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宦》 正文 第1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宠宦》 作者:沈如 文案 阮云卿自幼家贫,被父母送入宫中,做了宦官。 宫中处处锦绣奢华,高堂广厦,富贵满眼, 却没有他这个奴才的立锥之地。 步步小心,处处筹谋,还是难逃奸人迫害, 阮云卿想要活下去,不只活下去,他还要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那些伤害过他的人,他定要双倍奉还。 扫雷: 1、1v1,he 2、小受是太监,攻是太子。 3、太子有点病娇属性。 4、宠文,给小受开的最大的金手指就是太子,遇到太子后,小受基本就一帆风顺,一路打怪升级。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平步青云 恩怨情仇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阮云卿 ┃ 配角:宋辚、宁白、顾元武、赵青等 ┃ 其它:架空历史 ======================================== 第1章 灾年 当一个人连一碗粥都吃不起时,尊严对他来说,比一张纸还要单薄。 宏佑二十三年春,河水刚刚解冻,空气中还残留着冬日里尚未消散的寒意。太阳还没有升到高处,只在远山之间露出一点红红的印迹,不足以驱散这刺骨的寒冷。 小二早早就起来了,他得比家里人起得都早,要赶在爹娘哥哥起身之前,把一家人的早饭做好。 钻出被子,小二先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冷,好冷。 身上的被子不知用了多少年,被里被面都洗得发白褪色,边角也磨破了,用手指一抠,就能看见一团黑黑的棉絮。棉絮许久没有弹过,硬梆梆的,也不耐寒,盖在身上,全凭自己身体的热乎气捂着,才能撑过一整晚。就是这样,小二也只能和哥哥合盖一床被子。 轻手轻脚的下了土坑,屋里没有油灯,小二就在一片昏暗里摸索。 一床薄被根本抵挡不了寒夜侵袭,小二和哥哥每晚都会把自己身上的夹袄盖在被子上,聊胜于无,这两件衣裳也没有多保暖,但总比不盖强些。 小二家只有两间草屋,父母带着弟弟住一间,他和哥哥住一间。哥哥每天都要跟着爹娘去田里,干很重的农活,小二生怕吵醒哥哥,每天起来都要像这样静悄悄的穿好衣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干活养家的人脾气大得很,被吵醒了是要打人的。 农家草屋看不见一块青砖,地基用的是山里的石块,而墙体则是将草梗和进土坏里堆砌成的,连简陋都谈不上,只是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罢了。 屋子里也没有家具,一盘土炕和一口木箱就是家里的全部家当,箱子里除了几件杂物,连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他们这样的人家,是连贼都不会来光顾的。 尽管已经小心翼翼,可小二拿夹袄时还是惊动了熟睡中的哥哥。 哥哥翻了个身,无意识的挥了挥拳头,口里含糊不清的咒骂一句。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可还是把小二吓得不轻,小二停下手里的动作,僵在原地细细的抖着,等了一阵子,哥哥的拳头没有落在他身上,小二才松了一口气。他飞快地披上夹袄,拿根布带在腰里扎了两圈,把夹袄扎牢。 这件夹袄是用哥哥穿剩下的衣裳改的,所谓夹袄,就是由两层单衣拼凑而成,天冷时往里絮上棉花,当冬衣穿,天热时再拆开夹衣,把棉花掏出来,当单衣穿,一年四季只有这一身衣裳,春夏秋冬都要穿在身上,补了又补,缝了又缝,补丁撂着补丁,早已看不出它原本的颜色。 小二的身体不好,生下来时就特别瘦弱。家里穷,也没钱给他补身子,小二的身体也就越发不好,一年到头总是生病,生病了也没钱去请大夫,只能拿乡下的土法子将就,听天由命,治好了算小二命大,死了也是没辙的事。就这么磕磕绊绊的,如今长到十岁,小二还长得像根麻杆似的,细瘦的腰身托着一个小小的脑袋,走在路上,像风一刮就会倒了。 哥哥比小二结实得多,他的衣裳穿在小二身上,晃晃悠悠的,很不合身,如果不是用布条扎着,冷风一吹,就会从衣摆里钻进风去。小二受不得风寒,他怕生病,因为生病了爹娘哥哥都会沉着脸,他害怕,所以有病也会忍着,即使疼得浑身冒冷汗,小二也只是咬着牙拼命干活,不敢说一句难受。 拽拽衣角,小二从屋里出来,迎面就听见对面屋里传来一声长叹。小二的心也跟着那声长叹沉了下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爹娘叹气的次数明显多了,这几年田里的收成不好,打的粮食不够一家人吃的,去年又遭了一场蝗灾,收成更是减了大半,他们一家人都有好长一段日子没有吃过干粮了。 小二也叹了口气,他捏了捏自己细瘦的胳膊,如果他也能像哥哥那样健壮就好了,那样他就能跟爹娘哥哥一起下地,多开几亩荒田,多种一些粮食,爹娘也就不用再为一口饭着急上火了。 小二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一家辛苦劳作,一年到头都不敢闲着,伺候土地跟伺候祖宗似的,为什么日子还是过得这样穷呢。 禁不住又想叹气,小二麻木的搓了搓脸,把那声叹息压回了肚子。叹气有什么用?还是快点把早饭做好,不要耽误爹娘下地干活才是正经的。 出了院子,天已经蒙蒙亮了,小二加快了动作,从水缸里舀出一瓢冷水,就着缸边洗了把脸。 水缸一直在院里搁着,里面的水冰凉刺骨,把小二那点残存的睡意彻底赶跑了。 舀水涮锅,揭开磁瓮,小二探着身子,用粗磁碗刮了小半碗玉米面出来。 碗边碰着瓮底,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音,小二皱了皱眉头,磁瓮已经见底了,这点粮食,就算天天喝稀的,也只够全家人吃十来天。离收获的季节还有好几个月,这么长的时间,到底要怎么熬过去呢? 小二没有想的那么长远,一个十岁的孩子,他的心智还没有成熟到能去考虑全家生计的地步。小二只是想着眼前的事,想着今天:快没有粮食了,他一会儿就出门去,到地里找几个耗子洞,掏几窝小耗子回来吃,河水也解冻了,他一定要下河试试,要是能抓两尾活鱼回来,就给弟弟炖鱼汤吃,还有…… 小二一面想着,一面利索的把玉米面下进锅里,等锅开了,就把切碎的萝卜缨子搁进去,拿锅铲搅开,滚几个滚儿,熬好后,撒上一点盐巴,就能出锅了。 这边熬着野菜粥,那边就得把红薯蒸上,拿刷子把红薯涮洗干净,从中间切开,四个红薯切成八瓣,齐齐码进笼屉里,搁在滚水上蒸熟。 这些活儿小二从小就干,如今已经能做得很麻利了。 他身子太弱,在太阳地里站一个时辰,人就犯晕,根本下不了地,也不能帮家里耕田种地,家里的壮劳力只有他爹和哥哥,两个人拼死拼活,也养不起家里的五张大嘴,小二不顶事,娘只好给家里最小的弟弟断了奶,自己下地去干活,从此后家里的大小活计就都由小二去做。 小二不觉得苦,他乐意做这些事,哪怕每天他都要天刚亮就起床,烧火劈柴,围着大柴灶忙个不停,做了早饭收拾了碗筷,就要赶着去后山上挖野菜,拣柴火,回来后就要张罗午饭,做好了装进箩筐里,背到田间给爹娘送饭,等他们吃完了,自己才能顾得上吃一口凉透了的剩饭,趁天没黑时,还要赶着把线纺好,等他娘从地里回来,就能用这些线织几匹粗布,去集市里换几个钱回来贴补家计。 日子苦,可小二心里不苦,就算再累他也不觉得苦,只要爹娘不骂他没用,他就是被火烫伤多少回,被纺线勒出多少道伤口,也不会觉得苦。 做好了早饭,天已经大亮。小二把饭端上桌子,一家人闷头吃饭。 家里只有一张坑桌,就摆在爹娘住的屋子里,一家人围坐在土炕上,爹娘坐在炕里,哥哥和弟弟挨着爹娘分坐炕桌两边,小二只能被挤在炕沿边,守着粥锅,看谁的碗空了,就给家人添饭。 爹娘从小就不待见小二,穷人家的孩子,生得那么娇弱,一病起来就要死要活的吓死人,干脆病死也就罢了,可偏偏还命硬得很,每次都挺了过来,折腾死人。他们家的老大和老三,可没像这个二小子似的,一落地就结结实实的,好养活得很。 小二端着粥碗,澄黄的玉米面里裹着绿惨惨的萝卜缨子,没有多好吃,可小二还是咽了一口唾沫,喝了一口,转头悄悄看了一眼桌上的粗磁碗。碗里是蒸好的红薯,热腾腾的冒着甜丝丝的香气。 小二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爹娘的脸色,才敢颤悠悠的伸出手去,拿起一块红薯,三口两口塞进嘴里。 自从上回吃饭的时候,他被爹用筷子抽了手背,小二吃饭就变得战战兢兢的,生怕在饭桌上做错了什么,又会被爹打。 他不是故意的,他也知道他在家里,没做什么重活,有粗面馍馍要先紧着下地干活的人吃,可他还是忍不住,小二饿,他觉得自己肚子里肯定住了个吃不饱的妖怪,不然怎么会总是觉得饿呢。 一块红薯下肚,小二不但没有吃饱,反而更加饿了,肚子里拧着劲儿的难受,胃像布口袋似的,这一块红薯连底儿都垫不满。小二不敢再拿,红薯只有八块,五个人一分,剩下的三块是要留给爹娘和哥哥的。 小二忍着心里的渴望,把贪婪的目光从红薯上移开,他端起粥碗,灌了一大口下去,希望能把这个布口袋填满。 “二小子,这块红薯你吃了吧。”娘说着话,已经把手里的红薯递到了小二面前。 小二呆愣愣的看着那块红薯和红薯后面的母亲,好半天都忘了去接。 小二以为自己在做梦,在他的记忆里,娘从来没有主动给他挟过吃的,更没有好声好气的跟自己说过一句话。 从小二记事开始,爹娘对他就没有好脸色,心里苦,日子过得艰难,早已经磨尽了他们为人父母的慈爱和温柔,他们对不能帮衬家里干农活,还时常生病的小二,一直是嫌弃的,厌恶的,哪怕小二承担了家里所有的杂活,哪怕小二这几年纺的纱线可以堆满半个屋子,哪怕小二挖来的野菜帮他们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青黄不接的日子,他们也还是难以改变“这个儿子没用”的看法。 小二怯怯的接过红薯,双手抱着,低着脑袋,牵了牵嘴角。 他舍不得吃,这是娘给的,小二攥在手心里,想着吃完了饭,就找一块干净的布包起来,等饿得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再吃。 娘给他递吃的了,这是不是说明,娘心里也是疼他的。 小二抬起头,悄悄地看了母亲一眼,心里满是渴望。 徐氏摇了摇头,瞧着自己的二儿子,实在是喜欢不起来,马上就要把他送走了,原本还有几分愧疚,可一见他这副低眉顺眼,不言不语的样子,心里就有火。 这个孩子从小就少言寡语,骂他也不吱声,打他也不会哭叫,像个锯了嘴的葫芦。都是自己的儿子,徐氏自觉从没偏向过谁,可老大和老三都活泼好动,一见了自己就亲亲热热的,唯独这个二小子,却总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好像自己有多亏待他似的。 爹娘都吃完了,小二也赶忙抹了抹嘴,站起身来收拾碗筷。 “小二,先别收拾了,爹跟你说个事儿。” 小二动作一顿,放下手里的碗筷,等着他爹说话。 “这个,你,咱家……” 阮兴支吾半晌,还是没把想说的话说出口,他老实,嘴也笨,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徐氏做主。小二的事,阮兴是不乐意的,他家里再穷,也没穷到卖孩子的份上,卖也就罢了,还要把孩子卖到那么个吃人的火坑里,这可让他怎么张得开口。 徐氏见不得阮兴这副窝囊相,她推了丈夫一把,示意他快说。 阮兴长叹了一口气,狠了狠心,开口道:“小二啊,你也大了,也知道咱家现在是个啥光景,家里家外穷得叮当乱响,瓮里别说精米白面,就连那玉米面都快断顿了。” 阮兴说得心酸,他一个男人,养不活一大家子,竟然要靠卖孩子渡过荒年,实在是没用。 愧疚和心虚压得阮兴抬不起头来,他不敢看小二的眼睛,只歪着头,朝空荡荡的门口絮叨:“爹娘也是没法子了,你别恨我们,眼看你哥就十四了,该娶媳妇了,咱家这个样子,饭都吃不起,哪还能拿出钱来备聘礼,没有聘礼,谁家肯把姑娘嫁过来呢。你弟弟还小,咱家就指望你了……” 小二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手脚冰凉,人也懵了,好半天才听懂了父亲说的是什么——他被卖了,他被他的亲爹娘卖了。 第2章 京城 其实也不算卖,按小二爹娘的说法,是他们给小二寻了条活路,不用再跟着他们受苦。 入宫做太监,小二并不懂是要做什么,这其中的含意,他要经受多大的痛苦和侮辱,都是他现在所不能体会和理解的。 小二现在只知道,他不想离开家,他不想进宫。 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小二都只是瞪着一双大眼,茫然的看着父亲的嘴一张一合。小二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乱糟糟的,像一团乱麻,被亲人舍弃的打击让小二回不过神来,父亲的声音渐渐飘远,他一句都听不进去,只能从父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脸上体会到一点心酸和慌乱的味道。 “我,我不想去……我不去。” 小二的话才出口,徐氏就坐不住了。她扶着炕桌支起上身,一巴掌甩了过去,打得小二一个趔趄。 “去不去由不得你!不识好歹的东西!入宫有什么不好?咱村的癞头阮,过去家里穷得稀里哗啦,日子还不如咱们家,可自打他家的大儿子进了宫,才十来年的光景,瓦房也盖上了,丫头也使唤上了,那日子过得,简直是大变样。你为什么不去?留在家里也是吃闲饭,还不如学他家大小子的样子,一进宫去,每月就有一两银子的月例钱和三斗米粮,正好拿来贴补家里。你在家里闲着,几辈子能挣得来那么多银子!” 小二捂着红肿的脸颊,死死地咬着嘴唇。他想说他没闲着,他每天都在卖力干活,家里的活计也不轻松,一大家子五口人,只是洗洗涮涮就能累断人的腰,这还不算他做饭、缝补、进山挖野菜和照看弟弟的,里里外外的活儿加在一起,让小二没有一刻是闲着的,他干了四年多,从没叫过一句苦。 小二抬起头,仰着脖子求爹娘:“娘,我不去,我可以少吃饭,别让我进宫……” 这还是小二头一次大声说话。 爹娘不喜欢他,小二在这个穷困潦倒的家里活得格外艰难,看多了爹娘的冷脸,小二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更加擅于忍耐,也更加懂得看大人的脸色。他很少说话,因为他知道,没有人在意他的感受,在爹娘的心目中,能干活农活的哥哥和活泼讨喜的弟弟才是他们的儿子,而瘦弱沉默的小二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罢了。 就像现在这样,遇到荒年,小二这个可有可无的东西,就成了家里第一个被舍弃的牺牲品。 小二不想被舍弃,就算这个家再穷,再苦,也是他唯一的家。 “娘,我求您……” 小二扒着母亲的胳膊苦苦哀求,他的话没有说完,脸上就又挨了一巴掌。 挨了三巴掌后,小二终于明白,他的爹娘只是不想再白养活他了。 第二日一早,徐氏就收拾好包袱,从村子里借了一斤面回来,饹了几张粗面饼,还有十几枚铜钱,一并给丈夫带在身上,趁天色还早,送父子俩出了大门。 小二才洗了碗筷,双手还湿淋淋的,阮兴叫他出门,小二木然的站在门口,僵了一会儿,才在衣襟上蹭了蹭手,沉默着跟了上去。 徐氏也默默跟着,她手里还拉着才五岁的弟弟。 弟弟从小跟着小二长大,特别粘他,知道小二要出门,昨夜就闹了一宿,要跟着一起去。 “哥哥,早些回来。” 小二想笑,勉强扯了扯嘴角,却只露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怪模样。他弯下腰,搂着弟弟,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嗯。” 未来的命运是什么样的,小二一无所知,皇宫、太监,这些名词对他而言都是遥远而陌生的,究竟还能不能再回家乡,别说小二,就连他的爹娘也是说不准的。 看着一脸菜色的弟弟,小二从怀里摸出昨日徐氏给他的那块红薯,塞进弟弟手里,“明哥儿留着吃吧,哥哥不用再挨饿了。” 那红薯被一块白布包着,里三层外三层,珍而重之。弟弟接了过去,就扒开白布,急急地把红薯填进嘴里。 徐氏看着两个儿子,又看到那块红薯,到底心疼起来。她一把抱住小二,止不住掉了眼泪,“你别怪娘心狠,家里但凡有一点出路,娘也不会想出这么个法子来。你进了宫,好好听师父的话,将来要能混出个样子,不用管爹娘,只记得帮衬你兄弟一把就成。” 小二依旧茫然的听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听母亲哭得哀恸,心里也酸涩得厉害,喉头堵堵的,想哭,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 跟着父亲上了大路,小二最后回头看了村子一眼,如今刚刚立春,树木还没有返青,一切都灰扑扑的,没有一点生机。小小的村庄掩在群山之中,离得远了,只能看见一片灰蒙蒙的影子。 小二分不清哪个是自己家住的草屋,他看了一会儿,就被父亲拉走了,那些灰蒙蒙的影子就成了他对家乡仅存的印象。 小二住的村子离京城不远,相隔百十里路,父子俩脚程快点,二三日的就到了京城境内。 高大的城门矗立眼前,阮兴心里直犯怵。他紧紧拉着小二的手,小心翼翼地迈步,一路贴边进了城门。 京中一片繁华景象,沿街有许多商铺,叫卖声不绝于耳,小二瞧花了眼睛,许多没见过的物事一下子跳了出来,看什么都是新鲜的。 阮兴是头一回进京城,一进城门就迷糊了,东瞧西看,等分清楚南北,他就立刻拉着小二钻进一条巷子,找人问路。 人生地不熟,阮兴问了许久,才找到鼓楼西大街,远远就看见一排青砖瓦房,院墙砌得平平整整,墙缝用石灰抹得笔管条直,朱红大门前还有两个石狮子守门。 阮兴四下望了望,又找人问过,确认无误,才敢叫门。 门环响了三声,里面有人应声问道,“谁啊?” “是,是阮老爷府上么?”阮兴的声音里发着抖,这样好的房子,竟是过去同乡同族,曾在同一块土地里刨食的亲戚住的,他实在有些不敢置信。 意外之余,阮兴心里也有几分活动,甚至还多了一些野心和兴奋。原本送小二进宫,是想给家里省下一份口粮,少了一张吃饭的嘴,再有送孩子当太监给的一点抚恤银子,家里的日子也就能将就过下去了。可如今一看阮宝生在京中的这座宅子,阮兴的心思就变了,他家的小二要是也能混到这个地步,那他们家可就彻底翻过身来了。 乖乖,这宅子,没有几百两银子可置办不下来。 阮兴这里感叹着,大门里传来开门的声音。“吱呀”一响,门扇开了半边,里面露出一个人来。 来人是个老家仆,四十上下的年纪,穿一身半新不旧的青布裤褂,看着干净利索。 “你们也是为进宫的事来的?”家仆跟阮兴说着话,眼睛却瞧在小二身上,听阮兴答“是”,才摇了摇头,念叨了一句“做孽”,领着小二父子进门。 家仆进去禀报,不多时阮宝生迎了出来,“五叔,我算计着你就该到了,本想去接的,谁料近日事多,就给搅和忘了。快请进。” 阮兴忙陪笑:“你贵人事忙,怪不得你。咱们亲支近脉,没出五服,都是一家子骨肉,哪用讲那些虚套子。” 又拉站在身旁的小二,“快给你哥哥见礼。” 小二不喜欢这个人。阮宝生冲谁都笑嘻嘻的,可那笑容假得很,让人很不舒服,小二皱了皱眉头,还是冲阮宝生躬了躬身。 阮宝生看在眼里,脸上还是一副笑模样,他领着小二父子进屋,命仆妇端上茶果,问了问家里的近况,说了一回闲话,才把话头转到正题上。 “前些日子家里就给我捎了信来,说五叔想送小二进宫,让我给当个保人。我当时就驳了,还回信骂了我爹一顿。咱们阮家庄出我一个阉货就够了,如今还要再添一个,说出去你们不嫌寒碜,我还嫌丢人呢!” 阮兴听见话头不对,这和原来说好的怎么串了两路,不由有些急了,从板凳上蹿起来,急道:“宝生,不是这话……” 阮宝生口齿灵利,不等阮兴说完,就拦住了他的话,“宫里哪是那么好混的!五叔别看我现在的日子好过,你是只看见贼吃肉,没瞧见贼挨打啊。净身时受的苦就不提了,谁叫我家穷呢,没法子。进了宫,那日子就更不好过,日日油煎火烤的,稍不留神,小命儿就丢了,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说到这里,阮宝生突然压低了声音,屋中除了小二父子,再没有外人,可他还是四下张望一番,才凑到阮兴跟前,悄声道:“这不,前些日子太子在东宫被人下毒暗害,宫里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皇后震怒,命人捉拿真凶,宫里的内侍宫女,凡是跟此事有一点瓜葛的,都被抓去严刑挎打,为此事,已经不知死了多少人,冤死的更是数都数不清。这就是我们当奴才的命,主子高兴,就千恩万赏,主子不高兴,你那脑袋就不是自己的了。五叔,我说这么多,就是让你再想想,进宫容易,可进宫后还能不能活着出来,我可是担保不了的。” 阮兴听得浑身发冷,后脖梗子直冒凉气,他犹豫一阵,抱着脑袋思量,终于还是咬了咬牙,道:“进!” 不进怎么办?大老远来了,一分钱没拿着,难道还能再把孩子带回去?再说,就算带回去,日子可怎么过啊,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家里都没粮下锅了,还能怎么办。 阮宝生点了点头,他也是从阮家庄出来的,知道他们那个地方,土地贫瘠,又没什么经济作物,老天睁眼,风调雨顺时日子还勉强能过,可一旦遇到旱灾蝗灾,那也只有卖儿卖女一条出路了。 “成。你想好就成。跟我走,签了文书,就把孩子留下吧。” 第3章 查验 东离国的太监都是官选入宫,民间不得自行阉割,违者都是重罪。 要想进宫,先要找保人,这保人多数是宫内的太监,有了保人引荐,才能将要进宫的孩子送到慎刑司去,经内廷管事层层筛选,剔除一部分相貌不佳,品性不好的,剩下那些清秀机灵的,才能留下。 阮宝生只是保人,小二要进宫,还要过慎刑司那一关。 当日吃了午饭,阮宝生就带小二父子去了慎刑司。 慎刑司内人来人往,许多人站在天井之中,等着造册登记。因为太子中毒一事,宫中被杖毙、溺杀的太监宫女足有几百,一下子死了这么人,宫中的杂役人手紧缺起来,内廷事务繁杂,人手不够,许多事都忙不过来,这几日朝中有令,诏告天下,正在大量招选少年男女,增补进宫。 阮宝生直接领着小二父子进了后堂,穿过回廊,来到一间小厢房门前,未及进屋,阮宝生就堆起一张笑脸,“李爷在吗?” 屋里传来一声含糊的答应,阮宝生急忙迈步进屋,在门口就打千儿问好:“宝生给李爷请安。” 小二和阮兴跟在阮宝生身后,打眼一瞧,这间厢房不大,拿条案隔出里外,看样子,外间是办公用的,靠墙一张杨木书案,上面堆了不少本子,册子,纸笔墨砚等物。里间是小憩用的,一张罗汉床一个小炕桌,脚踏旁边还搁了一个痰桶。 屋里只有李爷一人,他松散着外衣,横在罗汉床上,手里拿着一柄白玉杆的烟袋。听见有人进来,李爷才睁开半眯着的眼睛,扫了阮宝生和小二父子一眼。 “猴崽子,就是嘴甜。” 李爷慢悠悠地说了一句,手肘支着罗汉床,轻轻转了个身。 阮宝生紧走几步,凑到床里,从腰间的荷包里掐出一缕烟丝,续进李爷手上的烟袋锅里,“瞧您说的,儿子这嘴再甜,也越不过您的份位去。这是西北产的上等烟叶,用玉兰花薰过,特别的香,您尝尝,要是觉得味儿好,儿子再想法子给您淘涣去。” 李爷嗤笑一声,“行啦,我都被贬到这杀生害命的地方来了,你也甭巴结我了。” 阮宝生连连摆手,一脸挚诚,“您那是嫌弃我们这些小的不好教导,才跑到这里来躲清净。不然,就凭李爷的学问、见识,您要还留在宫里,如今的司礼监掌印,还不是您的。” 李爷大笑出声,翻身坐起来,在阮宝生头上敲了一记,“别的没学会,净学你师父油嘴滑舌,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在我跟前夸得我一朵花儿似的,回了宫里,还指不定怎么编排我呢。鬼都不信你嘴里的话。哼,怪不得你小小年纪,就做了丽坤宫里的管事太监,就你这张嘴,死人都能让你哄笑了。” “瞧您说的,我哪有那本事,死人能笑,那不诈尸了。” 李爷听见这话,又是一阵大笑,他知道阮宝生有事,又和他调笑两句,就让他说正事。 阮宝生把小二拉过来,往李爷跟前一推,“我老家的堂弟,想进宫,您老给验验。” 李爷这才仔细打量眼前的孩子,盯了两眼,便笑道:“哟,好俊的模样。” 小二的面目还没长开,尚有一脸稚气,但眉眼端正,姿容清秀,特别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双眼皮特别的深,眼睫纤长,更衬得一双眼睛格外有情,眼波流转时,已能看出一点绝色的意思。 只是这身子骨,也太瘦了些,不知道有没有恶疾。 许久没见过这样好的苗子,李爷不由也上了心,他站起身,围着小二来回转了两圈。 乡下的孩子没见过多少世面,一般遇到生人就会打怵,再这么验货似的瞧他,是个孩子都得害怕,胆大的也得腿软,胆小的直接就哭了。 小二也害怕,他紧紧攥着拳头,腰板绷得笔直,一脸防备的盯着李爷。小二从小受苦,爹不疼娘不待见,全靠自己硬撑硬抗才长到这么大,性子比普通孩子沉稳得多,也倔强得多,越是这样逼迫他,小二就越是不肯服输。 “还挺倔!多大了?”李爷捏了捏小二的肩膀,哼笑问道。 小二还绷着一股劲儿,听见李爷问话,只低着头不言语,阮兴生怕人家不收,忙赶着替小二回答:“过了今年,就整十岁了。孩子小,不懂事,您多包涵。” 李爷瞪了阮兴一眼,声音也拔高了一个调门,斥道:“这孩子是哑巴?谁用你多嘴!” 阮宝生暗暗扯了扯阮兴的衣袖,让他别再多口。这也是入宫必走的程序,是查验的一部分,为的是看看入选的孩子口齿如何,身体是否康健,行动作派是不是端正,若是结巴或说话不清不楚,甚至只是因为说话的声音不够清脆好听,也能成为被拒收的理由。 阮兴吓得不敢再搭言,李爷和阮宝生说话时,看着还挺面善的,可那一瞪眼,竟让阮兴觉得,这位李爷,可比他们县里的县丞,有官威多了。 李爷又问小二:“叫什么名字?” 小二顿了半晌,才回过头去瞧了瞧他爹,见阮兴一个劲儿地冲他眨眼,急得额角冒汗,人也往前扑着,恨不能上来替他回答。 小二咬了咬牙,这才小声道:“小二。” “大声点!” 李爷吆喝一声,小二吓得一抖,横劲儿也上来了,瞪眼喊道:“阮小二!” “嗯,声儿还挺脆,”李爷这才满意,又道:“只是这脾气禀性还得好好调/教调/教,到了主子跟前,也这么梗着脖子说话,不是找死么。” 说着话,李爷又指了指小二身上的衣裳,“把衣裳脱了,我看看肉皮子怎么样。” 十岁的孩子已经知道羞耻,在爹妈面前也就罢了,在生人面前脱衣裳,孩子是怎么也不愿意的。 小二觉得自己变成了待宰的牲口,在李爷像刀子一样的目光里,被他如同凌迟一样切割着,尊严被剐了无数刀,如今的小二,只剩下一副倔强不肯低头的枯骨,木然的立在当地。 “快着点啊,我这还忙着呢!”李爷有些不耐烦,冷着声音催促。 小二紧咬着牙关,双手死死攥着衣襟,他不想在外人面前脱衣裳,他不想光着身子被人看,他想回家。 阮兴在后面看着,小二不动,他急得跺脚,有心骂小二两句,又怕再被李爷呵斥,在一旁抓耳挠腮,摇晃着身子,挠心似的着急。 阮宝生叹了口气,心里骂娘,这要不是自己家的亲戚,实在推脱不过,他才不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呢。 笑着上前,伸手就解小二腰里的布带,“我这弟弟就是腼腆,乡下孩子,您别见怪。” 阮宝生说着话,已经扯开了小二夹袄上的布带,往地下一扔,就去拉小二的衣襟。 小二挣扎起来,他脸色惨白,扭着身子,挥起拳头就往阮宝生身上砸。 阮兴急忙跑上前来,按住小二的手,和阮宝生两个,七手八脚的忙了一气,才把小二身上的衣裳扒了下来。 最后一点努力也被人踩的稀烂,小二突然憎恨起屋里的人,父亲,阮宝生,李爷,天底下没有一个人能帮他,也没有一个人在意他的委屈和愤怒。小二抱着肩膀,浑身发着抖,赤/裸的皮肤被冷风一吹,骨节里都是冷的,眼前早已一片模糊。 李爷瞧见这副光景,立刻皱了眉头,“怎么,这孩子不是自愿入宫的?这可不成。宝生,你也知道规矩,若不是本人自愿,净身的时候,动刀的师傅可是不给下刀的。” 阮宝生的冷汗也下来了,他拉过阮兴,问道:“五叔,这怎么回事?你没跟小二说好,就把孩子带来了?” 阮兴急了,高声叫道:“怎么没说好?” 一步蹿到小二跟前,拽着他的胳膊把小二拎了起来。阮兴急得大骂:“在家不是说得好好的,你也是答应了的。怎么到了正经时候你就往回缩了。小二啊,你想想你娘,想想你兄弟,想想咱们家过的日子,你可不能反悔啊,你快和李爷说,说你自愿的!你说,你是不是自愿的,说啊!” 小二已经说不出话来,浑身抖得筛糠一样,他被父亲拎着,在屋子里推来搡去,羞愤的感觉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浓的悲凉。 眼前这个大吼大叫的男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吗,为了十两银子,就把自己卖了的人真是自己的父亲吗? 阮兴还在逼问,眼珠子都犯了红,今日拿不到银子,他非得把小二活吃了不可。 这个扭曲了面目的男人,让小二觉得陌生又可怜,他让自己想想母亲和兄弟,可他为什么不问问自己,在他们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有没有想想他呢。 十两银子,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的确是一笔天大的好处。小二持家几年,知道家里一年到头,连半两银子都花不了。有了这些银子,父母起码几年之间,都不用再为生计发愁;有了这些银子,弟弟就不用每顿再吃稀的;有了这些银子,哥哥也可以说一门差不多的的亲事。 小二想了,他认真的想着,原来自己对于父母来说,还是有一点用处的。 伸出手来,推了阮兴一把,脚下轻飘飘的,走到李爷面前,小二双眼一闭,哑着嗓子喊道:“我,是自愿的,我是自愿入宫的。” 没人逼我,没有人逼我,小二心里一遍一遍地呐喊,仿佛如此,就能真的变成自愿一样。 第4章 结拜 验过全身,确认没有疥疮恶疾,李爷回到桌案后,提笔写下文书:“经有富平县阮家庄阮兴之子阮小二,查验无误,阂准入宫,自立契之日起,生死存亡皆由天命,不得反悔。” 吹干了墨迹,李爷押了官印,然后拿到阮兴面前,让他签字画押。 阮兴哆嗦着接过那张文书,他不识字,瞪眼看了半天,才在李爷说的地方画了自己的名字,又拿过印泥来,沾了沾,在名字上面按了一个血红的指印。 “成了,立了文书,这孩子就是宫里的人了。宝生,你带着你这亲戚领银子去吧,孩子我带后堂去,该交待的我交待给他。” 阮宝生忙笑:“谢李爷了。” 阮兴也道了谢,跟在阮宝生身后,二人出了厢房。 小二盯着父亲的背影,盼着他能回头,再看自己一眼,可惜那佝偻的背影一直出了房门,消失在回廊深处,也没有再回过身来。 小二的心彻底冷了。 即使被人舍弃,即使是弱小可怜的,小二也还是想好好活下去,只是这次与过去不同,他不用再背负着对父母的歉疚,那张文书,还清了小二欠他们的养育之情,从此以后,这个人生,就是小二自己的了。 他要好好活下去。小二抿了抿嘴唇,重新整好身上的衣裳,低垂着头,静静地等着李爷发落。 李爷又盯了小二一眼,心中倒有些诧异,能这么快就接受自己命运的孩子,实在少见。每日从他这里过手的孩子数都数不清,乍一到生地方,家里大人又扔下自己要走,这些孩子见了,不是哭就是闹,没有一个像小二这样,冷静淡漠得让人吃惊。 李爷纳闷,这样的孩子,要么是没心没肺,压根不知道伤心害怕;要么,就是这个孩子真的有一颗金刚铁打的心,能面对压迫也不屈服。 而小二,显然应该是后者。 不过不管哪样,对小二今后的生活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李爷嗤笑一声,心中暗道:这孩子,好好调/教,日后倒能成个人物。 “跟我来!” 李爷招呼一声,便带小二去后堂。 为了官选一事,慎刑司的后堂专门留出一个院子,让这些等待入宫的孩子们住,在这里,这些孩子要经历他们入宫前的第一道鬼门关——净身。 身为男子,要想入宫,必是要去势的。后宫中女眷众多,除了皇帝,怕是连猫狗都要阉了,否则皇帝是不放心的。 净身分两种,一种是一刀切,一种是切一半留一半,不管哪种,都会在身上留下永久的残疾。 别以为要经过这么残忍的过程才能进宫,会吓得没人敢来,事实正好相反,历朝历代,太监都是个极为热门的行业,不只是那些穷得没活路的人,甚至连一些落魄文人,都不乏有通过这个法子进宫的。 太监这行当并不高贵,男人没了那样东西,也没有一个会觉得高兴,可是,身为太监却有一样好处,那就是他可以无限接近一个王朝的主人,可以成为天子近侍,负责皇帝的饮食起居。若能得皇帝宠信,太监的身价也就跟着水涨船高,升官发财都不在话下,更有甚者,连一个王朝的命运都可以左右。 东离的太监分工极细,十二监,四司,八局,一共二十四个衙门,其中官阶最高的,掌管宫内所有太监事务的,就是司礼监,主管太监分提督、掌印、秉笔等,除去管理所有太监的刑名处置,还要草拟圣旨,帮皇帝朱批奏折,算是太监行当中的魁首了。 进了后堂,找到执事太监,李爷把小二交给他,交待几句,就回了前院。 执事太监接过小二,让他跟着自己进来。穿过门洞,拐进一个小小的院子。 这院子比小二家的草屋强得多,也是青砖瓦房,糯米水抹的墙缝,一溜三间正房,两间厢房,院门口有一株大槐树,也不知长了多少年,树干又粗又壮,看样子,两人都不能合抱。 小二默默的跟着,目光扫过槐树和大门。 执事太监姓王,话不多,人看着也有些阴沉,他把小二带进正房,就道:“你先在这屋里住下,没有人领,不得出屋,也不准大声喧哗。违者即刻打死。” 王太监说着话,就给了小二一张号牌,木头刻的牌子粗糙划手,连木茬儿都没有削净,正面拿墨笔写了一个数字,背面是一个“净”字。 “把这东西拿好了,净身时候要用。” 说完了要说的话,执事太监转身出了屋子。 小二接过木牌,茫然地站在房门口,进不是,出也不是。 屋子挺大挺宽敞,没有别的家什,只在东西两面墙边,搭了两排大通铺,铺上或躺或坐,已经有不少人,刚刚王太监在,没人敢说话,王太监一走,屋子里立刻骚动起来,一群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全盯着门口,窃窃私语地瞧着今天新来的人。 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没有人等着你去适应,也没有人会可怜、纵容你,你只能强迫自己去习惯它。 好在,小二对于艰难的生活,早已经习惯得很了。 小二顶着众人探究的目光往房里走,左右看了看,发现墙角的地方还有一个空位,迈步走了过去,来到墙角,扫了扫床板上的灰尘,局促的坐了下来。 很快就有人来搭话,半大的孩子没什么机心,这屋里也没什么娱乐,王太监又不让他们出屋子,整日圈在这里,除了闲聊也没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 小二不爱说话,可与他同铺的孩子却是个爱说爱笑的,他拉着小二东拉西扯,没有半天,就把自己家里的事情说得差不多了。 这孩子名叫连醉,听他说,是因为他爹嗜酒如命,才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连醉的性子爽朗活泼,这屋里的孩子都挺喜欢他,见他跟小二搭话,也纷纷凑过来一起闲聊,到了晚上,小二已经认识了不少人,也知道了,再过三日,等入选进宫的孩子凑足一百,就是他们净身的日子。 净身倒没让小二感到多少恐惧,反而是另一个消息更让他震惊、害怕,那就是这三日里,他们是没饭吃的,不只没有饭吃,连水都是不能喝的。 小二对吃饭这件事格外的执着,也许是挨的饿多了,让小二对每餐饭都很在意。不是说来了这里就能吃饱吗,怎么反倒连粥都不给吃了? 不只是小二,这里所有的孩子都觉得难以忍耐,入夜之后,空荡的房子里没有点灯,孩子们蜷缩在大通铺上,谁也睡不着,开始还觉得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唤,饿过三顿之后,人都虚了,胃里只剩下难受,头也觉得发晕。 睡不着,又饿得慌,孩子们就靠聊天分散彼此的注意力。 “给口水喝也好啊,娘骗我,她说皇宫里有数不清的好吃的,哪有?屁都没有。家里再穷,还有一口麸皮、米糠吃呢,这儿可好,干饿着。这得饿到啥时候去。” 没人给他们解释为什么要饿着,就像没人在意他们的生死一样。 就这样饿了整整三日,小二来了之后,王太监又陆续领来几个孩子,算起来,他们这屋里一共住了二十个人。 这二十人中,最沉稳老练的要算赵青,最讲义气的要算连醉,最温柔腼腆的要算云秀,最贪吃受不得饿的是马诚,而最沉默寡言的,就是小二。 无事可做的日子里最适合发展友情,短短三日,他们五个人就变得无话不谈,睡觉时也挨在一起,反正饿得睡不着,干脆就整晚整晚的聊天。 连醉翻了个身,“小二,明日就要净身了,你害不害怕?” 小二摇摇头,他都不明白净身是怎么回事,哪会害怕。 左边的马诚也转过来,悄声道:“听说净身是要把小雀儿割掉的,拿这么长的刀,一刀下去,血流得哗啦哗啦的,要是止不住,有人当场就死了。” 马诚伸出双手,在空气里比划了一下,拉出一个挺长的弧度,“这么长。” “啊?那么长的刀?没有割就吓死了。” 云秀发着抖,声音都打了颤。他从小是被姐姐带大的,人又腼腆,行动间不自觉的带着一点女孩的声调和做派,模样长得也秀气,他胆子最小,一听马诚的话,人都慌了。 云秀越是害怕,马诚就越来劲,他坏笑着从通铺上爬过去,越过小二和连醉,趴在云秀旁边,望空做了劈刺的动作,还喊着“喀嚓”。 云秀吓得脸都白了,屋里的人都笑个不住,还是赵青推了马诚一把,把云秀护在身后,怒道:“有什么可笑的,都是要割的,难道你们是逃得了的?” 这话一说,屋里的人都笑不出来了,小二才刚十岁,还不知道男女之别,更不懂男欢女爱的事,对割小雀儿这事也是懵懵懂懂的,似明白似不明白,只知道要从身上割下二两肉去,至于会造成什么危害,对以后的生活有什么影响,他都还糊涂着。 可赵青则不同,他今年都十五了,与太子同年,再过一年,就是可以议亲的岁数了。他已经懂得阉割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奇耻大辱,是不能忍受的事情,要不是被逼无奈,他是怎么也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赵青的话让屋里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明日他们的身体就不再属于自己了,从男孩变成太监,一旦迈进皇宫的大门,他们就变成了别人的奴才,的确是一件再也笑不出来的事。 悲伤的气氛一下子涌了上来,屋里有不少孩子哭了出来,“我想回家。” “回什么家?进宫去还能吃一口饱饭,回了家里,草根树皮都被人啃光了。” “我家遭了水灾,连房子都被水泡塌了,想回也回不去了。” 屋里到处是压抑的哭声,孩子们不敢大声哭叫,只能捂在被子里,闷闷的流着眼泪。 连醉实在受不住这样的气氛,他光着屁股从大通铺上跳起来,喊道:“哭什么?熊死了!都起来,咱们结拜,一块儿住了这么些天,可不能糟蹋了这几日的情分,以后进了宫,万一有谁发达了,也要记得拉扯兄弟们一把,才不枉咱们在还有鸟的时候,一起在一个炕上住过几日。” 孩子们都让他喊出一股豪情,仿佛只是为了纪念“还有鸟”这件事,他们也是该做些什么的。 三三两两的爬起来,找到这几日性情相投的朋友,二十个孩子分成几堆,在通铺上跪下。 没有香烛,没有奠酒,只有一片真心,“赵青、祈连醉,云秀,阮小二,马诚,今日起结为异姓兄弟,甘苦与共,生死不忘。” 五个孩子指天明誓,磕了三个头,坐下说了年龄,结果赵青最大,小二最小,云秀比连醉大半岁,马诚排在第四。 这一夜五个孩子谁都没有睡着,他们瞪着眼睛,彼此依偎着,望着窗格上渐渐透进来的阳光。 天亮了。 第5章 净身 天一亮就有人来开门,王太监走在前面,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体格健壮的男人。 孩子们全都紧张起来,穿好衣裳,在通铺前站好。王太监说了句:“噤声!”便让孩子们跟着他来,出了院子,往东走了一刻钟,就到了一间黑漆大门的屋子前面。 一般的房子都是朱红的大门,讲究些的人家,会在木门上雕花彩绘,谁都不会往门上刷黑漆,不吉利,死人才用黑颜色呢。 这一路上都没人敢说话,小二心里怦怦直跳,连醉紧紧拉着小二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还没进门就听见一声惨叫,那声音高亢凄厉,隔着门板传出来,听得一院子的孩子都打了一个哆嗦。 云秀吓得厉害,眼泪怎么也擦不完,腿也软了,站都站不住。 赵青扶着他,在云秀耳边轻声道:“想想你姐姐,她因为没有嫁妆,在夫家受尽欺凌,你挺住了,在宫里混出个样子,给你姐姐争一口气。” 赵青硬朗的声线钻进耳朵,云秀心里觉得安稳多了,他狠狠擦了擦眼睛,点头道:“我一定得多挣些银子,全砸在姐夫脸上,看他还打我姐姐……”说到最后,声音又哽咽起来。 赵青揉了揉云秀的头发,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我帮你攒,一千两,足够把那土财主砸死了。” 二人说话的工夫,屋里又传来几声叫喊,每一次都跟杀猪似的,又尖又利,直挠人的心窝。 到底是有多疼,多难受,才能让一个人叫出来的声音都不像人声了? 小二还没来得及细想,黑漆大门左右一分,随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一把尖细的声音飘了出来。 “下一拨。” 小二心里一紧,还没等他害怕,王太监身后的几个男人就闯了过来,推搡着小二他们进了黑漆大门。 连醉还拉着小二的手,混乱中也不知被谁拍了一把,小二望空一抓,却什么都抓不到了,他和连醉分开了。 小二被领到左边的屋子,而连醉则去了右边。 一进屋,眼前就是一黑,兜头被罩了一块黑布,只余下口鼻,眼睛被黑布挡得死死的。 小二什么也瞧不见,心里更慌了。身上的衣裳被人拉扯着,小二刚要挣扎,下巴就被一双大手钳住了。那双大手长着硬茧,十分有力,他硬掰开小二的嘴,把一碗烈酒灌了进去。 呛人的酒味扑入鼻腔,小二下意识的想躲,无奈下巴被人钳着,怎么也动不了。火辣辣的酒液流进喉咙,像一把烧红的刀子,嗓子和胃都烧灼起来,浑身都发了热。 人被架上高台,四肢敞开,分别捆好,此时酒劲儿也上来了,小二觉得脑子里一阵晕眩,五感都变得迟钝,周遭的事物也像定了格似的,变得缓慢而遥远。 下身一凉,裤子褪了下来,股间被一个凉凉的物事不停涂抹,有人压住了小二的身体,不让他随意乱动,跟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2节 事后想起来,小二也不知道当时到底有多疼,眼睛被黑布挡着,小二看不到净身的过程,只凭耳朵听来的感触,已经丧失了那种血淋淋的恐怖。那碗烈酒是宫中特制的,又烈又容易上头,人喝了以后,很快就会醉倒,小二从没喝过酒,又饿了三天,那一碗酒下了肚子,和喝了一碗麻药的效果相当。这些,都多少缓和了净身时所遭受的痛苦。 然而,即使是如此,还是有两个孩子,再也没能从那间黑漆大门的屋子里走出来。 净身后的头几天,连下地都困难,小二他们被挪进一间避风避光的屋子里,窗户上都用厚厚的棉布挡着,门口也挂了厚实的门帘。 小二他们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净身前的那几天里,不让他们吃饭喝水了。被割去的地方实在尴尬,如果不把肠胃清干净,万一被排泄物污染,伤口就会化脓溃烂,一旦发起热来,小命也就难保了。 赤条条的躺在床板上,小二觉得自己像条快死的鱼,翻个身会疼,动一动会疼,甚至连喘一口气,都疼得要命。 每天都会有人来给小二他们换药,每换一次药,都如同上刑一样,伤口被药油浸得火烧火燎,孩子们不堪忍受,只能痛苦的嚎叫着,屋子里到处都是哀叫和哭泣的声音,简直像进了地府炼狱一般。 忍着痛也要走路,又过了七日,伤口结痂,为了不让伤口长死,王太监每日都要带着人进来,逼小二他们下地走路。 伤口疼得厉害,没有一个孩子愿意起来,王太监阴沉着一张脸,冲着屋里喝道:“不想残废就给我爬起来,都下来!” 喝命一声,身后带着的人一拥而上,从铺板上把孩子们揪了起来,硬逼着让他们在地下来回溜达。 连醉实在忍不了了,他梗着脖子赖在床上,双手死死抓着铺板,“我不走,疼死了,我不走……” 王太监冷笑一声,“为你好你倒端起来了。这才哪儿到哪儿,以后的苦还有得受呢。既然进了宫里,就别想着舒坦。” 手里的皮鞭子早就预备好了,王太监快步上前,照着连醉的胸口狠甩了两鞭子,“起来!疼也得走,不走你就废了。” 小二怕连醉再挨打,急忙忍着疼扑上去,把连醉拉了起来,身上被鞭梢扫了两下,小二疼得直抖,眼泪再也忍不住,他无声地哭了起来。 背井离乡,被爹娘舍弃,又遭了这么一场罪,小小的孩子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被这样对待。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被人阉割,被人辱骂、毒打,还没进宫,小二就觉得他已经快要死了。 连醉见小二哭了,心里发急,他不再报怨,咬着牙爬了起来,和小二彼此搀扶着,跌跌撞撞地下了地。 孩子们都是如此,你扶着我,我拽着你,一边哎哟一边忍着疼痛走动。 这样受刑似的过程一直持续了一个月,身上的伤口才算渐渐好了。走动时虽然还是很疼,但也不像开头那几日似的钻心噬骨了。 伤口好了,进宫的日子也就到了。 宏佑十三年三月,净身一个月后,小二和连醉等人终于走进了这座威严矗立的皇城。 小二如今还清楚的记得,那是个阴沉的早上,密布的乌云压在头顶,大雨将至,空气冰冷潮湿,他们从慎刑司出来,一路往北,穿过朱雀大街,一直来到皇宫的正门前。玉带桥上的汉白玉栏杆,皇宫正门上的兽头环,宫门前的金吾卫……这些,都永远地留存在了小二的脑海中。 身为奴才是没有资格走正门的,王太监领着小二他们又往北走,从永安门进宫。 在慎刑司时,王太监就让小二等人背熟宫中的主要建筑和地形图,一进宫门,小二就凭着记忆对照,入目满是红墙碧瓦,高大的宫墙隔断了外面的世界,黄灿灿的琉璃瓦下,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雄伟宫殿,一切都是陌生的,小二心头浮起一丝不安的情绪,这也是他第一次,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感到彷惶和无助。 皇城分内外两城,二十四衙门和皇帝办公用的主要宫殿都设在外城,小二他们还没有正式拜师学过规矩,是不能进入内城,到主子跟前伺候的。 东离国的皇帝向来倚重内侍,因此并不禁止太监读书,相反的,有些内侍宦官的文学造诣极高,书画诗词都能称当世一绝。就比如现在的司礼监秉笔顾元武,他的一笔骈文写得风流俊逸,工笔花鸟更是人人称诵,就连那些朝中大臣,当世鸿儒都以家中藏一副他的佳作为荣。 为了教导新入宫的小太监,自东离太/祖时起,就在宫中设有内学堂。内学堂隶属司礼监,由司礼监秉笔太监管理,除了教授小二他们宫中的礼仪规矩,还有翰林院的饱学之士教小太监们读书认字。 这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家里穷,别说小二家,就是他们住的村子里,也没几家能供得起孩子读书的。家里人连饭都吃不饱,念书什么的,是小二想都不敢想的事,即使心里渴望、憧憬,慢慢的,也全被生活琐事消磨干净了。 没想到,进了宫里,竟然有人教他读书认字了。 小二觉得高兴,能认字,能看书,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处,有了这个好处,身体再疼再难受,也变得可以忍耐了。 云秀和连醉也觉得高兴,可赵青却冷静得多,得知他们入宫后,要先在内学堂中学习两个月,才能入内宫当差,只是冷笑道:“会认字的奴才,只不过比睁眼瞎更好使唤罢了,左不过是奴才,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小二他们早习惯了赵青这副模样,他说话尖刻,人也总是冷冰冰的,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沉稳和冷漠,可对他们却是极好的。 自从结拜以后,赵青这个大哥就格外照顾他们几个小的,吃饭时总是赵青抢在头里,他年纪大些,身材也比他们这些半大的孩子高壮,总能比别人多抢几个净面馒头回来,分给小二他们吃。不只赵青,云秀、连醉,甚至是最贪吃的马诚,都会在吃饭的时候,省下一口半口的分给小二吃。在他们心里,小二是最小的,一个头磕在地下,他们都拿彼此当做这个皇宫里最亲近的人,有生之年,他们也许都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而这些结拜来的兄弟们,就是他们这些孤苦飘零的孩子,心中最后的依托。 小二心中感激,在家里时,自己的亲哥哥都没有这样体贴关照过他,这份情谊实在难得,小二牢牢记在心里,甚至到日后,他们各奔东西,因造化弄人而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小二心底也依然没有忘记当初的这份情义。 第6章 奴才 奴才两个字,写着容易,可做起来却难了。 头一天入内学堂,管教习的老太监就让小二他们在心中默念了三遍“奴才”,并道:“一入宫门,你们的身子就不再是自己的了。把过去的自个儿忘干净,牢牢记住,如今的你们,是这皇宫里的奴才,主子让你生,你才能生,主子让你死,你还要谢主子的恩典。这就是咱们奴才的命,把‘奴才’这俩字刻进心里,记好了自己的身份,往后的日子才能过得顺顺当当。” 奴才,奴才,奴才,小二嘴里念叨着,心里却没有多少感触,过去在家里,他做死做活都是心甘情愿的,是为了让爹娘不再嫌弃他,他没给人当过奴才,也不知道,原来奴才这两个字,是要用血泪写成的。 在内学堂要学的东西很多,宫中的规矩,怎样伺候主子,宫里主子都有哪些,主管太监又是谁等等。 人人都学得认真仔细,这不只是他们入宫后飞黄腾达的手段,也是他们这些身为别人奴才的人,保命傍身的一点本钱。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话还是说给那些当嫔妃主子的人听的,像小二他们这样的小太监,能混到顾元武这个级别又有几个,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在残酷的后宫倾轧中沉浮,机灵点的还能全须全影的活到老,稍有不慎,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皇宫这个地方,对于小二他们来说,不只是深似海,简直就是龙潭虎穴,要想在里面苟活下去,时刻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才行。 东离建国百年,历经九代,如今在位的,是宏佑帝宋晋,宋晋为人宽厚,算得上守成之君,无功无过,大好江山倒也没什么动荡。唯有一点,这位仁君最是多情,后宫中佳丽无数,除皇后外,还有一位贵妃,两位妃子,四位婕妤,以及美人若干。 女人多了,孩子自然也多,除皇后所出的太子和十皇子,舒贵妃所出的大皇子、八皇子,德妃、贤妃和几位昭容都育有皇子。 小二仔细记着每座宫殿里的人和各项冗杂的规矩忌讳,并一一做了记录,好反复翻看,以防忘记。 这几日发了狠的读书习字,他已经把一笔狗爬似的字练得像模像样,他们这一批入宫的小太监大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没几个认识字的,除了赵青有一点底子,其余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顾元武在教授时,也只是挑一些三字经,千字文类的启蒙读物。 内学堂就设在司礼监里,司礼监位于皇城外城,离皇帝居住的内城,还有很远一段距离。 小二他们还没有入宫拜师父,因此就住在内学堂里,等着两个月后,身上的伤全好了,规矩也学得差不多了,再给他们分派宫院。 初入皇宫,对于这些十来岁的孩子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 教习太监会带着他们到二十四衙门走动,一面讲解各处的用途和所掌事务,一面得意道:“都瞧仔细了,这十二监、四司、八局,二十四个衙门,掌印当权的可都是咱们宦官。这是主子信赖,才把宫廷内的事务全交托给咱们管理,你们入了宫后,等分派了师父,就跟着你们师父到各处当差,一定得机灵着点,有点眼力劲儿,少说话多干活,得了主子们的喜欢,想升官发财比那些朝中大臣都要容易。” 孩子们转了一圈,走了大半个皇城,一算数目,觉得不对劲,转来转去,好像少转了一个衙门。 马诚肚子里最存不住话,便问道:“海公公,怎么没见浣衣局?” 教习太监走在孩子们前面,闻言顿了顿,脸上的肉皮子耷拉下来,瞬间就变了脸色。 他停下脚步,在狭长的夹道里转回身,盯着面前几十个身穿土黄色裤褂的孩子,“才说了要少说话多干活,转头你们就犯忌讳。谁准你东问西问的?做奴才的,就算有什么不明白,也要放在肚子里慢慢揣摩,将来主子说话,你也因为不懂不明白就胡乱打听?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掌嘴!一人两个嘴巴子!” 孩子们这些日子早已经挨了不少打骂,海公公为人刻薄,对他们也十分严苛,挨打成了家常便饭,有时只是因为一件东西没有摆对,或只是因为海公公心里不痛快,他们这些小太监也要挨一顿好打。 今日无缘无故,只是因为马诚一句话,他们就又要挨打,孩子们心里憋屈,又不敢得罪海公公,只好不住抱怨,嫌马诚多嘴。 马诚不服气,他委屈,不就是一句话吗,不懂还不能问了?难道当了奴才,就连说话问话的权利都没了?从进宫后就没谁拿他们当人看。 马诚忍了又忍,还是憋不住火气,小声道:“你算什么主子,梅香拜把子,和我们一样,都是奴才罢了。你也不过比我们早进宫几年,充什么大瓣蒜……哎哟……”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可到底存了几分火气,想抱怨给海公公听,他说得又快又急,赵青和小二还没有来得及拉他,马诚的话就全都蹦了出来。 那话一句不落,让海公公听得一清二楚,海公公迈步上前,拧着耳朵就把马诚从人群里拎了出来,抬脚踹在马诚腰上,跟着就是几下狠踢,“小兔崽子,反了你了,老人儿说话你敢不听,还敢说我奴才?呸,就是奴才也有个高低贵践,咱家今日就教你知道知道这皇宫里的规矩。” 宫中一向如此,早进宫的欺压晚进宫的,官阶大的欺压官阶小的。像小二他们这样的无品太监,就算被人打死了,也不过是拖到回春堂去,一把火烧了了事,没人会过问你的生死,因为随便一个罪名,就可以把你的暴亡变成一件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马诚被海公公踢了无数个滚,口角鲜血直流,他蜷着身子,躺在地上连声音都没了。 小二几人急忙跪下,求道:“求海公公开恩。” 海公公还没撒够火气,来教这些小太监,是宫里最没油水的差使,谁都不肯来,推来推去,才落到他头上,本来就是一肚子的不忿,正没个发泄的理由,马诚这一下,可算撞到了炮捻子上。 “哼,”海公公冷冷瞧了小二等人一眼,“你们倒是义气。可惜这皇宫里,最不值钱的就是礼义廉耻四个字。想让我饶了他也成,你们四个互相掌嘴,我不喊停,谁也不准停手!怎么?不是义气吗,动手啊,嘴里喊的热闹,一到动真格的时候就往回缩,我就知道,天底下除了黄金白银,什么都他妈是假的!”说着话又踢了马诚几脚。 再这么下去马诚就要被海公公活活打死了。小二四人两两相对,小二看了连醉一眼,连醉点了点头,小二伸出手去,却怎么也打不下去,手举在半空,抖了几抖,小二攥了攥拳头,一反手心,巴掌就甩在自己脸上,“求海公公开恩!” 小二一边打自己,一边苦苦哀求,求海公公饶了马诚。连醉愣了愣,也反应过来,学小二的样子,自己掌嘴。 云秀已经哭得不像样子,让他打赵青,还不如杀了他呢。小二这一下,可把云秀救了,只要不让他打赵青,他打自己多少下都愿意。 赵青把嘴角都咬破了,从前他哪受过这样的羞辱,被一个九品太监逼迫至此,若不是他心中还有一件大事没办,他今日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把这个老阉货宰了。 四个孩子站在夹道当中,在众目睽睽下打自己的耳光,脸上的疼痛已经不重要了,心里的悲愤才更是要命。小二现在才知道,初入宫时,在李爷面前脱光衣裳,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和如今相比,这才真的可以称得上是将尊严千刀万剐。 此时的小二才算真正体会到,奴才两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什么尊严,他们是奴才了,哪还有什么尊严。 打了百十余下,海公公还没有让小二他们停下的意思,瞧着小二他们红肿紫胀的脸颊,心底涌起一股变态般的快感。 其余的小太监们都吓得瑟瑟发抖,原本想上来求情,可一见海公公那张扭曲快慰的丑脸,就吓得心肝直颤,一句话都不敢再说。耳边传来巴掌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小太监们心里害怕,只好低下去头,退在一边,不去看小二等人的惨相。 “怎么回事?全聚在这儿做什么?” 一把湿润的声音传来,众人都是一惊。 海公公往人群外一看,见是顾元武走了过来,连忙急走几步,迎了上去,堆笑道:“顾公公。” 顾元武轻轻点了点头,一眼瞧见倒在地上的马诚,不由皱了皱眉头。他也是从小太监熬上来的,知道宫里像这样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太监的日子很苦,能熬出头的毕竟是少数,剩下的大多数,都在贫病交加中挣扎,凄苦的日子里没有希望,也没有寄托,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在用各式各样的方法去纾解心中的悲苦和压力。有人去教坊买醉,有人不停的搜敛钱财,还有人,就以虐待小太监为乐。 顾元武叹了口气,便道:“我那里忙不过来,正想找几个小太监过去帮忙。” 说着话,就朝小二四人叫道:“你们几个,还不跟我走!” 小二整张脸都是木的,顾元武的话传进耳朵里,都带着嗡嗡的杂音。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顾元武是在帮他们。 小二四人如蒙大赦,急忙把马诚扶了起来,跟在顾元武身后。 “你们也都散了吧,堵在夹道里像什么样子。” 顾元武是司礼监禀笔,比海公公这个九品太监不知高出多少级去,更何况顾元武还是太子的大伴,身份尊贵,连当今万岁都另眼相看,哪是他这个连皇帝跟前都凑不上去的老太监能得罪得起的。 海公公笑得一朵花似的,连声应道:“是,是。”眼睁睁的看着小二几人跟着顾元武走出了夹道。 第7章 治伤 一出夹道,小二就跪在顾元武面前,“求顾公公救救马诚。” 他们这些小太监,生病了是没人给你医治的,宫里有太医,可那都是给主子们预备的,就算找到太医院去,那些院使、太医们也不会搭理他们,碰到心善的能给他们一些草药,碰到心肠硬的,没准又是一顿打骂。 他们还没有当差,还没有领月例银子,兜里连一个大子都没有,想求人出宫买药都没法子,马诚伤得厉害,人都吐血了,再不医治,命就真的悬了。 小二长了这么大,就只在净身后看见连醉挨打时哭过一回,他脾气倔,人也被生活的重压逼得不得不坚强,小二从来不哭,因为眼泪没有用,帮不了他,反而还把自己弄得软弱了。 可这次小二还是忍不住了,马诚气若游丝,赵青把他背在背上,他连动都不动,海公公下手极狠,踢得都是要人命的地方,他们净身时的伤还没全好,如今又遭了这样的毒手,这伤,可不是挺一挺就能好的。 只是因为一句话而已,马诚就快要没命了。原来他们的命是这样不值钱的。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二连磕了几个响头,急道:“求求公公。” 连醉和云秀也跪下哀求,顾元武看了看眼前几个孩子,人人一张肿得不像样子的脸,连眉眼口鼻都被肿起来的脸颊挤得看不清了。他们如何替马诚求情,顾元武都看在眼里,四个孩子在危难之时,也没有一个人退缩,情义可嘉,倒都是好孩子。 顾元武心中一动,太子那里正需要人手,这些孩子,调/教调/教,以后没准都能派上用场。 忙伸手把几个孩子拉起来,“行了,你们都跟我来。” 顾元武把小二几人带到自己房里,几个孩子一进屋就呆住了。这屋子布置得清雅干净,摆设也讲究,和他们十来个人挤一张通铺的屋子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看来,海公公说的没错,这奴才和奴才之间,也是有高低贵践之分的。 顾不得细看,小二几人把马诚放在卧榻上,围了上去,脱衣裳的脱衣裳,拧手巾的拧手巾,先给马诚把脸上的脏污和血迹擦了,又往他身上看,见他腰背上都是瘀紫,特别是后心的地方,两肋之间的全是大片大片的血瘀。 顾元武见伤得太重,当下不敢耽搁,叫过一个当值的小太监,吩咐道:“你快去太医院,请宁太医过来。” 小太监手脚麻利,才一盏茶的工夫,就领了一位太医进门。 小二几人抬头一看,不由皱眉,这才大早上的,这位太医竟满身酒气,脸上胡子拉碴,他身材高壮,满脸凶像,瞧模样不太像大夫,倒像个整日酗酒的屠夫。 小二他们还小,还不懂人不可貌相的道理,瞧见这位太医的样子,心里就有些不乐意,可此时有大夫就是好的,也由不得他们挑剔。急忙让开道路,让宁太医过去。 宁太医一进屋就盯着顾元武,“我就知道你没事的时候也想不起我来。” 顾元武不知如何搭话,脸上也有些不自在,不敢与宁太医对视,只把目光移向别处。 宁太医哼了一声,转身直奔卧榻上的病人,搭过马诚的手腕,号了脉,又撩起他的眼皮看了看,喂他吃了一粒丸药,动手处理他身上的伤。 足足大半个时辰过去,马诚才缓过一口气来,宁太医见马诚清醒,这才抹了抹头上的汗。 小二几人连连道谢,宁太医却摆了摆手,“不必!人虽醒了,可身子也算废了,他伤的太重,年纪又小,旧伤未愈,又添了如此重的内伤,就算日后养好了,也不能再干重活,药也不能断了,日日得吃,不然这条命一样活不长久。” 云秀急得要哭,“那怎么成?” 他们是做奴才的人,哪有资格挑活干,还不是别人分派什么,他们就听令做什么,才入宫的小太监就不干重活,连云秀这样心思天真的人也知道绝没这个可能。 不能干重活,还得日日吃药养着,这样的奴才要来做什么,养大爷不成?万一让人知道了,马诚肯定是要被赶出宫去的。都净了身了,再出宫可怎么活啊,有钱有势,是老了告役出宫的也就罢了,马诚这样什么都没挣着,还落了一身病的,出了宫去,家里人也容不下他,还是死路一条。 怎么算计,马诚这一辈子都算毁了。 小二狠狠捶了两下胸口,那里憋闷得厉害,让他想大声喊叫。云秀拉着马诚的手,眼泪一个劲儿的往下掉,连醉也哭了起来,赵青紧握着拳头,指甲刺进手心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几个孩子围在马诚身边,无力而又脆弱的哭泣着。他们太弱小了,面对朋友的危难,他们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更别提救人了。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却还是换来这样一个无奈的结果。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死个把奴才也许根本算不了什么,落叶无声,甚至连一丝涟漪都不会有,可对于小二他们来说,最后的亲人危在旦夕,实在是一件天都要塌了的大事。 宁太医的话马诚全听见了,他躺在卧榻上,小小的身子半蜷着。马诚虚弱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小二的脑袋,劝道:“哭什么,别告诉人就是了。我活一天就挨一天,能撑到什么时候,就撑到什么时候,死了,也就解脱了……” 马诚说的平静,小二听了,心里却实在不是滋味。他们的命真的这样不值钱么,那是一条命啊,活生生的,曾经一起笑过、哭过的生命,就这样消没声的消失了,小二怎么也不甘心。 那是小二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软弱,这个时候的他还不懂得权利的重要,只是看着同伴就要死去,头一次发自内心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小二想要强大起来,想要在皇宫中再也不被人欺凌,他再也不想看见自己的亲人离开自己了。 宁太医收拾了药箱,留下一张方子,让小二他们按方抓药,每日两顿,煎给马诚服用,“这是治伤的,看他造化如何,要是过了半个月,伤能好,我再给他开调养身子的药方。” 小二接过药方,攥在手里,心里直为难,今日是有顾元武帮他们,才能给马诚看伤,再往后,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有了方子,药可怎么办,去御药房抓,人家能抓给他们吗?宫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有数的,用什么都要记录在案,不然多了少了,都是说不清楚的事。 宁太医最看不得别人为难,他咂了咂嘴,一把夺过小二手里的方子,“小孩儿家皱什么眉头,丑死了。明日去太医院找我,看你们粗手笨脚的,也不像会熬药的!” 说着话,宁太医拉着顾元武出门,临走时,还在桌上留了一瓶外敷的伤药。 小二几人千恩万谢,送宁太医出了门。这人虽然长得凶,人也醉猫似的,可医术精湛,嘴硬心软,人也是真好,只是代他们熬药这一点,就足以让小二他们感激不尽了。 小二等人在屋里照看马诚,顾元武跟着宁太医出来,眼看到了院门,顾元武停下脚步,拉了拉衣袖,问道:“有事?” 宁白气得要疯,瞪着顾元武,恨道:“你问我?不是你叫我过来的?怎么,顾大总管这是卸磨杀驴,念完经就要打和尚?我凭什么白帮你?使唤完人,总要给我一句话吧。” 宁白一说话,一嘴酒气就喷在顾元武脸上,两人靠得极近,宁白又紧紧攥着顾元武的衣袖,不让他躲。 顾元武轻叹一声,“你也别喝了,就算你醉死了,那事我也不能答应。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各宫各院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太子那里的动静,情况瞬息万变,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你是太子信得过的人,有这喝酒的工夫,倒不如多帮太子做些事。” 顾元武修眉长目,长得温润如玉,举止之间也是一派君子之风,连说话都不会高声,一把声音像清泉入耳,细腻而舒缓。 宁白看了许久,心里又爱又恨,不禁冷笑道:“太子,太子,你心里只有太子。顾总管放心,宁白没有一日不记得自己的身份,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也希望这条船走得远些,不要半途沉船。” 宁白说到最后,语气里已有几分堵气。他一脸疲倦,眼底都是血丝,显然是一夜未眠。顾元武心中不忍,有心劝慰几句,却觉得此时实在不是时候。更何况他给不了宁白承诺,倒不如不要给他希望为好。 心里的一点温情一闪既逝,顾元武入宫二十年,早已经习惯了把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心底。他利落而恭敬地躬下身子,向宁白施了一礼,“咱家不敢白使唤大人,先谢过宁大医了。日后大人有用得着咱家的地方,咱家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顾元武这一礼,彻底把他和宁白拉到了一种客气疏离的关系,就好像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情,而是纯粹的利益交换。你付出我回报,公事公办。 宁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他哆嗦着,指着顾元武,突然笑出声来,“好,好,你真狠!就凭你这股狠劲儿,你这官儿就还能往上升!” 一甩袍袖,宁白转身就走。顾元武望着他的背影,露出一抹苦笑,“我答应你又能怎样,我们的命何时轮到我们自己做主了。” 第8章 暗查 马诚伤得太重,此时不宜挪动,顾元武就把他留在自己屋里,让他安心养伤。 小二几人已经不知说什么感激的话了,他们从入宫到现在,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帮他们。 一遍一遍地道谢,又照看了马诚一阵,直到傍晚,几人才惴惴不安的回了内学堂。 小二他们哪里知道,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更没有平白无故就得来的好处。顾元武在夹道中帮他们脱险,还可以说是临时起意,一时好心,可再往后,他心里就打了别的主意,帮小二,无非是对他们施恩卖好,想让小二他们以后死心踏地的为太子卖命罢了。 要帮太子选忠心卖命的奴才,过程自然马虎不得,小二他们刚刚净身,按理说该是背景极为干净,没有与宫中的人有过深的牵扯才对,可顾元武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派人去小二几人的家乡,把他们的生平、父母、亲眷,乃至祖辈以何为生等全都暗自查访了一遍。 如此还不放心,顾元武之所以一眼看中小二等人,是因为他们为了马诚,不惜以身犯险,要知道县官不如现管,内学堂虽归司监管理,可司礼监中的人大多另有公务,对这些小太监们,不过是授课时见上一面,平素对他们的管理,还是全权交给宫内的教习太监。 也正是为此,小二他们敢公然顶撞海公公,为马诚求情,才显得格外难得。海公公这个教习太监,可以直接处置小二他们的生死存亡。也就是说,若是当日海公公的心肠再狠毒些,就是当众将小二他们打死,也不会有人去过问,对外报个净身后旧伤复发,不治身亡,谁会去替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太监出头呢。 宫内等级森严,下一级的小太监不得反抗上一级的太监总管们,若有反抗,轻则重罚,重则私刑处死。宫中上下历来如此,久而久之,在宫中已成常例。 在皇宫之中,人人第一个要学会的,就是自保二字。为了自保,他们可以枉顾他人生死;为了自保,他们要学会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而永远在主子面前保持着一副谦和恭顺的模样。为了自保,顾元武也不知道他到底做过多少件违背良心的事。看见小二他们,仿佛就看见了从前的自己,也是一样的天真善良,也是一样的弱小无助,受尽欺凌。 然而这些,还不足以成为自己重用小二等人的理由,要想为太子办事,这些孩子,还要好好调/教一番。这期间还要看看他们的品性、毅力,有一点不合格,也是不能用的。 好在离他们正式入宫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还有的是工夫可以慢慢考察。 顾元武心里盘算着,一面翻看小二等人净身前,由慎刑司报上来的户籍资料。小二、云秀、连醉、马诚,一个一个翻过去,都与自己派人调查回来的呈报一般无二,可翻到赵青这里,顾元武就皱了眉头。 慎刑司报上来的户籍资料,是由入宫的小太监亲自确认无误后,才盖印封存,绝不会出现偏差。可为何自己调查来的结果,却与这份资料相差这么多,从家世、生平,到父母,几乎全都与资料相左。 想来慎刑司应该不会记错,那么惟一的可能,就是赵青在入宫时,假造了一份黄册户籍,或是买通了筛选的官员,才得以入宫的。 赵青,顾元武回想起来,记得这个孩子年纪在十四五岁,最高最显眼,可也最为冷静,马诚出事时,只有他,是全程中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 这个孩子,倒是有些意思,年纪轻轻,竟能有如此心机、手段,性情也够坚毅、狠厉,连对自己,都能下得去这么重的狠手,试问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干的。他净身入宫,看来是想给自己的家族报仇了。 顾元武看完了面前厚厚一摞册子,心中还算满意,小二几人身家清白,与皇宫中的各方势力都没有直接关系,安插/进宫中,也不必担心他们几个背主反噬。 至于赵青,顾元武用手指轻轻叩了叩桌案,暗自思量:赵青倒是个变数,这孩子为报家仇,能硬下心肠净身进宫,一看就是个狠心、决意,一旦打定了主意,他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这样的孩子,不好驾驭,可若真能收为己用,倒真是一个极大的助力。 顾元武想到此处,也就不再犹豫,暗中安排人手,盯着小二等人的一举一动,每日报到案头,好让他心里有个计较,日后也好做到物尽其用。 小二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要被人翻来拣去,从里到外的检验,还要在未来的一个月里,经受不少试探,才能被人当做一个合格的奴才,安插/进太子需要安插眼线的地方。 在对这些一无所知的日子里,对于小二他们来说,如何躲过海公公的责打、刁难,才是最为紧要的问题。 马诚不回内学堂,海公公就觉得心里不痛快,他管的人,顾元武却横插一脚,说什么人手不够,要留马诚在他那里帮忙,分明就是怕自己再找他的麻烦才找的托辞。 海公公敢怒不敢言,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顾元武比他大了不只一级。他们这些老太监,平日里也只敢欺负欺负新进宫的小太监,稍有些资历的,在主子跟前得脸的,他们都得在人家面前装孙子。 欺压和被欺压,不少太监都在这两种处境中不停转换,想不变态都难,民间都说宫里的太监心理扭曲,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一个人要在夹缝中生存,既要保全自己,又要面对宫中锦绣奢华的诱惑,心态是很容易起变化的,这也是顾元武如此谨慎小心的原因,小二他们进了皇宫,在面对那些声色犬马的诱惑时,还能不能保持如今的这份本心,是谁也说不准的事。 海公公不敢跟顾元武要人,却不意味着他不会暗地里找小二他们的麻烦。 宫里有的是折腾人的办法,不打不骂,也一样可以累得你吐血,钝刀子拉人,只疼不见血,暗地里整人的法子实在太多,小二他们,也就活得更加艰难。 打扫内学堂本来有专人负责,此时却全成了小二他们的份内事,每日天不亮就要就起来,在海公公来之前将学堂内外打扫干净,地要用净水泼过;院子里不能有一片落叶,看见一片后背上就要挨五下藤条…… 海公公每天在院里来回巡查,挑刺、找别扭,指着地面说不干净,嫌树叶硌脚,嫌小二他们干活不勤快。地面太湿要打,嫌脏了他的鞋袜,少泼些水吧,他又嫌地面太干,土沫子扑进嗓子眼里。藤条时时攥在手里,瞅冷子就往小二他们身上来一下,其他的孩子都远远看着,怕挨打,没有一个敢上来帮一把手。 内学堂少说有十几间屋子,皇城之内,处处要讲究皇家威仪,厅堂广厦都建造得格外宽敞,内学堂虽然只是小太监上课用的,算是皇城里最简陋的地方,可仍然是层层院落,前堂后室,自成一片小小的建筑群。 这么大的一个院子,要四个孩子天天打扫,还要处处被人挑剔,平白无故就是一顿藤条板子,小二他们的处境可想而知,辛苦就不用说了,只是时时防着挨打一点,就足以让他们时刻紧绷的情绪更加紧张难安了。 小二觉得自己的腰都要断了,身体像被碾子碾过,浑身都像散了架,连醉和云秀也是一样,赵青从小就没干过活,开始还能挨着不吭气,后来累得狠了,便大骂海公公不是东西,吓得云秀死死捂住他的嘴,生怕被外人听见。 孩子们干着、忍着,日日不得轻闲,只有趁海公公不来宫里当值时,才能偷偷跑去顾元武那里,去看马诚一眼。 马诚的身子还没见起色,宁白每日过来给马诚换药,外伤倒是没什么大碍了,可内伤却看着更严重了些。心脉受损到底有多严重,小二他们也不太懂,只是看着马诚说话就要气喘,有时咳嗽起来,手帕子上还有一大片血沫子,心里就冰凉冰凉的。 马诚倒是没怎么沮丧,反而笑着劝小二等人,“我现在挺好,能躺着养病呢,要不是顾公公,我这会儿早死了,你们也不用替我难过,我好着呢,真的……” 这样子怎么也不像是好的。 马诚脸白得像纸一样,嘴唇都没了血色,从前那个爱说爱闹的胖小子,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小二给马诚掖了掖被子,低着头紧咬着嘴唇。连醉强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今日是清明,宫里赏了每人一点寒食点心,知道你爱吃,特意给你留的。” 马诚倚着靠枕,勉强坐了起来,抻手接过纸包,打开一瞧,里面四块点心,做成梅花形状,雪白的糕饼中间夹着五样馅料,豆沙、果仁、枣泥、芝麻还有八宝,看着漂亮,远远闻着,就有一股子甜而不腻的香气。 马诚拈起一块送进嘴里,咬了一口,清甜的滋味就在齿颊间慢慢散开,等咽进肚子里,却全都化成一股苦涩的泪水。 马诚捧着点心哭了起来,为小二他们,也为自己。他们怎么就活得这样难呢,这些点心,都是小二他们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吧。 马诚知道内学堂的伙食,层层盘剥,到了他们这里,只剩下每日两餐,勉强果腹而已,吃的大米都是隔年的陈米,里面还有不少砂粒,又牙碜又难吃,说是顿顿都吃干的,可和猪食也差不了多少。 这点心有多难得,他们心知肚明,也许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不可能再得到这么一块精致的点心了,可他的兄弟们,还是省了下来,留给自己吃,马诚不知道这里面包含着多少情义,他只知道,他想哭,特别想哭。 第9章 试探 本来就受了重伤,再要太过伤怀,内伤就更难好了。小二几人劝了马诚一气,又说些内学堂里的趣事给他解闷。 正说话时,顾元武走了进来,小二等人忙起身见礼,顾元武摆了摆手,笑道:“没有外人,不必拘礼了。都坐吧。” 这屋里只有一张卧榻,马诚躺着,小二几人就坐在脚踏上跟马诚说话。 小二在屋子里扫了一眼,忙站起身,去外间屋里搬了一把太师椅进来,摆在上首的位置,请顾元武坐。 这屋子原是顾元武在宫中临时休憩的卧室,因为马诚住着,顾元武这几日都是住在司礼监中。 屋子里陈设精致,内外两间斗室,却并不显得局促,错落有致,从床榻到摆件,东西虽少,却件件价值不菲。外间墙上挂着的一幅泥青底子的对联,装裱十分用心,紫檀卷轴配着上好的玉版宣,和上面的字迹实在是不相匹配。 小二搬椅子时飞快地打量一眼,瞧见那副对联的落款和私印,心中就明白了几分。 这副对联,能让顾元武这样书画双绝的人如此珍而重之的挂在卧室之中,就一定不简单。若是当世大家写的也就罢了,可这副对联从对仗到用词,都粗陋幼稚得很,实在跟满堂的精致陈设太不搭调。 小二初见它时,就觉得不对劲,连他这个初学认字的人都知道,对联之中,上联最末尾的字该用仄声,以和下联相对仗,可墙上这副,词意倒对得工整,平仄却差得远了。 本来还觉得奇怪,此时细看了落款,才知道那是当今太子宋辚送给顾元武的。想来是太子刚刚启蒙时写的第一副对子,不然顾元武也不会如此珍重了。 想到此处,小二又抬头瞧了卷轴一眼,这几日关于太子的事情塞满了耳朵,听得多了,小二也不由对这位差点被人毒死的太子有了几分好奇。 太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顾元武一进屋里,目光就在五个孩子身上转了一圈。小二到外室搬椅子进屋,顾元武的眼睛就一直跟着小二,从他看对联上的字迹,到脸上露出的那一丝了然的笑意,全都一点不落的看在眼里。 通过这些日子的明查暗访和故意试探,云秀、连醉三人的行为举止都没有太偏离顾元武原本的料想,可唯独小二这孩子,却让顾元武有些吃惊,原本只以为是个普通孩子,就算比旁人更能吃苦,也不过是一般穷苦出身的孩子所必备的品德罢了。 可让顾元武没想到的是,小二不只是能吃苦,还极为聪明好学,短短一个月,就已经把顾元武所教授的课程融会贯通,除了每日所学,还常借一些经史子集回去研读,有几次顾元武问他功课,小二都能说得比别的孩子更深刻些,不只是对书中所学的体会,连一些见解也很独到,多加学习,日后的造诣一定在他之上。 当然这也只是其一,为太子所用,学识倒不是最重要的,关键还是要看所用之人是否机灵懂变通,保全自己的同时,还能抓住有利的消息,这个人不只要聪明,还要懂眼色,会权术,知道往上爬,一个小太监能知道的秘密,和一个内廷总管能知道的秘密,那可是天差地别。 小二他们一旦进了宫里,顾元武就是有通天彻地的神通,也鞭长莫及。能混到何种地步,全都要靠小二他们自己的本事,混好了是升官发财,太子登基,他们还有一份拥立之功,可若是混得不好,顾元武随时都会将他们视做弃子,或许搁置不理,或许杀人灭口。 顾元武也不想如此,所以才要对小二等人精挑细逃,查了又查。 几番试探下来,顾元武就发现,赵青如他所料,狠厉、果绝,办事绝不拖沓;连醉豪爽、直率,性情最为明朗活泼,也最重义气;云秀就差了些,胆小怕事,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吓得要哭,顾元武头疼不已,要不是这几个孩子无话不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有事一定不会落下云秀,他真想干脆把这孩子扔出去算了。 最后还有小二,小二的潜质倒真是让顾元武刮目相看,前面说的几样好处不算,还有另一样,是顾元武最为看重的,那就是小二几乎过目不忘,而且心细如发,性子沉稳,遇事也不慌乱,最重要的,是他特别会察言观色。 就以一事为例。 顾元武想到前几日,天色尚早,他午歇时回房来找一样配饰,在屋里翻来找去,却怎么都找不到,那是皇帝赏的,平素他最为喜欢,就搁在多宝格上。正在着急,正巧小二等人过来看马诚,见过礼后,别人都没留意,顾自进了内室,惟有小二停下脚步,躬身问顾元武道:“公公可是有什么难事?” 顾元武入宫至今,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早已能做到风轻云淡,处变不惊,神情动作都像是模板里刻出来的,冷静已经融进了他的骨子里,就算有人告诉他亲爹死了,他也不会当众露出半分失态动容的表情,何况只是一件东西找不到了,这么一点微末小事,他是绝不会为此变颜变色,把情绪露在脸上的。 那么,这个十岁的孩子到底是怎么瞧出来的?看他刚才停步时明显犹豫了片刻,显然也是想过该不该问,并不是随口一提或贸然相询。 如此就更令人惊异,饶是如顾元武一般冷静,也不由顿了顿,才淡淡应了一句:“无事。” 小二微微颔首,便也没再往下追问,只行了礼,就进了内室。 他要问了,顾元武倒不会这么在意了。就是因为小二没有再往下追问,才更让顾元武觉得这个孩子不简单,进退得宜,不会太过上赶着,也不会怠慢的不闻不问。关键是小二的态度,不卑微也不谄媚,恰到好处到了极点。 这才一个月的工夫,就把那些老太监花了一辈子才学会的保命手段学得这么齐全,不得不说这个孩子太过聪明,才吃了一回亏,就已经懂得掌握分寸、尺度,实在是难得。 顾元武看着眼前的小二,心里越发满意:是棵好苗子,不过还太嫩了些,得多经些摔打,才能真正成材。 今日是四月十五,再过半个月,就是小二他们正式进皇宫当差的日子。时候差不多了,也是该挑明了。 如此想着,顾元武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问马诚的伤势如何。 马诚忙欠身答好,顾元武点了点头,便笑道:“你这身子我也是知道的,重活是做不了了,要想多活几年,怕是要日日拿药吊着。你这副样子,进了内宫当差,可怎么撑得住。” 这话说得直白而不客气,连醉听得刺耳,不由皱了眉头。云秀紧张起来,不安的在众人间来回张望,赵青瞪着顾元武,恨不得高声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马诚的事是他们的心病,养了快一个月,马诚的身子还不见起色,内伤久治不愈,天天都要吃温补的药,只是养着就已经如此了,要是进了宫去当差,粗使杂役是他们这些新进宫的小太监们逃不过的一道槛,马诚这个样子,怕是连半年都撑不过去。 小二揪着自己的衣袖,心也一下子提了起来。 这几日他越想越不对劲,顾元武对他们一再施恩,好得有点太过了,小二这个年纪,再聪明也还是个孩子,他懂得察言观色,也不过是能看出对方是生气烦恼还是快乐高兴,再往深了的意思,以他现在的心智,都还是不可能想到的。 在家时就养成了这种揣摩人心,事事留意的习惯,因为爹娘不喜欢,小二只要有一点想不到或做不好,就要被爹娘数落,他太想在那个贫寒的家里争取到一点父母的怜爱了,所以才养成了这个习惯,没想到,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竟然还成了让顾元武对他另眼相看的本钱。 小二不知道顾元武为什么一而再的帮他们,也不知道此刻他到底要对他们说些什么,只是听他话里有话,态度大变,一改往日温润平和的做派,说话犀利带刺,直接点明了马诚此时的处境,心就不由得直往下沉。 顾元武说了个开头,就仔细观察小二几人脸上的表情,扫视一圈,他摇了摇头,冷哼一声:“调/教了这么久,还是这么一副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带什么的蠢笨模样,万一真遇到什么事,我还哪里敢指望你们。怕是没打,就把我卖出去了。” 小二几人忙跪下,“顾公公对我们有恩,小的们就是再大胆,也不敢置公公于险地。” 顾元武就等着小二几人表决心,顺着这话断续言道:“都起来吧。我知道,你们都是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不然我也不会犯着宫里的忌讳,把马诚留在我屋里。” 小二几人惴惴地起身,赵青抬头望了顾元武一眼,冷笑道:“公公有话就请直说,我们也不是不识抬举的,马诚这份恩情,我们都牢记在心,决不会忘了。” 按宫中的规矩,一旦有内侍、宫女生病,无论是什么病,都会立刻被打发到敬僖堂去,这是谁都不能改的,为的是防疫病和恶疾,怕生病的奴才会把病气过给主子。不管何处当差,哪怕只是个打扫庭院,压根挨不到主子身边的人,也不例外。 敬僖堂里条件极差,有许多无权无势的宫人因为救治不及时而死在里面,这处地方,和浣衣局一样,是宫里的忌讳,内廷伺候的人一旦离开皇宫,到了这两处地方,那么就意味着你只能等死了。 顾元武把马诚留在他屋里养伤,的确是担了风险的。只是不知他过了一个月,才故意将此事点明,到底是打了什么主意。 第10章 依附 赵青怒目而视,顾元武不禁叹气,这个孩子,脾气太急躁,明明是十分的人才,却偏偏被他这个脾气拉低到了八分。 “好,我也不跟你们兜圈子。”顾元武让几个孩子重新坐下,“我不指望你们记着我的恩情,在这皇宫之中,情义二字最不值钱,入了宫去,有的只是利益交换和人情往来,今日的朋友也许就是明日的敌人,同样的,今日的敌人他日或许也可为我所用。皇宫,就是这样一个没有绝对的是与非的地方。” 顾元武略作思量,这几个孩子都算得上聪明,有些话点到即可,他们自然就会明白。 “今上年过五旬,膝下子女众多,然天无二日,人无二主,没有规矩也就不成方圆,普天之下,除了今上,最尊贵的就是太子殿下了。”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们入宫多日,想来也听说了太子中毒一事。太子仁厚,向来宽和待人,前日却被小人暗害,至今病体深沉,晕迷未醒……” 太子的事小二他们这些日子耳朵里都要听出茧子来了。宫中的奴才最忌妄言,可再严苛的规矩,也堵不住悠悠之口,何况太子中毒发生的太过突然,为了捉拿真凶,又在宫中大肆抓人,想瞒也瞒不住了。 太子中毒一事,发生在宏佑十三年一月,元宵灯会那日,宫中办花灯会,皇帝邀请文武百官及各国使节在御花园中饮宴观灯,时日热闹非凡,宫中叫得上名号的主子们几乎全都到了,皇帝格外高兴,与百官饮酒谈笑,共庆太平盛世。 就在当晚,太子在席间突然毒发,众人大惊失色,从皇帝到文武众臣全都懵了,等顾元武反应过来,急呼救人,场面一时大乱,御林军封锁皇城,太医们忙着救治,群臣惊惶不定,嫔妃、皇子们更是脸色各异,各自揣着一肚子的心思,或喜或忧。 这几个月来,因此事受到牵连的人数都数不清,当日端茶倒酒的奴才们就不必说了,连朝中百官和后宫嫔妃也一样遭了池鱼之殃。宏佑帝震怒,下旨捉拿凶嫌。当朝太子竟被人下毒暗害,行凶之人心思险恶,妄图撼动国本,他誓要将此人揪出来,杀之而后快。 为此宫中一片血雨腥风,凡在元宵灯会上出现过的人,全被御马监提督彻查了一遍,如今的天牢里,还关着无数太监、宫女,甚至连只是在那日跟太子问过安的殿前武士,也被关押在此,每日受尽酷刑。 非常之事必用非常手段,东离禁止在审案中使用酷刑,可太子之事非同寻常,若是再查不出真凶,审案的人也要被皇帝问罪处斩,哪里还管什么禁止不禁止的。 重刑之下,还是没有抓到真正的凶手,日日都有招认的,可仔细一问,却都是屈打成招,或胡乱咬人的,说出来的口供前后不一致,可信的人证物证也列举不出,案发经过都说得模糊不清,一听就是被打得狠了,顺嘴胡说的。 查不出真凶,宫内谣言四起, 有人说是德妃所为,她最受皇帝宠爱,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做太子;有人说是皇长子宋轩所为,他是舒贵妃所出,在众皇子中,他虽不是皇后所出的嫡子,却是皇长子,地位仅次于太子,若是太子宾天,最有资格取而代之的就是他…… 如此种种不必赘述,宫中传什么的都有,个个传得像真事儿似的,明明是件屈死了无数宫人的惨事,却在这座繁华而寂寥的皇城里,刮起了一阵如同盛宴一般的狂热和兴奋。 私底下的议论像长了翅膀,没几日就传得满城皆知,连宫外的百姓都知道了这些闲话,茶馆酒肆,街头巷尾,人人都知道太子中毒,命在旦夕,而因此事最终受益的人,就是那个下毒谋害太子的凶手。 顾元武言简意赅,几句话就说了宫中局势,太子的事只是个引子,接下来的夺嫡之战才是正头大戏,如今的皇宫可谓危机四伏,几方势力都在伺机而动,为了争夺永泰殿上的那把龙椅,还不知要有多少人因此丧命。 危机与机遇并存,小二几人进了宫,难免不被卷入其中,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而顾元武,却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撑,并许下高官厚禄,一世荣华。 小二默默听着,顾元武说的不急不徐,条理分明,利害得失也说得一清二楚。 小二回头望了望,赵青紧抿着嘴唇,这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连醉已经被顾元武说得动了心,仿佛锦绣前程就在眼前,云秀最是平静,他一向是随大流的,只要他们几个答应,云秀也绝不会反对。而马诚,小二看了马诚一眼,不由露出一丝苦笑,顾元武实在高明,最开始就说了马诚的病情,他是拿捏准了,他们几个,今日就算只是为了马诚,也会答应此事。 顾元武要他们依附太子,做太子的眼线,问他们是否愿意。其实小二他们从进宫到现在,了解的最为透彻的一件事,就是他们的命运已经不由他们自己掌握了。进了皇宫,当权者就是他们的主子,而主子的命令和喜好,随时都能左右他们的行动乃至生死。他们有资格拒绝吗?拒绝了,还能活着走出这扇大门吗? 不愿意也得愿意,这就是权利。 几个孩子看了看彼此,赵青先点了头,“我应了。” 他为报家仇才进了宫,只凭他自己的一点微薄之力,要想报仇,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依附于太子,借助他储君的力量为家人报仇,就可以事半功倍,比他自己一个人胡打乱撞要强得多。如今的形势对太子来说并不乐观,这也是赵青犹豫的原因,万一站错了队,日后再想反悔,怕是不好脱身。 他思量半晌,才下了决心,眼下这个情况,也由不得他们不答应,马诚的病拖不得,而顾元武既然开了口,就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与其撕破了脸,还不如老老实实应下算了。反正眼下他也没有别的出路,上了太子这条船,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见赵青点头,云秀和连醉也急忙点头应下。顾元武所说的那些宫廷斗争,他们还只是一知半解,云秀想不了那么长远,只要赵青他们答应,他就答应,既然结拜了,他就信得过他的兄弟。 连醉的目的更是单纯,在他眼里,依附太子就等于依附顾元武,而顾元武是司礼监的人,有权利决定他们这些小太监将来要去的宫院,连醉天生有几分豪气,对宫廷内斗不感兴趣,他一门心思只想着上马打仗,戍守边关,做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可惜如今他净了身,将军是做不成了,但监军还是可以做的,而宫中掌管禁卫的御马监,就是离军营最近的地方。他此时答应顾元武,只是一心想求顾元武把他分派到御马监去。 最后只剩下小二,顾元武对他的反应最为在意,目光紧盯着小二,看他如何作答。 小二安静地坐在脚踏上,抱着膝盖。他瘦弱的身子弓着,搭在膝头的两只手细细小小,上面布满了开裂的口子。那是常年干活留下的旧伤,好了又添新的,新的没好,就又盖上了一层。 掌嘴时受的伤已经好了,露出小二一张白净清秀的脸,他的模样还没长开,看着有些稚嫩,只有那双眼睛,带着一股倔强而坚定的情绪,永远亮闪闪的。 小二也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顾元武大喜,他刚要说话,小二却先一步开了口,他问顾元武:“公公为何要帮太子?” 把顾元武问得一愣,他从当太子大伴的那日起,就自然而然把自己当做太子的人,没有为什么,只是觉得理所应当,就该如此而已。 顾元武没有回答,小二似乎也不指望他回答,停了片刻,他又自顾自问道:“太子可信任公公?” 顾元武又是一愣,太子今年刚刚十五岁,却有着超乎常人的才智和冷酷,这个孩子,虽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可他却越来越觉得自己看不懂他了。太子年纪越长,心机也就越深,行事间常让人摸不着头脑,顾元武近几年,也只是听命行事,不敢再像从前一样,轻易向太子提什么建议。若说太子信不信他,顾元武只能说:信,至少现在还是信的。 当权者从来多疑,特别是经过中毒一事,只怕太子的疑心病会更重,这份信任能维持多久,顾元武自己也说不准。 小二望着顾元武,心中更觉得茫然。他看向外室的方向,那副泥青底子的对联就挂在正对他的墙面上。 太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即将成为自己主子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他是否会信任自己,自己未来的命运又是怎么样的,小二一无所知,他只是知道,这种被人左右的滋味太难受了。什么时候他的命运才能由自己掌握呢?是不是得到权利,爬到高处,就能有不一样的人生呢? 小二定定地望着那副对联,思绪早已不知飘到了哪里。 第11章 要挟 五月初一,小二几人正式进皇宫当差。 顾元武暗中周旋,将小二五人分别安/插/进皇宫中的五处地方,并交给他们一件任务——暗中查访下毒谋害太子的真凶。 宫中局势复杂,顾元武至今也没有查到这个暗害太子的凶手,也不知是这人藏得太深,还是他们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线索,总之到现在,下毒的人还是没有找到。 如今我在明,敌在暗,太子就像个活靶子一样,谁也不知道这个下毒的人下一步会做什么,不快点找出凶手,太子随时都有可能再被人暗害。 小二他们初入皇宫,最不惹人怀疑,暗中调查此事,也算另辟蹊径。 “你们头一次为太子办事,这也算个试炼,忠不忠心,能力如何,能不能让太子重用,都要看你们这次的差使办得如何。”临进宫前一晚,顾元武偷偷将小二五人聚在一起,交待道:“此事甚为机密,切记要烂在心里,不可对外人说起,人心叵测,即使是再亲密的人也不可轻信。若是在宫内出了什么事,我也救不得你们。” 这几日顾元武反复说了几遍,让小二五人小心谨慎,切莫肆意妄为,有风吹草动,要第一时间通知他,不得擅自行事等等。 “这药,吃了。”顾元武自袍袖中取出一只瓷瓶,揭开封口的玛瑙塞子,倒出五粒朱红色的药丸。 那药丸通体赤红,只有米粒大小,小二几人接过去,全都一脸疑惑的看着顾元武。 顾元武也不隐瞒,直言道:“这药名叫百日红,服下后若是不定期服用解药,百日后就会全身巨痛,疼足十二个时辰,最后吐血而亡。这药,是毒/药。” 毒/药? 云秀的手一哆嗦,险些把手里的药丸扔在地上。连醉也害怕起来,赵青面色一僵,只冷笑一声,将药丸送进嘴里。 小二用右手托着那粒药丸,听见顾元武的话,又用左手食指按在那个圆溜溜的药丸上,来回滚了滚。 毒/药,好大一份见面礼。 “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们为太子办事,记住,是任何人,就算今上也不例外。万一身份败露,就是自尽也不能把太子招认出来,若有人贪生怕死,牵扯出太子,你自己的下场就不必说了,你们家中大大小小,不只是父母兄弟,连亲眷旁支,同村旧邻都要跟着你们一起陪葬。既然效忠了太子,就要做到忠心不二,背主反噬是什么下场,不用我再警告你们了吧。” 顾元武语调不高,声音也很平缓,但说出来的这番话,还是让小二五人的后背生寒。 交待完一切,顾元武道:“只要你们忠心为太子办事,解药我自会按时派人送给你们。” 说罢他又拿出一样东西,鲜红锦缎做成的几个小荷包,上面用五彩丝线绣了些时新花样,拉开抽绳,里面各有十个金锞子。 那锞子做成梅花、海棠的形状,各个精致漂亮,模子雕得细致,做出来的锞子也精巧,除了赵青,小二几人都还没见过做得这么好看的东西。 “宫里的人都长了一双富贵眼,这东西不值多少,但总算能在为难的时候,帮你们抵挡一阵子。” 没一个人接,小二几人都静静站着,连多余一眼都没往荷包里瞟。 “我们位小职微,进了皇宫,一个月也只有一、二两银子的例钱。公公这东西太贵重,搁在我们身上,万一被人瞧见,又是一桩罪证。” 小二说的谦卑,赵青却忍不了,等小二说完,便躬身道:“公公若是没有别的事要交待,我等就先告退了。” 回头拉了小二和连醉,赵青转身就走。云秀扶着马诚,也急忙跟了出去。 等五个孩子出了屋门,顾元武才笑了一声,“这几个孩子,这是恨上我了。” 毒/药收了,金子却不收,明摆着是不想被顾元武打一巴掌再赏一个甜枣,你想恩威并施,威吓一番再拿钱来收买人,人家还有个不买账呢。 顾元武笑了起来,心里难得觉得畅快。年少轻狂,难免把脸面、骨气看得太重,小二他们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心机不深,又知道顾元武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所以才干脆给顾元武来了个对头弯,干净利落地驳了他的面子。 即使受了这么多折辱、委屈,小二几人却还能有如此傲气,顾元武觉得实在难得。看来自己没看错人,这几个孩子入宫之后,一定能给他带来无数意料不到的惊喜。 顾元武心头轻快不少,拿过纸笔,将此次分派到各宫各院的眼线名单详细记录一份,写好后拿火漆封了,望空拍了拍手掌,房梁上立刻悄无声息地翻下一个全身黑衣的武士。 那人黑纱罩面,只留眉眼。瞧不见他的真面目,只能看见他一双凤目下精光闪动,两眼像蓄了两簇火苗,灼灼放光。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3节 “把这东西送到端华宫去。”顾元武把刚刚写好的名单递给黑衣人。 黑衣人接过名单,也不答话,走至门边,凝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这才推开房门,翻身上了屋脊,朝端华宫的方向飞身而去,只是一闪,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12章 入宫 才一出院门,连醉就哀嚎起来,“金子啊,那可是金子,我还没摸过那么多钱呢!” 云秀扑嗤一笑,左右看了看,这会儿快到宵禁,庭院里已经没人走动,他找了一块干净地方,把身上的袍子脱下来铺在一块青石板上,扶马诚坐好,才笑道:“那你刚才怎么不接?这会儿叫唤什么,那钱可不是什么好的,小二说的对,进了宫去,人多眼杂,万一被人看见,我们这些小太监身上有这么多金子,有嘴都说不清。 云秀挨着马诚坐下,继续说道:“你忘了,内学堂里的李明,就因为身上藏了一本《玉华集》,就被海公公冤枉,说他是从司礼监里偷的,挨了好一顿鞭子,最后还是同屋的几个看不下去,一起联名做保,说那是李明在宫外就带着的,是他爹死前给他留着做念想的,这才保下李明一条命。只是一本书就挨了一顿鞭子,这要是拿着这么多金子,让那些无事生非的人看见,你说可得多大的罪过。” 连醉笑着推他,嘟哝道:“我不就喊两声痛快痛快嘴吗。别挤兑我。你不眼馋?那可是真金白银,那金晃晃的,也不知有多少。” 赵青哼了一声,“收买人心的东西,有什么可惜的。一粒毒/药,百十两金子,就买了我们五个人的命,也算贱卖了。” 小二最懂赵青的心,那金子他们收了也没处花去,一个无权无势,刚刚入宫的小太监,兜里就揣那么些金子,一花就得惹人怀疑,真是百害而无一利,还要惹得赵青心里不痛快,还不如借此让顾元武知道,他是以势压人,才逼得小二他们不得不答应,他们几人,心中其实是不愿意的,要不是马诚的病还要每日吃药吊着,也不能再干重活;要不是顾元武拿他们家中的父母亲眷相要挟,此刻的他们,也不用还没入宫,就卷进了宫中最为激烈的斗争中去。 “都是我害的……”马诚自责不已,养了一个多月,才勉强能够下地行走,马诚恨不得干脆死了算了,免得再连累兄弟。 连醉自悔多言,忙道:“我们结拜一场,我早拿你当我亲兄弟,有什么害不害的,哥哥愿意被你害,这还不行?” 云秀瞪他一眼,“胡说什么,什么害不害的!” 又劝马诚:“你别胡思乱想,自家兄弟,你好我们就安心了。我们已经活得够可怜了,再要少上一个,我心里可受不住。” 小二也劝了两句,只有赵青没有言语,只是把手搭在马诚的肩头,重重地拍了拍。 马诚越发难过,都怪自己那日多了一句嘴,不然哪有后面发生的这些糟心事。 明日就要进宫去,还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等着他们,此刻这片刻的宁静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难得了,几个孩子彼此依偎着,坐在青石板上,对着天上的弦月说着闲话。 “我要真能熬到顾公公那个官阶,我就天天买桂花糖吃,还有油炸鬼,焦糖芝麻,荷叶粥,再买一所大宅子,咱们都住一块儿,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连醉和马诚最实在,想到以后熬出头了,就能过上那样的好日子,如今这些苦也就能继续挨下去了。 云秀也挺赞成,赵青却忍不住笑了,“只知道吃,没出息!” 连醉一歪脑袋,反驳道:“什么是出息?能吃饱喝足就是出息!反正咱们也不能娶媳妇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还不想法子让自己乐呵乐呵,那这辈子还有什么趣儿。” “哎,可我听说,海公公是娶了媳妇的,还不只一房,就在宫外的宅子里,娶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呢。”云秀小声说着,有些不解,“他不是太监吗?那怎么,怎么……” 问不出口,云秀不由涨红了脸。赵青看在眼里,心里也柔软了几分,他笑道:“你想问海公公怎么和大姑娘洞房?” 云秀瞪着大眼,点了点头。赵青悄悄凑到云秀耳边,与他耳语几句,云秀越听脸越红,听了一阵,绯红的脸色就渐渐转白,他气得大骂:“这不是害人吗?那姑娘的爹妈怎么这样狠心。” 赵青脸上又换上一片冷漠,他冷冷道:“几亩良田,几十匹绫罗绸缎,外加千两白银,有了这些彩礼,那些穷门小户的人家上赶着往太监家里送人。为了钱有什么做不出的。亲闺女哪有银子攥在手里实在。” 云秀心里一阵难过,穷又不是他们这些孩子的错,为什么要让他们去承受贫穷带来的恶果呢。 他的姐姐也是这样被父母嫁掉的,十五六岁的女孩,嫁了邻村一户五十多岁的老财主,他家妻妾成群,对姐姐也不好,姐姐熬了几年,家里上上下下都没给过姐姐一回好脸,挨打受骂更是常有的事,只要爹娘上门讨一回钱,姐姐就要被他们好一顿羞辱,云秀实在心疼,这才狠下心来进宫当太监,等以后他挣了月钱,爹娘就不用去姐夫那里讨银子过活了,姐姐也能少挨些打骂。 云秀伤心,赵青的嘴一下子就笨了,平日他一张嘴就能噎死人,此时瞧见云秀一张脸上满是哀戚,那些劝慰的话就全都堵在嗓子眼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还是连醉和马诚看不下去,连忙转移话题,转头问小二:“小二,你也说说,你要熬出头了,想过什么日子?” 小二看着天上的弦月,一弯月牙孤零零的,有些清冷。 他盯了半晌,才淡淡地说道:“只要以后再也不被人卖了,什么样的日子都是好的。” 第二日一早,就有宫里的管事太监来领人。 小二他们这一批入宫的小太监,经过净身和内学堂,能够活着走进皇宫的,只剩下八十多个。 昨日就领了宫衣,太监的服饰以颜色和袍襟上的图案来区分官阶高低,与朝中大臣的官服不同,太监的服饰多以箭袖为主,宽袍窄袖,紧衬利索,也方便干活。宝蓝色的官阶最高,官阶越低服饰的颜色越暗,九品太监服青,而像小二他们这样的无品太监,则服皂。 众人都紧张的盯着站在天井当中的人,管事太监手里拿着一份名册,上面写着小太监们要去的宫院。 “朱大可,德馨宫。” 管事太监高喝一声,小太监里立刻站出一人,德馨宫的管事牌子走上前去,瞧了朱大可一眼,才道:“跟我来。” 朱大可不敢多言,垂首跟了上去,站在靠近院墙的地方,等着管事太监继续分派。 德馨宫是德妃的寝宫,以她为主位,一共住了三位娘娘。 不大的宫院里气氛格外紧张,人人都支着耳朵仔细听着,小二也不例外。等了许久,才听到连醉的名字报了出来:“祈连醉,康乾宫。” 众人微微变色,小太监们全往连醉那里看去,目光中有嫉恨,也有羡慕。 康乾宫是皇帝的寝宫,连醉去那里当差,见到天子的机会,会比去其他宫院当差的小太监们多得多,得到升迁重用的机会自然也多些。 连醉依依不舍,这几个月朝夕相处,他舍不得他的兄弟。回头看了一眼,小二他们都站在后面,连醉不敢耽搁,急忙回过身去,跟着康乾宫的管事牌子站到了院门口。 皇宫中宫院众多,前些时候死了不少人,宫里现在处处缺人手,这八十个孩子中,只有少数一两个能分派到一所宫院,其余大多数,都被拆开来分配到不同的地方。 念到最后,小二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云秀和朱大可一样,被分到德馨宫,马诚去了尚膳监,而赵青则被分到卷云宫。 赵青听到卷云宫三个字,脸上就变了颜色。卷云宫,这不是舒贵妃所住的宫院么? 心中大骂顾元武,也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竟将自己放进仇人所住的宫院里,还要日日做小伏低,给仇人当奴才使唤,这不是要把自己活活憋屈死吗。 管事太监喊了两声,赵青都站着不动,小二几人大惊失色,卷云宫的管事牌子更是急了,怒道:“谁是赵青?怎么还不出来!” 赵青紧握着拳头,心里翻江倒海,父亲和兄长惨死,到如今朝廷连个说法都没有,自己净身入宫,若是没能为父兄报仇,他也再没脸活着了。 赵青惨笑一声,事到如今,他该如何是好,闹起来前功尽弃,不闹,他实在没法子给自己的杀父仇人当奴才。 小二离赵青不远,见赵青脸色发白,人也有些发抖,整个人像钉在原地一样,一动也不动。卷云宫的管事牌子就在人群外站着,他喊了几声,无人答话,早就一脸怒容,赵青再不出去,怕是当场就要挨几个嘴巴。 小二趁人群遮挡,急步走到赵青身旁,扶住他的胳膊,把赵青往前一推,借推人时小声说道:“大哥,小二不管你有多难,只求你好好活下去。” 这是小二第一次叫赵青哥哥,小二这孩子话少得很,不到非说不可的时候,他几乎是不言不语的,这一声“大哥”,喊得赵青一个激灵,他立刻冷静下来,人也清醒不少。 是啊,怎么也要活下去,他忍辱含垢,偷生于世,不就是为了给家人报仇么,净身那样的羞辱都受了,还有什么是忍不了的呢。 赵青回过头去,朝小二笑了笑,转回身,他步履坚定,迈步上前,走出人群。卷云宫的管事牌子狠瞪了他一眼,将赵青带出院门。 赵青走后,只剩下小二,管事念到最后一个,才念出小二的名字:“阮云卿,丽坤宫。” 阮云卿,是小二自己取的名字,身似浮云,飘泊不定,但愿有朝一日,自己能随风而动,不再受任何人的牵绊束缚,从此无拘无束。 第13章 后宫 丽坤宫是皇后的寝宫。 皇后魏氏育有四女两子,除了太子和十皇子,长公主,淑宁公主,以及兰惠、兰馨两位公主,都为皇后所出。皇后素有贤名,朝野上下交口称赞,都说她为人端方大度,待人宽和,从不欺压宫妃,统领后宫,照管皇帝的众多子嗣,也没有一时怠惰。 想来也是,只看这后宫里花团锦簇,嫔妃如云,子嗣繁盛,就足以看出这位皇后有多么的宽容大度。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搂着别的女人恩爱缠绵,生儿育女,身为妻子还要一派淡定平和,不然就要被人说“善妒、小气”。皇后的这份宽容大度里,到底有多少是心甘情愿,又有多少是被逼无奈,外人又哪里知道呢。 东离国为防外戚干政,所立皇后都是从贫寒清贵人家选出来的,这位魏皇后也是如此,她的父亲原本是肃州道监查御史,为人刚直不阿,嫉恶如仇,一杆铁笔,不知弹劾倒了多少贪官污吏,如今女儿当了皇后,他还在肃州道上,当着他的六品言官,皇后的兄长也只在外省任了一个小小知府,没有留任京城。 而与之相对的其他嫔妃,却没有那么多的顾忌,相反的,为了平衡朝中势力,或是皇帝想要借助大臣在朝中的声势,反而会主动纳一些达官显贵家的女儿进宫做嫔妃。 如此一来,皇后在宫中的地位就微妙起来,这些达官显贵家的小姐们,怎么看得起寒门小户出身的皇后,不服气的大有人在,想取而代之的也比比皆是。为此,太/祖曾有遗训:除非皇后无子,或有祸国乱政之嫌,否则皆不可废后另立。也算是给这些寒门出身的皇后们立下了一块免死金牌。 分派完宫院已是辰时,阮云卿同另一个叫周俊的小太监跟着丽坤宫的管事,一起往内城去。 皇城的内城与外城相比,少了几分威严肃穆,多了几分富丽堂皇,沿着位于中轴线的宽阔大道往北走,就是皇帝住的康乾宫,皇后的寝宫与康乾宫都在这条中轴线上,当中相隔一座宫殿,而其他宫院则分布两翼,总算下来,一共有十几处自成院落的建筑群。 管事太监走得很快,阮云卿人小步子也小,只好一路小跑的紧紧跟着,才能不被落下。 就这样也走了有一顿饭的工夫,才到了丽坤宫,管事太监一进宫门,便指着一人吩咐道:“这是崔公公,以后这人就是你们师傅,经过内学堂,该懂的规矩你们也都懂了,以后跟着你们师傅好好干活,该吩咐的他自然会吩咐你们。” 管事太监说着话,指了指站在仪门旁边的一个老太监。 那老太监专管丽坤宫中的琐碎杂事,熬了几十年,如今还是个从八品的执事太监。 崔太监瞧了瞧周俊和阮云卿,脸上就露出点不痛快,“怎么才俩?这宫里多少事呢,只添这两个顶什么用?” 管事太监也无奈,左右望了望,这会儿皇后还没起身,宫里静悄悄的,太监、宫女们各司其职,全都埋着头干活。 他压低了声音,悄悄道:“有什么法子,本来能多分几个,可昨日德妃娘娘说德馨宫里缺人手,硬求着万岁多拨些人过去。这不,没等万岁发话,那些个见风使舵的狗奴才就上赶着多挑了两个小太监送了去。呸,也不瞧瞧谁才是这后宫里的主子,一个狐媚惑主的东西,才熬上来,就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我倒看她能轻狂到几时。” 崔太监可不敢像管事似的直白不满,他在外围当差,没什么机会去体会德妃娘娘的嚣张跋扈,也就没有管事那样激愤气恼的心情,只诺诺两声,却并不搭茬儿。 正说着话,后面传出一声清脆女声:“娘娘醒了,进来伺候。” 一句话出来,宫里的奴才们立时忙乱起来,管事太监急步往仪门里跑,到了皇后的寝殿门前,整了整衣裳,跪在台阶底下,先领着一班太监在寝宫门外请安,等听见里面门轴声响,两个宫女拉开门扇,这才亲手捧了洗漱用的东西,躬身送了进去。 崔太监也忙乱起来,指挥着阮云卿和周俊,朝皇后的寝宫正门磕了头,起身后带着二人穿过正堂,沿着廊檐又往后走,穿过一间花厅,过了一道小小的影壁,绕过垂花门,一路疾步如飞,一直往后罩房去。 先给阮云卿二人安排了住处,就在杂役房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四个人合住一间。 屋子不大,四张铺板占去了大半的位置,人进去连转个身都困难。崔太监催得急,阮云卿和周俊连包袱都来不及收拾,往自己的铺板上一扔,就急急忙忙的跟着他出了门。 来了就是干活来的,哪能让你有一刻闲着,崔太监把阮云卿和周俊领到一处小园子里,指着园子里的亭台水榭,说道:“把这些栏杆、亭子,明面上看得见的东西都擦干净了,不能有一点土沫子,手巾上的水拧干净了再往漆面上胡撸,别弄得地下哪儿哪儿都是水印子。” 崔太监年纪在四十上下,长了一张圆脸,胖乎乎圆溜溜,面皮也白净,看着挺有福相。他手底下管着十六个人,都是负责杂役的,平日就是擦洗打扫,兼管丽坤宫里的花草树木,有时哪处的人忙不过来,也会叫他手底下的小太监们过去帮忙,说白了就是“忙来用”,哪处缺人就顶在哪处,真真是个杂役。 阮云卿二人一面答应着,一面卷起袖子干活。他俩才刚来,各门各处都没弄清,脑袋还晕乎着,也不知此时他们打扫的是什么地方,不过二人都没多话,听了崔太监的吩咐,就各自去提水拧抹布,仔细地擦了起来。 崔太监十分满意,点了点头,又交待了两句,才转身往前面去了。 周俊长吁了一口气,笑道:“吓死我了,小二,刚才那排场你瞧见没,都说皇家气派,看来果然不假。哎,你说皇后娘娘长得什么样?” 周俊手里干着活,嘴里也不闲着,园子里花团锦簇,不时传来虫鸣鸟叫,此处只有他和阮云卿两个,他们一同净身入宫,又在内学堂里住了二个月,虽然不如连醉等人亲近,但总比丽坤宫中的其他人熟悉,周俊不自觉的,就对阮云卿多了几分亲热态度,说话也随意了许多。 阮云卿回身去洗抹布,蹲下身子,手扎进冷水里,去洗布上的脏污。这已经是他重复做了多少次的动作,机械而麻木,什么都不想,只是安静的做着。 宫中处处都要纤尘不染,每日打扫都要仔细又仔细。这座小园子只是丽坤宫中的一处景致,但也要清理得干净清爽,以供主子随时过来游玩。 周俊说了几句,都不见阮云卿回话,相处了几个月,他也知道阮云卿就是这副脾气,沉默寡言,不到万不得已,基本也不言语,因此也不觉得他冷淡疏远,自顾自的说着话,打发着枯燥无聊。 两个人干了整整一天,没有一刻闲着,早上擦了水榭,午后用了午饭,就帮着小厨房的执事太监收拾碗筷,烧水煮茶,张罗茶点,预备着皇后娘娘午歇后起来食用。张罗完管衣饰的太监又叫阮云卿他们帮忙抬箱子,把几口大箱子里的换季衣裳全拿出来晾晒,两个小宫女拿着熏炉,将箱内的衣物一一熏了一遍。 一个下午过去,阮云卿和周俊忙得脚不沾地,也不知这宫里到底有多少活计,怎么做也做也不完似的。而且谁叫他们都得答应,陀罗似的转个不停。 新来的就是如此,初到一个生地儿,对一切都不熟悉,也最容易使唤,有些活儿明明不该你做,别人也会趁机推给你,他好躲懒歇会儿,不然,也不会有“老油条”一说了。在一个地方混久了,自然就油了,滑了,也学精了。混老了的再学不精,那就不是一个笨字可以解释的,在皇宫这个地方还学不精,命就悬了,所以,不精也得逼得你精了。 第14章 忌讳 好容易熬到晚饭,前面伺候皇后娘娘用过膳,再等管事太监们吃完,才能轮到阮云卿他们这些末等杂役,从尚膳监领来的饭食早就凉透了,阮云卿和周俊在小厨房里就着一口热水,才把这顿饭咽下肚子。 正吃着崔太监走了进来,“怎么样,今儿还受得住?” 二人忙站起来,周俊答道:“咱们奴才就是干活的,哪能受不住。” 崔太监笑眯了眼睛,拍拍周俊,“好,猴崽子,挺会说话。来,这儿有俩果子,赏你们吃了。” 周俊忙伸手接了,那果子红彤彤的,瞧着就水灵。周俊接过去就在衣襟上蹭了蹭,喀嚓咬了一口,才想起让人,“师傅,你……嘿嘿,你也吃。” 崔太监照脑袋拍了一巴掌,没使劲,就是轻轻一推,打得周俊一歪头,“啃了半个才想起我来,亏你张得开牙。” 周俊自个儿也笑了,乐道:“我以后得了好的,再孝敬师傅。” “呿!别说没用的,这宫里叫我师傅的多了去了,一个个都是白眼狼,嘴里说的甜,转过身去就把我忘了个干净,我可不敢指望你孝敬,别犯狼崽子的毛病,回头咬我就成。” 崔太监找了个板凳,坐下招了招手,示意阮云卿他们接着吃饭,不用管他。 一日下来,二人都看出崔太监为人宽厚和善,极好相处,与海公公是两个样子,不由都觉得庆幸,万幸没有落到海公公那样苛刻的人手里,不然他们以后的日子可更难熬了。 崔太监从腰带上抽出根烟杆,往烟袋锅里续了烟丝,撅下根扫帚苗,在灶膛里引着了,就在烟袋锅前点燃,吧嗒着嘴嘬了一口,吐出一溜烟圈。 “你们俩吃着,趁有空我给你们念叨念叨,这宫里都有谁,都是干什么的。省得你们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得罪的。” 阮云卿手里托着一块油饼,闻言立时打起精神,瞪着崔太监,仔细听他说话。他可不敢忘了自己是做什么来了,要想查暗害太子的凶手,就得先把这些纷杂人事给弄清楚。 崔太监嘬着烟袋,细细说道:“这皇宫里,除了万岁住的康乾宫,就要数咱们丽坤宫,皇后是后宫之主,掌管着后宫里一千多内命妇的升迁贬黜。丽坤宫的主管太监姓郑,大号叫郑长春,你们如今还挨不到主子身边,也没什么机会见他,知道有这么一号就成了。咱们这宫里,说多不多,说少不说,也有五六十号奴才,除去贴身伺候皇后的管事太监和管事宫女,下来的就都是些分管各项事务的执事太监,官阶都不高,除了郑总管,才都是七、八品的官阶。” 周俊也不吃了,细问道:“那今日领我们来的,是哪位管事?” 崔太监啐了一口,才道:“那是刚爬起来的,叫王长安。他还有脸笑话德妃,也不想想,他还不是刚从混堂司里调上来的,才在主子跟前露了两回脸,话都没搭上几句,就在众人面前抖起来了。” 总听人说德妃,说如今的后宫里,最得宠的就是她,自从前年她生下十五皇子,兄长又掌了兵权,前去西北攻打北莽,这位德妃娘娘在宫中的势力就越发大了,原本在宫里是舒贵妃与皇后平分秋色,如今加上德妃,却成了三分天下。 阮云卿对德妃也勾起几分好奇,周俊更是脱口问道:“德妃娘娘是不是长得可好看了?” 崔太监叼着烟袋,喉咙里发出一阵含糊的笑声,他瞪了周俊一眼,斥道:“你管呐!吃你的饭,主子的事也敢瞎议论,肉皮子痒痒了?凡事别瞎打听,就是听见了什么也要装没听见。只要你记住了,在咱们丽坤宫里,别招惹两件事,我保你能活到长命百岁。” 他说的如此郑重,周俊哪能不问:“是哪两件?” 崔太监只管嘬烟袋,卖起了关子,不肯答话。周俊几番哀求,崔太监才抬起眼皮,“凭什么告诉你?这宫里哪个不是吃了无数的亏,才自个儿琢磨出活下来的办法,你个猴崽子,才来就想讨这个巧?自个儿想去,多挨几回打,多摔几个跟头,自然就知道要忌讳什么了。” 周俊凑在崔太监身边,师傅长师傅短的乱叫,求崔太监说到底是哪两件事不能招惹。 阮云卿低头想了想,只是一笑,吃完了手上的油饼,就去喝那碗白米粥。 崔太监心里存不住话,他要真不想说,也就不会在他们面前露出这个口风来了,这人就是等着周俊求他呢。 想到这里,阮云卿更是不着急了,一口一口,细细品着米粥的滋味。他是饿怕了的,有一口吃食都不会浪费,哪怕是冷的,也吃得津津有味。 果然,周俊求了几句,崔太监就又开了口:“行了,行了,看你嘴甜,告诉你了。” 周俊眉开眼笑,忙催道:“谢谢师傅!您快说,我们听着呐。” “其实也没别的,在这里当差,与别处一样,少说多做就行了。要说不能招惹,那就是咱们皇后娘娘的两个嫡子,他们两个人的事,能不插手就别插手,实在躲不过了,也要提起十二万分精神,谨慎行事。尤其是近日,太子那边,凡是要往端华宫里送东西的,你们千万躲着些,能不去就不去。” 周俊不解,“太子不是好了么,怎么还要如此小心?” “好什么?晕迷未醒,人事不知,这也叫好?下毒……”压了压声音,崔太监继续道:“下毒的真凶还没查到,太子究竟中了什么毒,连太医都查验不出,太子能不能醒,更是谁也说不准。你们当德妃闹腾真是为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那是她瞧见太子朝不保夕,想趁机改立太子,拱她的儿子上位。不然,她哪有那么大劲头。” “可那和咱们奴才有什么关系?谁当太子,咱们还不都是伺候人的,主子吩咐,上刀山也得去,哪躲得了?” “蠢材!躲不了也可以随机应变。”崔太监拍了周俊一巴掌,恨道:“只要太子一日不醒,咱们头上就悬了一把刀,你们是没看见前些日子那场面,咱们宫里,但凡跟太子说过话的,送过东西的,没有一个能逃得脱,连郑长春都被抓去审了一遍,还缺你一个顶缸受气挨刀的?” 周俊听得脖子里直冒凉气,太子的事朝野上下都传遍了,内学堂时就听过不少,原本只是听,还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如今进了丽坤宫,皇后又是太子的生母,以后免不了要和太子那边有接触,这么一想,崔太监说的那些凶险,仿佛真的一下子就悬在了自己的头顶上,随时都有可能要自己的命。 阮云卿听得直苦笑,自己早就上了太子的贼船,可往哪里躲去,不只没处躲,他还被人喂了毒/药,不得不替太子卖命呢。 “那另一件呢?” “另一件就是十皇子,哎哟,别说咱们奴才,这宫里,就是主子们也不敢和这个小霸王亲近,除了皇后和太子,就没人制得住他,别看才十来岁的孩子,却生得力大无穷,小小年纪一身蛮力,本来就是个暴脾气,如今又习了武,就更不拿咱们奴才当人看,他屋里伺候的宫女太监,稍有个伺候不周,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偏偏他力气还大,让他打一拳,就得在炕上躺半个月,你们说,该不该躲着点?” 周俊更是害怕,幸好他们没被分去十皇子那里,否则现在恐怕要躺下说话了。 第15章 抄检 爷仨正说得热闹,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响,崔太监急忙住了口,不多时屋门吱呀一响,门外探进半个身子,当头就喝了一声:“安公公让你们备十桶热水,皇后娘娘要用的,快着点啊,别磨磨蹭蹭的,等上头用起来,你们交不出热水,就把你们仨放炉子里烤了。” 说话的人堵在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半个身子斜着,单手扶着门框,瞧那意思他没想进来,嫌厨房里脏,可却偏偏颐指气使,还想摆出一份使唤人的派头来。 就见那圆脸太监满脸不耐烦,眼睛都不看人,鼻子眼朝天,连鼻梁骨都要横过来似的。 崔太监连忙站起身来,在鞋底上磕了磕了烟袋,一迭声应道:“是,是,知道了。” 那太监身穿青色服饰,比崔太监还低了一级,因为他跟的师傅在皇后面前得脸,他才狗仗人势,敢在丽坤宫里放肆,像崔太监这样专管杂役的,他哪放在眼里,哼了一声,转头出了屋子。 人走远了,崔太监才敢呸了一声:“十桶热水,沐浴还是凫水?什么皇后要用,皇后要用自有混堂司服侍,哪用得着我们?还不是你们这些王八乌龟要洗,才让我们烧出十桶热水来。呸!每日头层主子伺候不清,又添了二层主子要伺候,这日子几时是个头儿……” 阮云卿和周俊也不敢搭话,只跟在崔太监身后,架柴烧火,出去提水进来,整整烧了十桶热水,一直忙活到天全黑了才忙完。 今日是头一天,崔太监也没安排阮云卿他们当值,活干完了,就打发他俩回屋歇着。 阮云卿和周俊感激不尽,崔太监虽然没什么本事,人也软弱可欺,但对他俩是真好。 好容易能歇着,真觉得骨头都要散了,阮云卿和周俊谢过崔太监,一同回自己住的屋子。 周俊累得直哎哟,一路走一路喊:“腰要断了,后背也疼。哎,小二,你不累啊?” 阮云卿点了点头,“累。” 这是阮云卿今天说的头一句话。可周俊却连笑的力气都没了,只哎哟了两声,推了阮云卿一把。说了一天的话,总算得到一句回应,真算没有白费了。 他们住的屋子一共四个人,另外两个小太监今日也不当值,全都早早地回来了,两人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各自摆弄着自己的东西,见他俩进来,谁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冷冷看了一眼,又都转过头去。 周俊皱了皱眉,他们可和阮云卿不一样,阮云卿只是不爱说话,这两个却明显带着几分敌意,一双眼睛冷冰冰的,直刺人的骨头。 人家不搭理,自己也犯不着上赶着,周俊拉着阮云卿回到他俩住的床铺前,简单洗了洗,上床睡觉。 刚坐下就觉得不对劲,早上来去匆匆,崔太监急着抓人手,他俩把包袱搁在铺板上,就急急忙忙的干活去了。周俊记得清清楚楚,他把包袱放在床头,怎么这会儿回来,包袱就丢在床角里了,而且也不是早上打得好好的样子,整个散了开来,包袱皮也没系,松松的散着,里面的衣裳全都露在外面,杂七杂八的东西更是掉了一地。 周俊当时就急了,转头瞪着屋里另外两个小太监,张嘴就要骂人。 阮云卿一把拉住,轻轻摇了摇头,让周俊不要声张。周俊哪里忍得,挣了几挣,被阮云卿死死拉着,才没冲上去质问,为什么翻他们的东西。 阮云卿劝住周俊,回头整理自己的包袱。他入宫时一穷二白,什么都没带,连身上的衣裳都是阮宝生给买的,没想到进宫三个月,他也能攒下一个包袱,如今想想,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其实包袱里也没什么东西,除了宫里给的一套太监服饰,就是一件换洗衣裳,那还是云秀拿自己的衣裳改的,说那布料是上好的棉布,姐姐给的,棉软吸汗,穿着舒服。阮云卿一直当宝贝似的,穿了一回,就收起来放着,怕穿坏了。再有就是几件小玩意,都是连醉和赵青他们给的。 翻了一遍,什么也没丢,不过就这样随随便便被人抄检,心里还是不痛快。阮云卿此时才觉得侥幸,幸亏当初没有收顾元武的金子,不然这会儿,他就直接被人拉出去打死了。谁问你金子是从哪来的,冤枉死也就冤枉了。 冷汗出了一头,阮云卿暗自思量,到底是谁干的,是同屋住的小太监,还是另有其人,这难道是宫里的规矩,人人进了新地方,都要被抄检一通? 越想越头痛,反正也想不出,索性就不管了,阮云卿把包袱随便整了整,堆在床边,重新收拾了床榻,躺在床上。 合上双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惦记着连醉他们,也不知他们那边的情形怎样,赵青的脾气刚烈,眼里不揉沙子,云秀又太心软,连醉大大咧咧,倒是不用太担心,马诚那里有顾元武托人照管,别的都不用操心,只是怕他的身子受不住。 如此种种,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二更天,阮云卿才朦胧睡去。 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是干活吃饭,周而复始,一成不变,阮云卿暗中留意着丽坤宫里的人和事,每日都有哪些人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一件一件都仔细记在心里。 皇后深居简出,每日除了去太子宫里走走,其余时候都守在丽坤宫里,闭门不出。 来了几个月,阮云卿只见过皇后两面,都是远远的,看着皇后身穿锦衣华服,出门去看太子。 丽坤宫里每日都很热闹,一大早就有各宫嫔妃来这里向皇后请安,宫中没有太后,皇后就是后宫中份位最高的,来问安的人络绎不绝,众位皇子们也时常过来看看母后。 在这些人中,阮云卿记得舒贵妃和大皇子来得最勤,其次是孙婕妤和赵淑容,德妃来得也勤,不过她每次来,都要闹得众人不欢而散,最近一次,甚至惹得赵淑容掀了茶桌。只是时隔不久,就有人在御花园的碧玉池里,发现了赵淑容的尸体,皇后派人查验,回说是赵淑容失足落水,不慎淹死,把跟的奴才仗毙了几个,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阮云卿越发沉默,每月顾元武都会派一个黑衣人来送解药,那人来去匆匆,神出鬼没,也十分准时,几乎都在毒发的前一刻,把解药送到阮云卿手里。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夏去秋来,转眼到了中秋。 中秋是大节日,往年都要举办宫宴,约朝臣进宫饮宴,共贺佳节。今年太子还在病中,赵淑容又刚刚殁了,谁也没有办宫宴的兴致,宏佑帝宋晋就说皇后宫里的桂花开得正好,在丽坤宫里办个家宴应景也就是了。 皇帝下了令,立刻就有人着手去办,丽坤宫里又是一场人仰马翻。阮云卿来了几个月,也摸清了哪些活儿该他干,哪些尽可以推了,这几个月倒也安安稳稳的过来了。 阮宝生也在丽坤宫中当差,他混得不错,如今是专管皇后出行的执事太监。 两人见过几回,也没多做交谈。阮云卿见了阮宝生就不自在,一见他就想起自己入宫时的情形,这事不怪他,就算没有他,爹娘还是会把自己送进宫来,可心里就是别扭,能不见他,也就躲着不见了。阮宝生对阮云卿也没多亲热,见面时冷冷淡淡,有时点点头也就过去了。因此阮云卿来了这么久,这宫里竟没一个人知道,他和阮宝生是亲戚。 第16章 看中 宫中要办宴席,自然不是寻常人家小宴可比的,就算皇帝说了一切从简,尚膳监的人也不会真的就“简”了。 七月中时就开始布置,宴席摆在哪里,所用之物都有哪些,席间吃什么菜品,派什么人伺候,都要算计到了。 阮云卿也忙得不可开交,丽坤宫的杂役本来就少,突然要办筵宴,活多人少,难免有些支应不开。 “小二,你快点,去库里把那杏黄缎子的桌围拿过来,先取十二个,我试试颜色,不成再换。” “哎。”阮云卿答应一声,转头就跑。 这两日干活都是跑的,不然根本干不完,就是这样急跑着,每日还不知要被骂多少句“太慢”。 穿过夹道,刚过月亮门,不防里面正走出一个人来。两边都挺着急,阮云卿更是收不住步子,一头撞了上去。 出来那人身子一歪,手里的托盘差点翻了,托盘上的米分彩盖碗叮当一响,碗里的茶沷出大半,溅了那人一身茶水。 阮云卿急忙躬身,连声告罪。那人哪里肯听,搁下托盘,抬手就打。 宫里就是这规矩,奴才们犯了错,许打不许骂。骂人的话难听,吵闹的声音大了,难免会让主子听见,冲撞了主子。打人则不同,打人的和被打的都没多大动静,既解恨又罚了人,两全其美。 被撞那人早就瞧得清楚,阮云卿身穿皂色衣衫,一看就知道是个杂役太监,当下想都没想,抡圆了胳膊就把巴掌甩了下来,“没长眼啊!” 阮云卿也被撞得不轻,他人小身子也瘦弱,那人高他两头,身材也比他高壮许多,刚才那一下,把阮云卿撞得倒退一步,趔趄了几下,才稳住身子。 眼看巴掌下来,阮云卿也不敢躲避,弓着身子,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半边脸登时肿了起来。 这人阮云卿认得,是丽坤宫的副总管,叫肖长福。他长袖善舞,能说会道,特别会讨主子欢心,在皇后跟前,风头甚至压过了总管郑长春。在丽坤宫里当差,人人都知道,郑长春可以得罪,可这肖长福却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阮云卿心下惴惴,早听崔太监说过,肖长福心胸狭窄,为人狠毒,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挨打倒不怕,只求他别记住此事,背地里给自己穿小鞋。 肖长福打了一巴掌,心里还不解恨,见阮云卿垂首而立,面上看着却很平静,并无惧色。 换个人早吓得跪下了,头一回见这么胆大的。肖长福觉得胸口的火气更盛,冲上前去,就想拉着阮云卿的头发,再狠狠打他两个大耳贴子。 伸手一抓,正碰在阮云卿脸上,手下的肌肤细腻温热,肖长福心中一动,拉着阮云卿的头发,强逼他抬起头来,脸冲着自己。 这一看心就痒痒了。阮云卿生得白净,年纪又不大,正是水嫩的时候,皮肤光滑细嫩,模样长得更不用说,眉目生情,一双眼睛像蕴着一汪春水,看人时都像能把人看化了。 肖长福一看阮云卿的长相,身子就酥了半边,手举得老高,巴掌却再也落不下来。他立时换了一张笑脸,手掌在阮云卿脸上蹭了蹭,嬉笑道:“哎哟,可是我性急了。怎么样,没事吧,疼不疼?” 哪能不疼?半张脸火辣辣的,轻轻一碰,就是一阵刺痛。 阮云卿也顾不得疼了,他浑身发冷,心里直纳闷,怎么这人刚刚还是一副恨不得吃人的凶相,转眼就换了这么一副腻死人的笑模样。 阮云卿知道自己的脾气,他做不来谄媚的事,宁可受些苦,也说不出那些求饶讨好的话。本想着今日一顿打是躲不过去的,谁料肖长福突然态度大变,着实令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阮云卿年纪还小,尚不知人事,哪懂得那些背地里的龌蹉事,心里只是觉得瘆得慌,也不知肖长福打的什么主意,见他脸色转睛,急忙说道:“冲撞了公公,请公公责罚。” 肖长福笑得更欢,望着阮云卿,眼珠子都要盯进肉皮里,“哪的事,要不是我刚刚只顾想事,也不会连路都没看,就直接从门洞里闯了出来。吓着了吧,你叫什么名字,跟谁当差?来了多久了,怎么我从没见过你?” 阮云卿让他盯得不自在,退了两步,才躬身答道:“小的叫阮云卿,今年五月来的,一直跟着崔喜,崔公公。” 肖长福点了点头,心道:怪不得从没见过。跟着崔喜都是干杂役的,常年在外围晃悠,根本挨不到皇后跟前伺候,难怪他来了这么久,自己都没发现这块肥肉。 “今日也算有缘,以后你跟着我,保你吃不了亏。”肖长福说着话,左手就搭在阮云卿的手腕上,先扶他起身,跟着用右手搂住了他的肩头,将阮云卿圈进怀里。 被人圈在怀里,还搂得紧紧的,阮云卿越发觉得怪异,他耽搁的时间不短了,怕回去挨骂,急忙挣扎出来,又往前跑,“公公若无事,小的就先告退了。” 肖长福一把没抓住,阮云卿已经跑出了院子。暗自跺脚,刚要亲热,怎么跑了?算了,反正有的是机会,只要阮云卿在丽坤宫一日,就跑不出他的五指山,人早晚是他的,急什么。 肖长福越想越兴奋,想到刚才怀里那个软软的身子,心头就蹿上一股邪火。 他们太监本是无根之人,可七情六欲却不能像去势一样断得干净,他们也有欲望,甚至比普通男人还要强烈。宫中找对食的人不少,可肖长福,却偏偏喜欢这些十来岁的小太监,丽坤宫里,凡是模样周正的,几乎都被他亵玩一遍,他是皇后的亲随,在这宫里算得上位高权重,小太监们即使不愿意,也只好忍着,更有那些一心想往上爬的,主动往肖长福嘴里送。 阮云卿拿了桌围回去,果然被一顿好骂。 “做什么去了?这会儿才回来,人人都忙着,偏你闲得乱逛,看我不打你!还杵着,还不赶紧拿过来,” 阮云卿急忙把桌围递了过去,帮着崔太监展开,挨个儿围在花梨木的桌案上。 周俊眼尖,一眼看见阮云卿脸上的伤,叫道:“这是怎么了?脸怎么肿了?让谁打的?” 崔太监听见,低头一瞧,这才看见阮云卿脸上又红又肿,五个指印清晰可见,一看就是挨了打。 “谁打的?” 阮云卿见瞒不过,只得说了:“肖公公。” “肖长福?” “你怎么惹他了,下这么重的手,瞧这脸上,都成什么样了。”周俊急得眼圈都红了。 阮云卿忙笑:“没事,一会儿消肿就好了。” 崔太监听见肖长福的名字,也不敢得罪,含糊一声,就揭过这茬儿,招呼阮云卿他们接着干活。 周俊满心不忿,无奈他生气也没用,打都打了,他们还能怎么办,人小职微,就算闹起来,也不过招来一顿更厉害的教训。谁叫他们是奴才,还是个最末等的奴才。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料天刚擦黑,崔太监正带着阮云卿和七八个小太监在值房里吃饭,门外突然走进一个人来。 众人一看,这人正是带阮云卿和周俊来丽坤宫的那个管事,王长安。 王长安进屋后直奔阮云卿,细瞧了瞧,脸上露出些了然之色。他向后招了招手,身后跟着的两个太监立刻走上前来,把手里的食盒摆在桌上,又躬身退了下去。 食盒里都是些时鲜蔬菜,金丝南瓜,四喜八宝饭,还有两碟子精巧点心。 王长安指了指食盒,笑得眉目生春,“近日宫中事多,知道你们连日辛苦,这是肖公公特意赏你们的。” 他嘴里说的是“赏你们”,可眼睛却只看着阮云卿一个,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这食盒,摆明了就是众人沾了阮云卿的光。而肖长福的食盒,是赏给阮云卿一个人的。 众人不明就里,心里纳闷,嘴里也不好问。崔太监却是混老了的,一看王长安的举动,就知道不对劲,这里面准有事。 果不其然,王长安打了几句官腔,就又道:“阮云卿,肖公公瞧你机灵,准你明日就到漱玉阁伺候,明日辰时,你就到我那里去领牌子。对了,千万别忘了去向肖公公请安,多谢他提携之恩。” 第17章 提携 这话一出,屋里立时静了,一屋子人都盯着阮云卿,脸上净是不屑。 漱玉阁是皇后读书待客、小憩用的书斋,一年到头也没多少活儿,除去端茶倒水、送点心,就是整理藏书,皇后心情好时,还能陪着皇后说话解闷儿,总之都是些在主子跟前伺候的细致活儿,是这宫里人人挤破脑袋争抢的肥差。 宫里处处讲究论资排辈,比阮云卿来得早的,比他会来事的,更会讨上边欢心的比比皆是,可别人都没抢着,这肥差偏偏落到阮云卿头上,要让人相信这里边没点斜的歪的,鬼都不信。 王长安一走,周俊就扑上来道喜,“小二,这下可好了,你可再也不用干这些杂役粗活了。真好,羡慕死我了。” 他脾气直爽,也不想想这其中的是非缘由,就冲了上来。在周俊心里,朋友得了好差使是天大的好事,至于这差使是怎么来的,平白无故,天上又怎么会掉下这么一桩美差,他全都没想过。 “羡慕?哼,你也不照镜子瞧瞧,你长没长人家那样乖巧漂亮的模样。” 周俊的话音未落,甩闲话的人就来了。屋里的人全都嗤笑出声,靠桌角的小太监扒拉着食盒里的菜,阴阳怪气的笑了一声,招呼众人:“快来吃。这可是小二拿身子换来的,精贵着呢,千万别糟蹋了。” 众人哈哈大笑,都说:“可不是。我们是没那个福气了。小二,以后跟了肖公公,享了福,可别忘了提携提携我们。” 周俊越听越不是味儿,小太监们说的话酸溜溜的,怎么听怎么别扭。想了半晌,初时还以为是阮云卿越过他们,直接被调去漱玉阁,所以这些人心里不忿,才说些风凉话来嘲讽。可琢磨来琢磨去,周俊就不懂了,什么“拿身子换的”,这又和模样漂亮有什么关系? 在这宫里,周俊和阮云卿最好,有人嘲笑他,周俊就有些物伤其类的意思,想不明白,他当下就火了,管事们不敢得罪,一个小太监,他还不敢教训么。 使劲拍了拍桌子,指着那阴阳怪气的小太监,周俊恶狠狠吼道:“你说话还是放屁呐,羡慕就说羡慕,做什么扯那些没用的。你才拿身子换差事呢!马屁精!整日在管事们跟前献殷勤,也没见你换回一个好差事来。你白废了工夫,就编排别人泄愤。好不要脸!” 被骂的小太监气得胀红了脸,蹿到周俊跟前,就要和他撕打,“你才放屁。他背地里干的恶心勾当他自己心里清楚。若不是阮云卿自个儿滚到肖公公床上,他凭什么才来三个月,就能调到漱玉阁去当差?这里坐着的,哪个不比他来得早,哪个不比他机灵、会伺候人,凭什么偏偏选他?若说他没和肖公公做那事,我死都不信。” 这话越说越难听,周俊又气又臊,此时就算他人小不懂事,也隐约明白了小太监话里的意思。这不明摆着,是说阮云卿和肖长福之间不干净么。 简直是满嘴胡吣。周俊更是急了,和小太监扭打在一处,急得乱骂:“叫你胡说,非打得你信了不可。” 阮云卿急忙去拉,他怕周俊吃亏,一直挡在他前面,小太监打不着周俊,又对阮云卿一肚子不满,趁机就把拳头往他脸上招呼,两边乱叫乱骂,挥手舞脚的乱打,阮云卿夹在中间,倒挨了好几下冤枉拳脚。 屋子里乱成一团,众人吆喝着乱骂,把周俊和阮云卿围在当中,推推搡搡,趁机拉起偏架,都帮着那小太监教训阮云卿二人。 崔太监半天没言语,他是信得过阮云卿的,这孩子要真和肖长福有什么,今天也不会挨了一巴掌回来。 这几个月,崔太监一直看在眼里,阮云卿老成踏实,做事稳扎稳打,别看平时不言不语的,心里却是个有主意的,原本一些人看他和周俊是新来的,还有些欺生的意思,可慢慢地,都叫阮云卿四两驳千斤,举重若轻地化解开来,不然以周俊那个毛燥的脾气,还不知要吃多少亏。阮云卿品性纯良,也不是那些轻狂乍翅,总想着歪门邪道往上爬的下作人。崔太监也相信,调去漱玉斋一事,他多半也是不知情的。 如此就更糟了。阮云卿他们来的日子短,年纪又小,崔太监平日里也不会把那些男男女女,床上床下的污糟话说给阮云卿他们听,这孩子,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肖长福到底为什么看上了自己。 “都住手!闹什么?肉皮子痒痒了!”崔太监看闹得不像,连忙大喝一声,这才震住屋里的人。 周俊气得呼呼的,那小太监也瞪着一双眼死盯着周俊,两个人都在崔太监手底下当差,都知道他脾气好,嘴上骂得再凶,也不会真打他们,不然换了别的管事跟前,他们也不敢如此放肆。 “小二留下,其他人都滚出去。有饭不吃,干脆都别吃了。饿一顿,脑子就都清楚了。” 小太监心下不服,可一看崔太监的脸色,是真恼了,也不敢再闹腾,和其他几个太监收拾了桌子,陆续出了屋子。 周俊有心留下,被崔太监剜了一眼,吓得一哆嗦,不敢再说别的,磨磨蹭蹭地走了。 只剩下阮云卿一个,崔太监停了半晌,才含糊道:“你,师傅没本事,护不住你。你以后小心着些,万一那肖长福……你……哎,忍着吧,总是保命要紧……” 说出来都嫌牙碜,崔太监实在张不开牙。自己也是太监,谁也别瞒谁,宫里查得极严,绝没有假太监一事。去了势的男人,可用哪里和别人欢好,做那事是假的,折腾人才是真的,被肖长福折腾死的,又岂止一两个了。 崔太监满脸愁云,他是真心疼阮云卿,别人看着都觉得是好事,可他却知道,去了漱玉阁,阮云卿就落到了肖长福的手心里,看阮云卿的样子,也不像是个会乖乖听话,任肖长福摆布的,这孩子万一反抗,以肖长福那个阴险狠毒的性子,还不知要使出什么恶毒法子来整治他呢。 心里堵得慌,他们奴才够苦了,被主子们使唤也就罢了。偏还有一帮仗着主子势力的狗奴才也来欺压他们,真是没活路了。 崔太监长叹一声,嚅嗫一阵,最终也没再说什么。 说什么呢,自己帮不了他,肖长福近年来极得皇后信赖,特别是太子中毒后,他放出风声,说郑长春常奉皇后之命,去太子宫里送东西,保不齐就是他暗中下毒谋害太子。 本来就是无头案,皇帝那里又急着找凶手,这话一放出去,当日就有御马监的人来宫里抓人。幸亏郑长春经营多年,二十四监中有不少故旧熟人,几经打点,才没有死在天牢里。 经此一事,皇后对郑长春似乎有了芥蒂之心,原本有什么事都要召他去商量,此事之后,虽然还留他在原处当差,可有什么要紧事时,却都交待肖长福去办。如此一来,丽坤宫里明着是郑长春为总管,暗地里,肖长福却快把郑长春手里的权利架空了。如今肖长福一呼百应,在丽坤宫里,当真是无人能降得住他。 这样一个得势掌权的人,自己的小命儿还在人家手里攥着,他还哪有本事去帮阮云卿呢。 崔太监越想越灰心,一语不发,闷头坐在板凳上,拿着烟袋杆,不停的抽着旱烟。 阮云卿也觉得心慌,他不明白肖长福为什么会调他去漱玉阁,早上的事,自己明明是得罪了他的,怎么却好像因祸得福似的。刚刚小太监说的话直白刺耳,阮云卿听了,心中似懂非懂,却也明白了,肖长福是没安好心的。 心底蹿上一股寒意,阮云卿望着崔太监手上的烟袋,烟锅处的一明一灭,烟丝燃尽,发出一股呛人的味道。 能不去吗?阮云卿飞快的想着,以什么理由呢,就算躲得过这一回,肖长福就能死心吗? 答案好像都是否定的。阮云卿轻轻揉着衣角,苦笑摇头:不去怕是不行。 这一夜又是彻夜难眠,阮云卿躺在铺板上,瞪着大眼望着房梁,周围一片沉寂,他想着卷云宫的赵青,还有云秀和连醉,明明都在皇城里当差,却连见一面都难。身边没有亲人,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阮云卿觉得孤单,他紧紧抱着肩膀,把身子团成一团,呆呆的望着窗格上的白纸,等着天光放亮。 第二日一早,周俊早早就醒了,睁眼一看,阮云卿已经收拾好了,他坐在床头,拿一根布带扎起一头泼墨似的黑发。 朝阳照进屋里,打在阮云卿的脸上,他脸上还有昨日的旧伤,身子也瘦瘦小小的,此时看着,越发觉得他瘦得可怜,连后背的骨头都看得清了。 周俊的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想起昨日小太监说的话,要真像他说的那样,阮云卿这不是跑到火坑里去了么? “小二,你一定得好好的。”周俊哽咽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阮云卿回过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嗯。” 第18章 漱玉阁 丽坤宫正面阔有九间,进深五间,分三道院,头一道院是举行典礼及平日召见嫔妃用的,皇后居住的寝殿在二道院里,而最末一层,就是后罩房以及库房和杂役太监们居住的小矮房。凡是有了官阶,手头管事的太监总管们,都会在宫外另置房舍,不用在主子跟前当值时,他们自会去家里住着。后罩房里,也只留出东厢几间屋子,给管事太监们当值房使用。 皇后的寝殿东边有一座小园子,皇后极爱花草,园内四时花开不断,海棠、茉莉、秋菊、杏花,一进园里,总能看见一片片金黄、紫红、桃米分的花海。中秋时宴席就摆在这里。 漱玉阁就在寝殿西边,一溜三间房,两侧连着抄手回廊,院里层层叠叠,种了不少扶桑、嫩柳,漱玉阁掩在树木之中,颇有些清幽古意。 阮云卿要去漱玉阁当差,得先到王长安那里领牌子。 王长安一见阮云卿,脸上就露出几分似笑非笑的暧昧神情,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一支牌子,交到阮云卿手里,笑着嘱咐:“别忘了我昨儿说的话。” 昨儿的话?阮云卿想了想,别的都不要紧,估摸他说的是向肖长福请安的事。 手里的牌子直扎手,牌子上面用蝇头小楷写了“漱玉阁”三个字,那字鲜红鲜红的,怎么看怎么刺眼,阮云卿低头瞧了一眼,就把执事腰牌拴在腰带上。 “你可算攀上高枝儿了,这宫里多少人苦熬苦等的,一辈子都未见得有这么个机会,你别不识抬举,伺候好肖公公,以后你想要什么肥差,还不都是肖公公一句话的事。别犯轴,脑子里把利害得失想清楚了,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的话你听见没有?都记下了?” 王长安见阮云卿一脸冷漠,也不像高兴的样子,生怕阮云卿不识抬举,扫了肖长福的兴,那边怪罪下来,说他办事不利,他这管事也就快当到头了。 教训了几句,阮云卿都只是静静听着,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也不知他到底听进去没有。 王长安说到最后也没了话,只叹了一句:“死心眼儿。”让阮云卿先去漱玉阁当差。 别人求都求不来呢,这年头,谁管你是怎么发达的,只要最后升官发财,混得比谁都体面,这背后你用了什么污糟法子,干了什么龌龊丑事,谁还管它。 王长安看着阮云卿出门,嘴角歪了歪,扯出个讥讽的笑容。心中笑道:反正人他是弄到肖长福眼跟前了,至于能不能吃进嘴里,就要看肖长福的手段了。 出了后罩房,阮云卿慢慢往前面走,到了漱玉阁门前,太阳才刚刚升到头顶。 一进院子就觉得清凉了许多,院里浓荫遮蔽,站在院门口,只能瞧见漱玉阁雕花砖墙上金灿灿的琉璃瓦。 漱玉阁的执事太监已经年近四旬,一张姜黄脸,总像大病初愈似的。 这人姓邓,阮云卿行了礼,叫了一声:“邓公公。” 邓长吉上下左右瞧了阮云卿无数眼,才开口说话:“果然是个俊的。” 廊檐底下有几个太监宫女探头探脑的张望,听见这话,全都捂嘴偷笑。 邓长吉咳了一声,又道:“你才来,就跟着平喜整理书斋。趁天儿好,把藏书都拿出来晒晒。以后你就跟平喜一班,换值等事让他告诉你。” 阮云卿躬身应了,不多时平喜过来,两个人互相见了礼。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4节 平喜相貌平常,一张脸白白净净,看样子,年纪在二十五六岁。 “走吧。”平喜叫了一声,就进了西边的屋子,阮云卿急忙跟上去。 西边就是藏书阁,一进屋阮云卿就高兴了,屋里满墙满架堆的都是书,也不知有多少。原本在内学堂时,阮云卿就常到顾元武那里借书看,本以为他的藏书就够多了,没想到跟漱玉阁里的相比,却如沧海一粟一般。 只是这书也不知多久没人打理了,上面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也没分门别类,东一本诗词歌赋,西一本经史子集,还有许多佛经和道家典籍,全都堆得乱七八糟。 平喜冷冰冰的,也不多话,进门就开始干活,也不再搭理阮云卿。 阮云卿也不多言,见平喜拿出拂尘,挨着架子去掸书上的灰尘,就跟在他后面,把他掸过的书都取下来,挪到屋外,摊开来铺在青石板上晾晒。回来又把空书架擦洗一遍,跟着顺手将窗前高几上的玉石摆件也擦了。 平喜瞧了阮云卿一眼,眼中露出一抹异色,他还是什么都没说,看了一眼,回头又去掸书。 两人一前一后,忙了两三个时辰,才把藏书清理干净。藏书阁的后墙底下堆满了书,太阳一照,散发出一股古旧的陈腐气味。 在漱玉阁里干活不像跟着崔太监那会儿,杂役太监永远有干不完的活,这里则不同,就那几样差使,做完了就完了,皇后要不过来,阁里的奴才竟是闲得没事做。果然是个闲差。 闲就有闲的好处,一群人打扫完漱玉阁,才刚到正午时分,聚在一块吃了午饭,邓长吉便偷空去找人赌钱玩乐,其余人无事可做,也各自去找乐子。 皇后午后都要午歇,这会儿到未正时分,有一个多时辰的空档,做杂役时,这会儿正是阮云卿他们最忙的时候,如今到了漱玉斋,一下子闲了,阮云卿还有些不大习惯。 平喜也不知做什么去了,吃过午饭就不见人影,阮云卿在漱玉斋里转了一圈,就回藏书阁去看书。 一连十几日过去,也没见肖长福来找过什么麻烦,阮云卿一颗悬着的心渐渐放下,安心留在漱玉阁里干活。平喜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对阮云卿的态度十分冷淡,除去交待应做的差使,其余时候竟是一语不发。阮云卿也是个话少的,他们两个凑在一处,有时一整日都不见交谈一句。 在阁里伺候的太监宫女共有四人,阮云卿来了几日,其他几人也从好奇转为平常,都知道阮云卿是肖长福亲点进漱玉阁的,可过了这些时日,也不见两人有丝毫来往,阮云卿又是个规规矩矩,除了干活,就是看书的闷葫芦,一众人的窥探之心也就慢慢淡了,见了阮云卿,也不再指指戳戳的偷偷议论。 可惜好景不长,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麻烦就跟着来了。 这日刚过午后,阮云卿正倚在藏书阁的后墙底下看书,冷不防突然走过一个人来。那人也不说话,一把搂住他,欺身压了上来,脸上身上胡乱去摸。 肖长福是个中老手,才一抱住,就往阮云卿胸前摸去,隔着衣裳在他胸口上来回揉捏,使劲拧了两把,嘴里不住喊道:“可想死哥哥了。” 阮云卿浑身的寒毛都乍了起来,推了几把没推动,不由直犯恶心,急得脸也红了,虚汗出了一头。 肖长福瞧见,越发心痒难耐,直恨不得在此就推倒了,扒得干净,好好亵玩一番。 “你乖乖听话,自有你的好处。漱玉阁算什么,你跟了我,想要什么都是有的。”肖长福说着话就将半张脸贴了过来,粗重呼吸喷在阮云卿脸上,张嘴就要咬他脸上的嫩肉。 阮云卿登时急了,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和力气,胳膊肘狠狠杵在肖长福肚子上,趁他吃痛,用力挣扎出来,转身要跑,被肖长福一把抓住,攥着手腕子使劲一拧,反剪手臂硬将阮云卿拽了回来,用力撞向高墙。 肖长福捂着肚子,将阮云卿抵在墙角,甩手就是一巴掌,“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我抬举你,你倒拿捏起来了。” 阮云卿紧咬着牙关,又羞又怒。什么他都能忍,唯独这样他怎么也忍不得。 阮云卿倔强的瞪着一双眼睛,狠狠盯着肖长福。 在这丽坤宫里,得罪了肖长福,只有死路一条。可就算死,阮云卿也不想被他玩弄羞辱。什么狗屁太子,什么下毒凶手,什么毒发解药,全他妈滚远,阮云卿此时已是豁出去了,肖长福要敢再动他一下,他就跟他拼命。 第19章 皇后 肖长福见状,倒笑了起来,“我玩过的小太监不下几十,还真没见过你这么烈的。果然是会叫的狗不咬人。看你平日不言不语,本以为是个软性子好脾气,随我揉圆捏扁,真没料到,原来竟是个小辣椒,真够味儿。” 本想再打的,心里却有点舍不得了,这样好看又烈性子,肖长福打从心底觉得兴奋,太顺从的玩腻歪了,换个口味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欺身上前,紧紧抵着,肖长福脸上全是淫邪笑意。他平素就以虐人为乐,最爱看那些小太监挣扎求饶,哭着求他的模样,越是脾气烈的,哭得惨的,最后驯服了才越让人得意、满足。 肖长福贴在阮云卿身上,一手按着他,一手在他腰间摸索,手掌钻进衣摆,眼看就要摸在肉上。 阮云卿哪肯让他摸,又踢又打,胡乱挣扎,无奈肖长福比他年长许多,身材也比他高壮,若论力气,阮云卿是怎么也拼不过的。 刚刚肚子上挨了一拳,肖长福已经有了防备,阮云卿挣得厉害,他也恼了,劈头盖脸又打了两巴掌,低声骂道:“老实点,不然拉你到浣衣局去,打你三五十板子,扔到野地里喂狗。” 阮云卿已顾不得了,他害怕极了,高墙底下空无一人,他被肖长福困在此处,叫天无应,叫地无门,避无可避,挣不开,也打不过,真真是到了绝境,肖长福像个涎着脸的癞蛤/蟆,紧紧贴在自己身上,摸到哪处,哪处就像被火烙铁烫了一样,恶心又难受。 正午的阳光明亮刺眼,晃得阮云卿头脑发胀,眼前发白,他从没像这一刻这样害怕过,此时的他,只是疯了一样想挣脱出来,肖长福打他骂他,阮云卿竟像是没听到一样,只是一味挣扎,扭得胳膊上的骨节喀喀直响。 肖长福也闹出一头汗来,他心头火起,暗骂:“见了鬼了!” 在这丽坤宫里,还从没人敢这样不识抬举,刚刚那点兴致扫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满腔恶毒怨恨,肖长福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他拽出腰上挂的马鞭,狠狠朝阮云卿身上抽打。 阮云卿双目一闭,心道:完了,今日非被打死不可。 正在此时,忽听林外有人高声叫喊:“皇后娘娘驾到!” 肖长福吓了一跳,今日本该他在皇后跟前当值,趁皇后午歇,一时叫不着他,他便吩咐跟他的执事太监,说去别处办事,皇后那里有事让他先支应着,这才偷偷溜到漱玉阁来。 乍一听“皇后驾到”,肖长福也懵了,不及细想,急忙放开阮云卿,甩下一句狠话:“饶不了你。”转头就往前跑,赶去皇后跟前伺候。 肖长福走了,阮云卿冷汗直淌,顺着墙角滑坐下来,虚脱了一样,浑身上下抖个不停,连牙齿都打了颤。 这一次好险,下一次可未见得会有这样好的运气。阮云卿抱着膝盖,一面抖,一面想着该怎么办。 “没事吧?”头顶传来一声问候,阮云卿埋着头,一动不动,也不敢看来人是谁。 此刻真是狼狈极了,衣衫凌乱,头上脸上净是被打的瘀痕,阮云卿谁也不想见,他觉得自己没用透了,刚才那哪里算抵抗,跟奶狗似的,连咬人的牙都没长齐,那点抵抗实在是难看又可笑,没用不说,还花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真正的反抗不是这样的,要杀人于无形,要置人于死地,要一击制敌,打得他永世都没有翻身的机会。强攻不行可以智取,智取不行还有借刀杀人一招。那些欺辱他,伤害他的,全都要十倍奉还。 这念头在阮云卿脑海中闪过,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有了这些狠毒想法,难道真的是受的欺压多了,人的心肠也跟着变了么? 阮云卿甩了甩脑袋,不想去探究什么对与不对。他要在这个危机四伏的皇宫里保全自己,就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软弱。任人摆布,只有死路一条。他不想害人,也不会害人,但若是有人欺负到他和他的兄弟头上,那也说不得要使些非常手段,自保求生了。 扶着墙壁,阮云卿慢慢站起身来,脚下发虚,刚一迈步就往前栽去,险些跌倒。 平喜冷着一张脸,急忙上去搀扶,“怎么样,能走吗。” 阮云卿看着平喜,神思一时恍惚,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刚刚是平喜救了自己。要不是他刚才大喊一声,惊走了肖长福,今日恐怕根本脱不了身。方才只顾后怕,竟没想到,这么背静的地方,皇后再怎么逛也不逛到这儿来,平喜怕是看见肖长福做的事,才故意大叫一声,替自己解了燃眉之急。 阮云卿心中一暖,先道了谢:“多谢你。” 平喜还是一副冷淡模样,面无表情地望着阮云卿,闻言立刻放开手,退后两步,冷冷说道:“我只是叫你赶紧去前面伺候,皇后来了,我四处找不到你,这才跑到这儿找人,难道那么些活儿,你想让我一个人做不成?” 明明救了自己,却不想让自己领他的情,阮云卿不由笑了一声,整了整身上的衣裳,道:“好,不谢你。” 平喜脸上一僵,转头就走,走出几步,突然又停下脚步,转回身来,轻声道:“要谢就谢你哥哥去。他不让我护着你,我也没那个闲工夫乱使好心。” 这话传进阮云卿耳朵里,无异于响了一个炸雷。 哥哥?是哪个哥哥?从赵青想到连醉,可他们几人都与自己一样,才进皇宫,跟平喜应该毫无交情才对。阮云卿想了半晌,最后才想到,平喜说的,应该是阮宝生。 这真是没想到的事,阮云卿自进了丽坤宫,不过见了阮宝生几面,还都是匆匆而别,连话都没说几句。阮宝生对他也没特别亲热,平平淡淡的,就像个无关外人一样。在阮云卿心里,一直觉得这个堂哥是不待见他的。 没想到,就是这个平日里对他爱搭不理的堂哥,时刻留意着自己的安危,嘱托平喜关照自己,并在最紧要的关头暗中帮了他。 阮云卿心中五味杂陈,心酸一阵,又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别人对他不好,阮云卿心里还自在些,一旦承了别人的好意,他竟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匆匆收拾了一下,洗了把脸,阮云卿跟着平喜回了漱玉阁。 皇后与孙婕妤在茶室中相对而坐,肖长福就站在皇后身后,一见阮云卿,一双眼立刻像勾子似的,直往阮云卿的肉皮里盯。 孙婕妤只带了一个贴身宫女,怀里抱着刚刚五岁的十三皇子,坐在软榻之上。 有宫女奉上茶果,平喜从内室拿过一张矮几,搁在软榻上,阮云卿捧过茶盘,平喜将烹茶所用的风炉,泉水、贡茶等物一一在矮几上摆好,跟着退后一步,悄悄拉了拉阮云卿的衣袖,让他上前为皇后烹茶。 阮云卿微微一顿,他倒不是不会烹茶,只是宫里的规矩,这些细致讨好,在主子跟前露脸的活儿,一般都是由有点资历的太监们做的,他才刚来,平时一般都负责递东西、打下手,单独烹茶这样的活儿,从来轮不到他。 果然,阮云卿刚凑到矮几跟前,拿起蒲扇,旁边站着的两个小太监就狠瞪了他几眼,看那样子,要不是皇后在场,他们非上来把阮云卿揪下去教训一顿不可。 阮云卿沉着一口气,他知道,这是平喜故意帮他,想让他在皇后跟前多露露脸,万一得了皇后赏识,肖长福也能顾忌几分。 这么做未见得有用,可阮云卿还是感激不已。他拿起蒲扇,轻轻将风炉里的火扇旺。炉里搁的是银丝木炭,燃着时带一点淡淡的果木清香。火旺了,阮云卿就在火上架起陶壶,揭开壶盖,注入半壶泉水,将水煮开备用,先把饮茶用的两个青瓷茶盏用滚水洗烫两遍,各往里拨进一匙碧玉银针。 杯壁滚烫,茶叶一放进去,立刻焙出一股茶香,阮云卿待茶香慢慢发散,空气中的香味渐渐淡了,这才往茶盏里续上滚水,洗一遍茶,倒掉后又续上水,捧给皇后品尝。 阮云卿这一套点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干净利索,无半点凝滞,连平喜看了,都有些暗暗吃惊。阮云卿点茶的工夫几乎与他不相伯仲,手法也是一模一样,一看就是平日里看他为皇后点茶,偷偷学的。平喜素来冷淡,私下里从不与人来往,也从没在此事上指点过他,只是看了几遍,阮云卿就能将此技学到如此地步,不得不说一声难得。 果然,皇后还未开口,孙婕妤就先赞了一声:“好!” “还是皇后娘娘会调理人,这宫里大大小小,个个都是能干的。你瞧瞧,这孩子才几岁啊,手底下就这么利索了,再过几年,那还了得。” 皇后也露出一点笑意,问道:“你叫什么?几岁了?” 阮云卿急忙答道:“回主子话。奴才阮云卿,今年十一岁。” “哎哟,可怜见的,才这么大点就进宫当差。”孙婕妤搁下茶盏,使了个眼色,跟她的宫女会意,忙从荷包里摸出一个金锞子,递了过去。 孙婕妤道:“赏你了,不值什么,拿着玩吧。” 她此举纯粹为讨好皇后,赏奴才金子,不过是为了皇后的脸面上好看。阮云卿一看便知,当下也不推拒,急忙谢了恩,恭恭敬敬地接过来,给孙婕妤行礼,又向皇后磕了头。 皇后也笑了起来,“倒真是个懂事的,礼数也齐全。小小年纪,已是难得。你来宫里几年了,师傅是谁?” 阮云卿一一答道:“来了三个月,师傅是崔喜崔公公。” 皇后点点头,想了半晌,显然是没想起崔喜是谁,略略一笑,也就丢过不理。 第20章 宫怨 阮云卿脸上还有刚才被孙长福打出来的瘀伤,青一块红一块,看着好不扎眼。 皇后看得明白,孙婕妤也瞧得清楚,可二人却只字未提,笑吟吟的和阮云卿说了几句话,两个人接着闲话家常。 深宫寂寞,她们这些后宫女眷凑在一起,无非谈些花草景致,针线刺绣,谈话时看似随意,却都各自揣着自己的心思,步步都有自己的算计,话头话尾里带出来的纤末之事,都有可能在皇宫乃至整个朝堂上掀起惊涛骇浪。 皇后平日里不问政事,最是恬静无争,可从她稳坐后宫二十余载,都无人能撼动她的地位,足可见其心机智谋,绝不是普通妇人可比的。 皇后家中虽无外戚干政一说,但她父亲久任监察御史之职,如今已是清流之首,掌管一方言路,若他想奏本弹劾哪个朝中大员,定是十三道监察御史,外加六科给事中/共同进退,如此声势,上至丞相,下至六部尚书,竟无一人能吃得消,就连丞相刘同也被参得焦头烂额,不住大骂:“癫人。” 偏这位魏瞻魏大人,为人刚直不阿,眼里不揉沙子,听见刘同骂他,倒也欣然受用,变本加厉,从此天天一道奏折,送到司礼监衙门,直呈天子,替天下百姓鸣不平,弄得朝中上下人人心惊胆战,不知这位国丈大人又要动本参哪一个了。 皇后与孙婕妤说着闲话,留阮云卿在跟前伺候,让平喜等人全都退出去。 平喜答应一声,领着一众小太监及几个宫女,倒退着出了屋子,只在廊檐底下伺候。 十三皇子坐了一阵,觉得不耐烦,蹦跳着下了软榻,在地下来回乱跑,这里摸摸,那里玩玩,闹得不亦乐乎。东离国中,凡皇子未满十五,都跟着自己的母亲留在内廷居住,束发冠礼之后,领了封地封号,才出宫去开府另住。 十三皇子刚满五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孙婕妤笑着看孩子玩闹,皇后则端着茶盏看窗外一棵芭蕉树,两人一时无语,屋中只有十三皇子的轻快笑声。 孙婕妤看了一阵,就把目光从十三皇子身上移开,转头对着魏皇后,略略沉吟片刻,脸上带了几分凝重,才问道:“太子的身子怎么样了?轫儿来时还问我,太子哥哥什么时候醒?眼看就是中秋了,这都大半年过去,怎么太子的身子还不见半点起色?太医院里的人都是做什么吃的!” 皇后轻轻叹气,“太医们也尽了全力。太子所中之毒是一种慢性发作的毒/药,吃了后不会立刻毒发,而是要再遇到什么相生相克的东西,才会发生功效。就是为此,才查不出太子到底是在何时何地中的毒,是什么毒物更是无从查起。” 皇后抚着茶盏上细腻花纹,慢慢说道:“多亏宁太医昼夜辛苦,遍查药典,才大致猜到几种毒物,只是不知哪一种才是太子所中的,一时也不敢乱试,只能先用解毒的药控制着,再慢慢想法子把身体里的毒拔/出来,因此才拖到如今。” 孙婕妤细细听着,点头笑道:“总算是吉人天相,若不是太子殿下鸿福齐天,岂不是让那歹人算计了去。娘娘也别太忧心了,千万保重凤体,太子那里,还指望着您给他撑腰呢。” 皇后淡淡一笑,应了一句,便继续喝茶。 孙婕妤瞧了瞧皇后的脸色,依然是风雨无波,跟刚才聊闲话时没有半点变化,说起太子中毒,也不见她脸上有丝毫怒容,不由心里打鼓,也不知下面的话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顿了许久,孙婕妤才又道:“过了中秋,真该让钦天监好好做场祈福驱凶的法事,这一年宫里真是灾祸不断,先是太子中毒,前些日子,连赵淑容也……” 孙婕妤说了半句就收住,抬眼又看皇后,见她也似有所动,脸上终于不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秀眉微蹙,若有所思。 孙婕妤心中暗喜,就怕皇后还像刚才似的,压根不理这茬儿,那话就不好再往下说了。皇后皱眉,说明她对赵淑容的事也有疑虑,这样,自己才好趁机扇风点火,在皇后跟前,好好给德妃那个小妖精上点眼药。 孙婕妤叫十三皇子过来,将他抱在怀中,摩挲着他的脸颊,渐渐双目犯红,眼泪湿了眼眶,她哀声叹道:“赵姐姐就这么没了,我这几日每每想起,心里就发凉,竟是整夜整夜都不能安枕。娘娘,我真怕……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得罪了德妃,自己也这么糊里糊涂的没了……轫哥儿还小,我要个三长两短,他在这宫里还怎么活,你看看九皇子,自打赵淑容过世,那日子过得,简直是……” “行了。” 皇后冷冷开口,不只孙婕妤,连站在桌案前的阮云卿都打了一个哆嗦。 话都说了,断没有无功而返的,孙婕妤咬了咬牙,稳住心神,又道:“我知道,我这话说得放肆。可,可我是真怕啊。德妃越来越胆大,连后宫嫔妃她都敢动手私刑处置。我跟她住在一个屋檐底下,整日提心吊胆的。娘娘也不看看,她如今眼睛里还有谁,今日她敢把赵淑容推下水,明日她就敢把您赶下后位。娘娘再不想法子治她,那贱婢就要爬到您头顶上了。” 皇后听到那句“赶下后位”,霎时变了脸色,她把茶盏掼在桌上,喝道:“住口!这话不可再提。赵淑容的事本宫已派御马监查验过,她醉酒后失足落水,怨不得别人。无凭无据,休要冤枉他人。” 孙婕妤冷笑一声,急道:“娘娘,您怎么聪明一世,如今倒糊涂了。那御马监提督素来与德妃的兄长交好,周青山和冯魁好得都快穿一条裤子了,他嘴里说的话,哪句是能信的!” 孙婕妤说的又急又快,方才一点克制冷静全都忘在脑后,她拔高了声调,探着身子,急急说道:“太子一案查了这么久都没头绪,焉知不是周青山故意捣鬼,刻意瞒下了重要线索,不然这样筛网似的查,怎么会到现在连凶手都抓不着?什么不知毒物为何,无从查起,依我看分明是周青山故意袒护德妃,才找的托词罢了。毒害太子一事,九成九就是德妃所为……还有赵淑容,她一个弱女子,无人陪伴,怎么会孤身一人跑到御花园去,娘娘您仔细想想……” 皇后眉头紧皱,轻轻摆了摆手,让孙婕妤不要再说。 孙婕妤所言,十分在理,太子之事暂且不论,赵淑容溺亡一事,德妃决脱不了干系。可证据呢?说来说去,如今没有证据,不管人证还是物证,没有一点能证明是德妃所为。红口白牙,难道只凭几句猜测之词,就去问德妃的罪么? 皇后叹了口气,刚要说话,就觉得一阵气闷,手捂着胸口,轻轻咳了两声。 阮云卿离得最近,急忙上前,不敢用茶水,从风炉里取下陶壶,倒了一碗温水出来,递到皇后手边。皇后喝了一口,孙长福才躬身问道:“娘娘,可要传太医?” 皇后轻轻摇头,“不必了。” 皇后又犯了旧疾,孙婕妤也吓住了,慌忙站起身,在一旁伺候着皇后喝了几口水,这才敢重新坐下。 有宫女送上软枕,皇后靠着,慢慢平了平气息,悠悠叹道:“德妃跋扈,本宫知道。可能怎么办?万岁爱她美貌,近年来恩赏不断,宠爱有加。她兄长手握兵权,戍边有功,连万岁都要忌惮三分,德妃内有万岁宠爱,外面仗着她兄长的威风,越发有恃无恐。你来本宫这里报怨,本宫倒要问你,你打算怎么惩治德妃?万岁那里又可会答应?” 孙婕妤心里凉了半截,皇帝宠德妃宠得没边儿,真是要星星不敢给月亮,自己手中没有真凭实据,只是按理推测,赵淑容的事跑不了是德妃所为。可皇帝会信么?孙婕妤想了半晌,会信才真是白日见鬼,做梦呢。 越想越觉得后怕,今日的话万一传到皇帝或是德妃耳朵里,那她这条小命儿可就真的悬了。 心里突突直跳,孙婕妤吓得不轻,她拉着十三皇子跪下,求道:“娘娘,千万救我们母子一命。” 眼泪滚了下来,孙婕妤哭得伤心,她父亲是边陲小吏,全靠她聪明会讨好,巴上皇后这条大船,才从一个普通宫女爬到婕妤的位子上。 德妃素来跋扈,连皇后、舒贵妃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她这个小小的婕妤。她住在德馨宫里,日日要向身居主位的德妃请安问好,还要被她百般嘲笑羞辱,连话都不敢大声回一句,陪尽小心,生怕哪点得罪了她,自己也落得与赵淑容一般下场。 这叫什么日子,孙婕妤原本还存了一腔算计,想拿话激怒皇后,让她出面惩治德妃,此时被皇后三言二语,倒勾起一腔伤心往事,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皇后伸手相搀,拉起孙婕妤,又将十三皇子抱到自己跟前,搂着他笑道:“咱们自家姐妹说话,说了也就说了,你还怕我背后告秘不成?瞧你吓得,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这么不稳当。还不快拿帕子擦擦,也不怕奴才们笑话。” 孙婕妤这才安心,屋里除了自己的贴身宫女,就只剩下孙长福和阮云卿两个,孙长福是皇后的亲信,要是信不过,皇后也不会把他留在身边,贴身伺候。阮云卿就更不必说,十来岁的小娃,能懂什么?就算懂,他也没那个胆量和能耐去掀什么大浪头。 孙婕妤破涕为笑,红了脸道:“娘娘没过我过的日子,自然不知道我的苦处。您宽厚大度,我才敢如此放肆,跟您说两句真心话,换了旁人,我也再不敢的。” 皇后笑而不语,也不再提这茬儿,让孙婕妤坐下,两个人继续闲聊。 第21章 贬黜 “轫哥儿也该开蒙了,你给他预备一下,改天我让肖长福送轫哥儿到御书房里,跟他几个哥哥读书去罢。” 孙婕妤大喜,忙让十三皇子给皇后磕头,“还不谢谢母后。轫哥儿早念着去书房里读书呢,这孩子,最孝顺不过,常常跟我念叨,长大以后,要好好孝顺母后,多为太子哥哥分忧呢。” “谁用你孝顺,母后有我这个亲儿子,太子哥哥也有我这个亲兄弟,将来自有我替他分忧,不用你们假惺惺地献殷勤!”窗外传来一声暴喝,跟着一阵脚步声响,一个红衣少年快步闯了进来。 那少年十来岁的年纪,生得面白唇红,模样俊俏,他一身红色锦袍,外罩一件火炭似的镶毛披风,脚下踩一双鹿皮马靴,手里倒拎着马鞭,一阵风似的进了屋里。 少年神情傲慢,一进屋,就先冷冷扫了一眼软榻上的孙婕妤和十三皇子。 这一瞧不打紧,少年一眼看见十三皇子倚在皇后怀里,皇后搂着他,正轻声细语的说着话,当下顿时火冒三丈,一步迈了过去,扯着十三皇子的耳朵,狠劲一拧,“谁准你倚着我母后的?滚开!” 孙婕妤脸上变色,又不敢喝斥那少年,急得慌了手脚,连声道:“十皇子,你要教训兄弟,我不敢拦着,可你千万仔细着,轫哥儿还小,可经不起你的粗手重脚。” 十三皇子疼得直嚷,豆大的泪珠滚下眼眶,“疼啊!疼啊!哥哥疼!” 十皇子满脸不屑,手下又使了三分力气,骂道:“拧下耳朵就喊疼,哭得脸红脖子粗的,跟个丫头似的,真孬!” 孙婕妤也快哭了,急忙求助皇后,皇后这才轻声斥道:“宋轲,再胡闹就让贺先生打你板子了,还不放开你弟弟!” 宋轲这才放手,朝皇后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站起身,安静站了片刻,便又恢复了原形,一脸无赖,扑进皇后怀里撒娇,“娘几天都没去看我,我都想你了。” 皇后笑容可掬,一脸慈爱,抚着宋轲的脑袋,笑道:“娘这几日一直忙着中秋宫宴的事,还有冬日将近,宫里各处取暖、置办棉衣、木炭等物,忙得娘焦头烂额,哪有空瞧你去。你还说,不看你,你就不知道来给娘亲请安么?” “嘿嘿,我这不是来了,娘,嘿。” 宋轲十分受用,搂着皇后不住撒娇,刚才那副凶神恶煞的夜叉样登时荡然无存,看得阮云卿心中纳罕,暗道:“崔公公说的没错,这个小霸王果然是该躲着些,瞧他变脸变得跟翻书似的,连自己的庶兄弟都能随意打骂,他们这些奴才在他眼里,恐怕更不算是人了。” 孙婕妤看了看儿子耳朵上的红印,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无奈得罪不起,也不敢发作,又站了一刻,才向皇后告辞,带着十三皇子眼泪汪汪的出了漱玉阁。 宋轲正眼也不瞧,孙婕妤出了屋子,他更是没了顾忌,脱了身上的披风,蹬掉靴子,三两下爬上软榻,盘腿坐着,跟皇后说御书房里的趣事。 “贺老头真是烦人,子曰诗云,啰啰嗦嗦,一把胡子了,站着讲了二三个时辰,也不嫌累。嘿嘿,让我和蒋侍郎家的二小子,偷偷往他袍子上抹了好些黑墨,他还在那里撅着胡子喃喃不休,娘,你说可不可笑!” 皇后闻言登时沉了脸,怒道:“胡闹!贺大人是太子太傅,当世鸿儒,天下想投到他门下读书的,有如过江之鲫,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不好好念书,还这样放肆胡闹,跪下!肖长福,拿板子来!今日非要好好打一顿,看你还敢不敢了。” 宋轲笑嘻嘻的,毫无半点惧色,他露出七分狡黠,三分无辜,无赖兮兮的望着魏皇后,拉着长音叫道:“娘!我再不敢了,这还不行。” 皇后顿时绷不住劲儿,无奈笑道:“你……哎,娘也是为了你好,你太子哥哥的身子……万一他醒不过来,将来太子的位子,一定是你的,你这样不长进,可让娘拿什么跟舒贵妃和德妃争去。” 宋轲急道:“太子哥哥怎么了?前日不是说,那毒性已经控制住了,再拔几回毒,我哥就能醒了么?” 宋轲一脸焦急,完全出自真心,皇后望着儿子,几次张嘴,却又欲言又止,过了许久,才慢慢说道:“太子那里的事不必你管,只要你听娘的话,记住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就行了。” 宋轲不明所以,只是看母亲愁容满面,眉头紧锁,以为她是为太子的身体忧心,不由劝道:“娘别担心,太子哥哥是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逢凶化吉,早日醒转。他还答应教我骑射工夫呢,一定不会食言。” 皇后勉强露出一丝笑意,轻轻叹道:“你哥哥自有他的造化,你只要好好读书,多跟你父皇和贺太傅学学治国之道,娘就安心了。” 阮云卿站在窗前,越听越觉得蹊跷,皇后说起太子的口气,和对待十皇子的口气,简直是天差地别。太子晕迷未醒,皇后却好像并不担心,不管是刚才和孙婕妤说起,还是跟十皇子谈论,都是一副无关紧要,平平淡淡的模样。魏皇后面容娇好,仪态端芳,平时说话也是这么一副清冷口气,十皇子没来之前,阮云卿听在耳中,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后来十皇子进来,皇后见了自己的小儿子,那份温柔宠溺,言语关怀,简直像要从每个字之间蹦跳出来一样,和刚刚说起太子时的平淡,实在是相差太多,让阮云卿不得不心生疑惑。 到底怎么回事? 太子与十皇子一样,都是魏皇后所出的嫡子,在太子出生之前的很多年里,皇后接连产育,一连四个,都生的是公主。那时的舒贵妃已为宏佑帝诞下皇长子,若皇后再生不出儿子,按太/祖遗训中所言,她的后位也即将不保。后来总算上天垂怜,皇后生到第五胎,终于喜获麟儿,太子出生之时,举国欢庆,连宏佑帝都欢喜非常。 按理说,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又因为此子,皇后在后宫中的地位更加稳固,于情天理,她都应该更加疼爱才是,为何到了如今,会出现这种不喜太子,却偏疼宋轲的局面? 难道是自己哪里想岔了,才生出了错觉?或者是因为在孙婕妤面前,皇后才故意摆出那么一副平淡的模样? 阮云卿想了半晌,还是想不通其中根源,前思后想,怎么也不得要领,看着眼前的皇后和宋轲,母子二人和乐融融,阮云卿不由替太子心酸:看来不管哪里,都有偏心的爹娘,和不受宠的儿子。 当日收拾完一切,天色也暗了下来,阮云卿和平喜打扫了茶室,这才从漱玉阁出来。 阮云卿在前面走着,平喜则跟在后面,两人沿着漱玉阁前面的甬道慢慢前行,秋风袭来,空气里都是干爽清凉的味道。 才出门口,王长安就领着两个人走了过来,一见阮云卿,早没了前几日那副客气暧昧的笑容,他板着一张脸,挥手喝道:“阮云卿,从明日起贬你回杂役房去!把腰牌交上来吧!” 那两人闻言就往上闯,押着阮云卿,一把把他身上的腰牌拽下来,推搡着往杂役房赶。 平喜心惊胆战,不用问,这是肖长福见阮云卿不肯就犯,才恼羞成怒,将他贬回了杂役房。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只怕肖长福心狠手辣,不会善罢干休,阮云卿回了杂役房,还不知要受多少折磨委屈。 路上还有不少太监宫女,此时已到戍正,皇后在用晚膳,太监宫女们穿梭过往,取东西、端食盒、送水、打扇,正忙得不可开交。 有不少人都看见阮云卿被人押着,推推搡搡的往后罩房去。有人嗤笑暗骂,有人幸灾乐祸,指指点点,都是一副看热闹的取乐模样。剩下的则都漠不关心,瞧了一眼,就又低下头去做自己手上的事情。 阮云卿被推得一个趔趄,还没站稳,身后的人就又是一巴掌过来,推得他险些来了个嘴啃泥。王长安拿拂尘杵着阮云卿的后背,骂骂咧咧,一直骂到杂役房门口。 崔太监和周俊等几个小太监正在小厨房里忙活,闻听阮云卿被人贬了回来,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出门来看。 王长安指着阮云卿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肖公公抬举他,他倒不把肖公公放在眼里。这样的小兔崽子,留着做什么?换我就把你扔到浣衣局去,天天在冷水里泡着,日日有洗不完的衣裳,两日过来,就让你知道盐打哪咸,醋打哪酸!也知道念肖公公的好处了!” 第22章 主意 狠骂了一通,王长安才晃晃悠悠的领着人走了。 周俊这才敢上前,扶住阮云卿,红了眼圈,“小二……” 阮云卿揉着肩背,扯出个笑脸,安慰他道:“没事。咱哥俩又能在一块了。不挺好。”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听这话,周俊彻底绷不住了,抱着阮云卿大声嚎啕,“小二……呜呜……我日日担心……快吓死了……” 崔太监踢他一脚,“嚎丧呐,让人听见又要招来一顿好打。人回来就好,别嚎啦,还不让小二进屋。” 周俊这才不哭了,拉着阮云卿进了小厨房。屋里其他几人都是一声冷笑,盯着阮云卿,满脸不屑:“还以为人家是乌鸦变凤凰,没想到是家雀儿钻进火堆里,该怎么黑还是怎么黑。转了一圈,又灰头土脸的回来了。哎呀呀,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我都替他臊得慌。” 其余几人都笑,还有人学着老鸹的样子,嘎嘎叫了两声。众人听见,又是一场大笑。周俊听见就要冲上去跟小太监们吵闹,阮云卿一把拉住,好说歹说,把人劝了回来。 周俊不甘不愿的嘟哝了两句,狠瞪了为首的小太监一眼,朝他挥了挥拳头。那小太监也不甘示弱,伸着舌头扮了一个鬼脸,又和其他人凑在一处,编排阮云卿,然后嘻嘻哈哈的笑作一团。 阮云卿轻轻叹气,他们这些小太监就是嘴坏点,闲着无聊,也只有这点乐子能让自己劳累的身心松快松快,其实他们都不是什么坏人,比起那些明面上笑靥如春,暗地里给你下绊子穿小鞋的人要强得多。 如今有跟他们斗嘴的工夫,不如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白天才在漱玉阁里跟肖长福闹了一场,晚上他就被人贬回了杂役房,不得不说,肖长福这个人,还真是睚眦必报,连一个晚上的空档都不能等,就急着传令给王长安,让他派人将自己押回了杂役房,还专门挑了一个主子用膳,而丽坤宫里的太监宫女们正忙的时候,在一众人等面前,好好地羞辱了自己一番。 这一下,满宫上下都知道自己得罪了肖长福,还被他贬了回来。以后的日子,想也知道会难过得很。 肖长福此举的目的很明显,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就是要让丽坤宫里的奴才们都看清楚了,敢跟他做对的,阮云卿就是下场。 杀鸡儆猴,以一警百,果然不愧他心狠手辣的名声。 思量了一个下午,阮云卿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只是还缺少重要一环,让他迟迟不敢动手反击。肖长福深得皇后宠信,要想动他,除非自己手里有如山铁证,否则一旦轻举妄动,不仅扳不倒肖长福,招来他更为凶狠的报复;还会令皇后对阮云卿心生不满,觉得他太不安分,来了没有半年,就敢对总管太监指手划脚。 一个是身边用惯了的随身奴才,一个是才来三个月的小太监,他们两个人在皇后心中的份量,孰轻孰重,简直一目了然。阮云卿虽然刚刚进宫,还没有经过什么大风大浪,可也不会莽撞天真到还没有十足把握,就跳出来和肖长福硬碰硬。 三日,再过三日,阮云卿紧紧攥着拳头,盯着窗格外面一片黑暗的灌木林。再过三日,就是那个黑衣人给他送解药的日子,到时候,自己就能有和肖长福对峙的筹码了。 回来了就没有闲着的道理,阮云卿跟着崔太监干活。 杂役房要等宫中上下人等都吃完了晚膳,再把那些羹匙碗碟全都收拢到一处,涮洗干净,抬到丽坤宫门外,等着尚膳监来人一并收拾回去。 宫中膳食都由尚膳监派往各宫各院,每处都有定例,就连皇帝皇后也不能例外。各宫各院内,都在东南巽位方向设一个小厨房,方便宫中人等使用,偶尔主子们不想吃尚膳监送来的饭食,就会让小厨房里单做点合心意的小灶,调剂一下口味。 丽坤宫的小厨房,管事是一个长相白白胖胖,圆头圆脸,圆眼圆鼻子,怎么瞧怎么面善,怎么瞧怎么喜兴的老太监。他和崔喜年纪相仿,又是同一批入宫的,平素最为交好,阮云卿和周俊跟着崔太监,没少在他这里蹭吃蹭喝。 这管事姓杜,人都叫他老杜。 老杜做得一手好素斋,点心小食更是一绝,想当年,他就是凭着一道“炸三鲜”,才得了皇后娘娘的赏识,提拔他到小厨房里管事。 人都说“得罪谁别得罪厨子”,说的是怕厨子在饭食上苛待自己,他舀饭送汤的时候,饭勺子少往你碗里偏那么一小下,你这顿就休想吃饱了。 这话说得夸张了点,但也不无道理,起码丽坤宫上下,要说谁最与世无争,安闲自在,谁都不招惹,谁都不搭理的,就要说这位杜管事了。 杜管事见阮云卿回来,也没什么多余的话,还是平日那副笑呵呵的模样,腆着个肚子,拍了拍阮云卿的肩膀,“好小子,还挺有骨气。我跟你师傅在这宫里混了快三十年,还没见过你这样硬气的。哎,回来倒好,只是怕……” 杜管事没往下说,阮云卿也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无非是小心肖长福,他没那么容易放过自己云云。 阮云卿道了谢,转头跟周俊抬了搁碗碟的大木桶,搬去井边涮洗,一路上闷声无语,阮云卿想起今日之事,不由又是一阵后怕,心道他那点骨气,要没有平喜暗中相助,只怕也逞强不起来。 这一忙一直忙到天近一更,各处收拾利索,熄了灶头上的火,只留下一眼小锅灶,以备夜间不时之需。 留下值夜的小太监,众人各自散了,回房去歇息。 周俊躺在床板上,翻来履去,怎么也睡不实,他捅了捅旁边的阮云卿,追问起他这几日过得如何,漱玉阁是否真如他人口中所说,那样清闲又有好处,是难得的肥差。 阮云卿蒙在被子里,闷闷发笑,他没言语,只偷偷从自己这边伸过手去,把今日孙婕妤赏的金锞子递到周俊手心里。 周俊不知他塞过个什么,摸索着捏了半天,又拿牙咬了咬,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蹦了起来,兴奋叫道:“这,这是……” 阮云卿急忙拽他,屋里还有另外两个小太监住着,周俊冷不丁大叫一声,把那两个吓了一跳。黑暗里也不知他们这边做什么呢,都是累了一整天的人,好不容易睡着,就被周俊闹醒了,怎么能不生气。 两人止不住凶声恶气的大骂:“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一回来就叽叽咕咕的闹腾,要做什么下作事找个没人的地方,别在我们跟前,你们不臊,我们还臊呢。” 自打阮云卿去了漱玉阁,周俊天天跟杂役房里的小太监们吵架拌嘴,原本还不懂那些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些天听得多了,吵的也多了,周俊也锻炼出来了,指着鼻子骂架,竟是没再吃过亏。 小太监明里暗里讽刺阮云卿,换个旁的时候,周俊早跳起来了,可这会儿他手里攥着金子,心里高兴得心花盛放,听见这些话也顾不得理会,爬到阮云卿床边,小声问道:“哪来的?” 阮云卿也小声道:“主子赏的。你留着玩吧。” 周俊乐坏了,他们一个月才一两银子的例钱,另外再给一吊钱的米面菜蔬、零碎布头等东西,把这几个月的全攒下来,也不值阮云卿手里的这个金锞子,周俊哪能不高兴呢。 “真给我?” 阮云卿也乐了,点了点头,笑道:“给你。也谢谢你。” 周俊嘴都合不上了,“这哪成……嘿嘿,那,那我收着了。咱哥俩呆了这么些日子,我家里的光景你也知道,这算哥哥借你的,以后我得了好的,一定还你。” “嗯,”阮云卿悄悄起来,摸出块碎布,把金锞子包严实了,给周俊塞到床板下面,一个隐蔽的凹槽里,这地方只有他俩知道,就算再被人翻包袱,也不至于把这金子丢了。 周俊算是睡不着了,凑在阮云卿耳边,小小声絮叨:“下次就托人给我娘捎家去,听说家里的草屋塌了,我娘一个寡妇,连修房的钱都没有,我弟弟还小呢,屁用不顶,有了这钱,街坊邻居就能帮我娘张罗起来了。” 一时又说:“漱玉阁果然是个肥差,离主子近就是占便宜,你才去了小半个月,就得了这么些赏钱,我啥时候才能捞到这么个肥差啊!” 猛然想起阮云卿去漱玉阁的原因,周俊恨不能给自己两巴掌,他红了脸,急忙道:“小二,我……”忙把话岔开,胡乱拉扯些别的话说。 阮云卿听着周俊喃喃不休,心中却比在漱玉阁住时安稳得多,没一会儿就觉得晕晕欲睡,陷入深眠。 第23章 整治 一宿无话,第二日清早,阮云卿起来,洗漱好了,跟周俊去杂役房里领今天的差使。 一进屋就觉得气氛不对,阮云卿也没在意,从崔太监那里领了差使,拎起木桶直奔前面,去大殿里打扫。 干活多少阮云卿并不在意,只是不能再看漱玉阁里的书,让他觉得实在可惜,肉疼半天,也只能劝自己以后还有机会,身不由已,为这些事难过也不值当。 大殿内空无一人,这里并不常用,只有在举行盛大典礼和年节时嫔妃、外命妇们朝见皇后的时候才会使用,殿中悬着一块匾额,上面是太/祖御笔亲书的三个大字:凤仪堂。 阮云卿打来净水,沾湿布巾,沿着大殿,从上到下仔细擦洗。 正擦廊柱,突然觉得眼前一暗,一个高大身影挡在面前,遮住大片阳光。 阮云卿抬头一看,面前站着的,是丽坤宫中专管皇后衣饰的掌衣太监,这人身穿豆青色衣衫,是个八品管事。他见阮云卿看他,抬脚就把脚边的木桶踢翻了,喝道:“看什么?碍事的东西,没瞧见我从尚衣局回来,赶着要给皇后娘娘送衣料吗?快闪开!” 那桶是擦洗大殿用的,里面还有半桶脏水,木桶被掌衣太监一脚踢翻,里面的脏水流得满地都是。 大殿正中,凤座之下铺着一块番邦进贡的地毯。那地毯花纹精致,羊绒厚实,被水洇湿了极难弄干净,何况还是这污黑的脏水,万一湿了,铁定留下一片黑印。 阮云卿顾不得和那太监理论,眼见脏水四溅,快要流到地毯上了。他急忙蹲下身子去擦,紧赶慢赶,还是弄湿了皇后凤座下面的一小块。 掌衣太监瞧着阮云卿手忙脚乱,收拾地上的脏水,心里暗骂:“得罪了肖长福,今后可有你受的!” 掌衣太监手里捧着两块料子,嘴里干笑两声,脚下也不停留,骂骂咧咧地走了。 那掌衣太监走后,阮云卿搌干地上的脏水,等地毯上的水印子干透了,用刷子轻轻刷了一遍,好在那印子并不明显,不趴在地上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因为不常使用,这间大殿每十日擦洗一次,每次擦洗都要将里里外外的板壁、廊柱、窗格、门扇、座椅、摆件等全部擦拭干净,活儿又多又琐碎,每次都是安排两个小太监一起过来打扫。可今日崔太监说人手不够,就分派阮云卿一人前来,刚才就觉得不对劲,如今想起来,崔太监脸上变颜变色,和他说话的时候就吞吞吐吐的,和平日一脸和善乐呵呵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怪不得,怕是肖长福那里发了话,要好好整治整治自己,崔太监不敢不听,这才给自己派了杂役房中最累最难干的活计。刚刚那个掌衣太监,怕也是肖长福派来故意找茬捣乱的。 阮云卿用袖子抹了抹头上的汗,若只是这种程度的整治,他倒能安心了,只是多干些活罢了,比给人亵玩羞辱要强得多,何况只有三天而已,他还忍得了。 想到这里,阮云卿长出了一口气,歇了一阵,起来继续干活。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磨难才刚刚开始,之后的境遇才真正把他逼向了绝境。 擦完大殿,阮云卿累得脚下发软,胳膊也抬不起来了,中午只匆匆吃了一口饭,下午又接着干活,一直忙了一整天,才把大殿内外全部擦完。 果然不出阮云卿所料,今日丽坤宫中的人好像早就商量好了似的,只要见了阮云卿,不是冷嘲热讽,就是找茬生事,还有些自认好心的,劝阮云卿不要再闹,从了肖长福就不会再受这些罪了。剩下一些为人厚道的,不敢得罪肖长福,就全都躲阮云卿远远的,连句话都不敢跟他说,生怕沾上一身腥。 一日之内,在这偌大的宫殿里,阮云卿被人孤立起来。宫里人人长了一对势利眼,捧高踩低更是做惯了的手段。肖长福正当得势,是皇后跟前的红人,而阮云卿得罪了肖长福,任谁都以为这个没权没势,才刚刚进宫,还没有任何倚仗的小太监,都是没有半分胜算的。两相对比之下,也难怪宫中人等旗帜鲜明,一致将矛头指向了阮云卿,令他落了个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的惨境。 崔太监于心不忍,可他一向胆小怕事,王长安过来威吓一通,他就吓得什么都不敢说了。周俊更是人小职微,眼见阮云卿被人欺负,他什么力量都使不上。跟那些小太监们,周俊还能吵嘴骂架,占个嘴上的便宜;可现在连那些有品阶的执事太监,甚至管事们都一起为难阮云卿,周俊可就真的是无计可施了。 就这样熬了两日,阮云卿这里还没怎么样,肖长福那里却按捺不住,使出了更加恶毒的手段。 这日才吃过晚饭,就有人来杂役房传话:“肖公公叫你去值房一趟。” 不只阮云卿,一屋子人都愣了,崔太监惊得连手里的烟袋都掉了,周俊更是急了,跳起来问道:“做什么?”人都被挤兑成这样了,那肖长福还不肯罢休么? 那传话的人也不动怒,只拿眼角瞟了一眼周俊,笑道:“要做什么咱家哪里省得。肖总管叫人,自是有他的用处,叫你就快去,耽误了差使,你们哪个担待得起?” 阮云卿站起身来,迈步就外走。 周俊急着跺脚,一把拉住他,叫道:“别去,小二。别去。”肖长福叫阮云卿能安什么好心,这一去只怕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 能不去吗?阮云卿苦笑一声,要是自己能想不去就不去了,那他也就不叫奴才了。 拍拍周俊的胳膊,让他安心,阮云卿跟着传话人出了杂役房,向左一拐,就是值房。 今夜明月如钩,繁星点点,深秋风凉,送来阵阵寒意。阮云卿紧了紧身上的衣裳,跟着传话人进了值房。 一进屋门,传话人侧身一让,让阮云卿先进去,他回身关上房门,抱着肩膀,守在门口。 阮云卿在路上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次侥幸,不可能次次侥幸,肖长福这一次,怕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在他们进宫之前,顾元武就曾经说过,他们一旦进宫,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鞭长莫及。万一出了什么事,也只有靠他们自己随机应变,他是半点也插不下手去的。 这几月的经历,阮云卿深有体会,顾元武说的没错,宫中派系盘根错节,主子们之间勾心斗角,各宫的奴才自然也不会闲着,就拿丽坤宫来说,阮云卿在短短的几个月里,就发现各宫各院都在此处安插了眼线,忠不忠心暂且另说,但做些传递消息,暗中造谣生事,扰乱视听这类事,还是足够用的。 他们五个实在太弱小了,不只是身份,还有他们自身的年龄、体力以及阅历等等,阮云卿暗中查探谋害太子的凶手,就时常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他再聪明、再识眼色,也不过是个才十来岁的少年罢了。 一个杂役太监,年纪又小,刚刚入宫,资历全无,是个人都能欺负他们,阮云卿奋力反抗,也无法在大环境下的强权压制中讨到半点便宜。 今晚…… 最惨不过一死。 可惜,就算如此,阮云卿还是低估了肖长福的凶狠。 眼前一幕让阮云卿的整个身体陷入寒冰,他终于知道一个人的心肠恶毒起来,真的是可以超乎常人的想像,真的可以让你从骨缝里生出一种恐怖的寒意。 值房里没有多余的摆设,一张条案几把椅子,外加一张供人休息的罗汉床。 肖长福就坐在罗汉床上,他右手边摆了一张高几,高几上杯盘罗列,酒菜齐备,肖长福架着二郎腿,一手执杯,一手揽着一个面皮白净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才十二三岁的样子,被肖长福搂着,满脸惊惶。他面皮紫胀,紧咬着红唇,想喊不敢喊,想叫不敢叫,委屈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肖长福揽着他的手片刻也不安分,蛇一样在他身上游来转去,动作淫猥,简直不堪入目。 肖长福瞥了一眼阮云卿,脸上就露出狞笑,抬手指了指西北角的方向,笑嘻嘻问道:“你瞧瞧,墙角这人你认不认识?” 第24章 威胁 阮云卿的目光像被钉在了西北角上,不用肖长福问他,他也不会忽略眼前这副惨相。 西北角绑了个人。 那人全身赤/裸,四肢大开,被人绑在一个木制的架子上。那架子做得缺德,四方框子中间打了个交叉十字,正好能把人的四肢捆在上面。 阮云卿哪能不认识,面前被绑的不是别人,正是前日才帮了自己的平喜。 阮云卿望了一眼,就觉得呼吸凝滞,胸口像被巨石压住,压得他呼吸不畅,站立不稳。 真是太惨了。 平喜头颈后仰,形成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他脸色惨白,墨发披散,更衬得一张脸白得像纸,那惨白中透出一股青色,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让阮云卿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 没有……还活着。 平喜还在微微地喘着气,那呼吸真如游丝一样微弱,仿佛轻轻一碰就要断了。阮云卿踉跄着前行,站在平喜身旁,努力屏着气息,生怕他的动作大些,就会把平喜这仅存的生气惊散了。 平喜身上全是伤痕,裸/露的肌肤上已经没了一块好皮肉。鞭子打的,烙铁烙的,蜡油烫的,手掐的,人拧的,刀割的,青红交错,胸口上被烙铁烫得血肉翻开,带着焦糊的臭味;小手指的指甲被人剥了,露出里面红惨惨的嫩肉。鲜血不住从他身上滴下,啪嗒,啪嗒,落在地上,四溅开来,满地的鲜红。 血点不停地滴着,微小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一声,又一声,磨光了阮云卿的理智,也勾起了他身上全部的暴虐。 这个人是平喜吗?前日还救过自己,还用他一贯冰冷的声调,让自己万事小心的人,就是眼前这个奄奄一息,人事不醒的人吗? 阮云卿克制不住的想要颤抖,他浑身上下只剩下哆嗦,伤心、愧疚、愤怒,狂燥,所有的情绪汹涌而出,他的理智在一瞬间全都崩塌了。 阮云卿恶狠狠转身,直直朝肖长福扑去。他举拳就打,一拳砸在肖长福的太阳穴上,“我杀了你!” 肖长福也没料到一个温顺平和的人被激怒了,会有如此强大的冲劲和爆发力。阮云卿像被恶鬼附身一样,漂亮的五官扭曲着,浑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他箭一样冲到了肖长福跟前,拳下无情,一拳下去,跟着又是一拳。 肖长福吓得大叫一声,把怀里的小太监拽了过来,拦在他身前,挡住阮云卿的拳头。小太监已经吓懵了,手足无措,呆愣愣地看着眼前一切,眼泪都忘了掉,甚至连躲闪都忘了。 阮云卿推开小太监,又朝肖长福扑去,几拳过去,肖长福也反应过来,他一步跳上罗汉床,指着下面,跳脚大骂:“你们这些人都是吃干饭的,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抓住他!” 阮云卿突然发难,一切发生的太快,屋里的人都没缓过神来,听见肖长福叫唤,这才一拥而上,三五个人拧住阮云卿的胳膊,倒拖着将他拉下罗汉床,有人一脚下去,正踢在阮云卿的心口窝上。阮云卿闷哼一声,像草垛一样栽倒在地,众人拳打脚踢,打得阮云卿眼前发黑,他蜷缩着身子,死咬着牙关,手指抠着地面,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打手们最讨厌这样没有成就感的拷打,见阮云卿像死狗一样,一声不吭,越打越觉得可恨。他们手下更重,拳头更狠,一直打得他晕死过去,才罢了手。 “拎过来!”肖长福吐掉嘴里的血水,重新在罗汉床上坐下。 打手们拽着阮云卿的手臂,高高架起,拎到肖长福跟前。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阮云卿打了一个激灵,缓缓睁开眼睛。 肖长福在罗汉床上划拉,刚刚闹了一场,高几被阮云卿踢翻了,上面的杯子盘子酒壶酒盏掉了一地,满床上下全是碎瓷片子。 肖长福拣起一块瓷片,在自己手腕上蹭了蹭。 瓷片碎成手掌大小,一面半圆,一面是个锐利的尖角。那尖角处锋利尖锐,只轻轻一蹭,皮肤上就是一道红印,稍用力些,准能刺破皮肤,划出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肖长福嘿嘿一笑,将瓷片握在手中,露出那个锐利的尖角。抬手揪住阮云卿的头发,向后狠拽,逼得他抬起头来。 “啧啧,”肖长福叹了两声,将瓷片的尖角比在阮云卿的喉管上,慢慢划动,一直拖到他右边脸颊,“这张脸真是好看,挨了几下拳脚,挂了彩,看着倒更顺眼了。这要是再划上几道口子,嘿,那看着可多兴奋过瘾。” 他一面说话,一面拖动手里的瓷片,上上下下,在阮云卿头颈、脸侧不住的来回划动。人也像真的兴奋起来似的,欺身压了过来,紧紧贴在阮云卿身上,左右扭动,上下磨蹭。 冰冷的硬物划过脸颊,传来微微的刺痛感,阮云卿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脸上被瓷片划出了几道伤口。比起这些,肖长福紧贴过来的燥热气息才更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阮云卿不想露出半点软弱害怕给肖长福看,他知道,肖长福就是想看他屈服讨饶的样子,自己越是害怕,肖长福就越是得意、兴奋。 哼,哪会如他的愿!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5节 阮云卿平静的望着地面上的青砖,任碎瓷片在自己脸上划动,脸上依然平静如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肖长福笑赞了一声:“好!有骨气。我就喜欢你这样横的。你越是梗着脖子不认输,我就越是喜欢。这可让我怎么舍得杀你……” 回头瞧了一眼,立刻有了歹毒主意,肖长福笑嘻嘻地,道:“好在今晚有的是工夫好好跟你玩,保证玩得你心服口服地跪在地上求我,求我让你伺候我。” 肖长福跳下罗汉床,让打手们架着阮云卿,跟着自己迈步向前,走到平喜跟前。 肖长福让阮云卿好好看着,跟着手腕一翻,他手里的瓷片便插/进平喜胸前的伤口里。 平喜被折磨了一晚,神志不清,嗓子也受了伤,连叫出来的声音都带着一股微弱可怜,像小猫一样,哼叫出声。 肖长福下手凶狠,抓着瓷片使劲翻搅。 平喜胸前被烙铁烫的血肉模糊,肉皮边缘都卷了起来,带着一股焦糊的臭味。肖长福拿着瓷片,在那堆血肉上来回翻搅,平喜生生疼得醒转过来,双目突起,浑身抽搐,沙哑的嘶叫声从他喉咙里冒出来,凄惨悲烈,听得人心头直颤,头皮发乍,寒毛都竖了起来。 阮云卿不忍再看,想低下头去,却被一个打手死死揪着头发,硬逼着他抬头观看。耳边不断传来平喜凄厉的叫声,阮云卿奋力挣扎,吼道:“别伤他……别再伤他了……” 再这么折腾他,平喜就快死了。 肖长福不为所动,听见平喜哀嚎,反而搅得更加起劲。面无表情地搅了半晌,他才把手从平喜身上移开,扔了瓷片,拿布巾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转身拍着阮云卿的脸颊,问道:“怎么样,服是不服?你一时不答应,我就折磨他一时,你一天不答应,我就折磨他一天,放心,我不会弄死他,留着他的命,才好威胁你不是!哈哈!” 阮云卿偏着脑袋,不肯让肖长福碰他。肖长福也不着恼,反而大笑着退开一步,“我就奇怪了,跟着我有什么不好?丽坤宫里上赶着往我炕上爬的,不知有多少。你跟我,要钱有钱,要利有利,顿顿吃香的喝辣的,也不用再干那些累死人的杂役,熬上两年,我就提携你做个执事太监,到时候,你想要什么没有?伺候好我,你就是想当总管太监,也是好说的。” 这话说的有些大了,如今的丽坤宫,郑长春虽然失势,但总管太监的位子还是他的。肖长福不过是个副总管,他此时说出这话,却已将郑长春视若无物,足可见他一贯嚣张,早就不把郑长春放在眼里了。 肖长福说了半晌,阮云卿只是低着头,一语不发,似是半点不为所动。 肖长福的耐性彻底没了,他怒从心起,拧着眉毛,恶声恶气骂道:“今日你不答应也得答应。我肖长福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手的!” 他转身又朝平喜走去,骂骂咧咧地从刑具架子上绰起一把带倒刺的铁棍来,“我就在你面前打死他,看你能忍到几时。”说着话,将铁棍狠狠朝平喜身上甩去。 刚刚一顿暴揍,阮云卿咬着牙愣是连哼都不哼一声,肖长福也看出来了,阮云卿就是个硬骨头,无论怎么打他、骂他,拿财物收买他,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若是这些管用,他也就不会等到现在还不肯屈服。惟有折磨平喜,才能逼这个长了铜皮铁骨的小子乖乖就犯,从此任由自己摆布。 肖长福最享受这种征服的过程,不管是威逼还是利诱,最后他总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招数百试百灵,因为他太清楚人的心理。是人就有弱点,有人贪生怕死;有人追逐名利;有人贪杯好色;还有一样人最蠢,那就是他们太重感情,为了所谓的道义,会不惜牺牲自己去保全别人。总之,只要是人,就一定能找到他身上的软肋,加以利用,竟是没有不成的。 第25章 转机 果然,还没等肖长福手中的铁棒落下,阮云卿就大叫一声:“住手!” 肖长福哈哈大笑,扔了铁棒,问道:“可是服了?” 阮云卿怎么也说不出服软的话,他咬着牙,真恨不得将眼前几人碎尸万断。 肖长福也不着急,只慢悠悠的,抛出了杀手锏,“我听说,杂役房中的周俊,与你的关系不错,是也不是?” 他说罢便大笑出声,神情狂妄,得意洋洋,显然是阮云卿再不屈服,他就要将周俊也抓来,严刑拷打,阮云卿要忍心看着,他就将这两人活活打死。 阮云卿从没这样恨过一个人,盯着眼前张狂大笑的人,止不住满心厌恶,却也怕得浑身发抖。 阮云卿真的怕了。肖长福太厉害,他不只折磨自己的身体,还想要击垮自己的意志。阮云卿不怕挨打,也不怕死,若能痛快一死,他真恨不得立刻死了,也不受肖长福的羞辱。 可肖长福却没有这么做,他不打自己,反而去折磨阮云卿身边的人。平喜只剩一口气了,再要打他,他随时都有可能死去。还有周俊,看肖长福这副狠样,他真的会说到做到,阮云卿要再不答应,周俊也会落得跟平喜一样的下场。 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平喜在自己面前被肖长福活活折磨死?不要说平喜才救过自己,是他的恩人,就算是个无关外人,因为自己的缘故就要被人打死了,他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阮云卿闷闷发笑,他还真是没用,保不住自己,连身边的朋友也连累了,原本的计划算个狗屁,三天,他也不想想,敌人能不能给他喘息的工夫,让他等上三天。 轻轻吁了口气,阮云卿再抬起头,脸上已是一片冰冷,“放手!” 明明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声调也不高,甚至连一丝怒气都听不出,可架着阮云卿胳膊的打手还是不由自主的放了手。 阮云卿脚下不稳,摇晃着走到肖长福面前,微弯下身子,躬身求道:“求公公手下留情,放了平喜。小的日后都听公公的安排。” 短短一句话,阮云卿说的很慢很慢,每说一个字,他都要奋力压下胸口的不甘和愤怒。 值了,只要救得了平喜,他今日的委曲求全就是值得的。 肖长福仰天长笑,朝打手们得意大叫:“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就没我拿不下的人!” 打手们纷纷溜须拍马,笑道:“这小子就是不识抬举,早答应不就得了,费这么大劲,绕了一圈,不还是乖乖做您的人。” 肖长福笑了两声,转眼变了脸色,他面露狞色,狠狠踹了阮云卿一脚,将他踹得滚出老远,直直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你这是求人的样子吗?谁许你站着跟我说话的!” 阮云卿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翻了一个个儿,口里一阵腥甜,一口血吐了出来,胸口闷得发胀,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前的东西都变得模糊不清。 肖长福大模大样坐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让阮云卿过去,“来!过来!” 阮云卿晃了晃脑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地上爬起来。他扶着墙,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肖长福盯着他,脸上越发得意,“来伺候我饮酒!” 阮云卿满心不愿,可想到角落里的平喜,也只好乖乖听话。高几上的酒菜全都砸得干净,阮云卿四下一望,从一进门口的桌案上拿过一壶新酒,拣了个茶碗,满上酒,送到肖长福手边。 肖长福鼻子都要气歪了,他这是真傻,还是装傻? 一巴掌打过去,打得阮云卿身子一歪,一头栽在地上,“蠢材,谁要你这么伺候了!看着,好好学学,连伺候人都不会,白长了一张美人似的脸。木呆呆的,真他妈扫兴。” 招手叫过刚才那个小太监,肖长福狠瞪了一眼阮云卿,对那小太监说道:“小裴,你教教他!” 小裴哆嗦着过来,接过酒壶,对嘴喝了一口,眼窝里的存了两泡眼泪,含着酒浆,哺进肖长福嘴里。 肖长福吮着酒液,大手掐在小裴的腰上,狠狞了两把,小裴疼得呜呜直叫,眼泪流得更凶,也不敢乱动,由得肖长福在他身上胡乱揉搓,亲得脸上咂咂作响。 阮云卿看得青筋直冒,他实在做不到,这样的事,打死他也做不到。 双拳紧紧攥起,偷偷把一块碎瓷片握在手里。阮云卿暗暗想着:肖长福再要逼自己,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我死了,肖长福也就不会再难为平喜了。 打定了主意,阮云卿牢牢抓着那块瓷片,心里倒安稳下来。 肖长福高兴极了,人也越发肆无忌惮,搂着小裴,又亲又摸,好不开怀。 玩闹一阵,又想起地上的阮云卿,肖长福抬手叫他,阮云卿慢慢起身,靠近之后,肖长福一把揽过去,就要亲嘴。 打手们见肖长福兴起,全都退至门边,不敢打扰。阮云卿借身子遮挡,打手们瞧不真切,一面偏头躲避肖长福,一面偷偷抬手,将手里的碎瓷片,往肖长福的喉管上划去。 此举实在莽撞,万一失手,不但阮云卿小命不保,平喜更是难逃一死。 那么一块碎瓷片,折磨人时还算有用,要想杀人,倒也不是不可能,但那必须是个训练有素的人,找准大动脉或气管,狠切下去,一击制敌才行。 阮云卿才十来岁,无论力气还是狠劲,都不足以让他和一个三十七八岁,正当壮年的男人相比。他想拿这么个东西杀肖长福,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要不是此刻被逼得实在没了法子,他也不会想出这么个下下策来。 人到了绝境,都会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狠劲和决绝,阮云卿摸准地方,手便斜切下去,瓷片擦着肖长福的脖子,眼看就要划上,肖长福突然一回头,那瓷片贴着他的喉管擦了过去,连道细小伤口都没留下。 阮云卿的心也凉了。 完了。 杀不了他,惟有自裁。阮云卿双目一闭,反手就将瓷片对准了自己。 “什么声音?”肖长福问道。 阮云卿猛地睁开眼睛,此时才听见门外一阵骚乱,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有人高声喊叫:“别乱!别乱!先救火!先救火!” “都快着些,拎水,浇沙土!” “轻点,轻点,惊动了主子,你们还想不想活了!” 肖长福听见,心里一惊,推开阮云卿,急问道:“怎么回事?” 宫中起火,可是大事。秋天风干物燥,一点火星子也能引起大火,若是烧坏了什么重要地方,明日让皇后知道,他这个当值的总管太监绝脱不了干系。 打手们出去观看,回来后也慌了手脚:“孙总管,柴房起火,把预备过冬的一千斤木炭引着了,您,您快去看看吧,火势太大,眼看就要烧到小厨房了。” 小厨房旁边就是杂役房,杂役房再过去,就是库房了。 肖长福大吃一惊,暴叫道:“当值的都做什么去了?怎么起的火?快把人都叫起来,分做几班,取水救火!”说着话,急匆匆跑出了值房。 院里已经乱了,人来人往,火光陡起,照亮了半边天,呼喝声不住传来,还夹杂着惊呼声和泼水声。 打手们纷纷跟了出去,小裴一见肖长福走了,立刻像鬼撵似的,跑出了屋子。 阮云卿出了一身冷汗,脚下发软,人也站不稳了。 这火起的蹊跷。阮云卿顾不得细想,狠掐了大腿一把,强逼自己打起精神,扑到平喜跟前,拿手里的瓷片割断他身上的绳索,轻轻把人放了下来。 平喜被折磨了一晚上,早又昏死过去,身上的绑绳一松,他就像棉花包一样倒了下来,压在阮云卿身上。 阮云卿急忙接住,吃力的扶着他,叫了两声:“平喜,平喜。” 哪里有人应他,凑在平喜嘴边听了听,万幸还有一口气在。阮云卿拽着平喜,半拖半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拖到门口。 刚要出门,外面又闯进一个人来,两边一照面,都差点掉下泪来。 第26章 施救 “小二。” “……” 阮云卿张了张嘴,声音全哽在嗓子眼里,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阮宝生摸了摸阮云卿的脸,也哽咽了声音:“都是哥哥没用。” 阮云卿摇了摇头,咬着嘴唇,强忍着眼泪。他心里委屈极了,好不容易看见亲人,真想扑进阮宝生怀里,好好的大哭一场。原以为这世上除了赵青他们,没人会在意他的生死,可没想到,老天待他不薄,还有一个阮宝生,在暗地里一直关照着自己。 阮宝生退出门外,左右张望,见没人过来,忙悄声道:“此处不宜久留,快跟我走。” 背起平喜,带着阮云卿,一路往南,回自己的住处。 阮宝生专管皇后出行,轿辇、仪仗、伞盖等物全都交由他与司设监交涉管理。平日皇后出行,除去凤辇,还要配备金吾卫十六人,随侍太监十六人,宫女十六人,前呼后拥,十分气派。这还不是正经出行,若是赶上大的庆典,或正月初一接受官眷诰命及内命妇们朝见,那套仪仗可就更加繁琐庄重了。 阮宝生是七品执事太监,在宫外另有住处,只有当值时才在宫内留宿,他住的屋子在头道院里,离正殿不远,几乎紧挨着丽坤宫的正门。 这屋里除了阮宝生,还住着一个年轻太监。阮宝生领人进去,屋门哐当一响,把那太监吓了一跳,激灵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迷迷瞪瞪的看着他们,还有些似醒非醒的。 阮宝生也不顾不得说别的,一进来就叫那太监:“桂圆,快打水去,还有干净的布,多找点来。快点,别傻愣着,没瞧见你平喜哥受伤了。” 桂圆听见这话,一下子清醒过来,起来披好衣裳,跳下床来,阮宝生嘱咐道:“轻着点,别惊动人。” 桂圆点头答应,悄悄出门去,一会儿工夫打来一桶清水,连铜盆、布巾都准备齐全。 阮宝生在屋中翻找,找出几瓶伤药,交给阮云卿,“你先给平喜擦上。他伤的太重,怕撑不过今晚去,我得赶紧出宫去找大夫。” 阮云卿接过药来,拉住他急道:“这会儿都宵禁了,你哪出得了宫门?就算出去了,碰到巡夜的禁卫,问你做什么去,你可怎么回答?” 宫中的奴才,若无正经差使,是不能随意在禁宫中乱走的。像顾元武、肖长福这样的,在主子跟前挂了号的,还算相对自由些。像阮云卿他们这样的杂役太监,没有主子差使或是有品阶的执事太监领着,他们是绝不能擅自走出丽坤宫的大门的。 阮宝生笑道:“这火一时半会儿灭不了,火势越大,宫里就越乱。再这么烧下去,肖长福也压不住了,必定要向司礼监禀报,到时他想不开宫门都不成了。放心,我身上有管事腰牌,有人问起,我自会支应。” 阮云卿这才放心,看着阮宝生推开屋门,快步出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阮云卿和桂圆将平喜挪到床上,拧湿布巾,先给他把脸上、身上的血迹都擦了。 平喜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呼吸之间还会吐出一些米分红色的泡沫,阮云卿心里发急,忙把伤药打开,给他撒在伤口上,能止血的地方止血,能包扎的地方包扎,实在不能弄的,也只好等着大夫来处置。 桂圆把过冬的棉被找出来,盖在平喜身上,厚厚实实捂着,以防他体温过低,还没撑到大夫过来,人就不行了。 阮宝生没有向他解释,桂圆似乎也不想知道,只和阮云卿一起,照顾着平喜,等着阮宝生回来,期间一句话也没多问。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时间一分一刻过去,屋中一片静谧,怕被人看见,也不敢点起灯火。 借着窗格外的月光,屋中一切都变得朦胧虚幻,阮云卿在那朦胧中望着床榻上的平喜,真觉得刚才一切都像做了一场恶梦。浑身上下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一阵后怕,一阵心酸,一阵感激,又一阵愤恨。 外面的火势渐渐小了,后罩房的方向浓烟滚滚,嘈杂声已经听不见了,又等了一阵,月上中天,满宫上下好像又恢复了未起火时的宁静。 阮云卿正在心焦,猛听门轴轻响,屋门半开,阮宝生领着一个人悄悄进来。那人先进了屋,阮宝生紧跟其后,回头看了看门外四周,才猫腰进屋,关紧屋门,插好门销。 阮云卿一见阮宝生请来的人,立刻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宁太医!” 宁白点了点头,彼此都是熟人,因为马诚的事,阮云卿也格外感激宁白,这一见面,欢喜之情真是溢于言表,阮宝生在一旁看着,倒吃了一惊,也不知阮云卿是怎么认识宁白的。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宁白匆匆而过,扫了一眼,见阮云卿一身狼狈,浑身是伤,嘴角还有未擦净的血迹,不由就皱了眉头。 他浓眉虎目,身材高大,这一皱眉,脸上立时添了几分冷煞,整个人的气质也为之一变。 宁白停下脚步,拍了拍阮云卿的脑袋,轻轻叹了口气,先去瞧床上的平喜。 桂圆拿厚实点的黑布堵好窗格,阮宝生点着油灯,请宁白到床边细看。 阮云卿揭开棉被,宁白一看平喜的伤势,整张脸就变了颜色,他暴喝一声,恶声咒骂:“肖长福这狗贼,如此狠毒,下这样的狠手,简直是畜牲!” 咬牙切齿地骂着,宁白手下利索,打开药箱,取出应用之物,掰开平喜的嘴,喂他吃了两粒丸药。他站在床侧,让阮宝生和阮云卿、桂圆到床里去,“你们压住他,千万别让他乱动” 三人爬进床里,两人压着平喜的肩膀、胳膊,一人压着大腿,死死压住。宁白拿起一把小剪子,在火上燎了燎,剪去平喜胸前的烂肉。 平喜意识不清,觉得疼痛,便开始胡乱挣扎。他力气大得吓人,三个人全力按着,才勉强制住他。宁白手下不停,动作麻利,片刻就将那些烂肉处理干净,上了伤药,包扎妥当。跟着又处理了平喜小手指上的伤,剩下的,就都是些皮肉伤了。 平喜几度晕厥,全靠宁白拿金针刺穴,才让他苏醒过来,等伤口处理完了,几个人身上全都一身大汗,平喜呼吸微弱,宁白又给他喂了些药,看他渐渐安稳下来,晕睡过去,这才安心。 桂圆又打了一桶水,几人给平喜擦洗一遍,盖上棉被。 平喜伤得太重,尤其是胸口这块,虽没伤了骨头,但创面太大,太多,极容易化脓溃烂,伤口也深,有个别地方危及内脏,倒比伤筋动骨更难医治。 宁白医术再高,此时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阮宝生谢过宁白,守在平喜床边,不错眼珠的盯着,生怕一时不看,平喜微弱的呼吸就会断了。 “都怪我一时大意,害了平喜。肖长福这狗贼,我绝饶不了他,今生不报此仇,我也妄为人了!”阮宝生咬牙切齿地说着,目光中全是恨意。 屋中众人都不好受,桂圆劝了几句,宁白也让阮宝生不要意气用事,千万不可鲁莽。 阮宝生愤恨难平,一拳砸在床板上,憋屈得低吼一声。凭他一己之力,要想除掉肖长福,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入宫多年,虽说攒了些势力,可跟肖长福比起来,还是有些不够看的。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也未见得能撼动肖长福一分一毫。 阮宝生知道他动不了肖长福,不然早就跟他死磕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救个人还要偷偷摸摸的,不敢让人看见。 宁白洗了手,留下两瓶伤药,看外面天色不早,急忙收拾了药包,起身出门。 阮云卿送他出来,两个人沿着夹道前行,黎明前的黑暗笼罩着整个宫院,四周安静极了,就连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和走动时轻微的衣袂摩擦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阮宝生进来前就已经安排好了,丽坤宫后边,东北角的角门,有人会接应宁白出宫。 阮云卿在前引路,不敢点灯,两个人就借着远处宫灯的亮光,快步向前行进。 快到角门时,阮云卿突然停了下来,宁白一惊,以为前面有人经过,连忙紧靠宫墙站着,悄悄往外张望。 一个人都没有。此时万籁俱静,正是人最疲倦,睡得最熟的时候,就连那些当值的内侍、宫女们,也都合着眼假寐。 宁白正觉纳闷,却见阮云卿回过头来,轻轻地说了一句:“我要见太子。” 第27章 揭穿 宁白吓了一跳,“你……” 刚要开口,猛然想到太子的事除了他和顾元武,应该没有一个人知道,宁白立刻稳住心神,冷冷答道:“你这孩子莫非吓糊涂了?太子于年初时身中巨毒,至今昏迷未醒,你在宫中多日,想来也早有耳闻。你说要见太子,可要怎么见呢?是了,你一时口误,是想见顾元武么?这我倒可以帮你安排。” 阮云卿一语不发,只抬起头来,直直盯着宁白。 三日之前,他还没有如今这份狠心,原本的打算,也的确是想让那个送药的黑衣人给顾元武传话,得顾元武允许,才好借那个黑衣人一用,小惩大戒,给肖长福一个教训,让他不要再难为自己。 可现在,肖长福心狠手辣,步步紧逼,所做所为远远超出阮云卿所料。若只给他个教训,以肖长福的性子,又哪会善罢干休。平喜遭他严刑拷打,命悬一线,只看今日情形,阮云卿就知道,过去的自己,遇事未深,心机不够深沉,想法也未免太过简单,没料到这世上,还有像肖长福这样的人,睚眦必报,全无道理可讲,只要他想要的,他会用尽种种残酷手段来逼你就犯,敌强我弱,强权之下,他这个弱小的人,是根本没有半分胜算的。 再这样下去,他只有不断被人欺凌的份,要想改变如今的境遇,不再受人欺辱,他必须要借助太子的力量。顾元武虽然算得上人上之人,可在皇权贵胄面前,也不过是个听命行事的奴才罢了。 阮云卿不想再这样被动的受人摆布,他知道,他下面的话说出口,很有可能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可那又如何,若干冒一时之险,能够改变自己日后的命运,能为平喜报仇,能换来一份做人的尊严,那么,一切就都值了。 夹道里静得可怕,阮云卿年岁不大,身量也不高,在魁梧的宁白面前,几乎要被他完全罩进黑影里。 宁白平素总是一副笑模样,这样的人一旦发起怒来,压迫感往往比一般人还要厉害。此时他冷着一张脸,阮云卿却半点不为所惧,只是紧抿着嘴角,盯着宁白,坚定说道:“我要见太子!” 宁白迎着阮云卿的目光,对视片刻,竟然败下阵来。 宁白有些吃惊,眼前这个孩子,才短短几个月的工夫,就好像退却了孩童的青涩,长成了一个坚毅果决的少年。阮云卿的眼中,除去初入宫时的那份干净和倔强,还多了一股像野草一样烧之不尽,风吹又生的顽强。 这样的眼神,宁白至今为止只在一个人眼中见过,那就是当今太子,那个在病弱中,依然能云淡风轻地掌控全局的苍白少年。 何其相似的眼神,同样的不屈不挠,同样的直刺人心,被这样一种目光盯视,竟会逼得人不得不退让。 宁白一时恍神,感叹许久,才苦笑着低声叹道:“顾元武这怪物,手下的人果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不管阮云卿是真的猜到实情,还是故意诈他,宁白都不可能就这样乖乖的任他摆布。 收起一脸和善,宁白绷起面容,圆睁虎目,口气中也带了几分薄怒,“我都说了太子中毒,至今昏睡未醒。我是太医,难道你不信我的话?这话休要再提,让别人听见,你还要不要脑袋!” 阮云卿并不惊慌,目光中甚至露出一丝猜中迷底后的雀跃,他淡淡说道:“太子醒了。” 宁白倒吸一口凉气,不只是因为阮云卿说话时的笃定,还因为他那份处变不惊、镇定自若的态度,就好像早已看透了一切一般。 “醒了?这话好可笑。若太子醒了,凭我一人之力,岂能瞒过太医院众多院使、太医的眼睛?太子为子至孝,又怎会故意隐瞒病情,让万岁和皇后整日忧心?太子醒了,又为何会称病不出,躲于端华宫中?” 阮云卿轻轻一笑,宁白是如何瞒过太医院众多耳目的,他并不知情,可若问太子为何称病不出,他倒是能猜到一二,无非,是引蛇出洞而已。 远处的宫灯在夹道上照出星星点点的斑驳光晕,宁白刚刚的满面怒容,在听到那句“引蛇出洞”后,便像裂了一条缝似的,变得惊疑不定,阵阵变色。 阮云卿不疾不徐,慢慢说道:“自宏佑八年七月,太子被册立至今,已经年逾十数载……” 阮云卿刻意放慢了说话的速度,他一面整理思绪,一面细细道来:“这十余年中,太子过得却并不安稳。他虽是嫡子,一出生便立为太子,身份尊贵,可无奈太子年纪尚小,在朝中的势力远不如已经成年的大皇子。近年来皇上流连后宫,经常称病罢朝,朝纲混乱,朝中结党营私,相互勾结者比比皆是,丞相刘同又将年迈志仕,情势对太子越发不利。 此外,后宫中皇上独宠德妃,对其所生的幼子更是爱若珍宝。十五皇子出生后,皇上就曾多次对外言讲,说此子最似朕,只可惜晚生几年,不然这太子之位必是他的。这话……” 阮云卿顿了顿,一朝的当权者,在已经立了储君的情况下,还能说出这番话来,实在是无语之极,不智得很。 阮云卿摇了摇头,皇帝的心思如此摇摆不定,才让后宫中的争斗越演越烈,这样的人,别说明君,就连过去那份谨慎守成的恭谨,怕也在后宫中无数如花美眷的温柔乡里消磨干净了。 叹了口气,阮云卿才道:“万岁许是一时戏言,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更何况德妃的兄长在军中日渐得势,极有威望,万岁此语一出,难免给有心之人可乘之机,生出别的心思。 如今,朝中上下乃至后宫之中,拥立太子、及拥立皇长子、拥立德妃之子的多方势力,已呈胶着之势。那个下毒暗害太子的人,想来也是等不及了,才会出此下策。太子中毒,变局陡生,必定人心思变,若能趁此时杀出一条血路,对太子殿下来说,未偿不是一件好事。太子昏睡不醒,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才会觉得有机可乘,日子长了,原本有疑虑的,也会慢慢放松警惕,按捺不住,做点事情出来拆太子的台。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应是此时最好的应对之策。” 阮云卿说着话,微微躬了躬身,又引着宁白向前走。 宁白跟在阮云卿身后,一面走,一面听他继续说道:“自太子中毒之后,这半年来,宫中人等几乎是大换血,只拿丽坤宫为例,肖长福借太子一事,排除异己,几乎将总管郑长春手下的人全部根除,换上了自己的亲信。见微知著,其他宫院应该也不例外……这些变动虽然看似并不起眼,可却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最起码,想要暗地里除掉一个人,变得越来越容易了。” 阮云卿心里一沉,瞳孔猛的收紧,他想到今日自己和平喜的遭遇,还有前些日子死得蹊跷的赵淑容,禁不住全身发冷。这还是自己知道的,那些不知道的,糊里糊涂就消失了的,在这偌大的宫院里,还不知有多少。 阮云卿仔细分析着他这些日子通过所见闻推测出的想法,声调轻柔舒缓,在这条静谧的夹道里,也不显得突兀吵闹。 宁白越听越心惊,这个少年,足不出户,竟能将宫中所发生的事分析得如此透彻。寥寥数语,已经切中要害,几乎抵得上顾元武手中若干眼线所探得的消息总和。 宁白听到最后,早已经忘了反驳,他素来耿直,肚子里也没顾元武那么多弯弯绕,见阮云卿说得条条在理,就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猜到太子已经醒了?” 阮云卿停下脚步,脸上露出几分腼腆、尴尬。他看了宁白一眼,才道:“其实早在没进宫前,我就觉得不对劲。宁太医的态度,还有顾公公的态度,再加上你们偶尔提起太子时的口气,完全不像是谈论一个病重垂危的病人。尤其是宁大人你……你性子太直,想来是不会撒谎,虽然在人前还能装装样子,可到了顾大人跟前,你说话时就全没了忌讳,那份直白坦然,实在让人不得不起疑。” 宁白愣了愣,阮云卿没进宫前,也就是五月初的时候,那时太子才刚刚醒来,还曾严辞提醒过自己,让他切记不要露出马脚。 宁白自觉戏演的不错,起码到目前为止,还没让一个人看出破绽,就连皇帝、皇后都不知道太子已醒的真相。没想到,他痴长三十三年,在朝中摸爬了这么久,竟会让个小娃子一眼看到了底,真真是让人恼恨。 阮云卿又道:“还有,蛇无头不行。若是太子真的中毒不治,昏睡未醒,顾公公那里,又怎么会还能如此冷静镇定的帮太子招兵买马,在各宫中安插眼线?我见识短浅,又困在内廷之中,不知朝堂上政局如何,只能大胆推测。” 阮云卿扳着手指,一一算来:“以我近日所见,丽坤宫中来往的诰命夫人和外命妇们,除了丞相刘同的夫人王氏,还有吏部尚书的夫人刘氏,翰林院学政的夫人胡氏,以及太仆寺卿的夫人郑氏等等。刘同年迈,离致仕之日不远,而吏部尚书是舒贵妃的父亲,自然是站在大皇子一边。太仆寺卿摇摆不定,应是最大的变数……这些外命妇们频频到访,话里话外露出试探的意思。百官们蠢蠢欲动,足以说明,太子已在暗中布局,朝堂之上,插下了不少人马,如今胶着之势已经打破,只看太子下一步棋要如何下了……” 宁白彻底没了话,他这人酷爱医理,平日扎进药典里,向来不关心朝堂党争,阮云卿说的这些,他竟一无所知,一时羞赧,讷讷两声,便笑道:“行了,行了,不必说了。我是服了,你要见太子,我作不得主,等我回去,和顾元武商量了,再给你答复。” 阮云卿大喜过望,躬身谢过。 宁白摸了摸他的脑袋,叹道:“也难为你了,小小年纪,遭这样的罪。换个地方,你这岁数的小娃,怕还在娘怀里撒娇呢。” 阮云卿木然听着,许久才扯出一抹苦笑,轻轻摇了摇头。他哪有那样的好命,就算没有进宫,还留在家里,爹娘也不会理会他,别说撒娇,不嫌他碍事没用就是好的。 第28章 恩情 阮云卿再无他话,默默在前引路,领着宁白出了夹道。 他和宁白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破釜沉舟,逼顾元武不要敷衍,能让他顺顺当当的见到太子。 今晚这番话说出口,阮云卿冒了极大的风险。他能猜到太子已经醒了,却猜不到太子的布局中,下一步棋究竟要如何行事。 不管怎么说,既然宁白和顾元武将此事瞒得严严实实,上至皇帝、皇后,下至文武百官,满朝上下没有一个人知情,足可见太子已醒这件事,是机密中的机密,为防变故,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了一份泄密的风险。太子若知道阮云卿猜中实情,极有可能会杀了他灭口,永绝后患。毕竟,再怎么嘴严的人,都比不过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 自己手里攥的筹码太小了,太子是何禀性,阮云卿也不得而知。此举有些鲁莽,然而,若不如此为之,肖长福那里,又岂会放过他。 上一次是平喜相救;这一次是阮宝生放火烧了柴房,才将肖孙长福引开。那么,下一次呢?下一次,难道还要等着别人来救么?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坏其好事,就算肖长福再蠢再笨,也会疑心到其中必定有人捣鬼,他为人狠毒,若是查到阮宝生头上,还不知会使出什么阴损法子来害他。 等不得了。阮云卿想,为了速战速决,他必须借助太子的力量,就算冒险,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到了角门处,早有一个太监在门洞的黑影里候着。见了宁白,那太监便迎了出来,也不搭话,开了角门,带着他出了丽坤宫。 阮云卿站了一会儿,一直看着宁白出了宫院,上了甬道,才重新将角门锁好。 天边泛白,一点光亮刺破黑夜,慢慢扩散开来。 又是一天了。 阮云卿赶回阮宝生屋里,先看了看平喜,他还是睡得昏昏沉沉,脸颊烧得通红,阮宝生正拿烈酒沾湿布巾,替他擦洗退热。 阮宝生已经恢复如常,昨夜那个悲恸愤怒的人,也已看不见半点影子。他笑眯眯的和阮云卿说话:“你先回去,没事就先别过来了。肖长福那里我再想想法子,你先躲着他些,昨日一场大火,他担的罪过不小,想来一时半会儿的,他也顾不上找你。” 阮云卿点了点头,临出门时,让阮宝生不要再插手肖长福的事,“你不用管了。我自会想法子除掉肖长福。” 顿了半晌,阮云卿低下头,小声说道:“谢谢堂兄,小二感激不尽,这份恩情,我记一辈子。” 阮宝生听见那句“不用管了”,火就上了脑门子,又听阮云卿说什么“恩情、感激”,更是听得火往上撞,一把拽住他,摇晃了两下,凶道:“你糊涂了还是傻了?我是你哥,一笔写不出两个阮字,我不护着你,将来还有什么脸回阮家庄?还有什么脸见五叔?” “可……” “可什么?哦,你嫌我开始对你冷淡,不搭理你?嗐,谁叫你这臭小子头一回见面就对我冷着一张脸,我怎么也得端端兄长的架子,等着你来求我不是。要早知道有肖长福这糟心事,我一开始就该拿着锣鼓家伙四处吆喝,让人人都知道你是我阮宝生的兄弟。” 阮宝生捶了捶额角,悔不当初,“可惜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我也是,老大个人了,跟你个孩子置什么气。如今可好,惹出这么大的祸,真不知如何了局。你可别做傻事,你一个孩子,要怎么除掉他?别说他在宫中的势力,就算要单打独斗,你也不是他的对手。你哪斗得过他……” 他一脸愤恨,喋喋不休的说着话,阮云卿听了,心中酸涩温暖,眼圈也红了。 阮宝生一心护着自己,他就更不能再这样被动挨打,连累他人。阮云卿打定了主意,方才心头的那点害怕不安,也全都被他死死压回心底。 好说歹说地劝了好一阵,才算让阮宝生暂时打消了找肖长福报仇的心思,阮云卿不敢向阮宝生明言,一来太子见不见他还是个未知数,二来就算见了太子,能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也不得而知,一切的一切,都要等见到太子之后才能见分晓,此时此刻,还是劝阮宝生不要一时气愤,意气行事才好。 阮宝生嘴里答应,心里却极不甘心,他那里暗中盘算,如何行事,都暂且不提。 兄弟俩说了几句贴心话,阮宝生送阮云卿出门,临到门口,阮宝生长长叹了一口气,拉着阮云卿的手道:“你别恨五叔,他也是难得没法子了,才把你送进宫来。当年我进宫的时候,跟家里闹得天翻地覆,是死也不肯来的,当时我爹就给我跪下了,他让我好好看看家里,看看我几个弟妹,他说了,只要我看完了,还能说出不进宫的话,他就不逼我了……” 阮宝生一脸苦涩,他至今还能想起来,当年看到父亲下跪时的震撼和惶恐,还有家徒四壁的悲凉和无奈。不进宫能怎么办,没有看着一家大小活活饿死的道理,他这些年拼了命的往上爬,四处谄媚讨好装孙子,不知受了多少艰难痛苦,可只要一想起家里当年那副穷困的样子,他就什么都能豁得出去了。 阮云卿看着阮宝生,他苦涩的脸上还挂着笑,那笑容别提多难看了,比哭都难看。阮云卿看得心里刺痛,声音也哽咽了,叫了一声哥,其余的话就全堵在嗓子眼里,许久才喃喃说道:“别笑了……” 明明都是苦涩的回忆,为何他还能笑得出来呢。 阮宝生单手捂住半张脸,嘴角抖了半天,才哑着声音道:“不笑,难道我还哭去?哭要有用,咱哥俩也不会来这鬼地方了。” 赶回杂役房时,已是天光大亮。 崔太监和周俊一见阮云卿,就拉住他问昨夜之事,阮云卿不敢细说,只说自己到了值房,挨了肖长福一顿打,后来外面起火,肖长福顾不上再整治他,就忙着救火去了,这才逃过一劫,至于平喜、阮宝生等事,一律略去不提。 两人不疑有他,昨夜火势凶猛,连他们这些不当值的太监们,都被闹起来救火,所幸发现得及时,宫中为防火灾,常年在空地天井里备下若干大水缸,平时养鱼、栽莲花,遇到火情,就用这些水缸里的水救火,也不至临时抓瞎,或水源不济。 后罩房烧毁房屋三间,被火烧伤者数人,其余倒没什么重大损失,折腾到半夜,火总算扑灭了。 “这下可有肖长福受的,昨夜火势太大,连司礼监和皇后都惊动了,今早必要向万岁禀报,昨夜是他当值,这场火,不管是怎么起的,最后都要着落在他头上。就算打不了板子,罚俸、呵斥总是少不了他的。” 周俊说得高兴,想到肖长福被司礼监掌印太监狠狠呵斥,就觉得胸中一口恶气消了不少。 崔太监依旧怕事,不许周俊胡言乱语,训戒几句,就令小太监们各自干活去。 今日杂役房的小太监们更加忙碌,一场大火过后,要收拾整顿的杂物堆得满地都是,崔太监领着阮云卿他们搬搬抬抬,打扫院落,收拾火场里抢救下来的东西,整整两日,才算清理干净。 经昨夜一事,肖长福自觉已将阮云卿攥在了手心里,因此也没再派人过来故意刁难他,只传话说让阮云卿乖乖等着,他忙完了手上的杂事,就叫阮云卿过去伺候。 阮云卿诺诺连声,故意作出一副老实听话的模样,以防肖长福起疑。两日时间很快过去,阮云卿等得心焦,也不知宁白那里,到底是个什么结果,太子到底能不能见他这个卑微的奴才。 平喜的伤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胸前伤口也有化脓的倾向,他整日昏睡,偶尔清醒,维持不了片刻,就又疼得晕了过去。 阮宝生恨得厉害,几次三番想去找肖长福算帐,多亏桂圆在旁劝阻,才没让他做出什么莽撞的事来。人在盛怒之下,难免失了冷静,这会儿贸然出手,定会被情绪左右,报不了仇,反而连自己也搭进去了。 阮云卿又见了阮宝生几回,他不再像从前似的,对自己冷淡疏离,阮云卿心里高兴,却也不敢太显露出来,毕竟他们头顶上还压着肖长福这座大山,一日不除掉此人,他们就一日不得安宁。有了前车之鉴,这个时候,阮云卿就更不敢和阮宝生亲近,也免得肖长福再拿他来威胁自己。 如此又过了一日,第三日晚上,三更过后,满宫上下都陷入一片沉寂,阮云卿也早早上床歇了,半梦半醒之间,猛听得窗外传来三声短促笛音,那是黑衣人特定的信号。 每隔一月,黑衣人都会趁夜半更深时过来送一次解药,这次已经晚了一日,阮云卿心里没底,甚至想到,是不是太子不肯见他,才停了送解药这事,干脆等他毒发,一死了之。 一骨碌从床板上爬起来,阮云卿悄悄起身,披了衣服,拉开门,轻手轻脚的出了屋子。 来到每次相见的灌木林里,一眼便看见一个浑身黑衣,青纱罩面的人站在一棵桂花树前。 第29章 太子 阮云卿迎了上去,还未开口,那黑衣人先递过一颗药丸,“解药。” 阮云卿接过去吃了,黑衣人也不多话,在阮云卿伸手接药时,就顺势向前,伸臂一夹,将阮云卿夹在肋下,跟着飞身上树,借力一跃,转身上了相邻不远的屋顶,一路连蹿带跳,几下纵跃,便出了丽坤宫。 他一番动作一气呵成,阮云卿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上了屋顶,黑衣人手劲颇大,一双臂膀铁钳相似。他轻功极高,夹着一个大活人,都不见有半分费力,紧紧箍着阮云卿,在黑夜中纵跃穿行,躲过层层禁卫,一直往东而去。 阮云卿让他晃得头晕,咬牙忍着,细看他行进的方向,黑衣人速度极快,高楼广厦一晃而过,好不容易辨清方向,阮云卿也放下心来。 刚刚经过的地方,是皇帝的寝宫康乾宫,照这个方向再往东走,就是端华宫了。 自古以东为尚,太子身份尊贵,要有别于其他皇子,不能去宫外居住,待太子成年后,都会在皇宫东侧,专设一座东宫,供太子居住。东离朝的太子东宫,就是这座位于广华门里的端华宫了。 这个黑衣人,是要带自己去见太子。 阮云卿心下惴惴,紧紧攥着拳头,合上双眼。 心里飞速的想着,一会儿见到太子,要说什么,要如何行事,才能让太子对他另眼相看,答应他的请求,助他除掉肖长福。 成败在此一举,说是改变命运也不为过,若能得太子赏识,在暗中相助,自己在宫中就不再只是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有用便用,无用舍弃,也不会让任何人觉得可惜。这样可悲的命运,阮云卿再也不想要,他要成为人上之人,他再也不想过这种被人随意丢弃,命如草芥的日子。 “睁眼!”耳边一声轻喝,阮云卿觉得身子一沉,人已落在实地上。 睁开眼睛,一座宫院赫然入目,今夜乌云满布,月隐星无,只有端华宫内的无数宫灯悬在宫墙之上,风雨欲来,狂风肆虐,宫灯随风乱摆,圈起一个忽明忽暗的四方围城。 黑衣人指了指宫门,“从此处进去,便是太子寝殿!” 黑衣人话语简练,只此一句,交待完后,便翻身跃上屋檐,隐于暗处。 阮云卿定了定心神,脚下有些发虚,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迈步上了石阶,还未等阮云卿去推宫门,门里突然吱呀一响,四扇木制大门开了半扇。 阮云卿吓了一跳,后退半步,往里观看,宫殿里黑漆抹乌,什么也瞧不清楚,他侧耳听了听,也不闻半点人声。没有宫灯照亮,也没有月色透进窗格,整座宫殿都陷在死一般地寂静黑暗里,狂风呼啸而过,冷冽风刀灌进衣领,阮云卿打了一个冷战,心底不由生出一股惧怕之意。 连呼吸都不由得放轻了,阮云卿缓了一阵,才敢伸手推门。 来都来了,怕也没用。再迈步时,阮云卿心头已是一片平静,进了宫门,还不忘回手关好门扇。 背后唯一的光源也断绝了,屋里更是黑得彻底,闭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环境,阮云卿又往前走。 这座寝殿极大,与皇后所住的相比,也不见丝毫逊色。视物不清,所有的东西都像包裹着一层朦胧的迷雾,阮云卿走得格外小心,绕过正堂当中的桌案摆设,试探着走了几步,眼前骤然闪过一道亮光。 黑暗中的光亮总是特别诱人,阮云卿想也未想,就朝那有亮光的地方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远,黑暗里更辨不清方向,阮云卿只觉得他向右一拐,沿着夹壁墙走了数丈左右,猛然豁然开朗,三间内室连缀一处,中间没有隔断,一望到底。室内光华璀璨,耀眼的烛光晃得人双目刺痛,眼前模糊。 阮云卿抬手挡着光线,在一片模糊中,看到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凭窗而立。 夜风吹过窗棱,吹起那人一身白衣,衣摆被风鼓起,夹杂着吹散的墨色长发。黑与白的色彩对比鲜明,让阮云卿一时愰神,心中只觉此情此景,眼前的人,真有些“羽衣常染烟霞色,不沾人间桃李花”的风流洒脱,还有那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羽化成仙,不再留恋凡尘的清冷和孤傲。 阮云卿就那样呆呆地站着,忘了行礼,忘了来意,虽然只是短短片刻,也让他在回过神来之后,懊恼的咬了咬嘴唇。 “见过太子!”阮云卿躬身行礼。 他并未像奴才那样,对太子行叩拜之礼,而是像个普通的门客幕僚一样,对太子行了揖礼。 阮云卿清楚自己的身份,就是因为太清楚,他才不想再做什么卑微的举动,去做小伏低的恳请太子垂怜关照。上位者缺少有用得力的人,而并不缺少忠心卑贱的奴才。 身体绷得笔直,阮云卿躬下身体。 时光好像停顿了一样,太子倚着窗子,目光放在窗外浓云密布的天空上,久久的注视着,仿佛屋里根本没有阮云卿这个人。 阮云卿不敢乱动,依然保持着躬身的姿势,静静地等着。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太子的思绪,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半握成拳,轻轻抵在口边。 阮云卿不由抬起头来,偷偷打量着眼前这个身份尊贵的少年。 若说见面后的第一个印象,是太子如神祗般风光霁月的华彩,那么第二个印象,就是太子苍白的脸色和那病弱不堪的身体。 阮云卿有些吃惊,早在内学堂,见到顾元武房中那副泥金底子的对联时,他就在猜测太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尤其是在猜到太子诈病不出,瞒天过海的躲过了宫中层层耳目,在暗地里排兵布阵后,心中更是对这个机警聪明的少年好奇到了极点。 在阮云卿心中,太子应该是个冷漠到冷酷的人,与十皇子的张扬霸道相反,太子该是个内敛懂礼,多疑不惊,深藏不露,能够走一步算三步的老辣之人。他聪慧、强大,懂得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连最细微的一点事情,和最卑微的一个奴才,太子都能够将它的作用发挥到无限大,其心机、智谋,甚至连在宫中沉浮多年的顾元武都有所不及。总之,与眼前这个给人虚弱印象的人截然不同。 阮云卿的心情突然复杂起来,这样一副虚弱温和的外表下,真的有如自己猜测中的那样强大坚韧的灵魂么? 这念头一旦蹿了出来,阮云卿心底的不安越发强烈,他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人,不由思虑:这样的人,真的值得自己把命交托出去吗? 太子轻轻一笑,“看够了?看够了就过来。” 温润动听的声音传来,阮云卿心里一惊,再想低头已经来不及了,他的目光与太子的直直撞在一起,四目相对,电光火石之间便刺得他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太子的眼睛很漂亮,狭长凤目,眼角略有些向上挑,刚刚咳了一阵,他的气息有些杂乱,眼眶也微微犯红,无端为那双眼睛添了些风流妩媚的颜色。 可惜阮云卿还来不及为那双桃花眼所蛊惑,就被那眼睛里的目光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情绪,没有温度,只有深潭一样漆黑的颜色,和看不见任何感情的清冷目光。那简直不像是一个活人该有的目光。 被那样一双眼睛看着,阮云卿觉得自己脑中所有的情绪好像都被看穿了。他急忙低头,心头狂跳不止,刚刚压下去的恐惧又汹涌的扑向全身,阮云卿止不住的想要发抖,脑袋里乱成一团,一路上想好的话和计策,全都被那目光刺得四散奔逃。 他的心乱了。他知道,他输了,他不是太子的对手。 太子又是一笑,这一次比刚才的笑容又大了些,他咳了两声,轻叹道:“果然还是个孩子。” 阮云卿的脸涨得通红,听到那句孩子,他有些不甘心,甚至觉得委屈。明明太子也才刚满十五岁,按东离二十岁行冠礼的规矩,他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太子叫他过去,阮云卿慢步上前,又躬身施礼。 太子细细看他,阮云卿还穿着就寝时的宽松衣袍,晃晃当当的,显得他的身体更加瘦弱。太子的目光从下而上,沿着阮云卿瘦小的身体,一直到他清秀的脸上。 那脸上还留有明显的瘀伤,嘴角、眼眶、还有脸颊,青紫红肿在那张白净的脸上格外显眼,太子看了许久,才慢慢开口,他问阮云卿:“疼么?” 阮云卿微微一愣,在明白那话里的意思后,心里便涌上一股怪异的情绪。 说感动还谈不到,说无动于衷又有些违心,关怀的话语听在耳中,阮云卿还是觉得他心头的情绪起了不小的波动。他五六岁就开始帮衬家里,小小的孩子干活哪能利索得了,不是被火烫了,就是被刀割了,三五不时身上就得添点伤口,更别提进宫之后,挨打成了家常便饭,新伤旧伤就更是数都数不清了。 总是受伤,阮云卿早习惯了,可长到这么大,却极少有人像如今这样,问过一句“他疼不疼”。 也许是太子问这话时,声音太过温柔,也许是太子说话时,神情间流露出了那么一丝半点的关切,以至于阮云卿有那么一瞬间,真的觉得那问话的人是打从心底里关心体贴自己的。 第30章 说服 怎么可能? 阮云卿苦笑着摇了摇头,笑自己太过年幼,爹不疼娘不爱的,竟连这一点小小的温柔都看在眼里,也不管那温柔的背后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太子与他身份悬疏,指望一个高高在上,甚至能够支配他生死的人,对他这个卑微的奴才有一星半点的真心,简直是这天底下,最最好笑的笑话。 太子打量着阮云卿,他对眼前这个少年很感兴趣。 毕竟,他手中的棋子不少,而不安于棋子的身份,敢于反抗的,阮云卿还是第一个。 太子自认多疑,性情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多年来勾心斗角,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能信任,他的性情早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变得扭曲而病态。 太子并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好。他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更懂得利用人心。他把他所有的真情实感都压在心底,带着一副温文儒雅的面具给外人看。这么多年来,没人能够走进他心里,发现他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阴暗和寂寞,外人一谈起他,都说太子温润如玉,风姿秀逸,谁也不会想到,他这样一个外表风光霁月的人物,内里却有着一颗扭曲变形,恨不得毁天灭地的暴躁心灵。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要被他做的那些残暴的梦境惊醒。梦与现实,原本就该是两个毫不相关的对立面,可太子却清楚的知道,那些梦境,是他潜意识里最真实的想法,他喜欢折磨人,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他都要完完全全的掌控在自己手中;他喜欢毁掉美好的东西,凡是看见的,无一例外都被他用残忍的手段从这世间抹去了。 他可以成为一代明君,可以无数次的抵挡住皇宫中的明枪暗箭,可这些,都不足以填补他残缺的心灵,反而让他越来越冷漠无情。 收回目光,太子转过身来,从窗前转至床榻,他身子一歪,斜靠在床榻之上,动作慵懒随意,带着一股子不羁放荡的味道,可却偏偏没有一丝放肆轻浮的感觉,反而让看着的人觉得就该如此,自然之极。 太子斜倚着床榻,朝阮云卿招了招手,“这里就我们两个,你也别拘着,我虽是太子,可也是个寂寞的人。我身子不好,你瞧见了,既然你主动提出要见我,那就安心陪我这个病人聊上几句。长夜漫漫,风雨欲来,今夜怕是睡不成了……”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6节 太子的话语温和,也没摆架子,在阮云卿面前,甚至连“孤”这个称谓都没用,他的眼睛一直看着阮云卿的反应,看着他从吃惊到平静,看着他飞快的调整好情绪,慢步走上前来,到自己面前,垂首而立,态度谦和恭谨,却并没有一丝谄媚讨好的意思。 太子很满意,阮云卿的表现,真如顾元武所言,聪明、冷静、识时务,也能够在最快的速度里,找到自己该要表现出来的最好的一面。 是个能用的人才,可惜,还是有些美中不足。那就是阮云卿还没有很好的学会掩藏自己的情绪,倒不是他不懂,而该说他心里明白,可做出来的效果却实在差强人意。他的眼睛太灵动,即使脸上的表情刻意伪装过了,可是他的眼睛,还是暴露了他心底最直白的想法。 太嫩了。也太纯粹、干净,能看得出,这个人即使被人逼到了绝地,也不会做出低三下四的举动去摇尾乞怜。明明是个身份卑微,受尽苦楚,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奴才,却仍未磨平他心底里那份仅存的孤傲。阮云卿像棵稚嫩的幼苗一样,倔强的站在自己面前,用他细瘦的肩背,杠着他难以承受的重负。即使是恳求自己的帮助,也不肯低下他的脑袋。 真是个有趣的人。难怪肖长福会对他穷追不舍。这样纯净骄傲的人,是最能够激发一个人心底里的阴暗的,得到他,凌/辱他,折磨他,削去他的棱角,让他在自己的手里,一点一点褪去那份高傲,别说是肖长福,就连自己,都觉得兴致激昂。 太子把玩着手里的一只玉石带扣,目不转睛地盯着阮云卿的一举一动,心里暗暗思量:“要是把眼前这个人,也调/教得如同自己这般,病态而扭曲,实在是件想想都觉得兴奋的事情。” 阮云卿只觉如芒在背,太子的目光像一把利刃,剥皮拆骨似的在自己身上刮来扫去,不舒服,可也不能不让他看,阮云卿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僵硬了,一盏茶的工夫过去,才听到太子轻柔的声调又再响起:“坐吧。” 阮云卿望了一眼太子,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还是看不清楚他心里的情绪。阮云卿干脆放弃了观察太子的心思,他道行不够,何必还费心费力的察言观色,去探究太子内心的想法。 让他坐,他便坐,刚刚短短一场交锋,阮云卿已经明白,以他如今的这点本事,还不是这个深沉老辣的太子的对手。 四下一扫,这间寝室紧挨着回廊,回廊之外便是一个极大的园子,园里满种荼麋,花茎幽绿,缠藤攀树,朱红果实遍生藤上,结出一串又一串的艳丽圆果。一道闪电滑过天际,雷声震天作响,空气中的味道也渐渐湿润起来。 屋里的摆设十分清雅,没有过分奢华的装饰,从里到外,反倒透出一股缺少人气的清冷。 从窗下搬过一把椅子,阮云卿在离太子约十步的地方坐了下来。 太子许久没有说话,他在考虑阮云卿这个人,到底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回报。 阮云卿极聪明,也很有胆识,小小年纪,已有了破釜沉舟,险中求胜的魄力,在他们这一批派到各宫的眼线当中,已算是十分出挑了。 给他些助力也不是不可以,能够带来回报的手下,太子还是很乐意付出一些额外的报酬的。 如今,单要看这报酬付得值不值了。 廊外的风声更加大了,一阵呼啸过后,暴雨骤然而至,雨点被狂风裹挟着扫进屋里,不一会儿,窗口就被倒灌进来的雨水打得精湿。 阮云卿急忙站起身,跑到窗边,将大开的窗扇掩好,拨上销子,又把桌案上吹散的宣纸全都拢在一处,拿镇纸压住。 正忙乱着,背后突然传来太子清冷的声音,“肖长福看上你了?” 阮云卿整个人僵了一下,他怎么也没料到,太子与他的第一句对话,居然是问这个。 不禁又涨红了脸,垂头答道:“是。” 阮云卿脸涨得通红,连脖颈上都泛了米分色,纤长的眼睫垂了下来,遮住他眼中全部的羞愤和难堪。他双手紧紧握着身侧的衣裳,咬牙狠道:“给我半个月,我定将肖长福赶出丽坤宫。” 阮云卿说得决绝,语气里十分自信,仿佛成竹在胸。他瘦小单薄的外表和这份自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太子看在眼中,越发对眼前这个孩子感兴趣起来。 肖长福于宣德二十九年入宫,历经两朝,在后宫中浸淫多年,势力虽比不上顾元武、郑长春之辈,可在内监当中,也十分可观了。 更何况……他背后还有皇后撑腰,若没个实打实的罪名,很难扳得倒他。 想到皇后,太子的眼中就多了些复杂的情绪,不到万不得以,他还不想和自己的母亲有什么正面冲突。 本该是自己最大倚仗的人,如今却要百般提防,太子烦躁的搓了搓手中的玉带扣,冷冷对阮云卿说道:“半个月?你可知肖长福在宫中的势力?还有母后那里,可容你动她的心腹奴才?” 太子的问话步步紧逼,他的目光直盯着阮云卿,脸上的表情也为之一变,从温和转为冷酷,阮云卿甚至能够感受得到,太子周围都起了冷冷的冰茬儿,空气里的气氛,也变得凝重起来。 关键时刻来了。阮云卿知道,他下面要说的话,直接决定了太子会不会答应帮他。 此时不必多话,只要直切命脉,一语中的就好。 阮云卿言简意赅,答道:“戕害嫔妃,毒杀储君,不管肖长福有多大的势力,这两项罪名揭发出来,他都难逃一死。只怕到时候,头一个要杀他的,就是皇后!” 太子眼中精光一闪,心里先暗暗叫了一声,“好!” 站起身来,在屋中来回踱步,太子思量片刻,问道:“你想怎么做?” 阮云卿不由大喜,他知道,这事,已经成了七八分。 当下不敢怠慢,忙把心中的想法细细说了一遍。 打从肖长福将他调入漱玉阁时,阮云卿就开始盘算对付肖长福的计策。那时的他,对肖长福只是心里厌恶,并没多少仇恨,原本的计策里,也并没像如今这般狠辣,只是小惩大戒,想让他知难而退罢了。 肖长福步步紧逼,又毒打平喜来要挟自己。经此一事后,阮云卿才发觉,对待想要害你的敌人,妇人之仁只会害人害己,再这么下去,自己和身边的人,都要被肖长福活活折腾死。 “只要依此计行事,中秋宫宴当日,就是肖长福的死期!” 第31章 质问 “只要依此计行事,中秋宫宴当日,就是肖长福的死期。” 阮云卿轻轻喘了口气,说了一大通,总算把这两日计较好的想法说得清楚明白,太子一直静静的听着,偶尔停下脚步,低头沉思。 阮云卿缓了缓,又道:“我如今只是个小小的无品太监,所能做到的,也仅此而已。这计策,只能除掉肖长福,至于太子殿下心里想要除掉的那个人,我怕是一时无能为力了。” 太子眸中露出一丝惊讶,“我想除掉谁?” 阮云卿一改刚才的沉默内敛,仰起头来,灿然一笑。他望空指了指西南方向,坚定说道:“太子殿下大费周章,这几个月在宫中诈病不出,想来也不该只满足于对付一个奴才。” 见太子脸上的惊异愈盛,阮云卿安心之余,心头也有些窃喜。 “肖长福只是个小小的卒子,他后面的主子,才是太子殿下想要对付的人。我抛砖引玉,但愿能为殿下出一份绵薄之力,助你达成所愿。” 太子望着眼前这个变得神采飞扬的孩子,莫名生出一股据为己有的悸动,若说刚才还只是想要折磨调/教他,想要撕开他孤傲的外表,看着他堕入深渊。那么此时,那种强烈的独占欲便占了上风。 太子从没像此刻这样,对一个人有如此强烈的冲动,想要得到他,想要让他全身心的听命于自己,想要看着他成长,想要让他在自己的面前,展露出他全部的风采。 若是全心全力的帮他,这个卑微弱小的人,究竟能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个念头猛然浮现在脑海之中,太子心里便是一惊,他从来都是个冷漠的人,不管是对自己的恩师,还是陪伴自己长大的顾元武,太子都时刻保持着一种冷淡的疏离。这不仅仅是因为身份所限,还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心里,压根就不相信任何人。 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会背叛自己,试问还有什么人,是能够相信的? 在太子眼中,人只分为两类,能为自己所用的,和不能不为自己所用的。所有的人都是他手中的棋子,得力有用,他便留着,若是没用了,随时都可以抛却不理。 这份不相信已经根深蒂固的扎进了他心里,它不该为任何人所改变。太子深知,从母亲掐住自己喉咙的那一刻起,他就命中注定了,要在孤独的深渊里徘徊。 灼热的目光又被冰冷取代,太子的脸上又换上一副清冷的表情,他的声音呆板克制,冷冷问道:“的确是好计策,借此发力,倒正好省了我一番力气。我应下了。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说出来,我让顾元武替你准备。” 就让我看看,你到底能不能让我满意。 阮云卿不由一愣,他心思敏感,方才已经敏锐地感觉到太子身上的气质一变,终于多了一些人气,可转眼之间,那份人气就又被一股生人匆近的冰冷取代,刺得人浑身发冷。 定定的瞧了两眼,阮云卿皱了皱眉头,太子的行止飘乎,难以琢磨,又极其善于掩藏情绪,与他相处了几个时辰,自己还是无法猜透他心底的想法。 好在太子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多日烦忧今日总算有了着落,阮云卿顾不上理会太子一时一变的态度,忙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好容易求得太子相助,阮云卿也不想客气了,这回的差使太重要了,若是办砸了,以后别说得太子重用,不被秋后算帐就是好的,他见太子一面不容易,这一回,就一定要争取到最多的助力。 “我想要几个帮手,最好是像那个送解药的黑衣人一样,轻功高强的,还有太子殿下得到的各项线报,我要全部看过……” 阮云卿说了几样,就转了话头,“此外,我还想求太子派几个老师,教赵青、连醉他们一点傍身之技,不拘什么,武艺、诗书、茶艺、琴技等等,哪怕是雕虫小技呢,也让他们在主子跟前,有个进身立命的本钱。既然是太子殿下安插在各宫的眼线,若总是碌碌无为,没有一点吸引主子注意的本事,那也只能在外围晃悠,一辈子都挨不到主子跟前,还谈什么打探消息呢。” 阮云卿尽量把自己的私心说得冠冕堂皇,话里话外都像在为太子的利益考虑,其实心里面,只是想替他的兄弟们多争取到一点太子的庇护。 阮云卿进宫这些时日,已深觉他们这些小太监,无权无势,要活下去实在太难了。只是老实本分根本没用处,何况他们几个兄弟身上,还背着“太子眼线”这么一个凶险万分的身份。 顾元武找到他们的时候,本就带着几分威逼利诱的意思,喂他们吃下毒/药,更是摆明了没将他们几个的性命放在眼里,能利用就利用,利用不了,就干脆等着他们自生自灭或毒发身亡。 肖长福的事就是个最好的例子,顾元武说得明白,他绝不会为了阮云卿他们冒险,毕竟,换掉一个棋子,可比得罪肖长福这样的一宫管事要容易得多。 阮云卿实在不敢想像,若是赵青、云秀他们也遇到类似的事情,该如何脱身才好。没有见到太子也就罢了,既然见到了,阮云卿就想为他的兄弟们铺平日后的道路,能少让他们受一些苦,就尽量少受一些。 他这想法倒是好的,若能行得通,的确能为赵青等人挡下许多麻烦。 只可惜阮云卿到底是个孩子,说起算计人来,还都只是纸上谈兵,实际经验真真是半点都没有。 说着说着自己就心虚起来,只见他一双大眼骨碌骨碌乱转,狡黠灵动的目光偷偷瞟过,早让太子抓了个正着。 “赵青?卷云宫那个?你们的关系很好?” 阮云卿顿了顿,觉得此时有所隐瞒,很可能前功尽弃,顾元武为太子办事,他们几个小太监的事,太子该知道的一清二楚才是。 “我与赵青、连醉等人,是结义兄弟。” “结义?”太子大笑起来,“你自身难保,还在想着为你的结义兄弟讨要好处?” 太子的笑声尖利阴沉,他不相信这世上还有阮云卿这样的傻子,别人见了他,都在拼了命的想着为自己捞好处,唯独阮云卿,到此时还想着别人,如此思虑周全,甚至连赵青等人日后的傍身之计都计较到了。 他最看不得这样的人,也最看不得这样纯粹干净的感情,没有利益往来,没有互相利用,彼此之间,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温情和关怀。 太子冷笑一声,自己得不到的亲情关爱,他也绝不会让别人得到,阮云卿在意的人,他偏要好好为难一番,他一定要让这个干净的孩子,在自己手里变得污糟不堪。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暴雨过后,风里带着冷洌湿润的泥土味道,太子推开窗扇,任夜晚的冷风吹过他病弱的身体,他的身子本就不好,中毒之后,虽然很快被宁白救了过来,可那毒性太过霸道,宁白用尽全身解数,还是未能将他体内的余毒清净。 说起来,只凭这一点,那个下毒之人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他的身体已如风中残烛,那些残存在身体里的余毒,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令他食难下咽,寝不安枕。夜晚里难以入睡,太子不知多少次像这样凭窗而立,望着回廊外面的荼麋花,从花开到结果,从枝藤繁盛到日渐凋零。 宁白不敢明言,太子还是可以从宁白的支吾其词中听出,他怕是活不了太久的。 “我凭什么答应你?助你除掉肖长福,已是额外施恩,你还想让我帮你护着赵青等人?” 太子轻抿着唇角,好看的薄唇略微上翘,勾起一个上扬的弧度。这是他生气时,最常用的表情,没有歇斯底里,没有高声喝骂,越是心里暴虐,表面上,就越是温文和蔼,风度翩翩。 太子温柔地说出残酷的话,“你似乎忘了你的身份。一个奴才。你可知道,就算是顾元武,都没有你说的此种厚待。你小小年纪,就想越过顾元武去?好大的野心!没有你,我照样可以除掉肖长福。” 一个奴才……没错,他只是个奴才。没有他,太子也照样可以除掉肖长福。 阮云卿想起初净身时,海公公让他们这些小太监默念“奴才”二字,那时的他还不清楚奴才这两个字代表了什么,念来念去,心头也没有多少感触。后来马诚被打,他们几个兄弟各奔东西,自己去了丽坤宫,每日有干不完的杂活,忙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快没了。这些也就罢了,谁叫他们命贱,没有生在富贵人家,穷得没辙,才会遭这份罪。 他们可以心甘情愿的被人当作奴才使唤,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该连心里最后一点骄傲都要被人踩在脚底下,还要边踩边对你说:别挣扎,奴才就该如此。认命吧。 阮云卿一下子愤怒起来。凭什么,他也想问问,凭什么他们就该被人践踏。 奴才怎么了?奴才就不是人,就不需要尊严了?奴才就不能活得像个人样,就不能堂堂正正的挺起胸膛了? 他偏不信这个邪,高低贵贱虽由天定,可他阮云卿不信命,他偏要跟他这条贱命争个长短。 第32章 条件 多日隐忍早已压得阮云卿不堪重负,太子言语尖刻,更是让阮云卿绷得极紧的神经彻底断了弦。 阮云卿再也忍耐不住,他周身上下打着哆嗦,朝着太子高声喝道:“我是有野心,我要一份做人的尊严,我再不想受今日的委屈,我定要成为人上之人,我配得上得到这些,因为我知道,我日后会成为你最强大的臂膀,九尺灵台,万里江山,我都将助你一臂之力。” 阮云卿喊得声嘶力竭,额角上青筋暴起,此时的他,早已顾不得什么危险,他只想宣泄心里的委屈和愤懑,他只想让眼前的人明白,他也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 阮云卿说得激昂,他活到现在,还是头一次将心底最深处的想法一股脑的说了出来。阮云卿此时才明白,原来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喜欢隐忍的人。他忍得够久了,忍来忍去,没有为自己换来安宁的生活,反而一而再的,被人抛弃折磨。与其如此,倒不如换个活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让他拿自己这条卑贱的性命,去拼个天高海阔。 阮云卿一撩衣摆,单膝跪地,他指天言道:“在下阮云卿,日后定不负太子所望,有违此誓,必将吞剑自裁,万劫不复。” 九尺灵台,万里江山,都将助你一臂之力。 好大的口气! 就算如今的顾元武,都不敢说这样的大话。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没想到这样一个沉默内敛,看似平常的孩子,心底里竟会有如此狂妄不羁的张扬想法。 太子的心突然膨胀起来,只是听着,他就能感受到阮云卿话语中的决绝。那份真挚坦诚强烈地感染着他的心灵,多少人跪在他面前,顿首跪拜,说要以命相交,太子都不曾有过眼下这番心动震撼的感觉。因为他明白,那些人跪的,是他的太子之位,是他背后尊崇万分的皇权,他们不是真心为他效力,让这些人折服的,是他们梦想里的高官厚禄和贪婪野心,他们听命行事,为自己卖命,都不过是要换取一份等价的回报罢了。 而眼前的这个人,跪的却是他心底最纯粹的傲骨,他自信、骄傲,他不想屈服于自己卑微的命运,他今日说出的种种誓言,不管受到多么严苛的阻挠,都一定会义无反顾的去达成。 这个人,也许真的不会让自己失望。 太子从窗前转回身,伸手相搀,扶起阮云卿,“今日我就信了你。” 阮云卿心头一喜,刚要谢恩,却听太子又说道:“不过,我还要再加一个条件,你答应了,我就照你说的,不仅给你钱财帮手,还会暗中护持赵青等人,保他们性命无忧。” 条件? 阮云卿忍不住抬起头来,望了太子一眼,只见他满脸温柔神色,怎么看,也不像是挖坑埋人的神态。 犹疑一阵,倒好笑起来,他身上,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别人去算计的,太子贵为储君,手底下像他这样的奴才,数都数不清,就算以后不满意他,大不了杀了,再换一个就完了,谁会处心积虑的想法子坑他啊。 当下便点了点头,应道:“我答应。” 太子吃惊,“你不问问是什么条件?” 阮云卿苦笑一声,事到如今,什么条件他都得答应啊。 太子越发兴起,细细思虑片刻,说道:“也没什么。既然你要我重用你,我自然得看看你有何潜质,日后才好派你出去办事。以后每晚,你都来端华宫一趟,诗书武艺,排兵布阵,及至诸般谋略,我都亲自教你……” 这是条件?阮云卿愣了半晌,还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好事?试问他何德何能,能得太子亲自教导? 阮云卿彻底懵了,他实在猜不到,太子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太子看着阮云卿一脸木呆呆的表情,心底暗自冷笑:他要给阮云卿最好的,把他调/教成自己最满意的样子,让他彻底的信赖自己,打从心里离不开自己。 太子深知被最依赖的人背叛的感觉,那会彻底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和信念,让他再也不敢去相信别人。尤其是像阮云卿这样心思单纯,还没有被世俗污染的孩子,这个打击,也许会是致命的。 全心全意的帮他,等他依赖自己后,再狠狠地折磨他,抛弃他,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慢慢地变得恶毒而贪婪。他再也不想在阮云卿脸上,看到这样干净的笑容。 太子冷笑着继续说道:“这当然不是条件。” 阮云卿打点起精神,心想果然如此。细细听着,只听太子慢慢说道:“我亲自教你,你我就有了半师之份。这也意味着,你日后对我说的话,不得有半点违抗……” 不等太子说完,阮云卿就答道:“这是自然的。”抛却此事,他也是不能违抗太子的命令的。 太子凤目一弯,笑道:“你可想好了。我说的不得违抗,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阮云卿略作迟疑,还是点了点头,他诚心道:“今日前来,本就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若太子不肯帮我,我怕是只有拼了一死,与肖长福同归于尽这一条路可走了。” 想到此处,阮云卿止不住全身发冷,他笑道:“我是真感激你。以后你说的话,我都听。” 太子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细微的疼痛,还有一点酸涩的感觉。那是种微秒的波动,振动的频率不大,还不足以拯救太子扭曲的心灵。他不明白那疼痛的感觉意味着什么,但是,太子还是能够真切的感受到,此时此刻,他越来越不想放眼前的人走了。 得到了一个新鲜的玩具,太子欣喜异常,想到在以后的时日里,可以对这个单纯的孩子为所欲为,心头就不由得升起一股雀跃的情绪。 正事已经完了,阮云卿想告辞离去。太子虽舍不得这个一头撞进他怀里的玩物,可也不想逼迫太紧,失去这种新鲜刺激的感觉。他看着阮云卿躬身行礼,出了寝室,找到黑衣人后,消失在一片荼麋花丛中。 兴奋的感觉久久不散,太子在阮云卿走后,立刻召来了一个人。 那人一直隐在寝室的房梁上,对于屋中发生的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翻身下了房梁,跪在太子脚边,听完太子的吩咐,便轻轻叹了口气。太子又犯病了,以后,可有那个孩子受的。 他真是弄不懂了,太子明明就是个胸中有大丘壑的睿智之人,怎么暗地里,偏偏有这么个别扭见不得人的毛病。 心里可怜着阮云卿,耳朵里也不忘听太子说话:“莫征,你从鹰军里挑几个好的,给那孩子送去。日后只要是他的吩咐,不用请示我,直接办了就成。” 莫征应了一声,“是。” “你也跟着过去,每日亥时带他来端华宫。多盯着他些,若他有任何异动,也不必问我,直接杀了他。” 莫征顿了半晌,才领命道:“是。” 莫征是鹰军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不然顾元武也不会派他来做太子的贴身护卫。莫征没有想到,太子对刚才的孩子还真挺上心,竟会连他都派去给那孩子使唤。 太子并未觉得不妥,吩咐完了,便打发他去阮云卿的住处。 莫征听完吩咐,也不多话,拜别太子,出了寝殿,飞身跃上屋檐,直奔丽坤宫而去。 此时已是丑正时分,万籁俱静,整座皇宫安静异常,偶尔从钟鼓楼上,传来更梆声响,莫征穿宫过院,不时看见有御林军来回巡察。 莫征不愧是暗卫中的高手,一路飞檐走壁,轻巧的躲过无数巡视禁卫,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已翻进了丽坤宫的大门。 他们对皇宫各处极为熟悉,不用费太大力气,就找到阮云卿所住的杂役房,阮云卿刚刚躺下,还没睡安稳,就听见外面又有人吹响了短笛。 连忙爬了起来,静悄悄推开房门,好在没有惊动他人。阮云卿心里惊疑不定,这才刚从端华宫回来,怎么那个黑衣人又来找他。莫非是太子那里有了什么变故? 心慌意乱的跑到灌木林中,举目一望,眼前站着一个人,自己却不认得。不是那个平日送解药的黑衣人。 阮云卿愣了愣,只见眼前这人身高七尺,生得方面阔口,重眉星目,他身材高大,穿一身紧身衣裤,紧裹着他矫健有力的身体。 那人大步流星,来到阮云卿面前,抱拳行礼,躬身说道:“在下莫征,奉太子之命,前来襄助小公公。” 莫征说着话,从袖口里掏出一沓银票,递给阮云卿:“这是太子殿下让我交给小公公的,打点各处的盘费。殿下说了,若是不够,尽管再开口和他要去。” 苦日子过多了,阮云卿对眼前情境实在是有些不适应,他见莫征冲他行礼,立时吓得倒退几步,连连摆手,急道:“兄台不必如此,我不过是太子手下的一枚走卒,论起心腹地位,还不如你们这些在太子身边办老了事的。我哪敢受你的礼,以后可再不要如此了。” 不骄不躁。 莫征心里叹服,这孩子果然是个好的。比从前他见过的那些,刚从太子那里得了一点好处,就恨不得把那秃尾巴撅天上的轻狂之人强多了。 阮云卿接过银票,数了数,一共十张,有多有少,总共是五千两银子。 当时就有点头晕。 这么多钱…… 接着又苦笑,自己果然是个受穷的命。有了钱不是高兴,反而觉得害怕了。这哪成。 阮云卿卷了银票,贴身藏好,与莫征简单说了两句话,莫征便告退离去,临走时交给他一只特制的短笛,让阮云卿有事吩咐时,就在背人处吹响短笛,他自会现身,还有每日带他去端华宫见太子的时间,也都一一商量妥当。 第33章 小裴 手里有了人和钱,阮云卿心里也有了底气。第二日起来,照旧和周俊一起,到崔太监处领了今日的差使。 阮云卿一边干活,一边琢磨接下来一步要怎么走。 除掉肖长福容易,可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年纪,还不宜太过张扬,主动出头做这件事。阮云卿入宫不满一载,人微言轻,别人看他,就是一个毛黄未褪的小子,就算他能拿出钱来买动他人,这其中也难做到万无一失。以阮云卿如今的情形,毕竟还是有些压不住阵角。 想来想去,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说动郑长春,让他出面,去寻肖长福的晦气。 阮云卿盘算了一下,说动郑长春不难,只要自己手里有足够的证据,能一举扳倒肖长福,相信郑长春绝不会错过这个手刃仇人,捞回实权的机会。 盘算好了,跟着便着手去办。 阮云卿先从跟他的鹰军里挑了两个轻功好的,吩咐道:“你们去肖长福家里,好好查查他的家底,从房产地业,到老家旧宅,还有跟他的那些人,全都彻查一遍,千万仔细,小心别漏下什么。” 东离的太子,手下可以设立太子六卫,这六卫不属兵部管辖,只听太子的号令行事,再忠心些的,就连皇帝的圣旨都调不动他们。 太子宋辚手下,除了明面上的六卫护军外,还私下里养了了一批秘密武装,鹰军只是其中之一,除鹰军,还另有隼、枭二军,这三支军队合在一起,人数在三千左右,数量不多,却个顶个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 鹰军专管刺探传讯,素来训练有素,太子让他们跟随阮云卿,他们自会尽心替他办事,当下听了阮云卿的吩咐,便各自分头去办。 查证据的事有了着落,阮云卿就去找阮宝生,“我想见见郑总管。” 阮宝生正给平喜擦身,寸步不离守了他三天两夜,平喜的伤势终于有了点起色,只是人还是昏昏沉沉的,神志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半夜的时候,还是低烧不断,一日三顿苦药汤子,才堪堪把人的命保住。 平喜那日是当着漱玉阁管事的面,被肖长福带走的,邓长吉是个眼里只有银子的人,只要他自己平安喜乐,银钱大把,他手底下那些人的生死如何,他一概不管。阮宝生给了他二百两银子,让他瞒住平喜受伤一事,才得以偷偷把平喜留在房中,悉心照料。 褪下中衣,阮宝生帮平喜翻了个身,听了阮云卿的话,他手下一顿,纳闷道:“郑长春?你见他干什么?” 阮云卿把手伸手铜盆里,试了试水的温度,见不烫手,便挽起袖子,往盆里扔进一条干净布巾,拧干了,递给阮宝生,“堂兄不必多问,我自有用处就是了。你只说能不能,不能我再想别的法子。” 阮宝生也没多想,阮云卿在他眼里,就是个胎毛未褪的小破孩,就算让他放大了胆子猜,阮宝生也想不到阮云卿人小鬼大,背后的经历竟比他这个在宫里混了十来年的人还要惊险。 当下咧嘴一笑,阮宝生伸手狠戳阮云卿的额角,“什么话。小毛娃子,也学会拿话激人了?” 阮云卿揉着额角,腼腆笑道:“我,我没那个意思。” 阮宝生接过布巾,得意笑道,“你哥我在这丽坤宫里混了十一二年,要连这点能耐都没有,哪还有脸给你当哥。回去等着,不出明晚,就让你见到郑长春的真容。” 阮云卿笑着点头,含糊解释,说想求郑长春帮他换个差使,若能调出丽坤宫,就更好了。 阮宝生连连点头,笑道:“好,这倒是个好办法。”以他现在的势力,还拼不过钻营多年的肖长福,起码在这丽坤宫里,只要有皇后一日,他们就别想动肖长福一根头发。既然硬碰不行,求郑长春把阮云卿调到别的宫院去,此时不失为一条上上之计。 阮宝生立时打了包票,“你放心等着。准成。” 阮云卿这才安心,帮阮宝生把铜盆里的脏水拿出去泼了,又到外面井台上,打了一盆新水回来。 阮云卿不敢独自一人,贸然去见郑长春,一来还是介于自己的身份,郑长春不一定肯见他,二来是郑长春因肖长福的关系,近日里处处谨慎,对外人也是百般提防,若没个熟悉亲近的人领着,郑长春压根不会信他说的话。 从井边回来,天色已近黄昏,阮云卿是偷偷跑来的看平喜的,耽搁了一会儿,心里有些着急,不由加快了脚步,想着把水送进屋里,就赶紧回杂役房去。 快走了几步,眼看到了阮宝生屋前,他住的屋子在宫墙和一座偏殿的夹角里,要拐个弯才能看见。阮云卿手里端着铜盆,身子向前倾,侧身转过夹道,一眼便看见一个小太监,正鬼鬼祟祟地扒在阮宝生屋门口张望。 阮云卿心里疑惑,不由停下脚步,退回墙后,悄悄往外观看。 只见那小太监左瞧右望,仔细看了一遍,确认跟前没人,才乍起胆子,抬手去敲屋门。片刻后阮宝生从屋里出来,把那小太监让进了屋里。 阮云卿盯着那个小太监的背影,怎么看怎么眼熟,想了半天,猛然一惊,那个小太监,不是那日在肖长福屋里的那个,叫小裴的人么。 阮云卿越想越奇怪,记得那日,这小太监对肖长福十分惧怕,一举一动,不敢有丝毫违拗,这样一个被肖长福吓破了胆的孩子,怎么会跑来找阮宝生的呢? 看刚才他进门时的样子,阮宝生对他的到来,显然也是早有所料,两个人连最简单的惊讶询问都没有,就直接进了屋子,倒像是早就约定好了的。 到底怎么回事? 这一切的一切,都带着点反常,阮云卿不敢再贸然进去,小心绕过偏殿,躲在阮宝生屋子的后墙边上,看着屋里的动静。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屋门一开,小裴从屋里走了出来。 阮宝生跟在他身后,悄声道:“你想好了,我不逼你。我知道,这事也难为你了。你要不愿意尽管开口,我不是肖长福,我可不干那暗地里害人使绊子的缺德事。” 小裴低着脑袋,声音又软又小,“您别说了。我都知道。您等我的信儿吧。” 第34章 晚膳 阮宝生长叹一声,拍了拍小裴的肩膀,沉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了。” 小裴忙摇头:“没那事。我谢您还来不及呢。” 说着话就掉下泪来,盯着自己手腕子上的青紫勒痕,抽泣道:“这日子,我过够了。真够了。” 说完抹了眼泪,小裴向阮宝生深施一礼,转头出了夹道。 小裴走后,阮宝生望着空荡荡的夹道,出了好一会儿神。 阮云卿从屋后转了出来,阮宝生还没回过神来,“那小太监找你做什么?” 阮宝生吓了一跳,他蹦起多高,哎哟一声,扑上去一把搂住阮云卿的脖子,叫道:“你可吓死我了,好小子,啥时候学会盯梢了。” 胡打乱闹一气,阮宝生故意东拉西扯,把小裴的事胡乱遮掩过去。阮云卿再问,阮宝生干脆犯浑,梗着脖子,愣是不承认刚才有人来过。 阮云卿问了几遍都没问出结果,也只好把这事存在心里,急急忙忙地回了杂役房。 这日晚间,干完了活,回房早早歇了,等到亥时左右,周俊等人都睡熟了,阮云卿悄悄起来,出了屋子,来到灌木林里,吹响短笛。 这短笛是特制的,平时吹它,根本发不出声音,听莫征说,这笛子里有个特制的机关,吹的时候,口中的气流碰触机关,会发出一些极为轻微的杂音,普通人听不到,只有经过特殊训练的人,才能听到这种声音,也算是他们鹰军暗卫中,一种专设的联络工具。 吹了两下,莫征不知从何处跳了出来,也不多话,带着阮云卿,一路往端华宫去。 与莫征见过几面,打了两天交道,阮云卿深觉莫征这人生性爽直,武艺高强,为人更是坦荡磊落。他对阮云卿十分客气,听令行事从没有半分违拗。阮云卿这人,向来都是人敬他一尺,他还人一丈,莫征对他礼遇有加,阮云卿自然也是加倍客气,两人相处下来,彼此颇为投契,短短几日,竟已有了知己相交的意思。 “莫护卫,我求你帮我打听赵青等人的近况,不知可有消息了?” 莫征正提气上纵,不能开口说话。他闻言只是一笑,也不答话,只加快了脚程,一路纵跃,转眼到了端华宫内。 莫征放下阮云卿,才笑道:“早问了。他们一切安好,赵青如今已是卷云宫中的执事太监,舒妃娘娘对他青眼有加,已提拔他到自己身边随身伺候。连醉、云秀也没什么大事,虽受了些苦,不过好在性命无虞。马诚就更不用说了,有专人照管,你们几个里面,他过得最舒坦。” 听见兄弟们都没事,阮云卿只觉得高兴。忙又问道:“马诚的身子好些了么?上回问过宁太医,他说马诚前些日子又犯了旧疾,咳了好几口血呢。” 莫征摸了摸阮云卿的脑袋,看他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烦恼,眼中的情绪千变万化,终于露出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活泼和灵动。 心里也柔软起来,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不由得放轻了语调,温柔说道:“你尽管安心,尚膳监不比在后宫当差,来往相对方便,宁白时常过去看他,他的身子早就好了。” 阮云卿略觉宽慰,问了马诚,又细问连醉三人。莫征一一答了,一直送他进了太子的寝殿,才翻身跃上屋檐。 不知是不是因为总是深夜到访的关系,阮云卿对端华宫的印象,一直都不太好。一眼望去,无数宫殿矗立在清冷的夜色里,形成一片又一片的暗影,寂寥的月光洒在宫墙之上,非但没有缓解那清冷的感观,反倒更为这座宫殿添上了几分萧索落寞的意境。 周围静极了,一进端华宫里,就连来往巡查的禁卫也没了踪影,整座宫殿像一所被人废弃已久的寒宫,无论多么艳丽奢华的装饰,都不足以掩盖它散发出来的那份寂寥的味道。 住在这宫殿里的人,不知会不会被那份寂寥所感染。阮云卿想起太子那不染纤尘的清冷模样,不知怎的,心头竟有些微微的刺痛。 寝宫内外还是空无一人,阮云卿不知这是太子的习惯,还是因为他要来的关系,才将这宫里的奴才们全都打发走了。 沿着宽敞的正堂往里走,左右分别是两间暖阁,穿过暖阁,一侧是太子的书房,而另一侧,就是日常居住的寝殿。 太子早就等着,他坐在临窗的一张花梨桌案后面,身上穿一领夹纱素色袍子,墨黑的长发随意梳起,拿一只木簪挽在脑后,比上次见时,少了几分冷淡,而多了几分随意慵懒。 太子一见阮云卿,便笑着问他:“可用过晚膳?” 阮云卿点点头,“吃了。” “那就陪我再用点。” 太子望空中吩咐道:“破军,拿点吃的来。” 房梁上有人答应一声,破军利落地翻下房梁,去传晚膳。 “过来坐吧。” 太子宋辚指指身边的位置,示意阮云卿坐下。 阮云卿躬了躬身,“奴才在此处伺候就好。” 宋辚失笑,“你忘了你上次那副张狂的样子?怎么这会儿倒拘谨起来。” 阮云卿有些不好意思,上次真是豁出去了,他是报了必死的决心来的,全没顾忌,态度自然也张狂了些。事后回想起来,他也是阵阵后怕,太子不但没治他的罪,反而真的派人来帮他,实在是自己转了运了。 “坐吧。平素都是我一个人吃饭,再好的东西也没了味道。难得能有个人陪我一起用饭,你就是不愿意,也权且忍耐一时。” 阮云卿急忙摇头,他不是不愿意,只是不习惯这样跟一个人相处,阮云卿的人生经历十分简单,除了父母兄弟,所熟识的就只有赵青、连醉几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皇子,一个高高在上的一国储君打交道,心里倒没有怯懦的意思,反而是怪异和别扭占了上风。 白天还是身份低微,是个人都能打骂使唤的小小奴才,到了晚上,他却可以和太子殿下同桌用饭,这个反差,阮云卿一时半会儿还真有点反应不过来。 第35章 殷勤 不一时破军回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宫女。宫女们手捧食盒,一路垂着头,来到宋辚跟前,揭开食盒,将里面的吃食摆上桌子,行了礼后,倒退着出了屋子。 破军重又跃上房梁,屋里只剩下宋辚和阮云卿两个。 阮云卿与宋辚对面而坐,面前的桌上摆了十来样吃食,都是素的,主食以粥为主,另配了几个佐粥下饭的小菜。 在漱玉阁当了几天差,阮云卿也见过不少好东西,眼前这几样汤粥小菜,别看朴素,却最见功夫,好的食材做好吃了那不叫本事,能把这些普普通通的东西,做得精致味美,那才真能称得上厉害。 阮云卿拿银匙舀了粳米粥送进嘴里,软糯香甜的味道在齿间流连,实在是好吃。 太子开了口,阮云卿本想坐下应个景就完了。谁料吃了两口,倒真饿起来,干脆也不拘着,抱起碗来把一碗粥喝得精光。 宋辚笑着看他,“既然饿了就多吃些。”一面伸箸夹了些麻油拌的笋丝,递到阮云卿碗里。 阮云卿怔了怔,碗里的笋丝莹绿透亮,根根笋丝切得细长均匀,裹着喷香的麻油和碾碎的芝麻,香气直扑鼻子。 阮云卿盯着那笋丝,心里直发涩,他飞快地把笋丝扒进嘴里,不想去深究宋辚如此做的用意。 阮云卿不得不承认,像宋辚这样一个人,他要真的对人流露出一点好意,哪怕这好意的背后暗藏着伤人的利刃,恐怕也很难有人能拒绝。 有的人,天生就有感染人心的能力,宋辚就是如此,他好像是天生的王者,不必刻意做出什么高高在上的举动,就能在无意之间撼动一个人的心,让人心甘情愿的去追随他。可想而知,这样一个人,再要像方才似的,做出如此温柔体贴的事情,试问又有谁能抵抗得了呢。 这顿饭吃的安宁、温暖,阮云卿惴惴不安的心情也慢慢安稳下来,他偷偷打量宋辚,宋辚吃得极少,只略微喝了口汤,尝了尝那道奶油炸的面果子,就把筷子搁下了。 他今天的面色好了许多,也不像上次似的,咳得那么厉害,偶尔轻咳几声,也丝毫没有妨碍他的好心情。 宋辚好像很高兴,他不吃了,就不停劝阮云卿多吃,时不时的夹些菜过来,温柔得阮云卿又坐立难安起来,一颗心不住地乱跳。 宋辚问阮云卿在内学堂时都学了些什么,功课方面能到什么程度。 阮云卿放下筷子,腼腆笑道:“只粗略认得几个字罢了,殿下真要教我?” 宋辚奇道:“那是自然的,不然我要你每晚来端华宫做什么?我虽不才,也勉强教得了你,你要不嫌弃,只管听我的话,多看些书,将来不说别的,给我拟个折子准是错不了的。” 阮云卿忙摇头:“殿下肯教我,奴才感激都来不及,又哪会嫌弃。” 一番交谈过后,阮云卿渐渐放下心防,又得知宋辚是真心想教导他读书,心里的戒备也就全然放松下来。 用过饭后,宋辚从书架上找了几本书,“你先把这些书读熟了,有不懂的地方就拿来问我,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宋辚故意歪着身子,倾身向前,紧贴在阮云卿身边,温热的气息传来,阮云卿不由涨红了脸。宋辚的声音温润动听,带着一股清冷的味道,泠泠入耳,如同清泉滴在石板上一样,能一直敲进人的心里。 阮云卿下意识想躲,可宋辚站在书架外侧,拦住了去路,阮云卿被挤在书架里面,退无可退,躲又无处躲去,只能任由宋辚倾着身子,将他完全笼在自己的气息里。 宋辚双目灼灼,盯着阮云卿,像野兽盯着觊觎许久的猎物。他知道自己不能性急,性急只会把人吓跑,他一定要循序渐进,像这样慢慢的渗透进阮云卿的生活里,让他全身心的信赖自己,惟有如此,接下来的折磨和背叛,才会加倍的有趣。 他要教会这个单纯的孩子什么叫七情六欲,他要在这张纯白的纸上,染上只属于自己的颜色。 天近丑时,阮云卿才从端华宫出来。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默默无语,垂头想着心事。太子对他的态度让阮云卿有些不安,突如其来的好处总是会夹带着让人无法预料的隐情。阮云卿实在猜不透太子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若只是个听话有用的奴才,那今晚太子做的这些事情,又显得太过亲昵了些。那些举动,哪像对待一个奴才,简直……简直是将自己放在了与他平等的地位上,当做了一个可以知心相交的朋友。 也许说朋友还不够贴切,太子对他的态度,比朋友还要暧昧亲热,阮云卿实在说不上那种感觉,他只能说,不讨厌,自己被那样对待,心底甚至是有几分温暖感激的。 阮云卿心里不安,若只是主子和奴才,公事公办,他也不会如此不自在,可太子强行拉近了他们的关系,让他们彼此之间多了些可以名为情义的东西,彻底搅乱了自己的心。 阮云卿清楚地知道,他对别人的好意向来看重,若是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一头栽进去,他会对太子忠心不二,会将自己的命真心实意的交给太子,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也许这正是太子的目的。 阮云卿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这个解释合理些。 可为什么心里还是这样烦躁,总觉得太子的态度中,还有些其他的东西,抓不住,看不着,却丝丝缕缕的缠绕过来,正以泰山压顶之势,将自己牢牢的包裹住。 纷乱的思绪理不清道不明,阮云卿紧皱着眉头,心绪越加烦乱。 莫征瞧出端倪,忍了半晌,还是开口说道:“太子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你与他相交,切记不要太过真心,免得……” 莫征不知该怎么说,太子对阮云卿感兴趣,这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瞧得明白的。可这兴趣到底是个什么兴趣,莫征一时半会儿也有些摸不准。 他跟了太子将近十年,不说了解,也多少清楚太子的为人。 太子,英明睿智,是个天生的王者。他有能力,有魄力,心机手段都让人折服。 太子是个好主子,他对待手下的人宽厚大度,从不苛责,而与此同时,他也绝对是个冷漠到令人胆寒的主宰者。 宋辚宽厚大度,那是因为他根本不给你犯错的机会,只要你犯了哪怕一丁点错误,他都会毫不留情的将你舍弃。宋辚也的确不会苛责手下,他只会把你远远的打发了,如同充军发配一样,打发到一个再也无法翻身的偏僻所在,让你安闲的混吃等死,有生之年,都不会再给你出头的机会。这样的事情,是任何一个有担当的男人都难以忍受的。所以他们这些暗卫个个都是精挑细选,拼了命的也会去完成任务。 第36章 阿良 莫征对宋辚即敬且畏,他不想背叛自己的主子,又不想让眼前这个单纯的孩子受到伤害,苦恼许久,才终于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 阮云卿听莫征含糊其词,不由追问道:“免得什么?” 莫征烦躁的抓了抓头发,他单手拽着阮云卿,停在一棵树上。 踩着粗壮的树杈,莫征在繁茂的枝叶上撸了一把,胡乱揪扯着手里的叶片,对阮云卿讲起太子小时候的事情。 “我从太子五岁时就做他的贴身护卫,每日几乎寸步不离。记得那时候,十皇子刚刚出世,皇后忙着照料十皇子,对太子有些冷落。我记得就是那一年深冬,太子的性情大变,原本爱说爱笑的孩子,突然变得阴沉多疑起来。” 莫征把手里光秃秃的叶梗扔了,随手又拽过一把新的,才继续说道:“就在那一年,新旧交替,快到除夕的时候,太子让人从野地里抓了一只狼崽回来。太子本就是个寂寞的孩子,有了玩伴,自然是高兴的不得了,他日日搂着小狼崽,不管吃饭还是睡觉,都一刻不离的带着它。狼这种东西是养不熟的,可不知太子用了什么法子,却偏偏把那小狼崽养得服服帖帖,跟狗似的护着他。太子养了这狼崽两年,这两年间,他们俩好得要命,一个碗里吃饭,一个被窝里睡觉,是个人都看得出,太子是真喜欢它。” 阮云卿不知莫征是何用意,听他讲的郑重,便也认真听了起来。 “就在两年后的冬天,那狼崽已长成成狼,身长过丈,毛色黝黑,一双眼睛凶得怕人,谁都不敢靠近它,只要一靠近它就露出一嘴獠牙,凶狠的扑上去咬人。宫里人人都怕它,只有太子才能亲热的搂着它的脖子,叫它“阿良”。” 莫征蹲坐下来,背靠着树干,刚毅的脸上露出几分苦涩难过的神情,“大家都觉得,这狼铁定是要跟太子一辈子的。可谁也没料到,就在那年冬天,一个飘着大雪的夜里,太子让人把阿良装进笼子里,送回了野地。” 莫征突然放慢了语调,“他们一直亲密,就在前一日,阿良还靠在太子怀里,吃他撕给它的碎肉。没人知道为什么,太子没说理由,只是面无表情的下了令。阿良呜呜的叫唤,它知道它要和太子分开了。平时它凶得谁也抓不住,那天,太子只说了一句:‘进去,’阿良就乖乖的进了笼子。听送阿良走的兄弟说,阿良到了野地,也不肯离开笼子,给它打开笼门,它还是一直趴在笼子里面,眼巴巴的望着远处,一声一声狼嚎,叫得惨极了,连那些杀人如麻的兄弟都听得不忍心,可太子……” 莫征回想起当时情境,止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他永远都忘不了太子送走阿良时的神情,就好像过去那些疼爱宠溺都是假的,太子只是静静的看着侍卫们将阿良装进笼里,关好笼门,耳边听着阿良呜咽般的嚎叫,眼中空洞的没有一丝感情。 那简直不像一个活人该有的眼神,更何况太子当年,还是个才刚刚八岁的孩童。 莫征不知道太子为何会如此对待阿良,这件事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他讲出来,就是不想让阮云卿成为下一个“阿良”。 阮云卿默默听着,从莫征哀戚的神情和有些颤抖的话语中,他仿佛就能真切地感受到当年的那份悲伤,一只狼被养成了一只忠心的狗,然而就在这只狼交付忠心的那刻起,他的主人就把它无情地抛弃了。 “阿良最后怎么样了?” 莫征听了阮云卿的问话,只露出个艰难的笑容,“死了。七日之后,我忍不住去看了看。阿良趴在笼子里,身上盖着很厚的积雪,那几日一直下雪,天冷得呼出口气都带着冰茬儿,阿良不吃不动,就那么活活冻死了。我想,它到死还等着太子来接它。” 阮云卿没有说话,莫征也许久没言语,夜风吹过树梢,叶片哗啦啦直响,莫征站起身来,强笑道:“瞧我,真是上了年纪,陈芝麻烂谷子的,让你听了半天没用的。” 拉起阮云卿,莫征道:“走吧。天不早了。” 阮云卿轻轻点头,“嗯。”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7节 回了杂役房,阮云卿突然开口向莫征道谢,“多谢莫护卫了。我懂你的意思,我也永远会记得自己的身份。” 莫征一笑,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他今晚已经多事了,再往深了的话他不能再说,言尽于此,只希望阮云卿心里能多少有个防备,别像当年的阿良似的,实心眼儿的一头栽进去,却只换来一份冷酷无情的回报。 莫征揉了揉阮云卿的脑袋,“快歇着去吧。”说罢不再多言,辞别了阮云卿,一闪身,已经消失在了一片夜色当中。 这一夜阮云卿恶梦不断,一时梦见父母,他苦苦哀求,求他们不要送自己进宫,一时又梦见自己变成了阿良,正趴在风雪交加的野地里,盼着太子能来接他回去。 梦里的情境是那么真实,阮云卿好像真的置身于冰天雪地当中,寒风如刀一般刮过自己的身体,他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惟有脑海中太子的模样,却越来越鲜明。 醒来时浑身的冷汗都出透了,阮云卿坐起身来,紧紧抱着被子,出了好一会儿神。 周俊揉着眼睛看他,问阮云卿怎么了。 阮云卿无力的笑了笑,说声没事,下床去绰起水瓢,灌了一肚子冷水,才稍稍觉得清醒了些。 第二日一早,阮宝生就派桂圆来传话,说明日正是郑长春当值,他已安排好了,明晚就带阮云卿去见郑长春。 阮云卿谢过桂圆,让他告诉阮宝生,明夜晚间他一定过去。 这几日无人捣乱,白天过得格外平静。没什么大事,阮云卿依旧跟着崔太监干活,空闲时就拿出太子给的书册,发狠似的看了起来。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天就黑了。这晚不该阮云卿当值,他和周俊早早回房,想早些歇着,睡醒一觉,正好也到了去端华宫见太子的时候。 周俊这两天都乐呵呵的,没人找阮云卿的麻烦,他心里也跟着高兴,两个人谈笑几句,洗漱完毕,刚刚脱了外衣,门外突然闯进一个人来,传话说:肖长福叫阮云卿过去伺候。 阮云卿心里一惊,千算万算,还是躲不过这道坎儿去。周俊更是苦了脸,悄声骂道:“没完了他!简直欺人太甚!” 阮云卿摇了摇头,示意周俊不要再说。低头想了想,此时若是不去,肖长福又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他现在万不能做什么令肖长福起疑的举动,以免打草惊蛇,让这几日的心血前功尽弃。 此外,派出的鹰军传回了不少证据,可林林总总,净是些能做旁证的东西,直指肖长福杀害赵淑容的,竟是一样都找不到。阮云卿心里着急,再过十来天就是中秋宫宴了,错过了这一天,可就再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肖长福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这事拖的越久,变故就越多。时间紧迫,此时也说不得要冒冒险了,他今晚去见肖长福,在值房当中或是肖长福身上,说不定可以找到些要紧的证据。 打定了主意,阮云卿稳了稳心神,起身整好衣裳,让周俊不必担心,他推门出来,跟着传话的人,去见肖长福。 还是那日的值房,阮云卿一到值房门口,就觉得头皮发乍,后背发麻,说不害怕是假的,这会儿,他真是怕极了。 迈步进屋,阮云卿不由自主的往西北角望了一眼,那日平喜受刑时的木架子还立在当地,他瞥了一眼,心头就是一跳,急忙移开目光,再也不敢往那儿看上一眼。 当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一眼望过去,阮云卿仿佛还能看见平喜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的被绑在木架之上,头颈无力的歪着,身上的鲜血一滴一滴的掉落下来,正发出闷闷的声响。 屋子里早已酒气冲天,肖长福已喝得烂醉,歪斜着身子,半躺在罗汉床上。他一条腿耷拉着,另一条腿横跨在栏架上,床前的高几上摆了几个酒菜,高几旁边还站了一个小太监,阮云卿侧目一瞧,正是前日从阮宝生屋里出来的那个小裴。 小裴战战兢兢的,被肖长福搂在怀里。他双手抱着一只青瓷酒壶,低着脑袋,紧盯着肖长福手中的酒杯,不时给他往酒杯里添酒。 肖长福乜斜着醉眼,瞟了阮云卿一眼,“你躲那么远做什么?老子还能吃了你?过来!” 阮云卿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他故意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低着头,垂下眼皮,把眼中的厌恶全都收敛起来。 肖长福对阮云卿这副乖顺的样子十分满意,他怪笑两声,一把扯住阮云卿的衣襟,将他强拉过去,和那小太监一起,一左一右分别搂住,揉捏两把,心中越发得意,不由放声大笑起来。 第37章 杀意 肖长福今日的心情不错,阮云卿连灌了他十来杯,小裴也接连劝他多喝。带阮云卿过来的人看屋中无事,便悄悄退了出去,生怕扰了肖长福的兴致。 屋门半掩,值房外面静悄悄的,廊下也没人走动,阮云卿心里发急,肖长福还没醉倒,这样下去,他还怎么去找证据。肖长福嘴严得很,喝得烂醉,也套不出一句有用的话来,什么把柄都抓不住,阮云卿不由有些丧气。肖长福时不时的贴过来,一嘴酒气熏得人直犯恶心,阮云卿一面小心支应,一面想着还有什么法子,能把这个癞/蛤/蟆彻底放倒。 正在着急,阮云卿猛然发现小裴趁肖长福缠自己,无暇顾他,便一点一点的往罗汉床下蹭,蹭到床边,小裴小心翼翼地走到高几旁边,偷眼瞧了瞧肖长福,见他歪倒在床上,半点没有起疑。小裴背转身去,从怀里不知掏出些什么,飞快地抖进酒壶里,跟着装作续酒的样子,搬起酒坛往青瓷酒壶里续满了酒,摇晃了摇晃,转身执着酒壶,又回到罗汉床前。 “公公的杯空了,小的给您满上。”小裴说着话,就要往酒杯里倒酒。 肖长福话都说不连利,揽过小裴,在他颈间啃了一口,笑道:“这,你这么倒,我,我可不喝。” 小裴的脸都白了,闻言更是哆嗦起来。肖长福见他不动,在他腰间掐了一把,催促道:“还不喂我!” 肖长福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要小裴像上次似的,把酒浆喝入口中,然后再嘴对嘴的哺给他喝。 小裴抖了半晌,盯着那壶酒,心里翻江倒海。愣了片刻,他突然像想通什么似的,脸上挂着释然的笑意,站起身来,捧起酒壶,就要把酒往自己嘴里倒。 阮云卿吓了一跳,他虽不清楚刚刚小裴往酒壶里搁了什么,可这半天看下来,心里也多少能猜到几分。 小裴的神情从惊吓到木然,再由木然转为决绝,显然是下了什么决心,看他这副样子,简直是连生死都能豁得出去了。 怎么想那壶里搁的也不会是什么补药。再结合前因后果,和那日阮宝生与小裴的对话,阮云卿几乎可以笃定,那壶里放的,准是要人命的毒/药。这要真的喝下去,这小太监真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 阮云卿不由急了,眼见小裴端起壶来,绰底就要往嘴里灌酒。当下顾不得许多,他急忙扑了上去,狠狠推了小裴一把,恶声喝道:“糊涂东西,怎么把冷酒端来给肖公公喝!” 小裴被推了个趔趄,手里的酒壶掉在地上,摔了个米分碎,里面的酒也撒得精光。 小裴盯着一地的残酒和碎瓷片子,愣在原地,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他也是头一回干杀人的差使,本来心里就噔噔直跳,好不容易才鼓足了勇气,把一包毒/药搁进了酒壶里,谁料还没喂给肖长福喝,酒壶就被阮云卿给砸了。 事没办成,小裴人也懵了,他抖了半晌,猛地抬起头,瞪着通红的眼睛,嘴角哆嗦着,指着阮云卿,话都说不上来了,“你……你……” 肖长福也是一愣,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这个唯唯诺诺的小太监,敢当着他的面下毒杀他。 肖长福是皇后跟前的红人,这么多年来志得意满,人早就被他手底下的奴才们捧到了天上,他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哪还能想到这世上还有“忍无可忍”这句话呢。 阮云卿怕肖长福起疑,紧跟着又推了小裴一把,“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再去温壶酒来。” 肖长福半点都没怀疑,反而乐得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来。他满心以为上次毒打平喜,已将阮云卿收拾得服服帖帖,再不敢反抗。既然阮云卿跟了他,自然是想在他面前表现表现,拔个尖儿,占个头份的。此时他砸了酒壶,推搡小裴,分明就是看见自己与小裴亲热,吃他的醋了。 肖长福喝得烂醉,神志不清,又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刺激得心花怒放。越想越歪,越想越龌蹉,肖长福也不管真相如何,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之中,乐得呵呵直笑,对阮云卿彻底没了戒心。 阮云卿趁机又灌,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肖长福灌得醉倒在地,人事不知。 阮云卿长吁了一口气,踢了肖长福一脚,确认他确实醉倒了,这才拉着小裴,出了值房,来到一处背静所在。 四下瞧了瞧,确认没人,阮云卿问小裴:“你往壶里搁了什么?” 小裴到再现在还愣怔着,他本就老实,这一年多来,被肖长福几番淫猥,吓得连大声哭叫都不敢。刚做了心虚的事,此时又听见阮云卿问他,真像被雷劈了似的,整个人都木了。 半晌才想起辩解,小裴连连摇头,磕磕巴巴说道:“没,什么也没……” 阮云卿叹了口气,这样胆小的人,真不知阮宝生是怎么说动他下毒杀人的。 阮云卿怕他害怕,不肯将实情说出来,忙把自己和阮宝生的关系交待清楚,又细细解释道:“你别怕。我心里也恨极了肖长福……” 小裴听见阮云卿与阮宝生是堂兄弟,顿时安下心来,又听阮云卿说恨极了肖长福,立时急道:“那你还把酒壶砸了?要不是你,这会儿我已把肖长福杀了!” 阮云卿不由摇头,“怎么杀?你喝了毒酒再喂他,不是连你自己都毒死了么?” 小裴眼里露出一抹狠意,他叫道:“我不管,只要杀得了他,豁出我这条命又算什么!” “值么?”阮云卿静静问他,“为了那么个奸佞小人,豁出自己的命去,值么?” 眼泪涌了上来,小裴解开大襟,撩起自己的衣裳,指着身上青紫交错的痕迹哭道:“你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看看,你仔细看看,肖长福,他不是人……他打我,掐我,拿绳子捆着我,让我叫给他听。他说我叫的不对,他拿皮鞭子抽我,让我学人做那事时的声音……” 小裴哭得泣不成声,哽咽难抬,浑身上下筛糠似的抖着,“我受够了,真够了,只要能杀了他,让我做什么都行。” 阮云卿瞧得清楚,小裴身上满是伤痕,密密匝匝,新伤盖着旧伤,几乎已看不见一块好皮肉。他止不住全身发冷,若是自己不能除掉肖长福,日后准会和小裴一样,被肖长福折磨凌/辱,生不如死。 阮云卿垂下眼帘,伸手帮小裴拢好衣襟,整理好了,问他:“你想杀肖长福?” 小裴瞪他一眼:“这还用问么?不杀他,我迟早得被他折磨死。你来得晚,不知道肖长福都玩死多少小太监了。” 阮云卿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可敢在皇上面前告发肖长福?” 小裴又气又笑,“告发?肖长福?可怎么告呢,难道你要我到皇上面前哭诉,说肖长福欺辱于我,淫/乱后宫?咱们东离连太监找宫女对食都睁一眼闭一眼,何况我只是个小太监,这罪名压根行不通!” 阮云卿轻轻一笑,“这罪名怎么够看。” 小裴瞪大眼睛,被阮云卿身上陡然一变的气质惊得倒退了两步,“你……” 刚刚还是个毫不起眼的小小少年,只是一笑之间,浑身上下的气质就变得凌厉而狠绝,那抹淡笑虚虚的浮在阮云卿的眉眼间,让他如春水般的双眼中漾开一丝奇异的涟漪,明明并不可怕,却看得小裴生生打了一个寒战,不由得打从心底里畏惧起来。 阮云卿也同样毫无所觉,他依旧淡淡的笑着,继续说道:“要杀肖长福,怎么也要给肖大总管安个配得上他身份的重罪才行。” 阮云卿伏下身子,贴在小裴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了几个字。 小裴惊得差点蹦起来,连害怕都忘了,只是一个劲儿问:“你,你……这可是万剐凌迟的罪过,你可有证据了?若没有铁证,你说什么都白搭。” “证据自然是有的。”阮云卿顿了顿,又笑道:“就算没有,也要想法子弄出些证据来,安在他头上。” 小裴彻底吓呆了,眼睛瞪得溜圆,只愣愣的盯着阮云卿瞧。 阮云卿不想浪费时间,干脆直接问他:“怎么样,做还是不做?” 见他半天都不言语,阮云卿以为小裴不会答应,毕竟这事凶险万分,若出了一点差错,非但告不倒肖长福,反而还把自己的一条命搭进去了。人的勇气就是如此,也许前一刻你还能舍生忘死,可转念之间,却又变得什么都不敢做了。 阮云卿也不勉强,反劝他道:“不行就算了,你也别为难自己。以后可别再干傻事了,你暂且忍耐几日,中秋宫宴上,我是怎么也要跟肖长福死磕的,到时候,你就不用再被他胁迫,也不用再被他欺负了……” 不等阮云卿说完,小裴就拦住他的话,急道:“我答应。怎么能不应呢,就算是为了我自己,这事我也应下了。只要一想起他对我干的那些事,我就恶心得睡不着觉。我恨死他了,恨不得撕碎了他,我得做点什么,不然我这心里,一辈子都不安生。” 说罢他握了握拳头,问阮云卿:“你只说要怎么做吧。我都听你的。” 第38章 证物 阮云卿想了想,小裴跟了肖长福这么久,知道的事情应该比他多得多。 忙细问小裴这几个月间,肖长福可曾有过什么可疑的举动。见小裴一脸茫然,阮云卿又特别拎出赵淑容出事的日子,问道:“你仔细想想,七月初到中元节前后那段日子,肖长福可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小裴鼓着腮帮子,想了半晌,依旧茫然的歪着脑袋,苦苦思索。猛然间他一拍脑门,叫道:“你说中元节前后,我倒想起一件事来。” “快说。”阮云卿急忙催促。 小裴忙道:“中元节时,肖长福好像格外高兴,那几日他每天都是乐颠颠的,见了我也难得没有打骂,所以我记得格外清楚。” 小裴跺了跺脚,恨道:“可惜肖长福只拿我们这些小太监当玩物,从不将什么机密的事告诉我们。我也只知道中元节时,他发了一笔横财,数目不小,都够他吃一辈子的了。” “那几日肖长福也是乐晕了头,喝得烂醉时,才在我面前透露了那么一两句,他说有人给了他一万两银子,让他帮忙办一件事,结果事情成了,那人心里高兴,又赏了几件奇珍异宝给他,肖长福见钱眼开,乐得够戗,那几日真是连脚都不知往哪迈了。” 中元节的前几天,正是赵淑容出事的日子,如此推断,定是宫里有人给了肖长福一笔银子,让他找机会除掉赵淑容,事情办妥之后,才又给了他几件宝物封他的嘴。 “你可知是谁给的?”若能知道送银子的是谁,可就有了直接指证肖长福的证据。 小太监苦笑道:“我哪知道去。平时连这些话,肖长福都不会说给我听的。那日他也是实在乐疯了,才露出这么一句半句的。” 阮云卿细细回忆鹰军查回来的线报,肖长福确实收了不少后宫嫔妃的贿赂,但那些贿赂数目不大,来来去去,总数加起来都没有一万两银子。鹰军已将肖长福及其手下爪牙查了个底掉,这么一大宗银钱往来,应该不会漏掉才是,可为何查来查去,却不见肖长福家中出现过这笔银子和这些奇珍异宝呢? 越想越是奇怪,阮云卿问小裴:“肖长福在宫里可有什么私库密室之类的地方?” 小裴想了想,摇头道:“没有。肖长福向来谨慎,再说他虽是皇后跟前的红人,可这宫里的正经总管,还是郑公公。他再怎么胆大,也不会把那些银子搁在宫里,明晃晃地摆在人眼前当把柄不是。” 阮云卿不由笑起来,可不是么,也是自己太心急,都糊涂了。 刚想着算了,一会儿还是再多派些鹰军兄弟出去,查查肖长福可有什么亲眷外宅,他老家那边离京城太远,去查探的兄弟还没赶回来,干脆再等等那边的消息再说。 阮云卿拉着那小裴往回走,肖长福那里得好好收拾一下,不然明日不好交待。 小裴一边走路,一边接着回忆,走到半路,他犹豫着开口,道:“银子我不知道,可那些奇珍异宝,我倒见过一件。” 阮云卿眼前一亮,抓着小裴的胳膊,急道:“在哪儿?” 小裴让他晃得头晕,叫唤着说道:“就在他身上。” 阮云卿一听这话,转身就往值房跑去,小裴也急忙追了上去,紧跟着阮云卿回到肖长福住的值房。 推门进去,就见肖长福醉倒在地,睡得天昏地暗,他趴卧在罗汉床上,身子蜷着,呼噜打得震天动地,这会儿怕是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醒了。 阮云卿看了看屋里的动静,才迈步进去,让小裴进来,回身关好房门,插上门销。 小裴从肖长福衣领里拽出一根朱红色的绳子,“就是这个。” 阮云卿接了过去,见那绳头上拴着一个赤金的弥勒佛。这佛像有鸡卵大小,纯金打造,雕得十分精巧,别看小,却连佛爷身上的僧袍皱褶和五官神情都雕刻得细致生动,这还不算什么,最奇的是佛爷脸上那对眼睛,又黑又亮,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稍一转动,那双眼睛就像活了似的,能随着角度不同而生出无数种变化,波光流彩,简直是巧夺天工。 阮云卿暗暗称奇,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普通的石头,而是两颗百年难得的琉璃石。阮云卿没见过实物,只在一本博物志中看过一段记载,说琉璃石只产在西越国中,极难采到,西越常年向东离进贡,皇宫之中,也只有区区三件。 小裴道:“别看肖长福作恶多端,却最怕鬼神,他自从得了这件宝贝,就把它日日挂在身上,片刻不离。有一回我好奇问起来,他还跟我夸耀了半天,说这东西连皇帝身边都未见得有,因此我才知道这是件宝贝。” 阮云卿点点头,细细在佛像身上查找。 一般的雕刻师傅在雕出成品后,都会在雕好的东西留下自己专有的印记。雕刻是手艺活儿,只要牵扯到手艺,师傅们也是自傲得很,雕上印记,一来为给自己扬名,二来也是怕雕坏了,雇主好巡着印记找人,不会带累他人。就算有雇主不愿意,这些雕工师傅也会在成品不起眼的地方留下印记,外人看不出来,可同行之间,只要瞧一眼就能发现。 阮云卿住的村子里有家石匠,这些话,还是那个石匠告诉他的。 果然,翻来找去,终于在佛像衣袂边上,一块极不起眼的地方,看见一个“梅”字。 阮云卿心头狂喜,忙找来纸笔,把这佛像的大致样子和印记都一一画了下来,吹干墨迹,小心折起来,揣在怀里。 小裴也不知他干什么呢,只好站在一边,看着阮云卿忙活,等他忙得差不多了,就把那佛像又塞回肖长福身上,整理好了,以防他起来后看出不对劲来。 两个人把屋子里收拾好了,地上摔碎的酒壶扫出去埋了,屋里地下都擦洗干净,这才双双出了屋子。 两个人同病相怜,阮云卿又是个有主意的,一番相处下来,小裴已十分依赖他,走时告诉阮云卿,他就在司香处当差,跟的师傅是专给丽坤宫各处香炉添香的执事太监。让阮云卿有事时就去司香处找他,他一定帮忙。 阮云卿笑着答应,又安慰了他一气,才匆匆忙忙赶回杂役房。 没进屋,阮云卿从杂役房绕到宫墙边上,一大片灌木林里,掏出短笛,吹了两下,莫征从他身后闪身出来。 “没事吧?” “莫护卫!” 两人同时开口,都说得又急又快。阮云卿是急着想将刚才的图样交给莫征,而莫征则是担心阮云卿的安危。 莫征自太子派他来丽坤宫起,就一直跟着阮云卿,白天他不便现身,就躲在房梁之上或哪个偏僻角落,宫中时时有禁卫巡查,他们也不敢太过放肆,就算有夜色掩盖,暗卫们也要小心行事,怕被人发现行踪。 今晚莫征看见肖长福来叫人,心就提了起来,太子让他听阮云卿的号令行事,身为暗卫,是决不能私自行动的,阮云卿进了肖长福屋里,莫征就趴在房顶之上,揭起两块屋瓦往里观看,心里着急上火,却也不敢擅自行事,憋屈得直想骂娘。 阮云卿先道了谢,“多谢莫护卫,我没事。” 莫征揉揉他头上的碎发,狠道:“别怕,那肖长福要真敢怎么样,我一定下去剁了他!” 阮云卿心里感激,又感叹他见过太子之后,境遇果然是变了许多,过去什么事都得自己扛着,现在知道背后还有太子这个靠山,不得不说底气都足了。 阮云卿笑道:“千万不可。剁了他虽然痛快,可如此一来,也把太子殿下给害了。” 莫征怒道:“你信不过我的身手?一个贪财好色的老太监,我两根手指就能把他捏死。你放心,我下手干净,决不会让人抓住把柄,又哪会连累太子?” “莫护卫的身手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可宫中的事,杀人不是目的,杀了这个人之后,能为杀人者带来什么利益回报,才是最要紧的。” 这个道理,阮云卿也是在赵淑容死后,推测谁是杀害她的凶手时,才猛然间察觉到的。他想起顾元武曾对他们说过的话,他说宫中没有绝对的敌人,昨日的仇人为了今日的利益也可以携手合作。这个念头让阮云卿心中豁然开朗,在这个只有踩上高位才会有人拿你当人看的地方,谁会想杀掉赵淑容呢? 答案太容易猜了。容易到满宫上下都能在第一时间内猜到。猜到了谁想杀人,那么下面的事情只要顺藤摸瓜,依理推断就是了。 莫征最不耐烦这些勾心斗角,权利倾轧,他听得厌恶,忙打断了阮云卿的话,摆手道:“成,成,反正如今我是听令行事,你不发话,我也绝不会去找肖长福的麻烦。真不知宫里这些人累不累,明明是一家子骨肉,却弄得像乌眼鸡似的,日日掐来斗去,真是服了,这哪是人过的日子。” 阮云卿笑着摇头,“弄不懂就对了,说明莫护卫心里还干净。” 如果可能的话,阮云卿也不想弄懂这些,几亩良田,一间草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安宁闲适,恬淡悠然,那才是他想要过的日子。只是不知道,他这一生还能不能有那一天了。 第39章 上药 说了两句话,阮云卿将画好的图样交给莫征,让他速速照着这个样子去查,务必把这佛像是何处做的,又是何人做的等事一并调查清楚。 莫征收起图样,让阮云卿放心,“我把你送到端华宫后,就即刻吩咐人去办。” 去到太子宫里,已过了子夜时分。今日来得晚了,阮云卿本以为太子已经睡了,他过来看上一眼,点个卯就能回去。谁料一进寝殿,就见一盏孤灯之下,太子宋辚靠在雕花木窗前,正望着窗外出神。 一盏孤灯格外清冷,桔色的烛光给宋辚身侧笼上一层朦胧的光晕,他还是一袭白衣,墨色的长发披散下来,在黑与白的对比中,让他脸上的神情都跟着周围一起朦胧起来。 宋辚静静地站着,身形挺拔,如一杆修竹。他从打开的窗格里望向远处,目光飘渺而悠远,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孤寂而落寞。 每次过来,宋辚都会在窗边远眺,阮云卿猜不透宋辚眼中的情绪,只是每次看见,都会打从心底里生出一股莫名的刺痛,说不清道不明的,只是觉得心里难受,就好像被宋辚周身散发出来的情绪感染了一样。 宋辚回过身,“你来了。” 依旧平静安然的话语,没有询问,只是淡淡的一句陈述。 宋辚在看见阮云卿后,脸上便带了一抹轻淡的笑意,微微勾起的唇角挑起一个向上的弧度,好看的薄唇柔软的弯着,连他漂亮的凤目里也添了些不知名的神采。 阮云卿躬身施礼,“奴才给太子请安!” 宋辚瞧了瞧他,轻轻蹙起眉头。没有交谈,宋辚还是能感觉到阮云卿对他的态度起了些细微的变化。从头一次的小心谨慎,到第二次的放下心防,宋辚刻意的亲近已经在上次的接触中初见成效,阮云卿不再防备他,那种信任的感觉宋辚并不陌生,他能清楚的感觉到,在上次一同用过晚膳后,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已经热络了不少。 宋辚有些奇怪,才短短一日,到底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让眼前这个少年又在自己面前披上了厚厚的铠甲,他用万分恭谨的态度的对自己行礼,变得比初次见面时还要冷淡疏离。 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辚满心疑惑的同时,又觉得有趣之极,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也会很快令人厌倦,他想得到阮云卿,他享受这个得到的过程,在没有厌倦之前,这样起伏不定的变化还是很能够刺激他枯燥乏味的生活的。 就这样细细打量着,宋辚突然变了脸色,他沉声道:“过来!” 阮云卿心头一跳,如果可以,阮云卿真想转身离去。宋辚实在耀眼,不只是长相,还有他周身的气度和从容的举止,不是太阳那般刺眼的明媚,要真让阮云卿形容,宋辚给人的感觉,反倒更像皎洁的圆月一样,华光异彩,银辉满地,他在举手投足之间,不用刻意如何,那种震撼的感觉就已能够丝丝缕缕的渗入人心里。 这样的人,又有谁能拒绝。阮云卿心里不安,太子的心意不明,莫征的话又让他心生怯意,此时见面,阮云卿着实有些不知所措,也只好摆出一副恭敬冷淡的样子来遮掩心里这份惴惴不安的情绪。 略作迟疑,阮云卿还是迈步走到桌案前。 宋辚不等阮云卿过来,已经迎了上去,抬手抚在阮云卿脸上,问道:“怎么这脸上又挂了幌子?” 宋辚的手指冰凉,指尖扫过脸颊,阮云卿下意识想躲,宋辚却先他一步靠了过来,抓着阮云卿的胳膊,将他按坐在太师椅上。 “破军,药。” 宋辚吩咐一声,破军已从房梁上翻了下来,他们这些暗卫干的都是玩命的营生,每个人身上都随身带着伤药。这些药都是特制的,止血化瘀,见效极快。破军从身上摸出一个玛瑙做的小罐子,拔了塞子,递给宋辚。 那伤不算严重,只在阮云卿左边脸颊上肿起几条血檩子,是个清楚的巴掌印。可宋辚此时看了,还是无端端地觉得有些烦躁,他让破军退下,声音里已带了几分薄怒,让跟随他多年的破军听得后背生寒。 太子,真的是许久都没动过怒了。就连上次中毒后,险些命丧黄泉,他在清醒过来后,也只是虚弱的笑了笑,说是他大意了。 破军不由兴奋起来,他与莫征不同,破军生来心狠手辣,对杀人之事简直有着异与常人的兴趣。他最爱做噬血之事,此时听见太子暗含怒意的声音,真是打从心眼里激动快活。 破军躺在房梁上,暗暗想到:一会儿,怕是有活干了。 宋辚接过药罐,倒了些药膏在手上,轻轻给阮云卿抹在伤处。 阮云卿觉得不自在,刚要躲避,宋辚便喝了一声:“别动!” 那声音冷冰冰的,带着压抑的愤怒,阮云卿不敢再动,只好直着脖子,任宋辚摆布。 宋辚擦药的动作专注而温柔,他清冷的目光停留在阮云卿脸上,像对待一件易碎的宝物一样,轻轻地在阮云卿脸上反复擦拭。这如同抚摸一样的动作,让阮云卿的心跳鼓动不已,宋辚的气息若有似无的拂在他脸上,令阮云卿的脸越涨越红,整个人都乱了方寸。 明知道这样不对,明知道宋辚的温柔里很有可能暗含着伤人的尖刺,可阮云卿的心底,还是不由得不感激,不由得……想一头栽进去。 阮云卿再也坐不住了,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口中推拒道:“小伤而已,不,不劳殿下费心。” 挣了几挣,无奈宋辚手劲不小,单手摁着阮云卿的肩头,就把他牢牢圈在椅内。阮云卿本就少言寡语,此时更是词穷,挣扎不过,他也只好乖乖听话,受刑一般上完了药。 宋辚抹了伤药,又在阮云卿脸上仔细端详了半晌,这才放他起来。 阮云卿慌忙站起身,退到一丈开外,才敢和宋辚说话:“奴才谢过太子。” 宋辚看着阮云卿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蹦了出去,不由牵了牵嘴角,他心情大好,拿桌上的布巾擦了擦手,笑问道:“你怎么整日受伤?我不过见了你三次面,倒有两次,你这脸上是带着伤的。这回又是怎么了?谁伤的你?” 阮云卿想了想,还是没把今日肖长福的事说出来。除掉肖长福是他对太子许下的诺言,他必须独自去完成。他已经从太子这里得到不少助力,若是还杀不了肖长福,阮云卿心里也过不去这道坎。 阮云卿摇摇头,解释道:“奴才在杂役房当差,整日干些粗活,受伤也是难免的。” 宋辚看了阮云卿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便也没有再去深究,转问他前日那些书读的怎么样了。 阮云卿暗自吁了口气,忙说了详情,又把一些看不明白的地方拿出来,请宋辚详加讲解。 慢慢说了几句话,阮云卿心里那点别扭也就跟着散了,他一门心思全扑在书里,暂且把旁的心思都放在一边。 宋辚博学多才,涉猎颇广,不只那些经史子集类的正经书,就连天文地理、水文地质、乃至游记类的杂书都读得十分精通。宋辚对阮云卿极为耐心,亲热地和他坐在一处,对他所问的都一一详加讲解,不但没有不耐烦,反而言谈风趣,讲起来点面俱到,不刻板,不枯燥,而且浅显易懂,一听就能明白。 阮云卿心中越发敬重,宋辚实在是个太优秀的人,让人不得不打从心底里折服。此时不管阮云卿愿不愿意,他都必须要承认,他心底的一角已经开始松动,对宋辚的好感在心底里扎了根,理智上再怎么克制,也敌不过情感上点点滴滴的侵蚀。宋辚实在厉害,他如同春风化雨一般,润物无声,一点一点的攻占了阮云卿的心。 这日临走时,宋辚让阮云卿多留一会儿,“过来磨墨。方才你没来时,我就想着画些什么,谁料起了半日稿子,心里也定不下来。如今看见你,我倒有了主意。” 宋辚说着话,已在花梨桌案上铺开一张宣纸,拿镇纸压平。 阮云卿忙在一方石砚上舀了一勺清水,取过一支印有仙鹤云纹的墨锭,细细研开。 待墨磨好,宋辚蘸了墨笔,在宣纸上刷刷点点,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个灵动活泼的身影。 只见画上一个少年手执鱼竿,正往湖中垂钓。那少年一身布衣,散着裤角,露出两条结实的小腿。少年的头发随意拢着,一把黑发调皮的甩在胸前。湖面波光粼粼,少年手中的鱼竿微微颤动,有鱼咬了钓饵,少年手腕轻抬,急忙拽起鱼竿。 就是这么一幅简简单单的春日垂钓图,却让宋辚画得形神兼备,动静皆宜,阮云卿透过那一层薄薄的宣纸,仿佛都能感受到那垂钓少年悠闲快活的心情。 越看越不对劲,阮云卿盯着那画中少年的模样,不由愣住了。 第40章 报复 那画中的少年,分明就是自己。同样的眉眼和神态,同样的神韵和气质,只是相比之下,那画中的少年要比阮云卿快活得多,他脸上笑容灿烂,眉目舒展,阮云卿看得直苦笑,心里暗暗思量,他活到现在,恐怕都没有如此放肆的笑过一回。 阮云卿不知宋辚画他是何用意,只是愣愣地瞧着那幅画,心里狐疑不定。 宋辚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些,他问阮云卿,“我画的如何?可像你?” “像。”阮云卿点了点头,又苦笑道:“只怕他比奴才还快活些。” 阮云卿心里羡慕,真盼着有朝一日,他也能像画中的少年一样,无忧无虑的。 阮云卿只管看着画出神,宋辚却在屋中踱步,转了两圈,他指着内室的方向笑道:“等我再润色润色,便让破军把那画拿去装裱了,挂在我寝室之中。” 拉着阮云卿进了内室,问他:“你瞧挂哪里好?床榻前,还是这架多宝格的后面?” 阮云卿默默跟着,瞧了瞧这边,又望了望那边,他一语不发,宋辚却顾自说道:“还是床榻前好,这样,我每日睡前能看你一眼,醒来第一个,瞧见的也是你。” 阮云卿张了张口,他不知要说什么。 如果可能,阮云卿真想大声质问,他想问宋辚到底想干什么?又为何要如此对他? 若宋辚是真心,那他阮云卿承受不起;若宋辚是假意,阮云卿则更加不想招惹,他只是个小小的奴才,想要活下去,才主动找宋辚求助,他可以许下自己的后半生,他会拼尽全力助宋辚登基为帝。可这不意味着,他就要连自己的心也一并许诺出去,那是阮云卿唯一觉得珍贵的东西,身体已经是残缺不全的,阮云卿不想连自己的心也被人伤得千疮百孔。 所以别再对我好了,我阮云卿何德何能,竟能得一国储君青眼有加,你如此待我,我真不知如何报偿。 阮云卿向来倔强,性子也比普通的孩子更沉稳冷静,可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实在有些应接不暇,情感上从无所适从,阮云卿心慌得厉害,眼前情境让他难以应付,他真不知太子如此,到底是看中了他什么。 心慌意乱,阮云卿的身体有些发抖。他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殿下为何要把此画挂在房中?奴才,奴才……” 宋辚摆了摆手,没有回答阮云卿,反而微嗔怒道:“以后在我面前,不必再称奴才。” 拉着阮云卿出了寝室,宋辚回到桌案前,又去石砚中蘸了墨笔,小心翼翼的在画中润色。勾画许久,他抬头看了阮云卿一眼,觉得怎么画都无法画出阮云卿眼中那份干净灵动的神采。 宋辚一面添补润色,一面继续说道:“云卿,你如今年纪还小,等你大些了,我再给你起个表字。这会儿先叫名字,你说可好?你以后要常伴我身边,每日奴才长奴才短的,我听得别扭,你我也显得生分。” 宋辚说得光明正大,仿佛这样称呼是天经地义的事。可阮云卿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一般,他胸口发闷,鼻子发酸,忍了几次,终于还是红了眼眶。 阮云卿直直望着宋辚,想从他说话的神态举止中发现一点虚情假意。可是没有,宋辚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变化,他依旧用清冷的口气说话,真诚而坦荡地告诉阮云卿:在他面前,不必再自称奴才。 不管日后如何,起码此时此刻,阮云卿相信,宋辚说这番话完是出自真心。 阮云卿心里直翻腾,今日这话,不管宋辚出于什么目的,他都感激不尽。 奴才,如果可能,谁想自称奴才。奴才这个身份,是穷苦的命运强加给阮云卿的,他小小年纪就被送进宫里,不能反抗父母,也无力去抗争,不管阮云卿心里多么不甘,他也要背着奴才这个身份过一辈子。 宋辚也许根本不清楚他的这句话给阮云卿带来多么大的震撼,他更加不会料到,因为这句话,彻底改变了阮云卿的心意,让他在日后的岁月中,心甘情愿地栽进了宋辚悉心编织的罗网里。 出了端华宫,阮云卿心头还是浮动着一股莫名的情绪,他用力搓了搓脸颊,唇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意。脑海中猛然闪过阿良冻死在雪地中的模样,阮云卿依旧挂着这抹淡淡的笑意,迈步下了石阶。 他心里默默念道:我认了。不管日后如何,我都认了。 宋辚目送着阮云卿的身影,一直等他出了寝殿,才转回身,继续画桌案上的画。 夜风吹过窗棱,殿内的纱幔随着夜风东摇西摆,鹅黄的纱影晃动,像只不安分的精灵,在屋中肆意的舞动。 宋辚的心绪格外安宁,他在见过阮云卿后,总是会奇妙的静下心来,不管宫中的局势多么严峻,不管他此时面临的处境有多么凶险,他暴虐的心情好像都能够在见过那个孩子之后奇异的平复下来。宋辚对此也有些迷惑,惯常的经验无法解释如今的情形,宋辚只好偏执的以为,是阮云卿这个新玩具太有趣了,才很好地滋润了他几乎要干涸的心灵。 宋辚放下笔,看着画上的少年,慢慢伸出手指,凌空轻抚少年的脸颊,画上的少年不说话,只是咧着大大的笑容回望着他,宋辚也跟着笑,他轻轻勾起唇角,想要跟着画中的少年开怀大笑,可脸上的笑容还未成形,就被突然从心底里蹿上来的苦涩压了下去。 宋辚沉默了许久,才从画上收回手,他单手握着拳头,望空中问道:“是谁伤了云卿?” 破军翻下房梁,在宋辚脚边单膝跪地,垂首道:“刚我打听了,是肖长福。” “哦。”宋辚轻笑一声,“又是他。” 宋辚思虑片刻,抬手点了点桌案上的一撂黄绫册子,问道:“顾元武那里准备得怎么样了?” 破军忙回道:“已好了。顾公公今日还传话来,说万事俱备,只等殿下发话了。” 宋辚点了点头,笑道:“好,戏演了这么久,也是该散了。只怕我演得不烦,那些个看戏的人倒是要沉不住气了。” 拿过一张素笺,宋辚提笔写了几个字,交给破军,“让顾元武依此行事,其它的,他自己看着办吧。” 破军接过素笺,不敢乱看,忙折了两折,收进怀里。又等了一会儿,见宋辚再无吩咐,便想退出去,先将这信送给顾元武去。 刚要起身,就听宋辚又再说道:“破军,好久没玩过了,手痒了吧?” 破军闻言,心中心花怒放,他连连点头,喜道:“可不是么。许久不见血,属下身上的弯刀都要锈了。” 宋辚凤目一弯,浅笑道:“那明日就好好玩玩。去,教训教训肖长福。记得,见血就行了,可别把人弄死了,没了他,中秋宫宴上的大戏,可就唱不下去了。” 破军笑呵呵应道:“成。要胳膊还是还是要腿,殿下您说话吧。” 宋辚看他一眼,叹道:“割他一只耳朵就行了,留着他两条胳膊、两条腿,还能再伺候母后两天。” 破军顿觉无趣,嘟哝道:“真没趣儿。”还以为能好好玩一场呢,谁料却只是割只耳朵,真是杀鸡用牛刀,糟践他这鹰军第一高手的好身手。 也不敢抱怨,破军垂头丧气,领命而去。 转天才过正午,阮云卿等人干完了杂活,正准备吃午饭时,就听见外边乱了起来,崔太监不知何事,听外面乱得热闹,便吩咐阮云卿等人不要乱动,留在屋中继续吃饭,他出了杂役房,急往出事的地方赶。 周俊这些小太监正是爱热闹的年纪,整日干活,日子过得实在苦闷,此时听见出事了,他们哪还能坐得住,等崔太监一走,小太监们就悄悄跟了出来,一同往人多的地方跑,去瞧热闹。 出事的地方离杂役房不远,就在值房后面的茅厕里,周围已经围了一大圈人,宫里的奴才们全都七嘴八舌地聚在此处,指指点点地议论着。 “怎么了?怎么了?” 此处本就狭窄,又是个出恭如厕的地方,建的也偏僻,十来个人一围,挤在外面的人就进不来了。外面的看不见里面,只好扒着头一个劲儿的打听,里面的人看了半晌,正在得趣儿,也不顾上理他,只闲闲的应了一句:“夜路走多终见鬼。肖总管这是得罪人了。” 外面的人更加好奇,半拉身子扑了上去,吊在那说话的人身上,用力往里面挤。 周俊挤了半天,无奈他人小个儿矮,力气也拼不过这些大人,怎么也挤不进去,他干脆拉着阮云卿出来,四下里望了望,见无人注意,便顺着茅厕后面的一堵矮墙爬上了房顶。 “小二,快上来。” 周俊招呼阮云卿,阮云卿双臂较力,攀上矮墙,两脚一蹬,顺着墙缝爬了上去。这地方还是他们上回修理屋檐的时候发现的,墙矮好爬,离后面的高大宫墙还有一段距离,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的人只要不抬头,也不会发现他们。 两个人趴好了,就往底下看。这一看不要紧,可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只见茅厕周围满是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肖长福就在倒在人群当中,他浑身是血,脸色煞白,被人从茅厕里抬了出来,已经连站都站不住了。 周俊指着肖长福,使劲推了推阮云卿,叫道:“小二快看。那狗贼的耳朵!” 阮云卿仔细一看,才发现肖长福的右耳被人整个切了去,在一片血肉模糊中,只留下一个黑乎乎的圆孔。 周俊乐坏了,不敢大声狂笑,只抱着阮云卿的肩膀,咯咯的小声乐道:“活该!” 阮云卿看周俊笑得开怀,不由也笑起来,他边笑边琢磨,这到底是谁干的。 肖长福得罪的人不少,这宫里恨他的,扳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细算了一遍,一时也想不出终究是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割了肖长福一只耳朵。 第41章 情之一字 肖长福吓得够戗,今日他一进茅厕,低头正解裤子,就觉得眼前黑影一晃,紧跟着脸侧一凉,右边耳朵就被人割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等肖长福回过神来,耳朵早已不见了踪影。冷汗当时就下来了,肖长福抖了半天,连腿都迈不开了,还是后面来上茅厕的人发现了他,这才把人架了出去。 浑身上下只剩下哆嗦,肖长福吓得魂儿都要飞了,一只耳朵已经不算什么,关键是那个割他耳朵的,能在他眼前如同鬼魅一般,连影子都没瞧清楚,就削去了他一只耳朵。 实在太快了,快得简直……简直就不像是人干的。 肖长福狠狠打了个激灵,想起他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心里越发害怕。他扑腾着坐了起来,双手在身上胡乱掏摸,找到胸前的金佛,便死死攥在手里,嘴里不住念佛,整个人疯癫了一样,瞧谁都像鬼怪,看哪儿都觉得瘆得慌。他大喝一声站起身来,手舞足蹈,蹦着高儿地喊着:“我有金佛护体!什么样的妖魔鬼怪都别想害我!不怕!我不怕!” 众人愣了片刻,全都哈哈大笑,心中只觉痛快。想不到整日鼻孔朝天的肖总管,原来竟是个害怕鬼神的孬种。 有人暗自呸道:“既然怕鬼就别做亏心事,如今念多少佛,怕也修不来身后平安。” 另一个却笑道:“你懂什么,身后之事谁说得清,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是与非。就算明知要堕阿鼻地狱,也比不上活着的时候手里抓着真金白银,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众人小声议论,不敢让肖长福的爪牙听见,可无奈他们看好戏的意图太过明显,就算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也还是能从人们那一脸兴奋暗爽的表情里看出端倪。 肖长福越闹越凶,几个人都压制不住,场面眼看失控,他那些手下亲随见闹得不像,简直成了耍猴戏了,急忙一拥而上,将肖长福一拳打晕,七手八脚地架住,拨开人群,边往外走边骂道:“都滚!都滚!肖公公的热闹你们也敢瞧,一个一个都活腻歪了是吧!” 众人忙低了头往后退,手下们这才穿过人墙,把肖长福抬回了值房。 肖长福走了,众人也一哄而散,阮云卿跟周俊回了杂役房,小太监们犹自议论不休,都在猜到底是谁干的。 肖长福在丽坤宫里作威作福,这宫里没投靠他的,哪个没挨过他的欺负,他今日落了这样一个下场,众人不说欢欣鼓舞,也都在暗地里拍手称快。因此猜来猜去,到最后全都变成取乐解恨的谈资。 入夜后,阮云卿偷偷问过莫征,莫征笑了一声,叹道:“你别管了,这事是太子吩咐,他自有分寸。” 阮云卿猜来猜去,也没敢往宋辚身上猜,此时听见是他派人做的,倒真有些惊讶。去见阮宝生的路上,他暗自思量,猛然想起昨日宋辚给自己上药时,眸中流露出的那一点心疼,心头便止不住地一阵慌乱。 他这么做,是为了自己么? 这念头蹦了出来,阮云卿不由苦笑出声,真是不能对他太好了,这不,才几回的工夫,他就得意忘形的以为宋辚做这件事,会单纯的只是为了自己。 摇了摇头,阮云卿甩开没用的心思,专心想着一会儿阮宝生带自己见到郑长春后,要怎么说服他。 来到阮宝生屋里,先去看平喜的伤势。一进屋就见平喜已经醒了,正靠坐在床榻上。 阮云卿真是喜出望外,叫了一声,“平喜。”便不知再说什么。都是他连累了平喜,此时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似的。他就算心里再愧疚,也抵不过平喜遭的这场罪了。 平喜脸上还是没有一点血色,他白着一张脸,冷冷地瞧了阮云卿一眼,不耐烦道:“我最厌烦你这点,小小年纪心事重重,我病成这样,你还摆一张苦脸给谁看?” 平喜受了重伤,中气不足,才刚清醒过来,说话时气喘得利害,一句话断成了几半,好半天才把一句整话说完。 阮云卿被噎得没了话,他讪讪地站起身来,从桌上把药碗端了过来,要亲自喂平喜喝。 平喜侧过脸去,“用不着你。” 阮云卿更是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捧着药碗,急得头上冒汗。 阮宝生看不下去,忙走过来解围,他冲阮云卿眨了眨眼,示意他把药碗给他。 阮云卿点点头,递过药碗,悄悄退到床尾。 阮宝生轻轻吹了两口,觉得不烫手了,这才端给平喜,又嗔道:“你行了啊,那是我亲弟弟,你给他个好脸能少块肉啊!” 平喜剜他一眼,恨道:“我才好你就气我!” 接过药碗,乖乖喝了,平喜狠瞪了阮宝生一眼,忍不住小声念叨:“我又没怪他,谁用他一脸愧疚的对着我。再说,他要不是你弟弟,我犯得着连命都不要了的帮他?” 一句话把阮宝生也堵得没了话,要说起愧疚,他比阮云卿还要愧疚得厉害,都因为自己一时糊涂,跟个孩子置气上火,才把事情弄到如今这般田地。自己虽比不上肖长福位高权重,可在丽坤宫里,也能算得上一号人物,若是他早一点挑明和阮云卿的关系,肖长福怎么也要卖他几分薄面,不敢像如今这般放肆。 阮宝生自责得厉害,整个人钻进了牛角尖里,所思所想难免偏激片面。他也不想想,像肖长福那样一个霸道惯了的人,连总管郑长春都不放在眼里,又哪会卖他一个执事太监的人情脸面呢。 阮宝生讪了一会儿,又厚着脸皮贴了上去,冲着平喜连连赔罪,小声道:“怪我,怪我,都怪我还不成?瞧我这张嘴,平时多灵巧,怎么一见了你就不会说话了。” 赶着从柜橱里拿出一包盐津梅肉来,小心撕开纸包,拈出一块递给平喜,笑道:“药苦不苦,快吃块梅肉压压苦味。” 平喜惨白的脸上终于见了点红晕,他一把夺过纸包,假意怒道:“我为你受了这么些苦,连包梅肉都给得抠抠索索的,怎么,还舍不得啊?” 阮宝生怕平喜摔着,忙在床头坐下,伸手护着平喜,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一迭声说道:“哪能,你要爱吃,我明儿再给你买去。你要什么我舍不得过,可别冤枉我。” 桂圆站在一旁,看得直肉酸;阮云卿开始还不明白,后来也觉出点不对劲儿来,看着看着觉得脸上直发烫,眼睛也跟着直了。 阮宝生大大方方的,当着众人,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掏出来,平喜别扭了一阵儿,也就安心等着阮宝生的温柔体贴。他俩同年进宫,又一起分到丽坤宫来,十几年来患难与共,要是没有彼此,真不知这苦日子怎么能撑得下来。两人在一块儿就觉得舒心自在,他们也没旁的想法,只盼着能一起熬到告役出宫的那一天,就找个没人认得的地方,相伴着一同到死。 平喜的身子还没大好,撑不了一会儿就乏了,阮宝生扶他躺好,掖紧被角,又安顿桂圆好生照看,这才放下心来,跟阮云卿出了屋子。 兄弟俩往郑长春住的屋子走,路上阮宝生对阮云卿笑道:“你别笑话哥哥,我知道你觉得怪,两个男人,还是太监,凑在一块儿腻腻歪歪的,是谁都得恶心。” 阮云卿摇了摇手,急道:“没有……我看着挺好的,是真好……” 阮云卿说话都结巴了,他是真觉得好,可要让他说到底哪好,他一时又说不上来,这才急了。 阮宝生笑了笑,带着阮云卿又往前走去。他手中拿着一盏宫灯,照亮了他们前行的道路,阮宝生盯着他跟前地上一块巴掌大的光圈,喃喃自语道:“人都瞧不起太监。别管咱们当了多大的官儿,那些朝中大臣,民间百姓暗地里提起咱们来,还不都是‘阉竖、狗奴才’的乱骂一气,他们才不管你好不好呢。” 阮宝生的笑里带了些苦涩,他晃了晃手里的宫灯,倔强喝道:“我不认!我不能因为别人叫我狗,就真拿自个儿当狗了。我这还好端端的喘着气呢,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也想在累了一天之后,有个知疼知热的人,问我一句累不累。” 阮宝生瞧着阮云卿,叹道:“咱们是去了势的人,再要找个大姑娘成亲过日子,没的糟践人家,也缺德。我和平喜打小就在一处,从十来岁长到如今三十多了,也不知怎么的,就互相看对了眼了。你别看平喜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其实他最怕黑,胆子也小,人又别扭,混了这么多年,官阶还没我高……诶,这话可千万别让他听见,否则他又得跟我闹。”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8节 阮宝生说到最后,话语里已没了开始时的愤恨,反而多了许多温暖甜蜜,阮云卿静静听着,也渐渐明白了。 那样的感情,是真的挺好的,有个人惦记着自己,嘘寒问暖的,再苦的日子都好像有了盼头。平喜待阮宝生如何,阮云卿都瞧在眼里,他能为了阮宝生一句话,就那样护着自己,可想而知,若换作阮宝生有事,平喜怕是连自己的性命都能豁得出去。 如此平淡而深刻的感情,阮云卿心里也生出几分羡慕,只是听着阮宝生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和平喜的日常琐事,眼睛里的满足都要满溢出来似的,便不由得替他高兴。 第42章 献计 郑长春住的屋子离皇后的寝殿不远,过去他得势时,皇后的饮食起居都是他在打点。 郑长春自皇后与宏佑帝大婚那日起就贴身伺候她,最初那几年真是恩赏不断,官阶翻着跟头的往上涨,在丽坤宫中一时风头无两。 说也奇怪,自打宏佑八年冬天,肖长福从御马监调到丽坤宫当差后,郑长春就渐渐在皇后面前失了宠,原本还有旧时的情面在,皇后对郑长春还算礼遇,虽然重用肖长福,却一直是亲疏有别,没有让肖长福爬到郑长春头顶上,可自从今年上元节太子中毒之后,肖长福放出风声,说郑长春是暗害太子的凶手,皇后就开始对郑长春冷淡起来,才短短半年的光景,肖长福就借机架空了郑长春手里的权利,如今的丽坤宫里,郑长春也只是顶着一个总管的名头,单剩下一副空架子罢了。 这事着实怪异,阮云卿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照理这么多年的心腹当下来,皇后怎么也该对郑长春更为信任才是,可为何突然之间,她就被肖长福随口编造的那个无凭无据,一看就是顺嘴胡说的谣言乱了心神,将多年心腹放置一边,转而倚重起肖长福来了,而且快得简直像是早就等着这一天似的。 这中间或许有些隐情、内/幕是自己不知道的,所以才会令这件事看起来如此不合常理。怎么也想不通,阮云卿也只好先将此事暂时搁在一边。 此时宫门已经落了锁,当值上夜的宫女太监们也都各司其职,阮云卿跟着阮宝生悄悄进了二层院里,瞧了瞧四下无人,这才从垂花门后面走了出来,直奔郑长春房中。 抬手敲了两下,房门吱呀一响,一个小太监从门里探出半个脑袋,张望一眼,见是阮宝生,小太监忙开了房门,把阮宝生二人让进屋里。 宫里除了主子们起居使用的地方,其它所在都建造得格外简单,青砖瓦房,坡顶矮檐,灰扑扑的,一瞧就是给奴才们住的。 就连这些管事们呆的地方也不例外,你就算往口袋里捞了再多的钱,在主子跟前你也永远都是奴才,要摆谱也只能到宫外面摆去,在这皇宫里面,你就得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就算是装,也得装出个老实本分的样子来。 这间值房也是如此,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两把椅子,外加一张黄扬木的桌案。郑长春坐在桌案后面,手边摆着一碗香片,一双眼睛正在阮宝生和阮云卿之间来回扫视。 阮宝生领着阮云卿上前,打千儿问好,堆笑道:“师傅。” 阮云卿吃了一惊,师傅?他入宫这么久,阮宝生都没跟他提起过。阮云卿怎么也没想到,郑长春竟会是阮宝生的师傅。 郑长春四十五六岁的年纪,长了一张马脸,瘦瘦长长刀条一样,他五官粗犷,不笑时自带三分怒容,往桌案后边一坐,看着真比肖长福有气势多了。 阮宝生也有点怵,你别看他在外人跟前贫得什么似的,一张嘴舌灿莲花,死人都能让他给说活了,可谁也不知道,他这辈子就怕两个人,一个是平喜,另一个,就是他师傅郑长春。 一见面气势就矮了半头,阮宝生笑得满脸褶子,嘻嘻地凑了上去,乐道:“师傅,儿子这段儿忙,也没顾上看看您来,您身子骨还好?那关节上的老毛病没再犯吧?” 郑长春瞟了一眼阮宝生,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冲刚才开门的小太监怒道:“谁让你给他开门的?还不把这忘恩负义、眼睛里没有师傅的东西轰了出去!” 小太监闻言,就要过来就推搡阮宝生。阮宝生依旧笑嘻嘻的,闪身转到郑长春身后,揉肩捶背,陪笑半晌,又说了不少软话,这才哄得郑长春脸上由阴转睛。 端过茶碗,双手捧到郑长春面前,阮宝生苦着一张脸求道:“师傅先消消气,您要骂我,儿子不敢还嘴,只求您在我这兄弟面前好歹给我留点脸面,也别忒寒碜我了。我这脸上过不去,您面子上也不好看不是。” 郑长春让他说得忍笑不住,呸道:“还是一张油嘴!欠打!” 阮宝生连声说是,亲自伺候着郑长春喝了一碗茶,抽了一袋烟,郑长春才指了指身边的椅子,淡淡地说了一句:“坐吧。” 阮宝生不敢坐,一直垂首站在郑长春跟前,郑长春瞧他一会儿,不由叹了口气,“行了。有话直说吧。你这猴崽子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你那点小心眼儿也趁早别在我跟前乱显摆。说吧,因为什么想起我这个跌进泥坑里的老废物来了?” 阮宝生挠了挠头,满脸愧色,“您这不是拐着弯儿的骂我嘛。我就半个月没过来请安,您至于嘛。” “怎么不至于?我如今这个日子,都快被肖长福挤兑死了,你再晚点来,就等着给我披麻带孝钉棺材板吧。” 阮宝生让郑长春说得心酸,他这几日都忙着照顾平喜,也的确是疏于走动,因此干脆低着脑袋,任由郑长春骂他。 郑长春数落一阵,气也消了,让阮宝生坐下,细问他干什么来了。 阮宝生忙把阮云卿的事说了,又道:“我们这也是被逼得没辙了,才来求您帮个忙。小二再在这宫里呆着,难免不遭毒手,肖长福那个奸佞小人,前日还拿平喜要挟小二,说他一日不从,就决不放过他身边的人。师傅,您怎么也比我人面广,您给小二换个地方当差吧。” 郑长春端着茶碗,半晌无语。他从阮云卿进门,就猜到了阮宝生的来意。他这个总管能当到今日,可不是随随便便大风刮来的,要没个两下子,皇后也不至于到如今都对郑长春忌惮三分,在他知道了那么大的秘密之后,还能留他这条命到现在。 眼下郑长春虽在皇后跟前失了势,又被肖长福趁机夺/权,可过去积攒的老底儿还在,要说帮阮云卿换个地方当差,他还是办得到的。 话是如此说,郑长春却不想帮他,就算阮宝生是他从小带大的,他也不能为了他去冒险。 肖长福向来霸道,因此他看上阮云卿的事早就传得人尽皆知,这丽坤宫里除了皇后,怕是没有一个不知道的。郑长春不想淌这个浑水,他若真帮阮云卿换了差使,肖长福那个疯狗知道了,还不知要怎么发癫耍横乱咬人呢。 他冒不起这个险,如今的情势对自己极为不利,他整日小心谨慎,躲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按兵不动,不是因为他斗不过肖长福,而是皇后那里,已经不再信他了。就算逼走了肖长福又有何用,皇后不信他,自己也很难在丽坤宫立足,倒不如像如今似的,把肖长福这个活靶子立在前面,他老老实实的装个可怜,这日子还能安安生生地过下去。 别以为离主子越近就越好,要知道伴君如虎,主子就是主子,他就算再拿你当心腹,也不会把心里的心思全都告诉你,你知道的事越多,主子那疑心病也越重,隔了一层肚皮,谁也摸不透彼此的真心,哪天真算计起来,昔日一同做下的歹事,就成了悬在奴才们头顶上的利刃,所谓秘密,还是没有人知道的好。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这个心腹奴才的小命儿也就悬了。 郑长春思虑许久,还是推拒道:“这事不成。” 阮宝生当时就变了脸色,他急问道:“师傅,您若说不成,这宫里可就没人能帮我们了。难道您要眼睁睁看着您儿子跟肖长福死磕,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么?” 郑长春把茶碗往桌案上一掼,拍案喝道:“你放肆!你跟谁大呼小叫呢?没点规矩!” 阮宝生不敢言语,赌气拉了阮云卿,转身就往外走,“算我白来了。看来这人果然是不能吓,被吓了一回,那胆子都吓破了,听见肖长福跟耗子见了猫似的,这也难怪,您如今这个岁数,也是不能再受什么惊吓了,万一吓出个好歹,那我可不孝了。” 郑长春又气又笑,指了指阮宝生,一巴掌拍在他脑袋顶上,恨道:“行啊你,跟师傅还使上激将法了!” 阮宝生护着脑袋,也憋不住劲儿笑了起来,“师傅,求您还不成?” 郑长春又沉了脸。这事说白了,就是为了阮云卿,真不值得他跟肖长福起正面冲突,可阮宝生来求他,说得又如此可怜,他这徒儿他是知道的,嘴上坏点,人却是个死心眼儿,又特别护短,凡是他认准了的,他都得护在自己翅膀底下,也不管自个儿有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郑长春一个劲儿的摇头,人也犯了难,帮吧,实在是不值;不帮吧,又狠不下心驳徒弟这个面子。 正在为难之际,忽听阮云卿说道:“郑公公也别为难。小的有一计,可助您除掉肖长福,重得皇后重用。只是不知道,您可愿一试?” 郑长春吃了一惊,猛的抬起头,直盯着阮云卿。阮宝生也吓了一跳,从阮云卿提出要见郑长春,到来时的路上,这话阮云卿都没跟他提过一个字,此时听见,真跟白日听鬼哭似的,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43章 真相 阮宝生吓了一跳,他问阮云卿道:“小二,你说的什么?” 郑长春也觉吃惊,这个才十来岁的少年,刚刚语出惊人,但也不得不说,他这句话,还真把郑长春的心思说活动了。 人要能站着,就绝没有一个愿意趴着。若阮云卿真有办法,能在除掉肖长福的同时,令自己重新获得皇后的信任,那郑长春,绝对愿意试上一试。 郑长春坐在桌案后面,紧盯着阮云卿,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阮云卿静静站着,低垂着眼帘,将眼中所有的情绪都遮挡在浓密的眼睫之下。他岿然不动,任由郑长春将他看个仔细。 这个少年有着比一般成年人还要坚毅沉稳的心志,他从进屋后就一直站在一旁,不言语,只是用一双眼睛细心的观察着屋中的事态发展,在郑长春为难的时候,适时的提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时机恰到好处,言语不多,就已经抓住了郑长春的心。 郑长春也算是在人精堆儿里滚出来的,可像阮云卿这样,小小年纪,就如此内敛沉稳的聪明人,他还真是头一回遇到。 郑长春看了许久,才转头指着阮宝生笑道:“你这个兄弟,可比你强多了。” 阮宝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愣了会儿神,跟着沮丧的往椅背上一靠,等着听阮云卿接下来要说什么。 阮云卿瞧了瞧屋中的小太监,问郑长春道:“不知这位小公公可是郑总管信得过的?” 郑长春点了点头,“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在这屋里的,都是我信得过的。” 说着郑长春又意味深长地盯了阮云卿一眼,言下之意,是除了你之外,这屋里都是我调/教出来的,我信得过他们,可未见得信得过你。 阮云卿抿了抿唇角,笑道:“郑公公别怪我莽撞,这事我堂兄并不知情,机缘凑巧,连我也是昨日才偶然听说的。小的被肖长福逼得没法子,来见公公的确是存了私心,可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胡乱诳您。” 郑长春面色稍缓,让阮云卿也在跟前坐下,又吩咐小太监倒了茶来,让阮云卿慢慢说话。 阮云卿向郑长春躬了躬身,告了坐后,才在阮宝生下手的位置坐下。 落座已毕,阮云卿细细讲道:“昨日我被肖长福召去,也是老天睁眼,竟让我在肖长福身上,发现一个惊天秘密。” 郑阮两人顿时来了兴趣,凑近问道:“什么秘密?又和除掉肖长福有什么关系?” 阮云卿压低了声音,说的仿佛真有其事,“小的听说,肖长福才是杀赵淑容的真凶!” 郑长春听了这话,立时拧起眉毛。他压根不信,脱口便斥道:“胡说!,肖长福是丽坤宫的总管,而赵淑容是皇后娘娘亲自从宏佑十八年的秀女里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们一个是娘娘的心腹,一个对皇后娘娘言听计从,两人之间素无矛盾,肖长福他吃饱了撑的,会去杀赵淑容?” 阮宝生也有些将信将疑,他问阮云卿:“小二,这话可不能乱说,无凭无据,你是从哪知道肖长福杀了赵淑容的?” 阮云卿偷偷拉了拉阮宝生的衣摆,让他安心。转头看向郑长春,阮云卿笑道:“没有凭据,我也不敢来郑总管这里胡说。这事是我听一个跟了肖长福两年多的小太监说的。” 阮宝生激灵一下,猛然想到一个人,“你说的,可是小裴?” 阮云卿点了点头,阮宝生心里更加乱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来的路上,阮云卿明明有很多机会告诉他这件事,可他却只字未提,将他瞒得死死的,直到到了郑长春这里,才开口说这件事。还有前日时,阮云卿还不知道小裴的名字,因为自己瞒下与小裴私下见面的事,阮云卿还和自己闹过别扭。 阮宝生觉得奇怪,怎么这才两天的工夫,阮云卿就和小裴如此熟了,熟到小裴连肖长福杀人这样的机密大事都能倾囊相告。 阮宝生越想越心里越烦乱,转头看了阮云卿一眼,见他安安静静的坐着,可眉目之间的冷静沉着,着实令他有些吃惊。 这还是自己认得的小二么?想起进宫前,他在自己家住的那一晚,阮云卿还是一副小孩儿的模样,沉默冷淡,对自己连个笑模样都没有,给他买衣裳他也只是道声谢谢,连多余的话都不肯对自己说。就因为这点,阮宝生才犯了轴脾气,倔性子,在阮云卿分到丽坤宫之后,对他爱搭不理的,虽然暗地里关照他,可心里却始终赌着一口气,不肯露面,也不肯主动去打听一点关于他的消息。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孩子变得比自己还要机警冷静了,瞧他刚才说话,条理分明,明摆着已经是胸有成竹,他手里掌握的凭据,应该足够除掉肖长福了。 原来如此,原来他早就算计好了。只可笑自己,无端端成了替阮云卿穿针引线的幌子,一颗心老老实实的,还在这里替人家出谋划策呢。 阮宝生错愕不已,许久都回不过神来,心里紧跟着恼火起来,他憋不住又生闷气:好啊!这个臭小子,这是拿他溜着玩呐!枉自己整日担惊受怕,生怕阮云卿吃亏,还买通了小裴去暗杀肖长福。可阮云卿倒好,暗中早有了主意,却不肯把实话告诉自己,这不是白白害他操了几日闲心么。 想到此处,阮宝生狠瞪了阮云卿一眼,背转身去,不再理他。 阮云卿见阮宝生动了气,人也跟着慌了。可此时也实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他还是先将肖长福的事料理清楚,回去再向堂兄慢慢赔罪吧。 郑长春满脑子都是除掉肖长福的事,压根没留意阮宝生的动静,他沉思片刻,便对阮云卿道:“你将那个的小裴的话再重复一遍,一五一十,一个字也别删改,我听听,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阮云卿答应一声,脑子里飞速将这几日查证到的证据罗列出来,组织了一下前言后语,这才开口说话。 郑长春仔细听着,不时问些细节详情,一直听到最后,才真的确信,的确是肖长福杀了赵淑容。 阮云卿所说的这些话,都是自己现想现说。小裴压根不知情,更没跟自己提过什么肖长福杀人的事。此时阮云卿借小裴的口转述出来,是不想让郑长春起疑,从而由自己牵扯到太子身上。 信是信了,郑长春却还是有些疑问解不开,他喃喃自语,纳闷道:“这肖长福到底图的什么?皇后娘娘待他不薄,他这些年明里暗里,也打着娘娘的幌子捞了不少好处。娘娘如此精明,对肖长福却总是格外宽容,他这样拆娘娘的台,真不知娘娘知道后,会是怎么个心情?” 不由有些幸灾乐祸,郑长春笑了两声,又忽然打住,他摇头道:“这事虽能治得了肖长福,可皇后娘娘也未必会因此事杀了他。娘娘身边只剩他一个心腹,不然肖长福也不会嚣张至此,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不成,单以赵淑容之事为由,还是太单薄了些。到时若是肖长福狡辩,说赵淑容先做了对不起皇后娘娘的事,他才替娘娘教训了她。那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了一场?” 阮云卿并不着急,他慢慢道:“单单此事皇后娘娘未必会对肖长福起杀心。可要是再加上肖长福吃里扒外,暗中勾结德妃,收了她大笔银子,他才受德妃指使,杀了赵淑容。郑总管想想,加上这条罪名,还不成么?” 郑长春拍案而起,大声笑道:“好!对,对,这罪名真是极好。这可真是肖长福自己作死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竟敢背主反噬,吃里扒外。他拿着皇后娘娘的恩赏,不知感恩报答,反而还勾结娘娘最恨的人,反过头来咬了娘娘一口。这狗奴才,当真是活腻了!” 皇后恨极了德妃,阮云卿也觉如此。他在漱玉阁呆了几日,总觉得皇后这人并不像外界传闻中的那样宽容大度,从她对孙婕妤的态度和平日宫妃们来丽坤宫请安时的举止,外人可能察觉不出,可要是跟皇后在同一个屋檐底下多呆几个时辰,就能从她的神情变化中,体味到她心里的嫉恨和不甘。 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演戏,在外人面前,和单独一人时的情态,有时真是天壤之别。皇后就是如此,虽然她掩饰的极好,可还是能在她独处一室时,从她脸上的细微变化,察觉到她心中的情绪。 皇后对德妃恨之入骨,她是绝不会允许自己身边的奴才,暗地里跟德妃那边有什么勾连的,更别提这个奴才,还是她的心腹之人,很可能知道自己最为隐秘的事情。皇后若是知道肖长福为了那一万两银子的赏钱,就不顾她的心意,在她眼皮子底下把她提拔上来跟德妃争宠的人给杀了,真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子。 郑长春大喜过望,他真没想到,阮云卿竟是他命中的贵人,若是他依阮云卿的计策行事,在中秋宫宴上揭发了肖长福,不但能一举除掉宿敌,还能借此邀功,在皇后娘娘跟前表个忠心。皇后盛怒之下,绝不会再留肖长福,到时自己的机会可就来了,再细心筹备筹备,他就能彻底翻过身来了。 郑长春在屋中来回踱步,兴奋半晌,才惊觉自己失态,连忙咳了一声,重又坐回桌案后面。 郑长春又板起一张马脸,故作威严对阮云卿说道:“这事我知道了。我一定记得你这份人情。这样,这事你不必管了,你回去以后,就让小裴来见我,我再细问他一遍,然后商量出一个可行之计,在中秋宫宴之上,一定替你将肖长福给料理了。” 郑长春一番话,说得好像除掉肖长福,与他没多大关系似的,明明最后捞到最多实惠的人是他,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变成了单为阮云卿办事了。 阮云卿早有所料,此事他能不出面是最好的,他也乐得将此事推给郑长春去做。当下也不揭穿,起身应下,说回去就跟小裴说,让他速速过来见他。 又说了几句话,阮云卿和阮宝生才告辞出来,郑长春心中欢喜,一直送二人出了屋子,才回身关门。 第44章 入梦 回去的路上,阮宝生犹自生气,他赌气不理人,迈步就往前走,故意和阮云卿拉开好长一段距离。 阮云卿步子小,一路跑跑颠颠的跟着,也不敢说话,心里一个劲儿的难过。他不是不想把身上发生的这些事情都告诉阮宝生,只是一来太过离奇,一时又无从说起,这才拖到如今。二来阮云卿的性子就是如此,有什么事都愿意自个儿担着,好事也就罢了,像这样说起来一肚子心酸,两肚子委屈的事,他巴不得阮宝生一辈子不知道呢。 眼看到了分手的地方,阮宝生才慢下脚步,等了半天不见阮云卿跟上来,他怒冲冲转回头,瞪着阮云卿,小声叫道:“还不快点!” “唉。”阮云卿答应一声,快跑了几步。 阮宝生喘了半天粗气,好容易稳定下情绪,他转头质问阮云卿道:“今儿这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了。对了,还有你和那宁白,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是如何认得他的?” 这话早在那日平喜受伤,他偷偷将宁白接进宫里时就想问了。那几日平喜一直不醒,伤口也不见好转,阮宝生心里烦乱,就把这茬儿混忘了,今日阮云卿的举止实在让他太过惊异,因此才猛然想起来,上回见面的时候,宁白与阮云卿,显然是认得的。 而且不只认得,如今细想起来,他二人好像还极为熟悉,宁白进门,对阮云卿没有半点抗拒,还十分亲昵的打了招呼。 这真是怪了,自己在宫里混里十几年,爬到执事太监,天天往外面跑了,才跟顾元武和宁白等人有了来往,阮云卿一个杂役太监,连丽坤宫的大门都出不去,他是怎么认得宁白的? 阮云卿踌躇一阵,还是说了实话。把太子等事都略去不提,只说了在内学堂时,因为马诚的事才认识了顾元武和宁白。 阮宝生听得窝火,不由恨道:“顾元武这老狐狸,召我为太子卖命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拉下水了?我说怎么好巧不巧,偏把分你到丽坤宫来了。这老狐狸,就是等着咱们兄弟俩搭起伙来给他们卖命呢。” 阮云卿并没吃惊,阮宝生可能是太子这边的人,这点自打上次见到宁白后,他就多少猜到几分。 那日宁白入宫,已经过了宵禁,各宫落锁,外臣没有宣召,是一律不许在内廷走动的。宁白肯干冒奇险,入宫为平喜治伤,就足以说明他与阮宝生之间的关系不简单了。 阮宝生应是顾元武在他之前就安插在丽坤宫内的眼线,而且深得顾元武的信任,并一直委以重任,不然,以顾元武的精明,他是绝不会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卒,让宁白进宫去冒险的。 想来也是如此,顾元武将他和赵青等人安插/进宫中各处,肯定是做过一番调查的。身世背景,家族近支,以及与各宫各院的几方势力有没有牵连,假若连这些他都没有调查清楚,顾元武也不敢如此放心的把他们几个派进宫里来了。 他们的命运,一早就被人算计好了,要去哪座宫院,去了后要达到什么目的等等。他们是顾元武手中的棋子,每一颗棋子的摆放,都有他的用意所在。就像在分派宫院时,赵青突然动了怒,应该也是顾元武早就查清了赵青的身世,才故意安排的吧。 阮云卿不觉苦笑,顾元武怕是也没料到,他们五个当中,他才是那个最不安分、最出人意料的。他不仅没有如顾元武所料,与阮宝生相认,还被肖长福逼得走投无路,兵出险招,在宁白面前揭穿了太子诈病不出的隐情,逼得顾元武没了法子,才安排自己见到了太子。 阮云卿轻轻摇头,要是没了肖长福,也许他就真如顾元武所愿,规规矩矩的当他的奴才,等查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就告诉那个送解药的黑衣人,托他传给顾元武知道。寒来暑往,如此往复,一直到顾元武觉得他没用,将他这颗弃子置之不理,丢在一边任由他自生自灭。 好可悲的命运,然而那原本就该是自己一生的轨道,若不是出了肖长福这件事,也许他的命运,根本就不会发生偏移。 如此想来,肖长福的事,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了。 想到那送解药的黑衣人,阮云卿猛然想起一事,他拉住阮宝生,急忙问道:“堂兄可被顾公公喂过毒/药?” “什么毒/药?”阮宝生纳闷,“我是宏佑二十年春天才投到顾元武门下的,那时我师傅已被肖长福挤兑得够戗,我看情势不好,我又刚刚混出头来,想再往上爬爬,这才另找了一条出路……” 说着话阮宝生突然反应过来,他抓着阮云卿的肩膀摇晃,也不管是不是夜深人静,不由高声喝道:“他喂你吃毒/药了?” 阮云卿急忙捂住阮宝生的嘴,拉他到黑影里躲好,等了半天,外面一切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阮宝生哪顾得了这些,他一颗心七上八下,心疼阮云卿,也恨他自己,若是他再有本事些,若是他能早点护着他,事情也许就不是如今这副模样了。 阮云卿却高兴得很,知道阮宝生只是替顾元武办事,并没有像自己似的,被人强喂毒/药,心中只觉太好了。 阮宝生恨得咬牙,一边走一边大骂顾元武。阮云卿笑着听阮宝生骂人,心里想着:原来有个人护着自己,是这样安稳高兴的事情。 这也不过是一时嘴上痛快,两个人都清楚得很,就像他们动不了肖长福一样,以他们现在的能力,他们也同样动不了顾元武。 嘴上骂骂,不过是让心里痛快些,其实什么用都不管。可不管有没有用处,只是知道阮宝生是真的拿自己当亲兄弟一样对待,阮云卿就打从心底里觉得高兴。在这世上,他终于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了,有了赵青他们,有了阮宝生,阮云卿觉得自个儿心里就有了依靠,再大的难处,他都能挺得过去了。 到了分手的地方,阮宝生让阮云卿先走。 阮云卿走出两步,突然停下脚步,又转回身来。他双手抱于胸前,弯腰躬下身去,朝阮宝生深深作了个揖,“多谢兄长。” 阮宝生红了眼眶,他瞪了阮云卿一眼,恶狠狠凶道:“谁用你耍这些虚套子?我不稀罕!快走吧,一会儿让人看见,又是一桩罪过。” 阮云卿笑着点头,辞别了阮宝生,回杂役房去。 先绕到杂役房后面的灌木林里,吹响短笛,莫征闪身出来,阮云卿忙将今日之事细说了一遍,又让莫征速速派人去找小裴,将他对郑长春说的这些话,都一字不落的告诉他,又嘱咐莫征道:“小裴胆小,莫护卫派个温和些的兄弟去,别吓着他了。还有,告诉小裴,我跟他说的那事已有了眉目,只要他在郑长春问他的时候,和我今日说的话别串了二路就成。一定让他记准了,肖长福收了德妃多少贿赂,做了哪些缺德事,一桩一件,可都是除掉肖长福的罪证,少了一点,郑长春怕是都要犹豫,他如今已成惊弓之鸟,不把如山铁证摆在他面前,他恐怕不会替我们出这个头。” 莫征一一答应,又问了些细节,牢牢记在心里,让阮云卿赶紧回去歇着,他这就派人去找小裴。 昨日从端华宫回来时,阮云卿就跟太子告了假,他今日晚间要去见郑长春。也不知事情办的顺不顺利,万一耽搁了,还不知会拖到几时,因此今日就不去端华宫见他了。 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半夜时分还要按时点卯,跑到端华宫去见宋辚,真是忙得连睡觉的工夫都快没了。钟鼓楼上传来更梆声响,阮云卿侧耳听了听,此时才刚到一更,还不算太晚。 找了个有宫灯照亮的地方,翻了几页书,天到二更,阮云卿洗漱已毕,回房去睡觉。 躺在床上,来回翻了好几个个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平时忙起来,累得连觉都不够睡,他也顾不上想那些有的没的,如今突然闲了,阮云卿就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一闭眼,就想起昨日太子临窗画画的情景。 心跳都快了些,阮云卿睁开眼睛,瞪着屋顶的横梁,努力平了平了呼吸。再闭上眼睛,太子的样子又无端端地蹦了出来。记忆里的宋辚还是那副清冷的模样,即使他脸上带着浅笑,也是轻飘飘的,若有似无,只虚虚的浮在他唇角。 为何这人明明在笑,他却总能从那笑容深处看到一股浓浓的悲凉和绝望。 阮云卿望空伸出手去,想抚平宋辚眉目间的那缕哀愁。双手抓了个空,阮云卿才猛然惊醒,眼前哪有什么宋辚,那个恼人的身影不过是自己的心魔,他一点一点钻进自己心里,如今,就连梦中都不放过。 阮云卿恼火极了,他用力搓了搓脸颊,又合起双眼,就这样翻来覆去的,折腾了半晚上,阮云卿背了五六十篇玉华集上的策论,才好不容易将宋辚的模样赶出了脑子。 第45章 吃药 第二日风平浪静,各处都相安无事,肖长福昨日受了惊吓,回去躺了一日,今日一大早,就从家中赶回宫里,到皇后跟前伺候。郑长春也没闲着,午膳后偷偷把小裴叫到他的屋里,听跟着小裴的鹰军兄弟说,两个人秘谈了半个时辰,小裴走后,郑长春就召来旧日手下,开始排兵布阵。 阮云卿安下心来,看来郑长春已经完全相信了小裴的话,准备动手除掉肖长福了。如此一来,自己也省了不少心,只要在必要的时候,让小裴把一些重要线索透露给郑长春,他就可以按兵不动,只等着中秋宫宴,看郑长春如何向肖长福发难了。 这日晚间见了太子,阮云卿还有些别扭,想起昨日睡前那份折腾,阮云卿都恨不得立刻跑出去,到院子里静静。 宋辚对割掉肖长福一只耳朵的事只字不提,阮云卿也就没有追问。两人安安静静地看书,一个桌头,一个桌尾。一时书房里,静得只有纸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天到子时,阮云卿起身告辞。宋辚也跟着站起身,与阮云卿一并往屋外走去,说今日要亲自送他回去。 阮云卿停住脚步,垂首站了半晌,才道:“不必了。殿下对奴才已经够好了,奴才身份低微,如此与殿下相交,已是逾矩了。奴才实在不敢再承殿下的情了,不然……” 不然,我怕我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阮云卿把后半句话强咽进肚子里,未说完的话语哽着嗓子,他觉得有些无奈,又觉得就该如此。如今这样的关系,他已经很知足了,他不指望什么高官厚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只想安安生生的活下去,活得像个人样儿,就成了。 不管宋辚对他好是出于什么目的,阮云卿觉得自己都该感激,至于日后结果如何,他都不会为今日所做的决定后悔。 也许是过去的苦日子过多了,家中家境贫寒,父母忙于糊口,对瘦弱多病的他总是少了几分关爱,疼惜。爹不疼娘不待见,阮云卿从小就活得战战兢兢,他生怕做错事,拼了命的干活贴补家计,都只是为了让爹娘能够不再嫌他。 在这样的家中长大,让阮云卿对于来自别人的好意总是格外珍惜。他生性如此,别人对他好一分,阮云卿都会想方设法地加倍偿还,不然,这心里总是觉得欠了别人的。 他已经从宋辚这里得了不少好处,就像昨日似的,之所以能那么轻易地说动郑长春,全因为这几日鹰军兄弟帮他把肖长福从里到外调查得清清楚楚,证据确凿,由不得郑长春不动心。不然,就单凭他一己猜测,这事是绝不会如此顺利的。 宋辚给他的够多了,除去这些不提,就只单单是上次,他让自己不必在他面前再自称奴才这一点,就足以让阮云卿感激不尽了。 阮云卿是真的觉得无以为报,起码眼下,他除了自己的一片忠心,实在不知道再拿什么去偿还。 宋辚轻轻叹气,他叫阮云卿:“过来。” 总是躲那么远,难道怕他吃人不成? 阮云卿磨蹭着过去,双手拘紧的攥着拳头。他目光低垂,看着地面上的青砖,尽量让脸上平平淡淡的。 宋辚欺身上前,望着阮云卿低垂的眼帘,两簇浓密的眼睫挡住了那双灵动的眼睛。宋辚瞧着瞧着,突然想调皮一下,他勾起手指,狠狠在阮云卿脑门上敲了一记,“这是罚你的!” 宋辚兴奋起来,想着日后再听见阮云卿在他面前提奴才二字,就想个更有趣的法子来罚他。 阮云卿正规规矩矩站着,本来心里就惴惴的,冷不防挨了一下,真是半点防备都没有。 “哎哟!” 他一声痛叫脱口而出,倒是宋辚先沉不住气了。宋辚习武多年,手下能拉开三石的硬弓,臂力不小。 怕自己下手没轻重,刚那一下真用了狠劲,伤了阮云卿。宋辚急忙拉过他,问道:“怎么?可伤了哪里?” 宋辚扳着阮云卿的肩膀,将他转了个身,硬逼他抬起头,脸冲着亮处。拨开他额前碎发,宋辚仔细观看,从脖颈一直看到额头,又从额头一直看回下巴,见阮云卿只是额头上红了拇指大的一块,并没肿起来,这才松了口气。 阮云卿眉目如画,一双眼睛格外漂亮,眸中总像含着一汪春水,湿湿润润的。宋辚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心底泛起一股软软的情绪,那份柔软一直漫到他全身,让他整个人从身到心都不由得放松下来。 阮云卿眨了眨眼,他不习惯与人贴得这么近,在宋辚看他的同时,阮云卿也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宋辚苍白的脸色和他好看的薄唇。 两个人就这样直挺挺的站着,阮云卿不敢动,而宋辚则是不愿意动。就这样僵持许久,直到宋辚觉得肋间发胀,一口气翻了上来,剧烈的咳嗽涌出喉咙,他这才收回目光,倒退几步,单手捂在嘴上。 像这样撕心裂肺的咳嗽,阮云卿已经听过许多次了,每一次咳嗽,宋辚都要咳得整个人都虚脱了,浑身的力气都耗得精光,才会堪堪止住。 阮云卿听得心慌,眼看着宋辚的脸颊上泛起不正常的红色,直咳得双唇惨白,眸色发暗,他就觉得心里像被一双手揪扯似的,难受得厉害。 急忙揽在宋辚腰上,将他半扶半抱地拖到软榻上,拽过两个软枕,给他倚在身下,又拉过一床被子盖上。都安顿好了,阮云卿才一路小跑地去桌案上翻找。 明明记得宋辚常吃的药都搁在书房的桌案上,可找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急得汗都冒了出来,阮云卿翻过桌案,在书房里找了一气,又去里间寝室里翻找。 宋辚斜靠在软榻上,胸膛起伏不定。他轻轻喘着,目光却一直放在阮云卿身上。 阮云卿真是慌了,行动间早没了往日的沉稳冷静,他在屋里来回乱转,一双眼睛满是慌乱。 他是真心替自己着急,绝没有半点虚情假意。 宋辚轻咳两声,用手捂着心口,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那里的跳动因为对阮云卿的渴望而变得激烈起来。 宋辚不由好笑,他也算跟不少人打过交道。天真无邪的,忠心耿耿的,老谋深算的,心机深沉的,从他懂事那日起,他就在学着要如何去算计别人。为了永泰殿上的那把龙椅,为了九龙台上的皇位,为了他心中与母亲赌的那一口气,宋辚没有一天不在逼迫自己。他在各色人等中来往穿梭,留下对自己有用的,剔除那些会对自己不利的,人对他来说,区别就在于他是个有用的棋子,还是一个会说话的摆设,他对他们没有感情,也从来不想有什么感情。 宋辚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习惯了孤单,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早已经有了一颗足够坚硬强韧的心。他把心里仅存的柔软全都包裹在一层又一层的硬壳里,他从不敢把内心最真实的一面展示给人看。游荡在这皇城之中的,是一个早已经没有了灵魂的躯壳,他活在世上,只是因为不甘心就这样被他的亲人兄弟杀死,才带着一份桀骜不驯的执拗,倔强而又孤独地撑到了现在。 宋辚觉得,他早该对这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没了感觉,不管是人还是事,就算能够勾起他一点兴趣,他也会很快厌倦。 才刚少年便干枯的心灵,是没有什么能够唤醒它的。宋辚没有想到,阮云卿的出现,让他意识到,原来内心深处,他是如此渴望来自另一个人的温暖。就在自己快要被心里的黑暗吞噬,就在他已经放弃挣扎的时候,他却被一个小小的少年迷住了双眼,只是看见他关心自己,只是看见他因为自己病重,急得红了眼眶,就不由得打从心底里欢喜。 宋辚笑了起来,这是不是说明,他也是有机会重新做回一个人的?一个人,活生生,在该笑的时候会笑,在该哭的时候会哭,在心爱的人面前可以肆意撒娇,让他的包容与宽和,彻底拯救自己陷入泥淖的心灵。 阮云卿端着药瓶和水回来,就看见宋辚带着一抹浅笑,正温柔的看着自己。 也不顾上想别的,阮云卿急急忙忙打开白玉做的小药瓶,倒出两粒药丸,托在手里,递给宋辚。 宋辚瞧了一眼,眼中露出一丝狡黠,他笑道:“我咳得没力气了。你喂我。” 阮云卿愣了愣,随即将手掌举高,一直送到宋辚嘴边。手掌托着药丸,往后一倾,那药丸滚了几滚,终于还是掉在地上。 “你,张嘴。”阮云卿小声说道。 宋辚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他瞪大了眼睛,眉梢向上挑着,委屈道:“我张了。” 明明没张。 阮云卿一时语塞,只好将手掌又往前送了送,一直抵在宋辚唇下。怕不保险,他用右手手指轻轻按在宋辚的下巴上,往下一拽,等他唇瓣微张,急忙把药丸塞了进去。 宋辚忍不住笑意,看阮云卿窘得脸颊通红,心里竟有些不忍,也不再出言刁难,顺着他的意思,张嘴把药咽了。 第46章 交心 阮云卿松了口气,递过茶碗给宋辚润喉,“我见殿下吃这药已经有一阵子了,怎么还是一点起色都没有。改日还是让宁太医再重配副方子吧,不然就这么拖着,小病也成大病了。” 宋辚把玩着手里的青瓷茶盏,闻言轻轻笑道:“没用的。上次中的毒太过霸道,宁白至今也没将那些残毒全部清净。再说了,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我死了,这世上也没人会在意。母后身边还有宋轲,她怕是巴不得我立刻死了,好将太子之位让于宋轲。” 宋辚说到最后,话语中已带了几分怨恨。他冷了声音,连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冰冷起来,“我要死了,这皇宫中不知有多少人要高兴得跳起来。舒贵妃、大皇子、德妃和我那最小的弟弟。不只他们,就连那些数不着名号的后宫命妇们,只要育有一子半女的,那心眼儿怕是都要活动起来了。” 阮云卿让宋辚说得浑身发冷。虽说天家无父子,在皇宫里说不得什么骨肉亲情,可真要像他口中说的那样,那也未免太过冷血薄情了些。 宋辚的脸上满是厌恶,他疲惫地站起身来,将茶盏搁在桌上。阮云卿心中不忍,不由劝道:“殿下何必伤怀,不是还有皇上……” 没等阮云卿说完,宋辚便嗤笑一声,他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忍不住大笑起来,那笑声凄厉尖锐,阮云卿听在耳中,只觉寒毛倒竖。 “父皇?”宋辚笑了半晌,才转回身对阮云卿说道:“说起来,你好像还没见过我父亲?” 阮云卿点了点头。他到丽坤宫三个月,的确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宫中原本有定例,皇帝每月初一和十五,都必须得到丽坤宫中过夜,这规矩一直就带有强制性,不管皇帝喜不喜欢他的皇后,他都一定得照规矩办事。 可话是这么说,皇帝不肯来,天下还有谁敢逼他。当年太后在世,皇帝还能有所顾忌,每月就算再不愿意,也要按常例来皇后宫里坐坐。自打前年太后薨逝,皇帝就彻底没了拘束,再加上皇宫里花团锦簇,各色美人数都数不清,宏佑帝整日流连花丛,就更是提不起兴致,到皇后宫里去了。 最近这几年间,那常例规矩竟成了摆设,皇后不去康乾宫见他,宏佑帝极少会主动去丽坤宫里走动。 原本为了夫妻和睦,后宫安定而设定的规矩,如今竟成了一个空幌子。魏皇后身为后宫之主,母仪天下,自然是拉不下脸来去争宠。她心中不甘,这些年没少从后宫命妇中挑选美貌女子,提拔起来,去和那些威胁到她地位的宫妃们争宠。赵淑容、孙婕妤,就是皇后从众多后宫命妇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宋辚走至窗边,推开窗扇,让夜晚的凉风吹过他病弱的身体。 这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从前只是爱这份夜风微拂的沁凉爽快。而中毒之后,不管他的身体有多难受,宋辚还是会每晚都打开窗扇,让冷风吹过他的身体。刺骨的寒意辗压着他的骨头,骨缝中的每一寸,都在寒风中痛苦的叫嚣。 宋辚甚至是带着些报复的快感,在折磨自己的身体。这个世界让宋辚绝望,最亲的亲人时时刻刻都在盼着他快点去死。可他偏偏不想让他们如意。他要活下去,他要用这个千疮百孔、孱弱不堪的身子,把那些害他的、咒他的,盼着他死的人们,全都一个一个的拖下深渊。他们不让自己好过,他就要加倍奉还给他们。他要让他们知道,他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人,他要让他们在睡梦中听见宋辚这个名字,都要吓得滚下床来。 宋辚露出一抹扭曲的笑意,他望着窗外,轻声笑道:“父皇若是知道我死了,怕也只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太子薨了,诏告天下吧。’” “怎么会……” “怎么不会?你知道身为皇帝,最担心的什么吗?” 阮云卿想了想,答道:“社稷安危,百姓福祉,还有皇子公主们的身体是否康健。”身为人主,身为人父,所担心的,无非如此。 宋辚笑了起来,他一脸嘲讽,身子都发着抖,“社稷?百姓?父皇何时关心过?他登基二十三年,想起社稷百姓的日子,怕是还没有惦记御花园中那两头香獐子的时候多。至于皇子公主们……他的儿子太多了,他怕是连名字都记不清楚,所关心的也无非是像德妃这样母亲受宠的,其他人,死上一个半个的,他又哪会在乎。 “一个皇帝,最担心的就是皇位受到威胁。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你也看了几本书了,这个道理,想来也该明白。” 宋辚想起那个满面红光,双目混浊的男人,心里竟难有一丝温情。这个他叫了十五年“父亲”的人,不仅没有给他半分爱护,反而还任由他的哥哥、兄弟们跟自己争斗,宋辚对他没有恨意,那恨早在幼年时便消磨得干干净净。至于敬爱,就更是无从谈起,宋辚能理解身为皇帝的父亲,乐于见到兄弟内斗的情形,因为如此,对于他皇位的威胁便全都转嫁到诸王争储上了。 阮云卿猛的一惊,细想之下,果然如此。 身居上位者,原本就不该拿那些平常百姓家的常理去推断。一个人一旦登上皇位,成了九五之尊,最怕的就是有人威胁到他的地位。前朝教训历历在目,细算下来,历朝历代的太子中,又有几个是能真正登上皇位的?别说登基为帝了,最后能得善终的都少之又少。你老老实实的,群臣说你碌碌平庸;你稍微勤勉些吧,又有人说你野心勃勃,意图篡位。太子这位子,看似风光,其实分明就是个顶缸受气,被人随时随地盯着的箭靶子。 立了太子,简直就是用来废的。 就算是亲父子,身居上位也免不了要怀疑你的一举一动,稍有风吹草动,皇帝就会怀疑你的居心动机,是否等不及他魂归极乐,就想要取而代之。 阮云卿默然无语,心里也跟着冰凉发冷,若真如宋辚所说,那这天子之家,不来也罢。外人看着一片锦绣奢华,没想到内里,却是这样一副烂透了的样子,父不父,子不子,兄弟不成兄弟,妻子防备着丈夫,丈夫对结发妻子没有半点尊重,这样的日子,就是天天泡在金子堆里,也实在是无趣得很。 宋辚转回身,眼中还带着明晃晃的暴虐,他一身戾气还没来得及收拾,猛一转身,正撞在阮云卿眼里。 阮云卿看得心头直跳,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这还是他头一次,看见宋辚脸上露出如此激烈的情绪。 相交几日,宋辚给阮云卿的印象,一直是温文儒雅的,他博学多才,涉猎颇广,不管阮云卿问什么,他都能答得上来,而且言词风趣,比单单看书,不知要生动多少倍。阮云卿心中敬重,能得这样一个人教导,也让他觉得无比幸运。 不只如此,宋辚的身形挺拔修长,真如一杆修竹一样,再配上那略显清癯的身体,让他整个人行动之间都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潇洒飘逸。 就是这样平时连说话都温润动听的人,突然之间像变了个人似的。宋辚周身的戾气压都压不住,他眼中光芒闪动,像两簇幽幽的鬼火,让阮云卿不自觉的想到了来自地狱里的烈焰,如同要烧毁一切一般灼热而凶猛。 宋辚不禁苦笑,他的真面目,果然还是让人害怕的。 早该想到就是了。 来自他人的温暖,果然是靠不住的。要想不被人抛弃,就要先一步抛弃他们,那才是最不会受到伤害的做法。 就像他对待阿良一样。 宋辚挣扎着收敛起一身狠戾,他换了一副温和的笑容,问阮云卿道:“我吓着你了?” 阮云卿愣愣地瞧着他,不知怎么,突然觉得有些揪心似的疼痛,明明宋辚的样子已经不可怕了,可为何他心里还是能感受到他的悲伤和愤恨? 宋辚这副样子,就好像戴了一副假面具一样,阮云卿此时才猛然惊觉,原来这副温文儒雅的表相,竟是宋辚刻意做给别人看的伪装,而刚才那个狠戾暴躁,恨不得毁天灭地的人,才是宋辚最最真实的样子。 突然就不害怕了。阮云卿抬起头来,直视着宋辚,“你让我在你面前不必自称奴才。” 宋辚一愣,也不知阮云卿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他轻轻点头,笑答道:“不是早说好了。怎么,刚才罚你的那一下,还不够么?” 阮云卿的目光柔和而温暖,他执着的盯着宋辚的眼睛,想让他看清楚了,自己此时说的话,全都是一片真心,“你让我不必再自称奴才,我答应了。如今,你要也应我一件事。” 宋辚好笑起来,“你要我应你一件事?”看来自己是对他太好了,好得这个人,越发地放肆起来。 轻叹一声,宋辚问道:“是什么事?” 阮云卿指了指宋辚的心口,又指了指自己的心,“你心里是什么样子,尽可以在我面前做什么样子,不必装假,也不必掩饰,我看得出来。” 宋辚心头一震,他还弄没明白此时涌上心头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就先被一种鼓胀到极致的情绪包围了。没人教过他爱,这一辈子,只有无数人教会他如何去恨。宋辚想要用过去的经验将阮云卿的话语和自己的感情归类,可为难半晌,这份让心都胀疼起来的感情,他还是不知该归到何处,只能任由它在自己心间胡闯乱撞,撞得他一颗心整个乱了方寸。 宋辚不由好奇,眼前这个孩子,在知道他死的那一刻,会如何反应。 宋辚望着阮云卿,轻声问他:“若是我死了,你可会难过?” 宋辚说完,便直直地盯着阮云卿,他带着连自己都没有预料到期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阮云卿思虑片刻,才重重地点了点头,“会!” 宋辚的手有些哆嗦,使劲用左手压着胳膊,他害怕自己稍稍放松,整个人都会因为欣喜而颤抖起来。 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会为他的死而伤心。 活到如今,宋辚第一次觉得:只是如此,也许就已经足够了。 第47章 疑心 阮云卿怕宋辚再犯咳疾,一直等到药效发作,宋辚的脸色也好了许多,也不再咳了,他才起身离开。 宋辚拉住阮云卿的衣摆,“再陪我一会儿。” 阮云卿瞧了瞧外面的天色,月过中天,时辰已经不早了。 见他犹豫,宋辚笑道:“等我睡着了再走。我每日瞧着你离开的背影,心里都空落落的。” 阮云卿不由心软,又在软榻前坐下,陪着宋辚说话。 “今日送你,本想顺路带你去见个人的。谁料我这身子不作主,犯了旧疾,倒耽搁了。” 阮云卿纳闷道:“殿下要带我见谁?” 宋辚轻笑,“见了你就知道了。这会儿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阮云卿好奇起来,他到底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听见这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心中难免兴奋,一双大眼骨碌骨碌地,心里一个劲儿的猜着到底是要去见谁。 宋辚笑着看他,见他真费了心思,忙劝道:“别猜了,等我明日好了,就带你去见他,这一日都等不得么?” 阮云卿有些不好意思,他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平日里压抑得厉害,也没什么机会让他这样放肆的表露自己内心的想法。他让宋辚不必在自己面前装假,本来是什么样子,就做什么样子。其实阮云卿自己又何尝不是,自从跟宋辚有了来往,他在这个人面前,就越来越轻松自在。也许是最初时,宋辚就没跟他摆架子的缘故,阮云卿常常会忘了眼前这个人,背后还有一个太子的身份,他们亦师亦友,相谈甚欢,阮云卿在宋辚面前,有时会不自觉的露出些少年人的活泼,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一时走不了,阮云卿就陪着宋辚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也没什么主题,东一句诗书,西一句朝政,前面还在谈德妃的兄长,后面就已经串到了西北大漠上。就这样胡乱聊了半个时辰,宋辚实在撑不住了,才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阮云卿给他掖了掖被子,然后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出了暖阁,才试探着叫了一声:“破,破军?” 一个黑影一晃而过,破军从梁上翻下来,站在阮云卿面前,抱着肩膀,居高临下地看他:“做啥?” 不愧是鹰军的高手,破军中气十足,虽然在黑夜里刻意压低了声音,可还是震得这间不大的屋子里起了翁翁的回音。 阮云卿不由得直了直肩背,小声道:“太子殿下又犯了旧疾,劳你多照看一下。” 破军瞥他一眼,哼了一声:“多事。” 阮云卿有些发窘,骨子里的倔强让他不肯示弱,他努力直着脖子,抬头与这个身高七尺的壮汉对视,“你若是见到宁太医,就让他再给殿下好好看看。那药殿下吃了许久都不见有什么起色,还是让宁太医再配副方子吧。” 破军都要憋不住笑了,这孩子真是有趣,难怪太子会对他感兴趣,明明就是个瘦骨伶仃的豆芽菜,却偏偏气势逼人,小小年纪,就是一副倔脾气。他这梗着脖子不服输的劲头,还真让破军打从心眼里喜欢。 “知道了。”破军应了一声,就又翻身上了房梁,他怕再跟阮云卿说下去,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阮云卿皱了皱眉头,心里念叨:“幸亏不是派他跟着自己,这个破军脾气古怪,哪像莫护卫似的,说话办事都透着稳重,一看就是个省心的。” 阮云卿出了寝殿,找到莫征,两人回到丽坤宫时,天已过了丑正时分。 莫征自去找地方歇着,阮云卿也悄悄回了杂役房。 一进屋门,就觉得有点不对劲。阮云卿走的时候,明明是把被子卷成卷儿,团起来摆在床上,又拿一床没用的被单盖严实了,在黑暗里远远一看,屋里的人也瞧不清楚,只要不掀开被单细看,是没人能发现他不在屋里的。 而此时,床上的被子散开来摊在一边,被单也掉在地上,床上露出空荡荡的一大块,明晃晃的,是个人就知道他床上空无一人。 阮云卿心里蹬蹬直跳,生怕自己半夜出去的事被人发现了。往黑暗里望了一眼,才发现周俊坐在自己的床板上,透过朦胧的月色,正直勾勾的瞪着自己。 阮云卿心里一慌:坏了。瞧如今这个样子,周俊准是起了疑心。他这几日总是半夜出去,周俊的铺板紧挨着他的,难免被撞见几回,都教阮云卿胡乱支应过去。今日又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这回,他若没个合理的解释,周俊怕是不会信的。 硬着头皮走了过去,阮云卿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还不睡?” 周俊也不言语,盯了阮云卿一会儿,就蹬了鞋子,翻身躺在床上,拉过被子往脑袋一蒙,竟是再没动静了。 阮云卿等了一阵,也不知他是赌气呢,还是睡着了。熬了一个晚上,早就困得不行,阮云卿还没想到明日要如何向周俊解释,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来,同屋的两个小太监穿了衣裳,洗漱好了,一起到杂役房中去吃早饭。等他俩陆续出了屋子,周俊才憋不住问道:“你昨晚上干什么去了?” “我……” 阮云卿手下一顿,把衣襟上的带子系好了,才小声支吾一句,“也没干什么,还不就是去……” 周俊听见这话,再也忍不得了。他瞧了瞧屋外没人,回身把屋门关好,拉着阮云卿到角落里,悄声骂道:“你别说什么上芧厕的鬼话。这话你哄我几回了,我不信。” 阮云卿沉默下来,他如今做的这些事情,他不能跟周俊说。一来太子已醒的事太过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二来,也是因为这些事情太过凶险,万一出了一点纰漏,就是杀身之祸。周俊不知道他做的事,日后还能有个推脱的说辞,可他若是知道了,太子万一失势,他们哥俩儿可就真叫人一锅端了。他和赵青、阮宝生他们已经陷进去了,如今能少拖一个人下水,何必再牵连别人呢。 阮云卿半天不言语,周俊的火也上来了。他乐天活泼,又天生一副笑模样,见谁都乐呵呵的。此时真气起来,周俊的眉毛也立起来了,眼珠子瞪得老大,他跺了跺脚,扭头开门,跟着就要往外走:“我就知道你瞧不起我!” 阮云卿一把拉住,急得叫道:“我哪有!” 周俊呸了一声,恨声骂道:“你有!我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心里瞧不上我这样蠢蠢笨笨的老实人。可你就算瞧不起我,也不能连句实话都不跟我说吧?咱们哥俩在一块呆了这么久,我就算比上赵青他们,怎么也比这宫里的其他人强吧?” 阮云卿急忙解释,周俊却怎么也不相信,他不由灰心,沮丧道:“算了。你不说我也不逼你。只是你千万要小心,晚上出去也要早些回来,屋里你不用担心,那两小太监要瞧出什么不对劲来,我自会替你遮掩。” 周俊絮絮叨叨,说到最后,眼圈竟然红了,“我是不是特没用?”打进宫来他就没帮上什么忙,眼睁睁看着阮云卿被肖长福欺辱,自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阮云卿也掉了眼泪,他使劲摇头,“有用。谁说你没用?你好好的在我跟前,就是有用的。” 两个人对着掉了半天眼泪,周俊先笑起来,熊阮云卿道:“小破孩儿,哭啥?” 阮云卿也抹了眼泪,强笑道:“谁哭了?” 两人相视一笑,谁也不再提这茬儿,只把刚刚那些无奈感激全都牢牢地记在心里。 阮云卿信得过周俊,就像周俊不管阮云卿在做什么,都同样信得过他一样。 耽搁了一会儿,时辰已经不早了,阮云卿二人慌忙收拾了一下,急急忙忙往前面赶。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9节 明日就是中秋了,宫宴的准备也到了收尾的时候,园子里已经摆了二十来张红木桌案,因为是家宴,也没为皇帝单设什么席位,到时就在正对东南方向的位置,摆下一张圆桌,帝后嫔妃,一同就坐即可。 今日忙得出奇,不只是杂役房,所有在丽坤宫中当差的奴才都忙了个不亦乐乎,就连宫中各处,包括尚膳监,针工局,乃至乐坊舞伎等等,全都跟着一起做最后的准备。 郑长春那里早已是摩拳擦掌,他迫不及待的等着中秋这日,好当众揭发肖长福,让他彻底从自己眼前消失。阮云卿也已经将此次的计划详细记录下来,派人送到顾元武那里,让他看太子处有什么要办的事情,他好一并协同处理了。 平静的表面下暗潮汹涌,阮云卿头一回经历这么大的阵仗,到底有些沉不住气,干活的间歇还在想着明日要如何行事,心烦意乱的,还差点把要洗的家伙给砸了。 第48章 相见 好不容易忙活完了,天也渐渐黑了下来。肖长福受了一场惊吓,这几日都疑神疑鬼的,每日除了陪在皇后身旁,轻易也不敢再随意打骂手底下的奴才,生怕他的另一只耳朵,也被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削了去。 阮云卿趁夜间无事,偷偷去找小裴,又把明日要说的话叮嘱了一遍,让小裴切记不要漏下什么。 小裴怕得厉害,一个劲儿的心慌,说话时嘴皮子直抖,人都要站不住了。 阮云卿叹了口气,扶着小裴,找了块青石板,两个人坐下,“我也怕呢。可再怕这事也得做啊,不然躲得过一时,哪躲得过一世。哪天肖长福想起我们来,咱俩非让他啃得连骨头渣子都没了。” 小裴急忙摇头,“我不怕。” 他一面哆嗦,一面狠道:“这事我一定办成,你放心!” 阮云卿见他又是害怕,又是发狠,不由好笑,也不敢再吓他了,忙道:“我信你。” 坐了一会儿,小裴的情绪慢慢好了,阮云卿又嘱咐道:“成败在此一举,我也知道这事难为你了。明日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没能扳倒肖长福,你就把罪责直接往我身上推。这事是我撺掇你干的,与你没半点相干。你千万别自个儿扛着,记得了?” 小裴先是使劲点了点头,后来又觉得不对,忙又摇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连累你,你对我这么好,我哪能连累你呢。再说我还比你大呢,别在我跟前逞英雄,这话还轮不到你和我说呢。” 阮云卿哭笑不得,倒让小裴说得没了话。小裴也让阮云卿的话激起一股子狠劲儿,他不再害怕,阮云卿说的对,这关他们必须要闯,不把肖长福扳倒,死的,就该是他们两个了。 从小裴那儿出来,阮云卿就去了端华宫。 宋辚早已经等在外面,一见阮云卿,便笑道:“今日不读书了,我带你见个人去。” 阮云卿一瞧宋辚的打扮,不由就想笑。 宋辚一身紧身衣裤,玄色暗纹,衣襟袖口拿金线绣着滚边,腰里系着一条巴掌宽的玉带,更衬得他宽肩窄腰,腰身挺拔。 这,夜行衣不像夜行衣,常服不像常服的,阮云卿打量半天,却也不得不承认,这身衣裳穿在宋辚身上,实在是好看得紧。 宋辚迈步上前,一把绰起阮云卿胳膊,伸臂一托,直接将他抱了起来。 阮云卿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宋辚抱在怀里,双手不自觉地搭在他脖子上,整个人都紧贴在宋辚身上。 阮云卿挣扎着要下来,“殿下……” 不等他的话说完,宋辚已经脚尖点地,一跃而起,阮云卿被晃得整个人往前一冲,结结实实地撞在宋辚胸口上。宋辚暗自好笑,行动间故意加大了幅度,晃得阮云卿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缩在他怀里不敢乱动,这才觉得心满意足。 宋辚的轻功极好,几乎与莫征、破军等人不相伯仲,阮云卿一面吃惊,一面又被两个人的亲密弄得不知所措,手脚都不知往哪搁了,身子僵得直挺挺的,就这样别别扭扭的到了地方。 阮云卿辩了辩方向,又往四周看了看,见此处清幽雅静,三层院落遍种古木,宫院不是很大,但处处精致,正殿、偏殿,一样也没落下,看着错落有致,倒比那些光有花架子的空大院落,好往多了。 “这是……” “这是当年太后住的院子。她嫌永寿宫里人多杂乱,不比这里清幽人少,把永寿宫留给一众太妃居住,她自己搬到这所小宫院里,理佛闲住。” 阮云卿恍然,这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宁秀宫。阮云卿入宫半载,关于这位老太后的传闻也听了不少。说来她也是位传奇人物,父亲是异国降将,她入宫时,才刚刚十五岁。先皇为了安抚她的父亲,才将她纳入后宫,初时不过封了一个小小的美人,后来全凭她自己的一点聪明才智,一路披荆斩棘,艳压后宫,升至贵妃。几年之后,先皇后病重亡故,她便取而代之,紧跟着便将先皇后所生的嫡子杀的杀、贬的贬,先皇晏驾,太后就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宏估帝拱上了皇位。 “这里自从太后薨逝,就一直没人居住,除了留下几个老太监看屋子,其他地方全都空着。平时无人走动,最僻静不过。” 阮云卿点了点头,跟着宋辚进了正殿,对着正殿当中的凤座驻足许久,两个人才双双出了屋子,往后面的水榭里去。 路上宋辚有些沉默,阮云卿也就默默跟着,到了水榭边,远远一望,一湖碧水倚着许多垂柳,柳枝轻摇,湖面也跟着起了涟漪,寒蝉鸣叫,四野无人,有明月相伴,就连那隐在黑暗里的景色都变得美好怡人起来。 水榭边上早有一个黑衣人等着,他见了宋辚便单膝跪地,“殿下!” “免了。人来了么?” 那黑衣人干净利落地站起身来,垂首答道:“已经到了,就在水榭中间的八角亭里。” 宋辚轻轻颔首,“知道了,你下去等着,一会儿再将人送回去。” 黑衣人应了一声,闪入柳树林里。 宋辚指了指远处,对阮云卿道:“去吧。” 阮云卿满心好奇,猜了一路,也没猜到到底要见谁。离了宋辚,迈步上了通往湖中的竹桥,还没到八角亭中,便已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阮云卿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愣了半晌,才发足狂奔,高兴得脚下不稳,他一路跌跌撞撞,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亭子里,喊了一声:“大哥!”一头便扑进赵青怀里。 赵青也愣住了,前日顾元武派人来见他,说要带他去见个人,他猜来猜去,都以为是顾元武故弄玄虚,别有用心。赵青本就愤世嫉俗得厉害,这世上除了他的几个兄弟,他是谁也信不过的。 在亭中等了许久,赵青心中焦躁难安,越等心里越乱,暗地里大骂顾元武,不知他又想出什么法子来整治他。 万没想到,他这里正恼火呢,却是阮云卿走了进来,心里又惊又喜,缓了半晌,赵青才搂住阮云卿,哽咽了声音,叫道:“小二?” 摸了摸阮云卿的头顶,才确定真的是他,兄弟两个喜极而泣,一时只觉得恍如隔世。 这短短的几个月,他们都经历了脱胎换骨的转变,在这个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皇宫里,他们被人欺压,被人虐待,却都不肯甘于自己卑微的命运。他们两个都知道,这一面,见得有多不容易,说是一路从鬼门关里闯过来的,都不为过。 “你过得怎么样?活儿累不累,有没有人欺负你?” 阮云卿摇了摇头,“没有,我好着呢。大哥你呢,你好不好?” 两个人都是报喜不报忧,赵青受的苦不比阮云卿少,可他还是笑着摇头,说一切都好。 “云秀他们也没事。”赵青笑着说道:“我近日升了官,已经混到了九品执事太监,出入各处都方便了许多。舒贵妃常派人到德馨宫去送东西,我都主动揽了过来,还见了云秀几面呢。马诚那里也好,就是连醉见得少些,跟舒妃去康乾宫的时候,我偷偷过去看过,可惜只是远远的看见他在扫地,连话都没说上。还有你这里也是,找了几回都没见上,我正担心呢。” 阮云卿笑着听着,心里高兴极了,他的兄弟们都平安无事,赵青还升了官,可真是太好了。 赵青也高兴,说话都颠三倒四起来,东一句西一句的,只是欢喜地向阮云卿诉说着,他们都没事,都还好好的活着呢。 又说了会儿话,阮云卿问赵青:“舒贵妃常往德妃那儿送东西?她们不是不和么?”阮云卿觉得奇怪,这和他听来的传闻有些不太一样。 赵青哼了一声,冷笑道:“我哪知道去。都是偷偷摸摸送的,因此才找我们这些脸生的小太监,要是明面上的差使,那些总管太监们还争抢不过来呢,哪轮得着我们。” 阮云卿默默记在心里,撇开这些话不提,又拉着赵青问云秀等人的近况。 赵青与云秀等人也是匆匆见了几面,话也没说过几句,可就是这点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消息,也让他们兄弟满足不已。说一阵,笑一阵,难过一阵,又心酸一阵,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半个时辰过去,外面有人来催促,叫赵青道:“该走了。” 兄弟俩依依不舍,可也知道不能再拖,彼此说了两句贴心话,赵青先狠下心来,迈步出了亭子。 阮云卿一路跟着,一直等下了竹桥,那黑衣人带着赵青,消失在夜幕之中,他还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离开的方向,不肯转回身来。 宋辚一直等在外面,他此时不便露面,就一直站在湖边,看亭中的情形。 那八角亭建在湖中,四通八达,站在湖边,就能将亭中的事物看得一清二楚。宋辚自幼练习骑射,目力极佳,即使夜色深沉,可借着皎洁明月,还是能看见阮云卿与赵青动作亲密,又搂又抱,甚至还亲热地拉着手。 心里有点别扭、发酸,可又说不上来为了什么酸。宋辚焦躁地站在湖边,等了半晌,终于还是恼了,下令让黑衣人过去叫人,让他快点把赵青送走。 第49章 旧事 阮云卿望着赵青离开的方向,久久不肯转回身来。 “有那么好看么?”宋辚喃喃自语,心里已将赵青切开剁碎的上了十几样酷刑。 阮云卿依旧望着赵青离开的方向,目光依依不舍,要不是实在不能跟着,否则他非得跟着赵青一同离开不可。 宋辚一面在心里发狠,一面蹙起好看的浓眉,一双凤目微微眯着,他仔细打量着阮云卿,心里想着:“他好像还从来没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自己。” 那样信赖的、依恋的,简直是把一颗心都直白的捧了出来的亲密。与阮云卿对着自己时,时时刻刻都流露出来的那种拘紧难安的疏远,实在是天壤之别,反差大到宋辚的心都不由得难受起来。 嫉妒的情绪像毒蛇的利齿,它在宋辚心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宋辚嫉妒过,当他的母亲抱着宋轲轻声软语,温柔的亲吻襁褓中的婴孩时,宋辚就因此深深地嫉妒过。所以当这种情绪又再蹿上心头的时候,他很容易就理解了刚刚那种微微犯酸的情绪。 他不是难受,他只是嫉妒了。 宋辚有些好笑,原本留下阮云卿,是为了给自己枯燥的生活增添一点乐趣,如今看来,阮云卿的出现,不只给了他乐趣,甚至连他的七情六欲都开始有了复苏的倾向。原本想要调/教的人,最后却把自己带进了沟里,宋辚猛然发觉,他最近越来越容易被阮云卿的情绪所左右,他渐渐开始有了喜悦、有了愤怒、甚至还重新拣回了已经丢弃多年的嫉妒。 已经有多少年了,他都带着一颗麻木的心灵生活着。那些纷杂的感情对他没有好处,不只会阻碍他的判断,还会影响他的心情。他早已经将它们封存在记忆深处,任由它们和自己的心一起,在心灵的沙海里沉睡。 突如其来的喜怒并不强烈,它们只是一点一点地啃噬着宋辚的心,令他一时之间难以分辨,这样的改变,到底是好还是坏。 不过,凭心而论,对于如今这个寂寞的他来说,跟随阮云卿而来的这些情绪,并不让他讨厌。最起码,此时此刻,是不讨厌的。 宋辚自嘲地笑着,阮云卿不是才说过么,让自己在他面前不必掩饰,心里是什么样子,就做什么样子。既然如此,宋辚倒想看看,他最真实的模样,能不能把这个冷静沉默的少年吓跑了。 回去的路上,宋辚都没有说话,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要如何将赵青从阮云卿的生活里剔除出去。在排除了杀掉和送走两条路后,宋辚无奈地发现,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赵青,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尤其是在阮云卿知道真相后,不痛恨自己的前提前,除掉赵青这件事,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宋辚有些懊恼,在多少明刀暗箭,党争伐异中,他都没像如今这般无计可施,没想到他一世英明,竟会败在这件小小的事情上。 宋辚无奈叹气,郁郁不乐地送阮云卿回了丽坤宫。原本是想给阮云卿一个惊喜,让他与自己的关系更为亲密一些,没想到事情到了最后,赵青的出现,却搅乱了他自己的心绪。 宋辚此时才意识到,原来阮云卿并非只是他一个人的,他也有着属于自己的家人和不为自己所知的另一面,在这个世界上,即使没有了他,阮云卿也依然会和他的亲人兄弟在一起,高高兴兴的。 这个真相让宋辚无比吃惊,他开始重新思考和阮云卿的关系,过去从未有过的危机感突然冒了出来,让宋辚着实有些不知所措。 要如何才能让这个孩子完完全全地属于他呢?这还真的是个问题。 莫征和破军陪宋辚转了一个晚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太子已醒这件事,如今还是机密中的机密,端华宫上下都是心腹奴才,宋辚无论怎么折腾,都是不怕的。可外面却不一样,虽说宋辚轻功极好,可他就这样明目张胆的跑了出来,万一被谁撞见,他们两个的脑袋可都要保不住了。 一路小心跟随,暗中护持,好容易回了丽坤宫,莫征二人的心放下一大半。 宋辚冷着一张脸,放下阮云卿,正要转身离开,阮云卿却突然拉住他的衣摆,轻轻说了声谢谢。 能见到赵青,已经出乎阮云卿所料,得知宋辚真如当初约定的,给赵青几人都找了老师,教他们一些安身立命的本事。不只如此,听赵青说,顾元武还特别交待,让他们以后遇到什么难事,都可以直接上报,他自会酌情处置,暗中给他们一些助力。 这真是意外之喜,阮云卿高兴之余,心里对宋辚也更加感激,要不是他,自己还不知要等上多久,才能知道赵青他们的消息,今日能见上一面,哪怕是匆匆而别,阮云卿心里也知足了。 “我都忘了问,你的身子好些了么?今日有没咳过,那药可记得吃了?” 亏他还记得,还以为他见了兄弟,就把自己给忘了个干净呢。 话是这么说,可宋辚冰封一样的心情还是化开了一条缝,见阮云卿垂首道谢,又乖乖巧巧地问自己身体如何,说话间透着一股子温柔亲近,刚才那点要杀人的心思也就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心里到底还别扭着,宋辚没有答话,反而绷着脸跟阮云卿道别。 阮云卿觉得奇怪,去时还高高兴兴的,怎么见了赵青后,倒变成这般模样?瞪着大眼瞧了半晌,也猜不透到底为什么,阮云卿疑惑着躬身行礼,又想起他前日对宋辚说的话,既然让宋辚不要在自己面前装假,那他这个一时一变的脾气,和这些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自个儿就该早早去习惯才是。 想到此处,阮云卿也就没再多想,跟宋辚道过别后,便出了灌木林,往后边去了。 宋辚想要开口叫他,张了张嘴,却想到其实并没什么要紧事要跟阮云卿说,单单只是因为不想让他离开就张口叫人,此时宋辚的别扭劲儿上来了,又实在有些不想承认。 在原地停了片刻,一直等看不见阮云卿的影子了,宋辚才跃上高墙。 莫征和破军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了然,宋辚对阮云卿的心思,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只是这两个人,一个年纪还小,对这些乱七八糟的感情/事都还没开窍呢。而太子呢,年纪是够了,可却是个常年要犯病的,他那个古怪脾气,是个人都受不了,他心里那股别扭劲儿上来,真是谁都扳不过来。这事,除非太子他自己想通了,否则阮云卿,没准又要落个阿良那样的结果。 莫征与阮云卿相处日久,又敬重阮云卿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识、魄力,他为人沉稳冷静,心地又极好,行事周全大度,处理起事情来,就连那些成了年的大人都未必比得上他。 莫征极喜欢阮云卿的为人,心里难免偏向,想到他与宋辚之间的关系,不由皱眉叹了口气,愁道:“真是造孽,要喜欢就喜欢,要讨厌就讨厌,这不上不下的,急死个人!” 破军失笑,抬手捶了莫征一拳,取笑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叹啥气?看戏得了。这些年来太子殿下的端华宫里,来来往往的,可没少招人在他身边作伴,没准他过两天腻了,就像前面那些人似的,把这孩子远远的打发了。” 要真那样倒好了。 莫征从太子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他,想当年,还是太后亲手将太子交托给他的。当年那个敏感聪慧的幼童,莫征至今想起来,时常都会觉得难受。他是亲眼看着太子从过去的活泼讨喜变为如今这副阴沉冷漠的样子,莫征怎么也想不通,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变故,会让一个才五六岁的孩童,突然之间性情大变,变得暴虐而残忍,与过去那个用会软软的声音,叫他“莫叔叔”的孩子,简直是判若两人。 太子是个寂寞的人,莫征时常看见太子独自一人在深宫冷院中来回游荡,在送走了阿良之后,太子又挑选了许多人进端华宫。这些人的年纪有大有小,大到三十,小到十五六岁,五行八作,做什么营生为生的都有,而且一概都是相貌清秀的男子。 原本太子要招这些人进宫,众人都以为是太子的年龄到了,渐知情/欲,才想要找些模样好的尝尝鲜。可一批又一批的人来了又去,陪在太子身边的时间长则半载,短则几日,然而无一例外的是,太子对这些人全都以礼相待,绝没有半点轻薄之意。太子与他们知心相交,就像他当年对待阿良一样,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对这些人好的。 可要好就好到底,不要半上不下的耍着人玩。他这里把人的一片真心勾上来了,最后却又毫无征兆地把这些人全都远远的打发走,真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莫征至今都记得,那些人离开端华宫时的表情,几乎全都是茫然无措的,他们不敢相信,昨日还以友论交的人会用这样残忍冷酷的方式赶他们离开,有些人甚至趴在太子的脚边痛哭哀求,然而太子却像当年送走阿良时一样,带着一脸的冷漠,看到那些眼泪和悲伤,仿佛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似的。 只要一想到这些,莫征就觉得浑身发冷。莫征实在摸不透太子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这样做是出于什么目的,恐怕也只有太子本人才清楚。莫征担心阮云卿,他怕阮云卿陷得太深,那孩子干净纯良,涉世未深,人又是个死心眼,简直跟当年的阿良一个样儿。万一太子哪天腻烦了,要将阮云卿也打发走,莫征真怕这孩子一时转不过弯儿来,也会像阿良似的……那太子对他的伤害,恐怕真会把阮云卿这一辈子都给毁了。 重重叹了口气,莫征轻轻摇头,这些事也的确不是他们该管的,自己如今这样操心,多多少少的,也是因为心里还念着当年他与太子的那点情分。 莫征不由苦笑,他还说别人,他自己不也是被太子“抛弃”的人之一么?自己这里还牢牢记挂着太子的好处,死心塌地给他卖命,可太子那里,怕是早把当年那份情谊忘得一干二净了吧。如今的他们,只是主仆,当年那个会叫他“莫叔叔”小奶娃,可再也瞧不见了。 莫征一拳捶在树干上,口中嗐了一声,震得树上的枯叶直往下落。 抛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莫征抬头瞪了破军一眼,骂道:“你还杵在这里闲磕牙?还不快跟上!太子殿下万一出了什么差错,顾公公准饶不了你!” 一句话提醒了破军,他哎哟一声,飞身上了屋檐,急忙追赶宋辚去了。 第50章 宫宴 一夜无话,转天就是中秋,这日一大早,阮云卿就早早起身,收拾好了,跟周俊一起赶到杂役房去。 崔太监先给众人训话,“今儿可是大日子,你们一个一个的,平日里掐尖要强,说出的大话迎风都能把腰闪断,如今动真格的时候可是到了,是好是歹,可全看今日这一锤子的买卖。干好了,我提拔你;干不好,以后也别再到我跟前说那些你亲我厚的屁话!听清了?听清了都干活去吧!” 众人让崔太监说得都提起了十二万分精神,生怕出一点差错,在人前丢了脸面。 阮云卿和周俊今日负责各处杂活,先跟着众人做最后的布置,然后等着宫妃皇子们来了,将他们引至各自的座位,端茶倒水还轮不到他们,不过中途跑腿,递热水,传东西,却都是他们这些小太监的活计。 宫宴酉正开席,阮云卿他们却要从辰时就开始忙活,将二十多张红木圆桌摆至园内,围上杏黄缎子的桌围,正席冲着什么方向,哪里赏花看景最为养眼得宜,这些日子都已经演练过多少回了,如今只要依次摆好即可。 皇后今日也是盛装打扮,一身大红锦缎的礼服,上面满绣着百花穿蝶的图案,她颈上戴着赤金璎珞,发髻边斜插一支凤头簪,那凤簪做得极为精致,形制精巧,凤嘴处略弯成勾,正好勾起一串明珠,甩在鬓边。那珠子颗颗圆润,个个有龙眼大小,走动时珠子便随着人的步子来回轻摆,华光流彩,直晃人的二目。 不到酉时,皇后便来到园中坐镇,她身为东道,又是后宫之主,这些宫宴筹备,本就是她的分内之事。 肖长福紧紧跟在皇后身边,和皇后一起,四处瞧了一遍。皇后十分满意,说了声:“赏!”肖长福便带着一众宫中奴才叩头谢恩。 不一时宫眷们陆续来了,孙婕妤和十三皇子来得最早,紧跟着是九皇子和八皇子,还有一些品阶不高的内宫命妇们。 孙婕妤赶着过来凑趣儿,她领着十三皇子,到皇后跟前行礼,起身后便不住嘴地夸赞。先夸了皇后贤德,又夸了席间陈设,最后又好好将皇后的妆容服饰从头上到脚下的仔细夸了个遍。 皇后心中欢喜,拉着十三皇子到主位上坐了,取了果子,剥了皮喂他。孙婕妤更是高兴,站在皇后身边,陪她说话解闷。 可惜好景不长,没一会儿宋轲过来,见了皇后对十三皇子一脸亲昵,便大发雷霆,飞身上去推开十三皇子,指着他的鼻子一通大骂。 十三皇子才是个五六岁的小娃,胆子又小,平日就惧怕这个凶巴巴的十哥,他见了宋轲就唬得魂都要没了,此时更是被骂得脸颊通红,哭不敢哭,叫不敢叫的,只好红着一双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亲娘。 孙婕妤深知皇后的脾气,别看在外人面前,她与太子一副母慈子孝,其实只要亲近些的人都明白,皇后心里,比起太子,还是更偏爱这个小儿子。宋轲可是皇后的心头肉,任谁都得罪不起,孙婕妤眼睁睁看着儿子受气,也不敢高声喝止,只能陪着笑脸解劝,求皇后解围。 皇后喝住宋轲,正好舒贵妃进门,她与大皇子宋轩一前一后,母子二人皆是一身素雅长衫,宋轩年逾二十,长得英挺不凡,手执一把洒金折扇,走路时一步三摇,颇有些书生之气。 舒贵妃妆容简单,一身水蓝色的斜襟大袄,头上挽了个慵妆髻,素素净净地别了两根玉簪子,脸上薄施脂米分,看着就清爽干净。 舒贵妃过来与皇后见礼,“娘娘金安。” 皇后满面含笑,伸手相搀。她扶起舒贵妃,微嗔道:“都是自家姐妹,你我二人同年进宫,又一起服侍万岁,想想都二十余年了,你怎么还是这般客气。今日是家宴,这些个虚套子的礼数,尽可以免了。” 舒贵妃腼腆笑道:“娘娘说笑了,虽是家宴,但也长幼有序,您是皇后,我们这些嫔妃可不敢放肆。” 明明都恨得跟乌眼鸡似的,背地里恨不能咬对方两口,可一到了官面上,却又一个比一个装得像那么回事,一脸关切地装出一副合家欢乐的模样,嘴里的虚情假意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倒。 二人打着太极,场面上的话说得一个比一个精巧,又有孙婕妤在旁边捧场,一时之间,看着倒也和乐安宁。 宋轩先与皇后行礼,磕头已毕,口称母后。皇后笑吟吟的搀起来,又让宋轲过去,与皇兄见礼。宋轲满心不愿,被皇后瞪了一眼,这才规规矩矩地过去躬身行礼:“皇兄。” 宋轩忙摆手,“快别如此,哥哥这几日都没见你,正想来丽坤宫问问。怎么几日没来御书房了?贺太傅问起,蒋公子说你病了,倒是什么病,可别拖着,还是早早请太医诊治才好。” 宋轲最烦这些假惺惺的话,在他心里,除了母亲和太子,别人一律是无关旁人。他不屑与人周旋,悄悄拉了十三皇子,兄弟俩躲到一棵大树后面,抓知了去了。 皇后看着宋轲的背影,心里直发愁,宋轲什么都好,就是这个性子,实在是鲁莽,他性情急躁,胸中又没有半点城府,长此以往,他哪是他那些兄弟的对手。 不由叹了口气,皇后默默盘算,少不得还是要她步步为营,替儿子扫平道路,拱他登上皇位,她这颗心才能真正放下。 正自感叹,忽听外面有执事太监高声喝道:“皇上驾到!德妃娘娘驾到!” 园中众人急忙接驾,跪倒后山呼万岁。宏佑帝迈着四方步进来,胖大的身躯像一座肉山,走动时浑身上下肥肉直抖。他身后紧跟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娇俏女子,那女子一脸傲慢,身披银白色狐毛大氅,她得意洋洋,与宏佑帝一同走进园里。 园中众人一见那女子,心中就打翻了五味瓶,酸的,咸的,羡慕的、妒恨的,真是想什么的都有。 此女正是德妃,她正当得宠,年前又刚刚为宏佑帝诞下一子。宏佑帝已知天命的年纪,又添了一位老来子,心中欢喜自是不用细说,他不只宠爱德妃,连带着这位老来子也一并得了宏佑帝的喜欢,与其他皇子不同,宏佑帝对此子当真是溺爱之极,恨不得时刻都带在身边。 母凭子贵,自打有了十五皇子,德妃的脖子就彻底仰到了天上,她越发骄横跋扈,满宫上下,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 也是活该她自己作死,正当得势不知韬光养晦,反而还四面树敌,偌大宫院,弄得孤立无援,心里还得意不已,自觉了得,也怪不得她日后会落得如斯惨相,却无一人肯施以援手。 皇帝到了,众人跪倒行礼,山呼万岁。德妃大摇大摆地站在皇帝身边,满宫上下乌压压跪下一大片,宫眷们也都道了万福,唯独德妃一人,非但不跟着跪拜,反而还趾高气扬地站在宏佑帝身边,半点也不回避,大大方方地受了一众人等的跪拜之礼。 这一下可犯了众怒,德妃素来霸道,平日里最喜欢掐尖要强,挤兑别人,可那都是后宫里的手段,宫眷们各凭高下,谁也怪不着谁。可她如今这样明目张胆地接受众人的跪拜之礼,分明是仗着皇帝宠爱,想在明面上压众人一头,也实在是太过嚣张了些。 园里的人都变了脸色,皇子们脸上惊疑不定,嫔妃们更是满心气愤,若说是皇后这个结发妻子,与宏佑帝一起接受众人跪拜也就罢了,她是后宫之主,母仪天下,自然也当得起这份殊荣。可德妃这小蹄子算什么东西,如今也敢来占他们的便宜。 众人都瞧皇后,见她一张精致描画的脸上,也没什么愤怒情绪,眉目间一派平和,淡淡地,并不见嫉恨,不由都暗自惊叹。 皇帝没怪罪,皇后也不言语,众人满心不忿,也不敢表露出来。眼睁睁看着德妃扭着不盈一握的纤腰,跟在宏佑帝身后,款款进了园内。 皇帝来了,众人落座。 德妃伸手去解大氅,解开绳结,向后一甩,那大氅便滑落身下,跟着的奴才们赶忙抻手去接,收拾起来退至一边。 众人一瞧德妃的打扮,全都愣在当地。 只见她大氅下面,穿了一件云锦彩绣的大红锦袍,袍襟上满绣云纹,胸前后摆更是明晃晃地拿金银线绣了一只彩凤,那凤凰头颈微侧,站于山石之上,凤尾处五光十色,绣得极为精巧,就连翎羽上的根根细毛都绣得层次分明,色彩斑斓。 这还不算,最要命的,是她手腕子上戴了一串琉璃石的珠串,一伸腕子,那琉璃石便在烛光下划出七彩光芒,那光里隐隐带着闪闪银光,就如满天繁星一般耀眼夺目。 这,这一身打扮,可都是犯忌讳的。 众人直直盯着德妃,都叹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在中秋宫宴上,穿了这么一身衣裳,明摆着是要打皇后的脸。 第51章 斗气 东离国的服饰都有定制,刑律中明文规定,从百姓到王公贵胄,能穿什么不能穿什么,穿什么衣料,穿什么颜色等等,都记录得一清二楚。民间尚且如此,皇宫中就更是等级森严,相差一等,服饰的颜色和纹饰都不一样。后宫之中,只有皇后可服大红,其余嫔妃只可服品红或绛红等色。礼服上的纹饰就更是如此,这点不用人说,是个人也都清楚,那凤纹,是除了皇后和太后以外,谁也不能穿的。 还有那琉璃石,因是西越国进贡的贡品,又极难采掘,以东离国库之丰,也不过只有区区两件。众所周知,这其中一件,就摆在宏佑帝的寝宫里,而这另外一件,怕是被皇帝赏给了德妃,如今就被她串成珠子,戴在了手腕上。都说皇帝对德妃宠爱非常,由此可见一斑。 德妃面目娇好,一张瓜子脸上长了一双水汪汪的杏核眼,顾盼间眉目生情,那股子风流妩媚都仿佛要从她的眼睛里满溢出来。 德妃见众人瞧她,便杏眼一弯,高声笑道:“这都是皇上赏的,我说不穿,万岁还不乐意呢。” 德妃说着话,故意抬了抬手,露出一双玉腕上华光流彩的琉璃石珠串,见众人脸上七彩纷呈,跟开了染房似的,心里真是得意极了。眼睛朝园子里扫了一眼,最后把目光放在皇后身上。 一张嘴就是燕语莺啼,德妃的声音就如同她的人一样,娇媚软嫩,稍稍带着些上卷的尾音,一说话就透着一股亲热撒娇的味道。 声音软,可她说出的话来却字字带着机锋。 德妃笑吟吟地打量了魏皇后一眼,起身福了一福,笑道:“瞧我,进来这么久了,还没给姐姐见礼呢。” 魏皇后依旧是淡淡的,她瞧了德妃一眼,不肯把满腔愤懑露在脸上。 魏皇后自幼家教极严,她父亲虽为人刻板,对子女却一视同仁,魏皇后幼时,一直充做男儿教养,饱读诗书,也是满腹经纶。她颇通文墨,且智计过人,当年因不愿入宫,还差点一怒离家,若不是魏瞻以死相逼,如今的皇宫里,也就没有她这个满心怨恨的皇后了。 再怎么恼怒,面上也不能带出来,她绝不能在众人面前失了仪态。 魏皇后平了平了心绪,脸上露出一丝浅笑,“德妃娘娘客气了,这宫中若论起来,也就只有舒贵妃还有资格叫本宫一声姐姐。当年万岁无子,是她诞下皇长子宋轩,才堵住了万民之口,令国祚稳固,百官臣服。本宫心中感激,与她不分伯仲,也是理所当然。” 转身对着德妃,魏皇后突然变了口气。她目光冰冷,盯着德妃,话语间轻描淡写地带出些不屑。她轻声笑道:“你又是哪里来的?入宫不满三载,小小的边陲裨将之女,也敢来本宫这里称姐道妹? 魏皇后笑了一声,朝园中众位嫔妃说道:“呵,本宫虽然大度,可也容不下那么些姐姐妹妹!” 德妃闻言便变了脸色。她平生最恨别人提她的出身,每逢人讲,她必要大发雷霆。 宫出最讲出身血统,陪伴君王的女子,是嫡是庶,是官宦之女,还是普通小民之女,那谈论起来,待遇可是天差地别。你是宦门之女,又是嫡出长女,说起来就是比寒门小户家出来女子受人尊重。舒贵妃等人不必说了,个顶个家里都是世代为官,魏皇后虽然出身寒门,可父亲却是清流之首,家里三代为官,曾祖更是一代名相。一路比较下来,也难怪这位德妃娘娘,会一听出身两个字,就恨不得跳起来咬人了。 说来也不怪她,德妃的父亲只是镇守边陲的一员小小副将,在军中多年,连个正职都没捞到,常年打仗,他早被北莽的铁骑吓破了胆子,一听战鼓,就吓得浑身哆嗦,别说跨马迎敌,就连刀他都是拿不稳的,每回都是他头一个逃回后方,把血腥战场丢给了手下的弟兄。 别看德妃的父亲生得一副狗熊模样,胆子也跟耗子似的,可家中的女儿却生得一朵花似的水灵,他打仗不在行,若论起钻营之道,却没人比得上他。眼见着在军中立功无望,官职又爬不上去,他才把鬼主意打到了女儿身上。想方设法的把闺女送进京城,层层筛选,一路进了宫里。说来也是合该他转运,德妃入宫半载,就被宏佑帝看中,宠幸三月,便一举得男,宏佑帝年过五旬,又添了一个老来子,那真是欢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从此后对德妃恩宠不断,连带着她家里祖坟上的青烟都转了方向,不只德妃的父亲调任回京,连她的兄长冯魁,都在军中平步青云,从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升至如今的一品上将军。 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可德妃的父兄,压根就无勇可提。满朝上下谁人不知,冯魁父子好大喜功,不学无术,不只胆小如鼠,还个个长了一脑子的功名利禄,军中上下让他们压榨得几乎哗变,若不是镇远将军萧玉成坐镇边关,玉龙关上的二十万大军,早就反了。 德妃恨得咬牙,出身卑贱是她的软肋,提不得,碰不得,上回就是因为赵淑容出言嘲笑,她才一时气愤,串通了肖长福,将赵淑容推进了碧玉池里。 如今被人当众揭短,德妃哪肯干休,她胸中一口气憋着,恨了半晌,才嫣然笑道:“皇后娘娘果然是上了年纪,八百年前的事情也拿出来闲磕牙,生了儿子不了起么?难道我是没有的?我心里尊敬,才叫您一声姐姐,您要是不识抬举,可别怪我这眼皮子一耷拉,眼里不认得你是长是短,是扁是圆!” 众人全都唬得不轻,这个德妃实在大胆,敢在大厅广众公然跟皇后叫板。她身穿凤纹锦袍,已是逾制,如今看她公然跟皇后对峙,更是有恃无恐。宏佑帝与德妃一起来赴宴,早该看见她一身衣饰有违祖制,可这位皇帝压根视而不见,进了园子便往正席上一坐,将十五皇子抱在怀里,指着身旁一棵桂花树,父子俩说说笑笑,对眼前这一触即发的局势,竟是连理都不理。 皇后听见那句“上了年纪”,心里就动了肝火,就像德妃听不得别人嘲笑她的出身一样,皇后也最听不得别人说起她的年龄。 人一旦被触了软肋,火气就怎么也压制不住。皇后的涵养再好,也架不住德妃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 当时就急了,魏皇后柳眉倒竖,瞪眼喝道:“来人!把这个眼里没有尊卑的东西给我捆起来!先扒了她的衣裳,再掌她的嘴,让她好好长长记性,别再口无遮拦,胡言乱语!” 御林军只听皇帝号令,魏皇后自然是调不动的,跟着的太监们谁也不敢过去趟这个雷,听见这话,全都默默往后躲,生怕被魏皇后看见,抓了包。 一时之间园内鸦雀无声,人人都站着不动,静悄悄地看着园中动静。 笑话,满宫上下谁不知道,如今德妃娘娘可是皇帝心尖上的人。若非如此,德妃又哪会如此放肆。皇帝还在这里坐着,谁敢上去拿人?万一惹恼了皇帝,皇后那里没事,可他们这些听命行事的奴才,可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皇后喝命一声,竟然无人搭茬儿,脸上登时挂不住了,转头朝肖长福喝道:“肖长福!还不去?” 肖长福冷汗都下来了,迟疑半晌,终究是不敢不听,只好哆哩哆嗦的走上前去。他刚收了德妃一笔好处,此时哪下得了手,扎手扎脚地比划了半天,倒让德妃打了他一个嘴巴,骂道:“狗奴才!还不退下!” 魏皇后脸都青了,德妃此时也是豁出去了,她今日既然敢穿着这身衣裳过来,就没把皇后放在眼里。 这衣裳是皇帝赏的,皇后就算气死,又能把她怎么样了? 得意洋洋地瞧着皇后,德妃喜上眉梢。 魏皇后气得倒仰,手指着德妃,又叫肖长福,“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个贱婢给本宫拿下!” 肖长福心中叫苦,两相计较,还是皇后这边不能得罪。又叫过两个执事太监,一起冲上前去。 正要拿人,却听一边有人娇喝一声,“住手!” 肖长福暗中叫好,急忙带着人退到皇后身后。 舒贵妃走了上来,笑劝皇后道:“娘娘别动怒。德妃入宫的时日尚短,不懂规矩也是有的,您身为后宫之主,母仪天下,何必跟她一般见识。今日是中秋家宴,正该合家团聚,您要教训她,什么时候不行,也不必非选今日。这要打要杀的,不是扫了皇上的兴么?” 这一番话说得八面玲珑,既解了德妃的围,又给了魏皇后一个台阶下,一句怕扫了皇上的兴,就连宏佑帝都考虑在内,不得不说,这个看似温柔腼腆的女子,心机智谋,绝不在皇后之下,其圆滑老辣,甚至比皇后还要略高一筹。 皇后有心再发难,又不想驳舒贵妃的面子,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好心来劝,话又说的得体大方,她要再闹,倒小家子气了。可要就此忍了,魏皇后心里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为难半晌,还是宏佑帝开口道:“行了,行了,也不知你们这些女人整日吵些什么!不就是一件衣裳、两串珠子,几句话说得不对付么,哪至于就要闹得这么大呼小叫,打打杀杀的?都坐,都坐,时辰不早,开席吧,朕饿了。” 德妃闻言,瞥了魏皇后一眼,回身便挽着宏佑帝的胳膊,一屁股坐在他左边的座位上,笑得眉目生春,“就是啊,皇上,皇后姐姐总凶我,您可得给小芸作主啊。” 因为是家宴,没有外臣,宏佑帝早就提前交待过,说宴席也吃腻了,不如像外面普通人家似的,在小园子里摆上十几张圆桌,一大家子围桌而坐,共赏佳节。如此也就没给皇帝单设坐席,主位上一共十个座位,分别是帝后二人,舒贵妃,大皇子宋轩、十皇子宋轲,德妃及其他两位嫔妃。 皇帝身边的两个位子,原本是留给皇后和舒贵妃的,谁料德妃理也不理,自顾自往宏佑帝身边一坐,就把皇后的位子给占了。众人又都傻了眼,这回连皇后都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这德妃今日是吃了什么,胆子竟这般大,她这哪是赴宴来了,这分明是专程来这里寻自己的晦气来了。 第52章 废太子 皇后心中疑云顿生,德妃虽然胆大无谋,素来跋扈,可也绝不是个傻子,只看她专宠多年,依然能留住宏佑帝的心,就知道这个女子绝不简单。 如此更加奇怪,德妃平日也是一副谁也瞧不上的模样。可就算她再不把自己这个皇后放在眼里,也绝不敢如此放肆,像今日这样明目张胆的挑衅自己。 这是怎么了?魏皇后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疑惑,一时也顾不上再去追究德妃。 舒贵妃笑着扶皇后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她则靠后一位,坐在了皇后身边。宋轩等人一一落座,皇帝说了声开席,奴才们鱼贯而入,捧了杯盘碗碟,各样菜色,在圆桌上依次摆开。 宏佑帝当了二十三年皇帝,当真是什么都吃腻了,瞧见龙肝凤髓都不带眨眼的。他扫了一眼桌上,略动了两筷子,便恹恹吩咐:“开戏吧!这闷闷的,有什么意思。” 皇后知道宏佑帝最爱热闹,又不爱听宫中教坊里那些丝竹雅乐,因此早就从宫外传了个戏班子进来,此外杂耍百戏,也一应准备齐全,就专等中秋这日,为皇帝好好演上一场。 急忙叫人传戏班子进来,宏佑帝听见是京中有名的鸿庆班,立时喜得眉开眼笑,一迭声喊道:“快传!” “慢着!”德妃软着声音阻拦。 宏佑帝的胖脸往下一耷拉,立时恼了,“做甚?因何不让朕听戏?” 德妃一瘪嘴,杏眼里已经带了泪,她拉着宏佑帝的衣袖,委屈道:“万岁,您临出宫时明明答应了小芸的,怎么如今倒反悔了?” 宏佑帝愣了半晌,显然早将答应过德妃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德妃恨得咬牙,面上还要装得委委屈屈的。她哽咽了声音,珠泪滚下眼眶,“您怎么忘了?不就是早上说的那事么?” 早上?今日正值中秋,不用上朝,宏佑帝心情大好,昨夜留宿德馨宫,与德妃被翻红浪,闹了个不亦乐乎。早上怎么了?他二人快中午时才起身,床上说了什么,竟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宏佑帝又想了半晌,还是一头雾水。德妃提醒几次,他这才一拍脑门,哈哈大笑,叫道:“哦,朕想起来了!” 宏佑帝指了指旁边的十五皇子,喜道:“可是改立辅儿为太子的事?” 德妃嘤咛一声,嗔道:“万岁真是的,明明早就想起来了,非要逗弄小芸!” 一句话把宏佑帝说得肉酥骨软,眼瞧着美人儿一双杏眼含嗔带怒,撅着小嘴儿,一脸的不乐意。心里真是越看越爱,恨不得立时搂住,亲亲那米分嫩双唇。 宏佑帝瞧见美色,哪还管什么江山社稷、儿子老子,搂过德妃,只管拍着胸脯许诺:“放心!朕答应你的事,什么时候诳过你?一会儿就叫顾元武来,拟下诏书,改立辅儿为太子!” 德妃喜不自禁,连忙催促十五皇子道:“辅哥儿,还不谢谢父皇!你日后做了太子,可要好好读书,勤练骑射,帮父皇分忧,知道么?” 十五皇子年方两岁,走路尚且摇摇摆摆,说话时还带着一股奶音,他长得米分雕玉琢,唇红齿白,也不懂爹娘说的是什么,只笑嘻嘻地靠在嬷嬷怀里,含着手指,答:“知道。” 他们一家三口说得高兴,仿佛改立太子之事,已然是板上钉钉。 园内众人听见,全都吓得呆若木鸡,许久才缓过劲儿来,这回不只皇后,就连舒贵妃和大皇子宋轩都沉不住气了。 “皇上……” “父皇……” 宋轩头一个站了起来,将手中的纸扇合拢,躬身奏道:“父皇,废立储君乃是大事,还需从长计议。如今您没与文武百官商议,就要下诏改立太子,这……万一臣下不答应,父皇可想过要如何应对?” 宏佑帝一听就怒了,他手拍桌案,高声喝道:“住口!朕说的话,难道他们敢不听?朕是一国之君,朕说的话就是圣旨!如今朕想立心爱的儿子为太子,难道还要跟朝堂上那帮老家伙们商议过才能作数么?这到底谁是皇帝?” 众人闻言,全都不住摇头,这哪像一国之君说的话,简直是无赖。 废立储君,伤及国本,若没个合理的解释,别说文武百官,就连天下百姓那里,都没办法交待。这是国事,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今儿高兴了你来,明儿不高兴了咱再换一个。试问天下间哪有这个道理? 宋轩又再躬身,他脾气急躁,倒随了宏佑帝的性子,此时事关自己,他就更是沉不住气。 舒贵妃暗中使眼色,一再示意宋轩不要再说。宋轩理也不理,还是急道:“父皇!就算要改立太子也轮不到十五皇弟吧!太/祖当年就立下遗训: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无长立贤。如今十五皇弟这三样哪样都不占,就算您强颁诏书,立他为太子,又岂能服众?” “这个……”宏佑帝一时语塞,竟让宋轩问得哑口无言。 宋轩暗自心喜,若真要改立太子,那也该改立他才是。 舒贵妃的父亲是吏部尚书,满朝上下有不少门生故旧,如今丞相刘同即将年迈志仕,眼看着东离的朝堂,就要归在舒家门下。 宏佑帝育有十五子,太小的,母亲身份低微的都除去不提,只说眼前这几个能和他争皇位的:宋辚病重,朝不保夕;宋轲年幼贪玩,又不学无术,他性情残暴,还整日喜欢舞刀弄枪,皇后就算有心立他为太子,也要群臣肯答应才行。至于德妃之子,年纪太小,虽有冯魁在军中的势力,想来文武百官也不会答应立一个子少母壮的儿皇帝。 算来算去,如今真是最好的时机,让吏部尚书舒贵山鼓动群臣,联名作保,一起上折子奏请,那这个太子之位,十有八/九就是他的了。 若论贤德嫡庶,众多皇子中也只有宋辚能压他一头,如今德妃之子不足为惧,而宋辚病重在床,宋轲又如此不长进,那么,这个太子之位,于情于理,轮也该轮到他了。 想到此处,宋轩更是眼红,不顾舒贵妃阻拦,又与宏佑帝理论。 魏皇后心中已是一片冰凉,她与宏佑帝成婚二十余年,是结发的夫妻,如今他竟然为了一个女子,不顾半点夫妻情分,要立她的儿子为太子,这不是要把他们母子往绝路上逼么? 怪不得德妃今日一再挑衅,原来她是早就打算撕破脸了。 魏皇后冷笑一声,回头向身边一个妃子使个眼色,那妃子立刻站起身来,拦住宋轩,朝宏佑帝叹道:“万岁,太子殿下中毒未治,至今晕睡不醒,如今您不想着捉拿下毒谋害他的凶手,反而在这里议论起废立太子来了……您这么做,不是让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寒心么!” 此话一出,众人全都顿住了。是啊,太子那里还没死呢,要改立太子,就得先废了他再能成事,他们全都吵红了眼睛,竟把最根本的事给忘了,只要太子一日没有咽气,他就还是太子,而想废掉他重立,就要有个合理的理由才成,难道他们要对天下人说,就因为太子病重,他们等不及了,所以不等他死的那一天,他们就迫不急待地在这里议论起改立太子的事来了。 宋轩脸涨得通红,怪不得母亲一再拦他,的确是他性急了。 宏佑帝更是把一张老脸憋成了猪肝色。本来满心欢喜,却突然被人扫了兴致,不只儿子阻拦,现在连嫔妃们也为太子鸣不平。 宏佑帝憋了半晌,终于恼羞成怒,他暴喝一声,吼道:“朕今日就偏要立了,你们又待如何!” 德妃也站起身帮腔,“莫姐姐是不是忘了,太子中毒多日,都昏睡大半年了,太医院束手无策,都说没有法子。说句大不敬的话,谁知道太子殿下还能不能醒?难道他一日不醒,就要白占着这个太子之位么?皇上如今早早做个打算,也免得太子薨逝,到时候手忙脚乱不是。” 皇后冷笑一声,“德妃的打算,就是越过皇上的这么些嫡子、长子们,改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 德妃被噎得够戗,她杏眼一翻,高声叫道:“正是!我的儿子有什么不如人的?虽说太/祖曾有遗训,可万事也有个变通不是!再说又不是没有先例,高祖、成祖,想当年还不都是没按这些长幼嫡庶的规矩,随意立的。” “呸!你也有脸与高祖相提并论?”听了这话,主位上其他几位嫔妃可都坐不住了,她们与德妃的份位相当,儿子们也都到了出宫开府的年纪,按德妃这话说的,她们的儿子也就全都有资格被立为太子了。 心眼儿里全都活动了,嫔妃们按捺不住,全都出言驳斥道:“当年的高祖,是扫平四国,立下赫赫战功,才换来了太子之位;还有成祖,他三岁成诗,聪慧过人,其他兄弟皆叹不如,这才立为太子。你的儿子资质平常,又寸功未立,难道就凭他娘会一身狐媚工夫,儿子就要跟着沾光,被立为太子么?” 众人顿了半晌,还是嗤笑出声。德妃一张米分面涨得通红,她紧咬银牙,恶狠狠说道:“有什么好笑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 她指着那几个斥责她的嫔妃,恶声骂道:“我的儿子平常,难道你们的儿子就是好的,摁着我的头把我踩下去,这皇位也轮不到你们!” 嫔妃们被激得火起,闻言更是不肯干休,全像斗红了眼的鹌鹑似的,乍着翅膀,扑扑棱棱地和德妃掐在一处。 奴才们跪了一地,全都低着脑袋,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宏佑帝头疼不已,他向来没什么准主意,一时贪恋美色,又加上早起情浓,床上的鬼话,没想到德妃竟如此认真,临出宫门时还向他千咛万嘱,说今日一定要将此事定下来。 其实谁当太子,宏佑帝并不关心,只要不耽误他每日玩乐,哪个儿子当太子,他都没意见。 眼见着园子里炸了窝似的,一群女人吵闹不休,宏佑帝想哭的心思都有了,恨不得立时躲回康乾宫去,好好看上一出大戏,离这些烦人的事情远点。 魏皇后也觉头疼,她千算万算,万没料到德妃竟然如此心急,敢在什么后路都没有的情况下就提出改立太子之事。按她原本的计划,这事怎么也能再拖几年,到时宋辚的身子也拖得差不多了,宋轲也已成年,性情也可稳重许多,宋辚一死,她再从旁襄助,立宋轲为太子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思虑半晌,魏皇后突然发觉,太子还真是一块绝好的挡箭牌,他要死了,以宋轲现在这个样子,是绝对驾驭不了如今这个复杂的局势的。不说别人,就只是舒贵妃和舒尚书这两只老狐狸,就不是一般人能对付得了的。 太子还不能死,起码现在这个时候,他还不能死。 魏皇后猛然惊觉,心底不禁更是沉重。 皇后满腹心事,低头无语。宏佑帝震不住众人,只好任由德妃和人吵闹。一时之间,好好一场中秋宫宴,竟变成了你争我夺的斗兽之地。 正乱着,忽听园外有人高声喝道:“太子殿下驾到!” 宋辚一身白衣,翩然而至,来到众人跟前,傲然而立。他轻声笑道:“不劳诸位费心,宋辚命硬,如今已然全愈,改立太子之事,还是等孤下次中毒时再议吧!” 第53章 戏 太子殿下驾到! 这一声真如炸雷一样,震得园中众人如遭雷殛,全都愣在当场。 谁也没想到,太子会出现得这么及时。多日来一直传太子殿下中毒已深,昏睡不醒,众人心中也早就先入为主,觉得太子宋辚命不久矣。皇后多次探试,都看见太子面无人色,呼吸微弱,一脸惨白的躺在床榻之上,因此他毒发不治的事,竟从无一人有怀过疑。 宋辚突然驾临,当真是当头棒喝,不只众位宫眷,就连皇帝和皇后,也都吃惊不已。 大皇子及舒贵妃愣怔着看向园外,德妃更是愤恨不已。宋辚的出现,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别管今日众人如何反对,只要她回去跟宏佑帝撒娇哭求,立儿子为太子的事,她是肯定能缠磨得皇帝答应的。可要办成此事,前提就是太子病重,如今太子醒了,宋辚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中秋宫宴上,那这改立太子之事,便成了一场笑话。人家正主儿都来了,还立什么太子?她今日晚间闹得这一场,岂不都成了耍猴戏了? 皇后神色复杂,见了太子一时之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宏佑帝愣了半晌,才揉了揉眼睛,惊道:“果然是太子。你,你这身子,好了?” 宋辚跪倒行礼,口称不孝:“让父皇、母后忧心,儿臣不孝。” 宏佑帝早被一群人闹得心烦意乱,宋辚出现,他高兴极了,这一回,可算不必再听一群女人吵吵闹闹了。 宏佑帝向来如此,只顾眼前喜乐,一件事往深里的意思,还有这背后代表着什么,有什么深意,他一概不愿多去理会。他早年做皇帝,一直有太后从旁辅佐,因此还算勤勉。他素来惧怕太后,有太后坐镇,宏佑帝也不敢闹得太出格,每日按太后的教导,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即使不愿意,他也要一一照做。这一路下来,倒也没出什么大的纰漏,还落了个守成之君的名头。 可惜人不能总指望别人,太后再能干,也不能跟宏佑帝一辈子。 自打太后薨逝,宏佑帝就如脱了缰的野马的似的,开始整日胡作。他被太后压制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把太后盼死了,旧年那些恶习便一股脑地爆发出来。发了狠的吃喝玩乐,好像要把过去那些被太后耳提面命的日子找补回来似的,宏佑帝越发的不管不顾起来。原先还只是好色,如今竟连朝政也不甚理了,越来越像个昏聩之君,快把早年间那点好名声都败没了。 宏佑帝一脸欣喜,连忙拉起宋辚,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好了就好,好了就好。治好了我儿,可是大功一件。来人,赏太医院院使一千两银子,还有朕那件松绿底子上面绣了竹青花纹的织锦锦袍,外加五十匹锦缎,都一并赏他。” 随侍太监听令,忙着人去办。宏佑帝绝口不提刚才之事,好像刚刚闹的那一场,压根就没发生过似的,他让众人落座,又一迭声让人去传戏班子进来。宏佑帝喜得眉开眼笑,呵呵乐道:“来,来,来,都坐,都坐,我儿醒了,今日又正值中秋,真是双喜临门,还不快传戏,咱们好好热闹一场!” 吵了一场,却是这么个结果,众人都觉得好没意思,又不敢扫了宏佑帝的兴,只好恹恹地重新入席,陪着兴致高昂地皇帝一起看戏。 宋辚满心厌恶,真恨不得拂袖而去。这就是他的家人,这就是他的父亲和母亲。没有人为了他的苏醒而真心欢喜,他们看见他,心里不是庆幸自己的家人死里逃生,终于躲过一劫,而是愤怒地觉得自己坏了他们的好事,那心里,怕是巴不得再毒死自己一次,好让他们刚才谈论的事情,快点成为真的。 宋辚冷冷地扫视园中,这些人都是他的骨肉至亲,可也正是这些人,最憎恨自己。他们不只下毒害他,还在他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就算计着要如何踩着他的尸体,去为自己谋利。 刚刚一场吵闹,宋辚全都看在眼里,原本就死了的心好像又被人狠狠踩了一脚,他心里失望已极,整个人又都陷在冰冷暴虐的情绪里不能自拔。 好想杀人! 一个身影撞入眼帘,宋辚一颗暴虐的心瞬间平静下来。 阮云卿正和周俊往园子里抬东西,他人小,力气也不大,抬着一个红木箱子,一点一点地往园子里挪动。 阮云卿瘦小的身子微微弓着,眼睛亮闪闪的,眼神灵活而欢快,即使干着很重的粗活,他也没有因此而露出一丝愤恨不甘的情绪,反而是和同伴一起,卖力的干着活儿。 卑微而又倔强,高傲而又坚韧,眼前的孩子就像一颗发光的明珠,自己发现了他,这一点,让宋辚欣喜不已。 连一个孩子都能忍受命运的刁难,他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此时月华满天,一轮明月正当头顶。 阮云卿搁下箱子,抬手擦汗,猛然一抬头,正与宋辚的视线撞在一起。 阮云卿吓了一跳,他刚和周俊被崔太监派去取东西,这会儿才回来。刚刚风云突变,他们全都没瞧见。 阮云卿怎么也没想到,宋辚竟会挑这么个时候在众人面前露面。吃惊之余,他很快镇静下来,细想前因后果,这个时机,宋辚挑的没错,看来今日不只是肖长福,连德妃那里,宋辚也准备动手了。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10节 眼看着阮云卿脸上的表情由惊讶到了然,宋辚便忍不住心中欢喜。今日这事,他已放手交给阮云卿,宋辚心中难掩雀跃,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今晚阮云卿到底能带给他怎样的惊喜。 再转回头,宋辚心中已是一片安宁,即使虚与委蛇,也不再是满心憎恶。他与大皇子寒暄,又恭敬地回答了皇后的问话,对于舒贵妃的殷勤问候和德妃的冷嘲热讽,宋辚全都能应对自如,举止潇洒随意,一派君子之风,看得大皇子满肚子的嫉恨,险些酸倒了门牙。 不得不说,气度这个东西,不是想学就能学得来的。有人天生就风姿秀逸,举手投足自带三分随意,七分洒脱。而有的人,即使费尽心机地照着学,也不过是邯郸学步,不仅连皮毛都没学到,反而连自身那点特质都给丢了。 宋轩咬牙暗恨,自己明明是长子,母亲的地位仅次于皇后。想当年皇后多年未产下男婴,险些被废,要不是太后一力保她,自己的母亲早就取而代之。若是当年母亲成了皇后,自己也就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如今也就不用事事掣肘,干什么都被宋辚压了一头。 气了半晌,宋轩又得意起来。宋辚空有嫡子的身份又有什么用,朝堂之上,还不是外祖父的天下,等刘同志仕回乡,太子一派群龙无首,朝中只剩下贺太傅一人,到时他独臂难支,太子在朝中可就真的成了孤立无援了。 哼,那个时候,谁当皇帝,还真是说不准的事呢。 宋轩暗自发狠,德妃也气得咬牙切齿,皇后心里烦乱,一众嫔妃皇子们,也全都揣着一肚子的心思,无心宴席。席上只有宏佑帝一人兴高采烈,手舞足蹈,乐颠颠地瞧着戏班子唱戏。 今日共点了三折戏,头一折是关公戏,一个涂了油彩的武生手使一把青龙偃月刀,在搭就的戏台上耍得呼呼生风。 开场便是热闹的打戏,宏佑帝看得高兴,戏散了还犹自回味,意犹未尽地感叹了几句,便让奴才备下重赏,赏那唱戏的孩子。 此时已近亥时,天渐渐冷了。将残席撤下,换了干鲜果品和各色点心,小太监们奉上香茶,众人看了一出戏,情绪也缓和过来,慢慢把刚才的不快放下,专心看着台上。 第二折戏是救风尘,说的是一个青楼女子,为救自己被骗的朋友,千里迢迢赶去救人的故事。 虽说东离朝民风朴实,对于女子也不算苛待,走在街上,能看见不少女眷当街叫卖,卖些针头线脑、零碎东西来贴补家计。可这唱戏的营生,是下九流,类同娼妓,良家女子是绝不会去做的,因此登台唱戏的,全都是男子。 救风尘是旦角戏,唱戏的自然也是个男子,他模样俊俏,身形单薄,穿了一身鲜亮行头,在台下挑一句高腔,将手中的水袖一扬,脚下如风,如行云流水一般上了戏台。 开口便唱:“满愁怀,心间闷,进退无门。” 头一句便驳了个满堂彩,众人都赞叹,这鸿庆班真是能人倍出,这个唱旦角的才十七八岁的年纪,一把声音就像黄鹂出谷,清脆动人,日后准能唱成个成名角儿。 宏佑帝更是看直了眼睛,那唱旦角的男子一身华丽戏袍,头上戴着盔头,亮闪闪的一片,他脸上画了重彩,一脸的米分白,眉梢略向上挑,一双单凤眼更是别有风情。 明知是男子,可他举手投足之间,却一派女儿之风,口中莺啼婉转,道白动人。细看之下,竟比一般女子还要妩媚娇俏。尤其是那旦角的一双眼睛,竟像活了似的,眼波流转,眼神儿往宏佑帝身上一搭,宏佑帝便觉得浑身都酥了,真恨不得扑到台上,把那人搂在怀中。 一双眼死死盯着,宏佑帝连眼皮都不会眨了,就那么紧盯着台上的一举一动。 戏正唱到高/潮,众人也看得全神贯注。只见那男旦满场翻飞,蝴蝶一般。唱着唱着,他猛然间激灵一抖,紧跟着便是一个抢背,朝后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众人都奇怪,这出戏是唱功戏,虽有动作,也不是这个动静啊。这抢背是老生才有的动作,一般都是所演人物受了重大刺激才使的绝活,怎么也不该出现在这个娇滴滴的男旦身上。 宏佑帝也觉扫兴,正看得得趣儿呢,怎么突然露怯了,白费他一腔怜香惜玉的心思。 当时就把脸撂下了,“怎么回事?” 皇帝动了怒,鸿庆班的班主吓得魂都掉了,人抖成一个儿,连步都迈不开了。 怎么回事?他哪知道去!这唱戏的孩子可是他们戏班子的台柱子,登台唱戏也有个五六年了,从没出过差错,谁知道这是怎么了,唱得好好的,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班主都要疯了,抖了半天,才想起救场来,刚要让后面的戏顶上,就见台上的男旦一个鲤鱼打挺从戏台上打横蹦了起来,跟乍尸似的,又直挺挺的站起来了。 那男旦站起身后便双目发直,连打了几个摆子,猛然转了腔调,他再一张嘴,在场众人全都觉得后脖梗子直冒凉气,浑身上下的寒毛都乍了起来。 这,这还哪是救风尘里的赵盼儿,这男旦说话时的声音口气,活脱脱就是赵淑容的样子。 第54章 诉冤 夜风袭来,刮得树上的枯叶哗哗直响,此时已是深秋,夜晚风凉,刮在人身上,已有些瑟瑟寒意。 猛然刮过一阵旋风,灯影在风底下晃了三晃,戏台上的人摇摇摆摆地走了几步,神情哀戚,满目愁怨,他往宏佑帝跟前一跪,像被什么压制着似的,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臣妾赵素娥,求陛下申冤!” “你,你……” 宏佑帝心中恍惚,愣怔了半晌,也没有想起赵素娥是谁。 皇后等人惊疑不定,宏佑帝不记得,她们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素娥乃是赵淑容的闺名。真亏了她与宏佑帝夫妻一场,儿子都生了,皇帝却连她的名姓都没记住。 那男旦口称是赵淑容,神情举止、说话时的腔调又与她一般无二。一个已经死了的人,突然以这样诡异的形式出现在中秋宫宴上,此情此景,真让人毛骨悚然。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鬼啊!” 紧跟着园子里的灯火烛台全都应声而灭,黑暗笼了过来,清冷月光洒在人身上,非但没有缓解这恐怖的气氛,反而给男旦的脸上投下一抹漆黑的暗影,瞧不清五官,就只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立在戏台之上,众人看在眼里,更添了几分心惊胆战。 所有人都懵住了,静静停了半晌,随着那一声哀嚎,园子里顿时乱了,惊叫声此起彼伏,人们四散奔逃,宏佑帝喊了两声:“救驾!”便出溜到桌子底下,拿桌围子把自己裹严实了,抖得筛糠似的。 德妃也要往桌子底下钻,她做贼心虚,是最怕的,撩开桌围,刚要进去,就被宏佑帝一屁股拱了出来,摔在地上直哎哟。 十五皇子哭得喘不过气来;大皇子宋轩护着舒贵妃,就要往园子外跑;皇后也将十皇子宋轲紧紧抱在怀里,其余嫔妃也吓得面如土色,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只是跟着众人一并惊慌。 乱了好一阵,皇后才回过味儿来,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台上那人到底是真的被赵淑容的鬼魂附了体,还是装神弄鬼,想借机生事,还都闹不清呢,这满园子的人就全都炸了窝了,成何体统。 皇后拿过一个茶碗,往地上一掼,茶碗摔的米分碎,发出一声脆响。她沉声喝道:“够了!皇宫之内,成何体统!都静静!肖长福,还不点灯!” 肖长福早要吓死了,他瘫倒在戏台底下,直勾勾的盯着戏台上的人,怎么瞧怎么像死了的赵淑容,怎么看她都像来跟自己索命来了。从身上摸索出金佛,死死攥在手里,肖长福嘴里一个劲儿的念着佛号,哪还顾得上点灯。 郑长春早就候在一旁,人都等不及了。他听见皇后喝令,急忙赶了过来,喝住惊惶失措的奴才们,重新点起了灯火。 宋辚坐在席位上,冷冷看着园中乱象。好戏才刚刚开场,但愿阮云卿的药别下的太猛了,让这出好戏还没开锣,就要散场了。 皇后生怕宋轲吓着,紧紧搂着他,柔声安慰。宋辚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他不禁苦笑,原以自己早就不在意了,没想到还是不行,他一看到母亲温柔的对待宋轲,对自己却视若无睹,心里就会止不住的难受。 轻轻摇了摇头,宋辚强逼自己移开视线,他找了一圈,才在一棵杏树下发现了阮云卿。 阮云卿半蹲着,正神色如常的跟崔太监和周俊说着什么,看那样子,阮云卿没什么大碍,倒是崔太监和周俊都吓得不轻。阮云卿守着二人,连声劝慰,一直到郑长春过来叫人,他和周俊才扶着哆哩哆嗦的崔太监,一同去点灯火。 宋辚突然有些好奇,这个孩子总是如此冷静,是不是这世上,真的什么都吓不倒他?瞧了一会儿,心里暗暗盘算:改天一定要好好吓他一吓,阮云卿哭起来的样子,他还从没见到过呢。 明灯高悬,众人也都镇定下来,把宏佑帝从桌子底下搀出来,安顿好了。皇后手指戏台,高声喝命:“把那装神弄鬼的戏子抓起来!惊吓了万岁,他也别想活了!” 班主早吓瘫了,戏班里的人也唬得抖衣而站,禁卫们冲上前去,就要拿人。 那男旦依旧跪着,嘤嘤而泣。他一甩袍袖,款款朝皇后拜了两拜:“皇后娘娘息怒!贱妾并非有意要冲撞万岁,实在是情非得已,还阳不易,还请娘娘开恩!” 他动作娴静,举止温婉,连一些行动间的小细节都与赵淑容毫无二致,尤其是说话时的神态表情,甚至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众人的心又都提起来了,皇后和孙婕妤更是惊异,她俩与赵淑容最为熟悉,深宫相伴,一起相处了有十来年,对赵淑容说话间的一些小习惯全都熟到不能再熟。 这半夜三更,突然有一个人变成了更外一个人的样子,若不像也就罢了,关键是除了外貌,其他声音、动作、举止等等都一概相同。这戏子头次进宫,年纪又小,以前也绝不会认得赵淑容,如此推断,这样离奇的事情,就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眼前这个戏子,真的是被冤死的赵淑容上了身。 这怎能不令人害怕,皇后也觉得浑身发冷,头皮发乍,孙婕妤更是吓得厉害,搂着十三皇子,向戏台上喊道:“赵姐姐别吓我!我可从来没害过你,你要找就找害你的人去,可别吓唬我们母子。” 宏佑帝听了半晌,终于想起了谁是赵淑容。此时他已缓过劲儿来,刚才禁卫们被慌乱的人群拦在外边,来不及冲进来救驾,此时园内安静下来,禁卫副统领陈达又领了一百多号御林军将皇帝团团围住,宏佑帝的胆子也大了许多。 紧盯着戏台上的男旦,宏佑帝倒觉有趣起来,“朕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这种事呢?” “你!”宏佑帝手指男旦,“你说你是赵淑容,可有证据?”他玩乐之心大起,竟把一腔害怕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众人不敢言语,全都直直盯着台上的人,看他如何作答。 那男旦不慌不忙,转头面向宏佑帝,一展袍袖,伸出细白的手指,捻着袖口。这是赵淑容的小习惯,每逢她思虑之时,便会不由自主的去捻衣裳。这点,不只是皇后,就连只见过赵淑容几面的阮云卿,也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思虑片刻,才慢慢地开了口:“臣妾乃鸿胪寺少卿之女,宏佑十三年春天官选入宫,那年春寒料峭,都二月了,天上还飘了春雪……” “赵淑容”娓娓道来,不紧不慢的将她的身世,亲眷,以及如何进宫,如何伴驾,如何产下皇子,又如何被人害死等事,都细细讲述一遍。 众人越听越是惊心,最初还有些怀疑,到了后来,“赵淑容”将她一生之事说得清清楚楚,毫无半点穿凿生硬之感,再有宏佑帝在旁,遇到他能记得的琐事,便不住嘴的附和,一个劲儿地念道:“的确如此。”众人心里的那点疑惑也就全都没了影子。 魏皇后将信将疑,她是怎么也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的。可若说没有,眼前一幕又实在无从解释。这个“赵淑容”说的事情,是一个身居宫外,常年跑江湖的戏子绝对不可能知道的,有些细节甚至连她这个当事人都忘了,若非今日“赵淑容”提起来,她自己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这种种细节连在一处,让人难辨真伪,魏皇后几乎都要信以为真,认定眼前这人,真的是赵淑容的鬼魂。 急忙摇了摇头,心中暗道:绝无可能。 魏皇后从不信鬼神,她暗暗稳住心神,打定了主意不被眼前的人骗住,仔细看着戏台上的动静,她倒要看看,这个“赵淑容”,究竟要耍什么花招。 “赵淑容”抬手掩面,哀哀泣道:“求万岁给臣妾作主,臣妾前日被奸人暗害,推入碧玉池中,活活溺死……” 宏佑帝倒吸一口凉气,他向来自大,绝想不到在他眼皮底下,敢有人胆大妄为,白日行凶。 “你说什么?你说你是被人溺死的?”宏佑帝惊叫一声,回身问身边的总管太监:“四喜,你上回不是跟朕说,赵淑容是失足落水,自己淹死的么?” 洛四喜急忙跪下,回道:“这,奴才不知怎么回事,赵淑容的事,御马监的确是这么报上来的。” 宏佑帝越发恼火,“那如今又是怎么回事?你就不会自己去查么?没用的东西!” 洛四喜心里叫苦,他是康乾宫的总管,又不是掌管刑狱的大理司卿,这种事情,叫他到哪儿查去。 宏佑帝发了好一顿脾气,才想起问谁是凶手。 “你说你被人害死,那你倒说说,究竟是哪个害死你的?” “赵淑容”猛一抬头,将一把青丝甩在脑后,“臣妾前来,就是要求万岁为臣妾手刃凶手,臣妾死得冤枉,才一灵不泯,流连人世,那凶手的样子,竟是死也忘不了的……” 说着话,“赵淑容”突然变了脸色,他咬牙切齿,恶狠狠朝皇后身后的方向指去,“就是他!杀了臣妾!” 众人顺着“赵淑容”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肖长福面色惨白,哆嗦着瘫倒在地。 第55章 情势陡转 这正是阮云卿的聪明之处,他没有让小裴直接出首,去指证肖长福,而是通过“赵淑容”自己,去告诉宏佑帝凶手是谁。 小裴来说,毕竟隔了一层,他长年被肖长福欺辱,如今突然以下犯上,当众告状,众人听见,难免会怀疑他的动机、目的,和他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而“赵淑容”就不同了,她真身上阵,哀哀哭诉,来找宏佑帝鸣冤,她口里说出来的凶手,众人自然也会少了一分质疑,而更偏向于相信。 阮云卿与宋辚商量这件事时,只托宋辚帮他找个会演戏的戏子来,在中秋宫宴上扮作赵淑容的鬼魂,然后来揭发肖长福杀人一事。 万没料到,宋辚找的这个戏子,扮起另一个人来,竟会如此惟妙惟肖,分毫不差,若不是早就知道实情,险些就连阮云卿都当了真。 阮云卿做事滴水不露,刚刚一番气氛渲染,已将在场众人搅和得乱了心神,再加上这个戏子技艺精湛,把个含冤枉死的冤魂演得活灵活现,一时之间,众人竟全都被圈进了这个诡异的氛围里,难分真伪。 “赵淑容”指认了肖长福,便跪在戏台上,嘤嘤而泣,求宏佑帝严惩凶犯。 肖长福这几日连遭惊吓,三魂七魄尚未归位,就被他害死的冤魂跟过来索命,人早就吓傻了。他瘫坐在地上,目光散乱,连害怕都谈不上了,此时此刻,他早被无边恐惧压得回不过神过,只木呆呆的僵在当地,脑子里乱作一团。 宏佑帝下令抓人,“将这个胆大欺主的狗奴才抓起来!” 跟着又手指皇后,宏佑帝恶声骂道:“朕就知道你的心眼儿不好,一张脸常年不见笑容,冷得跟个冰疙瘩似的,谁见你都得哆嗦。朕瞧见你就讨厌。当年太后护着你,朕几番想要废后,她都不准,如今你可算露出马脚来了,肖长福是你的亲信,他杀害赵淑容,准是受了你的指使!” 宏佑帝越说火越大,越说越觉得自己猜的没错,真恨不得立时就将皇后废了,打入冷宫,“好啊,你这妒妇,准是瞧朕宠爱宫妃,冷落了你,就心怀怨恨,让肖长福溺杀了赵淑容!” 魏皇后也没料到,“赵淑容”会指肖长福杀人。她震惊之余,又听到宏佑帝一番推论,真是又惊又怒,气愤半晌,最后竟全都化作满腔的无奈和苦楚。 这就是她的夫君。她要强了一辈子,竟得来这么个现世报的下场。可怜她天资聪慧,才智过人,相貌也极为出众,冷艳多姿,自认绝不比宫里任何一个女人差。得不来夫君怜爱也就罢了,可夫妻一场,也犯不着连这一星半点的信任都没有,稍遇一点事情,宏佑帝就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恨不得立时将她废了吧。 原来自己在丈夫眼里,是这般讨人嫌的。 魏皇后心里发苦,面上却越发冷了,她冷冷瞧了宏佑帝一眼,生生把他瞧得打了个哆嗦,“你,看什么?难不成还是朕冤枉你了?” 胖大的身子转了个个儿,宏佑帝伸手点了点戏台之上,得意道:“苦主在此,由不得你不认!” 魏皇后冷笑一声:“台上那个,是人是鬼尚不可知。他说的话,本宫自然要存三分疑问。即使他说的全都是实情,本宫这里,好像也没听到他指摘本宫一句,说是本宫下旨,让肖长福杀了她!万岁连案由始末都没有审清问明,就要置臣妾的罪,是否也太性急了些?” 宏佑帝哪管得了那么许多,他一心厌恶皇后,从他俩成婚那日起,他就巴不得快点把皇后废了,另立旁人。可魏皇后一向行的正,坐的端,为人又宽和大度,得来满朝称诵,就连他一再选秀女进宫,皇后也从不阻拦,再有太后在一旁保驾,愣是让宏佑帝有火没处撒,憋闷了这么些年。 此时好不容易抓到点把柄,宏佑帝哪肯干休,也不管有理没理,他登时跳了起来,瞪眼急道:“怎么没说?赵淑容亲口说肖长福就是杀她之人,肖长福是你的亲随,若没你的命令,他哪敢杀人?” 园中众人全盯着皇后瞧,连孙婕妤都有些愣怔。她和赵淑容都是皇后一手提拔起来的,若不是皇后,就凭他们俩的长相、学识,八辈子也别想从一众如花美眷中脱颖而出,凑到皇帝身边去。她和赵淑容都是皇后的人,私下里提起皇后来,也都没什么怨言,皇后人虽冷些,常常喜怒不形于色,心思也有些难猜,可对他们却还算不错。 孙婕妤满心疑惑,她愣了半晌,猛然站起身来,朝宏佑帝求情道:“皇上万不可冤枉皇后娘娘,娘娘对我们这些后宫嫔妃一向宽厚,从来不加苛责,与赵淑容更是极为亲近,又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杀她呢?这其中定有隐情,还请皇上明察!” 孙婕妤想的明白,皇后是她最大的靠山,她要想活下去,这座靠山就不能倒。与其等到察明真相后再向皇后讨好卖乖,倒不如趁这个时候,在危难之时替皇后说句求情的话,来得真情实感,雪中送炭。 孙婕妤的话出口,其他几位与皇后亲近的嫔妃也纷纷站起身求情。 十皇子宋轲最是性急,听见宏佑帝质问,早就气得火冒三丈,他护住皇后,高声喝道:“父皇,您怎么能怀疑母后?母后温柔和善,从不与人为敌,说她杀人,我是绝不会信的!” 舒贵妃听见那句“温柔和善”,心里就禁不住冷笑,皇后和善?她若和善,也就不会稳坐后位二十余年;她若和善,就更不可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今日,还在宏佑帝不喜欢她的情况下,接连产育,直至生下两位皇子。 舒贵妃暗骂几声,转头笑劝道:“是啊,万岁,孙婕妤说的没错。事情还糊涂着呢,您还是好好问问,下旨彻查为好。” 德妃不敢言语,若换个旁的事情,她早就跳起来了。这么个大好时机,她哪能错过,借此发难,能一举将皇后赶下台去,岂不是大快人心? 可惜,如今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站起来挑事。这事是她暗中串通了肖长福做的,此时宏佑帝虽将矛头指向了皇后,可她这心里,到底还是发虚。 戏台上的“赵淑容”还在那里跪着,德妃虽不信鬼神,可也明白今日之事,定是有人暗中布局。从太子突然出现,到如今这一场借尸还魂,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诡异,德妃再蠢钝,此时也觉出些不对劲儿来,这哪是冲着肖长福来的,再要任由事情发展下去,万一宏佑帝下旨彻查赵淑容溺亡一事,那这箭靶子可就要换个方向,直奔着她来了。 心已经跳成一个儿,德妃咬着指甲,苦思脱身之计。 宏佑帝被人连番质疑,自觉脸面上挂不住,登时把胖脸往下一撂,拍案急道:“怎么朕说什么都有人反驳?朕今日就偏不信邪!来人!将皇后给朕押入天牢,先关起来再说!” 宋轲往前一步,将魏皇后护在身后,从腰间拽出一节链子鞭来,横在胸前,喝道:“谁敢动我母后,可别怪小爷手里的家伙不长眼睛!” 禁卫们直为难,这一晚上都是些什么事啊。先是皇后要抓皇帝的宠妃,这会儿又是皇帝让他们抓自个儿的结发妻子。 这,这干起来里外不是人的事,可让他们这些听命行事的人要如何是好? 宋轲发难,正合了禁卫们的意,正愁没个理由呢,如今有了出来挡横的,他们正好抽手不干。 禁卫们犹疑,宏佑帝更是火起,他扶着桌案站起身来,浑身上下的肥肉气得直颤悠,“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朕说的话也敢不听?” 今日正是禁卫副统领,参将陈达当值,他生性耿直,向来有些愚忠,听见皇帝发令,当下不再犹豫,一步闯将上去,大手一推,将宋轲推出三步开外,直奔魏皇后,就要动手拿人。 宋轲脾气暴躁,母亲宠爱,从小就没受过一点委屈。他自视甚高,学了两天武艺,就自觉天下无敌。平日里教头师傅哄着他玩,怕弄伤皇子惹得皇后怪罪,也不教他真工夫,竟挑些看着好看的花架子,陪宋轲练着玩儿。 宋轲六岁习武,苦是真下到了。只可惜练了几年,工夫全没长进,全因为他天生神力,又真下了狠心的苦练,花拳绣腿也打得颇有力道,外行一看,还真像那么回事。 可花架子耍得再不错,没点真工夫,实战起来也是白搭。宋轲刚满十一,身量尚没长开,一身武艺又稀松平常,空有一身蛮力,跟久经战阵的陈达比起来,简直就是蚂蚁撼树,压根就不够看的。 让陈达脚下一绊,借力一推,立时下盘不稳,踉跄几步,摔倒在地。 宋轲头一次受挫,就是当着大厅广众,在父亲面前,他心里哪承受得住,爬起来就不干了,大喝一声扑了上去,疯了一样直奔陈达。 陈达已经到了皇后身边,魏皇后瞧见儿子摔在地上,人早急了,怒喝一声:“胆大狂徒,敢伤我皇儿,本宫绝不饶不了你!” 想要赶过去查看,却被陈达拦住去路。终究不敢对皇后动粗,陈达躬身求道:“皇后莫让卑职为难,还是先跟卑职到天牢里委屈两日,待万岁气消了,自然还您清白。到时您要杀要罚,卑职悉听尊便!” 陈达说罢便让开一步,单臂一横,朝皇后说了声:“请吧!” 皇后怒目而视,陈达半点不为所动,宏佑帝不耐烦,一再高声喝命,跳着脚的催促,逼陈达快点动手。 情势一触即发,众人都僵在这里,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宋轲又恶狠狠地扑了上来,他眼珠血红,手腕一抖,手里的链子鞭如银蛇出洞,直奔陈达的后脑而去。 听得恶风不善,陈达猛一回头,就见银晃晃一条链子鞭直奔自己的面门而来。有心要闪,可他这一闪,鞭子势必会甩在他身后的魏皇后身上。宋轲的身手实在差劲,陈达思虑片刻,深觉这位皇子,在他闪身之后,绝对收不住招势。 片刻之间,已经打定了主意,此时再想抽刀去挡已经是来不及了,陈达只好直身而立,护在魏皇后身前,去迎宋轲的鞭子。 宋轲手使的链子鞭乃是精钢打造,鞭梢上挂了一个锐利尖头,这一下甩在陈达身上,就算不是骨断筋折,起码也要削他几两血肉下去。 眼见鞭子已到了陈达跟前,众人惊呼一声,都吓得呼吸一滞。 陈达暗自苦笑,心道不好。刚想闭眼不看,就听见耳侧一阵风响,一个白影一晃而过,从他身边猱身而上,一闪身已到了宋轲面前。 陈达惊得双目圆睁,一眨眼的工夫,太子宋辚已到了宋轲面前,袍袖一卷,裹住他手里的鞭子,紧跟着探手一抓,正握在宋轲的手腕上,顺势一滑,宋轲手里的鞭子,早到了宋辚手里。 第56章 出首 宋辚空手夺鞭,一连串动作干净利索,倾刻之间,已经下了宋轲手里的鞭子,扔在地上。 一众禁卫看在眼里,全都暗挑大指。就连陈达看见,也不由轻声叫:“好!” 宋轲刚要发火,一眼看见宋辚,登时没了脾气。他平素最敬重这位博学多才的嫡亲兄长,见是宋辚夺了他的鞭子,虽然心里窝火,可也不敢动怒,只是拉着宋辚急道:“哥!你这是做什么?这狗奴才仗势欺人,要抓母后,你……你别拦着我,今日谁敢动我母后一根寒毛,我就跟他拼了!” 宋辚因为皇后的关系,对宋轲一向心绪复杂,他闻言皱起眉头,避开宋轲伸过来的手掌,冷冷说道:“什么狗奴才?陈参将是羽林卫副统领,为人刚直,又有护驾之责,他听命行事,错不在他。你身为皇子,却行事鲁莽,怎么能口不择言,张嘴就骂奴才。如此自贬身份的事,以后休要再做!” 宋辚训他,宋轲不敢还口,一肚子恼怒憋得难受,又不敢跟兄长发火,只好回头狠瞪着陈达,暗地里又骂了好几声:“狗奴才!”心里才算舒服了些。 宋辚出面解围,夺了宋轲手里的鞭子,已让陈达心生敬服,又听他训斥宋轲,为自己正名,陈达心里就更是多了一番感激。 陈达朝宋辚躬身施礼,宋辚微微颔首,“陈参将不必为难,你暂且退下,孤自会求父皇彻查赵淑容溺毙一案,还母后一个清白。” 储君发话,陈达也有了退兵之机,躬身谢过宋辚,领着一众禁卫退至园外。 宋辚观望许久,心里竟有些沉不住气。肖长福一事他全权交由阮云卿负责,除了那个戏子,其余事上他半点没有插手。 阮云卿头一次办差就是一场硬仗,宋辚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信不过的。阮云卿再能干,到底年纪在那里摆着,就算今日的差事办砸了,也怪不得他。 等了许久,还不见阮云卿那里有所动作,“赵淑容”诉冤之后,宏佑帝竟借机发难,将矛头指向了皇后那里。 皇后如今还是宋辚最大的倚仗,身为人子,母亲遇难,他若毫无所动,日后必定遭人口舌,宋辚这才才出面解围,一来想全孝道,二来想着多帮阮云卿拖延一些时候,也是好的。 宋辚向宏佑帝求情,“父皇,此事尚有诸多疑点,还请父皇详加推问,不要冤枉了母后才好。” 宋辚喝退禁卫,宏佑帝已有些不悦,又听他为皇后求情,心中就更是不痛快。 折腾了一气,宏佑帝也乏了,他冷冷斜了宋辚一眼,重新坐回席上,将胖大的身子安顿好了,才懒洋洋地翻开眼皮,“朕知道太子向来仁孝,可再怎么孝顺,你也不能颠倒黑白,将皇后杀人之事洗得干净。这样吧,既然太子求情,朕就再宽限一步,皇后毕竟是国母,关入天牢有失体统,就让皇后先回丽坤宫思过,待朕将此事查问清楚,再做定夺,如此,你们总是没话说了吧?” 宏佑帝的话音刚落,郑长春已经等不及了,他盼了许久,就等着这么一个邀功请赏,重获皇后信赖的机会,此时真是千钧一发,他若出面替皇后洗清冤屈,不但能将肖长福置于死地,捞回实权,更能令皇后感念今日之恩,重新重用于他。 一个箭步扑了出去,郑长春跪爬几步,到了宏佑帝跟前,哭得泪湿衣襟,口中直喊:“冤枉!” 众人都是一惊,宏佑帝也吓了一跳。 郑长春磕头不住,长泪不止,哀哀泣道:“皇上!万不可冤枉皇后娘娘。咱家知道是谁指使肖长福杀了赵淑容。此事与皇后娘娘没有半点干系,还望万岁明察!” 此语一出,当真是情势突变,众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就连宏佑帝都愣了半晌,才想起追问道:“究竟是谁指使,你倒是说啊!” 总算来了。 等了一晚,好戏总算是开场了。 宋辚退回席间,回头望了阮云卿一眼,见他正站在桂树底下,紧张地盯着郑长春的一举一动。 宋辚微微一笑,便把目光转回席上。 郑长春哭得肝肠寸断,仿佛受了无边委屈的人是他自己,他哭一阵,说一阵,总算把是谁指使肖长福,又是如何指使,串通肖长福杀人等事一一讲述清楚。 “此事都是肖长福受了德妃的指使,皇后娘娘绝不知情,万岁英明,只要提审肖长福,整件事自会水落石出。” 宏佑帝听见德妃杀人几个字,就觉得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别看他当了二十几年的皇帝,可那胆子真跟芝麻似的,康乾宫里的禁卫人数最多,分做三班,轮番护卫,宏佑帝心里尚不安稳,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要吓得往床底下钻。 宏佑帝生平最怕“暗杀”二字,吃饭穿衣都要由人试过,他才敢碰。上次太子中毒,他愣是吓得草木皆兵,将试毒太监添至十个,一顿饭连番试过,确认没事,他才战战兢兢地动了筷子。 宏佑帝怕死,他还没享受够呢,宫里还有这么多花朵似的美人,他哪舍得死呢。 怎么也没想到,早上和他躺在一个被窝里的美人,竟然会杀人的真凶,宏佑帝想起赵淑容死时那副惨相,不由得浑身发冷,心里发毛,一把推开德妃,退出一丈有余,颤着声音喝道:“你,你,你这贱婢,你躲朕远些!” 德妃人都木了,心里突突直跳。 她深知宏佑帝的为人,若是知道自己就是杀赵淑容的真凶,是断不会再宠幸她的。惟今之计,只有咬死不认,她就不信,郑长春真能有什么证据,证明她就是真凶。 打定了主意,德妃的眼泪便扑簌簌地滚了下来,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欺身上前,巴着宏佑帝的胳膊,哭得梨花带雨,“皇上怎么能听信一个狗奴才的胡言乱语,随随便便怀疑小芸?小芸好生难过……呜,皇上整日说什么宠我爱我,原来全都是假的……如此,小芸也不想活了!” 德妃说着话就一头撞进宏佑帝怀里,又哭又叫,撒娇不依,把个宏佑帝揉搓得又是一阵骨软筋麻,浑身的骨头都软了。 一见德妃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宏佑帝只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掏出来。什么杀人不杀人的,竟是全忘在了脑袋后面,一把将美人搂在怀中,止不住连声安慰,“好了,好了,全是朕的不是,朕不该偏听偏信,怀疑美人。” 一国之君,如此不堪,简直难以入目。在场众人全都摇头,皇后、舒贵妃以及一众嫔妃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郑长春也慌了,今日他冒死前来,是一定要将肖长福扳倒的,不然前功尽弃,这回不光是总管之职,怕是连他的命都要保不住了。 成败在此一举,郑长春也豁出去了,眼见德妃一通撒娇,把宏佑帝的心思又给说活动了,郑长春不敢再等,连忙高声喝道:“咱家这里有人证、物证,可以证明德妃就是买凶之人!” 宏佑帝浑身一僵,怀里的美人又变成了带刺的玫瑰。此时就算他再混蛋,也不敢当众再推开德妃。这么自打脸的,有一次也就够够的了。 心里到底还是怕的,宏佑帝看看怀里的美人,又看看跪在地上的郑长春,当真是左右为难。 郑长春磕头如捣蒜一般,一再向宏佑帝言明,他手中有足够的证据,绝不是胡乱诬告,“给奴才天大的胆子,奴才也不敢到皇上跟前胡言乱语,实在是事关重大,奴才又护主心切,这才干冒奇险,冒死为皇后娘娘鸣冤!万岁圣明,何不听咱家一言,是真是假,自然清楚明白。” 宏佑帝左思右想,终究还是觉得郑长春说的在理,此事若是不问明白,他心里也难安稳,日后再和德妃在一处,心里难免膈应,到时好好的春宵一刻,可就变得没趣得很了。 拍了拍德妃的手,宏佑帝安抚一气,又叫过郑长春来,斥道:“你有什么证据就拿出来吧。朕倒要看看,你这刁奴到底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了,敢来朕跟前诬告嫔妃!” 德妃险些气死,宏佑帝这蠢货,真要信她,就该把郑长春乱棍打死,替她彻底绝了后患才是。他可倒好,怎么在众人面前细问起来,这不是干等着人揭她的老底吗? 合着她白白哭闹了一场,一点用都不管。当着众人,你当谁稀罕和一个肉球打情骂俏啊! 心里又气又恨,德妃暗暗盘算,深觉不能再坐以待毙。她偷偷向身后跟着的奴才使个眼色,那蓝衣太监立刻会意,四下一望,见众人全看着郑长春的方向,无人顾他,忙装作解手的样子,一溜烟似的跑出园外,偷偷下去安排,万一情势不对,他们这里也好早早有个防备。 郑长春稳住心神,叩头谢过,跟着站起身来,忙吩咐手下的小太监,让他速速将小裴带过来,又自怀中拿出这些日子,阮云卿借由小裴之口,转述来的无数证据,一并摆在宏佑帝跟前。 第57章 铁证如山 不一时小裴来了,行礼已毕,跟郑长春一起候在一旁,等着宏佑帝问话。 宏佑帝命人将肖长福也带过来,押至一边。他转过胖大的身子,问小裴道:“你与肖长福是什么关系?又是如何会知道肖长福杀人的?” 小裴抖作一团,听见宏佑帝问他与肖长福是什么关系,立时像被人当众扒光了衣裳,整个人都害怕得瑟缩起来。 小裴强逼自己镇定下来,他狠掐着大腿,哆嗦着说道:“奴才,奴才是丽坤宫的添香太监,被肖总管看中,常年随侍在他身边,因此才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听到肖总管说什么杀人、贿赂的事。” 肖长福贪财好色,在皇宫中不算新闻,众人一看小裴白净清秀的模样,对他二人的关系,心下便有几分了然。 宏佑帝也是个深谙此道的,偶然来了兴致,也会招小太监侍寝。 小裴怯怯的,一张小脸上半是惊惶,半是害怕,圆溜溜的眼睛里还挂着泪花,一看面相就是个老实胆小,不会偷奸耍滑的老实孩子。 宏佑帝瞧了半晌,心里先添了三分好感,他挂了一脸暧昧笑容,柔声问小裴道:“你细讲讲,肖长福与你的事。” 这皇帝不问正经的,只扒着这些隐密之事细问,肖长福是怎么杀人的,他竟一点都没提起。 小裴涨红了脸,憋了半晌,还是不肯将肖长福如何凌/辱他的事细讲出来,他咬着牙关,对着一脸打听私密隐情的宏佑帝说道:“奴才说的全是实话。是一次酒醉后,肖总管不慎说露了嘴,奴才一直在旁边伺候,才不小心听到的。他说他假传皇后娘娘的旨意,说娘娘有极要紧的事要与赵淑容商量,将她只身一人骗至御花园中,又趁她不备,将人推进了碧玉池里。” 宏佑帝没听见想听的话,心里难掩失望,他不愿难为小裴,便板起一张胖脸,转头质问跪在一旁的肖长福道:“这小太监说的可是实话?” 肖长福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了过来,连泼了两桶凉水,浑身上下被冷水激得精湿冰凉,人也清醒过来,耳听得小裴说他溺杀了赵淑容,宏佑帝又让他如实招供,肖长福的脑袋就像被人狠砸了一拳,立时激灵一下,彻底醒转过来。 心里那点害怕,早已被要杀头的恐惧驱散了。 什么鬼啊神的,都不如即将要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鬼头刀来得真切。 肖长福心里一个劲儿的念叨:他不能死,他绝对不能死,就算死,他也要拖两个垫背的跟他一起共赴黄泉。 疯了似的爬起来,肖长福一把甩开押着他的太监,狠踢了小裴的一脚,“你个狗东西,平素看你老实,怎么说起瞎话来还一套一套的。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杀人的事?你又是几时听见的?你瞪眼胡说,是肉皮子发紧了么!” 小裴瑟瑟的蜷着身子,肖长福打他,他一动都不敢动,只是护着脑袋,眼泪叭嗒叭嗒直往下掉。 这样一个老实孩子,挨打都不会哭叫,你就算给他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当着皇帝的面撒谎啊。 园中众人皆是如此想的,肖长福一脸狠戾,对小裴连踢带打。疏不知他越是如此,众人对他的观感就越发不好。在皇帝和自己的主子面前,这奴才就敢如此放肆,这要是背着主子们,干出些杀人越货的勾当,那也是不足为奇。 肖长福打了小裴两下,也突然醒过味儿来,这会儿哪是出气打人的时候,还是保命要紧。 他一翻身就跪在宏佑帝脚边,如鸡叼碎米一样,磕头不止。 肖长福不住哀嚎:“奴才绝没干过杀人之事!都是小裴这个小兔崽子,他怀恨在心,串通了别人来诬告奴才,皇上万不可信他的话!皇上万不可信啊……奴才没杀人!没杀人!” 头磕在青砖地上,每一下都是实打实的。坚硬的青砖嘭嘭直响,没几下肖长福的脑袋上就见了血, 肖长福连喊带叫,声嘶力竭,喊到最后,嗓子也哑了,力气也没了,他梗着脖子呼呼的喘着,只是趴在地上,嘴里犹自喊冤。 宏佑帝冷冷瞧着他,“住嘴!”哭得这么难看,简直碍眼。 肖长福猛的一噎,后面的哭叫全都赌在了嗓子眼儿里。 “你若真是冤枉,方才赵淑容的冤魂告状,指认你杀人时,你怎么不喊?如今人证、物证,还有戏台上的苦主都全了,你倒叫起屈来?我看你真是欠打,不打你,你也不肯说实话!” 肖长福吓得脸都白了,宫中的刑罚他见得多了,就他这身板儿,挨不过十下准得残了。 这可怎么好?肖长福眼珠乱转,一眼瞧见坐在宏佑帝身边的魏皇后,登时像看见了救命的活菩萨一般。 他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扒着魏皇后的椅子腿,哭叫道:“娘娘救我!您别信郑长春这个狗贼的挑拨之言,奴才绝没勾结德妃,做下背主之事,您一定要相信奴才,救救奴才啊!” 魏皇后的脸色铁青,将手里的证物狠狠拍在桌案上。肖长福杀死赵淑容一事,已是铁证如山,辩无可辨,他说没受德妃指使,那这话里的意思,是杀赵淑容的事,是她下的令了? 肖长福也是吓糊涂了,一心想求皇后救他,没理清前因后果,就急着在皇后跟前表忠心,全忘了他这么一说,倒把皇后装进去了。 此时的肖长福,已是没活路了。他既不敢当着皇后的面,说自己串通德妃,又不能当着宏佑帝的面,说自己的确收了贿赂,杀了赵淑容。 里外都是一死,当真是逃不过了,他再如何挣扎,也逃不过层层罗网。怪只怪他贪心不足,作恶多端,终究是报应到了。 郑长春怕魏皇后心软,哪容肖长福再说,冲上前去,一把掀开他,骂道:“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勾结外人陷害娘娘,如今眼见事情瞒不住了,还要掉过头来反咬一口不成?” 郑长春积怨已久,好不容易有了公报私仇的机会,自然要发了狠的报复。他揪着肖长福左右开弓,连打了十来个嘴巴,打得肖长福头脸肿胀,猪头一样,嘴里仍痛骂不休。 魏皇后听了小裴的话,心里已信了三分,后又看过证物,就连那剩下的七分也全信了。 她心中恼恨,不想看肖长福那张丑脸,当下沉声喝道:“郑长春!” 郑长春急忙停手,答道:“在!” “把你手里的证物当众念念,不然,这个奸诈小人还不知要狡辩到几时!” 郑长春喜出望外,差点蹦了起来,今日之事已成了一大半,皇后话里话外,已对肖长福厌恶之极,她此时吩咐自己,分明是已将他视为心腹,才开口下了懿旨。 自己这一晚,总算没有白忙。 郑长春的劲头顿时就足了,使劲挺直了腰板,将一卷册子展开,高声念与园中众人听。 “咱家自听了小裴的话,知道肖长福杀人后,就开始着手调查。戗害嫔妃,乃是死罪,咱家想肖长福就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独自行事。这背后准是有人指使。全托万岁和娘娘的鸿福,几经辗转,费了好大的力气,咱家才终于将此事调查得清楚明白。” 郑长春一条一条,慢慢说道:“这是肖长福收受德妃娘娘贿赂的清单:宏佑十九年春,他收了德妃一百两金子;宏佑十九年七月,玉如意一柄,珊瑚树两端;宏佑二十年三月,南海珍珠一斛……宏佑二十三年七月初三,也就是赵淑容出事的前几天,肖长福又从德妃那里得了一万两银子的贿赂。还有,据小裴所言,除此之外,他还收了一批奇珍异宝,价值连/城。” “肖长福,”郑长春得意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冤枉!我清清白白,从没收过任何财物,更没收过什么奇珍异宝!皇上可派人到奴才的住处搜搜,要是能搜出一两银子,奴才甘愿认罪!” “你还敢喊冤?这些东西连同一本账册,都是从你老家望秋县搜出来的,现有你老家的娘舅为证,你还敢说没收?” 肖长福如遭雷殛,浑身上下更是冷汗直淌,“这,这怎么会……” 明明藏在那么隐密的地方,绝不会有人发现才对。 郑长春冷笑一声,摇了摇手里的账册,哼道:“怎么不会?你以为你藏得严实,就不会被人发现了?今年七月,你派人回了老家一趟,说家里的祖坟被大雨冲毁,要重新修葺,借此之机,你将多年收受的贿赂一并放于父母的棺材里,那个派去修坟的奴才已经全都招认了,你还嘴硬什么!” 肖长福吓得魂飞魄散,他就是怕这些银钱财物搁在京中,落人把柄,这才派心腹手下悄悄返回老家,将这些年来攒的值钱物件全都封进父母的棺材里。 这地方谁能想到,本该万无一失,哪料竟还是被郑长春翻了出来,如今倒成了指证他行凶的铁证。 肖长福当时就疯了,他蹿跳起来,指着郑长春大骂:“好啊,怪不得你跟个癞皮狗似的,被我那么挤兑都不肯离开丽坤宫,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你想害我,门儿都没有!” 肖长福跳了起来,又扑到皇后跟前,哭求道:“娘娘别信这个老货的胡话,他摆明了是无中生有,陷害于我。什么棺材,什么贿赂,奴才绝没收过!奴才对娘娘一片忠心,天地可表,您可一定要信我啊!” 魏皇后连最后那点忍耐都没了,今夜她若没被宏佑帝指着鼻子说她杀人,也许还能念在旧日之情,对肖长福手下留情。可经此一夜,种种事后,魏皇后心里早是满腔愤恨无处宣泄,正亟待找个人好好出一口恶气。 魏皇后平生最恨有人背叛于她,知道了肖长福勾结德妃,杀了自己提拔起来与德妃争宠的嫔妃,还差点害她身陷囹圄,几下里的火气全都凑在一处,这一下发作出来,可真是雷霆之怒。 不待皇帝发话,魏皇后便厉声喝命:“郑长春,把肖长福枷起来,严刑挎问,一定要让他亲口把背后主使说出来!” 郑长春乐坏了,多日屈辱总算能一朝洗净,他哪能不高兴。 叫过手下几个得力太监,众人一拥而上,将肖长福拳打脚踢,捆翻在地。 肖长福嚎得杀猪一样,口里不住喝骂:“你们这些狗东西,平日里千好万好,个个装得跟孙子似的,如今墙倒众人推,倒捆起我来了!别以为大爷完了,你们等着,等我翻过身来,有你们的好看的!我冤枉,我冤枉啊!” 郑长春不耐烦,扯过肖长福,一把掀开他胸前的衣襟,恶声骂道:“你还敢嘴硬?你睁眼瞧瞧,你日日把罪证带在身上,如今还往哪辩去!我今日不打你,只凭真凭实据,也能让你哑口无言。” 三两下从肖长福身上把金佛摸了出来,揪断红绳,望空举高,郑长春把金佛晃了几晃,指与宏佑帝和魏皇后观看:“请皇上和众位娘娘们好好看看,这就是罪证!这金佛雕工精巧,是京城有名的雕工坊‘梅兰居’的物件,奴才听小裴说肖长福身上有此一物,就立刻前去梅兰居查看,终于将雕刻此物的雕工师傅给找了出来!” 郑长春朝后挥手,果然有小太监带上一个人来,那人年纪在四十上下,穿一身青布裤褂,面目朴实,看着就是极为忠厚。 那人战战兢兢的走到宏佑帝跟前,在小太监的催促下跪倒磕头,结巴道:“小人,小人梅平,给万岁磕头!” 宏佑帝懒懒地挥了挥手,郑长春对梅平说道:“皇上面前,你可要句句实言。你瞧瞧,我手里拿的这件东西,是不是你雕的?” 梅平话都说不出了,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示意自己一定说实话。 郑长春急忙将手里的金佛递过去,梅平细细看过,又找到佛像衣袂边上的印记,才答道:“的确是小人雕的模子。这东西小人记得清楚,因为佛爷身上这对眼睛,是用西越的琉璃石做的。琉璃石这东西极为少见,小人干这行三十多年,只经过这一例,因此记得特别清楚。” 园中众人一听琉璃石三个字,目光便齐刷刷地,看向倚在宏佑帝怀里的德妃。 第58章 行刺 德妃脸上变色,瞪眼怒道:“你们看我做什么?” 舒贵妃瞧了瞧德妃手腕子上的珠串,笑了一声,没有言语。孙婕妤份位太低,她心里明白,此时也不敢出头嘲笑。 其他几位嫔妃可就没那么好相与了。德妃素来霸道,又口角锋利,最爱出言讽刺,宫里的嫔妃们全都受过她的奚落,如今好不容易才抓住机会,能出一出多年积攒下的恶气,她们哪会轻易放过。 几个妃子凑在一处,全都掩嘴偷笑。一个穿藕合色裙衫的女子笑道:“姐姐们瞧瞧,她还有脸问呢?眼看着死到临头,人家的人证、物证都摆在她眼跟前了,德妃娘娘还在这里嘴硬,哎哟哟,那脸皮,真是太厚了些。” “就是啊,要换了我,早臊得一头撞死了,哪还敢这么理直气壮的,装的没事儿人一样。” “你们哪有德妃娘娘那道行啊,嘻嘻,你们也不瞧瞧,人家那是什么人?你当那一身狐媚工夫是个人就能学得来呀?” 米分衫女子故作惊吓,拉着几个嫔妃道:“姐姐们快别说了,当心让德妃娘娘听见,把你们也推进碧玉池里!” 众人一阵哄笑,德妃恼羞成怒。 “呸!你们这些乱嚼舌头的小蹄子们,那琉璃石与我有什么相干?天下的琉璃石多了,难道就只有我身上有么?” 米分衫女子瞪圆了杏眼,奇道:“德妃娘娘好大的脸!这天下谁不知道,琉璃石只出在西越国中,因为极难采掘,连西越国的皇宫中都不是人人都有的。咱们东离就更少了,除了皇上寝宫里那件,另一件就在你手上了。如今别人都没有的东西,偏偏出现在了这个奴才身上,你说与你没相干?难不成你想说是皇上给他的?” 米分衫女子柳眉一挑,米分面含怒,走到宏佑帝跟前,盈盈下拜,“臣妾替万岁鸣冤,肖长福溺杀赵淑容一事,准是德妃所为,与万岁绝没半点关系。” 这话里明摆着有几分调侃的意思,可那米分衫女子说得义正言辞,园中众人也不敢发笑,全都瞪眼看着宏佑帝要如何反应。 宏佑帝的胖脸一阵青一阵白,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听了米分衫女子的话,更是气得面皮紫胀。他抓着德妃的手腕子,看了看那串琉璃石做的珠串,厉声喝问:“这到底怎么回事?这东西乃是进贡之物,除了皇宫里,别处都不会有。我给你的是一整块上好的石坯,你磨了这串珠子……其余的呢?难不成真是你买通肖长福,杀了赵淑容?” 德妃吓得脸色惨白,愣征半晌,这才想起狡辩,她嘤嘤泣道:“绝无此事。剩下的石料我都赏给手下的奴才们了,我哪知道他们后来又拿去做了什么?说是我给肖长福的,又有什么证据?这些人分明是联合起来陷害于我,万岁可不要被她们骗了。难道连皇上也不护着小芸,也要跟她们一同欺负我么!” 宏佑帝犹疑不定,德妃哭得可怜,柔若无骨的腰肢在他怀里扭来扭去,把宏佑帝一颗心扭得乱七八糟,有心不信,证据摆在眼前,有心信吧,又实在舍不得美人。 魏皇后却等不得了,如今情势扭转,可真是天赐良机,不只肖长福这个叛徒,就连德妃这个小妖精也能一并铲除,岂不省了她日后一番手脚。 皇后喝命郑长春:“给我打!一定要打得肖长福说了实话。” 如今人证、物证都已然有了,只差一份口供。只要肖长福当众认罪,说是德妃指使他杀了赵淑容,那么今日之事,可就由不得宏佑帝了。 德妃这贱婢,不仅出言不逊,还想要废掉太子,另立她的儿子为储君,简直是可恨之极。 魏皇后此时也是发了狠了,冷艳的脸上更是寒意森森,她一声喝命,郑长春立时领命,即刻叫过两个身强力壮的执事太监来,说一声:“打!”两个执事太监绰起手里的鞭子,在盐水里沾了沾,气势汹汹地朝肖长福身上甩去。 一鞭下去就是皮开肉绽,十几鞭子下去,肖长福嘴里已经没了人声,衣裳被抽得一条一条,血淋淋的口子纵横交错,德妃看在眼中,整个人哆嗦成一团。 挨刑不过,肖长福连声哀求:“娘娘,皇后娘娘,奴才鞍前马后,伺候您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千不念万不念,也念在奴才一片忠心,哎哟!” 郑长春生怕肖长福说得魏皇后心软,连忙一顿鞭子,狠抽在肖长福身上,打得他叫苦不迭,再也顾不上说别的。 肖长福咬牙切齿地乱骂:“郑长春,你别以为除掉我就能重得皇后娘娘的信任,你仔细看清楚了,我今日的下场就是你明日的结果,咱们做奴才的,就他妈是主子的一条狗,你叫唤得再好听,以后也免不了被主子扒皮吃肉,扔进汤锅。哈哈……” 肖长福尖声大笑,笑得在场众人寒毛直竖,他一番言语,说得郑长春也有些心灰意懒,又打了几下,郑长春喝住那行刑之人,温声劝道:“肖长福,咱俩斗了半辈子了,这回,你输了!死到临头,你就说句实话吧,娘娘念在旧日恩情,兴许还能留你个全尸。” 肖长福听见这话,就连心里最后那点期望也被惊散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皇后,魏皇后面沉似水,盯着他的目光都带着一股杀之而后快的寒意。 肖长福的心彻底冷了,他心里发狠:反正难逃一死,他就拉两个垫背的下去,黄泉路上,也好作伴。 这个念头一旦冒了出来,心里的疯狂就再也压制不住。肖长福再没了顾忌,他猛然挣扎起来,朝宏佑帝的方向连声大叫:“皇上,奴才知道是谁下毒谋害太子殿下,奴才愿说出来,戴罪立功,只求皇上饶我一命!” 此时的肖长福,浑身是血,双目赤红,他披头散发的尖声嚎叫,简直像疯了一样。 园中众人都被他这句话惊出一身冷汗,今日真是波涛汹涌,惊险不断,先是鬼魂诉冤,后又揭发出德妃买/凶杀/人,此时,更是连多日未查清的旧案都被肖长福翻了出来。 太子中毒一事,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外加御马监提督亲自监审,从年初查到今日,仍没一个定论。因此事受到牵连的朝中官员以及后宫中人,多到数都数不清了,还是没能查出到底是谁暗中下毒,想要谋害太子。 如今肖长福言之凿凿,说他知道是谁下的毒,怎不令在场众人惊异。 他一句话说出口,园中众人就全都静了下来,众人全盯着肖长福,想听听他嘴里,到底能说出个什么样的真凶来。 肖长福也是豁出去了,既然别人不仁,就休怪他不义。他在宫中沉浮多年,手里若没抓着几件机密大事防身,他怕是晚上连觉都睡不安稳。他求了皇后半个晚上,皇后却半点不为所动,那就休怪他心狠手辣,手下无情了。 肖长福瞪大了眼睛,在园中扫视一圈,目光从德妃转向舒贵妃,又从舒贵妃转至魏皇后身上。他巡视已久,脸上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肖长福挣扎着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几步,他被反剪双臂绑着,行动时重心不稳,身上又被鞭子抽得血肉模糊,往前每走一步,身上就是拉皮撕肉般的疼痛。 污黑的血迹随着肖长福的脚步而移动,他披头散发,衣衫散乱,从抽成碎布的衣摆里,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身上狰狞恐怖的伤口。 园中众人全都被他的异常之举吓得周身发冷。 肖长福双目炯炯,一张脸混着污泥和血迹,五官都瞧不清了,只能看见他精亮的目光里闪着不正常的神采。 那是混和了疯癫的神采,吓得宏佑帝浑身直抖,一迭声喝命:“别让他过来!快抓住他,抓住他!”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11节 禁卫们刚想一拥而上,却见肖长福突然停下脚步,他面冲着宏佑帝呲牙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宏佑帝让他笑得后背发凉,寒毛发乍,浑身的骨节都冒了凉风。 肖长福慢慢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知道是谁下毒谋害太子,我知道!” 说着话肖长福的目光一转,跟着便往席间指去,“杀太子的人就是……” 肖长福的手凌空举起,刚刚伸到半路,就被树林中射出的一只毒镖扎进哽嗓,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上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地,气绝而亡。 众人全都愣住了,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过突然,谁也想不到,大内禁宫,竟然有人敢在皇帝面前行凶。 眼见肖长福倒在地上,血污流了一地,园中众人才惊醒过来。场面一时大乱,女眷们尖声大叫,哆嗦着搂作一团,宏佑帝连“救驾”都忘了喊,就又想往桌子底下钻。 陈达一面派人护驾,一面令禁卫军封锁皇城,抽调兵力,四处搜查,务必要抓出那个扔毒镖的刺客。 魏皇后心下松了一口气,舒贵妃也暗道好险,德妃更是无比庆幸:肖长福死了,死人嘴里无对证,不仅赵淑容一案,就连太子中毒一案,都成了无头的呆案。如今,她尽可以把罪责全都推到肖长福一人身上,自己装个无知可怜,多在宏佑帝跟前撒个娇,事情自然可以不了了之。 乱了一阵,魏皇后起身喝住众人。陈达搜寻一遍,回来报说刺客查无所踪,已然跑了。 宏佑帝大怒,不住骂陈达无用。 折腾了一晚,宏佑帝身心俱疲,斥退了陈达,便传下旨意:“散了吧。” 众人差点把鼻子给气歪了。散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还没处置,皇帝这里就说要散了,那这一晚上不是白折腾了,赵淑容一案到底如何发落,德妃又该如何处置,不是全都没个了局? 第59章 狡辩 “皇上,肖长福虽死了,还有德妃这个祸首没有处置,您怎么能如此草率,就说散了?” 魏皇后接过郑长春递过来的东西,对宏佑帝说道:“皇上看看,这些证物,都直指德妃用大宗银钱买通了肖长福,如此铁证,犹不得德妃狡辩,赵淑容死得冤枉,臣妾既然知道了真凶是谁,就一定要为她严惩真凶,以告慰她在天之灵。” 德妃心中暗恨,狠瞪了魏皇后一眼,不等她说完,便起身跪在宏佑帝跟前,扒着他的大腿,哭得几欲昏厥,“皇上别怪小芸,都是肖长福那狗奴才擅做主张。中元节时,小芸和赵姐姐吵了几句嘴,一时心里气不过,这才给了肖长福银子,让他暗中教训一下赵姐姐。” 德妃拿一方罗帕掩在脸上,哭得抽抽噎噎,她一面偷看宏佑帝的脸色,一面又继续说道:“小芸从没说过杀人这种话,小芸想着肖长福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让他假借皇后的名义,出言威吓一番,赵姐姐以后就不会总是欺负小芸了。我胆子那么小,连杀鱼都不敢看,这些皇上是最清楚的,您想想,我哪会让奴才去杀人呢?” 众人全都暗自佩服,这个德妃,真是颠倒黑白,竟将买/凶杀/人一事,歪曲成了肖长福擅作主张。如此一来,她就变成了对此事全不知情,而杀赵淑容一事,就成了肖长福一人所为。如今肖长福已经死了,给肖长福银子一事,德妃又供认不讳,眼前的罪状,她认一半,不认另一半,半真半假,倒让人一时之间无从辩驳。 德妃哭得好不可怜,她米分面通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一个劲儿的往下掉。那一脸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让不知情的人看见,还真会被她一张娇怯怯的面孔给骗了。 宏佑帝也让德妃给哭信了。他深以为然,一把扶起德妃,胖脸上满是心疼,替德妃抹了眼泪,不住声地劝道:“爱妃说话,朕哪能不信。好了,好了,快别哭了,哭得朕一颗心都乱了。” 嫔妃们恨得咬牙切齿,那米分衫女子更是气不过,冷笑道:“德妃娘娘真是财大气粗。你手里的银子是多的没处花了吧,不然怎么会给一个奴才万两白银,外加五六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就只为了教训一下别人。这银子也太好挣了,德妃娘娘哪天再想教训别人了,可别忘了支会我手底下的奴才一声,臣妾也好替奴才们找个挣银子的门道。” 众人全都嗤笑出声,德妃噎了半晌,才拉着宏佑帝的胳膊,又掉了眼泪:“万岁您瞧,他们就是这样欺负人。小芸的确没有杀人。皇上不信可以问问王吉,他是您赏给小芸的,也曾是您的心腹,他说的话,皇上总该信得过吧!” 德妃身后的蓝衣太监急忙上前,躬身说道:“德妃娘娘说的句句属实,那日奴才就在跟前,娘娘的确只跟肖长福说了教训一下,并没说杀人的话。” 二人一唱一和,德妃越发哭得像真有其事似的,满腔委屈道:“那日小芸也是气极了,赵姐姐骂我也就罢了,可她不该连皇上都骂。要不是她说皇上贪恋美色,是再世桀纣,说小芸是狐狸精,专会狐媚惑主,我也不会……” “够了!” 宏佑帝脸色大变,听到那句再世桀纣,心里的火气就冲到了脑门上。身为君王,虽不敢自比尧舜,可却最忌讳别人将他比作桀纣。这话是大忌,无论哪个皇帝听了,都得恼火。 德妃暗自得意,要说别的,她也许不行,可要说宏佑帝的脾气,她可是摸得不能再清楚。 宏佑帝这人别看皇帝当得不怎么样,又贪恋美色,流连后宫,常常不理朝政,可却偏偏自视甚高,常把自己与开国高祖相提并论。 明君自有贤臣伴,而昏君身边,自然也少不了谄媚之徒追随。 多年来亲小人,远贤臣,宏佑帝身边早没了直言敢谏的君子,他整日不是跟嫔妃们玩乐,就是和一班佞臣为伍,能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才算怪了。整天听人夸他,宏佑帝心里还真把自个儿当了旷世明主,如今猛然听见有人骂他,还骂得这么难听,不管真假,他这心里都气愤得不行。 德妃挑拨的真是地方,她一句话,就戳中了宏佑帝的软肋,这一回,别管别人怎么说,赵淑容在宏佑帝心里,都变成真该死了。 果不其然,宏佑帝的胖脸沉得跟锅底似的,他站起身来,冷冷甩下几句话:“肖长福已死,凶犯已被正法,赵淑容一案也可就此了结。至于德妃,她年少无知,误信他人之言,罚她一年俸禄,在德馨宫禁足半载,抄写金刚经为赵淑容超渡。至于赵淑容……” 宏佑帝顿了顿,他信了德妃挑拨,心里对赵淑容厌恶已极,恨不能再杀她一次,此时当着众人,宏佑帝不便发作,只沉声说道:“明日朕传下旨去,将赵淑容以妃子之礼葬入皇陵也就是了。” 他草草说了一句,便往园外走去。 洛四喜急声唱道:“万岁起驾!”领着一班奴才,赶忙追了上去。 宏佑帝走出几步,又转回身来,朝园中众人说道:“今日之事休要再提,谁再提起,可别怪朕翻脸无情。” 今晚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宏佑帝说完一甩袍袖,瞪了魏皇后一眼,便搭拉着一张胖脸,气哼哼的走了。 德妃有心叫住,再撒个娇,又怕事极必反,惹得宏佑帝厌烦。好不容易胡搅和一气,得以死里逃生,她还是安安生生地消停一阵子为好。 宏佑帝说了狠话,谁也不敢在赵淑容一事上再作纠缠。魏皇后等人都深知皇帝的为人,刚愎自用,冷酷无情,且从不听人言,但凡他决定的事情,是谁都劝不了的。 魏皇后暗自摇头,只好站起身来,领着一众嫔妃恭送圣驾。 皇帝走了,宫宴也办了个四不像。那扮作赵淑容冤魂的男旦,早趁园里大乱的时候,跑的没了影子。四处搜过,还是没抓到人,魏皇后把鸿庆班的班主叫来审问,结果那班主也是一问三不知,魏皇后看他吓得那样儿,绝不像作假,因此也只好罢了,放鸿庆班的人离开后,便交待郑长春继续查办,务必将那个男旦是谁引进宫的,背后又是何人主使等等,全都查问清楚。 郑长春躬身答应,扶着魏皇后回寝宫安歇。舒贵妃与德妃对视一眼,两人均未言语,舒贵妃领着大皇子,也回卷云宫去了。 嫔妃们也各自散了,德妃走在路上,心里一时害怕,又一时侥幸,回了德馨宫后,把十五皇子安顿好了,在寝室里喝了一回安神汤,她心里才安稳许多。 把奴才们全都打发出去,德妃悄悄问王吉:“那刺客是你找来的?” 王吉急忙摇头,“不是我们的人。大将军派给您使唤的几个人,身手都没这般利索,今晚陈达当值,他们都不敢进园子里来。奴才出去一趟,也只是让他们在暗中候着,等肖长福押往御马监的路上,再伺机刺杀。没想到郑长春这般厉害,连肖长福的老底儿都揭了出来,皇后娘娘那里更是咄咄逼人,连园子都没出,当晚就要提审肖长福。” 德妃不由心惊,“那是谁杀了他?不是我们的人,难道是舒贵妃做的?” 王吉也猜测不出,德妃与他沉默半晌,才吩咐道:“近日让他们都安分些,这回虽被混过去了,可皇上那里,对我也难免有了嫌隙,要想重得皇上宠信,怕是还要费上好一番手脚。你给哥哥捎个信儿去,让他再派些人来,我得好好想个法子,哄皇上回心转意才行。” 王吉一一应下,默默退了出去,给镇守边关的冯魁送信。 德妃坐在软榻之上,脱下手上的琉璃石珠串,扔在一边,再不想多看一眼。她心里暗自发狠:改立太子一事,她是一定要办成的。她定要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太子,把皇后那个老女人贬入冷宫,方能消今日之恨。 且不说德妃如何暗中布局,再说回丽坤宫中。 众人走得干净,空留满园狼藉。阮云卿望着空荡荡的园子,心里竟也像掏空了似的,茫然不知所措。 肖长福死了,再也没人会欺辱他了,可阮云卿心里没有一丝喜悦,却只被今晚所见的一切而感到由衷的悲凉。 肖长福作恶多端,死不足惜,然而看见他像一只被人遗弃的野狗一样,倒在血泊之中,被人用芦席一卷,倒拖着双脚拉出了园子,阮云卿还是会觉得胸口发闷,浑身发冷。 这就是奴才的命,只要主子嫌弃你了,你就真的跟狗一样,不,甚至连狗都不如。 崔太监领着人收拾残席,看见阮云卿呆愣愣的杵着,双目发直。他上去一巴掌打在阮云卿后背上,跺脚喝道:“还傻看什么?这么多活儿要干,你还傻站着,再不快点,今晚连觉都别想睡了!” 阮云卿趔趄了一下,崔太监扔给他一个木桶外加一把扫帚,催促道:“快把地上的血迹都洗涮干净,千万弄干净了,别让主子看见一点血星,不然咱们都得受罚。快点,干活!” 阮云卿木然答应,周俊想留下帮忙,让崔太监训道:“干活也凑热闹?你跟我抬桌子去!”说完便领着周俊和几个小太监出了园子。 第60章 许诺 阮云卿敛了敛心神,打来一桶净水,开始干活。 地上的血迹已然干涸,只余下大片大片的暗沉颜色在皎洁月光下直刺人的眼睛。阮云卿拿手里的扫帚沾了净水,在青砖地上来回涮洗,刺目的暗红渐渐冲淡,露出砖块原本的青色,他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 阮云卿低着头,弯着腰,把那些杂七杂八的心思全都丢在脑后,一门心思地只想着干活,宋辚在他身后站了许久,阮云卿竟都没有发觉。 宋辚轻轻叹了口气,他走上前去,拉住阮云卿,夺过他手里的扫帚,轻声问道:“害怕了?” 若真要跟着他,以后的杀戮只怕更多。宋辚真怕阮云卿会承受不住。 阮云卿愣愣的瞧着宋辚,待分辨出眼前站的是谁,心里头一个蹦出来的念头,竟然是委屈。 他真想找个人依靠,此时的阮云卿,真想躲进谁的怀里,再不跟外面这些杀戮纷争扯上半点关系。 然而他不能,当阮云卿看清宋辚目光里的含意,他就强迫自己挺直腰杆,一脸冷静的面对着他。 宋辚的目光很温柔,阮云卿甚至能在那目光里看到一点怜惜和心疼,然而在那些怜惜和心疼的后面,还夹杂着些许的失望,让阮云卿一下子惊醒过来。 阮云卿明白那失望的含意:若只是因为死了一个作恶多端的坏人,自己就要心神不安,那他是没有资格再替宋辚办事的。 阮云卿笑着摇头,“没怕。” 宋辚也笑:“没怕就好。” 他把扫帚交给身后跟着的内侍,吩咐他将园内打扫干净,自己拉着阮云卿,慢慢往园外走。 “以后别干这些活了,你这双手,可不是用来拿扫帚的。” 阮云卿不由好笑,他问道:“那拿什么?” 宋辚回头看他,郑重道:“权利。” 微顿了顿,宋辚又道:“若我日后当了皇帝,那你这双手,就要帮我掌管生杀之权。” 此时园中早已空无一人,可说这样犯忌讳的话还是有些不妥。 阮云卿忙往左右看看,确认无人听见,才道:“殿下,这话还是不要随便提起,此处毕竟不是端华宫,万一让人听见,难免落人口舌。” 宋辚依旧气定神闲,一身白衣被夜风吹起,飘扬的衣摆衬得他步履潇洒,风姿秀逸。他既然敢说此话,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今日他出现在宫宴之上,已是吹响了反击的号角。 宋辚拉着阮云卿的手,在一簇芍药前停下,他盯着阮云卿的眼睛,问他:“你不信我的话?” 阮云卿轻轻摇头,笑道:“我信。” 他哪会不信,以宋辚的才智、学识,这个皇位,不是他的又是谁的?再说,此时此刻,只论私心,阮云卿也是希望宋辚登基的。 位极人臣,是阮云卿从未想过的事,他求宋辚帮他,只是为了逃离眼前的困境,能得宋辚知己相交,阮云卿早已知足得很,他如今只想尽自己的全力帮宋辚登上皇位,其他的,阮云卿是一概不会奢求的。 眼望着幽深的小路,层层花木遮掩道边,草木香味扑面而来。四下里静得出奇,阮云卿腼腆笑道:“殿下说笑了。我就是再怎么帮你,也越不过顾公公去,日后若能成事,帮你执印掌权的,也该是他才对。” 宋辚正色道:“不。若我登基,站在我身旁相伴的,一定是你。” 阮云卿仰头看他,宋辚比阮云卿高了一头还多,他俩站在一块,阮云卿都要抬头仰视。 阮云卿望着宋辚,两个人对视许久,他才惊觉宋辚说的话是认真的。 一时有些无措,对现在的阮云卿而言,宋辚说的权利太过空大宽泛,他还没办法去体会和理解,打从入宫至今,只有人告诉他身为奴才,要如何行事,可从没谁跟他讲过,拥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时,到底该如何是好。 他就这样瞪着大眼,直勾勾地盯着宋辚,宋辚极爱他这个茫然呆愣的表情,觉得好玩,便伸出手指,在阮云卿细白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别怕。我会教你,所有的一切,我都会教你。只要你听我的话。” 如何掌控权利,如何掌控人的生死,如何享受权利带给人的快感,一切的一切,我都教你。 宋辚心中欢喜,他觉得他已经将这世上最为重要的东西许诺给了阮云卿。所有人都无法企及的地位和这世上除他之外最为至高无上的权利。他觉得,这些东西,足够用来束缚一个人的心了。 他顾自欢喜,却全忘了考虑阮云卿的感受。宋辚并不懂爱,他只知道他此刻不想让阮云卿离开,所以便用他惯常使用的手段,来将阮云卿留在他的身边。 可要想真的得到一个人的心,只靠权利哪里够用,能用权利收买来的人心,又有什么珍贵可言,此时的宋辚还是没有明白,别人的心是要用自己的心去换的,哪里是靠他自说自话,许下高官厚禄就能买得来的。 阮云卿揉着额头,心里也轻快起来,他信任宋辚,对他又十分敬重,他说的话,阮云卿自是没有不听的。不论如何,他的命运都已经跟宋辚的绑在了一起,既然如此,他便顺着宋辚的意思又如何,只要他高兴,只要他像个真正的少年人那样,在自己面前露出意气风发的笑容,那阮云卿心里就着实欢喜得紧。 阮云卿掸掸衣袖,抱拳躬身。他笑着向宋辚说好:“若真有那日,殿下不嫌我粗手笨脚,那我自当全力相助。” “如此就说定了!”宋辚伸出手掌,与阮云卿击掌相约。一大一小两个少年,在清辉遍地的芍药花丛前击掌明誓,相约不论生死,都一起共对强敌,永不背叛。 阮云卿一直送宋辚出了园子,路上两人谈起顾元武来,宋辚说道:“大伴他办事太过老成持重,稳当是稳当,可行事间难免少了一份少年人的激进和冲劲儿。他这样四平八稳的,和平时期或许管用,可放在这个杀戮纷纷,危机四伏,各方势力胶着不下的时候,就显得有些温吞了。云卿,我想重用于你,其中多少也有这个原因,你少年意气,又有股敢拼敢闯的狠劲儿,这些,都是如今破开寒冷,打破僵局的利器。” 阮云卿静静听着,他与顾元武还是上下级的关系,除了几次听命行事,私下里与他也没什么来往,对顾元武行事如何,实在没法评价。但短短几次交道打下来,凭心而论,只就性格而言,阮云卿和赵青他们,还是更喜欢言谈爽利的宁白。 宋辚见阮云卿不言语,知道他生性忠厚,从不会随意批判他人,便也不再此事上深谈,随口说了几句,就转了话头。 如今的人,能踩着别人往上爬,是绝不会吝惜几句挑拨的话的,阮云卿如此,足见其品性纯良,宋辚一面感叹难得,一面细细寻思,这个孩子与他相识至今,好像都没犯过什么错,平日里勤勉好学,也不用他督促,而且人又聪明、机敏,学什么都能举一反三,一点就通,他这个老师当到如今,连个训戒、说教的机会都没捞着,也实在是太没趣儿了些。 宋辚有些委屈,心里想着怎么设个圈套,诱阮云卿犯点小错,到时他先训再哄,那可多有意思。 阮云卿哪知道他一本正经的,正琢磨这些呢。 今日之事虽然办得还算顺利,但有利有弊,只能说成功了一半。 肖长福死了,可那个杀他的刺客是谁?还有肖长福死前,所要说的下毒之人又是谁? 种种疑问还如一团乱麻似的,再加上如今这个局势,真是雪上加霜一般。 阮云卿问宋辚:“那个刺杀肖长福的刺客抓住了没有?” 宋辚眉头微蹙,凤目里也多了几分凝重,他叹道:“破军追了那刺客一射之地,还是被那人逃了。皇宫大内,戒备森严,没想到除了破军等人,还能有人来去如入无人之境。那人的身手绝对在破军之上,照今日情形,此人是敌非友,且与我中毒一事有很大干系,若能抓住他,就能找到那个下毒害我的人了。” 阮云卿觉得有理,“殿下对下毒之人可有什么线索?” 宋辚沉默良久,摇头道:“没有。” 心中早已猜到一人,然而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宋辚宁愿相信是他猜错了,而那个人,也绝不会如此冷酷无情。 宋辚整个人又阴沉下来,他眉间笼上一层阴云,方才那份飘逸也被一股狠戾取代,阮云卿怕他又钻进死胡同里,连忙开口劝道:“殿下安心,我和赵青他们会在各宫各院中多多探查,一定能将那个下毒之人抓出来。” 宋辚见他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一脸的焦急关切,心下便舒服了许多。他心中这些愤恨凄苦,说出去怕也无人肯信,如今他有苦难言,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去宣泄,就算再难受,也只好受着了。 宋辚不由苦笑,怎么来回几次,好像都是这个孩子在劝慰自己。想他明年也十六了,比阮云卿大了四岁有余,怎么倒反过来总是让个毛头小子来安慰呢。 抬手摸了摸阮云卿的头顶,宋辚欣然笑道:“那就有劳云卿了。” 阮云卿脸上浮起一丝红晕,他抚了抚散下来的碎发,垂下头来,嘴角不由自主的漾开一个灿烂笑容。 第61章 升迁 肖长福事毕,郑长春重得魏皇后宠信,他将过去被肖长福夺去的实权重新握在手里,又将丽坤宫中的奴才们来了一次大清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凡是过去跟肖长福扯上关系的,都一律得了不大不少的罪过,或贬或杀。而在肖长福一事中出过力的,也都无一例外的得到了郑长春的提拔和赏赐。 阮云卿就在被提拔之列,他和小裴一并被调到郑长春身边当差,成了皇后的随身内侍之一,官阶也拔了两级,刚满十一的年纪,已是从八品执事太监。 阮宝生难免调侃几句,说他在宫里混了五六年,才得以从杂役太监升至执事太监,如今阮云卿进宫半载,就官升几级,将来一准前途无可限量。 阮云卿也不言语,只笑着听阮宝生损他,和周俊一起收拾了行李铺盖,准备今日就搬离杂役房,到别处居住。 周俊打早上起来就闷闷的,他默默帮阮云卿将被褥打成卷儿,拿一根麻绳左右捆了两道,捆结实了,搭在自己肩上,右手扶着被褥卷儿,左手从阮云卿手里把一个包袱抢了过来,迈步就往外走。 阮云卿急忙追出去,“我来就好。这包袱里都是书,沉着呢。” 周俊一拧身子,拿肩膀上的被褥卷儿扛了阮云卿一下:“不用你。” 他嗓子都哑了,眼眶通红,心里该是难过极了。阮云卿也不敢再上去抢夺,只好由着周俊把大包小包的全扛在肩上,迈步出了房门。 阮云卿不和他一屋住了,周俊心里觉得堵得慌,可兄弟是升了官,才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了,他不能哭,该笑才是。 可这心里就是难受得紧,他实在是笑不出来。 阮云卿追出门外,劝道:“又不远,我还在这宫里住着,你想我大可以去看我……” “谁想你?”周俊瞪眼凶道:“鬼才想你!” 阮宝生跟在后面,想笑不敢笑。阮云卿也让周俊勾得难过起来,他俩一块来了丽坤宫,同甘共苦这么久,与赵青他们,只是差了一个头磕在地上,其他的情分,早已是不相伯仲,同样深厚了。 路过杂役房时,阮云卿进去给崔太监磕头,“多谢师傅看顾,云卿永不敢忘,日后您若有个头疼脑热的,一定支会我一声,我过来给您煎汤熬药。” 崔太监老泪纵横,扶起阮云卿,一个劲儿的点头。他知道,阮云卿这话,可都是实打实的,绝不是临别之时糊弄他的漂亮话,真到了他动不了的那天,别人他不敢说,这孩子和周俊是一定能给自己养老送终的。 拿袖子搌了眼泪,崔太监心里感慨万千,他一生胆小怕事,也没什么本事,在宫里混了一辈子,早混成老油条了,别看他什么事都不掺和,可他这眼睛可不瞎,心眼里也透亮得很。他带出多少拨儿人了,又有多少人从杂役房出去,就再也不肯叫他一声师傅了。就冲这孩子这份聪明和仁义,阮云卿将来也一定能混出头来。他能得这孩子照看,后半辈子也算是不用愁了。 辞别了崔太监,周俊和阮宝生一同送阮云卿到漱玉阁旁边的住处。这里紧倚着漱玉阁的东墙,出门便是一条夹道,环境清幽,离皇后的寝殿也不远,当值上夜都十分方便,一溜儿七八间屋子,阮云卿就住在紧靠墙根儿的一间。 以阮云卿的资历,还轮不到单住一间,宫里给奴才居住的屋子本来就少,除了总管一级,其他人都是几人一间,最好的也是二人一间屋子。 阮云卿和小裴的住处,是郑长春特别交待下来的,因此满宫上下,也就只有他们两个特例。中秋宫宴上的事,宫里人都瞧得清楚,对于郑长春厚待小裴,众人倒是都能理解,可阮云卿竟也得了和小裴一样的待遇,而且相较下来,郑长春对阮云卿,竟比对小裴还要好些。众人不明就里,他们也不知道肖长福一事,阮云卿是出了大力的,心里难免有些摸不着头脑,背地里说闲话的人也就渐渐多了起来。 得知阮云卿今日要搬过来,平喜一大早就赶过来帮他收拾。阮云卿几人进门的时候,平喜已将屋里收拾得差不多了,窗扇上的蒙纸全部换过新的,床榻家什也都擦洗得干干净净。 阮云卿心里过意不去,他一个劲儿的道谢:“这哪敢当,有劳平喜哥了。” 平喜瞥他一眼,“以后别成日里把那个谢字挂嘴上,听了真让人厌烦。”说着话他去门边端过一盆净水,让阮云卿三人净手。 阮宝生搁下手里的行李,捅了捅阮云卿肋下,朝他眨眼笑道:“你平喜哥是嫌你见外。他和我那关系,跟你亲哥是一样的,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使唤他,别跟他客气。” 平喜听了这话,顿时恼了,手里的手巾甩在阮宝生身上,气得脸色发白。他喝道:“我跟你什么关系?我卖给你啦?一天到晚的,被你使唤还不够,还要被你们家亲戚使唤,我这奴才都当到家了,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阮宝生笑嘻嘻地接了手巾,顺手抹了把脸,冲平喜笑道:“我拿你当什么你不知道?还要我在众人面前表白表白?你要不怕臊,我就说了。反正这屋里也没有外人。” 扔下手巾,阮宝生往屋子当中一站,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就要开口说话。 平喜急忙过来拉他,阮宝生那个脸皮厚的,城墙都抵不上,他可是领教了多少回了,真要让他在阮云卿面前说出什么没轻重的话来,以后自己还怎么跟阮云卿相处。 阮云卿见过几回,对二人如此也早就习惯了,当下目不斜视,洗了手脸,转身去忙别的。周俊却瞧着稀罕,他瞄了一眼,也不敢多看,飞快收回目光,洗了手后,跟阮云卿一起去把行李打开,铺开被褥,把包袱里的书都拿出来撂在桌上。 眼看天近午时,今日郑长春特许了阮云卿一日假,平喜伤还没全好,也不用去漱玉阁当值,阮宝生和周俊下午却不得轻闲,还要各自回去当值。 几人好不容易凑在一处,自然要好好热闹一番,就抓住午歇时这个空当,从小厨房的管事太监那里要了一口铜锅和十来样鲜肉、蔬菜,做个火锅,权当给阮云卿贺喜。 人多好办事,众人一起动手,没半个时辰,各样东西都已经收拾停当,鲜绿菜叶挂着水珠,各样鲜肉也切片码盘,在桌上摆成梅花形状。铜锅里搁了木炭,在门口燃着了,待火旺时,就端回来摆在桌子正中。 几人围桌而坐,在宫中也不敢动酒,只端起茶来,以茶代酒,共饮一杯。谁也不提旧日之事,他们劫后余生,能安安稳稳的坐在这里吃饭,心里已觉十分庆幸,日后还不知有多少磨难在等着他们,宫里的日子难熬,能像今日这样,与亲人知己一起开怀畅饮,可实在是太难得了。 几人吃得尽兴,午后各自散了,阮云卿将众人送出门去。 歇了一会儿,睡又睡不着,起来看了会儿书,在夹道前闲逛一回,看了看高墙之上的浮雕彩绘,越发觉得无聊起来。想着干脆回房再去看书,阮云卿便在夹道上转了个弯,回身往漱玉阁的方向走。 刚出夹道,远远就看见王长安迎了上来,阮云卿停下脚步,心里直叹气。 这会儿想避也避不及了,也只好硬着头皮顶着了。 王长安一路小跑的到了阮云卿跟前,离得老远,他脸上就笑开了花,那笑纹一道撂一道,嘴叉子险些要咧到腮帮子上。 还没等阮云卿躬身,王长安就上赶着笑道:“哎哟,我当是谁呐,这不是阮公公么?您今儿怎么这么闲在,到我这管事房来了?有事儿您就派小太监过来支会我一声,哪用您亲自跑一趟啊,您现在可是郑总管跟前的红人,这些个粗活儿哪还用您干呐!” 他说的一脸谄媚,那份恭敬小心,让阮云卿着实有些不自在,他后退几步,才扯出一个僵硬笑容,“我随便逛逛,不想遇到了王管事。您贵人事忙,我哪敢劳动,您客气了!” 前些时候,因为肖长福的关系,这个王长安还总拿白眼珠瞧着自己,如今肖长福倒台,郑长春刚刚掌权,他就对自己换了一副嘴脸。 阮云卿对这样前倨后恭,两面三刀,不要脸皮的人实在是难以招架,随口客气了两句,朝王长安躬了躬身,便继续又往前走。 王长安待阮云卿走远了,才呸了一声:“小兔崽子,真是真人不露相啊!瞧他一副干净模样,背地里还不一样做些下作勾当!也不知是怎么扒上郑长春这条大船的,如今鸟枪换炮,他倒成个人儿了。” 王长安最擅钻营,又颇懂制衡之术,在巴结肖长福的同时,也没少在郑长春面前卖好,肖长福倒台之后,他也是几个没被牵连的管事之一。 心里不服不岔,王长安此时也只敢在背地里咒骂抱怨,现在谁都知道,丽坤宫里已换了天地。如今的丽坤宫,是郑长春的天下,他们这些过去曾跟肖长福有过勾连的管事太监们,还是夹着尾巴做人为好。 想到以后天天要对着还没他肩膀高的阮云卿点头哈腰,王长安就恨不得挠墙,无奈形势逼人,少不得只好忍了。 他这里唉声叹气,阮云卿那里也不好受。 阮云卿自从当上这个执事太监,对他弯腰行礼的人就越来越多,一个个嘴里客客气气的,可那眼神里的不屑和轻蔑都要从他们的眼睛里蹦出来似的。他们怀疑阮云卿和郑长春的关系,他们怀疑郑长春提拔阮云卿的理由,只是胡乱猜测,就能让这些人的脑子里变换出无数种可能和花样,其中的每一样,都带着赤祼祼的轻视和侮辱,他们不相信一个孩子,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得到郑长春的重用,他们用自己肮脏龌蹉的思想,在背地里拼命贬低着别人,仿佛这样,就能让阮云卿的升迁变得不合常理起来。 阮云卿都懂,他能清楚地分辨出那些人眼神里的情绪。初时还有几分愤怒,然而那愤怒无处宣泄,毕竟如今不像在杂役房时,已经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那些杂七杂八的闲话。所有的愤怒积攒下来,竟全部都变成了对自己的怀疑。 阮云卿有些不知所措,即使习惯了刁难和冷眼,在面对如此多质疑的时候,他也不得不怀疑起自己。 闷了几日,终究还是有些承受不住,阮云卿和宋辚提起时,宋辚不免失笑。 宋辚对阮云卿说道:“如今你被人质疑,是因为你还没真正爬到高处,等你真的站到了权利的顶端,那些质疑和咒骂也都会被称诵之声掩盖。” 阮云卿不甚了然,宋辚只笑着看他,此时还不是教他玩弄权术的时候,阮云卿这副纯净无邪的样子,让宋辚颇为受用,他还不想去破坏这份干净,便劝了阮云卿几句,让他不要心急,只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证明自己即可。 阮云卿觉得有理,与其理会别人怎么看他,怎么说他,倒不如好好磨练自己,多帮宋辚做点事情来得实在。 他心中豁然开朗,想通了此事,再面对王长安之流时,表面上也能应对自如。 回了自己房里,刚坐下喘了口气,阮云卿端起茶碗,正想倒口水喝。 屋门被人狠狠撞开,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阮云卿手腕一抖,手里的茶泼出大半,他还没回过神来,小裴已经从外面跑了进来,一头扎进阮云卿怀里,浑身上下抖得像筛糠一样,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云……云卿,你,你快去看看,出事了!” 第62章 可疑 阮云卿吓了一跳,出事?出什么事了? 他见小裴抖得厉害,忙扶他到床边坐下,重新去倒了碗茶,递到小裴手里,让他先喝口水,冷静下来再说话。 小裴哪里顾得上喝水,他一把推开茶碗,拉着阮云卿就往外走,“快跟我走,出事了。” 他只说了这一句,就拉着阮云卿发足狂奔,直往后罩房的方向跑去。 阮云卿问了几回,小裴都只是摇头,不肯再多说一句。他死死咬着牙关,脸色惨白,眼圈红通通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显然是在拼命压抑,才没让眼泪夺眶而出。 阮云卿也心焦起来,他把所有的可能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还是理不出一点头绪。按理现在的小裴和他一样,都是郑长春身边的亲随,整日在皇后跟前贴身伺候,在宫里的地位已经比普通的奴才高出许多,是不该再有人会去欺负他的。阮云卿实在想不出到底因为什么事,会令小裴突然神色大变,一脸慌乱的来找自己。 越想越是奇怪,阮云卿心里也越发不安,他加快脚步,跟着小裴,飞也似的跑到了后罩房前。 后罩房的格局与前面两层院子大致相同,这里除去库房、杂役房和管事们值房,其余地方都是负责处理丽坤宫里一些琐碎活计的,大体分成三个院落,十余个三间成套的屋子。 调香房就在其中。阮云卿一到后罩房,心中就猜到几分,能让小裴如此惊慌失措的,怕是只有住在调香房里的调香太监,小裴的师傅袁佑姜了。 果不其然,小裴一进后罩房,就拉着阮云卿直奔调香房的方向。 阮云卿跟小裴认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进调香房里。一进屋就被各种奇异香味熏得头昏脑胀,适应了好一阵,才好歹能喘上一口气来。 再好的东西,多了也是负担。花香再好,也没有搁在鼻子底下紧着闻的。皇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好东西,魏皇后闲来无事,又最爱摆弄这些香料,因此这调香房里堆了满满一屋子的各式香料,什么香气味道的都有,全都堆在一处,外面的人进来,都得让这股汇聚了上百种香味的屋子给熏得头疼。 两人谁也顾不上说别的,小裴心里着急,一进屋子就拉着阮云卿往里走。他三步并作两步的进了里间屋,推开屋门,往里一指,眼泪当时就掉了下来:“云卿,你,你看看,师傅,师傅他死了……” 阮云卿往里一瞧,登时吓得愣在当场。只见高高的房梁上挂着一具死尸,正是小裴的师傅,袁佑姜。 袁佑姜已死了多时,身子都硬了,他直挺挺的挂在梁上,被门口透进来的冷风一吹,整个人就跟着左右乱晃。 小裴哭得站都站不住了,他今日一进调香房里,就看见师傅挂在梁上,真是吓得什么忘了,也没大声哭叫,只在原地惊愣半晌,转身就往阮云卿那里跑。一路上悲伤难抑,可他还能忍得住,此时再看见师傅的尸身,心里的悲恸就再也压抑不住了。 眼泪扑簇簇直掉,小裴抱着阮云卿,哭得哽咽难抬,“师傅他怎么这么想不开?都怪我,明知道他最近心神不宁,常做恶梦,昨日还跟他提什么搬出去的话……我要知道有今日这事,是怎么也不会说那样的话的……呜呜……都是我害了师傅……” 阮云卿才缓过劲儿来,他搂着小裴,安抚半天,直到他渐渐止住哭声,才问道:“你说你师傅是自尽的?” 小裴抽噎两声,奇道:“不是自尽还能怎么?你也见过我师傅几回,该知道他的为人。他性情温和,从不与人为敌,每日除了在屋子里研制香料,就是到皇后的寝宫中为香炉添香,除了奉命出去办事,其余时候他几乎连调香房的大门都不出,也从未与人结过怨,别人又哪会害他?” 小裴说的有理,阮云卿点了点头。他想起袁佑姜生前,那般温和洒脱,说话时未语先笑,时常逗人开心。这样一个人,也实在很难想像,会有人存心害他。 小心绕开头顶上的尸首,阮云卿在这屋里转了一圈。这屋子是袁佑姜的寝室,陈设简单,除了床榻、桌案,再也别无他物。一进屋门就是一把被踢翻的凳子,除了此处,其余地方都很干净整齐,看样子,并没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 如此一来,袁佑姜也许真的是自尽而亡了。 阮云卿又问小裴:“你师傅是一人居住?除了你以后,他平日可还跟什么人有过来往?” “师傅是一人居住,调香处就只有我跟师傅两个人,我被调到皇后的寝殿后,师傅也没再跟王管事要人,他素来爱清净,说他一个人也忙得过来,因此也就没再往调香处里添人手。” 顿了一会儿,小裴欲言又止,阮云卿忙问他怎么了,小裴思虑片刻,还是没有说实话,“也没什么要紧的……” 他抹了眼泪,问阮云卿道:“怎么?你一再追问,是看出什么不对劲么?” 阮云卿摇了摇头:“没有,这里很干净。” 就是因为太干净了,和外面的杂乱无章简直是天差地别,实在不像是同一个人居住的两个地方。 一个人的生活习惯是很难改的,调香处外面的两间屋子,简直乱得没处下脚,东一包香料,西一个药钵,杂乱之间倒是能看出袁佑姜这个人,应该是随性得很,东西摆放全凭自己用起来顺手,也不像是个会用心整理家什的人。 既然如此,他这间寝室可就干净得太可疑了,不仅各类书籍摆放整齐,就连桌案上的笔墨纸砚,都像专门清理过了,水盂涮洗得干干净净,里面换了净水,各式毛笔也按大小依次摆列,就像有神经质似的,连笔杆上的雕花都一致冲着外面。 这种巨大反差实在是让人觉得奇怪,难道这个人是因为即将赴死,所以才临时起意,想起来要将自己的屋子好好整理一遍? 怎么想都太诡异了些。 阮云卿心里难免又有多了几分疑惑,他忙问小裴可惊动了别人? “没有。”小裴摇了摇头,“我看见师傅就把房门锁了,紧跟着就跑去找你。我想着你是个有主意的,就想让你过来帮我拿个主意,接下来可要怎么办才好?” 阮云卿抬头瞧了瞧尸首,让小裴在此处等着,他去外间屋里,吹响短笛,不多时门扇处一阵风响,莫征从外面飞身进了屋里。 阮云卿解释道:“莫护卫,今日事出突然,才劳你在白日贸然现身。怎么样?没让人看见吧?” 莫征笑道:“没事。以我的身手,这宫里除了破军,还没人……” 莫征话未说完便止住了,他想起前日刺杀肖长福的那个的刺客,那人的轻功、武艺,绝对在他和破军之上,如今他再说这话,可真是要掂量掂量了。 “到是什么事?这样急火火的找我?” 阮云卿急忙领莫征进屋,手指房梁,轻声道:“我想请莫护卫看看,这人究竟是自尽还是被人杀了?” 莫征忙跟阮云卿进来,直奔房梁上的死尸。 小裴哭得泪眼朦胧,猛然看见莫征走了进来,他立时吓得跳了起来,躲到阮云卿身后,小心问道:“云卿,怎么了?这人是谁啊?” 阮云卿拍了拍小裴的胳膊,柔声道:“别怕,这就是上次帮咱们的恩人。这回请他来,是替咱们看看,你师傅到底是怎么死的?” 小裴瞪大了眼睛,他征愣片刻,跟着一个箭步跑到袁佑姜的尸身前,叉开双臂,厉声吼道:“还能是怎么死的?你不是都看见了么?师傅是自尽而亡的啊!不许你动他!谁也不许动他!” 小裴红着一双眼睛,脸颊因为激动而胀得通红,他的嘴唇哆嗦着,四肢也有些颤抖,与平日那个温顺腼腆,说话都不敢大声的人简直是判若两人。 “师傅死得够可怜了,你们还要折腾他,我不依……呜呜……都是我不好,我要不说搬走的话,师傅也就不会死了……” 他反应如此激烈,实在出乎阮云卿所料。阮云卿生怕他误会,忙细细解释:“我们不做什么,就是将你师傅的尸身查验一遍,看看他有没有被害的可能。” “真的?” 阮云卿再三许诺,小裴才渐渐止住哭声。 小裴今年已经十四岁了,身量也与一个成年男子极为接近,力气也比阮云卿大得多,他让阮云卿让到一边,他和莫征一起,踩在凳子上,把袁佑姜的尸身从绳圈里解了下来,平放在床榻之上。 莫征过去查验,翻过袁佑姜的脖颈,先看他颈上的勒痕,后又掰开他的口唇,耳鼻,看他是否有中毒的迹象,最后才解开他胸前的衣裳,看他左右肋下及前胸、后背等处,有无内伤瘀血。 查验已毕,莫征皱眉不语,小裴连声催问:“怎么样啊?” 莫征沉默许久,才喃喃开口,叹道:“好奇怪。” 也说不上是哪里奇怪,就是觉得这个人身上干净得出奇,别说瘀伤、中毒,就连袁佑姜的身体都清洗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污泥都看不见。 莫征查验良久,也未在袁佑姜身上发任何伤痕,他脖颈上的勒痕只有一道,也不是死后被人挂上房梁的,再看他身上,衣饰鲜明,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的表情看着也不甚狰狞恐怖。 这个人,简直就像是真的生无可恋,才香汤沐浴,洗干净了自己,然后安然赴死似的。 然而就是觉得别扭。莫征见过不少死人,不管是自己想死还是被人杀死,死前都难免一番挣扎,人的最后一口气,是相当难咽的,可为何这个袁佑姜,明明是悬梁自尽,却会出现这样一副安宁平和的神态? 莫征不死心,上前又仔细验了一遍,结果还是与上回的毫无二致,他叹了口气,重新按原样将袁佑姜的衣物整理好了,心里只怨自己太过多虑,反而把事情想的复杂了。 他向阮云卿道:“这人的确是自尽而亡的。” 阮云卿听了这话,依旧有些不太相信。他趴在尸身前细看,转了两圈,猛然瞪大了眼睛。 阮云卿扒开袁佑姜的衣领,叫莫征道:“莫护卫,你看袁师傅身上的衣裳,是不是穿错了方向?” 第63章 真凶 莫征猛然一惊,心中恍然大悟。 要不是阮云卿说袁佑姜身上的衣物穿反了方向,莫征也险些被晃了过去,按平日人们穿衣时的习惯,都是右衽压左衽,两襟相交,然后用衿绳系紧,可袁佑姜身上的衣裳,却成了左衽压右衽,也未系实,只用腰间的大带勉强勒紧衣袍而已。 难怪他刚刚给袁佑姜检验时总是觉得不对劲呢,原来毛病就出在这里。 小裴也顺着阮云卿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袁佑姜身上穿的这件宝蓝色太监常服的交领处,左右颠倒,完全与人们平日穿衣时直裾右衽的习惯相反。 而且不只外衣,就连内里的棉制里衣、丝麻制的中衣等等,都同外衣一样,全部穿反了方向。 阮云卿看了一阵,越发皱紧了眉头,“可这细较起来,也说明不了什么,袁师傅死前心神不安,慌乱之间穿错了也是有的。” 小裴白了一张脸,他哆嗦着点头,连连称是,“是啊,准是师傅自己穿错了。” 莫征却觉得不对,“不会,若说他心神不安,可他脸上这表情,可绝不像一个心神不安,不甘心赴死的样子。你们瞧瞧,他一脸安宁,眉目舒展,连吊死之人该有的瞠目吐舌都没有,这难道还不奇怪?” 阮云卿没见过死人,莫征却见得多了,能在死后还有这么一副安宁面容的,除非是寿终正寝,否则还真不多见。 “这个,若只说这个,我倒是知道原因……” 小裴支吾着开口,阮云卿二人都回过头来,催问他可是知道什么。 小裴犹豫一阵,还是迈步走到桌案前,从上面拿过一个铜制香炉,轻声说道:“你们进来的时候,就没闻见这屋子里的味道有些奇怪?” 阮云卿与莫征面面相觑,他俩从进外屋开始,就被调香房里的浓重香味熏得头晕,到了这里还觉得鼻子里面那股香气久久不散,哪还能分辨得出什么其他味道。 小裴揭开香炉盖子,用手指拨开香灰,仔细闻了闻。他脸上露出一抹哀戚,将香炉端到阮云卿跟前,哽咽道:“师傅死时,在这屋里点了‘雀里红’。这香燃着后,能够舒缓人的心神,但若是香料搁的太多了,那味道就会变成麻痹神经的毒/药,能让人针刺不疼,刀割不觉。师傅死前,把剩下的雀里红都搁在香炉里点燃,香料变成了毒/药,他吸入之后,感觉不到痛苦,死后的面目没有变得狰狞可怖,也就不足为奇了。” “原来师傅早就准备以死谢罪,怪不得他这些日子……若是我早些发现,师傅也许就不用……呜……都是我不好……” 小裴又哭了起来,呜呜咽咽,越哭越是悲切。莫征觉得不耐烦,有心让他别哭了,可人家刚死了亲人,如此又实在有些不合情理。他耐着性子听着,瞪眼看着这个比他低不了多少的少年哭得肩头耸动,气都要喘不上来了。 阮云卿手捧着香炉,仔细研究了半晌,猛然间心中一动。他搁下香炉,拉过小裴,问他道:“你说的这种香料,真的有如此大的功效?” 小裴吸了吸鼻子,点头道:“自然是真的。都这个时候了,我还骗你做什么?这些香料,都是这些年来,我师傅自己研制出来的,我跟在他身边几年,也只学了个皮毛。那雀里红是我亲眼看着师傅从四五种香料里提练研磨,然后制坯成形的,那功效我们拿彼此试过几回,效用我自然也深有体会。” 阮云卿连忙追问:“那别的呢?要是用这些香料的味道杀人,是否也有可能?” 小裴一下子止住哭声,他盯着阮云卿,半晌无语。 咬了咬嘴唇,小裴露出一丝苦笑,他喃喃叹道:“我就知道,终究还是瞒不过你……” 转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袁佑姜,小裴猛的将心一横,向阮云卿坦白说道:“师傅曾制过一种香料,吸入之后能让人常睡不醒。” 常睡不醒? 阮云卿和莫征同时想到太子身上,这症状,不是与太子中毒时的一般无二? “这香料?你,你是说……你师傅他就是……” 小裴默然无语,只轻轻点了点头,“师傅没有明说,然而据我猜测,也八/九不离十。” 阮云卿心中激荡,一方面为找到真凶而欣喜,一方面又为真凶竟然是小裴的师傅而震惊不已,这两种情绪几乎同时占了上风,阮云卿一时之间,真不知他到底是高兴还是难过。 莫征早就急了,他一步走上前来,揪着小裴的衣襟,将他拎了起来,厉声喝问:“你早就知道你师傅就是暗害太子的凶手,因何不去上报?拖到如今才说,又有什么用处?你可知道,若不是宁白想了那么个放血拔毒的法子,太子殿下险些就被你们害死!” 莫征一脸狠戾,把小裴吓得脸色惨白,他哆嗦着哭道:“这些都是我猜的!师傅做这些事时,我并不知情。试想这样的机密大事,他又哪会嚷得人尽皆知?我也是因为看见他整日神思恍惚,太子中毒之后更是日日被恶梦缠身才发觉不对劲的。” 此话也有几分道理。莫征迁怒一阵,觉得好没意思,他放开小裴,暴喝了一声,转身直奔床榻上的袁佑姜,“我今日不将这狗贼碎尸万段,也难消心头之恨!” 小裴飞扑上前,拦在袁佑姜的尸身前,哀声求道:“别,我求求你,他再有天大的不是,也是我的师傅。如今他人都死了,你还不肯放过他么?再说师傅准是被人逼的,他那样害怕,定是被人胁迫!” 莫征冷笑一声,被逼无奈就能理所当然的去做伤天害理的事了?天下有多少人被逼无奈,若都要如此,岂不是没有王法了? 阮云卿急忙过来,劝住莫征,此时做这些事也于事无补,有这个工夫,还不如让小裴把前因后果都细说清楚。 把莫征劝至一边,阮云卿又细问小裴是如何发现袁佑姜就是下毒之人的。 小裴只是掉泪,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袁佑姜是受谁指使,又是为什么要下毒谋害太子,他都一问三不知,站在那里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说他不知道。 莫征都要气疯了,恨得几回上前,想要给小裴两下子,让他痛痛快快把幕后主使说出来。阮云卿怕莫征一吓,小裴就更加不肯说了,忙把他拉到外间屋子,劝慰半晌,转了话头,先谈了些别的,然后再旁敲侧击地问他下毒之事。 谈了好一气,小裴还是咬死说不知道。 阮云卿追问一阵,觉得小裴不像撒谎。袁佑姜做这些事时,应该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小裴是因为跟在他身边久了,才多多少少地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至于具体细节,可能就连小裴自己,也还糊涂着呢。 阮云卿叹了口气,看小裴又惊又吓,哭得眼睛都肿了,也不忍再追问下去。心里想着不必着急,既然有了下毒之人,那后面的主使再慢慢查证,总能有个眉目。 又劝了小裴一阵,和他一起重新回了里间屋。 阮云卿问小裴,袁佑姜所制的那种香料到底是什么样子。 阮云卿心里一直惦记着太子的身子,宋辚身上余毒未清,此时若能知道他到底中了什么毒,宁白那里也就能对症下药,尽快找到根治此毒的办法。 “你说的那种让人常睡不醒的香料,你可认得?” 小裴抽噎着点头,道:“怎么不认得。那香料原本是安神助眠用的,我试过几回,效用极好。后来也不知师傅往里搁了什么,最后做出来的竟是那样的东西。那些日子,我经常看见师傅从库房那里抓些小耗子回来,问他做什么他也不说,整日只是闷在屋里,折腾这些耗子和一堆香料。又过了一阵子,每逢夜深,他都会拿些东西到房后面的树丛里埋了。有一次我实在好奇,就偷偷跟在师傅后面,扒开他埋东西的地方,结果就看见……” 小裴顿了顿,露出一脸惊恐,“那里面都些是刚刚长毛的小耗子。那耗子浑身是土,身上兀自带着一股淡淡香气,我闻了闻,正是那香料的味道。那小耗子四肢绵软,脑袋耷拉着,我本以为它死了,可握在手里,它身上还是暖和的,肚皮处微微起伏,明明还有呼吸。” “我见它没死,就把它悄悄带回了我屋里,想着怎么把它救醒,”小裴轻轻摇了摇头,哭道:“没用!我试了所有的办法,却怎么也弄不醒它……那小耗子死了不久,太子就出事了,而且他中毒后的症状,与它相差无几,我这才知道,原来师傅做那种香料,竟是为了杀人的!” 小裴的眼神发空,他茫然的瞪着远处,嘴里喃喃不休:“我害怕!我怕极了,也不敢问师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恨自己,也许我早一点问了,师傅也就不会死了……” 眼泪又滚了下来,小裴哭个不住,他求阮云卿道:“云卿,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你救救师傅,他心肠极好,对我更是好得没话说。他绝不是坏人,做这种事,一定是有苦衷。你一定得帮帮我。无论如何,也一定得帮我给师傅留个全尸!” 毒杀储君,乃是灭门之罪。若真的证实袁佑姜确系下毒之人,那别说他的尸首,就连他家的祖坟,都得被人扒了。 阮云卿苦笑一声,他一个小小的奴才,哪有那样通天的手段,去左右朝廷律法。 替小裴抹了眼泪,阮云卿劝道:“你师傅做了错事,受罚也是应当的。你也不要太过伤怀。既然此事与你无关,以后谁问起来,你都干脆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免得到时候追究起来,连你也受了牵连。” 小裴点了点头,连连向阮云卿道谢。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12节 阮云卿摆了摆手,好容易劝他不再哭了,这才问道:“那香料如今搁在何处?可是已经被你师傅毁了?” 第64章 自白 小裴忙摇头:“没有。调香房的香料都是我在管的,唯独这样是被师傅锁在一个匣子里。昨晚我来跟师傅道别,他还跟我提起此事,他说他把这辈子,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搁在那匣子里了,万一哪天他出事了,就让我把那匣子打开,到时候真相自然大白于天下。” 说着话小裴走到床榻跟前,推开脚踏,揭开床底下的隔板,从里面掏摸一阵,翻出一个黑漆匣子来,递到阮云卿手里,“这匣子我也是头一次见,但据师傅话里的意思,那香料应该就在这匣子里。” 阮云卿把匣子摆在桌案上,这黑漆匣子上描金绘彩,做得十分精致,四角包着银制的边角,盒盖上还用一把铜汁大锁锁着。 “这……钥匙呢?” 小裴一愣,忙在袁佑姜身上翻找,“这匣子的钥匙师傅一直随身带着。” 翻了一气,果然在袁佑姜衣襟上系的荷包里,找到一把钥匙。 阮云卿接过钥匙,打开匣子上的铜锁,揭开盖子,往里一瞧。只见这匣子里分上下两层,上面是五张一千两的银票,还有一封书信。再往下看,打开紧底下的夹层,里面搁着一方罗帕和一个锦囊。 阮云卿一一细看,那银票都是全国通兑,各大州府的钱庄都能兑换成现银,上面盖着朱红大印,写的是宝通商号。 阮云卿心里一惊,这与在肖长福那里找到的银票,都是同一家银号所出,而且,最关键的,是这家银号乃是德妃的兄长,冯魁家的本钱,若以此推论,这银票的来历,很有可能与肖长福的同出一辙,那就是都为德妃处所得。 莫征拆开那封书信,草草扫了一眼,便递与阮云卿看:“哼,亏他还有脸说什么‘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苟活于世’的话,明晃晃收了人家五千两银子的贿赂,还说什么受人胁迫,被逼无奈?分明就是见钱眼开,才做下这等恶事!” 阮云卿接过书信,细细看了一遍,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袁佑姜如何收了德妃的贿赂,又是如何与肖长福串通,下毒暗害太子。落款处属了袁佑姜的大名,这竟是一封自白书。 袁佑姜在信中还说,自肖长福死后,自己就心神不宁,生怕被德妃杀人灭口,良心上又过意不去,常常寝食难安等等。细看下来,倒真像是一个畏罪自尽的人,死前所做的最后的忏悔。 阮云卿收起书信,又看那夹层里的东西。 夹层里搁了一方罗帕和一个锦囊。 展开那方罗帕,上面绣着一株嫩姜,青草嫩芽,鹅黄姜果,十分俏皮可爱,一看就是闺中女孩儿用的东西。 阮云卿左右翻看,罗帕上除了这株嫩姜,别的什么也没有。这罗帕的材质并不甚好,只是一块稍细些的绵布。看着也有些年头了,上面的绣线都有些发暗褪色。看得出袁佑姜十分爱惜此物,不只将它搁在匣子里珍藏,应该还时常将它拿出来翻看,这帕子的边角处都有些细微破损,线头都脱了出来,他还是不舍得扔掉。 “这帕子,也是你师傅的?” 小裴瞧了一眼,点了点头,“是。我常见师傅拿在手里。” “这东西一看就是女孩儿用的,你师傅怎么会有?” 小裴顿了顿,摇头道:“我,我也不清楚。许是谁给的也说不定。” 看来这东西对于袁佑姜来说,应该极为重要。然而既然重要,为什么不贴身搁着,反而是跟这些杀人的证物搁在一处呢? 难道这方罗帕,也是证物之一? 百思不得其解,阮云卿只好将罗帕搁在一边,伸手又把那个锦囊拿了起来。 一拉开抽绳,锦囊里就有一股冷香扑面而来,莫征不让阮云卿多闻:“当心连你也中毒了。” 小裴连连摆手,忙说不会,“香料这东西都要燃着了才能生效,而且闻得次数少了也不管用,一般都要连续闻上十天,次次超过半个时辰,或是时辰不够,次数上加多几回,久而久之,才会见效。只这样闻是没事的。” 阮云卿将锦囊里的香料倒出一块,见那东西颜色发绀,轻嗅之下,味道有点像昙花的香气。 找来一张干净信笺,把香料包好,阮云卿将纸包交给莫征,嘱托他先将此物送到宋辚那里,并将袁佑姜一事也一并向他交待清楚。 莫征接过纸包,忍不住心中厌恶,捏着那罪魁祸首,恶狠狠瞪了小裴一眼,狠道:“这哪还是香料?我生平见过不少毒物,能像此物这样杀人于无形的,只怕连那些毒物也要甘拜下风,自愧不如了!” 小裴却不认同,他躲在阮云卿身后,小声辩道:“是药还有三分毒呢,何况是这些香料。师傅最初制它,也不是想用来害人的,就算如今,只要掌握好份量,这些香料也都是些能宜人心神的好东西,哪能跟毒/药比呢。” 莫征怒目而视,把小裴吓得缩到阮云卿身后,再也不敢露头。 有了罪证和这封自白书,袁佑姜的自尽而亡就变得越发顺理成章起来。然而他屋子里的异常和他身上的衣裳,都带着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怪异,令人难消疑云。袁佑姜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也找不到任何挣扎过的痕迹,若说他是被人逼迫,或是被人杀人灭口,从表面上看来,似乎又有些过于牵强。 种种可疑让阮云卿心里烦乱,他垂首想了半天,决定还是先将心中疑虑压在心底,等他把这些疑问都解开了,再跟人说也不迟。 阮云卿将匣子里的东西全都重新放回去,依次摆好,又用铜锁锁严,让小裴再将这黑漆匣子,搁回床榻底下的隔板里。 小裴不解:“既然找到了,为何不就这样搁着?还放回去做什么?” “我们没有及时上报,已经是犯了忌讳,再让人知道我们随意翻动尸体和这间屋子,难免不让人说我们居心不良。万一被有心人挑剔起来,说我们故意栽赃,那可就有嘴也说不清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一会儿司礼监也要派人来查验,这些东西,还是等他们翻出来为好。” 阮云卿说完,又把手里的钥匙放进荷包里,系在袁佑姜身上。将一切恢复原状后,这才谢过莫征,让他先到宋辚那里报信。 莫征答应一声,朝阮云卿微躬了躬身,跟着闪身出了屋子。 屋里只剩下阮云卿二人,他与小裴商量,问他想要如何处理袁佑姜的后事。 小裴白着一张脸答道:“既然叫你来了,自然是都听你的。” 阮云卿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托大了。” 小裴又抹了眼泪,“你这话也太见外了,我与你也算患难一场,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阮云卿自然推脱不过,他让小裴守着袁佑姜的尸身,自己先去郑长春那里通报。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想瞒也是瞒不住的,待郑长春看过后,还要层层上报,经司礼监查验无误,才能派人去找死去太监的家人,通知他们领遗体回家安葬。若是没有家人的,就将这死尸拖去回春堂,经猛火炼化后,将遗骨埋在京城后面的荒山里。 郑长春听见袁佑姜死了,愣是惊得半晌无语。他征了好一阵子,才想起带人过去查验,先封了调香处的屋子,然后又将所有的屋子前后左右仔细搜了一遍,一直折腾到傍晚时分,才通知司礼监的人来看过。 对于屋子里的异常和袁佑姜身上的衣裳,没有一人提出疑问,经过两层验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袁佑姜的寝室当中,那张床榻下面的隔板里。数张银票和一封袁佑姜的自白书,所有罪名昭然若揭,司礼监掌印太监得到承报,也吓得面如土色。他惊慌半晌,心里又高兴起来,太子中毒一案终于有了眉目,这份天大的功劳他又怎么能放过。 将所有证物封好,亲自捧了,掌印太监直接将此事上奏天子。 宏佑帝看过这些罪证之后,非但没有褒奖,反而还发了好大一顿脾气,他骂司礼监掌印太监故意陷害嫔妃,什么书信,什么贿赂,一概都是假的。 宏佑帝大骂一气,摔了一个茶碗和无数玉石摆件,吓得一屋子奴才连大气都不敢出,掌印太监更是抖衣而站,真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嘴巴子,让他再不敢想着独自邀功,如今害得自己要一个人承受皇帝的怒骂和火气。 这件事就这样被宏佑帝压了下来,众人也不知德妃使了什么法子,竟将这位皇帝哄得团团转,连这样铁证如山的事,都能颠倒黑白,愣是说德妃遭人陷害。 司礼监掌印太监乘兴而来,却带了一身晦气回去,被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说,还被将官职一撸到底,打发到皇陵去给先帝守墓,他的掌印之职也交由另一名司礼监秉笔太监代任。 老太监的肠子都晦青了,早知道有此一着,打死他也不去皇帝跟前提这茬儿啊。 有了掌印太监这个前车之鉴,众人谁也不敢再去皇帝跟前告德妃的状,德妃被禁足半载,出来之后,宏佑帝对她的宠爱,竟比先前更甚,后宫嫔妃全都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撒,来魏皇后跟前诉委屈的人,也跟着多了起来。 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必细说,如今只说袁佑姜的后事。 第65章 回春堂 司礼监翻看袁佑姜入宫时填报的户籍黄册,按上面所记录的家乡籍贯前去寻找袁佑姜的家人,结果派去的人很快回来,向上言道:这份户籍乃是假的,所寻地方的县丞里正都说,此处压根就没有袁佑姜这个人。 如此又添了一桩迷案,不只袁佑姜的死因,就连他的身世也成了一宗无头公案。 找不到他的家人,宫里也没有成日搁着个尸首的道理。德妃谋害太子一事被皇帝撇了个干干净净,他那里一顿胡搅蛮缠,袁佑姜这个下毒之人也变得越发棘手起来,搁也不是,埋也不是,几经波折,终由新一任司礼监掌印太监核准,将所有证物封存入库,袁佑姜拖入回春堂中,一把火烧了了事。 小裴哭得不行,他身上的银子有限,连给袁佑姜置块坟地的都不够,“听说他们把尸首烧了,就直接扔到野地里了,哪有人那么好心,还给这无主的尸骨找块地方埋了?师傅也太可怜了些,落不下全尸也就罢了,没想到还要让人顺着山坡扬了,连灰都剩不下。” 阮云卿见他哭得可怜,从宋辚给他的五千两银子里抽出二百两来,托阮宝生在京郊寺院附近,给袁佑姜买了块坟地,将那些烧化的遗骨入土为安。 小裴千恩万谢,阮云卿连说不用,上回的事还没有好好谢过小裴,没想到世事难料,最后竟只能着落在这种事上报答他,所报答之事,竟还是给下毒杀害宋辚的真凶添置坟地。 转眼过了头七,这日当值过后,阮云卿去宋辚处告了假,说今日不能多留,呆上一会儿,就要陪小裴去回春堂里给袁佑姜守灵。 宋辚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埋怨得很,阮云卿对外人永远比对他好,什么要紧的事情也值得他亲自去,这又给银子,又出人力的,还不够么?如今竟连守灵,都要上赶着去陪人家。 有那工夫,为什么不想着陪陪我呢? 宋辚心中腹诽,表面上却还是一派云淡风轻,风光霁月的模样。他笑着把厚厚一撂书递到阮云卿手里,脸上带着一抹温和笑意,柔声说道:“这些书,都是近日要考你的,务必在三日内读完。” 阮云卿差点让那撂书压得倒在地上,他双手上搁的,可是厚厚十五本刑律,足有二三十斤重。其中囊括了东离上至杀人越货,下至偷盗欺诈等罪行的种种处置办法,共有七千多条,数万多款,拿上好的油纸封装,粗麻绳横竖捆了几道,平白又添了无数分量。 这么些条款,让他在三日之内看完,不是要人的命么? 阮云卿让这些厚重书册压得东倒七歪,摇晃几下,才勉强站稳了。他抬眼看着宋辚,宋辚朝他眨了眨眼,轻笑问他:“怎么?看不完么?” 如果你说看不完,我就不让你看了。 宋辚心下暗喜,直盼着阮云卿向他示弱,他就可顺着台阶下来,再顺势哄上几句,卖个现成的人情,到时,他就能心安理得地,听阮云卿对他柔声软语的说好几句贴心讨饶的话了。 阮云卿低头瞧了瞧书册,又抬头看了看宋辚,终于了然一笑,他脱口说道:“我能看完!云卿得殿下教导,一定不能有负殿下厚望,这些书,我就是不吃不睡,也一定在三日内看完。” 宋辚险些栽倒,他憋闷半晌,不由笑出声来,“你啊……” 揉了揉阮云卿的脑袋,宋辚大笑出声,这个孩子,果然不是自己能掌控得了的,他怎么总是出乎自己所料,这样倔强,又这样……可爱。 宋辚边笑边把那撂书拎了下来,搁回桌案上。他轻咳几声,破开油纸,从那撂书里取出头一册,重新递给阮云卿:“我与你说笑的,这三日,只把头一册看完即可。” 阮云卿愣了愣,如今他早已习惯宋辚一时一变的态度,闻言也未多想,只笑着点头,说一定看完。 宋辚又续道:“别总顾着看书,记得吃饭,记得睡觉,别又看一个晚上,天亮了都不知道。” 阮云卿挠了挠了头,把书掖进怀里,腼腆笑道:“就那一次,殿下怎么到如今还记得。” 又说了一会儿话,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阮云卿想要起身告辞,宋辚却与他一起站起身来,“我和你一同前去。” 阮云卿吓了一跳,他停住脚步,惊道:“去,去哪儿?” 宋辚但笑不语,拉着阮云卿出了寝殿,一把抱起他来,说道:“当然是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了。” 阮云卿急忙挣扎,连说不可:“那地方脏,又晦气,殿下千金之体,怎么能去?” 宋辚轻笑一声,也不答话,将阮云卿牢牢箍进怀里,飞身上了屋檐。 破军和莫征长叹了口气,彼此对视一眼,都露出一个无奈苦笑,跟在太子身后,小心护持。 有了上一回去见赵青的事,阮云卿这次也多少了些准备。心里依旧怦怦直跳,他倚在宋辚怀里,靠着他有力结实的臂膀,听风声过耳,眼前闪过无数的琉璃瓦,心头只是暖洋洋的,真恨不得这时间能过得慢些,再慢些。 转眼到了回春堂。这地方虽属皇城,却是个人人避讳的所在,地处皇城西北角,在城墙的拐角处,靠近永安门附近,平时少有人走,极为偏僻冷清。 此时已是十一月初,天气已近隆冬,前日飘了几点雪花,更添了几分寒意。一弯弦月如钩,点点繁星坠在黑沉沉的天上。 夜风袭过,阮云卿打了个哆嗦,他连忙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又往宋辚身上瞧去。 今日出来的匆忙,宋辚身上只穿了一件银灰撒金对襟织锦长袍,外面也没有来得及披件大氅。 阮云卿一面埋怨自己粗心,一面解下身上穿的这件泥青色常服,“都是我大意,这么冷的天,也忘了给殿下带件斗篷,我这衣裳是才洗的,殿下别嫌腌臜,暂且穿上,避避风寒。” 说着话阮云卿已走上前去,踮起脚尖,将手里的衣裳抖开,给宋辚披在身上。 一阵温暖的气息笼了下来,宋辚还未反应过来,阮云卿已将衣裳搭在他肩头,双臂一圈,拢着那袖子,慢慢顺到他胸前。两个人对面而立,阮云卿怕衣裳滑下来,小心将两只袖子交叉系紧。 衣裳上还带着阮云卿的味道,清清淡淡,很干爽的味道,就像阮云卿的人一样。 宋辚轻轻嗅着,眼睛一直放在阮云卿的脸上,看着他仔细而认真的做着每一个动作,直到他觉得满意,直到他确认自己不会再冷了,才笑着点了点头。 宋辚觉得温暖极了,不只是身体,就连一颗心都是暖的。 阮云卿身上就只穿了一件常服外袍和一件里衣,外袍给了宋辚,他自己身上就只剩下那件棉制里衣。阮云卿的身形本就瘦弱,如今没了外面的衣裳,越发像瘦脱了一层似的,单薄得可怜。 每逢有夜风刮过,阮云卿就冷得瑟缩发抖。然而宋辚心里却想:就算如此,这件袍子我也不会还他。这是他给我的,那就是我的了。 宋辚轻轻一笑,他伸出手来,牵着阮云卿的手,捂进自己怀里,“可是冷了?我给你捂捂。” 阮云卿脸上一红,答道:“不妨事。小时候家里穷,我挨饿受冻都是惯了的,殿下的身子才好些,还是不宜受寒为好。” 他这样一心想着自己,宋辚心里实在是受用得意得很,欣喜之余,又怕阮云卿真的冻坏了,忙牵着他的手,迈步进了回春堂里。 说是回春堂,其实就是个小小院子,孤零零的立在城墙底下,周围的建筑都像避瘟神似的,离它远远的,从黑暗夜幕里看过来,这座院子越发显得孤单冷清,人一靠近,就觉得无端端多了几分寒意。 回春堂里只有三间正房,穿过天井里的空地,走不了十步,就进了屋里。 正当中一间屋子就是搁死尸用的。阮云卿和宋辚一进门,就闻见一股恶臭,阴冷的空气里夹杂着尸体腐坏的气味扑面而来,那股子异味熏得人直犯恶心。 阮云卿连忙掩住口鼻,也不知是不是夜深了的缘故,他总觉得一进回春堂里,就比外面冷了许多似的。 这地方常年收容那些贫病交加的将死之人,凡是来这里的,除了那些等死的内侍宫女们,就是已经死了,等着练化的死尸们。 大概是常与死亡为伍,回春堂的整个院子都带着一股垂垂颓败之感,这间屋子也是如此,屋檐房顶也不知多久没修葺过了,缺梁少瓦的,人站在屋里,往顶棚上一看,就能直接穿过屋顶,看到外面的惨淡星光。 阮云卿有些害怕,他在内学堂时,海公公没少拿回春堂和涣衣局吓唬他们这些才刚入宫的小太监。什么新闻轶事、鬼怪传闻,总之什么吓人跟他们说什么,弄得阮云卿他们,一提起回春堂来,就闻之而色变,简直比洪水猛兽还要害怕。 小裴还没有过来,阮云卿就停在屋门口,不敢进去。 这可把宋辚高兴坏了,总算能看见这孩子有样怕的东西了。若不是今日亲眼见着,宋辚真以为阮云卿天赋异禀,是个什么都不怕的呢。 宋辚咳了一声,心里暗暗盘算,也不知一会儿,能不能把他吓哭了。 好想看阮云卿一面哭泣,一面害怕得发抖的样子。到时候,自己也就有了将他搂入怀中,柔声劝慰的理由。 阮云卿不明就里,转头看了宋辚一眼,见他正弯着眉眼,笑着看自己。 宋辚笑时总是凤目微弯,一双桃花眼里像蕴着点点星光,他薄唇轻抿,略向上挑,就连那上翘的弧度,都好像谱上了欢快的调子。 阮云卿最爱看宋辚微笑时的模样,他笑得那样好看,阮云卿觉得,自己心底里的恐惧也被那笑容冲淡了不少。 心里笑话自己,明知道海公公的话都是故意吓他们的,他还这样草木皆兵,以后可怎么办大事呢? 慢慢缓了口气,阮云卿迈步进了屋里。 宋辚那里还眼巴巴地等着,眼见阮云卿昂首进了屋子,刚刚那点害怕全都一扫而空。 心中失望已极。宋辚气愤半晌,又好笑起来,他轻叹了一声,也只好跟在阮云卿后面,进了回春堂中。 第66章 猜测 袁佑姜的尸身就摆在屋子正中,回春堂里向来无人看管,凡有人进来,都一概随他自生自灭,像袁佑姜这样的杀人凶犯,就更是无人理会,司礼监的人将他拖到此处后,就匆匆离去,生怕沾上一身晦气。 屋子里黑漆漆的,也没有灯火。多亏了房顶破败,露了不少月光进来。白蒙蒙的月色也添不了多少光亮,只依稀辨得清脚下道路,不会踩到死人也就是了。 阮云卿翻找半天,也没找到什么灯火蜡烛,还是宋辚自怀中取中火折,引燃之后,他们才能勉强看清屋子里的摆设。 灰扑扑的墙面上爬满了蛛网,满地老鼠被亮光惊散,慌得夺路而逃,片刻之后,阮云卿二人,才在那老鼠堆里看见袁佑姜的尸体。 袁佑姜身上只卷着一领草席,他的双脚就露在外面,脸上好歹遮了块布,总算没有让他曝尸目下。 宋辚走上前去,要揭袁佑姜脸上的蒙布。阮云卿一把拉住,拦道:“殿下要做什么?还是我代劳为好。” 宋辚轻轻拍了拍阮云卿的手臂,笑道:“不做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下毒杀我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揭开蒙布,宋辚细细端详。袁佑姜的尸身在回春堂里搁了七天,身上早已被老鼠咬得面目全非,所幸脸上没什么大碍,五官长相,还是能分辨得清楚。天气寒冷,尸体倒是没怎么腐坏,只是那浓重的尸气直呛人的鼻子,闻久了实在是难受得紧。 宋辚将袁佑姜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将上回阮云卿所说的几点可疑之处,也都仔细看过。他放下蒙布,站起身来,叹道:“这人生前,准是个风流人物。” 阮云卿不解,宋辚指着袁佑姜的手指,解释道:“你瞧他右手中指上的茧子,一看就是常年握笔所致。听你上回提起,他屋中桌案上摆满了笔墨纸砚,你还说他那封自白书上的笔迹,笔力遒劲,字迹潇洒。他长相俊秀,又调得一手好香,女子见了,谁不喜欢?想来为此与他亲近的宫女们不在少数,那方罗帕,没准就是由此而来。” 袁佑姜的确面目俊秀,身材颀长,听小裴口中所言,他性情温和,人又落拓不羁,颇有几分豪气,如今细想起来,这样的人物,再配上诸般技艺,想来也的确是风流洒脱,十分讨女子喜欢的。 阮云卿蹲下身子,把袁佑姜身上的草席重新卷好,问宋辚道:“殿下看了许久,可发现了什么?” 宋辚沉思半晌,说道:“与你上次说的一样,我也觉得这个袁佑姜,死因并不是自尽那样简单。” 阮云卿点了点头,“的确。若说自尽,他这衣裳可穿得太奇怪了。可若说有人杀他,那杀他的人,又怎么会放任他身上出现如此大的纰漏?” 宋辚不禁失笑,他瞧了阮云卿一眼,语间颇有几分得意,“你当人人都像你这般心细,能连这样小的细节都不放过?我听莫征说,他也是经你提醒,才发现了症结所在。若袁佑姜真是被人所杀,那个杀人真凶只顾着在屋中布局,对尸体一时不察也是有的。” “那依殿下看,是什么人想杀袁佑姜?”阮云卿思虑片刻,盯着袁佑姜的尸身,垂首说道:“若按表面上那些证据,袁佑姜被德妃收买,要说杀人灭口,也定是德妃所为了。” 宋辚摇了摇头,“不一定。此事绝没那么简单。袁佑姜背后的主使,也许并非是德妃一人。” 阮云卿点了点头,据小裴所言,因为他的关系,袁佑姜对肖长福极为憎恶,平日里见了面,两个人也都是不欢而散,袁佑姜几次替小裴出头,想让肖长福别再逼迫小裴做那些恶心事,肖长福仗着自己在丽坤宫里树大根深,没少用权势压人,给袁佑姜小鞋穿。 这两人几乎势同水火,他们两个合力为德妃办事的情形,简直是不可想像。 话说到这里,阮云卿突然想起一事,他还从没向宋辚详细询问过。 这话说出来,宋辚准得生气。阮云卿小心斟酌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殿下,云卿斗胆,想问你一句话,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宋辚笑道:“有话便说,你在我跟前,多大胆的事都做过了,还怕问一句话么?” 阮云卿有些不好意思,他腼腆一笑,心里埋怨:不就是相识之初,在宋辚面前说了几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么,这个人,还要捏着这个把柄,念叨他一辈子不成? 一辈子? 这三个字在阮云卿脑子里转了一圈,最后竟钻进了他心里,一辈子,自己真能在宋辚身边呆一辈子吗? 阮云卿敬重宋辚,多日相处,宋辚对他又极尽温柔体贴,无论功课还是日常琐事,他都会一一过问,嘘寒问暖之间,那份亲热关怀,让阮云卿感激之余,心里又难免添了几分愁绪,这样的日子,到底能维持多久,他是愿意一生一世的,可宋辚呢?日后他真能信守谎言,让自己常伴他身边吗? 中秋宫宴后的许诺,如今还言犹在耳,可阮云卿心底还是焦虑难安,他总觉得这样美好的日子来得太过突然,总有些不像是真的。 这些烦恼早就在心头压了好一阵子,如今突然蹦了出来,阮云卿不由自嘲一笑。他再怎么心烦又有什么用,与宋辚的这段关系,从开始到如今,好像都不是他一个人所能决定的。 莫征对他说的话,阮云卿都还牢牢记在心里。如今,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与其烦恼那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想想要如何将眼前想问的话问清楚。 阮云卿苦笑一声,撇开那些纷杂愁绪,转身面向宋辚。他收敛心神,郑重问道:“我想问殿下一句。殿下是否已经想到,自己是在何处中毒的?” 太子中毒后,一直查不出下毒之人是谁。早在很久以前,阮云卿就想过这件事,如果查不出下毒之人,那么不妨用倒推的法子,从太子在何处中毒查起。 阮云卿曾问过宁白,太子究竟是中了什么毒,那毒物又有何特性。 那时宁白遍查药典,只找到些零星线索,他净是在毒物、药物上下工夫,全忽略了香料这一块,才使得解毒的过程步步为艰,迟迟没有进展。 不过也不算全无所获,起码宁白推断出,宋辚所中的毒,是一种慢性发作的毒/药,而且绝不是一次而成,宋辚至少要接触过那毒物数次以上,才能着了它的道。 宁白此语,倒点醒了阮云卿。既然是长期接触才能中毒,那么太子是在何处中毒的,就能缩小到一个极小的范围里,也就是说,必须是宋辚身边极为亲近,而且是他能经常接触到的人或物才行。 宋辚刚满十五,尚在读书,除了一些重大朝会和祭祀等事,他是不用去朝堂上露面的。宋辚的活动范围有限,平日里多半是呆在端华宫里,或读书习武,或跟詹士府的詹士少詹士们,以及众多门客幕僚一起商讨国事。他通常只在内庭活动,除了端华宫之外,宋辚每日常去的地方,就只有丽坤宫和康乾宫两处,去给帝后二人请安,晨昏定省,风雨不改。 那么,要想让宋辚常期接触毒物,以至中毒昏迷,跑不出就在这三处地方。 宋辚给端华宫的奴才打了包票,说这些人都是顾元武精挑细选过的,尤其是那些贴身伺候的奴才们,个个都能称为心腹,因此端华宫中的人基本可以排除。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丽坤宫和康乾宫了。 宋辚向宏佑帝请安,皇帝多数时候都还和宫妃们滚在一处,别说起来见他,就连出来支应的,都是康乾宫中的大总管洛四喜。宋辚每回去康乾宫,都呆不了多长时间,有时还未到正殿,洛四喜就迎了出来,与宋辚客套几句,就将他直接请了出去,以免打扰皇帝的雅兴。 阮云卿细思起来,觉得此处也不可能,一来时间太短,二来也没什么常期接触的东西,宋辚去康乾宫里,多数时候只是在正殿门外行礼,站不了片刻就会离开,能让他中毒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照此推断,如今剩下的,就只有丽坤宫一处了。 阮云卿有些不安,他看了看宋辚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这才小心问道:“殿下是不是早就想到,是在丽坤宫中的毒了?” 宋辚那样人精似的人物,不可能连自己在哪里中毒的都想不到。 朝中对太子中毒一案十分重视,三司会审,外加御马监提督监审,如此彻查,一连半载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令阮云卿不得不猜测,这其中,定是有人瞒下了什么重要线索。尤其是在知道袁佑姜就是下毒之人后,阮云卿就更加怀疑,宋辚心里,可能早就猜到了谁是下毒之人。 宋辚沉默许久,他望着袁佑姜的尸身,想起年前一些旧事,心头便像堵了一块巨石。 宋辚胸口发闷,心里的烦乱很快被汹涌而出的暴戾情绪取代,他周身的气质陡然一变,再抬起头来,宋辚脸上早又换了一脸的冷漠和杀意。 他轻轻敲了敲阮云卿的额头,无奈叹道:“有时候,真盼着你不要那么聪明。” 要是阮云卿不像这样聪明,那自己心里的伤疤,也许就能晚些时候再让他看见。这是从小到大,一直横在宋辚心中的尖刺,他不想对任何人说起,更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这刺梗在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每当有人拨动,都会让他的情绪变得暴虐难安。久而久之,连宋辚自己都不敢再轻易碰它,因为他知道,当这根刺彻底被人挑起的时候,他一定会遍体鳞伤,血流不止。 宋辚就带着那一脸扭曲杀意朝阮云卿笑道:“早在我醒来时,我就想到,我是在丽坤宫中毒的。” 自虐似的快感侵蚀了宋辚的心,扭曲的恶意让宋辚整个人都阴沉起来,他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愤恨和自嘲,他沉着声音,慢慢开口,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仅想到我是在丽坤宫里中了毒,我还不只一次怀疑,那个下毒之人背后的主使,就是我的亲生母亲,东离朝的国母,当今的皇后!” 第67章 伤怀 “我不仅想到我是在丽坤宫里中了毒,我还不只一次怀疑,那个下毒之人背后的主 使,就是我的亲生母亲,东离朝的国母,当今的皇后!” 宋辚的声音都尖利起来,他喉咙里发出一阵悲鸣,像受了伤的野兽在发泄自己身上无以言表的疼痛。 阮云卿觉得他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似的,宋辚的悲鸣中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悲愤和委屈,听得阮云卿整颗心都跟着他难受起来。 “不会!” 他抢上一步,抓着宋辚的胳膊,高声断喝:“不会!绝不会是皇后干的!” 愤怒和委屈染红了宋辚的眼眶,他甩开阮云卿的手臂,恶声喝道:“怎么不会?让我每日在暖阁中读书等候的,除了她还有谁?我惟一常待的地方,就只有端华宫的寝殿和丽坤宫的暖阁,不在端华宫中,就必是在那暖阁里,你说,不是她还能有谁?” “殿下每日的行踪并不是什么秘密。宫中人多口杂,你这里还未出门,别的宫院就已经有了消息。让你在暖阁中等候的虽然是皇后,但也不能因此证明她就是那个幕后主使!” 阮云卿用力摇头,他死也不相信,下毒之事是魏皇后所为。 试问这世上,哪有母亲会害自己的孩子的? “绝不会……” 一语未完,阮云卿的眼泪已经滚了下来,这个猜测在他心里早就来回盘绕过多少次了,然而每次想到,都立时被阮云卿打了回去。 不被母亲喜欢的滋味,阮云卿太清楚了。他从小到大,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来自母亲的关爱,家里穷,爹娘又忙于生计,阮云卿生得瘦弱多病,爹娘对他,远不如自己的两个兄弟那般喜欢。 小小的渴望从来没有如愿过。阮云卿越是祈盼心里就越是失落。每当看着母亲疼爱他的两个兄弟,将他们抱在怀里,亲昵玩笑,而对自己却总是冷着一张脸,他幼小的心中,那份绝望和恐惧几乎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 阮云卿太清楚那种感受,就是因为太清楚,所以他才不敢想像,只要一想到,魏皇后有可能就是下毒暗害宋辚的真凶,他的心就不可抑制的绞痛起来。 绝不会!阮云卿在心底呐喊,就算是为了宋辚,他也一定要想尽办法去证明魏皇后不是真凶。 他没办法承受一个母亲下毒杀害自己亲生儿子的事实,他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宋辚因为此事而难过消沉的样子。 眼泪滚滚而下,阮云卿死死抓着宋辚的手臂,浑身上下都因为害怕而颤抖起来。 阮云卿仰起头,他面对着宋辚冷漠而暴虐的目光,单手捂住心口。他向宋辚轻声许诺:“殿下放心,云卿就算拼了性命,也一定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我一定揪出那个幕后主使,还皇后娘娘一个清白。”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此时的阮云卿,对此深信不疑。 宋辚盯着阮云卿,看着他眼中的泪珠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就只是这样看着,宋辚都能真切的感受到阮云卿心里的悲伤和疼痛。他在为自己难过,他在为自己心疼,他在为自己所受的委屈而流泪。 宋辚慢慢抬起手臂,动作僵硬而笨拙,他伸出手指轻轻抹在阮云卿脸上,擦去他脸上泪珠,讷讷说道:“如今是我被人害,怎么你倒哭了起来。” 手指上湿滑一片,湿润处还带着阮云卿肌肤上的温度,宋辚像被那眼泪烫着了似的,先还只用手指,后来便慌乱起来,开始拿手掌胡乱擦拭,不想那眼泪却流得越发凶了,害得宋辚心中那点被母亲暗害的伤痛难受,一下子全都被阮云卿的眼泪冲散了。 宋辚暗地里,不知盼了多少次的眼泪,他盼着阮云卿能在他面前示弱一回,他盼着阮云卿能在他面前好好哭上一场。 然而当真的看见的那一刻,宋辚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突然而至的疼痛让他慌了手脚,此时真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宋辚心里,只一心想着要如何让阮云卿不再哭了。 宋辚在阮云卿脸上忙了半晌,等阮云卿反应过来,脸便涨了个通红。阮云卿从来都不是个爱哭的人,在父母面前,受了那许多委屈,他也只是在进宫之前,掉过那一回泪而已。 眼泪帮不了他,阮云卿和阮宝生一样,小小年纪就已经懂得了这个道理,这世上的事情,如果能掉两滴眼泪就解决,那他们也就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承受命运无情的刁难了。 也许是因为同样被母亲所不喜的缘故,让阮云卿对宋辚心中的感受总有几分感同身受,他替宋辚难过的同时,又想起过去种种,这才做出如此失态的事来。 用袖口狠狠蹭了蹭脸颊,阮云卿连忙倒退几步,朝宋辚躬身施礼道:“都是我一时放肆,让殿下见笑了。” 宋辚心下轻快许多,他不由露出一丝笑意,看着阮云卿眼睫湿润,眼中犹自带着泪花,那张脸让袖子一蹭,越发红通通的,活像一个圆白包子上染了两块胭脂。 忍着揉捏两把的欲望,宋辚轻轻咳了一声,慌忙背转身去。 阮云卿一场眼泪,让宋辚幡然醒悟,他不该再因为魏皇后的事情而乱了心神,如今的情势可以说是危机四伏,袁佑姜已然死了,然而他背后的主使还藏在暗处,时刻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皇后,她都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既然下毒未能让那个主使达到目的,那么,接下来等着他的,很有可能是新一轮的暗杀和报复。 此时可不是因为这些事情而愤恨难平的时候,与其在此事上多费心神,还不如和阮云卿一起,想想如何闯过眼前的难关。 蓦地冷静下来,宋辚忙将那些纷杂心绪重新整好,他换了一副平常心态,这才重又转回身来,将自己中毒前后的事情,都一一向阮云卿讲述明白。 阮云卿细细听着,不肯放过一丝细节。 宋辚讲道:他去向魏皇后请安,一般都是在皇后寝殿中的暖阁里候着。等魏皇后起身后,梳洗已毕,才会有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过来相请,请宋辚移驾到寝殿当中的通室中,给魏皇后叩头问安。 这个程序一直未变,子女给父母问安,一定都是起个大早,没有等爹妈那里都起来了,你才姗姗来迟的道理。 宫中处处讲究规矩,宋辚身份特殊,每天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时刻小心,不肯行差踏错,就是如此也日日有人等着抓他的把柄,好在朝堂上参宋辚一本。 每日去丽坤宫请安,宋辚都是头一个,在所有皇子公主们之前,他就已经到了丽坤宫里,一直候到魏皇后起身,请安过后,母子俩说两句闲话,他才安心去做别的。 照这样推算,宋辚中毒的地方,十有八/九就在丽坤宫的暖阁里。 别的地方,都不只宋辚一人,而据宋辚所言,他惟一独处的地方,就只有那间暖阁。因为是向母亲请安,宋辚一向不带任何近侍,每回都是独自一人,进寝殿中等候。 袁佑姜是丽坤宫的添香太监,而皇后寝殿中的大小香炉,一概都是由他一人负责,他在暖阁的香炉中动些手脚,也没人能察觉得到。香料这东西烧尽了就只剩些香灰,一般人根本分辨不出什么,换香时清理干净,就连罪证都留不下。 时间、地点、所中毒物都有了,那么,最后的一切,又都着落在袁佑姜身上。 指使袁佑姜下毒的,究竟是谁? 阮云卿不禁又为难起来,按那日找到的证物,袁佑姜该是受了德妃指使,然而他死时身上的诸多怪异之处,又让阮云卿一时难下定论。 太刻意了,那些证物和那包香料,简直就像故意等在那里让他们翻出来一样,若袁佑姜真是自尽还说得通,可他若是被人杀死,那这些证物的可信性,可就要打上一个折扣。 宏佑帝说有人陷害德妃,此时看来,也许还真是歪打正着,恰好让他切中了要害。 若没有那些可疑之处,阮云卿也早就断定德妃就是幕后主使。可袁佑姜死得实在蹊跷,死的时机又太过凑巧,他身上诸多疑问无法解释,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是否有人故布迷阵,将所有的证物都指向德妃,而故意替真正的背后主使脱罪。 可不是德妃,又是何人?袁佑姜是皇后宫里的人,他不是被德妃收买,难道真的是皇后…… 阮云卿赶忙摇了摇头,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实在不愿往那个方向猜测。 依理推断,心中有所偏向乃是大忌。阮云卿心绪已乱,此时再思量起前因后果,难免有失偏颇。 他心中已意识到这一点,此时最好的做法,是先冷静一阵子,待他理清头绪,再想不迟。可为了急于找出一个答案,阮云卿不住强迫自己思考,越是想不通,他就越是心急。 阮云卿一向沉稳、冷静,他这样浮躁的样子,宋辚还是头一次见。 他看着阮云卿在回春堂里来回踱步,不时皱眉沉思,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凝重起来。 宋辚有些好笑,这孩子犯起倔来,当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刚想劝阮云卿缓一上缓,此时想不清楚也不打紧,不妨等有了新的证据之后,再做推断。 谁料宋辚刚要开口,猛然听得院子外面传来一阵轻轻地脚步声响。 宋辚侧耳听了听,心中猛然一惊,也来不及说话,他倾身过来,一把拉过阮云卿,抱着他飞身上了房梁。 四下一望,房梁上破败不堪,屋檩都没有几块整的。抬头一看,屋顶更是凄惨,瓦片都不剩几个,四处跑风露气的。 好容易找了个结实点的地方,宋辚抱着阮云卿悄悄隐在暗处。 阮云卿纳闷,忙问道:“怎么了?” 宋辚悄声答道:“先别说话。有人来了。” 阮云卿更是奇怪,有人来了有什么稀奇,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他今夜早与小裴约好了,要来回春堂里给袁佑姜守灵,如今他先到了,这个后来的,还能是谁,准是小裴到了。 宋辚摇了摇头,“不是小裴。脚步声不对。” 第68章 女子 阮云卿也觉出些不对劲。 屋外又走进一个人来,脚步声由远至近。黑暗中瞧不清楚,借着星点月光,朦朦胧胧地只瞧见一个影子迈步走了进来,那影子身姿婀娜,袅袅婷婷地进了屋里,将手中拎着的篮子放在地上,从里面摸出一支蜡烛点燃。 屋里骤然一亮,阮云卿二人也瞧清楚了屋里的人,那人不是小裴,竟是个女子。 阮云卿大吃一惊,他问过小裴几回,小裴都说除了丽坤宫中,袁佑姜从不与外人来往,除去奉命办事,他也很少到宫外走动,因此人际关系可以说得上极为简单。那么眼前这人是谁?她又为何深夜至此? 阮云卿瞪大了眼睛,仔细看着下面的一举一动。 那女子点燃了蜡烛,就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露出风帽下面一张清秀面庞。阮云卿瞧了一会儿,猛然想了起来,这人他认得,这女子是舒贵妃跟前的掌事姑姑,舒贵妃与她几乎形影不离,她们一起来过丽坤宫几回,阮云卿还记得她的名字,应该是叫姚珠。 姚珠解下披风,往地上看去,一眼看见袁佑姜的尸身,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她扑上前去,也不顾袁佑姜身上有多少老鼠咬过的伤口,一把抱在怀里,禁不住放声大哭。 “都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当初招惹了你,你也就不用走上这条绝路。如今你为我而死,让我还有何脸面独活于世。你怎么这样傻,我都说会去求娘娘放我们一条生路,你怎么就不能再等上一等,就这样抛下我一个人去了。” 姚珠哭得肝肠寸断,搂着袁佑姜不住摇晃,她这般伤心欲绝,让阮云卿越发对她与袁佑姜的关系好奇起来。 这个姚珠,到底是什么人,她因何会说这番话,又因何会对袁佑姜如此情重,看她哭得几欲晕厥,直恨不得随袁佑姜而去。 姚珠哭了许久,才渐渐止住悲声。她拿帕子抹了眼泪,站起身来,将袁佑姜身上的草席重新卷好,从篮子里掏出几样供物,一一在袁佑姜跟前摆好,香烛纸马,铜盆纸钱,也一并摆在他跟前。 在蜡烛上燃着了黄纸,一张一张搁在铜盆里慢慢焚化,姚珠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悲悲切切,边哭边往铜盆添纸,烧化的纸钱化作黑色灰烬,未及燃尽的飞灰随着门口刮进来的旋风团团飞舞。 宫中不许宫人私祭亲眷,更不许奴才们穿素色衣衫,不吉利。除了帝后二人、太后、贵妃,这有数几个主子们,其余人殁了,宫人们也一律不许在宫中穿白吊唁。 姚珠脸色惨白,一张清水脸上脂米分未施。她披风之下只穿了一件靛紫色的粗布直襟大袄,想来是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衣裳,才找了这件颜色最素净的,穿在了身上。 姚珠头上梳了一个圆髻,鬓边斜插一朵白绒花,其余地方,更是一件饰物也无,耳朵上也光秃秃的,连个耳坠都没戴。 她一身寡妇的装扮,哭诉中一片情深,显然是已将自己当做了袁佑姜的未亡人。 阮云卿和宋辚看在眼中,彼此对视一眼,心底的疑惑倒越发深了。 宫里的女眷,只要是没有年满放出宫去的,都默认是皇帝的女人,除了那些已经侍过寝的,其余女眷,无论是女官还是宫女,在宫中都一律做闺女打扮,三绺梳头,后面必然留下一绺,披在脑后。哪怕是那些公然找了对食的,也不敢在皇城里自梳发髻。姚珠这身打扮,不可谓不大胆。她对袁佑姜情深至此,然而小裴对她却只字未提,也难怪阮云卿二人看了,会疑惑至此。 姚珠哭了好一阵,将带来的纸马全部焚化,又奠了三杯素酒。 将剩下的酒倒在手里的帕子上,姚珠凑上前去,想给袁佑姜擦擦脸上的浮土。 她手腕子刚刚伸了出去,就听见门口一声暴喝,小裴一溜风似的闯了进来,一把将姚珠推开,恶狠狠骂道:“谁许来的?你个害人精!你滚开!不许你假悻悻的装好人。要不是你,师傅也不会死了!” 阮云卿有些吃惊,在他印象里,他还从没见小裴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就算肖长福那样逼迫,小裴也只是怯怯的流着眼泪,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可眼前的小裴,简直像被恶鬼附身一样,他狠瞪着姚珠,瞠目欲裂。小裴紧紧握着拳头,牙齿咬得咯吱直响,他的目光里满是嫉恨,真像要随时扑上前去,将姚珠撕得米分碎。 “小……小裴,我知道你恨我,可我……” “你滚!”姚珠才刚开口,就被小裴厉声喝住,他怒吼一声,拿起地上的香烛铜盆,狠狠砸在地上,“你滚出去!” 姚珠拿帕子捂着嘴,拼命掩住就要脱口而出的嚎哭,她又看了地上的袁佑姜一眼,转头哭出了院子。 小裴还不解恨,将姚珠带来的供物、纸钱等等东西全都扔了出去,方才气喘吁吁的靠在门板上,盯着袁佑姜的尸身发愣。 眼前一幕简直匪夷所思,阮云卿躲在横梁之上,和宋辚面面相觑。 此情此境,袁佑姜和姚珠的关系?小裴为何要撒谎?以及姚珠口中提到的“娘娘”又会是哪个? 前事未清,如今又新添了诸多疑问。阮云卿二人一时之间也猜不透其中含义,宋辚干脆摆了摆手,让阮云卿不要再想了。 阮云卿点了点头。他朝下望了一眼,见小裴还木呆呆地盯着袁佑姜的尸身,神思恍惚。 阮云卿收回目光,用眼神向宋辚示意,想让他送自己下去,好和小裴会和。 宋辚玩心又起,他瞧了瞧下面,跟着双手一摊,意思让阮云卿自己想法子下去。 阮云卿心里发急,他和小裴约定好了,要一起给袁佑姜守灵,如今他偷偷藏在房梁上,还看见这么一幕不该看的东西,这会儿再要这么大剌剌地跳下去,不把小裴吓死,他自己也得活活尴尬死。 阮云卿眼里都是急切,宋辚却假装看不明白,他双手抱着肩膀,慢条斯理地在房梁上坐下,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等着看阮云卿如何过来求他。 阮云卿急了半晌,眼珠骨碌一转。 不得不说,阮云卿这个人,打小就不知道求人,他一个人扛惯了,什么事都习惯了自己想法子解决。从那么小的年纪就如此,别说如今年纪渐长,又在宫中经了这么多的风雨,心智上早已不是从前可比的。 阮云卿盯了宋辚一眼,心思转了一圈,他终于一咬牙关,飞身就要往梁下跳,把宋辚吓得,急忙一把抱住,从破了洞的房顶里穿出去,沿着屋檐绕到了屋子外面。 出了回春堂的院子,宋辚才长出了一口气,他戳着阮云卿的脑门,恨道:“没想到你人儿不大,胆子倒不小!那地方足有一丈开外,真要跳下去,不死也得把腿摔折!你,你莫不是故意……” 话说了一半,宋辚猛的反应过来。阮云卿笑眯眯的瞧着他,眼睛里都是戏谑笑意。 宋辚一下子火大起来,好啊!这个人,敢情是吃准了自己不忍心,就干脆假意纵身,直等着他来拦呢。 宋辚恼恨一阵,不禁又气又笑。经此一夜,阮云卿对他,终于少了那一份拘谨,而多了一份真正的自在随意,他心里真该高兴才对。 知己相交,本就该不拘小节,然而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阮云卿嘴上不说,行止间却总是拘于身份,对宋辚恭敬有加。如今,他总算是抛却了那些个繁文缛节,真正把自己看作他的朋友了。 宋辚心中欢喜,可着劲儿的揉了揉阮云卿的脑袋,将一股火气全都撒在他一把柔软、光滑的墨发上。 阮云卿也觉欢喜,有生以来,他还是头一回任性而为。而宋辚的举动,也没有让他失望。 胡撸着脑袋上的乱发,阮云卿笑着作揖,“都是我不对,殿下莫怪!” 宋辚也不理他,顾自上了高墙,绝尘而去。 阮云卿目送他离开,眼中的笑意犹自不散,他转身又往回春堂走去,直到进了院子,才收敛起眼中的笑意,迈步进了屋里。 小裴已将屋中重新收拾过了,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姚珠来过的痕迹,被他清理得一干二净,连点纸灰都看不见了。 阮云卿停在门口,与小裴打了招呼。小裴连忙让阮云卿进来,二人将小裴带来的供物都拿出来,又依次在袁佑姜面前一字摆开。 小裴跪在袁佑姜的尸身前磕头,他边焚黄纸边哭道:“师傅死得可怜,明日就要被练化了,却只有我一个人前来送他。” 小裴回头看了阮云卿一眼,勉强笑道:“师傅生前最爱热闹,若是知道你也来陪他这最后一程,心中一准欢喜。”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13节 阮云卿看小裴近来瘦得厉害,一双大眼凸显出来,眼睛里的悲伤都像要放不下了似的。 心头的疑惑全被这浓浓的伤感压了下去,阮云卿不忍再逼问,他坐在小裴身边,好好劝慰了一气,让他不要太过悲伤。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活着的人还要想法子活下去才是。 这一夜他们二人彻夜未眠,阮云卿陪着小裴,守着袁佑姜的尸身,烧了一夜的纸。小裴将袁佑姜生前喜爱之物全都带了过来,一一搁进火堆里焚化,眼里的泪珠一直就没有干过。 第69章 查问 斗转星移,一夜很快过去。 阮云卿陪了小裴一宿,他哭到最后,神情呆滞,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似的。阮云卿也没有再劝他,他们奴才,连在人前展露悲伤的权利都没有,过了今晚,到了主子面前,不管他们心里有多少委屈难过,也都得露出一副温和笑脸,听主子的吩咐。 也只有今晚,小裴能为他死去的亲人伤心流泪了。如此,又何必再劝他。与其生生忍着,倒不如趁此一夜,好好把心里的难过都发泄出来为好。 第二日一大早,就有人过来拉袁佑姜的死尸。 阮云卿帮小裴给袁佑姜换了一套新衣,又重新梳过发髻,拿一床棉被将他的尸身重新卷好,搭到一辆平板车上。 小裴的眼泪好像在一夜之间流干了似的,阮云卿本以为他今日会哭个不住,谁料小裴从袁佑姜被搭到车上,到车身渐行渐远,穿过永安门去,他都没有再掉一滴眼泪。 小裴的眼神发空,他盯着空荡荡的门洞,发了好一阵呆。阮云卿生怕他承受不住,小裴却已经背转身去,踉跄着脚步,慢慢往丽坤宫的方向走去。 宫里没有炼化死人的地方,袁佑姜要被拖到城外,在西郊的窑场里焚化。阮宝生早就派人打点好一切,给了那个为袁佑姜送葬的老太监五十两银子,托他将焚化后的尸骨带到京郊的坟地埋葬。 一切都办妥之后,阮云卿将事情向小裴一一交待清楚。 小裴默然听着,只木木地点了点头,却没有再细问阮云卿,袁佑姜的坟地在哪儿,坟前可有人看管等等。 自那日之后,小裴在阮云卿面前,就再也没有提过袁佑姜这个人。他好像自守灵之后,就将袁佑姜从脑子里抹去了一样,对任何人都不再提起。 袁佑姜死后一个月,一场大雪纷然而至,转眼腊月过去,新年到来,满宫上下再也没人记得袁佑姜的存在,就像那些莫名死在这皇城里的无数冤魂一样。这世上,仿佛从没出现过袁佑姜这个人。 小裴的情绪也渐渐好了,只是他整个人都比从前沉默了许多。除去在皇后的寝殿里当值,其余时候,他都一个人闷在屋子里面,也不与人来往。闲暇时他依旧摆弄些香料,魏皇后有兴致时,也会召小裴过去,陪她一起调制香料。 自袁佑姜事后,小裴对阮云卿也格外依赖起来。他凡事都要与阮云卿商量,从皇后那里得了什么赏赐,也都会分出一份来,给阮云卿送去。 姚珠的事一直梗在阮云卿心里,他曾试探着问起,袁佑姜可认识舒贵妃宫里的人。 谁料一提这话,小裴的脸色便陡然一变,他不待阮云卿的话说完,便斩钉截铁的答道:“不认得!” 小裴的眉目间露出一股狠意,他咬牙切齿说道:“舒贵妃最是笑里藏刀,她身边的人又哪有什么好人。师傅才不认得他们!” 不知怎的,阮云卿生生让小裴吓出一身冷汗,一提起舒贵妃,小裴整个人都变得凶狠起来,那眼睛里的狠意跟上次他见到姚珠时一样,都恨不得将人撕碎似的。 阮云卿不敢再问,然而他刻意隐瞒,明明认得却说不认得,让阮云卿不得不怀疑,这个孩子,也许是知道袁佑姜死去的真相的。 小裴不肯说,阮云卿也只好从别的地方去打听,莫征派出人去,结果只查到姚珠是舒贵妃家的家生奴才,当年是随舒贵妃一起入宫的。 姚珠的爹娘如今还在舒尚书家当差,是舒府的上等管事,在主子跟前,也是有些脸面的。姚珠从小就服侍舒贵妃,与舒贵妃的情分也非同一般,她是卷云宫里的掌事姑姑,舒贵妃极为信任她,行事之间更是十分倚仗,就连大皇子宋轩,在姚珠面前都恭敬万分,见面后总要叫一声:“姑姑。” 这样一个心腹宫女,与舒贵妃的关系又如此亲密,她该对舒贵妃的一切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才对。 可如此就更加奇怪,舒贵妃与魏皇后面和心不和,两个人当年为争皇后之位,也曾闹得腥风血雨,就算是如今,她们年纪渐长,彼此之间都把锋芒藏了起来,宫里的人也都清楚得很,这两个人,生来就是对头,不管面上装得多么亲热和美,暗地里,也是恨不得整死对方。 天生敌对的两方,姚珠到底是怎么和魏皇后宫里的管事太监扯上关系的?单看那日情形,姚珠哭得肝肠寸断,实在不像作假,她如此情重,该是十分看重与袁佑姜的关系,可为何查来查去,却没人知道内里细节?阮云卿推测多日,也只想到姚珠与袁佑姜,应该是暗地里结了对食的夫妻,因为皇后与舒贵妃的关系,他们之间的事情一直瞒着外人,因此也只有像小裴这样的亲近之人才知道,而其余人等一律是不知情的。 莫征回来复命时十分沮丧,姚珠的事他只查到些皮毛,而真正的有用的,却一概没有查到,阮云卿难免安慰一番,又托莫征给赵青捎个口信,让他在卷云宫里,再帮忙查查此事的细节。还有那方罗帕,至今都不知是何人送给袁佑姜的。那帕子一看就是女孩儿的东西,要说如今能与袁佑姜扯上关系的女子,也就只有姚珠一个。 阮云卿给赵青画了个图样,让赵青查查,姚珠是否喜爱用这样的帕子,她的帕子上是否都绣有一枚姜果。 若袁佑姜与姚珠真是结成对食的夫妻,他们之间的关系自然非比一般,那方罗帕,也极有可能是他们二人的定情之物。袁佑姜对此物如此珍视,时常把玩,乃至上面的绣线都褪了颜色,他还是珍而重之的妥为收藏,足见他对帕子的主人用情至深。 莫征领命去了,赵青也回话说,一定尽力而为。阮云卿这才放下心来,把袁佑姜一事暂且搁在一边。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新年过后,春日回暖,转眼又是二月天气。 阮云卿自调入丽坤宫后,与宋辚见面的机会也逐渐多了起来。除去每日夜间定时相会,宋辚来给魏皇后请安时,两个人也总能见到。 魏皇后十分喜欢小裴,自他与阮云卿被郑长春调入皇后的寝殿当值后,他们两个就常伴魏皇后身边,做些传话、奉茶的细致活计。 魏皇后每日的饮食起居都极为规律,她通常卯时起身,这之后便有各宫嫔妃以及皇子公主们前来问安。皇后多数时候都不与众人见面,只派人出来答一声知道了,便把人全都打发走了。只有偶然心情好时,才会请人进来,或是闲坐一阵,或是奉茶一盏,说几句闲话,各自散了。 魏皇后素来冷淡,通常也只有孙婕妤、舒贵妃,和几个亲近些的妃子们方有此礼遇,其他人不是身份低微,就是魏皇后心中不喜,除去一些重大日子,实在躲避不开,她通常不会在丽坤宫中待客。 魏皇后的身份摆在那里,她为人又严谨端正,不像宏佑帝似的,一抓一个把柄。入宫多年,魏皇后从没出过差错。太后病中,魏皇后更是在她病榻前一力服侍,端汤奉药,比宏佑帝这个亲生儿子还要孝顺。如今太后病故,后宫中她身份最高,她与嫔妃之间只要维持一个表面上的客套,其他人也挑剔不得。 宋辚每日来丽坤宫问安。自上次中秋宫宴之后,魏皇后对宋辚的态度也大有好转,请安过后,她偶尔也会留宋辚用早膳,母子三人和乐融融,阮云卿看在眼里,心中只是高兴。 宋辚对此却警觉起来。阮云卿进宫刚满一载,对魏皇后的性情也不是十分了解。他那里为宋辚和魏皇后和解,能像普通母子一样围桌吃饭而高兴,可宋辚心里,却不由得阵阵发寒。他不得不时时刻刻强逼自己,不要被眼前的假象所蒙蔽,一举一动都要多留个心眼,小心提防才好。 不是他不尊孝道,实在是魏皇后过去的所做所为,让宋辚心中难以信任。试问一个从小都对你不闻不问的人,突然在一夜之间态度大变,对你温柔关怀起来,谁都得在心里打上一个愣怔,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宋辚不是不想和母亲和解,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盼着魏皇后对他,能如同对待宋轲一样。哪怕不是那样慈爱呢,哪怕只是一句小小的赞赏,宋辚心里都能欢喜上好几天。 这样的祈盼到底持续了多久,宋辚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从那次之后,他对魏皇后便冷了心肠,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他的母亲恨他,而且那恨意如此强烈,强烈到魏皇后在他这个刚刚五岁的幼童面前,都不屑于掩饰的地步。 宋辚苦笑一声,也许从那时起,他就彻底变了吧。过去那个天真活泼的孩童,在一夜之间知道了什么是仇恨和憎恶,也在那一夜之间,他彻底将他的心封进了厚重的硬壳里。 他不相信任何人,不,确切的说,是他不敢相信任何人。 那一夜的痛苦至今还缠绕在他心头,让宋辚的一颗心变得脆弱而冷酷,他必需要如此,因为他不知道该向谁去诉说。用冷酷伪装起来的面具十分好用,宋辚再也不用担心他受到伤害,然而,与此同时,他也彻底失去了做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所能体会到七情六欲。 第70章 软肋 每次踏入丽坤宫的大门,宋辚都难免心绪不平,即使在他成年后,能够很好的掩饰自己的情绪,他也免不了会为母亲的偏向而伤怀。 然而如今,这份心情已经全然不同。因为一个人,彻底改变了宋辚来丽坤宫的心情。 才刚迈进丽坤宫的大门,宋辚就已经心急起来,他快步穿过正殿,来到寝殿门前,通报过后,有皇后跟前贴身服侍的大宫女出来回话:“皇后娘娘已然起了,请太子殿下先到暖阁中候着,待娘娘梳了头,就出来见您。” 宋辚垂首听了,向那宫女颔首示意,宫女福了福身,跟着便退回了寝殿里。 有小太监过来引路,一直将宋辚引至寝殿西边的暖阁里。他躬身出去,等不多时,阮云卿便进来奉茶。 如今只要是阮云卿当值,给宋辚奉茶的事,就一定是由他来做。 宋辚看着阮云卿进来,一路低垂着头,他胸前举着一个朱漆托盘,上面摆了一个米分彩花鸟的盖碗。 屋中没有旁人,阮云卿依旧不敢放肆,他规规矩矩搁下茶盘,将盖碗摆在宋辚跟前,躬身施了一礼,便想倒退着出去。 宋辚笑着看他,“等等。” 阮云卿急忙站住,躬身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宋辚想了想,吩咐是没有的,只是几个时辰没见,心里竟有些想他,想要多看一会儿罢了。 揭开碗盖,一股茶香扑面而来,宋辚瞧了一眼,见碗里汤色湛绿,香气宜人,正是自己最喜欢的碧玉银针。 面上不觉露出一个微笑,宋辚心中喜不自禁。 这茶还是上回在端华宫中时,他随口向阮云卿提过,没想到就那一次,阮云卿便记在心里。知道宋辚喜欢,每逢他来丽坤宫,只要是阮云卿当值,他都会亲手给宋辚沏一碗。 宋辚的口味清淡,喝茶不喜欢泡的时间过长,他嘴还特别刁,茶汤只喝第二泡,至多喝到第三泡,这道茶便得扔了重沏,不然,这个人心里准闹别扭。 “前日给你的书,你可看完了?” “还差一篇。” “哦,是哪一篇?” 阮云卿抬起头,见宋辚问得认真,便也认真答道:“是最后说祸国乱政的一篇。” 宋辚拿碗盖滗去茶叶,饮了一口。他搁下茶碗,细问道:“祸国乱政,你说来听听。” 近来总是如此,宋辚从不避讳当众与阮云卿亲近,丽坤宫上下,乃至魏皇后都知道宋辚十分喜欢这个老成持重的小太监。 宋辚总喜欢这样查问他的功课,偶尔兴致来了,还和阮云卿一起,在暖阁里辩一辩朝政时局。 阮云卿见宋辚问他,只好搁下茶盘,答道:“玉华集上说,古往今来,祸国乱政者无非六样。” 宋辚点了点头,示意阮云卿再往下说。 “这六样,乃是外戚、朋党、强夷、女宠、蕃镇和……” 阮云卿停了下来,他咬了咬嘴唇,轻叹道:“和阉竖。” 宦官祸国,已不是什么稀奇事。他们身份特殊,与皇族的关系太过亲密,有些人手里甚至还掌管着禁军的调配权和草拟诏书、代皇帝朱批奏折的权利,不得不说,万一这些掌印太监们心怀不轨,与人串通,想要借机逼宫,或是在拟诏时篡改皇帝的意图,简直是没人能够防得住的。 朝堂中也是如此,就拿前些日子被宏佑帝赶去皇陵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来说,他就曾不只一次,打着宏佑帝的旗号,与舒尚书串谋,将丞相刘同所提出的打压舒氏朋党的奏折,私自驳斥回来,压根就没让宏佑帝看见。 若是有道明君,他们也不敢如此放肆。偏偏宏佑帝是个喜爱流连后宫,常常不理朝政的,也难怪会让这些人串通起来钻空子。 阮云卿垂首不语,宋辚倒好笑起来。 “怎么不言语了?”宋辚笑了一声,叹道:“你那心思什么时候能不那么重了,你这性子也就不会再这么闷葫芦似的没趣了。” 宦官祸国,与阮云卿有什么关系?宋辚笑着看站在一旁的阮云卿,别说他不是宏佑帝这样的昏聩之君,就算是,只要是阮云卿想要的,他怕是也会毫不吝惜的给他。 这念头一闪而过,宋辚也吃了一惊,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对眼前这个孩子如此纵容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宋辚揉了揉额角,摇头轻叹:他心里如此重视阮云卿,那也就意味着,自己原本铜墙铁壁的心防,终于裂了条缝,而阮云卿,也真正成为了他坚硬内心中,最为柔软的所在。 如果被有心人之人察觉,阮云卿将会成为自己身上惟一的软肋。 宋辚心里千回百转,已将诸般利害分析得清楚。这真的不是什么好事,万一被人利用,受伤的不只自己,就连阮云卿的性命,都有可能受到威胁。 愁绪笼上心间,宋辚很快就将它驱散了。扪心自问,他心底深处,对于阮云卿这个软肋的到来,还是极为欢喜的。既然如此,他就要做好万全准备,他是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阮云卿的。 “所谓祸国乱政,无非是当权者给了这些人可乘之机。外戚、朋党、强夷,无一不是可以提前防范的,至于女宠就更是可笑,男人当权的朝代,国家亡了,竟让后宫里的女人去担责任。我看这些人分明只是以此为借口,想要抹消自己贪生怕死、贪恋美色的罪过罢了。” 宋辚站起身来,拍了拍阮云卿的肩头,“云卿,你生性纯良,又敢闯敢拼。你勤勉好学,更有一颗仁爱之心。区区一本闲书,上面写了什么,看看也就罢了,你又何必自怜自伤。我对你可是信任得紧,你日后也一定能成为我最得力的臂膀。” 宋辚一席话,说得阮云卿惭愧不已。 他读这段书时,心里生怕宋辚也如书中所写的一样,对他有所误会。玉华集上对宦官祸国一事怦击得十分厉害,不仅言辞犀利,其中见解也过于武断,所举之例难免有失偏颇。 阮云卿自知身份低微,世人对宦官如何看待,他心里也清楚得很。别人如何看他都无所谓,阮云卿心里,最怕的就是宋辚心中也是如此想的。 心里惴惴难安,隔了几日,那最后一篇他仍旧没有看完。越看越是灰心,明明宦官当中,也有顾元武这样刚直敢谏的能臣,为何世人却总是被那些坏的影响,一提起宦官来,就没什么好话。 物伤其类,不管有关无关,心里总是有些不舒服。 阮云卿抿了抿唇角,笑道:“我不如殿下豁达,一本书看成这样,倒让殿下见笑了。” 宋辚不觉失笑。 豁达?他什么时候豁达过?若不是阮云卿,他可耐不住性子说这么多。 一语未了,郑长春走了进来。他先盯了阮云卿一眼,后又朝宋辚施礼,笑道:“殿下,娘娘让老奴请您过去。” 宋辚敛了笑意,站起身来,重新整了整衣冠,跟郑长春往通室走去。 阮云卿急忙收拾了桌上的茶盘、茶碗,也跟过去伺候。 魏皇后刚刚起身,身上只穿了一件家常衣裳,那衣裳颜色朴素,裁制得也十分简单,直身襦裙,斜襟短袄,上面连一点花纹、佩饰都没有。她头发上只别了两根玉簪子,耳朵上也只带了个珍珠做的耳坠,一张清水脸上脂米分未施,远远一瞧,整个人显得格外干净、清冷。 早有小宫女掀了帘子,宋辚迈步进去,来到魏皇后斜倚着的软榻前,行了大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魏皇后虚扶了一把,让郑长春快搀宋辚起来,“快罢了。都说过几回了,母子之间,何必如此客气,回回都又跪又起的,也不知是谁想出这折腾人的礼数。” 宋辚依旧行了全礼,“儿臣不敢放肆。” 礼罢落座,魏皇后让宫女们挪过一个绣墩,紧挨着她坐的软榻,给宋辚坐。 宋辚告坐,不敢坐实,只歪着身子,侧身在绣墩上坐了。 魏皇后让阮云卿去端茶果,“去把昨日进上来的果子端来给太子尝尝。还有我常喝的香片,也给太子沏一碗。” 阮云卿忙答应,出去吩咐一声,小太监们各自下去张罗。不一时准备齐全,奉上来交给阮云卿,其余人等各自退回原位。 阮云卿捧了茶果进来,先将一个荷叶底,莲花型的茶盏摆在魏皇后跟前,后又从十几个细白骨瓷碟里挑出三样,依次摆在茶盏旁边。 魏皇后瞧了瞧桌上那三样点心,又看了阮云卿一眼,笑对宋辚说道:“怪不得你喜欢他。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如此细心周到,难为他才来了几日,就能记得我爱吃什么,每回上茶点果子,都能不错样儿的摆在我跟前。” 宋辚不便多言,只笑道:“母亲说的是。” 母子二人说了几句闲话,魏皇后问宋辚身体如何,身上的毒可都清干净了。 “多谢母亲记挂,下毒的真凶已然自尽,从他屋里搜出来的毒物,儿臣也已交到宁太医手中。他想了几个拔毒的办法,儿臣试过,已然颇见成效。” 魏皇后听见下毒真凶四个字,手下便是一顿,她脸色微变,指尖颤了几颤,手里茶盏也跟着摇晃,茶水泼了出来,沾湿了她的手掌。 魏皇后蓦地一惊,她慌忙掩住情绪,搁下手里的茶盏,接过郑长春递过来的帕子,在手上来回抹了几下。 顿了半晌,魏皇后才沉声叹道:“没想到那下毒之人竟出自我宫里,都是本宫御下不严,让皇儿受苦了。” 第71章 疏离 宋辚心绪如潮,他抬起头,静静看着对面坐着的人。 魏皇后憔悴了许多,比起宫宴那日,她仿佛数月之间便老了几岁,额头眼角上的细纹遮掩不住,就算保养得宜,也依然还是能在她脸上看出岁月的痕迹。 宋辚不由心酸,对母亲的怨恨也冲淡了些,这么多年来母子俩相敬如冰,他心里不是不难过。宋辚无数次强迫自己不要在意,然而被母亲憎恶的怨念,还是全都化作了委屈和不甘,被他深深埋藏在心底。 幼年时的渴望如今看来早已有些可笑,时至今日,宋辚早已不再祈盼来自母亲的关爱和注目。旧日之事仍然耿耿于怀,对下毒真凶的怀疑更是让宋辚此时对魏皇后的心情,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复杂和愤怒。 强压住心头泛起的温情,宋辚的神情越发恭敬,他侧过身子,面对着魏皇后,声音里像夹着无数冰茬儿:“母后何必为此等小事介怀。宫里的奴才这么多,出一两个作奸犯科的鼠辈,也再所难免。您掌管后宫,诸事繁杂,每日正事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去一一探查。” 魏皇后生生被宋辚的疏离、客套的语气噎了一下,她盯着宋辚瞧了半晌,见宋辚修眉微蹙,目光清冷,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半点的感情,冷淡得几乎不像是正常人该有的。 这个孩子,早已不再是那个用渴望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孩童了。不知不觉间,宋辚早已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了。 魏皇后意识到这一点,心间越发不安起来。 她默然半晌,重新理了理思绪,这才捏着手里的帕子,轻轻点了点头。魏皇后叹道:“太子这话说得有理。那肖长福整日跟在本宫身边,本宫对他与德妃勾结一事尚且毫不知情,更何况是一个添香太监,本宫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楚。他背地里做的事情,本宫又到哪里知道去?” 几句话出口,魏皇后的心渐渐安稳下来,她搁下手里的帕子,端起矮几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才又开口道:“司礼监的奏报本宫已然看过,德妃胆大妄为,不仅勾结肖长福杀了赵淑容,还暗中买通袁佑姜,在本宫的寝殿中下毒暗害我儿,简直是可恨之极!” 魏皇后话锋一转,话头已引到德妃身上,“德妃近来越发张狂,本宫原以为她不过是狐媚之辈,迷惑圣上也就罢了。没想到她野心不小,上回更是公然露出废太子的意思。” 目光转向宋辚,魏皇后殷殷劝道:“皇儿,你日后行事,可要对德妃多多防备,千万不能大意,以免再遭她毒手。她心狠手辣,连在香料中下毒的法子都能想到,本宫真不知她还会使出什么恶毒招数来害人。更可恨你父皇被她蒙蔽,如山铁证摆在他面前,他都不肯治德妃的罪。” 魏皇后话里话外,都是对宋辚的担忧,她语调不高,声音也柔和动听,脸上半是忧虑,半是关切,外人看见,倒真是一副贤良慈母的模样。 阮云卿听了一阵,心里就觉得别扭。 魏皇后对宋辚极好,尤其是在他们这些奴才面前,更是好得没话说。不管是言辞之间的关切、问候,还是神态动作中的温柔和体贴,都让人看不出毛病。 可就是怪。 阮云卿旁观许久,倒把自己也弄糊涂了。心里的怪异怎么也驱不散,可一时之间,他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阮云卿摇头苦笑,他暗中苦道:想来是他从没在自己的母亲那里得到什么温柔呵护,如今看见别人母子亲近,倒替人家奇怪起来。说来说去,还是他见得少罢了。 抛开心中的别扭不提,阮云卿一心只替宋辚高兴,他们母子和睦,宋辚心里也该极为欢喜,只要宋辚心中快活,阮云卿就觉得,比他自己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还要高兴。 阮云卿高兴,可宋辚听了魏皇后一番话后,却不由得周身发寒,连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若没有儿时那件旧事,宋辚此刻多想相信,魏皇后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出自一个母亲的良苦用心。 然而他不能,那事已然深深刻在宋辚心里,他忘不了,也不想忘,因为那件事,已经成为了一根锐利的尖刺,狠狠扎在他心里,并且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宋辚,他的敌人不只有舒贵妃和德妃,他的母亲,也极有可能是想要暗中加害于他的凶手。 魏皇后越是温柔对他,宋辚心里就越是恐惧。不管面对多强大的敌人,他都没有怕过,可一旦这个敌人换作了自己的母亲,宋辚心底的防线就仿佛崩塌了似的,变得脆弱不堪。 他怕极了,幼时的自己不知花了多少工夫,才从母亲给他的伤害中爬了起来,这期间他不断的往端华宫中添置新人来陪伴自己,他想要来自他人的温暖,想要从这些人中,找到一个可以寄托心灵的所在,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要这个人,在他疲惫、委屈的时候,能够安慰他的心,那么,他就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 这过程漫长而令人失望,无数人来了又走,却没有一个人能将他千疮百孔的心从黑暗里拉出来。就在宋辚即将绝望的时候,阮云卿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这个卑微瘦弱的少年,用他的坚韧、顽强,一点一点的走进宋辚心里。 宋辚至今还记得阮云卿对他许下的诺言:九尺灵台,万里江山,都将助你一臂之力。 好狂妄的话,然而却如此鼓动人心。 阮云卿身处逆境仍然不肯屈服,他面对着几乎无法抵御的强敌,依然能挺直自己的腰杆,昂起头来跟宋辚许下诺言。 阮云卿的诺言不是一句空话,他用自己瘦弱的身躯,向宋辚证明了他的实力。 为了不让自己失望,阮云卿拼了命的努力,有时甚至不吃不睡。他会成为自己想要他成为的人。不,他会比自己想像中的更出色。 宋辚朝旁边看去。阮云卿垂首立在门口,双臂交迭,搭在身前。他的身量渐长,人也抽条似的,渐渐有了少年人的模样。 宋辚一看见阮云卿,满腔的怨愤不甘就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出口。他很快平静下来,再面对魏皇后时,也能够掩饰住自己就要汹涌而出的恨意。 宋辚一面神情恭谨地听魏皇后说话,一面站起身来,他躬身向魏皇后道谢,“多谢母后提点。儿臣一定谨记于心。” 魏皇后对宋辚的态度十分满意。她见宋辚站在原地,眉目低垂,忙笑让他坐下,“你又客气了。快坐下。我知道你跟我生分,你自小在太后身边长大,咱们母子聚少离多,情分上自然比不过从小抚育、教导你的太后。” 魏皇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怨我。可当年是太后从我这里把你抢去,非要养在她膝下,才害我们母子分离。这一晃十五年过去,你早已长成大人,也用不着为娘了,娘怕你厌烦,也不敢在你跟前多说什么。你我之间少了一份亲厚,如今相处起来,竟跟个外人似的。为娘心里真是难受得紧。” 魏皇后欠起身来,拉着宋辚的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你我是母子,你再怎么跟我闹别扭,也得叫我一声母后。为娘的没什么本事,可也会尽我所能地护着你。德妃那里你不必担心,我心里已有良策,过不了多久,定会替你扫除后患,让德妃永世不能翻身。” 长了这么大,宋辚还是第一次跟母亲这么贴近了说话。魏皇后话说的漂亮,她将他们母子生分的缘由全都推到了太后身上。曾几何时,宋辚也用这个原因骗过自己,他也曾经在睡梦中想着,母亲是因为自己不在她身边长大,所以才不像对待宋轲似的,那样亲热的对待自己。 只可惜,如今的宋辚已然不是那个才刚五岁的幼童,这样表面上的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早已敷衍不了他的心了。 不由得浑身僵硬,宋辚拘谨地坐在魏皇后身边,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说些亲昵言语。心里止不住的发寒,明知她不是真心,面上却要作出一副恭敬模样。宋辚觉得浑身上下针扎似的难受,真恨不得立刻站起身来,逃得远远的。他宁可被魏皇后冷淡以待,也不想看自己的母亲,一脸假悻悻地在自个儿面前装好人。 魏皇后说了许久,宋辚都耐着性子听着。她说到最后,难免掉了眼泪,宋辚好生劝慰一番,这才让魏皇后重展欢颜。 好不容易等魏皇后止住话头,宋辚刚想起身告辞,却听魏皇后吩咐道:“快去叫十皇子过来,太子都来了这么久,这孩子莫不是还没起呢?快传我的话,让他快点洗漱了,过来陪太子一同用早膳。” 郑长春急忙答应,吩咐小太监去叫人。 魏皇后拉着宋辚笑道:“太子也别走了,今日就在本宫这里用过早膳再回去。” 宋辚只好起身应下,重新在绣墩上坐了,陪魏皇后闲话。 第72章 早膳 不一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宋轲还未进门,声音就已经到了,“皇兄来了,娘怎么不早点叫我!” 他嗔怪一声,人也进了屋里,草草给魏皇后躬了躬身,算是行了礼,紧跟着便到了床榻前面,绰起矮几上魏皇后用过的茶盏,咕咚咕咚就往嗓子里灌。 “渴死我了,奴才们也不叫我,我才起来就赶过来了,还没顾得上喝茶呢。”连灌了几口,宋轲觉得难喝,连忙到窗外吐了,一步爬上软榻,扒着魏皇后的胳膊,苦着脸叫道:“娘怎么又喝这种香死人的东西。难喝死了。” 魏皇后拿帕子给宋轲抹了抹嘴,“谁叫你这样没规矩。” 宋轲扁了扁嘴,口里哼了一声,“我哪里没规矩了?” 魏皇后眼中都是喜欢,口中呵斥,脸上的笑意却掩都掩不住,宋轲哪里会听。 轻斥两句,魏皇后便吩咐郑长春道:“快去把十皇子最喜欢的紫玉猴魁拿来,水要用青瓷瓮里的,记得烹茶时水温别太高了,不然味道就不爽利了。十皇子不爱那温吞的味道。茶果也别上了,就要用膳了,吃了那些东西,该吃不下饭了。” 郑长春答应一声,小太监们赶着去沏茶、传膳,阮云卿也跟着忙活起来,给宋轲搬了一把椅子,搁下宋辚座位的下手,跟着又收拾了矮几,重新给母子三子换了新茶。 宋轲片刻不得清闲,他在椅子上坐了坐,就扑到宋辚跟前,拉着他说说笑笑。宋辚陪笑几句,宋轲又蹬了靴子,爬进软榻里侧,挨在魏皇后身边,和母亲要这要那的撒娇。 宋辚枯坐一旁,越发难受起来。自打宋轲进门,魏皇后眼中就再也没有了别人,她一心扑在宋轲身上,母子俩谈笑风生,早将他忘在一边。 眼前一幕直刺眼睛,宋辚轻叹一声,只好端起茶碗,将目光转向窗外,看窗外空地上的一株野草,已经有了返青的迹象。 阮云卿也皱起眉头。刚刚那点别扭又蹿上心头,他看看宋辚,又看看软榻之上的宋轲和魏皇后,心里蓦然一惊。 阮云卿突然明白过来,刚刚他为什么会觉得魏皇后对待宋辚的态度有些奇怪了。 阮云卿自小也是个不被亲娘待见的,他从没与母亲亲近过,因此也不知道真正的母子之间,相处起来是个什么样子。他一心盼着宋辚和魏皇后之间母子和睦,看见魏皇后对宋辚温柔和蔼,言语关怀,心里就不自觉地觉得魏皇后对宋辚的好是出自真心。 然而此时此刻,当阮云卿看见魏皇后如何对待宋轲时,他才猛然反应过来:魏皇后对宋辚,好得有些太客气了。 她对宋辚极好,说话时言语温柔,神情也很关切,字字良言,谆谆劝导,任谁都挑不出毛病。就是因为太好了,所以才显得生硬刻意,魏皇后对待宋辚,简直像对无关外人似的,她十分地客套与宋辚交谈,话里话外打着机锋,试问又哪有一个母亲,会对儿子如此说话的?反观她对宋轲,说话时便随意许多,轻言浅笑之间,偶尔还会抱怨几句,说话时也不会像拿尺子量着似的,处处算计着尺度。 神情上也大不相同,魏皇后看宋轲时,眉眼里的欢喜和宠溺,简直像要满溢出来似的,那份舐犊之情,任谁看了都得动容。而她看宋辚时,目光中却冷淡得多。不管魏皇后在言语态度上如何掩饰,一个人的眼睛也骗不了人,她看宋辚时常常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她在猜度宋辚话里的深意,她在细细探查宋辚面对她时的每一个神情动作,是否有丝毫的忤逆不敬。 若说天子之家亲情淡漠,阮云卿尚且可以理解。可魏皇后对待两个儿子的态度,简直是天差地别,就算是再护短,也没有偏心至此的啊。 种种对比之下,阮云卿越想越不对劲,魏皇后对宋辚,哪里还像母子?只怕她对孙婕妤所生的十三皇子,都比对宋辚亲热些。 心中突然觉得一阵刺痛,阮云卿偷偷看向宋辚,见他神情落寞,独自一人望着窗外出神,心头就更是不由得难受起来。 若是魏皇后一向如此,那这么多年来,宋辚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阮云卿不敢细想,他最能理解被母亲冷落的滋味,一想起这么多年来,宋辚也同他一样,被母亲疏远冷淡,心里的悲伤就像开了锅似的,再也压抑不住。阮云卿紧紧握着拳头,他低垂着头,紧咬着嘴唇,心里只是一个劲儿的替宋辚委屈。 宋轲缠着魏皇后说了会儿话,便开始不住嘴地喊:“饿!” 魏皇后催促郑长春:“怎么还不摆饭?” 郑长春笑道:“今儿没防备太子殿下要留下用膳,老奴现去端华宫里走了一趟,让他们把太子殿下的早膳送到咱们宫里,这才迟了。” 魏皇后嗔道:“这有什么要紧。太子的饭没有摆在这里,就先让孩子们吃本宫的膳食即可,这左等右等的,过了饭口,饿也饿过劲儿了,谁还吃得下?” 宫中摆膳都有定例,郑长春也不敢私自作主。如今皇后发话,郑长春这才诺诺连声,带着阮云卿和几个小太监,将早膳摆了上来。 皇后的早膳定食,分别是八样清粥、八样小菜、八碟子各式点心,还有两碗蒸牛乳和两碗时令进上的新菜。 屋子里的奴才们全都忙活起来,满屋上下只听见分羹布筷的细微声响,小太监们端过七八个食盒,阮云卿赶上前去,揭开盒盖,将里面的早膳一一摆上矮几。 宋轲已饿得受不住了,待阮云卿盛出一碗粥来,便一把抢了过去,“娘我先吃了啊。” 魏皇后瞪他一眼,眼角带笑,斥道:“说你没规矩,你倒更放肆了。” 怕宋轲喝得太急,魏皇后紧着拦道:“慢点。怎么总是这样急晃晃的,又没人抢你的,慢些喝不成?” 宋轲是真饿了,三口两口,一碗粥已经进了肚子,他搁下粥碗,抬头笑道:“儿子正长个儿呢,不多吃点哪成?” 魏皇后被宋轲逗得笑出声来,抚着他的额头说道:“倒是这个理儿,那就多吃些。” 魏皇后一面笑语,一面从阮云卿手里接过羹匙,笑盈盈地给宋轲碗里添粥,又从骨瓷碟里,夹了些鹿脯,送进宋轲碗里,“别只顾着喝粥,这鹿肉是前日才送来的,新鲜得很,你若吃着好,娘让他们清炖了,晚上给你补身子。” 他们母子吃得高兴,宋辚这边无人搭理,也只好自得其乐。 阮云卿站在宋辚身旁,匆匆在桌面上扫了一眼,他趁摆饭时,悄悄把一碟豆腐皮做的素包子挪到宋辚跟前,顺手又把那碗蒸牛乳推到了桌子边上,离宋辚远些。 宋辚不喜牛乳的腥味,只要一闻那股味道,就连饭都吃不下。阮云卿记得清楚,这才趁摆饭的空当,不显山不露水地把那碗蒸牛乳挪到一边。 宋轲那边有魏皇后亲自盛饭添粥,魏皇后自己只喝了两口红枣粳米粥,吃了一块点心,就搁下筷子,专心顾着宋轲。 阮云卿见魏皇后处不用自己伺候,便也转回头来,专心顾着宋辚这边。 宋辚心中五味杂陈。他看着阮云卿动作麻利,摆饭的工夫,就已将几样自己爱吃的吃食一一挪到自己跟前,又把自己不喜欢的全都推到一边。 没想到这孩子这样心细,只跟自己用过几次饭,就把自己的喜好脾性记得这样清楚。 宋辚看了看对面,魏皇后一心扑在宋轲身上,怕他饿着,正劝他每样东西都吃上一点。 心里止不住的发酸,自己的母亲对自己爱搭不理,就连自己不喜牛乳这样明显的事情,她怕也没有留意到。反倒是阮云卿这个相识不久的两姓旁人,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和种种喜好记在心间,仔细想来,怎不令人心酸? 宋辚轻轻叹了口气:罢了,时至今日,他早已不再盼着什么母子亲情,只要魏皇后不要与他为敌,那他也很愿意配合着魏皇后演一出母慈子孝的好戏给宫中众人看。 宋辚冷笑一声,他如今可不再是稚嫩幼童,若魏皇后再敢像以往那样对他,那也休怪他翻脸无情。 一顿饭吃成这样,宋辚心中只觉好没意思,来丽坤宫请安本就是强打精神,如今再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母子二人你来我往,亲亲热热,当真是什么山珍海味都没了胃口。 耐着性子端起碗来,还没喝就皱了眉头。宋辚将粥碗搁在桌上,心里的火气重又翻了上来。 宋辚脸色一变,阮云卿就知道不好。 生怕宋辚当着魏皇后的面发火,阮云卿急忙走上前来,撤下宋辚手边的那碗红枣粳米粥,转身又去瓷盅里重新盛了一碗胭脂米熬的清粥,捧到宋辚跟前。 阮云卿躬身笑道:“都是奴才不好,奴才一时糊涂,忘了殿下不爱吃此物。这胭脂米粥里什么都没搁,最是素淡,殿下不妨试试。” 第73章 哀求 宋辚不爱吃红枣,嫌那东西皮硬又有核,吃起来麻烦,所以从来都是将枣肉碾碎,作成糕点,他才肯吃。 这点阮云卿自然记得一清二楚,可方才盛粥时阮云卿正在魏皇后那边伺候,这红枣粳米粥并不是阮云卿盛的,而是另一个小太监摆在宋辚手边的。 阮云卿生怕宋辚发火,惹得魏皇后心生怨言,他急着息事宁人,这才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给宋辚陪了不是。 宋辚有些哭笑不得。就算他的脾气再怎么起伏不定,他也不会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会当着魏皇后的面自曝其短。 宋辚瞧了阮云卿一眼,心里叹道:这个人,这是吃准了自己不会朝他发火,这才来了个先发制人,把所有的不是全都扛在他一个人肩上。 想来真是对他太好了,才把他纵得这样无法无天,改日一定要好好朝他发上一顿脾气,非要让他怕了不成。 宋辚如此想着,心里倒轻快许多。 面上不露声色,宋辚故意冷了目光,沉着脸端起粥来。 阮云卿看他脸色不好,一颗心立时悬了起来,心里慌乱,也不知自己刚才的举动,是否太过逾矩,惹得宋辚心里不痛快了。 惴惴地站在一会儿,阮云卿趁给魏皇后添茶的空当,讨好似的将一碟酱油腌制雪里蕻摆在宋辚手边。 宋辚差点笑出声来,阮云卿一脸不安,跟个松鼠似的,瞪着一双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这里稍稍露出点不高兴来,阮云卿就慌得手足无措,把桌上那几样点心饽饽和下饭的小菜全都堆在了自己跟前。 看来只要有阮云卿在,他日后在丽坤宫用膳的时候,也不会太难熬了。 宋辚忍笑不住,只好用手里的粥碗掩饰。终究不敢逗得太狠了,他板了一会儿脸,便朝阮云卿微微一笑。 阮云卿整个人都快活起来。心里的不安早都没了影子,他抿了抿嘴角,强压住心里的笑意,站在宋辚身旁,帮他添粥布菜。 魏皇后一回身的工夫,竟将宋辚与阮云卿一举一动,全都看在眼里。 她秀眉微蹙,暗自心惊。仔细打量了阮云卿几眼,对宋辚与阮云卿之间的关系,越发好奇起来。 方才一番来往,魏皇后瞧得清楚,这两个人,举止之间全不像是主子和奴才,虽然大样上是不错的,可一些细节上的举动,却还是能看得出他们之间的亲密无间,可不只主仆这样简单。 如此就更加奇怪,魏皇后不由更是纳闷,据郑长春所说,阮云卿入宫才刚满一载,而太子醒转才是二三个月前的事,满打满算,他们相识也不过是太子来丽坤宫请安、阮云卿调入她寝殿当值的这几个月。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二人到底是因为何事,才变得如此亲密了? 魏皇后心中越发疑惑,她看了半晌,无奈也看不出什么,只好先将满腹疑虑放在心里。 母子三人用了早膳,小宫女们捧过水盂、手巾,三人漱口净手,重又换过新茶,在桌边落座。 又喝了一回茶,宋辚起身向魏皇后告辞:“儿臣晚间再来向母后问安。” 魏皇后点了点头,“去吧。” “不行!” 宋轲大喝一声,拦住宋辚的去路。他一步走上前去,揽着宋辚的肩膀,求道:“我都好几日没见太子哥哥了,可想你了。哥你就再陪我一会儿嘛。” 求了几句,见宋辚不为所动,宋轲不由嘟起嘴来,委屈道:“我每回去端华宫找你,那些奴才都说你不在宫里,太子哥哥的身子才好些,做什么还整日劳神,不在宫里好好养着?我不管,我不让你走,反正你今日得陪我!” 宋辚好笑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似的?贺太傅可跟我告状了,说你不好好读书,整日称病罢学。这怎么成,书可是给自己念的,你自个儿不用功,别人再怎么劝,也是不中用的。” 魏皇后听见这话,也怒道:“你又称病不去书房念书了?你怎么这般不长进?娘几番叮嘱,你就是不听,你要气死娘不成?” 宋轲的脾气虽然暴躁,可却极为敬重自己的嫡亲兄长,对母亲也十分孝顺,别看他平日里小霸王似的蛮横不讲理,可到了这两个人跟前,他还真不敢翻什么大浪头。 宋辚说他,宋轲不敢还口,魏皇后训斥,宋轲更是吓得不敢则声。他诺诺的应了两声,偷眼看了看母亲的脸色,知道这回是真的恼了,若不好好认错,母亲定要伤心。 宋轲垂了头,默默听母亲教训,他眼珠转了几转,不等魏皇后说完,便飞扑上去跟母亲撒娇道,“娘,我以后改了还不成?你可别生气。气坏了身子,我心里就得难过,我心里一难过,人也跟着犯蔫儿,人一犯蔫儿,我可准生病。你可是我亲娘,你也不想看着你儿子生病犯蔫儿吧?” 一句话把魏皇后说得忍俊不禁,有心板起脸再骂几句,可一对上宋轲那张喜笑颜开的脸,她就愣是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心里长叹一声,魏皇后也知道自己过于娇纵,可谁让她到了三十几岁的年纪,才生下这么个宝贝,心里再怎么发狠,一到了宋轲面前,也只恨不得把什么都掏给他。 不论如何,不读书这事也是一定要管的。 魏皇后板起脸来,硬训了宋轲几句,宋轲先还支吾,后来看母亲认真动怒,便也不敢再嬉皮笑脸的闹腾。他低了头听训,又一个劲儿许诺,说日后一定好好读书,不辜负母亲的一番厚望,这才令魏皇后转忧为喜,重又露出欢颜。 宋轲老实了一会儿,便又故态复萌。他还是不让宋辚离开,扒着他的胳膊,求宋辚带自己到京郊校场上骑马。 “太子哥哥早答应要教我骑射工夫的,咱们今日就去可好?” 宋辚今日约了丞相刘同和一众朝臣在端华宫里议事,闻言忙推拒道:“今日我还有要事去办,等改日闲了,再陪你去吧。” 宋轲哪里肯依,他搂着宋辚的脖子,一个劲儿的哀求,“太子哥哥是一国储君,怎么能说话不算话?你可是早就答应我的。我今日就要去!” 才刚骂过,宋轲转脸就又忘得干净,他一心只想着去玩,魏皇后不由怒道:“宋轲,你才答应为娘要好好读书,怎么转头就磨着你哥哥带你去马场了?” 宋轲狡黠一笑,“书自是要读的,可马上工夫也不能耽搁!咱们东离朝的先祖,可是马上的皇帝,东闯西杀,当年也是一方豪杰。母亲不是常常跟我说,不只要勤读圣贤书,还要弓马娴熟,能上阵杀敌,才能称得上是咱们东离的好男儿么?” 魏皇后倒让宋轲问住了,这话的确是她平日教训宋轲的,为的是让他不要死读书,文武兼备,方能成一代明主。没想到掉转头来,这话反倒成了宋轲反驳她的金句,当真是让她无话可辩。 魏皇后有心再呵斥,可转念一想,宋轲已然十一岁了,性情上已能看出端倪。照他如今这个样子,不喜读书,却偏好舞刀弄剑,与其强逼着他在文山书海里苦读,倒不如顺着宋轲的喜好,在骑射上多下工夫。如此一来,不只儿子满意,自己也不必在此事上太违拗了他的意思,东离如今虽然重文轻武,可论宋轲的资质,让他在一众兄弟中以读书胜出,远不如让他在马上争个头筹,来得简单容易得多。 思及此处,魏皇后便也不再强拦着,反而帮宋轲求宋辚道:“既然你弟弟想去,你就陪他一回又有何妨?太子究竟有何事要办,说出来让本宫听听,要真是那样要紧,本宫自然劝宋轲不再缠你。” 宋轲大喜过望,他心中明白,只要魏皇后发话,宋辚竟是没有不从的。他闻言又过去哀求,直缠得宋辚心神俱疲,只好答应道:“好了,好了,随你去就是了。” 魏皇后心中满意,朝宋辚点了点头,笑道:“这才是当兄长的样子。轲儿也难得有这样的兴致,他一个人去马场本宫也放心不下,有你陪伴,你们兄弟也有个照应。” 宋轲蹦起多高,撒欢似的跳了出去,让奴才们张罗骑马用的东西。 魏皇后嘱咐了宋辚几句,又吩咐道:“郑长春,你亲自带几个得力老成的奴才跟着,别让十皇子摔了。” 郑长春急忙领命,回身点了阮云卿和几个机灵稳当的小太监,跟自己一起,陪着宋轲去京郊马场。 宋辚听见阮云卿也一同前去,心里的烦躁这才消散许多。他今日约了一众朝臣谈事,谁料却被宋轲一句话给搅和了。如今朝堂上的局势瞬息万变,刘同即将致仕,这也意味着,朝堂之上,连这个惟一能帮自己说话的人也都快没有了。 宋辚近日都在为此事发愁,舒尚书一手遮天,朋党姻亲遍布朝野,原本还有刘同与他抗衡,如今刘同这一走,他在朝中再无敌手,东离朝堂眼看着就要彻底姓舒了。 宋辚叹了口气,出了皇后的寝殿,向随行的小太监交待道:“你速速回去跟大伴禀报,就说孤这里有事绊住了,今日怕是赶不及见刘丞相了,请大伴替孤前去,陪伴刘丞相。那事也请大伴与刘丞相商讨一下可行之策,待孤回端华宫后,他再做呈报即可。” 那小太监答应一声,忙赶去司礼监,给顾元武传话。 第74章 马场 魏皇后放心不下,临行时对宋轲千叮万嘱,让他不可胡为,一切都须听兄长的安排。宋轲一颗心早飞去马场,他听得不耐烦,嘴里敷衍几句,便催着奴才们快点动身。 魏皇后又把郑长春叫到一边,交待他千万看顾好十皇子。 郑长春心中叫苦,宋轲那个霸王似的性子,除了太子和魏皇后,谁还能管得住他?让他跟着一同前去,已经是难为他了,如今还要这样郑重托付,万一十皇子出了什么差错,这不是要他的老命么? 身为奴才,有苦也得自己个儿受着,主子吩咐,郑长春哪敢不从。垂首听了教训,满口应承下来,魏皇后这才安下心来,放一众人离开。 宋轲早已等不及了,他拉了宋辚,上了马车,一迭声催促车夫快走。 赶车太监一扬鞭子,车身疾驰而出,转眼到了永庆门前。 郑长春急忙跟上,带着阮云卿等人也上了一辆骡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皇城。 阮云卿难掩兴奋,这还是他入宫以来,头一次走出皇城。他掀开车帘,偷偷往外观看,只见街面上人声喧哗,人来车往,十分热闹。 其余几个小太监也凑过来,指指戳戳的往外看,“哎,云卿你瞧,那儿有吹糖人儿的。” 阮云卿忙顺着那小太监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个布衣短打的老乡,守着一个小摊,在干净的石板上和面,添油彩,一个面团拿在他手里,揉捏几下,就变成了一个手捧仙桃的老寿星。 小太监们看得有趣儿,不由议论起来,郑长春咳了一声,板着脸训道:“没规矩!这是街上,你们大嚷小叫的成何体统?这要让百姓们看见,咱们宫里出来的人就这么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还不被人笑话死?” 小太监们全低了头,郑长春把车帘拽了下来,不让他们再看,“有什么好瞧的,日后你们熬出头来,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一个糖人儿就稀罕成这样,简直没出息!” 众人听了这话,全都不敢言语,总管太监有令,小太监们也不敢再往外看,阮云卿失望极了,他们才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在阮云卿几人眼中,郑长春口中所说的好东西,可远不如这些小玩意来得有趣好玩。 谁也不敢再高声谈笑,阮云卿他们连大气也不敢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到了京郊马场。 这马场占地颇广,与皇帝冬日围猎所用的山头紧紧相连,放眼望去,晴空之下,一片草场漫无边际。 马场中的管事早接到消息,阮云卿他们到时,管事已经领着大大小小百十来个教头武士候在马场边上等着。 宋辚兄弟下了马车,管事等人忙跪下行礼。 “起来吧。” 宋轲摆了摆手,又向管事说道:“把你们这里最好的马全都牵出来,给我们兄弟瞧瞧!” 管事诺诺连声,赶忙退下去张罗。先找了十来个骑射身手都较为出众的教头出来,又交待管马棚的马头道:“快去把那些性子烈,没驯好的马都拴起来,挑几匹温驯好骑的母马出来,给太子殿下和十皇子骑。” 马头心领神会,忙领了人进马棚里挑选。管事转头又对教头们说道:“千万把两位皇子护好了,别摔别磕,全须全尾的把他们哄得高高兴兴的,听见没有?都警醒着点,我可不是吓唬你们,这要是摔掉了皇子们一根头发,咱们的小命儿可都悬了!” 马场的教头都是专给皇族中人配的,人人都懂得其中利害,不用管事交待,他们也自然会打起十二万精神。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14节 管事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嘱咐了几遍,这才带着教头们过去。 “下官特意挑了几个武师过来,陪两位皇子练练骑射。” 宋轲一听心花怒放,拉着宋辚进了马场,在众位教头中巡视一圈。 众教头复又行礼,个个低眉顺眼。惟有一人与众不同,他头虽然低着,但目光却瞥向旁边,并没不像其他人似的,直视地面,身上那股子不服不忿,离着老远都能看得出来。 宋轲少年心性,心里没那么多算计,他一心赶着去挑马,在教头中匆匆扫了一眼,也没觉出不对,便让管事快点带路,领他去马棚选马。 宋辚却瞧得清楚,眼见那教头行罢礼后就挺直了腰板,他一抬起头来,脸上竟满是不屑。 对皇族中人假意恭敬,背地里乱说乱骂的人有的是,可像这教头似的,敢如此直白地将厌恶挂在脸上的,还真不多见。 宋辚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见那人身量不高,眉目也不甚出众,但浑身上下一团英气,身上的腱子肉鼓胀结实,一看就是常年操练所致。 宋辚兄弟乘坐的马车轻快,而郑长春等人坐的骡车比马车的脚程慢了许多。宋辚兄弟已然进了马场,郑长春与阮云卿几人才赶了过来。 郑长春急急忙忙地跳下骡车,招呼阮云卿等人道:“猴崽子们,都稳当着点,别一出来就疯了,咱这可不是玩来了!” 小太监们答应一声,纷纷跳下马车,紧跟在郑长春身后。 阮云卿也慌忙跟上,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到了宋辚兄弟跟前。 宋轲一见郑长春,立马露出一脸嫌弃,“谁叫你们来的?又碍事,又烦人!都躲我远点,当心小爷箭下无情,一会儿把你们都射成筛子!” 这小霸王,还真干得出来。 小太监们吓得瑟瑟发抖,就连郑长春都打了个哆嗦,跟宋轲讲不清道理,可若是就这样回去,魏皇后那里又不好交待。当真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生生为难死人。 郑长春转了转眼珠,向宋轲笑道:“十皇子说的是,咱们都躲远些,别拦着路。早就听说十皇子英武了得,咱家才领着几个小的,来这里开开眼界。十皇子也让他们这些小太监看看,什么叫百步穿扬!” 郑长春老奸巨猾,在宫中沉浮日久,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他几句恭维话出口,就把宋轲哄得眉开眼笑,也不再撵他们了。 “好!今日小爷就让你们好好开开眼!” 郑长春长吁一口气,嘱咐阮云卿他们悄悄跟上,千万别让太子和十皇子落了单。 管事领着马头,从马棚中牵出十来匹马,给宋轲挑选。 宋轲一匹匹看过,最后选了一匹膘肥长鬃的黑马出来。他牵着马到了宋辚面前,显摆道:“哥你看看,这马好不好?” 宋辚打量一眼,笑道:“还行。” 这马四肢坚实,头大额宽,腿短矮小,胸宽鬃长,一看就是东离本地的土马。这种马通常用来负重,它耐力极好,且耐寒好养,只是速度上并不见长,一般长途载货的商家比较喜欢用它,就算上了战场,也只是用它来驮辎重物资,并不会派它上阵厮杀。 不过这马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性子温驯,特别皮实,比起那些性子暴躁的北莽马来,只要不惊了它,它一般不会发脾气。 东离本土上的马大都如此,战马难寻,因此东离的战马通常都是从北莽贩运而来,国家不准私人养育战马,东离国内有数的十几个马场,基本都官家管理,除此之外,也只有边塞上的军户才能养战马。 近年来东离与北莽的关系交恶,两国的边境纷争越演越烈,北莽已严禁向东离人贩卖战马,战马的来源也一再告急,虽有北莽人被重金利诱,但能偷运出境的马匹数量已远远不如从前,军中缺马,如今已成了朝中的一大难题。 宋轲理着马鬃,不由面露得意,“我也觉得好!你瞧它长得多漂亮,皮毛厚重,长鬃油亮,一看就是好马!” 宋辚深知其中的猫腻。不管何处,只要是牵扯到皇族中人安危的,上下人等一律都会采取最稳妥的办法,来保证皇族中人的安全。 人人都是要吃饭的,没理由为了你一时兴起,就丢了别人吃饭的家伙。 马场管事有此防备,也是理所当然。想来他准是胆小怕事,提前将马场里的北莽烈马都藏了起来,只把这些脾气温驯的东离马牵出来任他们挑选。 宋辚轻笑一声,当下也不拆穿,只笑对宋轲说道:“你年纪还小,身量都没长成,骑这样的马正合适,等你以后长大了,哥哥再送一匹真正的战马给你。” “真的?可不许骗我!” 宋辚点头道:“一定!” 宋轲欢喜极了,他翻身上马,对宋辚高声喝道:“哥,走,陪我溜一圈!” 宋辚忙又嘱咐宋轲道:“千万当心,马缰绳勒紧着点,这马性情温驯,只要你别惊了它,它绝不会出什么岔子。” 宋轲撇了撇嘴,“真啰嗦,你怎么跟娘似的,絮絮叨叨的!我又不是小孩儿,马骑得好着呢,才用不着你处处提点!”他一磕马腹,飞马上了校场。 宋辚不由摇头,宋轲的性子急躁,又不听人劝,魏皇后太过宠他,令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若再不严加管束,以后只怕就再也管不住了。 宋辚轻叹一声,再怎么样,这话也是不能当着魏皇后的面说的。自己与母亲的关系才刚刚缓和,母亲对宋轲又如此娇纵,这话一旦说出口来,只怕母亲那里非但不会感激自己,还要反过来骂他心胸狭窄,看不得自己的兄弟比他好。 思及此处,宋辚不由苦笑出声。他一撩衣摆,飞身上了一匹枣红马,手腕轻颤,一抖手里的缰绳,口中轻喝一声。那马立时如离弦之箭,飞也似的疾奔出去,片刻就到了宋轲的马前。 第75章 比试 皇子们都走了,郑长春也着忙起来。今日跟着来的人中,除了他和另一个年长些的大太监之外,其余的小太监们都不会骑马,只能守在校场外面以备不时之需。 郑长春急忙指挥站在一旁的几个教头,“你们还傻还站着干什么?还不追十皇子去?千万把皇子们护好了,不然可没你们的好果子吃!” 教头们纷纷上马,刚刚那个一团英气的矮个儿汉子回头瞪了郑长春一眼,口中呸了一声,也跟着翻身上马,朝宋轲兄弟的方向追了上去。 郑长春听得清楚,他指着那汉子远去的背影,跳脚骂道:“他呸我?嘿,这可真是奇了!我好心好意提点他们,他不说感激,他,他还呸我?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咱家在宫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皇帝见了我都得赏几分薄面,这黑脸矬子凭什么呸我?凭什么?” 郑长春骂了半晌,马场管事只当没看见,领着一众人等退到远处,仔细看着校场里的动静,对气急败坏的郑长春竟是理也不理。 郑长春更是火大,有心再闹,可今儿也不是干这个来了,他还有要事在身,还是跟着宋轲,随身护持要紧。 宫外的人对宦官们一向如此,从来都不带拿正眼看人的,拿眼皮子一夹,算是把他们这些人看扁了。 郑长春窝了一肚子火,小太监们也少见郑长春这样急赤白脸的模样,全都忍不住捂嘴偷笑。郑长春白了众人一眼,也慌忙爬上马背,和那大太监一起,追赶十皇子而去。 他临行前还不忘吩咐阮云卿等人道:“快去把车里面的茶点、帏幔,还有矮桌等物都搬出来。把风炉里的火点起来,烹茶用的水也预备齐了。今儿天干风大,跑一会儿马,就得给十皇子预备点茶点润润喉咙。可都要准备妥当!别以为我走了,你们这些小的就能躲懒不干活了,快点,都张罗起来!” 阮云卿等人让他吼得乱成一团,人人不敢闲着,全都跑到马车上搬东西,抬风炉,各自找活儿去干。 郑长春这才满意,他放心走了,小太监们也都松了口气,找了块干净空地,把从马车上取下来的东西,一一摆开。 宋轲的马术不错,他又有心在兄长面前炫耀,一匹马骑得风驰电掣,几下鞭子,抽得马儿吸溜溜乱叫,马儿吃痛,脚下发足狂奔,不过终究速度有限,很快便被宋辚的马追上。 宋轲抱怨几句,缠着宋辚教他,兄弟俩说说笑笑,沿着校场来回溜了几圈,结果俱是宋辚赢了。 宋轲生了会儿闷气,嫌宋辚没有让他。宋辚也不言语,只骑在马上,闲庭信步似的乱走。他单手执着缰绳,身穿银白色蟒袍,泼墨似的黑发用玉带扣挽着,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风流潇洒。 宋轲瞧了一会儿,便打从心眼里喜欢,只要一想到这样风光霁月的人物是自己的兄长,他可以随意向他撒娇,可以缠着他为自己做这做那,就不由得什么气都没了。 宋轲嘟着嘴冲上前去,一侧马身,与宋辚挨在一起,他探过身子,摇晃宋辚的胳膊,道:“我不管,罚你再陪我跑两圈。” “你输了倒要罚我?你还讲不讲理?” 宋轲咧嘴笑道:“就是不讲理了。跟自个儿哥哥讲什么道理?” 宋辚让他说得心头起伏。他们兄弟能如此毫无猜忌的日子,究竟还能剩下多少?魏皇后野心勃勃,一心想让宋轲取而代之,代替他成为东离的太子。她从来就没想掩饰过,如今的宋轲年纪尚小,心思又单纯,尚不明白魏皇后话里话外的意思,可再过几年呢?等他长到十七八时,他还能不懂吗?只怕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兄弟两个免不了又是一场手足之争。 心中五味杂陈,宋辚的心绪翻腾了好几下,才渐渐平复下来。 看着宋轲毫无城府的笑脸,宋辚也不由放下心防,且不管他日如何,今日,他们还是一起纵马游缰的好兄弟,那么,就且尽今朝酒,不理他日愁,只管陪他玩个尽兴罢了。 宋辚一提马缰,朗声笑道:“好!今儿就陪你好好溜溜,咱们再跑几圈,等晚上浑身的骨头颤散了,可别找娘哭鼻子去!” 宋轲哼了一声,嗤道:“我才没那么没出息呢!” 说着话兄弟二人又上了马道,沿着校场飞马跑了起来。 足足玩了一个多时辰,宋轲还觉得不尽兴,他从教头当中指了一人,非要跟他比比枪棒。 宋轲胡乱一指,正指到那个一团英气的矮个儿汉子身上,“就是你了,你陪我练练!” 那矮个儿汉子皱了皱眉头,顿了好半天,才在马上躬身答道:“诺!” “你叫什么名字?” “回十皇子,在下杜青山。” 宋轲点了点头,回头向宋辚笑道:“哥你帮我在旁边看着,看看我近日练的工夫有没有长进!” 宋辚瞧了杜青山一眼,嘱咐宋轲道:“当心!那杜青山可不是好相与的。” 宋轲心中不屑,他一仰脖子,脱口喝道:“小爷也不是吃素的,怕他不成!” 这马场是专为皇族中人练习骑射预备的,除了跑马用的马道,正当中就是一个校场,校场内各式兵器一应俱全,马场中的教头们也都个个身怀绝技。 宋轲一磕马腹,到兵器架子前,从上面绰起一杆银枪,他一抖枪杆,素白枪身上的红缨来回乱颤。 跨马到了校场中间,宋轲拿枪尖点指,叫嚣道:“杜教头,请教了!” 杜青山不由叹气,想他也是武状元出身,就因为当年没有向冯魁兄妹送礼,打点门路,这才被一贬再贬,一拖再拖,让兵部打发到这么个鸟地方来受气。 杜青山瞧不上宋轲这样的皇家子弟,这些人当中多数不学无术,会几下花拳绣腿,就跑到这里来抖威风。他这人性情刚直,脾气又冲,生平最受不得别人激他,因此得罪的人不少。宋轲举止嚣张,小小年纪说话就这样不客气,杜青山还未上场,心里就存了半肚子的火气。 郑长春赶忙上来拦着,他不敢到宋轲面前自找晦气,转而拨马凑到杜青山跟前,拉着他的马缰悄声劝道:“意思一下即可,千万别伤了皇子。你看打得差不多了,就赶紧认输,到时候赏钱银子自然少不了你的。” 郑长春不说这话,杜青山还没那么生气,可听了那银子二字,杜青山肚子里的火气就再也压抑不住。 银子,银子,这世上难道除了银子,就连个公道天理都不讲了? 一股火直上脑门,杜青山一抖缰绳,脚下一夹,拿马靴狠踢了一下马腹。他骑的马早被他驯熟了,脾气禀性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他深知跨下这匹马是个顺毛驴,只能好吃好喝的哄着,最受不得一点委屈,当下被杜青山一踢,那马的脾气立马就上来了,只见它后蹄一抬,前腿一蹬,撒欢似的就蹦了出去。 这一下动作太大,郑长春正和杜青山说话,手里还拽着他的马缰绳,那马撒蹄乱蹦,一下正踢在郑长春骑的马腿上。马儿立时惊了,嘴里长嘶一声,紧跟着便尥起蹶子。 郑长春骑马本就是个棒槌,平日也没怎么练过,只是会骑而已。他跨下的马一惊,郑长春早慌了手脚,连喊带叫的在马身上胡乱颠簸,眼看就要掉下马去。 杜青山哈哈大笑,制住了自己的马,又挥起手里的鞭子,狠狠在郑长春的马屁股上抽了几鞭子,那马越发吃痛,也不顾方向,掉转马头没命似的跑了起来。 众人也不敢笑,宋轲却等得不耐烦了,他高声喝道:“怎么还不比?莫不是怕了不成?” 杜青山哼了一声,他拍马上前,也从兵器架子上绰起一杆银枪,拱手向宋轲说道:“十皇子,刀枪无眼,若是在下侥幸赢了,还望十皇子不要怪罪!” 宋轲举枪便刺,“那也要你赢了小爷再说!” 杜青山侧身躲开,宋轲紧跟着又是一枪,连刺三枪,都让杜青山轻轻松松地躲了过去。宋轲急得暴叫一声,拍马直往上扑。 杜青山叹了口气,只好提枪抵挡,两条银枪战在一处,如两条银蛇乱舞,枪尖上寒光闪烁,两道白光滑破天空,枪尖上的红缨如点点红霞,掺在那冷光之中,煞是好看。 宋辚瞧了一会儿,心中已然有数。杜青山的武艺,比宋轲的强上百倍。他与宋轲交手时,手下留了情面,别看表面上步步紧逼,丝毫不让,其实他一招一式之间都留了余地,只是陪着宋轲在校场里来回乱转,抵挡时也未用全力。 几个回合下来,宋辚就看出眉目,杜青山粗中有细,手下也极有分寸,他是绝不会伤了宋轲的。 杜青山身手不错,让宋轲跟他好好练练,倒能受益不少。 又看了一程,宋辚放下心来。他回到校场边上,翻身下了马背,将马交给管事牵走。 慢步踱到阮云卿等人跟前,小太监们忙行礼:“太子殿下!” 宋辚笑道:“你们都散了吧,十皇子那里一时半会儿还比试不完,你们先去别处逛逛,半个时辰后再过来伺候。” 小太监们欢喜非常,他们和郑长春不能比,轻易是不能离开皇宫的,整日在那个四方格子里拘着,谁也得憋疯了。听见太子发话,让他们四处逛去,小太监们全都高兴不得了,一个个谢过太子,三三两两地四散而去。 第76章 纵马 小太监们全都散了,校场边只剩下阮云卿一人,宋辚瞧了他一眼,笑问道:“你怎么不走?” 阮云卿愣了愣,他压根没想离开,留在这里,是怕宋辚一个人在此,万一有事,身边连个支应的人都没有。 阮云卿抿了抿唇角,笑答道:“我也没处逛去,不如就在这里陪着殿下。” 一句话说得宋辚心里跟喝了蜜似的。他板着脸左右张望,见近处也没旁人,马场管事和郑长春等人都在宋轲和杜青山那边围着,根本无瑕顾着别处。 拉着阮云卿的手,和他一起在石凳上坐了。 阮云卿怎么也不肯坐,他摆手道:“不成。到底是外面,还是顾忌些好。” 他刚要起身,就被宋辚一把拉住。宋辚修眉一挑,露出一个顽皮笑容,“怕什么?此处又没旁人,那些规矩等一会儿人来齐了,再立也不迟。” 阮云卿知道犟不过他,与其闹起来惊动了别人,倒不如顺着他的意思坐下,自己警醒着点,不时留意着周围,有人来了赶紧起来也就是了。 阮云卿也不再僵持,挨着宋辚坐了,伸手拿过早就预备好的滚水,给宋辚烫了茶碗,沏了茶来。 宋辚接过茶碗,“又是碧玉银针?” 阮云卿点了点头,“是,这儿还有殿下爱吃的棋子酥,我趁他们不注意,偷偷装了好些过来。” 揭开食盒,里面果然整整齐齐码着一碟子棋子酥。阮云卿端了出来,摆在宋辚手边。 从碟子里拈起一块,阮云卿弯着眉眼,将手里的点心递给宋辚:“殿下快尝尝。” 宋辚望着阮云卿手里的点心,一时真不知说什么好了。他这样细心体贴,事事都想着自己,阮云卿对他的好里,没有丝毫机心,干净纯粹,绝没有半点杂质。他从不向自己要什么回报,反而还凡事都以自己的喜怒为先。 这样的好法,简直都快把自己宠坏了。宋辚如今已经不能想像,要是没有了阮云卿,这日子得变成什么样子。 好想日日都跟他待在一处,每时每刻都不与他分开。 宋辚心中翻江倒海,诸般情感汹涌而出,最后竟全都化作一股温暖甜蜜的情绪,温柔的缠绕在他心间。 宋辚眉目含笑,接过点心,送入口中,棋子酥做的松脆可口,淡淡甜味却没有腻人的味道,就像阮云卿这个人一样,清爽而又动人。 “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宋辚拣了一块棋子酥,亲手喂进阮云卿嘴里,问他:“好吃么?” 阮云卿笑着点头,“好吃。” 宋辚心中欢喜,简直比自己吃了还要欢喜百倍,他觉得有趣儿,从食盒里把其他几样点心全都摆了出来,精挑细拣,选出顺眼的,一一喂给阮云卿吃。 阮云卿哭笑不得,他摇头不吃,宋辚那里又不答应,两个人僵持许久,终于还是阮云卿败下阵来。宋辚这才满意,一面拿手里的点心喂他,一面和阮云卿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话。 这可把阮云卿给忙坏了,顾得上吃点心,就顾不上说话,好容易顾上说话了,点心又忘了吃。 宋辚有意逗他,故意在他吃东西的时候问他话,阮云卿只好拼命快吃,好及时回答宋辚的问话。 眼见着阮云卿跟个松鼠似的,腮帮子里都快装不下了,还在那里使劲往嘴里塞,宋辚就不由得忍笑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阮云卿瞪他一眼,嗔道:“笑,笑什么!” 宋辚轻咳两声,单手抵在唇上,拼命掩着笑意,“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可别恼我。” 阮云卿咽了嘴里的点心,又喝了一碗热茶,这才把这口气缓了上来,他看着宋辚肆意大笑,眉目间满是快活,一颗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生他的气。 阮云卿也跟着快活起来,他轻笑一声,心里默默叹道:“只盼你日日如此,我也就不用替你整日悬心了。” 说笑一阵,宋辚问阮云卿可会骑马。 阮云卿摇了摇头,笑道:“牛我倒骑过。” 宋辚闻言,立刻站起身来,“走,我教你骑马去!” 阮云卿忙摆手:“不成。让人看见,又是一场是非。” 宋辚看了看校场的方向,宋轲还与杜青山缠斗不休,看他的样子,正战得兴起,一时半会儿是打不完的。 在此处太过扎眼,阮云卿也提心吊胆的放不开。宋辚拉着阮云卿往围场的方向走,“我带你到围场去,那里林深树密,外面的人也看不见。我们快去快回,别人也不会留意到。” 阮云卿这才点头,两个人悄悄出来,分头往围场走。 马道外面就是冬日狩猎时用的围场,那里丛林密布,不大的山头上满是高大树木。春日天气晴和,刚刚下过一场春雨,树梢上的枝芽返青,地面上的野草也冒出头来,到处都是淡青碧绿颜色,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穿林而过,进了围场,宋辚翻身上马,向阮云卿招手道:“上来!”一手拽着马缰,另一手拉着阮云卿的胳膊,将他拽上马鞍,与自己共乘一骑。 眼前景色骤然一变,阮云卿已然到了宋辚的马背上。宋辚将他揽在怀里,笑道:“别怕,你抓着我的手,和我一起拽着缰绳,脚下收紧,圈着马肚子点,就不会掉下去了。” 阮云卿摇晃了两下,急忙照宋辚的话做,等他稳住身形,宋辚脚下一磕,跨下的枣红马长嘶一声,四蹄迈开,朝密林深处跑去。 纵马狂奔,自有别样情怀,阮云卿缓了一会儿,也就习惯了马上的颠簸,举目望去,青翠、碧绿、鹅黄、嫩紫,无数种颜色在眼前飞速掠过,心中的烦恼也仿佛随着马儿的奔跑而被抛在脑后。 阮云卿的胆子大了起来,他倚在宋辚怀中,伸展手臂,丝丝暖风从手指的缝隙间滑过,阮云卿高兴极了,不禁开怀大笑,催促宋辚道:“再快些!” 整个人像飞起来了似的,挣脱了桎梏,阮云卿突然发现,原来他也是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蓝天白云下面畅快呼吸的。 阮云卿笑得欢快自在,眉目舒展,笑意从唇边一直漫到眼底,他快活的样子感染了宋辚,令宋辚不由自主的,也想要跟着他一起肆意欢笑。 “抓紧了。” 宋辚单手揽在阮云卿腰上,一提马缰,口中轻喝一声,枣红马立时加快了速度,箭一样飞奔起来。 阮云卿越发快活,原先还能看见无数枝桠掠过眼前,后来就什么都瞧不清了,耳边只闻风声过耳,眼前的景物都变得模糊起来,空气中只余下宋辚的味道,靠在他温暖的怀抱里,阮云卿心里从未有过的安心和踏实。 宋辚心头得意,有意在阮云卿面前展示一下,马骑得也越发快了。他骑得又稳又快,转眼之间,就与阮云卿在围场中兜了个来回。 日头已到了头顶,天近午时,二人才商量着往回走。 才刚拨转马头,就看见宋轲飞马跑了过来。 还没到宋辚马前,宋轲就厉声喝问:“你们干什么去了?” 阮云卿急忙跳下马来,朝宋轲躬身施礼。 宋辚也下了枣红马,朝宋轲笑道:“闲着无聊,进围场里逛逛。” 宋轲骑在马上,手里攥着一杆亮银枪。他脸色铁青,目光在宋辚和阮云卿之间来回巡视。 “那这个狗奴才是怎么回事?他因何会跟你骑在一匹马上?” 宋轲刚刚与杜青山比试,杜青山一再忍让,心中早不耐烦,他趁侧马回头的工夫,故意露个破绽,诱得宋轲挥枪直扫,杜青山一错马身,躲过宋轲手里的银枪,紧跟着反手一抡,枪杆正甩在宋轲的手腕子上。 宋轲哎哟一声,手里的银枪立时掉在地上。 郑长春等人大惊,急忙扑上去查看,见宋轲手腕上肿起一大块,并没伤到筋骨,这才放下心来。 他回头就骂杜青山:“大胆!” 杜青山怒目而视,马场管事在一旁一个劲儿的赔罪,郑长春还是不依不饶。 “行了!是我技不如人,我认输就是。你们作什么大惊小怪的,技不如人我自会回去苦练,怨旁人做什么?” 郑长春这才作罢,马场管事吓出一头白毛汗,躲过一劫,他忙推了杜青山一把,让他上去谢过宋轲。 杜青山也吃了一惊,原以为宋轲输了,一定不会善罢干休,没想到这人看着娇纵,骨子里倒还算条汉子,输得光明磊落,半点没迁怒于他。 杜青山心下愧疚,早知道就该好好和宋轲比上一场,方才他并未使出真本事,一心只想随意敷衍过去。如今看来,倒是他小人之心了。 忙上前向宋轲赔罪,宋轲摆了摆手,揉着手腕子笑道:“我明日还来,杜教头可否再与我切磋一二?” 杜青山点了点头,此时已是心甘情愿,“好。十皇子肯来,在下自然愿意奉陪。” 宋轲这才欢喜,吩咐郑长春重赏马场管事和几个教头,他骑着马去找宋辚。 第77章 嫉恨 在马场里转了一圈,也没见到宋辚的影子。宋轲忙问小太监们,“皇兄去了哪里?” 小太监们都傻了眼,他们听了宋辚的话,全都各自散了,在马场里玩了一回,刚刚才赶回来伺候,压根就没看见宋辚去了哪里。 宋轲急得乱骂:“没用的东西,皇兄的身子才好些,你们怎么能让他一个人乱逛,身边连个跟着的奴才都没有?这要是遇到行刺的刺客,你们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小太监们听了这话,全都吓得瑟瑟直抖,宋轲气得要命,骂道:“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去找?” 众人这才一窝蜂似的散了,四下里找了好大一气,才从一个马场的杂役那里打听到,宋辚骑马进了围场。 宋轲连忙翻身上马,直奔围场而去。小太监们生怕担什么罪过,也忙找人去给郑长春送信,让他也快到围场中去。 快马加鞭,飞也似的进了密林,这山头虽然不大,可到底是给皇帝围猎用的,山林密布,乱石丛生,要想在这片偌大山林里找一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一般。 宋轲单人匹马,身边也没带随从,他一路疾奔,跑的满身是汗,也没找到宋辚的影子。 乱闯了一气,宋轲也死了心,正想拨转马头,回去再带些人来,一同来找宋辚。谁料他一侧马身的工夫,就看见宋辚与阮云卿策马而来。 宋轲心中欢喜,刚要开口叫喊,转目之间,就发现阮云卿正倚在宋辚怀里,两人共乘一骑,神情亲密,一路上语笑颜开,缓缓朝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 一股妒意直蹿心间,宋轲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他心里又酸又难受,宋辚自小就对他十分客气,言谈之间也很有长兄的样子。宋辚对宋轲极好,从来不曾骂过他一句,说话时也总是和声细语,宋轲犯错时,宋辚也总会及时教导他。在宋轲心中,再没有比兄长更好更优秀的人。宋轲一直对宋辚敬重有加,不只因为他是自己的嫡亲兄长,还因为宋辚乃人中龙凤,不管是学识、人品,还是风度、相貌,都足以让他这个兄弟引以为豪。 然而眼前一幕让宋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宋辚对着一个奴才,竟然笑得那样毫无防备,宋轲还从没见宋辚在自己面前露出过那样的笑容,那样灿烂夺目,如同初升的太阳一般,让人不敢逼视。 宋辚心里妒嫉极了,长了这么大,他都没有和宋辚如此亲热过。别说让他这样搂着骑马,就是平日里稍稍与他亲近些,宋辚都会不着痕迹的想法子躲开。 本以为宋辚是因为性情冷淡,才不愿与人亲近,他向来如此,对谁都是一副疏离笑容,宋轲也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时至今日,宋轲才猛然明白过来,原来不是宋辚冷淡,而是宋辚没有遇到那个可以让他想要亲近的人。 方才看见的,那才是他真正的笑容,那样的快活自在,连飞扬的神采中都仿佛带了笑意,那才是宋辚真正的笑容。 宋轲意识到这一点时,心里妒恨就再也压抑不住。他飞马冲了过来,直恨不得将阮云卿碎尸万段,方能消心头之恨。 宋轲脸色铁青,眼中一片赤红,像要杀人似的,直盯着阮云卿。 阮云卿连忙跳下马来,向宋轲躬身行礼,宋轲却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一语不发。 宋辚一看宋轲的脸色,就知道不好。他心中不安,慌忙也跳下马来。宋辚往上迎了一步,挡在宋轲马前,将阮云卿让到了自己身后。 宋轲见状,越发气得肺都要炸了,他拍马上前,绕过宋辚,直奔阮云卿而去。 一到阮云卿跟前,宋轲就举起手里的鞭子,朝他劈头盖脸一顿狠抽,“你是什么东西,也敢与我皇兄同乘一匹马!” 宋轲疯了一样,没头没脸就狠抽了阮云卿几鞭子,等宋辚反应过来,将宋轲手里的鞭子夺了过去,阮云卿的身上脸上,已经让鞭子抽出好几条血檩子。 宋辚登时火了,他劈手夺过宋轲的马鞭,高声喝道:“宋轲,你疯了不成?” 宋轲还没从见宋辚发过如此大的脾气,眼见他夺过自己手里的鞭子,甩手扔在地上,连瞧都不瞧自己,就凑到阮云卿跟前,一脸心疼的上下查看,还连声询问,“没事吧?”连声音里都发了颤。 宋轲胸口像火烧似的,他仔细打量了阮云卿一眼,见他长得眉清目秀,眼眸水润,浑身上下说不出的干净通透,举止之间更是带着一股子书卷气。若不是他身上穿了这么一身太监服饰,宋轲还真以为阮云卿是哪家出来的公子。 越瞧火越大,宋轲年纪渐长,已知人事,宫里面的污糟事不少,偶尔听见一两句荦话,宋轲也从没往心里去。 此时看见阮云卿,那些个下作话不知怎的,竟全都一股脑的冒了出来。阮云卿要是个獐头鼠目,眉眼可怖的也就罢了,偏偏他长了一副清秀面容,就连宋轲如此火冒三丈,嫉恨交加,也不得不赞他一句好看。 一想到那些污言秽语与自己的兄长扯上关系,宋轲就恨不得将阮云卿活活打死。 急得暴叫两声,宋轲从马鞍上摘下那杆银枪,枪杆往后一甩,狠狠甩在跨下黑马身上,口中喝了一声,宋轲拍马上前,举枪就往阮云卿身上扎:“狗奴才,瞧你这副模样,就不是个省事的。准是你装狐媚子勾引我皇兄,这才把皇兄的魂儿都勾没了!我今日非宰了你不可!” 他此时早就气急了,当下什么也顾不得,纵马上前,举枪直奔阮云卿的心口。 一道寒光裹着疾风,霎那间已到了阮云卿面前。宋辚只觉得眼前发黑,浑身上下的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了似的。他不及多想,已然猱身冲上前去,一把拉过阮云卿,将他护在怀中。 宋轲急忙收势,无奈那黑马被他抽得狠了,此时正发足狂奔,根本收不住脚步。眼看自己的枪就要扎在宋辚身上,宋轲急忙扔了手里的银枪,双手去拉缰绳。那黑马被他勒得吸溜溜暴叫,牙关处也被嚼子勒得鲜血直流。脚下强自停住,终究还是犯了性子。那黑马后蹄踏地,前腿猛地腾空而起,就将宋轲从马背上掀了下去。 扑通一声巨响,宋轲就从马背上栽了下去,他被甩出老远,连声儿都没出,就栽在地上不动了。 郑长春一赶过来就看见这么副光景,立时吓得魂飞魄散,他想从马上下来,谁料浑身都软了,脚没踩稳,一下从马蹬上出溜下来,也一头栽在地上。 随他一起赶过来的几个教头和小太监们,也全都吓得面如土色。谁都不敢动弹,只是呆愣愣地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阮云卿也吓得不轻,宋轲突然发难,先是抽了他好几鞭子,后来举枪就刺,压根也没给人说话的机会,只是一个劲儿的骂他。 宋轲堕马,此事非同小可,这事让皇后知道,他们谁也别想好过。 阮云卿冷汗直淌,脑子里木了半晌,才咬牙叹道:“事已经出了,躲也躲不过去。如今他只好将此事一力承担,千万不能连累了宋辚。他们母子的关系才刚缓和,如今的朝堂上,宋辚还需要皇后父兄的支持。刘同致仕以后,朝中能为宋辚说上话的,也就只有以魏瞻为首的言官们了。宋辚不能与皇后交恶,宋轲堕马一事,若皇后怪罪下来,就算舍了自己一条命,也绝不能让宋辚受了连累。” 心中打定了主意,阮云卿也立刻冷静下来,他先问宋辚道:“殿下可受伤了?” 刚刚宋轲举/枪/刺过来,宋辚便挡在自己身前,宋轲也是怕伤到宋辚,这才突然勒马,以至摔下马来。 这片刻的工夫,宋辚心里也翻腾了好几个个儿,他脸色煞白,听见阮云卿问他,这才回过神来。 “我无事。你呢?可伤着了?” 阮云卿连忙摇头,他勉强露出个笑脸,安抚似的拍了拍宋辚的手臂,二人的目光碰在一处,阮云卿展颜笑道:“殿下放心,今日之事,云卿一力担着,定不会让殿下因此事受了连累。” 阮云卿一语说罢,宋辚脸上便骤然变色,刚想伸手拉他,阮云卿已经迈步上前,去看宋轲的伤势如何。 宋辚愤恨交加,他盯着阮云卿的背影,心中狠道:阮云卿,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我若是连自已的人都护不住,那这个太子不当也罢。 两人不再多言,一起到宋轲跟前,查看他身上的伤势,伸手一探鼻息,见他胸膛起伏,呼吸微弱,连忙招呼郑长春等人,让他们速速请太医过来,给宋轲诊治。 众人全慌了手脚,丽坤宫的奴才谁不知道,宋轲是魏皇后的心头肉,平日里磕着碰着,哪怕是手指头上的一点小伤,魏皇后都能心疼上几天。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眼看着宋轲从那么高的马背上栽了下来,半天都没动静,跟着来的奴才都要吓死了,这要是宋轲有个三长两短,那他们这些人,可就都别想活了。 宋辚一句话,众人全都惊醒过来,郑长春也缓过劲儿来,急忙强打精神,让人去请太医。 马场管事听见消息,也急忙赶了过来,他闻言立刻派手下的教头飞马去太医院里,把宁白等几个医术高超的太医们全都请到马场里来。 第78章 杖毙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太医们才赶到马场。郑长春领着小太监们,七手八脚地把宋轲抬到马车上,郑长春一个劲儿的叫唤:“手轻点,手轻点,千万别再把十皇子磕碰了。” 小太监们小心翼翼,抬云彩似的,飘着把宋轲移到马车上,郑长春赶在前面,让马场管事找来几床厚被子,垫在马车里面,又拿枕头倚住两边,铺设停当,这才把宋轲抱了上去。 此时太医们也赶了过来,先与宋辚见礼,宋辚忙让众人起身,不必拘礼,先给宋轲诊治要紧。 宁白一张大脸沉得锅底似的,他悄问宋辚究竟怎么回事。宋辚苦笑一声,瞧了阮云卿一眼,只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宁白叹了口气,忙跟着太医们上了马车,看宋轲的伤势如何。 先捏了手足脖子,四肢脑袋,确认宋轲头上并未有瘀伤血肿,四肢手足也没有断,应该只是受了惊吓,一时闭住了气,才晕了过去。 众人听了太医们的诊断,全都松了口气。郑长春念了几句佛,这才吩咐道:“快回宫。” 小太监们惴惴不安,马场管事心里也直打鼓。宋轲这一回去,魏皇后看见,还不知他们要落个什么结果。 让太医们跟着随行,宋辚也重新上了马车,其余人等跟在后面,一行人回了皇城。 郑长春提前派人给魏皇后送了信儿,他们还没进丽坤宫的大门,就看见皇后的凤辇已经等在一进皇城的大路上,阮宝生也在随侍太监之中,他听说今日阮云卿也跟着去了马场,眼皮就开始蹬蹬直跳,凡是跟这些皇子公主们扯上关系的,特别是像这样让皇子们受了伤的,不管与跟着的奴才有关还是无关,挨一顿狠罚都是少不了的。 宋辚他们的马车才进皇城,魏皇后就带人赶了过来,还未到车前,她眼中就带了泪光,哆嗦着下了凤辇,宫女们搀扶着魏皇后到了马车跟前,张嘴喊了一声:“儿……” 魏皇后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把儿子抱在怀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看了好几遍,魏皇后摩挲着宋轲的脸颊,哭得泣不成声:“轲儿,娘的儿啊,你睁眼看看娘,你睁睁眼啊……” 太医们避之不及,忙都退到马车外面,躬身劝道:“十皇子并没大碍,皇后娘娘莫要惊慌,千万保重凤体才是。” 魏皇后哪里听得进去,她摇晃着宋轲,见他怎么也不醒,心里早就慌得什么顾都不得了,她哭一阵,叫一阵,搂着宋轲只是一个劲儿的流泪。 郑长春急忙让人将魏皇后和宋轲都送回丽坤宫去,好说歹说,才算把魏皇后劝住,把母子二人送进寝殿当中。 宁白再三向魏皇后进言,其他几个太医也都一再作保,说宋轲确实无事,过一时缓过劲儿来,自会醒的。 魏皇后这才放心,忙让人熬了参汤过来,让宫女在旁边扶着,她将宋轲搂在怀中,亲自喂他喝。 宋轲从马场挑的那匹黑马,身量也就半人多高,若换了平时,从马背上面摔下来,除非是窝了脖子,否则也顶多就是身上摔几块瘀青,什么事都不会有。可偏偏堕马前,宋轲正气得急怒攻心,他本就又气又恨,一见宋辚护着阮云卿,心里的火就全都顶在了肺管子上,猛然又再一摔,这才闭住了气,摔得晕了过去。 喝了几口参汤,宁白又给宋轲拿银针刺穴,过不多时,宋轲也就醒了过来。 “娘……” 宋轲声音微弱,闷闷的叫了一声,魏皇后听见,真仿佛听见佛音妙语一样。 “轲儿,你可算醒了,吓死娘了。” 宋轲撩开眼皮,一眼看见魏皇后,心里的委屈就全都涌上心头,他扑进魏皇后怀里,呜呜哭道:“娘……娘……我难受。” 魏皇后一听这话,又慌了起来,她忙问宋轲:“可是身上哪里疼?快告诉娘啊,到底哪里难受?” 宋轲不再言语,只是拉着魏皇后的手,眼泪滚滚而下。 魏皇后越发着急,她哄了宋轲几句,见他还哭个不休,不由得一颗心都揪了起来,问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魏皇后心慌意乱,忙叫宁白道:“宁太医,你快来看看,轲儿不住地哭,可是他身上还有别的伤处?” 宁白躬身道:“十皇子只受了些皮外伤,擦伤,瘀肿的地方,下官和李太医也都上过药了。歇上几日,自然没有大碍。” 魏皇后怒道:“你说这话可有什么用?轲儿直喊难受,定是有什么地方你们没有看到。还不过来再给十皇子看看!” 宁白只好上前,要给宋轲重新诊治,岂料他才到床榻前,宋轲就扑棱一声坐了起来,把床榻上的软枕,矮桌上的药碗、参汤全都扫到地上,吼道:“都滚开!我不用你们看,我心里难受,就让我死了算了。” 屋里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地上一片狼藉,满地都是摔碎的瓷片和药汤子。宫女、太监们忙过来收拾,宋轲看见又是一肚子的火,连摔带骂,把奴才们全都骂了出去,在廊檐底下跪着。他才刚刚醒过来,气虚体弱,本该静养。这会儿一顿折腾,又把自个儿折腾着心力交瘁,气喘不迭,一头栽在床上,再也没力气动弹了。 魏皇后好一阵心疼,坐在床榻边上,把宋轲搂进怀里,拍着他的后背,连声安慰:“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吓着了?轲儿别怕,娘在这儿呢。有什么委屈都跟娘说。” 宋轲的眼泪直流,伏在魏皇后怀里,想起方才一幕,心里越发难受起来。他抬起头往外看,宋辚就站在他床榻跟前,一双眼睛只是盯着阮云卿看,他闹了这半晌,宋辚都没有往自己这里看上一眼。 宋轲又委屈起来,他望了床榻前的宋辚一眼,就朝魏皇后哭道:“娘,你看我……” 宋轲说了半句就止住话头,他心中猛然一动,目光转向一边,阮云卿正与郑长春和今日随行的几个小太监,齐刷刷的跪在门口,等着魏皇后发落。 宋轲一见阮云卿,就想起马场里的情景,被兄长忽视的委屈和亲眼看到宋辚与阮云卿神情亲密时的嫉妒,此时又蹿上心头。宋轲心里涌上一股莫名恨意:阮云卿这个狗奴才,勾引他的皇兄,他是绝不会让他再活在这世上的。 宋轲收回目光,趴在魏皇后怀里,抽噎两下,跟着就探出身去,抬手往外一指,正指在阮云卿身上。 宋轲眼中寒意森森,他朝魏皇后哭道:“娘,都是那个狗奴才,儿子骑马骑得好好的,他不知打哪跑了出来,惊了儿子的马,我才从马上摔下来的。” 宋轲刚刚醒来,本是想跟魏皇后诉诉委屈,宋辚对奴才比对他这个兄弟还要好,宋轲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宋轲自小就敬慕宋辚,他不想怪罪自己的兄长,心里又一肚子的怒气无处发泄,又看见宋辚此时此刻,还不忘了担心阮云卿的安危,几下里的火气凑在一处,他这才气得发了疯,把自己摔下马背的缘由指向了阮云卿。 魏皇后连惊带吓,早就满腔怒意,方才宋轲没醒,她也顾不上治郑长春等人的罪,如今宋轲醒了,又说了这么一番挑拨言语,魏皇后哪还管什么真假对错,满腔怒意立时爆发出来,她高声喝命,“来人!把阮云卿拉下去杖毙!” 皇宫中哪有讲理的地方,别说是主子跟奴才,就是当日肖长福之流,只要他是个听命行事,受主子管束的奴才,他们就没处讲理去。 阮云卿心中早就料到有此一着,就算宋轲不出言挑拨,而是说了实话,他今日恐怕也难逃一死。 最后看了宋辚一眼,阮云卿心下一片安宁,他双目一合,伸出手来,等着掌刑太监上前,将他反剪手臂,拖出了寝殿。 庭院里的青砖地面又硬又冷,阮云卿被人推了一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要杖毙的人是不用捆的,到了这个时候,被杖毙的奴才通常早就吓得半死,不用人捆,他也动弹不得了。行刑的太监都是专门训练过的,打多少下才能让主子们出气,打多少下才能让人气绝身亡,都像拿尺子比过似的精准。这场景在皇宫中并不多见,然而开国之后,细数起来,每朝每代都得有那么几例。 这是主子们杀鸡儆猴的绝佳戏码,每回行刑都不避人,行刑的场所,也都是选在犯事奴才所在的宫院正堂前,立起一杆朱红旗杆,上挑一面血染似的鲜红锦旗,高高竖在行刑处的天井正中,众目睽睽之下,把要杖毙的奴才活活打死。被打的奴才痛苦哀嚎,血溅七步,场面残忍已极。朱红旗竖起,不只本宫本院的人能看见,连其他宫院的人,也能因此得知这是要仗毙奴才了。 第79章 求情 宁白和阮宝生在殿外看见,全都吓得魂飞魄散。 宁白迈步就往寝殿里闯,外臣没有宣诏,是不能随意进皇后的寝殿的,刚刚宋轲发狠胡闹,他们这些太医就全都退到了寝室外面,等着里面叫起来,才好进去。 阮云卿被两个身强力壮的行刑太监拖了出来,押到了天井当中,宁白一见就慌了神,他紧走几步,跪在寝殿门口,高声奏道:“皇后娘娘,不知阮云卿所犯何罪,竟要对他行如此酷刑?” 魏皇后正在火头上,早上宋轲还活蹦乱跳的,才一上午的光景,儿子就变成这般模样,她一颗心油煎火烤似的,哪里还顾得上分辨什么真假对错。 听说宋轲堕马的那一刻,魏皇后真觉得天昏地暗,她眼前发黑,整个人都懵了。今日真是去了她半条命,魏皇后不敢细想,若是宋轲真有个三长两短,她可要怎么活下去。 这孩子是她在皇城中惟一的寄托,她不能没有他,若宋轲真有什么不测,那她这个皇后还当得有什么意义,不如随孩子一块儿死了算了。 就算到了这会儿,宋轲已然醒了,魏皇后也知道他并无大碍,只要修养几日,即可全愈,她心里还是一阵一阵的惊惶害怕。只要一想到宋轲在鬼门关里走了一趟,魏皇后的就恨不得把今日跟着去的奴才全都活活打死。 在魏皇后眼中,自个儿的孩子,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别人越反驳,她心里就越是反感。 她这里才下了令,宁白就跪在寝殿门口给阮云卿鸣不平。魏皇后心头火起,她坐在宋轲床榻边上,手掌轻拍着宋轲的后背,竟将宁白晾在门口,半晌都不搭理。 魏皇后半晌无言,不只宁白,就连出言挑拨的宋轲都不由得屏住呼吸,眼巴巴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魏皇后从宫女手中接过一块手巾,帮宋轲擦着脸上的污黑,她擦得仔细,过了许久,才慢慢开口,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冰冷,“宁太医,就算是太医院的院使,也不敢跑到本宫这里来指手画脚。你一个五品太医,就这样放肆,敢当面质问本宫?本宫难道还会随意冤枉人不成?” 魏皇后搁下手巾,站起身来,“阮云卿这个狗奴才,害得十皇子堕马受伤,难道还不该杖毙?他就算死上十次,也抵不过我皇儿受得这一场惊吓!” 宁白性情耿直,脾气又爆,他听了皇后一番言语,立刻反驳道:“不可能!阮云卿与为臣打过几次交道,臣深知他的为人。他办事一向谨慎、老成,绝不是莽撞之人,这样一个有分寸的孩子,怎么会害十皇子堕马?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还望娘娘开恩,听阮云卿说一说事情经过,再做定夺也不迟。” 不等宁白说完,魏皇后的眉毛就立了起来,她手拍桌案,厉声喝道:“大胆!你违抗本宫的懿旨,替这个狗奴才求情也就罢了。你不该颠倒黑白,罔顾实情!这里能有什么误会?还有什么好问的?难道十皇子还会骗本宫不成?” 宁白气得周身直抖,他哪有颠倒黑白,分明是魏皇后她不问情由,只凭宋轲一面之词就要定阮云卿的罪,如今还要反过来倒打一靶。 真是见了鬼了!怪不得常听顾元武说,皇宫里的人都不讲道理,如今一看,果然没错! 事关阮云卿的性命,宁白就算再生气也不敢拂袖而去,此时不可急躁,宁白死命压着火气,耐着性子又再求道:“臣对十皇子的话绝无疑义,只是想让娘娘不要听一面之词,还是多方查问,听听阮云卿和其他几位跟随的小太监们如何解释,再作决断也不迟。毕竟是一条人命,娘娘又向来仁厚,怎么能因一时之气,就不问缘由,要将人杖毙的道理!这事传扬出去,被有心人议论起来,岂不是授人以柄。臣请娘娘三思!” 魏皇后闻言,脸上骤然变色。她这么多年来能稳坐皇后之位,就是因为她行得正做得端,从来不曾让人抓到过把柄。若今日真是因为一时之气,连问都不问,就杖毙了一个奴才,那奴才的性命她倒不怎么放在心上,怕就怕自己要背上一个枉顾人命,太过护短的恶名。因为她太宠宋轲,宫里已经有些风言风语,如今再要闹出这么一桩事来,不只她自己,对宋轲日后的声望都有影响。 阮宝生在门外听了半晌,见魏皇后脸色突变,显然是让宁白说动了心思。 阮宝生是负责皇后出行的执事太监,向来只在外围伺候,皇后的寝殿,他轻易是进不来的。眼看着阮云卿就要被杖毙了,他哪还顾得上什么礼仪规矩,当下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他迈步闯进寝殿,跪在郑长春旁边,趴在地上叩头不住,哀声求道:“娘娘,阮云卿是奴才的堂弟,他进宫一载,为人处事,奴才和师傅都看在眼里,他也在您跟前伺候了几个月了,娘娘您慧眼如炬,定比我们看得还要清楚,他若是个没轻没重,办事不稳当的,想来您也不会将他留到今日!求娘娘开恩,就听宁大人之言,将此事问个明白,就算处死,也要让奴才们死个明白!” 阮宝生急得什么似的,他得知阮云卿跟着宋轲去了马场,就知道今日之事断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去。皇子堕马受伤,不管此事是真的与阮云卿有关,还是只因为他护持不周,让宋轲摔了,他们这些跟着去的奴才,都得不了好结果,轻了是一顿重罚,重了就像如今似的,杖毙了事。 他们奴才的命就是这样不值钱,因为主子一句话,被冤死的奴才又何止一两个,就算阮云卿真的是冤枉的,也没人会去指摘主子们的过错。如今他豁出性命给阮云卿求情,只盼着老天开眼,能万里有一,放他们兄弟一条活路。 阮宝生一面说话,一面悄悄在郑长春的肋下杵了两下,意思让他也帮着求情。 郑长春差点哭了,他自个儿还顶着一脑袋不是,跪在这里等罚呢,哪还有那个闲心替阮云卿求情。 苦着脸跪在地上,郑长春心里直翻腾,宋轲是魏皇后的心头肉,这点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今日之事别说阮云卿他们这些小太监,就连他这个跟了魏皇后多年的心腹奴才,都得跟着吃不了兜着走。眼下魏皇后是顾不上他,等一会儿想起他来,还不知要怎么罚他呢。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15节 他才刚刚除掉肖长福,重获皇后的信任。如今寸功未立,就又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他也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心里七上八下,郑长春眼珠乱转,心中已有了算计,他与阮云卿几人,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阮云卿若被杖毙,那他们几个跟着去的奴才也没有好果子吃。如今若能保下阮云卿一条命来,一来还了他上次的人情,二来也可替自己减轻些罪责,真是一举两得。 思及此处,郑长春连忙跪爬两步,到了魏皇后跟前,连磕了几个响头,“娘娘。奴才们去了马场,一直尽心护持,不敢有片刻松懈。十皇子是自个儿摔下马的,奴才们都瞧得清楚。此事与奴才等人无关,还望娘娘明察。” 小太监们也急忙喊冤,方才情景已把他们吓得够戗,眼见着阮云卿被人拖了出去,他们可不想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魏皇后听完便是一愣,她秀眉微蹙,回头看宋轲。宋轲已从床榻上翻了下来,扑到郑长春跟前就是几个嘴巴子,“你胡说什么!明明是阮云卿突然冲到我马前,惊了我的马,才害我摔下来的!” 郑长春叫苦不迭,他不敢动弹,任由宋轲打了几下,气得在心里不住地乱骂:明明是你看见阮云卿和太子在一处,心里吃干醋,这才冲到人家跟前要打要杀。太子拦着不让,你就气极了,举枪扎人时怕又伤了太子,这才收势不及,急勒马缰,以至摔下马来。 说来说去,都怪你自己骑术不精,乱发脾气,与别人有何相干? 这话郑长春自然不敢说出口来,他挨了宋轲几下打骂,脸上早挂不住了。熬到他这个份儿上,就是魏皇后也不会随意打骂他了,这么多年他只在肖长福那里吃过亏,在别人跟前,还真没如此丢脸过。 宋轲被人道破实情,早就恼羞成怒,他不依不饶地在郑长春身上撒火,拳打脚踢,嘴里不住咒骂。郑长春也气极了,他挨了两下,就躲到魏皇后身后,伏在地上老泪泪纵横,惨声哭道:“娘娘,奴才伺候您半辈子了,您都没弹过奴才一指甲,如今老了老了,您倒纵容一个小奴才三四十岁的娃娃打骂于我,就算他是主子,也让奴才好生心寒……” 郑长春哭个不休,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魏皇后心里也起了疑。她喝住郑长春,让宫女们将宋轲扶回床榻上歇着。又令人下去传话,把阮云卿押回寝殿,她倒要细问问,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80章 认罪 魏皇后要把阮云卿押回来。宋轲不由心慌,母亲一问,自己撒的谎不是全都要露陷了? 他急忙甩开宫女们的手,快步走上前来,拉着魏皇后的胳膊,急道:“娘,有什么好问的?难道你还不信我说的话么,儿子几时骗过你?” 宋轲真是急了,眼中都泛了泪光。他脸上都是擦伤,胳膊、腿上也让尖石子划出好几道伤口。宋轲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白缎子的中衣,他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惊惶,魏皇后看在眼中,好不心疼。 她搂过宋轲,摩挲着他的脸颊,伏在他耳边柔声安慰道:“轲儿不怕,娘问问,是为了堵众人的嘴。今日不管谁对谁错,娘都饶不了他们。这些奴才看护不周,害我儿摔了,只凭这一点,就足够杀他们几回的了。” 宋轲双手扒着魏皇后的胳膊,耳边听见母亲的温柔话语,一颗心才落了地,无论如何,母亲总是向着他的。 阮云卿被押回了寝殿。他脚下踉跄,被行刑太监推进屋里。 此时天色已暗了下来,屋中点起灯火,眼前骤然一亮,阮云卿不由得抬起手来,挡在眼前。 目光不自觉地转向宋辚,阮云卿用近乎贪婪的目光紧盯着宋辚瞧,他真怕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宋辚依旧站在床榻旁边,他从阮云卿被押出去,到又再被押了回来,都一直没有动过地方。宋辚半晌无言,心内思潮起伏,他又气又恨,冷冷扫了阮云卿一眼,便移开目光。 阮云卿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灼热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方才宋辚看他时,阮云卿瞧得清楚,宋辚冷着一张脸,薄唇轻抿,表情冷漠,看他时的目光,简直比他们第一次相见时,还要冷淡生疏。 阮云卿吃了一惊,他心头惴惴不安,不由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惹得宋辚动了怒。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来保全宋辚了,为何他还会用如此冷漠的目光看他,好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 胸口刺痛,阮云卿苦笑一声,是了,他重又被押了回来,宋辚定是怕他抵刑不过,说出实情,连累了他。 阮云卿几乎呜咽出声,他死命咬着嘴唇,使劲摇了摇头。不会!他既然认准了宋辚,如此危难时刻,他就算豁出自己这条命去,也不会让宋辚受了牵连! 如今的局势阮云卿看得清楚,宋辚羽翼未丰,虽有太后留下的一些势力,但还远远不足以和德妃、舒妃等人抗衡。太后当年千算万算,唯独误算了魏皇后这里。这个原本该成为宋辚最大助力的人,如今却对宋辚的态度暧昧不清。魏皇后偏爱宋轲,不喜宋辚,在这皇城中几乎不是什么秘密,她一心想立自己心爱的儿子为太子,虽没像德妃似的,在明面上露出废太子的意思,可暗地里却有好几桩暗害太子的勾当,都能与她扯上关系。 宋辚不能与魏皇后交恶,起码在此时此刻,他还不能与魏皇后站在敌对面上。皇城之内,朝堂之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若此时与生母闹翻,哪怕只是魏皇后当着众人,哭着说宋辚一句“不孝”,都能让那些等着抓宋辚小辫子的人乐疯了。 这些人没事还要想法子编排些事出来诋毁宋辚,何况是出自生母口中的这句不孝,他们怎么能不想尽法子的去兴风作浪。 东离向来以孝为先,官员考核,孝字都是排在廉字之前的。一旦被人说不孝,这一顶大帽子压了下来,宋辚就要背上一个德行有亏的骂名,被那些言官弹劾也就罢了,因此被废也不无可能。 就连东离的律法,都有明确规定,凡是父母告子女的,拉上堂来,不管有理没理,先打子女一百杀威棒,以儆效尤。此律虽有些蛮不讲理,但却极为有效,东离开国以来近百年,子女不奉养父母,苛待父母者尚不足十例。 舒贵妃与大皇子等人整日虎视眈眈,一旦宋辚被人弹劾,朝堂之上的舒尚书,又岂能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不趁机拱大皇子上位呢? 阮云卿早在宋轲堕马时,就将其中利害想得一清二楚。魏皇后下令将他杖毙,阮云卿甚至连一句辩解都没有,就让人把他押了出去。 心里针扎似的疼,他摸不清宋辚的心思,也不知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生自己的气了。阮云卿又望了宋辚一眼,他还穿着骑马时的那件白色蟒袍,袍底满绣云绣,袍身用八宝玉带束紧,越发衬得宋辚腰身挺拔,身段修长,如一杆修竹一般。宋辚身上的毒已然清得差不多了,虽然还是会时不时的咳嗽两声,但比起从前,已经好多了。 阮云卿忍着心里的疼痛,仔细打量着宋辚,他想将这个人的模样牢牢刻在心上,这样,就算他到了黄泉地府,心头都会留着一丝温暖柔情。他可以心满意足的告诉那些小鬼判官们,他这一辈子没有白活,起码在他最危难的时候,有一个人曾真心待过自己。 马场中的情境猛然闪现在脑海当中,阮云卿的呼吸都快了起来,他勾起唇角,悄悄露出一点笑意,属于自己的快乐短暂得让人心疼,然而他却已经很知足了。 把诸般情绪都掩在心底,阮云卿心中越发坚定,他不后悔,只要是为了宋辚,就算豁出性命他也永远都不会后悔。 再抬起头时,阮云卿目光中已是一片清冷,他平静的抬起眼眸,注视着自己面前的大红地毡,双手举过胸前,先行揖礼,然后跪在魏皇后跟前,等着她问话。 魏皇后怕宋轲累着,已然扶他重新躺在榻上。宋轲不肯躺下,魏皇后便让服侍他的小宫女们给他挪过几个软枕,倚在身下。 给宋辚盖好棉被,安顿妥当,魏皇后才回过头来,瞥了阮云卿一眼。只要一想起刚刚那一场惊吓,魏皇后心中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怒气,她不耐烦道:“有人替你求情,本宫就给你一个诉委屈的机会。你说吧,今日到底怎么回事。你若真能说动本宫,本宫自然饶你不死!”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阮云卿,屋子里静得出奇,每个人都等着阮云卿的回话,因为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将改变整个事情的走向。 阮云卿向上叩首,语间坚定绝然,“是奴才害十皇子堕马的,与旁人没有半点关系。奴才无话可说,只愿一死谢罪!” 阮云卿的话一出口,满屋上下都惊得半晌无言。 屋子里鸦雀无声,魏皇后信以为真,只道宋轲果然没有骗她。宋轲瞪大了眼睛,直盯着阮云卿,仿佛看怪物似的。 他心里默默念叨:原来这世上真有自己找死的人。明明给了他机会申辩,他不但不珍惜,反而还把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宋轲活了这么大,净见到那些为了自己活命,拼命诋毁别人,临死也要拉几个替死鬼的人了,还真没见过阮云卿这样傻的,为了不让宋辚被母亲怪罪,竟将所有罪责一力承担。 宋轲心头闪过一丝愧意,阮云卿如此大义决绝,想来他对皇兄是一片真心,并不像宫里人说的那样,只是个狐媚子,害人精。 这念头一闪而过,宋轲使劲甩了甩头,暗骂自己莫不是糊涂了。怎么倒替他叫起屈来?阮云卿勾引宋辚,可是自己亲眼瞧见的。他这样做,定是想在皇兄面前讨好卖乖,想要从皇兄那里捞更多的好处罢了。 如此想着,刚刚那点愧意登时荡然无存,宋轲又恨了上来,越看阮云卿越不顺眼,只恨不得立时杀了他,方能消心中之恨。 宋轲只顾着发狠,全忘了阮云卿认下此事,等着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他若一死,可到哪里去讨好卖乖,捞更多好处呢? 阮宝生和宁白更是吓得魂都没了,宁白握拳捶着地面,口里长叹一声;郑长春也傻了眼,呆愣愣的看着阮云卿,嘴巴张得老大。 阮宝生早扑到阮云卿跟前,抓着他的肩头左右摇晃,厉声喝道:“你疯了不成?这话也是能胡说的?我不信!你绝不会干这样莽撞的事,你快把实情说出来,快说啊!” 魏皇后坐在宋轲身旁,不由冷笑一声:“够了!他亲口认罪,你们都没话说了吧!” 紧跟着喝命一声:“来人!还不把这个狗奴才拖了出去!本宫要亲眼看着他被乱棍打死!替我皇儿出气!” 行刑太监迈步上前,推开阮宝生,将阮云卿从地上拎了起来。 宫中有专伺刑罚的执事太监,他们归御马监所属,向来都挑选些身形高大,相貌凶恶,正值壮年的大太监充任。这些行刑太监各宫各院都有,闲时用来看门护院,有事时,就专门负责处置犯了错的宫人们。当初肖长福手下,就聚拢了不少这样的人。 那两个行刑太监拎起阮云卿,伸手拍在他肩上,顺势一捋,捋着阮云卿的胳膊往后一拧,就将他的手臂拧到身后。 他们素来凶恶,所对之人又都是些等待受罚的罪人,能不能从他们手下活着走出去,全要看主子的意思和这些人是不是肯花银子从他们手里买命。他们行事时心狠手辣,手下绝不容情,尤其是像阮云卿这样,被主子们定了死罪的,行刑太监们动起手来,就更加不会客气。 这二人仿若凶神恶煞,口里呼喝不止,拖拽着阮云卿就往寝殿外走。 才刚迈开步子,二人就觉得眼前一黑,猛一抬头,宋辚已经到了他们眼前,只见他手腕一抖,一双手掌如铁钳相似,死死攥在二人的手腕子上。 手上一阵巨痛,两个行刑太监“哎哟”一声,连忙放开拧着阮云卿手臂的手,不住抖搂着手腕,心里叫苦不迭,也不知是怎么得罪这位太子爷了。 宋辚面目冷煞,一字一顿说道:“谁也不许碰他!否则休怪孤翻脸无情,亲手剁了那杂碎喂狗!” 第81章 敌对 宋辚的话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听在两个行刑太监耳中,生生刺得二人狠狠打了个冷颤。 宋辚的语调不高,声音也温和舒缓,他不疾不徐地说出狠话,话里听不出怒意,可就是让人无端端地觉得周身发冷,遍体生寒。 这些行刑太监平日里也是横惯了的,他们是官家养的打手,又隶属御马监,与司礼监平起平坐,是这皇宫里仅次于那些皇亲国戚,最受人尊重的人。他们向来蛮横,看谁不顺眼了,背地里将人私刑处置也是常有的事。主子们仰仗他们,奴才们惧怕他们,越发将这些人纵得嚣张跋扈,鼻孔朝天。平日里走在路上,连那些不受宠的宫眷们,都得对他们避让三分。 他们哪里吃过亏,何况捉拿阮云卿,又是奉了皇后的懿旨。如今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差使没有办成,他们两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反倒让个病弱太子给唬住了,这脸面上可怎么过得去。 心中自觉占理,两个行刑太监复又迈步上前,想从宋辚手中将阮云卿夺回来。 谁料二人才到了宋辚跟前,刚要躬身施礼,侧目之际,一眼瞥在宋辚脸上,二人顿时倒吸一口了凉气,吓得倒退几步,再也不敢到宋辚跟前找死。 宋辚的气质大变,他漂亮的五官扭曲着,狭长凤目微微眯起,眸中像藏了两团鬼火一样,幽蓝发暗。宋辚像刚从修罗场上下来的罗刹,他眼角犯红,目光仿佛二月飞霜,冷冽中透着瑟瑟寒意,任谁都不敢与此刻的他对视,只要对视一眼,都得被他眼中的凶狠吓得魂飞魄散。 这是除了阮云卿以外,谁都没有见过的,宋辚的另一面,也是宋辚最为真实的一面。 这么多年来,宋辚一直将自己真实的样子牢牢隐藏在心底,从来不曾让外人看见。他在外人眼中,一直是温文儒雅,风度翩翩,一派出尘脱俗,浊世佳公子的潇洒模样,谁都不会想到,在这么一副装饰绝佳的面具底下,宋辚竟会如地狱中的恶鬼一样,有着一颗暴戾、疯狂,恨不得毁天灭地的残破心灵。 屋中众人全都吃了一惊,阮云卿更是心慌意乱,他急忙拉住宋辚的衣袖,低声求道:“殿下,别……云卿不怕死,只要能让皇后不怪罪于你,我受什么样的罚都是心甘情愿……” 一语未了,宋辚已经转过身来,他双目赤红,面露凶光,瞪着一双眼睛,简直像要把阮云卿生吞入腹。 宋辚恶狠狠地举起手来,阮云卿愣了愣,一恍神间,眼眶早已经红了。阮宝生怕宋辚会跟阮云卿动手,一声惊叫已然脱口而出。 “殿下!” 宋辚的身子猛然一震,他的手掌轻轻落下,抚在阮云卿脸上,宋辚蒙住阮云卿的眼睛,半晌才从喉间憋出一句话来。他声音里都是压抑的怒意,连话尾都发了颤:“你住口。别再说了……这事过了,我再好好跟你算帐!” 宋辚满腔愤恨,阮云卿再要如此,宋辚真怕压不住自己的性子,会当着众人的面,对他做出什么事来。 阮云卿一下子住了口,蒙在自己眼上的手掌滚烫发热,烫得阮云卿整颗心都像被火烧似的。宋辚的手有些发抖,那细微的颤动透过皮肤清楚地传递到阮云卿身上,阮云卿突然意识到,宋辚也许并不是在生气,他也许……只是害怕了。 阮云卿什么都说不出了,一想到宋辚是因为自己的死去而害怕,他心里的情绪就有种说不出的哀愁、凄苦。那是欢喜和感激,悲伤和感慨,还有一点点庆幸糅杂在一处的情感,复杂得阮云卿心头沉甸甸的,所有的理智、算计全都没了踪影,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此时此刻,阮云卿只想将自己的命运全权交付给宋辚。 魏皇后早就急了,宋辚拦下行刑太监,截住阮云卿,魏皇后就拍案而起,指着宋辚喝道:“你做什么?还不住手!”又喝命殿中的大小太监,一起上前,将阮云卿拿下。 宋辚单手护着阮云卿,脸上的神情仿佛恶鬼一样。殿中人等一见宋辚此时的模样,竟无一人敢上前来。魏皇后登时变了脸色,刚想开口喝问宋辚,却见他迈步上前,已到了自己面前。 宋辚停顿片刻,总算是冷静下来,他深深躬下身去,沉声说道:“今日之事,皆由儿臣而起,害十皇弟堕马的人是我。母后若要怪罪,只管怪儿臣就是。” 宋轲都要气炸了,他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狠蹬着床板,恶声吼道:“哥你疯了?这奴才有什么好的,就值得你这样护着!” 宋辚闻言,不由又扭曲了脸颊,他露出个满是嘲讽的笑容,回头看了阮云卿一眼,不由得低声叹道:“这话可问反了。你该问问云卿,你哥哥我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他连命都不要了的护着。” 宋轲闹了这一场,为的就是将阮云卿杀之而后快,宋辚如此,宋轲心中越发气恨。不待宋辚话毕,宋轲就扑到魏皇后身边,拉着她的胳膊,高声叫道:“娘别听哥哥胡说,他是让那个狗奴才迷住了,才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护着他。娘你好好看看,这个狐媚子长了那么一副水秀模样,眼睛都像会说话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您要再留着他,我哥的魂儿都要让勾跑了。” 魏皇后已彻底糊涂了,她抚着额角,让宋轲不要着急,又把郑长春叫了过来,让他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再详细讲述一遍,不得有半点隐瞒。 郑长春连忙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讲了,魏皇后听完,一腔怒意非旦没有消散,反而全部都转到了宋辚身上。 她狠瞪着宋辚,蓦地站起身来。魏皇后一步到了宋辚面前,甩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打在宋辚脸上。 “原来是你!” 宋轲堕马时的惊吓,入宫时的委屈,宫中沉浮的心酸难耐,还有这么多年来积攒下来的对宋辚和太后的种种恨意,此刻全都借此发泄了出来。一巴掌下去,魏皇后还不解恨,她又打了宋辚几巴掌,心底的恨意非旦没有消散,反而还在胸口越聚越浓,堵得她像心头压了一块巨石似的,怎么也不舒坦。 宋辚一动不动,任由魏皇后打他。身为子女,别说爹娘要打,就是魏皇后此刻要拿刀杀他,宋辚也是不能还手的。忤逆二字,有如泰山压顶,是他如今承担不起的罪过。阮云卿刚刚直言认罪,为的就是不想像如今似的,让宋辚和魏皇后起什么正面冲突。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在如今这个情势下,魏皇后无论地位还是身份,都要比宋辚有优势得多,她身为人母,要想惩治身为人子的宋辚,都实在是太容易了。 宋辚的目光清冷,他抬起头来,想要好好看一看自己的母亲。这么多年来她对自己不闻不问,宋辚多少次向太后问起,太后都只是长叹一声,让宋辚不要怪魏皇后,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罪过。 年幼的宋辚信了太后的话,他也从来都没有因为母亲慢待自己而埋怨过。若不是五岁那年的旧事,宋辚还不知要拿那些话骗自己多久。是那件事彻底改变了宋辚,让宋辚从天真的梦想中惊醒过来,这件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宋辚的旧事,有如一根尖刺一样,狠狠扎在心里,并时刻提醒着他,他的母亲恨他。 肉体的疼痛怎么比得了心里的伤痕,身体的伤只要休养就能全愈,而心里的伤痛,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尖锐。就算你刻意忽略,它也会时不时的冒出头来,扎在你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魏皇后又惊又怒,宋辚的表情太过吓人,那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样子,盯着她寒毛直竖,巴掌举在半空,竟是再也落不下去了。 宋辚长了这么大,还从没在她面前露出过这样的神情。那神情里带着一股看透世情的苍凉,还有些未曾释然的悲悯,刺得魏皇后倒退几步,颓然坐在床榻之上,再也动弹不得。 宋轲也吓傻了,他长到这么大,魏皇后别说打他,就连骂他,都只是寥寥数次而已。宋轲哪见过这般光景,魏皇后面目狰狞,下手凶狠,简直像要将宋辚活活打死似的。 宋轲心里害怕,今日之事皆由他而起,原本只是想借此事除掉阮云卿,没想到反倒连累了宋辚,还害母亲生了这么大的气,眼见事情越闹越大,他却什么法子都想不出,眼看着母亲生气,哥哥挨打,竟不知要如何了结。 宋轲年纪不大,心里又没什么算计,如今惹出来事,却只能瞪眼看着。他心里着急,不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别打了。娘别打我哥,都是我不好。我再不去骑马了。” 第82章 割发代罪 宋轲一哭,魏皇后的心也乱了。她连忙搂着儿子安慰,轻拍半晌,宋轲才止住哭声。 刚刚的怒气还攒在心间,魏皇后一面哄着宋轲,一面在宋辚和阮云卿之间来回巡视,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要想让你恨的人难受,只要将他最在意的东西,当着他的面毁掉,自然可以令他生不如死。宋辚既然这样在乎阮云卿,在乎到不惜与自己公然作对的地步,那么,就让自己在他面前,好好的折磨折磨他。 “来人!把阮云卿拖下去!” 宋辚脸上变色,本以为他认下此事,母亲就不会再难为阮云卿了,谁料魏皇后不依不饶,还要将阮云卿拖下去用刑。 宋辚心下一慌,忙道:“母后,儿臣都说了此事与他无关,都是我……” 魏皇后狠拍桌案,勃然怒道:“你住口,我看你当真是神智不清了。为了一个奴才,你这样成何体统!” 魏皇后摸了摸怀里的宋轲,这才缓了声调,她柔声说道:“今日之事我也不追究了。我不杀他,就算给轲儿积福了。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把阮云卿拉下去,打他一百刑杖,其余几个跟去马场的小太监,一律杖刑三十,郑长春罚傣一载,夺了他总管一职,也就是了。” 仗刑一百,听着比活活仗毙可是轻多了。 可屋中的人都明白,所谓仗刑,也不过比仗毙好听些,一百棍子下去,人照样得死,绝无活命的可能。别说阮云卿这样十来岁的孩子,就是那些成了年的大人,也很少能挨过五十棍的。 三十棍下去,已经是骨断筋折,五十棍下去,人早已不醒人事,这一百棍下去,还能活着的,除非他金刚铁打,是铜铸的身子,否则是铁定活不成的。 小太监们不住哀嚎,郑长春也瘫倒在地,他好不容易夺回来的总管之位,如今还没坐热乎呢,就又被人给撸了,这可让他到哪儿说理去,可冤死他了。 宁白和阮宝生也禁不住暗自骂娘,魏皇后好生恶毒,她嘴里说的宽容大度,可做出的事来,却比刚才还要狠毒几分,二人对视一眼,不由双双跪下,想要再跟魏皇后求情。不想宋辚一撩衣摆,已然先他们一步,跪在了魏皇后跟前。 宋辚伏地说道:“十皇弟是与儿臣置气,才从马上摔了下来。儿臣身为兄长不知忍让,此为罪一;明知他骑术不精,却没有好生护持,此为罪二;以一已之罪连累他人,此为罪三。三罪并罚,宋辚愿割发一缕,以代自身,向十皇弟陪罪!” 宋辚说话间已从袖中褪出一柄匕首,他手起发落,眼前寒光一闪,一把泼墨似的头发便被那锋利刀锋割了下去。 无数发丝散了下来,在地上铺了黑压压一片。屋中众人惊呼一声,宋辚已站起身来,收拾起地上的落发,双手递到魏皇后跟前。 “儿臣愿以发代罪,替阮云卿受罚。还望母后看在儿臣份上,网开一面,免了他的仗刑!” 别说是当朝储君,就是一个平民百姓,以发代罪也是一桩了不得的大事。古人向来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不可轻贱,否则就是不孝。尤其是皇族中人,除非是犯了什么非杀不可的大罪,不然以发相抵,都已是太过严重了。 众人都不料宋辚有此一着,魏皇后更是又惊又怒。 宋辚长了这么大,还没有用如此冰冷的语气跟她说过话。他见自己,从来都是恭敬有加,礼数周全,哪像眼下似的,恭敬虽恭敬,礼数也比平日里更为周全,可那恭敬里像带了无数把锋利的尖刀,两相对峙之下,这个孩子的气势,竟然超过了自己。 魏皇后心里明白,宋辚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任她摆布,对她的话言听计从的小小少年了。可她却怎么也没有料到,宋辚病弱的表相之下,还有着这样一副暴戾凶狠的面容。他站在自己面前,眉目低垂,早已收拾起了方才眼中的锋芒毕露。此时的宋辚,更像一把收入中鞘中的宝剑,将所有的光华都隐藏了起来。可任谁在看过他刚才展露的另一面后,都不会再被他的表相所蒙蔽。 魏皇后突然心慌起来,眼前的宋辚让她害怕,无法再掌控他的念头一旦冒了出来,就像野草一样,搅得她心慌意乱。 魏皇后不禁想到:她太轻敌了,这么多年来,她彻底让宋辚给骗了,原以为他对自己这个母亲,还是有几分依恋亲情的。可方才一幕让魏皇后整个人都惊醒过来,宋辚对她,哪还有什么母子亲情,他眼中的恨意那样直白坦然,毫无掩饰,瞪着她的目光里,冷漠得令人禁不住遍体生寒。 那哪是什么儿子看母亲的目光,那分明就是恨透了,恨到了心灰意冷,恨到了再也不抱任何期望。 魏皇后哆嗦着接过宋辚手里的断发,她将那缕头发死死攥在手上,心头起伏不定,魏皇后心思电转,蓦地站起身来。她将手里的断发举到宋辚眼前,浑身上下哆嗦着,指着宋辚骂道:“你放肆!这就是你孝敬娘的?” 魏皇后的眼泪滚滚而下,她边哭边骂,好不心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如今竟敢私自断发,还为了一个奴才,用这头发来堵为娘的嘴!来人!快去把贺太傅请来,孩子大了,当娘的管不了你了,书房里自有替我教训你的人!我要让满朝文武都看看,他们的太子到底是怎么对待他的亲娘的。” 魏皇后哭骂不休,眼泪像掉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不住地往下掉,她像真气极了,骂了宋辚一阵,就转身扑到床榻之上,搂着宋轲哭道:“娘在宫里熬了这么多年,跟前就只剩下你们兄弟两个。你哥哥这样对我,娘真不想活了……他这是要逼死我啊……” 宋轲只当母亲因为哥哥为了阮云卿断发抵罪而生气,哪里能想到别处。他看母亲哭得伤心,不由也抱着母亲哭了起来,又劝宋辚道:“哥你说句话啊,把娘气成这样。那奴才就这样好么?” 宋辚一语不发,只是看着魏皇后哭骂,明知她是做戏,心中却还是忍不住的心酸难过,为他自己,也为这个快要把人逼疯了的皇城。 一屋子太监管事们早让屋子里的情形吓傻了,就连寝殿外面的奴才们,也全都鸦雀无声的候在殿外,听着寝殿里的动静。 宁白躬身上前,劝魏皇后保重凤体。屋外随侍的几个太医们,也纷纷劝阻。阮宝生推了郑长春一把,朝魏皇后处努了努嘴。郑长春也乍着胆子走到魏皇后身旁,递过一茶姜茶,小声劝道:“娘娘息怒。奴才们都知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奴才们这一遭罢。” 魏皇后接过姜茶,狠瞪了郑长春一眼,把郑长春吓得一缩脖子,连忙又退到一边,规规矩矩跪下。 魏皇后轻叹一声,沉了许久,才慢慢开口道:“罢了。既然太子这样护着他,本宫若再不容情,太子还不得恨死我这个当娘的了。” 她揭开手里的瓷盅,轻轻吹了两下,把漂在上面的浮姜吹到一边,细细抿了一口,才道:“改罚阮云卿五十刑仗,其余人也都递减一等。郑长春罚傣一载,到杂役房服三个月杂役,总管之职也不必裁撤了。” 她说得慢条斯理,语间还有些好不容易才肯开恩减轻刑罚的不甘,听得在场众人再也无话可说,就连宋辚都被堵得张口结舌。 今日已经是撕破脸了,若再闹下去,自己也很难讨到什么好处。真要激怒了魏皇后,别说阮云卿,就连自己都没什么好果子吃。宋辚几番考量,终究觉得也只能如此了。 费了这么一番力气,还是要让阮云卿挨五十刑仗,宋辚恨得双拳紧握,额角的青筋直冒。 魏皇后冷笑一声,宋辚再怎么厉害,只要他还叫自己一声母亲,就休想在她这里讨了便宜。 抬手轻轻一挥,“还不行刑!” 刚刚那两个行刑太监忙又闯上前来,斜眼看了看宋辚的脸色,又吓得打了个机灵,两人哆里哆嗦的伸手手来,也不敢再当着宋辚的面去拉他,只好朝阮云卿喝道:“走吧!” 阮云卿跟着行刑太监出来,平喜早就在寝殿外候了多时,屋里不时有小太监传话出来,屋中情形他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见行刑太监们出来,平喜忙跑上前去,他左右瞧了瞧,拿身子挡着,把两个红布包袱分别塞到二人手里。 平喜堆笑道:“两位哥哥手下留情,我这兄弟平日里就憨得很,得罪了皇后娘娘,罚他也是应该的。可两位哥哥也瞧见了,他年纪还小,身量都没长开,这五十棍子下去,命就悬了。我没什么孝敬的,这是一千两银子,哥哥们一人五百,也不用哥哥留什么情面,只要给我这兄弟留条命就成了。” 行刑太监假意推拒,“这是做什么?我们吃官家俸禄,还缺你这点银子不成?” 他们嘴里说着,银子却已经揣进了兜里,平喜放下心来,忙道:“哥哥们说的是,这点钱不值什么,哥哥们辛苦一场,不过是打杯薄酒,挡挡风寒罢了。” 此处人多眼杂,几人也不便多说,行刑太监接了银子,脸上就多了些笑纹,二人推着阮云卿下了台阶,让他在天井中重新趴好,举起手中的水火无情棍,噼噼啪啪地打在阮云卿身上。 第83章 呓语 杖刑过后,郑长春和几个小太监也依次领了罚。魏皇后说声“乏了”,让一众人等各自散了,她如何安抚照料宋轲,自不必细说。 宁白等人躬身出了寝殿,忙奔阮云卿而去。虽是打点了人情,可五十棍子下来,还是打得阮云卿皮开肉绽。 宁白赶忙上去查看,见只是外面伤得狠了,内里却没有伤了筋骨,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这些个掌刑太监,常年干这杀生害命的营生,心眼儿多数都让银子给糊死了,阴狠毒辣的居多。若是他们觉得你打点的银子数目太少,行刑时非但不会手下留情,还会故意找准一个地方下手,几棍子下去,骨断筋折都是轻的,因此落下残疾的也比比皆是。 阮云卿满身是汗,牙关紧咬。他尚未昏厥,一口气游丝一样浮在嗓子眼里,目光轻飘飘的,扫了众人一眼。 阮宝生的眼泪都掉下来了,他刚要过去搀扶,宋辚已经上前一步,将阮云卿打横抱了起来。阮宝生一愣,平喜却已反应过来,他急忙在前引路,领着宋辚和宁白往阮云卿住的屋子里走。 众人乱了一气,总算将阮云卿安顿好了。宁白忙着给阮云卿看伤,阮宝生和平喜把阮云卿身上的脏衣褪了下来,擦洗已毕,又重新找了干净衣裳给他换上。 宋辚插不下手去,只站在门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床榻上的阮云卿瞧。 他始终一语不发,周身都像结了冰茬儿似的,一屋子人都让他弄得束手束脚,干什么都轻飘飘的,生怕哪点儿做的不对,又惹得宋辚发了怒。 阮宝生偷偷瞧了宋辚几眼,见他倚门而立,脸上的神情也看不出喜怒,一双眼睛好像深潭死水,幽深得让人怎么都看不透似的。 阮宝生进宫这么久,都没跟宋辚打过什么交道。就算近几年他投在太子门下,多数时候也都是听顾元武的命令行事,凭他的身份地位,还压根挨不到宋辚身边去。 今日之事众人瞧得清楚,宋辚对阮云卿如何,更是不用细说。阮宝生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在心里骂阮云卿道:“这小子到底是怎么招惹上这尊大佛的。” 看方才情形,宋辚与阮云卿绝不是主子与眼线那么简单,他们兄弟如此亲密,阮云卿在他面前,对宋辚的事情却只字未提,怎不令阮宝生起疑。 阮宝生一面给阮云卿擦洗,一面拧着眉毛胡思乱想。平喜拧了他一把,凑到阮宝生身边,悄声说道:“你好好顾着你兄弟就是了,管那么许多做什么?云卿比你聪明,也比你有分寸,他做的事情,心里自然有数,用不着你在这里东猜西猜的吓自己。” 把阮宝生疼得哎哟一声,他揉着胳膊恨道:“你轻点成不成?这儿还躺着一个呢,难不成你想把我也拧躺下?” 平喜横他一眼,“就你这皮糙肉厚的劲儿,脸皮揭下来糊墙上,都能当墙砖使唤,别说拧了,就是刀砍斧剁,水淹火烧都不带有事的。” “你当我铜浇铁打的啊?还刀斧齐上,又火又水的,炖肉呐!” 两个人斗了几句口,再一转身的工夫,宋辚已经出了屋门。 阮宝生三人不由松了口气,阮云卿受了重伤,众人已经觉得压抑,宋辚再沉着脸往门口一杵,屋子里就像无端端地下了一层秋霜,冷得几个人都想打哆嗦。 宁白也不敢多待,他手脚麻利,给阮云卿挑了伤口上的烂肉,撒了伤药,又拿干净布巾裹好,留下几瓶外用的伤药和一张药方子,就急急忙忙赶着出宫去了。 他临行时嘱咐阮宝生道:“没有宣诏,我出入禁宫多有不便,小二这里就全靠你了,若他的伤势有恶化的地方,你速速来太医院寻我就是。” 阮宝生连忙道谢,又怕宫门落锁,忙亲自送宁白出来。一路将他送出丽坤宫的大门,阮宝生实在按捺不住,便试探着问了问阮云卿和宋辚的关系。 宁白心里倒有几分明了,阮云卿能与太子相见,还是他从中搭的桥,只是没想到他们二人的关系已经到了如此亲密的地步,太子为了阮云卿,甚至不惜与魏皇后公然作对,还甘愿割发代罪,替阮云卿受罚。 他们彼此都是太子的手下,宁白说起话来也就没那么多的忌讳,何况他知道的,也尽是些纤末小事,具体细节,除了阮云卿和宋辚,别人也无从得知。 宁白简单说了几句,除去太子中毒后诈病不出一事,其他的都跟阮宝生说了。 阮宝生长叹一声,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当日肖长福之事,才逼得他们兄弟都出了险招。他是买通小裴下毒,而阮云卿,则是把自己的命彻底卖给了宋辚。 阮宝生心头沉重,世事难料,别说将来,就是明日之事他们怕也是猜不到的。日后如何,竟如一团乱麻一样,缠绕在阮宝生心头,他送宁白出了宫门,倚着门洞望着宁白的背影,不由又长叹了一声。 回去时阮云卿已经昏睡过去,阮宝生往床榻上瞧了一眼,阮云卿脸色惨白,虚汗不断,身上的伤疼得他睡不安枕,过不了一会儿,他就要扭着身子翻动一下。平喜怕他碰了伤口,只好用手把在他身体两边,不让他随意乱动。阮云卿疼得不住皱眉,又不能随意翻动,难受得呜咽出声。 阮宝生二人心里不是滋味,平喜红了眼眶,阮宝生坐在床榻边上,不住拍着阮云卿的后背,口中哼起一支短歌:天不宁兮,人不归;地不宁兮,草木亏;云不安兮,风乍起;树不静兮,亲何在。 阮宝生声音沙哑,语调低沉,一首短歌唱得苍凉绝望,道尽了他们几人心中的悲苦和无奈。平喜背转身去,抹了眼泪。阮云卿也在昏睡中渐渐安静下来。 他的伤都在股间,不能平卧,只能趴伏在床榻上。那首歌好似唱进了阮云卿心里,他再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只用双手紧紧攥着被角,死咬着牙关,就这样一时清醒,一时昏睡,迷迷糊糊地过了一宿。 晚间阮云卿突然流了眼泪,把阮宝生吓得不轻,以为他又是伤口疼了。连问了几声,阮云卿都不答应,一探额头,才知道他发起了高烧。 阮云卿不住呓语,离得远听不清楚,阮宝生还以为他梦里喊娘。听了一阵又觉得不对,凑近了细听,这才听得真切,原来阮云卿一声一声的,喊的是宋辚的名字。 阮宝生心头火起,宋辚,宋辚,太子就了不得么?他这兄弟本就是个傻的,如今再招惹上这么一个不该招惹的人,日后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独自生了半天闷气,无奈也无处发泄,阮宝生只好把一肚子火气都撒在那一盆冷水里,不住地换水,拧冷手巾,递到平喜手里,给阮云卿擦身退热。 平喜也不管他,任由阮宝生折腾到没了力气,才劝他道:“咱们都是做奴才的人,身不由己这四个字你难道还不知道么?我冷眼看着,云卿这孩子心细如发,又聪慧肯学,将来的学识造诣肯定比我们两个不知强上多少倍去。他是干大事的人,又天生一副倔脾气,不会听你的劝。你若真心疼他,只管在暗地里多护着他些,也就是了。” 一番话说得阮宝生也没了脾气,他点了点头,苦笑应道:“话是如此说,可该劝他的,我还是要劝到了才好。” 他心里愧疚,不由拉着平喜的手,难得正经地说道:“今日之事,有劳你了。” 平喜让阮宝生弄出一身鸡皮疙瘩,他抖了抖手腕子,呸了一声:“少恶心人!你正经把那一千两银子还我,比说什么好话都强。我告诉你,那是给你兄弟的买命钱,利息不能少了,五分利,驴打滚,按日记息。再拖上三五个月,就是把你自己卖了,都不够还我利钱的。” 阮宝生笑着看他,他与平喜之间,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的患难与共,他们之间不需要那些虚头巴脑的甜言蜜语,平日里的关怀体贴,危难时地奋不顾身,都已在点滴之间证明了彼此的感情。 阮宝生感慨之余,还是忍不住逗他。 哀嚎一声,阮宝生一骨碌滚到平喜腿上,在他衣襟上抹了眼泪,假意嚎哭道:“这么高的利钱,你这不是要我的命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日里花钱如流水,向来都没什么算计,这么多年也没攒下钱来,你让我到哪里找一千两银子还你? “这我不管。反正你得还我!” 平喜不让阮宝生耍赖,阮宝生求了半晌,平喜还是不为所动。 阮宝生转了转眼珠。心里已有了主意,他拉着平喜的手笑道:“不如这样好了,我把我自个儿押给你,冬天我给你铺床暖脚,夏天我给你打扇驱蝇,随叫随到,童叟无欺。怎么样?我这样俊俏的模样,还能陪你说话解闷,怎么也抵得过那一千两银子了吧。” 平喜瞪他一眼,嘴里骂着:“不稀罕!”转过身去,笑意却已漫在脸上。 第84章 逼问 一晃十几日过去,阮云卿的伤势也稳定下来。 这些日子他不是昏睡不醒,就是高烧不退,可把阮宝生和平喜吓得够呛。二人除去当值,几乎寸步不离的守着他,煎汤换药,喂水喂饭,悉心照料了十来天,这才把阮云卿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阮云卿睁开眼时,阮宝生不知喊了多少句佛号,平喜也终于放下心来,问阮云卿可想吃些什么。 阮云卿摇了摇头,他说话时声音嘶哑,喉头一动,就像有砂纸磨擦似的,疼得厉害。 先向阮宝生二人道谢,“这几日有劳堂兄和平喜哥了。” 不待阮云卿说完,阮宝生就恼了,“我没白天没黑日的守着你,好容易把你救活了,就是为了听你这句谢么?” 阮云卿见他真动了怒,心头一慌,忙要从床上起来,“哥……” 平喜见了,急忙按住他,“小祖宗,好容易好些,你又乱动,还不快趴好。” 重又扶阮云卿趴在枕头上,平喜回身推了阮宝生一把,“你不会好好说话啊?” 阮宝生怒道:“我担惊受怕的,发发牢骚还不成?” 心里到底心疼,阮宝生气了一会儿,便赶着去小厨房里要来一碗人参炖鸡,给阮云卿补身子。 阮云卿行动不便,不能起身,平喜找来几床厚棉被,给他垫在身下。阮云卿趴在被子垛上,半歪着身子,阮宝生怕他随意乱动,裂开伤口,让阮云卿只管趴着,他坐在床榻边,端着汤碗,喂他喝汤。 伤口还未结痂,轻轻一动就疼得一头冷汗,心头浮着一团火似的,烧得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火烧火燎的难受。阮云卿实在没什么胃口,勉强喝了两口汤,就再也不肯吃了。 阮宝生搁下汤碗,拿帕子给他抹了抹嘴角,这才说道:“这话本该等你好了再说,可我怕你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因此还是此时就说最为适宜。” 平喜朝阮宝生使个眼色,让他说话别太冲了。阮宝生点头会意,平喜起身去收拾桌上的碗盏家伙,连食盒一起,都端了出去,空出屋子,留下他们兄弟二人,也好说话。 阮云卿见阮宝生说得郑重,连忙支起上身,说道:“哥哥有什么话就说罢。” 阮宝生盯着阮云卿眼睛,脸上的神情也跟着严厉起来,“你既然叫我一声哥哥,你就得听我的话。” 阮云卿点了点头,“我听。” “好。”阮宝生正色说道:“我不管你和太子是什么关系,以后,都不准你再见他!” 阮云卿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阮宝生竟会跟他说这些。 趁他愣怔的工夫,阮宝生不等阮云卿反驳,便又说道:“我自会去求顾元武,让他以后放你一条生路。解药的事你也不用担心,我自会想法子给你弄来。咱们兄弟俩有一个陷在太/子党/争里就罢了,另一个也陷在里面,不是让人一锅端了?趁此机会,能逃脱一个,也是好的。” 见阮云卿不言语,阮宝生心里着急,说话时语气也急了起来,“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以后不准见他,你也少往太子的事里掺合!不然,休怪我再也不认你这个兄弟。” 阮云卿苦笑一声,阮宝生要真能狠下心来不认他,也就不会这样一而再的想法设方地救他了。 堂兄狠不下那个心来,可他的话却还是字字敲在阮云卿心上,让他不得不反思起这几日的事来。且不说这事顾元武会不会答应,就只说眼前情形,太子会不会再重用于他,尚且还是个未知之数。 这几日阮云卿一时糊涂一时明白,可到底还有些记忆。这些日子,赵青、崔太监,小裴,就连莫征都偷偷来看过他了,可却唯独不见宋辚的影子。他不只人没来,甚至连只言片语的问候也没让人带来,阮云卿心中不安,也不知宋辚心里是如何想的,他是否也像阿良一样,被宋辚抛弃不理了。 阮云卿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就算让自己再选一回,他还是会像当日那样挺身而出,将宋轲之事一力承担,不愿让宋辚受到一点牵连。 行刑那日的事还历历在目,宋辚到底为了什么生气,阮云卿至今还想不明白。 人往往就是如此,事不关己时,看得比谁都通透明白。可事情一旦牵扯到自己身上,还没怎样呢,自己就先乱了心神,再聪明的人,也什么都看不透了。 阮云卿猜不透宋辚的心思,独自一人胡思乱想,越想心里就越是慌乱。可不管怎样,阮云卿都不后悔,为了知己,他拼了性命也再所不惜,哪怕如今死里逃生,阮云卿都不觉得是自己错了。 阮云卿摇了摇头,他朝阮宝生说道:“别的事我都听哥哥的。可唯独这件,我不能答应。” 阮云卿脸色惨白,一张脸上白得没了血色,他说话时都有些力不从心,短短几个字出口,气息已经有些乱了。可阮宝生还是让他语气里的坚定决绝噎得没了回话,他瞪着阮云卿,脱口问道:“你莫不是……” 你莫不是喜欢上宋辚了? 这话在阮宝生嘴边绕了几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他暗骂自己糊涂了,阮云卿过了年才刚满十二,这么小的年纪,什么喜不喜欢的,简直就是笑话。就算真有什么,怕也是太子那边强逼他的。 当日情形,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若说宋辚和阮云卿之间没什么,此时怕是谁也不肯信的。那日就觉得苗头不对,阮宝生不禁心慌意乱,他不敢细想,若这事要是真的,阮云卿日后会落个什么下场。 东离不避男风,朝中官员豢养男宠也已蔚然成风,酒席宴间带男宠同去,坊间也向来当做一桩风流韵事,谈论起来对官员的德行操守并无影响。 然而那也只是对养男宠的人而言,当男宠的,人们议论起来,可就没什么好话可听了。 一个男人做了男宠,就再没什么地位可言,他不只不是一个男人,他甚至连一个人都不算了。男宠只是玩物,只是那些权贵富商们标榜权势金钱的摆设,他们如同那些象牙摆件一样点缀在大人们中间,高兴了就赏他们一点甜头,不高兴了就像一块破布似的被人丢在一边,还要整日被人百般辱骂,境遇惨不可言。 阮宝生可不想让自己的兄弟落到那般田地。他狠了狠心,不顾阮云卿重伤在身,拽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床榻上拉了起来。 阮宝生拧眉瞪眼地指着阮云卿身后的伤处,厉声喝道:“你瞧瞧你现在这副样子,五十刑仗,难道还打不醒你?你病了这么些日子,太子可来瞧过你一眼?你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可他呢?事情一过就把你扔在一边,连句安抚的话都没派人来问候过,你还为了他这么死心塌地的,我看你真是被打傻了!” 阮宝生下手极重,拎着阮云卿,就把他从床榻上掀了下来。阮云卿光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他疼得冷汗直冒,却仍是咬着牙不肯答应。 阮宝生恨得咬牙切齿,他攥着拳头,狠捶了几下墙壁,终是不忍心再逼他。扶着阮云卿重新趴好,给他擦净了手脚,又看了看伤处,见并未渗血,这才坐在床边生闷气。 兄弟两个相对无言,许久阮宝生才长叹一声,骂道:“那些皇亲贵胄,哪个嘴里的话是能听的?你这样傻乎乎的一头栽进去,以后还不知要被多少人戳着脊梁骨骂你。是,你能耐,不怕别人的诋毁诟病。可哥哥只问你一句,太子真的值得你这么为他么?他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若真的抛下你不理,你可是要一个人承担后果,被人辱骂耻笑一辈子。这些后果你可都想过?这条路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你是真的不怕死么?” 阮云卿静静听着,顿了半晌,才禁不住惨笑一声,“我从进宫那日,就已经是死的了。如今再死一次,又有什么可怕的。” 阮云卿把脸埋进枕头里,呼吸被阻断在外面,他的神志也渐渐模糊起来。他不想离开宋辚,只要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他了,心口就会不自觉的疼痛起来。他如今年纪还小,还不知道要把这样锥心刺骨的感情归到何处,只是那一想起他来就想要微笑的心情,让阮云卿觉得从未有过的熨贴和高兴,就算自己真的如阿良一样,被宋辚抛弃了,阮云卿也会守着这份心意,继续为宋辚办事,哪怕只是能远远的看他一眼,也心满意足。 阮宝生要是知道阮云卿心中所想,此时就算以死相逼,怕是也要逼得阮云卿跟宋辚恩断义绝。 阮宝生看着阮云卿纤瘦的脊背,一头黑发散在他白得快要透明的肩膀上,心里就止不住地心疼,他给阮云卿搭了一条毯子,站起身来,唉声叹气地出了屋子。 兄弟俩不欢而散,阮宝生也没在阮云卿面前再提过这话。 阮云卿倔得很,这点阮宝生心里再清楚不过,只要是他不想做的事,任谁都是劝不动的。阮宝生暗自发愁,平喜怕他愁坏了身子,只好时不时劝他几句,让他不要心急,且看看事态发展再说。 这话说得有理,如今这事也由不得他们,宋辚对阮云卿不闻不问,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打算。阮宝生只盼他从此之后就将阮云卿忘得干净,再也不要跟他们兄弟扯上什么关系才好。 第85章 封赏 又过了几日,阮云卿身上的伤口结痂,宋辚那里却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因为身上的伤,晚间去端华宫读书的事自然也去不成了,宋辚不来,过去那些亲近体贴都在记忆中变得越来越模糊,阮云卿好几回被伤口疼醒,都不禁怀疑过去的一切,是否只是自己的南柯一梦。 日子越久,阮云卿心中也越是不安。他整日心事重重,阮宝生和平喜看在眼里,也都跟着急上火。无奈阮云卿什么都不肯说,在他们二人面前,还总是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高兴模样。他越是如此,阮宝生二人看着更觉心酸。 身子好些,可以扶着床榻走动了,阮云卿就不肯再麻烦阮宝生二人。他一再说自己没事,让他们二人不必再整日操劳,在他跟前守着。阮宝生哪里肯听,每日仍是准时点卯,换着花样儿的给他弄些吃食玩意儿,怕阮云卿闷了,又让平喜从漱玉阁里偷偷拿出些古籍孤本来给阮云卿解闷。 阮云卿心中感激,也不肯再自怨自艾,他打起精神,每日除了看书,就是叫莫征过来,向他询问近日鹰军兄弟搜集来的消息,然后整理一遍,看看有没有太子中毒一案的新线索。 如此又过了数日,转眼离马场一事已过了一月有余,阮云卿没有等来宋辚的消息,却等来了魏皇后的传诏。 他挨了五十刑仗,连床都下不了了,自然也免了一切当值等事,不用到魏皇后跟前伺候。阮宝生早和郑长春打了招呼,留阮云卿在丽坤宫里养伤,这一个多月来一直相安无事,也不知此时,魏皇后是为什么事,突然叫阮云卿过去。 几个人都吓了一跳,惴惴地猜了半晌,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阮云卿忙道:“反正躲不过去,我去了也就知道了。” 阮宝生叹了口气,忙和平喜给阮云卿换了衣裳,一起送他出门。 阮云卿笑着回头,安抚阮宝生二人道:“我去去就回。” 阮宝生和平喜非但没有安心,反而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一个月没出门了,阮云卿走了一段,就有些心慌气喘,身上的伤还隐隐作痛,他走一程歇一程,足足走了一顿饭的工夫,才到了皇后的寝殿门口。 魏皇后此时,正坐在窗边,和人说话。 她面前站了一个浑身黑衣的男人,那男人脸上蒙了一张人/皮面/具,死灰一样难看的脸上面无表情,说话时脸上的肌肤纹丝不动,再配上他嘶哑冰冷的声音,简直就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死人。 那男人冷冷说道:“你想清楚了?我只能为你做三件事,杀肖长福已经算一件,如今你再开口,已经是第二件了。” 魏皇后脸上的表情比那个男人也好看不了多少。她面色苍白,脸上未施脂米分,唇上的颜色浅淡,在灯光之下,看着和死人也相差无几。 他们两个一坐一站,相距不过一步,屋中没有旁人,偌大的寝室里只点了一盏孤灯,越发显得屋中的气氛诡异不已。 魏皇后轻轻点了点头,“我既然找你,自然是想清楚了。你替我把帕子取来,就算你替我做了第二件事。” 面具下面的眼睛如寒星闪过,那男人直盯在魏皇后脸上,停顿半晌,才开口问道:“什么样的帕子?” 魏皇后面朝窗外,她目光涣散,心思已被过去的回忆分散,那男人的问话也没有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魏皇后露出一抹温柔笑意,望着窗外盛开的桃花,轻笑道:“三月是他最喜欢的,桃树开花,落英缤纷……” 她不知想起什么,仿佛一下子被唤了心思似的,猛的回过神来。脸上的笑意退去,魏皇后又换回一副清冷面容。她回过头来,对那男人说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那男人皱了皱眉,“你若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大可以求我带你离开。” “离开?”魏皇后苦笑一声:“晚了!” 她笑得凄惨,竟比哭还难看,“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来不及了。” 她在这座皇城里,耗费了自己最为美好的青春年华,她争过、抢过,嫉恨过,也埋怨过,如今的自己,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天真活泼的女孩了,她耗尽了自己的心血,失去了曾经的爱人,只换来了如今这个冷冰冰的后位,到底值还是不值,只怕要等她死后才能看个明白了。 魏皇后双手掩面,纤细的手掌覆在脸上,掩住了她扭曲的表情和心里全部的不甘。 魏皇后只容自己失控片刻,就很快掩住情绪,她又恢复到以往那个端庄冷淡的模样,语气中不带一丝人气,慢慢向男人说起那帕子的样子,“我要你找的,是条素白的棉布帕子,上面绣着一株姜果。青草嫩芽,鹅黄姜果,边角是用桃米分色的丝线锁边。那帕子,如今该在司礼监里。” 男人望着魏皇后面无人色的苍白面孔,轻轻点了点头,应道:“知道了。” 他不再多言,答应一声,跟着越窗而出,转眼便消失在一片桃花林中。 屋中只剩下魏皇后一人,她把目光从窗外移向屋内,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满室奢华,四处描金绘彩,拔步床上的纱帐层层叠叠,繁复而又华丽,然而心底还是空落落的,好似怎么也填不满一样。 “走了……你们都走了……终究,还是只剩下我一个……” 她喃喃自语,语间说不出的凄苦,说到只剩她一个时,眼泪早禁不住滚了下来。 郑长春进来回话,魏皇后连忙抹了脸上的泪痕,问道:“人来了?” 郑长春不敢抬头,只垂首答了一句:“是。” “让他进来吧。” 郑长春退出去,过不多时,带阮云卿进了寝室。 魏皇后抬眼看去,阮云卿跪在她面前的大红地毡上,伏着身子,双手交叠,看上去越发瘦小。 “起来吧。” 魏皇后让郑长春搬来一把椅子,就搁在她坐的软榻跟前。 “坐。” 阮云卿叩首道:“奴才跪着说话就好。” 魏皇后语间含怒,不耐烦道:“让你坐你就坐吧。” 阮云卿这才起身,躬身谢过,在椅子上坐下。 魏皇后细细打量眼前的人,阮云卿相貌清俊,最近比初来时又长高了一些,眉目间已露出了少年人的英挺。 这个少年,小小年纪,人脉倒是广得很,上至太子,下至太医,他不仅全都认得,而且还个个都与他关系匪浅,为了他,甚至不惜公然与自己作对。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16节 魏皇后的目光中带了一点审视,她由上至下仔细打量着阮云卿,心里更加笃定,这个孩子,与太子的关系绝不简单。 “伤都好了么?” 魏皇后静了半晌,突然开口相询,阮云卿猛然听见,不由吃了一惊。他缓了缓心神,这才答道:“回娘娘,已然好得差不多了。” “嗯,好了就好。” 魏皇后朝郑长春摆了摆手,郑长春立刻走至桌案旁边,端过一个朱漆盘子来。那盘子上面盖了一块大红布巾,把盘子里的东西挡得严严实实。 魏皇后伸手揭开红布,“刑杖的事,你心里不要恨本宫才好,为人父母,听见子女死里逃生,任谁都得慌了手脚。这些补品,你带回去补补身子,东西不算金贵,但都是各地进贡的,外面轻易买不到,也算是本宫一点心意。” 郑长春把盘子举到阮云卿跟前,阮云卿扫了一眼,见里面有上等野山参两棵,阿胶数匣,茯苓霜一篓,还有许多珍贵药材。那山参已成人形,一看就是超过百年的东西,不仅珍贵,而且相当难找,这一棵就价值不菲,若遇上有人家急着要这东西给家人续命,就是万两白银,都是不愁卖的。 这一盘子东西,价值何止万金。它像烫手山芋似的,把阮云卿刺得坐立难安。他赶忙站起身来,推拒道:“这些东西太过贵重,奴才不敢要。” 魏皇后点了点头,“我就知道你是个贴心懂事的。日后你去了端华宫里,可要好生服侍太子,不要让本宫失望才好。” 阮云卿瞪大了眼睛,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魏皇后笑道:“怎么?吓着了?这有什么好诧异的,太子过来讨你,说你细心体贴,想让你去端华宫里当差,随身服侍他。” 魏皇后一面观察阮云卿的脸色,一面又再说道:“说起来这事也的确稀奇,难怪你有此反应。本宫入宫二十几年,只听说过儿子们到母亲那里讨要喜欢的宫女,这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公然来讨要小太监的。” 阮云卿闻言,不由得脸上变色。宋辚那里一直没有动静,阮云卿几乎以为自己已被他放弃了,马场一事已然闹得人尽皆知,如今宫里人人都知道,太子为了一个小太监,公然违背皇后的懿旨,甚至不惜断发代罪,替那小太监受罚。 宫廷轶闻本就惹人遐思,何况宋辚年纪渐长,身边还从没传出过什么风流韵事,这话就像长了翅膀似的,在皇城乃至朝堂中迅速传了开来,如今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事态如何发展。 阮云卿怎么也没想到,宋辚竟然会将自己调到端华宫去。他一时心头激荡,高兴一阵,又心慌一阵,种种情绪都蹿上心头,这么多天来他担惊受怕,此时非但没有缓解,反而还越发慌乱起来。 阮云卿脸上惊疑惑不定,魏皇后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她让郑长春把那朱漆盘子给阮云卿搁在手边,又道:“这东西不过是些死物件,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日后你成了太子的贴身近侍,咱们也就是一家人了,本宫向来不会亏待自己人,这点东西不过是个引子,日后的封赏自然少不了你的。” 魏皇后在说到“自己人”三个字时,便刻意加重了语气,后又提到封赏二字,见阮云卿似乎毫无所动,便又笑道:“你去了端华宫里,一定要好好照顾太子,他身子才好些,一应事务都要有个贴心的奴才帮他操持着才好。端华宫里还没有首领太监,你年纪虽小,可办事却还稳当,本宫就封你七品殿前执守,到了端华宫里,暂代首领太监一职。” 第86章 抉择 七品殿前执守,暂代首领太监一职。 且不说连升三级,对于宫中的内侍宫人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就只是一宫的首领太监,就是多少苦熬了半辈子的奴才们,都不一定能得到的殊荣。 宫中向来讲究按资排辈,提拔升迁也都是先紧着那些入宫早的大太监们。就以郑长春为例,他也是熬到三十几岁,才当了丽坤宫的总管,这一步一步,不知挨了多少艰难辛苦。 宫中并不是各宫都设有总管太监,除了帝后二人居住的寝宫,也就只有太后的寿康宫能配一正一副两名正五品总管太监。其余各宫院都要次一等,只配首领太监一名,下辖大小管事、执事太监若干,以此类推,越是小的宫院,所配备的人数和太监品阶也越低。 端华宫向来是太子居住,太子身份尊贵,但也要有别于皇帝,因此端华宫里的建筑陈设和一应人员配备,都只比众位皇子稍强些,只配有首领太监一人,下属管事等五十六人,宫女二十五人。 先挨了五十刑杖,才过了一个月,魏皇后就态度大变,不只赏了无数珍贵药材,还将他连升三级,一路提拔到了七品执守,首领太监的位置。 这官位并不算高,可对于年仅十二的阮云卿来说,已经是位高权重到他不敢奢望的地步。 阮云卿心内惊惶,不由半晌无语,郑长春推了他一把,嗔道:“这孩子莫不是高兴糊涂了?还不快向皇后娘娘谢恩!” 怕他不懂其中的好处,郑长春忙又解释道:“从一个小小的执事太监一跃成了首领太监,你可知娘娘给了你多大的恩典?端华宫虽不比丽坤宫这样的大宫院,可到底也是太子东宫,皇城之中了不得的地方了,多少人几十年都等不来的好事,你还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领旨谢恩!” 阮云卿让他推得身子一歪,心里越发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魏皇后心中打的什么主意,这从天而降的好处背后,终究还隐藏着什么阴谋算计。 阮云卿连忙站起身来,躬身答道:“娘娘,奴才年纪尚不足十二,这首领太监一职,奴才万不敢当。” 魏皇后笑道:“有什么不敢的,先祖十二岁时,已经上了战场,他亲手手刃仇敌,为家族报仇时,也不过才十五岁。自古英雄出少年,本宫信得过你,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 阮云卿还是摇头道:“奴才资历尚浅,那些年长的管事太监又岂会信服。奴才担不起首领太监一职,还望娘娘收回成命,再换年纪稍长些的管事为好。” 魏皇后收起一脸笑容,她紧盯着阮云卿,寒意慢慢爬到脸上。 魏皇后眉梢一挑,冷冷开口,话里净是不容人辩驳的威严和冷酷,“这事已然定了,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本宫不过支会你一声,你回去后速速收拾行李,明日就搬到端华宫去。” 魏皇后眸中的狠意刺得人遍体生寒,阮云卿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也不敢再出言推拒,连忙躬身谢恩。 魏皇后这才满意,她重又让阮云卿坐下,殷殷叮嘱道:“太子今年已十六了,也到了上朝理政的年纪,本宫真怕他太过勤勉,整日顾着朝堂上的事,把身体熬坏了。太子还未娶亲,平日里的饮食起居以及日常琐事,日后自然要靠你多担待些。” 魏皇后说着话,突然长叹一声,“我这个做娘的,就是有操不完的心。我心里惦记太子,他怕是也不会念我的好处,反而还会嫌我唠叨、多事,在他跟前碍手碍脚的。可天下父母哪个不是如此,哪怕他长到八十岁了,在我这个做娘的心里,也还跟孩子似的不懂事呢。” 她轻声笑语,语间竟有说不尽的母爱亲情,若不是经过上次马场一事,阮云卿亲眼看着魏皇后对宋辚种种苛待,而对宋轲却溺爱之极,他也根本不会相信,这世上的母亲竟会偏心至此。 心里止不住地生出阵阵寒意,阮云卿默默听魏皇后说话,心头莫名觉得不安。她对自己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仅仅是为了诉一诉苦么? 正自胡乱猜测,却听魏皇后猛然间话锋一转,她收起一腔哀怨,转而笑道:“如今可好了,我们母子之间有你调停,关系自然也会比从前亲近得多。你多替我看着太子些,若他有什么轻举妄动的地方,一定来告诉我一声。事无大小,只要是跟太子有关的,我这个当娘的,都是愿意听的。” 阮云卿的冷汗都冒了出来,打了一晚上机锋,魏皇后那里又送补品又升官的,原来最后的症结都着落在此处。 宋辚过来讨他,魏皇后顺水推舟,答应了宋辚的请求。她让自己做端华宫的首领太监是假,让他盯着宋辚的一举一动才是真的。自己领了这些封赏去端华宫,在外人眼里,可就彻底成了皇后这边的人,不管他心里究竟向着谁,外人谈论起来,他都成了魏皇后的眼线,得为她办事才成。 阮云卿不禁苦笑出声,他这是怎么了,太子那里还没理清,如今魏皇后又来了这么一出。阮云卿真想问问,他们母子到底是看中了他哪点,竟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让自己暗中盯着对方。 魏皇后见阮云卿半晌无语,脸上的神情也苦涩不已,她怕阮云卿不答应,忙又温言劝道:“太子对你好,本宫也看出来了。可你也得为自己打算才是,他身为太子,势必是要娶妻的,将来太子妃进门,你又将自己置于何地?你若是个女子也就罢了,本宫做主,怎么也能给你一个体面的身份,可你偏偏是个男子,又是个太监……” 魏皇后摇了摇头,“将来你的境遇如何,恐怕不用本宫细说,你也能猜到一二。你这样聪明,难道想一辈子委屈自己?就算你愿意委屈,可你也要问问将来的太子妃,能不能容得下你!本宫说了这么多,就是想给你选一条最好的出路……” 魏皇后下面说了什么,阮云卿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茫然的瞪着大眼,盯着面前不远处的烛光,眼前一片光亮,可心底却像陷入了无边黑暗一样,渐渐的外面的一切都跟自己无关了似的,阮云卿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了。 他心里乱极了。阮云卿彻底糊涂了,魏皇后说的话他都懂,可那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他心里敬重宋辚,当他是恩师,当他是知己,却唯独没有魏皇后口中所说的那样……男宠,这字眼熟悉又陌生,刺得阮云卿浑身难受,连骨节里都冒了凉气。 他拼命在心里摇头,他不想做什么男宠,他也不是男宠。他和宋辚之间清清白白,绝没有什么肮脏龌蹉的地方,他们亦师亦友,阮云卿也一直把宋辚当做这世上,除了赵青和阮宝生他们以外,最为亲近的亲人。 他不要什么出路,他也不想和什么人争宠,他只想和宋辚像从前似的,一起读书、画画,一起议论时政,偶尔在夜半时分,一起去宁秀宫里游湖。那样单纯而美好,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日子。 魏皇后劝了许久,阮云卿都陷在一片混乱里不能自拔,临出宫门的时候,魏皇后突然叫住了他,指了指桌案上的朱漆盘子,笑道:“别忘了这些补品。” 阮云卿木然回头,端起盘子又往外走,背后又响起魏皇后冰冷的声音,她冷冷说道,声音里满是杀气,“别忘了这宫里还有你不少亲眷。阮宝生、平喜,周俊、崔太监,你若是能豁出他们的性命不管,你就尽管随心所欲,不必理会本宫今晚的嘱托。” 阮云卿机灵一下,整个人都惊醒过来。魏皇后话里话外都是威胁,她明摆着告诉阮云卿,若不按她说的话做,阮宝生等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出了寝宫的大门,夜风扑面而来,阮云卿禁不住浑身直抖。他端着盘子,一路飞跑,回了自己住的屋子,他还兀自抖个不停。 阮宝生已经等了一个晚上,正等得心焦,猛见阮云卿一头闯了进来。忙和平喜把阮云卿接进屋来,安顿他躺在床榻上,这才催问他今晚去了皇后那里,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阮云卿只是发抖,他一语不发,双手攥着被角,浑身抖得筛糠一样,阮宝生急得满头是汗,问又问不出什么,只好把阮云卿搂在怀中,柔声安慰,“好了,好了,小二别怕,哥哥在呢。” 阮云卿伏在阮宝生怀中,不由大哭起来,他先还只是呜咽出声,后来竟忍不住大声嚎啕起来。他哭得伤心,这一年多来的委屈和心酸,此时全都亟待发泄,阮云卿只觉胸口发闷,心里发堵,一想到日后的两难处境,他真不知要如何是好。 一边是挚友亲朋,一边是自己的恩人知己,阮云卿真不知要怎样抉择,才能让两边都不受到伤害。 第87章 误闯 一夜未眠,转眼天明。 阮云卿望着窗格上的蒙纸由暗转明,一晚都没有合眼。 他苦思一夜,还是没有想到两全齐美的办法,一面是宋辚,一面是阮宝生等人,两边都是他最为亲近的人,阮云卿就算豁出自己的性命不要,也不想让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受到伤害。 平喜一睁眼,就看见阮云卿坐在窗前,瘦小的身子穿着一件牙白色长袍,越发显得那身子骨草扎的似的,像风一吹就要跑了。 平喜摇了摇头,他整衣起来,给阮云卿搭了件衣裳,忍不住开口骂道:“你身子才好些,刚刚不发热了,就这样胡作起来。我和你哥哥整日辛苦,你就是为了我们,也不该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 阮云卿平日里就有些怕平喜,让他一番话说得低了头,支吾一声,连忙站起身来,赶着道:“我这就穿衣裳去。” 平喜不由一哂,瞧着他慌里慌张的背影,心里叹道:这孩子哪都好,就是太顾着别人这点不好。不是让他学得自私自利,只是人首先要保全自己,才能顾着身边的人不是,像他这样为了那些对自己好的、曾经有恩于他的人,连命都能豁出去不要的,平喜真不知该说他是太过重情呢,还是太过傻了。 阮云卿穿了衣裳,床榻上的阮宝生也醒了过来,兄弟俩赶忙洗漱了,和平喜一起趁着天色还早,把行李收拾出来。 上次从杂役房搬过来,他们几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可这次再搬,人人心里都像堵了块大石头一样,沉重得连话都懒得说了。 三个人默默无语,很快收拾停当,阮宝生二人还要各自去当值,阮云卿只能一个人先到司礼监报备,然后去端华宫上任。 阮宝生送阮云卿出门,路上他强打精神,拍了拍阮云卿的肩头,劝他道:“你这是当官去了,又不是上刑场,乐呵着点,别蔫头耷脑的,跟天塌了似的。” 阮云卿还是不言语,一路出了丽坤宫的大门,到了夹道上,他才转回身来,勉强笑道:“堂兄放心,云卿此去,决不会让堂兄为难。” 阮宝生不由发笑,“你哥我在宫里呆了十来年,不说腥风血雨,也是在多少大小浪头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我和你平喜哥不说别的,自保的工夫练得还算到家,何况还有我师傅在呢,他再怎么心狠手辣,也得给我留点情面。你只管放心去罢。” 阮云卿让他说得宽心不少,又嘱托阮宝生道:“求堂兄多多看顾周俊。” 阮宝生点了点头,让阮云卿放心。周俊虽莽撞了些,但他身边有崔太监看着,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离别的愁绪涌上心头,阮云狠朝阮宝生和平喜长揖一礼,谢过二人,这才安心往司礼监去。 调任的呈报早就交了上去,司礼监核准盖印,交到当差的人手里,双方交接已毕,当日便可生效。 阮云卿先去办了一应手续,领了公文等物,这才从司礼监里出来。 既然到了此处,断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他迈步穿过回廊,往顾元武的住处走去。 今日也是临时起意,阮云卿并没有提前支会,也没有递过拜贴,就这样闯了进来。他也不知今日是不是顾元武当值,只想着过来看上一眼,在便进去拜会,顾元武若不在,自己再离开,也不显得失礼。 顾元武在宫中的住处就在司礼监后面的一个小院落里,精致小巧,一共就两间屋子。阮云卿迈步进来,左右张望一眼,见门口并没有小太监守着,便在门外先叫了一声:“在下阮云卿,特来拜会顾公公。” 大门敞着,里面却无人答话,阮云卿来过这屋子无数次,对里面的格局也十分清楚。想着顾元武也许在里间屋里,没有听见他叫门,于是又往里走了两步,推门进了屋里。 这一进去不打紧,阮云卿抬眼一望,就被屋里的情形臊了个满脸通红。 这屋子一明一暗,外间屋只摆了一张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往左一拐,不过三步就进了里屋,屋子不大,一张床,一个多宝格,外加一张长条桌案,就把屋子摆得满满当当。 门口正对着床榻,阮云卿一眼看过去,正看见宁白与顾元武衣衫不整,搂做一团,他头一次见别人欢好,只一眼就弄了个脸红心跳,忙不迭退了出来,不小心正碰在八仙桌上,差点把茶壶带了下来。 屋外咣啷一声响,屋里的人也听见动静,三个人打个照面,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阮云卿转身就往外跑,一溜烟似的跑出了屋子,刚到院门,就听见顾元武叫道:“等等。” 阮云卿回过头来,见顾元武脸上情潮未退,匆忙拢住的衣襟没有系好,还能从敞开的衣领处看见不少红紫交错的痕迹。 阮云卿又红了脸,顾元武问他:“可是有急事?” 阮云卿急忙摇头,结巴道:“没……没事。”说完转身飞也似的跑了。 一直到了端华宫门前,阮云卿才收住脚步,停下来喘了口气。 眼前不断闪过刚才的情景,过去只是听人说起,阮云卿听了不过一笑了之,并没怎么往心里去,如今亲眼看见,这冲击非同一般,阮云卿此时还觉得心里直跳,耳朵一个劲儿的发热,脸上也红得厉害。 本想找顾元武商量一下魏皇后的事,没想到却撞见这么一幕,阮云卿倚着围墙歇了半晌,总算是冷静下来。待呼吸平顺,这才又往前走。 端华宫也是常来常往,虽然都是夜间来的,可大致格局,以及宫中主要几处院落,阮云卿早已烂熟于心。 也不用人带路,迈步上了汉白玉石阶,阮云卿直奔宋辚的寝宫。 一入大门就有小太监出来阻拦,他先上下打量了阮云卿一眼,疑惑道:“这位小兄弟脸生得很,你找谁?是哪座宫院的?来这里做什么?这里是太子东宫,可不是随意乱闯的。” 那小太监说话像蹦豆似的,不等阮云卿答话,一连串问话已然脱口而出。 阮云卿连忙自报家门。他要来端华宫当差的事,这宫里早就传得人尽皆知。那小太监也早就听到消息,一听阮云卿的名字,不由瞪大了眼睛,将他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你就是阮云卿?” 阮云卿点了点头,“正是。” 那小太监显然有些不敢相信,他愣怔半晌,才回过神来,眼睛盯着阮云卿,嘴里不住嘟哝:“我还以为是墨竹姐姐哄我们玩呢,没想到还真是派了个小娃娃来管我们啊。” 小太监心直口快,也不避讳,当着阮云卿,嘴里倒是有什么说什么,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心里话全都说了出来。 他一面摇头感叹,一面躬下身来,给阮云卿见了礼。 阮云卿拱手还礼,让那小太监带路,他要去拜见太子。 小太监答应一声,让阮云卿随他来。 路上阮云卿问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那小太监笑回道:“我叫绿槐,今年十四了。” 他语笑颜开,说话就带三分笑模样,阮云卿心生好感,忍不住又与他攀谈几句。 二个人随口聊着,转眼到了寝殿门前,一层层传了进去,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里面才有人接了出来,“太子殿下让奴婢出来接您,阮公公请随奴婢来。” 出来的是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她一身藕荷色裙衫,外罩一件浅葱色比甲,腰间围着的丝绦上系着个五彩荷包,那荷包上面扎满各色绣针、绣线,一走动时荷包上五颜六色的绣线便随风乱摆,越发显得那女子活泼灵动。 此时能出来回话的,定是宋辚身边随身伺候的大宫女,阮云卿不敢怠慢,忙笑道:“姐姐客气了,我初来乍到,凡事还要姐姐多多提点,你可别这么称呼,只叫我名字就好。” 那女子瞧了阮云卿一眼,杏眼里已带了几分笑意,她性子向来爽利,见阮云卿说话讨喜,又一口一个姐姐,并不拿大,心里越发喜欢,上前一步,拉了阮云卿的手,眉眼一弯,笑道:“好!我就喜欢你这样客客气气的。别跟那些轻狂乍翅的下作小子们学,还没当多大的官儿呢,尾巴就先翘起来了!来,我带你进去。我叫墨竹,是端华宫里的常事姑姑,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我就是。” 她一语未了,绿槐已在旁边插口道:“好不害臊,人家是来做首领太监的,这宫里的奴才们都归他管着,还‘有什么不懂地方尽管问我’,呸,墨竹姐姐莫不是糊涂了?” 他手舞足蹈,学墨竹说话学得惟妙惟肖,连神情动作都一模一样。阮云卿忍笑不住,连忙拿袖子遮掩。墨竹气得飞红了脸,她抬脚就踢,追着绿槐在廊檐底下转起了圈子。 两个人闹了一阵,才想起有正事要办,墨竹瞪了绿槐一眼,这才领着阮云卿进了寝殿。 这地方他不知来过多少回了,不用墨竹带路,阮云卿也知道宋辚的书房在哪儿。只是他过去每次来时都是半夜,像这样天光大亮时进来,却还是头一次。 阮云卿心里惴惴不安,细算起来,他有一个多月未与宋辚见面了,期待中又有一点害怕,越往前走,那害怕的情绪就越占上风,快到宋辚的书房时,阮云卿几乎想夺路而逃。 第88章 红鸾 多亏有墨竹不时说笑几句,这才让阮云卿分散了些精神。他一面走一面听墨竹说话,心里暗笑自己,不知这是不是也算是近乡情怯。 墨竹笑对阮云卿说道:“太子向来宽厚,这宫里的奴才们年纪又都不大,因此纵得他们一个个的都没点规矩。方才的事让你见笑了。这些小太监们整日泥猴子似的,涎皮赖脸的讨人嫌。你日后可得好好管管他们,咱们自个儿在家里闹腾也就算了,若到了外人面前还这样没规矩,人们议论起来,不说咱们奴才不懂事,反倒说咱们太子殿下御下不严,连个奴才都管不住。” 阮云卿附和着点头,墨竹见他并无异议,心中越觉高兴,不由喜道:“你来了就好了,过去这满宫上下就靠我一个人操持,我再怎么能干,也到底是个女孩儿家,有些事震不住他们,反倒让那些厚脸皮的猴崽子们得了意。你虽然年纪还小,可也不能像我似的,该厉害的时候就得板起脸来,绝对不能含糊,免得咱们俩都叫他们给拿捏死了。” 墨竹说话时手也不闲着,她比比划划,连带着脸上的表情也风一阵雨一阵的,变换多端。阮云卿一路看着,就觉得这姑娘心眼实在,而且口角锋利,性情也十分爽利,说话时知无不言,对他也毫无隐瞒,有什么说什么,倒是已经拿他当了自己人看待。 阮云卿也不多言,只记着墨竹说的话,端华宫不比丽坤宫,换了一个地方当差,自然要先将这地方的人情世故都摸得清楚,才好下手整顿。 转眼到了宋辚的书房门前,这书房就设在寝殿当中,离宋辚的寝室不远,阮云卿迈步进去,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慌乱。 墨竹通传一声,里面的竹帘一挑,墨竹向阮云卿招了招手,领着他进了书房。 阮云卿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迈步进去。 宋辚身穿淡金色夹纱绵袍,就站在他们头一次见面时的窗扇旁边,他长身玉立,一月不见,与先前比起来,越发的气质清朗、丰姿秀逸。 阮云卿只望了一眼,心跳就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他忍着心里的酸涩,连忙躬身施礼,话未出口,喉间就像堵了一团棉絮。 指尖都有些哆嗦,阮云卿克制许久,才勉强叫了声:“殿下……”后面那些万福金安的问候,竟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宋辚的身子微微一震,他将拳头慢慢收起,又紧紧握住,强撑了半晌,才没有即刻扑上前去,将阮云卿拥入怀中。 如果可以,宋辚真想什么都不顾了,什么皇位、什么太子,什么权利,这些东西,哪有眼前之人的一根头发重要。 可惜他不能,如今多方势力都对他们虎视眈眈,稍有差错,就可能万劫不复。他生在皇家,从出生起就要为了争夺皇权而勾心斗角,即使丢了性命,也怪不得旁人。而阮云卿则不同,宋辚无论如何,都不想让阮云卿受到半点伤害。 若换了从前,宋辚根本不能想像,在他的生命里,除了权利之争外,还能拥有如此纯粹干净的感情。 这一个月忍着不见面,宋辚受尽煎熬,多少回夜深人静,他都到了阮云卿的住处门口,却又强逼自己折返回头;多少回在书房里闷坐,他都会脱口叫出阮云卿的名字。 越是想念,宋辚就越是克制冷静,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也全靠这个习惯,他才能活到如今。 心头的情感像潮水一般汹涌而出,当宋辚头一次意识到,他可能已经喜欢上阮云卿时,涌上心头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欣喜,反而是恐惧。 马场一事,给了宋辚当头棒喝,这也是他头一次与魏皇后正面交锋,然而结果……是他一败涂地。 这一场惨败,让宋辚彻底认清了局势,他过去积攒的势力还远远不够看,若没有什么真正强硬的东西在身后支撑,不只是在魏皇后面前,就连朝堂之上,他说出的话来,也是毫无力度、压根没人肯听的。 眼看着阮云卿被拖出去用刑,那五十廷杖,不仅打在阮云卿身上,也打进了宋辚心里,就因为他一时大意,害得阮云卿惨遭杖刑,宋辚简直不敢想像,若皇后那日真的跟他翻了脸,硬将阮云卿活活打死,那他该如何承担这个后果。 只要一想到当日情形,宋辚就觉得呼吸停滞,像有什么东西勒住了脖子似的,勒得他喘不上气来。原来阮云卿已在他心中占了如此重要的位置,与过去那些来了又去的人们不同,宋辚能够清楚的意识到,他不能失去阮云卿,如果失去,哪怕只是仅限于想像之中的失去,都能让宋辚有如万箭穿心一般,心痛不已。 他会疯的,若失去了阮云卿,他一定会疯。宋辚对此毫不怀疑。 目光像被吸引了似的,不自觉地移到阮云卿身上,宋辚见他比过去清减了不少,一张脸白得像纸,他唇色本就浅淡,如今更是没了颜色,原本明亮水润的眼眸里也多了许多愁绪,看得宋辚好一阵心疼。 怕阮云卿看出端倪,宋辚强逼自己收回目光,这匆匆一瞥非但没有解了相思之苦,反倒让他心里越加渴望起来。 心中早就谋划好了,宋辚尽力让外表看起来冷淡一些,他迈步向前,在桌案后坐下,轻轻抬了抬手,让阮云卿起来。 “起来吧。” 宋辚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冷冰冰的,与阮云卿印象中那个总是带着温柔浅笑跟他说话的宋辚实在相差太远。他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一个多月的思念;盼望见面时的欣喜;就要见到时的慌乱,此时全都被宋辚冰冷的语调刺得没了踪影。 阮云卿心里凉了半截,他抬起头来,望着坐于桌案后面的宋辚,还没来得及出言询问,就被桌案旁边坐着的一个年轻男子吸引了目光。 阮云卿吃了一惊,据他所知,宋辚对人一向冷淡,且极不容易相信人,除了他和破军、莫征几个宋辚极为信任的人外,其他人是绝不许踏进这间书房半步的。而眼前这个男子,不仅进了宋辚的书房,而且还与他并肩而立,待宋辚坐下,就像抽了骨头似的,倚在他身上。 那男人的眼睛好像粘在宋辚身上似的,他对阮云卿视若无睹,一双秋水一样的眼睛只是盯着宋辚瞧,目光中满是缠绵爱意。更奇的是宋辚脸上也温柔无限,与他平日里一贯冷淡疏离的态度,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们二人举止亲密,这怎能不令人吃惊。 阮云卿仔细打量,见那男子才刚十七八岁的年纪,他身上穿了一件绯红色长袍,袍身用金线满绣牡丹花纹,袍身曳地,铺在地上,真如开了无数朵金色牡丹一样。 阮云卿愣怔许久,这才往他脸上看去,只见他修眉长目,一双单凤眼目含秋水,眼波流转处好像会勾人魂魄似的,只要四目一对,就能让他那双眼睛勾住心神。 心里正自疑惑,就见那男人放下手中的墨笔,揉了揉手腕子,拿起桌上的宣纸,吹干了墨迹,递到宋辚手边,嫣然笑道:“殿下看看,红鸾这篇清河游记写得如何?” 宋辚偷偷瞧了阮云卿一眼,这才接过他手上的宣纸,细细看了一遍,笑道:“字迹倒是大有长进,只是词藻太过华丽,还有些堆砌之嫌。” 红鸾蹙眉轻叹:“这么说还是不好喽?可怜红鸾写了一个早上,却换来殿下一番冷言冷语,哎,还是撕了算了。” 他说着话就要从宋辚手中夺那宣纸,宋辚朗声大笑,故意把手往高里举了举,逗弄他道:“这可不成。你这副佳作孤要装裱起来,挂在卧房当中,每日瞻仰一番,方可对得起你今日用的这么些好纸好墨。” 红鸾摇首顿足,哪里肯依,他赖在宋辚怀里,求了半晌,宋辚才将那张纸还他,任他几下撕了,只是笑着看他。 阮云卿瞧着眼前一幕,真好似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他胸口发闷,手脚发麻,舌根处满是苦涩。 他盼了一个月才见到的人,早就将他忘在脑后,宋辚身边已有了红鸾这样的绝色相伴,那么,他又何苦再招惹自己,非要将他要到端华宫当差不可呢? 宋辚只顾与红鸾说笑,让阮云卿起身后,就将他晾在一边,好像屋里压根没他这个人似的。 红鸾也一心扑在宋辚在身上,眸中的爱意炽热浓烈,看得墨竹一个劲儿的摇头叹气,她瞧了一眼宋辚,又瞧了一眼红鸾,再看看神情苦涩的阮云卿,心里不由得暗自骂娘。 红鸾端起宋辚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惊道:“瞧我,只顾着说话,殿下的茶都冷了,红鸾去给殿下换一碗来。” 宋辚一把拉住,笑道:“让奴才们去就好。” 他吩咐墨竹道:“去沏茶,还有谢公子最喜欢的点心、杏脯,也一并取来。” 墨竹答应一声,转身下去张罗。 红鸾转目之间,好像才看见阮云卿一样,两人四目相对,红鸾展颜一笑,连忙站起身来,转出桌案,到了阮云卿面前。 他身段修长,腰肢纤瘦,走路时腰胯轻摆,仿若嫩柳抚风一样,柔媚多姿。 好漂亮的人。 阮云卿不禁在心里感叹,这样好看的人,自己是怎么也比不上的。看方才情形,他性情活泼,又温柔体贴,行动之间也十分有风情,想来一定比自己这个闷葫芦似的人强上百倍,也难怪宋辚会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第89章 作戏 红鸾站在阮云卿面前,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他心中诧异,脸上却不动声色,转而笑着回头,问宋辚道:“这位公公眼生得很,不知是在何处当差,红鸾怎么从没见过?” 宋辚笑道:“他原本在母后宫里当差,是孤看他勤谨,才将他调入端华宫来,帮墨竹管管杂事。以后宫里的琐事尽管交给他去做,你也好抽出空来,专心陪我。” 红鸾点了点头,他袍袖一展,朝阮云卿长揖一礼,笑道:“在下谢红鸾,见过阮公公。” 阮云卿连忙还礼,谢红鸾虚扶一把,又笑问他:“你来了这么久,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要找殿下?” 红鸾十分客气,他像这宫里的主人一样,让阮云卿坐下说话,又问他站了许久,到底是有什么事。 阮云卿只觉浑身上下针扎似的难受。 他苦笑一声,红鸾问他有什么事,他该如何作答?说他因为想念宋辚,所以今日才这么迫不及待地赶来见他?还是说他像个傻子似的,挨了五十刑杖,连命都不要了的护着他,却只换来如今这般新人笑,旧人哭的惨境。 阮云卿什么都说不出了,他真觉得自己傻极了,明知道宋辚喜怒无常,莫征也几次提醒过自己,他却还是念着宋辚那一点转瞬即逝的温柔,一头栽了进去。 阮云卿张了张嘴,心里苦得厉害,连带着口中都苦涩起来,他本就寡言少语,此时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宣泄心中的情绪。 勉强客气了几句,阮云卿还是忍不住问红鸾道:“不知这位谢公子,是殿下的什么人?” 不等红鸾说话,宋辚已然先开了口,他直盯着阮云卿,高声说道:“他是孤亲纳的男宠。” 他是孤亲纳的男宠。 宋辚一语未了,阮云卿的眼圈就已经红了,他轻轻点了点头,心道果然如此。 过去种种如今还历历在目,阮云卿心中并不后悔,当日是他走投无路,才主动撞到宋辚身边,他们二人亦师亦友,他曾把宋辚当作知己,而宋辚也曾真心待过自己。 阮云卿从不怀疑宋辚的真心,一个人是真情还是假意,这点他还分辨得出。 他只是不再需要他了。阮云卿默默想着,既然如此,他就守着自己这一份真心,继续替宋辚办事,哪怕他日后再也不会对自己温柔笑语,哪怕他日后都要与另一个男人携手相伴,自己都不会后悔。 阮云卿整了整衣冠,向宋辚躬身说道:“奴才此番前来,是向殿下禀报一声,奴才自今日起已到端华宫当差,谨尊皇后娘娘懿旨,自此奴才便是这宫里的七品执守,暂代首领太监一职,宫中大小事务皆由奴才一手调停,若殿下有何吩咐,只管支会奴才一声,奴才自当肝脑涂地,为殿下效力。” 说着话他一撩衣摆,向宋辚行了大礼,自他二人相识以来,这还是阮云卿头一次在宋辚面前行跪拜之礼,阮云卿礼数周全,起跪几次,行了全礼,才从地上起来,朝宋辚躬了躬身,接着一甩袍袖,头也不回,转身出了书房。 红鸾望着阮云卿的背影,见他腰背笔直,决绝而出,明明瘦得风一吹就要跑了,他却硬是从阮云卿身上看出一股子桀骜不驯的劲儿来。 红鸾微微一笑,单凤眼略向上挑,脸上透出一股邪魅不羁的风情,与方才那个柔弱妩媚,恨不得化在宋辚身上的妙人儿简直是判若两人。 不禁在心内叹道:“这孩子,好倔的性子。”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管他此时的所做所为,是真的满不在乎,还是刻意装给别人看的坚强,都足以让红鸾刮目相看,发自内心的感叹一句。 宋辚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本以为他故意在阮云卿面前与红鸾亲近,阮云卿怎么也得生气发怒,甩几个脸子给自己看看。没想到人家压根没拾这茬儿,恭恭敬敬地把该说的话说了,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把他扔在这里,当真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心里恼恨,无奈却是自己找的,如今也只好生生受着。 红鸾轻笑一声,扭着纤腰晃到宋辚跟前,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媚笑道:“殿下,殿下?哟,魂儿都让人家勾走了?” 宋辚让他笑出一身鸡皮疙瘩,避瘟神似地退出好几步去,这才指着红鸾高声喝道:“你离我远点啊!别这么胁肩谄笑,一脸媚态的,我告诉你,这不是戏台上,把你唱戏那一套全都给我收严实了,别随处乱抖落!” 红鸾紧走几步,又扑到宋辚身上,他单臂一揽,挂在宋辚肩上,挤着眉眼,露出一脸委屈。明明是挺爷们的动作,红鸾却偏偏做出一股女儿娇态,他满脸委屈,柔声叹道:“太子殿下好生薄情,奴家辛辛苦苦陪你演了一场戏,如今你却卸磨杀驴,念完经就打和尚。哎,只怪奴家命苦,信了你这冤家的胡言乱语……” 他说话间已经变了腔调,一句好生薄情说完,后面的话竟全都变成了戏里的唱词。红鸾道白婉转、声音清脆,说话时完全是女子的声音,不只是语调、声音,就连动作、神态也全带了女态。 红鸾边唱边舞,袍袖轻扬,甩水袖似的,在屋中转起了圈子,若不是他此时穿的是男子衣衫,任谁看见,都得将他当作一个美艳女子。 宋辚与他相识已久,十年间红鸾一直是这样一副疯疯颠颠的样子,说起喜怒无常,他们两个还真不知是谁更胜一筹。 宋辚冷了目光,他神情冷漠,眼中清冷一片,看着红鸾在他面前手舞足蹈,脸上也毫无表情。 红鸾自觉无趣,他敛了袍袖,凑到宋辚身边,摇头叹道:“你这样累不累?我可是你专程来的陪你演戏的,于情于理,你对着我这个多年好友,也总得给人个笑模样罢。可真让人寒心。” 宋辚勉强扯了扯嘴角,他自嘲一笑,苦道:“我哪笑得出来,眼前诸事纷杂,各方势力胶着不下,我难挣罗网,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护不住,还有什么脸在这里跟你玩笑胡闹。” 他语间满是疲惫,一番话说出口,心头更觉沉重,宋辚看着谢红鸾,不由羡慕道:“你游戏人生,看透世情,如今倒比我活得还要自在潇洒。” 他何时也能挣脱眼前的困境,和阮云卿心意相通,也算是此生足矣了。 红鸾咧了咧嘴,嗤道:“行了啊你,富贵荣华,一朝储君,你说羡慕我?我一个登台唱戏的戏子,有什么可羡慕的,你这不寒碜我呢?” 宋辚禁不住笑出声来,“好了,好了,算我的不是。这回多谢你了,只要你在云卿面前演好这出戏,我日后自然好好谢你。你想要什么,都尽管开口,只要我办得到的,我一定答允。” 红鸾柔媚一笑,略微福了福身,举止间满是女儿家的娇媚,“如此就谢过太子殿下了。” 宋辚浑身发冷,斥道:“只有你我二人,你就别装相了,没的冷得慌。” 红鸾哼了一声,不屑道:“也就你嫌弃我,多少人想请我在他面前演上一场,我都不搭理呢。” 他娇喝一声,又问宋辚道:“你为何不直接道破实情?我瞧你这模样,竟是一时也离不开他的,做什么这样别扭,大被一卷,直接带上床榻,有什么误会是解不开的!” 宋辚断喝道:“休要胡说!” 宋辚听见那句“带上床榻”,就猛然变了脸色,他勃然大怒,倒把红鸾吓了一跳。愣了半晌,红鸾掩嘴笑道:“你莫不是……枉我们说起来,都说太子殿下风流潇洒,原来你竟枉担了虚名……嘻,你莫不是,还没跟他怎么样罢?” 宋辚越发变了颜色,他闷声无语,红鸾更觉自己一语中的,猜中实情,心中不免得意,指着宋辚好一顿取笑。 宋辚心中发苦,马场之事时,阮云卿为了护着自己,一心赴死,宋辚看在眼中,当真是气恨交加,他这样为了自己着想,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可宋辚却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阮云卿这样做,究竟将自己置于何地?而他,对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自己已经习惯了有阮云卿相伴的日子,这点宋辚十分清楚,那样的日子恬静美好,舒适自在,他享受其中,此事之前,宋辚也从没想过,阮云卿对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魏皇后下令将阮云卿杖毙,那一刻恐惧袭遍了全身,那是宋辚从未体验过的感觉,那样害怕,好像天地都要崩塌了似的。 直到那时,宋辚才猛然惊觉,他是那样在乎这个人,在乎到失去一切,都不想放开他的地步。 宋辚站起身来,推开窗扇,微风拂过,四月的天气中,已经有了初夏的味道,窗外百花齐放,宋辚想起自己与阮云卿相见时的情景,不由无奈苦笑:他的心意已然明了,而阮云卿呢?他是否也像自己一样,他又是否能接受自己? “好想把他关在什么地方,永远都不让人看见。” 宋辚喃喃自语,却说得无比认真。红鸾听在耳中,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知道宋辚说到做到,是真的干得出来的。 也不知阮云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竟让宋辚心心念念,如此挂在心上。红鸾看着宋辚,心里对阮云卿却越发好奇起来。 第90章 谋划 从宋辚意识到喜欢阮云卿那刻起,他就开始着手谋划下一步该怎么办。如今的情势对他极为不利,而阮云卿若再要待在魏皇后跟前,无异于给她递了一把随时能够牵制自己的利刃。 宋辚前思后想,考虑了几日,终究还是决定跟魏皇后要人。马场一事后,魏皇后对他的防范一定会比先前更甚,眼下宋轲还未成年,他与魏皇后还能站在同一战线,共对强敌。然而这个平衡很快就会被打破,随着宋轲年纪渐长,魏皇后一定会趁机收拢更多的羽翼到他麾下,总有一天,他这个挡箭牌有没用的时候,到了那时,他们母子对峙,必定是水火不容,阮云卿的处境也会十分危险。 宋辚绝不容许自己再犯马场那日的错误,既然皇城内外都知道他为了阮云卿断发代罪,那么就让他趁此机会,将他从魏皇后那里要出来,搁在自己身边,他才好安下心来,将那些四处掣肘,总想置他于死地的绊脚石一一铲除。 宋辚向魏皇后要人,本以为魏皇后一定会百般阻挠,绝不会轻易放人。宋辚连应对之策都想好了,他以除掉冯魁兄妹为饵,诱魏皇后答应。 没想到这话一提出来,魏皇后非但没有阻拦,言谈间甚至露出一丝悔意,让宋辚不要怪她当日因为太过惊惶害怕,才做得太过绝情,当着众人,没给宋辚留什么情面。还说了宋轲还小,兄弟间多加扶持,日后才能在宫中立足,并让宋辚不必插手,除掉冯魁兄妹一事,她自有主意等语。 宋辚不由起疑,魏皇后这么痛快就答应下来,也不知她心里到底做何打算。不过话既然已经说出口了,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宋辚起身谢了母亲,母子两个就当马场之事没发生过一样,闲谈几句,各自散了。 宋辚回来后越想越觉得不安,魏皇后心机深沉,且极擅忍耐,她对自己恨之入骨,这样轻易就答应了放阮云卿离开,等于将她手里最为有利的,要挟自己的把柄拱手让人。 这其中必定有鬼,也不知她又想耍什么阴谋诡计。苦思几日,宋辚让破军找来一人,对外宣称,这是太子新纳的男宠。 宋辚如此做,只是想转移一下视线,上次他割发代罪,替阮云卿受罚,没有几日的工夫,已在皇城中传了个遍,如今人人都知道,宋辚为了一个小太监,不惜与母亲公然为敌,此时他再把阮云卿要到自己身边,外人看见,越发觉得他对阮云卿宠爱有加,如此一来,那些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危险,很有可能会转移到阮云卿身上。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宋辚不怕魏皇后对付自己,怕就怕她从阮云卿身上下手。一想到上回阮云卿受刑时的情形,宋辚就觉得浑身的血都像沸开似的难受起来。 这事有一次就够了,他再不想让阮云卿受到半点伤害。 红鸾乍一看眉眼乖顺,举止柔媚,容貌更是妖艳多姿,不说话时,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美貌佳人,可只有宋辚清楚,这个男人可不是好相与的,他诡计多端,心狠手辣,而且久闯江湖,对那些下毒暗害的手段都十分在行。有这样一个外表漂亮的幌子挡在阮云卿前面,那些暗地里盯着他的眼线们,自然也就不会把目光只放在阮云卿一人身上。 宋辚这种种安排,阮云卿又如何得知。他一颗心冷得彻底,闷闷回了自己的住处,却不想还有更大的危机在等着自己。 宋辚生怕外人看出毛病,因此故意在人前对红鸾百般宠爱,偏偏红鸾也是个爱玩爱闹的,见宋辚如此,便配合着他把个受尽宠爱、刁蛮任性的男宠演得活灵活现。 众人看在眼中,都只当宋辚是一时兴起,如今兴致过了,就对阮云卿冷淡起来。 阮云卿一来端华宫就失了宠,那些个伸长了脖子等着看阮云卿好戏的人,越发在暗地里拍手叫好,恨不得蹦到阮云卿跟前,好好嘲笑一番。 端华宫里的人都是顾元武精挑细选过的,对宋辚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然而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起纷争,大事上分得清楚,可不见得在小事上,这些宫女太监们就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争抢。 阮云卿初来乍到,而且这一来就压了众人一头,当了端华宫的首领太监。他还不满十二,年纪上就不能服众,原本宫里的人看在宋辚宠他的份上,还能对他客气三分,如今看他一来就了失了宠,那些个心里不服不忿的奴才们,就越发没了顾忌,三三两两的串通起来,在阮云卿背后下起了绊子。 人们捧高踩低,也是俗世常态,阮云卿连吃了几回瘪,倒也长了教训。他不慌不忙,来的头几个月里,只闷声不语地做自己的事。 众人见他这般好脾气,不免更得了意,趁机偷奸耍滑,不服管束,本该自己份内做的事也躲懒不干,还反过来指责阮云卿坏了他们端华宫的规矩。 阮云卿暗中找来墨竹,先将宫中所有宫女太监的性情脾性,以及家乡籍贯,为人处事,有什么喜好等等全都记在心里,然后逐一击破,按着这些东西,或拿财物收买,或送些那人喜欢的玩意吃食儿,或许下提拔升迁等事,投其所好,这样挨个捋了下来,不到三个月,端华宫里的奴才竟也大半都倒戈相向,转而投到阮云卿这边。 阮云卿诚心实意为宋辚办事,宫里的奴才们年纪也都不大,少年男女,大都天真开朗,心眼里没那么多算计,谁对他们好,他们也就愿意为谁办事。阮云卿并不仗势欺人,他处事公允,赏罚分明,众人都有眼睛,几回相处下来,心里自然明白。 大部分人安分下来,却还是有七八稍稍年长些的大太监们不买阮云卿的账。他们大都在端华宫里待了十几年,都是自宋辚年幼之时,就陪伴在他身边的近侍,他们不服阮云卿管束,近来几回拆台,让阮云卿好不头疼。 六月初一,暑气越发重了,天气炎热,宏佑帝传下旨意,要到南山避暑。 他一声令下,皇城内外,乃至朝堂之上都跟着忙活起来。皇帝出行,不只麻烦而且牵扯众多,什么人随行,什么人护驾都要一一安排妥当。 刘同明年就要致仕离京,宏佑帝恩准他一同随行,此外还有几个时常伴驾的幸臣,也一并前去。朝中留下舒尚书坐镇,另委派司礼监掌印太监协理,凡有重要公文往来,一定飞马报到南山避暑山庄,交由宏佑帝批示,至于其他琐事,则一律委派他们两人全权处理。 后宫中则只有魏皇后、舒贵妃以及德妃和几位皇子随行,其他宫眷一律留在宫中。 消息传了出来,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能随行的自然欢喜无限,不能去的宫妃们,也只有暗自垂泪,感叹君恩难在,年华虚耗。 太子也在随行之列,阮云卿早早开始张罗,他盘算几日,挑出十来个机灵利索的太监宫女同行,其余人等都留在端华宫里看家。 翌日起个大早,阮云卿让绿槐下去传话,让端华宫中所有人等,忙完了手里的活计,巳时到正堂前待命,他有话要说。 绿槐答应一声,赶忙下去传话,阮云卿这才迈步出来,往宋辚的寝殿里去。 三个月过去,阮云卿心中还是隐隐作痛,只要一看到宋辚,就不免想起旧日时光,他们二人那样亲密,读书、作画,甚至连去回春堂那样的地方,心里都安稳自在。 如今这份亲密,已经归了旁人。阮云卿一想到宋辚与红鸾在一起的样子,心底就像被针刺似的。也许是他向来忍耐惯了,所以这疼痛并没影响他的生活,阮云卿尽职尽责,小小年纪,就把偌大的宫院管得井井有条,让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人都刮目相看。 然而表面上不露出来,也不代表他心里就不会痛了。 阮云卿心里明白,这份疼痛时时折磨着他,比以往任何一次伤心难过更甚,宋辚带给他的,是真正的锥心刺骨的感受。 阮云卿上了汉白玉石阶,此时花开正盛,四处都是沁人心脾的花香,举目望去,一团团花蕾如云霞一般,点缀在绿叶之间,煞是好看。 美景宜人,心中不免轻快了些,他穿堂过室,迈步进了宋辚的寝室。 宋辚已经起来了,小宫女们正服侍他洗漱穿衣,见阮云卿进来,宫女们先福了福身子,“阮公公!” 阮云卿忙还了礼,“姐姐们好。” 小宫女们忍笑不住,宋辚也差点笑出声来。哪有他这样客气的,一个首领太监,赶着十四五岁的小宫女们叫姐姐,虽然知道他这是守礼客气,不过也未免太没有官腔了。他哪怕点点头呢,也比这强啊。 阮云卿并没觉得不对,他本来年纪就小,当官也不能忘本,若此时他拿腔拿势,才当了芝麻大的官就跟人端架子,那才是没的惹人嫌呢。 第91章 了然 给宋辚见过礼后,阮云卿自袖中取出一本黄绫册子,递与宋辚:“这是此次去南山的随行名单,请殿下过目。” 宋辚接过册子,扫了一眼,便道:“这事你看着办就好。不必问我。” 他神情冷淡,阮云卿心中只觉难受,顿了半晌,才又道:“不知殿下还要带些什么,吩咐下来,奴才也好下去张罗。此次去南山要两月有余,顾公公那里,也要提前交待下去,刘丞相此次要一同随行,朝中只剩顾公公在,殿下还是提前做好万全准备才好。” 宋辚眉头紧皱,盯着阮云卿,脸上竟带了怒意。阮云卿一眼看见,心里越发慌乱,他以为宋辚是因为他谈及朝堂才动了怒,连忙躬下身去,慌道:“是奴才多言,殿下勿怪。” 宋辚怒而不语,只是盯着阮云卿瞧,他后面说了什么,竟是一句都没听见。 阮云卿身上穿的衣裳还是旧年一件棉布袍子,他身量长了不少,可身子却比过去看着还要瘦弱,那袍子穿在他身上,除了略有些短外,其余地方竟还是晃晃当当的,压根撑不起来。 内侍服饰都是宫中统一发放,一年四季,各是两套,阮云卿官阶不低,傣禄也已涨到每月二十两银子,外加五石米粮。可他这样的身材,除非是单独另做,否则就是有钱,也买不来合适的成衣,阮云卿不愿麻烦宫里专管针黹的小宫女们,因此到了如今还依旧穿着旧年的衣裳。 阮云卿心里慌乱,也不知宋辚到底为了什么生气。 宋辚憋闷半晌,还是脱口问道:“你,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怎么看着越发瘦了,宋辚心疼不已,明明已暗中交待墨竹,让她好好看着阮云卿,别让他整日操劳,补品也偷偷送了一箩筐去,怎么还不见阮云卿的身子有半点起色? 这话一问出口,宋辚不由暗自后悔,他一时忘情,竟忘了此时还在做戏,他该对阮云卿不假辞色,冷淡以待才是,像这样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话,是断不能说的。 宋辚真觉憋屈,他强逼着自己对阮云卿冷淡,心里真跟火烧似的,明明想要好好保护的人,如今却偏要整日冷着个脸,他这心里比阮云卿还要难受,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还不知何时是个头,那股子焦躁不安,简直都能把人给逼疯了。 话已出口,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宋辚这话头转的突然,明明在说南山随行一事,却蓦地转到吃饭上来。阮云卿压根没反应过来,只是愣了愣后,茫然答道:“吃了……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宋辚一时语塞,赶忙回头,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手巾,搭在脸上,胡乱抹着。 正为难时,外面一阵脚步声响,红鸾脚下生风,掀起珠帘,几步就飘到宋辚身边,直扑到他身上,挽着他的胳膊撒娇道:“殿下,红鸾整日烦闷,好生无聊。” 红鸾最喜穿红,每回出现,都像一团鲜艳云霞,飘然而至。他步履轻盈,行动间总是带着戏台上美貌娇娘的妩媚,明明是个男子,却风情无限,妖冶中带着几分邪魅不羁,与宋辚站在一处,一红一白,两种别样风采。 他来得及时,算是给宋辚解了围,红鸾朝宋辚眨了眨眼,宋辚无奈苦笑,只当没有瞧见。 红鸾满口喊闷,缠着宋辚道:“殿下给我找个丝竹班子来罢,几日不吊嗓子,我浑身都不舒服。” 宋辚笑道:“这有什么要紧,只要你开了口,我哪回没有依你?” 红鸾一脸娇媚,欢叫一声,扭着身子倚进宋辚怀里,“就知道殿下对红鸾好。” 当着众人,宋辚不敢推拒,只好任由他在自己身上乱蹭,心里不知骂了红鸾多少句祖宗。 红鸾忍着笑意,眼看着宋辚牙关紧咬,浑身僵硬,却又不得不装出一脸温柔浅笑,任他胡闹,就不由得更想逗他。 这机会千载难逢,红鸾哪肯放过。 瞧了瞧对面的阮云卿,又看了看宋辚,红鸾眼珠一转,已然计上心来,他故意搂着宋辚的脖子,软着声音叹道:“殿下昨晚怎么走了,可是嫌红鸾服侍不周,没有让殿下尽兴?” 宋辚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这个红鸾信口胡说,张嘴就来,还说得如此暧昧,一副春潮萌动,纵欲不足的模样,任谁看见,都得以为他俩昨夜定是翻云覆雨,不知闹得怎么样了。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17节 若不是阮云卿在这儿,宋辚早就翻脸了,他与红鸾相识至今,连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他。外人不清楚红鸾的为人,也许还会被他一副精致面容骗了,觉得与这样的美人春风一渡,定是风月无边,赏心乐事。然而那是他们不了解红鸾藏在那张漂亮面容下的本性,若是知道了,怕是没有一个人会再如此想,就算是从此避如蛇蝎,宋辚也绝不会奇怪。 宋辚对红鸾了如指掌,深知这人脾气古怪,且脑子里的弦儿总跟普通人搭得不一样。红鸾生性狠毒,若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是他中意喜欢的也就罢了,顶多取笑两句;可这人若是他不喜欢的,他不只会当面把那人骂个狗血淋头,还会想方设法的整治他,让他这辈子想起自己来,都恨不得从没来过这世上。 宋辚暗自叫苦,红鸾跟他耳鬓厮磨,一双单凤眼里都是等着看好戏的戏谑目光,他幸灾乐祸,还嫌方才的话不够刺激,忙又凑到宋辚耳边,一句话断成几截,半是低吟,半是羞涩地说道:“红鸾还有好东西没有给殿下看呢。那东西是番邦秘制,里面还添了……红鸾不说了……今夜,就请殿下试试,保你销魂蚀骨,乐不思蜀。” 他火上浇油一般,晕红了双颊,说话间声音里都带了媚意,再加上那一副神态动作,人人都得歪处想,觉得那东西不定得是多么厉害的闺房私物,床榻之间必定春情无限。 一屋子人听在耳中,不由全红了脸。他们二人如此光景,谁还能在这屋里待得下去。小宫女们都低着头,各自忙完手里的活儿,服侍宋辚穿了衣裳,默默退出屋外。阮云卿更是难耐,眼前红光一片,耳中翁翁直响,屋子里的摆设像放大了无数倍似的,全朝他压了过来。阮云卿憋闷得厉害,宫女们一走,他也匆匆行了礼,转身出了寝殿。 红鸾打小唱戏,演什么都是活灵活现,不过是一点小小伎俩,就把阮云卿骗得信以为真。 阮云卿夺路而逃,飞也似的下了石阶,出了寝宫,也不管眼前道路,只管没命似的跑了出去。 乱闯一气,跑得没了力气,他才倚在墙边,停下来喘了口气。 红鸾的话一直挥之不去,那日宁白与顾元武欢好时的情形又浮现在脑海之中,阮云卿只觉得胸口里闷闷的,嗓子眼里一阵腥甜,喉头一翻,一口血早就吐了出来。 手上鲜红一片,腥红颜色刺入眼中,阮云卿心中一片冰凉,一想到宋辚与红鸾也曾像宁白他们似的,阮云卿的心就好像浸在井水里一样,冰冷发凉, 他双手捂住脸颊,紧紧咬着嘴唇,拼命压抑的悲愤压根不听他的命令,不管阮云卿怎样压制,那悲鸣还是不由自主地溢出喉间,他呜咽出声,口里不住喊着:“不要。” 我不要,我不想让别人碰他,不想他和别人亲热,宋辚,他是我的。 猛然跳出来的念头吓了阮云卿一跳,阮云卿竟不知道,原来他心里早就存了这样的念头,原来他早就将宋辚放在心上。 我的,只是我一个人的。 难言的悲苦缠绕心间,无法对人诉说的情感突然涌上心头,阮云卿猛然惊觉,原来他早就对宋辚动了心,而且不知不觉间,这份心意已经如此浓烈,浓烈到他连宋辚跟红鸾并肩而立都不能忍受。 背后倚着冰冷坚厚的宫墙,阮云卿慢慢滑坐下来。心里悲凉发苦,他此时知道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宋辚身边已有了旁人相伴,他就算再怎么难受,怕也无力回天。 晚了,如今一切,都已经晚了。 心底的悲苦、无奈与突然明了的感情相互交错,如同水和火一样,在阮云卿心头来回翻涌,身体也不由得让心里的情绪影响,一阵发寒,又一阵火烧似的滚烫。 旧日种种仿佛黄粱一梦,今日的情境更让阮云卿觉得难以承受。阮云卿独自坐着,不住想着下一步要如何是好。 太阳升了上来,灼热暑气渐渐袭来,头顶晒得发烫,阮云卿才回过神来,他不由苦笑,自己在这里再怎么烦恼,也是没有用的,宋辚早将他忘在脑后,不管他心里有多在意他,这份感情怕是也只能无疾而终了。 如今的自己,对于宋辚来说,只是这端华宫的首领太监,整日与他携手相伴的爱人另有其人,而他,也不过是宋辚的下属之一,是替他办事的奴才而已。 阮云卿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他辨了辨方向,才发现自己误打误闯,竟跑到端华宫西北角上的小园子里来了。去井台边打了一桶净水,洗了手脸,阮云卿看了看天色,时辰差不多了,该是去正堂前的时候了。 心头还是隐隐作痛,阮云卿边走,边将右手捂在心口上。自今日之后,他会把宋辚放在心上,藏于心底,这份感情他不会让宋辚知道,他会独自一人,守着这份感情,更加尽心地替宋辚办事,这份无法诉之于众的感情,将会化作他全部的动力,为宋辚扫清前路,达成所愿。 至于自己……阮云卿轻笑一声,微微勾起的唇角带出一丝苦涩,他这一生已然如此,能替自己心爱之人鞠躬尽瘁,斩尽荆棘,未尝不是甜蜜美好,此生足矣。 第92章 放肆 阮云卿忍着心里的苦涩,来到正堂大门前。 再过五日,就是宏佑帝去南山避暑的日子,他要在此之前,将宫中事务交待清楚,才好安下心来,跟宋辚一起去南山。 一大早就让绿槐传下话去,此时快到巳正,正堂门外早已乌压压站了一片,端华宫中所有的内侍宫女,除去在宋辚跟前当值的,此时已全都候在正堂门前的天井里,等着阮云卿过来。 阮云卿一进正堂,众人纷纷见礼,“阮公公!” 阮云卿站于石阶之上,还礼之后,让绿槐拿过名册,清点人数。 众人不由心惊,就连墨竹和绿槐也都吓了一跳,只是一早上没见,阮云卿就好像脱胎换骨一样,他从容还礼,与从前的谨慎客气大不相同,此刻的阮云卿,依旧礼数周全,对他们温和有礼,然而他脸上的神情,和行动间的作派,却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霸气和威严,让人一望之下,就心生怯意,无端添了三分敬畏。 绿槐左看右看,也不知阮云卿这是怎么了,怎么去了太子的寝殿一趟,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他心里纳闷,不由又看了几眼。 阮云卿回头看他,见他不动,便轻声问道:“怎么还不去?” 只一眼就把绿槐吓得一缩脖子,他答应一声,连忙拿过名册,下去一一点看,心里一个劲儿的扑腾,嘴里不住地叨咕:这眼神,这神情,怎么跟太子殿下的一个样儿。好吓人,真是好吓人。 绿槐高声唱喝,来了的宫人也应声点卯,不多时点看完毕,绿槐回来报道:“除了倪瑞、钱福、孙寿等八个执事太监没来,其余人等已全都到齐了。” 阮云卿点了点头,他让绿槐退下,脸上早已是一片冰寒。阮云卿沉了脸,向高台之下高声喝道:“有八人未到,我们再等片刻。” 明明是红日当头,暑气逼人,众人却还是让阮云卿这句话刺得打了个冷颤,偷眼往台阶上看去,阮云卿面沉似水,以往的和颜悦色早就没了踪影。 他来了端华宫三个月,一直都温文和蔼,与人说话也是和声细语,就算有人刻意刁难,阮云卿也从来都是以理服人,从没跟任何人发过脾气。众人习以为常,都当阮云卿性情温良,是个没有捻子的炮仗。可今日一见,众人才猛然惊觉,阮云卿哪里是没有脾气,他们没有看过,只是因为平日里还没有什么事惹得他动怒罢了。 也怪阮云卿今日心里窝火,好不容易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这份感情却来得如此苦涩,还未与爱人心意相通,在阮云卿这里就被判了死刑,认定其无处托付,而自己苦苦坚守,也注定是无力回天。 宋辚与红鸾演得一场好戏,把阮云卿骗得信以为真,阮云卿再怎么理智、明理,也禁不住这样的折腾。他一颗心伤得彻底,从宋辚那里出来,这心里就像寒浸火烤似的,如今再看见自己整顿了三个月的宫院,还依旧有人敢如此放肆,饶是阮云卿脾气再好,此时也不由得动了肝火。 绿槐等人看在眼里,心里直打鼓。都知道阮云卿今日是真的恼了,倪瑞等人若是巳时还不过来,今日一场纷争怕是怎么也避免不了的。 倪瑞、钱福等人,都是当年太后在世时,从太后宫里拨到端华宫当差的。那时太子才刚满六岁,乍一离开太后,初到端华宫中,太后怕他身边没有得力的奴才照顾,这才从自己身边挑了几个心腹过来。 这几人仗着是太后的心腹,连宋辚都对他们敬重有加,不敢轻易呵斥,这么多年来作威作福,仗势欺人,在这端华宫里,简直成了二号的祖宗。 阮云卿刚来端华宫时,倪瑞早就下了严令,他让宫中的太监宫女们全都抱作一团,不服阮云卿的管束,并暗地里给阮云卿下过不少绊子。全亏了阮云卿机灵聪明,吃了两回亏,就看出其中端倪,又有墨竹从旁提点,这才没有着了他们的道。 倪瑞等人嚣张霸道,端华宫的奴才们日日都要看他们的脸色,心中早已怨声载道。阮云卿处事公正,赏罚分明,为人又十分正派,才几个月的工夫,就将端华宫中的事务整顿一番,从前被倪瑞几人独霸的肥差,也都被阮云卿一一打散,重新分派给宫里的其他人等。 就凭这点,也足够众人对阮云卿另眼相看,更何况他还逐一击破,投其所好,给了这宫里上下人等,不少的甜头、好处。 一面是凶神恶煞似的倪瑞等人,一面是处事公道,赏罚分明的新任管事,心里会向着哪边,人们自然能分得清楚。宫人们虽都是奴才,可平日里伺候皇族中人也就罢了,他们可不想到了私底下,还要给自己找个活祖宗供着。 才三个月的工夫,端华宫里就转了风向,满宫上下除了钱福、孙寿等几个倪瑞的心腹还冥顽不灵,其他人等竟全都转而投向阮云卿一边,此时就算倪瑞等人再怎么吆三喝四,他们也不会再听他的号令行事。 倪瑞越发恼火,鼓动不了众人,身边就只剩下钱福、孙寿等几个爪牙,难免人单势孤。 这倪瑞素来是横惯了的,如今让阮云卿一个毛头小子压了一头,成了这宫里的首领太监,他心中哪能服气,先还能调动众人和阮云卿作对,后来眼看着那些内侍宫女们渐渐倒戈,对他的话也不再像先前似的,那么言听计从,他早就气得两肺胀气,肋条直疼,恨不得将阮云卿胖揍一顿,直接扔出端华宫去。 他们几个向来得宋辚礼遇,哪曾受过这样的气,合起伙来到宋辚跟前进言,说阮云卿年小无能,宫里让他管得毫无章法,乱作一团。 这也是他们活该作死,宋辚一心向着阮云卿,有人说他的坏话,那简直跟当面骂他一样。倪瑞等人不知就里,红鸾一来,他们都只当宋辚已经厌弃了阮云卿,这宫里再没了给他撑腰作主的人。他们几回在宋辚面前进谗言,谁料宋辚压根不听,反而对倪瑞几人心生反感,出言呵斥,让他们少生事端,安心当差。 倪瑞等人从没挨过骂,让宋辚一顿呵斥,老脸上登时挂不住了。几个人气得暴跳如雷,一肚子火气全都算到阮云卿头上,他们整日谋划,就等着找准机会,好好和阮云卿算一笔总帐。 今日绿槐过来传话,倪瑞就把绿槐好一顿臭骂,绿槐满腔委屈,却不敢还口,出了倪瑞住的院子,还听他在背后骂个不休。 待绿槐走了,倪瑞就去找钱福,孙寿等人,商量要如何整治阮云卿。今日机会大好,他们要当着满宫奴才的面,好好杀杀阮云卿的锐气,让这些见风使舵的奴才们都睁眼看看,这宫里到底是谁当家作主。 他们八个都是从太后宫里过来的,多年来串通一气,早将端华宫看作了自家的后院。他们联合一处,把持着端华宫的大小事务,上至采买东西,下至内侍们的升迁等事,这么多年来全都由他们一手操控,这其中的油水自是不必人说。 这八人早就捞得红了眼,那眼里除了银子,早把什么都忘了。阮云卿一来,就将宫中事务接手过去,倪瑞等人从前那些暗中捞钱的买卖,也全都让阮云卿断了财路,他们八人怎能不怀恨在心,想方设法地候机报复。 几个人一听倪瑞的计策,全都连声附和,拍案称好。商议一气,故意一拖再拖,原定在巳时点卯,他们却一直拖到午正时分,才摇摇晃晃的迈着四方步往正堂去。 天井里鸦雀无声,众人等了足有一个时辰,烈日当空,六月天气,人人都晒得头晕眼花,心中不住乱骂,骂倪瑞害人不浅。 阮云卿独自站在台阶之上,汗水打湿了两鬓,他腰背笔直,站在高台之上,眼望台下,目光清冷。 阮云卿不怒自威,众人谁也不敢报怨,都规规矩矩地站在当地,等着倪瑞等人过来。 墨竹满头是汗,拿帕子抹了抹脸,走到阮云卿身边,悄声说道:“我再派人去叫罢,这样干等着,他们怕是不会来的。” 阮云卿冷冷说道:“不必。” 墨竹瞧他一眼,不由叹了口气,她要不是怕太子心疼,也不会管这闲事。宋辚对她千叮万嘱,嘱咐墨竹一定要好好看着阮云卿,别让他太过操劳。原以为阮云卿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自己年长几岁,怎么也能震得住他。没想到这孩子不只脾气倔,如今这气势也足了,刚刚那一句话,愣是把墨竹也吓得不敢辩驳,乖乖退到台下。 绿槐凑上前来,问墨竹怎么样了。墨竹摇了摇头,恨道:“这倪瑞也太可恨了,他们几个仗着是太后派过来的亲随,这么多年来作威作福,仗势欺人,私底下捞了那么多好处,他们还不知足。太子念在太后的面上,不肯追究,已经是给了他们天大的脸了,谁想这些人非但不念太子的恩典,反而还越发张狂得意起来!也难怪云卿生气,连我也气得不行。” 绿槐也跟着摇头,他叹道:“倪瑞向来鼻孔朝天,哪会服一个小娃的管束,他不来倒好,若是来了,云卿也铁定斗不过他们。” 墨竹怕阮云卿听见,一巴掌拍在绿槐后的脑勺上,怒道:“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话嘛,怎么总是拆台?” 绿槐满心委屈,撇嘴叫道:“我说实话还不成啊?你睁眼瞧瞧,云卿还没个凳子高呢,怎么斗得过倪瑞他们八个?不说别的,就是倪瑞那个不要脸的劲头,云卿就一准不是对手!” 墨竹哭笑不得,心里也不免忧心起来,绿槐的话虽糙些,可却不无道理,阮云卿到底还小,他阅历尚浅,脸皮也薄,一想到他要和那八个老奸巨猾的人对峙,墨竹的心就禁不住提了起来。 又等了一时,夹道里才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众人往夹道处看去,不由全都吃了一惊。 只见倪瑞和钱福等人喝得东倒西歪,满身酒气,几人衣衫不整,身上的袍子也没系紧,裂着大襟,歪歪斜斜地往正堂前走来。 倪瑞嘴里骂骂咧咧,来到天井正中,扫了高台上一眼,就指着阮云卿的鼻子骂道:“大天暑日,不在屋子里歇着,叫爷爷们来做甚?” 第93章 找茬儿 满院的人都惊得愣在当场,这几个人,也太放肆了。 这才午正时分,大太阳还亮着呢,这几个就喝得这副东倒西歪的样子,且不说身为奴才,在禁宫中喝得烂醉,该当何罪。就只说今日,阮云卿明明已让绿槐传下话去,让所有宫人来正堂前待命,他们却还是喝得烂醉如泥,才这样慢条斯理的晃了过来,这岂不是明摆着不把阮云卿放在眼里,要当众打他的脸么? 也不知他们喝了多少,隔了老远,都能闻见几人身上的酒臭气。倪瑞裂着大襟,手里拎着个青瓷酒壶,他脚下不稳,走三步退一步,晃晃悠悠地迈进了正堂。 倪瑞一语未了,钱福就跟着吆喝:“可不是么,天气这般暑热,不在屋中吃酒,谁有工夫听你个毛娃子胡说八道!你们说是不是?” 钱福又招呼身后众人,孙寿等人也跟着帮腔,一时之间,安静院落只听见他们几人的呼喝之声。 几人说罢便狂笑不止,他们指着高台之上的阮云卿,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 阮云卿静静看着台下,待几人的笑声住了,这才向台下说道:“人来齐了,咱们就说正事罢。” 众人闻言,全都敛气凝神,看向高台之上,等着阮云卿说话。 倪瑞朝钱福使个眼色,钱福登时会意,拉了孙寿,几步越过人群,盘腿往高台上一坐,大咧咧地划起拳来。 他们俩你来我往,叫得热闹,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院子,又被两人闹得鸡飞狗跳,他们随身就带着酒坛、酒盏,这一坐下,就破开泥封,倒起酒来。二人推杯换盏,其余几人也纷纷凑上前来,围在二人周围,与他俩闹做一团。 倪瑞捏着酒壶,咂了口酒,见满院宫人都被眼前情景唬住,张口结舌,却无一人再敢言语。 倪瑞颇有些得意,他撇了撇嘴,一脸冷笑地看着阮云卿,心中狠道:“他今日就要看看,他们这一闹,阮云卿要如何收场。” 满院的内侍、宫女都惊得目瞪口呆,众人直盯着阮云卿瞧,想看看他如何行事。 阮云卿也未动怒,他喊过绿槐,交给他一张单子,让他不必理会倪瑞等人,照着这单子上的写的东西,高声念给其他宫人们听。 绿槐瞧了瞧底下,心里直打怵,他们这些小太监们,让倪瑞等人欺压多年,早就吓破了胆子,平日里见了,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如今倪瑞他们在底下不住吆喝,划拳吃酒,闹了个不亦乐乎,这院子都让他们吵得不能待了,阮云卿却要他当着众人,喝断倪瑞,念这份单子,也未免太高看他了。 绿槐腿肚子都有些哆嗦,墨竹拧了他一把,让他快去。绿槐疼得哎哟一声,却还是哆里哆嗦的站在台阶上,半步都不敢动弹。 墨竹气得乱骂,无奈绿槐就是不敢。两人挤眉弄眼地争执了半天,阮云卿一眼看见,不由问道:“怎么了?为何还不念?” 绿槐垂了头,一声也不言语。墨竹跺了跺脚,悄悄上前,趴在阮云卿耳边,耳语道:“还是我去吧。绿槐他胆小,震不住倪瑞等人。我从小跟着太子,与倪瑞他们一样,都是从太后宫里过来的,他们再怎么犯混,也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阮云卿轻轻一笑,“不必。若事事都要姐姐挡在前面,云卿也未免太无能了。” 他转头叫绿槐,绿槐哆嗦着过去,阮云卿与他低声说道:“你尽管去念,万事都有我在。” 绿槐还是害怕,他摇头不敢,阮云卿笑道:“你放心,今日我定会当着众人的面将倪瑞等人赶出端华宫去,你以后也就再也用不着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了。” 绿槐闻言便瞪大了眼睛,“真的?” 阮云卿点了点头,“说到做到。” 绿槐立时跳了起来,只要能将这几个活祖宗赶出去,那他们这些小太监,可就彻底翻过身来了。 这后劲顿时就足了,绿槐捋胳膊挽袖子,迈步就往台下走,他边走边给自己鼓劲儿,嘴里不住念叨:“好咧,有你这句话,小爷今日就豁出去了!” 阮云卿来了三个月,从来都能说到做到,不然也不会把倪瑞等人逼得狗急跳墙。就只凭他那些雷霆手段,绿槐今日也信他了。 大步到了天井正中,绿槐壮了壮胆子,往众人面前一站,冷不丁大喝一声:“都静静!” 众人吓了一跳,倪瑞也翻着醉眼,瞪着绿槐,嘴里骂了一声。孙寿站起身来,刚要上前揪打绿槐,就被钱福一把拉住,摇头道:“等等,先听听他要说什么。” 孙寿呸了一声,和钱福一起,退到倪瑞身后,八个人抱着肩膀,都瞪眼盯着绿槐瞧,等着听他说话。 绿槐暗自松了口气,他清了清嗓子,这才将手里的单子展开,高声念与在场众人听:“奉首领太监令:自明日晨起,端华宫所有人等,着手准备太子去南山避暑山庄一应事宜,随行名单如下……” 这份单子,是阮云卿花了几日工夫拟定的,随宋辚同行的内侍、宫女,还有何人留守,各司何职,事前需要准备什么,路上要带什么东西,留在宫里的人要如何行事等等,都一一罗列其中。 阮云卿心细如发,这份单子也列得极为详细,绿槐念了一盏茶的工夫,才堪堪念到结尾,“留守宫中,务必在戌时关门落锁,紧防门户,当心火烛,各处安排上夜,不得与宫外之人私下往来,违者必当重罚……” 不等绿槐念完,倪瑞等人就炸了锅,钱福像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一蹿老高,他不待倪瑞发话,就几步上前,冲到绿槐身边,夺过他手里的单子,几把扯得稀烂,骂道:“我呸!这什么狗屁玩意儿?” 孙寿也跟着跳脚骂道:“凭什么让我们看守门户,他自己跟在太子身边,干那露脸讨好的活儿?我们不服!” 其余几人也都闹腾起来,个个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嘴里叫苦叫冤,在地上撒泼打滚,闹得不可开交。 他们神情凶恶,叫骂不绝,宫人们全往后退,生怕让几个煞神沾上,遭了池鱼之殃。 绿槐也吓得够呛,他一溜烟似的跑回高台上,躲到阮云卿身后,慌道:“这,这可怎么办?” 阮云卿轻叹一声,笑道:“有什么怎么办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已至此,且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再做打算,也就是了。” 他说话时云淡风轻,语间没有丝毫惧意,墨竹和绿槐都让他说得安心不少。阮云卿迈步下了石阶,墨竹和绿槐也急忙跟了下来,一同来到倪瑞等人跟前。 倪瑞长得身形高大,鼻直口阔,他一张大嘴叉子歪斜着,瞧谁都带着一股不服不忿。阮云卿比他低了一头还多,身形更是瘦小,往他跟前一站,倪瑞能有他两个大。 倪瑞满脸不屑,斜睨了阮云卿一眼,越发把嘴角咧到一边,口中哼一声,那意思,竟是连话都不屑与阮云卿说的。 阮云卿只是一笑,他问道:“不知倪管事和钱管事可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云卿初来乍到,做事难免不周,若有何事做的欠妥,还望几位不吝赐教。” 他说得这样恭谨客气,倪瑞八人越发得了意,以为阮云卿是胆小怕事,惹不起他们,才对他们几个如此纵容,连说话都不敢高声。 倪瑞的脖子直往后仰,鼻孔朝天,不与阮云卿说话。他身后的钱福紧走几步,替倪瑞叫嚣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还问个什么劲儿?” 阮云卿只作不知,钱福见状,又喝道:“你倒是说说,去南山一事,为何不安排我们几个管事同行?那些年纪小,资历浅的小太监们倒一个一个的爬上来了,你这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些老管事了?” 阮云卿忙解释道:“几位管事有所不知,此次随行山高路远,来回路上就要走半月有余,期间多有不便,云卿怕几位不服水土,又年老力衰,这才安排了些看家护院的轻省活计给几位老管事们做。云卿一心为了几位老管事着想,却不想还遭此误会,真是冤枉!” 众人忍俊不禁,全都掩嘴偷笑,阮云卿倒会顺茬儿接话,捋着钱福的话头,一口一个老管事,一口一个年老力衰,说得倪瑞等人好像七老八十,连路都走不动了似的。其实这宫里的人都知道,钱福等人不过是倚老卖老,他们几个人中,数倪瑞最为年长,今年也不过才三十上下的年纪。 倪瑞的鼻子都差点气歪了,钱福也张口结舌,梗着脖子,愣是噎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你,你少拿话搪塞!”钱福好容易说出话来,不免结巴了几声,这才又叫喊起来:“我不管!反正这事是你办得不公!我们不服!” 阮云卿霎时冷了面容,他收起客气笑容,冷冷说道:“既然如此,几位管事也不必动怒,如今距去南山还有五日的工夫,若几位管事想要随行,云卿大可重新拟订名单,让几位管事随行就是。” 第94章 对峙 阮云卿猛然变了脸色,周身气质也随之一变,方才那个温和有礼的人早没了影子,他眉往上挑,双目含怒,嘴唇紧紧抿起。阮云卿神情严厉,整个人都像在寒冰里浸过,直盯着钱福,愣是把他盯得连退了几步,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你做什么?” 阮云卿抿唇一笑,对钱福说道:“云卿还想问问几位管事想做什么?你们无故迟来,青天白日就喝得烂醉如泥,如今还不尊号令,撕了我拟的随行名册,钱管事还问我做什么?倒不如云卿敢问一句,几位究竟意欲而为?” 钱福禁不住又要结巴,倪瑞见不得他这个怂样子,一把推开他,与阮云卿面对面道:“你办事不公,难道还不许人说?这名单狗屁不能,撕了也就撕了,你还能把我怎么样么?” 倪瑞得意洋洋,摇头晃脑,满嘴里胡搅蛮缠,好生不要脸皮。 墨竹气得直抖,刚想上前理论,阮云卿却朝她摆了摆手,绿槐也忙拉她,这才将墨竹拉了回来。 阮云卿不慌不忙,叹道:“既然几位管事如此勤勉,想要随太子殿下一同去南山,云卿若不答应,未免不尽人情,如此就让绿槐等人留下,改由倪管事八人随行,不知如此安排,倪管事可还满意?” 众人不由灰心,原本还指望着阮云卿出面,教训一下倪瑞等人,替他们出一口恶气。没想到他这般软弱,一直顺着倪瑞说话,被他一番威吓,竟然还将随行名单给改了,真真是让人失望。 墨竹和绿槐也百般不解,阮云卿虽然脾气好,可平日里也不是什么软包子,能让人这样欺负的,也不知他到底有何打算,二人急得心焦,都替阮云卿捏了一把汗。 阮云卿并不着急,他这话说出来,心中早料定倪瑞等人一准不会答应。 随行去避暑山庄,本来就是件苦得不能再苦的差使。路上艰辛不必细说,因为是随行去的,一应条件自然比不了宫里,主子们还好说,怎么也为难不到他们,可奴才就没那么讲究了,跟去的人少,带的东西又杂又多,路上丢个什么是常有的,因此挨骂也就罢了,最怕是主子们用起来时才发现少了,这个罪过是谁也当不起的。 总之这随行一事,就是个吃苦受骂的倒霉营生,一路上没什么恩赏,倒要吃一肚子风霜,两肚子苦头,本就是个没人争抢,任谁都不肯去的苦差使。 往年去南山时,倪瑞等人也不亲自跟去,顶多派一个人在宋辚跟前伺候,其余杂事都派给那些小太监们去做,他们顾自轻闲罢了。 这些旧事阮云卿早跟墨竹打探清楚,其中的缘由他也摸得一清二楚。倪瑞等人压根就不想去,今日借此发难,不过是没理狡三分,想借故生事,为难自己罢了。 这几人都是宋辚的亲随,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阮云卿一退再退,任由几人撕了名册,也没有发火,一来是看在宋辚份上,不肯一下子做得太绝,二来也是念在倪瑞几人多年来跟在宋辚身边伺候,就算有天大的不是,也总要念在他们还算忠心的份上,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若此时倪瑞等人顺坡下驴,接过阮云卿的话茬儿,阮云卿也绝不会赶尽杀绝,几个人把话说开了,日后见面还能共事,也不至闹得太僵。 可倪瑞向来霸道,十多年来在端华宫里无人管束,早纵得他们八个无法无天,除了太子,谁也不放在眼里。他们心里瞧不起阮云卿,又见他一再忍让,心中只道他是怕了自己,不由更是气焰嚣张,鸡血上头,连最后一点脸面也不留了。 倪瑞斜眼瞧着阮云卿,鼻子眼里哼了一声,戗道:“我不满意!” 他一语出口,钱福等人也醒过味儿来,纷纷冲上前来,围着阮云卿喝道:“对,我们不满意!凭什么你叫我们留,我们就得留,你叫我们走,我们就得走啊?你算个什么玩意儿?黄口小儿,也敢来爷爷们跟前指手划脚,明告诉你罢,爷爷们就是不服!怎么着都不服!” 这可就成了明摆着的叫嚣了。宫人们全都傻了眼,倪瑞等人胆大包天,敢公然跟首领太监叫板,今日若不制服了他们,阮云卿今后在这端华宫里,也就别想立足了。 墨竹急得汗都出来了,她几回想偷偷溜走,给宋辚送信,可又怕她一走了,阮云卿身边更没个得力的帮手,他人单势孤,就更斗不过这几个混帐了。 绿槐也让倪瑞等人吓住了,眼见着阮云卿被倪瑞八人团团围住,暗地里鼓了半天了劲,却还是不敢冲上前去,把他们几个推开,他怯怯的缩在墨竹身后,越发把墨竹弄得又气又急,若不是此时实在顾不上他,非得好好教训绿槐一顿不可。 阮云卿依旧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让八个高大的男人围着,他脸上依旧淡淡的,只是看着倪瑞等人在他跟前手舞足蹈,恨不得要吃了他似的,张牙舞爪的乱骂。 一直待几人骂不动了,站在那儿直喘粗气,阮云卿才道:“几位管事可闹够了?” “没够!”钱福直脖子喊了一声,“你办事不公,我们就是要闹!” 阮云卿不由发笑,“几位管事口口声声说云卿办事不公,我从善如流,即刻改了名册,让几位管事随行,谁料管事们还不满意。这去也不成,不去也不成……” 阮云卿脸上涌上一层冰寒,他冷声问道:“几位莫不是专程来寻我的晦气来了?” 阮云卿像换了个人似的,周身发冷,满脸冰寒,倪瑞等人均是一愣,顿了半晌,听见阮云卿问话,这才大笑出声,喝道:“哼,算你识相!今日可不是找晦气来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彼此都翻了脸,也就都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了。 倪瑞眼珠子瞪着跟牛铃相似,他叉开五指,往前迈步,就要去推搡阮云卿。倪瑞来时就喝了不少酒,此时更是脚下趔趄,行动不稳,他身形摇晃,动作迟缓,手还没到阮云卿跟前,就被他闪身让了过去。 倪瑞正使力前冲,猛然让阮云卿闪了一下,顿时扑了个空,整个人更是站立不移,顺势就栽了出去。 他一头栽在地上,酒劲儿翻涌,血全上了脑子。倪瑞爬起来就不干了,新仇旧恨,此时都涌到胸口,他眼珠血红,指着阮云卿高声叫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当这端华宫的首领太监!” 他一语出口,已经是彻底撕破脸了,后面的恶毒言语一股脑的冒了出来,倪瑞借酒装疯,此时是什么也不顾了。 他骂得难听,荤的素的全都脱口而出:“你个专走后门的兔爷,也来爷爷跟前装横儿!你也不睁眼瞧瞧,我们几个,哪个不比你强,论资历,论年纪,论出身,你又有哪样压得过我们?不过是仗着太子的恩典,才混进这端华宫来,你就拿自个儿当葱当蒜,在爷爷们跟前抖起威风来了!” 倪瑞骂得兴起,越发张狂起来,他甩手将酒壶砸在阮云卿跟前的青砖地上,双手叉腰,又再骂道:“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如今太子身边已有了谢公子,早把你个兔儿爷忘在一边,你做什么还没皮没脸的赖在端华宫里?还不滚回原来的地方,别在这里碍爷爷们的眼!” 他骂得不堪,满院里还站了不少女孩儿,听见这些污言秽语,不由得全都皱了眉头。 其余人等也吓得不轻,就连钱福都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老大,心中不住感叹:这倪瑞真是疯了! 阮云卿怒从心起,他跟宋辚清清白白,从没做过越礼之事,更何况今日之前,他对宋辚一直是知己相待,压根就没往这些地方想过。倪瑞骂得实在难听,阮云卿今日又让宋辚伤得彻底,心中早就压了一肚子的火气,正没处发泄,此时听见倪瑞一再叫嚣,竟连兔儿爷这样的下作话都说了出来,他一腔怒火再也压抑不住,双拳紧握,猛然扑上前去,一拳狠狠砸在倪瑞的右眼眶上。 倪瑞正骂得高兴,冷不丁挨了一拳,登时疼得冷汗直冒,捂着眼眶,蹲在地上,祖宗奶奶的骂了起来。 这一拳就是一个乌眼青,倪瑞放下手来,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他疼得钻心,不由又要指着阮云卿开骂。 阮云卿抬手点指,冷声喝道:“我一忍再忍,你们半点也不领情,如此,就休怪我不顾你们旧日的辛苦,手下无情了!” 倪瑞冷笑一声,呸道:“豆大的小人儿,也敢跟爷爷叫板,你敢把我怎么样?我是太后派来的,是太子的亲随,就连太子殿下都不敢把我怎么样,你个兔……哎哟!” 他刚说了个兔字,阮云卿就忍不了了,一脚踹了过去,正踹在倪瑞裆下,倪瑞哎哟一声,后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了,他捂着裆下,疼得浑身直抖,所有喝骂全都堵在嗓子眼里,疼得眼泪直淌,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钱福等人眼见倪瑞被阮云卿踹翻在地,不由全都愣住了。 这么多年来倪瑞嚣张跋扈,只见他打人,可从没见他挨过打。这变化来得太快,钱福等人惊愣半晌,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还傻站着干嘛,还不帮忙? 钱福吆喝一声,领着孙寿等人一拥而上。几个人喝骂不绝,刚要去揪阮云卿的衣领子,就见阮云卿微微一笑,脸上非但没有惧意,反而还露出一脸的胸有成竹,坦然地看着他们。 钱福让阮云卿笑得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竟能有如此胆识、气魄,面对他们七个凶神恶煞,人高马大的大人,竟然毫无惧意,谈笑自如,只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胆寒了。 阮云卿轻轻摆了摆手,示意钱福慢着,容他说几句话。 “几位管事别急,且听我一言,再动怒不迟。” 第95章 制服 钱福哪里肯听,他回过神来,就厉声喝道:“不听!你打了倪瑞,还有什么可说的,走!跟我们见太子去,今日咱们就到殿下跟前评评理去!这还有没有活路了,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娃,就敢骑在我们这些老人儿身上拉屎拉尿,以后是个人都能欺负我们了,太子殿下要是再不给我们作主,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就真该往马圈里去了!” 孙寿几人也都帮腔,他们连哭带喊,好不委屈,扯着嗓子嚎哭起来,连瓦檐上的飞灰都让他们震了下来。 这可真是反咬一口,明明就是他们几个不守宫规,大闹正堂,倪瑞又骂人在先,阮云卿才忍无可忍,出手教训了倪瑞。可到了钱福等人嘴里,却变成了阮云卿仗势欺人,排除异己,欺压他们几个端华宫里的老管事。 阮云卿不由发笑,他勾唇浅笑,真如修竹照水,淡雅宜人。 钱福又让阮云卿笑愣了,他恼羞成怒,蹿跳起来,吼道:“笑,笑什么?一会儿见了太子,只怕你哭都来不及了!” 阮云卿叹道:“云卿并无他意,只是笑几位管事空长了几岁年纪,在宫里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怎么倒比云卿还看不清身边现状。” 钱福越发愣了,以为阮云卿故意唬他,不由更是怒道:“别跟这儿故弄玄虚!你哄三岁岁娃娃呐!我们怎么看不清现状了?我们个个人精似的,难道还比不过你个毛娃子不成!” 阮云卿露出些吃惊神色,“几位管事莫不是还不知情?” 他假意惊叹,摇头恨道:“你们对倪瑞倒是忠心,只可惜你们一片忠心都错付了人,他非但不领情,反而还拿你们当了狗腿杂役,有用时吆五喝六的随意使唤,没用时便一脚踢开,连个肉骨头都是不肯赏的。我冷眼旁观,早就看不过去,谁料几位管事竟毫无所觉,还在这里为了一个不拿自己当人的主子卖命!” 钱福闻言,不由变了脸色,孙寿更是露出一脸愤恨,狠瞪了倪瑞一眼。 阮云卿怕他们不肯上勾,忙又将事实一一摆了出来,“你们几人在倪瑞手下多年,官阶却还跟在太后宫中时一样,十年间倪瑞已从无品太监,升到了如今的六品常奉,而你们呢,这么多年还不过是个从八品侍监,只比杂役太监强上一点……” 阮云卿说到此处,不免露出几分惋惜,他长叹了一声,又往火堆里添了把柴,“云卿替几位管事不值,跟着这样一个心胸狭窄的人,几位管事何时才能熬出头来?有他一日,只怕你们都得受他辖制,看他的脸色过日子,别说升官发财,就是有朝一日为倪瑞把命都豁出去了,也只怕他连个人情都不会领你们的。” 钱福和孙寿听了阮云卿一席话,方才那一腔替倪瑞报仇血恨的心思,早都散了个干净。 阮云卿一招反间计,正打在钱福等人的七寸上。倪瑞这人抠门小气,且蛮横霸道,他生怕钱福等人抢了他的功劳,爬到他的头顶上去,到时端华宫里的种种好处,就得跟他们几个人平分,因此这么多年来,倪瑞一直死死压着他们的官阶,不肯向司礼监奏报,提拔钱福等人。可怜钱福与倪瑞同年入宫,如今却还是个小小的执事太监,领着从八品的俸禄,每日在倪瑞跟前作小装乖,才能从他手里捞点肉渣子吃,那倪瑞吃得脑满肠肥,却还是死霸着宫里的肥差,不肯分一点好处,给他们几个兄弟。 钱福让阮云卿说得半晌无言,孙寿也耷拉了脑袋,垂首无语。其余几人向来都看他们二人的眼色行事,如今他俩不动,那五个自然也不会再找阮云卿的麻烦。 倪瑞心道不好,他捂着裆下,踉跄着站起身来,刚想开口劝钱福等人别中了阮云卿的奸计,不想墨竹眼疾手快,拉了绿槐,几步到了倪瑞跟前,一巴掌拍了下来,正打在倪瑞脸上,又把倪瑞打的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墨竹早气得不行,此时又怕倪瑞坏了阮云卿的事,就更是手下无情。她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一掌过去,紧跟着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把倪瑞打得招架不迭。 她到底是个女孩儿,手上没什么力气,倪瑞暴叫一声,抬手抵挡,几下就把墨竹制住。倪瑞反手一推,把墨竹推了个跟头,嘴里喝道:“小丫头片子,一边凉快去!”转身就要往阮云卿身边去。 这下可犯了众怒,墨竹深得人心,尤其是宫里的小宫女们,全都是墨竹一手带出来的,墨竹为人爽快,待人和善,对她们跟亲姐姐似的,在这冷漠宫城中,真是难得有这样一个人肯护着她们。 小宫女们见墨竹挨打,登时就不干了,一个穿绿的女子娇喝一声,招呼身边的姐妹道:“好大胆子,连墨竹姐姐也敢打,姑娘们,都跟我上,拿出你们看家的本事来,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她一马当先,扑上前来,就跟倪瑞厮打一处,其余女子见状,越发胆气足了,纷纷冲上前去,把个倪瑞围在当中,下手拧,指甲抠,拳头打,一时之间只闻莺声燕语,娇呼不断,倪瑞单拳难敌四手,再凶也架不住二十几个女子全跟他拼命,顾左顾不了右,刚推开右边那个,左边的又冲了上来。 片刻工夫,倪瑞身上已经不能看了,脸上横七竖八,满是指甲挠的血道子,身上的衣裳扯得乱七八糟,头发也让小宫女们拽下去好几绺,直缠得他哇哇怪叫,无奈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绿槐扶起墨竹,将她安顿在一边歇着,转头又招呼他在宫中要好的兄弟:“咱们难道还不如这些女娃?这些年让倪瑞呼来喝去,你们谁没受过他的欺负?我是忍够了的!是爷们的就跟我上,把这倪瑞捆了起来,横竖有阮公公给我们作主,兄弟们还怕他做什么!” 绿槐说罢就冲了上去,一拳头挥在倪瑞脸上,也不知打哪儿来的邪火,这一拳下去可就再也收不住了,拳头雨点似的砸了下来,倪瑞本就分/身乏术,此时更是毫无还手之力,头脸青肿,只顾哀哀痛叫。 其余人的胆子也都大了起来,他们常年受倪瑞欺压,平日里有苦难言,好容易阮云卿来了,才能好好喘一口气,他们可不想再让倪瑞翻过身来。 有句话叫墙倒众人推,倪瑞若好好的站在那里,张牙舞爪地狂叫乱吼,这些在场的宫人们,是谁也不敢上前来对倪瑞怎么样的。可如今阮云卿踹翻了倪瑞,墨竹又一顿拳打脚踢,倪瑞这个真老虎也变成了纸老虎,对于端华宫中的宫人们来说,就再也没有过去那样唬人了。 绿槐领着一帮半大小子,掰腿,抱胳膊,把倪瑞绊倒在地,人人都憋足了火,这下可找着了出气的所在,只见倪瑞像个翻倒的麻包似的,被人们踢来打去,不住地左滚右翻,先还能听见他岔着音儿的发狠乱骂,后来渐渐的没了声音,他趴在地上,竟是动也不动了。 阮云卿怕众怒难敌,再把倪瑞打死了,连忙喝住绿槐,让众人不要再打了。 绿槐这才住手,探了探倪瑞的鼻息,不免又踢了他一脚,骂道:“真抗揍,还喘气儿呢。” 让人解下一条裤带,把倪瑞的手足捆住,扔在一边,等着阮云卿发落。 制住了倪瑞,阮云卿心里越发有底,他转过身来,依旧带着浅浅笑意,问钱福等人道:“怎么样,不知几位管事可想通了?云卿方才一番话,可都是出自真心,几位可要想好了,你们是还想跟着倪瑞呢,还是想从此安分下来,不吵不闹,继续留在这宫里当差呢?” 他轻声细语,却比拿着把吹毛可断的钢刀架在人脖子上还要令人心生寒意,钱福眼见他们几个才一犹豫的工夫,倪瑞就让人胖揍了一顿,紧跟着被捆翻在地,他们几个还哪敢再说半个不字。满宫上下的宫人们如今已是义愤填膺,盯着他们几个,就跟狼盯着肥羊似的,眼珠子都冒了绿光,这会儿他们要是再敢闹腾,下场准得比倪瑞还要惨上几倍。 钱福最会见风使舵,孙寿就是更是欺软怕硬,此时见了如斯光景,他们二人的心眼早就跟着活动起来。 钱福立马换了一副笑模样,点头哈腰对阮云卿连作了三个揖,眉眼挤在一处,笑道:“我们也不是那不识时务的,这端华宫里是谁人作主,我们一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今日之事,全是倪瑞逼我们干的,我们几个兄弟,对阮公公的为人折服已久,早就想赶来投奔,只是怕您嫌弃我们曾经跟过倪瑞,不肯收留我们罢了。” 孙寿连连点头,“可不是么,我们兄弟这些年让倪瑞欺负得好惨,心里早就恨透了他。如今可好了,早听闻阮公公豪爽大度,日后我们兄弟跟着你,可算有了出头之日,也不用再看倪瑞的脸色过活了!” 其余几人也纷纷表态,仿佛刚才那几个闹得天翻地覆的人不是他们似的,一本正经地跟阮云卿表了忠心,又赌咒发誓,说以后一定惟阮云卿马首是瞻,谁敢跟阮云卿作对,就是跟他们兄弟过不去云云。 阮云卿暗自摇头,不管倪瑞如何不堪,钱福几人也与他共事多年,就算不是真心跟随,如今也不必一见倪瑞失势,就背转头来狠咬他一口,当着满宫上下的面,几乎要将倪瑞踩进泥地里。 这样无情无义,见风使舵的小人,阮云卿是怎么也不放心的,若再让他们留在宋辚身边,难保他们日后不会为了一已私利,而陷宋辚于险境。 阮云卿脸上不动声色,一面与钱福等人周旋,一面在心中盘算,怎么找个由头,将几人远远的打发了才好。 阮云卿略施巧计,就将倪瑞几人拿下,他在下面安抚墨竹等人,正堂屋顶的廊檐上面,红鸾已经抱着肚子,笑得快要掉下去了。 他从倪瑞等人进来一直看到如今,这戏是越唱越好看,红鸾看得兴起,不由在心里念叨,难怪太子会对阮云卿会如此念念不忘,几番看下来,不只宋辚,就连他自己,也对这个孩子越来越有兴趣了。 第96章 议事 红鸾往下观看,见阮云卿重新向宫人们分派了去南山之后的诸项事宜,又让宫人们小心谨慎,无事不要与其他宫院的人私下往来,若有什么突发事件处理不了,就让绿槐去司礼监里找顾元武商量。 顷刻之间,阮云卿就制服了倪瑞,还令钱福、孙寿等人倒戈相向,从此投入自己麾下,端华宫中的太监宫女看在眼里,原本不怎么信服阮云卿的,此刻也不得不刮目相看,而那些本来就对阮云卿敬重有加的,就更是一腔欢喜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绿槐喜得直蹦,墨竹也笑弯了眉眼,阮云卿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好像刚才的纷争压根没有发生过似的,静静地处理完眼前事务。 全都交待好了,阮云卿这才让绿槐等人将倪瑞抬了,同钱福、孙寿等人一起,随他一同到宋辚的书房中去。 墨竹不解,阮云卿叹道:“倪瑞多年来在殿下身边随侍,如今我没有经过殿下首肯,就私自将倪瑞拿下,于情于理,我都该到殿下跟前请罪才是。” 阮云卿语间十分沮丧,他垂头丧气,是真的担心宋辚会因此怪他。 墨竹站在他旁边,憋了半晌,险些笑出声来。她急忙掩住口鼻,瞪着阮云卿,心里一个劲儿的叫唤:“这孩子真是哪儿都好,人聪明,心也良善,处事公正,而且心细如发,做起事来也稳妥周全,从没出过纰漏。可就是他这心眼也太实在了些,阮云卿跟外人相处时,心里还算清楚明白,可怎么一到了太子这里,这孩子的心眼就跟拿大油糊上了似的,总是犯起傻来?” 墨竹心里直发愁,她和宋辚从小一起长大,与莫征等人一样,是亲眼看着宋辚由过去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娃,长到如今这样多疑易怒,且不相信他人的暴戾模样的。墨竹比宋辚年长几岁,这么多年来一直随身伺候,说句不知高低的话,她这心里是一直把宋辚当亲弟弟看待的。 眼看着宋辚越来越冷漠乖僻,就连他们这些伴着他一起长大的亲信,宋辚都开始疏离冷淡起来,墨竹真是急在心里。阮云卿最初来端华宫时,墨竹就已经知情,这一路看着他与宋辚亲密无间,从亦师亦友,到知己相伴,好不容易能有那么一个人,能真正走进宋辚心里,让他打从心底里的信任喜欢,墨竹真是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宋辚喜欢阮云卿,这是她与莫征和破军等人都心知肚明的秘密。莫征害怕宋辚喜怒无常,为此常常愁眉不展;破军揣着一肚子看戏的心思,对宋阮二人之间的事情,总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顾自瞧得高兴。而墨竹身为女子,心思却比他们细腻得多,她冷眼看着,宋辚对阮云卿早已经是死心塌地,他陷得极深,甚至连割发代罪这样的事都能做出来了,只怕为了他是连自己的性命都豁得出去的。 宋辚能有此变化,墨竹喜忧参半,喜的是宋辚终于有了点人气,自打和阮云卿相识,他笑得多了,脸上也终于不再总是冷冰冰的。而与此同时,墨竹却也发起愁来,宋辚喜怒无常,且对人对事极为偏激,不喜欢的挑眉之间便是赶尽杀绝,而若是他喜欢的,宋辚便会如飞蛾投火一般,燃尽生命也要将其缚在臂膀当中。 红鸾一事,墨竹等人心中明了,可这事阮云卿却无从得知,他被宋辚蒙在鼓里,只道自己满腔情意无处托付,在此事上不由得不自暴自弃起来。 这几个月阮云卿心灰意冷,他一心只把自己看作普通下属,对宋辚恭敬之余,难免也添了几分谨小慎微。墨竹不知阮云卿的心意,只是看他对宋辚这般拘谨,言语之间,也从来没有表露过什么相思刻骨的情意。墨竹心里才不免怀疑,这个孩子,对宋辚,怕是压根就没有什么旁的心思。 她在阮云卿身上,连一点情爱之心都看不出来,这才越发担心起来,宋辚的脾气她太清楚了,阮云卿若能与宋辚心意相通,那便是两下里都皆大欢喜,可若阮云卿真的对宋辚没什么想法,那以宋辚那个暴虐压抑的性子,只要是他认准了的,哪怕阮云卿不答应,宋辚怕也会想方设法地将他绑在身边。 墨竹禁不住叹气,这两个人,一个倔,一个狠,全都不是省事的。只盼着他们两个早日和好,别再像如今似的,不然宋辚发起疯来,那真是天崩地裂,血雨腥风,谁也挡不住的。 且不说墨竹如何发愁,只说红鸾这边。他看底下没什么热闹瞧了,便飞身跳下屋檐,从右边的夹道穿了过去,赶在阮云卿他们前面,去宋辚的书房里报信。 马上要随宏佑帝去南山了,宋辚怕朝中无人盯着,因此趁今日空闲,将顾元武召到端华宫来,想与他商议一下之后两个月的安排。 两人对面而坐,宋辚心中烦闷,脸上也越发冷淡,他简单交待了几句,便问顾元武道:“玉龙关上如今怎么样了?” 顾元武搁下茶盏,答道:“野茅岭大捷,萧玉成以少胜多,率十万兵将斩了北莽九员大将,大破其五十万大军,如今已经收复失地,将玉龙关外的两座边陲重镇收归东离境内。” 宋辚拍案而起,他胸中激荡,不由连声称好,“好个萧玉成!可惜父皇疑心太重,不肯让我领兵出征,否则我真想带一哨人马,与萧将军并马齐驱,共御强敌!” 顾元武笑道:“殿下不必心急,此时去了边关,只怕也是陡增烦恼。冯魁手掌兵符,压榨兵将,若不是萧将军屡立奇功,是难得的将才,怕也早被那个心胸狭窄的冯魁贬到边陲小镇驻守去了。你眼里不揉沙子,何苦偏偏在这个时候和冯魁起冲突,若因此得罪了冯魁兄妹,只怕德妃娘娘,又不知要在万岁跟前吹多少枕边风,来编排殿下的不是了。” 宋辚长叹一声,顾元武说得有理,他心中也十分清楚,只是听见边关大捷,才不免有些壮志难酬,意兴阑珊罢了。 他自嘲一笑,转而又问朝堂中事,“舒尚书处如何?” 顾元武蹙眉答道:“不好。” 顾元武心头沉重,眉头拧得死紧,愁道:“刘丞相致仕,朝中能与舒尚书抗衡的人就只剩下贺太傅一个,他年纪渐长,如今更不喜争斗,臣真怕他撒手不管,那我们在朝中,怕是真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宋辚略想了想,笑道:“大伴不必焦心,不是还有魏瞻,魏大人在么。” 顾元武苦笑道:“殿下不必宽为臣的心,臣知道魏大人身为内戚,向来自律避嫌,这些年来一直不参与夺嫡之事。再说,他那个脾气,真要较起来真来,还指不定会帮哪个皇子说话呢。” 宋辚心中自然明白,魏瞻是魏皇后的生父,他为人刚愎自用,又刻板耿介,夺嫡之事,他向来主张能者居上,也就是他们几个兄弟,谁有才,谁能打动他的心,他就向着谁,至于是不是他的亲戚,他压根就不理会。 这点也好,也不好,好处在于他两不相帮,还算公正,而不好的地方,也就在于他太过公正了,而他们这些皇子之间,才斗得更加你死我活,恨不得整日盯着你的一举一动,找出一点不合规矩、礼法的地方,来把你挤下台去。如今他和阮云卿闹到这般田地,不也是拜此所赐。 宋辚不敢越雷池一步,他生怕有丝毫地方行差踏错,这么多年的心血就要付诸东流,不仅害了自己,就连他身边跟随的这些人们,也要跟着遭池鱼之殃。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宋辚深知这其中的道理,就算他心里再怎么焦躁难安,如今也只好忍耐。 宋辚脸上变色,他眉宇间都是苦涩,凤目里毫无神采,原本深邃的目光也蒙上一层暗淡之色,越发显得他整个人都阴沉起来。 顾元武连忙岔开话题,转而将话头引至后宫之中,他问道:“舒贵妃那里,近日正给大皇子选妃,不知殿下可听曾听到消息?” 宋辚略略点了点头,道:“我听说了。宫里这两日都传遍了,舒贵妃大张旗鼓,凡是适龄的官家女子全都让她问了一遍,如此阵仗,近年来只有父皇选秀女才见过,别说是我们,全京城的百姓想来也都听说了罢。” 顾元武笑着称是,“何止京城,只怕东离国中凡是五品以上的官家女子,都被惊动了。舒妃娘娘可真是一片苦心,折腾了数月,总算是定下京畿京兆尹家的嫡女,不日就要过礼下聘了。” 见宋辚眉头紧锁,一语不发,顾元武忙问道:“殿下听了,不知可有何想法?” 宋辚皱眉无语,沉思片刻,才拿起桌案上的墨笔,刷刷点点,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递与顾元武。 顾元武接过一看,只见上面的字迹刚劲有力,龙飞凤舞地写着“程门朱氏”几个大字。 心下叹服,顾元武抿唇笑道:“殿下果然聪明。” 在纸上涂抹几笔,将朱氏二字圈了起来,顾元武才又再说道:“人们都说四品京兆尹家的女儿能嫁入皇家,给皇长子为妻,是祖上积德,高攀了宋轩。可疏不知宋轩除了一个皇子的名头,又有哪里能拿得出手的。他肯娶程大人家的小姐,全是因为程大人的元配夫人朱氏,其娘家的兄长现任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只怕大皇子娶程家小姐是假,看中了她母舅家掌管的一万兵马,才是真的。” 第97章 请罪 宋辚眉头紧蹙,听了顾元武一席话,脸上的神色也越发凝重起来。 舒贵妃隐忍多年,怕是早就耐不住性子了。近一年间她与大皇子时常异动,司马昭之心已然昭然若揭。宋轩年满二十,因为舒尚书的关系,他已在私下里结交了不少朝中官员,朝堂上支持他的人不少,再加上舒尚书的门生故旧,整个东离的朝堂几乎已经一边倒的偏向了大皇子一边。 原本还有刘同与舒尚书相互制衡,如今刘同致仕,舒尚书野心勃勃,一心想取而代之,成为下一任宰相,若真让其成事,那么宋辚在朝中的地位,就越发地风雨飘摇。 这情形已经是糟糕之极,而近日却又传出大皇子与程家结亲,不日就要过礼迎娶,宋辚得知此事,心里就是一惊。宋轩和舒贵妃,恐怕已经等不及了。宋轩一旦娶了程家的小姐,也就是与五城兵马司结了亲家。朝堂上舒尚书一手遮天,宋轩再要添了五城兵马司这支羽翼,恐怕离他们逼宫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宋辚望向窗外,六月的荼麋花,花开正盛,沁人心脾的花香夹在灼热暑气中阵阵袭来,然而宋辚还是觉得心头一阵阵发冷。 逼宫一事,怕是舒贵妃他们最后一招险棋,此时若没什么异变,逼得他们狗急跳墙,想来舒贵妃也不会轻易冒这个险。 思及此处,宋辚心下稍安,朝堂之事不能急于一时,眼下最当紧的,还是要解决了冯魁兄妹,这对时时紧逼,动不动就想要他命的强敌才是。 转头问顾元武道:“冯魁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顾元武道:“派去的探子说,冯魁带了一千人马,已从玉龙关动身回京,要向万岁邀功请赏。” 宋辚怒道:“他有什么功劳?要论功行赏,也该是萧将军回京才是。” 顾元武叹道:“他是三军主帅,边关大捷,这份功劳他哪会放过!” 宋辚冷笑一声,哼道:“他回来也好,这一次,就让他有来无回,这个三军主帅,也是时候换个人当了!” 宋辚冷声问顾元武道:“那事准备得如何了?” 顾元武起身回道:“已差不多了。臣从得知冯魁回京的消息,就开始着手准备,御林军中也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如今只等冯魁回来,就好下手了。” 宋辚点了点头,“这回去南山,让破军多派些人手跟着,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万无一失。冯魁在军中多年,又极为狡诈,万不可小视。” 顾元武躬身听令,待宋辚说完,他猛然又想起一事,忙问道:“殿下,上次听殿下提起皇后娘娘,曾说娘娘也暗中下手,要除掉冯魁兄妹,不知此事对我们的计划可有影响,若两相冲突,岂不是白白耗费了我们一场心力?” “如此也就罢了,”顾元武生怕魏皇后误了他们的事,不由急道:“臣怕打草惊蛇,一击不中,让冯魁起了疑心,以后再想除掉他,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宋辚深知其中利害,他双目微合,脑中细细思索,将两件事串在一处,前思后想,所有的变化及有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都在脑内过了一遍。 许久宋辚才睁开双眼,笑道:“不妨事。两件事并不冲突,我细想了一遍,若事情顺利,没准母后那里,还能帮上我们不小的忙呢。” 顾元武不解,宋辚忙将自己的所思所想解释一遍,又提到:“此处可以稍作变化,便能两边兼顾,一举除掉冯魁兄妹。” 顾元武听了,心中并不认可,他劝道:“此举太过大胆,若能成事还好,可若出了一点纰漏,那我们可就得不偿失了。” 宋辚摇头叹道:“大伴也太小心了。若事事都如此谨慎,那我们就只管束手待毙好了!” “臣绝无此意!” 宋辚语间已露出几分不快,顾元武忙要跪下,却被宋辚双手相搀,硬是拦了下来。 “我与大伴情同父子,这么多年来若非大伴护着我,宋辚哪会活到今日。宋辚心中敬重大伴,你若再要如此,可真是冷了宋辚的心肠。” 顾元武感慨万千,宋辚已长大成人,心中也有了自己的见解主张,对他这个大伴的话,也不再像从前似的,那么言听计从了。 这本该是件好事,然而顾元武心里还是禁不住生出几分惆怅。他站起身来,有心再劝几句,料想宋辚也是不会听的,可若不说出来,他这心里又七上八下,怎么也不安稳。 宋辚的计策就如同他的人一样,偏激大胆,敢想敢做,带着少年人的强势与霸道,而顾元武宦海沉浮,在宫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行事时难免多了几分谨慎老成。他对宋辚的计策不敢苟同,要是不将心中的疑虑说出来,又怎么对得起宋辚这么多年来的知遇之恩。 顾元武思虑再三,还是将心中疑虑说了出来,劝宋辚改用先前定的计策,比较稳妥周全。宋辚却怎么也不肯听,他新拟的计策虽然大胆,但绝不失为一条妙计,如果成功,比从前所定计划得到的收效,要强上不只几倍。 顾元武执意相劝,宋辚却咬死不听,两边都固执己见,说话时火药味也渐渐浓了起来。 两边正争得不可开交,红鸾不经通传,一步便闯了进来。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18节 他在门口高声喝道:“宋辚!”兴冲冲地进了屋里,才发现顾元武也在此处。 红鸾喜笑颜开,与顾元武见礼:“顾公公。” 顾元武上下打量了红鸾一眼,不免又皱了眉头。他不喜红鸾的为人,如今又见他如此放肆,擅闯太子的寝殿,又公然叫出宋辚的名讳,心中越发不喜。 今日再争下去也没什么益处,红鸾来了,这些事情就更不能当着他的面提起。顾元武冷冷瞪了红鸾一眼,匆匆躬了躬身,向宋辚告辞而去。 红鸾刚刚瞧了热闹,一门心思过来给宋辚报信,他兴冲冲进来,正想跟宋辚说说刚才阮云卿大杀四方,威风八面,不想却被顾元武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刚刚的兴头败了个干净,红鸾眉梢一挑,丹凤眼里满是怒意,他指着门口顾元武离开的方向,问宋辚道:“我怎么他了?做什么一张冷脸对我?不是他派人把我找来的?这会儿瞧不起我了,早干什么去了!” 红鸾愤愤不平,宋辚也没好气,冷道:“大伴是和我闹别扭呢,谁叫你赶着热灶来了。这会儿他正跟我生气,刚刚也不是冲着你去的。” 红鸾闻言,火儿更是足了,当他瞎了不成?他打小闯江湖,最会看人眉眼高低,能连这点事情都分辨不出? 红鸾冷哼一声,转头就往外走,“算我白使了好心!” 宋辚心里正烦,也顾不上理会他,见红鸾要走,也不出言挽留,顾自拿起纸笔,想修书一封,给贺太傅送去。 见宋辚不为所动,红鸾放慢了脚步,又高声说道:“我赶着过来,是想说些跟云卿有关的事,没想到却压根没人领情,也罢,算我多事!” 宋辚听见与阮云卿有关,哪还肯放红鸾离开,他扔了手里的墨笔,疾步追上前去,拉住红鸾,细问缘由。 红鸾哪里肯说,哼了一声,仰着脖子拿捏半晌,从宋辚那里要来一只豇豆红的笔洗,这才慢悠悠的把刚才的所见所闻都跟宋辚说了一遍。 红鸾说得兴起,把方才情景讲得栩栩如生,倪瑞如何刁难阮云卿,如何大闹正堂,阮云卿又是如何化解等等一一讲述一遍。他说得绘声绘色,就连当时几个人的神态、动作,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宋辚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他心里窝火,一面怪墨竹不早点过来送信,一面又恨阮云卿太过倔强,凡事都只想着一力承担,不肯来他这里求助。 诸事不顺,阮云卿又受了委屈,几下里的火气凑在一处,宋辚就觉得胸中像燃起一团烈火,烧得他眸中泛红,恨不得要杀人似的。 红鸾心中暗笑,正想再添一把火,不想外面有人进来禀道:“回殿下,阮公公求见。” 好戏来了。 红鸾直拍巴掌,他退到一边,往宋辚的椅子上一坐,大咧咧地端起茶来,就等着看一会儿阮云卿进来,宋辚要如何行事。 宋辚只觉纳闷,事情已经完了,阮云卿此时过来,到底为了什么?忙道:“快让他进来。” 不一时阮云卿进来,身后还跟着墨竹、绿槐,以及倪瑞、钱福等人。 见礼已毕,宋辚冷声问道:“何事?” 他声音冰冷,像二月寒霜,阮云卿打了个冷颤,抬眼观看,见宋辚满脸冰寒,目光里的火苗子像要将人烧出两个窟窿似的,灼灼逼人。 阮云卿忙低了头,他心中惴惴,声音也打了颤,“回殿下,奴才此番来,是向殿下请罪的。” 宋辚故作不知,只问他:“因何事请罪?” 阮云卿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又道:“奴才擅自作主,将倪瑞拿下,还望殿下恕罪。” 宋辚此时,只觉得一腔怒火都到了脑袋顶上,他血往上涌,直盯着阮云卿,恨不得好好上前教训他一顿。 自己在他心里,到底算是什么?难道在阮云卿心中,他宋辚就如此不堪,不堪到连是非善恶都分不清楚,就这样任人唯亲,胡乱护着自己的属下,连道理都不讲了? 真真是可恨! 第98章 处治 宋辚暗自发狠,脸上的表情也阴晴不定,倪瑞一眼瞧见,以为宋辚是真的不喜阮云卿擅作主张,才这样一脸戾色的瞪着他瞧。 来的路上,倪瑞一直骂骂咧咧,从钱福、孙寿骂到墨竹、绿槐,阮云卿自然也不能幸免。来见宋辚,倪瑞半点也不惊慌,他满心以为宋辚准会向着他们这些跟随多年的亲随,而阮云卿这个胆大妄为的狂徒,也一准会被宋辚好好的惩治一番。 如今一见这般光景,倪瑞心中越发笃定,不待其余人开口,他就一个猛子从地上弹了起来,暴叫出声,吼道:“奴才冤枉!冤枉!求殿下给老奴作主!” 众人都是一惊,阮云卿默然无语,听见倪瑞叫唤,也没有一句辩解之词,他静静的候在一边,只等着宋辚发落。 宋辚见此情状,直气得青筋直冒,盯着阮云卿,真恨不得将他生吞入腹。 钱福等人心里直打鼓,生怕宋辚真的帮倪瑞翻过身来,那他们几个吃里扒外的人,非得让他弄死不可。 倪瑞连声喊冤,又道:“阮云卿仗势欺人,让手下的人将奴才打至这般田地。殿下看看,奴才身上的伤就是罪证!” 倪瑞边喊边往宋辚跟前挪动,他四肢被绑,手足让捆得结实,无法直立行走,只好像个大号毛虫似的,一点一点地往前拱, 阮云卿不言语,钱福等人可再也沉不住气了。他们几个扑上前去,按住倪瑞,不让他再往前去,狠道:“你死到临头,还在殿下跟前大呼小叫,简直放肆!”几下拳脚,又把倪瑞打得闷哼一声,险些晕了过去。 倪瑞早就气疯了,若不是钱福他们临阵倒戈,他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口里叫骂不绝,在地上来回打滚,倪瑞一面躲避钱福的拳脚,一面不住叫骂道:“别以为你们巴上了阮云卿这条大船,就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告诉你们!爷爷还没完呢!你们看看太子殿下倒底向着谁?他一个失了宠的免儿爷,你们还指望着他在太子跟前有什么脸面不成?你们也不睁眼瞧瞧,咱是什么人?咱是太后的心腹,是太子殿下倚重的老奴。你们瞎了狗眼了,才会上这个兔爷的当!今日这事,最后倒霉的还指不定是谁呢!” 他一番叫嚣,屋中人等不由得全都变了脸色。 绿槐偷偷拉着阮云卿的衣摆,心里又气又急。墨竹暗自叫苦,偷眼看了看宋辚的脸色,心道:这个倪瑞,真是自己找死。 这倪瑞骂谁不行,在哪儿骂不行,怎么偏偏跑到宋辚跟前骂人来了?本来他就因为冷落了阮云卿,心里正一肚子火呢,如今再听见这么一番恶毒言语,你说倪瑞这不是自找倒霉么? 钱福等人也吓得面如土色,几个人也不知打哪儿找来一条臭抹布,死死将倪瑞的嘴堵住,他这才消停下来。 宋辚心头就像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有人敢骂阮云卿,而且还是当着他的面,就骂得如此放肆难听,这要是背着他时,这些人还指不定会说阮云卿什么呢。 一想到自己一心护着的人,却被人如此诟病,宋辚心里,真比自己挨了打骂还要难受数倍。 他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周身渐渐拢上一层寒意,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底下的人无一不打了冷颤。 钱福等人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倪瑞口不能言,一双眼睛瞪得睚眦欲裂,口里兀自呜呜的叫唤。身上蓦地一凉,转目间瞧见宋辚的脸色,倪瑞就觉得身上像被无数把钢刀刮过似的,骨节里都冒了凉气。 霎时间静了下来,屋里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就连一直悠闲看戏的红鸾都禁不住收起一副嘻笑面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事态发展。 屋中一片死寂,宋辚静默良久,在屋中扫视一圈,最后才把目光放在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身上。 宋辚问阮云卿道:“你说你来请罪,可是觉得,今日之事,是你办事不公,借故欺压了倪瑞?” 阮云卿迎着宋辚冰冷的目光,肩背笔直。 二人对峙许久,阮云卿都毫无所惧,他凛然上前,躬身说道:“倪瑞不尊首领太监号令,白日醉酒,大闹宫闱,奴才处治他,绝无半点错处!奴才来请罪,是因为倪瑞伺候殿下多年,是殿下的亲随,如今未经殿下首肯,奴才就擅作主张,将倪瑞拿问在堂,于公于私,都该来此处跟殿下禀明此事。今日不管殿下如何处置,奴才都绝无二话,就算殿下将奴才赶出端华宫去,奴才也要说一句:今日之事,我秉公办事,问心无愧!” 宋辚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望着阮云卿如修竹般傲然独立,面对着一脸狠戾的自己,还是如当初一样,不肯露出一丝半点的怯意。 他心中喜欢,不由得神色稍缓,轻轻叹了一句:“好!” 让阮云卿先退到一边,宋辚又问墨竹等人道:“今日之事,可真如云卿所言,是倪瑞闹事在先?” 墨竹和绿槐连连点头,“是。” 钱福更是添油加醋,将倪瑞如何撺掇他们,如何设计闹事,又是如何醉酒骂人等事又都细说了一遍。 宋辚听罢,心里的火气又腾了起来。他强压怒火,转头问倪瑞道:“墨竹等人的话你可听见了?” 倪瑞的嘴被抹布堵得死死的,哪里说得出话来,他听见宋辚问话,只得点头示意,表示自己听见了。 “既然听见,你还有何话说?”不待倪瑞反应过来,宋辚便冷声喝道:“你胆大妄为,做下多少恶事,孤念你是太后的心腹,又随侍多年,这才一再忍让,谁料你不加改过,反而还变本加厉。来人!将倪瑞拖下去,打他五十军棍,端华宫里用不起这样大爷似的奴才,行刑之后,就将他轰出宫去!” 倪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昔日里嚣张跋扈,在宫中横走竖行,霸王似的,哪曾见宋辚跟他发过如此大的脾气。 倪瑞贪财好酒,以往也常常贪杯误事,至于他那些暗里搜刮好处的勾当,宋辚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么多年来相安无事,有恩无罚,倪瑞只道宋辚厚待他们,皆因他们是太后的心腹,又从小随侍,一片忠心护主,宋辚这才百般纵容,就算他们行止不端,也不肯多加苛责。 他深以为然,一直信心满满,因此在来的路上,心中也没有半点惧怕。倪瑞一心盼着,只要见了宋辚,他定会替自己作主,将阮云卿好好惩治一番。没想到事与愿违,宋辚非但没有处治阮云卿,反而还将矛头指向了自己。 也是倪瑞自不量力,错打了算盘。他压根就没摸准宋辚的心思,谁不好欺负,偏欺负到阮云卿头上,不只没有讨到半点便宜,让阮云卿当着满宫的奴才,将他好一顿收拾,如今还触了宋辚的逆鳞,开口辱骂阮云卿,更是让宋辚彻底对他冷了心肠,从而恨之入骨,再也不肯念旧日之情,发了狠的要将他置于死地。 倪瑞双眼瞪得老大,他愣了好一阵子,才惊觉眼前一切不是做梦。 倪瑞禁不住周身发冷,他手足被缚,翻倒在地,此时才是真的害怕起来。 身子扭成一团,他几翻挣扎,才终于翻过身来。倪瑞磕头如捣蒜,眼睛瞪得铜铃相似,心里一个劲儿的发急,想要向宋辚解释,无奈嘴里还堵着东西,呜呜咽咽地说了好半天,别人也听不懂他到底说了什么,只是看着他拼命以头杵地,片刻间血就从脑门上淌了下来,汇合了眼泪鼻涕,流得满脸都是。 众人想起他昔日那般模样,如今再看到如斯惨相,心里当真是五味杂陈。 宋辚不为所动,眼中一片冰寒,厉声喝道:“拖出去!” 宋辚恨极了倪瑞,刚刚那几句叫骂,句句刺进宋辚心里,那般恶毒言语,出自此人之口,宋辚只要一想起来,就恨不得将倪瑞千刀万剐,方能消心头之恨。 太子东宫有自己的六卫护军,寝殿外的护军听见宋辚喝命,立时冲了进来,拉着倪瑞的脚踝,死命往殿外拖。 事到如今,倪瑞才知道宋辚是动了真格的了。不由得吓得涕泪横流,魂飞魄散。他死命挣扎,扒着门框,嘴里不住地嚎叫,求宋辚开恩。 只可惜那团抹布还堵在倪瑞的嗓子眼里,憋得他脸红脖子粗的,却还是半个字都发不出来。 钱福等人生怕宋辚改了主意,一脚踹在倪瑞的胯骨上,狠道:“你还叫唤什么?难不成殿下还冤枉了你?” 跟着又是一脚上去,钱福扑上来扒着倪瑞的手臂,硬将他的手指掰开,孙寿等人也纷纷上前帮忙,几个人一起,帮着六卫护军将倪瑞架出殿外。 众人瞧不得他们这副前倨后恭的模样,不由得纷纷侧目。 钱福几人不以为耻,将倪瑞架了出去,回来后便得意洋洋,往阮云卿身后一站,那副狗腿献媚的样子,比先前在倪瑞跟前时更甚。 处治了倪瑞,宋辚转回头来,狠瞪着阮云卿。他盯视许久,目光里的寒意激得人头皮发麻。众人见此情境,真怕宋辚盛怒之下,会各打五十大板,处治了倪瑞,剩下的阮云卿,只怕也得不了什么好果子吃。 宋辚让众人都退下,并对阮云卿道:“孤要亲自罚你!” 第99章 信赖 “孤要亲自罚你!” 一句话如寒冰刺骨,不只阮云卿,就连墨竹等人都禁不住周身发冷。 宋辚凤目微眯,紧盯着阮云卿,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木着一张脸,眸中净是狠意,绿槐等人瞧在眼里,都只道果不其然,这位太子殿下,一会儿还不知要怎么发了狠的惩治阮云卿呢。 绿槐心中不安,瞧了瞧宋辚的脸色,又看了看阮云卿,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墨竹心知没事,宋辚对阮云卿那样死心塌地,又哪会舍得罚他,偷偷拉了绿槐一把,示意他跟自己出来。绿槐一步三回头,生怕明日再看见阮云卿时,他已是遍体鳞伤。 钱福、孙寿各怀鬼胎,撵走了倪瑞,今后不管是阮云卿当家,还是又换了新的首领太监,对他们都没什么坏处。宋辚让众人退下,他们全都巴不得似的,一溜烟的退出了屋外,四散而去。 众人纷纷散了,倒退着往屋外去。 宋辚叫住墨竹,说有事吩咐。墨竹答应一声,让其余人先走,她则又转回身来,到宋辚身边,问有何事。 宋辚在她耳边耳语几句,墨竹听罢,不禁变了脸色,惊道:“明早就要?” 宋辚点了点头,冷道:“最迟明早。” 墨竹皱眉长叹,心里不住叫屈,无奈宋辚吩咐下来,她不敢不从,只好答应下来,礼罢退出屋外。 红鸾见众人都散了,依旧大咧咧地坐在桌案后面,不肯离开。 宋辚瞪了红鸾一眼,“你怎么还不走?” 红鸾站起身来,纤腰一扭,委屈道:“红鸾走了,谁来伺候殿下?” 他娇声软语,宋辚今日却无心与他胡闹,目光逼视,终于把红鸾瞪得举手求饶,“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真没趣儿。我找别人玩去!” 他气哼哼的出了屋子,回手关上房门。 屋中只剩下宋辚与阮云卿二人。宋辚木然半晌,望着眼前的人,真觉得此情此景,有些恍如隔世。 曾几何时,他们在这间屋中也曾亲密无间,那时岁月静好,宋辚只觉长日难熬,清晨醒来,他就盼着天黑,因为只要天黑下来,就意味着阮云卿快要来了。 那时他们相处的时间虽然短暂,然而如今回忆起来,却是珍贵得难以言表的自在和快乐。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而他,如今必须要装出一副冷漠疏离的模样,来折磨自己,也折磨着自己心爱的人。 真想什么都不管了,好好将眼前的人拥进怀里,向他直白爱意。这念头如此强烈,强烈到宋辚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和渴望着。 宋辚贪婪的盯着阮云卿瞧,想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深深地刻进脑子里。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这一刻实在是太难得了。宋辚清楚的知道,这一次过后,还不知要过多久,他才能有这样一次机会,能和阮云卿毫无顾忌的相处。 宋辚禁不住苦笑出声,这一次他是打着要罚他的旗号,那么下一次呢,真不知该用什么法子,才能将阮云卿再光明正大的留在身边。 阮云卿惴惴不安,他垂首站在一边,等着宋辚发落,可左等右等,宋辚那里却毫无动静,心中不免起疑,阮云卿抬起头来,望了宋辚一眼,四目相对,阮云卿的心就像被钢针狠狠扎了一下,那细微的疼痛渐渐袭遍全身,难以宣泄的情感全都涌上心头,梗得阮云卿的心,又涨又难受。 宋辚的目光清冷,望向阮云卿时,他早已收敛起心里的情意,换了一副冷淡面容。 就算再怎么渴望,如今的宋辚也不敢再像从前似的,将心里的感情全部释放出来,在他没有肃清强敌之前,任何能威胁到阮云卿的事情,他都要一力排除。 强压下去的情感还在心头不安的鼓动着,宋辚勉强压抑着那些就要汹涌而出的情绪,冷着一张脸,让阮云卿过来,替他磨墨,“闹了一场,险些把正事都耽误了。” 阮云卿心下越发慌乱,他一心等着宋辚罚他,却不想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顿了半晌,阮云卿还是猜不透宋辚的心思,他轻叹一声,无奈之余,只好迈步上前,到了宋辚身边,拿起砚台上搁上的墨锭,从水盂里勺了一匙清水,磨起墨来。 墨锭化开,在水中慢慢汇成墨汁,墨香四溢,阮云卿的心也逐渐安稳下来。 这事是他从前就做惯了的,以前无论宋辚要写些什么,只要阮云卿在身边,都是他在一旁为宋辚磨墨添纸。 往日情形像旧梦一场,带着斑驳缱绻的朦胧,飘散在自己的记忆深处。如今重临旧日情境,阮云卿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此时此刻,究竟是梦里还是现实。 时光如水般静静流逝,窗外微风拂来,带进无尽暑气,和阵阵荼麋花的香味。 宋辚的心头安稳恬静,只要阮云卿陪在他身边,眼前无论有多么大的艰难险阻,都变得不足为惧似的。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守在一处,就好像彼此身上的某一处地方,在不知不觉间就与自己的相通了一样。 一颗心都沉静下来,外界纷扰变得微不足道,他们二人不约而同的想到:只愿这份平静美好的时光,能过得慢些,再慢些,最好永远都没有穷尽。 宋辚提笔疾书,给贺太傅写下一封书信,上面提及刘同致仕,舒尚书一家独霸朝纲,朝堂之上,情势已经十分危急,又说到自己多年来得太傅教导,却毫无建树,于国于家,不仅寸功未立,还要看着奸党横行,难免感怀愧疚,日夜难安。 宋辚言辞恳切,信上更是以一名学生的口气,向老师直呈忧虑,一封书信写下来,后面的落款,宋辚也属了自己的私印,并未以太子的身份和印鉴落款。 阮云卿就站在宋辚身旁,宋辚对阮云卿也向来毫无避讳,一封书信写完,宋辚就递到阮云卿手里,让他好好看看。 阮云卿犹豫了片刻,接过书信,瞧了宋辚一眼,见他十分坦然随意,心里便也不再别扭。 他信任自己,阮云卿只觉高兴,接过信去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读罢不免皱了眉头,问道:“殿下,可是朝中又有了什么变故?” 阮云卿语间满是担忧,眼中的焦急更是像要满溢出来似的,挡都挡不住了。 宋辚禁不住就想笑,与阮云卿的高兴同理,宋辚知道阮云卿关心自己,时刻都记挂着自己的安危,竟比看见什么都让他打从心底里快活。 宋辚忍耐片刻,才没有让笑意漫在脸上,他轻轻点了点头,道:“是。” 将今日与顾元武所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玉龙关大捷,大皇子娶妻,就连刚刚他与顾元武争论的计策,也都向阮云卿说了。 阮云卿细细听着,眉头也越蹙越紧,眼前形势的确不容乐观,怪不得这些日子,他总觉得宋辚比过去阴郁不少,脾气也更加暴躁了。 宋辚说罢就问阮云卿:“你听过后觉得如何,除掉冯魁的计策,是该听大伴的,还是该听我的?” 宋辚目光灼灼,话一出口,心里就不自觉的期盼起来。他并非没有自信的人,只是多年来都是与顾元武商量着来,这回还是头一次,他们两个之间起了这么大的分歧。 顾元武对宋辚来说,如师如父,这么年多来宋辚从没与顾元武背道而驰,因此这一回,就算心里认定自己没错,他也不由得想听听别人的意见。 心里七上八下,真怕阮云卿会如顾元武一般,也说他的计策太过大胆,风险过高,万一失败,结果不堪设想。 宋辚直盯着阮云卿瞧,连他脸上的一点细微变化也肯不错过。 阮云卿眉头紧蹙,伏在桌上,拿过桌案上的纸笔,写写画画,算计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笑道:“尚可。” 阮云卿展颜一笑,眉宇间全是对宋辚的信赖,他细细分析,道:“此计虽然大胆,但也不是全无可行之处,而且一旦成事,收效颇丰,比起先前订的计策,要强上不少。” 宋辚一颗心都欢喜起来,他心满意足,阮云卿这句话,真如拨云见日一般,将方才他与顾元武争论时的些许不安和疑惑全都扫了个干净。 只可惜心中欢喜,脸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宋辚压抑许久,才勉强稳住情绪,他怕阮云卿看出毛病,连忙背转身去,叫来破军,命他传旨,鹰军各部全部整装待命,随他一起去南山。 破军答应一声,立刻下去传旨。 阮云卿又向宋辚提议,“这事既然要与皇后娘娘合作,奴才便斗胆自荐,求殿下利用我如今的身份,将与皇后定计等事都交给奴才去办!” 宋辚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不妥,这事不管成与不成,母后那里你都不不好交待。到时她一怒之下,不只你我,就连丽坤宫中的阮宝生等人,都要遭池鱼之殃。你还是不要出面,母后若问起,你也只装作不知情就好。” 阮云卿苦笑道:“皇后并不信我,否则她也不会在我临来端华宫时,拿堂兄的性命来要挟我。不管我如何行事,她心里都不会信我,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兵行险招,帮殿下夺下皇位,彻底绝了后患,来得稳妥踏实。” 这也是宋辚心中所想。然而这个过程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艰难,而且其间变故丛生,就只单拿阮云卿来说,起码一年之前,宋辚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能在意一个人,在意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宋辚心头沉重,若不是因为自己,阮云卿也不必被卷进这一场纷乱里。然而若非如此,他们两个也不会相识、相知,世事无常,兜兜转转之间,也许命运早作了安排,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宋辚真不知他是该庆幸,还是无奈了。 “如此就交给你了。” 宋辚沉思片刻,还是答应了阮云卿的请求。怕他惦记阮宝生等人的安危,忙又安慰他道:“你放心,我会暗中派人盯着母后那里的动静,一旦有风吹草动,他们会想尽一切法子,先保下阮宝生等人的性命。” 阮云卿感激不尽,刚想上前好好谢谢他,却想到他们二人之间,早已不能像从前那样亲密了。 恭谨地行了礼,阮云卿谢过宋辚,又坐了片刻,见他也无他事,便站起身来,告辞道:“殿下若无事,奴才就先告退了。” 宋辚瞬间便冷了脸,他就那样惹人厌么?怎么才待了这么一会儿,这个人就急着要走? 心里窝火,口气也不免又冷淡起来,宋辚冷冷开口,阻止阮云卿道:“告退?我还没罚你呢!难不成你这么快就忘了,你留在此处,是等着受罚的!” 阮云卿闻言,不由得愣了愣,说了这半天话,他早把刚才的事丢在脑后,没想到宋辚竟还记得,如今更是一本正经的提起来,说是真要罚他。 眼睛瞪得老大,阮云卿惊道:“殿下要罚奴才做什么?” 宋辚眉梢轻挑,露出一个狡猾笑容,他凑到阮云卿耳边,轻声说道:“罚你侍寝!” 第100章 苦涩 宋辚让阮云卿侍寝,阮云卿心头就像遭了一记重锤似的,他眼前发黑,周身冰冷,整个人都仿佛掉进了冰窖里,禁不住直打哆嗦。 宫中的太监,本就有侍寝这项职责,他们要在皇帝与嫔妃共寝时,留在屋中当值记档,总之是个看着别人在床榻上云雨快活,而自己却要站在风地里,一面喝风,一面将皇帝与谁欢好,多长时辰,该女是否受饮了避子汤等等,一一记录在案。 至于别样的含义,倒也不是没有,可喜好男风的皇帝毕竟是少数,因此在宫中,说到太监侍寝,人们一般也只会想到此处。 皇帝那里,自有专人负责此事,而宋辚还是太子,屋中也没配备这样的执事太监,阮云卿身为端华宫的首领太监,心中自然清楚得很。 宋辚让他侍寝,阮云卿压根就没往别处想,脑海中头一个冒出来,就是宋辚要与红鸾共寝,而他,则要被罚在他们二人身边随侍。 这打击非同小可,阮云卿呆愣半晌,心中只觉难以承受。 一句“不要”已经到了口边,又被阮云卿生生压了回去。他周身直抖,几乎要夺路而逃,逃离宋辚身边,躲到什么地方,再也不要看见他。 阮云卿怎么也忍受不了,自己心爱的人,在自己面前,和别的男人共寝,别说是睡在一张床上,此时就算是宋辚与红鸾并肩而立,阮云卿都觉得他忍不了了。 这处罚好生残忍,折磨得阮云卿苦不堪言。心里的感情被压抑得厉害,阮云卿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将它们压回心底。 心里的疼痛怎么也抑制不住,阮云卿不禁苦笑一声,暗自想到:罢了,如今已是如此,就让他随侍一回,也好看看宋辚到底是怎样与红鸾情浓蜜爱的。 看了,也就能死心了。 心中虽有不舍,但他阮云卿也不是可以随意任人轻贱的,别人的东西他不屑去抢,若宋辚真的与红鸾两情相悦,那么,他从此后就可以摆脱情思,彻底将宋辚忘得干净。 打定了主意,阮云卿自虐似的冷静下来,他坦然点了点头,不理暗自窃喜的宋辚,顾自在心里做着准备,以防真的看见什么,也不至于当着宋辚的面失态。 宋辚若知道阮云卿是如此想的,准得气得把人抓过来,好好揉捏一番,看看他这脑袋里面到底是怎么想的。 过去的自己,冷情薄意,对待身边的人从不会投入太多的感情,因为母亲的关系,宋辚从小就不肯信任他人,若不是阮云卿的出现,也许到了今时今日,他还陷在这种情绪中不能自拔。 是阮云卿用自己的一举一动,告诉了宋辚,这世上,也有像阮云卿一样,为了他旧日的伤痛,而替他流泪的人。为了护着他的安危,阮云卿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豁得出去,上次在皇后宫里,宋辚在惊喜与愤怒这两种情绪中来回颠簸,震撼之余,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失去这个人。 也许早在回春堂那次,自己就已经彻底栽在他手上了吧。 宋辚想起那日情形,阮云卿因为怀疑皇后就是下毒之人,而为他掉了眼泪。时至今日,宋辚还能记起阮云卿的眼泪滑过自己手指时的触感,那样的灼热、滚烫,带着阮云卿一颗赤子之心,真诚得宋辚的心都跟着他一起滚烫了起来。 那个冷漠乖僻的宋辚早已不见了踪影,至少在阮云卿面前,自己已经越来越像个正常人似的,有了发自心底的喜怒哀乐。 这样一个人,宋辚哪会放开,就算费尽周折,与天下为敌,他也要把阮云卿紧紧绑缚在自己身边,永远也不放他离开。 宋辚注视着阮云卿,目光柔和温暖,多日焦躁烟消云散,他温柔的望着眼前的人,只盼与他早日心意相通,能够堂堂正正的将他拥进怀里。 两个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共度了一日。 午后歇了片刻,宋辚便叫阮云卿与自己对弈下棋,如今这个情况,宋辚还得在外人面前做戏,即使在私下里,只有他跟阮云卿两个人的时候,宋辚也不敢像从前似的,再那样直白大胆,表露情意。 今日机会难得,宋辚留下阮云卿,想好好享受一下只有彼此的时光。二人不便出屋,也只好找些看书、下棋的娱乐解闷。 宋辚棋艺精湛,阮云卿还是个刚学下棋的新手,几盘下来,阮云卿一败涂地,他倔脾气上来,不免拉着宋辚又下了几局。结果自然可想而知,然而一番博弈下来,两个人倒都找回些旧日的情怀,也不再像方才似的,那样拘谨小心了。 宋辚事务繁忙,与阮云卿下了几盘棋后,就又开始着手处理政务。 宋辚有意将一些朝堂上的事说给阮云卿听,为的是日后出入朝中,他也能提前有个防备。别看朝中那些大臣们一个个衣饰鲜明,见面后斯文有礼,其实他们暗地里的手段,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甚,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若不提前告诉他,宋辚真怕阮云卿应付不了这些老狐狸们。 先看了今日送来的奏折,这些都是顾元武誊抄过来的,宋辚今年才开始上朝理政,从前虽有些底子,但跟舒尚书这些久在官场打滚的老臣比起来,还是太嫩了些。 看罢了折子,该批示的批示,有疑义的地方也另外记录下来,一并封存好了,派人交给顾元武,然后再由詹士府的官员,以及宋辚手下的门客、幕僚们共同议过,再给宋辚反馈回来。 此举只是顾元武训练宋辚处理朝政的一种手段,来回往复,熟能生巧,宋辚上朝之后,才能挥洒自如,将朝政整顿得清楚明白,令大皇子与舒尚书等人都大为惊叹。 宋辚为人勤勉,除去读书、理政,就是找破军等人练武,他敬佩萧玉成那样的武将,因此马上的工夫也练得十分精到,拆招过式,有时破军都不是他的对手。 阮云卿陪在宋辚身边,二人也不多话,一个看折子,另一个也陪着一起看,只有对彼此的批示有了分歧时,两个人才在一起争论几句。时光飞一般的过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转眼就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宋辚吃饭一向简单,除了早晚御膳房送来的定食外,他从不在端华宫里的小厨房里另备什么吃食。 阮云卿看时辰差不多了,连忙站起身来,躬身道:“奴才去传膳。天不早了。” 宋辚揉了揉额角,从桌案后转出来,活动了一下身体,才道:“你歇着罢,我已经吩咐了墨竹,她一会儿自会将晚饭送来。” 宋辚的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的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墨竹应声而至,手里拎了两个食盒,怀里还抱了两坛子酒。 她满头大汗地进来,一进门就满口喊累:“哎哟,可累死我了。这么些东西,总算是没摔没打,好好的拎来了。” 阮云卿急忙去接,“怎么拿这么些东西,也不让小宫女们帮忙?” 墨竹偷眼瞧了瞧宋辚,心中暗道:“还不是咱们的太子爷怕让人看见,才苦了我么?” 一想起回去后还有那么重一活儿要干,墨竹真恨不得当着他俩的面,大声喝道:“好好在一块儿得了,可别再折腾她一个弱女子了。” 这日子,可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墨竹甩了甩胳膊,揉着手腕子退出屋外,一路往自己的住处走,一路叨念着宋辚的不是。 有阮云卿在,宋辚早让寝殿中当值的太监宫女们全都退了出去,除了躲在暗处的破军,这屋中就只有他们二个。 阮云卿将食盒里的东西摆上桌子,心中不觉诧异,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墨竹送来的,竟是些精致细菜,有些东西,就连阮云卿都是头一次见。 宋辚不想去别处,阮云卿就在书房里的罗汉床上将东西摆开,不大的矮桌居中而放,宋辚斜倚在床边,一脚蹬着脚踏,浑身上下,都是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后的慵懒和随意。 他眉目舒展,脸上略有些倦意,随意展开的四肢修长有力,身上的锦袍散开,露出他劲瘦的腰身。 阮云卿的心都跳得快了些,他连忙移开目光,顾自低了头,去帮宋辚分羹布菜。 “一起吃吧。” 呼吸一窒,阮云卿闷闷的摇了摇头。这话,他从前也曾说过,那时他们才刚相识,相处起来,还带着一份生疏和试探,没想到事事无常,他与宋辚好不容易才走到如今这一步,却又面临着如斯境况,落得个有口难言,心中明明有情,却不能直白出来。 阮云卿满脸苦涩,神色凄凉,宋辚看见,不免也跟着难受起来。 “坐吧,陪我喝一杯。” 破开泥封,宋辚将坛里的酒倒在碗中,推到阮云卿面前。 酒香扑鼻,阮云卿木然站了半晌,才在床沿上坐下。 第101章 相拥 屋中掌起灯火,偌大的书房中,只在罗汉床边的高几上,摆了几架烛台。窗外微风拂来,烛影随风乱晃,雪白的墙面上,映出两个细长的剪影。 宋辚拿过汤碗,盛了些汤,递到阮云卿手边,“这是用鲜火腿加竹荪熬的汤,喝了先垫垫,你忙了一天,也累了罢。” 他话语温柔,在烛影的红光里显得那样虚幻飘渺,阮云卿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恍惚间接过碗去,还没入口,眼圈就已经红了。 宋辚只装作没有看见,他喉间哽咽,压抑许久,才又添了几样菜,给阮云卿送去。 阮云卿木呆呆的坐着,他不敢抬头去看对面的人,心头只是堵得厉害,眼前的菜肴再怎么精致稀罕,他也提不起兴致去动筷子。 也不知坐了多久,彼此都觉得心头压抑的情绪再也盛不下了。宋辚握了握拳头,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阮云卿猛然将手里汤碗搁下,转而取过刚刚宋辚递过来的酒碗,双手捧着,一口喝了下去。 阮云卿从没沾过酒,一碗下去,已经呛咳起来,直咳得两颊通红,气血翻涌,才堪堪止住。 空腹饮酒,必醉无疑,何况还是像阮云卿这样从没沾过酒的人。 他喝得又快又急,一举一动都带着无限悲愤和不甘,宋辚默默看着,只觉所有言语都在这一刻变得苍白无力起来。他轻轻叹了口气,也不出再多说什么,见阮云卿喝得痛快,便又绰起酒坛,给他满上一碗。 阮云卿也不多言,宋辚倒,他便喝,什么规矩礼法,此时全在酒精的刺激下荡然无存。热辣辣的酒浆进了肚子,整个人都好像燃烧了起来似的,心里的伤感渐渐淡了,脑子里的纷杂思绪也慢慢被赶了出去,身体轻飘飘的,浑身都发了热,阮云卿觉得舒服极了,打出生以来,他都没有像此时这样自在过。 “倒,再倒,快倒啊!” 不过片刻,阮云卿脸上便染了两片红霞,他身子直摇晃,话也多了起来,嫌宋辚酒倒的慢了,便不住的催促起来。 宋辚一阵好笑,要是早知道阮云卿喝醉后,是这样一副坦白直率的好玩模样,他就该早早地把他灌醉了才是。 “别再喝了,再喝就伤身子了。” 宋辚收起酒坛,换了一碗汤摆在阮云卿面前,阮云卿犹自不觉,端起来喝了一口,才觉得味道不对。他呸了一声,委屈起来,哼哼呀呀的嫌弃道:“酒,这个……不是酒。” 醉意染上眼眸,让阮云卿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添了不少水润,他瞪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饱满的唇瓣略微上翘,唇上被酒液浸得艳红,额头上也浮了一层薄汗,在烛光底下,好像蒙上一层清亮的光晕。 阮云卿直勾勾地瞪着宋辚,吐气之间满是酒浆中清洌甘甜的味道,他生怕宋辚听不到似的,蹦下罗汉床,转到宋辚一边,揪着他的衣摆叫道:“我要喝酒!” 阮云卿脚下趔趄,站立不稳。宋辚连忙起身去接,谁料还是晚了一步,也不知被哪里绊了一下,阮云卿身形一晃,一头便跌进宋辚怀里。 宋辚几乎要笑出来,忙将他扶正站好,夺过他手里的空碗,又再劝道:“别喝了,改日闲了,我再陪你喝个痛快。” “改日?嘻……没有改日了……”阮云卿含糊说道,语间满是伤感。 改日,陪在你身边的,就是别人了。 悲伤的情绪一旦涌上心头,那些压制的情感就好像再也关不住了似的。阮云卿心头发胀,抬手去抓酒碗,胡乱摸了半晌,手上却还是什么都没抓着。 他心中不耐,人也越发焦躁。宋辚怕他摔了,一直紧贴着阮云卿站着,此时阮云卿的脾气上来,也不管对面是谁,便下手狠推了一把,跟着身子一歪,直直往前倒去,险些栽倒在地。 宋辚连忙去扶,阮云卿又要推他,无奈醉得厉害,浑身都没了力气,这一把跟挠痒痒似的,抚在宋辚胸口,惹得宋辚心中一荡。 “你混蛋!” 一句咒骂出口,宋辚不由得就是一愣。阮云卿向来自律守礼,别说骂人,平日里就是大声说话,都是很少有的。以前他被肖长福那样欺辱,也只是不停的想着可以摆脱困境的办法,从未见他因此而发过怒。 宋辚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刚才的话是出自阮云卿之口。 阮云卿显然是毫无所觉,骂完了便甩开宋辚,又去桌上找寻,找了一圈,才在矮桌后面找到个酒坛,伸手便绰了起来,紧跟着就要往嘴里灌。 宋辚又气又笑,赶忙上去抢夺,费了半天力气,又哄又骗,好容易抢了下来,才发现手里的坛子早已经空了。一想到阮云卿认认真真地挑了半晌,才挑了这么一个空坛子,他俩还在这里你争我夺,抢得不亦乐乎,宋辚就忍不住想要大笑出声。 这个人,总是能让自己的心快活起来,这样一个宝贝,他又怎么舍得放手。 阮云卿两手空空,不由得发起了脾气,他扑到宋辚身上,缠着宋辚,连声要酒。 阮云卿已然站不稳了,宋辚只好伸臂搂住,两个人紧紧贴着,才能不让阮云卿摔了。阮云卿对眼前的险境毫无所觉,他心里不舒服,酒又没喝痛快,整个人都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激烈而大胆起来。 阮云卿用力挣扎,头抵在宋辚肩上,不住地磨蹭,人也整个缠在宋辚身上,胡乱蹭着。他口里不断喊着“酒”字,灼热气息一点没露,全都散在宋辚脸侧。 宋辚浑身燥热,朝思暮想的人就在怀中,还这样一脸醉态,毫无防备地在他身上拱着火,身体里的欲望就这样被拱了上来,宋辚擒住那双在自己身上胡乱抓摸的手,一翻身就将阮云卿压倒在罗汉床上。 喝醉了的阮云卿比平日里更为固执,眼前天旋地转,转眼间换了天地,头一阵阵的发晕,整个人也因为晕眩而有些神志不清。就是这样,他还没忘了在倒下的同时,喊了好几声:“酒!喝酒!” 宋辚哭笑不得,抱着他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阮云卿醉得厉害,若此时做些什么,想来他醒了后也不会记得,可真要如此,宋辚会打从心里瞧不起自己,他要光明正大的拥有这个人,而不是像这样偷偷摸摸地,趁着酒醉后,才能与爱人亲近。 然而理智再怎么清醒,身体的欲望还是无法消退,宋辚一向冷淡,对性事也是如此,从未体验过的情潮如此强烈汹涌,怀中乱动挣扎的人对此时的他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煎熬。 阮云卿动得厉害,宋辚只好紧紧抱着他,不让他乱动。 呼吸不畅,视物不清,因为紧紧贴着,彼此的五官都被放大了些。眼前放大了的脸让酒醉后的阮云卿觉得陌生,他心里有些害怕,身体又被紧紧的箍着,不由得就越发恐惧起来。 阮云卿更加卖力的挣扎,他嘴里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呜咽着发出一些短暂的音节,带着喝醉后特有的软软的鼻音,听在宋辚耳中,不亚于催情的媚药一样。 宋辚哑着声音吼道:“别再动了!” 再动他可真就忍不住了。 耳边猛然传来一声暴喝,阮云卿好像真被吓住了似的,停下了所有动作,乖乖倚在宋辚怀里。 宋辚长出了一口气,又将手臂收紧了些,将人紧紧的束缚在臂膀之中。先还觉得阮云卿又挣扎了几下,没过一会儿,听着他呼吸之间,渐渐变得绵长平稳,宋辚的心也跟着放松下来。 屏息凝神,吐纳半晌,宋辚才放开怀里的人,轻轻叫了一声,却发现阮云卿早已睡了过去。 宋辚苦笑一声,忙将阮云卿抱了起来,推开书房后面的暗门,进了自己的寝室。 送上床榻,安顿好了,阮云卿还是昏睡未醒,今日好一番折腾,晚上他一个人又灌了多半坛子的酒,这会儿一睡过去,真是任谁都叫不醒的。 宋辚解开阮云卿袍子上的衿绳,给他除了外袍,只剩下一件贴身的里衣,棉制的衣裳格外帖服,包裹着少年渐渐抽条的青涩身体,阮云卿喝得两颊酡红,脖颈上的皮肤都泛了米分色,宋辚不敢细看,匆匆扒了,就去解自己身上的衣裳。 上了床榻,将人搂入怀中,彼此紧紧依偎,宋辚才突然觉得,自己是真的活着的。心跳都好像都同步了似的,呼吸交错可闻,淡淡的酒香萦绕四周,明明自己滴酒未沾,却仿佛也像饮了琼浆玉液一样,有些醺醺欲醉起来。 屋中一片昏暗,只有宋辚床榻顶上镶嵌的两颗夜明珠,在黑暗里发出幽幽的莹光。能够和爱人这样亲密相拥,是宋辚想了许久的事,如今美梦成真,宋辚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即使高兴,也像缺少了什么似的,总是带着淡淡的伤感和无奈。 宋辚知道,这份伤感和无奈,只要他与阮云卿没有心意相通,怕是就永远都不会消失。 第102章 表白 床帐低垂,暗紫色的流苏悬在床边,夜明珠闪着莹光,周围安静极了,在这个用淡金色纱帐围就的四方格子里,宋辚搂着阮云卿,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彼此。 怀里的人真实而又温暖,宋辚贪婪的汲取着温暖,他将阮云卿紧紧抱住,直到怀里的人难受得呻/吟出声,他才慢慢放松了怀抱,轻轻在阮云卿的脸上吻了吻。 阮云卿呼吸平稳,已经陷入深眠,宋辚瞧了一阵,一手揽着阮云卿的身子,一手在床头摸索,找到一块突起的地方,轻轻一按,耳边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床头上的装饰分裂两边,里面现出一个暗格来。 宋辚自暗格里找出一个白玉制的瓶子,拿出来拔了塞子,嗅了嗅味道,确认无误,才倒入自己口中。 他单臂撑起身子,伏在阮云卿身上,彼此的温度融在一处,宋辚禁不住喟叹出声,停顿片刻,这才凑在阮云卿唇上,将刚刚瓶子里的东西哺给他吃。 唇齿相依,连呼吸都好像缠绕在了一起,温软的唇瓣在口边滑过,宋辚禁不住轻吮舔咬,整个将其吸入口中。阮云卿的味道就如同他的人一样,青涩中带着甜蜜的滋味,宋辚流连半晌,也只敢浅尝辄止,生怕一时火起,自己再也把持不住。 “这是百日红的解药。” 明知道阮云卿听不见,宋辚还是在他耳边轻轻的解释道:“服了解药,以后你就再也不必受制于我。自今日起,我俩就是平等的了。” 宋辚在心中默默许愿:我不要你因为任何旁的东西才勉强跟在我身边,我要你做我的爱人,我要你打从心底里,只爱我一个。 毒/药和权势绑不住一个人的心,经过种种折磨,宋辚才发现,要想爱一个人,原来并不是要给他无边权利,而是要将彼此的心,牢牢的贴在一起。 一个人的心是要用自己的心去换的,这是阮云卿用自己的一举一动,告诉宋辚的道理。 “我这人脾气不好,性情又古怪,可我真心爱你,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掏给你。”宋辚搂着阮云卿翻了个身,让他趴伏在自己胸前,轻轻理着他额前的碎发,叹道:“我向来霸道得很,谁叫你摊上了呢。是你自己撞进我怀里,那就不要怪我不肯放你离开。” 宋辚喃喃自语,向阮云卿诉说着满腔情意,盯着熟睡中的阮云卿,宋辚郑重说道:“此后一生,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把你绑在身边。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哪怕你恨我怨我,我也是不会放你走的。” 我爱的人,哪怕杀尽天下,我也要与他相守一生。 没有回应的告白,强势而又霸道。明明是情意绵绵的情话,可出自宋辚口中,却无端带了三分戾气。说到最后,宋辚眸中已经露出些狠意,那带着锐利刀锋似的情话传入阮云卿耳中,好像一直刺进了他心里似的。睡梦中的阮云卿略动了动,抽出手掌在宋辚的胸前轻轻拍了两下,那安抚似的动作也许只是阮云卿睡着后无意识的举动,然而却还是极大的安抚了宋辚一颗躁动不安的心。 整个人都舒缓下来,宋辚看着怀中的阮云卿,见他睡得香甜,鼓着脸颊,像足了吃饱后满脸餍足的奶猫。阮云卿睡着了也不老实,偶尔张牙舞爪,挥动手脚,看得宋辚越发喜欢,禁不住又在他唇上吻了许久。 宋辚满足不已,只是短暂相拥,也给了他漫无穷尽的力量,足以够他应付接下来的一场硬仗。 厮磨半晌,宋辚才拉过一条杏黄缎子的薄被,给阮云卿盖上,重又搂住,安心入睡。 第二日一早,阮云卿再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屋里。 他睁开双目,脑中一片混沌,眼前的一切都十分熟悉,然而脑子里的思绪还是有些跟不上现实。屋中的床榻、摆设,都是自己平日里见惯了的,此时身处其中,阮云卿还是好一阵恍惚,闷坐半晌,才回过神来。 昨日处置了倪瑞,宋辚说要罚他,他留在宋辚的寝殿,吃过晚饭,好像还喝了酒…… 记忆戛然而止。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又是何时回来的?阮云卿苦苦思索,记忆却只到与宋辚同桌吃饭那里,后面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的,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轻轻一动就头疼欲裂,昨日喝的虽是好酒,可阮云卿毕竟是头一次喝酒。他心中难过,喝得又急又猛,醉倒之后,身体自然也抵抗得厉害。浑身上下都觉得轻飘飘的,脑袋里就像被人搅过似的,一想事太阳穴处就一下一下地跳着疼。 揉了揉额角,不敢再想昨日情形,缓了好一阵子,阮云卿才踉跄着下了床榻,身上的衣裳不知何时已被人换过,干净的里衣,就连下身穿的亵裤都被人换了新的。 心头不安起来,也不知是谁做的。忍着头痛又胡乱猜了半晌,无奈还是什么也记不起来。闷闷地下了床,想到床边找口水喝,一拎茶壶,里面空空如也,阮云卿越发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随便找了件外袍披上,阮云卿推开门扇,正想出门去叫跟自己的小太监,让他打壶热水进来。 不想才到门口,就见门扇左右一分,墨竹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怀里大包小包的抱了不少东西,手里还拎着食盒,一步三喘,急急火火的进了屋子,把东西往八仙桌上一放,转身往椅子上一坐,又是一迭声喊累。 阮云卿不禁好笑,墨竹虽然性情爽快,可也不是这样瞻前不顾后的性子,怎么这两日她总是如此,一点也不像她平日里有条不紊,干净利索的样子。 “姐姐有事?” 这样一大早就赶来,准是有什么急事。 墨竹擦了擦头上的汗,一面拿帕子扇着,一面上下打量了阮云卿一眼。她秀眉微蹙,紧跟着站起身来,二话不说,上去就要扒阮云卿的衣裳。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19节 “你这穿的都是什么,真给我丢脸!” 阮云卿慌了手脚,连忙紧紧攥着衣襟,叫道:“姐……” “姐什么姐,快给我脱下来!你可是咱们端华宫的脸面,这衣裳前长后短的,怎么穿得出门去?你这个样子走出去,人家一说起来,不说你为人朴素,不讲究穿戴,反而都要笑话我墨竹人懒不会张罗,竟让咱们宫的首领太监,穿这样的衣裳出去晃荡!” 瞪了阮云卿一眼,墨竹也不跟他费那个劲儿了,放开阮云卿,抬了抬下巴,说道:“自个儿脱!” 说罢她回身到了桌前,把自己带过来的几个包袱一一打开,翻拣一通,挑出一套竹青底子,满绣墨绿竹纹的深衣,递到阮云卿手里,“换上!”说罢又翻出一支束发的檀木簪子,和一双厚底便靴来,一并递了过去。 阮云卿也不知这是怎么了,他愣着不动,墨竹不禁怒道:“换啊?难不成要我帮你?” 阮云卿连忙摇头,摆手道:“不是,只是这衣裳,是哪来的?” “我做的!哎哟,还磨蹭什么,叫你穿你就穿上,难不成是嫌我手艺不好,缝出来的衣裳配不上你的身份?” 墨竹双手叉腰,说得一本正经,阮云卿倒笑起来,“这是哪的话,满宫上下,谁不知姐姐的女红针黹是宫中一绝,我何德何能,竟能得一件姐姐亲手缝制的衣裳穿。” 墨竹听了这话,脸上才见了点笑模样,她得意道:“你知道就好,你瞧瞧,这针角,这绣工,满皇城里,除了尚衣局的杜姑姑,哪个还能做得出来!如今就算是太子殿下的衣裳,也不用我亲自动手了。你这一件,料子倒是现成的,花样也早就绣得了,可连栽带做,还是用了我一天一夜的工夫,真是险些把我给累吐血了。” 阮云卿不疑有他,只当墨竹一片好心,是知道自己的衣裳不够替换,这才连夜给自己赶出了这件衣裳。他心下感激,连连道谢,捧着衣裳,又好好将墨竹的女红夸赞了一番。 墨竹更觉欢喜,不免又与阮云卿多念叨了几句:“当年要不是因为我有这一手好针线,也轮不到我来端华宫中,服侍太子殿下。太后身边人才济济,要不是她老人家瞧我一手绣工还算入眼,她也不会对我另眼相看。” 想到旧日学针线时的苦楚,墨竹不由心酸,长叹一声,转而笑道:“你知道么,我最拿手的是绣花鸟,越是繁复复杂,我越能绣得栩栩如生。可惜你这件袍子,是外出穿的,不能太过招摇,时间又紧迫,只有一晚的工夫,又裁又做,也没给我留下什么施展的空子,若再多给我几天工夫,你这件袍子做出来,肯定比这件还要精巧上百倍!” 阮云卿纳闷道:“做什么这样急?又不急着穿,我那几件衣裳虽是旧的,可也干净整齐,还能穿上好一阵子呢。姐姐慢慢做就是了,万一熬坏了可怎么好?” 墨竹暗中叫苦,还不是咱们的太子殿下下了严令,才把她逼到这般田地,受苦受累不说,送个衣裳还要像这样偷偷摸摸的,真是憋屈死个人。 宋辚已然交待过了,这事千万要瞒着阮云卿,不能让他知道。墨竹与阮云卿打了几回交道,深知这孩子心细如发,一点都不能大意,万一不慎说漏了嘴,让他知道真相,自己回去,可就不好向太子殿下交待了。 第103章 生疑 墨竹连忙打岔,“昨日闲着无聊,就一并赶出来了。”胡乱支吾过去,不待阮云卿反应,便又催促他快快换了衣裳,好吃早饭。 人家一片好心,又熬了一晚,才给自己做了件袍子,阮云卿不便推拒,也没多想,就顺着墨竹的意思接过新衣,又让墨竹背过身去,他好换上。 墨竹瞪圆了一双杏眼,不由笑出声来,“你豆大个小人儿,在我跟前还害什么臊?脱干净了也不过是个豆芽菜,小小年纪,怎么也长不成蒜苗子!” 她嘴里虽这样说,人却还是转过身去,迈步出了屋子,回手关上房门。 去外面叫来两个小太监,要来净水,等了好一会儿,墨竹都不耐烦了,里屋的房门才吱呀一声打开。 抬眼一看,只见眼前站了一个俊秀少年,一身竹青色深衣,衬得他身段修长飘逸,阮云卿一把墨发只用一根檀木簪子挽着,肩上垂下的一半,乌黑如缎,细腻如丝,根根通透,如水一般散在脑后,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把。 他本就长得好,眉目如画,气质温润,如今再换上这一身衣裳,真跟换了个人似的,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添了几分成人的沉稳和洒脱,越发显得人如璞玉,体如修竹。 墨竹哎呀一声,“果然是人靠衣装。这身衣裳穿在你身上,就是和那些大家公子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墨竹走上前来,围着阮云卿转了两圈,把阮云卿盯得心里直发毛,脸也涨红了。 墨竹心里感叹:自己熬了一宿,赶出这件衣裳,总算是值了。也不枉太子殿下托付,总算是能回去交差了。 小太监们端了水进来,墨竹要上前帮阮云卿挽袖子,服侍他洗漱,把阮云卿吓得连连后退,慌道:“一件衣裳我心中已然不安了,姐姐再要如此,云卿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墨竹也不强他,看着他自己洗漱了,站在旁边取笑他道:“你真是有福不会享,有人服侍还不好?什么如何是好的。念了书的人就是这点讨厌,那么些规矩礼法,你守得过来么?没的要把自己憋屈死!” 墨竹说着话,已经将刚才带过来的食盒打开,里面几样清粥小菜,还有一碗黑乎乎的东西。那东西也不知是什么熬的,提鼻子一闻,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味。 “先吃了这个,就好吃饭了。” 把那黑东西递到阮云卿手里,墨竹便催促他快吃。阮云卿瞧了一眼,见那碗东西颜色黢黑,状如软膏,轻轻一晃,里面的东西就来回颤悠。 这东西瞧着就不亲切,阮云看得心里直犯怵,不由皱眉道:“这是什么?” 怪难看的,可让他怎么下得了口。 墨竹大吃一惊,奇道:“枉你博古通今,念了那么些书,怎么连这都不认得?这就是咱们东离特有的苣灵膏啊。” 苣灵膏产自南缰,是用南缰密林中的苣灵草熬制而成,因此得名。 阮云卿听见苣灵膏三个字,不免也吃了一惊,“这就是苣灵膏?” 书里倒是看过,只是据书中记载,苣灵草通常都长在沼泽里,而且越是林深树密,瘅气横生的地方,就越长这种草药。人很难采摘得到,只能训练动物去摘,然而就算是身形灵巧的狸猫也很难从沼泽里全身而出,所以这东西十分稀少,几乎也只存在于书里,起码时至今日,阮云卿都未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实物。 连皇宫中都没有的东西,此时却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任谁也想不到,这团黑乎乎、怪味道的东西,竟会是那大名鼎鼎的苣灵膏。 阮云卿捧着药碗,仔细的端详,左瞧右看,怎么也瞧不出这东西有什么稀罕的,竟能让世人趋之若鹜,耗费千金,只为求这么一碗。 墨竹又催道:“相面呐?那么好看?快吃吧,明儿还有呢!” 明儿还有? 阮云卿越发吃惊,这东西一碗已是难得,明日还有?他是端华宫的首领太监,他怎么不知道,原来这宫里,竟还藏了这么稀罕的东西,而且多到可以任一个宫女随意送人的地步。 阮云卿皱眉无语,墨竹以为他是真不认得,连忙笑吟吟的解释道:“这东西最是滋补,有延年益寿之功,常吃下来,哪怕是得了什么虚症绝症呢,都能把你的命补回来。瞧你这身子骨柴的,风一吹就要倒了,我看了都心疼。快吃吧,可别糟蹋了。” 阮云卿满腹疑云,不由问道:“这东西姐姐是从哪里得来的?” 如此贵重,一个宫女又是从何而来? 墨竹神色一顿,心里直想骂人,这孩子怎么这样聪明细致,连她一个女孩都自叹不如。 若换了别人,知道有苣灵膏吃,哪还管是哪里来的。可到了阮云卿这里,他却刨根问底,不弄明白来源出处,他是绝不会吃的。 知道阮云卿不好糊弄,墨竹搜肠刮肚的寻思了一气,才想到一个好出处,她忙笑道:“这是早年间太后赏我的。那时我进宫不久,在太后跟前伺候,她老人家寿诞那日,我花了百日的工夫,给太后绣了一件百鸟朝凤的凤袍。” 这话半真半假,墨竹说起来倒也神色如常,“你是不知道,那袍子有多费工夫,单单就是袍襟上的花鸟,就有百余种之多,而且只只不同,每只鸟都有不同的神态和动作,层层叠叠,还没有算蝠纹装饰,就是那件袍子,讨了太后娘娘的欢心,她看我生得单薄,又可怜见的,这才赏了一罐苣灵膏给我补身子。” 墨竹一面说话,一面看阮云卿的脸色,见他由不信转为相信,听到最后,脸上已经带了些愧色,这才假意怒道:“怎么,我好心好意拿出这东西来给你补身子,你还怕我害你不成?真真是一片好心被当做驴肝肺,不吃算了,我倒了它!” 说着话墨竹就要从阮云卿手里抢那碗苣灵膏,她也不是真抢,只是动作夸张,嘴里喊的热闹了些。阮云卿满心愧疚,只当自己太过多疑,墨竹一片好心,自己还要胡乱猜测,当真是好不应该。 “我吃!” 拨了一半出来,一口吞进嘴里,剩下的一半又递回墨竹手中,阮云卿笑道:“无功不受禄,没有白吃的道理,咱俩一人一半,我心里念姐姐的情就是了。” 墨竹好生动容,心中感叹,这孩子如此仁义,也难怪太子殿下会一时不忘的惦记他。 当年墨竹的确缝了一凤袍给太后贺寿,太后十分喜欢,当时就赏了墨竹千两白银,又从针线房中提拔她到自己身边做了随侍的宫女。这苣灵膏却不是太后赏的,而是今天早起,宋辚送阮云卿回房后,亲自交给墨竹的,并千叮万嘱,交待她务必给阮云卿吃了,好好调理一下身子。 墨竹哪里敢动,这苣灵膏市面难寻,有钱都很难买到,这要是让宋辚知道,自己分吃了一半,她就等着宋辚拿那吓死人的冷脸对她吧。 墨竹执意不肯,“你吃罢,总共没一口,分一半还管什么用?姐姐以后还指着你呢,你把身子养好了,日后多帮衬着我些,姐就知足了。” 推了几回,又哄又劝。墨竹怎么也不肯吃。阮云卿也只好作罢,心怀感激,将剩下的苣灵膏咽进嘴里。 阮云卿留墨竹吃了早饭,墨竹直打哈欠,没有动几筷子,就困得连眼都睁不开了。阮云卿宿醉一晚,刚刚醒来,也吃不下什么,刚要搁筷子,墨竹却怎么也不依,强逼着他吃了好些蒸饺、点心,又喝了一大碗粳米粥,说是食药齐补,那苣灵膏方能见效。 起身收拾了家什,交给小太监们涮洗。墨竹自去睡觉不提,阮云卿也迈步出了屋子,先将宫中一应事务交待给绿槐看管,自己出了端华宫的大门,想到丽坤宫中走一趟。 昨日已与宋辚商量好了,要联合魏皇后一起,除掉德妃兄妹。事不宜迟,阮云卿想在去南山之前,就将此事安排妥当,也免得误了宋辚的事。 今日天气睛和,依旧是烈日当头,暑气蒸腾,长长的夹道上除了几个打扫道路的小太监,什么人都瞧不见。 阮云卿百感交集,自从来端华宫后,这还是头一次回去,也不知堂兄他们怎么样了,一会儿见了皇后,他又该如何行事,才能不至让皇后起疑,将宋辚交待下来的事办妥。 思绪万千,边走边想,不一时已到了丽坤宫门前。 一进大门,就有执事太监迎了出来,彼此都是熟人,阮云卿倒没什么,对面的人倒有些变颜变色,脸上青红交错,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阮云卿先行了礼,“两位哥哥有礼!” 对面的还礼不迭,嘴里不住说道:“不敢!不敢!” 阮云卿忙将来意说了,并让他们进去通传,说要求见皇后。两个人连忙应下,进去禀报,层层相告,等了许久,里面才传出话来,说皇后娘娘请阮公公进去。 第104章 勾引 丽坤宫依旧是旧日模样,阮云卿迈上石阶,想起自己在这宫里渡过的一年,辛酸难熬,短短一载,竟好像十数年那样漫长。 今日魏皇后的心情不错,她在偏殿中一间茶室里小憩,要阮云卿去茶室中见她。 来引路的宫女是个生面孔,阮云卿从没见过她,因此不免多看了几眼。那女子生得极美,姿容艳丽,身段袅娜,行走时似弱柳拂风,就连沿途路过的花丛,都在她面前失了颜色。 阮云卿心中诧异,因为宏佑帝的关系,魏皇后跟前从不用长相秀丽的宫女,在她身边当差的,几乎都是太监,有数几个心腹宫女,也都是相貌普通,讷言少语的年长女子。像这样正当妙龄,又花朵似的人物,在这宫里可真是头一次见。 那女子见阮云卿看她,一双眼睛也只管搭在阮云卿身上瞧。她也不说话,只是媚眼如丝,樱唇轻抿,末了瞧着阮云卿掩唇一笑,举止间竟是娇羞无限,满目风情。 阮云卿连忙收回目光,心里只觉怪异。他是好奇才看,而那女子,秋水一样的眼睛里好像长了一对勾子,目光绵密粘人,搭在人身上,密密实实的将人裹住,就好像他们两个早就相识已久,而且情意非常,非如此不能表露心中情意似的。 自己与她确是头一回见,怎么这人竟这样看他? 心里的怪异怎么也驱不散,阮云卿越想越觉得别扭。无端端地打了个冷颤,心里也不舒服,阮云卿又瞧了那女子一眼,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与那女子拉开些距离。 阮云卿年纪不大,才刚动情便被宋辚吸引,他少年入宫,未知情/事,也从没人教给他这方面的事情。道听途说来的消息不过能告诉人原理,而细节体验却是没法复制的。若阮云卿再年长些,他就能分辨得出,刚才那女子的目光里,带着赤/裸裸的勾引,而且大胆露骨,若换了个成年男子,此时恐怕早就已经把持不住。 转眼到了茶室,那女子先进去禀报,跟着竹帘一挑,郑长春从里面接了出来。 阮云卿忙与他见了礼,郑长春领他进了茶室。 刚刚那女子就站在魏皇后身旁,看她站的位置,次序竟已越过了魏皇后的心腹宫女,一个跟了魏皇后快二十年的掌事姑姑。阮云卿更觉诧异,也不知这女子是何身份,怎么才几个月的工夫,就能得魏皇后如此重用。 在门口站定,阮云卿扫了一眼屋里,便躬身向魏皇后行礼。 魏皇后半晌无言,只是静静的盯着阮云卿,端坐在软榻之上,不时端起手边的碧玉盏,品一口里面的香茶。 阮云卿肩背笔直,目视脚下,任由魏皇后打量。来时就做好了充分准备,此时心下一片宁静,阮云卿也不着急,静静等着,只等着魏皇后问话。 时间过得格外漫长,魏皇后观察着阮云卿的一举一动,就连他脸上乃至全身的一点细微变化也不放过。 屋中静得可怕,只有皇后搁置茶盏的声音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郑长春大气也不敢出,那女子也只是安静站着,并不上前伺候,魏皇后的茶盏空了,也是郑长春过去,重新往茶盏里续了新茶。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魏皇后清冷的声音传了过来:“坐吧。” 阮云卿告了座,落座后便有人送上茶来,阮云卿用余光一瞟,见来人正是小裴。 许久不见,小裴脸上也越发阴沉,他见阮云卿瞧他,也毫无表情,整个人好像走了魂魄的人偶一样,木讷机械的搁下茶盏,转身朝皇后行了礼后,便退出了殿外。 阮云卿微微皱了皱眉,这还哪是自己认得的那个小裴。过去的小裴虽然软弱胆小,但也不是如今这副走了魂魄的样子。他性情温顺,却十分坚韧,与自己共对强敌时,还一边怕得发抖,一边让自己不必担心。 怎么才三个月不见,这人竟变成这副模样。他脸色惨白,眼眶青黑,走路时轻飘飘的,浑身的精气都好像被吸走了似的,再也看不见一点从前时快活机灵的样子。 阮云卿心里一阵难过,想起袁佑姜死后,小裴的种种异常,自己自顾不暇,失于问候,小裴在这宫里再无亲人,心里的凄苦想来连个倾诉的地方都没有。 自己再怎么不好,还有许多兄弟和阮宝生照应,小裴可是真正的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袁佑姜过世已经几个月了,也不知他心里有没有好过一些。 “太子近日怎么样了?” 魏皇后突然出声,阮云卿不由得周身一振。略略稳了稳心神,才起身答道:“太子殿下近日十分勤勉,除了上朝理政,就是在屋中读书,并无异动。” 魏皇后点了点头,又问了太子私下里可曾见过什么人,与朝中哪位大臣过从甚密,以及他身边可有中意的女子,是否召端华宫里的女眷侍过寝等等。 此时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什么地方要刻意透露那么一点,什么地方又要在瞒住魏皇后的同时,引起她的注意等细节,阮云卿昨日就与宋辚商议好了。 魏皇后步步紧逼,问话犀利尖锐,阮云卿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小心应对,以防露了马脚。 足有一顿饭的工夫,魏皇后才止住话头。她重新端起茶盏,又是半晌无言,阮云卿此时也不免有些心慌起来,与刚才不同,这会儿已经放下不少钓饵,只是不知道魏皇后她,是否会上勾了。 屋中又陷入一片死寂,郑长春立于魏皇后身后,也像木雕泥塑相似。时间过得越久,阮云卿心中就越是不安,他一心向着宋辚,如今更是打着合作的名义,下好了套等着魏皇后往里钻。心里嘭嘭直跳,阮云卿真怕稍有不慎,出了半点差错,就会害了宋辚,伤及阮宝生等人的性命。 “秦姬,你们先退下吧。” 魏皇后向身边的人摆了摆手,刚刚带阮云卿进来的那名女子答应一声,向皇后福了福身子,领着屋子里站着的宫女太监们,一起出了屋子。 郑长春依旧站在魏皇后身边,等所有人都退出屋外,他这才快步走到门边,出去后关上房门,并守在门口,看着外面的动静。 屋中只剩下阮云卿与魏皇后二个,阮云卿手心冒汗,他知道,接下来,正戏才算开场了。 魏皇后指了指绣墩,示意阮云卿坐下,她笑道:“坐。你在本宫面前还如此拘礼,也太生分了些。坐下说话吧。” 阮云卿连忙谢过,又重新落了座。 “听说太子身边,近日常跟着一个叫红鸾的男子。”魏皇后语气平谈,不是疑问,反而是十分肯定的陈述。 红鸾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魏皇后听说也不足为奇。 阮云卿沉声答道:“是。” “本以为太子是个情种,没想到他与他爹竟是一个样儿,爱时千好万好,不顾人言,只管将人宠上了天。可一旦身边有了新人,他转眼便忘了旧的,过去的恩爱简直就像个笑话,那新人才成了他真正的心头肉。” 魏皇后冷笑一声:“哼,见一个爱一个,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果然是亲生的父子。” 她脸上的神情在鄙视、轻蔑与果不其然之间来回变换,就连脸上最细微的纹路,都仿佛带着讽刺。 那讽刺最后终于变成了一副幸灾乐祸的快意,魏皇后直盯着阮云卿,嗤笑道:“你也是个没用的,怎么连太子的心都笼络不住,我将你调去端华宫,为的就是给你近水楼台的方便,你怎么反倒让个外人后来居上,占了本该属于你的宠爱?” 眼见阮云卿变了脸色,他心中难受,神色发苦,魏皇后越觉自己戳中了他的痛处。 心底涌上一股说不出来的快慰和高兴,魏皇后禁不住又出言讽刺道:“你就该将他打出去!你身为端华宫的首领太监,宫中一切事务皆由你一手调停,想整治一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背地里下个绊子,十个红鸾都不在话下。难不成,你是怕太子怪你?” 魏皇后说罢,便放声大笑起来,她的声音尖利刺耳,直穿人的耳膜,听得人好生难受。 阮云卿因为红鸾的事,本就心下烦乱,如今更是被魏皇后当面出言嘲讽,心里真是又酸又涩,苦不堪言。 整个人都陷入一股难言的苦涩之中,阮云卿眼眶发红,面容凄苦,魏皇后见了,只道宋辚是真的移情他处,宠爱红鸾,而将阮云卿抛在一边。 心里的猜疑消散了许多,魏皇后见到如此情形,对阮云卿也越加信任。阮云卿与宋辚的关系闹得越僵,对她就越有好处,一个恨宋辚的人,无疑是自己安插在宋辚身边最大的助力。 第105章 小心皇后 魏皇后安慰了阮云卿几句,那话听在耳中,怎么听怎么像在挑拨,阮云卿暗自摇头,也只是默默听着,不肯说宋辚半句不是。 “你倒重情,可天下的男人,哪个不是如此,美色当前,谁还记得你呢!本宫说的话都是为了你好,你可得好好记在心里才是。” 阮云卿连忙应道:“奴才都记住了。” “红鸾那里,可要本宫出面,帮你说说?”魏皇后笑道:“这点情面,想来太子还是要给的。” 阮云卿摇了摇头,自己的感情,不需要别人插手,若真的如此做了,他心里也会瞧不起自己。 “娘娘的好意奴才感念于心,只是这事,还是由奴才自己处理为好。” 魏皇后点了点头,“那就由你罢。你只记得,万事都有本宫在,若太子欺负了你,本宫自会帮你讨个公道。” 她话里都是关切,可眼中的情绪却骗不了人,阮云卿明知魏皇后心怀歹意,并非她口中说的这样,却还是起身谢过皇后,说感激不尽。 阮云卿才去端华宫就失了宠,心中定是恨透了宋辚,自己一面示好,一面用阮宝生等人的性命相要挟,双管齐下,不怕阮云卿不肯乖乖就犯,对自己言听计从。 此时的魏皇后心中再无顾虑,对阮云卿说话也热络了许多,她问阮云卿道:“你今日做什么来了?就只为说这些?” 阮云卿闻言,连忙打起精神,道:“奴才听到一个消息,特来向皇后娘娘禀报。” 魏皇后慢条斯理问道:“什么消息?” 阮云卿忙将昨日与宋辚商量的计策讲了一遍,又道:“到时,只要娘娘派去的人略施小计,就可将冯魁兄妹一并铲除。” 魏皇后沉思半晌,才道:“这样岂不是多费了一番手脚?万一皇上起疑,我们做的一切都要前功尽弃。” 她摇了摇头,道:“不妥,本宫绝不应允。只要你们照原来的计策,除掉德妃这个小妖精,冯魁那里还有何惧哉?何苦还费尽心力,设下这么一个局,来逼他狗急跳墙呢?” 这事若没有魏皇后相助,他们昨日商议好的计策,就等于空口说白话,绝没有成事的可能。今日阮云卿到此,就是为了说服魏皇后答应。 魏皇后断然拒绝,阮云卿急忙站起身来,将其中利害一一说明,“请娘娘明鉴,冯魁虽有勇无谋,但也不是傻子。他心里清楚得很,他能有如今的地位,全赖皇上宠爱德妃,才能保他在军中如鱼得水、横行无忌,闹得天翻地覆也无人敢管。娘娘想想,若德妃有难,冯魁岂有不救之理,如今玉龙关大捷,冯魁刚刚立下战功,万岁看在这份战功的份上,也会对德妃娘娘手下留情。您与德妃共事多年,应该清楚她的为人,上回赵淑容的事就是例子,难道还不足以令您引以为戒?只要有一点机会,德妃都会想法子翻过身来,若不同时除掉他们兄妹二人,不管留下哪一方,日后恐怕都会惹来无穷后患。” 魏皇后机灵一下,立时警醒起来,去年宫宴上的情形,如今还历历在目,连那样铁证如山的事,都没能将德妃置于死地,这回万一再不成事,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好。就依你说的办。”魏皇后思量半晌,终于打定了主意。她眸中都是杀意,狠道:“这回定要将他们兄妹一举铲除!” 阮云卿暗自松了口气,真怕魏皇后不肯答应,那他们接下来可就真的难办了。 又将计划详细解释清楚,如此这般,该交待的细节,也都向魏皇后交待明白。魏皇后听了,不免也叹了一句,“果然周全,虽大胆了些,但成效颇丰,如果成事,倒也值了。” 阮云卿心中暗喜,这计策是宋辚想的,听见魏皇后夸赞,他心里竟比夸自己还要高兴百倍。 彼此都交了底,只剩下最关键的一件事没有说明,阮云卿试探着问道:“不知娘娘要派什么人去?” 这个人至关重要,可谓所有关节都寄于她一人身上,万一派去的是个棒槌,那他们这些人可就真的成了白忙一场。不仅杀不了冯魁兄妹,还会激怒二人,惹来他们的报复。 魏皇后轻轻一笑,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她笑道:“到时你就知道了。放心,定不会让你们失望。” 魏皇后胸有成竹,说罢便不肯再往下说了。阮云卿试探几句,也不敢再多问,躬身行礼,向魏皇后告辞。 事情已淡完了,魏皇后又换回一副清冷面容,她摆了摆手,让阮云卿退下,又召郑长春进来,商议下一步如何行事。 阮云卿出了茶室,在大太阳底下缓了好一阵子,才觉得周身上下舒服了些。魏皇后多疑成性,且极为聪明,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要小心谨慎才行。绷了半天的弦一下子松了下来,阮云卿站了许久,才迈步往台阶下走。 小裴就站在偏殿外的廊檐底下伺候,阮云卿一出茶室,就看见他缩在阴影里面,目光空洞,眼中毫无神采。 阮云卿连忙迎了上去,拉了小裴的手问道:“近日也没抽出工夫来看看你,你过得如何,身子可还好?” “不劳阮公公惦记。”小裴冷冷的抽出手,神情冷漠,语间更是冷淡,从前的亲密信赖,此时早已荡然无存。 阮云卿讪讪地收回手来,一脸歉意的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忙于琐事,疏于走动。我并无他意,只是怕你还因为你师傅的事难过伤心,所以才多嘴问候一声。” 小裴听阮云卿提起袁佑姜,冰冷的脸上才出现了一瞬间的哀戚,那哀戚转瞬即逝,快得人简直捕捉不到,以至阮云卿还没有看见他脸上变换的神情,就先一步被小裴狠狠推了一把,“不用你假好心!” 小裴到底比阮云卿年长几岁,这一下把阮云卿推得一个趔趄,倒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小裴的脸上,此时早已被愤怒和凶狠的神情替代,他恶狠狠的瞪着阮云卿,咬牙切齿的低吼道:“我不想看见你!你走开!” 他眼中都是恨意,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阮云卿有心再与他谈谈,却生生被小裴那瞪视的目光逼得止住脚步。 “好,我走。你别急坏了身子。日后你若遇到什么难处,就去端华宫找我,我虽力薄,但一人计短,两人智长,我俩凑在一处,总算有个商量。” 小裴扭过脸去,不肯再看阮云卿一眼,阮云卿见他毫无所动,也只好轻叹一声,出了廊檐,要往石阶下走。 两人错身的工夫,就听小裴在自己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小心皇后,别信她的话。” 他声音压得极低,轻飘飘的一句,却说得凝重坚定。阮云卿听得清楚,不由得大吃一惊。 廊檐下不时有人来回走动,每隔不远就站着几个垂首而立的太监、宫女。小裴说得隐讳,阮云卿面上也不动声色,他脚下不停,继续往石阶下走去,心中惊惶不安,等下了石阶,抬手在额头上抹了抹。趁袍袖遮挡,阮云卿侧目观看,见小裴早已退回阴影里站着,依旧是方才那副空洞冷淡的模样,仿佛刚刚那句话,压根就不是他说的。 阮云卿更觉诧异,小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先是一脸冷漠的让自己走开,对他避之惟恐不及,可在自己真要走时,他又在自己耳边又小声提醒,让他小心皇后。 可是他知道了什么机密隐情,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样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的,莫不是周围有魏皇后的心腹,怕人听见,小裴才故意装出这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来偷偷告诉他这句话。 越想越是心惊,不由得又想到袁佑姜身上,他死时怪异的穿着,和他幕后的指使到底是谁,诸多疑问此时又都蹿上阮云卿心头。 小裴一定是知道了什么。阮云卿暗自想到,而且应该还是极为重要的线索,也许他已经猜到了真相也说不定。 出了偏殿,那一句“小心皇后”还像一根尖刺一样扎在阮云卿心头。他暗自揣测,不由自主想到,宋辚中毒一事,也许真的是与魏皇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己只顾偏袒于她,才在有意无意之间,刻意错过了许多重要的线索,以至这桩迷案到了如今,还依然拢在一团迷雾之中。 经过马场一事,阮云卿对魏皇后与宋辚的关系大为改观,他原本觉得母子之间,能化干戈为玉帛,从此亲热和睦,是好事一桩。可经过那日,他才发现他错得如此离谱,魏皇后对待宋辚、宋轲兄弟,简直是天差地别,那根本就不是一句误会所能化解的矛盾,魏皇后看宋辚时,眼中的恨意简直要满溢而出,就拿她派自己到端华宫这事来说,这其中就能明显看出她对宋辚并没多少母子亲情。 一个能安插眼线在儿子身边的母亲,又有哪里值得自己信任呢?她若是一心为了宋辚好也就罢了,可阮云卿与魏皇后几番对话,都能觉察出她话里的提防和猜度,她关心宋辚身边的一切事务,身体如何;曾与朝中哪些官员结交;跟哪位大臣过从甚密;又宠幸了何人;是否与女子同寝;宫中可有女子受孕等等。 诸般琐事皇后都要问上一问,细致周全,看似关怀,然而那问话里压根就没什么温情,有的也只是魏皇后对宋辚的算计和防备。 第106章 发威 这样的母亲,不要也罢。 阮云卿握了握拳头,嘴角抿成一字直线,他心中狠道: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宋辚。哪怕那个人的是他的母亲,也不行。 心底的冷意遍布全身,阮云卿开始重新思考起宋辚中毒一事的前因后果,这一回与以往不同,魏皇后将成为他头一个怀疑的目标,重点监控起来。 回去后就交待给莫征与绿槐等人,以后凡是太子与魏皇后,及与她宫中的人、事、物有所接触的地方,都一定要加倍小心,以防魏皇后故伎重施。 心里默默盘算,阮云卿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往漱玉阁的方向走去。 来了丽坤宫,怎么能不见堂兄和平喜一面。 阮云卿步履匆匆,很快便到了漱玉阁中。 今日正该平喜当值,两个人见了面后,平喜自是十分高兴,简单说了几句话,平喜便向管事告了假,领着阮云卿出来,去找阮宝生。 阮宝生的值房就在丽坤宫的大门北侧,穿过一道月亮门,往回廊上一拐就是。 推门进去,阮宝生正和两个年纪在三十上下的执事太监凑在一处掷色子,赌大小。几个人吆喝得热闹,在门口就听见屋里幺二三的乱喊,平喜先扒着门缝往里面看了一眼,就见阮宝生正赌得兴起,他赤着上身,将袍子围在腰上,裸/露的脊背上起了一层薄汗,远远看去,就好像上等的蜜蜡一样。 阮宝生一脚踩着板凳,一手扶在胯上,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桌面上倒扣的色盅,另一手拍着桌子,要对面的人快点开局。 平喜见此情形,早就恨得咬牙,“早跟他说了多少回了,他还是要玩!我今日不教训教训他,他也不知道我的厉害!” 平喜一向淡淡的,不管是对人还是对事,他都向来淡然处之。恐怕这世上,也只有阮宝生能勾起他这么大的火气了。 阮云卿也往里瞧了一眼,不敢搭言,默默的跟在平喜身后,只看他如何去振夫纲。 平喜鼓足了火气,抬脚就踹在门上。那门扇有些年头,平喜这一下使力不小,那门扇发出一声巨响,左右一分,撞在墙面上,来回弹了几下,抖下一片飞灰。 他冷着脸进了屋里,直奔阮宝生而去。 阮宝生正与另外两人围成一圈,站在八仙桌旁,他脸朝里,背朝外,平喜进来,他竟毫无所觉,头也不回,还兀自跟人赌得高兴。 听见有人踹门,阮宝生压根就没想到平喜身上。今日该他当值,若不是阮云卿来了,平喜也的确不会无缘无故跑到他的值房里来。阮宝生也正是因为猜不到平喜会来,才如此肆无忌惮,大杀四方。 屋里正开局,一个黑脸的太监刚刚把色盅揭开,阮宝生和另外一个忙往色盅里瞧,见三个色子分别是幺、三、四,若押大小,该是押小的一方赢了。 阮宝生偏偏押了个大。他今日输得不轻,一个月的俸银输得精光,就等着这一把翻本儿呢。也不耐烦去看屋外来的人是谁,只是瞪着一双眼睛盯着色盅,恨不得将盅的色子盯出朵花儿来。 怎么就是个小呢?阮宝生怎么也解不开。他唉声叹气,平喜在他跟前站了半晌,他愣是没有察觉。 对面二人见平喜面色不善,就知道要坏。那黑脸的太监赶忙收拾起桌上的色盅、色子,拿桌上的蒙布一卷,就要打包开溜。 阮宝生不明就里,忙拦道:“哎,别忙收啊,我这儿还没翻本呢!再来一把,我就不信邪了!” 黑脸太监僵了脸色,另一个也一个劲儿的朝阮宝生使眼色,让他往身后瞧瞧。 阮宝生浑然不觉,他催促几声,见黑脸太监只是不动,不由得更不耐烦,伸手就要夺他手里的色子,不防身后探过一只手来,轻轻在阮宝生袖子上拉了两下。 阮云卿见平喜气得不轻,生怕一会儿阮宝生吃亏,这才偷偷伸手,去拉阮宝生的衣袖。 阮宝生恶声恶气的转过身来,刚要发作,一眼瞧见平喜,立马泄了声气,人也矮了半头,平时挺机灵一人儿,此时愣是惊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是站在桌边,瞧着平喜和阮云卿发愣。 平喜面无表情,推了阮宝生一把,迈步上前,瞥了一眼桌上,淡淡说道:“玩啊!怎么不玩了?接着玩!” 阮宝生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他对着平喜,笑得就跟几个月没吃肉似的,嘴叉子一咧,嘿嘿嘿乐了半天,正不知如何解释。目光四下里乱转,想找个合适的理由。转目间看见平喜身后的阮云卿,登时像见了救命的菩萨一样,一步扑了上去,把阮云卿搂进怀里,又搂又抱,又胡噜脑袋又拍打后背,热乎得跟要咬人似的,狂笑道:“哎哟,好兄弟,你怎么来了,哥哥可想死你了。” 阮云卿哭笑不得,见他拿自己当挡箭牌,想转移视线,心中只叹平喜怕是没那么好糊弄。 平喜也让阮宝生夸张的动作弄得差点笑了出来,强压许久,好不容易才没让板着的脸破功。 屋里另外两个见赌局玩不成了,便收拾了桌上的赌具,连同满桌银子一起,都划拉到自己手里的褡裢里,想转身开溜。 阮宝生一阵肉疼,无奈愿赌服输,此时也只能干看着。今日输得好惨,还被平喜抓了个正着,也不知要费多少力气,才能将人哄好,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倒霉到家了。禁住又要叹气,却听平喜一声断喝。 “慢着!” 那黑脸太监正要伸手去划拉阮宝生这边的银子,猛然听见平喜断喝一声,他手下不由得就是一顿。 黑脸的太监立时沉了脸,斜眼瞪着平喜,喝道:“怎么,输便输了,你们还想赖账不成?” 平喜轻笑一声,嗤道:“赖什么账?这事与我有何相干?我是抓赌来了,你们不好好当值,公然在值房里聚赌,让我抓个现形,我不让你收拾桌上的东西,是要留着这些证物,给郑公公看看。你们都站着别动,等一会郑公公来了,看你们要如何向他解释!” 说罢平喜转身就要往外走,黑脸太监立时慌了手脚,虽说在宫里私下聚赌已成常态,但那也要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被人抓住才行。平喜要真闹到郑长春那里,郑长春哪怕只是为了杀鸡儆猴,树法立威,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一顿骂是少不了的,屁股上挨几十板子,更是他们绝对逃不了的责罚。 “你也太狠了,”黑脸的太监抖着手,指着阮宝生说道:“你与宝生不是相好么?怎么一点情面都不讲?我不信,你诈我们!为了几两银子,至于么!” 平喜狠瞪了阮宝生一眼,咬牙切齿的狠道:“你不提他,我今日没准就放你们一马。你一提他,我非得去郑公公跟前告发不可。让他师傅好好管教管教他,也让这个没心没肺,不听人言的东西,好好长长记性!” 平喜是真的恼了,阮宝生在宫中混了多年,难免跟着宫里的人学了些污七八糟的毛病,他几回相劝,已劝得他改了不少,可唯独这个赌字,阮宝生竟是怎么也改不了了。 平喜气得周身直抖,一想到前些日子,阮宝生还指天指地跟自己发誓,说一定不再赌了,没想到这才几天的工夫,他转过脸儿去就把这茬儿给忘了,今日照旧跟人赌了个天昏地暗,当真是可恨之极。 平喜脸上变色,推门就要往外走。黑脸太监见平喜动了真格的,急忙将他拉了回来,好说歹说劝了一气,把平喜摁在椅子上,沏茶送点心,一顿讨好,又连连保证,说下次绝不再犯,就饶他们这一遭罢。 平喜本就不是为了告什么状,他见好就收,为了几两银子,真把人逼急了,日后难免遭人记恨。 缓和了脸色,平喜轻叹一声,缓缓说道:“算了,咱们都在这宫里当差,平日里辛酸难熬,那苦处我又哪会不知道呢。” “哎,就是这样说了,兄弟们苦哈哈的,就这点乐子,又没耽误正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平喜也不反驳,只点了点头,道:“好了,两位哥哥放心。今日之事,我不说给人知道就是了。” 那黑脸太监刚要道谢,就见平喜摆了摆手,拦住他的话头,又再说道:“我话还没完呢。不想让我告诉郑公公容易,只是你们要答应我一件事才行。” “啥事?”黑脸太监眉头拧着死紧,只当平喜要坐地起价,开口讹他们的银子。 略想了想,平喜才道:“以后你们再有什么耍钱吃酒的勾当,都不许让阮宝生知道,他要闻着味来了,你们也不许带他一起玩,只管把他绑了,带来见我。一回十两银子,当面结清,绝不食言!” 平喜为人冷淡,很少与人结交,他平日里话语不多,但这宫里的人都知道,他说话向来掷地有声,说一句算一句,是个言而有信的君子。 黑脸太监听见这话,登时就乐开了花,他搓着巴掌笑道:“成!这事我应了!” 回头看了阮宝生一眼,黑脸太监眼中竟露出几分看见肥羊的绿光,好像阮宝生此刻,已成了他日后发财、捞银子的好大一笔油水。 阮宝生让他看得脊背生寒,黑脸太监乐呵呵的拍了拍阮宝生的肩膀,领着另外一个太监,收拾了桌上的银子,迈着方步,哼着小曲儿,悠闲自在地出了值房。 第107章 求饶 阮宝生叫苦不迭。他怎么从来没发现,平喜竟还有这般凶残的一面。这一招釜底抽薪,可算彻底绝了他的后路,试问有了平喜刚才的话,以后谁还会跟他赌钱,只怕一见了他,就会想到那十两银子,而乐颠颠的将他绳捆索绑,绑去平喜跟前换银子,这可比赌钱痛快多了,稳赚不赔,难怪刚刚那个黑脸太监,看自己的眼神儿都变了模样。 瞪着平喜,心里真是又爱又恨,阮宝生苦恼半晌,心里的郁结便烟消云散,今日本就是自己理亏在先,平喜再怎么对他,也是应当的。 看了看平喜的脸色,只见他面沉似水,薄唇轻抿,紧紧握起的拳头暗含愤怒,眸中的水汽又露出一丝委屈和失望,让阮宝生越看越觉得愧疚,真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两巴掌,问问他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一双手呢? 屋里人都散了,只剩下阮宝生三人,阮云卿左右各瞧了一眼,见平喜谁也不理,顾自生气,阮宝生则冲他眨了眨眼,并向平喜处努了努嘴,意思让阮云卿帮他说两句好话。 阮云卿有些为难,可心里到底向着阮宝生,也不想二人因此事生了嫌隙,便迈步上前,拉着平喜的衣袖,求道:“饶了哥哥这一回罢,他再不敢了。” 阮宝生也连忙涎着脸凑了上来,冲平喜嘻嘻地笑了两声,道:“我都改了,你可别恼我。” 平喜抬起头,冷冷瞧了阮宝生一眼,脸上也看不出喜怒。他猛然站起身来,拉了阮云卿的手,边说话边往门外走,“咱们家去,中午平喜哥给你做顿好的吃。” 他不理一旁打躬作揖,连连求饶的阮宝生,转而向阮云卿说道:“你哥哥忙得很,以后你来了,可记得千万别再过来扰他。反正人家也不稀罕,咱们好言好语的劝他,他也听不进去,反过头来,心里还不知要怎么怪咱们多管闲事呢。” 平喜明损暗贬,几句话把阮宝生说得满脸通红,强拉住他,恨道:“我要那么想了,天打雷劈!谁对我好我能分不出来么?你这话不跟拿刀子剜我的心一样!” 平喜微微一振,他话虽说得狠,可心里想的却与嘴里说的截然相反,阮宝生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好,绝不会因为几句话就怪他,这点平喜自然清楚得很。阮宝生赌咒发誓,平喜心里不免也跟着一起酸涩难受,气消了一半,可还是不想就这样轻易饶了他,今日不给他来个狠的,只怕他日后也难长记性。 平喜依旧拉了阮云卿的手,要往门外走。阮宝生见状,心下越发慌了,他三步并两步赶上前来,叉开双脚,往门口一堵,急道:“我错了还不成!真不敢了,你就饶我一回罢。” 阮宝生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平喜心里的火气就跟沸开了的滚水似的,咕嘟咕嘟的冒了上来。 “这话你说过几回了?”平喜瞪着阮宝生,眼睛里都冒了火,“我信了你多少次了,你哪回不是转身就犯?” 眼圈不由得红了,心里一阵委屈,平喜忙低了头,“我不信你就是了。以后你爱怎样就怎样,自个儿痛快就完了,何必还要多此一举,来顾忌我的心思。咱俩,说到底也没什么关系,以后各过各的,也挺好。” 阮宝生心里凉了半截,以往平喜生气,也曾跟他说过狠话,可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了这么些年,情分在那儿,平喜不管如何生气,也从未在他面前说过什么各过各的。 一想到平喜要和自己断了,阮宝生就窝火起来,他压不住性子,不由得高声喝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办错了事,你只管打我骂我,我要还手,我都不是我亲娘养的!你拿这话唬谁?什么各过各的?我告诉你段平喜,我阮宝生只要还睁着眼喘气儿呢,你就休想和我断得干净!” 说到最后,阮宝生也红了眼眶,心里悔不当初。平喜这回是真的让自己寒了心,不然他那样体贴,也不会说出这样戳人心窝子的狠话。 不由更是愧疚,阮宝生伸手扯住平喜的袍袖,低着脑袋,也不言语,只是将手里的袖子拽得死死的,怎么也不肯放平喜离开。 平喜轻轻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阮宝生摇头道:“不苦。离了你我才是真苦呢。” 他见平喜面上一缓,神色有些松动,连忙伸臂揽住,软声求道:“我真不敢了。这一回我要再不长记性,你只管家法伺候。” 平喜让他说得忍笑不住,忙板了脸嗔道:“哪有什么家法?”可到底被阮宝生哄得面色稍霁,不似刚才那样冷冰冰的了。 阮宝生心下大喜,忙又说道:“你刚刚大振雄威,把后路都给我断了,我以后想赌,只怕也没人敢跟我玩了。我可到哪儿赌去?如此你还不放心么?” 平喜不由勾了勾唇角,心道若不如此,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 两个人一个温声软语,只管哀求,另一个虽然还板着脸,可面上却已没了多少怒色。阮云卿放下心来,见没他什么事了,便转过一边,到阮宝生值房里的软榻旁边,笑眯眯地坐下看热闹。 平喜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他不肯轻易放过阮宝生,略略思量片刻,便板着脸对他说道:“要我饶你也行,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饶你。” “成!我应!”平喜总算是松了口,阮宝生欢喜之余,哪还管平喜是要他干什么。反正平喜也不会害他,只要能哄得人回心转意,就算他说要天上的月亮,自个儿也得想法子给他摘去。 阮宝生连眼都没眨,就答应下来。平喜心中一暖,笑道:“只要你把每月的俸禄银子都交给我保管,我就饶你。” 没了钱看你还拿什么赌去。 阮宝生暗自叫苦,心道这招可太狠了,简直比刚才那招还狠。 刚刚那招若是釜底抽薪,那么现在这招,分明就是平喜连烧水做饭的锅都给砸了,将他可能去赌的念头,都给断了个干净利索。 阮宝生杵在当地,一时间真不知如何是好。平喜过日子向来节俭,一分钱能掰两半花,而阮宝生却大手大脚,钱一过手,没了半个月就得花个精光。这要是把俸禄银子都给了平喜,那他以后的日子可怎么活啊? 阮宝生稍一犹豫,平喜就皱了眉头,他哼了一声,冷道:“就知道你骗我呢。” 招手叫阮云卿,平喜道:“走,咱家去。以后别理你哥,小心让他把你也带坏了。” 阮云卿笑着答应,也不再开口相劝。看他们俩吵得热闹,一时恼一时好的,只觉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是那样真实甜蜜,比起他和宋辚这样两下里摸不头脑的样子,要好上千百倍。 我也宁可和宋辚大吵一架,也不愿像如今这样半上不下的吊着。 可惜他俩注定不能如此,不管是身份地位,还是过往经历,以及宋辚在阮云卿心中的份量,都注定了阮云卿不肯在宋辚跟前太过放肆。 也许冲破了这道关口,他和宋辚的关系就会有什么不同。阮云卿望着眼前又吵了起来的两个人,心底深处竟模模糊糊地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一见平喜要走,阮宝生立马收起一脸肉疼,一迭声喊道:“好,好,好,给!我给!你要什么我都给!” 别说是银子,命都行啊。 阮宝生为自己的后半辈子鞠了一把心酸泪,可却还是痛快的应承下来。 平喜的脸上这才露出点笑纹儿,他摊开手掌,朝阮宝生勾了勾手,“拿来吧!” “啥?”阮宝生装傻。 “银子啊!”平喜瞪他一眼。 “啊?这会儿就要?”怎么连个心理准备都不给他? 阮宝生又是一阵肉疼,他倒不是舍不得把银子给平喜,他俩本就不分彼此,银子搁在平喜那里,只怕比搁在自己这儿还要安稳妥当呢。只是一想起日后花钱,他也得随着平喜的性子,省来省去的,阮宝生就恨不得扒着门框哀嚎,他的命咋这么苦啊。 算了,谁叫他舍不得伤平喜的心,以后凡是用钱的地方,都事无巨细的向平喜禀报,然后从他手里讨要银子,也只当是情趣了。反正平喜心软,自己脸皮厚点,也不愁要不来银子。 阮宝生认命似的去解腰间的荷包,心里的嫩肉一阵抽抽,到底有些不情不愿,想着怎么使个法子,藏点私房钱也好。 此时阮云卿也走了过来,与阮宝生对脸站着,只有一步之遥。阮宝生唉声叹气,心里不满,却不敢当面发泄。谁叫他犯错在先,如今被平喜整治也是他心甘情愿。 阮云卿想笑不敢笑,看着阮宝生一副吃了酸毛桃的样子,苦着脸解下荷包。 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阮宝生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直直盯着阮云卿瞧,喝道:“你这件衣裳是哪里来的?” 第108章 古怪 生怕自己看错了,阮宝生扑到阮云卿身边,扯起他袍袖一角,放在手上来回揉捏,又细看了一遍,连一丝细纹也不放过。 心中确定,阮宝生这才又追问道:“这衣裳这般贵重,你是从何而来?” 他突然暴喝一声,把平喜和阮云卿都着实吓了一跳,阮云卿不明所以,只是任由阮宝生围着他身上这件袍子来回乱转,越发纳闷起来。平喜以为阮宝生是故意如此,想借机逃避,躲过这一遭去,不肯将银子交给他管着。不免又是一阵火起,把阮宝生拉开,冷道:“你不想给银子就算了,做什么一惊一乍的,再把孩子吓着。” 阮宝生直喊冤枉,连连摆手道:“不是。你也过来看看,小二身上穿的这件衣裳,可不简单。” 平喜将信将疑,闻言也往阮云卿身上看去。 阮云卿穿的,就是今早墨竹给他做的深衣,竹青底子,墨绿竹纹,腰间一款同色大带,勒着他修长细瘦的腰身。 “不就一件袍子,有什么稀罕?” 平喜细看一回,也没看出端倪,阮宝生忙撩起那袍子的一片大襟,托在手中,又让阮云卿往外走了两步,到太阳地里站着。 “你再仔细瞧瞧!”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0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20节 这一看不打紧,看过之后,就连一向平和淡然的平喜都有些吃惊。 青绿的织物在太阳底下闪了银光,透过那薄薄的一层,阳光照射下来,在地面上投下一片闪烁的光点。 “这!”平喜有些难以置信,“你说这是……” 不待平喜说完,阮宝生便点头道:“不错。先还不能确定,这回在太阳底下照过,应该可以确定,就是那样东西。” 他俩打哑迷似的,阮云卿听不明白,不由得越发不自在起来,忙也随着他俩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去。身上的衣裳与早上没什么两样,只是透过阳光,可以清楚的看见在那些竹纹当中,穿插了不少银白色的丝线,那线比普通丝线要细得多,好似绒毛一样,丝丝缕缕,穿插在衣料的经纬线之间,细小得让人难以分辨,若只是穿在身上,不对着太阳细看,就连阮云卿都没发现。 不就是织进了一些银白色的丝线么?这又有什么稀罕的,值得他们如此惊异。 “怎么了?这衣裳有什么不对?”阮云卿满腹狐疑,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许多。 阮宝生眼珠子瞪得老大,看着阮云卿,奇道:“你都把这东西穿在身上了,怎么还不认得?” “认得什么?”阮云卿越发懵了,瞪着自个儿的衣摆,好半天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阮云卿一向聪明倔强,很少有这样天真茫然的时候,他性情坚韧,又从不肯叫苦叫屈,有时候阮宝生都会忽略了阮云卿的年纪,心里也早把他当大人看待。 此时看见阮云卿瞪着一双大眼,只管往那衣裳上瞧,明亮的眼眸中透出几分怀疑,圆鼓鼓的腮帮子也瘪了,看着比平日里稚气许多。 阮宝生禁不住揉了揉阮云卿的脑袋,语间一片柔软,他细细解释道:“你这衣裳里,应该掺了冰蚕丝。” “冰蚕丝?” 阮云卿依旧不解,阮宝生便让他将那件袍子脱下来,好方便给他演示。 阮云卿依言脱了袍子,阮宝生拿在手里,轻轻掂了两下。那衣裳做得十分精细,针角细密,纹饰精致,棉软舒服,薄薄的一层,也没多少分量,紧贴在皮肉上,哪怕如今正是六月天气,也感觉手上凉沁沁的, 他让平喜和阮云卿随他出了屋子,来到院子当中。把那衣裳摊开来搁在院内的石桌上,让头顶上的大太阳晒着。 此时已快到正午,烈日当头,不过片刻,三个人就一身是汗,身上的衣裳也烤得热乎乎的,跟捂了几层厚棉被似的,燥热难耐。 “差不多了。”阮宝生说着话,便把那袍子拿了起来,又让阮云卿和平喜好生摸上一摸。 阮云卿用手一摸,心里就一阵纳罕,手下沁凉一片,那衣裳经过刚刚一场曝晒,竟连一丝热气都没沾上。不仅如此,就是自己故意用手掌捂它,它也依旧是触手生凉,丝毫不会被皮肤捂热。 “这……” “果然是冰蚕丝。” 阮宝生更加肯定,“我和平喜初进宫时,曾在丽坤宫的掌衣太监手下呆过一阵子,因为要常常整理衣料,翻晒衣裳,所以对衣裳的料子、款式,还算有些见识。” 三个人回了屋里,关上房门,兄弟俩在桌边坐下,平喜沏了茶来,阮宝生才又细细地解释道:“这冰蚕丝产自南平,百余年前经商道传入四国,因其轻如毛,细如绒,韧如钢,抻拉不断,火烧不朽,且柔软细滑,冷如寒冰而闻名天下。将此物织入衣中,夏日里即可不畏炎日,就如你们刚刚所见,哪怕放在烈日底下曝晒,也不会被暑气所侵。” 冰蚕丝乃是一种通体透明,比普通蚕小上许多的冰蚕吐丝而成,这种蚕对气候和环境要求得都极为苛刻,除了南平的雪山崖底,其余地方根本无法养育。冰蚕丝一入商道便引来四国哄抢,商贾重利,自然也想多产多销,然而那冰蚕离乡即死,离开雪山,哪怕是拿着蚕卵,到其他极寒冰冷的地方孵化,也压根养不到冰蚕吐丝作茧的那天。 这蚕只有南平雪山才有,而且普通人根本无法养殖,只能靠天然而成,数量极其稀少。蚕少丝自然也少,南平雪山冰封万里,常年不化,崖底的温度就更是低得吓人,人无法停留居住,要想得一匹冰蚕丝,只有趁六月中旬的十来天,雪山里天气稍暖,崖底的冰层开裂,才能进雪山里,爬下崖底取冰蚕茧回来缫丝。每回进去,都是九死一生,极有可能有去无回,雪山中不只十分寒冷,而且有许多珍奇异兽,凶悍无比,稍有不慎,就会被这些猛兽们拖去果腹。每年能取回地上的冰蚕茧也不过只有区区几篓,纺成丝后也至多不过一两匹。 这可真算得上是拿命换钱的买卖,东西又稀少,因此这冰蚕丝早已是有市无价,千金难求。除了南平给四国进贡外,真正能流入市面上的,或是掺了别的蚕丝的次品,或者压根就是假货。 “这袍子这样精巧,袍身上的冰蚕丝又匀又密,绝对是上品。” 这袍子织得密实,绣得更是精致,冰蚕丝遍布袍上,又正好用绣线遮在了冰蚕丝上,若不是这样对着阳光比对,别说是外人,恐怕就连穿袍子的人都很难察觉。 阮宝生越发心惊,平喜也是半晌无语,阮云卿只是个奴才,这样一件衣裳,是他们一辈子的俸禄也换不来的。不由连声追问,问阮云卿这东西究竟是怎么来的。问了几句,无奈阮云卿只是白了一张脸,一句都不肯多说,阮宝生暴脾气上来,刚想抓着阮云卿问个究竟,却被平喜一把拉住,悄悄摇了摇头,不让他再往下问。 阮宝生长叹一声,他就知道,进了端华宫后,阮云卿这一生怕是都由不得他自己了。见他满脸苦涩,也不忍再追问下去,想着这孩子冷静聪明,处事又极有分寸,想来也不会犯什么大错。该劝的话早就劝过了,至于日后如何,也只有看兄弟的造化了。 阮云卿心乱如麻,又略坐了片刻,便辞别了阮宝生二人,回端华宫去。 他心中翻江倒海,疑云顿生,回去的路上,将今早的事翻来覆去的想了几遍。 墨竹突然过来,又送衣裳,又送吃食,说这几样东西都是自己做的,要阮云卿好好补补身子。 她一番好意,自己感激不尽,心中不疑有他,便也没有多想。然而这些东西,如今看来,是一样比一样贵重,阮云卿心中难安,不由得不重新思虑起来。 如此贵重的东西,墨竹究竟是从何而来?那苣灵膏已是天下罕见,身上这件袍子就更是世间难寻。一样还勉强能说是太后赏的,可两样都是如此,阮云卿怎么也不相信,太后会如此大方,随随便便就赏一个小宫女两件稀世奇珍。 若说是她自己的,就更不可能。墨竹虽是端华宫里的常事姑姑,又在宋辚跟前有些体面,可她到底也是个奴才,一个月十六两银子的禄米,比自己的俸禄还要少些。 于情于理,墨竹都不可能买得起苣灵膏和冰蚕丝织的衣料,而且还如此满不在乎,连夜做了,紧跟着转手就送了人情。 这一切都透着古怪,阮云卿边走边想,快到端华宫门口时,猛地想到一人,不由得止住脚步,连呼:“不可能!” 那名字就在嘴边,几乎要脱口而出,阮云卿几次摇头,然而却还是不得不往他身上想。这宫里,能够随手就拿得出冰蚕丝和苣灵膏送人的,除了宋辚,又有何人? 阮云卿越发慌了,宋辚为什么送他衣裳?还有昨夜晚膳过后,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仔细回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正要放弃之时,猛然想起昨日处置了倪瑞后,宋辚让墨竹他们离开时,曾伏在墨竹耳边,吩咐了她几句话。 难道就是那时?时间上倒对得上,可原因还是不得而知。宋辚心里已经有了红鸾,昨夜他还亲口说了,要罚自己为他和红鸾侍寝。自己心痛难耐,几乎夺路而逃,若不是想让自己彻底死心,怕是那时就已逃出宫去,再也不让宋辚看见。 越想就越觉得宋辚可疑。能让墨竹言听计从,连夜赶出一件衣裳的,恐怕也只有他。阮云卿愣愣地瞧着夹道上斑驳的暗影,回想起昨夜晚膳时,宋辚虽然话语不多,看似冷淡,可举止之间却极尽温柔,就连他不顾规矩,自顾自灌酒,宋辚也不曾多加苛责。 这情景,简直与他们过去时一样。不,阮云卿连忙反驳,简直比过去更甚,过去的宋辚眸中时常会露出些愤世嫉俗的暴戾神色,就连对他也是如此,偶尔温柔以待,神情里也或多或少的,会带了一些戏谑的意思。而昨日,宋辚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用说话,一举一动间就透着满满的温情,对待自己,就像对待什么心爱之物似的,小心呵护,眸中的体贴,简直像要满溢出来似的。 第109章 胆怯 他这样一面在人前与红鸾浓情蜜意,一面在背后偷偷的对自己好,到底是什么意思? 阮云卿思来想去,还是不得其解。 宋辚虽暴戾多变,性情冷淡,可也绝不是魏皇后口中所说的,喜新厌旧、见异思迁之人。过去就曾听宋辚谈起过宏佑帝,他对自己的父亲并没多少尊敬亲情,对宏佑帝的所作所为,也没有一丝好感,尤其是他不问政事,流连后宫,致使朝纲混乱,民生凋敝,更是厌恶之极。宋辚几次无意中提起,都说将来只要一人作伴,身边绝不会添什么宠妃、侍妾,阮云卿记得清楚,所以初见红鸾时,便一心认定,这就是宋辚选定的爱人。 既然有了红鸾,又为何会对自己如此体贴? 阮云卿猜到那个送衣裳的人有可能是宋辚,心中不免一阵欢喜。然而那欢喜不过维持了短短一瞬便消失不见,只要一想到他们二人之间还有一个红鸾,阮云卿就难以自制的消沉起来。他对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还拿自己当了知己,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经此一事,阮云卿也不敢去胡乱猜测。 照理说来,宋辚这人乖僻冷酷,能打动他的心绝非易事。他若爱一个人,也定会是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绝不会出现如今这样人前一个样儿,背后又是另一个样儿的情形。 这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红鸾的身份恐怕也没有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阮云卿心中起疑,思量半晌,早已打定了主意,要将其中的来龙去脉全部探查清楚。 伸手捻着袍袖,只要一想到这衣裳是宋辚所赠,阮云卿心头就不由得涌上一丝甜意。由此想来,自己昨夜喝醉后,也是宋辚送自己回房的。 想到此处,阮云卿不禁涨红了脸。他早上起身时,身上的衣裳已全部换了新的,问过跟着他的几个小太监,都说不是他们换的。昨夜他最后见的人就是宋辚,送他回房的人也极有可能是宋辚,那么自己身上的衣裳,也是他换的了? 阮云卿急忙摇头,心道绝不可能。宋辚那样的人,怎么会替他一个小太监换衣裳,而且还净是些贴身衣物,里衣、亵裤什么的。宋辚自个儿穿衣裳还要别人服侍呢。 连连否定,心中才稍稍好过了些,想着该是宋辚身边的小太监们换的,否则自己可真是要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了。 阮云卿只顾否认,却不想宋辚那样霸道的性子,若是真爱一个人,又怎么会将这样亲密的事情假手他人。 回端华宫向宋辚复命,将今日见魏皇后的事一一禀明,阮云卿神色如常,静静的观察着宋辚的一举一动。 宋辚也没什么异样,问了细节后,便让阮云卿回去歇着。 阮云卿回了自己屋里,找出一本古籍,翻看上面对苣灵膏的记载,翻过之后,心中越发确信,这东西并非墨竹所有,而应该是宋辚给的才对。 古籍中说得明白,苣灵膏长于沼泽,且极易腐烂,哪怕是制成膏后,也不容易保存,超过一月就会腐坏变质,必须现制现吃才成。若像墨竹所言,是太后赏的,那这东西少说要在罐子里搁了十几年了,哪还会像早上那般新鲜呢。 第二日一早,墨竹依旧早早来了,看阮云卿吃过苣灵膏后,又将带来的吃食也都逼着他吃了。 阮云卿又试探着问了问苣灵膏的来历,墨竹言辞含糊,依旧拿太后赏赐遮掩过去。 送走了墨竹,阮云卿心中越发笃定,此事一定是宋辚所为,而墨竹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转眼三日过去,一行人随宏佑帝去南山避暑,再回京时,众人倒没什么变化,只是宏佑帝身边,又多了一位名为秦姬的昭容。 这位秦昭容美艳多姿,原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一日在亭中小憩时,偶遇宏佑帝,被他一眼看中,当场带上龙床,封为了昭容。 宏佑帝自打遇见了秦昭容后,便将后宫女眷全都抛在脑后,日日伴在身边,形影不离,当真恩宠有加。 德妃气得咬牙切齿,不免大骂魏皇后,自己争不过她,便将身边的宫女推了出来,以为如此就能让皇帝把她忘在一边,也不看看那女子是什么货色,她略施手段,就能让宏佑帝回心转意。 阮云卿也没料到,魏皇后派去的人,竟会是那日自己在丽坤宫中所见的女子,想起那日情形,就想到秦姬那双带着勾子一样的眼睛,有那样一双眼睛的人,绝不会是个安分守己的人。这宫里,接下来只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早在南山避暑时,朝中便接到消息,镇远将军冯魁不日就要回京述职。 边关大捷,举国欢庆。宏佑帝自然也是欢喜异常,忙让人吩咐下去,着礼部办理,迎接冯魁入京。 宋辚等人也开始忙碌起来,冯魁进京,他们的计划也要立刻施行,绝不能给他什么喘息的机会,以防夜长梦多。这其中若是出了一点差错,不只前功尽弃,还会惹得冯魁恼羞成怒,后患无穷。 阮云卿也忙得不可开交,他整日跟在宋辚身边,除了端华宫中的日常琐事,还要在宋辚和顾元武之间来回传递消息。这二人自上次吵过之后,便一直僵在那里,两个人谁也不肯先服软,只好苦了阮云卿两边调停,跑了不少冤枉路。除掉冯魁是机密大事,交给别人这二人也不放心,只有阮云卿是他们绝对信得过的,因此才将这些传递消息的事交给他去办。 几回下来,顾元武见阮云卿处事冷静,办起事来也有条不紊,已能担大任,便开始将手边一些与宋辚相关的事情,都交待给阮云卿处理,他慢慢的脱身出来,也好专心顾着朝堂之上,对付舒尚书等人。 宏佑二十四年九月,冯魁带着五千精兵,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京城脚下。 宏佑帝派太子宋辚与大皇子宋轩领文武百官接出朱雀门外,冯魁满面风尘,趾高气扬,领着手下十二员大将,纵马进了城门。 因念及边关至京城山高路远,冯魁等人又在外争战多年,不曾与家人相聚。宏佑帝特准冯魁等人先回府休整三日,等下一次大朝会时,再上金殿面圣。冯魁听见,连马都没下,只于马背上略略拱了拱手,让手下的人接过圣旨,算是谢了皇恩。 众人大吃一惊,这等张狂,也真是亘古少见。就连皇帝颁下的旨意,冯魁都敢不放在眼里,若是离了这皇城,冯魁还不知是怎样一个鼻孔朝天的模样呢。 宋辚冷笑一声,暗道这冯魁真是自己找死。拥兵自重,已然是怀壁之罪,他非但不知收敛,反而还越加目下无人,简直是嫌自己死得太慢,要把杀人的刀把递到别人手里。 只可惜,他等不到别人杀他的那一天了。宋辚瞧着冯魁扬着脑袋坐于马上,神情嚣张之极,眼中早已是一片冰冷。 面上敷衍几句,宋辚便辞别百官,决然而去。待他上了马车,远远还看见宋轩与舒尚书等人,站在长街之上,挽着冯魁的马缰,谈得热络,偶尔一阵大笑声传来,那股子虚伪和假客套,听得人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宋辚瞧了一会儿,不禁笑宋轩算是白忙了一场,冯魁蛮横霸道,比其妹德妃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眼里容不下外人,除了他从边关带回来的那十二员大将,其余人等他怕是谁也瞧不上眼的。宋轩想要结交此人,只怕耗尽家财,也是白白填了无底洞,冯魁收了贿赂,心中也不会念宋轩半点好处。 马车驶得飞快,不一会儿便离了长街,从宏恩门进了皇城。穿过一重又一重的朱红宫墙,华灯初上,为静谧的皇城里添了无数橙黄色的光晕。 阮云卿早已等在端华宫外,宋辚下了马车,看见阮云卿笑着迎了上来,一整日浮躁难安的心绪就那样奇迹般的平复下来。 “殿下回来了。”阮云卿亲自上前,迎宋辚回宫。 也不知是不是宋辚的错觉,自从那日在阮云卿酒醉后表露了心意,宋辚就觉得阮云卿好像在睡梦中都有了知觉似的,已明白了他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意,两个人之间的隔阂不翼而飞,彼此的心也好像变得比从前更为默契和紧密,有时候不需要什么话语,一个眼神传递过去,阮云卿就已经明白了他心中所想。 宋辚欣喜之余,更多的是惊讶。他确定那日阮云卿的确是醉得不省人事,不然他也不会说出那些连自己如今想起来,都有些不好意思的情话来。 心中惴惴,宋辚以为阮云卿猜到了他的心意,不由在暗中观察起来,可结果真是令人失望之极。阮云卿行止如常,对宋辚也并没什么更为亲密的表现,他将宫中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就连顾元武交待给他的朝堂政事也能应对自如,却唯独没有对宋辚流露出半分情意。宋辚心中烦闷,不免猜测,阮云卿对他怕是只有知己之情,而压根没有什么情爱之意。 宋辚暗自神伤,阮云卿心中也不好过,疏不知他们两个人,思虑过多,就这样阴差阳错地错了过去。 自从知道那苣灵膏和衣裳都是宋辚送的,阮云卿就开始着手调查红鸾的身份来历,当发现一切并非如传闻中说的那样,红鸾来了端华宫后,也从未在宋辚房中留宿,他虽住在宋辚寝殿中的暖阁里,可一应饮食起居,却都是与宋辚分开的。 这消息是莫征亲口告诉阮云卿的。他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的话无处倾诉,见阮云卿起了疑心,这才将憋了许久的话一股脑地倒了出来,除了宋辚找红鸾来的原因,其余真相莫征几乎全都跟阮云卿说得一清二楚。 阮云卿和宋辚闹别扭,莫征看得闹心不已,反正宋辚也没交待过不能将这些话说给阮云卿听,自己露出几句口风,也不算违命。 宋辚并不是真的恼了自己,而他与红鸾的关系,也并非如他口中所言的那样,是什么男宠、爱人。 得知真相之后,阮云卿真是惊喜交加,开始还不明白宋辚如此做的用意,后来渐渐冷静下来,再想想前因后果,很快便猜到宋辚如此为之,大概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 魏皇后心机深沉,德妃等人也是虎视眈眈,在这样一个四面楚歌的环境里,宋辚能够想到的,化解自己可能遇到危险的唯一办法,就是将这危险转嫁到他人身上。 他这般为自己着想,阮云卿自是感激不尽。然而感激之余,心里却越发没底起来,宋辚的心意如何,阮云卿是半点都不敢去试探和猜测的,他自小便不被爹娘喜欢,苦心讨好换来的却是被卖进宫的下场。宋辚对他不好也就罢了,宋辚一旦对他好了,阮云卿心中反倒胆怯起来。 他害怕极了,真怕万一表白了心意,会惹来宋辚的厌弃,就连如今这份默契的知己之情都将毁于一旦。 就这样拖着拖着,误会已然解开,阮云卿却依旧不敢把心里的情意在宋辚面前显露出来。 有些话,说出来往往十分简单,可怕就怕两个人都那里胡乱猜测,简单的事情也弄得复杂万分,揪来扯去,白白浪费了大好年华,还走了无数弯路。 宋辚和阮云卿就是如此,明明两人心中都对对方情深一片,可事到临头,只差这临门一脚,两个人却都胆怯害怕起来,久久不敢言明,下面的那一步竟是怎么也走不下去了。 第110章 兴趣 九月时节,天已有些凉了。白天刮了一场大风,把天空刮得湛蓝如洗,晚间风小了些,可刮在人身上,却依旧不减其威,这才一更时分,身上便有些冷了。 阮云卿忙将手里的手炉递了过去,怕宋辚坐车冷了,又取过一件镶毛披风给他围上。 宋辚瞧着他忙活,一颗心都是热的。从门口到寝殿,不过百余步的距离,阮云卿这样折腾,本就有些多此一举,然而两个人心头都跟喝了蜜似的,一个忙,另一个看着他忙,那份默契、体贴,外人当真也是没眼看了。 墨竹立在旁边,见有阮云卿在,她也插不下手去,便笑着进屋,张罗晚膳时的吃食。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屋里。阮云卿早让人在宋辚的寝室里燃起地龙,一进屋便有一股融融暖意扑面而来,宋辚舒服的呼吸一口,满身疲惫都消散不少。 小宫女们送上手巾、茶水,宋辚梳洗已毕,坐下喝了口茶,问阮云卿道:“大伴那儿怎么样了?” “已全都部属妥当了,顾公公还说,以后这事他就不管了,要殿下凡事自己做主就好,不必再去司礼监问他,多费一番工夫。” 宋辚不禁笑问道:“大伴这是还跟我生气呢?” 阮云卿抿唇一笑,想起顾元武说这话时的口气,也的确不像没生气的样子。不禁又低头笑了一阵,才正色道:“一半是因为生气,另一半,也是真的忙不过来。舒尚书近来频频异动,想联合大理寺、兵部及户部几位大人,推举他做下任宰相。顾大人正与贺太傅和刘丞相商议,要如何才能坏其好事,这些日子怕是顾不上咱们这儿了。” “哦,贺太傅答应了?” 阮云卿眸中露出些狡黠神色,笑道:“殿下那般求他,贺太傅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这一日一封书信,只差去他门前程门立雪,贺太傅就是铁石心肠,也得被殿下的诚意捂化了。” 宋辚也不禁笑出声来,贺太傅上了年纪,不愿参与朝堂党争,近年来他做了皇子们的教学先生,就越发不肯轻易发表政见,去掺和朝堂上的事。自己撒泼耍赖,日日苦求,险此声泪俱下,贺太傅被他缠得没法,心中又本就偏向于他,此时答应下来,也不过是拾阶而下,给自己找了个由头罢了。 阮云卿看着宋辚纵情大笑,心里也跟着快活起来,望着他俊秀的眉眼,只盼他日日如此,眉间少些愁绪,多些欢喜才好。 宋辚笑罢,便对阮云卿说道:“既然大伴有事要忙,他又信得过你,你就干脆将那事接手过来,也省得来回跑了。” 阮云卿思量片刻,也未推拒,便点头应了下来。这些日子几乎都是他在处理除掉冯魁一事的诸般事务,没有顾元武扶持,他也应付得过来。 宋辚越发满意,阮云卿近来已越来越稳健成熟,处事时已有了大将之风,杀伐决断十分利落,就连顾元武那里,都对阮云卿赞不绝口。 阮云卿这般能干,宋辚只觉与有荣焉,真比自己受了什么夸奖还要高兴,他望着阮云卿渐渐抽条的身体,因为苣灵膏的关系,阮云卿的身子也大有好转,不再是瘦弱不堪,肩背处也添了薄薄一层肌肉,紧紧包裹着他修长的身子,好几次都看得宋辚有些蠢蠢欲动,想将他好好搂入怀中,一解相思之苦。 朝堂上有了贺太傅等人,舒尚书日后行事,只会步步掣肘,诸事不顺,他想在刘同致仕后继任丞相,在朝中一手遮天,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想到此处,宋辚不觉心情大好,忙吩咐墨竹,将晚膳端来,他要与阮云卿边吃边谈,好好说会儿话。 墨竹答应一声,忙让人下去端饭,东西早就预备得了,此时一声令下,小宫女们很快便端了上来。 墨竹将食盒里的东西摆在桌上,福了福身,领着屋中的闲杂人等一并退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阮云卿二人,宋辚让阮云卿不必拘礼,也坐下陪他一同用膳,阮云卿顿了片刻,便也不再拘礼,顺着他的意思在桌对面坐下。 两个人边吃边谈,阮云卿不免问起今日之事,宋辚闻言,搁下手里的筷子,拧眉叹道:“那冯魁好生张狂,简直是目中无人。父皇派我和皇兄亲自接出城外,他却连半点感恩之心都没有,见了我连马都没下,只在马上行了半礼。对皇兄和文武百官就更是没了礼数,横眉冷对,目下无人,好不威风!” 想起冯魁今日在朱雀门外的嚣张模样,宋辚语间愤恨,冷冷说道:“他仗着萧将军在边关立下的赫赫战功,跑到这天子脚下来抖威风,当真以为这世上没人能治得了他么?” 宋辚冷了面容,周身的气质都为之一变,“孤就让他看看,什么叫有来无回!悔不当初!” 宋辚是真动了怒,他心中敬重萧玉成那样戍卫边缰的勇将,没想到真正的英雄却被困于边关,而冯魁这样的狗熊却因为德妃的关系步步高升,如此不公,那些边关将士又哪会不因此寒心。长此以往,谁还会为这个对自己不公的国家戍边守土,驱除敌寇。宋辚忧心已久,今日见了冯魁,满腔怒意就更是压制不住。 阮云卿也久闻萧玉成的大名,知道宋辚是为萧玉成鸣不平,便劝他不必心急,反正除掉冯魁就在这几日之间,大可不必为这样的小人坏了心情。 阮云卿就是有这样的能耐,能让宋辚在一瞬之间便收敛起浑身暴戾,春风化雨一般,让他紧绷的心情放松下来。 宋辚也觉得奇怪,心中只叹,这也许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使然,不然过去,他也不会那般苦寻无果,直到最后遇到了阮云卿,他这一颗暴戾的心才安稳下来。 心中一片柔软,宋辚笑着给阮云卿夹了些菜进碗里,瞧着眼前的人眉目柔和,云淡风轻的模样,只觉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我安插在冯魁身边的眼线已经传了话来,一会儿用了晚膳,我再让破军跟你详细禀报一遍。以后破军也交给你调遣,除掉冯魁一事,我就甩手不管了。” 阮云卿点了点头,“奴才一定尽心办事,不辱殿下所托。” 宋辚微微一顿,心情立时从云端跌入谷底,“你,还怪我?” 阮云卿不解其意,忙摇头道:“奴才不敢!” 不敢?我看你是敢得很呢。 奴才,奴才,这一句一句,不是戳我的心么? 谁让你自称奴才了?我什么时候让你自称奴才? 宋辚心中翻腾半晌,终究还是不敢把话挑明,憋屈得直想捶墙,不禁又把跟前几样精致吃食给阮云卿夹了过去。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阮云卿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是不是什么地方说错了,又惹得宋辚动了怒,他悄悄看着宋辚的脸色,也不敢再向刚才那样自在谈笑,拘束的坐在一边,垂头吃碗里的东西。 宋辚看在眼里,心里越发憋闷,他刚要说些什么解释一下,不想外面门扇一分,红鸾走了进来。 红鸾依旧是一身绯红色锦袍,连头上挽发的头巾都是鲜艳的红色。普通人穿红容易俗了,可红鸾却好像天生适合红色似的,能将那艳红的颜色穿出一派妩媚风流的神采。他腰间挂着一只玉萧,手里拎着一只皮影做的小人儿,风也似的快步进了房中,见了宋辚只匆匆行了个礼,便转头直奔阮云卿而去。 “我这通找你,原来在这儿呢。你瞧,你上回说的小玩意,我给你找来了!” 阮云卿忙往红鸾手上看去,一眼瞧见那小人儿,立时蹦了起来,接过那皮影来回翻看,见那小人儿身上穿一件五颜六色的夹袄,下面是条撒花露着裤角的墨绿色绸裤,脚下没穿鞋子,露出两只白胖的脚丫,头上梳了两个朝天杵,圆鼓鼓的脸上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眉目带笑,真是做得活灵活现。 阮云卿爱不释手,拿在手里不住摩挲,笑得眉眼弯弯,“真好看。” 红鸾得意道:“可不是,这可是我千辛万苦才找来的,和市面上那些粗货可不一样,你瞧瞧,这皮子是上等的驴皮,模子刻画得也细致,你瞧这小人儿的眉眼,衣饰,就连那衣裳上的褶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阮云卿顺着红鸾的手一一细看,两个人越凑越近,眼看就要挨在一处。 宋辚狠狠咳嗽了一声,“云卿,饭要凉了。吃了再看。” 阮云卿刚要抬头,却被红鸾一把拉住,笑道:“光这么瞧也没意思,我演给你看看,那才好玩呢。” 阮云卿到底还是个孩子,看见这些小玩意没有不动心的,红鸾又说得这般有趣,他更是巴不得马上就看见。 心思立马被转到别处,阮云卿忙催促红鸾道:“好,快演来看看!” 宋辚的眉毛都要拧到一块儿去了,目光里的寒意更是能把人冻成冰坨。 他不由感叹:这段日子,不仅他和阮云卿的关系起了微妙的变化,就连红鸾和阮云卿之间,都在他毫无所觉的时候,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红鸾哄着阮云卿玩那皮影,趁他不备时挑眉看了宋辚一眼,那挑衅似的目光,赤/裸裸地,带着毫不遮掩的霸道,宋辚看在眼中,越发觉得自己所猜非虚,这个谢红鸾,果然对他的云卿不怀好意! 第111章 醋海生波 此时的宋辚,才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引狼入室。看着对面兴致勃勃的两个人,宋辚心底竟涌上那么一股酸不溜丢的滋味。 阮云卿兴致极高,连声催促,让红鸾快些演皮影戏给他看。 红鸾笑吟吟地答应,回头瞥了一眼宋辚,那神情中的得意与嚣张,简直是恨得人牙痒痒。 阮云卿自小受苦,因为家境贫寒,他长到这么大了,还从没玩过什么好玩有趣的玩意,孩童早该玩厌了的糖人儿、弹球,对阮云卿来说,却还是十分吸引人的,他看见这些东西就两眼放光,红鸾久承欢场,最擅察言观色,几回便切中了阮云卿的心思,开始源源不断的将这些小东西带进宫来,给阮云卿解闷。 宋辚不忍扫了阮云卿的兴致,他早让人将阮云卿的身世来历调查清楚,阮云卿是因何入宫的,宋辚自然也是知道的。这孩子就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入宫后就更是饱受欺凌,好不容易与他相识,自己却没有带给他多少庇护,上一回在马场时,还差点害得他被乱棍打死。 阮云卿很少有这样肆意欢笑的时候,宋辚一面恨自己太过没用,对阮云卿照拂不周,一面一语不发地坐在桌边,看着桌案对面的两个人,摆弄着手里的皮影,心中好一阵烦闷。 红鸾在屋中看了一圈,找了一块雪白的墙面,对着灯影,一手提着皮影小人儿,操纵皮影上的线杆,另一手抽出腰间的玉萧,置于口边,吹了一曲凤求凰。 这曲子曲风婉转悲怆,诉尽了求而不得和无尽相思,曲罢红鸾又唱和起来,把曲中那份只愿与君相伴相栖的绝然演绎得荡气回肠。 曲是好曲,红鸾的萧吹得也是呜咽婉转,泠泠悦耳,他常年唱戏,声音更是圆润饱满,字字如珠玉滚盘,清脆动人。 可这曲子实在跟他手里拿的那个皮影不合套路,一个是古风悠然,而另一个却是红衣绿祅的大头娃娃,这一唱一和下来,就别提多滑稽可笑了。阮云卿先还为红鸾所唱的词曲感慨,后来一眼看见红鸾手里的皮影,就再也绷不住了,他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那皮影愣是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宋辚听得堵心,这红鸾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然当着他的面,对阮云卿吹起凤求凰来,虽然外人看见,都只当红鸾有意玩笑,才拿着这么个大头娃娃来当媒介,又吹了这么个不合辙的曲子,不过是故意逗人一笑罢了。可在宋辚眼里,红鸾此举,无异于公然挑衅,更何况红鸾在阮云卿大笑时,曾抬头瞟了宋辚一眼,那目光里带着明晃晃的得意,让宋辚胸间的怒火瞬间袭遍全身。 好大的胆子,连他的人也敢惦记,我看他真是不想活了! 宋辚瞪着红鸾,目光里的冷刀子冰凉刺骨,扫在红鸾身上,愣是让天不怕地不怕的红鸾生生打了个冷战。 红鸾可不是什么善茬儿,更不会因为宋辚是太子,就对他忌惮三分,反而还会因为宋辚这个高高在上的身份,而燃起无穷斗志。 “哼!有什么了不得的?”红鸾暗自叹道:“你宋辚也不过是出身好些,若论才貌,又有哪一点比得上我?只看方才情形,云卿竟是与我相处时,更为亲热自在些。与其让他一辈子拘在这个冷冰冰的皇城里,还不如同他携手江湖,来得逍遥快活。反正他有的是银子,宋辚能给的锦衣玉食,他一样可以给云卿准备得周全妥帖。” 如此想着,方才那点惧意全都烟消云散,他向来游戏人间,对人对事都少了一份执着,而多几了分戏谑和玩弄,好不容易中意一个人,红鸾又哪会轻易放弃。 阮云卿直白坦然,小小年纪,性子就倔强坚韧,在这个吃人的皇宫里,却依旧保持着一份本心,纯净得如白纸一般,让与阮云卿身世相近,却早早就被俗世染得污糟不堪的红鸾,怎能不心动。 宋辚压着性子,柔声对阮云卿说道:“还是先用饭罢,我特意让墨竹做了你喜欢吃的火腿鲜笋汤,那东西什么时候玩都成,这汤再等可就要凉了。” 说着话宋辚已将汤碗拿在手中,揭开小砂锅,盛了一碗汤,送到阮云卿面前。 阮云卿不禁涨红了脸。此时才惊觉刚刚太过忘情,只顾着与红鸾玩笑,而把宋辚都忘在一边。急忙站起身来,躬身向宋辚赔罪。 他对自己这般拘谨,刚刚的快活连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了。宋辚心里针刺一般,望着阮云卿,眸中的渴望却越加强烈起来。 “你若喜欢皮影,明日我让墨竹给你买一车来。” 宋辚说罢,便让阮云卿快坐下喝汤。又瞪了红鸾一眼,示意他快点离开。 谁料红鸾竟像没看见似的,大咧咧往阮云卿旁边一坐,顺手拿过那碗汤去,喝了一口,呸道:“这火腿可不新鲜,笋丝也切得不够均细,难喝死了!” 红鸾挨个尝去,把桌上的几样吃食全都挑剔了一遍,这样做得太硬,那样炖得不够火候,满桌精致菜肴,到了他的嘴里,竟是没有一样儿能吃的了。 宋辚气得脸色铁青,就听红鸾又笑嘻嘻地对阮云卿说道:“云卿,宫里的御膳只求精致好看,刀功技艺上的花活玩得太多,却忽略了食材本身的鲜美,舍本逐末,做出来的东西也不过是面上好看,味道可比那些乡野小吃差得远了。” 阮云卿看了看宋辚的脸色,忙圆场道:“各有各的好罢了。” 红鸾却不着急,抢过阮云卿的碗筷,挑了几样吃食入口,又慢慢引逗道:“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也腻歪得慌。云卿,改日我带你出宫,咱们尝尝京中的美食。你还没在京城里逛过罢?我告诉你,京里好玩好吃的东西多不胜数,玉带桥边的溜鸭掌,鼓楼旁边的红豆酥,还有长街上的火烧,买俩火烧,再夹上两块马记老字号的酱牛肉,哎哟,别提多香了。到时候咱俩拿着酱肉火烧,到北城的茶馆酒肆里听曲看戏,还有十样杂耍,胸口碎大石,自在逍遥……那才是人过的日子。” 红鸾说得眉飞色舞,阮云卿也让他说得食指大动,无限神往,不由得听入了迷,拉着红鸾喜道:“好!可说定了,下回上街,一定带我去尝尝!” 宋辚已被气得没了脾气,看着阮云卿喜笑颜开,和红鸾凑在一处,说起街上的杂耍和各种吃食玩意,那般活泼灵动,与普通的孩童并没两样。 沮丧之余,宋辚心中不禁也有些怀疑,到底是那个冷静沉着,小小年纪就能在宫中勇斗权奸,面对诸般困境,都能坚韧的想法子活下去的阮云卿是真的,还是此时这个,眼睛里亮闪闪的,提起许多吃食和玩意儿,就快活得像要飞起来似的小小孩童,才是阮云卿真实的模样? 他可能永远也无法像红鸾似的,带阮云卿在街头闲逛,也永远无法像红鸾似的,就算爱上,也会给阮云卿留下一块自由喘息的空间。宋辚的感情永远是霸道的,凶狠的,不容一丝反驳,哪怕是像现在这样,不明了阮云卿的心意,也得不到他半点回应,却依然要将他牢牢的绑在身边。 留在自己身边,阮云卿真的会快活吗? 这念头猛然蹦了出来,刺得宋辚心头直痛,他不由想到,莫不是自己太自私了,相识至今,一直贪恋着阮云卿带给他的温情和感动,才将他强留在身边,而从没问过阮云卿,到底愿不愿意。 心中一阵酸涩,不由得心灰意冷起来,宋辚轻叹一声,重又换了只碗,盛好汤后,递到阮云卿手边。 三日之后,就是东离的大朝会。 所谓大朝会,就是百官齐集,朝见天子。因为冯魁等人的关系,今日的大朝会格外隆重,不仅四品以上官员,就连一些官阶不高的武将,都有幸进入这座威严肃穆的皇城,远远看一眼皇帝的龙颜。 钟鼓楼上敲响五更更响,宏佑帝摆驾宣政殿。 文武百官早就候在殿外,皇帝登坐大宝,文官以刘同为首,武将以冯魁为尊,百余人陆续进了宣政殿内,连同殿外品阶低下的官员一起,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平身!” 总管太监尖细的声音传来,百官们纷纷起身,分作两班立于玉阶之下。 “宣冯魁觐见!” 冯魁闻言,立时出班应道:“骠骑将军冯魁,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他紧走两步,一撩甲胄,单膝跪地,向宏佑帝言道:“恕为臣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还望万岁海涵。” 冯魁生得粗眉大眼,方面阔口,他鼻梁塌陷,眼中闪着精光,眼白处犯起无数血丝,遮得他一双瞳仁都像泡在血海里似的。冯魁本就生得面目凶恶,在战场上呆了几年,眼中更是带着战场上特有的凶光,他单腠跪在宏佑帝的龙椅底下,心中并未觉得有半分不妥。 若是换了旁的时候,宏佑帝对他礼数不周,未行跪拜之礼,也顶多是一笑了之,若有人质问,反而还会替冯魁美言几句,说他生性粗豪,难免不识礼数。 可今时早已不同往日,宏佑帝移情他处,早将冯魁之妹,德妃娘娘忘在了脑袋后面。德妃已然失宠,如今放在宏佑帝心尖上的,是他新纳的昭容秦姬。满宫上下,除了不肯服输的德妃还在那里垂死挣扎,其余人等,早就把宏佑帝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此时的宏佑帝,心中不仅厌了德妃,连带着她这个傲慢无礼,一肚子狗屎的兄长,也一并厌烦起来。再看见冯魁语带轻慢,目空一切的嚣张样子,宏佑帝心里就像吃了两个绿豆蝇似的,膈应起来。 第112章 厚礼 宏佑帝面色不虞,冷冷地扫了冯魁一眼,紧跟着轻飘飘地甩下句话来:“冯将军在外争战多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朕便不多加苛责了。” 这话里已经有了几分警告的意思,宏佑帝话里带刺,明摆着告诉冯魁:这回是看在边关大捷,他立了战功的份上,若还有下回,这殿前失仪之罪,定是免不了他的。 只可惜对付冯魁这样的粗人,也只有简单粗暴的法子才管用,这样明敲暗打,话里绕弯子的官话,他是怎么也听不明白的。 自打德妃进宫,冯家的祖坟上可算冒了青烟,不只冯魁父子,就连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们,也全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字不识的糙汉都能得一个吃皇粮的肥缺儿,更何况冯魁这样的嫡亲兄长,那官阶更是翻着跟头的往上涨。 多年顺遂,早将冯魁的性子纵得管天不管地的,在他眼中,东离的江山都是他守住的,皇帝能在京城搂着美人享清福,全赖他在玉龙关上浴血杀敌,宏佑帝和他这些皇子皇孙,连同文武百官们,就该对他感恩戴德才是。他肯单膝跪地,尊宏佑帝为主,已经是给了这皇帝老儿天大的面子。至于萧玉成那些真正踩着敌寇尸骨的将士们,冯魁就更是压根没放在心上。 见礼已毕,冯魁身后的裨将递上北莽的降书,上面写了如何议和,如何纳贡等语。另外还有一份写了详细战情的折子,冯魁也一并将其递到殿前太监手里,由他转交给内廷总管太监洛四喜,再由洛四喜将折子承于宏佑帝的书案上。 宏佑帝向来不耐烦管这些事情,转手推给洛四喜,让他将降书和那份折子上写的东西,一一念给百官们听。到时自然有丞相刘同出言应对,他闲居一旁,倒也安乐。 洛四喜拿过折子,展开来高声念道:“宏佑十六年春,骠骑将军冯魁奉旨领五十万大军讨伐北莽。其时天寒地冻,北莽元帅石鸣天率八十余万众,于玉龙关狐子岭隘口驻扎,宏佑十六年三月初一,骠骑将军领五千精兵于青芒山西侧夹击石鸣天,两军对垒,奋战七日七夜,斩获北莽兵将无数……” 这份折子记录了玉龙关上一场长达八年的拉锯战,其惨烈艰辛,已不是寥寥数语可以写得明白的。这折子写得直白,平铺直叙,并未多添一点渲染之色,用词也十分精简,连一句多余的战场描写都没有。 然而偌大的宣政殿上,满朝文武还是被那长长的一连串记载而震惊,那薄薄的纸页背后,承载着无数战死的亡魂以及数不清的骨肉分离和战场厮杀。 只是听着,耳边都仿佛能传来战鼓声响,杀声震天。敌人的铁蹄踏破山河,多少人家破人亡,白发人送黑发人,妻子没了丈夫,孩童没了父亲。 战争,无论何时,都是残酷的。 金殿上鸦雀无声,人们久久回不过神来,宋辚也被那折子中暗含的沉重和血腥震撼,心头激荡不安,满腔的热血都像要沸腾起来似的。 宏佑帝已打了无数个哈欠,那份折子也总算念到了尾声。众人细细品了一下,那折子上提的最多的,就是冯魁及他手下的十二员大将,杀敌多少,擒获敌将几人,冲破敌营数次等等。满朝上下皆为冯将军的骁勇善战而惊叹,只有刘同、宋辚他们这些了解冯魁为人的人心里清楚,这战报明显经过篡改,其中的战功也几乎全都是假的,不是把别人的名字改成了冯魁的,将别人的功绩抹消,然后添油加醋,安在自己头上。就是肆意编造,夸大了冯魁在战场上的作用。 宋辚冷笑摇头,心道那冯魁若有如此能耐,也不会在德妃没有进宫之前,十余年都在军中籍籍无名,连个参将都没混上。这折子,也编得实在太过了。 宏佑帝让洛四喜将折子交与刘同,并道:“冯将军立下赫赫战功,大破北莽八十万大军。朕心甚喜,后日就是九九重阳,就于那日在听风楼设宴,给诸位将士庆功。” 光禄寺卿急忙上前,应道:“臣领旨。” 宫里要办宴席,宏佑帝总算是有了点兴致,听风楼是宏佑帝专门修来看戏用的,就在皇城外城的东北角上,离宋辚住的端华宫不远。 光禄寺卿不敢怠慢,将皇帝提的几点要求记在心里,不管因为什么由头办的宴席,最终还是要做到皇帝满意才成。 光禄寺卿退至一边,宏佑帝这才想起边关上那些浴血杀敌的将士们,他对刘同说道:“就请刘丞相酌情封赏,那些受伤战死的将士们,也一定好生安顿妥当,千万别寒了边关将士的心。” 刘同不由叹气,心道这皇帝还没有糊涂到家,还知道要安抚将士,也算实属不易。连忙领了折子,收入袖中,刚要代无数战死的亡魂谢主龙恩,冯魁便高声喝道:“臣还有本奏!” 满朝文武皆看向冯魁,刘同也觉纳闷,该说的都说完了,只以这折子上写的,冯魁居功甚伟,要领封赏,自然也是头一份。 莫不是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刘同的眉毛拧了起来,这个冯魁,贪得无厌,也不看看自己还有几天可活了。若不是太子那里早有安排,自己又哪会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冯魁在朝堂上耀武扬威,独霸战功。他真当别人都是瞎子不成? 宏佑帝枯坐半晌,早就烦了,正想处理了这些闲事,快点回宫去和美人玩乐,不料这个冯魁却没完没了,要下朝了,还弄出个“有本要奏”。 满心不耐,宏佑帝瞪了冯魁一眼,冷冷问道:“冯将军还有何话讲?” 冯魁迈步上前,躬身禀道:“臣从边关回来,还给万岁带了一份厚礼!” 宏佑帝一听厚礼二字,立马就来了精神。他从龙椅上直起身子,双手扶在书案上,伸着脖子问道:“什么厚礼?” 冯魁洋洋得意,向刚刚那位递折子的裨将挥了挥手,那裨将立时会意,快步退出殿外,不多时领着二十几个小太监,抬了十来口红木箱子,上了金殿。 官员们窃窃私语,纷纷猜测这箱中装的是什么。宏佑帝也是摩拳擦掌,只盼那箱子里面多装些珍珠宝贝,金银玉石,拿将回去,也好送与秦昭容,博美人一笑。 “快,快打开让朕瞧瞧!” 宏佑帝有些迫不及待,小太监们那般费力,累得满头大汗,才将这几口箱子搬了上来,如此沉重,想来里面的内容,定是丰富多彩,绝不会让他失望。 皇帝的脖子又往前探了探,文武百官们也全都把目光放在那几口箱子上。 冯魁越发得意,也不再卖什么关子,当下便让那裨将把箱子上的封条都撕了,喝命一声:“开箱!”抬箱子的小太监们一起动手,将箱盖打开。 众人举目观看,只是一眼,便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百官们看见箱子装的东西,个个面如土色,抖衣而立。 胆小的已然尖叫出声,那声音尖利刺耳,像受了什么天大的惊吓。开箱子的小太监们“哎哟”一声,抱着脑袋躲出老远,金殿上的掌扇宫女们更是吓得哭叫起来,一时间满宫哗然,殿上乱做一团。 冯魁仰天长笑,摇头晃脑的走到箱子前面,从里面拎出一样东西,递到宏佑帝面前。 “这,这是什么东西!”宏佑帝语间带颤,连忙用袍袖掩面,竟是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冯魁甩了甩手里的东西,那东西上陈旧的褐色血迹,连带着泥沙、灰土抖得满地都是,他眼中都是轻蔑,转圈看了一眼文武百官,才得意笑道:“这就是臣为万岁带回来的厚礼,一万颗北莽兵将的人头!” 那红木箱中哪有什么金银宝贝,满满当当,齐刷刷,血淋淋的,堆的满是人头。 那些人头几经辗转,经过车马颠簸,风吹日晒,早就已经腐烂变质,长相模样已然看不清了,有些人头的眼珠子里都生出蛆来,白花花的,在那些满脸血污的人脸上来回扭动,红红白白的一片,看得人几欲作呕。 宏佑帝只看了一眼,早吓得魂儿都飞了,他是太平天子,早年间又有一个强势的母亲扶持,这一生都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哪见过这等恶心的东西。原本兴冲冲的,还等着打开箱子,里面能有什么珍奇宝贝,谁料一眼看过去,竟是这般物什,宏佑帝险些晕了过去,拿袍袖掩面,冲着冯魁一迭声喊道:“快扔了出去!还不快扔了出去!” 满朝文武也个个胆颤心惊,虽说年年打仗,但对于他们这些从没在战场上呆过的人来说,那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词汇而已,没有见过血腥的人,乍一见这般景象,没有吓得当场尿了裤子,就已经是这些大人们心智坚定,沉稳老练了。 一时之间,也只有冯魁和他手下的十二员大将神色自若,瞧着皇帝和百官们被区区几个人头吓成这副模样,脸上不由得都带出一丝轻视来。 冯魁拎着人头,听了宏佑帝的话,便笑道:“这些人头,都是为臣在战场上砍的北莽鞑子的脑袋,哪能扔了?” 他瞧了手里的人头一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不只不能扔,为臣还想用这些人头,跟万岁换几个赏银花花!” 第113章 履历 臣要用这些人头,跟万岁换几个赏银花花! 满朝文武皆面露惊异,冯魁的神态言语都无赖得厉害,手里拎着一个呲牙咧嘴,双目凸起,五官狰狞,脸上满是血污的人头,立于金殿正中,大有不给银子,就不将人头搬走的意思。 “一颗人头一千两银子,这可都是为臣和兄弟们拿命拼来的,价钱公平合理!”冯魁摇头晃脑的,公然在百官面前算起账来。 万颗人头,千两一颗,一共就是一千万两银子。且不说冯魁狮子大开口,拿这些人头上金殿来讹钱,有多让人愤恨、厌恶。就只拿他用战场拼杀,斩杀敌寇来做买卖,像商人似的用敌军人头算计起赏钱来,就足以让人不齿。 不是说不该给抚恤,只是身为东离的男人,国家的子民,面对外敌来犯,心中头一个念头,大都是保家卫国,固守缰土。东离重文轻武,虽有军户,但人数并不太多,和平时期驻守边陲还够用,可一旦打起仗来,还是要临时征兵,或从别的地方调派才行。 玉龙关上的将士们,有许多都是才扔了锄头就上了战场的,他们满腔热血,只想将北莽鞑子赶出东离的国土,让留在后方的父母妻子,能够安然渡日,不必担心成为他国的俘虏,像牲畜一样任人宰割。 冯魁用这些敌军的人头换银子,简直就是糟蹋了那些真正肯为国效力的将士们的一颗颗赤子之心。 这银子,当真是不该给他。 百官皆为冯魁的霸道无耻而骇然失色,刘同更是气得胡子都撅起来了。冯魁神色自若,洋洋得意,手里的人头甩来甩去,只恨不得在所有官员面前,都显摆一遍。 百官们都皱了眉头,禀性刚直的大臣甚至已经在酝酿着如何向宏佑死谏,也决不能让冯魁这个小人如愿。 宏佑帝早吓得面无人色,他在坐在龙椅上,浑身上下抖得像筛糠似的。众人满心以为,皇帝定会将冯魁呵斥一番,绝不会答应他这般无礼的要求。谁料冯魁的话音刚落,宏佑帝便想也不想,满口答应下来,“准奏!准奏!你跟刘丞相要银子去就是了。” 宏佑帝说着话已然站起身来,他拿袍袖死死捂在脸上,不敢往冯魁处多看一眼,哆嗦着扶着洛四喜的手,像鬼撵似的,说了声:“退朝!”转身下了高台,一溜烟似的逃回了后宫。 宏佑帝都要吓死了,他一心想离那些恶心东西远些,哪里还理会什么国库开支。至于冯魁要的这笔银子该从何处而出,又以什么名头而出,他受人挟制,被冯魁拿几个人头吓破了胆子,就这般任人牵着鼻子走了,传扬出去,君威何在等等这些事情,宏佑帝竟是一样都没考虑过。 皇帝跑了,留下个烂摊子让刘同收拾。刘同的脸色铁青,无奈宏佑帝的旨意都下了,要想反驳,也得等回去后,重新拟了折子上奏,弹劾打压才成。起码在这金殿之上,是绝不能当面忤逆皇帝的意思,跟宏佑帝对着干,并开口说什么阻拦的话的。 宏佑帝极难伺候,刚愎自用,且自视甚高。他说的话就是圣旨,因此也从不许人反驳。在宏佑帝手下,想当个清正廉明,为民请命的好官,就不能太过直言敢谏了,想点别的法子,绕着弯子的把皇帝绕进去,才是刘同当了二十余年的丞相,还深受宏佑帝信赖的法宝。 心里气得抓心挠肝,刘同却很快缓和了脸色,他笑吟吟的同冯魁说话,后槽牙咬得死紧,脸皮上的褶子却舒展开来,刘同一笑,脸上就透着那么一股老谋深算的意思。 刘同拱了拱手,神情真挚无比,他向冯魁言道:“恭喜将军,日后前途无可限量。老朽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北莽写降书纳贡的一天,全赖冯将军在边关浴血杀敌,为国奋战!” 几句恭维话出口,冯魁那颗受捧惯了的心立马乐开了花,他过去很少进京,身为武将,也没与刘同打过多少交道,自然也不知道咱们这位刘丞相,可是连舒尚书那样的老狐狸都斗不过的老滑头,冯魁要想在他跟前耍什么心眼,那真是蚂蚁撼树,自讨苦吃。 把手里的人头扔进箱子,在箱盖上蹭了蹭手上的血迹,冯魁见刘同还算识时务,嚣张的态度便也收敛了一点,咧着嘴听刘同夸他,乐得本来就开的挺大的嘴叉子又往两边咧了咧。 冯魁张口跟刘同要银子,一千万两银子都要现银,还要在三日之内备齐,送到他府上。刘同笑呵呵的,点头应道:“好说!好说!万岁都应下了,这银子自然是少不了你的。” 冯魁越加得意,眼前闪过一片白花花的银锭,心里边开了锅似的,烫得他都恨不得蹿跳起来。 这银子也太好挣了,早知道他就多带些人头回来了。 冯魁算计着银子,暗自心喜,刘同却围着那十几口红木箱子转起了圈子,他来回转了有五六圈,把冯魁都给转毛了,冯魁手下的裨将也全都带着一脸惊叹,看着刘同面色如常,一脸坦然的盯着满箱狰狞恐怖的人头细细端详,不由得啧啧称奇。 皇帝走了,朝会自然也散了。百官们见刘同与冯魁搭话,全都远远的围在四周,看着他们二人的动静。宋辚放心不下,有心上前帮刘同解围,不想被刘同一眼看见,暗中使个眼色,让宋辚静观其变,只管在一旁看着就好。 刘同已然年过六旬,一把胡子白了大半,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宋辚不由心焦,真怕冯魁的浑劲儿上来,会对刘丞相不利。那冯魁生得人高马大,性子又粗鲁蛮横,他只是推搡一下,刘同那里,怕也吃架不住。 金殿上鸦雀无声,刘同仔细将几个箱子都看了一遍,又让小太监们拿来几盆清水,泼在一箱人头脸上。拿过布巾,刘同也不嫌腌臜,亲手把其中一个人头脸上垂下来的乱发拨开,露出整张脸来,细细地擦了起来。 擦完后细看,看完后又去擦另一个。刘同擦得认真,百官们全都直犯恶心,心道这刘丞相看着文绉绉的,没想到胆子竟这般大,连死人头都敢摆弄,难怪人家能当丞相呢。 感叹一番,还是不明白他到底是何用意,连冯魁都让刘同给弄愣征了,傻呆呆的,看着刘同在一堆人头跟前忙活,相面半晌,方才抬起头来。 冯魁心里直打鼓,“怎么?这人头可有何不妥?” 刘同收起一脸凝重,回身面向冯魁,早已笑出一口白牙,“哪有什么不妥。老朽恨北莽人入骨,只是想看看这些杀了东离无数百姓的贼寇,都长得什么模样罢了。” 洗干净手上的脏污,刘同接过小太监递过来的手巾,擦干后甩了两下手臂,笑道:“这银子我应下了!就请冯将军清点一下人头的数目,来我这里算银子就是了。” 百官们不由失望,还当刘同有什么妙计呢,谁料他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孬种,摄于冯魁之威,还不是连质疑的话都不敢多说,就痛快的给了银子。只是不知道,又是哪里的百姓要遭殃了。 冯魁也大喜过望,他抬上这些人头,摆明了是趁机讹诈,想借着玉龙关大捷的东风,拿这些人头相要挟,来给自己捞点好处罢了。 怎么也没料到会这般顺利,不只皇帝没有反驳,就连文武百官,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个“不”字,如今更是连最难缠的刘同,都满口应承下来。只要一想到那白花花的银子,冯魁便想咧嘴狂笑,忍耐半晌,直忍得他眉眼一个劲儿的抽抽。 等他高兴完了,刘同那边也慢条斯理的开了口:“这银子是可以给的,不过……” 冯魁险些岔了气,人最怕听“不过”二字,因为这后面,通常没什么好话。 只见刘同捋了捋长须,面露难色,说道:“老朽这里倒没什么疑虑,只是这么些人头,到底有多少,他们都姓甚名谁,又是哪里人氏,在北莽军中任何官职,都一概无人知晓,真假也有待商榷。万一百姓们问起来,老朽这里总要有个说辞,能证明这些人头确为北莽敌军才好。” 刘同的话未说完,冯魁已然脸上变色。被人戳中心事,冯魁心头不由得一阵慌乱,那惊慌之色一闪而过,然而却还是没有瞒过刘同的眼睛。 第2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1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21节 刘同不动声色,冯魁也很快镇静下来,他高声喝道:“刘丞相莫不是不信本帅说的话?这些人头,都是本帅从玉龙关上带回来的,有这些部下将军为证,难道还能有错么? 刘同摇了摇头,笑道:“将军说的话,老朽自然是信得过的。可凡事都得讲个理字,这么一大笔银子从老朽手下批了出去,怎么也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才能跟百姓们交待不是。” 刘同握拳捶了捶额角,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他那般为自己着想,就连冯魁都让刘同给唬住了,他哪会想到,刘同这样卖力,是正想法子坑他呢。 苦思半晌,刘同猛然拍了巴掌,“有了!” 众人都让他吓了一跳,忙伸着耳朵细听,看他有何高论。 只听刘同说道:“这样吧,冯将军把这些人头带回去,好好刷洗干净,挨个给它们写个生平履历上来,我看过后,核准无误,就好按个儿给钱了。” 第114章 古怪 给人头写履历,可真是亘古奇闻。 百官们惊愣半晌,不由得全都憋笑不住,拿袍袖掩面,偷偷地站在那里嗤嗤地笑了起来。 果然姜是老的辣,这个刘同,四两拨千金,便把朝堂上的危机化解开来。冯魁这回,可真是踢到铁板上了。 且不说那些人头数量之巨,一一涮洗要耗费多大的工夫,就只说给这些人头找主人这事,就生生难为死人。战场拼杀,谁管你是谁,只要是穿了敌军的衣饰,碰面后便是举刀就砍。难不成上了战场,还要像去谁家作客似的,一上来先问你姓甚名谁,任什么官职,多大年纪了?恐怕没等你一句话问完,就已经死于对方刀下了。 这明摆着就是刘同不想给钱,才想出来这难为人的损招。百官们全都等着看冯魁的好戏。本就是查无对证的事,这下可看冯魁要怎么伸手去要银子。 冯魁也愣了半晌,待他反应过来,便勃然大怒道:“这么多人头,可到哪去确认身份?刘丞相莫不是刁难于我,不想给银子么?” 刘同依旧是满脸挚诚,他睁大了眼睛,连连摆手,慌道:“老朽敬佩将军的为人,又哪会刁难于你?都说了这银子我已然应下了,只要冯将军能证明这些人头确实是北莽鞑子的,老朽立刻批折子给钱!” “你!” 这和不给又有什么区别?难不成真要他一个一个的,给这些人头找主儿么? 冯魁刚要发作,他身后的裨将便悄悄拉了拉冯魁的衣袖,让他不要动怒。凑上来耳语几句,冯魁听得连连点头,立时转怒为喜,再转回身,脸上已带了些笑纹儿。 那裨将让冯魁不必心焦,刘同要这些人头的履历,那他们写个履历来就是。连战功都能作假,这区区一万个人头,编个履历出来,还不跟玩似的。 冯魁大喜,心中又盘算道:“到时候多编几个官阶高的职位,给这些人头安上,跟刘同要银子的时候,还能翻着倍的多讹出些银子来。” 越想越是高兴,冯魁的大嘴叉子又咧了开来,向刘同点头应道:“成!既然丞相大人有令,本帅就给刘丞相写个人头的履历上来就是。” 百官们暗自心惊,刘同也不由得一愣,冯魁笑得眉眼都看不见了,显然是没将他这个刁难人的法子放在心里,才会像这般满口应允。 心中疑虑顿生,刘同瞧了刚刚那裨将一眼,略略想了想,心中已有了计较。他这法子,一来是为了刁难冯魁,不想给他银子,二来,也不过是一招缓兵之计,这钱他是绝不会给的,国家出钱犒赏三军,抚恤将士,那是皇恩浩荡,圣上的恩典,绝不能变成小人谋求私利的手段。此例一开,以后人人如此,百姓们要承受多少苛捐杂税,才能填得饱这些蛀虫的肚子。 冯魁想干什么,刘同此时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他心下并不慌乱,反而还地越发胸有成竹起来。只要他这计策能把冯魁和他手下的兵将拖上个十天八天的,太子那里,早就已经成事了。到时候冯魁入狱,连小命儿都保不住了,可还有谁来跟他要银子呢? 刘同捋着胸前的长髯,笑道:“冯将军果然爽快!如此,老朽就在辅政堂里等着冯将军的折子了。” 冯魁的嘴角一撇,脸上又露出些蛮横神色,他冷哼一声,也不再多言,朝刘同拱了拱手,领着手下十二员大将,抬了那十来箱人头,一同下了金殿。 冯魁趾高气扬,腆着胸脯一脸的不服不忿,他谁也不搭理,对那些主动凑上来献殷勤的官员们,连眼皮都不带撩起来的。 一行人扬长而去,看热闹的官员们见冯魁走了,或凑在一处议论两句,或结伴到刘同跟前大骂冯魁无耻小人。刘同少不了安抚一番,年轻人不要火气太盛,鲁莽行事非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还害人害己。这些年轻的官员们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虽然如今还太嫩了些,行事激进,又不够老辣,不足以与舒尚书等人对峙,可假以时日,多历练历练,刘同相信他们定会成为宋辚最好的助力。 百官们陆续散了,舒尚书朝大皇子宋轩使个眼色,两人心领神会,悄悄下了朝堂,自去商议笼络冯魁的计策。 宋辚待人都走了,才急忙走上前来,快步到了刘同身边,“丞相!” 刘同看见宋辚过来,绷了半天的劲儿一下子松散下来,他身形一晃,险些栽倒在地,宋辚急忙搀扶,又喝命小太监道:“快去传太医!” 刘同连忙摆手,“不必。” 又朝左右看了看,见殿上已无外人,这才长出一口气,拉着宋辚的手道:“没事。唉,老了,不中用了,倒让殿下替为臣忧心了。” 宋辚扶着刘同下了金殿,两个人边走边谈,出了宣政殿,远远已看见阮云卿迎了上来。 阮云卿急忙见礼,他不能上金殿,只能留在宣政殿外,等着宋辚下朝。刚刚冯魁出来,阮云卿就见一个莽汉气势汹汹的下了朝堂,他面相凶恶,周身都像浸在血腥气里似的,满是煞气。 这人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辈,今日宋辚上朝,也不知是吉是凶。 阮云卿心下不宁,在殿门外来回踱步,好容易看见宋辚出来,这才放下心来。 “殿下!刘大人!” 刘同停下脚步,细细打量了阮云卿一眼,问宋辚道:“这就是顾元武提过的那个孩子?” 宋辚也瞧了阮云卿一眼,心中备感得意,忙点头道:“是!” 阮云卿身着七品太监服饰,牙青色绉纱长袍,腰间挂着牙牌,头上只用一根木簪子挽着头发,看着沉静稳重,端方得体。他眉目如画,眸中清亮水润,黑白分明,一看就是个聪明伶俐,心中颇有算计的孩子,刘同心里先添了三分好感,对顾元武说过的,关于阮云卿的溢美之词,也少了几分怀疑,而多了几分认可。 能得顾元武如此夸奖,想来这孩子定是有些不同凡响的地方。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刘同让宋辚先别急着回宫,他还有几句要紧话想跟他说。三个人分别上了马车,在车上换了便服,先后出了皇城,一路向北,直奔北城而去。 北城中教坊林立,由此而衍生出不少的酒肆、茶馆,青楼瓦舍,从早到晚人流不断,京中除了朱雀街,就数这里最为红火。 随意找了一间酒肆,进了隔间,留破军等人在外巡视,落座已毕,宋辚便问刘同到底有什么要紧话要说。 刘同半晌无言,手里握着酒盏,心中犹自心惊胆战。他问宋辚:“殿下对今日之事,有何看法?” 宋辚冷道:“冯魁胆大妄为,才回来三日,便在长街上纵马伤人,他手下的家奴还公然明抢明要,把一家古董铺子搬了个干净,那家店主急怒攻心,当场吐血,回去后连一夜都没熬过去,就悲愤而亡。他家人去衙门告状,京兆尹那狗官,竟将此事颠倒黑白,非说那店主欠债在先,冯魁的家奴去要账,他抵赖不还,还以尸讹诈,将店主的霜妻幼子赶下堂去,反倒把那仗势欺人的狗奴才安抚了一番。” 越说越是气愤,宋辚不禁猛拍桌案,恨道:“这狗贼真当他是战功赫赫的功臣了!恶事做尽,纵奴行凶,我非把他千刀万剐,给边关上的萧将军祭旗不可!” 刘同直叹气,才说了那些年轻人激进,太子这里就发了狠话。正想开口相劝,不料一直静静立在一旁的阮云卿已然走至宋辚身边,不着痕迹的抚了抚宋辚的胳膊,又给他们二人满上酒来。 刘同不由又看了阮云卿两眼,早听说太子为了这个孩子,不惜跟皇后翻脸,这传言没过多久,宫里就又传出宋辚新纳了男宠,宠爱非常,时常带在身边的消息。刘同听见,也只当宋辚年少,没有常性,还好生劝导了宋辚一番,让他不要贪恋美色,多想想国家社稷,勤于功课,不要懈怠等语。 如今看来,竟是他们想错了,只看方才情形,宋辚与阮云卿之间默契非常,相处时也不似主仆,倒有几分知己的意思,刚刚宋辚动怒,阮云卿也不过是一个动作,就让宋辚冷静下来,还毫无僭越之感。也真是奇了。 “刘大人叫我来,可是为了那人头之事?” 刘同点头称是,“正是。为臣叫殿下来,是想请殿下派人去查查那些人头的来历。” 见宋辚不解,刘同又沉声说道:“老夫刚刚细看那些人头,觉得这其中有些古怪。” 宋辚惊道:“丞相可是看出了什么?” 刘同面色沉重,心中只盼他是猜错了,不然,冯魁就是死一万次,也抵不过他犯下的滔天大罪。 刘同沉吟半晌,才将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臣看那些人头,压根就不是什么北莽敌寇,那人头的眉目、长相,分明就是咱们东离人的模样!” 第115章 人情 刘同的话一出口,宋辚和阮云卿不由得脸上变色,惊出一身冷汗。 刚刚在朝堂之上,宋辚就觉得奇怪,战场上以快为胜,兵贵神速,一般行军打仗时,是绝不会留战俘的,不是当场斩杀,就是将死尸烧了,又哪来的闲人,跟在后面拣人头回来换银子。 “北莽人久居草原,性情彪悍,个个骁勇善战,国内的子民也多以畜牧狩猎为生,长相多是深目阔口,相貌粗犷,而且皮肤的颜色也较咱们东离的百姓要黑上许多,两颊常常日晒,常有晒伤后的红斑,一眼就能认得出来。而刚才箱子里的那些人头虽然久经风霜,但大致的模样还是分辨得出的。” 刘同说到此处,端着酒盏的手已经有些哆嗦,他停顿半晌,才慢慢开口:“老夫方才细看那箱子里的人头,见那些人的长相面目柔和,与北莽人没有半点相似……” 刘同摇了摇头,恨道:“这冯魁当真是该死!为了银子莫不是真的拿咱们东离百姓的人头,来冒充敌军?” 心中不信,可事实摆在眼前,刚刚又是自己亲自将那些人头查验了一番,刘同确信他绝没看错,那些人头的确不是北莽人的。 刘同心里像堵了一块巨石,他目光凝滞,瞪着酒杯中的清亮的酒浆,许久才道:“老夫请殿下来,就是想让殿下速速派人查清此事,将来给冯魁定罪,只这一项,就够他死上几回的。” 宋辚沉声应道:“丞相不必焦心,我即刻派人去查,一定将这些人头的来历查个水落石出。” 心头沉重,宋辚真是又惊又怒。若此事是真的,那冯魁定是拿东离百姓的人头,假充敌将,还借机讹诈,其性情之凶残,为人之恶劣,就算是万剐凌迟也不为过。 刘同谢过宋辚,“如此就有劳殿下了。” 宋辚轻轻摆手,两人再无多话,一时对坐无言,屋中也陷入一片死寂。 刘同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宋辚要送他出门,刘同急忙拦住,道:“殿下千金之体,折煞为臣了。” 宋辚也不勉强,让阮云卿代为相送,刘同这才应了,向宋辚躬身行礼,告辞而去。 早就听说过刘同的大名,他是当世名臣,一国砥柱,阮云卿不敢怠慢,随刘同出来,一直送至长街之上,看他上了马车,这才转身回了酒肆。 刘同坐于车上,撩开车帘,瞧着阮云卿的背影,暗暗点了点头。刚刚出门的时候,他试探了阮云卿几句,见这孩子言谈有致,且勤奋肯学,学识方面也已经颇有些见识,虽比不过宋辚他们,但比起那些同龄的大家公子们,要强上不少。 最重要的,是阮云卿身上没有一点宠臣的骄纵霸道,说话时质朴有礼,对自己这个即将致仕的老家伙,礼数也十分周全,更可贵他身上还没有一般太监那股奴颜媚骨的样子,举止间不卑不亢,真让刘同吃惊不已。 怪不得顾元武夸他,宋辚对他也是信赖有加,就连刚刚说那样的机密大事,也没让这孩子退出门外。刘同放下心来,有阮云卿跟在宋辚身边,非但不会扰了宋辚的心性,反倒能给他添一个得力的臂膀。这二人在一处绝对是如虎添翼,阮云卿性情稳重,处事也不急躁,有他压着些,只怕宋辚的暴躁脾气还能有所收敛。 刘同心下宽松不少,欣慰之余,让家丁快点回府,他要多替宋辚收集些冯魁的罪证,才好将此贼一举铲除。 阮云卿回了酒肆,宋辚已然交待了破军,去查探那一万颗人头的来历。 破军领命而去,阮云卿问宋辚,是否即刻就回宫去。 “好不容易出来,再坐会儿罢。” 阮云卿与宋辚倒了杯酒,宋辚让阮云卿在他身边坐下,“那事都准备好了?” “都已好了,只等重阳宫宴那日收网即可。” 阮云卿答得轻松,宋辚笑道:“可要我帮什么忙?” 如今的阮云卿,手下也收拢了一帮人替他办事,宋辚放心得很,与魏皇后周旋布局等事,竟都全权交给阮云卿去办,这此日子他只顾着朝堂之上,此时才想起问上一句。 阮云卿闻言,略略想了想,说道:“正事倒没什么要帮忙的,只是我想跟殿下求个人情。” 阮云卿竟开口求他,宋辚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打从心眼儿里高兴,宋辚整个人都来了精神,连忙追问道:“人情?什么人情?” 沉默片刻,阮云卿才道:“这会儿还不能说,到时殿下就知道了。请殿下一定要答应。” 宋辚有些失望,阮云卿不肯说,他自然也不会强逼他,点头应下,又问道:“我答应可以,不过你可拿什么谢我?” 宋辚不过是戏谑之词,阮云卿却认真想了半晌。他抿了抿嘴角,难道:“我身无长物,只有这条命罢了。” 阮云卿语间并没什么沮丧,说话时也十分平静,就是这样平平淡淡的一句实话,却听得宋辚心疼不已。 什么叫身无长物?宋辚的火气又腾了起来,他暗自叫嚣,真是气愤极了,不由在心中大喊: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就连我这个人,我这颗心,也一并都是你的。 宋辚张了张口,一对上阮云卿那双水润清澈的眼睛,心中的叫嚣便全都堵在嗓子眼里。那话语像冰茬子似的,哽得人难受不已,然而因为等的时间太久,冰茬儿竟化进了肚子,那话,竟是越发地难已说出口了。 宋辚轻叹一声,拉过阮云卿的手,握在手中,轻轻摩挲,他叹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只除了一点。 宋辚在心中默默补上一句,除了离开我这一点,其余的一切,哪怕是我这条命,我都可以给你。 阮云卿怔了怔,宋辚说得郑重,又向来言而有信,他这一句“什么都给你”自然也是能兑现的。 心头涌上一股热流,像喝了酒似的,竟带着一丝微醺的甜意。阮云卿轻轻动了动手指,他谢过宋辚,然后抬起头来,直视着宋辚的眼睛,摇头笑道:“我什么也不要。” 我只要你心里有我,就够了。 午后的北城依旧是一片繁华景象,街头叫卖声不绝,两边的酒肆、茶楼里,也不时传来热闹喧哗。 宋辚心下一片柔软,握着阮云卿的手,竟是怎么也舍不得放开,他任由自己放纵片刻,便收敛心神,站起身来,吩咐一声:“回宫!” 路上再无多话,自从知道了红鸾之事的真相,阮云卿烦恼了一阵,就再也没有去猜测过宋辚的心思。他的命运早就与宋辚的绑在了一起,与其胡乱猜测,弄得自己苦不堪言,还不如保存着心中这份情意,静静的守在他身边。什么厮守一生,心意想通,对于如今的他们来说,都是太过遥远而奢侈的东西,外敌一日不清,他们的性命就要在刀口上悬一日,有为情思浪费心神的时间,倒不如想法子多替宋辚办些实事。 转眼到了九月初九,宏佑帝要在听风楼办宫宴,为冯魁等边关将士庆功。 消息传进后宫,满宫上下也跟着闻风而动。 宏佑帝从南山回来后,就将德妃冷落一旁,转而对秦姬宠爱有加,宫中女眷自然是乐见其成,有时相聚起来,不免言语讥讽,嘲笑德妃上了年纪,风姿不再,免不得要给才刚十七的秦昭容让贤。 德妃自进宫起便受宠,这么多年横扫后宫,艳压群芳,还从来没有过对手,如今乍一失宠,心中起落自然可想而知。她早已愤恨难当,再被妃嫔们这般取笑,哪能不使出浑身解数,去重夺宏佑帝的宠爱。 这几个月间,后宫已然成了战场,没有硝烟战火,却依然如火如荼。德妃与秦姬战得热火朝天,德妃略逊一筹,几回输给秦姬,心里的火气早就憋得受不住了。 冯魁回京,最高兴的就要数德妃,兄长立了大功,升官受赏都不在话下,最要紧的,是宏佑帝看在兄长的面上,也会对她多添几分喜爱。 宫中设宴,这真是大好的机会,德妃早早便妆扮起来,一心想着今日一定要好好给秦姬一点颜色看看,并让宏佑帝回心转意。 入夜时分,阮云卿也已准备妥当,与魏皇后通了消息,回来后便开始张罗晚上宫宴时,宋辚要穿的衣裳。 “把那件织锦锦袍拿出来,”阮云卿看了看墨竹手上的衣裳,摇头道:“今儿变天,晚上只怕更凉,这件太薄了些。” 墨竹忙去换过,红鸾托着腮帮子坐在桌边,不错眼珠的盯着阮云卿,看着他转来转去,将床榻上的衣物都一一看过,拣出能穿的来,让墨竹收在一边,只等宋辚从贺太傅那里回来,便好换上了。 红鸾嗤笑一声,连取笑人时,声音都悦耳动听,“我说你也太小心了,不就是几件衣裳么,薄了厚了,冷了暖了的,那宋辚又不是纸糊的,冻一晚上又能怎么样了?” 阮云卿回过头来,朝红鸾笑了笑,转身依旧忙活那几件衣裳。 红鸾心里直犯酸,不免又冷笑一声,暗道:“他有什么了不得的?不过是比我先认识云卿几日,若是我俩相识先前,我是绝不会让云卿受这么多苦的。” 越想越觉得宋辚配不上阮云卿,红鸾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转到阮云卿身边,伸臂搭在他肩头,将阮云卿半圈进怀里,揉捏着他的脸颊,叹道:“你别只顾着宋辚,你瞧瞧你自个儿,瘦得这脸上都没肉了,身子骨柴的,风一吹就要倒。你更不经冻。走,跟我回屋,哥哥给你找件狐毛的披风带上。” 阮云卿让他弄得痒痒,不免挣扎起来。因为苣灵膏的关系,他的身子比从前可好多了,脸上虽然没长什么肉,可个子却长了好些,身体也强健不少,腰腹处也已经盖了一层薄薄的肌肉。 阮云卿从红鸾手下挣扎出来,笑道:“快放开我!我还要赶着给殿下准备出门用的东西呢。” 红鸾呼吸一口,鼻间净是阮云卿清爽干净的味道,心神都为之一荡。他拉了阮云卿就往外走,不想宋辚正从外面走了进来。两人撞在一处,宋辚沉着一张脸,直瞪着红鸾,那脸色,比锅底都要黑上三分。 第116章 争宠 红鸾面不改色,在宋辚的逼视下放开手臂,阮云卿毫无所觉,红鸾向来喜欢玩笑,相处久了,也知道他这个人随心所欲,心却是极好的。 宋辚恨得咬牙,目光中寒意森森,盯着红鸾,真恨不得立时就将这个祸害扔出宫去。今日还有要事要办,实在顾不上理他,宋辚冷哼一声,将阮云卿拉到自己身边,进屋换了衣裳,带着阮云卿和红鸾,一起往听风楼去。 听风楼就在宏恩门内,宋辚来时,已有不少官员汇聚楼下。这听风楼专为宏佑帝听戏所建,楼高两层,宽敞透亮,当中有高台,可供戏班子在上面唱念做打。对面呈包围之势,建了一座半圆形的殿阁,坐于殿中,对面高台上的情形,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今日的宫宴要为边关将士庆功,因此办得格外隆重热闹。皇帝有旨,准许官员们携带家眷一同进宫,是夜在城楼上燃起灯火,通宵不灭,午夜时燃放烟花,与百姓同乐,共庆边关大捷。 宫宴的席位早由光禄寺安排妥当,宏佑帝与魏皇后及宫中的妃嫔们,在正对戏台的席位上饮宴,百官及其家眷们则分做两拨,官员和众位皇子们,席位分列在帝后两侧,而其余女眷们,席位则都设在二楼之上。 才到听风楼外,就有小太监过来引路,宏恩门内外戒备森严,就连皇城之内,御林军也比平时翻了两倍,以防刺客混进皇城。 百官由宏恩门进宫,到听风楼后,先在楼前汇齐,女眷们进殿等候,官员们则要等在院中,待皇帝过来,参拜已毕,方能进去。 宋辚一进来,就有太监高声唱喝,“恭迎太子殿下!” 百官们纷纷见礼,就连大皇子宋轩,也要先以君臣之礼,向宋辚长揖到地。 “免礼!” 宋辚抬了抬手,让百官们不必拘礼,又到宋轩跟前,以兄弟之礼,给兄长回礼。 宋轩皮笑肉不笑的,瞧了瞧宋辚身后,红鸾妍媚风流,而阮云卿则端方清雅,两种别样风情,却都是人世难寻的极品。 心里不免带了点酸味,宋轩指着宋辚身后的阮云卿二人,取笑道:“太子纵享齐人之福,为兄真是羡慕得紧呐!” 宋辚轻笑道:“皇兄说得哪里话。兄长新婚燕尔,兄弟我才是好生艳羡,恨不得早日与心爱之人结成连理,日日相伴。” 宋辚风姿秀逸,举止言谈自有王者之风,他身上,就是多了些不管宋轩再怎么嫉恨,也学不来气度和作派。 宋轩心里越发酸了,勉强与宋辚周旋几句,便转身寻舒尚书去了。 冯魁早就到了,与他手下的十二员大将,及一众武将一起,站在人群之外,不时高谈笑。自冯魁从边关回来,就一直受人追捧,捧得他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走路都跟踩了云彩似的,有点不知道该往哪儿迈脚了。 他满脸得意,胸脯拔得老高,下巴也总是往上甩着弧线,跟人说话的时候,总露出些爱搭不理的意思。 就是如此,围在冯魁身边奉承巴结的官员仍旧是络绎不绝,一拨过去,紧跟着又是一拨涌了上来,恭维的话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倒,听得冯魁终于按捺不住,呵呵大笑起来。 刘同等人瞧在眼里,不由得暗自叹气,就是因为朝中有这些阿谀奉承的小人,才会纵出冯魁、舒尚书这等罔顾朝纲的奸党。今日若不除掉冯魁,日后必定为祸不浅。原本还对宋辚的计策有些微词,此时看见如此景象,刘同心里那点犹豫立时烟消云散。 他过来与宋辚见礼,宋辚不待刘同躬身,便赶忙搀扶起来,正要说些闲话,外面就传来执事太监的声音:“万岁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跪倒行礼,山呼万岁,宏佑帝兴致高昂,一身肥肉随着步子四面乱颤,他乐颠颠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魏皇后、舒贵妃等一众嫔妃,可仔细瞧去,却唯独少了德妃和宏佑帝新纳的秦昭容二人。 见过礼后,帝后一同入席,宏佑帝与妃嫔们在居中的席位上落座,百官们也先后进了殿中,众人落座已毕,洛四喜吩咐一声:“开席。” 小太监们鱼贯而入,将宴席摆上,宏佑帝让人取过海碗来,斟满美酒,先敬冯魁与众位远在边关的将士一碗薄酒,慰劳他们鏖战多年,驱除敌寇,为东离固守缰土。 百官们起身共贺,饮罢酒后,宴席也正式开始。 身边没了美人,宏佑帝浑身都不舒坦,他问洛四喜道:“怎么不见秦昭容?” 洛四喜笑道:“昭容娘娘说要为陛下献上一份厚礼,这会儿正在宫中准备呢。” 宏佑帝挪了挪胖大的身子,转头问道:“哦,厚礼?是什么厚礼?” 一提厚礼二字,猛然就想起金殿上冯魁送上来的人头,刚刚的兴头一扫而空,宏佑帝禁不住抖了两抖,面露不喜,冷道:“竟出妖蛾子!传朕的旨意,让她速来伴驾!” 洛四喜连忙应了,让手下的小太监快去秦昭容宫里催催。 宴席开了,戏台上却迟迟没有动静,宏佑帝刚要催问,就听戏台上突然传来一阵慷慨激昂的琵琶声响。 众人全都停下手里的动作,举目往戏台上看去,只见台上帘幕一挑,现出一个通身火红的女子。那女子身穿绛红色对襟裙衫,长裙曳地,铺在戏台之上,就如一片火红的云彩。她手中握着一把琵琶,半遮半掩,弹奏半晌,却只稍稍露出一点芙蓉米分面,众人仔细观瞧,竟没一人看出那女子是谁。 女子弹的,是一曲四面楚歌,琴声铮然,随着女子的纤纤玉手,仿佛能从琵琶声中,听出战鼓雷鸣、旌旗飞舞。 众人听得入迷,不觉曲风一转,刚刚的高亢琴声消失不见,曲调渐渐变得舒缓婉转,仿佛女子低泣一般,诉尽了虞姬与霸王决别时的哀怨和不舍。 曲罢拢住琴弦,众人还沉浸在琴声中,许久不曾回过神来。那女子一手琵琶,弹得似珠滚玉盘,清泠悦耳。 过得半晌,殿中欢声雷动,人们不由对台上的女子更为好奇,真想知道到底是谁,能将琵琶弹得如此出神入化。 那女子站起身来,怀抱琵琶,依旧遮着半张脸。她迈步向前,在戏台上盈盈下拜,“参见万岁。” 娇声软语,听得人骨头都要酥了,冯魁和宏佑帝都将脖子伸得老长,这二人都是色中饿鬼,一看见美人,就开始脚下打飘,连步子都挪不动了。 越看越是心急,二人摩拳擦掌,恨不得冲上台去,把那琵琶抢去,看看美人到底长的什么模样。宏佑帝更是一迭声催促,连声道:“快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那女子轻笑一声,撤下琵琶,露出一张俏脸,笑道:“万岁莫不是连小芸都认不得了?” 宏佑帝揉了揉眼睛,显然有些不敢相信,刚刚那个动人心魄的女子,竟会是眼前这个德妃。 德妃妆容精致,一身红色绉纱长裙,鬓边斜插一支赤金累丝攒珠凤头簪,簪头上点了翠玉,簪尾上的凤翎根根通透,是用一根根金丝堆叠缠绕而成。她满头珠翠,脸上的妆容也颇为大胆,红唇樱腮,一律用鲜艳颜色,为与身上的艳丽裙衫相配,还在眼角处略微勾了一抹挑红,斜挑向上,看人时眼波流转,当真是媚眼如丝,美艳动人。 冯魁大失所望,见那女子竟是自己的胞妹,不由得嘿了一声,颓然坐下,拿过一坛酒来,连灌了数口。 宏佑帝倒被德妃的小模样勾起几分怜惜,他哈哈大笑,说声:“重赏!”让德妃快到自己跟前来,与他一同饮酒听戏。 德妃心花怒放,自己准备了两三日,才想出这么个吸引宏佑帝注意的法子,不枉她一番折腾,总算是得了皇帝一句好话,博龙颜一乐,让他对自己添了几分好感,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冷冰冰的了。 举步下了戏台,往宏佑帝所在的位置走去。谁料才行至半路,就觉得空气里传来阵阵香风,轻嗅两下,眼下晃过一片白影,纷纷扬扬,竟像下起雪来。此时才刚九月,虽说今日天气不好,可也没到下雪的时候。更何况这是屋里,又怎么会飘进雪花来呢? 众人心头纳罕,不由往天上看去。 这一看才知道,原来那些纷纷扬扬落下来的白色东西,不是雪花,而是棉絮。那棉絮撕得极为细碎,也不知打哪儿飘落下来,迎着那阵香风一起飘落,竟与下雪时的情景别无二致。 “这怎么回事?” 随着宏佑帝一声询问,戏台上猛然闪出一个桃红色的身影。 此时的人们都被天上飘下来的棉絮吸引,待发现台上多了一个人时,那女子已经袍袖轻扬,在戏台上舞动起来。 女子身上穿了一件牙白色的百褶罗裙,外面是一件圆领广袖的桃红色罩衫,头上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只拿一支白玉簪挽着,其余连一件多余的饰物也没有。不只是头上,就连那女子身上,也是干干净净,只有罩衫上坠角的金铃,不时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铃音。 女子纤腰轻摆,仿如雪中的精灵,耳畔传来悠扬笛声,呜呜咽咽,伴着女子灵动的舞姿,踏出一片飞扬的白色。 宏佑帝不由得连声叫好,殿中的官员们也不时发出惊叹之声,那冯魁更是看得眼珠子都直了。若说刚才的德妃,有如一团炽烈的红色火焰一般,明媚耀眼。那么眼前这个女子,就好像从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仙子一样,空灵动人,夺人的魂魄。 德妃气得咬牙切齿,因为那跳舞的女子,正是秦姬。 第117章 毒计 秦姬舞罢一曲,楼内便传来无数赞叹之声,其中以冯魁叫得最欢,不时露出几句粗言秽语,听得百官纷纷侧目。 他身后的裨将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裳,提点道:“那是万岁的宠姬,不可无礼!” 冯魁暗自吃惊,连忙收敛起一副垂涎模样,叹道:“好一个美人!” 心中不免觉得可惜,可惜这样的美人,却落在了狗嘴里。 冯魁禁不住长吁短叹,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冯魁的座席就设在宏佑帝旁边,为显恩宠,光禄寺还特意将功臣们和百官的席位拉开些距离,而这其中又属冯魁身份最高,因此他的席位不仅离皇帝极近,还特别突出。 从秦姬出来,冯魁嘴里就没闲着,他那副淫邪模样,和嘴里那些调戏之词,竟是一点没漏,全都让宏佑帝看在眼里。 有人惦记自个儿的老婆,别说是皇帝,就是个普通百姓,心中也得窝火。 就这么一会儿,宏佑帝就狠瞪了冯魁好几眼,只可惜他色胆包天,竟然毫无所觉,若不是身边的裨将提醒,他还在那里直勾勾的盯着秦姬瞧呢。 宏佑帝杀心顿起,止不住满腔厌恶,连带着对德妃的那一点点情意,也跟着荡然无存。 曲罢站在台上,秦姬面露羞怯,向宏佑帝福了福身,笑道:“今日普天同庆,臣妾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给万岁助兴。雕虫小技,实在难登大雅,让万岁见笑了。” 她刚刚跳过舞,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脸颊绯红,鼻翼两侧微微带了些香汗,看着越发俏皮可爱。 宏佑帝乐得眉眼也瞧不见了,他哈哈大笑,连声说赏,又让秦姬快快过来。 秦姬莲步轻移,款款走到宏佑帝面前,与德妃并肩而立。 也不知她是有心还是无意,刚刚两个人各施所长,人们还不觉得她二人之间有什么高下之分,德妃的琵琶弹得精妙,而秦姬的舞跳得空灵动人,技艺也丝毫不差,二人之间实在难分伯仲。可此时她们二人站在一处,众人却猛然瞧出些长短来。 秦姬素面朝天,脸上连脂米分都没擦,一张清水脸皮肤好得简直不像话,吹弹可破,带着她这个年纪的鲜艳颜色,米分面薄红,青春逼人。而德妃,在两相对比之下,就显得有些装饰有过,好像要故意隐藏自己青春不再,脸上的皮肤有些松弛一样,她今日抹了太厚的官米分和胭脂,就连唇上那艳红的颜色,也在秦姬米分嫩欲滴的唇色下,变得妖艳媚俗起来。 这两个人放在一处,任谁都会选更为年轻漂亮的秦姬,更何况是宏佑帝这样的好色之人,自打秦姬出来,眼睛便长在了她身上,连多余一眼,都没往德妃那里瞟过。 德妃恨得咬牙,眼看着她一场忙碌,倒成了别人投机取巧,趁机邀宠的踏脚石,刚刚的得意全都化作一腔怨毒,她瞪着秦姬,真恨不得拆其骨,吃其肉,方能消心头之恨。 火气腾腾的往上涨,德妃满脸怒意,嘴角扭曲,不管她如何掩饰,面上还是带出几分凶狠。秦姬笑盈盈的,主动上前给德妃见礼,并口称姐姐。德妃理都不理,冷哼一声,仰头朝宏佑帝走去,伸手去挽宏佑帝的手臂,想趁机撒个娇,讨他的喜欢。 到了此时,德妃还如此嚣张跋扈,宏佑帝看在眼里,越发觉得秦姬可爱讨喜,而德妃却心胸狭小,阴沉难测,又想到过去她干的那些害人的勾当,心中更是不喜,若不是看在冯魁刚刚从边关回来,又立了战功,不能即刻杀他,以免被人说他是鸟尽弓藏的昏君,不然他早就将这兄妹二人给宰了。 眼见德妃腻了过来,宏佑帝连最后一点好脸色也不肯给了。他一甩袍袖,冷了一张脸,冲德妃喝道:“谁许你这样没规矩的?满朝文武在此,你却连一点妇人的端庄廉耻都不顾,举止轻佻,还穿这样俗艳的衣裳,成何体统!” 德妃愣在当地,她入宫多年,一直受尽宠爱,宏佑帝别说像如今这样大声呵斥,就连私下里,也是一句重话都没对她说过的。当着文武百官和自己的兄长,还有众位妃嫔的面,竟被人当面训斥,还骂得那样难听,德妃脸上登时挂不住了,她臊得满面通红,紧咬银牙,眼泪都差别掉了下来。 众妃嫔暗叫:“痛快!”这个德妃,往日里嚣张跋扈,不把她们放在眼里,这回也叫她知道知道,什么叫现世报。 魏皇后品着香茶,拣了一块点心送入口中,今日她只管看戏,眼见德妃被秦姬挤兑,后又被皇帝训斥,一张脸青了又白,她这心里就别提有多舒坦了。 舒贵妃也笑而不语,到了今时今日,德妃大势已去,失宠已成了必然之事,如今也犯不着为了笼络她再去得罪皇帝和魏皇后,她闲坐一旁,看个热闹,倒也轻松自在。 说来也怪德妃从前做事太绝,从不给自己留后路,她早将宫中女眷得罪遍了,此时没一人肯为她说句好话,竟落得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也不足为奇。 宏佑帝站起身来,满身肥肉颤了两颤,他绕过德妃,将秦姬亲自安顿在自己身边,又让洛四喜快端些燕窝来,给秦昭容补补气血。 德妃都要气疯了,眼见宏佑帝对她爱搭不理,她委屈得要哭,宏佑帝竟也像没瞧见似的。想想往日风光,德妃心头一阵悲凉,她愤然半晌,终于还是在宏佑帝身后的位子上坐下。冯魁不能在京中久待,这几日也是她翻身的机会,若不好好抓住,日后就更难得到皇帝的宠爱了。 人都齐了,宴席也正式开始,戏台上起锣开戏,百官们觥筹交错,开怀畅饮。 冯魁一面饮酒,一面不时朝秦姬看去,目光大胆露骨,简直像要看到人的骨头缝里似的。秦姬趁宏佑帝不备,偷偷转过头来,朝冯魁所在的方向展颜一笑,眸中春情无限,看得冯魁身上直起邪火,那副猥琐样子,越发不能看了。 德妃一眼看见,不免在心中大骂冯魁,枉她进宫之后,为娘家操碎了心,冯魁能从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升至如今的一品将军,还不全是她的功劳。如今自己的妹妹都被秦姬这个小妖精挤兑成这样了,他竟然还在那里对着她起腻。这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酒至半酣,小太监们送上热汤来,那汤用老火熬制,加了各种参茸补物,汤底清亮,清香四溢,端上来时还拿小砂锅煨着,摆上桌后,锅里还不断冒着蒸腾热气。 德妃看见这锅汤后,眼前便是一亮。她眼珠一转,已然计上心来,望着坐于宏佑帝身边秦姬,眼中闪过一抹戾色。 那原本是自己的位置,如今却被别人占了。德妃满腔嫉恨,不由得恶从心起。她匆匆起来,急步上前,让一个随桌伺候的小太监退下,从他手中接过汤碗,盛了汤后便满面含笑地给宏佑帝送了过去:“万岁,夜晚风凉,喝点热汤暖暖身子罢。” 宏佑帝随口嗯了一声,目光仍盯着戏台上,连半点伸手接汤的意思都没有。德妃心中暗骂,对秦姬的恨意也越发浓了。她假意殷勤,挨个儿给魏皇后与舒贵妃等人盛汤,众人都机灵一下,禁不住直打冷颤,心道这德妃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失了宠,失心疯了不成? 一个过去鼻孔朝天,从来不拿正眼看人的人,却突然对你献起殷勤来,试问谁都得在心中打个愣怔,她只对皇帝献殷勤也就罢了,对她们这些过去的仇敌也这样客气起来,魏皇后等人,怎么也要在心中打个问号,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了? 德妃满脸带笑,双手捧着汤碗,毕恭毕敬地送来一碗热汤,魏皇后心中起疑,顿了半晌,才伸手接过汤碗。就见德妃挨个儿盛去,满桌转了个遍,她转来转去,转到最后就到了秦姬身旁。 众人此时才看出点端倪,只怕德妃送汤是假,要拿这热汤烫人才是真的。她给秦姬送汤时,脸上的神情已然变了。德妃眼中凶光毕现,脸上的肌肉都因为兴奋和恨意而抽搐起来,她的手腕子在半空中抖了两抖,装作脚下不稳的样子,向前一冲,眼看那碗才刚沸开的热汤,就要泼在秦姬脸上。 这一下若是泼上,秦姬整张脸也就毁了,那汤本身的温度就不低,又被厚厚的油盖着,当真是又油又烫,一沾上皮肤就得烫出一溜燎泡,若再严重些,当场烫下一层皮来也是有的。就算宫中医药不缺,救治及时,日后也免不得要留下伤疤。 只要一想到秦姬那张米分嫩的小脸上布满狰狞恐怖的伤痕,德妃的心里就有种说不上来的痛快,她咬牙切齿,暗自心喜,恨道:这回,她非把秦姬这个狐狸猜的皮烫下来不可,看她日后顶着那张丑脸,还如何跟她争宠! 第118章 诱敌 德妃暗施毒计,想将秦昭容的脸毁了。 魏皇后暗自冷笑,她调/教出来的人,若是连如此拙劣的伎俩都躲不过去,那也未免太过无能了些。 正愁下面的计策没法施展呢,德妃就自己送上门来,给他们添下脚的台阶。她这般自寻死路,自己若不成全她,也太对不起这些年来她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了。 魏皇后眸中闪过一丝寒光,当下也不揭穿,慢条斯理的喝了口汤,只等着看秦姬如何发作。 德妃的手已经伸了出去,那碗汤热气腾腾,盛得满满当当。秦姬早就留意着德妃的一举一动,她心里打了什么主意,这会儿也早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余光一瞥,已然看见德妃到了切近,秦姬赶忙一拧身子,先她一步,装作给宏佑帝递吃食的样子,用袍袖一挡,紧跟着抬起手臂,横肘一推,就将那碗汤顺势推了出去。 德妃使力前冲,不防秦姬猛然转身,那碗汤没有泼出去,反而被她推了回来,眼见得碗身一歪,碗口朝自己这边倾斜,里面的汤竟全都扣在了德妃的手腕子上。 这一切不过一瞬之间,许多人都没看清怎么回事,德妃就被烫得尖叫一声,甩着手腕子跳了出去。 她这一甩不要紧,手里的碗也跟着飞了出去,那碗正冲着宏佑帝的方向,宏佑帝看戏看得正高兴,冷不防后脑勺上挨了一下,碗里那点残汤全没糟蹋,都扣在皇帝的后脑勺上,汤汁顺势而下,流得到处都是。 脑袋上一阵闷痛,宏佑帝就觉得脖子上猛然一热,那汤便溅在他那身簇新的龙袍上,油点子顺着脖子淌了下来,将宏佑帝的后襟染了一大片。 汤碗砸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宏佑帝这才回过神来,一摸脑袋,登时急了,转回身来,手指着德妃,气哼哼大骂道:“粗手笨脚,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有何用!” 德妃被烫得不轻,手背上红了一大片,不多时便起了一串燎泡。此时又听见宏佑帝骂她,心中更是委屈。她苦心算计了半晌,谁想到没能得手就罢了,反倒还把自己的手给烫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德妃心里又气又恨,狠瞪了秦姬一眼,接着眼圈一红,眼泪在眼眶里一个劲儿的打转,娇声道:“皇上……” 过去这招百试百灵,德妃天生一双桃花眼,她媚眼如丝,再露出那么几分委屈,樱唇轻抿,杏眼含泪,当真是我见犹怜,多少回都把宏佑帝迷得五迷三道、晕头转向的。 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宏佑帝心里已经憋足了火,此时再看见德妃这般模样,非但不会心软,反而只会心生厌恶。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文武百官全往此处看,宫宴才刚过半,皇帝却动了怒,众人谁也不敢玩笑,全都屏息宁神,看着这边的动静。冯魁也站起身来,想要过去给妹妹说两句好话。 秦姬不等冯魁过来,已然起身跪下了去。她削肩细腰,往宏佑帝跟前一跪,身形就像一枝单薄的嫩柳,眼泪早就滚了下来,秦姬面露惊惶,怯怯说道:“不怪德妃姐姐。都是臣妾莽撞,才把汤碗碰翻了……这,烫到了德妃姐姐,这可如何是好?” 她这副不知所措,惊惶害怕的样子,是最能激起雄性的保护欲的。众人见此情景,心中越发觉得秦姬温顺可人,比刁蛮霸道的德妃强上百倍,明明是德妃暗算在先,她非但不出言责难,反而还把罪责全都揽到自己身上,替德妃遮掩起来,其性情纯良,可见一斑。 能在这屋子里坐着的,不是在官场打滚多年的老姜,就是些在后宫倾轧中仍能生存下来的嫔妃们,个个人精似的,只要略微将刚才的事在脑子里过上一遍,就能看出德妃心里的歹毒,此时没有一个人为德妃求情,心里反而都向着秦姬一边,看德妃时,越发觉得可恨起来。 宏佑帝扶起秦姬,安慰道:“此事与你何干?怎么样,没吓着吧?” 他软语温柔,好一顿安抚,秦姬直为德妃求情,直说德妃是不小心,并不是故意要拿热汤烫她。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一般,宏佑帝心中更恨,指着德妃的鼻子厉声喝道:“朕不想看见你!还不滚回你宫里去!” 德妃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从前那个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皇帝,竟会对她说“不想看见她”这样的话,此时的眼泪是真的流了下来,德妃想要再说什么,却被宏佑帝冷冷瞪了一眼,那目光冰凉刺骨,哪还有半点情意。 德妃的心彻底冷了,她踉跄两步,险些晕了过去,她宫里的首领太监张桥忙过来搀扶,半扶半拽,将德妃带至殿外。 上了轿辇,德妃心里还犹自不信,手腕上热辣辣的,疼得钻心刺骨,可心里却阵阵冰凉。此时的德妃,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失宠了,日后可要怎么办才好? 赶走了德妃,宏佑帝让百官们继续饮宴,“今日是好日子,不必为小事扫兴,爱卿们尽管开怀畅饮。” 百官们起身谢恩,冯魁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他立下赫赫战功,就算德妃在宏佑帝跟前不像从前那般受宠了,想他如今在军中的势力,宏佑帝也不敢轻易动他。 继续饮酒听戏,酒至半酣,百官们也不像刚才那般拘谨,纷纷下了席位,各自呼朋引伴,或行酒令,或谈些家常闲话,楼中的气氛也热闹起来。 身上的袍子脏了,宏佑帝要去更衣,秦姬也一同跟去伺候,两个人向魏皇后交待一声,让她代为款待百官,然后双双下了台阶,往后堂的方向去了。 皇帝走了,百官们越发自在随意,嫔妃们也凑在一处谈论,说笑声不绝于耳,人人自得其乐。 宋辚的心此时才真正的提了起来,他回头看了阮云卿一眼,见他投来一个安抚的眼神,心下顿觉轻松了不少。 他们的计策已然开始,至于能不能成功,就要看冯魁会不会上勾了。 魏皇后叫过郑长春来,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你速去太医院一趟,传我的话,就说德妃的伤……” 郑长春听罢脸上变色,不由打了个冷颤,沉声应道:“奴才这就去办。” “快些,一定要赶在德妃之前,把这话交待给张太医。” “是!” 郑长春转身就往外走,魏皇后望着他的背影,目光中一片冷冽,她是绝不会再给敌人翻身的机会的。 德妃,这一回定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秦姬随皇帝走了,美人不在,冯魁顿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他闷闷坐在席位上,瞧了两眼戏台,上面一个老生唱得热闹,长腔短调抑扬顿挫。可惜冯魁听不懂戏里的门道,没一会儿便有些索然无味。宫中办宴席,自然不能像在军营里似的,吆五喝六,凑在一块儿猜拳行令,闹得不可开交。此处事事得讲规矩,连喝个酒都得拿不大点的小杯盛着,哪有军中的粗瓷大碗痛快。 正自烦闷,就看见从远处的台阶上跑过来一个小太监,那小太监长得眉目清秀,十三四岁的年纪,举止间略有些女儿情态。 小太监上了台阶,便直奔自己这边跑了过来,冯魁心中纳闷,但仔细看去,又觉得这个孩子好生面熟,估摸着找他是有话说。 那小太监到了冯魁身边,行礼后凑了过来,在冯魁耳畔小声说道:“德妃娘娘请您速速进宫一趟,说有要事与您商量。” 这个妹妹真麻烦!冯魁心中抱怨,想来她定是为了刚才之事,才找自己过去商议对策。 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跟他来的那十二员大将,此时正在后边的位子上饮酒谈笑,身边只有那员裨将在。冯魁朝那裨将吩咐道:“我去去就回,你留在此处等我。” 那裨将死盯着来送信的小太监,上下打量几眼,见的确是德妃宫里的人,以前曾见过几面,面善得很。 心中再没疑虑,裨将只随口问道:“张桥怎么没来?” 小太监神色如常,只有袍袖下紧握的拳头,显露出他此刻的紧张。垂首答道:“娘娘的手伤了,张公公去请太医,这才差小的过来,请将军过去。” 德妃失势,宫里的太医怕是也要看人下菜碟了,这三更半夜的,小太监们去请,太医未必肯来,也只有张桥这样的身份,怕才请的动他们。 裨将越发信了,转身交待冯魁,让他速去速回,不要乱走,不要生事。 冯魁听得不耐烦,胡乱应了一声,便随小太监出了听风楼。 路上问那小太监的名字,又问他在德妃宫里任何职务。 “奴才叫云秀!是德馨宫里的掌衣太监。” “云秀?”冯魁听了小太监的话,不由得哈哈大笑,“你这名儿怎么跟大姑娘似的?” “这名字是奴才的姐姐取的,奴才自小由姐姐带大,如今进了宫里,还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再见姐姐一面,为了给自己留个念想,因此这名字也就一直没改。” 冯魁心道:怪不得,怪不得这小太监说话行事,总有那么点女孩的意思,原来是因为从小养在姐姐身边的缘故。 边走边谈,转眼便出了听风楼,直奔后面不远处的一座偏殿而去。冯魁停住脚步,纳闷道:“怎么不是去德馨宫么?” 云秀暗自打了个哆嗦,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答道:“天色已晚,此时出入禁宫多有不便,娘娘怕惹人非议,这才选了一处僻静宫院,让奴才带将军过去。” 冯魁点了点头,继续跟云秀往偏殿走,越走越是僻静,就连往日随处可见的御林军,此时也都没了踪影。冯魁不禁警觉起来,心中疑窦顿生,他停下脚步,一把揪住云秀的衣领,将他推搡在墙上,恶声问道:“你到底要带本帅去何处?究竟是谁派你来的?还不快说实话!” 云秀吓得冷汗直淌,颤声辩道:“我,是德妃娘娘让我来的……” 他一语未了,黑影处早已走出一个人来,“是我让他叫你来的!” 冯魁忙往声音来处观看,黑暗里辨不清是谁,直到那人走到月光之下,冯魁这才看清,原来刚刚说话的人,竟是秦姬。 第119章 擒获 秦姬自黑影中走了出来,“是我叫将军来的。” 她身上薄纱轻拢,早不是刚才跳舞时穿的那身衣裳,一件曲裾紧紧裹着纤腰,外面是用细纱堆叠而成的罩衣,在月光之下,款款而来,真如月宫仙子一般。 冯魁看见秦姬,一颗心早扑在美人身上,他手下一松,放开云秀,直奔着美人而去。 “这,这个……” 冯魁有些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又拧了把大腿,这才确信眼前的美人不是幻像。 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搁了,冯魁嘿嘿直笑,死盯着秦姬,却是迟迟不敢造次。 秦姬眼波流转,掩唇轻笑,缓缓说道:“秦姬仰幕将军,才请将军来此相会,还望将军不要怪秦姬自作主张。” 这话跟凭空响了一记炸雷一样,听得冯魁连骨头缝儿里都跟打了鸡血似的。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他对秦姬垂涎不已,刚刚在听风楼时,要不是因为宏佑帝在场,心中忌惮,他早就扑了上去,好好与美人诉诉衷肠。 佳人在前,冯魁瞧见秦姬那副欲语还羞,不胜其情的娇媚模样,一颗狼嚎不已的心再也按捺不住,他往前紧走了两步,就到了美人跟前,紧跟着纵身就往前扑,想要将秦姬搂在怀中,一亲芳泽。 秦姬闪身躲开,身形一转,已然退到了那间的偏殿后墙边上。她秀眉微蹙,娇笑连连,柔若无骨的素手在冯魁胸前轻轻推了一把,嗔道:“别在这里。当心让人看见!” 冯魁的骨头都酥了,不用人引诱,便揽着秦姬进了身后的偏殿。 第2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2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22节 殿中空无一人,四处一片黑暗,月光下只看见殿前的匾额上写着宁晖堂三个大字。 冯魁放下心来,这宁晖堂只是听风楼后面的一座小配殿,平日里也没什么正经用处,基本处于闲置状态,别说是半夜,就是白天,也只有隔几日才进殿打扫的小太监们才会进来。 此处真是偷情的绝佳场所。冯魁心中感叹:美人就是美人,不只长得漂亮,人也特别聪明,这地方选得真是绝了! 到底还是有些心虚,冯魁一进殿中,先胡乱扫了一眼,见不大的院落分为内外两层,五间屋子错落有致,三间正房,两间配房,后面还带着一个小小的跨院。 屏息听了半晌,院中针落可闻,静得出奇。冯魁见无异状,这才搂着秦姬直奔正堂,也顾不得点起灯火,已然忍耐不得,冯魁急火火扒了外衣,就要去脱秦姬的衣裳。 秦姬嘻笑一声,又一闪身,又躲了过去。 冯魁扑了两下没有扑到人,急得咒骂不绝,一身邪火腾腾的拱了上来,当下不管不顾,一个虎扑,就将秦姬堵在夹壁墙前。 此处正对窗扇,月光洒落下来,透过窗格正好打在窗对面的夹壁墙上,将秦姬的娇美容颜照得一清二楚。 “将军莫急!” 秦姬满面娇羞,喃喃轻语。她伸出一双素手,往冯魁身上探去,先在胸前环绕,后又一直往下,来到他小腹切近,那双手轻若细羽,柔若无骨,惹得冯魁欲/火中烧,只恨不得现在就扒光了衣裳,搂着美人春风一渡。 撩了半晌,冯魁的气息散乱,脸上已露出几分凶狠,双目让欲望染得血红,看上去越发狰狞可怖。秦姬这才将手从冯魁身上拿了下来,转而往自己身上探去。先解开罩衣上的袊绳,褪下外面繁复的纱衣。身上只剩一件曲裾,玲珑曲线惹得冯魁狠狠咽了两口唾沫。 秦姬将手探向腰间,伸手一摸,已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递到了冯魁手里。她脸上笑容依旧,仿佛她递过来的不是一件凶器,而是什么闺房私物。秦姬脸上春情无恨,望着冯魁,眼中满是柔情,以至于冯魁自然而然的将匕首接了过来,也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劲的。 秦姬轻轻一笑,紧跟着樱唇轻启,叫了一声:“有刺客!” 黑暗的院落顿时亮如白昼,整座宁晖堂都像在秦姬的叫声中苏醒过来似的。屋中亮起无数宫灯,一个小太监领着御林军统领陈达,从外面应声杀了进来。 “大胆狗贼!还不放开秦昭容!”那小太监指着冯魁,声音中气十足。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响,整齐划一,步伐一致,一听就是训练有素的军人。陈达一声呼哨,外面的人立刻止住脚步,将正堂团团围住。这一千御林军,也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在秦姬一声叫嚷过后,便从殿中的各个角落里涌了出来,顷刻间就把正堂团团围住。 冯魁愣愣的杵在当地,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他瞠目结舌,看看对面的秦姬,又望望满脸戒备地瞪着他的小太监和陈达,脑子里成了一团乱麻,愣是忘了先把手里的匕首扔了。 “这……” 冯魁刚要说话,正堂旁边的暖阁里有人听见动静,不禁高声询问:“乱糟糟的,这是怎么了?” 宏佑帝在洛四喜的搀扶下,从暖阁里走了出来,举目一望,就看见眼前这么一副冯魁手执利刃,将秦姬逼至墙角的情形。 这般情景,任谁都不会以为秦姬是自愿的。 秦姬一看见宏佑帝,脸上的表情也瞬间变了模样,她周身直抖,脸色惨白,挣扎着往前扑去,喊道:“万岁快走!这狗贼要杀了万岁!” 宏佑帝看见那把寒光闪烁的匕首,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他躲到洛四喜身后,连声大叫:“护驾!护驾!” 一声令下,那小太监早已扑了出去,别看他才刚十二三岁的年纪,身手却已经十分利索,他趁冯魁发愣的工夫,一记横踢直奔冯魁的面门。 有异物来袭,人下意识会去用双手格挡,护住头脸,冯魁也不例外,冷风一扫,他想也未想,便将手里的匕首举了起来,斜劈出去。 秦姬惊叫一声,陈达也脱口喝道:“连醉小心!” 连醉不惊反笑,引过冯魁,撤回右腿,紧跟着一拧身子,左脚又踢了过去。他几番强攻已到了冯魁切近,一矮身子,躲过冯魁的劈刺,趁两人错身的工夫,一把叼在冯魁的手腕子上,想要空手夺刀。 连醉才刚十三,年纪幼小,力量怎么也比不过一个五大三粗的壮年男人,虽然他身形灵活,与冯魁走了十来招,仍没见了弱势,可要想凭借一己之力,将冯魁拿下,却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冯魁此时也反应过来,此情此境,若是不赶快跟皇帝解释清楚,他这个行刺的罪名可就要落实了。连醉与他缠斗,急得冯魁哇哇怪叫,眼见连醉贴了上来,想要用手肘去磕飞他手里的匕首。冯魁登时急了,大喝一声,将匕首交到左手,紧跟着一转方向,就冲连醉的手腕削去,连醉急忙缩手,然而还是慢了一步,那匕首削铁如泥,吹毛可断,是魏皇后从那个黑衣人那里要来的,只要让它扫上一点,连醉的一只手就别想要了。 陈达急得暴叫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刀,一步蹿了上去。一刀就把冯魁手里的匕首磕了出去,他连剁数刀,逼得冯魁在屋中滴溜溜乱转。连醉也飞身上前,和陈达一起,将冯魁掀翻在地。 冯魁被连醉摁在地上,陈达的刀架在他颈上,他仍旧不断挣扎,口中不住叫骂:“贱婢!你害我!” 又向宏佑帝解释道:“皇上!是这个贱婢害我,我对皇上绝无二心,忠心耿耿,又岂会做下行刺之事!”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宏佑帝的火气越发足了。 自己亲眼所见,难不成还有假么?秦姬吓得直哆嗦,在宏佑帝跟前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她这副娇怯怯的模样,哪像会害人的?分明是这个冯魁,趁自己在宁晖堂小憩的时候,对自己起了杀心,想要暗害他后,逼宫造反,拱德妃的儿子当皇帝。 越想越恨,宏佑帝生平最恨那些惦记他皇位的人,冯魁胆大包天,不只行刺于他,还污蔑他的爱妃,当真是可恨之极。 从洛四喜身后转出来,指着冯魁大骂,宏佑帝气得周身的肥肉都打了颤,恶狠狠道:“大胆冯魁,你大逆不道,欺君罔上!来人!将这个狗贼给朕打入天牢,三日后午门问斩!” 围在外面的御林军立时闯了进来,将冯魁反剪手臂,捆得结实,一路连推带搡,押出殿外。 冯魁先是连声喊冤,见宏佑帝不为所动,便开始叫骂起来:“快放开我!本帅战功赫赫,是东离的功臣,你们陷害我,全都不得好死!” 一个姜黄脸的汉子早看冯魁不顺眼了,此时听见他越骂越难听,最后竟然连皇帝都骂了起来,不由得怒从心起,一刀背抽在冯魁身上,狠道:“住口!再叫唤老子先给你放点血看看!” 冯魁哪受过这般羞辱,心里又气又恨,越发连喊带骂,那汉子也不客气,冯魁骂他便打,狠抽了他数十下,冯魁才算安静下来,不敢再叫,灰溜溜的被人押着,狼狈如丧家之犬,早没了昔日的蛮横样子,只是那双眼中仍露出阵阵凶光,心中犹自发狠。 冯魁被拿下,宏佑帝急忙安抚美人,秦姬哭了多时,不免又添油加醋的说冯魁如何持刀行凶,如何逼迫她带路,她又是如何心向皇帝,宁死不从的。 宏佑帝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这般有情有义的美人,真是怎么疼爱都不为过。秦姬哭得米分面涨红,不住抽咽,宏佑帝不禁更恨冯魁,一心要将他千刀万剐,好给美人出气。 让洛四喜送秦姬回去休息,宏佑帝让人速速将刘同找来。 刘同早就知道了宋辚等人的计划,因此一直在听风楼中候着。正等得心焦,就有一个执事太监火急火燎地闯了起来,众人见他面露惊惶,举止匆忙,不禁全都止住欢声,看着刘同这边的动静。 那太监在刘同身边耳语几句,刘同听见冯魁被缚,心下便是一松。事到如今,他们的计划已然成了一半,后边的事情如何发展,就要看宋辚的手段了。 刘同站起身来,向百官言道:“万岁身体抱恙,已然回宫歇息。” 百官一阵骚动,刘同又急忙道:“万岁并无大碍,只要稍做歇息即可全愈。他还让老朽跟大伙说一声,今日是庆贺边关大捷的好日子,万不可扫了大家的兴致,请众位同僚们继续留在宫中饮宴,一定要尽兴而归。” 一番言语说完,百官们更是议论纷纷,心中暗自猜测,皇帝这好好的更衣,怎么就突然变成抱恙了? 舒尚书与大皇子不由得脸上变色,心中竟猜测这皇帝莫不是突发重症,已然要咽气了,不然怎么会这么着急将刘同叫去?其余官员也觉奇怪,更有甚者,猜宏佑帝是因为贪欢好色,此刻早已与秦姬到哪里快活去了。 第120章 绞杀 皇帝不在,百官们惊疑不定,嫔妃们也心下惶惶,众人无心宫宴,略坐了片刻,便各自散了。 魏皇后心中有数,知道事情成了,不免一阵欢喜。 皇后气定神闲的回了宫,舒贵妃心头不禁涌上些许不安,她在宫中沉浮多年,此时已敏锐地嗅到了一丝飓风来袭前的血腥味道。 舒贵妃望向远方,黑压压的宫城在凄冷的月光下越发像巨大的兽口,它正等着那些献祭的人们,给它送来无数新鲜的血肉。 冷风呼啸而过,刮得人的袍袖烈烈作响,舒贵妃轻轻叹了口气,喃喃说道:“要变天了。” 宋辚和阮云卿也急忙下了听风楼。冯魁被擒,然而他们的计策才刚成了一半,后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才是重中之重。 回了端华宫后,宋辚忙从太子六卫中抽调出两千兵马,连同陈达手下的两千禁卫军,一起悄悄出了皇城。两队人马成合围之势,一路往北,连夜将冯魁带来的五千精兵控制在京城之外。至于冯魁身边的裨将和那十二员将领,刘同也早已传下令去,派兵将几人严密监视起来,稍有异动,即刻与冯魁同罪处置。 一晃三日过去,京中的气氛也日渐紧张起来。因为边关大捷的关系,冯魁被擒一事暂时被刘同压了下来,才刚战胜便斩杀功臣,传扬出去难免被有心人抓住把柄,说宏佑帝鸟尽弓藏,到时光应付弹劾的折子就焦头烂额,对宋辚的计策也只会起到反作用。 宋辚的计策,抓冯魁、除德妃都不过是其中之一,阮云卿与魏皇后的交涉中,也只将宋辚的计策透露到此处,至于宋辚真正的目的,自然是不能让魏皇后知晓的。 因为共同的利益,他们才能和魏皇后联手,才能利用彼此身边的力量,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如今魏皇后想要的结果已经达到了,而宋辚他们想要的,如今才刚刚开始而已。 冯魁被擒,罪名还是手执利刃,私闯禁宫,欲行不轨。这罪名一旦坐实,不只冯魁,就连他家的亲眷,凡在五服之内,九族至亲,全都要被拉到长街上削首示众。这是灭族之祸,任谁因此被抓了进去,都绝不可能再全身而出。冯魁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因此宋辚便要在他陷入绝境的时候,给他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 宋辚早就在冯魁身边安插下一个心腹,此事一出,他会想办法让这个心腹进天牢中营救冯魁,放他离开。冯魁一旦获救,为了活命,一定会逃回边关,那里有他多年钻营笼络下的几十万大军……宋辚的目的,就是要逼冯魁造反。而冯魁反了,朝中自然要出兵平叛,多年来与北莽交战,朝中日益损耗,兵将早已派无可派,到时无人敢去应战,宋辚挺身而出,自然可以将兵权握于手中。 这便是宋辚真正的目的,他要逼反冯魁,趁机夺下兵权。 这计策着实凶险,宋辚也是算计了许久,才大胆提议,想要舍命一搏,撕开如今这个胶着的局势,为他早日登基扫清前路。 宋辚等不起,也等不了了。尤其是马场一事过后,宋辚才深觉自己手中的势力不过是镜花水月,瞧着好看,可真正用到实处,却显得如此力不从心,甚至连魏皇后的一句“不孝”,都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宋轲年纪渐长,而魏皇后对他的敌意也一日强过一日。刘同即将致仕,朝中很快就会沦为舒尚书等人的天下,新提拔起来的年轻官员如今还难当大任,在未来的十数年间,宋辚都会被这几方势力来回挤压,势必要日日谨慎,时时提防,才能躲过他们的层层暗算。 想想都觉得憋屈。宋辚不想如此,若要事事谨小慎微才能保住性命,还不如拼上一拼,兵出险招,夺下兵权后,让自己手里有个强硬的支撑。不仅为自己,也为他心爱之人,再也不必受任何人的压制,再也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过活,宋辚坚信,他这一步走得没错。 转眼又过了三日。这三日间,虽然刘同一直将冯魁被擒一事瞒得死死的,然而却还是防不住流言四起。 想来也是,宫宴那日,皇帝举止失常,而冯魁又无故失踪,紧跟着他的府邸就被重兵围了起来。不只如此,连同冯魁带回来的十二员将领,也被人暗中监视,城外的五千精兵,更是被太子六卫团团围住,两边剑拔弩张,战意一触即发。 种种反常凑在一处,百官们只要稍一联想,就能相通其中的关节,冯魁是被皇帝抓了,也就能顺理成章的猜测到了。 百官们暗自猜测,却也不敢轻举妄动。自古战罢杀功臣,都是皇帝为稳固皇权所使用的极端手段,给功臣们安的罪名也各不相同,有时甚至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到了皇帝的眼中,都能变成十恶不赦的大罪。此时谁都不敢去触皇帝的逆鳞,而最可能为冯魁求情的几个人,却都被刘同软禁在府中,连府门都出不去。 德妃数次想为兄长求情,可每次她一到宏佑帝的寝宫外面,就有人将她拦在门外,说皇帝病了,不见外人。 德妃自是不肯相信,几番大闹,却仍旧没能见到皇帝的面。一回去就找张桥商量,张桥四处打探,托下人情无数,然而都是泥牛入海,半点效用都没有。好不容易知道了冯魁关在哪里,德妃想见兄长一面,却被陈达拦于天牢之外,无论她怎么撒泼耍赖,陈达都不肯通容半分。 德妃又带着才刚三岁的十五皇子,在康乾宫外长跪不起,说皇帝一日不见她,她就一日不起来。连跪了一日两夜,水米不沾,小皇子冻饿交加,哭得撕心裂肺,宏佑帝却还是连面都没露,甚至连派人出来说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德妃的心彻底冷了,她大骂宏佑帝,回来后急怒攻心,不免一病不起。传来太医诊治,等了多半天,才派来了一个年轻的后生。德妃见大势已去,就连宫中这些人也开始怠慢起来,不由得恨得咬牙切齿,让那后生去把太医院的院使叫来,她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些捧高踩低的小人。 想她昔日也曾千金散尽,不想事到临头,还是落了一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德妃心中悲苦无限,无奈情势逼人,也只得忍了。如今冯魁是她唯一的依靠,他若死了,自己可就再也翻身无望,她无论如何也得把兄长救出来再说。 忍耐着让那后生诊了脉,开方熬药,不想喝了药后,病非但没有起色,反而连手上的旧伤也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德妃心中烦闷,不疑有他,等到发现不对劲时,她手上烫伤的皮肤周围已经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脓包。 那脓包一碰就破,脓水流将出来,一沾上皮肤就会感染一大片,刺痒难耐,钻心蚀骨,却又总是忍不住伸手去抓挠。还没有半日的工夫,她身上就已经没有一处好地方了。又过了一日,凡是长了脓包的地方,全都破溃流脓,发出阵阵恶臭,那臭味十里可闻,仿佛翻倒了粪坑一般,满宫的奴才谁也不肯到德妃屋里去,只要一进去,就会被那股臭味熏得呕吐起来。 德妃险些疯了,眼见着昔日的花容月貌变得丑陋不堪,浑身恶臭,她恨得发疯,立刻想到是那日那个看诊的年轻太医,在她的药中捣了鬼。让张桥去太医院拿人,谁料太医院中竟说压根就没有这么一位姓贾的年轻太医,德妃这才知道着了道,发了狠的想了一遍,无奈过去得罪的人太多,一时之间,竟想不出究竟是谁在背后下的黑手。 这日晚间,郑长春去了德馨宫一趟,赐下三尺白绫,要德妃自尽。 德妃浑身脏污,长发披散,蜷于墙角,正对着一面菱花镜顾影自怜。 “嘻嘻,你们瞧,这是谁啊,长得这般模样,鬼都要让她吓死了……” 她伸出满是泥垢的手指,撩起一绺长发,打结的发丝下,是一张布满脓疮和红痕的丑脸,德妃像瞧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指着那丑脸笑个不住,郑长春等人来时,她兀自抓着那面镜子,目光呆滞,发出阵阵声嘶力竭的笑声。 郑长春险些让这屋子里的味道熏出去,他掩住口鼻,四下打量,见昔日满室奢华的德馨宫,如今已像一座闹鬼的荒宅一般。屋子里都是打翻砸烂的家具,床帐纱幔也全都撕得米分碎,德妃身上只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中衣,她脚下没穿鞋袜,赤着脚踩在满是碎瓷片的地面上,脚掌早已划得稀烂,每踏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一个血红的脚印。 这宫中的奴才早就躲得远远的,反正德妃是死是活,如今也没人过问,就连她宫里的首领太监张桥,如今也跑得没了踪影,郑长春见此情景,不免想到他当日被肖长福排挤时的惨状,心中不胜唏嘘。 “您也别怪老奴心狠。如今您这副模样,竟是不活为好。” 郑长春让人甩下白绫,德妃竟浑然不觉,她笑罢多时,就猛的蹿跳起来,去衣柜里翻找,“皇上要来了,我穿什么好呢?” 那柜子里的值钱东西,早被德馨里的奴才们明偷暗抢,搜刮一空,如今留在柜子里的,只剩下一床又脏又破的棉被。德妃翻找半晌,拿起那床棉被,竟像看见什么羽衣华裳一样,眸中泛起了精光。她双目灼灼,一抖手将棉被披在身上,“这不是皇上赏我的凤袍么?嘻嘻,小芸穿上这件衣裳,皇上一准喜欢。” 她披着棉被转了个圈,破败的棉絮散落一地,德妃犹自不觉,脚下又被划了几道口子,她仍旧舞得轻盈,仿佛还是当初那个趾高气扬,不可一视的德妃娘娘。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送德妃娘娘上路?” 郑长春一声令下,身后跟着的太监立时一拥而上,拣起地上的白绫,将德妃按倒在地,在她脖颈上来回绕了几圈,两边较劲,登时将德妃勒得双目翻白,气绝而亡。 她死时还瞪视着康乾宫的方向,那里有她此生全部的希冀,她的青春年华,和当年的风光无限。 眼泪滚了出来,德妃最后吐出两个字,众人听得清楚,她叫的是宏佑帝的名讳。 第121章 变故 德妃身亡的消息,是和冯魁逃出天牢的消息一同送来的。 宋辚拿着破军送过来的一张薄薄的纸片,双手竟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德妃死了,冯魁也如他们计划中的一样,被人救出了天牢。只是这其中出了一点差错,那个救冯魁的人并不是宋辚安插在冯魁身边的眼线,而是德妃宫里的首领太监张桥。 据陈达所言,当日因为宋辚打过招呼,他特意缩减了天牢门外的立岗,守卫的御林军也换了一批品性不端,特别容易被收买的人。张桥轻而易举的混进了天牢,在带去的酒菜中下了迷药,把守卫迷晕后,将冯魁扮作太监的模样,带出了皇城。 宋辚心中不安,原本让那个眼线去救冯魁,就是为了放走冯魁之后,也能随时监控他的动向。冯魁的一举一动,那个眼线都会定时上报,宋辚在京中足不出户,就可以盯着冯魁的行踪,作出相应指示。 然而那个眼线最终失了手,却是张桥救走了冯魁,这也意味着他们彻底失去了冯魁的消息,而冯魁最终会逃到哪里,也全都不能由他们左右了。 宋辚狠拍桌案,暴怒难当。如此一来,他们的计划岂不是毁于一旦? 阮云卿也是半晌无言,冷静下来后,立刻劝宋辚快些想法子补救。 “速速派人沿出城的各个路口去追,势必要尽快查到冯魁此时身在何处。” 宋辚沉声吩咐,破军连忙领命而去。阮云卿让宋辚不必心急,又去辅政堂中,找到丞相刘同,让他立刻下一道海捕文书,捉拿冯魁。文书下后,全国通缉,势必会将冯魁逼到走投无路,到时他无处可去,自会向边关逃窜。 补救的办法已然交待下去,如今宋辚等人能做的,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人人都绷紧了心里那根弦,宋辚焦躁不已,又犯了过去的毛病,除了阮云卿外,对谁都带着一股生人匆近的冷意,就连红鸾都不敢在此时去招惹他了。 阮云卿也觉心焦,不过他生性沉稳,此时还算沉得住气。冯魁一事还有许多后续收尾的事情没有做完,宋辚要时时盯着朝堂以及冯魁的动静,无暇他顾,这些事情自然也就落在他的身上。 首先是云秀的事,早在宫宴那日,云秀将冯魁诱至宁晖堂后,阮云卿就让莫征偷偷将云秀带出宫去。前些日子他曾向宋辚讨要人情,为的也就是想给云秀安排个好去处,免得他因为冯魁一事受到德妃的迁怒,虽然那时她已经自身难保,能不能顾得上去查找陷害冯魁的凶手还不一定,可阮云卿仍旧不敢冒险,还是在第一时间,就将云秀送至宫外。 云秀身上还有百日红的毒,阮云卿向宋辚要了解药,给云秀服下,又将他安顿在京郊的一座庄院里,那庄院是早年间宋辚所购,买时就不想惊动他人,因此从购置到向官府报批,一律做得十分隐蔽,庄主的名字也不是宋辚,而是记在一个籍籍无名的老头儿身上,与宋辚毫无牵扯,就算想查也无从查起。 其次还有连醉,那日他生擒冯魁,护驾有功,宏佑帝重赏之后,已提拔他到自己身边做了贴身内侍,随行护驾。一时信赖非常,有些机密要事竟也毫不避讳,让连醉参与其中。 阮云卿喜忧参半,喜的是有了连醉,以后皇帝那里有什么异动,他们都可以知道得一清二楚。忧的是秦姬阴险狡诈,魏皇后将她安插在宏佑帝身边,想来也不会只为了争宠这么简单。连醉性情耿直,一向大大咧咧,远不如赵青、云秀那般细心谨慎,让他与秦姬对峙,阮云卿还真是有些放心不下。 再有就是魏皇后那里,冯魁逃走,魏皇后还未曾起疑,可日后的情况一旦如他们所料的那般,冯魁被逼至绝境,最终在边关起兵造反,那么他们过去的计划,也就全都暴露无疑。魏皇后心狠手辣,且极擅忍耐,只看她隐忍多年,最终将德妃一举铲除,而且手段残忍,只是纸面上的几行文字,已看得人心惊胆战,就足以看出这个人睚眦必报,就算此时放过他们,日后也不知会使出什么残忍法子来处治他们。 阮宝生还在丽坤宫里扣着,阮云卿生怕惹恼了魏皇后,会害了堂兄和平喜。所幸最后救走冯魁的是张桥,阮云卿向魏皇后描补几句,总算是遮掩过去,没有让魏皇后往宋辚身上想。 如此又过了数日,京中又恢复了往日的祥和与宁静。可此时谁都没有掉以轻心,不只是宋辚等人,就连舒尚书也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他隐隐察觉到这表面的安宁后面,隐藏着惊涛骇浪,无数暗涌像沸开的滚水,正在这座矗立了二百余年的古城里,如潮水一般扩散开来。 云秀走了,赵青不禁有些失魂落魄,他们兄弟几个,这些年来都只在私底下偷偷见过几面,其余时候,哪怕在路上遇见,也是不敢轻易搭话的。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原来同在皇城之中,就算见不到面,知道对方相隔不远,心里也多少是个寄托。赵青每每被心底的痛苦压得难以忍受时,全都靠着想念云秀,想念他们在内学堂时的那几个月时光,才苦苦熬了过来。 在内学堂时日子过得很苦,每日被海公公欺负,还要干很重的粗活,比起现在的日子,真是不知苦上多少倍。可心里还是觉得那时候好,那时不只有云秀,还有阮云卿、连醉和马诚他们,兄弟们呆在一处,你给我省一口吃的,我给你攒一份点心,连一个米粒掉在地上,都要拣起来吃了,却是赵青长到十五岁时,第一次体验到兄弟间的温情。 赵青家是官宦世家,父亲难免三妻四妾,赵青的母亲只是外室,并不在老宅居住,就连他这个儿子,也都未曾上过族谱,也因此才在宏佑十二年那场抄家灭族的大祸中,侥幸逃过一劫。 赵青的父亲对赵青极好,对母亲也十分喜爱,然而这并不足以弥补他只是个背着人养起来的小妾之子的事实。母亲整日与他说要对正室的人恭敬有礼,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讨正室的喜欢,让他早日记入宗族,有个好的前程。 他甚至不能叫自已的母亲一声“娘”,母亲日日教训,让赵青一定要记住,他的娘是父亲的正室妻子,而她只不过是一个姨娘罢了。 为何她明明是自己的母亲,他却不能开口叫一声娘?他不稀罕入什么宗族,他只想爹娘陪在自己身边,每日能多看母亲笑上一笑,心中就已经很满足了。 年幼的赵青不明白母亲的苦心,尤其是在他被正室毒打,被他几个嫡亲兄弟嘲笑辱骂的时候,他就更加地想不明白。 赵青自小被人欺辱,早就养成一副愤世嫉俗的阴沉性子,他即自卑又自傲,若不是为了父亲,他是压根不会承受这阉割之苦,蛰伏在仇人身边,替父亲报仇的。 也许因为性情的关系,赵青总是一张利嘴,说话就能噎死人,他身边的人都不愿与他结交,因为谁也受不了一个整日损你的朋友。可相生必有相克,有了赵青这么个天生冷漠,对人总是小心防备的人,就会有像云秀这样,天生腼腆温柔,性子就如同三月细雨一般,轻盈细润,喜欢亲近人的。 是云秀的主动靠近,融化了赵青一颗百般提防的心。分开时不自觉的惦念,也让赵青终于明白,他心里对云秀的感情。 数次向阮云卿问起云秀的消息,阮云卿如实相告,赵青这才放下心来。他们几个,能从这吃人的皇宫里逃脱出去,不必再看人眼色过活,不必再做那身不由己的奴才,哪怕是天天吃糠咽菜呢,也比在皇宫里活受罪强。 过去的命运不由他们自己,如今在宫里呆了几年,皮都掉了一层,也是时候该轮到他们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了。 阮云卿已将云秀报了暴毙而亡,买了一具刚死的尸体,给司礼监报了上去,那时德妃宫里乱成一团,德妃整日发脾气,打伤打死的奴才也有好几个,阮云卿再暗中收买,一切进行得都十分顺利,也没人起疑,就蒙混了过去。 赵青对阮云卿真是感激不尽,云秀安然离开,身上的毒也解了,阮云卿早已将他的后路安排妥当,日后云秀定能在宫外安稳渡日,赵青心中也再无牵挂,也好安下心来,办自己的事了。 近年来一直跟在舒贵妃身边,赵青忍辱负重,凭借自己的力量,已让舒贵妃对他十分信任,手中的证据已经收拢得差不多了,只要等到合适的时机,他就可以将舒贵妃和舒尚书一网打尽,为他的父亲报仇了。 第122章 哗变 处理完这些杂事,阮云卿也闲了起来。 有了云秀之事在先,阮云卿便趁机向宋辚讨要连醉和赵青等人的解药。宋辚正忙得焦头烂额,闻言不禁又气又笑,真是恨不得把他抓到自己怀里,好好教训一番。 宋辚可以给阮云卿解药,那是因为他爱他、疼他,将阮云卿当做自己的爱人,只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掏给他。可赵青等人的生死又与他有何相干,他犯得上如此好心,上赶着的将解药一一奉上么?那可是他用来牵制这些眼线的法宝,若是解了,他还怎么放心再去驱使这些眼线为他办事? 强硬半晌,最终还是抵不过阮云卿失落的眼神,宋辚先将云秀的毒解了,后又一再承诺,只要他夺下皇位,就将赵青等人的毒一并解了。这会儿正是紧要关头,不能出一点差错,没了百日红做为束缚,宋辚对赵青等人还真有些不放心。他本就多疑,这世上,除了阮云卿之外,宋辚是谁也不相信的。 转眼又过了月余,派出去的鹰军终于传回了冯魁的消息,然而这消息就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令人震惊不已。 冯魁反了,他杀了萧玉成,反出边关,一路向南,连破十数座城池,已经往京城的方向杀过来了。 萧玉成死了,宋辚听到消息,好长时间都没回过神来。 这个如战神一般的人物,在东离军中一直是坚不可摧的象征,他战功赫赫,所向披靡,与北莽人打了无数场硬仗,是东离的擎天玉柱,也是玉龙关上绝对不能倒下的支撑。 如今这个支撑没了,宋辚简直不敢想像,此时的边关会是怎样的光景。 就同要应验宋辚的猜想一般,边关的战报源源不断的传了回来。 宏佑十四年十一月,萧玉成亡故,全军哗变。其麾下五十万大军一夜之间分崩离析,除去跟随冯魁造反的三十余万人外,其余二十万人马则化作十余股,跟随各自的主帅,在边关诸镇间自立为王。他们烧杀抢掠,攻城夺寨,隐隐向中原腹地扩张,大有蚕食中原之势。 这些人本就是些亡命徒,昔日震摄于萧玉成的威名,还能有所收敛,如今萧玉成一死,再加上冯魁言语挑拨,说宏佑帝枉杀功臣,怕他们功高震主,要将他们这些边关将士一一召回京中,然后斩尽杀绝,越发说得这些粗莽汉子个个胆战心惊。 多年来朝廷时常苛扣军饷,盘剥粮草,层层扒皮,到了玉龙关上,将士们所能见到的粮食,尽都是些陈年旧米,不仅粗粝难吃,还混了大半的沙土,用细箩筛上半晌,所剩的米粒连牙缝都填不满。如此也就罢了,冯魁是军中主帅,五十万将士的粮饷都要经他过手,才能发放到士兵手里,本来就没剩下多少,再被冯魁雁过拔毛,就更加所剩无几,发到兵士手中后,简直少得可怜,有时经过几日拼杀,打完一场恶仗后回到营中,他们才能有那么一小碗米汤和一块夹了麸皮米糠的粗面饼照果腹。 若不是因为萧玉成一身正气,战功赫赫,令人心生敬慕,又数次在收缴敌资后,全部分发下去,贴补手下的将士,而自己分毫不留。他们这五十万大军,也压根挨不到边关大捷,才被冯魁挑拨,恐怕早就已经反了无数次了。 军中积怨已久,一旦反噬后果可想而知。五十万大军听闻萧玉成已死,一瞬间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全军哗变。甚至因为冯魁打着给萧玉成报仇的旗号,原本连那些不耻他为人的将士们,也全都跟随在他身边,群情激愤,拉起一杆大旗,誓要杀入京中,割下宏佑帝的狗头,以慰萧将军在天之灵。 叛军势如破竹,不过半月就连夺数座州府,守城的将士压根抵挡不住这些才刚下了战场的煞神,这一路竟如同洪水过境,毫无阻滞,就已经攻到了入关后的最后一道关口,狐子岭。 宏佑帝听到消息,早吓得魂飞魄散,过了狐子岭,往南再过一座高山,叛军便入了中原腹地,到时一马平川,即无天险,也没有什么重要隘口,冯魁长驱直入,杀入京城,也不过就是个时间的问题了。 朝堂上吵做一团,以刘同和舒尚书为首,主战与主和分作两派,日日在金殿上吵得不可开交。 舒尚书主和,因为连年争战,朝中不只兵源不足,无将可派,就连战马也没有储备,其他粮草、兵器、饷银等等,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筹措得齐的。如今的徭役税赋已十分繁复,除去一些富庶之地,其他地方的百姓们无不怨声载道,边关已经乱了,若再要强征重税,向百姓筹措粮草,那么不用等叛军攻入京城,周边的百姓们就要不堪重赋,揭竿而起了。 而刘同却主战,不是他不知民间饥苦,而是就算想和,冯魁那里恐怕也不会如他们所愿。此时的冯魁,心里最清楚不过,他如今只有一反到底这一条路了,宏佑帝绝容不下他,一旦退缩,他必死无疑,还不如舍得一身剐,将皇帝拉下马来,做个乱世枭雄,日后或许还能博得半壁江山,分邦自立,做个开国的君主。 而事实也正如刘同所料,就在朝堂上争吵不休的时候,冯魁已然率兵攻到了狐子岭,再往前一步,就会扼住入关的咽喉,到时他进可攻,退可守,若是再暗中勾结北莽,那么东离的江山,就真是陷入了死境。 宏佑帝也终于醒过味儿来,他喝退舒尚书,让刘同速速派兵抵挡,切莫让冯魁攻入狐子岭。 刘同苦笑一声,摊了摊手掌,向皇帝明言道:“朝中与北莽争战了近八年,早已无兵可派,无将可出,皇上可真是难为老臣了。” “怎么会?”文官中有人言道:“不是还有西北军营的二十万大军么?速派他们出战迎敌就是了。” 舒尚书不免冷笑一声,“西北军营驻扎在京郊,只为拱卫京师所用,是京城的最后一道防守,若是将西北军营调离,京城等于门户大开,到时京中的安危谁来守卫?万岁的安危又有谁来守卫?” “倒不如御驾亲征。”一个留了三绺胡的官员说道:“叛军实属乌合之众,只要万岁带着西北军营的将士去狐子岭,定能震慑三军,让叛军不战而逃!” 众人又争论起来,最后支持御驾亲征的人倒占了大半,本来西北军营的调配权就在皇帝手中,那是皇帝保命的亲卫,自然要将兵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军中的将士连年换防,而主帅却要在战前才指派。此时御驾亲征,既能彰显君威,又能震摄强敌,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只可惜,他们也太瞧得起他们的皇帝了。 宏佑帝胆小如鼠,别说拿刀,就是见了拿刀的人也要吓得哆嗦成一团。他哪里肯去,听见这话,早气得拍了桌子,“事事都要朕亲自前去,还要你们这斑人有何用?” 皇帝震怒,战事又刻不容缓,群臣们一愁莫展,金殿上鸦雀无声,一时陷入一片死寂。 宏帝不由大骂起来,闲时这些人一个一个的,都会说话着呢,吹得那叫一个能耐,上天入地简直无所不能,这到了正经时候了,他们却都装起哑巴来了。 百官们越发不敢言语,事关重大,说与不说都得不了什么好结果,此时也惟有低头不语,才最安全。 正此胶着之际,忽听殿上有一人高声言道:“就让孤代父皇前去,扫平叛军,以解燃眉之急!” 宋辚迈步上前,要替皇帝御驾亲征。群臣不禁张口结舌,都叹这太子殿子莫不是疯了? 那可是萧玉成带出来的军队,且不说他们与北莽打了这么多年仗,是如何地骁勇善战,以一敌百,就只是单凭人数上的优势,朝廷这边也差了好大一截。 冯魁领兵三十万,他一路南攻,沿途有不少流民,匪寇前去依附,到了狐子岭时,早已汇聚了七十万之众,这其中虽有水分,但五六十万人总是有的。而朝中满打满算,加上西北军营,也不过是区区二十余万人马,不说别的,就只是以一敌三,这一战也毫无胜算。宏佑帝是天子,天子出征事半功倍,只靠君威唬人,就能抵得上十万精兵,而宋辚只是太子,虽然身份尊贵,但比起皇帝来毕竟还是差了不少,他若出征,这胜算必定大打折扣,说是有去无回也不为过。 刘同想开口阻拦,可如今也只有此法可行,宋辚不去,试问又有谁能去收拾这个烂子?过去他肯帮宋辚擒获冯魁,为的也是帮宋辚夺下兵权。如今兵权是到手了,可宋辚的性命却也变得岌岌可危。今时早已不同往日,昔日的计划也变得面目全非,宋辚在定计策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冯魁会如此胆大奸狡,竟然杀了萧玉成,激得全军哗变,让这场仗变得如此棘手。 兵临城下,惟有一战。 宋辚身着玄色蟒袍,凤目低垂,眸中沉静如水,他没有慷慨激昂的向百官们说什么豪言壮语,就如往日一样,他长身玉立,风姿秀逸,周身带着疏离的冷意,举止间霸气天成,静静站在朝堂之上,已然足以令人臣服。 宏佑帝听了宋辚的话,乐的险些蹦了起来,他一迭声夸赞:“好!太子仁孝可嘉,朕心甚慰。” 忙让刘同传旨,户部筹措粮草,兵部调派兵将,半月后随宋辚出兵平叛。 第123章 困境 离出兵之日还有半月,需要准备的事情太多,宋辚与阮云卿日日睡不过一二个时辰,就要起来为大军开拔而忙碌。 朝中已全权托付给了丞相刘同,而魏皇后和舒尚书等人,则因为宋辚即将去前线送死而暗自欣喜。 这一仗,胜的机率几乎为零,边关的将士久经战阵,骨子里都让鲜血浸透了,他们砍杀敌将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绝不是宋辚他们这些临时拼凑起来的散兵游勇能够抵挡着住的。 魏皇后静观其变,对宋辚甚至连面子上的安抚问候都没有,只是静静的呆在丽坤宫中闭门不出,每日不是品茶就是赏花。冬日的梅花开得正艳,她日日坐于窗前,望着那如同鲜血染就的红梅,眉目间一片柔和。 而舒尚书和大皇子等人却比宋辚还要忙上三分。虽说战胜无望,可要想确保宋辚有去无回,死在战场上,还是需要做上一番手脚的。 前方打仗,所拼的无非是人和兵器,还有粮草是否丰沛。兵强马壮,训练有素,再加上武器精良,后续粮草不断,那么这一仗打下来,绝对会比领着一帮老弱病残,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马强。除非是老天不睁眼,让前者遇到什么天时不利,否则哪方会胜,已是一目了然。 宏佑帝让兵部、户部为宋辚筹措粮草和人马,舒尚书自然不会错过这大好的机会,在暗中使坏。他在朝堂上浸淫多年,六部之中有不少门生故旧,他们都是舒氏一党,私下里排挤太子一派,心中早巴不得太子死了,好让大皇子登基,他们也可占一份拥立之功,日后高官厚禄,封妻荫子。 舒尚书稍稍露出一句口风,各部中便开始闻风而动。刘同本意要让西北军营全军开拔,随宋辚一同去平叛。可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上了道折子,说西北军营一走,只凭他手下的一万人马,难以护卫京师重地,万一有哪股叛军流蹿至此,后果不堪设想。 宏佑帝本来就不经吓,听闻此语更是吓得抖如筛糠,他大骂刘同,说刘同想要害他,非要将西北军营的二十万人马,全都留在京中,以备不时之需。 把个刘同气得险些绝倒,他真想问问宏佑帝,你这眼里除了自己,还有没有半点骨肉亲情?那上战场的可不是别人,那可是你的亲儿子,就算刨去太子的身份,也不管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义,他好歹也管你叫了十好几年的爹了,你就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自个儿的亲儿子去送死,连一点保命的东西都舍不得给他? 都说天家无情,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刘同暗自摇头,此时也不是斗气的时候,时间紧迫,他只能处处周旋,想尽办法多替宋辚争取些兵马粮草。 宏佑帝固执得要命,尤其事关他的皇位和生死,他更是死咬住不肯松口,任凭刘同又哄又骗,招数使尽,宏佑帝还是不肯答应让西北军营去平叛。最后好说歹说,老大人老泪纵横,几日间头发都白了大半,才算从宏佑帝的手心里抠出十万人马。 其实这本就多此一举,若冯魁真的成了气候,攻至京城,那么西北军营的人马也不过是能把亡国的时间往后拖延那么几日罢了,倒不如此时全部派给宋辚,孤注一掷,将冯魁挡在狐子岭外,或许东离还能有一线生机。 可惜宏佑帝压根就不明白,舒尚书等人也为了一己私利,而罔顾江山社稷,他们也不想想,无国哪有家,没了万里河山和普天下的百姓,他们这些君王、大臣,又与谁当去。 请旨平叛之后,宋辚做的第一件事,其实并不是急着去招兵买马。他回了端华宫后,立刻支开阮云卿,将莫征找来,吩咐他道:“回去收拾东西,速速带云卿离开,越远越好。” 他这一去,凶多吉少。战场上刀箭无眼,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就连宋辚都说不准。他不能让阮云卿跟着他去冒险,更不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京城,因此才叫来莫征,让他将阮云卿速速带离京城,免受战火涉及。 “四国之中,如今也只有南平相对安全,云卿每日用的苣灵膏不能断了,你先交待下去,让燃冰先将苣灵膏制好密封,等你们到了落脚的地方,安顿下来,再让他们把东西送过去。我这里还剩一些,你也一并带走,还有这些银票,金箔,以及印信等物,你都替云卿收好。” 宋辚一面说话,一面在脑子里飞速想着,日后他若不在了,究竟要如何安排,才能确保阮云卿后半生衣食无忧。 别看宏佑帝胆小,可却十分乐观,他日日歌舞升平,与秦姬夜夜笙歌,前方打的热火朝天,他却半点都没受影响,也压根没有想过,万一宋辚失守,朝中该如何应对,东离的江山难道就要拱手相让?下一步,他是要奋起亲征,还是迁都南逃,这些,他一概未曾想过。 宏佑帝可以什么都不想,整天浑噩度日,然而宋辚却不得不为了阮云卿详加考虑。平叛一事,他也没有十足把握,若是败了,很有可能连京城也不安全。以冯魁那样残忍暴虐的性子,一旦攻入京城,势必会下令屠城,皇宫中虽有禁卫军护持,可主要兵力也全都会放在皇族身上,哪里会有人去管一个小太监的死活。 宋辚赌不起,有了萧玉成的事做先例,他再也不敢让阮云卿冒一点险了。 安排好衣食住行,宋辚又让莫征从鹰军中挑选一批精锐,跟在阮云卿身边,保护他的周全。 莫征手里握着宋辚的印鉴,心中早已是感慨万千,他知道宋辚喜欢阮云卿,可却实在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喜欢到如此地步。 宋辚的私印,是可以调动太子六卫和他手下的一千多鹰军的,不只如此,只要拿着这枚私印,到全国各处的布店,饭庄,银号,商号,凡是宋辚私下所经营的买卖,全都见印如见人,有了印鉴,也就等于有了这些买卖商号的处置权,不管你是要卖还是要拿银子,这些商号的掌柜全都会听命行事。 这枚私印,小小的一个,用象牙雕成,上面没什么纹饰,朴实无华,只有多年在手上把玩所留下的一层温润柔光。莫征握着它,只觉得手上有千斤之重,因为它背后代表的,是阮云卿在宋辚心中的份量。 一个能把全部身家,甚至可以在危难时用来保命用的东西,都毫无顾虑倾囊相授的人,真可以说是宋辚放在心坎上疼惜的。 莫征单膝跪地,伏首听令,将宋辚的嘱咐一一记在心间,并小心收起那枚私印,躬身退出屋外。 莫征出来后直奔阮云卿的卧房,推门而入,也不顾得什么礼数,翻箱倒柜,给阮云卿收拾了几件衣裳鞋袜以及一些应用之物,草草打了个包袱,便坐在屋中等他,想等阮云卿一回来,就火速带他离京。 谁料这一等就等到月至中天,阮云卿才从外面回来。 阮云卿一得到宋辚要带兵平叛的消息,就去顾元武那里,商议宋辚身边所能调动的人马兵力以及钱物支撑,算来算去情况不容乐观,除去太子六卫的六千人马外,所剩的就是些驻守蕃镇和州府的驻军,这些人就算调来,能不能听宋辚的号令恐怕还是个未知之数。 粮草上更是匮乏,不用舒尚书做什么手脚,顾元武从每年户部报上来的折子也能计算得出来。东离的国库已然是捉襟见肘,宏佑帝压根也不是什么过日子的人,他一心贪图享乐,广建宫殿,光是洗浴用的地方,就足足建了十余处之多,其内装饰奢华,纯金白银用去无数,那银子真是花得像流水一样。甚至就在冯魁造反前不久,为了讨美人欢心,宏佑帝还在朝堂上提出,要为秦姬建一座别院,地方都选好了,就在京郊凤鸣山脚下,靠近山泉的地方。 刘同当时就跟皇帝急了,那时冯魁行踪不明,刘同心里正窝火,皇帝又来了这么一出,他登时压不住性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国库里的银子给皇帝报了上来。 偌大的东离,国库中竟然只剩下三十余万两白银,万一有个天灾人祸,哪个地方遭了蝗灾,冰雹,或是被水淹了,这些银子只赈灾一项,都未见得支应得开,哪还有什么闲钱,给美人修什么别院。 宏佑帝嘟囔半晌,“三十万两足够盖别院了。”扯皮几日,要不是冯魁反了,这事他还不知要跟刘同闹上多久呢。 情势如此险峻,远出于阮云卿所料,他愁得双眉紧蹙,不禁问顾元武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阮云卿没有打过仗,可也知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军中无粮,士兵们哪肯去前线卖命,马儿们吃不上草,也是半步都不肯挪动的。 顾元武沉默半晌,才摇了摇头:“国库中的存粮,除去应对灾情所留的储备,也仅够日常开销,皇庄中虽有存粮,可咱们这些皇亲贵戚们,又有哪个是大义凛然,肯为国捐粮的?” 阮云卿接过一撂册子,又仔细算了一遍,真是恨不得连耗子洞里的粮食都算上,也只勉强挤出一万石粮来,只够数十万大军几日的口粮。 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前有强敌,后无粮草,宋辚到底要面对怎样的艰难,才能去打赢这一场仗呢? 阮云卿不觉茫然起来。他性情坚韧,自小就比同龄的孩子顽强、沉稳,打从懂事开始,他就一直凭借自己的努力,化解了眼前一次又一次的危难,一路有惊无险,跌跌撞撞的活到了现在。阮云卿从未怕过,可此时他心底却禁不住的慌乱起来。 那慌乱就如燎原的烈火,瞬间遍布全身,阮云卿周身发冷,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垂首无语,苦苦思索,沉吟片刻,才站起身来,对顾元武冷冷说道:“此时已到绝境,实在无法,也只好用些非常手段!” 顾元武大吃一惊,阮云卿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任他摆布的孩童,这点他十分清楚,多日来因为冯魁之事,顾元武与阮云卿时常要打交道,也早就从他的一言一行中,看出了这个孩子,果然不出自己当日所料,是个能担大任的人。 可阮云卿突然冷了脸,他收敛起平日里的温润气质,转眼间变得周身冷煞,饶是顾元武早已经习惯了宋辚一时一变的脾气,也禁不住怔了片刻。 第124章 征兵 顾元武连忙问道:“你可是有了什么法子去筹措粮草?” 阮云卿抿了抿唇,目光看向窗外,他手指着东城的方向,冷声说道:“国难当头,太子殿下为国请命,要去前方浴血杀敌,他们这些留在京中安享太平的达官显贵们,也是时候该为国家出点血了!” 顾元武立时明白了阮云卿的意思,他要向京中的皇亲显贵们征粮。 “不可!”顾元武断然否定,“且不说皇上答不答应,就是那些皇亲国戚们,也不会乖乖地把粮草拿出来。” “我自然知道。”阮云卿不禁一笑,他眸中的冷意更甚,口中却轻声笑道:“只是如今可由不得他们,拿也要拿,不拿也要拿!今时今日,是他们要求着太子殿下北上平叛,好让他们多过几天太平日子,于情于理,他们都该撕些血肉下来,慰劳慰劳三军将士!” “你!”顾元武有些愰神,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跟在宋辚身边久了,阮云卿如今,也时不时会冒出些冷冽气质,说话办事大胆激进,简直与宋辚不遑多让。 “胡闹!”顾元武拍了桌子,他愤然起身,训斥道:“你这话一传出去,准得惹来百官弹劾!你让太子殿下日后在朝中如何立足?人们一提起来,就会说太子横征暴敛,暴虐无端!这骂名你担得起么?” 阮云卿默然半晌,心中的意念却更为坚定。他何尝不懂这些道理,可情势所逼,连命都要保不住了,还管那些骂名做什么? “若殿下得胜还朝,他平叛有功,瑕不掩瑜,日后的威名自然足以盖过这小小的骂名。” 阮云卿说得平静淡然,仿佛那些骂名压根就不足为惧。顾元武越发恼火,不由怒道:“那若是没有胜呢?” 阮云卿闻言顿了顿,才道:“若是没胜……呵,江山都没了,性命尚且难保,到时就更加没人会在乎什么骂名了。” 顾元武一时语塞,阮云卿话说得尖刻,然而却也十分在理。此时兵临城下,若是宋辚挡不住叛军,那么亡国也就在朝夕之间,他们的生死存亡全都系在宋辚身上,这一仗若赢了,那么宋辚必将成为东离的英雄,而得到万民拥戴。到时民心所向,溢美之词势必如滚滚洪水,铺天盖地的砸了下来,就算那些权贵们说宋辚不好,也会淹在这些称诵声中,连个水花都翻不起来。 顾元武心头一震,仔细想来,越发觉得阮云卿说的没错。就算退一万步来说,宋辚败了……到时上至皇帝,下至百姓,逃难尚且不及,还有谁会顾得上去追究这些小事。 自己真是老了。 顾元武不禁摇头感叹,他一番思虑固然周全,但却太过保守、温和,平日里或许还不显,可到了这紧要关头,行事却远不如他们这些年轻人有魄力和冲劲。看来不出几年,自己就得给眼前这个孩子退位让贤了。 轻叹了一声,顾元武问阮云卿道:“说说罢,你想怎么办?” 非常之时,必用非常手段,既然阮云卿说的有理,顾元武也不想再浪费时间,立刻问他具体细节,想要如何从那些素来一毛不拔的权贵们手中拿出钱来。 阮云卿心下欢喜,感激地朝顾元武躬身施礼。 有了顾元武的支持,此事施行起来绝对是事半功倍。这计策毕竟还要他和刘同向皇帝请旨,颁下临时律法,才能通行无阻。阮云卿年纪尚小,虽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可心里到底还是希望有像顾元武这样的老姜,在一旁肯定、支持他的。 “我是如此想的……” 阮云卿连忙细细说来,顾元武听着,听着,嘴角不由得往上轻扬,心道:这个孩子,行事已然有了几分刁钻老辣,亏他怎么想来,竟能想出这么个损主意来,若此时在这里的是刘同,他们这一老一小,爷俩议论起这整人的主意来,准会多出许多心得体会。 阮云卿所提的计策,是要皇帝下旨,强制征兵。 国家打仗,兵源不足,下旨征兵也是常事。东离例来是三年征一次兵,全凭自愿,只要是年满二十五,身高七尺的东离子民,皆可服役成为府兵。成为府兵之后,可以免去徭役和一部分赋税,只要他们定期到州府巡视驻守,其余时候皆可留在家中,半农半军,自给自足,是不少穷苦百姓家选择的好出路。 近年来因与北莽交战的关系,府兵被朝廷大量调往玉龙关戍边,留在州府里的只有一少部分人马,这也是冯魁造反之后,可以从边关长驱直入,连破数城的原因。 过去征兵,通常也征不到这些皇亲显贵家里,当兵又苦又累,若是遇到战事,上了战场,那可是九死一生,玩命的营生,因此只要家里稍有些家底的,绝不会让自家的孩子上战场送死。也只有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百姓,才会贪图那几两军饷抚恤,而去当府兵。 而战时征兵向来都是扫地为兵,也就是说一旦打起仗来再征兵,就不再是全凭自愿,而是变成了强制征兵。不管你是念书人,还是当官的,只要家里有成年男子,户户都征,家家都要服兵役,除了少数的皇亲国戚可以免此役外,其余就连朝中的文武百官都不能免除。 如何征兵,早就在律法中写得明明白白,而阮云卿,则是要在战时征兵的国策之上再加上一条。 因为此次冯魁造反,已是国难当头,大军压境。事关国家存亡,任谁都不能逃脱其中,只要打着这个旗号,相信宏佑帝一定会痛痛快快地颁下旨意,让兵部挨家征兵,过去是皇族不征,家中独子不征,父母新丧不征,而此时却要改成家家都征,户户出人。 你若不想去打仗也可以,那么就以银抵人,拿出钱粮来顶替家中的成年男丁。而且要按家中的人头多少算钱,也就是说,这个时候,家里人口越多的,要交的银子也就越多,不只是主子们,就连那些仆役家丁,丫头老妈子,也全都要计算在内,如此一来,必定是越富裕的人家出的银子越多。若是你悭吝小气,宁舍命不舍财,那就让你家的儿子,孙子入伍参军,去前方平叛杀敌即可。 顾元武听完阮云卿的计策,不禁眉目舒展,心下一松。这计策若能顺利施行开来,不只打仗的银子有了着落,就连兵源都可以添上好多,兵将粮草,在一夕之间都有了眉目,顾元武如何能不高兴。他欣然答应,忙道:“今日天色已晚,我明日一大早,就到辅政堂找刘大人,一同去皇上那里请旨。” 阮云卿见顾元武应承下来,此事已算成了三分,紧迫的心情不由得也舒缓了许多,“此计只是战时应急,万一逼得狠了,势必有人反抗,国中不能再起暴/乱,行事时一定要掌握好尺度才好。” 他思虑得如此周全,顾元武也禁不住连连点头,“正是如此,别的不说,就只是那些官员们,就不会乖乖听命行事,必定要找出诸多借口来搪塞。” 阮云卿怕的也是如此,这里面大有空子可钻,比如那些既不肯出钱,又不肯出人的富户,或是会想法子,用少量的银子从穷苦百姓家里买人来顶替自家的孩子,或是会收买征兵的官员,将家中人口少报、瞒报,更有甚者,一旦这消息传开,那些富户们会提前将家中的仆役全都打发了,以求逃过一劫等等。总之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历朝历代,都不乏此事。 忙提议道:“大人先别急着去请旨,还是提前一步,先将京中的户籍封存,然后逐步扩大,迁延至全国,将国中所有人家的人口状况全都登记造册。再推行此法也不迟。” 这样一来,就可以避免一部分人趁机钻空子了。这一仗还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长期备战,恐怕是东离未来几年要应对的大事之一了。 顾元武笑道:“好,我即刻派人去办。”先让人将户部围了,明日跟刘同商议后,再施行下一步的计策。 “还有……”阮云卿望着顾元武,欲言又止。 顾元武忙问道:“都这时候了,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阮云卿躬下身去,向顾元武深施一礼,他沉声说道:“顾公公,云卿求你,执此政时一定要有偏有向,顾及一下穷苦人家的百姓。他们衣食无着,哪里有银子出这个人头税,即使心里百般不愿,他们也要让自己的儿孙强征入伍。那些富户显贵们抱怨,为的不过是银钱受损,而他们这些普通的百姓,所失去的,却是自己的骨肉至亲。” “实在掏不出银子,情况又属实的人家,可以用徭役抵兵役,家中只有独子的,也可以免除此役……” 阮云卿轻言慢语,语调低沉,为那些无以为生的百姓考虑得详细周全,顾元武听得动容,不禁想到他过去看过的,阮云卿入宫时的存档,他被卖入宫,曾深受其苦,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在想出这雷霆之策时,还是为了那些穷苦百姓留了一条生路。 阮云卿出此计时,初衷也的确是想从那些权贵家中讹出些银子来,一想到宋辚即将上战场迎敌,而舒尚书等人却安然留守后方,锦衣玉食不说,还要时不时地惦记着要在宋辚背后捅刀子,若是不想法子整治他们一下,这心里总是觉得有些愤愤难平。 “若请下旨来,请顾公公一定支会云卿一声,到时强制征兵,这头一家,咱们就去舒尚书府上!” 阮云卿露出一丝狡黠笑意,顾元武不由失笑,忙应道:“好!头一家就去舒尚书府上!舒尚书为国为民,乃当世楷模,想来定会大力支持,拿钱粮出来!” 二人相视一笑,目光中心意了然,都不禁想到:只要宏佑帝颁下旨来,可就由不得他了,不给银子,就让兵部将他几个儿子全都拉到兵营里去,不给银子不放人,不怕这个老狐狸不乖乖就范。 又商量了一些细节,天至二更,阮云卿才从顾元武那里出来,一路回了端华宫,见天色晚了,也没去宋辚那里,就直接回了自己的卧房。 一进门就吓了一跳,屋里跟遭了盗匪似的,箱笼家什全被人翻得底朝天,衣裳扔得满地都是,桌案上摆的小玩意,也全都被带落地上,满屋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了,大门洞开,屋里黑漆漆一团。 阮云卿急忙退了出来,刚要喊人,不想里面走出一个人来,拦住他道:“云卿,是我!” 阮云卿借着月光,举目观看,却原来是莫征从自己屋里走了出来。 第125章 心意 莫征一出来,便拉着阮云卿进了里屋,“你看看还有什么要收拾的,一并收拾起来,若是没落下什么,就即刻动身,跟我一起离开京城。” 阮云卿瞪着大眼,瞧着莫征愣了半晌,也没明白他这是闹的哪一出。好端端的,做什么要自己跟他走?他还有不少事要办,忙得连觉都快睡不成了,哪还有什么闲情逸致跟莫征出城。 不禁笑着弯下身去,将地上的衣裳拣起来,抖干净浮土,重新叠好,搁进柜子里,一面与莫征笑道:“这是怎么了?大晚上的,莫护卫怎么跟我玩笑起来?” 大晚上的不睡觉,倒拉着自己出城,不是玩笑是什么? 莫征见阮云卿不慌不忙,收拾了地上的衣裳,就要伸手去解桌上的包袱,想将里面的东西拆开,重新搁回原处。他不由得发起急来,抓着阮云卿的手臂,抬手将他往肋下一夹,一提包袱,紧跟着就要翻墙出宫。 阮云卿挣扎起来,多日相处,他虽信得过莫征的为人,也知道他不会害自己,可平日里有事,两个人都是商量着来,今日莫征突然如此强势,也不容阮云卿说话,就要强行带他出宫,阮云卿心里还糊涂着,哪里肯跟他走,不禁扭着身子叫道:“到底去哪儿?莫护卫总要说清楚才是。” 见莫征不为所动,也不理他,顾自推开屋门,直奔院中的高墙而去。 “你能挟制我一次,难不成以后日日都要如此?” 阮云卿一句话,说得莫征脚下一顿。他停下动作,心道阮云卿说得有理。就算这会儿不管不顾,强把他带出宫去,也总要把话说清楚才行,难不成以后要自己日日绑着他么?此时编瞎话哄他,把他骗出宫去,这孩子这样聪明,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日子久了,肯定露陷。阮云卿的脾气又倔强,也不是个会老老实实听自己话的,与其以后每日与他斗智斗勇,还不如此时就将实情告诉他。 将阮云卿重又放在地上,莫征抚额长叹,把今日宋辚与他说的话一字不落的跟阮云卿重复了一遍,又从怀中摸出那枚印鉴,交到阮云卿手里,“殿下怕京中不安全,让属下带你离开。还有这些银票、金箔和这私印,都是殿下给的。” 莫征叹道:“殿下已经嘱咐过了,他多年积攒下的那些买卖商铺,田地房舍,还有鹰军中的一百个兄弟,都一并交给你管着。不管你是要卖也好,留着自己生租子也好,只要拿着殿下这枚私印,自会有人替你安排妥当。” 莫征的话一出口,阮云卿便盯着手上的私印,发起愣来。他怔怔地站着在门口,寒夜风凉,吹得人遍体生寒,手中握着宋辚的私印,象牙的质感光滑细腻,轻轻小小的一枚,却让阮云卿觉得整颗心都沉甸甸的。 他在端华宫里呆了大半年,宋辚有事也从不瞒他,阮云卿对宋辚有多少身家,可以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宋辚自幼养在太后身边,才三岁就被立为太子,太后对宏佑帝这个儿子极为失望,因此宋辚一出生,太后便对这个孙儿寄于厚望,衣食住行都由太后亲自照料,甚至为了防备宏佑帝,太后还将自己一手经营起来的势力,都手把手地交付到宋辚手里。就如莫征、破军,以及刘同、顾元武等人,能够对宋辚如此忠心不二,除了折服于宋辚本身的气度、才华外,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太后当年曾向他们托孤,说东离的江山都寄在此子身上。 宋辚没有让太后失望,他幼而苦学,不管是文韬武略,还是治国安邦,除了性子冷些,行事有些孤僻难测,其余方面竟是比他的父亲,当今的天子强上百倍。 刘同可不是轻易会认主的人,若不是经过他层层试炼,百般刁难,他是绝不会对宋辚俯首称臣的;鹰军中的兄弟就更是难缠,除了莫征因为从小跟在宋辚身边的关系,其他像破军等人,竟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他们武艺高强,个个能以一敌百,可那脾气也如同他们的武艺一样,心高气傲,目下无尘。他们又如何会甘心听一个小娃的调遣?宋辚日日苦练,弓马娴熟,才刚十三,便能与破军连战一日一夜,期间只输了不过十余招,才赢得鹰军上下的信服,从此甘愿听宋辚的号令。 苦心经营多年,宋辚才攒下今日的局面,这其中的艰难,不用他细说,阮云卿也能感同身受。阮云卿也是从困苦的环境里挣扎出来的,与宋辚所不同的,恐怕也只有他衣食不缺,而自己却一贫如洗而已。他们都为了生存下去而不断地奋战着,一点一点的,才熬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大敌当前,宋辚却突然将过去奋战来的东西全都交到了自己手中,还让他全权处置,一言一行,竟像是生离死别,再也见不到了似的。 阮云卿合上手掌,将那枚私印牢牢握于掌中,轻轻放至胸口,手心里火热的一团,灼得阮云卿的心都仿佛要燃烧起来一样。 他默默将私印收好,半晌才好像自言自语似的,喃喃地说了一句:“我若此时走了,可成了什么人了?宋辚,你也太瞧不起我了!” 又顿了片刻,阮云卿才抬起头来,向莫征说道:“莫护卫请回罢,我是不会走的!” 莫征心下一喜,他又何尝想走呢?眼下大军压境,宋辚一旦上了战场,必定是生死相博,他不能守在宋辚身边就罢了,还要带着阮云卿逃至南平,且不说昔日的情分,就只以主仆而论,莫征都觉得他此时若走了,便是不忠不义,贪生怕死的小人。 第2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3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23节 阮云卿的话让莫征倍感欣慰,他在屋中等阮云卿回来的时候,就曾一遍又一遍的想过阮云卿会作何反应。 这孩子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人品敦厚,性情坚毅,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宋辚在茫茫人海中寻寻觅觅,终于能找到这么一个可以知心相许的知己,实在是他此生之幸。 莫征心中欢喜,可面上却还是板着一张脸。宋辚驭下极严,近年来他年纪渐长,行事间也愈加有王者之风,就连自己这个看着他长大的老护卫,都不敢在宋辚面前稍加放肆。 莫征不敢违命,同时又有些试探的意思,他冷声对阮云卿说道:“你可想好了?你若留在京中,万一京城失守,定是凶多吉少。你再仔细想想,就算会把自己的性命搭上,你也要留下么?” 阮云卿不禁一笑,他眉目如画,笑起来干净爽朗,如清风拂面。 没有半点犹豫,阮云卿朗声笑道:“云卿虽不才,可也知道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莫护卫何必激我,你若真想带我走,也不会在这里和我说这么许久的话了。一拳一脚,云卿又哪是你的对手,制住我带出宫去,恐怕还难不住你这鹰军数一数二的高手罢?” 莫征让阮云卿戳破心事,不由得老脸涨红。他的确是不想走,因此才这般不干不脆起来,若换了平时,他哪有这样好的脾气,三下五除二,早把人打晕后卷包带走了。 阮云卿又看了两眼宋辚的私印,心中珍视非常,却又不得不还给宋辚,表明心意。他将私印递给莫征,让他给宋辚送回去,并道:“烦请莫护卫替云卿带个口信。对太子殿下说:云卿是不会走的。不只不走,我还要跟殿下北上平叛,生死相随!” 莫征激赏不已,收起私印,点头应道:“属下一定把话带到。” 彼此散了,天已过了三更,阮云卿草草洗漱了,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爬起来穿了衣裳,往辅政堂去。 征兵之事还有许多事情要办,阮云卿一定得在刘同上朝之前,把强制征兵的事跟他交待清楚,事情成与不成,就要看刘同能不能跟宏佑帝请下旨来了,这里面牵扯到了满朝文武,以及许多皇亲国戚,宏佑帝肯不肯答应,还真是个未知之数。 刘同听了阮云卿的计策,竟是闷声无语,半晌无言,阮云卿的心都提起来了,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刘同,真怕他说出“不行”两个字来。 刘同如老僧入定,不一时睁开双目,眸中精光一闪,“好!此计若掌握好分寸,不只解决了眼前的难题,就连后续的粮草、兵源也都一并有了着落。” 拍了拍阮云卿的肩头,禁不住连声赞道:“好!孺子可教。”半晌后刘同又叹了一声,望着阮云卿身上的太监服饰,暗自摇头。 这孩子若不是太监,日后前途定不可限量,可惜,真是可惜了。 当下不敢怠慢,下了朝后,刘同即刻去向宏佑帝请旨,皇帝答应得倒是挺痛快,大出刘同所料,细问起来,才知道原来只要不是动用宏佑帝手里的银子,其余人等,他竟是一概不心疼的。 刘同哭笑不得,不过事情成了,也就不必在意过程如何了。出了宏佑帝的寝宫,刘同就提笔下旨,去司礼监找司礼监提督看过,押了玉玺官印,即日便开始施行。 昨日顾元武就将户部围了起来,各省各县报上来的户籍黄册也都全部封存,只等着旨意一颁,就按册征兵。 事情自然不会顺利,反应最激烈的,就是那些皇亲国戚,他们跳着脚的大骂,长公主及几个王爷甚至跑到宏佑帝那里哭诉,说刘同胆大妄为,其心可诛。百官们也日日上表弹劾,其中以魏皇后的父亲,魏瞻魏大人为首,几乎要把刘同骂得狗血淋头,浑身上下都快没有一处好地方了,什么祸国奸相、弄权误国、陷百姓于水火,骂人的话就像不要钱似的直往刘同身上招呼。 刘同先还隐忍不发,后来实在被骂得狠了,不禁在金殿上问道:“国难当头,存亡在此一线,你们这也不肯,那也不行,倒都说说,除了此计,还有什么办法能在短期内征到如此多的兵源和粮草?” 百官们噤声无语,其实这事要是事不关己,只针对百姓,他们也就没有这么大的怨气,说来说去,还是要从他们自己身上掏银子了,才会如此愤愤不平,恨不得把刘同这个始作俑者给生吃了。 宏佑帝这次也打定了主意,在朝堂上立场坚定,绝对支持刘同所提的新政。他倒不是因为替国家和宋辚着想,而是心心念念,想着若是无兵无粮,前方的仗就打不赢,若仗打不赢,他就没法子和秦姬再在这宫里安享太平,整日玩乐。 宏佑帝的口风咬得死紧,后来舒尚书和魏瞻等人闹得厉害,他就干脆躲进康乾宫里装病,每天都不上朝,竟比平日里还要清闲自在。 事情虽办得磕磕绊绊,但总算是有了眉目,开始施行下去。 百姓虽有怨言,但后来眼见着这项新政对官员权贵们更狠更过分,心里的怨气也就渐渐消了下去,他们配合着官府,应征纳粮,几日之内,竟是这些平日里被达官显贵们瞧不起的平头百姓,先将钱粮凑了上来。 阮云卿松了一口气,忙碌几日,等他回了端华宫时,却发现宋辚正怒气冲冲地在他屋里坐着。 第126章 伤离别 宋辚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派莫征将阮云卿带离京城,谁料莫征去得快,回来得也快。才过一晚,莫征就将他送出去的东西原物奉还,还捎来阮云卿一句话,说要与他一同北上平叛,生死相随。 说不感动是假的,听到这话时的那一刻,宋辚的心都禁不住加快了跳动,胸口处怦怦直跳,快速流动的血液让宋辚的脸上涨起一抹潮红,他慌忙背转身去,背对着莫征,面朝着窗外,望着庭院中朱栏玉砌,月影压枝,狂喜的心情好半天才平息下去。 有这样一个人,肯在危难关头对自己不离不弃,宋辚已觉此生足矣。然而高兴之余,宋辚就更加不会放任阮云卿跟自己上战场送死。 宋辚从小习武,都不敢保证自己上了战场,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回来,何况是阮云卿这个只懂几下皮毛功夫的小娃呢?就连这几下皮毛功夫,还是宋辚看阮云卿的身子骨太弱,才教了他强身健体的,别说上马打仗,就只是平日里防个普通的毛贼,都是不中用的。 让莫征先下去,随鹰军的兄弟一同操练,这支暗卫个个都算得上精锐,上了战场绝对是一大助力,宋辚早就传下令去,让他们整装操练,以备不时之需。 莫征领命去了,宋辚就派人去找阮云卿过来。 墨竹去了半晌,回来竟说阮云卿早就走了,跟着他的小太监留话说,阮云卿是去了辅政堂找刘同刘大人去了。 宋辚即刻吩咐,只要阮云卿一回来,就让他速来见自己,谁料阮云卿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帮着刘同推行新政,每日早出晚归,这话吩咐下去,墨竹竟是连阮云卿的影子都没捞着。 越等越是心焦,宋辚忙完了军中事务,今日好不容易抽出个空来,这才到阮云卿屋里等他。 在屋里等了快一个时辰,天色已近二更,还不见阮云卿回来。宋辚的火气腾腾地涨了上来,他心中不耐,正要派人去寻,不想阮云卿却从外面走了进来。 举目一望,就见阮云卿一脸倦容,他小脸儿煞白,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圆鼓鼓的腮帮子,这几日竟又凹陷下去,满脸只见一双大眼,好在他清澈的目光依然如故,虽然露出些疲色,可气色倒好,眼神灵活,看样子心情倒是不错。 宋辚一见阮云卿,气早消了大半,他心中一片柔软,哪里忍心苛责,但一想到今日的来意,还是不由得板起脸来,面沉似水,故意作出一副严厉的样子,想吓住阮云卿,让他乖乖听话,随莫征去南平暂避。 阮云卿一进门就猜到了宋辚的来意,他躬身行礼,起身后朝宋辚展颜一笑:“殿下可用过晚膳了?” “我一回来就在此等你,到哪儿用晚膳去?” 宋辚冷冷的回了一句,脸上寒意越发浓了。阮云卿瞧了瞧宋辚的脸色,他自然知道宋辚是为何事生气,当下只装作不知,顾自快活说道:“我也没吃呢。忙了几日,总算是有了眉目,今日刘大人还说,若不出什么大的差错,大军开拔前,应该就能将粮草集齐了。” 宋辚听得好一阵心疼,知道阮云卿是为了自己才整日操劳,心头又禁不住泛起阵阵甜意。僵硬板起的脸色终于还是绷不住了,宋辚缓和了神色,忙要叫人来,去传晚膳。 阮云卿急忙拦住,笑道:“这会儿都二更了,宫里的人想都睡下了,何苦再把他们全都惊动起来。我吃块饽饽垫垫就成了。” 宋辚的火气又上来了,他怒道:“我也没吃呢!”你总不会让我也跟你一块啃饽饽吧? 阮云卿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宋辚一眼,转身从柜子顶上,取下一个青花瓷的大肚圆口的小坛子,揭开封口,从里面摸出两块做成梅花形状的点心来,一块塞进自己嘴里,另一块递到宋辚手边,含糊着道:“那你也和我一块垫垫。” 宋辚哪受过这般慢待,他生下来不久就被立为太子,太后对他虽然严厉,可也疼爱非常,一应饮食有时甚至比宏估帝都要精细,生怕他受半点委屈,从小就在宋辚身边安排了几十号人伺候。什么时候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说一声饿了,底下就有人将精致膳食摆到宋辚跟前,哪曾有谁这般不客气的,随手递过来一块点心,还不知是搁了多久的,更可恨那递点心的人,还一副理所应当,自然而然的快活模样。 宋辚只顾着气愤,却没发现阮云卿对他的态度,已不再像从前那般生疏和拘谨,他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亲近之意,就连往日里不会做的大胆之举,此时也像顺理成章似的,对宋辚做了出来。 阮云卿抱着坛子,边吃点心边笑眯眯地盯着宋辚瞧,宋辚没了脾气,只好在阮云卿的注视下,将那块点心送进嘴里。 清甜的滋味在口中扩散开来,没有宋辚想像中的甜腻,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口感软糯,外面有一层酥皮,里面的馅料也是用绿豆磨成细沙,加了糖桂花制成的。 “好吃么?”阮云卿问道。 宋辚点了点头,轻声应了一句,“嗯。” 阮云卿笑意更甚,眉眼弯弯,又从坛子里翻了半天,拣了一块栗子糕送了过去。 宋辚伸手去接,吃完了才想起来,他今日可不是来这里吃点心来了。 此时屋中一片静谧,一盏孤灯亮在角落里,给屋中的人和物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阮云卿十分随意,弓着身子坐在床榻上,怀里抱着个青花瓷坛。他大半天没吃东西,这会儿正饿得狠了,一口一个点心,两颊鼓鼓的,还不住的往里塞,嘴角上挂着一圈点心渣,越发像个吃食的松鼠。 宋辚静静看着,实在不想此时就说什么离别的话,自从马场一事后,他与阮云卿的关系就好像陷入一种两难之境,舍不得放手,又不敢坦诚心意,彼此猜来猜去,着实是累心得很。 能这样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呆在一处,上一回好像还是阮云卿醉酒的时候,宋辚想起阮云卿醉酒的样子,不禁摇头苦笑。那时的自己,只恨不得将阮云卿镶进自己的眼睛里,时时刻刻都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没想到这才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就事过境迁,变成了不得不强逼着他离自己远远的。 心中泛起一阵苦涩,连那香甜的点心都缓解不了这浓烈的苦味,宋辚喉头发紧,他艰难的张了张嘴,那离别的话语像尖利的刀刃,刺得他怎么也开不了口。 无声的哀叹溢出喉咙,宋辚不由得轻叹一声。若是有别的办法,他又怎么舍得放阮云卿离开,为了他的安危,如今就算自己再怎么不舍,也终究没有他的性命重要。 狠了狠心肠,宋辚站起身来,去桌边倒了碗茶,转身走至阮云卿身边,将茶碗递到他嘴边,轻笑道:“慢些吃,别噎着。” 阮云卿正觉干渴,见有水来,急忙凑了上去,就在宋辚的手边,身子几乎要倚进他怀里,忙忙地连喝数口,才觉得好些。 宋辚伸手抹了阮云卿嘴角的点心渣,又喂他喝了两口水,才轻声说道:“南平那里我已经安排好了,就在京城的位置,给你买了一座三进的院子,我知道你喜静但又怕冷清,特意选了一处闹中取静的地方,环境清幽,离十字大街不远,正好两边都能兼顾。” 宋辚先还平静,可说到最后语调已经有了起伏,他高高低低的说着话,最终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你明日就随莫征去南平罢。” 一想到这一别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宋辚就禁不住红了眼眶。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感性的人,他生性冷漠,又因为母亲的关系,从小就不愿意轻信别人,除了阮云卿,宋辚这一生,还真没如此不舍和心痛过。 阮云卿许久都没有回应,他安静的坐在床榻上,半倚在宋辚怀里,清楚地听着耳边传来宋辚沉稳的心跳声。 阮云卿没有说话,只是在宋辚停下来后,轻轻的在他胸口蹭了蹭,摇了摇头。 宋辚有些急了,他提高了声调,扳着阮云卿的肩膀,眼眶里一片通红,沉声道:“听话!” 阮云卿依旧摇了摇头,“我不走。” 无论宋辚如何哀求诱导,阮云卿都是那一句话,“不走。” 宋辚急怒攻心,脾气也上来了,不禁厉声喝道:“你知道战场是什么样子么?你能手起刀落,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砍翻在地么?那是杀人的所在,是用无数尸骨堆积起来的地方,难不成你想去……” 送死两个字,宋辚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来,他真怕一语成谶,追悔莫及。这般威逼苦求,不就是为了让阮云卿免受战火波及,能够平安到老么。 宋辚绝不容许自己的爱人比他先走,他宁可自己先死,也不愿失去阮云卿后,一个人孤独的留在这世上,若没了他,自己此时的抗争还有什么意义,只有阮云卿好好的活着,宋辚才能有足够的动力和勇气,去应付即将开始的一场硬场。 阮云卿又何尝不是如此想的,他宁死也不肯走,逼得宋辚发了好一顿脾气,最后实在拗不过他,便狠道:“我给你十日,若十日之内,你能爬上马背,在我面前走上十招,我就答应带你北上平叛。” 第127章 军营 转天一大早,阮云卿就跟着宋辚,去了驻扎在京城十里外的西北军营。 宋辚脸沉得像锅底似的,同乘一驾马车,却不与阮云卿说一句话,他兀自生气,车里的气氛也凝重得像外面的天气,腊月风寒,呵气成冰。 阮云卿倒是快活得很,他向来不自寻烦恼,确立的目标就只管一往直前,除非意识到前方的目标是个错误,否则他绝不会轻易改变心意。 太子的车驾宽敞舒适,里面又铺又垫,倒也厚实舒服,即使出了城后,道路颠簸难行,坐在车里,也丝毫不会觉得摇晃。 两个人对面而坐,宋辚不言语,阮云卿也不主动开口。 宋辚生来霸道,对人对事一惯都是令出必行,这与他太子的身份有关,终其一生,都难改了。他对阮云卿已经是疼到了骨子里,不然换个旁人,这般不听话的,他早就杀了了事,就算不能杀的,也会用尽手段,强逼他顺着自己的意思行事。 可到了阮云卿这里,宋辚当真是打不敢打,骂不敢骂,捧在手心里都嫌怠慢了,说两句重话,阮云卿可能都没往心里去呢,他自个儿已经心疼得不行了。 偷偷往对面瞄了一眼,宋辚不禁叹气,阮云卿若不是如此倔强固执,肯乖乖听自己的话去南平,他也就不用为他整日悬心了。可转念一想,他若真的转了性子,温顺可人起来,也就不是自己的云卿了。 不由得苦笑出声,宋辚暗自感叹,真不知该拿眼前的人如何是好。 西北军营就驻扎在凤鸣山主山脉的一个山坳里,马车还未到军营,远远就已经听见杀声震天,将士们早已经操练起来,此时余兴正酣,就连宋辚进了军营,也未有一人停下手里的动作。 宋辚与阮云卿下了马车,在营地间来回巡视了一圈,早上的操练也差不多结束了,营中的将士结队归营,各自去吃早饭。 宋辚这才往中军帐走,进了营帐,就见一身高八尺,膀大腰圆的莽汉正背对着门口,朝摆在营帐一角的沙盘里摆弄些什么。他聚精会神,听见有人进来,也只挥了挥手,瓮声瓮气说道:“把饭搁那儿,我摆完沙盘再吃!” 宋辚领着阮云卿过去,叫了一声:“聂将军。” 聂鹏程也不搭理,只不耐烦道:“有事呆会儿再说!”依旧盯着那沙盘细看,连头都顾不上回。 军中的将士不拘小节,大多粗豪直爽,也不会做什么表面工夫,倒是极合宋辚的胃口,他近日常来军营,对这些直率坦荡的汉子也颇有好感,知道他们天性如此,你让他们对当权者奴颜婢膝,阿谀奉承,那是打死他们也做不到的。 也没觉得聂鹏程失礼,宋辚倒是好奇起来,好奇他到底在看什么,竟连饭都顾不上吃了。要知道这位聂大将军向来好吃,看见饭竟比看见他家娘子还要亲切,此时竟连吃饭都不顾了,他看的,也必定是什么重要的物件。 忙凑了上去,往沙盘上细看,所谓沙盘,就是用沙土做成的地形模型,拿挺大的木制盘子装着,通常用来做军事布局之用,是战前演练必做的功课。 盘中摆的,正是狐子岭一带的地形图,山峦起伏,河水蜿蜒,中间只有一座孤城,正是这座孤城和地势险峻的狐子岭,挡住了冯魁南下的马蹄。 “先在大雁口列阵迎敌,然后从狭景坡斜插/进去……”聂鹏程嘴里不住嘟哝,显然是在算计日后如何攻打叛军,“直插敌腹,再用火攻……” “不可!”宋辚忙将聂鹏程摆在冯魁军马阵列中的小木牌拿出来,搁回孤城之中,“万一这支插入敌腹的兵将没有突围出营,必定是腹背受敌,死路一条。敌强我弱,人数上不占优势,强攻不行,惟有智取。” 聂鹏程不禁丧气,一把把沙盘里的木牌全都胡噜散了,恨恨说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既然派兵突袭,必定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背水一战,哪还管他什么受不受敌,冲散了敌阵,让冯魁乱了阵角不就成了!” 那木牌代表两边的军马人数,一块木牌是五千人马,层层叠叠布于沙盘之中,分列在狐子岭两边。 都是同仇敌忾的同袍兄弟,若不到万不得已,聂鹏程也不会说出让一队人马战死抗敌的话来。他心中本就烦躁,说出此话后就更是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回头就想冲那个搭话的人嚷嚷:“不强攻难道还等着挨打不成?燕回城虽然城防坚固,可也扛不了几个月了!” 猛一回头,才看见宋辚站在他身后,聂鹏程连忙收了声势,见过礼后,让宋辚坐下说话。 宋辚盯着沙盘,也是半晌无语,这是他们最后的防线了,这座燕回城,无论如何也要守住。 “聂将军不要心急,此时我们在这里算计,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还是等真正到了燕回城里,看看战局如何,再做决断罢。” 聂鹏程长叹一声,推开沙盘,回到桌案前,垂首道:“末将愧对殿下,多日来还是没有想到制敌良策,真真是好生无能!” 宋辚劝道:“聂将军不必妄自菲薄。此役不管战胜战败,都没有什么光彩的,同室操戈,战后哪一方胜了,东离都要大伤元气,只盼上天垂怜,给东离的百姓留一条生路,千万别落得个亡国的下场。” 聂鹏程心里越发难受,他攥起拳头,狠捶了两下桌面,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都振得蹦了起来。 正这会儿有小卒送来早饭,一碗小米粥,两个大馒头,外加一碟小咸菜。军中的馒头比外面的大得多,聂鹏程蒲扇般的大手,一手尚不能全握,那馒头是用白面和玉米面掺合在一处做的,白面少,玉米面多,金灿灿的一个,味道也比单纯用白面的口感甜些。 聂鹏程也不相让,顾自抓起一个馒头,一掰两半,往里面夹了两筷子咸菜,一口咬下去,馒头就少了一半。 他边吃边往宋辚身后瞟了一眼,阮云卿此时看什么都新鲜,正东瞧西看的,看着营帐中摆放的兵器和战略图,神情灵动,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快活样子。 聂鹏程皱了皱眉,心里直嘀咕,这孩子面皮白净,相貌清秀,一看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子殿下一向与营中的将官打成一片,进营时从来没有带什么小厮、跟班的习惯,独来独往,吃住上更是与普通士兵无异,从不端架子,着实让营中的将士心生敬佩。这回这闹得是哪一出?太子带这小娃过来,难道只是为了四处看看? 近日因为强制征兵的关系,倒有不少人家私下找到聂鹏程,想将家里的孩子安插/进军中,其中更不乏一些达官显贵,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们要插人进营,自然不会让家里的孩子从大头兵做起,轻则要个百户、千户,重则要聂鹏程让他家少爷做个兵曹、参军,把聂鹏程缠得头都大了,光是应付这些同僚们就应付不清。 军营又不是拣破烂的地方,什么样的歪瓜裂枣都往这里塞,这些人本身居心不良,将上阵杀敌看得跟市场上杀鱼切菜似的,压根就低估了战场残酷,很有可能是有去无回,只是一心想着,在军队里混上几年,回来报个军功,对家里那些不学无术的少爷们,是个极好的出路。也不看看那些少爷们的模样,一个个弱鸡似的,风一吹就倒,平日里横针不握,竖线不拿,别说行军打仗了,只怕见了战时的场面,都得吓得尿了裤子。 聂鹏程真怕宋辚也是为此来的,不由得又多看了阮云卿几眼,心下越发轻慢,这孩子要是能上马杀敌,他就把他的聂字倒过来写! “殿下不是说今日朝中有事,就不到军营里来了。怎么突然改了主意,可是有何要事要吩咐?”聂鹏程边吃边问。 宋辚让阮云卿上前一步,“这是我弟弟,想跟我北上平叛。我就将他交给聂将军了,新兵是怎么训的,他就怎么训。只要他能在十日内爬上马背,学会保命的工夫,我就带他去狐子岭。” 聂鹏程差点哭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别人跟他说,他还能耍个浑不吝,三青子,不管不顾,大脸盘子往下一耷拉,来个端茶送客,反正他也不屑钻营,顶多被人骂几句就是了。 可跟宋辚却怎么也不能来这一套啊,聂鹏程人虽粗糙些,可也不是个傻子,即将开战,却得罪三军主帅这事,那是绝对不能干的。再说他敬重宋辚的为人,就只是为了宋辚平日里体恤诸将,与将士们同吃同住的情分上,他也不好意思当面拒绝。 “这……这个……”聂鹏程憨笑两声,问宋辚道:“这位公子……” 满朝皇子聂鹏程都认得,眼前这人虽不是皇子,但听见太子说这人是他弟弟,就知道这人与太子的关系匪浅。 “这位公子身份尊贵,我们这儿都是粗人,万一伤了公子,末将实在担待不起。殿下,这个……嘿嘿,您看……是不是就算了……” 见宋辚脸上面沉似水,听了这话也没有一丝波动,聂鹏程忙又道:“要不您换个人训他!”他是实在不知道从哪下手啊。 宋辚不禁一笑,“聂将军不必如此。我不是说了么,新兵是如何训的,他就如何去训。我绝不会对他偏袒半分。” 聂鹏程犹豫片刻,宋辚向来言出必行,秉公办事,对自己都十分严苛,他既然都说出这话来了,自己再要推拒,倒说不下去了。 “成!殿下既然信得过我,末将领命就是了。” 宋辚回头向阮云卿轻声说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阮云卿笑着摇了摇头,迈步上前,到了聂鹏程面前,躬身说道:“有劳聂将军了!” 聂鹏程连忙还礼,心中先添了一分好感,再看阮云卿时,比方才可顺眼多了。心中只叹到底是太子的人,比以往那些头顶朝天,说话都哼哼哈哈的少爷们可是强多了。 见过礼后,三人便往校场的方向去,怎么也是太子带来的人,聂鹏程不敢将人交到手下那帮糙汉手里,只好亲自带着,陪阮云卿操练。 路上聂鹏程又悄悄问宋辚道:“殿下想要将这位公子训到何种程度?日后是只让他随军做些杂事呢,还是要与将士们一起上阵杀敌呢?” 宋辚闻言,望着走在前面的阮云卿,冷声说道:“越严苛越好,什么狠训他什么,最好能训到他打消北上平叛的念头,知难而退才好。” 第128章 操练 得了宋辚一句准话,聂鹏程便也放开手脚,安心大胆的训起阮云卿来。 新兵训练极为严苛,这也是筛选淘汰的最一道关口,那些身体素质差的,有旧疾的,难以应付急行军的,都会被一一淘汰下去,或分到马棚喂养战马,或直接到伙头军去,给三军将士埋锅造饭。 既然进了军营,正当少年的男人们就都有一颗争强好胜的心,他们与混了多年的老兵油子不同,人人奋勇争先,生怕落在别人后面,被人耻笑。因此不用将官们督促,他们也会拼了命的苦练。 宋辚等人到校场时,已然是日上三竿,营中规定一日三训,因为即将备战,已经改为了一日五训,这会儿并不是营中规定的操练时间,此时聚集起来的,都是些这次新征入伍的新兵,被百夫长们领着,在校场上来回折腾,一个个哀嚎不已,却仍旧跌跌撞撞的跟着,偶有掉队的,也会被百夫长们拳打脚踢的强逼着他们跟上大部队。 聂鹏程瞧了瞧远处,对集训的结果还勉强算是满意。这次虽是强征入伍,可也有不少是自愿进军营的,这里面有穷苦人家不堪徭役的百姓,也不乏满腔报国之心的念书人,甚至还有些以乞讨为生的乞丐,为了军中一口饱饭,也赶来投奔。 只要来了,聂鹏程就一概欢迎,军中缺人,这些新兵们要在这十来天内脱胎换骨,从普通的百姓转变成铜皮铁骨的士兵,他们要在这里经受非人一般的淬炼,至于最后能不能百炼成钢,就要看他们的毅力和恒心了。 聂鹏程往前走了两步,朝远处那些操练的新兵大喝一声。他中气十足,嗓音嘹亮,一开口就如同在校场上响了一声炸雷,他喝道:“前队变后队,急速前行一里,匍匐前进一里。” 声音传得老远,兵将们闻言,急忙听令变队,到底是经验不足,前队猛然掉头,后面还有好大一部分人没有反应过来,兀自闷头往前跑着,两下里都是急茬儿,一下子撞在一处,呼啦啦倒了一大片,把百夫长气的乱骂:“怎么听的将令?不是说了前队变后队了么,怎么还往前冲?都说了要与前面的兄弟留下半臂的距离,排兵布阵,变换阵型时都能摆弄得开,你们可倒好,全黏在一块,奶奶的,都是些糙老爷们,臭哄哄的,贴那么近有什么鸟用!” 新兵们不敢言语,心里憋屈,挣扎着爬了起来,让百夫长骂得狗血淋头,脑子里越发糊涂,连东南西北也辨不清了,起身后原地转了一圈,竟有人朝相反方向跑去,那百夫长险些气死,赶上去飞起一脚,就把人踹了回来。新兵们没头苍蝇似的,乱了好一阵子,才勉强整理好队列,前队变后队,朝聂鹏程的方向急速前行。 聂鹏程抱着肩膀,等新兵们差不多到了自己跟前,便又吆喝道:“原路返回!” 众人已经是精疲力尽,操练了一上午了,早上吃的那点粮食早就消化得干净,他们又累又饿,数九隆冬的天气,却个个汗流浃背,那蒸腾的热气从身上的铠甲、战盔的缝隙中冒了出来,成仙驾云似的,让人人周围都笼了一团白汽。 匍匐前进最耗废体力,何况他们身上还穿着不下二十余斤重的铠甲,这还没有算手里拿的兵器和头上的战盔,若细算起来,说一个人负重四五十斤都是少说了的。 这一趟下来,新兵们的两只胳膊就已经僵硬得抬不起来了,站起身后腿肚子直抖,特别是胳膊和膝盖这些着力点,火辣辣的刺痛,疼得人直想冒泪。 “这简直是不拿我们当人,老子不干了!什么混蛋玩意!”连歇一会儿喘口气的工夫都不给,就让人原路返回,这不是折腾人玩么? 百夫长的脸色登时就变了,他虎目圆睁,扭头就要去教训那骂人的士兵。聂鹏程听得清楚,不等百夫长上前,已然先开口说道:“辱骂主帅,罚你们再重来五遍!快去!不尊将令者,要么滚出军营,要么翻倍受罚!” 新兵们哀嚎不已,然而再无一人敢说什么抱怨的话。聂鹏程治军严明,令出必行,对违抗军令的人,向来是严加惩戒。进了军营再被人踢出去,他们可丢不起那人。万一再被人说是贪生怕死,临阵脱逃,这辈子也就没脸见人了。 闷头跟着百夫长继续操练,新兵们绕着校场急速前进,五圈之后又练习对战和列阵,个个凶狠无比,显然是拿那些草扎的人偶当成聂鹏程和百夫长,一顿狠砍狠刺。 聂鹏程回头往阮云卿那边扫了一眼,他这也算是敲山震虎了,若阮云卿脸上流露出一丝惧意,那么他也就不用多费什么心思了,草草训上几日,把差使应付过去就完了,要是连眼前这点苦都抗不住,上了战场只比这里苦上百倍,那岂不是更受不了了。 阮云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目不转睛的盯着校场里瞧,那样子非但没有一点怯意,反而还兴致高昂,瞧什么都好奇有趣的样子,听见新兵们哀嚎咒骂,竟是一边蹙眉一边疑惑,扯着宋辚的衣袖,细问那一句句的骂人话都是什么意思。 宋辚哭笑不得,军中的将士说话向来荦素不忌,让他怎么跟阮云卿去解释那些夹杂了南腔北调的乡间俚语中所暗含的意思。不禁板着脸道:“你可不是玩来了。” 聂鹏程也看得暗自称奇,心道这孩子倒是稀罕,不过这脾气他倒是极为喜欢。不怕就好,不怕就代表着能训得出来。 聂鹏程朝身后的小卒耳语几句,那小卒去不多时,便牵回一匹战马来。 那战马身高五尺有余,浑身上下的毛色油光泛亮,四个蹄子上各有一簇白毛,在一身黑色皮毛里显得格外扎眼。 满校场的人都让这匹马吸引了目光,这可是千里良驹,有个名字叫“乌云踏雪”,传闻能夜行八百,日走一千,是有名的千里马。 这是宋辚的坐骑,素来爱如珍宝,轻易不在人前露面,军中的人竟有大半都没见过。 聂鹏程手挽马缰,爱得什么似的,这匹马要不是因为阮云卿的关系,宋辚也压根舍不得拿出来,平日里见一面都难,今日可算能好好过过瘾了。 武将爱马是天性,聂鹏程就更加不会例外。他朝阮云卿吆喝一声:“看好了!”然后翻身上马,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十分干净利落。 聂鹏程一上马背就知道这匹马的性子野得很,恐怕除了宋辚,轻易不会认主,自己一上来它就开始躁动不安,鼻子里的气息急促,打着响鼻,已经露出些发怒的先兆。 不等它尥蹶子,聂鹏程急忙跳了下来,他骑技精湛,还骑得这般心惊胆战,阮云卿一个从没骑过马的小娃,恐怕连马背都爬不上去,就得被这匹马给掀下来。 聂鹏程面不改色,将手里的马缰松开,递到阮云卿手里,沉声说道:“上马!” 要是换个旁人,从没骑过马的,这会儿准得懵了。可阮云卿昨日从宋辚那里出来,就去找莫征问了半天骑马的诀窍和技巧,做了大半夜的功课,此时见聂鹏程将马缰递了过来,竟也毫不怯阵。 他伸手接了马缰,昂首抬头,贴近马身。骑马时千万不能露出丝毫惧意,若不能在气势上压它一头,那马心中就先小觑了你,以后也必定不会任你骑乘,总要想法子将你甩下马背才是。 马生性骄傲,天生就有野性,它们本性是不愿受人驱使的。未经驯过的马是绝对不会让人骑到它背上的,别说一个能跑会跳的大活人,就是那些驮死物件的商队用马,也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驯化,才肯驾车拉货。 战马的性子就更是彪悍,能够在刀光剑影里来回奔袭,看见血花四溅也不会惊跳起来的马,那脾气又哪会温顺得了。 宋辚的这匹马脾气就更加凶悍,当初宋辚得到此马,也是经过数日的驯化,才终于让这匹千里马乖乖认主。 心中还是有些紧张,阮云卿努力稳住呼吸,他靠近马身,左手一挽缰绳,将手里的缰绳收短,连同马儿脖颈上的一缕马鬃一起,牢牢地攥在手里,左脚踩上马蹬,紧跟着提气上纵,右脚一跨,一翻身就上了马背。 这一连串动作毫无凝滞,干净利索得让聂鹏程不由得眼前一亮,心中不免暗暗赞了声:“好!” 这马是千里良驹,气势惊人,比一般战马更难驾驭。这小娃年纪不大,听太子话里的意思,他竟是什么底子都没有,是个连马鞍子都没摸过的生手,如今他只是演示了一遍,这孩子就能依样画葫芦,将上马的动作细节模仿得八/九不离十,其悟性、机敏都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聂鹏程搓了搓手掌,牙槽骨来回锉了两下,像要把阮云卿生吞入腹似的,眼中冒出一抹幽蓝的光晕。军中的人就喜欢这样聪明的好苗子,一点就透,甚至能举一反三,稍加点拨,日后就是将帅之才,也难怪聂鹏程眼珠子都犯了绿光,恨不得把阮云卿掖兜里带走。 原本还有些心不在焉,可此时却让阮云卿激出几分兴趣来。聂鹏程见阮云卿上了马背后,整个人就僵在马上,浑身肌肉紧绷,动不敢动,挪不敢挪,像个木偶似的,连脖子都不敢转了。 聂鹏程嘿嘿一笑,从小卒手里抢过马鞭,照着那黑马的胯上就狠抽了两鞭子,抽得那匹乌云踏雪吸溜溜怪叫,先是后蹄一掀,尥了两个蹶子,紧跟着后腿踏地,前腿腾空,风一样地蹿了出去。 第129章 驯马 不管平日里学了多少技巧,没有实战演练过也是白搭,阮云卿上马上得倒是利索,可真正到了马背上,他才意识到,从莫征那里听来的技巧全都用不上了,一切全都要靠他自己摸索才成。 乌云踏雪性子极烈,除了宋辚谁骑它都得发脾气,刚刚聂鹏程上来,已经惹得它心里不痛快了,如今三番四次,又换了阮云卿骑它,这匹马可就彻底被激怒了。 它自阮云卿上来,就开始不住地四蹄刨地,头颈来回甩动,压根不等阮云卿拽稳马缰,就在原地躁动不安的挪着步子,鼻孔里不住地喷着气,以表示它此刻躁郁的心情。 阮云卿是个新手,新手就会犯新手必犯的毛病。他先前的气势还绷得挺足,可上了马后,平白的离地三尺,视野里的景物一下子变了模样,心底不自觉的慌乱起来,这一慌可就让马儿钻了空子。它心里本就不服,这回更是要将你的恐惧利用到极点。正想将阮云卿掀下马去,不想却被聂鹏程狠抽了两鞭子,打得胯上生疼。这黑马立时不干了,驮着阮云卿连蹿带跳,连跑带蹦,撒着欢儿的耍起了性子,没一会儿就跑上了马道。 阮云卿正僵着身子找平衡呢,一上马就觉得哪里都不对劲,身子左摇右晃,就算紧紧攥着马缰,那马还是不听使唤,让它往左它不动,让它往右它也不理,无论阮云卿如何去扯缰绳,那黑马都只是喷着响鼻,兀自在原地乱转。 待到它飞奔出去,阮云卿被带得身子往后一仰,险些闪了下来,急忙收紧缰绳,随着黑马奔跑的方向来回调整姿势。 那黑马就像故意要和阮云卿作对似的,明明是在大平地上奔跑,它也愣是做足了上下陡坡的架势,马背上颠簸得厉害,阮云卿就像个挂在马背上的麻包一样,被那黑马颠来甩去,肚子里的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儿,把宋辚看得脸色煞白,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里,阮云卿却还是咬紧牙关,放低身形,整个人伏在马背上,牢牢抱住马脖子。这一路竟有惊无险,骑了好一阵子,也没被那烈马甩下马来。 那烈马越发焦躁,在马道上狂奔一圈,猛地收蹄停住,这一下来得十分突然,阮云卿毫无防备,身子往前一冲,再想去抓马鞍已经来不及了,一下就从马上跌了下来。 所幸他还记得莫征说过,骑马时切记要用前脚掌踩马蹬,留出余地,不要踩得太实,以防脚卡在马蹬里,万一马不能及时停下,被它拖行至死。这可比摔下马来严重多了,摔下来只要不伤到脑袋,一般也只会受些皮肉伤,而脚要被卡在马蹬里,轻则被突然停下来的马踩了,重则会被疾行中的马拖着乱走,直到气绝。 阮云卿掉下马来,宋辚除些惊呼出声,聂鹏程此时已骑了另一匹马,悠闲自在的跟了上来,他刚要开口让阮云卿爬起来重新上马,就见阮云卿就地滚了两滚,紧跟着不顾疼痛,一跃又蹿到那黑马跟前,也没用缰绳,揪着那黑马的马鬃翻身上了马背。 那黑马恼恨非常,比刚才还要暴烈,连踢带蹦,摇头甩尾,不住地尥着蹶子,没过一会儿,就又将阮云卿甩下马去。 阮云卿的倔脾气也上了,他就不信他制不住这匹烈马。不等心底的害怕和恐惧萌生出来,阮云卿就在行动上领先一步,重又蹿上了马背。他知道,他此时绝不能停,若是停了,他从此就会对骑马这事心生惧意,别说上阵杀敌,就是普普通通的骑马,恐怕也做不到了。 他要跟宋辚北上平叛,他绝不允许自己眼睁睁的看着宋辚上了战场,而他却留守后方。他要与宋辚并肩作战,无论面对多么强劲的敌人,他都要成为宋辚最有力、最可靠的支撑。 阮云卿默默地发着狠,一次次跌下马背,又一次次重新爬了上去,就这样来回折腾了数十次,才终于磨得那匹烈马筋疲力尽,任由阮云卿骑在它背上,再也没力气将他掀下马去。 聂鹏程看得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了,他心中敬佩,直叹阮云卿真是条汉子。 乌云踏雪是千里马,耐力极好,体力也比一般战马强得多,普通的战马这样折腾,早就累趴下了,这匹黑马却能接连重复,将阮云卿甩下去数十回,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力竭服软。 这阮云卿也是个狠的,驯马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今日不成还有明日,做什么这样拼命,跟这黑马死磕起来,惹得满营的将士全都跑过来看热闹,在校场周围给阮云卿呐喊助威,叫好声此起彼伏。 阮云卿也累得受不住了,腿肚子直抖,抓缰绳的手也微微发着颤,他趴在乌云踏雪身上,摸着它汗湿的脊背,轻声说道:“别再闹脾气了,我以后一定对你好。小黑。” 阮云卿言语温柔,轻轻理着黑马的马鬃,一边安抚一边来回梳理,那黑马也不知是累的,还是真的服帖了,阮云卿摸它,竟也没有再摇晃脑袋,把阮云卿的手甩开。只是听到“小黑”两个字时,才又重重地打了个响鼻,心中想是极为不满。 那马终于安静下来,宋辚紧绷的神经也跟着慢慢平复放松。一颗心好像被人揪来扯去,他看见阮云卿摔下马来,心中早就煎熬得要命,几次想冲上前去,让阮云卿别再试了,可一看到他坚毅执着的目光,就愣是生生止住脚步。 马背上的阮云卿神采飞扬,宋辚即心疼又自豪,听着耳畔将士们的赞赏之声,再一次意识到阮云卿的难能可贵。这个孩子,简直就是上天送给他的,此生最值得珍视的东西。 阮云卿驯服了黑马,校场上早已欢声雷动,新兵们都被这个小小少年激起一股豪气,不禁大声吆喝道:“兄弟们,别光看着啊,咱们可不能输给一个还没板凳高的小娃,走,再去校场操练一回!” 兵将们齐声应喝,纷纷回到校场,一时喊杀之声震耳欲聋,人人激奋,个个豪情。 聂鹏程不敢放松,到了阮云卿跟前,大脸一沉,冷声说道:“马累了,先让它歇上一会儿,午后你用过午饭,继续来校场练习骑射。” 阮云卿连忙跳下马背,爱惜地抚着黑马的脖子,让小卒带它去涮洗饮喂。 又找到宋辚,笑道:“殿下无事就先回宫去罢,我留在这里继续操练。若刘大人那里有事找我,就请大人稍待,容我回宫后再行处置。” 阮云卿抹了抹脸上的汗,他在地上滚了半天,脸上早已经看不得了,土沫子和着汗珠子流得满脸都是,白玉似的脸上满是一道一道的黑泥,惟有一双眼睛还亮闪闪的,看着宋辚,露出个快活笑容。 宋辚听了阮云卿的话,不禁叹了口气,有心问一句他可曾伤了哪里,又怕这话一问出口,他的心就彻底软了。 交待聂鹏程好生看顾阮云卿,千万别让他太过拼命,弄伤了自己。聂鹏程连声应诺,刚刚一番举动,聂鹏程早已对阮云卿刮目相看,不用宋辚嘱咐,他也会好好照看阮云卿的。 宋辚走后,阮云卿在军营里用了午饭,下午继续操练。 以后日日如此,白天来营中骑马备战,晚上回端华宫中处理日常事务。阮云卿忙得脚不沾地,险些快把自己劈成八瓣。一面顾着征兵纳粮之事,一面去校场练习骑射,那黑马虽肯让他骑在背上,可要想真正将它利用起来,跑马杀敌,可就又要费一番工夫了。 聂鹏程跟黑面神似的,每天跟在阮云卿后面,手把手的教他如何单手执缰,如何在马上使用兵器,如何防守,如何制敌,甚至连逃命的功夫也一并教给阮云卿。 这过程十分严苛,聂鹏程也半点不留情面,阮云卿身上每天都新伤不断,有时旧伤还没结疤,新伤就又盖在旧伤上。他身上青紫交错,脸上也时常带着幌子,宋辚只作不知,咬着牙等着阮云卿知难而退。 起初还有几分信心,可过了几天,宋辚就知道想让阮云卿打消北上的念头,简直比登天还难。眼看着阮云卿一天一个变化,从开始骑马都骑得战战兢兢,到后来可以纵马如飞,再到最后,他竟能手使银枪,跟聂鹏程在校场上过上几招。 宋辚心中又爱又恨,不禁重新思考起阮云卿的事来。当晚他就给聂鹏程送了信去,让他将操练强度再加重一倍。 聂鹏程接过信后,就咂吧着嘴里的肉汤,哼道:“那倔小子,你就是再加重三倍,他也不会乖乖的服软听话。” 多日相处,聂鹏程也看出来了,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马,那匹乌云踏雪就是个顺毛驴,只能哄着,不能拧着来。阮云卿就更是如此,认准了的事绝不回头,倔得跟什么似的。 翌日果然如宋辚吩咐的,给阮云卿加大了强度,阮云卿没有半句抱怨,将聂鹏程吩咐的事情一一完成,晚上还给黑马喂了食水,才乘马车回了宫里。 浑身上下跟散架了一样,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阮云卿回了自己屋里,草草洗漱了,正想早点睡下,好明日起个大早,赶去营里,给黑马加一餐豆饼吃。 刚把衣带解开,门外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阮云卿忙又系好衣裳,问道:“是谁?”都这个时辰了。 门外停顿半晌,才隐隐有个声音飘了进来,“是我。” 阮云卿心中疑惑,门外的声音,竟是红鸾。 第130章 离别 外面的人是红鸾,阮云卿心中疑惑,急忙开了房门,将红鸾让进屋里,“怎么了?这么晚过来。” “我倒是想早来,你可也得在屋里才成啊。成天见不着你人,不这会过来堵你,只怕以后也难见了。” 红鸾说着话已然走了进来,他一身绯红华服,相貌明媚艳丽,不管到了哪里,都像一道耀眼的华彩似的。阮云卿不由觉得他这朴素的小屋也随着红鸾光彩夺目起来,又听他口中抱怨,不免先了陪不是,让他坐下,自己去倒茶来。 “不必了。我坐坐就走。” 红鸾借着灯光细细打量阮云卿,见他又瘦了一圈,人也黑了些,颧骨上好大一块瘀伤,额角到脸侧也不知让什么划了一道,虽然并不很深,只是破了皮,可也看得人胆战心惊。 “这是谁伤的?差一点就到眼睛上了!” 红鸾抬手去摸,阮云卿忙笑着躲开,抚着那伤笑道:“今儿和一个新兵对战,我俩旗鼓相当,难免有些得意忘形。别只瞧我伤得惨啊,那新兵也让我揍得连他亲妈都不认得了。” 红鸾不禁好笑,以前的阮云卿哪会说这些粗话,全都是宋辚闹的,他这才去了军营几天啊,嘴里就学的一连串的粗鄙言语,哪还有过去那副温文儒雅、大家公子的风范。 “我明儿就走了。”红鸾停顿半晌,才慢慢开口,“这一去也许就再也不回来了。” 他乍提离别,阮云卿不免吃惊,他瞪着红鸾,急道:“怎么就要走了?留在京城不好么?可是宫里有人慢待了你?” 红鸾也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阮云卿露出一脸焦急神色,问他道:“你舍不得我?” 阮云卿脱口而出:“自然是舍不得的。” 他与红鸾虽算不上什么莫逆之交,可多日相处,朋友一场,他突然就说要走了,阮云卿心中还是难免伤感。 “那你可愿与我一起离开?”红鸾问罢便直直的盯着阮云卿,不肯放过他脸上的一丝变化。 却见阮云卿闻言,只愣了一愣,便笑道:“我哪能走呢?大战在即,我还要跟殿下北上平叛去呢。” “若是没有战事,宋辚也平平安安的当他的太子爷,并未事关生死,你,可会跟我离开京城,从此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怕阮云卿不动心,红鸾忙又细细说道:“我虽不比宋辚,可这些年也攒了些家底,足够让咱俩后半生锦衣玉食。外面不比这闷死人的皇宫有趣多了,咱们可以去西越的锦屏山,听说那里常年流云不断,如同仙境;还有南平的茫茫瀚海,北莽的大漠黄沙,有生之年,我带你游遍四海,享尽荣华,岂不比困死在这勾心斗角的皇城里强?” 阮云卿心中神往,那些地方,只是听听,就能勾起人无限遐思,若能去上一趟,定是此生无憾。 愰了愰神,阮云卿却依旧摇头笑道:“谢公子的好意云卿心领了。别说此时事态紧急,前线吃紧,就是太平无事,我也不会离开殿下身边的。” “你!”红鸾怒从心起,不禁高声喝问:“那宋辚就这般好么,值得你如此为他?你瞧瞧你如今都成了什么模样了。这还没上战场呢,就整日新伤撂着旧伤,骑马骑得两股都磨破了,也忍着不与人说。你为他付出了这么多,可曾想过日后会落个什么结果?他身为太子,势必要娶妃立后,到时你如何自处,那女人又可能容得下你?” 这此事阮云卿早想过无数遍了,心中也早已通透无比,他轻轻抿了抿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轻声叹道:“能陪他一日,就陪一日罢了。” 阮云卿话里并没有沮丧,也没有丝毫的抱怨和不甘,这份感情是他自己的选择,无论是何结果,他都绝不会后悔。 “日后他若娶妻,我自会躲他远远的,或去哪个州府当个监军,或是早早的告役出宫,想来凭我这些年为殿下鞠躬尽瘁,他也不会在此事为难于我。” 话到最后,阮云卿才露出些戚然神色,他紧紧抿着嘴唇,压抑着胸间就要满溢出来的叹息,面朝着红鸾,强自笑道:“这个人情,殿下还是会赏我的。” 红鸾望着阮云卿即隐忍又倔强的神情,就知道他再说什么,也打动不了阮云卿的心了。这孩子痴情而固执,才刚情动就让宋辚吸引了目光,此后哪怕再有什么神仙似的人物,在他心中,恐怕也不及宋辚半分了。 红鸾失望不已,他相貌出众,向来都受人追捧,从来都是别人拿着大把银子来哄他,哪曾见过他这样小心翼翼地哄过别人。不甘与懊恼同时涌上心头,红鸾不禁在心里来回念叨:若是他比宋辚先一步认识阮云卿,此时的情景一定与现在大不相同。他有信心能够让阮云卿对他死心塌地,他也自信有那个魅力,能够让阮云卿对他一见倾心。 可如果只是如果,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说什么都难以挽回。红鸾再怎么不甘,也只能暗自感叹造化弄人,怪老天既然不给他机会,又为何让他见到这个人。 红鸾再不言语,默默的看着烛台上的灯花,结了又爆,爆了又结,橙红的火焰照亮了阮云卿经过数日磨练,已有几分刚毅的侧脸。 红鸾不由得抬起手来,望着墙壁上的人影,轻轻的摸了上去。也只有如此,阮云卿才不会躲开,红鸾心中苦涩,他隔空摸去,手下无所依附,空虚的触感传来,让红鸾的心里也好像空了一大块似的。明日一别,也许再也无缘相见,然而红鸾相信,阮云卿会牢牢的印在他心中,也许终其一生,都不能忘怀。 压抑的心情让人憋闷得厉害,红鸾站起身来,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他手指修长,微微屈起,用指节轻扣匕首上泛了幽幽寒光的锋口,就着那拍子,口中轻声唱和:“剑空弹月下高歌,说到知音,自古无多。白发萧疏,青灯寂寞,老子婆娑。” 一曲折桂令在红鸾略显苍凉的嗓音中越发显得寂寥落寞,红鸾收起了往日故意做出来娇媚神态,就像一个普通的男子一样,面对求而不得的心上人,在即将离别之际,将他全部的心声都融进了曲子里。 曲罢抚了抚匕首,红鸾递给阮云卿,笑道:“自古宝剑酬知己,可惜我身上只有这把匕首。你就要上战场了,这匕首送你,也好做防身之用。” 阮云卿连忙推拒,那匕首也不知是用材质做的,周身发乌,锋口税利,把上雕刻繁复,尽是些式样复杂的纹饰。红鸾递过来时,阮云卿就觉得眼前寒光一闪,一股冷意逼来,禁不住心下森然。 这东西一看就是古物,而且价值不菲。少说得有上百年的物件,却依然给人如此逼人的威势,实在是世间难寻,阮云卿哪里肯收。 “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不等他把下面的话说出来,红鸾就已经怒道,“不过是一件死物件,你也不肯收么?” 阮云卿见他脸上变色,眉头紧皱,已是恼了,连忙将匕首接了过去,安抚红鸾道:“我收下就是了。” 红鸾这才眉目舒展,露出一点笑意,“你只管收着就是了,这样的东西我家里多的是,搁在身上,我还嫌它坠坏了我的衣裳呢。” 紧跟着他又从衣袖里摸出一个白玉做的鹅卵大小的小罐子来,连那匕首一起,一并递给阮云卿,“这伤药也给你罢,能伤我的人不多,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阮云卿接了过去,自是谢了又谢,红鸾无奈之余,也只好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受了阮云卿一礼。 又坐了片刻,红鸾便起身告辞。阮云卿又累又困,陪红鸾坐着已是强打精神,红鸾不忍再扰他,既然知道了阮云卿的心意,再坐下去也不过是陡增烦恼罢了。 “万事小心。若东离真的败了,就到西越去找我。” 到底还有些不死心,红鸾临走时又一再交待,让阮云卿切记要保住性命,别那么一根筋死心眼的,净把心思扑在宋辚身上,也要多少顾顾自己才是。 阮云卿笑着应了,送红鸾出门,便销了房门,自去睡觉。 红鸾从阮云卿屋里出来,独自在庭院中漫步,越往前走,他心底里那份心不甘、意难平就越是汹涌得厉害。 浑身都不舒坦。自个儿这样难受,又怎么能让宋辚痛快呢。 眸中精光一闪,红鸾已然有了主意,他快步往宋辚的寝殿走去,也不用人通传,径直进了宋辚的卧房,推门而入,见宋辚伏案疾书,旁边还有一撂未及寄出的书信,看这样子,他是要忙一晚了。 当头便朝宋辚喝了一声,红鸾语带得意,张狂说道:“我要带云卿离开。他已然答应跟我走了。” 第131章 挑拨 当头便朝宋辚喝了一声,红鸾语带得意,张狂说道:“我要带云卿离开。他已然答应跟我走了。” 宋辚埋首桌案,头也未抬,手上的动作也没有丝毫停顿,他顾自处理着堆积成山的公事,对红鸾的话和他这个人竟是理都不理。 这是什么意思?不信? 红鸾心中更恨,不由得冷笑一声,在宋辚面前编起了故事,“我刚去云卿房里找他,我俩心意相通,情投意合。他早就盼着我带他离开京城,离开你!” 红鸾在“你”字上特意加重了声调,重重地吐出这个字来,果然看见宋辚平静的脸上终于起了一丝波澜,他手上的墨笔一顿,那一笔龙飞凤舞的草字顿时扭成了麻花,宣纸上染了一块墨迹,眼看着这张写了大半页的纸就这么废了。 红鸾心头不禁浮上一丝大仇得报的畅快,他将阮云卿的话夸大篡改了一遍,带着一脸餍足缱绻的神情,对宋辚描述起了他与阮云卿离开京城后的生活。 “我们会取道高平关,然后走津口渡,再坐船回我的家乡……” 红鸾越说越起劲,说到最后,脸上的神情也越发柔和,明知不是真的,可心底地渴盼却比刚才去见阮云卿时还要浓烈,刚刚压下去的那股失落而又空洞的心情,重又袭遍全身,眼中犯起湿意,那些美好的憧憬竟是再也编不下去了。 宋辚冷冷的瞪着他,目光里的寒意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冷上三分,“说啊!怎么不说了?接着说!” 宋辚猛地将手里的墨笔甩在地上,紧跟着狠拍桌案,手指着红鸾,露出一脸狰狞神色,他冷声喝道:“谢红鸾,别以为你是西越的皇子,我就不敢杀你!” 敢惦记他的人,哪怕只是想想,都已经是罪无可赦,更何况这个谢红鸾,还几次三番当着宋辚的面挑衅,要不是这段日子还用得着他,宋辚早就将此人碎尸万段,扔出城外喂狗了。 管他是什么身份,管他过去与自己有什么交情,凡是多看阮云卿一眼的,都该死! 红鸾生生让宋辚吓得倒退了两步。他与宋辚相识至今,还从没见这个人发过这么大脾气。红鸾出身皇室,经过的大风大浪也不算少了,身上发生的故事比宋辚的还要丰富多彩,多年来流落民间,有国难回,红鸾的一颗心早被无数风刀霜剑磨砺得坚韧而又轻浮。 他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律法,地位,亲情,一切的一切,在他眼中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喜欢阮云卿,多多少少也是因为这个孩子,虽与自己的经历相似,却并没有为此消沉妥协,不像自己,在知道了身世之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把那个将他的身世如实相告的人给宰了。 红鸾周身发冷,这还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打从心底里涌上一股惧意,因为宋辚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一丝人类的感情,他像头被激怒的雄狮一样,狠狠地瞪着自己,相信只要他再说出什么挑衅的话,等待着他的,定会是生吞活剥的下场。 这恐惧只有短短一瞬,红鸾便将其强压下去,他面不改色,嗤笑一声,问宋辚道:“怎么?太子爷不想放人?云卿亲口答应要跟我离开,你难道还想强行留下他不成?” “云卿绝不会说这种话!” 阮云卿要想走早就走了,何苦还留到现在,他日日在校场苦练,宋辚都看在眼里。对此他笃定极了,因此刚才红鸾进门,宋辚也压根没有理会,要不是听红鸾越说越过分,连与阮云卿纵马游缰,姿情快意这样的话也说出来了,宋辚这会儿,恐怕还是忙于公事,懒得理他。 红鸾口中所说的生活,何尝不是宋辚想过的,他多少次都想带着阮云卿离开,抛开一切,过那种只有他们两个的快活日子。可梦想终究只能是梦想,现实却不容许他做出如此轻率的举动。他和阮云卿,与这个皇宫有太多太多的羁绊,就算他们想远离纷争,宫里的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他们不断抗争,这般拼命,为的就是快点打破僵局,尽快助自己登上皇位,从此再也不必受制于人。 自己奢望而不可及的日子,听别人说出口来,宋辚哪里还能煞得住性子,没有当场将红鸾暴揍一顿,已经是他修养得宜,顾全大局了。 至于红鸾口里说的,与阮云卿情投意合一事,宋辚压根就没放在心上。情投意合又怎样?两情相悦又怎样?阮云卿是他宋辚认准了的人,就算杀尽天下,也会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你就这样信他?” 挑拨不成,红鸾不禁苦笑。他来这里,本就是堵了一口气,如今说得再多,也不过是痛快痛快嘴罢了。明日见了阮云卿,这谎言自然不攻而破。红鸾就是不想让宋辚好过,哪怕只有这短短的一晚,他也想让宋辚体验一下他刚刚体验过的失落和痛苦。 不想这两个人,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是只要喜欢上,死也不肯回头,而另一个,却是认准了一个人后,就霸道强势得根本不容人挣脱。红鸾算是看出来了,别说阮云卿没有答应,就是真的答应了,宋辚也会想法子杀了自己,将阮云卿留下。 第2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4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24节 过去真是太小看他了。红鸾在心中暗暗叹道,宋辚这人,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可怕,他们俩若真的全力相博,恐怕此时的自己,还不是宋辚的对手。 “真没趣儿!” 红鸾嫣然一笑,脸上早就变了模样。他抬起眼帘,丹凤眼里无端端的添了抹风流艳色,红鸾娇笑一声,上前推了宋辚一把,调笑道:“我不过开个玩笑罢了,瞧你,吹胡子瞪眼睛的,还当真了不成?” 宋辚盯着红鸾,瞪视许久,才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又坐回桌案后面,继续处理公务。 红鸾没有占了便宜,心里越发不服不忿,他缠在宋辚身边,絮絮叨叨地说起他此次来东离,有多么的不容易,在宫中住了这么久,又遭了多少白眼,他出身尊贵,不惜自降身份,来陪宋辚演这场戏,又是多么地委屈。 宋辚初时只是不理他,后被他缠得实在烦了,便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红鸾立时来了精神,他嘻笑一声,狐狸一般笑道:“你屋里有副画,能不能送我?” 那画是宋辚与阮云卿相识不久后画的,那时他心中可能已经对阮云卿动了心,因此将阮云卿画得格外传神,活生生的,仿佛要从画里跳出来似的。宋辚爱如珍宝,一直挂在自己寝室中墙壁上,平日里掸灰拂尘,都是他亲自动手,从不肯让外人碰那画一下。 “不给!” 宋辚一句话就把红鸾给打发了。不管他如何哀求,装可怜,发脾气,拍桌子,宋辚都不肯给他。 “人都留在你这儿了,一个死物件你还舍不得么?” 红鸾软磨硬泡,招数使尽,宋辚仍旧不为所动,最后实在是闹得累了,红鸾咬牙恨道:“也没有白使唤人的!我明日就走了,你总得给我点什么,当作报答罢。” 宋辚想了一想,万一此次兵败,也许日后还要求到红鸾那里,此时还是不要做得太绝为好。只要不牵扯到阮云卿身上,其余的东西,只管让他挑就好了。 “除了云卿,库里的东西你随便去挑!” 红鸾眼睛瞬间便亮了起来,他闻言立时蹦了起来,“当真?你可不要后悔!” 红鸾这人向来贼不走空,人没得到,东西也总要带走一件才成。既然宋辚舍不得那副画,那就别怪他手下无情,把他这儿的好东西全都打包带走。 宋辚也没料到红鸾会这般不客气,当下只是笑道:“你当我是你呢,一时一变的,任谁都摸不准你心里的意思。” “吓!”红鸾袍袖一甩,动作说不出的潇洒飘逸,“少爷我这是真性情,哪像你老谋深算的,没的要闷死谁。难怪云卿到现在还不明白你的心意。哼!活该!憋屈死你!” 红鸾说着话就往走,临出门时还不忘讥讽两句,宋辚不住摇头,皱眉怒道:“你到底走不走?别等我不客气!” “走!” 红鸾也不再出言激他,迈步出了寝殿,走出老远,才抛下一句来,“宋辚,千万活着回来!你要死了,我就把云卿带走,天天风流快活,气也要把你这个死人气活了!” 宋辚心下感激,知道红鸾的脾性如此,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已是万般不易,不禁缓和了神色,高声应道:“放心!你死了我都死不了!” 红鸾不由笑出声来,背冲宋辚,朝他挥了挥衣袖,口中哼起一曲乡间小调,紧跟着昂首挺胸,飘然而去。那抹嚣张的红色,一直到那曲子听不见了,才在宋辚眼前消失无踪。 红鸾走了,宋辚又埋首于公务之中,他即将北上,朝中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刘同致仕后,只留下贺太傅一人,独臂能支,他实在有些放心不下。把该布置都布置下去,朝中也插下足够的人手,宋辚才能安心北上,去跟冯魁一决死战。 一直忙到五更更响,天色微明,才总算将手头的事务处理得差不多了。 宋辚站起身来,推开窗扇,任晨起的寒风吹过身体。庭院中的梅树上花开了一片,花苞初绽,梅蕊中含了一口白霜,沁人心脾的香气飘得满处都是,宋辚呼吸一口,觉得是时候去看看阮云卿了。 第132章 上药 到了阮云卿屋前,宋辚踌躇了好一阵子,才悄悄拨开门销,蹑手蹑手地走了进去。若让满朝文武看见,他们往日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如今正像个钻门撬户的蟊贼一样,小心翼翼的进了他宫里首领太监的屋里,非得惊得把眼珠子都掉到地上不可。 屋里一片昏暗,外面才刚天亮,光线还不是很足,屋里的摆设都静静的立在角落里,宋辚偷偷来过好多次了,因此轻车熟路,推开里间屋的门扇,径自进了阮云卿的卧房。 阮云卿正在床榻上睡着,呼吸绵长,睡得正沉,宋辚走至他床边,轻轻撩起床帐,阮云卿还是沉睡未醒。 抬手摸了摸脸颊,觉得阮云卿比前些日子瘦了好多,幸好一直给他补身子,已经补得体质强健,不然这几天这样折腾,本事还没有学成,人就先累坏了。 宋辚在床头坐下,从身上摸出一瓶伤药,想给阮云卿抹上,他初学骑射,股间的嫩肉很容易磨破,宋辚这几日,每晚都偷偷过来,给阮云卿往两股上抹上伤药。 正要把手里的瓷瓶搁在床上,转目之间,却看见阮云卿的枕头旁边,已经有了一个白玉做成的小药罐。和那药罐搁在一处的,还有一把匕首。 宋辚不觉诧异,这两样东西是哪里来的?拿起那匕首,才刚褪下皮鞘,便觉得眼前寒光一闪,一股森然寒意扑面而来,不用再试,宋辚也知道这是好东西,削铁如泥,杀人更如砍开一个西瓜似的容易。 心中已然猜到了是谁所赠,宋辚更加烦闷,拿过那罐药来,连同那匕首一起,甩手就想扔出窗外。 此举实在是小气幼稚,然而宋辚就是觉得烦躁,一想到红鸾其心可诛,送阮云卿这两样东西,就是想他日日带在身上,一看见此物,就想起送它的人来。 真恨不得把红鸾抓回来,好好抽他几鞭子。宋辚磨着槽牙,又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打开那小药罐一瞧,里面墨绿莹碧的一罐子药膏,轻嗅两下,宋辚脸上的神情便为之一变。 又仔细辨认了一番,确认这东西的确是世间少有的灵药,生肌去腐,甚至断骨再生都颇有奇效。 宋辚不禁咬牙切齿。这个谢红鸾,还真是下了血本。他那人一向爱财如命,得了好东西全都串在肋条上带着,谁动一下,都跟撕他的肉似的,谁料他对阮云卿竟然这般大方,一出手就是两件奇物,市面上出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好东西。由此可见,红鸾对阮云卿是真的动了心思。 心里更加酸了,此时就算再让宋辚扔,他也舍不得了。红鸾的药可比自己这瓶强多了,只要抹上一点,阮云卿身上的伤就能好了。 再不情愿,也不如阮云卿的伤重要,宋辚轻叹一声,将自己带来的伤药收入怀中,转而将红鸾给的药罐摆在手边。 帮阮云卿褪下中衣,除了亵裤,露出两条白生生的大腿来。又打开一个白布包,从里面取了一柄扁头的玉簪子出来。这种簪子专为上药所用,簪头较普通挽发的簪子宽些,伸入药罐中,正好可以蘸出上一次药的份量。 蘸了一点药膏出来,摊在手掌之上,给阮云卿抹在股缝间的破溃的嫩肉上。 也不知是今日耽搁得久了,还是因为恼恨那罐伤药的关系,下手略重了些。宋辚才刚揉了两下,就见阮云卿动了动身子,双目一睁,醒了过来。 猫儿似的蹭了蹭枕头,阮云卿睡眼惺忪,茫然的看了一圈,才把目光放在宋辚身上。他定定地注视了许久,又揉了半天眼睛,脑子里才转过弯来,眼前的人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切切,活生生的宋辚。 裸/露的身子让晨起的寒风一吹,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阮云卿下意识往身上一摸,这才发现他除了上身还穿着一件月白缎子的贴身小褂外,下身竟然不着寸缕,让人脱了个干干净净。 这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宋辚还一手举着阮云卿的一条腿,抬得高高的,另一只手上也不知抹了什么东西,绿莹莹湿哒哒的一片,正摸在自己的私/处,轻轻的揉弄着。 骑马时磨破的伤处位置十分尴尬,就在股缝之间和大腿根那一块。宋辚为了方便给阮云卿上药,这才抬了他一条腿起来,并伏着身子,几乎趴在他身上,用自己手掌给他擦药。 两个人的姿势要多暧昧就有多暧昧,再加上阮云卿突然醒转,宋辚动作僵硬,任谁看见,都会觉得这下一步,准是要红销帐暖,春浪拂床了。 第133章 燕回城 宏佑二十五年正月初九,新年刚过,百姓们还沉浸在阖家团圆的氛围之中,宋辚率二十万人马,轻装简行,一路疾袭,不到半月,已到了狐子岭上的燕回城外。 大军集结之时,宏佑帝尚在宫中酣睡未醒。秦姬就坐在宏佑帝身边,注视着这个胖大臃肿的中年男人,目光空洞,就像一个被抽去灵魂的躯壳一样,冰冷而不带丝毫感情。 魏皇后早早便起来了,她让人将宋轲捆在自己跟前的椅子上,直直的瞪着他。 宋轲闹了有半个多月了,自从知道宋辚要去狐子岭平叛,他就开始跟魏皇后闹腾,吵吵着要跟宋辚一起北上,非要跟随兄长,上阵杀敌不可。魏皇后哪里肯让他去,劝了几日,宋轲还是执意要去,魏皇后干脆将他锁在房中,任由他怎么叫喊吵闹,也不放他出来。 母子俩相对无言。宋轲被捆得结实,他嘴里塞了麻核桃,说不出话来,只能不住的呜呜哼叫,在椅子上挣扎扭动,表达着他此刻的愤怒心情。 魏皇后面无表情,她平静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像看着自己在这皇城里唯一的希望一样,脸上的神情看不出喜怒,一双眼睛也古井无波,没有半分波澜。 百官代宏佑帝送大军出城,一直送至十里长亭,刘同泪染袍襟,满朝文武也唏吁不已。 宋辚甚至没有在将士们面前说什么激励、鼓舞的话,同室操戈,本就没什么光彩的,此次去狐子岭,是与他们一脉相承,同是东离将士的人交战,再说什么奋勇杀敌,誓师明誓的话,都改变不了他们要与曾经的同袍兄弟,自相残杀的事实。 宋辚只与将士们说了一句话,“退者杀!不听将令者杀!乱杀俘虏者杀!骚扰百姓者杀!除此之外,想法子保住你们自己的性命,想想家中的父母妻儿,一定要活着回来!” 不少人因为这话句落下泪来,他们中很多人都是才刚入伍的新兵,训了不久,就要上战场,面对即将开始的血淋淋的厮杀,即使心中再怎么害怕,此时也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战场之上,除非死了,否则只有前进一条路走。 众将士大声唱喝:“杀!杀!杀!”声音激亢嘹亮,经久不绝。 “开拔!” 宋辚一声令下,一马当下,上了官道。阮云卿紧随其后,紧跟着是一千鹰军和六千太子六卫。再往后以聂鹏程为首,骑兵先行,步兵在后,最后面是粮草辎重和无数弓/弩、火炮。 不一日到了狐子岭,进山不久,远远已望见一座孤城,牢牢卡在两山之间,与周围的崇山峻岭形成一处半天然、半人工的隘口。 早有人送了信去,燕回城的守将司马鸿得到消息,早派人守在山口,等着宋辚的大军过来。 两边汇作一处,小校将宋辚等人迎进燕回城里,司马鸿等候多时,见了宋辚,连忙翻鞍下马,抱拳拱手,躬身施礼道:“殿下金安,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 宋辚也急忙跳下马来,双手相搀,扶起司马鸿,笑道:“战时不必拘礼。宋辚还没有谢过司马将军,坚守孤城百余日,挡住贼寇五十余万大军,为东离守住半壁江山。” 说着话宋辚就要朝司马鸿躬下身去,司马鸿哪里敢受太子的大礼,急得脸红脖子粗的,慌道:“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宋辚不顾司马鸿制止,还是向他行了半礼。这礼是他替宏佑帝行的,司马鸿以一人之力,数万人马,将这座燕回城守得固若金汤,让冯魁吃尽了苦头,费尽了脑筋,光大将就折损了十余人,兵士就更是死伤无数,拖住了他南下的脚步,让关内的百姓免受战火之苦。 这一礼,司马鸿完全受得起。 “请殿下先去驿馆歇息一晚,待明日我将府中的家眷挪至别处,再请殿下移驾到我的都督府里居住。” 太子亲征,司马鸿压根就没太指望,宏佑帝那副模样,他的儿子再强又能强到哪儿去?只要来了以后不给他添乱,再多带些兵马、粮草和武器过来,司马鸿就已经很知足了。从刚才开始他就战战兢兢的,谨小慎微,一言一行都带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意思,生怕惹恼了这位太子殿下,耽误了守城大事。 宋辚哪会看不出来,他闻言便笑道:“司马将军说的哪里话。如今战事吃紧,还做这些无谓之事做什么?兵临城下,不拘哪里,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了。我与三军将士在城中扎营即可,司马将军的好意宋辚心领了,咱们还是先上城防,看看工事去罢!” 第134章 点兵 司马鸿闻言,不禁暗自笑道:“太子果然还是太年轻,大话张嘴就来,说的好像去冯魁营里夺帅旗,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聂鹏程也不相信,与司马鸿一样,他们虽能服从宋辚的调遣,可心中到底还是对这位太子殿下心存轻视,觉得他乳臭未干,不过一个毛头小子,就算他为人宽和,制军严明,在行军打仗这件事上,却怎么也比不上他们这些在军中呆了一二十年的老将。 跟随司马鸿的武将,有不少是从关外退守回燕回城的,他们在冯魁那里吃过败仗,对宋辚的话就更加不屑,众人纷纷陪着笑脸,然而脸上轻视的意思却明显之极,对宋辚的话都有些不屑一顾。甚至有人不阴不阳的说道:“殿下英武,吾等就在此恭候这份大礼了。” 这话里已经有了几分挑衅的意思,明褒暗贬,明摆着要是宋辚取不来帅旗,他们就等着看宋辚的笑话了。 聂鹏程不由得皱了眉头,他往声音来处看去,见一个长脸圆眼留了三绺胡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人群最外边的位置上,目带轻蔑,斜睨着宋辚与他们这些京城来的“外人”。 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在那里耍心眼,搞派系,说出的话来夹枪带棒,一脸等着要捉人小辫子的奸狡模样,足见此人心术不正,不可深交。 聂鹏程悄问司马鸿,“那边那个长脸的是谁,我在军中多年,也时常在州府间换防,怎么从没见过这么一号人物?” 看他的穿戴打扮,竟是个从三品参军,官阶不低,照理不该没见过才对。 司马鸿顺着聂鹏程所指的方向看去,一眼瞟见那长脸的男人,便立刻沉了脸,“那是舒尚书家的远房侄子,舒进堂。” “舒尚书的侄子?” 司马鸿点了点头,道:“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也不知是怎么攀到一处的。听人说他当年投靠到舒尚书门下,你也知道那老狐狸的脾气,向来看不上咱们这样舞刀弄枪的粗人,一见他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便打消了收留的念头,远远将他打发到边塞一处小郡县,十几年不曾搭理。那地方鸟不拉屎,十分贫瘠,那会儿他官阶不高,也不用调动换防,你可到哪里见他去?” 聂鹏程不由更是纳闷,“听你的话,这舒尚书也不怎么待见他,那他是怎么来燕回城的?” 司马鸿冷笑道:“还不是舒尚书将他调来的。也不知想起什么来了,千里迢迢的将他从边塞调到燕回城来,说是帮我守城。你们是前后脚到的,他也才来了几日,来时派头摆的倒挺大,一副武艺高强,天下无敌的样子,可我私下里套过他几回话,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个贪生怕死,一心求和的怂货。真不知舒尚书派他来这里干什么来了,只求他日后别扯咱们的后腿就成了。” 司马鸿不住的小声抱怨,语间气愤,看来对这个舒进堂已是厌烦之极。聂鹏程在京中呆了多年,对朝堂上的事也多有耳闻。他们的大军还没有开拔,舒尚书就先将自己的侄子安插/进燕回城里,其用意恐怕也压根就不在打仗上。 聂鹏程又看了舒进堂一眼,眉毛拧在一块,心中只盼着,在这个紧要关头,外敌尚且应付不清,自己人里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乱子才好。 二人说话的工夫,宋辚已将众人脸上的神色尽收眼底。 众人有此反应早在宋辚预料之中,他身为太子,虽然身份尊贵,可在军中立足,看的却不是你的身份高低,而是你带兵打仗时是否果决,英勇,排兵布阵时是否睿智、有效。 威信这种事,绝不是一两天之内就能轻易树立起来的,他当年敬仰萧玉成的大名,也是因为边关上的战报如雪片一般传回京里,每份上面都少不了萧玉成的名字,想不留意都难。直到戍边的军队被冯魁父子把持,萧玉成的名字才渐渐看不见了。因此宋辚对这父子二人也格外厌恶。 此时别说燕回城中的兵将,就连宋辚从京中带出来的这二十万人马,除了鹰军和太子六卫外,其余人等也多多少少都对宋辚的统率地位抱有怀疑。宋辚太过年轻,要想在短时间内尽快收拢军心,树立主帅的威信,就唯有当众立威这一条路走。 而此时,就是最好的机会。 宋辚轻笑一声,回身叫莫征道:“点兵!”莫征答应一声,即刻跑下城楼。 战时点兵,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出征。众将无不惊骇,聂鹏程更是急忙劝道:“殿下不可!人马劳顿,此时不易出城,还是休整几日再出战为好。” 司马鸿也不肯让宋辚去。宋辚是太子,虽有主帅的身份,可在司马鸿眼里,也不过是空顶了个名头,为了好听罢了。他哪敢让宋辚出战,只要他平平安安,老老实实的呆在燕回城里,日后再将他全须全尾的送回京城去,别出什么差错,司马鸿就要谢天谢地了。还指望一个皇子会打仗?这不逗他呢么。 “这会快正午了,饭也得了,咱们还是先吃饭去,这打仗的事不能急于一时,吃了饭再慢慢商量。” 他们二人俱是好心,一个担心宋辚的安危,一个怕宋辚首战受挫,日后领兵难以服众。二人轮番劝阻,然而宋辚脸上却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笑对司马鸿说道:“等孤回来,再用饭不迟。” 见司马鸿一脸苦相,跟吃了没长好的柿子似的,又涩又苦,宋辚不禁又出言逗他道:“一顿饭的工夫,司马将军等着,你那里饭做好了,孤的帅旗也夺回来了!” 果然把司马鸿吓得嘴叉子一咧,险些哭了出来,“这,这个……殿下……” 就差把“这牛皮吹得也忒大了”这话说出来了,司马鸿满脸就写着一个不相信,他眼珠子瞪得老大,有心再劝,却见宋辚已然带着阮云卿下了城楼。 “殿……” 这回不只司马鸿,连聂鹏程也傻了眼,宋辚点兵,却没动用西北军营里的人马,甚至连太子六卫都没带,只领着一千鹰军,纵马出城。 司马鸿彻底慌了,心里直抱怨:才说这个太子是个省事的,怎么这话音还没落呢,妖蛾子就来了。 “快!点齐一万精兵,随太子出城,一定要保护好殿下。再多备几架投石机和火炮,听我的号令,准备随时救驾!” 城中乱作一团,当初大军围城,城中粮草将尽,他都没有这般慌乱过,此时也是有些懵了,才弄得这么手忙脚乱的。 其余众将都站在城楼之上往下观看,舒进堂闲闲的站在一边,只等着看宋辚如何出丑。 宋辚下了城楼,点齐了兵将,翻身上马,命人开了城门,领一千鹰军出了燕回城。 远远已看见那一片乌压压的营帐,在平地上观看,与在城楼上看时大不相同,那种威压之感格外强烈,对面的敌营就好像张着兽口的怪物,正等着新鲜的血肉吞吃入腹。 宋辚侧马回头,问阮云卿道:“怕么?” 阮云卿展颜一笑,摇头道:“不怕!” 宋辚心中一暖,见阮云卿穿一领团花战袍,素白的袍身上只在领口袖口处滚边绣了云纹。外面罩一件锁子甲,头上是一顶簪了红缨的战盔,越发显得英姿飒爽,凛凛生威。 才不过一个月的光景,这孩子就如同脱胎换骨一般,除去读书人的儒雅内敛,他身上还多了一些如同磐石一样刚毅而坚定的气韵。 跨下的乌云踏雪焦躁不已,它天生为战场而生,一遇到战事便兴奋得四蹄刨地,阮云卿不住勒着缰绳,轻轻抚着它的脖子,安抚它躁动的情绪。 宋辚生怕阮云卿有什么闪失,因此才将这匹马给了阮云卿,它是千里马,速度极快,而且性如烈火,惹急了它能当半个步兵使唤,无论迎敌还是对战,都已经十分老练,哪怕打不过逃跑时,它都比别的马跑的快些。 宋辚骑的是一匹千里玉狮子,浑身上下通体素白,连一根杂毛都看不见,也是一匹千里良驹,只不过比乌云踏雪的性情温顺多了。 他二人立于阵前,彼此相视一笑,宋辚轻轻握了握阮云卿的手,紧跟着挥动手里的长刀,大喝一声:“杀!”脚下一磕马腹,跨马提刀,率先冲入敌营。 阮云卿紧随其后,莫征与破军也紧紧跟着,这一千鹰军是当年太后留下给宋辚保命用的,个个都是精挑细选,万里无一,哪一个人单拎出来,都能以一敌百。 他们杀入敌营,如同一把尖利的匕首,将围在冯魁营帐外的团团防御撕开一条裂缝,直直向冯魁的营帐前插了下去。 冯魁军中近日已有些松懈,一来因为过年的关系,将士们思家乡,想父母,军心浮动。二来也是因为燕回城久攻不下,拖的时间太长,难免有了疲惫心理。 冯魁被张桥救出天牢后,就一路东躲西藏,不敢走大路,净拣偏僻小路向北逃蹿。原本也没有谋反之心,冯魁人虽凶残,可却胸无大志,满脑子的美人银子,倒和宏佑帝能拜个把子,两个人一对儿混蛋。后来刘同发下海捕文书,满天下抓他,官兵把冯魁追得躲没处躲,藏没处藏,又听张桥献策,他这才逃回了玉龙关上,杀了萧玉成,起兵造反。 自打反了以后,冯魁就开始日日做起了皇帝梦,此时他还不敢太过张扬,还要打着清君侧,给萧玉成报仇的幌子,唆使那些因为萧玉成死了,而对宏佑帝恨之入骨的将士们一路南攻。就算心里再怎么抓心挠肝,他也只好日日在暗中思慕,其实私底下就连龙袍都做好了。 打到燕回城外,冯魁已经十分满意了。沿着燕回城外的这道山脉,正好可将东离分做东西两半,分邦自立,是何等的逍遥快活,如果不是手下的兵将一定要攻入京城,杀了宏佑帝给萧玉成报仇的话,他早就下令收兵,安心留在北方当他的皇帝了。可惜此时的冯魁早已被众人架在马上,能不能下马,可就不是他说了算的了。 宋辚攻入敌营,冯魁正在营中大碗饮酒大块吃肉,搂着两个模样周正的军妓,与一帮狐朋狗党喝得热火朝天。 冯魁早就醉了,两眼乜斜,搂着那军妓狎昵,一脸邪淫。其余人也喝得东倒西歪,不住呼喝,划拳行令,舞剑唱曲儿,闹得不可开交。 帐外突然有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急火火报道:“将军,大事不好!太子宋辚已然带兵杀入营中。” 冯魁喝得耳目昏聩,许久才反应过来。他慢条斯理地端起酒碗,斥道:“慌什么!没有的东西。他带了多少人来?”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喝的这副德行。那小卒急得要命,抓耳挠腮,恨不得上去将冯魁提溜起来,让他出门亲自看看。 “回将军,一千人马。” 小卒的话音刚落,帐中的人便哈哈大笑起来,“这太子殿下莫不是疯了?只带了一千人马,就敢闯咱们五十多万大军的营帐?” 有一人揪着那小卒骂道:“你哄我们玩不成?哪有这等奇事?定是你看我们吃酒吃得热闹,替马元那个老儿诈我们来了。” 那小卒急得要哭,连连摆手,说确有其事,战情紧急,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此事上胡言乱语。 无奈冯魁还是不信,正纠缠间,就听外面人喧马闹,厮杀声渐渐逼近,又有一名亲兵扑入营中,报道:“将军,宋辚破开三道防守,已快到咱们的帅营前了!” 第135章 夺旗 冯魁这才慌了手脚,推开怀里的军妓,让人帮他穿戴整齐,束好盔甲,急急出营来看。其余众将也都紧随其后,刚刚乱了一场,他们的甲胄早已不知扔到了哪里,没头苍蝇似的找了一气,才在哪个旮旯儿里找到自己的战盔、兵器,忙忙穿戴起来。 惶惶然出了营帐,只见宋辚一马当先,后面跟着一员穿白的小将,两人双骑并辔,跨马而来,离冯魁的中军帐,已经不过百十步的距离。 宋辚一见冯魁,立时抬手点指,在马上大喝一声:“冯魁!纳命来!” 取下背后的弯弓,抽出两支羽箭,搭于弓弦之上,弓拉满月,弦响箭出,一气呵成。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那两支离弦之箭便如流星闪电一般直奔冯魁的面门而去。 冯魁刚从营帐里出来,一撩帐帘,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呢,迎面就有两道疾风蹿了过来。他定睛一看,那两支羽箭夹着飒飒风响,已然到了他面前。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冯魁吓得魂飞天外,喊了一声“妈”,连忙倒退两步,往营帐中躲去。身边的亲兵挥刀抵挡,将那两支羽箭拨开,又急忙护着冯魁,刺破营帐,往营后逃去。 宋辚也不恋战,今日只为在军中立威,抓冯魁倒不必急于一时。他们人少,冯魁营中的人多,此战要胜,拼的就是一个快、准、狠,趁他们措手不及的时候,在营中乱冲乱闯,打乱他们的阵角,才能在乱中取胜。达到目的后即刻就得撤,不然等营中的人反应过来,集合起来合围他们,再想出营可就难了。 吓走了冯魁,他那些狐朋狗党也全都一哄而散,他们本就是群乌合之众,跟着冯魁混饭吃的罢了,并没什么真本事。平日里吹牛时倒是什么都会,上马打仗,下马干娘们,那是一个塞一个的能耐,可惜牛皮太不经吹,如今一遇到正格的,这些嘴上的英雄就全都成了软蛋,一个个缩头乌龟似的,把脑袋往裤裆里一掖,连滚带爬的四散逃命。 宋辚举目一望,四面的叛军离他们还有些距离,他与阮云卿的马快,因此才能一路疾袭,甩开后面的追兵,先莫征他们一步,到了冯魁的中军帐前。 眼下时机正好,宋辚又举起手中的弯弓,阮云卿急忙策马过来,与他护住前后左右,以防有人突袭,他们二人配合默契,这一路过来,真是所向披靡,无往不利。 宋辚抬眼扫了扫立于中军帐后的帅旗,眸中露出一丝森然笑意。他弯弓搭箭,抬手便射,羽箭应声而出,直直朝那面帅旗飞去。 那面帅旗用一根白蜡杆挑着,足有一丈多高,宋辚只略略瞄了瞄,一箭下去,正射在白蜡杆上。那杆子有鹅卵粗细,十分结实,这一箭正射在杆头的位置,耳边只听咯嚓一声轻响,那白蜡杆自箭头的位置慢慢开裂,旗头重,旗杆轻,断裂处承受不处,旗头处不多时便开始左右摇晃,紧跟着猛的往下一栽,那面帅旗随即掉在地上。 阮云卿飞马上前,一手拽着马缰,一手拿着银枪,只见他枪尖一扫,就将那面帅旗挑了起来,他欠身离鞍,身子往前一倾,就将帅旗捞在手里,朝宋辚扬了扬后,掖进自己怀里。 两个人不用说话,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用交换,就像心灵相通似的,一个人刚刚做了点什么,另一个立刻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彼此配合得天衣无缝。 刚刚阮云卿的一串动作快得如行云流水,干净利索,宋辚瞧得欢喜,不免在心里连声夸赞,脸上更是得意非常。 四周不断传来马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近,阮云卿听得清楚,取了帅旗后,便急忙退回宋辚身边。四面八方不断有叛军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骑步在前,步兵在后,已渐成合围之势,将宋、阮二人困于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 阮云卿与宋辚背靠背贴着,马身相错,彼此对视一眼,心下越发坚定,各执手里的兵器,准备杀出营去。 两个人边打边退,叛军中也不知是谁高喝一声:“放箭!”一时羽箭齐发,如蝗虫过境一般,齐齐朝宋、阮二人袭来。 二人不住挥刀抵挡,箭头磕在兵器上,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羽箭纷纷落地。一击不中,弓箭手们忙又从箭壶里抽出箭来,搭弓瞄准,只等一声令下,就朝被困的宋、阮二人发动下一轮攻击。 这中间不过一瞬的工夫,宋辚抓住这个空档,抬手放箭,射倒三名挡在他们面前的骑兵,跟着挥刀便砍,砍翻十数个挡路的步兵,与阮云卿一前一后,往西南方向突围去。 二人毫无惧意,早将生死置于度外,此时前无进路,后有追兵,已是陷入绝境,若心里稍有一丝动摇,那等着他们两个的,一定是死路一条。还不如舍生忘死,杀出一条血路,想法子逃出重围。 周围的叛军越聚越多,排兵列阵也渐渐不像刚才那样凌乱,井然有致,攻守兼备,显然是宋辚等人的突袭,已经惊动了各处领兵的将领,他们正分兵布将,想将宋辚困死在营里。 宋辚不由得焦躁起来,他策马抡刀,接连砍翻了几个敌将,只觉得周围的叛军越杀越多,密密麻麻,怎么也杀不净似的。宋辚心中越发急了,不禁一磕马腹,跨马冲上前去,将手中的长刀抡开,一路如砍瓜切菜,所过之地,片甲无存。 情势越发危急,叛军中有人认出了宋辚,无数叛军全朝这边涌了过来,不少人高声呼喝,要将宋辚生擒活捉。 阮云卿紧紧跟在宋辚身后,不住替他挡住那些背后偷袭的敌人,一枪一个,横扫直挑,枪尖过处,只见血花翻涌,骨肉横飞。 二人渐渐体力不支,砍杀了这么久,叛军却越聚越多,再拖一会儿,用车轮战拖也把他俩拖死了。 第136章 弱点 二人不知何事,对视一眼,忙道:“末将听令。” 宋辚屏退众人,只留下司马鸿和聂鹏程二人。其余众将鱼贯而出,阮云卿也想随莫征等人一起退出屋子,却被宋辚一把拉住,道:“你也留下。” 阮云卿只得停下脚步,又退回宋辚身后,垂首而立。 左右无人,掩好门户,宋辚才与司马鸿二人密谈。 “这次突袭敌营,我发现冯魁营中有几处弱点,想说出来与两位将军听听,也好为日后的战事做个参考。” 聂鹏程闻言眼中立时一亮,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凑到宋辚身边,听他细说详情。司马鸿也来了精神,扔了手里的火烧,挪过两把凳子,搁下宋辚下首的位置,坐下后便不住催促,让宋辚快快道来。 让阮云卿在他身边坐了,宋辚这才笑道:“司马将军莫急。” 先伏于案上,拿过纸笔,刷刷点点,画了一副冯魁营中的布防图,画完后交给阮云卿,让他先过目,并道:“你记性好,瞧瞧这图上可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阮云卿接过图去,仔细看了一遍,指着一处说道:“这里,与这里,应该换个方向才对。还有这儿,东南角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却有重兵把守,我们在营里乱闯,故意制造乱局,营中所有的人几乎都被我们闹了出来,可唯独这一处的守卫却纹丝不动,坚守不出。看样子……” 阮云卿突然止住话头,他欲言又止,不禁往宋辚处望了一眼。 宋辚正笑眯眯的瞧着他,听阮云卿说得条理分明,心里自是欢喜,又见阮云卿求助似的看他,真是不由得喜出望外。轻轻朝他点了点头,示意阮云卿只管放大胆子,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就是。 他下面的话纯属猜测,因此才阮云卿犹豫了片刻,既然宋辚如此信得过他,阮云卿也就不再迟疑,拿起墨笔在那张纸上划出一块,说道:“我瞧这块地方,应该是叛军的屯粮之地,不然也不会在它周围设下重兵,更不会在主帅营中出事的时候,这周围的兵将也丝毫不去理会,依旧坚守原地。” 司马鸿和聂鹏程盯着那个墨笔画的圈子,见这地方位置十分偏僻,而且背倚着山脚,看地势应该只有一条出路,只要守住这条出路,很难攻得进去,的确是个屯粮的好地方。 宋辚心中也是如此想的,阮云卿说完,他便问司马鸿和聂鹏程道:“两位将军以为如何?” “倒是可以找个探子去探探。” 聂鹏程说罢,司马鸿也连声附和。过去他守城尚且艰难,兵少将缺,困守孤城已是不易,哪还有什么余力去探查敌情,如今宋辚他们来了,人手也有了,也是时候做到知己知彼了。 司马鸿是个暴脾气,得了主意立刻就要去吩咐手下的人去办。宋辚笑着制止,聂鹏程也不免取笑了他两句,“你急什么?我这脾气就够急了,没想到你比我还急。你好歹也等殿下把话说完再去啊!” 司马鸿挠了挠头,憨笑两声,忙又坐下,听宋辚下面的话。 “这处屯粮之地只是其一,”宋辚又指着纸上正当中的位置,冯魁的营帐说道:“此次闯敌营,我还发现冯魁营中并不安定,他们这伙叛军的内部好像并不是在一处扎营,而是分做几股,沿着冯魁的营帐为中心点,向两翼及四周扩散。而且极不规则,其中也没什么章法,倒像彼此看不惯似的,而故意与对方拉开了很大的距离。” 阮云卿也若有所思,“不错,我们在营里呆的时间不短,可却只有几处的人马前来救援。到我们出营的时候,我还远远看见有人姗姗来迟,那样子,竟像是才得到消息,急着赶过来的。可见他们并不是住在一处,而是相隔很远,才另外扎营的。” 司马鸿点了点头,说道:“这倒是极有可能。听那些战败北逃的守将说,此次南攻,冯魁并不是主力,真正将他们打得一败涂地的,是马元马将军。” 聂鹏程闻言便把大脸往下一沉,恨道:“什么马将军?分明是个背主造反的狗贼!” “话虽如此说,可若不是万岁下旨,杀了萧将军,玉龙关上的将士又哪会受冯魁的挑唆,起兵谋反?” 司马鸿瞧了瞧宋辚的脸色,见他并未动怒,这才大着胆子长叹一声,抱怨道:“冯魁虽挑唆边关的将士造反,可这其中还是有很大一部分人并不服冯魁管束。这些人以马元为首,本就是萧玉成的部属,他们对冯魁一向看不顺眼。若不是皇上颁下圣旨,要萧将军火速进京,并在半路埋伏下伏兵,暗中杀了萧将军,也就不会激怒这些防守边关的兵将,闹得如此下场。皇上他……哎!他实在不该啊!” 司马鸿话里话外都是对宏佑帝的不满,他责怪宏佑帝不该下旨宣萧玉成进京,并在半路途中加害于他。如今萧玉成死了,边关的将士悲愤不已,都说皇帝鸟尽弓藏,残杀功臣,他们在玉龙关上拼了近十年的命,才打退了那些北莽鞑子,逼得北莽兵退百里,写下降书,答应与东离纳贡称臣。可战胜的鼓乐还没有平息下去呢,宏佑帝就把这场战争最大的功臣给宰了,用的还是那般不光彩的诡计,偷偷摸摸的暗下毒手,简直是枉为人主。 聂鹏程心中虽有不满,可碍于宋辚的情面,还是打圆场道:“这其中也许有什么隐情。还是不要急着下定论为好。”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司马鸿一股火就直冲脑门。他拍案而起,胸中激愤,恶狠狠吼道:“难道谁还敢冤枉他不成?皇上亲自派宫里的太监来边关传的旨,那么多人亲眼所见,难不成还有假么?” 司马鸿紧攥着拳头,眼珠子都犯了红。萧玉成是他们东离的战神,是军中的信仰,是他们这些从军的人,人人敬仰的英雄。如今心中的英雄平白无故就被皇帝派人给宰了,他心里实在难受。说实在的,当初他是不在边关,他要在那儿,这会儿也早就反了,谁还给那狗皇帝守什么城门,去他奶奶的吧。 聂鹏程也让司马鸿吼得火大起来,萧玉成死了,他心中同样悲愤,说的好像他没心没肺,不知道难过似的。 不由得也拍了桌子,聂鹏程站起身来,瞪眼喊道:“你朝我吼管什么用?喊破了嗓子,萧将军也活不过来了。” 司马鸿越发急了,怒目而视,直瞪着聂鹏程,脑门上的青筋都蹦了起来。聂鹏程也不肯示弱,两个人各不相让,顶牛似的杠在一处。 阮云卿急忙站起来拉架,“两位将军莫急。有什么话坐下慢慢说。” 安顿两人坐下,又倒了茶来,劝二人喝了一回,屋中的气氛才慢慢缓和下来。 阮云卿松了口气,宋辚朝他感激一笑,阮云卿抿了抿嘴角,给宋辚也倒了碗茶来。 “父皇并未下过什么旨意。”这点宋辚可以确定。 宏佑帝虽然为君昏聩,可也没糊涂到那般地步,就算当初冯魁进京,做下许多无礼之事,宏佑帝尚且知道念在他苦守边关的份上,不予计较。他又怎么会对萧玉成下此毒手呢。 “那旨意一定假的。” 宋辚回忆一遍,当日冯魁被擒,他就格外关注朝中的人事调动和兵将往来,至于旨意方面,有刘同和顾元武两人把关,就算是舒尚书想暗中下旨,也绝不可能不惊动这两个人。说到暗杀,宏佑帝身边也只有禁卫营的人可以调动,可禁卫营统领陈达一向与自己私交不错,还有连醉和阮云卿的关系,宏佑帝那里若有什么异动,他都应该能在第一时间内通报给他知道才是。 怎么想都不可能。所以宋辚才如此笃定,说那道圣旨一定是假的。 司马鸿冷笑一声,对宋辚也失望已极,原以为他年少有为,定能善恶分明,如今听他口口声声护着那个昏君,心里这滋味当真是五味杂陈,复杂得紧。 当下冷了心肠,司马鸿朝宋辚拱了拱手,“末将还有要事去办,少陪了!”说着话他扭头就要往外走,竟有些道不同不相与谋的意思。 聂鹏程气得直骂:“这个黑胖子,还是这么一副死倔的脾气,难怪他混到现在,还是个从二品都督,官阶怎么也升不上来!” 宋辚也觉棘手,大敌当前,他们内部要是先自乱阵角,日后的仗可还怎么打?他对司马鸿这样的人也没法子,宋辚自己还是个让人哄的主儿呢,你让他哄人劝人去,这不是难为他么。再说他身份在那儿,此时也不宜放下身段,出言挽留。眼看着司马鸿要离开,一时竟有些无计可施。 聂鹏程也赌气不理,由着司马鸿往外走,几个人僵在这里,还是阮云卿走了上来,笑拉司马鸿道:“将军在军中多年,想必一定知道凡事三思的道理。请司马将军听我说一句话,若是觉得我说的没有道理,再走也不迟。” 阮云卿生得面目俊秀,眉宇间英气勃勃,尤其是那双眼睛,像蕴着一潭春水似的,清澈明朗,看着就讨人喜欢。司马鸿对这个少年的印象极好,他今日与宋辚勇闯敌营,更让司马鸿心生敬佩。 对着这样的孩子,司马鸿也实在难以再生气,听他温言软语,喜笑颜开,心里的火气登时消了一大半。只是一时还放不下面子,只好故意板着脸道:“有什么话就快说!” 阮云卿微微一笑,知道司马鸿已然是不生气了,便拉他回来坐下,问道:“我只问将军一句,您可知道那个去边关传旨的太监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不知道?那名字十分好记,我听一遍便记在心里。” 聂鹏程忙催问:“是谁?” 司马鸿瞪他一眼,将脸扭到阮云卿这边,才说道:“是个叫张桥的太监去边关传旨的。” 果然如自己所料,阮云卿有了十足把握,这才与司马鸿说道:“若是张桥传旨,那这圣旨就越发十成十是假的了。” “怎么会?那明明是个宫里的太监!服饰穿戴,说话的语气,宫里的规矩,他都说的头头是道的,萧将军又不是傻子,会让随便来的什么人给骗了么?哼!你就别再为皇上开脱了!他,他……” 忍了半晌,司马鸿才把“昏君”二字咽回了肚子。要不是宋辚还在这里坐着,他早就骂出口了。 阮云卿并不着急,而是慢慢将京中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细细说给司马鸿听,从冯魁如何手执利刃,擅闯宏佑帝小憩的宁晖堂,到冯魁如何被张桥所救,逃至边关等事,一一都说了一遍,“定是冯魁与张桥设计,将萧将军骗出玉龙关,然后暗中杀害于他,再嫁祸到万岁身上,借此激起边关将士的不满,煽动他们起兵造反。” 第137章 破营之计 司马鸿半晌无语,越听越觉得有理,若真如阮云卿所言,那么他与那些边关将士一样,都中了冯魁的奸计,受了他的煽动、挑唆,从而对宏佑帝心生不满。 如今边关的将士反了,而他自己也跟中了邪似的,心中愤懑不甘,直恨不得杀上朝堂,去找皇帝算账,若不是听了阮云卿一番解释,自己还不知要糊涂到什么时候去。 司马鸿的冷汗都淌了下来,真是懊恼悔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冯魁真是害人不浅,司马鸿心中暗骂。万一他心志不坚,在守城时有丝毫动摇,此时他也极有可能同那些边关将士一样,跟着冯魁扯旗造反了。 真是好险,好险。 一想到他刚刚还对宋辚口出狂言,十分不敬,司马鸿就不由得紫涨了面皮。他急忙站起身来,除去身上的甲胄,跪在宋辚面前,连声告罪道:“末将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就偏听偏信,中了冯魁那狗贼的奸计,差点错怪了殿下和皇上。真是愧对皇恩,无颜再面见天子。末将甘愿领罪,请殿下责罚。” 宋辚摆手笑道:“司马将军说的是哪里话?这一切都是冯魁的罪过,与你有何相干。” 连忙过去搀扶,亲手将他扶了起来,安抚道:“如今最要紧的,是如何攻破敌营,捉拿冯魁,为萧将军和那些枉死的兄弟报仇。其余那些纤末小事,以后都不必再提。” 宋辚这般大度,对自己出言莽撞,语出不敬,没有半点怪罪的意思。司马鸿更觉愧疚,直恨自己的脾气太过暴躁,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就胡乱发作起来,险些冤枉了好人,还差点贻误军机,坏了宋辚的大事。 不顾宋辚阻拦,司马鸿又伏身行了大礼,起身后一躬到地,对宋辚言道:“末将日后但凭殿下调遣,绝无二话!” 又与聂鹏程赔礼,让他休要怪罪。聂鹏程难免损他两句,司马鸿自觉理亏,只憨笑听着,不再多说半句。都是同袍兄弟,心无芥蒂,两边把话说开了,此事也就揭了过去。 几个人再议论起冯魁来,语间的愤恨都有些压抑不住。聂鹏程虽在京中,可对冯魁造反一事的细节也知道的并不是十分清楚。因为这里面牵涉到秦姬,宏佑帝觉得事情不光彩,对冯魁的处置也一直十分隐讳,说半句藏半句,也难怪给了冯魁借题发挥的机会。 此时明了了其中真相,司马鸿和聂鹏程哪能压得住火气,尤其是知道了冯魁才是杀害萧玉成的真凶,更是恨不得立时就将这个狗贼抓来,碎尸万段,方能消心中之恨。 “殿下只说怎么打吧。” 司马鸿胸中跟火烧似的,只等着宋辚一声令下。聂鹏程也觉得手痒难耐,来了燕回城后,他还没立下什么功绩,此时早就有些按捺不住。 宋辚要的就是这个上下拧成一股劲儿的士气,见此情境自然心中欢喜,当下也不再隐瞒,忙把他刚刚思量好的对战之策说了出来。 “攻破敌营可分三步。其一,烧其屯粮之地。其二,扰敌,其三,暗中瓦解。” 司马鸿听了半晌,觉得宋辚的计策,与他刚才准备大干一场的豪情壮志实在是有些不搭界,不禁失望道:“这计策有什么好的?温吞吞的,没有一个是与那叛军打个痛快的。” 聂鹏程也觉得憋闷,他与宋辚在一处呆的日子多些,对宋辚的行事之风也比司马鸿了解。宋辚胸中自有丘壑,这几条计策里面必定另有深意,忙又细问道:“殿下还是详细说说,这三步要如何行事。” 宋辚微微一笑,他摊开刚刚画好的那张布防图,指指画画,慢慢解释道:“烧粮一事,不必细说,我想两位将军也能明白。我只说后面两步即可。” 司马鸿二人点了点头。粮草对于军队来说有多重要,这是每一个行军打仗的人都明白的。军心要稳,粮草是关键,叛军有五十万之众,就算其中有些水分,再刨去那些死走逃亡的,剩下的也足有四十余万人。 这么多人马每日都要吃饭,而且吃的差了都有可能引起全军哗变,所消耗的粮草数量绝不会是一个小数目,想要再增添补给,就一定会分散兵力,去别的州府筹措。叛军一路南下,如蝗虫过境,几乎已把能带走的人、财、物全都洗劫一空,一旦没了粮草,他们就只能再去离此极远的偏僻小镇去筹粮,耗时耗力不说,能不能弄来粮草也是个未知之数。因此只要依宋辚之计,烧了他们的屯粮之地,自可兵不血刃,不战而胜。 不过此举也极有可能引起反作用,逼得叛军破釜沉舟,跟他们来个决一死战。所以这计策现在还不能用,要等到合适的时机出现时,再配合其他计策一同施行,方能见奇效。 至于这个合适的时机,就要看宋辚说的第二步和第三步了。 宋辚道:“聂将军,孤要你从明日开始,将你手下的兵将分作八队,每队三千人,每日昼夜不停,轮番到对面敌营里叫阵。” 聂鹏程一听就拍了巴掌,当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道:“成!殿下就等着拿战俘罢!” 可算有个出战的机会,聂鹏程哪能不乐。谁料他这边还没高兴完呢,宋辚那边就又发了话:“不是叫你真的去打。” 聂鹏程一愣,不真打那去叛军营前叫阵作什么? 宋辚见他不解,忙笑道:“此叫阵非彼叫阵。你带人马前去敌营,一不必列阵,二不必鸣金,马去銮铃,人披战甲,只管往敌营里闯就是了。记住了,许败不许胜,打一场立刻撤兵,逃回来的有赏,死战到底的受罚。” 聂鹏程急得暴叫一声:“这叫打的什么仗?” 还许败不许胜?打仗哪有不求胜的? 第138章 争宠 “你是说张桥?”其余三人异口同声,全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一个人身上。 阮云卿见三人说得这般齐整,不由笑了笑,才道:“正是。只要抓到张桥,逼他说出实情,冯魁的奸计自然可以不攻而破。” “可是到哪儿找去?人海茫茫,简直是大海捞针。再说那张桥假传圣旨后,哪还敢留在冯魁营中,马元一见他还不得活吃了他?恐怕他这会儿早就不知跑到哪个犄角旮旯里藏着,再也不敢露头了。” “找不到也要找。”宋辚沉声说道:“要让马元改变心意,就必须要将冯魁的谎话全部戳破才成。没有这个重要的人证,我们无论说什么,马元又如何肯信。这个人必须找到。就算把天下的草皮都扒一遍,也要想法子把张桥找出来。” 司马鸿也道:“殿下说的没错。我即刻派出人马,四处去寻,反正攻城,劝降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事,我们还是徐徐图之,一步一步慢慢来罢。” 聂鹏程在屋中来回走了两圈,愁道:“只怕我们等不了那么久。再说万一他逃到北莽或西越,我们可就真的没处抓他去了。我看这条道行不通。咱们还是另想别的法子算了。” 确有这种可能。张桥与冯魁做下这等恶事,他在东离无处存身,自然会趁乱北逃,在冯魁起兵造反的同时,边关疏于防守,趁机逃到北莽或从北莽转道西越。 一旦他逃出东离,进入他国境内,再想四海巡查,拉网似的找他,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动用官兵必要惊动官府,而北莽和西越能不能配合,还是未知之数。就算他们勉强答应,几下里折腾下来,打草惊蛇不说,那张桥恐怕也不会长时间,死呆在一处地方等人来抓他。 说来也是冯魁大意,当初没有杀人灭口,不然这会儿死无对证,真是想抓人都没处抓去。 宋辚不禁犯愁,司马鸿也低头无语,三个人苦思半晌,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替代之计,能比带张桥去见马元这个法子更为有效。 马元多疑善变,心机深沉,若是拿不出什么让他信服的东西,马元是绝对不会相信宋辚他们说的话的。张桥是除了冯魁之外,唯一参与了刺杀萧玉成一事的证人,除了他之外,还能有什么更为有利的东西,能证明冯魁说了假话呢? 阮云卿苦思半晌,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法子了,他这才小声说道:“我有办法找到张桥。只是……” 其余三人立时觉得眼前一亮,忙都凑了过来,追问阮云卿是什么办法。 多日相处,聂鹏程与阮云卿的关系也亲近不少,他催得最欢,围着阮云卿不住叫道:“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阮云卿犹豫片刻,左右瞧了瞧,不禁涨红了脸。众人等得心急,不由连声催问,阮云卿顿了半晌,才悄悄伏在宋辚耳边,用极小的声音念叨了几句,然后退回原处,再也不发一语。 把司马鸿和聂鹏程急得,越听不着越是好奇,越好奇就越是听不着,这不折腾人么?二人急得冒火,待阮云卿说完,便凑在宋辚身边问道:“到底是什么法子?殿下倒是说啊!” 宋辚也有些不自在。他板着脸咳了一声,故作镇定说道:“孤已然知道了。就照云卿说的法子办。这事两位将军就别管了,等抓到张桥之后,孤自会带他来燕回城见你们。” 聂鹏程哀嚎一声,险些当着宋辚的面拍了桌子,这不害人么,不告诉他到底用了什么办法,他怕是日后连觉都睡不成了。 不管他与司马鸿如何逼问,宋辚和阮云卿都是三缄其口,怎么也不肯透露半句,二人无法,也只好在暗中胡乱猜测,当真是什么样千奇百怪的招数都想了出来。 计策已然定好了,接下来只等施行。几个人商议妥当,便各自散了,聂鹏程自去分兵布将,准备明日吃饱饭后,就去叛军营中扰敌。司马鸿则去加固城防,谨防叛军按捺不住,会趁夜攻城。宋辚和阮云卿也各自回了营帐,洗漱一番,换了衣裳。 等宋辚再去阮云卿帐中找他时,却听跟随他的小卒说道:“阮校尉喂马去了。” 宋辚不由吃味儿,自打把那匹乌云踏雪给了阮云卿后,他在阮云卿心中的地位就开始一落千丈。从前无论什么时候,阮云卿做事都是围着自己打转,可如今呢?却变成了围着那个畜生打转了。 一想到那匹马还是自己送给阮云卿的,宋辚这心里就觉得抓心挠肝的,真恨不得把那畜生带来,好好抽它一顿鞭子,方能消去心头这股酸意。 午后无事,该布置的事情也早已布置下去,他这主帅难得有片刻自在时光,宋辚想也不想,径自往马圈走去,去寻阮云卿。 远远已看见一个细高的身影蹲在地上,他身边还站着一匹高头大马,一人一马头颈相抵,亲密无间,看样子也不知正在说些什么。 过了年后,阮云卿的个子就开始疯长,他身上的肌肉跟不上个头长高的速度,因此这孩子就像个拔高的嫩竹似的,只见往高,不见往宽,墨竹给他做的衣裳几个月就不能穿了,如今身上这件,还是特意做大了的,现在看着,也快不合身了。 宋辚一面盘算着该给阮云卿再做几套衣裳了,一面悄悄凑上前去。还没到跟前,就见阮云卿蹲在马槽边上,面前摆了一个木桶,桶里是刚打的净水,那匹乌云踏雪正把脑袋扎在桶里,大口大口的喝着。 阮云卿抚着它脊背上油光泛亮的马鬃,柔声说道:“小黑,你怎么又闹脾气了?看你把喂马的小卒吓得,都不敢给你添食水了。一会儿饿着的还不是你自己么?可别再踢人了,知道么?” 乌云踏雪抖了抖身上的鬃毛,仰起脖子打了个大大的响鼻,对自己踢人、尥蹶子的恶习显然是十分自豪,它摇头甩尾,得意非凡,蹭了蹭阮云卿的手背后,又继续低头喝水。 反正阮云卿不会让它饿着,吓跑了别人又有什么关系? 第139章 攻城 转眼又过了一年有余,寒来暑往,隆冬将尽,天气开始回暖。 宋辚与阮云卿在燕回城中已经苦守了一年之久,这一年双方的战势越发胶着,聂鹏程继续按宋辚的意思,不断去叛军营中扰敌,十回挑衅中掺杂一回真的硬碰硬的实战,这一年多来着实让叛军损兵折将,疲于应付,一听到对面城中的马蹄声响,就不自觉的脑瓜仁疼。 聂鹏程极擅这种游击战,先将敌将诱出营中,然后逐个歼灭;或是不拘哪个边边角角,找到敌人防御最薄弱的地方,杀将进去,胡乱冲撞一阵,将敌营中搅得人仰马翻,连忙集结队伍奋起反抗,聂鹏程却早已鸣金收兵,带着三千人马撒腿就跑。运气好时还能抢些辎重马匹和兵器回来,运气差时也能赶在敌营里做饭的时候,蹭他一顿肉汤饽饽什么的吃吃。 这种扰敌的战术不分时辰,不分昼夜,甚至不管天气好坏,它随时随地,而且每次都是在敌人最出其不意的时候,几乎是防不胜防。 第2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5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25节 聂鹏程心眼极坏,刚开始还觉得这样打完了就跑的战术实在太过温吞难受,没有半点大将之风,可后来他渐渐尝到甜头,不用宋辚再对他做什么思想工作,他就乐不迭的想出了各种骚扰敌营的办法,像猫捕老鼠一样,把叛军营中的将士整治得苦不堪言。 越是阴天下雨,打雷下雹子这样的坏天气,聂鹏程就越是兴奋。因为但凡是这种时候,也就意味叛军营中的防守到了最薄弱的关头,只要稍稍抓住他们的漏洞,潜入敌营简直成了易如反掌的事。 有一回他趁连日暴雨,带人挖通了山间的河道,当日河水暴涨,只要挖开一个豁口,就能将一条河的河水全部引至燕回城前的山坳里。那里正是马元屯兵的地方,这一场人造山洪过后,将马元军中的人马冲得人仰马翻,首尾难顾。北方的将士长期在戈壁、沙地上作战,很少有通水性的,山洪一泄,地势低的地方立时成了汪洋一片,叛军们逃散无门,又不会游水,被大水冲走、淹死的叛军不计其数。 还有一回更是惨烈。秋日旱了数天,秋老虎流连不去,天下流火,八月的天气仍旧热得人浑身难受,稍微一动,就是一身臭汗。 人们热得正烦,忽然间刮起风来,西北风骤然而至,黄沙漫卷,遮天蔽日,不过半日的工夫,就刮得相隔半米看不见人了。聂鹏程领着三千精兵悄悄摸进了叛军营中。彼时风势颇大,顶着狂风人都站立不稳,敌营中的守卫被刮得东倒西歪。聂鹏程与三千精兵皆是轻骑小帽,铠甲外披一件拿水浸透了的棉袍,趁风大时摸进营中,挨处放起火来。 这一伙人人人背后背着火箭,那火箭的箭头是特制的,秃箭杆上裹了油布,再浇上桐油,只要拿火镰轻轻一蹭,沾火就着。聂鹏程闯入营后,先撂倒了前来抵挡的三百守卫,然后下令放箭。一时间火箭齐发,也不必用什么专门的弓箭手,反正只要是叛军营中的东西,大到营帐,小到拴马的桩子,能射中就行。 西北风刮得正凶,连日来又是天干物燥,此时不必刻意放火,只要有一点火星子漏出来,也得引起漫天大火,哪还禁得住聂鹏程他们这般撩拨。火箭过后,风助火势,没有片刻的工夫便烧着了几座营帐,叛军人多,营帐间相隔的距离不远,一座着了另一座也难以幸免,再加上恶风呼啸,如同火上浇油,眨眼之间叛军营中就烧红了半边天,连宋辚特意嘱咐他们带来的桐油都没有用上。 如此不必赘述,来回反复,日日如此,聂鹏程将手下的人分作几拨,专做骚扰敌营之用。几个月的仗打下来,他们这边几乎没有折损,人马安然无恙,时不时的还能缴获些战利品回来。而冯魁那边却损失惨重,损兵折将不说,军心也日渐涣散。趁乱逃亡的士兵越来越多,有时甚至会有十伍,百伍的士兵齐齐失踪。 冯魁气得暴跳如雷,即刻传下令去,凡是发现逃走的士兵,一律格杀勿论。又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将那些抓回来的逃兵活活坑杀,想要杀鸡儆猴,让剩余的兵将们不敢再逃走。 只可惜军心一散,再想挽回比登天还难。此时使出暴戾手段,只会起到反作用,让那些无心恋战的士兵们更觉得主帅残暴,而心生逃意。坑杀之后,兵将逃亡的现象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还更加变本加厉,就连一向与冯魁混在一处的一个偏将,也因为不满冯魁行事霸道,而悄悄带着他手下的二万人马,北上逃亡,再也没了消息。 这一下可彻底激怒了冯魁,他本就多疑少智,此时更是让眼前的局势急昏了头脑。他一面下令加强防守,防备聂鹏程有如抽风一样的骚扰。另一面即刻集结人马,也不管当日的黄历如何,便领着十万大军,猛冲燕回城, 司马鸿早就等得手痒难耐,他每日看见聂鹏程出营扰敌,心里就跟百爪挠心似的,技痒得厉害。一见冯魁攻城,司马鸿简直要感谢他八辈的祖宗,连忙调齐人马,上了城楼,开始了为期三日的攻防战。 多亏了聂鹏程的功劳,城中的人马才得以修生养息。在城中闲养了数日,此时早已养得膘肥体壮,虎虎生风,只等着冯魁的人来,好好大干一场。 第140章 生变 张桥抓到了。 宋辚闻听此事,精神都为之一震。 “把他押进都督府的地牢里,严加看守,千万别让此人跑了。” 莫征答应一声,亲自将张桥锁入牢中,又用拧了数股牛皮筋的粗缆绳将其反剪手臂吊于墙上,嘴里塞了麻核桃,留下鹰军中的亲信看守,这才安心。 抓住了张桥,劝降一事也就可以提上日程。 此前宋辚早已数次派燕回城中的守将去马元营中,想与他解释一下误会,告诉他萧玉成被杀一事的真相,让马元迷途知返,不要再跟着真正的仇敌起兵造反。只可惜马元因为萧玉成身死,悲痛过度,压根不听人言,他为人本就乖僻多变,喜怒无常,此时就更加有些失去理智,让仇恨蒙蔽了眼睛,任谁说话都不肯信,只是揪着过去认定的偏见,死走一条绝路。 派去劝降的守将无一例外,连马元的面都没见到,就被他下令擒住,强行削去了半边头发,剥了外袍,鞭打一顿,扔回了燕回城里。 从此后再也没人肯去马元那里劝降,哪怕是宋辚下了严令,众将官宁可豁出去违旨抗命,也不敢再去招惹马元这个黑面神。 想来也是。此时在燕回城中的,都是些有名有姓,在军中多年,身居高位,手下少说也统领着数万兄弟的将军、副将,他们这样一而再的被马元折辱,还要做到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即使被人削了头发,也得乐呵呵的不能说半个“不”字,搁谁都得堵心。让手下的兵将看见,他们这些人的脸面何存?无人肯去,也在情理之中。 这下可难倒了宋辚,他身为主帅,这种牵线搭桥的事情,自然不能亲自前去。马元口风紧极,咬死了萧玉成是被宏佑帝所杀,听见半个“宋”字,就恨得牙根痒痒,那些去劝降的人还没开口,就全都被马元打了回来,别提什么解释、说服,就连正经的见面、说话,马元都不肯答应。 过去没有人证,口说无凭,的确有些单薄,也难怪马元误会他们存心狡辩。而今时不同往日,抓住了张桥,有了重要的人证,他们这边的底气也足了许多,相信定能说服马元,令他回心转意。 宋辚迫不及待的吩咐下去,提审张桥,取了供词之后,让司马鸿悄悄带与马元。 宋辚怕司马鸿不去,提前数日就开始与他谈心,又许下诸多好处,答应他此事办成,就将他调入京城当差,再也不必困守孤城,留在燕回城里。 司马鸿不禁大笑:“殿下放心。不就是受些气么?只要能劝得马元回头,不再跟着冯魁起兵造反,守住东离大好河山。末将的头发就是全被他薅了,也心甘情愿。” 宋辚也笑道:“司马将军胸怀山河,一心为国,甘愿受此劳苦,宋辚实在感激不尽。” 司马鸿连连摆手,两个人对着客气半天,倒都好笑起来。 相处了一年多,司马鸿敬佩宋辚的为人,而宋辚也对司马鸿等人爱惜不已。千金易得,一将难求,特别是像司马鸿和聂鹏程这样用兵如神,性情豪爽耿直,又忠君爱国的将才,就更是少之又少。 彼此惺惺相惜,几场硬仗打下来,又多了一份同袍之谊,对着能把生死相托付的兄弟,再这样打着官腔的客套,着实是让人别扭。 宋辚与司马鸿不禁哂笑,撇开杂念,专心商讨如何劝降马元。 又过了三月有余,夏日将尽,司马鸿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见到了马元。 此时冯魁与宋辚又经过了数场恶战,结果都以宋辚这边的压倒性胜利而告终。一时间宋辚在军中声名鹊起,不论叛军还是燕回城中的军民,一提起宋辚来,都说他是继萧玉成后,东离新一代的战神。 叛军的情势越发紧迫,冯魁手下的人马,经过死走逃亡,重重折损,已经只剩下区区三十余万人了,就连马元这边,也因为上回聂鹏程引来山洪,被狠狠淹了一回,而元气大伤,大不如前。 再打下去,两边必定要以死相博,若说从前叛军这边占有绝对优势,必胜无疑。那么此时,经过宋辚等人一年多的拼杀,局势完全逆转,胜利的天平已经向宋辚这边倾斜,冯魁必败。 马元人虽乖僻,可也不是傻子,他带兵多年,自然能分得清眼前的局势对谁有利。冯魁大势已去,此时不过是苟延残喘,挨日子罢了,他再跟冯魁搅在一处,可就要好好考虑考虑日后要如何行事,才能保住他手下的十五万人马,不被宋辚拖死。 正此时司马鸿前来求见,马元想也不想,就下令将他赶出营去。司马鸿哪肯干休,数次前来,数次被拒,最后终于托人传进话去,说他有重要人证,能证明萧玉成并非宏佑帝所杀,这才打动了马元,进得营去。 马元见了司马鸿,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司马鸿为人忠厚,又一心求和,倒也不觉得怠慢,他把宋辚的话如实说了一遍,马元最初怎么也不肯相信,还疾言遽色痛斥宋辚,说他一派胡言。后来提到张桥,马元才缓和了神色,他听完司马鸿的话后,沉思半晌,才道:“让宋辚亲自带张桥来见我,否则免谈!” 司马鸿闻言不由脸色一沉,宋辚千金之体,哪能私入敌营,以身犯险?当下就想回绝,可他能见马元一面,实属不易,若是无功而返,也难见宋辚,倒不如先缓上一步,说个活话,回去问问宋辚的意思,再答复马元也不迟。 当下应承下来,说回去一定把话带到。辞别了马元,顺原路偷偷从营里出来,再绕个大圈,转上山间小路,从后山返回燕回城中。马元不耻冯魁的为人,因此扎营时特意选了这么一处山坳,与冯魁的帅营相隔甚远,倒是给宋辚他们的劝降之路行了不少方便。 司马鸿回城之后,忙将马元的话说了,宋辚思量片刻,便道:“孤应下就是了。” 早就想见见这位马将军到底是何许人也,在京中就曾听闻他的大名,人都说他与萧玉成难分伯仲,无论武艺还是带兵,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只不过这人性情太过孤介,目下无尘,除了他能看得上眼的,其余人等马元都是不屑一顾,比起宽厚、豁达的萧玉成来,他的人缘和威信上自然就差了许多,因此这些年一提起玉龙关来,人们都只对萧玉成赞不绝口,而很少有人提到这位马元的,就算他与萧玉成一样,曾立下赫赫战功,到底在名望上差了一截。 聂鹏程死活也不让宋辚去,“此事太过凶险,谁知道那马元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万一他阳奉阴违,一面与我们见面,一面与冯魁暗中谋划,将殿下诱入他营中,一举擒获,我们岂不是成了上赶着去送死了么?不成。我不同意殿下去。” 司马鸿也让宋辚再考虑考虑,“末将也不赞同,殿下是主帅,又是太子,身份非常,哪能轻易犯险。还是将此事交给末将,让我慢慢跟他磨去,一日不成就一月,一月不成就一年,相信总有一天,能磨得那马元信了我们的话。” 阮云卿也不想让宋辚去,可他明白宋辚的苦衷,知道这回不去怕是不行。因此只是抿唇不语,暗自想着良策。 宋辚也摇头道:“只怕我们等不得了。城中的粮草所剩无几,孤前日写信回朝中催粮,谁料半个多月过去,那封信竟然石沉大海,连个回音都没传来。朝中定然出了大事,不然绝不会如此。孤怕再拖下去,还没等我们的粮草耗尽,朝中就要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那时我们腹背受敌,两下难顾,可就真的被动了。” 司马鸿与聂鹏程对视一眼,急道:“殿下倒是说说,能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宋辚沉默半晌,才道:“我怕父皇因为这场仗拖的太久,而让我们跟冯魁议和。” “什么?”司马鸿瞪圆了眼睛,“我们苦守了两年,死了那么多兄弟,好不容易打到如今这个地步,眼看着要胜了,朝中那帮狗官竟然想让我们议和?” “老子不干!”聂鹏程一拳砸在桌案上,“这是耍着我们玩儿呢?狗屁的议和,除非我死了,否则休想让我跟那个冯魁议和!” 宋辚不禁苦笑一声,他千辛万苦挨到如今,若不活捉冯魁,又怎能甘心。可朝中一定出了什么变故,这点宋辚十分肯定。他已经接连几个月没有收到顾元武的消息了,就在他们与冯魁的叛军死战的时候,顾元武那里也突然断了音信。 这两年间,几乎每隔十日,顾元武就会将朝中的动态写进密折里,托手下的人带到燕回城中,给宋辚过目。这其中包括朝中的人员调动,皇后与舒贵妃等人的动向,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全都囊括在内,好让宋辚远在战场,也能及时掌握朝堂上的情况,做到知己知彼,以防魏皇后等人趁宋辚不在朝中,而起什么异动。 如今顾元武却突然断了消息,不只如此,就连阮云卿那里,也好久没有收到阮宝生送来的书信了。宋辚心中更加不安,他隐隐觉得不祥,朝中定是出了大事,而顾元武和阮宝生怕也是凶多吉少,不然以他们两个那样谨慎细致的性子,绝不可能就这样无缘无故的断了联系。 叛军一事必须速战速决,宋辚不敢再拖,思虑片刻,忙对司马鸿说道:“你去给马元回话,说孤三日后,会带张桥在狐子岭西山上的剪梅坡见他。” 第141章 剪梅坡 三日之后,宋辚换了一身轻便骑装,悄悄出了燕回城。 他身边只带了阮云卿与莫征和破军三人,司马鸿在前引路,一行四人趁夜色朦胧,无人注意,打开城门,沿小路绕行进了狐子岭。 张桥被一根粗缆绳捆着,打横架在莫征的马背上。 这些天为了问他的供词,聂鹏程等人真是费尽了力气,张桥牙关咬得死紧,知道他不管落在谁的手里,日后都难逃一死。被抓之时张桥就妄图自尽,被人拦下之后,又在来燕回城的路上绝食、绝水,不停自残。只要看管他的人稍一放松,张桥就会用脑袋撞墙,摔碎茶壶用碎瓷片划脖子,堪堪折腾了一路,才把他送到燕回城里。 张桥一直不肯说话,无论如何劝他,打他,他都不肯说出实情,身上的伤也不让人医治,也不肯吃一口送来的饭菜,越是虐待他,他倒好像因为离死亡更近了一步似的,而越是兴奋快活,时而缩在墙角里露出一个诡异而渗人的笑意,看得守卫们脊背生寒,后脖梗子直冒凉风,简直认定他是疯了。 当日为了抓他,费尽了千辛万苦。若不是阮云卿自己的身份,与张桥有相通之处,他也不会想到在药铺里堵他,而一举将他擒获。 阮云卿那日就与宋辚说,他们这些小太监,自净身之后,每日都要用一种草药擦洗身体,消炎止痛,而且能防止私/处的肉芽再生,免于再受刷茬之苦。 宫中的太监每两年会彻查一次,一旦发现有头一次净身没有净干净的,或是后来又长出新肉的,都会拉出去重新净过,才能再回宫里当差。那般不是人受的罪,有一次也就够了,太监们谁也不愿再受二茬儿罪去,因此才有略通医药的太监,发现了这种草药。 这草药原本并不稀罕,是扔在野地里也没人拣的杂草,可因为有了这种功效,才被那些重利的商人们忙不迭地请入药铺里供着,价钱也跟着水涨船高,区区一两,就要卖到半两银子。阮云卿他们刚净身时,压根用不起这样的东西,只能百十个小太监凑出钱来,换回一两药草,请人制成药水,再分散开来使用。 这草药极为有效,不只能防肉芽再生,还能清洁身体,不让受了损的私/处感染化脓等奇效。这东西日日得擦,不能间断,只要断了,受损的私/处就会红肿破溃,所以只要是净了身的太监,人人都离不了它。 阮云卿就是利用这草药,才抓到了张桥。他逃走之后,可以和自己所有的亲人故友断了联系,却唯独不能不去买这种草药,这东西只有太监们才会使用,买的人极少,就算张桥指使别人去买,也很容易顺藤摸瓜,找到真正要用它的人。 宋辚听了阮云卿的话后,就即刻派人在其他三国中的药铺里等候,历时一年之久,才终于堵住了张桥。 如此费尽心力才抓到的人,若是因为问不出供词,而令劝降一事毁于一旦,众人又哪会甘心。 想尽了法子的威逼利诱,无奈张桥还是咬死了不开口,逼急了他就往刀口上撞,一副恨不得速死的样子。 最后还是阮云卿说了一句话,才点醒了张桥,“你就甘心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将谋害萧将军的事一个人扛在身上?” 张桥听了这句话后,眼中的瞳仁一瞬间缩紧,又很快放大开来,他闷闷的蹲在墙脚,心里翻江倒海。 是啊,他这么一心求死值得么? 为了冯魁那个小人,他不惜私闯天牢,甘冒奇险,将冯魁救了出来。可这个小人又是如何报答他的?一到边关,进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那冯魁就翻脸不认人了,一日三餐苛扣他的口粮不说,连想见他一面,都推三阻四的不肯答应,全忘了自己的性命是谁救的。若不是他张桥,他早就死在天牢里了。 张桥当日也是恼恨冯魁言而无信,救他时千般许诺,什么高官厚禄,再生父母,说的那些肉麻、谄媚的话如今想起来都觉得恶心。德妃失势,张桥也是不甘心在宫中碌碌无为,更怕那些他过去欺压过的人报复,才舍生忘死,潜进天牢,将冯魁救了出来。 谁料一到边关,冯魁就将自己这个救命恩人忘在了脑后,张桥心高气傲,在宫里也未曾受过这般冷遇,他心中不甘,这才想出了个假传圣旨,骗萧玉成进京,并在半路暗害于他的毒计,想重得冯魁的重用。 冯魁开始也不敢干,他多年混在边关,对萧玉成是又恨又怕,胆子都吓怂了,这样暗中下毒手的事,他只是听听,手腕子都直打哆嗦,哪还敢真的干去。可架不住张桥一再撺掇,又说了事成后的种种好处,才诱得冯魁下定决心,答应下来。 张桥的功利心极重,一心想凭一己之力,博得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坐坐,当日他改换阵营,投靠德妃,也是看中她贪心不足,又没什么正经心计,极好操控,才投诚卖主,将原本的主子宏佑帝抛在一边。如今转而投靠冯魁,他又怎么甘心一辈子庸庸碌碌,老死边关呢。 二人商议好了,布局将萧玉成骗出了边关,并在途中设下陷阱,将萧玉成的人头砍下,带回了边关,说是宏佑帝所为,激起边关将士的不满,从而跟着叫嚣“杀入京城,给萧将军报仇”的冯魁起兵造反。 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而张桥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冯魁的狠心毒辣,远出于他所料。 才刚杀了萧玉成,冯魁就在张桥的饮食中下了麻药,并吩咐手下的亲信,将他抬至关外,一处掩埋死去士兵的坟地里,将他活埋进去。 万幸张桥留了个心眼,在冯魁设宴时拿袍袖遮拦,边吃边吐,没有将那些酒宴全部吃下肚子,不然就算有神佛相助,他也难逃一死。 被活埋之后,等埋他的人走了,张桥就用双手扒开泥土,逃了出来。不敢在边关久待,他一路向北,从北莽转道西越,又从西越绕到南平,正想从南平出海,远逃海外时,不想却被宋辚抓个正着。 朐中的恨意如滚滚江水,多日来担惊受怕,东躲西藏,张桥的精神早就绷得如煅烧过度的钢铁,轻轻一击,就会应声碎裂。 阮云卿的话提醒了张桥,他不甘心,他死也不会甘心,只要一想到自己这一年来受的苦,而冯魁却因为他的计策而混得风生水起,统领三军,攻入关内,一旦成事,就可以与东离分邦自立,做个开国的君主。而自己呢?衣袖褴褛,食不果腹,身上没有银子,他甚至是靠杀人越货才扛过了最初那段日子。 绝不能让冯魁好过。张桥眸中闪过一丝狠意,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多日来头一次有了神采,张桥扯着沙哑的嗓子,对阮云卿说道:“我说实话。” 他说实话,他一定说实话,而且他的实话,一定会把冯魁那个小人送到鬼门关去。 有了张桥的供词,宋辚等人自然也不会再难为他,每日好吃好喝的供着,见他不再寻死,便给他换了个干净舒适的屋子住着,一直到今日来见马元,张桥除了行动受制,其余待遇竟比宋辚的还强上一倍。 张桥知道他时日不多,便开始可着劲儿的要东要西,才一个月的光景,就把自己养得又白又胖,精神头比看守他的守卫还好。 今日带他来时,张桥也没反抗,平静的吃了最后一顿晚饭,让莫征拎上马背,也没有丝毫挣扎。 他们一路向南,绕过山间的崎岖小路,终于在月上中天的时候,赶到了剪梅坡前。 远远已看见一队人马等在坡上,宋辚让破军先去探路,等他回来后,说马元只带了十余人马,坡前坡后并未埋伏什么伏兵,这才安心下了山道,进了剪梅坡下的一处凹地里。 司马鸿先抱拳拱手,与马元见礼,“马将军!末将幸不辱命,将太子殿下带来见你了。” 说着话他手指宋辚,略略躬了躬身,宋辚朝马元微一颔首,朗声说道:“马将军,久仰了!” 马元面色阴沉,一双如鹰隼一般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宋辚,薄削的嘴唇紧紧抿着,在唇角处勾勒出两道阴鸷的弧线。 他冷哼一声,上下打量宋辚一眼,转头问司马鸿道:“张桥呢?” 宋辚面色一僵,嚣张性子上来,霎时就变了脸色。 他在宫里也是人人捧着的主儿,何曾被人这般轻慢过,与人打招呼人不理,还把自己晾在一边,调转马头,转而跟他身后的司马鸿说话,宋辚这火气蹭蹭地涨了上来,修眉一挑,当时就要发作。 司马鸿也觉得尴尬,他支吾一声,瞧了瞧宋辚,愣是半天没敢言语。 马元没得到想要的回复,登时脸上变色,他越发阴狠,怒喝一声,朝司马鸿暴叫道:“我问你张桥人呢?” 坡上的人都被这一声怒喝震得耳膜直疼,宋辚再也压不住火气,双拳紧握,刚要动怒,阮云卿却已经跳下马来,轻轻拍了拍宋辚的手背,朝他展颜一笑,紧跟着便到莫征马前,将张桥拎了下来。 第142章 真相 阮云卿朝他一笑,宋辚顿时没了脾气,心下微微一动,只盼着他多笑一时,自己心中也能多快活一分。 可惜阮云卿吝啬得很,匆匆一笑过后,便忙着去解张桥,将他从莫征的马背上拎了下来,放于平地之上,指与马元看道:“马将军,张桥在此。” 马元一见张桥,眼珠子立刻红了,他生平只交过萧玉成一个挚友,素来敬重珍视,一想到萧玉成那般人物,能令北莽铁骑闻风丧胆的英雄,就这样平白无故,好端端的被人害死,马元心中的悲愤就如同翻腾的江水一样,顷刻袭遍了全身。 他抽出腰间的佩剑,策马上前,指着张桥剑劈华山,一剑抡了下来,直奔张桥的颈项而去,“狗贼!今日就将你千刀万剐!” 疾风利刃到了眼前,张桥吓得双目一闭,抱头等死。阮云卿哪能让他砍上,急忙抢步上前,拿手里的银枪架住马元的佩剑,急道:“且慢!” 仇人相见,马元哪里等得,在马上暴喝一声,也不问青红皂白,举剑又向张桥刺去,司马鸿也上前阻挡,抢下张桥,拦住马元说道:“人都带来了,自然会交给将军处置。只请将军暂缓片刻,听我们多说一句话。” “还说些什么?待我宰了这个狗贼,再说不迟!” 不迟?可迟大发了呢。人证死了,宋辚他们还拿什么劝马元去?这会儿是说什么也不能让马元杀了张桥的。 两下里僵持不下,马元领来的人马也纷纷赶上前来,将阮云卿、司马鸿和张桥三人团团围住,只等马元一声令下,他们就一拥而上,将三人剁成肉泥。 宋辚默默看了半晌,此时终于按捺不住,勃然怒道:“都住手!” 这一声有如龙吟虎啸,凛凛生威,众人不由得手下一顿,阮云卿瞅个空当,拉了张桥退回宋辚身边。司马鸿也收刀回撤,马元冷冷地瞪了宋辚一眼,收起佩剑,朝后挥了挥手,令那一百人马重新退到剪梅坡上。 “司马将军,把张桥的亲笔供词给马将军过目。” 司马鸿答应一声,连忙取出供词,送到马元面前,“马将军请看,这上面是张桥亲笔所写,冯魁暗害萧将军的经过。你受人蒙蔽,还听信仇人的挑拨,跟随他起兵造反。如今人证在此,不必我们多说,真相也已经一目了然。” 马元随手接过书信,目光却一直恶狠狠地盯着张桥。他对司马鸿说的话显然有些漫不经心,也压根不信这里面会有什么误会。 马元这人极为固执,而且性如烈火,平日里与人相处时,只要对方有一句话说的不对付,都会惹得他大动肝火。这样的人一般人不会与其交往,太难伺候,也太难走进他心里,也只有像萧玉成那样天性豁达,又不拘小节的人,才能降得住马元这匹烈马。 然而这样的人也有优点,那就是他一旦视你为知己,那便是两肋插刀,生死相托,此生都绝不会背叛你。也正因为如此,马元才在得知萧玉成的死讯后,那样轻易就受了挑拨,中了冯魁的奸计,怒而发兵,一心只想杀上京城,宰了宏佑帝,为他的兄弟报仇。 马元今日全为张桥而来,一时杀不了狗皇帝,杀了他手下的走狗也能解一解心头之恨。 马元根本不信那些前来劝降的人说的话,对司马鸿说让宋辚来见他,也不过是想难为他罢了。一军主帅,哪会轻易犯险,更何况宋辚还是太子,身份尊贵,在马元的认知里,只要是和皇家沾上边的人,一个个都是脑满肠肥,如同宏佑帝一样的窝囊废。 宋辚亲自来了剪梅坡,已然在马元的意料之外,最近与他打了几场硬仗,对他身先士卒,用兵如神一事,也早就耳闻目睹,在心中大为改观。今日在近处一看,见宋辚风姿秀逸,霸气天成,又干冒奇险,肯来这荒山野岭里见他。马元心中暗自又添了三分敬服,对宋辚的态度虽然冷淡,但也没有出言不逊,不然换了平时,他看不顺眼的,此时早就将人骂得狗血淋头了。 将目光从张桥身上移开,马元匆匆在那供词上扫了一眼。只一眼脸上便倏然变色,马元心头直跳,展开那供词,来回看了数遍,直到每一个字都印进了脑子里,他才抬起头来,怒目而视,瞪着司马鸿问道:“你怎么能证明这供词说的都是真的?” 他肯问这话,心中已然是半信半疑,不然以马元的性子,要不相信早就把这供词撕了,也压根不会问下面的话。 他肯问,就是信了。 司马鸿心中大喜,忙叫过阮云卿来,让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细说一遍,包括在京城中冯魁如何行事,如何被皇帝下了天牢,又是如何逃到边关的,都详细说与马元听。 阮云卿不敢怠慢,理了理思绪,才将自己所知之事一并告诉马元,除了京中的事外,还有冯魁假冒军功,回京请赏,以及用那一万颗人头,从宏佑帝那里讹银子的事,也都一一说了。 “冯魁不仅将边关多位将士的军功冒认在自己名下,还将一万颗人头装入箱内,抬上金殿,跟万岁讨要赏银。” 马元闻言抬起头来,皱眉道:“人头?他哪来的人头?冯魁胆小如鼠,从不敢上战场,他军中的人也是蛇鼠一窝,一听战鼓声响,就恨不得钻回娘肚子里去。” 马元语带不屑,说罢瞧了宋辚一眼,斥道:“若不如此,那伙废物又怎么会让一个黄口小儿打得落花流水,全无招架之力!” 阮云卿略顿了顿,心中有些不快,马元明嘲暗讽,讽刺宋辚并非因为智计多端,用兵诡谲才在战场上连连取胜,而是因为冯魁太过废物,才侥幸打赢了他。 比自己挨了打骂还要难受,宋辚平日如何用功,阮云卿都看在眼里,他聪慧勤奋,又比常人还要肯吃苦,这么多年来每日坚持不懈,才将文韬武略烂熟于心。来了燕回城后,阮云卿还曾怕宋辚吃不惯军中的吃食,而偷偷给他带了好些珍贵食材,准备交给伙头军去料理,给宋辚开个小灶。在端华宫中当差,对宋辚的饮食起居,阮云卿知道得比谁都清楚,这个人一点委屈都受不得,吃穿用具都要精致细巧,稍有一点不合心意,他就得跟你闹别扭。 就是这样一个人,来了军中之后,与将士们同吃同住,甚至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要,而是和普通的士兵一样,住进了极为简陋的营帐里。每日吃的都是些粗糙食物,能得一顿肉吃,就已经是极好的美食了。 宋辚毫无怨言,吃住上与将士们一样,就连上战场杀敌,他也次次都冲在前面。他的声望绝对是靠一刀一枪,一言一行,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绝没有半点掺假的地方。军中的将士们都是粗豪汉子,他们一腔热血,赤胆忠心,与人相处时也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若不是宋辚让他们打从心眼里敬服,他们又岂会心甘情愿的听从一个才刚十八岁的少年指挥,而去战场上浴血拼杀呢? 阮云卿替宋辚叫屈。他顿了片刻,才举目望向马元,坚定说道:“当年萧将军也是少年成名,殿下又有何不可?他夺帅旗,守城防,击退了叛军数次猛攻,至今未让叛军的铁蹄踏进燕回城一步。敌众我寡,两年之间,无一场败仗。如今这个‘战神’的称号,殿下当得起!” 阮云卿并未高声,他一字一顿的说着,声音朗朗,掷地有声,听得他身后的司马鸿不住点头,连声附和,一个劲儿的说是。 马元也不反驳,哼了一声,露出一个桀骜的神情,冷道:“他比起引章还差得远呢!引章才是东离真正的战神!” 引章是萧玉成的表字。 一提起这个名字,众人一时间全都陷入沉默,马元眸中现出一抹苦涩,那苦涩渐渐浮在脸上,却让他生生压了回心底,他扭曲着脸颊,狠狠望向张桥,目光里的狠意几乎要活生生的将人万剐凌迟。 张桥狠狠打了个哆嗦,他知道今日他必死无疑,只是一个人死太不甘心,他一定要将冯魁也拖下水才成。 阮云卿暗自后悔,今日又不是斗口来的,他不该一时护主心切,忙着给宋辚正名,而说了那些戳马元心窝子的话。 连忙整了整身上的盔甲,一躬到地,给马元赔罪道:“都是小子无礼,请马将军莫要见怪。” 马元冷哼一声,沉着脸说道:“别扯那些没用的。那人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云卿忙道:“冯魁在回京的路上,派手下的兵将扮作马贼,将玉龙关内几个偏僻小镇洗劫一空,镇上的壮年男子全部被他杀死,老弱妇孺也全都赶到城外坑杀。斩下那些男人的人头之后,就假充是北莽的敌军,带上京城来跟皇上讨要赏银。多亏刘同刘大人机警,一见这些人头,就觉得他们的长相不像北莽人,当下便起了疑心,他托殿下暗中查访,才将这惊天血案翻了出来。” 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递到马元手中,“这是殿下派去的人写回来的呈报,马将军一看便知。” 马元急忙接了过去,仔细一看,上面写得详细,冯魁在哪里屠村,杀了多少人,有无幸存者等等,全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第143章 劝降 一个战场上的怂货,一听战鼓声响就吓得直打哆嗦的孬种,在面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时,却轻而易举地举起了屠刀。 冯魁罪大恶极,就算死上一万次,也难以抵偿他犯下的滔天大罪。 马元看罢书信,眉毛就拧在一处。他知道冯魁不是什么好东西,从前对他一向不屑一顾,只觉这人无谋少智,胆小如鼠,是个见血就晕,连战刀都拿不稳的孬货,不过是凭着德妃的关系,在军中混混日子,谋个军功,换个爵位罢了。万万没有想到,冯魁的胆子会这般大,不只将他们的军功冒认在自己名下,还冒充马贼,屠杀村民,换取赏银。 真真是可恨之极,一想到他们拼死拼活,在前线浴血奋战,苦巴巴拿命换回来的一点功劳,却全都变成了冯魁那个奸诈小人拿来垫脚的梯子,换取了高官厚禄不说,还布下毒计,害死了自己的兄弟,把自己骗得团团转,跟着他反出玉龙关,一直杀入了中原腹地,险些酿成难以再回头的惨剧。马元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要沸开了似的,恨不得立时杀回营里,把冯魁揪了出来,好好的痛打一顿。 阮云卿悄悄打量马元的脸色,见他眉头紧皱,脸上的神色风云突变,难以揣测,不由得一颗心都提了起来,生怕他看过这些证据之后,还咬死了不信他们的话,那下面的劝降一事,可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与宋辚对视一眼,宋辚也觉难办,马元这人性子执拗,证据列出之后,也只有等他自己判断下一步要如何行事,他们不能劝他,否则很可能事与愿违,倒把他的性子劝上来了,反而坏了大事。 司马鸿也急得在地上来回转磨,有心上去催问,可一看马元那黑沉沉的脸色,便赶忙又退了回来。 阮云卿低头想了片刻,转目间一眼瞧见张桥,立时有了主意。 看眼下马元的意思,竟是相信的份大些,不然他就早与他们刀剑相向,杀个你死我活了,哪还会像这般沉默自持,半晌也不言语。恐怕他此时只是碍于颜面,或是一时还有些顾虑,才一直僵在那里。 如此不如再推他一把,将他的怒火烧到极限,到时不信他不答应。 快步上前,到了张桥身后,抽出匕首,将他身上的绑绳割断,边割边问他道:“你落得今天这个地步,可曾后悔?” 张桥闻言一愣,待身上的绳索松开,他才反应过来,恨声答道:“悔了!” 若能重来一回,他一定留在宫里,哪怕日后再也不会被重用,哪怕只能日日粗茶淡饭,也比他被人反咬一口,险些丧命,多日来四处逃亡,连个存身之地都没有的强。 阮云卿点了点头,“今日就给你个报仇的机会。能不能杀得了冯魁,就看你的本事了。” 张桥在宫中沉浮多年,能在几年之间,从一个八品执事太监升至一宫总管,其胆识、才干又哪会差了。他早就将眼前局势看得一清二楚,知道阮云卿话里的意思,是让他破开僵局,说服马元,再给冯魁的头上悬上一把锋利的钢刀。 不由得笑了起来。张桥大笑出声,声音凄厉刺耳,在寂静的山坡上响起了阵阵渗人的回音。 死期将至,张桥怎能不笑,他笑自己机关算尽,却落得这般下场。更笑他一心错付,信错了小人,被冯魁害到如斯惨境,最后只能惨死荒郊,恐怕连个全尸都落不下。 恨意涌上心头,那笑声戛然而止,骤然停下的笑声比刚刚他突然发笑时还要令人毛骨悚然。 张桥移步上前,许久没有活动的身体僵硬得如同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干尸。张桥也的确把他自己看作一具行尸走肉,他死了,早就死了,他死在冯魁的暗算之下,那个侥幸从坟头里爬出来的,只是一具心惊胆战,生怕被人发现后再度拖回坟墓里的亡魂罢了。 如今他再也不必怕了。张桥勾起唇角,黑暗里他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白森森的牙齿来回磨蹭,仿佛已经将冯魁的血肉吞噬入腹一样,咀嚼出声。 张桥慢步走到马元的战马前面,他停了下来,静默良久,才突然出声说道:“三百九十七。” 剪梅坡上的人都被张桥异于寻常的举动弄得惊疑不定,众人定定的瞧着他,实在弄不懂他突然说出来的话里,到底暗含着什么意思。 马元甚至以为他疯了,双眉蹙起,勒紧马缰,一手握紧佩剑,只等张桥有何异动之时,便将他一剑斩于马下。 “三百九十七。” 张桥又说了一遍,声音冰冷,带着刺骨寒意。 马元心头突突直跳,他猛然意识到什么,胸口就像遭了一记重锤,无声憋闷的疼痛袭上心头,马元挥剑直劈,比在张桥颈上,厉声喝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张桥嘿嘿一笑,“萧将军死时,身中三百九十七箭。冯魁怕他不死,还用毒烟熏瞎了他的眼睛,斩断了他的四肢,最后才将萧将军的人头砍下……” 不待张桥说完,马元便手起剑落,将张桥劈翻在地。 眼前一黑,马元险些栽下马来。他听到了什么?张桥都说了什么?难以接受的现实让马元将眼耳都封闭起来,他实在无法接受自己的兄弟,死得如此凄惨。 在马上狂叫一声,马元策马而出,朝剪梅坡下奔去,纵马狂奔,来回跑了数十趟,直到他跨下的战马累得直打哆嗦,连站都不站不稳了,马元才回到坡上,直奔张桥而去。 一顿劈砍,将张桥砍得血肉模糊,却始终留下他一口气在,不让他痛快的死去。 张桥平静极了,连一声痛叫都没有,他面无表情的看着马元,从他愤怒的神情中,已经预见到了日后冯魁的下场。 他会比我死得更惨。张桥又笑了起来。 这一笑彻底激怒了马元,他手起剑落,直劈张桥的面门,一道血光喷溅而出,张桥栽倒在地,气绝身亡。 张桥死了,马元沉默半晌,回头看了身后的兵将一眼,才拨转马头,来到宋辚面前,抱拳说道:“谋逆之事,马元愿一力承担,只求太子留下我军中的兄弟,放他们一条生路。” 宋辚大喜,马元此语一出,就意味着他已经回心转意,不会再跟着冯魁再向南攻。 连忙许诺道:“马将军放心。此事皆是冯魁挑拨,将军也是受人蒙蔽。孤答应你,只要你归降朝中,过去的一切,一概既往不咎。” 马元冷笑一声,瞧了一眼宋辚,摇头叹道:“只怕你心有余而力不足,此时就算答应了,将来也做不得数。你那皇帝老子向来刚愎自用,他又岂会听你的?他若一心要制我们的罪,你又如何拦得住他?” 宋辚闻言,只笑了笑,道:“将军不必忧心。孤自然答应你了,自然会说到做到。父皇他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孤也要想法子让他答应。手上有雄兵百万,难道还怕他不成?” 宋辚的话霸道嚣张,隐隐带着一股任何人都不得不信服的威势,他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如今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就算日后皇帝不答应,他也会凭借手里攥着的兵权逼他答应。 敢把忤逆之言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这点倒是极合马元的心意。宋辚那个皇帝爹也实在不是个当皇帝的料,此时若是换个人当当,马元倒也乐见其成,十分愿意帮宋辚把他那个皇帝爹拉下马来。 心中再无顾虑,马元举起手来,与宋辚击掌为誓,“马元甘愿投于太子麾下,生死不弃!” 连击三掌,誓约已成,宋辚心下欢喜,与马元谈笑几句,便开始商定如何剿灭叛军,擒获冯魁。 宋辚答应保下他手下十余万兄弟的性命,不让他们因为自己的错误,而担上叛军的罪名,受到朝廷惩处。马元对此感激不尽,对宋辚也少了几分敌意,仔细听过他攻打叛军的计划后,不禁又多了几分敬佩。 这少年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难怪冯魁每战必败,就连自己都吃过他好几回的亏了。 “就按太子说的办。”马元欣然应允,又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宋辚忙问:“什么条件?马将军但讲无妨。” “抓住冯魁之后,请太子一定将他交给我处置。我要将他绑在战马后面,拖至引章的坟前,千刀万剐,砍下他的脑袋,给引章祭灵。” 这本就是应该的,宋辚一口答应,“这事不用将军交待,我也会将冯魁交给你处置。” 马元这才满意,他急脾气上来,不由催促宋辚道:“什么时候行事?我看今晚就好。” 众人险些笑了出来,这人的性子也太急了些,冯魁好抓,可他手下的叛军却不好收拾,几路人马必须逐一击破,还有那些愿意投诚的,并没做什么恶事,同马元一样,也是受了冯魁蒙骗的将士们,都要一一收复,万不可一时性急,就贸然决一死战,把本来能够重新收编的人马也白白损失了。 宋辚思量片刻,才道:“将军莫要心急。等我回去安排一下,再行事不迟。” 马元哪里等得,他急着给萧玉成报仇,恨不得立时就将冯魁宰了,此时真是一刻都不想耽搁。 “你总要给我个期限罢。若是拖个一月两月的,我可等不了那么久!” 宋辚不禁笑道:“最迟不过三日,立秋那天,就是冯魁的死期。” 第144章 筹备 决战在即,时间紧迫,宋辚等人也马不停蹄的忙碌起来。 自剪梅坡上回来,便开始分兵布阵。为防军情泄露,此次决战的相关事宜一律在私下里秘密进行,为做到出其不意,一击制敌,宋辚特意下了严令,令参与此次决战的将领一定要严守机密,不得泄漏半句,违令者杀无赦。 宋辚治军严明,向来赏罚分明,他说要斩,别人就是再怎么求情也没用处。相处两年,众将官都知道他的脾气,因此只要是宋辚下的命令,绝没有一个人敢违抗。 召集众将,在司马鸿的都督府里议事。 众人围坐一处,商议如何攻破敌营,捉拿冯魁。几经议论,终于决定由宋辚带领五万精兵,攻打叛军的主力,直取冯魁的帅营,和马元里应外合,夹击冯魁。而聂鹏程、司马鸿等人,则分做两路,由两翼包抄,待宋辚将叛军诱出敌营之后,便与其成合围之势,将叛军围困于狐子岭下的山坳里。到时马元自会派兵截断冯魁的后路,叛军前后被围,只能困守凹地,至于接下来胜败与否,就要看双方这场恶战的结果了。 早在剪梅坡时,宋辚就与马元约定,他们攻营时会以火烧叛军的屯粮之地为号,让他们三日之后,立秋时分,只管看着营中的动静,一旦看见屯粮之地被烧,南方响起喊杀之声,便是东离的将士们,开始攻打叛军了。 马元对此计大为激赏,以烧粮为号,先乱其军心,再大举进攻,无疑为这场战事多添了三分胜算。他欣然应允,说只要宋辚他们这边的战鼓敲响,他就即刻发兵,断了冯魁的后路。并答应回去之后,会暗中拉拢他过去的部属,争取让他们全部投诚,这样不仅可以大大降低损伤,连取胜的机率也大了许多。 宋辚怕马元此举动作太大,万一走漏了消息,会惊动冯魁。因此一再嘱咐他千万仔细,一定要挑信得过的再去说服,那些没有把握的,平日里就像墙头草似的,性子摇摆不定的将领,还是不要轻易冒险,急着去劝降他们。这些人若真的有心归降,就算万不得以打了起来,在战场上也有的是机会弃暗投明。 马元觉得有理,也就没有多做坚持,他听了宋辚的建议,回营后只挑了几个心腹下属略略将归降一事透漏几句,好在马元在军中威望极高,下属们对他说的话一向十分信服,在知道了萧玉成之事的真相后,再无一人提出异议,全都义愤填膺,要捉拿冯魁,给萧将军报仇。 马元大喜过望,连忙安抚众将,让他们暂且忍耐一时,万不要轻举妄动,只等三日之后,再与那冯魁算一笔总帐。 安顿好营中事务,马元便派人给宋辚送信,信上只写了八个大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宋辚收到信后,心头大石顿时放下一大半。马元那里已然全都安排好了,只等着他们起兵攻营。宋辚又与营中众将将攻打叛军一事的具体细节商议妥当,什么地方用步兵冲杀,什么地方用骑兵疾袭,随行带多少火炮和投石机等等,又像过筛子似的,仔细过了一遍,生怕遗漏下什么,坏了他们的大事。 诸事齐备,只有放火烧屯粮的人还难以决定,这个人至关重要,可以说此战的成败都系于他一身,众人一时犯难,不知该派谁去,才能担此大任。 阮云卿这半天都闷声无语,他心里暗自盘算,直到有了十足把握,才站起身来毛遂自荐:“末将不才,愿领下军令,去叛军营中,放火烧粮。” 众将闻言都是一愣,他们瞧着这个才刚十四五岁的少年,目光犹疑不定,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嗤笑出声,更有人当面斥道:“这是打仗,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小娃儿还是回家凉快去罢!” 阮云卿只是一笑,也不着恼,只躬身求宋辚道:“末将愿立下军令状,若是没有烧了叛军的屯粮之地,误了殿下的大事,任凭军法处置。” 其余人等还没有搭话,宋辚就已经一口回绝,“不行!” 军中的屯粮之地,一定会派重兵把守,粮草是一个军队的命脉,绝不能有半点闪失,无论敌我,都会对此地极为重视,把守屯粮之地的守将向来都会选取军中最为优良的人马,极难对付,宋辚又哪会让阮云卿去冒险。 “你还要随我一起去攻打帅营,烧粮之事我自会派别人前去。”宋辚瞬间沉了脸色,他话语坚定,不容人有丝毫质疑,冷冷说了一遍,目光一直盯着搁于桌案上的沙盘,不肯看阮云卿一眼。 刚刚那些出言嘲笑的人不由更是得意,几句酸话说出口来,连声说阮云卿自不量力。 司马鸿看不过眼,与聂鹏程起身作保,“云卿去倒是个好主意。他胆大心细,遇事也不慌乱,这种烧粮为号的细致活儿,他去正合适。” 他们二人全都赞同,刚才犹豫不决的人也被他二人说得动了心思,不禁点头说道:“阮校尉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人选。” 阮云卿在军中两年,所做所为聂鹏程二人都看在眼里,他屡立奇功,杀敌无数,而且与宋辚一样,都擅用奇兵,他们都信得过他,相信阮云卿定能不辱使命,火烧粮草,为大军前进的脚步,开拓出一条无比顺畅的道路。 不过片刻的工夫,竟有六成的人都同意阮云卿去。宋辚的脸色不由得又黑了三分,脸上无端端添了几分戾色。他双眉紧皱,薄唇轻抿,一改往日沉着冷静的作派,暴躁得随时都要发怒似的。 “孤说不行就是不行!云卿另有他用,烧粮一事还是再议罢。” 主帅动怒,众人都不敢再言语,又干巴巴的商讨一阵,无奈还是没讨论出个结果,宋辚让众人各自散了,此事留待明日再议。 一场议事草草结束,后天就是决战之日,而最重要的一环却一直悬而未决,众将难免心急,司马鸿想多说几句,却被聂鹏程一把拉了出来,与众人出了正堂,他这才凑在司马鸿耳边悄声说道:“云卿自有法子让殿下答应,你就别操这份闲心了。有空快去把人马调配一下,千万将守城的兵将留足了,别打燕不成,倒让冯魁把咱们的老窝给端了。” 司马鸿嗤笑一声,指着城外叛军扎营的方向笑道:“冯魁要有这脑子,也不会这么久都攻不下燕回城了。不是我小瞧他,那冯魁也就能翻得起这么大的浪头了,你再给他多少兵马,到他手里也得白白糟蹋了。” 聂鹏程倚着墙根,也是一阵闷笑,笑罢他用手肘杵了司马鸿两下,正色道:“还是不要大意的好。” 司马鸿白他一眼,“还用你说?我早就安排好了,咱们攻打叛军的时候,专留出一万人马守城,除非那冯魁长翅膀罢,否则他别想飞进城来。” 聂鹏程这才安心,又与司马鸿说笑几句,转头去营中点兵。 “你这时候点兵做什么?”司马鸿不由奇怪,大战在即,众人都忙着养精蓄锐,唯有这个聂鹏程,比旁人忙了十倍,也不知他忙什么呢。 聂鹏程把大嘴叉一咧,大脸盘上露出一抹坏笑,“不能让那些叛军闲着不是。殿下说了,这两日扰敌的事依然照旧,这不,我点齐兵马,这就去叛军营中给他们找点事做做。” 任谁看见他这一脸笑容,都知道他绝不是干什么好事去了。司马鸿更是心中了然,拍了拍聂鹏程的肩头,让他万事小心。 众将各自散了,正堂上就只剩下宋辚和阮云卿二人。 阮云卿抿了抿唇角,看了看宋辚的脸色,才慢慢求道:“就让我去罢。” 宋辚瞪他一眼,刚要说“不行”,阮云卿就赶在宋辚前面,拦住他的话头说道:“决战那日,司马将军和聂将军都有重任在身,殿下也要领兵攻打叛军的主力,人人分/身乏术,此时也就只有我能抽出空当来,去狐子岭东山的山洞里烧粮。殿下明知此事,又何苦一再阻拦,不让我去呢?” 宋辚的火气一下子腾了起来,“你可知此事有多凶险?万一被围,其余人都忙着攻打叛军主力,根本无暇分出兵马来顾你。到时你如何突围?又如何以一已之力,对抗多于你三倍的人马?” 只是想想,宋辚都觉得周身发寒,一想到阮云卿陷于险境,而他却无力救援,宋辚的心就像浸入寒冰里似的,禁不住想打哆嗦。 无论阮云卿怎样摆明利害,宋辚都不肯答应。说得多了,阮云卿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他顶牛似的跟宋辚僵在一处,两个人怒目而视,互瞪了半晌,还是宋辚先缓和了神色,与阮云卿笑道:“天不早了,先吃饭罢。” 阮云卿也自觉后悔,有什么事可以慢慢商量,做什么一时兴起,就这样急躁起来。忙顺着宋辚的意思,随他回了营帐,传了饭来,两个人对坐吃饭。 宋辚定定的瞧着对面的人,心里无奈叹气,若不是这事太过凶险,他又哪里舍得违拗阮云卿的意思,只要是他想要的,自己什么时候不是百依百顺。 禁不住长叹一声,给阮云卿碗里添了些吃食,两个人谁也不言语,屋中也陷入一片死寂。 宋辚沉默良久,才慢慢说道:“我答应你就是了。” 终究还是拗不过他。宋辚不禁苦笑。 第145章 心意 “我答应你就是。” 阮云卿闻言,立时蹦了起来,他问宋辚道:“当真?” 宋辚苦笑一声,叹道:“自然是真的。” “多谢殿下!”阮云卿心中欢喜,忙躬身领命道:“末将定会烧毁粮草,不辱殿下所托!” 他笑得那般欢畅,宋辚不由得也跟着他笑了起来,“别人都是生怕危险,专挑容易攻打的地方,你可倒好,哪里凶险、艰难,你就偏要抢着去哪里。真是……” 真是不知该说你什么好了。 阮云卿只是一笑,他重又坐下,对宋辚说道:“打仗哪有不凶险的?” 阮云卿淡淡说着,拿过一个馒头来,撕成小块,蘸了碗里的肉汤,搁进嘴里。慢慢说道:“你担心我的安危,我又何尝不担心你呢?决战之日,你身为主帅,必定要首当其冲,叛军有三十余万之众,就算马元劝降了一批,剩下的也足有二十七八万人,把咱们燕回城里的兵将全都算上,也勉强只够持平。过去我们只是守城,燕回城城防坚固,易守难攻,给了咱们很大的助力。可到了后天,我们就什么倚仗都没了,实打实,硬碰硬的,要杀入叛军营中,跟他们决一死战。” 阮云卿说到此处,顿了片刻,他瞧了宋辚一眼,不禁轻声说道:“我想替你分担一点。哪怕只是小小的一点,我心里也能舒坦一分。” 宋辚听罢,心头便是一震。 原来他都是为了自己。 阮云卿的话里,字字句句,无一不在为自己着想。那话里的关切之意,就好像要跳脱出来似的,随着这些话语传到宋辚的耳中,一直钻进他心里。 决战之时,宋辚会强攻叛军的主力,到时他几乎要独自面对叛军营中所有的精锐,其凶险可想而知,能不能取胜,除了那日的天时、地利,剩下的,就全要看宋辚自己的本事了。阮云卿执意要去烧粮草,不管宋辚如何阻拦,他都一定要去,就是为了能够在决战当日,替宋辚分散一部分叛军的兵力,好让他在决战之时,能多添几分胜算。 粮草被烧,冯魁必定要救,为了稳住军心,粮草绝不能失,派去救粮的兵将,人数不会少了,到时重心偏移,宋辚这边的压力自然就小了,而阮云卿那边的局势,相对的就更加凶险。 宋辚定定的瞧着对面的人。两年过去,阮云卿早已不是过去的少年模样,他身高已经快与宋辚比肩,眉目也较小的时候,多了几分刚毅和硬朗。脸上原本柔和的线条,也在燕回城无数场血战中,磨砺得有如刀削斧凿一般,只有他轻轻抿起的嘴角,还能看到一点过去倔强的影子,只是这会儿,阮云卿的倔强里面,有了一些更为强硬的实质,他不再是那个只会看着别人的脸色,察言观色,小心行事的小小少年了,如今的阮云卿,已经褪去了青涩,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战士,有着无比顽强、刚硬的灵魂,他是一个男人了。 自己与他相识至今,算起来也有五年了。宋辚细细思量,这五年间,他又何尝不是变了许多,过去的自己,哪会对一个人这般挂心,疼着护着,生怕他受一点委屈。 这个自己一心护着的少年,如今已经能够反过来护着自己了。 宋辚心中感慨万千,想到他久久不能坦承的情意,不禁心头激荡,有些压抑不住。 这一战已经到了生死关头,若是不把他的心意跟阮云卿说清楚了,即使上了战场,宋辚也会心有不甘。 顾自张了张嘴,然而想说的话实在太多,千般情爱此时都涌上心头,宋辚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就这样停了又停,一直到这顿饭吃完,他还是没能将想说的话说出口来。 饭罢阮云卿就忙着去安排人马,烧粮使的是巧计,与攻打主力不同,硬碰可不成,阮云卿得召集人手仔细商讨一下,看要如何行事,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叛军的粮草一把火烧光。 他走时欢欣鼓舞,干劲十足,留下宋辚在这里暗自神伤,心头一股怨气憋在胸口,久久不能消散,把宋辚憋得捶了好几下桌子,才略觉得好些。 坦承心意的念头一旦冒了出来,就如同初春的野草一样,无论怎么压制,都难以将它按回去了。 宋辚一面处理决战事宜,一面在心中盘算,算计着挑个合适的时候,一定要将心里的话痛快说了出来,让阮云卿明白他的心意才成。 就这样一拖就是两天,转眼到了决战前夜,宋辚还没有来得及去找阮云卿,倒是阮云卿先过来找他来了。 这日天刚擦黑,阮云卿就拎了五六个纸包进来,迈步进了宋辚的营帐,不想宋辚正想出去,两个人撞个对脸,宋辚顿时僵在原地,他正要找阮云卿去,不想还没出门,人就来了,这突然一下子的,连个准备都没有,宋辚心头一慌,人也跟着磕巴起来,“你,你,你怎么来了?” 阮云卿也是一愣,“殿下要出门么?” 看来这会儿来得不巧了。 阮云卿一阵失落,决战在即,生死只在一线,这么重要的时候,他想跟宋辚呆在一处,哪怕什么都不说呢,只是静静的相处一个晚上,他也心满意足了。 谁料这般不巧,宋辚偏要在这个时候出门,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阮云卿忙掩了情绪,笑道:“我一会儿再来。” 宋辚急忙拉住,他就是要找阮云卿去,如今人都来了,他还出去做什么? 第146章 相许 宋辚心头一振,刚刚他听得清楚,阮云卿并没有叫什么尊称,而是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你……” 你刚刚叫我什么? 一句话还没问出口来,阮云卿那里便笑着说道:“今夜之后,我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个未知之数。你别嫌我僭越,容我跟你说两句真心话。” 宋辚听见那句“不能活着回来”,一颗心就猛的一沉,他冷了脸色,恶声斥道:“胡说什么?一定得活着回来,我在营中等你。” 第2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6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26节 阮云卿让他训得心中一暖,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活着回来,他舍不得宋辚。 “我自幼家贫,出生后身子也不好,时常闹病,爹娘总是嫌我。”阮云卿喃喃说道:“我从记事起就盼着有个人能把我当作人看,也不用多疼我,只要别跟家里厨下摆着的水缸似的,有用的时候才想起我来,没用了就把我扔在一边,连多余一眼都不愿看去。” 阮云卿沉默片刻,家中的记忆实在算不上好,贫穷、饥饿和爹娘数不清的冷脸、责骂,还有临别之时母亲带给他的最后那一丝希望和随后亲手将他推入深渊的绝望,明明是过去了许久的事情,然而此时回想起来,却还是那样的清晰明了,就好像才发生过的事一样,牢牢地扎在自己的脑海里面。 入宫后受的苦难就更多了,与连醉他们分开之后,就连那短暂的友情都断了联系,阮云卿想起在丽坤宫时的日子,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时候他真的觉得撑不住了,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他事事谨小慎微,就算如此,还是免不了遭人暗算,还险些连累了别人。在阮云卿被人逼至绝境的时候,他真想与那人同归于尽,一死了之,再也不过这种受尽欺凌的日子。 如今事过境迁,再想起来,他依然能感受到当时的无助和害怕,还有那深深的恐惧。 低低的声音慢慢传了过来,阮云卿如同絮语一般的倾诉,听在宋辚耳中,只勾起无限疼惜的涟漪。 有心劝他别再说了,可一看见阮云卿低垂的眼眸,和那副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似的,平静得可怕的淡淡面容,宋辚心头就泛起一丝尖锐的疼痛。 真想将他抱进怀里,告诉他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自己会疼他爱他,把他过去遭受过的种种苦难,全都补偿一遍。 “如今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宋辚静静说道。与其说他是说给阮云卿听的,倒不如说,他是在对自己许下诺言。他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为难阮云卿,就连他自己,都不能、 以后的日子,他都会把阮云卿放在心坎上疼惜,回京之后,手握兵权,他就再也不用怕别人威胁。宋辚早已经打定了主意,回去后就想办法快刀斩乱麻,迅速夺下皇位,从此独揽天下,让阮云卿再也不必为了他劳心受累,遭过去那样的罪了。 阮云卿闷闷的笑了一声,为了宋辚那霸道的话语。 他轻轻叹了一声,是啊。如今的他,再也不用担心被人欺负了,他早已长大了,不再是过去那个一遇到强权压迫,就必须要向宋辚求助的小小少年了。如今的他,无论心智还是手段,都足以在自保之余,为宋辚扫平前路,助他登上皇位。种种谋划手到擒来,就连自身的毅志和防身的手段,也在战场上磨练得无比坚定纯熟,他早已不是过去那个刚进皇宫的小二了。 闷笑一声,阮云卿又再说道:“小时候我就在想,等我大了,就找个知疼知热的人一块过日子,置几亩薄田,养一双儿女,耕田织布,和乐融融。哪怕家里还是没什么钱呢,只要够温饱了,我也心满意足……” “你休想。” 宋辚不等阮云卿说完,人就急了。 阮云卿梦想中要过的日子,明显就没他什么事儿,他绝不允许,哪怕阮云卿只是想想,这幻想并不能成为现实,宋辚也不容许阮云卿的想像中,没有他的存身之处。 “你给我好好呆在宫里,哪儿都不许去。” 宋辚说罢不由焦躁起来,阮云卿是个有主意的,一旦他有了这个念头,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实现,有时候太过执着倔强,简直恨得人牙根痒痒。 越想越觉得可能。宋辚整个人都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在营帐中来回踱步,口中不住说道:“你既然入了宫,就是我的人了。我不放你走,看你能逃到哪儿去!” 第147章 烧粮 转眼天明。 当日就要决战,燕回城中的人马却与往日无异,该操练的操练,该巡查的巡查,一切井然有序。 昨夜才刚表明心迹,宋辚一大早起来,难得有些缱绻,他慵懒的倚在床边,看着睡在床里的阮云卿,只觉安稳宁静,此生再也别无他求。 阮云卿将醒未醒的时候,最喜欢把脸搁在枕头上磨蹭,他半蜷着身子,趴卧在床上,面朝下伏着,漂亮的面容在半明半暗的晨曦中,像笼着一片莹白的光晕。 宋辚用头发扫着他的鼻翼,阮云卿睡得正迷糊,觉得痒痒,不由又往枕头上蹭去。宋辚瞧得有趣,不免多试了几回,来回折腾了数次,那个贪睡的人才从睡梦中睁开眼来,茫然看了看四周,最后把目光放在宋辚的身上。 “肯醒了?”宋辚柔声问道。 阮云卿展颜一笑,那笑容明朗得如同晨起的阳光,宋辚喜爱不已,伏下身去,在他唇上吮吻两下,才拉他下床洗漱。 两个人今日都有不少事做,早上一同吃了早饭,便匆匆分别,各自忙了一日,直到决战开始前,所有兵将集结,他们才有工夫再一次聚在一处。 临近子夜,点兵已毕,众将全部到齐。 宋辚在营帐中对众将说道:“成败在此一举,能不能捉住冯魁,得胜还朝,全要看今日一场血战是何结果。” 宋辚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能够直击人心的力量,震撼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他指着沙盘上叛军营中正当中的位置,沉声说道:“此战只许胜,不许败。前进者赏,后退者杀。能捉住冯魁的,无论死活,孤一律许他官升三品,赏银无数。” 众将肃立两边,听了宋辚的话后,只觉得胸中激荡,早已按捺不住,只等宋辚一声令下,他们便冲入敌营,杀个痛快。 誓师过后,众将各归本队,统领手下的人马,埋伏于他们早就商定好的地点。此次攻打敌营,一切行动都在暗中进行,除了领兵的将领,直到出发前一刻,普通士兵还对决战一事毫无所知,为的就是出其不意,严防走漏消息,杀冯魁一个措手不及。 兵将出城时都是静悄悄的,一部分人马由燕回城的北城门出城,绕路狐子岭,埋伏于两山之间,其余人马皆蛰伏于燕回城中,只等阮云卿烧粮为号,三路人马一起杀向敌营,再与处于叛军后翼的马元汇合,四面包抄,合围冯魁。 宋辚放心不下阮云卿。他是此战的急先锋,也是这场战争胜败与否的风向标。烧粮的成败对这场决战至关重要,而他所面临的凶险,也绝对是这场战争中最为严峻的。 烧粮必得偷偷行事,没有大呼小叫,集结大部队前去的。阮云卿要做的,就是带领一支百十人的小队,马去銮铃,蹄裹稻草,轻装简行,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插/进叛军的屯粮之地,然后放火烧毁粮草,再想法子突围出营,与宋辚的大部队汇合。 这其中的凶险不必细说,只是人数上的优劣就足够阮云卿等人头疼的,屯粮之地必定重兵把守,一旦放起火来,也必会引来冯魁的注意,到时他增兵来救,阮云卿等人的处境只会比烧粮时凶险十倍。说他们是赶死队都不为过,这也是宋辚当初一再反对阮云卿去的原因。 这支赶死队的作用太过重要,只要阮云卿他们烧了粮草,叛军必乱无疑,到时军心不稳,人慌马乱,就给宋辚攻打叛军主力制造出了一个绝佳的契机。 叛军越乱越慌,抵御外敌的程度也就越低,对宋辚也越是有利。只要他带领大队人马,杀入敌营,再有马元相助,此战必胜。 阮云卿穿戴整齐,身披铠甲,骑了乌云踏雪,向宋辚辞行,“等着我。” 宋辚心里乱成一团,真恨不得此时就把他拉下马来,掖进衣袖里藏着,再也不给人看见。可又怕自己乱了,会分了阮云卿的心,只能强作镇定,表面上平静非常,淡淡与阮云卿说道:“你只要坚持半个时辰就好。半个时辰之后,我就派莫征和破军前去救援,这回跟你去的,都是鹰军里的高手,马上步下都是一等一的本事,你不必事事逞强,凡事留个心眼,一定要保住性命,活着回来。” 阮云卿连连点头,让宋辚放心。宋辚哪里放心得下,不由得千叮万嘱,一直到阮云卿临出城门,才沉默下来。 彼此互道小心,阮云卿翻身上马,一提马缰,纵马出了城门。宋辚望着他的背影,一骑轻尘,身姿潇洒,一直到城门关上,再也看不见了,他才转回身去,下令全员备战,都到指定的地点等候。 时间一分一刻过去,离他们约定好的时辰越来越近了,宋辚立于城楼之上,紧张的望着叛军营中的动静。 今夜是个半阴天,乌云罩月,到处暗沉沉,黑压压的。 叛军的营帐就笼在一片黑暗里,营中点起无数火把,远远看去,如同点点星光。数不清的营帐在那些火把的亮光中,汇聚成一个巨大而可怖的怪物,而阮云卿,正潜入那怪物的口中,想要拔掉它最为尖利的毒牙,为宋辚前进的脚步,扫平道路。 心整个提了起来,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宋辚目不转睛地盯着城下东南方向的位置,薄唇轻轻抿起,刚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他整个人沉静似水,静静的等待着,等着阮云卿为这场战争敲响拼杀的战鼓。 聂鹏程等人就更是心急,偌大的城楼上鸦雀无声,众人全都焦急的看着城下,一直等到三更三刻,他们约定好的时辰到了,城外还是毫无动静。 众人不由心焦,又等了片刻,城下还是一片寂静,众将皱起眉头,聂鹏程一拳锤向城堞,向宋辚请命道:“云卿怕是不成了,我再带一队人去罢。” 宋辚默然无语,不理聂鹏程,只是将目光放在城下。又等了一刻,叛军营中依旧如常,别说火光,就连刚刚那些星星点点的火把也渐渐少了下去,看来他们其中大部分人已经陷入深眠,只留下一部分巡夜的兵将,还在营中来回走动。 众人都急得不行,阮云卿要是失手了,那他们接下来到底是打还是不打?宋辚一语不发,众人更是心慌,司马鸿也焦躁起来,在城楼上转来转去,直恨不得立时就下了城楼,杀出城去,帮阮云卿一把。 守将中有一人怪笑两声,慢条斯理的讽刺阮云卿道:“才刚断奶的娃娃,就不该口出狂言。我早说他不成,你们偏不信。这不,如今一到了正经时候,不就看出来了!” 说话的人正是舒尚书的侄子,舒进堂。他阴阳怪气,只怕军心不乱,此时说出这些话来,简直是明摆着扰乱军心,要拆宋辚的台。 聂鹏程立时急了,冲上前就要厮打,“如此关头,你满口说的什么?我今日不打死你,都对不起舍生忘死,潜入敌营的云卿兄弟。” 司马鸿急忙拉他,“你也糊涂了不成。这会儿是打架的时候吗?” 聂鹏程更是气愤,瞪着舒进堂,把拳头握得咔吧直响。 舒进堂吓得连退几步,躲于众将身后,才冷笑道:“我说错了不成?你们看看,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离约定好的时辰都过了快三刻了,叛军营里还是静悄悄的,哪有什么放火烧粮的影子,我看他们睡得安稳,比我们这些傻站在城楼上喝风的人快活多了!” “你还敢说!”聂鹏程再也忍耐不住,一步冲了上去,揪着舒进堂的铠甲,抢拳就打,司马鸿忙去架他的胳膊,其余守将也纷纷劝阻。 舒进堂连连躲闪,瞅空当就吆喝一嗓子,“我看那姓阮的小子准是跑了。要不然就是让人抓住宰了,不然也不会等了这么许久,连个动静都没有。” “住口!” 宋辚一声厉喝,城楼上顿时安静下来。打人的,被打的,拉架的全都被这一声带着冰茬儿般的呵斥唤回了神智,他们退到宋辚身边,躬身请罪道:“末将荒唐,请殿下息怒!” 宋辚凤眸微眯,冷冷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最后将目光放于舒进堂的身上。 舒进堂让宋辚看得浑身直冒凉气,脖子一个劲儿的往里缩,恨不得把身子脑袋都缩回腔子里去。 “来人!舒进堂出言不逊,惑乱军心,罪无可恕,给孤拖了下去,脊仗一百,打死勿论!” 敢咒云卿出事的,一律得死。 宋辚面色冷煞,一句话说出口来,立时就有手下的军卒上前听令。 主帅震怒,谁也不敢上前求情。战时军令如山,军卒们呼喝一声,将舒进堂踹翻在地,反剪手臂,拖着就往城楼下走。 舒进堂唬得魂都没了,祸从口出,他哪知道不过是几句挑拨之言,会害得自己连命都丢了。当下只剩下哆嗦,嘴里不住乱喊:“我是舒妃娘娘的堂弟,你敢杀我?你……” 聂鹏程一拳过去,打得舒进堂口眼歪斜,脸肿了半边,说话也不利索了。他哼哼唧唧的还想再说,军卒们眼疾手快,早已将他的嘴死死堵住,强行拖下了城楼。 宋辚手指城下,冷声喝道:“决战在即,谁敢再妖言惑众,一律杀无赦!” 他一语未了,城下突然火光乍起,一点红光如燎原之势,眨眼便烧红了半边天。 聂鹏程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方向,立时蹦了起来。他欢声叫道:“成了!云卿把叛军的屯粮之地给烧了!” 第148章 决战 熊熊烈焰,漫天大火,叛军营中乱了。 宋辚心中一凛,阮云卿烧了叛军的粮草,这也就意味着,他此时身陷敌营,正与多于他五倍甚至十倍的人马浴血拼杀,稍有不慎,就会死于乱军之中。 隆隆的战鼓已经敲响,宋辚一刻都不愿多等,当即便下令三军出城,杀入叛军营中,捉拿冯魁。 将士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此时听见一声令下,个个都如出笼的猛虎,各自整鞍上马,率队出了城门。 宋辚提刀上马,一磕马腹,跨下的千里玉狮子长嘶一声,纵马冲了出去。聂鹏程等人一见火起,便急忙下了城楼,出城待命,只等宋辚将冯魁的主力撕开一个口子,马元那里截断了冯魁的后路,他们便两面包抄,给冯魁最后一记痛击。 莫征和破军已经先宋辚一步出城,往火光最盛的地方杀去。他们奉宋辚之命,要去救援阮云卿。宋辚已对他们下了严命,若是没有救下阮云卿,他们二人也就别活着回来见他了。 阮云卿与宋辚的关系,莫征二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从这两个人年少的时候,就跟在他们身边,对他们彼此之间的情意全都看在眼里,也知道阮云卿对于宋辚来说,不只是爱人那么简单,他还维系着宋辚作为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对这个早已毫无留恋的世界,宋辚更是将阮云卿当做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点羁绊,而小心翼翼的疼惜着。 宋辚把阮云卿看得比他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也正因为如此,莫征和破军才不敢有丝毫大意,领命之后,片刻都不敢耽搁,点齐兵将,飞马直奔敌营。 宋辚领大军大举攻营,真是出乎冯魁所料。 没有半点先兆,没有半点异动,甚至在今天白天,燕回城中的兵将也一如既往,列阵操练,与平日里别无二致,冯魁身处帅营之中,都能听到他们的阵阵喊杀之声,一直响了一整天。聂鹏程也依然如旧,领着三千人马来他营中叫阵捣乱,杀了一员应战的参军,与平时没有半点异样。 冯魁睡得正香,他是被人破开营帐,一把薅起来的。 “元帅!南山的粮草被烧,火势太大,守将们救应不急,粮草已被烧了大半,请元帅速速调兵扑救。” 冯魁咒骂一声,赤着身子爬了起来,一脚将床上的女子踢了下去,恶声喝道:“还啰嗦什么,还不快备马!” 来报信的小校急忙让亲兵进来伺候,给冯魁顶盔贯甲,提过兵器,随着他出营来看。 外面越发乱了,冯魁虽为主帅,可他手下的几路人马本就是面和心不和,跟着他起兵造反的时候,就各自心怀鬼胎,有些人是想跟着冯魁分一杯羹,事成之后,杀了宏佑帝,他们就算做不了皇帝,起码也能捞一任诸侯做做。还有一些是趁乱起事,为的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将反叛的骂名让冯魁背着,而他们则成就一代枭雄,推倒了东离,甚至还想将野心伸向其余三国。 叛军营中,只有很少一部人,是真正想为萧玉成报仇的。士兵们对萧玉成心存敬畏,因为冯魁的挑拨而群情激奋,愤而造反。而统领他们的将军、都尉们,心思却比普通的士兵更为复杂,他们心中的顾虑更多,想法也更为深远,这些人中除了马元和萧玉成的旧部,其余很多人马,都只是借了萧玉成的幌子,才跟着冯魁一路南下。其实每每私下里谈论起来,都恨不得立刻将冯魁弄死,好取而代之。 这些人决不是少数,就是因为人数太多,而且个个都想当头儿,才牵制得众人不敢轻易动手,彼此心知肚明,只在明面上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暗地里却早已经是暗潮汹涌,各自为政,彼此间较劲较得不可开交。 宋辚的兵马杀来,如洪水压境,瞬间袭卷了全营,叛军们毫无准备,又正处在半夜三更,人的防御能力最低的时候,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有不少叛军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怎么回事,就被宋辚的人马削去首级,身首异处。 巡夜的守卫急忙敲响战鼓,好不容易爬起来的士兵们,也像冯魁一样,被眼前这乱成一团的局势吓得目瞪口呆,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到处都是杀在一处的兵马,金匕相碰,发出刺耳声响,喊杀声不绝于耳,血肉飞溅开来,刚刚还奋起反抗的士兵,展眼就被人斩于马下。 地上满是鲜血,浓重的血腥味传来,熏得人眼前发晕,浑身发麻,光是这如同修罗场一般的场景,就足以让一个人胆战心惊,只想夺路而逃。 第149章 遇险 冯魁逃了。 宋辚的眉头立时拧了起来,即刻下令四处去搜,在帅营前后如过筛子似的仔细找了一遍,却还是连冯魁的影子都没找到。 马元也随后赶了过来,他一见宋辚,便问他冯魁在哪儿。在得知人跑了之后,当下便气得暴跳如雷,转身杀入战圈,接连劈翻了数十个叛军,一口恶气犹自哽在胸间,直烧得马元恨不得将眼前喘气的活人全都杀光。 发了好一顿脾气,马元才又策马回来,揪着那个扮作冯魁的人来回摇晃,恶声喝问道:“冯魁在哪儿?他跑到哪里去了?” 那人被宋辚当胸一箭,正中心口,此时就只剩下一口气了,哪还禁得住马元这般折腾,才晃了三两下,就见那人双眼翻白,一口气没有上来,登时气绝身亡。 马元越发急了,将那人扔了出去,就进冯魁的帅营中乱杀乱砍,见人就问,问冯魁去了哪里。 宋辚急忙拦他,“我早已派人找了一遍,营中只剩下几个女子,其余人全都跑了个精光。看来冯魁在我们攻营的时候,就打定了逃走的主意,他帐中连一点金银细软都没有,以他那个贪得无厌的性子,这次南攻手脚又怎么会干净得了,不搜刮个千八百万两银子,他又哪有这么足的劲头,一直跟你们打到这燕回城下。如今他营中这样干净,准是那冯魁看见情势不好,卷了包袱逃了出去。至于他逃到何处……” 宋辚沉默下来,他心头沉重,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去安慰马元。 冯魁会逃到何处,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马元恼得咬牙切齿,白忙了一场,最想抓的那个人却逃的没了影子,虽然宋辚已下令让各部留意,只要看见疑似冯魁的人,一律先拿下再说,死活勿论。可在乱军之中找一个人谈何容易,简直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就算他们此次攻打叛军,计划严密,已经是四面合围,力求做到不放出一只苍蝇去,可一旦打了起来,敌我双方混战一团,难免会出现疏漏,万一哪里让叛军撕开个口子,再用乱兵一冲,那冯魁就能趁乱突围出去。 只要让他冲出营防,那可就真的是没处寻了,冯魁这人胆子虽小,却十分狡诈狠毒,他惜命如金,一旦逃出升天,定会拿着这大笔的银子,找个偏僻地方藏了起来,再也不会露头了。 宋辚也焦躁起来,他命人将冯魁营中的几个女子都带来,细问她们可知道冯魁的去向。此时毫无头绪,也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有一点线索,他们也不能放过。 不想这些女子却真的知道。她们本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冯魁在边关起兵造反,一路南攻,一路收敛财物和女人,玩过了便杀,身上背的血债就算将他千刀万剐十遍,都不为过。 这些女子的父母乡邻都被冯魁所杀,他生性残忍,只要是有冯魁经过的州府,下场必定是满城皆丧,不留一个活口。 这些女子都恨透了冯魁,真恨不得食其血肉,剥其皮骨,此时见宋辚询问,早已忘了害怕和恐惧,凑在一处明白说道:“冯魁向东南方向跑了。走时穿的是他随身小校的衣裳,骑的马是一匹鸦青色的宝马,马背上还有两个挺大的包袱。” 宋辚急忙将这些话吩咐下去,并告诉拿人的兵将,冯魁骑的马是宝马良驹,速度一定比普通的马快,只要看见那些脚程快,背包袱,身穿褚色衣裤,头上戴簪缨长舌帽的人,一律拿翻在地,捉来见他。 兵将们领命而去,为防疏漏,宋辚又往其他方向也派出人马追寻。安排完后,让个稳妥的文官过来,将这些女子带出营去。兵荒马乱,又嘱咐他务必安顿妥当,别让这些女子再出什么闪失。 那文官领命而去,女子们也对宋辚千恩万谢,若不是宋辚攻破冯魁的帅营,她们还不知要被冯魁折磨到什么时候去,每日命悬一线,随时都有可能被这个恶魔折磨死。 马元听了女子们的话后,不待宋辚发令,便飞马往东南方向追去。宋辚放心不下,急忙也随后跟随,两个人一前一后,边走边看,看见漏网的叛军就冲杀一阵,等东离的将士们赶了上来,二人就又往东去。 眼看就到了阮云卿放火烧粮的地方,远远已看见火光冲天,滚滚热浪扑面而来,原本漆黑暗沉的天空,也让这火光照得亮如白昼。 到了此处,宋辚的心不自觉地就牵挂到阮云卿身上,离他们分别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这么久了,阮云卿也不知是否安然无恙,莫征他们前去救援,到现在也没传回来任何消息,宋辚心中七上八下,越往火场里走,心跳的速度也就越发快了起来。 过去的屯粮之地早已陷入一片火海,烧得旺的地方,人已经进不去了,方圆几里都笼在烈焰之中,离得老远,就能感觉到一股又一股的热浪直扑人的身体,灼得人脸颊滚烫,浑身燥热。 呼吸间都是粮草烧着之后呛人的味道,宋辚四下一望,见此处早已空无一人,无论是叛军还是东离的将士,除了跟着他和马元来的人马外,再也别无他人。 地上满是断臂残肢,暗红的血液喷溅得到处都是,一眼看去,就知道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而且战况激烈,一点也不亚于他们大举攻营时,面对叛军数人万之众的凶险和惨烈。 第150章 射杀 前有追兵,后有断崖,冯魁已无路可逃,他此时就跟疯了似的,紧紧攥着阮云卿的胳膊,拿手中的匕首抵在他咽喉之上,眼睛里凶光毕露,只要再受一点外界的刺激,他就会立时将阮云卿的喉咙割断。 莫征吓得魂都飞了,他只是一个不注意,就让阮云卿陷此险境,万一这孩子出了什么差错,别说他没脸再见宋辚,就是自己心中,也再难安稳。 只可恨冯魁这般狡诈,料想逃不出去,竟然落马诈死,骗得他们放松了警惕,莫征恨得牙关紧咬,恶声喝道:“冯魁,你还不快快放开阮校尉!” 冯魁的面色阴沉得有如这即将黎明的天色,他眼睛里闪烁着几近疯狂的亮光,浑身上下因为恐惧而打着哆嗦,只有一双手,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牢牢地抓着阮云卿和匕首,妄图用这两样东西,为自己换回一线生机,能在大军重围之中,得以逃脱出去。 他被阮云卿追着,跑了大半夜的山路,身上早已狼狈不堪,披头散发,满身脏污,战马早就不知跑到了哪里,随身携带的金银细软也在乱军之中丢了个干净,现在的冯魁,身无长物,通体精光,就只剩下这条命了。他绝不能再把命也丢了。 冯魁咧开嘴来,嘿嘿笑了两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像砂纸摩擦铁器似的,听得人越发烦躁。 他笑罢多时,才拿匕首往阮云卿的脖颈里推了推,冲莫征问道:“我放了他,你们能放了我吗?” 莫征让他问得一愣,这事他做不得主,然而要是阮云卿真的有生命危险,想来宋辚也会答应冯魁的要求,先救下阮云卿再说。 莫征略一犹豫,冯魁的心就凉了半截,原本就绷得紧紧的神经,此时更像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他不堪重负,眼中的疯狂也越发浓烈。回头望了身后一眼,他所站的位置正在断崖边上,稍一后退,就是万劫不复。 冯魁把心一横,掉转身去,推了阮云卿一把,将他推至断崖边上,恶狠狠喝道:“别说废话!我要一匹快马和一万两银子。你们快把东西给我备齐了,等我离开此处,到了安全的地方,自会把他放了。” 只要冯魁轻轻一推,阮云卿就会落入万丈悬崖,摔得米分身碎骨。 莫征冷汗直淌,连忙安抚冯魁,“你千万别再别乱动。有什么话都好商量。” 众人见此情境,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莫征思前想后,正想答应下来,忽听远处山坡上一阵马蹄声响,宋辚和马元有如神兵天降,片刻便到了他们面前。 莫征心下大喜,急忙迎了上去,“殿下!” 自觉有愧,莫征不敢抬头,只等宋辚责骂。宋辚只轻轻摆了摆手,冷道:“回城后自去领罚!” “是!” 莫征答应一声,站起身来,引宋辚等人到了断崖边上。 马元一见冯魁,立时红了眼睛,他大喝一声,“冯魁!拿命来!”就想冲上前去,将冯魁砍翻在地。 冯魁让这一声暴喝唬得肝胆惧裂,他双腿发软,手下一哆嗦,手里的匕首也跟着失了准头,锋利的刀锋划在阮云卿颈上,立时划出一道老长的血口子。 鲜珠滚了下来,衬在阮云卿细白的皮肤上,越发的触目惊心。想那脖子能有多粗,别说故意,就是冯魁略一失手,那把吹毛可断的匕首,都有可能将阮云卿的喉管割断。更别提他们此时还站在悬崖边上,岌岌可危,只要一脚踏空,就是神仙也难救了。 双重的凶险有如两刀钢刀,悬在阮云卿头顶,随时都有可能夺去他的性命。就连马元都不敢再轻举妄动,停在离冯魁十余步的地方,焦躁得来回乱转,他跨下的马也因为主人的情绪而暴躁不已,鼻子里不住喷气,四蹄乱踏,不时长嘶一声。 阮云卿被人伤了。宋辚眼前发白,他脖颈上那抹刺目的红色映入眼帘,瞬间将宋辚眼中染得猩红一片。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马上就有什么凶残的东西即将喷涌而出,愤怒烧灼着全身,理智还存在的唯一原因,就是宋辚在不停地算计,究竟让冯魁如何去死才好。 “你们都退下!” 宋辚厉声喝命,声音里冰冷得没有一丝感情,他慢步上前,越过马元,直奔崖边的冯魁而去。 宋辚周身的气质都为之一变,自从有阮云卿相伴,宋辚已经很久没有显露他内心深处阴沉残暴的另一面了。阮云卿坚韧倔强,在善解人意的同时,也有着自己的坚持和原则,他不会屈从于宋辚的强势,而宋辚却往往会被阮云卿如春风化雨一般,将以往那些暴戾的情绪都一一化解开来。 就连聂鹏程等人都知道,只要有阮云卿在,宋辚即使发再大的脾气,他们也不必害怕,阮云卿就像治愈宋辚的良药,无时无刻不在温暖着宋辚的心,让他找回了曾经失去的,那些一切能称之为人性的东西。 如今这剂治愈人心的良药被冯魁挟持,宋辚暴戾的本性一下子迸发出来,他周身都笼着一股直逼人心的狠戾和霸道,眸中带着要将冯魁挫骨扬灰的凶狠,一步一步迈向前来,让一切附近的活物,都无端端生出一股想要伏身跪拜的压迫之感。 马元心中一惊,宋辚的变化实在太大,就连他这个在战场上杀伐多年的老将,都不得不心生畏惧。这个人霸气天成,仿佛天生就有帝王风范,不用多做修饰,只要静静往那里一站,就能让万物为之臣服。 默默退到一边,马元紧紧攥着手里的佩剑,在马上蓄势待发,只等宋辚万一失手,他好冲上前去,结果冯魁的性命。 只可惜宋辚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这么多年来,能激怒宋辚的人不多,而冯魁恰恰就是其中一个。 敢挟持他的云卿,还用匕首伤了他。宋辚与冯魁之间的梁子,可是结得大了。 宋辚一声令下,众人全都退出五十步开外,就连那个凶神恶煞一般的马元,也跟着退到人群边上。冯魁心下一松,才刚缓上一口气来,就见宋辚孤身一人,慢步到了他面前。 随着宋辚的到来,冯魁突然觉得有一股威压之感扑面而来,那感觉绵密紧实,有如一道无形的墙壁,正朝自己压迫过来,而且越束越紧。空气都好像稀薄了似的,人也好像随时就要窒息一样。危机感油然而生,冯魁浑身僵硬,擒着阮云卿的手一个劲儿的打颤,就连说出来的威吓之词,都不自觉的带着惊吓过度后的软弱和颤抖。 “你,你,你别再往前走了!我,我真的杀了他!” 宋辚盯着冯魁,就好像盯着一个死人,他的目光里没有温度,没有憎恶,只有一片冰冷。 “放开他!” 这一声呵斥声调不高,然而却威势十足,比刚刚马元那声暴喝还要令冯魁胆寒。他不自觉的倒退了一步,连带着阮云卿也跟着他更往悬崖边靠去。众人一阵惊呼,真怕冯魁让宋辚吓糊涂了,会失脚跌下崖去。 宋辚也只说了这么一句,他不再与冯魁多话,转而将目光移向阮云卿。 阮云卿一直留意着周边的变化,几次想趁冯魁不备时偷袭逃脱,却都因为冯魁太过警觉而失败了。冯魁拿阮云卿当救命稻草一般,他是冯魁换取生路的最后一个筹码,又哪会掉以轻心,轻易让阮云卿跑了。即使人已经吓得受不了了,冯魁也死死的拉着阮云卿的胳膊,拿匕首抵在他喉间,以防他有任何异动。 见宋辚看他,阮云卿便朝宋辚展颜一笑,那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与他平日里与宋辚相处时的温暖笑意,别无二致。 阮云卿的目光温暖坚定,他毫无所惧,对宋辚也无比信任。两个人的目光交汇一处,就好像心有灵犀似的,他们明白了对方眼中暗含的意思,并在同一时间有了行动。 阮云卿故意挣扎,引得冯魁匕首直推,就往他颈上割去。冯魁以为阮云卿想要逃走,他心下慌乱,全副注意立时被阮云卿吸引过去,一面拿匕首威胁,一面高声喝道:“别乱动!再动就宰……啊!” 他一语未了,就惨叫一声。宋辚在阮云卿挣扎之前,已经在袖中袖好一只弩/箭,待阮云卿挣扎的同时,他甩手便将弩/箭射了出去,一箭正中冯魁的右眼。 宋辚此时与冯魁的距离,只有二三十步远,冯魁不等宋辚靠近,就拿阮云卿威胁,要他停下脚步,这距离并不算远,以宋辚射箭的工夫和准头,若是换了平日,绝对不会出任何差错。 可今日不同以往,冯魁早就防备着宋辚,因此在他靠近的时候,就将阮云卿拉到他前面,挡住自己的身体,以防宋辚偷袭于他。 原本万无一失,可阮云卿突然挣扎,冯魁要想制住他,必然要有所动作。这一动就给了宋辚可乘之机,冯魁与阮云卿刚一错身,宋辚就将一支弩/箭飞了出去。他眼明手快,与阮云卿的配合更是紧密无间,举箭瞄准,一连串动作都在一瞬之间,以至于冯魁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宋辚的箭直穿右眼,疼得哀嚎一声,捂着眼胡乱发起疯来。 宋辚哪能让他再伤阮云卿,一箭出去,紧跟着另一箭也跟了上来,冯魁刚一发疯,宋辚的箭便到了他面前,一箭直出,正中冯魁的左眼。 第151章 脱险 双目皆失,冯魁便在断崖边上发起疯来。 眼为心之苗,心苗被毁,疼起来真可谓钻心噬骨。冯魁连声嚎叫,手中的匕首也掉落在地,阮云卿刚想趁机脱逃,不想冯魁此时还有一智尚存,他死死揪着阮云卿的衣裳,发了疯似的将阮云卿扯了回来,拦腰抱住,一面咒骂宋辚,一面抬脚后撤,眼看再倒退一步,他们两个就要跌进万丈悬崖,摔得米分身碎骨。 众人都是一惊,普通人身中两箭,而且都是要命的地方,此时恐怕早就疼得满地打滚,再也爬不起来了。谁也没料到一个看似无能,平日里见血就晕的孬货,会有这般顽强的求生意志,即使已经陷此绝境,身无可救,还依旧不忘了抓着他身边的人,妄图求生。 众将如此想,也实在高估了冯魁的心志,更低估了这个人的阴狠。 冯魁这般惨相,还不忘了死死抓着阮云卿不放,为的并不是什么求生,而纯粹是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想在临死的时候,拉一个垫背的冤魂,顺便让杀他的宋辚,从此痛不欲生罢了。 早在冯魁上次进京的时候,就看出了宋辚和阮云卿之间的关系,不像一般主仆。不需要刻意显露,有时候只要一个温柔的神情,一个不经意间回护的动作,就能将两个人之间的情愫看得一清二楚。冯魁是色中饿鬼,别的方面不行,可却深谙此道,今日又看见宋辚对阮云卿这般重视,就更是心中肯定,他昔日的猜测没错。 冯魁用心险恶,心思歹毒,他自己不能好了,他也不想让别人好过。他拉着阮云卿,直奔断崖而去,想着无论死活,他都要拖着阮云卿一块儿跳下崖去,宋辚那般疼他,要是亲眼看着心爱之人在自己面前死了,那可多么的有趣。自己就算死了,心中也觉痛快。 打定了主意,冯魁喉间便发出一阵干涩的笑声,那笑声带着满满的恶意,在这将明未明,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候,听在众人耳中,真如夜半鬼哭一般渗人。 在场众人不禁打了个冷战,就连宋辚此时都不敢再轻举妄动。冯魁已经疯了,不只疯了,他还彻底的豁出去了,此时的冯魁哪怕是再用刀砍斧剁,他也不会放开阮云卿的,他就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样,要拖着阮云卿陪他一同去死。 宋辚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脖子上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他呼吸不畅,手也不自主的哆嗦起来。 “云……” 一声低唤卡在喉间,生生断成了半截,宋辚想要迈步上前,却怕他一旦迈步,就会刺激冯魁,逼得他跳下崖去。 莫征等人也无计可施,马元想要让弓箭手放箭,无奈冯魁和阮云卿离崖边太近,几乎是紧紧挨着,比宋辚刚才靠近的时候,情况已经凶险了不只十倍,他们谁也不敢再贸然动手,生怕就算杀了冯魁,阮云卿也要被他活活带下悬崖,死于非命。 众人正一筹莫展,猛听得冯魁一声惨叫,紧跟着身子一歪,就往崖下倒去。 “云卿!” 众人一阵惊呼,却见阮云卿用自己的脑袋,猛的往后一撞,正撞在那支扎在冯魁右眼的弩/箭上。 刚刚宋辚射箭,并未用弓/弩,冯魁用匕首挟持阮云卿,又哪会放任一个手执利刀,会对自己的生命造成威胁的人过来。宋辚即使心中再气恼,也不会这般不谨慎,明晃晃的举着钢刀、弓/弩,来到冯魁面前。他早在跳下马的时候,就暗自从马背的箭囊里抽出两支弩/箭,藏在袖中,又趁阮云卿吸引冯魁注意的同时,一击中敌,射瞎了他的双眼。 也全亏有此前情,阮云卿此时才能借此发难。冯魁双目不能视物,阮云卿在他拖着自己向崖边走的时候,就开始不住用脑袋去找方向,试了无数次,都被冯魁躲了过去。直到快到崖边,眼看就要跌下去的时候,他才找对了位置。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使劲撞了上去。那弩/箭原本扎得就结实,因为宋辚心中发狠,离得又极近,准头十足,正中冯魁的眼珠,此时再被阮云卿一撞,那半尺长的弩/箭立时又往里扎了三分,顺着眼眶,一下子戳进了冯魁的颅骨里。 冯魁惨叫一声,再也承受不住。他双臂一松,翻倒在地,不住地翻滚哀嚎,身子略略一倾,整个人就往崖下跌去。 阮云卿眼疾手快,在冯魁摔下去的时候,一把将他拽了上来。从靴中抽出红鸾送他的匕首,手起刀落,一刀割下冯魁的人头,拎在手中,又在靴底蹭了蹭血迹,将匕首收入鞘中。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阮云卿身手利索,从撞中弩/箭,逼得冯魁放手,到割下冯魁的人头,一连串动作就如行云流水,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拎着冯魁的人头,从断崖边走了回来。 马元惊得愣在当场,其余人也许久回不过神来。果然是英雄出少年,面对如此险境,阮云卿没有半点慌乱,哪怕是身处崖边,稍一乱动就会摔了下去,阮云卿也毫无所惧。他机智、冷静,胆识过人,能够想尽一切可行之策,让自己逃离险境。这样的人,不管日后再面对何等艰难、凶险,恐怕都难不住他了。 “让殿下受惊了。”阮云卿来到宋辚面前,躬身施礼,淡然说道。 宋辚深深呼吸一口,刚刚那种窒息的感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还越发浓烈起来。心头传来一阵阵尖税的疼痛,宋辚不顾众人在场,紧紧将阮云卿搂进怀里,温热的气息在怀中扩散开来,宋辚还是觉得心有余悸,难以满足,他收紧手臂,勒得阮云卿胸口发闷,肋骨直疼,都无法填满自己因为恐惧而慌乱不已的心灵。 阮云卿抬起左手,抚着宋辚的后背,轻声说道:“没事了。” 安抚的话语温暖了宋辚的心,他又抱了一阵,才慢慢放开阮云卿,转回身来,同他一起,往众兵将所在的方向走去。 将人头交给马元,阮云卿笑道:“幸不辱命,如今冯魁已死,人头在此,但凭马将军处置。殿下答应将军的事情,也总算没有食言。” 马元感激的看了阮云卿一眼,抱拳当胸,高声谢道:“多谢这位小将军。你这份恩情,马元记下了。” 要不是阮云卿机警,冯魁可能早就穿过屯粮之地,翻过狐子岭,钻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去了。多亏了阮云卿在乱军之中,一眼认出了乔装改扮的冯魁,一路追赶下来,还干冒奇险,割下了冯魁的人头,这份恩情,对急于给萧玉成报仇,恨不得将冯魁千刀万剐的马元来说,简直如山高海深,真不知该做些什么,来报答阮云卿。 阮云卿连忙还礼,又摆手道:“小校只是殿下身边的一介庸人,实在不敢当马将军一个‘谢’字。” 马元见阮云卿不只本事出众,人品也极好,谦逊老成,比他这个脾气暴躁,一把年纪了还动不动就热血上头的半大老头儿,不知强了多少倍去。 心下不由就喜欢上了,马元拍着阮云卿的肩膀,一个劲儿的夸好,又道:“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孩子。来,来,来,今日我心里高兴,咱俩一个头磕在地上,从此就是结义的兄弟。” 阮云卿死都不从,“万万不可。” 马元登时把脸撂了下来,他浓眉一挑,虎目圆睁,暴叫一声,喝问阮云卿道:“莫不是你瞧不起我这粗人,觉得与我结义,是辱没了你?” “绝无此事。”阮云卿忙解释道:“小子今年年底才满十六岁,而将军年逾四十,年纪足以当我的父辈了。云卿万不敢唐突,还请马将军见谅。” 马元一听这话,不由得仰天大笑,“原来如此。既然你嫌我岁数大了,不肯与我结义,那么就干脆认我做个义父如何?” 阮云卿微微一愣,“这……” “刚刚看着,明明是个挺利索的人,怎么这会儿倒婆妈起来。认还是不认。你说个痛快话罢!” 众人险些笑了出来,马元话里话外都透着霸道,哪容阮云卿不认。看他这个架势,这要是阮云卿说出个“不”字,他还不得在这悬崖边上,撒欢似的闹腾起来。 阮云卿连忙跪下,在马元面前磕了个响头,“义父在上,请受云卿一拜。” 马元喜得眉开眼笑,回头朝他的亲兵喊道:“我有儿子了!我马元也有儿子送终了!” 忙不迭的跳下马来,将阮云卿扶了起来,上一眼下一眼,怎么也看不够似的,足足将阮云卿端详了有一盏茶的工夫。越看越是喜欢,越看越觉得这孩子好得没法儿没法儿的了。真恨不得此刻就将他带回营里,日日带在身边,显摆给别人看看。 马元有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他特别护短。从他对待萧玉成的事上,就可见一斑,为了知己好友,马元连皇帝都不放在眼中,虽然是一场误会,他也是受了冯魁的挑拨,可一听到好友被皇帝所杀,马元就立刻起兵南攻,要杀上金殿,宰了皇帝,给自己的朋友讨个公道。由此足以看出,他对朋友,真的是肝胆相照,不惜两肋插刀。 朋友尚且如此,干儿子就更不用说了。马元日后的所做所为,让宋辚头痛不已,真恨当初自己怎么就一时糊涂,没有拦着阮云卿些,眼睁睁地看着他认了马元做义父,害得自己日后想和阮云卿亲近,还要看马元的脸色,被他折腾得苦不堪言,还得生生受着,不敢有半句怨言。 第152章 祭祀 冯魁已死,众将得胜回城。 叛军营中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聂鹏程正带人打扫战场,司马鸿则清点投降的叛军,将他们整合一处,待审问过后,再行决定他们的生死去留。 宋辚等人回来,还带来了冯魁的人头,众人欢欣鼓舞,全都汇于一处,共庆此役大捷,他们终于可以不用再打仗了。 马元让人请过萧玉成的灵位,在燕回城所有兵将面前,设起祭台。搭过冯魁的尸首,将人头摆于台上,马元跪于祭台之前,想起从前种种,禁不住放声大哭。 他哭得凄切,其余人等也不由得悲从中来,想萧玉成何等英雄,竟然被冯魁这样的小人害死,还死得那般凄惨,怎不令人唏吁。 三军将士有不少人掉下泪来,其中以萧玉成的旧部哭得最为悲痛,一时间哭声震天,满城皆悲,连才刚亮起来的天上,也稀稀落落的下起雨来。 冷雨初秋,更助悲情,萧玉成匆匆一世,都在为这个国家戍卫边缰,东离的国土,因为他而免受北莽铁蹄的侵扰,这个国家,也因为曾有这样一位当世豪杰,而稳固太平,从未被战火荼毒。 宋辚换了素服,上祭台亲自祭拜,焚了黄纸,又长揖到地,以谢萧玉成多年以来,为东离驱除鞑虏,镇守边关。 哭罢多时,马元怒从心起,让人取过一支鞭子,将冯魁的衣衫剥去,赤身露体,扔于祭台之下,抽了他三百九十七鞭,然后连同那人头一起,放火烧了个干净。 在灵位前奠了三杯薄酒,马元又大哭一场,这两三年间,真如大梦一场,好不容易知道了萧玉成被害的真相,到如今大仇得报,终于杀了真凶,以慰挚友在天之灵,已经足足过去了上千个日日夜夜了,马元每日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到了此时此刻,唯一支持他硬撑下去的东西也随着冯魁的尸身一同化作漫天的云烟,马元心里空荡荡的,这一哭就再也收拾不住,直哭得两眼红肿,声音嘶哑,跪在萧玉成灵前,身子都有些摇摇欲坠。 阮云卿急忙上前劝阻,“义父不要太过伤心。萧将军在天有灵,也不想看见你如此伤痛。” 劝了好一阵子,马元才堪堪止住悲声,朝阮云卿说道:“你也跪下,给你叔父磕头。” 阮云卿依言跪下,在萧玉成灵前恭恭敬敬地行礼奠酒,磕头已毕,马元拉着阮云卿的手,在灵位前念叨道:“引章,这是咱儿子。你瞧瞧,这孩子长得多俊,多好看。你不是早就说过,想要个俊俏的孩子做儿子么。我给你找来啦,找来啦……以后四时祭祀,年节叩首,咱们的灵前,就不会再冷冷清清的了。” 他一语未完,早又哽咽起来,七尺的汉子眼泪滚滚而下,在场众人无不潸然欲泣,阮云卿也红了眼眶,陪马元又哭了一通,才劝他休要难过,保重身体要紧。 马元伤心难耐,要不是有阮云卿在,他非得哭晕在萧玉成灵前不可。此时有阮云卿一再解劝,马元才渐渐缓上一口气来,扶着阮云卿站起身来,随司马鸿去他的都督府里休息。 安顿好马元,陪他待了好一阵子,安抚劝慰,一直到他放开心怀,安稳睡去,阮云卿才从都督府出来,回自己的营帐。 整整奋战了一夜,回来后又忙着祭奠萧玉成,阮云卿一整天水米没沾牙,真是又累又饿,浑身上下都跟散了架似的。刚刚有事要做,还不觉得怎么累,此时一旦能休息了,这一日一夜的疲惫就好像一下子全都蹿了上来似的,乏得阮云卿脚步虚浮,几乎连营帐都走不回去了。 好容易回了营里,一撩帐帘,却见宋辚黑着一张脸,正坐在自己的床榻之上,满脸不悦的瞪着自己。 阮云卿挑帘进去,冲宋辚笑道:“殿下怎么还没歇着?军中的事都处置好了?” 宋辚瞪着他,恶狠狠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才回来?” 宋辚是来兴师问罪来的,阮云卿一去就是大半天,陪马元呆在都督府里,连个人影都瞧不见。宋辚心里别扭,昨夜刚刚受了一场惊吓,阮云卿不说陪他,反倒跑去陪一个…… 宋辚突然郁闷的发现,马元已经不再是什么八杆子打不着的外人,他是阮云卿的义父,就俗世看法来说,他才是阮云卿正儿八经的亲人,而自己,才是那外人眼里的无关旁人。 心里一下子就恨上了,原本一个阮宝生,外加阮云卿的几个结义兄弟还闹不清呢,如今又添了这么一个义父,对了,还有那匹黑马,这么细算起来,以后霸占他的云卿的人岂不是数都数不清了? 宋辚憋气又窝火,这才在处理完军中事务后,跑到阮云卿营帐里来等他。谁料左等不来,右等不见,这一耗,竟耗到日落西山,天都黑了,才看见阮云卿从外面晃悠回来。 宋辚受不得冷落,尤其是来自阮云卿的冷落,让他倍感难受,他问完一句,也不等阮云卿回答,就把他拉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霸道说道:“以后别再理他。” 阮云卿眨了眨眼睛,笑问:“你说谁?莫不是义父?” 宋辚也不搭话,只是抱着阮云卿,轻轻在他颈间磨蹭,过了许久,才闷闷说道:“谁也不许理。” 言下之意是让阮云卿除了他宋辚,谁也不能搭理。 这话说的,怎么跟个不讲道理的小孩儿似的。阮云卿忍笑不住,可又怕此时真笑起来,惹得宋辚难堪,绷着身子僵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抱着肚子倒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把搂着他的宋辚也带倒了,两个人滚作一团,宋辚依旧紧紧抱着他,任阮云卿在他怀里笑得开怀,心中倒是轻快了许多。 笑了多时,宋辚才堵在阮云卿嘴上,嘟哝道:“不许笑!” 阮云卿又笑起来,两个人厮磨一阵,才双双躺在床上,享受这战后的安闲时光。 阮云卿饿了一天了,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靠在宋辚身上,从怀里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来。他刚刚回营的时候,经过伙头军,从灶下拣了一张油饼过来,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此时还热乎着。 阮云卿打开纸包,里面一张油饼饹得金黄酥脆,外面撒了芝麻,里面是厚厚一层油酥,入口咸香,又解馋又管饱。 阮云卿撕了一半,递给宋辚,自己拿着另一半,几口咽进肚子,吃得十分香甜。 宋辚笑着看他,把手里那半张油饼又递了回去,“你吃罢,我吃了才过来的。” 阮云卿这会儿正是吃饭的时候,个头蹿高,每顿饭都能吃好几个拳头大的馒头,这半张油饼还不够他塞牙缝的,宋辚不吃,阮云卿也就没再推让,顺手接了过来,咬进嘴里。 他身上还穿着祭祀时的那件素白长袍,脖子上的伤口也没有来得及好好处置,这会儿又裂了开来,微微渗出血来。 宋辚连忙起身,把阮云卿的袍子解开,脱了扔在一边,又问他道:“那瓶伤药呢?” 宋辚不想在阮云卿面前提起红鸾的名字,这才含糊问了一句。 阮云卿深知宋辚的性子,因此不用细说,也明白了宋辚要的是什么。从床头翻出那瓶药来,递给宋辚,又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笑道:“也没什么大碍。这药那样珍贵,还是留到真正用得着的时候再用罢。” 在宋辚眼中,哪怕阮云卿只是受了针眼大的伤,在他看来,也跟塌了天似的。更别说此时这伤,还伤在这样要命的地方,稍微再偏上一分,就会切中气管,立时毙命。宋辚哪能不紧张,别说一瓶伤药了,就是这会儿要他身上的血肉做药引子,他都能毫不犹豫的割去。 手掌在阮云卿的脖颈上轻轻擦拭,温热的触感传来,指尖下有脉搏在轻轻跳动,眼前的爱人是活生生的,可宋辚还是禁不住周身发冷,连一颗心都像被寒冰封起来似的,冷得生疼生疼的。 心里一阵阵的后怕,阮云卿身陷险境,要是今日有丝毫闪失,此刻的他们也会像马元和萧玉成一样,天人永隔,再也难以相见。荣华富贵又有何用,登上皇位也没了任何意义。他的身份和他所拥有的一切,还换不来爱人一世平安,那宋辚宁可不要。 若是阮云卿真的死了,宋辚会毁掉这世上的一切,来为阮云卿陪葬,今时今日,他才知道自己有多看重这个人,站在崖边的那一刻,呼吸都为之凝滞,整个人都被无边的愤怒和恐惧烧红了眼睛。那时的宋辚,真想杀人,就算杀尽目下所及的一切活物,都不足以宣泄他心中的怒意。 双手不由得颤抖起来,阮云卿觉得不对,连忙转回身来,搂着宋辚笑道:“我不是好好的么?别想那事了。” 宋辚眼眶发热,一股热流顺着心头,涌向了眼中,他紧紧咬着牙关,将泪水逼了回去,轻声对阮云卿说道:“以后再不会让你冒险了。” 宋辚轻声许诺,声音低沉沙哑,坚定无比。阮云卿的心弦都为之一动,他抵在宋辚肩头,轻轻地应了一声,将怀里的人紧紧束于怀中。 这一夜睡得安稳,直到天光大亮,阮云卿二人才醒了过来,正自洗漱,突然听见营帐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 脚步声在阮云卿的营帐外停下,紧跟着就有一个人高声禀道:“殿下!不好了,京中出事了!” 第153章 更迭 宋辚心下一惊,急忙出营来问:“怎么了?” 来人一见宋辚,忙将一封书信递了过来,急火火说道:“这是赵青冒死派人送来的。请殿下过目。” 宋辚接过书信,匆匆扫了一遍,看过后不由得大吃一惊,半晌回不过神来。 京中大乱。 宏佑帝驾崩,魏皇后矫诏自立,将宋辚的太子之位废去,改立宋轲为太子,并在宏佑帝晏驾三日后,便将宋轲拱上皇位,改朝换代,另立新主,年号福清。 如今的东离,已经换了天地。新帝继位,年号也从宏佑二十八年,改为了福清元年。老皇帝还未下葬,新皇帝就迫不及待的登了基。舒尚书等人百般谋划,却没有防备魏皇后如此大胆,敢在宋辚南下平叛,手握二十余万兵马的时候,将宋轲推上了皇位。 魏皇后在朝堂上突然宣旨,又拿出了宏佑帝的遗诏,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宋辚仁义蔑闻,亲昵群小,不合朕心,废去太子之位,改立十皇子宋轲为太子。 落款的年份,正是宋辚出兵平叛后的那年年底,也就是说早在两年之前,宏佑帝就改立了太子,并写下遗诏,一旦他驾崩之后就让宋轲继位。这份诏书一直密而不发,而且被藏得严严实实,恐怕除了魏皇后和宏佑帝,任谁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封诏书的存在。 他们帝后二人合起伙来,一面利用宋辚在前方浴血厮杀,保他们在京中安享太平,一面在背后狠狠捅了宋辚一刀,将他的后路断了干干净净,也不管他日后从战场上回来,在京中还有没有存身之地。 为人父母的,能对亲生儿子这般绝情,实在是亘古少有。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文武百官哪里还顾得上去声讨宏佑帝的不是,此时他们自身尚且难保,还提那些没用的做什么。 这份诏书是如何写下来的,群臣已经无从知晓,只是宏佑帝死得蹊跷,半个月前他还红光满面,活蹦乱跳的跟户部要银子,说要给秦姬修什么别院,怎么这才过了半个月,皇帝就突然得了重病,而且前后只拖了不到一天,人就驾鹤西去,一命呜呼?而当时在场的,就只有魏皇后和秦姬两个人,其余嫔妃都是等到宏佑帝停灵西配殿,才得到的消息。 宋轲登基,百官里竟有一大半是不同意的。这里面有当年刘同一手提拔起来的旧部,他们从前都以刘同马首是瞻,后来刘同致仕,丞相之位空缺,六部皆由舒尚书一人把持,当年那些曾经入过詹士府的文官,一直被舒尚书打压,除了几个资历老些的,其余人等或被他罢官问罪,或被他闲置一旁,不过只要是到了此时还能留在朝堂之上的,就尽都是些难啃的骨头,连舒尚书也一时奈何不了他们。这些人一心追随宋辚,自然不肯让他们多年的坚持毁于一旦。 其余反对的人里,舒尚书及其一党就不必说了,他们历来支持大皇子宋轩,皇帝驾崩,宋辚不在京中,正是他们推举宋轩上位的大好时机,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魏皇后在朝堂上突然发难,手捧着宏佑帝的遗诏,当真是给了舒尚书等人当头棒喝,震得他们愣在当场,许久都缓不过神来。 他们哪能让魏皇后得逞,宋轲黄袍加身,一上金殿,舒尚书等人心里就是一机灵,一个个立而不跪,即使魏皇后令人在金殿上念了遗诏,文武群臣依旧是绝然而立,不肯跪拜新主。 其实这两拨人反对,都在魏皇后的意料之中,她最想不到的,是她的父亲,监察御史魏瞻,也在金殿上公然反对,说宏佑帝死得突然,这其中必有蹊跷,这份诏书定是假的云云。 魏皇后暗咬银牙,气得心肝都疼,要不是这个愚忠又太过耿介的父亲,她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魏瞻向来如此,遇到不平之事,就要一管到底,他不会理会这件事情的背后,所要面对的对象是谁,哪怕那个人是他的亲生女儿和外孙,他也要据理力争,顽抗到底。 金殿上的气氛一触即发,双方剑拔弩张,情势十分严峻。满朝文武与魏皇后对峙,大有把宋轲拉下龙椅,赶下金殿之势。 第2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7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27节 魏皇后早有准备,她既然敢做,就早将一切可能的变化都计算好了。金殿外早已埋伏下无数金甲武士,魏皇后一声令下,武士们杀将进来,将殿门一关,转回身各执利刃,直奔那些吵闹的文官而去。 昔日庄严肃穆的金殿上,眨眼之间变成了血流成河的杀人之地。接连砍翻了十数个反对的大臣,又将魏瞻请下金殿,关入天牢。魏皇后坐在宋轲身后,冷冷的看着底下的刀斧手们,手起刀落,将那些刚刚还大呼小叫,义正言辞地叫嚣着的大臣们一个一个劈倒在地。 鲜血流了一地,惨叫声不绝于耳,直到魏皇后在凤座上轻飘飘的说了一句,“罢了!”那些金甲武士们才收刀回撤,退到金殿两侧。 魏皇后笑问百官可还有何异议。 百官们唬得两股战战,面无人色,他们大都是些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即使有身担武职的,在这么多训练有素,手执利刃的勇士面前,也丝毫占不了便宜。 他们何曾见过这般场景。血淋淋的尸首就倒在脚下,砍断的四肢滚得满地都是,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刚刚谁叫得最欢,谁就死得最惨。魏皇后心狠手辣,一改往日贤良大度的作派,她面无表情,只是静静的坐着,眉目间流露出来的冷意,看得人打从心里发怵。 此时谁还敢说半个“不”字。魏皇后连自己的亲爹都敢关起来,其余人在她眼中,还算得了什么? 一个个抖衣而立,僵了半晌,还是舒尚书带头跪下,叩拜新主,看宋轲稳坐高台,有太监高声宣旨,着礼部准备祭天事宜,择吉日焚表祭天,诏告天下,新帝登基。 众臣都跟嘴里塞了苦胆似的。可面对淫威,他们不敢不从,委委屈屈地接了旨意,谢过皇恩,表了忠心,魏皇后这才心满意足,告诫一顿,放他们离开皇城。 第154章 送信 此时也只有这一条路走了。魏皇后已经疯了,舒贵妃也看出来了,她这是新账老账一块儿算,要将她们这些过去跟她争过宠的,难为过她的人,全都一网打尽,然后一个一个的置于死地。 宏佑帝死得蹊跷,舒贵妃早就有所怀疑。他一向身体极好,虽然贪恋女色,可却极为怕死,平日里饮食清淡,极重养生,就连太医们都说,以宏佑帝的身板,再活个一二十年,绝对没有问题。 这样一个身体康健的人,前一日明明还好好的,后一日便死得停当,中间连个诊治用药的工夫都没有,才一夜的光景,好好的人就没了? 这里面铁定有鬼,而且一定与魏皇后和秦姬脱不了干系。恐怕早在宏佑帝与秦姬相识之初,魏皇后就在为今日的一切暗中布局,只等时机一到,就将宏佑帝除掉,扶宋轲登上了皇位。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过突然,以至于所有人都没有防备,在此之前,别说什么可疑之处,甚至就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无处可寻,魏皇后当真是女中豪杰,心狠手辣,智计无双,将他们骗得好惨。 因为前方打仗的关系,这几年间,留在京中的人都开始各自按兵不动。谁也不知道这场仗会打成什么样子,敌众我寡,宋辚打的是一场几乎不可能胜利的仗。他们一方面盼着宋辚败,而且最好是一败涂地,死于非命。只要宋辚死在战场上,他们也就不用再废一番手脚,去想法子除掉他了。 而另一方面他们却又害怕宋辚会败。宋辚一败,就意味着再也无人能抵挡叛军,冯魁长驱直入,杀进京城,他们这些勾心斗角也就没有了任何意义,亡国在即,逃命尚且不及,谁还在意一个亡国之君的皇位呢。 就在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当中,宋辚初战告捷,二战告捷,一道道得胜的捷报传回京城,众人惊喜之余,心绪也更为复杂,就连舒尚书等人都动过心思,想着是不是该提前逼宫,在宋辚回来之前,逼着宏佑帝把皇位传给宋轩。 就在舒尚书等人犹疑之际,魏皇后却先下手为强,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竟在一昔之间,要了宏佑帝的命。她手上还握有一封宏佑帝亲笔所写的遗诏,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废掉宋辚,改立宋轲为太子。 如今皇帝死了,太子当继,魏皇后只要攥着这份盖了皇帝玉玺的诏书,宋轲就是东离名正言顺的新帝。 再恨也已经晚了,舒贵妃就算把自己气死了,也改变不了他们棋差一招,终究晚了一步的事实。 魏皇后不仅将宋轲拱上皇位,还把持后宫,要逼自己给宏佑帝殉葬。舒贵妃哪敢再拖,急忙依姚珠的意思,找来赵青,让他速速想办法给大皇子传个消息,一不做,二不休,逼宫造反,杀了魏皇后和宋轲,取而代之。 赵青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他们这些伺候人的奴才,骨子里天生就具备着提前感知危险的敏锐。早在许久之前,顾元武突然失踪,连醉、陈达陆续被调出康乾宫时,赵青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后来又过了半个多月,就连阮宝生也彻底失去了消息,赵青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他心中慌乱,立时想到,这皇城中必有异变。 急忙暗中打探,可却一直没有查到顾元武和阮宝生的行踪,而他们各自当差的地方,都说他们为时气所感,病重在身,出宫养病去了。 赵青越发心慌,他依附太子,是太子的眼线,他与顾元武平均每隔半月,都必会见一次面。如今半个月过去,紧跟着又是十天过去,顾元武那里毫无消息,甚至连人影也不见。阮宝生那里就更别提了,赵青是舒贵妃的宫里的人,去丽坤宫里打探消息,也不敢太过招摇,他东转西绕,托其他人前去打探,可去的次数多了,也不知是丽坤宫中的人起了疑心,还是有什么人察觉出了不对劲,再去的时候,宫里的人干脆说他们宫里压根就没有阮宝生这个人,你准是记差了。 赵青的心凉了半截,这种种诡异之处,都意味着这两个人怕是凶多吉少。被人抓起来也就罢了,就怕他们已经被人杀…… 赵青不敢再想。这两个人对宋辚和阮云卿极为重要,不管是谁抓了他们,都能用做将来要挟宋辚他们的筹码,想来任谁也不会白白浪费这么重要的人质,而轻易杀了他们。 赵青一再安慰自己,只盼着老天保佑,千万保住他们两个人的性命。 自那以后,宫中的巡查越发严了,出入宫禁必得报备缘由,事事都有专人负责,其他人等,一概不许随意外出。 宋辚不在宫中,他们势单力薄,不敢与任何一方势力硬碰,否则定是以卵击石。赵青一再告诫连醉和马诚,让他们近些日子一定要谨慎小心,安守本分,多余的事情一概不要理会,一定要等到阮云卿他们回来,再做打算。 赵青这话说了才不到一个月,宏佑帝就宴驾归西。正发愁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呢,不想舒贵妃就主动将出宫送信的事情交给了自己。 赵青暗自心喜,欣然领命,随姚珠一同出了太妃所后,姚珠买通了看守他们的管事太监,一直将赵青送出禁宫,出了内城,这才转身回去。 一路上姚珠千叮万嘱,让赵青一定要把消息亲自送到大皇子手里,又细数这些年来,舒贵妃待他的厚恩,临出宫门时,给赵青怀里塞了两颗龙眼大的东珠,这才安心放他离开。 第155章 回京 赵青听了半晌,终于明白了刘同的一片苦心。 老大人怕日后宋辚担上一个弑弟篡位的骂名,因此才要推波助澜,帮舒贵妃和大皇子等人,跟魏皇后对着干。 他们此时是唯恐天下不乱,而且要搅和得越乱越好,只有如此,才能给宋辚他们搬师还朝,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二人商议多时,这才分头行动。 赵青写下一封书信,详细说明了这些日子以来皇宫中发生的种种事端,写完后交给刘同,托他送到燕回城中,给宋辚送去。 刘同接过书信,又送赵青出门,嘱咐他留在大皇子身边,一定要万事小心。赵青躬身谢过,转身出了刘府,在街上绕了几圈,才朝轩王府的方向走去。 大皇子一听母亲被逼殉葬,命在旦夕,立时就变了脸色。宋轩勃然大怒,速命人去请舒尚书和自己的岳父,京畿京兆尹程仪光过府商谈。 几个人凑在一处,都同意立刻发兵,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调动五城兵马司的一万人马,还有大皇子这些年来私下里豢养的私兵,冲入皇城,杀了魏皇后和宋轲,一举将大皇子推上皇位。 都到了这般田地,他们要再不反击,就等着魏皇后一个一个的,将他们抄家问斩罢。 几个人打定了主意,程仪光从轩王府出来,就火速去了他妻舅府上,他的妻舅乃是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手里掌管着一万兵马,是专为戍卫京畿重地所用,与陈达所属的禁卫军,是京城中最为重要的两道防线。如今这两道防线各自为政,甚至要大打出手,拼个你死我活,也算得上是乱世一景,徒惹唏嘘。 程仪光悄悄把话说了,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朱成达就是一愣,他半晌无语,沉默良久,才长叹一声,哀声叹道:“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一天。罢了!我今日就算不从,想来皇后那里,也容不下我。既然咱们家里和大皇子结了姻亲,我就算喊破喉咙,再怎么说我不是大皇子一党,又有谁信?” 朱成达叹息一场,安顿好家中事务,随程仪光出来,调动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先将京城四城封锁,城门紧闭,不许百姓随意出入。道路两边的百姓全部驱散,即日起实行宵禁,凡酉正后还在街上的乱走的百姓,一律充入军营为奴。又在城楼上支起炮台,派兵马在城中来回巡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昔日繁华热闹的街道上,才半日的光景,就再也看不见半个人影。 四城戒严,百姓们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未正时分,皇城四周响起火炮击打城头的巨响,京中的人们才猛然惊觉,皇宫里怕是又要变天了。 万幸在封锁城门之前,刘同已经将赵青的书信送了出去。 那送信的人知道情况紧急,片刻都不能耽搁,出了京城后一路狂奔,昼夜不停,接连换了十数匹驿马,才将这封书信送到燕回城中。 宋辚看过信后,心下便是一沉。他火速集结众将,让他们清点兵马,三军开拔,即刻搬师还朝。 众将听宋辚说明情由,全都大吃一惊。没想到他们离京不到三年,京中竟出了这等惊天巨变。当下也不必说什么多余的话了,一场仗打下来,他们对宋辚早已是敬畏有加,一心认他是主,这会儿自然会跟随宋辚,回京收拾残局,助他夺回皇位。 宋辚感激不尽,谢过众将,又交待司马鸿留守燕回城中,处理战后事宜。此外还要另派兵将,去玉龙关上镇守。边关不可长期空置,万一北莽那边知道京城乱了的消息,趁乱攻破边防,一路南下,他们可就腹背受敌,难以支应了。 本想让马元回玉龙关去,谁想他一听阮云卿的堂兄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立时就蹦了起来。干儿子的亲人也就是他马元的亲人,谁这么大胆子,连他们马家的人也敢欺负,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马元当即拍着桌子决定,他要跟宋辚一起回京,助阮云卿一臂之力。马元刚认了阮云卿做义子,这孩子乖巧懂事,深得马元的欢心,马元疼阮云卿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此时正遇着这么一个机会,他当然得在干儿子面前好好显显自己的本事。 有了马元这支虎狼之师相助,宋辚此行真可谓是如虎添翼。他心下欢喜,立刻答应下来。又从燕回城中挑了一名守将,派去边关,着他镇守边陲,务必为东离守好门户。 众将皆领命而去,各自下去张罗。当日午后,一切收拾齐备,连同粮草辎重,兵器等物也全都准备停当。 宋辚辞别司马鸿,领着聂鹏程和马元,及其所属各部的二十万人马,出了燕回城后,一路向北,往京城进发。 宋辚归心似箭,其余人也都如刚出笼的猛虎,他们才下了战场,一身血腥还未干透,个个都如煞神相似,一路穿州过府,如入无人之境,才过了二十余日,就到了京郊附近。 离京城五十里,宋辚吩咐三军扎营,埋锅造饭,先休整片刻,待探明京中情形再做决断。 派出四哨人马前去打探,其余人等原地扎营,伙头军做起饭来。不多时探子回来,众人一边吃饭,一边听探路的小校说城中的情形。 小校禀道:“京城附近已经没什么百姓了,我们只躲在暗处,偷偷观察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只见四门紧闭,城楼上下各有一千人把守,火炮十余门,投石机三架,弓/弩手伏在暗处,一时也无法探明究竟有多少……” 那探子还未说完,宋辚身后便有不少人笑出声来。 “才这么点人?这连塞牙缝都不够。还指望着能痛快打一仗呢,如今看来,可是没戏了!” 另一个长脸的也道:“可不是,这哪用得着我们这么多人一起上?杀鸡用牛刀,好没意思!” 刚刚说话的人一笑,道:“让聂鹏程拿出这些年来去冯魁军中扰敌的劲头,给他三千兵马,不用一炷香的工夫,他就能把城门给端了!” 众将闻言不由得哈哈大笑,一点也没把面前这座矗立了二百余年的坚固城防放在眼里。 也别怪他们张狂,和过去冯魁的五十万大军相比起来,如今京中的这些人马,简直就跟纸糊的似的,拿大军一冲,连骨头渣子都能给他们啃干净了。 经过三年的历练,他们这些兵将早已不是当初离京时的模样了,日日在战场上刀头舔血,他们一个个的,早就滚出了一身铜皮铁骨。在聂鹏程等人眼中,这些长驻京中,只知纸上谈兵,没有真正在战场上打过仗的兵将们,就跟那些不满十岁的稚儿一样,不堪一击。让他们跟这些人对战,简直就是欺负人了。 众将不住取笑,宋辚连忙出声喝止,他冷声说道:“攻城不比其他,可不是人多就铁定能取胜的。打仗切忌轻敌,你们还未开战,就先口出狂言,已犯了兵家大忌!” 众将被宋辚说得面红耳赤,刚刚一时浮躁,他们心里的确是冒出了轻敌的念头,如今被宋辚当头棒喝,众将急忙收敛心神,不敢再露出一丝藐视之意。 宋辚思量片刻,忙问聂鹏程道:“聂夫人可是还留在京中?” 聂鹏程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宋辚是怕他的家眷还留守京中,万一被人要挟,攻城时会受制于人。 聂鹏程把胸脯一拔,高声笑道:“殿下不必为末将担心。末将的媳妇比末将还要凶悍三分,手使两把柳叶刀,三军中取上将首级都如探囊取物一般。不去找她的麻烦,那是大皇子他们的造化。敢到我家娘子面前动土的,管叫他们有来无回,死无葬身之地!” 提起自个儿的媳妇,聂鹏程还真有些想了,语罢他便催促宋辚,“殿下快下令攻城罢,末将愿打头阵!” 众人让聂鹏程说得又大笑起来,他话里话外都透着对自家娘子的夸赞之情,那满心自豪都快顺着他的话溢出来了,一看就知道,这位聂家娘子平日里一定驭夫有方。 宋辚绷着笑意,与众将说道:“凡在京中有家眷的,一律留守后方。其余人等分做四路,戌正时分攻城!” 众将齐声领命,匆匆吃罢饭后,就开始分兵派将,悄悄向城门靠拢。宋辚带阮云卿攻打正门,其余人等自正门向四角扩散,待将京城团团围住之后,阮云卿放起一支火箭,四面齐动,合围京城。 这日月朗星稀,一轮皎月挂在天空,将这座古城照得亮如白昼。天上微微刮起风来,吹在人身上,带来丝丝寒意。 宋辚与阮云卿各领一万人马,摸到城外的密林之中,等了又等,算起来时辰差不多了,阮云卿单骑直出,杀出密林,喊一声:“杀!”当空放起一支火箭,两万人马倾巢而出,杀奔京城而去。。 第156章 放火 这一仗打得并不艰难,宋轩的主力都放在皇城之中,留守京城四门的,大都是一些散兵游勇。 他们都是宋轩养的私兵,本身就不太忠心,不过是为了一点钱粮,才为宋轩卖命。这些人大都没有经过正规训练,平日里钻在京郊的荒山里,练练骑射已经是极限了。成年的皇子豢养私兵已是犯了天家的忌讳,谁还敢明目张胆的将这些人放出来操练,给别人递杀人的把柄。 面对宋辚的人马,这些散兵简直不堪一击,大军一冲,就将京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四面夹击,合攻四门,不过片刻的工夫,这些人就被打得招架不住,纷纷弃城而逃。 阮云卿领一支小队沿绳梯爬上城楼,接连砍翻了十数个顽抗的散兵,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冲下城楼,将紧闭的城门打开,放宋辚等人进城。 此时东西北三门,也有人放起火箭,宋辚一见大喜,这也就意味着四城皆破,聂鹏程等人也带兵杀进城里来了。 他们早就商议妥当,破城之后,直接杀奔皇城,不给宋轩和魏皇后丝毫喘息的工夫,就长驱直入,一举杀上金殿,将这些犯上作乱的奸贼一并了结。 如今其余三座城门也攻破了,宋辚当即下令,马不停蹄,直捣黄龙。 城中满目萧条,虽是晚上,也能看得出这一个多月来,百姓们过得是什么日子。 朱雀街两边所有的商铺都被砸得稀烂,里面值钱的东西早被抢夺一空,百姓们不敢出门,家家关心闭户,有余粮的还好些,没有余粮的,只能等着活活饿死。那些忍耐不住,出门找吃食的,不是被巡街的散兵抢了钱财,就是被抓去阵前,当了替人抵挡弩/箭的箭把子。 所有的商家全部歇业,此时就算想买些米面,怕也没处买去。那些富户家里就更是遭了难,不少人趁火打劫,假借官府的名义,到富户家里征粮征钱,明抢暗拿,几乎把人家的家底都搬空了。不反抗还好,但凡有反抗的,就是一顿暴揍,家里的家丁哪打得过那些整日讹人的泼皮无赖,打伤打残都是轻的,有多少人为此命丧当场,却连报官都没处寻人去。 京中的官员全都躲在家中,任谁来也不给开门,这会儿真真是到了关键时刻,在魏皇后和大皇子之间,他们不管站哪一方,心里都觉得胆战心惊。除了那些过去就分帮立派,归到舒尚书一党里的官员,其余人尽都猫在府里,等着看这场内斗,究竟鹿死谁手。 这一个月的工夫,魏皇后和宋轩之间,已成胶着之势。宋轩手里有五城兵马司的人马,而魏皇后手中,也有禁卫军的五万人马。双方就在皇城之中,展开了一场拉锯战,你来我往,攻来打去,堪堪战了个不相上下。 宋辚他们杀进城里的时候,宋轩已然攻进了皇城内城,将整座禁宫围了起来。他喝命魏皇后速速放舒贵妃出来,而魏皇后则站在城楼之上,骂宋轩狼子野心,欺君犯上。 两下里相持不下,魏皇后叫郑长春将舒贵妃绑上高台,要宋轩即刻撤兵,不然就将她活活烧死。 在彩凤楼上架起干柴,将舒贵妃置于柴上,又浇了数桶桐油,魏皇后手执火把,站在舒贵妃面前,与城楼下的宋轩对峙。 宋轩气得暴跳如雷,他投鼠忌器,受制于人,自打发兵以来,这场仗就打得窝窝囊囊的。 前思后想,越想心里越窝火,他一生都活在宋辚的阴影之下,事事比不过他。要是彼此相差甚远也就罢了,可他俩偏偏从出身,到资质,都只是相距一步之遥。 别看就这一步,就险些把宋轩活活逼死。他心中由嫉生恨,自小就发下誓言,有朝一日一定要登上皇位,彻彻底底的将宋辚踩在脚下。 如今眼看就要成了,此时再让他撤兵,宋轩心中哪会情愿。垂首思虑半晌,瞧了瞧彩凤楼上的母亲,不禁流下泪来。 宋轩翻身下马,望着彩凤楼连磕了三个响头,哭道:“娘,孩儿不孝。您别怪我!” 语罢宋轩狠下心来,挥手朝朱成达喝命:“攻城!” 朱成达暗自摇头,可都到了这个时候,说什么也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差这临门一脚,难道他还能说不踢了么? 手指彩凤楼,朱成达命人抬过数根水桶粗的圆木,喝道:“撞开城门!” 百十个兵将一起动手,两根圆木轮番撞在城门之上,响起震天巨响,咚!咚!咚! 数声过后,城门应声而破。 城楼上早有人放起箭来,无数滚木扔向城下,火炮接连打响,攻城的兵将依旧毫无所惧。朱成达一面拨打羽箭,一面领兵直冲城里,炮火在身边炸响,震得人心神俱颤,叛军们闯进禁宫,见人就杀,也不管是伺候人的太监宫女,还是禁卫营中的兵将,只要是会喘气的,一律砍翻在地。 禁宫中乱做一团,惨叫声不断传来,禁卫营统领陈达护着新帝宋轲一路南逃,迅速率兵回撤,冲到彩凤楼上,陈达对魏皇后言道:“娘娘,叛军冲进来了。末将先带您到安全的地方,躲避一时再说。” 魏皇后立于彩凤楼上,面上沉静如水。城楼下的兵马如洪水过境,倾巢而入,太监宫女们来回奔逃,不多时便被叛军追上,一刀斩于马下。青砖地上血流如河,断臂残肢滚得到处都是,死尸栽倒在地,还有一口气的人不住挣扎哀嚎,从前安静奢华的皇城,眨眼间就如同人间地狱一般。 魏皇后微微一笑,她不理前来救护的陈达,转而将目光放在那堆干柴之上。魏皇后死死盯着舒贵妃,面带嘲讽,冷笑道:“你不是一直夸儿子孝顺么?你瞧瞧,这儿子可真孝顺,当娘都被人架在火堆上了,他那里为了皇位,还是攻进城里来了!” 魏皇后嗤笑出声,那笑声越来越大,在一片惨烈哀嚎的背景之中,显得格外渗人。 魏皇后笑罢多时,才又慢声细语的问舒贵妃道:“要说也是。什么娘不娘的,亲娘哪有那把雕了龙头的龙椅重要。你说是吧?” 魏皇后一语过后,又再大笑起来,身边的奴才们全都唬得抖衣而立。 舒贵妃脸色铁青,她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一向敦和有礼,孝顺有加的儿子,竟会不顾她的死活,狠心绝意的下令攻城。 心下一片冰凉,舒贵妃好半天都没缓过神来。呆愣半晌,耳边传来魏皇后凄厉的笑声,她这才猛然惊觉过来,转头骂道:“呸!你别挑拨我们母子。这场仗你输了,轩儿攻进城里了,他来救我来了!” 舒贵妃的眼泪滚滚而下,她一个劲儿的哄骗自己,仿佛如此就能将刚刚一幕从脑海中抹去一样。 魏皇后听见那句“输了”,心头就蹿起一股邪火,“我没输!我永远也不会输!”她拣起掉落地上的火把,就要往舒贵妃身上扔。 姚珠被人绑在一旁,不住苦苦哀求,“皇后娘娘千万别杀我家娘娘,奴才愿替娘娘一死,请皇后娘娘开恩!” 魏皇后走至半路,猛地转回身来,狠狠甩了姚珠一巴掌。她目露凶光,像要吃人似的,狠盯着姚珠,咬牙恨道:“饶不了你!这些人里,你最该死!” 姚珠让魏皇后眼中的恨意吓得倒退几步,此时的魏皇后,真跟疯了似的,盯着自己,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一样。无穷恨意从魏皇后眼底涌了上来,看得姚珠周身发冷,禁不住直打哆嗦。 魏皇后打了姚珠,转身又往舒贵妃跟前走去。她手里的火把燃得正旺,此时天干物燥,柴草上又浇了桐油,只要沾上点火星,舒贵妃登时就得命丧火海。 姚珠一眼看见,再也顾不得别的,也不知打哪来的力气,她挣扎起来,生生挣开摁着她的两个小太监,飞身扑上前去,挡在舒贵妃身前,不让魏皇后点火。 魏皇后极恨了姚珠,还想留下她好好折磨一番,不肯就这样轻易地让姚珠死了,当即喝命郑长春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拉她起来!” 郑长春早让眼前的乱象吓得心慌手抖,手脚一起不听使唤,底下乱作一团,杀人放火抢东西,四处都是喊杀之声,满眼只见火光和血光,偌大的宫院眼看就要让这些匪兵洗劫一空。郑长春哪见过这阵仗,他整个人都慌了,魏皇后叫了几遍,他才像刚回魂似的,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别说拉人了,连他自己都快站不稳了。 魏皇后恨得咬牙,一把推开他,又叫陈达亲自上前拿人。 陈达眼望城楼之下,宋轩的兵马都快冲上城楼了,他心急如焚,急声催促道:“娘娘,还是让末将先护着您撤出皇城罢。底下的兄弟挡不了多久了!” 宋轲也拉着魏皇后的衣袖,连声劝道:“娘,听陈统领的,咱们还是先撤出皇城罢。” 魏皇后瞪了二人一眼,狠道:“本宫不走!就算走,也要先宰了这两个祸害再走!” 陈达无法,只能帮着上前拿人。姚珠死活不肯起来,她死死抠着地面,用身子将舒贵妃挡得严严实实,几个人硬是拉不起一个柔弱女子,把陈达等人都闹出一头汗来。 楼下杀声震天,楼上也剑拔弩张,情势一触即发。正此胶着之际,外城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马踏鸾铃的声响,众人都是一惊,举目望去,只见宋辚和阮云卿双骑并辔,一黑一白,如两杆离弦之箭,往彩凤楼的方向飞马而来。 第157章 擒获 宋辚和阮云卿飞马而来,闯入皇宫,一路所向披靡。他们二人如同一把锋利的钢刀,顷刻之间就将前方战得如火如荼的战场,撕开了一道豁口。 二人身后的两万大军随即杀了进来,势如破竹一般,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就将场面反转过来。 刚刚还四处烧杀抢掠的叛军们立时乱了阵角,宋轩忙让人去关城门,宋辚手疾眼快,弯弓搭箭,抬手便射,正中那两个关城门的小卒胸口。相距百余步之遥,从弯弓射箭不过眨眼的工夫,众人只觉得眼前闪过两道寒光,那两个小卒便惨叫一声,翻倒在地。 宋轩大吃一惊,急忙让朱成达派兵顶上。 朱成达领兵上前,还没有到了城门附近,就被宋辚一箭射在他战盔之上,那箭去势极快,一箭扫过,便将朱成达战盔后面簪着的一支红缨射了下来。 朱成达吓出一身冷汗,宋辚已经是手下留情,刚刚那一箭,连那么一支细小的红缨都能射下来,何况他这么一个身高八尺的活靶子。若是宋辚的手再偏上那么一二分,那他身上这点零碎东西,可就全都别想要了。 就在朱成达这么一愣神的工夫,宋辚接连几箭,箭无虚发,将他身边十来个数得上名号的将官一一射落马下。跟着的兵卒们见此情景,再也无人敢上,他们刚想后撤,就被宋轩抽刀在手,厉声喝了回去。 “谁敢退后,本王教他立时人头落地!” 前有强敌,后无退路,兵卒们无可奈何,只好又冒死冲了上来,硬是顶着宋辚的强弓硬弩,将城门关上大半。 阮云卿一催战马,纵马杀入敌阵,手中的银枪使得如银蛇乱舞,直挑横扫,一枪一个,眼前就如刀割麦垛相似,呼啦啦倒了一大片。兵卒们纷纷被阮云卿挑落马下,他放眼望去,已快到那即将闭死的城门。阮云卿见状,急忙高声喝道:“宋辚!” 宋辚在后面立时会意,“去罢!”一箭射了过去,射倒一个正想往阮云卿背后抡刀的小卒,也策马跟了上来。 阮云卿抿唇一笑,有宋辚在他身后护持,他就可以心无旁骛,一力破开城门。 两个人一前一后,杀至城门附近,阮云卿单手拎枪,一面抵挡,一面用左手一撑马鞍,从马上翻了下来,几步蹿到城门边上,一脚飞出,将一个关城门的小卒踢出老远,紧跟着挤进门里,抡枪便刺,搠倒一个,回枪杆横甩,又将其余几个站在城门内侧的兵将也一并撂倒。 一枪杆戳在城门之上,那扇即将闭死的城门立即发出咣当一声巨响,半边门扇都险些让阮云卿卸了下来。 大门洞开,宋辚紧随其后,领兵直冲门里。阮云卿飞身又上了战马,拎枪直奔朱成达而去。 朱成达急忙挥动手里的兵器,架住阮云卿的银枪,两个人战在一处,一时间难分胜负。 宋轩眼见城门被人破开,心下越发慌乱,禁不住声音直颤,他强作镇定喝道:“还不快顶上!顶上!” 宋辚冷笑一声,一箭飞了过去,正射在宋轩胸前的护心镜上,把宋轩射得身子一仰,险些从马上栽了下来。 这一下可是唬得不轻。宋轩直起身子,便在身上好一阵摸索,上下看了好几遍,总算甲胄坚硬,没有让宋辚的箭射穿。 宋轩汗湿浃背,心头止不住突突直跳,他身上虽然完好无损,可那面护心镜上,却生生让宋辚的铁箭射出一个寸许的凹痕,胸前火烧火燎的疼,宋轩脸色煞白,立时心生退意。 只要宋辚箭法精准,箭箭都能射中这个凹痕,那么不出三箭,就能射穿宋轩身上的铠甲,要了他的性命。 宋辚的骑射如何,宋轩再清楚不过,刚刚他箭无虚发,连朱成达战盔上的红缨都能射下来,此时想要取他的性命,怕也是易如反掌。 宫墙之外不断有大军涌进皇城时的喊杀之声,那声音震天动地,听得人脊背生寒,宋轩双手直抖,连马缰都握不住了,眼见大势已去,他压根不是宋辚的对手,心下再怎么怨恨,终究也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撤兵!” 一语出口,宋轩险些掉下泪来,他心中好生不甘,然而情势逼人,也由不得他不退。在马上捶胸顿足,宋轩恨得咬牙切齿,心里面暗自发狠,他一定打回皇城,杀了宋辚,夺回应该属于他的皇位。 朱成达听见撤兵二字,急忙虚晃一招,闪过阮云卿的银枪,拨马回头,转身带着剩下的残兵,就往东面方向逃蹿。 宋辚下令去追,大军一拥而上,才刚追出不远,就听见宏恩门的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声响。远远只见一个身穿银甲,背披朱红披风的小将,从宏恩门里杀了出来,截断了宋轩等人的去路。 那小将骑在一匹黄骠马上,离得老远,就朝宋辚队中大喊:“小二!哥哥来接应你来了!” 阮云卿急忙顺声音望去,一眼看见,心下顿时一喜。 来人正是连醉,他领着一哨人马,截断了宋轩的去路,与阮云卿打了招呼,又朝身后挥手喝道:“小的们,立功的时候来了!都跟我上!”横刀立马,率先杀入敌阵。 连醉领着的,净是些才刚十七八岁的小太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正是爱打爱闹的时候,初入御马监时,就是为了随行护驾所用,因此平日里也教他们练些骑射,虽然不如宋辚他们这些在战场上厮杀过的兵马凶悍,可架不住这些孩子年轻气盛,骨子里自带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儿,冲杀起来,倒也气势十足,展眼就将宋轩的残兵冲了个七零八落,朱成达护卫不及,与宋轩分散开来,教连醉一记长刀砍了过去,就将宋轩抡下马来。 连醉步步紧逼,接连劈砍,长刀落下,寒光直闪,把宋轩逼得在地上来回乱滚。头上的缨盔也滚没了,束发的簪子也掉了,发髻散落一地,刚刚还趾高气扬的皇子,片刻就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一样,蓬头垢面,惨不忍睹。 朱成达心道不好,连忙扔了兵器,跳下马来,冲连醉喊道:“小将军手下留情!我等愿降!只求小将军千万别伤了轩王的性命。” 连醉不敢大意,有了前车之鉴,他现在对敌之时,再不敢有丝毫不慎。一面吩咐人将朱成达捆了,一面掉转刀头,拿刀背照宋轩后背猛的一击,将他拍翻在地,这才招呼身后的小太监们,将宋轩也一并捆上。 众人一齐动手,将朱成达和宋轩捆了个结实,宋辚的兵马到宏恩门时,连醉已经逍遥自在地坐于马上,看着小太监们大杀四方,将宋轩的残部一一肃清。 主帅都降了,剩下的虾兵蟹将也就没了什么誓死顽抗的劲头,看见宋辚的大军过来,连忙主动扔了手里的兵器,在道路两旁蹲了下来,口中不住喊着:“饶命。” 连醉一见阮云卿,立马扑上前来,“小二!你可回来了!” 翻来覆去的查看一遍,直到确认阮云卿毫发无伤,连醉才放下心来。阮云卿也欢喜非常,彼此诉说前情,又问连醉:“赵青和马诚呢?” “你们冲进城里的时候,赵青就给我送来了消息,让我埋伏在宏恩门附近,等着接应你们。他这会儿正在舒尚书府上,新仇旧恨,恐怕今日要一并与那老贼算个清楚!” 赵青要为父报仇,这才忍辱负重进了皇宫。如今他大仇得报,能手刃仇人,阮云卿也不由得替他高兴。又追问马诚的下落,连醉直说没事,“我早将他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只管放心就好。” 兄弟们都安然无恙,阮云卿欣喜之余,又想起下落不明的阮宝生来,“也不知堂兄到底怎么样了?” 他焦心不已,双眉紧蹙,宋辚连忙劝道:“这事与母后脱不干系。我们快去寻她,一问便知。” 阮云卿点了点头,宋辚交待连醉留守原地,处理善后事宜,又吩咐身后的兵将,留下一部分人接应聂鹏程等人,等大军汇合之后,就让聂鹏程封锁皇城,不许放一个人出入,再派兵将皇城内外彻底搜查一遍,以防还有漏网之鱼,混在皇城之内,伺机作乱。 众将领命而去,阮云卿二人翻身上马,问过派去捉拿魏皇后的兵将,才知道刚刚一场大乱,魏皇后趁他们攻城之际,已让陈达在前开路,护着她与宋轲、舒贵妃等人逃往丽坤宫去了。 当下不敢耽搁,宋辚与阮云卿各带了两千精兵,直奔丽坤宫而去。 眨眼到了门前,宋辚让人四面合围,将丽坤宫团团围住,又高声喝命:“开门!” 这道宫门与刚刚那座厚实坚固的城楼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不用费多少力气,外面那些个如狼似虎的骑兵们,就能把门户破开。宋辚与阮云卿如神兵天降,一来便打得宋轩等人全无招架之力,禁卫军们看在眼里,服在心中,此时听见宋辚叫门,声震云霄,全都不由得心下发颤,互望一眼,问陈达道:“统领,这……” 整个禁卫军,此时只看陈达的意思了。要降便一起降,要打便一起打。 陈达守在门里,心中早已翻了好几个个儿,凭心而论,他敬重宋辚,早就觉得他才是东离真正的英主。可若论职责,他身为禁卫军统领,又不得不服从皇帝的命令,如今新亲登基,宋轲才是他名正言顺的主子,他在这里犹豫不决,都已经是大大的不忠了。 踌躇半晌,眼前猛地一亮,陈达大笑起来,甩手扔了手里的佩剑,将自己身上的官服扒了下来,也一并扔在地上。 陈达豁然开朗,与其为难半天,弄得自己上下难受,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此时来个挂印而去。只要他辞官不做,从此白丁一个,就不用再被什么规矩礼法束缚,全凭自己随心所欲就好。 “给太子殿下开门!” 陈达一声令下,禁卫军们全都禁不住欢叫出声。 习武之人都愿意服从强者,而宋辚和宋轲之间,谁强谁弱,早已一目了然。 沉重的宫门被人推开,陈达将宋辚迎进宫里,二人还未说话,就听见影壁墙后,丽坤宫的正堂大殿之中,传来一声惨叫。 第158章 真相 惨叫声传来,众人都是一惊,回过神来,急忙往声音来处奔去。 凤仪堂里漆黑一片,看不见红墙绿瓦,只有屋脊上的鸱吻还影影绰绰地立在那里,往日灯火辉煌的大殿在黑暗中显得静谧而诡异,就连院当中的桂树,都在清冷的月光下突兀的伸着枝杈,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无数古怪的剪影。 宋辚与阮云卿才刚迈上石阶,就听见凤仪堂里又传来一阵大笑。那癫狂笑声紧随着惨叫声传来,众人听得越发心惊,慌忙拾阶而上,直奔大殿而去。 凤仪堂的正殿中只点着一盏孤灯,朦胧光影照得一屋子人的脸上都带着一股阴测测的寒意,魏皇后手执一把牛耳尖刀,舒贵妃倒卧地上,姚珠趴伏在舒贵妃身旁,而宋轲则满脸惊异的坐在正殿当中的凤座上,呆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母亲和满屋子的荒唐。 郑长春木雕泥塑一般,他脸上面无表情,一双眼像死鱼似的,直直地瞪着前方,就算魏皇后在他面前手执利刃,一刀扎在舒贵妃心口,郑长春都像没看见一样,静默的守在门旁。 宋辚迈进屋里,郑长春转回身来,像以往许多次那样,对宋辚躬身施礼,口称太子殿下。屋中的人都被魏皇后吸引了目光,甚至就连宋辚进来,身后跟着数千精兵,他们都好像恍若未闻。 郑长春甚至没有招呼亲兵抵挡,他心里明白,完了,一切都完了。这天下已是宋辚的了,而他们这伙人,也不过是在这大殿里面,多蹦跶一会儿罢了。 魏皇后手里拎着一把带血的尖刀,她站在舒贵妃面前,笑嘻嘻的看着她口角溢出鲜血,胸口不住起伏,气息杂乱无章,整个人疼得缩成一团,过不了一会儿,就会死在自己面前。 多年的怨恨终于找到了发泄口,魏皇后秀美的脸上满是疯狂,她不住地笑着,将目光从舒贵妃转到姚珠身上。 柳眉轻挑,魏皇后好似即将要做什么好玩的事似的,语间带着轻快笑意,朱唇轻启,柔声说道:“该你了!” 说话间她已将手里的尖刀举了起来,魏皇后的神色猛然一变,她满脸狠戾,手起刀落,恶狠狠朝姚珠刺去。 姚珠吓得双目一闭,一心等死。不想她才刚闭眼,宋辚就带人闯了进来,快步上前,一把攥住魏皇后的手腕子,夺下她手里的尖刀,转手扔在地上。 “母后!你这是做什么?” 魏皇后还沉浸在报仇的兴奋和喜悦之中,让人夺了刀去,她立时勃然大怒,回头就甩了宋辚一巴掌,口中喝道:“你好大的胆子!还不退下!” 宋辚挨了一掌,半边脸登时肿了,他怔了半晌,才沉声说道:“母后暂且息怒,有什么话还是慢慢说才好。您身为皇后,在后宫中手执利刃,戕害嫔妃,让外人看见,成何体统!” 宋辚一语出口,倒在地上的舒贵妃便大笑起来。她指着宋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本就气若游丝的胸口越发虚弱,止不住呛咳起来,接连吐出好几口鲜血。 舒贵妃心下一凉,眼见得自己命不久矣,她又怎么能甘心就这样死了。心里痛恨魏皇后,也更加不愿意放弃这个报复她的最后机会。 “你还叫她母后?哈哈……”舒贵妃笑个不住,好像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对宋辚笑道:“你管这个女人叫母后?这么些年来她对你百般苛待,几次害你,几乎将你置于死地,你可曾想过,到底因为什么?” 这是宋辚多年的心病,舒贵妃问罢,宋辚就看向魏皇后,他多少次都想问问母亲,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让她这般痛恨自己,别说亲热疼爱,与宋轲相比,就连孙婕妤生的十三皇子,母亲见了,都比对他热络许多。 什么嘘寒问暖,宋辚早已不指望了,天家无父子,宋辚对母亲的薄情也早就习以为常,此时听见舒贵妃问他,勾起了宋辚藏在心底多年的疑惑,他直直盯着舒贵妃,不禁追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舒贵妃瞧了宋辚一眼,不由得冷笑出声,她反问道:“太子殿下难道忘了,多年前你身中巨毒,险些死了。” “那事早已真相大白,是肖长福受了德妃的指使……” 宋辚还未说完,舒贵妃便又大笑起来,“德妃?那个女人又笨又蠢,被人利用还以为自己才是背后的主使,简直可笑!肖长福是丽坤宫的总管太监,在这皇宫中也算得上位高权重,他是吃饱了撑的,还是闲得没事做了,放着好好的总管太监不当,非要背着自己的主子,上赶着的帮德妃做这些伤天害理的勾当?” 舒贵妃扶着姚珠,挣扎着坐了起来,她勉强缓了口气,偷偷打量宋辚的脸色。只见宋辚浑身僵硬,双拳紧握,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想来定是心绪翻涌,已将自己的话听进了心里。 不由得越发高兴,就连胸前的伤痛都缓解了许多。舒贵妃此时已有些回光返照,她自觉好了,其实在外人眼中,都看得出她呼吸急促,说话带喘,脸上一片惨白,已是将死之相。 姚珠看在眼中,禁不住垂下泪来,她劝道:“娘娘先歇会儿罢,缓缓再说!” 舒贵妃狠推了姚珠一把,恨道:“你个没用的东西,还有脸在这儿劝我!要不是你连男人的心都拢不住,咱们早就将魏姜这个贱婢宰了,哪还会等到今日,落得如此惨境!” 姚珠哀哀垂泪,让舒贵妃推了一个趔趄,又赶忙爬了起来,扶着舒贵妃哭道:“娘娘骂的是,你可别气,姚珠以后都听你的就是了。” 她说话恭顺绵软,语间不住哽咽,与自己紧紧靠在一起,连那般恶语相向,她都没有恨过自己半分。 第159章 过往 一提起袁佑姜,姚珠忍不住落下泪来。珠泪滚滚而下,她一面抽咽,一面阻拦舒贵妃道:“娘娘,他人都死了,还是别再说了。” 舒贵妃瞪起眼来,恨道:“你到如今还想着他不成?” 见姚珠满脸苦涩,舒贵妃也跟着心酸不已,想起当初,还是她派姚珠去接近袁佑姜的,心底就更是不由得涌上一丝愧意。 主仆一场,她们两个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全都是自己的过错。姚珠一心为主,又生性温柔,从不曾违拗过她的意思,要不是当初她对魏皇后和袁佑姜的关系起了疑心,才派姚珠去与袁佑姜结对食,姚珠这个实心眼儿的孩子,也就不会把一颗心都系在袁佑袁身上,被人耍了还这么死心塌地的护着他。 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气愤,舒贵妃戳着姚珠的额头,狠狠骂道:“你这个傻子!那男人心里压根就没有你,他是皇后的相好,是为了她才净身入宫,这么些年来他们这对奸夫淫/妇守在丽坤宫里,早就不知道给皇上戴了多少顶绿帽子了。你还想着他?我看你也是让他的熏香迷晕了脑袋,整个人都糊涂了!” 姚珠使劲摇头,“佑姜他不是那样的人。” 舒贵妃冷笑一声,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佑姜,佑姜,这名字就叫得人恶心。你知道他本名叫什么,又为什么改了现在这个名字的?” 姚珠整日跟在舒贵妃身边,舒贵妃知道的事情,她自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袁佑姜本是定州人氏,祖上就以贩卖香料为生,后来举家迁徙,才搬到京城居住,因为袁家与魏瞻有些姻亲关系,又曾在魏家借住过一段时间,袁佑姜与魏皇后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魏皇后入宫后不久,袁佑姜便紧跟着净身进了皇宫,那时候他年纪不大,才刚十六,一入宫时,便改去本名,给自己取了袁佑姜这个名字。 姚珠知道这名字内里的含义,魏皇后的母亲姓姜,因此自小给她取的闺名,就是一个姜字。袁佑姜改名换姓,全是为了他心爱的女子,他自愿阉割,受尽苦楚,进宫做了太监,又给自己取名佑姜,就是想要用他这一生,去庇佑魏皇后平安喜乐,一世安康。 袁佑姜说到做到,他果然拼尽自己毕生的力量,来守护他的爱人,为了她甚至不惜去杀人,最后连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了,却仍旧不改初心,对魏皇后一往情深。 自己有什么资格怪他呢?姚珠不禁苦笑,她接近袁佑姜,本就是心存歹意,她是为了帮舒贵妃除掉魏皇后和太子,才精心算计,刻意接近袁佑姜后,与他结成了对食的夫妻。她居心不良,一直利用袁佑姜本性良善,从不疑心他人,又慢慢地将害人的毒计一点一点的透露给他知道。袁佑姜死于非命,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就算她此时死了,也抵消不了她心中对袁佑姜的愧意。 姚珠满心愧疚,禁不住大声嚎啕,舒贵妃心中烦乱,搂着姚珠骂道:“我是让你迷住他去害别人,怎么你自己倒陷进去了?” 姚珠哭个不住,舒贵妃自顾不暇,又哪里顾得上去解劝姚珠,听她哭得哀痛,只觉越发不耐烦了。在屋中扫视一眼,舒贵妃强自挣扎起来,踉踉跄跄地就往魏皇后跟前走去。 姚珠急忙止了哭声,起身去扶她,舒贵妃一把甩开姚珠,到了魏皇后面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厉声质问她道:“如今三头对案,太子也在这里。我刚刚所说的话全是实情,魏姜,你还不承认么?” 宋轲抢步上前,护着魏皇后倒退一步,狠道:“你要我娘承认什么?我娘是绝不会害我哥哥的!” 转头又叫宋辚,急道:“哥,你也说句话啊!” 宋辚僵立一旁,眉头紧锁。宋轲让自己替母亲说句话,宋辚闻言不禁自嘲一笑,可教他说些什么?说母亲自幼对他极好,还是说母亲压根就没有害过自己? 不用舒贵妃讲这些内情,宋辚也能从过去的种种蛛丝马迹中窥得一二,自己中毒一事,与魏皇后脱不了关系,袁佑姜死时身上疑点重重,还有那杀肖长福的黑衣人究竟是谁,蹊跷的地方太多了,而他们之间都或多或少地与魏皇后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让人想不怀疑她都难。 宋辚对自己的母亲感情一向复杂,小时候想方设法的想去讨她的欢心,想让母亲多疼惜自己一点,可惜无论他如何用功,都换不来魏皇后半点关心。久而久之,伤心变成失望,失望到了最后,就成了彻底的绝望。 宋辚其实一直都知道,他的母亲巴不得他快点去死。特别是七岁那年,他与宋轲甩下随身伺候他们的奴才,偷偷跑去御花园里玩,兄弟俩东游西逛,跑跑玩玩,也不知怎么就跑到了刚刚冰封不久的湖面上去了。那时候他才刚满七岁,宋轲更小,还不到四岁。兄弟俩你追我赶,在冰面上刚跑出不远,那薄薄的冰层就不堪重负,从中间裂了开来。 宋辚使劲揪着宋轲,扑腾着往岸边游去。魏皇后出来找宋轲,这会儿正找到御花园里,听见宋辚呼救的声音,急忙赶了过来,二话不说就跳进了湖里。 当时的宋辚一心以为得救了,他拼命向母亲游去,不想魏皇后接过宋轲,却狠狠地推了自己一把,把小小的宋辚推出老远,连呛了几口水后,险些一头栽进水里,再也浮不上来了。 宋辚到如今都忘不了当年魏皇后看他时的眼神,冷冰冰地,那根本不是看向自己骨肉时该有的目光。 魏皇后就那样走了,只带着宋轲一个。她到了湖边,就指挥跟着她来的宫女太监们拿棉被,请太医,烧热水,足足折腾了有一盏茶的工夫,等那些宫女太监反应过来,湖里还有一个人时,宋辚已经被冻得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快断了。 为此宋辚大病一场,醒来后他的心就像被人掏空了似的,目光空洞,一片茫然。他病时高烧不退,烧得人事不知,偶尔清醒过来,头一件事就是叫娘,可每次睁开眼睛,守在他身边的不是太后就是墨竹,而他一心期盼的母亲,也只在太后在时,才应付差使似的来看他一眼。 宋辚一个劲儿的骗自己,是他发烧烧糊涂了,才梦见母亲丢下他不管。其实是母亲把他和宋轲一起救上来的。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的,骗到最后,连宋辚自己都不相信了。他年纪渐长,封存的记忆却像在心底牢牢地扎了根一样,清晰得好像刚刚才发生过似的。那段记忆就像一根锋利的尖刺,刺得宋辚心头绞痛,并且时时刻刻地提醒着自己:他的母亲恨他。 母亲恨他,宋辚也不再奢望什么母爱亲情。他将自己的心封进湖底,任儿时记忆里冰冷的湖水浸入自己心里,将他整个包裹起来。宋辚再也不肯相信别人,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能信任,试问这世上他又能相信何人? 沉入湖底的心孤单而又冰冷,致使宋辚对人对事都格外冷淡疏离,他外表温文儒雅,可谁都不知道,在那表相之下,翻腾的是一颗恨不得毁天灭地的暴戾心灵。宋辚对这个世界早就失望已极,要不是阮云卿的到来,可能直到如今,他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想起旧事,宋辚不禁神色凄然,阮云卿急忙上前,拉了他的手,轻声叫道:“殿下。” 宋辚手上用力,回握片刻,心中觉得安稳许多,这才放开阮云卿的手,朝他展颜一笑。 “没事!” 宋辚安抚一声,转身就往魏皇后处走去。他面色凝重,眸间凭添一抹戾色。宋辚打定主意,他要快刀斩乱麻,速速解决了今日之事,再也不要与这些人多做纠缠。 宋辚才刚迈步,魏皇后就大笑起来。她站在宋轲身后,半歪着脖子,笑得前仰后合。 满屋的人都让她笑得毛骨悚然,魏皇后的声音尖利,笑声拖得很长,中间还夹杂着好似哀嚎一样的哭腔。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笑声,任谁听见,都得说这个人准是疯了。 魏皇后的确是疯了。她边笑边推开宋轲,来到舒贵妃面前,笑得一颤一颤的,道:“我承认。我都认了!” 宋轲大吃一惊,急忙拉她,“娘,你胡说什么?你压根没害过哥哥,可要怎么承认?” “呸!”舒贵妃啐了一口,“你娘没害人?她是不少害人罢!你问问她,那袁佑姜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她为杀人灭口,才派人把袁佑姜给杀了!” 魏皇后不理舒贵妃,只回身抚着宋轲的脸颊,柔声说道:“轲儿别怕。娘在这里。娘一定让你当上皇帝。别怕……” 宋轲忍不住哭道:“我不想当皇帝,我只要咱们娘仨儿好好的在一块儿,平平安安的,就成了。” 宋轲还未说完,魏皇后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一下子蹿跳起来,她使尽全身力气,摇晃着宋轲,厉声喝道:“你混帐!娘熬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让你当上皇帝。” 她回身指着宋辚和舒贵妃,狠道:“这些人算得了什么,宋辚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有娘在,你就是东离的皇帝,谁也别想夺走属于你的皇位!” “娘你疯了不成?我哥才是太子,你不是跟我说的好好的,哥哥回来,咱们就把皇位还给他么?” 魏皇后的声音拔得老高,她揪着宋轲的衣襟,吼得声嘶力竭:“他不是你哥,你的亲哥哥早就死了!他是野女人生的野种!” 第160章 旧事 满屋上下都被魏皇后的话惊得目瞪口呆。 就算宋辚早有所觉,此时听见自己叫了二十余年母亲的人,亲口骂自己“野种”,他还是如同当头遭了一记重击,身子摇了三摇,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阮云卿生怕他承受不住,急忙抢步上前,扶着宋辚叫道:“殿下,不管你是何身份,云卿都留在你身边陪你。” 一句话唤回了宋辚的心神,他强打精神,望着阮云卿,勉强勾起薄唇,淡淡笑道:“是啊,如今我有云卿相伴,再也不是孤单一人了。” 心底涌上一股暖意,只要有阮云卿在,即使他失去所有,也毫无所惧。 宋辚迈步上前,问魏皇后道:“我亲娘是谁?她如今又在何处?” 魏皇后还未搭言,舒贵妃就在一旁抢着说道:“你娘早让她害死了。这个狠毒的女人,又哪会留着你娘这个把柄,在她跟前碍眼呢!” 魏皇后嘻嘻一笑,把宋辚笑得怒从心起,厉声喝问:“舒贵妃说的可是实情?” 魏皇后只是发笑,她死死搂着宋轲,摩挲他的头颈后背,口中不住说着:“别怕。” 宋轲如遭雷击,他双目发直,几乎站立不稳,直到如今也不肯相信他们说的话都是真的。 宋辚急得青筋暴起,阮云卿急忙安抚,又道:“当年的事情,舒贵妃一定知情,只问她便是。” 一语点醒了宋辚,他急忙问舒贵妃当年的情由始末。舒贵妃巴不得揭魏皇后的伤疤,当下也不推脱,一五一十的讲了起来。 说起当年,魏皇后才刚及笄,就已经是名动天下的才女。那时宏佑帝刚刚继位,太后正为他的皇后人选头疼,又听闻魏皇后的才名,便在宫中办了一次游春会,广邀官家女眷来宫中游玩。就是那次游春会上,太后一眼看中了魏皇后,问过八字,过礼定婚,隔年便迎娶入宫,与宏佑帝结成连理。 魏皇后入宫三载,只生下一位长公主,宏佑帝不喜魏皇后,嫌她性情冷淡,长相也不够明艳。而魏皇后也整日冷冰冰的,从来不笑,更别说去讨皇帝的欢心了。他们夫妻二人,自大婚那日起便两看两相厌,平日里除了初一、十五这两天,必须要在皇后宫里过夜,其余时候他们两个竟是能不见就不见。 就这样过了几年,魏皇后接连产育,结果生下来的都是女孩,太后心急火燎,宏佑帝越发不喜,对魏皇后也更加冷淡。不想就在此时,舒贵妃那里,却先一步生下了大皇子。 原本就是个不受宠的皇后,身边又没有嫡子傍身,还让仅差她一级的贵妃,先她一步生下了皇子。魏皇后的处境从此可以说是一落千丈,宫中的人见风使舵,做惯了踩高捧低的勾当,一见皇后失势,立马转投阵营,把舒贵妃捧到了天上。 原先那些顾忌魏皇后身份的嫔妃们,也开始日渐张狂起来,明里暗里说些闲话,把魏皇后贬得一文不值。她们巴着舒贵妃这条大船,自觉以后再也不必看魏皇后的脸色,一个个趾高气扬,哪还把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每日例行的请安问好也不来了,丽坤宫里门可罗雀,就算偶然在太后那里碰到,嫔妃们也都上赶着把舒贵妃捧上主位,对魏皇后爱搭不理,好像她们跟前压根就没有她这个人一样。 主子们如此,奴才们也跟着刻薄起来,日常用物都敢怠慢,一日三餐送到丽坤宫时,也净都是些冷的。魏皇后心高气傲,不肯与人争执,落了脸面,她一忍再忍,却纵得那些奴才越发得寸进尺,连平日里叫人伺候,也开始左右推脱,甩起了脸子。 那一年冬天,大皇子正办抓周,卷云宫里灯火通明,欢声笑语,而偌大的丽坤宫里却连半个奴才都找不到。魏皇后枯坐在凤仪堂里,盯着放于桌案上的凤印,整整坐了一个晚上。 没有人知道那一晚魏皇后想了些什么,只是第二天一早,天才刚亮,就见魏皇后跪在太后的寝宫门前,久久不肯起来。 太后长叹一声,让人将魏皇后叫了进来,又假意称病,请来宏佑帝,在病榻前让他们夫妻二人同心同德,万不可重蹈承光帝的覆辙。 承光帝是东离第三位皇帝,他不听太/祖遗训,专宠妃嫔,冷落皇后,致使后宫中乾坤颠倒,乱无纲纪,才刚三十七岁,就被宠妃所生的儿子赶下皇位,幽禁在明礼殿中。一直到皇后所生之子同光帝登基,才将他释放出来,其年他已年近六旬,生生被自己的儿子关押了二十三年之久。 那时的宏佑帝年纪不大,人也不像这般顽固,他万事倚仗太后,因此对她言听计从,见母亲病体深沉,仍不忘谆谆教诲,不由得泪湿衣襟,满口应承下来。 皇帝服了软,魏皇后也一改往日冷冰冰的样子,对宏佑帝百依百顺起来,偶尔也为他举荐几个美艳女子相伴,夫妻两个的感情倒比大婚之时强了不少。 第2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8节 宠宦 作者:沈如 第28节 这之后不久,魏皇后又身怀有孕,太后大喜过望,把魏皇后挪到她宫中居住,精心调养,一心盼着这一胎一举得男,从此东离后继有人。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是这样千般小心,万般注意,魏皇后还是没有保住这个孩子,在怀了将近五个月的时候,小产下一个男婴。那男婴五官咸备,眉目小巧,可惜一落地便是死的。魏皇后一见便昏死过去,就连老太后也哭得捶胸顿足,直叫老天不公。 可再怎么哭喊,孩子也已经死了,老太后哭罢多时,正要去请宏佑帝过来,不想在她身边随身伺候的宫女却突然跪倒在地,求太后先不要将皇后流产的事情声张出去,她有话要说。 老太后心烦意乱,见状便要呵斥,那宫女急声哀求,忙将实情讲了出来。原来宏佑帝素行不良,一次来太后宫中请安的时候,趁四下无人,将这宫女强行奸污,事后她不敢告诉别人,只能暗自垂泪,只盼着这事过去,也无人知道,自己只当被狗咬了,以后安心留在太后身边,送老太后归西之后,便找个尼姑庵出家去。那狗皇帝要再敢纠缠,她大不了拼得一死,也再不相从。 不想天不遂人愿,她心如死水,老天却偏偏不让她如愿。就在魏皇后住进太后宫里没多久,这宫女就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当真是晴天霹雳一般,她几次想死,人都走到了井边上,却又哭着折返回来。自己死不足惜,可肚子里的孩子没有过错,看着魏皇后给即将出世的皇子做衣裳,缝鞋子,她心里就跟油煎似的。 到了此时此刻,她更不敢将实情告诉太后,虽然自己怀的是宏佑帝的孩子,可她知道太后的为人,老太后最恨身边的宫女太监不规矩,要是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才不会管到底是宏佑帝强行奸污,还是她有意勾引,当时就会将她乱棍打死,压根不会去问什么谁对谁错。 就这样心惊胆战的熬着,在寻死还是怎么生下孩子之间左右为难,这宫女不堪重负,决定还是一死了之。不想她连都准备好了,魏皇后那边却突然小产了。 心底一下子燃起了希望,宫女也是豁出去了,她的命不要紧,只要能给自己的孩子争取到一个得见天日的机会,她就是立时死了,也心甘情愿。 老太后听宫女说完,不禁又气又恨,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样子,她心里太清楚了。这宫女从小在她身边长大,品性如何老太后心里也跟明镜似的,这一准是自己儿子干的好事,他风流快活,过后怕自己责骂,也不敢给这宫女名分,时间长了,怕是连他自己都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震怒过后,老太后心里又是一阵窃喜,皇后无子,在宫中朝不保夕,而舒贵妃一举得男,眼看着在宫里的势力如日中天,过不了多久,她定会想方设法将魏皇后挤下后位,取而代之。 舒贵妃是舒家的长女,她的父亲权欲熏天,向来是个不安分的。要是让这样人家出来的女子成为了东离的皇后,那么可想而之,日后大皇子登基,这天下势必要被她舒家分去一半。 外戚干政,太后哪能容忍。她前思后想,百般算计,才狠下心来,答应让那宫女将她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 宫女千恩万谢,可老太后却惨然笑道:“你也不必谢我,只愿你将来到了黄泉地府,不要骂我就好。” 宫女早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只要她的孩子好,她就别无所求,当下跪倒谢恩,说一切但凭老太后作主。 老太后让她起来,暗中布置好一切,派人去请宏佑帝过来。一见面就质问他可曾与这宫女有私。宏佑帝素来惧怕太后,怕母亲责怪,只管咬死了不肯承认,后来被逼问急了,他这才梗着脖子说了实话。 老太后放下心来,知道这宫女腹中怀的的确是龙种,她下面的计划才好施行。 当下便变了脸色,老太后勃然大怒,打了宏佑帝两巴掌,又命人将宫女拖下去乱棍打死。 宏佑帝吓得脸都白了,看着那宫女被人拖出宫外,却连话都不敢说一句。外面传来阵阵惨叫,棍棒打在皮肉上噼啪作响,满宫上下都听得心惊肉跳。 人人都只道这宫女活不成了,可殊不知这却是老太后早就定好的计策。她要瞒天过海,当着众人演这么一出戏,让外人都以为这宫女已经被她乱棍打死,其实暗地里,却早就将这宫女换了下来,偷偷藏在她的寝宫之中,与魏皇后只隔一道暗门,一明一暗,分别养在她身边。 如此一来,即使太医前来诊脉,隔了帘子,他也看不出端倪。再暗中将知道皇后小产和宫女假死一事的人全都杀了,这事情,自然可以天衣无缝,再无他人知晓。 第161章 混战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太后以为杀光了知情人,此事就再也无人知晓,却不想想,人心难测,口舌难防,这桩奇案,在皇后那里就露了马脚。” 舒贵妃倚着姚珠,一口气将旧事前情全部说完,“当年她生下太子,我就觉得奇怪,她的孩子明明已经被打掉了,太子又是从何而来?我心中起疑,暗中查防,果然让我看出了破绽。” 舒贵妃冷冷看了一眼魏皇后,才对宋辚说道:“皇后对你冷漠之极,从你出生起就没有抱过你。平日里她对你不管不问,就连你摔倒了,磕坏了,她也从没有哄过你半句。如此也就罢了,全当是因为你父皇的缘故,所以皇后才对你格外严厉,是不想你养于妇人手中,小小年纪就娇生惯养,长大后变得像你父皇似的优柔寡断。有了前车之鉴,这事也说得过去。可人就怕有了比较,宋轲出世之后,皇后对他和对你简直是天壤之别,任谁看见,都得觉得这里面必有蹊跷。” “太后在世时,皇后还不敢对你太过苛待,可自打太后去世,魏皇后暗中加害你的次数就越来越多,特别是她后来生了宋轲,越发有恃无恐,一次两次别人或许察觉不到,可次数多了,难免露出马脚。就像当年太后杀那些知情人一样,她自觉杀得干净,其中却难免漏下那么一个半个,从而走露了风声。远的不说,一直随侍在你身边的墨竹,就知道不少当年的情形,只不过她当时年纪太小,又只在太后身边做些外围杂事,太后这才一时疏忽,将她留到了今日。” 说到此处,舒贵妃的气息就变得越来越急促,她气喘不已,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强撑许久,此时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伏在姚珠身上,不住地大口喘气。 满屋人都静默无声,宋辚心潮起伏,只觉千言万语全哽喉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自己的亲娘,当年为了自己一定受尽了苦楚,也不知她现在是生是死,也许当年自己一落地,母亲就已经被杀了灭口…… 阮云卿一直站在宋辚身旁,静静地守着他。此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相劝,他也曾在这个吃人的皇宫里受尽欺凌,深知一入禁宫就身不由己的道理。宋辚的亲娘是个坚强的女子,她不愿陷在深宫之中,一心想等年岁到了,就可以出宫去过自在的日子,可惜世事无常,那些天天盼着天子雨露的嫔妃们无缘得见天颜,却是她这个一心想出宫的人被迫留在了宫里。 前尘往事,都如过眼云烟,然而这些丝丝缕缕,飘然而去的旧事,却让这屋中的人们饱受煎熬,至今深陷其中,不得挣脱。 魏皇后开始还只是听着,后来听舒贵妃说到“那孩子明明已经打掉了”,她的脸色就骤然一变。 垂头想了半晌,当年她小产时的情形就如昨天才发生过一样,清楚的印在自己的脑海之中,当时的一点一滴都历历在目,如今细细回想,魏皇后猛地惊跳起来,疯也似的扑了上去,揪着舒贵妃撕打道:“你怎么知道那孩子掉了?原来是你!是你打掉了我的孩子!你还我孩子!” 舒贵妃无力还手,只是一面抬手抵挡,一面虚弱笑道:“你终于猜到了?当年元喜给你带去的书,夹层里都是拿红花熏过的!哈哈……不然你以为你的孩子是怎么没的,还有你用那宫女的孩子换掉死婴的事,又是谁告诉我的?我在你身边安插的眼线,又何止一两个呢。哈哈……活该……你的孩子没了,没了!想跟我争宠,这是你的报应!” 魏皇后的脸色一僵,她直直的杵在原地,呆愣愣地瞪了舒贵妃半晌,许久后才扭曲了面容,倒退几步,惨笑出声。 如同抽泣一般的笑声在屋中回响,众人听得心头直颤,全都回过神来,看着魏皇后面色惨白,行止癫狂。她凄厉的笑声陡然抬高,就像要将这么年来的委屈全都倾诉出来似的,她一个劲儿的笑着。 眼中的泪水滚滚而下,魏皇后笑了多时,才对她一直搂在怀中的宋轲说道:“娘只有你了。你是娘的好孩子,你等着,娘把他们全都杀了。你就是东离的皇帝了。” “娘!”宋轲只觉害怕,这不是他的母亲,这样的魏皇后,绝对不是他平日里温柔端庄的母亲。 舒贵妃也嗤笑出声:“你也不瞧瞧眼下的局势,你还想杀太子?就凭屋里这么几个虾兵蟹将?哈,简直可笑!” 魏皇后不理舒贵妃,只是转回头来,直面宋辚,“顾元武和阮宝生都在我手里,你要想让他们活着,就速速撤兵!” 宋辚心绪复杂,此时的他,真是恨极了眼前这个女人。他怒目而视,冷冷说道:“我若退兵,只怕他们会死得更快些!” 事到如今,再纠缠下去,也不过是陡增伤痛,宋辚当即喝令:“来人!将屋中人等全都抓起来!” 以魏皇后的为人,她定会将阮宝生等人关在一个稳妥的地方,他们是魏皇后用来威胁宋辚的最后筹码,绝不能有半点闪失,因此不到必要的时候,魏皇后是绝不会杀他们的。如今只要抓住了魏皇后,再逼问她阮宝生等人下落,自然可以将他们好好的救出来。 宋辚一声令下,外面的兵将立时一拥而上。 宋轲哀叫一声,“哥!” 宋辚面容冷煞,充耳不闻。宋轲急得跺脚,眼见一群身披铠甲的武士如狼似虎一般杀上前来,他急忙护着魏皇后退到凤座之后,抽出腰间的链子鞭来,与那些兵将战在一处。 郑长春吓得抱头鼠蹿,阮云卿一眼看见,快步冲了上去,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反转过来,拿枪比着他的咽喉,阮云卿厉声喝问:“我堂兄和顾公公呢?他们被皇后关在哪里?” 郑长春吓得魂飞魄散,几年不见,阮云卿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文弱的少年了,他身高七尺,身形矫健,像凶猛的猎豹一样飞扑过来,把郑长春踢出一溜跟头,倒在地上直哎哟,“我说,我说,我都说了,千万别杀我!” 第162章 血恨 魏皇后倒在血泊之中,她身边倒着已经气绝而亡的舒贵妃,姚珠跪坐在舒贵妃身旁,惊恐的瞪着满手鲜血的小裴,连哭叫都忘了。 小裴满脸狰狞,原本白皙秀气的面庞早被仇恨染得通红,他瞪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地在魏皇后和姚珠之间来回扫视,见魏皇后被他刺了一刀,已然倒在地上不动了,便转头直奔姚珠,狠狠掐着她的脖子,嘴里不住喊道:“该死!你们都该死!” 宋轲被数十个兵将围在当中,不能上前救护,急得暴跳如雷。宋辚三人见此情形,急忙收了兵器,闯进殿内。铁鹰飞身上前,抢到魏皇后身边,扶起她来,一探鼻息,见她尚有一口气在,不由得心下狂喜,急忙渡了些真气过去,又推拿半晌,终于见魏皇后幽幽醒转。 此时屋中的情势逆转,魏皇后的私兵非死即伤,剩余几个残兵也悉数被宋辚手下的兵将擒获,殿当中只剩一个宋轲,众人碍于他的身份,一时不敢痛下杀手,这才与他缠斗半晌,将宋轲困于阵中,迟迟没有抓住。 方才屋中一乱,姚珠就想护着舒贵妃逃出去。魏皇后哪容她走,一个箭步就从凤座后面冲了出来,拦住二人的去路,誓要给自己死去的孩子报仇。 舒贵妃气息微弱,行将就木,可依然不肯吃亏,她牙尖嘴利,禁不住冷笑出声,讽刺魏皇后道:“你还敢张狂?也不看看如今什么局势。你输了!彻底输了,此时还不想着如何逃命,还有工夫来为难我们,我看你当真是疯了!” 她甩开魏皇后,就想夺路而逃。不想魏皇后这辈子最听不得一个“输”字,此时听见舒贵妃当面嘲讽,新仇旧恨一下子全涌了上来,多年来的礼仪端庄早就抛在了脑后,魏皇后就像个市井悍妇一样,恶狠狠地扑上前去,将舒贵妃摁倒在地,扯着她的头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乱打。 “我没输!没输!我永远也不会输!” 魏皇后妆容散乱,满头青丝披散下来,一张脸青白交错,简直像新死的厉鬼一般,怨气冲天。 她不住地打着,嘴里颠三倒四的喊道:“我的儿子就要当皇帝了……我没输……你才是输了!你才是输了!” 舒贵妃只剩下半口气了,哪还禁得住魏皇后这般凶狠,三两下便被打得只有出气,少有进气,胸前的伤口血流如注,不多时便双眼一翻,气绝而亡。 姚珠在旁拉扯,无奈魏皇后恨极了舒贵妃,此时已是拼上了全身的力气,怎么也拉扯不开,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舒贵妃被魏皇后折腾死了,姚珠不禁惨叫一声,扑到舒贵妃身上,大哭起来。 魏皇后亲手杀了仇人,这才心满意足,她咧了咧嘴角,摇晃着站起身来,对着舒贵妃的尸身,放声大笑起来,“娘给你报仇了。好孩子,娘给你报仇了……哈哈……她死了……她死……” 尖利的笑声戛然而止,魏皇后仰天长笑,全没有留意身后,不防小裴猛地从角落里冲了出来,拾起地上掉落的那把尖刀,狠狠地扎在她的后心上。 鲜血汩汩而出,魏皇后瞪大了眼睛,仿佛不相信自己会这样死了,她茫然的转回身来,指着在小裴,惊道:“你……” 小裴浑身直抖,他整个人哆嗦成一团,刺了魏皇后一刀后,小裴便像受了惊吓似的,接连倒退了几步,紧紧缩在墙角。 “你害死师傅,你该死!”小裴不住念叨,身子却抖得更是厉害。 魏皇后恍然大悟,她脸色一僵,听见袁佑姜的名字,又看到小裴那比自己还要疯狂的目光,不禁就全都明白了。 这个孩子,求而不得,比自己还要可怜三分。魏皇后心中想着,朝小裴惨笑一声,一头栽倒在血泊之中。 小裴惊跳起来,直勾勾地盯了魏皇后许久,才将目光转向姚珠。 他这一生活得艰难,小小年纪就被肖长福欺辱,没有人敢帮他,甚至没有一个人可怜他。心地良善的装聋作哑,心地不好的,还要在背后说他又脏又烂,为了往上爬,巴着肖长福这条大船,连被人那样猥亵玩弄都乐得什么似的,简直是恶心。 小裴并不愿意,他真想冲每一个人大喊:他不愿意。 他生性懦弱,从不敢与人争执,别说肖长福那样凶神恶煞似的人物,就连那些当着他的面说三道四,取笑他不要脸的人,他都不敢去跟人家大声吵闹。 就这样一日一日的熬着,每天度日如年,小裴时常想死,他想干脆一死了之,也不想再过这种被人玩弄的日子。 也许是上天可怜他,就在小裴想要自尽的时候,袁佑姜找上门来。他说要收个徒弟,问小裴愿不愿意。其实这话也就是一问,袁佑姜压根不容人反驳,就将小裴的东西收拾起来,带出了他原来住的屋子,搬去了香料房里。 从那之后,小裴的日子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虽然还是难逃肖长福的魔掌,可毕竟有袁佑姜护着,肖长福也不敢太过放肆,从过去日日叫小裴过去,改到了十天半月才叫一回。那些明里暗里欺负小裴的人也不敢再对小裴说半句闲话,日常杂事尽都被袁佑姜挡了,只留在香料房中,每日跟着他学习调香、制香,比过去日日有干不完的杂活,还要整日被人欺辱的日子,真是不知强了多少倍去。 袁佑姜对小裴极好,当真是如师如父,他把自己毕生所学都教给了小裴,从制香到书画,从棋艺到雕刻,无不倾囊相授。小裴也把袁佑姜当作自己的救命恩人,打从心底里尊敬、喜欢,一心想要和袁佑姜相依为命,在这深宫之中,永远守在一处。 那是小裴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只可惜好景不长,姚珠却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师傅心里一直有一个女人。小裴知道此事的时候,几乎觉得天都要塌了。他伤心欲绝,整日郁郁寡欢,看着姚珠和袁佑姜同进同出,有多少次都想把姚珠杀了,把师傅抢回自己身边。 小裴一直以为师傅心里的女人就是姚珠,直到今日他藏在凤仪堂的夹壁墙后,听舒贵妃说起魏皇后的旧事,他才知道,原来自己错了,而且大错特错。魏皇后才是师傅一心想守护的人。 从前的点点滴滴全都浮现在脑海当中,过去没有留意的小事,此时也全都能够串连在一起。 怪不得师傅拿那块锈了姜果的帕子当宝贝一样,连平时自己碰上一碰,他都会不高兴。怪不得师傅死时,会对他说那些话,原来他是为了护着魏皇后,才上吊自尽,还留下自白书,将一切的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并把背后的主谋引向了德妃。 他故意将衣裳的左右衽穿反,不是因为有人杀害,而是他有意如此,为的是给魏皇后留下讯息,告诉她自己是自尽而亡,她心中不必有丝毫自责。他死了,这世上就再无下毒之人,宋辚他们再怎么查找,线索也在他这里断了个干净,无论日后太子中毒一事如何定论,都不会再有人怀疑到魏皇后身上。 好一个痴情的男人,他对爱人痴情,却偏偏忘了自己。他死得义无反顾,却把自己孤零零地撇在了这吃人的寒宫里,茫然无助,从此再无依靠。 小裴好恨,他恨每一个接近过师傅的女人。魏皇后,姚珠,她们通通都该死! 猛地扑了上去,狠狠掐着姚珠的脖子,小裴扭曲了面容,用力狠掐,不住喊道:“去死!去死!” 阮云卿见状,急忙去拉小裴,想要救下姚珠,“小裴住手!” 不料小裴的力气大得吓人,他一把甩开阮云卿,拖着姚珠边掐边退,一直退到夹壁墙后的小阁间里。 这阁间本是举行年节大典的时候,供皇后更衣所用,里外两层,一明一暗,空间虽不大,但里面陈设精致,床榻桌椅一概不缺。 小裴到了阁间,便将门紧紧销上,又挪过数张椅子,死死顶住门扇,任凭阮云卿在外面如何叫门,都不肯打开。 小裴回过身来,望着已经被他掐得奄奄一息的姚珠,禁不住滚下泪来,“为什么要和我抢师傅?别抢走我师傅,我只有他了,别抢……” 姚珠脸色惨白,闻言也哭了起来,她气息不稳,断断续续说道:“你师傅疼你。我知道。谁也抢不走他。他疼你。” 小裴就像被抽去了灵魂的傀儡一样,颓然坐在地上,他双目发直,呆呆坐了半晌,嘴里喃喃说道:“我想师傅了。想他了。” 他说着话就从身上摸出一个酒葫芦来,揭开塞子,把里面的烈酒洒在自己四周,紧跟着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火镰,擦着了纸捻,往那酒上扔去。 烈酒沾火就着,眨眼间就在小裴四周形成了一道火墙。小裴面露喜色,安稳的坐在火中,看着那灼热火苗在自己身上舔舐,烧着了他的衣裳,烤坏了他的皮肤,他也乐呵呵的一动不动,静静的等着死亡的来临。 他死了,就能见到师傅了。 姚珠擦干了眼泪,看着火势越来越大,渐渐将小裴吞噬殆尽。烈焰燃着了屋中的家什,桌椅梁柱皆是上好的楠木所制,着起火来,蔓延的也格外迅速。漫天大火在屋中扩散开来,姚珠整了整身上的衣裳,抬手拢了云鬓,将周身收拾妥帖,这才嫣然一笑,一头扎进了火海当中。 舒贵妃死了,袁佑姜也不在了,姚珠在世上唯一惦念的两个人,都离她而去,她生无可恋,此时一死了之,也算还了欠袁佑姜的情分,下辈子托生为人,彼此两不相欠。 第163章 尾声 深秋时节,天干物燥,眨眼之间,火势便从阁间里蔓延开来,宋辚急忙将阮云卿拉了回来。阮云卿只觉得一颗心沉得厉害,他眼巴巴地望着阁间的门扇,只盼着那门立刻打开,小裴能从里面走了出来。 皇宫中的一切都做得格外奢华而坚固,阮云卿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去破开那扇关死的大门,把自己累得精疲力尽,无奈那门扇还是死死关着,怎么也撞不开。 阮云卿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小裴竟会这样激烈的方法了结他的一生,那孩子是那样腼腆温柔,说话时声音不高,脸上总是带着羞怯的笑意。然而这一切都被无情的烈火吞噬干净,曾经的温柔美好,在这场漫天大火中,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丝毫的痕迹都不会留下。 “小裴!” 随着阮云卿的叫喊,那扇紧闭的大门终于轰然倒塌,火舌扑了出来,门里早已是一片火海。yz 阮云卿想扑进火海里瞧瞧,却被宋辚一把拉住,“云卿,太晚了。” 胸口堵得厉害,阮云卿禁不住滚下泪来,朝门里望了半晌,只见火苗蹿上房梁,屋里已经什么都瞧不见了。到处都是肆虐的火舌,热浪一波波袭来,就连凤仪堂中的其他屋子,也很快被大火吞噬。 众人急忙退了出来,兵将们忙着救火,无奈火势太大,一桶水泼了进去,就像浇了一桶油一样,非但没有将火扑灭,反而还助得它越烧越旺,一直将整座凤仪堂全部烧塌,火势才渐渐小了。众人不敢怠慢,合力扑救,将火扑灭的时候,原本恢弘富丽的宫殿,已经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四处黑黢黢的,在即将破晓的天色下,显得满目疮痍,凄凉无比。 铁鹰扶着魏皇后坐起身来,宋轲守在母亲身边,不住抽泣。 魏皇后眼望着凤仪堂的方向,看着它陷在一片火海之中,目光平静安宁,早已不是方才满脸狠戾的疯狂模样。 天光微亮,一抹晨曦划破黑暗,红日喷薄而出,转眼已是天明。 魏皇后抚着宋轲的脸颊,柔声说道:“娘以后不能护着你了。” “娘。”宋轲心如刀绞,“你能好。我这就找太医来救你。” 宋轲转身要走,魏皇后却死死拉着他的手,不让他离开,“娘不成了。就让娘好好多看你两眼。” 宋轲闻言越发哭得凶了,他伏在魏皇后怀里,急得抓心挠肝,却也知道母亲伤在要害,此时全靠铁鹰的一口真气托着,不然早就已经去了。 他口里一个劲儿的叫:“娘。”魏皇后也只是抚着宋轲的头颈,不住摩挲,目光中柔情无限,舐犊之情溢于言表。 静静的靠坐在铁鹰身上,摸索着解开自己的衣裳,双手不住发颤,好不容易从贴身的小衣里解下一样东西,魏皇后将它取了出来,牢牢攥在手心里。 铁鹰连忙侧过头去,待魏皇后取出那样东西,拿在手里,铁鹰才细细观看,见她手中攥着一方帕子,那帕子洗得发白褪色,上面绣着一株嫩姜,青草嫩芽,鹅黄姜果,十分俏皮可爱。 魏皇后看着那帕子上的姜果,不禁露出一抹笑意,“他总是对我这般好,可教我拿什么还他?”zy 轻轻抬起手来,将手臂望空举高,魏皇后猛一撒手,那帕子立刻卷进风中,飞上了半空。 铁鹰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抓,那帕子是自己千辛万苦,潜进司礼监库里偷出来的,自打交给魏皇后以后,就一直被她贴身藏着,珍视非常。平日里时时见她对着这帕子流泪,想必这东西,一定对她极为重要。 如今看见她就这样把帕子扔进风口里,铁鹰就觉心尖刺痛,望空一抓,还是慢了半步,那帕子质地轻薄,让风一卷,便飞出老远,飘飘荡荡之间,很快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影子。 魏皇后盯着那影子,嘴里喃喃说道:“修祈,下辈子,你还是别认得我了,免得我再害你……” 修祈是袁佑姜的本名。魏皇后心中不舍,又对袁佑姜用情极深,可一入深宫,她还是免不了陷于后宫争斗,为了生存下去,不断的算计、谋划,不想到头来却还是什么也没留住,不仅没有保住爱人的性命,就连她的孩子,她都没有保护周全。 眸中垂下泪来,魏皇后生性好强,这一生从没哭过,不管是当初被逼进宫,还是她被别的嫔妃挤兑,差点活不下去的时候,她都从没掉过一滴眼泪。可此时她即将丧命,想起自己没入宫时,与袁佑姜在一起的日子,魏皇后的泪水就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两行清泪沾湿了魏皇后的脸颊,她合上双目,仿佛看见袁佑姜就在她面前,身穿竹青色长袍,少年俊秀,眉目含笑。 禁不住也勾唇浅笑,可惜那笑容还未舒展,魏皇后便呼吸一窒,气绝而亡。 宋轲大声嚎啕,铁鹰就觉得胸口好像让人剜去了一大块似的,空荡荡的难受,他望着怀中的女人,沉默良久,胸前仍旧憋闷得厉害。铁鹰仰天长啸,那声音苍凉悲切,好像有诉不尽的千言万语,全都藏在那长啸声中,说不出道不明的,只能生生憋在人心里,让人难受得紧。 铁鹰抱起魏皇后的尸身,飞身掠上房檐,他几下纵跃,就出了丽坤宫的大门,身形如疾风相似,眨间便没了踪影。 莫征和破军已然杀进宫里,见状急忙询问,“殿下,可要去追?” 宋辚摇了摇头,“追上又如何?人都死了……不必追了。” 望着铁鹰远去的方向,宋辚沉默半晌,这才开始收拾残局。先让人将皇宫内外都好好清理一遍,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再将宫中的太监宫女们全都聚拢到一处,排除异己,好生安抚。 母亲死了,宋轲整个人都像失了神一样。宋辚让人先将他送回原来的住处,待日后再行定夺。 兵将们领命而去,阮云卿又将郑长春叫来询问,问他阮宝生和顾元武到底是生是死。 郑长春连忙一五一十地说了,刚刚的惊吓过后,他此时也平静下来,一心想着戴罪立功,留下自己一条命来,因此对阮云卿当真是知无不言。 “当日皇后娘娘为了拿宝生要挟你,让我将他和顾元武关在京郊的凤呜山里,那山里有一处岩洞,十分隐蔽,外面有杂草遮挡,外人很难发现,一向都是皇后用来关押重要犯人的所在。” 他说得详细,想来不是假话,宋辚忙让莫征带一阵人马,随郑长春去京郊救人,不到半日的工夫,果然将阮宝生、顾元武,还有平喜三人平安救了回来。 阮云卿欢喜非常,拉着阮宝生和平喜来回打量,生怕他们伤了哪里。万幸魏皇后只是将他们关押起来,并没有太过苛待,每日饮食自有专人送去,除了整日被捆着不见天日,浑身发软外,身上其余地方全都没什么大碍。 叫来太医诊治一番,让三人好生休养,又安顿好人手照应,阮云卿这才放下心来,安心跟宋辚肃清舒尚书和魏皇后的余党。 马不停蹄的直奔京中各处,捉拿舒尚书一党。他在京中浸淫多年,明里暗里都有不少人追随,趁此大好时机,借大皇子造反一事,正好将这些余党全部肃清,以绝后患。 宋辚几乎是在一昔之间,就将情势逆转过来,那些还沉浸在大皇子登基后的美梦中,一心想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官员们,在一天之中全部被抓了个干净,凡是与舒尚书或魏皇后有过往来的朝廷命官,一律被收监入狱。宋辚敲响登闻鼓,宣百官觐见,在宣政殿上痛诉舒尚书罔顾朝纲,犯上作乱,其罪当诛。 接连细数舒尚书九十余项大罪,定了他斩立决三字,当日便推出午门,开刀问斩。 大皇子宋轩携重兵擅闯禁宫,祸乱宫闱,试图造反,致使魏皇后和新帝宋轲死于乱军之中,实在是罪无可赦。为保皇家颜面,赏下鸩酒一杯,着其自裁,留他一具全尸。 阮云卿当着百官的面,将旨意宣完,众人面面相觑,愣怔片刻,连忙跪倒接旨,山呼万岁。sk 宋辚端坐在高台之上,接受百官朝拜,数日后正式登基,年号永嘉。 宫中还有许多事务尚未理清,宋辚登基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将宏佑帝入土为安,葬于皇陵,谥号为殇。又在宏佑帝陵旁为魏皇后立一座衣冠冢,连同已经自尽的秦姬一起,埋于宏佑帝两旁。其余舒贵妃和一些在混战中死于非命的嫔妃们,也尽都葬在宏佑帝四周。 一捧黄土埋了旧事,翌年二月,初春时候,万物复苏,宋辚与阮云卿轻装简行,只带了莫征和破军二人,悄悄出了皇城,来到十里长亭,送宋轲离京。 兄弟俩别无他话,在马上饮了一碗酒后,彼此道了珍重。 宋轲笑着问宋辚,“你就这样放我走了?不怕我离京之后,就招兵买马,卷土重来,回来夺你的皇位?” 宋辚微微一笑,策马回身,只淡淡说道:“我的东西你夺不走。若有胆子,只管放马来试!” 他语罢牵了阮云卿的手,紧紧握住。两个人相视一笑,并辔而出,转眼便消失在官道之上。 满目新绿,春意盎然,然而此情此景,却还是让宋轲心里阵阵发寒。他望着宋辚的背影,注视良久,终于还是落下泪来。禁不住惨然一笑,宋轲也背转身去,一磕马腹,一骑绝尘,从此再无音讯。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撒花~~~~~(≧▽≦)/~~~~~~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篇文更得好不容易啊,连续日更四个月,终于完结啦, 嗯,我都佩服自己啦~~~o( ̄▽ ̄)o 咩哈哈~~~ 后面会更几章番外,番外就不日更了,我会看情况更新,尽量多撒点糖上来哒~ 再一次感谢大家~爱你们~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28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