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妻,非一朝一夕》 正文 第1节 追妻,非一朝一夕 作者:青琐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追妻,非一朝一夕》作者:青琐 文案: 窗外淅淅沥沥下了阵小雨,不远处那丛竹子翠绿的喜人。 案边埋头作画的小娃娃,五六岁的模样,白白嫩嫩的很是讨人喜欢。他不时抬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画,画已完成大半,再把窗外那翠竹的一角描完便结束了。 “缓缓,你这凡事不着急,慢条斯理的性子何时改的?往常叫你描一副丹青,非得等到爹爹坐的腿都麻了才能描完,今日倒是快了不少。”我倚在窗边的榻上状似无意地问。 小娃娃但笑不语,一张小脸笑的粲然,见牙不见眼,眼中的情绪也看不清了。 “傻笑什么?叫爹爹。” 他倏尔一抖,抖得不甚明显,却也未能逃过我的眼睛。我带着笑意的眼直盯着他,终于: “爹爹。”软软糯糯的嗓音,听得我心中很是爽利。 佛祖叫我放下一切,我倒是打算放下,却有人没打算放过我! 是,当初是我心软,不愿我的儿子变成个单亲的娃娃,应了你每年接他来住几天的要求,可没见过你这样得寸进尺的! 我自己亲生的儿子我会认不出吗?你一张尊贵的“老脸”还要不要了? ~\(≧▽≦)/~啦啦啦~~~ 包子白嫩可爱时呆萌,爹爹时有炸毛,父亲后期为追妻豁出脸皮。 虽然是第一本,数据也冷,但不会坑的↖(^w^)↗ 内容标签: 生子 前世今生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昔,沈荼 ┃ 配角:杨泽,菩提,慕一 ┃ 其它:he,1v1,攻宠受 ================== ☆、第1章 怪哉 我是天地间一缕游荡甚久的孤魂。 说来也苦,本来做了孤魂野鬼便已是够可怜的了,却连自己个儿姓甚名谁都给忘了,这孤魂野鬼当的实在悲催! 本想着,等阴差来拘了我去地府,论及此生功过时,我便可向那冥府之主问上一句。却未成想,打我醒过来,便在那处左等右盼,生怕与来拘我的阴差错过了。直等的我常坐的那处地界被阴气扰的寸草不生,也没见阴差个影儿。 我醒来时,是在一片山谷地里,百花烂漫的紧,尤其一片红莲开的火热,我便是在这片红莲中醒来的。虽没见着我的尸身,料想也不会太远,加之我也不想看见自己死后,身上爬满了蛆蚁蚊虫的惨状,便也没有去找。只老老实实的坐在山谷地里等了,却没等出个结果。 曾经想过,兴许近来亡去的人比较多,阴差忙不过来罢,便自己去找其他的鬼魂来问问。谁料想,那人前张牙舞爪的鬼魂,见了我跑的个顶个儿的快,生怕我吃了他们似的,怪哉! 我是鬼魂,寻常物事照不出我的模样,我便至今不晓得自己长得个什么样。但一低头,云锦做的襦裙,绣了淡雅的兰,外罩一件紫绡的纱衣,摆明了该是位富贵人家的小姐。这胸前也算不差,腿又修长笔直,腰肢纤细,想来有了这幅好身量,哪怕脸长得差些,也不至于把些鬼魂惊吓至此。 实是怪哉! 说起我这身材,便又要多提两句别的。虽则每次一低头,这胸前便昭示着我的性别,我却总觉着,不该! 我不该是女子,我应是男子,于是,更怪了! 一日,我又吓走了一批鬼怪,这处的小村庄便安宁了不少。自打我发现了自己有驱邪避鬼的功用后,在那片山谷地又坐了好几日,眼看着漫山遍野的花草几乎被我殃及殆尽,只那一池红莲开得愈发妖冶,我便坐不住了。 那红莲,怕是有些猫腻。倒不是它兴起了甚么风浪,只是每每见了,胸中总有一处难受的很。我这一缕薄魂,可禁不起折腾,便也不再呆在那糟践花草,飘飘悠悠的荡出了谷口。 离那谷口百多里远处,一座小村庄每日里定时定点,集体飘起三次炊烟。我已久久不沾人气,见了那炊烟分外亲切,便留了下来,平日里宿在一株枯树上。 我不敢接近住家,怕折了他们寿命,哪怕宿在树上,也怕把人家郁郁葱葱的枝叶糟蹋了,便干脆挑了株粗壮些的枯木。说来我这只鬼呐,可真是独一份的良善! 这小村庄闹鬼闹得挺厉害,不少小孩子夜里啼哭不止,大人整夜整夜的睁着眼守着,生怕他们孩子被鬼怪勾了魂去。 要说人啊,真是个有智慧的生灵!那鬼怪都不曾说过,他们怎就知道人家是来勾小孩子的魂的?怕是瞎猜的吧!却不得不说,不幸被他们猜对了!小孩子魂魄不稳,对厉鬼来说,最是好勾,也最是滋补。 村里两户人家的孩子成了痴傻后,终于有个明眼人,就是那谁,村里说话最算话的那位。哦,对了,叫村长大人!出了村子请了个高人回来驱鬼。 那却是个什么高人?我成心飘到他面前去,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可劲晃,只差一巴掌拍将上去了。他却目不斜视,摆明了没看见我,连鬼都看不见,还来驱个哪门子的鬼啊。 接连几位神棍“高人”来做了几场法事,场面颇隆重,谢礼颇丰厚。吃饱喝足后,承了满村人的谢意,心满意足的走了,留下这一村继续水深火热。 又一日,小儿夜啼不止,前一位“高人”接连做了三天的法事未能奏效。我听村里几位族老与村长又在商议着请高人,心下叹了口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帮了他们,来世兴许能投个好胎,至少别再像如今这般,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想着我便飘去了那群鬼怪的窝点,废弃了许久的矮屋。甫一露面,恶鬼四下逃散。唉,我本还想着能叫我拂一拂袖,摆个架势来着,做什么这么扫兴啊真是! 罢了,总之该帮的帮完了,这样倒也省劲。我转身正打算飘去,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模糊的影子。近前一瞟,嗬,原是个被欺负的不成样子的小鬼,窝在角落里抖得筛糠也似。察觉到我靠近,抱着头抖得愈发起劲,活活要把魂儿抖散了似的。 莫非我这张脸实在长得不堪,否则怎会把个小鬼吓成这样? “喂!小鬼。”自打起初吓走了一批又一批鬼怪后,我便没了再向它们询问的心思,也便再没说过话了。过了这许久再听来,这把嗓子倒是一如往昔,一般,我很满意。 只是眼前这小鬼却不懂得欣赏,眼见得那魂是真的要抖散了。“啊——”一声鬼啸刺的耳朵嗡鸣,我捂住了双耳不由心头火起。 “鬼叫什么!老娘怎么着你了吗?给我闭嘴!”这一声吼完,它果真闭嘴了,我心里顺畅了些,说话便也和颜悦色了起来。 “小鬼,转过来给姐姐瞧瞧。”我诱哄道。 小鬼抖抖索索转了过来,一张小脸泪痕斑斑,煞是可怜。仔细一瞧,却有些眼熟,亏得我见的人不多,便很快想起来了。 小鬼姓李,小名叫狗狗,挺机灵的一个小娃娃,除了聒噪些,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白天明明见他还好好的,吵得我午觉时没得着片刻的安宁,此时却成了鬼,怕是让那群鬼怪给勾了魂了。那我方才来的可真巧,再晚上片刻,狗狗可能就成了鬼怪腹中之物了。不知道眼下送他回去,还能不能救得过来。 “狗狗,姐姐送你回家可好?” “嗯?你······你怎么知道,我叫狗狗?”那低着的小脑袋总算抬了起来,面带疑惑。 废话,我每日午睡,五回里怕是起码要叫你那聒噪吵醒三回,若是再不认识你,那也算我活该连自己的名姓都不记得。心里虽如此想着,面上对着那泫然欲泣的小脸,我还是得与他和善些。 “这你便别管了,我······”我正要提出送它回家,它却扯开嗓子嚎将起来,眼泪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 “啊啊啊啊——你要吃我,还不让我做个明白鬼!我阿婆成日里痴痴傻傻,我娘私下便骂她糊涂鬼,我不要做糊涂鬼!啊啊——” “我不是要吃你······”我耐心道,却又被打断。 “骗人!”两个字将我一腔助人为乐的热情堵在了胸口,不上不下难受的紧。 “方才那群鬼便是想吃我,还说,说我滋补的很。它们都怕你,你比它们厉害,肯定,肯定更想吃我。呜呜呜——”说罢,委屈的大哭不止,眼泪于颔下汇聚成一股,都流到衣襟里去了,颇为壮观。 我无奈道:“我把那群鬼赶走了,是想送你回家,你······” “骗人!”又是这两个字,愣是我脾性再和善也受不了了,隐约觉着额头青筋一突一突地。 “说书先生每讲到恶霸欺良民,山贼劫道人,都是说一句,我送你回家,便一刀把人脑袋砍了下来作球踢。你,你定是也想踢我的脑袋。哇哇哇哇——” 我不想与它说话了,太伤神!它最后那句话倒是说的中听,我确是想踢他的脑袋,使劲踢! 我半晌不言语,它终于把眼泪哭干了,扭头来看我,脸上小心翼翼的,生怕我性情大变吃了它的模样。唉,罢了,小小年纪,怪可怜见的,不能与他一般见识。 “你,你真的不吃我?”脆生生的童音响起,隐隐打着抖,这声音若是不那么聒噪,定然更是讨喜。我点了头。 “你真的要送我回家?”它又问。 我再点头。 “那,那你去前面,我跟着你。”小脸充满希冀的看着我,我便转身飘在了前头。 走着走着,小鬼似是对我放心许多,要来拉我的手,我一个躲闪不及,便又听见一声鬼啸,“啊——” “疼!哇哇哇——”小鬼捧着手,委屈着望我。我心惭愧,矮身去哄它。 “狗狗,男女授受不亲,姐姐是女的,你是男的,你不能随便碰姐姐手的。” 它似懂非懂的点头,眼珠一转又来问我:“那我爹爹和娘亲亲热,怎么不见他们喊痛?” “呃······”我本是看这小孩子偷看过村里未出阁的姑娘洗澡,想着趁这个机会诳他一回,也好避免他日后长成个流氓样的人物。却没想到这家父母如此,如此——怪不得,怪不得! 我却还得继续诳他:“你爹爹和娘亲成了亲,自然可以亲热。你若成了亲,便可与你娘子亲热了。” “那姐姐,我与你成亲可好?” “嗯???”这小鬼,一派天真又略带羞涩的模样,说出的话却也叫人啼笑皆非。 “成了亲,我便可以拉姐姐的手了。是吧姐姐?”它扬起了小脸把我望着,长长的眼睫上还挂着方才哭出的泪珠。 我生硬的开口:“为什么想与姐姐成亲啊?” “姐姐好看啊!桂桂姐姐是村里最好看的姐姐,及笄后好多人上门提亲的,我娘说是因为她好看。我也要娶个好看的娘子,姐姐比她好看多了,我要娶姐姐。” 一番话里全是歪理,只是这左一句右一句的“好看”,我听了心里很欢喜,如此看来我却也长得不差。那闺名唤作桂桂的我也见过,是个标致的美人,据说方圆百里的女儿家里,她乃个中翘楚。这么算来,嘿嘿,我竟是个比她还标致的! 小鬼还想来拉我,我权且给了他一边袖子,手是拉不得了。初时我拉着一只鬼询问时,不小心毁去了它半边手臂,自此再不敢靠近它们,怕一个不小心又作了孽。 小鬼一路仍在聒噪个不停,我自闷头向前,不再与它搭话,不一会儿便到了它家门前。 “去吧,见了自己的身子,躺下去便可。若是不成,你再出来找我。”它一步三回头的去了,我也是不能放心,无奈我不能靠近活人,不晓得会折损他们多少阳寿。 我在外等了半晌不见它再出来,终于放下心来,便也离去了,心中还存着知晓自己不是个丑八怪,反是个美人的欢喜。 ☆、第2章 道士 午觉不顺,被树下那道士吵醒时,我见他脸上分明写了两个大字:成心! 狗狗那小鬼遭此一难,怕是要好好将养一阵子,省得他总领着一群小娃娃在树下玩那官兵捉强盗的游戏,正方便了我午睡。却不想,老天成心与我作对,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他是村长请来的那一拨又一拨神棍里,唯一能看见我的。与之前那些胡子花白的老油条不同,小道士瞧着不过弱冠之年,眉目清俊,如若不是个道士,平日里家里的门槛怕是要叫那恨嫁女们遣上媒婆踩个几回。 小道士是不请自来的,说是云游至邻村,听闻本村里小儿夜啼的异样,特来相助。如此一说,村里自是喜不自胜,只因那小道士年纪虽小,看着却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便应了道士的要求,领着他在村里转过一圈后,立即做起法事,不巧,他们作法那地界选的忒有心,就在我那棵老枯树下。 道场作了三日,那小道士倒真顶得住,三日未曾合眼。我这厢不能入睡,加之还要听他咿咿呀呀念些道法,已是被折磨得半死不活,他却仍自岿然不动。 到得第四日晌午,正正三日整,村里人将将把作法事用的一应用具收拾齐整,那小道士蹙着眉挨到了我这老枯树下。 “你为何还不离去?”眉清目秀的小道士,眉间一蹙,刻意严肃的眉眼却是越看越觉可爱,我这三日的气正没处发,他既上赶着来了,我心下便想逗一逗他,遂学起了村里青青姑娘见到她志豪哥哥时的娇羞模样。 “奴家本是想着要离去的,但一瞧着道士这般俊俏,魂魄便有些不稳,索性再留几日修养,顺道与郎一叙温情。”话毕,小道士眉间痕迹更深,白玉般的耳朵根部有些微红。 这小道士也忒纯情! 他清了清嗓,道:“可惜贫道自小修行,何况人鬼殊途,怕是要辜负姑娘好意了。”说话一本正经的,想是入世未深,倒叫我不好意思再逗他了。 “小道士,你想的倒美!呵呵······” 对面树下的小道士耳根又是一红,随即醒悟过来我不过是逗他,却有些恼了。 “你不过一介孤魂野鬼,放着好好的轮回路不去,偏在人间滞留作甚?” 这小道士静处时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不错,可是又羞又恼的时候,却也不过一个规矩人家半大孩子的性情。 “你道我滞留人间,你可知我压根不稀罕滞留人间。我也想去轮回,可等了许久也没见鬼差来接我,你叫我怎么去?”我翻身跳下了枯树,定定的站在了小道士面前。 “这······”小道士无话可说了,到底是规矩的性子,又未能生得如簧的巧舌。 他似有犹豫地问我:“你可曾害过人?我看过,这村子里存有其他鬼怪的痕迹,你的身上,说来也怪,虽则满身煞气,我却看不出你的功德抑或罪恶。是以,我想问问,这村子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我斜觑着他:“你与鬼怪说话,一向如此和善吗?还带打商量的?若我分明做了恶,却与你说未曾做过,你信也不信?” 小道士有些羞赧:“我与别的鬼怪打交道并非如此和善。” “那你与我客气什么?” “菩提说,对付妖物鬼怪,不可逞匹夫之勇,若是打不过,遇上脾气好些的,还是可以好好商量的。” “菩提?你的道友?好生独到的见解。” 小道士支吾着应了。“我甫一见你,便知道你比我往日见过的那些厉害许多,特意选在这棵树下作法事,却对你一点妨害都没有,所以······” “所以,方才你来找我说话,便是来找我打商量?”我又问。 “是。” “你可真是实在!”眼见快要无话可聊了,我便把吓走那些鬼怪的事与他说了。“我也不知他们为何那样怕我,我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我想······去轮回。” 踌躇了半晌,正正经经的小道士一脸认真的与我说: “要不,我超度你吧。”我发誓,这是我在人间滞留的时日里,听过的最是顺耳的一句话了!顺耳得我竟一时怔住,迟迟没有回应他。 小道士见我久不回神,伸手在我眼前摆了几下:“姑娘?” 我一时兴奋的有些忘我,一把抓住了他在我眼前乱晃的手:“好,好好!你赶紧······”话未说完,却听到小道士一声惨叫。 我赶紧松了手,却不仅是因为回过神想起不能碰他,也因着握住他手腕时,手上传来的一阵剧痛。摊开掌心看了看,一块被灼伤似的红印,再细看时却发现红印渐渐褪去了,不过片刻,方才那阵剧痛便好似成了我的幻觉。 抬头去看小道士时,他正一脸惋惜的看着手心里的一件物事,倒是没有受伤。见我打量便摊开手来给我看。一串赤色金刚菩提子手链,粒粒大小相近,成色相同,可惜的是其中几颗明显带上了灼烧过的痕迹。 想也知道是我方才干的好事,不免有些心虚又愧疚,那串菩提子,我悄悄仔细数了,二十一瓣,很稀罕,很值钱啊! “那个,这手链,怎么办?”心虚之下,语气也弱了不少。 小道士摇摇头,将手链又戴了回去,脸上不似方才的惋惜,倒是另一种莫名的神色。我端详一阵,看不出个结果,见他该是不想让我赔偿,纵是赔我也身无长物,索性忽略了。 在我端详他的这一会儿,小道士也没闲着,摆开了神游天外的架势,总归是我有求于人,便巴巴的等他自己回神。神色几番变换之后,小道士终于回神了,对我歉意的笑笑。 “我或许很快便要离开此地,姑娘若要去往轮回,我们还是尽快吧。”他神色略有些恍惚,我也不好多问。 眼看日头西移,半边的天开始泛红,小道士用狗血画的符阵才算完成。 “姑娘,请站到阵中去。” 我依言飘了进去,做鬼做的久了,还是觉着飘着较为省劲。小道士抽出随身的桃木剑,一手握住剑身向下划,鲜血霎时染红了剑身,那颜色刺眼的紧,逼得我不适的移开了目光。 将桃木剑竖直举在眼前,口中喃喃念着,地上的符阵闪起金光,刺得眼睛都难以睁开。闭上眼,依旧可以感受到眼前那一阵闪闪烁烁,一股力道直逼到近前。 待到一切恢复平静,我缓缓睁开眼,眼睛被方才的强光刺得有些不适,眼前的事物有些模糊。等到眼睛可以视物,我却甚悲催的发现,天还是那火烧云的天,地还是那油绿绿的地,老枯树仍旧光秃着枝桠,唯一变了的,只有道士苍白的脸色,以及······ 那个不知哪里来的仿佛要用眼神扒了我的皮的男子! 小道士此时正虚弱的被那男子搂在怀里,勉强挣了几下没能如愿,反倒被搂得更紧。 心中仿佛闷雷轰过,莫不是我这只鬼已经在历史的洪流中被湮灭掉了,道士都可以谈情说爱了!还是个男的! 被我目瞪口呆的瞧着,男子的目光变得愈发不友善,脸皮黑似锅底。却不得不说,若是个真正的美人,哪怕脸色黑的不成样子,也是十分耐看的。 “姑娘,我们······你莫要想多了!”小道士被我瞧得没法,厚着脸皮与我解释。 我摆摆手,“无妨,断袖情深,可喜可贺!” 道士噎了一下,不再接话。 黑脸男子雷打不动地搂了道士半晌,终于开口,嗓音如同清泉般,听之心中舒畅,只是说出口的话却是很不讨喜。 “这只女鬼煞气太重,你超度不了她。”诚然,“女鬼”这个称呼,令我很不欢喜。之前对他那丁点的好感也顿时烟消云散,比起那小道士,这人实在讨人嫌。 “菩提,你能不能······”小道士欲言又止,方才果然受了什么伤吧,此刻连声音都虚弱得很,听得我心头的愧疚又涌了上来。 “你想让我超度她?” “是。” “那你告诉我,我凭什么帮她?” 男子语气中隐含怒气,小道士的头低了下去,不去看男子,却被硬抬起了下巴与他对视。道士那张小脸白的纸似的,即使被男子蛮横的掐着下巴也没掐出几分血色,愣是看的我心头一揪。替小道士惋惜了一阵,他遇上的这位,还真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 在男子的逼视下,小道士嗫嚅着开了口:“她对这村子有恩,结了善缘,况且,你超度她对你的修炼有益。” “那你到底是为她还是为我?” 对方的不饶不休令小道士有些着恼,在男子怀里挣出些空档,迎面怒视过去。“为她又如何,为你又如何?我乃修道之人,这是我的本分,却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要我帮她可以,你必须答应与我回去。” “我不回!” “修道在哪不是修,与我回去清修又如何?有我帮你,明明是事半功倍之效,你有什么理由拒绝?” 眼见两人都生了恼怒,只顾着唇枪舌剑,倒是将我晾在了一旁,天边的火烧云缓缓退散,他们再不停下,天都得黑了。 “理由?”道士冷笑一声,无法想象,谦和的小道士竟会冷笑,着实把我惊了一记!“你竟不知吗?你我心知肚明,若我与你回去,还谈何清修!” “慕一,你!” “我如何?菩提,收起你的那些心思!你已在这凡世修了近千年,眼看最后一劫也不过只有几十年光景,你何苦放着大好前途不顾,却来与我纠缠?” “我便是把之前的苦修都荒废了,你又能奈我何?” “我自然是奈何不了你,你的道行荒废与否又与我何干?”道士说完这句便扭过头去不再看那男子。 男子俯身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怒气勃发:“我今日便是用强也要带你回去,以你此前的状况,又能如何?” 道士浑身一抖,执拗的仍不去看他。 “我说······”你们两口子的恩怨,能否带回家再理论?先把我送走可好? 男子猛地回头,怒瞪着我,“吵什么!”又回头附在道士耳边,“我先收拾了她,再来收拾你!”遂轻轻将道士放在地上,道士却仍旧将头扭向一边。 他走向我,在我跟前一步远处便皱着眉头停了下来,看向我的那一双眼里带着疑惑,片刻后便换成了算计。 “我们先讲清楚,今日我帮你可不像那傻道士,不计代价不求回报。虽说是他求我帮你的,按理我应该向他索取报酬,但是,我想要的不需他给也能到手。吃亏的买卖我不做,所以······” 所以什么就不必说了,想也知道,但我有何可用来交换的呢?这个叫菩提的男子,自打一出现便不待见我,不知是哪来的敌意。方才的话也是话里有话,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那你想要什么?我孑然一身,更没有记忆,哪怕答应你的事,我恐怕也是办不到的。” “你,没有记忆?”菩提一顿,“罢了,有没有记忆不妨事,我只要你答应,不管日后我遇到了什么麻烦,你都要竭尽全力助我,答应不答应?” 说完,他一双眼睛便似定在了我身上,只等我点头。 “可是······”做不到怎么办? “现今先不论你做不做得到,我日后是否有事要你相助也未可知,你只管先答应着!”他似是看出了我的顾虑,截住了我的话头,摆明了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帮你的架势。 “那好。” 我的“好”字一出口,他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让人感到莫名。 “伸出手来。”他向我伸出右手道。 我连忙摊开双手在他面前,只见他的掌心迸开一道口子,殷红的血液流出,滴在了我的双手上。手心被灼的发痛,那血在我双手间流动出一个奇怪的纹路,我正看的出奇,菩提便叫我闭上了眼睛。 ☆、第3章 冥主 待到手心的灼热感散去,我方试探着睁开眼,实在是怕再经一次失望。 眼前到处飘荡着的鬼魂,无异于常人者有之,血肉模糊者有之,平和者有,癫狂者亦有,周遭景象阴森可怖,却叫我很是欢喜,这便是阴间了罢。不远处鬼兵看守的鬼魂似一条长龙排的溜直,龙首前一道黑漆漆的大门,不时敞开一次叫一个鬼魂通过,我便也飘了过去排在队尾,并特意与其它的鬼魂隔远了一些。 队伍缓慢的前进,却并不觉等待的漫长,只一心充满了喜悦之感。不知多长时间之后,那道黑漆漆的大门终于在我面前敞开。 无聊时我本臆想过,冥府之主会长得个什么模样,胡子拉碴、瞪着眼睛的想的最多,有时也会遐想冥主会是个手执一只狼毫笔,一笔判一生的儒生样。而眼前,这个俊美无俦却透着股放荡不羁的男子却是从来不曾想过的。 我站在堂上,他坐在那高高在上的主位上,然而他看向我的眼神却半点没有居高临下的意味,更没有一个看尽人间悲欢的仙家该有的悲悯,反是有些笑意。 他看着我许久不语,委实诡异的很,不是应该问过生平,判过下一世命途便该安排轮回了吗?他这却是个什么意思? 我心中一时涌起了许多猜测,待每一种将自己吓出一身冷汗,又一一否定后,那俊美的冥主终于开了尊口。 “过往几世皆是你们一同来的,你也一副木头人的样子,不止不待见他,也不待见我,看都不愿看我一眼。如今······”他低垂的眼睫抬起看我一眼,眼中笑意更甚。 “如今做了一世的女儿家,却是愿意看我了。呵呵······”随即上下打量我几眼,啧啧道:“不愧是小棲的同胞哥哥,你做女子的模样当真不差!”说罢意犹未尽的又啧啧几声。 一头雾水!但眼前主位上的男子却未能看出我的茫然,仍只自顾自的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你这一生才十九年,于人来说确实短暂,但好歹做了一回人,比之前做那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的好得多。”他不知陷入了什么回忆里,脸上全然没了笑意,却出现了该有的悲悯,不,更确切来说,那是悲伤! “离白,将外面的散了,今日没心情了。”他转头对一旁书生模样的男子道,那男子一怔,无奈道:“墨允君,你如此疏懒,上面那位怕是会不高兴。” “那你替我罢,我可要招待这位。”他一手指向我,“这样上面那位总不会不高兴吧!”未等那离白反应,便起身挥挥袍袖下了堂来。 行到我身边时,他道一句“随我来”,我便跟了上去,其实,对于他俩的话,却是没能听懂一句,更不知我是为什么竟能叫堂堂冥主亲自招待,还有,那个“他”是谁?所谓“上面那位”又是谁? 随着他进了一处院落,不似方才那样阴森,在这地府竟是有种世外桃源之感。院子里植了许多梧桐,一人环抱那么粗,看着居然很是亲切。我正有些出神,他回头来一笑:“这是小棲带着孩子栽的,说她哥哥喜欢,几百年了,在这阴气滋扰的地方长成这样粗,已是十分不容易了。” 方才本有许多疑问想要问他,见了这些树,听他寥寥几句,竟忽然什么都不想问了,心中某处有些怪异,便如看着那一片红莲时的感觉,亦有着些微不同,无法言明。 “小棲大多时候是随我一同住在这里的,只偶尔兴起才会回到你当初在天宫的住所。前几日不知又怎样触景伤情,急急收拾了些细软,带着孩子上去了。那位旧日天后娘娘怕是又要好一阵子不得安宁了。”说到此处,他笑了几声,明明白白的幸灾乐祸。 “那个女人,费尽心机抢走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守了千把年,够长了,也算她幸运。哼,当初你砍了他那一剑,她端出天后的架子,领着众仙向他谏议杀了你,没成想最后倒是把自己的位子给丢了,可笑!” 他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直接坐到了窗边的软榻上,榻上置了一张矮桌,桌上两杯茶水犹冒着热气。他向我示意坐到了矮桌另一边。从这里看出去,几乎能看到院子里所有梧桐,似乎是特意为某个人设的,心中那股无法言明的感觉愈发强烈,眉头不由皱了皱。 “你还是不愿与我说话?”他直视着我,然而没能得到我的回答。不知为何,我觉得他该是与我关系匪浅的,我想从他的话中听出什么,却又怕他知晓我失忆后会有所保留。况且,他所知晓的我的过往怕是不会是一段愉悦的过往。直觉如此,不知缘由。 他叹一口气,“不愿说就算了,那时,死之一字于你而言,实是解脱,我们把你强拉回来,对你太残酷。” 室内一时静的出奇,只能听到窗外梧桐叶被风拂过的“索索”声。“但是,你不能总想着你自个儿,别人负你、欺你,那是别人!于你的血亲而言,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为了你,我们甚至差点牺牲了一个孩子。尽管这些是我们甘愿,但你不但不承情,反而来怨我们,这却是哪门子道理?” 他的声音愈发愤怒,许是察觉自己失态,低头端起面前的茶水饮了一口。 “抱歉,不是你的错,我方才的话你别在意。” 我仍没有什么反应,他却习惯了似的毫不在意,仍自往下说着,凤眸看着院里那一棵棵梧桐,不知回忆到了哪些年。 “其实,这么多年了,他为你做的那些,也该够了。小棲哪怕嘴上总嘲讽他,心里却也没有当初那样大的芥蒂了。”他回头来一笑,道:“方才的话千万别与小棲说,说了她又该给我休书一封了罢,她的脾气,这些年变了许多,你不知道,前几日······” 他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 “他估计还有好些日子才能来,你先在这里住下,小棲,你想见见吗?” 我不答。 “那便算了。人间的事处理完他便回来,你若是仍不想见他,我可以再把你们进入轮回的时间岔开。” 茶水已然凉透,他饮尽最后一口,起身,“你好好歇息吧。” 方行至门口,他却回头道:“炎梧,你信不信命?都说凡人才有既定的命数,那么仙魔有没有?我如今拥有的一切大半是因为你,可以说是圆满得很,而你,几千年的离索,如此这般,是否皆是命呢?”说完便跨出门去。 命吗?谁知道呢?我如今忘记一切,却又从你的话中知晓那些片段,然而总归只是些片段,我对于自己的了解仍然不甚明了,是否也是命中注定呢? 阴间没有昼夜,但这一处院落却是极特别的,便似人间,晨昏更替,日月清风。 自那一日见过那唤作墨允的冥主后,又见过几次,每次却也只有他一人说些旧日的事。我对那些往日旧事,既想了解,却又有种莫名的抗拒,墨允的话便似木匣的开关,木匣里是某些重要却又不愿面对的事,或人。 许久之前起我便觉得自己不该是个女儿家,却是想对了,我本是男儿身,入了轮回后,投胎做过许多不同的生灵,这一世,便是一个女子。第二次见到墨允时,他便帮我恢复了原本的样貌,曾经对自己的模样很是好奇,如今却不想看了,自变回原本样貌后,这屋子里的镜子便皆被我收了起来。自踏入阴间那日起,便似乎有什么牵引着我,有些话不说,有些事不做。 墨允又一次踏进这个院落,问:“他已经来了,你要不要见?” 我坐在窗边,在等待“他”的日子里,最喜欢做的,便是坐在最初坐的那个位子,看这一个院落的梧桐。我并不想等他,或者说,那个一直以来牵引着我的东西不想等他。但似乎我必须与他一同轮回,关于这件事,墨允却不曾说过。 许久等不到我的答复,墨允便离开了。我的视线移到院门的位置,一堵墙遮挡着,那里便只露出一片墨色的衣角,绣着银紫的云纹,心头突地一动,便转回了视线。 片刻后,墨允又回了这院落。“他已经进入轮回道了,这是最后一次了,一世之后,该当如何,还要你自己来决定。” 与其他魂魄投生的路不同,墨允直接带我走了另一条小径。小径的尽头便是六道轮回,却并未见到其他投生的魂魄,墨允指着其中一道:“去吧,他已经在等你了。” 等我?他有记忆? 然而我还是没有问,毫不犹豫地从那发出淡蓝光芒的轮回道跳下。身体有许久都处于悬空之态,周身除了那淡蓝色的光什么也看不见。突然,周身传来一阵震动,下方某处越来越明亮,眼睛不由得闭上,等到眼前不再感到强光时,身体却仍觉得没落到实处。 睁开眼时,却是身在一片树林,而我竟还是一缕孤魂! ☆、第4章 轮回 明明投入了轮回,却没能转生,我心中的烦躁已是压抑不住,便在树林里横冲直撞,打算先出去再说。关于之前的变故,我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结果,最后只能归结于那阵震动的不寻常。果真不按常理来,抄了小路最是容易出事!墨允做事便没一次靠谱! 被方才脑中的那句话惊了一记,原本在林间疾行的身体不由得停了下来,我怎会知晓墨允的行事? 心中疑惑着,竟飘在密林的枝桠间发起呆来,直到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 少年十一二岁的模样,青涩的小脸十分清秀,不慌不乱的在林中穿梭。我方才在林中胡乱飘了半晌仍没能出去,这少年看来是识得路的,我便跟在了他身后。 少年在林中走的也不甚轻松,不时便会被树枝划到,他倒不怎么在意,用手拨开横在眼前的树枝便继续前行。过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他便出了树林。 伸手拭去额前的汗珠,少年抬首看向不远处的山顶,我循着他的视线而去,山顶矗立的道观被青松遮挡,只露出了青瓦的屋顶和几面红墙,看上去却是颇有几分规模的。少年似乎有些疲累,倚着一株粗壮的杨树就地坐了下来,却也不过片刻又站起来继续向山顶迈去。 不知道他想去做什么,看这情形他该是已经走了许久了,小脸透出苍白,道观里有什么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吗? 我一直跟在少年身后,直到日头西斜,他才走进那道观的大门。 “唉,阿七!你又来看花了?”一个身着道袍的少年不知从哪出冒了出来,脸上带着粲然的笑,整张面庞看起来很是温暖。 “嗯。”唤作阿七的少年应了一声,声音竟有些喑哑。 “你父母的事,几日前我听来卜卦的张大婶说起了,你还请节哀。” “谢谢。” “莫要总苦着张脸嘛,告诉你件好事,师父说,你总走上几十里跑到这里来看花,既然你那么喜欢,师父说送给你了,今日天也晚了,你就住一晚,明日再将花带走吧。” “真的?”阿七那张苍白的小脸总算有了几分血色,一把抓住小道士的手,“慕一,你快带我去看!不,我能把它带到我住的屋子吗?” “好好好,送给你了,你想放到哪里都好。”小道士仍旧笑的粲然,视线触及阿七手臂上系的白布时,笑意失了大半。 这小道士竟然也叫作慕一,我不由记起了那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不知他和他的菩提如今怎样了,我还未曾迟钝到如斯地步,他与菩提有情,确是看得出来的。 阿七跟着慕一兜兜转转到得一所小院,慕一率先去敲了敲门,“师父,您在吗?阿七来了。” “在呢。叫他赶紧把那花抱走,晚一刻说不得我要后悔了!”屋子里传出的声音该是个中年男子的,颇有些忍痛割爱的意味。 “道长,谢谢您。”阿七对着房里喊道,声音一如之前的喑哑,听着竟有几分可怜。 房里中年男子的声音又传出来:“阿七啊,那花娇贵得很,你可要好生照顾,尤其冬天,莫要叫它冻着了。自它还是棵小苗起,我可都养了它十多年了,若非看你实在喜欢,我是打死都不会转手让人的······” “师父!”眼见那道长说起来似要没个完,慕一出声打断了他,“您莫不是要反悔?”又转身对阿七笑言:“阿七啊,赶紧把那花带走吧,师傅怕是要反悔了呀!” “孽徒!为师当初见你被弃在荒野,怪可怜见的才收养了你,既为师又为父的养了你十几年,如今竟会拿你师父打趣了!走走走,都走,莫要在这烦我!” 阿七与慕一相视无奈一笑,阿七径直走向一盆兰花前,将它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随慕一出了院子。 待安置好了阿七,慕一正转身要走,阿七却叫住他,自衣袖里掏出一小小的物事,慕一接过去摊在掌心里,“这是何物?” “菩提树的种子。” “佛家的东西?”慕一的眼神带着揶揄,阿七微微睁大了眼。 慕一看他的模样,噗的笑了出来,“逗你呢,阿七送的我便收下了。”说完收紧手心笑着离去。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得少年喑哑的声音喃喃:“小梧,那株菩提会是他的劫,也是他成仙的因缘,赠与他,到底对不对?” 听他这句话,我心中不由一怔,万般思绪涌了上来,堵得心口发痛,不可置信的盯着他许久。 他转回身,蹲在那架安放着兰花的小几前,伸手轻轻摩挲着叶片,神情完全不似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我追着你进入轮回,对还是不对?到如今为止,我做的那些事,哪些对了,哪些又错了?我们变成如今的模样,是不是我错了?” “旁人皆说,我年少风流,阅遍各色美人,世间的稀罕物我皆尝了个遍,这天上地下再没有谁能活得如我这般潇洒恣意。但恐怕不会有哪位想到,我潇洒半生,而这半生中,我最中意的却也不过是在人间与你度过的那两年。尽管在那两年里,你不曾全心接纳过我,时时提防,处处算计。两年的时光,却不过是你赠予我的最后的恩惠。” 他的声音愈发喑哑,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有时我竟妄想,若是人间的那些日子能永无止境的继续下去该多好!在人间,没有我,你只身一人根本过不下去,柴米油盐酱醋茶,你样样不通,唯一会的,不过在我烧饭时加一把柴火。打碎了家里半数的碗碟,好不容易学会洗碗,最后却也不过是为了给我下毒。小梧,你对我,是否过于残忍了?” 静默半晌,他自嘲地笑笑:“其实,我也没能好到哪儿去!”或许蹲的时间太长,他便干脆依着那小几坐了下去。 “那时候,你当真蛮横!”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竟笑出声来。“明明在床笫间出力气的是我,成亲那日穿戴者凤冠霞帔的却也是我,你啊,一点道理也不讲的。非叫我化成女子的模样才肯与我成亲,上街的时候也不准我变回来。看那些男子那样羡慕你,其实心里很欢喜吧。还是小一点的小梧乖巧又讨人喜欢,说什么便是什么,我说什么他都当真,说喜欢他,也当真了······” 他抬起头,闭上眼,眼角竟有些湿润。“怎么能当真呢?情场上的话怎能当真呢?着实是傻!” 之后许久他都没再开口,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却听见了他梦呓般的声音:“若没有我,他仍会是老君座下不谙世事的弟子,一开始,便是我错了吗?” 脸上有些凉意,我伸手一拭,竟是满手的水渍。阿七已然坐在地上睡着了,我静立在房中,看着他与那盆兰花许久才出了房门,我想去看看慕一。 在一个较为偏僻的小院找到了慕一,他正种下那颗菩提种子。 “他说你有一劫,菩提也叫我答应有难时便要助他,你的劫会是怎样的?”我站在慕一身旁自言自语,他对此却是一无所知。进道观时我便发觉了,哪怕闪躲不及与道士迎面遇上,这里所有的修道之人也都当我不存在一般,恐怕不是因他们修为太低,而是我在这世间确实不存在罢。 墨允说我做过花草树木、飞禽走兽,这一世轮回道里或许突然生了什么意外,将我送到了许久之前,却是只能看着一切重来一遍。然而于我而言,一切皆是陌生的,包括那个不知自己是否错了的男子。 第二日一早,阿七向慕一告辞,仔细的抱着那株兰花下山了。与来时一样,阿七又穿过那片树林,这次身上却是添了许多伤痕,只因两手抱紧了花盆,不曾注意横在面前的枝桠。 阿七的家离道观很远,又是日头西斜才回了那稍显破旧的小屋。在门前与邻里打过招呼,阿七便推开了松动的院门。 “墨允那厮,便不曾记得他做过什么稳重的事的,明明说你离我不远,每次见你却要花上大半日,翻山越岭才能见到。如今好了,这房子虽破旧,只要能给你遮风挡雨便好。” 我站到了他跟前,低头看着有些瘦弱的少年,“你是谁?你欠我什么吗?为什么跟着我轮回?”还有许多想问他,然而他听不见我的话,眼里只有那一盆兰草,心中竟莫名的有些烦躁。 阿七将那株兰花养在了院子里,每日做些农活后便坐在一旁说些话,读几本书,几年如一日。我不再在他面前自言自语似的与他说话,只静静的在一旁看着,看他一天天长大,再一日日衰老。 村子还算富裕,阿七虽则孤苦,有族亲邻里的帮衬倒也过得不错。冠礼之后,镇上的学堂聘请阿七做了教书的夫子,为了方便照看,每日上课时阿七将花盆也带去学堂。 又过了几年,阿七攒足了一笔钱,在学堂附近购置了一间小屋。也曾有适龄的女儿家倾慕阿七的文采和样貌,托了媒婆上门提亲,奈何媒婆们说破了嘴皮子也没说成过,到了而立之年,阿七仍自孤身一人。 年近不惑时,已不会再有人上门说亲,倒是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做客。二十年,阿七教出了许多得意门生,可谓桃李满天下。不时便会有学生带了礼品上门,大多会带一盆稀罕的兰花,因为夫子爱兰,养了二十几年的一盆兰花依旧摆在庭院里,每日悉心照料。 过了花甲之年,阿七不再教书,那些学生倒是愈发喜欢来串门,有些在朝中身居要职的官员们,每年回乡祭祖时也总记着来走一趟,聊聊当年的趣事。 年迈的阿七时常对那一盆兰花唠叨:“小梧,做人其实挺好,可惜做人时间太少,总比不得做神仙的长久。不论神仙或凡人,总会有些贪得无厌。” 阿七没有子嗣,独自一人过了几十年,临终时,除了一盆将将枯萎的兰花,是几个昔日的学生陪着的。 看着那哭作一团的人们,我却不知自己心中是何滋味,至少没有他们的悲伤。只因我晓得,总有一天他会以另一个身份,另一个样貌出现在人间。 或许那时,他的身边会有另一个人。 ☆、第5章 轮回(二) 时间于我而言,便当真如流水,转瞬而逝。不知不觉间,大概已是几百年的光阴,那时的阿七转过了四世,陪在他身旁的,有过一棵草,一株树,雪白的狐,活泼的雀,每一世的结局并不尽是如意的。终于,我还是看到了我作为女子的那一世。 三月的浧川城,百花竞相盛放,建筑工事的官兵百姓引了浧川水作护城河,护城河的一条分支穿城而过,城中一片湖泊有了活水滋润,终年清澈,垂柳环堤。 在这样的时节里,浧川城的人已然换上了较为轻便的衣裳,富贵些的赁一艘画舫,邀三五友人,泛舟品酒,再有美人相伴,当真何其快活!平凡人家便扶老携幼,寻几处风光秀美的地方踏踏春、赏赏景。 我转世的那女子闺名唤作如景,当朝柳相嫡亲的妹妹,阿七亦不再是阿七,而是西华国开国之君的胞弟楚寅,排行第三,满朝上下皆要尊称一声三殿下。这一世,他们皆出身富贵人家,却不知这一世是否能如意。我记得墨允提过,我,抑或说柳如景,她只活到十九岁。 天下初定的这一年开春,柳相将他唯一的妹妹自老家接到了国都浧川城。十三岁的柳如景却不知,已经有一人等了她十三年。 柳相柳如文现今已有三十又一,相差十八岁的妹妹几乎是他一手带大,南征北战的那几年,只能将妹妹托付给他人,如今官拜一国之相,便将她接回了身边。 十三岁的年华,正是爱玩的年纪,初到国都便迫不及待地游览名迹。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而为,游湖那一日,到了岸边才知道只剩了最后一艘画舫,却偏偏有两个租客。 彼时楚寅也不过一十四岁,却颇有几分少年老成,三言两语便哄得柳如景答应一同游湖。随行的几位公子哥无不抚掌高喝,楚寅全然不管这些,一双含笑的桃花眼中只容得下一人。直看的柳如景面皮发红才不舍地移开目光。 画舫徐徐飘进湖中,几位公子哥本想邀来美人作陪,碍于柳如景个女儿家在,更是相府的小姐,在她面前便不由得收敛了那份放浪,难得规规矩矩游了次湖。 到底年少,又是初次识得京都的繁华,在那些自小便锦衣玉食的公子哥面前,少不得有些拘谨,眉眼依旧青涩却已显出几分俊朗的楚寅便在此时站到了她身侧,为她指点每一处的风景人情。似乎挨得太近了,不敢抬头去看他,只顺着那莹白的手指看向远处,渐渐便忘记了拘谨,沉浸在景色里。身侧那人眼中不变的温情,却没能看见。 一日的光景很快过去,尽管仍有些不尽兴,柳如景却也不得不回相府。一行人方下了画舫,宫中来接楚寅的马车已经到了眼前,而相府的马车却迟迟不来,一向最是规矩的三殿下便是在此时做了十分不规矩的行径。 十四岁的少年轻挑起少女的下巴,挨得近到几乎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宁可共载不?” 学了使君调戏采桑女的轻薄样,惊得周围一片抽气声,语气里却满是认真。 柳如景正不知如何反应,恰巧相府的马车缓缓行来,便忙不迭的领着侍女疾步行去。却如何也忽略不了身后那一片打趣的声音,又羞又恼的脸上红晕长久消不去。 自那日后,楚寅总有数不尽的理由出现在柳如景面前,当今圣上拉着柳相的手笑言:“如文,看来我们要结亲了呢。” 西华开国第二年,边关战事仍是接连不断,圣上钦点三殿下楚寅随兵西征,只做副将,却也是不小的历练。临行前几日,三殿下又厚着脸皮递了拜帖入了相府,到了午时仍不见要离开,继而厚着脸皮蹭了一顿午膳。 午后,相府的花园里,楚寅拦住见了他便要绕道而行的柳如景,硬抓着她的手塞进了一枚玉佩,“我娘说,这是留给她儿媳妇的,你莫急着做决定,还有五日我才出征,在那之前回复我便好。我定不会让你等太久,边关安定我便回来娶你。” 说话间,竟是认定了柳如景会答应一般,可怜十三岁的女儿家还未从前一刻被人提亲的震惊中回过神,又被人轻薄了一记,捂着脸颊上发烫的那处,盯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握着玉佩的手攥的愈发的紧。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追妻,非一朝一夕 作者:青琐 第2节 辗转反侧了三日,情窦初开的少女总算鼓起勇气摊开了一页信纸,提笔许久却想不出该写些什么,最终落笔的,是一句“昨日依依今在否”,又特意命人跑到初遇的湖边折了一枝垂柳,一同装在了信封里送进宫。 忐忑不安地等了半日,等回的却是大军已然提前开拔的消息,急匆匆的问送信的小厮:“殿下可看到信了?” 小厮只答:“三殿下正忙着赶去城郊军营,接信的说是会送到殿下手上。” “那便好。”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也是放不下,万一看不见该如何? 年底时,圣上旧疾复发,昔日在战场上因医治不及时留下的那些病根一齐发了出来,缠绵病榻两个月,终于没能看见新年发芽的第一枝柳。 太子年幼,不过十一岁,柳相做了本朝第一任辅政大臣。天子驾崩的消息传到边关,为了稳定军心,更要提防邻国的突袭,楚寅只得留下。如此,竟一耗便是五年。 五年毫无音信的等待,已是耗光了情窦初开时所有的那份勇气。兄长作为辅政大臣的五年里,几乎耗尽所有心血,国家最是动荡不安的那五年,硬是挺了过来。 朝中两派对立,一派站在柳相一方,另一派打着保皇的名号,实则与太后一脉息息相关。那时,当朝大将军周氏一族的态度可谓至关重要。周将军最是器重的第四子本在南部驻守边关,回京贺老父寿辰时惊鸿一瞥,自此对柳如景念念不忘。 打了十几年仗的少将军有着军中将士的豪爽,对自己的心意毫不掩饰,当即在寿宴后不久请老父向柳相提亲,柳相本想婉拒,却被妹妹拉住了衣袖,便是那一停顿的功夫,急性子的老将军摸着斑白的胡子,乐呵呵的定下了一桩婚事。 “朝中之事哥哥自有办法,你这是何必?”老将军父子俩方迈出相府大门,兄妹俩便已在书房里起了争执。 “哥,你的办法是什么?无非拿自己的心血来算计,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了,你不过才三十七岁,你以为当年在战场上落下旧疾的只有先帝吗?我不为国只为家,你让我为你做些事好不好?” “那三殿下呢?你不等了?若有一日他回来了······” “若有一日他回来了,该是会向我道一句恭喜吧。” “如景,你怨他?” “怨如何,不怨又如何?五年了,连一封书信都没有送回来过,我只怀疑当初那些话不过年少轻狂的笑谈。无论如何,既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只当我们今生无缘,错过了便错过了。”说罢,转身推开书房的门回了自己的院落。 我立在书房外的檐下,听着门内兄妹俩的争吵,心中不知是悲哀还是如何。五年里,柳如景看着她的兄长为了这个国家呕心沥血,却屡遭非议,生活与时间的打磨,在她身上已不再有当初初入浧川城,会因见到恋慕的人羞得转身便走的女儿家的影子。 已然十九岁的柳如景,国都内的世家最中意的女子,因为等一个人,已经耗了五年光阴。 “楚寅,我才十九岁,我还有几十年可以等,但我哥哥等不了,那些人想要的不只是小皇帝坐稳他的位子,那个女人要的,是我哥哥的命。” “楚寅,我知道你的话并非笑谈,但我等不了你了。你已是北方守军的主将,京中恋慕你英名的名门闺秀多如繁云,待他日归来,自有贤淑的女子······我终究与你无缘······” “楚寅,我等不了你了,等不了了······” 紧闭的门扉内,衣着淡雅的女子摩挲着手中的玉佩,一声声呢喃着。 但她注定是白等了,那封装着柳枝的书信早已在楚寅毫不知情时枯在了他皇宫中书房的一角。而楚寅的营帐中,满满一箱的书信,却不曾送出过一封。 婚期定在六月十八,朝中情势已是定局,太后一派被压制的再无翻身之日。深宫中最是高贵的女人终于失了权利,守起她的本分。 脑中紧绷的那根弦一断,以往被强压下的旧疾便复发了。六月初,柳相病重。初九那日,整个浧川城几被素缟遮盖。 根基已稳的新帝亲自到了府上吊唁,趁无人时拉着她躲到暗处,“姑姑,如今万事已了,你与周将军的婚事便算了吧。” 看着眼前少年真挚的眼,她只淡笑着问:“为何?” “那婚事本就是为了压制我母后一派,如今既已安定,那便······” “那便过河拆桥了?” “并非如此,父亲说过,你与三皇叔······” “皇上,此事莫要再提了,嫁与周将军是我甘愿。” 年少的帝王对情之一事还未有太深刻的见解,只当有情便该相守,却不知这世上的情也有许多无奈,譬如他的父皇与父亲,他的姑姑与三皇叔。 六月十八,婚事办的十分仓促,穿了七日的素缟,不过两日又着了红衣。 楚寅五年后回到国都,得知的第一个消息便是那日柳如景的婚期,匆匆赶到婚宴上,赌气一般将那豪爽的新郎官灌得人事不省,自己也未能好到哪里去,失了魂魄般回到宫中,不经意瞥见了那已犯潮的信封。 第二日一早,新婚的周将军宿醉之后,尚未能与倾心已久的妻子温存,便被一纸调令遣回了军中。 新进门的将军夫人,手里捏着那纸调令,嘴角笑的缠绵:“多大的人了,小孩子似的!”眼角却有几点晶莹。 三王爷楚寅甫一进京便有些反常,先是将新婚的周将军调回军中,后一件,便是对柳相的追封。执拗的要求柳相之妹代其兄受礼,而自己,以宗族长者名义代先帝加封,借口找的何其荒唐! “我西华的第一位男后,竟连一场像样的加封大礼都无,岂不遗憾!” 柳如景得到旨意,只笑笑便接下了。行礼那日,着凤冠霞帔与楚寅并肩立在宗庙门前。 后来的一切是始料未及的,太后一派的余党打乱了追封大典,一支淬毒的羽箭穿心而过,鲜血浸在红衣上,竟只如不小心沾了水一般。 那一身蟒袍的男子紧抱着已然失去声息的女子,双目赤红,宗庙门前,一时血光四溅。我只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纷乱,她终于还是因他穿了一次嫁衣! “小梧。”身后一男子的声音响起,熟悉又陌生。 我转过身,眼前的男子,一身墨色锦袍,绣了银紫色云纹,泼墨般的发,如悉心描摹出的眉眼,自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霎时,四周的纷乱逐渐远去,双眼只看得见这一人。 “你,是谁?” ☆、第6章 沈荼(微修,看过勿点) “阿昔!阿昔,阿昔······”睡觉都睡不安稳,耳边不知是谁,烦得很! 打定了主意不理他,却有一只手直接拍到了脸上来,不想醒也由不得我了,挣扎半晌终于睁开眼,是否睡得太久了,怎么睁眼睁得这样费力? 眼睛甫一睁开,竟被窗柩里透过来的光晃了个昏花,缓过好一会儿勉强看清了拍我的那人。 “嘿,杨叔!大早上的怎跑我屋里来了?” 杨叔本来一副担忧的模样,我问出这一句后他竟是松了口气,伸手过来探了探我的额头,“还好,还好!还认得我,没摔傻便好。” “啊?”估摸着我此时模样该是有些呆傻的,竟叫杨叔又露出了那担忧的神情。 “莫不是真摔傻了?这还如何嫁的出去啊!” “杨叔!说了八百回了,我不嫁人!” “那便爬墙逃家?晓得自个儿睡了多久吗?” 看着杨叔难得严肃的模样,我竟有些蒙了,谁逃家了? 杨叔叹一口气:“看情形还是摔出些问题,三日前茶楼的常客徐老板与我闲聊,夸了城中刚来的沈家少爷几句,我这厢将将上点心,便叫你听了去了,当是我又要逼你相亲,便要爬墙逃家,摔了下来,睡了整整三日。小兔崽子!” 我摸着仍有些晕的脑袋苦思半日,好歹记起了些片段,是爬了墙来着,脚下一滑之后便记不得了。 抬头时,杨叔一脸欲言又止,我脱口便问:“杨叔,怎的了?” “阿昔,你这三日可做了什么梦?” “为何这样问?” “这三日里,你的神情有时有些许奇怪,方才竟是快要哭出来似的,不知梦到了什么悲伤事,我一急便试着叫醒你,居然真的醒了。阿昔,你是梦到什么了?” “梦?我不知道啊。”脑中努力去回忆,却什么都记不起来,头开始隐隐作痛,一道墨色人影倏尔一闪,没能看真切便消逝了。 “阿昔?” “嗯?”回过神,杨叔竟又是一脸担忧的看着我。“怎么了?” “你哭什么?” 哭了?我伸手抹了一把脸,湿湿的。“不知道啊。”明明心中没有半点伤悲,眼中的泪却止不住。 杨叔琢磨半日,最后还是断言我将脑子摔出问题了,大补了几日,将我养的好生安逸,不知不觉便将那道墨色影子忘到脑后去了。梦之一事,醒来便忘乃是常事,没什么可纠结的。 与其苦思那些,不若多想想三月那个好日子。 在西华的京都浧川城,最热闹的地段莫过于媚人巷了。媚人巷,看名字便晓得,乃是男人寻乐子的地方,只是在西华这个男子婚姻盛行的国度,好男风者几乎占了男子的半数,媚人巷便集结了各色美貌的姑娘与公子。 媚人巷里,做两样生意的那两家有些不对付,平日里姑娘们与公子们更是没甚往来,一条大街,一半作寻常花楼,一半作小倌馆,中间夹着一家茶楼。每日来这里寻欢作乐的无论贫富贵贱,怀里抱着美人温存一夜之后,总少不得上到一茗香茶楼去听一段书。吸引这些人的,可不止一茗香的茶品,还有人。 一茗香有个说书人,其容貌天下少有,哪怕是把媚人巷那两家的红牌拿来比,也是稍显逊色。他的话本皆是自己所写,以情爱为主,万般缠绵悱恻,正是应了这一条街的景。是以一家开了不过三年的茶楼,其名声便可与媚人巷放到一起比上一比。 我正趴在茶楼的栏杆上,伸长了脖子望着不远处搭起的高台,摇头晃脑的将上面的美人们评上一评,顺便将这三年来自己的功劳回味一番,一把茶梗子便兜头撒了过来。 “啊!”回头正要骂娘,不料杨叔施然站在我身后,手里端着个簸箕,猜是今年的新茶炒好了来晾晒。 我忙把笑容堆了起来,“杨叔,茶叶炒好了啊,大老远就闻见香味了,您手艺真是愈发精湛了。” 杨叔是谁?从两岁起把我养大的人,我撅撅屁股他便看得出我是想放屁还是想拉屎,怎能那么好糊弄! “小子,茶楼里客人都来了,你在这偷懒,午饭不想吃了是不是?” 自小我一惹事杨叔准要来拧我耳朵,他的手一松开簸箕我就知道他想作甚了,忙抖抖衣摆,一手于腰前端起,一手后背,整整表情,做出一副斯文儒雅的样子。“咳,杨叔您且勿动气,小侄这便去招呼客人。”说完一本正经步子稳稳的从杨叔身旁走过。 刚走过去三步,撒丫子便跑,等跑的稍远了点,回头来朝杨叔扮个鬼脸,“杨叔,我去看花魁比赛了,客人您自己招呼吧!” 杨叔佯装起一脸怒容,“小兔崽子,你给我滚回来!”然而没等我跑两步,身后便是杨叔爽朗的笑声,真是个招人喜爱的老头。 老头不老,姓杨名泽,不过三十六岁,面如冠玉,英俊的很,倒像是未到而立之年的青年。但他一生未娶,早些年他一个刚刚及冠的穷小子,带着我这么一个拖油瓶,自是没人肯嫁的。后来有了些积蓄又怕我遭新婶婶的欺负,说是等我长大再娶,然而如今我都已十九岁,正是他当年收养我时的年纪,他仍未娶,反倒开始操心我的婚事。 到这里不得不说开一句,杨叔压根没打算让我娶个美娇娘,给我们杨家开枝散叶,他一心想的,是如何才能把我嫁出去。对此,我深感爱莫能助,小爷喜爱的并非那硬邦邦的男人,而是娇滴滴的小娘子。纵然杨叔有千百的理由将我嫁出去,我也是不从。 茶楼离那比赛的高台不远,奈何人多,我挤了半天也未能挤进去。每年三月阳春,媚人巷便要办一场竞争花魁的赛事,全城的男人,只要不怕老婆的都要来一睹为快,毕竟有的美人平日里可是千金换不来见上一面的。 虽是不愿承认,但我的身长确是比不了面前这一堵堵人墙,于是我的目光便对上了高台旁边的一棵树。这棵树长得可真喜人,那位置和高度,若是我能爬到树冠上,那美人胸前的风景还不尽在我眼中? 嘿嘿两声,想来我此时的神情定是猥琐得很。我拼了吃奶的劲挤到树下,往双手唾口唾沫,撩起衣衫下摆便开始爬,好不容易快达顶了也快要没力了,这才发现原来树杈上坐着个人。 他的脸对着高台那边,看不着正脸,但从侧脸看来必定长得差不到哪去。长腿窄腰,端的是一副好身量,我盯着他看了半晌,竟忘了自己还挂在树上,手上脱了力气,直直要掉下去。 要摔便摔吧,左右这树也算不得多高,我心一横闭上了眼,等着和大地亲热。 预料中的疼痛没来得及感受,手上却是一紧,我惊魂未定的睁开眼,好一个芝兰玉树般的人儿!尤其是那双眼睛,要把人陷进去似的,柔得要滴出水来。他已然转过头,一只手伸向我,似乎拉着什么,我看着他的容貌晃了神,半天不知动弹,他对我笑笑,不笑还好,这一笑我那刚刚回笼的清明又不知飞到了何处。 “呵···”我被他的笑声唤回了神,低头一看,一张脸不知要往哪搁,他手上拉着的可不就是我嘛!我竟平白让人家拉着我这么久,还恬不知耻的对着人家的脸垂涎,亏得他竟没有将我扔下去。 “咳,这位兄台,劳烦你将我拉上去可好?”我正了神色,端的是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 虽说我爱香香软软的美娇娘,但这位兄台的容貌怕是旷世难寻,看的久一点也是人之常情吧,我客气的请人家将我拉上去,却又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了他身旁。他倒也不计较,任我挤着他坐了。 “兄台想必也是来赏美人的吧,小弟来得晚了些,不知方才可有什么精彩之处?” 既是男人,好色是免不了的,虽说他这般容貌恐也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但我若想与他搭话,大概也只能从这入手了。难得一见的美人,虽是男的,勾搭不得做个朋友也是好的。 我殷殷地看着他,他始终温和的眸光定在我身上,却不做回答,时间久了,饶是我这般厚的脸皮也觉得不甚自在。 “兄台在看什么?莫不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我拿手蹭蹭脸,却是什么都没有蹭下来。 他“嗯”了一声,手伸过来抚到我脸上,在脸颊上轻揉了几下,痒痒的,微痛,不知怎的,被他的手碰到的地方有点烧。他终于收回手去,声音好听的紧。 “在下也是刚来,未曾见精彩之处。适才兄台脸上有块黑斑,已抹去了。” 我用手背摸两下他所说的有黑斑的地方,脑中却在思索,这般人物怎么之前都没见过?忽而脑中灵光一闪,莫不是,莫不是小倌馆刚进的公子?再看他时,眼中带了惋惜,唉,好好的美人便这么被糟蹋了,许是见我摇头晃脑的甚是滑稽,他又笑出声来,嗓音如玉却带着吸人心神的磁力。 我脸上难得一红,依然厚着脸皮搭腔:“兄台贵姓,在下柳昔。” “沈荼。”两字之后,没有下文。看样子他不是个多话的人,这样可是不好,媚人巷并非是个美人便能稳住台脚,没有那哄得客人开心的本事再美也是无用的。心里一阵摇头扼腕,暗忖要不改日偷几把杨叔的银两去给他捧场吧,想必他一个新人,又是容貌出众的,初来乍到也是受排挤的吧。 并非我好色,此乃善意,善意。小爷爱的可是女子! “柳昔。” “嗯?”没想到他竟直接唤我名字,我忙把神游天外的思绪拉回来,等着他的下文。 “你家,住在何处?”问这话时,他的神色有些犹豫,许是觉得唐突了。 不过我可一点都不在意,有谁不晓得柳昔乃是一茗香的“红人”,告诉他也无妨,我指着茶楼的方向:“那便是我家,我在茶楼说书,不知沈兄得空可愿来捧场?” 他笑道:“一定。” 他虽是同意了,但我心中有了一个疑问,若是小倌馆的公子,鸨父怎肯轻易放他出门?这样想着,嘴上竟也问了出来。 他愣了片刻才懂我的意思,脸上有些尴尬、好笑,“我可没说我是小倌馆的公子。” “啊?那你?”脸上红了又红,若是良家子弟,如我这样说人家定是要生气了,我一时懊悔,自己怎就事事不往好处想。 离彦一双眼睛看着我,脸上带着淡笑,半点生气的迹象都没有。“我生在江南,家中遭变,此次北上来投奔族人。” 我看他衣着可不像是需要投奔亲戚的人,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他接着解释:“族中支脉不多,人丁甚少,如今到我这一辈只得我一个男丁,是以家产都由我继承。日后便长居浧川,打理家业。今日见到柳兄,便如旧识,你我同坐一棵树上也是缘分,不知柳兄可愿交我这个朋友?” “当然,还望沈兄日后多多关照。”我端起儒雅的笑应下,多一个这样的朋友实在难得。 “唤我沈荼便可。” “好,沈荼。”我从善如流的改了口。 正聊着,树下传来一阵喝彩,我忙转过头朝高台望去,只见一粉衣美人正在台上翩翩起舞,赫然是花楼的红牌语嫣,舞姿曼妙的紧,胸前的震荡看得人血气翻涌,也难怪台下那些男人会有如此反应。一曲舞毕,我跟着众人鼓掌喝彩,一时忍不住吹了个颇轻佻的口哨。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后背忽的冷了下来,我回头,沈荼神情诡异的很。莫不是我刚刚对美人吹口哨的做派有失体统,让他懊恼交友不慎了?可转念一想,他既都来了,不看美人还来做甚? 索性没再管他,接着看起了比赛,先来是花楼的比赛,后是小倌馆,最后争夺的便是这一整条街的花魁。若是哪方胜了,接下来的一年里,另一方便不可再明目张胆的抢生意,于是两方对这名头都很是看重。美人们搬出了看家本领,可算便宜了我们这些看客的眼。我坐在树上看的兴起,却总觉得背后有道视线胶着不去,可每次回头,都只有沈荼与我一同望着台上,哪里来的其他人?便不再管它,专心看我的美人。 ☆、第7章 家(嫁)人(微修) 可怜也仅有每年的这个日子,杨叔才准我出来见见世面,平日里,我都羞于提起,我在这脂粉气十足的媚人巷生活了三年,竟是一次都没能进去快活过! 一则,杨叔从来不给我多余的钱,我在茶楼说书纯当为我老杨家做贡献。二则,杨叔是铁了心要将我嫁出去,自是不会准我进那种地方。是以,我白白活了十九年竟不知女人是个什么滋味! 在我的叹息中,比赛结束,小倌馆胜,说来这个结果早在我的预料中,西华男风盛行,男子间的婚姻随处可见,据说,在某些方面女子是比不得男子的,只可惜我不晓得这某些方面它到底是怎样个方面。 关于男男之间的婚姻,相传是自开国始皇帝与第一任相国开始的,只可惜那两人虽则有情,却苦于世俗的压力没能相守,更是皆在英年早逝,没能活过不惑之年。新帝感念相国之功,更有三王爷斡旋,追封其皇后封号,载入宗室族谱,由相国之妹代为受礼,只是那女子也因此没能善终。 唉,扯得有些远了,当年那些事,细节暂先不论,大致上的情形却是世人皆知的。总之自那之后,男子间便可通婚了。 虽是说杨叔想将我嫁了,然而我对男子的婚姻之事不甚了解,只是不知听谁说过,男子若和男子成婚,婚礼上会喝下混着双方鲜血的酒水,借以立誓,此生不弃。对此我就只当个笑话听罢了,若只凭一杯血酒便能绑住两人的一生一世,世间又哪里来的那样多的悲剧? 热闹看完了,人群涌入了媚人巷的大门,看了一天如此撩人的美人,晚上不享受一番怎对得起自己?可怜这些都与我无关就是了。 回头,沈荼已经跳了下去,正站在树下抬头看着我,我站起来拍拍手,正准备亮亮小爷的轻功,不料坐了大半天腿有些麻,脚底打滑一头栽了下去。看来今日与大地的亲热是免不了的,但愿别把脸磕坏了,如杨叔所说,我浑身上下可取的便只有一张巧嘴和这张脸了。 我心中正祈祷着,已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鼻尖萦绕着兰香,忍不住深吸了一口,顿觉神清气爽。 头顶有笑声传来,我站直了身体,颇为不自在地问:“沈荼,你身上用什么熏的?好清爽的兰香。” “并非用什么熏的,我喜兰花,家中植了很多,时常侍弄,身上便染了香。” “那改日带我去你家,我也来熏熏。” “好。”他依然笑着应下了,似是不觉得我的要求有什么唐突的。 眼见天色已晚,今日这种日子,茶楼里是没什么客人的,所以每年的这一日晚饭都比平日早很多,若不早点回去,杨叔定是不会帮我留饭。我匆匆和沈荼道了别就往家里奔去,跑的太急撞了迎面而来的人的肩膀。 “对不住。” “无碍。”听到这清灵的声音,我在渐暗的暮色里仔细瞧了瞧,嗬,又是一个美人!还是个女子!莫不是老天怜我,赠了个美人于我?然而美人只说完那两字就继续往前去了,惋惜一阵继续往回跑,终是心里痒痒,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 却见美人停在了离彦面前,不知与他说着什么,她回头望我一眼,看不清表情。并非是我自作多情,美人看的的确是我,除了我,这一条街可就没别人了,要非说有,可都在姑娘公子的房里呢。美人回过头去,与离彦一同离去了。 两人站在一起倒也是般配。 回了家,杨叔果真已经在吃了,亏得我跑得快。 “小子,看的可爽快?”杨叔夹一口菜,咬的“嘎吱”响,我真怀疑他把那菜当作了我来咬。我一脸谄媚的坐下,拿起筷子就给杨叔布菜。 “杨叔,您辛苦了,多吃点多吃点。” “算你小子识相!”看那神情,杨叔应是十分满意。这老头,不知该怎样说了,每次想让我给他布菜,都要佯装出一副怒容。平日里给他布菜却又嫌我肉麻,着实是个别扭的老头。 一顿饭吃的甚是饱足,我和杨叔靠在椅子上,碗筷是要我来洗的,我不着急,杨叔也不催,爷俩隔着一桌子残羹剩饭聊天。 “杨叔,你为何非要让我嫁人呢?我娶个老婆回来,给我们杨家添子添福不好吗?” “你姓柳。” “可是把我养大的人姓杨!”一旦杨叔提及我的姓氏,内心便涌起一股他未把我当亲人的失落感,我不止一次起过改姓的念头,都被他否决,他固执的不允许我改动姓氏,几乎偏执,却从来不提原因。显然,杨叔也不想与我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语气一转换了话题。 “臭小子,老婆娶回来是要来疼的,你会疼人吗?所以,还是找个会疼人的娶了你我才放心。” 杨叔短短两句话就把我接下来的话都堵回了腹中,诚然,我确是个不会疼人的,杨叔病的半天起不来床我都只当他是赖床,若要让我疼老婆估计也是行不通的。但要我嫁人我也是决计不肯的。 “小子,上次刘家二少爷差人来说亲,你为何连打都没打就给回绝了?” “那劳什子二少爷一副风流相,必是个不安分的,我若是和他打,万一输了嫁了过去,将来他招回个小三小四,我又如何自处?”那二少爷一张面皮生得倒是不错,家传的功夫也好的很,然我是不能与他打的,谁叫他是个男子! “你不必以貌取人,听闻那少年郎是个君子,若娶了你必会以心待你。” “杨叔,不是亲眼见到的我不认,任他名声好到天上去,不合我眼缘的便哪来的回哪去。” 从他起意将我嫁出去时,我便与他约法三章,能娶我的人必得是合我眼缘,会宠我,并且打得过我的,否则凭什么让小爷甘心嫁给他。当然,会宠人这一项是杨叔加的。 但说来,这不过是我拿来敷衍杨叔的借口,我不愿嫁人,只这合眼缘一条就能挡住大半的求亲者。若是实在在容貌上挑不出毛病,便来打上一架,杨叔功夫好得很,我自小跟着他也差不到哪去,是以到得今日合眼缘又打得过我的尚未能遇见过。 杨叔轻叹一声,“你这小子,如今你都十九了,拖得久了,过了服用育果的年纪,将来想嫁恐怕都嫁不出去。” 育果是可令男子有孕的一种果实,约是两百年前被发现,从那时起,男子间的婚姻之事才算完全被世人接受。但并非服了育果便可有孕,若过了二十五岁仍未服用,日后再用怀孕的可能便会大大减小。不过杨叔担心的也为时尚早了。 “杨叔,我去洗碗。”我找个理由遁了,若是再坐下去,杨叔必得将我数落一番,最后得出个我嫁不出去的结论,再喟叹几句。若不是怕挨揍,我倒是想问问,若我这样一无是处没人愿娶,那他还何必非要将我嫁了?然而我是打不过杨叔的,这些话便只能憋在心里。 我坐在厨房刷碗,手上动作甚是娴熟。自小便只有我与杨叔两个相依为命,衣食住行皆要自己动手,所谓君子远庖厨在我杨家权当狗屁。杨叔厨艺精湛,这么多年来养刁了我的舌头,而在下不才,权且会刷个碗筷。 两岁多时我被杨叔收养,自此之后我两个几乎踏遍了西华的万里河山,那时我两个当真是一穷二白,不过幸而杨叔是个有头脑的,没几年便攒了一笔钱,在各地做些生意。三年前,他带着我来到这浧川城,那时花楼与小倌馆之间只隔着一个残破的铺子,并以此作为界限成对立之势,竟也没人起过盘下那铺子的念头。 杨叔来到这里后,瞧那铺子越瞧越顺眼,便盘了下来,改建成茶楼,请了几位茶功夫高超的师傅和跑堂的小二,甚至自己动手学起制茶来。而我,杨叔说,虽说我是要嫁出去的,但也不能不事生产整日里吃闲饭,我便在茶楼说了三年书,竟也有不少熟客是冲着我这书来的。 我不记得我的亲生父母,除了父亲姓柳其他一无所知,只隐约记得家中是个颇为富贵的宅子。杨叔从未提过我的家人,也不提他与我是何关系,又是为何收养我,幼时我还会问上两句,但得不到答复后便也不再问了。 我曾在杨叔的肩上看见一颗红痣,那是服过育果的人才会有的,若不是我能肯定两岁之前绝没有见过杨叔,我都要怀疑我是不是杨叔生的了。也是自那时起,我再没提过让杨叔娶妻的话,因是我晓得,以前他说来拖延婚姻的不过是借口罢了。 我心下一直颇为好奇,如杨叔这样聪颖强势的人,得是哪般的人物才能让他甘心委身?但我也知道,喝过立誓的血酒却又分离,即便是对男子而言,那也是提不得的伤心事。茶楼的跑堂小林与我提过,育果只长在西华,全由官府控制,只有那要成亲的于官府处登了名册后方能得到,成亲之日由作为夫人的一方和着血酒服下。所以,我猜定,杨叔嫁过人。但那必是他的伤心事,提不得! ☆、第8章 沈荼来访(微修) 当初建楼时,在茶楼后边一片挺大的空地顺道建了一所宅子,这便是我与杨叔的家。宅子不大不小,后门与茶楼相通,坐北朝南,杨叔住北边,我住东边,厨房在西边小偏院。杨叔请的茶师傅们是不必住在茶楼的,跑堂和打杂的也大多是本地人,不需我们提供住宿,只有小林一个,无父无母,堂叔们欺他年幼,占了他父亲留下的家产,将他赶了出来。 杨叔让他住在茶楼里,顺便夜里看门,权当抵了食宿费用。杨叔厨艺好,但我们都喜爱清淡的吃食,小林却偏爱重口,吃不惯杨叔的菜,一般不与我们搭伙,自个儿在茶楼的小厨房倒腾。 我从厨房出来,迎面一阵风拂过,正值阳春三月,晚风还有些凉,却夹着一股茶香,沁人心脾。自打开了茶楼,杨叔爱茶成痴,我们这所宅子随处可见绿油油的茶树,却不见一点其他艳色。 躺在床上,睡意全无,脑中回味着白日里赏的美景,嘿嘿笑出声来。门被叩了几下,杨叔的声音忽近忽远,许是起风了。 “小子,别瞎想了,赶紧睡吧。” “唉。”我忍着笑应了,待杨叔走后,忍不住笑的更大声。 睡前脑子里满是身材娉婷、曲线玲珑的美女,原以为今晚会做个好梦,于梦境中与仙子邂逅,进而——咳咳,非礼勿思,非礼勿思。 却未曾想到,梦中只有两个男人,且还是两个不着寸缕滚作一处的男人!交颈而卧,姿势缠绵的很! 眼前的场景似是裹了层雾,不甚清晰,但那绝对是两个男子,正忘我的颠鸾倒凤,我甚至能嗅到空气中甜腻的气息。我本对男子间的欢爱没甚兴趣,但既在梦中,看看又何妨,遂一步步地向前走近。心里想着这既是梦,被发现也没什么所谓,我的步子迈的甚是坦荡,没有半点迟疑。 待走近了,我定睛一瞧,叔嗳!那两张脸,乍一看便晃了我的眼,大抵我活完这一生,都见不到生的这般超然于世的相貌,堪称不染尘埃的气质,五官更是生的没话说。但仔细端详一番后,我甚悲催的发现,他两个竟然与我和今日刚结识的那位唤作沈荼的兄台有几分神似。然而这并非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为何会是我与沈荼?我俩明明刚刚相识,这与他神似的男子就出现在我梦中,还与那神似我的做这档子事,更何况神似我的那位仁兄居然居于下位,莫不是我——思春了?那也该与个女子才对罢! 正想着,那居于下位的男子睁开了一直闭着的眼睛,我心下一惊,是惊讶也是惊艳,他居然有一双红宝石般的眸子,妖异无比,然而美得惊人。他跨坐在神似沈荼的那人身上,抱着他的肩,他看不见他的表情,我却看得真切。他的身体随着身下人的动作起伏,口中溢出压抑的□□,神情却不似刚刚那般沉醉,他的脸上,满是爱恨交织和嘲讽、怨怼,甚至有报复的快意。忽而他朝我在的方向一笑,胸口似乎被钝器狠狠击了一下,痛意流到了四肢百骸。 我睁开眼睛,已是天光大亮,脑中闪现那张爱恨纠缠的脸,真真是好大一个诡异的春梦!我晃晃脑袋,便把那莫名其妙的梦给晃到九霄云外去了。 昨日难得的闲散日子已然过去,今日起又要做我任劳任怨的说书人了。我从床上起身,出门打水洗漱。我这东厢房颇大,被我隔成了三间,左为卧房,右为书房,当中一间留作它用,大多时候是喝茶聊天的地方,三间房都是打通的,只以小门相隔。而杨叔住的北边也是隔了三间,最东边一间是饭厅,若有客来也在那边接待,另两间是他的卧房和书房,为了方便也特意将中间打通。 洗漱完后,我直接穿过两道小门进了书房,书架上一排排的话本子,大多是我自己所写,也有当初没甚经验时买来借鉴的。若是写了新本子,我是定会先说的,没有的时候便将就说些旧本。前日已把一本说完,今日便该寻本别的了。但有时选择太多反倒不知该如何选了,此时眼前这样多的话本子,该选哪本是好?我索性闭着眼摸过去,随意摸出一本,就是你了!了却一桩小小心事,遂心满意足的带上话本子往饭厅去了。 到饭厅时,杨叔刚巧将早饭端过来,见了我便笑骂道:“你这混小子,赶饭倒是赶得巧,也不见你早来片刻帮我端一端的。” “杨叔,侄儿起晚了嘛,明日一定来帮你。”我稳稳的在凳子上坐下,拿起筷子便开始吃,吃到一半才发觉杨叔一直盯着我。 警惕心起,我斟酌着问:“杨叔,我又哪里做错了吗?” 杨叔笑了起来,这一笑若是在旁人,必是顿生如沐春风之感,然在我这里,唉,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罢。 “你没做错,阿昔啊,”我的心揪起,杨叔唤我名字必无好事,“今日一大早,有桩喜事找上门来了。” “何事?”我的声音透着小心,不见半点男子气概。 “有人来说亲了,就在你赖床那会子功夫,比你大不了几个月,相貌出奇的好,家世也好,这次你定会同意的。”杨叔说完,定定的等着我的回答,然而我的反应怕是要叫他失望了。 “哦。”随口应一声,也无心解释我今早并非赖床。每次有人说亲,杨叔都要与我这样夸一番,唯一不同的便是这一次在相貌上的评价比以往高了那么一点,用了“出奇”二字。我也知晓,每次经过杨叔之口传到我这里的定非俗人,只是我对此事提不起兴致罢了。 “他说今日午时便来见你,到时见了你再做决定罢。”杨叔说完执起筷子开始用早饭。 今日来茶楼的客人格外多,个个犹如春风拂面,想来昨晚必定是过得滋润无比、享受无比。我站在桌前讲得口干舌燥,随手端起茶杯饮了几口,抬眸间瞥见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昨日刚答应得空便来捧场,我本以为他是客套,却不想这沈荼果真是个君子,够义气! 此时已近正午,我该歇了,遂拍一拍醒木,“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由于我好巧不巧的正卡在那最精彩的当口,台下一阵唏嘘,我对此视而不见,收起话本子便要下台去寻沈荼。当中几人笑骂一声:“小泼皮!” 然而许是我泼皮惯了,他们也陆续起身寻个酒楼用午膳去了。茶楼里一下子清净不少,自是也有许多还留在这里与同伴喝茶水闲磕牙的。我到了沈荼那一桌上,前后望了望,心下颇有些失望。 “柳兄在寻何人?” 我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一杯茶,“昨日见你与一女子交谈,心下以为是嫂嫂,本想或许能见上一见的。” 沈荼又笑了,那样一张脸笑起来,当真是罪孽。幸而我这茶楼里平日来的待嫁的姑娘公子不多,又是正午用膳的时辰,否则不知要勾走多少桃花心了。 “那是故友,游玩至此,特来看望,今日一早便启程离去了。” “哦。”我心下既惋惜又庆幸,惋惜的是怕是以后都无缘再见美人了,庆幸的是美人或许尚且未有归属。 “不用惋惜,日后定能再见的。” 我正出神,沈荼似是看出我的想法,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来够我放在手边的话本子,我眼疾手快的将他的手按住,“这是作甚?”我挑眉看他,他眉间有些许尴尬,视线落在我们交叠的手上,却未收回手,任我按着,这么一来尴尬的倒是我了。 我放开他的手摸摸鼻子,他脸上划过一丝名为可惜的情绪,一双眼睛仍旧温柔,看的我不甚自在。我清清嗓子:“午后我还要接着说的,现在给你看了,之后再听来不就没甚趣味了吗?莫要觉得可惜,常来总能听到全本的。” 他但笑不语,端起茶杯轻呷一口。 美人饮茶,姿势甚是优雅,这本是赏心悦目的风景,生生被我腹中的嚎叫给毁了。这也是无奈,我是个不禁饿的,眼下这时辰是该用午饭了。美人失声笑了出来:“现下已是正午,我也饿了,不知柳兄可愿留我用一餐?” “乐意之至。”我抓起那话本子,引着沈荼从后门进了我家的宅子。 “这宅子修得倒是雅致,茶树也长的喜人。”我还从不知晓这宅子竟担得上雅致二字,沈荼果真是客气了。 要不杨叔怎说我赶饭赶得巧呢,这不是,又赶上了。杨叔手里端着汤,正稳稳的往饭厅去,我拉着沈荼跟上去。杨叔放下汤,我和沈荼也到了。他见着我身后的沈荼,颇为惊讶,我看他启唇似要问些什么,体贴的先一步作了解释。 “杨叔,这是我昨日结交的友人,名唤沈荼,今日来茶楼捧场,既已来了,我总得留他吃一顿饭才算得待客之道吧。”说着,忽而觉着沈这个姓氏有些耳熟。 杨叔收起惊讶的神情,颇古怪的看我一眼,看得我满心莫名,这是怎么个情形?难不成我又有哪处错了?莫要说我杯弓蛇影,我与杨叔一同生活了十七年,十七年里,杨叔并非一直这般温和的,在初初几年我年幼时,一旦犯了什么过错,便免不了一顿责罚。后来杨叔渐渐收敛,待我不再那样严厉,我却已然养成了习惯,心底总对杨叔存了一份惧意。 被杨叔那一眼看的,用饭时有些心不在焉,菜汁滴到了衣袍上,杨叔又看我一眼,颇嫌弃。 “怎么这般大了却像个孩子,去洗洗。” 我灰溜溜的放下碗筷出去了,待回来时杨叔竟满脸的盈盈笑意,看沈荼的眼神带些热切。我脑中灵光一闪,霎时喜逐颜开,杨叔这形容,莫不是要发展第二春了?想我杨叔,要相貌有相貌,要头脑有头脑,何况还有我这么一个聪颖貌美的侄子,如此超然的条件,早该有人动心了。拖到如今才遇见一个沈荼,倒也不算太晚,只不过这辈分的问题该怎样算?我的友人与我的叔叔结亲,我还于无形中做了媒人,想来这关系却有些复杂。 尽管心中云海翻腾,面上还是要装作不知,一顿饭下来吃得我甚是心累。杨叔一整天得空便与沈荼搭话,脸上笑意不断,连带对我都温柔不少,更印证了我的猜想,我杨家怕是要办喜事了。待到杨叔嫁了出去,他便不再有那样多的精力来操心将我嫁出去的事,那我——想来心下不禁对未来多了些憧憬。 ☆、第9章 作茧自缚(微修) 晚饭时,沈荼早已回家去了,我杨叔却依然笑意不减,我心下不禁愕然,纵使杨叔寻得了第二春,这形容是不是也颇夸张了些?正想着,杨叔开了口,唇畔都是笑。 “阿昔啊,你看沈荼这人如何?” 这是作甚?难不成在征求我这小辈的同意?我点头如捣蒜:“甚好甚好,我再没见着能胜得过他的人了,若是他不嫌弃,嫁给他我都愿意。”我信誓旦旦的信口开河,杨叔笑意加深,如此便是得了我这唯一的亲属的同意,他似是对我这答复十分满意。 我腹诽着:那谁说的,沾染了爱情的人皆会变为傻子,果真不欺我,看杨叔这一脸春风得意便能明了了。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夜我果真就梦到了一场婚礼。因隔得远,隐约识得那身形似乎是沈荼。沈荼着一身大红喜袍,走近看,他唇角微微勾起,五彩祥云间,不远处一抹同样大红的身影在一众彩衣飘飘的女子的簇拥下徐徐靠近,原以为那定是杨叔无疑了,待那新人走近些才省过来,这身形,分明是个女子!我一惊,从梦中醒了过来,窗外晨光熹微,也该起了。 洗漱完毕,出了门去,被眼前这一溜的大红闪了眼。杨叔啊杨叔,侄儿竟想不到你也是个如此性急的,昨晚我才暗示同意你们的婚事,今日一大早聘礼都送上门了!真真是叫侄儿开了眼界了。 我发了会怔,再回神杨叔竟已走到我跟前,手里拿着一套新裁的衣袍,正要递给我,我满心欢喜的接下:“杨叔你放心,大喜之日我定将这衣袍穿出神韵,绝不会丢了你的面子。” 杨叔莫名:“大喜之日你自是要穿喜服的,穿这作甚?” 一股不祥之感顺着脊椎爬了上来,我怯怯地问:“这大喜,是谁的大喜?” 杨叔伸手拍拍我的头,笑骂道:“傻小子,莫不是真高兴傻了?还是上次摔得脑袋未能补回来?昨日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若是沈荼不嫌弃,你就嫁给他,这不今日聘礼都送到了。” “那不是你——”我正要问个清楚,杨叔笑着打断我。 “我?我昨日不是说了吗?有人来说亲,午时便来见你,没想到你两个原是认识的,倒叫我吃惊。阿昔啊,哪怕是你在用饭时污了衣袍,这般小儿作为,他都不嫌你,对你确实有心。昨日与他谈过,我对这个侄婿满意的很。昨晚我问你,得知你也对他心生倾慕,我便差小林去递了个信,他倒也心急,一大早就差人把聘礼送到了。” 此时我该怎样与他说?直接告诉他,昨日是我会错意,以为要结亲的是你与沈荼?深知杨叔脾性的我,怎会犯这种飞蛾扑火的错,若我真说了,不日他便会直接将我送到沈荼的府上,以惩戒我对长辈不恭的言行。不知眼下我这番情形算不算得作茧自缚、自掘坟墓、自作自受,竟生生将自己推进了火坑。 杨叔仍旧笑的满面春风,彼时我看见他这神情,满心皆是即将自由的欢欣,而此时,寒风凛冽,呼啸而过,徒留我一人生生被冻成了冰碴。 “这新衣也是他赠的,约你今日去城郊踏春,如你方才所言,定要穿出神韵,可别丢了我的面子。”杨叔丢下一句话,轻飘飘地走了。 欲哭无泪,杨叔啊,我可是你一手辛辛苦苦养大的,你这样坑我,怎能忍心?如何能忍心? 我本打算以茶楼不能缺了说书人为由,赖在茶楼不出门,却不想,杨叔果真狠绝,带着新请的说书先生来找我寻昨日未讲完的话本子。 “听客们总要听完全本的,你要出门,便把话本子给常先生罢,他好替你说完。你既要出嫁,日后这说书的活计怕也是不能常做,我便请了常先生来,你两个商量下,分分日子来当值。”杨叔全然不顾我一脸菜色,说的合情合理,叫我无法反驳。 那姓常的先生朝我作了一揖,纵然对他无甚好感,碍于杨叔在这守着,我不敢造次,躬身作一揖还礼。我苦巴巴的把那话本子给常先生,半晌舍不得撒手,挨了杨叔一记敲。常先生边翻着本子边走了,我望着他那算不得挺拔的背影,犹如望着我那亲手葬送的自由。 在房里换衣服的那一点光景,竟让我生出了个好点子,既然杨叔这边我动摇不得,那便从沈荼那边下手吧,若能让他对我心生厌弃,推了这婚事,嘿嘿。 想必此时我的神情定然是又猥琐了,再看镜子里那穿戴整齐的美人,哪处都别扭,遂动手解开刚系好的衣带,再错开随便系一系。出门时特意避开杨叔,否则叫他看见我这模样,非得将我踢回去教训一番。 杨叔说,沈荼在茶楼最后一张桌子那等我,我猫着腰捂着前襟向那边摸过去。如今这番形容只用来吓唬沈荼便好,若让旁人看了去无端徒增笑话,就得不偿失了。 到了他身边,看到我这邋遢的形容,他竟然只有一瞬的惊讶,除此再无其他表示。我心下有些失望。 “走吧。”他站起来携了我的手,刚想挣开,便瞧见杨叔热切的眼神,手上反而紧紧地握了回去,对此,杨叔满意的紧,笑着目送我两个出门。 路上,我正苦苦思索着该如何叫他对我心生厌弃,他却直拉着我进了条窄小的巷子。我心下疑惑,这是作甚?忽而灵光破空而来,古往今来,如这种幽谧的小巷子最合适做啥事来着?杀人越货,抑或劫财劫色?果真,沈荼用行动证明了我的猜想,我怔愣间,他已解了我的衣带。 “你做什么?”我大叫一声,一把攥住衣襟,他却又来拉我的手,这是铁了心要轻薄于我啊! “别动,又不是孩童,怎的把衣带都系错了。”依旧温柔的声音,不见半点采花贼的腔调,顷刻我的衣带被他理得服服帖帖,原是我想岔了。 我脸上一红,“多谢。”本想着,既然衣带都系好了,他便也该放开我了,然而他反倒贴近了来,这般近的距离他说话时热气都要呼在我脸上。我不过才十九岁,然而若是以待嫁的人来算,这年纪却是算不上小了,我若是个女子,八成都要被叫一声“老姑娘”了,是以,我这张老脸红了再红,沈荼那厮才开口说话。 “方才,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轻薄于你?”温热的气息打在脸上,痒得很。被他说中,我即使反驳也是无力,索性闭口不言。 “你不说话,那便是了,但你可是冤枉我了。” 他这般不依不饶的,不反驳两句实在叫人忍不住。 “谁叫你忽然——唔!——”估计我这十九年里,眼睛从未睁得如此大过。再估计这沈荼平日的谦谦君子做派皆是表象,此时这个才是本性,他竟、他竟就这么亲了过来! 我用了力气推他,奈何此时我两个的姿势,完全是他压制住我,纵是我的力气比他大也推不过他,何况以我两个的身形看来,我这点力气怕是比不上他的。我终是被他压得死死的亲了个够,末了,他舔一口我的嘴唇才依依不舍的离开,真真是登徒子的行径,这动作忒色了点! 我靠在墙上愣了半晌,气都未能喘匀,他一句话便直接叫我岔了气,“这下,便不算你冤枉我了。”何等厚的脸皮,叫我等自诩泼皮的脸面往哪搁? 他终于放开我,理理我俩压皱了的衣袍才牵着我走出小巷,我心中压着一口气,使力摆脱了他的手。径直走在前面,全然不管他追上没有。 今日出外踏青的不在少数,多是些情侣携手相伴,我和沈荼两个走在一起却未牵手的反倒显得突兀了。我俩随着大流走到了城郊的桃花林,花开的正盛,繁花灼灼,大片大片的桃色熏得游人眼神迷醉。穿过林子,见着不少以桃花掩映,在树下做着亲密之事的年轻男男抑或男女。心中顿感春光无限好,只我一人身处黄昏。 站在一株桃树下,我终是把憋了半天的话讲清楚:“沈荼,我并不想嫁你。” 他明显愣了片刻,随即恢复:“为何这样说?杨叔昨日才差人告诉我你是愿意的。” “那是个误会,我本以为、本以为,唉,反正我不想嫁给你。”人生艰难,有时竟连实话都说不得了。 “为何?你对我,难道全无半点感觉?” 这问题真是难倒我了,不愿嫁就非要有个原由吗?若要说对他毫无感觉未免太伤人,但要说有感觉,这感觉在哪我也是半点都找不见,两个人只能陷入尴尬的沉默。 我比他矮,若不仰头便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此时我却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一直定在我脸上。半晌,我叹了口气,抬起头直视他的眼。 “那你呢,为何想要娶我?初见时,你便问我家在何处,你那时便想着来提亲罢,可你我不过相识片刻,你为何竟想着要娶我?” 他顿了一下,“前世欠你的,今生便来娶了你,宠你一世,还我的债。” 我本是正正经经的问他,他却给我回了这样肉麻的话,这只会出现在话本子上的语句生生逼出我一身鸡皮疙瘩。但我还是要接着问的。 “世上那样多的好姑娘好公子,你怎就偏偏看上我了?如我这般不着调的,你娶回家甚?” “好好待你,那便够了。” 兜来转去他却是不与我正经说话,我懒得搭理他,他却也不恼,默默的跟在我身后。一场踏春游得无半点兴致,他本以为我同意了这桩婚事,我本以为可以摆脱这桩婚事,然而最后发现都是错了,终于败兴而归。 他倒是个知趣且会看人脸色的,晓得以我现在的心情必是不愿见他在我眼前晃,遂寻了个叉路与我分道走了。只是走前竟留下一句:“阿昔,旁的事我都听你的,只这一件我定不会改主意。” 看,连柳兄都不叫了,竟直接如杨叔那般唤我阿昔,着实惹人气恼! ☆、第10章 般配(微修) 回了家,杨叔见我一张脸黑的似锅底,遂停了朝我身后寻人的动作,“沈荼呢?” “回去了。”许是我语气太冲,杨叔严肃了神色坐到我对面。 “发生何事了?” “杨叔,我不想嫁给他。”我大着胆子开口。 杨叔脸上隐有怒色,“嗯?这可是你昨日亲口答应的,怎么才过了一日便要反悔?” 我只得编了个理由搪塞他:“他乃是文人雅士,与我这粗人半点不般配的,我早就与你约好,要娶我必得打得过我,而他一看便知——” “便知什么?”杨叔声音挑高了些。 我的声音弱了下去:“打不过我。” 杨叔朗声笑了起来,笑得我毛骨悚然:“那便来比上一比,若你输了就给我老老实实嫁过去。” 那若是赢了呢?再不叫我嫁人了?但我是不敢问的,只得诺诺的应了。 小林生了根大舌头,在论人八卦这一门学问上颇有些造诣,三年间,每遇上我为了婚事比武,都要给我大肆宣扬一番,招来邻近几条街的街坊看我热闹。纵然被我修理了许多次,依旧死性不改。此时我站在茶楼前的空地,心中琢磨着,这次该怎样叫那小子“□□”,好叫他懂得,有些事是做不得的。 托他的福,如今我这境地,委实尴尬,四周全是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甚至媚人巷都暂停了生意,排排美人趴在窗口伸长了脖子,其场面堪称令人叹为观止。倒不知小林是怎样与他们吹嘘的,此次的盛况真真是三年未遇! 这边厢我被当做耍戏的猴指点了半晌,那边厢沈荼终是施施然来了。说来我竟不知他是否习过功夫,遂先问了一句。 他顿了一瞬,回我道:“家中也算世代书香,祖语有云,沈家子孙必得读万卷书,然——” 听到这里一颗心便算落了地,不再听他废话,抬腿便攻了过去。 半柱香时间都不到,我便被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沈荼!”一时间,四周寂寂,只余我一声怒吼。 他忙放开了我:“怎么了,哪里痛了?”他一脸焦急的把我望着,我冷着脸站起身,至此,胜负已定,围观者道一声贺,心满意足的离去。 我抬眸看他:“你骗我。”不知我这脱口而出的三个字里,是哪个字有那样大的杀伤力,竟让他霎时白了脸,眼带沉痛。 旋即他便缓和了神色,过来拉起我的右手,将五指展开。适才被他压倒时,掌心撑地蹭破了块皮,此时有些火辣辣的疼。他轻轻吹着那伤口,仔细将里面的沙土拨了,声音低的犹如呢喃:“方才我没骗你,我的话未说完你便动手了,我家世代读书,但拳脚功夫也是必修的。我终此一生定不骗你,你信我。” 我盯着他的眼睛打量半晌,看不见半点虚假。他也回视着我,眼睛一眨不眨,久的我都替他累得慌,终于点了头。刹那间,他脸上的光彩几乎晃了我的眼,叹口气,心下暗忖,日后成了婚定要将他看紧了,我可戴不得绿帽子! 事情发展至此,既已成定局,我再过多挣扎也是无用,加之沈荼娶了我,算来算去,左右还是他亏了,便认了这桩婚事。 沈荼在杨叔处寻了些伤药,便返回我房里给我涂药。看那副认真的模样,诚然,他的确会是个好夫婿,只是不知他能宠我多久。这并非我对他的不信任,而是对我自己,我自认没什么可取之处能留住他这样一个人。 他本可以娶个比我好上千倍百倍的,我不知他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认定了我这么个不着调的,然而既已搭错了,便甭记挂着再搭回去了。小爷虽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不是什么稀罕人物,但也不是能任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杨叔终是不放心我,怕我又反悔,恰逢三日后便是个不可多得的黄道吉日,便将我与沈荼的婚事定在了那一日。沈荼在我家这宅子用了午饭,饭毕,杨叔并沈荼两个在那商议婚礼事宜。 “沈荼,你别看阿昔这小子成日里不着边际,却是个从小吃尽了苦的,今后他进了你的家门,你必得好好待他,别叫他受委屈。”杨叔便如托孤一般正说得热火朝天,此时我一出声却显得煞风景了。 “沈荼,成亲之后,我要留在这里同杨叔住在一起。” 话一说完,沈荼还未有什么反应,杨叔倒是先怒了:“胡闹!哪有人出嫁了却不住在夫家的?你这不是招人笑话吗?” 杨叔果真气糊涂了,我哪是会在意别人笑话不笑话的人?我不去看他,左右这件事他做不了主,我一双眼睛瞧着沈荼,这才是说话算话的正主。 “杨叔莫恼,我家中本就无甚亲人,只一个婶婶,长年礼佛,喜爱清净,我本就打算成婚后便搬出来住,依我看这宅子处的位置就不错,我便与阿昔一同住下罢。” 不愧是我柳昔要嫁的男人,这睁眼编瞎话的本事比起我来竟半点不差,“这宅子处的位置就不错”是个怎样的说法?这么座花街柳巷间的茶楼的宅子,这位置不错?亏得他一个书香子弟竟说得出口!然而他这瞎话编的甚合我心意。 沈荼说完便静静地看着杨叔,满脸诚挚的等他答复,我总算省起这是我该配合他扮一出夫唱夫随的时候了,遂与他一同把杨叔望着。 杨叔终是点了头,也不知他是被我俩的诚挚打动了,还是早先就不愿我离了他,这老头性子甚别扭,谁又能猜的着?但肯定的是,方才沈荼为我编的这一通瞎话,让杨叔很是受用,他侄儿确实找了个好夫君。 杨叔特地准我半日的假,放我与沈荼两个去培养感情。三个时辰前他还只是我的君子之交,此时摇身一变成了我的准夫婿,不得不说,造化这个东西,它果真是神奇!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追妻,非一朝一夕 作者:青琐 第3节 大抵因为有了这层身份的变化,我与沈荼的相处稍显微妙。不过微妙的只我一人,他看我的眼神仍是以前的模样,并无半点改变,叫我不得不怀疑,我之于沈荼,莫不是那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否则他看我的眼神怎会从始至终都是这般?想到这里,心中竟有些窃喜。 我与沈荼两个并肩走在街上,许是我此时心思过于敏感,总觉着他的手不时地从我手上擦过,有些□□。纵然不是很确定,然而或许真如他所说,我对他并非半点感觉没有的,只是哪怕有也只那半点罢了。不过我两个总是要在一处过一辈子的,感情这个东西还是有总比没有的好,想来心中竟有些欢喜。 百年前,古人是如何说的来着?乐极生悲?可我这乐还未到极致便已生了悲。都说六月的天多变,可没人与我说过三月的天也是这般随性的,倾盆的雨说落就落。 此时我与沈荼正处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境况。午饭时,杨叔提起,我俩既已订了婚事,我却从未拜见过婆家的长辈,实在于理不合,遂叫我与沈荼一道往他家中去一趟,见见他的婶婶。说来沈府与我一茗香隔得却是有些远,沈荼便引着我抄了这近路,走的尽是些窄小的巷子,寂静得很。此时这一场随性的雨把我俩双双困在了个低矮的屋檐下。 许是因这是后门,屋檐修的不甚讲究,将将能把我两个遮住,饶是如此,还得两个人紧紧的贴在一起才能求得不被淋湿。对此,想来沈荼是欢喜的,他此时一双手把我搂住,紧紧地拥在怀里,理由何其正当!但我之前便在心里对他登徒子的行径有了底的,只是碍于天公实在不作我的美,形势所迫,只能白白叫他吃了豆腐。 虽说现今我两人躲得好,但方才还是淋了一阵的,身上有些潮,此时被风一吹,冷得很。反正既已订了婚事,又皆是男子,闺中女子那般扭捏姿态我是做不来的,沈荼怀里暖烘烘的,我不禁朝后又靠了一靠。 “冷吗?”他的声音陡然在我耳边响起,激得我浑身一颤,他却以为这是冷的,暂且松开了拥着我的手,开始宽解衣袍,我被他这架势骇了一跳。 “你这是要做甚?我虽答应嫁给你,但这有悖礼法的行径我可是做不来的!”这僻静的小巷子,前后无人的,若是出点事······我朝后退一步,一只脚刚踏进雨里便被他拉了回来。 虽明知打不过他,但为了我那迟早要交予他的贞洁,我还是要挣扎一番的。他抓了我两只手伸进他的衣袍,环在他腰间,紧接着用外袍把我裹在了怀里,动作颇快,行云流水般。我一向自诩聪颖的脑子总算转过这个弯,原是我又想岔了。 他自然又是一番不依不饶:“原来在你心里,我竟是如此性急好色之人。但若对象是你,你这样想我却也不差,只是我也不至于性急至此,这雨天若是天为盖地为被你的身子怕是受不了。不过三天的光景,我还是等得了的。” 不知他这一番话算不算得情话,听得我一身鸡皮疙瘩争相冒出来。但冤枉了他总是我理亏,遂只能小声嘀咕句“流氓无赖”。 却被他听了去,微低了头在我耳边轻笑道:“你我两个,一个泼皮,一个流氓无赖,倒也着实般配的紧。” 我说一句,横竖他都有话回我,我不与他一般见识,索性闭口不言,在他胸口静静挨着。 作者有话要说:  阿昔的脑洞有点大啊!躲雨取暖什么的?(? ???w??? ?)? ☆、第11章 矮(微修) 靠得这般近,我才发现,我的头顶原来只勉强够得上他的鼻尖,呼吸都打在我脸上,痒痒的。我转开头,时间长了脖子酸得慌,遂不再强撑,直直靠到他肩上,这姿势倒是舒服得很。 约莫过了有一柱香的功夫,雨总算小了些,沈荼将衣袍穿好,拉着睡眼朦胧的我冲进了雨里。方才靠在他身上过于舒适,不小心眯了一觉。 看来他对这附近确实熟得很,没多久便拉着我寻到了一家卖雨伞的小店。这家伞做得颇为精致,伞面上绘的树木花草,沈荼果真爱兰,挑了把君子兰的伞。我就不似他那般风雅了,闲闲扫一眼,觉着那把描了梧桐的颇顺眼,拿了便让沈荼付账。沈荼看我的伞半晌,许是觉着我这伞挑的好。我特意打开来给他瞧瞧,他却转身付账去了,简直莫名其妙。 我两个各打着一把伞在街上慢慢地走,这会子路上着实清净,摆摊的都被这一场雨给撵了回去,行人也少得很。沈荼带我到几家铺子买了些礼品,分明是我这个准媳妇拜见婆家长辈,买礼品的银两却是沈荼出的,真是叫人不好意思。沈荼去结账,我先一步出了店面等他,深吸一口气,肺腑间一阵清爽,雨水洗的空中浊气都去了不少。 “好了,走吧。”沈荼出了店面,唤我道。我举着伞转个身,未曾想,雨水顺着我转身的力道,离了伞骨,画出道道弧线,一时间,沈荼脸上满是雨水,形容狼狈。 “哈哈哈哈哈哈——你这——哈哈哈哈哈——”我颇为不厚道地笑的酣畅,沈荼一手提着几个礼盒,一手举伞,无奈的看我。 “别笑了,快来给我擦擦。” “哼哼——哼哼哼——”我强压着笑意却还是忍不住发出声来,用袖子在沈荼脸上擦着,手一抖一抖,毫无章法。 沈荼却也不恼我这样笑他,只温柔的与我说:“别憋着,仔细再憋得岔了气就不好了。日后若要打伞,还是你我同用一把的好,否则以你矮了我这一截看来,少不得还要再溅我一脸雨水。”这下,再笑不出来了。 我收回手转身便走,他在身后笑的乐不可支,待我走出去老远,他才凉凉的来一句:“阿昔,你走反了,应是这边才对。” 报复,□□裸的报复!这般小肚鸡肠的男人,委实叫人气愤。若我就这么折回去也实在窝囊,不和他斗上一斗,都算污了我杨家的名声。 “我偏要从这边走,你能奈我何?”我愤愤不平的继续前行,至于沈荼,随他爱走哪里走哪里去! 未曾想竟是连老天都不向着我,这一条条的小巷皆是一般模样,我在里边绕来绕去,终于绕进了个死胡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屋漏偏逢连夜雨,许是出门没来得及看黄历,若是看了,必定晓得今日是个不宜出行的日子。一场倾盆的雨又浇了下来,手里这把伞甚脆弱,在狂风暴雨中颤颤巍巍的抖。看这情形,若是再走下去,非得给吹散了架不可。 我就近寻了户人家的屋檐躲着,抬头一看,登时乐了,这屋檐,可是眼熟得很呐!不过半个时辰前,我还在这一处窝在沈荼怀里睡得酣畅,转念一想,方才沈荼领着我不过跑了那么片刻的路,我却绕了这大半天才绕回来,我这路迷得实在有些天分! 想起沈荼,气就不打一处来。自小我便十分钦佩话本子里那些身高八尺,身材挺拔的好汉,跟着杨叔习武也是为了能养出一副铮铮铁骨。然而世事难料,我起早贪黑的练了这许多年,仍旧一副小身板子,虽不至于弱柳扶风,但比起年少时幻想的那高大威猛实在差了个天与地的距离,如今这便成了我心中不粗不细的一根刺。沈荼这厮,今日不过笑他两声,竟然那么明目张胆的提我的伤心事,如此这般,日后成了婚可还了得!我须得让他知道,他要娶的不是个纸糊的! 心中正琢磨着日后该怎样□□沈荼,余光便瞥见一个人影从巷子口奔了过去,颇为熟悉。脑中还在思索这个熟悉的身影是哪个,嘴上却先一步喊了出来:“沈荼!”我竟不知道,我的本能反应原是这样敏捷的。然而这么没出息的喊叫可不是出自我本意,我心中的气还是在的,这笔账我须得和他好好捋捋。 沈荼听到我的声音,顷刻便奔了过来,他竟没有打伞,那柄君子兰的伞也不知去了何处,整个人便如落汤鸡一般。他这般形容,委实是我从未见过的狼狈,我一腔的怒气倒不知该往何处放了。待他跑近了,我才瞧仔细,他这一张旷世难寻的脸上,除了滴答的雨水,满是焦急。这下子,再与他计较便是我小气了。 “阿昔!”他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我面前,我甚亲厚给他让了半边屋檐,他却不进来。“你莫要恼我,日后我再不与你开这些玩笑了。” 他脸上焦急未褪,站在雨里迫切的将我望着。以他身上湿的这样透彻来看,他必是在雨里奔了不止一时半会了,怎么说我也不是三岁的孩童了,他这做法颇有些夸张。但他这样把我捧在心尖上,倒叫我惭愧了。 “我不生气便是了,你进来躲躲吧,雨还大,莫要淋坏了。”我向他招招手,他一张被雨浇的苍白的脸顿时有了神采,灿然一笑甚是晃眼。 “我身上都湿了,再躲也是无用,别把你身上也沾湿了,还是在这站着罢。” 他虽是这样说,但我怎么可能真叫他一直在外面淋着,我撑开伞上前一步遮在他头顶。因他个头比我高那么一截,我这举伞的动作做久了难免手酸,他甚贴心把伞接过去。 “我自己来便好,你回去躲着罢。” 我一步跨回屋檐下,隔着雨帘和他对望着。我本性是个不安静的,自然受不了这安静的气氛,忍了半晌实在憋不住,便开始找话来说。 “你的伞呐?怎的不撑伞,淋成这副模样?” 他呆了一呆:“本是撑着伞的,你走的忒快,我没跟过几个转角就寻不见你了,便有些着急,奔的快了些,再加上风刮的猛,那伞作废了,我只得淋成这副模样了。” 这一番话说的,他连语气并字里行间皆没有委屈的意味,然我听了却觉得他实在委屈,至此,方才的一腔怒火,熄了个彻底。再开口时,自己都觉得这态度,唔,甚是和蔼。 “我素来介意自己生的不够高大,你方才那玩笑戳到我痛处了,我才会生气。” 他只“嗯”了一声,我却分明看见他眼中的懊恼,语气不由愈加和蔼。 “你是否也觉得,我这身量太娇弱了些,全无男子气概的?” 沈荼笑的溺人:“没有,我觉得你这样便很好。其实,你的身量在同龄男子中已不算矮的了,只不过你有心与那些生的高大的比,才会显得矮了些。你不过才十九岁,还能长高的。” 这一句话音刚落,我心中自有那希望之火瞬间燎原,“真的?” 许是被我这一惊一乍的模样惊着了,他又一呆,遂笑着说:“嗯,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可是长高了不少的。”他顿了一顿,“我不骗你。” 他的话,于我很是受用,心情一好,便觉这天也好看的紧。雨势又转小了,濛濛的细雨倒也舒爽,我跨进了他伞下,和他一同遮着。 “雨小了,走罢。”我招呼他一同走,他却从伞下退了出去。我不解的看着他,他却笑着与我道: “这雨很小了,左右我都湿透了,也不怕这点小雨了。” 这人,原来竟是个倔性子,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拿同样的理由拒了我两次。我也不与他在这事上纠缠,说话间,雨已经小的不用撑伞了,我便把伞收了,和他一同在雨雾里走。因着之前采买的礼品都湿了且不知被沈荼心急之下扔到哪里去了,我两个只好按之前的路再走了一遭,重又买了好些礼品。 转过九曲回肠般的巷子,终于到了沈荼的府邸,这宅子比我与杨叔住了三年的那宅子宏伟的多,颇富丽,颇堂皇,沈家原是个大家。 我正等着沈荼去唤人开门,他却径直携了我的手贴着院墙向后绕,绕了半晌,终于停在了一处墙边。只听得他嘀咕一句:“这一段墙好翻些。” 原是带我翻墙来了! 饶是我曾经跟着杨叔在西华闯荡了近十四年,也断然未曾见过这种事。准媳妇上门,竟有不走正门却来翻墙的!沈荼其人,委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我收心一瞧,嗬,这是挑了段最矮的叫我翻啊,也忒看不起我了!小爷又围着院墙绕了十几步,寻了段看起来最高的,提力一跃便跃上了墙头。受了杨叔十七年的锤炼,旁的不敢说,这“打不过就跑”的跑字诀,我可是练了个十成十,不惭愧的说,无论挑的何种地形,小爷都能跑的如履平地。是以,这一段小墙头,实是难不倒我。 我站在墙头,朝沈荼伸了只手:“要不要我拉你一把?” 他这才从对小爷风姿的惊艳中回过神,却摇头道:“不用。”遂轻轻一跃,上得墙头来,我伸出的一只手未能派上用场,便收了回来摸摸鼻尖。我俩跳进内院,我这才想起我该问上一问,翻墙算个什么礼数?方才只顾着翻,却忘了问原因。 “沈荼,莫不是沈家人进出皆要翻墙的?” 他一张被雨水淋的有些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些红晕:“咳咳,不是,只是今日我这形容颇狼狈,若是叫家中仆从见了,少不得要惊扰婶婶,那就不好了。我便想着,我两个还是悄悄进来把衣服换了的好。” 沈荼拉着我的手,在各个亭台楼阁间七拐八拐,我任他拉着走,眼睛却从不看前方,眼风四下里乱瞟。左右有沈荼拉着,也不怕会摔着,是以我赏这园子赏的十分尽兴。 ☆、第12章 初游沈府(微修) 啧啧,沈家果真有钱,这家宅修的,方才从正门看那一眼却只是看了个表象。内里并不像大门那般宏伟富丽,甫一进门几处建筑和大门十分相衬,皆是取了磅礴大气之感,越往里走倒是愈加显出清幽雅静来,假山怪石,池塘回廊,清荷翠竹,各处景观也建得与自然风光无异,堪称包罗万象,实在妙得很。此时再想想前日里沈荼第一次进我杨家那宅子时夸的“雅致”二字,他实在是谦逊的狠了。 因着我俩是偷摸着进来的,一些院子不能明目张胆的进去观赏,就连甫进大门那几处建筑也是隔得老远望上一望,心下有几分惋惜。又一想,日后嫁进沈家,有的是时日慢慢观赏,适才那一点惋惜顿时烟消云散了。刚逸散干净,又想起一事,今日午时我是怎样与杨叔说的来着?我与沈荼两个日后要住在我们那宅子,那这边,唉,无缘啊!心绪几个起落,再看这园林时,颇有些依依之感。 离我一步之遥的沈荼忽的停了步伐,我未来得及收回已迈出去的腿,一头撞在了他背上。 嗬!好一个铮铮男儿,这脊背,生生撞得我头晕眼花。 待我甩甩头,晕眩之感退去时,我两个正站在一栋竹楼前。翠竹所建,再配上小楼两旁青翠的竹林,眼前只余一片绿油油。再仔细看时,倒也不全是绿色,小楼前圈起的院子里,摆满了植着兰草的花盆,恕我才疏学浅,识不得这形态各异的兰草各自是何称谓,只道花样百出,各有千秋。 沈荼颇为贴心,直等的我赏够了才拉着我继续前行。“这便是我住的院子,那些兰花大多是我自家乡带来的,有几株因气候不和长势颇差,我又着人送了回去,剩下这些倒是长得喜人得很,另也有一些是刚刚采买的。前日你说想来熏熏,你看看,若是真的喜欢,成婚后我便把它们都带去杨叔那。” 我心下欢喜,不由起了玩心:“这算嫁妆?” “是聘礼。” “明明是你要住进我杨家,还要带上这许多的花草,怎不算嫁妆?” 看我一脸得意之色,他忽的笑起来:“牙尖嘴利!再等三日,我叫你看看这些算嫁妆还是聘礼。” 这话说的有些没有头绪,这与时间有什么关系? 脚下方走了两步,突然明白过来,脸上竟有些烧,不自觉停在了原地。沈荼见我停下,回过头来越凑越近,最终几乎与我面皮贴着面皮。 “可是想明白了?”他继续调笑道。 “在杨叔面前怎不见你这般没脸没皮的?” “杨叔是长辈,在他面前自是不可放肆。而你我,是要相守一生的······”他忽然停下,不知想到什么,将我拉进怀里,力道大的很。 “阿昔,你十九岁了呐。”一向如玉的嗓音有些低沉,似是叹息。 “十九怎么了?嫌我年纪大?你比我还大几个月,我不都没嫌你了。”这人,到底抽的个什么风? “真好,真好······”他只顾埋首在我肩窝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闷。我想不通他这是怎么回事,便也老老实实叫他抱住。 半晌,沈荼站直身子,帮我理好衣裳,拉着我进了竹楼。他脸上带着淡笑,只是方才那点反常还是叫我一头雾水。 进了屋子,鼻尖香气缥缈,立马将那些想不通的事抛到脑后去了。竹子的清香中夹杂着兰香,屋子都被熏成这样,也难怪沈荼整日里身上香气缭绕了。他进了一旁卧房去换衣裳,我便在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水,隔了半掩的帷帐偷偷去看沈荼。 啧,美人就是美人,即便半遮半掩,也是韵味十足,甚至更添风情。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炽热,沈荼有所察觉,探出头来笑对我问:“在想何事?” 被他撞破我偷看有些尴尬,我端起茶来饮一口,借以遮挡,再放下杯子已是恢复如初:“在想,你这么多兰草都与我做了嫁妆,日后可就是我的了,我要怎样处置都无不可吧?” 他脸上笑容滞了一下,略思索后,坐到我对面来,脸上忍痛道:“我说过,所有事全凭你做主,你想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看他这神情可是万分的舍不得,我笑骂:“口是心非。” 沈荼的婶婶常年礼佛,大多时间都在佛堂,没有要事是不得随意去打扰她的。不过今日我这准媳妇上门,她似是很欣喜,沈荼着丫鬟前去请,不过片刻那小丫鬟就奔了回来,说是老夫人马上便到。 因我与杨叔在外过那半流浪的日子过了十几年,对大户人家的礼数不甚了解,坐在椅子上有些许拘泥,沈荼见了,握住我的手说:“婶婶性子随和,很好相与的。” 我心说我又不是那初到婆家连头都不敢抬的小媳妇,我不过是怕失了礼数丢我杨叔的脸罢了,若被杨叔知道,少不了又是一顿教训。也罢,沈荼既然会错了意便错着罢,小爷也不是那斤斤计较的。正想着,一位着藏青色衣裳的妇人施然进了厅来,沈荼拉着我站起身向她行了礼。 那是位十分端庄的夫人,看面相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因着常年礼佛,周身自有一股檀香气。她步履优雅的进了厅堂,坐到主位上,抬手示意让我俩在一旁坐了。看得出她一个女人家在沈家的地位却是不低。 她自坐下便一双笑眼直看着我,终于把我这厚脸皮看红了,才转对沈荼说:“沈荼,这位便是你昨日提起的柳昔公子?果真生了个好模样。” 这一句夸得我很是受用,遂对着她甚乖巧的唤了句:“婶婶,您过奖了。” “嘴上倒是乖巧,这便叫上婶婶了,那我是不是也该送个红包作改口的赏钱啊?”看来我这一句婶婶于她也是十分受用,眉目含笑的叫丫鬟去取了个小玩意儿。“这还是我当年刚嫁进沈家时,我的婆婆送给我的见面礼,如今我沈家只有沈荼一个男丁,这便送给你了。” “谢婶婶。”我笑着接过,那是一串珠链,玛瑙串成,颗颗红如鸽血。我当即把它戴在手上,将将绕了四圈,十分合手。 婶婶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再抬眼便看到了我的手腕:“倒是合称。” 沈荼果不欺我,婶婶的性子确实好相与,温声问过我家里的情形,得知再有三日便是婚礼也不觉这日子太急,当即与沈荼谈起了我们的婚事。当沈荼说起成婚后要与我一同住在杨叔那时,也未作反对,只笑着说:“我礼佛数年,也清净惯了,你们住在亲家家里也好。阿昔顾念着叔叔也是个好性情,只是这婚礼你们还是得在沈府办了,总归是阿昔要嫁进沈家的。” “那是自然。”沈荼与婶婶许是并不很亲近,回答婶婶时语气颇谦逊有礼。 后来沈荼又与婶婶谈论了许久,从婚礼布置到宴请的宾客,我一人坐在一旁百无聊赖,把玩着手腕上的珠串,几欲入睡。婶婶的一句话却叫我浑身一个激灵。 她说:“沈家人丁不旺,日后成了婚便要靠你们两个了,多生几个孩子给沈家开枝散叶,阿昔,可要辛苦你了。” 这要让我怎样回她?坦诚而言,生孩子这个事,恕我直言,根本想都未曾想过。 好在沈荼及时出口帮我解了围:“婶婶何必着急,子息一事,缘分到了自然会有。” “也是。沈荼,日后好好待阿昔,万不可朝三暮四,我沈家的男儿向来可都是从一而终的。”婶婶沉吟片刻,又寻了些话与我两个说了,才叫沈荼送我回家。 刚出了沈府门口,我便让沈荼回去:“就送到这吧,又不是闺阁小姐,哪还需要送到家门口的。” 沈荼不语只笑,我满心莫名:“你笑甚?” “你可记得回家的路?” “不就是——”我竟真的不知该如何回去,看沈荼笑的狐狸也似,心生气闷,“我不过才走了一回,记不住也是常情,再说,你带我走的全是些弯弯绕绕的小路,有何好笑的!” 沈荼来携了我的手:“我送你回去。”看他笑的醉人,又对我使那美人计,我便承了他的好意也无妨。 到了一茗香门口,我问沈荼是否要进去坐坐,沈荼摇头:“若叫杨叔见了我,待我回家之时定要你来送,我俩送来送去的岂不麻烦?” 他说的在理,我也怕那个麻烦,遂看他离去了便回了家。已是黄昏,半日里来回的走,有些饿了,此时心中十分想念杨叔的手艺。然而我在茶楼未能找到杨叔,从后门进了宅子一路奔向厨房却也未看到杨叔的人影,灶台也是没半点使用过的痕迹。这是去哪了? 我又回了茶楼,一把拉住正要为客人添水的小林:“小林,杨叔呢?” 小林冷不丁被我拽住,手中茶壶里的水险些浇到手上,惊魂甫定,才与我说:“掌柜的呀,半个时辰前似是听他提过要去寻什么东西,去哪寻来着?”小林摸着下巴作思索状,忽的双眼一亮:“对了,去常青馆了,掌柜的去常青馆了。”所谓常青馆,便是那邻近的小倌馆。 我忙捂住他的嘴,凑近了咬牙切齿的说:“你这小混蛋,嘴上没个把门的,我杨叔一世英名,从不流连花、呃,草丛,你可小声着点!” 小林呜呜的点头,我这才松开他,放他去给客人添茶水了。我站在原地,学小林作思索状,唔,杨叔去常青馆了,这可真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怎的忽就想起去那了呢?这委实是个问题!腹中叫了一声,我收回托腮的手捂着肚子,叔嗳,你要去寻乐子,做侄儿的不拦你,可你好歹给侄儿留点饭食再去啊! 转眼夕阳落尽,客人都离去了,几位师傅并伙计忙完活计也与我告了辞。小林进了小厨房做晚饭,我本想着与他将就一顿,奈何小林的晚饭口味颇重,怎管他再热情的邀我一同吃,那红红的辣椒油却着实令我望而却步。待我饿的青黄不接,趴在桌上半死不活时,杨叔可算回来了。我正要喊他,却见他怀里捂着什么,直奔向后门,行迹十分可疑。 我方才还被饿的昏花的眼顿时亮了一亮,悄悄跟了上去,却见杨叔一路行进了我的屋子。我心下正纳罕,他进我屋子作甚?杨叔已走了出来,抬眼便看到我,遂向我招招手。 “小子,我在你枕边放了个东西,那可是我求了一个多时辰才得来的,你可要仔细学学。”说完便进了厨房。 左右晚饭有着落了,我倒是对杨叔说的那“东西”甚是好奇,索性先回了房看上一看。枕边放了个册子,只要是识字的恐怕只消一眼便能识得那是个什么物事,封皮上明晃晃“春宫”两个大字,何其明目张胆! 叔嗳,你个老不羞的,囫囵你一个多时辰竟是去寻这个了! ☆、第13章 出嫁 少时不识得这些个事,未曾想过看这春宫之流的书册,后来便是杨叔管得严,从不允我看这些,所以直到如今我也未曾知晓春宫图是长得个什么样。好奇心一起,便如何都压不下去,我看一眼房门,嗯,关好了,心下放松许多。可又一想,这可是杨叔给我的,看便看了,怕什么?遂拿起那册子摊开放在桌上一页页品鉴。 啧啧,不愧是让杨叔求了一个多时辰,这姿势,果真都刁钻的很,奇妙的很。只是,常人真能如这画中人的腰肢那么柔软吗?再者,杨叔拿这给我作甚?我总算省起这问题,放下册子便奔去了厨房。甫一进厨房,香气扑鼻,肚腹没甚出息的又叫得欢脱。 杨叔刚巧将红烧排骨装了盘,锅里还剩了少许,见了我:“小子,看你那馋样,饿了吧?来,先把这锅里剩的吃了。”我从善如流的蹭过去,抽了双筷子便就着那口锅吃了起来,吃相什么的就暂且不论了吧,实在是对着灶台也吃不出文雅相来。杨叔另取了口锅接着炒菜,我便在一旁守着灶台吃的欢畅,全然忘记了我一开始是为何而来。 直等到晚饭都吃圆满了,我才想起那事。“杨叔,你作甚拿那册子给我?” 杨叔喝着茶水,一双眼睛瞟向我:“再过不到三日便是你们成婚的日子了,到时你新为□□,自是要懂得该怎样侍奉丈夫。再者,你与沈荼怕都是初次,难免让你受伤,我请人在那册子里选过,你自回去看,那用红笔标注过的正适合你们新婚夜里用,好叫你少受些罪。” 杨叔这老不正经的,说着这羞人的话竟是半点没有不自在,好似谈论的不是那男男床笫之私,而是今夜月亮圆的正好,这般修为,委实高深! 我默默的收拾了盘碗碟筷,本打算再陪杨叔喝盅茶水,却被杨叔撵了回房:“这两天好好将那册子翻翻,去吧。” 房内灯火未熄,我坐在桌边将那册子翻了一遍,特意将红笔标注的仔细研究了个透彻,却也只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看与不看,不同之处不过就是之前不晓得男子之间的欢好是怎样进行的,而现今知晓了而已。 我吹熄了灯躺到床上,脑中却开始思索,我是否对这个事不介怀?毕竟我与沈荼不过才认识了几日,着实还不到行如此亲密之事的程度。脑中一时间纷乱如麻,心中也躁得很,我一把扯了被子蒙在头上,睡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大不了与沈荼好生商量就是,他既说要待我好定不会强要我与他做那事的。 这一觉睡得甚清爽,若是杨叔早饭时不提那春宫册的事就更令我欣慰了,怪可惜,天不遂人愿。 我一口稀粥刚含进嘴里,那不正经的老头便神秘兮兮的凑近来:“小子,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可怜我是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能忍得住,未把这一口稀粥囫囵喷到他脸上。好容易喘匀了气,我未经思索就问了一句话,杨叔便再没同我谈过关于那春宫册的事。 我问的是:“当初你出嫁的时候,你的母亲也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问完后,我真恨不得把自个儿嘴缝上。杨叔自我说完这句话,脸上的笑容便退了下去,静坐一会后道:“你若不想学,新婚之夜一切听沈荼的便是。我有些累,今日茶楼你好生看着点罢。”说完便回了自己的屋子。我看着桌上杨叔才动了几口的一碗稀粥,沉默了。 杨叔自打进了房间便再没出来过,我也未去茶楼,搬了个板凳坐在门口,直瞅着杨叔房间,从早到晚,他愣是连午饭时分都未出门。我托着腮坐在板凳上,眼看火红的日头落了山,直坐的两腿发麻,却也不敢去惊动他。此时哪怕是道歉也是道不得的,徒引他伤心罢了。 天色昏暗下来,杨叔房里未点灯,直到月上中天,我才撤了板凳回屋。至此我才晓得,我最怕的便是杨叔的沉默,这比他打我一顿还要可怕万分,那心里七上八下没个着落的滋味,折磨人得很。 忐忑不安的睡去,未曾想第二日见到的,依旧是春风拂面的老不正经,仿佛昨日那话只是我一场梦。想来既然杨叔有心当它没发生,我便再也不要多提了。只是经此一遭,杨叔已然知晓我知道他曾嫁过人的事,不知日后要怎样才能规避了。 杨叔一双筷子在我眼前晃了两晃:“小子,想何事呢?方才我与你说的话听清没有?” “啊?”我昨儿个不安了一整天,又睡得晚,今日着实没什么精神。再加之适才满脑子都是昨日的事,杨叔说了个甚,我确实一句都没听进去。 “唉!”杨叔叹一口气,“我说,你的喜服已经做好了,今日就送到,到时试穿一下,若有不合适,趁今日再改改。”又说,“似你这呆傻劲儿,日后可怎么是好?” 我只管放着杨叔一人去胡思乱想,他既已没事了,我可是要补眠去了。这一觉睡得甚安稳,就是时辰不长,喜服送到了,杨叔一脸欢喜的将我从被子里揪了出来。我半睁着朦胧的睡眼在镜子前站定,却久久不动作,杨叔叹一口气,亲手来给我换起衣裳。 悉悉索索一阵后,眼皮已黏在了一处,杨叔一掌将我的瞌睡拍飞,我一手抚着被拍的生疼的肩膀,一边打个哈欠,口中还嘟囔着:“叔嗳,你可轻点拍啊。” “再睡都要睡到明日出嫁的时辰了,来看看,这喜服裁的倒是熨帖。”说着,杨叔将我拉到我屋中那面最大的镜子前,我被镜中的那人惊了一记,不知怎的,看到那满身殷红的人,我竟想起了不久前夜里那场春梦,梦中那人有一双宝石红的眼,未着寸缕,但我那时便觉得,他该穿红衣,如火般的红衣。 揶揄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怎么?从没见过自己这俊俏的模样,看呆了?”杨叔帮我拉拉衣角,我这才细细凝视起镜中之人,一身红衣,白皙的面被布料的红映了满脸,更衬得眉目如画,肤如玉。若是放在不久之前,我定要好好自得一番,可今日看见镜中的自己,竟没半点自得的心思。自我记起那日梦中人的脸,心口便似压了个东西,令我忍不住将目光从镜上移开。 “杨叔,这衣服很不错,不用改了罢。”我转过身将身上的喜服换了下来。杨叔与我吩咐了许久,又一双眼颇复杂的看了我许久,终于起身出去忙了。 天色未亮,我又被人拉了起来。这两日周公与我不甚对付,总不能好好会上一会。男子在婚事时本不用上什么妆,可我是要出嫁的一方,多少得用脂粉匀匀面。只那薄薄的一层脂粉,引得我连打了数个喷嚏。响亮的喷嚏声一出,给我抹粉的喜娘掩唇笑了起来,姿态甚是风情。一想到日后直到老死,我都得守着一个硬邦邦的男子,这般赏心悦目的姿态怕是见不到了,遂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杨叔又是一掌拍在我肩上,我讪讪的收回了乱瞟的眼风,坐的甚端庄的等喜娘给我抹粉。后又是一番梳洗打扮,男子成婚竟要这般麻烦,那女子出嫁岂不是要活活脱去一层皮啊! 折腾完毕,已是天光大亮,喜娘开了窗,我自窗子向外看了一眼,昨日里睡得太久,竟没注意,整个宅子皆是红色,喜庆的紧。昨日见了自己穿喜服,胸口的那股憋闷此时却不见了,像是被这一院的喜庆给驱走了,想来大户人家司空见惯的冲喜一说不是全无道理的。 正想着,一阵喇叭唢呐的喜庆合奏由远及近,小林子奔来了门口:“沈府来接人了!”心中不胜唏嘘,我这大好的人生,还未开始便就这么嫁出去了。 昨日杨叔吩咐我半天要守的礼仪,我却没怎么记得住,总之喜娘怎样教,我便怎样做,直到与沈荼共乘一骑,却是半点错误都没有,至少从杨叔的脸色看来,应是没出错的。西华的传统,男子与男子的婚姻,不需如女子出嫁般坐轿子盖红盖头,只两个人共乘一骑便可,这便是迎亲了。 虽我心中对嫁给男子仍有介怀,但不得不说,沈荼这幅皮相实是深得我心,尤其今日这一身红衣,直衬得他不似凡人,恍若谪仙。如此,倒令我对这桩婚事的介怀散了不少。 小林说,有许多女子出嫁时也是百般不愿,甚而有些新娘子哭嫁哭的不可开交,但不日却又与夫婿恩爱的如同蜜里调油,想来大抵如今我这般情形便如那些女子一般。 我将小林揍了一顿,心中舒爽后,终于冷静下来将他的话细细品味了一番,我觉着,甚有些道理。被小林说中,若是女子,免不了要羞上一羞,再娇嗔两句“你胡说”的,但我怎可能如女子那般扭捏,遂相当坦然的自个儿在心中默认了。 少年郎大多都有个美人在怀的美梦,我自然也有,今日总算圆满了,我在美人怀里坐了一路。想是因为知晓身后坐了个美人,所以心中有些紧张,手抓的有些紧。那被我紧紧抓了鬃毛的马儿时不时便要抖上一抖,借以逃脱我的魔爪,不过片刻我却又将手抓了上去。 几个回合后,一只大手将我的手握住,耳边依旧是温柔的音色:“紧张了?” 我放开了抓着马鬃的手,回头去看沈荼,他坐着也比我高些,我只得仰头看他。却不想,他就着我仰头的姿势低下头来,双唇相触的一瞬,我脑中空白一片,因此对外界的感应倒是清晰不少,路边接二连三的抽气声响起,想必他们的惊讶丝毫不亚于我。 “在大街上呢,你到底知不知羞!”我推开沈荼,若不是有脂粉盖着,我的脸此时也许会是红了一红的。 沈荼对此却似是毫不扭捏:“方才不是你让我亲的吗?” 这人,竟然血口喷人!“谁让你亲了?” “似你这样满面含春仰头望着我,不是索吻却又是什么?”他说的云淡风轻,似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我心下不禁有些怀疑,他似是对风月事很了解,难不成已经是一把老手了! 我一手抓住他衣襟:“你说,你是不是已经在风月场滚了好几遭了?” ☆、第14章 出嫁(二) 他看着我:“沈荼除了阿昔,再没与任何人做过这般亲密之状。”话是说的一本正经,眼神却有丝涟漪,想来哪怕他不是骗我,却也与风月沾过关系。罢了,不管从前有没有,日后永远也甭想有就是了。 我松开手,转回身去坐好,他却靠向我,胸膛贴着我后背,他的心跳有些快,似是不安。想起之前他几次向我强调不会骗我,此时我怕是让他误会了,以为我当他骗我,以为我不信他。 男子原来也是要哄的,心下不仅愕然,颇为头痛。 “出来前,喜娘给我上了脂粉,所以看起来才会有些怪异罢。”我软下声音,说话间语气柔的自己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嗯。”他一声嗯带了欣喜,胸膛与我靠的更紧了些。这下,我整个人全然被他抱在了怀里,温热的体温,萦绕的兰香,倒也令人舒适。幸而已经离沈府近了,否则我怕是要在马上睡了,到时免不了又是一个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沈荼与我下了马,沈府大门前几乎人山人海,这倒也不甚稀奇,毕竟沈家是浧川城屈指可数的富贵人家,这还是昨日杨叔告知我的,否则我怕是直到出嫁却连夫家是哪个沈家都不晓得。 至此,免不了又记起一事,当初我摔那一跤,本是因为误会杨叔又给我寻了个相亲对象,逃家时不小心才摔的。昨日里与杨叔闲聊才知晓,那个害我摔到脑袋的沈家少爷,便是今日我要嫁的这个!如此说来,我两个,竟颇有缘分。 一片喜庆中,我与沈荼牵着红绸走过了沈府重重门户,到了正厅。婶婶难得穿的深红裙袍华服,端坐在上位,见了我两个进门,脸上满是笑意浓浓。据杨叔所言,这是个巾帼女子,昨日里,杨叔在我睡着那会儿,亲自上了沈府会亲家,回家后,更是对婶婶赞不绝口,连带的我也是十分敬佩她。 沈家子息甚薄,却个个聪颖,是以沈家才有今日的辉煌,然而这种深门大户总也有些不顺心。 上一辈的沈家,最不顺心的便是沈荼他爹,我那不幸未能谋面的公公。据说,当年家中为他许了桩婚事,对方是位书香世家的大小姐,端庄淑德,他本也同意了的,却在去往江南做生意的途中,惊鸿一瞥,相中了沈荼他娘。后来,不需赘述,沈家自是闹得不可开交,因这沈家有条家训,沈家男子,必得从一而终。在身有婚约时,他却与另一女子通了款曲,甚至珠胎暗结。 他坏了这规矩,却也未坏的彻底,到底他与那书香世家的小姐还未成婚,然则退婚这一事,它总不是个好事,两家自此关系淡了下来,那小姐后来的婚配也因这事颇添了些波折。老爷子终于怒了,痛斥这个让他不顺心的长子,身有婚约却又拈惹花草,甚至未婚有子,败坏门风,辜负他人,既已有了江南那女子和那孩子,便与她一起去往江南,再别回来了。沈荼他爹也是条驴脾气的汉子,当即给老父磕了三个响头,携着身怀有孕的沈荼他娘去了江南,如此想来,沈荼的身世,唔,也是波折的很呐。 这些全是杨叔从客人闲聊中听来的,说不得全是事实,却也总有七八分可信。后又听说,当初那沈家大少爷去了南方,凭着自身的聪慧也干出了一番事业。不幸最后夫妻两个双双染疾故去,嘱咐沈荼来浧川认祖归宗。沈荼到了浧川才得知,他的祖父早已不在,二叔也已故去多年。 婶婶一个女人家仅凭一己之力硬是撑起了沈家偌大个家业,她无子嗣,本以为要守着这份家业直到老死,却没成想,沈荼来了浧川。婶婶自二叔离世后便开始礼佛,渐渐悟出了些佛理,颇得乐趣,后来有了沈荼接管家业,她便一心礼佛,欢喜的很。 我这厢走神走得有些远,好容易回过神来,礼乐声已然停了,我茫然的看了沈荼一眼,他只笑着望我,使得我愈发茫然。此时主婚人忽的开了嗓门,唬的我浑身一个激灵,“一拜天地——一叩首——”原是开始拜堂了。 随着主婚人一声声高喝,我与沈荼拜过天地高堂,最后相互交拜。喜乐却还未奏起,因还有一事未完成。婶婶的随侍丫鬟端来一个托盘,两只薄瓷的碗盛着酒水,一把短匕首,又有丫鬟来取走了我与沈荼牵着的红绸,那托盘便端在了我们之间。 沈荼拿起匕首在指尖划了一下,鲜红的血滴入两只碗中,我照本宣科,也在指尖划了一下,滴了血。都说指尖连着心头,立誓的血必得是指尖血才有用。婶婶从位上走了下来,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端着只精雕细琢的檀木匣子,打开木匣,里面赫然一颗育果似鲜血般红艳。婶婶亲手将它取出放入一碗血酒中,育果遇血则化,只片刻便化了个干净。 “请新郎饮下血酒,自此一生,白首不离——”主婚人又喝道。 “此生不弃!”我与沈荼一同出声,姿态虔诚。我取了化了育果的那碗,心一横仰头喝了个干净,酒有些烈,把血腥气都掩盖了,回味时口中竟有几分甜,想必是育果的味道。沈荼也饮了酒,而后主婚人一声高喝:“礼成——奏乐——”一时间,耳边尽是鞭炮隆隆,礼乐阵阵,直炸的耳朵嗡嗡作响。 我心想,我这便已是嫁了人了。 因我与沈荼皆是男子,便都要在前厅待客。放眼望去,一张挨一张的桌子,这若是一圈敬下来,想来今晚的洞房,怕是洞不成了。 敬酒时,沈荼总护着我,并不许我多饮,他自己个儿倒是饮得痛快,看那情形,我更认定了,今晚这洞房,沈荼定是无福消受了。如此正合我意,我更加变着法的叫沈荼一杯接一杯喝下肚,我倒要看看,到时你醉的人事不省,还何来洞房那份闲心思。因着要叫沈荼多喝,我作为他的新婚夫人,不喝却也不像话,便也跟着一杯杯饮下,却比沈荼少了不止一星半点。 酒过三巡,未曾想,却是我先趴下了。 本想醉倒沈荼,叫他洞不了房,最后却是他步伐甚稳地将我抱回了新房。我窝在他怀里,用仅剩的一丝清醒在心中捶胸顿足了一番。 意识模糊间,似是有人在解我衣裳,我强睁开了眼,屋内已经掌了灯,沈荼面色有些红,也不知是酒在作怪还是被这满屋子的红映的。我本打算伸手制止他,一抬手却发现,手脚无力的很,看来那酒确实醉人,可是他怎就没事呢? “沈荼。”一出口便觉得舌头不听使唤,有些打结,“你喝了那么多,怎就不醉呢?” 沈荼停下剥我衣裳的手,“我从未醉过。”说完又来剥我衣裳。 “我都不知道。”我果然是醉了,否则怎会说得如此委屈? “日后,我把我的一切都讲与你听,可好?”他已将我的喜服全部脱下,却不再继续了。 我有些疑惑:“你怎不继续脱了?为何只脱那身喜服?” 他顿了一顿,眼中浮过一抹异样,我脑中不甚清醒,未能看懂。“那身喜服太厚重,你醉了,过个片刻便会发热,到时定会不舒服,我便先帮你脱了。”说着,一双眼睛带了钩似的望着我,“阿昔,你该不是,等不及了罢。” “哦。”我应了他前半句,随即迟钝的脑子才想起正事,虽则美人计于我确实有用,我却也迷糊地觉着,一旦中计,今晚受苦的可是我:“你不准趁人之危,不准碰我。” 即便我此时脑袋不清不楚,却也晓得我这要求有些无理了,哪有新婚之夜叫夫君不准碰自己的。但沈荼的反应确然证明,他并非一般人。他只笑着与我保证:“好,我不碰你,你不让我碰我便不碰。” 我本想睡了,实在脑袋昏沉得很,眼睛刚闭上没多久,沈荼却又将我唤醒,手上执了两杯酒。“交杯酒,饮了再睡。”沈荼的口气像是在哄孩童,我挣扎着坐起,伸手去接酒杯,却被沈荼避开。 “我喂你。”说罢他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正望着那空酒杯愣怔,他一手环至我脑后,将我拉近,低头便吻下来,温温的液体从相接的唇逢流了进来,我下意识地吞咽下去。脑中更是糊成一团,再不能思考,索性靠着沈荼胸膛睡了过去。“不叫我碰你可以,但总得许我些甜头。”耳边似是有人这样说。 近来,总造些怪梦。今夜的梦里,满眼皆是火光,火光中,似是有人影,时而一人独自站立,时而两人相拥,时而满地红莲,时而高阁宫殿,场景在两者间变换个不停,颇晃眼。好不容易定了下来,我走近去,打算看一看火光后面的人,却如何都走不过去,那堵火墙明明与我这般近,却在将将能听到人声时,便再也靠近不得了。听声音,那果然是两个人,且又是两个男人。 “你骗我。” “嗯。” “会不会后悔?” 被问的那人顿了一顿,方回答:“不会。” “是吗?” 这两个人,倒是奇怪得很,由他们的语气听来,那受骗的却比那骗人的轻快不少,反倒是那骗人的语气沉重甚至悲伤,怪哉!怪哉! 火光之后似是有人叹了一声,“我快死了,不谈这些好不好,没有其他话与我说吗?” “小梧······” “够了!”那受骗的突地提高音量,将我唬了一跳,兄台,你可算拿出该有的气魄了! “你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记得住,小梧死了,早就死了!”他显然有些激动了,“罢了,我与你计较这些做什么,左右不过片刻,小梧与我,便皆是死人了。” 恕我脑中灵光不足,实在猜不出这一番纠葛,倒是这仁兄,被骗了没见他恼,却为了一个称呼着恼,现在又归于平静,这般反复,着实令人深思不得其解。 “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我们俩已经谁也不欠谁了,要说欠,也是与你无关的事了。平遥,你负过我,我也负过你,两清了,不要再有纠缠了,我累了······” 三言两语间,这纠葛似乎更复杂了些,不容我多想,那火光中相拥的两条身影中,一个正慢慢淡去,直至消失。火光散了,浓雾四起,眼前的事物渐被笼罩。我既什么都看不到,又醒不了,索性思索起方才所见。依我看来,虽那人说另一人不欠他,我却不以为然,终究还是欠的。 谁叫另一个死了,他却活着!死了的一了百了,活着的便要背负些罪孽。 我在一片浓雾中独自待着,百无聊赖时,心下便想,好歹给我个活物打发下时间罢,再这样待下去,何时天才会亮?甫一想完,眼前便闪过一道人影,着大红衣裳,静立在远处,却是半隐在浓雾中,看不出样貌。我试探着走近,直走到能看到他清晰的背影,红衣如火,便如嫁衣一般,他忽然回转身,我看的心里一突。 他,他竟是上次出现在我梦中的男子,当真如我想的那般一身红衣!衬得整张脸都妖异非常。 眼前浓雾开始消散,连带那男子的身影一同散去,不过片刻,眼前便只余了一片黑暗。 ☆、第15章 蚊虫 “阿昔,阿昔!”耳边有人唤我,我几乎下意识的睁开了眼,我说方才眼前作甚是黑的,原是那个莫名的梦已经醒了,我却仍未睁开眼。 许是我刚醒来的缘故,脑子迷蒙了一阵,待清醒时,被眼前一张放大的面孔唬了一跳。 奶奶的,小爷床上居然有别人,哪里来的贼人胆敢爬小爷的床!我抬起一脚便将他踹了下去。 “大胆小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竟敢——”我一番义正词严的腹稿将将打完,却再没有机会说教,地上那人,赫然便是我昨日刚嫁的夫婿,沈荼。 “沈荼,嘿嘿,怎的睡到地上去了?多凉啊!快些上来!”我笑的甚谄媚,掀起被子一角招呼沈荼上来。 沈荼在地上坐的安稳,半点上床的意思都没有,只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直瞧着我,瞧得我心里虚得很,“你生气了?”我试探着问。 他仍那般看着我:“阿昔,新婚第二日被自己的夫人踹下床,饶是再有气度的男子也该气上一气。” “那你要如何才不气?”杨叔自小便教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况且我今日确实忒不厚道了些。 沈荼仍安稳的在地上坐着,略思索后与我道:“若你也如我方才那般,在地上滚上一遭,我便不气了。” “啊?这是个什么道理?”莫不是大户人家就是与我们小门小户的思想境界不同? “怎么?不愿意?” “倒也不是。”我掀起被子,随意趿拉着鞋子蹲到他面前,“怎么滚?” 他眼中划过得逞的笑意,随即两只臂膀将我搂进怀里,于地上结结实实滚了一遭。天旋地转后,我趴在他胸膛上,耳边尽是他畅意的笑,“我终于娶到你了,阿昔,真好,真好!” 他这一着欢喜的令我莫名,我心下只觉着,他再躺在这地上,万一冻出病来可如何是好?我爬起身,甚贴心的提醒他:“沈荼,你再不起要冻出病了。” “你唤我什么?” “沈荼啊!”我居高临下地见他在地上躺的也是甚安稳,未想到沈荼竟会喜欢睡在地上。 “你该叫相公。”他甚认真的与我说。 我愣了一愣:“不叫。” “叫一声吧。”沈荼双手环上我的脖子,将我拉的俯下身去,说话间气息拂过我的脸颊,万种风情挑逗自是不必说。我心下此时纠结的很,他这明显的勾引,我是上钩还是不上? 却没想到,沈荼这么容易便放过了我,我不过略思索一下的功夫,他便等不及了:“不想叫便算了,该起身去向婶婶敬茶了。”话虽说的颇有气度,一双眼却含嗔带怨的瞟着我,那眼风使的,直叫我怀疑我这样拒绝他简直是禽兽行径了! 说来,沈荼确是个人精,我不认为他对任何人都似对我时这般风情万种,他必是知晓我好色,才会有意在我面前做出这幅形容,好叫我在某些事上与他妥协。然而这一则改口,虽我确然想着上他这个钩,却恕我实在改不过来,难以从命,便只能叫他继续含嗔带怨去了。 昨日醉的脑子混沌,只记得这新房满眼大红,却也不晓得这是个什么地方。此时,我便趁着换衣服的空档打量了几眼,原是沈荼那座竹楼,屋内布置得太喜庆,与原先那静雅的风格相比,简直颠了个个儿,若不是空中的淡淡兰香,我怕是还得再端详上好一会儿。 我只管换衣服,待打量完这屋子,才发觉沈荼竟一直在一旁看着我,我慢条斯理的系好衣带,拢好衣襟,任他看着。我昨日虽醉的厉害,但发生过的事我却记得清楚,他可是保证过,我不叫他碰我他便不碰,看得见吃不着,左右受苦的是他,我心安理得的很。 净面漱口之后,我却对着头发犯了难,以前在家中都是随意一根帛带,或高高束起,或松松系了。如今嫁了人,平常日子还好,但今日要去给婶婶敬茶,自然懒散不得,当要好好梳理一番的。试过几次无果后,沈荼早已收拾完毕,闲在一旁看我,半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当我不知他在想何好事吗?不过是在等我求他罢了,算了,小爷不同你计较,左右也不吃亏,求便求了。 我转过身去:“沈荼,为我束发好不好?” “嗯?好啊。”未想到,他竟如此好商量,却不等我高兴片刻,他转而说:“然而,你拿什么来换呐?” 窃以为,沈荼其人,必得长久的相处方能充分看清。譬如,初见时他一副谦谦君子的形容,后来有了那以为我答应婚事的误会,他便一反常态,对我恣意轻薄。再者,初见他便已知晓我好色,且已察觉我对他的容貌很是惊艳,这便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用那美人计。如今,又如狐狸般处处想从我这讨便宜,我便觉着,我这一遭嫁了他,日后必定得惊喜连连。 思虑过后,回过神来还是得解决眼前之事,“那你想我用什么换?”因我实在想不起有何可与他换的,便斟酌着问。 他一手摸下巴,另一手支肘,作思索状:“那便唤声相公来听听罢。” 俗语有云: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否则我便不止额头青筋跳这么一两下了。我强自镇定下来,却不想,这一镇定下来竟让我想起这么一桩小事。 “咳咳,沈荼,那日我们去城郊踏春,回来时分开前最后一句话你是怎样与我说的?还有我来拜会婶婶那日,我问你该怎样处置那兰花,你又是怎样回答我的?嗯?”自我觉着,最后这一个“嗯”,无论语调神情,都用的甚好。 但我到底低估了他,他不过愣了那么一瞬,再开口又是笑的满目风情:“我说,事事皆由你做主。然而我们现今这事算不得一般的事,夫妇之间房中逗趣,怎可全凭其中一人做主?” 他这话竟叫我哑然,然我又叫不出口,只好与他干耗着。直到丫鬟来催了,我的头发仍是散在肩上的,再去看沈荼,好整以暇的倚在一旁,仍是不打算放过我。万般无奈,我只好妥协,只是那声量却还抵不上只蚊子哼哼。 “相公。” 转头便见他笑的狐狸也似,却仍不依不饶:“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心头无名火起:“你当真是得寸进尺!” “好好,这便来伺候你,方才与你开玩笑,莫要生气。”沈荼说着执起梳子便来为我梳理头发。 我在镜子前坐的端端正正,有些无聊了,便打量起镜中人。这一打量不要紧,却叫我看出一桩说大不大的奇事,这节气不过才清明,竟有蚊子这般勇猛了吗?方才只一心顾着头发,却不曾察觉,衣襟之下,锁骨上几个半隐半露的红印子,想来这蚊子昨日夜里,可是餍足得很呐! 心里想着,嘴上闲来无事便也问了两句:“沈荼,你这竹楼往年蚊虫也这样多吗?才清明而已便出来作怪了。” 他似是一愣:“蚊虫?” “嗯,你看我颈上,被叮了好几个红印子。”我因不能回头,便指着镜子里那印子给他瞧。 “啊,是啊,蚊子挺多的。”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沈荼这话是忍着笑意说的,不就是给蚊子咬了几口嘛,有何好笑的? 丫鬟又来催了,道:“老夫人已经往正厅去了。”沈荼已然将我的头发打理好,用一只玉簪固定后与我道:“你看一下,可还好?” 我对着镜子细细打量一番:“嗯,我瞧着甚好,便这样吧,莫让婶婶等急了。” 去正厅的路上,我忽的想起了一事,便拿来当个笑谈与沈荼说了:“沈荼,几日前我梦到过你,梦里你着一身大红喜服,似是正在迎亲,不过那新人却是个女子。倒是那场面,空中万里五彩祥云,女子们衣袂飘飘,美得很呐!” 说完便去看沈荼的反应,却见他神情颇为微妙,停了步子,我便也停下看他。他说:“我只认你一个。”我本以为沈荼会笑着与我打趣,却万万想不到他是这种反应。我只当与他闲聊罢了,他如此认真倒叫我有些惭愧了,毕竟此时我尚不能给予他同等的回应,无论是感情还是承诺,我现今能允他的不过一个一世相守,却还大多是因为婚姻。 此后沈荼便有些心不在焉,好在敬茶时我两个并未出错。只是婶婶自打见了我便笑个不停,视线有意无意掠过我的脖颈那处,叫我莫名的很。莫不是沈家人皆如此,几个蚊虫叮出来的印子,到底有何好笑? “婶婶在笑何事?”到底心里兜不住事,我便问了出来,却不想,这一问,连着在一旁的管家和府上管事的大娘都忍俊不禁。这一家子,果真疯魔了! 婶婶被我一问,带着笑意的眼瞟了沈荼,与我道:“这事,不该我教你,回房后问你夫君罢。” 我顺着婶婶的视线去看沈荼,仍是一副谦谦君子相,只耳后稍有些红。啧啧,我向来以为,沈荼的脸皮比我厚来着,今日可算瞧着新鲜的了! 待用完早膳回了房,我便迫不及待的问沈荼:“你说,你们到底都为何笑我?这印子怎么了?” 此时沈荼已恢复如初,不再是之前那心事重重的模样。挑着一双眼问我:“真想知道?”却是一句废话,若是不想知道我何必三番五次问来问去! “想知道。”我点了头,他坐在床沿向我招手,我怀揣着一颗求知若渴的心走了过去。甫一靠近便被他一手拉的倒在他身上,我这一惊还未定,他抱着我又翻了个身将我压在身下。我那一向自诩灵光的脑子此时略有些不太清明,沈荼居高临下,笑的甚邪乎:“看好了,便是这么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青琐:儿子,为娘每日里看着这收藏与评论数,单个数字的上蹿下跳许多回,心中当真是不太平静。你看,该当如何? 柳昔:收藏?评论?那是何物? 青琐:······罢了,看你的沈美人去吧! 柳昔:得令!(欢喜奔走) 青琐:······你竟真的走了!不肖子啊!(泪洒当场) ☆、第16章 下厨 他低头吻上了我的锁骨,我蒙了半刻,用手去推他,他一边不松口,另一边将我双手拉至头顶按住。锁骨上的唇温热柔软,他的气息不时扫过肌肤,有些痒。 我本是要抗拒的来着,但他是我的夫君,我的名字昨日刚刚登在沈家的族谱上,按理说,便是他想做些更亲密的事,都是天经地义。我便不再挣扎,其实我察觉心里也未必十分想挣开,有些失神,锁骨上被他吻住的那处倏然有些疼,我一时不察“嘶”了一声。他抬起头,眼神变得深邃,看我的那副模样似是一匹饿狼想将我吞了般。 我俩对视片刻,他复又低下头去,脸埋在我肩上,声音低沉:“阿昔,我想要你。” 我却道:“不行。”声音平静的出乎我自个儿的意料,诚然,对一个称职的夫人来说,拒绝夫君的求欢是万万要不得的。 沈荼仍旧伏在我肩上,似是叹了一声:“是我强求了,于你而言,我们不过才相识七日,要你与一个相识七日的男子欢好,确实是强求了。”他抬起头,望着我的眼,“我会等,等你心甘情愿的那天,不过在那之前,”他话锋一转,“若只是单纯的亲吻搂抱,你该是能接受的吧?” 男男或是男女,若都到了亲吻搂抱的程度,还能叫做单纯吗?然而,这问题想想就罢了,毕竟我两个的关系并非什么单纯关系。 “好。”我应了,他欢喜的在我脸颊上吻了下,便从我身上起身下了床。我甫一坐起他便取了面镜子回来:“来照照,这一个嘬的颜色淡些。” 我花了几个眨眼的功夫才悟过来他指的是何事,遂接过镜子照了照,一时间,我竟忍不住笑了出来,只是额头青筋比早晨刚起时跳的更欢脱了些。 我抬头,对他笑的甚和善:“不错,是比之前的那些颜色淡了些许。沈荼啊,”我脸上笑意更深,“方才我说的话全不作数,你不准碰我,衣角也不准碰。” 如愿见到他方才还熠熠生辉的眼黯淡了些,我心中很是爽利,收起镜子便打算出去转转。起身之际忽想起一事,今早因踹了沈荼那一脚给暂且搁置的事,最近总造些怪梦,也不知是撞了哪门子邪了,不过昨日那梦颇有趣味,若是能写成个话本,想必定是精彩至极。唉,只可惜,我不过只在梦里看了个片段,若能看到个囫囵的故事才好。我摇摇头,若无缘得见,执着于个梦境有何意思。 照婶婶今早说的,三朝回门时,便叫我与沈荼搬去杨叔那里,是以我日后若想逛逛这园子,恐也没那么便利,趁着现今还有两日时光,便在这好好逛逛。沈荼刚在我这处吃了瘪,却依旧随我出来了,拉着我的手在园子里逛。我方才说过,不准他碰我衣角,他却犯了无赖,任我怎样甩都甩不开,我回头去怒瞪他,他却一脸委屈,好似我欺了他似的,看得我一星半点的脾气都发不出来,便由他去了。 逛到一半,我却又发现了件怪事,路上遇到的丫鬟小厮,每每见到我与沈荼两个,面上恭敬的行礼,待走过几步却皆要忍不住笑上两声。我奇怪了许久,总算省得是为何了。心中一怒,便甩开了沈荼的手:“你怎不提醒我把脖子遮一遮?竟叫我被他们看了这许久的笑话!”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追妻,非一朝一夕 作者:青琐 第4节 沈荼面上更显无辜:“我见你那样爽快地出了门,本以为你不在意的,我怎知你······”诚然,没能提醒我不算他的错,可我这脖子上的点点红印子总是他做的好事吧,我便是生气也是有道理的。再逛不下去,我脚下步伐快了些,直奔着竹楼而去。 沈家因人丁少,婶婶礼佛又只吃素,便大多时候不在一块用饭。我因这些印子闷在房里大门不出,沈荼便也在竹楼陪我。我本以为我俩的吃食皆要仆人送来,却未成想,将近午时,沈荼将仍兀自闷着的我拉了起来。 “去哪?”我在躺椅上好不安逸,此时叫他拉了起来,不免有些烦恼。 “该做饭了,要不我俩今日可就没得吃了。”做饭?我正愣怔,便叫他趁机带着出了大门。转过个转角,我之前倒是未曾发现,原来这处竹楼是置了厨房的。不大个厨房里,倒是应有尽有,时令的蔬果一样不落,码的整整齐齐置于案上。心下却依然有些怀疑,沈荼会做饭!应是会的,但总比不过杨叔吧,怎么算杨叔那本就高出常人许多的厨艺可是又练了十几年了。 沈荼动作娴熟,挑了些菜蔬肉类去清洗,又准备了些佐料,一一摆在锅灶旁。我却只是呆站在一旁,实是我对厨房这些大小事宜皆一窍不通,哪怕有心也是无力。但我这竹竿般站在这里实在有些不像话,我便打算回房去好生等着了。却不想,我这厢刚一转身,沈荼百忙之中空出一只手捉了我的后襟:“去哪?” 我回头:“我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倒是可能碍着你施展,我便先回去吧。” 他粲然一笑,晃得我心跳的快了那么些许:“你走了,谁来帮我烧火添柴,我一个人怕是顾不过来。” “可我从未做过!”果然他将我带进厨房并非无缘无故,他指着角落一摞柴火:“未做过并非不会做,凡事总要经个第一次的。” 我甚不情愿的挨到墙角,拖了捆柴火过来,沈荼找了些干树叶放进灶门,又挑了些细细的木柴错开搭在上面,便拿了个火折子与我道:“点火罢,先引燃树叶便好。”我照他说的去点那树叶,果真火势渐渐大了起来,直到细柴都被引燃,沈荼方道:“可以添粗柴了,莫要添多了。”说完便站起身倒油炒菜,任我一人蹲在灶前烟熏火燎。 “柴有些少,再添些。”沈荼吩咐道,我便又添了两根。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复又吩咐:“火太大了。”我有些着恼:“方才你说少了,我不过只添了两根,你却又嫌多了,哪有你这般难伺候的!” 沈荼盛出一盘菜来置在一旁,无奈的看着我,而后蹲下身来与我示范:“火势大小并非只能由柴火的数量控制,若是火太大,你将柴火向外拉一下,火势也会小的,可学会了?”我点头,他便又起身去继续。 我蹲在地上,灶底火燃的将将合适,从前竟没想过,我在烧火添柴一事上倒是也有些天分。心中有些怅然,望着火苗出了神,却不是为了我这意外发现的天分,而是方才沈荼蹲下来与我讲解时,不知是否我的眼盯那火苗子盯得久了,竟觉着沈荼那张脸比以前看过的更俊美了几分。 世人皆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世上有许多的风花雪月,其主角一开始往往看不清自个儿的心意,非得经人提点或是经点波折方能明了。然我与他们不同,许是天生便对这些事看的比旁人通透些,对我自个儿的心意我看得分明。我便晓得,此时我对沈荼已不是最初那般了,或者,在沈荼来吻我颈子,我却未曾挣开时,我便知晓不一样了。 “好了,阿昔,不用添柴了,洗手来吃饭吧。”沈荼唤我时,我的脸已被火苗子烤的热烘烘的,脑子也有些晕乎,腹中饥饿更甚。闻得菜香,我猛地站起,因是起的急了,又蹲的久,眼前瞬间昏暗,也不知是往哪边倒了下去。意识恢复时,正被沈荼打横抱着,他走得很是心急,怕是叫我吓着了。 我抬起头,攀着沈荼的脖颈与他平视,沈荼叫我吓了一跳,呆了一眨眼的功夫:“醒了!”我见他一脸如释重负,“嗯”了一声,本想他该放下我了,我这腹中可还饿的叫个不停呐,他却步伐轻快的抱着我继续前行。 “沈荼,我无碍了,放我下去吧。”他却不依我的,径自走着。我便头脑一热,做了件事,叫他惊得停在了原地。 沈荼一脸既惊又喜的瞧着我,片刻斜过脸来回吻了我一记,咳咳,方才我头脑一热做的事,便是吻了沈荼。思索片刻,这确是我头一回主动亲近他,也无怪乎他会这样吃惊。我两个谁都没再说话,只静静对视着,双眼放光,不过,沈荼是因我的亲近而欣喜,而我则是饿的狠了,此刻正急切地想要他将我放回去吃饭。这对视的时辰颇长了些,我觉着,此处应该说些什么。 “我方才蹲的久又起的急,加上饥饿得很才会晕了一遭。你若再不放我去吃饭,我怕是还要晕上一回。”说完我便希冀地看着他。 沈荼渐渐又露出那狐狸似的笑容:“再亲亲我,便抱你回去。”常言道: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加之我也不需扭捏,便大大方方似蜻蜓般在他唇上点了个水,极轻,他却极欢喜。 不知是否因为我饿的厉害了,竟觉着沈荼做的菜品比杨叔的还美味些许,心下便有了个思量,想着回去后定要寻个日子叫他们两个比试一番。一餐饭吃的很欢喜,沈荼去了厨房洗盘碟碗筷,我本以为饭食自己做不打紧,洗碗筷这种事总有仆人打点罢,沈荼却说:“我习惯自己做这些了,总觉着若不亲自做妥善了心中便不踏实。” “我家里杨叔总是做完饭便甩手不管了,这些事皆由我做的。”我顺口接了句,他却认真与我道:“日后别再做这些。” “为何?” “我来做,你只管在我做饭时添个柴就好。”说来还是未告知我原因,我也懒得再问,回了房便打算在榻上眯个午觉,沈荼脱了鞋袜躺到我身后,扯了被子盖在我两个身上,伸过一手搂着我。身后胸膛暖得很,我便再往后缩了缩,那胸膛颤了会,想是他又忍笑了,心下也不由笑骂:真傻。 两日的光景,没能叫我脖子上的印子消下去,倒叫我的胃口被沈荼养的更刁,心下更加坚定了叫沈荼与杨叔比试比试的点子。夜间沈荼仍是个君子,至少除去不时的搂抱亲吻来说,他确是个君子,不曾越雷池。我也曾思量过,我既已对沈荼有了心思,那事便该也水到渠成了。只是这个水到渠成,还缺了些水。 三朝回门时,婶婶派人颇备了许多的细软,沈荼挑挑拣拣,将一些不急用的先留了下来,剩下的却也塞了满满当当两马车。我因要回娘家很是兴奋,倒也未注意沈荼都带了些什么事物,只记得他昨日在桌前对着一只紫檀木匣子摆弄了许久。 作者有话要说:  水到渠成这个事啊~~~ ☆、第17章 水到渠成 回了家,沈荼着赶车来的三个仆人将东西归置好,便叫他们回沈府了,沈荼说,他不需人伺候。入了厅里,杨叔已坐在那里,老神在在的模样。我与沈荼按礼数行了礼,杨叔便叫我俩坐了,如婶婶一般,杨叔也是盯着我的脖颈半晌,笑的颇有些意味。 我呵呵干笑两声,寻个由头打算遁了,杨叔却抢在我前头开了口:“不过三日不见,你倒是长了不少。” 这话听来,我心里欢喜的很,杨叔竟看出我长高了,我自个儿怎没发觉!再细看杨叔,竟发现他也倜傥了不少。却不料杨叔啜了口茶,作了句补充:“莫要会错意了,我方才是说你长胖了。嫁到沈家,定是整日里只顾着吃了睡睡了吃罢。” 我收回方才那句,老头仍是那个老头,半点不讨喜。看我吃瘪,杨叔很是欣喜,沈荼终于来给我帮腔:“阿昔在府里确是没甚事可做,婶婶又准我这几日无需去管生意,我们便在房里休息了几日。”杨叔对这话很是满意。但不知为何,我总觉着这话里,有些个别的意思,且绝对不是个好意思。 将近午时,我记起了之前那个比试的点子,遂与两个人说了。两人皆是一愣,后又点了点头,我一笑,险些把嘴咧到后耳根,今日有口福了,我想。 随后,厨房烟囱炊烟袅袅,我在两个灶台前忙的不亦乐乎,起初杨叔见我帮沈荼生火时,两只眼差点挣出眼眶来,口中喃喃:“沈荼,你竟是个奇人,想当年我是碎了多少的碗盘才教会他洗碗,这才不过三日,你竟能教会他烧火!”而沈荼,满脸“您过奖了”作谦逊状。 我在灶台前来回挪腾,控制火候,忙里偷闲也去看他们几眼。虽我看不全懂,却也看得出那用料和调味的精细,一样样添加,使味道相佐,更添风味。在我口水浇灭灶火之前,两人各自完成了三道菜,将我喊停。我站起身伸个懒腰,又忙不迭端菜去饭厅,因是乱端的,未将两人的分开,到后来我虽有心将他两个比个高下却也没法。他们也商量好了般不告诉我哪道菜是哪个人之作,只在最后,我将一桌菜夹了个精光时,杨叔轻飘飘冒一句:“沈荼,日后,做饭这事便由你来了罢。”沈荼应了,我去看杨叔,他依旧端着杯茶轻啜着,老神在在的模样。 到了晚间,我问沈荼:“今日怎不告诉我你们的菜各是哪些?” 沈荼坐到房中圆桌旁,笑着与我招手,我便也坐了过去:“你可猜得到杨叔为何叫我包了饭食之事?” “总不会是他自知厨艺不如你,便想坐等着吃罢。”我随口说说而已,却见沈荼点了头,叔嗳,你可真会享福!那这样说来,却是杨叔输了啊。 我虽深刻见识过沈荼的厨艺,然而到底未将两人放到一起比一比,总有些不确定。今日的菜里,确有一两道比不得其他的,差距不大却也终是有些差距。我正不胜唏嘘,沈荼已去了床榻边铺被子,我虽是初初嫁人,却也知道这事是该我做的,遂过去帮忙。 我方拿起枕头去摆,便看见了几日来被我压在枕头下,那本早已被我遗忘的春宫册。想来必定是因被我遗忘而心中有恨,便非要这时跑出来与我难堪。我顺着沈荼停下来的铺被子的手看上去,他笑意盈盈的望着我,那双眼睛仿佛在说:你竟会做这等坏事,叫我发现了吧! 我干笑着拿起那册子:“嘿嘿,这是···这是···嘿嘿···嘿嘿嘿···”我本想说这是杨叔给的,又怕哪日叫他知晓了,必不会与我善罢甘休,扣我一顶不尊老的帽子,说我诋毁他名声。便想改个口,思索后却想不出个合理的,便只能继续干笑。 沈荼从我手里将册子抽走,一页页翻看:“这是哪来的?嗯?”最后这个“嗯”意味颇深,我的头不由低了些,却未回答。 “嗯?”又是一声,头更低了。沈荼坐到床沿继续翻册子,我眼见他翻到那用红笔标注的一页,上书:“适于新婚初夜”,这下,一切便明了了。 “原来,你为我们的婚事还是做过准备的。”沈荼托腮看向我,“杨叔叫你看的罢。”我点头,他一脸“果然如此,就知你不会主动去看这些”的神情。 “可惜啊,白白看了这许多,竟是一样没用到。”他的音量虽是小,却仍入了我的耳,那幽怨的语气便似一个独守空闺的新妇在责备她的夫君。对此,我颇感无奈,诚然,此时若他再对我要求那事,说不准我便会同意,只是他不知,我也不好与他讲,便只能这样耗着了。 我夺过那册子进了书房,随手找个架子塞进去,便顶着脸皮回了卧房。沈荼却已躺在榻上,被子盖至胸膛处,只着亵衣,衣襟有些松垮,露出白皙的皮肤并精致的锁骨。美色当前,我甚坦荡走过去,沈荼掀起被子,我便躺了进去。 两人相拥而眠,便再无其他动作。不知我心下是否叹了口气,兴许是叹了的。 我一向有些随心所欲惯了,至此既知晓了自个儿对沈荼的心意,便也如寻常男子那般,想着与他更进一步,更何况我俩本就已然成婚,那便更加天经地义。可问题偏偏就梗在这处,我丢不开这面子主动向他求——那啥,沈荼仍以为我不愿。也不怪他会这样想,我对他这心意来的忒突然,连我自个儿也是吃了一惊的。 那日早晨我方拒了沈荼的求欢,午时便已想通,要说来,也确是我变得忒快,寻常人哪能想得到。不过,我为何会对沈荼起了那份心思呢?这倒是个问题了。他确是长得很合我眼缘,尽管是个男子,又对我那般好。唉!其实,不动心才是怪事吧。我俩相识十日,他自一开始便对我好得很,好得无端。 他突然便与我说要娶我,至今我仍不知理由,他说过是因前世欠了我,可魂魄入了轮回,一碗孟婆汤下肚,谁还记得谁?他不过是与我说笑罢! 脑中思绪翻腾了太久,有些疲乏,我在沈荼怀里换个姿势便睡了。第二日,我醒来时沈荼已不在,应是做早饭去了,我便慢腾腾起身洗漱。饭桌上,沈荼不停为我夹菜,我正吃得欢喜,遑一抬头,却见杨叔神色怪异的很。毕竟被杨叔□□修理了十几年,当即心里便本能的咯噔一声,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后脑。我忙低下头喝粥,一副心虚状,我却不知自己有何好心虚的,许是被杨叔压迫太久,对上他时,骨子里便带了怂。 如此情景一连几日,杨叔的神色愈发诡异起来,每每看得我心惊肉跳。终有一日傍晚,杨叔将我叫进了他的书房,心里忐忑不休的我却未想到,之前缺了些水的那个渠,回杨叔这不过几日,他便为我送来了一片汪洋海。 “来了。”杨叔手里拿了本账簿,头也不抬与我道,我便“嗯”了一声。随后是长久的沉默,这便是杨叔从小训我的法子,先是沉默,叫我心里苦苦纠结一番,待到我悔的肠子泛了青色,便开口扯些话作引子,借以引出我那些错处,随后才开始真正训我。然而这一次境况有些不同,我站在杨叔书桌前,直到杨叔放下账簿喝茶,准备开训,我也未思索出近日究竟犯了何事。 杨叔放下茶杯,双手置于桌上,十指交叉而握,一派威严:“从前竟不知你是如此害羞之人,要不我今日便去请工匠把偏院辟的大些,我搬过去?”这便是此次的引子了,却不知它引向何处。因是不知杨叔说的何事,我也不敢接口,只站的竹竿也似。杨叔见我半晌不言语,终于绷不住步入了正题。 “你与沈荼,夜里怎半点动静都听不见?” “嗯?”夜里?什么动静?许是我的神情太不解,杨叔倒也不急,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等我自己悟。又是好半晌,我终悟了过来,直觉着一股热气冲向了面门,杨叔个老不正经的! “你们,莫不是还未行周公之礼罢?”虽是问句,语气却颇为肯定,我点头。 杨叔竟也不吃惊:“你不愿?”我摇头。 杨叔皱了眉头:“沈荼不行?”我一口老血咯在了嗓子眼,叔嗳,这是你能问的吗!再者,我哪知他行不行!我却仍是摇了头。 “那便怪了,难不成真是害羞!”杨叔明察秋毫的眼看着我,我摇头。 片刻不过杨叔竟笑了:“你今日真是沉默的很,我与你说了半日,你却只会摇头点头。罢了,你们两个的事我也不多管,总归要在一起过日子的是你们。回去自己想想罢。” 说了不多管,却又叫我自己想想,这叫我怎么想!我甫一出门,却见沈荼站在门外,不免惊了一惊,他何时站在这的,方才的话他听了多少,又听懂了多少? 沈荼初见我出门也是一顿,随即对我道:“晚饭好了。”又冲书房喊道:“杨叔,吃饭了。”杨叔应了一声,沈荼来携了我的手走向厨房,用只我俩能听到的声音问我:“杨叔问你愿不愿,你怎么回的?”他果真听到了,一双眼顾盼生辉,带着希冀看我,快要进了厨房时,我才几不可察的点了头。 杨叔说的对,我竟只会摇头点头了,回想一番近日我的言行确是有些反常,脸皮似是也薄了,怪哉!转头便瞥见沈荼笑的花儿也似,竟看得我脸颊微烫,果真怪哉! 今日晚饭杨叔吃的颇急,以往饭后总要喝的一盅茶,今日也端回房里喝去了。临走前,意味不明的瞧了我与沈荼一眼,我心下正好奇,沈荼便来与我咬耳朵:“他是在回避,今日傍晚,杨叔定是知晓我在门外的。”我觉着他这话说的,有些没头没尾。 近来我这脑袋瓜定是变钝了,否则我怎会直到进了房里,看着沈荼大大方方在我面前宽衣解带,后又来剥我衣裳,才悟过来,今日饭后杨叔看我那一眼,并沈荼与我咬耳朵的那句话,皆是个什么意思。 我的脸霎时有些烧,沈荼仍一件件的剥我衣裳,不知是不是他故意而为,他的指尖总不时划过我的肌肤,徒惹一阵战栗。 我终于忍不住与他道:“把灯熄了罢。”沈荼低低的笑起来,声音也低的如魅似惑:“你果真害羞了?”也许,我确是害羞了,但我怎可能在他面前承认,便只一味秉承沉默是金。 沈荼下榻去熄了灯,房中立刻昏暗下来,因一时难以适应黑暗,眼前几乎不见半丝光线。黑暗中,身体的感官便比平时灵敏许多,一双手环上我的后背,唇上碰到的温热柔软此时愈发鲜明,近在咫尺的呼吸显得粗重。我虽看了那许多的春宫图,却在此时毫无用处,我丝毫不知,这事该如何开始,便只好双手抱着沈荼。 沈荼的亲吻技巧也不知怎么练的,又或许男子天生便对此事有些天分,直吻得我脑袋迷糊时,他终停了下来,伸手向床榻一侧摸去。此时我已躺在了榻上,本来尚且还算松松挂在身上的衣物早已不知被扔到了何处。沈荼摸索一阵后,似乎从一旁取出了某物,之后便是类似木匣被打开的轻响,还未弄清他手上是何物时,一只手缓缓探到了我身后,有些清凉的膏体被涂在了那处,我脑中顿时炸开了,再无暇思考其他。 “可以吗?”他的声音隐忍,估摸着哪怕我说不可以,也是由不得我了,我点了头,又想起此时屋里一片漆黑,他怕是看不见,遂又“嗯”了一声。这一声却叫我自个儿都吃了一惊,那黏软的调子,在我已度过的十九年里,怕是连想都未曾想过。沈荼听了这一声似是一怔,随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第18章 水到渠成(二) 次日,待我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今日,我总算晓得话本里每每主人公初次云雨时,用的那“拆吃入腹”的妙处了,果真身上每一处皆如被拆开来又重接一般,痛的销魂蚀骨。 沈荼那罪魁祸首不知去了哪,若他还在此处,怕是我又要忍不住将他踹下去一回。我轻手轻脚动了动,四肢百骸的酸涩袭来,叫我立时僵住,再不敢乱动。身上清爽得很,算沈荼那厮还有些良心,我本想叫沈荼一声,甫一开口才发觉,嗓子干涩,嘶哑得很,一回想昨日夜里自个儿的行为,不禁闭了嘴。 等了片刻,沈荼还未回来,我便索性闭目打算再休憩一会儿。然而我并睡不着,脑中翻来覆去皆是昨日夜里那梦境,我不过睡了一夜,或许更短,然在梦里,却几乎沧海桑田。 昨夜被沈荼折腾的累了,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便随即而来,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是平日里想起那红衣男子的次数多了,夜里才会做那个怪梦。梦中我竟成了那名男子,连带的前些日子关于他的那些梦境也重温了一回,前前后后万余年,尽是凄楚。 一场梦下来,心中很是疲累,也有着些许伤感。那梦境太过真实,以至于男子的悲伤好似刻在我身上,萦绕不去。活了十九年,纵使我作为一个说书人,凭空的想象力比旁人超出许多,也未曾做过这样百转千回的梦。 唉!一定得写成个话本子,否则我在梦中悲了几乎一夜可就亏大了。 “在想何事?”耳边乍然响起的声音唤回了我的心思,原本因那梦境我还有些伤感,此时看到沈荼这张心满意足的脸,再想想如今我这境况,竟是忍不住的想踹人。什么梦境,什么悲欢,先撇去一边,我得先踹他两脚解解气再说。 “水···”如今嗓子干涩,我还得先喝口水缓一缓再来收拾他。 沈荼附在我嘴边听了好几遍方听清我说的话,忙去倒了杯水来,一手扶着我坐起,另一手掖好了被子。 我就着他的手喝了大半杯,总算舒坦了许多。清了清嗓子本想开骂,却见他一脸傻笑的模样,当即被他笑的没了脾气,再一想昨夜的情境,罢了,我还是再眯会儿觉罢。 我这可并非害羞!绝对不是! 沈荼见我喝了水便窝回了被褥里,竟也脱了鞋袜挤了过来,将我连人带被子整个儿从背后抱住。我实在疲乏,由他去了。 “阿昔。”快要睡着时,却冷不丁听见他唤我。 “嗯?” “阿昔。” “嗯。” “阿昔。” “到底什么事?”再唤下去,还叫不叫人睡了! 却听他语气轻快道:“没事。” “莫唤我了,我好困。” “好,你睡吧。”说着又伸手帮我掖掖被子,我被他抱在怀里,没多久便睡了过去,这一次睡得倒十分欢畅,连个梦都没有。 再次醒来时已是日头西斜,榻上只我一人,沈荼那厮又不知跑哪处去了。腹中空落落的难受,算来竟是快要有整整一日未曾进饭食了。 我翻身下榻,动作缓慢,腰部酸疼的直叫人想骂娘,沈荼个混蛋! 说曹操曹操到,我这厢刚骂完,沈荼便已推开门走了进来,手上端了个托盘。我原本双目放光的盯着那托盘,却在沈荼将它安放在我身旁时,不由大失所望。 我家已然穷成这般光景了吗?只不过多了一口人而已,竟只能吃得起清粥小菜了? 我对着那托盘蹙紧了眉头,沈荼自顾端起清粥,舀了一匙吹凉了伸到我嘴边。我一脸不甘愿的张口含住,又不甘愿的咽了下去,还好,味道却也不差。 “看你一脸不甘愿的,放心,我还养得起你,等过两日再给你做些好的。”沈荼又舀出一匙吹凉,我一听还有好的,总算吃的没那么不甘不愿。 “那今日怎不做给我吃?我都快饿昏头了。” 他听了我这颇带些讨好意味的话,竟有些尴尬,“昨日我大意了,你那处,受了伤,这两日的饮食,还是尽量清淡些好。” “这几日未曾练过功夫,哪会受伤的?” 沈荼忽的笑开,眼角微微上挑,他每每这么一笑,必定是要占我便宜。果真,他的脸越凑越近,就在我以为两人要吻上时,他的头一偏,凑到我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本以为杨叔已是十分的不知羞了,没成想沈荼才是万分的没羞没臊! 拍开他的手,自己端起了粥碗大口大口吃了下去,随手将碗往托盘上一放,卷起被子便背过身去。 身后一阵悉悉索索声,我回过头,却见沈荼正在解衣裳,转而望了窗外一眼,天还没黑透呢?解衣裳作甚?难道······ “不能再来了!”我脱口吼道。 他呆了一呆,随即笑道:“阿昔,我又不是禽兽,你身上还有伤,我自是不会再折腾你了。” 言下之意是我的伤好了,他便要禽兽了? “男人这东西,果真没一个好的,皆是色字当头!”我不由愤愤然。 “男人?阿昔,你可将自己都骂进去了,再者,论起色字当头,我可没你那般好色。”说着,他一翻身压在了我身上,隔着被子几乎都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阿昔,日后不准再如以前那样了。不准对着其他人发痴,明年起,媚人巷的赛事不准再看了,还有······” “有什么有?小爷是卖给你了还是怎的?哪来的那些不准?你不叫我看,我偏要看,你能奈我何?”笑话!嫁给你便算了,竟有这样多的约束,连美人都不叫看了,那这日子还有何乐趣? “奈你何?”他笑的别有深意,一只手已不知在何时探进了被子,那突然覆上腰间的手惊得我一个激灵,霎时间晓得了他的意图。 “身上还痛不痛?”他挑起眼角笑着问。 痛不痛?你倒是也来试上一试啊!光知道威胁算个什么本事? 我正要出离愤怒,腰间的手却已动作起来,在那酸痛的地方按揉。轻重适宜,及时的削去了我的火气,很舒适,很受用。 按揉了片刻,我正舒服的直想哼哼,那只手却倏尔转了方向,摸上了腹部,流连许久。我正纳罕他这是个什么意思,沈荼便开了口。 “阿昔,你说,这里会不会已经有个小娃娃了?”他的语气带着浓浓的期待,然而事实却是,我不得不给他泼一盆冷水。 “想得倒美,哪对男子夫妻成亲后不是过了至少三五个月才怀上的,育果虽则有奇效,但要改换体质总要些日子,你还得再等等呐。”孩子的事,要说排斥倒不至于,何况他似乎很期待,那便顺其自然罢。 我的话一说完,果然见他脸上有些失望的神色。沈荼从我身上翻下去,掀起被子一角挨了进来,一只手仍恋恋不舍的在我腹部磨蹭,磨得我心下不由好笑。 次日醒的颇有些早,竟赶在了沈荼之前,我醒时那厮正睡得酣畅。实在前一日睡了几乎一整日,赖在床上也是睡不着了,反而躺的太久更是容易腰酸背痛。为了自己着想,还是早起为好。 我不过才翻了个身,便对上了沈荼一双溺人的眼,带着初醒时的迷糊,与一丝淡笑。实在是美人太诱惑人,我一个没忍住低头凑到他唇边亲了一记。冲动的后果总是恼人的,我被全然清醒过来的沈荼压在榻上亲了个够本,直到我几乎晕厥过去之前才被放开。 “早上想吃些什么?”他换过衣裳束过发后神清气爽的绕回榻边,彼时我正慢条斯理地系着衣带,甫一听他这样说,刚要欢喜的回一句小笼包,忽的记起昨日他才交代只能吃些清淡的,不免有些失望。 “就清粥小菜而已,还能有什么花样?你看着做些罢。” 他没再接话,走近来给我将衣裳整平便出门了。 用饭时,竟发现沈荼果真将清粥小菜做出了花样,我毫不客气的给自个儿盛了一大碗,吃得十分欢喜。刚到五分饱时,却发觉有些不自在,似是有人盯着的感觉。 疑惑着抬头,果见杨叔脸上笑意满满,活脱脱一副捡了钱的模样。微一低头却发现杨叔的碗筷皆没动过,合着他只顾着看我来了。有何好看的?不就是······ 搅得我本来兴高采烈吃着粥的一颗心,被他看的很是尴尬。没错,确是尴尬,我自认我家这宅子着实不大,前日夜里的动静,必定叫他听去了个十成十,何况昨日我可是睡了整整一日。 如此想着,便觉得杨叔脸上的笑愈发不怀好意,匆匆结束了一顿饭,怂里怂气的开溜了。 回房不久,房门一声轻响,沈荼走了进来。与他成婚已是有些时日了,也没见他出去过几回,大多时间都是黏在我身边,如此,我倒是对他以前做的事有些好奇。按说他应是正在管理沈家的产业的,那必定不是个轻松的活计,怎会如此清闲的? “沈荼,你没其他事可做吗?”他刚坐下,我便开口问。 “何出此言?” “不是说你要接管家业吗?听说沈家在西华可是数得上的富商,生意上必是有许多事要忙,可你看起来却很清闲呐。” “那些事啊,交给手下人做了。”他云淡风轻的道。 “可你这当家也不能不管事罢,全交给手下人做算个什么事?” 这话一说完,却见沈荼直盯着我,那眼神,哀怨的瘆人。“阿昔,我们才成婚几日,你便嫌我了,这样巴不得我出去做事吗?” 唉,愁人! “我不过问两句,莫要多想了。只是担心你不在,生意上会不会出事。” 沈荼方才还带着哀怨的一张脸瞬间笑的粲然,这变脸的速度也忒快!他一把将我拉过去按在腿上坐着,这姿势没做过,有些别扭,我有些不舒服的动了动。却被他搂紧了腰,动弹不得。 我转头问:“怎么了?” 他无奈的叹一口气,“阿昔,有时当真觉得你单纯的叫人哭笑不得。” “嗯?”什么意思? “没什么?” 这样话说一半实在恼人,我还就要问到底了! “到底什么意思?” 见我微微瞪着眼的模样,沈荼一笑,眼角上挑,这神情昨日似乎见过,当即有些后悔多问了这一句。果然他又凑近了来,如昨日一般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当下我便决定,若是日后与他说话再有听不懂的,打死不再问了! 今日我俩实在也是闲得慌,沈荼终是被我打发去管理生意了。我本也想跟去看个新鲜,只是后来忽然想起前日夜里的梦,我是想着要写个话本的,若是再不动手,说不得日子拖久了便要忘了,还是决定留下写话本。 送走了一步三回首的沈荼,我抹了一把脑门上的薄汗,心想这人也忒黏人! 穿过小门进了书房,轻车熟路的从柜子中取出厚厚一沓纸,摆弄好了文房四宝,却忽然下不去手了,该从何处写起好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的话,应该有个转折了嘿嘿~~~ ☆、第19章 话本 苦思许久,终于还是下了第一笔。有了这一笔,之后的情节便如潮水般涌进脑中,一段接一段,清晰无比,便如方才刚经历过一般。 那一沓纸用了半数,手腕都开始酸痛时,我自那些梦境的情节中回过神,这才发现原来已是正午,腹中也十分应景的叫了两声。 出了房门晃过一圈,竟没见到沈荼,又在茶楼打量一圈,也没见到他人,刚想找个人问问,恰巧小林提着茶壶打我眼前过去,便顺手拉住小林的后襟。有了上次因被我拉住而差点泼一身热茶水的经验,这次小林倒是稳稳的停下了。我说这事他可是长了记性了,但那往出散播我的糗事的破习惯,被我教训了那么多次,怎就不长点记性呢? “少掌柜,您又有何事?”小林将手里的白布巾往肩上一搭,险些甩到我脸上。 “看到沈荼了吗?” “啊,姑爷啊,方才见他打后门回您家了,现今在哪便不晓得了,要不您自个儿再找找?”方说罢一客人喊着要添茶水,小林应一声“来嘞”便三两步窜过去了。倒是那一声“姑爷”叫得我半晌反应不过来。 这小子,身世苦,人倒是每日过得很是喜乐,来我们这快三年了,也没见他愁眉苦脸过,成日里似是有使不完的精力,走个路也是风风火火。倒是叫人羡慕。 回了家,对着我那东厢房略一打眼,果真,门是虚掩着的,我可记着出门的时候关好了的,沈荼的确回来了。进了卧房仍没见着影儿,再一看,通向书房的小门开着。 透过两道小门看进去,沈荼正一手轻压在我写的那一沓纸上,可了不得了!我没写完的话本可是从不给人看的,不对,写完的也不轻易给人看! “住手!”我三两步奔过去,一把将那厚厚一沓纸抓在手里,幸亏出门前在最上方盖了张空白的。 抬头时,沈荼一脸惊愕的瞧着我,眼神有些怪异,怕是叫我吓着了。反省过后确也发觉自个儿有些太大惊小怪了,莫不是饿的? “那个,这是我新写的话本子,还未写完,习惯了不给人看,所以······”我努力措辞说着,他却仍是一脸惊愕,一双眼睛定在我身上一般。 “放心,我还没看你便回来了。”沈荼终于回神说道,只是脸色仍有些不太对,这也忒不经吓! “那便好。”我松了口气,随即道,“饿坏了,有吃的吗?” “啊?”我这话题跳的太快,他一时反应不及。却也不过片刻,脸上总算带了笑,伸手来拍拍我的脑袋,“我竟成了你的老妈子了,只一心找我做饭给你。” 我嘟囔着反驳:“谁当你是老妈子?哪家雇主会与老妈子睡一张床的?” 我这话一说完,沈荼本已起身打算去厨房的步子停了下来,又回转至我面前,“说来······” “何事?”他又这样欲言又止的,我心下不由起了几分警惕。 果然,“身上的伤该是不疼了吧,呵呵······”说完继续笑着去厨房了,剩我一人颇有些咬牙切齿,脸上烧得慌。 晚间,沈荼煎鱼一样将我翻来覆去的折腾,比之第一次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不是身上没甚力气,小爷非要与他打一架不可。这是饿了几十年的和尚吗?你他娘的轻点成不成? 沈荼这厮,果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初初接触床笫之事,竟是上瘾一般,只差白日宣淫了。我半推半就的与他“厮混”过几个晚上后,身体终于开始吃不消,动辄便要腰酸背痛,连那话本也是写不安生了。待我忍不住要制止他那毫无节制的行为时,却发现忍受不了的竟不止我一人。 杨叔眼下有些青黑,一双往日熠熠的眸子更是没甚神采,睡意朦胧的模样。若非他今日一脸严肃的来与我说宅子改建的事,我怕是要迟迟发现不了。也是,这几日过得着实有些荒唐,难免要忽略一些事。果真不能再纵着沈荼了。 “阿昔啊。”杨叔不甚优雅的打个哈欠,端起茶杯轻啜一口,与我道:“我打算将这宅子辟的大些,也不需再凿开一面墙壁了,就着西边厨房的小偏院,辟出个大院子便好。” “杨叔,您怎的忽然想起这事了?” 我这话一问完,杨叔幽怨的眼风便扫了过来,那模样,仿佛在说:“还不是怨你,小兔崽子!”看得我心下一颤。 瞅着我半晌,杨叔收回方才的眼神,“我本是怕你与沈荼久不行房,会闹出些幺蛾子,却没成想,你两个小年轻的也实在忒能折腾,吵得我夜夜不得安眠。我白日里算账时都趴在账本上睡过去几回了,你们也忒不知节制!” 杨叔一通话训得我好生尴尬,却也只能听着,谁叫我不占理呐。 “当初建这宅子时,也没想过你会与夫婿一同住在这里,本想着等你出嫁了,我一个人留在这,若是住的房子太大也嫌冷清,便将就着这样了。如今看来,还是再辟出个院子的好,到时我住过去,你两个爱怎样折腾都好。”说罢,杨叔又饮一口茶。 鬼使神差的,我那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臭毛病竟是又犯了,再次触了杨叔的痛脚。“杨叔,那你怎的不再找个人呢?” 甫一说完,当即悔翻了天去。正懊恼的恨不得捶胸顿足,却想不到杨叔的反应实在反常,便如我说的话于他而言不过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闲谈。明明前不久,在我提到同一件事时,他当场变了脸色,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一日,滴水未进。如今的平常,却是再反常不过了。 “再找个人?这倒是没想过,不过哪怕想了,也找不到罢。”他说的云淡风轻,丝毫没有要翻脸的意思,我便也顺着他问下去。 “杨叔明明这样好,怎会找不到?” “哪里好了?你杨叔嫁过人的,还······”说到这里,他忽的停下。 “还什么?” “没什么。”他看我一眼,复又低头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杨叔站起来抖了抖衣裳,道:“不与你闲侃了,我今日便去找些工匠,待谈妥价钱便动工吧。” 目送杨叔出了房间,我坐在桌旁发了会儿怔,脑中闪过各种念头,却哪个都抓不住,最终累的脑中一片空白,微微的疼。 第二日起,工匠们便来动工了,乒乒乓乓的吵闹,话本写不下去,我再呆不住,茶楼说书的那活计,常先生做的愈发如鱼得水,暂且没我的事,便跑去找沈荼。说来这还是头一回到沈家的总办事处去,我并不晓得路怎么走,其实要找倒也不难。毕竟沈家在浧川名气颇大,路上随手拉几个行人问问,便能找到了。 沈家在浧川的生意五花八门,随着生意的扩大,要管理起来便也愈发麻烦,许多事情处理也是需要个宽敞的处所的,后来便直接在城中买了座要转手的客栈,改建成了沈家的总办事处,统一管理生意。 我走到那修的颇为大气的沈楼时,不由对当初修这座楼的人有些哭笑不得。这人也太懒了些,沈楼之所以唤作沈楼,便是这座三层高的楼上,只挂了大大一个“沈”字,竟是连个名字都没起。 对门口的守卫交代过姓名后,其中一个忙跑了进去通报,看这情形,我的大名他们应是知晓的。不过片刻,那人便又跑了回来,对着我甚恭敬的道:“少夫人,少爷在二楼等您,请随我来。” 我道一句“多谢”,便跟他进了楼,一楼的大堂上,来来去去的人行色匆匆,也有许多埋在案边的,翻着一摞的账本,更有不少还在谈着一笔笔生意。我只顾得上随意瞟个几眼,便已随着那守卫上了楼。左拐右拐,终于停在了某个房间的门前,那守卫扣了两声房门,门内的人应一声“进来”,语气很是正经。守卫轻推开门,便退去了一旁,将我让了进去:“少夫人,请进。” 我憋着的笑意,终于在门关上的一瞬再也忍不住,“哈哈哈······,沈荼,你可着实能装,这个正经,真是······哈哈哈” 沈荼摸摸鼻尖,有些尴尬,随后笑着向我招手:“阿昔,过来。” 这屋子里三面皆摆了书架,约莫着该是账本罢。靠近左面那书架的地方安了架颇大的书桌,此时上边也是杂七杂八的摆了许多账册与笔墨纸砚。三开的窗子正对着楼外的大街,一片繁华。 我走近了去,沈荼又一手将我揽了过去,两人挨得极近,站不太稳,我只得顺势坐在他腿上。 “又不是没有椅子,怎的非叫我坐在你腿上?”我随口嘟囔了两句。 “我喜欢。” 脸上忽然有些烧,“这样你怎么做事?我在这碍手碍脚的。” “那便先抱一会儿,待我抱够了再做事罢。”他一派理所当然,我便也安分的坐了,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他闲聊。 “你说,杨叔总一个人这么过下去,好是不好?”闲聊一会儿,话题不由扯到了杨叔身上,这两日也是,总在想着这事。 “杨叔哪里一个人了?不是还有你我两个吗?” “我是说,杨叔难道再不谈婚论嫁了?” 沈荼一手抚上我的脸,“阿昔,我知道你心疼杨叔,但感情一事,他自个儿觉着好才是好,我们操心不来的。” “嗯。” 我挨在沈荼身上,时间久了竟有些困,将要入睡时,窗外忽的传来一阵喧哗,霎时将我的瞌睡都吵没了。在下不才,自小除了美人与说书,还偏爱另一事,那便是爱热闹。 三两步走到了窗边,探出身去,左右扫了几眼,果真就在不远处,抑或直接说是对面也好,一条长龙排的十分有气势。仔细听来,依稀能辨得出对面门前那群人喊的是:“大伙排好了,慕神医要开门看诊了!” 我忙伸手招沈荼过来:“沈荼,对面那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医馆?怎的这样热闹?” 沈荼还未到窗边时,对面那家便开了门,一袭天蓝色衣衫的男子踱步而出,一张英俊出尘的面庞十分熟悉。我本来扶在窗框上的手猛的收紧,指甲用力到几乎扣进木框中。 温热的身躯自后方靠过来,沈荼温润的嗓音在说着:“那个便是城中刚来的慕神医,医术了得,不过三日,已是声名大噪了。” “他,叫什么名字?”我的声音完全没了方才的兴奋,平静的没有起伏。 “名字?这个似是有人提过,挺有趣的来着,好像,应是唤作菩提。” 脑中一阵嗡嗡的响。 菩提······ ☆、第20章 借钱 昨日隔着一条街瞧见的那位英俊出尘的慕神医,此时便十分不方正的坐在我眼前,脸上别有深意的笑容很是碍眼。 “敢问兄台贵姓?”我用的是敬语,语气却是实在算不上和善。 “不记得?不应该啊,我到这城中的第一日,你便该记起才对。”他漫不经心的饮着茶,一杯饮尽,复又叫了跑堂的添水,小林麻利的跑过来添好茶水,临走时,却颇为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不怪他多看我这一眼,估摸着,在这世间活的十九年中,从没有哪一刻,我会是此刻的神情,想来应是一副几欲扑上去掐死眼前这人的模样吧。 拳头攥的死紧,指甲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来,只因自打这男子坐下那一刻起,掌心的灼热感便没有停止过哪怕一瞬。 良久,“敢问兄台贵姓?”我松开手掌,再次问。 他脸上浮过惊愕,随即恢复,“免贵姓慕,唤我菩提便好。” “柳昔。”我道,“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借钱。”他毫不含糊,开口便是借钱。古往今来,怕是没几个人似他这般借钱借的如此理所当然的。 然而,对于这个要求,我却只能实话实说,“这个,在下恐怕帮不了忙,我没什么钱。” “我知道,不过据我所知,你的新婚夫君,倒是个有钱的。”他调侃一般地道。 “借多少?” “五万两吧,或许更多。”他说的倒是一派云淡风轻,可惜出口的数字却是十分惊人。 我不禁问道:“你要那么多银两来做什么?” “赎人。”他眉间蹙了起来,“明日,常青馆新进的红牌······□□,你可知他是谁?” 不太好的预感自心头升起,“谁?” 他苦笑道:“能叫我腆着脸来借钱的,还能有谁?” 心中一时满是疑惑,却不等我问,他便自顾先开了口,“我现在是个什么?是人,是妖,还是仙?你不好奇?” 又是一个故事,写话本的好材料。 这次换我气定神闲的端起了茶杯,等他自己继续,却不知这份气定神闲里,有几分是真的。 他摇摇头,再次苦笑,“我现今,算是一介散仙罢。雷劫后,并未去天界受封,在人间滞留了近千年了。”说罢,他看着我问道:“当真一点不好奇吗?我为何成了仙?” 我仍只是看着他不语,他只得无奈叹气,“雷劫时,是他替我挡了,连同我的原身,那棵菩提树一起,被劈的灰飞烟灭。” 心中忽的一紧,我终于开了口:“那你为何还活着?” “是啊,我为何还活着?活着,或许是为了将他零碎的魂魄补回来,抑或是为了找寻他的每一个转世,照顾他直到老去。除了这些,我当真不知道当初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撑过那雷劫,是为了什么。”他低声说着,自嘲一般笑了许久。 “他的魂魄有些缺陷,每一世皆只能做个痴儿,也幸得如此,自他的父母手里将他买过来,也容易了许多。只是这一世,我无论怎样算也算不到他十六岁之前的情形,只知道今日他会被送到常青馆,而明日,便是······” “所以来找我借钱,你要为他赎身。” 他点头,“我本也可以直接带他走,左右我已经是个仙,凡人奈何不了我,但我不能再叫他沾染罪孽,只能按凡间的规矩来。” 我自桌旁站起身,“明日我会带好银两,我与你一起去。” 送客之意已是十分明显,他从容的站起身,走之前将茶水钱放在了桌上,当真是按着凡间的规矩来的。 今日,沈荼又去沈楼了,要到傍晚才回。大半个下午,我只管呆在房里发呆,任门外修宅子的工匠乒乒乓乓的闹腾,也没能将我唤回神。 眼见火烧云布满半边天时,门外的声音不知何时已停了,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我笑着起身去开了门,刚好见沈荼伸出手来,似是正要推门。 “阿昔,你在啊。”他向前一步,我却仍挡在门口,脸上笑的愈发粲然,他斟酌着问:“阿昔,作甚笑成这番模样?有什么事便说罢。” “沈荼,借我些钱罢。” 他抬手抚了抚我的脸颊,温声道:“谈什么借不借的,我们成亲了,我的不就是你的。” 我打蛇随棍上,“那我明日要花我自个儿五万两银子,该到何处取?” “五万两?”他微眯起眼,“阿昔,你莫不是在外面与人赌博了?要那么多银两做什么?” “我没赌,小爷虽说比不得你出身大户人家,但那下三滥的东西可是不沾的!”我有些气,冲他嚷道。 他倒是半点不生气,只淡淡道:“不沾?我可是记着,不久前,某人对着媚人巷的美娇娘可是惦记得很呐。” 我尴尬的笑两声,一把抱住沈荼劲瘦的腰身,在他身上磨蹭半晌,他似是十分受用,摸摸我的头顶,若不是有求于他,我是万万不会允许他做这动作的——有碍于小爷长个子。但今日,所谓拿人手短,便不与他计较了。 “今日茶楼来了个人,便是昨日在沈楼瞧见的那个慕神医,他有个相好的,被卖到常青馆去了,明日里□□,那啥,他想将他赎出来,奈何银钱不足,便来找我借了。”我努力措着辞与他说了个大概,他点点头,我胸中一口气刚要纾解出来,却又见他皱了眉头。 这又是怎么了? “不对啊,阿昔,你们萍水相逢,他为何来找你借钱?”他一双清明的眼直瞧着我,弄得我没法,抓住他的衣襟拉下来便亲将上去。 沈荼,你做什么生来便是个聪明人呢?若是糊涂一些该多好! “慕神医今下午来茶楼喝茶,我与他闲谈几句,对他们的事起了好奇,便想知道个来龙去脉。你也晓得啊,我这几年写话本,总要有些故事才能写。于是,便答应他,若是把他们的故事与我讲了,便借给他银两,帮他赎人。” 我知道说这一番话时,我怕是眼神飘忽了几回,但由于我方才吻他那一下,他大概是不会再深究了。 果真,沈荼一把将我打横抱起,便迈进了房里,“明日我与你一同去。” 我奋力攀着他的肩膀抬高了身子,“不过几步的路程,哪用得着你陪我去?我还能有何不测不成?” “不是怕你有何不测,我是怕你一旦进了常青馆的大门,便要乐不思蜀了。” 嗬,好大的酸味! 我腾出一手去挑沈荼的下巴,对着嘴角又是一口,“美人儿,小爷有了你,怎会再去招惹别人!爷可并非是情场上那些玩玩便散了的薄情寡性之人。” “数你俏皮话多!” 他将我放到了榻上,我却并没有什么兴致,只搂着他的肩膀道:“沈荼,我饿了。” 沈荼只好起身,终还是在我唇上流连半晌才离去。我侧躺在榻上,双眼视线紧跟着他的背影。 俏皮话吗?不是啊。 晚间,用完晚饭后便开始犯困,沈荼早早吹熄了灯也上了榻来,搂着我便睡了,当真一夜好眠。 鸡鸣三遍,沈荼悄无声息地起身,不巧我却是醒着的,忽然睁开眼,倒是将沈荼唬了一跳。他笑笑,低下头来亲我眼角,闹得我直躲。 “莫要闹了,刚醒,眼屎都没擦呐!” 他叹了口气,“阿昔,你当真是会煞风景。” 我笑道:“你才知道啊,但现今嫌弃我也是来不及了,美人儿,你且先将就这一辈子吧。” “好好,我便先将就着。我去准备早饭了,我这手艺你还得吃几十年,也请你将就了。”说罢,起身开始穿衣。 “粥里多搁点虾仁。”喊完一句,又窝回被子里打算睡个回笼觉。 常青馆要到傍晚时分才开门,今日沈荼要去沈家钱庄取银票,因是对沈家的产业,抑或说对我自个儿的身价十分好奇,便也跟了上去。左右说书那活常先生做上瘾了,我彻底成了个闲人,出来逛逛倒也正好。 傍晚到常青馆时,我的脸上还带着叫人难以忽略的傻笑,沈家,当真有钱!此时我怀里揣着十万两的银票,顿觉腰杆都挺直了不少。 我与沈荼刚到门口,便见菩提倚在门边,人虽是静的,周身的焦急却流露了出来。他抬首间便看见了我,大步迈了过来,待看到我身边的沈荼时,却倏然停了下来。但终究只是朝沈荼一颔首,并未说其他。 我们跨进常青馆大门,立马便有人前来引路,正疑惑时,菩提道:“我已提前订好了位子,我们随他过去便是了。” 我暗夸一句“果真周到”,视线便被引开了去。这可是我生平第一回进小倌馆这地方啊,忍不住有些忘形,眼风四下里乱扫,这一扫便容易顺便扫到些不太规矩的东西。 咳,那边那位只穿了一层薄纱的少年,柔弱无骨一般倚在一锦衣华服男子怀里。几杯酒下肚,面上便是一层薄红,眼神也迷离起来,那男子本执着酒杯的手撂开酒杯,便摸上了少年的纤腰。那手法,啧啧,我敢打赌,沈荼这辈子都不会似那般摸我,实在是忒放肆了些! 正想着,却有一堵墙挡住了视线,我抬头一瞧,却是沈荼一脸似笑非笑站在我眼前。 “好看吗?”他问。 我头一低,“不好看。” “那怎的看这么久?” “就是看看······”话未说完,声音已是低的快要听不见了。想来我何时变得这样怂了?他不过与我说过一次不准再看别的美人,我怎的就记住了! “那说实话,好看吗?” “勉强······” 沈荼又有些不依不饶,“勉强是指何处?” “手······” 他的声音忽的低了下来,“回家再与你清算!”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追妻,非一朝一夕 作者:青琐 第5节 坐到了菩提订好的位子,直到那鸨父露面之前,沈荼一双眼只顾看着我,直叫我再也没敢多看几眼。 ☆、第21章 红牌 今日常青馆的排场摆的十分的大,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造的势,不过一个新进红牌的□□便引来了无数的达官显贵。 我向着菩提使了个眼色,他便转头来看我,问:“何事?” “今日来的人忒多,且个个身家不俗,他······” 话未说完,他却已明了我的意思,便道:“他生的很美,比之任何人。” 他虽这样说,我却有些疑惑,不是说之前算不出他的下落么? “昨日他一被送进来,我便悄悄来看过。”说完,便又紧盯着台上,生怕漏看了一眼似的。对此,我无可置词。 每朝每代,朝廷对官员的行事品性,皆会列出些条条框框拘束着,其中大多少不了不得狎妓一条,但也大多没什么效用。今日在座的,便有许多朝中大臣。 我本也不识得什么大臣长得个什么模样,全因沈荼不准我看馆中的小倌,我便只能看几个客人,听他们的闲聊解闷了。据经验而言,别人的闲聊中,总会有那些你不知晓却又能提起你十分兴致的内容。 离我们最近的那一桌,应皆是些什么大人吧,起先一直在谈些朝中形势,听了几句,没甚兴趣。倒是其中那位饱受恭维的年轻男子,十分叫人感兴趣。看他年纪轻轻,顶多二十几岁罢了,竟已是大理寺少卿的职位,实在叫人惊奇。 之前倒是听说过,如今在职的大理寺少卿年纪不大,倒也未曾想过,竟会如此年轻,更是长得十分耐看,只是比起我家美人,还差那么一小截。 打量过后,因那一桌人皆在说些听不懂的,便打算转头去听听另一桌,却不想,正要转头的当口,那边便已转了话题。 其中一长得十分方正却偏生进了小倌馆这等地界的中年男子道:“常少卿,向来听说贵夫人‘管教’甚严,从不曾听闻流连这等地方的,今日怎会如此赏光,我一邀您便答应来了?” 那大理寺少卿听了这般打趣的话,仍旧十分从容的答道:“还不是外边谣传的,实际哪会那般夸张,男人啊,色之一字,是无论如何也脱不开的。” 说罢,满桌的人皆笑得十分欢畅。 此时正值傍晚,阳光透过窗柩照进来,已不是十分明亮的色泽,反而很是温暖。那个身着一袭青色衫子的俊秀男子,便是在此时逆着夕阳自门口跨了进来。 都说世人皆是独一无二的,然而总会有那么几个相似之人,样貌抑或性情,唯独这一个,无论我活过多少年,再没能遇见第二个,哪怕只能谈得上相似。 乍一看之下,我竟以为他走错了地方,我以为,那样温文尔雅一个人,万万不会是奔着这常青馆来的。然而却是我想岔了,他远没有样貌上那样的温和。 青衫男子甫一进门,一双眼只在这甚宽敞的大堂扫了一圈,便寻到了他要找的人,大步向着这边行来。步伐虽迈的大,脸上却是没甚异样,所以当他一只手十分娴熟的揪上那常少卿的耳朵时,我惊得一张嘴半晌合不拢。 彼时,那常少卿正侃侃而谈,内容不外乎家中他最大,他家夫人万事皆听他吩咐云云。却不知,那青衫男子已站在他身后听了个十成十。不知是否难得在这事上扬眉吐气一回,常少卿本来一派从容的脸上竟有几分得色,便越说越不着调,果真还是年轻。 正说到:“家中远亲本欲将外甥女说给我,我看那女儿家长得十分乖巧,性子也好,正想答应来着。我家夫人却是在那时跑来与我表明了心意,叫我十分为难,后来还是看他实在为那事憔悴得紧,我心中不忍,才把那女儿家的事推了,娶了我家夫人过门。有这一遭,他自是要万事随我了······” 却是有人在身后将他打断,“看来没能娶那女子,你似是后悔了?” 常少卿脸色大变,回头笑的一脸讨好的正要解释,青衫男子却已是一只手揪了上去。常少卿一边喊痛一边求饶:“先生,小先生,轻点轻点,疼疼疼,疼······再不敢了,饶过我这回吧!” 却是一边喊着疼便被揪着耳朵带走了,那桌子大人中一位颇年长的笑道:“老夫今日来这一遭,为的便是看这一出。小常少卿近日在朝中有些锋芒太盛了,叫他收敛些却不听,看了这一场可真叫解气!” 另一位擦擦额头的薄汗,“杨大人,常少卿家的夫人,是您叫来的吧?” “是又如何?他连老夫的话都不听,也就祁留能治他了。哼,诸位慢慢看,老夫先告辞了。”说罢,竟是当真走了,难不成只是为了来看那常少卿出糗的? 我微睁大了眼,直看着那一桌,那位杨大人离座时一转身便看见了我,脸上竟有几分错愕,停在原地呆站片刻方举步离去。我正纳闷,那桌人却又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起来。 一说:“杨大人对常少卿,可是十分看重呢,竟特意来这看他一回笑话,传言他老人家可是已有二十几年没进过这风月场了。” 又一说:“本来杨大人看重的,可并非常少卿,而是他那位夫人。只因那位实在对政事无心,科考高中后只留在翰林院做学问,便转而栽培常少卿,倒也是实实在在一棵好苗子。” 而那棵好苗子,被他的夫人带回家后会是个什么情形,跪搓板还是如何,其他人便不得而知了。 这一段看完,时间倒也过去不少,没多久那鸨父终于施然上了台,又是一通好话说尽,才迟迟将那红牌请出。 举座哗然,台上那眼神有些滞笨的少年,一张小脸精致的直将我家美人都比了下去。再看身边的菩提,置在桌上那只手已经紧握成拳,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格外显眼。 众人晃神过后,哄闹着催促鸨父赶紧开始,少年局促不安的站在台上,懵懂的看着台下的人们叫价,一脸几欲奔逃的神色。 身边甭管是凑热闹的,还是当真冲着那第一夜来的,无不全神贯注的投入到了这一场竞价,倒是我们这一桌平静的有些反常。 沈荼拉了我的衣袖,我偏过头去看他,他道:“依我看,十万两要赎他出来怕是不够,不过一夜便已叫到了两万多两,阿昔,你答应的这一桩事,要叫我倾家荡产了呐!” “别在我这装穷,我可不信你是人家要多少价你便出多少银子的主,甭管你用什么手段,不准超过十五万两!” “阿昔。”他叹一口气,“你当真是不讲理。”看似颇为头疼,实则我知道,这对他而言实在不是难事,况且,十五万两赎一个人,已是难得一见的价钱了。 叫到五万两时,已是再没人继续,那鸨父笑的见牙不见眼,正要宣布结束时,我抓着银票的手适时地抬起,“六万两。” 又是一阵喧闹,那位本以为自己个儿已然美人在怀的仁兄,怒气冲冲朝我这边瞪视过来,正要开口时,却看见了我身旁的沈荼,怏怏地作罢了。我忽然觉着,带着沈荼来,倒是歪打正着了。 鸨父也是个有眼力见的,方才那仁兄瞪过来时,他便及时噤了声,此时见那方已作罢,方宣告今日的得主。旁人心口不一的称贺声中,菩提几步便已停在了少年眼前。身法极快,我这等练了十几年轻功的也看不清晰,眼前只一身影闪过,他便已站在台上了。 做什么那么着急呢?竟连仙法都掩饰不好了,若是有武学大家在此处,怕是要拉住他探讨一番了。 “慕一。”菩提伸出手去,却在即将触碰到少年脸颊时被躲开,少年一脸怯怯的神色,立于一旁的鸨父见此,轻咳一声,少年立刻上前一步,主动托起菩提的手覆上自己的脸,面上却是要哭出来一般。 菩提转头看了那鸨父一眼,对方忙不迭下了台去,本已十分白的脸色竟是又白了三分。看着有趣,我本想唤沈荼也看看,他却不知到何处去了。我四下里看了几眼,在那脸色白的有趣的鸨父身旁寻见了他,隔得有些远,只觉得那两人客套的紧,是不是真的客套却也不知,只是那鸨父脸上藏不住的为难倒是看得出来。 进门时是三人,出门时却是四人,常青馆里一众的客人,怕是还未能一饱眼福,那令他们垂涎的美人,便已被人用十万两银子赎回家去了。 少年被菩提带回了医馆,尽管他脸上十分不甘愿。比起菩提,他似是更喜欢我,被菩提带走时,不时回头望我一眼,简直好生可怜!但他们的事情,我还是少掺和的好。 本以为这事已然结了,第二日,菩提却三分愤怒、七分颓唐的来了茶楼。 我看着他一杯接一杯的茶下肚,大有不醉不休的架势,然而,我这可是茶,并非酒。 “要借酒浇愁,劳烦出门,随你向左还是向右转,多花些银两还能挑上三五美人作陪。”我道。 他终于停了倒茶的手,“柳昔,他怕我。” “昨日便看出来了,昨夜怎样了?” 他微低了头,一手支额,“他竟当真如小倌那般要来伺候我,不知他们是怎样教他的。”说着,竟笑了起来,只是其中无奈一听便知,“呵······他怕是连那意味着什么都不懂罢。” “那你教他便好,何苦跑到我这来白糟蹋我的茶。”我伸手将他面前的茶杯收了过来。 他倒也不恼,“除了你,不知还能与谁说了。” “这倒是有趣了,你我萍水相逢,在下何其有幸竟能得此青睐。” 他看我半晌,了然道:“柳昔,若是有一段不得不面对,却是不愿面对的往事,你选择面对,还是当它不存在?” “你这是在说你自个儿?”我问。 “算是吧,若是你,会怎样选?” 我将收好的茶杯端起,“我选后者。”转身去放茶具时,听见他几乎轻不可闻的一句:“我想绚·····” “你想如何?”回头时,他方才坐的位置却已是无人了。 ☆、第22章 风寒 距上次菩提来茶楼已有月余,日子如往常一般,没甚不同,小老百姓便是如此吧,终此一生,柴米油盐酱醋茶,平平淡淡。 我继续写我的话本,偶尔去茶楼帮些忙,沈荼三不五时去沈楼处理些事务,傍晚时分便回来做我的老妈子,照料我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得不说,沈荼这人,有时竟会叫我以为他是将我当做儿子养了。凡与我相关的,事无巨细,没有一样是他不管的。 杨叔的新院子已然修葺完毕,过不了几日便会搬过去,这几日来除了茶楼与外地的一些生意,忙的尽是如何布置他的新院子。因着这一遭,沈荼略思索一番,便想清了始末,当真收敛了许多,床笫之事不再如起初那般频繁。 我倒是对此没甚想法,只是近来沈荼忽然有了个新习惯,每日晚间,不论是否行房,他总将一只手覆上我的小腹,其意不言而喻。最初我倒是还有耐心,与他提一两句急不得,后来见他仍是如此,便也懒得哄了,自顾睡我的觉去。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略一活动便觉身上不爽利,昨日茶楼客人颇多,我便也去帮了个手。回到房里后,静坐了半晌,身上的燥热却怎么也消不去,遂打算兑个水洗澡。那会子厨房热水已是没剩多少,我也嫌热耐不下性子再烧,索性将就着兑了一桶水。 那水乍一泼到身上果真有些凉,后来便也渐渐适应。洗完后,身上清爽得很,随意披了件袍子便坐在门口晒太阳,微风徐徐的好生舒畅。 然而今日却是一点也舒畅不起来了,脑袋隐隐作痛,不说痛的难以忍受,却是这种不温不火的疼法十分折磨人。浑身也觉酸软无力,一会儿冷,一会儿又热。冷时如坠数九寒天,直嚷嚷着叫人给我盖被子,热时又如浴身火海,哪怕只一层薄被盖在身上也是嫌多。 一大早醒来便爬不起来,额头烫的将沈荼吓得不轻,忙着了小林去请大夫。杨叔也被这动静给闹了起来,察看过我的情形,蹙着眉头便去了门口等着大夫。 这一会儿屋里只剩了我与沈荼,他不管我是冷是热,只管用被子将我裹住,见我时有挣扎,索性连人带被子搂紧。那一阵热劲上来时他也不松手,我实在难受,挣脱不开便拿他撒气。 当真烧的有些糊涂了,一口咬在他肩上,用了狠劲,迟钝的感知到一丝血腥气时,不由自主便松了口,浑身无力的靠在他肩上。他不知疼似的,抱着我一下一下抚着我的背,语气轻柔,似在哄一个闹别扭的小娃娃。 “阿昔,大夫马上便来了,很快就不难受了。” 眼睛又疼又热,睁开也很费力,脑袋烧的发晕,意识迷糊间,一些胡话便冒了出来。 “当初你待他若是有如今待我这般一半的好,我们之间决计不会是如今这般光景,我也不会这样难受。” 抚着我的背的手忽的停了,却仍旧抱着我。“是啊,是我的错,是我叫你难受,我们会落得如今,是我的错······” 双眼涩的发疼,知觉也稍显迟缓,却也能感到温温的物事沿着眼角流出来,脑中嗡嗡作响,竟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真切,不知我是用何种语气说的,断断续续,我说:“你不是不会后悔吗?你怎会错?还是说,你明知自己错了也不悔?” “你错在哪?是不该与我有那些纠缠,还是不该,不该杀了我?” “既然杀了我,又何苦再将那样的我养大,在我记起一切之前,你已将你想要的强加给我。呵呵,堂堂天君与其养子苟合,天上地下,再没有听过比这更大的笑话!” “你曾说我嗜杀,说我满身罪孽,你呢?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身上不知哪来的一丝力气,一把推开沈荼的肩,仰起头奋力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皆是鲜血一般的颜色,我眼前的男子脸上无悲无喜,不知何处来的一滴水落到了我的眼里,激的眼睛不由得闭上。 “平遥,你是否后悔了?” 醒来时,脑袋清明许多,却也是杂乱如麻。榻边只有杨叔一人,见我醒了忙端起一旁几案上的汤药,我四下看了看,却未见沈荼的身影。 “杨叔,沈荼呢?” 杨叔轻轻搅着那碗仍在冒着热气的药,“他去煎药了,别人做他不放心,也不知你何时醒,怕你醒来时药凉了起不了效用,便一碗接着一碗的熬,好叫你醒时喝到热的。” “来,趁热喝了!”杨叔将一汤匙药递到我嘴边,我却颇有些受宠若惊,杨叔已然多少年未曾亲自喂我喝药了?似乎自从我跟他习武,不再生过大病起,便不曾见过杨叔这般慈爱的一面。 见我迟迟不动,只顾盯着他看,杨叔笑道:“小兔崽子,难得杨叔对你体贴一回,瞧你吓的。再不喝,自己动手罢。”说着便要收回手去,我忙一张嘴含住汤匙喝了下去。 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我这病估摸着也是病不了多久了,这药苦成这样,定是良药无疑了。我苦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杨叔自一旁拿出一枚蜜饯,与我道:“快乖乖喝了,喝完给你蜜饯吃。” 说完,连他自个儿也是忍俊不禁,“我竟忘了,我家阿昔自己也快要有娃娃了,还拿小时候哄你喝药的把戏来逗你,是杨叔糊涂了。” “哪来的娃娃?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我自杨叔手里接过碗来,并不很烫,索性一股脑灌了下去,最后一口方咽下,杨叔立马将那蜜饯塞进我嘴里,登时有绝地后生之感,实在是那药也忒苦。 我正嚼着蜜饯,杨叔接过碗放好,道:“现今是没有,但也不远了,大夫说,你正是因服了育果改变了体质,身子需要调养,比不得以前强健,才会被一点风寒折腾的半死不活。说来,好端端的,怎就染上风寒了?” 咽下蜜饯,我有些心虚,“昨日出汗多,洗澡时水不够热,受凉了。” 杨叔点头,多半是因念着我还病着,未训斥我,只道:“日后可要注意些,这一回你病得不轻,你受罪,旁人也跟着担惊受怕。今日你烧的昏过去那会,可是把沈荼吓坏了。” “怎么说?”我问。 “那大夫来的时候,我一进门便看见你昏在沈荼怀里,沈荼傻了似的,便那样抱着你坐在榻上,一动不动,脸上都是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怕是叫你给吓的狠了才会那般。” 正说着,沈荼端了新熬的药进了门来,见我醒来竟别过了视线,走到一旁去将汤药放好。杨叔嘱咐过几句便从榻边起身离开,沈荼这才走过来,仔细为我掖了被角。我看着他无甚表情的脸,笑道:“听杨叔说,你哭了呢?” 他不答,视线也不曾真正落在我脸上,我自他掖好的被子中伸出双手,将要碰到他的肩时,他却抓住我的手,一边放回被子,一边责备:“病还未见起色,莫要胡闹!” “我想抱抱你。”我老老实实不再动,脸上仍旧笑着。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与之前每一次与我说话时无异,“乖一些,好好养病。” 我看着他的眼,“沈荼,你不想我抱你吗?” 他一顿,终于看向我的眼睛,温柔的笑道:“怎会呢?” “那你抱抱我。” “好。”说罢,他俯下身来,将脸挨在我的颈项旁,却未将身子的重量放到我身上。 我与他玩笑:“我又不是泥捏的,你压不坏我的。”又一思索,“要不你进棉被里来吧,我想抱着你睡。” 应了一声,他脱去鞋袜外衣,躺进棉被的动作,与之前任何一次相比,皆显得有些小心翼翼。我手脚并用的抱住他,窝进他的怀里,侧躺着仰头看他,“沈荼,我昏过去之前,是不是与你说我要死了?要不你怎会吓的都哭了?” 他呆愣片刻,一手伸到我身后掖了下被子,脸上笑开来,“是啊,你说你要死了,叫我再娶一个,生个孩子,圆圆满满的过日子。” 我又向他怀里挨近一些,“莫要胡说,我虽不记得,你也唬不了我,我才不会叫你再娶别人,你要孩子,也只能要我生的!” “好,只要你便好,睡吧。”他哄我道。 本来身上便有些乏,此时被他一下一下轻拍着,很快便有了睡意,睡着前,脑中闪过一个好笑的念头:沈荼,你为何怕我呢? 风寒这病,到底算不得什么大病。然而,“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一句老话,在我身上灵验了个十成十,一个风寒竟是将养了近十日才好利索。期间大多时候我都卧在榻上,饭来张口的日子也无甚不如意,若是闷了,天气又好,沈荼便恩准我出去晒晒太阳、透透风,只是每次他都要给我套上个几层的衣裳才会放人。 这一病,沈荼没再去过沈楼,日日在家中守着我,将我养出了个毛病。每日睡觉时,若是不抱着他,决计睡不着,而抱着他时,几乎一沾到枕头便能睡着。对于这个毛病,我也是没法。只能央求沈荼每日早晨起得晚些,叫我多睡一会儿。 ☆、第23章 借住 我病着的那会儿,沈荼去请来了菩提,到底是有个神医的名号,也并非徒有虚名,望闻问切一番,开了几个方子叫我将养。沈荼怕我再倒下一回,到如今那药也不曾断过。 听闻自打从常青馆赎回了那红牌,慕神医便没再开门看过诊。坊间皆传言,这慕神医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得一美人如厮,醉心床笫却也合情合理。只是这一醉便醉了逾一月又半,也实在忒不寻常。后又有传言,慕神医自小便精通药理,更是被奇药养的身体超乎常人,一个月半倒还算少了。 头一回听到这传言时,我将将大病初愈,一口气没倒得上来,含在口中的茶水直直喷到了地上,大笑了许久方尽兴。 别人不知,我却清楚得很,他们满心钦羡的慕神医,莫说是醉心床笫,只怕是连美人的手也没能摸过几回。 但菩提不再看诊却当真是因为慕一。时时刻刻看顾着,寸步不离,却对慕一怕他这一事无可奈何。 来看诊时,菩提自然也将慕一带在身边,那胆怯滞笨的少年,明明不敢亲近菩提,却也只能缩在他身后,只因比起那人,其他的人更加是陌生可怖。 之前便发觉,比起菩提,慕一似是更喜欢我。来看诊这一日,慕一在我榻边静静坐着,干净的眼睛直直的打量着我,片刻后竟是露出个难得的笑。直把菩提看的眼都快直了,后来给我开的汤药简直苦的无法下咽,这小肚鸡肠的老男人,自个儿没本事讨好老婆,倒来吃我的无名醋! 我的这一场病好之后,一切恢复如初,杨叔按他原先的计划搬进了新院子。北面的屋子空了出来,我正思索着该怎样使用那几间屋子,菩提便带着慕一寻了来。 此时,慕一与我已是熟络许多,一来便挨到我身边,冲我傻傻的笑着,却笑的人心里发涩。我们正坐在茶楼的一楼,位置不说多显眼,却也并不隐蔽。自打慕一进来,无数双眼睛,登时雪花一样的发亮,恨不得要贴到人身上去。慕一被吓得挨得我愈发近,菩提终于忍不住,一手将人拉了回去,慕一挣了几下,便不敢再动。 我对着慕一那双可怜巴巴的眼,正想劝解几句,再一想,那苦的天怒人怨的汤药我可还喝着呢,还是莫要招惹大夫的好,若是再苦一些都不是人喝的了。但依着沈荼的性子,我还非喝不可,如此,其实菩提抱他自己个儿的老婆,天经地义的嘛。 正与慕一用眼神传达歉意,菩提开口道:“今日起我要研制一种新药,暂且没那么多空闲照顾慕一,打算带他先搬来你这儿。左右你现今闲人一个,慕一又与你亲近,照顾他几日,你该是不介意的吧?” 话虽没错,但那“闲人”一词用的十分没个礼数,听得我心中不太舒爽。心里一个不快,便不想叫他太顺遂。 “慕一住这倒也罢了,你来住着算个什么事?要炼药,自己倒腾去,我家就这么大点地方,可不够您施展的。” 他给慕一续了杯热茶,哄着慕一喝下。“不放心罢了,听闻您柳昔少掌柜最是爱美人,若是一着不慎,叫你看中了慕一,本来他便也亲近你,到时你俩成双成对的,那可叫我如何自处?” “您多虑了,除了我家美人,小爷对谁都没那个心思。”我淡淡的回他。 他正了神色道:“不与你玩笑了,我当真有要事,慕一暂时麻烦你一段日子,我不会在这待的太久,多数时候要出门寻药。柳昔,劳烦你了。” 这正儿八经的,要与他为难也不能了,“你若早这么说,我不早就答应了。” 他眉头一皱,硬是吃了瘪,只道一句“多谢”,终于放开了慕一,只身回去收拾细软。今日起,便在我这住下了。 晚间,我实在耐不过好奇心太盛,见北面的屋子熄了灯,便轻手轻脚的打开了房门打算出门。一双手却忽的搂上了我的腰,我一惊差点喊叫出来,身后那人又一手捂住了我的嘴。 “是我。”沈荼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一颗悬起的心落了地。 “做什么?吓死我了。”我挣开他,回过头去兴师问罪。 沈荼低下头来,悄声道:“我要问你才是,这么晚了,你自己趴在门上半晌,是想做甚?我站在你身后这许久,你竟都没发现,门外可是有何珍奇之物?” 左右已经被他逮了个正着,我便和盘托出了,“我这不是好奇嘛,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俩晚间······” “不想。”沈荼回的斩钉截铁,堵得我一口气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他又道:“阿昔,你也忒闲了,竟想窥探人家的私事。看来,我得给你找些事做。” 警惕心大起,“何事?” 他俯下身,趁我不备一把打横抱起,“生个娃娃如何?” “不要!” “怎么不要了?明明说过要给我生的。”他话说的甚是委屈,脚下却半刻不停,直奔着床榻而去。 “现在还早着呢,我们成婚才两个月,人家都至少三五个月才有的。” “大夫说,可以了。他也称奇,但凡事皆有例外,何况这可是好事。”说完再不给我反驳的机会,直截了当地堵了我的嘴。 终是没能听成墙角,反倒差点叫人听了热闹。想起昨日夜里,为了不发出那些声音,忍得何其辛苦。早晨方醒,毫无例外的见沈荼仍躺在我身旁,忍着身体的不适,一脚将他踹了下去。 “咚”的一声,听得心中舒爽得很! 沈荼迷糊着自地上坐起,看清了眼下的情形,无耻笑道:“阿昔,你这一脚,可真是叫人十分怀念呐。” “闭嘴!无耻小人,以后休想再上小爷的床!”我一手指着他,怒不可遏。 他仍安坐在地上,支着下巴,笑的一脸的狐狸相,“那可不成,那还怎么生娃娃?” “不生了!”我被他笑得火气愈发的大,直接背过身躺下,不再理睬他。 身后的棉被被掀了起来,温热的身体靠近,顷刻便被他搂进了怀里,“莫生气了,不想生便不生了。” “没有。” “什么?”他似有不解。 “没有不想生。”我转个身,握住他一只手放在腰间,“给我揉揉,都是你害的,疼着呢。” 他手上轻轻揉弄,低声笑起来,许久不曾停下,直到再次入睡前,仍能听到他的笑声。 菩提果真如他自己所言,住在这的日子,大多时间不见人影。慕一对我家院子里的茶树很感兴趣,闲来无事便去修剪,最终修剪的没剩下几枝叶子。杨叔每每见了,无不扼腕痛惜,但一看慕一那水嫩的小模样,怪可怜见的,十次里有八次要捂着胸口走了。 又一日,菩提说,再有一味药寻到便可开始炼制了,一大早便出了门。说到此,我却还不知他到底要研制什么药来着。 慕一用过早饭又拿了把剪子去修剪茶树,说他傻却又不傻,杨叔昨日明明将家中所有的剪子,刀斧一类物事俱都收了起来,他这把剪子却是哪来的? “慕一,慕一!”眼看太阳有些晒得毒了,我跨出房门打算叫慕一回来,叫了两声他却没听见似的,全神贯注的修剪他的茶树。 “慕一!慕一······”又喊了几声,仍没反应,我朝他走了几步。再开口时,鬼使神差的,竟是喊了一声:“小道士!” “嗯?”方才喊了许久没见反应的少年,此时立刻回过身来,朝我憨憨的笑,“阿昔,有事吗?” “无事,天热了,回房陪我喝杯茶罢。” “好!”他放下手中的剪刀,蹦蹦跳跳的奔了过来,十足孩童的性情。 果然无论转过了几世,他仍是那个人,简直宿命一般。 天已擦黑时,菩提回来了,连晚饭也未来得及用,交代我照顾慕一一晚,又不知去了何处。第二日一早,还未睡醒便听见了敲门声,我踢了沈荼一脚,“去开门。” 沈荼道一句:“阿昔,你愈发粗俗了。” 我回一句:“你奈我何?” 他又道:“你果真不长记性。”说完起身披了件衣裳便出了门,我舒舒服服躺在被窝里,将要睡着那一瞬,一个激灵,忽然醒悟了他的意思,当下没了睡意。 来人是菩提,他交给沈荼一只瓷瓶,又交代了几句,我站的有些远,没能听清。菩提话一说完,便去了他与慕一住的房间,脸上带着急切。不过一日未见,何必急成这样呢! 早饭时,慕一吃的粥竟与我们不同,单独用了一只大碗盛着,而慕一则舀到小碗中慢慢的吃。我一双眼几欲将那大碗看穿过去,沈荼给慕一开小灶,定是做的比我的好。 慕一见我直直的盯着他的饭碗,咽下一口后将那碗推到了我眼前,“阿昔,你想吃,就吃吧,还有很多。” 我心下一喜,刚动手接过,却见慕一缓缓倒了下去,恰巧被菩提接住。动作过于流畅,好似一开始他便知晓慕一要倒下。 杨叔与我皆被吓了一跳,另外两人却十分沉稳,沈荼拍拍我的手,“阿昔,杨叔,慕一无碍,你们先吃吧,我去帮把手。”便帮着菩提将慕一送回了房间。 心中虽疑惑,但那两人商量好了一般,似是真没什么事,我便继续用早饭。方才接过的慕一那一大碗粥还未来得及吃,我懒得再用小碗盛,便对着大碗吃起来,看的杨叔直对我摇头叹气。 用完早饭后,一时困意袭来,挡也挡不住,忍了许久收拾了碗筷,忙不迭的回房间去补觉,还未能挨到床铺,眼前便已黑的彻底。 ———————————————————— 我似是睡了许久,脑中昏沉得很,睁开眼的刹那,一切皆是陌生的,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恍惚的想起之前的变数,我不是,应该死了吗?利箭穿过胸口的感觉,疼痛中带着灼热。还有水滴落到脸上的触感,此时却皆消失不见了。 “阿昔?”耳边有人唤着,却不是唤我。我转过头,映入眼中的那张脸十分熟悉。 “楚寅。” 他一惊,呆愣许久,终于回过神,“如景,你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精分模式开启~~~ ☆、第24章 阴差阳错 楚寅说,他叫沈荼,如今是一名商贾。楚寅又说,我唤作柳昔,是他的夫人,而且,是一名男子。楚寅还说,这是我们的来世了。 我用了许久才听懂他的意思,起初以为他在说笑,但我明明已然是个死人,而且,这幅身子,的确是个男子。 大抵人在过分吃惊时,便会变得如我这般淡定罢,我竟慢条斯理地坐起身来,与他开了个玩笑:“楚寅,不,沈荼,你怎的还长得这幅模样,怕我认不出你吗?” 他却是极其认真的回我:“是。” 一时想不出怎样接话,脑中竟茫然起来。不是无法接受现状,毕竟我一个已死之人竟还有血有肉,能与人开玩笑,那么我如今的身体是自己的转世这一点,倒也没那么奇怪了。 我只是不知该怎样与他相处。 屋子里静默许久,我有些尴尬,除去我死去的这些年不谈,便是我没死的时候,也有五年没与他见过了吧,后来在宗庙见的那一次,实在太短暂,一句话也未能好好说,已是阴阳两隔。 我所熟知的,是少年时候的楚寅,对待任何人皆是彬彬有礼的,还未染上战场的杀伐之气,便是那个将军楚寅,于我而言也是有些陌生的,何况如今这个唤作沈荼的人。 “我,为何会······”我不知该如何描述如今的情形,是该说我占了他夫人的身体呢?还是他的夫人记起了我? “你误服了菩提为慕一配制的药,才会回到前世的记忆中,他已经着手配制解药了,很快······”说到此处,他忽然停下,“对不住,我······” 我忙打断他,“莫要说什么对不住,本来我的出现也是个变数。”话虽这样说,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些失落,“你与他,我是说柳昔,很恩爱吗?”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问,有些怔怔的点头。 “如此,很好。”我笑道。 “如景,你,那些年过得可好?”他斟酌着问道,有些小心翼翼,可是根本不需如此,我的那些年是个什么情形,知道的人,当真是多了去了。 “有何不好,有我哥哥在,我过得很好。” “那便好。” 我忽然起了兴致,问他:“沈荼,我哥哥的事,你在边关未曾听过吧?” 他回忆一番,“说来确实不知,只是当初回京后,听新帝提起追封柳相之事,怕旁人阻挠,想我帮他一把,我才极力促成此事。至于要求你代兄长受礼,说来那时,当真是不甘心才会那般。” “新帝啊,他确是喜欢黏着哥哥。”下意识的忽略过他的后一句话,我道:“哥哥与先帝的事,我早在西华国未定之时便知晓了。那时战事稍缓,哥哥难得来看我一回,先帝也跟了来。他以为我小,不懂事,在我面前开玩笑,说他是我哥哥的夫君。两年多之后,定国前夕,他们又回来一次,那次两人之间颇有些剑拔弩张。他们争吵的时候,我恰好在门外。哥哥说,若要坐稳皇位,怎能与男子纠缠不清?先帝说若是如此,他宁愿不做那个皇位。后来,哥哥打了他一巴掌,他一怒之下便离开了。” “哥哥二十一岁时遇见他,志同道合,随他去了战场,那一年先帝刚刚成婚,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若说他们是孽缘,我也无话可说。究竟是谁先招惹的谁我并不知,只记得先帝离开后,我进了房里,看见哥哥脸上全是泪水,自从家中遭逢剧变后,很少见哥哥哭过,不对,应该说,只见过两次,还有一次,便是先帝驾崩。” “那时国家初定,仍有些动荡不安。太后怕哥哥抢了她儿子的位子,对哥哥百般压制。哥哥与先帝的事,我不知她是怎样知晓的,但说到底,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知道,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朝中传出风声,说哥哥是幸臣,更有甚者,骂他佞幸。骂的言之凿凿,有理有据,他们说哥哥年纪轻轻便担了辅政大臣的重任,执掌一国命脉,若不是佞幸,谁做的到?可事实如何呢?国家连年征战,百姓为饥寒所苦的那几年,他们仰仗的,还不是他们口中的佞幸!后来,连朝中那些老学究,每每见了哥哥,虽没有个好脸色,却再不会说出佞幸二字。” “但我哥哥却好似当真没有那个享福的命,新帝渐渐能够独当一面,边关也安定下来,百姓安居乐业了,他却垮了。新帝的学业,自小便是哥哥教的,他很亲近哥哥。后来知晓了哥哥与先帝的事,一句质问都没有,反而愿意称他一声父亲,唤我一声姑姑。哥哥去后,他不顾太后反对,提出要追封他,连我都吃了一惊。” 不知不觉说了许多,沈荼一直坐在一旁静静听着,我朝他一笑,接着道:“哥哥最后卧床不起的那些天,我曾问过他,为了那个人付出这许多,后不后悔?他说,他不悔,不后悔,便说明他做过的所有决定,都是对的。” “楚寅,我也不曾后悔过。”我看着他的眼,“我所做的决定,不会后悔。我与你,柳如景与楚寅,谁都不曾做错过什么,只是我们无缘。而如今,沈荼与柳昔,他们过得很好,前世无论有多少遗憾,今生都该补足了。” 自那日醒来,已有五日了,这些日子,仿佛上天的恩赐一般。除去洗澡、如厕时,因着这身体是男儿身,有些不适应外,没有家国大事摆在我眼前,我过得很安逸。 近来也发现,这家里,净是住了些怪人。一个将好好的茶楼开在了花街柳巷、三十多岁仍未成婚的杨叔,一个整日里来无影去无踪的神医菩提,还有一个慕一,长得天仙也似,却可惜是个痴儿,不过性情很是乖巧,尤其是菩提在的时候,巴不得黏到他身上去。 看起来最是正常的沈荼,其实最是反常。单就他竟会记得前世的一切而言,他已是这家里最怪的一个了。 今日菩提又出门了,说是去寻药,沈荼难得也跟了去。菩提废了好大的劲才将慕一哄住,托我帮他照看。起初还好,慕一不哭不闹,后来时辰久了,他便开始找菩提,满院子翻遍了也寻不到,最终坐在低矮的台阶上,眼里蓄了一泡的泪便流了下来。 慕一哭的时候很安静,只能听到轻微的抽泣声,看得人心里揪得慌。我正一筹莫展,赶上杨叔回房偷懒,见我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知自哪拿来了一把剪刀。 “慕一,那边那棵茶树,杨叔觉着他长得不太整齐,帮杨叔修剪一下可好?”杨叔将剪刀递到慕一眼前,指着不远处的茶树细声哄道。 我循着杨叔的手指看过去,却是一愣,那茶树已被剪得没剩几片叶子了,再剪下去,可不就要秃了! 回过头来,却见慕一没接那剪刀,只一味的哭,杨叔摸着下巴疑惑道:“奇怪了,明明之前喜欢修剪茶树的,这才几日便不喜欢了,还有前几日也没见他多亲近菩提,这怎么就忽然黏上了,啧啧,小孩子果真多变。”说罢,带着剪刀回房了,只吩咐我:“阿昔啊,要不你带他去你房里,挑几个有趣些的话本给他讲罢,你小时候不就喜欢嘛。” 我应了一声,眼看着杨叔关上了房门。他并不知我已不是柳昔,左右不过几日一切便会恢复原样,不需叫他知道,免得他担忧。很小的时候,便只剩了我与哥哥两人,杨叔给我的感觉,有些像是父亲,叫我忍不住亲近。 我回过神,慕一还坐在原地轻轻啜泣,小脸快要哭花了。我双手伸进他腋下,用力将他抱起。幸而柳昔这身体力气大,若是原本的我,怕是要颇费一番力气了。 “慕一,莫要哭了,你瞧你,脸都哭花了,等菩提回来会认不出你的。”我拿出当年哄邻居家小娃娃的法子哄他,也不知有没有用。却见慕一啜泣声小了下来,很快便听不见了。我拉着他回了房里,打了盆水来,沾湿了帕子给他擦脸,慕一从头到尾都十分配合。 擦完了脸,他问我:“阿昔,菩提何时回来?” 我道:“快了快了。”他便又安安静静的坐着等。 坐了片刻,却是我觉着有些无聊,便又拉着慕一进了书房。甫一进门,便看见桌上还摆着一本,正摊开着,应是谁还未看完的。那本子只粗略的将纸张装订到了一起,沈荼提过,柳昔喜欢写些话本,这大概便是他新写的罢。我走过去翻了翻,见还未写完,便将它合上放到了一旁,开始给慕一找些有趣的。 傍晚时分,菩提与沈荼回来时,我这厢一本也快要念完了。不得不说,柳昔的话本写的甚是精彩,比起我当年听过的那些得趣多了。 慕一一听到外边的动静,连结局都顾不上听了,起身便跑了出去。 “菩提!”他远远地便开始喊,菩提也快走几步,一把抱住他。 看他俩腻味许久,眼神错开少许,却发现沈荼正看着我,神色莫名。我心中当下便有了计较,柳昔醒来的日子应是快要到了。 晚间用过饭后,陪杨叔喝了两杯茶,杨叔一双眼瞧着我道:“阿昔啊,这几日怎的忽然稳重了不少,莫不是吃错药了?” 我忍不住一笑,可不就是吃错药了!嘴上却道:“杨叔,阿昔好容易懂事了些,怎么?您还不乐意?” “怎会不乐意,只是你不正经了十几年,忽然变得如此正经,不习惯罢了。”杨叔说的满是惆怅,好似柳昔这人当真十分的不正经一般。 回房后,我正铺着被子,沈荼自书房踏出,脸上有些犹豫。这几日,他皆是睡在书房,为了不叫杨叔发觉,几乎连灯也不点,叫我有些歉疚。 “可有何事?”我率先开口问他。 “菩提说,解药再有两日便制好了,你······” 我打断他,“不用觉得对我有愧,这几日,已是我平白多得的了。倒要感谢你们的照料,沈荼,我看过柳昔写的话本,他一定很讨人喜欢。”我停顿片刻,又道:“天也不早了,你早些休息罢。” ☆、第25章 阴差阳错(二) 看着沈荼转过身去,不知哪里来的冲动,我竟在他迈出脚步之前叫住了他。 “楚寅!” 他回过头来,等着我的下文。 我这两辈子加起来,没能活过二十年,好歹做了两件能称得上任性的事。第一件,当年未曾知会哥哥,便答应了楚寅的求亲,虽则后来没能如愿,但到底也是任性了一回。第二件,便是此时,明知眼前这人已不只是楚寅,他还是另一名男子的夫君,我却仍想叫他做一回楚寅。 我半低着头,不敢去看他,“你,能不能,陪我一回,什么都不必做,只陪着我便好。就当你仍是楚寅,我仍是柳如景,那样便好。我曾经,那五年里总想着,你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不记得我了?若是有一日你回来了,还记不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我真的很想你,可是······” 说着,惊觉脸上已是流下泪来,胡乱用手擦了一把,强迫自己平静了些,“对不住,我······他一定与我不同,这么爱哭的,我,我也不知这是怎的了,方才的话,你就当做没听过罢。” 慌张的背过身去,继续整理床铺,察觉到他靠近时,人已经被他抱在了怀里。哪怕是上一世,除去临死之时,从不曾与他这样亲近过。年少时最放肆的一次,不过是他趁我不备,亲了我一回,却也似蜻蜓点水。 说来,我们并不曾如其他有情人一般,经过了多刻骨铭心的感情,为何会变得最后那样非卿不可,也是找不到缘由。仿佛命中注定,只那一人是彼此想要的,其他的,无论多好,也看不进眼去。 “如景,是我对不起你,若是我早些回来,一切皆不会如此。”他的头抵在我肩上,声音有些喑哑。 吹熄了灯火,与楚寅一同躺在床榻上时,很有些不习惯,更没甚睡意。 “楚寅?你睡了吗?”辗转反侧几回,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还没,不习惯吗?”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很是让人安心。 “嗯,你陪我说说话吧。楚寅,当年我,我去世之后,你过得怎样?” 许久未听到他的答复,我便以为他睡着了,又等了片刻,我正想也睡去时,却听见他轻声道:“也没甚么,不过是打打仗,帮新帝打理些政事而已。” 没甚么?那怎会思索这么久?有什么事,是他不想说的? 不再多问,我翻个身躺好了便睡,意识朦胧时,腰间一紧,从未有过人对我这般,瞬间便醒了过来。 “楚寅···楚寅···”轻声唤了几句,却未见他有何反应,该是睡着了。心下不知是何滋味。 柳昔,你当真比我幸运得多。 第二日,醒来时身旁无人,恰巧见楚寅自书房出来。他见我醒来竟是一怔,道一声“早”便出门了。这几日我已习惯了家中的事务,一日三餐皆是他打理,并未多想。 饭后,楚寅去了沈楼,据说那是他家中的生意,他走后,我便进了书房。 柳昔的书房打理的井井有条,很轻易便找到了我想要的书。一本《西华国史》看似已是有些年头了,纸页皆泛了黄。翻了许久,不免有些失望,那上面的记载大多是国之大事,很少提及某一个人,便是提了,也不过是些生平建树。 又在书房翻找许久,仍然未能找到想要的。忽然想起茶楼那个跑堂的小林,看他为人,应是对这些轶事传记之类的较为熟悉,便去了茶楼寻他。 “那种书啊,少掌柜不是有的吗?那本什么外史不就是吗?”小林听明我的来意,竟有些吃惊。 “我有?你可见过?” “在您书房里啊,前年还借给我看过,可惜我识字不全,有些地方看不太懂······” 我打断他的感叹,道:“那本不慎丢了,你可知晓哪里有卖的,去帮我买一本来罢。” 小林答应着,却没见他打算出门,我不由疑惑,“还有何事?” 他呵呵笑着,挠了挠头,颇为不好意思,“少掌柜,您还没给钱呢。” 这,该是我不好意思才对吧,竟把这茬给忘了,我已不是曾经的娇小姐了。便问小林:“需要多少?” 小林道:“顶多二三十文足够了。” 可惜我在口袋中翻找许久,竟是一文钱都未找到,最后还是暂且借了小林的,只说改日再还,至于改日是谁来还,那便实在对不住柳昔了。 等了不久,小林便带了本书回来,我接过来只道了声谢便匆匆回了家。为何这样急匆匆的,倒是连自个儿也不甚明了。 那本《世家外史》中,自开国起,历代朝中重臣及皇室宗族的许多轶事皆被录入其中,翻开没几页便见到了“楚寅”二字。 “楚寅,始皇帝之胞弟,少有所成,通诗书骑射者。十有五而入军中,逾五年,官至大将军。战功赫赫,世称三王······ 其人虽善战,又善政治,然品行欠佳,行事多荒唐。始皇华文帝天德二年,受命驻守边关,时任裨将军。二世华武帝顺德五年,以大将军之位归。 华武帝顺德五年三月初六,先丞相柳如文,于宗庙追封圣德皇后谥号。寅邀柳相之妹周氏柳如景代为受礼。 遇□□,周柳氏丧身。盖寅之荒诞始于此。 三月初七,周氏一门请周柳氏归,寅拒之。 三月初八,迫周柳氏之夫将军周廷修书一封,与妻和离。 三月初九,周柳氏殡,入楚氏宗室陵寝,举世哗然。 时值西华国之初安,百业待兴,寅长留京畿,辅理政事。又五年,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武帝顺德十年三月初六,寅自戕于皇室陵寝,后人奉其遗愿,并入柳陵。” 眼睛有些酸涩,移向窗外看时,天边已是染上了红色。远远地便见到楚寅进了院子,起身将那本书随意塞进了书架,他也已进了书房来。 “今日菩提没有出门,慕一一直黏着他,我无事可做,便来寻几本书解闷。”我甫一转身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仿佛掩饰一般,可我有何好掩饰的? 他“嗯”一声,不甚明显的在书房内扫了一眼,道:“我去菩提那看看。”转身便要出门。 “楚寅!”我叫住他。“那解药,明日便制好了罢?” 他回头,错愕的看着我,我笑道:“没什么,我只是问问罢了,你去吧。” 他有些犹疑,却终是被我催着出了门。 如今的我们,我也说不太清,总觉着,两人之间似乎隔了一条趟不过去的河。到底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我爱的,是楚寅,他念的,是柳昔。纵然是同一个魂魄,却不是那个人。 但愿,柳昔与沈荼能够一世安好。 第二日,菩提将解药送到我手上时,我笑着接过,毫不迟疑便吞咽下去。陷入黑暗前,看见的,仍然只有他的眉眼,与当初一般无二。 ———————————————————— 今日醒来时,甫一看见慕一几乎贴在菩提身上,登时有种“我莫不是遭雷劈过?”的感叹。明明补这一觉之前,慕一还巴不得离菩提那厮八丈远,怎么不过补了一觉的功夫,便成了眼下的情形?我定是在做梦吧? 翻身躺下便要再睡,却被一只手挡住,我瞪着那只手的主人,“沈荼,我还未睡醒,叫我再睡会儿。” 他却仍不放手,“阿昔?是你吗?” 这是怎的了?“是我,怎么?你也在做梦?”我掀开棉被招呼他:“要不你也进来睡一下?” “咳咳······”菩提咳了几声,引得我去看他。“柳昔,你并非是在做梦。” 我一手指着他身上的慕一,“那慕一怎抱你抱得那样紧?” 他一笑,竟有些讨好的意味,“是他服了我为他配制的药的缘故,还有,有件事,怪我疏忽。” “何事?”他的笑叫我觉着那说不得不是件好事。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追妻,非一朝一夕 作者:青琐 第6节 “是···你误服了那药,回到了前世的记忆中。唔,可以说,你的前世,占用了你的身体几日,可明白了?”他甄词酌句的道。 我的眉头定是蹙起来了,心中不太爽利,“你说,谁?占用了何物?”我目不转睛的瞅着他,等他答复。 “菩提,我来与他解释罢,之前,多谢了。”菩提正被我问的有些发愁,沈荼便出声为他解了围。 看着菩提带慕一忙不迭的出了门去,沈荼坐回了床榻边。 “那也不能怪他,是我没有事先告知你,而且,当时一时有些乱,竟忘了那药粥还摆在桌上。”他伸手来抚了抚我的脸颊,又道:“不过阿昔,你也太贪吃,那么大一碗粥,竟给你喝得精光。” 我脸红了一红,忽然恍觉,他这莫不是要岔开话去?难不成做了什么亏心事? 脸上不由端正了神色,“沈荼!说,这几日,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他一笑,道:“哪会?” “怎么不会?” “当真不会!”他说的斩钉截铁,我便真有些信了。 “不会便好,记住,你这辈子就是小爷的,其他人碰都不准碰!”我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脸孔,他竟笑出了声来。 “阿昔,那也是你啊,吃你自个儿的醋作甚?” 心下一沉,声音忽的变冷许多,“她不是我,我只是柳昔。” 沈荼收住了笑,定定的看我许久,倾身过来抱住我,“好,你只是柳昔,我的阿昔。” 我闭上眼靠进他怀里,心中默念:你也只是沈荼,柳昔的沈荼。 据说,我做了七八日的柳如景。自然是菩提与我说的,旁人怎会在我面前提起柳如景的名字?我一时兴起,问了菩提,问他觉着柳如景是个怎样的人。结果他苦思半日,最终不过憋出“女人”二字,果真是不懂得欣赏,叫人甚是憋闷。 记忆中的柳如景,我的前世,是个温婉善良的女子,既柔且刚。 几日不曾进过书房,今日进了一回,竟发现书架被人动过。也许是她吧,大家小姐的起居自有许多婢女伺候打理,记得她的书房每次翻完之后,总是有些乱的。哪像我,凡事皆要自己动手。 整理书架时,找到一本《世家外史》,三年前买过一本,但那本借给小林一回,书页皆卷了边角,决计不是这本,明明就是新的。 随意翻了翻,《大将军传》那篇页面很不平整,似是被水滴打湿过一般,心下便已了然。 其实菩提说的不错,她确实是个“女人”。女人仿佛是水做的,说哭便可以哭,她那一世,活的最是不像“我”。 ☆、第26章 往事 菩提与慕一似乎要赖在我家不走了,不止如此,竟连他医馆的招牌也摘了来,挂在了我一茗香大门的一旁。虽说与我本来的牌匾相比,确实小许多,看着甚是滑稽,但白白叫他捡了便宜,借用了我家的地方,总是叫人有些计较。 但我那从不吃亏的杨叔,这次竟什么也没计较。我十分纳闷,便去问杨叔,得知杨叔早已与菩提谈妥,且敲了一笔十分大的租金数额后,不由得感叹:果真姜还是老的辣! 虽说菩提活了近两千年,比杨叔老了不知多少倍,然而事实为证,他的岁数是虚长了。 慕一忽然黏上菩提这事,叫我觉着无比的新鲜,毕竟之前看他们一个追一个躲的,已是习惯了,如今乍然变得如此亲近,怎能不叫人好奇?再者说,我是因误服了慕一的药变的那般,那慕一的前世又是什么模样?便如此时这样亲近菩提吗? 如此好奇心大作,趁着闲来无事,沈荼又不在,我便跑去问了,菩提摸着下巴回忆一番,道:“他的前世,抑或说除了这一世,打从我修成人形,每一世皆是自小便去跟着他。过了飞升的雷劫后,也是每日掐着指头算,他何时出生?生在何处?一旦算出了便去找。打小养在身边,自然很是黏我。” 我觉着,若是菩提不曾遇见过慕一,他定会与如今十分不同。 散仙菩提的话匣子,一打开便很难关上了,我便坐在庭院的竹椅上,与他絮絮叨叨聊了几乎整个午后。彼时,菩提搬出个挺宽敞的躺椅,自个儿躺在底下给睡着的慕一做了软垫。慕一身上盖了层薄毯,被菩提一下下轻拍着,睡的十分惬意。 菩提说:“慕一在遇见我的那一世之前唤作什么名字,我并不知晓,只是打那一世之后,他的名字皆是我起的,全都唤作慕一。那该是慕一修道的第一世罢,不知哪个杀千刀的,送了他一粒菩提树的种子。” 乍听到“杀千刀的”四字,忽觉后颈一凉,虽说不是我,却到底与我有些干系。忍不住伸手摸摸后颈,抬头便见菩提乜斜着眼看我。 “怎么了?” 他道:“我老早便想问你了,你的记忆到底恢复了多少?我给你下的禁制只会叫你记起遇见我的那一世以及你的承诺而已,可我看你明明与当年的女鬼半点都不像。” “一个人一只鬼,怎会相像?”我轻描淡写的道。 “我说的是性情,我第一回来找你时,你分明一副要撕了我的模样,十分不寻常。以我过来人的经验看,你可能是记起更早之前的事了。” 他这样一说,我却有些好奇了:“你知道我是谁?” 菩提霎时有些为难,我却不知他有何可为难的。他的答案却当真叫我后悔多余问这一句。 他道:“凡是活过了两千年的,甭管是仙是妖还是魔,那件事,除了当真与世隔绝的,怕是都知道吧。虽说我当时还未长成,但到我有了灵智那些年头,那件事还是有人在传言。毕竟,天界很少出这种···这种···” “丑闻是吧?”我见他吞吞吐吐,这个词怕是不好说出口,便截断了他的话头替他说了。 “倒也不能这样说,你们并非真正的父子,即便传言是真的,那又如何?” “那你又是怎样知道,我便是那个人的?” “早有传闻,说你被罚入了轮回,受七世苦难方可回归本位,如此,身处人间却顶着那气势逼人的元神的,除了你再没有旁人了。我也是有些运气的,竟被我遇上了。说来,上面那位竟随你一同下来······”说到此处,他看了我与沈荼的屋子一眼,意味明显。 “你知道的,当真不少。”我阴测测的笑着,他怀中的慕一瑟缩了两下,菩提赶紧轻拍安抚。 “实在是传言这东西太神奇,不可尽信,亦不可不信。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据说,天君已有逾五年不曾正经理过天界事务,大多时候是靠几位族老及威望极高的仙家顶着。这么说来,他却是自你进了轮回便一路跟来了。” 说着,他转头看我一眼,忽的停下了,“柳昔,莫要那样笑,慕一都要被你吓醒了。” 这样一说,我才发觉,慕一还真是不怕吵,我们聊了这许久他也没醒。“慕一怎睡得这样沉?” 菩提笑笑,“这小家伙一旦睡着了,除非打雷,否则睡不饱是不会醒的。” 我看着那十六岁的少年,他怕打雷啊。 “柳昔,你原本的名字叫什么?”差点就要出神,被他一个问题唤了回来。 我作思索状,身体朝后一歪,倚在了竹椅的靠背上,一手轻轻敲着扶手,摆高了姿态道:“即便说了,你这后辈也不曾听过。” 他一怔,随后揶揄道:“哟,端出前辈的架子来了,那你倒是说说啊。” 今日不知哪来的谈兴,我朝东厢房偏了下头示意:“里面住的那位,他的祖父仍在位时,我便出生了。你这年纪,不过是我的零头。” 菩提一时惊得无以复加,没头没脑吐出一句:“如此说来,说你们是父子,这年纪上,倒真贴切。只不过,你是父,他是子。” 我实在忍不住,很不厚道的笑了出来,可不怪我,确实是这话好笑,若是被他听到了,不知会是何神情,光是想想,笑意便止不住。 好一会儿,终于笑够了,“没那么夸张,他出生时,我不过是个十几岁少年的模样,哪里会有他那么大的儿子?” 菩提眉间忽有些纠结,“说到底,你还是没告诉我你本名唤作什么,那后来,你怎会成了他的养子?” 那不知哪来的谈兴霎时便没了,我却仍回了他,“死过一回,再活过来便是他将我养大的。” “可后来怎会行刺于他?听闻当年,他对你,嗯,很是宠爱。” 他的问题还真多,倒也难怪,知晓那件事的,真没几个不好奇缘由的。 到底为何呢?说来,就当我疯了罢。 菩提仍在等着我的回答,我斜觑着他:“你可知道,若是依着我当年的性子,你直接来问我这事,会是何种下场?” 他一怔,不解的问:“会如何?” 我朝他怀里的慕一示意,说笑一般,“这小道士,怕是要守寡了。”赶在他又发问之前,我忙道:“不是在聊你与慕一的事吗?莫要扯远了。” 他见我有意避开,便也不再问,到底活了两千年,这点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 “方才说到哪了?”他问。 “只说到‘不知哪个杀千刀的,送了他一粒菩提树的种子’。” 他恍然道:“那岂不是才开始?柳昔,你作甚打断我?” 这倒怪上我了!“是是,怪我,您继续,我听着。” 得了便宜,他便继续娓娓道来:“其实,说那人‘杀千刀的’也有些委屈他,毕竟若是没他送的那粒种子,便不会有我。可是,从另一方来想,若是没那一粒种子,慕一现今说不得已然成仙了,哪会是如今这般,这样算来,他还是该骂。” 不知若我告诉他,他口中的“杀千刀的”便是与我住同一间屋的那位,他会作何感想?又一想,罢了,还是不说了,否则少不得又要答应他个什么承诺。 “慕一当初种下我,估摸着也是没怎么指望过我能发芽,后来好不容易发了芽,他也没给我取个正经的名字,只是‘菩提、菩提’的叫,我的名字便是这样来的。我的灵智,是在他逝去之前的某一年开启的,不知为何,每日感应到一个人陪着我,却察觉到他的气息越来越弱,便有种想从混沌中醒来的冲动。于是,也就那么醒了。” “后来,他的气息忽然消失了,那时我法力有限,到处感应不到他,便想冲出去找他。说来,我的运气当真是好,开启灵智与化形,皆是一个冲动便成功了。” 说到此处,菩提笑了几声,只是声音中的一丝酸楚不难听出。 “再后来,学会了推算之术,便开始一世一世的寻他。那时术法不精,常会算错,跑了不少冤枉路。至于对他的感情,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怎么就变成如今这样了。起初只是念着那个陪了我百年的人,想要他继续陪着我,便如年幼的孩童离不开母亲那般。后来却变了,变得容不下他身边有旁人,容不下他与其他人的半分亲近。变成那样的下一世,我便将他带走了,只我们两个人作伴,他想修仙,我帮他,他想助人,我也帮他。可最后终于狭隘到连他修仙这一事也容不得了。” 时间仿佛静止下来,自他话音一落,便只能听得见风声。我静坐在一旁,尽着我一个听众的本分,等着他说起他们当初的结局。 ☆、第27章 往事(二) 一缕乱发被风吹到了面颊上,许是痒了,慕一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菩提抬手替他拂开,又拍了几下安抚,方继续道来。 “我们都犯了偏执,我觉得他世世皆想着修仙,必定是想摆脱我,而他,受不了我的约束,嫌我太霸道。我不信他当真对我无情,我们每日争吵,几个月后他先低头,但他说他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我不想答应,然而后来他还是用了某种方法叫我答应了。我满心的以为他很快便会回来,我们仍能回到从前,却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与我相依相伴近千年的小道士竟也学会骗人了。他给自己下了结界,我找不到他,若非那次你不小心损坏了那串菩提子,我怕是永远也找不到他了。” “柳昔。”他忽然叫我一声,我忙答应着:“怎么?” “你说他怎么想的?明明不愿再见到我,为何还要将我赠与他的手链戴着?不怕我找到他吗?还是说,他还是有那么一丝心思,是希望被我找到的?回到我们呆了几百年的住处后,两人都当那一切没发生过一般,谁也没再提起。他反倒是与我亲近了很多,至少比我们整日争吵的那段日子要来的亲近。几十年后,便是我的雷劫,他怎就知道我渡不过去?他根本是一早便打算好了,要替我挡。那些年他亲近我,待我好,也不过是为了哄着我好好修炼,让我的雷劫早一些来,他要的,是早日解脱。” “菩提。”忽有一声音响起,却是慕一,我方才听得有些入神,未曾注意慕一何时醒的。 只见慕一趴在菩提身上,两只胳膊撑起了身子,好奇的盯着菩提的脸,“菩提,哭鼻子了,羞羞!” “谁哭了?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那么爱哭鼻子。我这是,这是风刮的。” 慕一懵懂的抬起头,片刻又低下头去,“哪里有风?” 菩提伸手去揉弄慕一的头顶,“我说有风便是有风,小孩子怎敢顶嘴!” “唉,苦的!”痴痴傻傻的少年凑上前,舌尖轻轻舔舐身下那人的脸颊,却被苦的皱了眉头。 “是啊,小道士,你看你害得我多苦。”抚着少年的眼角,菩提的声音低得好似叹息。 这两人,光天化日的,在我面前打情骂俏,全然忘了我的存在似的。 “可睡饱了?”菩提坐起身,帮身上的慕一打理衣裳,少年揉着眼睛应一声“饱了”。我正想避一避,方起身,却听见菩提开了口。 “下一世他不会再这般痴傻,他的魂魄已经完整,将与常人无异。他有仙缘,之前几世的修行被我毁了,下一世起,要重头来过。” 他双手捧起慕一的脸,许诺般的道:“来生,我不找你了。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罢。” “你不要我了?”慕一的脸变得苍白,泪水刹那间落了满脸。 “不是不要你,莫哭了。”他用手擦着那不断涌出的泪珠,“我只等你一千年,你若能修成正果,那便最好。若是修不成,我再来找你,但到那时,你什么都要听我的,答不答应?” “好,好,菩提,我答应——”抽噎着答应下来,便再泣不成声。菩提干脆将他抱进怀里,吻着他的脸颊轻声安慰。 此时再立在这里,便当真有些多余了,我转去了前边茶楼坐着,听常先生说书。其实常先生说的挺好,客人们听的很是津津有味。只是此时的我,不论心或是脑子,什么也装不进去。只是坐在桌旁,吃着从小厨房顺来的花生米,倒也别有一番闲情。 朦胧中,依稀觉着身体似乎腾空了般,我强迫自己睁开眼,入目却是沈荼的脸。原来我竟在这睡着了。此时正被沈荼打横抱在怀里,而周围,一双双眼,有的躲躲闪闪、有的明目张胆,全在瞧着这边。 “我正想将你抱回去睡的,怎么醒了?”沈荼似是没在意旁人的视线,低下头来与我说话。 不想理会他人,我倚靠在他肩上,喃喃一句:“我困了。” “那是我抱你回去,还是你自己走回去?”他语气中带着调侃,我在他身上抱得更紧了些,他一笑,便继续向后门走去。至于客人们的反应,恕我没那份闲情逸致去计较了,真的很累了,只想快些睡一觉。 自这一日起,慕一愈发的爱黏着菩提,无论对方去哪,他皆要跟随左右,生怕被抛下似的。杨叔每每见了,总要叹一句:老了,老了······ 沈荼近来难得闲适,据他说,前几日谈了笔大生意,要暂且歇几日。我说呢,前几日怎的忽然忙碌起来,晚上也是倒头便睡,亏我还以为我们新婚燕尔的那点热乎劲已然没了呢。 这一歇,当真歇了好几日,沈荼似乎回到了我们初初行周公之礼的那几日,整日拉着我腻在床榻上。我若是稍有怨言,他便十分委屈的开始诉苦,这没皮没脸的劲儿,我实在没法,再加之看在他赚的白花花的银子的份上,暂且由着他。 今日醒来时,时辰还不算晚,我略一转头,正对上我家美人白皙如玉的肩膀及锁骨,昨日睡得有些晚,两人皆懒得穿亵衣,光裸着上身便睡了。如今天气正逐渐热起来,被子盖得并不严实,正好方便了我一饱眼福。 一时色心大起,趁他未醒,我翻身便要扑将上去,将要得手时,还未来得及得意,便见他忽然睁开了眼。顿时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便被他反压了下来。 “你装睡!非君子所为,再来!”我奋力挣扎着,口中仍不忘叫嚣。 “这叫兵不厌诈,好阿昔,你说为夫今日该怎样罚你?一大早的便不老实,扰人清梦。”他笑得不怀好意,我却没注意他说了个甚,满眼只见美人光滑的脖颈、锁骨······ “在看什么?”身上的重量霎时多了不止一星半点,可惜方才不过只看到锁骨,连胸膛都未能瞥见。 我抬头,差点撞上沈荼的鼻尖,“没呐,没看甚。” 他显然是不信,笑得风情毕露,这副神情,当真是许久没见过了,令人怀念的紧。正怀念着,又被沈荼抱着翻了个身,晕头转向的趴在了他胸膛上。 他双手攀着我的肩,笑道:“好看吗?” 我有些傻愣愣的点头,“好看。” “比之常青馆的那些,如何?”他又问。 原来是为了这事,当初去常青馆为慕一赎身时,多看了小倌们几眼,他竟至今记得。那时便说回家再与我清算,可回来后也没见他有要清算的意思,怕是忘了。后来我病了一场,便是我自己,也将这事给忘了,如今怎就忽然想起来了? “你好看,比他们好千百倍。”我连连讨好着,生怕他当真与我“清算”。 “算你识相。”他伸手将方才翻身时被掀开的棉被拉上来,“要不要再睡会儿?” “睡不着了,陪我躺会儿罢。” “好,躺过来些。” “靠的够近了。”我嘟囔着,况且天气也热得很。 “嗯?” 我忙不迭的又凑近些,双手双脚皆巴在他身上。这下可够近了?热不死你! 他对此甚是满意,半点不嫌热的模样。 今日与平常没甚不同,我与沈荼在书房,大开着窗,便见慕一紧跟在菩提身后进了——茅厕。几个眨眼的功夫,又见慕一一人走了出来,却未曾离开,定定的站在茅厕门口,寸步不离,直到菩提出来,他才又紧跟上去。 这场景看得我十分想扶额,菩提啊,你便作孽吧,看你将慕一吓得! 沈荼立在窗边,看的比我还真切,待那俩人的身影远去,他才回过头来,“他们这样多久了?” “有些日子了罢,每日如此,我已是习惯了。” 我说的平常,沈荼却仍十分不解,“这是为何?” 我自书本中抬起头,语气带着几分嫌弃,“这叫情趣!” 我话音方落,他忽然大笑个不停,笑的我有些莫名,好不容易停下时,他擦擦眼角笑出的泪水,与我道:“阿昔,你这是在嫌弃我没有情趣了?那要不今日起,你去茅厕时,我也在门口等你?” 我在脑中将那情景略微想象一番,结果寒碜的自个儿浑身一抖,罢了,如此的情趣,我觉着我消受不起。 午后,沈荼提议,左右我俩无事可做,自婚后也只回过沈府三两次,不如今日便回去看望婶婶,我十分乐意的附议了。 与杨叔打过招呼正要出门,杨叔却叫住了我俩,特意跑回了他的院子,将今年珍藏的茶叶拿了出来,啧啧,真是少见他如此大方的。许是小时候带着我过苦日子过惯了,那时一文钱恨不得掰成几瓣用,自然是大方不了。后来生活富裕了,杨叔却再也过不惯富裕的日子,一直抠门至今。 当年娶了杨叔的那位,不知他是个怎样的人,但他既能狠心叫十九岁的杨叔孤身在外流离,他若不是死了,那么,必定是个人渣! 杨叔满面笑容的将我与沈荼送出了门,才回去忙自己的事。 今日婶婶的气色看起来十分不错,拉着我聊了许久,临走时,又送了我些小玩意。其间,婶婶忽然说起孩子的事,道:“我已然开始着手准备小孩子的衣裳、被子了,只是不知你与沈荼的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便都准备一套。” 我十分好奇婶婶怎就提起了这事,婶婶回我说:“前几日做梦,佛祖告诉我,我沈家要添丁了。” 长辈嘛,企盼子孙满堂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我便只当婶婶盼孙心切了。 与沈荼回到茶楼,却见今日茶楼内的情形与我出门时有些不同。 ☆、第28章 杨柳 一楼的大堂内,几乎在最是显眼的位置,两名男子正在那端坐着,周围客人的眼睛,颤颤巍巍的时不时小心的看他们两眼,不知是什么人物。他们皆是侧面朝向我,轮廓很是相似,想来该是父子,或是有些血缘的吧。我朝那看去时,年轻的那位似是有所感应,偏转过身子也看了过来。 他一怔,竟是站了起来,看样子该是想要走过来的,可我此时没心情搭理他。方才进门便觉不对劲了,我家这茶楼,除去当年刚开张时清净了几个月,后来生意好些了之后,可从没见过如今时这般安静的。倒不是说客人少了多少,只是看这一个个的,虽说是坐着,却皆是一副巴不得马上走人的模样,当真辛苦的紧。台上的常先生也是十分吃力,话都说的不若平日里利索。 视线在茶楼内扫了一圈,没见着杨叔,又扫了一圈,小林正缩在个角落里,看样子是在给客人添茶水,我朝他使个眼色,若是在平时,早该颠颠的跑过来了,今日却任我眼睛都快要累出眼泪了,他也不动分毫,怕是想要赖在那了。 罢了,你不动,我动吧。 我快走几步到了小林眼前,其间,小林一副苦巴巴的神情,朝我微微摇着头,却不知是个什么意思,我走到他跟前时,他更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今日莫不是出门撞了太岁了,怎的一个两个的,个顶个的怪异? “小林,我杨叔呢?” 小林左顾右盼的,最后又是一副苦巴巴的脸说道:“掌柜的不让说。” “出事了?”我心下不由有些奇怪,这情形十有八九是出事了,可杨叔怎会不在? 小林忙不迭点了头,我又问:“杨叔怎么不在这看着?” 他偷偷瞧了那父子一眼,压下声音道:“他俩一进门,掌柜的就跑了。他们没见着掌柜的人,说要在这等,还让大家不用管他们,好好听说书。少掌柜,听人说那老人家是大理寺卿,年轻些的官任京兆尹,皆是惹不起的主,客人们便都坐下了,一个时辰了,愣是没人敢走。”又皱巴了一张脸道:“少掌柜,你看,这怎么办?掌柜的老也不回来,这时辰早该打烊了,难不成就这么耗着!” 妈的!爷俩做点生意容易吗,平白无故的,什么大理寺卿,什么京兆尹?跑来我家门口寻什么衅! “诸位,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本店该打烊了,各位请回吧。”我话音落了半晌,仍是没人敢动。看情形,我说话是没什么分量了,我看向了那对父子,那年轻些的仍是站在原地看着我。不知为何,被他看的很不舒服。 饶是如此,他们不发话,也是没人敢动,我只得硬着头皮道:“两位大人,今日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此时我方看清,那位年纪大些的,竟是前些日子在常青馆有过一面之缘的杨大人,他只顾喝着茶,一味旁观,不作回答。那年轻些的却有些答非所问:“你是阿昔?” 到如今为止,唤我阿昔的,不过只三人,杨叔、沈荼、慕一,这一位又是哪里来的?我与他很熟吗? 说来,自打一进门便没注意,沈荼去何处了?竟也不来帮忙! “草民担不得大人如此亲近的称呼,还是唤柳昔便好。”我凉凉的道一句,他面上微变,转身对客人们道:“诸位,杨某今日要处理些家事,还请回避则个。” 众客人几作鸟兽散,都是官场商海里滚出来的老手了,怎会如此惧怕这两人? 待客人走光了,我才看见沈荼,竟是坐在角落吃起茶来了!这厮,好日子过够了吗?等我这件事了结再来收拾你! 跑堂的、打杂的、账房、茶师傅,一个接一个收拾完了手里的活计,匆匆出了门,小林也回了他的房间。大堂里终于只剩了四人,沈荼也不动声色走近了几步。 “柳昔?”那京兆尹大人开了口,“不,不对,你应是姓杨。” “我倒是想姓杨。”我道,“不过我家杨叔不让,他说我是柳家人。”心里没由来的升起一股排斥感,总觉着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要浮出水面了,而我并不太想知晓。 “杨叔?柳家人?呵,他便是这样隐姓埋名的吗?”他脸上带着嘲讽似的笑,有些苦涩,“你可知道他是谁?他······” “杨明旭!” 我循声回身,杨叔已大步走了过来,挡在我身前。“沈荼,带阿昔回去,这里我处理便好。” “杨叔······” “叫你回去听到没有?”杨叔打断我,回头呵斥我时,脸上已是带了我许久不曾见过的愤怒。 沈荼自身后拉我一把,我顺势跟他走了出去。将将出了后门,我摆脱了沈荼的手,绕了个不大的圈又回了茶楼后门,倚在门边静静听着。因为那位京兆尹的一句话,勾起了我心中无数的疑问,这还叫我怎么安心回去? “阿昔,杨叔若是想叫你知晓,自会告诉你,你······”沈荼忽然贴近了来低声说着,我心里一紧,生怕他被杨叔发现。然而他的话,却是我不能苟同的,忍不住也回头低声说话。 “我想不想知道那是我的事,谁都不能代替我决定,哪怕最亲近之人也不行!” 他不再接话,安静地站在我身后。 此时,茶楼内响起了那位老杨大人略显苍老的声音:“柳泽啊,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柳泽?杨叔,原来姓柳的吗? 对着这位老人家,杨叔的声音却显得没有多少恭敬,“劳您挂心,比起在贵府时,虽说衣食差些,到底没人锁着我,自是逍遥自在不少。” 那老人对这话却不怎么在意,“当年,是我杨家对不住你,你要怨恨也罢,但这么多年了,是不是也该回来了?那日,我看见那孩子,便觉得眉眼有些眼熟,后来一想,他像极了你小时候的模样,便想着,你会不会回来了。没想到,果真是你。今日只是来见一见你,顺道看看那孩子,毕竟是我的孙子,总不能长得这么大了,我做祖父的却······” “那您是想如何?让阿昔认祖归宗?那可是对不住了,阿昔是我柳家人,可不随您杨家的姓。”杨叔打断他的话,冷嘲热讽的道:“再者说,我已离开杨家十七年,您怕是已然子孙满堂了,怎会差我儿子一个!您就行行好,给我柳家留个后吧。” “柳泽,你······” “时候不早了,我一家子加上两个租客可皆未用过晚饭,您若是还有其他事,烦请改日再来吧。” “柳泽,明旭他不曾续弦,我杨家如今只有阿昔一个孙儿。” 听了这几句,我觉着有些头晕,并非听不懂,反而正是因为听懂了才会发晕,眼前开始泛黑,却并非因为天色昏暗才如此,我慌忙的伸出一只手反过去抓住沈荼。 “沈荼,我有些头晕,你抱紧我,莫叫我摔了。” 他几乎立刻便抱紧了我,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道:“你莫着急,杨叔总有他的道理的。”一只手在我背后安抚,“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强自镇定下来,摇头:“不用了,不能叫杨···他一个人在这,万一他们想做什么我们来不及过来。” “沈荼。”静了片刻,我忽然很想有人与我说说话,即使此时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你说。” “原来,我不是捡来的,虽然看情形我的父亲不是个东西,但好歹杨···爹爹,他亲自将我养大了。” 沈荼将我的身体转向他,凑过来亲我的眼角,“别哭。” “谁哭了?天都黑了,你怎么看见的?”我推开他,又转回身去,借着趴在窗上的姿势偷偷抹了一把脸,一手的水渍,竟然真的哭了。 他自身后抱上来,什么话都没再说,亏我以为他会说些“我比你自个儿还了解你”或者“我们是最亲近之人,你的喜怒哀乐,我自然也能感觉到”的情话,果真是想多了。 再细细听茶楼内的声音时,恰巧听到一阵脚步声,方才不知错过了多少,那两人就这么走了? 我刚想进去,却听到那应该是我父亲的人的声音。“阿泽,你,过得好吗?” “杨大人,这话您父亲已经问过了。何况,他老人家都回去了,您怎么还不走?”尽管他装得不在乎,我却仍能听出一丝颤抖。 “我想听实话!”那人声音陡的拔高,语气间已见怒意。 一时间,茶楼内没了声音,我有些着急,他这么说话,以我杨叔,他的脾气,怕是要吵起来。 要唤他爹爹,说实话,实在是不习惯。 然而他开口时,语气却是我想都想不到的平静。 “实话?那您好好听着,我柳泽,纵使在外过得再不好,也比当初被你像囚徒一般锁在废院的好。我今生最后悔的事,便是生在了浧川城······” 说到此处,又没了声音,没过片刻,有些桌椅碰撞的声音传出来,我再也待不住,直接跑向了门口。却见那人抱着我杨叔,正好吻上。 “放手!” 喊完一句便向里边跑,脚下冷不防被绊了下,反应不及,便直挺挺倒了下去。倒下那一瞬,脑中无端的想:好你个小林!叫你请人将这门槛拆了,你竟给我当耳旁风了。 又一想:这次摔得怎么这么疼! 耳边似是有些嘈杂,我被吵得不能安宁,却醒不来。等到耳边静了,才安心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心中觉得有些事没做完,便又开始不安宁,这次却醒了。 腿上似乎有什么压着,不重,却也忽略不了。我转头看过去,竟是慕一。他正趴在我床榻边,眼睛直盯着我的小腹,便如那里有什么有趣的物事似的。 “慕一,你怎······” 我正要问,他将食指比在唇边,“嘘——”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一本正经地轻声道:“阿昔,小声一点,小娃娃在睡觉,你会把他吵醒的。”说着,还指了指我的小腹。 我怔了半晌,最终仍是傻傻的问了句:“你说,什么睡了?” ☆、第29章 父子 慕一颠三倒四的说了许久,最后我将他的话理巴理巴,便是如下几句:“菩提说你怀了小娃娃,半个月了,现在小娃娃在你肚子里睡觉,等过了九个多月,他睡醒了就会出来了。” 话不需多,只这几句便够我消受的了。我也如慕一一般,直直的盯着自个儿的小腹,老天莫不是在与我玩笑,我这才多了一对爹,竟又有了个孩子,命这一说,果真离奇! 被子下的手不由得覆上小腹,半个月啊,不就是沈荼说我太闲,要我生个娃娃那天吗?他那张嘴,怎就如此灵验? 对了,此时不是计较沈荼的话灵不灵验的时候,我那俩刚蹦出来的爹才是正事!我记得昏过去之前,那人渣还亲了杨叔,呸!不要脸的! 掀开棉被便要下床,脚还未能落地,却被慕一一把按了回去,顺便盖好了被子,“阿昔,菩提说了,你不能下来,小娃娃还在睡,你不能动的。” “那我慢些走,一定不惊动他好不好?” 慕一思索一会儿,似是有些纠结,我以为胜利在望,试图伸手掀被子时,他却眼疾手快地又将我按了回去,“不行,菩提说的是不能让你动,你躺好。”说着,将被子的边边角角掖了个严严实实。 我当真是想知道菩提是怎样哄慕一的,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儿呐! 想到菩提,心下有了个法子。慕一又趴在床榻边,一双眼盯着我的肚子,我对他甚亲切的笑,“慕一很喜欢小娃娃吗?” 他的眼睛蓦地发亮,快点了几下头,我心下有了几分胜算,又道:“那慕一想不想要一个?” “我问过菩提了,慕一能不能也有个娃娃?菩提说,小娃娃就像树,要有种子才能长出来的。阿昔是因为有沈荼的种子才有了娃娃,慕一没有种子,自然没有娃娃。我又问菩提,慕一能不能借沈荼的种子种一个娃娃,菩提就生气了。他生气很凶的,他掐我的脸,不准我要别人的种子,要也只能要他的,可是,”慕一脸上挂上了委屈,“他又没有给过我,我怎么种娃娃嘛!” “······” 叔嗳,了不得了,我怕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东西了! 慕一撇撇嘴又要继续,我忙从被子里挣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不能再叫他说下去了,若是叫菩提知道了,杀人灭口的心都该起了。 “唔?唔唔······”慕一不解的看着我,一双眼水汪汪的忽闪着。我心下叹了口气,对着这样的人,菩提那厮竟还能坐怀不乱,果真是圣人! 我松开了手,哄他道:“慕一,今天的话不能对旁人说知道吗?还有,你与我说过的事也别告诉菩提,记住了吗?” 他呆呆的点了头,回神后一瞧我又将被子掀开了,便又伸手来将我按了回去,掖好被子。我整个人又被他捂得严实,动了两下才勉强将脑袋露出来。 “慕一啊。” “嗯?”他只应了一声,连看都没看过来,只顾盯着我的肚子。饶是再镇定的人被他这样盯着,也难免要呆不住了,何况我本来便已然呆不住了。 “我有办法,叫你也有个娃娃,想不想知道?” 他终于转头来看我,眼中闪着光一般,“真的?” 我郑重的点头,“你现在去找菩提,向他要那个···种子。”果然成了亲的人说这些话,心中难免会想到些不太适合白日说的事,比不得这小傻子,一句一句的说的那样顺口。“若是他不给你,你抱着他哭就是,直哭到他答应为止。” “有用吗?” 眼见他已开始动摇,我再接再厉道:“自然有用,不信你现在便去试试。” 他终于自床榻边站起身,转身刚走了两步,却又停下了脚步,“可是我走了,谁来看着你?” 我安生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向他保证:“你看我很听话的,一动没动,你放心便是,快去吧,再不去当心种子要没了。” “那好,你一定要躺好啊。”说完一蹦一跳的跑了。 我长长松了一口气,将捂得我出了一层汗的棉被掀开,匆匆穿上衣衫便出了门,生怕慕一又想起什么幺蛾子回头再来找我。 出了门才发觉竟已是早晨,抑或时辰更晚一些,我也睡得太久了。 偷偷摸摸的顺着墙根向杨叔那里摸过去,途中特意瞟了北屋一眼,窗户半开着,依稀看得见慕一巴在菩提身上正哭的卖力。 菩提,莫要怪我,谁叫你将他教的如此难缠! 到了杨叔的院子,却没见到人,几间房皆找遍了,他却不在。我正打算去前面茶楼看看,甫一出门,便被沈荼撞了个正着。 我怎就忘了,慕一说过沈荼正在厨房给我熬药,而厨房就在杨叔的院子里啊。 沈荼将手中放着瓷碗的托盘搁到一边,皱着眉头便朝我走了过来,我一时想不出什么托词,只好战战兢兢呆在原地。 “阿昔。”语气似乎不善,这可如何是好?“怎么出来了?慕一呢?不是托他看着你吗?”说着伸手拢了拢我的衣襟。 我正不知怎么回话,他原先绷着的脸上却笑了出来:“瞧你吓的,我又不会骂你。”又道:“杨叔在茶楼,那人也在,不过看情形杨叔并不愿搭理他。长辈的事,我们不清楚,也管不了,能否破镜重圆,看杨叔怎么选罢。倒是你自个儿。”他话锋一转,“菩提说你动了胎气,需得好好休养。日后若是再如今日这般不知轻重,你懂?” 他挑眉看着我,最后一句话说的尤其慢,我忙点头,“懂了,我懂。” “懂了便好。”他忽然弯下腰,将我抱住,语气中是说不出的满足,“盼了这许久,终于将这小家伙盼来了,你说,它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哪知道。”此时细细一想,才觉得如做梦一般,我的腹中,竟已有了一个小娃娃,它会一日又一日的长大,出生后,他会哭会笑,会唤我爹爹,会向我撒娇要我抱。这样想着,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回去休息,药都要凉了。”他直接将我抱起便要回去。 刚跨出杨叔的院子,便听到了慕一的哭声,难为他了,竟哭了这么久。走的愈近,慕一的声音便听得愈清楚,“阿昔有小娃娃了,我却没有,菩提你小气鬼,将种子都藏着不给我······” 沈荼竟停了下来,我忍不住将脑袋窝进了沈荼肩上,“别听了,快走吧走吧!” 他低头调侃:“你教的?” 我快速点头,直催他快些走。 “何时我的阿昔的脸皮也变得这样薄了?”他笑得十分促狭,我难得脸皮薄了一回,将脸埋在他肩上久久没抬起来。 喝完了药,苦的眉头都皱了起来,我一把抓过沈荼拿着蜜饯的手,张口便咬了下去,差些咬到他的手。 “真有那么苦?” “若是不信,你来试试。”咽下一口蜜饯,苦味淡了许多。 “怕苦就莫要再冒冒失失的,多大的人了,竟会被门槛绊倒!”听这声音,我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杨叔已然走到了床榻前。 “杨叔。”我下意识便这样叫了。 他呵呵一笑,“怎么,昨晚偷听我说话,难道没听懂?怎的还叫杨叔?” “爹···阿爹。”虽有些不习惯,也着实有些突然,心里却觉着十分欢喜。 他看着我,眼神与以往没见有多大变化,或许自一开始,他便是以一个爹爹的身份看着我的,只不过我不晓得爹爹对待儿子是什么情形,才会以为所有长辈对晚辈皆是那样的。 “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了,阿昔也快要做爹了。” 不知该怎样接话,我嘿嘿傻笑了两声。有些想问他以前的事,却不知怎样开口,最后闲聊许久,直到阿爹离开,也没问出一句。 菩提说,我这次摔得不重,却也对孩子有些影响,要静养。随手几个方子写完,交给沈荼,古里古怪看我一眼便出了门。只那一眼,我便知晓那小道士露馅了。却又一想,我如今可是金贵得很,他怎敢动我? 然而,晚饭后那一碗汤药喝完,我不由恍然,他可是个大夫!前一次被他暗算,喝了许久的苦药,怎就没长记性呐! 每日在苦海里翻腾,几日后,经菩提恩准,我终是被允许可以出门走动。这几日几乎全是呆在房里,没见过阿爹几回,便是见了,他与那人的事也不好问,今日终于能好好看看了。 沈荼说,那人日日来茶楼坐着,也不主动与阿爹搭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一坐便是一整日。看样子,是要与我爹耗上了。 我一进后门便瞧见了那人,并非我眼神好使,也并非他穿的多鲜亮,而是茶楼里几乎满座,唯有他周围空了那么一片。果真如沈荼所说,他一双眼只管盯着柜台后的阿爹,周围的人是否躲避他,这些一概不顾。 我贴在门口一旁的墙上看着他,长得倒是当真不错,颇有那么几分小爷的风采。可惜啊,我阿爹不待见你,你又貌似做过些混蛋事,我自然也是不能待见你了。 ☆、第30章 曾经 如今,我成了家中除慕一之外最是清闲之人,自然,我本来也是十分清闲的,只是近来已是闲的没法再闲了。 每日最常做的事,便是在茶楼开门的第一刻,占一个角落里的位子,毫无例外的,下一刻便能见到那位杨大人迈着从容的步子迈进来。 他从不与我或是阿爹交谈,一开始他倒是想来着,只是他不过将将站起来,朝我走了几步,便被阿爹一个眼神给逼退了回去。阿爹便如一只护雏的鸟,一旦那人靠近我,便再也做不到无视。那之后,杨大人便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沈荼近来总说,我放在那位杨大人身上的心思,比起放在他和孩子两个人身上的加起来还要多。对此,我不置可否,但他说的该是对的。我从未想过自个儿有朝一日会有一双血亲,那位父亲,也许我两岁之前是见过许多次的,然而我的记忆中并没有这个人,他于我而言,无疑是个稀罕的。 今日,那位杨大人进门时,手里提了个盒子,我以为他是耐不住性子日日在此与阿爹磨了,改了主意来讨好阿爹。然而一整日了,也没见他有意将那盒子送出去,惹得我今日更是几乎眼珠子都不错一下的盯着他。 午时沈荼回来了,备好了我的补品药膳,喊了我三五回,我只管嘴上应着,却安坐着半点没挪一下。终于惹得他没耐性了,招呼也不打,拦腰将我抱了起来。 平生难得的觉着丢人了一回,明明白白的见那杨大人眼中的促狭,我只想叫沈荼走得快些,可这厮几乎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我想什么他偏不来什么,慢悠悠抱着我在人前跺着步子。 “你快走罢,我以后定会听话。”我一副做小伏低状,语气却是有些咬牙切齿的,他一笑,“当真?” 我狠狠点了下头,他这才恢复了平常的步伐,没片刻便在他人的注目中出了后门。 今日饭桌上只三人,昨日慕一被菩提带着出门了,说是去各地游玩,其实我再清楚不过,这是在躲我呐,怕我再教慕一一些不太正经的。 自上次我教了慕一那一遭,菩提便被慕一缠的焦头烂额。慕一的确是十分卖力的,几日后我再见他,哭哑的嗓子竟还未好利索。那几日,他们房里半点声音也没传出来,怕是菩提用了法术,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其实,我心中总有些不□□宁,我并不知是什么样的原因,才使得菩提守着慕一那小傻子那么多年,却不动他。如今我无意的举动,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午后小睡了一会儿,甫一醒来,洗了把脸便又要去茶楼,临走前又见沈荼拉长了脸。我近来确是有些怠慢他了,我倒也想好好安抚他,可惜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抚他的法子,这几个月是用不得的,菩提临走前还叮嘱来着,如此便也只能委屈沈荼了。 “美人儿,小爷近来身子不适,连累美人闺中寂寞,委屈你了。”我一手挑起了他的下巴,作风流状地道。 他十分配合,一双美目流转间,勾得我差些要不顾医嘱,“那爷打算怎样补偿?” 我定了定神,对他勾勾手指,他便也低下头,我搂住他的脖颈,在他嘴角落下一吻,在他抓住我之前,赶忙跑了出门。 “慢些跑,阿昔。” 我总算记起自己现今的情形,脚步慢下来,进了茶楼。那人也不知有没有离开过,依旧坐在今日午前的位子上。不过,哪怕他离开过,那位子旁人也是不会坐的,这大半个月以来,那已然成了他的位子了。 又是小半日,那盒子依然摆在桌上,未移动分毫。直至打烊的时辰,客人只剩了寥寥几个,他也站起身来。之前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去的,今日却是有些早了。 他站起身,望了阿爹一眼,见他正在翻动账册,又转过来,正对上我的视线,他朝我笑笑,一只手搁在那盒子上敲了几记,便离开了。 我也偷偷瞥了阿爹一眼,他却是正看着门口,冷不防的他转过了视线,正与我碰上。没片刻他看了那仍然置在桌上的盒子一眼,对我使个眼色,最后一个客人离去后他便也收起账册回家去了。 这一番眼神交流颇有些费劲,幸而我脑袋机灵些,懂得他们的意思。那位杨大人怕阿爹不让我收他的东西,而阿爹每逢客人全数离去前皆要理一遍当日的账目,没空盯着他,便趁阿爹看账本偷偷意会我,然而阿爹明明看见了,却装作不知。如此,我也只好顺水推舟去将那盒子收下了。 其实,这两人何必呢!从前之事,说清了便好,之后如何再做抉择,如此避而不谈,怕是那些陈年往事会越积越沉重罢。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追妻,非一朝一夕 作者:青琐 第7节 我抱着那盒子出了后门,脑中如是想着,忽而脚步一停,自个儿都有些哭笑不得,似乎,最没资格评论此事的,怕就是我了吧。我自个儿的烂摊子堆积了那么多年,还未收拾过,竟有闲暇在此腹诽阿爹他们,当真是闲的有些过了。 本不想记起的事,一旦记起了,便没个头,脑中纷纷杂杂全是那些往日。我确是也许久不曾去回忆那些事了,某些细处竟有些模糊,今日既记起了,便来捋一捋罢。 说来,我也是正正经经的一位远古之神的后裔,血统纯正的一只火凤。 我的父亲,最后一位以一人之力统治六界之火的神仙,年轻时便是个多情的种子,偏又生得好,没少祸害仙子们的一颗颗芳心。到了收心的年纪,不再去外头拈花惹草时,却又陆续娶了四位美貌的夫人。凡凤族中才貌并重的女子,几乎全进了我们家门,甚至包括这一代天君他祖父给那时的太子,也就是上一代天君定下的祥凤一族的长女,我的娘亲。 据说那时闹得颇沸沸扬扬,我那不正经的父亲勾了人家端庄的大小姐私奔了,几乎要把祥凤的族长气死,也将我娘亲自族中除了名。那肝火气颇盛的太子举兵逼到了我家大门口,我父亲才现身,带着已有身孕的我娘。 后来,若不是天君赶来阻止,这世间怕是就没有我了。 百年间,我父亲的夫人们接连为他生了四个儿女,他在取名一事上没半点天分,皆取了各自在家中的排行作了名字。我的两位姐姐算得上幸运,取了炎依与炎双,两位兄长就差些了,直接用了叁肆作名字。 我与妹妹小棲是双生子,却是排行第五与第七,只因我弟弟炎潇生的太巧,我与小棲出生的时辰不过隔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却就赶在那一盏茶的功夫出生了。之所以取了潇字,是因父亲说,生孩子太折腾人,以后再不想折腾了,既然是最小的儿子,六这字又不太好听,便取名作潇罢。简直羡煞了我的两位哥哥,直说他们出生时,何曾得了父亲耗费心思取名的,果真排行小的最是得宠。 许是因为父母教养方法有些特别的缘故,我与小棲自小便性子偏冷。如今想来,若我不是自小就那么一副冷漠的性子,或许不会招惹到他的。可是谁能想到,他那时不过人间六七岁孩童的模样,怎就会对一个对他爱答不理的我念念不忘了?老天爷果真是爱作弄人。 他的母亲性子颇为活泼,贵为天后却总念着出去游玩,哪怕是挺着一个大肚子时。那时天界人人相传的笑谈,怕就是他出生一事了吧。天后独自下界,没料到赶上了临盆,吃了许多苦才将他生下。 天族取名一向喜爱取得与出生的地界相关,为此,据说许多夫妻为了给孩子取个好名字,费了心思选些好地方去生产。他生在了人间的平遥城,故而取名平遥。 第一次见他时,他还是个软软香香的小娃娃,在天君的寿宴上。 那时不知他的身份,只当是去贺寿的哪位仙家的孩子,若是知道,说什么我也不会将他带回家。那一日他总跟着我,阴魂不散的,说是与他父亲走散了,动辄便撒娇要我抱,我见他小小的个子,粉嫩可怜的模样,便那么信了,将他带了回去。 三日后,我便什么都没了,火凤一脉,只剩了我与小棲两个。许多年后我才得知,那年天君举兵灭我一族,打的幌子便是我父亲劫持了小太子并将之藏匿。 若我是在被灭族那日便听到这个可笑的罪名,我定会杀了他,哪怕罪不在他,哪怕与我相比,他更是无辜。 我从来不是一个慈悲之人,甚至有些睚眦必报。我曾一度以为,是他让我成了罪人,使我背上了一百多条命的罪孽。 我与小棲的幸存,并非天君的仁慈,正相反,他巴不得将我们两个挫骨扬灰。凡间有“冲冠一怒为红颜”一说,天君对我娘亲,怕是爱到了深处,却太偏执,得不到便宁愿将之摧毁。 知晓我的一切而又活到如今的,已是没几个了,其中之一便是我的师父。其实说是师父倒是有些夸张,他根本什么都没有教过我与小棲,却护了我两个几千年。天君当年之所以没能杀的了我,便是因为他。 天地间的神仙大多知晓,天界云海间最是清净的极寒之地,有个脾气古怪的老君。谁都说不出他的年龄名姓,便是封号也没人知晓。众仙家便如习惯沿袭般,见了便称一声“老君”,见不到时,若不是为了求丹药,便也就罢了,毕竟极寒之地不是个什么好去处。 天界众神中,最先自天地间孕育而生的是龙族,即为天族,最强也最为尊贵。后来几万年间,许多远古神祇诞生,却大多温和,并无太强大的法力,直到第一对凤凰出世。 那时已有了天界魔界之分,天族在那对凤凰化为人形之前,便将之收入天界羽翼之下,给予他们仅次于天族的尊位。而我的师父,便是第一只凤,在远古神祇几乎凋零殆尽的如今,守在极寒之地,且不知还要守上几个千千万万年。 ☆、第31章 曾经(二) 天君虽不情愿地将我与小棲交给了师父,却并非没有条件,天族的几位长老联手用秘术给我们下了封印。法力、记忆皆被压制,甚至自那时起,我与小棲的身形再没生长过。 有了师父的庇护,天族几千年不曾再过问我与小棲之事,好似当真如他们对外宣称的那般,火凤一脉已被灭族。 被封印的我与小棲的性情与之前比有很大的不同,小棲活泼了许多,有了女儿家该有的娇憨之态,而我,却不知是否天族有意为之,坦白说,我的脑袋不太灵光。不灵光到何种地步呢?平日师父与小棲若是与我说玩笑话,我是决计听不出来的,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那时的我,当真良善的很,甚至不知欺骗为何物。 纵然脑袋不机灵,那几千年我却过得很好,若是没有再遇见平遥,也许我的生活可以永远那样安宁和乐下去。 那时的平遥是什么模样来着? 那段日子师父开炉炼制丹药,说是一位仙家求的,不久便要来取,一切妥当之后已过了好几日,便叫我看着火候,他自个儿去了后山的密室,那里面有他守了十几万年的东西,几乎每日都要过去待上一个时辰。 丹房里暖烘烘的,我坐着守了许久,被热气熏得连连犯困,便坐到了门槛上,借门外的寒气提神。又坐了许久,昏沉间,有谁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清润的嗓音里带着些许轻佻:“哟,老君府上竟有这般绝色,以前怎没听说过!” 我睁开眼,被打扰了安睡的脑袋仍有些懵懂,直到那声音再次响起:“小仙,你家君上呢?我向他把你讨了来可好?”我抬起头,眼前的男子有一张好看的脸,眉目间仿佛含了千山万水,眼角眉梢皆有情,不经意的就要叫人绕进去。 纵然如今的我脸皮厚比城墙拐弯,可那时却是十分容易害羞的半大孩子,哪经得起他的调戏,当即便红了脸,跌跌撞撞跑去为他请我师父。 他便是那个来求丹的仙家,送给他的娘亲作寿礼。 自那之后,他总寻些借口来极寒之地,甚至连观景这种借口也用过了,极寒之地,除了漫天遍地的白雪,光秃秃的山峰,还有何好看的! 若是这一切发生在话本中,那定是公子哥倾心佳人,之后便该良缘缔结,进而琴瑟和鸣了。那时,脑子不太灵光的我也是这样想的。 活了许多年,不曾爱过什么人,我的弟弟阿潇曾经尝过的,那种可以为了所爱之人抛却性命的情爱,我从不曾有过,甚至不曾想过。 他那一次来时,我正被师父打发去了书阁整理典籍。那日难得见了几缕阳光,我整理完了典籍,便寻了个被阳光照得暖洋洋的地方倚着书架睡了。他走到我身边时,恰好挡住了那阳光,我皱着眉头醒了,猝不及防的,他在那时吻了我,生平头一回。 “小梧,我喜欢你。”我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已被他抱在了怀里,他在我耳边温柔缱绻地说喜欢,我信了。 如今想来,许是我皱着眉头的样子太像从前的我,那个他心心念念,却只能藏在心里想着的炎梧。他三不五时跑来,为的不是见小梧,而是为着来看这张脸。他说的喜欢,不是假的,却不是对那个有些傻气的小梧说的,可是小梧信了,千不该万不该,他信了。 平遥带我去过许多地方,那于我而言皆是新奇的,哪怕我为了小小一个糖人大惊小怪,他也只是用宠溺的眼神看着我。那时我以为这就是喜欢,他待我好便是喜欢,那么我喜欢他,也要待他好。 他带我去了他出生的那座城池,按人间的规矩住在客栈的房间里,两个人要了一间房。在那里,忘了怎样发生的,我们有了第一次的欢好。他似是对于男子之间的房事不甚了解,我也因此遭了一回罪,但心下总念着要对他好,痛一些也忍了。 我那时并不知太子平遥往日的风流韵事,如今想一想,怕是与我老子相比也差不到哪去。因此,当传言太子与一个名不见经不转的小仙来往已久时,许多人对我起了兴趣。其中,不乏平遥的那群一同寻欢作乐的狐朋狗友,他们邀了平遥,顺带隐晦的提了我几句。 平遥前去赴宴时,不负众望带上了我,觥筹交错,我并不喜那种场面,许多双带着钩子似的眼睛,不时往我身上瞟,或许他们是好奇,我到底哪一点勾住了太子的心吧。席间,不知哪位仙家的公子饮酒饮得酣畅了,怕是有些醉了,很是轻佻的问我:“太子殿下终有一日要接下天君之位,到那时自是不能再与男仙纠缠,你也知晓,分桃断袖之事在天界少有耳闻,终究难登大雅之堂。到时,不知你愿不愿跟了我?” 周围众仙早在那人过来之时便翘首等着看热闹,待他最后一句问出,当即便爆出一阵喝彩声。我怔然呆愣了,几千年间一直呆在极寒之地,我并不知晓外面是怎样的情形,求救一般的转过头去望着平遥。他却淡笑着问我:“小梧,你愿不愿?” 周围又是一阵哄闹,他们似是对这些事已见怪不怪,甚而催着我快些答应。那时没甚骨气,被欺负到这份上,最后只能含着委屈掉泪。平遥依旧笑着,将我搂进怀里,连声安慰,便如哄着一个哭闹的小娃娃。见此,那些起哄的才兴致缺缺的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那一日之后,我对平遥愈发的言听计从,我从不敢忘记那人的话,一旦他即位,便不会再与我有任何往来。而我对他,已不仅限于喜欢二字,我随他去过人间几回,我知道人间有一令人称羡的事,叫做白头偕老,平遥便是我想与之偕老的那一个。因此,在两人的这一段情中,我便显得卑微。 然而不久之后,我听到了太子订婚的传言,那女子是祥凤一脉的嫡女,火凤灭族之后,天族与祥凤一族便更是亲密,若我有之前的记忆,便会觉得这一场联姻是理所当然的,毕竟灭族之事,祥凤一族帮了天族的大忙。然而我终究不是炎梧了。 我与他闹了一场,其实并未敢太过分,不过是追问他婚约一事,他显然不想与我谈。我赌气之下跑出了他的清渊宫。 那段时日,我在他的寝宫留宿已不是什么秘密,师父并不曾过问,或许那时他便算出我命中注定的这一劫,只能我自己过。 方出了大门便遇见了前来寻平遥的好友,那人比起他的那一群狐朋狗友来,才更像是一位真正的仙家。只一眼,他便猜出了那时的情形。他虽对我无甚敌意,却也不会有什么好感,与我说话时不亲近亦不疏离。 “你自不必担心他的婚约一事。”他看着我的脸,带着打量的神色,“有了这张脸,你在他身边的地位,自是无人能及。” “什么意思?”那时想也不想便问了,不过是自取其辱。 他似有迟疑,却终是说了:“太子殿下念着一个人几千年了,可惜那人早已故去。而你的容貌与他很是相似,或是该说简直一般模样,只要他还念着那人一日,你便可安心。” 我浑浑噩噩的回了极寒之地,师父仍旧一副什么也未发生的模样,一句也不曾过问,倒是小棲总问我去哪里了,怎么不带上她。这小丫头随我与平遥出去玩过一回,自那之后便也总想着下一回,只是每次出去时,我因盼着与平遥独处,便不愿再带上她,加之师父也时不时安排小棲做些杂事,时间久了,她倒也没那样惦记了。 我抱着小棲哭了一场,哭的她十分莫名,有些失措的拍着我的后背安慰。哭过之后,我尽量不去想那些事,不去记起平遥待我好只是因为我长着这样一张脸。 不久后,平遥却找来了,如同哄着一个闹别扭的小孩子那样哄着我,我很想告诉他,我不是小孩子了,却泄了气,终究没说出口。 他带我去了人间的某处,在一片山谷间,开着大片的红莲。他说:“这红莲是自清渊宫的那片莲池掉落到人间的。莲池下有个缺处,若是池子里的白莲沾染了人间的浊气,便会掉落下来。只是没想到,落到人间后竟会变成这般模样,当真有趣。” 我站在他身前看着那片红莲,他自身后抱住我,很温暖。我对这份温暖上了瘾,索性打算卑微到底,他有无婚约我不在乎了,是不是另一人的替身也无所谓了,左右那人已经死了,这世间长着这张脸的不就只我一个吗? 向来不太灵光的脑子好不容易灵光了一回,却是拿来自欺欺人了。 然而我的自欺欺人并未持续太久,我如履薄冰的活在他与别人的一纸婚约下,不过半载,一切烟消云散。 我怕是永生也忘不了他与我说分开的那一日,说的那样理所当然,我问他为什么,他那时的神情便好似我在他眼前说着无伤大雅的玩笑一般,有些好笑,有些无奈。 “我以为,你懂。”他这样说。 然而我不懂,我不是与你逢场作戏,或是彼此心照不宣,随时好聚好散的游戏一番而已。纵然不能如凡人那般白头,我还是想要与你相守。 我再没出过极寒之地,直至天族再次对我动杀念。那一次,不得不说,那位只听过而未见过的他未过门的妻,是个做戏的好手。竟让天君相信我与平遥往来是要对他不利,如此,天君与我师父的约定便一文不值。 ☆、第32章 曾经(三) 往事回忆至此处,不由得想对那些前来斩杀我的天族将士发一发“扼腕痛惜”之情。 毕竟除了一直追着我到了清渊宫的那位,其余近百人皆没能逃过魂飞魄散的下场,甚至连具尸骨都不曾留下。 当真算他们霉运当头,大概也是合该如此,谁叫他们太急功近利,我师父的密室,岂是他们能随意进出的? 说我幸灾乐祸也罢,睚眦必报也好,但诚然,若有人妄图要你的性命,即便他们没能得手,那之后有朝一日你若得知了他们的惨状,心中是无法不痛快的。 天君竟动用了近百名将士,只为了杀我一个,许是想到师父会阻止罢。而他料对了,也因此,师父的确被拖延住,我逃出了密室,那时不知能做些什么,不知该去往何处,只顾着逃离。回过神来时,已站在了清渊宫的大门前,瞬间的犹豫之后还是走了进去。 他见到我,很是意外,亭亭立在他身旁的那位女子则更是意外,神色间有些不可置信,许是没料到我还活着罢。 许久未见,他还是往日的模样,音容笑貌分毫未变,只是身边换了一人而已。而那人是他将来的发妻,比起那个唤作小梧的少年,她立在他身旁,才是最合宜的。 之后发生的事记的不是很清楚,却也不过是旧日情人摇身一变成了叛族余孽,天族将士奉命前来将其捉拿而已。至今仍能清清楚楚记得的,只有一柄冷剑穿过胸口、刺透心脏的痛楚。 若有谁问我,他那日袖手旁观,任我在他眼前被人刺死,我是否恨他,答案自然是恨的,至少那时恨的刻骨。那是我曾认定了要与之偕老的男子,而我在他眼中,不过是与路人无异,我怎会不恨? 我跌进了清渊宫的莲池,自那个缺口落到人间,本该必死无疑的我,却偏偏是只火凤。浴火重生的滋味并不好受,至少比胸口的冷剑更叫我痛苦,若能选择,我怕是宁愿那样了结了的好。 曾在梦中见过自己当年的模样,一双红宝石般的眸子,便是自那时才有的。我在火中燃了一个昼夜,醒来时便是梦中看到的模样。那几千年仿佛只是一场梦,最后一点火苗熄灭后,天地间再没有那个傻气的小梧。 我曾对他说小梧早就死了,那并非气话,而是他当真已经死了,所谓重生,没有死亡,何来重生一说。拜那一剑所赐,当初天族在我身上下的封印被损,后又经了那一场重生,我曾失去的一切,被全数还了回来。甚至几千年未曾生长过的身体,也变为了成年模样。 我从来性子冷漠,死过一回之后,更是比年少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或许他就是爱这种性子,哪怕我没有了那张脸。不得不说,成年后的我与年少时相比,容貌变了许多,只还存了少许少时的影子。他认不出来也是理所当然。 —————————————————————— 活得太久,那些往事今日怕是捋不完了,沈荼回来了。 自我怀了身孕后,他很少出门,即便沈家那边的管事差人来请,十次里也只有三两次能请得动。近来似是有些忙碌,他每日总会出去几个时辰,饶是如此,午时却定会回来为我准备饭食。 有时不得不想,若是自我两个相识他便是这般对我,说不得我们当真能偕老了,而如今,也就只能想想罢了。 我坐在房内的茶桌旁,桌上搁着杨大人送的盒子,沈荼推门而进,带着熟悉的笑意,“在想什么?” “想你呐。” “哦?想我什么?”他反手关了房门,走上前挨着我坐下。 我一手托着腮帮,笑意盎然的望着他,“想你到底看上我哪了?以前问过你一回,却仍然有些想不通。我虽说长得没挑,然而其他却是几乎一无是处,你总不会只看上我这张脸了罢?” “自然不是,你便是你,哪怕你一无是处,我这一生也只要你了。”那含情脉脉的模样,看得我浑身战栗了一下。 我有些不自在地清清嗓子,“沈荼,若是世上没我这个人,你来说说,你会看上个什么样的人呢?是性子活泼些,还是沉静些的?抑或是其他的?” “这倒不曾想过,”他似是思考了片刻,随即却抬头好笑的看着我,“阿昔,你怎的想要问这个?莫不是自个儿在家,觉着无聊了?” “不过想想而已。”没能得到答案,心下有些惋惜,确实是好奇,他到底中意什么样的人,怎就看上我了? 我正自顾自惋惜着,沈荼倒茶时,瞥见了桌上的盒子,“这是?” “这是那位杨大人送的。”我回过神,总算想起这盒子还未拆过,也不知里边是什么? 我拆开缠在盒上的细绳,仔细打开盒子,却是满满一盒的点心蜜饯。我有些摸不着头脑,送我这些是个什么意思? 沈荼打量几眼,神情便透出了然,我见此,便挨到他身上虚心求教。他十分不客气的顺势将我揽住,轻笑道:“杨大人惦记他的孙儿了,全是些酸甜口的零嘴。” 听他这样说,我才省起近来却是吃的多了些,也的确嗜酸,该是每日在茶楼盯着那杨大人时零嘴吃得多,叫他上心了罢。 沈荼的一只手又覆上了我的小腹,有这孩子之前他便经常如此,如今真有了,他更是变本加厉,一有闲暇便来摸两把。左右他摸得也舒服,我便不去管他了。 之后,杨大人来时隔三差五便带上那么一盒,味道当真是不差,于我十分受用。每日除了三餐,嘴上总也不闲着,小半个月过去,照镜子时便觉着自己整个儿的胖了一圈。然而之后却又照吃不误,又不是女儿家,哪会在意这些。再者,无论我胖成什么模样,沈荼也不会嫌我,我又何必苦了自己。 这样吃吃喝喝,累了便睡,实在闲了便去茶楼看看我那两个爹,看的十分得趣,或是跟着沈荼去沈楼凑个热闹,再不然,便趁人少出门游玩一番。三个多月匆匆而过,杨大人依旧没能得着我阿爹的好脸色,沈楼的事我也只能当看个热闹。倒是身子圆润了不少,肚子更是凸了出来,偶尔心血来潮时,也会如沈荼那般对着肚子说说话,话里天南海北,想起了什么便说什么。 已快要十月,天气凉了不少,榻上的棉被都换了厚的。菩提终于带着慕一游玩归来,若不是天冷了,估摸着这两人是不会舍得回来的。 慕一一进门,见了我便如见了什么稀奇的物事,当即双眼亮的我心底有些瘆的慌。 “阿昔,小娃娃醒了吗?”他一脸兴奋的问我,我竟没能反应过来,将以前他与我的对话回想了一遍,才明白他的意思。便回道:“还没呢?” “那你怎不在榻上躺着?莫要吵醒他了。”说着便拉着我要回我那东厢房,那憨傻的模样叫我哭笑不得,顺了他的意回房躺了大半日。 慕一就此顶了沈荼的位子,整日盯着我的肚子,半点不愿移开视线。一日两日还好说,时日一久,我便吃不消了,绞尽脑汁的寻些理由出门。 今日,我苦恼半晌,终于又寻了个借口出门,菩提新又给我开了个安胎养生的方子,沈荼正要去药铺抓药,我急忙抓着他的手便与他一同出门了。 “阿昔,慢些走,慕一不会追来了。”他被我拉着,无奈的在身后道。 我回头望了两眼,果真未见慕一的影子,这几日当真是被他缠怕了。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当初我教的他怎样缠菩提,如今他便怎样来缠我,一旦有一丝不顺意,小脸苦下来便要落泪,搅得我没法。偏偏他还认定了我应该日日躺着,好叫小娃娃睡得好些。躺了这许多日子,再躺下去才要躺出病了。 在家中闷了几日,再次出门,竟觉着这大街小巷,酒肆店铺皆是无比的顺眼。进了药铺,满屋子的药材散发着浓郁的药香,叫人全然记不起喝药时的那股苦涩。 沈荼进了门便递过方子,药铺的掌柜手脚麻利的包了几大包,一根细麻绳系好了串到一起。我多看了几眼,心有戚戚,便觉着口中翻上一股苦味,虽说已吃了许久的药,却如何也不能习惯那怪异的味道。 出了药铺,我想着今日既出来了,也别急着回去了,便同沈荼商量去集市逛了一回,顺道买了些小玩意给慕一,收收他的心思,莫要尽折腾我了。 回家后,客人都要散尽了,杨大人一如往昔安然不动,手边又是一个淡绿的盒子,看着便有些饿了,便不急着回宅子了。没过片刻,客人结完账皆出了大门,他便也站起身,转身时见了我,脸上便有了笑意,瞥一眼我的肚子,笑意更深了些。 阿爹收拾了账本便回去了,我拎起那盒子紧随其后,两个爹爹如此的相处,我早已习惯了,起初送的糕点我还尽量避着不叫阿爹看见,后来却发现他是当真没在意,便也不避着了。 在外逛了许久,腹中已是空空如也,我本想着尽快用些点心垫一垫,却未料到,脸上挂着“委屈”二字的慕一一早便在我门前守株待兔了。 头疼! ☆、第33章 曾经(四) 费了老大的劲才将慕一安抚了,看着他对着一盒点心挑挑拣拣,嘴里含着,手上抓着的,当真是松了一口气。甚少花心思哄过什么人,偶尔做一回实在累得慌。 少时倒是没少哄过我的弟弟,虽说论排行小棲才是最小的,但若是论性子,阿潇才是最需要人看顾的那个。幼时的阿潇,与如今的慕一颇有几分相似,有些傻气,长着副招人怜爱的小模样,总爱黏人,爱撒娇。 当年我与小棲出生时,族人皆说我两个将来必定命途不凡,后来长大了些才知晓,自天地间孕育出凤凰以来,除了第一对凤凰是自同一颗凤凰蛋中破壳而出的外,便只出了我与小棲一对双生子。据说那时凤凰全族各个分支皆眼红的很,后来随着我与小棲长大,更是坐实了他们的预料。 那时的天界,除去通过修炼一途飞升的凡人和精怪之外,还有将近半数的神仙乃是打从自娘胎出生便是神仙,对于他们力量的衡量有一个大概的尺度,便是他们的成长速度,长得越慢的,其成年后的力量便越强。无疑,凡是眼睛不曾得过隐疾的皆能看得出,我与小棲长得太慢。加之有了同一日出生的阿潇作比,便愈发显得我两个不太寻常。 出生后百年的光阴,阿潇已长成了约莫凡人四五岁的模样,而我俩却是连路都走不利索,赫然未满一岁的形容。至今仍记得,那时成日喜爱跑跑跳跳的阿潇,每每见了我,兄长哥哥的唤着,总归有些怪异。后来有一日,带些傻气的阿潇指着我明显比他小上许多的小身板问他娘亲:“为什么五哥长得这般小巧,其他兄姐明明比阿潇高大许多啊?” 彼时的他皱着一张小脸,便如遇到了什么旷世难题,惹得他娘亲笑个不停。 之后千余年,我俩总算长成了十岁左右孩童的模样,阿潇也已成了个俊秀的少年,一双灵动的眸子得了他娘亲的真传,一眼望进去,清澈见底,几乎要吸人心魂般。本该十分招人稀罕的,可却偏偏有这么个人不稀罕,那名唤彭尹的,天界的一个无名小将。 说是无名小将,倒也并非他没有真才实学,从阿潇的话中,除去那些“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夸张赞美,可以得知那确是个将才,却偏生错了年月,天界已然安稳了几万年,小战倒有,却不足以令一人扬名立万,于是这仙便有些孤芳自赏,甚而一度晋升为了孤高。对于阿潇的百般示好不以为意,全然把一颗真心当了街边石子,一脚一脚的生生给踢伤了。 阿潇每每伤怀,便喜欢来找我与小棲谈心,借着他长得比我俩高大,耍赖般抱着我俩小小的身子哭上半晌。我与小棲虽是双生子,然而相貌不见得有多像,脾性却是如出一辙,一样的冷淡,只是小棲因是女子,稍比我柔和上那么一星半点。尽管性子冷淡,却是极看重族亲的,对于阿潇时不时的伤情哭诉便耐心的听着,他要抱便尽管给他抱。 阿潇用了近千年的光阴,终于磨的彭尹愿意与他单独出去游游山水,我活过了这么多年,爱恨别离这些个事,看的多了去了,却从未见过哪一个比阿潇痴情更甚的。千年里,阿潇的身板几乎没长过,脸蛋也没甚大变化,水灵灵的喜人得很,却偏有彭尹个不识货的,蹉跎了阿潇千年才愿意接受他一点点的靠近。却就是这么一丁点的进展,让阿潇夜里做梦都能笑出声来。其实说到底,彭尹却也没错。 阿潇断袖这一说,在天界虽不是开天辟地,却也是很有些开创精神了。那时天界神仙千千万,断了袖的,林林总总超不过三个巴掌的指头数量,再者,断的如阿潇这般高调的,再林林总总数来,却是一个巴掌的手指便够用了。断袖在天界虽不至于引人侧目,却终究被看作不正经,如彭尹那般心怀壮志的,能接受阿潇的邀约,与他游个山水,当真是足够叫阿潇在梦中笑上两回了。 那段日子,阿潇与我们两个谈天时,总免不了走神,我总一手搭在他肩上,语重心长的,学着父亲的语气:“阿潇啊,我们方才说到哪里了?”阿潇答不出来,这时,小棲便也掩唇在一旁笑他,直叫他红了脸才罢休,那算是我与小棲年少时最活泼的时光了吧。 只是没过太久,便到了火凤一脉的浩劫。 在那场浩劫中,执行天君命令的将领里,有一位,名唤彭尹。 阿潇对他再痴情,却也看清了,他们今生都不能比肩。那时仅存的几个被逼到了绝处,趁四下并无其他天族之人,彭尹快步行到父亲面前,直直跪了下来:“请将阿潇交与我,我定护他周全。”他眼里的真诚太恳切,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从未有人想过,那高傲的彭尹会对阿潇动情。 父亲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问:“你叫我凭什么相信你,将阿潇交与你?” “我彭尹起誓,若负阿潇,他日必定剖腹剜心以偿还!”彭尹跪在地上,铮铮男儿伸出右手,并指起誓。阿潇的娘哭红了一双眼,抓着阿潇的袍袖问他:“阿潇,你愿不愿随他走?” 阿潇不答,父亲一手搭在他肩上:“阿潇,此次之事,其实你只是遭了牵连,你若逃了出去,他们想必并不会赶尽杀绝。我们的命数,一早便定了,无需纠结,随他去罢,他已立了誓言,若他负你,必遭天谴。” 阿潇正犹豫时被他娘亲推了一把,泪水流了满脸。 眼见他们渐渐远去,一支金箭破空疾行,直向阿潇背后射去,变故太快,根本阻挡不了箭已离弦。 一只通体火红的凤凰忽的冲出来挡在了那支金箭之前,坠落在地,阿潇被彭尹从背后抱住,哭喊着被带走。那是他的娘亲。 我曾听说,阿潇的娘亲是火凤族乃至凤凰一族飞的最快的,当年父亲为了娶她,颇费了些时日练习却仍比不过她,最后乃是用了些伎俩才抱得美人归。而如今,那于天空翱翔的女子,再不复存在了。 我本以为,他可以活下去,哪怕全族只留他一人。却未成想,本以为必死无疑的我与小棲还活着,他却在那一日便逝去了。 涅槃重生后,我无法见小棲,便去寻阿潇,最终得到的结果,却是我弟弟阿潇的魂珠早已不知散在了离恨天的哪一片了。而那个立誓要护他周全的彭尹,用他正在消散的魂珠换得了梦寐以求的一切。 我第一次见魂珠,是族中一位老者仙逝,闪着莹莹光辉的珠子自胸口溢出,点点消逝。那是仙家的元神与魂魄,死后便自行凝成,再渐渐散去,是以于仙家而言,魂珠一旦散尽,便是尽头。却偏偏,魂珠离体,阻碍不得,魂珠消散,也是阻碍不得,说来做个神仙也有遗憾,凡人尚有轮回,神仙虽不易死,却是不可重来。 报仇二字,便是在得知阿潇死讯的那一刻,在心中滋生的。然而天界守备森严,以我一人之力根本无法如愿。可谁叫造化弄人,也许当真如墨允所说,神仙也是有命数的,否则我为何还会再见到平遥,那个我本打算遗忘的几千年中,负我至深的人。 我并不仁慈,若要报仇,他是我最好的踏脚石,再遇的那一刻起,我便是这样想的。 而至于方法,不外乎就那一种了。 我们再遇的地方,就在那片生长着妖冶红莲的山谷,他并不知那是我,眼中的惊艳是显而易见的。那一处只有我们两个,且风景宜人,当真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我正不知如何向他开口,他却先一步来与我搭话:“阁下可是来此赏景的?” 我心下有些松了口气,道一句:“正是。”恍然觉着,语气似乎太过冷漠,不由又续上一句:“阁下呢?来此所谓何事?” 他的神色有片刻的恍惚,却也不过片刻,“曾与一故人来此游玩,如今古人已逝,途经此处,便来看看。” “那定是十分重要的故人罢?”我道,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我本以为,那唤作小梧的少年,只是他生命中偶然泛起的涟漪,待到风平浪静,便也如不曾出现过一般了。 他的回答却叫我有些着恼,“只是位故人罢了。”语气轻得很。 交谈中,互换了名姓,不知是为了我报仇的计划,还是因心有不甘而赌气,我也不曾知会我的身份,只说我的名讳中有个“梧”字。他似有瞬间的惊愕,很快便又恢复。 那天应是聊了许久,他的视线不时地转到我脸上,那时以为他色心又起,心中有些恶意地觉着这块踏脚石选的着实是好,后来才知晓,那时他总打量我,是因觉得熟悉。 许是那时的我对他有些许偏见罢,已将他认定了是个心思不定的纨绔,不会对任何人许上真心。 其实,至今我仍不知,我与他在人间的那两年,他到底是否知晓我是谁。只是,无论答案为何,之后的一切也不会有所改变了。 ☆、第34章 曾经(五) 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这一世过完之后,一切便该终结。 尘归尘,土归土,才是最好的结局。 当初刻意接近他,颇费了些心思,情场上若即若离、欲擒故纵的那些把戏几乎全用了个遍,即便用的十分拙劣,到底还是成了。相约游了一回庙会后,不知是否被遍地灯火晃了神,两人终究又滚到了同一张床榻上。 我对他仍有旧情,这一点我否定不了,否则我绝不会再与他欢好。尽管我总说要将过去的那段日子抛下,身上却还带着小梧的影子。 成年后的我已与他一般高,看他时却总习惯地仰头,如此几回,若说我已真正脱胎换骨,我自个儿便第一个不信。哪怕时至今日,我仍深爱着他,涅槃重生都改变不了的事,区区时间怎能改变? 我曾与他在人间待过的那两年,是我一生中最无忧的日子。 那时人间当真保守的紧,凡人对断袖一事避如蛇蝎,那些做不寻常生意的,便是如今隔壁常青馆的那种生意,皆要在私底下做,半点见不得光。如此一比,那时的天界已是十分开明了。 初初在一起不久,我们住在了平遥城,因着他喜欢那里。总觉着老天爱与我开玩笑,已经经历过的总要我再走一遍,只是同一个人用了不同的身份罢了。 初见时,他便与我互通姓名,只平遥二字便已道明了身份,除了太子,天界的神仙自是不会再有第二个平遥。而众人皆知,太子平遥是订了亲的。我本不想再在此事上纠缠,那女子却偏偏自个儿杵到了我眼前。 彼时是平遥城正月十五的元宵灯会,我与平遥到那座城池时已是人间正月十一,未能赶上过年的热闹。 平遥想要长住,我俩便寻了个较为清净的住处,买下了一座小宅子。本就在正月里,又下着小雪,天黑的格外早,也是格外的冷。我吃了平遥做的饭菜,喝掉了整壶的茶水,正要添第二壶,他勤快地来接我手中的茶壶,道:“我来便好,你坐着。” 我抬眼看着他,手上却也不松,他有些讪讪,又有些委屈,“我不过才做了几回饭菜,咸了也属常事,日后总会好的。” 我松了手,他去外间的炉上倒了水来,殷勤的给我添好,推到手边,“小心些,还烫着。” 我端起茶杯,握在手中暖手,房里燃起了火炉,暖得很。平遥采买家用皆要最好的,炭火燃起来几乎不见烟尘。手中的茶水凉了些,我喝完便要去睡,屋里太暖和,叫人犯困。 方走了两步,平遥便在身后唤我,“阿梧,今日是凡间的元宵节,花灯会十分热闹,我们不妨去看看?” “不去。”我没去看他的脸,不知他的脸上是否有失望的神情。脱了鞋袜,除了外衣,将将躺好,被子上便一沉。我转过身去,他已压在了我盖的棉被上。 “阿梧,我怎觉着,你自从与我在一起后,比起之前更要冷淡?”他的眉头微微皱着,我反思片刻,回了一句:“没有。” “当真没有?” “当真。”我复又躺回去,他却扳着我的肩将我压住,一张脸凑近了来。 “阿梧,将眼睛变回来吧。”他望着我用法术化为黑色的双眼,喃喃地道。 “为何?” “我想看。” 如他所说,我确是对他太过冷淡,偶尔也得待他好些,便如了他的愿。合上双眼,再睁开时,便是那双红眸。他细细的吻我的眼,动作轻柔,仿佛怕它碎了般。 吻够了,他心满意足地翻个身下去,躺倒我身旁,“据说平遥城的花灯会甚是有趣,为何不想去?” 我将被子向上拉了些,“天冷。” “多添些衣裳便好,前日买的狐裘你不是很喜欢吗?便穿那个罢。”说完,他便要起身。 我闷在被子里,只伸出一只手去抓他,“我不去。” 他就着我伸出手的缝隙,一手探进棉被中,“可天还早着,若是不去,便做些别的罢。”说着,那只手已摸进了我的衣襟,我忙按住他的手,“去拿衣裳。” 他脸上带着得逞的笑意,起身去取衣裳,我有些懊恼,如此的情形已不是一回两回了,他总有法子叫我妥协。他对我有十分的迁就,然而他当真想做的事,我最终是拒绝不了的。 平遥说的不错,花灯会确是十分有趣,若不是见了那女子,或许我当真要这样认为。 雪虽下得不大,久了也难免要在衣裳上积了薄薄一层。平遥伸手来给我拂去那层雪花时,抬眼间,我便看见了那名女子,她一双眼中仿佛燃起了火,似是恨不得将我烧成灰烬。 只见过她一回,也未能仔细端详过她的样貌,如今有了机会,便细细打量了一番。当真长了个好模样,没丢我凤凰一族的脸,只是眼中明晃晃的嫉妒十分的碍眼。 平遥替我理好衣领,见我总看着一处,便也回过头看去,那女子脸上的神情瞬间变了,温婉可人的紧。我十分想笑,也当真笑了,甚至笑出了声来。 平遥有些莫名的看我,“怎么了?” 我信口胡诌道:“方才前面有个变戏法的。”他正要回头,我又道:“不用看了,已经走了。” “那倒是可惜了。” “是啊,可惜。”若是被你看见她那副嘴脸,不知会是何等的精彩? 因着有几人挡着,平遥未能看见她,我们正要去别处时,她便自个儿过来了。 “平遥君。”她在身后柔柔的喊,平遥转过身去,见是她,又看了我一眼,眼中带着尴尬。也是,怎能不尴尬,此种情境下,我算什么? “悠儿,你怎来了?”她已走到了我们跟前,平遥言语间有些吃惊。 “听闻平遥城的花灯会十分热闹,便与几个姐妹一同来了,方才见了你的背影,便追过来看了。”说罢,一双美目移至我身上,“这位是?” “青梧。”这是我与平遥相熟后,随口编的名字。她十分端庄地对我笑笑,便又与平遥说起了话。 “我去别处逛逛。”正主来了,我十分知趣地退去了一旁,平遥喊我几声,我没理他,自顾走远了。 我从未指望过能与他有什么结果,白头偕老的梦,早就醒了。 花灯会的场面十分大,我逛了许久也未能走出去,有些累了,便停在了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前。一个还没摊子高的小娃娃,身上裹得几乎圆成了球,定定的仰头望着做好的糖人。站了许久,便觉着怪异,那小娃娃也站得太久,身边却也没个大人。 又站了片刻,我本打算离去了,却听见惊天动地的一阵哭声,回过头,便见那小娃娃对着街上的行人边哭边喊着爹娘。不知那时怎样想的,我走到他身旁蹲下身来,“你爹娘呢?他们知道你在这吗?” “呜呜呜——”他只管哭,半点不愿理我。我起身买了个糖人递给他,他却不接,耐性耗尽,我直接将那糖人塞进了他的嘴里,才终于止了他的哭声。 “记得你家在哪吗?” 他摇头。 “你爹娘知道你在哪吗?” 他点头,嘴中毫不闲着,糖人很快便少了一大块。 我拉着他退到了路旁一同等着,心中忽有些感慨,他在等他的爹娘,我又在等谁?若是他的爹娘来将他接走了,可会有人来接我? 未等我感慨多久,一对行色匆匆的年轻夫妇逆着人群挤了过来,女子一眼见到这小娃娃便扑上来将他抱起,一迭声的责备,直说的那小娃娃又要哭了,那娘亲却先一步哭了起来。 行人中有不少停下来看热闹,那对夫妇谢了我许久方抱着孩子离去,本来十分拥挤的人群便也散了。我一人站在路旁,看着眼前走过的人,竟忽有些无所适从。 又站了许久,糖人摊子的老板问我:“公子也在等人?” 我笑着道:“是啊,可惜,他似乎不来了。” 我转身走入了人群,顺着行人去往的方向走。周围人声鼎沸,小贩的吆喝声花样百出,各家有各家的特色,听得十分有趣。人们往往结伴而行,如我这般形单影只的实在是少得很。 在一个猜灯谜的摊子前看了会儿热闹,正要离开时却被人拉住了手腕。我回过头,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只是想想而已,竟当真有人来接我了。 “你未过门的太子妃呢?”我笑着问他。 “阿梧,别这样笑。”他的额头上有些薄汗,眉头微微皱着。 我依旧在笑,“今日不是嫌我对你太冷淡吗?怎么,如今对你笑一笑,你不满意?” “你听好,我并不喜欢她,与她订下婚约之前,我根本与她见都没见过。”他焦急的与我解释,其实何必解释? 我不再笑,望着他的眼,“那又如何?她终究会是你的妻,你喜不喜欢又何妨?天君认定的儿媳,谁能改变?” 他忽的沉默下来,我又有些想笑了,挣脱他的手便走,却听见他在身后喊:“我要娶你。” 脚下不由得停了下来,却也不过片刻,又继续向前走去。 他挡在了我面前,抓着我的肩,一字一句地道:“阿梧,我要娶你。” ☆、第35章 儿子 “你都睡了我多少回了,怎才记起要娶我?”那时似是这样答的,他一愣的功夫,我便先一步走了。 后来我们还是成亲了,纵然知道那只能算是一场闹剧。 不过虽说是他先要娶我的,最终却是我娶了他。是我天生有些不讲理罢,或许是因为他的婚约一事怄气,那时我不答应,他便一遍遍在我耳边念叨,我被他念烦了,有些恼,便告诉他:“凡间最是避讳断袖之事,除非你愿以女子之身嫁给我,否则成亲一事莫再提了。” 没想到,他当即便说了“好”。 过了年节,天气开始回暖,之前因着天冷不爱出门走动的邻里也开始相继的来串门。有人来访时,我便叫平遥化成女儿身,他倒是不情愿的,可惜我一瞪他,他便照做了。 女儿身的平遥,除了那双眉眼,与他原本的模样半点不像,活脱脱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儿,生的娇俏可人。邻居家的阿婆听闻我们要成亲的事,立刻便皱了眉,直言未成婚的男女同住一处不成体统,非要叫平遥成亲前去她那里住着,正好和她的小孙女作伴。 平遥暗地里朝我使眼色,我没管他,笑着应了阿婆。阿婆笑的脸上皱纹愈加的深,平遥的神情愈发的苦,我看的十分得趣。 当日阿婆便挽着平遥的手回家去了,并说按礼数成亲之前我们俩不能再见面。直到出了家门前,平遥仍在一步三回头的朝我张望,我只是站在屋檐下,看着他被阿婆拉走了。 本以为可以清净几日,当天夜里却被人爬床了。 平遥那厮趁夜里阿婆祖孙二人睡熟了,翻墙溜了回来。直到成亲那日皆是如此,我懒得揭穿他,阿婆也并未发觉,倒是好几次都夸他乖巧来着,顺带夸我眼光好,找了个好媳妇。每当这时,平遥脸上的得意倒真像极了一个待嫁的女儿家。 成亲那日,来了许多宾客,几乎全是附近的住家,平遥城的百姓民风淳朴,听说我与平遥是外来人士,两人打算长居于此,便都来帮忙。那一日便如活在梦中,我本喜爱清净,却难得的对着那热闹的场面十分舒心。 我们在那处小宅子生活了两年,如一对真正的小夫妻,若是再有个孩子,便当真圆满了。那时平遥倒是憧憬过这事,只可惜我们皆是男子,哪怕生而为神祇,也不会有后裔。 平静的日子却也只有两年,直到他收到一封请柬,统领天族兵将的大元帅做寿,邀他前往。 如今想来,我有些不太厚道,竟将人家好好的寿辰生生变成了忌日。 我从未忘记当初接近平遥是为了什么,自然不是为了与他长相厮守的。那一日我与平遥一同前往,穿了惯常穿的白衣。 一身白衣被鲜血染红时,我恍然未觉时做的一场不切实际的梦便醒了,这一回,醒的彻彻底底。 最先发觉的人是平遥,他未惊动任何人,直接将我带回了我们在人间的住所。 他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问,打来了热水,灌了满桶,我任他脱了我的衣衫,将我抱进浴桶内。我沾的血太多,水中很快便微微泛着红色。 “你可知道我是谁?”他站在我身后为我擦背,刻意不走到我面前,可我知道,他听得见。“我本名唤作炎梧,我今日杀的那人,是我的仇人,他欠我一族的性命。不只是他,还有你整个天族。”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屋内一时静的压抑,良久,他终于开口,“你想如何?” 我站起身,回过头去看着他,“要么我杀了他们,要么,你杀了我。” 我看着他离去时的背影,觉着他不会回来了。在浴桶中坐了许久,直到水凉透了才发觉有些冷,随意擦了几下便躺到了榻上,屋内没有点火炉,盖着厚厚的棉被躺了许久,手脚反倒变得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睡了过去,醒来时,眼前仍是一片漆黑,身上却暖得很,好似抱了个火炉。待到清醒了一些,才发觉自个儿抱的是个人。 这倒怪了,记忆中,他可并未回来。 我动了几下,忽觉身子有些重,伸手去摸了一把,凸出的小腹叫我有些恍惚。原来当真是睡着了。 “阿昔?醒了?”沈荼仍有些睡意的声音响在耳边,大概是被我扰醒了。 “嗯,我怎睡着了?晚饭还没吃呐。” “你与慕一吃点心的那会儿便睡着了,慕一没人看着,点心吃多了腹胀得难受,闹了许久才睡下,你倒好,一个人睡得酣畅,怎么都闹不醒。”他坐起身,披了件外袍,摸索着点了灯,“厨房还有些饭菜,热在灶上,我去端来。” 说完他便下了床,将将走了一步却又停下,回过头来看我,“阿昔,还有何事?” “没事啊,怎的了?” 他指着自己外袍的袖子,“那你拉我袖子作甚?” 我松了手,收进棉被中,“没事,我以为那是被角,你快去吧,我饿了。” 看着他出了门,我翻个身仰躺在榻上,腹中确实饿了,“咕噜咕噜”叫得欢实,手贴在鼓起的肚腹上,都能觉出肚皮在动,大概这小家伙也饿了。 菩提说,我怀的这一胎是个男孩,怪不得动的这么勤快,几日之前还半点动静都没有,便似揣了个小枕头,近几日动了一回之后,他倒是上瘾了,不时便要活动一下。不知以后出生了会不会不好管教,若是不服管,要不要动手呢?我小时候,倒是没少挨揍来着,不过看沈荼的性子,大概不会舍得动手罢。 这孩子,最好还是要像他,千万别像我,我的心太狠,谁遇见谁便要倒霉,不好。 这样想着,肚皮又动了一下,好似在回应我,我不由得笑起来,继续抚着肚皮,“你都四个多月大了,还没给你起名字,在人间的名字,等你大一些我再与你父亲想想。日后你去了天界,便叫你父亲取名吧,我就不管了。你不是凡胎,日后是要回归天界的,你爹爹我当初做了些不太好的事,天界容不下我,我就不见你了,你跟着你父亲,总归比跟着我好。罢了,还是不告诉你我是你爹爹了,免得被别人知道了怕要说你闲话。 还有,你父亲总要再娶个天后娘娘的,若是她待你不好,你只管去告状便好,去找你父亲,或者你姑姑,要不找你师祖,他那人虽有些老不正经,总归不会看自己的小辈叫旁人欺负。若是日后又添了弟弟妹妹,千万别去招惹,要是磕了碰了怪到你头上就不好了。 等你长大了,记得孝顺些,别惹他生气,待他好一点。” 自言自语似的说了许多,自个儿都觉好笑,“嗳,与你说这些作甚,你又听不懂。” 我方说完,肚皮却动了一下,不由有些惊奇,“你听懂了?懂了就再动一下!”他果真又动了,我“呵呵”傻笑出声,心下大呼神奇。 “阿昔,傻笑什么?”正笑着,沈荼端着饭菜走了进来。 我掀开被子,一手指着肚皮,“沈荼,他能听懂我的话!” “把被子放下,当心着凉了。”他将托盘置在床头,转身来将我的被子盖上,我坐起身,端过了饭碗,他顺手将被角掖好,又将托盘挪近了些。 我一边嚼着饭菜,一边含糊不清的道:“我方才与他说话,他竟听懂了,一动一动的回应我。你想不想看看?” “我不需看,一摸便知了。” 我本不想想歪,可他脸上带有深意的笑容由不得我不想歪,咽下一口饭,空出嘴来骂了一句“不正经”。 “不正经的是你吧,若不是想到些不正经的东西,你怎会骂我不正经?” 我吃瘪,不再理他,埋头吃饭。他用另一双筷子给我夹菜,随口问我:“方才与他说什么了?” 我思索了下,道:“叫他日后做个孝子,好好孝顺您老人家。” “是吗?你何时竟变得如此懂事?”他促狭的看着我。 “原来在你心中,我竟是个不懂事的吗?我好歹也是要做爹爹的人了。”嘟囔了几句,快速吃完了饭,满足的打个饱嗝,我将碗筷放到托盘上便要躺回去。 沈荼伸手将我拦住,“刚吃完,莫急着躺下,先坐一会儿吧。”在我身后塞了个枕头,他便收好碗筷端出去了。 我倚在枕上,浑身舒畅,便也问自个儿的肚子:“儿子,你可吃饱了?”这回他却久久不回应,我摸着圆圆的肚皮,有些疑惑,“你睡了吗?怎的不理爹爹?”他竟又动了! “你莫不是嫌爹爹烦了?” 他又动了! “是不是仗着现今我不能打你,你便敢这样?看你以后出来,我怎么收拾你!” 这一遭,他动的十分欢实,示威一般的招人恼。 直到沈荼回来时,我还在与自个儿的肚子怄气。沈荼一进门,我便与他道:“这孩子日后出生了定是个不好管教的,若是我要揍他,你不准拦我!” 他有些莫名,关好了房门,便上了榻来,“方才不是好好地,他又怎么了?” “我与他说话,他竟敷衍我,对我爱答不理,竟还嫌我烦。”我一句句的控诉,浑然不觉自个儿的行为更像个孩子。 “他才多大,哪会懂那么多,定是你想多了。” “等他出生,我非揍他不可!” “好,到时你若是舍得,我不拦你。莫生气了,睡吧。” 我抽了枕头顺势躺下,将要睡去时,肚子又动了一下,我瞬间便惊醒了过来。将将压下去的火气霎时又涌了回来,最近的确脾气有些见长。 “小混蛋,你给我等着!” “阿昔。”沈荼哭笑不得地搂过我,拍着我的背安抚,我动不得小的,便拿大的泄火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这般不听话,定是随你!” “是,随我随我,别气了,天都要亮了,快些睡吧。我摸摸他,他便不会再闹你了。”说着他便伸手过来抚着我的肚子,我将信将疑,却当真没再被他闹醒。 小混蛋,若是日后不听话,我还是要揍你! ☆、第36章 二十年 因着慕一吃多了点心难受了一回,菩提一怒之下再不准他吃了,又唯恐他看见了要闹,连累我每回都要偷偷摸摸的,活像一只见不得光的大耗子,心中颇感疲累。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追妻,非一朝一夕 作者:青琐 第8节 如今,我去茶楼的次数不再如起初那般频繁,大多时候,一旦点心没了我便要去一回,杨大人算的很准,每回我去茶楼,定不会空手而归。 近来我又胖了,几乎每日照镜子皆会觉着比之前一日要胖一些,肚子又长了一圈,行走间已有些笨重,算来,这小混蛋在我腹中也待了有五个月了。他倒是会挑日子,再有两个多月便要过年了,如此,来年春光最好的时节他便该出生了。 “小混蛋,你爷爷还没原谅杨大人呐,不知来年等你出生了,爷爷准不准他抱你啊。”用完早饭,我使唤沈荼将躺椅搬出来,倚在上边抚着肚子自言自语。自这小子上一回惹我生气后,我便暂且唤他小混蛋了,总归他还小,不急着取名字。抬头看了一眼,估算了下时辰,约莫着杨大人该到了,我自躺椅上起身,小心翼翼伸个懒腰,与沈荼打个招呼便慢悠悠跺去了茶楼。 如今已是十月末,天气冷了下来,说是再过不久便该下雪了,茶楼里客人倒是多了起来。一进门,暖烘烘的,正是饭后胡聊乱侃的好处所,看着十分热闹。张望几眼,没见着杨大人,心下有些纳罕,猜他可能是要迟了。我依然寻了个偏僻些的地方坐了,如今茶不能多喝,我便带了许多零嘴来吃着解闷。 然而今日怪了,客人都快坐满了,杨大人竟还没来。倒是邻座那一桌的客人聊得颇为热火朝天,起初我还嫌吵得慌,刚想换个座位,却听见十分熟悉的一声“杨大人”,便又安稳的坐了回去。手上依旧剥着瓜子花生,一双耳朵却巴不得贴到邻桌去。 只听那边一人道:“听闻咱京兆尹杨大人府上来了位女客,可有哪位知晓这女子是何人啊?” 话音方落,另一人便催促:“你若知晓便快些说,卖个什么关子?”其余人听他这般说,便也一叠声的附和:“就是,快快道来!” 那人端起面前的茶杯饮了一口,清清嗓子便开始道来:“这便当真有的说了,先说说这杨家罢。那杨明旭杨大人丧妻近二十年,至今不曾续弦,各位可知道吧?他那位原配乃是当年翰林院掌院柳学士的独子,各位想必也听说过,当年圣上登基不久,外戚掌权,虽无损于国是,太后也当真是为咱圣上着想,然而朝中终究会有些政见不同的流派。杨家与柳家虽是亲家,却在此事上十分不合。据说当年朝中一度剑拔弩张,只是谁也没料到,太后出了一手狠招,来了个杀鸡儆猴,柳学士便是那只鸡,落了个满门抄斩,这其中,自是包括他的独子柳泽。只是啊,还有各位不知道的在这里头。”他特意停在了此处,叫听的人无不心急,一个劲的催着。 他润了润口,又继续道:“当年柳氏一门遭难时,杨柳两家结亲不过逾半载,那时的杨家少爷,也便是如今京兆尹大人又不曾纳妾,更是没甚通房之说,按理杨家自是不可能添丁,可是后来有人得了消息,柳氏满门被斩后过了大半年,杨家大宅的废院里,添了一个男孩。” 那人话音一落,同桌众人无不惊愕,那人见此,笑的颇为高深且心满意足,如此,更是有了谈兴,不待旁人催促,便自个儿接着道:“那男孩被秘密养在深宅里,两年后却忽然失了踪迹,诸位不妨猜猜,这是为何?” “哎呀,听你这人讲话怎就如此费劲,莫拿我们几个耍弄了,赶紧说吧!”终于有人耐不住性子,那人便也不再卖关子。 “柳家少爷根本没死,杨家偷天换日,留了他一命。那男孩便是他生的,两年后,他离开了杨家,也带走了那孩子,杨家动用所有手段,却没能寻到他们两个。诸位,话说到此,我不妨偷偷告诉几位一个消息。” “快说快说!” “可知道为何杨大人为何来此小小茶楼,且一来便是风雨无阻的几个月?那便是因为,这家的掌柜,正是当年柳学士的独子柳泽,杨大人的原配。” 众人哄笑,“莫说笑了,不是说当年判的满门抄斩,即便活着,也该离浧川越远越好,哪有上赶着回到皇城底下的?” 男子被数落一通,却也不恼,待到众人一言一语说够了,他方开口:“这你们便有些见识短浅了,早在三年前,圣上便已平反了柳学士的案子,否则,哪个傻子会自个儿上赶着找死?” “如此说来,杨大人整日在此守着,是有意与那柳家少爷再续前缘了?可我怎觉着,掌柜的自打他来那日,便没搭理过他,这又是何解?” “还能有何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呗!”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笑足了,才有人记起一事。“哎我说,今日杨大人怎没来?” 那男子又端出一副“问我便知”的脸孔,众人见此,连连发问,他缓缓地说道:“这便是起初咱那话引子,杨大人呐,今日是被那位女客绊住脚了。” 他停顿片刻,又道:“众所周知,杨柳两家乃算得上世交,当年两家的少爷皆是独子,便放在一起教养,也算有个兄弟为伴。两人自小青梅竹马,日久生情,且感情自是不一般,十六七岁便成了婚,当年也是一段佳话。只是,当年爱慕杨少爷的,可不止一人,今日杨家那位女客便是另一位。说来,那女子为了等杨少爷,可是等的久了,至今不曾婚配,当年柳氏遭难,不少人以为那女子会是下一位杨家少夫人,可令人想不到的是,杨少爷这么多年也不曾续弦,那女子执意要等,便只能白白蹉跎了。本来男未婚女未嫁,总还有那么一丁点的盼头,可如今,怕是听闻柳少爷回来了,坐不住了罢。想必那女子也非等闲,当年与两位少爷一同学过四书,习过武功的,咱们呐,若是日日来此,多半要有好戏看了!” 得了,今日这一回算没白来,竟听到了我两个爹当年的事。倒是没想到杨大人有此福气,竟有一个女子为了他蹉跎半生的,如今还找上了门来!今日不来茶楼,当真是为了那女子?若是真的,似他一把年纪了,如此拿捏不清,实在也不像话! 我有些憋闷,旁边那桌早已不知谈到了哪的天南海北,吵得心更烦躁,索性起身回去了。进了院子,便见沈荼、慕一与菩提三人凑在一起不知忙着什么。如今天冷了,沈荼连生意也谈的少了,大半时间闲在家中,而慕一与菩提本就闲得很,只是甚少见他们三人凑在一处的。 我走过去,本想弯腰看看,将将弯到一半便弯不下了,肚子里揣着个小混蛋,果真做什么皆不方便。我直起腰,沈荼便看见了我,面上笑的十分晃眼。 “你们在忙什么?”我问。 慕一这才发现我,一手举起了个小玩意,仰着小脸笑的好生开怀,“阿昔,你看,沈荼给小娃娃做的玩具,这一个他送我了,你不准要回去。” 我仔细打量一番,那应是个拨浪鼓,只是鼓槌还未装上,做得稍有些粗糙。不过,我怎不知道他还会做这些?本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学了一手好厨艺也便罢了,如今怎又学起工匠的活计了? “做着玩玩而已,手艺还差得很。”难得有他拿不出手的事,破天荒的我竟觉着沈荼有些慌张,便好心的安慰一句:“我看做得不错,我小时候用的比这差得远了。” 说到此处,不由又想起了方才在茶楼听到的话,肺腑间油然而生一股惆怅之感,久久不去。 我看他们三人还搬了张桌子出来,便也寻了个座位挤着坐下了,随手摆弄桌上那几个简单粗糙的小玩意。小林匆匆忙忙跑过来时,差一点我便能将那个拨浪鼓的鼓槌装好了。 “少掌柜,前边有人闹事!”小林跑的大口喘着气,看来是闹得不小。 “是什么人?可有人伤着了?”我正起身要走,沈荼拉住我:“我与你一同去,小心些,莫要逞强。”我点头应了,心下却想着,今日非要叫那闹事的爬着出去不可。 到了茶楼后门口,只朝里望了一眼我便惊在了原地,霎时间茶楼里静的落针可闻,四散的客人皆目瞪口呆的盯着当中那几人。 便在方才那一刻,一柄长剑刺穿了杨大人肩下,离心口怕是差不了几分。手执长剑的女子不可置信地松了手,眼中带着绝望,当她抬眼看见杨大人身后的我阿爹时,一双眼睛几乎要挣出眼眶。 “柳泽,你为什么还活着?你活着也就罢了,回来做什么?为何当初夺走了我的一切还不够,如今竟又回来,非要将我最后一点念想也断了你才能如愿吗?” “我何曾夺走过你的东西?本就不该是你的,何必徒生妄念。如今我回来,与任何人无关,莫要想多了。”比起那女子,阿爹声音淡然的多,只是其中掺了一丝颤抖。他在身后扶着杨大人,转而对上那女子,“你走罢。” “柳泽,二十年了,你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叫人厌恶。”那女子静看了杨大人片刻,转身,走的干脆。 ☆、第37章 伤患 那女子一走,杨大人捏住剑身用力将其拔出,伤口立时涌出鲜血,看得我心中一惊,他也站立不稳滑了下去,阿爹只得抱着他一同坐到地上。沈荼已回了宅子去叫菩提来,我便快步走了进去,离得近了,才发觉阿爹竟与杨大人搭话了。 “你是想叫我欠你的还是如何?你明知我能躲过的,我何须你来为我挡剑?” 杨大人的伤口流出的血浸透了衣衫,依旧笑着与阿爹道:“我自是知晓你比我有能耐,打小你便样样比我强得多。我确是故意的,若不是替你挨这一剑,你怕是到此刻也不愿与我说话。而如今我伤了,你总不能将我扔出去吧。” 他的声音愈发虚弱,靠在阿爹怀里,唇边却是笑意不减。 “疯子!” 杨大人“呵呵”笑道:“疯子便疯子吧,总比路人要好。”说着,停下缓了片刻,脸色苍白更甚,似是方才笑的时候扯到了伤口,“阿泽,不是说你这住了位神医吗?怎的还不来,再不来我的血都要流光了。” “没伤到要害,死不了!”阿爹瞪了他一眼,手上却依旧为他捂着伤口。 菩提来时,茶楼的客人几乎全被那染了一地的血色给吓得跑了个干净,倒是门口还留了几位好奇心盛的不时朝内张望。 仔细察看一番,菩提道:“未伤到心脉,倒是这条手臂短日内还是莫要再活动的好,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您先将养三个月吧。”遂取出了布条及伤药,杨大人见此,本因流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唇勉力开启,“这位大夫,你莫不是不需清洗伤口便要上药吧?难道府上连个能治伤的地方都没有?” 话虽是对菩提说的,他真正的意思众人却是心知肚明,便都停下去看着阿爹。阿爹被盯住半晌,却说了一句:“不瞒您说,家宅不大,房间已住满了,暂时腾不出地方给您医治,要不暂且简单包扎一番,我差人到您府上请人来将您接回去?” 杨大人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干脆双眼一闭晕将过去。我十分清晰地看见阿爹眼中的恼意,果真,阿爹拍着杨大人的脸颊道:“杨明旭!别在我面前装死,起来!”听那清脆的巴掌声,果真是用了力气的。无奈杨大人晕的彻底,任他扇了几个耳光都不曾醒来。 阿爹一把将杨大人推给菩提,站起身来拍拍衣袍,“将他带回去。” 菩提问:“带哪里去?家中确实没有空房了。” “扔到我房里!”扔下一句,阿爹便率先迈出了后门。 我身体不便,便由沈荼与菩提两人将杨大人扶到了阿爹的院子。其间,我竟无意中瞥见杨大人的嘴角弯了一弯。心中顿时感慨不已,真是难为他了! 阿爹这新修了没几个月的院子,布置得与他原先住的北厢房没多大区别,仍旧三间房,一间卧房,一间书房,最后闲着的那一大间,被阿爹用来做了库房。几乎闲置的庭院被阿爹栽满了茶树,更为我家这宅子添了片绿意,倒是之前听了我的建议,也植了许多兰草,只不过如今业已凋谢罢了。 杨大人躺上了他梦寐以求的我阿爹的榻,十分安逸,原先疼得皱起的眉头都被抚平了,倒是我阿爹的眉头皱了起来。 菩提本着医者仁心,忙里忙外的准备热水药品,为杨大人医治伤口,沈荼被菩提一张药方打发去了药铺,阿爹站在一旁看着,左右只有我一个闲人,便去茶楼那边知会了伙计们一声:“打扫完便先散了吧,明日照常开张。” 回到宅子时,沈荼还未回来,菩提正为杨大人包扎伤口,血已经止住,只是那伤口皮肉外翻,看着十分狰狞。阿爹在一旁背着身,却看似没有出去的打算。 榻上的杨大人上身被脱得精光,眼皮依旧纹丝不动。菩提包扎完后,我便与他一同出去了。说来,这么好大一会儿,竟没见过慕一,不知被菩提打发去哪里了。 想到了便问了,菩提道:“沈荼折回来找我时,我便猜到出事了,便哄慕一去睡了。待会儿沈荼回来,你叫他将药煎了给杨大人服下便好,一日三次别记错了。”说完便匆匆回了房间。 有心给那两位独处的机会,我便没有再过去,坐到了先前摆弄小玩具的那张桌子旁,继续装我的鼓槌。装好后,随手拨弄了几下,沈荼回来了,见我摆弄那拨浪鼓,便道:“阿昔,将那个藏好了,莫叫慕一看见。” “慕一不是说,这个你送他了吗?” 他笑道:“这可是你亲手装好的,自是要留给儿子用,慕一那边我再做一个送他。”竟似全然不觉自个儿的行径幼稚,我忍不住瞟了他一记白眼。 沈荼好似没看见我的白眼,提着几包药便去了厨房,我追过去告诉他菩提的交代,正好也到了阿爹的院子,便打算进去看一看。 门是虚掩着的,推门时连个动静都未听见,便也没有惊动房中的人。透过半开的门扉看去,阿爹已趴在榻边睡着了,而原本应是昏迷着的杨大人却睁着双眼,直直的看着阿爹。他抬起的右手似是想抚一下阿爹的脸颊,却怕惊醒他似的迟迟落不下手,只得退而求其次,一下下抚着他的发梢。 我退出来,轻轻掩上房门,索性去厨房搬了个板凳来坐在门前晒太阳,顺便做了一回门神。 午时已过,却因这一回的变故,一大家子连口饭都没吃到,我腹中的那位早已不知踢了我几脚了,当真是娇惯坏了,才这么小脾气却实在不小。 本想着挨到晚饭倒也无妨,却忘了我有位甚贤惠的夫君,趁煎药的空闲煮了一锅面,我欢喜的端着面吃的欢畅,吃完后一抬头,看见了阿爹屋子的房檐,忽发一股怀念之感,我有多久不曾如此时这般坐在房檐下狼吞虎咽了?时光这东西,果真流的飞快。 沈荼给菩提与慕一也送了面,回来后也搬了条板凳与我并肩坐着,药香渐渐弥散开来,竟熏得我有些犯困了。歪在沈荼身上靠了半晌,终于顶不住睡意睡了过去。醒来时,窗外阳光已泛着橘黄色,邻近傍晚了。 沈荼躺在我身旁睡着,神情宁静,我便侧躺过去,用目光细细描着他的眉眼、鼻子、唇。沈荼的样貌,与平遥还是有着几分相似的,只可惜,这张脸,再过几十年我便再也看不见了。趁如今还能见到,便多看看罢。 看今日的情境,阿爹已然心软了,估摸着再过不久,我便不需要再唤杨大人为“杨大人”了。如我今日听见的,杨大人实在也不曾做过什么太罪过的事,又为了等阿爹二十年孤身一人,得到阿爹的原谅是迟早的事,破镜总会有重圆的一日。 而我与平遥不可能了,原谅不原谅的我倒是已然不十分在意了,我们彼此皆有亏欠,早已算不清谁该原谅谁。我只是不想毁了他。 诚然,被我毁掉的人不计其数,我也懒得数了,总归皆是些屠戮过我的族人的罪人,而平遥,不管我是爱他如命,还是恨他入骨,我不想毁了他。闲暇时也想过,我一个非仙非魔的另类,何处才该是我的归处?前些日子去看望婶婶时,她与我讲了几段佛经,那时便觉着也许诵经念佛也不错,只是不知佛家清静之地,愿不愿收留我这个双手沾满了罪孽之人? 还有几十年,是不是很短? 正想着,沈荼醒了,仍有些迷蒙的眸子对上我的,覆着一层潋滟水光。我被美色所惑,凑过去亲了他的眼睛一记,“美人,这光天化日的竟敢爬床?” 他挨了过来,搂住我明显较从前粗了一圈不止的腰身,“嗯”了一声。我心下有些奇怪,今日沈荼怎没兴致与我扯皮了? “出什么事了吗?”我有些担忧地问。 他将脑袋窝在我肩胛间,闷闷不乐道:“爹说,杨大人占了他的卧房赖着不走,他便来与你睡,叫我去他的院子睡书房,我便先来爬床了。” 我当何事呢?但见他似是十分不乐意的模样,便安慰道:“放心便是,杨大人待不了多久的,他若是当真能久待,怕是也不会独守空房的。” 我的话沈荼听得很是受用,十分麻利的起身去准备晚饭了。有时见沈荼一日三餐伺候这么一大家子,颇有些埋没人才之感,但一吃到出自他手的饭菜,那一丁点的惋惜之感便烟消云散了。 许多年不曾与阿爹一起睡了,晚间,与阿爹同躺在一张榻上时,颇怀念小时候的日子。记忆之初,我们还穷得很,几乎可算得上居无定所,随便寻个地方抱着睡一晚便凑合过去了。后来勉强付得起简陋房屋的租金,再后来,租住的屋子越来越好,我皆是与阿爹一同睡的,直到能买一间自己的小屋,我也不再是胆小的幼童,才自己一个人睡。 如此一想,便觉着十分精神,半点睡意也没有,加之午后睡了一个多时辰,更是精神抖擞了,便缠着阿爹说话。其中,自是少不了打听他与杨大人的事。然而阿爹对此却不愿多说,我便觉着有些蹊跷了,如此看来,杨大人还当真是做过什么十恶不赦之事吗? 被这个念头搅扰,一连几日睡不好,腹中那小混蛋便又来闹我,更是睡不好了。第四日夜里辗转反侧时,阿爹的声音冷不丁自身后响起,将我唬了一跳,“阿昔,你一连几日夜里不停翻身,当真那么想知晓当年他做过什么?” ☆、第38章 囚牢 阿爹说:“因着我们的父亲皆在朝中为官,素日来往较为亲近,我们又皆是独子,家中没个兄弟姐妹相伴,父辈便将我两个放在一起教养。我与他自小一同长大,以兄弟相称,除了我们之外,付瑶,便是那日刺伤他的那女子,也是与我们一起的。 付瑶的父亲也是朝中官员,从来不顾‘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唯一的女儿便送去了我们的夫子那里读书。夫子的才学在京中颇有名气,本不愿收一个女学生,付瑶的父亲便来托父亲他们说情,三家与夫子商讨了一番,夫子总算收了这位女学生。后来父亲他们请了师父来教我们武功,付瑶非要跟着学,闹了几日,长辈们便应了她。 我们三人中,他年纪最长,我次之,付瑶最小,皆是相差近一岁。三人关系本还算亲厚,便如寻常兄妹之间那般。十三岁那年,付瑶却忽然开始与我疏远,反倒与他愈发亲近,我那时不懂,直到某次我得了风寒,他衣不解带照顾了我好几日,连学业也放下了。再见付瑶时,她那模样,当真是想要将我生吞活剥了一般。 我旁敲侧击问了家中年纪稍长的侍女,她告诉我,若是一个女儿家有了那种种表现,多半是有心上人了,且那心上人心里装着别人。 那时听了觉着好笑的紧,付瑶不过十二岁有余,虽说差不多该到情窦初开的年纪了,但喜欢上兄长一般的人物,也颇有些奇怪。再说,我与杨明旭情同手足,从不曾想过这份手足之情中会掺杂其余感情,自是将那一番话当了笑话听了。只是那时不知,我将此事当了玩笑,旁人却不是那样想的。 我颇费过些心思讨好付瑶,怎奈何她对我总是爱答不理,如此,便也没再费过心思。只想着,若她为了自个儿那点小心思便可不顾我们之前几年的兄妹情谊,我自是更不需在意了。于是,我俩之间便愈发冷淡,只靠着杨明旭斡旋,总算不曾断了来往。 又过了两年有余,付瑶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俨然一个大姑娘了。不知是不是她自个儿要求的,她的父亲在那年年节时,趁热闹提了结亲一事。长辈们皆是十分赞同,毕竟自小一同长大,彼此皆是知根知底,再加之,除非单独面对我时,付瑶皆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自是十分讨喜的。而我,那时还未对杨明旭起什么心思,觉着付瑶既对他有情,且又是喜欢了他两年多,若能喜结连理,作为他们的青梅竹马,我也该为他们高兴才是。 只是没成想,几位长辈刚起了撮合的心思,便被杨明旭给斩断了。他当着所有长辈的面拒了那婚事,直言心里喜欢的是我。那时心下的感觉,当真如遭了雷劈一般。 先前我一直隐隐责备付瑶小肚鸡肠,觉着她自个儿胡思乱想,将我归为了情敌,百般不待见,可事实上,人家小女儿压根没想错,我确是她的情敌无疑了。如此,一直小肚鸡肠的人反倒是我了,便觉有些别扭,看杨明旭也是十分的不顺眼,那之后许久都不曾给过他什么好脸色。 怎么说,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便补不上了,付瑶干脆连在长辈们面前也不再搭理我,杨明旭倒是与我亲近,恨不得巴在我身上似的。我却直想对他敬而远之,尤其是见了付瑶看我的神情之后。如此闹腾了许久,直到会试前三个月。 三人中我算最有天资的,可惜生来便没有上进心,亦不曾想过入仕,过了乡试之后便将四书五经抛到了脑后,倒是对做生意十分感兴趣,连我父亲都不在我身上花什么心思了。杨明旭则不同,他天生便该进入官场,于政见上,几家的长辈皆是对他赞许有加。 那日,杨明旭又来问我想通没有,如此这般的问题,他已问了不止百遍,只是每一回,我皆是摇头。后来他提起会试一事,我只草草应付了几句,他倒是说的兴起,我便调侃了一句,‘看你如此,是对那状元志在必得了?’他却道:‘中了状元又如何,你还不是仍然不会答应。’ 那时许是他沮丧的模样看的我心中不顺,随口道:‘那倒未必。’他果真恢复了神采,眼珠一转,道:‘那打个赌,若我中了状元,你便答应我,若是不中,此事我便不提了。如何?’鬼迷心窍似的,我与他打了那个赌。 之后三个月,他果真卖力的很,每日埋在书本中,难得能见他一次。久而久之,我却是不习惯了,三不五时便寻些理由跑去杨府,我父亲每每见了便要摇头。那时付瑶去杨府去的十分勤快,自是免不了要与她遇上,说来也怪,以前面对她可以理直气壮,可那时一旦偶遇便有些心虚。人的心思呐,就是如此奇妙。 后来,会试之后又是殿试,他考取了一甲第一,状元无疑了。我赌输了,不说输的心服口服,却也是输的心甘情愿。皇榜贴出来的第二日,但凡有些来往的,皆知晓了杨家双喜临门之事,我父亲虽叹了几口气,到底还是赞成的。我们成婚后,付瑶便离开了,据说去了她母亲的娘家,跟着外祖母教养。 对付瑶,我确是有些歉意的,然而我也不曾欠过她什么,至今她仍认为是我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东西,可那一开始便不是她的,又谈何夺不夺走。” 阿爹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许久不再继续,我心下有些纳罕,唤了他一声:“阿爹?可是困了?” “没有,只是想起那日付瑶仍是一身闺中女子的打扮,有些奇怪,她今年,也该三十五岁了罢。” 我思忖片刻,道:“那日听茶楼的客人闲聊,说是她等了杨大人许多年,不曾婚嫁。” 阿爹静默下来,许久才道:“如此说来,她说的那一句倒是对的,我的确毁了她最后一点念想。”我正想问及之后的事,阿爹却又道:“你听茶楼的客人说起过付瑶的事,那当年柳家的事你可也听过?” 我便料到阿爹定会问的,便也不支吾,“确是听过,只不过有些地方仍然不甚明了。” “是我在杨府的事吧?” “是。” “他的父亲本就执掌刑法,我全家在狱中时颇受了他的照顾。众人皆知,他父亲杨大人最是铁面无私,若不是你,我早就与我的家人一同魂归地府了。我与他成婚半年便入了狱,在狱中才发觉有了你,行刑那日,用过断头饭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醒来时,竟是身在杨府,原是他们寻了具死刑犯的尸身顶替了我。 世人眼中,我已是个死人,自是不能再抛头露面,他安排我住在杨家宅邸中荒废的一座院子,仅由几位亲信的仆从照料,不许其他任何人接近。那时我全然没顾上你,一心要报仇,每日费尽心思想要混进宫廷。头一回逃离杨府时,不过半日便被寻到带了回去,那之后,他们看管我比之在牢狱中时半点不差。 然而百密终有一疏,我还是逃了第二次,那一次颇费了些力气,甚至动了胎气,你差点便没了,我一个人实在无法保住你,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趁着夜色回了杨府。 我在杨府过了大半年不见天日的生活,门窗皆是封死的,只有他来时,那扇门才会开启一次。怀着你的时候,临产那段日子需得多走动,我才得了允许在那座废院中走动几回。 我知道他是为我着想,锁着我是为了我的性命,可那样如囚徒般活着,无论是谁也无法忍受。他本以为有了你作牵绊,可以收收我的心,可我却从未忘记报仇一事。又一次出逃被他找回来,我便再也逃不出去,他甚至不再叫我见你,那一所小小的院落,成了我两年中所能看到的一切。对他的恨也是那两年中滋生的,那时除了恨,我不知还能做什么了。” 阿爹的声音渐低,有些感慨,却已听不出什么恨意。 “后来你离开杨府,为何将我带上?”对此,我确是十分不解。 “起先只是想去看看你,看见了却又舍不得了,又想着他那样待我,凭什么还要将我的儿子留给他,索性便将你也带走了。亏得你小时候乖巧,不哭不闹,我才能顺利离开。” 乖巧?当真说的是我? “那为什么说我是捡来的?” 阿爹沉思片刻,却道:“记不清了,许是那时你不认得我,唤了我一声叔叔,后来也没有叫你改口。” 果真懒得很!我心下一时不胜唏嘘。 “现在总没有心事了罢,不早了,快些睡吧。”阿爹伸出手来给我拉了拉被角,便缓缓睡去。我睁着眼许久,脑中有些混沌,直到听见阿爹均匀的呼吸声才有了些许睡意。 杨大人赖在阿爹榻上躺了几日,伤口愈合了些,便吵着要出门活动活动,阿爹竟耐下了性子随他去了。 自打他受伤后,便差人去杨府通报过了,老杨大人特意来看过一回,父子俩却心照不宣似的从不提回去的事,朝堂那边告了假,杨大人如今乃是正正经经闲人一个。 ☆、第39章 大雪 十一月初五这日,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在人们熟睡时降临。初六一早,踏出房门时,被漫天遍地的白雪晃得眼花,庭院中积了厚厚一层,一脚踩上去,留下几近两寸深的一个坑。 除开正在养伤的杨大人不谈,我起的算晚的,出了房门,一眼便瞧见慕一正忙着堆雪人,而菩提老妈子一般站在一旁看着。 我见慕一玩的十分欢畅,手便有些痒痒,在遍地雪花与五个半月的小混蛋之间踌躇半晌,将要踏出脚的那一刻,却被背后的阿爹惊得一颤。 “阿昔。” 我转过身,见阿爹神色间隐有责备,“身子重了便莫要贪玩了,雪化干净之前,还是少出门罢。” 话毕,我立马苦了一张脸,心下默默给小混蛋又记了一笔。 这场雪实在积的太多,庭院里的倒还好,被慕一滚去堆雪人用掉了近半数,沈荼与菩提没用多少工夫便清理了个大概。只是茶楼门前那一片颇叫人头痛,许是风向的问题,门前的雪积的尤其厚,因此客人也是寥寥无几。 饭后众人围坐在茶楼内,大敞着门扉看对面与邻家摆开了架势除雪。阿爹手中端着一杯茶,悠闲道:“杨大人在我们这住的也够久了,成日里光吃不做,便是那药钱与看诊费也花了大把了。我可是不养闲人的,何不请几位家仆来做个帮手呢?您说呢?杨大人。” 杨大人同样手执一杯茶水,坐在阿爹对面,听闻此言,毫不犹豫便应下了。随即写了张短笺,正坐在火炉旁打着盹的小林便又有了差事,哈欠连天的出了门。 小半个时辰后,我正打着盹时,却见一群人浩浩荡荡行至门前来。为首一位管家模样的老者上前,对着杨大人与阿爹恭恭敬敬行了礼,唤一声:“少爷,少夫人。”阿爹别过了脸去,没受他这一礼,老管家却固执的依旧弯着身子,一时有些僵持,直到杨大人略一抬手,“陈叔,您起来吧。安排他们将门前扫干净便是了。” 老管家站起身,背已微驼,倒是精神矍铄的紧,颇有气势的指挥众家仆忙活,先前隔壁与对面忙得热火朝天的人见此排场,纷纷停下观望。我觉着有趣,目不转睛地看着,老管家却忽的转过身来,恰巧与我的目光对上,上前几步来,又是深深一揖,“小少爷安好。” “啊?好,安好,您快请起!”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记,忙不迭去扶他,嘴上也是语无伦次。老管家站起身,颇为欣慰的盯住我半晌,复又盯住我的肚子半晌,直盯得我背后有些发毛,小混蛋又踢了我一脚,他才意味深长地笑着去了门外忙活。 一日到头,天色一直阴沉着,时不时飘一阵雪花,老管家率一众家仆离去前抬头看了看天色,嘀咕了一句:“这雪怕是还要再下一阵子。” 第二日一大早,天色微亮,敲门声显得格外突兀。我挣扎半晌,双眼终于睁开了一条缝,见阿爹掀起了被角,便伸手过去一把按下,“阿爹,沈荼会去开的。” 说完,我翻个身便打算继续睡,全然忘记了昨日夜里沈荼与前来报信的管事一同去了沈楼,至今不曾回来。 阿爹也压下了被角继续蒙头大睡,那敲门声又响了几下便停了,依稀有开门声响起,我心道:沈荼去了吧。便不再支撑,安心回去会周公了。 这一觉睡到天光大亮,阿爹起身时不小心绊了一下,恰巧踢在了榻边的矮几上,我便被这动静惊醒了。眼看时辰不早不晚,便也起了,收拾妥当后出门,却见阿爹沉着脸站在杨大人住的院子的拐角那处。我心下怪道:难不成杨大人一大早便惹阿爹生气了? 走上前去,却清晰的看见阿爹脸上的一丝落寞,登时心中有些发紧,“阿爹?这是怎的了?怎么站在这?他···”我瞥一眼那处院落,正要问及,阿爹道:“他走了。” “走了?怎不知会我们一声?”我在那院子里打量一圈,却没见到沈荼,“阿爹,沈荼在哪?他走了沈荼怎会不知?”话一说完才记起沈荼不在,那今早去开门的是谁? 我转身去了菩提与慕一那,不等敲门便推门而入,没顾上相拥而眠的两人惊醒时的狼狈模样,劈头便问:“今早有人敲门,可是你去应的?” 菩提仍有些睡眼惺忪,打着哈欠道:“应门一事不向来是沈荼做的吗?怎的来问我?” 如此,那开门的定是杨大人了,说不准是有什么急事罢。 我去与阿爹说了,他却道:“只是知会我一声而已,他是有什么样的急事,才会连这么点功夫也腾不出来?”转身便急匆匆去了前边茶楼,我见此便也跟了过去。打杂跑堂的伙计们方开了门,正在准备茶品,阿爹随手招呼了一位,“去杨大人府上问问,他今日可回去过?若是不曾回去,便问一声可否知晓他去哪了?” 伙计应了一声便出了门去,腿脚颇快,半炷香的功夫便奔了回来,道:“我问过杨府的门房了,杨大人不曾回去过,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阿爹神色有些怔然,只道一句:“知道了。”便去了他惯常坐的掌柜那处,我总觉有些怪异,忍不住追问:“阿爹,你怎的了?” 他翻开一本账簿,执起笔在上边勾画,“怕是厌烦了罢,十七年,也便只有付瑶那种死心眼的人才等得起。他之前等我,该是念着仍能与我重修于好的,然而我对他那样冷淡,也该厌烦了才对。” “可若是出了什么急事······” “他好端端的能有什么事?还能有人绑了他不成?”阿爹的声音蓦地拔高,我知他是着急了。 过了午时,我派去杨府打探消息的伙计回来,仍然没有消息。阿爹独自回了房,如今连杨大人身在何处,出了什么事,又是为何不告而别都不知,我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 沈荼自沈楼回来时,一脸的疲惫。我皱着一张脸,该是十分不好看的,沈荼见了,伸手来抚我的眉心:“小小年纪,蹙着眉做什么?小老头似的。” 我捉住他的手,“沈荼,杨大人走了,不曾知会任何人,连杨府的人都不知他去了何处。阿爹分明心里着急,面上却忍着,我有些担心。” “莫着急,他定是有急事才离开的,再等等便回来了。” 听他如此说,不知为何,我心中安定了不少,许是因为沈荼笃定的语气,总会叫我心安。 “说来,之前你是去忙什么了?”看他脸色不太好,多半是一夜不曾安睡过。 “北边灵云城一连三日的大雪,灾情十分严重,那边的生意受了牵累,昨日便是去处理此事了。”他躬身来抱着我的腰,“管事原本提议我亲自去一趟灵云城的,可我实在不愿去,如此总归会有些地方照料不到,将那边传来的消息仔细琢磨了许久才定下对策,便忙到了现在。一夜没睡,许多年不曾如此了,果真累得很。” “那去睡吧。” “你陪我?”他低笑着问。 “我还要等一等杨大人,他不回来,阿爹不会安心的。” 沈荼看着我,几度欲言又止,终究什么都没说,进了房便直奔床榻而去。 他莫不是知道什么?否则怎会半点不着急? 我坐在庭院中反复思量着,瞬间恍然悟了过来,我怎就忘了他的身份?如他那般尊贵之人,入轮回盘之前,定会有人将那一世会发生的事详详细细与他禀报的。若是如此,那么杨大人定是没事了。 果真,傍晚时分,杨大人便回了宅子。彼时,我正站在书房的窗前,见他一手捂着肩膀,偷偷摸摸做贼似的溜进院子,便觉有些好奇,抬步跟了过去。 杨大人大概没料到阿爹会在他房中,被逮了个正着。“阿泽,你怎会在我房里?莫不是想通了?” 阿爹微瞪着眼,“你房里?杨明旭,若是我没记错,这可是我的卧房罢。” “你的卧房,怎不见你住过?”杨大人蚊子般哼哼了两声。 “你去哪了?”阿爹不再与他废话,一手扯下他捂着左肩的手,只见那伤口处,竟浸湿了一小块血迹,“这是怎么弄的?” 杨大人显的有些心虚,“凌云城遭了罕见的大雪,早朝时圣上特意提了此事,同僚差人来送信,我便随他去了。” “那这伤口又是怎的一回事?” “这个,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当时不觉如何,方才回来时才发现竟流血了。没什么大碍的,你莫担心。” “杨明旭!”阿爹忽的一吼,杨大人立马闭上了嘴乖乖受教。 “你以为你自个儿还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吗?你儿子都是快要作爹的人了,你何时才能有点自知之明?” “阿泽,我明明不过三十七岁余几个月而已,莫说是作祖父,便是再做一回父亲也不是不可能···”说到此处,这话头竟是有些走歪了,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了,却见阿爹开始动手剥杨大人的衣裳,当即惊得几欲岔气。 这是要做甚? “阿泽,你这是?”杨大人任阿爹动作,甚至双手十分配合,几下便褪去了上衣。 “闭嘴!我看看伤口。”阿爹狠狠剜了他一眼,他才终于老实了。 那血迹在外看不过只有一小块,褪去衣衫后,却见包扎用的白布条几被染了个透,流了那许多的血,伤口定是撕裂了,如此还说不曾发觉,杨大人这谎话编的,着实不太圆满。 阿爹小心翼翼揭下了染血的布条,与伤口粘连处被揭下时,杨大人“嘶”了一声,见阿爹一顿,便又特意喊了一声“疼”,阿爹却喝道:“疼死你活该!”随即取来了药品,快速清理伤口、上药、包扎,手法熟练的很。 “阿泽。”阿爹转身时,杨大人自背后将他抱住,将将包扎好的伤处贴着阿爹的后背,“我方才说的话不是玩笑,我们再生个孩子吧。” “放开。” “你不答应我便不放······” 之后如何,我便不知了,只因我正看得兴起时,沈荼冷不丁出现在身后,将我拉回了房间,“好看吗?”他问。 我只一味心虚的笑,他扶额,很是无奈,“从前便知晓你爱听人墙角,只是竟想不到···”如此话只说一半,却更是叫我惭愧。 “不过,”他又道,“今晚,我能否回来睡了?” ☆、第40章 除旧 当夜,用过晚饭后,我与沈荼手脚麻利的回房、关门、落锁、熄灯。阿爹来时,推门却不开,便叩了门扉问:“阿昔,怎将门锁了?” 我不答,由沈荼向门外喊了一句:“爹,阿昔睡了。” “沈荼?”阿爹语气中带着一丝讶异,旋即了然道:“原是如此,你们歇了吧。” 如此?哪来的如此?阿爹个老不修该不是想歪了罢。 听得门外脚步声渐远,我压低了声音凑到沈荼枕边,“你说阿爹去哪了?” 他翻过身来,与我几乎脸贴着脸,“还能去哪?统共就那么几间屋子,此处不能来,菩提那处自然也去不得,总不会去与小林挤吧。” 如此,正合我意。杨大人呐,若你能得偿所愿,千万莫忘了谢我呀。 第二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半开了窗柩隐于其后偷偷盯着阿爹院门那处,双眼几乎一眨不眨,竟不觉疲累。站了有半炷香的功夫,便见阿爹自院子里走出,步伐稳健,一如往昔的神采奕奕。 心下有些纳罕,昨日那样好的天时地利人和,杨大人竟不懂得把握吗? 然而早饭时分,杨大人竟缺席了,说是身体不适。我一颗心跳的兔子也似,霎时间胸中似有万马奔腾。 杨大人,为了讨好阿爹竟已做到如此地步了?真是令人好生佩服! 大半日里,我的嘴角总忍不住扬起,如何努力收敛也收不住。沈荼拿眼风瞟了我不知多少回,终究忍不住问我:“阿昔,今日可是有什么高兴事?” “没有。”却又忍不住笑意,沈荼看我的眼神愈发诡异,我只好道:“你说,杨大人今早身体不适,会不会,昨夜?”话至此处,再加上一个颇为暧昧的眼色,足矣。 不料沈荼的神情又诡异了几分,伸出一指点着我的额头,“你啊,何时才能有个正经样子?杨大人昨日忙了一整日,伤口又撕裂了一回,今日自是不宜挪动,你却想到哪里去了?” “竟是如此?”我尚未死心,拉着他确认。 他一双眼中颇带着些鄙夷,“确是。阿昔,日后还是改改吧,莫教坏了孩子。” 心中五味杂陈,一则为杨大人未得手而惋惜,另一则为沈荼的促狭而惭愧。惭愧之余,不由思量了一番,我当真有那般不正经吗?为何沈荼三番五次总说我不正经? 恰巧小混蛋午睡醒来伸了伸手脚,我便抚着肚子问他:“小混蛋,你父亲总说我不正经,你觉着如何?”又觉他不能与我说话,便再添一句,“若是你也觉着爹爹不正经,踢我一脚便是。” “唔···”小混蛋这一脚,前所未有的孔武有力,踢得叫人猝不及防。 沈荼本在一旁啜着茶,看戏一般任我与小混蛋言语,却也被我这一声惊呼唬的一颤,忙站起身来扶住我,“怎的了?肚子疼?” 关切的模样看得我有些好笑,“你急什么?不过是这一脚踢得狠了些。这小混蛋想来必会长成个练家子,出脚忒利索。” 他一时忍俊不禁,笑弯了一双眼,“你啊,不止不正经,还爱贫嘴,日后儿子若是性子随你,可如何是好?” 我皱起了一双眉毛,“随我怎就不好了?不还是有人稀罕吗?” “是是是,我稀罕着呐。”他一径讨好的笑着,伸手来将我拉过去坐在他腿上,细声安抚。我都胖成了这般模样,他那条腿竟不觉累得慌吗? 此后,杨大人光明正大的登堂入室,隆隆寒冬,却见他每日笑的一如春风拂面,端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连那伤口也好的快了些许。我与沈荼不再纠缠于我是否正经这件小事,倒是转而对小混蛋日后的脾性作了诸多猜测。 于我看来,沈荼的脾性是极好的,撇去当年平遥荒唐度过的那些声色犬马的日子,其余时候,皆是再正经不过的一位神仙了,若是像他,那自是皆大欢喜。 沈荼却道,孩子性子像我好些,除开那些不正经不谈,我确是个十分讨喜的,若是像我,他将来必定过得极是安乐。 辩了许久,终于两人一合计,还是少时像我,大了便像沈荼最好。 那时乐此不疲,每日摸着肚皮问他愿意长成什么模样,他对我爱答不理,那时只道他自个儿也拿不定主意。后来,直至小混蛋长到三五岁,我才省起,原是我说的那些他皆不愿意。 两月间,足足下了十来场雪,北方的灾情得了控制,说是龙颜大悦,念着杨大人伤病在身,仍为灾民奔波劳碌,自京中调度物资,此事一经解决,便轻轻一挥手许了杨大人二十日的假,金口玉言叮嘱:“爱卿安心养伤。”如此,杨大人明明已好的十分利索,却顶着圣命又赖在阿爹房里待了半月有余,顺道过了整个年节。 大年三十这日,家家户户忙着准备鞭炮及祭祖的用度,便连慕一都被阿爹使唤去搬桌椅板凳了,只我一人闲着,腹中揣着七个半月大的小混蛋,手中端着个托盘,其中盛满了各色坚果仁,皆是沈荼先前给我剥的。边吃边看着众人忙活,心中实在好生安逸。 遵礼拜祭了先祖,满桌丰盛的菜肴被一扫而空,按礼数,随后一家人便该守岁了。 饭厅中起了火炉,点了数盏灯火,众人围坐在一处,糕点、坚果摆了满桌,只开了一扇窗,看窗外纷纷扬扬的雪片打着旋落下,一片复一片。 小林将他论人八卦的天资发挥了个十成十,浧川城条条街巷间的那点稀奇事,全叫他拿来做了谈资,听的人更是不亦乐乎。 我随手向面前摆着的碟中摸过去,抓起一把瓜子仁便填进嘴里,双眼却是一眨不眨盯着对面。只见杨大人腻在阿爹身旁,明明天色已晚,他却半点动身的意思都没有,难不成要叫那老杨大人夫妇独自守岁不成,这做儿子的揣的什么心思? 心思百转间,不知谁在耳边问了句什么,随口便应了。 手上又朝那碟子摸过去,却摸了个空,不由转头,沈荼手上依旧剥着一颗瓜子,手边已是小山似的一堆果壳。我敲他手边的桌面,他抬头,眼中迷惑。 “我的果仁呢?”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眼前空空如也的桌面,最后视线停在我另一旁,朝我扬扬下巴。我回身,却见那碟子被慕一抱在怀里,空落落一只白瓷碟,我那同样该小山似的一碟果仁不知去处。倒是慕一鼓起的腮帮子动的飞快。 “慕一。” “唔?” 我伸手去捏他的面颊,“小家伙,偷吃我的果仁,该打!” 他“呜呜哇哇”半晌,不知说了个甚,好不容易等他将那满嘴的果仁咽下方听清。 “菩提剥累了,看阿昔剩的多,便叫我来要,我问过你了,你明明给我了嘛。阿昔,你欺负人!”说着满腹委屈,眼珠闪着盈盈泪光,瞧那模样,若是我再多说一句,他便要惊天动地哭一场了。 将沈荼手边剥好的一把花生仁抓来放到他的碟子里,“给你,都给你,千万莫哭!好慕一,都给你了。” 哄一个慕一,活似养了一个长不大的儿子。千哄万哄,终于将他连人带碟子送回了菩提身边,菩提那厮一脸看好戏的神情,竟还摸着慕一头顶夸道:“做得好。” 我一时恨的牙痒,劈手夺过沈荼手中剥到一半的栗子一口咬下,差些硌了牙。 这边厢正热闹着,那边却响起了敲门声。往年的大年夜皆是我与阿爹两个人,近两年才多了个小林陪着闲磕牙,从不曾有过他人来访。若是婶婶那边,她本爱清净,又是妇道人家,自是不会深夜来此,此时敲门的是谁却是猜不出了。 沈荼起身出了门去,院中挂了灯笼,莹莹光辉映出几道人影,走近了,却见是三位老人家。其中两位熟得很,便是老杨大人与管家。另一位雍容的老妇人,却是不曾见过,倒也猜得出,定是杨老夫人了。 四人进了饭厅,肩头皆落了薄薄一层雪,沈荼一边拂着雪花一边道:“雪又下大了些。”话音一落,室内便陷入了一时的静寂。 几人面面相觑,终还是杨大人开了口,“爹娘想见见你与阿昔,我···” “来者是客,先请坐吧。”阿爹打断了杨大人的话,一出口却似恍觉那话有些不合适,眉宇间有些懊恼。 几位老人家倒是不在意,在座上坐了,人人手中接过一杯茶,轻啜一口,去一去寒气。 杨老夫人放下茶杯,脸上笑的和蔼,“柳泽啊。” “您说。”我那一向脸皮有些厚的阿爹竟显然有些拘谨。 “没事,回来便好,回来便好。”转而看着我,“这是阿昔吧?模样生的真好。孩子该有七个多月了罢?”她笑的眼角的皱纹都加深了几分,愈发亲切。 “七个半月,明年三月便该出生了。”我甚乖巧的回了,就连当日头一回去见婶婶时也不曾如此,心下存了一丝紧张。 “真好,真好。”她连声道,其中的欣喜与满足不言而喻。 不曾论及当年,所有往事皆被抛却,众人闲话家常,时不时记起一件趣事便说来逗他人一笑,和和乐乐如长年一同生活的家人。 午夜时分,远处隐隐传来鞭炮声,炸醒了隐约的睡意。 “快快,鞭炮,放鞭炮!”慕一第一个跳将起来,一溜烟跑出门去,将将踏出去两步,又折回来拉起菩提,“菩提,放鞭炮去!” “好,你慢些,仔细别摔了。” 隆隆鞭炮声响起,驱走了过往一切的不如意,所有的不顺心。污浊的、歉疚的,皆在这一刻远去,明日清晨起,一切具是新的开始。 ☆、第41章 缓缓 恍若眨眼间,便又是春风拂柳的时节,贵如油的春雨淅淅沥沥下了好几日。 近来,沈荼颇有些神经兮兮的,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便要大惊小怪。只因菩提一句:“约莫三月初便要生了,近来还是多提防些。” 今日便是三月初一,菩提口中三月初的头一天,而沈荼,撂下了所有的事物,眼珠一错不错的看着我,已有好几日了。 有些头疼! 且不说不让上街这一条,我总算还是懂些道理的,这种境况下我确是不宜去那比肩继踵之处,但不让去茶楼这一条,也忒不讲理了!不过是寻个偏僻些的座位坐了,听听天南海北的稀奇事迹罢了,竟连这也不许做了! 然而,纵使我为此与沈荼商讨了不知多少次,也是无用,只一句“为了孩子好”便能将我满腹牢骚噎回腹中。因此,着实无聊了好几日,好在沈荼寻了许多话本子来给我解闷,否则,怕是当真只能与小混蛋聊天了。 每日例行的散步过后,好不容易将沈荼打发去了厨房炖汤,我便一头钻进了书房,昨日看的那本十分不错,两位主角间痴痴缠缠甚是勾人,只可惜昨日将将看到掌灯,便叫沈荼将话本劈手夺了去,如何商量也不还给我,说是会伤了眼睛,我便只好白日再看。 站在书架前,巴巴的找寻昨日那话本子,一连翻了两个书架仍未找到,不知沈荼给我随手塞在哪里了? 第三个书架翻至一半,却瞧见十分熟悉的一本,自打有了小混蛋后便没再碰过了,那本只写了一半的话本。 随手翻开,最后一句只提到清渊宫前映了满眼的红莲业火。之后的又是如何?容我想想。 若问我能活到今日是谁的功劳,那第一个便是我那妹妹。也亏得她能想出那样的办法,一命换一命,若非已到穷途末路,她断断不会那样做。 之前便提过,神仙的魂珠一旦离体,则必死无疑,然而,世间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另类。而据我所知的另类,至今只有一个半,在下不才,有幸在其中占了大头,算一个,另外半个,至今仍躺在我师父的密室中,一睡便是十几万年,任我师父怎么等,他就是不醒。却也正是这半个,给了小棲那么些许的启发,才成就了我这一个。 双生子之间,总会有些寻常兄弟姐妹间不曾有的联系,我挣破封印那日,小棲的封印也受了牵连,一同碎了个彻底。师父心里明镜也似,猜到了我没有死,只做了做样子,去天君跟前闹了一回,指着鼻子骂了一声“不讲信用”。 仅此,却也是十分解气了,试想,天地间除了天君的爹娘祖辈,还有哪一个敢指着鼻子骂他的?到底理亏,天君没再对小棲下杀手。这却也是在师父的算计之中的,之所以闹那一回,不只是为了不叫天族起疑,也是为了保住小棲。 当年师父保下我俩,所用的理由,便是信口胡侃的一句:“这两个小辈天资过人,若是就此毁了,难免可惜,不若叫我收回去做个小徒,帮我打点丹房也好。到底他们尚且年幼,不曾犯下什么罪过,还请天君宽恕。”如此,若是小棲不曾犯错,谁都没有理由将她如何。 可那小妮子忒不听话!若是按照众仙跟前,师父与天君定下的誓约,小棲该永远留在极寒之地,不得轻易出来。我遭了红莲业火焚烧的那一日,她却硬是跑了出来,急急忙忙的赶到,悄悄将我已然开始消散的魂珠吞进了腹中。自此千百年,一丝一毫的融进元神中养着。 却也因着她出来这一回被天族发现,她的封印已除的事也守不住了,那时,天族中该是有许多人想要“将叛族绳之以法”的,更何况,那时我做的事怕是也牵连了她。 然而已身为天君的平遥力排众议留下了她,封了个司花的神职,管理天界的花花草草。我猜,那些年里天界的花草怕是长得最差,小棲哪是能侍弄花草的性子啊。 所有人只当我死了,便是平遥也如此认为。终归我死在他眼前,他怎可能猜到我还活着。 说起当年重生那一回,至今仍要叹一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我的魂珠被小棲养得很好,有了师父提点,便养的更好。说来也怪,师父自己都做不好的事,教起来反倒是十分得心应手。 我与那半个不同,他的仙身还在,不醒多半是因他不愿,而我,尸骨无存,怎么醒来? 小棲为了给我重塑身体,费尽了心神,万般方法皆用过了,无一不是失败而终。破釜沉舟的一回,她将腹中胎儿的魂魄抽离,将我的魂珠换进去,如此残忍的法子终是成功了。 那孩子是她与墨允的长子。因为我,差点不能来到这世间。 说起小棲与墨允,有那孩子之前,两人却是见都不曾见过。不过是师父提了一句:“炎梧非仙非魔,亦仙亦魔,之前的法子不成,大概与此有关。”小棲便潜进了魔尊墨允的寝宫,化作侍女,爬了墨允的床。 我欠她的,此生怕是还不完了。 墨允那厮,稀里糊涂便做了爹,因小棲算计他之事,怒气冲冲进了极寒之地,一柄明晃晃的长剑,横在小棲脖子上。我那妹妹全然当他不存在一般,更是视那柄长剑如无物,冷的如一团冰:“要么动手,要么滚出去。” 这一句,便又是另一段情的开端。 那胎儿三个月大时,魂魄便不是原先那个了。原先那个被墨允用魔界秘术暂先养着,待合适的时机再为他塑一个灵胎转生。 司花之神与魔尊珠胎暗结之事很快便传遍了天界,到底小棲的肚子瞒不住。她却半点不急,只因自会有人护着她。那人便是平遥。 我至今想不通,小棲为何要告诉平遥那是我呢?难道单单是为了看堂堂天君在她面前屈膝? 总之不管为何,我打一出生,便被平遥带走,以养子之名养在身边。除了平遥与小棲他们四人,无一人知晓我到底是谁,直到我刺了平遥那一剑。 他封印了我的记忆,不再记得从前,只以为他是我的父亲,纵使从小他便不允许我那样唤他。那时他已有了一位端庄的发妻,曲悠,当年元宵灯会上见过的女子,清渊宫前,与他并肩而立的人。 我死于业火,而后不久天君即位,紧随而来的,便是他们大婚。听说,那一日红妆铺了几百里不止,光是迎亲的队伍,险些挤坏了天界的南天门,千娇百媚的仙子们彩裾加身,长龙一般伴在新任天后左右,直映的天边云霞皆变成了彩色的。天界众仙,上至四方神君,下至守门的仙童,无一不赶来看一眼热闹。 可惜,只我一人知晓,自成婚起,天君从不曾在天后那里留宿。 曲悠恨我,是应该的。 不该做却做了的事有许多,譬如,明明顶着父子的名头却行夫妻之事,再譬如,如此龌龊之事竟被别人撞见了,最不巧,撞见的那人是曲悠。 虽是有些龌龊,我却真真是被他拐骗上床的,那些年里,除了他便再没见过几个人,他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所谓情爱、所谓鱼水之欢是个什么,我哪知道?我哪懂得? 不得不说,曲悠此人,实在能耐。当年不伦的传言便是出自她手,她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她猜出了那是我。于天后而言,小小封印,也不再是难事,她偷出了秘术,解了我的封印。 我的命,许多时候总由不得我自个儿做主。若是叫我自己选,我不会选择再活过来,哪怕复活了,也不会再见他,哪怕见了,那些以往,我也不会想要记起。然而这一切,都由不得我。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追妻,非一朝一夕 作者:青琐 第9节 好在今后,我可以自个儿选了。 收起那话本,放回原本的架子,眼角余光竟瞥见我找了半天的那一本,原是掉到两书架的夹缝中了,我道怎半天寻不到。 弯腰下去捡,眼中只顾着那话本了,竟没注意身旁的椅子。肚子撞上椅背一角时,心中头一件事竟是想的:沈荼没看见吧? 随后而来的痛意,剧烈的直叫我说不出话,这才回过神,想到了正经事:撞到的是肚子。 我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扶着桌案艰难移至窗边,疼痛之余,攒出了一丝力气,“沈荼!沈荼!” 远远地便看见他快步走了过来,我竟还有心朝他笑着,他便也回我一张笑脸。 “孩子要出世了。”只这一句,我便清清楚楚看见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的似一块石头,有那么片刻,竟有种他已入定的感觉。我觉着十分有趣,正想笑来着,又一阵剧痛袭来,眼前便是一黑。 是被疼晕的,亦是被疼醒的。 我被安置在床榻上,裤子已被脱下,身下隐隐有些湿漉漉的感觉。脑袋有些昏沉,但好歹能听懂菩提的话。若是此时我是清醒的,怕是准要笑话菩提几句:“以前怎不知神医你还会接生的?” 不知是男子生子没那么多讲究还是如何,沈荼也在房中,握住我一只手,紧的手心都泛着白。他的唇贴着我的耳朵,听不见他说的什么,抑或听见了,却分不出心去分辨其中内容,只觉耳边“嗡嗡”的响。 菩提大声喊着,我便照做,不知多久后,一声婴儿啼哭声在耳边炸起,终于能松了一口气。 沈荼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过来时,我仍然累得很,还未能缓过来,便听沈荼问:“阿昔,先给孩子取个小名罢。” 我心想,我累得话都要说不出了,哪还有力气去想名字,便有气无力的回一声:“缓缓。” 本想说的是,你先容我缓一缓,等有力气再来取。却不想,他竟会错了意。一瞬的错愕后,低下头亲亲那张皱皱巴巴、紫红的小脸,“缓缓,这小名取得有趣。” 我心中一愣,又一急,却是昏睡过去,生生浪费了给我儿子改名字的机会,等我再醒来,我儿子已被人轮着抱了一圈,口中哄着一声声的“缓缓”,想改也来不及了。 瞧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越瞧越是觉着可怜。儿子,不过小名而已,便将就着用吧。 ☆、第42章 育儿 缓缓出生时,一张小脸皱巴的如同一个小老头,浑身皮肤皆是紫红色的,任你怎么看也只能想出一个丑字。起初看着那张脸,直将我愁得够呛,万一将来娶不到媳妇可如何是好?却没想到,不过几日,他便已出落得白嫩可人,果真是一日一个模样。 长开之后的缓缓眉眼间肖似沈荼,不过是眉毛淡了些许,眼睛圆了些许。笑起来,肥肥的双颊上便陷进两个浅浅的酒窝。因着婴儿颈子的骨头还未长硬,头是抬不起来的,再加之生的胖些,乍一看便觉着一颗圆圆的小脑袋直接长到了同样圆滚滚的小身子上,活活一尊小弥勒佛,逗趣喜人得很。 小家伙出生后的一个月,大半时间都在睡着,醒了便伸伸胳膊蹬蹬腿,却也仅限于此,任他怎么动弹也只能躺在原处。 缓缓乖得很,与他未出生时简直是天差地别,我曾以为他出生后定是个不叫人省心的,然而他却实在叫人省心得很。整日里除了睡便是吃,一小碗牛乳喂下去,便能睡上一个半时辰,睡醒了哭上几声便消停了,自己个儿动动手脚权当娱乐。 唯一耗费心神的也只有每日夜里了,每隔不到两个时辰,便要起身帮缓缓如厕,顺便再热一碗牛乳喂下去。每回缓缓被我摇醒喂牛乳时那打着瞌睡的模样实在有趣,一双刚睁开不久的眼眯缝着,眼皮似有千斤重,偶尔睁开一会,却也马上又合起。小嘴一开一合,咂吧着滋味,若是喂得慢了,粉粉的小舌头便等不及先伸了出来,惹人发笑。 菩提说,男子身体虽比女子健壮些,但生产后也需要补养。拐弯抹角,其实不过一个“坐月子”而已。 一整个月不得出门,我闷的几乎生了蘑菇。之前邻近生产,沈荼不准我随意出门时,总还给我找了许多话本解闷,然而老人皆说,月子里是不能费眼睛的,否则容易伤了。如此,我便连这唯一的消遣也没了。 不是没想过其他法子,曾叫沈荼念了给我听,可惜他这人,说起情话腻的人不由得战栗,念起话本却是板板平平,不带一丝感情,全然无法入耳。我便只能每日盯着缓缓看了。 大抵是因此,缓缓几时睁开的眼睛,几时会笑,几时能视物,又是几时头一回稳稳当当抬起了那颗小脑袋,诸如此般,我皆记得。 沈荼对缓缓,简直疼到了骨子里,恨不得时时抱在怀里护着,捧在手上暖着。我总拿此事笑他,他却只是笑笑,而后,原先如何便再继续如何。 缓缓满月时,老杨大人与杨老夫人亲自上门来,送了一只碧色的玉佛吊坠,说是杨大人满月时他的祖父送的,怕杨大人磕坏了便一直收着,后来却给忘了。如今不知怎的记了起来,忙从箱子底翻了出来,盈盈碧色,比之当年更胜一筹。 我欢欢喜喜替缓缓收了,后又从其他人那里得了不少好东西,菩提那里送了一串菩提子,已然灌了一层包浆,怕是有些年头了。菩提的原身被天雷毁去已有千年,这菩提子虽没有当年慕一那串二十一瓣的稀有,却也不凡了。至于杨大人与爹爹那里,自然什么贵重送什么,甚是合我心意。 最有趣的该属慕一的礼物,抓耳挠腮许久却想不出个结果,最后一拍手道:“那我日后陪他玩好了。”当真小孩心性。 人人皆夸缓缓乖巧,不哭不闹,懂事的很。我为此颇自豪了一阵子,直到缓缓两个月大,我这才晓得带孩子有多不易,也叫我见识了缓缓的脾气。 将近两个月大时,缓缓早已不再镇日睡觉,躺在他的小床上动手动脚玩的不亦乐乎,某一日起,却忽然长了脾气,再不肯自己躺着。 菩提道:“那是躺不住了,知道玩闹了,抱一抱他摇一摇便好。” 菩提是谁?他能将慕一养大那么多回,自是十分有经验的了,我便听了,抱起缓缓在房中溜达,果真见效。心中松了一口气,见他不闹了便想将他再放回去,这小家伙却叫我长了见识。 甫一碰到他的小被子便开始哭,本想哄几声他便会作罢了,却是越哄哭得越大声,我实在没法,只好再将他抱起来,哭声马上便止了。之后每回想将他放回去,皆以他的一场大哭告终。 抱着小小一团肉,整整在房中溜达了半个时辰,手臂都酸了,沈荼端着缓缓的牛乳与我的补汤进门,正巧见我甩了甩酸软的手臂,便上前来要接缓缓,哪知这小家伙刚一到他父亲手上,又是惊天动地一阵哭声,刺得我耳朵一声嗡鸣。 沈荼抱着他摇了又摇,哄了又哄,全然不见效,我只好又接过了手。说也奇怪,一到我手上,他却不哭了! 心中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我苦哈哈的抱着他走动,终是累的够呛,便直接抱着他坐在了床沿上。将将坐了几个眨眼的功夫,哭声如魔音穿耳般爆出,坐着哄他不得法门,刚一站起来,他却立马止了哭声。心下奇怪,便站在原地稍等了片刻,他却又哭了,走动了几步,哭声又停了。 我一时愣在当场,不信邪般试了又试,一旦我不走动他便哭,我坐下他也哭,一站起来起初不哭,等不过片刻,若是我不走动他准要哭,百试不爽,好玩的紧。 沈荼颇为感慨的叹一句:“缓缓着实聪颖!” 起初以为这是缓缓大了些,有脾气了,后来却发觉不对劲,晚间他也睡得不如以前安宁了,便抱去给菩提看。 菩提将那小小的身子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却找不出什么问题,正纳罕着,慕一跑去缓缓身边逗他笑,这一笑,便叫眼尖的菩提看出了问题。 “原是口中生口疮了,”菩提唏嘘一声,又叫慕一去逗缓缓笑,顺势轻轻扒开那小嘴,啧啧几声,“这也长得忒隐蔽!”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怪不得之前没发现,竟是长在了口腔内侧被牙齿与舌头挡住的地方,白白的小小的,密密麻麻,想来定是疼的紧。 菩提手脚麻利磨了一小瓶药粉,小心翼翼给缓缓撒在口中,小家伙又委委屈屈大哭一场,菩提说,“药粉撒上去会有些疼,如此好得快些。”便只能委屈缓缓了。 之后,我与沈荼每日都要翻开缓缓的小嘴去看那小疮,眼见一日一日的消了下去,缓缓却也因此得了爱流口水的毛病。 那当真是,一刻不擦便能湿了一件小衣裳,恰巧天也热了,沈荼干脆扒了缓缓的小衣裳,换上小肚兜,不活动时便再盖上小薄毯,如此不冷不热正好。 我被缓缓的口疮折腾的够呛,好几日没能睡个安稳觉,他的口疮消得一干二净这日,我不管不顾睡了个天昏地暗。第二日一早,缓缓醒的最早,朦朦胧胧哭几声唤醒了沈荼,我却执意不起,翻个身继续睡去。后来,模糊中似是沈荼又叫了我一回,也没理他,眼皮动都不动一下。 睡梦正酣,隐约觉着脸上有些不对劲,挣扎着清醒了几分,便觉脸上碰到了什么物事,软软的,热热的,一惊。终于醒来,入目却是一双又白又嫩的小脚,十个脚趾头生的珠圆玉润,不似大人的那般因常年行走有些微的扁。 再向上看,便是一双又短又肥的小腿,视线上移,大红的肚兜遮着圆滚滚的肚皮,长及大腿,上面又被浸湿了一片,缓缓的一丝口水正径自挂在嘴边,另一头连着红肚兜上被浸湿的那处,笑得十分开怀,仿若得了天大的便宜,又如什么诡计得逞后的畅快。倘若这不是我亲生的儿子,想必我定会嫌弃他的,这口水,也忒邋遢! 那始作俑者双手撑在缓缓腋下,父子俩脸上的神情简直如出一辙。 睡得迟钝许多的脑袋终于转醒,沈荼竟让缓缓站在我脸上!哪有这样叫人起床的? 今日果真长了见识了! “醒了?再不起便要没饭吃了。”他将缓缓抱到怀里,脸上依旧如方才那样笑着。 我有些哭笑不得,这法子他怎么想出来的? 缓缓那小家伙乖乖坐在他怀里,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我,傻傻一笑,口水立即汹涌而出,险些滴到我脸上,这毛病又要怎么治啊? 自打缓缓口疮痊愈,便又如以往一般爱动,只是,如今不只爱动动手脚,而是试着翻起身来。常常见他肚皮朝上躺的正好,下一眼,却又见他已然侧过身去,只因手脚不够灵活卡在了那里。用力几回,便累的一骨碌再次肚皮朝上,休息片刻又开始翻身,一翻便可以翻上半晌,直到累的气喘吁吁。 又过了几日,他已然能够将一条腿搭过另一条腿,只是下半身翻好,上半身却被手臂绊住了。后来,头也能转过去,然而手臂还是那般。有一日,他就着头朝下,上半身侧躺,下半身翻过去的姿势待了许久,我心道他是翻身翻累了正在休息,又等了半晌却还不见动静,便以为他睡了,轻轻将他翻回来,却见他是醒着的,一张小嘴周围满是口水,再看那处的床铺,已然湿了一大片。 实在忍不住,我边擦着他的口水边笑了许久,笑的他一张小脸上满是疑惑,呆呆的模样叫我更是笑的停不下。 ☆、第43章 杨茴 缓缓将近三个月大时,仍然没能翻过身去。 某一日,他吃饱喝足后,一如既往地躺在小床上努力,沈荼见他施展不开,便将他抱到了我们的床榻上,却也没什么效果,依旧被手臂绊住,无可奈何。 这一回他却不觉累似的,只顾不停地使力,我实在看不过去,便帮了他一把。 缓缓趴在床铺间,显然没能反应过来,短短的胳膊试图撑起身子,试了好几回皆不成功,又奋力抬头,却也抬不高,刚硬朗了没几日的颈子支撑不住,没个片刻便累趴在榻上。 我本想看看他接下来会做甚,却等来了一声细细的哭泣,起初还如小猫般微弱,转瞬便成了号啕。沈荼赶忙将他抱起来,顺带不忘瞥了我一眼,带着几许责备。 摸摸鼻子,诚然,我是有些玩过头了,缓缓似有所觉,竭力转过头看我,抽抽搭搭的哭着,小脸上眼泪鼻涕一大把,眼圈泛着红,要多可怜便有多可怜。实在被他看的不忍,撇过头去尽量忽略他脸上的鼻涕口水,将他抱进怀里,这小混蛋却不知是不是故意,一张脸立刻埋进我怀里,再抬头时,他脸上倒是干净,而我的衣襟,恕我实在没那个气魄低头了。 沈荼只顾在一旁闷闷的笑,分明怪我总欺负缓缓,然而我欺负他的时候却也不见沈荼阻止,只管在一旁看热闹,这个父亲做的,比之于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许是缓缓哭得太惊天动地,连阿爹都被他引了来,甫一进门便铺天盖地一顿臭骂:“阿昔!缓缓怎的哭成这样?你又欺负他了?连自己都是个孩子,怎能带好他?今日起我来带!” “不行!”我立马回绝,阿爹许是没想到我会回绝的如此干脆,愣了一瞬,旋即反问:“为何?” 为何?原因倒是简单得很,却不能与你说。 我打定了主意,这一世结束后便去修佛,过往的一切该放下的便要放下,我与缓缓只有几十年父子缘分,而我,若是没个意外,怕是还要再活上个千千万万年,如今仅有的几十年自是要好好把握。 “阿爹,你若是喜欢小孩子,自己再生一个便是了,作甚来抢我的?” 阿爹又是一愣,“你······”半晌说不出话,终于拂袖离去。 我站在原地颇有些尴尬,那句话不知怎的就说出口了,不过我见阿爹的反应倒是羞恼居多,应是没什么事吧? 发了会怔,神游天外时,肩上被什么抓了一把,随即覆上了一只小手,我转头,沈荼双手托着缓缓腋下,正将他举在我眼前。我那儿子嘴边挂着口水,双手攀着我的肩膀,忽而裂开小嘴一笑,便吐了个泡泡,这愁人的儿子嗳! 我将他接过来,给他擦了擦口水,“儿子,爹爹以后不欺负你便是了,你可莫要再哭了。”却不知他听懂没有,全然不理会我,便似发现了什么趣事,一味地忙着吐泡泡。 说是如此,之后欺负缓缓却依旧是我每日必做之事,只是阿爹没再管过,大抵还记着我那句话罢。却没成想,本只是无心的一句话,竟叫我一语成谶。 那时缓缓五个多月,刚学会了爬,便整日扭着圆滚滚的小身子上上下下爬来爬去,一刻也离不得人,唯恐稍不留神便叫他摔了。 沈荼时常会去一趟沈楼,我一人总有顾不过来的时候,便叫阿爹帮忙。缓缓人虽小,食量却忒大,每隔一个多时辰便要用一餐,早晨沈荼给他熬的鱼汤差不多了,阿爹便去了厨房。我与缓缓两人等了半晌却不见他回来,直等的缓缓隐隐有要哭的迹象,便直接抱着他去了厨房。 一只脚踏进厨房,还未落实,便听见一阵呕吐声。心下疑惑着快步走了进去,便见阿爹扶着墙吐得厉害,脚边的地上躺着一只瓷碗,鱼汤撒了遍地。 “阿爹!这是怎的了?可是吃坏什么了?”我腾出一只手为阿爹拍背,他却瞪了我一眼,隐约似是骂了一句:“乌鸦嘴!”复又看了缓缓一眼,便径自去取水漱口了,留下我父子二人一头雾水。 此事我琢磨了好几日,总也想不出个究竟,直到杨大人,该说是我父亲,欢欢喜喜跑了药铺好几趟,顺带着菩提与慕一的午觉被他打搅了好几回,我才知晓,原是我家又要添丁了。 纳闷阿爹为何不告诉我之余,免不了要思索一番,皆说生过娃娃的有了经验,便对此事最是门清,可我为何却没能看出来呢?回想半日,终于想通了关键,我怀着缓缓时,胃口奇好,半点不似阿爹如今这般,吃什么皆要吐出一半,一餐饭能吃上大半个时辰,却也不见他吃进去多少,不知这般是否对身体有妨害? 特意去问菩提,他调侃道:“你生来没心没肺,自是吃得好睡的香。” 我作势要将熟睡的慕一叫醒,他赶忙求饶:“告诉你便是了,莫动他。”我收回了正向慕一迈过去的脚,“说罢。” “你爹爹都三十七岁了,这年纪实在不算小了,反应大些也是常事。而你,大概体质如此,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得意地笑了半晌,我觉着,这一回转世,墨允总算做了一件靠得住的事。 随着缓缓渐渐学会了喊爹爹,学会站,学会走,最后小嘴一张便是一句完整的话语,跑起来任谁都追得费力,阿爹的肚子也一日日大了起来。 一如我邻近生产那段日子,如今风水轮流转,一连十七八个不准全数压在了阿爹头上。阿爹倒是比我当初自在许多,父亲笑的花儿也似,说一句:“一回生二回熟嘛。”得了阿爹一记眼刀子,只得讪讪凑上去安抚。 大半个月后,阿爹生下一个女孩。 我又有了一个妹妹,之前不觉如何,直至听见那一声婴儿啼哭,我竟生出些恍惚。 忽而记起,我已有许多年没见过小棲了罢,当初怨她助我复生,一意孤行选了进入轮回,此后便再也不曾见过。其实并非不想见的,只是当初昏了头脑,话说的太重,不知该怎样面对她。而她,大抵是被我吓到了,以为我当真在怪她罢。 墨允说过,他们已有了两个孩子,我却也不曾见过,这个舅舅做的,当真是十分的不称职。 晃神许久,回神时,一个小小的襁褓正挡在我眼前,父亲再为人父,喜悦之感简直浩如江海,嘴角一咧再咧,恨不能咧到后脑勺去,不由叫人感叹,当真糟蹋了那副好容貌。 我小心翼翼接过襁褓,哪怕第一次抱缓缓时也不曾如此的手足无措,果然女儿家便该娇贵些。再者,若是磕了碰了,阿爹怕是得爬起来与我拼命啊。 小家伙与缓缓出生时一般,皱皱巴巴,难看的紧,一双眼睛紧闭着,很难看出长得像谁,却听见父亲惊喜道:“阿泽,他的眉眼鼻子与你像极了!” 我低下头,仔仔细细打量婴儿的脸,眼睛是闭着的,眉毛稀疏,恕我修为不够高深,实在看不出哪里像了。鼻子倒是还好,单独打量一番,倒是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与眉眼放到一处看,便什么也看不出来了。父亲果真是高兴过头了。 生缓缓时我累得昏睡了过去,若是我醒着,不知沈荼会不会也抱着缓缓,对着一双紧闭的眼,稀稀拉拉一双眉毛与我说,“阿昔,你看,他的眉眼与你像极了!” 如今想想便觉十分好笑! 小家伙的名字唤作杨茴,之所以取“茴”,其中含义不言而喻。父亲大概一早便想好了,哪像我与沈荼,缓缓还在腹中时,便常常张罗着给他取名,却往往两人手中翻开一本书籍,一坐大半日,再商量许久,依旧找不到中意的。直拖到缓缓百日,才决定用了一个“恺”字。 “恺,康也。从心、岂,岂亦声。”古籍中无意瞥见的句子,当即便那样定下了。 缓缓似是对比他还小的姑姑十分好奇,不留神他便跑去了小茴的小床边,戳戳人家的胳膊,再碰一碰腿,偶尔小茴“咿呀”几声,他却听懂了一样与人家聊得酣畅。而其余人便似一群门外汉,全然不懂他们说了个甚,许是小孩子的言语,只有他们听得懂吧。 有了小茴作伴,缓缓安生了不少,不再四下里乱跑,大多时候,慕一与他们两个小家伙一起玩闹,比之前轻松了何止百倍,我甚感欣慰。 日子有些吵闹,却也十分热闹,只是过得太快了,叫人想抓住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它流逝。仿若前一刻缓缓方高不过膝头,下一刻便已经到了该入学堂的年纪了。 两岁之前分明十分好动的缓缓,越长大性子却越发的安静起来。不再爱上蹿下跳,反是有些慢慢吞吞,万事不着急,倒不知该说他稳重好,还是说他迟钝好了。 ☆、第44章 功课 缓缓初入学堂时,常因贪玩忘了夫子留的功课,每每到了掌灯时分,经了沈荼一句提醒才能记得起。 起初几回,他还妄图与沈荼扮可怜,可惜每回只能得到一顿斥责,其后便乖乖回去熬夜写了。 后来有一回,夫子因其父亲的忌日回乡几日,便放了假,留了些功课。缓缓一连几日与小茴并慕一两个玩的尽兴,又接连被婶婶和祖父母接回去玩了一圈,功课之事早已抛去了脑后。 最后一日掌了灯,眼见完不成了,先是去央求沈荼,一如既往得了一顿训斥,便眼里包着两泡泪水来找我哭诉,说是夫子留的课业太多,父亲凶他、欺负他云云,却在我将要心软时,沈荼自他背后冒出来,沉着脸,“缓缓,功课做好了?来找你爹爹做什么?” 小孩子惊得浑身一抖,期盼的望着我,我朝他耸耸肩,他眼中的泪水蓄的更多,转身便奔进书房奋笔疾书。 我望着他的身影,怀里方才被他捂热的那处凉飕飕的,抬头,沈荼正皱了眉头也望着书房内,“沈荼,你是不是对缓缓太严厉了些,他才刚入学而已,总要慢慢适应的。” 他转过头,满脸不赞同,“小孩子宠溺过多,长大了多半没个正经,现在纵着他偷懒,日后必定没什么出息。” “要出息作甚?”我随口嘟囔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泯然众人有什么不好。” “阿昔。”他语中透着无奈,眉头依然皱着。 是了,我知道他既然生为你的儿子,便注定不能平庸,我不过发个牢骚罢了,计较这许多作甚?等我离开,你有的是时日教他,到时,必定不会有人再来插手了。 当晚,缓缓的功课直做到月上中天,我与沈荼也在一旁陪到了半夜三更许。他委屈着一张小脸,写着写着,啪嗒啪嗒掉起了眼泪,颗颗泪珠滚落下来,在裁的方正的宣纸上晕开一片片水墨。 小家伙却又倔得很,认定了父亲欺负他,爹爹不管他,赌气般一声不吭,一只手歪歪扭扭摹着字,另一手去抹纸上的泪痕,落了一手的漆黑。适逢眼泪挡住了视线,想也不想便用那只沾了墨的手去擦,霎时黑了半边脸。 本来十分可怜的小娃娃,那张脸却生生被他自个儿倒腾出几许喜感。我也当真不厚道地笑了,听见我的笑声,原本强忍着哭声的缓缓,当即“哇”的一声号啕。 一时间,哭声与笑声掺杂在一处,好不热闹,我真真切切看见沈荼扶额,叹了一句:“头疼。” 好不容易收敛了笑意,缓缓却仍自嚎的起劲,手中的毛笔抖得不成样子,纸上的字也摹的无法入目。 我走过去将他抱起,这小混蛋果真要长大了,重的抱起来都要费些力气。 缓缓闹起了脾气,挣扎着不让我抱,手中的毛笔吸饱了墨汁,甩的半面书桌上斑斑点点。我赶在那笔尖甩在衣物上之前将笔夺下,小家伙一头扎进我怀里,呜呜哭着蹭了半晌,再抬起头,脸上倒是干净了不少。 见惯了他这一手,我已然能够十分坦然的面对自己的衣襟。低头看去,果真前襟上黑了一片,到底还是要清洗啊。甭管小时候多乖巧,这小混蛋果真骨子里还是蔫坏! 缓缓扑腾着被我带回了卧房清洗,前几年,我与沈荼隔壁那间房便被改作了缓缓的卧房。因着某些缘由,特意请了工匠将中间通着的小门拆了,砌成墙壁,只是这样一来,去书房的途径多少有了些不方便,却也只能如此了。 给缓缓洗脸时,小孩子的嘴巴依旧撅得老高,怕是挂个酱油瓶子也十分稳当。擦洗时也是十分的不配合,我只得草草抹了几把便伺候他睡了。 小孩子果真委屈着了,梗直了脖子不肯睡,扬言要回去将剩下的功课写了,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心下好笑,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才将他哄睡下。 吹熄灯火,出了房门,反手将门关上,书桌边一笔一划摹着字的沈荼抬起头来,“缓缓睡了?” “睡了,临睡还说你的不是呢。”我走过去凑近看他摹的字体,嗬!当真像极了缓缓那一手纯正的狗刨字,“学的甚好,甚好,明日他们夫子决计看不出来。” 沈荼被我调侃的有些尴尬,未执笔的那只手摸了摸鼻尖,我方要阻止,却已见他鼻子上多了墨黑的一点。碍于缓缓正睡着,这一回我的笑声收敛了许多,只一边抖着肩膀,一边去为他擦脸。正巧,方才给缓缓擦洗用的帕子还在手边,顺道便也给沈荼用了。 擦着擦着,一双手便攀到了腰间来。我抬头看着他,“我可当真是正正经经要给你擦脸的。” “我也是正正经经要与你做些旁的。”他一双眼微微勾起,撩人之姿不减当年。 何其厚颜无耻! “缓缓还在隔壁睡着,不怕他听见?” “无碍,我们回房去。” 我指着桌上犹空着的一小沓宣纸,“缓缓的功课怎么办?” “不做了。” “当真?明日他可是不好与夫子交代。” “当真,叫他长长记性也好。”说罢,躬身将我抱起,竟掂了两下,“这几年怎愈发轻了?” “你道我还是怀着缓缓那会儿吗?自然是轻了。” “还是前几年那样好,抱着舒服些。”倒是挑剔起来了! 他抱着我正要往房门那里去,转身之际,我却瞥见缓缓卧房门缝处那一双贼溜溜的眼,目光如炬,平白将我的老脸烧的有些红。 “缓缓醒了,快放下,放下!”我按着沈荼的肩,压低了声音催促。 这厮却淡然的很,全然没有要将我放下的意思,“索性都已被他看见了,还放下做什么?若是放下了,片刻还不是要抱回来。” 说罢就着抱着我的姿势对缓缓道:“还不去睡!当心明日课上打瞌睡,叫你夫子打了手心。” 门缝处那双眼眨巴几下,不甘不愿缩了回去,看着门缝重又合上,沈荼便大步流星跨了出去。 公鸡打第一遍鸣,我被闹得醒了几分。那鸡是慕一养的,二十三岁的人了,一如当年,想起一出是一出,不知怎么想的竟在集市上买了一笼鸡仔回来。若是买的母鸡倒也罢了,好歹能添几个鸡蛋,偏偏一只鸡笼的公鸡全叫他买了回来。养到如今,折腾的只剩了五只,却也不能小看了,每日天光微亮,打鸣声此起彼伏,扰人清梦。 “定要将你们宰了炖汤喝!”心中被吵得烦躁,我愤愤地翻了个身,触到的却只有床铺。 “沈荼?”屋子里依旧昏暗,我喊了一声,半晌没有得到回应,便披了件衣裳趿拉着鞋子出了门。 书房竟还亮着灯! 轻手推门进去,便见沈荼仍在一笔笔写着缓缓的功课,昨夜剩下的一小沓白纸已所剩无几。 “是谁说要给缓缓长长记性来着?沈大少爷?”我整理着桌上散落的纸张,嘴上仍不忘了揶揄。 “怎起来了?”他低头问着,手上动作却是片刻不停,比之昨夜,写得快了不少。 “有院子里那几只鸡在,怎能不起来?可巧,若是不起来,怕是也不会晓得你竟悄悄做着这事。如实招来,上一回缓缓没写完的功课也是你做的吧?我就说父亲怎有那闲心!” 这一回,他倒是没再如昨夜一般尴尬,坦荡的应了,“我自己的儿子,自己教训便也罢了,总叫旁人打了去算什么道理?” “莫说你自小没被夫子教训过?” 他理所应当道:“为夫像是会被夫子教训的人吗?” 我“啧啧”几声,“当年上学塾时,最厌烦的便是你这种了,总是一副我什么都知晓,什么都懂的模样,讨尽了夫子们的欢心,挨打的总是我们。” “如此,你小时候总挨打了?”他挑了眉问。 这倒没甚丢人的,除去眼前这种另类,有谁小时候没挨过几下戒尺的?便和盘托出了,“自小便爱看话本,有几回带去课上看,本也没什么,藏得甚妥当,却被坐在同一张桌子旁的同窗摸了去。那同窗也忒没个防备,叫夫子逮住了,顺藤摸瓜揪出了我,挨了二十戒尺。” “没了?”他问。 “···有。” “我听着呐。”他仍自写着,已是最后一页了。 “合着你是将我那些学塾中挨打的事当作了闲谈消遣了。”抱怨一句,便再继续,“再有,你听了便听了,日后不准再提。” 他终于抬起头,眼中带着探究,“难不成是对不住我的事?” “尽是说笑,我上学塾都是什么年月的事了,那时哪知有你这么个人?谈何对不住对得住。” “那便真是了。”他缓缓点了几下头,“从实招来!” “那你听好了。十四岁时,教我们的夫子有个生的可爱的小女儿,学堂中的学生都十分喜欢,后来便有了一番比试···” “包括你?”尾音上扬了些许。 “打断我作甚?你且听着,后边便是了。后来那番比试,说是谁先讨到那小姑娘的欢心,其他人便要交出一个月的零花,且帮着写一个月的功课。最后结果如何?你猜。”忆起当年趣事,不免有些雀跃,有些忘形了,眼光一触及沈荼渐渐阴沉的脸色,立马自个儿接上,“最后还是我胜了,可惜被夫子知晓了,足足打了我四十戒尺,再也不许他女儿去学塾,便没再见过了。” 本以为说完了,这一页便可以翻过去了,沈荼却不打算罢休,写完最后一个字,停了笔,直直的看着我,“你可是做了什么?人家夫子作何打你?还不许你们见面。” “不就亲了一下而已。”声音禁不住小了些许。 他扬眉,促狭的一声,“嗯?” 我赶忙如实道:“我哪知那小姑娘早就对我有心,我作势风流亲了人家一记,她便巴巴的倾心于我了。加之亲这一下决定成败,便对那些对手说了,可谁知就那样宣扬开了,且越传越没个正形,最后传到夫子耳中,都不知被添油加醋多少回了,怕是连那事都给添进去了。夫子险些没来扒了我的皮,亏得师母是个明眼人,私下里向女儿问清了,才没冤枉了我。否则——” “否则如何?人家当真是要冤枉你来着?你若是不去轻薄人家,哪会有谁来冤枉你?况且,拿人家小姑娘的芳心作注来为自己赢零花,亏你脸皮厚的做得出来!”他一气吐出连篇的训斥,我竟插不上口,一口闷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忽然明了缓缓为何总被他斥责哭了。 见我不说话,他缓了神色,自书桌后绕出来,将我抱进怀中,“好了,不说你就是了,别气。” 能说的都叫你说了,你还想说什么不成? “不与你计较,”我微微推开他,指着桌上一沓宣纸,“这要如何解释?缓缓若是问起来,你怎么回他?” “莫说是我写的就好,其他随你。”他随口道。 话一说完,便听见轻微的“吱呀”一声,我赶忙绕去了书桌后边,执起笔,悬在那一沓宣纸之上。将将摆好架势,便见缓缓边揉着眼睛便走出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咂吧了几下嘴,方才多半是做了什么好梦吧。 “爹爹,父亲,你们怎么在这?”揉完了眼睛,甫一瞧见我,风风火火奔了过来,“爹爹,爹爹,快抱我上去!” 比书桌高不出多少的缓缓,若要读书习字,多半要先爬到那高高的椅子上坐好,今日大概顾不上自个儿爬了,直接叫我抱了上去。 小家伙手中攥着厚厚一沓功课,兴奋的双颊红红的,“爹爹,这是你帮缓缓写的?” 我毫不犹豫道:“是啊。” 他扑将上来,在我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便钻进怀里撒起娇来,我抱了个满怀,用口型对兀自发愣的沈荼说:可是羡慕了? 他回过神,无声说道:比不得你厚脸皮。旋即将脸扭向一旁,我乐得抖着肩笑了许久,叫你装! ☆、第45章 亡故 缓缓在我与沈荼鞭子加甜枣的教养下,总算笔直的茁壮成长起来。我与沈荼,一严厉,一慈爱,扮演的甚好。到了八岁,缓缓已然成了他父亲那种学生,便是我最厌烦的那种。可因着这是我的儿子,旁的学生们越是厌烦他,我便越是喜欢他,便是沈荼也绷不住对缓缓慈眉善目了些。 缓缓八岁,多事之秋。 头一件事,是慕一。 这年夏日格外的炎热,白日里躲到哪里都似置身火炉,叫人无处遁形,夜里天地又似一个硕大的蒸笼,闷得人几欲喘不上气。 慕一夜里总是喊热,整宿整宿地睡不安稳,直欲往身上浇一桶凉水解解暑,却叫菩提阻挠了。然而终究是千防万防,到底没防住。 夜间,慕一又被热意扰醒,见菩提睡得正熟,借口如厕要出门,菩提未作他想,熟睡中脑筋有些懵懂,便应了。 然而慕一却并非是要去如厕的,反是溜进庭院里,悄悄用井中将将打起的凉水冲了个澡。头天夜里倒是神清气爽,到了第二日晌午,便发起了烧。 烧的昏沉的慕一迷糊间攥着菩提的袍子一角,喃喃喊着难受。菩提为他诊了脉,说是风寒,开了几服药便要去厨房煎药,慕一却攥着他的袍子不松手,只得请他人代劳。 那日菩提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悲喜,往日若是慕一有个头疼脑热,最焦躁的一个便是他,这一回倒是有些叫人捉摸不透了。 却也不曾有人多想。 有菩提在,自是没人将一个小小的风寒看在眼中,却没人料到,那哪是小小一个风寒而已! 一连大半月,慕一皆卧病在床,高烧早已退去,却仍旧不能下榻,只能每日歇着将养。缓缓与小茴想来与他玩耍,他却也提不起精神,寥寥几句话便要费去大半精力,没个片刻便又要睡去。 直到慕一一日中大半时辰皆在昏睡时,菩提才有了动静,却是为慕一准备后事。 那日我正在书房检查缓缓的功课,菩提叩了门便走了进来,甫一开口,便是:“柳昔,慕一还有三日,丧葬所用,先备着吧。” 当真以为他是在与我玩笑,只是那半月来一成不变的面无表情,着实叫人不得不相信。 “为何?”手中的纸张不知何时落了满桌。 “你当真以为一个小小的风寒便能叫他虚弱至此吗?”上一句才说出“丧葬”二字的男子,本不见半丝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几许悲恸,“若真是风寒,我怎可能医治不了?” 他说:“慕一,大限将至。我留不住了。” “很惊讶吗?”他随手挥挥衣袖,凭空化出一把木椅,旋身坐在我对面。从未见他用过术法,若是时日再久些,我怕是要记不得他本是个仙家了。 “是我做的,他每一世皆活不过二十五岁。”他扭头看着窗外,两个小人打从窗下走过,嘻嘻笑着,好一个无忧无虑。 “他的魂魄有损,我将他投入轮回,借轮回之力为他修补魂魄,为了尽快修补完全,他的寿命自然要短许多。”他转回头来,忽的笑开,“不用这样看着我,柳昔,慕一离开,我已看过许多次,早就习惯了。” “之前你会再去寻下一世的他,而如今,你既已承诺了不再去寻他,如此,还能称得上习惯了吗?”我毫不留情道。 他果真收敛了笑意,有些苦楚,“柳昔啊,非要说的如此清楚吗?亏我们做了这许多年的邻居,若说是好友也不为过了。好友遇上此等伤心事,你不安慰也就罢了,竟还往那伤口上撒盐,不厚道,忒不厚道!” 说完便朗声而笑,听似快意,实际其中几多凄苦,怕是只有他一人知晓。终于笑够了,他站起身理理衣袍,“先前与他说的并非诳他,我说不找了,便真是不找了。今日来,不只是与你说此事,也是与你道别,待慕一离去那日,我便带他走,去当年那道观后的山上将他葬了。但凡间有个丧葬的礼仪,不能叫他去后没有香火供奉,丧葬之事,拜托你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再看不见也不曾回神,直到缓缓一只小手放在我眼前晃了几个来回,我方收回神思。 “爹爹,你方才想什么想的那样入神?”缓缓与前两年相比长高了许多,原先圆圆的眼变得狭长了些,已然与沈荼生成了一般模样。 “没想什么,”我将桌上散乱的纸张收好,“今日去看慕一哥哥了么?” 小家伙有些怏怏,“去了,但慕一哥哥比前些日子更爱睡了,同缓缓和小茴姑姑说了没几句话便睡着了。” 几句话在心中转了几遍,终于说出口:“缓缓,再过几日,慕一便要同菩提一起离开了。”末了又添一句,“再也不回来了。” “为什么?慕一哥哥怎会不回来了?他要去哪?”小脸透着焦急,然而这一连串的问题我却一个也回不了。只能尽量敷衍,“他要回家乡去。不说这个了,你父亲回来没有?” “刚回,在厨房呐。”尽管心情不善,一张小脸也垮着,到底没再过多追问。 沈荼不愧为贤夫良父,在外忙了大半日,甫一进门便钻进了厨房。我走进厨房时,他正背对着我切菜,我无声走过去,双手环住了他的腰身,霎时心下安宁了许多。 “阿昔?今日怎如此有兴致,为夫刚回来,便等不及来投怀送抱了?”声音中一片掩不住的笑意。 “你怎知道是我?”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与初见时一般模样的眉眼,别无二致的眼神,“我怎会认错你呢?” 果真妄言,你可是认错过两回了,平遥。 三日后,慕一难得有了片刻的清醒。菩提在他身后加了个枕头,叫他倚在上头,从头至尾,两人交握的手都不曾放开。 慕一睡得迷糊,懵懂的眼中只盛得下一人,“菩提,我做了个梦。” “哦?是什么梦?”菩提声音轻柔,仿佛唯恐稍一大声眼前的人便消散了。 “梦见···梦见我变成了一个道士,每天只想着修仙,后来,遇见了一个树妖,那树妖···”说着,眉间微蹙,似在费力回忆什么。 “那树妖如何了?”依旧温柔的嗓音问着。 “那树妖长得与你一般模样,他说喜欢我。” “如我一般喜欢你?” 小道士点头,“是,很喜欢,千百年的陪着我。” “还有呢?” “没有了。” 他似是有些意外,恰如本以为必定会发生的事却没有发生一般。“怎会没有了?” “确是没有了,他一直陪着我,只那样陪着我,不曾分开,便再没有之后了。”恢复了清明的眸子看着菩提,“菩提,你也会像他那般陪着我吗?” 菩提笑的笃定,“自然,终有一日,我定不会再离开你半步。” 慕一笑笑,神情中又见困乏,菩提为他拉了拉被子,轻拍他的手,“困了便睡吧,我在这守着。” 直到那呼吸声渐渐平稳,又缓缓变得微弱,到最终房间中只余一片静寂,两人的手也不曾松开过。 “再等你千年,千年之后,我再不离开你。” “阿昔,你怎不告诉我?”沈荼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忽然开口,叫我吃了一惊。 我转回身,不再去看窗内的离分。 “不知该怎样说,终究总会知晓的。” 他不再纠结,只道:“殡仪铺子的伙计将你先前订下的东西送来了,去看看吧,现今正堆在前门那处。” 到了茶楼前门,方知晓这回买的东西忒多,挡了大半门面,楼中客人被这架势骇走了不少。我招呼伙计将东西搬去了后院,至于旁人怎样看便与我无关了。 除去茶楼前这一次的动静,慕一的殡葬做的十分寻常,菩提那厮,带着慕一消失的无声无息。缓缓与小茴对着那副空荡荡的棺椁哭到嗓子沙哑,棺木在家中停了三日,阿爹与父亲不知其中曲折,连连道可怜。 他们只道慕一英年早逝是为可怜,却不知,这一次的早逝,是为了日后早日重逢。 菩提走的不曾叫人察觉,便也没有机会问他日后要去何处,之前因着慕一的牵绊徘徊人间,之后千年没了这层牵绊,他又要何去何从? 一切只能等日后方能知晓了。 北边的厢房挂上了白绸,一连七日不曾撤下。缓缓自打慕一去了便一直心情颇差,对我也不似之前那般亲近,大概还念着我与他敷衍的那句“回家乡”。八岁的孩子,早已不是好应付的了,死亡与回乡的区别,他是清楚的。 晚间缓缓又闹了脾气,我颇费了些功夫哄他睡下,甫一出门便瞧见一位故人。 那故人一如当年,温婉的笑着,姣好的容貌,蹁跹的身影,飞扬的衣裙,美好恍若谪仙,不对,怎的糊涂了?那可的确是一位仙呐。 此时我歪过头便可以看见北厢房屋檐上被秋风拂动的白绸,心中忽有些疲累。 所谓多事之秋,不过如此了罢! ☆、第46章 八十载 “这位仙家,您老在上头飘着不累,我这厢仰头看您也累得很,不如下来如何?”这话我说的甚是客气,她许是未料到我竟会这般反应,有些惊愕。 也是,我如今一介凡人,见了传说中瑞气腾腾的神仙,早该顶礼膜拜了,哪会如此时这样淡定。可惜,这些伤神之事接踵而至,我已然没那个心思在此小事上与你虚与委蛇了。 她虽愕然,仍旧十分有礼,收拾起讶异的表情,轻飘飘落在了地上。朱唇微启,问:“你是柳昔?” 我拱手作揖,道:“正是。仙家大驾,所为何事?” “此番乃是特来点化于你。”嘴角微微勾起,声音一如笑容的温婉。 不知你要如何点化我?曲悠。 我直起身,与她对视:“点化?怎么说?” “本座云游至此,见此地民风淳朴,便多留了几日,恰巧便瞧见了你。你可知,你的前世?” “您且说无妨。” 她似是察觉了什么,眉头微蹙,却又如想不出哪里不寻常,便继续道:“你我本也是故人,你的前世,乃是天君的养子,众仙皆要尊称一声殿下。但你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刺伤了天君。”说及此处,面带怜悯,目含惋惜,“本是该当处以极刑的罪过,然天君仁慈,只罚你入了轮回盘,受七世轮回。如今,已是最后一世。我本不该与你说这些,但念在往日的交情,便来提点你几句,免得你到时再犯糊涂。” “在下洗耳恭听。”我淡淡地道,果见她眉头又蹙紧了些。 “他日跳出轮回,你若选择留在天界,以你往日作为,必定会遭众仙责难。不若今日便随我去往西天梵境,潜心礼佛,以偿罪过。我与普贤菩萨有过些来往,可以为你引荐,你看如何?”说完,她便静立着等我回答。 疲倦袭来,再不想多说一句废话了。 “曲悠,若是怕我回返天界碍了你的手脚,直说便是,何必费力想这些弯弯绕绕?” 看着那姣好的面庞失了血色,竟有些报复的快感。曲悠怕是已然震惊地无以复加,声音细微得发着抖:“你,你竟记得?不,你怎可能记得?”她忽然抬起头,看向东厢房的方向,收回视线时,一脸不可置信,“是他做的?他疯了,怎可如此?” 将一个花儿也似的女子吓成这样,实在罪过。“不是他做的,他不知我已经记起,至于我是如何记起的,我觉着也没那个必要向你禀报了。” 到底大家女子,天生端庄教养好,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不过片刻,神色却已恢复如初。 “你想如何?” “不想如何,我只想安安稳稳过完这一世,至于之后,你方才的建议倒是与我不谋而合,如你所言,天界自是容不下我,还是去西天梵境清静些。你与他的事,便与我无关了,你想要的,求得求不得,莫要再来烦我了。” 我不再管她,转身便要走,方走了几步,仍是忍不住回头,“说来我们同为凤凰一族,便也奉劝你几句。我知你将情之一字看得重,对你所钟情之人看得亦重。你怨我恨我,不过是因你觉着我坏了你的姻缘,但凡间有句话还是要说与你听,是你的,躲也躲不掉,不是你的,强求也求不来。”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还是管好你自个儿的事罢。”说罢,愤愤离去,眨眼便失了踪影。只是那话中隐隐的幸灾乐祸,叫我心头有些不是滋味,我自个儿的事,能有什么? 转过身,一切便明了了。 沈荼披了件袍子站在门边,半开的门不知是刚刚打开,还是未能来得及合上。 他很平静,除去那一丝慌乱,平静的不寻常。 心思转过几回,便该猜到了,“你早知道了?” 他点头,“你先进来,外头凉的很。” 我知他不愿谈,便先进了房中。烛火仍在燃着,烛芯有些长了,灯火闪烁着,我拿了把剪刀剪了灯芯,转身才发觉,他坐在桌旁走了神。 我坐到他身旁,斟了两杯茶水,将茶杯放到他眼前时,特意弄出了些动静,“嗒”的一声,他终于回过神来,脸色有些苍白。 “你何时知道的?”我笑问,仿佛此时与他谈论的,不过家长里短的琐事。 “那日你的话本,我看了,说没来得及看是骗你的。”他笑笑,自嘲一般,“起初便承诺不再骗你,终究还是骗了。” 房中一时寂寂无声,谁都不知再开口该说些什么。大概连天都受不了这般寂静,窗外雨滴敲敲打打的降下,片刻后,耳边便是一片喧嚣。 在这喧嚣中,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盖过。“你方才所说,已然决定了吗?” 他指的,大抵是我与曲悠说的那话。我点头,“决定了。” “不改了?”语气中还留存一丝一毫的希冀,我却要将这最后的希冀碾碎。 “不改了。” “为何不能与我回去?你若是在意那些老朽,我将他们囚禁便是,你···”却是越说越离谱了,囚禁?谈何容易!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追妻,非一朝一夕 作者:青琐 第10节 “平遥!”我打断他,“你我早已说好,你反悔了不成?” 远在我进入轮回之前,他便信誓旦旦应允:有朝一日我的责罚结束,不管我作何选择,他皆不会再阻挠。 那时他问我,还会不会回去,我回他,再也不会了。 如今,我当真决定不再回头,他却是要反悔了。 “反悔又如何?有谁能保证一生不悔?”他攥紧茶杯的手泛着白,要将那薄瓷杯子捏碎一般。 我掰开他的手,取下那杯子,“我不回去了,这一世结束,我便再也不见你了。” “那缓缓···” “缓缓跟着你,我可以安心。你消去他的记忆罢,别叫他记得我,免得他伤心。”我抬手抚上他的脸颊,“平遥,你我皆心知肚明,我根本不能回去,莫再强求了。” 他抿紧了唇,不再言语,我凑近了吻上那仅有一分血色的唇角,腰间马上被禁锢,力道大的几乎要勒进我的骨血。 我知道,你不甘愿,可又能如何? 当年被我所杀的天族将士数以百计,便是你的父亲,他的死也与我脱不了干系。若不是我,魔界大军怎会攻进天宫?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条算起来,我也是罪大恶极,回不去了。 第二日起,仿佛一切不曾发生过一般。我曾经想过,真到了这一日,是否会闹得无法收场,哪知结果却如此平静。 肩头隐隐作痛,这便是平遥唯一的不平静了。 昨夜床榻间,他忽的发了狠,一口咬在我肩头,那力道,竟咬出了血来。再吻我时,满满的血腥气,一如当年,周身萦绕不去的血味。 日子随着缓缓的成长过得飞一般的快,缓缓成年,娶妻,生子,仿佛只是眨眼间的事。 几个眨眼间,我与沈荼便活成了两个“老不死”。他说不想死在我前头,怕我没人陪,而我,因着他比我大几个月,心下便存了较量的心思,总想着不能活的比他短。是以,最终我俩都活的太长了,长到几乎送走了所有亲近之人。 十九岁时我嫁给沈荼,那时父亲三十七岁,爹爹三十六岁。五十四岁时,父亲没了,爹爹在那空屋子里守着父亲留下的最后一丝气息,不过一年也去了。他们皆在七十二岁寿终正寝,常言道,人活七十古来稀,没什么可遗憾。八十九岁时,小茴的婆家传来了她的死讯,爹爹生她时,已是三十七岁的年纪,妹妹一出生身体便弱些,活到六十九岁也不算短暂。九十八岁时,我唯一的儿子,活到了七十八岁的高龄,去的安详。 自此,我便开始加速衰老,眼睛虽浑浊了,我却依然看得清沈荼的不舍。我自然知晓他为何不舍,我只允了他这一世,无论长短,在我永远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便昭示着终结,因此,他不舍我死。 阿爹说,他与我父亲只有这一世,死了便一了百了,哪怕有来生,相见不相识与不见并无两样,是以他原谅了我父亲,因怕自己有遗憾。而我与沈荼,哪怕这一世过了,仍有数不尽的年岁,可那数不尽的年岁里,再也不会有彼此。 我安稳的活到了百岁,鬓发霜白的孙子为我办了寿宴,几月前沈荼的寿宴上,便有人对我俩到底要活多久好奇的很,如今的寿宴亦然。 在浧川,几乎无人不知我们这两个老人家,相依相伴八十载,谁都不肯先行离去。然而,这固执的留恋还是到头了,我终于没能活过他。百岁之后的第二日,我站在床边,看着床上自己渐渐流失了温度的身体。 沈荼醒来时,我已站了许久,约莫着,那苍老的身子已是余温散尽。他并未说话,也未曾试图叫醒我,只慢慢躺了回去,依偎在那冷了的身子旁,时间静的仿佛伸手便能抓住。 他来到了我身边,我却并未惊讶,他活着,不过是为了我而已,如今我走了,他便无可留恋。 菩提说过,缓缓虽是我与平遥在凡间以肉体凡胎所生,但神族子嗣的魂魄皆由宇宙灵气及父母精血孕育,不归轮回,他终究要归回神位。平遥为他塑了灵胎,在佛祖的莲池中醒来时,忘却一切,真正如新生婴孩,一切重新来过。 平遥带缓缓离开那日,回头看了我许久,最后一眼,看过之后,那纠葛的千万年,便是过眼云烟。 三百多年,我在佛前修心,成果甚微,佛总说我心思太深。我心下觉着,其实我是修不成的,却因无其他事可做,便一直修了下去。 百年一度的佛法大会,我有幸受邀,却是盘膝坐在蒲团上,昏昏欲睡。终是怕有损法会的庄严,寻了个借口遁了。 心中盘算了片刻,此处离菩提的果园十分近便,不若去摘几个果子解渴,便在路口换了另一条小道。甫一进入果园,远远便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蹦跳着去够树上的果子,十分笨拙,十分可爱。 ☆、第47章 赤眸 三百多年不见,分开时他还只是襁褓中睡的正香的婴儿,如今,已是约莫凡间三岁孩童的模样了。身穿碧色的小袍子,打扮颇隆重,大概也是参加这法会来了。 虽说我觉着这三百年过得实在快得很,但到底也是三百多年了,缓缓怎么才长这么点大?莫不是随了我,天生长得慢? 大概是吧。 我隐在果园门口那处,偷偷打量他许久,终于看的够本了,方转身打算离开,却听见身后极其清脆稚嫩的一声:“这位伯伯,能帮我摘个果子吗?” 伯伯?我竟已衰老至此了? 我摸了自个儿的脸一把,唔,仍旧嫩得很!再低头,却是这一身灰色衣袍的罪过。 自打进了佛门,便习惯穿灰色袍子,今日出门前菩提倒是也嫌弃过,那厮摸着下巴“啧啧”几声:“你便穿这身去?知道的当你清减,不知道的怕是要猜测咱西天梵境穷的连身像样的衣袍也裁不起了。”转而又摇头遗憾道:“可惜了这幅容貌啊,若是好好打扮打扮,怕是那些素来清心寡欲的也要忍不住多瞧几眼,这样叫你糟蹋了,实在可惜,可惜!” 他左一句可惜,右一句可惜,说了不知多少回,直说到我自个儿也觉有些可惜了才罢休。 当初菩提埋葬了慕一,当真没有再去寻他,而是拜在了菩萨座下,呆在了这西天梵境。后来我来了此处,才重又遇见他,许是命中有那个做邻居的缘分,这一番又做了几百年的邻居。 礼佛诵经之余,我俩也时常闲谈,曾有一回,我问他:“为何跑到这梵境中来?” 他回道:“怕自个儿忍不住去找他,便在此处诵诵经书,抄抄经文,倒也能静心。” 言下之意,是怕自己再次坏了他的修为。 “伯伯,伯伯!”脆生生的童音再次响起,唤回了我越飘越远的神思。 转回身,却被眼前所见惊得不轻,这当真算是造孽吧? 在人间时,缓缓长得更像沈荼,而回归仙身的缓缓,却与我更像,尤其一双眼睛,恰如镶嵌了一双赤色宝石。我分明记得,当年他醒来时,眼睛的的确确是漆黑如墨的,怎会变成了红色? 心思回转,我当年也是成年后才变为了赤色双眸,他,小小年纪,这算是怎么个说法? 那清澈的眼神有些直,愣愣的望着我,看来他的震惊丝毫不亚于我。 “伯···不,哥哥!你的眼睛也是红色的!”他风风火火跑过来,停的不稳,差点摔在地上,我一急,伸手便将他捞起,小家伙身上的肉不少,抱着甚是软乎。 他也是惊魂甫定,抬头时眼神有些懵懂,待恢复时,当即笑弯了一双赤色的眸子,“哥哥,哥哥,你的眼睛真漂亮!” 一叠声的“哥哥”听得我心中很是舒爽,看得出,他不记得我,便也不需顾忌了罢。 “你的眼睛也好看得很。”我由衷道。 他听了却低下头,小脸上有些沮丧,“但是长老们都不喜欢,他们私下说这是不详。” “既是私下说的,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小家伙撇着小嘴的模样太可爱,我忍不住捏了他肥肥的脸颊一把。果真比我的嫩得多! “姑姑告诉我的。”他如实以告。 没有半点防人之心,平遥,你这是怎么教的,万一日后叫旁人欺了骗了可怎么办? “七姑姑说,我这是随我娘,我娘的眼睛就是红色的,但是长老们都不喜欢我娘,因为她当年犯过错。” “所以,他们也不喜欢你么?”心头隐隐有些不快,本以为将他留在天宫会好些,没想到还是留了把柄叫人诟病。 “喜欢如何?不喜欢又能如何?我是未来储君,他们再不喜欢也只能憋在心里,在我面前还不是要恭恭敬敬的。” 我看他小大人一般板起了面孔,几分惊讶,几分好笑,“是谁教你这样说的?” “我父君教的,他说我是他唯一的子嗣,长老们再不待见我,也无可奈何。”说完,脸上露出几分狡黠的笑意,衬得那白嫩的小脸更加俏皮。 我忍不住亲了他小脸一记,“聪明。” 他红了脸,一只小手捂着脸颊,“哥哥,你是夸我还是夸我父君?” “都聪明。” “嗳?”天真的脸上几许疑惑,“哥哥,你认识我父君么?” 我一顿,道:“不认识。” “那你怎知道他聪明?长老们私下也说过他糊涂来着。” 天族长老们何时变得如此清闲了,竟是常常私下里聊些八卦的么? “我给你摘果子罢。”不再回答,我直接抱着他走到那株长势最好的梨树下,挑了个最大的梨子摘下,递到他怀里,小家伙一见那个头顶大的鸭梨,便将之前疑问抛到了脑后,“吭哧吭哧”啃得过瘾。 这边正啃着,那边他父君便亲自寻了过来。 诚然,我今日遁出法会,不只是因着瞌睡,还有一部分不可忽视的原因便是他。 原本佛祖讲解佛理讲得正酣,天君却驾到了,架势颇大,便连佛祖也停下来向他颔首致意,多大的脸面! 自打做了一世的柳昔,对上他时,我的骨气便减去不少,当即便遁了,可我哪知,不过想要摘个果子而已,怎就遇上了呢? “缓缓,不是叮嘱过不准乱走,你怎跑来了这里?”他径直走了过来,神情中除了一个父亲面对不听管教的儿子时该有的愤怒与责备,不见一丝其他感情。 “这位仙家,多谢方才照看小儿。”他瞥了一眼缓缓手中的大鸭梨,抬首对上我的视线,眼神和善的很,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方才手心冒出的汗,算是白冒了,“不必多谢。”看他伸出的手,我十分爽快的将缓缓转交至他手中,他对我笑笑,抱着缓缓转身,一步步走远。 脚步十分稳当,不见半点迟疑,倒是缓缓攀着他的肩频频向后望我,面上略有些不舍,我朝他挥挥手,他又望了一会儿,待他父君走得远了,软软的趴下,那颗小脑袋直到远的再也看不见,仍未见他抬起过。 平遥,你何时竟如此听话了?我说日后见面便当做不相识,你还当真规规矩矩照做了?多谢?谢个什么?我自己的儿子用得着你来谢? 边摘着果子,边念叨着,恍一回神,却又忍不住自我唾弃了一番。 自此不见,哪怕相见也不相识是你自己说的,不认儿子也是你自己的决定,如今一切如了你的愿,还有何不满? 越想越气,果子便越摘越多,一口气将菩提的果园中所有成熟的果子全摘了,这一回不知又要吃多久了? 回了居住的院落,进门便看见我那老邻居又躺在那条他躺了几百年的青石板上,面前幻化而出的水镜中,清清楚楚便是果园中的场景,如今那繁茂的枝头上,便只剩下了略显青涩的果子。 “一片果园而已,这样看重是为哪般?”随手将摘来的果子抛过去,那原本被我用法术变得极其微小的果子,在落到他身上的一瞬间,忽而便回了原本大小。 “炎梧!你想砸死我吗?”他一惊,拂袖挡过大半果子,却仍被几个砸中,龇牙咧嘴地与我叫嚣。 “谁叫你看了不该看的?”我走过去,坐在惯常坐的石凳上,见石桌上摆着的茶水,另拿起一只瓷杯斟满,细细的品。 菩提收拾了满身狼狈,在青石板上坐起,颇不赞同我方才的话,“那是我自个儿要看的吗?我不过是如往常一般用水镜察看果园,哪知就看见你了?再者说,我又如何得知天君大驾竟会到我那小果园中?不过凑巧罢了!” “看见了还不懂得避开?及时关了水镜便是,一直看到方才,你敢说并非有意?”我斜觑了他一眼,他果真噤了声。不过片刻,却神秘兮兮的也坐到了一旁石凳上来。 “我看天君的反应,怎会如此平常?你们当真从此陌路了?” 一小口茶水呛在了喉咙,我硬生生忍住了,无视他期望的神情,转身进了房中。 在房内张了结界,我才放出声音咳嗽,许是方才强忍住的缘故,这一咳便不容易停,直咳得喉咙有些火辣辣的痛才罢休。随手倒了杯已然冷掉的茶水灌下肚,终于缓和不少。 自窗口向外看去,菩提已然不在了,便撤掉了结界。 他常常躺着的那青石板,躺了几百年,上面竟叫他躺出了浅浅的一个凹槽,躺在上边时,恰巧与他的脊背线条吻合,真真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一般。 我迈出房门,学着菩提躺在那青石板上,没个片刻便又坐了起来。那凹槽与我的脊背不相匹配,硌得很。 时常见菩提躺在这处望着天,不知在想些什么,然而依我猜,多半是在想慕一罢。千年的期限已然过了近四百年,他们重逢的日子也不远了。 到时有情人终成眷属,怕是要羡煞旁人了,只是不知那旁人里头,会不会有我呐? ☆、第48章 暂住 距上回遇见那父子俩已有些日子了,尽管我不大爱记日子,大略一数却也有几年了。离了凡间便是如此,寿命长了,便觉时间过得更快,眨眼便是几个年头。 近来日子过得忒清闲,看看经书,抄抄经文,不知不觉便是一整日。 偶尔菩提也来串门,躺在院中翠竹旁的那条青石板上,两人谁爱动谁便去沏一壶热茶,若是都犯了懒,便将就饮一盅白开水,或是干脆不喝,闲聊半个时辰,倒也安逸。 因此,当鲜少听到的敲门声响起时,我竟愣了几个眨眼的功夫。毕竟菩提串门时都是不敲门的。 原本我正挨在窗边的软榻上打盹,窗外小雨淅淅沥沥,微风轻拂,正是午睡最舒适的好时机,却被这敲门声打搅了。 起身时还打着哈欠,到了门口,伸手拉开紧闭的大门,一打眼竟没看见人,暗道一句:莫不是在做梦?正要关门时,却听见极清脆的童音。 “叔叔,我还在门外,你关门作甚?”透着一股焦急与委屈。 本就因午睡才起而略显困顿的脑袋竟一时来不及反应,那小家伙便已挤过了门缝攀到了我腿上来。 “缓缓?你怎的还这么矮?”想也不想,一句话便脱口而出,分明是柳昔才有的性子,果真那一百年活的,直活到我命里来了。 话已出口却也收不回了,眼见着缓缓霎时苦了一张脸,揪着我的袍子一角,有些腼腆,有些无奈,“七姑姑说,这也是随我娘,我娘小时候也长得慢。但是父君说了,长得慢的日后成年便越强,缓缓长大了一定是天界最厉害的!”说的颇有雄心,颇有壮志。 我本想回他几句,以示鼓励,话还未出口,却见他小脸上神情突变,疑惑着仰起头来看着我,“叔叔,你怎知道我的小名?” 我一惊,迅速回忆一番,上一回见面时似是听他父亲唤过,便道:“上一回你父君便是这样唤你的,我听见了。” 本以为这就应付过去了,他却又问:“叔叔怎知道那是我父君?” 又是一惊,再一回忆,“上回你父君说过你是他儿子。” 他却犹有疑惑,“真的?” 难不成记错了?豁出去了!“真的!” “哦。”他又道,“叔叔知道我父君是哪一位么?” “不就是天君么。”不知他为何这样问,我略迟疑的答了,他立马便如抓住我什么把柄似的,白嫩的小脸上因激动而泛出一抹红晕。 “叔叔上次不是说不认识我父君么,那你怎知道他的身份?天界的神君虽少,好歹也有那么几位,且育有子女的也并非只我父君一个,他们的子女皆可称他们为父君,你怎知道我父君就是天君?” “我······”这小孩怎会如此难缠?平遥怎么教的? “哈哈哈!叔叔你果真认识我父君!”仿佛破获了什么惊天大案,他笑得好生欢畅,连带着我的腿也跟着他的笑声打抖。嗳,这孩子,说个话而已,不能好生说吗?攀在我腿上作甚? 我叹一口气,无奈道:“罢了,我确是认识他。” “那之前为何说不认识?”他歪着脑袋问。 “小祖宗,不问了成吗?”我哭笑不得,脑袋实在不够灵光,应付不了他了。 日后再不午睡了,人都给睡傻了! “叔叔将我抱进去,我便不问了。”他仰头望着我,赤色双眸中闪着熠熠光辉。 “那我可得谢谢你了。”我弯下腰,将他抱了起来,小家伙其实比上次见时还是重了些的。 反手闭上大门,抱着他快步进了房里放在软榻上,拿来布巾为他擦去头发上的水。方才着实睡的有些蒙了,竟没发现他身上泛着潮湿,直到抱进怀里才发觉湿的厉害。 擦了半晌,衣服上的水却是擦不去了,干脆叫他脱了衣服。小家伙听我这样说,竟是一愣,转而又红了脸,“除了父君,还没人看过我脱衣服。” “······”这孩子,当真有本事,能叫我无言以对。 “你的侍女呢?那些乳母仙婢们照顾你起居,也不曾看过?”好不容易缓过神,我问他道。 他手上也拿着布巾,为自己擦着头发,看那动作,怕也是常常自己做了。“我没有娘亲,自小便是父君一个人带的,从不假手他人。直到近几年,父君说我年纪不小了,该自己学着照顾自己了,才一个人洗澡擦身的。” “年纪不小?”我上下打量着他那三岁大的小身板,感慨不已,是啊,看着再小,也是三百多岁了呐。 他被我这一番打量,脸颊又红了几分,“叔叔,我已经三百多岁了。” 我“啊”一声,忽又对他的称呼起了好奇,“缓缓,之前你不是唤我哥哥的么,今日为何又唤我叔叔了?生生将我叫老了一个辈分。” 他一边脱着衣裳,一边与我说话,因着时有衣裳遮挡,声音有些含混不清,“父君说按辈分我该唤你叔叔。” 叔叔?这是占我便宜来了!我纠正他道:“不是叔叔,是伯伯!我比你父君年长。” “你怎知道你比我父君年长?” 又来了! “天君的年纪,天界谁人不知?我虽是不爱出门,却也不是封闭于此的。” “当真?” “当真。”我苦笑道。这孩子怎就这么爱刨根问底,不好对付! 我点着他的鼻尖,“小小年纪,心眼忒多。” 他反驳道:“伯伯,我三百多岁了,不算小了!” 说话间,他已脱去了大半衣裳,只留了条小亵裤,身上果真如我上次抱着他时想的一般,肉嘟嘟的,既白又嫩,像个大白萝卜。我扯开被子将他裹住,“便是寻常仙家的小孩,三百多岁了也顶多算是个小小少年,仍是不大。” 他总算安静了,老老实实裹在被中,手中握着我倒给他的热茶,细细的抿着。 “缓缓,”我唤他,“你自个儿来的?怎没个人陪着?” 他一愣,装作没听见,低头继续抿着那杯茶。 “缓缓?”音量不禁提高几分,他的头更低了,几乎陷进被子中。 我将他手中的茶杯取下置在一旁,将他的小脑袋自被中扒出来,“怎不说话了?” 他试探着抬头瞄我一眼,“我是自个儿偷跑出来的。” “为何?”这下,倒是轮到我问这句了。 “就是想来找你,父君说,我不过偶遇你一回,不该来打扰,何况你是佛门中人,自是喜爱清净,不爱旁人来打扰,便不允我来。” 话中竟听出了几分酸楚,“为何想来找我?” 他抬起头,笑的透着股羞涩,“觉着伯伯亲切,像是父君那种亲切。”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又倒了杯茶水递给他,“往后还是唤叔叔好,唤伯伯显得老了些。” “好,叔叔。”稚嫩的童音十分清脆。 其实还是唤爹爹最是顺耳。 “你怎知道我住这里的?”我替他裹了裹被子,随口问道。 “我去了上次遇见叔叔的果园,路上遇见了几位尊者,去问他们认不认识一位赤色眼眸的人,他们就给我指路了。” “原来如此,我说你怎有恁大的能耐,自个儿竟能摸到我家门口来。”抬手摸了摸他仍旧半湿的头发,干脆使了个术法将它催干了。“这雨下了几日,来的时候怎不打伞?看看淋的这样狼狈。” 他“嘿嘿”地傻笑,“天宫从不下雨的,出门时没带伞,哪知到了这里就下雨了。”正说着,竟又听见门响了,循着窗口向外看去,却是菩提那厮顶着小雨进了门来。 “这雨一连下了好几日了,何时才停啊!”甫一进门,便听见他一句抱怨。也不怪他抱怨,他的果园中正是果子成熟的时候,这样大的雨水,成熟的果子怕是甜不到哪去。 进了房门来,待看清了房内的情境,他一愣,随即揶揄道:“哟,炎梧,这小娃娃是哪来的,该不是你的风流债吧?” 话虽糙了些,说的倒是事实,竟叫我无法反驳。 见我不作声,他倒是不打算放过我,又啧啧几声,“瞧这小模样长得,真是稀罕的紧。”说着便张开双臂上前,“来,给叔叔抱抱。” 他这分明是逗着玩的,我本以为缓缓会拒绝来着,他却当真老老实实叫菩提抱了。也难怪,在人间时,缓缓小时候成天与慕一玩在一处,自然也是成日与菩提呆在一起的,便也亲近些。 “咦?小娃娃,你怎不穿衣服?这么大了,不羞的么?”菩提去抱缓缓时,被子滑开了一边,露出了缓缓白嫩嫩的肩膀与半边胸腹,菩提见了,当即羞了他几句。 缓缓果真红了脸,小手拉起被子给自己裹上,“路上淋湿了。” 菩提不再羞他,自己动手倒了杯茶水,坐到桌旁去喝着驱寒,“下雨天多少还是冷,这西天梵境比不得天宫,四季总算分明些,如今这时节已是邻近仲秋,却也该冷了。” 之后菩提又闲扯了些话头,其中没少成心逗缓缓,一壶茶喝到底,便起身告辞。 这厮,估摸着怕是专程来看热闹的。如今热闹看完了,便拍拍屁股打算走人了,可不能叫他如愿。 我借口送他,一送送至门口便停下,“老邻居,劳驾帮个忙吧。” “帮什么?叫天族的人来将他接回去?还是我直接将他送回去?” 真真一针见血! “叫他们来接吧。”我斟酌片刻后道。 菩提摸着下巴,笑的一脸高深,“炎梧,你这,莫不是舍不得了吧?我就说你迟早有后悔的那一日,如今是后悔不认儿子,待到他日——”他日如何,后边的话他却不说了,即便不说,我也猜得到他想说什么。 “好,我这就去天宫带个口信,叫他们三日后再来接缓缓回去如何?” 三日?是不是短了些?心下虽是这样想,口中却道:“好,如此与他们说便是。” “炎梧,你啊!”菩提喟叹一声,转身出了大门。 我站在门口,腹诽几句,心口不一又如何?你看出来便看出来了,自个儿心里明了便罢了,非要叫我知道你看出来了吗? 抬手合上门,我举步回了房中,缓缓竟已裹在被子中睡了。小家伙打着小呼噜,睡得无比香甜,看得我也有些想睡了。 我本就被搅扰了午睡,自是还未能睡足的,见他睡得正香,心中羡慕得很。轻轻将他在软榻上放平了,掖好了被子,我便也轻手轻脚钻进被窝,不过片刻,困意袭来,便睡了过去。 睡醒时已有些晚了,缓缓那小家伙却还在睡,今日他一个人找到我这来,该是费了不少功夫的,也该累了。蹑手蹑脚出了房门,直奔着菩提那里而去。 与菩提进我家一般,我去他家向来也是不敲门的,大步流星迈进了房内。果不其然,他已回来了。抬头见我来了,他道:“你倒是心急,我这刚坐下,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说着,瞥了茶壶一眼。 我甚是从善如流坐过去,倒了杯茶摆到他面前去,“这下能说了吧。” 他端起茶杯,慢悠悠品了几口,方道:“他答应了,三日后再来接。你可是不知道你那儿子这一回做了什么好事,无缘无故便丢了,天宫几乎被颠了个个儿也没能找到,却是跑到你这来了,果真母子连心吗?” “父子!” “罢了,差不多。正话我带到了,还有些旁的,你可想听吗?”他狡黠一笑,透出蔫坏。这厮怕是投错了胎,不该是棵树,该是只狐狸。 “还有旁的?说来听听也无妨。”动手为自己倒一杯茶,慢慢饮着等他的下文。 “你倒是淡然,”他道,“可人家还记挂着你呢,今日我要离去时,他忽的问我,你过得好不好,我自是回答:很好,你猜他那时的表情是什么模样?”见我不答,他自知无趣,便又继续,“那脸上分明写着:我在此为你思念断了肠,你却自顾逍遥自在。那当真是,恨你恨的牙根都要痒了。” 我听完,不做任何反应,站起身便出了门,直到进了自个儿家门,才放开了嗓子咳嗽。每回与菩提谈及平遥,皆要呛上一口水,日后若是再提及,定要记得离茶杯远远的。 咳了半晌终于停了,喘的通畅了些,脑子也便清明了几分。 平遥,你上一回那模样果真是装的! 菩提的话虽不可尽信,然而但凡有一分是真的,也足够说明你这厮当真演得一手好戏。 我愤愤地进了房中,许是被推门声惊动,缓缓渐渐转醒,坐起身边揉着眼边问:“叔叔,有吃的吗?缓缓饿了。” 竟将这一茬给疏忽了,他偷跑出来,这大半日自是饿着肚子的,怎就没想到呢? 缓缓的饭食自然是菩提解决的,谁叫我天生没那个天分,学不来炉灶间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些讲究呐。 其后三日,自是十分珍惜着过,然而在这西天梵境,也着实过不出什么花样来,顶多每日与缓缓一同用过早饭,便去书房中看看杂谈,念念佛经。 有时,缓缓会指着书上不懂之处问我,偶尔也有讲不清的,便又去逮了菩提来,叫他讲解。每到此时,便会记起在人间那些年,一家三口读书的情境。思及此,又忍不住记起缓缓与我不过只能相处短短三日,心中一时十分不是滋味。 睡觉时,缓缓皆是与我同榻而眠,夜里许是冷了,便依偎进我怀里,小手抓着我的衣襟睡。 日子果真过得快,短短三日一瞬而逝,转眼便到了天族来接缓缓的日子。 自早晨时分便开始等,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却不见一个人影。至此,还可解释为路途遥远,午时前赶不及。便又在午后等,却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大门仍旧没有半分动静。 等着等着,便有些犯困,加之坐在软榻上实在舒适,竟是与缓缓一同睡着了。 朦胧中,似有什么触碰了我的脸颊,温凉的,柔软的。迷糊间睁开眼,却见到一张十分熟悉的脸,那张脸上,写满柔情,眼中是深深的放不下,与上次遇见时的那张脸简直不似同一人。 那张脸笑着与我道:“睡吧,我在这。” 我竟当真继续睡去了! 醒来时,房中除了我与缓缓,再无旁人,忆起午睡前后之事,竟是分不清那是当真看见了他,还是我在做梦了。 缓缓早已醒了,趴在我身旁,脸上笑意很深,不知在傻乐个什么。 “缓缓,笑什么?” “不告诉你。”他狡黠一笑。 “哟,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莫不是看上哪家的小姑娘了?”这话却是纯属胡诌了,且不说他一个黄毛小儿,只说这西天梵境,可哪来的小姑娘叫他惦记? 虽是胡诌的话,依旧叫缓缓微微红了脸,小家伙虽难缠,却也有些腼腆。 说到底,他为何而笑我依旧不知。只一心惦记着天族来接人,却是直等到天边布满云霞,依旧没个人影。 第二日,终于等来一封书信,拆开来,入目便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炎梧仙君 犬子缓缓自小不得其母照料,族中亦有嫌恶之声,甚少与人亲近。今见其与尔亲昵,吾心甚慰······ 洋洋洒洒写了两大页,统共不过几句话:“我儿子不喜欢旁人,只喜欢你,请你与他多相处些日子,我再将他接回。” “装得真好!”我将那两页信纸折起,正要放回信封中时,却不经意瞥见信封内部一小片墨色。遂暂且搁下了信纸,撑开了信封打量,果真有字。 拆开来,上书:缓缓乃尔亲子,昔日不曾得见,今既遇,且与尔亲昵,望善待之。每岁送其至尔处,数日便归,可否? 可否?有何不可? 我当即铺了纸张,大笔一挥:“准了。”顺道请前来送信的小仙官带回去。那小仙官是亲眼看见我写“准了”二字的,大抵是没见过哪个胆大如斗的敢对天君用这两字,一时有些怔愣。待我将那纸条又向前递了一递,方醒过神来一般收了过去,道一句:“定会带到。”便出了门去。 如此,缓缓便在我这住下了。小家伙自那日起便古怪得很,时常如那日一般笑着,叫人看不透。除此之外,一切安好,尤其缓缓,最是安好。 前几日一直不停的小雨终是停了,且一连放晴了好几日,可是乐坏了菩提,日日去果园蹲守着。 “好歹停了雨,我得去看着我的果子,可千万别没毁在雨里,倒毁在旁的小事上了。”这便是菩提的说辞。 缓缓时常也会跟去,他最爱爬树,玩的不亦乐乎。往往他去了,我便也得去,只是十次里怕是有八次要沦为苦力了。 不知在果园中盯了多少时日,那些果子们终于大片大片的熟了,缓缓却又迷上了摘果子,不过与之前的爬树比多了那么一步,却仍是叫我又白白做了几日的苦力。 ☆、第49章 爹爹 说是多呆“数日”,如今数来,缓缓却已在我这处呆了月余。 且不说缓缓那小家伙自个儿想不想回去,单说天族那边,竟也没个动静,简直怪哉!那群老头竟能忍受未来储君在我这处,受我“荼毒”,实在也是奇了。 “缓缓。”我移开手上的佛经,看了那边正玩的开心的小娃娃一眼,他抬起脸来,应了一声,原先白嫩的小脸已是惨不忍睹。 花花绿绿的抹了满脸。 “丹青要画在纸上,你怎画到脸上去了?”我将佛经放下,自软榻上起身,走近去细细打量他的脸,“啧啧,虽看不出画了个甚,只是这颜色用的颇为大胆,不错!” 他当即苦下了脸,“叔叔。”小脸皱出了几道褶,看着愈发的像个包子。 “好好,不拿你寻开心便是。”我拿起了桌上那画,也不禁皱起脸来。“缓缓,你这···究竟画了个什么物事?” 那画上一团,若说是个人,却连五官也分辨不清,若说是头兽,却偏偏不是四足着地,而是偏向两手两脚的。如此,那到底画了个什么,我便分不清了。 我将视线移至他脸上,眼见那花花绿绿又间杂几小块嫩白的小脸愈发红了起来,许久,憋出几个字,“那是叔叔。” 一时间,我拿着那幅姑且可称之为画的物事,不知该如何反应。复又低头看了几眼,再看不下去。 忒丑了! “我知道我画的不好。”缓缓低下了头,稚嫩的童音中透着沮丧。 我连忙抚慰他,“也不是很差,若是头一回,画成这般,尚可吧。” 他果真提起些精神来,站在椅子上扬起笑脸道:“父君说我还小,腕力不够,学不好,等再长大些便教我。” 我将他自椅子上抱下来,走到脸盆那处浸了布巾为他擦脸。缓缓个子太小,坐在椅子上仍是够不着书桌,便只能站在上头。 “等你回去便叫你父君教你,下回再来画给我看。” “我还能再来吗?”布巾擦过的间隙,缓缓问道。 我道:“自然,我已与你父君说好,每年将你送来住几日。” “能告诉缓缓,叔叔以前与父君的事吗?”话题一转,竟转到了这事上。 不曾料到他会这样问,我一时有些愣怔。“为何这样问?” 脸上的颜料已然擦洗干净,我将他放到软榻上,自个儿搬了个板凳坐到他对面。他坐在软榻沿上,晃悠着两条小腿,“之前叔叔不承认认识我父君,其中必有猫腻,而且···” 说着,瞟了我一眼,眼中又是那熟悉的狡黠,看得我莫名心底打鼓。 “而且什么?”可别又是那句“不告诉你”。 他又笑,“父君不让我说的。” 平遥那厮,莫不是先前与他说过什么?可缓缓明明是自那日午后才开始这样笑的。 心思一转,我问:“你父君何时与你说的?我怎不知道?” 他毫不迟疑地答:“叔叔睡着了,自然不知道。” “你父君来过?”虽是问他,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见我这样问,小家伙才悟过来说漏嘴了,小嘴撅得老高。 若是如此,那日便不是做梦了。平遥,好一个道貌岸然! “你看见什么了?” 缓缓又红了脸,小声道:“我本来在睡着的,听到动静醒来,便看见,看见父君在亲叔叔。然后叔叔醒了,父君说:‘睡吧,我在这。’叔叔又睡了。父君见我醒了,叫我不要与你说的。” 这种事,从一个小娃娃口中听来,况且这小娃娃还是我亲生的儿子,便叫我老脸有些挂不住。作柳昔时,与沈荼搂搂抱抱,偶尔也被缓缓撞见,那时却真真切切一家三口,便也没什么。可如今,我与平遥清清白白的,被缓缓看见他亲吻我,这着实有些不好说啊。 “叔叔,叔叔?”缓缓唤了我两声,拉回了我的神思,“叔叔与父君,以前是什么样的?是情人吗?像父君与娘亲那样的?” “你对你的娘亲知道多少?” 没得到答案,缓缓也不追问,只老老实实回答了我的问题,“父君从不提娘亲的事,我问过,他却不告诉我。我有个姑姑,不是父君的姊妹,父君却说她是我七姑姑。七姑姑说······” “我说什么了?”隐含着笑意的声音陡然自院中响起,打断了缓缓的话。 我循声向窗外望去,便见小棲挺着肚子慢悠悠行过来。从前身子便利时,小棲来我这处,好歹还能打正门过,敲个门再进。如今行动不方便了,人也懒了,直接驾一朵云飘到我头顶上,慢悠悠降下,再慢悠悠迈进房门,却是一步也不肯多走了。 如墨允当年所说,小棲的性子确是变了许多,不再如当初那般冷冰冰一片雪花,做了母亲之后,愈发的活泼了。我到了这西天梵境后,她约莫半年来一回,有时一人,有时与墨允或是孩子们一同来,这一回倒是不过才四个月便来了。 上一回来时,便是来知会我她腹中的喜讯。彼时,墨允一张脸笑得花儿也似,直与我唠叨,说什么“这一回一定要生个女儿”、“前边那俩小子太欠管教,还是女孩好”云云。 我与这夫妻俩的那道坎,早在三百年前便迈了过去。如今的生活,我很知足,一旦知足了,再去回想往日那些看不开的事,便觉当初的自个儿着实矫情了。 “七姑姑!”小棲才踏进房门,缓缓便从榻上蹦了下来。眼见他没轻没重的要扑过去,我赶忙在半道揪住了他的后领子,“缓缓,你姑姑身子重了,当心碰着她!” 缓缓本还挣了两下,听我这样说,便安静下来,只是一双赤色眸子里流露出一丝委屈,小棲道:“哥,缓缓才多大点,怎能伤的了我,你放他过来吧。” 言罢,缓缓便抬眸希冀地望着我,大大的眼眸一眨不眨,心头一松,手便也松了。缓缓撒欢似的蹭到小棲身旁,小小的个儿头还不及小棲的腿高。果真是我想多了,他连小棲的肚子都碰不着呢。 “七姑姑,你来看缓缓的么?”小家伙巴在小棲腿上,他七姑姑弯下腰去捏他嫩白的脸蛋,肚子大了,弯腰便有些费力。“你猜错了!此番前来,是为我腹中的这个求个护身符,顺道将你带回去的。” 缓缓被捏的变形的小脸有些苦巴巴的,“父君请您来的么?” 小棲松开手,又摸了两把,叹一句,“果真比我家那两个小子细嫩多了!”又道:“不是你父君叫我来的,不过路上遇见那被差来接你的仙官,瞧着眼熟,上前去打了招呼,得知是来接你的,便交代他先回了,我顺道带你回去便是。” “我不想回去。”缓缓扭捏着,小棲坐到桌旁,自行斟了杯温水。今日我犯懒了,不曾沏茶,茶壶中只有热水,撒了一小勺桂花糖,却是恰好给小棲用。 缓缓走过去扯扯小棲的裙摆,“七姑姑,缓缓不想回去。” “哦?”她放下茶杯,“缓缓,你已在此处待了月余,课业都落下不少了,再不回,下一回文曲星考核你还不得拿个垫底?届时叫人家笑话了,可别又来哭鼻子。” 小家伙不说话了,转而爬上了我的膝头,我顺势伸手将他环住,看他失落的小模样。 “你父君说了每年送你来一回,这一会回去了,不久便又来了,不难等的。”我细声安慰着,却也没什么作用,小家伙依旧怏怏的。 “是啊,缓缓,听你爹爹的,随我回去,不过一年······”小棲还待再说什么,我却没心思听了,全幅心思早已被那“爹爹”二字吸引过去。怀里的缓缓听到那二字,小身子也是一抖。 “小棲,缓缓何时知晓我是他爹爹的?”我尽量拿捏着语气,不叫心底那股怒气露出来。小棲浑然不觉,回忆道:“大抵也有快两个月了吧,缓缓三百五十岁生辰时,与他父君耍了个心眼,事先要了他父君一件礼物,说是想要什么便给什么。结果那日他问他娘亲是谁,天君不好诳他,便告诉他了。这不是没多久便偷偷跑来你这了嘛,害的我们一通好找。”随后又问:“怎么,缓缓没与哥哥说过么?” “缓缓?”这二字便似牙缝中挤出来的,缓缓一抖,自我腿上跳将下去,急匆匆扯他姑姑的裙摆,“七姑姑,我们回去吧。” “咦?方才不是还不想走来着,怎的变卦变得比翻书还快?”小棲疑惑,来回端详着我们父子两个。 缓缓仍自拉她的衣裳,“突然想回了,咱们回吧。” 小棲静静看他一眼,慢悠悠起身,临走还不忘嘱咐,“缓缓,与你爹爹道个别罢。” 小孩子小心翼翼转过头来看我,低低的唤:“爹爹,缓缓回去了。” 胸中的怒气被那一声久违的“爹爹”给浇熄了个彻底。哪怕用发梢想想,也不难猜出这是谁教的,何苦为难他? “嗯,回吧,路上当心。”我起身将两人送出了门,亲眼看他们驾着云头远去,其间,缓缓偷偷回头瞄了我几眼,皆被我看个正着。 直到再看不见,我才回了房去。缓缓在此住了一个多月,每日都笑闹不断,如今这屋子忽然静下来竟有些不习惯。 斟了杯桂花茶,托在手上细细的饮,直至一杯水见了底,才似缓过神来一般,一手支着额头,忍不住地发笑。胸中滋味难以言明,只是想笑而已。 ☆、第50章 忌日 如今这日子过得忒快,仿佛我不过晃了个神,便是三百多个日夜。 一年了,许是做贼心虚,已然到了缓缓过来的日子,他却没来。我特意留在家中,没去各位菩萨尊者那里求教佛理,一连几日,却连那小家伙的影子都没等到。便是连天君那里,竟也没叫人送个信来。 左等右等,没等到缓缓,却等来了小棲,隔着窗子便看见她身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小棲素来不喜花里胡哨的衣裳,却也甚少穿这种半点颜色也不带的。 心中仿佛梗着什么事,我思索了半晌却也记不起,最后干脆掐指卜算。小棲进门时,我手中的茶水洒了大半,手指僵硬了一般骤然停住。 今日是我全族的忌日。 昔日鼎盛的火凤一族已然覆灭了整整一万年。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追妻,非一朝一夕 作者:青琐 第11节 万年的光景,说长不长,我与小棲不过是从少年长至成年,说短却也不短,且不说凡间朝代更替了多少回,便是位列仙班的那群老白胡子手底下的小仙童,也不知换过几拨了。 身上惯常穿的灰布袍子正合适,不需打点,我便与小棲出了门。 凡间有个说法,叫“死无葬身之地”,人生的一大悲哀。我的族人们虽不至于无处葬身,却也未能好多少。当年埋葬时,除去常常露面的几位墓碑上得了个名讳,其余大多只有一座光秃秃的坟冢。 当年火凤一族的居所被夷为平地,我所熟悉的重重楼阁化为断壁颓垣,我的族人们便葬在这里。 坟头上长了许多杂草,被小棲一个火诀燃了个彻底,十分利落。我本已半蹲下的身子又站直回来,不由摇头,“小棲,女子还是温和些好。” 她没理会我,自言自语一般,“这是父亲教我的第一个术法。” 于我而言,何尝不是。我那风流了大半辈子的老爹,好不容易端起了严父的架子,对着我与小棲两个将将比他膝盖高不了多少的孩子,一字一句念着口诀,末了气势豪迈地道:“我火凤一族的子孙,头一个要学的,便是这火诀!······” 犹记得,当年因着出火不够快,火势不够大,被父亲唠叨了许久,一番话翻来覆去说了不知多少遍,听得耳朵都生了茧。如今却是想听也没人来说了。 在父亲与娘亲还有三位阿娘坟前行了礼,念叨了许多话,挨个祭拜了几位兄姐,最后,我与小棲齐齐站在了阿潇墓碑前。 我本以为可以活下来的阿潇,那个一根筋的傻弟弟,如今便躺在这冰冷的墓碑之下。合族一百八十四座坟冢,零星几座带着墓碑,其中最是讲究的一座石碑,并非我父亲或是几位母亲的,而是阿潇的。 彭尹亲手刻就的石碑,一笔一划用长剑细细的描摹。墓碑刻完,那把随身几千年的佩剑也毁了。 我杀了彭尹,他有过,但无罪,然而我不后悔。 那时只当他是用我弟弟的命换得一个功成名就,手中已然沾了许多人的血,便觉着也不多他这一个。 那日我潜进了他的府上,大殿之上,他孤身坐着,身边连个婢女都不曾得见,仿佛等着我一般。 手边只有那把损坏多年的佩剑,他抬头看我,一如故交相见,“炎梧,你来了。” “你怎知是我?” 他笑答:“你与阿潇的容貌有些相像,你第一回在天宫杀人时,我便认出你了,那人的寿宴我也去了,起初还有些不确定,直到亲眼瞧见,才信了。” “你瞧见什么了?” “自然是你将刀刃扎进那赫赫威名的元帅胸口,你当只有太子一人知晓吗?”说罢,他定定的看着我,笑问:“今日,轮到我了么?” 杀过许多人,却也没见哪一个如他那般镇定的,叫人猜不透他是有恃无恐,还是看破生死了。 没有与他多言,我直接向他攻了过去。 彭尹到了强弩之末之时,单腿跪地,以剑支撑才能让他不似蝼蚁般匍匐在地,面上却是带着笑的。然而他那时的倔强在我眼中,却只是可笑。 心下想着,他当年用我弟弟一颗魂珠换得今日的地位,如此无耻的事他都做过了,如今在我这债主面前狼狈一回却也不愿,这般做作,当真令人作呕! “对不起。”细弱蚊呐的三个字一说完,他便咳了口血出来。 然而,哪怕他那时辱骂我,都不及这一句“对不起”更能令我恼火。 我冷冷笑一声:“对不起?这句话,不该对我说罢。阿潇的魂已经散在了离恨天,你若实在被这一句话憋得慌,便去那里与他说吧。” 我一只手掐住他的脖颈,他的双脚离了地。“当初你是怎样答应我的?是怎样答应我阿爹和阿潇的娘亲的?既然阿潇死了,你却为何还活着?你何必活着!” 手上用力,他双眼一翻,没了声息。一颗魂珠从他体内浮出,飘悠着离了大殿。我另一只手扎进他的胸膛,剜出了他的心脏。一如他当年的誓言,“若负阿潇,必定剖腹挖心以偿。” 当年阿潇折了一条命都没能换来的这人的一颗真心,就在我手中,然而这既然不属于我那傻弟弟,便也没用了。只瞬间,我手上便只余了几点血沫。 “炎梧!” 我循声望去,大殿门口,平遥一袭玄色的袍子,脚步匆忙,鲜少见他穿这般沉稳的颜色,我不由多看了两眼。他一张脸却惨白惨白,悲哀的望着我,我却不知,他这一着,是悲哀个什么劲? “当年你弟弟并非他所杀,他是自戕。”他一边说,一边朝我走过来,步子没了平日那般四平八稳。 我正因他的话而不解,他将手上的信封递过来,“彭尹留下的,给你的。” 我伸手接过,取出的纸张上立马沾了一抹血迹。信上并无其他,彭尹只说他有负于阿潇,死在我手上,也是咎由自取,最终却又托我将他葬在阿潇身旁。 我随手捏个火诀,将那纸张悬在火上,烧了片刻,却是半点也没有受损,反倒是显现出另一番字迹来。 那是一份名单,记下了所有与我全族覆灭有关的人,那些已然死去的,被朱砂笔做了标记,包括彭尹自己。 震惊不止于此,仿佛怕我不知后悔似的,平遥缓缓道:“炎潇是自戕的,与他无关。” 当初彭尹与阿潇终究没能逃出去,数百兵将紧追在他们身后。唯一值得庆幸的,却是那些兵将们没能料到彭尹已然倒戈,这便是彭尹活下来的缘由。 阿潇趁彭尹不备,自身后抽出他的佩剑,刺入自己的胸口。彭尹发觉时,只能僵硬着任凭阿潇将长剑拔出,放到他手上,那双清澈如水的眼,再没能睁开过。 “他们以为炎潇死在彭尹手中,之前那两人的逃离也被误以为是彭尹在追拿炎潇。彭尹便顶着负心的帽子过了这许多年。 “你以为仅凭你一人之力,纵使我不做干涉,你能杀得了天族那么多将士吗?” 我反问他:“你又是如何得知?” 他道:“你不知晓的,自会有其他人知晓。” 一切明了,我却依旧嘴硬着,那些年杀戮太多,心也在不知不觉中冷了下来,硬的如同一块顽石。“你倒是查的清楚,然而不是他动的手又如何?终归是因他而死的,而他也因此得了高官厚位,享乐了这许多年,我总要叫他还些回来。”我抬起手,上面满是血污,衣袍上也染了不少,只是因着是一色的红,不显眼罢了。 平遥眉头紧皱:“炎梧,别再杀了,你这般只会平添罪孽,这些业障,总有一天会报应到你身上的。” “业障?当年天族和祥凤一族灭我火凤满族的时候,怎的就不想想,将来会有这一番报应?现在与我谈什么业障,是不是忒晚了些?” 他眼中悲哀更甚,甚至沾染苦涩:“那你为何没有杀我?我欠你的并不比他们少罢?” “我想过啊,可我舍不得。”我对他嫣然一笑,若是旁人看了少不得要失神片刻,他却没甚反应,当真是扫兴。 他走近我身旁,执起我一双手,用那玄色的袍袖仔细擦着上面的血迹,明明他的脸色都这样难看了,我却仍不满意,轻笑着与他道: “当年我火凤一族统共一百八十六个族人,除去最终活下来的我与小棲两个,一百八十四条命,我要他们一个一个的给我还回来。至于要谁来还,得由我来决定。” 我抬头直视他的眼睛:“还有那一遭,我受的当胸的那一剑,改日寻个风光好些的时辰,我便去把那账算一算。说来那倒是你那未过门的妻一手导演的好剧目,你说,我是赶在你两个大婚前将这账算了呢,还是等你两个成婚后再动手?这倒是个难题了,若我在你们婚前动手,倒也不至于与你天族结多大的仇,麻烦是省了些。可是若是婚后动手,一则,我报了一笔仇,二则,这可实打实的在你天族脸面上抽了一耳光,想来心中也十分爽利,你说,我这主意怎样?嗯?平遥,天族太子殿下?” 他不言语,我知他心中必定没个好滋味,却也由得我说,只一心帮我擦着手,可这哪是那么容易擦的净的,便是他这次擦净了,我的手终究还是要再沾血迹的。我抽出手,抚上他的脸,苍白的脸上立时染了一抹鲜红。 “若有一日,那业障报回我身上了,那时,你待如何?” “我陪你。”他的声音低沉,藏着痛意。 这个答案,我很满意。这副神情,我亦满意。 只是那时没料到,后来的报应竟是那样,哪怕他有心陪我也是不能。毕竟动手的人是他,他又如何能陪我? 此时,彭尹睡在他亲手雕刻的墓碑下。我终究将他们葬在了一处,许是那时的我还残存了那么一缕善心罢。 ☆、第51章 相思 忌日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缓缓仍是迟迟不来,如此看来,今年大抵是来不了了,我便不再特意留在家中等候,该出门时便也出门去逛逛,求经拜佛,一如缓缓出现之前的日子。 近来,菩提那厮有些异常。 三百多年来,数不清他已这般异常了多少回。若是以他的话说,那是相思病又犯了,若是以我的话说,那便是矫情。 分明想见便能见,却为何不见?何苦一人煎熬着? 菩提的相思病,病根深入骨髓,时不时便要犯一犯。犯病的时辰也是不挑,有时吃到了某样菜品,忽而感慨一句:“慕一也喜欢。”便犯了病。或是路上瞧见哪位小仙、哪位僧侣,一举手,一投足,哪怕是一个背影的相似,他也要愣怔半晌。再者,出门散步时,若是遇见了谁家的孩童,又要将慕一的憨态回忆一番······诸如此者,讲个几日也讲不完。 每逢犯了病,却也不似寻常相思病的肝肠寸断、憔悴消瘦,只是一味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想够了,便跑来我院子里,躺在那青石板上,遥遥望着天际,有一搭没一搭的与我说话。我本不想搭理这厮,念着他心里苦,便将就接他几句话。 我知他是想去见慕一的,只是那个约定横在他心头,进不得,又不愿退,才自寻了这番煎熬。 实在忍不住时,他便抽出书架上的《清心咒》埋头进去,或念或抄,每每那一阵子熬过去,书桌上便摞下了厚厚一堆的纸。满篇的字迹,起初是工整端正的,愈往后便越潦草,翻至辨不清写的是什么字的那一页,再往后却又渐渐工整起来,等那字迹变得与第一页一般无二时,他那相思病便快要好了。 这一回,菩提的相思病,这犯病的时间较之前的都要长。光是我院子里那条青石板,他已来躺了三回,每回要躺上整整一日,日出便来了,日落还不走。 今日便是第四回。之前三回,已是将我的耐性消耗的七七八八,今日他再来时,我只管沏了壶茶过去,叫他自便了。 时近黄昏,我扔下手中的经书,伸个懒腰,不经意向窗外瞥了一眼,便见菩提还在那躺着。叹一口气,我起身走了出去,顺手从架子上抽了本《清心咒》。 随手将经书扔向他,“你如此半死不活的赖在我这处,还打算赖多久?” 他接住经书,旋即坐起身,似有不解。也是,以往他犯病,我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自个儿折腾,这一回却是我反常了。 “若是心中不舒坦,要么回去抄你的《清心咒》,要么便去见他,莫再躺在这里挺尸似的。” 他忽而斜觑着我,眼神中带着探究,“炎梧,依我看,这《清心咒》,你也该抄上几遍了,今日有些怪异啊。” 他那眼神看得人不舒坦,“有何好怪的?” “莫不是缓缓那孩子没来,叫你心神不安宁了?”他抖抖衣袍,坐端正了,“天君与你说好,每年送缓缓来一回。说得好听,叫儿子与他亲生爹爹多亲近,实则,这里边有他的私心!你我都清楚,他这是借着孩子的幌子来维持与你的一丝联系,说不得,他心中还存着更大的想法,比如······” “比如什么?”不知为何,我对这二字之后的内容倒是有几分兴趣。 “比如——我为何要与你说透?你俩的风流债,自个儿清算去!我先说说你!”许是近日悲春伤秋,情绪上较之往日要丰满些,菩提言语间活似情场上一把老手,“说好了每年来,今年却没来,你便慌了罢?猜测他这是要与你彻底一刀两断了?如此,再见我躺在你院中便愈发不顺眼了罢?我等我的慕一,虽说时日长,好歹有个盼头,结局如何且不谈,只说再有五百多年或是更短,我们便能团聚。这样一来,你这孤家寡人心中不爽利了,我猜的可对?” 半晌,我颇有些咬牙切齿道:“对,对极了!那你还不走?我这孤家寡人受不得刺激,你若是再在此处犯你的相思,当心我要打人了!” 他忙伸出一只手安抚,“我知你方才多半是气话,不惹你了,不惹你了。” 气话?哪一句? 渐渐消了怒气,我问:“当真不去看?” 他又斜眼觑过来,“若是叫你去见天君,你去吗?” 方才那怒气又燃起来,我作势要打,“我看你今日果真是皮痒了!” 他起身闪至青石板后,“说好的不见便是不见,你若是叫我去见,便是叫我言而无信。再者,你自个儿都不去见天君,你倒是守信,却要叫我失信吗?” 一番话绕来绕去,绕的我头疼,“你不愿去便算了。”我转身便要回房。 “炎梧!” 我回头,夕阳下,菩提那笑透着一丝奸诈。“我并非不想去,只是缺了个理由,你若是给我一个理由,我便去。” “想去便去,哪来这许多的说道?”我抬脚便走,他在身后大声道: “我们来比试一番,比什么随意,若我输了,我便去见慕一,若你输了······”他故意卖着关子,在此处停了。 脚下不由得停了,“若我输了又如何?” 他狡黠一笑,道:“那你便去见天君好了。” 那你便去见天君好了。说的倒是轻巧! “如何?答不答应?”他又问。 我转过身去,他那张脸上的笑容,晚霞映照下,果真欠揍的很。 “答应。” 面上佯装着惊讶,他问:“哦?你答应?是志在必得,还是念着去见天君一面?我方才说了,比试的内容随意,若是比的医术,你可输定了。” 不再与他打言语官司,我直接抬手便打,这一招出其不意,他接的甚狼狈,“还没说清比什么你便开始?” “这一回就武斗,我说了算,若有异议,下回你说了算便是。”说完,抬手继续打。 “好,这一回我认了,下一回非叫你去天宫不可!”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淡去时,我仗着比他多了万余年的修为,烧焦了他一缕头发,自发梢起烧掉了数寸。他一边扑着头上的火苗,一边怒道:“炎梧,你耍诈!” “耍什么诈?我火凤一族,主修的便是术法,拳脚功夫与你一时半会儿比不出高下,自是要用术法了。否则,你还想叫我与你斗到大半夜不成?”我也学他斜觑着眼,自认有那么七八分相似。 “愿赌服输!”憋了半晌,他道,语气却是十足的不服。 我拍掉手上的尘土,催道:“那便去吧。” “此时去?”他立马跳将起来,指指自己的尊容,“我这副模样怎么去?” 昏暗中,我仔细端详了片刻,果真有些见不得人。头发暂且不提,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确碍眼。 容貌虽不堪,菩提那嘴角却翘得甚高,若不是因着我那簇火苗,这厮怕是要恨不得立刻出现在慕一跟前的。 “那明日去。”我道:“收拾妥当些,他如今不记得你,莫丢了面子。” 菩提离去时,转身之际露出了那被我烧焦的一缕头发,今晚可是且得好好收拾了。 第二日,将将破晓,便被推门声扰醒。 除了菩提那厮,定不会有旁人,懒得起身相迎,我翻个身继续睡了。朦胧中,身上一凉,活活激的我打了个喷嚏。再伸手去摸,却没摸到被子。 “炎梧,你怎还不起床?”勉强睁眼,入目便是菩提那厮,打扮得光鲜至此,当真是要会情弟弟了。他手中抱着我的被子,满脸理所当然的指责着。 被人搅了睡眠,加之初初起床的烦躁,我毫不客气的回道:“又不是小媳妇初次上婆婆家门,还要夫婿相陪的?你堂堂八尺男儿,见一个慕一还能花去你半条命不成?”伸手抢回被子,我又要躺倒。 菩提伸手将我拦住,“这不是‘近乡情更怯’吗?自是要带上你来壮胆。” 一来二去,睡意消了大半,干脆起身。“陪你走一遭也无妨,不过······” 他立刻凑上前问:“不过什么?” “回来后,去天宫给我问问,缓缓可是被什么事拖住了?” “你果真还念着这事。”他一脸的“果然如此”,甚是骄傲的模样。 拖拖踏踏许久,到了人间的地界,日头上了三竿。待寻到慕一所在的道观,当真是日上中天的时辰了。 为防不必要的麻烦,我俩干脆趁慕一独自去后山打坐时方现身。我只远远地望了慕一一眼,便示意菩提我先回避了。他倒是想阻拦来着,可惜我人也看过了,又不想在此处看他们两人你侬我侬,自是要回避了。 我孤家寡人一个,唯一的儿子又迟迟不来陪我,可是十分受不得刺激的。 在后山随意转了转,寻了棵大树,破土而出的粗壮树根恰好可以充当床板。 这一觉睡得不甚安稳,实在是这床板忒硬了,背上硌的难受,便醒了。却见身边多了一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的人。 ☆、第52章 再遇 我是被身下的硬树根硌醒的,实在醒的突兀,怕是他也没有料到,见我睁开眼,他的脸上明显有些慌乱。 他低声喃喃道:“你醒了。”带着些惋惜。 我仍躺着,与他道:“那要不我再睡一会儿?”他正要说些什么,我接着道:“你趁我睡着赶紧走吧。” “为何?”眉间深深蹙起,连声音都沉下了几分。 我嗤笑出声:“皱眉做什么?上回见你时,你不是做的挺好?今日照样可以做得到才对,哪怕是日后见了,便当做不认识又有何难?” 我怕是还没睡醒,话语间有些自己都未能察觉的尖锐,倒像是在责怪他上次对我太疏离了。 “阿昔。”他这样唤我,逼得我那不太清楚的脑子霎时清醒了不少。 躺着与他说话到底有些不方便,我坐起身,却仍靠坐在树根上。“天君唤错了吧,我是炎梧,柳昔早已寿终正寝,天君何必还念着一位故去之人?” “你知道为何。”他平静的语气十分笃定,可他越是笃定,我越是想要反驳。 “我不知道。” “不知?那我告诉你可好?”他的声音中忽然掺杂了怒气,我抬头看他,他的脸色莫名有些晦暗,这是抽的哪门的风? “我从未亏欠过柳昔,可我亏欠过炎梧。若你是柳昔,我可以堂堂正正亲近你,可你偏偏是炎梧,你我都清楚,炎梧在我眼前,永远是我的债主!”眼角都发红了,看来是当真发怒了。 “你非要与我说这些吗?”我直视着他的眼,声音冰冷的连我自个儿都吃了一惊。 “你不正是因为这些才与我成为陌路人吗?炎梧!这么多年了,你为何从来不与我明说,你既然恨我,为何从来不说给我听?你该将我欠你的一桩桩一件件全摆出来,叫我将对你的亏欠全还给你!可你从来只会这样折磨我,连一句责备都没有,却叫我明明白白的知道我欠了你。冷眼旁观我一人歉疚,一人痛苦,你心里是不是很痛快?”他越说声音便越大,最后一句几乎成了咆哮,半点也不像他了。 “我是很痛快,你满意了吗?”唇角溢出冷笑,心中亦冷得似一块寒冰,寒冰中却又燃着一团火,我的眼眸大概又红了几分。“看你越痛苦,我心里便越痛快!你怪我从不与你清算往事,那我今日便与你理一理!” 再也坐不住,我索性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如今的我几乎与他一般高,站的太近,连他的呼吸都能感受到。“当年的小梧对你用情至深,可一纸婚书便能叫你将他弃如蔽履,在你眼中,他究竟算什么?此其一!清渊宫是怎么毁了的?你可还记得?清渊宫中,你曾经做了什么,你还记得吗?此其二!趁我年幼封印了我的记忆,将我锁在你身边,所有与我亲近的人都消失了,你可知道他们去哪了?此其三!你还想与我清算什么?是否今日我们一起算了?” 心中忍了许多年的那些话一旦开了口,便再也停不了。“小梧于你而言,不过是你众多情人中的一个,若不是那张脸与炎梧一般无二,你会记住他吗?你自然不会记得住!你身边的极品尤物不胜枚举,区区一个小梧算得了什么?” “你怎知我记不住?你怎知于我而言,他与旁人是不是一样的?他在我面前被一剑穿心,你当真觉得我好受吗?若是不在意他,我怎会去那片红莲山谷,一待便是好几年,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再遇见你,给你机会折磨我?” “你后悔再遇见我了?”心中冷的有些难受,我问。 他红着一双眼,毫不犹豫,“是,我后悔了!可我不是后悔遇见你,而是那时我明明已猜出那便是你,却依旧头也不回的去接近你。” 他果真一早便知道。 “若我那时便选择与你做不相干的陌路人,我的族人不会遭受那样的灾难,天界根本不会有那一劫。一切不过是因为我的妄念,你的杀孽不只是你的,也是我的,若不是我,一切原本不会发生,我父君也不会早逝,我才是那个罪人!” “你在怪我。”我道,“你的族人蒙难你怪我,因为是我杀的,可我的族人呢?他们何尝不是死于天族之手,我为他们报仇有何罪过?你父君的死与我脱不开干系,我已经为此死过一回了,你还想如何?再用红莲业火将我烧成灰烬吗?” 眼眶忽的发热,心头一涌而上的不甘和委屈几乎将我逼出眼泪来。 传说,红莲业火是地狱深处永世不灭的烈火,乃是火中至尊,能够燃尽一切,最是难以控制。历任司火的神君中,只有初时几代才能控制得了这火。上任天君的死对头,我的父亲,也控制不了。许是抱着不寻常的心思,上任天君将自己的儿子送去了地狱,并寻遍古籍查找控制之法,也是他儿子实在争气,不到两千岁时,完成了他的心愿。 昔日太子学会了操纵红莲业火的术法,当真是天上地下只此一人,一生中至今却只用了一回,便是将一个叛族余孽烧成了灰烬。 正巧,那叛族余孽,便是我。 “那时我当真以为我会与你死在一起,哪怕烧成灰我们也是混在一起的同一捧灰烬!可你骗了我,你佯装起自焚的假象,将我骗进火海,打从一开始,你的计划中要死的便只有我一个!你怎会与我一起死?当我抱住你,引火烧身时,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别说了!”他吼道。 我却偏要继续:“为何不说?分明是你要我清算的,怎能不说?你是不是后悔了?当初我问你时,你回答的什么?不悔?如今怎么出尔反尔了?平遥,你如今后悔,已经晚了。” 最后一字的余音还未散开,他已出手将我扯进了怀中,双唇蛮横的压下来,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嘴上吃痛,我试图用手推开他,却被他箍得死紧,我一怒,便也用牙齿回敬他。直到几乎喘不过气的那一刻,他手上的力道才放开些许。 我使力挣开,这才发现两人俱是狼狈,嘴角沾着一点血迹。 我冷笑着还待再说什么,他却将头靠在我肩上,低声一句话便叫我方才的气势散的荡然无存。 “我后悔了,当初与你一同烧成灰烬,才是对的。你如此恨我,那我今日还给你好不好?” 他猛地将我推开,下一刻便已被业火笼罩。 “你又想骗我。”若说此刻我还能镇定自若简直是天方夜谭,那声音中的颤抖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他只看着我,透过赤色的火焰,不语。 眼见火焰已燃毁了他的衣袍,双臂□□的皮肤迅速被灼伤,我忍不住叫道:“平遥,将业火熄了!我不要你的命,你这样做有何意义?” 他却不为所动,身上的伤处渐渐扩大,面上也显出了痛苦的神色。 我与他之间,不过三步的距离,却似隔了很远,远到每前进一步都要花去数不尽的时间。抱住他的时候,我心下有些悲戚。何时我也成了如此德行了?活似又一个阿潇。 心中清醒的很,无论这红莲业火在他身上燃起多少次,无论他骗过我多少次,我最终还是会选择抱住他。不过,上一回是要与他一起死,这一回,我却想要两人都能活。 被业火灼烧的痛苦已然尝过一次,这第二次的痛苦之深切,也是完全不输于第一回,身体连同魂魄一起煎熬于业火中,这滋味当真叫人难以忘怀。 不过瞬间,业火消了个干净,他身上的衣物燃去了大半,勉强能蔽体。身上但凡能看见的皮肤皆被灼伤,便是脸颊上也有一处明显的伤痕,若只是为了叫我心软而做戏,这代价实在有些大了。 “你是当真打算死吗?”我吼着。 他有些站立不稳,干脆靠在了我身上,笑道:“你若是不过来,我不会收手的。” 胸中有些憋闷,无数的责骂几乎要脱口而出,最后骂出口的,不过只有一句:“你这混账!” 骂完了,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两人一时无话。静静靠了许久,我方道:“你身上伤的颇重,我送你回去。”正要动身,又想起一事,我道:“我先与菩提打声招呼。” 转身时,却被他拉住手腕,他的手上用了十足的力道将我拉回,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抓着我的肩,几乎要将指尖陷进去,他逼视着我的眼,“不准爱上别人!” 说的何其霸道,我一时不能反应,“什么?” 他将头靠过来,在我耳边道:“哪怕你不再爱我,也别爱旁人。” 我正觉着他的要求荒诞至极,他却抱紧了我,呢喃着:“我求你。”与第一句的霸道完全不同,已是乞求。 震惊之余,我将今日前后思索了一番,我想我已猜到他今日为何如此反常了。 若非他身上伤得重,恐怕我也是要给他添些伤痕了。这人,实在叫人头疼! ☆、第53章 故地重游 天色渐暗时,菩提方回,面上笑得春风得意得很。 他一进了门来,我便开口道:“呦!这是遇上什么样的好事了?笑得如此开怀?” “嗬,这屋子里怎么一股酸味?”他坐到对面去,鼻子作势嗅了几下,开口促狭,“怎么,‘孤家寡人’又受刺激了不成?不能啊,某人不是见着他心心念念的人了么?若是我没看错,这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还巴巴的给送回家了,这会儿怎么这么大的怨气?” 说的兴起,他又坐近了些,脑袋凑了过来,“炎梧我问你,天君他老人家今日莫名的火气是怎么个情形?这怎还放起火来了?即便我当时从远处看,也看得出他伤的不轻啊。” “你当真不知?”我轻笑着看他,一只手循着桌面搭上他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划着,“你我在此相守三百多年,其中情意自是旁人不能比的。” 特意放柔了的嗓音叫他抖了一抖,倏地收回手去,且惊且惧道:“炎梧,这玩笑可是开不得!你莫要吓我!” 心中偷笑,面上却是又温柔了几分,“谁与你玩笑了,若非如此,今日天君又怎会那么大的火气?” 他一愣,“他误会了?”不由叫道:“荒唐!简直荒唐!”又转而与我道:“炎梧你且放心,哪怕千年之后我与慕一不得相守,我也决计不会看上你,你自是清清白白的,谁也不能诋毁!” 这话说的大义凛然,却实在叫我哑口无言,我是差到何种地步了?难不成差到这辈子只能清清白白的? 我一手指着门口,隐忍道:“滚吧。” 他连忙起身,临走前又不忘以手抚膺:“天君如此怀疑你的忠贞,兄弟,决不能叫他好过啊!” “滚!”见我确实怒了,他不再玩笑,眨眼便滚了。 这厮了结了一桩心事,心情一好便忍不住耍宝讨打了。我抬手扶额,怎么近来身边尽是些混账!不得安生! 翻身躺到榻上,奔波了一整日,实在累了,索性不再想那混账,扯开被子便睡了。 半梦半醒时,忽觉身上有些沉,便似压了个忒大的秤砣,想翻身却十分费劲,我试了几把,那秤砣却黏在了身上,分明翻下去了又压了回来。 “爹爹,爹爹!” 哪来的秤砣,竟会叫爹爹?莫不是谁家的秤砣成精了? 睁开沉重的眼皮,便看见了那白白胖胖的秤砣,双手双脚皆缠在我的被子上,见我醒来,笑弯了一双圆圆的眼。 “缓缓,你怎这么重?”毫不思索,我开口便问。 他瞬间收敛了笑容,翻至一旁坐着,眼中的水雾开始凝聚,“爹爹又嫌我,上一回嫌我矮,今日又嫌我重,你果真不喜欢我,否则怎会将我扔给父君,三百多年也不来看我!”说着,那泪珠便要落下来。 这不是我的儿子,他是我的祖宗! 我无奈地起身,伸手将他抱过来,一年多未见,还是那小小的身量,又白又嫩的模样。 “哭什么?爹爹哪有嫌你,爹爹最喜欢缓缓了。” 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问:“最喜欢缓缓?那父君呢?父君排在第几位?” “不喜欢,他排不上位次!”回的十分斩钉截铁。 缓缓那张小脸又苦下来,“别人家中都是既有父亲又有娘亲,可缓缓只有父君,爹爹离我那么远,每年只能见一次。” 我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思索一番却不知该安慰什么,最后只能一下下抚着他的头发。 他忽而抬头,神色雀跃,“爹爹,父君教我丹青了,我可以将爹爹画出来了!” “是么。”心中不由涌上一股儿子长大了的感慨之情。 小家伙一翻身站起来,跳下床便冲着书桌而去,到了椅子旁却犯了难,他实在太矮了,兴奋之余,身手便不太利索。 爬了两下没能够着书桌,他回头来喊我:“爹爹,抱我上去!爹爹!” “就来就来,你急什么?”我走过去,架着他腋下将那小小的身子抱上去,又被他使唤着找来画笔与颜料,这才得以清闲。 本来便是刚起,还不曾梳洗,待我收拾好了,将将在软榻上坐下,那边缓缓摆好了纸笔,又叫道:“爹爹,你摆好姿势,我要画了!” 我便赶忙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倚在靠枕上,手边还不忘留了一盏热茶。 到底是高估这孩子了。 等缓缓描完一副丹青,日头已然升至中天,手边特意留的热茶凉的彻底,被他唤醒时,我已不知睡了多久了。缓缓这做事慢条斯理的性子,看来是改不了了。 我心中感慨着,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被缓缓拉到书桌旁。待看到他的画作后,却觉着这几个时辰实在等的值得。 大概因着他是初学,笔法还是简单了些,却已有了几分神韵,依稀辨得出那是我。虽说慢了些,但胜在细致,学了一年多便达到这等程度,将来超过他父君也是不难。 我将缓缓举起,对着那有些脏污的小脸狠狠亲了一记,夸道:“不愧是我儿子,画的不错!” 他腼腆地笑笑,短短的胳膊也伸过来抱住我,“那缓缓可以要奖励吗?” 一时高兴的有些过了,我毫不迟疑便答应了:“自然,要什么都可以。” 他睁着大大的眼,赤色的瞳中满是欣喜,“爹爹可以去看看父君吗?” 没想到他的要求会是如此,我有些惊愕,神情有些僵,他又小心翼翼地道:“父君受伤了,别人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他都不能抱我了。他脸上的伤用法术遮住了,身上的伤藏在衣裳下边,别人看不出来,但真的伤得很重,爹爹能不能去看看他?” 我问他:“你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心下有些不舒服,大概口气也不甚美好。 他低下头,许久,终于点头。我没再与他说话,又不知沉默了多久,缓缓低低的开口:“爹爹,是不是不喜欢缓缓了?”话音还没落,眼泪却先一步落了下来,红豆大小的泪珠接连不断,没一会儿便浸湿了衣领。 缓缓只是落泪,并不出声。心中委屈,却又偏偏犯倔,小时候每一回他心中有气便会如此,这一点不管他是人是仙还是没变。 心中隐隐作痛,我问:“若我不去,是不是就不喜欢爹爹了?” 他倏尔抬头,眼中还泛着泪光,微微犹豫,却终究点了头,那轻微的幅度,却仿佛一把凿子在我胸口剜去了一块血肉。 “那我去。” 那双望着我的大大红眸中满是歉疚,眸中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他一头扑进我怀里,哭着喊着,含混不清的只字片语中,只有“对不起”三字格外清晰。 我不想从天宫大门进,上一回送平遥回去也只送到门口,这一回却要进去,便只好走了另一条路。 缓缓红肿着双眼被我带去那片开满红莲的山谷时,犹自不解,小声问我:“爹爹,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去看你父君。” “父君在天宫,我们来人间做什么?” “我们不从大门进,我带你走捷径。”说着,我便抱起他,驾云直直的向头顶那片天而去。 缓缓窝在我怀中,却仍有数不完的话要问,全然没有半个时辰前那小心翼翼的模样。 “爹爹,你怎么知道这里可以去天宫?” “你父君告诉我的。” “可父君明明说天宫只有四个天门能进的。” 心中忽然生出些别样的滋味,我道:“他骗你的。” 他皱着小脸,还待再问什么,我们已然到了那天人之界的缺口,被一片祥云覆盖,里面的模样,自从清渊宫被毁,我已许多年未见,也猜不出了。 “爹爹?” 直至缓缓开口唤我,才发觉自个儿又走神了。我用衣袍将缓缓裹紧,冲过了那道作为屏障的祥云。眼前有片刻的模糊,我眨了几下眼,面前的一切渐渐清晰。 当年偌大的清渊宫被红莲业火燃的连片瓦砾也不剩,却偏偏留下了那一池白莲,如今,花开的极盛,放眼所及,处处皆是纤尘不染的莲,碧玉一般的叶。 怀里的缓缓探出头来,惊道:“爹爹,我们怎么走到禁地来了?叫父君知道又要打我了!” “他打过你?”我抓住他最后一句问。 他自知说漏了嘴,又想缩回去,被我从外袍中揪出来:“他做什么打你?” “是我错了。”大眼睛忽闪着,似在闪躲,“父君说过禁地不能进的,是我调皮,偷跑进来。还采了这里的花,父君看到了,就······” “他就打你了?”胸中怒气翻腾,我抱着缓缓直奔天君寝宫而去。 缓缓在我怀中还在为他父君辩解:“爹爹你别生气,是我错了,不怪父君的。父君打了我,他也难受的,他那时将自己关在寝宫中好久,谁都不见,也不去群仙朝会。我从窗户爬进去找他,他抱着我跟我道歉,那天我头一回看见父君哭。” 平遥,你养的好儿子,字字句句皆是向着你! 脚步缓了下来,“他哭了?” “是啊,抱着我哭了好久。”似是怕我不信,他用力点点头,“真的。” 半点也不像他会做的事,在我面前,他永远强势的很,哪怕明明年纪比我小许多,却非要做的比我更老成。那才是他啊,怎么会哭呢? 我收敛了气息,按照缓缓说的路线走着。路过一座宫殿时,缓缓非要从我怀中下去,我只好放下他。他指着不远处的另一座宫殿,“父君住在那里,爹爹你快去吧。” 我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那宫殿颇为冷清,门前连个把守的天兵都不见,宫门紧闭着,这当真是天君的寝宫吗? “缓缓,他······”正要回头问,这才发觉,那小家伙已然不见了。 “缓缓!”我叫道,用了几分力气,却没有回应,那混小子,确实欠揍! 胸中有些憋闷,竟被个小娃娃糊弄了!索性这里也没人,我便大步向那宫门走去。进了宫门,里面依旧是房门紧闭,我心中纳罕着,推开了最中间那道房门。 却绝未料到,那门内一派活色生香,我这三百多年的清修,险些毁于一旦。 ☆、第54章 伤口 天君寝宫,着实建的颇为磅礴大气,内部的摆设亦是十分讲究,只是这些此时在我眼中,全然看不见了。 单单那一片象牙色的肌肤便已将我的视线定住了般,哪还顾得上看旁的! 大概是因着我收敛了气息,抑或他实在伤的太重,他竟没发觉我的靠近。 昨日有那些残破的衣物遮蔽,某些伤处没能看见,此时他脱去了上身的衣物,只着一条白色里裤,身上那些灼烧的伤痕便一览无遗。 他背对着我,手边摆着一应伤药与绷带,正费力地涂抹肩头的伤口。头发散落着,微微湿润,应是刚刚清洗过。这副身体,我已不知看过了多少回,然而时至今日再见着,仍有些晃神,幸而那上面遍布的伤处太过可怖,叫我收了心思。 我轻声走上前,去拿他手中的伤药,他却没有松手,微微侧着脸,散落的发遮住大半的面容,语气不善:“不是吩咐过任何人都不准进来,你······” “我帮你!”我打断他的呵斥,他一时噤了声,转头来看着我,傻了一般呆在那处。 我手上略加了力气,去抽他手中那瓷瓶,大抵也是他一时愣怔没有防备,竟叫我轻易夺到了手中。 他却没甚反应,双眼眨也不眨,我便也看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许久,怕是再不点醒他,一日都要过去了。我又加了些声量道:“我帮你上药。” 这回他倒是醒了,却突兀的笑了起来,又自顾喃喃着:“果真伤的不轻,竟出现幻觉了。”念叨完了,又笑得诡异。 我被他笑得背上发毛,心中亦有些发闷,径自伸了手去掐他的脸,颇用了些力气。他那略显呆愣的神情终于换了换,眉心皱着。我见此,便问:“怎么?可还是幻觉?” 一边的脸颊仍被我掐在手中,他勉强斜过眼来看我,面上露出笑意,只是此时看来实在有些狰狞。 “阿昔,换一边脸,这边脸上有伤。” 我一愣,忙松了手,却见那脸上哪来的伤?再看向他的眼神便带了几分探究。 他笑道:“施了障眼法,你自然看不见。”话音方落,那脸颊上果真便显出一块嫩红的伤口,此刻还渗出了几许血丝,怕是方才我没轻没重那一下掐出来的。那伤口虽不大,却十分碍眼,尤其在那样一张脸上,更是尤其碍眼。 “既然敢在自个儿脸上动火,怎的还怕见人?” 看着那伤口,言语间忍不住带刺一般,他却不恼,只一味讨好的笑,像极了缓缓犯错时心虚的模样。 此时想起缓缓,便又记起今日叫他忽悠的那一遭,心头火起,却一时不能拿他怎么办,当真憋屈得很! “阿昔?” 我正生着闷气,大概是走神了,平遥唤了我一声。本就心情不佳,何况眼前这位便是那根源,自是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的。 “做什么?” 他笑道:“不是说帮我上药的吗?怎自己走神了?”那一笑,笑的甚是温柔,带着股不可言说的熟悉感,笑得我竟发不起火来。便指着一旁的软榻,“过去坐着,方便些。” 他乖乖地过去坐了,任我在他伤处折腾。倒也不是有意折腾他,只是太久没做过包扎一类的事,难免手生,便叫他多吃了些苦头。较之身上其他伤处,他脸颊上那处便算不得什么了,只涂抹了些药便晾着了。 伤的最重的后背,大片大片的肌肤被灼烧,露出鲜红的嫩肉来,触目惊心。尽管我已减轻了手劲,也难免叫他吃痛,他似是有意寻些话说来分心,便问:“你,今日怎么来了?”那话中,隐隐藏着希冀,我听了,手下一时没把握住力道,便听他微微“嘶”的一声。 我立刻抬起手,问:“如何?” 他道:“无碍,你继续便是。” 手下力道一再减轻,终于轻到几乎连他的伤口也碰不到了,他在前方闷笑着:“阿昔,你莫要顾忌那么多,轻的我快要感觉不到了。” 我面皮一热,忍不住下了重手,如愿听见他猛地吸气,又恢复了方才的力道。他吃了痛,默默忍了,那模样反倒叫我心虚了,便回了他的问题,但一提及此事,语气上又差了几分:“还不是你的好儿子,只一心向着你!若是我不来瞧你一眼,他怕是都要不认我这个爹了!” 本以为他会说些好话来安慰我,然而出口却颇为自豪:“我亲手将他养大的,衣食住行从不假手他人,他自然向着我。” 言下之意,莫过于“是你自个儿不管他的,如今儿子不向着你,你能怪谁?”,铁一般的事实,却也叫人着恼。 “当初生他的时候,疼的可不是旁人!” 我有心攀比,他反而不紧不慢道:“谁说我不痛的?你当初咬我时,可是半点也没留情,那牙齿印直到我老了也没能消去,在我手上待了一辈子。” 话至此处,两人方忽然觉出什么,没再继续。我处理好他背上的伤,便转去他身前,将他肩头与手臂上的伤处再清理一番。为他肩头上药时,为了方便,便直接弯下腰来,如此,两人挨得极近,一句话不说,反倒是尴尬了。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追妻,非一朝一夕 作者:青琐 第12节 我瞥了一眼他手臂与胸前的伤,道:“听缓缓说,你因着这伤都没法抱他了,可是真的?不是他夸大其词罢?” 他忽而抬头,两人的额头差些撞上,却也正因这仅存的距离,叫我更能看清他那双眼,满满的只盛了一个人。 “是不是夸大其词,你可以自己来试试。” “不试。”我回的甚干脆。 他又问:“当真不试?” 这一问,倒叫我记起了人间那些年,每当他的提议被我回绝,他总再追问一次,那时他每每这样问我便半推半就的应了,然而这一回,却没有应。 “不试。”我在他手臂上一圈圈缠着绷带,莫名缠的愈发的紧,仿佛缠的不是他的手臂,而是我那颗分明老的不能再老,却还时不时不甘寂寞蹦跶两下子的心。 “阿昔,缠的太紧了。”他终于开口将我制止,我道一声“抱歉”,动手将方才刚缠好的绷带一圈圈解开,再重来。 忙活了大半日,终于将他一身斑驳收拾妥当。我将伤药放置在外间的架子上,回身时,却见他已靠在软榻上打起瞌睡来。此时他仍是上身□□着,若就这样睡了,怕是要睡不安稳。我轻手轻脚上前,打算为他披件衣裳,稍一动作,他却醒了。 “唔···对不住,那药中有助眠的药物,竟睡着了。”他抬头,见我手中的衣裳,便接了过去披在身上,遮住了那缠的不怎么能入眼的绷带。 “若是困了,你自去睡便是,我,我先回了。”说完,见他不作反应,心下有些异样,转身便走。他却卡在我即将迈出门槛那刻急急道:“此刻若是回去,西天梵境已经入夜了罢,不若在此留宿一晚,明日再回。” 我收回已然迈出一半的腿,回头坦然道:“那便多谢了。”又将室内打量一番,问:“那我歇在何处?” “这里只一间卧室,若是不嫌弃······”他指着不远处那足以容下四五人的床,话正说了一半,被我打断:“我看这软榻便不错,你身上还有伤,快去歇了吧,我在此睡一晚便好。” 他启唇似又要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紧了紧衣襟,便起身走去了那床边歇下。半晌,我将久未移动的视线收回,在软榻上和衣睡下了。 约莫睡至半夜,身上开始泛起冷意,起初还不打紧,拢拢衣裳翻身便又睡了,后来却一再冷醒。睡意朦胧中,禁不住埋怨起平遥的待客之道,你失落便失落吧,怎连给客人准备被褥的事都能忘了!想了片刻又禁不住睡意,再一次入眠,却睡得不甚安稳。 迷迷糊糊间,身上似是多了什么,温暖许多,便睡得沉了些,后又觉着身旁多了个物事,也无心去探个究竟了,这一觉睡得很熟。 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碍眼的伤痕,没了昨日的血丝,依旧狰狞,依旧碍眼。对于他出现在我的榻上,还睡的如此安稳,我竟没有一丝惊讶,反倒觉着这才是正常的。如此,我才是十分的不正常,却是该抄几卷佛经了。 轻轻将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臂撤下,小心翼翼,怕惊醒了他。难得的,不知是不是昨日那药的药效太好,直至我下了榻,整理好衣物,他也还未醒来。 走到门口那处,终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正与他清明的眼对上。两人皆没有收回视线,沉默着看了许久,我转了身。 那日之后,我再没有去过天宫。缓缓那小家伙第二年再来时,怀里抱着满满一个小包袱的稀奇玩意,脸上笑的乖巧的很,赤色的眸子笑眯成一条缝,却不敢进门来。我弯腰将他抱起,回身进了房内,陪他玩闹了大半日,他才信我没生气。 这一年起,缓缓每一年来时,皆会为我描一副丹青,不知不觉间,便是百余年,却半点也不觉得久远。缓缓终于长高了些,却也不过是凡间孩童五六岁的大小,仍是个小娃娃,时时要叫人抱在怀里哄着。 缓缓每回描了我的画像,却不留下,一幅不落全带回了天宫。偶尔我起兴向他讨要一幅,他却十分为难的模样,心下虽奇怪,却也由他去了,只当小孩子看待自己的作品更金贵些。 终有一日,菩提来蹭茶水时,好好地为我答疑解惑了一回。 近来自降龙罗汉那处得了些极品毛尖,还未来得及细品,菩提便闻着味寻了来。 “炎梧你这人当真不厚道,有这等极品却不叫我,一人独享有何乐趣?”话未说完,便已然落座细细品起茶来。我堪堪饮了两盅,受不了他那愈发诡异的眼神,去了一旁书桌处抄佛经。 他饮够了,便与我闲聊起来,却大半皆是他在说。聊过几个无关痛痒的话题,他忽然将话头引向了天宫。 “近来天宫里传出个十分有趣的事,你不妨听一听,说是一个小仙娥起了不该有的念头,妄图爬到咱们天君床上去,结果,你猜如何?” 笔尖一顿,抄坏了一字,我不耐道:“有话便快说。” “就知道你逗不得,告诉你便是。据说,那小仙娥一进天君的寝宫,将将过了外间,方往那内间望了一眼,便退了出来。后来与人说起,道那房中四面墙上,挂满了一人的画像,看得出,有些还是初学者画的。画中人或坐或卧,千姿百态,足足有近两百幅,每一幅皆是仔细装裱好了的,偌大个天君的卧房,险些要挂不下了。” 我手中那支才得了没几日的上好狼毫笔,瞬间折成了两半。 ☆、第55章 偷梁换柱 清晨,细雨纷纷,懒得起身。 仅仅一窗之隔,窗外一派大好□□,草木吸饱了雨水争先恐后地疯长,窗内却是颓废的紧。 我虽无心去验证所谓天君寝宫内的画像是个什么究竟,但不可不说菩提那厮的一席话惹得我心头有些异样。说心痒难耐倒不至于,但多少有些惦记。然而一来二去惦记了许久,也是白白惦记,久而久之也便不惦记了,却换成了如今这懒散的模样。 敲门声响起时,我正在梦中与缓缓周旋。他腆着小脸与我说:“爹爹若是不要父君,那缓缓也不要爹爹了!”说的何其愤慨,叫人不由心惊。忽而却又笑起来,诡异的笑容竟叫人有种大祸临头之感,我正暗自揣测近来会有何祸事,那敲门声便响了。 随意披了件外衣,趿拉着鞋子去开了门,便见方才梦中那张小脸巴巴的望着我。小家伙又没带伞,且又是一人孤身前来的。我心下了然,随口道:“缓缓,你怎的又自个儿偷跑出来了?” 他道:“不是偷跑出来的,是,是父君叫我来的。”不知为何,那“父君”二字听来有些别扭。没再过多在意,见他身上又些微的湿了,我将外衣裹在他身上,弯腰便抱起他向回走。 缓缓乖得很,靠在我怀中,两只手臂搂着我的脖颈,一切看来十分寻常,若是忽略那双细小的手臂上的力气的话。 我无奈道:“缓缓,爹爹又没有生气,搂这么紧作甚?” 他忙松了力道,头低低的,手臂仍然坚定地搂在那处。 进了卧房,我将他放在软榻上,手上麻利的将他的衣服剥了个干净。 “缓缓,下一回再来,定要记得带上伞,总在爹爹这里光着屁股,羞不羞的?” 缓缓自是又红了脸,拉过一旁的被子自己裹得严实。 “冷不冷?”我问。 他摇摇头,道:“不冷。”见他确实不冷,我便进了里间换衣服,偶尔转身时,便瞥见那小家伙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处。那副模样,竟与记忆中某个孩子的面孔重叠起来。那孩子的黑眸也是这样的一眨不眨,起初看来竟有些痴傻,却又可爱的紧。 嘴角忍不住翘起,我干脆大方地笑了笑,“缓缓,看什么?爹爹换衣服有何好看的?” 他嘀咕了句什么,声量实在太低,没能听清,再问他时,他却回道:“没什么。” 我心下纳罕,这孩子莫非当真长大了?竟也有不能与爹爹说的话了。唏嘘一阵,我换好了衣物绕出里间,随意打量几眼,房内因着我这段日子的懒散,已是十分的凌乱不堪。在孩子面前,好歹也不能太叫人看不过眼去,于是,我捋起袖子打算收拾一番。 将将弯下腰去,方才正要去捡的一团废纸却自个儿蹦到了纸篓中去,我抬头,正见缓缓右手伸出了被子,晕着微弱的金光。察觉到我的视线,缓缓抬头,笑得开怀:“若是收拾屋子,用法术便可,何必耗费力气。” 我直起腰,摸摸鼻尖,确是我一时没想起,竟叫个小娃娃见笑了。 回头时,小家伙还在笑着,笑的我这张老脸颇有些不好意思。我走上前去,扯开了他的被子,他却仿佛受了惊吓一般,倏地一抖。动的幅度颇大,反倒将我吓着了。 回神后,我不由觉得好笑,“给你换衣裳,瞧你吓得。” 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衣裳,“我自己穿。” 看着那微红的小脸,我忍不住调笑道:“怎么,又不是第一回给你换衣裳,怎就忽然害羞了?”遂动手给他一件件将衣服套上,这一回他倒是乖得很,让他抬手便抬手,吩咐抬腿便抬腿。 自打缓缓来了,我的日子不再过得如之前那样懒散,却也没能勤快多少,不过是不再成日赖在床上罢了。 如今正值春季,往年的这个时节,若是缓缓来了,必定要跟在菩提身后,蹭到他果园里去摘那又大又红的草莓,这一回却十分的反常。不但没去果园,更是几乎连门也不出,整日与我一同窝在家中,只在我出门时才跟过来。人也比往年沉默了些,却愈发的黏人。 这些勉强还能当做孩子长大了性子有些变化,那么自打他这一回来了便没唤过我爹爹,这事又怎么说? 如此,若是我还不多想,那么若非我傻了,便是我儿子不是亲生的! 今日一早,菩提又要去果园收摘草莓,临行前,顺道过来一趟:“缓缓,叔叔去果园,你去吗?” 正忙着摆弄笔墨的缓缓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转回去摇摇头。菩提见此,摸着下巴寻思片刻,朝我做个手势便出门了。那手势即是说:“借一步说话。”我见缓缓低头忙得很,便跟了出去。 直到行至门口,菩提才停下脚:“炎梧,你这儿子不是叫人掉包了罢?怎会如此反常?他何时这样安静过?我那果园没了他折腾,草莓都长得不似往年那样红了。” 我知他意有所指,暗怪房中那厮也不装的像一些,旁人都看出来了! “谁知他想做什么?你我自当作不知道便是,总归过不了几日他便回去了。” 菩提听我如此说,端起玩味的笑:“你能不知他想做什么?定是睹物思人,不如过来一睹为快。” 再说下去,怕是又要扯到画像一事上去了,我推了他一把,“忙你的去吧,成日拿我说笑也不嫌烦吗?” “嗳,成仙之后不愁生死,可这命太长了也实在寂寥,再说慕一不在身边,便只能拿你寻点乐子了。”一边感慨,一边叹着气走远了。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本想反驳几句,却实在无话可说,最终只能憋闷着回房。 进门时,缓缓,罢了,暂且叫他缓缓吧,毕竟顶着缓缓那张小脸,我也叫不出旁的名字。 缓缓已然摆好了纸笔颜料,坐在椅子上等着我。如今他长高了些,再不用我抱他上书桌了。 “今日又要画吗?” 他点头,“快些坐好!”他倒是心急,我慢条斯理地走到软榻上斜倚着坐了,歪过头去看窗外的翠竹。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雨,仍然不大,雨滴细的针一般,却聚少成多,将翠竹叶冲洗的青翠欲滴。看了许久,脖颈有些酸,我便回过头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缓缓,近来见你七姑姑了吗?” 他一愣,转而答道:“见了,阿蒨也见了,和七姑姑长得愈发像了,漂亮得很。” “是吗。” 阿蒨是小棲的女儿,小棲与墨允夫妻俩被两个儿子闹得不堪其扰,当真是做梦也想要个女儿。到了第三胎总算是个姑娘,当年两人可是高兴地差些要在冥府张灯结彩了。 与两位肖似父亲的兄长不同,阿蒨长得像小棲,且是随着年纪增长便愈发的像,夫妻俩便更加宠她,小姑娘便被宠的有些跋扈。 “阿蒨如今可还乖巧?前些年见她的时候还凶得很呐。”我随口问着。 他似有些不解,却仍是答道:“比以前乖了,上回见的时候还送了我一把玉制的匕首呐。” “玉制的匕首···阿蒨送你的?” “是啊,她似乎也很喜欢,送给我时很不舍的模样。” 你个傻子!那是她要抢你儿子的东西,恰巧叫你遇见了,顺水推舟装作送给缓缓罢了。 那分明是我送给缓缓的,她没能抢到手,自然不舍。缓缓已然不知被她欺负了多少回了,你做父君的竟然不知? 心中有些气闷,却不好发作,我又别过脸去,暗忖下回见到小棲时,定要交代她好好管管那小丫头,愈发无法无天了! 许是雨天本就容易烦闷些,过了半晌,心中那股气却仍没有散去,我回头瞥了那即将完成的丹青一眼,冲那书桌旁埋头作画的小娃娃道:“缓缓,你这凡事不着急,慢条斯理的性子何时改的?往常叫你描一副丹青,非得等到爹爹坐的腿都麻了才能描完,今日倒是快了不少。” 他抬头,但笑不语,一张小脸笑的粲然,见牙不见眼,眼中的情绪也看不清了。 你再装!“傻笑什么?叫爹爹。” 他倏尔一抖,抖得不甚明显,却也未能逃过我的眼睛。我带着笑意的眼直盯着他,终于: “爹爹。”软软糯糯的嗓音,听得我心中很是爽利,方才那股火气霎时消了大半。 然而不知是这一声“爹爹”煞了他的兴致,还是他有意配合我方才的话,那分明快要完成的画却又足足画了一个多时辰,这下,当真是坐的腿都麻了。 我拖着几乎没甚知觉的腿挪到书桌旁,细细欣赏了一番,由衷地赞道:“十分不错,比上一回那幅好太多了。”说着,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发顶,他似乎被摸得十分享受。待到我收回了手,他却冲我张开手臂,“爹爹,抱!” 这一句足足叫我愣了半晌,他,他竟然叫的如此顺口!实在是······ 我愣住这一会儿,他等的不耐,又唤道:“抱。” 面上亲亲热热地将他抱了,心下却是忍不住腹诽:你个老不羞的,顶着你儿子的相貌,你怎的好意思? ☆、第56章 噩梦 自那日一气之下逼他唤了一声“爹爹”,便好似堤坝开了闸口,洪水一泻而出,再也收不住。 用饭时,他便挨着我坐了,大多时候一双竹筷用的出神入化,几乎不停歇地向我碗中布菜。口中还不停歇地念着:“爹爹,这个香菇青菜很好吃,你吃。” “爹爹,今日的汤不错,冬瓜都快熬化了,你尝尝。” “爹爹······” 我分明已然不需再食五谷,但碍于他顶着我儿子那眼巴巴的模样,到底给吃了个一干二净,直到撑得肚圆。 偶尔他也抽一回风,哭闹着不肯自个儿好好吃饭,非得我喂他才好。若是我不答应,他便装作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样,眼中泪光闪闪的:“缓缓果真是个不会讨爹爹欢心的孩子,爹爹嫌缓缓笨,缓缓知道。别人家的孩子从小都是爹娘亲手喂大的,缓缓就只有父君,爹爹都不肯喂缓缓吃饭,爹爹不喜欢我,那我回去好了······” 他径自演的情真意切,当真慢腾腾挪下凳子,一步步向着门口走去,背影落寞孤独得很,倒真有几分可怜的意味,我便退让了。但他竟就此得寸进尺了,三不五时便要求我一口一口喂他,若不是想着忍他几日便过去了,我非要将他踢出门去不可。 分明刚来那几日还乖得很,怎就忽然变得如此无耻?实在令人费解! 从前缓缓过来时,晚间皆是与我一同在内间大床上就寝的,后来缓缓五百岁生辰过后,他再来我这处,我便不再与他一同睡。通常是他睡在里间床上,我去睡外间的软榻,也省的小孩子半夜睡觉拳打脚踢叫人睡不好觉。起初他自然十分的不乐意,说是在天宫时都是与父君一起睡的,我半信半疑,姑且遂了他的意。后来赶巧缓缓在时,小棲来了一回,见缓缓还与我一起睡,掩唇笑着狠狠数落了缓缓一回,自是也将他在天宫有自个儿的寝宫一事给抖了出来,当晚我便搬着被子去了外间。 那之后,小家伙便打消了侥幸的心思,夜里老老实实自个儿睡了,只是那睡相实在不佳,我每夜需得起身一回去给他掖掖被角,将他摊开的手脚收回被子里。 若是真正的缓缓,我只需正正经经与他说,他便听话了,可如今身旁这个却是不好对付的。稍有不如意,轻则扭头不理人,重则撒泼耍赖,也不知是跟谁学来的? 刚来那几日,他还不曾如此放肆,那一日之后,便开始闹着与我一起睡。三回中总有一回是我率先败下阵来,在内间就寝。今晚又闹了一回,却是以我睡去外间告终,他自是失落,我则是高兴了一把,在他的小脸上摸了两下,“乖啊,缓缓长大了自然要自己睡的。” 他眼珠一转,又挣扎道:“可缓缓自己睡会做噩梦的。” 我一时不察,接口道:“若是做了噩梦再来找爹爹,乖儿子,去睡吧。”看他一步三回头去了内间,心中自是舒爽。 夜间睡得正酣,好梦却叫人给搅了,我梦中那盘棋再行一子便要赢了。 睁开似有千斤重的眼皮,借着勉强透过窗柩的几缕月光,眯着眼看清了那只着白色里衣的小家伙,心中当即便是一突。我打着哈欠问:“缓缓,怎么跑到爹爹床上来了?” 他不答,一头扑了过来,我一时没个防备,竟叫他扑倒在了榻上。心中又是一抖,这是要做甚? 脑中还在想着,若是他就此与我摊牌,或是更进一步有其他非分之想,我是该将他赶出去还是如何?他却带着哭音道:“爹爹,好大一头狼妖,它要吞了我!” “······”其实我也想吞了你来着。 我懒得起身,任他扑在我身上闹得欢,困意袭来,我一手搭在他背上,“缓缓,爹爹在呢,哪来的狼妖?做噩梦罢了,没什么的,回去睡吧,莫要着凉了。” 他却不动,又向我怀中挨得更紧,“不要,我要与爹爹一起睡!” 实在困得很,罢了,一起睡便一起睡罢。我抱着他起身,将被子盖在两人身上,“仅此一次,明日自己睡!” “好的爹爹。”他爽快的应了,还体贴的伸手为我拉了下被角。只是他此时答应的倒是爽快,明日如何却要明日再说了。今日做了噩梦,明日自然也可以做,当真是“明日复明日”了。 他如了愿,自然不再折腾,这一觉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醒来时,身旁的小家伙还睡着,他不似缓缓,睡着了还不老实,时不时要伸伸胳膊腿。他侧躺着,脑袋挨在我左胸口那处,一手抓着我的衣襟,另一手搂在我背上。若是他的手臂再长些,那只手该是搂在腰间的吧。 与他小时候一样。 一切不曾开始之前,他曾赖在我家几日,那时觉着他是与家人走散了,不过几日便会有人来寻他,便也没有再特意安排住处。母亲见他乖巧可爱,又爱粘着我,便叫他暂先住在我房中。那时他也是如此,睡着了十分安静。因我那时对他有些冷淡,他大概是觉着我不愿与他一起住,怕我趁他睡着了走去别处,睡觉时便非要与我挨得极近,抓着我的衣襟才能睡得安心。那时好奇心大起,某一夜故意趁他睡着时抽走了他手中的衣襟,他却几乎立刻便醒了,盛满惊慌的眼睁的大大的。那之后,我似是对他好了些。 其实,缓缓与他小时候长得极像,尤其阖上双眼时,若是没了眸色的区别,父子俩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衣襟还在他手中,若是抽回来,他定是会醒的,我便没有起身,躺在榻上出神。过了许久他却还不醒,也不知昨夜为了等待“做噩梦”的时机熬了多久,那时至少也过了三更天了吧。 呆在你的天宫,高床软枕有何不好?何苦如此折腾。 在我的默许下,他几乎每夜都要做一回噩梦,如此蹩脚的借口,一直用到天宫派人来接。来时孤身一人忘了这一茬,离开那会儿却是将戏份演了个十成十,特意遣来缓缓身旁管事的仙子来接,倒也不知他何时传回去的消息。那仙子往年来时皆是笑意盈盈的,这一回面上却端庄肃穆的紧,也不知事先练练! 这一日他走时十分的不舍,赖着要我抱去门口,到了门口却又耍赖不肯下去。那本来端正了脸色正要伸手来接的仙子额角的汗都要滴下来了,他也不顾着点,径自在我怀中撒娇。我实在看那仙子可怜,低头与他道:“左右明年还会来,你莫叫仙子为难,随她回去吧。” 他不闹了,抬头望着我:“明年,我还能来吗?”半点没有方才撒娇时的神色,严肃的不似一个孩子。其实,每个人心中皆是明镜也似,不过是装作不知,不挑明便是不存在罢了。 我犹豫许久,那双眼中的希冀一点点淡了下去,立在一旁的仙子更是一副巴不得立马消失的模样。 “好。”下意识便出口了,他脸上又扬起笑,“那我走了。”说罢,竟极快速地靠了过来,唇上有一瞬间温软的触感,回神时,他已退了回去。我看他一眼,只见那脸上笑的得意,又稍稍转头去看那位仙子,对方则是满脸的痛心疾首,不忍再看。 我将他一把塞进仙子怀里,仙子仿佛抱着一尊瓷娃娃般,小心翼翼的,道一声:“小仙告辞。”又战战兢兢的行远了。 还是愿他明年莫要再来了。 转眼便是第二年春,清晨时分,菩提将我的房门拍得震天响,这厮肆意进出我的卧房,连个招呼也不打,好几回直接来掀了我的被子,我便被逼养成了个闩门的习惯。此时他敲门的时辰尚早,我没理,他却又来拍我的窗。昨夜看杂书看得有些晚,干脆在软榻上睡了,近在耳畔的“乒乒乓乓”声,任谁也睡不下去。 “做什么?大清早的吃了火药不成!”我起身拉开窗便吼,话音还未落,迎面便飞来一张信笺,我忙抬手接住,“这是?” 他也是一脸阴郁,“一大早便有一只仙鹤停在你门前,叫了许久了,连我都给吵醒了你竟还不醒,我只好替你取了来。当真是好心做了驴肝肺了!” 我自知理亏,道歉道的十分真心实意,“对不住了,趁天还早你快回去继续睡吧。” 他却不走,“哼,想支开我?”又示意那信笺,“快看,有什么好事也让我乐一乐。” 好事?但凡能提起你兴致的哪一件是好事? 我拆开信笺,方看了两行,却有些摸不着头脑。看完后随手放在一旁柜子上,菩提问道:“怎么?有何好事?” “他说明日便着仙官将缓缓送来。” “看来果真是好事啊,我先回了。”特意将“好事”二字咬的十分清楚,菩提打个哈欠便走远了。 我坐在榻上,也没了睡回笼觉的心思,脑中琢磨着他送这么一封信是个什么意思?往年缓缓说来便来,哪一回打过招呼了。莫非这一回来的是真的缓缓?也罢,他不来最好! ☆、第57章 长大 面前的小娃娃手中端着一只比他的脸还大了些许的饭碗,狼吞虎咽的模样实在叫人揪心,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要噎着了。 这一回来的的确是缓缓本尊,他初来的那小半个时辰里,我刻意观察了许久,为防看错,特意问他:“缓缓,今晚你睡里间的大床可好?” 他却一头雾水,“爹爹,我不是一直自己睡里面吗?你不记得了?” “啊,是爹爹记错了。” 我这厢刚确认了这是本尊无疑,他便开始喊饿。已然过了用饭的时辰了,家中连个点心都没有,我只好去将菩提拉来又做了一回厨子,出门时又顺手带走了他半筐草莓。 “缓缓,没人跟你抢,慢些吃,莫要噎着了。”虽是如此说,我却仍向他碗中夹了几筷子的青菜,实是他这模样叫人不忍怀疑他遭了什么虐待,连饭都吃不饱了。 他抬起头,瞟了一眼桌面,将那些爱吃的又狠狠夹了几筷子,继续埋头吃去了。 “你父君不给你饭吃的吗?怎么饿成这样?” “梯够工呐,他梦都忙,”咽下一口饭,他补完了下半句,“父君说今日就送我来,一时高兴,也忘记了。” 前半句实在没能听清,我问:“他们在忙什么?” 他吃完了大半碗饭,终于慢下来,“天后薨了,他们正忙她的后事,父君就送我来爹爹这了。” 天后,薨了?曲悠,她死了? “她怎么,怎么去的?” “父君对外说是身子弱,久病缠身,便没了。”大概方才吃的差不多了,缓缓此时又如往常那样的慢慢悠悠,话也说得轻松许多。许是他说的太轻松了,又或是我心中本就不信曲悠那样的女子说没便没了,便问:“她真的死了?” “父君对外是这样说的,”他忽的一笑,“但是,我知道她去哪了!” 原来没死啊,我心下竟是松了一口气。 曲悠那一族,已是没剩几个族人了,当年除去被我斩杀的,魔族入侵时,祥凤一族大多折在了里头。师父曾经感慨过,他的后裔中,最出挑的便是火凤与祥凤这两支,结果一支只剩了一对兄妹,另一支也不过只剩了寥寥几个,实在凄凉。我对他们虽有怨恨,但站在同族的身份上想想,当真觉着有几分悲凉。 缓缓似是想起了什么,暂停了筷子,道:“碧如姐姐说了,老婆跟别人跑了是红杏出墙,她的夫君便是被她戴了绿帽子。爹爹,父君被人戴绿帽子了!”碧如便是那位来接他回去的仙子,平日照顾缓缓的饮食起居,却没想到,她那样温婉守礼的模样竟会教缓缓这些。 “······你父君戴绿帽子,你为何如此高兴?”这小孩子的脑袋是怎么长的? “她走了就好,我就是高兴!”仿佛为了彰显自个儿有多高兴,他一张脸笑的都快要看不见眼睛了。 “怎么?她对你不好吗?” “没有,我都没有见过她几回。可是她顶着父君妻子的头衔,我不愿意!她是父君的妻子,那爹爹是什么!”他越说越愤慨,原本端着碗的那只手甚至握起了小拳头,我看着好笑,便逗他道:“可是你父君戴了绿帽子,你不是该生气吗?” “父君还没生气,我为何要生气,而且,”他神秘地向我招手,我十分配合地凑过去,便听他说:“爹爹,我告诉你,你不能和别人说喔,那绿帽子,是父君自己戴的。” 我与他相视而笑,“怎么说?” “那个带她走的男子是父君找来的,据说他一直倾心天后,可惜天后一颗心全扑在父君身上,他根本连讨佳人欢心的机会都没有,眼睁睁看着意中人嫁人了。大概百余年前,父君将他调至天后宫中做了文职,整日舞文弄墨、琴棋书画的,两人渐渐日久生情。天后终是不再守着父君这块顽石,跟他走了。” “你父君是顽石?”我忍不住发笑。 他一本正经道:“碧如姐姐说了,父君这种美人在怀却不为所动,看也不看一眼的,便是顽石。” “那男子是你父君特意找来的吧,那他作甚要给自个儿戴这顶绿帽子?” “父君心善,帮她找个归宿啊。父君说,他现在还在,天后还有一丁点盼头,哪一日他不在了,天后在天宫的日子必定不会好过的。所以,还不如为她找个真心待她的。” “你父君便是心善却怎会忽然想起此事?”这孩子的话,愈发听不懂了。还有那在不在的,是个什么意思? “爹爹以后就知道了。”他低头将最后一口饭吃完,打了个饱嗝,我正要动手将盘碗碟筷收拾了,他却捧起那大碗来,“爹爹,再来半碗。” 我正端着一盘剩菜的手一抖,“不是饱了吗?吃多了要难受的。” 他又将那碗捧得更高了些,“吃得多才能长得快,缓缓要快些长大。”憨态可掬的模样叫人发笑。 “有的是人不愿长大,你却想要长大,莫不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人家嫌你小了不成?” “才没有!缓缓就是要长大!”说着,直接将碗搁在了我面前,神情十分的坚定。 “个子不见动弹,脾气倒是见长,喏,够了吧?”堪堪又添了一个碗底,在他提出异议前放去了他眼前,“不够也没有了。” 缓缓的小肚子终是撑得溜圆,我暗忖日后还是少煮饭的好,只够吃便可,否则他日日暴食,还不得胖成个球去。 曲悠的殡仪我没有去,且不说她还活着,便是真的死了,我也没必要吊唁她。据说丧葬的阵仗颇大,送葬的队伍排了几十里,白幡招展绵延无数,随行的仙子皆是一身白衣,清一色的白几乎遮盖了天地。叫人不由想起了她当年出嫁时的盛况,迎亲的队伍也是一眼望不见尽头,她在一众彩衣翻飞的仙子的簇拥下缓步走上天宫台阶,一袭大红嫁衣格外惹眼,更是衬得花颜明媚,而如今那队伍簇拥的,只剩一具棺椁了。今时与往日,同样的隆重,只是这一红一白之间,一个女子的一生便这样终结了。 那边的后事颇忙了一阵子,缓缓便在我这也待了许久,上蹿下跳,不得安生,有时竟会叫人怀念起那个安静的“缓缓”,但他总爱粘着我便要另说了。 曲悠“死”后,天地还是那天地,半点不曾改变,日子静如流水。 缓缓从当初的每年来一回,改为了两年,另外的那一半则是叫旁人给顶了。不知那父子俩究竟打的什么算盘,我且静静的等着了,若是没什么结果倒也无妨,无非是维持现状罢了。 他每两年来一次,若是不能来,便会如第一回那样,书信一封叫仙鹤送来。这倒也省的我总是费心费力去猜来的到底是哪一个。起初还是有些混淆的,后来渐渐摸出了法子,若是夜里缠着要与我一起睡的便是他,自个儿规规矩矩睡里间的便是缓缓,倒也好辨认。 缓缓日日喊着要长大,却因着我的血脉成长实在缓慢,他倒是不厌其烦,每回来时都要与我说:“爹爹,我一定会快些长大的!”起初有些好笑,想不出他若是长大了能有什么好处,思来想去最为贴切的一个娶媳妇被他否认的彻底,我便实在猜不出了。 倒是也问过,只是缓缓总说:“爹爹到时就知道了。”后来我想,从平遥那里或许可以得些蛛丝马迹,他来时我便问:“缓缓总想长大做什么?”他却也不答,幽深的眼珠一错不错地望着我,直望到我再也不问。久而久之,便也没那么想知道了。 一晃四百余年,一桩心底一直惦念着的事也该圆满了。 与伏虎罗汉闲聊时,得了个十分有趣的消息。听说近日凡间飞升上来一个修仙的道士,清心寡欲苦修近千年,终于得道。天君大笔一挥,给他安排了个闲职,看管天界的藏书阁。那落了几寸厚的积灰的藏书阁,多少年来踏足之人愈发的少,每日闲的发慌,前任的掌事成日云游四海,撒手不管了,藏书阁便被彻底闲置。如今这活计交给那刚刚得道的小仙,显然是放着他不做约束,你爱去哪便去哪了。 可那小仙实在耿直的叫人扼腕,生生花了十好几日的功夫将藏书阁打扫的焕然一新。藏书阁有多大,仙界无人不知,九层的高阁,每一层又设了九道回廊,每道回廊两侧皆是数以万卷的古籍。若非有术法在身,要是个凡人来打扫,别说是十几日,怕是终其一生也难得很。众仙听闻此事,既觉着这小仙有趣,又记起自个儿多年没寻两本古籍来看看了,于是争先恐后向那藏书阁而去,实在忙坏了那人生地不熟的小仙。 听至此处,我也猜到那实心眼的小道士是哪一位小道士了,登时欢喜的紧。又一想,若是菩提知晓,他的慕一好不容易成了仙,头一件事却不是来寻他,而是在什么劳什子藏书阁做那洒扫活计,不知他该作何反应? 一时心痒得很,我急匆匆与伏虎罗汉道了别,赶到菩提那时,却只见院门大敞着,走进去喊了几声,也没听见回音。那厮却不知去哪了。 ☆、第58章 寿辰 再见菩提时,他已是名副其实拖家带口的人了,小道士安静地任他牵着手走进院门,这一家终于阖家圆满。俗语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当真不错,其后几年,每每见到菩提,他皆是一副守财奴捡了尊金娃娃的模样,生怕旁人不知似的。 他俩重逢那日的情景我没能一看究竟,但天界出了对情深似海的鸳鸯,不,鸳鸳一事,被传得实在沸沸扬扬,便是我不想知道也该知道了。天界中有许多凡人飞升而来的仙,作凡人那会六根清净的很,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求逍遥仙,成了仙后却又显出了些凡人的心性,有个热闹便想要凑一凑,看一看。而那生而为仙的,本也没甚大事,闲来更是喜爱凑个热闹,两者一拍即合,这对旷世难寻,纠缠了几千年的鸳鸳便被拿来做了许多年的谈资。 菩提与慕一重逢那日的情境便被越传越是邪乎。起初还是靠谱些的,说是慕一正忙着登记借阅古籍的名册,菩提便驾着云直飞到了慕一跟前,两人含情脉脉地对望许久,视旁人如无物。正当众仙家疑惑这是怎么个究竟时,一双人便抱到了一起去。众目睽睽之下,脸贴着脸,亲昵无限。 再过了一段日子,那说法就变了,之前的拥抱变成了亲吻。后来又过几日,又说二人那时足足对望了一炷香的功夫,眼睛一眨不眨,其中深情令人向往。到了如今,那说法一变再变,不知哪位高人将其再次渲染一番,写成了一绝世话本,前世今生恩怨纠缠尽在其中,情节之跌宕,情思之缠绵,不可一言尽数,是以,只用了三日便卖的一本不剩,当真狠狠的赚了一大笔。 也正是因着那话本,他俩的故事几日内便传遍天界,众仙皆道:“你可以不晓得太子殿下的名讳,但绝不能不晓得这一对是何人。”一时之间大红大紫可不是谁都能消受的,逢人便被追问:“那话本写得可属实?你们当真如何如何?”对此,菩提恨的咬牙切齿,一怒之下,带着身负闲职的慕一出门游山玩水去了。前后两任藏书阁掌事皆醉心山水,曾引得天界一时游玩之风大起,以往幽静的山山水水颇为热闹了一阵子。 老邻居夫夫出门了,我一人便更加寂寥,好在缓缓是个孝子,知晓他老父我孤身一人寂寞的很,特意跑来与我作伴。 “还是我儿好,知道疼爹爹,不像那两个没良心的,招呼也不打,留下一张纸便跑个没影了。”我啃着缓缓顺路从菩提的果园中摘来的桃子,仍是忍不住数落。 正描着丹青的缓缓忙里偷闲抬起头来,无奈道:“爹爹,菩提叔叔不来当面与你打招呼,是怕自个儿忍不住要与你打架吧。你也是,作甚要写那话本,写了也就罢了,你竟还将它卖了,你真是······” “怎么?若不是他非要向我讨礼物,我会出此下策?再说,给慕一与菩提的新婚之礼自然不能寒酸,可你看我这里,”我指着房中各个角落,指了一圈,又道:“你看你爹爹这日子过得,何其寒酸,一件像样的物事也没有。” “那是因为被菩提叔叔搬空了,谁叫你赚那不义之财,被人家收走了也是天经地义。” 说起此事我便来气,“不义之财他收了便收了,我原本收藏的那些他凭什么也给搬走?再说,我熬了许久写的话本,他却连个辛苦费也不给留,王法何在!” 缓缓放下笔,拿起一旁的帕子擦手,小家伙已然不是当年的小家伙,出落成了小小少年,模样长开了些,包子脸瘦了些,身姿也抽长了。也许过不了几百年,他便真要如同一直念叨的那般长大了。缓缓满千岁时,平遥下诏将他立为了太子,那之后,更是懂事稳重了不少。说及此事,如今回想起来,那次下诏倒是颇费了些力气。 只因诏书上太子的名讳竟然未定! 缓缓活了一千年,除了一个小名竟没有个像样的名讳!平遥自个儿不给他取,将这事推给了我,那日看到缓缓带来的信笺,当真有股冲上天宫去与他理论一番的冲动。尽管如此,终于还是翻了好几本书籍,从中摘取字词,挑灯夜战几日之后,又觉那些摘来的字词个个都不甚满意,便又撕了重新再找。 如今,太子的名讳唤作连恺,连字取了莲的音,恺字是他在凡间的名,我不知这名字取得好不好,但缓缓似是还算满意,那便算好的了。 “爹爹,在天界,父君便是王法,你想要他来管你吗?”他慢条斯理道。 我霎时什么抱怨都没了,“罢了,算是我送他们一分厚礼。” 一只桃子啃完,我正要去摸第二只,缓缓便叫我:“爹爹,画完了,您不来看看?” “缓缓,这丹青练了几百年,已是炉火纯青了,何不再练些别的?”每年一幅,天君老人家的寝宫怕是要挂不下了罢?再画下去还能挂到哪里去?难不成贴到柱子上? 他却笑道:“爹爹,这哪是炉火纯青了?我与父君比,还差的远呐。” 我哪会不知你比他还差了些,只是画的再多,我怕你没处放罢了。“随你便是。” 他收起纸笔,将风干了墨迹的画作卷好收起,便踱过来与我一同啃桃子。“菩提叔叔植的桃子,年岁越久,味道越好了,比起蟠桃也差不了多少。” 我一时失笑,“你可别夸他,若是叫他听了去,不知又要得意成什么样了。再说这怎能比得了蟠桃,百年才结一回的果子,自是比年年岁岁都能吃到的珍贵许多。” “爹爹喜欢蟠桃?”他忽然问。 “吃了便能助长修为,谁不喜欢?” 他又问:“那爹爹想不想吃?” 我斜觑着他,“难不成我若是说想吃,你便去给我偷来?” 他笑的狐狸也似,与他父君一个德行,“哪用得着偷的?明日是我父君一万一千岁生辰,自然能够吃到的。” “小混蛋,我又不去,怎会吃得到?”你摆明了是说出来勾我的。 “爹爹为何不来?父君若是见到爹爹,定会十分高兴的。”见我仍然不为所动,他又道:“我都答应父君要给他惊喜了,爹爹不去,那我岂不是要食言了。” “那你准备旁的惊喜便是了,又不是只有······”我正说着,他却已垮下脸来,委屈的很,我最见不得他如此,于是头脑一热便嘴欠地道:“我去便是。” 说完立刻便后悔了,却没有反悔的机会了,缓缓已然跑出了门外,高喊着:“爹爹明日一定要来,我在禁地等你!” 第二日,总算明白作茧自缚是个什么情境,尤其置身众仙之中,每遇见一位便被问询:“这位仙家眼生得很,莫不是近来刚刚飞升的?”我便只好顺水推舟的应了,绞尽脑汁想出各种借口遁逃,最后实在不胜其烦,干脆逃出了大殿。 今日我来天宫,依旧走的捷径,缓缓便在莲池畔等我。他与我说:“既是要给父君惊喜,那爹爹便去众仙中落座吧,看父君能不能认出来。” 完全不想若是他父君没能看见我又该如何,我便被缓缓带到大殿,霎时引了不少视线过来,幸而事先将眸色改了,没叫人多想。否则我与缓缓两个仅有的赤眸一同出现,不知那些喜爱八卦的仙家要怎样给我添补各种猜测。有了慕一与菩提那事,我已是十分见识到了。 其实呆在大殿正合我意,若是叫我与平遥单独相见,估计我会直接掉头走人也说不定。只是这来意是为一个惊喜,然而今日的主角却迟迟不出现。那些好奇心极盛的仙家们终于渐渐靠拢过来,一人一个问题问得叫人头疼。于是,便有了我尿遁逃出大殿这一出。 缓缓将我带到大殿便不见了踪影,那时说的倒好,平遥马上便到,可这马上二字生生叫我等了近一个时辰。耐性等没了,干脆去找缓缓罢。 我对天宫并不陌生,前前后后来过百次不止,即便哪里记不清了,今日因着天君大寿到处是步履匆匆的仙子,随意问一下也不至于迷路。 兜兜转转许久,问过几位仙子,对方皆是十分客气地答了,盈盈浅笑叫人不由心情大好。眼看寿宴便要开席了,我终是寻到了缓缓的寝宫,进了门,却是不见半个人影。 眼前的情景透着一股诡异的熟悉感,上一回被不过三百来岁的缓缓忽悠了一道,已是叫人捶胸顿足不已了,难不成今日又要叫他忽悠一回? 我转身欲走,手正要碰上门把时,却听见内室一声极轻的响动。到底抵不过心中想要一探究竟的欲望,我向内室走去。离得越近,却发觉那声音不止称得上响动而已,分明是男子的······而且,不得不说那声音当真是熟悉得很呐。 我又被缓缓那小混蛋给忽悠了。 看着眼前床榻上脸色潮红的平遥,心中忽发感慨:美人如此,夫复何求?有子如此,何来清修? ☆、第59章 终章 时隔近千年再与平遥亲热,恍惚中觉着上一次两人如此亲近果真已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精疲力尽时,自是免不了一觉好眠,只是那做的梦实在有些不甚美好。 梦中我与平遥相识相知,其间并没有现实间的那些纷乱纠缠,一切来得顺其自然,俨然人间日久生情的男男女女那般。然而毫无缘由的,□□好后,自此不相往来。 后来忽有一日,他又出现在我面前,站在我家门口,满面哀怨的与我道:“炎梧,我怀了你的孩子。” 若是平遥当真与我说了这话,我怕是会以为他疯了,若非他疯了,那便是我疯了。只因哪怕是在梦中,他也是居于上位的那个,他如何能怀上我的孩子? 然而梦中那个我,是我却又不是我,我仿若只是一个旁观者,在一旁看着他们来往,却完全不能支配那个炎梧的言行。是以,我自是也不知道他的脑袋是什么做成的,竟十分欣喜的将平遥迎进了家门,其后更是颠颠的收拾包袱随平遥去了天宫,更衣用膳,侍候得面面俱到。 自此之后,自是人人称羡的琴瑟和鸣,断袖情深,那对望时眼波间流转的深情脉脉,直腻的我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眼见梦中平遥的肚子渐渐长大,我竟也生出了几分好奇,这孩子若是存在,那便是我们的第二个孩子,不知他会长成什么模样?想到此,竟有些期待这梦赶紧做下去。 一晃便是大半年,平遥临盆,看着他痛,梦中那我急的有些无所适从,趴在平遥床前细声与他说话,像极了当年趴在柳昔床前的沈荼。两个时辰后,响亮的啼哭声响起,我凑近了去看那襁褓中的婴儿,却见那小脸上一双赤色的眼眸,俨然幼时的缓缓,他笑着与我说:“爹爹,你好傻,真好骗。” 我一气,巴掌眼看便要落在他的屁股上,霎时却醒了过来。 此时房内的光线已有几分昏暗,第一眼便见对面那人不着一缕,即使两人盖着被子,我仍看的半晌未能回神。怎么就变成如今的情形了?我分明只是想给他擦擦汗而已啊! “醒了?”他靠过来亲吻我的眼角,声音中一丝慵懒听得我心神一荡。 “你的寿宴,要耽误了吧,还不去吗?”一开口才发觉,喉咙干涩的紧,禁不住咳了两声。他起了身,很是大方地在我面前随意披件袍子便去倒水,待我饮够了水,他非但没将衣服穿好,反倒又脱了下去。 今日大寿,大殿上众仙翘首以待的天君又钻进被子里来,全然没有去寿宴露个面的意思。“你当真不去?他们要等急了吧。”我再次提醒道。 “我的寿辰想如何过是我的事,他们若是愿意等便等着,总之怠慢不了他们。若是实在晚了,缓缓自会去将他们打发了。” “哦。”此时这情形总叫我觉着有那么几分尴尬,便不知该与他说什么。忽的被子动了下,腰间便搭上一只手。 “你就不问我这寿辰我想怎么个过法?”说着,那手竟还在我腰上摩挲了几下,惹得心头那根弦瞬间便紧绷起来。 “你想怎么过?” 他一笑,“自是与你在床上过最好,多少年了,才等到你主动来投怀送抱,若是不珍惜也太亏欠自己了。” 血口喷人!“谁主动投怀送抱了?分明是你将我拉上来的!” 我心中满是愤慨,他却云淡风轻,“是吗?那是我误会了,我方一睁眼便见你离我那样近,还以为你要投怀送抱来着,于是便受了。如此,那便算我拉的你好了。” “什么叫算?原本就是!平遥,你的脸皮莫不是铁打的?今日之事你还亏了不成?”我吼着便要坐起,却叫他一把拉了回去,正趴在他胸前。 “是我错了,是我强迫的你总成了吧。”他温柔的说道,如此好声好气地说话,火气登时便消了不少。 “也没说你强迫我,顶多······”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他问:“顶多什么?” 我道:“没什么。”翻身躺下,左右他若是不愿去,我也不能赶他去,身上也乏得很,倒不如安生些躺着。 他的手臂又环上来,手指颇有些不老实。我翻身侧躺着面对他:“今日,又是你儿子做的好事!”他那手立马消停了。 “那也是你儿子,你若是嫌我教的不好,自己将他带回去教养便好。”话里话外,隐隐透着委屈。 “也没说他不好,只是······”心眼忒多,实在叫人难以消受。 我抬头,却见平遥也在看着我,他吻了吻我的额头,温声道:“他也是为我们好。” 如此纠缠不休,真的算好吗? “小梧。”我正出神时,他忽然唤我,却是唤的那个远的几乎被忘记的名字,我一时不免有些愣怔。“我想过了,若是你实在不愿从了我,那我从了你也是可以的。” “······你说什么?”我一惊,直接坐起身来,他便也跟着起身。 “你不愿与我在一起,不过就是因着那些旧事,可若是我放下这一切,与天族再无半点干系,你又有何理由不要我?” 我的脑袋似乎有些不太够用,“你···这是要嫁给我不成?” 他的发冠早已被我解下,墨黑的发散落下来,俊美的面容在发丝的掩映下,倒真有那么几分艳色。唔,若是娶这么一个妻,倒也是不错。 “若是的话,你娶不娶?”他的脸忽然凑近了来,距我不过寸许。 良久,我忽的笑了,手指抚上他的脸颊,调侃道:“不是早就娶过了吗?你还想再嫁一回?” 他定定的看着我许久,有些不确定的问:“那你等等我?” “好,我等。”等你来嫁给我。 他倾身伏在我肩上,止不住的笑,“你可想好了,到时若是娶我可没嫁妆。” 我道:“不怕,若是没了嫁妆嫁不成,做个暖床仆从也不错。” 他只笑不语,双臂在我腰间搂的很紧。 我答应了等他,却不知他要我等多久,许是不会太久的吧。我与他分分合合已是万年,等的再久还能久的过这万年的光阴吗? 如今闲时再回忆往事,才发觉我竟耗费了他几千载的岁月。寿辰那日他问我,若他与天族再无干系,我还有何理由不要他?那时的他,便似被抛弃的小娃娃那样控诉着我。 我从未想过抛弃,我只是累了,倦了,想歇一歇,可那时他的身边不能有我憩息的位子。如今,是他自个儿想要来我的身旁,我便决计不会放过他,哪怕哪一日他后悔了,我也不放过! 其实等待也并不艰难,与之前的一千年不同的,不过是书架上的佛经落了灰,而那摆着话本的书架却满的几乎要溢出来。这一千年过得很快,快到缓缓成年礼的请柬送到了我家门口,我才反应过来,原来又是一千年,我那白白嫩嫩面团一般的儿子都已经成年了。 缓缓的成年礼十分的声势浩大,甚至有些隆重的过了头。不论是史册记载还是我有生之年所见所闻,从未有哪位的成年礼做的如此排场。 自打进了天宫,我便没有见到平遥,心中隐隐察觉有些怪异。这怪异在心中萦绕不去,直到见了高冠博带的缓缓迈着方正的步子进了大殿,直到司仪的仙官念完颂词,直到缓缓坐上那昭示着权利顶端的金座,我才懂得,缓缓一遍遍念叨了近一千五百年的长大是个什么意思。 众仙俯身叩拜,独我一人愣愣的站在殿上,看着那高座上对我笑的得意的儿子,他果真是长大了。那平遥呢?自始至终他都没出现过,他现在何处? 我转身出了大殿,一路上不知撞翻了几位仙子,道歉也来不及说,直向天君寝宫而去。推门前一刻,我竟有一丝的犹豫,不知见了面要说些什么。可惜,这是我白想了,寝宫内空无一人,有的只是挂了满墙的画像。自那次为他涂药后,我便再没踏足过这里,如今,那原本十分讲究的寝宫内,早已看不出当时的模样。一幅幅画像将墙壁遮的严丝合缝,门窗间透进的风拂过,画卷微动,画中人皆似活了一般。 这一千多年,他便是这样过的吗? 我赶回了西天梵境,他若是不在天宫,定会来此找我。可他明明给我下了请柬,怎能不在天宫? 脑中一时乱的很,自午时等到月上中天,却没等到他。 第二日清晨,窗外虫鸣鸟叫,天似乎比以往蓝了几分。敲门声响过一阵便停了,我没有如往常那样随意趿拉着鞋子去开门,反倒细细打理过衣衫才出了门去。 第12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