说完后他退回列,迅速瞥了一眼吏部左侍郎。 彭源平看见孙敕示意后,立马抬起笏板上前道:“臣附议。” 吏部众人是早就得到上司指示的,也齐声附和道:“臣等附议。” 然后刑部尚书蒋嘉闵也加入其中,“臣附议。” 刑部其余人见上司都附议了,还敢干站着?也学吏部众人齐声道:“臣等附议。” 一时间廷上只听一片附议之声,其余不明所以的人张口结舌,心道孙敕这推脱戏码演得也太逼真了吧。 邵安看着这么多人附议,觉得不可思议。虽然早知道孙敕会拉人支持他,但以为只能拉来吏部的,没想到刑部也被拉入旗下了。 眼见着情势将要一边倒,邵安急忙表态,“臣本一介布衣,乃卑微之身。幸蒙国恩,拜臣尚书,岂敢盘桓,有所希冀。惟愿结草衔环,忠心事主,以报天恩。” 一席话说得言辞慷慨,声泪俱下,那般情真意切,看不出一丝虚假。吏部刑部的人沉默的看着孙敕。户部的人则是一脸茫然,由于邵安没给他们通过气,他们不知道是该支持上司当丞相,还是不当?至于御史台的,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这两人该不会是真心都不想为相了吧? 皇帝沉默的坐在龙椅上看向下方,准确的说是看向邵安。他算到了所有人的态度,唯有邵安的态度没有猜到。或许大家都以为邵安拒绝是因为谦让,只有皇帝真正明白,那不是谦虚,而是多疑。 最后还是高巍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他代表军方枢府开口道:“臣支持邵珺义为相。” 于承平听后差点跳脚,他以前听小道消息,不是说邵安和高巍关系很烂吗?不是说两人曾经打了一架吗?他怎么会在关键时刻去支持邵安呢? 当然高巍和邵安确实不和,但邵安也算是军人出身,又看在他哥哥的份上,支持他为相,总比支持孙敕要好吧 。 枢密院的态度一确定,兵部即随其后,表示支持邵安。六部中已有三部表态,户部虽未表态,但谁都知道他们的态度。于是礼部、工部两位尚书一看这情况,只能是人云亦云了。 忽略户部,六部可以说是全部一边倒。如今只剩御史台和五寺没有说话。皇帝开口问大理寺道:“冯爱卿,都说你断案刚正不阿,是个直臣。那你也来断一断当下这事吧。” 冯彻本不欲搅入朝中争权夺利之事,所以一直不曾发话。现在皇帝陛下点名让他说,他也就直言不讳了。只听他道:“臣认为,邵大人可为相。” 皇帝对其他人的答案不感兴趣,唯有对冯彻的很是惊奇,追问道:“哦?爱卿的理由是什么?” “臣与邵大人曾一起去杭州查过案,深知其善于洞察,细心谨慎。后又在刑部共事,发觉其长于分析大势,运筹帷幄。”冯彻倒真是举贤不避仇,毫无私心的给邵安做出一正确的评价。 邵安第一次听有人这么评价他,还是从与他不和的人口中说出,总觉得十分荒诞,便道:“冯大人谬赞。微臣年纪尚轻,还有很多要学习的,恐难以担此大任。” 皇帝又问:“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尔等认为该选择何人?” 四位长官相互对视一眼,交换意见后决定跟随大理寺的脚步,“臣等选择邵大人。” 皇帝再问户部,“倪爱卿,你怎么看?” 倪泓羽现在是越听越听不懂,不知他们是真谦让还是假谦让,于是模棱两可道:“微臣愚钝,哪敢非议,还请圣上乾纲独断。” 皇帝轻笑一声,又问御史台,“于爱卿,你的意见呢?” “咳咳咳,臣……不敢妄议。”于承平心中诽谤,都到最后了才问我,现在反对还有什么用? 皇帝默默向殿中扫视片刻,最终定格在邵安身上。如今形势明朗,都推选邵安,就怕本人拒绝为相。邵安似乎感应到皇帝目光,缓缓抬头,眼神中略有一丝疑惑和不安。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话一点没错。邵安实在是被当年的错弄怕了,若是按他以前的性格,哪会如此瞻前顾后,迟疑不定。 君臣二人对视片刻,皇帝笑道:“今日朕心甚慰,头一次见朝堂之上,众卿如此谦和。邵安,既然众卿都如此说了,你何必过于自谦,莫非不想替朕分忧吗?” 皇帝都这么说了,邵安就明白他是决心已定,哪敢再推辞?于是跪地叩首:“承蒙圣上不弃,诸位大人推举。微臣定竭尽所能,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1皇帝赞道:“甚好,望邵爱卿不负所望。爱卿上前听封,怀恩,宣旨吧。” 陈公公拿出早已写好的圣旨,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古来明君治世赖有贤相。周、召以降,有晏婴、百里奚、孙叔敖之属;汉有萧何、曹参往续。今朝纲不振,朝政不举。君无良相,孤掌难鸣。朕常盼管仲复生,不期而遇。现有秦淮邵安,能断大事,不拘小节。有干将之器,不露锋芒,怀照物之明,而能包纳。2今拜邵安为相,掌丞君王,统领百官,助理万机。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邵安双手平举,郑重的接过诏书,语气坚定的铿锵道:“吾皇万岁!” 此时皇上起身,从侍从那里取过象征权力的相印,亲自授予邵安。邵安谢恩后起身,浑浑噩噩得接过圣旨相印,思绪却飞到了过往,回想起了他人生中最卑微最屈辱的那段…… 那年安王兵败,李洪义身死。 ※※※※※ 永康二十年,夏。 盛夏的中午,骄阳似火。空中没有一丝风,更没有雨,唯有烈日当头,烤得地面滚烫滚烫,照得人头晕目眩。这种天气下,即使是守备森严的军营,也没有多少人在巡营,大多数士兵都躲在阴凉处休息乘凉。 然而有一少年,却跪于这炎炎烈日之下。不仅如此,沉重的刑枷扣在他瘦弱的肩上,束缚他的双手,压弯他的腰。身上衣服也早已被汗湿,湿漉漉的黏在背上,说不出的难受。额头豆大的汗珠争先恐后般一颗颗冒出,沿着脸颊滚落,滴入尘埃之中。 他跪在辕门已有两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那羸弱的身板哪能承受得住?只得身体前倾,用胳膊肘子撑着膝盖,维持着跪成一团的姿势。 也不知过了多久,膝盖跪在硬硬的地板上,已疼得麻木。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挨着这难熬的时光。他很热、很累、很渴,但他无怨。这是他该受的罪,是他自找的。 错判形势,延误军机,致使我军战败。他的同袍、兄弟皆在此战中身亡,甚至连遗体都没找到。主帅安王异常震怒,罚他跪于辕门,枷项示众,等待最后的定罪。 监军孙敕掀帘入帐,与安王见过礼后,犹豫着说道:“王爷,人又昏过去了,恐怕再跪下去,会出事。况且他的哥哥刚死,心痛未愈,您何苦折磨他?” 坐于主座上的人闻言起身,走到窗前望向远方,便看见少年昏倒在地的样子。他虽已昏迷,但由于木枷束缚,斜歪在地上,姿势显得十分不自然。 安王见状不禁恻然,沉默片刻,幽幽长叹一声,“本王也不想。可此事已惊动京中,引得父皇震怒,况且派遣的钦差马上就要到了,本王至少要做做样子。他虽吃点苦头,但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这罪太大了,像此等重罪,是要斩首的。王爷这般严厉惩罚,意在留他一命?” 安王点头,“本王指挥失误,调配不当,会自行向钦差请罪。至于他,按误军判。” 孙敕了然,这是要分担罪名。安王是皇亲国戚,自然不会重责。而此事主犯,也可轻判。只是,安王担下这罪名,今后恐怕再无力问鼎皇位了。 安儿是被刑枷硌得疼醒的,当他迷迷糊糊的醒来时,太阳终于落山了。但这并不是件好事,因为沙漠这里气候变化极大,向来有着“早穿皮袄午穿纱”的说法。再过不了多久,被晒的炽热的沙石会迅速降温,寒气逼人。 安儿已经熬过两个冷热交替的日子,对气温的感觉早已麻木,此刻跟木柱似地跪在原地。他不知还能撑多久,也不知这等折磨何时才能结束。然而他唯有坚持,唯有忍耐。 忽然响起纷杂的脚步声,安儿恍恍惚惚看见一双双官靴停在眼前,看来宣判的时刻终于到来。 安王陪钦差一同走来,先前安王已经将战败情况及原由尽数告知,于是钦差直接过来宣判。见安儿奄奄一息的跪在军营门口,也不再刁难。 “……观寇不审,探贼不详,到不言到,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者斩之。念其曾立军功,判流放黔州。” 虽是流放至苦寒之地,但至少保住了性命。安王听完后,无话可说。 而安儿目光空洞,面上无悲无喜,也不知听进去了没。当旁边的士兵从地上拽起他,拖着他向外挪时,安儿依旧毫无反应,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其无关。 安王看他这样,不放心的唤了声,“安儿?” 安儿终于有了反应,循着声音的方向缓慢的朝安王望去。仅一眼,随即被人押出军营,再也没有回头…… ———————————————————— 1出自:明代徐阶 2出自:宋代沈括《梦溪续笔谈》 第二十二章:今荣昨辱如梦如幻,朝福夕祸相伴相依(三) 看着手中方三寸四分、厚一寸的银质相印,邵安感到一阵恍惚。仿佛这一切是场梦,如此的不真实。不只是他,很多大臣都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这么快就将丞相人选定下了?而且居然还是本朝史上最年轻的丞相! 而皇帝正是要这种效果,在众人都迷糊时一锤定音。否则等大臣们清醒过来,各自推荐各自阵营中的人选,那将又是一番你死我活的争斗。 邵安抬眼,正对上皇帝带点威严,又有一丝警示的眼神。他被这目光一激,头脑瞬间清醒。拜相诏书是早已拟好的,丞相人选也是早已内定的,而朝议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只为走个过场罢了。邵安明白,这世上唯有皇权至高无上,即使他身处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却依旧在一人之下。而那一人,正是能捧起他,也能打压他的人。 而他,看似是赢了所有,但这局棋还远远没有结束。大臣们绝非真心支持,等他们想出对策,定会找他麻烦。至于皇帝,今日他百般推辞似乎已违圣意,若再批逆龙鳞,后果将不堪设想。今后他唯有忠心耿耿,步步为营,方能坐稳这丞相之位。否则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 邵安回想起他在黔州时,那里很多犯人也曾为朝廷高官,却因事骤失高位,祸及亲属,流放至此。可想而知,一旦失去权力的保护,下场会有多么凄惨。 而正是在那流放的两年岁月中,邵安从那些失败者身上学到了别人永远也学不到的——为官之术。 ※※※※※ 永康二十年,冬。黔州。 黔州位于南端,地处偏僻,还属于荒蛮之地,自古以来犯人流放多至此地。 安儿被押送着,一路徒步由西北走到南边,他记不清走了多少时日,只知道天气越来越冷,湿冷的寒风长驱直入地钻进他单薄的衣襟中,带走身上仅余的体温。等到达黔州时,气候早已从炎炎夏日过渡至冰雪冬季。 在到达这里以前,邵安并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荒芜,他所熟悉的是繁花似锦的长安,以及纸醉金迷的秦淮;甚至在戈壁沙漠,给人的是一种豪迈的感觉,并没有像这里的凄凉、死寂。 死寂的并不仅仅是环境,还有在这里做苦役的人。他们被沉重的劳作摧残得瘦骨嶙峋,不成人样。最可怕的是他们的眼睛,如一潭死水,了无生气。而安儿却不知道,其实他自己的眼中,也如这些人一般,透露出深深的疲惫,失去对生活热爱的光芒。 安儿一到此地,还没休息一刻,就被派去做活。在监工挥舞着皮鞭下,一声不响的劳作了整整一个下午。以前每个新人进来后,或会反抗,或会大哭,甚至有承受不住而自尽的。唯有他最特殊,不骂、不怒、不怨,仿佛没有了灵魂。 “小子,你是犯了事的,还是被株连的?”晚上休息的空档,终于有人耐不住好奇心,前来问安儿了。 “……”安儿未作声,整个人木愣愣地,好似未听见那人的问话。 见他不答话,那人狠推安儿一把,“吱一声啊,别像个哑巴似的。” 安儿一个踉跄,退后几步。等他站稳后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当然也不会说话。 “娘的,还真是给脸不要脸吗?”那人面子受损,一气之下一拳就重重的打在安儿脸上,使得他嘴角破损,鲜血溢出。 这里的动静惊动了其他犯人,见有热闹可寻,一个个都围了过来。 “新来的啊,看来还不懂这儿的规矩,让哥哥来教教你哈。”又有人借机挑衅道。 他们教规矩的方式就是一通毒打。这里的人常年劳苦,欺辱新人是他们唯一的乐趣。 几个流氓将安儿铲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狠狠的踩在安儿瘦小的肩背上。一脚接着一脚,踢得乐此不疲。他们仿佛把脚下的人当成了一袋麻袋,一具没有生命的东西,肆虐的发泄着。 安儿自哥哥死后已是心如死灰,对于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暴打,只是平静的承受着,丝毫没有挣扎的意思。他平静的有些可怕,似乎挨打的不是他,而他的灵魂已脱离红尘,在方寸之外冷眼旁观。 而群殴还在继续…… 此时周围已聚集了三三两两旁观的人,那些人既没加入其中,也没拉架,只是冷漠的看着。这种毒打对这里的人早已见怪不怪,没有人想要多管闲事。 一位长相儒雅的年长老者如同往常一样,干了一天的活,只想早点歇息。路过此地时也只是冷冷的瞥了一眼,却正巧和安儿对视,看见安儿墨黑色的眼睛中没有不甘、没有怨愤、没有哀求,目光淡然的与他相对,最后穿过他的脸凝聚在没有尽头的远处…… 仅一眼,他就被少年眼神击中并吸引,让他决定救这个孩子了。 “住手!”年长者发声制止,“打什么打,他还小。被流放至此的,都不容易。” 那几人还要再打,结果听见有人阻拦,回头看清来者后,不情不愿的收手了,临走前还指着安儿威胁道:“小子,别惹事。这次要不是看在秦叔的面子上,定揍得你屁滚尿流。” 叫秦叔的人扶起安儿坐到一旁,一边为他清理伤口,一边闲聊着,“看你斯斯文文的样子,烧杀抢掠的事应该干不出来吧。而近日来只有你一人来这儿,应该不是被株连的。难不成你是被冤枉的?” 安儿这次终于有了点动静,他眼珠转了一下,微微摇头。 “不是被冤枉,也不是被株连。我倒好奇你小小年纪能犯什么被流放的重罪?” “……”安儿长发污秽,仰脸看天,仍是缄默无话。 “罢了。”秦叔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心中都有苦衷。想必你定是经历了极其伤痛之事。你不想说,我也就不再问了。” 安儿闻言似有所感,眼中清光闪动。他频频眨眼,竭尽所能止住即将涌出的泪珠。那些他所经历的事何止是伤痛,简直是痛不欲生,苦不堪言。 流放的日子里,他无论白天还是夜里,无论梦中还是现实,他的脑海中每时每刻都在回放着那一天——得知哥哥身亡时的那一天。 ※※※※※ 那是永康二十年夏,半年前的某日。 前方战事如火如荼,战况惨烈。昨夜李洪义临危受命,带八百轻骑深入敌后,进行突袭。但已过去一天一夜,李洪义部却毫无消息。安王在大营中坐立不安。安儿也同样心中忐忑,甚至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焦虑的情绪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中午,直到安王派人带安儿入帅帐谈话。安儿知道,揭晓谜底的时刻到了。他收拾心绪,整衣敛容,步入帐中。 帅帐中此刻一片寂静,只有安王一人。只见他负手而立,对着挂着的巨大地图,沉默不语。 安儿心中有一丝不妙的感觉,他跟在王爷身边多年,对其一言一行非常熟悉。如今日见王爷这般肃然而立,定是前方出了什么事。 安儿疑惑的开口,“王爷?” 安王听见,猛地回头,目光炯炯的盯着安儿良久。继而快步走到安儿身边,伸手揽住安儿单薄的肩头,一语不发将他拥入怀抱。 安儿心惊,问:“我哥他?” 安王哽咽的说:“马革裹尸,青山埋骨。” 安儿听后怔怔看着安王,似没听清楚般,一言不发。安王又重复了一遍,安儿才真正理解这话的含义。 出奇地,安儿并没有觉得悲伤,但是他能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情绪,随时会喷涌出来,这种情绪超越了所有的感觉,它的名字叫做“绝望”。 他怕这种情绪随时会爆发出来,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是说了一句话:“知道了。”说罢匆忙推开安王,神情慌乱的转身夺门而去。 安王担忧的看着他,看着他步履维艰的一步步走出帅帐。 ※※※※※ 冰雪消融,春回大地,终于迎来了永康二十一年。 安儿来这里时间不短了,渐渐适应这里繁重的劳役、湿冷的瘴气、欺凌弱小的狱友、虐待犯人的狱卒。 还记得刚来时,这里的一切对于安儿都是闻所未闻的。如果问地狱在何处,那么就在这里。因为这里没有自由,没有希望,没有生机,没有尊严。只有无休止的责打,无休止的劳作,无休止的各种各样的折磨。 例如,这里的吃饭模式。第一天见识到这种吃饭方式时的情形真是让他永生难忘,空地上满满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整齐的跪着。在监工们的凶恶眼神震慑下,像狗一样狼吞虎咽的刨食。 安儿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结果被身后的监工狠狠踹了一脚,按押着跪在地上。安儿想要挣扎,头顶便传来监工厌恶的声音,“你们这些罪人,只配跪在地上像狗一样吃饭。”然后他用脚将饭盆踢到安儿面前,“快吃吧。” 这等屈辱是他从未经历过的,那种嗟来之食他怎会去吃?于是他梗着脖子直挺挺的跪着,不愿低头。 “啪”的一声,一记鞭子飞来,打在安儿的背上。 “啊!”安儿毫无准备,被这突如其来的鞭子打蒙了。他一下子重重扑倒在地,只感到背后火辣辣的疼,半天没有缓过劲来。 可监工才不会心慈手软呢,继而重重连抽三鞭,还边打边骂道:“给我跪好,下贱的东西,喊什么喊,这就受不住了?” 安儿愤恨的咬紧嘴唇,双手撑地缓缓直起上身。监工奸笑着撸起袖子,扬鞭继续抽。这十几鞭监工用了十足的力,打得安儿背上衣服破损,血迹斑斑。可安儿这回真的再没喊叫一声,他跪得摇摇欲坠,但再也没扑倒。 等监工终于打累了,安儿早已痛的浑身发抖,冷汗顺着额头滴入土中。再加上昨晚被犯人们群殴,新伤旧伤叠加在一起,感觉全身上下都疼。 “反抗?让你反抗。不想吃饭是吧,那就不要吃了。”监工抬脚踢翻安儿的饭碗,趾高气昂的走了。 的确,在这里反抗是没有任何作用,惟一的后果是被毒打一顿,晕倒在工地上。 秦叔进屋时,安儿已经醒来了。他一动不动的爬在床上,侧着头睁大眼睛望着墙壁,那墙壁似乎被烟熏过,显出灰黄色的破旧模样。 “小子,醒了?”秦叔喊道,“醒了就吃饭吧。” 而安儿依旧是不言不动,静得就像睡了,死了。可偏生睁大的眼睛还表明他依然清醒着。 秦叔叹气道:“来这要学会了屈服与隐忍,你这么犟,怎么能活?”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安儿虚弱的说。他已报死志,拒绝低头。 秦叔忽然厉声喝道:“你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安儿呆了呆,“……罪人。” “错!”秦叔道,“是失败者。真正罪大恶极之人,依然在外头作威作福呢。为什么?因为他们厉害,他们能躲避刑法,他们能只手遮天。” “……”安儿愣愣的看着秦爷,头一次见他如此的激动不已。 “小子,不要死。活着纵使艰难,也始终是活着。”秦叔露出一丝苦笑,“活着才能恨,才能爱,才能看清这世道,才能等到那些人的结局。” 秦叔放下手中的饭碗,又留下几瓶廉价的伤药,再看了安儿一眼,静悄悄的离开了。 安儿默默在心底回味着这秦爷的话,良久他终于挣扎着起身,抬手拿起了桌上的破旧的饭碗…… 是的,他要活着,不为复仇,只为赎罪。 第二十三章:今荣昨辱如梦如幻,朝福夕祸相伴相依(四) 自从邵安拜相后,他的府邸前时常是车水马龙,涌满络绎不绝前来道贺的人们。拜相之事任谁都能看得出那是皇帝授意的,可见圣上对其宠信之深。人们都预测邵安的权势迟早要盖过长安各路亲王大臣,最终会如日中天,权倾天下。 邵安听着周遭或真心或假意的道贺声,却没有迷失在荣耀之中,而是能够平心静气的迅速分析当前形势,从容应对。 有恭贺的自然也有咒骂的。正如皇帝所料,由于邵安的资历不足以服众,群臣私下里抱怨之声此起彼伏。幸亏皇帝早有先见之明,拜相之时雷厉风行,不给众人考虑机会。否则现在龙案上的奏折一定会堆积如山。 因为廷议时众位大臣没有对邵安为相提出异议,若现在再反对定是不行的。皇上本以为这下可以堵住众卿的嘴了,但大臣们何等狡猾,又出了新的花招。 早朝时,礼部左侍郎董祈明出列,掏出一奏章,上言道:“国家立制,动必法天。尚书省上应玄象,对临紫垣,故六卿拟喉舌之官,郎吏应星辰之位,斯实乾文昭著,故事具明。……臣请恢复唐初三省制度。”1洋洋洒洒的说了这么多,他的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恢复尚书、门下二省,以牵制中书省,分散中书令职权。 历史上,在唐玄宗开元十一年,中书令张说奏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使门下省归于中书省,建立中书门下|体制。至于尚书省,自唐末五代,就已经逐渐荒废了。后来本朝开国皇帝直接废尚书、门下二省,以中书省总领六部,主持全国政务,三省制逐渐向三省合一制发展。 此制度形成已久,现在忽然提出恢复三省制度,很明显是针对邵安的。 朝臣听完董祈明的上疏后,都偷偷抬眼瞥向站在第一排的新相邵安。放权定是万万不可,固权则会遭皇帝猜忌。邵安新官上任未多久就遭此一劫,众人等着看他打算如何应对。 邵安则是不动声色,以静制动。孙敕知道此刻邵安不便说话,便替他开口:“门下、尚书废除日久,突然复立,似有不妥。” “三省六部制自隋始,唐沿用。是以中书省决策,门下省审核,尚书省执行,三者相辅相成。而如今只余中书一省,掌管财政,独揽大权。中书省甚至可以直接指挥诸府、诸州、诸县执行政令,行过去由尚书六部处理之事务。”说到最后,董祈明语气激动的质问孙敕,“请问孙大人不愿恢复旧制,意欲何为?” 这个问题太尖锐了,答不好的话可能会有杀身之祸。孙敕只得闭口不答,退回原位。 大殿顿时陷入一片沉默中,倪泓羽担忧的看向邵安,见邵安一如往常那样平静站立,丝毫没打算说些什么,仿佛无动于衷。彭源平与他的上司孙敕对视一眼,孙敕微微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当众臣们都沉默时,冯彻忽然出列道:“三省合一是大势所趋。唐朝时由于三省事权分立,常因政见不同而互相扯皮、推委搪塞。致使政令不行,拖延停滞。” 董祈明反驳道:“三省合一,也是三权合一,相权过大,危及君权。若再出现如廖鸿煊那样独断专行之人为相,如何是好?” 这话明显是指桑骂槐,只为招惹邵安说话。然邵安依旧冷眼旁观,并没有被激怒。他太了解皇帝多疑的性格,此时是多说多错,唯有以不变应万变。 冯彻接着说道:“若想削弱相权,可仿汉朝设左右丞相,何必多设立二省,增加冗员?” 彭源平进一步提议道:“冯大人所言有理。臣认为,不如以他官居宰相职,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入衔。”这相当于唐代群相制。此制度一开,那么孙敕必定榜上有名,而他也可以顶替孙敕的尚书之位了。 此言一出,正中董祈明下怀。甚至殿中绝大部分的官员也是眼冒金光,露出跃跃欲试的的表情,指望自己的老乡、亲戚能够上位。 顿时群臣中响起一片附议声,声声复声声,一波又一波。而邵安依旧不发一言。 孙敕侧头看向邵安,奇怪他为何还不反击。却见他唇角微勾,神色淡漠,仿佛是胸有成竹,一点也不急。 正当群臣议论不休之时,皇帝的面色则是越来越寒;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党争乱政,现在要是同意了,到时候多方争权夺利斗个不停,朝廷之中定又会掀起一番血雨腥风。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将相 作者:太子姑娘 第7节 眼见局势倒向一边,皇帝一锤定音,斩钉截铁道:“丞相,一人足矣!” ※※※※※ 新春刚过,正值泰安元年,黔州又迎来了几名新的囚徒。他们因受不了这里沉重的苦役和恶劣的环境,想要逃跑。可结果却不尽人意,所有人通通被抓,送回来时逃跑者们已变为几具冰冷的尸体。 长官将尸体摆在众人面前,耀武扬威的骂道:“还想逃跑吗?这就是逃跑的下场。 来这儿的人都想逃出去,可没有一个人能成功。唯有一种人可以离开,那就是——死人。” 见很多人情不自禁的哆嗦着,长官笑得更加灿烂,“你们这些罪人,死心吧,一辈子也别想离开。” 可惜他不能预知未来,他没想到真有一人能够活着离开这地狱,那就是安儿。 然此刻安儿亦不能预知自己的命运,他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没有希望,没有未来。或许自己的一生都被埋葬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挨打、劳作。 南方的气候和北方是截然不同的,北方气候干燥,南方的春雨却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犯人们大多厌烦雨天,他们没有假日,即使下再大的雨也不得不淋着雨在工地上劳作。可安儿却喜欢这雨,因为监工们都躲雨去了,不必再担心身后会莫名其妙飞来一记鞭子。 这日依旧是细雨绵绵,安儿依旧是不声不响的做着苦役。忽然工地上响起一片喧闹,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终于在安儿身边停下。安儿木然的转向他们,散乱的头发垂下,挡住他的脸。 安儿理理头发,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终于看清来者是谁。站在他面前的居然是那些躲雨的监工们,甚至连长官都大驾光临。 长官神情复杂的看向他,“刘安,跟我走。” 安儿心中起疑,但本能的服从了命令,跟他走出了囚禁他两年的监牢。 安儿随长官来到了监工所住的屋子,进去一看,里面已准备好了一大桶温水,另有皂角毛巾等物。床上放了一套衣裤,虽说是灰土粗布的,但很干净。 “身上臭死了,去洗干净,待会有贵人要见你。”长官命令道,言毕转身出去。 安儿一边漫不经心的洗着澡,一边想着长官刚才的话。一阵欣喜,一阵怀疑,心中五味杂陈。到底是谁要见他,他并不知晓;但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他终于能够逃离此地,重获自由。 待他洗完穿好衣服,长官带他来到了黔州唯一的官衙。进了衙门,安儿略微环顾,见这房屋如此简陋,与京城的府衙是天壤之别。二人行至正堂大门,长官停住脚步,转头厉声吩咐道:“在这跪候。”然后他自己进屋禀报。 安儿提衣跪在湿漉漉的冰冷地面上,跪了没多久,忽然有人从里面出来,快步走向安儿,道:“快快请起,老奴担不起你这一跪。” 安儿抬眼,原来贵人是安王府中的陈怀恩,陈公公。 安儿与陈怀恩本是老相识,两人曾一内一外共同在安王身边当差。自永康十九年安王出征,只有安儿与李洪义随军,陈怀恩留在府中。之后安儿流放,细算来已有三年,二人再未碰面。 三年未见,再见时二人都容貌已改,身份已换。一位是流徙罪人,一位是宫内总管太监。 安儿看着身穿三品内侍官服的陈怀恩,惊疑不定。要知道陈公公以前是安王府的掌事太监,现在居然能入内侍省,那就意味着——安王为帝? 陈公公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见安儿一副吃惊的表情,便明白他已经猜到了。故而直说道:“王爷是去年年末登基的,今年是泰安元年。” “泰安?”安儿喃喃重复道。 他还记得那年初入王府,安王得知他名字中有个“安”字时,颇有深意的问道:“刘安?是安分守己的‘安’,还是随遇而安的‘安’?” 这两个词中的“安”明明是同一个字,为何安王会有此一问?当时十二岁的他眼珠转了转,机灵的回道:“是国泰民安的‘安’。” 就这样,他与安王结缘,皆因一个“安”字,如今定的年号偏生是“泰安”二字,这让安儿既惶恐,又感动。 “王爷刚登基,便大赦天下,派老奴来黔州接你。”陈公公传达安王的话,“王爷问你是想回长安,还是?” “我哪有脸去见王爷?”安儿自嘲道,“我想回家。” “家?”陈公公不解,安儿来王府多年,从没提及过他的家人。所以他一直以为安儿是个孤儿。 安儿点头,“劳您送我去秦淮。我离家出走多年,也该回去了。” 一路上,安儿从陈公公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才知道了宫变的事。淑妃殉葬,晋王党人遭残杀,太子兵败身死……果真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安儿静静的听着,如今的他对死生之事看得很淡,近乎麻木。两年的流放,将他所有灵气与傲骨,悉数磨灭了。 对安儿的变化,陈怀恩是深有体会。一路上和他讲话,往往说了十句,安儿才回一句,往日的那股伶俐劲儿似乎消失不见。看安儿这样,陈怀恩心中也不是滋味。 等到了秦淮,陈怀恩才知道,原来安儿家里竟是秦淮首富,赫赫邵府。安儿抬头望向森严的大门,恍惚想起当年十二岁的自己毅然决然的离家而去,带着年少的冲劲和梦想,弃父姓,从母姓,改邵安为刘安。誓要出人头地,与邵府恩断义绝。 可现实如此残酷,自己不仅没能闯出一番事业来,反倒灰溜溜的回来了。 陈怀恩担忧的问道:“要我送你进去吗?” 安儿摇头,“该面对的,还是要自己面对。” “你……可有话要老奴捎给王爷?” 安儿低头沉思良久,而后轻轻摇头,“没有。” 陈怀恩叹口气,与安儿拱手道别,目送着安儿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大门…… ※※※※※ 皇帝一句话顶臣子的千万句,立马让廷下吵吵嚷嚷的群臣噤了声。大家面面相觑,没想到皇帝是如此宠信邵安,连君权受到威胁都不管不顾了。 邵安抬头望向皇帝,正巧皇帝也向邵安这边望来,二人视线在空中碰撞交汇。邵安不由想起当年在安王府时,皇帝对他种种爱护之情。又在登基之初万事繁杂时,却还惦记着他在黔州受苦,特命亲信前来解救他。入仕后皇帝的极力提携,宣麻拜相,将能给的全都给了他。此等重恩,何以为报? 邵安也不想皇帝驳了众大臣的面子,造成君臣交恶的局势。他终于出列了,先是感激了皇帝的信任,而后话锋一转,“今中书省有中书侍郎一人,中书舍人七人,人员远远不足。臣请设参知政事为副相。” 皇帝知道刚刚自己太过冲动了,此刻冷静下来,沉吟道:“可行,就依爱卿所言,设参知政事,由孙敕担任。至于吏部尚书一职,由彭源平顶替。” 这种结局,是众人都未曾料到的。孙敕又是吃惊,又是激动的叩首谢恩。彭源平的目的终于达到,却未想到会靠邵安的帮忙。董祈明很郁闷,众人皆知孙敕和邵安是一伙的,如此一来,表面看似分权,实质似又没分。 此事过后,朝堂之上依旧勾心斗角,宦海浮沉。唯邵安端居相位,岿然不动。 ———————————————————— 1出自:宋代王化基《澄清略》 第二十四章:惊晋王闯京惹风波,忆年少结义兄弟情(一)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入了冬,又到了辞旧迎新的日子。 今年过节和去年一样,过年期间的一切庆典从简,各地王爷们不必回京。众人闻讯敬畏万分,没想到皇帝真打算按礼守孝三年啊。毕竟那些规矩都是约束老百姓的,帝王人家大都走走过场,很少能真正遵守。而当今圣上却一丝不苟的坚守孝道,登基后一未选秀,二未生子,逢年过节的宴席也是能免则免。 但这事皇上能忍,晋王却不能忍。他年年都盼着何日能去长安,可皇帝却每每不让王爷们入京,搞的他既见不了五哥,又见不了安儿,更见不了洪义。 可惜上有祖宗家法规定,王爷无事不得私自离开封地;下有邵安好言叮嘱不可轻易离开杭州。但在他得知今年依旧不能入京时,终于按捺不住了。进京,必须进京! 当时晋王以为私自进京也没什么,最多让五哥骂一顿罢了。可未曾想这一次的轻率举动,差点就在京城掀起一场惊涛骇浪了。因为,晋王入京后既不去面圣,也不去找邵安,而是直奔禁军兵营,见到了洪义。 时隔多年,故友终相见。 晋王一进军营就四处向人打听李洪义在哪,可令人奇怪的是,上至将军下至士兵,都表示没听说过此人。正当他疑窦丛生之时,便看见在校场持枪练武的洪义了。 “洪义!洪义!”晋王兴奋的一边大叫,一边向那人跑去。 吴铭听见有人叫他,一个凌厉的回马枪收锋,转头望向打扰他练武的人。他虽不认识面前之人,但认识此人的衣服,便抱拳道:“王爷。” 一声“王爷”,立马浇凉了晋王的满心欢喜。晋王微微皱眉,心中诽谤:不就打断你练武了吗,这就生气了?都不叫名字叫王爷了? 吴铭的确是有点生气,他练武向来不喜人打扰,无论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 晋王想想毕竟自己理亏,也不再计较称呼问题了。又转话题道:“这么长时间,一直没得空来长安见你。你还好吗?” 吴铭呆呆的望着这位小王爷,心想高高在上的王爷都是如此平易近人吗?愣了会儿神才慢半拍的答道:“……还好。” “恩,信看了吗?”晋王一心想着他写的信,心道安儿这回该记得给洪义了吧。 而吴铭的表情还是呆呆的,反问道:“什么信?” “我给你写的啊,你没收到?”晋王郁闷,难道安儿又忘了给他? “王爷为何给我写信?我们……认识?” 吴铭终于反应过来了,晋王这哪是平易近人,这分明是见到故人的表现啊。 晋王:“……” “我……我有点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晋王张大了嘴,震惊的问道:“什么?你失忆了?” “恩。” “怎么失忆的?” “不记得了……”吴铭挠挠头不好意思的说道。 “……那、那你还记得,你弟弟吗?” “我有弟弟?!”吴铭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晋王。 ※※※※※ 与此同时,晋王入京的消息迅速传入京中几位大人物耳中。首先知道的自然是禁军统领高巍,那时他正在禁军巡视,不小心听见下属私下讨论晋王爷闯入军营,要找个叫“李洪义”的人。 高巍听后吓出一身冷汗,哪还顾得上巡营了,直接撂下身后众人,赶往吴铭所在的校场,希望能赶在晋王之前到那。忽然又停住脚步,对身后的亲兵吩咐道:“派人去找邵相,就说……就说晋王来兵营了。” 亲兵愣了愣,话说文武长官从不通气,怎么现在让他去找丞相?当然上级命令哪敢质疑,只能硬着头皮领命而去了。 第二个得知消息的是皇帝。在陈公公战战兢兢的禀告过后,皇帝来不及生晋王的气,他更担心邵安。据他对邵安的了解,邵安绝对不会将李洪义失忆的事告诉晋王。现在晋王愣头愣脑的来了,肯定会坏事。至于邵安会作何反应,他真的无法预料了。 想到此,皇帝对陈怀恩道:“你去趟中书省,传邵安见朕。” 最后一个得知的是孙敕。而且还是陈公公给他说后,他才知道的。 话说这边孙敕作为参知政事,正在中书省办公。忽然见陈公公来了,忙起身笑道:“陈公公,皇上有旨意?叫个小太监来就成了,还劳烦您跑这一趟。” “皇上有旨,宣邵相进宫面圣。” “哎呀,真是不巧,他前脚刚走,您后脚就到了。” 陈公公一惊,忙问道:“邵相他有说去哪吗?” 孙敕摇头,“刚刚高巍派亲兵传话,丞相听完后就匆匆离去,连句话也没交待。” 事出突然,陈公公懒得跟他打官腔,压低声音实话实说道:“您不知道吗?大事不好了。晋王爷来长安了,而且他应该不知道吴将军失忆之事。” 孙敕知晓晋王和洪义二人是朋友关系,心中暗道不妙,恐怕两人见面会穿帮。顿时急得大冷天的头上直冒汗,“不得了不得了,我们去城门,得快去拦住晋王。”话毕即刻和陈公公往外走。 刚出中书省不远,就碰见了刚刚传话的亲兵,孙敕急忙命人停轿,让人拦住那人,劈头问道:“高将军让你传什么话给邵相?” 那亲兵正悠哉的走着,忽然被请到轿前问话,心中忐忑道:“是、是高将军让小的告诉丞相,晋王来兵营了。” “什么?”孙敕震惊,没想到晋王走得这么快。他怀着最后一丝丝侥幸,轻声问道,“那王爷他……进入兵营了?” “小的来时,他已经进去了。” 一切都晚了,孙敕倏然怒道:“那还去什么,回吧!” 陈公公莫名其妙的看着孙敕,不知道他为何发火。但时间紧迫,他也来不及细想,继续问那名亲兵:“那邵相是去兵营了吗?” “没有。邵相说什么‘算了算了’,然后就朝相反方向去了。”说罢亲兵伸手一指,陈公公一看,那方向分明是回邵府的方向。 孙敕回去了,陈公公还身负皇命,要带邵安面圣呢。他按照那亲兵的提示,来到了邵府,听门房说邵安是回过府,但待了没多久就走了。而且走时既没乘轿,也没说去哪。 陈公公见状只得叹口气,这回他又晚了一步,这下是彻底不知邵安行踪了。没办法,先回宫复命吧。 皇帝听完陈公公的详细报告后,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邵安的意图,他一拍龙案,喝道:“速去问城门守将,见过丞相没有。” 不多时来者回话,答没有。 陈公公顶着圣上的怒气,小心翼翼的问道:“圣上是觉得,邵相要挂冠而去?” 皇帝铁青个脸,冷冷的道:“出动隐卫,挖地三尺也要给朕找到人。” 陈公公诺诺答应,以他服侍多年的经验,看得出这回真的龙颜大怒了。 而隐卫的回禀不仅没有熄灭皇帝的怒火,反倒是火上浇油。从客栈、饭馆,到茶馆、酒楼,全城搜索都找不到人。而皇帝早已命人关闭城门,邵安决不可能出得了长安,一大活人真就凭空消失了。 “再找!”皇帝隐忍怒气,继续吩咐道,“加派宫中侍卫,都给朕去找。” 这下子彻底闹大了,隐卫找人还算是暗访,可侍卫找人就是明察了。一队队侍卫们全城搜索邵相踪迹,搞得京城上下鸡犬不宁,朝中官员人心惶惶。看这个架势,简直和捉拿犯人无异,不明事理的人还以为丞相犯了什么大罪呢。 御书房内,皇帝扶额听着侍卫们千篇一律的汇报,看着底下人一次又一次的无功而返,脸色就一直没好过。没想到小小一个长安,竟然找不到一个人?对下面人的办事不利,皇帝暂时不予追究,他最为关心的还是邵安到底去哪了。 客栈没有,饭馆没有,酒楼没有……凡是能想到的地方,全搜遍了。那么,还有哪地方会让人忽视,是没有找过的呢?皇帝扶额苦思中,忽然灵光一闪…… “朕知道他去哪里了。” 第二十五章:惊晋王闯京惹风波,忆年少结义兄弟情(二) 青山下,古道边;树木林立,荒草萋萋。向里面走去,古树参差,杂草丛生,满目荒芜。林内静静的,偶有鸟叫,却无人烟。再往深处瞧去,山中青烟袅袅,隐约可见一座寺庙。 在蒿草间穿行而过,来到庙前。寺庙清幽僻静,人烟稀少。推开庙门走入殿中,殿内一名僧人静坐礼佛,一名香客跪拜祈祷。此外再无他人。 那名香客在观音菩萨面前闭目跪拜,久久没有起身。他心中似乎有许多烦心事,似乎又有许多心愿。很久之后,那人缓缓睁眼,终于直起身来,抬头平静的望向菩萨。 “施主可要抽签?”僧人忙不迭的问道。 香客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香客跪持签筒,摇了几摇,签筒摇晃的“哗哗”声不绝于耳,而后“咚”的一声落下一根签——第十九签。 诗曰: 急水滩头放船归,风波作波欲何为。 若要安然求稳静,等待浪静过此危。 香客持签默默不语,心中似有所悟,似有不解。僧人见状乘机进言,“施主可要解签?” 香客点头,起身将签交由僧人。僧人接过签后看了良久,才道:“此卦船行急滩之象,凡事守旧待时也。不知施主想求何事?” 僧人这句最为平常的问题,却令香客眉头蹙起,仿佛他并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最后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我只想,问一个结局。” 僧人听后并没质疑施主模棱两可的说法,他闭目算道:“事情的结局,或许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香客疑惑,心道结局无非两种:要么原谅,要么不原谅。哪有第三种结局可言?故而质疑道:“依我看,恐怕是一个死局。” “施主,岂不知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僧人劝解道。 香客苦笑一下,没有答话。 见他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僧人笑道:“贫僧与施主有缘,写一句诗赠与施主吧。”话毕提笔一挥而就,写好后将纸条交给那人。 香客看罢,惊诧万分,不可置信的打量着眼前其貌不扬的僧人。 僧人任由香客来回打量着他,“小施主,不记得贫僧了吗?” ※※※※※ 永康十四年,三月初二,在一幽静的小庙中,安儿与李洪义正式结拜。 马厩旁的那次偶遇,让毫无关联的二人彼此相遇,倾盖如故。在随后的短短几天时间内,他们就认定对方是自己一生的兄弟,尤其在李洪义听了桃园结义的故事后,也要学刘关张三人,愿在菩萨面前要许下誓言,与安儿义结金兰。 本来按照李洪义大大咧咧的性格,随便找个地方结拜就行了。但安儿说结拜乃大事,得选个吉时佳地,并在菩萨面前庄重立誓才行。洪义觉得有理,便让安儿去查黄历选日子,他自己则要去找个所谓的“佳地”。 日子很快就定下了,三月初二。至于地点,李洪义说选的是观音庙。安儿起疑,一般结拜都选关帝庙,为何他要去观音庙呢?但李洪义信誓旦旦的保证说:“放心,那座观音庙特别灵,非常好。” 安儿狐疑的看了洪义一眼,带着一丝疑虑,跟他去那座很灵很好的观音庙了。 两人穿过热闹的集市,又过了几座长桥,沿着古道一路向西,眼见着越走越偏僻,安儿终于忍不住问道:“还有多久到啊?不会是要出城吧?” “没出城门,在城内一小山边上。”李洪义一马当先在前领路,手指着前方对安儿道,“看,就在那儿,快到了。” 安儿踮脚瞭望,哪有什么庙啊,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最后走了很久,终于在青山脚下,林间深处找到了那座寺庙。 庙中和尚很少,前来拜佛的人就更少了。安儿一看这庙,心情就一落千丈了。 “城内有那么多寺庙,为什么要来这儿?而且这寺庙也太破旧了吧,香火一定不好。”安儿嫌弃的打量四周,心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很好很灵的庙? “这里人少、不挤,我们可以慢慢来拜把子。而且……”李洪义在安儿身侧附耳低语,“我和这里的和尚熟,能免香油钱呢。” “你缺钱?我有啊。” “你有?就你做个小书童,能赚几个钱?”李洪义明显不信。 “我家里有,我离家出走时拿了好多银票呢。” “你家那么有钱,干嘛要出走?” 安儿闻言眼神黯淡无光,李洪义猜测道:“难道因为你爹打你?” 一听一个“爹”字,安儿仿佛被什么刺激到了,倏地大怒,“他不是我爹,我没有爹。” 而李洪义似乎也被刺激到了,跟着大吼道:“胡说什么,他生你就是你爹。” 安儿犟道:“生儿不养,我才不认他。” “我还是孤儿呢,我好想有个爹,就算他打我我也认。” “你是孤儿?”安儿震惊,他是第一次听李洪义说起自己的身世。 李洪义静了静,坦然道:“是啊,我自幼被安王收养,一直住在王府中。不知父母是谁,更不知他们是生是死。” 原来是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安儿略带怜悯的看向李洪义,感慨万千。 此刻两人都噤了声,李洪义神情落寞,安儿心中惭愧,故而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直到一小僧人前来,向李洪义打招呼:“小施主,又来了?” “对,这次来是为了拜把子。”说罢一搂安儿的肩,介绍道,“这我兄弟,安儿。” “结义?甚好。”小僧人也替二人高兴,笑道,“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1” 安儿却纠正道:“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2” 小僧人若有所思的看向安儿,猜测安儿可能和他的亲兄弟间关系紧张,才会发出“骨肉何必亲”的感叹吧。 而李洪义则是傻傻的站在那,因为刚刚那两句诗,他一个字都没听懂。 随后小僧人为他们准备好结拜的用品,李洪义和安儿同跪在菩萨面前,接过小僧人递过的线香,正式开始焚香结义。小僧人站在一旁,成为目睹二人结拜的唯一见证人。 二人按照先前早已拟好的誓言,异口同声道:“刘安、李洪义,今在此结为兄弟。披肝沥胆,不离不弃。荣辱与共,生死相扶。但违此誓,天诛地灭!” 誓毕,安儿与李洪义相视一笑,同时割破手指,颗颗血珠滴入杯中酒。而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结拜完成,从此后两人今生今世都是兄弟,无论前路如何,决不能违今日誓言。 随后安儿问道:“我今年十二,你呢?” 李洪义听后开怀大笑,“我十三,你以后要叫我哥哥了。” 安儿对李洪义行一礼,叫了声,“哥哥。” 李洪义拍着安儿的肩笑道:“从此以后就是兄弟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安儿闻言既欣慰又心酸,同胞兄弟还不如异姓兄弟呢。真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 京城中闹的人慌马乱,可还是没有找到丞相邵安。皇帝蓦然想起当年洪义对他提到过,与邵安结拜的小寺庙。于是皇帝微服出宫,凭着当年洪义的描述,找到了那座青山。 当马车行驶到一条崎岖的山路前,由于山路太窄,坑坑洼洼的无法行车,只得停了下来。 “主子,前路崎岖,车过不去。”陈公公恭恭敬敬靠近车窗禀报道。 皇帝掀开厚重的幔帐,看了看前方的路,“下车,步行。” 陈公公担忧的看向皇帝,“主子,这天寒地冻的,况且山路难行,要是有什么事奴才可怎么担当得起。您请呆在车内,让奴才们去找邵相即可。” 皇帝摇头,抬头望向不远处隐约露出的寺庙殿宇一角,笑道:“朕想亲自去,去看看他们二人年少结义的地方。” 皇帝一路步行至庙门口,从门外望去,只见庙内虽然简陋,却打扫得十分干净整洁。大殿之内只有两人,仍是那名香客和那位僧人。 香客正低头看向那张纸条,沉思中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诧异回头,便看见皇帝一身黑色微服,款款而行,陈公公在后紧随于侧。 皇帝此时也看清了香客的面容,那位香客,正是邵安。 皇帝挥手,屏退众人,只身一人进入殿中,快步走到邵安面前对他说道:“不要走。” 邵安惊诧的目光落入皇帝眼中,复又笑了。他含笑点头,将手中纸条递给了皇帝。 皇帝展开纸条,上面仅有一句诗,诗曰: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 1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出自:陶渊明《杂诗·人生无根蒂》,意思是世人都应当视同兄弟,何必亲生的同胞弟兄才能相亲呢? 2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出自《箜篌谣》,意思是知心朋友比骨肉之亲还要亲。 第二十六章:惊晋王闯京惹风波,忆年少结义兄弟情(三) 风从门外轻轻吹入,一下又一下的吹抚着人的面庞。佛前供奉的檀香静静的燃着,香烟袅袅。一旁的矮桌上放有清茶两盏,茶香幽幽。 那名僧人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故而早已识趣的退下,此刻殿内只余君臣二人相对而坐。 皇帝披着黑色大氅,衣角处还带有从林间疾行时落下的灰尘,甚至连鞋子上都沾着些许泥土。 邵安见皇帝这般不顾形象的匆匆赶来,神情由疑惑转为了悟,看来皇帝当他要辞官归去呢。想到此,邵安竟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之人。 皇帝则是环顾四周,微微笑道:“这就是你和洪义结拜的地方吧。” “是。”邵安静默片刻,坦言道,“得知消息后,一直在犹豫是去是留。兜兜转转中竟然发现自己走到了这儿,想起当年也是在这里与他结拜,曾许下‘不离不弃’的誓言。” 不离不弃——永不分离,永不抛弃。皇帝终于相信,邵安是不会走的。 邵安笑意清苦,感叹道:“想来相识皆是天意,我与他的缘分是断是续,他对我是怨是恨,皆听天由命吧。” 皇帝也喟叹道:“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1这句近乎开导的话令邵安差点落泪,慢慢回味皇帝话中深意,便坦然了许多。是啊,他与哥哥已经历了生死、贫富、贵贱,还有什么是无法承受的。 这时宫中的护从终于赶来护驾了,在庙门前跪倒一大片,景象颇为壮观。皇帝听见门外的动静,起身开门,见宫中当值将官按剑单膝跪下,口称失职。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们护卫不当,毕竟是皇帝临时起意,出宫匆忙,而且仅告知了亲信随从,护卫们没有跟上也是情有可原。 “事出突然,尔等平身。”皇帝长身而立,逆着阳光,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倨傲,“回宫吧。” 当值将官忙起身,一抬头便看见侍卫们苦苦搜寻不到的人,此刻正在皇帝身后。他微微一愣神,没想到邵相居然会在这种破旧寺庙中。 皇帝步出殿门,拾级而下,邵安跟在他身后三步之外,若即若离。快走到庙门时,邵安似有所感,缓缓回头,却见那名僧人站在远处正望向他,眼中带有浅浅的笑意。 众人刚准备起驾回宫,没想到迎头就撞见了风风火火的晋王。 晋王本欲见邵安,可得知丞相失踪了。于是只得求见五哥,而皇上居然也出宫了。晋王无奈之下,跟着护卫从宫中一路找来,寻寻觅觅,来到了这偏僻荒芜之地。 见到圣驾,晋王都不及向皇帝行礼,迫不及待的问道:“这都是什么情况啊?” 皇帝看到这倒霉弟弟就火大,厉声道:“朕还想问你呢,未奉召就入京是什么情况?” “……”晋王傻了,张口结舌的看向皇帝,他还头次见五哥对自己发这么大火呢。晋王求救似看向邵安,却见邵安神情淡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又有一人跑来插一脚了,那人便是高巍。 话说高巍生怕晋王惹祸,故而一路尾随追来。乍见皇帝和邵相都在,吃了一惊,行礼过后忙对二人道:“没事了,没事了!” 皇帝和邵安何等聪明,明白高巍指的是李洪义之事没穿帮,顿时松了口气。 可晋王还不依不饶道:“你们没事了,我有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失……” “住口。”皇帝高声打断晋王未完的话,“私自入京,该当何罪?” “我……我只是想见……”晋王声音越来越小,他也不傻,明白惹五哥动怒的原由不是私自入京,而是洪义。 “进来。”皇帝转身一撩大氅,率先进入庙殿之中。晋王磨磨蹭蹭的跟在五哥身后,临进门前仍不死心,转头再看了一眼邵安。然而邵安只是抬眼望向天际,并不关心眼前的这一幕。 待两人进去相谈时,邵安冷冷的问高巍:“高将军,没有什么话对邵某说吗?” 高巍一听邵安的语气,就知道他动怒了。毕竟当初是自己阻止他们兄弟相认,如今却在禁军军营,自己的眼皮底下闹出这事,邵安焉能不生气。 高巍伸手请邵安到一旁详谈,两人走上台阶,在殿门前站定。高巍见离护卫们相距甚远,才说道:“邵相放心,没说多少,只是他知道他有个弟弟了。” “这叫没说多少?”邵安真是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了。 “丞相稍安勿躁,他光知道有个弟弟,但不知道那人是你!”高巍连忙解释道,然后从头叙述起当时的情形。 ※※※※※ 时光退回到一个时辰前…… “我有弟弟?!”吴铭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晋王。他本以为自己是个独自飘零的孤儿,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然而上天并没有抛弃他,告诉他在茫茫人海中,自己还有一位弟弟。吴铭孤寂已久的心,终于产生了一丝温暖。 “我弟弟他在哪?他叫什么?几岁了?长什么样?”吴铭一把抓住晋王的肩膀,连声问道。 晋王内心也同样震惊,目瞪口呆的看着吴铭,立马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安儿明明身在京城,离洪义是那么近,怎么会没有与他相认?还有皇兄,为什么没有告诉洪义以前的事? 正当晋王胡思乱想时,高巍终于气喘吁吁的跑来解围了。 “晋王爷,你……不能……那个……”高巍在听到晋王要找的人叫“李洪义”时,就明白晋王是毫不知情的。可他想要解释,却碍着吴铭在场,不知从何说起。 晋王见高巍哼哼唧唧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便问道:“他失忆了,是吗?” “是。” “为什么会失忆?” “不知道。” “他不记得他是谁?也不记得他弟弟是谁?” “呵呵。”高巍干笑几声,“他还有弟弟?本将不知。” 高巍明明知道,却要说谎,很明显是故意瞒洪义的。晋王疑惑的看着他,眼里充满了疑问。 高巍咳嗽一声,看向身旁的吴铭,只见他额头上布满冷汗,心知他的头痛病又犯了,便道:“吴铭,你退下。” “不。”吴铭坚决道,“他知道我的身世,也是知道我弟弟下落的唯一的人。” “你敢抗令?还有没有军纪?” 吴铭跪下,将额头死死地抵在冰冷的地面,以缓解撕心裂肺的疼痛。可他嘴中却硬撑着道:“将军就算打死我,我也要呆在这儿。” 高巍心中又急又痛,预感到要无法收场了。 晋王不知吴铭的病症,觉得是高巍欺负他朋友,忙扶起吴铭,对高巍似笑非笑道:“高将军,他既然想留,就让他留下吧。我只想问将军,为何不帮他找弟弟。” 晋王到底是没有贸然拆穿高巍,而是婉转问他为什么不告诉吴铭真相。 高巍叹口气,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晋王似乎听明白了,高巍是不想洪义回想起当年的惨败。但为此而抹杀一个人的记忆,真的值得吗? 于是晋王反驳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该面对的总是要去面对,何必隐瞒? 高巍摇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既获重生,何必再提当年往事? 晋王没想到高巍武将出身,居然要和他以诗相对!虽说晋王不爱诗书,但也不能怯场,他苦思冥想半天才道:“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高巍接道:“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晋王已是黔驴技穷,实在没办法了,憋出一句:“……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高巍:“……!” 吴铭:“……?” ※※※※※ 邵安听完高巍的叙述后,简直哭笑不得。他俩真是绝了,利用洪义不通文墨,就以诗词相对答。虽然在邵安这种状元出身的人眼中,他们对的诗可以说是乱七八糟,但还好总体意思对了,除了晋王的最后一句。 “看来晋王并不同意我们瞒着洪义。”邵安犹豫道,“要不,我们对哥哥实话实说吧。” 高巍一听立马跳脚,“都到这份上了,你怎么还举棋不定?开弓没有回头箭,已无法回头了。” 邵安心想的确如此,如今这事不再是他和哥哥两人的事,还牵扯了众多知情者。现在他可真的是骑虎难下了。 “罢了,能瞒就瞒,瞒不了就算了。”邵安倍感心累,“那你们是如何圆的谎?” “他有弟弟的事无法否认了。晋王就说,与他弟弟未曾谋面,只是听他提过而已。至于身世,晋王说与他是萍水相逢,并不知晓。” 邵安苦笑,还真是个经不起推敲的谎言啊。便问道:“萍水相逢?在哪相逢?” 高巍这才发现漏洞,恍然大悟道:“对啊,晋王从小就没出过长安。还好吴铭没问,否则真要穿帮了。” 邵安翻翻白眼,现在才反应过来啊。可马后炮有用吗?于是继续问道:“名字呢?” “只能照实说叫李洪义。他还说居然这么巧,名和字相同。” 邵安心中诽谤,那表字可是高巍帮他取的,要是将来哥哥怀疑为何会这么巧,到时候看高巍如何解释。 高巍还没有考虑到那么遥远的事,他目前紧张的是殿内皇帝和晋王的密谈。他搓着手不安的问道:“晋王可是出了名的蛮不讲理。要是皇上也劝不动,咱这不就白忙活了吗?” 邵安冷嘲热讽道:“也没算白忙活啊,现在这事不是被我们,搞得越来越复杂了吗?” ———————————————————— 1出自:汉代司马迁《史记》 第二十七章:惊晋王闯京惹风波,忆年少结义兄弟情(四) 此刻,庙殿内,皇帝冷冷的看着他这顽皮的八弟,而晋王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乖乖的站在跟前,低着头不敢出声。 “说,为什么要私自入京?”皇帝没好气的骂道,“你知不知道本朝祖制,未奉召进京是什么罪?” “我只是想见李洪义。”晋王委屈道,“可你们都不让我见他。他失忆的事,你们居然瞒着我。” “你知道有什么用,还不是净添乱?” “可你们怎么能骗李洪义,还阻止安儿与他哥哥相认。” “李洪义之事,非一时三刻能解决的。你若真心为他好,就别瞎操心。”皇帝语重心长的教育道,“人有时候,该糊涂时就得糊涂。” “这对他不公平,他不该糊涂的活着,我要告诉他真相。”晋王说到气头上,也不管他五哥的脸有多黑了。 果然,皇帝戟指怒道:“你敢说你试试?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杭州干的好事,学戏子登台唱戏可还尽兴?” 晋王又惊又怒,“安儿他居然告密?” “这还用他告密?”皇帝嗤笑一声,随即严厉道,“自己说,该打几下?” 一听“打”字,晋王的腿抖了三抖。虽说他没被五哥打过,但以前听安儿和洪义说过,五哥打人可狠了。 皇帝一边等他思考,一边环顾四周要找棍子,可庙殿中哪有这种东西?皇帝走了一圈也没找到。他显然是被气坏了,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拿了敲木鱼的小棒走来了。 见真要打,晋王张大了嘴,不由自主退后几步。皇帝见他想逃,一把将他拉到身前,按在桌案上。 “啪啪啪”,皇帝抬手打他几下,晋王疼得腿乱蹬,却不敢大声喊,怕被门外的人听见。 “知道错了吗?还敢私自入京不?还乱说话不?”皇帝说一处错敲打一下,接连三下全打在同一地方。 “痛痛痛!”晋王从小被先帝爷和淑妃溺爱着,哪里被这么狠狠的打过,顿时眼泪鼻涕哗啦啦的往外流,“呜呜……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皇帝以示警戒,并不放手,继续重敲几锤。打得晋王低声抽泣,一遍遍求饶,“五哥……五哥,别打了,我真的不敢了。疼啊,疼死我了。” 皇帝见晋王挣扎的狠了,才放过他。晋王捂着屁股从案上爬起,泪流满面的看着五哥,心里委屈极了,可嘴上不得不服。 幸好棒槌短小,威力不足,晋王挨了十几下后并无大碍。皇帝等晋王擦干眼泪,整理好衣服后才道:“走吧。” “吱”的一声,大门开了,高巍与邵安同时回头;高巍略带忐忑的凝视皇帝,而邵安则是漫不经心的瞥了眼正从里面出来的晋王。 皇帝出来时面色很淡,让人看不出任何端倪。随后而出的晋王却是低着头,拖着沉重的步伐,满脸委屈的样子。 高巍和邵安忙迎了上去,皇帝淡淡的吩咐道:“起驾回宫吧。邵安,你送晋王出城。” 这是要赶晋王走的意思啊,邵安愣了一愣,随即看向晋王。只见晋王可怜兮兮的望着皇帝,嘴巴张了几张,最终还是没发出声来。 待恭送皇帝起驾后,邵安对晋王道:“走吧。” 晋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语双关的说:“我不同意。” “这是为他好。” “哼,为他好?”晋王按捺住想骂人的冲动,又问道,“你前几次来杭州,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失忆了,竟然还骗我说他很好?”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将相 作者:太子姑娘 第8节 邵安被他给问住了,或许当时他打心底里觉得,晋王肯定不会同意隐瞒哥哥,故而几次想说,都没说出口。 “不告诉你,也是为你好。” “我不需要你为我好,我只希望你坦诚相告。”晋王终于被逼的发火了,“还有洪义,他也不需要这些所谓的‘为他好’,他有权知道真相。” “真相?真相是什么,是他的同袍都战死了,甚至全军覆没。而导致这一切发生的是他最信任的弟弟,是我!” “安儿……”晋王看着邵安用手死死按住心口,似乎能明白一点他心中的苦痛,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邵安收敛心神,伸手指向禁军军营方向,“你可以去说,一五一十全告诉他,让他来恨我!” “你们关系那么好,或许、或许他会原谅你的。”晋王劝解道,可说完发现这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怎么可能劝得了邵安? 果然,邵安闻言苦笑了一下,“原谅?那么多鲜活的生命逝去,岂是说原谅就能原谅的。即使他能原谅我,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更无法像以前那样面对他。” 晋王一想的确如此,虽然邵安是李洪义拜把子的兄弟,但牺牲的是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那些人也是兄弟。 “于是,你们就这样……成了陌生人?”晋王光想想就心里难受,明明曾是最亲近的朋友,如今却要形同陌路。 局外人尚且觉得难受,更何况是当事人。可邵安却故作轻松的答道:“总比仇人好吧。可以走了吗?” “恩,走吧。”晋王最终妥协了,不过不是因为皇帝,也不是因为邵安,而是因为天意弄人。 ※※※※※ 晋王走了,但他这回荒唐进京的遗留问题还有待解决,毕竟未奉诏入京乃是大罪。不出几天,皇帝御案上弹劾晋王的奏章就堆成了小山。 祖制:亲王非奉诏不得进京,若私自进京图谋不轨者,死罪。万幸晋王溜得快,此刻早已离京,没有被找碴的大臣抓住现行。 而那些见过晋王的人,在皇帝的示意下,都牢牢的闭紧嘴巴,半分消息也不敢透露。所以皇帝正大光明的装糊涂,回复说没看见晋王来过。 虽然很多人怀疑,但没证据也无法定罪。可惜晋王逃得了这一劫,逃不了下一劫。他飞得出京城,却无法及时赶回杭州。于是另一大罪名扣了下来,那就是擅离封地。 依旧是祖制:亲王如无故出城游玩,地方官要及时上奏,有关官员全部从重杖罪,文官直至罢官,武官降级调边疆。 这回就算是皇上,也无法保他了。晋王府的属官革职的革职,贬官的贬官,一个个都调离了晋王身边。 而选任新的官员入晋王府,又是一大难题。毕竟晋王今不如昔,是个失势的落魄王爷,又有何人愿意去辅助他呢? 邵安当然希望派可靠的人去晋王那儿,然而他相熟的人都是军中武将,朝中之人只不过是泛泛之交,唯有孙敕是他信任之人,故登门造访,询问一二。 话说最近孙敕一直告假在家休养,算来已多日了。邵安本来以为是小病,没想到去他家一看,只见孙敕脸色蜡黄,形如枯槁,似乎大病了一场。 邵安既吃惊又担忧的慰问道:“孙大人这是怎么了?几天不见,竟病的如此之重?” “咳咳咳……”孙敕挣扎着想要起身,被邵安制止,只得躺在床上断断续续道,“只是……偶感风寒,咳咳……并无大碍。” 邵安略懂些医术,观孙敕面容,觉得可不是什么风寒之症,“看你这样子,哪是没有大碍?需要我帮你把把脉吗?” “不必,不必。咳咳咳……”孙敕居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仿佛要把肺给咳出来了。待咳嗽稍止,他平息片刻道,“哪敢劳烦邵相,已请大夫看过,说是修养几日就好。” 邵安注意到了孙敕称呼上的变化,从“珺义”到“邵相”,邵安心里微微有些感慨,但也没说什么。毕竟以前他是长辈,现在却是下属。 “本来想问你点事,看你这样,那就先安心养病吧。”邵安说罢起身要走。 孙敕连忙抬手挽留道:“邵相……公事要紧,下官没事的。” 邵安闻言驻足,回到他跟前重新落座,“晋王府的属官大多被免,如今要重新任命,我想问问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咳咳……邵相的意思是……” “我要可靠的人,保护晋王。” 现在晋王正处风口浪尖处,稍有不慎则会万劫不复,必须找个聪明且忠心的人,去保护他。 孙敕明白邵安所想,思索半晌后为难道:“可是属官没有前途,一般人恐怕不愿去。” 邵安懒懒的靠在椅子上,轻蔑笑道: “只要那人能助晋王渡过危机,我许他前程似锦。” “下官明白了。下官手下是有几个人,还算机灵,可担此重任。”随后孙敕说出几个人名,供邵安参考。 邵安对这几人印象不深,能力高低也不知晓,但他最关心的一点是,“这些人可靠吗?” “他们大多仕途不顺,若许以重利即可。” 以利相诱,确实是世上最可靠的了。邵安点头,“就这么定了。等你病好,安排他们上任吧。” 孙敕病好后,立马派了五人去晋王府。这晋王的问题终于解决完了,然而吴铭的问题才刚刚开始。 第二十八章:寻亲亲寻亦假亦真,日久久日见人见心(一) 吴铭第一个问题就是名字问题,他十分坚决的要改名为——李洪义。 吴铭这个名字,是他的救命恩人帮他起的。因为恩人姓吴,他就随了“吴”姓,于是他的名字索性就起成“吴铭”。 如今他得知了自己的真实姓名,觉得大丈夫应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遂改名李洪义,改字思吴。 思吴,思吴,思念恩人。他的恩人究竟是谁,还得从他假死被救后说起…… ※※※※※ 永康二十年,夏。 相信每一个失忆者昏迷醒来时都会说一句很俗的对话,当然,李洪义也一样很傻的问道:“这是哪?我怎么了?” 一位身穿天蓝色布裙,大约十二三岁的姑娘正在捣药,听见李洪义的问话,吃惊的起身跑来,脆生生的道:“你、你终于醒了!你知道吗,你重伤昏迷已有两天了。” “两天?”李洪义拼命回想发生了什么,却觉得头痛欲裂,如千万根针扎似的。他一手抚额,一手撑着床板想要起身。 见李洪义乱动,姑娘急了,忙道:“别动,小心伤口。” 李洪义闻言,往自己身上一看,才发现浑身上下全被白布包扎,看来伤的不轻。于是他只得躺下,疑惑的问道:“这是哪?你是谁?” “这是金城,我叫吴慧明。对了,还不知你是谁?” “我是……”李洪义想了半天,可越想头就越痛,大脑依旧一片空白,记忆全无。最终他无奈的说,“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姑娘睁着大眼睛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脆生生的对外面喊,“阿爹,快来,这人失忆了。” “失忆就失忆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那位吴阿爹满不在乎的一边应着,一边拖拖拉拉的往里屋走。 吴阿爹是镇上的老中医了,把脉问诊很有一套。可当他遇见李洪义这千年罕见的失忆难症时,也束手无策了。 其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李洪义身无分文,无依无靠,只得住在吴家养伤。吴阿爹老伴过世的早,膝下仅有一个闺女。见李洪义十分健谈,又老实忠厚,遂收他为义子。于是李洪义改姓为“吴”。至于名字,吴阿爹文采不好,想来半天没想出来,倒是慧明一针见血的说:“名字而已,有什么难起的。他本就没名字,如今姓了吴,不如叫吴铭吧。” 这一住就住了两年,李洪义帮吴家上山采药,辛勤劳作,三人呆在一起也算其乐融融。但夜深人静时李洪义总感到内心空虚,觉得应该出去闯一闯。毕竟他一大男人怎能一辈子靠吴阿爹问诊费过活? 分别的一天终于到了,那是泰安元年,新帝登基,朝廷招兵。吴家仅有吴阿爹一人是男丁,可他年事已高,李洪义不忍,决定替吴阿爹从军。 李洪义瞒着吴阿爹和慧明,趁着月光,偷偷的毅然决然的离开金城,踏上军旅之路,也向他命中注定的那条道路前进。 ※※※※※ 而第二个问题是关于弟弟的问题。自从李洪义得知他还有个兄弟,兴奋得不能自已。但兴奋的同时,也伴随着剧烈的头痛。这几天李洪义使劲回忆关于他弟弟的事,然最终因头痛难忍而放弃了。 放弃回忆,不代表放弃他找弟弟。可茫茫人海,要找一个不知姓名,不知长相的人,谈何容易? 无奈之下李洪义做了个惊人之举,写了个寻人启事,像找通缉犯一样的四处张贴布告。更令人无语的是,此寻人启事一没写他弟弟的姓名,二没画他弟弟的相貌。反倒把李洪义自己的情况写了个一清二楚。于是京城上下都知道有个叫李洪义的禁军将军要找弟弟了。 一时间李洪义的府邸门庭若市,寻亲之人纷沓而来。洪义的同袍好友们皱眉看向蜂拥而至的人们,都甚为疑惑,难不成他的弟弟有这么多? 和洪义玩得最好的徐磊,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有几个弟弟啊?” “我也不知道。或许我娘能生,给我生了好多弟弟呢。”看着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李洪义神采飞扬,顿时觉得寻亲有望了。 徐磊:“……” 认亲开始。李洪义热情的接待了每一个前来的人,仔细询问。由于他并不记得自己的身世,故而希望从这些人的只言片语中能想起些来。可结果却令人失望。 那么多的人,有真心前来辨认的,也有贪恋富贵假冒的,唯独没有他真正要找的人。 几天过后,李洪义心灰意冷,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廊下狂拍脑袋。徐磊路过时,看他这般痛苦就知道他又回忆过往之事,故上前劝道:“或许明天就找到了,再别回忆了。” 李洪义揉揉想的发痛的太阳穴,“万一弟弟不在京城呢?万一他出什么事了呢?我得快点找到他才行。” “这事急不得。一切随缘,缘分到了,自然会相认。” “咦,你说会不会我弟弟太小,他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哥哥了?”李洪义突发奇想的问道,“或者他也失忆了?哦……我明白了。难道我这失忆是家族遗传病?我要不把京城失忆的人都叫来问问?” “别瞎想了,快睡觉吧。”徐磊摇头无奈道。与李洪义相识快两年了,深知李洪义素来少根筋,经常性的语出惊人,不过说出这么离谱的话还是第一次。 “除了以上原因,那你说,为什么弟弟不来认我?” “……”徐磊无言以对,心道自己怎么就交了个这么让人啼笑皆非的朋友呢。又回想起与洪义初次相遇,他被洪义气了个半死,洪义也被他打了个半死。他们两人真可谓是不“打”不相识。 ※※※※※ 泰安二年,长安。 自泰安元年李洪义从军后,先是被分配到了镇守边关的厢兵。一年过后,凭借着他出众的身手,突破了重重考验,进入了精英部队——禁军。 禁军不同于其他军队,是专门看守皇城,护卫皇帝的军队。能进禁军的人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勇士,禁军的人不仅要身手敏捷,武艺出众,更重要的是要绝对的忠于皇帝。 李洪义正是因为这两点,被举荐入禁军,来到了千里迢迢的长安。 初入长安时,李洪义的头痛病又犯了。他这毛病是失忆造成的,但凡他要回想以前的事时,他的头就如被人狠狠敲打似的剧痛。后来吴阿爹说那就不要再回忆过往,这么一试果真就不痛了。 后来他渐渐习惯了,习惯了不去想自己是谁,不去想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不去想自己的亲人朋友,也不去想自己的经历……可没想到刚一入京,眼前闪过很多熟悉的场景,令他不由得想要细细回想,但可恶的头痛又开始了。 他急忙忽略心中所想,稳定心神,果真又没事了。 禁军比厢军要严的多,这一点在李洪义刚进军营登记时就深有体会了。 “名字。” “吴铭。” “籍贯。” “籍贯是什么?” 登记新兵名册的校尉瞥了李洪义一眼,不耐烦道:“就是你住哪儿。” “哦……金城。” 校尉以为他说的是京城,便在名册上写下“长安”二字。 李洪义瞥见他写的字,立马大声喊道:“不对不对,不是长安是金城。” 校尉没听懂,停笔问道:“有区别吗?” “有,不是京城是金城。”见校尉还不明白,李洪义直接抢过他手中的笔,帮他写了个“金”字。 校尉看到本子上歪歪扭扭的狗爬式“金”字,在蝇头小楷中极为扎眼,把整页纸的美感都给毁了,瞬间火气就腾腾腾的向上窜。偏偏李洪义还不知好歹的在旁边笑眯眯的看着校尉,觉得自己助人为乐很高兴,可他的这些表现在校尉眼中全是挑衅的意思。 “年龄。”校尉忍住心中火气,继续问道。 “二十……吧?”李洪义也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了,完全是靠想象说的。 “二十八?”校尉没听清楚,但觉得眼前的人不可能那么大,再度停下笔怀疑的打量着他的面貌。 李洪义挠挠头,不好意思的说:“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多大了?” 李洪义极其无辜的点点头。 校尉恼怒,觉得这人是故意捣乱,连带着心中刚刚的不快一起发作,“扰乱军营,杖责二十,拖下去打。” “我是真不知道啊,我失忆了。”李洪义大喊,心中感到好冤枉。禁军就是事多,去年征召厢兵时,也就光问个名字,哪来那么多问题。 校尉心中冷笑,失忆这种蹩脚的理由也敢说出来?顿时对李洪义更没有好感,冷冷吩咐道:“顶撞上官,翻倍,四十。” ※※※※※ “听说了吗,洪义在找他的弟弟。”从来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高巍,今天破天荒的来到了邵安府中,只为了李洪义寻亲一事。 邵安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隐下所有的情绪,淡淡然道:“反正是怎么找也找不到的。” “你明知道他的性子,他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要是找不到,他就会一直找下去。” 邵安听他话里有话,不自觉得坐直身来,“将军此言何意?” 高巍不自然的干咳一声,“明人不说暗话,我在想,既然已经骗了,那么要做就做全套。我们给他找个‘弟弟’,再编段身世,甚至可以找人假扮他的父母。” “假冒兄弟?”邵安先是诧异,而后蓦地笑了一下,“人呐,果然是不能撒谎的。否则撒了一个就要撒第二个,一个又一个,越来越多。最后不知道是骗了别人,还是骗了自己。” 高巍听了这话很不是滋味,他辩解道:“这是善意的谎言。即使将来会被揭穿,他也会谅解的。” “谅解?”邵安近乎荒凉地笑了,是啊,哥哥可能会谅解高巍,但决不会谅解自己。 第二十九章:寻亲亲寻亦假亦真,日久久日见人见心(二) 见邵安莫名其妙的发笑,高巍面露不豫之色,不满道:“怎么,邵相觉得此计不行?” 邵安不答反问:“将军有合适的人选吗?” “人选不用你管,我自会办妥。”高巍一挥手,自信满满的答道。邵安心中猜测,恐怕高巍私下早已找好了人,等万事俱备了才来此告知自己。 “皇上知道了吗?” “本将已禀明圣上,皇上说可行。” 邵安闻言心中一片冰凉,冷冷道:“既如此,还问我做什么?” 高巍自知理亏,但又拉不下面子,便用发火掩饰道:“邵安,你什么意思。” 邵安冷笑一声,并不理会。 这一下彻底激起了高巍的火爆脾气,指着邵安骂道:“你以为你是谁?要不是皇上说你流放两年已得到了惩罚,让我莫再计较前事,否则我早就让你滚出京城了。可我对你百般容忍,你却得寸进尺。你以为你流放两年,真能赎清你的罪吗?” “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不劳将军提醒。” “你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可知他重伤之后,不仅是失忆头痛,身体也大不如前,而且还有些……痴傻。”高巍气急败坏道,“他本是我帐下最好的少将,可现在他再没有以前那般神勇。你可知我得花多少心力,才能再培养出一代名将?” 高巍的一通抢白,说得邵安无言以对。的确,他负哥哥实在太多,毁了他的人生,也毁了他的健康。幸而他现在回来了,前途自是无量,但身体恐怕难以补回来了。 邵安忐忑不安的问道:“你说他身体怎么了?” “他身体损耗颇重,全身上下遍布伤口。”高巍回想起他第一次看见洪义,看到他身上的各类伤疤,忽然心痛不已,“刀伤、箭伤、内伤、刑伤……” “刑伤?”邵安敏锐的抓到这一点,忙问道,“谁打了他?” “徐郝军。” ※※※※※ 泰安二年,禁军大营。 被拖下去的时候,李洪义仍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倒不是因为他不怕打,而是由于失忆。如今在他的脑海中,对四十军棍的威力毫无概念。所以说,无知者无惧。 其实军棍极为严酷,四十棍血肉模糊,六十棍伤筋动骨,一百棍伤残毙命。而李洪义又倒霉的恰巧撞到枪口上,让正想要杀杀新兵威风的校尉找到了个好借口。为达到杀鸡儆猴的目的,特地命所有新兵围观,并命行刑者重重的打。 “去衣。” 行刑者面无表情的吩咐道。 李洪义狠狠的剜了那人一眼,然后一把将扯下上衣,松开腰带,随手仍在地上。 褪下衣服后,众人发出一阵儿唏嘘之声。原来李洪义后背上布满了各种伤痕,枪伤、刀伤、剑伤、箭伤……不一而足。 行刑者也有些动容了,他打过那么多人,却从没见过这么可怖的伤疤。其中有一条伤疤斜着从左肩到腰部,几乎贯穿整个后背。 看着这么多凌厉错乱的疤痕,行刑者对面前之人有些同情了。但校尉不发话,他也不敢擅作主张,只是缓了缓语气,指着长凳道:“趴下。” 李洪义无所谓的趴下了,闭着眼睛等棍棒落下。 行刑者举起粗重的军棍,对着李洪义的臀部,重重击下。 “嘭”得一声,第一棍砸落下来,激得李洪义差点呼喊出声。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军棍的厉害,这不似扁担打人轻飘飘的,而是十几斤的木棍,打在人身上,伤的是内里。 李洪义本想大喊出声,可一想到有那么多人围观,生生咽下了呜咽,只得咬牙忍着。此刻唯有棍棒声和报数声相互喝应,受罚者和在旁观看的人都噤若寒蝉。 “十,十一……”不过十来棍,洪义的臀部已经一片红肿,而他自身也感到两眼发黑,脑袋开始昏昏沉沉。他费力抬头,使劲摇晃几下,想甩去脑中隐约冒出来的记忆。 然尘封多年的记忆仿佛被拉开了闸门,一涌而出,他的脑海中尽是一个瘦小的身影在棍棒下辗转挣扎的场景,耳中似乎还能听见那孩子惨叫哀嚎的声音,恍惚间听见孩子喊的是“哥哥、哥哥!” 李洪义觉得那个孩子一定是认识自己的。他好想去看那孩子的正面,可孩子被壮汉死死地押在刑凳上,脸朝地,什么都看不到。 “十九,二十……”身后的剧痛将李洪义的思维拉回当前,二十板下去,打得皮肉肿起寸许高,却仍没有破皮。 可洪义现在并不仅有杖责之痛,刚刚由于回忆,引发他的头痛顽疾。他只觉得头痛、屁股痛,浑身上下哪里都痛。 李洪义只得将额头伏在手臂上,双手抓紧了长凳。听着报数的人慢悠悠的大喊出数字,李洪义心中只盼快点结束这场刑罚。 打到最后几棍,高高肿起的臀部终于不堪重负,表皮爆破,内在的瘀血飞溅出来,血腥的场面惊得围观诸人倒吸一口气。可行刑者老练,知道若棒伤处没有破,几天之后会发炎、化脓,须得用碎瓦剌破皮肤,以排挤瘀血。如今直接给打破,省了他治伤时遭二遍罪。 “三九,四十。”行刑者收棍,去请校尉前来验伤。 ※※※※※ 寻亲之事到此算是陷入僵局了,李洪义闷闷不乐,很是伤感。 幸好有徐磊这位好兄弟,时常能开导开导李洪义这死脑筋。比如这日,徐磊就提着酒壶来李洪义府里,找他喝酒。 “带的什么酒?大老远闻着香气了。”以往徐磊时不时的爱找他喝上一盅,李洪义习以为常,不用吩咐就早早摆好了两个酒杯和下酒小菜。 “二十年的竹叶青,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弄来的呢。”徐磊得意洋洋道。他平生最爱喝酒,天天喝,顿顿喝,甚至对酒文化也研究许久,颇有心得呢。 李洪义倒不是酒虫,可他是武人,但凡武人都爱喝酒。见有好酒可品,连日来的阴霾情绪一扫而光,什么烦恼统统靠后,先干了杯中酒才是第一大事呢。 两人连喝三五盅,李洪义满意的抹抹嘴,赞道:“果然好酒!此等好酒,必配好菜。再加盘鸡如何?” 徐磊摇头,他此次来可不止是为了喝酒的。见李洪义心情渐佳,徐磊开门见山,直言道:“先不忙活,咱先说正事。我觉得,以你这种方式寻亲,是找不到的。” 李洪义不解,问道:“为什么?” “这样会有很多想图富贵的人,来冒充你弟弟。而你自己又记不清你弟弟样貌、年龄,如何去分辨谁是真,谁是假?” 李洪义若有所思,认同道:“你说的有理,不过我能分辨得清。虽然我不记得他,但我以前回想往事时,记忆中常常出现一个小男孩。现在想来,可能是我弟弟。” 徐磊惊喜道:“应该是你弟弟。小男孩长什么样,多大,叫什么?这些你能回忆起吗?” “只记得断断续续的一些片段,每次想看男孩的正面时,头就会发痛。至于年龄,看似是十二三岁的样子,再的都不记得了。” “十二三岁?”徐磊掐指算道,“你是永康二十年失忆的,现在是泰安四年。那么他应该有……十八|九岁了。” 徐磊计算无误,唯一漏算的是,他不知道李洪义零碎的回忆,还停留在邵安初入王府那阵子;阴差阳错中,反倒离真相越来越远。 徐磊觉得他记忆恢复有望,又接着问道:“除了小男孩,你记忆里还有没有出现其他人?比如,你父母?” “父母?”李洪义茫然的摇摇头。 “或者你曾想起过什么特殊的人、事、物?” 李洪义拍拍脑袋,皱着眉头回忆,忽然想起了什么,拍案叫道:“有,是一处地方。” “是哪?” 李洪义指指脚下,“京城,长安。” 第三十章:寻亲亲寻亦假亦真,日久久日见人见心(三) “长安?”徐磊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什么李洪义要在京城贴告示寻亲了。 的确,李洪义在金城时,时常梦回长安,只可惜记忆中出现的场景十分模糊。直到他来到京城,看到巍峨的永胜大门,井然有序的朱雀大街,波光粼粼的流水,高耸如云的山峰……这些景物与回忆中的景物缓缓重合,渐渐清晰;慢慢的,脑海中断断续续出现的场景一个个拼接起来,原来梦中的一角一隅,竟是长安! 不知怎的,徐磊忽然想起那段“京城”与“金城”惹起的恩怨,心道冥冥之中,或许真的自有天意。 ※※※※※ 时间再次退回泰安二年,李洪义被打完板子之后。 虽说校尉没有去观刑,可耳朵却是竖起来听了全过程的。他没听见那人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心中对其的成见便消了几分。此刻见识到他脊背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更对其加了几分敬意。 “扶他下去疗伤。”校尉吩咐了一声,立刻上来几人要抬着洪义去军医处疗伤。可李洪义拒绝了他们的好意,重伤之下仍能高高站起,一瘸一拐的忍痛前行。 军医营帐位于大营东南角,地处偏僻。平日里这儿大多是一些伤病员,还有几名军医在此救死扶伤。 校尉在帐外时,就听见里面病人们低微的呻|吟声。掀开门帘进去,从一群伤兵中细细巡视,便看见懒洋洋爬在榻上的李洪义。 校尉偷偷打量着李洪义,见他收起了张牙舞爪的爪子,像个懒猫一样半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旁边的病人聊着天。此刻他神情安适惬意,脸上没有半分痛苦神色。若非看到他不小心触到伤口时紧锁的眉头,谁能猜到他刚刚受过军法? “咳咳。”校尉干咳一声,漫不经心的走到李洪义面前,装作才发现他似的惊讶道,“咦,你在这儿?” 李洪义抬头,一看是那个找碴的校尉,心情不爽,扭头不理他。 校尉尴尬,揉揉鼻子开始没话找话:“你……伤口还疼吗?” 李洪义翻翻白眼,“废话,你自己挨四十大板试试?” “身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你以前上过战场?” “不记得了。”李洪义没好气的答道。 “难道你真的失忆了?” 李洪义无比郑重的点点头。 见他这副凝重的表情,不似作假,校尉终于相信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你说你是金城人士,可你不是失忆了吗,怎会记得自己祖籍?” “那是我猜的。自我失忆后就一直呆在金城,应该算金城人士吧。” 校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金城,应该是在西北吧。” “是。”李洪义莫名其妙的看向他,不明白为何对金城感兴趣了。 校尉沉思半晌,忽然前言不搭后语的问道:“你知道永康二十年西北战事吗?” 李洪义当然是不知道的,他再次强调说:“我失忆了,怎么可能知道?” “据说那次与西瓯的大战,我军虽说是胜了,却是惨胜。很多人埋骨他乡。这么想来,你很有可能是西北的驻军。” 这话引起了洪义的兴趣,赶忙两手撑床支起上身,而后却听他倒吸一口气,原来是起身太急又扯痛伤口了。 见洪义脸色苍白,吃痛不住,校尉略带歉意的扶了他一把,让他斜靠在床头。 “你刚说,那个什么西北什么战事的,是怎么回事?” “你是从哪个深山老林里爬出来的,连这都不知道。”校尉一脸鄙视的嫌弃道, “即使失忆了,也该了解了解天下大事吧。” 李洪义一听这话火冒三丈,不服气的说:“谁说我没了解天下大事?” “那说来听听,最近几年发生过何事?” “嗯……就是……那个……”李洪义抓耳挠腮,飞快的寻找着他知道的大事,可哼哼唧唧半天也没说过个所以然。 校尉两眼弯弯,嘴角含笑,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李洪义见状气的想要扑上去咬人,正生气中,忽然他灵机一动,哈哈一笑道:“我想到一件天大的大事了,新皇登基。” 校尉:“……” 最后校尉给他大致回顾了下近几年发生的大事,相当于上了堂时事政治课。虽然李洪义还是听得云里雾里的,但总算理清时间顺序了。 “哦,就是说,和西瓯打赢后,皇上才登基的。”李洪义恍然大悟道,“你不是说此战失利多次,损兵过万,最后居然能赢,这真是个奇迹。” “胡说什么。圣上乃真命天子,当然可以转败为胜呢。”校尉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要走,“你好好养伤吧,我走了。” “哎,等等,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徐磊,字郝军。 ” ※※※※※ 李洪义寻亲之事本以为要不了了之,没想到几个月后突然出现了转机。这日,一位二十左右的青年来到了李府,自称是李将军寻找之人。 那人一身粗布衣服,平民打扮;身高八尺,体态匀称。剑眉,星目,有双和李洪义一样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李洪义是被近来冒认的人吓怕了,故而端详很久,但那人也在打量着李洪义。二人相互辨认多时,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徐磊来了,二人才结束了大眼瞪小眼。 徐磊指着李洪义,十分老道的问他:“你说你是他弟弟,那我有几个问题问你。” 那人抱拳,“请问。” “你的名字、年龄。” “在下李洪辉,年十九。” “李洪辉!”李洪义一听就兴奋了,“他的名字和我的很像,年岁也合适。应该就是我弟弟。” 徐磊瞪了一眼洪义,这个没心眼的,光凭名字和年龄又不能说明什么。 “你哥是多少年生人?” “永康二年,四月初三。”李洪辉十分肯定的说,这可是高巍告诉的,当然不会有误。 “我是永康二年生的?今年是泰安四年,那我现在是……”说到此,李洪义自然而然的扳着指头数起数来。 徐磊一抹头上冷汗,鄙视道:“不用算了,你今年二十四。” 李洪义冲徐磊嘿嘿一笑,转头问青年,“我爹娘呢?” 李洪辉目光一暗,低声道:“我们兄弟自幼失怙,是母亲将我们拉扯大,可惜前几年,母亲也撒手而去了。” 这段编的半真半假,事实是他们二人俱是孤儿。可高巍觉得,若说是孤儿,由谁抚养更难解释,难不成要说是被安王府收养吗? 李洪义一听爹娘都不在了,伤心不已,一把抱住李洪辉一顿痛哭。李洪辉也上道,立马唤了句“哥哥”,也开始痛哭流涕。 徐磊看着兄弟二人抱头痛哭,心底也觉得此人可能真是他弟弟,但仍有疑问不得不问。见二人哭声稍止,徐磊道:“你哥丢了,为什么不去找?” 李洪辉抹抹眼泪道:“我以为大哥死了。那年大哥去打西瓯,久久不归,音信全无。后来有人递了消息,说大哥他……阵亡了。等我看到寻人告示,才知道大哥没死。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再见到大哥,还能和大哥团聚。”说罢又开始搂着洪义大哭了。 听到这里,徐磊终于相信,李洪辉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兄弟二人多年未见,自然有很多话说。洪义又问了家中父母情况,兄弟姐妹一共几人等等问题,李洪辉半真半假的一一解答了。顺便又说起一些年少趣事,逗得李洪义哈哈大笑。 徐磊在旁作陪,见他们兄弟二人如此有爱,对这个新来的弟弟也徒增几分好感。 “今天终于找到我弟了,不喝酒简直对不起自己。郝军,你今晚就别回去了,一起来喝酒。” 徐磊可是有酒便是娘的,喝酒这种事,怎么能没他?他爽快答应,顺便提议道:“你府里有什么好酒?今天破费破费,请咱去庆丰楼喝几杯?” “郝军你还是不是朋友,尽讹我。”李洪义想想庆丰楼里头一壶酒的价格,就心疼。 “小气什么,就算不为我,也要为你弟弟吧。做大哥的,别亏待小弟哦。” 李洪义看看弟弟,再掂掂钱袋,天人交战一番后,一咬牙一跺脚道:“哎……好吧好吧,庆丰楼就庆丰楼。” 而此刻,邵安也正和一帮同僚在庆丰楼里喝酒谈事。 第三十一章:寻亲亲寻亦假亦真,日久久日见人见心(四) 庆丰楼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来往客人皆是达官贵族,里面菜价自然是贵得惊人,也难怪李洪义要心痛他钱袋了。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百花齐放……这如同仙境般的景象,将第一次来此的三人给惊呆了。李洪义甚至想要退出去,心道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这里的确与其他酒楼风格迥异,因为这儿不像是“楼”,更像是“园”。 这儿不似小酒楼那样,人们都涌在大厅里吃酒划拳,也非中等酒楼用木板分出一个个小隔间,而是让客人坐在露天花园中饮酒,并用花草、流水、假山等等自然景致将食客分散开来。 “你们这布置的倒是别致。”徐磊咋舌了一路,看得眼睛都直了,心中诽谤富人们果真会享受啊。 领他们入座的侍者见识过多少达官贵人,自然看得出他们三人是第一次来此,但依旧细心的解释道:“这种布局,既不觉得拥挤吵闹,也不像在小隔间中那般压抑。还能给客人一种花间小酌的情趣。” 徐磊赞道:“果真是巧思,不愧是名店。” 侍者微微一笑,礼貌的问道:“客官是想边喝酒边赏花,还是打算临水而坐?” 徐磊看看花又看看水,不知该如何选择。 侍者见状提议道:“今个儿天气炎热,坐水边凉爽些。而且本店的水全是活水,客人如有雅兴,还可流觞曲水,引以为乐。” “嗯,水边好,我们就坐水边了。” 三人入座后,果然觉得水边湿润清凉,在此饮酒甚佳。徐磊点了此店招牌“新丰酒”,又点了几道下酒菜。看似酒菜不多,但那价钱令洪义心头直滴血。 等侍者走后,李洪义悄悄问徐磊,“什么叫流觞曲水?” “……相当于一种酒令。”徐磊手指洪义嫌弃道,“你呀……连这里的下人都比你有学问。” 李洪义满不在乎的翻翻眼,洪辉则打圆场道:“大哥武艺极好,学问差点也没什么。” “那你呢?”洪义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这个弟弟多少,甚至连他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李洪辉不好意思道:“我自幼练武,学问也差,和大哥是半斤八两了。” “对了,还不知你是做什么的?”徐磊抢先一步问了。 李洪辉闻言目光闪烁,“也没什么正当行业,找点零活混日子罢了。”说完后仿佛为了掩饰什么,极不自然的抓起眼前酒杯抿了几口。 李洪义一听,这可不行,忙语重心长的对洪辉说:“弟啊,混日子能混到几时?赶明儿哥得给你找个事做。你不是自小学武吗,愿不愿意和哥一样,来禁军当差?” 李洪辉一听到能入禁军,两眼发光,连声说愿意。 徐磊却泼冷水道:“入禁军可是有条件的,你弟的武艺能过关吗?” 李洪辉犹豫半天没个准话,洪义猜他武艺可能不能达标,拍拍他肩膀安抚道:“有哥在,哥教你练武。”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那边洪义认亲欢天喜地,这边邵安正和同僚喝酒应酬呢。 “邵相,三年一次的会试眼瞅着近了,不知这次是谁知贡举1?”酒至酣处,刑部郎中蒋偲(cai)提起此事,道破在座众人的心思。 邵安心道离春闱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呢,就如此着急的找门路了,便冷淡的说:“皇上还未公榜。” 蒋偲巴结道:“这还需要等公榜后?皇上定命邵相您为主考官。” “圣上心意岂容尔等猜测?本官认为科举大事,应该交由礼部、吏部官员主持为佳。”邵安摆明态度不想担任考官,让在座的想打通关节的人全都闭了嘴。 想当初,主考官可是一大美差,一任会试主考,此届贡士全是他的门生。门生感激座主,座主提携门生,二者构成利益共同体,在仕途上也有所裨益。可前些年发生的科举案,让此等关系破裂,故而近来年知贡举一职,再也不是香饽饽了。 蒋嘉闵瞪了一眼蒋偲,而后打圆场道:“邵相说的是,我那堂弟不懂事,下官自罚一杯赔罪。” 蒋偲也赶紧起来,在堂兄的示意下罚几杯酒了事。 邵安也见好就收,“罢了,既然来此饮酒,就莫谈公事了。诸位畅饮,本官去醒醒酒。” ※※※※※ 清风习习,落花满天,花园中欢笑不断。邵安避开纷扰的人群,独自一人沿着水边踱步而行,忽然听有人叫了他一声,“邵安。” 邵安听着声音耳熟,回头一看果然是李洪义。只是奇怪哥哥向来不舍花钱,怎么会来此奢华之地饮酒作乐? 他们两人已有多月未见,李洪义见邵安神情疑惑的望着自己,还以为他不记得自己了,忙提醒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吴铭啊。不过我改名字了,现在叫李、洪、义。” 邵安点头,表示他记得。此时徐磊看清了邵安样貌,后知后觉的小声问李洪义:“邵安?难道是大名鼎鼎的……邵丞相吗?” 虽然压低了声音,但邵安还是听见了。他心底觉得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的走近洪义这桌,礼貌的问道:“这两位是?” 徐磊和李洪辉慌慌张张的站起来,洪义忙不迭的介绍说:“这是我朋友徐磊,这是我弟弟李洪辉。” “弟弟?”邵安心头一沉,细心打量起眼前之人。只见他浑身上下透着三分纯真,三分聪颖,三分谦逊。然最后一分,却是表里不一。 “是啊。他可是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都怪我失忆了,导致我们兄弟失散多年。那些年我不在他身边,让他一个人无依无靠的生活了那么久,想必是吃了很多苦头。唉,我这当哥哥的真是对不起他。不过还好,现在总算是团聚了。”李洪义总是这么热心,别人还没问什么呢,他就自个眉飞色舞的说起来了。 “……恭喜。”邵安试着扯了扯嘴角,发现自己还能挤出笑容来,甚至还能心平气静的向他道贺。看着李洪义疼爱他弟弟的模样,邵安不禁想起以前哥哥对自己的全心呵护。可惜从今以后,李洪义的关怀,再也不会给他一分一毫了。 想到此,邵安极力抑制住心底泛起的苦涩,用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声调,对李洪义道:“我那边……还有事,先行一步。”未等洪义说什么,他立马扭头转身,快步疾行。 李洪义再次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走掉了,李洪辉则是端起酒杯,意味深长的看向邵安略显颓废的背影。 直到走到李洪义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邵安才停住了脚步。一路走来,只觉得浑身虚脱一般,再也提不起一丝心力,便慢慢靠在身后的假山上,仰头向月,思绪空茫。 夜凉如水,天际一轮银杏色的满月悬挂于璀璨的星空中,那么高,那么亮;温柔的月光洒下银辉,静静地泻在庭院中开得正盛的牡丹花上,正应了那句:花好月圆人团圆。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将相 作者:太子姑娘 第9节 可惜团圆是别人的,他什么也没有。邵安默默地对自己说了三个字:你活该。 是他自己做错了事,是他自己隐瞒真相,更是他自己将哥哥推开,越推越远。在这绚烂的夜晚中,邵安却想起皇上曾说过的一句话,他说:“这条路是自己选的,那就管好自己的心。从今以后,你和他,不再是兄弟!” 不再……是兄弟! 邵安最后看了一眼洪义所在的地方,凄凉一笑,黯然离去。 ———————————————————— 1知贡举:主持朝廷科举考试的考官的专有名称。 第三十二章:乌鸦反哺双亲不在,结草衔环报恩无门 次日,邵安去枢密院,直奔内堂,一见高巍立马劈头盖脸的问道:“李洪辉是谁?” 高巍被他的气势给怔住了,愣了愣才想起去关紧房门,而后对邵安道:“我昨儿个才让他去认亲,今天你就知道了?” “别打岔,那人是什么底细?” “他是孤儿,孑然一身,没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乱七八糟的亲戚关系,可不是假扮的最佳人选?”高巍得意洋洋道,他对此人选还是很满意的。 邵安皱眉听了半天,却没听到重点,故直接问道:“他人品如何?” “人品极好,而且还伶俐,你且放宽心吧。” 邵安却不以为然道:“我看那人眼角透着一丝狡黠,脸上却是一副憨厚样,表里不一。” “那是你嫉妒他顶了你的位置,所以看他哪里皆是错了。”高巍不以为然道,“要我看,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好。” 邵安不屑与他争辩,轻蔑一笑,“日久见人心,话别说的太早。” “还有一事要你帮忙。”高巍忽然想起一件要事,吩咐他道,“你以前不是户部倪尚书的长官么?烦请他动动笔,给李洪辉做个假户籍,顺道将李洪义的户籍也改动一下。” “你想的倒是周全。不过以哥哥的性子,不会想得这么细吧?” “洪义那孩子自然不会,但他跟前的那个徐郝军可不是好糊弄的,万一他要查呢?” “徐郝军?那人的大名,是不是叫徐磊啊?”话说徐磊在邵安眼中,就是打他哥哥军棍的恶人。又想起昨天徐磊和哥哥把酒共饮,便十分好奇这两人怎么就成朋友了? “正是此人。”听邵安这么慎重其事的问起徐磊,高巍疑惑道,“怎么,有问题?” “没什么。只是昨天见过一面,随口问问罢了。”邵安轻描淡写的说道,“你说他,很聪明?” “是聪明。此次洪义寻亲,很多想来鱼目混珠的人,都被他打发了。” 邵安听后沉默不语,对徐磊为人拿捏不定,寻思着找个时机去测测他。 高巍见邵安出神,扣了扣桌子,提醒道:“户籍的事,给个准话啊?” 邵安回过神来,懒懒的喝口茶道:“伪造户籍乃重罪,哪有那么容易?” “你可是手握大权的当朝宰相,而且皇上对此事也是心知肚明的。” 见高巍又搬出皇上,邵安心中烦躁,开门见山道:“户籍你想怎么写。” 听邵安终于松口,高巍会心一笑,开始来讲该如何伪造的事情了。 而李洪义这边,昨天刚认完亲,今早就要洪辉带他去拜祭父母。幸好高巍心细,事先在乱坟岗中找来两具无名死尸,并重新择地安葬,当作是李洪义的双亲之墓。 在墓碑前,李洪义庄重的扣了三个头,“爹、娘,儿子回来了。孩儿不孝,娘临终前既没法在身旁伺候,也未能给娘送终,还过了这么久才来娘墓前祭拜。娘,您狠狠打我骂我吧……” “大哥。”李洪辉跪在洪义身侧,听大哥声音哽咽,忙低声劝导,“娘会理解你的。” 李洪义深吸一口气,拉过小弟的手,面朝墓碑絮絮道:“爹、娘,不过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我终于找到小弟了,你们在那边可以安心了。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补偿我这些年的亏欠。” “娘。”李洪辉也开口,“大哥很好,我也很好。我与大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今后也会过得很好,您安息吧。” 兄弟俩再次深深叩首,而后又除草、添土、烧纸钱……干完这些后,洪义一步三回头的被洪辉拉着离去。 回家的路上,洪义对洪辉说:“想入禁军要好好练武,正好这几天哥有时间,给你喂喂招。” 洪辉则有些哭笑不得了,他对自己的武艺还是很有信心的,哪里需要喂招? 但洪义是说一不二的人,过了几天,果然来找洪辉练招了。他本以为弟弟武艺稀松,却没想到洪辉一把剑耍得出神入化,颇具凌厉之势。 然洪辉剑势虽猛,洪义的刀法却更胜一筹。兄弟俩刀剑相交,缠斗许久后,洪辉以微小弱势败北。洪义大笑着一拍洪辉肩膀,“不错,不错,你这水平放在禁军中算是佼佼者了。哥不用担心你进不去了,等过几天咱就去禁军。” 洪辉欣然点头,能入禁军可是所有士兵的梦。毕竟禁军是掌京城命脉,守皇家要道。其威风怎是边关守军能比的。 洪义细细擦拭刀柄,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张口直接问道:“你骑术如何?” “不精,一般。”李洪辉实话实说道。 “我记得,我以前教过你骑马的,怎么长大后倒退步了?” 李洪辉闻言一惊,心中惴惴生怕洪义忆起以前的事情,只好含糊道:“是小弟不好,没有勤加练习。” “是要多练,你以前骑着马上下翻跃,身形矫健,哥看着别提多骄傲了。”李洪义望着虚无的前方,嘴角含笑,仿佛看到了弟弟骑马的样子。 洪辉见状心中更慌,小心翼翼的探问道:“大哥,难道你……记起往事了?” 洪义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失落的摇摇头,“没有,脑子里偶尔闪过几个画面,一星半点的也串不起来。” 他顿了一顿,复又笑起,“不过没什么,你以后多给哥说说小时候的事,哥说不定就记起来了。” “好啊。不过大哥只许听我说,不许自己瞎想。否则你又该头痛了。”洪辉顽皮的说道,脸上洋溢着单纯的笑容。 “知道了。”李洪义笑着应道。昨晚洪辉给他说了好多事情,说他童年如何调皮,少年如何奋起,如何辞家从军……还说起老母虽然辛劳,却很幸福;父亲虽然早逝,但威名远扬。 李洪义痴痴的听了一夜,想象着家中一派和乐安康,母慈子孝,兄友弟恭;想象着这样美好的家庭,这么静好的岁月……如此梦幻,令人陶醉。 “过几天哥出趟远门,去金城见我救命恩公。”李洪义问他,“你要一起去吗?” 李洪辉一听是救命恩人,生怕那位恩人知道什么内|幕,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忙摇头道:“不了。我马上要入禁军了,还是在家好好习武,多做点准备。” “也好。”李洪义点头,“还有你入禁军的事,有问题去找郝军,他会帮你的。” ※※※※※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金城某地民宅中,传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搬、家?!” 吴阿爹揉揉被震痛的耳朵,对始作俑者道:“你爹耳朵没聋,用不着这么大声。” “阿爹,为什么要搬走?为什么要躲着吴铭?”吴慧明一通抱怨道,“他写给你那么多信你也不回,派人来送东西你也不收,现在他要回来探望,你居然搬家?” 吴阿爹不理会姑娘的抱怨,自顾自的收拾要带走的东西。 吴慧明一把抢过阿爹手中的包袱,护在身后不让他打包,“不许搬家,住得好好的干嘛搬?难道因为他不辞而别,就生气了?他可是替您从军的。” “还不是因为你。”吴阿爹没好气的说,“豆蔻年华,少女心思,你当阿爹不知道?” 吴慧明闻言一愣,前一刻还像只小老虎一样大吼大叫,后一刻便面庞红晕飞霞,低头道:“哪有什么心思。” “没有最好。如今你已是及笄的人了,再不许像当年那样。” “当年哪样了?”吴慧明目光闪烁的狡辩道。 “塞上骑马,野外练剑,月下吹笛……和他在一起,玩得可开心?” 边塞民风彪悍,女子大多豪爽,这里的人们对“男女大防”什么的也不会太过严苛。况且那时吴慧明未到十五岁,还算个小女孩,所以李洪义便如大哥哥般带她各处疯玩。 吴慧明没料到阿爹对她的所作所为这么清楚,面上更加通红了,低头羞涩的说:“他人挺好,怎么就不能同意了。” “他是天上的将星,哪是我们可以高攀的。闺女,忘了他吧。”吴阿爹长叹一声,想起当年第一次碰到李洪义,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军人,不曾受伤,也没有失忆。 吴阿爹初遇李洪义时,见他身披坚实盔甲,手握绝世宝刀,光看他身上的兵甲就知道,那绝非一般士兵所能拥有的。毕竟那时的李洪义,乃是安王身边的得力隐卫,高巍帐下的得意少将。 ※※※※※ 永康十九年夏,安王领兵刚到西北。 那阵子安儿还没成军医,正要死不活的和士兵一起练武之时,李洪义忽然将他拉出队伍,对他说:“王爷下令,让你随我们去探查敌情,现在就走。” “我们?有多少人?” “就咱仨。”李洪义指指前方站着的一人,“还有一人是他。” 安儿瞅着前面那人穿的是火头军服饰,心中失望万分,对洪义质疑道:“你带我这么个文弱书生就算了,居然还带个厨子。你确定你这是要去探查敌情?” “别瞎说,他可不是一般的厨子,他也是隐卫。” “他是隐卫?排行老几?”安儿以前听洪义说起过,隐卫七人一组,不用真名,全用姓氏加排行代称。比如李洪义,他行四,人称:李四。 “他行三。”李洪义边走边说,慌忙中似乎忘记说那人姓氏了。 “来了啊。”那人见他们来了忙招呼道,又上下打量打量安儿,“想必,这位小兄弟就是王爷的得意门生吧。” 安儿拱拱手,“岂敢。在下刘安,请教大哥贵姓?” “在下姓张。” “张……三?”安儿想起刚刚洪义说他排老三,差点笑出声来。 张三看安儿一副憋笑的样子,心里很清楚是何原因。话说自从他入隐卫,这外号被人嘲笑多少年了,自然不会与安儿计较,只是说:“你以后可以叫我张哥或者三哥。” “张……哥。”安儿忍笑叫道。 “你知道你哥在我们隐卫排行第几吗?”张三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这事安儿以前也曾问过,但李洪义总是不说,并郑重其事的告诫他不要打听隐卫之事。如今听张三这么一问,安儿似乎猜到了什么。 “难道是……老四?” “哈哈,你果然聪明。”张三笑得肚子都痛了,安儿也跟着笑了起来,张三李四,敢不敢再巧一点? 李洪义一脸铁青的站在一旁,见他们完全无视自己的存在,还敢嘲笑李四这个称号,顿时发怒道:“好笑吗?” 二人转头看了看李洪义冷冽的眼神、严肃的表情,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李洪义:“……” 李洪义黑着个脸,气呼呼的走在前面;张三和安儿说说笑笑的跟在后面。他们二人一路上嬉笑聊天,明明相识没多久,却已经混熟了。 “张哥怎么当起火头军了?”安儿知道隐卫的武艺个个不凡,怎么说也得强过军中士兵吧。 “隐卫是哪里需要就扎哪儿,你可别小看这火头军,担的责任可大呢。万一敌军在饭菜里投个毒,大伙全完了。” “果然重大。这么说来不止是火头军,其他营队也有你们的人吧。” 按理说隐卫之事是不该向外人泄露的,鉴于安儿已是安王亲信,张三便不再顾忌,直说道:“可不是,上到校尉,下到伙夫马夫,全有咱的人。” 安儿也不吃惊,毕竟连他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能被安王安排到军中,可见其手段了。 “不是说要探营,怎么越走越偏了?”安儿走了半天发觉不对,忙问前面领路的李洪义。 李洪义仍在生气中,头也不回的说道:“大白天的探什么营,咱就是来探个路,晚上再行动。” “晚上?” “晚上我带几组身手好的隐卫再来,到时候你不用来了。” 安儿不干了,一把拉住李洪义,“白天叫我来是何意?” “探路啊。”李洪义理所当然的说道。 安儿一听头都大了,“我又没来过这儿,怎么探?” “你不是爱读什么游记吗,不是还说要游历天下吗?找路这种小事,应该难不倒你吧。” “你太高看我了。”安儿没想通洪义是怎么得出此等结论的,无奈道,“我觉得,对于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最好的方法是——问路。” 说罢安儿便领他们去村庄方向,打算找村民问路。机缘巧合中,他们在途中遇见了要去采药的吴阿爹。 顺着吴阿爹的指引,他们得知了一条可直通敌营的小道。这小道路宽只能容下一个人通过,且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悬崖,一不小心人就会落入万丈深渊。故而当地居民都不敢走,也只有像吴阿爹这样的医者,为了采药才冒险攀走。 于是当地人给这条小道起了个瘆人的名字,名曰:黄泉路。 ※※※※※ 无论吴慧明如何哭闹,吴阿爹搬家的决心已定,雷厉风行的将东西收拾妥后匆忙离开。等李洪义快马加鞭赶到金城,连他们的影子也没瞅见。 李洪义站在曾经呆过几年的“家”门口,回首往事如烟,什么都没有了留下…… 第三十三章:替弟罪躬身陷囵圄,解兄忧暗自相扶持(一) 忘忧楼是京城的一家小酒楼,虽然规模较小,但位于城中最繁华的地段,且价格便宜。人来人往的,生意倒是红火。 然而小酒楼中大多藏龙卧虎,这忘忧楼的主人也的确不是等闲之辈。这不,邵安一身低调朴实的便装,独自一人前来会会此店掌柜的 。 邵安随便点了几个小菜,一壶酒。刚坐下没多久,果然掌柜的就找上门了。 “丞相大人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呀。”掌柜的乐呵呵的说道。 “既然如此,不如免了我这酒水钱。” “那可不行,小店小本买卖,求丞相高抬贵手。”掌柜的忙作揖道。 邵安低笑道:“酒楼都是上面出钱开的,你还付不起这点小钱?” “上面光给个开店钱,是赚是赔可得靠自己。”掌柜的叹气道,“可惜咱这一身才学,却荒废在炉灶之中了。” 邵安一想也对,果然如张三几年前说的那样,隐卫是哪缺扎哪儿。皇帝登基后他也不需要当火头军了,如今在京城当了个酒楼老板。然而转来转去,还是离不开炉灶。 张三开门见山道:“安儿,无事不登三宝殿,找张哥何事?” “张哥,帮我查个人。那人假名叫李洪辉,真名不清楚。” “查此人做甚?” “如今他假冒李四的弟弟,我不放心,你去摸摸他的底细,看他身世是否清白。” “你就会折腾我,没名没姓的我怎么查?再说那么多隐卫,干嘛光找我?” 邵安岂会不知隐卫的本事,世上哪有他们查不到的事,便故作可怜道:“其他隐卫,不是不爱搭理我嘛。” “你也知道你现在不受待见。”张三冷嘲热讽道,但他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嘲笑过后还是答应帮忙了,“唉,谁让我为人正直讲义气,也只能是我帮你了。” 邵安:“……” “再给你透露一事,这不还有半年科举就要开始了嘛。咱得到的消息,御史台那几位要借此事往死里整你呢。” 邵安不以为意道:“于承平翻不起什么大浪。再说谁说我要主持会试了?” “你初登相位,皇上肯定会让你主考天下,逃不掉的。” 邵安闻言,一边想法子推掉这破差事,一边听张三继续说道:“还有于承平,他手里有风闻奏事权,你要小心。” 邵安愤愤道:“哼,风闻奏事!我早晚得禁了这破规矩。” ※※※※※ 三个月后,李洪义带着疑惑与悲切,自金城泱泱而回。张三奔走查访,查明李洪辉的确身世清白。李洪辉被告知户籍已办好,终于可以放心的去禁军报道。高巍例行离京,去边关检验军队。 唯有邵安面临重重危机。张三提醒的非常及时,虽说离科举还有几个月年时间,但各方势力已是蠢蠢欲动。想找关系的,想找茬的,想看好戏的……一个个都盯紧邵安,盯紧泰安五年的春闱。 泰安四年末的时候,春闱的主考官还未公榜,邵安这里保持着风平浪静,李洪义那却是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事情还得从李洪辉进禁军说起。话说李洪辉入伍考试时发挥不错,长官见他武艺超群,外加有人拜托,便大笔一挥,让他自己当了个校尉,不必从士兵开始慢慢熬。 那人本是好心,但军营里是用实力说话的,其他人并不知道李洪辉武艺如何,只看到他刚入禁军就成了校尉,暗地里都骂他是只会靠哥哥的家伙。 李洪辉得知后哪能罢休,直接找骂他最凶的人。李洪辉以一敌众,和那帮兵油子干口水战。 双方刚开始只是吵架,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李洪辉武功的确不是吹的,他以一敌十,干净利落的将那帮人放倒。 然而还没等李洪辉高兴多久,有人就跑来传话,说上头找他去殿前司……喝茶。 李洪辉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军营里禁止私斗,否则重打六十军棍。 理所当然,没多久李洪义也被告知此事,一道前去喝茶。 叫他们兄弟喝茶的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姓宋名綦。宋老将军六十多岁了,依旧是眼中揉不进沙子,治军相当严明。李洪辉犯他手上,只能认倒霉了。 在这种年高德劭的长辈面前,最好的做法是态度端正的聆听教导,争取从轻处置。等宋老将军训了半天话后,终于想起问打架原因。李洪辉便老老实实的从头叙述,不参一丝假。 没想到李洪辉话音刚落,李洪义忽然站起来骂道:“什么,他们竟敢骂你走门路?该打!” 宋老将军一拍桌子骂道:“宣威将军是如此教弟的吗?军中私自斗殴,将军置军纪于何地?” “不公平。为何只罚我弟,不罚那帮人?” “他们都被李洪辉揍得爬不起来了,怎么罚?” 宋老将军气定神闲的喝口茶,“放心,等那帮人伤养好了,照打不误。” “要打一起打,凭什么先打我弟?将军就是偏心。” 宋老将军见李洪义越闹越不像话,怒道:“宣威将军,你自己的错还没说清,还敢偏帮你弟弟!” “我……”李洪义一时语塞,“我有什么错?” “别以为本将不知道,李洪辉是怎么进禁军当上校尉的。”宋老将军板着脸说道,“他一没建过军功,二没经过推选,你使了什么法子打通门路的。” “什么门路?”李洪义听得一头雾水,话说他那时正在金城,校尉这事当真的不清楚,故而大声喊冤。而李洪辉自然清楚,当时徐磊的确是打过招呼的。 李洪辉偷偷拉住正据理力争的哥哥,冲他微微摇头。李洪义停止滔滔不绝的辩解,诧异的望着弟弟,心里直骂徐磊他娘。 可怜徐磊好心办坏事,他原是怕李洪辉武功差进不了禁军,便让人通融一二。谁知李洪辉自己争气,进禁军绰绰有余。长官见状便误解了徐磊的意思,以为是让他通融批准校尉。 宋老将军本是炸他一炸,结果看见李洪辉的小动作,明白其中定有猫腻。他脸一沉,道:“还敢狡辩?” 李洪义会错了意,以为徐磊贿赂官员,一下子就蔫了,“我……是我送的礼,不关他人的事。” “你竟敢行贿,好啊,好啊。没想到现在的禁军,居然这般乌烟瘴气。”宋老将军心痛道,“说,受贿的是谁?” “……末将不能说。”李洪义当然不知那人是谁,如何能说? “不说?本将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宋老将军一挥手,对左右道,“将李洪义收押牢房,严加审讯。李洪辉打六十军棍,罚入火头军。” 第三十四章:替弟罪躬身陷囵圄,解兄忧暗自相扶持(二) 夜过子时,万物俱静。此时邵安仍未为入睡,正在书房伏案批理奏章,忽闻“哐啷”一声窗响,一黑衣人从窗外轻巧飞入,落地无声。 面对骤然出现的黑衣人,邵安毫不害怕。因为能半夜三更穿一身黑,并且光明正大的飞进来的事,只有张三做得出来了。 邵安无语的看着他,“张哥,次次跳窗户不累吗,下次能走门吗?” 张三自来熟的找个椅子坐下,“咱是隐卫,习惯了。” 邵安也不计较,给他倒了杯茶,问道:“你轻易不找我的,发生了何事?” “哥们得到消息,李四被关了。” “因为何事?”邵安奇怪,像哥哥这般遵纪守法的,居然也会被抓? “因为他傻!贿赂这种事,就算真干了,也得打死不承认。他倒好,没干过也乱认。你说老四失忆了,脑子怎么也变笨了。”张三恨铁不成钢的一通大骂,随后才将来龙去脉告诉邵安。 邵安听完整件事的经过,微微放心。幸好是冤案,操作起来会容易许多。 “哥哥他关哪了?” “殿前司狱。” 邵安微皱眉头思索道:“殿前司领禁军,属于枢密院管。中书省如何插手?” 张三道:“高巍离京,一时半会回不来。要不你找宋綦私下谈谈?” “不妥,宋老将军最反感文官干涉武将之事,我要是找他,反倒坏事。” “那怎么办,总不能干等高巍回来吧。”张三急道,“司狱手段堪比刑部,要是拖延下去,我怕他熬不住刑。” 邵安冷静的说:“先想办法把他转入刑部,蒋嘉闵是自己人。只是六部隶属于中书省,将他们的犯人提来,恐怕枢密院会反对。” “肯定会反对。”张三虽是武人,但在皇帝身边跟久了,也能看出朝中派系,“我冷眼瞧着,你们与枢府的嫌隙很深呀。” 邵安嗤笑道:“二府1之间的嫌隙,又不是本朝本代才有的。只要本朝依旧以文驭武,文武官员的嫌隙便无法消解。” “如今是你领政,那可就不一样了。”张三明显不信,戏言一句后言归正传,“若刑部提不出老四,又该如何?要不要我请皇上圣旨?” 邵安不愿用此等小事烦劳皇帝,坚定的拒绝道: “不必。实在不行,就入大理寺狱。冯彻办事奉公守法,不会乱用私刑的。” “大理寺管天下刑案,他们就算不满,应该不会阻止。但是冯彻会冒着得罪武将的风险帮你?” 邵安志在必得的吐出一字:“会。” 两人正说着,忽然阿瑞向书房赶来,张三耳聪目明,一下子窜到房梁上去了。 张三刚藏好,阿瑞就敲了敲门道:“主子,有人求见。” 邵安最烦有人在他看奏折时打扰,故而没好气的说:“是哪位?” “他说他叫徐磊,求您救命。” 邵安干脆利落的回道:“不见。” 下人领命传话去,张三跳下来问道:“他肯定是为了李洪义的事,你为何不见?” “他以前打了哥哥军棍,谁要见他。” 张三一哽,没想到邵安还挺记仇的,“他们后来不是成朋友了嘛。” “我哥的性格你不是不知道,他能和全天下人交上朋友。”邵安抿口茶道,“然而哥哥他一心待人,怎知别人是否一心待他?” 张三明白邵安的意图了,意味深长道:“怪不得说,患难见真情。” 张三话音刚落,阿瑞再一次跑来了,隔着门小心翼翼的问道:“主子,那人不走。他说,您要是不见,他便长跪不起。” 张三凑近邵安的耳朵低语,“看吧,是真情。” 邵安却对张三摇摇头,转身对门外高声道:“让他跪着吧。” 等阿瑞走后,张三抚额道:“你呀,就是多疑。非要让人跪上几个时辰才能信?” 邵安不答反问道:“你说,徐磊和我并无交情,为何想到来求我呢?” “……不知道。” “绝对是李洪辉让徐磊来求的。但他为何不亲自来?” “哦,他被打了六十军棍,趴床上养伤呢。”张三是隐卫,什么消息能逃过他的耳朵? 邵安起身在书房转了两圈,而后站在张三面前,盯着他眼睛问道:“李洪辉此人,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张三避开邵安探究的眼神,嬉笑道,“咱隐卫查人,你还不放心?咱能把他祖宗三代都翻出来。” “当然放心。”邵安也笑道,“只是奇怪高巍居然如此信任李洪辉,连这些事都告诉他。” “高将军选中的人,想必是不错的。”张三见窗外飘起了雪花,便向邵安辞行,“居然下雪了?雪下大了路不好走,走了,不送。” 邵安从窗口望向张三在雪中穿行的身影,陷入沉思。 ※※※※※ 今冬的初雪,飘飘荡荡的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早,已是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了。 一入冬,天气冷得如在冰窖似的,怎么暖也暖不过来。邵安穿了夹棉的紫色朝服,佩金鱼袋,再披上厚厚的深蓝色大氅,拿起桌上昨晚批阅的公文与笏板;随后坐上早已备好的暖轿,出门上朝。 来到门口,邵安遥遥望见一人跪在雪地里,那人显然是跪了很久,肩头落满了雪花,而膝头的积雪却已融化,润湿了裤子。 “他怎么还在这儿?”邵安不小心忘记这一茬了,没想到徐磊居然真的跪了一宿。 阿瑞回禀道:“奴才劝过,他不肯回。” “罢了。先让他进府里,等我回来再谈。” 话说徐磊也是个命苦的,昨夜饥寒交迫中跪了一晚,终于换来句“进府等候”的吩咐。还好邵府下人有眼力劲,给他备了姜汤祛寒,又带他换了身干爽的衣服。 徐磊忐忑不安的在邵府坐了大半天,他实在对此次求见无半点信心。要不是李洪辉信誓旦旦的说邵相一定会帮忙,他才不会冒雪求见呢。 幸好之后邵相再未为难他。邵安回府后立刻接见了他,他说明来由后,邵安沉思片刻,道:“这么说,祸是你闯的?” “是。可是在下也没有贿赂……” “好了。”邵安打断徐磊的话,“既然李洪义无罪,救他不难。但救了他,你势必要受到牵连。毕竟是否送礼,不能光听你一面之词。” 邵安的话讲得很明白,若无人证物证,不能证明清白。 徐磊毫不犹豫道:“在下相信清者自清。” 邵安眉心一动,细细审视眼前之人,赞许道:“敢作敢当,是条汉子。其实此事你不必求本相,只需去大理寺即可。” “大理寺?”徐磊起疑,“禁军的案子,大理寺能接收吗?” “受贿行贿,是谓大案。大理寺自然会接。” “在下受教,多谢丞相提点。” 徐磊离开邵府后,依旧忧心忡忡。他心里藏着一句话没说,就算大理寺会接,殿前司也不一定会给呀。 回去后徐磊将邵相的话转述给李洪辉,没想到李洪辉对邵安坚信不疑,当下写了状子递交给大理寺了。 大理寺卿冯彻接到此案后也没多想,直接找殿前司提犯人。按说大理寺提人,理应配合。可宋綦最恨文官干涉武将之事,再加上徐磊击鼓鸣冤,摆明是认定殿前司审案不公。此时将案子交给大理寺,不是正承认自己办案不力? 宋綦以禁军之事旁人不得插手为由,拒绝大理寺。但冯彻怎么可能罢休?双方都是耿直的性子,半步也不肯退让,果真就闹起来了。 张三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瞠目结舌。这和那晚与邵安商议的结果,简直是背道而驰嘛。 ———————————————————— 1中书省与枢密院并称“二府”同为最高国务机关。(政府、枢府) 第三十五章:替弟罪躬身陷囵圄,解兄忧暗自相扶持(三) “徐磊看似挺精明的啊,这是疯了还是傻了,居然会闹到大理寺去?”张三忍不住又夜访邵府,对邵安抱怨道。 邵安无辜的看着他,“我教的。” “为什么?老四的案子明明可以大事化小,干嘛整这一出?” “本来是打算大事化小的,可等我见了徐磊后,就改变了想法。” “于是你就利用他挑起文武纷争?”张三目瞪口呆,“你身为丞相不去化解,反而引起内斗?” “你说的对,二府的怨恨是要化解。但前提是,主动权要掌握在自己手中。若是我方被动挨打,谈何化解?” 张三看邵安自信满满的样子,忍不住泼冷水道:“你确定能赢?” “徐磊一心顶罪,怎能不赢?哥哥身边有这样的朋友,我也放心了。” “那徐磊怎么办?”张三内心默默为徐磊默哀。 邵安一笑,“放心。虽然现在无人证物证,但你要相信冯彻的能力,他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出了这事,高巍自然要提前回京了,他气呼呼的去找邵安理论,然而邵安只说了一句话就让高巍无言以对。他说:“冯彻审案是出了名的公正,将李洪义交给他,总比交给殿前司好吧。” 后来邵安代表所有文官,高巍代表全体武将,在朝堂上各自向对方略表歉意,再相互就此事谦让一番,最后邵安喜滋滋的将李洪义转入了大理寺狱。 武官们哪能咽得下这口气,简直是气红了眼,一个个都盯着冯彻审案。估计要是冯彻审理不公,他们便会拆了大理寺的门。 这边冯彻审案也十分迅速,提审过李洪义后,证实他是被冤枉的,当堂放人。而徐磊和那位考察的武将,暂时收押狱中。 但这事确实无人证物证,众武将都等着看冯彻出丑呢。可冯彻也真绝了,让李洪辉与禁军校尉们比武。若赢,则判其应得校尉之位;若输,则判徐磊行贿。 禁军个个牛气冲天,哪里将李洪辉这等小辈看在眼里,纷纷赞同冯彻的主意。可惜比武结果令诸将大吃一惊,李洪辉带伤都能把几个校尉打趴下了,可见他的武艺果真不是吹的。当然,李洪辉对付将军都绰绰有余,何况是小小校尉呢? 此案判徐磊无罪,李洪辉官复原职。这个结果证实了殿前司审讯不公,相当于狠狠的扇了枢密院一个响亮的耳光。那些耀武扬威的武将们这回彻底蔫了,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离开了大理寺。 本以为李洪义这事就算完了,谁知某日政事商量完毕,皇帝单单留下丞相,对他说道:“自从西北战事胜利之后,武将们是得意忘形了。你敲打一下也是对的。但凡事要有个度,过头了可不好。” 邵安赶紧跪下认错:“微臣知错,请陛下责罚。” 皇帝扶起他,只是告诫道:“历代亡国,缘于党争。丞相应调节各方势力,平衡官场上下;而不是卷入其中,与他人争个你死我活。” “谢陛下教导。”邵安嘴上说得好,心底却不以为然。这点党争算得了什么,且看先帝时太子|党和晋王党,两党争权夺利的程度可比现在要狠得多。 “明年春闱,由你任主考,好好准备。”皇帝突如其来的一语,道出本次谈话的最终目的。 邵安愣了,果然皇帝的思绪,飘渺如空,深藏若虚。总是在人无防备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做出决策,让人事先无法猜测,事后无法辩驳。 “……遵旨。”邵安即使明白皇帝的意图,但在这种情形下,他根本无法发出任何反对之声,只能自嘲的想,该来的果然躲不掉。 ※※※※※ 自从李洪义牢里被救出后,就一直在家静养,虽说被殿前司的打了几鞭子,但好在都是皮外伤。而李洪辉可就惨了,六十军棍伤筋动骨,刚养了没几天又去比武,结果使得旧伤复发。 于是兄弟俩双双卧病在床,唯有徐磊在旁忙前忙后的招呼着。 这日徐磊给李洪辉送完药,李洪辉知道他近日辛苦,便催他走,“别管我了,你去照顾我哥吧。” 徐磊却坐着不动,伸手给他拉拉被子,笑道:“洪义好的很,先操心你自己吧。” “我也好的很,这些天多谢你了。” “朋友之间何必言谢?只是……”徐磊迟疑片刻,才继续说道,“你为什么让我去求邵相?” “嗯……那天去庆丰楼喝酒,见大哥和邵相打招呼,还以为挺熟。”李洪辉遮掩道,“再说,邵相的确救出了大哥。” “顺带而已。”徐磊懊恼道,“当时我是急昏了头,真不该去大理寺闹。今后咱在禁军的日子,该怎么过?” 徐磊这么一闹,让武官面上无光,禁军的弟兄们也都疏远起他和李洪辉了。倒是李洪义没受什么影响,在禁军的人缘依旧很好,因为他毕竟是最大的受害者嘛。 “咱们去找过邵相这事,你知我知即可,别让大哥和其他人知道。” 徐磊眼睛眯了眯,“你……为什么要帮他?” “……帮谁?”李洪辉满脸迷惑的望着徐磊,似乎真的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徐磊扯了扯嘴唇,勾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好好养伤,我去瞧瞧你哥。” 从被抓那日开始,李洪义就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在他眼中,这段时间的生活是:从一个牢房到另一个牢房,从一个刑堂到另一个公堂,最后莫名其妙的被放回家了。 所以他并不知道徐磊曾替他顶罪,也不知道文武双方因他而引发的内斗。 徐磊去瞧李洪义时,后者还在呼呼大睡中。 “没心没肺的人,才能活得无忧无虑啊。”徐磊感叹一声,拾起地上被踢到某个角落的被子,给他盖上。然后坐在床边,慢慢欣赏李洪义那令人不敢恭维的睡姿。 而李洪义毫无察觉,咂咂嘴又翻了个身,鼾声依旧。 徐磊看着李洪义的面庞,想着近些天发生的种种,想着各类人对其暧昧不明的态度,让他疑惑不解。他有种感觉,似乎所有的谜底都在李洪义身上,而那尘封的记忆,则是解开一切谜题的钥匙。 可是手握钥匙的人,却丝毫察觉不出周围的情形,仍在睡梦中…… ※※※※※ 虽然皇帝只是私下给邵安透露出任主考一事,但京中凡是有眼睛的,或早或晚都猜到了主考人选。毕竟有资格担当主考的官员只有那几位,况且邵安如今圣宠正隆,花落谁家不言而喻。 这么一来,就给邵安添加了难度。本来考官人选是要严格保密的,等朝廷公布后,众考官立马进入贡院,与外界隔绝。而现在科举未开,主考官是谁人人皆知。不必说来邵安这儿送礼走门路的人有多少,光说外界对此次科举的猜疑与舆论,便能压垮任何一位主考官。 可惜邵安不是普通的主考官,尽管有很多人会觉得此次会试定有舞弊,但邵安仍然拒绝受贿。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不乏有小人在背后颠倒是非。掌握士子间的言论,也是邵安必做功课之一。 想要探听士子间的言论,非酒肆客栈不作他想。于是邵安身穿士子青衫,徒步踏入张三的忘忧楼。 “丞相大人,又来做甚?”张三现在是一见邵安就头大,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 “只是喝酒而已,忙你的去。” 张三明显是不信,“您大驾光临,在下岂敢不陪酒?” 邵安妥协,实话实说道:“考官之事,不幸被你言中。” 张三幸灾乐祸的笑道:“看吧,圣上的意愿,任谁也无法改变。” 邵安漠视张三的笑容,一本正经的问他:“士子们说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张三冷笑一声道,“说‘孔方主试副钱神,题义先分富与贫。’1”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将相 作者:太子姑娘 第10节 “竟有此等歪诗?”邵安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震惊幕后黑手的散播谣言的能力。 张三收起笑容,开始正经的讲道:“是谁散发的谣言,你我心中有数。想那年科场案发,首辅弃市,少宰2戍边。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邵安闻言心中感到一阵温暖,浅笑道:“放心。” 张三见邵安胸有成竹,自知不必为他担忧,也笑道:“在我这小店,是探听不到什么的。现在最受士子欢迎的酒家是‘状元客栈’。” “状元客栈?”邵安表示住在京城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有如此霸气之名的客栈。 可张三却神秘一笑,连那家店的位置也不透露,只是说:“我带你去瞅瞅。” 跟着张三左转右转,邵安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家熟悉的客栈,那正是三年前他来京城会试时住过的客栈。 后来邵安金榜题名,大魁天下;再后来宣麻拜相,荣登首辅之位。此店也借着邵安的名声,生意蒸蒸日上。如今又到春闱之际,直接将店名改为“状元客栈”。再加上这里曾是当朝宰相住过的地方,可不得人满为患吗? 张三拉着邵安挤进人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座位坐下。然后嗑着瓜子津津有味的听掌柜的对众人吹嘘,当年他如何慧眼识珠,第一眼就发现邵安有宰辅之才的故事。 邵安无奈的看着这一幕,想当初自己刚入京,行事格外低调,与那掌柜的也只说过几句话,多数时间是在客房内温习功课。等发榜后没多久,皇帝赐宅,便搬出客栈了。 果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能掌柜的早已忘记邵安容貌,却能编出一段段与状元郎相识相知的精彩故事。 邵安听得无聊,对张三抱怨道:“听他胡吹,有什么意思?” 张三还未答话,同桌对面的一位士子却抢答道:“这可是邵丞相住过的客栈。楼上那间邵相住过的客房,如今要上百两才能住一晚呢。” 邵安摇头道:“哪朝哪代没有状元,哪朝哪代没有首辅?有什么值得上百两住一间屋子的。” 那人高声质问邵安:“兄台此言差矣。敢问哪位状元能在三年之内当上丞相?” 邻桌的一人听到动静,抬头瞪了那人一眼,“的确史无前例。但仁兄可知一句话,登高必跌重。” “你敢非议丞相?” 眼见着两人要吵起来了,邵安赶紧拉架,“罢了罢了,听故事要紧。” 而旁边的张三,已经忍笑忍到胃痛了。 ———————————————————— 1孔方主试副钱神,题义先分富与贫。定价七千立契约,经房十二不论文。金陵自古成金穴,白下于今多白丁。最讶丁酉兼壬子,博得财星始发身。——无名氏。 2少宰:吏部侍郎的别称。 第三十六章:虚虚实实环环相扣,曲曲直直计计诛心(一) 翻过年便是泰安五年,又逢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年。依照惯例,会试由礼部主持,皇帝指派正副主考官各一名,同考官十八名,甄选天下有才之士。 主考官的人选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正是丞相邵安。由于孙敕是上届主考,故而此次副主考之位便落在吏部尚书彭源平头上。至于十八位同考官人选,糅杂了朝中各方势力,礼部出几人,吏部出几人,大理寺出几人,连御史台也出了几人。 比之考官间的势力争逐,长安城内蜂拥而至的士子之中,竞争同样激烈。各个摩拳擦掌,势要在春闱一决高下,跃入龙门。 三月初九,春闱伊始。 赴考的举子们早已在贡院门口等候多时,有穿补丁长衫的,有着华服罗衫的;有徒步前来的,有乘轿而来的。但无论贫富贵贱,大家都是来考试的,此刻人人心情忐忑,众人皆议论纷纷,场面吵闹纷杂。 卯时一到,举子进考场。先在贡院门口排队登记姓名,以核对身份。然后进去搜身查包袱,为防夹带。 不知是因为今科举子们胆子太大,还是因为搜查力度加大,导致而今年的夹带,似乎要比往年搜出的多。故而有几十个考生被驱出考场,革除功名。看着那些人哭天喊地的被士兵赶出大门,斯文扫地。这一幕给其余考生带来无形的压力。 邵安听到查出这么多舞弊考生,也坐不住了。指示士兵继续严查,并亲自去贡院门口看看。结果刚去那就看见一位熟人,还是一位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考场的熟人。 “那位考生不用检查了,去叫他过来。”邵安对属下发话,那人正等待搜身呢,却被请到了丞相面前。可惜那人一见邵安的面,神情大变,丝毫没有遇见熟人的兴奋之情。 邵安当然更没有什么兴奋之情,甚至没有和他寒暄,语气严厉的问道:“你可有领卷票1?” “……有。”那人迟疑片刻,磨磨唧唧的拿出领卷票。 邵安打开,看到上书“某省某地某人执票赴院考试毋迟”等字样,冷笑一声道:“本官记得你姓刘,怎么这上面改姓张了?” “在下就是姓张。”那人犟嘴,仍然死不承认。这是情理之中的,毕竟替考的惩罚要比夹带严重得多。 “本官的记性没那么差,你乃刘咏舟之子刘汝卿。”邵安毫不客气的揭穿那人的真面目,而后放缓语气,谆谆诱导道,“现下左右无人,你可以据实以告。你是替人代考吗?” “不是。”刘汝卿见被拆穿,知道挣扎无意,老实交代道,“这上面的名字确实不是我,但并非为人代考。而是由于家父之案,三代不得科举,故不得不出此下策。” 本朝规定,犯官之后、娼妓、优伶等不得科举。这个理由倒说得通,邵安便信了刘汝卿的话。 “领卷票上的名字是谁?” “此人乃家父故友之子,他多次不第,无心科举,便给了我他的户籍,算是给我一个机会。”刘汝卿声音渐渐低沉,“大人是知道家父的冤屈,能否网开一面?” 邵安丝毫不为所动,冷漠的说道:“律法上写的明明白白,有资格参加科举者,须身家清白、不能冒籍、不能匿丧。” “大人您心里清楚,家父没有通敌。为何您不能通融通融?” “二者岂可混为一谈?”邵安训斥道,“你若觉得刘咏舟冤枉,可以上书陈冤,为其翻案。但在此之前,你仍是犯官之后,不得科考。” “然而董疾已死。”刘汝卿失落的说。他自然也想过翻案一事,但无人证物证,想要沉冤得雪,简直比登天还难。 邵安莫名的轻笑道:“知道内情的并非董疾一人。” “并非董疾一人?您是说……”刘汝卿蓦然抬头望向邵安,眼中充满了极为惊异的神色。 邵安点头,“本官可以为你写份证词,你拿此去大理寺鸣冤。不过本届春闱,你怕是要错过了。” “在下明白。在下从没有到过贡院,更没有去过刑部大牢。” 果然是一点就透,邵安满意的笑了笑,提笔一挥,文不加点的写好了证词。然后又叮咛他一次,“记住,一定要去大理寺。” 当时刘汝卿并不懂去大理寺和去刑部有何分别,可等他明白过来后,为时已晚。 考生入场,封锁贡院。向主考官禀明舞弊人数,缺考人数等事项,然后领取试题。 按例,春闱考九天,分三场,每场三天。首场试四书五经义;次场试论判,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三场试经史时务策五道。2简单的说,第一场从四书五经中出题,旨在测试考生对儒家学说的掌握程度和理解。第二场是为了考察生员判别是非,撰写各种公文行政地能力。第三场是考察学生古今政事方面的见地。 这边考官们确认试卷无误,便分发试卷,击鼓鸣钟,表明春闱正式开始。 那边考生们正襟危坐,在小隔间内焦急的等待考官发题。等众考生拿到密封的试卷,拆开阅卷后,所有考生都倒吸一口冷气,科场中紧张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只见首题为:学而优则仕。 此句出自《论语》中,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此题之难,一是难在立意,二是对“优”的理解,三是对“仕”的理解,四是对“学”的理解。 此题不仅让下面的考生抓耳挠腮,也令上面的考官百思不得其解。纵观本朝科举,很少出这类有争议的句子。这题该如何解,恐怕只有出题者邵安心中有数了。 虽然题难,但考生们千里迢迢来长安一趟,可不是来交白卷的,就算胡诌也得把卷子给写满了才行。众人或文思泉涌下笔如神,或三纸无驴离题万里,总之都开始提笔研磨了。 邵安缓缓巡视着诸位奋笔疾书的身影,倾听着笔尖触动宣纸的声音,思绪万千。不过他并没有回想三年前自己的科举往事,而是想到更远的从前,想起秦爷给他提过的,先帝时期的科举案。 ※※※※※ 那是永康二十年,安儿流放期间,秦叔告诉他关于科举案的内|幕。 那日,又有几个犯人熬不过苦役,逃跑被杀。长官聚集起众人一通骂,让他们好好看看逃跑者的下场。 等长官让大伙解散后,秦叔摇着头看着地下躺着的尸体,对安儿说:“这些人死了也好。来到这儿,熬得过则生,熬不过则死。他们一看就是自幼富贵的人,哪里受得了这苦,早晚都得死。” “你也是锦衣玉食的人,怎么就能受得了?”安儿问道。比起之前刚来的那段时间,他渐渐从悲痛中走出,偶尔也能说几句话了。 “哈哈。”秦叔苦笑,“锦衣玉食?那哪是锦衣玉食啊,简直是杀人的衣,害人的食。” 安儿静静的听着,良久抬头看向秦叔,问道:“秦叔因何犯罪?” “因为,党争!”秦叔摇头叹息,“十多年前的科举案,你知道吗?” 邵安听安王说起过此事,便回答道:“知道。那次科举案是当今圣上继位初期发生的,是为了扫平官员士子相互勾结,拜师座收门生的风气。” “肤浅!那只不过是胜利者的说辞罢了,实则还不是为了党争。”秦叔越说越激动,捏拳狠狠捶了一下墙面,“你可知科举案杀人无数,震惊朝野。” 安儿撇撇嘴,不以为然道:“可我听说,犯案的收受了考生贿赂,科举舞弊,罪有应得。” “官场都是这风气,几人不贪?即使入仕时清白如水,到官场这大染坊一泡,又有几人能干净?”秦叔指了指远方几个劳作的罪犯,“你看那些个人,也是当官的。他们不是贪污就是腐败,因而被发配到这里的。” 安儿蹙眉,没想到官场中的水这么深。 秦叔继续说:“每回科考都会有舞弊现象,你可知为何这次牵连甚广?” 安儿想了想,“有人想排除异己,党同伐异?” 秦叔对安儿的回答有些吃惊,“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居然一语中的。当时皇上登基没几年,根基不稳,朝中老臣结为一党,掌控权柄。于是皇帝借廖鸿煊老贼的手,以科举案之名,除掉了老臣们。” 安儿默然,他虽未曾见过当今圣上,但从安王以及晋王的只言片语中,早已感受到其手腕和能力。只要看看如今朝中的夺嫡之争,太子与晋王争斗不休,而圣上却高高在上,冷眼旁观自己的两个儿子,斗个你死我活。 “除去老臣后,皇帝依然心存疑虑,怕再有人结党。”秦叔伸出三个手指,“而今朋党有三途,同乡而出为其一,门生而出为其二,同年而出为其三。” 安儿偏头思索道:“老乡天生注定,同年命中注定。唯有门生是人为选定的。” “对。皇帝一心要阻止党争,故而禁收门生。这才是科举案的最终目的。” 安儿感叹,想当年皇帝初登基,勤政爱民,励精图治。可如今却贪图享乐,放任太子和晋王结党,甚至利用党争来操控朝政,掌握权力。原来权力真的是让人丧心病狂的毒|药,能令人变得面目全非。 想到此,安儿心中更加抵制官场。而他那时并未猜到,自己有一天会为了哥哥,去科考,去当官,去在世间那最艰险的地方拼搏。 ※※※※※ 后两场的题目中规中矩,不易不难。九日后三场试毕,诸事平顺。所有考生答完退场,轮到考官们开始阅卷了。 为防止作弊,先要将试卷糊名誊录,再交给考官评阅。当试卷送入内帘之后。主考官邵安对所有同考官道:“诸位,掣签吧。”十几位同考官轮流上前抽签,抽到几就把那一沓卷子拿走。 等所有人拿到卷子后,一个个安静的在座位上正襟危坐,等待主考官破题,也就是说明答案和评分标准。而他们最期待的答案,自然是第一场的那道考题,看邵安如何自圆其说。 ———————————————————— 1领卷票:相当于准考证。 2考试内容仿照明朝科举。 第三十七章:虚虚实实环环相扣,曲曲直直计计诛心(二) 邵安走上前,缓缓扫过在座诸位,开始讲解:“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若考生解释为:学习优秀就做官。此等答卷,弃之。” 众人点头,因为如此解释,则与之对称的‘仕而优则学’,难道要理解成:做官如果优秀了就去学习? 见众人无异议,邵安继续讲道:“若将‘优’释为‘行有余力’,评下等;释为‘多’,评中等。” 这次下面隐隐传来嗡嗡声,个别人对此感到疑惑,终于有一年青官员站起来问道:“邵相,下官不解。马融注《论语》,训‘优’为‘行有余力’。何以评下等?” “《说文》有云:优,饶也。又曰:饶,饱也。《小尔雅》云:优,多也。”邵安毫不客气的举出反例。 提问者被驳得无言以对,脸一红拱手道:“下官受教。” “将‘仕’释为‘学习’,下等;释为‘做事’,中等。”邵安停顿片刻,环视四周,“诸位可有疑问?” 第二个人站起来了,态度可比第一个要谦逊许多,“下官愚钝,敢问邵相,此解出自何处?” 邵安解道:“朱熹曰:‘仕与学,理同而事异。’然本官以为,此处应参照《段注》:仕,事也。‘仕’与‘士’皆事其事之谓。” “多谢丞相,下官受教。” 邵安最后点评道:“将‘学’释为‘学习’,下等;释为‘觉悟’,中等。《说文》有云:学,觉悟也。” 总结一下,就是说将此句译为“学习优秀了就做官”的人,直接落榜。译为“做官有余力就去学习,学习有余力就去做官。”很明显后半句逻辑不通,当官可不是你学习有了闲余时间,想当就能当的。故此等试卷最好成绩也就相当于是个三甲名次。 如果理解为“学习有余力就能做事”或者“读书多了可以做事”,逻辑合适,可能落个相当于二甲的名次。 最后公布正确答案,此句应该这么理解:“做事如果做得多了就能领悟其中的道理,领语的道理多了就能更好地做事。1”若理解无误,再加上立意出众,文笔精妙,那么挤入前三名是很有希望的。 邵安宣布完取卷要求,同考官们才开始阅卷。等同考官点评过后,再将卷子移交副主考彭源平。彭源平看过,觉得此文尚可,就写个“取”字,上交主考官。邵安看后,觉得中意,便写“中”字,那么恭喜这位考生,终于及第了。 所以说,邵安的阅卷工作并非冗杂,但他清楚,此刻远远还没到轻松的时候。因为在阅卷过程中,舞弊的机会是最多的。那么多同考官,哪能保证他们没有一人受贿?什么通关节,换卷子……其手段之多,方法之奇,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 贡院的阅卷工作在紧张进行中,且说贡院之外,大理寺中则翻起来惊涛骇浪。 扰乱一汪春水的,就是被邵安赶出考场的刘汝卿。他按照邵安指示,去大理寺鸣冤。等升堂告完后才发现,自己要告的人正是主审之人——冯彻。 审案者是被告者,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话说那日情形,刘汝卿击鼓过后,差役案例拿过状子,递交大理寺卿冯彻。等冯彻看完,发现这竟然是状告自己的案子,立马来了兴致,马上开堂审问。 刘汝卿被带到堂下,抬头看向主审官,脸上无丝毫诧异之情。因为他根本就没见过冯彻,甚至连冯彻是谁都没听说过。 冯彻先是按规矩问了姓名籍贯之事,然后才问出正题:“堂下状告何人?” 刘汝卿按邵安写的证词,照本宣科道:“原刑部左侍郎,冯彻冯致远。” 此言一出,衙役们一个个露出奇怪的表情,看刘汝卿的神情仿佛是看一个死人。 冯彻依旧不动声色道:“所告何事?” “冯彻冤枉家父刘咏舟通敌,在没有确凿证据时,肆意囚禁家父,致使家父被害狱中。” “你这是要翻案!”冯彻一眼就看穿刘汝卿的意图,“既如此,你有何证据证明他是被冤枉的?” “通敌案主谋董疾就是证人。他死前透露,家父并不知通敌之事,而且家父在狱中并非畏罪自尽,是被他人所杀。” 冯彻深觉匪夷所思,“翻出个死人如何为你作证?而且董疾死前关入刑部大牢,你区区一平民如何能进去?” “草民自然不能入大牢,故而时至今日才得知家父是枉死的。前几日草民入京,偶遇丞相大人,才得知这些事情。”说罢他拿出邵安的手书,递交给冯彻。 冯彻细细阅览,见邵安主要写了两件事情:一是他曾在董疾临刑前又审过一次,董疾道出自己杀害刘咏舟,并得知刘咏舟是冤枉的。二是他曾在审案时表明通敌者另有其人,但冯彻不听劝告,执意进京逮捕刘咏舟下狱,造成冤案。 冯彻看完久久不能回神,邵安写的每个字都是千真万确的,令他无从辩驳。他失落的放下证词,对刘汝卿说:“本官就是冯彻,字致远。” “……”刘汝卿终于明白,邵安为何要强调他来大理寺告状了。 ※※※※※ 暮春三月,春寒将尽,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十几位考官坐在贡院,一个个都低头快速的浏览着卷子,偶尔有几个人微微抬头舒展下筋骨,或是碰到疑难点和同僚耳语几句。 邵安坐于正中主座,看卷子的途中也会略微抬头,扫视下面的各位考官,似乎想从他们的批阅动作中看出些许端疑。然而一切风平浪静,似乎无一人有作弊的倾向。 可平静是表面的,正如海浪席岸的前夕,暴风雨降临的前夜,死寂沉沉,毫无声息。 到了掌灯时分,邵安看大伙略显疲惫,便通融道:“今日阅卷毕,各位歇息去吧。” 众人密封好试卷,收拾好笔墨,便纷纷起身,向丞相拱手告辞。等考官们各自散去,邵安再检查一遍后才锁好门窗,最后一个离开。 邵安漫步在贡院后园中,脑子里回放着从开考到阅卷的全过程。在他严厉的监督下,那些舞弊念头都被扼杀于幼苗之中,但他深知贪污舞弊之事层出不穷,稍不防备又会纷纷冒出。更何况以于承平的性子,就算没有舞弊也会制造伪装,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 看来被动的等待是不行的,一切还得先下手为强。 次日阅卷,和前几天一样,在平稳有序的气氛中进行着。可到了中途,邵府的管家阿瑞忽然来到了贡院。 起先守院的士兵不让阿瑞进,但阿瑞说出自己是丞相府管家,专程来为邵相送药。士兵们闻言面面相觑,不知真假,只能上报。 最后报到邵安跟前,邵安笑道:“是本官让他来的,近日本官身体不适,需药物调理,他是送汤药来的。” 那人仿佛并未起疑,舔着笑脸讨好的说道:“既然如此,下官这就放行。以后若还送药,丞相只需吩咐一声,下面人不会再拦的。” 未多时,阿瑞在众目睽睽下进入房中,胳膊上挎着一个竹篮。邵安接过篮子,端出碗慢慢喝了。喝完后,又从篮中取出两张纸条。 有的同考官惊诧的望向邵安,被身边同僚一碰胳膊,立马眼观鼻,鼻观心,低头假装在看卷子。而离邵安最近的彭源平只做全未在意,继续做自己的事。 一日阅卷结束,有两名同考官随着散去的人流,缓缓踱步在贡院的走廊中,且渐行渐远,有意无意的脱离大队人群。 等到四处无人处,其中一青年官员低声问道:“送药的事,是什么情况?” 另一个年纪稍大,略微发福的中年人笑道:“这还不明白?以送药为名,行舞弊之事。那条子上写的,必是行贿考生的试卷题目或首句内容。” “这等方法,可比通关节要巧妙得多。” “是巧妙,但不适合你我。”中年人嫉妒道,“除非像丞相这种权倾天下之人,谁能随意和贡院外通消息?” 那青年还是不相信,“丞相当真是舞弊吗?为何他前几天要摆出一副刚正不阿的气势。为防通关节,但凡用了生僻的语气词的卷子,通通被他打回来了。” “你还真以为他清廉如水,两袖清风?做官谁能不贪,前几天装成严苛的样子,还不是做给大家看。现在才是到了真正收钱的关键时刻。” 青年微微叹气,“可我们怎么办,卷子被打回来,事也办不成,邵相真是半条财路都不留给我们。” 中年人一咬牙一跺脚,恨恨道:“看来这年头钱不好拿。先分一半给邵相,事成之后,再找考生要就是。” “这样……成吗?” “怎么不成?邵相他为何光明正大的让人送药,就是这个意思。他从考生那敛财不算,还得从我们这里刮去一层。高啊,狠呐!” 几日后果然不出邵安所料,陆陆续续有官员前来,送来银票,请求通融。邵安来者不拒,收下钱后却没说同意,也没拒绝,只是让他们写了考生姓名籍贯。 事后邵安统计了一下,发现礼部舞弊的官员最多,吏部和大理寺的最少。看来礼部吏治腐败,是该好好整饬了。而大理寺的官员没有舞弊,应该是知道于承平的计划,甚至是此计划中的关键人物。至于吏部,得力于前任尚书孙敕的管理,较为清廉。 此刻阅卷也到了最后关头——拆糊名,书金榜。但在拆糊名前,先要看排名。正副主考,及十八位同考官依次看完名次,若无异议,则进入下一环节。 一般来说,最多偶尔有几个排序有问题,略微调整即可,大体上没有变动。 排名商定后,就到了最激动的时刻了。众目睽睽下,由同考官拆开糊名,大声念出,另一人则在金榜上写下此人名字。 同考官中要属礼部的官员最为紧张,直到听见所托之人的姓名后,才微微放下心。 金榜写好,同考官上呈主考官,只等邵安确认无误后,便可以开贡院公榜了。 历来这只是走个过场的程序,这次却耽搁了很多功夫,让同考官们在太阳底下等待许久,各个心急如焚。 ———————————————————— 1关于“学而优则仕”的解释,摘自:《“学而优则仕”正解》 第三十八章:虚虚实实环环相扣,曲曲直直计计诛心(三) 暂不提贡院内的情形,先说贡院外,已是流言蜚语不断,闹得天翻地覆了。 这几日京城中有两件大事,被老百姓津津乐道着。其一是刘汝卿告冯彻一事;其二是科举舞弊之事。 刘汝卿的事好办,邵相手书一放,证据充实,无可反驳,于是冯彻决定重审通敌案。虽然冯彻是被告者,但对他审案没有产生丝毫影响,依然能做到公正公平。结果正如邵安所言,刘咏舟一案为冤案。 案子一结,京城哗然。人人皆道冯大人是青天大老爷,断案无私,秉公执法。连刘汝卿也被其感动,想要撤诉,说只愿洗清父亲罪名,不愿连累冯大人。 可冯彻却不领情,他主动上折子向皇帝请罪。按本朝律例,误判令人致死,或斩首、或流徙。皇帝念他是个刚正严明的好官,且已平冤纠错,便想下旨轻判。但高巍一伙记恨冯彻,带着几个武将上朝闹过,要求严惩冯彻。 皇上心知肚明,此事乃邵安的手笔,更明白其用意。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了结此事,非得由邵安亲自出面才行。故而皇帝对冯彻的折子不理不睬,留中不发。 至于第二件事,则是极其棘手的。士子们不知从何得到的消息,传言只需向丞相府递交写有自己文章标题的纸条,则可由下人送入贡院内,保证中榜。 寒门士子听说后气愤填膺,富家士子得知后喜上眉梢。一时间,几家欢喜几家愁…… 到了放榜那日,士子们的情绪被推到了高|潮。天不亮众人就堵在贡院之外,带着或愤怒、或悲伤、或兴奋、或淡然的表情,一个个紧张的盯着大门,仿佛那门是会吃人的血盆大口。 的确,现在的贡院,就像一个炸药包,恐怕大门一开,士子们的愤怒就能让它爆炸。 然而开门的时间,终究是来临了。 “吱”的一声,朱红色的大门笨重的开启,仿佛带着一种魔力,令外面的士子们全都停止讨论,沉重的气氛瞬时漫延开来。众人只觉得呼吸困难,双手发冷,这不仅仅源于得知成绩前的紧张,还夹杂着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几位同考官先出来,张贴榜单。在贴榜的同时,他们也感觉到了士子之间气氛不对。以往大家会争先恐后的挤上前看榜,今次却表现的十分冷淡。每个人都沉默的站在原地,冷眼旁观。 金榜贴好后,到底还是有一部分士子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了。一些举子看到自己高中,却不敢高声欢呼,怕大家以为他是舞弊得到的功名。没有中举的更是骂爹骂娘,高呼不公。甚至有人开始唱那首歪诗:“孔方主试副钱神,题义先分富与贫。……” 最初只有一两个士子唱歪诗,到最后,几乎一半以上的士子都扯着嗓子乱吼。眼见场面失控,平时文弱的书生们转身变为凶神恶煞,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同考官们哪见过这等架势,这简直是要造反呀。幸好那几人脑子不笨,麻溜的杀回贡院,“砰”的一声将大门关上。 见考官溜走,士子们不干了。有人来到金榜面前,二话不说“撕拉”一声,直接将榜单生生扯下一大片。人们愣了一下后,忽然全部涌向金榜,仿佛遇到什么兴奋的事,争抢着撕榜单。他们不仅要撕,还要扯下来踩两脚,方才能泄了心头之愤。 另一些人见抢不上撕金榜,就挤到贡院门口,挥舞拳头使劲捶门,高叫让里面的人滚出来。 贡院里头众考官人心惶惶,眼巴巴的看着邵安,等着他拿主意。可邵安仿佛没有听见外面的嘶喊咒骂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邵相……士子群情激愤,我等被困在贡院中,如何是好?”终于有人忍不住提问了。 邵安瞥了一眼那没出息的,不咸不淡道:“放心,会有人来的。” 谁会来,来干什么?邵安不说,官员们也不敢多问。 没过多久,果然有救兵到了。 高巍率领着一队禁军正迅速向贡院逼近,听脚步声,少说也有一百来人。且一个个拿着刀剑,身穿盔甲。那铠甲上冰冷的寒气,给禁军添加了几分威严肃穆。 等到了贡院门口,禁军训练有素的分成几路,将叫嚷的考生们团团包围后,“唰”的齐整的抽出刀剑,明晃晃的对着里面的考生们。 那些闹事的考生们见状,声音渐渐低落,很多人的头脑这才清醒过来,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脸色写满了后悔与恐惧。 高巍见场面稳定下来,便上前敲门。门内的同考官们一直在听外面动静,听到高将军带救兵来了,忙欢喜的打开了大门。 同考官一个个出来向高巍致谢,高巍只是冷漠的看向贡院内,仿佛没听到众人的道谢。直到最后一人出来,高巍才露出了一丝笑容。 最后出来的正是邵安。话说前些日子因为文武相斗,高巍一直没与邵安有过来往。后来由于邵安作证刘汝卿之案,打击冯彻,安抚军方,高巍这才亲自跑来维护贡院安危了。 邵安淡淡的看了眼高巍,并没像他人一样道谢,只是说:“高将军怎么亲自来了?” “维护京城治安是本将职责所在。” 邵安抬眼看见士兵们将刀对着士子,不满道:“皇上的意思,不是让你来镇压考生的,将刀都收起来吧。” 高巍一挥手示意士兵收刀,士子们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地了。 大伙心没放下多久,又见刑部和大理寺的长官带着一小队衙役也来贡院凑热闹了。蒋嘉闵和冯彻疾步上前,躬身行礼,“下官等来迟,请丞相恕罪。” “御史台还没到吗?”邵安面沉如水,语音不大,却给人一种压迫感。 蒋嘉闵和冯彻面面相觑,已有刑部和大理寺在场,要是再加上御史台,岂不是三司齐聚了?邵安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其实高巍此次行动也对一头雾水,既然不是为了抓闹事举子,那皇上叫禁军来做甚?故开口问道:“邵相,这是要做什么?还有冯彻,待罪之人,何以来此?” 邵安道:“是皇上叫他来的。冯彻之事,稍后再议。眼下以平息贡院风波为首。” 高巍撇撇嘴,不再多言。 等最后一人御史大夫于承平到场后,邵安上来对纷纷攘攘的士子讲话。没想到第一句话就让人大惊失色,只听他道:“春闱,确实不公。” 此言一出,不要说那些考官考生了,就连旁观的三司并高巍,皆相顾失色。众人心里茫然不安,脑海中隐隐约约浮现出,先帝时期的科举案。 先帝时期的科举案,搞得是满城风雨,人人自危,谈师门而色变。众人望向台上的考官们,猜测着这回又有谁人弃市,谁人抄家,谁人流放千里? 邵安让副主考彭源平拿出一张单子,对众人道:“本官乃今科主考邵安。经查明,此次会试中,确有通关节,换卷子等行为。本官所查舞弊考官及考生名字皆在此单之上。舞弊案由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会审,定给天下士子一个答复。” 底下人群传来一阵骚动,都没搞清是什么情况。而上面的同考官中,有人竟支持不住,瘫倒在地了。 彭源平将名单交由三司,刑部带头,直接锁了在场的几位考官及士子。高巍派手下的人去各客栈搜查没到贡院的犯罪考生。贡院门前,上演一幕幕大起大落的戏剧人生。刚刚还是威风八面的同考官,转眼间成了阶下囚。唯有邵安运筹帷幄,谈笑风生间杀伐决断。 “此次闹事的举子,本官不予追究,下不为例。”邵安目光犀利的扫过全场,“若有疑问,当下提出。” 高巍乘机问道:“三司会审,大理寺卿是否参加?” “这是自然。” “本将认为,冯彻本是罪臣,有何资格审问他人?” 邵安闻言深深皱眉,当初他写供词,一是为刘咏舟申冤,二是为安抚军方,三是打击冯彻。现下三个目的虽已达成,但他对冯彻审案期间所作所为十分钦佩,倒不舍得放弃这样的好官了。 邵安不说话,没想到出列解围的是冯彻,他跪地向丞相叩首道:“下官前来请罪。下官错判误判,使得刘大人被害狱中。” 邵安问:“此案皇上怎么说?” “下官递了请罪折子,日日在家待罪,然皇上一直不曾下旨。” “哦。” “哦?”高巍一听邵安漠不关心的语气,立马跳脚,“邵相,你可不能不管此事啊。冯彻他身为办案官员,不知为民做主,反倒制造冤案,令受害者及其家人遭受巨大损失。” 冯彻内疚道:“对冤案的发生,下官深感自责……” 高巍不等冯彻说完,插话道:“光自责有什么用,自责就能换回刘大人的命吗?他的死谁来负责?你以为光道个歉算完了吗?” 邵安听着高巍说话的口吻语气,和指责他误军的时候一模一样。而冯彻的处境,简直是和当年的自己相差无几:两人同样是失误,同样导致无辜者身亡。 “有错必纠,有责必追,这是肯定的。”邵安打断高巍的长篇大论,“但是,必须先查清楚误判的原因。是有意还是无意,是被人误导还是自身失误?本官会向圣上请旨,严审此案。至于大理寺卿一职,暂由大理寺少卿裴绍钧代理。” 高巍心知邵安所言依律依法,无可反驳,暂时同意了。 第二个问题,是由一位士子提出的。这一问,就问到了关键点上。那人高声道:“敢问丞相大人,此次春闱成绩作何处置?” 邵安笑着指了指张榜的墙面,“你们不是把金榜给撕毁了吗?故第一次榜单作废,春闱成绩,待会重新贴榜。” 原来同考官写完金榜,要交给邵安复查。而这个走过场的程序,恰恰被邵安给利用了。他利用这个时机,将作弊的士子名字逐一删去,换成未中第的有才学子,然后重新誊写一遍。故而复查时邵安耽搁了很久。 第二张金榜公布,考生们纷纷涌上去找自己的名字。一炷香后,有人上榜喜笑颜开,有人落榜则躲在角落抱头痛哭,此情此景,活脱脱的一幅科考众生图。 第三十九章:虚虚实实环环相扣,曲曲直直计计诛心(四) 贡院事平,邵安也懒得欣赏考生百态,和高巍一起打道回府了。一路上看高巍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邵安低声开解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毕竟洗清了洪义的冤枉,难道真要他的性命不可?” “冯彻挑战我枢密院的权威,罪不容诛。” 邵安冷冷道:“你错了。挑战枢密院的权威的,不是冯彻,是李洪辉和徐磊。” 高巍回顾一下事情经过,的确是李洪辉写的状子,徐磊敲的鸣冤鼓。冯彻作为大理寺卿,接了状子,自然要去提人犯审讯。 可李洪辉和徐磊是自己人,高巍怎么忍心去责怪他们,但这口恶气他又咽不下去,便发泄在了冯彻的身上。 “我可以不要他的命,但至少得引咎辞官吧。邵相,冯彻的案子,本将希望能看到一个满意的结果。” ※※※※※ 皇帝下旨,命三司会审科举舞弊案,命丞相邵安主审冯彻误判案。两案齐头并进,同时审理。这下京城百姓,又有闲谈的话题了。 先说科举舞弊案。邵安到底棋高一着,以自身为诱饵,引出那些藏在暗处的不法者。抓来的人在三司严加审讯下,全部认罪画押。于承平眼见自己的完美计划就这么夭折了,心有不甘,便在审问时一个劲的问幕后主谋,想将污水往邵安身上泼。 邵安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即使有人供出相府家仆私进贡院,传递纸条。可没想到阿瑞能进贡院送药,原来是皇帝先前就允许的。至于小纸条,早已全部上交,正好作为一些士子的舞弊证据。 于承平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琢磨着,可以告邵安居心不良,本想受贿,只因发榜当日发觉士子哗变,才揪出舞弊之人,以便撇清自己。 虽然这种猜测毫无证据,但邵安也不好解释清楚。这样的话,于承平即使扳不倒他,但能在皇帝心里留下个爱财的印象。所谓诛心,不过如此。 于承平正筹谋着,忽然管家禀报,邵相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于承平心里不情不愿,面上还要摆出热情好客的样子来。 邵安初入于府,却是个自来熟。自顾自的坐到主位上,打量着厅内摆设,肆意品评了一番,才步入正题。 “于大人听说过一首诗吗,此诗写得真是好。”邵安陶醉的开始诵读,“孔方主试副钱神,题义先分富与贫。……” 于承平不知邵安为何要念此诗,听他读完后,讪讪笑道:“这诗抨击科举,其心可诛,下官认为此诗不好,不好。” “既然不好,于大人为何要给作者五百两,把这首诗买下来?”邵安疑惑的盯着于承平,看他瞬间脸色惨白,汗如雨下。 “下官……下官不懂丞相的意思。” “不懂吗?看来本官表述不清。既如此,本官再提醒于大人一下。那位诗人姓赵,是个老秀才。唉,这人真是的,不好好去读圣贤书,倒会写几首歪诗抱怨科举。”邵安饶有兴致的看着于承平不断的擦着汗,继续说道,“不过写诗也有写诗的好处,比如,就遇见于大人这样的伯乐。五百两,也不少了。” “丞相您这是何意?”于承平的声音有了一丝丝颤抖。 “人呐,贪财就是不好。要是我,得五百两早就溜了。可这位赵秀才,不听于大人的话乖乖回乡。这不,不幸被本官给找到了。” 于承平见邵安已掌握了人证,还能说什么呢?他一下子跪倒在地,服软道:“邵相,下官……下官糊涂,邵相饶下官一回吧。” 邵安叹口气,“出来做官,都不易。不知为何,大人和本官总有一些误会。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是,都是误会,误会一场。”于承平像小狗似的,一个劲的点头。 “本官也无意为难你,你好好做你的御史大夫,大家相安无事不好吗?” “下官受教,下官知错了。”于承平见保住了官位,连连向邵安磕头,激动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邵安瞥了眼跪在他脚下的人,从骨子里看不起他。于承平就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愚蠢又自大。正因如此,留着于承平,总比应付下一位不知底细的御史大夫要好得多。 科举案没有了于承平的捣乱,其后的审讯一帆风顺。结案上报后,皇帝手下留情,只是将舞弊的同考官与考生流放,并未处斩。一场流血化为无形,人人心里皆松了一口气。 唯有礼部尚书唉声叹气,毕竟科举案中,礼部官员频频出事。礼部贪官如此之多,身为礼部尚书,便很有自知之明的上书乞骸骨。皇帝念其年老,不再追究礼部吏治混乱之责,准许他告老还乡。 至于于承平,邵安对他的处置是:不处置!张三对此颇为不满,抱怨道:“老子花那么多时间精力,好不容易找到赵秀才,你居然白白放过他?你该不会真相信他能改过自新吧?” 邵安反问道:“谁说我要放过他?我此次不抓他,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 科举案结后,大家的目光通通转向邵安这里,紧盯着冯彻误判案,且看此案如何审训。 最近邵安很烦,高巍隔三差五跑来找他谈心,文官们也派代表上他这里打探消息。而皇上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彻底撒手不管了。邵安可以预见,本来好好的一桩案子,即将沦为文武党争的工具了。 隔天邵安去刑部大牢探望冯彻,见他虽身居阴暗的牢房,却如坐在自家后院,静看庭前花开花落,仰望天际云卷云舒。看似宠辱不惊,实则对生活失去信念。 邵安很明白他的感受,终归那是他引以为傲的断案事业,却沾上了误判的污点。即使今次逃过一劫,日后恐怕再难掌管刑狱之事了。 看着冯彻,邵安仿佛看见几年前的自己,内心充满了自责、愧疚、甚至自我怀疑。自从那年兵败流放,他便再也不碰兵事了。 而冯彻正经历的,则是邵安曾经历过的。现在他内心的痛苦与纠葛,邵安感同身受。 “你可怪我?” 冯彻神色平静,缓缓摇头道:“下官不怪,下官反倒要感激丞相,及时纠正错案。若等上数十年后才能翻案,到那时下官必定更加良心不安。” “当时你我同赴杭州审案,我知道你只不过是因为心急。在那样千钧一发之时,任谁都可能会出错的。” “其实下官不止这一处错。下官还错在挑起文武官员争吵,扰乱朝堂。丞相需平衡朝廷,调理阴阳,不严惩下官不足以平愤。下官愿意领罚,也不想令丞相烦扰。” 邵安笑了,冯彻还是这般一针见血,这般心直口快。 邵安微微弯腰,身子前倾,凑近冯彻,附耳轻语:“不,本官定会捞你出去。因为你是本官见过的,最会断案的判官。” 冯彻愣愣的看着邵安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能言语。他曾观察过邵安多时,却永远也猜不透那人的心思。自己和邵安并不交好,甚至还当众辱骂过他。可他不落井下石,反倒要救自己,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邵安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四个字,物伤其类。如是而已! ※※※※※ 已是深夜,万籁无声,邵安揉一揉发痛的眼睛,合上书册。 这些天邵安不眠不休,将本朝法律乃至历代判例均翻检了个遍,想从中找出营救冯彻的方法,然而结果不甚理想。 从误判动机上分,有两种情况:凡官吏怀挟私仇拷打致死者,以故杀论,处斩。如果是过失行为,则可减轻罪行。 从误判后果上分,有三种情况:凡是因过失而判决一人斩刑,主审法官流放千里之外,入籍管教。误判二人斩刑,流放到穷乡僻壤服役。误判三人及以上斩刑,刺配1千里之外坐牢。 综上所述,冯彻最轻也是流放,这辈子别想要做官了。 张三见邵安日日熬夜,一心想为冯彻脱罪,故而奇道:“他当年侮辱过你,如今落得这种下场,不是正合你意?” “张哥居然是这样看我?”邵安听出张三语气中的讽刺,心下一片冰凉。 张三冷眼旁观这么多事,一直忍着没说。如今被邵安一言挑起,便控制不住道:“你本来就是故意的。从李四入狱开始,你步步设套,环环相扣。先是挑起枢密院和大理寺的纷争,借此打压高巍。后作证冯彻误判,让高巍以为你站在他这边,借此利用他平定科举风波。现在冯彻的使命完成,已成弃子,不是该抛出去,以平息武将怒气吗?” 邵安没有任何辩解,坦然承认,“你说的没错,我原意是此,但我现在不想放弃冯彻了。” 张三明显不信,问道:“何以改变心意?” 邵安不答。 张三无所谓道:“反正你是主审,想咋判就咋判。只剩三日便开堂了,你好自为之。” ———————————————————— 1刺配:古代刑罚名。在犯人面部刺字,发配边远地区。 第四十章:虚虚实实环环相扣,曲曲直直计计诛心(五) 三日后,误判案在刑部衙门正式开堂。 邵安端居堂上主位,是谓主审;刑部诸人站立于侧,是谓陪审。堂上还有枢密使高巍在旁坐着,奉旨听审。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将相 作者:太子姑娘 第11节 邵安一拍惊堂木,肃然道:“带人犯。” 冯彻一身灰白色囚服,手脚带铐,蹒跚而行。虽然潦倒,但精神尚可,也无刑伤。 在场的多是刑部官员,大家平日里与大理寺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此时见大理寺长官跪于堂下,一个个心头沉重万分。 按例先问案情前因后果,冯彻供认不讳,误判属实。 刑部官员们听了冯彻供词,各个摇头叹息,看来流放是免不了的。高巍得意洋洋,觉得此案已板上钉钉,冯彻跑不了了。 邵安却没有急着结案,又问道:“你与刘咏舟曾在刑部共事,是否有仇?” 冯彻不知邵安为何有此一问,如实道:“不曾结仇。” “何人能证明?” 冯彻不假思索道:“堂上诸位刑部官员,皆可证明。” 邵安扫视站在的陪审官员,大家称的确无仇。 邵安又传了当年为刘咏舟验尸的仵作,问道:“刘咏舟死后,是你验的尸?” 仵作跪禀:“是。” “刘咏舟死因为何?” “死者脖子上勒痕呈深紫色。上交于左右耳后。眼合唇开,舌根发紫,舌尖突出口半寸,喉骨破碎。确为吊死无疑。” “刘咏舟身上刑伤是否致命?是否有用刑过度之嫌?” 仵作答:“没有。” 邵安再拍惊堂木,“传证人。” 众人疑惑,纷纷望向门口,心道哪来的证人,是来证明什么的?结果发现,来者竟然是刘汝卿。 邵安问道:“你父死于何因?” 刘汝卿答道:“家父上吊而亡,皆因董疾逼迫而死。” “尔等为刘咏舟殓葬时,其刑伤是否过重?” “只有鞭伤,再无其他。” 邵安总结道:“看来刘咏舟并非死于酷刑。” 高巍听到这里,感觉有点不对头了,插话道:“误判罪既已查明,为何要查刘咏舟死因?还请丞相速速结案。” 邵安却道:“高将军所言甚是。可凡事要依法办理。本朝律例:凡官吏挟私仇故禁平人者,杖八十;因而致死者,斩。1” “那就应判斩刑。”高巍理所当然的说道。 在场的文官不忿,高巍只是来听审的,有何权力发言,干预审讯? 邵安道:“将军此言差矣。刚已证明,冯彻与刘咏舟无怨无仇,并非‘怀挟私仇’。其次刘咏舟并非由于刑法致死。其死因,乃是董疾逼杀。” 高巍怒道:“要不是冯彻囚禁刘咏舟,何以遭董疾毒手?” “将军所言极是。”邵安正襟危坐,高声宣判,“冯彻在未有确实证据前,非法囚禁犯人。按律:若不应禁而禁,及不应枷、鏁、杻而枷、鏁、杻者,杖六十。2” 邵安话音刚落,高巍第一个嚷起来了,“怎能如此轻判?” 邵安不理会他,只问原告刘汝卿,“如此可否?” 刘汝卿已见识到了冯彻的公正,心中早无怨言,故而叩首道:“丞相所判,草民心服口服。” 邵安再问陪审官员,众刑部官员也无异议。 最后邵安问冯彻,是否知罪? 冯彻称是,面上无悲亦无喜,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邵安一眼。然邵安并未看他,侧首对差役下令:“行刑。” “且慢。”高巍站起来阻止,“邵丞相,能否让禁军来执刑?” 很明显,高巍此举是要打死冯彻,邵安皱眉道:“禁军非司法衙门,无权掌刑。” 高巍气得一口气呛在那里,狠狠道:“本将认为邵相量刑过轻,请重判。” 邵安悠悠道:“将军只是来听审的。若觉得审理不当,需先向圣上禀报,圣上下旨后,才能重审。” 一句话说得高巍不得不低头,气得转身就走。邵安默默看向他的背影,毫无挽留之意。这看似是一场简单的审讯,实则是文臣武将之间的一场暗斗。邵安本来是不偏不倚,端居高位,维持着朝堂的平衡。但为了冯彻,他到底是站到了文官这边。 直到高巍走出大堂,邵安才回过神来,训斥道:“还不行刑?” 衙役两两对望,六人出列,面色沉重的拿着刑棍走上前来。 邵安掷签,“打!” 差役将冯彻摁趴于地上,两人按肩,两人按脚,将冯彻牢牢固定住。 另两名差役则抡起了手中的水火棍,所谓水火棍,是衙门专用来杀威棒。此棍长约齐眉,上黑下红,上圆下略扁。棍子油光锃亮,泛着令人胆寒的光泽。 板子一端于空中划出一道鲜红的弧线,夹杂着凌厉的风声呼啸而来。“砰”的一声猛击人的背脊。众人只见冯彻身体抽搐了一下,嘴情不自禁的大张,像是想要大呼出声,却为了不失官箴,极力忍耐着呻|吟,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堂上诸官纷纷撇头闭眼,不忍卒视。邵安坐于上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规避,而是目光死死地盯着受刑之人,面沉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 冯彻双手死扣地缝,只觉得臀腿上像点燃了烈火,痛楚直窜脑海。水火棍“噼里啪啦”如雨点般砸落在冯彻臀背,未多时便见灰白囚服上渗出点点血迹,晕染开来,氤氲成一片。令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等六十杖打完,汗水早已将后襟浸湿了一大滩,裤子上更是殷红一片,不用看也知道他臀腿上定已血肉模糊。冯彻无力的爬在地上,涔涔汗珠沿着脸颊滑下,滴于地面…… 邵安示意差役搀扶,冯彻借助外力,痛苦地颤抖着强行跪直,叩首道:“犯官……谢主、隆恩……” ※※※※※ 高巍一个不高兴,调头去找皇上评理。皇帝听完高巍的控诉,对邵安此举心如明镜。邵安刑法过轻原因有三:其一是确有惜才之心,不忍重罚;其二是希望由皇帝出面调停,以安抚武将,获取军心;其三恐怕是不愿得罪文官集团,终是陷入了党派之争。 皇帝假意斥责了邵安办案不公,实则对他的审判十分满意。既然邵安留有余地,皇帝便顺水推舟道:“免去冯彻大理寺卿一职,贬为京兆少尹。另补偿刘咏舟之子刘汝卿,赐同进士出身。” 高巍一听冯彻从堂堂正三品,变成了从四品下的京兆府少尹,委实开心。况且冯彻上头还有个京兆府尹压着,再也不能如一府长官那样,乾坤独断。 可惜高巍没往深处想想,为何皇帝不将冯彻贬谪蛮荒边地,反而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其中深意,不得不令人细细揣摩。 冯彻养了大半个月的伤,勉强能下床走路了,便由小厮搀扶着去大理寺交接工作。 那日大理寺衙门如往常般忙碌着,忽然见前任上司蹒跚而来,在坐的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默默起身行注目礼。 冯彻虽然断案铁面无私,但素日里待下宽和,大理寺上下对冯彻皆十分敬重。如今长官骤然犯案被贬,继任大理寺卿的人选暂未定下。此刻大理寺群龙无首,正是人心惶惶之际。 而冯彻这时候回来,众人瞬间找到了主心骨,都凝视着冯彻郑重的封卷交印,聆听着他对诸人细细的交代叮嘱。 诸事移交完毕,冯彻缓缓步出正堂,在大门口驻足。他最后一次转头,回望身后雄伟的建筑——大理寺。而这座威严肃穆的最高审判衙门,在煌煌朝阳的映照下,也静谧地回应着它前任主人的凝望。 前来送行的队伍黑压压的一片,却是悲壮且安静的。他们沉默的看着冯彻的黯然离去,目光中有些不舍,有些忧伤,更多的是茫然且不知所措。 邵安没有同那些送行的人那样站在大理寺门口,而是在人群之外远望。目睹冯彻这样一个忠臣干吏被贬,不禁自心底传来一阵萧索的寒意,徒生悲凉。他抖擞肩膀,转身打算离去,却发现一位决不可能在这里的人,却出现在此处。 其实高巍早就看到了邵安,默默盯着他的背影许久,目光中透露出几分森冷的寒意。因为他不由想起前几日有人飞箭密告,上书仅十二字:冯彻冤枉,邵安主谋,徐磊知情。 高巍翻来覆去查看此匿名信,除十二字外再无半点蛛丝马迹。他毫无头绪,只得去问徐磊。经徐磊证实,事实果然如信中所言,徐磊去大理寺告状,是邵安指使的。 高巍的怒气可想而知,此刻再见邵安假惺惺的来给冯彻送行,心中大呼无耻,恨不能在他身上盯出几个洞来。 “高将军。”出于礼节,邵安不得不走上前,生硬的打了声招呼。 高巍皮笑肉不笑的说道:“邵相也来送冯大人?” “这话应该由本官问高将军才是。” “世人都道本将恨毒了他,其实不然。冯彻是个好官,本将也极为欣赏,怪只怪他触犯了枢密院的底线。”高巍倏然笑了,“然本将现在才知道,其实罪魁祸首是你——邵安!无论是本将还是冯彻,甚至是你哥哥李洪义,你都在利用。” 邵安板着脸,不反驳,亦不辩解。 高巍最恨他不愠不火的样子,怒道:“现下科举事平,利用完我了就翻脸?” “本官不想让忠良之臣寒心。” “那你置我枢密院于何地?邵安,你这是要和枢密院宣战吗?” “正、有、此、意。”邵安一字一顿道。既然二府相争无法避免,不如趁早开始! ———————————————————— 1出自:《明律·刑律·断狱》其中,“平人”,指没有犯罪的普通老百姓。 2出自:《唐律疏议·断狱》其中,“禁”,囚禁。“鏁”就是“锁”字。“杻”(chou)木制刑具,手铐。 第四十一章:捕风影徒增逾制事,摄群臣弃废风闻权(一) 轰轰烈烈的科举风波平息了,最后一场殿试终于安静的降临。 邵安身穿紫袍朝服,佩金鱼袋,孤身一人站在汉白玉台阶之上,从此处可望见奉天殿,也可望见三百名身着青衣的贡士正匆忙疾行。 “邵相安好。”一个沉郁的声音在他脑后响起,邵安回头,见是孙敕在向他拱手施礼。 “你来了。”邵安嘴角含笑,如遇旧友般对孙敕亲切的说道。 孙敕行至邵安身侧,也同他一样,眺望着那条通往奉天殿的宫道,“当年,我也是站在这儿,看见你从那处领队而来。不过短短三年,你已站到了权力的顶巅。” 邵安兀自笑了,踏入这条仕途之路,他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众人只看到他一步登天,却不知那些在安王府、在西北军营、在黔州度过的岁月。看着远处惶惶不安的贡士们向奉天殿走去。他想起每个读书人都是要经历科举的,都要从这里走过,通往未知的前方。 官场,是一方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不过是宦海沉浮。 人生,是一场轮回,三十年河东河西,敌不过世事无常。 猎猎狂风掀起他的衣摆,邵安抬手紧了紧衣领,从容的向奉天殿走去。 卯时一到,钟响门开。丞相率先领六部九卿入奉天殿,士子紧随其后。 皇帝照例来走了个过场,勉励了士子几句,随后摆驾回宫。而邵安邵安作为监考留下,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一切如三年前一样,一切又不似三年前那样。三年前,他是考生;现在,他是考官。 阶下的贡士,一个个奋笔疾书,挥洒自如。他们心中或许有着“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伟大理想;或许有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抱负;或许仅是有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卑微心愿。 这些希冀,多么天真而美好。邵安却在感慨,若等他们踏入仕途,卷入官场之后,这些理想,是否能永恒不灭? 殿试不会落榜,只定排名,且与会试名次相差无几。按例,主考官拟定一甲,上报皇帝点看。皇帝对比着三张卷子,笑道:“今年的一甲,个个文采斐然,见识卓越。这预拟的状元卷,论文采见地,皆无可挑剔。榜眼与探花,一个分析透彻,鞭辟入里;一个文辞华丽,堪称锦绣文章。甚妙!就按丞相所拟,着礼部发榜,赐琼林宴。” 琼林宴上,三甲拜天子,谢天恩。自先帝时,由于考生及第后,不准对考官称师门,或自称门生。于是,所有进士都成了天子门生。 皇帝微笑着受礼,转头看了看下座的邵安。所谓天子门生,不过是担个虚名。唯有邵安,才算是真真正正的天子门生。 即使邵安,从来没喊过皇帝一声老师,但皇帝当年是真心喜爱他,细心雕琢,力求精致。哪怕在中途,邵安犯过那样严重的失误,皇帝也不舍得放弃他。 “朝廷科举,立在选拔人才。朕见今科进士,才华横溢,可见诸卿有踔绝之能。望卿入仕后能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成栋梁之才。” 众进士再拜谢恩。 皇帝训示完毕,示意陈公公宣旨。陈公公打开黄色圣旨,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授一甲第一名丁潭翰林院修撰,赐进士及第。一甲第二名袁冼翰林院编修,赐进士及第。一甲第三名张俞明翰林院编修,赐进士及第。二甲一百一十名,赐进士出身。三甲一百八十七名,赐同进士出身。二甲、三甲分隶诸司观政,遇缺取用。钦此。” 科考结束后,为了安排这些进士入各司衙门观政,吏部上下忙的是焦头烂额。就连吏部尚书彭源平,也是连续几天忙到天黑才回府。 可能上天觉得彭大人还不够忙,这不,邵安为表关心,特意来吏部视察来了。 二人寒暄几句,邵安开始问正题,“新科进士安排的怎样了?” “如今各部事务繁多,尤其是礼部,职位多有空缺,故而进士们都已进各部衙门学习。只剩……”彭源平忽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十分为难的说道,“只剩下刘汝卿。因为他是圣上恩赐的同进士出身,未经会试殿试,各部各司无人要他。” 邵安一时事忙,没有顾及到刘汝卿,如今见他没地方去,顺水推舟道:“中书省人少事杂,让他来我这儿观政吧。” 彭源平暗舒一口气,心道丞相果然是颇为器重刘汝卿的。 刘汝卿接到吏部通知,很快办好手续,来中书省报道了。 时隔不久,两人再次碰面,邵安关切的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吗?你母亲呢?” “自家中出了变故,家母伤心过度……逝世了。家中负债累累,仆人们也是走的走,散的散。” 邵安皱眉,“亲友未有相助?” “大人岂不闻‘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刘汝卿平淡的说出此句,似已看破人情世故。 父母双亡,家财散尽,孤身一人,无依无靠。邵安默默听着,有些不忍,一时间竟不敢与刘汝卿对视。 见邵安不发话,刘汝卿以为丞相是怪自己匿丧,故惴惴道:“大人,在下知道,自己乃犯官之后,重孝在身,理应不该参加今科。可若不科举,在下无法维持生计,只能冒险一试了。” “看来你此番应试胸有成竹,赐你同进士出身,怕是辱没了你的文才。” “大人抬举。此次会试题目颇为深奥,若在下真去应试,恐怕会落第不中。” 邵安见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刘汝卿,居然学会说话了,“几年不见,你似乎懂事了许多。今年多少岁?” “刚过二十。” 邵安上下打量着他,“看着不像,倒像是十七八岁的样子。既已及冠,可有字无?” “表字卿璇。” 刘汝卿,字卿璇,倒是清新脱俗的名字,只是……邵安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在中书省历练,须用心办事。先去做些抄写之琐事,熟悉熟悉。” “谨遵大人教诲。”刘汝卿拱手长揖,诚心的向丞相拜了一拜。 ※※※※※ 安排进士观政的事忙完后,吏部仍旧不能消停。因为还有两个实缺的填补有待商榷,正是礼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之职。 吏部推荐不出人选,并非是朝中无人,选不出干练之才。而是历来人事变动,都会牵扯到各方利益。所以这么多日下来,彭源平还是没把备选名单上报中书省。 为了这事,彭源平召集了吏部大小官员,简单的开个会商讨人选。 待与会人员全部到齐之后,彭源平抛出本次议题,大家交头接耳了一阵后,纷纷发言。 “按常理,大理寺卿空缺,应由大理寺少卿替补。现在的大理寺少卿是裴绍钧大人,下官认为,此人可担重任。” “下官附议。裴大人担任司法官员多年,断案严明,担任大理寺卿名正言顺。” 其余官员也都点头称是,看来裴绍钧接任大理寺卿是板上钉钉了。 彭源平同意了下属的观点,既而又问道:“礼部尚书一职,大家有何想法?” “礼部尚书也可由礼部左侍郎接任。当年邵相离开户部,也是由曾经的户部左侍郎倪大人任尚书一职的。” 的确是言之有理,不仅是户部,就连他们的上司彭源平,不也是在孙敕任参知政事后,才从左侍郎一职升上去的吗? 可彭源平却面露不快,事情要是这么简单,还需要坐在这里讨论什么? 幸好有眼力劲的人,率先反应过来了,“现任的礼部左侍郎,是董祈明董大人。据说他是犯官董疾的远方亲戚。任用这种人,下官认为欠妥?” 这话是说一半,留一半。明里说的是出身问题,暗中指的却是董祈明与邵安有嫌隙。众人这会儿总算想起来了,邵安初拜相时,董祈明曾提议复立三省六部制度,企图瓜分相权。 彭源平微笑的看着他,“正是如此,这等人怎可担当从一品的高位?尚书一职,各位另荐高明吧。” “不如选礼部右侍郎?”有人说道。 “跳出左侍郎,选任右侍郎,于情于理不符。”毕竟这样做的话,明摆着是和董祈明作对,意图太明显了。 “看来只能是平级调动了。” “本部呆得好好的,忽然调动,似有不妥。再说礼部只是个清贵衙门,谁人愿往?” 彭源平忽而笑道:“非也。本官就想到了一个人,愿意去清闲部门安度晚年。” 许多人都露出了怀疑的目光,脑子里想了个遍,也搜索不出这么一个人来。等彭源平公布答案,众人才恍然大悟,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啊。 而彭源平所说的,其实是刑部尚书蒋嘉闵。 话说蒋嘉闵这人,性格温吞,慈祥和蔼,是一个地道的老好人。要是放在清水衙门中,每天读读闲书,活活稀泥,可以过上安逸悠闲的日子。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偏偏入了刑部,每日审案查案,和罪犯死尸打交道,真是苦不堪言。 相信这次平调礼部,正随了他的愿,终于能好好的享受生活了。 吏部将单子上报给中书省后,邵安看到蒋嘉闵被调入了礼部,便明白了彭源平的深意。至于刑部尚书的空缺,吏部提议由刑部左侍郎顶替。邵安阅后票拟:暂由刑部左侍郎代理。 邵安上呈皇帝御览,皇帝只是瞄了两眼,便道:“蒋嘉闵的性子,的确不适合刑部,这样平调很好。你把刑部尚书的位置空着,是打算给谁留着吗?” “皇上圣明,是臣的一点私心,想为冯大人留着。” “你这可不算私心。”皇帝赞许道,“冯彻是个断案的好手,朕也觉得此等人才不该湮没。” “皇上所言甚是。” 皇帝拍拍邵安的肩,“以后这种事,你自己看着办就成了。” 邵安急忙说道:“皇上,人事调动,乃国家大事,还请圣上亲裁。” “你举贤不避亲仇,朕有什么不放心的。”皇帝笑着阻止了邵安的长篇大论,“昨日朕收到线报,西瓯王病逝,此刻正值他们内部权力交替的关键时机,朕心不安。” 自从高巍西北大捷后,西瓯再无挑衅。可现下他们政局动荡,新登基的王是主战主和,尚未知晓。 “臣建议,为以防万一,还是要加强边境防御,静观其变。” 皇帝道:“朕已命高巍巡视边关了,这回他带上了洪义,看来是打算历练你哥一番。” 邵安闻言,非但不喜,反倒生忧。要是哥哥没失忆,他对其绝对有信心。可现在他失忆了,相当于年少时所学的兵法战略全部忘光,以这种状态上战场,真的没问题么? 皇上打断邵安的思维,吩咐道:“你也要做好准备,命户部和兵部筹集粮草兵甲,以备战时之需。” “臣遵旨。” 第四十二章:捕风影徒增逾制事,摄群臣弃废风闻权(二) 蒋嘉闵终于从万恶的刑部逃离了,那心情可不是一般的好,连带着腰不酸了,腿不痛了,吃嘛嘛香。比如他到礼部上任的第一天时,神清气爽的往堂上一坐,用和蔼可亲的声音,对礼部官员谆谆教导了一个多时辰也不嫌累。 与蒋嘉闵的红光满面相较,董祈明只能用灰头土脸来形容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一次千载难逢的升迁机会,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白白溜走,任谁心里也不好受。但他能怪蒋嘉闵抢了他位置吗?怪只怪自己闲着没事招惹邵相。 一般情况下,人在失落的时候,有人能来安慰,叫雪中送炭。然而前来安抚的并非全是雪中送炭的,像于承平这类人去劝解董祈明,绝对是有目的性的。 因为于承平心里很清楚:凡是敌人的敌人,都是朋友。 但董祈明依然感念于承平,能够亲自前来探望他。毕竟在这种情形下,来董府拜访的人寥寥无几。 “这回的事,任谁都能看出来,是邵安他公报私仇。董大人何其无辜,仅因一次秉公直谏,生生断了升迁之路。” “事已至此,为之奈何?”董祈明虚心求教道。 于承平摸摸胡须,语重心长道:“说句实话,董大人和邵相早已结下梁子,即使在他面前俯首称臣,也未必能够化解积怨。与其讨好受气,百般防范,不如索性变守为攻。需知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啊。” 董祈明当然不傻,于承平和邵安两人不和,朝野皆知。这番拉拢自己,是想要结党以共同对付丞相。他虽然心知肚明,但看到邵安迟迟不动于承平,想来“进攻是最好的防御”这话,决非毫无道理。 “邵相多么厉害,想抓住他的把柄,难如登天。” 于承平却笑道:“即使没有把柄,我们也能参他。御史台的风闻奏事之权,是该好好利用一二。” “若有董某效力之处,望大人明言。” “董大人爽快。实不相瞒,弹劾的奏本在下已拟好,事关礼法,还请大人校正。”言毕,于承平掏出早已备好的折子,递予董祈明。 董祈明快速浏览了一遍,见他写的是关于邵府管家穿戴服侍、乘用车轿逾制的问题。不过这类小事,董祈明是不可能知其真假的。而于承平给他看奏章,请教是假,要他签名是真。 于承平见董祈明大笔一挥,同意了联名上奏,顿时笑脸如花。有了礼部官员的签字,奏章的分量便重了许多。 为抢占先机,于承平连夜将密奏呈上,未几,皇帝召邵安入宫。 皇帝深夜召见,是少有的事。邵安在来的路上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有什么大事如此着急。 邵安步入养心殿,撩衣下拜。皇帝语调如常,温和道:“平身。” 皇帝端坐御座之上,指尖反复磨娑着一本奏本的封皮,“这么晚叫你来,并无大事,只是让你看一本折子。” 不是大事却让连夜入宫,邵安心中“咯噔”一跳,忐忑不安的接过折子。 打开一览,果然不出邵安所料,正是弹劾他的奏章。 皇帝等他仔细看完,问道:“你怎么说?” 邵安慌忙跪下,“微臣蒙皇上器重,官至宰辅,焉敢不自重?臣对家中奴仆也一向严加教导,恐负圣恩。今于大人上书弹劾,想必家仆定有行为失当处,臣绝不庇护。请圣上命人彻查此事,若属实,臣定当领罪。” “起来吧。你自幼在朕身边长大,朕自然信你。于承平他心生嫉妒,与你交恶,朕不是不知。”皇帝扶起邵安,转而问道,“朕听说会试期间,有一首歪诗流传甚广,你可知晓?” 歪诗的事,除了邵安,唯有张三知道内情。如今皇上骤然问起,想必是张三告诉他的。 邵安据实奏报:“臣暗中查过,写诗的是一姓赵的老秀才,多次科举不中,作歪诗泄愤,倒是可以理解。” “写诗固然无可厚非,但是将诗作流传到士子中间,借此挑起舆论风波者,其心可诛。你可查到是何人所为?” 邵安表情平静,坦然陈诉事实:“是御史台于大人。” 皇帝面寒如冰,“很好,他竟敢做这种事。” “皇上,其实此事并非于大人之过。” 皇帝没想到邵安居然为自己的仇敌开脱,笑问道:“哦?那是何人之过?” “非人之过,乃‘风闻奏事’之过也。”邵安一本正经的答道。 皇帝来了兴趣,“说下去。” 邵安趁热打铁道:“太|祖皇帝为广开言路,设立御史台,允许御史风闻奏事。即使弹劾有误,也不会因言获罪。太宗皇帝继位后,又言明本朝不杀御史,借此希望御史能不畏权贵,仗义执言。然历经几朝,御史台渐渐沦为党争的利器。如今,御史们自诩是直言正谏的清流之士,行的是攻讦政敌的小人之举。” 皇帝听完,沉吟良久,“丞相的意思是,废‘风闻奏事’?” “皇上圣明。古言:不破不立。还望圣上决断。” 次日早朝,皇帝拿着于承平的奏章,对臣下道:“朕手上有一份密奏,于爱卿,你自己念吧。” 于承平见皇上如此重视自己的奏疏,欣喜不已,侃侃读到:“臣御史台于承平谨奏:古之善相天下者,是不独有其德,亦皆务于勤尔,况夙兴夜寐,以事一人。丞相邵安,仰圣上之恩德,居于高位。兆民未安,不思所泰之;四夷未附,不思所来之。1……且邵丞相家奴邵瑞奢僭,其衣服、车马、肩舆皆逾制……” 朝臣们光听了个开头,立马恍然大悟,看来于承平和邵相又要掐架了。 等于承平念完洋洋洒洒的几万字上书,皇帝并没有向往常一样,去问被弹劾者有何辩解,反而问弹劾的人,“于爱卿所言逾制之物,有何实据?” “臣只是风闻,至于实据,应由大理寺和刑部查证。” 皇帝不悦,“你只是风闻,竟敢参劾我朝丞相,是否太过率意了?” 于承平听皇帝语气不善,有点慌了,立马推翻前言,“臣所闻,并非空穴来风。恩……礼部左侍郎董大人可以证明。” 董祈明硬着头皮答道:“臣确实看见,邵府管家乘坐逾制车马。” 皇帝瞥了一眼邵安,只见他神情平淡,想来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便道:“大理寺速派人调查此事。朕与诸卿在此等候结果。若不实,尔等按诬告论处。” 于承平见皇上要彻查,沾沾自喜,丝毫没听出皇帝最后一句话的深意。 这日的早朝格外的长,众人惴惴不安的站在大殿,等候结果。 皇帝以手支颐,半靠在龙座上,眯眼注视着前方。丞相站在第一排,手持笏板,极品的墨紫官服下的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世上任何挫折都不能将他击倒。 副相孙敕眉间微皱,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邵安,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高巍已与邵安交恶,此刻巴不得查出点什么,好幸灾乐祸一番。 户部尚书倪泓羽,和新任礼部尚书蒋嘉闵,两人神情间皆显露出担忧,不停的来回的搓手。吏部尚书彭源平又在偷瞄孙敕,见老上司对他微微摇头,总算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了。 时近午时,大理寺的人终于前来复命,称没有搜到任何违制的东西。 这结果是显而易见的,阿瑞的确没有做此等违制僭越之事。当然,别说是没什么了,就算真的有什么了,一夜的时间,也够销毁证据的。 当然,于承平和董祈明是不会知道邵安连夜进宫一事的。这下忽闻噩耗,他俩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样,苦心经营全打水漂,反倒弄了一身骚。 “这么说,尔等是诬告。”皇帝厌恶的看着跪在正中的两人,龙颜大怒。 于承平仍不甘心,“皇上,定是邵相在刑部搜查之前,烧毁了违制之物。” “密奏不经中书省,无人敢拆阅。况且你昨晚递的,今早朕就派人去搜查。难不成是大理寺搜查时泄露了消息?” 大理寺的官员连忙跪下,“臣等不敢。” 于承平也觉得没可能泄露,况且他的确是捕风捉影,毫无实据,只能是垂头丧气的提着耳朵,准备挨皇帝的一顿臭骂了。 可惜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次不仅仅是一顿骂就能化解了的。 皇帝的目光从他们二人身上缓缓刮过,继而转向御史台的众官员,“御史者,督察百官,纠举不法,持纲不避权豪,是朝廷的清流之士。太|祖太宗设御史台,允许御史风闻奏事,是希望大开言路。而你们为一己之私,利用职权,捕风捉影,弹劾重臣。明为刚正直言,实为党同伐异。” 说到最后几句话,皇帝的声音里隐约透出冰冷的寒意,令下面的官员打了个冷颤。御史台的所有官员更是战战兢兢,全匍匐于地,口称知罪、万死。 皇帝懒得理那些人,问邵安:“丞相,你怎么说?” 这下,于承平等人的命运全权掌握在邵安手中了。大家或怜悯、或窃笑的看着他,只等邵安发出最为致命的一击。 然而邵安却说:“臣认为,于大人只是尽了本职,并无过错。” 皇帝问道:“那是谁之过?” 邵安言:“乃‘风闻奏事’之过。许‘风闻言事’者,不问其言所从来,又不责言之必实。若他人言不实,即得诬告及上书诈不实之罪。谏官、御史则虽失实,亦不加罪,此是许‘风闻言事’。2今御史以‘风闻言事’伐异党同、挟诈报复。故臣请废‘风闻言事’制度。” 此言一出,无论是不是御史台的官员,全都抬起了头。风闻奏事是太|祖所定,实行了几百年,居然就这样废除了。于承平更没想到,自己的失败,竟会引发如此严重的后果。 有不怕死的御史台官员高呼道:“皇上,不可啊!若废此制,实乃堵塞言路之举。” 皇帝知道此事之艰难,故亲自上阵,辩道:“朕愿闻忠义爱国之言,愿听切中时弊之事。言官御史仍可参劾大奸大恶,惩治不法之徒。然若不肖小人,借端生事,假公济私,人主不察,必至倾害善良,扰乱国政,为害甚巨。” 皇帝向来轻易不发表意见,这回居然在议事之初就表明态度,一下子让下面的人不敢多嘴。 孙敕想了想站出来道:“就‘风闻奏事’而言,禁止则言路闭塞,放纵则沦为党争工具。开国初期,万马齐喑,故太|祖许‘风闻言事’。然现下因此制度,令御史台权重气盛,恐其愈发不可一世。” 主相副相都赞同废除,六部肯定会人云亦云。御史们想抗争,奈何长官只想要保住官位,不敢发言。御史们只能怒其不争,偃旗息鼓了。 皇帝盯着下面乌压压跪着的一片人,厉声道:“朕今日废‘风闻奏事’,尔等今后无真凭实据,不得肆意弹劾。诸卿勿复言!” 此番举动使得朝野舆论甚多,赞同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此后曾多次有人提议复立,然皇帝态度非常鲜明,几经争议,未果。 ———————————————————— 1出自:宋代王禹偁(g)《待漏院记》,略有改动。本段大意:古代善于治理国家的贤相,不但有德行,而且勤劳不懈。邵安仰仗皇帝恩德,居于相位。然万民尚未安宁,却不考虑怎样使他们平安;各方少数民族尚未归顺,却不思考怎样使他们前来归附。 2出自:宋代王安石。 第四十三章:留遗祸陷腹背危境,患无穷争战和困局(一) 泰安五年五月末,朝廷接到奏报,西瓯王逝世,三王子欧阳振宇继位。 据说新西瓯王刚过而立之年,正值年富力强之时。皇帝最担心这种毛头小子为王,恐其野心勃勃,窥视中原,妄图吞之。幸而高巍在边境巡查,并未发现任何风吹草动,回报称一切太平。 然邵安对高巍的乐观说法持有质疑,他对皇帝禀奏:“以臣所见,如今边境无事,可能是由于西瓯王新登基,尚在处理内事,无暇分|身。但请皇上仍要做足准备,以防不测。” “西瓯王性情如何,暂未可知。你何以确定其必好战?” “按西瓯的传统,由实力最强者继位。三王子在他们内部的根基、党羽等,皆不敌上面两位哥哥,怎么着也不可能由他登基。然西瓯王骤然逝世,新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政变夺位,可见其手段之毒,野心之大。此等人定不会满足西北荒芜之地。” “不止。”皇帝突然如是说,眼中带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神色,仿佛要看进邵安心底,“安儿,你定还因为其他事,才会作此猜想?” 皇帝说国事的时候,叫他“丞相”,平日里,叫他“邵安”,只有在说私事时,才叫他“安儿”。 邵安深知自己是糊弄不过去的,坦白承认道:“臣在西北时,见过西瓯王。” ※※※※※ 永康十九年,冬。西北边境,李洪义带一小队人外出查探地形。 行至半途,忽闻士兵报前方有情况。李洪义夹紧马肚,驱马快行,见前面几个当兵的聚着一起,指指点点的议论着什么。 “这人死了吧?” “流好多血,恐怕……” “应该是从山上摔下来的,年纪轻轻的,可惜了。” “你们不去侦察,一个个围在这里做甚?”李洪义提着马鞭,做出要抽人的样子。 那群人转头,见是李洪义来了,集体松口气。谁不知道李洪义是刀子嘴豆腐心,犯到他手里最多挨顿鞭子,故嬉笑道:“李校尉,兄弟们没偷懒,是有人要死了。” “谁要死?出啥事了?”李洪义边问边将马鞭系在腰间,拨开人群,见是一男子倒在地上,双目紧闭,眉头紧皱,似乎十分痛苦。 李洪义环顾在场诸人,问道:“怎么回事?” “小六最先发现的。”有人指了指旁边一陡峭秃山,“估计是从山上滚下来的。” 李洪义上前,端详着此人的面部,继续问,“这人是谁?” 众人纷纷摇头,“不认识。看穿着像是这里的老百姓。” “是自己人还不赶紧救?”李洪义见这帮人袖手旁观,立马就恼了。 “救不了了,你看这血淌了一地,估计……” “不试试怎么能成。”李洪义吩咐着说,“小六快到营中叫我弟速来,其余的人赶紧散了,继续侦察。” 安儿带着药箱赶过来时,那里只剩下李洪义一个人守在伤员身边。见他来了,李洪义忙招招手,“快来,这里。” 安儿小跑过来,探头一看,只见大量的血从那人的伤处涌出,身上的衣服都被鲜血浸透,不知他昏迷了多久。 李洪义关切的问道:“还有救没?” 安儿蹲下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还没死,只是摔得比较严重,你看他的腿,恐怕骨折了。” 此时安儿刚当军医不久,还没学接骨,只能简单的给他包扎一下,“我先帮他止血,这人是附近村民吗?让他家人赶紧过来,抬去送医。” “不知道是哪的人。” 安儿疑惑,扳过那人的脸,仔细观察。他发现此人剑眉星目,神情俊朗,下巴和脸颊边上有点黑黑的胡子渣,看上去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又随手翻翻那人的衣服,忽然被他的鞋子所吸引。 李洪义见他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某处,也顺其目光望去,见那人鞋子不似中原百姓的布鞋,而是皮靴。 “该不会是……西瓯人吧?”安儿立马查看他的手,只见虎口处有一层老茧,这种老茧,李洪义手上也有,正是因常年拉弓射箭所致。 “没那么巧吧。”李洪义挠挠头,凑近安儿身边,同他一起检查。 安儿检查完那人,又查看周围地形,指着一座山问道:“他是从那山上失足落下的?” “是的。怎么,有问题?” 安儿脸色苍白的望着他哥哥,“这座山,是南山。吴阿爹带我们去过的。” 向来路痴的李洪义在山下左看右看了良久,才恍然想起,那次他俩和张三探路,就是从此山的背面上山,然后找到了传说中的“黄泉路”。 安儿骤然伸手,要拔哥哥腰间佩刀。李洪义猛地一把抓住弟弟的手,诧异道:“干什么?” “此人不能留,杀了他。”安儿看着哥哥,坚定的说。 “万一是村民呢?” “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安儿道,“他可能知道黄泉路。此路既可直通敌营,也可直通我方啊。” “或许他并不知道黄泉路呢?”李洪义训斥道,“就算是敌人,要杀也要在战场上决生死,而不是趁人之危,小人作派。” 安儿瞬时脸色苍白,慢慢的松开了刀柄。李洪义懊恼自己话说重了,退一步道,“不如将他带回军营,严加看管。等他醒后问明身份,再做定夺。” 李洪义将那人带回军营,安顿在弟弟所管辖的伤兵营处。这样安儿既方便照顾他的伤势,也可以严密监督他的举止。 那人昏迷了很久,过了四五天才苏醒过来。李洪义温和的问他叫什么,多大了,是干什么的。那人一一作答,说他叫郑宇,二十多岁了,是附近的山野村民,靠打猎为生。 既然是猎人,必定会射箭,那么虎口老茧,也能解释了。 李洪义接着问道:“郑宇,你怎么从山上摔下来的?” “我们山民打猎,不小心摔伤,常有的事。” 安儿和哥哥相对一眼,也问他:“那么陡的山,摔下去怕是命都没了。好好的平原不打猎,怎么上山了?” 郑宇翻翻白眼,“平原不是在打仗嘛,谁敢去那打猎?” 李洪义觉得解释的通,呵呵笑道:“抱歉,打扰你们百姓过活了。” 安儿还是不信,突兀的说:“你官话说的挺标准的。不过我们在西北待了一段时间了,能听懂此地方言。” 郑宇的笑容几不可见的僵了僵,随后放松肌肉,开始用方言交谈,“我读过几天书,学过官话。西北方言土得很,怕军老爷们听不懂。” 安儿听他方言说的挺像回事,便转移话题,“读过书,会识字吧?” “会写几个。” “西瓯文字会吗?”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将相 作者:太子姑娘 第12节 郑宇干脆利落的摇头,“不会。” 安儿叹了口气,“真是可惜,本想找当地人认认西瓯的字,看来无缘了。你腿骨折了,先住此养伤吧。” 郑宇连声道谢,安儿使了个眼色给洪义,两人一道出去了。 李洪义随安儿回到的住所,皱眉道:“完全没有破绽,你怎么看?” 安儿摇头,“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用不用上报安王?” “没有真凭实据,如何去报?”安儿无奈的说,“可能又是我多疑了,再观察几日,没问题就放了吧。” 李洪义相信以安儿的聪明,或许会察觉出什么。再说伤兵营非军事机密处,即使是敌人,也不能探听出什么消息。 几日后,安儿并没询问出所以然来,只好叫哥哥放了郑宇。李洪义怀疑对方多日,自觉内疚,主动提出送他回家,以表歉意。郑宇拒绝了两次,然洪义坚持,他拗不过,只能答应。 李洪义小心的搀扶他,边走边问,“你家在哪?” “住南山脚下,有点远,麻烦你了。”郑宇坦然的答道,毫不隐瞒自己的住处。 “不麻烦不麻烦。”李洪义扶着郑宇上马,并带着几个小兵一起去了南山。发现南山脚下人烟稀少,仅有几户人家。 李洪义扶郑宇进屋,不动声色的打量四周,见他家中清贫,里面生活用品却是一应俱全,是常住人的样子。甚至桌上碗里吃了一半的馍,屋角堆着未洗的衣服,布置得简直是毫无端疑,完美无缺。 ※※※※※ 皇帝听完这段故事,发问道:“你能确定,当年见过的那人,就是现在的西瓯王?” “臣后来与哥哥再去南山,那人却已消失不见。”邵安说道,“当时以为,他只不过是敌方小将,现在想来,恐怕就是西瓯王。” “你与他交锋过,觉得此人如何?” 邵安沉思片刻才道:“其人敢攀陡峰探路,可见其勇气。被抓后不见其惊慌,可见其胆量。审问时应答如流,可见其心思之缜密,心机之深沉。且有豺狼野心,皇上不可不防。” 皇帝皱眉,“当年怎么不说?” “一则臣并不能确定其身份。二则那时下大雪,即使他们找到路,也无法攀爬。三则冬季过后,我军向北扎营,正好避开了此处。” 皇帝气息沉重,负着手来来回回在书房转悠,步履间夹带着风,吹得长袍刷刷地响。 邵安拱手在旁立着,看着皇帝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心下思索着应对之法。 皇帝猝然停住脚步,转头对邵安道:“现下最重要的问题是,西瓯王到底知道不知道那条小路?” “臣无法论断。” “丞相继续筹备粮草,并令中书省下旨,召回高巍。”皇帝恢复一贯的冷静,“一旦战事起,还得防范北线突厥趁乱发兵,事涉外交,丞相速和礼部商议。” 一连串命令下来,却是有条不紊,事事周全。邵安心悦诚服道:“臣遵旨。” 第四十四章:留遗祸陷腹背危境,患无穷争战和困局(二) 这些日子,邵安在户部、兵部和礼部之间来回穿梭,忙得焦头烂额。 上午,先去和户部尚书倪泓羽共叙一下当年同僚之谊,等邵安提出要备银六百万两时,倪泓羽张大嘴巴,“什么,这么多,用于何处?” “此乃机密,本官希望你能尽快筹集。” 倪泓羽眉头蹙在一堆,摆出一张苦瓜脸,“邵相您也曾是户部官员,应该知道近几年来,国库告罄,一直都在寅吃卯粮。” “本官在户部干过,很清楚每年税收多少。这两年朝廷无战事无庆典,怎么着也不会是入不敷出。” 倪泓羽继续哭穷,“税收仅仅能把前几年的亏空补齐,哪有多余闲钱?” 邵安诚恳的说道,“若非急事,我不会找你要银子的。你实话告诉我,当下国库有多少存银?” “丞相啊,真的最多只能拿出三百万两了。” 邵安笑着摇头,绝对不止这个数。 倪泓羽一咬牙一跺脚,“不足四百万。” 邵安算算,这个数想来属实,故对他道:“倪大人,务必竭尽全力凑足四百万两。剩下的两百万,本官自己想办法。” 紧接着,邵安又去兵部转了一圈,得知哥哥已随高巍启程回京后,积郁在心中多时的阴霾瞬间云开雾散,仿佛只要哥哥在身边,再大的困难也不算什么困难了。 邵安听兵部尚书赵维说,高巍一行人从西北一路巡视到北线突厥处,探知在西瓯王病危之际,西瓯内部朝廷裂成几派,各王子彼此争权夺利,打得热火朝天。由于西瓯不立太子,前王一死,有实力的王子便去抢。抢到则为王,没抢到的话,生死都很难说了。 最后三王子获得先机,发动政变胜利,其余王子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皆下场悲惨。西瓯真刀真枪,以命相博的权位之斗;比之中原的暗藏心机,杀人不流血的夺嫡之争,不知哪个更为血腥。 从兵部出来,邵安又去礼部衙门逛逛,蒋嘉闵亲自来迎。瞧老头红光满面的,这气色比起在刑部时,不知强了多少倍。 这段时间,正值科举事毕,新春甚早,乃礼部最为悠闲的日子之一。邵安看着蒋嘉闵悠然自得的神态,真心不好意思对他说,这刚一调任就碰到外交这种棘手的事了。 但此事重大,邵安不得不讲。蒋嘉闵听完后,摸着胡须道:“我朝与突厥十几年没有打过仗了。两国相安无事已久,突厥犯不上此时开战吧?” “新西瓯王年轻气盛,恐怕会挑拨我们和突厥关系。必须杜绝西瓯与突厥连成一线。” “邵相所虑极是。西瓯新王登基,摸不清性子,还是谨慎点好。”蒋嘉闵仅仅以为是因为西瓯政局变更,皇帝心思缜密,故而想派人摸摸底细罢了。 邵安也不好明言,含糊道:“你以祝新王登基为由,派人去查探。顺道再去突厥,看有无异常。” “那就让……礼部左侍郎去吧。”蒋嘉闵小心翼翼的揣测着邵安神色,终究这种差事,肯定会有那么一点点危险的。让犯在邵安手上的董祈明去,乃是绝佳人选。 邵安却道:“最好是老大人亲自带队。” 连“老大人”都叫出来了,可见是不容回绝的。蒋嘉闵心里顿时拔凉拔凉的,遥想上次邵安拜访他府邸,叫他“老大人”时,正是户部和御史台干架的关键时刻,然后刑部就被莫名其妙的拉入战场了。 蒋嘉闵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回的外交怕是非同小可。他咽了口吐沫,“丞相吩咐,敢不从命?” ※※※※※ 半月后,蒋嘉闵并董祈明领使团出长安,高巍等人回京。 这次随高巍去边关的,除了李洪义,还有徐磊和李洪辉。话说这是徐磊和李洪辉第一次去西北边境,更是第一次看见像无边的大海中似的黄沙漫漫,他们二人的激动心情可想而知。 而李洪义倒没有一丝兴奋,他头脑中的记忆被抹去了,但身体的记忆还在。向来路痴的他,却能在茫茫沙漠中凭感觉辨明方向。这点让徐磊更加相信了李洪辉所言,李洪义的确是在西北从过军的。 见弟弟和徐磊这般高兴,洪义问道:“你们以前真没来过这里?” “没有。”李洪辉和徐磊异口同声的答道。 李洪义挠挠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在西北当兵时,身边有朋友和兄弟相伴。甚至隐约记得他们三人在西北相扶相助,屡立战功,难道这些全是自己的臆想? 高巍回来后,立马向皇帝汇报情况。据他观察,西瓯并无调动兵马,调集粮草之举,应该无举兵犯境之意。 皇帝思索着看来边关暂时不会开战,这样便有充分的时间做战前准备,故而略感心安;然思及邵安诛心之论,仍是不敢彻底放下心,便对高巍吩咐:“子重,你将三万禁军兵马暗中调往西北。切记,分批调动,严格保密。” 高巍对此次调兵十分不解,“皇上,只为了万分之一的可能,就这样大规模调兵,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实在不值。” “这可不止是万分之一。据丞相猜测,西瓯王性烈,十有八|九与其会有一战,早做些准备为佳。” “皇上,邵安的话不足信。当年要不是他妄议军情,我们怎么可能吃败仗?”高巍翻翻白眼,又是邵安乱出主意,他一个文臣知道什么?想当年要不是他出馊主意,李洪义会受伤失忆?我军会损失八百精锐骑兵? “够了!”皇帝一拍桌子,“当年的事不准再提。” 高巍愤恨的咬了咬嘴唇,“皇上,军国大事不能仅凭一人的猜疑,就做此决策,望圣上三思。” “朕意已决!” “皇上!”高巍跪下了,双膝砸在地面,却不觉得痛楚。他双手抱拳,目光灼灼的仰望皇帝。 皇帝抿了抿嘴,深邃的眼睛中辨不出喜怒,甚至连语气也平静如常,然说出的话却让人胆寒,他道:“服从命令,是军人的本分。高巍,你要抗旨吗?” 高巍浑身一颤,渐渐垂下双手,低下头闭上双眼,“末将……遵旨。” 随后的事却并未如邵安猜想的那样进行。西瓯新王派出使臣出使长安,前来告知新王登基之事。他国使节态度谦和,毫无挑衅之意。 刚巧蒋嘉闵一队人也快行至西北边境,正好可以回访。据说新王热情好客,此番出使异常顺利。这让高巍的怨气越来越重,也使邵安的怀疑愈演愈烈。 “从外交中可以看出,两国关系和谐,并无敌对。不知丞相为何要杞人忧天?”高巍冷嘲热讽道。 此刻殿中只有皇帝、高巍和邵安三人。皇上为了西瓯的事,特意将他俩召来养心殿,询问一二。 “皇上,臣依旧维持原议。”邵安懒得理会高巍的挑衅,直接对皇帝进言,“臣认为,此刻西瓯在外交上的表现,实属反常。看似是想与我朝摒弃前嫌,实则是窜端匿迹,以掩盖其真实目的。” “真实目的?邵相认为,他有何目的?”高巍对此言论不屑一顾,质问道,“丞相别忘了,永康二十年,圣上领兵西北,西瓯大败。泰安二年,本将二战西瓯,敌寇再次大败而归。本将相信,即使再战,西瓯定不能与我军精兵良将相抗衡。丞相何虑之有?” “将军岂不闻,居安而思危。” “败军之师,不足为虑。” “高将军,领兵之人,切忌恃强轻敌。兵法有云,骄兵必败。” “你什么意思?诅咒本将兵败吗?” “邵某只是提醒将军而已。” “够了!”皇帝观战良久,见他们越说越不像话,终于发话,“你们这样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还是朕所倚重的良臣猛将吗?” 见圣上震怒,二人堪堪息战,躬身谢罪。 皇帝冷冷的看着玉阶下的二人,分明能察觉到双方之间的剑拔弩张。虽然他们俩自第一眼起就看不上对方,简直是天生就不对头,但碍于李洪义的关系,至少能维持表面的和平。可最近这些日子,不知二人发生了何事,这种微妙的平衡彻底被打破了。 将相之间存在这般千丝万缕的恩怨,利益得失的纠缠,即使是旁观者,恐怕也难以梳理得清。二府党争,到底还是无可避免的来临了。 皇帝揉揉眉心,疲惫道:“看来今日是商量不出个结果了,你们退下吧。” 高巍与邵安一前一后的退出了养心殿,候在门外的太监赶紧为其打帘子,殷勤的恭送二位大人。谁人不知眼前这两人乃皇帝宠臣,帝国将相,位列文武之最,锋芒无人能及。 刚出宫门,高巍猛地驻足回首,狠狠地瞪着身后的邵安。邵安察觉高巍眼中的恶意,嘴角轻挑,不咸不淡地瞟他一眼。高巍冷哼一声,“别以为你赢了,本将誓不罢休。” “将军如此咄咄逼人,本官只好舍命陪君子了。”邵安言毕,径直走过高巍身侧,乘轿回府。 高巍一路骂骂咧咧的骑马回到枢密院,迎头就碰上了宋綦。老将军焦急的带着高巍直入内堂,神神秘秘的说道:“最近皇上大规模调兵,是要开战了吗?” 这种事,瞒瞒户部和礼部或许可行,却根本瞒不过兵部和枢密院。朝廷一下子调动几万人马,总不会是去散步吧?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高巍又郁闷了,“别瞎想。全是丞相没事找事,鼓动皇上增兵西北。” “邵相是怀疑西瓯……”宋綦兀然住嘴,浑浊的眸子中,透出意味深长的含义。 “本将认为,西北边境无事。邵安所言,子虚乌有。可皇上却对其言听计从。”高巍拉着宋将军的手,诚恳的说,“老将军,您南征北战,戎马一生,立下无数的赫赫战功。此刻也只有您的话,才能让皇上听进去了。烦请您能与本将一起上书,劝皇上收回成命。” “这……”宋綦初闻此事,心里并无主意。且事关重大,他哪能轻易答应,故推辞道,“老夫年迈,管管禁军还成,至于军国大事,哪敢质唆?”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政见之争了,而是二府间的文武之斗啊。”高巍挑明道,“邵安是铁了心要和我们势不两立。老将军想想,冯彻他当日为何敢大闹殿前司?就是邵安在背后给他撑腰。” 宋綦诧异,“真有此事?” 高巍笃定,“千真万确!” “这才过了多久,又……”宋綦摇头叹息,未曾想太子、晋王二党才偃旗息鼓了几年,朝廷又要掀起党争之风,“唉,奏章的事,容老夫考虑考虑吧。” 高巍见宋将军同意了,打算再接再厉,又联系了好几位军中德高望重的将军,几人密谋联合上奏,势必要将邵安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 第四十五章:留遗祸陷腹背危境,患无穷争战和困局(三) 一封由多名军中老将军联名签署的密奏放在龙案之上,皇帝指尖无意识的反复磨娑着奏本的封皮,其实他的内心并没有像他对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定不移。 一边是邵安言之凿凿的推论,一边是高巍毫不退让的否决,现在又加上了军方的施压。皇帝思量再三,提笔御批:暂缓调兵。 然而事实胜于雄辩,没等高巍高兴几天,边关急报,西北烽烟再起。 事发突然,军情如火,令朝廷瞬间炸开了锅。谁也没想到,刚刚还温顺似绵羊的西瓯,骤然露出血腥的獠牙,乘其不备,狠狠地咬了中原一口。 更糟糕的是,与此同时,突厥也率部起兵,烧杀抢夺我北方城镇。两国应该是早已密谋好的,联手向中原开战。 皇帝连夜召集中书省、枢密院,以及户部兵部的长官前来议事。众人匆匆赶往养心殿,有的慌乱中甚至连头发都没梳理好。 皇帝倒没乱了阵脚,他此刻不得不庆幸,多亏邵安前期已有准备,三万禁军已在路上,而钱粮也筹集约四百万两。 “已开拔的那三万禁军,令他们加速行军。此外再调两万禁军,由高将军领兵,速去支援。”皇帝负手仰望着书房中悬挂的地图,沉着冷静的吩咐道。 “西瓯号称二十万,实际约十五万,突厥起码也有十万人。我方西北厢军加上支援的禁军,最多只有十万而已。”高巍为难的说,“末将恐怕兵力不足,难以支撑。” “朕会再调各州府厢军前去救援。”皇帝宽慰道。但在场的心里都清楚,西南兵马鞭长莫及,调动需要时日。北境有突厥牵制,根本不能动。真正能救急的军队,估计只剩下河南与湖广了。 高巍再问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知钱粮准备是否充分?” “户部已筹措四百万两。”邵安信誓旦旦的言道,“如若不够,臣已想好了募资法子,只待皇上同意,臣定能筹足银两。” “准奏。”皇帝甚至连什么方法都不必听,直接同意。这令其余官员惊诧皇帝对丞相如此信任的同时,再度感叹邵安宠臣之名,果真名不虚传。 几个人正在商议中,一个太监手拿火漆文书疾步跑入内殿,“皇上,西北八百里加急。” 听说是西北送来的军情,众人的目光都盯向小太监,露出焦急的神态。 陈公公拆开封缄,取出里面的一封薄书,恭谨的递予皇帝。皇帝接过文书,迅速浏览。 正值天亮前最为晦暗的时分,殿内烛火忽暗忽明,摇曳不定。邵安抬起眼睑,端详他的主君,瞬息之内屏住呼吸。 只见皇帝在烛光的映照下,展开纸张,甚为专注地凝视着信中字字句句。 “中书省拟旨……”皇帝阅信良久,终于开口,“着副将张凌,升为主将,命全军退入渭州,继续战斗。” 殿中诸人闻言,全体猛地一怔,所有人木然不动,无人出声。虽然他们不知道战报写了什么,但从皇帝的口吻中,便得知主将恐怕不幸……阵亡,敌军已攻破边关数镇,兵临渭州。 仅仅几日,西瓯就能连破数关,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高巍深感内疚,突然跪倒在地,“都是末将的错,末将延误战机,罪在不赦。” “高将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刻说这些毫无意义了。今拜高巍为主帅,望卿能将功赎罪,收复失去的河山,将蛮贼赶出我国疆土。” 皇帝已与臣下们商量了整整一夜,却还看不出丝毫倦怠之色,说起话来字字铿锵,无所畏惧。高巍跪在地上,感动的不能自已。几位大臣见皇帝临危不惧,甚为心安。 “诸位臣工,国难当头,朕愿与诸君共赴国难。望君臣共勉,将相齐心。”说到最后四个字时,皇帝犀利的眼神扫过邵安与高巍,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邵安与高巍心头齐齐一震,拱手称是。 禁军军营内,李洪义正在擦拭银枪,为上战场做足准备。 如今,军中漫延着凝重却有序的备战的气氛,每个人都磨刀霍霍,势要与西瓯大干一场。李洪义得到上级命令,由他担任前锋营主将,徐磊为副将。至于李洪辉,自然也要上战场的。他虽为小小校尉,但洪义仍对这个弟弟信心十足,便将他放在身边,做前锋营里的一把尖刀。 “哥。”李洪辉神采奕奕的走进来,他身着深青色对襟罩甲,头戴银色头盔,腰间配剑,手持长|枪,威风凛凛恰如洪义当年。 “好!”李洪义赞许的拍拍弟弟的肩,“第一次上战场,怕不怕?” “不怕。有大哥在,弟弟什么都不怕了。” 兄弟叙话间,徐磊稳步进来,拱手道:“将军,末将已查验过军备物资,一切均以妥当。” 李洪义看着徐磊一本正经的样子,奇道:“郝军,今日怎么这般见外?” “将军,公是公,私是私。称兄道弟要分场合。”说罢,徐磊意味深长的看了李洪辉一眼。 李洪辉很自觉的退后一步,“是属下僭越了。” 李洪义尴尬的咳嗽几声,“好。以后在军营,就按规矩来。” 三日后,两万禁军束甲出征。皇帝亲临永胜门,为将士们壮行。 皇帝端起手中酒杯,放眼望去只见禁军血性男儿,奔腾如虎,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高巍甲胄在身,只上前拱手致礼,接过皇帝递过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后与士兵一起,三呼万岁,喝声震天。 皇帝亲自践行,这是多大的荣耀。众兵将瞬时士气大振,李洪义也被周遭气氛感染,显得既亢奋又自豪。他策马扬鞭,与众将士昂首挺胸的穿过朱漆大门,毅然决然的奔向令他热血沸腾的战场。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的城头有一抹紫衣身影,与古老而斑驳城池一起,静静地目送他绝尘而去的背影,直到大军渐行渐远,消失在天地的尽头…… ※※※※※ 渭州城外,风沙漫天,昏天暗地,城下的西瓯敌兵又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 城下万箭齐发,云梯攻城;城上居高临下,投石抵挡。双方攻势生猛,皆是拼尽全力,以死相拼。 “将军,石头快用完了。” 主将张凌抹一把脸,吼道:“石头不够就给我拆砖拆瓦,还不够就拆房子。” 话音刚落,又有士兵仓皇来报:“张将军,箭不够了,还继续射吗?” “继续射,给老子射光最后一支箭。”战场上嘶喊声震耳欲聋,张凌一把揪住小兵,贴着耳朵在喊。 “将军,将军!”又见士兵跌跌撞撞的跑来,张凌几乎崩溃,吼道:“又咋了?” 小兵兴奋的喊道:“援兵至!援兵至!” 弹尽粮绝之际,最先出发的三万禁军,终于到了! 援军一到,军心大振,城下敌军见状不得不暂缓攻击,鸣金收兵。 带领禁军的主将是宋綦的儿子——宋羿。 宋羿迅速令禁军布防,换下疲惫不堪的边军。而后分发粮草,配给装备,一切都井井有条的进行着。 渭州储粮不多,边军断粮已有三日了。张凌一边大口吃饭,一边听宋羿讲京城情况。 “我们是先头部队,后续禁军由主帅高巍带兵,统筹指挥。” 张凌噎了一下,“高帅领兵多少?” “两万。你这还剩几万人?” “五万。”张凌头也不抬的说,“算上后续的,一共十万。勉强能与西瓯势均力敌了。” 宋羿摇头,“别光顾你这面,北线突厥犯境,元帅势必要分出部分兵力支援。” “突厥?”张凌呻笑,“他们光会抢东西,抢了就跑。” “这次可没跑,正在北境与我军对抗。恐怕突厥与西瓯早已串通一气。” 这下是腹背受敌了。宋羿与张凌都深皱眉头,不仅战线拉长了不说,还得提防他们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这问题不仅令武将头疼,皇帝更头疼。他看着养心殿内的巨幅地图,问邵安:“丞相有何想法?” “臣以为,同时与西瓯和突厥开战,我国兵力钱粮肯定不足,不如拉一个打一个。蒋嘉闵的使团正在北方,皇上是否下旨与突厥议和?” 皇帝仰望地图,不置可否。若开战,国库难以支撑,且无必胜把握;若议和,以突厥的贪婪,怕是又要狮子大开口了,甚至会徒惹物议。 “吩咐下去,三日后举行大朝会,共商国是。” 第四十六章:留遗祸陷腹背危境,患无穷争战和困局(四) 临近五更时分,众臣已陆续到达,齐聚朝房待漏。 今次大朝会,邵安在通知各位臣僚时已公布议题,故而有的大臣趁等待上朝之机,低声询问身边同僚,探探口风。有的大臣紧握笏板,手心冒汗。有的大臣低头整理衣襟,不理世事。 等邵安携孙敕一前一后进入朝房,文官噤声,起立行礼;武将倨傲,毫不理会。邵安一看武将们的阵势,就知道今天定有一场恶战了。 邵安行至主座,其余各官按品级坐立,他环视四周,见军方除了带兵离京的武将,其余人俱到。高巍不在,武将以宋綦将军马首是瞻,而宋老将军向来顽固,并且把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这种人,怎么可能接受议和? 至于其余武将,一个个意气风发,热血沸腾,只想建功立业,却没想过朝廷的负担。 漏尽,大朝会始,皇帝于奉天门临百官。 文武分两班自午门入朝,文由左掖门,武由右掖门。入内后,先于金水桥南依品级序立,候鸣鞭。再依次过金水桥,诣奉天门丹墀。1皇帝安座后,再鸣鞭,左右两班齐进御道,文武百官行一拜三叩首礼。礼毕,众臣奏事。 由丞相领头,率先禀奏。邵安拿出前夜写好的奏章,大声诵读。文章简练短小,一针见血,大致列出与突厥一战的种种不利之处,主题鲜明,劝谏议和。 历朝历代,大多是文臣主和,武将主战,邵安提出议和,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几位武将也联名写了奏疏,由宋老将军上前禀奏。武将并非全是粗俗武人,不通文墨。只听他们的文字慷慨激扬,言辞激烈,其中一段写道:“……呜乎!谁为陛下谋此也?天下者,中国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2……” 宋綦气喘吁吁的念完,退回右侧。皇帝听完两位重臣相反观点的上书,未置可否,沉默良久问道:“众臣工有何想法,各抒己见。” 群臣不敢擅动,户部尚书倪泓羽最先出列,他今日特地带来了户部账本,上呈皇帝。 皇帝随手翻看几页,原来是近些年的账本,他颇有深意的瞅着阶下之人,“爱卿这是何意?” “圣上所看乃户部历年账本。永康年末,朝廷几番大兴土木,修建皇陵,致使国库日益减少。泰安初年,国库告罄。自臣主管户部,仅能保证收支持平,无法使国库充盈,臣愧对皇上。”倪泓羽泣泪下拜,他虽未言主和,但任谁都能听出弦外之音。 归德将军当即反驳道:“若议和,仍要散尽钱财,户部就能支付得起?” “那要看谈的结果了。然而要户部再供给几万将士的粮饷,决计是付不起的。” 兵部尚书赵维也说:“臣主和。此刻正值西北激战,若北线再起战事,禁军已调出五万,剩余禁军要保卫京城,不宜再动。而各州府厢军,路途遥远,调动不便,且厢军战斗力渐弱,配备简陋,不足以抵抗突厥铁骑。” “赵大人所言不实,本将所到之处,见禁军及各地厢军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又一名年轻将领请战道,“皇上,末将愿领兵上阵杀敌。” “皇上,末将也愿往北境助战。” “末将恳求同去。皇上,下旨吧。” …… 大殿上武官们纷纷跪地,请战之声此起彼伏。他们各个情绪高昂,抱着为国捐躯的信念,宁为玉碎,不愿瓦全。 见我朝勇将辈出,皇帝甚感欣慰。而文臣们面露尴尬之色,默不作声的杵在朝堂之上。 吏部尚书彭源平想了想说:“将军岂可轻言兵事?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刑部郎中蒋偲附言:“彭大人所言极是。况我朝兵力不足,何以抵挡两国攻击?” “蒋大人怎能未战先怯?”武将揪住话柄,立马向其开火,“我泱泱大国,还敌不过蛮夷小地么?” “就是,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听到这,文官们心底直骂蒋偲蠢得像头驴,邵安也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 此刻宋綦也插一脚,“皇上,石敬瑭之举岂可遵乎?”他苍老的声音中透着悲痛,仿佛已经看到国破城亡的前景。 邵安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忍不住道,“议和非乞和也。何须屈膝求和,称臣纳贡?” 宋綦不屑道:“丞相此言何解?” 邵安目光炯炯望向这满头银发的老将军,态度恭谨的问道:“想必宋老将军熟读《孙子兵法》,应知‘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何故弃上计,而取下策用之?” “这……”宋綦到底是武将了,哪能敌得过出口成章的文臣,一时语塞。 “将军虽百战百胜,然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邵安没给宋綦思考的机会,继续套用孙子的话反驳他。 “邵相这话的意思是,能不战而屈人之兵?真是笑谈。”宋綦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邵安笑道:“也未可知。” 皇帝顿时提了兴致,问邵安:“丞相有何高见?” 邵安拱手,“臣以为,当下军情似火,刻不容缓,然调兵遣将尚需时日。不如先派礼部使团去突厥议和,施行缓兵之计,为我军争取时间。” 皇帝见邵安欲言又止,便知缓兵之后定有后招。他微微颔首,冕冠前十二旒随之轻轻晃动,遮挡了帝王的所有表情,越发显得圣心难测了。 武将们以为邵安并非真心议和,也不再争论。群臣鸦雀无声,皇帝乾坤独断,“准奏。着中书省即刻拟旨,速发边关。” ※※※※※ 西北这边,高巍到达有几日了。他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将渭州布防得井井有条。而敌军此时见天|朝援兵已到,也暂停了攻击。 帅帐中,几位高级将领简直快要吵翻天了。他们极力请战,希望出城打退敌兵,收复失地。而高巍却下来严令:全军坚守,出战者斩。 众将垂头丧气的步出帅帐,可谁人能了解高巍的苦衷。粮饷不足,兵力不够,而且据探子报,北边的突厥仍在观望,北境战事一触即发。 万幸的是,没几天高巍接到圣旨,说是礼部使团正与突厥议和,或许可以拖延一段时间。高巍便可放心的将主力全部押在西北,一心一意打西瓯了。他终于撤下严令,同意出城攻敌。 高巍派前锋营打头,以李洪义为先锋,用铁血手段杀出一条血路,接连收复失地,形式一片大好。然战事风头正劲,粮草物资却有些不济了。 当然,粮饷的问题,邵安也在京城紧锣密鼓的筹集着。他东挪西凑,把皇帝的体己银子都搬空了,才筹集了八十万两。 还剩一百二十万两没有到位,高巍再次上折子催促粮草,邵安一筹莫展,只能向百官伸手要钱。 国难当头,官员们还是积极响应的。即使内心不想捐款,但不捐的话,岂不是不爱国的表现?这官还想不想当了?但捐多少也是一门学问,并非多多益善。否则哪天皇帝闲来无聊,想起来某某人捐款几十万,就不得不想想此人为何会有那么多的银子了。 最安全的捐银数额,不要超过一年所得的俸禄,也不得超过你的顶头上司。所以那么多官员捐钱捐物,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近日来,邵安一直呆在户部亲自坐镇。这日他正在盘点账目之时,外面传来阵阵议论声,有小吏跑来禀报,说有几大辆马车驮着成箱的银子前来,目测不下十万两。 邵安诧异,与倪泓羽去前院查看,果真见到高头大马停在户部衙门的门口,邵安挥手,让侍卫放行。 伙计卸车开箱,只见箱内全是白花花的纯银,倪泓羽与众户部官员简直笑眯了眼,反而邵安心中有隐隐不安的感觉,他见那掌事的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还没等邵安忆起来,掌事的卸完货,乐呵呵的跑来行礼,恭敬的叫邵安一声,“三少爷!” 邵安闻言色变,没想到竟是父亲的银子。不愧是赫赫邵府,江南首富,出手极其大方。 “三少爷,老爷听闻朝廷有难,正在捐银,故而派小的送来二十万两,以三少爷的名义,捐予朝廷。” 户部的官员们这才记起丞相的出身,秦淮富商之子,的确厉害。 虽说是父子,但邵安一点也不想承他老爹的情,他扯了扯嘴角,低声道:“本官已捐过款,怎敢劳烦父亲如此破费?” “三少爷,老爷的一点心意,您就收下吧。”掌事的一脸为难,压低声音劝邵安,“况且老爷也很不易,这点钱还是和本家老爷商议多时才得来的。” 掌事口中的本家老爷正是邵氏家主——邵安的爷爷。 然邵安对他这个爷爷并无多少感情,他乃庶出,不能像两个哥哥那样时常见到爷爷,只有逢年过节时,才能去本家见上一面。 有些不知深浅的官员得知是邵府的银子,立马拍马屁道:“原来是邵老爷的捐银啊。丞相家人深明大义,下官等佩服。” “邵老爷拳拳爱子之心,更令我等敬佩。” “想必邵家定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令人羡慕。” …… 明明是恭维的话,听在邵安耳里却是满满的讽刺的声音。看着这堆白银,他的笑容有些僵硬,感觉像是邵府高傲的施舍。他不愿接受施舍,却又无法拒绝。 邵安尴尬之中,门外传来太监尖利的喊声:“皇上驾到!” 皇上牵挂军事,这几日时常亲临二府和六部,户部早已见怪不怪,按官位高低有序的在门口跪迎。皇帝亲切的扶起邵安和倪泓羽,再向户部众卿道声幸苦,眼睛瞥见院中的几大箱白银,笑问道:“几日没来,竟有这么多银两,是何人捐赠?” 在场的属邵安官位最高,本该由他答话,可皇帝问了半晌也没见他出声。倪泓羽犹疑的望向邵安,替他答道:“是邵相本家捐的银两。” “本家……”皇帝颇有探究的看了邵安一眼,心里自然清楚他与其父的各种恩怨纠葛。想当初邵安初入王府,在皇帝决定培养他之前,早就派隐卫查清他所有的出身来历了。 皇帝又问道:“捐赠多少?” 倪泓羽答道:“整整二十万两。” 皇帝心知以邵安倔强的性子,肯定不愿要父亲的钱。虽说本朝奉银不低,但二十万两也不是小数目,遂言道:“朕深知诸位爱卿家中并不富有,很多官员两袖清风,一贫如洗。向你们要钱,朕心不忍。故而今日所捐之银,他日必定偿还。”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有些吃惊,忙称不敢。 皇帝笑道:“国家有难,众卿慷慨解囊,朕甚感欣慰。自古以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邵安,记好账本,待天下太平,朕定会一一还清。” 众人听完,纷纷跪地谢恩。很多因捐银而怨恨邵安多事的人,此刻也再无怨言,恨不能再多拿出一点钱,反正到时候朝廷会一文不少的偿还。 皇帝走到院中其中一个大箱子前,轻轻抚摸箱面,又伸出两个指头,敲了两下,“传旨,朝廷向四方商贾借债,凡是资助军饷者,待战事了结,朕以三分利归还,再免三年粮税。邵府第一个响应,带了个好头,朕特以四分利归还。” 邵安还在怔然出神,忽闻皇帝此言,惊得霍然抬起了头,甚为无礼的直视皇帝。虽然他从没有向外人说起过自家的事,但也猜到皇帝肯定早就查的一清二楚,却为了自己年少脆弱的尊严,才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吧。如今又在自己尴尬之境,出言替他婉拒。 念及此,邵安心中一暖,想要道谢,却不知如何开口。 可皇帝什么也没说,笑着拍拍邵安的肩,起驾回宫。 众臣山呼万岁,门口一片恭送之声…… ———————————————————— 1出自:《明集礼》卷十七,“嘉礼一·朝仪”。 2出自:宋代方廷实。 第四十七章:百密一疏疏思疏虑,千虑一得得功得名(一) 如此由邵府开头,加之朝廷许以重利,江南的商户都掏出银子捐款,不久便凑足了粮饷。而高巍处,正与西瓯打得如火如荼,不可开交。由李洪义带领的前锋营,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留下一片血雨腥风。 失地收复过半之际,一直按兵不动的突厥,忽然动了。 本来蒋嘉闵和董祈明奉命,到突厥与其周旋拖延。突厥或许察觉到此乃缓兵之计,却没有戳穿。毕竟突厥也在隔岸观火,密切关注西北的战局,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平安无事了一个月,可不知为何,突厥突然扣押使团,南下进攻泾州,兵锋直逼长安。高巍见状哪敢弃京城不顾,立马上报朝廷,私下也调兵遣将,准备支援北边。然而这样一来,西北的良好形式瞬间逆转了。 “议和议和,这就是议和的结果?邵相,我们施行缓兵之计,他们却在暗渡陈仓,出其不意的将了我们一军。”武将们彻底被激怒了,将邪火全部撒在主和的邵安身上。 “要不是因为小人之言,我们早已陈兵北境,突厥怎么可能这样容易的打到泾州?” “已是兵临城下,望圣上当机立断,出兵迎战吧。” 孙敕愤而怒道:“你等怎可怪罪邵相,乃是突厥不守信用,扣押来使。” “哼。突厥蛮夷,何来信用?与之议和,就是错误。” “大战来临,你们还要斗嘴?”皇帝也怒道,“兵部尚书,你说。” “高帅八百里急报,请求兵分两路,派五万人支援北境。只是这样一来,西北恐怕只能维持防守,北边也无法与之对决。”赵维提议,“皇上,不如再调禁军及湖广厢军,支援泾州?” 皇帝心烦意燥,扭头看向下首的丞相,见邵安只是默默的听着,眉头紧锁的研究着养心殿的地图,一直没有出声。 皇帝问道:“丞相有何想法?” “臣,还是主张议和。”邵安言道,“他们仅带十几万人马,就想要占领长安吗?很明显,此乃围魏救赵之计。想必是西北战事正紧,西瓯坚持不住,故许以突厥重利,让其围攻长安。” 归德将军怒道:“丞相以为,我等看不出这是围魏救赵吗?但又能怎么办,难不成要弃长安,保西北?” 邵安直跪下去,“突厥只是为了抢些金银财宝,西瓯能给,我们……也能给。” “此等屈辱,怎么能从?”归德将军不能认同,跪地痛诉,“皇上,末将宁愿战死,也不愿受此侮辱。” “皇上,我国兵力并非如丞相所想的那样弱,完全可以与突厥决一死战。”宋綦颤悠悠的跪下请愿,“末将愿再领兵,立军令状,不胜任皇上处置。” 皇帝示意众卿平身,笑着劝道:“朕知道老将军忠心耿耿,然朝中人才辈出,哪能让老将军再上疆场?” 宋将军听了心里难受,满脑子全是辛弃疾那句“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宋綦浑浊的老眼怒瞪前排的邵安,想当然的认为是他在皇帝跟前进谗言,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 邵安自然看不到宋将军怨恨的眼神,他进言道:“倾全国之力一战,我们未必输。若能隐忍一时,等将来国力强大,再战必赢。” “现在战,我们也必胜!末将愿立军令状,不打退敌寇,誓不还朝!” “好了。”皇帝挥手止住群臣争论,发话道,“朕决定,忍辱负重,以求国力之转寰。邵安,此次议和,事关重大,派谁前往?” 邵安请缨,“若皇上不弃,臣愿一试。” 皇帝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同意,允许他自选随行人员,并授予“临机专断”的特权。 邵安受命,却还提出了几点要求:第一,令高巍继续与西瓯周旋,不可停止战斗。第二,令高巍只抽两万人马支援北境即可。第三,令湖广厢军北上支援。 以上,皇帝通通准奏。 两日后,以邵安为首的使团浩浩荡荡的出发了,倪泓羽作为副使跟随。另外皇帝派张三等隐卫暗中保护,以防万一。 ※※※※※ 高巍接到圣旨,各营调集部分兵马,聚集两万并非难事。而领兵将领人选,让他左思右想了很久,最后确定由宋羿为主将,李洪义为副将,率兵赶往北境。 李洪义临危受命,去最艰险的战场。弟弟李洪辉焦虑不安,坚决的说:“李将军,末将请求随行。” “不行!”李洪义一口否决,“你好好跟着徐磊,呆在这儿,不许妄动。” “哥,你身上有伤,我不放心你。”李洪辉急了,连称呼也改了。 李洪义笑笑,“没事,小伤而已。” “连那也算小伤,不知道什么是重伤了。”李洪辉撇撇嘴,想那日敌兵一枪|刺穿洪义的肩胛,血如泉水般汩汩冒出,止都止不住。到现在,哥哥的左臂还无法自由活动呢。 李洪义伸展一下左臂,毫不在意道:“我觉得已经好了。” “哪里好了?大哥别把身体不当回事,现在不养伤,吃苦头的日子在后面。” 李洪义抬手给他一个爆栗子,“小子,我要你管?好好呆着听到没?” 此刻徐磊进帐,他在帐外就听见他们兄弟之争了,故而跟着劝道:“让李洪辉跟着,好歹有个照应。你要是不从,我这就告诉高帅,说你受伤了,不宜出征。” 李洪义拦住徐磊,“服了你们了,跟就跟。郝军,我不在时,你给我好好看管前锋营。” 见计谋得逞,徐磊莞尔,“是。末将领命!”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将相 作者:太子姑娘 第13节 大军临行前,高巍对宋羿千叮咛万嘱咐,只坚守,不迎敌。而后看了看随行的李洪义,见他身边果然跟着李洪辉,安心不少,微不可见从李洪辉点点头,李洪辉坐在马上,身体略微前倾,低头躬身回礼。 号角齐鸣,烈风阵阵,卷起滚滚风尘,李洪义迎着烈日黄沙,走向虚无缥缈的未来。那时他并不知道,前方将遇到的,不仅是漫天的烽烟和战火,还有往昔并肩作战的兄弟与挚友。 命运的齿轮已缓缓转动,风云际会,将相相遇。 宋羿大军先于使团到达泾州驻扎,与突厥遥遥相望,僵持了好几日,只等丞相一行人入敌营谈判。这天听报邵相来了,宋羿急忙带领高级将领出营迎接。 使团行至泾州,见远处翻腾起滚滚尘埃,哒哒马蹄声不绝于耳。邵安抬眼望去,第一眼就看见他魂牵梦绕的哥哥,一如往年,手持银枪,威风凛凛的策马而来。 那群人到使团面前,整齐下马,动作一致单膝跪地,邵安心一颤,急忙上前让众将起身。 宋羿礼节性的说道:“末将来迟,丞相恕罪。” 邵安淡淡笑道:“没有关系,将军戍边辛苦了。” 宋羿曾听父亲宋綦说,邵相难缠。如今一见却没想到他这么容易说话,顿时怔了怔,不知如何接口。而邵安却没注意到宋将军的尴尬,他动声色的打量随行的将领,各个脸生的很,除了李洪义。 而李洪义混在人群中,大大方方的看着邵安,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在他的不多的记忆里,这是第三次见到邵安,却觉得倾盖如故,仿遇故人。 “此次议和事关重大,不知将军是否挑选了将领带队护送。”倪泓羽心系差事,忙不迭的问道。 “这是当然。这几位将领各个身经百战,武艺高强。”遂逐一向各位大人介绍诸将的姓名官职。 随着宋羿的介绍,邵安的视线缓缓滑过众将,最终落在李洪义身上。他抬手,打断宋羿后续的话,看着哥哥轻轻笑起,“那就劳烦李将军了。” “什么?是我!”倏然被选中,李洪义又惊又喜,一时反应不过来,直到身边的武将踩了他一脚,才想起要讲点体面话,“啊?哦!谢、谢丞相。恩……末将、末将一定保护好丞相安全。” 又见哥哥的呆样,邵安忍不住嘴角上翘,不由地回想往昔,哥哥那时也不会说场面话。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一点长进。然而若真的能有长进,李洪义就不是李洪义了。 宋羿生怕李洪义惹到邵相,忙转移话题,热情招呼道:“想必长途跋涉,诸位大人也累了,不如大家早点进营休息,明日再谈正事不迟。末将已收拾出几间民宅,略备粗茶淡饭,战时条件简陋,丞相莫怪。” 邵安眼角微挑,玩味的看着宋羿,这般玲珑剔透,比他的父亲宋綦会做人多了。父与子相差如此之大,不知宋綦是因年老而变得固执,还是本性保守不懂变通。 面对不拘小节的李洪义,宋羿真不知道该从何教导他了。那么多将军挑谁不好,真没想通邵安怎么会看上这么个大大咧咧的人?谈判中的危险不像打仗时那样,全都藏在暗处。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是这么个理。 可李洪义会见微知著吗?会察言观色吗?会防范于未然吗?宋羿按按发痛的太阳穴,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怎么才能让一个只会打打杀杀的人,生出七窍玲珑心来呢? 别说几天,就算给一百年,李洪义也不会通七窍。幸好李洪辉忽然找他,请求与哥哥同行,宋羿当即同意,毕竟有个机灵的弟弟在旁提点,李洪义也不至于犯大糊涂了。 三日后,使团整装待发,启程前往敌营。 第四十八章:百密一疏疏思疏虑,千虑一得得功得名(二) 是夜,北境突厥军营。 被扣的使团全都关在了简陋的牢房中,外面重重重兵看守,里面一群人三三两两各自聚在一起,表情肃穆的席地而坐。 他们是在某天的深夜被抓,当时很多人还在睡梦中,光着身子就被赶入了牢房。突厥人前天待他们还好好的,不知因何骤然翻脸,连一点前兆都没有。使团刚被关起来时,一个个惊慌失措,可关了好几天不见突厥人再有进一步的动静,遂渐渐安静下来,被动的接受命运的安排。 在关押期间,蒋嘉闵三番五次试图与送饭的士兵交谈,旁敲侧击的询问外面形势,可突厥士兵从不与其说话。故而他对外界的消息是毫不知情,此刻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只能从日出日落,判断被关了多长时日。 已近半个月了,突厥人仿佛是忘了他们似的,既不杀也不放,就让他们呆在房内,惶惶不可终日。可没想到这天忽然有了动静,一群蛮子粗鲁的将他们提出牢房,押上囚车,不知要前往何方。 蒋嘉闵和董祈明两人共乘同一囚车,礼部其余官员也是两两关押,跟在他们之后。大伙一路上风餐露宿,又被敌人严密看管,简直屈辱到了极致。然董祈明仍有闲心观赏风景,令在一旁的蒋嘉闵看得都无言以对了。 因争夺礼部尚书的位置,蒋嘉闵和董祈明交杂着各种恩怨情仇,如今二人却不得不一起挤在窄小|逼仄的囚车中,同食同寝,同甘共苦,甚至会肩并肩腿碰腿,各种尴尬。然而在周围都是重兵押运情形下,唯有身边的这个人能信任依托。国仇家恨下,个人恩怨何足挂齿。 几天后,突厥兵见他们还算老实,也不再日夜监守了。董祈明趁夜深人静,偷偷对上司说:“蒋大人,发现没,我们是一直向南走,快到泾州了。” “泾州?岂不是和长安近在咫尺?”蒋嘉闵不曾到过泾州,哪里会知道身在何处,听董祈明一说,才明白过来,怪不得他一路上四处乱瞅,原来是在辨认方向。 天空繁星漫天,猎猎寒风呼啸着从四面八方吹来,两人蜷缩在囚车中默默无语许久。朝廷的形势不容乐观,他们的处境极其危险。要是突厥一个不高兴,很有可能斩使臣祭旗。 两人长吁短叹一阵,随后声音渐渐低落。前路莫测,恍惚中蒋嘉闵似乎看见路的尽头闪闪发亮的闸刀,指望这条路能再长的,走的再慢点,时光能够停滞不前。 可惜囚车依旧不紧不慢的在崎岖的道路上颠簸着,咕隆隆的响声像吟唱一首古老而凄凉的歌谣。而他们只能任由摆布,无奈又平静的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幸而前路并没想象中的那么悲惨绝望,在他们前往泾州的路上时,邵安一行人早已到达敌营议和。 ※※※※※ 谈判前,下马威是必不可少的,从邵安一行人出现在突厥军营开始,突厥太子阿史那颉柯斯利早已精心准备好了“欢迎仪式”。 晨曦中,突厥三万大军列戈而阵,身穿战甲,手握长|枪,如青松般笔直的站立在辕门。 邵安一行人骑马飞驰而来,至辕门下马。刚要进门,忽闻号角齐鸣,突厥兵一抖长|枪,银光划过,刀锋所向直指使团。 李洪义断喝一声,“唰”的一声本能抽刀,护在邵安身前。后面的护卫见状,都跟了“呼啦”一下围成一圈,将使团保护起来。双方剑拔弩张,目光凶狠的怒视敌人。 邵安却伸出手,按住李洪义的手腕,示意他放下兵器。李洪义哪里肯放,黝黑的眼睛深处,满满的都是担心与愤怒。邵安见哥哥又一次为自己挺身而出,不由的怔了怔,随即想到此处不是多愁善感的地方,忙收敛心神,用力拨开哥哥,径直向前走去。 突厥兵集体高声大喝,声声震耳。他们端着枪一步步地逼近邵安,每踏出一步,都能造出地动山摇的气势。然邵安却像是没看到似的,目光直视正前方,毫无惧色的从杀气腾腾的军阵中间的通道穿行,彷如闲庭信步。没想到他一介清雅文士,竟能有这种胆气,令站在帅帐门前的颉柯斯利,也忍不住暗暗在心里叫声好。 见丞相无畏无惧,后面的人也就吃了定心丸。倪泓羽和李洪义一左一右,紧随其后。其余的使者们在护卫的保护下,也都顺利进营了。 行至帅帐前,突厥护卫拦住他们,硬生生道:“不得佩带武器。” 李洪义一听又想骂人了,被身边的李洪辉死死抓住胳膊,企图让他不要妄动。邵安轻蔑一笑,“没想到堂堂突厥太子,竟然胆小如鼠,连我们这么点人都怕。” 守将哪说得过能言善辩的邵安,只会恶狠狠的怒视他们,却说不出一句话。 见手下吃瘪,颉柯斯利亲自上阵,“远到是客,没那么多讲究。不过你们人数太多,我这小小大帐难容啊。” 邵安见他退了一步,自己也顺势下台阶,只带了李洪义、李洪辉,以及所有使团进帐。至于其他护卫,则守在门外。 谈判开始。 颉柯斯利与邵安面对面的坐下,宽大的桌子将两人隔得很远,遥遥相对,两人身后站满了文臣武将,虽然人数众多,但各个庄严肃穆,帐内鸦雀无声,寂静异常。 “来使可是丞相邵安?”颉柯斯利率先发问,打破沉寂。他眼角轻挑,语气不屑一顾。 “正是。”邵安见他明知故问,也反问道,“在座可是突厥太子?” 颉柯斯利冷哼一声,不接话茬。 邵安眯眼,“难道不是颉柯斯利?” 君辱臣死,一外使竟敢如此嚣张,欺凌到太子爷头上。突厥武将纷纷抽刀,“大胆,竟敢直呼太子殿下名讳。” 洪义洪辉也不甘示弱,拔刀当胸,盯着对方一举一动。 倒是颉柯斯利挥手制止自己的人,饶有趣味的打量这位年轻的宰相,看来游戏是越来越好玩了。 邵安也下令收刀,而后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淡淡然道:“时值仲夏,想必草原上蓊蓊郁郁,草木茂盛。太子殿下怎么不在你们突厥大草原上狩猎,反倒来泾州吹风?” “草原的草再茂盛,也比不过中原的山清水秀。” “原来太子想要游览名胜,何必要带这么多人,光路费恐怕就花销巨大吧。有道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太子远道而来,我朝岂有拒之门外之理?必定派礼部得力官员领着太子由南到北,由东到西,江南春花,大漠黄沙,一一看遍。” 一言戳中颉柯斯利的要害。泱泱大国尚且耗费不起如此军资,难道突厥就耗得起?西瓯虽承诺过事后平分夺到的财产人口,甚至土地,但前提是西北战事顺利。可据探知来报,现在高巍仍旧步步紧逼,围魏救赵之计算失败了。 颉柯斯利摊摊手滑稽的笑道:“我们来都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吧。” 在场的人也都哈哈大笑,虽说是句玩笑,但大家心知肚明,突厥开始要钱要物了。 “我朝皇帝慷慨,当然不能让太子殿下空手而归,已命本官备好薄礼,不知能否入殿下的眼。”说罢令副使倪泓羽拿出单子,交于突厥。 颉柯斯利大致浏览一遍,对方开出的条件的确很有诚意,然而比起西瓯的却少很多。可一方是触手可及的切实利益,一方是镜花水月的江山诱惑。该如何取舍,他着实得细细思量一番了。 “想必来使舟车劳顿,今日暂议到这吧。本太子已备好酒菜,为来使接风。” “多谢太子殿下。”邵安也不推辞,他有点是耐心,等突厥太子好好考量。 酒足饭饱后,突厥太子说已准备好了帐篷,请丞相小住几日。 按理说,此举无任何不妥,但前有突厥扣押使臣的先例,现在又让他们住下,大家或多或少都有几分不安。 邵安却不怕,他明有李洪义这样的护卫,暗有张三这等隐卫。一明一暗,一内一外,严防死守,料想也出不了什么意外。 邵相都说留下了,其余人哪敢说不?只好战战兢兢的缩在帐篷里,心惊胆战的度过了第一夜。 第四十九章:百密一疏疏思疏虑,千虑一得得功得名(三) 西北边境,烽烟四起,战火连天。高巍势如破竹,沿渭河一路而下,接连收复西北渭州、岷州等地。但好景不长,当大军等打到金城下时,战况突然逆转。 西瓯以固若金汤的金城作为据点,打坚守战。高巍一时攻打不下,屯兵城下,以待战机。 然而高巍等得起,邵安却等不起了。 毕竟与突厥谈判的主动权,其实是掌握在千里之外的西北战场。如今突厥在观望,故而议和的筹码全靠高巍将军。西北战事顺利,则谈判顺利;西北战事失利,则谈判失利。邵安与高巍,一交一伐,双管齐下,方能成事。 可惜在即将功成之际,西瓯又扳回一局。于是前几日还热情好客的突厥太子,立马冷若霜冰,拒不见人,果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使团面临着巨大的危机,所幸还没有到扣押的地步,邵安当机立断,命令使团中所有人不得轻举妄动,呆在帐篷中静候消息。 此外,邵安让人给颉柯斯利带话,请求再次会晤。 颉柯斯利装模作样的婉拒几次后,终于答应再次商谈。 这次谈判,突厥文臣武将全部到场,而邵安却只带了李洪义一人,颇有单刀赴会的架势。 颉柯斯利见状,再一次为其胆气叫好。双方落座,颉柯斯利开门见山的逼问道:“丞相可知西北战事?” “略知一二。”尽管邵安身在敌营,但外面有张三随时传递消息,自然知道西北战况不利。 “高巍将军用兵如神,一路过关斩将好不威风。但若是贪功冒进,不慎中了敌人圈套,可就功亏一篑了。”颉柯斯利幸灾乐祸的说道,“就像现在,高巍攻不下金城,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洪义听他如此说自己的上将,顿时火冒三丈,双手握拳,手指关节“嘎嘎”作响。要不是邵安早有先见之明,提前按住他的手腕,否则此刻突厥太子的脑袋在不在还很难说呢。 “高将军谨慎小心,怎么可能会误入圈套?”邵安依旧神情自若,“在我看来,不过是西瓯负隅顽抗,乃一时之阻,且容他们垂死挣扎几日罢了。” “丞相也太过于乐观了吧。可能是不知兵事,不懂形势之严峻。”颉柯斯利身为武人,从来都看不起掉书袋的文臣们,果然文武相轻,是不分国界不分种族的。 可惜他们料错了,邵安是知兵事的,且不是粗懂,而是精通。 邵安读书杂,对兵书也很有兴趣,什么《孙子兵法》、《六韬》、《三略》等通通读过。当年在安王府时,他常与李洪义在地上堆沙盘,两人各自为阵,互相对抗,一起演练阵法。后随安王出征,看得多见识广了,对兵法则有更深一层的理解感悟。 皇帝对邵安的军事才能很是器重,否则打西瓯时,也不会听取邵安的意见。但任谁也没想到,邵安最后一次的出谋划策会出现如此严重的偏差。若不是因为那次失误,或许他不会弃武从文,官拜丞相,而是哥哥帐下的一名军师幕僚。 然命运永远不会毫无差错的往既定方向前进,总会在某个岔路口突地一转,偏离大道千里之外,不知拐向何方。 邵安嘴角微扬,目光落在颉柯斯利身后悬挂的巨幅地图上,“金城南北群山环抱,东西黄河穿城而过,是易守难攻的绝佳地形。高将军受阻于此,情有可原。然西瓯深入中原,补给困难。若高将军从左右两侧包围,切断敌方运粮路径,长期僵持下去,则金城不攻自破。” 这点邵安能想到,突厥太子自然也能想到。他唯一猜错的是,邵安竟然能一语点破,其眼光之锐利,一点不像只会之乎者也的文臣。李洪义站在一旁,听了邵安的讲解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突厥其余将领,则也或多或少的点头称是。 颉柯斯利仍不服输,拿起长剑走到地图前,比划道:“如果我突厥由此处向西,从后包围高巍军团。丞相何解?” 邵安微微皱眉,若突厥这样做,形成反包围之势,高巍则会十分被动,腹背受敌。他向皇帝提出议和,也正是怕突厥由西进军,与西瓯东西相应,夹击我军。故而才采取一拉一打的战略,令高巍无后顾之忧。 “太子不会这样做,这样做太过愚蠢了。”即使心中万般焦虑,但邵安面上也不露分毫端疑,“金城,是离突厥近,还是离西瓯近?太子您费心费神打下金城,却要眼睁睁的看它划入西瓯境内。何苦为他人做嫁衣?” “本太子可用金城换其余城池,这点就不劳丞相费心了。” “新西瓯王野心勃勃,有吞并中原之心。若中原亡,下一步恐怕是攻打突厥。唇亡齿寒的道理,太子不会不懂吧?” 颉柯斯利的脸色黑了几层,邵安击中了他的软肋。的确,突厥并非完全相信西瓯,西瓯也非真的那样大公无私。 邵安起身离案,走到地图前,熟练自然的抽出李洪义腰间佩刀。奇怪的是李洪义丝毫没有反应,任由他抽刀也不加阻止,觉得彼此间有种特别的默契及信任。 邵安以刀当棍,在图上指点道:“西瓯能许给太子的,无非是岷州、渭州两地。很遗憾,这两州已收复,想必太子要空欢喜一场了。太子或许觉得,可以用金城交换西瓯这一大片草原,但本官认为,西瓯不会为一小小金城,而将自家草原牛羊拱手相送。” “况且本官以为,金城的僵持局面不日便解。”邵安更进一步的说道,“高将军无论采用包围战,还是攻坚战,都可令西瓯一败涂地。反观西瓯,如今龟缩于城内,攻不敢攻,守不能守,如何能赢?” 颉柯斯利盯着地图良久,似乎要盯出个洞来,最后发现邵安之言无懈可击,只得从另一方面反驳道:“西瓯游牧民族,全民皆兵,骑射俱佳。你们中土人,怎可与之相比?” 邵安蓦然笑了,“突厥太子怎知,我朝无人?如今我国兵力强盛,猛将辈出,就说我身边这位小将,武艺也绝不在各位将军之下。” 此话一出,帐内敌将哪能善罢甘休,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道:“来使什么意思,太小看我们突厥了吧。” “他那么年轻,怎么能和我们比?” “就是,小子,有胆量跟爷爷我比试比试吗?” “太子,他们太过嚣张,让他们见识见识我突厥的厉害。” 李洪义忽然插话:“比就比,谁怕谁?” 这次邵安没有阻止李洪义的冲动,只是看了一眼颉柯斯利,恰巧颉柯斯利也正含笑看他。邵安问道:“太子以为如何?” “谈了这么久,看场比武,也甚有趣。”颉柯斯利胸有成竹的对手下说,“我的左将军去和他过过招。记住,切磋而已,点到为止,不得伤人性命。” 点将台上,邵安和太子并排而坐,随意寒暄。周围站着一圈突厥武将,看着场地中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一个个无非是等着看弱小的中原人是如何被左将军打败,好好挫一下其锐气。邵安则不动声色,静等比武开始。 点将台下,李洪义与突厥左将军摩拳擦掌,正在各自挑选合适的兵器,积极备战中。 邵安细观那名左将军,只见他身长八尺有余,全身都是大块肌肉,气势汹汹的持双锤走上比武台,仿佛他每走一步地面要抖三抖。 再看李洪义时,邵安心中不由泛起一丝苦涩,算来已很久未看过哥哥的战场雄姿了。哥哥失忆后,只余他一人在过去的记忆里熬着,备受离别之苦。若不是此次议和,哥哥为护卫,恐怕想要如此相近,也是难事。国难当前,却成就了他和哥哥短暂的相处相伴,也算是苦中作乐吧。 正在邵安思绪游离之时,李洪义已经选好了兵器。他没有用自己最熟练的刀,反倒选了长|枪。邵安自是明白哥哥选长|枪的用意,但不知为何心中略感不安,也不知这不安因何而来。 只见李洪义耍了个枪花,而后施展轻功,脚尖点地,几步跳到台上,如乘风飞入。虽说李洪义的身材高而瘦削,十分匀称,但与大块头相比,则略显得瘦弱了几分。 “咚咚咚”鼓声三响,比武开始。 左将军转转脖子,活动活动筋骨,不屑的看着对手。而后出其不意的欺身上来,右手抡锤直击对方,李洪义侧身一跳避开了。 左将军绕到左面,左锤出击,李洪义再闪。左将军正面攻击,李洪义再退。邵安见状十分得意,哥哥即使谈不上身轻如燕倒,但和全身都是肌肉的大块头比起来,便灵活百倍。几番下来,左将军连哥哥的衣角都没碰到,还累的气喘吁吁。 “轻功不错。”颉柯斯利偏头对邵安点评道,言下之意却是笑其畏战,只会躲闪。 邵安含笑不答,哥哥的武艺到底如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又打几回合后,左将军的耐心消耗殆尽,挥舞着双锤一顿乱击。李洪义这下没有闪避,抖动枪杆,迎面回击。 兵器交接的瞬间,金属的震鸣声如针一样刺耳,两人都异常凶猛,紧追不放。双方时而进攻时而防守,一招快过一招,令台上诸人心惊肉跳的。忽闻“咣”的一声,李洪义的枪被对方双锤给卡住了。 左将军轻蔑一笑,双臂用力,使劲向下压枪杆。李洪义想抽出枪,奈何左肩胛的旧伤未愈,左臂完全使不上劲,只能靠右手苦苦支撑着。 眼见枪杆越压越弯,几欲折断,周围的突厥武将开始叫好。李洪义听着敌方的欢呼声,心一点点往下沉:如此第一局便被突厥打成败势,岂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国威?若败了,不仅颜面扫地,对议和的局面也非常不利。 想到此,李洪义骤然大喝了一声,拼着肩伤裂开的剧痛,双臂用力转动枪杆,顺势带动对方铁锤,向上甩出。只听见一阵刺耳的兵器摩擦声,大块头双锤脱手,跌跌撞撞地倒退几步,而两个铁锤呼啸着飞向天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仰对天空,直到“砰”的一声,两铁锤并排落下,头朝下深深扎进了土里,至于柄端还在“嗡嗡”颤动着。 众人发出一阵惊叹声,眼看着李洪义败局已定,却不想他能绝地反击,硬生生架起了双锤,挑飞兵器,挽回劣势。 左将军倍感受辱,赤手空拳向李洪义扑来。李洪义死死咬住下唇,这番用力已将他肩伤崩开,感觉里面的肉被刀绞般一阵辣痛,甚至感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臂向下流。幸好他身着黑衣,血迹并不明显。他咬紧牙关,单手出枪,“唰唰”几枪横扫对方下盘,最终一个回马枪,枪头直指对方咽喉。 第一局,李洪义胜! 第五十章:百密一疏疏思疏虑,千虑一得得功得名(四) 左将军落败,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将军,还是普通突厥士兵,皆面上无光。太子身边的一名年轻武将第一个沉不住气,左腿往后一蹬,弹跳而起,飞入比武台,双手抱拳道:“玷铎向壮士请教!” 李洪义抿嘴打量来人,见他身形娇小,步法轻盈,十分干练的模样。玷铎随手从武器架上抽出银枪,比划了两下后,走向对手。 李洪义咬紧嘴唇,略微活动下左臂,最终决定弃枪取刀,刀锋泛出微弱的蓝光,映照着他的脸色越发惨白。 点将台上,邵安微微张了下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只是死死的盯着哥哥的左臂。武器讲究一寸长一寸强,李洪义却用弯刀对银枪,就必须得接近对方才能进行攻击,易防不易攻。 鼓声再次响起,双方开打。 玷铎一抖银枪,连续而又快速的刺向李洪义。李洪义右臂挥刀,几个格挡,封住对方凌厉迅猛的攻势。 玷铎的枪术以快闻名,此刻见场上银枪翻飞,时挑、时刺、时拨,时挡,一招一式风声遒劲,令人眼花缭乱。 双方皆是以快打快,根本没有时间思考,所倚仗的仅仅是各自无数次在生死关头的经验与本能,若非如此,一招不慎,生死胜负则在顷刻之间。 李洪义采取后发制人,却能后发而先至。刀在他手上如同长了眼睛,每次都能稳稳的格住了对方袭击,而后寻求对方的破绽,发起攻击。 邵安紧张的看着场内打斗,他敏锐的发现,哥哥全靠右手灵活的挥刀,左臂几乎没有动过。的确,因为李洪义刚才的逞强,导致伤口裂开,肩膀如同被撕裂般,剧痛钻心。现在拖着受伤的手臂,无力硬拼,只能用犀利的刀法补助,勉强维持。 过了百余招,对方大概看到了机会,知道李洪义不敢用左手去挡,招招直攻左侧。李洪义迂回避闪,绕着他转了几圈。对方却变本加厉,逼得他毫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还击。 但李洪义的左臂到底不如右臂灵活,更何况玷铎是专攻左侧的。故而李洪义的左肩不可避免挨了好几枪,使得左臂又痛又沉,根本抬不起来。他身受重伤,内力耗尽,仅凭着一口气紧连过他几十招,以现在的状况,哪能这么拼打?一时局势突变,李洪义明显有些体力不支,而对方却能好整以暇的优雅出击。 邵安在台上看得一清二楚,只见李洪义左手无力的下垂,甚至微微颤抖。他深知哥哥隐忍的性子,当年在战场上,受再重伤也不会喊出一声。如今在对敌之时,左手居然会控制不住地颤抖,将弱点暴露给敌人。 刀枪再次交击,火星四溅,对方忽然改变策略,不再抓住左侧不放,而是上下左右全面攻击。李洪义一时不明白对手的打法,一时间手忙脚乱,应接不暇。对方越战越勇,趁其不备时,枪杆横扫下盘。李洪义一时不防,小腿、膝盖、背部等连挨了好几下。 邵安虽不习武,但和哥哥混久了,也能看出点门道来。如今形势敌强我弱,哥哥唯有小心防护,与之周旋;甚至可示弱,以令对方放松警惕,从而寻找其漏洞,一击攻破。 李洪义踉跄几步,刀法杂乱无章,似乎有些体力不支了。玷铎心中暗笑,加猛攻势,企图一击将李洪义拿下。然事不如人愿,李洪义虽处弱势,但防守紧密,次次化解了玷铎的攻击。玷铎一气之下,挥动枪杆,强行直戳洪义胸口。 李洪义一惊,侧身躲过。玷铎见其左侧暴露,枪身一弹,打中他的左臂。转瞬之间李洪义避无可避,手臂中招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见计谋得逞,玷铎仰头哈哈大笑,轻蔑之意表露无疑。李洪义疼的满头大汗,目光依旧坚决又认真的盯着对手,绝不认输。 玷铎被他盯得烦躁,再次提枪打算速战速决。两人刀枪相交,忽然李洪义趁其不备,欺身上前,左手抓住了玷铎的枪杆。 玷铎不敢置信的望着这一突变,心中诧异,难道李洪义受伤是假?明明见他左面衣衫浸湿,近处甚至能看出隐隐血迹,不似作伪。 的确,李洪义受伤是真。但真正到了你死我活之际,拼的是命。即使此刻他的左臂已经疼得没了知觉,但仍铁钳般抓紧枪杆,决不放弃。汗水伴着血水慢慢冒出,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捞出,全身湿透。 玷铎双手紧握,用力抽枪,他就不信自己的力气不如李洪义。可事实摆在面前,枪杆如被钉死般,纹丝不动。 李洪义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反手逆斩,玷铎心头一震,忙腾出右手护住要害。李洪义暗喜是好机会,乘机踏上枪杆,伸腿连踹玷铎胸口,令其节节后退。 玷铎被逼退到比武台的边缘处,眼见收势不住要跌落台下,他急忙以枪戳地,止住去势。李洪义自然不会给对手机会,持刀由上往下劈,玷铎急忙双手握枪,挡住面门。 可惜玷铎又判断错了,未想到李洪义这一刀行至半空,中途忽变,改为由左往右横斩对方胸腹。 玷铎一惊,想用枪杆抵挡,却已失去先机。唯有后退一步,方能避开凌厉的刀锋。可惜他已身处边界,无路可退了。 最终,玷铎狼狈的跌落台下。第二局,李洪义再胜。 点将台上一阵沉默,几位将领怒气冲天,却不得不服李洪义的武艺和坚韧;突厥太子以手抚额沉思良久,也无话可说了。至于邵安,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离开过李洪义的左臂,脸上毫无胜利后的喜悦之色。 “太子殿下,让末将来。”又有不怕死的请求挑战。 “太子。”邵安忽然发话,“已经连打两场,李将军也该休息了,到此为止吧。” 颉柯斯利自然也看出李洪义已受伤,故而道:“不必再比了,突厥男儿愿赌服输。邵相,我们愿意议和。” 当夜,李洪义帐外。 “谁?”李洪义听到门外有动静,掀帘一看,原来是邵安,“是你?” “我不能来吗?”邵安一副无所谓的语气,随后反客为主的率先进入帐内,四下瞅瞅道,“李洪辉呢?” “我弟弟他守夜去了。” 邵安的耳朵自动屏蔽“弟弟”二字,偏头望向李洪义的左臂,问道:“你的手……没事吧。” 李洪义下意识的瞅了瞅自己的左肩,没想通居然连邵安这类文臣,也能看出他受伤了。故不再掩饰,摇头道:“哦,没事。” “我带了药,你擦擦。”邵安从怀里掏出瓷瓶,递给李洪义。 “啊?多谢!”李洪义颇为受宠若惊的接过,细细一看,乃是上好的金创药。 邵安倚靠在桌子前,端详着李洪义的一举一动,看他单手又撕又扯的乱解着左臂的绷带,还是和以前一样笨手笨脚。邵安忍俊不禁,二话不说直接上前,一把按住他的手,十分熟练的拆解纱布。 李洪义愣了愣,却没说什么,费劲的抬起左臂,配合邵安的动作。随着纱布一层层的解开,邵安的眉头也越皱越紧,开始几层还是洁白无瑕,到了后面,白布上渗出大片淋漓的鲜血,便知伤得颇重。 绷带完全撕开后,邵安倒吸一口冷气,只见皮肉翻卷,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他不由骂道:“这么重的伤叫没事?你这条胳膊不想要了是吧。” 这又气又急的语气,简直和李洪辉没两样。李洪义心底渐渐产生一种异样的错觉,仿佛他和邵安就该这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而非如陌路人般,礼貌却疏离。 邵安也察觉自己刚才的语气不妥,正忐忑不安的凝视哥哥的侧影,未想哥哥蓦然转头,两人目光触碰,邵安一惊之下,避闪不及,狼狈的甩头移开了视线。 李洪义不明所以,只能感受到邵安的担心,故安慰道:“看着严重,其实不疼。” 邵安闻言心头更不是滋味,怪自己让哥哥带伤比武,一时内疚悔恨,只得默默给他清洗污血,重新敷药包扎。 “……安儿?”李洪义忽然来这么一句,吓得邵安手一抖,脸上神情变幻不定。 “安儿!”这一声,李洪义喊得比刚才要响亮得多,他侧头,双目炯炯的望着邵安,目光中透着坚定。 邵安心情复杂的看哥哥一眼,随即低垂眼睑,“怎么突然这样叫我?” “那次见面,你说可以这样叫的。”李洪义说的是很久之前宫中相遇那次。 邵安自是记得,他和李洪义的每次相遇,甚至和他每回说过的一字一句,全都记忆犹新。他惴惴不安的看着哥哥期待的眼睛,很清楚哥哥现在心中所想。可如今已成骑虎难下之局,他唯有苦笑道:“人前别这样叫。” 李洪义闻言,眼中的光芒黯淡了,“我知道了。”果然,是他想多了。邵安,终究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第五十一章:百密一疏疏思疏虑,千虑一得得功得名(五) 经过艰苦的战斗,高巍终于收复西北,将西瓯赶出中原地界。消息传入京城,举国欢庆。邵安得知后,着手准备与突厥的最终谈判。 一切进行的顺风顺水,可邵安总觉得心头仍然压着块大石头,总觉得事情进展的太过顺利。若说有什么不妥,他也说不上来,只是这种顺利令人不安。 果然,就在双方商议议和条件差不多的时候,天降噩耗。 “什么时候?伤亡多少?”突厥太子是第一个知道的,顿时惊的四肢冰冷,脑子反应也变得迟钝许多,在极度的震惊中缓不过神。 报信者据实道:“昨儿夜里发生的事,使团伤了大半,还好死的不多,只有几个。可是,他们的领头,那个蒋大人,惨死刀下。” “蒋、嘉、闵!”颉柯斯利对此人有印象,当时他来谈判,只觉得是个前怕狼后怕虎的老头,扶不上墙的阿斗。故而他才敢那么硬气的关押使团,当软柿子捏。 虽然看不起蒋嘉闵,但颉柯斯利从没想过要杀他,现在正当议和关键时刻,居然就出了岔子。他气不打一处来,狠狠踹了报信者一脚,“怎么这样大意?让你们押送,你们就是这样押的?要是邵安问我要人,我拿什么给他?” 报信者被踢翻在地,唯唯诺诺不敢出声。颉柯斯利深吸几口气,对他说:“听着,派足兵力,把没死的通通给我完完整整的送过来。还有,这件事先给我瞒着,尤其不能告诉那些中原使者。” “是、是。”报信者连连点头,又小心翼翼的问道,“太子殿下,其余使者送过来,安置何处?” “找个隐蔽的民宅,让他们先住下。记住,一定保证他们的安全。再发生这种事情,提头来见。” 打发走报信人,颉柯斯利依旧心情烦躁,在大帐中焦躁的来来回回的转圈。这次的使团被袭事件非同小可,甚至关系到正在进行的议和。 玷铎深更半夜接到太子急召,满脸狐疑的进帐,单膝跪地道:“太子殿下。” “你来了。”颉柯斯利看到玷铎,心情稍微好一点,上前扶起他,简言道,“使团出事了。” 玷铎更加茫然,邵安他们不是好好的吗?可等太子讲明前因后果,玷铎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太子皱眉问道:“此事,该如何向邵安解释?” 玷铎忍不住骂道:“这摆明着就是西瓯干的,解释什么?他娘的惯会使阴招,破坏议和。” “你我都明白是西瓯干的,但他们会信吗?总之,人是被我们扣下的,现在死了,这屎盆子算是扣在我们头上了。” “既然说不清了,干脆就不说了。大不了开战,谁怕谁?” 这话要是放在在前几天,颉柯斯利毫不质疑。可现在西瓯大败,如丧家之犬般退出中原,滚回老家。突厥势单力薄,如何能与气势正盛的高巍军抗衡? 与此同时,邵安在张三等隐卫的帮助下,及时的得知了此事。 “蒋大人,可惜了。”邵安听到噩耗,胸口堵得慌,觉得是自己间接的害了蒋嘉闵,“本来安排他入礼部,是想让他安享晚年。唉,人算不如天算,居然会摊上这事,反误了性命。” 张三没有那么多的伤怀,只是心中憋闷,怒责道:“突厥蛮夷竟敢杀我使团,真是无法无天。还议什么和,这种蛮夷,就该狠狠打!” “不是突厥人杀的。”邵安笃定道,“要是突厥干的,为何早不杀晚不杀,偏偏和谈时杀,突厥太子没这么傻。” “那是谁杀的?西瓯?”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给我们通报消息。” 张三没听懂,毕竟他只看到了表面现象,不像邵安想的那么深,因而问道:“即使不是他们杀人,但看管不力是肯定的。他们怕不好交代故迟迟不报,这有什么问题?” 邵安语气沉重的解释道,“我怕他们会破罐子破摔,单方面中止议和。” 张三大惊,万没想到会有这种后果,“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邵安不再出声,默认了张三的话。此时此刻,若突厥狗急跳墙,恐怕不光是扣押使团那么简单了。 邵安陷入紧张之际,突厥太子也在自己的帅帐中快速思考着。 诚然,刚才玷铎的话并非毫无道理。当下情形,真的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要么服软做小给天|朝赔罪,要么索性撕破脸,大干一场。以突厥汉子豪放不羁的性格,后者的可能性极大。 可颉柯斯利突然出声,“不!不能战。” 玷铎未料到以太子火爆的个性会说出这种话,忙问他:“为何?” “这一战就正好中了西瓯的圈套。” “西瓯有什么圈套?” “挑拨离间,破坏议和。”颉柯斯利也算个人物,没多久就想通西瓯的阴谋了,他斩钉截铁道,“必须马上告知邵安此事,本太子亲自向邵安负荆请罪。” “太子!”玷铎急唤道,可颉柯斯利不再回头,大步流星的奔向使节营帐。 “得马上去见太子。”最终,邵安这边也做出了决断,匆忙披衣出门,未曾想迎头便撞上了孤身前来的颉柯斯利。 见状,邵安终于松了口气,蓦然笑了。 请太子入帐后,邵安心虚的四处瞟两眼,发现张三早已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走。能在不惊动突厥太子的情况下溜了,这轻功果然不是白练的。邵安几不可察的笑了笑,随后神色如常的坐定,与颉柯斯利谈至深夜。 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针锋相对,寸土必争的。只知道这一夜过后,终于敲定了拖延许久的和议大事,正式定盟签约。 幸而双方都是深明大义之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没有乱了分寸,误入西瓯设的离间之计。事后邵安回想时,仍能吓出一头冷汗,这回的确是他疏忽大意了。要是他一入西瓯就提出释放人质,而非想等到议和成功后再去要人,蒋嘉闵一行人也不会遭此厄运,西瓯也不会有此可乘之机。 邵安与颉柯斯利达成共识,接下来要搞定自己这方。可等他说完事情经过,使团中所有人都震惊了。 “蒋大人乃堂堂礼部尚书,竟然惨死。我们要为他向突厥太子讨个公道。” 邵安再三强调,“不是突厥杀的,是西瓯。” “没凭没据的,怎么能证明不是突厥所害?” “使团遇害,邵相却轻易放过突厥。下官回朝后,如何向圣上交代?” “即使不是他们杀的,但看守不力之责,也该赔罪。” …… 听完他们咄咄逼人的话语,邵安心中鄙夷万分,现在一个个化身维护正义之人,等将突厥逼急了,在敌人的屠刀下,不知还能否说出这番大义之言。 “够了!”邵安一拍桌子,“非要把突厥逼入死路吗?那么你们就是下一个蒋大人。”言毕,留下一众面面相觑的官员,潇洒离去。 三日后,幸存的使者们由突厥重重保卫,护送入泾州,邵安和颉柯斯利一起在辕门迎接。只见使团经此劫难,伤亡惨重,人人脸上疲惫不堪。尤其当看到蒋嘉闵及所有遇难者的遗体时,在场所有人都低下了头,默哀。 董祈明是幸存者之一,经过了血腥暗杀,他的面容憔悴了许多。历经万难,再见到同胞同僚,哪怕是给他穿过小鞋的邵安,亦觉亲切。他红肿的双目涌出泪水,对丞相下拜,只说了句,“邵相,下官……回来了。” 邵安对这个难辨敌友的人,亦不是滋味,甚至无话可说。最后只得扶起他,安抚了一句,“幸苦了。” 使团队伍中渐渐传来低微的啜泣声,是悲痛的、颤抖的、压抑的……这一声声呜咽,犹如重锤狠狠的砸在邵安的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肩上担着的,是他们这些人的性命,是两国百姓的性命,是天下太平。 安顿好这些人后,邵安专门见了董祈明,询问当时遇袭的经过。 据当事者讲,他们是深夜突然被扣的。其后不知关押了多久,又押他们前往泾州。中途先坐囚车,后上马车。等快入泾州时,再度停下囚入民宅数日,期间不幸于民宅中遇袭。 “欺人太甚!”邵安听完后怒不可遏,他没料到突厥居然敢像对待囚徒似的,对待堂堂天|朝使臣。 董祈明经历生死后,对其余的看淡了许多,“邵相,为今之计,我们只能忍耐,退一步海阔天空。” “看清楚是谁干的吗?” “他们虽然身着突厥服饰,但下官私以为,是西瓯假扮的。” 邵安明知故问,“是么?何以见得?” “打斗撕扯中,下官看到他们的靴子,是狼皮做的。还有腰间配饰,居然是用狼骨。”董祈明拿出他在慌乱中捡到的一件饰品,递给邵安,“突厥是以狼为图腾的,他们对狼的崇敬,不下于对他们的可汗。突厥人是决不会杀狼捕狼的。” 邵安点头道:“你很聪明,此物可以做物证。如今虽说没有破坏两国议和,然我朝面上无光。要是有了物证证明是西瓯做的,对突厥,对我朝皆是一大幸事。只是……” 董祈明苦笑一下,清楚邵安欲言又止的含义。这话他作为丞相到底不好说出口,只能由自己说,“至于其他事,下官不会计较。” 邵安叹口气,看着精明能干的董祈明,他心中颇为悔恨。早知道就该让他领团,以他的机智,或许使团便不会被扣了。 可惜一切都晚了,邵安追悔莫及,怪只怪自己当初不信任董祈明,令蒋嘉闵损命。 证物呈上后,虽然不能直接证明是西瓯捣的鬼,但突厥的嫌疑算是彻底洗清了。颉柯斯利极其高兴,说一定要在邵安临走前设宴,款待两批使臣。 使团内部,矛盾也随之化解了。毕竟他们对同僚蒋嘉闵,不过是点头之交。他们一心只希望议和成功,回国后上对得起天子,下对得起百姓。如此而已。 唯有邵安,听了董祈明的诉说,对突厥所作所为极其厌恶。使团代表国家,他们却肆意侮辱使团,则是对朝廷的侮辱。他表面风轻云淡,胸中却有口恶气难咽。 几日后,谈判结束,邵安即将启程。 颉柯斯利果真信守承诺,杀牛宰羊,大宴来宾。席间言笑晏晏,把酒甚欢。太子和邵安二人互相敬酒,促膝而谈,如故友知交般,推心置腹,仿佛先前拔剑弩张的局面不曾发生。 酒过三巡,众人皆有醉意,气氛也渐渐热闹开来。唯有董祈明孤身偏坐一隅,一言不发。他饱经艰辛,人略微清瘦了些,容色也更沉静,如一汪死水,默默坐于席间独自饮酒。 然邵安却能从他波澜不惊神色中,察觉到其内心的熊熊怒火。毕竟突厥无礼在先,将他们如猪狗般囚禁,事后对此毫无表示,甚至连半分歉意也没有。这些人白白受辱,怎能不恨? 以前因董疾的缘故,邵安对其颇有偏见。不过经此事后,他才发现此人性子隐忍,且顾全大局。是以大丈夫能忍天下之不能忍,方能为天下之不能为之事。 “太子,听闻突厥游猎民族,草原男儿从小在马背上长大,骑术精湛?” 颉柯斯利酒兴正酣,听了邵安恭维更加开怀,“那是当然。” “是吗?本官很想开开眼界,见识一下突厥高超的骑术。”邵安语气诚恳的说,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冷笑。 第五十二章:百密一疏疏思疏虑,千虑一得得功得名(六) 颉柯斯利并没察觉有何不对,将酒杯一掷,豪爽道:“突厥的武士们,全体出帐上马,拿出你们真本事,给各位使者看看。” 太子振臂一挥,突厥武将纷纷响应,争先恐后出帐骑马。有人甚至喝得醉醺醺的,走路都东倒西歪,真不知道还能不能骑马。 邵安淡淡然的笑了笑,也起身示意使团们一起出去观赏。 正当秋高气爽,暑热渐退之际。蔚蓝的天空浩瀚宁静,白云徜徉其间,悠然自得。突厥选的驻扎之处,地势平坦而辽阔。瑟瑟西风中杂着几分冰凉的水气,带来浓重的寒意迎面扑来。 然而这丝毫不影响草原男儿的热情,他们一上马背,就如喝了烈酒般如痴如醉。胯|下的马儿昂首嘶叫,跃跃欲试。 口令一下,十几匹良驹“嗖”的一下窜了出去,周围众人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突厥汉子自幼练习骑技,各个马术高超,比赛初期,马儿们齐头并进,不分胜负。 赛道上挤满了突厥士兵,皆拍掌大叫。赛至中途,终于有两匹白马脱颖而出,遥遥领先。到终点前一刻,一人连挥几鞭,促马狂奔,领先一步,夺得魁首,人群欢腾。 突厥太子自豪的看着手下,对邵安道:“不知中原人骑术如何,上次见识了你们李将军的武艺,这回不如让他下场,再露两手?” 邵安可不想哥哥逞强赛马,令他伤势加重,便婉拒道:“我泱泱大国,马术好的不止李洪义一人。” “哦?看来邵相手下藏龙卧虎,不知是哪位少年英才?” 邵安扫视自己带来的护卫们,思量着由谁上场。护卫们早就听到刚刚太子和丞相的讨论,此刻全部低下头,因畏惧突厥之彪悍,故心底打鼓,逡巡不前。 “末将愿意一试。”有人打破了沉默,邵安定眼一看,原来是李洪辉。 突厥太子见他是一个比李洪义还小的孩子,赞叹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邵安一看是李洪辉,眉毛微挑,随即微垂眼睑,隐藏所有情绪,只是命人牵来自己的黑马,对其道:“这马叫千影,最有灵性。”说罢走上前,将缰绳递予他。 李洪辉忙低声推辞道:“末将有自己的坐骑。” 邵安却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态度坚决的把缰绳硬塞在他手中。 千影的乌黑锃亮的鬃毛在一群棕色、白色的马中最为明显,令人眼前一亮。就连见多识广的颉柯斯利,也对此马赞美不止。 邵安谦逊的回了几句,两人又将目光转回赛马场。毕竟,马再好,也是由人来控制的。 赛马开始。 千影的确不负众望,起步时略胜一筹,最先冲了出去。但李洪辉是第一次骑千影,人与马还不熟,故而他歪歪斜斜的坐在马上,左右摇摆得很厉害。 李洪义紧张的盯着弟弟,这么久了,还未能制服那匹马,真恨不能替他上去比赛。其实先前李洪辉对他说过,自己骑术一般。可他以为只是谦词,没想到真的是很一般啊。 当然,这也不能全怪李洪辉,要是一般的马儿,自然很好控制。但是千影是有脾性的,的确很难驯服。 邵安看着李洪辉磕磕绊绊策马奔驰的样子,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骑千影的情景。 ※※※※※ 那是永康十五年,李洪义与安儿结拜已有一年…… 这些日子,安儿一直在跟李洪义学习骑马。虽不能说是精于骑术,但也可以策马驰驱了。李洪义看安儿骑术算是有模有样了,说要让他见识一下,便带他来到了马厩。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将相 作者:太子姑娘 第14节 王府的马厩比一般的马厩大,马也有上百匹。李洪义指着那些马儿不无骄傲地说:“这些马可不是普通的马,那都是绝世好马。” 安儿神情略带疑惑,似是不信。虽说王爷们财大势大,但谁会花大价钱养马啊。 李洪义带安儿来到一匹青骢马前,顺了顺它身上的鬃毛,向他介绍道:“这匹马叫追风,可是王府中跑得最快的马。”又指了指另一匹白马,“那是绝尘,最听话了。” 安儿一路走马观花的跟随着李洪义,这里果然是各种好马应有尽有。尤其是一匹正在悠闲自得吃着草的黑马,见那匹马鬃毛乌如泼墨,四蹄修长有力,便知这是绝世名驹。安儿指了指那马,问:“这匹马呢?” “这马叫千影。王府所有马中,属千影最有灵性,但也最难驯服。” 安儿看着这一匹匹好马,心中震惊,安王养这么多宝马良驹,干什么呢? “你要不要骑一骑千影?”李洪义提议道,打断了安儿的思路。 安儿点头,他也是跃跃欲试,便迫不及待的翻身上马。 那马果然不是好驯服的,安儿一上马,千影就不安分得乱跑乱跳,吓得安儿连忙抓紧缰绳,伏在马背,稳住身形。可千影一心想要甩下背上的人,它前蹄悬空乱踢,狂嘶痛鸣,令安儿身体后仰,差点摔下马背。安儿一惊之下,慌乱中抱住了马脖子。这下千影更加暴怒,使劲跳跃摇晃,不一会儿,安儿毫不意外的摔了个四脚朝天。 “哈哈哈……”李洪义在一旁边笑边说,“你趴在马背上的样子丑死了,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要抬头挺胸。还有不要抱马脖子,你要勒死它吗?” “哪来的烈马,这么犟。我就不信治不了它。”安儿不服气的拍拍土站起来,他学骑马没多久,还是头一次遇上性子这么烈的马儿。 李洪义不再开玩笑了,开始一本正经的教弟弟,“此马暴烈难驯,你不能和它斗气,得与它配合。先放缓缰绳,试图掌握它的速度规律。” 安儿聪明机灵,一点就透,等他再次骑上千影时,依照李洪义提示,果然再没有摔下马来,便慢慢骑马遛了一圈。后来安儿感到得心应手,越骑越快,策马疾驰而去了。 “千影是最通人性的,你和它熟悉了就好啦。”李洪义骑着追风追上了安儿。 安儿转头,见洪义骑的是追风,笑道:“追风果然名副其实,这么快就追上我了。” “那是,待会儿你也骑骑追风。还有这马厩中的所有马,你都可以骑。”洪义一夹马腹,催促追风加速,转眼间就超过了安儿。 安儿见洪义加快了马速,便一扬马鞭,紧随其后,问道:“可以吗?这可是王府的马,而我不过是一小小书童。” 李洪义一边催马而跑,一边回头说道:“现在谁都知道你不是普通的书童。” 安儿不置可否,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的背影,“你也不是普通的骑奴吧。” “啊!你怎么知道?”李洪义吃了一惊,忙勒了勒马缰,让追风放慢了速度。 安儿偷笑,果然毫无心机,一下子就套出来了,驱马上前道:“看你的吃穿用度,再看你一个人住那么大的一间偏院,哪像是一般骑奴?” 李洪义尴尬的咳嗽两声,算是认可安儿的猜测。 安儿按辔徐行,装作不经意的问道:“那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李洪义犹豫再三,心想安王如今已将安儿收做心腹,便将隐瞒多时的秘密告诉他,“你是我兄弟,我就告诉你吧,但千万千万不能外传。” 安儿忙点头答应,他本以为要威逼利诱一番才能套出,却没想到会这么容易。 李洪义见四周无人,便与安儿翻身下马,两人便席地而坐。李洪义这才缓缓道来:“我名为骑奴,实际上是隐卫。殿下在王府内挑选一些身手不错的人做隐卫,并让人偷偷训练我们,传授武功。为的是将来要保护安王,为安王做事。” 安儿一惊,心道安王这是要暗中培养势力啊。这安王想要干什么啊?难不成他想逼宫?谋反? “那为安王做什么事?”安儿继续打探。 “这个嘛,每个人有自己的事。我年纪小,就只是让我传传信,暗中跟踪什么的。” 安儿倒吸一口气,这才知道安王城府之深,他的脸色瞬间煞白,额头上汗如雨下,不敢再往下想下去。 李洪义见他脸色不好,忙问怎么了。安儿收敛心神,忙掩饰道:“可能是累了,休息一下就好。还有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说罢急匆匆的走了,仿佛是落荒而逃。 李洪义感到奇怪,望着安儿远去的背影,十分不解的摇摇头。 再次见到安王时,安儿有种隔世之感。虽然表面上安王仍是那个礼贤下士的贤王,但他在安儿的心中变了,变得深不可测,变得可怕。这种感觉深深印在安儿脑海中,以至于多年之后,仍然对其心存敬畏。 ※※※※※ 场外的欢呼声拉回了邵安的思绪,他抬首遥望,只见李洪辉与领头者之间已落下很长的一段距离,即使李洪辉奋起直追,也不能望其项背。 邵安叹口气,没想到以千影之脚力,还是不能赢得比赛。这李洪辉的骑术,真是不敢恭维。 而李洪义此刻早就急的满头大汗了,他自己的骑术无人能敌,但没想到弟弟的骑术如此之烂,心中已有计较,等回家后就算拿着棍子打,也得让弟弟把骑术给学好学精喽。 倪泓羽、董祈明等使者面上也不好看,虽然明知中原人怎么可能赛过草原长大的突厥,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惨淡落败,自是备受打击。 而李洪辉大脑已是一片空白,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去听,不愿去看。他听不到一路上突厥人接连不绝的嘲笑声,也看不见围观者眼中鄙视的神色,他只知道挥动手中的马鞭,拼尽所有,放手一搏。 忽然,后方传来了一声凄厉马哨。哨音裂云,声声连绵不绝。一直不听话的千影蓦地亢奋起来,前蹄猛地一仰,如风一般向前冲。李洪辉措手不及,慌忙中只能死死抓紧马缰,以防落马。 场上惊|变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只见千影驮着李洪辉,迅速超越几人,转瞬就到了第一名之后。那第一名回首看见李洪辉追上来了,顿时大惊失色,急急打马。可千影也不是吃素的,到最后越跑越快,越战越勇,呼啸而来,直奔终点而去…… 一步之差,突厥败北,李洪辉惊险夺冠。 无论是突厥人还是中原人,对此结果都难以置信,顿时议论纷纷。可随后突厥太子的一句话,更是如油入锅般让人群爆发出更大的议论之声,将所有人的情绪推至高|潮。 只听太子说道:“中原人耍诈,这局不算!” 第五十三章:百密一疏疏思疏虑,千虑一得得功得名(七) “太子说我们作弊,有何证据?”邵安神色平淡,既无愤怒,也无心虚。 颉柯斯利见邵安死不认账,索性撕破脸,“明明你吹了口哨,那匹马才开始冲刺的。” “太子怎么这样输不起?也罢,毕竟在突厥的地盘上,太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你……”颉柯斯利怒指邵安,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刚才只有他和邵安两人并肩站在人群之外,是以大家都没发觉那声哨子是谁吹的,唯有他亲眼看见邵安左手食指弯曲,放于唇间,技艺纯熟的吹响了马哨。 “本太子看得一清二楚,哪有冤枉你?邵安,大丈夫敢作敢当,别让我小瞧了中原人。” “大丈夫敢作敢当,这话说得真好。那么太子殿下对于自己说过的话,是否也能言而有信?” 太子的脸骤然变得黑里透红,他终于明白了,邵安是故意的,只为了逼迫自己兑现以前做出的承诺。 那夜得知使团遇袭后,颉柯斯利去邵安帐中与之密谈。他曾说过若能了结此事,他愿意为了扣押使团之事,向使者们赔礼道歉,并对保护不力的罪责做出补偿。而现在,颉柯斯利仅是若无其事的款待设宴,以为这样就算赔礼补偿了。 然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尤其当邵安得知使团被扣押后的惨境,更为恼火,故而乘机翻出旧账,坚决要找回朝廷的面子。 “邵相要本太子怎样做?”颉柯斯利咬牙切齿的问道。 邵安也冷冰冰的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当众致歉,厚礼赔偿。” “凭什么?”颉柯斯利觉得自己浑身血气上涌,要不是顾及到议和大事以及对方丞相的身份,他早就一拳打过去了。 邵安无所畏惧的迎向太子凶狠的目光,“凭什么?太子扣押我使团时,本官也想问一句,凭什么?” 一句话说得颉柯斯利哑口无言。此刻众人眼见着突厥太子和丞相针锋相对,一个个噤若寒蝉,寂然无声。相较于刚才热闹欢腾的场面,成鲜明对比。 双方火拼一触即发,也只有马儿,能在这片诡异的气氛中安之若素的吃草。邵安静静的看向马儿,仿佛第一次见到骏马似的,神情极其专注。专注到连怒发冲冠的太子,也随着他的视线,疑惑的看向士兵胯|下的马。 “太子殿下曾说,草原男儿从小在马背上长大,骑术精湛。” 颉柯斯利已被邵安绕得晕头转向,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只能说:“是。” 邵安玩味的笑问道:“太子殿下想赌吗?” “赌?”颉柯斯利皱眉,“赌什么?” “就赌突厥男儿的骑术,是否高超。”邵安盯着颉柯斯利的眼睛,信心十足的说道。 颉柯斯利虽然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对突厥人的骑术还是很有信心的,故豪爽道:“赌就赌。若输,本太子向使团,赔礼、道歉!” “一言为定!”邵安淡笑伸手,二人击掌为誓。 邵安食指弯曲,放于唇间,再次施展驯马绝技。然而哨音却不似先前,声音尖而厉。随着一声声哨声传来,有十几匹马儿听到后仿佛受到惊吓,狂躁不安的低嘶摇摆,似欲挣脱主人控制。 颉柯斯利听着,愈发心惊。这口哨,似乎是突厥古老的马语。而邵安这手绝活,则是突厥代代相传的驯马的技艺。他不由得望向邵安,心道这等绝密,他一外人如何得知? 躁动的马儿越来越多,甚至有人被摔下马来。突厥人还没收到这等打击,一个个拉紧缰绳,挥舞马鞭,使出所有控马的绝技,总算稳住了局面。可没想到这时忽然从另一方向传来了更为响亮的马哨,顿时马儿暴躁万分,竟然到处乱跑。 “他记得……”邵安刹那失神,不用看也知道,定是李洪义吹响了马哨。他怔怔抬头,看着哥哥手指灵活闪动,吹出了不止一种马语。 仅失神一刻,邵安配合哥哥的哨声,再次吹起。两种声响遥相喝应,令全场马儿时而奔跑,时而跳跃。突厥太子叹为观止,这种大批控马的景象,这场精彩绝妙的驯马,他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几次,真乃百年不遇。 最后李洪义吹响一声高音,结束驯马。马儿逐渐安静下来,恢复正常。众人惊呼,使团扬眉吐气,然邵安的心中隐隐发痛。因为这驯马的技艺,是李洪义的教的。 颉柯斯利看看邵安,又望向远处的李洪义,来回打量几次,不知在想些什么。邵安才不管那么多,直说道:“太子觉得如何?” “妙绝妙绝!”颉柯斯利赞道,“本太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就向邵相致歉。”言毕,他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 邵安却阻止了他,“不,太子没有对不起本官什么。太子应该向被扣的使者们致歉。” 董祈明及所有幸存者,听到丞相此言,惊诧万分。邵安却温和的请他们到前面来,接受突厥的歉意。 “太子……”颉柯斯利的手下忠心耿耿,不忍看主子受此侮辱,但突厥男儿重诺轻生死,太子刚才一诺千金,怎能悔约? 颉柯斯利自是知道手下想说什么,挥手制止了。他审视的看向董祈明和身后被扣过的使者们,目光中透着点冰冷的寒意。 董祈明却不怒、不畏、不喜、不悲,笑观花开花落,淡看云卷云舒。 颉柯斯利神情自若,优雅的对使团拱手一礼,“贵客远道而来,我等招待不周。冒犯之处,万望海涵。” 邵安漠然的听完,没什么反应。董祈明偏头看了丞相一眼,见他一副不愿理事的样子,只得自己站出来受礼,宽宏大量的原谅对方,并说了些愿两国世代友好,永无战事云云。 邵安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心道董祈明真的是隐忍到骨子里了,要是他,断无这般云淡风轻,定要叫突厥付出沉重的代价。 颉柯斯利见邵相不说话,明白他心中不满,继续道:“本太子再送贵国皇帝马三千匹,羊一万只,做为赔礼。邵相以为如何?” “尚可。”邵安终于开口了。 尘埃落定,邵相一行终算完成使命,离开突厥兵营,返回宋羿驻扎地。突厥太子负手远眺邵安远去的背影,不言不语,静默的如同一尊雕像。 当太子静思的时候,只有玷铎才敢上前打扰,“太子为何要送他们那么多羊马?这样一算我们并没得到多少好处,白白便宜了中原人。” “非也。本太子见他们一文一武,一内一外,同心同德,何愁不能踏平四方?如今不再是我们能斗狠逞强的时代了。”此时的李洪义,仅仅是个前锋营的小将,颉柯斯利却早就看出他统帅之才,将来拜将封侯,指挥千军万马,不在话下。 不过世上才华卓著之人常有,能够被委以重任者不多。皆因为世人嫉贤妒能,压抑打击,最终使明珠蒙尘。然颉柯斯利观邵安与洪义,二人颇有惺惺相惜之意。邵安对洪义之才,不止了解,甚至愿为其铺路,给他机会让他比武,一战名天下。 最后的驯马,更是精彩决绝。不仅是邵安高超的技艺,更是因为他们俩天衣无缝的配合。 这样的一将一相,要是真的上演将相和,那则是周边所有小国的噩梦。颉柯斯利浑身散发出阵阵杀气,但没多久又散了。他倏然意识到,这样的将相,也是君主所不容的吧。不知天|朝的皇帝,能留他们到几时? 第五十四章:怨不休祸掀两党斗,谜不解惊现神秘礼(一) 宋羿军营。 夜深人静,灯火摇曳,邵安伏案疾书,直至写下最后一个字,方撂下狼毫,仿佛气力耗尽似的,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倪泓羽立于案侧,身体微倾,仔细的阅读完桌上墨迹未干的奏疏,半晌过后才犹豫道:“此事乃西瓯从中作梗,突厥疏于防范,邵相何苦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的确是本官之过,光顾着与突厥谈判周旋,却忽视了被扣的使团。若我早一步要人,也不会闹到这般田地。”邵安揉揉眉心,他罪不止这一条,还有更深一层,却不好宣之于口。 “只是这样写,下官恐圣上震怒。”倪泓羽真正是一心一意为邵安着想。 “本官倒不怕龙颜大怒,唯一担心朝中物议四起,二府之间,嫌隙加深。” 倪泓羽闻言,沉默不语。这是显而易见的,使者被杀,无论是谁干的,邵安都难辞其咎。即使现在议和成功,其他人也会认为,是蒋嘉闵用命换来的,而非邵安之功劳。 至于武将那边,更为麻烦。高巍在前线浴血奋战,屡立战功,替邵安博来谈判的筹码。但因邵安一时大意,令西瓯有机可乘,差点毁了和议。这下高巍抓住把柄,文武争斗无可避免,甚至文官内部也会指责邵安办事不利。 这下所有矛头直指邵安,倪泓羽可以悲催的预测到,此次回朝,丞相凶多吉少。 ※※※※※ 西北的战事也落下了帷幕,高巍收复所有失地,打到南山附近后,便遵照圣旨准备班师回朝了。虽然皇帝也想乘胜追击,但南山中的那条“黄泉路”一直是个隐藏的毒瘤,在没有确切把握下,不敢冒然前进。否则胜则大获全胜,败则一败涂地。皇帝不敢下如此大的赌注,毕竟国力空虚,任谁也赌不起。 至于突厥,此刻颉柯斯利带领的大军正向北退兵,泾州危机已解,宋羿与李洪义不再逗留,即将北上与高巍汇合。而邵安这边,打算等使团修整过后,启程返京。 李洪义临行前,再去见了邵安一面。此刻邵安孤身一人坐在泾水河边,出神的眺望着波澜壮阔的河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洪义行至他身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与他一同在泾水河边坐下。 落日余辉洒落在滚滚长河之上,泛起|点点金光,为河水添了一丝绚丽的颜色。邵安见是李洪义,侧首淡淡笑起,“你来了。伤好了么?” “好多了。”李洪义侧首看进邵安墨色的眼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邵安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先发制人,道:“那马哨,你从哪学的?” “我……我失忆了。听见你吹,突然就会了。” “哦。”邵安平静的望着眼前的河水,在夕阳的渲染下,那波光粼粼的水波,绚艳得彷如天上的彩霞,“我有一个……结义大哥,他以前教我吹的。或许,你们是同乡。” “你的兄弟?他是谁,家在哪儿?” “他……是孤儿。”邵安半真半假的说着,“已经很久未联系了……” 虽然邵安说得不清不楚,李洪义听得糊里糊涂,但他却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瞬间心领神会。他猜想,邵安与这位大哥,一定有一段不同寻常的故事。 李洪义不欲揭人伤疤,没有再问下去关于“大哥”的故事,邵安更不会再提。时过境迁之后,邵安常常想起今时今刻,若哥哥当真再多问一句,他会不会说出口? 翌日,邵安和李洪义同时离营,一个南下,一个北上。 ※※※※※ 邵安回京后,先让使者、护卫等都散了。而他自己却不及回府稍事休息,则直奔皇宫养心殿面圣。 殿内,皇帝坐在宽大的桌案前,正专注的看着奏章,听陈公公禀报说邵相求见时亦未抬头,只是淡淡的说了声:“让他进来。” 邵安进殿,见皇帝浑身散发出冷峻的气息,心里微微一凛,随即跪倒在地,恭敬的稽首叩拜。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邵安,挥手让身边的太监宫女一干人等全部退出殿外。而后也不让邵安平身,又把目光放回了手中的奏折。 邵安知道皇帝是故意晾着他,毕竟出了这样的事,他作为主使,是有责任的。圣上震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于是敛声屏气垂手长跪于地,等待即将来袭的狂风暴雨。 水磨的青石砖光可鉴人,却是冰冷异常。膝盖久压在上面,痛楚难当。可邵安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只是紧咬着干裂的下唇,默默无声地忍耐着,忍耐着那刺入骨髓的寒气,一丝一丝往从膝盖缝里窜。 他的膝盖不好,是老毛病了,阴天下雨时总是隐隐作痛。说起来这病根还是在流放时落下的,黔州的军官不把犯人当人,不论对错,肆意打罚。他经常被罚跪在碎石子上,一跪就是几个时辰。跪得久了,腿从刺痛钻心,到慢慢麻木。罚过之后往往要肿胀上好久方能消下去。 邵安跪着,皇帝批阅奏折,殿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偶尔纸张翻动,和笔尖游走的轻响,时光在安静中过得格外漫长。邵安眉间轻颦,两条修长的眉毛拧在一起,不知道忍痛,还是为蒋嘉闵的事情担忧。 一晃就两个时辰过去了,膝盖长久的搁在地面上,针扎般的疼。凭着以往熬刑的经验,邵安暗暗鼓劲,只要忍过最初的三个时辰,双腿就从疼痛变为麻木,再后来,从麻木变成没有知觉。 这一跪就跪到了日落,柔和的阳光透过养心殿的窗户,投到邵安的身上,微微有些暖意。皇帝终于看完了所有的奏章,抬头复杂的看着地上的邵安,沉默了一阵后,吩咐了一句,“先起来吧。” 邵安闻言不明所以,偷偷抬眼察言观色,也看不出什么端疑,只得慢慢撑着大腿,缓缓起身。 站起时又是一种钻心的痛,已经麻得没了知觉双腿,僵硬如棍子,不听使唤的直哆嗦。邵安咬牙苦熬这万针齐缵般刺痛,尽可能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终于摇摇晃晃的起来了。 皇帝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未起身扶他一把,甚至没说一句安抚的话。毕竟每个男人都应该独力承担所有的苦难,在生活的逼迫下变得坚强、隐忍,最终独自成长,撑起一片天。 皇帝见他站稳了,便开口说:“这下又栽了一个跟头,什么原因,你自个儿心里明镜似的,不用朕说了吧。” 邵安知道皇帝是讲理的人,使团遇袭是个突发事件,无人可以预料,皇帝定不会将西瓯的账算在他头上,最多怪他个失察之罪。 “臣……一时失察,识人不明,致使用非其人。” 皇帝嗔怒,“识人不明?你明知蒋嘉闵他性子懦弱,非主使的最佳人选,却还让他带团?你不是不明,是多疑。” 这多疑的毛病,皇上说过好多次了,可老是改不掉。因此邵安宁愿选择知根知底的人,也不愿要个敌我莫测的人。更何况董祈明与董疾是亲戚,董疾是晋王党人,焉知董祈明有没有被拉入水? 邵安有时会无奈的想,要他放下所有戒心,全心相信一个人真是太难了。或许他多疑的性子是从骨子里带的吧,根深蒂固,无法更改。可能李洪义曾经是个例外,是他唯一愿意敞开心扉,甚至安心的将身家性命相交付的人。然而这样一个能进入他内心深处的人,现在也变成了“曾经”。 皇帝继续训诫道:“朕是喜欢你的聪明,但朕有时候希望你像你哥哥那样憨厚些,免得聪明反被聪明误。当年你恃才傲物,听不进去其他人的劝告,犯下大错。流放两年,还没想清楚吗?” 邵安愧疚的低下头,没有吭声。流放期间,他多次回头想过,如果重来一次,恐怕他还会那样固执己见,即使明知是错,他也想走下去。 皇帝也知道,邵安读了那么多书,什么道理不懂,说多了也是白说。故不再赘言,长叹了一声,道:“你惹出这事,打算如何善后?” 邵安听见皇帝的这声叹息,低着头,愧声道:“臣,请辞相位。” 皇帝静静的凝视邵安一会儿,才道:“你辞官,这堆烂摊子谁来收拾?” “是臣失职,理应严惩。皇上您也需要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 交代是肯定要交代的,但皇帝更不想损失自己的左膀右臂,也只能隆重治丧,极尽哀荣。皇帝道:“追加蒋嘉闵太子太师衔,并赐谥号,特许其子侄入国子监读书。” 这便是恩荫1了,所谓一人入仕,则子孙亲族,俱可得官。然此举会阻塞寒门子弟入仕升官,故本朝唯有功臣重臣方能门荫。像蒋嘉闵这样的官阶和声望,尚不足以荫补。可如今皇帝愿为他破例,给予其家人如此厚加赐恤,恐怕不仅是以慰存亡,也是替邵安开脱。 邵安当然明白皇帝的意图,心里更加愧疚,一一记下所吩咐的事情。只听皇帝又道:“不仅对亡者要重殓厚葬,此次遇袭的所有人,都要给予补偿。” “是。”邵安问道,“礼部左侍郎董祈明,遇事临危不惧,顾全大局。此次能化解突厥与我朝误会,全靠他提供了证据。是否让其替补礼部尚书?” 皇帝闻言,总算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容,“算你识趣。” ※※※※※ 京城,蒋府。 府前车如云集,府内白灯挂素。由于蒋嘉闵以身殉国,皇帝加封其太子太师衔,赐谥号文忠。因此有许多官员前来吊唁,在灵前或真或假的竭力哀嚎,以表哀思。 但邵安的到来,还是惊动了蒋府的所有人。毕竟他乃堂堂宰辅,且身份尴尬。于是当看门的家仆见到丞相的车架时,张大嘴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定没认错后,慌里慌张的向里屋通报。 蒋嘉闵的长子急忙出来迎接,领邵安来到灵棚前吊唁。邵安一路走来,看着府内白布高悬,一片缟素,心中苦涩万分。蒋嘉闵本来可以在礼部度过一个安稳的桑榆之年,却因议和之事,搭上了性命。这到底是时运不济,还是命运多舛? 邵安敬香毕,转头看向几位跪在灵堂披麻戴孝的人,他清晰的看到死者家属脸上的哀戚之色,然而他却无法安慰他们什么,只能依礼说一句,“节哀……” 长子忍住心底的悲切,默默地向邵安行谢客大礼,不发一言。邵安却希望他们骂自己一顿,心里反倒会好受些。两人相对而立,灵堂霎静。 ———————————————————— 1恩荫:又可称为任子、门荫、荫补、世赏。是指因上辈有功而给予下辈入学任官的待遇。 第五十五章:怨不休祸掀两党斗,谜不解惊现神秘礼(二) 眼看就要冷场了,一直在外面的蒋偲火急火燎的挤入灵堂,打圆场道:“下官拜见丞相。邵相您能来,真乃我等荣幸。” 邵安定眼一看,原来是蒋偲,他做为蒋嘉闵的堂弟,故在蒋府帮衬,打理后事。邵安便安慰他道:“蒋大人为国捐躯,理应前来吊唁,还望亲友节哀顺变。” 蒋偲泣道:“多谢邵相关心。堂兄蒋大人一生清廉,也没多少积蓄。一朝撒手人寰,骤然离世,留下孤儿寡母,如何撑起这个家?” 邵安听着心中极不是滋味,见旁边跪着的几个孩子,长子大约有十七八岁,而最小的稚子才六七岁,小小年纪就没了父亲。 “不必担忧。皇上说了,丧葬费用由国库出,蒋大人的几个孩子,先安排入国子监读书,等学成后入仕为官。”这是皇帝才和邵安商议的,还未正式下旨,外人自然不得而知。 蒋偲也猜出皇帝会有恩旨,现在听邵安这么说,心中就更有底了,忙应承道:“天恩浩荡,多谢圣上体恤,邵相照拂。” 邵安点头,“蒋府内眷,你做为亲戚,也要多照应些。你任刑部郎中有好几年了,也该晋一晋。若有合适的职官,本官会给你留意的。” “多谢邵相。”蒋偲感动的热泪盈眶,要不是顾及着堂内气氛沉重,他恐怕就要喜上眉梢了。 ※※※※※ 蒋嘉闵及其余遇难者的丧礼结束后,皇帝又对此次有功之臣加以封赏。头一位是董祈明,升为礼部尚书。 经历了一波三折,这礼部的大权,终究是掌握在了董祈明的手中。上回邵安曾暗中阻止过董祈明任礼部尚书,如今皇帝却推翻吏部前议,这令心细如发的官员们捕捉到了一丝迹象——邵相失宠。 而后是蒋偲,礼部左侍郎的位置空了出来,邵安便让他从刑部转到礼部,顶替了董祈明。 最后是令人瞩目的军方升迁,此次高巍再立战功,身为枢密使,高巍算是到了武将的顶峰,位极人臣,赏无可赏。皇帝只能赐予金银,并授开府仪同三司1,一时间,高巍风头无人能及。 跟随高巍出征的将领皆有赏赐,其中以李洪义升官最快,一下子由从四品宣威将军,到正三品怀化将军,不知羡煞多少人。不过一想到前锋营在他带领下的赫赫战功,以及护卫邵安议和之时,三番五次为国争光,再厚的封赏也不为过。 武将们扬眉吐气,一扫先前在中书省打击下的败象,甚至还有挑衅的意思。而邵安经历此事,早已偃旗息鼓,不愿与枢密院争锋。 可惜政斗历来是残酷的,处于斗争漩涡的邵安,哪能想避就避开?况且高巍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大好时机,不将邵安拉下相位,罢官免职,他焉能善罢甘休? 开战的号角终于响起,而争议的论题则显而易见,正是关于蒋嘉闵等使者遇难的责任问题。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应该承担责任之人,自然是使团最高领导者——丞相邵安。高巍正是抓住这一致命点,毫不客气的上奏弹劾,虽没直言是邵安之过,但字里行间,处处提及责任人,句句都是暗讽。 对此邵安亦不做辩解,毕竟高巍所言大多属实,只是略夸大其词而已。这几日,邵安内心也深受煎熬,或许他最后能逃脱惩罚,但他会一辈子会受到灵魂深处的拷问,不得安宁。 邵安那边的人反应也极为迅速,倪泓羽立马上书,历数丞相任职以来的各种功绩,希望能够功过相抵。孙敕、彭源平也为其求情,望圣上从轻处罚。 枢党这边不干了,继续写了封言辞更为激烈的折子,直接挑明了说,若不罢相,亡灵不安,民愤不平。奏折署名除了高巍,还有宋綦等几位年高德尊的老将军。 于是,由两人的政斗,变为了两府的政斗,继而上升为相党和枢党之间的政斗。至此,泰安年间的党争才算真正拉开了序幕。然而当时任谁也没有想到,两党之间的政斗会愈演愈烈,斗争范围之广,历时之久,牵扯人员之众,堪比前朝太子晋王二党的夺嫡之争。 这下,连沉寂已久的御史台也想来凑凑热闹了,于承平再次活跃在政坛上,以徇私舞弊,招权树党的罪名,弹劾邵安。这罪名简直是子虚乌有,相党迅速做出凌厉的反击,指责于承平毫无实据就弹劾重臣。皇帝遂命于承平致仕。 可怜的于大人,刚想进去参合一脚,没多久就被无情的踢出来了。怪只怪他一时糊涂,忘记御史台的风闻奏事权早已废除,正好被抓住把柄,让皇帝杀鸡儆猴。 于承平的下台,间接表明了皇帝的态度。人们这时才发现,原来邵安还未失去帝王的信任。相党顿时重整旗鼓,立志夺回丢失的河山。 ※※※※※ 下朝后,邵安刚入中书省,就听刘汝卿禀报说,有几位大人在政事堂等他。果不其然,刚到门口,远远地就看见里面坐着孙敕、倪泓羽、彭源平,甚至连蒋偲都来了。 邵安入内,倪泓羽、彭源平和蒋偲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唯有孙敕等众人都见完礼,方拱拱手道了声:“邵相。” 邵安点头回礼,心知他们此刻前来的目的,便不动声色的上前入座,等他们开口。 彭源平最先沉不住气,愤愤道:“枢党这回欺人太甚,一心想将邵安您排挤出朝堂,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如今您宠命优渥,何不给予反击,让他们知道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末座的蒋偲连连点头,迫不及待的拍马屁道:“以邵相之威仪,何人敢不服?比如那御史台的于大人,敢得罪丞相,还不是被灰溜溜的赶回老家了。今后谁再敢挑衅,这就是榜样。” 倪泓羽微微皱眉,冷冷地瞥了蒋偲一眼。先前因邵安的一句话,此人被提为礼部左侍郎,故自以为能入丞相的眼,削尖了脑袋势要挤进相党。这些日子经常缠着邵安,各种阿谀奉承。他身为蒋嘉闵的堂弟,说那些恭维的虚话,居然没有一点膈应。 因为对蒋嘉闵心有愧疚,邵安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蒋偲极尽宽容,脸上无丝毫反感之意。这次也是一样,邵安略微点头,算是认同了蒋偲的发言。 正当诸位斗志昂扬的时候,倪泓羽却提出相反的意见,“下官认为见好就收吧,咱也不必将枢党逼得太紧,否则会造成更大的反弹。不如各让一步,算了。” 孙敕摇头,“高子重此人,固执己见,他不可能会收手的。于仲平是走了,但他非枢党之人,枢党并无半点损失。现下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孙大人有何高见?”邵安终于开口问道。 “倪大人不喜争斗,处事过于柔弱了。本官认为,首先要撇清使团遇害的事,让枢党再不能以此发难。其次要看枢党的态度,等他们退了,咱们才可以退。” 邵安看看孙敕,又看看倪泓羽,心中的天平摇摇摆摆,犹豫不定。按理,孙敕的建议恰到好处,十分中肯。按情,此次使团遇害的确是邵安之过,他心里总有一道坎,一直过不去,是以并无心力与高巍斗智斗勇。 倪泓羽反问道:“敢问孙大人,使团之事如何摆平?” 孙敕还未发话,蒋偲先站起来激动的说道:“下官可代表蒋府上下,为丞相说情。” 众人默默叹气,毕竟蒋偲和相党走得太近,此刻再说话,怕是分量不够。 孙敕高深莫测的笑笑,“倪大人放心,有一人出马,定能办妥。” 其余众人都没猜出孙敕指的神秘人是谁,唯有邵安一猜即中,他转头与孙敕目光相碰,会心一笑。 ※※※※※ 一切正如孙敕所推断的,高巍在短暂的休战后,再次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击。并且高巍的阵营也逐步扩大,连宋老将军的儿子宋羿,西北守将张凌等人,也参与其中。 蒋偲自作主张上奏,称死生有命,蒋嘉闵遇难与人无尤。此奏疏一上,不仅没有化解困境,反倒让人嘲讽蒋偲光顾着抱丞相大腿,连堂兄都可以抛弃。连带着相党中人一起被骂,说他们巴结丞相,无耻至极。 蒋偲好心办了坏事,使刚刚才一扫颓势的相党再遇打击,邵安对他也甚为无语,只得让倪泓羽和彭源平打头,带领户部吏部上下官员,向枢党发起车轮战。 耍笔杆子是文人的必备技能,掐架更是他们的专长,那些大老粗的将军怎么可能是文官的对手?只见他们引经据典,一挥而就,下笔动辄数千言。大到拥兵自重,小到言辞不当,全部成为了掐架的由头。 在文官们激烈的轰击下,枢党很多人都因一些小事被弹劾,吃了大苦头。按理说到了这个地步,高巍再坚持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了。但他与邵安的恩怨,绝非利益权势的争夺。哪怕是两败俱伤,高巍也要将这场斗争进行到底。 高巍不会写文官那些辞藻华丽的文章,但他胜在言辞锋锐,且只攻击蒋嘉闵这一件事,颇有种不给个说法,誓不罢休的劲头。可怜的皇帝,在阅读了高巍几十封内容几乎一模一样的奏章后,终于不胜其烦,下笔批复:交由礼部办理。 皇帝这稀泥和得相当巧妙,既然事关前任礼部尚书及礼部官员,那交给礼部自行处置,不要再来烦朕了。 于是所有人的焦点都聚集在了新任的礼部尚书董祈明头上,这位与邵安恩怨纠结,亦敌亦友的人,到底要站哪边? ———————————————————— 1开府仪同三司:散官名,从一品。开府:意思是建立府署并自选僚属。仪同三司:指非三公(太傅、太师、太保)而给以与三公同等的待遇。 第五十六章:怨不休祸掀两党斗,谜不解惊现神秘礼(三) 高巍阴沉着脸走进枢密院,几位将军见他来了,纷纷起身行礼。张凌忙不迭的问道:“礼部是个什么说法?” “董祈明那小子不愧是搞外交的老油条,半点口风也不漏,光说会据实查办。”高巍怒道,“别又被邵安的花言巧语给收买了。” “当初邵安杀董疾,后来又阻止董祈明升官。他站在哪边,还不一定呢。”张凌在旁劝解道。 宋羿一向小心谨慎,想起使团在泾州军营修整的那段时间,邵安和董祈明相处甚欢,并无隔阂,故而提醒道:“据说邵相曾威胁突厥太子向董大人致歉,董大人对此心存感激,或许他们二人借此化干戈为玉帛了。” 高巍却嗤之以鼻,“道歉难道不应该吗?邵安他必须这么做,否则我朝的脸面往哪搁?” 宋羿退下,不再多话。高巍环顾四周,见李洪义和徐磊窝在角落懒懒的样子,郁闷道:“李洪义、徐磊,你们怎么个看法?” 听到被点名,李洪义惊得立马站起来,吞吞吐吐道:“呃……末将、末将觉得,那个邵相……他挺好的。” 此等关键时刻,李洪义胳膊肘子竟敢往外拐!高巍“砰”的一下怒拍桌子,“挺好的?你没看见邵安带着一帮人把我们骂成什么样了吗?” 李洪义缩缩脖子,不敢再说什么了。 徐磊暗骂洪义的脑子又犯浑了,这种时刻居然帮对手说话,真是活腻了。他只好站起身来替李洪义收拾烂摊子,“李将军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邵相在处理使团遇难一事上,也算是全力以赴,将损失降至最低。其余的,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高巍质问道:“邵安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当然有。”徐磊继续道,“邵相该在出事前将扣押使团要来,这是他的失职,礼部应该会多方面考虑的。末将觉得,让邵相免官可能不大,皇上或许仅是罢相,让他暂时出京补外职。” 张凌听后叫好,“对,让他滚出京城,滚得越远越好。” “你们懂什么!”高巍听完徐磊的分析,眉头非但没有疏解,反而皱得更紧了,“邵安的本事不可小觑。即使现在拉下相位,焉能保证他日后不会翻身?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邵安的背景别人不知,高巍可是一清二楚的。上有皇帝庇佑,下有党羽扶持,光罢相并不能将其在朝中的影响彻底根除。只有当他彻底的离开官场,他对枢密院的威胁才能消失。 “尔等继续上奏弹劾,本将一定要将他踢出官场。” ※※※※※ 面对高巍的咄咄逼人,皇帝也招架不住了。他未料到高巍会如此固执,紧握着邵安的把柄不放。也许近几年每每擢升邵安,终归令他风头太盛。如今则应了那句老话,月盈则缺,水满则溢。朝中那群不怀好心的人,早等着他栽这个跟头呢。 皇帝叹口气,继续翻看礼部的处理结果。董祈明所上奏章用词严谨,字里行间中没有偏袒任何一方,仅是据实写出当日使团遇难之事,以及事后邵安的处理。最后表明的态度,丞相是过非罪,且功过相抵。 皇帝拿起桌上上好的狼毫,提笔欲书一个“准”字,将要落笔时,却又放下了。他瞥了一眼旁边堆成一摞的高巍的折子,吩咐陈怀恩,“去把邵安叫来。” 邵安被陈公公从中书省叫到养心殿时,皇帝仍在研究董祈明的折子。看邵安进门行礼,便将奏章递给他,“礼部的处置结果出来了。” 邵安一目十行的看过去,奏章中看似没有偏袒,其实是最好的偏袒。他想起孙敕曾对自己私下提过,说是已与董祈明通过气,称愿意相助。果然,现下董祈明一出马,终于洗清了自己的罪责,事情迎刃而解。 “董大人所言属实,臣无异议。” 皇帝静了片刻,随手抽出高巍的一封奏章,“这个,你也看看。” 邵安接过,一看才知是高巍弹劾自己的折子,顿时心中猛地一沉,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 待邵安看完,皇帝缓声道:“朕向来赏罚分明,但现在闹得这么大,朝堂上总要有个交代。高巍才立了战功,朕不可能驳他的面子,只能从严惩处。” “臣,请辞相位。”邵安再次提出辞官。这个结果的确出人意外,又在情理之中。他早就知道,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哪怕贵为皇帝,也得顾及各方力量,平衡官场上下,无法随心所欲。 “你这般识大体,朕心甚慰。”皇帝终究有些于心不忍,“恩……停官三月,闭门思过。暂时先避一避,等这场风波过去后,朕会再度起用你。” “臣谢主隆恩。”邵安真心下拜,这个处罚比想象中的要轻得多,他明白皇帝又心软了。 或许对邵安而言,权力地位并没有那么重要,当初他步入仕途也是情势所迫。然而,即使邵安不会刻意的追名逐利,但他已进入权力漩涡,一旦失去权力的保护,落井下石之人比比皆是,他绝不可能轻松自在的潇洒离去。 对此结果,高巍仍不满足,他的目标是让邵安罢相免职,而非停职。然邵安对此却安之若素,正好能借此退出争斗中心。他将所有政务杂事交给参知政事孙敕处理,自己则每日闭门谢客,读书听曲,好不自在。 在邵安忙里偷闲之际,高巍依旧上蹿下跳,唆使各位将军去上折子。皇帝见状,不得不找来高巍深谈一番。 皇帝语重心长的劝解道:“邵安他以前不懂事,说话做事过于自负,言语上得罪过你多次。如今他已经知错了,何苦揪住不放呢?” “他知错了?圣上莫要被其蒙骗。”高巍道,“他表明看似谦逊,实则傲骨仍在,只不过是将爪牙隐藏起来。”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往日恩怨,至于吗?朕知你向来不记仇,怎的这回闹这么凶?” “末将并非怪他和我吵架,末将是恨他恃才傲物,利用职权玩弄权术,将人耍在股掌之间。此人在朝廷一日,天下便一日不得安宁。” 皇帝好言好语的说了这么一阵,此时终于恼了,“看来朕不将邵安罢官,这事不能了结?” “皇上,莫要因一时心软,而酿成大祸。”高巍伏地叩首,苦苦谏言,“皇上,当年兵败就是教训,可邵安却毫无悔改之心……” “朕说过,不许旧事重提。”皇帝厉声打断道,“朕用人,毋拘于资格,毋摇以毁誉,毋杂之爱憎,毋以一事定平生。1朕不仅要弃瑕取用邵安,也要集天下之智力,依情理而任之,使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听皇帝都说出如此掏心窝的话,高巍再不识趣,也不敢再多言,只得施礼告退。然心中之愤怒,却无法平息。 皇帝也知道是治标不治本,邵安和高巍这场斗争,只会愈演愈烈。 ※※※※※ 谈话过后,高巍休战了,朝堂总算归于平静。而邵安在府中思过时,却有一件礼物打破他平静的生活。 话说自从邵安任职丞相以来,送礼之人不计其数。邵安倒是坚持洁身自好,不该收的礼决不会收。 可往相府递的大小礼品络绎不绝,即使在他停官思过期间,居然还有人向门房递了一个大礼盒。 阿瑞身为管家,一直是负责此事的,这日他照例问门房,“是哪位大人送的?” “是个小厮送过来的,可没递名帖,也没说他家主人是谁。”门房也是头一回遇见送礼不留名的人,就像做好事不留名一样稀奇。 阿瑞掂了掂盒子,感觉分量还挺重,心中好奇,便作势要拆。 “不能拆,不能拆。”门房忙拦住他,“那小厮说,要丞相亲手打开。” “哼,有什么不能看的。”阿瑞嘲讽一句,不过也怕里面有什么贵重东西,哪敢擅自做主,忙带着礼盒去见邵安。 邵安听完前因后果,觉得是故作玄虚,不耐烦的挥手,让阿瑞替他拆开。 “啊!”阿瑞刚打开盒子,顿时尖叫一声,面容惊恐地将盒子递给邵安。 邵安疑惑的接过盒子一看,也吃了一惊,里面竟然躺着一把斧头! ———————————————————— 1出自:明代张居正。 第五十七章:怨不休祸掀两党斗,谜不解惊现神秘礼(四) 过了半晌,阿瑞才缓过神来,十分害怕的问道:“有人要杀主子?” “不像。”邵安摇头,他刚刚拿起斧头细看了一遍,才发现是未开刃的,说明送礼的人并无恶意。不过这么独特的礼物,他平生也是第一次收到。 邵安放下斧头,拿起礼盒翻来覆去的研究,果然摸到箱底有一纸条,上书:明日午时城南。 端正的一笔一划让邵安感到异常熟悉,他随手翻阅案上的奏章,找了半天却没发现相似的笔迹。 这个神秘人是谁?为何要送他一把斧头?邵安将他所认识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边,想了一晚上也没理出头绪。然而心底的疑惑却越来越按压不住,看来想要知道谜底,只能去城南转上一圈了。 次日一早,邵安穿着粗布长衫,打扮成落魄书生的模样,从相府后门偷偷溜出,在城中绕了几圈后,才向南边走去。 离午时尚早,邵安闲来无聊,便随意在城南转一转。话说长安作为百年古都,自然是富贵繁华,吃喝玩乐的地方简直数不胜数。更有人总结出来了四句话:吃在城东,喝在城南,玩在城西,乐在城北。 邵安心想,既然来到城南了,不如就喝点什么。他早就听闻城南酒香,本来是想去喝酒的,转念一想自己现在可是一个“穷苦书生”,哪有钱喝酒,只得打消念头,随意找个小摊,要了碗清茶。 邵安一边喝着茶,一边留意街上行人,心里还惦念着那把斧头。正一心三用时,忽然瞥见前方闪过一抹眼熟的身影。 邵安急忙起身,随手撂下几文茶钱,匆匆向前跑去。他悄悄尾随在一位富家公子哥模样的青年男子身后,走了将近一条街,直到那位公子哥在街角转弯时,才看清那人的侧脸。 那位公子,竟然是本该身处杭州的晋王爷。 “瑾琪。”邵安唤道。 “安儿?”晋王回首。 邵安含笑着和晋王点头致意,心道难道是他送的斧头,他有这么无聊?故而问道:“你来这儿干嘛?” “来玩啊,我呆在杭州闷都闷死了,还不能让我出来透透气?” “又忘了上回私自入京的教训了?” 晋王吐吐舌头,不服气的说:“你还说我,你不是被责令闭门思过吗?还不是大街上瞎溜达?” 邵安刚想说“不是你叫我出来的?”可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只是含糊道:“我也闷啊,只准你出来玩,不准我出门逛街?” 晋王开心的笑道:“咱俩果然心有灵犀,我来京城的第一天,就遇见你了。” 邵安闻言心底一沉,看来送礼之人并非晋王。 晋王并没发觉邵安脸色不对,继续缠着他,“既是巧遇,不如一起逛吧。” 一位是曾被议储的王爷,一位是当朝宰相,这两人要是私下在一起,被人发现了可不得了。邵安明知自己该婉拒的,但脑子里又闪过那把斧头的影子,便稀里糊涂的答应了。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将相 作者:太子姑娘 第15节 跟着晋王,两人走进一家茶楼,点了一壶龙井。晋王专门找了隔开的雅间,打算慢慢坐着品茶,顺道和邵安好好叙叙旧。 晋王小抿一口茶,装作懂行的评价道:“虽说不如宫廷贡茶,但也算是极品了。等你何时来杭州,我请你喝正宗的西湖龙井。” 邵安环顾四周,问道:“只有你一个人来京城?” “唉……”晋王忽然之间变得心事重重,“怎么可能,当然有人跟着。” “没瞅见啊?”邵安再次扫了一遍茶楼,依旧没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晋王抿嘴一笑,得意的说:“我把他们给甩了。” 晋王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对于那几位随从,邵安深表同情,并在心里默默为他们哀悼。摊上这么一位贪玩任性的主儿,的确够这些人受的。 邵安感慨完毕,又仔细打量起眼前之人,观其眉宇之间隐有愁容,便关切道:“近来可好?” “好,好得不能再好了。”晋王天真无邪的说道。 邵安却不相信晋王的话,端详他一阵,才道:“别怪皇上。当初他赶你走,是为你好。调换王府属官,也是迫不得已的。” 晋王一听皇上,脸就拉下来了,他抬头看了看邵安,“我不是怪五哥这个……我没有怪他。别看我平日里糊里糊涂的,其实,我心里清楚,谁才是真正对我好。” 邵安察言观色,总觉得晋王欲言又止,再次试探道:“这次来京城,不光是为了玩吧。” 晋王怔了怔,随后不自然的缓缓点头,迟疑道:“我……想见洪义。” 邵安也愣了,他没想到晋王会说出这个理由,可让他见哥哥,绝对会闹出大祸,只能义正言辞的拒绝道:“不行。” 晋王却无过激反应,苦笑了一下,道:“我就知道,在我与洪义之间,你只会护着他。” “对不起。”邵安唯有抱歉,只能抱歉。 “那么,我和五哥,你选谁?” “我选……”邵安突然语塞,一个“你”字,终究还是未说出口。 对于邵安的反应,晋王心中早已料到了,强颜欢笑道:“你果真忠心,也狠心。” 此次二人不期而遇,本是幸事,却不欢而散了。不知为何,这几年邵安每每遇见晋王,三次有两次以惨淡收场。邵安想起以前李洪义在时,他与晋王就不会如此频繁的争吵。可哥哥一走,他与晋王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也跟着洪义一起走了。甚至他隐隐有种感觉,恐怕连这仅剩不多的朋友,也将失去。 邵安心烦意乱的回到府中,走入书房一看,第一眼就瞥见书桌上静静躺着的那把斧头,便更加心浮气躁了。斧头的疑团还没理清,晋王又要来京城添乱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 “晋王来京城了。”孙敕孤身一人,漏夜赶往相府,只为了给邵安传递此消息。 邵安诧异的问道:“你从何得知?” “邵相可还记得,当时选派去晋王府的官员,其中有一人,姓张名文柏。此次他跟随晋王入京,今早才将此事告知下官的。” 邵安略微回忆,便想起了此人。当初他让孙敕推荐了五人,去晋王府任属官,这张文柏就是其中之一。 “晋王为何又来京城。” 孙敕乐呵呵的一笑,漫不经心道:“估计晋王小孩心性,又贪玩了吧。” 邵安又起了疑心,难道斧头是孙敕送的?故而问道:“那你是来……” “下官是来问,这事用不用禀明圣上?” “不必了。命张文柏力劝晋王回封地,越快越好。”皇帝虽然不会责怪晋王,当私下定会训斥。邵安一想到晋王的性子,弄不好又会和皇上顶嘴。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给圣上添堵了吧。 孙敕道:“他们于今晚启程,已经走了。” “这么快?”邵安惊奇,晋王可还没有见到哥哥呢,居然肯乖乖回去?不三令五申的,他能听? 孙敕怕邵安不信,补充道:“丞相放心,下官是盯着他们出城门的,不会有误。” 没想到孙敕行事竟是如此的雷厉风行,令邵安刮目相看,“孙大人做事,定然不会有误。如今我停官在家,朝中诸事,还望大人费心。” “邵相放心,朝中一切如常,大家都等着您重掌朝政呢。” 孙敕走后,邵安仍坐在桌前反复思量,经过刚才的试探,孙敕并非送斧头之人。那么,这位神秘人到底是谁呢?邵安将所有认识的人一一想来个遍,也猜不出谁这么无聊。 既然想不出送礼之人是谁,邵安立马转变思路,从送礼的目的着手。他已按照礼盒中小纸条提示,去了南城。除了遇见了晋王,再没发现其他可疑之人。那么,送礼者所指是——晋王?难道神秘人只是为了告诉邵安,晋王又私自入京了? 单是为了此事,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若神秘人是晋王仇敌,则会上密奏揭发此事。若是晋王的朋友,只需偷偷劝告晋王离京即可,何必此事告知他人?邵安百思不得其解,这神秘人到底是敌是友? 还有斧头,邵安再次拿起来反复翻看,这斧头的寓意,到底是什么呢? 第五十八章:怨不休祸掀两党斗,谜不解惊现神秘礼(五) 然而这送礼之人和送礼的寓意都想不出来,唯一能知道的,就只有送礼对象了。神秘人为何要将礼物送给邵安,而非其他什么人。难道因为他是丞相,位高权重?可现在他停官在家,并不能帮上什么忙。那么,唯一能够解释得通的理由是,他知道别人所不知道之事,或者有别人没有的东西。 还有一种可能,这个人身在暗处,不方便出面,只能联系他。邵安想到此处,微微一笑,看来明天又得偷偷溜出门,去会会某人了。 ※※※※※ 京城,忘忧楼。 “不是说在闭门思过吗,来这干什么?”张三一眼看见邵安踏入店中,心顿时“砰砰”直跳,急忙拉他入后院,生怕被有心人给撞见似的。 邵安不情不愿的被他拉进内室,只见房间虽小,却是五脏俱全。房中还挂有名人书画,邵安眼尖,一下子就看出其中几幅画曾挂在安王府书房内,要知道这些画全是真迹,且价值不菲。 “看来皇上没少给你好东西啊。”邵安语气颇带醋味的调侃道。 张三笑道:“这哪能和你比?他给我们珠宝字画,给你的却是真真实实的官位实权。” 邵安闻言心下酸楚,张三有再多的钱财,身份却永远都不能见光。无论他武艺才华多么出众,对外,他只能是个唯利是图的小店老板。 张三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转移话题道:“你冒险出府找我,又有什么大事?” 邵安也懒得和他周旋,开门见山问道:“那把斧头,是不是你送的?” “斧头?什么斧头?” “装!” “不是,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送你斧子干什么啊?”张三完全被弄蒙了。 “这要问你啊。” 张三长长的叹了口气,“相信我,我真没送过什么斧头!” 其实在张三第一次说不知道时,邵安就相信了。可他多么希望张三是开玩笑,否则这礼物的意义,则不是朋友之间的逗乐,而真的是寓意深远了。 见邵安神情凝重,张三明白事情不妙了,忙问他关于斧头的前因后果。 等邵安说完,张三也陷入了沉思。这件事情处处透着诡异:不愿留名的送礼人,象征凶器的礼物,以及从天而降的晋王爷。 张三分析道:“既然神秘人不愿暴露身份,你找是找不到的。还是先分析他通过礼物,想传递给你什么讯息吧。” “这也是我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或许神秘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晋王?” “晋王爷?” “张哥,让你手下近期留意着晋王的动静。”邵安道,“我总觉得他这回私入京城,不止是玩玩那么简单。” 张三应下此事,“我这就派人去杭州,一有异常,立马叫人通知你。只是……皇上那边……” “若只查到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用禀告圣上了吧。”邵安虽说和晋王闹了点不愉快,但仍是维护他的。毕竟,晋王是第二个在他年少时相识的朋友。 ※※※※※ 永康十六年,圣上封八皇子苏瑾琪为晋王。 话说近几年来,朝堂之上风云变幻,只因太子苏瑾瑜品行恶劣,不思上进,惹皇帝不喜,再加上有宠妾淑妃娘娘之稚子瑾琪得上喜爱,故皇帝几度欲废太子改立之。满朝文武皆惶恐,长跪宫门外以文谏君。皇上也只得退而求其次,下旨封王开府,待其成年后会再到封地就藩。 那时安儿并不认识瑾琪,要知道堂堂八皇子是被护卫们小心翼翼的保护在皇宫,哪能像后来那样时时溜出门玩。故安儿对这个皇子的印象,只知道是个很受宠,很跋扈的小孩。他怎会想到,不久之后他们竟会成为朋友。 安王依旧是个不受宠的王爷,对于这个小弟弟封王之事,显得忧心忡忡。安儿随侍在旁,见安王日日眉头不展,不解道:“皇上都打消了改立太子的念头,王爷何故发愁?” 安王心道这孩子虽然聪明,终究还是年幼。故而笑问道:“你说,父皇赐八弟的封号是什么?” “晋王。”安儿不假思索道答道。 “是何用意?”安王接着问道。 这回安儿可就答不出来了,皇帝的心思,哪是平常人能猜得出的。 安王早已料到,也不再为难他,转而又问:“那你说说,历史上封晋王的人有哪些?” “有……”安儿略微思索片刻,斟酌道,“晋有司马昭、司马炎、司马睿,隋有杨广,唐有李治,宋有……”说到此处安儿声音减小,最终停了下来。 “看出什么了?” “他们……是皇帝。”安儿终于了悟。 安王点头,孺子可教也。 晋王的这一封号,的确给心怀叵测之人一种暗示。或许在苏瑾琪封“晋王”之时,就给后来太子、晋王二党夺嫡之战埋下了伏笔。安儿事后曾想,若是瑾琪得个像安王那样象征平安喜乐的封号,两党之间的血拼,会不会不再发生? 可惜历史没有如果,即使真能重来,淑妃娘娘及所有晋王党人的野心也不会消失。 ※※※※※ 阿瑞推开书房门,见邵安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又在研究斧头,便轻声唤他:“主子?” 邵安回过神来,放下手中的斧子,扭头问道:“何事?” “老爷来信了。” “父亲?”邵安诧异,他与父亲向来从无书信往来,自如今科举后,再未踏入秦淮一步。而邵老爷也很有自知之明,没有因任何事来烦扰过在京当官的儿子。 如今却在邵安停官之际,秦淮居然来信,让人不得不心生疑虑。邵安匆匆拆阅,蓦地愣了一愣,家书上说,祖父去世了。 在邵安心中,爷爷是整个邵家的核心人物。他年少时继承家业,并将其发扬光大,令邵氏由一个小小的商贾之家,成为了秦淮首富。邵安虽然没见过爷爷几面,但仍对其充满敬意。 如今,邵家的主心骨倒了,他可以预料到,此刻家中定是一片混乱,争权夺利,骨肉相残之事必会发生。他长叹一口气,又展开信重读一遍,刚看几行,一阵夜风刮过,吹的桌上烛火迎风摇曳,忽暗忽明。邵安心烦意乱,没好气的对阿瑞说:“烛火太暗,去换新的。” 阿瑞急忙点了蜡烛换上新灯,书房内顿时亮堂许多,他又顺手替主子收拾了一下书桌。正准备撤下旧烛台之时,阿瑞突然瞥见桌上的斧头,在幽幽烛光的映照下,斧刃闪着阴森的青色光芒,看得人背后直冒冷汗。 阿瑞迷信,总觉得斧头象征有凶事,故一惊之下,不小心打翻了烛台。 “怎么回事?”邵安听到动静,抬头一看,阿瑞正手忙脚乱的扑打火苗,可惜火苗一沾上纸张,燃烧的更剧烈了。 “毛手毛脚的,怎么办事?”邵安一边骂,一边飞速的收起桌上重要文书,抱着远离火源。将要走时,又望向静静躺在桌上的斧头,想了想还是带着它一起撤离。 阿瑞端起桌上凉茶,急忙浇向火焰。门外的下人听见动静,拿起水盆冲向书房。还好火势不大,没有继续蔓延。 邵安退至门口,皱眉望向这一幕。此刻火势渐弱,偶尔苟延残喘的窜起几下,瞬间又被扑灭。相府的仆人端着水盆来来往往,人影憧憧。在火光的映照下,墙上的影子随之若隐若现。邵安若有所思的盯着跳跃的火焰,缓缓举起手中的那把斧头,斧子的投影在墙上放大数倍,越发显得可怖。 原来,斧头的寓意,竟是这个。 贴吧读者辩论会(严重剧透!) 辩题:大boss是不是皇上? 正方:是皇帝 反方:不是皇帝 1 正方一辩: 我猜黑衣人是廖丞相口中的晋王党骨干后来投靠安王那个,因为他能进天牢没有记录,要么是武功高强,要么就是皇上的人。 觉得皇上铲除了太子|党,现在要收拾晋王党余孽了。但是我觉得皇上不会狠到除掉晋王的地步,毕竟当年夺嫡他还是救了他一命的。 正方二辩: 只有皇帝才是最终的大boss。 反方一辩: 你们都觉得皇上是终极boss,我看不尽然,大家看这段“于是,由两人的政斗,变为了两府的政斗,继而上升为相党和枢党之间的政斗。至此,泰安年间的党争才算真正拉开了序幕。然而当时任谁也没有想到,两党之间的政斗会愈演愈烈,斗争范围之广,历时之久,牵扯人员之众,堪比前朝太子晋王二党的夺嫡之争。”,堪比夺嫡之争,我觉得如果是皇帝一手导演了这些事的话,他不会让事情弄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我想,你们忘了一个人,你们猜是谁? 2 正方一辩: 楼上此言差矣,党争激烈未必对皇上不利。别忘了当年的夺嫡之争如此惨烈最终渔翁得利的安王,并且极有可能是他一手策划的。牵涉大量人员未尝不是为了彻底铲除两党布的一个大大的局。或许皇上召邵安回来就是为了让他帮助自己完成此事。对了,你说的那个人是谁来着? 反方一辩: 然而我认为不对。夺嫡的时候安王的目的是皇位,自然不惜两党相争,如今他成了皇帝,党争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他没必要为了一点点残余势力闹这么大的动静。更何况外有强敌。我想说是死后的淑妃留的后手。 3 正方一辩: 不可能是淑妃,她活着的时候都没有斗过太子和安王,再不甘心,留下的后手也不过是那画上的四个人,而那四个人已经死了。就算党争使得很多高官落马,不是还有邵安呢吗? 反方一辩: 可是我觉得皇上没有那么坏,他能为了安儿失掉夺嫡的机会,能在关键时刻保住晋王的性命并许他一世平安。而且皇上一直调停安儿和高巍的争斗。 正方一辩: 这不是坏不坏的问题,排除异己也是为了稳定政局。 4 反方一辩: 我要从皇上还是安王的时候说起。第一幕,安儿因偏执贻误军机,安王为了救他自揽罪责,虽然没结果并不想孙敕说的那样严重无力问鼎皇位,可损伤也不小。后来夺嫡之争,就算是安王一手策划,那他完全可以不用管晋王的死活,那他赢得更干净,就不会有安儿那一问了。皇上自然不是那种为了感情会放弃万里江山的人,但也不是为了权位不择手段,狠辣无情。所以,我认为,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绝不是皇上。 正方一辩: 你这样说实在太感性了,并且前后构不成因果,与我们的辩题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不妨从最大的伏笔黑衣人入手,黑衣人是狱卒领着进去的,显然是通过正常渠道进的,而且能探监而不登记在册,只有二品以上官员和皇帝钦差。第80楼,黑衣人说,皇上是绝对不会放过晋王党的。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无论是晋王党,还是太子一派,皇上都不会放过,所以整件事情,都是皇上布的局。只是可能到最后超出了皇上的控制范围。 5 反方一辩: 难道你说的就没问题了吗?第一,不登记在册的还有二品以上的官,我一直觉得董祁明没有摆脱嫌疑。姑娘,他几品来着?(作者注:那时董祈明是礼部左侍郎,正二品)可能他才是淑妃字谜诗中的人。还有,皇上是在通敌案中杀了几个晋王党余孽,可他们为了给晋王铺路,犯的是通敌的大罪,难道不该杀吗? 反方二辩: 黑衣人在当时应该是二品以上官员,楼上都说了董祁明是正二品,所以我认为他没有摆脱嫌疑。 还有可能就是皇帝钦差,毕竟安王虽然当时说不对付两党人,但皇位来的还是名不正,不过就冲他肯为安儿担下罪名,就可以认为皇帝不会害他。 还有可能就是晋王,毕竟他也参加过夺嫡,进京后又问安儿帮谁,所以我认为他也有可能。 以上是我的个人想法,毕竟我的逻辑思维不强,可以无视啊!!! 正方一辩: 我自然也是猜的,但是往最大可能性猜的。董祁明,你这倒提醒我了,此人确实有可能是黑衣人是更可能是皇上的人,而且极有可能是原晋王党骨干后来投奔安王并将先帝要传位晋王的那个人。根据是,邵安压制董祁明,皇上不满。至于下一点,你更是遂了我的意,或许就是因为通敌案的事,皇帝要决意铲除晋王党,毕竟这已经超过了一个帝王的忍耐极限。 第五十九章:冷冷暖暖人情似纸,炎炎凉凉世事如棋(一) 祖制,凡官员有父母丧,须报请解官,承重孙如父已先亡,也须解官,服满后起复,此乃丁忧守制。邵安虽是孙辈,且不是嫡孙,但他还是按旧制,在接到家中讣告后,立即向皇上写折子乞求回家守制三年。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高巍既已歇战,邵安正好急流勇退,借口丁忧回家去了。皇帝本可以夺情,但依照邵安正处风口浪尖之中,以他目前的情况,一旦夺情,必会掀起舆论狂潮。况且以高巍之强势,定不会让邵安继续在朝廷任职。 邵安向皇帝辞过行后,回到府邸收拾行李。他的衣物不多,箱子全装的是大大小小的书。阿瑞忙前忙后的指挥下人们搬东西,等要拿那个斧头时,邵安淡淡发话,“扔了吧。” 阿瑞惊诧的看着主子,要知道前段时间,邵安总是将自己关在书房,翻来覆去的研究这把斧头。如今,却要把它给扔了? “赶紧扔了。”邵安现在看见它就烦,语速极快的呵道。阿瑞被这斥责之声吓了一跳,急忙抓着斧头匆匆跑向后门。 对于邵安的离去,的确令相党中人恐慌了一阵子。毕竟这一去恐怕要三年,朝堂之上风谲云诡,谁能预料期间会发生什么。故很多人左右摇摆,想要与相党划清界限。 孙敕为此找过邵安,问他为何要请求丁忧。邵安闻言,却想起皇帝近日来愁眉不展的样子,心中不是滋味。他知道这回高巍受挫,心中愤懑,而皇帝为稳定军方,必须安抚高巍。这种时刻他走人,皇帝的压力便能减少很多吧。 孙敕忧心忡忡道:“邵相你这一走,相党内部定是人心惶惶,如此后果,可考虑过?” 邵安自信满满的说道:“都道人存政举,人亡政息,我偏不信这个邪。仅因我不在朝,相党便土崩瓦解,岂不是树倒猢狲散,有何根基可言?孙大人入朝数十年,素有声望,此危难关头,还望您团结领导相党诸人。” 孙敕没想到邵安如此大胆放权,将相党的一切托付于他,顿时感激涕零,表示一定会坚守,等待丞相丁忧归来。 邵安走的那日,仅带仆从数十名,轻装简从由京城出发。可他虽然极尽低调,但还是没能瞒过相党众人的眼睛。折柳亭外,前来送行的官员早已恭候多时了。 饯行队伍中,为首的是孙敕,后面跟着倪泓羽、彭源平,再后面是户部、吏部众官员。见相党之人一个不拉的全部到场,邵安不得不对孙敕刮目相看,没想到他这么短时间内,就将人心聚齐了。 邵安下车,和颜悦色的抬手示意请诸位免礼,“在下一乡野之人,各位何必劳师动众,前来相送?” 孙敕道:“邵相归乡守制,孝感动天,我等前来送一送,也是应当的。” 听他说的合情合理,邵安含笑点头,不再赘言。他又叮嘱了倪泓羽和彭源平,让他们务必团结一致,若有什么事,皆听从孙敕的。 那二人忙应承下来,邵安最后看一眼煌煌京城,转身步入马车。 在一众官员留恋的目光中,车轮辘辘,驶向远方。 一路上,邵安一行既不走官道,也不住驿站,专走一些风景秀丽的偏远小镇。且时常走走停停,没有一丝归乡的迫切和欣喜。 在邵安心底,绝不会产生任何思乡之情。因为故乡在他的印象中,只剩孤寂与屈辱,无半分温暖的回忆。 等到了秦淮河畔,邵安伫立远眺,望向那久违的秦淮河,一如既往的日夜欢歌,纸醉金迷。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邵安感慨的看着船上浓妆艳抹的歌女,一首杜牧的《泊秦淮》,不知不觉吟出了口。有时他宁愿生在一个贫穷的小山村,做个无知的山里人,也好过在这样的繁华里,长出歪斜的枝叶,渐渐迷失自我。 而河对岸,坐落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宅第,一排排房屋的整齐排列着,威严庄重。不用说便知,那正是秦淮首富之家——邵家大院。 时隔三年,他又回来了。 ※※※※※ 泰安元年,新皇登基,宣布大赦。规定死者从流,流徙者使还故郡,没入者免为庶民。而安儿在被赦之列,跟随陈公公,离开黔州,重回秦淮故里。 陈怀恩曾问过安儿,是否愿意重回安王身边。可安儿想到自己是虽然被赦免,但仍是犯臣之身,哪能再回长安给安王添乱?便婉言拒绝,遵照旨意返乡。 等到了秦淮,陈公公才知道,原来安儿家里竟是秦淮首富,赫赫邵府。安儿抬头望向森严的大门,恍惚想起当年十二岁的自己毅然决然的离家而去,带着年少的冲劲和梦想,弃父姓,从母姓,改邵安为刘安。誓要出人头地,与邵府恩断义绝。 可现实如此残酷,自己不仅没能闯出一番事业来,反倒灰溜溜的回来了。 陈怀恩担忧的问道:“要我送你进去吗?” 安儿摇头,“该面对的,还是要自己面对。” “你……可有话要老奴捎给王爷?” 安儿低头沉思良久,而后轻轻摇头,“没有。” 陈怀恩叹口气,与安儿拱手道别,目送着安儿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大门…… 八年,从十二岁到二十岁,他离家整整八年了。安儿不知家中是否依旧,父亲是否还在怪自己不辞而别。可想来父亲应是不会生气的,为一个庶出的孩子,不值得气坏身子。 安儿再次步入家门时,有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路还是那条路,府邸还是那座府邸,人却不似旧人了。门口几个小厮嬉笑玩闹,细看之下并无他记忆中熟悉的人。而那几个人自然也不认识安儿,疑惑的问道:“你找谁?” 安儿语塞,不知如何作答。找谁?这个家,还有谁是值得他找的吗?还有谁会记得他这个庶子? 小厮见安儿迟迟不答,心生疑惑。但见此人穿着,不似落魄户,故不好随意打发了,只得先领到门房。 还好府内管事的人没变,那看门的老大爷见了安儿,惊得手中的茶碗都摔了,张口结舌道:“三……三……三少爷?” 几个新来的小厮面面相觑,三少爷?又是哪位主儿? 很不巧,向来只顾生意的邵老爷,那日偏偏在家。更不巧,那门房向内禀报,第一个就通知了邵老爷。 “你还敢回来!不是能耐了吗,不是出息了吗,还回来干什么?”邵老爷一得到消息,立马冲了出来。 安儿冷冷的看着父亲,一言不发。八年不见,竟没有思念,没有担忧。八年再见,父子二人势如水火。 “去哪了?”邵老爷厉声问道,见安儿不张嘴,抬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说话!” 安儿也同样凶狠的瞪他老爹,满不在乎的擦掉嘴角一缕血丝。 邵老爷继续拷问:“我房里的银票,是不是你偷的?” 安儿离家出走前,曾拿了家里几百两银票。没想到八年过去了,小气的邵老爷还念念不忘呢。 “是!”安儿敢作敢当,毫不犹豫的承认了。 “啪”的一声,又是一巴掌。安儿扯出一丝冷笑,硬生生受了。 “偷窃!好,很好。”邵老爷训斥,“来人,将这个孽子带入书房,请家法!” 旁边站着的那几个家仆,早都被这场景吓傻了。见老爷发火,忙生拉硬拽的将安儿请入了书房。 ※※※※※ 比起上次归家,这次父亲不知热情了多少倍。邵安才过了桥,就见父亲带着家仆们,在桥头等候了。果真是人情冷暖,不过如此。 见儿子来了,邵老爷摆出一副慈父的样子,笑道:“左盼右盼,总算是回来了。一家子人都到了,只等你了。” 邵安看着父亲虚伪的脸,说不出一句话来。 邵老爷这次不怪儿子不答话了,为掩饰尴尬,他回头望一眼车队,没话找话的说:“东西多吗,带这么点人,伺候得过来吗?” “打小就这样过来的,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 邵老爷脸色暗了暗,知道儿子还在怨自己,便轻描淡写的转移话题,“几个孩子中,就属你最调皮,也最出息。” 邵安跟着他爹,并没入自家府邸,而是直接去了邵家大院。邵氏一家大举出迎,门外站着许多他认识和不认识的亲朋好友。 毕竟邵安是小辈,便向几位伯叔倾身一礼,算是拜见。那些长辈倒是十分客气,哪敢真受全礼,全都连连摆手,还一个劲的称赞邵安。 邵安与几位长辈谦让一番后,让大伯和父亲先行进府。邵老爷侧首看向邵安,见儿子身穿靓蓝色软缎长袍,腰间绑着一根墨色鸟首鱼纹宽腰带,外面披着一件黑色披风。一路上与几位叔叔寒暄谈笑,进退有度,对答有礼。那风度翩翩的样子,哪有半点小时候桀骜不驯的影子?可就在这个他看不上眼的孩子,现在却让他跟着沾了些光,在这么大的家族内,有了当家做主的资本。 话说,邵安的父亲在家排行老二,性子懦弱寡言。在兄弟几个之中,并不算出众,成婚后便分出来一直单过。虽说邵府离本家大院只隔了一条街,但邵安也没见父亲天天去祖父跟前请安。唯有逢年过节,带上礼物,去本家表一表孝心罢了。 由于邵安入仕的缘故,如今他爹反倒成为全府上下的主心骨了,一应丧事全权料理,俨然已有家主之风。这令大伯倍感尴尬,只得陪陪客人,打打下手。 邵安在灵堂祭拜过后,低声问父亲:“祖父他怎么走的?” “大夫说是心血瘀阻。” “何日大殓?” “明日。”邵家的规矩是七日入殓,邵安总算在最后一天赶到,再见祖父遗容一面。 “今夜,我想一个人为祖父守灵。”邵安忽然提出这个奇怪的要求,“劳烦父亲,让诸位亲友先回去歇息吧。” 第六十章:冷冷暖暖人情似纸,炎炎凉凉世事如棋(二) 凄静的灵堂中,邵安披麻戴孝,尽最后一点孝道。虽然他与父亲常年争执,但对这个爷爷,还是心存感激的。当年,要不是因为爷爷说了一句“邵氏子孙焉能流落乡野?”的话,此刻他估计还是外面的一个野小子,进不了邵府,入不了族谱。 可惜,他的父亲,并无他爷爷的气魄。邵安痛心疾首,要是父亲有爷爷的半点强硬,或者有娘亲的一丝坚强,那么事情的结局,必不会如此凄惨。 然而一切已无法挽回,逝去的终将逝去,该来的早已到来。 ※※※※※ 泰安元年,安儿归家。 昏暗冰冷的书房内,安儿已跪了一个时辰了。等邵老爷到祠堂请了家法回来,推开门,就着门外微弱的天光,便看见安儿笔挺的跪在阴影中,悄无声息。 安儿听见响动,并不做声。邵老爷见状一愣,没想到他真的会乖乖跪地请罚。邵老爷挥手示意下人们都出去,站在安儿身前开始训话。 “你入邵府的第一天,进了祠堂,拜了祖宗,明确告诉过你邵家家规,可你如今却明知故犯。”邵老爷断喝一声,“说,偷盗财物,是何处罚?” “偷盗钱财,犯者笞六十。”安儿冷静的背诵道。 邵老爷藤条一挥,“记得倒是清楚,看看你自己干的什么事!” 藤条打在背上,火辣辣的疼。安儿抿着嘴,挨下这一鞭。流放时,他什么样的刑罚没见识过,他爹这点力道,不算什么。 邵老爷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提着藤条又是几下。藤条杂乱无章的落在背上、臂上、肩上……安儿起先还能忍受,等后面打的多了便会很痛,渐渐地身体微微颤抖。 邵老爷一口气打了二十来下,见安儿只是哆嗦,并没抗刑,心下惊奇。他最恨安儿的固执,当着全家人面屡次顶撞他,拉入书房打,则誓死不从。非得几个家丁按着行刑,才能消停。 邵老爷早已让年轻力壮的家丁在门外候着,一有动静就会冲进了。可打了这么久,安儿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其实邵老爷并不知道,安儿之所以会抗刑,是因为他没有错。对于那些欲加之罪,凭什么让他乖乖受着?然而这次的偷窃之罪,的确属实,故而不会狡辩逃刑。 “呲”的一声,衣服终于不堪重负,被藤条抽烂了。正当安儿昏昏沉沉,神志不清时,忽然感到身后一凉,衣服被父亲扒下了。 邵老爷扒开衣服,清楚的看见那纵横交错的伤痕,层层叠叠的覆盖整个后背。他不由得惊怒道:“谁打的?” 安儿这才转头,第一次认真的看了父亲一眼。 “这些年,你去哪了?” 安儿低头看着地面,还是不说话。邵老爷火气又上来了,但一看到儿子满身伤痕,什么也话也骂不出口了。他刚才还奇怪呢,儿子出门一趟,性子居然会被磨平了。现在看了安儿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终于明白性子是怎样被磨平的。 安儿跪在地上等了半天,见父亲停下鞭打,反而怒道:“你打啊,还剩三十二下。你打完,我就再也不欠你什么,从此两清。” “还是这么倔,跟你娘一样。”安儿的一句话成功的挑起邵老爷的怒火,便不再顾忌他身上的伤,继续狠狠的抽下去。 最后几十下,邵老爷越打越狠,几乎鞭鞭见血。随着藤条一下紧逼着一下的袭来,安儿一边苦苦熬刑,一边悲哀的想起了哪吒的故事。是否他也要割肉剔骨,才能真正还清生育之恩? ※※※※※ 出殡那日,邵家大院张白挂丧一片哀嚎,府前车如云集,众多亲友、邻里,甚至是富豪、官员齐集丧家,前来送邵老爷子最后一程。 只见邵府送殡队伍浩浩荡荡,一路上百人相送,邵老爷子这最后的一程自是无限风光。 等过了尾七,已近新春了。邵安这么多年,从未在家过过年,现下这情形,怕是难以避免了。 前阵子邵老爷主持丧葬,忙得脚不沾地,是以住在邵家大院多日,未曾回府。邵安也乐的在主宅呆着,毕竟邵府对他来说,一直是痛苦的根源所在,直到诸事完毕,才搬回邵府。 邵老爷本想腾出个上房给邵安住的,但邵安闻言冷笑了一下,说:“还是住原来的屋子吧,我习惯了。” 邵老爷吃瘪,讪笑道:“那让下人们给你收拾一下。” 邵安再度冷笑,自顾自的走了。 从八岁后,邵安就一直生活在南边一个小院里。那院子本就是从仆役住的杂院中分出来的一块,地方窄小,且距离正院也远。他八岁时入府,身边只带着一个张妈。可邵老爷却没有再给他分几个仆人,只让他和张妈孤零零的住在这里。等到十二岁那年,张妈患病去世,他也算了无牵挂,便下了决心,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至于阿瑞,是他流放回来时,父亲终于给他分配了一个下等小厮。这些年,阿瑞跟着邵安,也算见了大世面,此次回府,颇有显摆的意味。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好歹他现在是相府的管家呢。 可邵安明白,他和阿瑞并非主仆情深。而且阿瑞到底还是嫩了些,很多事也不敢放心交给他。 等屋子收拾好后,邵安随阿瑞进去看了看。虽说这几年都没在府里住过,但看着院里的陈设却无太大改变,且家具都换了新的。墙上新挂了几幅字画,桌上添了古董,稍微布置一番,看上去也不显寒酸了。 据说邵安拜相后,邵老爷便将南院的奴仆赶去北院住了。所以晚上就不会显得嘈杂喧闹,倒有几分清幽的意境了。 邵安坐在桌前看书,偶尔抬头看看在院子里正指挥着邵府家仆搬行李的阿瑞。那副颐指气使的神态,再也看不出几年前他刚来时畏葸的样子。 ※※※※※ 行过家法后,安儿显然被打的不轻。昏昏沉沉中,只记得父亲打完后,愤怒的扔下藤条,撇下他就走了。安儿浑身是伤,趴在地上缓了好久,才颤抖的拉上衣服,摸索着回到以前住过的偏院。当他看见杂草丛生,荒废已久的院子时,从心底不由产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面对眼前的一堆杂物,想收拾也是有心无力。 安儿环顾一周,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半蜷缩的倚坐在地上。他感觉自己浑身发烫,便将额头靠在身侧的墙壁上,用冰凉的墙面降降温,但也仅能清凉片刻,起不到退烧作用。最终安儿筋疲力竭,放任自己渐渐睡了过去。 翌日,一小厮畏畏缩缩的推开小院斑驳的大门,踏入这偏僻的地方,顿时被里面的荒芜惊呆了。他来邵府小半年了,听老仆役们说,这间院子是邵府的禁地,旁人不得入内。他以为是因为里面闹鬼,从此很听话的绕道而行。可就在刚才,管事的对他说,让他去南面偏院服侍三少爷。 他战战兢兢的在院里张望,可找了半天没看到半个人影。他望着阴森恐怖的正屋,狠了狠心推门进去,一进门就发现安儿歪在墙角那儿,双目紧闭,仿若昏厥。 那小厮吓得慌了手脚,匆匆忙忙的跑过去摇着他的胳膊,大呼:“三少爷,三少爷?” 安儿迷迷糊糊的睁开眼,面前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小厮,十四五岁的样子,傻里傻气的,一看就是新来的仆人。 安儿虚弱的开口:“你是谁?” “奴才阿瑞,老爷派奴才侍候三少爷。” 安儿冷笑,邵老爷居然会管他的死活? “三少爷,您怎么睡地上了?”阿瑞扶着他的胳膊,想将他从地上拉起。 “不要称我三少爷,我不是什么三少爷。”安儿甩开他的搀扶,继续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三……那叫您什么?”阿瑞略带惧怕的望着自己的新主子,心里直打颤。 “叫公子。”安儿没好气的说,“去,将床铺收拾了,再拿点金疮药来。” 阿瑞连声应道,手脚麻利的铺好床,过来扶主子上去躺着。他这时才发现,主子背后似乎有伤,隐约渗出红色的血迹。 等扶着安儿趴好,掀开衣衫,阿瑞惊悚的看着安儿背后狰狞恐怖的伤痕,新伤叠着旧伤,简直不堪入目。 “上药。”安儿等了半天,不见那小厮反应,便不耐烦的催促道。 阿瑞拿药的手都在发抖,这伤可比他挨打时的受的伤重多了。他轻手轻脚的小心涂抹,偶尔手重了,也不见安儿呼痛。他偷偷打量起安静的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主子,明明是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然而任谁也不会想到,华服之下,遍体鳞伤。 第六十一章:烛影映烛烛映斧声,智者大智智大若愚(一) 新春将至,阖家团圆。春节是古老而又隆重的节日。故而在一个月前,很多大户人家都早早的准备新年的物品了。要是往常,邵府定是张灯结彩,红烛高烧,将府邸上下布置得喜庆且奢华。可惜今年由于家中老人去世,按习俗,三年不贴对联,不走亲戚。这个春节,注定要过得简单冷清了。 邵安却十分庆幸,幸好有守孝由头,将烦人的应酬推得一干二净。否则这帮秦淮官员,还不得将邵府的门给踏破? 至于家中,邵安的几个兄弟,和他的嫡母,因旧事恐其报复,一个个都避而不见。邵安只需每日窝在偏院读书写字,乐得清闲。 日子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除夕家宴,邵安和这几个兄弟,却是不得不见面了。 说是家宴,然而也不过是几口人聚一聚而已。邵老爷自分家独居后,邵府仅有元配妻子张氏,并无小妾。而膝下也只有张氏生的三个孩子,外加邵安。 见人都来齐了,邵老爷表现得如同一个慈父般,和颜悦色道:“来来来,一家人难得聚聚,都坐吧。” 本应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可邵安今时不同往日,哪怕他是唯一的庶子,其他人也不敢和他抢上座。故而空出父亲身边的席位,专门留给邵安。 邵安也没推辞,挨着父亲坐下了。 老大邵富屏气敛声的端坐在餐桌前,略微拘谨,只顾埋头盯着桌面。老二邵贵倒不似哥哥那样惧怕,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的乱转,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邵安。老四邵康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对于往日恩怨,他什么都不知道,故而只有他一人,敢抬头笑嘻嘻的直视眼前这位名震天下的丞相大人。 眼瞅着饭局气氛压抑,邵老爷招呼道:“老三,这么久不回家,还不知道吧。老大又添了一个男娃,都两岁了。” “是吗?恭喜了。”邵安不咸不淡的道了句喜。 邵老爷笑呵呵的继续说:“你的哥哥们早已娶妻生娃,老三,你的终生大事,也该考虑了。” “祖父去世,作为孙儿理应守孝,三年后再说吧。”邵安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邵老爷扯扯嘴皮,“唉,摊上这事,白白耽搁了你。” 邵安并不想继续此话题,环顾一圈后,问道:“怎不见太太和两位嫂子?” “妇道人家,哪能上得了台面。” 邵安冷笑,看来这几年,父亲在家中地位有所提升,终于摘掉惧内的名声,扬眉吐气了。 邵老爷絮絮叨叨的又扯了些闲话,无非是些亲戚如何,朋友如何。然后指了指最小的男孩,“你弟弟,康儿。刚进了学,真是跟你当年一样,只爱读书,做不了商人。” 邵安听这话里有话,细细打量起最小的弟弟,比之上回见面,又长高了些。其实他对这个弟弟印象不深,记忆中一直是个胖乎乎的孩童,一转眼也这么大了。 “我总给他说,要好好读书,像哥哥那样,考个举人。将来入仕,也可帮衬一二。”邵老爷一边说,一边拿眼偷瞅邵安反应。 而邵安的反应是无反应,信手摆弄牙箸,也不知听见没有。邵老爷拉着他低声说道:“都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独身一人在朝中,没家族支持,怎么能成?” 邵安心下诽谤,与其靠这样不靠谱的家族支持,还不如没有呢。便道:“他还小,先以读书为主。等将来学成,或科举、或恩荫,皆可。” 一顿饭吃得在座诸人各个心累,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其乐融融,邵老爷对此还是颇为满意的。大家吃饱喝足,正要提起精神守岁时,管家匆匆赶来,说有一男子到访,要见三少爷。 众人全都愣住了,这可是除夕之夜啊,竟然有人不和家人团聚,急匆匆的来串门了? “可能有急事,我去看看。”邵安告歉出来,疾步走到偏厅,打算会一会这位怪人。 未曾想,来人却是冯彻。 邵安见是他,心头一动,看来某些事,终于要水落石出了。 “邵相。”冯彻见邵安来了,急忙站起,躬身一礼。 邵安眯眼打量着眼前之人,只见他一身灰布的袍子,衣袖上还沾有点点灰尘,几缕发丝从额角垂下,散落在耳边。 没想到一向严谨端庄的冯彻,竟会搞得如此狼狈。邵安吃了一惊,忙拉他入座,问道:“大过年的,怎么不回家与亲人团聚,反倒来此?” “下官早就想来了,可惜案牍劳形,唯有过年才能抽出时间来此。”冯彻又拱手一礼,“只是打扰邵相,阖家团聚了。”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将相 作者:太子姑娘 第16节 邵安摆手,“无妨,只是丁忧期间,不方便见外客。” “这种关键时刻,邵相你居然要丁忧?”冯彻心急如焚,说话也不知分寸了。 邵安闻言,饶有兴致的打量冯彻,“这话可不像是你会说的。” “下官可不是那些酸儒,迂腐不化,不分轻重缓急。” “那把斧头,是你送的?”邵安确实没有想到,像冯彻这样的正人君子,也会做这种事。 冯彻承认道:“下官并不想隐瞒身份,丞相没认出下官的字迹?” “看着眼熟,一时没想起是谁。” “事关机密,情非得已。想必以邵相的聪慧,定能明白下官的含义。” “烛影斧声,你想说晋王谋反?”那日书房起火,邵安看着烛台和斧子巨大的投影,蓦然灵光一现。再结合城南偶遇晋王一事,便明白送礼人是借宋太宗之典故,暗指晋王谋反。 “正是。”冯彻一本正经道。 虽然猜透其中深意,但邵安根本不相信晋王会谋反,故而哂笑道,“无稽之谈。” “丞相能猜中,应该是去过城南,见到晋王爷了。这就是证据。” “我了解他,他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更不会有篡逆之心。” “下官知道,您与晋王交好,不愿相信这一事实。可人心是会变的,他离京就藩五年,焉知其没生出夺位的念头?” “你觉得晋王谋反,直接密奏圣上即可。为何要花尽心思告诉我?”邵安问道,“难道是怕徒惹是非吗?” 历代卷入天家谋反案的官员,向来凶多吉少。官员毕竟是臣子,以臣下之身涉及皇家之事,本身就是极其凶险的。要是晋王没有谋反,参劾为假,那便是离间天家兄弟,轻则贬官去职,重则株连九族。即使晋王真的谋反了,皇帝痛杀兄弟,难保事后不会迁怒举报者。 冯彻义正言辞道:“下官死都不怕,何惧其他?只是奏折上达天听后,必是龙颜大怒。两军交战,生灵涂炭,苦的可是百姓呐。” 邵安听完沉默片刻,苦笑道:“可你告诉我,又有何用?” “据下官探知,晋王爷乃受人蛊惑,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下官之所以告诉丞相,是希望您能劝劝他。”冯彻苦口婆心道,“丞相,如今已耽搁数日了,再拖下去,恐怕他们就真要起事了。到那时,悔之晚矣。” “所以,你想让我……” “去杭州,见晋王。”冯彻一字一句坚定的说道。 绚烂的烟花骤然腾空绽放,已到午夜,新旧年之交的时刻。邵安转头,看着窗外闪耀夺目的朵朵艳丽,如烟如雪如火树如银花。 看着这漫天烟火,将夜空装点得仿若花海,惊艳璀璨,直将黑色的月夜照耀地如同白昼。然而邵安在这场盛世的繁华里,心如荒芜的原野。 晋王说:“其实,我心里清楚,谁才是真正对我好。” 晋王问:“我和五哥,你选谁?” 这点点滴滴的话语反复回响在邵安耳边,他当时只以为晋王孩子心性,吃醋嫉妒而已。如今想来,大有深意。 “好!”邵安点头,“我随你去杭州。” 第六十二章:烛影映烛烛映斧声,智者大智智大若愚(二) 听闻邵安要走,邵老爷连忙拦住,“年都没过完,这就要走?” “又不用拜年走亲戚,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朋友来了,出去玩两天。”邵安自然不会告诉父亲晋王的事,便以散心为理由,借口开溜了。 邵老爷皱着眉头看着冯彻,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哪里像朋友,倒像是敌人。于是请邵安到一旁,低声道:“你祖父才去世,你这么走了,不大好吧。” “非父母丧,无需丁忧三年。” 邵老爷可不是这个意思,忙急切道:“还有一事,老爷子走的突然,这家主之位,财产分配,都还没定。你也是邵府的一份子,该操操心了。” 原来是为这事,邵安心中鄙夷,口中淡淡道:“家主之位,本该是大伯的。至于财产问题,相信族中长老,定会合理分配。” “你……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邵老爷简直气疯了,这小子胳膊肘子竟往外拐。 “我当然是您的儿子,更是祖父的孙子。”邵安明显语气不善,唯有邵老爷有事相求时,才会记得他是自己的儿子了。 况且,老爷子一生纵横商场,从不打无准备之战。究竟有没有遗嘱,还两说呢。 邵安将阿瑞留在秦淮,自己跟着冯彻上路了。二人日夜兼程,于大年初五赶到了杭州城下。 望着巍巍城墙,邵安和冯彻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如今的杭州,看似喜气洋洋一派和谐,但在表面之下,恐怕早已暗流涌动了。 “虽然我们是易装,但保不齐有人会认出来,还是先不进城为妙。”冯彻建议道。 邵安看了看冯彻,他此时身着布衣,故意佝偻着背,柱个拐棍,活生生就是一花甲老翁。而邵安自己,也脱下华裳,换成了粗布麻衣,扮成孙儿扶着冯爷爷。 “不必。即使被发现也无妨,他不会害我。”邵安就不信,以他和晋王从小玩到大的交情,晋王会忍心对他痛下杀手?当然,最重要的一层原因就是,张三派出的隐卫,此刻也在杭州。 冯彻疑惑的端详邵安,心中揣摩,连丞相这种多疑谨慎的性子,竟能说出这种话。他与晋王,到底是怎样的深情厚谊? 二人在杭州漫无目的的转了会儿,放眼望去,大街小巷中,火红的灯笼高高挂起,家家户户喜迎新春,哪有半分即将起兵的紧张氛围? 邵安将此疑问提出,嘴角含笑的盯着冯彻,且看他如何自圆其说。 冯彻却是不急着辩解,反倒将了邵安一军,“然而丞相,又怎么证明晋王不会谋反?” 果然是头犟驴,根本无法沟通。邵安扯扯嘴皮,不耐烦道:“既然如此,冯大人继续查探吧。”说罢,转身掉头走去一家酒楼,将冯彻晾在大街边了。 然而冯彻却不受丝毫影响,漠然的抬头看了看邵安去的酒楼匾额,记下后又继续向前寻查蛛丝马迹去了。 邵安仰头狂灌了几杯酒,才将心中的烦闷压制下来。近日来,他时常想起和瑾琪、洪义在一起的年少时光。总角之交,自是让人不忍割舍。那时的瑾琪,天真无邪,不谙世事。虽有淑妃娘娘帮他精心谋划,但他自己对皇位毫不上心,甚至对争权夺利万分厌恶。如今即使时过境迁了,邵安也始终不信,他会谋反。 正想着,忽然有一人静悄悄的走到邵安桌旁,低声询问道:“丞相大人?” 邵安微微抬头,瞥了一眼来人,见不认识,便不动声色道:“不是。” 虽然此刻邵安是易装,但那人却在他抬头的一瞬,看清了其相貌,故而说道:“在下是三爷派来的人,姓徐,行七。”言毕,拿出信物,交给邵安。 邵安接过一看,乃是证明隐卫身份的玉佩,就知此人是张三派来监视晋王的人。 总算是找到自己人了,邵安归还玉佩,笑道:“原来是徐七,请坐吧。” “谢丞相。” 邵安这才认认真真的端详徐七,观其容貌,大约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十分不解道:“你排行老七,怎么看着年龄……” “我们排名,不按年龄,只看能力。在下不才,只能排到最后一名。” “原来如此。”邵安了悟,哥哥虽然武艺出众,可惜脑子不灵光。怪不得他只能排到老四,中等而已。 “张三怎么给你说的?” “三爷命在下,监视晋王一举一动。如有异常,随时汇报。” “可有异常?” “在下愚笨,未曾发现什么。” 邵安长舒一口气,随口问道:“那么晋王每日在干什么?” 徐七如实汇报:“每日习武读书,时常会研究字画。” 邵安闻言,惊得差点打翻酒杯,晋王居然要习武学文了,这还不算异常? “丞相?”见邵安面色不善,徐七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说他研究字画,是什么样的字画?” “是……”徐七回忆了片刻,“画着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面还有几匹马。” 那正是淑妃的遗物,字谜诗画!邵安冷汗“唰”的淌下来了。他记得当年破了通敌案后,晋王说那画是母妃的遗物,愿长留身侧,睹物思人。他便从中帮忙,将那幅画从刑部要回了。 如今此画再现,令邵安心头隐隐不安,难道上面还暗藏着什么未解之谜么? 邵安正陷入沉思中,徐七忽然低声快语:“有人上来了。丞相若有吩咐,可去城外三十里破庙处找我。” 邵安点头,看徐七施展轻功,从后面溜走。 “久等了。”来的人是冯彻,他终于转够了大街小巷,记得要回来吃饭了。 “有何收获啊?”邵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没有。”冯彻坦言,“不过下官明日还会去查。” 邵安端着酒杯轻轻摇晃,漫不经心道:“逛大街有什么意思,不如直接……去找晋王。” 冯彻大惊,邵相向来精明,怎么这会子犯糊涂了?忙阻拦道:“这样会打草惊蛇的。” “要的就是打草惊蛇。”邵安却显得异常冷静,刚刚所言并非胡言乱语。他有条不紊的吩咐道,“这几日,你去杭州驻军那探探,其余事,不必插手。” 冯彻明白,这是要他去控制军队。看来,邵安已经相信晋王会谋反了。至于他和晋王之间的事,得他们自己解决。 毕竟,有些恩怨,是外人无法涉及的。 ※※※※※ 永康十六年,苏瑾琪被册封为晋王不久后,新府落成,出宫别居。这让从小被困在皇宫中的苏瑾琪简直乐疯了,如同笼中的鸟儿一样,一旦得到了自由,立马冲出牢笼,飞入云霄。 乔迁那日,苏瑾琪广邀各府同龄的少爷小姐们,齐聚晋王府邸玩乐。然而安王在诸多皇子中,素来人缘不错。故而苏瑾琪写邀请函时,也没忘记发一份给他这位和蔼可亲的五哥。 安王收到请帖,有些哭笑不得,年轻人的聚会,他去做什么。可如今苏瑾琪刚封王,不去太不给面子了,只好硬着头皮前去转转。 临出发前,安王看见正在书房收拾笔墨的安儿,驻足片刻后对他说:“安儿,你随本王一同去。” “是。”安儿疑惑的抬头,口中虽答应着,心里却十分纳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以前八皇子来安王府时,王爷总叫他在一旁侍候,现在还要带他去晋王府,安儿真是越发不解王爷的意图了。 八皇子苏瑾琪还是和以前一个样,虽已封王,但仍然玩心未泯。见安王来了,笑嘻嘻的迎上去,“五哥,今儿专门请了京城的名角,还请五哥听听,他们唱的好不好。” 安王毕竟是皇室中人,宫中大宴,常请戏班表演助兴。听得多了,他对戏也略有研究,不像安儿和洪义,完全是个门外汉。 “老八,封王了,也该懂事了。不要过于沉溺于戏曲,要记得好好读书。”安王苦口婆心的劝道,但苏瑾琪对这类话听得太多,嘴上嗯嗯啊啊的答应着,耳朵却自动屏蔽了。 安儿垂首站在一旁听他们兄弟的对话,只觉得一个心机深沉,一个天真无邪。果真是龙生九子,各不相同。 二人在门口寒暄了几句后,苏瑾琪热情的请安王进去看戏。等到了阁楼一看,原来阁楼中央是空的,恰好可以搭个大戏台子。戏台周围,阁楼三面环绕;东侧全是各府的女眷,西侧是朝中大臣的公子;而正北面的阁楼,是给皇室贵胄留着的。安王到时,六皇子康王和几位驸马爷正坐在那儿聊天呢。 苏瑾琪请安王上二楼正中间坐。安王早就料到太子苏瑾瑜定不会来,而三皇子宁王多病,常年闭门不出。故而在所有到场人中,安王位尊年长,便当仁不让的坐了主位。 安儿和陈公公立在一旁侍候,然而端茶倒水这种事,晋王府的丫鬟早已办好,也不用他们操心。虽然台上唱的很是热闹,但对于看不懂戏的安儿来说,根本不知道上面在唱什么,听得他都快睡着了。安王见他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笑着吩咐道:“要是无聊,去晋王府四处转转吧。” 安儿在王爷身边向来没规没矩的,听他这么说,忙欠了欠身,兴高采烈的出去透气了。 安儿无所事事的在晋王府里转了转,不得不承认,这里的确是比安王府奢华万分,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应有尽有。由此可见皇帝的偏心。但安儿却更喜欢安王府,布局简约却不显简陋,朴实却不失优雅。 正暗自遐想着,忽然听前方传来传来嘈杂的声音,几个仆人慌慌张张的向前跑去,安儿顺手拉住一个,问他,“发生何事了?” “相府的廖公子来了。”小仆匆匆忙忙的说了句,就撒腿跑过去迎接来人了。 京城中谁人不知,太子和晋王不对头。可今日太子没来,却让廖丞相之子前来,他到底是来捧场的,还是砸场子的,明眼哪个看不出?也难怪晋王府的下人们对这位廖公子的到来,像见了鬼似的,如临大敌。 安儿一时好奇,不由自主的向那里走去。 “你们主子呢?”廖公子一进门就开始大发脾气,做出一副怒发冲冠的凶相。 几个仆人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回禀道:“晋王爷在看戏呢,公子您里边请。” 廖公子冷哼一声,嚷嚷道:“太子殿下有事不能来,特派本公子代表他。你们就是这样迎接的?” 下人们面面相觑,晋王看戏正看到兴头上,谁敢去打断他?可是这位廖公子,可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也不是好惹的。 安儿在冷眼旁观了一会儿,自然看得出廖公子是存心惹事的。无论什么事,无论做对做错,他都能给你挑出毛病来。 “你们这些狗奴才,还不快叫你家主子出来迎接我家公子?”廖公子身边的一个家奴凶狠的骂道。掌事的听了,也不怕扰了晋王看戏的兴致,跐溜一下跑去禀报了。 安儿心想,看来太子|党的气焰越发嚣张,以为苏瑾琪封了王,就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可惜,事无绝对,“晋王”这个称号,就是最大的威胁。 报信的人走了,只留了几个小仆,在此惴惴不安的陪着。廖公子等得发闷,正愁无人给他撒气,见晋王府中某个小仆长得眉清目秀的,自而然而的挑起那人下巴,戏谑道:“听说晋王有断袖之癖,你长得这么俊,是不是他的娈童?” “奴才……奴才不懂公子说的话。”那小仆吓坏了,想要挣脱,可廖公子却死死扣住小仆下巴,令其动弹不得。 “本公子一向怜香惜玉,来相府伺候好本公子,定让你享尽荣华富贵。”说着,廖公子竟开始对其动手动脚了。 “不……公子饶了奴才吧。”那小仆受不了欺辱,向身边的人求救,但同为奴才,谁敢对抗丞相府的公子。 安儿本不是晋王府的人,按说应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然而他那时还太年轻,并不能对世间之事淡然处之。见他们越闹越不像话了,一时气愤,大喊一声,“住手!”便从角落里闪出身来,向傲气冲天的廖公子走去。 廖公子正欲行好事,忽见一少年毫无畏惧的走来,以为是哪府的少爷,悻悻放过那个小仆,对安儿喊道:“是谁?” “在下是王府书童,来此处接公子,请吧。” 此言一出,廖公子身边的小厮们中发出嗤笑声,有人幸灾乐祸的旁观着,有人鄙夷的看着,甚至有人嫌弃的用扇子遮住了嘴巴。 廖公子哈哈大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个奴才呀。” “小小书童,居然如此放肆。”那个恶仆附和道。 听着他们嘲讽的议论声,安儿心中愤恨,面上却倏然笑道:“正是因为在下是一小小书童,才会在此迎接公子。” “你什么意思?” 安儿天真无邪的看着他,惊诧道:“公子乃堂堂丞相之子,难道没读过晏子使楚的故事吗?” 廖公子不学无术,确实没读过,但也明白安儿言中的嘲讽之意,怒道:“你一个奴才竟敢如此说话,来人,打。” 第六十三章:烛影映烛烛映斧声,智者大智智大若愚(三) “大胆!谁敢在我晋王府中打人?”苏瑾琪姗姗来迟,总算是在关键时刻到了。 廖公子愤愤道:“晋王爷就是这样待客的?” 苏瑾琪看戏正看到关键时刻,突然被打断,心中正憋着火呢。再听到廖公子的挑衅之言,顿时气得破口大骂,“狗仗人势的东西,竟敢这样对本王说话?” “你,你……”廖公子没想到苏瑾琪毫不顾忌太子脸面,骂人这样难听,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毕竟他只不过是重臣之子,到底没胆量和最得宠的皇子对骂。 此刻安王恰到好处的出现了,温文尔雅的看着怒发冲冠的双方,“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何至于此?” 和太子、晋王相比,安王是默默无闻的。他自幼母妃早世,在宫中无依无靠;封为安王后,便一直闲居王府,韬光养晦。但是安王为人和善,没有王爷的架子。所以与朝中官员和宫中皇子都和睦相处,“贤王”美名广为流传。 这回晋王和太子|党的冲突,安王作为和事佬,是再好不过的了。苏瑾琪和廖公子都看在安王的面子上,不再吵闹。廖公子对晋王冷哼一声,对安王拱拱手,领着一群虾兵蟹将气势汹汹的走了。 安儿敬佩的望向安王,安王儒雅一笑,对他赞许的点点头,又对苏瑾琪说道:“你们聊,本王先回去了。” 经安王提醒,苏瑾琪总算从怒火中回过神来,想起旁边还有一位受害者。他打量眼前之人,见那人只不过是一位十几岁的少年,虽然穿着一身并不华贵的青色长袍,但在不经意间,却流露出世家公子的风骨。 “你是谁?”苏瑾琪只觉得眼熟,心道这是哪家的公子爷,压根没往书童奴仆的边上想。 “在下是安王府的书童。”安儿也是第一次,堂堂正正的直视这位京城中风云人物。只觉得眼前之人像一副亮丽明快的风景画,这样的人就该飞扬跋扈,快意恩仇。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刘安。”苏瑾琪肯定的说。 “正是。”安儿诧异,自己只不过与晋王也有几面之缘,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大名? 而苏瑾琪内心却在想,原来这就是五哥几次三番提起的那个神童啊。 ※※※※※ 往事总是不堪回事的,邵安从回忆中转醒,一言不发的坐在西湖边的醉春楼中饮酒,看着窗外西湖的湖水绿波荡漾,心中一片安宁。今日,他约了晋王,来此一会。 楼梯上发出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邵安含笑,不必转头,他也知道是晋王来了。 “安儿。”晋王推开隔间木门,轻声唤道。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欣喜,仿佛他早已料到,邵安定会来杭州。 邵安闻言,定定的看向来人,看到眼睛发酸。一向能言善辩的他,却不在如何启齿了。 晋王仿佛并没察觉到此刻气氛尴尬,自顾自的拉开椅子,坐在邵安的对面,玩笑道:“大过年来此,难道是给我拜年?” 邵安眨眨眼,也打趣道:“上次你不是说,要请我喝正宗的西湖龙井吗?” “安儿,大老远过来,就为喝口龙井?”晋王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的说道,“明人不说暗话,你那么聪明,我也瞒不过你什么的。” 邵安每听他说一个字,心就向下沉一分。一路上,明明想了那么多的疑问,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见邵安沉默,晋王也不着急,只是静静的等待着。期间有小二上楼询问要点什么,晋王想了想,要了一壶这里最好的龙井。 等龙井上来,晋王掏出银子,扔给小二,“今个儿爷包场了,让闲杂人等全部退下。” 小二惊疑不定的看了看这两位贵客,只觉得双方气势剑拔弩张,哪敢再多说一句,收了钱立马去清场子。 晋王回头,双眼紧紧地盯着邵安,“这下,可以放心说了吧。” 邵安垂眸,仔细的品了一口茶,苦笑道:“你误会了,我只是……不知该如何说。” “你想问我,是不是要谋反?”晋王说话,果然一针见血。 邵安皱眉,“那么,你的回答呢?” 晋王毫无隐瞒,斩钉截铁道:“是!” 邵安闭眼,心中再无半点侥幸。 ※※※※※ 与此同时,晋王府外,早已被一群士兵围了个水泄不通。门口守着的家丁见这架势,吓得慌忙向内跑去,向晋王府的幕僚属官禀告。 叶衡将军轻蔑看着门口雄劲的三个大字“晋王府”,冷笑一声,从牙缝中迸出两个字道:“动手!” 随着一声令下,众兵士如饿虎一般冲了进去,查抄阖府上下,但凡有阻拦者一律格杀勿论。仅短短一瞬,刚刚还是一片歌舞升平的王府,转眼间被这帮人扰的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一个属官最先跑出来,面对着士兵的尖刀,虽然胆怯,仍然对叶衡破口大骂道:“住手。你们真是胆大包天,晋王犯了什么罪,你、你凭什么抄家?” 叶衡骑在马背上,漫不经心的玩弄着马鞭,轻飘飘的说道:“据查,晋王涉嫌谋反。” “谋反?怎么可能,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搞没搞错,搜一搜就知道了。”叶将军马鞭一指,厉声道,“将此人抓起来,晋王府的所有属官、管事,统统抓走。” “你们大胆,本官乃朝廷官员,谁敢抓我。你们有刑部文书,朝廷圣旨吗?” 叶衡顿了一顿,随后居高临下的睥睨着那人,身体微微前倾,露出玩味的笑容:“没有皇上的旨意,本将怎会来此?” 此时士兵们抬着一大箱子来到叶衡面前,禀报道:“将军,搜出武器兵甲。那边书房发现密室,里面还有许多箱。” 叶衡哈哈一笑,“证据在此,还有何话好说?来人,速去禀告冯大人。” ※※※※※ “你可知,谋逆是什么罪吗?”邵安道,“轻则流放千里,重则诛灭九族。趁你还未酿成大错,快收手吧。” “可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已经无法回头了。”晋王说的坦然,说的轻描淡写。似乎死对他而言,不过尔尔。 邵安端详起眼前之人,目光如利剑般,直射晋王心底。可看了半天,才觉察到对面坐着的人,已经不再是当初自己认识的那个无忧无虑的苏瑾琪了。 忽然楼下一阵混乱,脚步声、吆喝声纷纷迭起。邵安心下一动,慌忙说道:“现在你还有机会自首。我去求皇上,免你一死。” “即使逃过一死,也免不了圈禁、流放,不得自由。”晋王荒凉一笑,骤然厉声喝道,“而我这一生,最恨受、制、于、人。” 邵安错愕,他深刻的感受到了,来自晋王内心深处浓浓的恨意,但他摸不清这仇恨的因由。可此刻时间紧迫,容不得邵安细思,他听见小二正极力阻拦来人,双方正相互撕扯吵闹着。 晋王自然也听见了纷争声,莫名其妙的笑了笑,转话题道:“安儿,你知道吗,对于母妃,我有时爱她,有时恨她。她付出一切,培植势力,拥我上位,这点我爱她。但也是因为这点,我恨她。” 邵安抬眼,疑惑地看向晋王。 “因为,帝位非我所愿。”晋王说道,“所以,安儿,不要让你哥哥恨你。即使是亲密无间的兄弟,也不能决定他的人生。” 原来是为了说李洪义的事,邵安不解,晋王怎的在此关键时刻,居然提及这些? 然而晋王继续说道:“你无拘无束自由惯了,自然不懂我的痛苦。当年你离家时,潇洒霸气,说走就走;西北练兵期间,弃武学医更是毫不迟疑。” “离家出走只因忍无可忍,弃武学医不过形势所迫。”邵安摇头叹息,“这世上,哪有真正的无拘无束?” 晋王不置可否,闭目侧耳倾听,楼下小二已经败下阵来,一群人闯入店门,“踢踏踢踏”的拖着步子,向二楼走来。 晋王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蓦然睁眼,目光灼灼的注视着邵安,最后说道:“你目标明确,一直很清楚自己要走的路。该去哪,怎么走,你从不迟疑。但我没想到,你真的会为他偏离原本的道路。” 邵安神情黯然,这话说的没错。他这一生,偶遇几人,时而同行,时而分离。能和自己一同走下去的人并不多,如今,恐怕连瑾琪,也要离开了。 “匡”地一声,有人冲进了二楼,踢开了隔间木门。晋王定眼一看,果然是一群士兵,拿着刀剑,怒气冲冲的对着自己。 最后进来的是冯彻,他对邵安点点头,表示事已办妥。邵安略带不忍的看了一眼晋王,随后跟着冯彻出去。 在楼道口,冯彻低声回禀说:“杭州驻军并未参与谋反,已得到控制,并且杭州守将叶衡将军,正亲自带兵搜查晋王府。” “这种事,也就你敢干。”邵安皱眉,冯彻的做法也太激进了吧。未得圣旨,就敢擅自查抄一位王爷的府邸。要是什么都搜不出来,闯的祸可就大了。还有那位杭州叶将军,不知道脑子是不是进水了,真就听信了冯彻大义凛然的说辞,跟着他一起瞎胡闹。 “若将来圣上怪罪,由下官一力承当。”冯彻冷酷道,“至于里面那位,邵相打算怎么办?” 这才是邵安最头疼的事,他摆摆手,“我去对他说。” 当晋王得知王府被查抄后,却没有做出任何过激的反应。虽自知事败,依旧谈笑风生,“谋反,是我第一次自己做出的决定,即使注定失败,也不后悔。” 邵安默默,无言以对。 “败在你手里,我很开心。” “到底是我有愧于你。” “你是有愧于我,但,无愧于天下。” 那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正值寒冬腊月,西湖还是那般碧波荡漾,美得惊艳。怪不得人常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般荡人心魄的美,仿若仙境,不似人间。 或许西湖真的是西施的化身,转盼多情,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她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魔力,一种刻入骨髓的妖娆。她仿若那勾人魂魄的妖精,令人溺在这深邃的湖水中,无法自拔。 她向晋王伸出手来,眼若春水,妖色逼人,仿佛要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晋王踉踉跄跄的向前走了两步,兀自一笑,回头凝视了邵安片刻,便义无反顾的纵身跃入那如梦如幻的西湖,溅起无数朵泛白的水花。 “瑾琪!”邵安眼睁睁的看着他坠下,跌落,大脑一片空白。晋王,竟以这种决绝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人生。 第六十四章:一念仇深出师未捷,一念情断知交零落(一) 晋王的举动吓呆了在场所有人,谁也没料到他会如此决绝。邵安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脱掉长袍,紧跟着从二楼跳了下去。冯彻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浑浑噩噩的向前跑去,却被身边士兵拉住,“冯大人别做傻事,天寒地冻的,跳下去不被淹死,也会被冻死。” 冯彻摇摇头,甩开士兵的手,他不相信,那两个人,会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在这里。他探出身子向湖中张望,却看到西湖上仅是泛起了点点涟漪,除此之外,毫无动静。 此时,西湖四周也聚集了许多围观的人。刚刚“扑通扑通”的两声巨响,将岸边的人惊醒。大家围在岸边向湖中张望,纷纷议论道:“这是谁一时想不开要自尽,大过年的出了人命可不吉利。” 忽然人群中发出激动的声音,“看那里,有人救上来了。” 冯彻定眼一看,果然,湖水有剧烈的波动,不一会儿,冒出两个小小的头,其中一人正是邵安。他从晋王背后一手托住他的头颈,另一只手上下划水,奋力向岸边游去。 看来活命有望了,冯彻心中石头落地,当机立断道:“快,一人去请附近的大夫,一人去准备干净衣物和大氅,其余人随我下楼接应。” 岸上的热心人已经找了麻绳,向湖中抛入。邵安游得快精疲力尽之时,乘机勾住绳子,借力向边上靠近。岸上的百姓见邵安已抓住绳子,几个人急忙向后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们拽上岸。 冯彻到时,便见到晋王双目紧闭,浑身湿透的倒在邵安怀中。而邵安也好不到哪去,衣裤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冻得牙齿直打颤。 “邵……”冯彻说了一个字却顿了顿,含糊道,“您还好吗?” 邵安却没有时间回答,他迅速将晋王平放于地上,又呼喊他的名字,但晋王毫无反应,看来早就丧失了意识,陷入昏迷。 见状,邵安慌忙用右手摸向晋王的脖颈,发现已无脉搏,顿时吓的手脚冰冷,急忙解开他身上的湿衣物,将其头部向上抬起。而后跪于晋王身旁,两手相叠,反复按压他的胸部。 “不能死,不能死。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死。”邵安只觉得心口发堵,哪怕拼尽所学医术,使出浑身解数,也要换取挚友的性命。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终于,跑去请郎中的那个小兵,拽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及时的赶回来了。 那大夫一眼望见晋王灰败的脸色,心底一颤,就明白病人恐怕是不行了。他上前把把脉,对仍不放弃急救的邵安道:“哎,已经摸不到脉了,没用的。” 邵安对郎中的言语毫无反应,依然不放弃施救。老者叹一口气,在旁一边把脉,一边按摩其手脚及吹耳。然施救良久,晋王仍无反应。 “放弃吧。”老者摇摇头,表示无力回天了。 “不。”邵安冷冷吩咐道,“针刺十指十二井穴、十宣穴,快!” 老者却在迟疑,“此处施针放血,恐怕……” 邵安怒,“命都没了,还管其他干什么!” 老者心道这位公子似乎也通医术,故而愿意冒险一试。他从药箱里取出针,凝心聚气,缓缓刺入。未几,晋王口唇、指端由白转红,肢体转温。 看样子有效!邵安见状欣喜,继续按压。老者则在旁继续把脉,他闭目良久后忽然睁眼,“摸、摸到脉了。” 邵安再摸晋王脖颈,果真如此。此时晋王终于呕出了好几口水。老者长舒一口气,欣慰道:“活了,活了。这位公子,医术高超啊。” 邵安刚经历完生死考验,只是虚弱的笑了笑,并没有力气答话。冯彻意味深长的看了邵安一眼,然后让手下人拿来大氅,给他和晋王披上。 这时,抄完家的叶衡飞速前来。他本意是向冯彻汇报战果的,未料到居然碰到如此混乱的场面,只见众人围着一个昏迷的少年,旁边还跪坐着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青年。他定眼一看,昏迷者不正是以前趾高气昂的晋王么?没想到,晋王这么硬气,居然会跳楼自尽。叶衡心底终于看得上晋王几分了。 见冯彻忙前忙后的处理事宜,叶衡瞅准机会挤到他身边,“冯大人,末将搜查王府,发现几箱……” 现在晋王还在昏迷中,邵安一副恹恹的样子,看起来精神也不大好。这种情形下,冯彻哪顾得上查抄的事情,便打断了叶衡的长篇大论,转话题道:“附近可有安静的居所?另外,派人去请杭州城中最好的名医。” “如若不弃……”叶衡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晋王,眼神暗了暗,“末将老宅正巧在此,请冯大人小住几日。” 冯彻当然不嫌弃,忙让士兵扶着晋王和邵安,住入了叶衡的宅院。 ※※※※※ 永康十六年。 自从那回安儿勇救小厮,挑衅廖公子后,苏瑾琪就对其产生了浓浓的兴趣。要是以前,苏瑾琪对学富五车的人是不屑一顾的,有时还会酸溜溜的嘲讽那些人全是书呆子。但安儿的出现,彻底颠覆了书呆子的形象。 不是古书上有云,读书人要头悬梁,锥刺股吗;说好的凿壁偷光,囊萤映雪呢?然而上诉种种苏瑾琪在安儿身上通通都没看到,反而每天看安儿和他哥哥一起喝酒骑马,快意江湖。苏瑾琪一口老血堵在心头,原来这样,也是可以读好书的啊! 于是,苏瑾琪对安儿的情感愈加复杂,其中夹杂着羡慕、嫉妒,就差恨了。他立马展开行动,每天在安儿面前晃悠来晃悠去,只为戏弄一下这位神童。 刚开始安儿还对苏瑾琪客气有加,等过了段日子,安儿的耐心被彻底消磨殆尽了。 “听说曹植七步赋诗,你会吗?” “……不会。” “听说神童司马光砸缸救人,那你救过人没有?” “……没有。” 苏瑾琪跺脚,“那你凭什么是神童?” “我没说我是神童。” “可是……五哥说你很聪明,还让我向你学习。”苏瑾琪撇撇嘴,心道他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居然让我学他? “别,千万别学我。”安儿对瑾琪彻底无语了,打算放大招,吓跑晋王,“我这人特别离经叛道,知道我怎么来安王府的吗?” 苏瑾琪摇摇头,忽闪着大眼睛表示很感兴趣。 安儿神秘一笑,“我离家出走,逃出来的。” “离、家、出、走!”苏瑾琪闻言眼神都变了,亮晶晶的看着安儿,崇拜的说,“我也想出走,快教教我。” 安儿:“……” ※※※※※ 杭州,叶府。 那日晋王落水后,叶衡按冯彻指示,刚回府就派人请了杭州最好的大夫前来,和邵安一同会诊。一阵惊心动魄的诊治过后,大夫擦擦额头的汗,宣告病情暂时稳定了。 见晋王转危为安,邵安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人立马就虚脱了。而房间里的其余人都忙着照顾晋王,没人管他。直到冯彻赶过来后,才发现坐在角落,昏昏欲睡的邵安。 “邵……”冯彻问道,“您怎么样?” “无碍,睡一觉就好。” 冯彻觉得邵安懂医术,也没多想,忙抓住一个婢女,吩咐道:“给这位……公子安排客房。” 婢女领命,扶着邵安下去。邵安向冯彻告辞,心想看来这人也不是个二愣子,还知道为自己遮掩一二。毕竟在丁忧期间,即使身为丞相,也不能无视孝道,到处乱跑。 自晋王昏迷后,邵安不顾自身身体不适,更管不上外面混乱的局势,连着几天衣不解带的守在他床边。幸而还有冯彻和叶衡主持大局,对外先将晋王谋反的事暂时压下,对上则不敢有半分隐瞒,冯彻在事发当晚,立刻向皇帝写密折如实的禀告此事了。 而晋王,虽然急救成功,但由于伤寒,一直在发热,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直到第五日,昏睡已久的晋王终于睁开眼睛。 第一眼,就看到了伏在他床边睡得正沉的邵安。 虽然醒了过来,但晋王依旧不声不响,一动不动的盯着邵安。他记得,那日他决绝的跳下西湖;他也记得,邵安随后跟着他跳下,在水中抓住了他的手;他还记得,邵安派人查抄了晋王府…… 当邵安悠悠转醒,睡眼朦胧的看向床上的晋王时,便自然而然的与晋王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有些内疚却又欣喜的打量着晋王。 望着晋王病中苍白的容颜和绝望的眼神,邵安的神情也随之黯然。他张了张嘴,轻轻唤了声“瑾琪”二字,而后却不知如何说下去了。如今,他能说什么呢?伤害早已造成,难以挽回了。 哀莫大于心死,晋王闭上眼,不再看他。 邵安最后看了晋王一眼,终究还是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第六十五章:一念仇深出师未捷,一念情断知交零落(二) “晋王醒了,让大夫过来看看他。”邵安步出房门,对门口守着的婢女吩咐道。 “是。”婢女福了福身,转身而去。没走几步又遇见了冯彻,她忙侧身行礼,“冯大人。” “恩。”冯彻微微点头,随后继续抬脚,转了个弯就看到了多日没见的邵安。 “您总算出来了。”冯彻见邵安几天下来消瘦一圈,叹口气道,“晋王现下如何了?” “醒了,烧退了,总算是挺过去了,不会再有生命危险。”邵安沉默的与冯彻向林荫小道慢慢踱去,直到避开府中家仆后,邵安才问道,“当前杭州城中情况如何?” “我们已经尽力瞒着此事了。但那些平民,见晋王府重兵把守,大门紧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如今城内,人心浮动。” 邵安明白,谋反这种大事,瞒一时还成,拖地越久,暴漏的就越多。而且那天又是跳河,又是抄家,闹出那么多动静,怎么可能不知道?于是邵安又问:“向皇上递奏章了吗?” “已呈密折,六百里加急发往京城。” “杭州城内,彻查过没?” 冯彻点头,“查过了,没有发现逆党。” 邵安最后问道:“那里……搜出了什么?” “几十箱兵甲,还有一些信。”冯彻说道,“已命人将王府的书房和密室封起来了,可以随时查验。” 虽然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但邵安心底仍浮现出深深的失望与伤感。他缓一缓神,不能让这些失望和无力被别人发现,故作轻松的笑了笑,“做得很好。” 大夫的诊断和邵安的猜测一样,晋王已脱离生命危险,只需静心调养即可。但邵安知道,只要他在,晋王一定不会静养。于是几日来,他一直帮冯彻处理政务,让杭州如往日般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样。所以这段时间,他没与晋王打照面,然而对于晋王的情况,该知道的全都了如指掌。 “晋王府的人,审问出什么没有?” “王府的下人什么都不知道,至于属官,则什么都不肯说。” 这是自然,一旦与谋逆案沾上边,别说是政治前途了,就连身家性命都很难保全,谁会傻到实话实话? 邵安总觉得晋王谋反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幕后定有主谋,可惜线索至此断了。他思量半晌,忽然灵机一动,除了下人和属官,还有一类人,或许也知道谋反的事情。 想到此,邵安微微一笑,对冯彻说道:“除了王府的属官,其余人都放了吧。” “这……”冯彻犹豫了片刻,遂同意,“也可。” 放人的那天,邵安特意去监牢门口看了看,先是看到许多哭哭啼啼的婢女小厮出来,而后是王府的管事,直到最后,才是邵安真正要找的人。 没错,最后的一行人是王府养的戏班。邵安心道晋王爱戏,对这些戏子,晋王的防范之心定会减轻很多。或许从戏子身上,可以套出话来。 邵安事先已经调查过这些人,那年纪最长的是庆和班的老板,姓杨,约四五十岁。围着班主身边的,是几个小戏子,似乎挨了鞭刑,正在和班主诉苦。但这些人都不是邵安要找的,他知道,晋王选择庆和班入王府,是看中了里面的红角——杜云龄。 但邵安等了又等,直到戏班的人陆陆续续走差不多了,杜云龄才慢悠悠的从牢里出来。 邵安想了想,跟了上去。 杜云龄浑身上下衣衫褴褛鞭痕密布,一瘸一拐的向前挪去。他走的慢,邵安则走的更慢,以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路跟着他;穿过喧闹的集市,穿过拥挤的小巷,穿过绿色的田野……最后,跟丢了。 邵安叹口气,站在一排破旧的老房子前,环顾四周,看了看前方又乱又窄的街道,却连杜云龄的半点影子也没找到。 忽然有人从后靠近,重重的拍了一下邵安的肩膀。邵安转身,发现自己的猎物正站在他身后,半倚着墙,似笑非笑的打量着他。 邵安左右瞄了一眼,见此地寂静,荒无人烟,看来是打架杀人的好场所。他面无表情的与杜云龄对视,表面上沉着冷静,心中却在纠结,一旦动手,是打还是跑? “你跟了我一路,是要劫财还是劫色?”杜云龄终于出声,半开玩笑的问道。 “……”邵安继续镇定的慌乱着。 “劫财没有,劫色……”那人毫不在意的拉了拉带有暗红色血迹的衣服,忽而欺身上前,贴近邵安的耳畔,轻呵着气,嘴中飘出两个字,“随意。” 邵安一哽,尴尬的退后两步,“你误会了,我……其实是慕名而来。”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将相 作者:太子姑娘 第17节 “慕名?”杜云龄明显不信,嘴角微挑,玩味的看着他。 “杭州城谁不知道,杜云龄的大名。”邵安当然不会被杜云龄牵着转,“没想到能在此偶遇,真是荣幸。” 偶遇?杜云龄有点半信半疑了,他并非在离开牢房之初就发觉被跟踪了,而是到了偏僻的田野,才觉察到身后有人。 他听到了身后那人沉重的脚步声,便知此人不会武功了。故而在纷乱的巷子中,连续拐了几个弯,顺利将人甩掉。 当邵安因跟丢而郁闷时,杜云龄又抄小道绕至邵安身后,见跟踪者不过是个青年,便怀着好奇的心,拍了拍他。果然,转过来的是一副清秀无害的面容,应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你……”邵安装作很担忧的看了看对方的伤,“没事吧?” “死不了。”杜云龄懒洋洋的靠在墙上,无所谓的答道。他们戏子,挨打挨罚都成家常便饭了,哪会那么娇弱。 不得不说,和对方初次交锋过后,邵安渐渐被对方勾起了兴趣。如此明丽,如此妖艳,如此……肆无忌惮,怪不得能名扬千里。 “你到底是谁?”杜云龄浑身上下又酸又痛,也没力气和对方耗了。 “在下,刘安。” “刘安?”杜云龄闻言,瞬间眼睛亮了亮。 这点微小的异样邵安自然不会放过,他漫不经心问道:“阁下听过我的名字?” “……当然。”杜云龄眼珠一转,掩面笑道,“你知道,汉朝有个淮南王刘安吗?” 话题又向奇异的方向拐去。邵安脸色沉了沉,他当然知道,他还知道,淮南王刘安造反失败,最后被杀。 联想到现在的晋王谋反,邵安的脸色更加阴郁了,不知杜云龄忽然提起此典故,到底是何用意。 而杜云龄依旧是一副散漫的样子,瘸着脚,扶着墙向前挪,没挪几步,忽然就摔倒了。 邵安:“……” 杜云龄索性坐在地上,眯眼看着邵安:“恐怕腿断了……” “在下正巧会些岐黄之术,不如替公子看看?”邵安顺水推舟的提议道。 杜云龄浅浅笑起,“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晚上回到叶府,邵安又悄悄去晋王那里转了圈,站在门口向里望去,见晋王安静的坐在床上,目光直直的盯着前方的虚无,不言不语。这种安静,是屏蔽了周围所有事物的安静,即使有人在他身边走动、对他说话,他也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继续安静地坐下去。 是的,晋王自从醒来后,就再没开口说过一个字。邵安刚开始以为他光对自己是这样的,后来渐渐发现,即使对旁人,他也是不理不睬。邵安不清楚晋王是不想说而拒绝开口,还是想说却说不出口。 对此,邵安也无能为力,毕竟,他只能医病,不能医心。 邵安正陷入沉思中,忽然有下人慌慌张张的跑来,慌忙禀报说:“圣旨到!” 第六十六章:一念仇深出师未捷,一念情断知交零落(三) 皇帝的圣旨要比邵安想象中来的更快些,他整了整衣装,随着小厮到达正厅,发现叶将军、冯彻等都到齐了。 “宣旨钦差已经在衙门公堂候着,只等邵相了。”叶衡见邵安出来,忙迎了上去,心道原来这位就是丞相大人啊,他竟瞎了眼真以为对方只是个郎中。叶衡此刻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不知该如何自处。 “知道了。”邵安点了点头,没管那么多,又和冯彻打了声招呼,大家各自上轿,前往衙门接旨。 等他们一行人到时,连杭州的大小官员也到场了。邵安下轿,杭州众官员全到门口迎接,在一群人的拥簇下,邵安入堂,总算见到了前来宣旨的人。 那人是大理寺卿裴绍钧,见到前任大理寺卿冯彻时,忙对自己的老上司拱拱手。而邵安对裴绍钧没什么兴趣,对他旁边站着的人却很有兴趣,因为此人正是刘汝卿。 裴绍钧向邵安见礼后,恭敬的取出圣旨,众人见状整衣敛容,下跪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秦淮邵安,忠纯秉正,前因丧丁忧,以尽人子之孝。然杭州事变,此内忧外患之际,亟需安定社稷,朕深切依赖。今特旨起复邵安中书令之职,提调杭州一切军政要务,所至之处如朕躬亲。京兆少伊冯彻,机敏善断,随佐丞相彻查杭州事宜。钦此。” “臣领旨。”二人再拜谢恩,皇帝这是要夺情起复邵安了,要是往常,定会在朝野掀起滔天巨浪,但因晋王谋反之事,此刻夺情,便在情理之中了。 “邵相请起。”裴绍钧上前扶起邵安,高声道,“邵相和冯大人真是忧国忧民,年还未过完就来此办案,下官深感敬佩。皇上也说本该早些下旨,可那时已过腊月廿六,就先让冯大人去秦淮传口谕,圣旨只好拖延上几日,年后再发了。” 邵安和冯彻心知肚明,他们是未奉旨私自下杭州的,外加假传圣旨抄家抓人。现在皇帝这么一说,明摆着给他们台阶下,将此事给圆了过去。 即使冯彻再愣再一根筋,但皇上的台他哪敢拆,故不再言语。邵安见状讪笑两句,赶紧转话题道:“裴大人也辛苦,大老远的跑来传旨。”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邵相,裴绍钧暗叹口气,将来意表明,“不辛苦不辛苦,圣上说杭州事多,邵相如有吩咐,尽管使唤下官。” 果然是来监督的,邵安冷冷道:“裴大人玩笑了,大家同朝为官,什么吩咐不吩咐的。只希望与大人同心协力,将杭州的事处理好。” 裴绍钧听邵相这是话里有话啊,顿感压力倍增,忙拱手道:“丞相所言,下官铭记。” 随后高官们就晋王谋反的事发表了意见,对此讨论出相应解决办法。等一切事毕,已近黄昏,众人纷纷离府回家。而邵安和冯彻本该回叶府,可冯彻觉得,他们如今身份已明,没必要再住在叶府,可以去住驿馆了。 邵安听完冯彻的建议,淡淡的说一句,“那么,晋王呢?” “晋王……应该交由专门的人……看管。”冯彻眼瞅着邵安脸色越来越黑,到底没说什么押入牢房这类的话。 邵安咄咄逼人的问道:“冯大人以为,由谁来看管呢?” 冯彻其实很想说,由衙役看管。还好没等他说出口,就被叶衡抢了话,“末将愿意看护晋王。再说晋王体弱,哪能随意挪动。若邵相不放心,可入府亲自看管。” “冯大人到底是干过刑狱的人,对己也如此严格。那冯大人请便吧,本官看来还要打扰叶将军几日了。” “邵相入住,是末将荣幸,怎会打扰?”说罢叶衡忙给邵安带路,二人及仆役浩浩荡荡的离去,只留下冯彻还干站在衙门口吹风。 邵安上轿前,忽然想起刚才一直站在角落,闷不吭声的刘汝卿,便侧头对叶衡说:“对了,随裴大人一起来的刘汝卿,叶将军也替他在府里安排个住处吧。” “是,邵相。”叶衡有点莫名其妙,这个刘汝卿又是何许人也,居然能让邵安特殊关照。 众人回到叶府后,天刚刚擦黑,已到晚饭时分。邵安照例先去了晋王的房间,见他在婢女的服侍下,正在吃饭。那婢女喂给他什么,他就呆呆的张嘴吞咽下去,也不管饱没饱,好吃不好吃。那副样子十分乖巧,也十分呆滞。 邵安想起以前的晋王那么爱闹,这回生病却如同换了个人似的,安静的不像话。邵安看着心中难受,然而心病还需心药医,他也无能为力。估计过段时间,想开了,也就放下心结了。 晚饭过后,邵安在客房看书时,下人敲门禀报,说刘大人来了。 刘大人?邵安一想,便猜是刘汝卿到了。 “大人。”刘汝卿入室,恭敬的向邵安长揖,“多谢大人为下官安排住所。” 邵安抬头,眼前的少年如新抽芽的枝条般,成长极快。身穿一件青色的长袍,衬得他越发清秀了。 因他父亲刘咏舟的事,邵安对他上了心,常常多加照拂。但这孩子聪明伶俐,很多东西一点就透,邵安对他极其欣赏。 “怎么是你跟着裴大人过来了?” 刘汝卿流利的答道:“大伙都忙着过年,只有下官孤身一人,待在京城也是无聊,索性就接了这趟差事。” 邵安想起刘汝卿家中悲惨状况,唏嘘不已,“来了也好,就当出来散心。杭州这里风景不错,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 刘汝卿一听,顿时急了,“各位大人都在忙碌,下官哪敢游山玩水。下官还想多跟在大人身边,聆听大人教导。” 邵安疑惑的看了刘汝卿一样,这人不要清闲,宁愿大冷天的出去办差。也不知是立功心切,还是对晋王这案子感兴趣。不过无论出于哪种目的,邵安都无所谓,他便吩咐道:“既然你执意如此,明天随本官去个地方,探望一个人。” “是何人?” “是名戏子。此人可能是此案的知情者,他的卷宗你带回去,好好研究研究。”邵安说罢,起身去书架拿东西,不料站起的猛了,眼前一黑,膝盖一软,差点栽倒下去。刘汝卿眼疾手快的上前扶了一把,但当他触碰到邵安的手时,却被掌心的一股不正常的热度惊到了,“大人,您在发热?” “没事。前几天着凉,偶感风寒。”邵安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自那次落水后,就时常感到晕眩、无力。这几日越发严重,开始发热了。 上司生病,作为下属这时候本该表达一下关切之情,但刘汝卿却头也不回的走了。邵安愣了愣,还没想清楚怎么回事,就见房门再次打开,刘汝卿端了个水盆又回来了。 邵安:“……?” “大人,先用冷水冰一冰脸,我待会叫下人去请郎中。”刘汝卿一边说,一边拿出自己的手帕,沾了沾水,递给邵安。 “……不用麻烦了,我略通医术。再说,大晚上的别惊动他人了。”邵安心道刘汝卿也太细致,太入微了吧。不过用手帕敷敷额头,感觉凉凉的,的确舒服多了。 “那大人写个药方,下官去抓药?”刘汝卿提议道,“不看大夫,至少要吃药吧。” “也好,待会写给你。”邵安取下额头上已经捂热的帕子,拿在手里看了看,见白色的绸缎上绣着一株梅花,傲然绽放,于是问道,“你喜欢梅花?” 刘汝卿一愣,随后谦卑的一笑,“难与青松比碧翠,愿做梅花傲雪霜。”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本官也喜欢它凌霜傲雪的风骨。”邵安评点完后,又问道,“你的观政期结束了吧。如今在何处任职?” “政事堂下舍人院主书。” “恩,以后来我身边做事吧,任中书通事舍人。” 通事舍人乃从六品上,负责掌诏命及呈奏案章等事。邵安将他提携上来,并留着身边,颇有栽培之意。刘汝卿欣喜的看着邵安,没想到他真的愿意给次机会,呆了半晌方后知后觉的拱手道:“谢大人。” 第二天,邵安没有按原计划去看杜云龄,而是在刘汝卿的照顾下,休息了一整天。可怜刘汝卿,又是忙着看卷宗,又要照顾病人,真是累的够呛。还好没过多久,邵安的烧就退了。 等刘汝卿跟着邵安出门时,已是三天后了。他跟着邵安左拐右拐,拐进了一条小巷,来到了杜云龄的私宅。 来此之前,邵安已把杜云龄的所有的卷宗给刘汝卿看了,也告诫过他不可暴漏身份。刘汝卿虽然熟读了所有东西,但见到真人后,还是被对方的容貌所惊艳了。 天下竟有这样的戏子,举止间动作行云流水如云风掩暗香,谈笑中声音干净清澈如旷谷幽泉。 不止是刘汝卿,邵安也被杜云龄的百态千面给迷惑了。他不像上回那样妖艳,这回反倒是高贵典雅,如京城中的世家公子。 邵安心中赞叹,像他这样的戏子,才算真正是戏子。台上做戏,台下依然让人看不清他的本性,让人分不清真假。 “刘公子贵脚踏于贱地,蓬荜生辉呀。”杜云龄将人引入正堂,又问道,“这位小兄弟是?” 邵安介绍道:“这是我的弟弟,刘卿。这位是大名鼎鼎杜云龄,杜公子。” 杜云龄摇手笑道:“什么公子不公子的,不过是区区一戏子。蒙两位公子不弃,叫我龄官吧。” 刘汝卿拱手道:“龄官兄,在下表字卿璇。” “卿璇小弟。”杜云龄含笑叫了声,而后又对邵安道,“寒舍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柚子茶,望二位见谅。” “此茶润喉,甚好。”邵安乘杜云龄去取茶具时,留意了他脚下步伐,问道,“腿可好了?” “好的差不多了。”杜云龄又来回走了两步,表示没有大碍了。 邵安点头,那天他为杜云龄检查过后,确定脚只是崴了,并没有断。否则他怎么可能拖着断腿,走了那么远的路,还顺带甩了跟踪者? “那日多亏刘公子,既帮我看腿,还送我回家。今日就以茶代酒,以表谢意。”说罢将泡好的茶敬上。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邵安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二人又随意说了几句闲话,场面其乐融融。 刘汝卿默默在旁一边听着一边喝茶,心想着该怎么把话题往晋王身上带,还没想好呢,却听杜云龄话锋一转,说:“你们知道么,晋王谋反了。” “噗——”刘汝卿一口茶给喷了出来。 第六十七章:一念仇深出师未捷,一念情断知交零落(四) “卿璇小弟这是怎么了?”杜云龄吃惊的看着刘汝卿,看他被呛的用带有梅花的手帕捂着口鼻,剧烈的咳嗽着。 邵安在旁无语抚额,像他这样,一点小事就反应的如此激烈,差点就露出马脚了,还怎么去套别人的话啊。 刘汝卿咳了几下,终于缓了过来,心虚的擦擦汗,掩饰道:“咳咳,我只是太……太惊讶了。” 杜云龄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来你还不知道啊。” 邵安打掩护道:“舍弟不太关心外面的政事。” “明白明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嘛。”杜云龄爽朗一笑,双方很有默契的揭过此话题。 “晋王去谋反,真是吃饱了撑的。”杜云龄冷言嘲讽几句,又好奇的问道,“不知,会判什么刑?” “这个,还要看皇上的意思吧。” “对哦,毕竟是皇家的事。”杜云龄抿一口茶,迟疑道,“皇上他……对晋王好吗?” 邵安闻言,双眼微微眯起,不动声色的浅笑道:“龄官说笑了,我等平民怎么可能知晓。” 杜云龄一拍脑袋,“哎呀,看我糊涂的,当我没问吧。” 邵安意味深长的看了杜云龄一眼,说道:“算起来,我们三人中,应该是你最清楚内|幕的吧。” “哪有哪有。我不过是个戏子,要是清楚内|幕……”杜云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顿了顿才接道,“就好了。” “一般来说,谋反是要株连九族的。死,是难免了。” 杜云龄端茶的手轻微一抖,茶水泛起|点点涟漪,“真的不能免去一死吗?” “除非……晋王谋反有幕后指使,他是从犯,便可免去一死。”邵安说完,颇为期待的看向杜云龄,仔细的研究着他的面部表情。 而杜云龄则是一脸惆怅,眉尖轻颦,“恐怕,没有幕后主使。” 邵安见他表情没有掩饰作伪的痕迹,不由诧异道:“他好好的王爷不做,干嘛要谋反?” 杜云龄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被邵安带着走了,忙打哈哈道:“我一个唱戏的,哪会知道王爷的心思。” 邵安笑笑,不再细究。 从杜云龄私宅出来后,刘汝卿问邵安,“大人觉得杜云龄说的是真是假?” 邵安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半真半假。” 刘汝卿又问:“大人觉得,杜云龄知道多少?” “晋王知道多少,他就知道多少。”邵安从今天的试探中发现,杜云龄言语之间十分关心晋王生死。而晋王对朋友,一向知无不言。 与此同时,当邵安秘密调查杜云龄的时候,叶衡和冯彻二人,也在派兵派捕快,再次全面搜查杭州。可他们快把杭州城翻了个遍,也没有任何发现。 等邵安问搜索结果时,叶衡垂头丧气的告诉他,“暂无发现。” 邵安吃了一惊,“这么多天,居然什么都没搜到?他们要谋反,总得要钱要人吧。你们有挨家挨户查吗?” “查过了。”叶衡辩解道,“每户人家都带当地保长确认过,而且衙役也挨个对过户籍,并无可疑之人。” “这就奇怪了,没有人如何起事?杭州城的士兵呢,你确定其中无谋逆者?” “确定。”叶衡在杭州到底待了好多年了,对手下的兵还是十分了解的。 邵安坚决不相信这个结果,晋王就算再胆大妄为,也不会光带着王府那些个仆人、属官去攻打衙门吧?故而言道:“一定还有暗藏的势力。不把他们藏在暗处的兵力清理干净,杭州便无一日安宁。” “末将领命。”叶衡心中叹气,又得全城大搜查一遍了。 “另外,告诉冯大人和裴大人,明日随本官去晋王府书房和密室看看。” “是。” 自出事后,邵安这是第一次踏入晋王府的大门。他回想起曾经来时,这里还是个富丽堂皇的府邸。如今却是尘埃满地,荒凉无人的空宅。 叶衡带着邵安、冯彻和裴绍钧三人,穿过曲曲折折的走廊,来到了晋王府的书房。 自那日抄家后,晋王府这个藏有兵器的书房,一直被叶衡的亲兵把守着。这段时间,冯彻拿着叶衡的令牌进来查看过几次,而邵安和裴绍钧二人则是第一次来。 众人走入书房,四下打量。邵安来过晋王府多次,但没怎么注意到这件书房。毕竟,晋王是一个不爱读书,喜欢玩乐的人,书房什么的,对他来说就是个摆设。 于是邵安想起徐七曾说,晋王每日在书房读书,研究字画。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何晋王能在枯燥的书房里待上几个时辰了。 冯彻走到一个箱子前,拿出一幅画打开,对邵安说:“邵相,淑妃娘娘的字谜画,又出现了。” 邵安早就通过徐七知道了此事,故淡淡然道:“此乃淑妃遗物,晋王说要睹物思人,是本官让人从刑部中取回的。” 冯彻冷笑一下,不再作声。 裴绍钧和叶衡却不知通敌案的事,二人疑惑不解,“这幅画有什么玄机吗?” “当年查通敌案时,此画乃破案之关键。”冯彻解释道,然后又指着画中题诗,分析字谜。 邵安看他们三人在专心看画,便又到处走走看看,忽然,他在书柜旁停下了脚步。 书柜的下方,露出一白色的手帕,邵安弯腰捡起,打开一看,发现那手帕的一角,赫然绣着一朵鲜艳的梅花。 梅花!邵安心惊,难道刘汝卿来过这里? 这间书房和密室是有重兵把守的,刘汝卿居然能溜进来,并在翻看书柜中,遗失了手帕。邵安心中疑团万千,他到底为何要来杭州,为何要潜入书房,又在翻找什么东西呢? 邵安用手抚摸了下帕子上的梅花,乘着其他三人还在研究字画时,偷偷将手帕藏入袖中。 未几,冯彻终于讲解完了字画,来到书柜前,轻轻扳动机关,书柜挪开,一个漆黑的大洞出现在众人眼前。 “邵相、裴大人,这就是密室。”叶衡讲解道。 邵安向里张望了一下,“进去看看。” 一间矮小简陋的密室,里面摆了几箱子兵器,从墙上凹凸不平的凿痕来看,很明显是近几个月才挖的。邵安摸着密室粗糙的墙面,戏虐道:“这真是一场注定失败的谋反啊。” 其言下之意,则是认为东西不可能只有这点儿。而且,至今为止没有发现叛军。 叶衡顿时脸上无光,这是怪他们搜查不力啊。冯彻倒还好,很平静的接话道:“是啊。没有谋反所需的人力物力,也没考虑到失败的后果,晋王的确不是谋反的料。” 这话令邵安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心道冯彻该不会那么单纯的以为,所有兵甲都在此处吧? 众人又在密室转了一圈,依然没什么发现。邵安便说:“今天就到这里,回吧。” 几位大人正准备离去,门外的小兵忽然禀报,平叛的禁军到了。 叶衡闻言,激动的快要流泪了,这下皇帝的禁军来了,他们这些地方军终于可以退居二线了。裴绍钧和冯彻也松了口气,有禁军坐镇,即使杭州仍埋伏着隐藏势力,也打不过以一当十的禁军护卫,他们的压力便减少许多。 邵安本来很淡定的听着,忽然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心中一动,忙问报信的人,“来平叛的是哪位将领?” 小兵答:“是怀化将军。” “李洪义!”邵安惊讶,怎么会是他? 第六十八章:一念仇深出师未捷,一念情断知交零落(五) 前有裴绍钧,后有李洪义。皇帝让裴绍钧来此的用意,显然是让他督查办案的。然而为何要派李洪义平叛,邵安却猜不出了。毕竟李洪义和晋王关系亲密,最重要的是,皇上难道不怕晋王破釜沉舟,将所有秘密全盘托出吗? 邵安心中疑惑重重,心道圣意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清波门外,李洪义抬头仰望着这座享有盛名的杭州城,城墙上的覆盖在弯弯曲曲的藤蔓,在冰雪的雕琢下,宛如仙境。但李洪义却没有沉溺于美景之中,他以军人的目光敏感的发觉,城墙过于低矮破旧,一旦战火起,敌人很容易攻进去。 然而这里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而非春风不度的边关重镇,不应在此点燃硝烟。 大军驻扎城外,李洪义仅带领李洪辉、徐磊等几名亲信进城,拜见丞相。 时隔多月,兄弟二人再次相会。 验查过关防印信等等手续,走过所有流程后,邵安终于可以和李洪义单独相处,说会儿话了。 见哥哥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邵安估计他还未吃午饭,便邀请道:“还没吃饭吧,不如一同去哪喝两杯?” “不了。”李洪义义正言辞的拒绝道,“末将想先见见晋王。” 邵安一愣,迟疑了很久,才下了决心,“也好。王爷现下在叶府养病,我带你去吧。” 邵安和李洪义到叶府时,晋王刚吃罢午饭,婢女们正在收拾碗筷。晋王一直垂着目,对一切漠不关心似的,连邵安他们进来都没有听到,或者说,根本不想听到。 由于失忆,李洪义曾想了很久,也没有回忆起他与这位高高在上的王爷有什么交集。但想到当初要不是晋王的话,他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更不会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弟弟,因此心中对晋王万分感念。可惜还未等他好好谢恩,晋王却在突然消失了踪迹,就像是从来没有到过京城。 如今李洪义再见晋王,哪有半点顽皮活泼的样子?仿佛一夕之间,性情大变,变成了一个安静腼腆的少年。 “你们先下去吧。”邵安知道他们有话要说,将房中的侍婢全部清走。 李洪义拉来凳子坐下,笑着对晋王说:“王爷,我来看你了。” 晋王低着头,看都不看李洪义一眼,只是痴痴地盯着自己的手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邵安见状,心里“咯噔”一下,要说晋王不理会自己,那是情有可原的。但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是李洪义,是他心心念念,想见却见不到的李洪义啊。可晋王,依旧没有丝毫反应。 “瑾……”邵安一急,差点在洪义面前露馅,忙改口,“晋王,李将军来了,是李、洪、义,李将军。” 可惜这番呼唤并没有唤醒晋王,他仍旧低着头,仿佛没有听见似的。 这时李洪义也发觉了不对劲,便顾不得什么礼节了,直接抓住晋王的肩膀,使劲摇了摇,“晋王爷,说话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邵安在一旁端详着晋王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可在晋王的眼神中,只有无尽的空茫…… 李洪义呼唤良久,却唤不醒他,悲痛之际,起身质问邵安:“王爷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曾……投河,救上来后就再没开口说过话了。”一提起自尽的事,邵安内心不安,说话也没了底气。 晋王自尽的事并没有传出去,李洪义第一次听说,顿时又惊又怒道:“投河?自尽!虽然晋王他谋反不对,但你们也不能把他逼上绝路啊!” “我没有逼他。” 李洪义听后心中更为不满,替晋王打抱不平道:“可为什么用如此激进的做法,派人查抄了晋王府,你这样做,就是在逼他死。” “不是……”抄家这事是解释不清楚了,邵安真是比窦娥还冤,可他知道,一旦哥哥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晋王的病,我会替他医治的。” “能治好吗?”李洪义明显不信,口气中带着深深的怀疑。 邵安并没有回答,他看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晋王,怎么也不敢想象,那么活泼可爱的人,竟然会疯?邵安强行抑制住自己发抖的双手,心底不停的暗示自己,不过是小病,一定能治好。 “真的治得好?”李洪义又问,“你保证,他一定能康复。” “我保证。”邵安闭眼,“你先出去吧。” 李洪义迟疑的站在原地,没有动。 “出去!”邵安忽然厉声喝道。要是李洪义再不走,他就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李洪义被这声怒吼吓了一跳,想了想还是先别招惹丞相了,掉头转身而去。 等李洪义走后,邵安坐在晋王身边,静静的看着他,而后抓起他的手,仔仔细细的把了一次脉。然而脉象显示,一切正常。 其实邵安并不能确定,晋王是真疯还是装疯。因为没有人能够令一个装疯的人清醒,就如同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瑾琪,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你若是不想理我,我走。但你别这样,别吓我们。”邵安不知晋王能不能听进去,抓住他肩膀晃了几晃,“至少你也要看看洪义啊,你不是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吗?你不是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吗?” 可晋王仍无反应。 “我不再阻止你了,你去向他说吧。把你想说的、憋在心里的话,全都对他说吧。”说着说着,邵安倍感无力。在晋王失心疯和李洪义得知真相这两者之间,他宁愿选择后者。只要晋王能恢复正常,其余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然而老天爷却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让以往那些所谓的担忧——邵安所担忧的,高巍所担忧的,那些不想让李洪义知道真相的人,他们所担忧的——现在看来,多么像一个笑话。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当晋王真的见到了李洪义时,却什么都无法说出口了。 ※※※※※ 永康十六年。 安儿真没想到,原来苏瑾琪也是一个离经叛道之人。他不爱皇位,偏爱戏曲。一天到晚不读书,净琢磨该如何逃学,去外面玩。于是当苏瑾琪得知,安儿是成功逃离家庭束缚的典范时,他便时时刻刻缠在安儿左右,请教离家出走方法。 苏瑾琪的举动,严重打扰了安儿的日常生活,到最后,连李洪义都看不下去了。李洪义好不容易逮了个苏瑾琪不在的时候,凑到安儿身边,问他:“那小子天天赖着你是怎么回事,还不赶紧打发了。” “怎么打发?”安儿闷闷不乐的反问道,他对此事也苦恼多日了。 “要不,下次他来,你就躲起来。” “想得太天真了吧,藏哪去啊?再说他是王爷,随便找个人问问,不就清楚我在哪了?” 一计不成,李洪义又想了一计,“他不走,你走。给安王说一声,让咱俩出京城转转?” 安儿翻翻白眼,“转完后还不得回来?治标不治本。” “唉。”李洪义黔驴技穷了,抱怨道,“你说安王咋不管管他这个弟弟呢。” “连皇上和淑妃娘娘都管不了,安王怎么管。”安儿唉声叹气道,“果然,天下父母最疼小儿子,从小捧在手心里,不能打不能骂的,能不养成无法无天的脾性吗?” “不能打不能骂……”李洪义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就发出“嘿嘿嘿”的笑声,自个乐起来了。 安儿一听这声音,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哥你笑得好渗人,又想到什么馊主意了?” 李洪义这回却卖了个关子,十分自信的拍拍胸脯,“安儿,放心,包在哥哥身上,我一定让那小子,永远不会再烦你了。” 不得不说,有时想的太多反而坏事。像李洪义这样的武人眼中,凡事都可以用暴力解决,简单粗暴又直接。对付苏瑾琪这类油盐不进的人,还真绝了。 于是说干就干,在苏瑾琪再一次来到安王府,想见安儿时,李洪义成功的把他截住了。 苏瑾琪一点没有感觉到危险临近,十分友好的打声招呼,“你是安儿他哥哥,叫李洪义吧?” 李洪义没有答话,只是捏了捏拳头,活动活动筋骨,斜着眼十分挑衅的与苏瑾琪对视。 苏瑾琪皱了皱眉头,“本王是来找安儿的,没事的话,你先退下吧。” “有事,安儿他不能见你了。” “为什么?” “因为……我会打到你不敢再烦他。”说罢,一拳揍到苏瑾琪脸上,将他抡出几尺远。 “你、敢、打、我!”苏瑾琪不敢置信的看着李洪义,瞬间火冒三丈,燃起了熊熊斗志。 李洪义是谁,那可是安王府隐卫中的顶尖高手,对付苏瑾琪那三脚猫的功夫,那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苏瑾琪和李洪义打了半天,除了自己挨了好几下拳头,摔了好几跤之外,连李洪义的衣角都没碰到。 二人的打斗声引来了附近的下人,他们一看晋王爷这种狼狈样,嘴长得老大,连忙手忙脚乱的上前,几人抓手,几人按头,制止李洪义。苏瑾琪一看李洪义双拳难敌四手,一时分不开身,立马乘机扑上去,把李洪义扑倒在地,一通乱打。 李洪义也急了,大吼一声挣脱拉他的那些人,也不顾上什么章法,对着瑾琪直接乱打一通。于是当安儿收到消息赶往现场时,那两人拳脚相加,互相撕扯,在地上翻滚的正欢呢。 周围的下人急着分开他们,但又怕伤了晋王爷,故而所有人都去拉住李洪义,没人敢动晋王。安儿一看这怎么能行,哥哥不就吃亏了吗,忙拽住苏瑾琪的手拉偏架,害得苏瑾琪又被李洪义踢了两脚。 于是拉架的是越帮越忙,场面更加的混乱了。 这场闹剧一直持续到安王到来,安王喝了一句,“全都给本王住手。”地上躺着的两人,旁边拉偏架的一堆人,通通停手了。 “王爷。”下人们纷纷下跪,安儿看了看安王铁青的面庞,偷偷拉了拉李洪义的衣角,拽着他跪下了。 苏瑾琪拍拍身上的土,挣扎着站了起来,委委屈屈的叫了声:“五哥。” 安王忙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晋王扶去客房。再派人去请御医,为晋王诊治。” 下人们唯唯诺诺的应了,顿时一哄而散,只剩下李洪义的和安儿还跪在原地,等候发落。 第六十九章:一念仇深出师未捷,一念情断知交零落(六) 安王看着脚下跪伏的兄弟二人,哪有半点肆意妄为的样子,一动也不敢动的,乖的跟小猫似的。但安王明白,他们不过是暂时收起了爪子,表面顺从,心里指不定又打什么坏主意呢。 安王背着手,在他们面前来回踱步,直到晾了他们许久,才问道:“谁先动的手?” “我。”李洪义一人做事一人当,毫不迟疑的承认了。 安王继续问他:“为什么打架。” “他欺负我弟。” “所以,你为你弟弟打抱不平,就来欺负本王的弟弟?” “这个……”李洪义卡壳了,抬头尴尬的看着安王。 安儿跪在旁边静静的听着,听到现在,才能确定王爷并没有真正的生气,故而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那本王也要为自己的弟弟报仇,是不是该欺负欺负你啊。” “这个……”李洪义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安王厉声训斥道:“什么这个那个的,打你五十板子,服不服?” “……服。”李洪义垂头丧气的答应道。 安儿闻言,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窃笑了一声。 “还有你,笑什么笑,别以为自己没事了。他五十,你三十,服不服?” “我什么也没干啊。” “是啊,无作为。” “不不不。”安儿急忙改口,“我……我拉架了。” “是啊,拉偏架。” 安儿:“……” 这回轮到李洪义乐不可支了。 二人听训完毕,起身去刑房领板子时,刚走没多久,就看见换了衣服、处理完伤口的苏瑾琪迎面而来。 果真不是冤家不聚头,安儿问道:“怎么办。跑?” 李洪义同意,拉着安儿的手,立马掉头狂奔。 苏瑾琪反应也十分迅速,一边追一边喊话:“别跑别跑,站住别跑!我不打架,我就跟你们说句话好吗?” 安儿和李洪义闻言,半信半疑的看了眼身后的晋王,渐渐停下了脚步。后面的晋王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看着李洪义,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其实……我想对你说……你功夫真好,教我吧。” 李洪义和安儿惊诧的对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晋王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笑泯恩仇。 ※※※※※ 晋王的病,请了好几位名医,都不能确切诊断出病因。有的说是失心疯,有的说是离魂症,开了些摄魂汤、合魂丹、舒魂丹等药,让晋王服用几天试试。 邵安本因查谋反的事情自顾不暇,现在加上晋王犯病,更是忙得焦头烂额。内忧外患之际,刘汝卿又来禀报说,杜云龄求见。 邵安一惊,“他怎么知道我在叶府?” 刘汝卿解释道:“他不是来找您的,是来找丞相大人的。” 邵安听明白了,问道:“他有何事?” “他,想见晋王。” “不行。”邵安毫不犹豫的拒绝道。 刘汝卿想到杜云龄跪在门口,一副不让我进我就跪死在这里的样子,心生不忍,帮他求情,“不如,让他见见,或许晋王爷的病,就能好。” 邵安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一针见血的说道:“杜云龄他在门口闹?” “是。他正跪在门口,门房怎么劝也劝不走。” 邵安叹气,“算了,你带他来见我。” 杜云龄再次见到邵安时,心情是极其复杂的。他没料到邵安会穿着官服见他,于是站在那儿,纠结着到底该跪不该跪。想他杜云龄台上唱戏多年,台下做戏多年,从没像今天这样,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邵安了。 “请坐。”邵安见他站在原地迟迟不动,率先开口,替他解了围。 杜云龄讪讪笑道:“您居然是堂堂相爷,哎呀,草民眼拙,真是……” “别装了,你早知道本官是谁。”邵安打断他的话,心想杜云龄当真以为能骗过他,还真是小看了自己。 这话犹如当头一棒,给杜云龄狠狠一击。他本以为邵安被他蒙在鼓里,甚至觉得当朝丞相不过如此。可现在才知道,人家早就看穿了一切。 “我懂了,其实,你是故意给我的暗示,以此来判别敌友。若我猜出了你的身份,则为友;反之,是敌。” 邵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开门见山的问道:“你来找晋王何事?” “我听说,晋王他……病了。”杜云龄到底没忍心说出“疯了”二字,因为他也不相信,一向天真任性,无法无天的人,竟然会疯? 邵安心道,这人果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打探晋王的消息,连晋王疯了这种隐蔽的事,也如此快就知晓了。 “你想见他,用什么交换呢?”邵安当然不做无本买卖,这回从杜云龄的嘴里,一定要套出些东西。 杜云龄静了片刻,虽然晋王曾对他说起过邵安多年前的往事,知道他们关系极好。但人心难测,邵安现在是丞相,真的能待晋王一如当初吗? 杜云龄迟疑不决时,邵安也看出他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和自己一样,顾虑重重。于是邵安给他施加压力,起身作势要走。 “丞相。”杜云龄一下子就急了,所谓关心则乱,眼见晋王病重,他哪有心思再和邵安周旋。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拽住邵安的袍角,“我说,我什么都说。” 邵安松口气,扶起杜云龄。二人坐定,杜云龄从胸口处小心翼翼的掏出了一枚玉佩。 邵安一见到那玉佩,大脑“嗡”的一下就蒙了,他直接从对方手中抢过玉佩,仔细的反复翻看。 而这玉佩,正是他当年送给晋王,后来从敌国将军那里收缴,现在理应存放在刑部的玉佩。 “你从哪得到的?”邵安厉声问道。 杜云龄答道:“这是晋王送给我的。” “什么?”邵安惊诧万分,“你仔细说来。” 杜云龄细细回想道:“那天,晋王似乎心情不好,喝了酒后,来偏院找我。他说起他的母妃,还有……今上。” 邵安茅塞顿开,他想起在京城见面时,晋王曾说的话。他说:“我不是怪五哥这个……我没有怪他。别看我平日里糊里糊涂的,其实,我心里清楚,谁才是真正对我好。”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将相 作者:太子姑娘 第18节 一开始邵安以为,晋王的意思是,知道皇帝是为他好,现在想想感觉此话别有深意。他说他不是怪五哥这个,那么他怪皇帝什么呢?看来在那个时候,晋王就已经知道了淑妃的死因。 邵安终于明白了晋王执意谋反的动机。果然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夺嫡的秘密,终究是藏不住了。 至于玉佩,邵安摸着手中玉佩光滑的表面,谁能想到,这枚不起眼的玉佩,曾是晋王党的信物。 然而知道此事的,只有晋王党旧人。 “他为什么把玉佩给你?”邵安问道。 “晋王说他不想要这玉佩了,但又舍不得扔,就送给了我。” 邵安听出了晋王心底的纠结。玉佩是晋王党的信物,他不想再和晋王党人牵扯,故而想扔。但这玉佩又是他与邵安情谊的见证,于是又舍不得扔了。 想到此,邵安黯然销魂,低头盯着手中的玉佩,默默无语。 过了良久,邵安将玉佩收入怀中,抬头看向杜云龄,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和晋王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都把玉佩给我了,您说呢?”杜云龄妖媚的瞟了邵安一眼,盈盈笑道。那一笑,杜云龄复又幻化为戏台上多情的女子,充满了生机与灵性。 邵安不止答应杜云龄能够探望晋王,甚至答应,让他留在叶府,全天照料晋王。杜云龄得偿所愿了,而冯彻却要遭殃了。 冯彻被刘汝卿请到邵安面前,见丞相一脸铁青,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邵安一见到冯彻,二话不说,直接抓起桌上的玉佩,狠狠地向冯彻怀里掷去。 冯彻一个激灵,手忙脚乱的接住玉佩,疑惑道:“邵相,这是……” “你自己看。” 冯彻还没见过邵安发这么大火呢,疑惑的瞅了瞅手中的玉佩,只觉得眼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这……是蓝田玉。”冯彻看了半天总结道。 “废话!”邵安简直被这答案气晕了,“再仔细看。” 刘汝卿在邵安身后,战战兢兢的站着,手中替冯彻捏一把汗。 冯彻继续琢磨着玉佩,忽然,他脸色大变,“这是……通敌案中的证物?” 邵安冷哼了一声,“你终于想起来了。” 怪不得丞相发这么大火,冯彻现在总算明白了。由刑部严密保管的证物,居然被人随随便便的取走了。可见此事情节之恶劣,形势之严峻。 “证物保管向来由刑部左侍郎负责的。本官记得,通敌案后,冯大人升任刑部左侍郎。” “丞相是怀疑下官吗?” 邵安倒不会怀疑冯彻和晋王党串通一气,不过保管不力的问题,是要好好追究了。 邵安问道:“冯大人任左侍郎期间,是否可以确定,无人取走此物?” “那是自然。下官敢以向上人头担保,下官保管的所有物件,绝无差错。” 刘汝卿也站出来,开口替冯彻说话,“家父也曾当过刑部左侍郎,下官听他说过,如若有人要提取证物,还需经过尚书大人发话。光冯大人一人,是无权取出证物的。” “那么,当时的刑部尚书是……”邵安说了一半,沉默了。 蒋嘉闵,其余二人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第七十章:一念仇深出师未捷,一念情断知交零落(七) 晋王党,又是晋王党,看来当初皇帝的顾及没有错,晋王党真的如野草一样,春风吹又生。邵安的头越发胀痛,难道蒋嘉闵也是个隐藏的晋王党?或者是晋王党通过什么途径,贿赂刑部官员,从而偷出了玉佩。 只可惜蒋嘉闵已死,再也问不出半点消息了。 这场由杭州引发的叛乱终究不可避免的延伸至京城。刑部左侍郎顾清誉下狱,刑部其余官员全部停职,由大理寺介入调查。 至于杭州这边,李洪义带领着禁军,将城内各个角落搜擦了一遍,可以说是挖地三尺了,可依然是无功而返。邵安和冯彻商量,很有可能晋王的势力不在杭州,而是在京城。 毕竟晋王在起义前夕,曾私入长安,他冒险入京是为了什么,有待详查。 算来杭州这面事情都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一件事。监狱中的某人,邵安必须亲自见见。 阴暗潮湿的大牢内,邵安冷眼俯视跪在他身前,满脸污垢伤痕累累的犯人——张文柏。 晋王偷入京城时,张文柏作为晋王府属官,曾陪同他一起到过长安。邵安心道,要说这些属官哪个最有嫌疑,唯有此人了。 张文柏此刻镣铐加身,费力的抬头,随意打量着四周的环境。这是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没有狱卒没有衙役,甚至没有负责堂审记录的官员。他由此猜到,这次审问是私审,仅有邵安和他二人,所有对话内容不会泄露出去,可见此次审问非比寻常。 “张文柏,泾州人士,早岁孤贫,从兄就读。永康十二年进士,初为京兆府栎阳县主簿,建昌军司理参军;后历知桂、柳、襄州;再后为晋王府属官。”邵安缓缓背出张文柏的简历,“家世平平,才学平平,政绩平平;和大多官吏一样,毫无亮点。” 张文柏叩首道:“谁能有邵相那样的才学和运气,能够简在帝心,出将入相。”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显得不卑不亢。邵安打量着眼前的人,虽然神色疲惫,情绪却无任何波动。 “晋王谋反的事,你全不知情,更无人指使?”邵安翻阅着桌上张文柏的供词,“真是毫无漏洞的谎言啊。” 张文柏忏悔道:“犯官不敢说谎,晋王之事乃犯官失察,玩忽职守,犯了渎职之罪。然而谋反大罪,犯官不认。” “是谁指使你的?你们的军队在何处?还有没有同谋之人?”邵安劈头盖脸的厉声问道。 “恕犯官不懂您在说什么。”张文柏一脸无辜的望着邵安,十分为难的说道,“若非要说出什么指使,难道不是丞相您吗?” 邵安一拍桌子,怒斥道:“胡说什么!” 张文柏轻声笑起,“丞相忘了,我是谁派来的?” 邵安自然清楚,是孙敕举荐,最后他拍板同意的。可惜,他和孙敕千算万算,千挑万选,还是查漏了一点——张文柏,乃晋王党人。 “莫要混淆视听,你其实是晋王党人。”邵安悠悠说道,“你哥哥张文辉,曾为吏部员外郎,死于永康二十一年的那场宫变。” “我哥哥跟本不是晋王党的。” “张文辉他……的确不是。只可惜当时太子他们已经杀红了眼,不分青红皂白,将所有吏部官员归为晋王党,遇人就杀。” “丞相这话,犯官更听不懂了。若是那样,我应该向太子|党复仇,为何要谋反?” 这个问题,邵安无法作答。他看着张文柏茫然的眼神,脑海中闪过无数疑虑…… 邵安审问无果,只得将张文柏继续关押,至此杭州的事情全部处理完毕。邵安召集裴绍钧、李洪义、徐磊、冯彻、叶衡、刘汝卿,以及杭州的大小官员,做最后一次集议。 李洪义、冯彻等人依次禀告了搜查情况,确定杭州城内无叛军,一切安全。邵安再佐以安抚,杭州的官员终于放宽了心。 其次商议回京之事,晋王肯定要被带回长安的。另外还有王府的几位属官,晋王书房内所有物品,都作为人证物证带回。邵安后来又想了想,觉得将晋王的几位贴身奴仆也带上,一路上可以照顾晋王。 最后邵安又说了点收尾的工作,不久便结束了集议。 临走之时,邵安又来到了晋王房内,此刻杜云龄正给晋王喂饭,而晋王的情况,还是呆呆傻傻的,不见好转。 见丞相来了,杜云龄放下碗,欲起身行礼,却被邵安按着坐下,“继续,不用管我。” 杜云龄转头继续喂饭,邵安在旁看着晋王,叹气道:“他近日如何?” “还是不肯说话。”杜云龄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邵安眉头紧蹙,“本官即将回京,王爷这种情况……唉,怎么带他走?” “回京?什么时候?”杜云龄一惊,手中动作一顿,心中满是担忧和惧怕。 “明日启程。” 这么快!杜云龄大脑一片空白,也顾不上喂饭了。他忽然双膝跪地,苦苦恳求道:“求丞相带龄官一同上京,龄官一路上也能好好伺候王爷。何况王爷的病情,是离不开人照顾的。” 邵安扶起杜云龄,“你可要想清楚了,或许晋王回去,就不再是王爷了。背井离乡的跟着他,当真不后悔?” “不后悔。”杜云龄毫不犹豫的回答道,他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令邵安微微懵怔。 “离开这里,放弃杭州的根基,重新开始,真的值得?”邵安再次问道,“你又得花多少年,才能聚起那么多戏迷,传承戏曲,名扬天下?” “说什么传承戏曲,名扬天下?龄官不过是想站在明处,堂堂正正做人而已。那么多戏迷,即使如痴如狂,一掷千金,却打心底瞧不起我,只当我是个下九流的。只有晋王,是真的爱戏,真的看得起我,真心实意的跟我学戏。而丞相您,其实在心底也是看不起我们戏子的,更是反对晋王唱戏的。” “我承认,我不赞同。他作为王爷,登台唱戏,有辱皇家威仪。但他作为我的朋友,我也不反对,他喜欢什么就去干什么,只要他开心就好。”邵安想起年少时,哥哥爱武,他喜文。皇上也并没有强迫他们必须文武双全,而是让他们兄弟各展所长,使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唯有晋王,一生被禁锢在皇室的条条框框中,抑郁不得志。 “至于你,我以前的确是看轻你了。从今天起,我会平等待人,重新认识你。”直到此时,邵安才算是看到了杜云龄最为真实的一面。也只有此刻,杜云龄才会洗尽铅华,以真面目示人。 杜云龄听到此处,极为诧异的抬眼盯着邵安,“丞相……” “回京的事,既然你执意如此……”邵安笑道,“也罢,你就充作晋王的小厮,一起走吧。” “……谢丞相大人。”杜云龄深深一揖,行了一个正式的君子之礼。 离去那日,杭州城难得下了一场经年不见的初雪。洁白细小的雪花,从天空轻柔的飘落,刚挨到地面就化了。彷如一场伤感的送别,又像是无语的凝噎。邵安从叶衡府中出来,看到晋王穿了件淡蓝色厚棉袄,外头又披着狐狸毛滚边的白色披风。他在杜云龄的搀扶下立于雪中,似乎与冰雪化为一色了。 邵安抬手示意晋王上车,杜云龄见是马车,忙扶着晋王蹬车,同时暗暗松口气。还好丞相没有让晋王坐着囚车一路受辱,而是安排了舒适的马车,并让自己随车侍候。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整装待发,邵安和裴绍钧作为代表,与杭州众位官员道别辞行,随后登车离去。 车队路过西湖时,邵安轻轻挑起窗边珠帘,眺望着那柔情似水的西湖。只见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1果真是冰花弥漫,水天一色。 邵安痴迷的看着看着,直到马车拐了个弯,将西湖远远的抛之身后,他才缓缓地放下了珠帘,把自己置身在亘古而宁静的阴暗之中。 他知道,那是他最后一眼凝视西湖。没有晋王的杭州,他不会再来了。 ———————————————————— 1出自:明朝张岱《湖心亭看雪》。雾凇:水气凝成的冰花;沆砀(hàng 荡):白气弥漫的样子。 第七十一章:深亦情一伴一朝夕,浅亦情一殇一惆怅(一) 是夜,京城内一座富丽堂皇的殿宇中灯火通明。一位年老者和一名十六岁的少年端坐于棋盘两侧,纹枰对弈。 少年轻拈起一枚黑子,视线来回扫了扫棋盘,在边角处轻描淡写的投了一子。 老者摸摸胡须,点头道:“小尖?妙哉!几日不见,棋力有长进。” 少年清纯的面庞下,却透出与年龄不符的落寞神情,“那又如何,还是比不过那人。”他想起幼年时,时常看见今上与那人切磋棋艺,而那人也不惧天威,落子气势凌厉,一心一意只想要赢。 “晋王即将被押解回京。”老者拿起白子,果断地发起最后的进攻。 少年伸到棋盒中的手微微一颤,垂眸并不答话。 “怎么,怕了?”老者见少年半晌落子,一语双关的问道。 少年抿嘴不语,抬手再落一子,二路飞渡,抵挡住对方的攻势。随后少年抬头颇为炫耀的问道:“如何?” 老者盯着棋盘赞许道:“甚好。看来是老夫输了。” 少年赢棋后却无任何欢喜之色,依旧是眉头紧锁,“那个黑袍人,有何说法?他不是确保,一定能赢?” “他啊……”老者不屑的笑起,“他连正脸都不敢露,明显是明哲保身之人,怎敢指望他?” 少年拿棋子的手抖得不行,稚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愤怒,“那个黑袍人,不是说晋王党很厉害吗,却连个野孩子也斗不过。弄成这样,如何是好?” 老者目光不经意间扫到少年的左腿,而后怜悯的看着眼前的孩子,“晟晖,你就这样恨他?” “是。他抢走了我的一切,我恨他。”苏晟晖如是说。 老者闻言,缓缓转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不明所以的笑了笑,“天,黑了……” ※※※※※ 由禁军护卫,丞相坐镇的大队伍浩浩荡荡的向京城前进。像这种高官齐聚的豪华阵营,途径之处,地方官员的接待必是少不了的。 到了秦淮落脚时,知州率领着一干文武,早早在城外恭迎。见大队伍过来时,知州忙跪拜叩首,“下官携秦淮官员见过丞相和各位大人。” 邵安下车,望着前方十里秦淮,和他走时一样,繁华依旧。然不过数日,已是物是人非。他心中感叹万千,转首看向眼前的官员,平静的开口:“诸位免礼。” 这时,冯彻等人也下了车,裴绍钧亲切的和秦淮官员打了招呼,并询问了晋王及诸位大人的安置问题。 “下官腾出了官衙后宅,请各位大人入住。” 邵安吩咐,“王爷不喜闹,安排个安静点的上房。” “下官一定办好。”知州虽然嘴上答应道,心里其实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谋反重犯的待遇和以往不变,依然是最好的。 其后是接风宴。晋王病着,自然是和杜云龄在房中单独吃,而邵安李洪义他们在知州的盛情之下,难以推辞,只好一起用餐。 席间,知州热情好客,邵安神色恹恹,冯彻眉头深锁,裴绍钧左右逢源,李洪义埋头大吃……于是一顿饭在一群人神态各异的情况下,居然安稳的吃完了。 而然安稳,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散席后,知州安排大家入住。什么人住上房,什么人住偏房,什么人住牢房,知州心中自然有一笔明账,早就安排的妥妥的。 可惜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晋王并没有按阶下囚对待,而是住在了上房。邵安因邵老爷派人请他回府,故而不在衙门里住。 可是危险,往往在疏忽时发生。那时邵安并不知道,仅仅一夜时间,骤变突生。 邵老爷想让邵安回府住,毕竟不是大禹治水,邵安若过家门而不入,邵府面子上到底不好看。于是邵老爷派阿瑞来请,倒是很懂邵安的性子。邵安见到阔别良久的阿瑞,说不想念是假的。顺带着,他也不好意思拒绝父亲的美意了。 邵安上了马车,将阿瑞也拉进来同乘,问道:“在府里住的还好吗?” “奴才很好。”阿瑞规中规矩的答道。 “父亲他们好吗?” “老爷他……”阿瑞说到此处,有点难以启齿的看着自己的主子。 邵安心知肚明,直言道:“是不是父亲和大伯闹不愉快了?” “是。”阿瑞将这些天来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邵安。果然不出邵安所料,爷爷早有后手,留下遗书,将家主之位传给了大伯。 主仆二人边聊边走,不久便回到了邵府。邵老爷亲自来门口迎接,见邵安下车了,笑着说:“那日你匆匆离去,原来是去办大事了。” 邵安敷衍道:“事关机密,未敢告知父亲。” “国家大事,为父怎能多嘴。”邵老爷不过随口一说,哪敢真去计较,忙转话题道,“菜已备好,先用膳如何?” “刚刚已经吃过了。” “那就喝点茶吧。好久不见你,我们父子好好叙叙旧。” 明明过年时才见过,有什么好叙旧的。邵安心知,父亲非要把他叫来,定是为了家主之事。 果不其然,寒暄片刻后,邵老爷便将话题转向了正题,“你大伯他,如今是邵家家主了。” “哦。”邵安抿了口茶,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 邵老爷皱眉,继续道:“你大伯他当家主,虽然没什么不好,但他没有魄力,更无法帮你。” “邵家主要是经商,又不从政。再说我朝政治清明,官商更不可相互勾结。我觉得,比起您当家主,大伯反倒更适合。” 邵老爷重重撂下茶碗,“你还真帮他说话?” “父亲,这毕竟是爷爷的意思,就算能强占了家主之位,但你名不正言不顺,底下的人也不会心服口服。” 一句话堵得邵老爷哑口无言,气得他抬起右手,颤抖的指了邵安半天,最终认命般放下了手。 邵安仿佛没读懂他爹愤怒的心情,无所谓站起身,“父亲没事的话,我回房睡了。” “站住。”邵老爷忽然厉声道,“我还有话问你。” 邵安颇为疑惑的回头看向父亲,猜不出他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未曾想邵老爷再次旧事重提,“你离家出走的八年,到底去哪了?” 这问题邵老爷曾问过很多次,但邵安每次都是避而不答的。这次也是同样,邵安纳闷道:“怎么又想起问这个?” “别打岔,你是不是去了京城?”邵老爷又问。 “去了……很多地方,记不清了。” “帝王心,向来难测。别以为如今你圣眷正浓,就随意参和他们皇家的事。”邵老爷从当今圣上对邵安的态度,看出来一些端倪。皇帝为何会用一位二十多岁的人为相,除了旧相识,不做他想。 看来父亲是猜到他和皇帝之间的联系了,邵安不置可否,对邵老爷道:“我先回房了。” 赶路一天,终于可以安睡了。邵安刚睡下不久,忽然有禁军的人来报,晋王遇刺了。 邵安披了件外套匆匆出来,一边向外走一边问来人,“晋王现下如何?” “受了点惊吓,没大碍。” 邵安微微放下点心,又问:“刺客抓住没?” 那小兵微微停顿了脚步,尴尬道:“没有。” 堂堂禁军,居然连个刺客都抓不住,邵安心中窝着火,连带着走路都气势汹汹了。到了门口,见邵老爷出来,莫名其妙的问道:“深更半夜的,要出去?” “有事。”邵安步子不停,极快的说,“明早,让阿瑞去衙门找我。” “恩,走好。”邵老爷愣愣的看着儿子走出大门,心中居然有一丝惆怅,这一别,又不知多少年再见了。 邵安匆匆赶到时已经晚了,院子里一片混乱,徐磊正指挥着人清理现场。邵安皱眉看着地上很明显的血迹,心下一凉,看样子,禁军伤亡不容乐观。 冯彻、裴绍钧等人带着一堆官员正在善后,看到邵安,他们纷纷停下手头的活,拱手行礼道:“邵相。” “到底怎么回事?刺客有多少?我方损失多少?” “大概有十多来人,各个武艺高强。禁军死了十六个,伤……还未统计。” “晋王呢?” “在房内。不过……”冯彻迟疑片刻,小声道,“那个戏子,受伤了。” “龄官?”邵安一惊,觉得头有点疼,定了定神,咬咬牙道,“我去看看晋王。你们继续善后,务必保证晋王安全。冯大人,你派人勘察、验尸,寻找蛛丝马迹,务必查出刺客身份。” 邵安去时,李洪义、李洪辉两兄弟站在晋王房外看守。见邵安向这边走来,李洪义忽然大步上前,激动的说:“邵相,晋王他,开口说话了。” “他说话了?”邵安再次被惊到了。没想到因祸得福,晋王终于能感应到外界事物,渐渐清醒了。 “对,他一直在叫,什么龄官?”李洪义十分疑惑,这位龄官是何许人啊? “晋王身边那个小厮,伤严重吗?” 李洪义摇头,“不知道,大夫正在里面看呢。他也是个忠心护主的,为了救晋王,生生挨了一剑,正中左胸。” “他就是龄官,是晋王的心腹之人。”邵安心中烦躁,微微埋怨道,“你们……怎么守的。” 李洪义内疚的反省道:“是卑职大意了,只派了一队人守卫。等我赶到时,那人已经中剑了。” 邵安缓和下语气,“不能怪你,要不是你在,晋王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 这话倒是真的,虽然邵安没有亲眼看见,但依照哥哥的武艺,必能退敌。李洪义苦笑一下,“邵相要进去看看晋王吗?王爷他,似乎受到了惊吓,情绪很不稳定。” “好。”邵安点头,向房内走去。 第七十二章:深亦情一伴一朝夕,浅亦情一殇一惆怅(二) 推开内室的房门,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邵安定眼一看,里面有三四个大夫,围在床头床尾,忙得团团转。而晋王则在几名小厮的牵制下,被压在凳子上愁眉苦脸的扭动着。 邵安伸着脖子向床里探了探,此刻杜云龄已陷入昏迷,他双目紧闭,眉头紧皱,似乎十分痛苦。红色的鲜血从他的胸口伤处缓缓涌出,衬得他的脸色极其惨白,看来是失血过多造成的。那几名郎中正小心翼翼的为他止血,包扎。 “龄官……龄官……”忽然有细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邵安转头,原来是晋王又在闹腾了。只见晋王双手奋力的挥舞着,想要挣脱小厮。但小厮们哪敢放手,死死拉住晋王胳膊,不让他动。 “放开王爷。”邵安挥手制止了小厮,坐到晋王身边,抓着晋王肩膀,强行扳过他的身子,两人面对面对视了片刻后,邵安才道,“瑾琪,认得我吗?” “龄官……龄官……安儿?”终于,晋王恢复了神智,认出了邵安。 邵安欣慰的点点头,晋王也直勾勾的盯着邵安傻笑,忽然冒出一句,“安儿,救救龄官,救救他。” “放心,放心,大夫们正在救,他一定会没事的。”邵安安慰道。其实他不是不想救,但以他的医术,处理小伤尚可,这种要命的伤势,还得交给专业的郎中们才行。 晋王抬头看了邵安一眼,毫不犹豫的相信了他的话,十分听话的不再挣扎吵闹了。他和邵安一起坐在那儿,安静地等待着大夫治疗的结果。 很长久的静默。久到外面的天渐渐显出了鱼肚白,将黑夜的最后一丝残余带走…… 终于,那些郎中治疗完毕,走到邵安的面前,禀报说没有生命危险。这是出事来第一个好消息,邵安闻言松了口气,晋王在旁边,已是喜极而泣了。 晋王缓缓起身,一步一步挪到床边,见杜云龄的伤口已经包好,脸色也不再那么惨白。晋王紧紧握住龄官的手,就那样坐在床边,定定的看着看着,蓦地泪如雨下。 郎中和小厮们有点惊讶晋王的反应,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那个伤心人。然而邵安轻轻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自己一个人站在晋王身后,静静地看着,看着他流泪,看着他哭。直到他泪流满面,直到他泣不成声…… 等晋王哭够了,邵安来到他身边,“瑾琪,你还好吗?” “……安儿?”晋王光顾着哭,差点忘记邵安还在身边了。 邵安看晋王这会儿半神智不清的呆样,知道和他暂时无法正常的沟通,只好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先端了茶给他,“哭了半天,嗓子干了吧,先喝点水,待会儿睡一觉。” 晋王守了半夜,的确有点困。他呆呆的接过来,惯性的喝了一口。而后舔了舔嘴唇,捧着茶杯疑惑的看着邵安。 邵安哭笑不得的看着半痴半傻的晋王,真担心他一个不小心把茶杯砸了,忙从他手中抽出来,放回桌上。然而晋王又没反应了,任别人为所欲为,直到邵安要拽他走,他才剧烈的摇头,“安儿……龄官……” “龄官很好,我帮你看着他。你先去休息,好吗?” 晋王端详了下邵安不容拒绝的神情,又回头看了看杜云龄,委委屈屈的小声道:“好。” 恢复清醒的过程,就像是一个人在一片荒漠中独自行走。他走了许久许久,又累又渴,却永远看不到尽头……倏地,有谁从外界闯入,如久旱逢甘霖,在他即将绝望的时候,带来了一丝希望…… 那人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让他在虚无中感觉到了温暖。他费力的睁开眼,看见那人胸前鲜血淋漓,他抬眼,仰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庞…… “龄官……”他听见自己细微的呼唤,然而那人却倒下去了…… 两天后,杜云龄终于苏醒,晋王也跟着“醒”过来了。 邵安诊脉结束,对旁边忧心忡忡的晋王笑道:“放心,龄官命大,已经没什么事了。” 杜云龄半靠在床上,腰下还盖着厚厚的绸面绒被,他轻轻抚摸了下胸前伤口,也笑道:“都说没事了,王爷还不放心,非要麻烦丞相大人再次把脉。” 晋王调皮的笑了笑,不服气的说:“我就是担心,就要再诊。” 邵安看着晋王和杜云龄互相打趣,那调皮的神色又出现在他的脸上,不由得嘴角浮现一丝笑影,连带着心里面也难得轻快了几分。 邵安看他俩斗嘴良久,细心的发现杜云龄神色倦怠,估计病中难以久坐,便道:“瑾琪不要闹了,龄官他该休息了。” 杜云龄淡淡一笑,乖巧的躺下。 邵安帮杜云龄捻了捻被角,“好好休息,明日我们就要上路了。” “这么快?”晋王担忧的看了看杜云龄苍白的面颊,担忧道,“但是……他的伤还没好。” “可皇上等不及了。”邵安叹口气,昨日他接到了信函,京城波诡云谲,皇帝似乎想早点结束晋王的案子了。 晋王刚刚苏醒,还没有想清楚未来的路。他本以为一死了之,万事皆空。没想到一觉醒来,天翻地覆,杜云龄居然为护他,舍生相救。这份情谊,如何报答,更不能轻易寻死了。 邵安听晋王久久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见杜云龄闭上眼睛,似乎已经睡熟。于是起身指了指指了指门外,轻声对晋王道:“出去说?” 晋王忽然抓住邵安的手腕,低声质问:“我母妃是怎么死的?” 邵安完全愣住了,没想到他如此直接的问出了口。他低头瞟了一眼杜云龄睡梦中紧蹙的眉头,半晌方道:“殉葬。” 晋王摇头苦笑:“你可以拒绝回答,但不要骗我。” “好。”邵安点头,“我们先出去吧。” 紫藤架下,微风轻拂,两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定后,晋王不知想到了什么好玩的,突然清脆的笑了声,提议道:“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相互问对方问题。规则是不能骗对方,但可以不回答。好吗?” “好。”邵安明知这是陷阱,但想到刚刚答应晋王的话,也不好拒绝了。 “我先来。”晋王抢问道,“当年父皇驾崩时,是不是留下遗诏,让我继位?” 一上来就是如此厉害的问题,邵安沉默片刻,干脆答道:“是。” 晋王本以为邵安不会答,没想到他当即承认了,不由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邵安点头,“这事,猜都能猜到。当年废太子发动宫变,是在先帝驾崩之后。既然先帝去世,他本可以名正言顺继承皇位,可他却要造反。而且他屠杀的对象仅仅是晋王党,这行为更像是灭口。” 晋王将这话在脑子里转了转,“你说的有道理。那遗诏呢?” “应该是被毁了。否则要留下来让你继位吗?” “五哥……” 邵安立马打断,“皇上临危不乱,率领禁军平乱,并救了你。” “这么说,五哥登基是名正言顺的?”晋王惊诧道。 “难道……不是吗?”邵安说完后微微侧身,不经意的避开了晋王探究的眼神。 “我信你。我问题问完了,该你了。”晋王摊摊手,看似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实则是为了掩饰他紧张的情绪。 邵安想了想,打算先从一个温和的问题问起,“你喜欢当皇帝吗?” “不喜欢。” 邵安紧跟着问:“既然你不喜帝位,为什么要谋反?” “我不为皇位,只为复仇。” 这答案和邵安之前推理的一样,看来他真的知道了淑妃娘娘的死因。 “那次碰面时,你来京城做什么?” “……”晋王摇头不语。 邵安又问:“是谁指使的?” 这个问题触到了晋王的敏感处,他激烈的摇头道:“我不会答的。谋反是我做的,要杀杀我。” 邵安多半也猜到他不会答,便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问他:“玉佩是谁给你的。” 晋王看见玉佩居然在邵安手中,目光闪躲了一下,摇头不答。 邵安从他的神色中猜出,果然是晋王党。他叹口气,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为关键的问题:“若谋反成功,谁登基为帝?” “……”晋王依然摇头不语。 虽然他什么都没答,但邵安却大吃一惊。若是晋王登基,他大可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但他却保持沉默。这说明继位者不是晋王,那会是谁? 第七十三章:深亦情一伴一朝夕,浅亦情一殇一惆怅(三) “我也问完了。”邵安一句话结束了这个游戏,语重心长道,“我不强求你说出幕后之人,不过你要记住,一个内心充满仇恨的人,是很容易被控制的。” 晋王闻言内心开始动荡,刚刚通过邵安的话得知,皇上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然而那个人言辞凿凿的话语依稀回荡于他耳边,声称皇帝才是那次宫变的罪魁祸首。 两种截然相反的答案摆在晋王眼前,晋王分不清真假,更看不清是非。 正当二人各有所思时,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李洪义大大咧咧的走过来,笑道:“可算让我逮着了,你们怎么窝在这儿?” “乘凉。”晋王完全不顾此刻正值春寒料峭,睁着眼睛说瞎话。 邵安扶额,赶紧转移话题,问道:“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李洪义想起自己是来传话的了,忙道:“冯大人正到处找你,说有事相商。” 难道刺客身份查明了?邵安心存疑惑,起身要走,却被晋王给拽住了。 “等等,不急一时。快坐下,洪义你也坐下。”晋王半迷糊半清醒的时候,见过李洪义好几面。但他那时担忧杜云龄的伤势,还没来得及好好同李洪义叙旧。这回见到了,当然不会轻易放他走。 邵安被拽着坐下,他看晋王这么慎重其事的架势,郁闷的猜测着,该不会是要拆穿那个秘密吧。 然而晋王,确实也这样想过。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委婉的说出,才能让李洪义平静的接受这个事实。 于是晋王十分关切的问道:“恩……你记忆恢复了吗?” “还没有。”李洪义如实回答。 果然没有恢复,晋王暗叹口气,“难道就一点也想不起以前的事?比如:你的家住哪,你的父母如何,你弟弟叫什么?” “我家住长安,父母双亡,弟弟是李洪辉。这些我早知道了。”李洪义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这种随便查查就知道的事情,还需要费劲回忆吗? 晋王抹抹汗,换了一种问法,“你和你弟弟相处的好么?” “很好。” “有没有觉得……有什么……怪异之处?” “什么叫‘怪异之处’?”李洪义觉得晋王怎么净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难道是被刺客吓傻了? 晋王:“……” 邵安:“……” 晋王深吸一口气,按住想要暴揍李洪义一顿的冲动,心平气和的说道:“这么说吧。就是,就是……你喜欢吃汤圆吗?” “……喜欢啊。”李洪义感觉好晕,已经跟不上晋王的跳跃的思维了。 “比如你想吃汤圆,结果吃到嘴里才发现,居然是……糯米团子。你怎么办?” “……糯米团子也挺好吃的。” “可你喜欢的是汤圆。” “我不挑食的。” “……”晋王无语凝噎,敢不敢再呆一点? “……”邵安心中偷乐,哥哥还是那么可爱。 晋王终于忍无可忍了,一拍桌子怒道:“你怎么就听不懂呢?你弟弟……” “咳咳咳……”邵安毫无征兆的开始剧烈咳嗽,打断了晋王的话。晋王在一旁看着,无奈的咽下后面的话。 李洪义是个热心肠的人,见邵安难受,忙问道:“丞相怎么了?” “看来是风吹久了,我们走吧。” “好。”李洪义觉得今天大家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邵安闻言,二话不说的拉着李洪义就走,留下晋王一人在风中凌乱…… 冯彻找邵安,果然是为了刺客的事。虽然刺客一个都没抓到,但他凭借自己多年来的断案经验,从现场的脚印、被害者的伤口等等端倪中,得出了一个不得了的结论——刺客非中原人! “不是中原人?那是谁?西瓯?突厥?”邵安闻言也惊出一身冷汗,这说明晋王党和外邦有勾结啊。 冯彻拱手致歉,“下官无能,并未查出。” 邵安知道,那些刺客是专门训练的,查不出也不能怪冯彻,摆摆手道:“无妨,你也辛苦了。这事得慢慢查。” 冯彻点头,他也没想到,一起谋反案,居然能牵扯这么多人,甚至和通敌扯上关系。 然而冯彻没查到的事,没想到隐卫先查到了。 那是刺杀后的第十天,邵安他们已经启程离开了秦淮,往长安路上慢悠悠的行进着。途经滁州留宿时,张三来了。 听到窗户的轻微响动,看到眼前站着的久违故人,邵安露出一个洞察世事的淡然笑容,“我一直在等你。” 张三疑惑,“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晋王谋反事败后,各方势力都来了。相党、枢党、中立党,就差你这个隐卫头领了。” 张三一算,果然如此。相党有邵安与刘汝卿,枢党李洪义、李洪辉和徐磊,中立者冯彻和裴绍钧,果真就差皇帝的亲信隐卫了。 “难不成,皇上他怀疑你?”张三想起刚刚见邵安时,他脸色那个高深莫测笑容,似乎有点了悟其中的含义。 邵安若有若无的笑了笑,摇首不语。 张三终于反应过来了,“皇上怀疑所有人?” 邵安叹口气,张三知道,这回他猜对了。 人心难测,帝王的心思更难测,邵安和张三相视一笑,很有默契的将此话题按下不提。邵安道:“为何过了这么久,你才来?” 张三得意一笑,“其实我早就来了,就在你身边,你没发现罢了。” 隐卫有隐卫的规矩,作为隐卫,是不应该和被监视对象打招呼的。然而张三在杭州不露面,在晋王遇刺时不露面,这都快到京城了,反而露面了。邵安又问:“现在你见我,又有何事?” “晋王遇刺,我追踪那些刺客,查到了一些消息。”张三附耳低语,“是西瓯的人。” “西瓯?”邵安惊疑不定,“他们为何要参和到谋反的事情中?” “这点没有探听到。不过你要小心,晋王谋反这事,似乎不像表象那样简单。” 邵安笑道:“我早就察觉到了。晋王他被人操控,仓促起事,根本不可能成功。然而他身后之人明知如此,仍要谋反,是为何意?”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将相 作者:太子姑娘 第19节 “难道幕后之人和皇上有什么深仇大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非也,主谋者布局缜密,并非热血冲动之人。或许有另一种可能……”邵安沉思片刻,决定提出他这几日来,猜测到的那个危险的想法。 “你说,他们谋反,是谋帝位吗?”不知为何,邵安居然问了个似乎人人都该知道的简单问题。 张三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漫不经心的反问道:“不谋帝位,那谋什么?” “相位。”邵安如是说。 张三闻言,如被定身了似的,不可置信的看着邵安,“什么?相位!此话怎讲?” 邵安淡然道:“有人要杀我。” “高子重?” “不是他。毕竟我是洪义的弟弟,且我和他仅是政见相左,并无深仇大恨。” “孙谏明?”张三继续猜,但转念一想,发现并无可能,自己就否认道,“也不对。参知政事,位同副相。而且你丁忧一去三年,他实权在握,又有何理由布局谋划,置你于死地?” 的确,孙敕是没有动机的。邵安点头,“他当初明明可以登上相位,却推辞了。而且我与他共事多年,一向和睦,既无嫌隙,也无政见之争。” 张三急得抓耳挠腮道:“你还与谁结过仇?” “这个相位,本来就是得罪人的位置。”邵安淡然一笑,“敌人,常常隐藏在暗处。你猜也是猜不到的。” “这时刻,你还笑得出?”张三都快急死了,郁闷道,“好吧,先不管那人是谁,目前的重点是,你会不会被陷害?如今皇上他恐怕……不太信任你了。” 在此生死攸关之际,邵安却又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皇上他为什么派哥哥来平叛?” “……晋王和老四交好,皇上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张三已经完全跟不上邵安的思路了。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皇上是有这么个意思。然而,这不是圣上真正的意思。” 张三想得头都大了,“皇上圣意难测,你也好不到哪去。你们君臣这么猜来猜去的,不累吗?” 邵安知道张三不喜权谋,直接揭秘道:“这说明,皇上并非全然不信我。至少他派来的是我哥哥,不是高子重。” “这么说,你还有救?”张三听完,两眼放光,感觉有了希望。 邵安被张三那种看临终之人一样的眼神膈应得要死,生气的翻翻白眼:“虽然不知幕后之人是谁,但他要谋算我,还差得远呢。” 张三感觉有点晕,摸摸头上的汗,再问道:“可是晋王谋反之时,你恰巧正好在杭州……啊,我明白了!那个神秘人送斧头,引你去杭州,是为了借机陷害你?” 惊闻张三的奇思妙想,邵安无奈扶额,“送斧头的是冯致远。” “什么,冯致远?看他平日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居然……” “不是他。”邵安怕张三越想越歪,及时的打断道,“那位幕后黑手之所以失败,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我去了杭州。” 第七十四章:深亦情一伴一朝夕,浅亦情一殇一惆怅(四) 经邵安指点,张三总算开窍,“你去了杭州,所以无形中阻止了他们的陷害计划?” “对,他们没想到我会去杭州,更没想到皇上会让我查这件案子。” 然而还有一点,张三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便直问道:“他们的原计划是什么?该不会只因为你和晋王有旧情,就断言你谋反?仅凭这点,皇上是不会相信的。” 虽说帝王心难测,但皇帝对于邵安的信任,还是有目共睹的。邵安笃定道:“他们肯定还有后招,只是因为我的存在,无法实施了。” “后招是什么呢?”张三追问。 邵安摇头,这也是他一直想不通的事情。以幕后黑手的能力,能够了解夺嫡内|幕,煽动晋王及其旧党,甚至能买通突厥杀手……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能办下来,没理由在最后关头,在圣上那里出现纰漏。然而迷雾重重,幕后之人到底在哪地方埋下了伏笔呢?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邵安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长安。此次回京,晋王乃戴罪之身,不能着亲王常服,仅穿了一身白苎新袍,也没配玉带,而是以布带代替。邵安看惯了他锦衣华服,此刻见他打扮的如此清新素朴,反而眼前一亮,后思及晋王此举乃请罪之意,复又黯然伤神。 而晋王并没有注意到邵安的神色,他只是静静的站在城门下,微微抬头,望向那阔别已久的京城,望向那巍巍皇城遥立于天幕下,在地面投下巨大的阴影。 城门口早有人在此等候,说是圣上传召,命晋王和邵安即刻入宫。邵安接旨,略带担忧的看了一眼晋王,却见他像没事人一样,毫无惧意。邵安暗叹一声,也不敢耽搁,拉着晋王直趋皇宫。 到午门前,二人下车。门口迎立的内侍笑着上前行礼,“丞相您总算回来了,师傅他一直盼着您呢。这不,大清早就让奴才在这儿候着。” “你辛苦了。陈公公可好?”邵安一边随他向养心殿走去,一边寒暄道。 小内侍偷瞄了一眼安安静静跟在一旁的晋王,颇为为难的说:“最近宫中事多,师傅他也心烦。徒儿想替师傅分忧,却是有心无力。” 这是陈怀恩给邵安传递消息,告诉他皇帝近来心烦气躁。邵安心领神会,微笑道:“代我向你师傅问好。” 小内侍也很机灵,知道丞相听懂了,忙躬身称是。 行至养心殿,小内侍便停在门口,止步不前了。邵安看着眼前熟悉的宫室,这里是他以前几乎日日都要去的地方,此次前来,倒是分外紧张,如同一个初次面圣的小官那样,惶恐不安。 反观晋王,丝毫没觉得这回是决定他今后命运的时刻,悠闲的跟在邵安身后,全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邵安真不知他是无知无畏,还是真的看淡一切了。 见到皇帝时,圣上正在批阅奏章,邵安不敢怠慢,赶紧拉着晋王下拜叩首。 听他们来了,皇帝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抬起了头,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们二人,对邵安道:“事办的不错,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皇帝轻飘飘的吐出一句话,语气不辨悲喜。邵安有点拿不定情况,只能中规中矩答道:“能为圣上效劳,是臣的荣幸。” 皇帝淡淡一笑,继而转头看向晋王那边,“老八,听说你前段时间病了,现在感觉如何?” “已经好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还是要好好养养。你母亲以前住的长春宫,朕已命人打扫出来了。原晋王府已毁,你就住宫中养病吧。” 这是变相的圈禁了,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当它这么突兀的降临时,邵安与晋王仍然心头一震,不约而同的抬头看向皇帝。却见皇帝嘴角带着三分笑意,目光中透着一丝不容侵犯的威严。 “谢皇上。”晋王一愣过后,最先反应过来,叩首谢恩。 邵安垂头,果然自己无力劝皇帝改变主意,帮不了他。 晋王随着内侍向后宫深处走去,一路上所观所见,和他旧时记忆里的一模一样。这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宫殿。他沿着朱红色宫墙缓缓行进,然而路遥遥不见尽头,他一直向前走着走着,仿佛已经走过了漫漫一生。从长春宫到晋王府,又从晋王府到杭州,未曾想兜兜转转了一圈,他又回到了长春宫。然而故景依旧,这宫殿的主人早已不在了。 他记得,那庭院中的一花一草,都是母妃精心培育的;如今花叶凋零,只剩下干枯的枝干迎风摇曳。他记得,小池塘里的鲤鱼,是舅舅托人带入宫的,说是给他解闷玩儿;然而现下池塘内空空如也,只剩下一潭死水,连清风也吹不起半点漪沦…… 这些,他都记得。当踏入宫门的那一刻,所有的前尘往事,便猝不及防的闯入他的脑海中……母亲欣喜时的微笑,母亲生气时的皱纹,母亲伤心时的泪水……一瞬间,他全部都记起来了。 养心殿内,皇帝指了指龙案上成堆的奏折,对邵安道:“这堆,是孙谏明等文官的奏折,全都为替晋王求情。那堆,是高子重等武将的奏章,要朕严惩不贷。” 邵安头疼,高巍果真是不放过任何掐架的机会,什么都要插上一脚。无论何事,到最后都会沦为党争的武器。这次也不例外。 于是邵安求情道:“晋王其实并无篡位之心,因奸人挑拨,对圣上有所误解,才会犯下此等大罪。请圣上念在多年兄弟的情分上,宽恕开恩。” 皇帝早料到邵安会这么说,又道:“朕知道老八的性子,他哪会有这么多花花肠子。只可惜他年少无知,被奸人利用。冯致远的密折朕看过了,也了解杭州发生的事情。听闻,军队物资都没找到?” “是臣无能。”邵安赶忙请罪。 “你和你哥哥,还有那么多官员都没找到,看来不是无能,而是军队根本不在杭州。”皇帝断言道,“朕怀疑,是在京城。朕已全城戒严,挨家挨户搜查了。” 这点也是邵安最为担忧的,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居然会混入叛军,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邵安附议道:“圣上英明。” “至于晋王的案子,由于刑部官员犯案,大理寺正在调查,看样子无法三司会审了。朕打算由你主审,你意下如何?” “臣不能受命。”邵安辞道,“臣与晋王有旧,理应避嫌。不如请大理寺卿裴大人主审此案?” 皇帝本就是试探,见邵安硬辞,也不强求,“那就让大理寺、御史台和中书省凑成‘新三司’会审吧。” 不久,皇上就把审案人员定下来了。中书省是孙敕,大理寺是裴绍钧。至于御史台,自从前御史大夫于承平致仕后,一直处于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直到两月前,皇上才从地方上选了个名叫赵世康的官员,擢拔为御史大夫。于是赵世康还未在京城站稳脚跟,也没摸清京中各派势力呢,就被推上去参与谋反大案的审理了。 “这个赵世康什么来头?”交接完了杭州的案子,邵安现在终于可以悠闲的坐在政事堂中,和孙敕聊天谈心。 孙敕在吏部干了这么多年,早已熟记了各位官员的来历背景,连履历都不用查,闭着眼睛就能背出,“他是皇后娘家的人,此次能调上来,是靠国丈亲自向圣上举荐,求了好久才得来的呢。” “国丈怎么不去颐养天年,居然要去蹚浑水?” “可能是清闲衙门待久了,想找点事做。要是干得好了,还能挪挪地方呢。”孙敕半开玩笑的说道。 邵安撇撇嘴,对此不屑一顾。要知道本朝一直防着外戚干政,对外戚当官有严苛的要求。况且当今圣上的母亲早逝,母家势微,朝廷上几乎无人。有这个例子在此,即使其他外戚们干的再好,也无法确保能更进一步。即使像国丈这种位列一品,也不过是个闲职。 “算了,不过是凑数的闲杂人等,这件案子,还得要靠你和裴大人多多操心了。” “应当的,应当的。” “还有,皇上急着等结果呢,所以这个案子要办得快。当然,也别马虎了。”说到最后一句,邵安的手指轻叩桌面,以示强调。 说是“别马虎”,其实是“要马虎”的意思。孙敕了然一笑,这案子该怎么审,他已心中有数。 第七十五章:解疑窦风止尘埃定,望长安再拜归无期(一) 审问紧张有序的进行着,然而结果却不尽人意。中书省、大理寺、御史台三方想尽一切办法,仍然没有让晋王府的那些属官开口。 至于京城戒严,搜查叛党一事,也毫无进展。就像和杭州一样,长安城中风平浪静,仿佛从来没有过什么叛军。 “查来查去什么都没有查到,孙敕、裴绍钧、赵世康,你们三个作何解释?” 皇帝厉声斥责,甚至连名带姓的叫他们,可见是龙颜大怒了。孙敕等三人集体下跪请罪,口称无能。 “你们也算是国之栋梁,怎么在审案上,办事不利?看来刑狱之事,无人能及冯致远了。”皇帝负手瞭望远方,心中又起惜才之心了。 然而冯彻,此刻还在京兆府。押送晋王回京后,所有人都有意无意的忘记了冯彻这位功臣,连皇帝也没有让他继续插手此事的意思。 虽然冯彻是断案高手,为人处世却不够圆滑。要是让他审案,以其较真的性格,不知会审出什么来。孙敕和赵世康同时侧首,二人目光相交之间,赵世康便知此时他必须得出头了。他进言道:“请皇上再给臣等几日,臣必定日夜审案,尽快结案,以报皇恩。” 刚刚皇帝只不过是心头一动,并未真的打算启用冯彻。既然赵世康在此立誓,君前无戏言,皇帝便顺水推舟道:“朕就再信你们一次,退下吧。” 三人走后,邵安觐见。皇帝开门见山的问道:“当初,你有没有在晋王口中套出什么话?” “臣问过,但是晋王绝口不提背后主使者。是臣无能,请圣上降罪。” 幕后主使要是能那么轻易问出,还要刑部和大理寺做甚。皇帝当然不会怪罪邵安,又继续问他:“那你觉得背后之人是谁?” “臣以为,或许是晋王旧党。” 皇帝点头,“晋王党的势力比我们想像的要大。还有那些属官,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审到现在还没有结果。” 邵安有点难以理解了,按说大理寺的手段,要比地方上厉害得多,况且三位审问官员也非等闲之辈。可过去了这么久,居然还对付不了一群小小的属官。 “晋王在宫中待了有些日子了吧。” “是。”邵安心中有些忐忑,看样子,皇上终于打算见见晋王,而他们兄弟俩,的确该好好的谈一谈了。 ※※※※※ 晋王已被幽禁多日了,以他的性子,早就烦躁不堪了。最初的几日,他身处母亲的旧居中,颇为缅怀伤感。几日后,晋王过够了一成不变的生活,开始担心外面的事了。虽然他知道邵安定会将杜云龄带回了相府安顿,为其治伤。但他依然担忧龄官,想见他,想听他唱戏。而如今只是妄想了,没有龄官陪伴的日子,对晋王而言,真是度日如年。 这天,本以为以前许多天一样,死气沉沉,了无生气。未曾想,到了午时,长久不再开启的朱红宫门忽然打开,太监宫女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盘中散发出食物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晋王诧异的望向来人,果然看到了他的五哥。 宫女们忙着布置摆放餐具,晋王安静的坐在皇帝对面,显得格外乖巧,却也疏离。 “咱们兄弟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皇帝点来点桌上的一盘水晶冬瓜饺,“朕记得你以前爱吃甜食,特命御膳房准备的点心,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晋王看着满桌子的美味佳肴,碧粳粥、糖蒸酥酪、如意糕、吉祥果、莲叶羹……全是自己爱吃的甜点,便明白五哥是用了心思的。他默默夹起一个水晶冬瓜饺来,嚼了几下,却觉得食不甘味,再也没有以前的那种香甜。 “谢谢五哥。”晋王放下筷子,低声说道。 皇帝闻言,感叹一声,“你还愿意叫我‘五哥’。” “五哥,弟弟自知犯了大错。但我,只想求个真相……”晋王不顾一切的抬头问道,“我母妃是怎么死的。” ※※※※※ 邵安焦急的在中书省里等待着,他不知道皇帝对晋王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晋王有没有像那天问他那样,质问皇帝淑妃的死因,更不知道皇帝会如何回答。他只有等待,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到了申时,皇帝传召,邵安养心殿觐见。 然而令邵安意外的是,在去养心殿的途中,居然遇见了东宫太子苏晟晖。太子与邵安迎面相碰,避无可避。邵安略微尴尬的向太子行礼问好,太子却什么都不说,径直离去。 邵安回头,看着太子一瘸一拐的艰难前行的背影,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邵安进去时,皇帝刚见完太子,还处于极度愤怒之中。见他来了,皇帝怒不可遏的骂道:“朕养的好儿子,居然勾结晋王谋反。” 邵安完全愣住了,幕后操纵之人,怎么可能是太子?他怀疑道:“会不会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晋王亲口供出,太子也已认罪,还有什么可误会的。” 邵安大脑一片空白,在他眼中,太子虽然偏执,但绝不会做出这种无君无父之举。或许太子也像晋王一样,被人误导而不自知。 “孽障!”皇帝一气之下,将桌上的笔墨纸砚全部扫落,声音沙哑的悲愤道,“难道,这就是得到天下的代价吗?” 帝王盛怒之下,谁敢多说一个字。邵安和陈怀恩急忙跪倒在地,深深叩首不敢抬头。 邵安俯首于地,蓦然忆起在王府初遇苏晟晖的时候…… 那日,清风习习,落花满天,安王府花园中欢笑不断。邵安路过花园时,见王妃正为小世子轻轻擦汗,可世子调皮,又跑到了秋千那里,坐在上面努力地想荡高。可他力气太小,总是无法如愿。安王看到笑了起来,走到后面帮他推了一把,秋千被高高荡起。小世子咯咯的笑起来,一个劲的喊:“再高点,再高点!” 邵安站在树下,默默看向苏晟晖,再回想起自身的境遇,心中既羡慕,又伤感,甚至有点嫉妒。世子有温暖的家,有严父慈母,而他,什么都没有。可当他现在再看太子与皇帝父子之间的恩怨,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毕竟那时,太子的腿还未瘸。那时,安王还不是皇帝。 待皇帝怒气稍减,邵安赶紧进言,“太子殿下年少,或许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利用?”皇帝心中冷笑,“若是心中无欲,别人又如何利用?朕欲……废太子!” 果然,皇上还是舍不得重惩太子的。邵安理解皇帝的心情,作为父亲,他对儿子有太多了亏欠,还未补偿,却又不得不废立。 念及此,邵安叩首道:“太子者,国之根本也,若轻易废立,则会引起朝野动荡。历代来立嫡立长,圣上只有这一个嫡子,若立庶子,又会发生当年夺嫡之争。” “其他罪朕尚可宽恕,可这是谋逆,朕可以原谅他,但朝臣会同意吗?” 那就压下来。邵安和皇帝心里都知道这一点。然而要压下此事,何其难啊。 “冯致远怎么安排?”皇帝突然问道。 皇上不会无缘无故忽然提及此人的,邵安揣度着圣意,回答道,“京中似乎没有合适的位置,不如去地方上历练历练?” 前段时间刚罢免一堆刑部官员,位置多的是,而皇帝却没有质疑,随口道:“恩,调出去,你看看哪有空缺,尽快安排。当然,也别亏待他。” “臣明白。”邵安心里有点替冯彻惋惜,在晋王事中,冯彻是第一个发觉谋反的,立此大功,本应调入刑部。邵安曾想把刑部尚书的位置留给他,但现在他也是有心无力了。冯彻没有上去的理由很简单,时机不对。 事后,很多人为冯彻倍感不值,觉得邵相太过眦睚必报了。但也有部分敏感的官员们,已从此事中分析出,皇上和丞相对于谋逆案的态度。 此后,太子被秘密地软禁于东宫,对外则称储君身体有恙,不见外客。外戚赵世康刚上任没多久,就被皇帝以审案不力为由头,撤职查办了。然而到底废不废太子,皇帝却没有对邵安明确表态。不过看这情形,邵安心想,还是先将冯彻调出去,将太子谋反之事瞒下再说。 压下此事倒是不难,目前知道太子参与谋反的,只有圣上、晋王和邵安。至于王府属官,晋王说他们官卑位轻,并不知晓太子也参与了。于是皇帝口谕暂停会审,唯有京中搜查仍在继续。 而冯彻,被吏部派任从五品柳州知州,即日离京。 ※※※※※ 这日正值退衙时分,邵安仍在中书省处理公务,忽然有一小厮求见。那人恭敬的说道:“丞相大人,冯大人请您去他家一趟,有要事相商。” “有事在衙门里不能说吗?”邵安惊奇,冯彻什么时候开窍了,居然请上官去他家做客?该不会为了外任一事套套关系吧。 小厮为难道:“小的也不清楚。” “算了,你在前带路吧。”邵安倒要看看,冯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邵安随着那小厮,穿过大半个京城,终于在一条小巷前停了下来。小厮抱歉的向他解释,说前面路窄,马车过不去了,只得步行。邵安望向前方坑坑洼洼泥泞小路,他没想到,冯彻好歹也是堂堂命官,居然会住在这样一个简陋的巷子里。 等到了冯府,邵安又惊讶又伤感的打量着周围,只见这是一小小的四合院,地方不大,贵在清净。进屋后只觉得家中贵重摆设不多,但室内打扫的一尘不染,干净整洁。 邵安到时,冯彻居然不在家,只有他的夫人和稚子在此。冯夫人荆钗布裙,正围着炉灶在炒菜。见客人来了,忙出来泡茶招呼。 家中男主人不在,邵安单独和冯夫人相处,倍感尴尬。反而是冯夫人不拘小节,不像那些大家闺秀一样忸怩作态。她端了茶出来,含笑道:“家中简陋,没有好茶招待,望丞相见谅。” 邵安接过,微抿一口,“茶香清幽,夫人客气了。” 冯夫人微微一笑,“夫君他脚程慢,恐怕要劳丞相稍坐片刻了。” 邵安知道她灶上还煮着饭呢,便道:“无妨,冯夫人有事先忙吧。” 冯夫人也牵挂她锅中的饭菜,也不再客气,“那丞相请便,妾身先下去了。” 冯夫人匆匆离去后,邵安干坐片刻,深感无聊,故起身随意走走,来到了冯彻的书房。 书架上,各类书摆放的整整齐齐,而书桌上,倒有几分杂乱。只见几张纸随意的乱摆在桌子上,字迹龙飞凤舞,显示出写字者烦躁的心情。 邵安每次看冯彻的奏章,都是用工整的台阁体书写的,还从未看过冯彻的草书呢。他一时好奇,便拿起最上面的几张,只见上书: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这是陆游的诗,没想到冯彻竟然会写这种伤感的诗句,真是出乎邵安的预料。他又翻出一张,却见上面写的是辛弃疾的诗: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邵安一愣,被诗句深深的悲愤击中,他心中有股隐隐的不安,更加急切的继续翻阅着,却看到了更悲哀的诗句:心如已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问汝一生功业:黄州、惠州、詹州。 第七十六章:解疑窦风止尘埃定,望长安再拜归无期(二) 正当邵安愣神时,冯彻终于归家,一进书房就急忙请罪道:“劳邵相久等,下官来迟了。” 邵安放下手中的纸,扯了扯嘴角,“还好,没等多久。” 冯彻看了看桌上的纸,尴尬一笑,“下官字迹丑陋,让邵相见笑了。” “平日见多了你写的台阁体,今日乍见狂草,倒别有一番韵味。”邵安步出书房,到大厅落座,“你叫本官来,有什么事吗?” “下官却有要事。”冯彻边说,边走到门前,将房门和窗户紧闭了。 邵安一愣,这冯彻搞什么鬼。 关好门窗后,冯彻走上前来,深拜长揖,“邵相,下官已查明,太子参与了此次谋反。这是奏章,请丞相过目。” 邵安端茶的手一抖,差点打翻茶杯。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他稳住心神,接过奏章,一目十行的看过去,只见冯彻查得极其细致,甚至连晋王和太子第一次在京城碰面的时间和地点,都已查明。 “你早就知道,太子谋反?”邵安合上奏章,厉声问道。 “是。”冯彻毫无惧意的承认,“那时,晋王无诏入京,下官已察觉不对。后来发现晋王私谒太子,更觉其中定有阴谋。只是下官并无人证物证,不敢冒然弹劾太子殿下。” “于是,你就用‘烛影斧声’来引我去杭州。先抓晋王,再诱太子出手。等抓到了太子谋反罪证后,一封奏章,欲将击将太子击倒?” “正是。” 邵安怜悯的看着他,摇头道:“你该不会不清楚,皇上对太子的器重吧,为何非要触逆鳞?本官劝你,识时务者为俊杰。” 冯彻正气道:“下官只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太子是嫡长子,若废了他,定会引起朝野不安。皇帝其余子嗣尚幼,未能看出哪位皇子能担当大任。这太子之位,又该给谁?” “太子是嗣君,是明日的天子。若品行不端,逆某犯上,将来如何服天下万民?丞相难道要看着江山,落在一个无君无父的人手中?” 邵安心中内疚,太子本是个好孩子,只是因为腿瘸之事,怨恨皇上和自己,才会性情大变。可这些,冯彻不会知道,他也无法说明。邵安只得从另一方面劝道:“暂且不论天下,就算是为了你自己的仕途和家人,也别惹祸上身。” 冯彻苦笑,“丞相不是看到我写的字了吗,下官岂是那种贪图权位,恋眷性命之人?” 邵安此刻终于明白,冯彻为什么会写那些贬官诗词了。 原来世上,真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邵安心中有钦佩,有惋惜,更有无奈。他平复心情,冷漠道:“你的奏章,不会到皇上手里的。” “丞相想要扣留奏章?可惜,已经晚了。下官之所以到家这么晚,就是在等邵相走后,向中书省递交了这封奏章。”冯彻观察细致,思虑周密。他早就从自己要外放知州之事,看清了皇上和邵安的态度。他们必会像对晋王那样,对太子也手下留情。 邵安一惊,没想到冯彻居然会跟自己玩心眼。今夜本当邵安轮值,却因冯彻邀请,未能留守中书省。此刻邵安和孙敕俱不在中书省内,那里只留了一些中书侍郎和舍人值夜,他们见到是弹劾太子的奏章,必不敢压,定会立刻上交圣上。最重要的是,冯彻不是以密折上奏,中书省人员众多,定然全都传看过了。 想必明日朝廷上下又会物议沸腾,太子之事,到底是压不住了。邵安头痛的看了眼冯彻,随后不发一话,怒气冲冲的夺门而出。 正在做饭的冯夫人瞥见此状,疑惑的跑到书房问自己的丈夫,“丞相怎么走了?不留他吃顿饭吗?” 冯彻轻轻摇头,“夫人,看来咱们又要搬家了。这些年跟着我东奔西跑,苦了你了。” 虽然已是于事无补,但邵安还是急匆匆进宫,求见圣上。如今情形,肯定是无法再将此事压住了,可也不能任其肆意发展,必须要和皇上商量个补救之法。 等邵安到达养心殿时,皇帝已经把冯彻的那封奏章,翻来覆去研究好几遍了。 “中书省没人看着么?这折子是怎么递上来的?”皇帝一见到邵安就大怒,将手中的折子摔在他脚前。 邵安赶紧捡起奏章,放于龙案上,低头认错道:“是臣大意了。”他并没有扯出冯彻,也不会说出中了冯彻的调虎离山之计。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看来,是老天爷不想原谅他了。”皇上偏头吩咐内侍,“去请东宫。” 邵安明白,这下太子谋反事件传开,废太子是肯定的了。至于是流放还是圈禁,就要看最后的审案结果了。 内侍向太子传旨期间,皇帝又拿起案头上冯彻的折子,再阅览了一遍。读罢,他轻轻放下奏章,对邵安道:“冯彻有一句话说对了,若安天下,必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1而太子,不孝父母,不忠君主,将来如何能安天下呢?” 未几,太子至。邵安偷眼打量太子,见他面容面容憔悴,身形明显消瘦了几分。看来这段秘密软禁的日子,太子过得十分煎熬。 太子拖着残腿,慢吞吞的走上前去,艰难的跪下行礼。皇帝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让他起来赐坐,只是对邵安和陈公公说,“你们暂且退下,待会朕再传召。” “遵旨。”邵安和陈公公对视一眼,这是要处理家事了,不该看的千万别看,还是早抽身为妙。 空荡荡的大殿,只余下了皇帝和太子。这一君一臣,一父一子,一立一跪,相持沉默着。皇帝看着自己寄予厚望的嫡长子,此刻落寞萧索的跪在自己跟前。儿子的眼睛虽仍是那样炯炯有神,却已陷了一圈下去。看来软禁中,没有少吃苦头。 “在东宫闭门思过这些日子,你想清楚错在哪吗?” “我错就错在,不幸生于帝王家,不幸成为你的儿子。”太子倔强道,“若我不是你的儿子,就能随心所欲的去做喜欢的事,喜欢读书便可入仕,喜欢学医便去救人,喜欢戏曲便去唱戏。而不是像现在,呆在冷冰冰的东宫,做太子!” “你终于说出你的心声,这些年,憋坏了吧。”皇帝冷冷的说道,“可惜你投错了胎,身为皇族子弟,嫡子长孙,本就没有选择。那个宝座,固然不是你想坐就能坐的,可也不是你想不坐就能不坐的。既然已当上了太子,要么成王,要么败寇。” 说罢,皇帝不知从何处,抽出了一根藤杖,右手拿着轻轻敲打着左手手心。 太子瞥了眼那根藤杖,心中又生气又委屈,对皇上悲愤道:“你凭什么教训我。父皇,你管过我吗?你教我读过书吗?你看我舞过剑吗?从我六七岁的时候,你就不在我身边了。你为了皇位,去了战场,抛弃了我和母后。” “住口。”皇帝呵斥,狠狠心扬手就是一杖。 “你不陪着我,却陪着邵安!你教他读书下棋,你带着他上战场。”太子大喊道,“到底谁才是你的儿子?太医说,只要早那么一柱香时间,我的腿就不会瘸。可你,选择先救邵安,不救我。” “他当时性命垂危,情况比你凶险万倍,朕自然要先救他,再救你。” “他不过是个野孩子,凭什么要救他。” “逆子。”皇帝动怒,又扇了儿子一巴掌,“读了那么多年书,都白读了吗?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圣人之言,都不记得了吗?你身为储君,却缺乏仁德,朕如何能把江山万民交给你?” “这江山,从不是我想要的。而我想要的,你却吝啬的不肯给我。”太子只想要一份父爱,然而天家无亲情,这份最为平常的心愿,却成为了奢望。 皇帝闻言,眼前一黑,手中的藤杖落地,发出剧烈的撞击声…… “父皇!”太子一惊,没想到一直刚强的父亲,居然会被自己气的几欲昏倒。 邵安和陈公公一直在门外守候,听见里面太子的呼声,急忙闯入,果然见皇帝十分狼狈的倒在地上。邵安吃了一惊,他望着自己追随多年的主子轰然倒塌,一向威严的脸上,竟然露出了深深的倦意。 在邵安的搀扶下,皇帝缓缓坐起身,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邵安自己没事。然后,皇帝失望而又悲伤的看向自己的儿子,疲惫道:“怀恩,送太子回东宫。” 陈公公领命,他和邵安对视一眼,然后拉起太子,押送回宫。 看着太子离去的背影,邵安心中不是滋味。忽然又听见了耳边传来了皇帝沉重的叹息声…… “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没有时间陪伴他左右,让他少年时受了太多孤苦。后来,又将你们搅入当年太子、晋王党争之中,害你们遭到废太子苏瑾瑜的暗算,差点丧命。他的腿也……”皇帝回想起那段往事,神情悲痛,语音渐渐低沉了下去,最终化为了一声似有若无的哀叹…… 毕竟太子还太年轻,并不懂得什么是爱。其实,谆谆教导是爱,疾言厉色是爱,相依相伴是爱,默默守望也是爱。 然而邵安却在此刻,深深的理解了一句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 1出自:唐代吴兢《贞观政要·君道》 终章:解疑窦风止尘埃定,望长安再拜归无期(三) 太子被禁足东宫,国丈、赵世康等参与谋反者下狱。赵氏外戚一夜之间被皇帝连根拔起,皇后无奈的看着儿子即将被废,母家亲人接连入狱,故而忧虑成疾,卧床不起。 皇帝知道,皇后赵氏品行良善,温婉贤淑,决不可能参与谋反之事。所以没有因此而废后,并让太医尽力诊治。然而谁也没想到,皇后一病就是数年。直到多年后,当她抱着那个酷似自己儿子的小孩,感受着小孩子温暖的体温时,她已死多年的心,终于被焐热了。 这回中书省和大理寺审案极其迅速,因为冯彻已提供了所有的物证,只需按部就班的再问一遍,画押签字就是了。可怜国丈大人一把年纪了,还是栽到了冯彻的手中,欲辩无言。 国丈在狱中,要求见皇帝一面,皇帝准奏。白发苍苍的老人恳求的看着自己的女婿,称一切皆是他幕后策划,愿意领罪,只求不要牵连到自己的女儿和外孙。 十日后,皇帝下旨:废太子苏晟晖,贬为庶人,徙黔州。晋王苏瑾琪,削除王爵,贬出长安。国丈、赵世康及一干外戚,赐自尽。晋王府所有参与谋反的属官,秋后问斩。刑部左侍郎顾清誉贪污受贿,私自移交刑部证物,流放黔州。 至此,惊动天下的谋反案落下了帷幕,然而邵安和皇帝心里都清楚,这件事情并没有结束。以国丈大人的才智,不可能谋划出整件事情。而那位隐藏在深处的真正主谋,依旧毫发无损。 不过,那位黑袍人也没有达到目的,除掉真正该除之人。他冷冷的望着相府的方向,一计不成,再施一计。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久,有的是时间慢慢斗。 ※※※※※ 苏瑾琪抬头看向天边,白云一片去悠悠,在庄重威严的宫殿的映衬下,显得那么遥不可及。他接过圣旨,心中无半分伤怀,在内侍的带领下,从多日囚禁的长春宫走出。 直到身后缓缓关闭的宫门,苏瑾琪才回头,最后一次看向母妃的旧居。他知道,自己再无可能回到这里,回到幼年居住的地方了。他想,他终究没有按母妃期望的那样成长,反倒成为了她最不喜欢的戏子。若母妃泉下有知,恐怕该生气了吧…… 养心殿,一如既往的肃穆,象征着不可侵犯的巍巍皇权。苏瑾琪在门口等了片刻,不久大门打开,他看到废太子苏晟晖一身布衣,缓慢的从内走出,又看到殿内只有邵安一人,立于皇帝身侧。 “对不起。”苏瑾琪在苏晟晖经过他身边之时,轻轻说道。 苏晟晖步伐一顿,他摇摇头,而后离开了皇宫。 陈公公请苏瑾琪入殿后,再次关上了大门。苏瑾琪目不斜视的走向殿内,恭恭敬敬的跪下给皇上叩了个头。皇帝心中一痛,忙出声让他免礼。兄弟两人对视片刻,皇帝忽然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像旧时那样,好好的抱一抱自己的弟弟了。然而皇位,将他们兄弟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仿若天涯海角。 不仅是兄弟之情,父子之情、夫妻之情,都会渐渐离他而去。最终,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孤零零的坐于皇位之上,独享盛世繁华。 皇帝遥望自己的弟弟,想在脑海中刻下苏瑾琪最后的面容,可御前长长的台阶将他们隔开,令他看不真切。皇帝放弃了,苦涩的开口,“老八,朕给你自由,以后好好过日子。” “谢……五哥。”苏瑾琪谢恩,是谢哥哥,不谢皇帝。 邵安在旁看着,欣慰他们兄弟能够和好如初。皇帝最后又问:“临走前,有什么要说的吗?” 苏瑾琪终于看了一眼邵安,然后颤抖的拿起袍子一角,用力撕扯。 割袍断义,是割袍断义!邵安万万没想到,苏瑾琪竟然要和他绝交。邵安眼睁睁的看着他撕扯袍角,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从小玩大的朋友了。 或许是袍子太结实了,或许是苏瑾琪手抖的太厉害。他撕了半天,却没有扯开。邵安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忽然转身去拿殿中架上的御剑。剑出鞘,一片若有若无的光华流逸而出…… 皇帝沉默的看向邵安,看着他将剑交给苏瑾琪。而苏瑾琪,也毫不犹豫的,一剑斩断了他与邵安多年的交情。 “安儿,你料事如神,太过聪明了。或许……也只有像李洪义这样的人,才能成为你的朋友。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和洪义吗?你们一文一武,相得益彰……而我,除了王爷的身份,什么都没有……”苏瑾琪断断续续的说着诀别的话,直到最后,泣不成声。 他本不想哭的,他本想潇洒的告别,潇洒的离去。可是眼泪就像不受控制似的,哗哗直流。他抬手使劲擦,却越擦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邵安呆呆的看着苏瑾琪,一时之间只觉得胸臆空茫。他脑海中翻涌起无数思绪,最后却只剩下一个念头。他感慨的想着,瑾琪真乃君子,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质问自己,戳穿自己的谎言。 苏瑾琪渐渐抑制住了哭声,张了张口,只说了一句,“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那是苏瑾琪对邵安说的最后一句话,而后他抹抹眼泪,深深吸了口气。最后,再看了邵安一眼。 那短短一眼,却长过漫漫一生。邵安看着苏瑾琪的决绝转身,看着他踉跄而去,头也不回的跨出殿门…… 转首便成千里别,经年不寄一行书1……他与他,终究是永别了。 望向苏瑾琪离去的背影,邵安终于坚持不住,毫无征兆的默默垂泪。皇上微微一愣,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个坚强的孩子流泪了。在听说李洪义死了时,邵安没有哭;流放黔州时,他也没有哭。皇帝仿佛有种错觉,邵安他是不会哭泣的。可是现在,当看见两行清泪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中缓缓滑落时,他终于记起,这个孩子是会难过、心痛、流泪的。 “其实我也羡慕他,多想像他那样,敢爱敢恨,敢作敢当。但我这辈子恐怕做不到了。”邵安低声啜泣良久,终于说出了那句话,“是我……骗了他。” 皇帝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君子可以欺以其方。人这一辈子,想要巧妙的度过一生,哪能会没有秘密?叹只叹,一生心事何诉,复谁知?” ※※※※※ 苏瑾琪从皇宫出来时,杜云龄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他故意忽视瑾琪红红的眼睛,微笑着上前,问道:“你闻到了吗?” “什么?”苏瑾琪被他打断离愁别绪,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道。 杜云龄一笑,深吸一口气,“自由的味道!” 苏瑾琪也跟着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境豁然开阔,不由自主的点点头。 “我终于不是王爷了,以后我们做什么?” “跟着我,四海为家,唱戏为生,你愿意吗?” “愿意。能唱戏,能和你一起唱戏,我很开心。” “那就走吧。”杜云龄偏头一笑,向他伸出了手…… 苏瑾琪最后看了一眼他前半生住过的巍峨宫殿,在这里的一切悲喜、恩怨、爱恨,如过往云烟,随风消逝。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苏瑾琪擦干最后一滴眼泪,紧握住身边人的手,跟随他朝未来走去…… ———————————————————— 1出自:宋代戴复古《望江南》 全诗如下:壶山好,也解忆狂夫。转首便成千里别,经年不寄一行书。浑似不相疏。 催归曲,一唱一愁予。有剑卖来酤酒吃,无钱归去买山居。安处即吾庐。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9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