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武宗野史》 正文 第1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文案: 左都督江彬常常觉着,当初身为指挥佥事的自己散尽家财贿赂佞幸钱宁得正德皇帝召见被赏识被提拔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宁王朱宸濠常常觉着,当初招兵买马一心要反却被正德皇帝扔来的一只靠渡气治百病的太医打乱计划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乔宇乔尚书常常觉着,当初在冠山苦读招来了一只特能折腾的狐仙每日撒泼打滚求暖床竟还习以为常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朱厚燳,江彬,吴杰,朱宸濠 ┃ 配角:杨廷和,杨一清,王琼,王守仁,李东阳,乔宇,朱孟宇 ┃ 其它:明朝,皇帝,明武宗,君臣 ================== ☆、第一章 狐仙 江彬常常觉着,当初身为蔚州卫指挥佥事的自己散尽家财贿赂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得正德皇帝召见被赏识被提拔,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此刻,他望着正在挠门的正德皇帝的背影,胃部一阵抽搐。正德皇帝是偷溜出来的,于南京郊外打猎,夜半而归,城门已关。江彬带着几名魁梧的“大汉将军”硬着头皮抬头对城楼上几名守卫道: “皇上有旨,速开城门!” 守卫显然是早被交代过的,面不改色地对这下头朗声道,此事得找南京兵部尚书乔宇,钥匙由他保管。正德皇帝抽了抽嘴角,让钱宁带着几名锦衣卫与速去找乔尚书。半个时辰后,钱宁满头大汗地回报道,乔尚书言祖宗定规矩不可废,南京城门半夜不得开启。正德皇帝于是嗷嗷叫着挠门。挠了一炷香功夫,正德皇帝累了,扭过头对江彬这个方向招了招手。江彬左右的“大汉将军”同时后退一步,江彬只能捂着胃挪过去。已逾弱冠之年的正德皇帝在火把光亮的映照下笑得和蔼可亲:“左都督,这南京郊外可有供休寝之处?” 江彬低头道:“有。” “何处?” “山穴。” “何处山穴?” “卧豺狼虎豹之山穴。” 执火把的内侍手一颤,光影莫测间更衬得正德皇帝的脸上阴晴不定。火烧得噼啪响,马儿打着响鼻,静默片刻后正德皇帝翻身上马,抚了把坐骑鬃毛道:“不如左都督随朕一探?” 江彬瞥了眼一旁幸灾乐祸的钱宁,俯首称是。 正德皇帝将钱宁、“大汉将军”和宦官留在城门处待命,自己则与江彬沿着城墙按辔徐行。此时已过立秋,一阵风吹来,江彬裹紧了身上的红胖袄。正德皇帝瞥了江彬一眼,坏心眼地伸手摸了把他的后颈。江彬打了个冷战,正德皇帝这才心满意足地收了手道:“你瞧这城墙如何?” 江彬看了眼那巍峨的的城墙。 “这可是当年富商沈万三花大手笔建的,虽然他最终被痛恨商贾的太祖给没收家产发配边疆。”正德皇帝感叹,“瞧,这上等的花岗石,糯米为浆,外涂石灰,真正的铜墙铁壁。” 江彬看了眼夜色中耸立的冰冷的城墙,觉着这位入不了城门的皇帝真是好兴致。 “再是铜墙铁壁的城池,也总有攻陷的法子……”正德皇帝眯着眼看那城墙道,“这世上,凭着穷兵黩武也无从攻陷的,唯有人心……” 江彬微讶地扭过头,正德皇帝却已换上惯常那玩世不恭的模样:“左都督可知乔尚书冠山恋狐之事?” 江彬自然是摇头,正德皇帝于是来了兴致,摇头摆尾道: “听闻乔尚书曾于冠山苦读,山间狐妖为之动容,化为天姿绝色夜夜伴乔尚书寒窗苦读。不想此事为乔尚书的先生看破,设计使狐妖现出原形,令道士碎她元丹毁她身形。乔尚书至今仍感念狐妖对其情谊,于冠山资福寺后为狐妖墓前树了块碑,上书‘乔宇原配狐氏之墓’。” 江彬回忆了一下被称颂为清官的乔尚书那面无表情的模样,不禁又摇了摇头。 正德皇帝勒住缰绳:“你不信?” 江彬自幼便有些抗拒这妖魔神怪之事:“多是民间讹传罢了。” 正德皇帝盯着江彬瞧了片刻,一片流云恰巧遮了桂月,江彬看不着正德皇帝,只觉着有人在耳畔吹气:“我也曾遇过这么一只狐,伴我读书,侍我左右,一日不见便食不下咽、夜不能寝……” 江彬一愣,扭过头时云已散去,月光重又洒下来,罩着眉目疏朗的正德皇帝,江彬只当他玩心又起,随口接道:“这后来呢?” 正德皇帝一咧嘴,露出两排森森的牙:“被我吃了。” ☆、第二章 重生 江彬不再理会正德皇帝的胡言乱语,两人就这么遛马胡诌着。 子时归来,城门已开。站在城门口冷着脸迎接圣驾的,是挂着参赞机务头衔的乔尚书与南京镇守太监杨俟。 乔尚书已过而立之年,二品官服一丝不苟,衬得人古板而精神。而镇守太监杨俟因着成年阉割的缘故,并无自幼进宫太监那种令人不适的嗓音,身形高挑,腰杆也挺得笔直。两人就这么一个冷着脸,一个虎着脸,站在一处倒挺登对。 虽然乔尚书在行跪拜之礼,但正德皇帝却觉着,乔尚书胸前绣着的锦鸡仿佛在仰着脖子斜睨着他。乔尚书行完礼后,不卑不亢地瞧着贪玩的正德皇帝,在一番夹杂着质问的慰问后终于道:“皇上旅途劳顿,臣等愿遣人护送皇上回京。” 镇守太监杨俟也是刚正不阿的性子,对这位总惹是生非的皇帝并无多少好感,站一旁冷眼旁观。 正德皇帝愁眉苦脸,但也知拗不过乔宇这心思耿直的陪都官,只好答应,条件是江彬同乘给他解闷。然君臣有别,皇帝的鸾辂自然不是可以随意乘坐的,商议下来找了个折中的法子,即正德皇帝屈尊与江彬同乘一辆官车。江彬上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乔宇的视线。 那眼里全没对靠着正德皇帝宠信而一夜间爬上高位的武官的鄙夷,反而透着股若有若无的忧虑。江彬自幼家境贫寒,看惯了贪图享乐的地方官对百姓的欺压,却不想,在南京这一养老之地,竟还有这般官员,心中不免生出些感激来。 马车摇晃着驶出去半里余,一阵风撩动帘子,正德皇帝百无聊赖地伸手掐死那直照着眼的日光,却在无意一瞥间身子一僵。视线始终落在正德皇帝身上的江彬注意到这一变化,也顺着他视线望去去,就见了几步开外的屋檐下,向后退去的半张侧脸。 那轮廓是清雅淡薄的,只那红袍,在视线被遮蔽后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正德皇帝怔怔地望着早已望不见的身影,直到眼前蓦然一暗。 正德皇帝扭过头,就见了将车帘固定好的江彬一脸真诚道:“皇上保重龙体,莫着了风寒。” 正德皇帝磨了磨牙:“左都督费心了。” 御驾入京时,已是酉时。 刚进皇城,官车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无奈的正德皇帝再三向彻夜未眠、苦大仇深的梁储、蒋冕等内阁大学士保证明日定会按时早朝,这才得以被“放虎归山”。 回到皇城西苑的豹房时,江彬瞅着若有所思地跟着自己而险些撞上柱子的正德皇帝,不禁回忆起市井间的听闻——正德皇帝孩提时粹质冰玉,仁和宽厚,颇有帝王风范。然继位后,为以刘瑾为首的八名宦官也即是“八虎”所惑,终日沉迷于声色犬马,登基未逾两年便搬出紫禁城,住进了皇城西北自建的“豹房”。“豹房”本是历朝权贵豢养猛兽以供消遣之地,然正德皇帝的“豹房”除却豢养珍兽外,还建有校场、佛寺、妓院……刘瑾被以谋逆罪名凌迟处死后,正德皇帝不听群臣劝谏,依旧居于“豹房”寻欢作乐。 说来江彬初次见正德皇帝,也是于这“豹房”。 当时,江彬还只是蔚州卫指挥佥事,直至刘六、刘七起义爆发,京城军无法控制局面调了边军入内,江彬方以大同游击身份统领边兵前来镇压,杀乱军立下战功。后江彬路过京都时贿赂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得正德皇帝召见。 那一日,街道两旁的冰雪尚未融化,江彬抬头看看阴霾的天,呼出一团白气。钱宁一手搭在绣春刀刀鞘上,回头看了江彬一眼,江彬只好快步跟上。这“豹房”果真如民间所传般犹如迷宫,分明是一眼便望到的飞檐,迂回了许久方到跟前。江彬望着钱宁的背影心中生出些疑惑,钱宁既是靠着巴结宦官刘瑾被荐到正德皇帝跟前,那刘瑾伏诛后,他怎能不受牵连且依旧受宠? 正想着,钱宁止了步,江彬立刻也跟着停下。正巧此时一队着裘衣的女乐从两人跟前经过,笑语盈盈、酥软娇媚。江彬不免视线被牵引了去,钱宁却一脸不屑地咕噜了一句,江彬只隐约听了“摆设”二字,旁的也不敢多问。 等到了一处戒备森严的门前,钱宁先入了渗着暖意透着骄奢的屋室,须臾后出来对江彬使了个眼色。江彬看了眼将飞鱼服穿得飞扬跋扈的钱宁,也理了一下半旧的官服,随他趋步入内。 方上完早朝的正德皇帝,着绣龙翟纹及十二章纹的黄色绫罗、头戴翼善冠,正倚着一只趴跪在毡垫上的猎豹鼓捣几只纸糊筒。 江彬行了跪拜之礼,他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明兽纹的铜炉火烧得正旺,江彬跪了会儿额头便沁出一层薄汗,视线停留在正德皇帝衣上绣着的那条张口伸舌怒发冲冠的五爪龙上。过了约莫一炷香功夫,江彬终于在钱宁看笑话的表情中,斗胆发问道:“皇上可是在制火器?” 钱宁一愣,不料江彬会无视礼数,出言冒犯,刚要吼一声“大胆”,正德皇帝就抬头看了眼胆大包天的江彬道:“依你瞧着,这用于水战如何?” 江彬从内侍手中恭恭敬敬地接过正德皇帝方才鼓捣的龙形纸糊筒,细细观察一番道:“无甚用处……” “大胆!”一旁的钱宁按刀瞠目,一副要将胆敢逆鳞的江彬斩于刀下的气势:“皇上颖悟绝伦,岂是你一介……” 正德皇帝摆了摆手,示意江彬继续,江彬看了眼面色不霁的钱宁,毕恭毕敬道:“这火药筒虽能调射向,然引爆之时飞行不逾一里,只可用于两船相近之时。然两船相近,易为火反噬,贻误战机。” 正德皇帝顺着豹子的毛,听戏般耷拉着眼皮:“那如何方能用之?” 江彬看了眼另外几只散落的纸糊筒,略一沉吟道:“于这龙首、龙尾左右各绑两只火药筒,将四条引信与火龙腹内引信相连。这般,战时于离水面三、四尺处先点上龙身上四只火药筒,助其飞行二、三里,待四只火药筒燃尽,引爆龙腹,自龙□出的火箭便可直指敌船。” 钱宁听后愣了愣,看正德皇帝唇畔绽开一丝饶有兴致的笑意,立刻露出引荐此人的悔意。 “起来吧!”正德皇帝直起身道。 江彬起身时背后已湿了一片。 正德皇帝依旧靠在豹子身上,对挖空心思准备着奉承他的钱宁道:“去,张罗张罗,教蔚州卫看看你那‘开左右弓’的绝技。” 钱宁听了这话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了,他好歹是正德皇帝跟前的红人,怎还耍杂似地给这不知名的小官演杂耍?但碍于正德皇帝的命令,仍是依言去了。 屋里只剩了二人,收起利爪的豹子抖了抖毛,正德皇帝望着江彬道:“脱了官服我瞧瞧。” 江彬一怔,呆望着正德皇帝没有动作。正德皇帝也不催他,就这么悠闲地把玩着手中的纸糊筒。江彬想起将他抚养长大的至今未娶的叔父,伫立良久,终是缓缓褪下了绣着虎纹的六品武官服。正德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江彬只好又磨磨蹭蹭地褪下了中衣。 正德皇帝这才漫不经心地走到江彬跟前,打量片刻后道:“天寒地冻的,只着这些?”目光最终停留在江彬上身那些个长短不一的疤痕上。 “年岁几何?” “禀皇上,臣方弱冠。” 正德皇帝微微颔首:“方才看你那眉清目秀的模样,还道那谁诳我……” 谁?钱宁? 江彬心中疑惑,却不敢问。 正德皇帝绕着他走了一圈,看够了,便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衣物道:“穿上吧!” 江彬如蒙大赦,捡起衣服一件件穿上。抚平官服上的皱着时,又听目光始终锁在他身上的正德皇帝道:“你散尽家财只为见我一面,如今见到了,以为如何?” 江彬一愣,侧过脸来,看着这位被耽于享乐的昏君。那双仿佛能窥探人心的炯炯有神的眼,让江彬一阵毛骨悚然,忙垂下眼道:“臣尝闻楚庄王三年不鸣,鸣将惊人。” 正德皇帝瞪了江彬片刻,忽地莞尔道:“以死相谏,抑或是自作聪明?” 江彬不答,只盯着自己的皮靴。 正德皇帝并未再为难他,踱了两步道:“武举试策论,你如何答治国之道?” “富国强兵。”江彬如实道。 “如何富国,如何强兵?” “富国当先辨义利,强兵当先完武备。” “那你可知,为何你只得了个指挥佥事?” 江彬偷瞥了一眼正德皇帝的脸色,不见端倪,方审时度势道:“因臣答出了策论。” 正德皇帝愣了下,随即拍着江彬肩膀哈哈大笑。 武举三年一试,不比文举,无殿试,也无一、二、三甲之分。武举先试马战、步战及射箭,后试策论。参与武举的,大多是武将世家出身,祖上未获武职世荫承袭的殊荣,唯有亲自来博取官职。这些人中,能识字的少之又少,更别说策论了。本朝文官势力远远凌驾于武官之上,自是期望武官不通文墨、缺乏己见,沦为工具、摆设。故而答出了策论的江彬为武举的考官——文官所不容也是情理之中。 正德皇帝似对江彬的诚实很是满意,笑够了,便命人将豹子牵出去,示意江彬随他到室外。 此时的钱宁已经命人将校场布置好,对着垛子拉弓瞄准,见了正德皇帝,立刻面上堆笑道:“皇上看臣何时……?” 正德皇帝摆了摆手,命侍从取了三尺桑弓递给江彬:“你来。” 江彬看了眼一脸不悦的钱宁,硬着头皮接过弓箭。 满了弓,稍一瞄准,“嗖”的一声,那看似随意的一箭便正中靶心。 包括钱宁在内的在场侍从,全都倒吸一口冷气,正德皇帝却似乎并不意外,接过递来的手炉道:“换手试试!”。 江彬依言换了左手,动作娴熟的一个洒射,又中了。 一旁的钱宁终是知道了正德皇帝的用意,冷哼一声道:“丘八……” “丘”“八”合起来便是个“兵”字,是自诩读书人的文臣对兵痞的奚落,钱宁算不得文臣,只是看不惯江彬为取悦正德皇帝而换的算不得正统的姿势。 正德皇帝只当没听见,走到江彬身后纠正他微微前倾的姿势。披着的狐裘,蹭到江彬的后颈,江彬脖子一缩,握着弓的手心生出汗来。待稳住心神再次瞄准靶子,正德皇帝扶在他背上的手却一路下滑:“朕赐你国姓,收你为义子如何?” “嗖——”的一声,箭射偏了。 之后朝中传言,江彬狡诈机警、善于献媚,贿赂钱宁换来面圣得了正德皇帝的欢心,被提升为左都督,统领镇军,恃宠擅权。外人跟前,正德皇帝总以“左都督”唤江彬,私下则以“我”自称,全然不顾君臣之别。然而正德皇帝虽命江彬留于豹房侍候,却不曾有名副其实的“宠幸”。 此时,正写家书的江彬又想到这般殊恩背后可有隐情,搁了笔便对窗外发呆。直到后脖子贴上冰冷的手掌,一哆嗦,起身给正德皇帝行了个跪拜礼。 正德皇帝扶起他,取了他家书看过。 “听闻你父母早逝……”抖了抖那薄薄一张纸,“你可曾怨过?” 江彬的双亲在霍乱中死去,自幼便由大他十岁的叔父江梓卿抚养。江梓卿无妻无子,对江彬视如己出,毕生所学都传于他。江彬不愿辜负江梓卿的一番教导,希望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然而因家境贫寒,即使得了个蔚州卫,也因那捉肘见襟的俸禄难以维持与上级的平和,因而受尽奚落。 正德皇帝见江彬不语,踱了两步推开门。此时外边已起了风,好些初放的姹紫嫣红被吹得七零八落。 “你看,那花瓣,有些落于廊庑,有些则陷于泥沼……” 江彬顺着正德皇帝的视线望去,那些陷在荷塘淤泥里的花瓣还在抖着单薄的身子挣扎。 “常言人如落花,命随偶然。我也曾以为,重生当皇帝是上天对我的眷顾。”一阵风吹得绫罗翻飞,五爪龙飞扬跋扈,仿佛要脱了桎梏直冲云霄。 “直到这些年我才明白……”正德皇帝的目光越过围墙落在北方的紫微垣上,“坑爹呢这!”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二奶 江彬是个称职的臣子,正德皇帝不多说的他绝不多问。 正德皇帝感叹完这句匪夷所思的话后,神色又恢复如常:“来,批奏章。” 江彬应了,眼看着正德皇帝将家书放回桌案。实则这家书也无甚可写的,至今为止连一封回信都未收着,叔父该是还在气他自作主张。 将家书教给仆从,江彬来到正德皇帝位于豹房中轴线上的朝南居室。正德皇帝尝道“有气则生,无气则死”,故而选这生气旺盛之地居住。江彬初见正德皇帝,也便是在这案几、床榻一应俱全的阁楼一隅。 “坐。”正德皇帝知江彬来了头也不抬道。 一旁候着的,是年过半百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张永。这位张永张公公,原也是“八虎”之一,传言他因看不惯刘瑾的横行霸道曾当着正德皇帝的面与刘瑾大打出手,二人自此决裂。至安化王朱寘鐇叛乱,正德皇帝派当时的兵部尚书杨一清总督宁夏、延绥,并令张永任监军。在朱寘鐇被杨一清俘获后,两人共同借着献俘向正德皇帝揭发了刘瑾的罪状,使得刘瑾被凌迟处死。 当然,江彬并不认为这位张公公联手杨内阁除了刘瑾是有着多少为民除害的意图,但江彬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法令纹颇深声音沙哑的张公公,在正德皇帝左右伺候得是极为周到的,不阿谀奉承,看似忠厚老实,也难怪正德皇帝会将批红权交到他手上。 此时,正德皇帝的漆木案几上搁着两叠高度相当的奏章,一半是张永照内阁票拟字样用朱笔批写的,而另一半则是需由正德皇帝亲自批阅的。这倒不是说另一半奏章张永无法决断,而正是他掩盖在忠厚老实外表下的圆滑老练之处。想当年,刘瑾坐上这位置时几乎代劳了所有奏章的批红,实权凌驾于内阁之上,成为众矢之的也便成为了必然之事。 江彬坐在正德皇帝身侧,看他批阅奏章。说是批阅,其实大多时候正德皇帝也只是如张永般,将内阁大学士小票墨书的建议用朱笔批写罢了。 正德皇帝似乎生来就是昼伏夜出的性子,常常熬到早朝前一两个时辰才小睡片刻,早朝回来再继续歇息。对于左右仆从,狂放不羁的正德皇帝表现出一种难能可贵的菩萨心肠,多只命被他练就得同样昼夜颠倒的江彬作陪,并且要江彬忍着倦意听他批阅奏章时的自言自语。 “给事中分明是给力中每日不是弹劾这个就是弹劾那个我回什么都可大做文章不如批复‘楼主木有小’?” 对于这些话,江彬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左右听不懂,便当是母鸡下蛋时的叫唤。当然,正德皇帝也并不总是能顺产的。每当正德皇帝搁下朱笔来回踱步时,江彬便会去笼子里提出昏昏欲睡的小豹子给正德皇帝抱怀里顺毛。正德皇帝常常顺着顺着便顺到了江彬身上,长吁短叹的让江彬总想起宣府那位爱唠叨的洗衣婆。正德皇帝叹息得累了,会枕着江彬硬邦邦的腹肌睡去。正德皇帝对此的解释是“枕头硬点,对颈椎好”。 睡到子时,正德皇帝被江彬叫醒,眯着眼等他给自己抹脸。作为正德皇帝选出的幌子,江彬自觉地分担起内官的活儿,乖乖把戏作足。 对于早朝的厌恶,江彬绝不输给正德皇帝,但两人都兢兢业业地履行着各自的职责。江彬为避嫌,总和正德皇帝分道扬镳,于寅时前到午门外与百官一同等候,但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常常被百官认为是惺惺作态。 官员们虽不敢当着江彬和御史的面窃窃私语,但“眉目传情”总还是有的。江彬只作没看见,待午门上五凤城楼的朝鼓为宦官敲响,便分班而立。卯时,午门左右二阙开启,供当直将军百官于金水桥南依品级立定,待听了鸣鞭依次过桥,于奉天门前候及宿卫执杖旗校人入内,随即左右两掖各开一门,文官由左掖门入,武官由右掖门入。奉天门上廊正中设御座金台,殿陛门楯间列着披甲戴胄的“大汉将军”,御道左右及文武官身后各有校尉握刀布列。丹陛左右钟鼓司乐起,正德皇帝便自御门入内,锦衣卫张伞盖、团扇,自东向西登上台阶立御座左右。正德皇帝驾临太和殿安座后,再鸣鞭,鸿胪寺唱“入班”,左右文武官齐进御道。 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东上,行一拜三叩之礼。礼毕,鸿胪寺官唱奏事,文武百官皆咳一声谓之“打扫”,随后满朝文武从班末行至御前跪奏。 百官所奏之事多已成文牍上达,但于殿上还需诵读一番奏疏以使百官知悉。而一些武将虽“大音声”,却无法达到“美观瞻”的标准,便请通政司或鸿胪寺官代读奏疏。这般的千篇一律,总令天生反骨的正德皇帝以哈气连天来表达不满,被鸿胪寺官憋红了脸咳嗽着提醒了数次,却充耳不闻。 此时,各部官员照例向正德皇帝上奏政务,正德皇帝或问或答。江彬听着听着便走了神,直到一阵躁动方抬起头来。目前正奏疏的,是曾在经筵上含沙射影批评过正德皇帝的不惑之年的礼部右侍郎顾清。先前宦官刘瑾柄政,顾清清独不附,被贬为南兵部员外郎。刘瑾伏诛后,方调任礼部员外郎,后右迁礼部右侍郎。此刻的顾清,竟于奏疏时开始言语露骨地直谏正德皇帝。直谏的内容不外乎指责正德皇帝耽于享乐、荒谬不经,辜负弘治皇帝与黎民百姓的殷切期望云云。待顾清长篇累牍地奏罢,江彬便嗅到一股迅速弥漫开来的幸灾乐祸的意味。之所以幸灾乐祸,是因为顾大人抢了言官的活儿。 太祖建国之初便设立御史台,后改名为都察院,都察院的监察御史以十三个省区分,共十三道。这些监察御史大多是认死理的主,官只七品,却不怕得罪人,事无巨细都要查个水落石出,让朝中官员叫苦不迭。后,太祖又设立六科,对应中央六部,各科设都给事中与左右给事中,一样是七品官,用来监督监察御史。六科给事中每五日检查督办一次,倘若有拖延不办或是动作迟缓者便要上报给正德皇帝,最令正德皇帝头疼的是,如若他们认为正德皇帝某些旨意有不妥之处,便可将其退回。 故而刘瑾在的那会儿,每日鸡飞狗跳,正德皇帝每下一道命令,这些精力充沛的言官们都会蹦跶出来众口一词地表示这定是刘瑾诱导正德皇帝所作的决定,并拒不执行。尽管言官们天天引经据典骂人不带脏字地指桑骂槐着,正德皇帝也依旧拿他们没辙,谁让他们是由太祖设立的?更何况自古就没有几个君王敢杀言官的。刘瑾伏诛后,这些言官不但没消停,反而将矛头直指向了正德皇帝。江彬揣摩着,正德皇帝赐他府邸良田却硬要他留在豹房侍候,多也是为了分散言官的注意,算他捡了个便宜。但对于其他官员,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管你几品,敢在这场合叫板皇帝的,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也是江彬对这位顾大人报以同情的原因。 江彬瞥了眼前排的数位内阁,从刘忠、梁储、蒋冕一直到内阁首辅李东阳,都整齐划一地面无表情,摆明了不打算搀和。于是百官的视线都黏着在了正德皇帝的脸上。正德皇帝面不改色地听顾清骂完,声发丹田道了句:“知道了。” 若是正德皇帝在批复奏章时朱笔题“知道了”,便是并未采纳本章所提建议。在太和殿上,这话也是同等意味,身为礼部右侍郎顾清深谙此道,言尽于此,便缄默复位。 退朝之后,正德皇帝照例回豹房先睡上一个回笼觉。江彬先去都督府处理军务,随后去京卫指挥使司监督京军练兵。虽然挂着左都督的头衔,但靠着正德皇帝宠幸而一跃成为一品官的江彬并不为这些靠实力来评判人的武官所接纳。虽然对江彬还算得上恭敬,但江彬也明白,这不过是因他位高权重。 比如跟前这位方因平中原盗贼而升为都督佥事的冯祯,看江彬时总是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而右都督神英倒是对江彬颇为巴结。神英袭父职,初为延安卫指挥使,后因率兵剿灭了京城附近的流寇,官至右都督。然他曾因依附刘瑾而在刘瑾倒台后被弹劾,正德皇帝最终只免除了他泾阳伯的爵位,官职依旧。这不顾言官劝谏固执己见用人的作为,似乎又成了正德皇帝昏庸的另一条佐证。 练兵时,趾高气昂的京官们对于江彬这宣府来的恃宠而骄的毛头小子的问话只应付了几句,江彬自觉无趣,便回了正德皇帝赐给他的宅院。 宅院坐落在京城浑河河畔,翠竹影壁,清新怡人,雅致得不似武官住处。江彬遥遥望了眼那临水宅院,想起在宣府的叔父江梓卿将他送去的衣物银两悉数奉还,心里便不是滋味。自己住这处宅院,而江梓卿却依旧留在宣府过贫苦日子。 江彬下令轿夫掉头往回走,这四人抬的官轿在儿时的记忆里,是权贵的象征,一度深恶痛绝。而如今,他也成了此中一员…… 回到豹房,正德皇帝尚未起身,江彬到校场习射,刚中了靶心,就听了身后动静。 回头,正见了一着衤曳衤散的男子。那男子年过半百,中等身材,方脸、双目炯炯,腰板挺得笔直,要不是他腰间牙牌泄露了了他的身份,江彬还以为他是京城哪位武官。 “江某见过张公公!” 来人正是御马监太监张忠。 张忠拱手为礼,寒暄了一番后道:“江大人射术精湛。” 江彬自谦一番,却又听张忠道:“不知比之钱大人如何……” 江彬垂了弓,依旧笑道:“钱指挥使自是在江某之上。” 张忠腰间的牌穗随着他的踱步晃了又晃:“江大人若真愿屈居人下,当初又何必散尽家财只求见皇上一面?” 江彬愣了愣,揣摩着当初他贿赂钱宁之事恐怕这位张公公已知道了,可他摸不透这位张公公私下找他,究竟为何。 “江大人虽为左都督,却只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而御马监正相反……”张忠两鬓的斑白随着笑容而张成一个八字,“钱大人为锦衣卫指挥使,只听皇上一人调遣……” 江彬算明白了,依钱宁那目光短浅的自负性子,终日只想着讨好正德皇帝,不屑与他人结党,而正如张忠所说,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皆听命于正德皇帝,江彬所属的五军都督府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兵部拥有调兵权而无统兵权。而御马监统领勇士营和四卫营,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江彬若与张忠结盟,可谓是互惠互利。然而这事若抖落出去,私结党派的罪名怕是他担当不了的…… 张忠见江彬犹豫,便负手望着那力透靶心的箭道:“此事不急于一时,只江大人势单力薄,要在这官道上立足,恐怕钱大人这一关……” 江彬摩挲着弓,想到钱宁那想要处之而后快的针锋相对,又想到武官对其的鄙夷与怠慢。 斜阳照在拇指上被弦划出的一道红上,这一根弦,绷了数十年,他要的,并不只是一个“义子”的空名。 “张公公请借一步说话。”江彬最终侧了侧身恭敬道。 待日跌之时,江彬叫醒正德皇帝。待正德皇帝从檀木床上坐起身,便替他穿上绫罗常服,伺候他抹了把脸。 正德皇帝撑着头看江彬开窗通风,看着看着,忽而道:“依你看,这顾清该如何处置?” 江彬手下一顿:“顾清向来以刚正不阿自居,今日敢于殿上‘直谏’,必已作了打算。” “打算?”正德起身坐到漆木桌前冷笑道:“打算便是我这昏君取了他首级!好让他流芳百世!” 江彬回身替正德皇帝研墨,没接他的话。 正德皇帝看着江彬循环往复的动作,似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叹了口气。 翌日,礼部右侍郎顾清便被升迁为贵州知州。顾清接到这明升暗逐的圣旨时,唯有憋红了脸谢恩。东厂档头将顾清接圣旨后的种种神情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 在八角亭里听得眯起眼来的正德皇帝,最终只伸了个懒腰,挥挥手让那档头退下了。 江彬正要请示正德皇帝是否明日观京军练兵,正德皇帝却忽地拿酒杯戳他道:“我总唤你左都督,似有些生分,听闻贱名好养,不如也给你取个?” 江彬一脸麻木道:“全凭皇上做主。” 正德想了许久,一拍大腿道:“‘二奶’如何?” “二……乃?” 正德皇帝似是来了兴致,直起身指着自己道:“我成过婚没?” “成过。” “赐过你宅院没?” “赐过。” “赏过你金玉没?” “赏过。” “睡过你床榻没?” “睡过。” “那你就是我‘二奶’”。 正德皇帝摊了摊手。 所谓睡床榻,不过是正德皇帝去江彬宅院“督工”顺便往床上躺了躺罢了。江彬总觉着些许不对劲,但又无法窥探正德皇帝的心思,唯有叩首谢过。自此以后,江彬便成了正德皇帝收来解闷的义子中唯一一位“二奶”。当然,江彬也有报复的法子,比如几日后将正德皇帝的偶染风寒小题大做地报给让正德皇帝颇为头疼的吴杰。 吴杰何许人也?江彬对吴杰最初的印象,是正德皇帝的另一只枕头。当年,江彬风尘仆仆地回到宣府,没等内侍回报便长驱直入,于是便见到了被正德皇帝枕着肩睡的眉清目秀的吴杰。吴杰是因治弘治皇帝头疼有功破例从民间提拔到宫廷的御医。不同于那些土生土长循规蹈矩的同僚,吴杰总是挂着儒雅的笑,说一句噎死一群。 此刻,被“皇上夜游偶染风寒”的消息惊动而来的吴杰站在正德皇帝房中。正德皇帝打了个喷嚏,吴杰上前一步来到正德皇帝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道:“皇上可还记得臣说过什么?” 正德皇帝吸吸鼻子:“风寒罢了!加床被子发汗便是……” “不错,皇上不过是执意去南京郊外打猎夜半而归染了风寒罢了!应无大碍……”江彬在边上尽忠职守地补充道。说罢就被正德皇帝摸上大腿捻了一处皮肉狠狠掐着。 吴杰听了这话,一对酒窝更深:“是药三分毒,不如今次换个法子给皇上发汗?” 正德皇帝虎躯一震。 ☆、第四章 大虫 吴杰挂着酒窝俯视着下头呲牙咧嘴的正德皇帝,正德皇帝身后的东北虎尚在酣睡,胸口一起一伏的,间或张了血盆大口打个哈欠,那食肉的腥臭味立刻扑面而来。 此处正是正德皇帝为了驯养这东北虎而建的,中间圈了圆形的一块饲养猛兽,八尺高处则搭了圈环形平台。平日里人站在平台上,可投食,也可随意取墙上挂着的鞭子长矛训虎。那东北虎每每被斗得暴躁却又扑不到平台上的正德皇帝,便会呼哧呼哧鼻子里喷气地来回踱步。这时,正德皇帝便会心情大好道:“瞧他那样儿!像不像某某?” 这某某,多半是得罪了正德皇帝的文官。江彬后来才知道,像顾清这样被正德皇帝换着法子整的文官并不在少数,正德皇帝对于那些个臣子的“无理取闹”,多也是怀着这种逗弄的态度。当然这位平日里玩得不亦乐乎的皇帝绝不会想到,他也有与猛兽如此“亲近”的时候。 此刻,张忠同张永仍在神机营,江彬则带着一干内侍站在平台之上,名为护驾,实为防着走漏风声。吴杰随手抽了架子上的皮鞭,对目瞪口呆的一干人道:“皇上今夜将与猛虎一斗,以震天威。” 几名内侍怕闹出人命,沿着墙蠕动想溜出去报信,却被眼尖的江彬一手一个提回来。 正德皇帝面色凝重地站在中央背手而立道:“吴太医,看在你我一同穿越的份上……” 吴杰依旧笑得温文尔雅:“皇上说的什么,微臣不甚明白。” 边上东北虎适时“咕噜”一声,咂咂嘴,正德皇帝望着窗外一轮明月顿时怆然涕下。 正在此时,忽地外头一阵响动,间或夹杂着呵斥声与兵器相接声,江彬刚想看个究竟,便有一人带头破门而入:“这是作甚?” 众人回头,便见了东厂掌印太监张锐。 东厂,明成祖于永乐十八年建。东厂的职责从听审朝廷会审大案到监督审锦衣卫北镇抚司拷问重犯,从监视朝廷各衙门官员的一举一动到查看衙门每一份文件,从百姓的柴米油盐价格到税收缴纳的情况,职能范围早已超过所谓的“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与锦衣卫均权势”,且东厂所获情报可直接向正德皇帝汇报,不似锦衣卫必须以奏章形式上报,故而东厂掌印太监是宦官中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雄的第二号人物。掌管锦衣卫的钱宁虽嚣张跋扈,但在连锦衣卫都在监视范围内的东缉事厂督主跟前也要礼让三分。 这位张锐张督主的道来,让局势瞬间扭转。那些个哆嗦的小太监迅速移到张锐等人身后,以示此事与他们无关。张锐看了眼站在东北虎边上的正德皇帝,随后将视线转向一边的吴杰和江彬。 吴杰面不改色道:“皇上非要斗虎,我等劝阻不得。” 正德皇帝刚要反驳,就见吴杰朝他做了个口型:“让你不举。” 吴杰是真有这能耐的,虽然他给正德皇帝所服的调理方子都经过太医院的核准,但懂药的未必识毒。 在被老虎所伤与不举之间,正德皇帝选择了前者。他挺直腰板朝前来救驾的张锐做了个退下的手势,张锐站着不动,正德皇帝低声呵斥道:“你反了不成?” 张锐还想说什么,正德皇帝手挥得更勤了。张锐无奈之下唯有瞪了吴杰与江彬一眼,带着人马走了。然片刻后,钱宁带着十几名锦衣卫匆忙前来,显然是张锐授意来护驾的。 钱宁也是听命行事,怕拂正德皇帝的意,雷声大雨点小,装腔作势地“救驾”一番,便退到了一旁去了。吴杰见“救兵”也不过如此,袖子一挥散出一层粉末。那熟睡的猛虎立刻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霎时间,一片寂静。 东北虎先抖了抖耳朵,随后缓缓睁开了眼。 原以为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的正德皇帝望着那对嗜血的金眼时,立刻一蹦三尺高:“快拉我上去!” 本来那老虎还有些睡眼惺忪,被正德皇帝这么一吼,立刻清醒了。闻着正德皇帝身上味儿便知道他是平日里总耍弄它的那位,尾巴一甩就大吼一声朝正德皇帝扑去。 幸而正德皇帝自幼习武,反应迅速地就地一滚躲开这致命一击。那东北虎却一扭身再次向正德皇帝扑来。正德皇帝左躲右闪,一蹬腿在东北虎扑上他前险险地倒勾住平台垂下的用来训练东北虎跳圈的大铁环上。这铁环是正德皇帝平日里训虎用的,此刻倒是救了他一命。下头的东北虎扑了几次倒吊在铁环上的正德皇帝未果,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然而这铁环并不固定,此刻承受着正德皇帝的重量,晃悠间咯吱作响。 早就吓傻了的钱宁此时才反应过来,大喝一声“救驾”,几个内侍早腿软了,而他身后的几名锦衣卫虽想立功,却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那铁环离上下都有些距离,连接着铁环的铁链也并不牢固,万一拉不上来链子又断了,这后果不堪设想。钱宁看自己几名手下都在那儿犹豫,顿时觉着颜面扫地,一抬脚踢下去一个。 那锦衣卫吓得本能一抓,恰巧也抓住了条坚硬的……一低头,就见了了朝他苦笑的正德皇帝。 “咔嚓”一声后,二人一同坠地。 那下头的东北虎早就侯着了,一声咆哮就朝二人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刀架住了那腥臭的血盆大口。东北虎咬住刀也不肯松开,直起身就往前扑,前来救驾的江彬双手支刀,弓步因太过用力而微有些颤抖。眼看要抵不住了,江彬忽地松了力道,往旁边一闪。那东北虎立刻朝前扑去,江彬趁机一跃到它后方,对着后腿就是一刀。 东北虎一声哀嚎之际,江彬扛起正德皇帝拽住吴杰甩下来的几根腰带缠在二人腰上。吴杰和急得团团转的钱宁及几名锦衣卫立刻使劲向上拉。 本来两人已快被提了上来,却未料那猛虎因被江彬伤着而怒吼一声发了狠地向上一跃,一爪子抓在江彬背上,江彬闷哼一声,那猛虎落地后知再够不着,一扭头朝着之前被钱宁推下去的年纪轻轻的锦衣卫扑去。江彬一见立刻将刀扔过去直直插在东北虎跟前。东北虎略一迟疑,江彬已落回场中,将那锦衣卫往身上一扛,奋力一跃再次拽住半空中的腰带。 “拉!” 江彬一吼之下上头立刻用足了吃奶的力气将三人提了上来。到达平台时,惊魂未定的众人终于都喘了口气。 作为始作俑者的吴杰立刻过来查看三人伤势。所幸,正德皇帝和那名锦衣卫都未伤着,只江彬一人背上挂了彩。 正德皇帝缓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钱宁已马后炮地抽刀一指道:“你等使皇上涉险!该当何罪?!” 正德皇帝抬了抬眼皮:“钱宁……” 钱宁立刻换上一脸忠心耿耿,却听正德皇帝道:“明日起,你去守诏狱……” 钱宁的刀“哐”地砸在地上。 受惊了的正德皇帝立刻被护着回到房里休息。正德皇帝嫌吵,让他们都退下了。江彬也想跟着走,却被正德皇帝叫住:“伤怎样了?” “已医治过,并无大碍。” 正德皇帝起身,上前一步道:“吴太医人呢?” 江彬退后一步:“太后传唤。” 正德皇帝又上前一步:“伤我瞧瞧。” 江彬又退后一步:“臣怕污了皇上的眼。” 正德皇帝沉默片刻,将江彬按到床榻上便扒了衣服瞧。江彬背上的伤不深,却甚为狰狞,正德皇帝心下不忍,替江彬披上外衣道:“要什么赏赐?” 江彬立刻跪道:“臣不敢。” 正德皇帝扶了他道:“钱宁有的,都给你如何?” 江彬对上正德皇帝鹰隼般的眼,心中一跳,忙低头道“不敢”。想了想又掩饰道,只求回宣府几日。 正德皇帝自是应允。 门在身后合上后,江彬脚步虚浮地低头走了好一段。 张忠让吴杰、张锐配合着他演的这出戏并不高明,正德皇帝显然看出了端倪,却还是顺了他们的心,贬钱宁去诏狱。这之中,有太多江彬想不明白的地方。 翌日,号称是张忠一党的吴杰,被睚眦必报的正德皇帝指派去南昌府替宁王治疗嗽喘。 宁王朱宸濠,其高祖宁献王朱权为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七子。传言他孤僻残忍,于府邸蓄养死士,强夺田产,劫掠商贾,是个霸道蛮横的藩王。正德皇帝将吴杰扔给宁王治病,在旁人看来无异于判了极刑。 那日,宁王朱宸濠归来,便见了吴杰抱着自己五岁半的儿子在院子里晒太阳。朱宸濠眉头一皱,朱孟宇小脸上的笑立刻枯萎下来,心惊胆战地叫了声“父王”。吴杰回过头来,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回来了?” 朱宸濠不搭理,径自走进书房。还不懂掩藏情绪的朱孟宇苦闷地耷拉着脑袋。 吴杰摸了把那嫩得能挤出水的小脸道:“你爹就这性子。走,捉雀儿去!” 朱孟宇毕竟是孩子心性,此言一出便又眉开眼笑。 书房内,朱宸濠沉着脸看窗外二人远去,本就冷若冰霜的模样,此时更令人觉得不寒而栗。他天生患有嗽喘,初秋更是发作时节,正德皇帝让吴杰过来,名义上为防患于未然,实则无异于在他身边安插了一个眼线。 “王爷,不如属下宰了这个祸患?”自幼跟随朱宸濠的侍卫张锦愤然道。 “还不到时候。”朱宸濠转过身,挡住了半边光亮,“之前让你查的……” “那江彬是宣府前卫人,幼失双亲,由叔父江梓卿抚养成人,武试后得了个蔚州卫指挥佥事,因镇压乱军有功,贿赂钱宁得见那狗皇帝,升为左都督。” 朱宸濠笼在袖下的五指收紧又松开,踱步到张锦跟前道:“查一查他那叔父。” “是!” “张冲那边筹备得如何?” 护卫指挥使张冲是张锦兄长,不同于张锦自幼便跟着宁王,他算是半路出家,因了张锦引荐方被调任至宁王府。 “已寻着那识得广西土官狼兵的结拜兄弟!” 朱宸濠点头,让张锦出去,随后负手立于窗前,望着这片世世代代都属于他,也囚禁着他的封地。 那一日,直到天色擦黑,吴杰和朱孟宇才又出现在朱宸濠跟前。虽出不了宁王府,但宁王府的院子也足够两人玩的。朱孟宇的小脸上几道猫胡子似的痕迹,指甲里也都是泥。坐在桌边看书的朱宸濠瞥了他一眼:“弄干净。” 吴杰看看桌上几道没动过的冷菜,知道朱宸濠在等他们,抱着朱孟宇净手后便也一同坐了。仆从过来摆碗筷,却偏偏少了吴杰的那一副。吴杰抬头看了朱宸濠一眼,朱宸濠自顾自地夹菜。朱孟宇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兜了个来回,随后将自己的碗筷推给吴杰道:“吴太医先吃。” 吴杰笑了,将之前还喊肚子饿的小孟宇抱到腿上,夹了一筷子刚端上来的鱼递到他嘴边:“你先,我不饿。” 朱孟宇眨眨眼,乖乖张了嘴,一口将鱼肉含了进去。吴杰动作轻柔地替他擦嘴,却听“啪”的一声,一双筷子被拍到桌上,朱宸濠拂袖而去。 吴杰忙给朱孟宇使眼色,朱孟宇心领神会地从吴杰腿上跳下来,追着他爹到了书房。朱宸濠知道朱孟宇跟过来,但也知是吴杰授意,心里憋着一股子气。朱孟宇站在背着手的朱宸濠身后,小小的一只,恨不能被那拉长的影子给遮掩了。 还是朱宸濠沉不住气,先开口道:“‘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 朱孟宇一愣,没想到朱宸濠会考他背书,硬着头皮接道:“不战而……而……” “而什么?”朱宸濠回过身,逼视着那张满是惶恐的小脸。 朱孟宇将头埋得低低的,吴杰来的这半个月里,他几乎荒废了学业,整日跟着吴杰在王府里玩乐,明知父王会不高兴,却仍抵不住诱惑……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朱宸濠知道他答不出,自顾自接上,随后上前一步拽住朱孟宇胳膊怒道:“如今,他想不费一兵一卒便毁我十年经营……你倒还乐在其中?!” 朱孟宇被朱宸濠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得倒退一步,脚一软跪下道:“请父王责罚……” “责罚?”朱宸濠冰冷的视线扫过朱孟宇憋红的小脸,“你错在何处?” 朱孟宇说不出,盯着自己靴子。 朱宸濠冷笑一声,加重手上的力道:“你可还记得你祖父的遗训?” 朱孟宇一想到那些个他无法理解的宏图远志便觉得心慌:“在这里一辈子……有什么不好……” 刚说完就听了“啪”的一声,雕成卧虎的玉砚被扫落在地。断裂的虎头瞪着跟前这个“不孝子”,令他抖得筛谷似的。 朱宸濠胸口起伏着,已是气急。还待再言,却忽地捂住心口跌坐在身后的圈椅上。朱孟宇一见慌了神,立刻嚷着叫护卫。吴杰、张锦闻声带着一干护卫冲进来,只见蜷着身子的朱宸濠脸色苍白,喉咙里发着“嘶嘶”的响声。 吴杰知是嗽喘发作了,拨开人群走到朱宸濠身旁道:“都出去!” “大胆!”张锦抽刀一指。 吴杰看看脸色惨白大口喘息着的朱宸濠,又斜睨了一眼张锦戳到眼前的刀尖,最终叹了口气,扶着朱宸濠的背,一弯腰,一低头,四片唇贴在了一处。 霎时间,鸦雀无声。 就连小孟宇也呆呆望着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吴太医,将他的宁王爹抱在怀里当干粮啃。 ☆、第五章 中秋 当然,当下所有人的震撼都及不上此刻终于缓过神来的宁王朱宸濠。朱宸濠猛地推开吻得意犹未尽的吴杰,半晌,愣是没憋出一个字来。此时张锦也终于反应过来,举了刀就等朱宸濠一声令下,一拥而上将这胆大包天的“细作”砍成肉酱。然而僵持许久后,本来胸口起伏的朱宸濠却渐渐平静下来,盯着吴杰半晌,终是一挥手道:“都出去!” “王爷!”张锦怒目圆睁,全然无法理解朱宸濠的这个决定。还想说什么,却被朱宸濠冷冷一瞥给冻得没了下文。他是最清楚朱宸濠说一不二的脾气的,唯有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一干护卫和一步三回头的朱孟宇走了。 房里重又恢复了死寂,朱宸濠握紧圈椅扶手,死死盯着吴杰道:“我知他令你来,必有缘由。” 朱宸濠在吴杰进府的当日便遣张锦查过他底细,名、岁、局、地籍一应俱全,派人到那处却根本查不到这号称世代从医的吴家。况且之前朱宸濠每每嗽喘发作,都要喝上大半个月的药方能平复,而吴杰方才只渡了他一口气…… 吴杰凑过来,煤油灯的柔光将他的面容镀了一层诡秘。 “我便是来替王爷治嗽喘的,若真要于王爷不利,又何必等到今日?” 朱宸濠的嗽喘是娘胎里带来的,每每发作都痛苦不堪,却又无法可想。如今,这“神医”就在跟前,却又是正德皇帝送来的。 “要根治此症,需一味药,那药以不周山上的黄花红萼为引,黄花开于二月望日,其生长之处甚为隐秘,且识得的人不多,更何况……”吴杰顿了顿,“那红萼有毒,需我等体质异于常人的‘庸医’,碾碎了配合药汁服下,用身子滤了毒后再渡气给王爷,连着七日如此方能无后顾之忧。然这黄花甚为稀有,我这里也只剩了几朵,需待来年花开之时再前往不周山采集。” 朱宸濠听出他话里意思,冷哼一声道:“谁知你是否诓我?” “王爷方才不也试过了?只这一年,我若不践诺或别有用心,王爷随时可取我性命。” 朱宸濠猜这必定是正德皇帝的意思,想着自己筹划大计也需掩护,便顺水推舟道:“好,只这一年。”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2节 这一晚,宁王朱宸濠没睡踏实,记忆总翻来覆去地折磨着他。朱宸濠是庶子,加之自幼丧母,人间冷暖自知。父宁康王于弘治十年薨,因无嫡子,朱宸濠于两年后得袭封宁王。当年永乐帝朱棣“靖难”时胁迫先祖宁献王朱权出兵,并允诺“分天下而治”,夺地位后却又反悔,夺走宁献王朱权出兵权、迁其番地。 此仇不报,何以祭祖? 他答应过父王要夺回本属于他们的一切,可时至今日,他又觉得无比的忐忑与孤独,尤其在吴杰出现之后,他担心看似昏庸的正德已察觉到了他的企图,谋划着将他连根拔起。这般思来想去,直到启明星现于东方方恍惚睡去。 待醒来时,就见一人背对自己坐于晨光之中。 朱宸濠下意识地摸出枕下匕首,那人侧了半张脸,一对酒窝在光影中一深一浅。 朱宸濠这才注意到他一手捧着自己昨日穿着的绸领棉布长袍,一手拿着针线。朱宸濠盯着颇为贤惠的吴杰一时无了言语,昨日一气之下打翻玉砚,确有听腋下撕裂之声,却并未在意,之后便也忘了。朱宸濠虽贵为藩王,却从不骄奢,这袍子虽有些旧了,却是父亲朱觐钧赐予他的少得可怜的物件之一。此时,吴杰手上的活儿已收了个尾,挣断线头拎起袍子轻轻抖了抖,递到朱宸濠跟前,朱宸濠回过神来,沉着脸接过袍子搁在床头,显然对于吴杰的多事并不领情,还嫌他的手污了这袍子似的。 “如何进来的?”外头分明有人把守。 “趁着他们交班。”吴杰毫不避讳道,“我怕你夜里不适,想过来瞧瞧,又怕你那侍卫不许。”这说的自然是张锦。 朱宸濠心中恼火,却也碍于吴杰的身份无法发作,唯有冷冰冰道:“不劳费心。” 吴杰笑了笑,也不多言。 等朱宸濠穿戴整齐走出房间带走门口的侍卫后,吴杰才若有所思地往自己房里去。 半路,吴杰正遇上风尘仆仆归来的左长史刘卿。 宁王府长史由皇上钦点,为宁王府职权最大的属官,宁王府右长史于去年寿终正寝,目前尚未指派,于是宁王府内事务便由这位左长史一人代为掌管。然刘卿表面上听命于宁王朱宸濠,实则与监视宁王的锦衣卫密切联系,一年前刘卿父亲病危,恰逢重阳,便请假回祖籍太原见父亲最后一面。 入殓出殡之后,刘卿按规矩须离职持丧三年,然而上书后得到的答复却是让他居丧期间仍担任左长史一职,这自然是因刘卿于宁王府任职三年,对王府情形最为了解,一时也找不出比他更适合的人选。刘卿是孝子,得此令又无法责怪朝廷,只得迁怒于朱宸濠。于是此刻,终于赶回宁王府的刘卿脸上满是不悦。 吴杰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而刘卿也于半路自锦衣卫那处得知,正德皇帝又派了这么个人来,两人互望一眼,便都一言不发地擦身而过。 都是正德皇帝的棋子,如何行事,全凭他一人主张。 刘卿象征性地问候了一下正散步的朱宸濠的病情,朱宸濠也象征性地安慰了一下刘卿让他节哀顺变,关系微妙的二人在一派和乐融融中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而这边,吴杰去朱孟宇房里唤他起床,小孟宇睁开眼,看到吴杰便伸了莲藕小手要抱。吴杰笑着将小家伙从被子里捞出来,搂怀里迅速给他套上夹棉的袄和外头的衤曳衤散。 小家伙来到殿阁内雕着蝙蝠的梨木桌前,给朱宸濠行礼并询问他昨晚可还睡得安好,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这才忐忑地坐上了椅子。嘴里仍荡着中药苦味的朱宸濠这才命下人上早点。 朱宸濠不但节俭,吃的也清淡,甜的那几盘都是给孟宇备的,他自己只喝碗小米粥,吃到一半,朱宸濠发现桌上多了盘糕团,那一个个圆润的糯米团上滚了一层芝麻,看起来格外诱人。 “枣泥馅儿的,尝尝!”吴杰放下盘子后也自顾自地坐了。 小孟宇眼睛一亮,兴奋地夹起一只,嘎吱嘎吱的噘着芝麻,这团子竟还夹杂着一股桂花香。 “这桂花我亲自打的,加糖封了月余……”说到此处又转向朱宸濠道,“还留了些晒干的给你泡茶,化痰止咳,兼治体寒肾虚。” 不知哪个侍卫被踩了脚,“哎哟”一声,让朱宸濠气得又红了脸。吴杰当即搂过羞愤难当的王爷,就盼着他病发好便宜了他,不料被狠狠踢了膝窝,只得含笑看王爷拂袖而去。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日子看似太平,左长史刘卿依旧向锦衣卫事无巨细地上报宁王的一举一动,每天砸树发泄的张锦也已开始习惯握着刀柄看吴太医把他家王爷气得跳脚,再用一吻化解所有病症。 身形伟岸的张锦常常托腮望着窗外的鸟儿想,等他家王爷病一痊愈,他立刻就要将这眉清目秀的无耻之徒剁成肉酱,然而吴太医依旧如一朵奇葩般盛开在宁王府里,照样怡然自得地替父子俩打桂花、缝袍子、熬中药、种蘑菇…… 种蘑菇这事,是吴杰无意间提起的。在好奇心颇重的小王爷朱孟宇的鼎力支持下,吴杰在宁王府亲力亲为地搭了个菇棚,出菇后找了个仆役负责每日通风、喷水。待蘑菇生长到中期,吴杰采了些炒青菜,鲜美入味,朱孟宇每次都能独自包揽一盘。朱宸濠虽一如既往地对小王爷的“不学无术”表示不屑,但私下里却让人隔三差五地拉些牛粪来当肥料,这在知道朱宸濠有洁癖的张锦看来是极为不可思议的。 袅袅秋风,草木黄落,没几日便到了中秋,吴太医早与小孟宇咬耳朵,约好当晚偷偷溜去赣水边的集市游玩。 自幼被父王禁止外出的小孟宇为此兴奋了好几日,终于盼到当晚,随身带了好几件自认为值钱的古玩,打算去集市上换些讨喜的玩意儿来。吴杰替小孟宇换了身厚衣服,又弄了顶瓜皮帽给他戴上,瓜皮帽略大,盖住了小孟宇的额头,衬得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煞是可人。 可如何出府却成了个问题。在宁王府里为所欲为都可以,唯独不能随意出入。在宁王府各个门把手的护卫,好些个是宫里头派来的,正门直接由十几名锦衣卫守着,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然而这个问题难不倒吴杰,他这几日总泡在典膳所,与典膳师傅宋慕混了个“情投意合”,要对个把人下点分量不足的迷药再容易不过。 算准了时机,一大一小趁着夜色溜到了小北门,那两护卫早就因药效发作倚着墙睡死过去,但北门钥匙不在他们身上,吴杰唯有将两人放倒叠在一处,背着小孟宇翻墙而出。 成功落地后小孟宇欢呼的话还没出口,扭头的一瞬便脸色一变。 吴杰顺着小孟宇目光看去,就见了不远处染了月色的一抹影。 朱孟宇怯怯地往吴杰身旁挨了挨,瓜皮帽都给蹭歪了。吴杰看了眼冷着脸的朱宸濠,想他定是遣人监视着两人的一举一动,故而才能在那两名护卫药效发作之际先一步在外头等着。但他若真不想他俩出去,为何不在里头边截住他俩?朱宸濠却并没有和吴杰沟通的意思,在朱孟宇身上扫了圈,便转身走入夜色之中,让被晾下的一大一小颇为莫名。片刻后吴杰才想起,朱宸濠走的正是通往集市的方向,于是抱起小家伙附耳说了几句,小孟宇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吴杰笑了笑,快步追上。 朱宸濠虽是大步流星,但却会在转角处放慢步子等抱着小孟宇的吴杰跟上。小孟宇高兴坏了,搂着吴杰的脖子紧盯着父王的背影。 杨柳月中疏,祭月前家家户户都得去集市一趟。月神像、月光纸、红烛、月饼、西瓜、苹果、红枣、李子、葡萄等祭品自然是少不了的。 寻常百姓将月神像或绘有月光菩萨的月光纸面朝月亮摆在大香案上,西瓜切成莲花状供在神像前,燃上红烛,依长幼之序拜月,随后由女眷将月饼切成大小相同的几块分与家人。 当然市肆间除了祭品,还有不少为孩子设的玩意儿。小孟宇一到集市便目不暇接,看什么都有趣,却又怕丢了他的宁王爹,小脖子来回地扭。朱宸濠本是想过来的,却正见了吴杰朝他这边瞧,于是哼了声原地不动。小孟宇不免有些失望,吴杰放下他牵着手道:“我看着你父王,别走散了。” 小孟宇兴奋地点了点头,开始时还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但没多久便开始拉着吴杰小雀儿似地四处飞。朱宸濠总站在离二人几步开外的地方,端着副冷眼旁观的架势,但每每吴杰回头,都发现他在看这一处。朝他笑笑,他却又装没瞧见。 吴杰叹了口气,这别扭性子! 只这一分神,刚还牵着的小孟宇就不见了踪影。吴杰心下一惊,忙四下寻找。幸而不久便在围着看舞火龙的人群中看到了踮脚张望的朱孟宇。吴杰忙将小家伙抱起来好让他看得更远些:“怎么一会儿就没影了?若你走丢了,你父王非要我命不可!” 周遭吵杂,小孟宇没听清吴杰说的什么,火龙尾巴一甩,视线便又被牵引过去。 用稻杆扎成的龙身上插着燃烧的香,几名壮汉喊着口号舞动着火龙,伴着爆竹声在视野中舞出道道熠熠。待火龙舞毕,小孟宇仍觉着不过瘾,抱着吴杰脖子摇头不肯离去。 吴杰无奈,偏首正瞥见朱宸濠望着赣水上的一溜红出神,在喧闹中顺着那方向一指。小孟宇被这景象所吸引,着急着要过去。这回吴杰可不敢放小家伙乱跑,抱着他挤过了人群。 其实将“一点红”灯放入江中的习俗自宋朝便有,寻常百姓习以为常,但对这对深居简出的父子而言,却是难得的景致。这满江顺流而下的橘红,仿佛无数盏红日,寄托着家家户户的祈望,穿透夜色驶向远方。 小孟宇好奇,在吴杰放下他后伸手去够离自己最近的那盏,吴杰忙止住他:“碰了便不灵了。” 随即从一旁小贩那儿买了盏莲花形的灯,要来笔递过去:“你也写个!” 小孟宇接过笔,扬起稚嫩的小脸:“写了便能灵验?” 吴杰替他正了正戴歪的瓜皮帽,笑着点头。 小孟宇提着笔想了会儿,才落笔一行。写完吴杰接过了,替他点上蜡烛,包着他的小手,将灯盏小心翼翼地搁在水中。红菏菡萏嫣然,在水中打了个旋儿便缓缓向下游飘去。小孟宇凝视着那盏清丽,直到他消失在重重夜色中…… “我知一种草,亦名‘一点红’,待你父王好些了,带你去瞧。” 小孟宇一听自然高兴,又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被自己遗忘许久的父王。小孟宇猛地站起身,却因蹲了太久而两腿一麻险些摔倒,幸好吴杰扶住了,替他揉着道:“你父王在那边。” 小孟宇顺着吴杰视线看去,就见了朱宸濠正在一卖月饼的市肆前。小孟宇牵着吴杰穿过人流跑过去。 朱宸濠也不看二人,挑了样子好些的,让人包了提在手中。小孟宇闻了那饼香,方觉着有些饿了,牵着吴杰眼巴巴地看朱宸濠手中的纸包。朱宸濠自顾自往前走,没几步却忽地停下了。小孟宇猛地刹住,险些撞上朱宸濠。朱宸濠却没注意到,回过神,将香气四溢的纸包递了过去。看着跟前递过来的纸包,小孟宇半晌回不了神。直到吴杰拍了拍他的背,这才双手接过,道了声“父王……” 朱宸濠不等他说完便收回手,袖子一角擦到小孟宇的脸,小孟宇便盯着那袖子出神,想着那双手若落在自己脸上该是怎样的温暖。吴杰看不惯那么小的孩子便挂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取过纸包打开口让香气溢出来:“小饼如嚼月。” 小孟宇收回目光,从纸包里取出一个月饼,对着上头印的嫦娥奔月端详片刻,却是递给了吴杰。吴杰摇摇头,示意他先吃。小孟宇咬了两口才咬到中间的酥饴,一股香甜于齿间蔓延开来。 吴杰看小家伙吃得投入,忍不住逗他道:“你可知这月饼来历?” 小孟宇满嘴的馅儿摇了摇头,吴杰于是道:“当年太祖的谋士刘伯温于中秋民众互赠圆饼之际,在饼中夹带‘八月十五夜杀鞑子’的字条,百姓见了一传十,十传百,如约于当夜手刃‘鞑子’,过后家家吃圆饼以示庆祝。后徐将军攻下元大都,太祖便传谕中秋同庆,并将圆饼赏赐臣民……”吴杰在朱宸濠的瞪视中笑着替噎到的小孟宇抚背,“但这只是民间传说,实则这饼中夹字为太祖起义时的劲敌张士诚所为,只是成王败寇……”吴杰揉揉那小巧饱满的耳垂。 走在前头的朱宸濠听了这句忽的脚下一顿,隔着来往的过客与吴杰对望。 吴杰笑了,朱宸濠却一皱眉,收回目光,重又举步前行。小孟宇还在回味月饼的香甜,吴杰却望着那烟青色的背影若有所思。 吃饱了的小孟宇蹦跶了会儿便开始犯困,吴杰抱起小家伙,小心翼翼地避开行人缓缓前行。不知何时,朱宸濠的步子也慢了下来。吴杰想了想,几步赶上去,将怀里的小家伙递过去。 朱宸濠不屑地瞥吴杰一眼,却在看到嘴角沾着月饼屑子睡得正香的小孟宇时再是移不开视线。 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将这唯一的子嗣抱在怀里…… 这软软、小小的一只,暖在心头,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与踏实在这个团圆之夜悄然而至。 朱宸濠从记事起,父王朱觐钧便是高高在上的权威,尽管他年轻时眠花宿柳,但他也是年幼丧母的朱宸濠唯一的依靠。对于这位从不正眼看他的父王,身为庶子的朱宸濠只能心怀敬畏,在姐姐们撒娇耍性子的时候苦读诗书兵法,期望得到父王赏识。 这一等就等了二十年。 朱觐钧病入膏肓之际,迫于“无嗣除国”的惯例,方立朱宸濠为世子。临终前,朱觐钧将朱宸濠叫到床前,编了一通当初不近人情是为了磨练他心智之类的话,并嘱托朱宸濠定要报当年朱棣挟持宁献王朱权之仇,早日走出这片藩地…… 朱宸濠并不真信这番话,但这是他最后能尽的一点孝道。父王指定的妻子——娄妃难产去世后,朱宸濠和一位王府里的奶娘一同将孩子拉扯大。但奶娘也有自己的孩子,不能整日只在王府里守着朱孟宇。待朱孟宇两岁时,朱宸濠便让奶家回了老家。可以说,这孩子是朱宸濠一手带大的,但在朱宸濠的记忆中,父子间并不存在温情二字,他只会如法炮制地用朱觐钧对待他的严厉来对待这个孩子。 自从孟宇懂事后,朱宸濠便再未抱过他,整日亲自监督他读书练字,盼他能早些懂事,成为独当一面的人中龙凤。然而这形容酷似自己的红颜薄命的娄妃之子,却天真善良、不谙世事。常拿他与自己儿时相比的朱宸濠自然无法满意,终日怒其不争。直到此刻抱着他,才生出些恍然。 儿时最渴望的,不过这一份亲近…… 朱宸濠就这样抱着朱孟宇在热闹的街市中走了许久,吴杰担心他方病愈身子经不起折腾,止了步子道:“我来……” 手到跟前,朱宸濠却退了半步,随即扭过头,抱紧怀里的小家伙装没听见。 吴杰万没料到堂堂宁王竟会有这般孩子气的举动,随即便看到那平日里总绷着的玉容上浮上的一抹绯红…… 身边炸开个爆竹,心头便突地一跳,不知不觉便撞了人。 那小贩“哎哟”一声,手里挑的单子落在地上,筐里几只泥偶滚落在地。 那是几只衣冠踞坐的兔儿,眯着眼,竖着耳,透着股机灵劲儿。这惟妙惟肖的偶像,正是捣药的兔儿爷,民间儿女多于中秋祀而拜之。朱孟宇的生肖便是兔,生来也偏爱兔,一次朱宸濠打猎带回一对野兔,竟被他偷偷养在房里,晚上抱着入睡,朱宸濠发现后大加训斥了一番,却未收走那对兔儿,默认朱孟宇养在院中,如今那对兔儿已是在院里掏了洞生了一窝小的。 吴杰似也想到小孟宇定会喜欢,刚要掏钱,身旁人却已捻了几枚铜钱递过去。于是一对眯着眼的兔儿,在三人回去后被供在了小孟宇的房里,一大一小,月光下亲密地靠着。当然,在王府里迎接他们的除了嗷嗷叫着“王爷这三更半夜的怎么也不说一声便走了”的张锦外,还有冷着脸的刘卿。 那两名失职的护卫已被他命人看管起来,少不了要一顿打。而那些以为是朱宸濠和吴杰联手耍手段脱离他们视线的锦衣卫更是气急败坏,此事若报到上头,他们多会因玩忽职守而丢了性命。被这一群人一闹,无父无母无妻室的朱宸濠也没了阖家祭月的兴致,将典仪晾在一旁,早早回房里歇息了。 片刻后,吴杰给朱宸濠端来了药,边看他喝边道:“你猜,装睡的小兔儿方才在花灯上写的什么?” 大兔子自顾自喝药,耳朵却竖了起来。 “他写,‘祈望父王早日痊愈。如有来生,能做对寻常父子’……” 大兔子耳朵尖颤了颤,摩挲着碗不说话。 “‘虎父无犬子’,可他要的不是万人称臣,而是你……” “铛”的一声,碗底残留的中药晃出些许。 吴杰止了话语,端着药碗走了。 房里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朱宸濠熄了灯,独自坐在洒了半边月色的漆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秋虫鸣声忽地清晰起来。朱宸濠抬起头,便见了一点微光飘进来。到了跟前,才知是一盏雕得拙劣的蛋壳灯。图案依稀是只大兔子抱着小兔子,旁边守着只眯眼笑的狐狸。 吴杰也没说什么,将提着的灯交到吴杰手中便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提着蛋壳灯的朱宸濠望着那一盏玲珑呆坐良久。 今夜,灯火万家。 却唯独这一盏,是只为他而亮的…… 于月坛祭月后大宴群臣的正德皇帝在酒过三巡后偷溜回了豹房,枕着江彬肚子批阅奏折。江彬也做了盏蛋壳灯,雕上些不成形的秋海棠、玉簪花后递给正德皇帝题字。 正德皇帝想了想,朱笔一挥,在蛋壳上仅提一字——疼 左右内侍以为此字别有深意,纷纷效仿以讨正德欢心。 于是那一夜,“蛋疼”满豹房…… ☆、第六章 大炮 之后正德皇帝的勤恳也没能换来文官们的赞美,终于得知真相的言官们还沉浸在就正德皇帝狎虎之事喋喋不休的批判之中。当然,大部分的官员都是老狐狸,不急于打钱宁这条落水狗,一是因钱宁还坐着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二是他们要忙着试探一人。 此人不用说,自是正德皇帝跟前的红人江彬。 江彬来者不拒,凡是上门来走动的,都好声好气地迎来送去。如今他尚未在朝中站稳脚跟,文臣得罪不得,也拉拢不得。 正德皇帝倒不怎么在意这些,那日,正德皇帝在向内阁首辅李东阳哭诉手头紧未果后,便换了身装扮拉着江彬带着几位招摇的“大汉将军”去大街上“选址”。 选址,选什么址? 江彬颇为纳闷。 着襕衫扮成儒生的正德皇帝,让扮成小厮的江彬牵着驮了大包袱的驴儿,自己则端着个罗盘从永定门一直走到钟鼓楼,勘察一番后,扯开绘者地图的卷轴,在这纵贯南北的中轴线的黄金比例位置划下了一个圈。 “皇上这是……?”江彬探过脑袋来瞧。 正德皇帝整了整皂绦软巾垂带道:“我思量着寻个营生。” 江彬隐隐觉得胃有些疼。 “想鼓捣些火器,他们只当我胡闹。”正德皇帝自哀自怜了一番。 江彬记起初见时正德皇帝鼓捣的那些个纸糊筒,也觉得这不过是正德皇帝的消遣,军内有神机营,这些火器的制造自然是无需正德皇帝操心的,但听正德皇帝此言,似他并未将这当作消遣。 当日,正德皇帝兴致勃勃地打道回府时,又忽而道:“初七回宣府?” 江彬点了点头,就听正德皇帝“啪”地合了扇子道:“同去。” 江彬想起梁储和蒋冕老泪纵横的脸,于是胃更疼了。 三日后,雷厉风行的正德皇帝抛下一群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大臣和跳脚指着他鼻子骂的言官,带着锦衣卫、内侍和二奶江彬直奔宣府而去。 宣府山川纠纷,地险而狭,去京师不足四百里,南屏京师,后控沙漠,为防蒙古族南下的咽喉之地。洪武二十八年,太祖封皇子朱橞受为谷王,就藩宣府,守此边陲重地。正统十四年,土木之变英宗被俘,宣府遭战火侵袭,为瓦刺侵占。直至明景帝即位,于谦力排南迁之议,坚守京师,亲自迎战直逼京师的瓦剌军队并击退之,明军方收复边关。 “当时若无于少保,也不至于有宣府的今日。”正德皇帝骑着他的枣红马,望着残阳如血中的边境感叹道,“只可惜那些个莫须有,终是要了他的命。” 江彬也记得这位冤死的刚正不阿的将领,江梓卿曾说,高处不甚寒,一人的正直抵不过众口铄金,更抵不过皇帝的猜忌。故而江彬常提醒自己,莫锋芒毕露,莫恃宠而骄。 两人感叹之时,接了命令的万全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王继及都指挥同知李时春已经骑着马出现在了视野中,但两人身后只跟了寥寥几个随从,以这般阵仗迎接正德皇帝显是有怠慢之嫌。 都指挥使王继带着一行人先行下马行礼,继而直言不讳道万全都指挥使司公务繁忙,他和李时春来接正德皇帝已算是给足了面子。万全都指挥使司设立于宣德五年,管辖两个州、十五个卫、两个千户所、五个堡和七座城,确实军务繁杂,但也不至于连皇帝亲临阅兵都无恰如其分的礼遇。 正德皇帝却不介意,说了几句慰劳的话,便在两人引导下前往宣府教场。北元各部侵扰多从宣府边境进入,故而历来宣府屯兵甚多。作为军事重地,宣府的教场与大同的婆娘、蓟镇的城墙并称本朝“三绝”。宣府教场建于洪熙初年,坐落于昌平门外一里多处,房屋、墙垣全用砖石砌成,名为将台,前设阅军台,内设演武厅,东西两边建有各营将领的官厅。 正德皇帝此时站在阅军台上,吹着秋风俯瞰着下头稀稀拉拉的上百号人。连一杯茶都没给正德皇帝倒的都指挥使王继言简意赅的表示,未见兵部调令与印信,也未收到上级部门的公文,即使是正德皇帝亲临,也只能请这百来号人来陪他老人家走个过场。 正德皇帝听完也不恼:“那便请王指挥使与李同知对阵一局!” 王继恭敬地表示,他与李时春从小穿一条裤子,对彼此的战术战略了如指掌,这种操练实在没多大意义。正德皇帝苦着脸,眼巴巴地瞅着身边的江彬,江彬唯有硬着头皮道:“请王指挥使姑且借兵与我……” 王继与李时春互望一眼,似觉着正德皇帝与他身边这位“佞幸”过于好说话了。正德皇帝对江彬嘱咐了一番后便与指挥同知李时春到一旁歇着了。 江彬初为蔚州卫指挥佥事,因家境平寒而备受冷落,要不是当初京军不济,调边军镇压起义军,恐永无出头之日。然而成了左都督,官拜正一品后,他却并无机会带兵,平日里京军的操练也多是旁观,此时终于有机会施展。 那三百名兵士被分为两营,都指挥使王继带领一营扮蒙古兵,江彬所带一营扮明军。 两营相对,正德皇帝在阅军台上一挥:“擂鼓!” 兵士立刻吹响号角,鼓声如雷。 由王继带领的“蒙古兵”率先发动进攻。对面的江彬并不急于应对,依旧列阵严正以待。直到“蒙古兵”冲到距此不到一里时,江彬方挥动军旗。位于首列的骑兵接到信号后立刻后撤,露初掩藏于其身后的三排执火铳的兵士。 一声令下,第一排士兵齐齐瞄准射程内纵马飞驰的“蒙古兵”发射火铳,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将冲锋陷阵的“蒙古兵”打得“人仰马翻”。还不待敌军反应,第一排持火铳的士兵迅速后撤至第三排装填火药与弹丸,而第二排执火铳的兵士立刻补上,在又一声令下后发动新一轮的攻击。这轮番轰炸令“蒙古军”士气受挫,“敌将”刚下令调整阵型打算绕过火铳的攻击范围兵分两路包抄明军侧翼,就发现左翼已被明军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了一道口子。这声东击西之计令我军势如破竹,“敌军”被从侧翼拦腰截断。江彬并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带领兵士们一路冲杀,将“敌军”截成几段,逐一歼灭。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江彬鸣鼓收兵。 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之前看轻江彬的都指挥同知李时春以及当了回江彬对手的都指挥使王继。满地都是火铳里装着的代替铅弹铁弹的对人并无多大伤害的泥丸,这一场对阵以一边倒的姿态迅速收场,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正德皇帝望着江彬的眼神满是赞许,虽是他嘱咐的战术,却也是江彬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对于这样的结果,江彬没表现出胜者的得意,也没说什么场面话,只朝王继略一颔首,便翻身下马。 王继愣了愣,随即回以一礼。 武官间的情谊大抵如此,江彬能让王继输得心服口服,自是有了心心相惜的契机。两人在正德皇帝四处溜达时,落在后头聊得情投意合,等正德皇帝说要歇息时,对江彬刮目相看的王继便已邀请江彬去府上作客,说罢才想起,还有个正主在边上。 正德皇帝看了眼略显尴尬的王继:“我与左都督尚有些事,待明日再去叨扰。” 王继松了口气,又答了几句正德皇帝对于平日军务的询问,与李世春将正德皇帝送出了教场。 正德皇帝坐在马车上,在锦衣卫与当地几名老态龙钟的官员的陪同下前往宣府。 路上,还不忘拍着江彬肩膀夸奖道:“以正合,以奇胜——你若是燕王,我必得让位了。” 江彬心下一惊。明太祖第四子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夺位登基,改元永乐。 他不知,正德这话是否别有用意,想着如何不着边际地解释,却又听正德皇帝道:“你叔父于城内何处?” “北门。” 正德皇帝于是又东拉西扯地把话题岔开了。 建于洪武二十七年,边长六里十三步,周长十二公里的宣府城,素有京师锁钥、析京屏翰之称。 正德皇帝于天色暗下来时到北门时,却只见了家家紧闭的门户,灯火零星,死气沉沉。 正德皇帝下了车,环顾四周,不免疑惑,问那走路都颤颤巍巍的陪都官是何缘由,老态龙钟的官员跪地上只一句“臣惶恐”,江彬看不下去,恳请正德皇帝放他回去歇着。待那老人家走后,江彬终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对正德皇帝道:“吊桥和皇堑年久失修,宣府城里的百姓时不时要遭鞑靼人抢掠,他们抢完便走,且每次都从不同方位突袭,边军疲于应付,人人自危,便只能早早闭门。” 宣府城已无当年镇守藩地的谷王,也无永乐时边境的相安无事。这里虽设了十五个所与两个千户所,但因一关七门,每次鞑靼人数以万计出其不意地冲过来抢掠,城上角楼上的守兵根本来不及通报,卫所的兵士也很难抵御,而援军赶到时,鞑靼人早已绝尘而去。 “今日皇上巡视之时都指挥使言,早已三番五次地奏疏,却未得回应,以为皇上置宣府百姓于不顾,故而今日……” 宣府与辽东一样,设都指挥使司而无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故而宣府都指挥使王继遇有大事可直接向巡抚、总督乃至正德皇帝上报。王继今日对正德皇帝如此怠慢,除了他生来不喜逢迎外,还因他之前向正德皇帝提交的关于修葺吊桥清理皇堑、设角楼铺宇、扩大关城、增派兵力的奏章都杳无音讯,以至于他坚信正德皇帝是为佞臣所左右的昏君。 “哦?可我从未见过这奏疏。” 江彬一愣,这奏疏怎会凭空消失? 两人各怀心思地沉默片刻,正德皇帝似也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率先迈开步子,示意江彬继续带路。 江彬不再多说,在偶尔几声狗吠中引着正德皇帝与打扮成仆役的几名大汉将军和内侍往一处走。 路越来越偏,夜色也越来越深。偶尔一片云遮住月亮,照得宣府城像个奄奄一息的鬼城。 就这般七拐八拐地走到偏僻的一处,月光下朴实无华的门前打理出一条石铺的小道来。依稀能透过篱笆见到屋舍前的农地里齐整的几行叶瓣儿,微微垂着头,恬静地在月光下歇息。正德皇帝刚想开口赞叹一番,却发现了某些不对劲的地方。本朝兴风水,相宅已成了一种惯例。跟前这座宅子地处偏远不见水口也就算了,偏还是背水面山的,总觉得有些蹊跷。 江彬此时却没心思顾虑正德皇帝在疑惑什么,站在这离别多日却再熟悉不过的宅子前,便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心绪来。江彬在被升为左都督后曾多次想过衣锦还乡。可这官位来得并不光彩,传得又是不堪入耳,自然不可能敲锣打鼓地在街坊邻居跟前风光。更何况,江彬所期望的还乡,不过是叔父的一句嘉奖。可这三番五次的拒绝,也已让他有些心冷。只求今日冒昧前来,能让叔父念着旧情不至于冷眼相对。 江彬抬了手去敲门,这试探般的叩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一声一声,都敲在心上。 片刻后,江彬终于听到了脚步声,门闩被拨开,开门后露出的却是张苍老的脸。 “大伯……怎的是你?” 那被江彬唤了大伯的邓姓男子是住在附近的一个木匠,妻女都在疫病中死去,就剩了他一人孤苦伶仃,平日里常受江彬与江梓卿照顾。 “怎么?你叔父没说与你?” 江彬只觉得整颗心都被狠狠揪出来踩到了泥里。 邓伯看江彬呆站着,也猜到是怎么回事,看了眼江彬身后的正德皇帝,以及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与没胡子的清秀男子,把几人都让进屋里烧着水,这才从枕下抽出封信递给江彬。 信上只寥寥一句:“命之修短,实由所值,受气结胎,各有星宿。” 江彬捏着信的手都有些颤抖,他反复将信看了几遍,才低声问:“他去了何处?何时走的?” 邓伯叹了口气道:“走了个把月了,没说往哪儿去,只教我在这里看着,说你回来便将信交予你。” 江彬对着那一行看了又看,仿佛那是天书似的,怎么也看不明白。 他的叔父,养育他成人的叔父,就这么狠下心一走了之了?不给他任何弥补的机会,也不让他得知行踪…… 邓伯不识字,但看江彬一副懊悔不已的模样,忙安慰道:“你常年在外的,也住不了几日,一有音信我便知会你。” 江彬谢过邓伯,心里却知道,江梓卿这一走,恐怕是不会回来了。 “那家书呢?可有收到?”江彬记得自己陆陆续续也寄了十封有余。 邓伯一个劲儿地摇头。 江彬心下疑惑,最近一封分明是嘱人送来的,早就该到了,怎会杳无音讯? 邓伯还以为江彬投的是驿站,安慰道这些书信总是要迟缓些的,江彬只好敷衍几句。 正德皇帝似乎也察觉到异样,十分识相地和一干锦衣卫与内侍就着热汤水吃了几个干巴巴的饼,随后抓了个地方官去外头将就了一晚。 江彬本要跟去,却被正德皇帝留下了,江彬谢过,便回到自己屋里。 房间左侧简陋的书架上陈列着一本本已经被翻得页脚微卷的书卷,字里行间夹杂着江梓卿蝇头小字的注解。床底下藏着当初被自己砸得缺了一角的棋盘和一张绘制得并不精准的地图。右侧则搁着小心包裹起来的练手的兵器,都不是什么上好的材质,与如今的配刀相比简直是废铜烂铁,却陪伴了江彬很长一段时光,他还记得,江梓卿手把手教他时和颜悦色的模样,怎么一夕间就成了这般摸样? 江彬躺在自己床上,裹着许久不用的微潮的被子,一夜未合眼。 翌日一早,江彬挂着黑眼圈去找正德皇帝,正德皇帝看他一脸无精打采的,便在一同吃过之后拉着他与几名锦衣卫与内侍去万全都指挥使司衙门。 万全都指挥使司衙门是宣府除了总兵将军府之外最为宏伟的建筑。穿得特低调的正德皇帝围着都指挥使司衙门转了圈,转得始终盯着这可疑人物的守门的脖子都快别住了,这才带着几名锦衣卫与内侍到了门前。 随行的一名内侍先给门卫瞧了官印,要他进去通报一声。片刻后,王继带着李世春以及一干下属共同出来迎接。 正德皇帝也并未亮明身份,只在王继与李世春的陪同下巡视了一番,王继之前的话并非全是应付,万全都指挥使司衙门确实忙得无暇陪正德皇帝过练兵的干瘾,万全都指挥使司除了掌军政,还要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纠官邪,戢奸暴,平狱讼,雪冤抑,以扬风纪,同时要考核府州县官吏、负责民数和田数的总汇和登录、教化抚民、供应驻省的皇室、宗亲、各级官吏和军伍的俸禄口粮。 正德皇帝兴致勃勃的将衙门左右和后头的儒学署、经历署、典史署、游击署、军器局都逛了个遍后,又问了王继一些宣府的情况,这才勉励几句,抬脚离开。江彬本想向王继提及正德皇帝未收到奏疏一事,但又怕此事就此不了了之了,让王继空欢喜一场,于是仍是把话吞回肚里。 江彬一路跟着正德皇帝,从钟楼东面的宣府前卫指挥使司晃悠到朝元观西的宣府左卫指挥使司,再晃悠到上谷书院旁的宣府右卫。走得口干舌燥的,精力旺盛的正德皇帝才停下道:“这上谷书院原是谷王府,谷王朱橞为太祖第十九子,初镇宣府,后迎当时还是燕王的成祖朱棣进金川有功,迁藩地于长沙,后因企图谋反,被废为庶人……”正德皇帝望着那书院,仿佛望着一段尘封的历史:“你可知谷王错在何处?” “臣不知。” “他错在不彻底。”正德皇帝道,“当初守得不彻底,见大势已去便开金川门迎王纳降,之后反得不彻底,想借蜀王势力谋反却被反咬一口落个不得善终。” 江彬被正德皇帝这番话说得一怔,这话若是别人说了,是大逆不道,他不知正德皇帝想借此暗示什么。尚在琢磨,却听了那刚才被正德皇帝打发了的内侍回报道,正德皇帝下令交易的荷兰火器已运抵宣府长城附近。激动不已的正德皇帝立即兴奋地拉着江彬去接他的红夷大炮,江彬这才明白正德皇帝来宣府的用意。 郊外几名锦衣卫围着的红夷大炮上蒙了块红布,正德皇帝掀开红布那兴奋样儿就像见了新嫁娘似的。这红夷大炮炮管长、管壁厚,以炮身重心两侧的圆柱型炮耳为轴,可调射角,大炮设有准星和照门,可算弹道,相较重型火铳该是更为精准的。而最值得一提的还是红夷大炮的射程。如今哪怕是神机营用的火铳,最远射程也不过三里,且有炸膛的危险。而这一长不过三米的红夷大炮,却可不费吹灰之力地打中八、九里外的目标…… 雀跃不已的正德皇帝对着红夷大炮爱不释手地摸了个遍,最终还是按耐不住,决定当下便试一试这“新嫁娘”的威力。今日跟着的都是说不上什么话的内侍,能管住正德皇帝的都留在宫中,江彬劝了几句也劝不住,唯有任凭几名锦衣卫在正德皇帝的指挥下调整好由车运载的红夷大炮的角度,填上火药,朝长城外的蒙古方向发了一炮。地动天摇的一声轰然后,堵着耳朵的正德皇帝遥望着远处久未散去的烟尘笑得十分得意。 江彬虽对火器有些研究,却也未看过这等威力的,自然也觉着兴奋。 明军若有此物,岂不所向披靡? 一阵风卷着境外的沙尘呼啸而过,正德皇帝眯起眼望着远处巍然不动的连绵道:“江彬,你我共同见证了这一不同寻常的时刻,从此往后……”咧嘴一笑,“你我便是炮友了。” ☆、第七章 笔名 正德皇帝将红夷大炮带回来后,便将它交给了由张永管辖的京城禁卫军三大营之一的神机营。神机营专司火器,担负着“内卫京师,外备征战”的重任。正德皇帝下令好好研究红夷大炮的构造,并增加炮兵人数。 靠着中庸之道平步青云的文官们自然要对正德皇帝这一瞒着他们悄悄进行的崇武行径大加“赞美”,甚至“夸奖”他的穷兵黩武。 正德皇帝自诩皮厚肉燥,只一句这钱不从国库里出,便任凭文官们跳脚去了。江彬这才明白,正德皇帝说要另谋营生开源节流是动真格的。 之后几日,正德皇帝隔三差五地拉江彬一同去神机营瞧瞧进展如何。江彬对火器也有研究,还和营编提督内臣商量了些改进意见,正德皇帝在一旁听得龙颜大悦,时不时拍着江彬大腿道:“不愧是炮友!” 江彬被夸得麻木不仁,忽然就想起了许久不见的钱宁。 钱宁本不姓钱,幼时被卖到宦官钱能家为奴,因此改姓为钱。钱能死后,钱宁以养子身份受荫成为一名锦衣卫,并得百户职位,后因依附刘瑾而得以亲近正德皇帝,由于其善射,能左右开弓,受到正德皇帝赏识,被赐姓朱,收为义子,并被提为千户。后又为锦衣卫指挥使,掌南镇抚司,典诏狱。之前还那么不可一世的一人,却在江彬自虎口救下正德皇帝后一夜间销声匿迹。伴君如伴虎,此话不假。江彬是不敢造次的。 几日后,“天下第一酒楼”在近永定门处的风水宝地热闹闹地开张大吉。招牌是正德皇帝御笔亲题的,酒楼门前的望杆上还挂了条酒望子,上书“本店发售四时荷花美酒”。 鞭炮声中,依旧打扮成儒生模样的正德皇帝在几名锦衣卫的暗中保护下,拉着江彬与京城百姓一同围观这一盛况。江彬犹记得文臣千方百计的阻止与内阁最后的通牒,可正德皇帝固执己见,以不早朝为威胁,内阁也唯有妥协。 “铁券都发了?”正德皇帝手里一把桃花扇,把深秋的风扇得直往江彬脖子里钻。 江彬不着边际地站远了些,恭恭敬敬道:“回皇上,都按品级发了。”随后掏出自己分到的一片铁券细细端详,但看了半晌也不知铁券上那三个是什么符号。 正德皇帝见他如此,心满意足地笑了,扇子敲着手掌一合:“。” “吾爱脾?” 正德皇帝笑得更欢了:“不错,以后还会有吾爱肝、吾爱肾、吾爱菊铁券,持被铁券至酒楼可省个两成的价,一年里花费五两者可省三成的价。” 江彬算是明白了,这东西是酒楼刚开张时吸引人的噱头。再仔细一看,那铁券最下头还刻了一行蝇头小字,依稀是“不得自带酒水。” 江彬正琢磨,正德皇帝的扇子在手中划了个圈,指向江彬身上的包袱。这是正德皇帝离开豹房前交给江彬的,颇有些分量。江彬将包袱解下来,寻着边上茶馆一张隐蔽的木桌摊开了,就见了一堆铁券。江彬不解地看向正德皇帝,正德皇帝摇头晃脑道:“大人们看不上这些个小恩小惠,便打赏给了下头,我也便顺水推舟让人收了些回来。” “可皇上要这些作甚?” 正德皇帝“唰”地甩开扇子,摇得风情万种:“做黄牛!” 于是不明所以的江彬与几名锦衣卫被正德皇帝指派去“天下第一酒楼”门前向过往路人兜售“不对外流通”的高于市场价的“”铁券。百姓之中不乏富足的,都是图个新鲜,拖家带口地瞧瞧这由皇帝下令建造的第一酒楼究竟气派成什么样,半日下来,也算收获颇丰。茶馆里的正德皇帝摇头晃脑地和认真数钱的江彬念叨日后在南京等地开设分店的想法。江彬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地听着,最终忍不住问:“皇上不还有皇庄吗?” 皇庄由正德皇帝亲自委派太监经营的,主要设在北直隶的顺天等八府,收入由管庄太监掌管,由宫廷支配,这笔可谓是皇家的私房钱。 “近来保定诸府有管庄太监霸占民田为皇庄,当地官员上书,言百姓怨声动地,望革除皇庄……”正德皇帝喝了口茶道,“其实早在我继位之初,巡抚都御史王璟便曾以‘琐琐之利恐不足以孝养两宫’为由要求我废除皇庄还利于民,当时我回他说奉顺慈闱情非得已,随后将皇庄内人员削减至内官一人校尉十人,但他们仍旧不依不饶,说什么‘孝莫大于得四海之欢心’……”正德皇帝搁下茶盏,望着街上的熙熙攘攘,“我这皇帝,做得有够窝囊,身边也只这些生财有道的大人们眼中的蝇头小利,而只这些,他们也要端着副忧国忧民的架势逼我吐出来!” 江彬拨弄着跟前的几块碎银,心道神机营那些仿造大炮的开支,确实不是一个小数。 正德皇帝看江彬不接话,便拉着他与几名锦衣卫去自己开的酒楼尝鲜。 很快,菜便上来了——坛子肉、坛子鸭、辣酱鱼、贡辣仔姜、贡辣鲜笋、豆豉牛肉…… “尝尝这些个招牌。”正德皇帝拿筷子指了指他引以为傲的特色菜,随后筷子尖停在了红艳艳的两道上,“之前我去江南偶感风寒,行至太和镇竹子窝忽闻一股辛辣之香,吃了几道小菜,打了几个喷嚏,便不治而愈了。听闻 这辣椒有散寒去郁之效,你天生体寒……”说着一把握住了江彬的手。 江彬一惊,未料到光天化日的正德皇帝还要做戏,在周遭锦衣卫的“视而不见”中想抽回手,却忽来一阵悠扬的琴音。 靠窗的食客们纷纷静下来,侧耳聆听这婉转悠扬。正德皇帝手中的筷子也顿住了,一块肥肉掉到桌下,被门边的狗儿伺机叼去了。 正德皇帝听得全神贯注,那抚琴者并非一气呵成,反反复复地试着曲调,常常弹一段便停下,片刻后又继续。但即便是如此,也未有听者觉着厌烦,那最终连贯的一曲,令人仿佛置身于雾霭幽篁之中,行云流水、如沐春风。一曲终了,桌前几行正德皇帝用酱汁写成的词。正德皇帝让江彬问店里伙计要了笔墨,将词抄下来送于茶馆谱曲之人。须臾,那伙计便回来向正德皇帝道,茶馆内的谱曲之人望与正德皇帝一叙。 正德皇帝整了整衣襟道:“请那位公子过来罢,再上两道好菜,来两壶好酒。” 伙计拿了打赏去了,片刻后,便引来一位风度翩翩、相貌堂堂的儒士。 那儒士身着青布直身,头戴四方平定巾,怀里抱着把焦叶式古琴。 正德皇帝起身,与他遥遥相望。电光火石间,高山流水倾盖如故相见恨晚。礼贤下士地上前几步一揖,那儒士气定神闲地回了一礼道:“在下姓徐名霖,字子仁。” 正德皇帝一听这名号不禁眼前一亮:“先生可是李首府所荐的徐山人?” 徐霖乃华亭人士,工于书法,善绘画,又精于格律,经友人引荐,至京都拜访被誉为“篆圣”的内阁首府李东阳,二人志趣相投,相谈甚欢,李东阳道要荐他入宫为官,被他几番推辞。今日听得正德皇帝提及李东阳,不免惊讶。 正德皇帝观其神情便知是徐霖本尊,不禁欣喜道:“今日一见也是天意,先生不愿为官也罢,我常来寻先生填词作曲如何?” 徐霖一听这口气便知跟前是何人,却也不畏这九五之尊的身份,知其是诚心结交,便豪爽应道:“求之不得。” 正在此时,一锦衣卫进前于正德皇帝耳边嘀咕几句,正德皇帝便对徐霖道:“今有要事得先行一步,先生不妨于京城盘桓几日,也好与李首府叙叙旧。” 徐霖应了,正德皇帝便带着江彬等人下了楼。 江彬还在寻思方才徐霖一事,总觉得他出现在此处有些过于巧合了,左思右想的,想提醒正德皇帝一句,却见他拐个弯在了一处药铺前。那药铺店面不大,陈列的药材也颇为普通。 正德皇帝做了个手势,让锦衣卫都在外头守着,自己则抬脚进去,朝那台面前的白胡子老头点了点头,掀起帘子往后头去。江彬不知正德皇帝要做什么,手按在刀上紧紧跟着。 正德皇帝走入东厢房时,已有两人侯着了,其中一人是江彬之前见过的锦衣卫,而另一着杂色盘领衣的,则是通政使丛兰。 自宣府回来后几日,江彬几乎都在神机营泡着,并不知正德皇帝在这期间曾去内阁翻了丝纶簿,又去储本科翻了编纂的红本。丝纶簿为拟旨底本,每日题本批红的圣旨都要由内阁票签处的当值中书逐件汇抄成册,以备他日照验。地方官员提交的题本须由通政使司点查验收送达官中,经内阁票拟后呈交给正德皇帝,而其副本则送给给事中办事处,即六科廊房。经过正德皇帝披红的红本转送六科,由六科发抄关系衙门施行,并别录二通,分别成册,一册送内阁供史官记注,一册送储本科以备编纂。正德皇帝翻完这两样后,便令锦衣卫于今日酒楼开张之际秘密找来通政使丛兰。 通政使司职掌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关防诸司出入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经、史、兵、医、数无不通晓的丛兰这些年可谓是兢兢业业,今日被正德皇帝私下找来,不免疑惑。正德皇帝也不和他打哑谜,在一旁圈椅上坐了,开门见山地对跪在地上的丛兰道: “宣府万全都指挥使司的题本都去了何处?” 丛兰一听,顿时汗如雨下。 “怎么?答不上?”正德皇帝似乎早料到丛兰的缄默,从怀里掏出一本题本,让锦衣卫递道丛兰跟前:“念你挫败敌酋小王子有功,朕可不追究此事。你将这个递了,将功补过。” 丛兰颤颤巍巍地接了那题本,打开一看,内容与王继那几本莫名失踪的题本如出一辙,无非是提议修葺宣府城吊桥,清理皇堑,于城上设角楼和铺宇,扩大关城,增派兵力,只落款为“威武大将军朱寿”。 丛兰愣了愣,抬头看跟前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这脸皮颇厚的主只娇俏一笑道:“笔名。” ☆、第八章 受鼠 往回赶的路上,对正德皇帝如此行事不怎么理解的江彬若有所思,正德皇帝支着脑袋道:“问吧!教你跟着本就不打算瞒你。” 江彬沉吟半晌,终是忍不住道:“皇上为何不严查此事?” 丢了题本这可是杀头之罪,此事必有牵连。正德皇帝却宁愿属个一目了然是其本人的化名,披红传诏,挑衅全体文官? 正德皇帝笑了笑:“太祖当年惩治贪官可谓是毫不留情,将六部杀得只剩个把戴罪立功的……如今,你是要我这手上毫无实权的效法太祖?” 江彬愣了愣,心知此事举步维艰,不免有些颓丧。 “实则,他们的心思也简单得很——怕宣府拥兵自重,有朝一日骑到他们头上。”正德皇帝拿扇子敲着掌根,“这事我说不准,但总会给王继一个交代。” 江彬讶异地扭过头来,就见了半合着眼的正德皇帝。 正德皇帝伸过手来握江彬的。 江彬从耳朵红到脖子根,却并未躲开。 几日后,江西洪都的宁王府里迎来了一位贵客——方上任的江西巡抚王哲。王巡抚是受了宁王之邀而来,这位进士出身的文官,来时傲睨自若,走时怒目横眉。无人知宁王朱宸濠与这位巡抚大人究竟说了什么,只知二人不欢而散。左长史刘卿自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分毫不差地转述给了锦衣卫。 尽职照顾兔子父子的吴太医对此事全然不在意,临睡前依旧尽心尽力地给小兔子讲故事。早就洗白白的小兔子卷着被子倚在吴杰怀里,满怀期待地眨巴眼睛。吴杰揉了揉小家伙,满意地发现经过自己的调理,小家伙额角已长出了不少碎发。再顺把毛,啧……这手感…… 心情大好的吴太医开始给小兔子讲故事。照例,故事的主角是位名垂千古万人敬仰的英雄。吴杰从他的出身讲到他的辉煌再讲到他的惨烈,小兔子总是前半截听得津津有味,后半截听得黯然神伤。 “吴太医,为何他们都落得如此下场?” 吴杰捏着小兔子的小肉爪道:“他们或因狂放不羁遭人污蔑、或因锋芒毕露遭人嫉恨、或因功高盖主遭人迫害……当然,也有些因功成名就而变得目中无人、刚愎自用的,因而遭了这般结局……” “噶呀——”一声,两人齐齐扭头。 宁王大人的侍卫张锦推开门,却不进来,只拿眼睛斜着吴杰道:“吴太医——王爷有请!” 吴杰反握了一下拽紧他手的不安的小兔子,替他盖上被子随张锦去了。 占地五百亩的宁王府,碧瓦朱檐、金铺屈曲,白日里金碧荧煌,夜晚却格外地阴森可怖。月光斜斜地照进窠拱攒顶、中画蟠螭的承运殿,这琼楼金阙的城中城,在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座囚笼。 宁王朱宸濠立于殿中,跟前站着两排虎背熊腰气势汹汹地护卫。 左长史刘卿也在,更不寻常的是,连典簿、典乐、典仪、典膳、审理、奉祠、库大使这些平日吴杰只打过照面的王府内供职人员也都于今晚被从被窝里挖出来欢聚一堂。众人的视线在吴杰拾级而上入了大殿时齐刷刷将吴杰射成只刺猬。吴杰纳闷地跟着张锦走到众人跟前,张锦忽地停下脚步,对身旁的护卫使了个眼色。那护卫回身托出个盘子,盘子上躺着一尾鱼。张锦对一旁的典膳宋慕道:“你说!” 典膳宋慕年过半百,经常与吴杰凑在一块儿研究菜色钻研厨艺,颇为投缘,拒不合作。 张锦撇了撇嘴,对宋慕身旁年纪轻轻的副典膳道:“那你说!” 副典膳刚入王府,一心想要出人头地,立刻便上前恭敬道:“今申时,小的正将这鱼刮鳞剖腹,却见其腹内藏有一蜡丸。” 吴杰立刻醒悟这唱的是哪出,将视线从那只瞪着自己的死鱼眼上移到了死鱼隆起的腹部。张锦满意地看到吴杰盯着鱼肚出神,心道他定是做贼心虚,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从鱼腹里抠出那颗拇指大的蜡丸。蜡丸带着股鱼腥味,且被浸泡了些时日,但蜡丸表面刻着的“杰”字依旧清晰。张锦举了蜡丸,让众人一一看过,随后到了吴杰跟前:“王府上下,除了吴太医,似无人名中有这‘杰’字。” 吴杰颊上一对酒窝:“张大人所言极是。” 张锦眉间一皱,总觉着吴杰如此坦然似是有诈,但转念一想,这吴太医工于心计,说不定心中越慌乱面上越波澜不惊。于是转身向朱宸濠道:“恳请王爷明察!” 两旁的宫灯将朱宸濠脸上染了一层青黄的铜色。许久,方点了点头。于是张锦让人取了段烛,点燃了将蜡丸靠近。蜡丸渐渐融化,一滴一滴的蜡油滴在地上。须臾,融了半边的蜡丸里露出了一角白。张锦小心翼翼地将那卷成一条的纸片抽出来,刮去上头的蜡,迫不及待地展开了细看那所谓的“密函”,看着看着,脸色便变了。 本来还偷偷打哈欠的众人被张锦这模样勾引起了好奇,都伸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宁王大人没了耐心,上前一步夺过还在发愣的张锦手中的纸条,只见上面潦草一行。宁王大人看完后脸色不比张锦好,将纸揉成一团扔地上,瞪了张锦一眼后拂袖而去。 “这必定是他们的暗语啊王爷!”张锦叫苦不迭地追出去解释。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吴杰笑容不改,弯腰拾起那纸团揣进袖里。 要说此事的缘由,还得从徐霖与正德相遇后的那一日说起,那一日,江彬依旧未打探到叔父江梓卿的下落,闷闷不乐地琢磨着仿制大炮的构图,正德皇帝见他如此,生了恻隐之心,便逗趣道:“左都督可知自己天赋秉义?” 江彬瞥了眼扯皮的正德皇帝,勉强摇了摇头。正德皇帝轻咳一声,命内侍拿来个笼子,笼里一只小灰鼠。正德皇帝将笼子举起来,指了指那小灰鼠的私处:“公的。” 随后又下令内侍和锦衣卫齐齐出动,在一个时辰内抓来十几只老鼠,随后端着笼子指给江彬看:“都公的。” 随后从第一个小笼子里抓出那只小公鼠举到江彬跟前:“天赋秉义。” 说罢,将不断挣扎的小灰鼠放进了第二个满是公鼠的笼子。 一瞬间,躁动的公鼠都静默了,下一刻,则齐齐眼冒绿光地扑向了角落里那只瑟缩的小灰鼠——争相与之交合。图纸被江彬蹭得飘落在地上,天赋秉义的左都督愣住了。故而,吴杰收到的纸条上唯一行字——“世上当真有生来便令公鼠妄图与之交合之公鼠?” 几日后,江彬收到吴太医遣人送来的一封信,信中大致意思为:鼠类大都靠气味辨别是否发情,故而事先找棉球之类于发情雌鼠肛周收集气味而后涂抹于公鼠肛周,其他公鼠便会将其错认为发情母鼠。 这把戏还是当年吴太医教正德皇帝的。江彬在收到信后不久,便称偶感风寒怕传给正德皇帝,马不停蹄地回宣府找王继去了。 ☆、第九章 结拜 江彬这一行为,有一约定俗成的称呼,叫“回娘家”。江彬到达宣府后先去找了王继,王继之前因江彬的不告而别而遗憾不已,此时见了江彬自是欣喜,待办完公事便拉着他到自己府上叙旧。虽然都司隶属五都督府,但王继并不把左都督江彬当上司,二人平起平坐很是融洽,江彬本就觉着与王继一见如故,又敬他智勇双全却豪迈直爽,不禁就起了结拜之意,王继听江彬如此提及,也是欣喜不已,拉着他说找个吉日一同结拜,江彬道:“择日不如撞日,何必拘泥于此?” 王继道一声“好”,便兴高采烈地招呼下人忙活。 这结拜仪式虽简单却样样齐全,祠堂前挂了关公像,下头摆了祭品,一碗酒,一本金兰谱,王继比江彬大四岁,先在金兰谱上写了自己名字,江彬也工工整整地写上自己名字,再学着王继在上头按了个手印。之后两人便一人一炷香,杀鸡,将鸡血滴入酒中,又刺破中指滴血入酒。王继端起酒杯先自饮一口,再递到江彬手中,江彬端着这碗血酒,心中一阵暖意,他想,他必要助王继一臂之力,让宣府百姓安居乐业无后顾之忧。举杯喝一口,酒香浓烈,竟尝不出半点腥味。是否那不择手段所达成的太平盛世,也能掩盖腥风血雨之中的血流成河? 江彬恭恭敬敬地将酒杯放回到关公像前,王继扶起江彬,江彬便喊了声“大哥”,王继笑着答应了,又拉着江彬去他的兵器库。那兵器库里藏的兵器不多,却都是武将世家的传家宝。 王继取过一根九节鞭道:“这是我老太爷当年用的,跟了他一辈子,又传到我手上,你若不嫌他古旧,便收下吧!” 江彬知道这贵重,自然推脱,王继便沉下脸道:“这一声大哥莫不是哄我开心的?” 江彬知道王继脾气,只得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了。王继这才又恢复了和气模样,拉着江彬到厅里。 王继颇将江彬的事放在心上,之前遣人替他寻找叔父下落,只可惜至今未果,谈及此事,江彬不免伤感,王继安慰道叔侄二人能有什么仇隙,江梓卿想明白自会回来的。江彬心道王继并不了解他那看似温润实则倔强的叔父,但也不想令王继担心,便绕开了这个话题。 家乡的酒,家乡的菜,让江彬生出股留恋,可他并不后悔当初一意孤行的决定,哪怕不能扬名立万,至少要不枉此生。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3节 后来王继醉了,满怀歉意地说起他那未过门的媳妇,他被调至此处为官,终日忙个没闲,王继告不了假,两人的婚事便一拖再拖,只能书信往来,许久未见了。王继又说,他这辈子注定要碌碌无为了,只希望多少能为百姓做点事,他来到宣府已有半年多,对这里的也有种故土般的感情。两人说着说着,便都睡了过去。最终是被老管家推醒了,扶着各自回房睡去。 翌日,王继赧然说昨日说了好多胡话,今日就当赔罪,带江彬四处走走。有王继作陪,虽只在角楼、铺宇上兜上一圈,在南边的昌平门、宣德门、承安门溜了溜,江彬也觉着与这故土亲近不少。之后,自然是屯田、练兵、司务……王继有忙不完的公务,宿醉令他头有些疼,却依旧撑着,蹭吃蹭喝还打扰王继休息的江彬有些过意不去,换了身衣裳跟着,看看有什么能搭把手的,两人如此称兄道弟互不设防的,倒是让早见过江彬的都指挥同知李时春与都指挥佥事王伦等看不明白了。但显然,王继也是有分寸的,为着江彬考虑,并未告知他们两人结拜一事。 江彬就这样跟了王继两日,第三日随王继视察屯田的情况时,听他说起民间疾苦,便终是忍不住将正德皇帝查办奏本失踪一事说与了他,只隐去正德皇帝以化名上疏一事。王继有些不敢置信,屏退左右问了个详细,听江彬一一道来后,神色复杂道:“皇上他当真……?” 江彬点了点头,王继立刻激动地握了他手道:“若真如此,宣府必能改头换面,不受鞑子侵扰,可此事怕是皇上也做不了主……” 这话江彬听了不免心酸,忙安慰道:“大哥莫说些丧气话,皇上言而有信,自是会给你我一个交代。” 两人正说着,便有人来报说二公子已于王继府上等候多时。这二公子,自然是王继之弟王勋。 这对兄弟容貌颇为相似,性格上却差了许多。王继自幼随父亲征战四方,骁勇善战,却不通文墨,缺乏运筹帷幄的谋略。而与王继只差两岁的王勋被托给舅公照料,得这位曾任礼部侍郎的舅公为人处世之精髓,深知如何利用文官那套来为自己铺平仕途。兄弟俩在成年后都以世荫的形式子承父业,王勋虽实战经验不足,却学得极快,几次平外族之乱后,便凭借着文韬武略的素养与家族的名望连升几级,坐上了大同总兵的位置。按说身为兄长却被幼弟胜过一筹多少会有些尴尬,但王继却是个例外,在向江彬介绍这位如此了得的弟弟时,言辞间无不透着一股由衷的骄傲。 借着巡视顺道来探望兄长的王继,只带了一壶佳酿与两名侍卫。听王继道出江彬之名时,只淡淡说了句“久仰”。江彬对于这位不可小觑的大同总兵并不陌生,只私底下并无多少交情,也未料到今日能遇上他,看他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便仗着王继是他大哥坏心眼地盯着王勋手上的酒坛子道:“王总兵怎如此客套……”说着便要去接那美酒。王勋忙侧身避开,打量打量故作糊涂的江彬,圆滑的话到了嘴边,却又打了个弯道:“左都督要喝这酒,不如先胜我三局。” 江彬收回手也觉着有趣:“胜三局,可不止要酒。” ☆、第十章 同仇敌忾 王勋没问江彬还要什么,他笃定,江彬赢不了他。 王继觉着平时都算得稳重的二人此时见了怎么都一股子孩子脾气,劝也劝不住,唯有任他们去了。 二人第一局比的骑射。宣府以北,烟筒山前。都指挥佥事王伦被抓来定夺胜负。 一声号角,二人扬鞭策马。两人六箭,都射在各自的稻草人上,然而江彬几箭都中了要害,王勋却略有偏颇,这局,算江彬胜。 第二局比的是武艺。两人各自取了兵器在马上比划。王勋选了把斩马刀,江彬则用了王继给的九节鞭。十八般武艺中,刀排第四,鞭排第十一,武将大多不屑用鞭这种略带阴柔的兵器。 此一开场,王勋便举了刀策马而来直指江彬门面,江彬的九节鞭插在腰带上,在王勋入得攻击范围内的一瞬一甩而出。鞭上带彩,抖打转折间抡将的几个弧度让王勋只得调转马头避让,上下翻飞的鞭身如银蛇舞动,声东击西的一个挥击,令疲于应付的王勋露了破绽,一鞭抖击击中肋下。江彬这才道出他选鞭的缘由,所谓以长击短,以柔克刚。 第三局两人回到府里比所谓的谋略。拿了棋子在地图上比划了两个多时辰,直到王继遣人来唤二人用膳,王勋这才一挥衣袖认输道:“除了酒,左都督还要什么?” 江彬将黑白分明的棋子收回紫砂罐里:“望王总兵上书,边军与京军对调。” 王勋听了不禁神色一凝。 京军为卫军精锐,宿卫京师,战时为首当其冲的主力。而边军则是防御蒙古兵的戍守军队,分布于东起鸭绿江、西抵嘉峪关的九个军镇,江彬初为蔚州卫指挥佥事,蔚州属大同,王继手下的不少兵也都是江彬一手带的,无不对他敬佩,人都说江彬祖坟冒青烟了才为正德皇帝赏识,王勋却觉得江彬这人并不简单,故而今日试他一试,只未料到他竟会提此等要求。 “左都督已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还需借此自固?” “这都督有名无实。”江彬卷起地图道,“王总兵在朝中的人脉,除却说不上话的武将,便是以利圈着的文臣,王总兵当真觉着这些人可信?” 江彬笃信,王勋虽是武将,却有着不输于文臣的精明,故而才能一举爬上总兵的位置,王勋虽年轻,却也见惯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这要有个风吹草动,那些个被收买的文官必定是义正言辞地与他撇清关系,甚至为表清白使劲往他身上泼脏水。 “王总兵若应了我这一条,我定会念着这份恩情。更何况如今宣府等边邑频遭鞑子侵扰,京军毕竟是精锐……” 王勋沉默着打量江彬片刻,忽的一笑:“左都督这算盘可打得好!我若上疏,即使无法引边军入京,至少令朝中知晓你我‘同仇敌忾’?” “我与令兄结拜,本是自家兄弟。” “自家兄弟便是这般算计的? “王总兵,我敬令兄也敬你,断不会对二位不利,我今日说这些便不拿你当外人。你若不愿,我也不强人所难。”说着便跨出门去。 之后,江彬四处走动,又叫来来自京城的驿使问话,得知正德皇帝因了文官们对于“天下第一大酒楼”的喋喋不休而几日未早朝了。 江彬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回王继府邸,却见了等候多时的一名锦衣卫。 “皇上请左都督即刻前往陪都。” ☆、第十一章 阳明心学 江彬得了此令,只得告别王继,跟随那锦衣卫前往南京。南京襟江带河、山川秀美,江彬一路走走停停的,在翌日傍晚才到达了南京丹徒年近花甲的华盖殿大学士吏部尚书杨一清家中。 江彬被人引进来,就见了堂屋里抱着杨一清的小侄子喂饭的正德皇帝。杨一清同父异母的幼弟与他差了近二十岁,故而小侄子才两岁半,但这年纪的孩子已会认人,看生人给自己喂饭自然是不依,吃下去的又吐来,弄得正德皇帝满身的饭粒。与一边的奶妈以及御马监太监张忠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正德皇帝的好脾气,他耐心地将杨一清的小侄子吐在他身上的饭粒一颗颗摘下来,再塞进小侄子的嘴里。江彬看不下去了,上前从正德皇帝怀里抢过小侄子塞回奶妈怀里:“杨尚书呢?” “书房里。”正德皇帝倒是丝毫不觉得把别人家当自己家把别人侄子当自己侄子有什么不妥之处。 “这几日可真是乐不思蜀了?” “皇上何必理会那些个……” “说的你。”正德皇帝用小孩的手拍江彬鼻子。 江彬低头反省,正德皇帝撇了撇嘴道:“换身衣服去!待会儿见客。” 江彬知正德皇帝说的贵客是谁,但也知道正德皇帝只带张忠亲自到南京,见的绝不是平凡人物。 等江彬换好衣服,张忠已在外头等着了。江彬整日跟着正德皇帝奔走,有段时间未见过张忠了,见他受了命令在此等着给自己带路便客气道:“劳烦张公公。” 张忠点了点头,带着他往中厅走。 厅里,除了坐在上座的正德皇帝,便是兵部尚书杨一清、南京兵部尚书乔宇,南京镇守太监杨俟以及另两名陌生男子。 乔宇起身向江彬介绍那脸生的二人。其中一戴方巾着道袍的细眉长眼的名王琼,字德华,二十二岁中举,于平定州游冠山时遇乔宇,结为管鲍之交。二十六岁登进士,授为工部主事,后又任都水郎中,因治理漕河功绩显著,得朝廷赏识,弘治九年至正德元年,先后升任山东、河南参政、河南右布政使、右副都御史督盐政。正德三年,改任吏部右侍郎,却正值刘瑾等阉党专政,官员入奏须先具“红本”拜谒刘瑾,王琼为人正直不兴这套,终被刘瑾赶去南京任吏部尚书,又缝故友乔宇,受其引荐。 而另一位戴东坡巾着青色行衣的欣面秀眉的则是被王琼荐以“可保天下太平”的王守仁。王守仁,字伯安,出身于官宦世家,十岁能诗,十三岁通读兵法,十四岁出游边关,二十二岁考进士不中,当时杨一清的同门师兄如今的内阁首辅李东阳道其必成大器,但也有嫉才者言其若中上第必目中无人,故而王守仁二十五岁再考时被忌者所压,又未中第,直至二十八岁方考取进士,授兵部主事,三十岁时因反刘瑾,于正德元年被谪贬为贵州龙场驿丞。 正德皇帝于杨一清府上赖着不走,也正是等这二人。 江彬与二人行了礼,心中不免奇怪,上回在南京见了乔宇还铁面无私地将正德皇帝关在城门外,这回却私底下引荐贤才给正德皇帝。难道说这君臣二人的关系远比世人所以为的要密切?或许之前南京那一幕闹剧也是做给旁人看的。若真是如此,这引荐的二人除了当年都为刘瑾所驱逐之外,必有别的令正德皇帝亲自接见的独特之处。 正德皇帝此时也早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态度,摈退左右,只留了张忠一人道:“这几日听伯安与阳明先生一席话,当真是醍醐灌顶,故而招了我义子江彬来此见过,日后有要事相议,不消瞒他。” 江彬刚落座就听了正德皇帝这番话,忙又起身向几位行礼。 杨一清是见过他的,白眉毛一动白胡子一抖,似是笑了笑。乔宇照例板着张脸没什么表情。王琼向江彬微微颔首,王守仁打量了一下江彬道:“左都督为官,所为何故?” 江彬一愣,不知王守仁为何会问出这句,见其他几人也都略有些惊讶却都没打断的意思,便也恭恭敬敬道:“但求无愧于心。” “何谓心之本?” “善恶是非。” “何谓‘善’,何谓‘恶’?” “顺应天理即为‘善’,否,则为‘恶’。” “若你之‘善’,乃旁人眼中‘恶’,当如何顺应天理?” 江彬心中一紧,竟一时答不上来。 善恶无非是个人按着心中的“天理”所作的定夺,他又如何断定,他的为善去恶,便是旁人眼中的良知善举?江彬之前从未动摇过造福百姓之心,即使踩着鄙夷和唾骂爬上高位也在所不惜,可如今,面对王守仁的质问,他却忽然难以自圆其说。为了达成他所谓之‘善’,而不惜为恶,这也是顺应天理?江彬还未走到这一步,却也能预见,将来的不择手段。 “多谢先生教诲。” 江彬深深一拜,却知已无退路。 ☆、第十二章 知行合一 王阳明那双眼能看透江彬似的,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之后几人一同围着吃饭,随意说了些关于京城的事,正德皇帝也提到了他新开的酒楼,又问杨一清那些个铁券可有收到,杨一清抖着胡子专心嚼米饭。 吃完饭后,正德皇帝便与杨一清等道别,杨一清又陪着他里里外外地走了一圈,行至书房,正德皇帝对着书架感叹:“哎呀!杨尚书的《文献通考》竟有二百零二册!不像我宫里头只寥寥六十册。” 杨一清胡子一抖下令将这二百零二册打包了给正德皇帝带着。 闲步曲桥,正德皇帝对着叠石假山感叹:“哎呀!杨尚书的这几盆盆景真是巧夺天工!不像宫里头那些个歪瓜裂枣……” 杨尚书面不改色地令下人将两盆盆景打包好给正德皇帝带着。 漫步花苑,正德皇帝对着一垂髫小儿感叹:“哎呀!杨尚书这侍童长得好水灵啊!不像宫里头那些个……” “皇上……”杨一清轻咳一声道,“那是我长孙……” 正德皇帝“哦”了声,使劲揉了揉那垂髫小儿:“之前怎没见过?” “今日方来的。” 江彬心道杨大人必是知道正德皇帝爱折腾才将长孙藏了起来,哪想在这里遇上,等正德皇帝一走,那没管住孩子的奶妈可得被数落了。 正德皇帝搜刮了一圈后心满意足地让江彬和张忠替他捧着书和盆栽上了马车。 回去的路上,正德皇帝把脑袋搁在江彬的肚子上:“你这些天可是在王继那儿过的?” 江彬有些惊讶,正德皇帝怎知道他并非住在自己家中?但转念一想,无论东厂西厂都是无孔不入的,正德皇帝若想知道谁的动向还不容易?于是点头称是。 “说说,都做了什么?” 江彬看正德皇帝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却仍警惕着,生怕他忽然问出王勋的名字,只挑些日常事务说。 正德皇帝听了会儿觉得没劲,挥挥手打断道:“想听你说句可心的,怎的比登天还难?” 江彬闭了嘴,正德皇帝自觉无趣,叹了口气道:“之前让丛兰递的那题本,被扣在了内阁,说是朝中并无此人。” 江彬一愣,这才明白正德皇帝亲自来找扬一清的用意。 关于之前那题本,内阁大学士们自然能猜到这所谓“威武大将军朱寿”落款是正德皇帝的戏弄,但即使如此,他们也敢于明着装糊涂,与正德皇帝打太极,这也难怪正德皇帝要“曲线救国”地跑来找尚在养病的内阁成员之一的杨一清当和事老,向同门师兄也即是如今的内阁首辅李东阳说情。但依照杨一清对正德皇帝的态度以及正德皇帝此时的唉声叹气来看,这事多半没成。这也难怪,杨阁老这把年纪了,只想致仕后过着含饴弄孙的清闲日子,他若掺和了此事,难保不会被秋后算账。至于在杨一清府上召见王琼、王守仁究竟是商议什么,便不得而知了。但正德皇帝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你叔父的事,我也让锦衣卫帮着查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令江彬心中一紧。这好似关怀备至的话同时也暗示着,正德皇帝仍旧在使唤依旧是锦衣卫指挥使钱宁,这也就表示,钱宁对他仍有威胁。 正德皇帝一双眼盯着江彬,捕捉着他脸上细微的变化,江彬感觉到那股探究的视线,忙换上恭敬的神色道:“多谢皇上!” 正德皇帝拖长了音“嗯”了声,闭上眼道:“阳明先生方才问你的话,也曾问过我。” 江彬一愣:“那皇上答的什么?” 正德皇帝笑了:“我道阳明先生不也曾深信朱子的‘格物致知’,连‘格’了竹子七日后方悟圣贤之言亦有差池?知行合一大抵如此,先生要我明赏罚、量情法、重纲纪,总先要允我有为己之心,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可己,方能成己。” 江彬知正德皇帝这话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不禁释然道:“皇上所言极是。” 便就摸着良知,悟这人欲与天理,何须在意世人眼光,百年后自有盖棺定论。 “你我本殊途同归,百官们既已替我想好了谥号,我又何必辜负‘武宗’之名?” 江彬皱眉,方要说什么,马车却停了下来。 江彬警惕地坐直了身子掀开帘子,就见了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跪在马车外头:“禀皇上,鞑靼王子巴秃猛可率兵五万攻入宣府,杀守备赵瑛与都指挥使王继。” ☆、第十三章 秋雨 天地为愁,草木凄悲。 断了悬索的吊桥僵硬地垂着,其下本就积了淤泥的皇堑被填了好些个沙袋,直接便能从那上头入得城内。越过南关的月城和瓮城,自一片狼籍的昌平门入内,便见了满目疮痍。 卫所幸存的军士一蹶不振地搬运着同伴残缺的尸体,无依无靠的妇孺孩童哭成一片。满地都是为马踏碎的器皿与撕烂的布匹,江彬唯有下马,步行前往万全都指挥使司衙门。 从南门走到鼓楼的这一路,江彬见到曾殷勤款待过他的布店老妇人跪在儿子残缺的尸首旁痛哭,不肯多收他酒钱的老板娘四处翻找着丈夫的残肢,说着要像江彬般成为一名武将的豆蔻年华的男孩背对着江彬蜷缩在角落里,能看见贯穿腹部的一个血窟窿。江彬不敢再看,一日前还温情脉脉的故乡,如今已成了恸哭不绝于耳的炼狱。 江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万全都指挥使司衙门的,那门上的绿油兽面摆锡环只剩了半只,枋柱上的瑞兽已面目全非,檐桷青碧绘被熏黑一溜,透着股焦味,而为浇灭这火所残留的水渍尚未干涸。不同于外头撕心裂肺的嚎哭,衙门里静得诡异。江彬方入厅堂,便见了跪在地上的几行官员。江彬站了片刻,才鼓起勇气绕过这些个刚经过一场恶仗的狼狈不堪的武官。 最前头搁着的,是六具尸体——都指挥同知一人、都指挥佥事二人、都司所辖卫所指挥使二人,以及…… 几支断箭斜斜穿透匆匆披上的铠甲,触目惊心的伤口宛如长在皮肉上的嘴,吐出的血水早已干涸,只绝望地半张着。 这些皮开肉绽的画面,江彬见得多了,可却没有哪次如此刻这般痛不欲生。江彬走到他跟前,跪了下来,一寸寸地看,一寸寸地记,直到目光移到王继肩头,才发现那血肉模糊的颈项上竟是空空一片…… 跪在最前头的都指挥同知李时春终于抬起头来,红着眼哽咽道:“都指挥使的头颅……尚挂于鞑子帐外……” 鞑靼小王子巴秃猛可此次率兵进攻宣府,不为着侵占而只为着抢掠。游牧民族向来缺少铁、盐、布之类的用品,故而在不得贡市之时,便冲进边邑强抢一番。以往鞑子们至宣府通常是抢完就走,只这次因了那巴秃猛可的统领而格外猖狂,对所有抵抗的格杀勿论,连主将的头颅都一并带走。 听到此处,众将领皆是动容,追随王继多年的都指挥佥事王伦“哐”地砸下头盔,起身就往外跑,离他最近的佥书官一把抱住他的脚:“干什么去?白白送命!” 年轻气盛的王伦听不进劝,泪水流过脸颊,喊着要与那些个鞑子同归于尽。这撕心裂肺的怒吼,仿佛一根导火线,霎时燃起了所有人压抑的悲愤。有人站起来,说要与都指挥佥事同去,也有尚且理智的,一再劝说不要贸然行事。原本一片死气沉沉的都指挥使司衙门大堂里,霎时间乱成一团。正吵得厉害,不知谁吼了声:“且听左都督如何说!” 这一嗓子让众人静了下来,齐齐将目光投向始终沉默地跪着的江彬。江彬却仍旧对着王继的尸体面无表情。 他想起与王继初见时的剑拔弩张,比试后的心心相惜,交心时的无话不谈,结拜时的情深意重……江彬在南京时还想着之前走得匆忙都未好好道别,等回去了要好好赔罪,再和王继一同喝王勋带去的酒……可如今,这一切,戛然而止在这被一刀斩断的颈间。在最激烈的情绪小的没理智前,麻木地问一句:“王总兵可知晓?” 那佥书官恭敬道:“已命人前往大同。” 话未完,却见一挂着东厂腰牌的小太监从门外疾步而来,气喘吁吁地到了江彬边上,一躬身附耳道:“左都督,皇上让小的带话说,王总兵因巡抚告发一月前擅杀求贡使节一事,尚于大同等候三司会审……” 明蒙通贡,始自永乐年间。弘治年间,达延汗为了征讨满教赍阿固勒呼,移帐于鄂尔多斯,明军误以为入掠,发兵袭击,双方中断贡市关。正德皇帝继位以来,便常有蒙古各部落使节前来求贡,这事本该由礼部管辖,王勋却擅杀使节,这个罪名可大可小。然而总兵一职非同小可,正德皇帝今日冒着动摇军心的风险将王勋软禁起来,恐怕是王勋早就知道了宣府之事……正德皇帝如今令人前来告知,必定是不打算在近日放背负丧兄之痛的王勋出来了。 眼看着众人都等着他决断,江彬唯有在那太监告辞后下了决心道:“我与王大哥结拜在先,如今王总兵脱不开身,便由我来操办后事。” 众人面面相觑,但也觉得江彬不会在此事上欺瞒他们。 “寻人备棺,今晚便入殓,待明日阴阳生来,选个时日下葬……” “可都指挥使尚无全尸!”王伦这一声令原本压抑下的疼痛又翻滚上来,嗡嗡作响地敲打着脑仁,窃窃私语与恸哭声连成一片。 江彬抽刀反手拍上去,王伦被刮得一愣。 “我大哥的坟自要用鞑子头颅来祭!可当下意气用事又有何用?大哥平日里便是这般教你等的?” 王伦脸上一道血印子,却是垂着头再不敢吱声,其他人也都跟着安静下来。 “火葬!”江彬摸到腰间的鞭子,掷地有声道:“王总兵若问起,便说是我的主意。” 之后,无人再有异议,听着江彬的指挥各就其位。 外头未曾间断的号哭声中,阴云渐渐积聚,将如血残阳遮得看不出端倪。潇潇秋雨很快便会将这一场哀鸿遍野的杀戮冲刷得不留痕迹,只秋风穿透残垣时的呜咽,久久萦绕不去。 ☆、第十四章 羊羔酒 雨前江彬命人将尸骨清理干净,修葺房屋、整顿街道,并写信给张忠,联系一党的文官联名上书恳请下拨粮、盐、棉、布等物资,迎接将要到来的寒冬。正德皇帝本就有此意,只是脱不开身,见了这奏章自然速速批了,内阁也只在数量上做些计较,在正德皇帝的催促下,下发物资也算得及时,只是随之而来的还有针对宣府武将的弹劾。 再过几日便是冬至,宣府的百姓们都赶在冬至前入殓出殡销户,无丧葬之资的,便到都指挥使司找户房、礼房报备。江彬指挥户房核对民户发放物资后,又指挥工房替百姓修葺房屋,清理河道。这些活儿本不需要身为左都督的江彬事无巨细地统领,但只要歇下片刻,脑海中便交替着王继生前的模样与死后的惨状,一刻也不停歇,唯有以这种方式来麻痹心中无从发泄的愤懑与怨恨。 “左都督,歇会儿吧!”初见时对他冷言冷语的李时春在这几日相处中也知从前是误会了江彬,心中有些愧疚。 江彬眼下两弯青黑,接过李时春递来的茶碗揭盖吹开热气抿一口道:“我歇还不如不歇,倒是你,也不回去瞧瞧?” 此次宣府遭袭,李时春得知妻子与老母无恙,只是受了点惊吓,便终日陪着江彬忙和,也未回去看上一眼。 “有我婆娘照应着,不急。”李时春对于他那胆大心细的妻子,最是信任,也最是得意。 江彬笑了笑,忽然有些羡慕,若总有那么个人也这般为自己守着,便也不至于过于消沉。想到仍旧杳无音讯的江梓卿,江彬不禁叹一口气。正在这时候,有人来报,说有东厂太监求见。那位来传正德皇帝的手谕,上头写着希望江彬尽快回京。江彬其实也知道,自己在宣府逗留数日,难免授予言官关于“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话柄,正德皇帝必定替他挡了许多冷箭,也是时候该回去了,但回去前他还有一处要去。 大同离宣府也就一日的路程。江彬告别了万全都指挥使司的诸位与感激涕零的父老乡亲,带着王继的骨灰独自前往大同。大同为九边之甲,控塞扼垣,悍蔽京师,与宣府地位不相上下,自也是重兵把守。然而江彬到了城门外便有识他的守卫前去通报,片刻后,镇戍太监郭敬带了轿子前来迎接。 宣德以后,凡有镇守总兵处均设镇戍宦官,负责监督将领,协助军务,整饬军纪边防,制衡总兵地位。照理说,这位镇守太监与大同总兵王勋之间该是关系微妙,犯不着对江彬示好,江彬琢磨着,或许这位郭敬与张忠之间有什么关系。郭敬也没多问,带着江彬直奔总兵府,江彬这才醒悟过来,能猜到他来大同目的并授予他见被软禁的王勋的特权的,举朝上下唯有一人。世人都说正德皇帝是听信佞臣的昏君,但与正德皇帝朝夕相处的江彬明白,看似漫不经心的正德皇帝,从未让任何事脱离他的掌控,哪怕一分一毫。 为了掩盖江彬身份,轿子直接抬进了总兵府,江彬下了轿,郭敬让仆人进去通报。须臾那仆从出来,领着江彬来到庭院里。一路上遇到的下人都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不敢多看江彬一眼,那噤若寒蝉的摸样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悲。 王勋就坐在庭院的桥亭中,凝视着石孔桥下的荷花池。这荷花池,王继的府里也有,如今早已干涸,几支折了腰的枯黄,死气沉沉地将头埋在淤泥里。江彬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玉石骨灰盅双手捧上:“该你送他最后一程,是我擅作主张。” 王勋却不接,依旧望着那一池萧瑟道:“我无颜见他。” 江彬便也那样捧着:“难道我便问心无愧?” 王勋沉默片刻,终是将兄长的骨灰盅接过了抱在怀里,随即又一声不吭地转向那荷花池。江彬也便坐下来陪着王勋发呆。初次见面便斗了三回合的二人,此刻却平和得仿佛垂暮之年的故友。夕阳西下,倦鸟归巢。不知尘归尘土归土后,可还有相见的一日。 “拿酒来。”王勋忽而对一旁的仆从道。 酒,还是上回王勋带的羊羔酒,只那时江彬被正德皇帝忽悠,没顾上喝便走了。以黍米、羊肉、鲜果、药材为料,混合着肉香、杏仁香、中药香的琥珀色酒液,醇厚绵甜、余味悠长。 两人闷头喝完一坛,却只觉着满嘴苦涩。这苦,从味蕾渗进血液,越喝越痛得清明。拍去第二坛泥封,满眼通红的王勋又替江彬满上:“这回是我莽撞,劳烦左都督带个话……” 江彬看着一盏琥珀里映照的桂月:“但说无妨。” 王勋搁下酒注道:“我将呈请解职归田,待葬兄祭祖后,去拜访几位故友。” 江彬点了点头。此次告发虽是正德皇帝授意的,但那些个想拉拢或想弹劾王勋的却都死死盯着这把柄,要收场并不那么容易。这是折中的法子,不伤及文臣与正德皇帝的面子,也可暂时保住王勋的势力。 两人又喝了一坛,醉了也不上脸的王勋舌头终于有些不灵活了:“上回说好给你那两坛,他定是埋在酒窖里……想着等你回来……”王勋合了眼,“你若还记得……下回带一坛与我……我定……我定……”话未完,便头一点睡了过去。 江彬喊了几声没喊醒,唯有和仆从一同将王勋扶回房里。 翌日,王勋尚未起来,江彬便告别了郭敬,马不停蹄地往京城赶。回到豹房时,正值冬至,正德皇帝去郊外祭祀尚未回来,正排演新曲的乐女们的笑声此刻听来竟如此刺耳。 江彬回了自己的宅院——正德皇帝赐予的义子府。江彬没有坐轿子,走到一半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这雨,勾着那惨淡的回忆渗进江彬心里,这潮湿,无法沥干,却也找不到宣泄的途径。江彬从未觉着如此无力过。那一日,满靴泥尘的王继还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说“若真能如此”,可如今,这手已冰冷,被自己亲手入了火,真正的挫骨扬灰…… 失魂落魄地走到宅院前,守门人见他脸色不好,忙殷勤地为他开门。那兽头门环朝江彬呲牙裂嘴的,全然没有家的感觉。此次宣府镇的家并未遭劫,但家人不在了,留着的不过是个空壳。 总管吴伯听人报说江彬回来,慌忙出来送伞。庭院被老仆人打理得很干净,分明是深秋,却只有雨打的几片落叶。这份干净在江彬看来却像那些个满嘴仁义道德实则为了一己之私而藏匿王继题本的文官的端正的嘴脸。 “没事,都下去吧,我歇会儿……”江彬对打算伺候她擦干身子的两名丫鬟道。那两名丫鬟对望一眼,乖乖退出去带上了门。江彬自己擦干身子,换上熏过的中衣,便躺在了正德皇帝颇为中意的那张梨木床榻上。 累日的疲惫,令江彬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梦里,又见了王继,他握着江彬的手反复说着什么,只江彬周身笼着层雾,朦朦胧胧听不分明。渐渐的,那声音远了,王继的面容倒映在那一杯琥珀色的羊羔酒中。一滴雨落入杯中,对面满眼血丝的王勋说,你为何不喝? 江彬端着那杯酒道:“苦……” 满嘴的苦,满心的涩…… 江彬皱着眉醒了过来,入眼的是黑暗中帐上长得好似发丝的穗子,配上那上头一个穿着珠子的结,宛如一颗巴掌大的头颅……江彬猛地坐起身,直到暖意被吸食得只剩冗长的寂寞。 雨似乎停了,偶尔屋檐上几滴水,在窗户纸上投下滴落的影。外头定是红透了的天,浓重的夜色埋没了皎洁的月。 不习惯人伺候的江彬披衣下床,点燃灯才觉着渴得很。倒了杯凉水仰头喝下,那冰冷便顺着喉头滑到肚里,胃部开始隐隐作痛。江彬的胃病是当指挥佥事的时候落下的,忙起来有一顿没一顿的,又没人顾着。前些日子吃了吴杰开的方子好了些许,但一饿起来就疼得厉害。江彬想起身去灶房看看可有什么能填肚子,手把上门时就听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江彬拉开门,正与提着食盒的一人打了个照面。那人“哟”了一声,稳住食盒这才打量着江彬道:“醒了?” 江彬望着仍穿着祭祀衮服的正德皇帝愣在那儿不知该如何反应。正德皇帝倒不在意,几步走入他房里,将食盒往桌上一放,一一取出里头的盘碟。香油烧饼、砂馅小馒头、俜羊肉、清蒸鸡、椒醋鹅、烧猪肉……都是清淡的吃食,却做得精细。 “你醒得倒巧,快一同吃些!” 江彬莫名地被按到桌前,莫名地被塞了碗筷,莫名地看着碗里堆起了一座小山。唤来丫鬟温酒的正德皇帝嚼着烧饼问他:“你怎不吃?” 正德皇帝衣上还沾着水珠,发丝也垂了两缕在额前,这模样显然是匆忙赶来的。 “皇上怎不回宫?” “你怎不祭祖?” 江彬摩挲着酒杯道:“父母死于霍乱,父是弃儿,不知祖籍。” 正德皇帝“哦”了声,随即站起身绕到江彬身旁,一把将他揽在怀里:“这不还有义父?” 江彬僵着身子推了推:“王总兵托我带句话。” 正德皇帝听完江彬的转述,只一颔首,随即松开手,继续对桌饮酒。一壶下肚,江彬身子暖了许多,正德皇帝嚷着头疼,脱了衮服便往江彬床上一滚,随后露出个脑袋招手道:“过来!” 江彬无奈,熄了灯在正德皇帝身旁和衣而卧。床榻上挤着两个男人,稍稍一动便“嘎吱嘎吱”地响。正德皇帝想听的显然不是“床叫”,一侧身一掀被将江彬拢进怀里。隔着衣料传来的体温,陌生而撩人。正德皇帝伸了手,解开江彬的发髻,那紧绷的神经似乎也随着发丝松懈下来,披散在身后。但满嘴酒气的正德皇帝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拇指放在江彬的太阳穴,轻轻揉按着。灼热的呼吸喷在脸上,江彬在黑暗中带着迷茫望着近在咫尺的正德皇帝。 “明日我便让王勋交了官印,回去安葬王继。” 江彬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可苦了你。” 江彬没说话,他知道,正德皇帝为了满足他那点越俎代庖的私欲,没少替他挡言官的冷箭。 正德皇帝心疼地顺着他的毛,片刻后,又叹了口气道:“龙不可脱于渊,人不可脱于权……我终是迟这一步。” 江彬抬头,看着月色下半边脸隐在阴影中的正德皇帝,他的语气中满是浓得化不开的倦意,一阵心酸涌上来,江彬便再没推开那搂上来的手。 “皇上若真能成这治世,臣落个兔死狗烹又何妨?” 正德皇帝拨弄着江彬肋下系带:“何来兔死狗烹?” 江彬知道正德皇帝还等着他回话,便安心地一闭眼睡了过去。正德皇帝无奈地凑过去,撩开发丝在那颈项上啃下个牙印。 ☆、第十五章 致仕 翌日,江彬顶着后颈的一排牙印伺候正德皇帝洗漱,再自行束发更衣,抓了俩昨天剩的烧饼便拉着正德皇帝上路。 轿子里,正德皇帝边啃烧饼边欣赏自己留在江彬颈间的杰作:“不怕旁人说闲话了?” 江彬拍去正德皇帝说话时喷到他身上的芝麻:“臣亦不负义子之名。” 正德皇帝笑着喂“义子”吃饼,虎口被咬了一圈牙印。 早朝上,针对宣府镇遭抢掠一事,手执笏板的文官们先是按品级各抒己见,随后便开始分几派引经据典地谩骂。正德皇帝在上头端着架子看好戏,纠仪的鸿胪寺官在下头奋笔疾书。王勋的事自然也有人提及,但很快又被扯到宣府一事上。江彬一言不发,却被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了好几回。最终这场争论以内阁首辅了李东阳的调节而暂告一段落。 之后几日,江彬照例上完早朝去都督府办公,晚上则回豹房陪正德皇帝用膳。在宫女所奏的乐府管弦乐中,菜肴齐整地罗列开来。桌案设了两张,江彬坐的原是皇后的位置,但正德皇帝非要他坐,他便也只能觍着脸承这“义子”之名。用膳完毕后,正德皇帝照例赐膳给司礼监太监张永、御用监太监谷大用以及伶人臧贤。伶人向来地位卑下,列入乐户,世世代代不得为良。但被正德皇帝收入豹房的伶人则不同,那是祖上冒青烟方修来的福分。 臧贤也是个极懂分寸的,他深知自己被留在正德皇帝身边的用意,从不逾越,正德皇帝便也乐得在造访不愿入宫的徐霖时,带上臧贤一同前往。徐霖若谱新曲,便教臧贤唱上一段,这一个颇有才情,一个颇有悟性,倒也相得益彰。江彬虽不精通音律,却也好书法篆刻,常常跟了正德皇帝同去,便与徐霖也有些交情,甚为佩服他只入世不入仕的清高。但对于臧贤,江彬却无亲近之感。臧贤入戏时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出戏时则性情寡淡、沉默寡言,真哄得他开口,也是言辞间滴水不漏,教人看不透心思。世人都道伶人无情,江彬却渐渐察觉臧贤在对上徐霖时,那不动声色中,会偶有一丝出不了戏的情意。 “皇上非留着臧贤不可?” 那日跨入室内,待铜炉烧暖了,江彬便忽而想起般问正德皇帝道。 “你莫不是怕他抢了你在言官口中的戏份?” 江彬被正德皇帝调侃惯了,也便随口接道:“我还能翻云覆雨不成?” 正德皇帝笑了,笑得江彬背后一阵阴冷。 正德皇帝挥退左右,指了指案几上的一叠奏章。 江彬走过去,拿了最上头的翻看,那是正三品的辽东都指挥佥事萧滓的奏水。奏水是以个人之名呈送的奏本,所奏之事多在本职之外,故而不必知会上级,也不必另具副本。在这封奏本中,萧滓言,边军骁悍远胜京军,望能互调操练。这奏本言简意赅,江彬却捧着看了一炷香的功夫。 萧滓与王勋八拜之交的关系,人尽皆知,而江彬返京前探望王勋之事,也是人尽皆知。 正德皇帝来回踱了几步,忽地停下,捻起江彬手中的奏本抖了抖:“你的意思?” 江彬也不否认,接过正德皇帝手中的奏章,细心折好,又摆回案上,堆得齐整。正德皇帝看他片刻,猛一挥袖,折好的奏章便又散开来落了一地。江彬弯腰去捡,却被正德皇帝反剪了手压在案上。 “我倒不知,左都督与王总兵竟有这等交情。” 江彬手被搅得生疼,脸贴着冰冷的案几,那寒意一直渗入心底:“皇上留我至今,当真是要我以色侍君?” 王继已逝,鞑子来去如入无人之境,江彬却只能顶着个左都督的名头,陪正德皇帝吟诗作曲。 正德皇帝松了手面无表情道:“你终是因宣府之事迁怒于我。” 江彬跪下,头压得极低:“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正德皇帝吼完,却又在僵持片刻后,坐回椅上道,“罢了罢了!身边本就没几个能说话的……连你也变着法算计!” 江彬听了仍是垂着头道:“皇上曾言——‘龙不可脱于渊,人不可脱于权。’” 如今“位高权重”,一旦失势,便是万劫不复。 “你也曾说,兔死狗烹。” 韬光养晦,不过为一鸣惊人,然天命攸归,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江彬抬头,与正德皇帝四目相对。 正德皇帝忽地记起那人曾揶揄道:“‘彬’属木,‘燳’属火,木生火,肝护心。” 跟前这人当真是他的命数,是劫,是缘,犹未可知。 “日后莫在我眼皮底下耍这等把戏!” 江彬深深一拜。 那俯身而下的距离,便是所谓君臣之别了。 翌日,正德皇帝便命内阁首辅李东阳拟旨,令宣府军三千与京师对调操练,李首辅当日便上疏十不便: “京边各有分地,有急互相应援,今无事而动,不便一也; 以不习战阵者尝边,隳国威,不便二也; 内师遽出,耳目惊疑,不便三也。京军倚恃内势,或至淫掠不律,将官护短,穷边隐忍不敢言,不便四也; 边军入内,狎恩市爱,傲睨军民,蔑视官府,不便五也; 违远乡井,抛弃骨肉,或风气寒暖不宜,或道里供给不续,不便六也; 粮草之外,必有行粮,布花之外,更须赏赉,非紧急不得已之时,为糜费无极之计,不便七也; 往来交错,日无宁息,或变起于道途,或患生于肘腋,不便八也; 露京营之空虚,示中国之单弱,不便九也; 西北诸边,见报声息,唇齿之地,正须策应,脱有疏失,咎将谁归?不便十也。” 江彬看后也并不惊讶,只正德皇帝抚着那奏章道:“李首辅也工于书法,却谦虚说不如徐霖。” 江彬是知道李东阳的,他十七岁中进士后便平步青云,先后任翰林院编修、侍讲、太常寺少卿、礼部右侍郎。四十三岁时任文渊阁大学士。孝宗朱祐樘去世前,将正德皇帝托付给了刘健、谢迁与李东阳。刘健、谢迁在与刘瑾的争锋相对中锋芒毕露,最终被正德皇帝批了辞呈黯然退场。而李东阳却留了下来,在昔日挚友的奚落与同僚的冷嘲热讽中不动声色,直到出任首辅,与同门师弟杨一清联合张永一举铲除了刘瑾一党。然自刘瑾伏诛之日起,李东阳便萌生了退意。 “他总说要致仕让贤,我总也不准……” 正德皇帝还记得,他年少时,李东阳手把手地教他练字,那大草劲丽苍古、玲珑飞动,不可按抑,亦如他的才情,他的为人。 “可如今,怕是留不住了。” 第二日,正德皇帝不理会群臣谏奏,早朝后便守在奉天门之东的文渊阁门外索取草敕。 忠心耿耿的梁储出来劝了劝,不顶用。 持正不挠的蒋冕出来劝了劝,不顶用。 身体已无恙的杨一清出来劝了劝,依旧不顶用。 被正德皇帝拉着当垫背的江彬,时不时被出来劝谏的内阁大学士“报以青睐”,简直如芒在背,但一直等到未时,再未有内阁出来劝谏。 正德皇帝总觉着这群缩在文渊阁里的大学士定在密谋什么,果不其然,片刻后,内阁中资历最浅的刘忠走了出来,他朝正德皇帝笑了笑,随后放了只鸽子。那鸽子扑棱着翅膀从正德皇帝头顶飞过去,一刹那遮住日头,待正德皇帝适应了阳光才觉着似有一物坠在了自己的翼善冠上。 “它昨夜吃了糙米。”江彬对着那一坨黑白相间有条不紊地分析。 正德皇帝于是下令让锦衣卫速速去截获那只敢对天子不敬的鸽子。待那两名锦衣卫飞檐走壁的终于于谨身殿外追上那只鸽子时,却发现它已窝在一人怀里。 那人对两名气喘吁吁的锦衣卫笑了笑,当着他们的面撕碎了本绑在鸽腿上的纸条,扬手一抛,看着它兴高采烈地飞走。 正德皇帝与江彬原地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盼到那两名锦衣卫回来,手中却无鸽子,正德皇帝刚想斥责,就见他们身后远远还跟了一人。 江彬尚未看清那人形貌,正德皇帝已一把拉着他朝奉天门一路狂奔。 江彬被拖得莫名,回头看一眼,却因离得远而看不清那人眉目,观其衣着该只是个二品官,只不知为何会让正德皇帝惊慌失色、避之不及。 奉天门面阔九间,进深三间,重檐歇山顶,汉白玉基座,凡早朝鼓起,文武官皆于此掖门外序立,而如今,这被百官朝见的九五之尊,却站在这奉天门前惊魂未定地回头眺望,见没人追来,这才松了口气。随即便找了个借口,躲神机营去了。 江彬独自回到豹房,闲来无事,便抄起一份邸报翻看。这邸报乃传政事、释律法、刊刑案的官印之物,江彬翻着翻着便翻到了一道任命——南京户部尚书杨廷和,因修书功成召还,授文渊阁大学士,迁吏部尚书,进谨身殿大学士。” 杨廷和…… 江彬念着,便觉着有些熟悉,随意问了个小太监,便得知这杨廷和,字介夫,生于官宦之家。八岁通读四书五经,十二岁中举人,十九岁中进士,二十岁为翰林,三十二岁为经筵讲官,三十四岁为大学士,三十六岁任詹事府詹事,专典诰赦,侍讲读,教授当时仍是皇太子的正德皇帝。正德二年,杨廷和因得罪一手遮天的刘瑾,被调往南京任户部尚书。 南京…… 江彬忽而忆起那日与正德皇帝自南京归来时,马车里那一瞥的半边身影,同是红袍,同是那般清瘦的身形…… 傍晚,正德皇帝回来,更衣时便兴冲冲道:“我已拟了中旨,你瞧瞧!” 中旨,即是皇帝不经内阁商议直接下令的旨意。正德皇帝亲自起草的这份中旨上写着命江彬率宣府边军入京城豹房。 “先入京吧!日后再调京军过去。” 江彬看过却道:“不还有封驳权?”若内阁齐心,将这旨意退回去简直易如反掌。 “我将上回卖铁券剩的钱都给了张永,让他一一送去内阁大学士府上。” 江彬听后一愣,觉得这招甚为阴损,皇上行贿,谁敢不收? “可李首辅与杨尚书……” 李东阳与杨一清可是内阁里最有分量的人物,他们若不同意,其余几个再如何鼓捣也无济于事。 “我自有法子。” 三日后,正德皇帝于谨身殿召集大学事议事,谨身殿位于华盖殿后,是每年除夕赐宴外藩王公的场所,气势恢宏,规格颇高。正德皇帝在此处宴请诸位内阁大学士,自然是为表诚意。诸位大学士却都拘束得很,只干瞪着丝竹罗衣舞纷飞,偶尔吃几口,尴尬地聊两句。 跟在正德皇帝身旁的江彬注意到,那位方被调回京的杨廷和并不在场,心里便有些疑惑。 盛宴过后,正德皇帝便找了名头,挨个授予大学士以免死铁券。然而收了那铁券的,却都是灰溜溜的模样,好似捧着个烫手山芋似的。江彬知道,这些都是收下张永贿赂的,心中有愧,自是抬不起头来。席下未被正德皇帝授予铁券的唯二人——杨一清与李东阳。 授完了铁拳的正德皇帝,一挥手令乐师退下,终于提及今日的正事:“边军入京一事,搁置已久,不如今日给个说法,以多胜寡。”目光掠过诸位神色各异的大学士,“反对边军入京者,进前一步。” 一片静默中,有人垂眼,有人低头,有人干脆闭上了眼,却也有人整整衣襟,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正德皇帝的跟前。 那一年,正德皇帝尚年幼,犯了错被孝宗罚站,李东阳便站到他身后,悄无声息地挡去毒辣的日头,孝宗将他拉到一旁:“你能挡到几时?” “你想我挡到几时?” 孝宗别开眼:“能几时便几时,守这江山,庇我子嗣。” 江山依旧,当年为那人寄予厚望的皇子也已已羽翼丰满,如今,终于能卸下重任,回他墓前,与他说未尽之事。 李东阳面色平静地从怀里掏出一份早就写就的辞呈,呈到正德皇帝的跟前。 翌日,邸报上便登了三条令百官哗然的消息。 一为江彬领命率宣府边军入京操练。 二为李东阳上奏乞休,被准致仕,就此结束了他近五十年的官宦生涯。 三为谨身殿大学士杨廷和,接替李东阳出任内阁首辅。 ☆、第十六章 杨廷和 杨廷和,这位曾被正德皇帝称为“杨师傅”的人物,于南京蛰伏多年,终是重返京都,一举登上首辅之位,却是几日来并无动作,对于正德皇帝的童昏愚顽全然熟视无睹,被言官跳脚指责与正德皇帝有着不可告人的密谋,未尽首辅之职。杨廷和却依旧故我,悠闲得仿佛依旧身在陪都。 江彬总算明白,这一切都是正德皇帝算计好的,也难怪他会逼李东阳离开。可那日,于谨身殿接到文渊阁送来的鸽子,杨廷和便理所当然地去救助同僚,将正德皇帝吓得一溜烟跑了。若真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正德皇帝为何会见到这位“杨师傅”便唯恐避之不及?这个疑惑,自是不能从一听杨廷和之名便销声匿迹的正德皇帝那里得到解答,更何况此时的江彬,已不再是手无实权能任正德皇帝肆无忌惮地倒苦水的宠臣了。 他要成为正德皇帝的左膀右臂,便要随时做好被斩断以保全正德皇帝全身而退的准备。这几日,他都在豹房校场训练刚调来的边军。原本担任万全都指挥使司都指挥同知的李时春也被调了过来,作为江彬的下属。江彬练兵时,腰间总别着那根王继赠与的九节鞭。 两人常聚在一处用家乡话闲聊,聊着聊着,便会聊到王继,随后沉默以对。 小寒前,正德皇帝又下令调辽东、大同、延绥三镇边军入京,与如今在京城的宣府边军合称外四家军,皆由江彬统辖。又调了部分京军入了宣府,操练之余,担负起修葺吊桥,清理皇堑之责。之后为了平衡京军与边军势力,正德皇帝又成立了东官厅与西官厅。东官厅为京军精锐,西官厅则为入京边军,东西官厅合称为两官厅。而由京军三大营五军营、神机营、三千营精锐改制而成的十二团营,则被正德皇帝称为“老家”,俨然一家之主的架势,而十二团营原先由十二侯分掌,佐以都指挥,监以内臣。如今这一改制,大大削弱了侯爵的军权,此消彼长的,还有江彬的势力。 成为千夫所指的江彬感恩戴德地对正德皇帝道:“倒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你不是要权吗?”正德皇帝抬了抬眼皮。 随后便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正德皇帝也觉无趣,便召来负责探听宁王府动静的锦衣卫,询问吴太医的近况。那锦衣卫道一切如故,只吴太医看起来,似乎心事重重。 正德皇帝来了兴致:“怎么个心事重重法?”。 锦衣卫斟酌半晌道:“对宁王……再无不敬。” 所谓不敬,便是指那些个逾越之举。至于吴太医转了性的缘由,无非是宁王要娶亲了。对于此事,除了张锦以外其余包括宁王朱宸濠本人在内,都反应冷淡,因那即将嫁入王府的王妃是江西赫赫有名的强盗吴十三的女儿——吴瓶儿。虽然张锦一再向众人强调他亲眼见证了宁王与这位强盗的女儿在一年前偶遇时的一见钟情,但众人绞仍想不明白宁王为何会纳这样身份的女子为妃。疑惑归疑惑,既然是板上钉钉的事,该筹备的总要筹备起来,等一开春便将吴瓶儿迎进王府。王府内的供职人员事无巨细都要请示左长史刘卿,而刘卿无法决断的则要问朱宸濠。在刘卿踏板着脸踏破宁王书房的门槛时,平时屋里的常客吴太医却销声匿迹了,虽然他照例给宁王朱宸濠熬药,却都是由侍从送去的。对此,与吴杰熟稔的典膳宋慕常拉着吴杰一同做菜权当消遣。吴杰依旧是一派和气模样,只大多时间都是听宋师傅天南海北地闲扯。 是日,阴霾欲雨,宋师傅犯了风湿,吴杰给他敷药之际,他便嘱咐副典膳今日莫给王爷送饭,等他传了再去。吴杰听了神色一动,宋师傅唯有挠挠头解释:“每逢雨时,王爷都不许人进屋。” 吴杰听罢也未说什么,头嘱咐他好好歇着便走了。 不久后,那阴霾果然酿成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晚上,哄小兔子睡下后,吴杰想了想,还是往朱宸濠卧房去了。往常都会有两名仪卫守在门外,此刻却都不见了踪影。吴杰在被雨水打湿的廊里站了许久,方推门而入。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4节 屋里没有光亮,吴杰适应黑暗后,就见了床上蜷缩着的一团身影,卷着被子抖得厉害,吴杰忙上前点灯,将朱宸濠翻过来仔细查看,只见这位平日里不可一世的的王爷锁眉闭眼地颤抖着,嘴里喃喃着不知所谓的话语,好似梦呓,却怎么都叫不醒。吴杰伸手捉了他手腕凝神切脉,发现并无异样后又俯身渡了口气给他,却依旧没有止住这战栗。吴杰无法,唯有宽衣上床将他搂进怀里。触到中衣时才发现朱宸濠背后都湿透了,吴杰替他抹去额上的汗,臂膀收得更紧了些,这才稍稍平复了他的痛苦。 看不清埋在胸前的那张脸,却摸得出那显而易见的消瘦,之前经过自己的调理那一头枯黄本已黑了许多,可如今却又暗淡无光,呼应着他这几日的郁郁寡欢。与他冷战了大半个与的吴杰一瞬间便后悔了。是自己自作多情在先,又何必迁怒于他?纵然身份高贵,也终究是个凡人,凡人便逃不过七情六欲,躲不开世俗的禁锢,这所谓娶亲,或也有着别种苦衷,既是决定守他一生,又何必苛责? 这般想着,吴杰低头吻了吻怀中人的额头,听着雨声,等他的颤抖渐渐平息下去,直到平稳而绵长的呼吸暖在心头。 朱宸濠醒来的时候,只觉着身上清清爽爽的,衣服也换过了,手脚被捂得发热。昨夜那持续不断的痛苦中,意识却还存着一份清明,依稀记得有谁抱着自己轻轻抚着,好似年幼时窝在已记不清面貌的娘亲怀里时的心安与满足。 这一日,小兔子照例窝在吴杰怀里边享受顺毛边背书,随后背着背着便睡了过去,醒来时忽然记起中秋那会儿吴杰说要带他去看“一点红”的承诺。吴杰听小家伙提,不禁笑道:“这时节已无一点红,不如下雪时日去,看群鹤舞雪的景致。” 小兔子被吊起了胃口,日日对着天空祈雪。似乎是他的诚心感动了上天,没几日便下了场大雪,一夜间就没到了小腿肚。小兔子高兴坏了,兴致盎然地在被覆盖了银白的长春园里蹦来蹦去,吴杰怕他着凉,只能追着给他套衣服。 朱宸濠从圜殿处理完军务回来,正见了吴杰给小家伙戴帽子。那帽子两头尖,远看就像两只短小的兔耳,衬得冻得粉红的小脸愈加可爱。 “鄱阳湖!”小兔子蹦跶累了,停下来拉着吴杰袖子恳求。 吴杰将方领和下摆都镶着一圈兔毛的鹅黄罩甲给小兔子套上,看他两眼放光的模样,瞥一眼那站在不远处的身影,装模作样地叹气道: “这事可不是我说了算。” 小兔子垂下头,掩不住的失望,吴杰便牵着他去尝新磨的芝麻粉。小兔子无精打采地吃到一半,就听一仆役进来道,王爷于端礼门外等候二人。 端礼门外,朱宸濠早已骑在马上等着,左右分别是指挥使张冲和仪卫张锦,后头一干仪卫浩浩荡荡地跟着。小兔子低声问吴杰:“父王要上哪儿?” 吴杰摇了摇头,嘴角却挂着笃定的笑。 待二人近了,朱宸濠也不多言,让张锦牵过一匹马到二人跟前。吴杰看了看那马,又看了看朱宸濠,很不识趣地将小兔子先托上去随后自己上了马将小兔子护在怀里。 小兔子的王爷爹不高兴了,鼻子里哼一声,一挥鞭策马先行。 张锦白了吴杰一眼,吴杰也只好紧跟兔子爹的身影拍马而上。 小兔子是第一次骑马,低头看马踏于雪上,抬头看飞鸟划过天际,一路上问个不停,吴杰耐心地一一解答,随后在拉近距离后冲着朱宸濠的背影嗅了嗅,小兔子也学着嗅了嗅,却是什么都没闻到。 “吴太医在闻什么?”小兔子歪着脑袋问。 吴杰脸上一对酒窝:“醋味。” ☆、第十七章 匪徒 别扭的宁王大人是不会承认他在吃醋的。 小兔子起得早,颠簸了会儿便迷迷糊糊睡了,待再醒来时,便见了远处与天相连的一座雪山。 “那什么山?”小兔子一共也没出过几次王府,见了如此气势恢宏的峻峰自是兴奋不已。 “你瞧着似何物?”吴杰也望向那陡峭峥嵘。 小兔子仰着脑袋仔细看了许久:“覆钟。” 吴杰笑着替小兔子整了整衣襟:“那正是石钟山。” 小兔子眼睛一亮,他听闻江西有这么一座山,却从未亲眼见过,欣赏了片刻,忽又想到了什么,“啊”的一声兴奋地回过头来看着吴杰。吴杰知他明白了,揉了揉他冻红的小耳朵道:“不错,这石钟山正位于鄱阳湖东南岸。” 小兔子激动了,看看前头昂首挺胸的父王,又看看吴杰,吴杰点了点头。 燕王朱棣自夺取王位之后,便大大削减了藩王的权势,严密监控他们的一举一动,身为宁王的朱宸濠哪怕要出王府,都需向长史刘卿报备,并答应带上一群不知混了多少耳目的仪卫。依朱宸濠的性子,肯为了朱孟宇的一时兴起而开这金口,是极为难得的。 “别瞧你父王平日里正颜厉色的,你总是他心尖儿上的。” 小兔子听了,只觉得心口一股暖意,好似那日被朱宸濠那样抱着。待靠得近些,便听了微风鼓浪,水石相击,声如洪钟。 “石钟山面临深潭,地势险要,扼扬子江及鄱阳湖,居高临下,进可攻,退可守,乃兵家必争之地。”吴杰向小兔子讲解道,小兔子点头认真记下了。 一行人到达鄱阳湖入口处时,就见了水面上一群群亭亭玉立的鸟儿,正悠闲地啄着水里的鱼虾螺蚌,偶有几只抬头看一眼他们这群不请自来的陌生人。站在离湖还有段距离的苔草群丛中,吴杰一一指着让小兔子辨识: “正在飞的身白脚黑的是白琵鹭,腹白羽黑的是黑鹳,翅白颈灰黑斑的是大鸨,嘴下缀有皮囊的是鹈鹕……” 小兔子脖子转来转去,看得目不暇接,转而一指着几只飞向天际的鸟儿:“仙鹤?” “仙鹤头上一点红,那是白鹤。” 小兔子“哦”了声,随即又对那总是两大带一小一同活动的白鹤感到好奇道:“白鹤都是举家出游的?” 吴杰搂过小兔子,视线转向令一旁正吃干醋的兔子爹:“我们不也是?” 始终沉默的宁王大人再是忍无可忍,一拂袖沉着脸往芦苇丛中去了。吴杰朝小兔子使了个眼色,小兔子立刻心领神会地跑到边偷听边翻白眼的张锦跟前说想让他陪着近距离地观赏白鹤。张锦紧记之前教训也学聪明了,保护朱宸濠的同时也顾忌自家王爷的面子,立刻便劝担任指挥使的哥哥张冲下令全体仪卫小跑到能透过芦苇隐约看清吴杰与朱宸濠身形但看不清脸的地方,随后陪着小兔子去看鸟。 吴杰默默赞赏了一番张锦的识趣,便缓缓踱到朱宸濠的身侧,自腰间摸出一物递过去:“王爷不喜摆生辰宴,这礼便提前送罢!” 朱宸濠板着脸瞥一眼,是块双面雕刻的白玉牌,玉牌呈脂白色,略泛淡青,细腻温润,不参杂色。玉牌的两面都雕着一只脚踏桂枝神灵活现的兔儿,而兔儿的眼则是一颗镶在玉中的相思豆。朱宸濠平生也无别的喜好,唯独对玉器情有独钟。此刻见了这方刻工精妙抛光细腻的温润美玉,便情不自禁地接过了,细细摩挲起来。 吴杰见朱宸濠神色缓和不少,便又自间解下一玉牌递到他跟前:“这对玉牌本出自同一白玉,只我这块略有些石花,便只能自己留着了。” 朱宸濠借着吴杰递来的手细细打量,见他那块玉果真有零星石花,不比自己手上这块剔透,却也是上好的藏品,然而看着看着朱宸濠便发现,吴杰的这块玉牌上刻的分明是一棵叶似斜卵圆的草,那草还开出一朵花,花心也镶着一颗相思豆…… “这草,名‘一点红’。”吴杰将自己那块玉牌靠在朱宸濠的玉牌边上,“合着便是——兔子喜吃窝边草。” 皮薄馅儿多的宁王大人明白自己又被吴杰言语轻薄后,颦眉就要发作,却被吴杰趁火打劫地自身后抱住了。这久违的熟悉的气息绕得朱宸濠有些恍惚。犹记得那一夜,正是身后之人带着熟悉气息的拥抱,令那往昔里最难熬的雨爷变得不再那么漫长。 这些时日的对峙,本以为是求之不得,却未料到他那避而不见与熟视无睹的冷淡,竟仿若在自己心上蒙了一层晦暗,看什么都暗淡无光,吃什么都食之无味。独处时偶尔心灰意冷,偶尔又心生怨愤,恨他在自己眼皮底下清闲快活,却又霸占了他心中的一席之地…… 眼前,白鹭几行,芦苇荡,飞成序。鹤鸣几声,雪初融,影成双。 身后那人于他耳畔轻声道:“你非娶亲不可?” 摇摆在跟前的芦苇,将湖水映雪搅得忽明忽暗。朱宸濠闭起眼,任凭吴杰将那玉牌系在他腰间,顺着穗子,却乱了心绪。 他是宁王,是与正德皇帝水火不容的藩王,这多年来的玉韫珠藏、韬光养晦,不过为又朝一日一雪前耻,无愧于父王临终的嘱托。 坐拥天下,并非他本意,可他已坐在一条断了舵的船上,船上载着世代宁王的基业,他无法调转船头,只能等着着这楼船靠岸或触礁。 无论是何种结局,这如鲠在喉的感情,注定是留不得的死胎。 这些话,即使他不说,吴杰也该知道,又何必计较他是否成婚? 吴杰等不到回答,心中骤然不安起来,他能感觉到,有什么能软化铁石心肠的东西,正从被他怀抱的身子里悄悄溜走。他扳过他的身子,逼他对上自己的眼,却忽地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先他们一步发现状况的张冲、张锦俩兄弟已带着人马迎上去拦住了去路,朱孟宇则在两名护卫的保护下与两人汇合在一处,后头便是鄱阳湖,在岸边的几人退无可退,唯有速速来到拴马处解了马沿着湖绕开这是非之地。 这边,那几十名骑马的壮汉停在了张锦跟前,为首的虬髯壮汉不耐烦地抓了抓巾下的乱发,拿刀一指张锦身后驮着包袱的几匹马:“抢!” 张冲一听只是来劫财的便稍稍松一口气,看对方架势应尚不知宁王身份,若放些水,让他们抢几匹马再猛追猛打,定会自行退去。然而自幼跟着朱宸濠的张锦却不这么以为,护主心切的他不等张冲下令便一马当先地冲在前头。那些个匪徒都是亡命之徒,一看张锦玩命地冲上来,也着实没客气,两帮人就此混战成一团。 张冲在一旁看着着急,怪弟弟莽撞的同时也只能配合着分散匪徒的注意。然而声东击西这招匪徒早便用惯了,趁着两兄弟脱不开身,几匹快马趁机超到前头,直奔湖畔而去。 临水而立的鸟儿们被惊得四处飞散,吴杰也听了匪徒方才的话,知他们要的只是离他们尚有些距离的那几匹马上的包袱,便在护卫的掩护下护着朱孟宇与朱宸濠纵马而去,可这岸边芦苇丛生,又没现成的路,马儿走得格外艰辛。那四名匪徒抢完马上包袱后恨恨骂娘,毕竟朱宸濠一行是出来游湖的,排场颇大,却都是便衣,也未带多少值钱的东西。其中一额上有疤的匪徒一扭头正见了芦苇丛中企图逃脱的几人,看朱宸濠与吴杰穿着得体,腰间还挂了宝剑玉器,立刻便动了心思,刀剑朝那儿一指,其余三人一甩鞭子便一同追了过去。 两名护卫暗道不妙,调转马头往回奔,打算拖延时间。 但他们这身板哪儿敌得过靠打家劫舍营生的彪形大汉,还无需另外两人动手,便被斩于马下。没了最后的庇护,吴杰与朱宸濠父子就暴露在了这群匪徒跟前。眼看着他们挥着刀追了上来,吴杰忽地将怀里的朱孟宇交到朱宸濠手中,抽了朱宸濠腰间佩剑,一鞭子打在他马上。朱宸濠的马本就比吴杰的好些,只朱宸濠迁就着才没走在前头。此刻这马受了惊,在朱宸濠怔愣之际便一路向前狂奔。 朱宸濠本能地护着朱孟宇压低身子伏在马上,再回头看时,正见了吴杰以剑硬挡住一击,而另一壮汉已绕到他身侧对着他右肩就是一刀。那样的距离朱宸濠根本听不见皮开肉绽的声响,只那一溜红洒在白得刺眼的雪里,格外触目惊心。 朱孟宇终于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在朱宸濠怀里挣着喊“吴太医!”,两名匪徒见吴杰已被砍了一刀,心知他抵不过,便挥鞭去追前头的朱宸濠父子。谁知刚出去没多远就见了手无寸铁的朱宸濠猛地调转马头冲了回来,俩匪徒怔愣的档儿朱宸濠已到了跟前。 两人惊讶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一咬牙便举了刀向朱宸濠砍去。此时的吴杰早已力不从心,见了朱宸濠回来暗道不妙,也顾不得跟前两名大汉,转身将背后暴露在他们的攻击范围内,朝着朱宸濠飞奔过去。奇怪的是身后那两名大汉并未趁此机会将他砍成肉泥,而是无所作为地看着他冲到朱宸濠跟前,替他挡下那一刀。 正在此时,就听了两股马蹄声包抄而来,那四人见了张冲张锦各自领着人马过来知道大势已去,扔下待宰的肥羊便打算冲出重围,可仍是被张锦堵住去路,唯有束手就擒。 张锦上前查看朱宸濠与朱孟宇,见他们并未受伤这才松了口气。张冲带着被刀驾着脖子还不断嚷嚷的包括虬髯壮汉在内的几名匪徒向朱宸濠报了战况,朱宸濠点了点头,令张冲将这群匪类都带回去严加看管,随即便问张锦可有带止血的药,张锦看了眼血流不止但脸上仍波澜不惊的吴杰,乖乖从怀里摸出个瓷瓶在吴杰手上撒了些粉末,随即撕了条布给他简单包扎了下。 回到府邸后,吴杰一沾床便睡了过去。朱孟宇叫了几声没叫醒,担心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朱宸濠边说着这点伤算什么便命人速速去请医官来。那老医官仔细看了看道吴杰伤得不深,只口子长,并无大碍,休养几日便是。朱孟宇这才松了口气,但仍是在吴杰身旁守了一夜。 吴杰睡到翌日午时才转醒,见了眼睛红红的小兔子,心疼地搂过他安慰。这时候,典膳宋慕提着些自己托人买来的补品来看吴杰。吴杰感激地接过了,聊了几句便问起了朱宸濠,宋慕一叹道:“昨日那些个匪类,经张锦审问,供说是巡抚王哲命他们来索王爷性命!” 吴杰沉吟不语,宋慕道他不信,又续道:“听说还从那些人身上搜出五十几枚私铸的军印,正是王大人与匪类勾结的铁证!” 军印,自然是用来统领军队的,按照这个说法,尚无兵权的王哲便是要将江西的这些匪类收作他手下的私人武装,若被查实确有此事,按个谋反的罪名也是绰绰有余。 难怪朱宸濠无暇来探望,这等大事,自是要好好张罗的。 ☆、第十八章 迎亲 正德皇帝指着那一堆私铸的军印对方从教场回来的江彬道:“你瞧瞧。” 江彬早听说了王哲企图造反一事,扒拉扒拉那些个粗制滥造的军印,笑了笑,没说话。王哲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奉命巡抚江西,这样一个前程似锦的二品官有何理由募集一群乌合之众造反? 脱去厚重的棉甲,从正德皇帝埋首的奏章里翻出宁王朱宸濠与大臣们一边倒的严惩王哲的奏疏草草看了看:“杨首辅怎的说?” 正德皇帝茶碗一抖:“他也说要严办。” 江彬见怪不怪地接过内侍递来的手炉,坐在斜倚在铺了厚毡的榻上的正德皇帝边上。杨廷和这位被正德皇帝一手提拔的内阁首辅,总是能猜中正德皇帝的心思,并用他的手段另文官们坚信他所做的决定最有利于他们的利益。牺牲个巡抚,安抚受惊的宁王,自是最佳选择。 身为幕后指使的正德皇帝此时叹了口气道:“举朝上下,只一人劝我查清此事后再做定夺。” 江彬看了看正德皇帝递过来的奏章,署名乔宇。他还记得,这个古板、正直的陪都文官。 “但凡愿为百姓做些事的,先得学会这中庸之道,过刚易折……”正德皇帝耷拉着眼皮望着窗外的夜色,“他方上任,便上疏言朱宸濠有二心,被朱宸濠布的眼线逮个正着,下了套,落得非除不可的下场。” 江彬当然也知道,这一局是朱宸濠的试探,不可打草惊蛇,便唯有牺牲这颗棋子。 “去看看吧……”正德皇帝说着疲惫地合上了眼。 翌日,江西巡抚王哲便被以谋反罪名收入诏狱。 所谓诏狱,乃是由直接听命于正德皇帝的锦衣卫所掌管的监狱,由北镇抚司署理,可直接拷掠刑讯取旨行事。大理寺、都察院、刑部等三法司均无权过问,其臭名昭著已远远超越了刑部的天牢,成为当今朝官们最为恐惧的场所。进去的,很少有出来的,出来的,也很少有完整的。光诏狱的刑法就有拶指、上夹棍、剥皮、舌、断脊、堕指、刺心、琵琶等十八种。 王哲被锦衣卫带入诏狱时面容平静,问什么都是沉默以对。被正德皇帝冷落但依旧掌锦衣卫事、典诏狱的钱宁哪儿受得了这般轻蔑,翻着花样严刑拷打。王哲被行刑前,来看他的有两人,一是江彬,一是乔宇。 江彬给王哲带了正德皇帝的口谕,道定会好生安顿他的家人,来日为他翻案,追封爵位,赐其子嗣免死铁券,永享荣华富贵。都是聪明人,不必点破。王哲枉死,并非没有不甘,但不甘又能如何?正德皇帝赐他如此殊荣,祖上沾光,该谢恩才是…… 江彬看着苦笑的王哲,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自禁地想起王守仁问他的那些话。沉思间出了诏狱,正遇上告假前来探望王哲的乔宇。乔宇事先未贿赂钱宁,便被拦在外头赏雪。见江彬出来,他略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恢复成往常模样,对江彬一揖。江彬回了个礼,想起徐霖曾和他说过,乔宇家境算不得穷苦,但绝不富裕,一家老小省吃俭用都指望着他考取功名后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然明朝俸禄低薄,乔宇又不屑于那些个压榨百姓或附炎趋势的生财之道,如今虽为二品官,却也只能勉强维持家里的日常开销,哪来的闲钱行贿? 雪中立得笔直的乔宇,内着圆领衫,头戴四方巾,能御寒的也只外头一件过于宽松的棉罩甲,一看便是自家妇人缝制的,不比裁缝做的合身。天上露了个茸茸的日头,雪化的时候最是寒冷。一阵风过,枯枝下冻得两颊通红的乔尚书身形微微颤了颤,江彬便想起呵着白气苦笑的王哲,想起为他留着羊羔酒等他回去的王继…… 钱宁与江彬有仇,但与钱无仇,收了银子照样办事,远道而来的乔尚书终于得偿所愿。 翌日,始终未认罪的王哲便因酷刑死于狱中,他的家人来诏狱收尸,哭得死去活来。 乔宇陪着王哲家人送王哲尸骨回家乡前,特意来向江彬拜别。 两人处了半柱香的功夫,乔宇只说了几句,一是感谢江彬的倾囊相助,银子日后他必定会还的,二是邀江彬年后去南京,一同拜会已升任吏部尚书的王琼。江彬听了不禁有些意外,想来乔宇这般的严谨是不至于提这般贸然的要求的,那唯一的可能便是王琼本人的授意。 说起这位王琼,江彬对他的记忆只停留在那方正的脸与治水的功绩。毕竟王琼在朝中从不拉党结派,除了乔宇,也无其他亲近之人,推荐王守仁也只因他的确是个难能可贵的人才。如今,这位行事低调的王琼竟要主动结交他?正纳闷,就见正德皇帝一脸兴奋地埋进来道:“快!收拾收拾!” “皇上又要巡幸?” 正德皇帝“啧”了,一口喝干江彬手边的凉茶:“去给宁王主婚。” 连正德皇帝都亲自来了,那些个江西地方官以及京官自然也备足了礼前来道贺。 一夜间,江西变得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在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告庙后,宁王朱宸濠终于于事先选好的良辰吉日出门迎亲。凌晨,朱宸濠乘着轿子出了宁王府,迎亲的队伍蔚为壮观,拐个弯都瞧不见尾。前头依仗,后头乐队,四名壮汉抬着的红绸帷子上金线绣着丹凤朝阳的彩轿,羡煞了未出阁的姑娘。南昌的百姓早得知宁王今日迎亲的消息,纷纷夹道观望。男女老少边议论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边去接那些个迎亲队伍里喜娘们抛出的糖果酥饼。 正德皇帝和江彬早在山上的土匪窝候着了,正德皇帝边磕瓜子边看被他抓来的主婚人——礼部右侍郎李逊学指挥操办。靠劫掠为生的吴十三一家老小十几口边听李逊学反复讲解待会儿的礼仪步骤,边抖得筛谷似的。一辈子也就抢过几个芝麻官,这回一来就来个天下第一的皇帝,能不受宠若惊吗? 江彬看看眯着眼笑得弥勒似的正德皇帝,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估计此时内阁那群老狐狸正优哉游哉地草拟着自己挑唆皇帝涉嫌的罪名吧? 正德皇帝嗑完半斤瓜子时,终于有人通报道宁王那浩浩荡荡地迎亲队伍已到了山下。这山本就是吴家人藏匿之地,没什么招摇的大路,朱宸濠那壮观的迎亲队伍必须派几人在前头砍树开路才能勉强通过,于是耽误了大半个时辰。早换上朝服立于西阶下等候的李逊学远远见了仪仗队和满头大汗的轿夫才放下了悬着的心。宁王朱宸濠下了轿子,整了整圆领袍子与头上别着花的纱冠,神色略有些疲惫,但仍按部就班地听从引者的指示,面西立于大门之东。同样立于门东的傧者高声道:“敢请事。” 朱宸濠道:“某奉制亲迎。” 傧者入告,主婚李逊学与吴瓶儿的父亲吴十三方出迎于大门外,朝朱宸濠拜了两拜。朱宸濠中规中矩地答拜后,引者导其入门。一进门,朱宸濠便见了嗑瓜子的正德皇帝与他身旁的江彬,朱宸濠别过脸去,用眼角余光表达了一下对于这位“昏君”的不屑,便跟着引者一路来到阁门前。 正德皇帝笑了笑,兴致甚好。 “奠——雁——” 引者声如洪钟地唱。 一旁跟随朱宸濠而来的张锦便托着一只搁在盘里被困了脚的大雁行至前。朱宸濠接过了,双手奉于李逊学,李逊学跪下接过后,向左右展示,并将大雁交给一旁侍女。大雁配偶终身唯其一,故而奠雁也象征着夫妻俩从一而终。 正德皇帝看到此处,动情地问身旁的江彬道:“江彬,你可还记得那年我也曾于太液池旁送过你一只大雁!” “不错。”江彬追忆道,“滋味尚可。” 正德皇帝闭嘴了。 朱宸濠再拜时,吴瓶儿的母亲已立于阁门外,待朱宸濠起身,傅姆便引着精心打扮的吴瓶儿出来,立于其母身侧。正德皇帝伸长脖子打量了一番那着圆领衫披霞帔头戴凤冠的吴瓶儿,压低声音对江彬道:“你瞧,这吴十三抢了个婆娘,为他生了个如此水灵的女儿。我抢了个二奶,他却只为我生了颗痔疮……” 江彬只当没听见。 此时,吴十三老泪纵横地对吴瓶儿道:“戒之戒之,夙夜恪勤,毋或违命。” 吴瓶儿的母亲含泪对吴瓶儿道:“勉之勉之,尔父有训,往承惟钦。” 随后吴小姐便在傅姆的搀扶下来到了门外,在娘家人震天响的哭声中乘上了彩轿。一行人又按着原路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地回到宁王府,正德皇帝则与江彬挤在头都抬不起来的同一轿子里自顾自地说着哪种滋味的大雁更易入口,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宁王身上:“小时候我这表弟圆滚滚的,我一推,他就从大殿台阶上滚了下去……” 江彬依旧当没听着。 轿子终于停下后,正德皇帝与江彬被请到宁王府的存心殿小憩,朱宸濠则携吴瓶儿至承运殿行礼。 被打扮得粉嘟嘟的小兔子本还不知今日这般热闹究竟意味着什么,直到见到父王带着位美貌的新娘回来,方扁了扁嘴,往吴杰身边靠。吴杰握住他的小手,沉默地看着朱宸濠与吴瓶儿在布置得喜庆的新房里行合卺之礼。合卺原是将葫芦一剖为二,以瓢之柄相连,用以盛酒,夫妻共饮,以示从此合二为一。本朝虽仍沿用此名,却已将葫芦改为了合卺杯。此刻,朱宸濠与吴瓶儿手中这合卺杯,实为两杯相连,中通一道,酒入其中,两杯皆满。两人共饮这一杯酒后,朱宸濠与吴瓶儿来到内殿外,等候正德皇帝接受朝见。 须臾,换上衮服的正德皇帝升座,司闺导吴瓶儿入殿内,二拜后,她自西阶来到正德皇帝跟前,宫人捧枣栗盘,至御座前献于吴瓶儿。吴瓶儿将那盘枣栗恭恭敬敬地呈送到正德皇帝跟前的案几上,便又退回原位,拜了两拜。之后便是盥馈,也就是正德皇帝所说的洗手吃饭,共牢而食也象征夫妻俩一辈子同甘共苦。行完盥馈礼,朱宸濠换上皮弁服,吴瓶儿换上翟衣,再至正德皇帝跟前,行四拜礼。之后便是共拜宗庙,参见诸亲,大宴来宾。 吴杰酒喝到一半,便借故出去了,坐在御风亭里吹冷风。被嘱咐早些睡下的小兔子披散着头发找到吴杰,爬呀爬地爬到他膝头,坐在他腿上陪着。吴杰将善解人意的小兔子裹进怀里:“你父王娶亲,你怎的苦着张脸?” 小兔子不说话,低头数被梅枝的影。 “中秋那会儿,见别家孩子都有娘亲陪着,不羡慕?” 小兔子摇头:“我有吴太医。” 吴杰苦笑了下,想想小兔子这年纪,也无法明白他话里意思。再说小兔子的母亲是难产死的,王府里又无女眷,他自然对母亲这个字眼没什么认识。 “你父王娶亲,定也是为你着想。”吴杰顺着小兔子的毛道,“今日你见到的凤冠霞帔的女子,定会好好待你。” 敏感的小兔子扭头拽住吴杰的衣襟道:“吴太医要走?” 吴杰愣了愣,随即握住小兔子的手道:“哪有狐狸和兔子养在一处的?狐狸生来便是要吃兔子的……他舍不得,便只能饿死……” 小兔子一扁嘴,将头埋在吴杰胸口闷声道:“吴太医莫走!我给狐狸吃!” 吴杰被这童年无忌逗笑了,随即又心酸道:“你尚年幼……” 尚不解情为何物。 小兔子摇摇头,急切道:“日后我定多吃萝卜,长得白白胖胖的……”抬起通红的眼,“比父王还好吃!” “噗——” 抱着小兔子的吴太医扭过头,就见了在一旁矮树丛里笑得满地打滚的正德皇帝和望着月亮淡淡忧伤的江彬。 ☆、第十九章 宁王妃 吴杰沉默片刻,抱起小兔子带他回房睡觉。正德皇帝也不追,扶着笑酸的腰在亭子里霸占着被坐热的长椅,优哉游哉地拉着江彬闲聊。大半个时辰后,将“储备粮”安顿好的吴杰又转了回来。正德皇帝收回搁江彬腿上的毛手,江彬知趣地起身走了。 “何时回来?” 吴杰坐到对面凉透的石凳上:“再过些时日。” “你这又是何必?”正德皇帝循循善诱道,“娶都娶过门了,还待如何?” 吴杰轻叩石桌不语,正德皇帝摇头叹道:“从前我怎不知你这般优柔寡断?” “从前皇上只顾着对一人优柔寡断。” 正德皇帝胡子一抖:“坐那儿不凉吗?”随后拍了拍自己大腿。 吴杰瞥了眼面无表情地端着个浅降彩托盘回来的江彬。那托盘上搁着金温锅、金箭壶、金托玉酒注、金托玉爵,月光下泛着如梦似幻的光。 正德皇帝“啧”了声:“哪儿弄来的宝贝?” 江彬将这套贵重的酒器搁在石桌上:“吴太医房里。” 正德皇帝一挑眉,吴杰面不改色道:“故人所赠。”随即又转向江彬道:“许久不见,江大人可有何见闻?” 江彬想了想道:“皇上今日说,曾于幼时将宁王推下大殿台阶。” 正德皇帝一口酒喷出来,吴杰转向他,露出一对酒窝。 正德皇帝脸一扭瘫江彬身上哼哼:“朕醉了……快扶朕回房……” 吴杰抿了口酒,指了指正德皇帝的脖子,伸出两根手指。 江彬摇摇头,伸出五根手指。吴杰想了想,伸出三根手指。 江彬摇摇头,伸出四根手指。吴杰想了想…… 正德皇帝猛地跳起来,一溜烟儿跑了。 江彬与吴杰对望一眼,慢悠悠地带着几名锦衣卫跟着正德皇帝回他房里,却遇上了一位等候多时的“贵客”。 翌日晨,正德皇帝便以政务缠身为由带着江彬与一干锦衣卫、内侍一同回去了,面色不怎么好的宁王朱宸濠带着新娶的王妃吴瓶儿只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 吴杰没来送,听说是昨晚喝了点酒到现在尚未起来,正德皇帝坐在轿子里摇头道:“这个贼心不死的……” “皇上此次送的什么?”江彬不怎么想知道吴太医与宁王的纠葛。 “礼单并非我定的,只两样是我送的。”正德皇帝板着手指道,“阿黑麻王进贡的公狮一对,和一只长颈龟,那龟有这么大……”正德皇帝比划着,“只龟头,就有这么长……”正德皇帝透过两手比成的圈看向江彬的下身。江彬知道,正德皇帝这些挑逗的言行,不过是因为自上回他耍了心计后,君臣之间已无了交心的可能,无话可说,唯有这般暧昧,好似他们当真是这掩人耳目的关系。 正德皇帝走后不久,吴杰在床上睁开了眼,却见一十五、六岁的小丫鬟守在边上。小丫鬟银盘脸,桃花眼,见吴杰醒了抿嘴一笑道:“王妃命奴婢给吴太医熬了醒酒汤,奴婢这就去取。” 这丫鬟吴杰见过,依稀记得是吴瓶儿的陪嫁侍女。这丫鬟手脚利索,吴杰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她已跨过门槛出去了。片刻后,她端来一碗以灵芝炖煮后取其汁加入蜂蜜而制成的醒酒汤。 吴杰虽然没觉着有什么不适,但既是吴王妃的意思,自然是要赏脸。那丫鬟待吴杰喝完后,便收了碗走了。吴杰照例在饭前下床走动走动。然而刚走到庭院里,就见了一女子坐在他昨日坐过的亭子里,撑着头冲他笑。明眸皓齿、肤若凝脂、柳叶弯眉、冰肌玉骨……月牙白的上袄,烟青的马面裙,罩着件绣着牡丹的云纹披风。吴杰看这女子打扮已猜到她身份,原本琢磨着能避就避的,却不料对了个正着。 于是宁王府爱凑热闹的下人们便奔走相告,说是一大早的,吴太医和吴王妃便隔着亭子一溜台阶的距离深情对望,当围观之人惊动张锦也来看个究竟时,清水芙蓉终于动作了。她步步生莲地来到吴杰跟前,婀娜一福道:“吴沁,二零一二年穿越。” ☆、第二十章 桂花糖 话说前一晚,正德皇帝与江彬见了贸然来访的吴瓶儿皆是一怔。一今日方嫁入王府的王妃,洞房花烛夜竟跑来皇帝的卧房?本朝虽风气开放,烟花之地比比皆是,男子也大都喜好在外头偷腥,然良家女子却依旧持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信念,宁愿独守空房也不愿让街坊邻居笑话。 “王妃夜半来此,似不合礼数……”江彬见正德皇帝不动声色,便堵着门口道。 吴瓶儿一笑,呵出一团白气:“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今日倒是二喜都占全了。”说着向正德皇帝伸出手道:“吴沁,二零一二年穿越。” 正德皇帝一愣后,猛地将人拉进来合上门道:“你怎知……?” “皇上言辞间熟悉得很,却也吃不准,便来问问。” “程孟,重生。”正德皇帝握住了吴瓶儿再次伸来的手。 “啧——程先生命真好,重生当皇帝,哪像我……”吴瓶儿叹了口气。 “这不也嫁了个王爷吗?” “我可不想守活寡。” 正德皇帝一听笑了:“借一步说话?” 于是,便有了当下吴王妃找上吴太医的桥段。 吴杰在吴瓶儿亮明身份后,与她来到花苑假山后密谈。吴瓶儿解释完昨晚与正德皇帝的相认后,开门见山道:“你应知王爷为何娶我。” 吴杰不语,只听吴瓶儿继续道:“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但你我合力而为,指不定可教他回心转意。待事成之后,说服他休了我,再给我找个好婆家。” 吴杰对吴瓶儿提的要求颇有些意外。 这般聪慧圆滑的女子,想要的,却只是相夫教子的平淡?吴瓶儿似也看出了吴杰的疑惑,淡然一笑道:“人各有志,从前太要强,落了个孤家寡人,如今自当好好珍惜。” 吴杰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吴先生算应了?” “王妃打算如何行事?” “待我观察些时日。” 宁王府里的上上下下热闹了几天发现,新婚的宁王大人脸色越来越差。原因要从宁王大婚后的第三日说起。那日,宁王朱宸濠听完奉祠与典仪关于元日焚香敬天地、祭列祖的安排与查看了年节送礼清单后,前往圜殿,听张冲汇报练兵情况。照例,朱宸濠要绕个路去瞧瞧他的宝贝儿子。往常这时候,朱宸濠悄无声息地道来时见到的都是吴杰抱着小兔子在芙蓉榭晒太阳,但今日,他远远地就瞧见吴杰抱着小兔子坐在鹅颈靠椅上,身旁挨着的却是他刚纳入府的王妃吴瓶儿。吴瓶儿倒是半点都不避讳,下人守在边上,他仍和吴杰谈笑风生,还时不时逗逗童言无忌的小兔子。 被戴了绿帽的朱宸濠一气之下扭头就走,当晚就让典仪去找吴瓶儿。典仪在说教了一通妇人之道后,吴瓶儿只回了句:“似乎与吴太医有染在先的,并非妾身……” 典仪噎住了。的确,他家王爷发病时被吴太医搂在怀里、压在桌上、按在树上亲吻那是家常便饭。全王府上百号人都瞧见了,王妃知道也只是个早晚的事,于是铩羽而归。 翌日,王府上下照样看见与宁王分房睡的王妃和眉目如画的吴太医抱着小兔子在庭院有说有笑的,两人还一同牵着小兔子去找了典膳宋师傅,鼓捣了好几个新菜。但朱宸濠所不知道的是,两人谈话的内容大抵是这般:“看这儿了?” “瞪许久了!” “孟宇再过来些!” “吴太医,有点挤……” “挤挤就有沟了。” “别带坏孩子!” “你挤挤也会有的。” “我要沟做什么?” “让王爷沟里翻船。” “……” 最后,三人在宋师傅的指点下做了五盘菜,菜端上来,宁王却迟迟不来。小兔子不安地坐在位置上,伸长脖子张望。吴瓶儿让丫鬟去请了三次没用,眼珠一转,对一旁的小兔子道:“小糖球,不如你去请你父王?” 被裹得严实的小兔子看看吴瓶儿,又看看吴杰,垂了眼道:“父王不会应我的……” 吴瓶儿笑着点了点小兔子的鼻子:“后妈教你个必杀技!” 片刻后,小兔子朱孟宇便颠着兔尾巴来到了圜殿门外。经通报后,小兔子得以入殿内,两个魁梧的男子和一个冷着脸的宁王,在看到小兔子进来以后同时神色一变。 小兔子穿了一套毛茸茸的粉色兔宝宝连体睡衣,头上竖着两只短小的兔耳,胸前白肚皮,身后一只毛球尾巴。这是吴瓶儿和吴杰一同缝制的杀手锏,本想晚些拿出来的,但吴瓶儿说,择日不如撞日。于是变身后的兔宝宝眨巴着大眼睛站在发愣的大兔子跟前,扬起小脸,伸出小手,奶声奶气道:“父王抱……” 张氏兄弟虎躯一震,朱宸濠退后一步。张锦给张冲使眼色,张冲一躬身道:“王爷,我等先行告退。” 朱宸濠点了点头,两人便识趣地带着一干仆从一同退下了。 俯视着依旧朝他伸出手的满怀期待的小兔子,一盏茶的功夫后,朱宸濠脸红了。确定四下无人后,他弯下腰,一把将小兔子抱了起来。这毛茸茸的触感,粉嫩嫩的兔耳,还有手心蹭着的毛球尾巴……两抹绯红顺着脸颊爬上宁王大人的耳根。 当面红耳赤的朱宸濠抱着兴高采烈的小兔子来到桌前坐下时,吴太医朝吴瓶儿比了一个“ok”的手势,吴瓶儿伸出一根食指,从吴太医的“o”中穿了过去,随后插插拔拔,插插拔拔……吴太医默然,忽然想起一个成语,叫“引狼入室”…… 饭后,张锦神神秘秘地和朱宸濠耳语几句,朱宸濠只好放下毛茸茸的小兔子随张锦去了。张锦带着仓大使和库大使汇报完情况并得到批复后,又和朱宸濠一同前往圜殿。路上张锦忍不住道:“王爷没听着下头传的那些个闲言碎语?” 朱宸濠步子顿了顿,张锦接着道:“吴太医与王妃这般逾越,恐有损王爷名声……” 这话可算戳中了朱宸濠的软肋,朱宸濠对吴瓶儿是有亏欠的,他能给的,不过是个名分。但吴瓶儿无所顾忌地在王府里与吴杰打情骂俏也确实有些过了。那日,面对无功而返的典仪老先生,无法以身作则的朱宸濠也只能吃瘪,这事,自然算到吴杰的头上,他竟背着自己…… “今日之内,我定给王爷一个交代。” 朱宸濠一怔,和张锦同时回过头来,就见了站在他俩身后的吴杰。吴杰手里提着一篮蘑菇,正要去找典膳宋慕。朱宸濠知他听了方才两人的对话,尴尬地别过脸去,张锦倒没觉着什么,“哼”了声心道量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然而当晚,当面对各抱着一床被子站在朱宸濠屋外的一大一小时,张锦深深地后悔了。张锦还未来得及禀报,被惊动的朱宸濠已走了出来。他看看抱着被子的吴杰,又看看拉着吴杰衣襟的小兔子。 “我来给王爷一个交代。”吴杰一脸坦然道,“我与王爷同起同卧,谣言便可不攻自破。” 张锦“呸”了声,恨不得抽刀砍了这恬不知耻的吴太医,朱宸濠也觉着是可忍孰不可忍,待要发作,吴杰却忽地将被子往张锦手中一塞,抱起穿着连体睡衣的小兔子举到朱宸濠跟前:“可想抱?” 一时间,鸦雀无声。 那圆滚滚的小脸,粉嫩嫩的兔耳,白花花的肚皮,毛茸茸的尾巴…… 宁王大人脸红了。 “他没我睡不着……”吴杰趁热打铁,小兔子配合地点点头。 于是宁王大人鬼使神差地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当晚,据典膳宋师傅回忆,柴房里有一人一直劈柴到天明,嘴里不停嚷着:去你娘的交代!早晚要你小命也交代!” 翌日,吴太医“冬日送温暖”的善举便被一传十十传百,王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吴太医与吴王妃的谣言是不攻自破了,但吴太医与宁王旧情复燃之说如星火燎原。朱宸濠倒不怎么在乎这些,快年节了,诸多事务等着他拍板,左长史刘卿板着脸,跑得倒还算勤快。朱宸濠体质差,忙起来便不怎么注意保暖,吴太医给他做的手笼也没想起来用,很快便生出两个冻疮。吴杰如今又恢复了往日对朱宸濠无微不至的照料,见了那两颗冻疮自然是万分心疼,当晚便调好了活血的膏药,捧着朱宸濠的手给他抹了细细按摩。 朱宸濠坐在圆桌前,另一只手捧着本史书,却是半天都不曾翻上一页。吴杰知道大兔子别扭,也不揭穿他,待给他两只手都抹上药膏按摩后,便去给小兔子洗澡。小兔子被洗得脸蛋红扑扑身子香喷喷地抱出来,塞进大兔子怀里。吴杰也脱衣上床,揽着大兔子小兔子开始讲故事。吴杰上知天文地理,下知时政军事,给父子俩讲的,更多的是各地的风土人情与奇闻异事。小兔子听得津津有味,大兔子虽也好奇,但对吴杰说的亲身经历始终抱着怀疑态度。他虽然没出过什么远门,但这些地方在哪儿他还是知道的。就这么粗略一算,吴杰要跑完这些地方起码得用上半百年。吴杰看朱宸濠心不在焉的,还道自己讲的这些勾起他行动受限的郁郁寡欢,于是便转移了话题。又讲了没几句,小兔子打了个哈欠,吴杰便下床熄灯。 其实最初那一晚,三人是睡两床被子的,但吴太医和大兔子就小兔子究竟钻在哪床被子里这一问题产生了严重分歧。最后小兔子在两人僵持不下时摇晃着尾巴爬出来,抽掉了吴太医的被子,加在他父王的被子上,随后在他父王的双层被窝里拱出一个洞,拖着吴太医钻了进去……于是便有了两只兔子一只狐狸同床同被的情景。 睡前,吴杰照例送上晚安吻——先亲一下小兔子的额头,随后捂住小兔子的眼,亲一下大兔子的唇。这样蜻蜓点水的吻,还未回过神来就已悄然而逝,故而大兔子在错失初次的抗议良机之后,便再无翻身之日。幸而吴杰发乎情止于礼,并不曾有所逾越,而这个不曾间断的晚安吻,久而久之,也成了一种习惯。但宁王大人并不知道,睡在他床上的一大一小,曾在与他同床的翌日有如下对话:“昨晚留意没?” 小兔子点点头:“父王胸前有块硬硬的……” “肿块?”吴瓶儿凑过来道。 吴杰沉默片刻后道:“是我送他的玉牌……” 吴瓶儿拖长音“哦——”了声:“他挂在脖子上,是怕你发现?” “只为养玉罢了。” “皇帝送他的玉比你名贵得多,怎不见他贴身养着?” 吴杰给小兔儿按摩手的动作顿了顿,吴瓶儿“啧”了声:“你又不是不知他别扭。” 吴杰听了却并未有多宽心,只将目光投在不远处正德皇帝送来的懒洋洋地晒太阳的长颈龟身上。吴瓶儿让婢女取来厚袄给睡着的小家伙盖上,对身旁仍望着远处若有所思的吴杰道:“这回大婚,他没请二位姐姐。” “他是庶子。” 是庶子,所以得不到应有的关怀,只能看着两位百般排挤他的姐姐在父王跟前受尽宠爱。 “上回你说与我的,他雨时的失态,既是没什么病症,莫不是与心病有关?”随后吴瓶儿便凭着她的之前职业的经验,深入浅出地分析了朱宸濠的庶出背景与他性格成因的关系。 吴杰深思良久后颇为钦佩道:“吴小姐既有如此能耐,何必还要我亲自挂帅?” 吴瓶儿严肃道:“因为你有一样我没有的东西。” 吴杰低下头,吴瓶儿“嗷——”地握住吴太医肩膀使劲摇晃:“我说的是你对他的感情感情感情!” 一对酒窝深深,小兔子迷茫地睁开了眼。 阳光洒下午后的慵懒,浸染着梅花幽香的暖意,小兔子迷迷糊糊地想,晚上定要再偷吃一勺桂花糖。 ☆、第二十一章 除夕夜 小兔子最近高兴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只要他伸出手,总冷着脸要的父王就会抱起他搂进怀里。虽然父王依旧很少说话,但小兔子已心满意足了。 “我怎么觉着这孩子……有些心智倒退?”吴太医看看不远处蹲着看长颈龟傻乐的小兔子不免有些担心。 “什么年纪干什么事。”吴瓶儿边泼墨边道,“现在不让他玩个尽兴,将来得变着法子补回来!自然,并不是说要放任他自由散漫,该做的规矩还是得做,别孩子一提就答应,孩子一唤就酥到骨头里,尤其是……” “妈咪~~”不远处一声轻呼,吴瓶儿猛地扔下笔冲过去搂住小兔子,“怎么了甜心?” 被甩了一脸朱红仿佛狗血淋头的吴太医无语地注视着刚还头头是道的吴瓶儿一脸陶醉地圈着小兔子嘘寒问暖。 “妈咪”这个称呼,自然是吴瓶儿教的,这些天相处下来,小兔子也早已喜欢上这位热情直率且不和他还有吴太医抢父王的“后母”,于是两人亲热起来可以让王府上下都掉鸡皮疙瘩。 “壮士吴!壮士吴你过来!” 吴太医一脸无奈地走过去:“怎么?” “宝贝掉牙了!” “我瞧瞧。” 吴太医小心翼翼地掰开小兔子的嘴看了看,掉的是摇了几天的门牙,出了点血,并无大碍。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吴杰看小兔子也不怎么疼,便放下心来。小兔子和长颈龟一起伸长脖子,冲水里照照。一咧嘴,一个洞,说话还漏风。 “父王怕不喜欢……”小兔子忧愁道。 “怎会?过些天便长出来了!”吴瓶儿给小兔子顺毛,“晚上娘给你熬鸡粥!” 小兔子一听有吃的,立刻眉开眼笑了。 吴瓶儿做菜很有一套。鸡翅根去皮,用刀将肉削下来,用盐、糖、米酒、姜丝、白胡椒粉、淀粉,加点水拌匀腌制好,随后洗米,加水烧开,用勺搅一搅,再小火熬。一个时辰后放入腌制的鸡肉,待再次烧开后,加盐,撒葱花,倒一点香油,一大锅香喷喷的鸡粥便熬好了。 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喝粥,小兔子窝在大兔子怀里连喝了两大碗,肚子都鼓了出来。大兔子却毫无阻止之意,只扯了身旁吴杰的袖子给小兔子抹嘴。 饭后,吴杰牵着小兔子在庭院里散步消化,找话题时自然要夸夸吴瓶儿的手艺,吴瓶儿倒是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末了还感叹一句:“可惜你家兔子爱干净,不然自家搭棚养一窝,绝对比外头弄来的那些个肚子里不干不净的要强上百倍!” 这话吴瓶儿也只这么随口一说,哪知第二日,府内的家丁当真开始忙活着在存心殿后头靠围墙的坐北向南之处搭棚舍、垫稻草、围栅栏,下午便拉了三车鸡回来。 抱着小兔子围观新落成的鸡舍的吴太医与吴后妈面面相觑。 “你说,我今晚给宝贝做烤鸭,他明天会不会再拉三车鸭回来?” 吴杰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翌日,两人站在鸡舍前,对着一旁刚落成的鸭舍面面相觑。 “你说,我今晚给宝贝做粉蒸肉,他明天会不会再拉三车猪回来?” 吴杰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翌日,两人站在鸭舍前,对着一旁新落成的猪圈面面相觑。 这回都不敢再说了。 腊梅香满园的时候,宁王府也迎来了最为热闹的一个除夕。 除夕必做三件事——祭祖、吃团圆饭、守岁。 祭祖是筹备了许久的。王府宗祠内早摆好了香炉与供品。除了正、副奉祠与正、副典仪外,其余人哪怕是王府一把手左长史刘卿都只能在外头候着。明太祖的牌位在京都帝王庙,只能象征性地拜一拜家谱,而太祖第十七子宁献王朱权、宁靖王朱奠培、宁康王朱觐钧这三代宁王的画像与牌位都按辈份摆挂着。 朱宸濠带着朱孟宇在祠堂恭恭敬敬地给祖宗们行九拜之礼,行完礼,朱宸濠便在列祖列宗跟前起誓。往常这时候,朱宸濠起誓完后都要小兔子跟着复述一遍以明志,然而这次朱宸濠却打了个手势,止了他的话头。小兔子愣了愣,疑惑地看着自家父王进前上香的背影。他所不知的是,此刻的朱宸濠正向祖宗祈愿,望此番无论事成与否,都只他一人担着,愿他唯一的子嗣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莫再被卷入这累世的仇恨。 待父子上完香,奉祠在乐渲染的庄严肃穆的氛围中诵读祝文,随后便是奉饭羹、奉茶、献帛、献酒、献馔盒、献胙肉、献福辞、焚祝文、辞神叩拜。祭礼毕,朱宸濠将之前腊祭的拱品分给小孟宇与正、副奉祠,随后牵起小孟宇的手走了出去。 团圆饭是王府名义上的女主人吴瓶儿张罗的。吴瓶儿觉着只宁王父子、她,以及吴太医四个人上桌还不如凑一桌牌打打,于是在她的坚持下,下人们找木匠做了张半径可以躺下三个吴太医的黄花梨木八仙桌,还配了可折叠的桌板与可旋转的木盘。左长史、典簿、审理、典膳、奉祠、典乐、典宝、纪善、良医、典仪、工正、引礼舍……凡是在王府供职也不赶着回家过年的,一律都请上桌来。留在此处的下人则另外开了五桌放在隔壁屋里,随他们吃喝。 菜上来,就搁在可旋转的大木盘上,转一圈,各式各样的都能尝个遍。刚开始,一桌的人还有些拘束,但酒过三巡,众人看朱宸濠只顾着照顾小兔子,任凭吴杰与吴瓶儿招呼,便也放开了许多。 “诶?刘卿呢?”吴杰敬了一圈后压低声音道。 “谁知道!”吴后妈满不在乎。 “他不回去陪他寡居的老母?” “这不就图个升官发财吗?再说,他不还有俩从商的弟弟?”吴后妈用她的逻辑结束了这段她并不感兴趣的对话。 此时,又有以宋慕为首的一群王府内供职人员也给吴杰敬酒。吴杰初到王府因被以为是正德的眼线,不是瞧不起,就是惹不起,因而都躲得远远的。然而吴杰却是个好心肠的,但凡谁有个疑难杂症的,都会不遗余力地医治,且分文不取。久而久之,众人对他的态度也便有了改观,还有不少将他当活菩萨供的。 一顿团圆饭下来,醉倒了一片。趴在桌上和滚在地上的嘴里还嚷着喝啊喝的。酒量不错的吴太医和以茶充酒的吴王妃共同教唆小兔子拉着没人敢逼着喝酒的大兔子跨过横七竖八的众人,一同去院里放爆竹。爆竹是吴杰前几日亲手做的,将硝石、硫磺和木炭填充在竹筒内并接以引线,便算大功告成。吴瓶儿在端详了一番这爆竹不怎么喜庆的外观后,找来红纸画了几笔卷在爆竹外头。吴杰也没细看,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爆竹便递给满怀期待的小兔子,却见大兔子神色古怪地盯着那爆竹瞧。吴杰还当大兔子不信任他这自制的玩意儿,吴杰低头一看险些吐血。小兔子手上那爆竹外头包着的红纸上,赫然画着一只青筋暴起亭亭玉立的jj。这时刚被吴杰扔出去的爆竹炸开一声响,在吴瓶儿“又一只jj炸飞了”的欢呼声中,热热闹闹的年夜饭也轰然收了个尾。 除夕在腊月的最后一日,寒风依旧刺骨,三人怕小兔子冻着,守岁到凌晨便抱着小兔子回房去了。小兔子的爷爷奶奶早已过世,外公外婆也从未见过,但小兔子年年仍能都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串红线穿的铜钱。从洪武通宝、建文通宝、永乐通宝、洪熙通宝、宣德通宝到弘治通宝,小兔子每次都要捧着这些私藏的老铜钱看上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收进他专放铜钱的锦盒。其实小兔子虽小,却能隐隐约约明白为何父王从不给他“正德通宝”。这锦盒里的铜钱,带着平安的祝愿,也带着一份祖祖辈辈留下的沉重。然而今年小兔子洗白白上床后从枕头下摸出的却是三串“正德通宝”,小兔看看吴太医又看看大兔子,吴太医只摸着他脑袋笑,大兔子则扭过头去装睡。 睡着睡着大兔子觉着不对,摸了摸,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套成人版的兔宝宝睡衣。大兔子扭过头看吴太医,吴太医也翻了个身装睡,睡着睡着也觉着不对,摸了摸,从枕头底下摸出一盒木盖子上刻着“杜蕾斯”字样的羊肠…… 吴太医杀到始作俑者吴后妈屋外时,吴后妈正对着桌上供奉的牌位祭拜。吴太医透过窗缝沉默地看着,原本兴冲冲的指责,都化为怔忡后的歉疚。难怪今日吴瓶儿折腾得格外厉害,原来在这个合家团员的日子里,她曾失去一位至关重要的亲人。怕扫他们的兴,这才强颜欢笑,用出其不意地捉弄来掩饰只有她能体会的苦痛。吴杰又默默在寒风中站了许久,才满含愧疚地转过身去。最后的一瞥,无意间扫到那牌位,才发现上头赫然写着:“司同性姻缘之耽美大神。” 吴太医一口血喷在窗格上。 ☆、第二十二章 红杏出墙来 腊月,豹房。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5节 江彬向正德皇帝告别准备回宣府过年时,礼部右侍郎李逊学正巧请奏祭天祈年事宜。江彬颇有些纳闷。祭天祈年年年照办,就算有什么需要禀报的,也该以奏疏形式令百官知晓。若真有什么不便明说的,也应由礼部尚书前来奏明。身为礼部右侍郎的李逊学私底下来见正德皇帝,无论如何都有些三不妥。但正德皇帝不愿提及的,江彬也没多问。与李时春在城门汇合后,便一同前往宣府。 李时春见江彬瞧着他马鞍上拴着的大包小包,不禁赧然道:“婆娘嘱咐的。” 说起李时春的这位媳妇,江彬也着实佩服。李时春被一道命令调到京城,但家中安土重迁的老母却不愿离了宣府,这位妇人便二话不说地留下来照顾。对于这位并未读过书的女子来说,孝道是第一位的,宁愿分居两地也绝不能让她丈夫有后顾之忧。 李时春看江彬笑了,便随意问道:“江统帅可有相好的?” 江彬面上云淡风轻道:“有。” 李时春想让江彬见见自家媳妇妹子的心思便只好搁下,说江彬来日成亲定要请他喝酒。江彬依旧是笑,他这辈子,成亲就是个牵累。牵累了好人家的姑娘,也牵累了他孤注一掷的执拗,故而看看别家和美便罢,这心思,是动不得的。 两人到达宣府时是腊月二十四,岁除日。这一日,照例该扫门闾,净庭户,挂钟馗,钉桃符,以祈新岁之安,然宣府尚未从之前鞑靼小王子带来的阴影中走出来,这节过得死气沉沉。江彬目所能及的,便是几户人家拆洗的被褥孤独地晒在外头,几位妇人帮着老妪抬床架子去井边洗刷,男孩们一声不吭地蹲在一遍疏浚暗沟。一切都仿佛被消了音,成了那一个噩梦的延续…… “待明日接玉皇会热闹许多。”李时春这句,说给江彬听,也说给自己听。江彬知道,看似云淡风轻的李时春对鞑子的恨,绝不比他少上半分。 时候不早,李时春似也知江彬家中无人,便拉着他往他家里跑,说是要让江彬见见他老母和媳妇,江彬两手空空的哪好意思,借口寻个故人先回了趟家。 那坐落于北门的旧宅依旧冷冷清清的,枯萎的杂草垂在原先打理得干净的小道上,透过篱笆能窥见菜地里杂草中夹杂的几颗枯萎的山药,挨过冻了,任它烂着。小院里无人修剪的木槿,枯枝早已伸到了墙外,好似老色衰还招揽着生意的北里女子,平白的惹人心烦。 这棵木槿,是叔父在江彬年幼时栽下的,有道是“门前不载回头树”,这坏了规矩的人,却是头也不回地走得杳无音讯了。 江彬站在那一墙之隔的木槿下,看了会儿,又自嘲地笑了会儿,随后悻悻离去。 因了之前的洗劫,宣府卖年货的小贩比往常要少了许多。江彬买了些腊肉干货便去了李时春家里。李时春正帮着妻子和母亲扫年,见了江彬忙停下手中的活儿迎上来招呼。江彬让他们不必客气,放下东西就和他们一起布置。 剪窗花、贴年画、制爆竹……这一番下来,李时春的家人都与这位毫无架子的总兵官熟悉起来。李时春遇到写对联可算犯了难,说要找对门大爷求一幅,江彬笑着拦住他,讨了口酒喝,要了笔墨挥毫而就一副回文对。李时春虽位及京军四卫指挥使,却依旧是个半文盲,只觉得江彬一手好字颇为赏心悦目,欢欢喜喜地接了,亲自贴在了门外。 一直忙活到傍晚,李时春一家留江彬吃饭,饭桌上李时春反复提及江彬对他的照顾,于是,本打算吃完饭便告辞的江彬自是无法如愿了。这一晚江彬没睡踏实,李时春与妻子许久不见,而隔音效果又不怎么好…… 第二日李时春起床,见了眼下围着青黑的江彬不觉红了脸。江彬倒不怎么介意,还道望他早日养个定是名虎将的大胖小子。这日是腊月二十五,传言天帝玉皇于这一日亲自下界查察人间善恶,并定来年祸福,故而家家祭之以祈福。江彬不信这套,但也无法免俗,被李时春的母亲嘱咐了一番“这一日言辞得格外谨慎以博取玉皇欢心求个来年降福”后,也只得点头答应。 但江彬的诚心没打动来人间体察的玉帝,未到午时,江彬便收到快马加鞭的一封信,信上只提了一首沈如筠的诗:“雁尽书难寄,愁多梦不成。愿随孤月影,流照伏波营。” 下头还画了一位倚窗的妇人,正哀怨地望着一枝出墙的红杏。 江彬只好告别李时春一家,赶回京城去陪那饱受相思之苦的“怨妇”。 豹房里,满身酒气的“怨妇”独自倚窗,邀月同饮。 匆忙赶回来的江彬几步上前,先将透着寒风的窗给合上了,又劈手夺下正德皇帝手里的酒杯:“什么天了,还喝冷的?” 正德皇帝这才抬眼看他,却不恼他的无礼,只乐呵呵地唤一声“红杏”。 “红杏”因为赶路而冻得满脸通红,他原以为那情诗不过掩人耳目,或许正德皇帝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要召他回京,但此刻见了,又似乎不是。 “红杏啊红杏,你看,这大过年的,我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看不准方向的正德皇帝抢不回酒杯,便干脆枕着江彬的肚子喃喃道。 江彬被那浓重的酒气熏得皱起了眉,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彼此都舒坦些:“皇上召我回来作什么?” 正德皇帝歪着脑袋道:“怕冷清。” 江彬觉着和一个醉鬼绕弯子实在是折磨,只得顺着他道:“皇上有了子嗣,便不冷清了。” 正德皇帝听罢,扭了扭脖子道:“生在这帝王家,何来天伦之乐?” 江彬想想也是,便不再多说。 “江彬。”正德皇帝闭着眼含糊道,“你虽也不过是个‘身边人’,可这种时候我能想到的,也只有你了。” 说罢,拽着江彬衣袖,没心没肺地睡了。 江彬低头看看这满是疲惫的脸,摸出胸口藏着的那张信纸,反反复复又看了几遍。 左右回也回来了,便陪这个寂寞主儿好好过个年节吧! 然而第二天正德皇帝睡醒了便吵着要看江彬跳钢管舞。 江彬不知“钢管舞”为何物,只知那是正德皇帝“家乡的舞蹈”,于是江彬想起了吴瓶儿。当一名虎背熊腰的锦衣卫杀到王府找到吴瓶儿开口便问如何跳“钢管舞”的时候,吴瓶儿和吴杰对视一眼,随后一同笑得人仰马翻。 那锦衣卫憋红了脸瞪着二人。吴瓶儿笑够了这才正色道:“成,我这便跳上一段,劳烦千户看仔细了!回去好向江大人交代。”说罢吴瓶儿四顾,发现周遭没柱子也没树,唯有一个恰巧路过的张锦。张锦当时只觉着阴风一阵,回头就见倾国倾城的王妃冲他嫣然一笑。于是张锦被抓来杵在那儿,僵直着身子任吴王妃搂着他的腰绕着他走动,随后优雅地一笑,整个人挂到他身上,小腿勾着他腰,大腿撩拨着他的腹部。 那挑逗的眼神,火辣的动作,像波浪一样贴着张锦起伏的身形……可怜张锦儿时被卖进王府,分派给当时不得宠的庶子朱宸濠为仆,他不聪明,但忠心耿耿,因感念朱宸濠对他的恩情曾暗暗发誓要守着王爷一辈子,娶媳妇什么的压根不考虑,左右王府里光棍也不止他这一条。然而今日,他竟被年轻貌美的吴王妃这般挑逗……且没心没肺的吴王妃挑逗完,便扔下他这根竖着小棍子的大光棍去找她的甜心小兔子去了…… 目睹这一切的吴太医瞥了眼下头支着小帐篷汗如雨下面红耳赤目光呆滞的张锦:“张仪卫似有不适?” 张锦没吭声,吴杰绕到他跟前,伸出食指轻轻一推,曾对吴杰百般刁难的张锦便光荣倒下了。 之后,在看完那名锦衣卫僵着身子对另一名锦衣卫大致模仿完吴后妈的“钢管舞”后,正德皇帝笑得前俯后仰。当得知吴后妈的舞伴是曾经往他茶杯里搅抹布水的张锦时,正德皇帝笑得满地打滚,拉着江彬说,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第二十三章 元正仪典 正德皇帝为表诚心,特意步行前往南郊天坛祭天祈年。 这一举动深深打动了部分淳朴的黎民百姓,然而却苦了一干平日里缺乏锻炼的文臣。腊月天,穿着各个品级有着严格规制的祭祀礼服,缩着脖子拖着笨重的身躯跟在精力旺盛的正德皇帝身后龟速前行。 这五公里的路程,让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文官喘得毫无形象,而平日里被轻视惯了的武官则着实耀武扬威了一把。于是便有文臣私下议论说,正德皇帝这是假公济私,报复之前杨首辅联合皇太后对他的训斥。 走在前头的江彬这才明白,为何那日正德皇帝会一反常态地叫他回来。皇太后与杨师傅可不都是“身边人”吗?这事的起因还得从正德皇帝打算改革税制限制百官花样百出的舞弊营私说起,这个设想正德皇帝很早之前便和江彬提过,他的说辞是“百姓苦大仇深,好处都让地方捞了,中央还得背负骂名。”,正德皇帝自然能预料到推行这项触及广大官员利益的改革将会面临多大的阻碍,只是他未料到刚放个话还未形成书面稿就被皇太后叫去谈话了。而更让正德皇帝胸闷的是,在被皇太后教育了一番后才得知在背后打小报告的正是他的“杨师傅”杨廷和。杨廷和被提拔为首辅以来,向来对正德皇帝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联合太后发难着实是出人意料。但他毕竟是文官的表率,是文官利益链上举足轻重的一环,他敲这警钟也是在告诫正德皇帝,牵一发而动全身,切莫莽撞。 正德皇帝能理解杨廷和的良苦用心,便也只能拿其余的文官撒气。待繁琐的祭天祈年仪式结束后,心情大好的正德皇帝便带着筋疲力竭的百官往回走。 几日后,元正大会仪典在紫禁城外朝的正殿举行。 奉天殿设仪仗,备太常雅乐,正德皇帝身着衮冕,王公大臣各按品级肃列,向正德皇帝贺岁,诸国使臣也前来献礼朝贺。 正德皇帝在掌朝会仪节的鸿胪寺卿引导下接受朝贺,给予赏赐,宴劳群臣,并使豹房的伶人戏子上演乐舞百戏,以娱众卿。 晚宴上,除了特邀嘉宾徐霖外,伶人臧贤也可谓出尽风头。 然而臧贤所不知的是,正德皇帝选他于元正大会仪典上演百戏除了他技艺过人外,还因他虽身为男儿举止却过于娇媚……而举朝上下最看不惯男子带女气者,莫过于内阁一把手——杨首辅杨廷和。 此时,正德皇帝坐于殿上对有幸立于他身后后场的江彬道:“小时候常被教别翘尾巴,如今我才明白,翘起尾巴……”看了眼被臧贤迷得七荤八素的好这口的几位王爷,“菊花便露出来了。” 江彬沉默地退了步,好离这位活祖宗远些。 一旁的夏皇后则依旧面带端庄的微笑,对正德皇帝的话置若罔闻。 这位夏皇后乃上元人,正德元年被册立为皇后,始终安分守己,从不干预朝政。只在正德皇帝搬离紫禁城前时时将正德皇帝的一举一动汇报给皇太后张氏,故而不得正德皇帝宠幸,至今未育。 江彬不知这位夏皇后在正德皇帝搬入豹房后是否对这变相的冷落据理力争,但观今日,这位皇后似早已心灰意冷,认命地当她的后宫之主,再无半点苛求。她没有什么可不知足的,作为一名妻子的角色早已落幕,这点,她比谁都清楚。 臧贤退场后,便轮到江彬上场。江彬内着飞鱼服外罩刺绣罩甲,起势骑马步,收拳至肋骨,在鼓声响起时踩着点将一套性感火辣的“钢管舞”演绎得虎虎生威,以至于百官皆以为江统帅过是打了一套别具一格的武术套路。江彬再如何位高权重也毕竟是武官,自然没得到什么赞扬,在正德皇帝象征性的赏赐中平静离场。 正德皇帝在江彬回到他身旁时意犹未尽地表示,希望江彬回到豹房后能再演绎几遍——演一遍脱一件。江彬对此要求不予理睬,只踩了正德皇帝一只靴子。 “只可惜宁王没来。”正德皇帝用左脚揉揉被踩的右脚,随后顺着江彬小腿往上摸,鸿胪寺右少卿在一旁使劲咳嗽。正德皇帝扭了扭脖子,关怀备至道:“我找吴太医给卿渡口气?” 鸿胪寺右少卿奇迹般地痊愈了。 正德皇帝觉着这般和江彬不够尽兴,便借着与各方使节进一步交流感情的名义挪到了前排,指着夹辅皇室的藩王给江彬介绍,什么秦王、燕王、周王、楚王、齐王、鲁王、蜀王、肃王、湘王、代王、辽王、晋王……一口气说下来也真是够呛,还兼带评头论足的,坐在前头的礼部尚书张升看了正德皇帝一眼,向来敬重这位辅佐父皇的元老的正德皇帝这才收敛了些。 待宴会结束后,正德皇帝也不急着回去,拉着江彬在外朝闲逛。到达位于紫禁城中轴线上的承天门时,正德皇帝举头望明月道: “宁王虽不能来,但他传话说,会让人在元宵节那日送我百盏四时灯。”遥望了一眼内廷方向的乾清宫,“这灯啊可都是火点的!小者曰火,大者曰灾……” 江彬不明白正德皇帝为何会忽然说起这个,心中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抬起头,正见了那预示着孛乱、死丧、灾难的凶星荧惑。 “我生于辛亥年甲戌月丁酉日申时,时、日、月、年,恰巧与地支中的‘申、酉、戌、 亥”顺序相合,命理上称‘贯如连珠’,主大富大贵,是为吉兆。然那日,又现‘荧惑守心’之天象,是为凶兆……”宫灯一盏一盏地绵延着光亮,通向与紫薇恒对应的紫禁城深处,“江彬,你说我的出生,于大明,是祸是福?” 江彬收回目光,垂眼看着罩甲上的金绣。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正德皇帝也并不真要他一个答案。 风声透过缝隙若有若无地呜咽着,那柱上雕画的珍禽瑞兽仿佛附着在这帝国根基上的鬼魅。 ☆、第二十四章 一夜九次郎 在吴瓶儿的策划下,王府布置得充满了年味。年初一,众人脸上也都喜气洋洋,见了面互相拜年。只张锦张仪卫心中惶惶,出行时格外小心,只要闻到吴王妃身上的香味或远远看到吴王妃的身影便会抱头鼠窜。吴太医心眼坏,只要闻到张锦身上的气味或远远看到张锦的身影就会拖着吴瓶儿一路狂奔追过去。抱着穿新衣的小兔子的大兔子经过庭院,看到三人从这儿跑到那儿,再从那儿跑到这儿,玩得不亦乐乎,不禁皱起了眉头。 吴杰扭过头见了晨光中格外养眼的大兔子便停下了步子。及时刹车的吴瓶儿视线在两人之间一个来回,啧了声,上前对朱宸濠屈膝低头道声万福,说了番吉利话并告知明日回娘家的打算后便找了个借口拐走了甜心小兔子。 毛茸茸的小兔子窝在尚未走远的吴后妈怀里莫名道:“妈咪我们去哪儿?” “去调戏张仪卫。” “调戏?” “就是吴太医经常对你父王那样。” 小兔子恍然大悟,挪了挪小身子,在吴后妈唇上亲了下。吴后妈被小兔子“调戏”的举动弄得可耻地“哔——”了,“嗷嗷”叫着揉怀里的小毛球。而那边还未找到话头的面对面的两只见了这一幕同时表情有些僵硬,吴后妈偷笑,带着小兔子迅速撤离。 开门爆竹留下的碎红满地,风一吹便扬起一阵喜庆。堂前一树梅,一夜数花开,花香一阵塞过一阵,撩拨着翘首的春意。 吴太医摩挲着腰间玉牌道:“《岁占》谓岁后八日,一日为鸡日。今日晴朗,那些个飞禽必繁育。” 大兔子“嗯”了声,在一旁石凳坐下,却不接话。 “我昨日在井里沉了药囊,今日取了药浸于清酒中,方才煮了些给孟宇抿了口,你可要尝尝?” 这屠苏酒,传说是名医华佗所制,后由名医孙思邈流传开来,将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乌头、附子等中药裹于囊中,除夕浸井,元日取出,置于清酒煮沸,饮则益气温阳、祛风散寒、避除疫疬之邪。屠苏酒饮用的顺序是从年幼者至年长者,这般是为贺孩童过年增一岁,而寿命减一岁的老者最后喝,则蕴含长寿之意。 朱宸濠看看吴太医,点了点头,于是吴太医春风满面地取来了酒。莲花白玉杯,盛着温热的屠苏酒,习惯了喝中药的朱宸濠还挺适应这味道。 吴杰待他尝了口道:“如何?” “辣……”朱宸濠微蹙眉道。 吴杰看着那被辣得愈发鲜艳的唇,当即便血气上涌难以自持!虽然吴瓶儿反复告诫他要按部就班,但吴太医每晚都忍得十分辛苦。那浅尝辄止的一吻,总勾得人浮想联翩,分明可口的兔子就在跟前,却要伪装成君子淡然处之。 “你……” 一声轻唤让吴杰回过神来,这才听了喝酒上脸的宁王道:“你也喝些吧!” 吴杰愣了愣。这屠苏酒,是与家人同饮的。 脸颊浮着红晕的朱宸濠看吴杰发愣,以为他在为难无多余酒杯,正要唤人去取,吴杰却端起他那半杯酒,摩挲着雕琢精细圆润的莲花杯,转到朱宸濠方才喝过的地方,将唇覆了上去。宁王大人唰地就从脸颊红到了耳根,眼看着吴太医就着那杯子细细品完剩下的温酒,愣在那儿不知该作何反应。这间接的一吻,竟比每晚睡前的蜻蜓点水更教人心绪不宁…… 吴杰放下杯子,看了眼跟前垂着眼的红烧大兔子。四下无人,无需再忍,吴太医一把拽住大兔子的手趁热打铁道:“我辞了御医,来王府供职可好?” 大兔子被说得一怔,随后便沉默着试图抽回手,然而很快另一只手也落入了狐爪中。 不知是酒劲上来还是梅花香得厉害,大兔子觉着有些恍惚,闭了闭眼,才强打精神道: “上元节,替我送百盏花灯进宫……他若应了……”话未完,整个身子落入温暖的怀抱。 “他应了如何?” 大兔子装醉不答,吴太医唇角一勾,刚要吻上就听了不远处一人道:“他若硬了,你就从了他!” 吴太医扭过头,沉默片刻后放下羞红了脸的大兔子跳起来追坏他好事的吴后妈。 于是两只从这儿跑到那儿,再从那儿跑到这儿。 大兔子睁开眼,朝一旁歪着脑袋看热闹的小兔子招招手,小兔子颠着毛球尾巴过来,扑进他怀里。 腊梅疏影满衣裳,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这年年吃的老几样,今日方觉出些滋味来。 传说女娲娘娘造出了鸡狗猪牛马等动物后,于第七日方造了人,故而正月初七也被定为“人胜节”,也称“人日”。 这一日,正德皇帝照例赐群臣彩缕人胜,又登高,大宴群臣。人胜是种剪彩为人的头饰,女子戴于发上,以讨吉利。 大宴上,百官皆道:“今日天气清明,此年必人生繁衍。” 正德皇帝想起去年在豹房外头生了一窝的野猫,六只,夜夜叫得人脑仁疼,后来命锦衣卫带回去养着抓老鼠。 正德皇帝将这事说与江彬,见江彬面无表情,便又要讨他亲手做的七宝羹喝。 此时的豹房,冷冷清清,住在这迷宫般的行宫里的番僧、乐人、伶人、伎人等等早在除夕前都被正德皇帝遣出去过年节,只留下些内侍和锦衣卫。 江彬熬羹,正德皇帝在边上饶有兴致地看他手上的茧子。 等喝了碗热腾腾的七宝羹,正德皇帝脱了件衣裳道:“待会儿比划比划?有那些个人看着,许久没活络筋骨了。” 江彬也被这句勾起了好奇,他倒真想见识见识正德皇帝的武艺。 于是收拾收拾,两人来到了豹房教场。 先比射箭,正德皇帝让江彬先射,江彬早就矫正了姿势,一射一个准。正德皇帝笑笑,取箭,弓构,满弓,瞄准,随后“嗖”的一声,箭簇劈开江彬的箭尾,射在了靶心上。 江彬怔忡,正德皇帝垂弓莞尔道:“这便从后头贯穿了你。” 江彬听不懂这话里意思,不信邪地又射了一箭,正德皇帝绕到垛子背面又射了一箭,这一箭穿过靶心头顶着头把江彬的那一箭给顶了出去。 “瞧!这又从前头顶穿了你。” 被调戏的江彬不服,指了指兵器库,让正德皇帝去挑兵器。正德皇帝却道:“捡现成的多没兴味!不如你我自己鼓捣些玩意儿,一个时辰后于此汇合?” 江彬想了想,点头赞成。于是一个时辰后,正德皇帝拖了根碗口粗的狼牙棒回来。这正德皇帝自制狼牙棒,长五尺,取坚重木为棒,头部如枣核状,锤面布满了刺,形似狼牙。正德皇帝得意洋洋地撑着作品等了片刻,就听了轰隆隆声,扭头一看,江彬拖来了一台红夷大炮…… 正德皇帝立刻丢下狼牙棒身轻如燕地窜到一旁槐树上:“江统帅,‘槐’有‘望怀’之意,你站这树下,是否也该忘怀些恩怨?” 江彬抬头观赏了一会儿盘在树上的正德皇帝:“皇上不奇怪,臣一人便能拖动这大炮?” 正德皇帝这才下树观察了一番,发现这红衣大炮明显比之前那原版进口的大炮小了一圈。 “仿的?” 江彬颔首,指了指不远处几名内侍帮忙拖过来的一大箱子。 正德皇帝过去看他们打开箱子,那石灰、木炭、干稻草中包裹着的是铁砂、石块、铅子、火药等大炮的填充物。而一旁罗列着的,则是形似大碗口铳的火器。 江彬拿起一个改造后的大碗口铳,塞入铁砂、石块,再压入铅子,装上火药,随后提着那大碗口铳往仿制的红衣大炮炮筒里一塞。 正德皇帝恍然大悟。 之前他只想着大批地仿制红夷大炮,却忽略了一点。 《孙子兵法》言战机“势险而节短”,这打完一炮后塞入铁砂、石块、铅子、火药所耗费的时间,足以让敌方在见识这一火器的惊人威力后镇定下来,甚至反败为胜。 比正德皇帝拥有更多实战经验的江彬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他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在出征前,可先将铁砂、石块、铅子、火药装入这类似大碗口铳的子铳内,批量制造,封好带走。到了战场上,有需要就将这子铳往母铳也即是炮筒里一塞,便可省去在战场上塞“内芯”的时间。 正德皇帝对江彬的这套思路佩服不已,兴奋地拉着江彬就去了已改为十二团营的神机营。神机营了也较为冷清,但管事的坐营内臣与两名武官一名武臣尚在,见了正德皇帝很有些受宠若惊。正德皇帝赏赐了他们已经菜叶黄了的七宝羹,随后便和江彬一同赖着不走了。 之后的两天,两人头碰头地和四位专家以及留守的几名技术人员共同研究如何将这红夷大炮大炮的杀伤力再进一步扩大。当终于看到半成品问世时,正德皇帝难抑激动之情,拉着江彬的小手道:“你看我们儿子,没头没脸的,光带了硕大一个把!” 江统帅抽回手,和几位研发者共同去神机营后头的空旷之地实验威力。这被正德皇帝称为“一夜九次郎”的改造后的红夷大炮,除了配备了无数方便替换的子铳外,还多了八个可装填子铳的炮筒。于是这“一夜九次郎”大炮,便成了九轮排炮,当被问到为何用九时,正德皇帝又装斯文道:“自古纪数,起于一,极于九,九者,阳之数,道之纲纪也……且九为阳数之极,多用于附会帝王……” 江彬当正德皇帝的话是耳旁风,指挥着几名临时被叫回来的兵士试射。 一声令下,炮声如雷,烟尘散去之后,那飞溅的铁砂、铅字、石块深深嵌入七、八里外堆砌的防护墙中。而紧接着,炮筒一转,已填上子铳的炮筒在瞄准后又释放出震撼人心的威力。待九发都试完,前头堆砌的防护墙早已塌陷了出一个缺口,砖块碎石满地。 正德皇帝与几位研发人员皆激动不已,拉着江彬就上“天下第一大酒楼”庆祝。 表彰过后,几人便往死里喝。天下也就这几位武官有胆量这样灌正德皇帝了。最后还是江彬在几名锦衣卫的护送下扶着醉熏熏的正德皇帝回到了豹房。 豹房留守的内侍不知偷懒跑去了哪儿,江彬也不习惯使唤人,便自己伺候正德皇帝,给他擦脸喝醒酒汤,随后脱了外衣塞进被子里。看酒气熏天的正德皇帝闭上了眼,江彬转身要走,却被忽地从床上弹坐起来的正德皇帝从后头抱住了腰。那力道大得惊人,江彬一惊之下使了七分力竟也挣不开。正德皇帝抓住他后就往自己怀里拖,边拖边道:“你可还记得太液池旁的那只大雁?” 江彬挣扎了一番,挣不开,唯有无奈道:“臣,吃了。” 力大无比的正德皇帝一皱眉便往江彬身上拱:“你当初也这么说……你当初……”说到一半便歪在江彬身上,眼一合睡了过去。 被折腾得够呛的江彬无奈地将发完酒疯的正德皇帝从身上挪下去,替他盖好被子,去教场习射。 练到傍晚,江彬去看看正德皇帝如何,还未进屋,就见了两名锦衣卫从里头出来,见了江彬微微一怔,随即行了个礼匆忙告退。江彬走进去就听了睡醒了的正德皇帝坐在床边,手里一串铜牌:“你来得正好,新打的腰牌。” 江彬自然不信两名锦衣卫只是来送个腰牌,但仍是接过来细看一番。 “我醉时,可有说什么糊话?”正德皇帝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江彬神色。 “皇上沾着床便睡了。” 正德皇帝松一口气。 江彬看看正德皇帝手中那串,又看看自己那枚:“怎么别的都雕豹子,我的是犬?” 正德皇帝嘿嘿一笑道:“犬,忠得很!” 江彬懒得接这个胡诌的话茬,翻过腰牌想看看背面,却被正德皇帝一把拽住手捉奸似地兴奋喊:“翻我牌了翻我牌了!”说着就要宽衣解带地伺候,却被江彬举了腰牌在手上拍出个狗印来。 正德皇帝也没客气,扑倒江彬就开始撕扯,江彬抬脚就踢正德皇帝肋下。 于是一采花大盗,一贞洁烈夫,你来我往地打得不亦乐乎,也算弥补了之前未比试的遗憾。 大半个时辰后,闻声赶来的内侍和锦衣卫扒着窗户看衣冠不整的两人瘫倒在床上喘,气。 正德皇帝挪了挪,枕着江彬的肚子道:“我那狼牙棒可还在?” “收着呢……” “其实那并非寻常之物,那棒上的刺可都是玉做的,可卸。” 江彬拨开正德皇帝爬上来的手:“玉做的易碎,卸了又有何用?” “你想啊……”正德皇帝循循善诱道,“将士们带着这狼牙棒临阵杀敌,累了一日回到军营,就卸下这玉刺……”顿了顿,“当玉势用……” 江彬睁开眼,再次与正德皇帝扭打作一团。 ☆、第二十五章 乾清宫四时灯 上元节,千门开锁万灯明,皓月高悬,紫禁城也张灯结彩,内廷火树银花,宫人们笑语盈盈。 正德皇帝向皇太后请安,并自掏腰包从皇庄的收入里拨款送了皇太后张氏、皇后夏氏、淑惠德妃吴氏、荣淑贤妃沈氏、王妃王氏不少精心打制的金钗玉环。皇后夏氏领着三位同病相怜的姐妹拜谢正德皇帝,正德皇帝受之有愧,便答应了淑惠德妃吴氏共赏花灯的恳请。 花灯都是民间进贡的,三位硕果仅存的嫔妃可谓费尽心思。 正德皇帝一路上引经据典地赞叹不已,走了一段后问左右佳丽道:“你们可知这点灯的来历?” 淑惠德妃吴氏看夏皇后并无接话的意思,便自告奋勇道:“臣妾听闻,在战国时期,一只神鸟因迷路降临人间,却被不知情的猎户射杀。天帝大为震怒,传旨令天兵天将于正月十五至人间放火。天帝的之女菩萨心肠,不忍无辜百姓受牵连,便偷驾着祥云至人间将此事告知。正月十四,天帝俯视人间时见火光一片,响声震天,连续三日三夜如此,便以为百姓已受了惩。殊不知这是众人按长者主意,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燃爆竹与烟火掩人耳目罢了。之后,便流传下了正月十五点灯燃烟火的习俗。” 正德皇帝听得连连点头,称赞几句后自言自语道:“隐喻吧!巨鸟?什么鸟没了能让一男子如此震怒?” 待赏完花灯,正德皇帝赋诗一首,抄了几遍赠给几位有名无实的媳妇聊作安慰后,便打算出紫禁城去豹房找二奶江彬。正在此时,老太监刘永前来禀报道,宁王朱宸濠遣吴太医送来了百盏四时灯。 三位本以为又要独守空房的妃子们一听,立刻说想与正德皇帝一同瞧瞧宁王朱宸濠送来的心意。 正德皇帝无奈,便让后妃们先去紫禁城内廷正殿乾清宫等着,他亲自去接这花灯。 吴杰毕竟进不了内廷,唯有带着百名捧着百盏四时灯的护卫在乾清门外等候,当姗姗来迟的正德皇帝终于出现在跟前时,冻掉了一地鸡皮疙瘩的吴杰上前一拜,正德皇帝忙扶起他,两人演练了一番君臣礼数后,吴杰瞥了眼正德皇帝身后的张永。 一阵风吹过,灯火齐齐晃了晃,正德皇帝对张永道:“将四时灯送去乾清宫。” 不久后,又一阵风过,乾清宫中悬挂的四时灯中忽地窜起一簇火苗,那火在贼头贼脑地张望一番,随后顺着风向悄无声息地爬着,渐渐舔上汉白玉石台基上的木质构架…… 帮着挂灯的宫人们这才惊觉失火,惊慌失措地奔走打水。 正在此时,另一边的四时灯也忽地燃烧起来,那火焰不如先前般带着试探,一窜就是一人高,将乾清宫前设着的鎏金香炉烧得滚烫,浇上去的水“呲——”地就化成了一道白烟。 司礼监太监张永边高声喊着“救驾!”边指挥宫人们带着正德皇帝与几名受惊的后妃先行离开。然宫人们回报说,正德皇帝尚在乾清宫暖阁里…… 张永令那宫人先带几位后妃从乾清门离开,自己去求旁的支援。 熊熊烈火扒着木材梁架斗拱窜得肆无忌惮,顷刻间熏黑了金砖金柱,满眼的火光浓烟。 进深五间的乾清宫被浓烟裹得看不清里头情况,只觉着若有若无人影攒动。几名想抢头功的内侍用衣衫浸了水捂住口鼻便冲了进去。正在这当口上,闻讯而来的御马监太监张忠带着手下内侍及时赶到,直奔热度灼人的大殿中。 乾清宫一团乱之时,着飞鱼服的钱宁钱指挥使则带着一干锦衣卫雄纠纠气昂昂地出现在了紫禁城的坤宁门。 守卫拦下钱宁,询问进宫有何事,钱宁拿刀背拍他脸上:“乾清宫走水!我等奉命护驾!让开!” 几名并未受命的守卫面面相觑,钱宁虽已不似之前受宠,但仍为锦衣卫指挥使,即使无正德皇帝手谕,也怠慢不得,更何况如今情况危急,若有差池,他们这些虾兵蟹将也担待不起。 坤宁门开后,钱宁带着一干锦衣卫绕过宫后苑和坤宁宫来到浓烟滚滚的乾清宫,正见了张忠披着浸湿的外衣带着几人奔入火中去救被困的正德皇帝。 钱宁给后头锦衣卫使了个眼色,那三十余人立刻分头散了。钱宁带着剩余六人来到神经紧绷的张永身旁道:“皇上早知今夜有逆贼谋反,命我等于宫外守候……” “那还不速速救驾?!” 钱宁见张永不疑,便也顺理成章地带着人冲进乾清宫大殿内。 乾清宫梁架为减柱造式,骨架本就不牢固,大火烧得最外头两根金柱已有断裂的痕迹,整座宫殿摇摇欲坠。 钱宁带的那六人也非等闲之辈,披着浸湿的外衣捂着口鼻还能在大火浓烟中将乾清宫搜了个遍。 然而这里哪有正德皇帝的踪迹,就连方才进来的张忠等人也不见了踪影。 大火“噼啪”地蚕食着木料,钱宁抬头就见了被烧得随时可能断裂的斗拱,大喝一声下令撤退。 六人迅速猫着腰随钱宁跑了出去,就在他们踏出殿门后不久,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乾清宫霎时塌陷了一角。 如今的火势已蔓延得无可挽回,张忠仍不见出来,就连之前在外头焦急等待的张永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钱宁暗道不妙,看向之前散在各处搜寻的着飞鱼服的其中一人。那人始终在角落里静静旁观,亲眼见了张永在钱宁进去后与从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张忠一行火速离开,此时立刻比划手势让他带着人马分头撤离。 钱宁点头,朝其他人传达了命令后便带着那六人先一步原路返回。而那授意钱宁如何行事之人,则独自往将被大火波及的乾清门绕路而行。 然行至乾清门前,却被一人拦下。 那人眼中映着他身后撕裂夜色的火光,面上却冷若冰霜。 大火借着寒风贪得无厌地吞噬着所能触及的一切,提着水桶的宫人们匆匆从他们身旁经过,两人却只沉默地对峙着。 当火舌终于舔上乾清门的斗栱时,那人终是冷冷道:“中秋那卖月饼的小贩,我竟在鄱阳湖那群匪徒中也见着,你说巧不巧?” “初九我给吴十三看诊,于他寨中遇上匪徒中落逃那几人。领头来探望的,正是你令人拉拢的匪头凌十一与闵廿四。” “他们令手下冒死给你送的私印,我数了数,护卫及经历、镇抚司、千、百户……共五十八枚。你给正德的次品,已致不愿随你谋反的王哲于死地,而真正的印章你藏在孟宇房里,你每晚去看他,实也为确认这些个筹码是否尚在。” “你于王府内蓄养牲畜,掩饰下方与承运殿相同的密室内打制兵器之声。” “你辇白金巨万遍赂朝贵,收买钱宁、臧贤作为耳目,又遣人往广东收买皮帐制皮甲,厚结广西土官狼兵……今日送灯顺便放火的,便有被通缉的巨盗杨清、李甫与王儒……” “此事若成了,你便顺理成章地继位,若不成,你便让朝中势力胁迫尚无子嗣的正德立孟宇为太子……” “从头至尾,你要瞒的只有我一人……”吴杰走上前,一把拽住着飞鱼服的那人手腕,“刘卿替你做这些,你许他什么?半壁江上,还是你自己?” 朱宸濠猛地甩开吴杰的手,仓皇退了半步。 吴杰冷冷一笑,扯下腰间玉牌,抛入妄图吞噬一切的火海之中…… ☆第1章 体毛重可以当丝瓜巾用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正德皇帝在豹房楼阁遥望着乾清宫的熊熊大火感慨万分。 “皇上早知今日……?”江彬还记得正德皇帝在元正仪典当日所说的话。 正德皇帝似看得兴起,没留意这句。 江彬望着这浓烟滚滚,知这火是如何都救不了的。待风势渐弱,烧无可烧,自便偃旗息鼓了。 翌日,乾清宫被毁一事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尽管正值元宵假期,朝中百官依旧聚于朝堂,论起宁王朱宸濠的罪行。一派文官认为,宁王所使之人不过无意间引发大火,将这几人问罪便是,不该牵扯向来对正德皇帝恭顺的宁王。另一派则认为,这虽非宁王之责,但也应稍示惩戒。还有寥寥无几的文官跳脚说,宁王显是蓄谋已久的,该囚禁起来拷问是否有同党。 虽然三派各执己见,但有一点却是毫无争议的,那便是锦衣卫指挥使钱宁擅自闯入紫禁城的嚣张跋扈,是必须重罚的。 这也不能怪百官假公济私,钱宁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在受宠期间可谓是横行霸道、不可一世,不但探听百官私事以娱正德皇帝,但凡没给足银两或没给足面子的,都会在正德皇帝跟前告上一状。若正德皇帝恰巧看那位不顺眼,又懒得核实罪状,那么管你清白与否,抓起来审了再说。于是钱宁这些年,几乎把满朝文武都得罪光了,即使没被他整治过的,身边也必有受牵连之人。 墙倒众人推,宁王的事可暂时搁置,这钱宁却不得不除。 正德皇帝面对百官的施压,仍是念着旧情只撤去了钱宁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保留锦衣千户。百官不满,连连上书要求正德皇帝莫要徇私,正德皇帝一概置之不理。 “皇上那时便知,钱宁是宁王耳目?”故而当初,吴杰与张锐如此轻易地答应与他合演一出斗虎的好戏,实则也有正德皇帝的授意? 正德皇帝抱着小豹子哼哼唧唧的算回答了,江彬叹了口气道:“那刘卿呢?” “解职归田了。” “臧贤呢?” “赏给辽王了。” 江彬想起元正仪典上辽王那满脑肥肠的急色模样,臧贤这下场,简直生不如死。 “愁什么?喏!拿去!” 江彬接了,见是枚带穗的椭圆腰牌,上刻“锦衣卫指挥使江彬”。 江彬愣了愣。这锦衣卫指挥使,多由皇上亲信的武将担任,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在江彬身兼统帅一职时,还将这个权利交与他,可谓是锦上添花,再无人敢动他分毫。 然而眼见了钱宁下场的江彬,握着这腰牌,却有些兔死狐悲的悲凉。 正德皇帝见江彬如此,便将小豹子递到他手上,让他顺毛。 “我还道你喜欢……” 江彬苦笑了下,没接话。 正德皇帝拍腿起身道:“走,去见那庸医!” 正德皇帝在江彬和几名“大汉将军”的陪同下,于“天下第一酒楼”找到了正吃辣酱鱼的吴杰。 “这时候不该借酒消愁吗?”正德皇帝拉着江彬坐在吴杰对面,几位虎背熊腰的“大汉将军”则守在一旁。 吴杰并不答话,又让人加了两副碗筷和几道菜,用筷子挑开那冒着热气的鱼肚。 正德皇帝筷子一夹,把最肥美的一块搁到了江彬碗里。 “说罢!如何处置?” 吴杰夹了块坛子鸭慢慢啃着,等啃完了一整块,才搁下骨头道:“我得走了。” “去哪儿?” “四处走走。” 正德皇帝不再问了,与吴杰碰了碰杯。 吴杰喝了几口酒,又自顾自吃菜。吃完一抹嘴,风度翩翩地走了。 江彬望着吴杰的背影颇有些纳闷:“吴太医倒释然……” “释然个蛋!”正德皇帝拍案而起,“我若真把宁王怎样了,他非冲回来咬死我不可!” 江彬看看正德皇帝的后脖子,没吭声。 正德皇帝重又坐下,捡了块贡辣鲜笋到江彬碗里,自己也夹了一筷子,嘎吱嘎吱地嚼了大半天。 “没了钱宁、刘卿这对左膀右臂,要恢复元气,也尚需时日。” 江彬一挑眉,看着正德皇帝鼓鼓的腮帮子。 这是要……放虎归山? ☆、第二十七章 佛郎机炮 小兔子这几日都很不安,他不敢问,吴太医送花灯后为什么没回来。而吴瓶儿以照看父亲吴十三为由留在寨子里,不过问王府之事。王府里来了位正德皇帝亲命的右长史阎顺,又来了位内官陈宣。阎顺打理王府的大小事务,而陈宣则负责照顾朱宸濠与朱孟宇的起居,并将一切动向汇报给由江彬统领的锦衣卫。 那一日,春寒料峭,刘卿解开朱宸濠给他披上的裘衣,从脖子里扯出一根红线。 红线拴着的,是他自幼佩戴的玉竹。轻轻一扯,递到朱宸濠跟前。 朱宸濠接了,低头看那玉上的纹路。 他颈项流畅的弧度,让刘卿想起他儿时养过的白鹅,骄傲而懵懂,只知跟在他身后。 而如今,他是再也护不了他了。 刘卿随着锦衣卫离开后,朱宸濠独自站在渐渐合上的大门前。 他出不去,别的也进不来,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这一日,正德皇帝边听锦衣卫向江彬汇报宁王的起居,边绘制一张草图。江彬凑过去瞧,正德皇帝便指着道:“乾清宫。” 江彬俯身看了,没有雕梁画栋,只一个个挨在一起的小土包。 “劳民伤财的,不如搭些帐篷。” 江彬想象了一下乾清宫原址上群臣在一顶顶小帐篷前奏事,间或有一两个被锦衣卫拖进去杖刑的情景…… “谁又逆皇上鳞了?”江彬抚平那卷曲的一角。 正德皇帝搁下笔道:“我是这等窄睚眦必报之人?” 江彬如今为锦衣卫指挥使,一早便知,杨廷和上书说“边卒纵横骄悍,都人苦之”,要正德皇帝将调入京城的边军遣返。这事源于一名边卒于醉酒后闹事,紧盯着江彬破绽的文官们自然是小题大做连连上书,内阁作为文官之首,自然要掷地有声地表态。 而正德皇帝对此事的回复是——一连几日的罢朝。 僵持之后,这场争端终是以文官的妥协而告终,但江彬无疑已成了继钱宁之后,又一众矢之的。 元宵假尚未结束,正德皇帝又打起了刚从广东弄来的“佛郎机炮”的主意,江彬好这口,奉命直奔神机营,然而蹲了几日,张忠便使人来报说,正德皇帝接了俩女子回来。 一是延绥总兵马昂的妹妹——已嫁为人妇的马氏,一是延绥总兵马昂的小妾——貌美如花的刘氏。 这位热衷于奉承拍马的延绥总兵,江彬向来不喜欢,只没想到他因玩忽职守被免官后竟会用这种手段来挽回局面,更让江彬不解的是,正德皇帝竟堂而皇之地收下了这份荒唐的“厚礼”。 然而江彬还未决定是继续待在神机营拆解火炮还是回豹房拆解正德皇帝时,张忠又遣人来告知——正德皇帝拐了个孕妇回来。 此事一出,举朝哗然。 正德皇帝平日里再怎么胡闹也就罢了,如今将这孕妇养在宫中,这生下的子嗣算谁的?若正德皇帝一糊涂,那大明江山岂不是要拱手让人了? 江彬赶回豹房时,正遇上在外头焦头烂额地来回踱步的次辅梁储。梁储与江彬向无交情,但见了江彬也迎过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正德皇帝不愿见他,望江彬好好规劝。 江彬连连答应了,好声好气地送走梁阁老,弹了弹肩上的柳絮,提脚踏入豹房。 木质楼梯在脚下吱呀地响,正德皇帝扭头,冲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楼阁里,一肚子隆起的妇人披着正德皇帝的狐裘,已安然睡去。 正德皇帝招招手,让内侍过来守着,这才与江彬一同下楼。 庭院里姹紫嫣红,吐露着百废待兴的春意。两人走在迂回的长廊里,只管赏景。 终于,正德皇帝停下步子,负手而定,深深吐了口气:“她是王继未过门的媳妇。” 江彬没料到会是这样,一时怔忡。 “她本随她哥嫂在南京住着,想等王继归来再说这喜事,却未料……她哥嫂家中并不宽裕,她不愿成了累赘,便找了个借口离家,想独自生养。王勋不知此事,且他如今居无定所……”正德皇帝瞥拢了拢衣袖,“让她在外头养着,你必不安心,若接回你府中养着,多是要落了话柄……我已遣人向王勋说了,过些时日他安顿下来便会来接他嫂嫂,当下先让她于此处养胎,你也好尽心尽责。” 正德皇帝说完这冗长的一段,见江彬只呆望着他没有动静,霎时窘迫地别过脸去看远处纷飞的柳絮:“外四家军铠甲我已制了一套,明日你穿给我瞧瞧!” 江彬呆呆颔首,待想说些什么,却见张永趋步近前,低声道了句:“杨首辅求见。” ☆、第二十八章 折枝 迎春花方抽出些粉嫩的绿意,枝头花朵早已含苞待放。腊梅已开到尽处,风一吹便成就一场雪。 眉目如画的杨大人着绯色一品官服站在这春色烂漫中,直教人看花了眼。 他对着云正德皇帝一拜,正德皇帝不紧不慢地上前扶他:“杨先生不于文渊阁办公,来豹房所为何事?” 杨廷和看了江彬一眼笑得温文尔雅:“臣,来请江统帅去府上赏梅。” 江彬愣了愣,不明白这杨首辅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正犹豫着该如何作答,却听杨廷和又道:“酉时前定完璧归赵。” 正德皇帝盯着杨廷和看了许久,终是点头应了。 杨廷和的府邸坐落于京城北面风水极佳的好地段,屋脊瓦兽、梁栋、斗拱、檐角皆以青碧绘饰,对称的兽面锡环虎视眈眈地瞪着江彬。厅堂五间九架,门三间五架,倒是按着品官第宅制度来的。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6节 江彬象征性地喝了口茶,便端着青花茶碗等杨廷和的下文。杨廷和却似对品茶更有兴趣,轻轻吹开上头浮着的叶,小口抿着。 江彬想起那孕妇,又想起神机营的弗朗机炮,思绪就这么飘了出去,直到杨廷和道:“江统帅可喜这景致?” 江彬望了眼亭外,零落一地的花瓣,花香犹存,枝头上却只挂着几抹凄凉的黄白。 杨廷和起身,走到梅边。伸手一折,枝桠便断在了掌心。他如孩童般,执着枝桠,在泥里写字。 一笔一划,苍劲洒脱。有什么顺着那痕迹拽住若有似无的记忆,拉扯到眼前,却又一溜烟地跑得没影。 杨廷和蓦地回过头来,细细观察着江彬脸上的神情。 江彬忙稳住心神道:“杨首辅那一手好字,莫不是都这般练就的?” 杨廷和不答,凝视他许久,终是放弃般手一挥,让侍卫模样的男子托了个木匣过来。 打开来,是齐整的三十两白银。 江彬一怔,心道这身居高位的杨首辅,还要用这等数目的白银来拉拢他这个“佞幸”? “江统帅不必推脱,这本是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杨廷和扔了手中枝桠,以脚跟碾平地上字迹道:“江统帅不曾疑过,当年为何仅凭这三十两便能面圣?” 这话劈头盖脸地砸得江彬皮开肉绽。 他确实疑心过,这铤而走险积攒下来的三十两对于贪得无厌的钱宁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想起正德皇帝当时似有所指的一句“还道那谁诳我……”,原来那指的并非钱宁…… 杨廷和含笑负手而立,江彬却觉着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杨廷和并不只是个平衡皇帝与文官之争的装点。他心思缜密,且一言一行都有着正德皇帝的暗中授意。他们的结盟,如虎添翼。而江彬,才是个逾越了的彻头彻尾的摆设。 这些话,正德皇帝怕是说不出口,才要借着杨廷和来点醒他。 江彬冷笑了一下,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那木匣:“多谢首辅。” ☆、第二十九章 梨花体 江彬穿上正德皇帝亲手设计的外四家军盔甲骑兵盔甲时,正德皇帝猛地收回搁在黄花梨木滚凳上的脚丫,蹦跶过去眯着眼从江彬盔帽上那招摇的天鹅翎毛一直打量到对襟金丝甲和铁网靴。 江彬来回走了几步,这骑兵用的金丝甲柔软轻便,只是…… “似不结实。”这还是委婉了,实则该称为“华而不实”。 “马上搏生死,本就不仰仗铠甲。”正德皇帝说罢又对张永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两名锦衣卫便各自捧着金盔金甲走了进来。 正德皇帝一展臂,江彬乖乖上前替他穿上。这盔甲以胸口兽面为中心,四散开层层火纹与云雷纹,肩甲处突起一虎首,嘴里还衔了个金环。只盔上装点着的几根火红的翎羽…… 正德皇帝抖了抖毛:“如何?像不像一只……” “山雉?” 正德皇帝顿时萎了。 江彬没见过凤凰,这不能怪他。 江彬盯着正德皇帝盔上那几根仍在晃动的翎羽道:“皇上这是要御驾亲征?” 正德皇帝兴奋地一点头,就听江彬沉吟片刻后道:“恕臣直言,皇上如此穿着,就好比一只垛子。”射靶用的无疑。 正德皇帝撇了撇嘴,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终是妥协道:“找御用监说去!” 御用监专司宫内造办用品,为十二监之一。除去掌印太监,下设里外监把总、典簿、掌司、写字、监工等。 正德皇帝忽然杀到,着实让御用监的宦官们惊了一回,纷纷诚惶诚恐地出来迎接。正德皇帝令他们起身后,对御用监掌印太监谷大用指了指锦衣卫手中的盔甲道:“这翎羽摘了吧!” 谷大用称是,立刻命监工内官小心接过两名锦衣卫手中的金甲,顺带抬头看了眼张永,张永冲他微微颔首。 谷大用也曾为“八虎”之一。六、刘七起义爆发之时,谷大用曾征调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边军入操京师,而江彬也在那时作为大同游击镇压起义军而立功。谷大用于江彬,可谓有着无心栽柳的恩情,却对这位宠臣并不怎么上心。在他心里,江彬和钱宁不过一路货色,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江彬自然也从谷大用的眼神中察觉到些许不屑,扭头看身边的正德皇帝,不知他为何还杵着。 “库房在何处?我选个里料。” 谷大用愣了下,看了张永一眼,张永摇摇头,显然也不知正德皇帝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谷大用无法,唯有叫来管贮丝绵布匹的丙字仓库监督太监给正德皇帝引路,等到了丙字仓库,江彬可算是见识到了“御用”的铺张。大红、鸦青、明黄的贮丝罗纱,金绣的绫罗,极尽奢华,直教人看花了眼。 “不知皇上中意那种?”这些都是地方进贡的,极品中的极品。 然而正德皇帝的下一句,却让谷大用的笑容凝固了:“后头那间开了我瞧瞧。” 正德皇帝所指的,是这丙字仓库后头的一间旧仓,上头并无标示,但也该是存着些布料的。正德皇帝背着手,兴致勃勃地等着,似乎不顾及谷大用的神色。 “那些个粗布,怕皇上瞧不上。” 正德皇帝没搭理他,带着江彬和两名锦衣卫径直走向那仓库,随后堵在门前,瞅着谷大用。 谷大用无法,只得找来管这仓库的内官给正德皇帝开了门。 正德皇帝也不怕脏了衣服,钻进一股子霉味的仓库就去捞布匹瞧。 那棉布粗硬,布面不平,纱疵众多,一看便知是掺了不少杂的。正德皇帝没用多少力道便撕下一片下来,拈着递到谷大用跟前。 谷大忙跪了磕头道:“皇上!这些个都是筛剩下的,专给不入流的宫人制衣。” 正德皇帝没答话,之前溜了的锦衣卫已抓了个管库房内官回来。 那内管哪见过这仗势,跪在地上抖得筛谷似的。 “这库房的棉布流往何处?”正德皇帝俯视着那内官道。 那内官头贴着地面,磕磕巴巴道:“回皇上……流亡往大同、宣府去的……” 谷大用立刻惨白得纸人似的。 “用以制何物?”正德皇帝继续逼问道。 “战袍、战袄……”那内官的声音尖细,刺耳得很。 正德皇帝扭过头,静静看着将头埋得极低的瑟瑟发抖的谷大用:“谷公公可要我寻得宣府战袄比对比对?” 谷大险些瘫软在地上,勉强用肘支撑住身形,半晌都憋不出一句来。 正德皇帝不再看他,只对着面无表情的张永边上的江彬道:“这事交由你查办,凡有牵连,绝不姑息。” 江彬称是。 他算明白了,正德皇帝之前那盔甲不过是个引子,张永和谷大用关系不一般,正德皇帝并不想留给张永知会谷大用的时间。 这一切显是计划好的,而此事的由头,离不开“宣府”二字。 或许正德皇帝比江彬更难释怀宣府那一场倾轧,故而借着今日之事撕了道口子。又或者,这本是打一棍再给些甜头的笼络人心的手段,好人尽其才? 不管是何种理由,江彬在查办这事时,都未懈怠。 顺藤摸瓜的,当日锦衣卫便提了两名管仓的内官到诏狱逼供,眼看着就要引到谷大用身上,一人却在这时候找上了门——东厂掌印太监张锐。 张锐先前帮着江彬合演“虎口脱险”的戏码,两人多少有些交情。见了张锐,江彬方明白正德皇帝所说的“凡有牵连,绝不姑息”意有所指。 张锐出的价码,是利用手上握着的某些文官贪污受贿的把柄逼他们将之前“威武大将军朱寿”提的关于宣府的边防意见引申至九边治理,再联名上书一封。 江彬嘴上答应着,暗地里接着揪那些个蛛丝马迹,几日后便查明,此事原还牵扯着皇太后张氏的父亲——张卫 张卫原是个木匠,未料到姿色平平的女儿竟能被选进宫并产下龙子,女儿成为后宫之首后,张卫也被封了爵位,自此衣食无忧。然而贫穷落下的病根,在张木匠的心上剜了个无底洞,多少金银细软都填不满,终日借着特权中饱私囊。劣质的物品经由这位皇亲国戚的手入了两名内官所管的仓库,再在所需之时被制成战袍战袄送往宣府大同等地。 江彬查实了,便来询问正德皇帝,正德皇帝正琢磨图纸,随口道:“看你是想连根拔起,抑或是将功补过。” 江彬只管跪着看身下的波斯毯:“全凭皇上做主。” 说罢就被一把提了起来。 “首辅和你说了什么?” 江彬依旧低着头,不知这演的又是哪出。 正德皇帝抓着江彬的力道愈加重了,江彬却依旧一声不吭,任他摆布。 正德皇帝呼吸渐渐粗重,那眼神就像要把江彬生吞活剥了似的。 然而对峙片刻,正德皇帝终是一松手,坐回到榻上。 “无论他说的什么,都并非我意……你倒宁可信他……” 江彬依旧跪着,低眉顺目。 正德皇帝疲惫地挥了挥手,让他出去。 ☆、第三十章 野凤凰 吴瓶儿在吴十三病愈后回了宁王府,见王府戒备森严,便每日长吁短叹:“哎……要是吴太医在,这蘑菇也不会无人种了。” 翌日,吴瓶儿便见了挂着黑眼圈的朱宸濠蹲在棚里种蘑菇。 “哎……要是吴太医在,这猪也不至于如此瘦了。” 翌日,吴瓶儿便见了挂着黑眼圈的朱宸濠在猪圈里喂猪。 “哎……要是吴太医在,我调理身子的药也不至于没处寻了。” 翌日,吴瓶儿便见了挂着黑眼圈的朱宸濠在良医所捣药。 吴瓶儿走近瞥了眼朱宸濠手指上一溜烧伤的痕迹,朱宸濠注意到她的视线,猛地缩回手,石舂翻了,药汁洒了一桌。 “王爷这是与谁怄气?” 朱宸濠只望着自己被溅了药汁的衣缘沉默不语。 “若真放得下,又何必多此一举?”吴瓶儿走前说了这么一句。 带上门,一室的黯然。 那提着蛋壳灯来寻他的人,是如何也不会来了。 王继未过门的媳妇被正德皇帝安置在一处独立的宅院,一是为妇人的耳根清净,二是为正德皇帝的耳根清净,三是为江彬的耳根清净。这虽不至于堵了言官的口,但至少让他们太平不少,尤其是几位阁老,手也不抖了,血也不吐了,腰带也不总往房梁上悬了。 这日,风和日丽,二月的山茶羞哒哒地开,江彬提着些山珍去探望他这位尚无名分的嫂子。 妇人姓仇名瑛,比江彬大了四岁,鹅蛋脸上两弯柳眉,笑起来温婉端庄。 江彬见了仇瑛坐在院中背着太阳缝小袄,忽就泛起一股酸涩…… “江大人?”仇瑛听了动静过头来,放下手中的活儿就要起身行礼,江彬忙上前道:“嫂嫂不必多礼!”,却又以为男女授受不亲而不便扶她,仇瑛终是屈膝行了个端正的礼。一旁察言观色的小丫鬟立时进屋搬了张霸王枨方凳出来。 江彬在仇瑛的招呼下坐了,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皇上常提起江大人。”仇瑛靠在圈椅上道,“江大人为无功之事多有费心……” 王继,字无功。 那日王继还曾自嘲说,注定这辈子要碌碌无为了。 亲手火化他的那日,熊熊火焰在冬日里暖了身子,却寒了心。 江彬料定王勋能体谅,能寄托哀思的,一件都未留下。如今,面对这身怀六甲的妇人,江彬顿时生出强烈的愧疚来。 仇瑛似知江彬在想什么,只道:“人各有命……江大人可否为这孩子取个名?” 江彬愣了愣,他虽通文,却不通八字卦象。常道“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教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江彬终究不敢答应。 妇人见他推脱,便道:“此事也不急于一时。” 聊至天色渐暗,江彬起身告辞。 妇人送他至门外,江彬道,待过些时日王勋有了消息,定提前通报一声。 妇人颔首,令灶房小厮捧一食盒出来,说是她亲手做的吃食。 江彬道谢接了,再三嘱咐她安心养胎,提着食盒离开了。 回到豹房,正德皇帝正在书房焚香的云雾缭绕中作画。见江彬手里提着个食盒,搁下笔道瞅他。 江彬将食盒搁案上:“嫂嫂给的。” 打开瞧瞧,是洒了芝麻的夹糖饼。这饼拳头大小,整齐地围了一圈。江彬想起那日去王继府上做客,书房角落里也搁着这么一盘夹糖饼,显是放了些时日的,芝麻掉得所剩无几,饼酥也都裂了口。当时江彬还疑惑为何王继不将这盘不适合下肚的点心撤了,如今,才算明白…… 看着,念着,想着。 却连最后一面都未见上。 正德皇帝见江彬这模样,便吩咐道:“豆饼、椒盐饼、澄沙饼、芝麻烧饼、奶皮烧饼……都上一盘来!” 江彬被正德皇帝逗得哭笑不得,唯有盖了食盒,在正德皇帝打发了左右后道:“那几位大人已答应厂公联名上书,皇上打算何时……?” 正德皇帝这时倒不急了,望着那五足内卷香几上不断制造着雾气的铜雕骏马香炉道:“再过些时日吧……” 江彬也不多问,一时间又静了下来。 正德皇帝瞅着江彬,似有话要说,最终,却只是指着跟前翘头案上一幅画卷道:“瞧瞧!” 江彬走上前,见是一副绘得精致的地图,右上角画了九重天,左下角画了天地仪,中央两个半球,半球上描绘着边界,并注国名。这图上,除了“朙”与周边的一些属国外,还绘许多数不尽的陌生国度。 当年明成祖时,郑和下西洋,最远到达东海岸,造访了南洋、天竺等三十多国。只宫里头最精准的地图也未像正德皇帝跟前的这幅般,包罗万象。 江彬忍不住端详了许久,直到正德皇帝道:“这是我令御用按我意思监绘制的。” 江彬看这图上细致入微的山川河流,知这多是正德皇帝对谷大用等人的惩罚。 “皇上是如何直到这些夷国的?” 正德皇帝见江彬似不怎么信这图,唯有苦笑了一下道:“日后你随我出海,便知这图是否精准了。” 正在此时,门外一人道: “禀皇上,御医吴杰求见。” 事隔一月后再见吴杰,他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眉清目秀地好似江彬初见时的那只绣花枕头。 正德皇帝亲迎,端详了好一阵颇为失望道:“也未缺胳膊少腿的……” 吴杰脸上一对酒窝。 进了书房,正德皇帝命太监吴经速速传令下去备宴,等坐定了,上了茶,正德皇帝正巧见了吴杰右手腕上少了拳眼大的一块。 吴杰忙用袖子遮去那一点触目惊心:“被啄的。” “什么啄的?” “三头六脚的野凤凰。” 正德皇帝只当吴杰说笑,也没接他的话,指着他鼓鼓的包袱道:“都什么?” “稀世草药。” 正德皇帝刚要去解那包袱,就又听吴杰道:“都毒得很。” 正德皇帝悻悻缩手,与吴杰随意聊着。 吴杰坐了两柱香功夫便说要去太医院惠民药局走一遭,将带回来的草药报备报备。 这惠民药局遍布全国各地,主管当地药业,行使全国药业的管理职权。正德皇帝心道吴杰何时改了性子,有了大济苍生的理想,便也由他去了。 吴杰用两日逛完了京都太医院惠民药局与太医院生药库,便回到太医院过清闲生活。 设于大明门东面的太医院是英宗时新建的,连太医院三皇庙内竖着的刻着宋王惟德撰《铜人睮穴针灸图经》全文的石碑和仿铸针灸铜人也是重修的。但在这焕然一新的供奉于内廷的机构里供职的却是一班虽经验丰富却循规蹈矩的“老古董”。 吴杰是里头最年轻的,任右院判,只正六品,但宫里头哪个不知吴杰是正德皇帝的宠幸? 吴院判是极不尽职的,在太医院里总坐不住,不是去药库研药,便是拿正德皇帝消遣。 吴杰被遣往江西宁王府替宁王治嗽喘时,太医院内一派祥和,总被吴杰一句话便呛得脸色铁青的老人家们,终于有了颐养天年的愿景。然而好景不长,吴杰又杀了个回马枪,十几位御医立马一人一剂苏合香丸吞了当饭吃。 但令众人颇感意外的是,吴杰回来后,倒是转了性子般,安分了不少。 那日,吴杰提着几只鼠儿步入太医院内廷打算消磨时光时,却见了几名御医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几人见了吴杰都是一惊,行了个礼便找借口散了。 左院判胡书溜得慢,被吴杰逮了个正着,唯有苦着脸道:“宁王前几日着了风寒,良医所调理些祛风寒的药,服了几日都不见好,反倒有了热度,皇上令我等推举一人前去宁王府候着。” 胡书说完,见吴杰脸上并无不妥,一溜烟跑了。 翌日,正德皇帝下令让年过七旬的御医李辰勋前往江西为朱宸濠治病。 文官们依旧分成两营,有的认为正德皇帝仁慈宽厚,也有的认为此举有养虎为患之嫌。 在文官们打得火热时,一把年纪的李御医已在半路病倒了,在驿站躺着,等人来接。而此时,朱宸濠已病得愈发重了。 那日,吴杰从太医院回来,照例去正德皇帝那儿坐坐。朝侯在门外的吴经点了点头,刚要抬脚进去,就听正德皇帝道:“你说,宁王这风寒为何如此难治?” 坐在对面的江彬边下棋边喝烫好的酒:“心病还需心药治。” 正德皇帝叹了口气,片刻后落了一子道:“再设个酒楼,哪处好些?” 江彬吃了正德皇帝一子:“江西、南京,都是宝地。” “那便江西吧!” 江彬对着棋局思量道:“皇上此行,可还要带什么人??” “你、张永、吴经……” 江彬落子,“嗯”了声。 “你说,可还要带名御医?”正德皇帝敲着棋盘笑道。 江彬瞥了眼门外,心道正德皇帝倒是会掐准时机捉弄。 ☆、第三十一章 葫芦娃 正德皇帝又悄悄溜出了京城,早得了消息的百官只当不知情,待正德皇帝走后方一拥而上惊慌失措地寻找,继而痛心疾首言辞凿凿地阳为自责阴为指责。 杨首辅颇为淡定,和正德皇帝可能经过的各行政区最高长官打了招呼,让他们佯装不知那儒生打扮的是本朝天子,但要保证其安全,并且搞全包制,在谁地上出的纰漏,谁担待。各地三司与总督巡抚纷纷抱头痛哭。 当然,正德皇帝走前不忘交代御用监和谷大用提督的西厂,按着图纸做几百顶帐篷,搁在乾清宫前。谷大用霎时觉着,还不如之前仓库一事被牵连干脆死个痛快。 此次随行的,除了正德皇帝钦点的十二名虎背熊腰的锦衣卫外,还有位是大着胆子向江彬自荐的。 江彬端详了半晌,才想起这位神采英拔的正是那日正德皇帝斗虎时被钱宁一脚踢下来救驾反被自己救了的那位名陆青的。这倒是无心插柳了,江彬试了试,他武功还成,人也老实,便答应带他在身旁。 三辆马车,一路游玩,但江彬却不轻松。 九五之尊,才带这些人,若出什么岔子,他可担当不起。于是每到一处,江彬便忙着找当地的马车、车夫和成衣坊,孜孜不倦地更换车马、行头。又与当地的藩司接头,找些人暗中护着,有备无患。 但正德皇帝故意与江彬过不去似的,尽往人多的地方钻,让十几号人跟得脸红气粗。 集市似是正德皇帝的最爱,他随身带着本册子,时不时记上一笔。 江彬偶尔瞥一眼,见上头记着当地物价、民间疾苦……当然少不了的,还有某些官员的家长里短…… 正德皇帝记着记着便会哈哈大笑,还唆使身边累得苟延残喘的锦衣卫去打探虚实。此中奔波最多的莫过于江彬举荐的陆青了,且正德皇帝总买些无用但体积可观的“土特产”让陆青捧着,摇摇欲坠的把视线都遮了。 江彬问起,正德皇帝一扭脖子不悦道:“谁让他总瞧你……” 江彬简直哭笑不得,他是这群小子的头儿,偶尔窥探他脸色再寻常不过了…… 悠哉了几日后,正德皇帝忽然来了兴致,决定改走水路。 江彬早习惯了正德皇帝的反复无常,将车马卖了,让藩司指派一艘哨船齐齐上路。 正德皇帝上了船,边给晕船晕得胆汁都吐了的江彬顺背,边催促划船的壮丁们加把劲。 也是命不该绝,江彬吐得脱水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鄱阳湖。 正德皇帝上了岸又不急了,拉着晕乎乎的江彬和一干被晃得内脏都移位了的内侍、锦衣卫乘马车去逛瓷都景德镇。 景德镇坐落于黄山、怀玉山余脉与鄱阳湖平原之间。永乐三年始,郑和七次下西洋都携带了大量景德镇的瓷器,为夷国赞叹不已。正德皇帝御用的瓷器,也多为景德镇所制。 众多瓷器中,正德皇帝最喜青花与五彩,便兴致勃勃地蹦跶去官窖参观。 官窖可不是老百姓能随意进出的,被拦下后,江彬掏了银子给守门的,劳烦他将牌子递进去。片刻后,官窖内不入流的小官便吓得慌忙而出,匆忙跪了,双手恭敬地将江彬的锦衣卫指挥使腰牌奉还,大呼有眼无珠。 这也不是江彬第一次使这伎俩了,谁让正德皇帝是个没耐心的主,自己也不愿与对方多费口舌。 于是,正德皇帝手里捏着个得胜饼,边啃边观赏制作瓷器的过程——淘泥、摞泥、拉坯、印坯、修坯、捺水、画坯、上釉、烧窑。正德皇帝看到最后竟说要尝试这“五彩”的步骤,却被江彬用冰冷的眼神浇灭了兴致。 夜幕降临前,一行人到达了南昌县。 南昌境域古属扬州,如今似仍沾了扬州的风流,暮色中娉娉袅袅,豆蔻梢头。 正德皇帝赞叹了一番,便打发两名锦衣卫去找落脚处。 江彬觉着奇怪,之前正德皇帝都让他掏腰牌了事,怎么如今却又顾虑起来了? 最终,几人决定在鸡笼山脚下的几户家农处下榻。 鸡笼山,旧名亭山,亦作凤台山。山上林深如海,松涛似曲,山泉淙淙,烟云飘渺。 望着这暮色间的一派静谧,站在正杀鸡的老汉边上的正德皇帝不禁感慨道:“当年太祖偕马皇后来此狩猎游憩,诗兴大发,挥毫写下《登鸡笼山》!”说着摇头晃脑道,“罢猎西山坐拥旗,一山出地万山卑。崔巍巨石如天柱,撑着老天天自知。” 背完,正德皇帝把脖子一扭,冲着一处笑。 江彬顺着正德皇帝视线看去,就见一熟悉的侧颜,嘴角一抽,前因后果总算明了。 正德皇帝背着手,假作无意地走上前,对背着他坐在石上赏落日的男子道:“这位兄台,好兴致!” 听了正德皇帝那刻意吊高的嗓音就身子一僵的吴太医,缓缓扭过半张脸,斜睨着正德皇帝道:“我来此处惠民药局,授之如何制药。” “哦——”正德皇帝扯了一抹了然的笑,继续盯着吴太医瞧。 江彬扭头看农舍边的老汉给公鸡放血,那公鸡还在扑棱着翅膀挣扎,五彩的鸡毛飞进绚烂的晚霞中,格外惹眼…… 被正德皇帝硬扯过来的吴杰和众人围在一起吃鸡时,就听着农舍主人议论起宁王朱宸濠的病情,诸如“命不久矣”都飘进了耳里,众人齐齐拿眼瞟吴杰,吴杰拗下一鸡腿,慢悠悠啃着。 饭后,分配农舍,每间仅供三人居住。正德皇帝死死拽住江彬,问谁要与他们同住?不怕死的陆青上前一步,周遭都盯着他后脖子瞧。 正德皇帝翻了个白眼便进去了。江彬看了眼里间那只容一人睡的木床,对陆青道:“我和你睡外头吧!”外头一张藤床虽简陋,但毕竟能容下两人。 正德皇帝一听这话立刻伸出脑袋道:“床虽小,可叠着睡。” 说完就见江彬脸色一变,唯有悻悻缩回脖子。 江彬和陆青同床,总以为陆青会说些什么,等了半晌并无动静,半梦半醒间,却听了压低声音的一句:“江大人可好些了?” 江彬一皱眉,清醒过来,月色中对上一双澄清的眸。这才明白陆青是在说之前他晕船的事:“无妨……不常走水路罢了。” “属下生在永宁州,祖传推背的手艺多少会些,江大人若……” 内屋里重重“哼”了一声,陆青便止了话头。 江彬冲陆青无奈地笑了笑,陆青便红了脸。一夜无话。 浑浑噩噩间似听了句“吴太医已于寅时离去”,醒来,发现天已亮了,扭头便见了一锦衣卫正与正德皇帝一处说话。 “醒了?”正德皇帝冲江彬笑得花枝乱传。 吴经和张永正巧端着洗脸水和热腾腾的饼进来,正德皇帝便招呼着一起吃。 “陆青呢?”江彬醒来便没见着他。 “劈柴呢!”正德皇帝捞起一个搀着谷芽的饼扯下一块送嘴里,“我们住一晚上,也没什么可酬谢的……” 江彬听到一半便出去了。 陆青正在鸡窝旁劈柴,春寒料峭的,额上竟布满了汗珠。江彬一把夺过他手中斧子搁地上,摸出银子递给几位老农。 正德皇帝沉着脸看江彬带着陆青回来,与脚边上护着幼崽的老母鸡相映成趣…… ☆、第三十二章 皮薄馅多的大胖兔子 那人站在鄱阳湖畔道:“这草,名‘一点红’,合着便是兔子爱吃窝边草。” 低头看那两块相合的玉,想抽身而出,那人却不依不饶地圈他在胸前:“你非娶亲不可?” 一对白鹭扑棱着翅膀望着成双的影,干枯的手却捂了他的嘴反复叮咛:“要走出这藩地……” 合上眼,任凭身后的温暖悄然离去,手却不由自主地摸向那玉牌。终于触到那方温润,猛然间被烫得缩了手。怔忡间抬头,就见那人站在火中,冷冷打量他。 月饼、私印、兵器、花灯……每吐一词,便往他心上割下一刀。 他知道,原来他知道…… 火吐着信子又近了,那无法忍受的灼热仿佛已将他遮丑的皮囊熔去。想开口解释,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唯有眼见着那人扯下玉牌,抛出一道刺眼的弧线。火舌迫不及待地舔上那方白玉,仿佛啃咬着他的骨。痛得蜷起身,却又见他坐在八角亭里端着鎏金杯盏独斟独酌,每饮一杯,身影便淡薄些许,衣炔翻飞间,仿佛便要飘飘荡荡地去了。 眉一皱,伸出手,抓到那人衣袖。睁开眼,就见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一瞬间有些恍惚,竟分不清究竟是梦是醒。 那人见他醒来,便松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小瓷瓶搁在床头:“每日服一颗,便不再受嗽喘之苦。” 朱宸濠望向那瓷瓶,才记起他曾提过的二月望日方能于不周山采集的黄花。躺着的角度,恰好见了那人刻意掩在袖中的少了一块肉的手腕。那凹陷之处仿佛一只眼,瞪得朱宸濠没来由的心慌。 不周山有灵兽镇守…… 忽就想起这么一句不知哪儿听来的谣传。 思绪百转千回,却冲不出口。身子早已从纠缠了几日的病痛中解脱出来,心却复又跌进去受罪。 那瓷瓶就如同一个了断,横在两人之间,端的是泾渭分明。 吴杰起身,退了一步:“吴某先行告退,还望王爷多保重。” 这话说得轻巧,抬脚时却觉出千斤重来。吴杰恨自己儿女情长的痴妄,步子迈得愈发勤快。 跨过门槛,外头一派花红柳素,那求而不得的情愫,就此被丢弃在暗无天日的囹圄之中。 围了一圈的王府众人见吴杰出来,都簇拥着问王爷病情,吴杰只轻描淡写一句“修养几日便是”,众人舒一口气,七嘴八舌地夸吴杰神通广大。 向来对吴杰颇有成见的张锦这回也什么都肯听了,细细问了照料朱宸濠的事项。 正说着,就见吴瓶儿提着一包袱过来,让张锦递给吴杰:“要走便走得干净,莫留下这些个睹物思人的。” 气氛骤然一冷,王府众人都被王妃这看似不近情理的话给堵得心口发闷。 吴杰却不怎么介意,接过那包袱,打开看看自己那套沉甸甸的酒器,随后道:“诸位若有所托,遣人寻我便是,吴某定竭力而为。” 此话徒增伤感,众人各自回屋里拿了千奇百怪的宝贝硬塞给这位向来分文不取的御医,吴杰知是心意,都收下了。又说了会儿话,吴杰看向另一端,吴瓶儿叹了口气道:“守了他爹一夜,尚未起呢!” 吴杰心中遗憾,却又不敢去看他这宝贝疙瘩,抬头看了眼爬得高了的日头,是时候了。 众人依依不舍地送他到王府南门,吴杰拍了拍典膳宋慕的手背,道日后再找他切磋厨艺,宋慕抖着胡子道:“你就诓我这老匹夫吧!” 此话一出,好几人都红了眼眶。 这一走,便是诀别。 吴杰拱了拱手,道了声“珍重”。 吴瓶儿没一句挽留的话,只袖手旁观。 吴杰踏出王府的一瞬,只觉着这一段宛如南柯一梦。说不清该与不该,是与不是,醒来时,只觉得白茫茫的一场空。 自嘲一笑,复又抬脚,却听着后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密集的鼓点仿若敲在心上,回身时,正被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东西给扑了个正着。小兔子披头散发的只着件中衣,显然是刚从床上蹦下来的。 吴杰抱他在怀,心中痛得厉害。 小兔子喘得厉害一时说不上话来,只急急将手中物件举到吴杰跟前。 那是再熟悉不过的一枚温润,曾一刻不离吴杰腰间。然这微有些石花的雕着一点红的白玉,却在右下方爬满了狰狞地烧痕。那一道道细碎的口子,仿佛裂在心上的苦痛。 想起之前见着的朱宸濠指间的烧伤,吴杰忽地明白过来。 急急推开门,光透进来,照着床上以臂遮眼的身影。他胸口起伏着,似在压抑着无法忍受的苦痛,泪却止不住地滑落,湿了散乱的发。地上是碎了的瓷瓶,玉质的雪白衬着一颗颗仿佛从心尖上剜下的赤红,一地的触目惊心。 吴杰未料到见到的会是这样一副画面,握着玉佩呆愣半晌,冲过去一把将朱宸濠搂进怀里。 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怀里的却惊得挣扎起来,吴杰心酸不已,扶着他后颈便吻下去。 气他对自己感情的弃之如敝屣,真真是情人眼里容不下沙,更何况是这般蓄谋已久的隐瞒与欺骗。拂袖而去的那一晚,便心心念念做个了断。直到今日,看到他这狼狈模样,方明白这些日子,他所承受的并不比自己少上半分。 死灰复燃的心绪催促着,禁不住吻他的眉眼,尝他的苦涩。一发不可收拾的情愫,步步逼退理智。越是热切地触碰,越是将他无人倾诉的委屈逼得无处藏匿。决堤的渴求,乘虚而入,千丝万缕的将二人裹其中,哪怕是作茧自缚,也要痴缠这一场。 衣衫半退,最是撩人。顺着他的颈项啮咬到胸前,见了再熟悉不过的羊脂白玉……他竟始终戴着…… 情动之际,从衣摆探入手掌,顺着脊梁滑至那撩拨心神的凹陷。不够诚实的推拒,化解在愈加放肆的索求中。 他的不安与局促尽收眼底,忍着欲念先握住他的,轻轻安抚。多日未经情事的身子,被这一触激起一阵战栗,脸上的红晕如醉了般,咬着唇不肯泄露意乱情迷的惊喘,却是才动作,便到了不堪的境地。 不给他回神的机会,掳走些白浊,用手指推入那令人羞耻的所在。他闭着眼承受,唇上破了一处,宛如心尖上的血,尽数被舔进肚里。被这血引勾出的情念,无法抑制地叫嚣着,终是抬起他的腿,长驱直入。 痛到深处,却一言不发地紧紧圈住身上人,铁了心的,要走这一遭的万劫不复。 欲念将两尾相濡以沫的鱼儿,时而推到风口浪尖,时而卷入沧海深处。飘飘荡荡,仿佛魂悬半空,看两具难舍难分的躯壳熔在一处,埋入青冢,化为参天连理,永生永世再不分开…… 一声弦断,双双从九天坠入云雾,白茫茫的只知相拥着喘息。 伸手抚去他贴在脸上的湿发,蜻蜓点水地吻他的唇,却又坏心眼地在他身上种下朵朵难以消散的红。舔他颤抖的眼睑,哄他睁眼。却在见到那红晕映衬下的翦水双瞳时,又忍不住将他抱进怀里…… 直到大病初愈的他在几番云雨后晕厥过去,这才收敛了心神,为他渡一口气。 翌日,朱宸濠半醒间只觉着浑身拆散了似的,尤其是难以启齿的某一处,一挪动就痛得他呲牙咧。一时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干渴中睁开眼,却对上一双含笑的眸。 昨夜的疯狂霎时涌入脑海,皮薄陷多的大兔子愣了须臾后,猛地将脑袋缩进被窝里当缩头乌龟。然而被窝里尚且充盈着的都是某只狐狸的气息,这才惊觉自己赤身果体地被他拥在怀里。 气血上涌、羞愤难当的大兔子一伸腿将撑着头笑而不语的老狐狸踢下了床,随即又因牵动伤处而咬牙皱眉。 吴太医委屈地揉揉身板,眼一眯,又蹦上床来,宁王大人却将被子卷得花卷馒头似的,吴太医笑着将“花卷”整个拢进怀里,欢乐地在床上滚来滚去。 苦命王爷受不了这折腾,愤怒地探出一双怒气冲冲的眼。吴太医一低头,吻在他眉间,趁着他失神的一瞬,被子一扯,再次吃干抹净。 苦短,芙蓉帐暖。 吴太医餍足地舔舔嘴,搂着他家筋疲力竭的王爷晒懒洋洋的春日。王爷说要喝水,吴太医下了床,非要嘴对嘴地喂。吻完了一壶水,却始终留恋不去。怀里人不满地睁开眼,瞪着这放肆的采花大盗。 吴太医笑了,笑着笑着却敛容,专注地摩挲起他的眉眼。 指尖过处,尽是相思情苦。日日夜夜,无不煎熬,从未奢望,还能这般相拥而眠。摸出昨日藏于枕下烧裂半边的玉牌,举到他跟前,与胸前养得油亮的温软凑成一双。 他却扭头不语,从颈项烧到耳廓。直到再次被扳过脸,堵住了唇。 “你必得与我耗个三生三世了,莫再想那些个墙外桃花。” 被压得无法动弹的王爷半阖着眼道:“他怎会留我?” 吴太医脸上浮一对酒窝:“你将那些个盗匪与土官狼兵名册予我,我去与他说。” 宁王大人气呼呼地翻了个身:“端的是来劝降的!”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7节 吴太医用鼻尖蹭他的脸:“便是来降你这兔妖的!” 说着便又吻上那双二月桃花唇。百叶双桃晚更红,两情相悦,不过如此。 某日,吴狐狸抱着小兔子喂莲子羹:“你从哪儿找来这玉的?” 小兔子舔舔嘴:“妈咪给的。” 吴狐狸替他擦擦嘴角:“她从哪儿拿的?” “偷偷从父王屋里搬出来的这么高的博古柜……”小兔子比划,“玉就锁在里头。” “她从哪儿弄来的钥匙?” “没钥匙。”小兔子眨巴大眼睛道,“妈咪用斧子劈开的……” “……” 小兔子见吴太医发怔,便又自顾自道:“那日,我睡得沉……要不是妈咪使人来叫醒我……”小兔子说着便有些后怕,紧紧拽住吴杰衣袖。 吴杰终于明白为何辞别那日,吴瓶儿如此淡然了,原是早计划好的! 吴杰决定去找吴后妈算账,吴后妈一见他便先发制人地撑腰一指:“你你你!昨晚门都没关便和大病初愈的王爷大战三百回合有没有?大声嘿咻有没有?三更半夜抱他裸奔浴池有没有?还叫醒我丫鬟给你们烧水有没有?洗着洗着便又这般那般了有没有?天未亮便满面春色地寻了宋师傅讨教补肾药粥的做法有没有?张锦听了嗷嗷叫唤惊得府里上下都做恶梦有没有?睡不着的都跑来劝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全你做小有没有?” 吴二奶扭头,想了想,词穷。于是打了一对金钗给吴后妈,正式进了宁王府的门。 ☆、第三十三章 重口味 正德皇帝天未亮就拉着江彬陪他爬鸡笼山看日出,吴杰带了新做的桂花糕来,又从前襟里摸出本册子递过去。 正德皇帝翻了翻,“啧”了声合上道:“倒真不在乎他们性命。” 吴杰袖着手道:“你又不杀。” 正德皇帝挑了挑眉,将名册扔过去给江彬接着:“今日说敞亮了,若有一日他故伎重演……” 吴杰摸着腰间裂了半边纹路的玉牌,气定神闲道:“我帮着反。” 正德皇帝嗷嗷叫着就扑上去扯吴杰的脸:“儿子都有了还得瑟!” 吴杰也不不依不饶地扯住正德皇帝的面皮:“你没有。” 看两人孩子似地你扯我我扯你谁都不撒手,江彬扭头对不远处守着的陆青道:“拿把瓜子来。” 吴杰甩着袖子下山后,正德皇帝揉着脸哼哼,看看天色,似要作雨,便让陆青先下去备车马。 江彬站在一地的瓜子皮中间掏出那名册翻,翻着翻着便皱了眉,他早知好些官员收了宁王贿赂,却不知牵连甚广,说来这朱宸濠也未免过于神通广大,只不知,正德皇帝想要如何处置。 正想着,正德皇帝便伸了个懒腰道:“这名册你收着,等回京后带几个锦衣卫私底下找他们……”打个哈欠,“索贿!” 索贿? 江彬一时没反应过来。 “拿着这名册,问要命还是要钱。”正德皇帝揉了揉眼解释。 “皇上……倒不怕埋了祸根?” 正德皇帝笑了笑,将瓜子皮一片片踩进土里:“那时在鄱阳湖,宁王因放不下吴杰打马回来相救,已是露了马脚。这般感情用事,难成气候,吴杰也是知道,才不愿他动这心思。” 江彬倒不知有这一段,之前他见朱宸濠,还倒他精于算计、深藏不露…… “这几日也歇够了,午时便启程吧?”正德皇帝又背着手道。 “回京?” “南京。” 江彬这才想起正德皇帝所谓的开分店的初衷。 去南京是雇的马车,依旧拉着江彬同车的正德皇帝终于有了捧着下巴看风景的心思。 正德皇帝难得安静,江彬便也想起了之前乔宇的邀约。只这次多了个皇帝,恐怕还得寻个时机。 一行人到了桃树镇已天色渐暗,便歇了一夜,赶巧下了场雨。这淅淅沥沥的,搅得江彬心烦,似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又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披衣找了客店伙闲聊,那伙计说着说着便赞叹起了大同婆娘的美艳。末了,还嘱咐江彬道,快到南京城时千万别住那些个看似正经的客店。 江彬问为什么,那伙计神神秘秘道:“那些店……吃人的!” 江彬不明白,还待再问,那伙计却借口活儿多脚底抹油溜了。 江彬有些纳闷,但睡了一晚也便忘得干净,吃完早饭雨也停了,一行人继续赶路。 摇摇晃晃中江彬睡了会儿,再睁眼时,便已见了在南京太平门东侧的富贵山。这富贵山虽算不得气派,却也灵气。太祖当年在让沈万三帮着修建南京城墙时,便因富贵山地势的险要,而将这一段城墙造得格外坚厚。 富贵山的西侧便是有着唐玄奘衣冠冢的小九华山,站在富贵山上可见洲水相间的玄武湖。这被春日衬得金灿灿的托在山间的城池,埋着当年秦始皇用以镇王气的金,也埋着世世代代无穷无尽的野心。 江彬收回目光,就发现城门不远处零零散散盘着些客店。那些个客店敞着门,都无名字,每家门口守着几个百无聊赖的壮汉,身后都背着把长刀,清一色的短打,有几个聚在一处斗鸡,另几个当班的原地守着眼神来回地瞟。被打量的三三俩俩的百姓见了这些人都哆嗦着绕道。 一戴巾的壮汉坐在石凳上正嚼草,眼瞟到一处,“呸”一声站起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两行渐近的队伍。 前头那一队是十几名商贾,拉马驮着些茶叶、蚕茧到南京城里某营生。后面一队拉开些距离的,自然是正德皇帝一行。 那戴巾的壮汉进了中间那间客店,片刻后转出来,身旁多了个白面团。那白面团上俩绿豆眼,嘴皮子掀了掀,二十几名壮汉便扔下斗得正欢的公鸡,围过去将两队车马拦了下来。 往来的路人见了这架势,立刻散得干净。江彬抬头看看朗朗乾坤,跳下车,手一挥,一干锦衣卫便把正德皇帝所乘的马车围了个结实。那商贾中领头的男子似也见过世面,拉住马问贵干。 戴巾大汉看了眼白面团,拿刀背敲了敲结识的身板:“打火还是住店?” 马上男子不卑不亢道:“当下便入城,不必劳烦。” 那几名大汉听了齐齐歪着嘴笑,旁边那面团挤着绿豆眼弹指甲:“这店,你们住也得住,不住也得住!” 话音方落,剩下二十余人便齐齐拔刀,马上男子一皱眉:“是谁给的这熊心豹子胆!光天化日做此营生?” 戴巾壮汉大喝一声便要上前将那男子拽下马,那男子抽了把斩马刀顺势一砍,下一瞬那戴巾壮汉倒在地上捂着少了自己断了的胳膊。其余壮汉见状,都在白面团的示意下举着刀一拥而上。 江彬眼看着落在商队后头的两个男孩被受惊的马颠得就要撒了手,带着剩下的几名锦衣卫便冲了过去。本是一边倒的局势,却因为他们的加入而瞬间扭转。一盏茶的功夫,地下便倒着一片嗷嗷叫的大汉。 几个吓破胆的转身想逃,却仍是逃不过缩头一刀。 那白面团见大势已去却也未急着逃,而是捡了把刀往正德皇帝那处冲。然而他这围魏救赵之计刚显出些苗头就被马车内飞出的一柄柳叶刀给钉在了地上。 白面团捂着肩痛得蜷气身子,仿佛一条蠕虫,狼狈不堪地嚎着:“我义父定不轻饶你们!” 江彬走过去,拿刀抵着他脖颈:“你义父是谁?”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雄!” 众人听了都是一愣。那白面团还道他们怕了,捂肩恨声骂着,直骂到断子绝孙时,被一柄飞刀斜斜插到他两腿之间,这才静了。 江彬回头看马车里的正德皇帝,正德皇帝无辜地摇摇头,指了指前头面不改色的张永。江彬吐了口气,无奈地在那团肥肉中摸索了一番,不一会儿,手上便多出一块腰佩来。 正德皇帝接过端详片刻道:“这确是我当年赐给张雄的。” 于是找了南京一干有名无实的官员,交由他们处置。这群只求颐养天年的老人家哆哆嗦嗦地接了旨,却都暗中推诿不愿着手。正德皇帝也不急,挑着眉道何时给个交代他便何时回京。年迈的官员们迎着春风三日内便病倒了一片。正德皇帝甚为忧心,时不时走街串巷地慰问,把病榻上的老干部折腾得“垂死病中惊坐起”。 江彬有些看不过去,提出要将这活儿揽下来,琵琶湖边垂钓的正德皇帝听了抬了抬眼皮道:“自是交由你处置的。” 那为何这几日还要在此耗着? 正德皇帝搁下鱼竿,朝候着的吴经抬了抬下巴。吴经立刻从马鞍下抽出一张有些磨损了的图纸交到江彬手中。 江彬展开了,见是一张南京地形图,上头好几处都用朱笔画了个圈。 “明日你带着人将这些地方都盘一遍。” 江彬算明白了,这多又是正德皇帝安排好的一场揭发,只这回竟落到了内官一把手张雄头上。江彬与张雄算不上熟稔,但共侍正德皇帝,多少有些同病相怜的情分…… “江彬。”一只手摸到江彬腰际,脸就凑了上来。 江彬一惊,下意识地一推,正德皇帝咕噜咕噜滚了一段,“扑通”一声落进水里。 ☆、第三十四章 那人,那狗,那寂寞 这摔得太假,江彬等了会儿,竟没等到正德皇帝出来。本来抱着看热闹心态的几名锦衣卫也慌了,在吴经的指挥下接连跳水。江彬立马也脱了外衣跟着跳,憋了一口气潜下去,眼睛被湖水泡得生疼却仍未见到正德皇帝的影子。江彬使劲划着四肢又在正德皇帝落水之地找了遍,实在憋不住了才浮起来换一口气,揉了眼中的水却发现岸边已坐着湿漉漉的一人。 那人托腮看着江彬缓缓游过来,拖着一道水渍爬上岸。巾早没了,发也散了,湿漉漉地贴在江彬脸上,顺着下巴滴着水。道袍的系带在方才游水时松了,散开的护领里露出紧贴的中衣。 正德皇帝直勾勾盯着江彬道:“都退下。” 吴经朝犹豫的几人点了点头,众人便都知趣地退到二人视线之外。 磨磨蹭蹭的陆青在远处瞪着狼狈不堪的二人,正德皇帝瞥见他,猛一拽江彬袖子。江彬一个不稳倾身向前,正德皇帝顺势搂住。江彬一把掐住正德皇帝腰眼发狠拧着,正德皇帝却不吭声,拨开江彬湿发便啃他颈子。 撕扯间二人滚到一处,衣上沾了泥沙,混着芳草气息。正德皇帝腕上使劲,终于将江彬压在身上,迫不及待地扯开他吸足了水的道袍。 陆青在不远处五指拽了个拳,却忍着、憋着,别过头去。 正德皇帝手上动作急不可耐,却是凑着耳边低声道:“我挡着,他们瞧不见,我胸口有张图,你摸出来。” 江彬这才明白正德皇帝没来由发情的缘故,忙假作动情,伸手探进他领口。先是摸到突突跳的节奏,再对上一双晶亮的眸子,江彬一时忘了动作,直到正德皇帝覆上他手背柔声道:“往下……” 江彬这才回过神来,扯开正德皇帝右侧系带,顺着往下摸。正德皇帝的呼吸粗重了些,江彬心烦意乱地想缩回手,指尖恰好触到一处。 小心翼翼地拈着角抽出了,见是张一寸厚、巴掌大的纸片,纸片表面涂了层腊,水渗不进去。纸虽小,描摹得却倒精细,南京城里的布局一一标注,好几处同样用朱笔圈了,只这些在之前吴经递来的图纸上并未出现。 “你明里按着那张图查,暗地里查这几处,切莫打草惊蛇。”正德皇帝咬着他耳垂嘱咐道。 江彬迅速将那纸片揣进怀里:“这几处并非私店?” 若他记得不错,这都在山脉上。正德皇帝的唇划过他半边锁骨:“私矿。” “张永、吴经的?” 张永被正德皇帝支出去寻阴阳生探“天下第一酒楼南京分店”的风水宝地,而此刻被支走的吴经必然也脱不了干系。 “‘八虎’人人有份,刘瑾被抄家,此处却无人提及。” 江彬不自在地往边上挪了挪。 过河拆桥。“八虎”是正德皇帝韬光养晦的掩护,如今却又要连根拔起? 兔死狐悲,江彬狠狠拍掉正德皇帝往他裤腰里钻的手,理理衣襟,走了。 后头几日,正德皇帝照旧大摇大摆地折腾陪都官员,江彬则带着人明里暗里地按图索骥。 三日后,“天下第一酒楼南京分店”在横塘畔开张。 细雨垂杨系画船,正德皇帝站在石桥上,向过往路人兜售“吾爱脾铁券”,腰间的钱袋子渐渐鼓起来。被淋湿了半边的江彬在远处叹了口气,问小贩买了柄油纸伞,缓缓走过去。 正德皇帝回头就见了替他撑伞的江彬,甩着袖子替他抹脸上的水:“你先去酒楼等我。” 江彬却知他这番话是说给不远处候着的张永、吴经以及几名锦衣卫听的,唯有将伞递过去,自己先上了楼。 酒楼二楼,留守的陆青已喝得半醉,撑着头虚瞄着雨中朦胧的寺塔。 江彬过去拍他的背:“怎不吃菜?这么喝也不怕伤着?” 陆青过了许久才扭过头来,盯着江彬半晌,指了指他身后。江彬回头,就见隔了两桌坐着的乔宇和王琼。 王琼只在中衣外罩了青灰道袍,头戴飘飘巾,比初次见时多了份儒雅随和。乔宇则在道袍外头另披了件对襟披风,来抵挡这雨日的阴寒。 江彬不明白二人为何出现在此处,难不成是正德皇帝的授意? 江彬过去作揖,王琼和乔宇起身回了礼,邀江彬入座后,王琼先替他满上酒道:“江大人这几日劳心费神,王某先敬一杯。” 江彬忙与之碰杯,皆是一饮而尽。乔宇见王琼放下酒杯,也朝江彬敬酒,喝完从袖子里掏出一掐丝锦盒来。江彬打开了,见是之前替他打点钱宁的银两数目,忙摆手道不必,王琼出来打圆场,江彬推脱不得,便就搁桌上了。 说些场面话,喝尽一壶酒,王琼终是开门见山道:“那几处私矿,江大人查得如何?” 江彬筷子一顿,抬眼看王琼。王琼夹了块鱼肚:“那三寸图,正是我与希大所制。” 希大——乔宇的字。江彬不禁拿眼瞧低头喝酒的乔宇。 王琼又替二人满上了酒,看了眼被掩在雨中的石桥道:“上回皇上来,便为着此事。这图早便制了,只不敢借旁人之手递了,恐徒生事端。” 陪都本是养老地,按着规矩递上去,往好的说是销声匿迹,往坏的说,便是朝不保夕。“八虎”少了刘瑾,却仍是百足之虫不可小觑,当朝敢与这般宦官对峙的又有几人? 也难怪王琼之前要乔宇带话,让江彬亲自走这一遭。 又聊了几句,王琼看了眼窗外道:“江大人可愿去希大府上闲坐片刻?” 江彬看了眼带着一干宦官往酒楼来的正德皇帝,点了点头。 乔宇的府邸,按着二品官的规格建造,中规中矩,就如同他的为人。 仆从、厨子,加上护院共十八人,还都是王琼从自己府上拨来的。丫鬟没有,乔宇说是习惯了亲力亲为。乔宇平日里也不和其他官员走动,常客也就王琼,故而带着江彬转上一圈,倒是王琼介绍得更多些。 江彬在宫里待久了,这里也没什么吸引他的,只经过一片菜地时,脚下顿了顿。 忽就想起,每年这时节,绑起袖子在地里忙碌的身影。 汗水顺着他鬓角滑落到地里,表情却恬淡而自得。 小小的江彬看着心疼,抓着他衣袖给他擦汗。 他摸着江彬脑袋,笑得温和…… “江大人?”王琼发现江彬未跟上,便也停下脚步。 江彬这才回过神来,对着那菜地称赞了一番今后道:“不知平日里谁打理?” 王琼笑着看乔宇一眼,乔宇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看向菜地时露出追忆往昔般的落寞和苍凉。 江彬也不便多问,把话题岔开了,继续前行。 春水满池新雨霁,香风入户落花馀。 被春雨打落的花瓣,浮在池中。半敛妆的四季莲舒展着蒲扇似的叶,慵懒地噙一颗从翠叶上滴落的水珠。 池上海棠亭里,坐着一人一狗,共赏着雨后清景。 江彬一愣,几步走到桥边,望着那海棠亭道:“银两真不必还了!乔尚书若愿割爱……” 乔宇蹙眉,王琼顺着胡子打趣道:“人,还是狗?” 江彬似觉此话多余,吐字清晰道:“狗。” 亭里男子捂着心口,抱琴起身呜呼一声就要以头击柱,见无人拦他,生硬地收回踏上石栏的一条腿,扭过脖子道:“希大,我带了些新茶与你。” ☆、第三十五章 渔翁得利 “他叫什么?”江彬在书房里抱着一个劲儿舔他手的小家伙,爱不释手。 “望微。”乔宇也伸手抹了把软毛。 望微,正与乔宇的字“希大”对应。江彬不以为乔尚书会有这等幽默,多是徐霖、王琼打趣取得。 望微是乔宇在路边捡的,那日绵绵细雨,小家伙浑身湿透,孤零零地坐在酒肆边,乔宇撑伞路过,走过去,又扭头看了许久看,终是不忍,将它抱了回来。望微不足月,乔宇四处托人总算找了条刚生产的母狗,将它喂得白白胖胖的,但乔宇为官清廉,虽有朝廷赐的府邸容身,但要靠着这点俸给只能勉强度日,待小家伙断奶后,真不知拿什么喂他。如今江彬向他讨了去,心中虽有不舍,却也知道小家伙跟着江彬能活得更滋润些。 此时,徐霖招来小厮,取来毛尖亲给三人泡茶。乔宇府上的茶具都是徐霖送的,每年送上一套茶具便几日赖着不走,蹭乔宇的粗茶淡饭。 杯里,毛尖吸足了水舒展开嫩绿的卷,水汽夹着茶香缕缕上升。叶新如洗,春染杯底。 王琼未尝便赞叹不已,乔宇闻着那香,总紧绷着的嘴角也浮上一抹惬意,就仿佛水墨画上的一叶扁舟悠悠驶在山间,荡出一条波光粼粼的轨迹,江彬不觉看得失神。 直到徐霖放下茶盏道:“这沩山毛尖是托我一故友带的,说来半路还出了些岔子……”说着瞥江彬一眼,“说来此事还与文宜有些干系,不如邀他前来一聚?” 片刻后,徐霖的小厮便引着位戴方巾的男子进来。 江彬见了那人,正是当日商贾队伍里的头儿,那男子与江彬年纪相仿,说是商贾,举手投足间却透着股士人的沉稳与老练。 “鄙姓吕,名携,字怀离。当日多谢江大人出手相助,今日冒昧请子仁引荐。” 江彬也不知这演的哪出,一本正经地说了些场面话。 原来这吕携出身官宦世家,因无心功名一心经商,一来二去便认识了徐霖父亲,进而成了莫逆之交。此次吕携来南京,一是为了寻南京茶楼谈供茶事宜,二便是为了见见这位天南地北四处晃荡的好友徐霖,却不想半路竟遇了“白面团”,险些被劫了财。 江彬知吕携找上自己绝不只为了多个照应,一来二去,才探出他意图——为的“天下第一酒楼”的茶叶供货。也听出话中意思的王琼卖徐霖一个面子,拉乔宇出去。吕携也便借机挑明,望江彬在正德皇帝跟前通融通融,好处定不会少上半分。江彬想起正德皇帝说要筹资的认真模样,多少有些心动,在徐霖的怂恿下,答应替吕携带些茶叶给正德皇帝,捎上美言几句。 待吕携走后,有锦衣卫来唤,江彬只得起身告辞,一直没机会与江彬详谈的王琼与乔宇送他到门外,乔宇依旧是个闷葫芦,只最后摸了摸江彬怀里的望微,恋恋不舍。 “乔尚书宽心,我定好好待它。” 告别时,不谙世事的小家伙伸着脑袋回望,乔宇也始终站在水塘边静静望着。江彬忽然有些不忍,或许对于独居的乔宇来说,望微并非只是条家犬而已。 回到酒楼时,“尧舜之君”正在酒楼门外给食客表演吹火。 江彬望着左右乱作一团的锦衣卫与一脸木然的宦官们,忽然有些想念造反的宁王。 正德皇帝表演完毕,扔了燃了一半的木棍招呼围观的进酒楼尝鲜。江彬面无表情地抱着望微挪过去,正漱口的正德皇帝见了甚为欣喜,几步上前揉他怀里的狗儿。江彬将小家伙抱到一旁木凳上,挑了些甜羹到碗里喂它:“乔尚书的,抱来养了。”说着,又从怀里掏出吕携托他带的茶叶。 正德皇帝打开布包捻一撮嗅了嗅:“哪来的?” 江彬便将于乔宇府上见了吕携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正德皇帝想了想,答应得倒爽快。 江彬立刻伸了三根手指,正德皇帝怏怏不快道:“你要在这些钱做什么?” 正说着,吴经疾步而来,俯身说了句什么,正德皇帝一皱眉道:“即刻启程回京。” 回京的途中,便传来消息,缠绵病榻多日的兵部尚书阎仲宇病逝。正德皇帝下令葬祭如例,并加授太子太保头衔。 兵部尚书统管举事,正德皇帝面对宦官势力与文官势力分别推举的兵部尚书人选不予置评,暗中则令江彬将手中掌握的以“七虎”为首的宦官势力开私矿、私店的部分证据交到内阁大臣手中,并告知宦官有文官接受宁王贿赂的罪证。同时又让张锐将吴杰给的曾接受宁王贿赂的部分官员名册交到宦官手中,并告知文官有他们开私矿、私店的罪证。文官势力与宦官势力安插在彼此阵营中的眼线一查,果真如此。于是以内阁为首的文官势力提出的兵部尚书人选宦官势力令其朝中势力全然否定,而宦官势力所提出的人选,文官势力也全然否定。 僵持不下之间,南京兵部尚书乔宇上疏推举王琼为兵部尚书。乔宇平日里极少走动,王琼也安守本分,从不拉党结派。这二位在陪都养老的被认为无所作为的官员,霎时牵住了两大阵营的视线。 兵部尚书一职空缺不得,两大阵营一对眼,正德皇帝一拍板,王琼便由陪都吏部尚书一跃而成为兵部尚书。 ☆、第三十六章 殿试 正德皇帝点完内阁给江彬的贿赂,统统并入小金库,至于“七虎”给张锐的,正德皇帝没过问,即使是“戴罪立功”,该张锐拿的也一分不少。至此江彬终于明白,正德皇帝要了宁王贿赂官员名册以及让他查私矿、私店的意图。 至此江彬才终于明白正德皇帝要了宁王贿赂官员名册以及查私矿、私店的意图。他本以为,正德皇帝要的是钱。后又以为,正德皇帝要的是权。但原来,正德皇帝是做着鱼与熊掌兼得的打算。 之后,新上任的兵部尚书王琼在一月内都无所作为,言官无事便拿他开刀,尽管如此,宦官与文官都对他放心不少。 而正德皇帝被迫打消了改建乾清宫的念头,乾清宫复建,较之前更为奢华。正德皇帝看着户部支钱,工部忙活,唯有摊了摊手,亲自安抚了为造帐篷熬夜赶工的谷大用,谷大用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正德皇帝清闲了一阵,便迎来了殿试。本朝科举分为乡试、会试、殿试。乡试由南、北直隶和各布政使司主持,每三年一次,逢子、午、卯、酉年举行。会试由礼部主持,于乡试的第二年,逢辰、戍、未年举行。殿试由皇上主持,于会试后当年三月十五举行。 于奉天殿内进行的殿试,只考一道策问。贡士在殿试中均不落榜,只由正德皇帝与监考的大臣根据殿试情况重新安排名次。贡士自黎明入,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随后颁发策题。 正德皇帝出的策题如下:“朕闻人君所当取法者,惟天惟祖宗。唐虞三代之君,皆法天法祖以成盛治,载诸经可考也。其有曰:代天,曰宪天,曰格天;有曰:率祖,曰视祖,曰念祖,同乎?异乎?抑所谓法祖为守成而言也,彼创业垂统者,又将何所法乎?汉唐宋以降,法天之道殆有末易言者,何以能成其治乎?抑亦有自法其祖者矣,何治之终不古若乎?朕自嗣位以来,兢兢焉,惟天命是度,祖训是式,顾犹有不易尽者。天之道,广矣,大矣,不知今日所当法,何者为切?传有谓:刑罚以类天震曜慈惠以效天生育者,果可用乎?我太祖高皇帝之创业,太宗文皇帝之垂统,列圣之所当法以为治者,布在典册播之天下,不可悉举,不知今日所当法,何者为先?且急史有谓:正身励己,尊道德,进忠直,以与祖宗合德者,果可行乎?兹欲弘道行政,以仰承眷佑延亿万载隆长之祚,子大夫应期向用宜有以佐朕者,其敬陈之毋忽。” 言简意赅,便是:“为人君要像尧舜一样效法天、祖,但带头造反的太祖朱元璋、成祖朱棣又是效法谁呢?没有他们就没有今日的大明,那么我兢兢业业地效法天、祖当真的可行吗?” 大理寺左少卿张禬充殿试读卷官读完策题后,下头经过层层筛选终于来到此处的贡士们捧着策题卷汗如雨下。瞧瞧一旁内阁首辅杨廷和、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梁储、掌詹事府事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蒋冕、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费宏、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书杨一清面上都风平浪静。 但他们所不知的是,正德皇帝这一离谱的策问题还是经过杨廷和、杨一清等人之手修过的,原本正德皇帝就差问“造反有理否”了。 殿试以一日为限,日落前必须交卷。到了此处也只得硬着头皮奋笔疾书。都是个中翘楚,引经据典下笔千言自然不在话下。有些先答好的,也低着头反复查阅,不敢先交了。待香焚尽,六科充任的受卷官以试卷送弥封官,封毕送掌卷官,掌卷官转送东阁,由读卷官进行评阅。 次日,读卷官阅毕,将答卷以及他们的评定意见交到正德皇帝手中。正德皇帝倒对此满怀热情,也不用旁人读卷己一份份看过去。 先看进士出身的读卷官挑出的三份一甲答卷,皆是文辞优美、字句工整、引经据典,但在正德皇帝看来,却是一纸空言,于是又亲阅了余下答卷。直到夕阳西下,正德皇帝才命人将江彬从他嫂嫂那儿叫了回来。 江彬看了眼那卷子,只见上头洋洋洒洒的四个行草大字:“成王败寇”。 整整复斜斜,翩如风际鸦。仿佛酒酣兴发,以手泼墨,挥笔而就。能在殿试时如此潇洒地写下这四个大字作答,也确有一番魄力。翻过那卷上名字来瞧,这卷子的主人,竟是杨廷和之子——杨慎 杨慎自幼聪颖过人,十一岁即能诗,十二岁能文,所作《黄叶诗》为当时的内阁首辅李东阳大加赞赏,遂收入其门下。杨慎如今方弱冠,却已是声名远播,号称“无书不读”。如今这离经叛道的四字,仿佛是对正德皇帝的挑衅。你既要为难,我便将这玄机道破,看谁无法收场。 正德皇帝对着答卷回忆起殿上杨慎不可一世的模样,不禁莞尔。 离经叛道造反成事的,便是正统,便是主宰。无关乎天,无关乎祖。这是熟读诗书奉行儒学的文官们所不敢讲,也不能讲的。 次日放榜,正德皇帝推翻读卷官的一甲提名,将杨慎点为状元,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修撰。按理说,身为内阁首辅杨廷和之子,杨慎这状元来的多少有些令人浮想联翩。但正如杨廷和之前在府中养病尸位素餐一年多却无人问津一般,那些平日里连鸡毛蒜皮都要翻出来大做文章的言官们对于此事竟又一次保持缄默。 这令江彬揣测着这是否又是正德皇帝事先安排好的棋局,正德皇帝点拨道:“若是内阁拟的题,他定是状元无疑。可这题是我拟的,他敢答,读卷官便不敢点他一甲。” 这么说,是要卖杨首辅一个人情? 正德皇帝也不多言,转而道:“你带什么前去道贺?” 江彬与杨廷和素无往来,但请柬都发来了,谁能不给当朝首辅面子? 贺礼江彬是托自家账房和陆青一同置办的,陆青不揭油水,将剩下的银两如数奉还。这倒让江彬有些不好意思,硬送了他一只翡翠螭龙腰佩,带他一同赴宴。 杨廷和的府邸坐落在京城繁华之处,厅堂五间九架,屋脊用瓦兽,梁栋、斗拱、檐角青碧绘饰,门三间五架,油绿,兽面锡环,屋顶为两厦悬山顶,都按着本朝规制所建,堪称守礼典范。 江彬下了轿,和陆青以及抬礼的一同来到一座三间三楼独立式垂花门前,便见了在此迎客的杨廷和与杨慎。 杨廷和依旧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就算身于市井之中,一身的清冷也是无人可近的。而乌纱帽上别着簪花的杨慎,虽承了父亲八分模样,却锋芒毕露,孤傲得很。 江彬将礼单交给一旁管事的,带着陆青走上前,同父子俩说些道贺的话。杨廷和礼数周全地谢过,笑容浅淡,透不进眼里。身旁的杨慎却只挑眉打量江彬,面上些许不屑。 江彬毕竟是名武官,还是靠着正德皇帝的宠幸一步登天的武官,杨慎这前途似锦的状元郎,自是瞧他不上。 江彬也不多言,带着陆青跟着引路的往主厅走。陆青一路念叨杨慎的倨傲,江彬笑着拍他胳膊安慰。 走到主厅这一路,不时有人上前与江彬寒暄。即使是江彬这般的好记性,也有好些个脸和名对不上。 整个杨府张灯结彩,院里搭了台,歌舞俳优,连笑伎戏。 江彬却有些犯困,找了个无人注意的角落打起盹来。 边疆,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一马当先地带兵杀敌。捷报频传,春风得意地归来,在夹道相迎的人群中却未见那黝黑的脸面,直怪当初莽撞。 不相往来的几个春秋,黑面男子升任知府,半路一声惊雷,便听街头巷尾说那骁勇善战的虎将,已于前夜病作而卒。 连夜赶到陈州,却只见了槐树前的衣冠冢。战绩累累,屡屡称颂,却落个死不见尸的惨淡。听信谗言的君主,犹在垒台高歌。他在座下一声冷笑,黝黑的脸面形如鬼魅…… 江彬被那股阴冷的视线意激得清醒过来,睁眼就听一人吟:“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在众人起哄下当场作词一首的状元杨慎,不可一世地投来一瞥。 江彬别开眼,正见了一旁瞪着自己的男子。这般的端正江彬记得,弘治十八年被授翰林院编修的二甲进士、杨廷和的约定门生——严嵩。 ☆、第三十七章 祭朱天菩萨 严嵩,字惟中,袁州府分宜县人,出生于寒士之家,自幼习声律,善于作对,二十五岁便中了二甲进士,被授翰林院编修。于宦官刘瑾掌权时,严嵩以丁优为由辞官归里,于家乡钤山之麓建钤山堂隐居八载。 因了杨一清的提醒,正德皇帝方于今年复了严嵩的官,令他执教宫中内书堂。但世人皆知杨一清与杨廷和的关系,都明白背后拉了严嵩一把的是谁。据说,严嵩隐居这八年不但未消磨棱角,反令他偏执得教人哭笑不得。他曾直言不讳道:“正德间,天下所疾苦莫如逆竖妖僧”。就连前段时日复建乾清宫,运楠木北上,严嵩也将这笔帐算到了正德皇帝头上,接连上疏道:“今湖南运殿材巨楠数千株,联筏曳旗,蔽流而上。楠最硬者围丈余,长可五十尺,诚天地间奇声。然此木一株,山伐陆挽水运至此,费数百金矣。” 正德皇帝看了唯有无可奈何地答复“知道了”,严嵩这般性子,不止正德皇帝见了心烦,连他的同僚也不堪忍受。内书堂是宦官学习之所,这虽不至是肥差,但能识字的宦官将来必不会差到哪儿去,这得天独厚的人脉。严嵩却不在乎,被内侍们抱怨自视甚高。 此刻,江彬看看跟前冷眼相对的严嵩,心道必又是被归为佞臣了。 果不其然,严嵩冷哼一声,一拂袖,坐到另一桌去了。陆青眉一皱就要起身,被江彬按在座位上动弹不得。陆青心里憋气,哪里吃得下,端着胳膊瞪严嵩那处。严嵩倒定力足,被这么直勾勾地瞪了一炷香功夫,依旧面不改色地自顾自吃菜。 杨氏父子一桌桌地敬酒,严嵩看向杨慎时,透着些许不自然。而杨慎跟着杨廷和敬酒时,视线一次也未落在严嵩身上。 江彬心中一动,杨氏父子已敬到了他这桌。话还是那一套,只是翻着花样捡好听的说。一饮而尽后,相安无事地等着散场。 江彬没怎么喝,倒是陆青回去的时候脚下似踩着棉花。江彬扶着陆青,忽就闻着一股花香。那香似只在袖口,风一吹便散了。 陆青属北镇抚司,从前是钱宁手下,就住诏狱班房里,后来自荐跟了江彬,便也随江彬一同住在豹房。 轿夫们早等得哈欠连天,见两人出来,都松一口气。 回豹房后,江彬先让人扶陆青回房,便去找正德皇帝。 书房里,正德皇帝执笔,一字一句端正地写着什么,周围也不见有人伺候。江彬给灯添油,这才上前凑着看。那卷首工整的三个大字——太阳经。 江彬绞尽脑汁也未记起哪家这么一道经文,正德皇帝洋洋洒洒道:“明日斋戒,你便也委屈些吧!” 江彬也不问是谁祭日,就在一旁看着。 “今日可见着杨状元了?” “很是了得。” 正德皇帝沉默片刻,狼毫舔了舔墨:“或许我不该点他这状元。看不破,未必不是好事。” 翌日晨,江彬便被伺候他的内官叫醒,说是正德皇帝在太液池旁等他。 江彬慢条斯理地穿衣束发,吃过早膳后晃到太液池边,就见了着皮弁服的正德皇帝对着太阳摆了一桌斋供,手中拿着他昨日写的那卷《太阳经》。 江彬刚挪过去,正德皇帝就拉着他一同跪在了供桌前,将手中的《太阳经》递了半边过去,让他对着晃眼的日头共诵上头文字:“太阳明明诸光佛,四大神明镇乾坤。太阳出来满天红,晓夜行来不住停。行的快来催人老,行的迟来不留存。家家门前都经过,倒惹诸人叫小名。恼得二佛归山去,饿死黎民苦众生。天上无我无昼夜,地上无我少收成。个个神明有人敬,那个敬我太阳神。太阳三月十九生,家家念佛点红灯。有人传我太阳经,合家老少免灾星。无人传我太阳经,眼前就是地狱门。太阳明明诸光佛,传与善男信女人。每日朝朝念七遍,永世不走地狱门。临终之时生净土,九泉七祖尽超升。务望虔心行到老,后世福禄寿康宁。” 念罢,正德皇帝放下经文,恭敬地上香祭拜,江彬也便跟着做。末了,就听正德皇帝眯眼望着天眯眼喃喃道:“但愿百年后的今日,莫叫百姓这般祭你……” 说罢便离去了,江彬跟着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桌上拱着的那尊菩萨像,身穿黄袍,披头赤足,手执金环木棍,座下一行小字,依稀是——“朱天菩萨——崇祯”。 作者有话要说:  狐周周画的朱天菩萨 朱天菩萨即是崇祯皇帝,朱天菩萨的生日,即是明朝的国难日。 清朝入主中原后,许多百姓仍旧在农历三月十九念《太阳经》拜朱天君,怀念前朝。 ☆、第三十八章 清明扫墓 再过几日,便是寒食节、清明节,陆青要赶着与家人一同扫墓,回永宁州了 正德皇帝立于西苑中对江彬道:“这两日王勋便来了,你随他一同将你嫂嫂送去大同。” 江彬称是,不免讶然,正德皇帝竟肯主动放他? “我得去孝陵祭祀,你不喜这场面。” 江彬盯着正德皇帝手中被摧残得软绵绵的杂草:“大同能看什么?” 正德皇帝扔了草:“婆娘。” 大同婆娘,与蓟镇城墙、宣府教场并称本朝“三绝”。大同女子之美,什物之精,皆边寨之所无者。而最吸引文人骚客的,自是那些个风月场所。京城不少名妓,皆是大同籍贯,大同本地名列花籍之上的烟花女子,也不下两千。 “旁人在我这年纪,确都儿女成行了。” 正德皇帝嘟囔道:“我不也孑然一身?” “皇上有淑惠德妃吴氏、荣淑贤妃沈氏、王妃王氏,豹房里的马氏、刘氏……” 正德皇帝一笑,江彬止了话头。这听着可不就像个妒妇? 江彬别开脸,正德皇帝却拉住他,递了块青白玉的司南佩过去。江彬不怎么懂玉,但摸着也知价值不菲。汉代栻占之风盛行,司南形如小勺,可占卜,明朝仿的玉司南佩倒不少,江彬也常看到一些文人雅士腰间挂着,只不知正德皇帝此时送他,有何深意。 正德皇帝将玉佩系在江彬腰间,墨绿的流苏在指尖滑过。 “我这人,不撞南墙不回头。愿你如这司南佩,卜一卦前程,令我悬崖勒马。” 江彬垂眼看着腰间缓缓转了半圈的玉司南,低了头道:“臣,并无此等能耐。” 正德皇帝猛地一使劲,“刺啦——”一声,扯下自己半边袖子,交到江彬手中:“如今便有了……” “……” 寒食节前一日,王勋入京来接身怀六甲的嫂嫂仇瑛,江彬为避人耳目并未亲自去接。 待几个乔装打扮的锦衣卫将乔宇引到仇瑛偏僻的宅院,江彬起身去迎,正对上刚踏上石阶的王勋。 许久未见,王勋黑了些也壮了些,他头戴平顶巾,身着青衣,腰束红带,一副衙门隶卒打扮。 “王皂隶!”江彬拱手。 “你也就此时笑话我!等到了大同……”王勋露一对虎牙。 江彬看他那心无芥蒂的爽朗模样,也跟着笑了:“还不去见你嫂嫂?” 王勋不过比江彬大半个月,经过之前的同饮之谊,两人之间已不再忌讳什么。王勋将提着的特产交给前来接他的锦衣卫,谢他们一路辛劳,那几人拿眼瞧江彬,江彬点头了这才喜滋滋收下。 王勋跟着江彬转到院后,仇瑛正在喂摇摇摆摆的小鸭。这群小绒球是江彬从农家买来给妇人解闷的。 察觉到脚步声,仇瑛回过头来,王勋上前一跪:“嫂嫂!” 仇瑛红了眼眶,男女授受不亲不便扶王勋,唯有道:“叔叔作甚?快快请起!” 江彬帮着扶王勋,王勋却不肯起来,低头请罪道:“我不知嫂嫂身怀六甲,竟流落街头受这等苦……”他以为王继去了,仇家会将仇瑛另嫁他人。却未料她已怀了王继骨肉,独自背井离乡地漂泊。从正德皇帝那儿得知这位嫂嫂的消息后,便回大同置了处锦屏山下的宅院,这才赶来接人。 此时叔嫂俩相见,忆起故人,俱是悲从中来,好一会儿才被江彬劝进去坐了。 小丫鬟青梅泡一壶茶,两人说了些家长里短,随即便收拾了行囊前往大同。 江彬未料王勋如此着急,王勋苦笑了一下道:“我来这一段,可绕了不少路。” 江彬也明白依王勋这身份,秘密回京要引得多少文臣武将一惊一乍地浮想联翩,一路上甩那些个眼线自然费了一番周折。 丫鬟青梅转一圈觉着没什么落下,便抱着自己包袱出来:“江大人可同去?” 江彬调笑道:“你想问的,是‘阿苗’可同去?” “阿苗”是江彬身旁与陆青较为亲厚的另一名锦衣卫,本名汤禾,别的都叫他阿苗。 汤禾武艺超群,却不善言辞,随江彬来看了几趟妇人,一来二去便也和丫鬟青梅熟稔起来,旁的常拿他俩打趣,就连江彬也刻意撮合。 小妮子被点破心事,脸一红,跑到妇人身旁扶她上轿,不再提了,江彬与几名锦衣卫互相看看,俱是一笑。 到了城门,上了马车,跟着的一群探头探脑地看他们行踪。江彬却说姑且等等,片刻后就见了小厮打扮的汤禾提着两坛羊羔酒过来。 那酒,王勋认得,接过时狠狠抹了把脸。但总共就两坛,江彬都给了他…… “我有这个。” 江彬指了指腰间的九节鞭,王勋便没客气。 向守门亮了腰牌,例行公事地检查后,三辆马车先后出了京城。 江彬望着外头人烟渐渐稀少的街道,玉司南配边上的扇袋里,藏着半截断袖。 大同三面临边,素有“三代京华,两朝重镇”之称。太祖亦是在建立政权之初,便将大同列为“九边重镇”之一,重兵把守,于是便也有了“大同士马甲天下”之说。且为防北元南侵,又于大同以北整修长城,构筑宏赐堡、镇川堡、得胜堡等二十多座屯兵堡和上百个烽火台。大同不止兵多、堡多,寺院、尼庵、道观也总数逾百,远远望去,寺庙林立,堪称佛国胜地。 仇瑛信佛,远远望见这殿堂壁连,香烟缭绕,不禁心生向往。 江彬坐在马车里闷得慌,便找了匹马,与王勋按辔徐行。 说了会儿话,王勋用下巴指了指远处庙观:“你可信?” 江彬笑了笑:“哪有不杀生的武将? “我娘吃斋,我不照样跟着我爹割鞑子头颅?”王勋满不在乎地递了水囊过去,“太平盛世,便是要我等吃军饷的拿命去换。” 江彬偏首看一眼,俊俏的少年郎,却透着股万夫莫敌的气概。 到了花开馥香的锦屏山下的宅院外,就见了等候多时的三人。 最边上那个生得虎背熊腰,浓眉虬髯的,是武将世家独子孙镇,如今只在宁波府做了名空挂头衔的皂隶。他身旁被衬得白净俊俏、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名张輗,精通阵法谋略,如今在大同做私塾先生。而最右边那人,不用王勋介绍江彬也识得——辽东都指挥佥事萧滓。 萧滓之前因在奏水中建议边军与京军互调操练而“名声大噪”,故意使绊子的文官不少,但都没撬动他的地位。这除了萧滓与王勋一样是世荫的官职外,还离不开正德皇帝的暗中相助。 三人都是王勋结拜兄弟,见了仇瑛都恭敬地唤一声嫂嫂。仇瑛说不敢当,却还是万不得已地受了他们一礼。王勋随即引妇人与江彬一同进了宅院。宅院并不如正德皇帝在京城置办的那一处大方,却是想得周到。仇瑛信佛,这锦屏山脚下便是于北魏太和元年始凿的历经近九百年的摩崖石雕,共有五区七组之多,而摩崖石雕旁便是一处佛阁,佛阁内端坐着一尊铸于金代大定十五年的八尺高的铁佛,半山腰又立着两相对峙的钟鼓楼,钟楼内悬挂着金代天眷元年所铸的原安平村安国寺大钟一口,傍晚钟声洪亮,余韵绵长。加上锦屏山风光秀美,景色宜人,自是养胎的好去处。 转过大厅,钻过假山,就是园圃角门。园子里满是争奇斗艳的春兰、四季海棠、君子兰、春鹃,外头还围了一圈竹。几人看得眼花缭乱,只眼尖的江彬望着那几棵耷拉着脑袋躲在后头凑数的道:“花期便这么匆忙请过来了,当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王勋赧然一笑,其他几人便都笑话他心急。 青梅跟着兜兜转转,心思却在江彬身后的汤禾身上。可惜汤禾不解风情,未觉着小妮子偷瞄他的模样有什么不同。江彬见了这一幕,便想着待青梅明年行完笄礼,便撮合这桩姻缘,想来陆青也会为此而高兴。 想到陆青,江彬又皱了眉。王勋却道他旅途劳顿,引他去离此处不远的自家府邸歇息。 一觉醒来,几人早聚聚在一处喝开了,萧滓起的头,说是借公务之由至此,明日便得启程回辽东,先干为尽。辽东同为“九边”之一,几人便说起了边境之事,兴头上,还让王勋找来地图、棋子在纸上比划。孙镇看着五大三粗,却是对九边的布置了若指掌,而一旁听他们说话的张輗偶尔会插上一句,皆是一语道破。萧滓和王勋好战术,拿棋子比划着将话题引至另一处,江彬便也凑着和他们“纸上谈兵”,那些个“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的招数,令人折服。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8节 在王勋府邸过了一晚,翌日,几人送萧滓到城门,萧滓对江彬道:“今日方知江统帅并非池中物,来日若能尽绵薄之力……” “求之不得。”江彬也觉着与萧滓颇为投缘。 王勋又嘱咐萧滓几句,这才道了别。 荷笠带夕阳,青山独远归。 往回走时,王勋忽道:“明日我启程去浙江……” 几人互看了眼,王勋祖籍在杭州,清明将近,自是要祭拜。 江彬瞥了眼腰间鞭子道:“我与你同去。” 孙镇与张輗也在一旁附和,王勋道:“你们早祭过了,不如留下照看嫂嫂。” 二人答应了。 江彬只带了汤禾随王勋前往浙江府。 一路经过山西、河南、南京……两人聊得投机,便也未觉着路远。王勋的身份本有些尴尬,但有江彬这锦衣卫指挥使作陪,自是顺畅许多。 两人歇了一晚,刚要出南京城,却听一人道:“公子这扇袋别致得紧!” 江彬扭头,就见了茶铺里坐着一人,正悠然自得地摇他的描金扇,他身旁坐着的,正是江彬留在大同的那几名锦衣卫。 江彬顺了把坐骑的毛,装没瞧见,王勋却装不了,于心不忍地拍了拍江彬的肩:“我去抓药。”说罢便牵着马朝药铺走去。 江彬将马拴在茶铺边上,瞥了眼本该在筹备祭祀的正德皇帝。 “路过怎也不说一声?” 话未完,就被飞奔来两位的衣衫不整、气喘吁吁的内阁大学士梁储和蒋冕一左一右给逮住了,几个同来的“大汉将军”竟都落在后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两位阁老把正德皇帝拉到一边,紧箍咒似地说教了一通,这才注意到恨不得钻到马肚子底下去的江彬。 江彬对二位行了礼,义正言辞地和正德皇帝撇清关系:“我与故友同往杭州祭祖,途经此处……” “与我私会。”正德皇帝摇着扇子接道。 两位阁老并不想知道二人是否预谋好了,一人拽着正德皇帝一边袖子,生怕这活祖宗再跑了。正德皇帝见老人家一脸苦样,便也不再为难,上前使劲捏了把江彬手腕:“瘦了。” 江彬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牵了马昂首阔步地走了,转身时将正德皇帝塞给他的纸条又往袖子里推了推。 王勋提了药材出来,正见了一脸无奈的江彬,于是调笑道:“江统帅真乃祸水一瓢。” 江彬掐下树上未熟的杏子丢过去,王勋接了咬一口,呸地吐了,牵着马与江彬一同往城门走。 按江彬交代买了些滋补品和金石玉器的汤禾早候着了,江彬见他另一袖里掩着支桃木簪,不禁一笑。 一路颠簸,终于赶在清明前一日到达浙江杭州。 王勋带着江彬去见他姑母与母亲,两位妇人家颇为不好意思地收了江彬的礼,随即便拉着江彬嘘寒问暖。 “倒似你才是王家孙似的。”王勋在被嘱咐带江彬四处走走时不免抱怨道。 柳暗花明春正好,重湖雾散分林沙。 江彬望着西湖苏堤,想起正德皇帝塞给他的条子,于是道:“听闻前段时日,市舶司出了些岔子?” 王勋倚着香樟树道:“来的一路略有耳闻,说是两队倭人商船先后到了宁波,市舶司却先款待了后者,前者一怒之下夺了前者船只回国,沿途烧杀抢掠……” 江彬点了点头:“待清明过后,我去市舶司走一趟。” 王勋爽快道:“我替你打点。” 翌日,家家户户皆担提尊榼,轿马后挂楮锭,满道都是前往坟前扫墓的素服。 王继因死无全尸,并未埋在占着风水宝穴的祖坟边上。王勋先去祭祖,让江彬和女眷晚些出门。 王继的坟地是王勋定的,就在王继与他儿时嬉戏的小山丘上。山丘上就王继这一座坟,坟建得朴素,边上一棵老槐,替王继遮去渐渐毒辣的日头。竖着的墓碑刻着王继的姓名、籍贸、家世、经历以及逝世年月、葬时葬地,这段碑文以及四言铭文,都是王勋亲手执笔的。 碑文往往溢美过誉,王勋写的却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我们小时候总想着将来长得与这槐树一般高,却原来,我们长,它也长,永远都够不着。”王勋芟剪着坟前草木对江彬道。 由姑母和丫鬟扶着的王勋之母,吃力地将酒满上,江彬看着那模样便觉着不忍,但也知这必是亲力亲为的。 王勋除草添土,随即扶着母亲,姑母,和江彬一同跪拜。拜完将酒洒在埋了王继的坟土上,将楮钱置于坟头。 最凄凉,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身素服的江彬,不知该如何安慰身边的二位妇人。哭到伤心处,都不愿离去,王勋又为坟头除草添土一番,这才令两名丫鬟扶着妇人们先回去了。 王勋带着江彬往前走,走到园圃芳树下,便拉着他坐下同饮。江彬只陪着喝几口,怕醉意上来,当着王勋的面说些不该说的话,徒增伤感。 王勋从始至终都未哭过,只靠着树发怔。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西湖边的古刹上,直到南屏晚钟荡开层层叠叠的雨雾,方低声道:“倘若确有轮回,恰如这日落日出……”说着,又摇头苦笑,“即便有,也未必能遇上……上苍不曾厚此薄彼,我只是不服……” 雨笼青山,如晕开的水墨。 “当年,我与兄长比高,总差这么一截,他便安慰我道,厚积薄发,将来,必走得比他长远……”望了眼暗下的天色,“可谁要这长远……”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海棠依旧,谁犹在喃喃自语。 ☆、第三十九章 市舶司安远驿+大兔子 王勋喝多了,第二日醒来,喝了几万醒酒茶,又恢复成往常模样,拉着江彬四处游荡尽地主之谊。江彬被拖着爬山泛舟的见识了各处景致,王勋方道:“宁波那处我托了人,你便也当回皂隶罢!” 江彬面不改色地戳王勋脊梁:“睚眦必报!” 王勋一副你能奈我何的得意神情。 杭州府与宁波府离得近,水路走得快些,江彬在杭州湾吐了两回,到宁波又被王勋灌了回来。吃饱喝足,王勋便带着江彬“赴任”。衙门里的关系,是孙镇的表亲,王勋送那人几坛酒又给了一串钱,江彬与汤禾便各自领了套青衣。 翌日,江彬顶着这皂隶身份由衙门上司领着去了名为安远驿的市舶司。 市舶司沿袭前朝之制,掌管海外诸国朝贡及贸易事宜,市舶司内置提举一人、副提举二人、属下吏目一人。市舶司的提举正是正德皇帝亲自指派的太监赖恩。赖恩内书堂出身,面目俊朗,博古通今,年纪轻轻却深得正德皇帝宠爱,便将这份差事交予他。由他坐镇的市舶司,还未出过岔子。然而正德皇帝前往南京前,一封奏章却令他生出些担忧。他不信,事情当真如奏章所述,单是倭人间的纠葛,于是侯着途径南京的江彬,塞了纸条给他,命他暗中彻查。 市舶司隶属于布政使司,税收权原掌握在布政使司手中,但因了赖恩的兢兢业业,正德皇帝特批他全权负责税收。对于此等肥差外流,布政使司自然不满,此次纰漏他们也没少参奏,暗指此中猫腻。 江彬打听之下得知,赖恩告假回乡祭祖,尚未归来。江彬在衙门上司的引荐下,见了副提举一面。那肥头大耳的副提举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看了眼江彬呈上的三十六两雪花银,说起话来嘴里像含着颗核儿:“但说无妨。” 江彬恭敬一揖道:“我表嫂屈身于一倭贾,几日后他便途经安远驿去会一台州商贾,能否请大人通融,先查其货报其税?” 那副提举抖了抖脸上横肉:“我原也想通融,可前段时日出了些岔子……” 江彬忙接道:“可是那两队倭贾之事?” 副提举颔首,看在银两面上摆了说书架势:“倭人宗设与瑞佐,各率一队先后至我司。提举大人却命人先查后到的瑞佐货物,并于设宴款待时令瑞佐居于上座。宗设一气之下召集倭人追杀瑞佐,瑞佐逃至城外,宗设仍不罢休,沿途烧杀抢掠,夺船回了倭国。” 江彬听罢,沉吟片刻后道:“提举大人可与那瑞佐相识?” 副提举一听哈哈大笑:“你一衙役,连这都不知?那瑞佐身旁的译官宋素卿原是京城人士,至我司当日便送了提举大人金缎一端、绸绢十匹、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 江彬心中不禁叹了口气,向来志向高远的赖恩竟也逃不过这一劫。又使了些计量,求一丈赖恩分于副提举的绸绢。又留了几日,与汤禾共同打探得人证物证确凿,这才鸣鼓收兵,与王勋一同回了杭州。 又逍遥几日,江彬不得不回京赴任。 王勋送江彬到城门口,唠叨几句,被江彬笑话婆妈,这才道别。 江彬翻身上马,王勋却又叫住他:“有句话不当说,但我怕你日后……” 江彬扭过头,就听王勋郑重其事道:“当年于大同斩鞑靼来使,并非我本意。” 江彬一愣,拽紧了缰绳。依他对王勋的了解,王勋确不会因了一时冲动而罔顾大局…… 江彬不敢往下想,硬生生说了句“保重”,一挥鞭,扬尘而去。 王勋望着那逃也似的背影,兀自叹了口气。 江彬一入京,便被正德皇帝派遣的一队人马大张旗鼓地迎进宫里,不知道的还当正德皇帝又抢了哪个有夫之妇。江彬见了正德皇帝便呈上那些个赃物、供词,将来龙去脉都说了个仔细。 “赖恩当年因家里揭不开锅,被双亲阉了送到皇城外,要不是张永看他可怜……”正德皇帝一叹道,“未料,终究是逃不过这眼前利……” 江彬挠着望微脖子,没搭话。 正德皇帝也伸手帮着挠:“赖恩毕竟竟是张永提拔的……之后,便交给东厂罢!” 江彬不动声色,心中却想着自己千辛万苦,不过又给正德皇帝卖了个人情。 正德皇帝看江彬那模样便知他心思,摸着望微肚子道:“此事不单单是拉拢,若今日不先动作,恐市舶司要被文官们撤了去。到时那些富贾仗着各自势力积欠倭国商贾货款,即便倭国商贾向乡绅求援,也不过是引狼入室。日积月累,狗急跳墙,那些个地方官必会反咬一口,唆使朝廷答应出兵剿灭‘倭寇’,若倭国胜了,必占我岛屿。若我军胜了,从此便断了往来。若僵持不下,则劳民伤财。” 江彬愣了下,未料到正德皇帝想得长远,想来还是自己鼠目寸光了。 “这几日可还过得舒坦?”正德皇帝似也不愿多说此事。 江彬从袖里掏出一物递过去。正德皇帝接过了,见是枚仿春秋战国时期的雕了兽面纹的赤玉指环,玉料中等,做工却不俗,古朴中透着灵气。套拇指上试了试,大小刚好,之后又怕见光会化了似的,小心翼翼地用绒布包了收进锦盒里,找了个柜子锁上。 江彬脸上有些发烫,他也就在逛古玩店时觉着有眼缘随意买的。 正德皇帝绕到江彬,下巴搁他肩上:“抽屉桌里,那些钱哪来的?” 江彬抬了抬肩,正德皇帝却又把胳膊环了上来,江彬唯有无奈道:“吕携给的,还有吴太医那处……做些营生。” “哦?什么营生?” “生药铺。” “他足不出户,要这些钱作甚?” “吴太医说是……”江彬顿了顿:“养兔子。” 宁王府里,吴太医每日相夫教子——伺候着一大一小两只兔子。但两只兔子并未在吴太医的调养下长多少肉,依旧挑食挑得连吴瓶儿都有些看不过去。 吴二奶常在窗边托腮想:“兔子怎能不吃萝卜呢?” 于是某日,吴太医在午膳时准备了两盘葱拌萝卜,对小兔子附耳道:“吃完这些,明日便带你去后山打鸟。” 小兔子立刻捏着鼻子将跟前的一大盘萝卜倒进嘴里。 吴杰又对边上直皱眉的大兔子道:“不吃萝卜,这几日便不与你欢好。” 大兔子掀桌,佛袖而去。 吴杰面上带笑,却动了真格,当晚便睡到了小兔子屋里。如此这般持续了半个多月,府里众人都觉着有些透不过气来。罪魁祸首吴太医倒是每日神清气爽,与王府众人磕瓜子唠家常,好生逍遥。 寒食节的前三日,月黑风高。 吴太医正在书房看医书,门板忽被“砰”地一声踢开。 一只大兔子,背着月光走进来,披头散发,气势汹汹,手里还端着一大盘清水萝卜。 吴太医抬头,就见大兔子一仰头,将萝卜尽数倒进了自己嘴里,鼓着腮帮子将盘子掷到桌上,“哐”的一声。 吴太医对着跟前憋红了脸瞪他的大兔子瞧了片刻,扔下书卷猛一个饿狼扑食,将大兔子按倒在桌上拆骨入腹。 ☆、第四十章 吴太医那绝对是精 吴太医又和宁王大人同房了,这让王府众人都松一口气。 只张锦总躲着吴瓶儿,吴瓶儿却总故意堵他玩。 肥水不流外人田,宁王大人一脸坦然地等着被戴绿帽子。 清明前,宁王大人问吴太医,清明可回去,吴杰这笑说“无人可祭”。 朱宸濠满脑子都是“举目无亲”,脑子一热便道:“那边同我去怀玉山吧?” 吴杰自然答应,收拾行李时又道:“见我那直裾没?袖口有些脱线的。” 大兔子摇摇头。 清明节那日,朱宸濠让吴后妈留在府里带小兔子,自己则和吴杰在正德皇帝的首肯下一同前往怀玉山。 怀玉山,自浙江边境向西南蜿蜒,半山腰便能见着鄱阳湖与钱塘江。玉山北境的玉京峰下,好些个采茶人正在忙碌。吴杰买了袋玉山茗眉,说是可入药。朱宸濠让侍卫在县口等着,自己则牵了马,与吴杰一同往深处去。 雾气还未散去,仰头望不到顶,只透出薄薄一层光,流转于素服上。朱宸濠手里提一叠纸钱,吴杰一手提酒,一手拿了把铲子。越往前走,越凝重,吴杰赶上朱宸濠的步子,一把握住他的手。 一股暖意从掌心传来,紧绷着的朱宸濠忽就觉着安心许多。 红豆杉的包围中,两座无碑的坟冢并排立着,坟的周围盛开着成片的白牡丹,艳露凝香,千娇万态。牡丹可不似寻常野花,需有人看护。那白发苍苍的老仆,正修剪弱枝,见了二人起身一礼,随后知趣地退下。 朱宸濠将纸钱交到吴杰手中,取过他手里铲子,给两座坟冢除草。 吴杰捏着那些个纸钱,觉出上头些许潮湿,似是之前朱宸濠掌心的汗。 “我来吧……”吴杰握住朱宸濠的手。 朱宸濠在府里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做得来这个。朱宸濠却固执地不松手。吴杰无奈,看着他将那坟冢上的杂草一颗颗铲了,再添些新土压实。 吴杰给朱宸濠擦汗时,朱宸濠终于道:“我娘出生青楼,她怀我之事父王并不知晓……她生下我后,便靠着养蚕为生,但那夜,忽然去了……” 那夜,雨湿了窗纸,雷打个不停,女子痛得抓破了风韵犹存的脸面,喉咙里发着嘶嘶的响,挣扎片刻后,她猛地绷直了身子,目光死死钉在角落里蜷着的朱宸濠身上,想说什么,张口却吐一口血。当时朱宸濠懵懵懂懂的,只觉着怕。直到第二日,阳光洒在死不瞑目的尸身上,朱宸濠才明白,娘是再不会醒了…… 多年之后,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却在每个雨夜,听到母亲在耳边“嘶嘶”地喘着气,怕得蜷成一团。 吴杰将看似平静的朱宸濠搂进怀里,手上的泥土沾在他素白的衣上,仿佛雨水冲刷后留下的泥泞。之后的事,他都知道。朱宸濠那眠花宿柳的父王朱觐钧,因无子嗣而将朱宸濠接回府中。而那被朱宸濠称为“母妃”的女子,却对朱宸濠百般刁难。而之后朱宸濠娶的那位妃子,正是他“母妃”的幺妹。 “她……难产死的。她总说恨我,却还为我生下了孟宇……” 吴杰轻轻抚着朱宸濠的背,朱宸濠将脸埋在他怀里,这么多年来,他始终被愧疚折磨着,即使每年来看望她们,为她们在坟前种满牡丹,也无法消减日久弥新的痛苦。 吴杰看朱宸濠那模样,心下不忍,想了想,拉着朱宸濠一同跪到坟冢,恭敬一拜道:“鄙人吴杰,若二位泉下有知,已不怪罪宇梁,望能借物还魂,使其宽心。” 话音方落,那些个白牡丹便无风而动,整齐划一地朝二人点了点头。那被红豆杉遮斑驳的光亮,在娇嫩的花瓣上映下一个又一个光点,仿佛含笑的眼。 朱宸濠被吴杰牵着往回走时,仍在发呆。 眼看到了县口,朱宸濠猛地刹住步子道:“你何必使这妖法?” “妖法?”吴杰含笑看他。 世上哪有靠渡气便能治病的太医,又哪有凡人能轻易采到南山那黄花红鄂? 他倒不是怕妖要吸人精、食人心的传言,而是怕吴杰哪日被老道收了去,或自己莽撞,不知忌讳,平白无故地害了他。 “原来你早知道……”吴杰看朱宸濠那模样,忍不住逗他道,“也罢,我便说与你,免得你日后见我现了原形,怕得去请道士。” 朱宸濠想反驳,却又忍不住好奇吴杰真身究竟是什么。狐妖?猫妖?狼妖? “萝卜精。”吴杰一本正经道,“你自幼不吃萝卜,留在地里,久而久之便成了精。” 宁王大人愣了会儿,才明白被笑得偏过头去的吴太医骗了,气得拂袖而去。吴太医唯有噙着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就差变出根尾巴惬意地摇上一摇。 还记得出门前吴瓶儿道:“你那直裾不是长腿跑了,是你家王爷偷学针线活,给补坏了。” 大狐狸想到这里又禁不住傻乐,舔舔嘴,蹦上去逮住气呼呼的大兔子“吧唧”一口,臊得等在县口的侍卫个个红了脸。 ☆、第四十一章 丁忧 万寿圣节将至,正德皇帝吵着要贺礼,江彬唯有一筹莫展地独自在京城闲逛。挑了半日,却没什么中意的。正德皇帝什么都不缺,这礼着实难办。一时也没主意,便逛到了与吴杰合开的生药铺前,进去看看,里头百姓也打量他,猜想这位俊俏公子光转悠不开口,莫不是有什么隐疾。 江彬想着自己的事,也没注意旁的眼光,进里头和账房聊了几句便掀帘子出来,却见门边候着儒士打扮的一人。 茶楼里,说书的正提着嗓子讲到兴头上:“这赤脚大仙过惯了天上日子,哪肯下凡?玉帝无法,唯有答应遣文曲星君与武曲星君下界助他!赤脚大仙这才投胎成了皇帝,只一出生便大哭不止,催促文曲、武曲速速下凡。‘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凡这天上星宿下凡都要先去南斗星君处记上一笔,取一张脸谱戴上。那日武曲与文曲来取脸谱,南斗星君与北斗星君棋下得正酣,将二人晾在一旁。文曲星君才高八斗,却是个急性子,擅自取了南斗星君的乾坤袋,从里头摸了张脸谱便匆匆下界投胎去了。而武曲星君生性木讷,待到二位星君下完棋方说明来意,南斗星君找来乾坤袋,却如何都找不到那武将脸谱,无法,唯有将文士脸谱给了武曲星君。武曲星君投的那武将,生得眉清目秀,却自幼喜欢舞刀弄枪,练就了一身武艺,精通兵法谋略,成为宋朝的一员骁将,南征北战,屡建战功。但因容貌清秀,出征时常戴着个鬼面,人称“面涅将军”。而错拿了武将脸谱的文曲星君,虽生得早,却是个不讨喜的黑炭脸。幸而二十八岁中了进士,成了万人称颂的一代清官……”说到此处,那说书顿了顿,“在座的可有知这二位身份的?” 座下立刻便有人道:“不正是北宋大将狄青与包拯包青天?” 那说书一拍止语,“啪”的一声:“正是!” 听客中便又有人道:“可惜狄将军死得冤啊!” 他这一说,下头附和声四起,那说书人跟着感叹几句,便又讲起面涅将军狄青的累累战绩。 二楼窗边的杨廷和收回目光,抿了口茶道:“江大人以为如何?” “无稽之谈。” 杨廷和放下杯盏,眼似秋波横,眉如远山黛,江彬忙别开眼。 “惟中性躁,多有得罪,望江大人莫与他计较。” 严嵩,字惟中。江彬估摸着这并非杨廷和来找自己的缘由,满口答应着,等他下文。 说书人此时又说完一段,拍了止语道“且听下回分解”,便抛下一众伸长脖子的茶客大摇大摆地走了。座下不满地议上几句,声音也便弱下去。 第二壶茶上来,江彬终于盼到杨廷和开口。 “江大人,皇上心思,你我都明白,若哪一日,鹬蚌都知了被渔翁拿捏戏耍,江大人以为,该从何处着手?” 何处着手?“渔翁”正德皇帝未失德也未失民心,“鹬蚌”反不了他,自是拿他身旁的“佞臣”开刀,但那又如何?江彬从揣着那三十两银子回去时便知道,心机深埋了这些年,开枝散叶了总要讨个说法。 “首辅多虑了,皇上心纳天下,若真有这一日,区区何须挂齿?” 杨廷和一双眼,始终不离江彬面上,听了这句,方往下移,直落到他腰间。 “这司南佩,当真能趋吉避凶?”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江彬也不再绕弯,喝尽杯中茶道:“杨大人请回罢!” 万寿圣节前三日,西官厅又有兵士闹事,马踏死两个孩子,一家人去衙门伸冤,又被活活打死。此事惊动了京城内外,在内阁带领下,百官跪于午门外,恳请正德皇帝将边军驱逐出京。这些都是递了奏本的官员,名为请求,实为威逼。幸而杨一清、王琼、乔宇、王守仁、萧滓以及一干武将不在此列。 正德皇帝登上高台眺望了一下那黑压压的一片,对着江彬唤一声“妲己”。 江彬当没听见,低头看下头密密麻麻的脑袋,杨廷和与杨慎不在其列,严嵩却是首当其冲的。蓄谋已久的大刀阔斧才刚开始,正德皇帝绝不会轻易妥协,可如此僵局,该要如何收场? 正德皇帝命人端了把椅子来,手搭凉棚看天道:“这天似是欲雨。” 果真到了午时,雷声滚滚,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正德皇帝兴高采烈地看着文官们都淋成了落汤鸡,可怜好几个身子骨不够硬朗的老官员,淋了会儿便挺不住,身子一歪被人抬了下去。 正德皇帝望了会儿觉着无趣,招呼江彬、张永等人一同摆了桌马吊牌。江彬对着牌上的宋江发呆,总觉着这事有些蹊跷,正德皇帝这般笃定的无所作为,是料定了结果,还是另有隐情? 雨淅淅沥沥下不完似的,到了傍晚,下头的已少了三分之二,剩下些年轻力壮的,尽管饿得两眼昏花,但依旧跪得腰板笔直。 正德皇帝挥了挥手,回了豹房。 翌日一早,也不上朝了,命人在高台上搭了个棚,和江彬边用早膳边观赏下头摇摇晃晃的官员。 江彬被那几双愤世嫉俗的眼,瞪得如芒在背,想走却又走不得,直到一声惊雷,张锐带着几个宦官趋步而来。 “禀皇上,杨首辅之父三日前已病逝。” 按着祖制,朝廷官员父母去世,无论官职,都得从得知丧事那日起,回祖籍守制三年,此谓丁忧。想到之前杨廷和亲自来寻,江彬才恍然大悟,那时杨廷和该已知父亲病逝,只为了今日这一局,秘而不发丧…… “那便代他发丧!”正德皇帝漫不经心地捻起一块糕点喂进望微嘴里。 张永匆忙退下了。 片刻后,便有宦官高声道,钦差已去杨廷和府上传旨,正德皇帝挽留三日前丧父的杨首辅,令他不必弃官去职,不着公服,素服治事。 已精疲力竭的百官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呆若木鸡。这便是说,暗中挑他们与皇帝对峙的杨首辅,三日前便已丧父,按规矩该回去丁忧?这一群龙无首的变故,令群情激奋的胁迫,沦为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文官们还未反应过来,便又有钦差上前宣旨——凡带头闹事上书驱逐边军的,统统廷杖二十,并伐两个月俸禄,以示薄惩。 二十大板的确算不了什么,更何况正德皇帝有言在先,要手下留情。然而这些个文官跪了一夜,饿了两顿,又淋了场雨……被剥了裤子打时,先前还挺有骨气地忍着不叫,后头就已是叫不出声了。 江彬瞧着跟前严嵩,他身上已湿透,几缕发丝狼狈地贴在前额,因忍着痛,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一双布满血丝的怨恨的眼,死死瞪着高台之上的江彬。 江彬五指一紧,想移开视线,却忽地瞥见严嵩袖子里,探出的半支桃木簪…… 受了廷杖的文官们,一个个被抬了下去,其余的都抖得筛谷似的。幸而正德皇帝并未再降罪,手一挥,由着他们去了。 看着这些个平日里飞扬跋扈此时却失魂落魄的文官,江彬忽然觉着有些疲惫。他扭过头,看正德皇帝眼下的两弯青黑,心道若留他一人在这场无休无止的权力倾轧里,是否会有些孤寂? ☆、第四十二章 中旨 杨廷和坚持丁忧,正德皇帝再三“挽留”都无济于事,杨廷和三日后便要起程回祖籍四川。大学士,除置身事外的杨一清之外,皆引咎辞职,为正德皇帝温旨慰留。而那些个想效仿内阁的参与示威的官员递上辞呈后,正德皇帝大笔一挥,全都恩准,让不过为做个姿态好继续为官的墙头草们霎时傻了眼。 正德皇帝还嫌不够,特意派东厂与锦衣卫上门催促,送几头驴,赠一两白银,即刻起程。那些留在京城宅子内的财物家什统统充公入豹房小金库。 严嵩自然也递了辞呈,但却是少数几个真心想要归隐的官员之一。 严嵩走的时候,江彬远远看着。 严嵩尚未痊愈,却不愿接受正德皇帝的好意,趴在马上,由几个仆从牵着往城门走。 尽管严嵩对江彬怀着敌意,但江彬对严嵩却并无怨怒。毕竟严嵩对他的仇视,更多地是来自于他兼济天下的理想与辅佐君王的抱负,他是良心未泯的官员,只初出茅庐,尚需磨砺。 江彬相信,有朝一日他归来,必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 严嵩并未察觉江彬的视线,在等待出城时,频频回首,似在等什么人。江彬想起之前杨家宴上,严嵩望着杨慎的表情。总听闻严嵩仰慕这位不可一世的少年郎,但对方却并不将他放在心上。更何况杨廷和不得不离京丁忧,如今杨家多忙得不可开交,哪有空顾得上严嵩这个外人? 严嵩凝神眺望许久,见无人来,唯有认命地动了动唇。 马驮着他,渐渐远去,日暮苍凉,前程未卜。 回到豹房,正德皇帝已歇下,这几日似是心累,都睡得早。 江彬去练了会儿箭,便回房里睡了,晚上起夜,却见一人偷偷摸摸地往外走,江彬忙披衣跟上。 那人脸上蒙块巾,到了门口,露半张脸,守门的忙给开了门。似怕惊动谁,他也不牵马,步行往宫门走去。 江彬一路跟着,毫不避讳地掏了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给守卫瞧。 那人出了宫城,停下步子,抹了把汗,抬头看看半弯月牙,又继续往前走。 最终,他停在了崇文门前。崇文门外便是酒道,美酒佳酿大多从此入京上酒税,酒税由祟文门指定的十八家酒肆统一收受,好些个酿酒的小作坊,为避税于夜间挂着装满酒的猪尿脖偷偷翻过城墙,这“背私酒”的要被抓着便是死罪论处,故而崇文门也有“鬼门关”之称。 半边身子披了月光的正德皇帝,在这“鬼门关”前兜兜转转片刻,随后一屁股坐在了一家酒肆前的石阶上,低着头发呆。 大拇指上的赤玉指环,在月色下暗淡无光。赝品终究是赝品,与他赠与的玉司南佩不可同日而语。 江彬还记得杨廷和“点拨”的那些话,他不过是正德皇帝韬光养晦的障眼法,不该逾越,可今日却又忍不住跟了出来。 夜,就好似无形的鬼魅,掩藏不为人知的欲望,也勾出内心最深的恐惧。 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直到东方吐露了一抹鱼肚白。整条街随着黑夜被驱散,也渐渐苏醒过来。蒸笼里尚未成形的甜香,勾着人肚里的馋虫,红彤彤的一轮娇阳,裹着朝霞徐徐游动,预示着又一日的晴朗。 终于,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江彬看着马车停在城门前,看着那人云淡风轻地下了车,站在正德皇帝跟前。 正德皇帝的目光顺着那双靴子移到他脸上,被夜风吹了一晚的木然,渐渐糅成一个僵硬的笑容。 那凤目,颠倒众生,眼中的淡漠,却似绕着正德颈项狠狠一勒。正德皇帝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仍是端着笑,扯了扯衣领道:“师傅倒来得早……” 杨廷和俯视着神色憔悴的正德皇帝,淡淡吐一句:“路长日暮。” 路长日暮,无心仕途? 正德皇帝喉咙里“咕噜”一声,似笑非笑:“师傅当年言,谷王优柔寡断。如今,当真是言传身教……” 杨廷和露了个浅淡的笑:“皇上青出于蓝,棋高一着,微臣颇感欣慰。” 一道旨意位极人臣,却又在剑拔弩张之时迫他返乡。但那些个陈年旧账,翻出来撕破脸,也决计讨不了好。 两人默然立了会儿,直到对面街上黑米莲子糕的甜香随风飘散过来。 “儿时只道莲子清甜,偷摘莲蓬剥了绿衣,入口却难以下咽。”一阵风将他的阔袖掀起一角,“原这莲子也有芯,唯有剖了,舍了,方离了这苦。” 正德皇帝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忽地一把拽住他袖子恶狠狠道:“首辅所言极是!当初是我非要整颗吞进肚里自食苦果!首辅高风亮节,谁可染指?” 十岁那年,大病初愈,杨廷和亲手喂了他一块莲子糕,却被坏心眼地含了指头不松口。向来冷淡的杨廷和忽地笑了,那一笑,仿佛湖面上折出的春光。看得痴了,含着的糕点渐渐化成微苦的甜,至今仍停留在舌尖,一心贪恋…… 这一去,便要三年。 恨他的辜负,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也恨自己的执念,求而不得,却义无反顾…… 疯狂滋长的的毒蔓一夕间要连根拔除,但那心上的千疮百孔,却一刻不停地渗着血…… 五指拢处,衣褶聚得宛如皱起的眉。微喘的失态,他眼中,却依旧波澜不惊。 城门徐徐开启,心上两扇门却拖着沉闷的尾音拢在一处,直到最后一丝缝隙透出的光亮,消失在渐渐弥合的绝望之中……垂了手,看他的背影从浓重到浅淡,从灵动到凝固。 当初,怎不知这芯苦? 强求的,不是圆满,而是哪怕玉石俱焚也要葬在一处的天理不容…… 江彬独自一人先回到豹房,躺在榻上,任望微舔着手心讨事。须臾,跟前一片影,睁开眼便见了中规中矩候着的内官:“督主令我转告江大人,六年前,吴太医曾为首辅人之父杨春医治脾胃,杨春前年因不慎落水烙下病根,缠绵病榻,近日方不治而亡……” 江彬疲惫地支起身,招呼陆青取了银两与那内官:“代我谢过厂公。” 张锐这消息来得及时,只可惜此时听来,无异于雪上加霜。他原也猜测,这并非巧合。只知了这始末,愈加心烦。吴太医倒是好手段,时间掐得感刚好。 正德皇帝午时方归来,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寻花问柳的痞相。翌日,命杨一清代任内阁首辅,杨一清立刻以身体抱恙为由恳请告假还乡。内阁里余下的几位尚在“戴罪立功”,正德皇帝连下两道中旨,命孙镇为大同中屯卫指挥佥事,张輗为大同卫指挥同知,内阁都未敢吱声。 举朝哗然之际,兵部尚书王琼又上书奏请整治九边。内阁票拟态度暧昧,正德皇帝朱笔一挥——准。 想了想,又追加一条——命“朱寿”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封“镇国公”。 ☆、第四十三章 威武大将军朱寿 江彬自那日回来后便找了个借口搬离豹房,回到自己宅院,与正德皇帝分居两地。 正德皇帝也不多问,先前几天还时常去江彬宅院前晃悠,过了半月便也拉不下这老脸,回豹房宠幸起马昂送来的妹妹马氏与小妾刘氏。对此,江彬只道江山社稷后继有人真乃天下幸事。张永、吴经等一干宦官也闹不明白二人间究竟怎么回事,劝过几次便也罢了。 马氏与刘氏得宠一事不胫而走,几位嫔妃忍不下这口气,纷纷跑去夏皇后与张太后那处告状。夏皇后淡然处之,张太后却想抓着这把柄扳回一局,气势汹汹地怂恿几名言官上书劝谏。但如今文官缺了杨廷和,群龙无首,言官再怎么蹦跶,没了内阁撑腰,也闹不出多大动静。 之后,户部言山东盐引奏开半年无人报,辽东防守兵马见驻山东民力困敝,供亿不继,请如巡抚都御史赵璜议盐课减价上纳,原拟解送辽东者即留山东以给军饷及赈济,正德皇帝从之。 四川叙州府地震,各方支援,正德皇帝命朝官前去安抚。 以虏入境不能防御,夺辽东参将耿贤俸一月,都指挥李端常钦等各三月。 升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戈瑄为南京刑部尚书,改南京刑部尚书孙需为南京吏部尚书。 翰林院检讨张衍庆请送幼子还乡,正德皇帝许之。 诸多琐事,邸报上密密麻麻地罗列着。至高的权利伴随而来的,是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 那一日,江彬自左军都督府归来,便见一堆轿子停在宅院前,里头的望微吠个不停,那些个官员罗纱湿透,见了江彬纷纷涌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着正德皇帝举着牌子赖在吏部大堂替“威武大将军朱寿”讨薪的胡闹之举。 江彬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仍是乖乖进了宫。 吏部大堂内,吏部尚书、左侍郎、右侍郎、司务、郎中、员外郎、主事早就跪了一地,正德皇帝端坐在一旁,身后两名大汉将军扛着块牌子,上头龙飞凤舞九个大字——“拖欠俸禄者豹房侍寝”。 “别白费功夫了,搬什么救兵来都无济于事,今日非得给我个……”话未完,一扭头就见了带着陆青、汤禾等锦衣卫前来的拉长了脸的江彬,于是一个蹦跶上前握住江彬手道:“吃过了?” 江彬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负众望地扭了扭僵硬的脖子。 正德皇帝终于放弃讨薪,牵着他二奶去了“天下第一大酒楼”。傍晚生意红火,正德皇帝去了楼上厢房,点了一桌子菜,不停給江彬斟酒,嘘寒问暖。江彬看着碗里堆起的那座小山,暗暗叹了口气。他吃不下,便只管喝酒。末了,始终滔滔不绝的正德皇帝略带迟疑地询问,过几日可否随他去宣府一趟。 江彬扭头看看寂寥的月色,点了点头。 正德皇帝忽然道:“你可觉着那吕携眉眼与一人颇为相似?” 江彬想了想,头一低,醉了。 三日后,宣府,江彬眼见着正德皇帝头戴盔帽,拿着图纸指挥营建威武大将军朱寿的“镇国府”。 江彬本以为正德皇帝是来巡视宣府的,见他不过来建这一处玩乐之地,想着杨廷和之子杨慎正是翰林院修撰,将来明史中涉及他的这段必定是浓墨重彩。几日之后,正德皇帝便又带着江彬四处转悠。 值得欣慰的是,被调入宣府的京军果真按着正德皇帝的旨意,于操练之余担负起修葺吊桥、清理皇堑之责,而之后王琼上书的戍边建设的建议,也都在按部就班地执行——扩展宣化城,城上设角楼和铺宇,修整独石口和锁阳关关隘…… 回京前,江彬终于有机会前去探望李时春之妻,却意外地得知她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回京后第一件事便是杀到李时春府上,逼他挖出酒窖里的好酒对饮。 “这等喜事怎不知会一声?”江彬将一个木匣子搁到桌上。 李时春赧然,道谢收下了,见是枚玲珑的翡翠锁,那锁也两片指甲大小,正面是围着寿字的九只蝙蝠,反面雕着“长命百岁”。李时春不懂玉,但也知价格不菲,本想还给江彬,被江彬一瞪只得自罚一杯。 “说来嫂嫂即将临盆,可想好名字?” 江彬自然没忘了妇人起名的嘱托,只思来想去几个名,都觉着美中不足,至今仍未定下。 提起王继,两人又沉默一阵,喝到二更,李时春硬要遣人送江彬回去,江彬推脱不了,便上了轿。没走多远,却见了夜色中站着发怔的一人。 “不是早让你回去?”江彬掀开帷幔。 陆青不作声,江彬凑近了才发现那浓烈的酒味不是自己身上的。 “可遇着什么不顺心的?” 陆青垂头站了许久,好几只虫儿围着灯转悠,掌灯人挥了挥手,缺赶不走这纠缠不休的烦闷,许久后,他终是在树叶沙沙中低声道:“江大人,当真要将青梅许配给汤禾?” 江彬一愣,这才想起前段时日随意提及的话。汤禾与青梅,郎有情,妾有意,江彬还道陆青也会赞成这姻缘…… “你……可是对春梅……?” 陆青一双眼直愣愣地瞅着江彬,半晌,方摇了摇头。 江彬心中生出个想法,忽然有些心虚,也不敢多问,扶着陆青上了轿,缩手缩脚地挤作一团。 ☆、第四十四章 脱缰 陆青在江彬宅院睡了一晚,翌日便是万寿圣节,江彬嘱咐吴伯照顾好陆青,天未亮便进了宫。 其实也没什么用得着江彬的地方,一切自有鸿胪寺操办,江彬不过是奉命来给正德皇帝解解闷,也对得起佞臣的名声。 无了杨廷和的内阁,疲软得像剔了刺的鱼,那些个围绕内阁转悠的文官们,见了江彬也都收敛许多。 逼走李东阳,召回杨廷和,又早将他父亲的病情算计在内,好教杨廷和因了文官们极力维护的祖制而不得不回乡丁忧,正德皇帝的目的,无非是架空内阁,然而这个局面,总教江彬嗅出些异样来。一来,杨廷和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二来,正德皇帝掌权后似有些过于安分了。 这般想着,不知不觉便已到了池边台榭,廊道上一群宫女娉婷婀娜地端着瓜果小食向水榭走去。看模样正德皇帝该是在那儿,江彬拐过个弯儿远远跟着。 水榭半边架在岸上,半边伸入水中,是赏景的好去处。那软绵绵的一轮,惬意地裹了朝霞映在水中央,风一吹,便皱起一层红光,惹得岸上笑语频频。 正德皇帝左拥右抱,惬意地与佳人赏景。那二人江彬认得——马昂的妹妹马氏与小妾刘氏。总听人说二人颇得正德皇帝宠幸,今日却头一回见识。 正德皇帝着一件紫红的圆领袍,头戴网巾,时不时凑上去喝一口美人手中的酒,引来一阵娇笑,熏了香的汗巾在跟前晃得眼花缭乱,不远处守着的张永恭顺地垂着眼,似与眼前的寻欢作乐全无干系。 江彬站在假山后,一时间也无人注意。这池边,正德皇帝曾向他诉说对李东阳的不舍,也曾拉着他一同祭拜朱天菩萨,他曾于此动摇过追名逐利的念头,想着若能辅佐他,得个国泰民安的盛世,也不枉这一世。 腰间刺绣的扇袋与拖着长穗的玉司南,被夕阳一照,好似凑在正德皇帝跟前的谄媚的红唇。 假山上歇脚的鸟儿,好奇地打量着转身离去的江彬,随后扑棱着翅膀一声婉转,消失在皇城深处。 当日,红光满面的正德皇帝御西角门,免文武群臣及外夷大礼,只行五拜三叩头礼,赐晏,并赏织金文绮彩币钞锭等物,一派其乐融融。江彬也得了赏,转手就给了陆青与汤禾。宴上喝了些酒,回去时想起两颗虎牙的王勋。 是该找个时候,再回去看看。那个疑问,在心中盘桓已久。 颠簸间,似见了王勋一双含笑的眼。借着酒劲脱口而出,却将自己惊醒过来。猛地直起身,才发现仍在往自家宅院去的轿子里。心突突地跳着,庆幸这只是半梦半醒间的呓语。 外头,轿夫依旧稳稳地抬着轿,全当没听见江彬的言语,随轿而行的汤禾脸上却掠过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翌日,江彬醒来仍有些头痛,外头下起了绵绵细雨,江彬不喜别人打伞,随手提了把出门,撑开了才发现伞面上有正德皇帝的名讳,草书末尾一笔还连着只微笑的小猪。雨水打湿了伞面,那小猪的尾巴骤然晕成一团墨色,江彬收了伞,淋着雨步入轿子。 早朝前,雨停了,正德皇帝却并未出现,百官互相打听,才从内官嘴里得知,正德皇帝带着马昂敬献的两位美人去宣府镇国府逍遥了。乱作一团间,便有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了江彬。同情有之,取笑有之,冷眼旁观有之,幸灾乐祸有之,江彬只看着那空荡荡的龙椅发怔。 正德皇帝在宣府流连忘返的第七日,江彬带着李时春媳妇缝制的几件小衣裳告假前往大同。然而仇瑛产期竟是提前了,江彬到时,已见她怀抱着一个婴儿。 那男婴哭得小脸通红,五官皱成一团,也不知眉目如何,特意赶来的孙镇站在床边摸着下巴道:“哭得如此中气十足,将来必是个练家子!” 张輗白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愿赌服输,当初怎说的?这‘义父’之名可得我先担着!” “做不得义父,做师傅还不成?”孙镇不服气道。 萧滓见二人斗嘴,不由笑道:“虎父无犬子!谁都教得,只怕宠天上去!”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逗得仇瑛眉开眼笑,只王勋笑着笑着便不言语了,江彬看他那模样,泛起一股酸涩。 仇瑛毕竟身子弱,经不起疲累,几人嘱咐奶娘好生照顾,又将孩子抱了一圈,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去。 府上早备了好酒好菜,孙镇吃到一半,又给江彬满酒,问他为何给孩子取名为“欣”。 “王欣,字常悦,自是希望他一生逍遥。”张輗代江彬答道。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9节 “那可就不能为官了?” “怎的不能?”张輗脸上也浮了抹醉意。 “为官的,哪有逍遥的,倒不如置一亩田,养几尾鱼……” “大隐隐于朝。”萧滓解围道,“待欣儿周岁,不妨看看他抓的什么。” 几人说到抓阄都来了兴致。孙镇当年抓的是毛笔,张輗抓的是胭脂,萧滓抓的是糕点,江彬没抓过,便只听他们笑说抓阄如何不准。最后问到始终闷头喝酒的王勋,王勋张了嘴,却说不出半句。 醉了,都醉了,醉得还辨得清方向的,扶王勋到屋里躺下,江彬讨来解酒汤喂他,却听他半睁着眼道“那年,他抓的官印,我却拽着他脚踝不放……想来,也总如此,闯了祸要他担待,凡事要他迁就……我总后知后觉,但兴许,如今尚且不迟……” 江彬搁下碗,让王勋躺下,替他盖上被子,王勋却忽地抓住他,从枕底下掏出卷密诏递过去,“皇上命我等于大同待命。” ☆、第四十五章 总兵官 江彬一怔,双手接过那密诏,凑到灯下看了,那上头先是连着的几道任命——“命朱振为宣府总兵,陶杰为宣府副总兵,左钦为宣府参将,李时春为宣府游击;命王勋为大同总兵,张輗为大同副总兵,麻循为大同参将,孙镇为大同游击;命朱峦为延绥副总兵,杭雄为延绥参将,周政为延绥游击;命萧滓为辽东参将,命朱寿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 江彬嘴角一抽,继续往下看。这后头便是要江彬等人在大同等待兵部尚书王琼批发的将印与旗牌。江彬又反复看了几遍,心突突的跳。 “此事合该万无一失,只怕这密诏落了旁人之手。”此时的王勋早无了醉意,撑起身子盯着那密诏道。 江彬听他这么一说,总算明白过来:“宣府有细作?” 王勋颔首,神情凝重。 江彬忽然想起那场雨与那场突如其来的死别,猛地握紧密诏,牙咬得死紧。 王勋拍了拍他手背,示意稍安勿躁。 端午节前一日,乔装打扮的乔宇带着王琼的嘱托与藏在粽子堆里的将印与旗牌,来找江彬与王勋。王勋小心地收起将印与旗牌,随后招呼乔宇过了端午再走。本打算送完东西便走的乔宇有些措不及防,但王勋好客,硬不放他,只好留下。 包粽子这活儿,几人都不会,还是仍在坐月子的仇瑛嘱咐丫鬟春梅教的,几个大男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看了遍便称会了,回到王勋府上,对这跟前备好的苇叶、糯米、鲜肉、红枣、豆沙大眼瞪小眼。 “二哥说会的!”孙镇指认。 “自是会的。”王勋红了脸,抓起两片绿油油的苇叶,叠一处折个漏斗模样,又窑了勺米进去,搁几颗红枣,再舀一勺米将红枣盖住。到此处还有些模样,可粽叶一折,就成了个球。王勋面不改色地扯了段搓好的绳绕上几圈,勉强将粽球捆住,随后手一伸递到几人跟前。 几人盯着那绿油油的粽球片刻,又看看挑着眉扬言这与寻常百姓包的没什么不同的王总兵,表情古怪起来。王勋脸上挂不住,对憋笑的几人道:“你们倒也包个瞧瞧!” 几人虽都不会,但也毫不示弱,纷纷撩了衣袖动起手来。 江彬看乔宇有些犹豫,塞了几片苇叶到他手里。乔宇无法,也跟着包。 几人做得起劲,但不是米放得太多包不住,就是到了扎绳时便散了架,好不容易裹个完整的,却是四不像。江彬算是里头包得最好的,裹到第五个,已经有模有样,另几个连忙虚心求教。其实江彬小时候和江梓卿一同包过,只是在外头奔波,渐渐生疏了。如今包着包着,又忆起当年手把手的情景。不知江梓卿如今过得可还好? 想着想着,动作缓了下来,眼见着身旁人粽子就要散架,连忙腾出一只手护住一角。不期然的,掌心包裹住他的指尖,那人一颤,猛地收回手,粽子落回到桶里,摔了个粉身碎骨。 其他几人说笑一阵便也作罢,乔宇视线始终落在自己沾了米的指尖上,许久后,才又取过几片粽叶。江彬沉默地看他半晌,扭过头,将自己手中的粽子捆了个结实。 或许一直以来都是他自以为是,乔宇面上再如何,心里仍是看他不起的。 各种形状的粽子端上桌,仇瑛眉开眼笑地在房里吃了。奶妈怀里的王欣对着几人咯咯地笑,随即便被抢着抱。 以雄黄在他额上画一个“王”字,一来借雄黄驱毒,二来借猛虎镇邪。江彬掏出个街上买的香包递过去,小家伙本在玩弄手上拴着的五彩长命缕,见了那香包激动地一把拽住了便要往嘴里塞,被几人慌忙拦下了。 头碰头凑在一处,说小家伙张开些了眉目定像极了王继。小家伙刚喝完奶,被拍完背便眯眼睡了,众人只好依依不舍地看着奶妈将他抱回屋里。 这时候乔宇说要回去,几人便送他到了门外,乔宇走得匆忙,孙镇抱着胳膊纳闷道:“莫不是嫌我等粗人?” “乔尚书与那些个文官不同。”王勋与几人一同往回走。 孙镇撇了撇嘴。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何不同? 请龙、祭神,赛龙舟。 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浮水来。这热闹景象,让江彬想起去年正德拉他在中南海紫光阁观龙舟,看御射监勇士跑马射箭。说来,已分别数月,除了那密诏,倒是音信全无…… “何时我等也能施展筋骨……”孙镇望着那些个挥汗如雨划龙舟的,格外羡慕。 正德只说让他们等,却没说等到何时。原本已提到胸口的那一股豪情,在日积月累中渐渐沉淀为与日俱增的焦躁。 “快了……”王勋望着那竞渡的龙舟道。 若说急,这里谁比得上他?当初,正德授意他斩鞑靼使节,允诺的,便是这一年后的血债血偿。 他已等了一个春秋,又怎会耐不住这几轮阴晴圆缺。 “左右已有了将印,等不急,咱孙将军杀出去!” 孙镇瞪了眼拿他调侃的张輗,折了根草放嘴里嚼。这可恶的小白脸,自幼便欺负他。说话文绉绉,上战场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阎王。 几人傍晚归来,却见王勋府外一个侍童提着个篮子探头探脑。王勋叫住他,见那篮子里好些个饱满碧绿的粽子。 “谁送的?” 小童指了指:“对街茶馆那小厮。” 江彬猛就跑了出去,留身后几人站那儿莫名。 红线是豆沙,白线是红枣,绿线是鲜肉。年年都收到这一篮棱角分明的,无论卫所,还是军营,拨开了,都飘散着家的味道。 茶馆那小厮,长了音说是一人让他送的,那人他并不认得。塞了铜板问了摸样,也全然不像。明知多半是这结果,江彬仍是无法释怀。江梓卿牵挂他,却终究不愿见他。 失落地回到王勋府里,被小厮告知几人已在书房等他。 江彬整了整衣襟,推门而入,却见几人站成一行,神情古怪地盯着桌前细嚼慢咽的一名女子。那女子蓝袄红裙,虎背熊腰的,冲江彬嫣然一笑:“奴家朱寿。” ☆、第四十六章 应州之战 江彬沉默地看着跟前挽着发髻的正德皇帝,嘴边一颗冰清玉洁的米粒,刺痛了江彬的眼,他退了半步,又退了半步。 江正德皇帝委屈地一摊手道:“我也是脱不开身才出此下策。” 当真是金蝉脱壳,将江彬嘱咐寸步不离的陆青、汤禾等一干锦衣卫甩得无影无踪?可不够高明的调包,又能瞒得住几日?单枪匹马地来了,真要出点什么事,由谁担着? “张永能替我拖上些时日。”正德皇帝接过帕子抹了把脸上的脂粉,“鞑靼小王子巴秃猛可已集结五万兵士于玉林卫驻扎。” 几人俱是一怔,未料到战事来得如此迅猛。五万,并非小数,要短时间内将足以抵御进攻的兵力调到宣府…… “不过试探。”正德皇帝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绘制得详尽的地图,指着那上头玉林卫的位置,“这鞑子狡猾得很,我放出的消息他并不听信,但他也无从知晓宣府究竟有多少兵力。”说罢对着这地图沉思片刻,一抬头道,“王勋、张輗、孙镇!” “臣在!”三人齐齐上前。 “你等领兵两万,驻守大同。” “得令!” “萧滓。” “臣在!” “你调兵把手聚落堡。” “得令!” 说话间,天已暗了下来,点了灯,正德皇帝一双眸子透着嗜血的光亮:“我已命宣府游击李时春带兵前往天成卫,副总兵陶杰、参将杨玉,延绥参将杭雄分几波前往阳和卫,副总兵朱銮驻守平虏卫,游击周政驻守威远卫……”说着起身走到门边,看外头一盏接一盏亮起的灯火,“大同是必争之地,诸位少安毋躁,切莫掉以轻心!” “是!”众人齐声应着。 此刻,再无人注意这负手而立之人滑稽而诡异的打扮。 远处,乌云连成一片暗红压将下来,似预示着又一场腥风血雨的到来。 是夜,江彬翻来覆去睡不着,披衣起身在屋外走走,初夏的夜风倒是吹得人更为清醒了。不多时,身后传来漫不经心的脚步声。 江彬回过头,打量着头发尚未干透的男子:“皇上何时回去?” 只着中衣的正德皇帝走上前,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这才道:“明日一早。” 江彬没再说话,两人就这么并肩站着。耳畔的风声,仿佛多情的喃喃自语,将尾音拖得绵长。 正德皇帝熬不住,先开口道:“我自会骗过那些个细作,与尔等会和。” 江彬不语,只抽回手,正德皇帝又道:“内阁有梁储、蒋冕撑着。前几日我去看了李时春的媳妇,她顾及老母,不愿去京城养胎,我便请了宫里奶娘照应。望微又胖了些,终日四处游荡,一不仔细便为人捞去顺毛。” 江彬依旧垂着手不搭话,想点头敷衍,却是下一瞬便被捞进怀里狠狠抱了,江彬未及反应,那人却已松开手,偷腥的猫儿般,一溜烟便没了影。 翌日醒来,正德皇帝已走了,只在床上留下本小簿。 为了不打草惊蛇,几人得了令后只各自去大同几处卫所查看,以便在需要之时凭着将印、旗牌调兵遣将,分散部署在大同几处重地。然而视察的情况并不乐观。永乐后新设的卫所大多位于大同西南至朔州一线,为数不多,西南仅威远、平虏二卫、井坪一所,即使后有移民至此,也是人口稀少。加之卫所军官常常兼并兵士屯田,军士逃亡现象严重,远远达不到正德皇帝所要求的兵力。但即使凑不满,王勋等也不愿拉壮丁充数。于大同生活这些时日,最知百姓苦处。 十日后,李时春、陶杰、杨玉,杭雄、朱銮、周政都已带兵到达大同,按着正德皇帝的指示,于大同东北、大同西北、大同西南等地严正以待。与此同时,集结了将近五万兵士的鞑靼小王子巴秃猛可向玉林卫发起进攻。原玉林卫,位于长城杀虎口外,英宗年间“土木之变”后,陷于蒙古人之手。如今的玉林卫,为明朝于杀虎口内的大同右卫建立的另一处城池。鞑靼小王子巴秃猛可选择此处,可谓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正德皇帝得报后,令待命的锦衣卫将疑似细作的马昂拉去诏狱,将其送来的小妾刘氏、妹妹马氏押回京师待审,遂以“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的身份,迅速召集了当初被调入宣府把手的三万京军。那些个京军虽在宣府校场被整治得干练许多,但与原本驻扎宣府隔三差五便要应对突袭的边军仍不可同日而语。即使有正德皇帝坐镇,仍是显露出初次对阵鞑靼骑兵的胆怯。 巴秃猛可带着着五万兵士突袭,本就为了试探,见明军只这点兵力,有皇帝坐镇仍畏畏缩缩,心道这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对垒一局便草草收场,转而将兵力投向边陲重镇大同。 正德皇帝随即率领宣府京军中的两万人来到宣府镇顺圣川。顺圣川是防鞑靼突然袭击的天然屏障,北至阳和卫,西至大同镇,南至应州府,最是消息灵通。然而鞑靼小王子巴秃猛可并未集中火力东袭大同,而是分道南下,朝着副总兵朱銮驻守的平虏卫与游击周政驻守威远卫发动进攻。两卫位置突出,形势孤悬,若落入鞑靼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初次交锋,鞑靼军浅尝则止,待朱銮、周政发现鞑靼主力四万早绕开视线向王勋驻扎的大同重地挺进时,已是为时已晚。 王勋手上只不到一万兵力,正德皇帝知他挺不住,带兵前往阳和的同时下令:“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李时春,火速前往大同增援王勋。副总兵朱峦、游击周政即日启程尾随敌军主力,不得擅自进攻。宣府总兵朱振、参将左钦即刻动兵,前往阳和。” 即便这般,兵力仍是不济。 江彬并未接到命令,唯有于后方助山西行行都司疏散百姓,保证军马钱粮的运输。天已转热,亲力亲为的江彬一上午便被咬了一脸的蚊子包,教对他点头哈腰的官员们看不明白,互问这鹰犬之首如此作为是为哪般? 江彬夜里翻着正德那夜落下的线装小簿,潦草的笔触密密麻麻地记着之前去南京等地的见闻。民间疾苦,附着朱笔圈注,有时还寥寥勾勒几笔地形。哪怕正德皇帝是刻意留下它收买人心,江彬也认了。 望着空中象征五行之火的荧惑,它时而向东、时而向西,忽明忽暗,教人猜不透它心思。 鞑靼兵在夜幕降临时逼近大同重地,愁云凝聚在众人心头,一刻都不得安生。一触即发之时,仇瑛抱着尚在襁褓的婴儿却不肯离去:“我要看鞑子头颅挂在城门之上!” 江彬一怔,看了眼收拾好一切就等他一声令下便要上路逃命的奶娘和几名仆役,不忍地背过身道:“我等也盼着欣儿抓阄。” 仇瑛颔首,依旧不走。眉目间的沉稳,像极了她的夫君。 是夜,王勋受令,于翌日主动出击。江彬赶过去,将仇瑛求来的平安符交到他手中。眼下挂着两弯青黑的王勋将符系在腰间,看了眼江彬别着的九节鞭道:“上回我掉以轻心,日后再重新比过。” “输的罚酒。”江彬答应道。 “扔窑子里。”王勋用下巴指了指。 江彬锤他一拳,俱是笑了。 王勋送江彬到帐外,又嘱咐道:“你莫急,皇上另有安排。” 江彬点头,跨上马提了缰绳道:“鞑子狡猾得狠,莫硬扛……” “有你狡猾?”王勋又取笑他。 江彬摇了摇头,一挥鞭隐入夜色之中。 翌日平旦,红彤彤的一轮在地平线上初露一个弧度,应州城西北的绣女村便响起阵阵震耳欲聋的擂鼓声。王勋率领一万兵士对阵鞑靼小王子巴秃猛可率领的四万精兵。激战片刻,鞑靼兵却忽的迅速脱离战场,从应州西南南下。按此路线,突破雁门关和宁武关中间的一段长城,便可进入晋中平原。朱峦、周政的军队尚未赶上敌军步伐,兴许孙镇、张輗及时赶到,拦住这四万狡猾的鞑靼军,于应州城北的五里寨开战。 兵贵在精,王勋、孙镇、张輗麾下大同兵士骁勇善战,平日里又都按着对付蒙古骑兵的法子训练,要阻挡一时自是不在话下。鞑靼小王子巴秃猛可见讨不了好,天又暗了下来,只好暂时退兵。 王勋等也便率军退入应州城休整,养精蓄锐。 夜半,紧赶慢赶的朱峦、周政终于带兵与他们会合,但即使如此,加起来兵力才三万五,仍是难以抵御敌军,几人便连夜制定了应战计划,准备来个虚张声势。 翌日天未亮,明军便声势浩大地冲出城门,杀声震天。巴秃猛可未料突如其来的明军翻了个倍,大惊之下连忙下令应战,却不料明军打一阵逃一阵,又总设埋伏,让鞑靼军疲于应付、裹足不前。张輗想了个法子,在两颗树间栓上根钢线,找兵士在前头引,绕开树过去,鞑子兵追得急了,驰骋过去,便被钢线齐齐切断了脖子。如此这般,鞑子见了树便绕道,孙镇看了抚掌大笑。 小王子巴秃猛可并未料到王勋等人竟敢大着胆子使“空城计”,倾巢而出造成明军大批援军已于夜间汇合的假象。然而巴秃猛可毕竟也是久经沙场,打了近两日,终究发现了端倪,一怒之下集中兵力准备主攻应州城,王勋等人连忙尽数退回城内死守。 “皇上已命参将萧滓、游击李时春前来支援,挺过这几日……” 这话谁不知晓?可外有豺狼虎豹,内又粮草不济……被围困于此,士气低落,要撑到援军道来,谈何容易?几员虎将俱是沉默。 夜半,王勋远望着龙首山,忆起当年王继说,他未经风浪。他总不服气,自认为自幼随父走南闯北已是见过世面,直到今日方明白,之前因了父亲的庇护一路走得太顺,从未这般被逼到绝路的无可奈何。 那一头,孙镇提了酒要去找王勋,却被张輗拦下:“喝酒误事。” 孙镇撇撇嘴:“我这不瞧二哥不痛快?” 张輗定定看他:“难道你便痛快?” 孙镇看着跟前为月色笼了半身的张輗,提着酒囊的手晃了晃:“不定是最后一回……” 张輗一巴掌拍在他颈项,孙镇闭了嘴,将酒囊系回腰间。张輗盯着他的动作,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道:“你不还念着娶媳妇?” 孙镇听了,这才露了笑意:“你比我长上半岁,自是要等你圆了才轮着我。” 张輗脸上的笑却圆不下去,一分分瘦了,成一句低语:“怕是要教你苦等了。” 孙镇不明白张輗话里意思,只拍着他肩调笑道:“就是瞎猫!也能撞上死耗子!”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便各自散了。 张輗望着孙镇大大咧咧的模样,垂眼掸了掸衣袖。衣上无尘,只心有杂念。 江彬在大同镇得了急报,心中担忧不已。 正在这当口,陆青与汤禾双双赶到,带来一份密旨——“速速前往阳和。” 江彬与二人骑马连夜赶到阳和时,正德皇帝正与参将左钦带着一队人马出营,见了江彬欣然一笑:“走,去迎你我子嗣。” ☆、第四十七章 血债血偿 江彬莫名地骑马跟着,不到一里,便见两万人马浩浩荡荡扬尘而来,前头带队的是身着铠甲的张永、张忠,近了才发现他们身后拖着好些个庞然大物。 “都是些大胖小子,费了好些个时日。”正德皇帝用下巴指了指盖得严实的车辆,随后对跟前跪着的张永、张忠道,“有劳二位公公,稍作休整,便前往应州!” 这边,王勋等人又迎来了新一轮进攻。 之前从汉人那儿抢来的云梯车为数不多,鞑子们又砍了好些树捆了叠在一处,争先恐后地往上爬,另有一队抬着木桩子撞城门。张輗命人兜头几盆滚烫的热水浇下,立刻便传来一阵阵杀猪叫。然而这法子也只能阻挡一时,被困了几日的兵士,早已抵挡不住鞑靼人不知疲倦的攻势,应州城岌岌可危。 商量之下,王勋主张夜袭,烧敌军粮车,也好拖延几日,等待援军道来。孙镇、张輗纷纷附和,朱峦、周政表示愿首当其冲。 当晚,探子确定鞑子军内都已歇下,王勋便开了城门,朱峦、周政二人带着千人悄悄潜至鞑子盘踞的涧子村,杀了放哨的鞑靼兵士,准备按着先前来报绕到敌人后方纵火。然而出来小解发现地上放哨兵士尸体的鞑子事先报了信,以至于朱峦、周政等人还未摸到目标就被围了个进退两难。混入鞑子军营的探子忙趁人不备偷了匹马逃回去报信。王勋得了消息,立刻与孙镇、张輗带领三万兵士赶往涧子村救援。 夜间燃起的火光点亮了一张张紧绷的脸,随之而来的厮杀在夜色中惊醒了原本宁静的村庄。 有了援军接应,朱峦、周政所带的兵士也都看见了希望,拼尽全力冲破包围,与王勋等人会合。王勋战至一半,已觉着手下兵士体力不济,当即下令将火把熄灭。鞑靼毕竟被突袭在先,夜间用来照明的火把并未备足,这场黑灯瞎火的对峙,大多仰赖明军手中的光亮,此时忽然熄了火,眼睛尚无法适应黑暗,更别说对战了。王勋见此,又令几个混入鞑子间的探子举了兵器相撞,并用蒙古语大喊有细作。鞑靼兵士本就乱了阵脚,听了这喊声更是紧张,有些不明所以的竟自相残杀起来,恐怖的气氛渐渐扩散到整个军队。 鞑靼小王子巴秃猛可知是明军使诈,连下几道命令才止了这骚乱,待燃了火再看时,明军已逃得不知去向。巴秃猛可料定明军又躲入应州城内,也猜到他们出此下策定是弹尽粮绝,下令明日继续攻城。实则此刻入了城的只有朱峦、周政带领的一万兵士,王勋等人则并未走远,几人潜伏在林中商量对策,打算在天明前再杀个回马枪。 最终王勋采纳了张輗的建议,利用涧子村柳暗花明的地势打埋伏。孙镇懂点蒙古语,便带着几波人轮番在涧子村外挑衅,黑灯瞎火的叫骂,令鞑靼兵士不堪其扰。巴秃猛可得报,意外于孙镇并未回城,随即便判定此中有诈,驳回了手下将领的请命,令兵士们堵着耳朵继续养精蓄锐。 孙镇见他们不出来,于是在夜色下放起了烟火。一点火光在半空中响亮地炸开绚烂的礼花,放哨的鞑靼兵士们并不曾见过这般景象,都看得入了神。 几声轰然后,夹带着几声异样,耳畔一阵呼啸,待反应过来时,身后已燃了好几处。原来抬着火铳的一溜兵士躲在孙镇所带的军队最后头,待对方防备松懈了,方冲到前头发射火铳。这回巴秃猛可也沉不住气了,命人速速灭火的同时,命手下将领带两万人追击。 天已蒙蒙亮,孙镇将敌军引过狭窄的区域,豁然开朗之后迅速散入山林之中。失了目标的鞑靼军士霎时慌了阵脚,鞑靼将军惊觉异样打算撤军之时,忽地伴随着一声巨响,一股冲力将他们炸得人仰马翻。 那是张輗事先埋的自制地雷,将导火索放入打通的竹竿,再引燃导火索。火药有限,威力并不见得如何,但这阵势着实给了鞑靼兵一个下马威,那鞑靼将军立刻带了人慌不择路地逃窜。孙镇与张輗这才从四面八方冲出来一路追赶。那鞑靼将士损兵折将,狼狈不堪地逃回涧子村求援,怒不可遏的巴秃猛可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上,提刀上马亲自上阵。 孙镇与张輗见了鞑靼主力前来,转身便走,再次分散隐入林中。巴秃猛可仿佛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气急败坏地四处搜寻。 王勋带着一万多人修养到午时,也加入到躲猫猫的游击战中。鞑靼兵士纵使再如何彪悍,也经不住这般长时间的折腾。王勋等人拖到黄昏,却是噩耗传来,先前袭击平虏卫与威远卫的鞑靼军竟阻截了前来增援的萧滓、李时春的军队。 “二哥……”孙镇也得了消息,赶到王勋跟前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王勋锁眉不语,张輗却发了狠道:“不如斗个鱼死网破。” 王勋想起当年三人一同结拜时说的“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露了一丝苦笑。 于是,朱峦、周政坚守城池,王勋等人封锁消息,继续与鞑靼兵士纠缠。巴秃猛可不愿再拖延下去,当即下令集合所有兵士退出林子,同时把手林子两端,要将明军围困其中。王勋知道,他们撑不了多久,坐以待毙,倒不如杀出一条血路,带了所有人向一端冲。孙镇先头杀得多,此刻已有些体力不支,却仍要为张輗分担。 一头血污的张輗一枪挑下一鞑子:“莫多事!” 孙镇不听,仍是护着他。还记得十岁那年,三人对着关二爷跪拜时说的那些话,字字真心。张輗你这小白脸,再嫌我脚臭也是赶不走了。活着总欺我,死了便要压在你棺上…… 这边,王勋也已是到了极限,身上又添几处刀伤,挥刀的手越来越沉重。那些个鞑子,好似杀不完似的,前赴后继。又劈下一刀,眼角瞥见,残阳如血,这一刻,终于体味到当初兄长所面临的那种深切的绝望。 与他们纠缠多日的鞑靼小王子巴秃猛可也已杀得不耐烦,追着明军来到开阔之地正待一鼓作气一网打尽,却忽听身侧几声轰然,一股冲力扬起沙土,炸得毫无防备的鞑靼兵士血肉横飞。巴秃猛可一怔,在手下的护送下率兵退后,待烟雾散去,才看清不远处犹如天兵天将突降的两万明军。方才炸得他们人仰马翻的,正是过年时正德与江彬一同改造的红夷大炮以及自行仿造的连珠佛郎机。 这两万人之中的炮车兵皆来自原神机营,全营官兵两千六百三十名兵士,配炮车一百二十八辆,载红夷大炮与佛郎机炮二百五十六门。在炮车之外,还有鼓车,火箭车、坐车、大将军车,另有鸟铳手五百名。这百台大炮与抬着鸟铳、火箭的步兵排成方阵,森森的炮口仍冒着白烟。 精疲力竭的王勋等人万没料到正德皇帝会于此时从天而降,还是如此惊天动地的气势。正德皇帝远远地朝灰头土脸的将士们挥挥手,随即便有锦衣卫传令,命他们速速让朱峦、周政出城会合。王勋等人不敢怠慢,立刻派人去了。 巴秃猛可看清形势后却忽的镇定了,他不顾将领的反对,下令骑兵再次发动进攻,目标直指正德皇帝。巴秃猛可敢如此作为,并不是他狂妄自大、掉以轻心,而是他曾见识过大炮威力,也清楚地知道打完一炮后重新塞入铁砂、石块、铅子、火药所耗费的时间,正是他可以充分利用的战机。 然而所向披靡的鞑靼小王子,这次却料错了。 当那一众高大威猛的骑兵叫嚣着冲向正德皇帝时,鸟铳、火箭、红夷大炮、佛郎机轮番发射,地动山摇间,将突击的骑兵炸得血肉横飞。巴秃猛可万没料到明军的火器能有这威力,再下令撤退,为时已晚。 炮车兵在张忠的指挥下动作迅速地将事先封号的芯子往炮筒里一塞,一炮接着一炮,配着逃窜的鞑靼骑兵的哀嚎,一阵响过一阵。正德皇帝尤觉着不满足,又令骑兵扛着火铳一路追击。鞑靼骑兵们从未如此狼狈,逃回来的仅寥寥两千人,可谓损失惨重。眼见着自己人在跟前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刺激以及主帅的错误判断导致鞑靼军士气锐减。 正德皇帝大炮芯子用尽,炸得浑身舒坦,便带兵与王勋等人会合,下令明军分为三股:第一股一万人,由朱峦、周政、左钦带领。第二股一万人,由张永、张忠带领。第三股两万人,由王勋、孙镇、张輗、江彬带领,自己则只带了千人在外围指挥战局。 江彬与张忠得了命令,先指派步兵扛着火铳上场,一番咄咄逼人的射击后,朱峦、周政、左钦在擂鼓声中率兵突击。鞑靼兵士被火铳轰得懵了半晌方反应过来,久经沙场的经验以及强健的体魄,令他们在与明军短兵相接时暂且占了优势。然而方找回些往日的自信,便又被第二股一鼓作气而上的明军冲乱了阵脚。 这边,张永、张忠虽是宦官,却有的是胆识与魄力。大敌当前,置身死于度外,令一干操练惯了的武将也要自叹不如。 明军士气很快便占了上风,然以彪悍著称的鞑靼兵士也不好对付,僵持之下,始终沉默观望的正德皇帝终于举旗向前一指:“杀!” 喊罢一挥鞭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斜阳为他的铠甲镀了一层熠熠金光,威武神勇的君王,仿佛从天而降的武曲,在沙场中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力挽狂澜、所向披靡的气势! 明军士气大振,在王勋、孙镇、张輗、江彬等武将指挥下,轮番进攻,英勇杀敌。 鞑靼兵士虽多,也抵不住三股明军的轮番来袭。萌生退意的将领,被怒不可遏的巴秃猛可斩于马下。狼狈之际,只听了身旁道:“那便是正德皇帝!” 巴秃猛可遥遥望去,就见了一刀卸下一鞑靼兵士胳膊的正德皇帝。他身上的金甲已污了血,一块一块黏着着,斜阳下脸上溅上的血迹,衬得那双眼尤为慑人。这神情,巴秃猛可再熟悉不过,那是嗜血的狼族才有的凶残。 是谁说,大明皇帝不过是个荒淫无道的昏君? 废物!都是废物! 怒火中烧的巴秃猛可下令集中兵力,带领主力将战成一团的明军冲成两段,随即迅速收紧包围圈,将正德皇帝与江彬、王勋、孙镇困在一处。这一变故令杀得尽兴的明军措手不及,张忠、张永担心正德皇帝的安危,无心恋战,且战且退地往正德皇帝那处赶。也被挡在外头的张輗匆忙为二人掩护,心中也是焦急万分,朱峦、周政则留下继续对阵其余鞑靼兵士。 巴秃猛可冷笑一声,带着三名悍将朝正德皇帝直奔而去。王勋、孙镇、左钦正合力突围,见了这阵势想回护,却是力不从心。早就发现异样的江彬率先调转马头,带着一队人马护在正德皇帝跟前。巴秃猛可对忽然冒出的眉清目秀的将军很是不屑,示意身旁的副将牵制住他,带着其余人马直取正德皇帝。正德皇帝方才战得酣畅,周围只剩那么几个小将,自是抵不过这群鞑靼将领的围攻,不一会儿便暴露在了敌人的攻击范围内。 巴秃猛可终于等到这一刻,提着刀便朝正德皇帝砍去。正德皇帝举刀单手扛住巴秃猛可引以为傲的蛮攻。巴秃猛可一愣间,正德皇帝刀向上一挑,卸了巴秃猛可刀上的力道,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胸口袭去。巴秃猛可凭着本能后仰躲过,正德皇帝紧接着又是一刀劈去。措不及防的,却是背上一痛,那鞑靼将领竟是趁此机会背后偷袭,兴许金甲厚实,并未伤到深处,但仍是一道长口子,血流不止。 那巴秃猛可趁着正德皇帝分心,又是一刀横劈,正德皇帝不及收回重心,肋下露了破绽,眼看着就要中刀,却听巴秃猛可一声闷哼,手上动作一顿。正德皇帝忙送腕补刀,却被那偷袭他的将领从侧面挡下。巴秃猛可在两名将领回护下退了几步,正德皇帝这才注意到巴秃猛可身后的一人。 先前挡住江彬的副将,尸首已被踏得认不出模样。江彬腹部一道口子,翻着皮肉,惨不忍睹。江彬却顾不上,迅速赶到正德皇帝身旁,对着他背上伤口眉头一皱。正德皇帝心中一暖,趁机握了握他的手。 江彬看他一眼,用力回握了一下,随即迅速分开,默契地背对背抵御进攻。巴秃猛可定了定神,再次打量起跟前的江彬。这难不成便是细作所说的百无一用的佞臣? 正想着,正德皇帝已调转马头到他身后,巴秃猛可又与他战在一处。而江彬则被两名鞑靼将领围着,单手使刀吃亏,边有自腰间摸出九节鞭一甩而出。身侧那企图偷袭的鞑靼将军措不及防,一声痛呼捂住半边脸,血自指缝间渗出,已是伤了一只眼。跟前的鞑靼将领一惊,连忙退开。江彬要的便是这距离,劈、扫、抽、划,鞭如蛇般灵巧。抽到身上,连盔甲都抵挡不住这力道。那鞑靼将领方想退,就被鞭子缠住了腰一把拉下了马。江彬趁机俯身一刀砍在他颈项,躲开溅出的血,打马回身去助正德皇帝,却不料刀光一晃,一人已挡在了跟前。 血溅了左脸,眼睛盯着那金甲上的云雷文半晌,才明白过来挡在跟前的是正德皇帝。 那一刀砍在正德皇帝左肩,装饰的虎首被劈成两半,血肉模糊。正德皇帝却不顾那疼痛,一咬牙握住那刀刃向自己又拉近几分,随即一刀砍向对方头颅。原想声东击西的巴秃猛可未料到正德皇帝会有这般魄力,偏首避开了,肩上却也挂了彩,抹了把脸上的血,扔了手中缺了口子的刀,又从背后抽出一把刀背颇宽的黑柄长刀,一夹马腹,朝二人冲来。正德皇帝却不动作,待人近了,忽地俯身从马腹下绑着的囊袋内抽出一根较火铳小一倍的火器,对着那巴秃猛可方向就是一轰。 巨大的冲力令正德手一麻向后仰去,而那自火器里射出的一道璀璨夺目令人无法直视的绚烂并未朝着巴秃猛可而去,而是向上划了个弧线,拖出条灼灼的尾巴。众人视线仍追随着那将暮色点亮的白光纳闷时,双眼不离正德皇帝的江彬早就接到他眼神示意,趁着巴秃猛尚眯着眼尚未反应过来,甩出长鞭,如蛇一样缠住他的颈项。 江彬使劲一拽,巴秃猛可措不及防地被拉得倾出半个身子,脚却死死勾着马镫,举了刀企图砍断鞭子。正德皇帝见状打马前来,贴着马背朝他脚上一劈。巴秃猛可在剧痛之下收了脚,江彬略一使劲便将他从马背上拖了下来。 巴秃猛可惊慌之下不断提了刀去砍,却发现那鞭子怎么也砍不断。江彬为不使他挣脱,当即拍马疾驰,一路拖行。巴秃猛可被勒得松了手,刀落在地上,江彬大喝一声加快了速度。 这一声吸引了战场上多数人的注意,发现巴秃猛可被擒,群龙无首的鞑靼兵士慌乱起来,孙镇、左钦趁机突围成功,与张永、张輗会合,共同绞杀一心逃命的敌军。 尤在地上挣扎的巴秃猛可以为江彬此时不杀他,是要拉回去做俘虏,却不了江彬忽地勒了缰绳刹住了。巴秃猛可抬起头,马上男子的那双眼,与脑中一闪而过的记忆重合在一处。那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活活割下他的头颅,他也是这般带着刻骨的恨意。 被鞭子勒得脸色铁青的巴秃猛可,脸上满是尘土,已不复张狂模样。烧杀抢掠这么些年,他首次腾起一股来自死亡的恐惧。 正德皇帝近了,看了眼双目赤红的王勋道:“交由你处置。” 方赶回此处的张忠蹙眉,凑上前压低声音道:“皇上不如留着他性命,待回京……” 正德皇帝摆了摆手,对王勋道:“我许你的,自不会食言!” 王勋得了正德皇帝首肯,颤抖着举起手中长刀。兄长带茧的手掌,仿佛悄无声息地覆在他手背,一如当年,他教他使刀,誓要征战四方,保天下太平…… 一刀劈下,那前一刻还惶恐地盯着他的鞑靼王子,下一瞬便哀嚎一声成了毫无生气的尸体。 那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咕噜噜滚在地上,被刀挑起,高高举过头顶。 欢呼一阵高过一阵,绝处逢生,雀跃不已。 正德皇帝坐在马上,长长舒了口气。 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地平线上,冗长的夜,掩盖了尸横遍野的腥风血雨。 ☆、第四十八章 愿赌服输 众人在应州城里歇的那一晚,被随军御医包成粽子的正德皇帝叉着腰站在城楼上喊:“别偷砍脑袋了!回去统统有赏!” 想着割头换赏的兵士们高呼万岁,当晚便都睡了个安稳觉。 江彬拧了把正德皇帝的胳膊,正德皇帝嗷嗷叫着被江彬拖回去睡觉。 应州本是驻兵之地,条件简陋,正德皇帝倒也不介意那磕得背疼的木板,趴在床上转脸看身旁被他强留陪睡的江彬,装模作样地说肩上痛得睡不着。江彬闭上眼装聋作哑,这几日当真是累惨了,紧绷的弦一松,睡意立刻铺天盖地地包围过来。 正德皇帝贼心不死,避开江彬腹部的伤将半个身子压在他肩头,在他耳边吹气。见江彬毫无反应,便大着胆子凑上去,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一吻。江彬半梦半醒间还道是望微拱他,说了句“别闹”,便背过身去。 正德皇帝舔舔嘴,心满意足地将俊俏武将看了又看,这才从身后抱着他睡了。 梦中,江彬又见了王继,他好端端地站在那儿,抱着欣儿笑得合不拢嘴。 不知不觉,便红了眼眶,屏着呼吸瞪大了眼看,生怕惊动这经不起推敲的圆满。 翌日,留一部分兵士处理战场上的尸体,大部队则回到了大同镇。 路上遇上萧滓、李时春一行,他们未赶上应州之战,但也俘虏了千名鞑靼兵士。正德皇帝拖着伤重的胳膊慰劳了一番,入得大同镇后,下令暂且调养生息,七日后启程回京。 巴秃猛可的头颅在欢呼声中被挂在城门上,张永委婉地表示这有些不妥,枕着江彬大腿喝药的正德皇帝赞成地一点头道:“着实不妥”,随后继续任小王子英俊的头颅风吹雨打地烂着。 百姓围观者众,也有于此战中失了亲友的,特来扔东西泄愤。仇瑛亲眼见了,抱着孩子,手抖得厉害,半晌方嗫嚅一句“无功你可瞧见?”,王勋从头到尾没掉过泪,只此时,听了嫂嫂的话,方狠狠抹了把脸。 五日后,江彬去行都司的路上,见了一身直裰的正德皇帝摇着扇子朝他走来。江彬刚要指责不好好养伤跑来凑热闹的正德皇帝,便被捉了手道:“闷得慌,陪我逛逛。”,江彬看了眼后头跟着的陆青与汤禾,唯有不吭声地任正德皇帝拉着。 正德皇帝伤重,走一会儿便呼哧呼哧地喘气,正巧就见了同样不好好养伤的王勋。王勋那是放心不下,跑出来看看百姓是否都已迁回来安顿好,军士们是否都各归卫所。江彬见了王勋就如同见了救星,凑到他跟前,王勋却装起糊涂来,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 江彬忙一把扯住他:“不是说重新比过?” 王勋看看江彬伤口:“胜之不武。” 江彬瞥了眼一旁脸色阴郁的正德皇帝:“无妨!” 王勋想了想,扭头对正德皇帝露了两颗虎牙,随后拉着江彬转身跑了。 正德皇帝追了几步力不从心,回头怒道:“还不快追?!” 跟在后头的陆青与汤禾一脸忠心耿耿道:“皇上乃九五之尊,我等须寸步不离。” 正德皇帝霎时凋谢成一朵寂寞。 这边,王勋笑嘻嘻停下来道:“还不快谢过恩公?” 江彬整了整衣襟瞥他:“比什么?” 王勋想了想,两人都有伤,比武不成,遂指着不远处那砍面摊蹦出一个字:“吃。” 于是分头去买了油糕、甩饼、锅魁,羊杂割、应州牛腰,在砍面摊前坐下,又各自点了碗面。 那小伙计被二人这阵势吓了一跳,还道是来闹事的,见二人一击掌,猛地闷头海吃,一时间闹不明白怎么回事。 看二人打扮,也不似穷苦人家捡到银子。近了闻着点止痛的天竺葵的味道,这才恍然大悟,猜两人是打仗归来的官兵爷,方养好伤出来放风,自是要好好补补,这般想着,又多给二人盛了碗汤。 一炷香的功夫后,跑到一边去吐的江彬终是明白,他是比不过年少时便征讨四方的大胃王王勋的。王勋得瑟地抹了抹嘴,一指那一处莺莺燕燕道:“愿赌服输。” 方吐完的江彬满嘴苦涩,恨不能伤口崩了当即倒下。 两人拉拉扯扯地到了方开门迎客的窑子里,王勋压下银两吩咐好好伺候便闷笑着守在大堂以防江彬打退堂鼓。这里女子可不比礼部下属的教坊司那般规矩,上手便按倒了江统帅笑说“姐姐疼你”。江彬面红耳赤地推拒着坐在身上衣衫半褪的窑姐,挣扎间就听“砰”的一声门被踢开,几名侍卫气势汹汹地护着一人冲进来,打头的是沉着脸的正德皇帝,身后还跟着个徐霖。 回了暂时歇脚的大同卫所,徐霖掏了药包递给江彬:“吴太医托我捎的,止血生肌。” 江彬谢过,命人拿去煎了。 江彬忽然想起捉弄他的罪魁祸首:“王勋呢?” 正德皇帝露齿一笑道:“忘了,该仍在窑子里,我加了些银两,让他好好快活!” 江彬听了起一身鸡皮疙瘩,想了想王勋被一群瑶姐按着折腾的模样,又忍不住偷笑。 正德皇帝把江彬推到床上:“你先歇着。”随后看了徐霖一眼,徐霖忙跟在后头一同出去了。 没多久,陆青进了屋,将手中尤带体温的草药包递过去:“我舅公捎来的!” 陆青家乡在离大同不远的永宁州,舅公也是给人推背的,这些活血化瘀的药自是多得很。 江彬谢过他,又问了些话,随后喝了碗粥养胃。 徐霖当晚便走了,也不知和正德皇帝和他说的什么。 又休息了一日,浩浩荡荡的一行便随正德皇帝启程返京。王勋、孙镇、张輗等人都立了功,自也要跟着一同接受封赏。 正德皇帝带着俘虏得胜回朝的前一日,命宦官取了各样绸缎遍赏百官,令连夜赶制喜庆的朝服接驾。百官措手不及,想尽办法将这一出对付过去。于是当日,正德皇帝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归来时,便见了百官花枝招展地胡乱搭配着,所戴的官帽也是花样百出,簪花的插羽的长角的,见了正德皇帝齐齐下跪拜迎,远远看去,好似一群啄米的锦鸡。 ☆、第四十九章 遇人不淑 被拦在外围的百姓欢呼雀跃,看不着的孩子吵着要爹娘抱,只期望一睹英勇神武的正德皇帝的风采。京城里大同不远,百姓自然已听说了正德皇帝御驾亲征的事迹。茶楼里已编了新段子,讲的便是这应州大捷。王勋、孙镇等人也都因此一夜成名,成了家喻户晓的英雄,街头巷尾将他们传得神乎其神,正德皇帝更是被捧到了天上去。 此时,马上的正德皇帝已收起了以往玩世不恭的神情,一身金甲与盔上的一根红羽,衬得俊朗不凡的轮廓英气逼人。江彬侧头看他一眼,忽就想起那一晚,正德皇帝对着荧惑星问他的那句,是福是祸。 张永与张忠面上波澜不惊,听着下头百姓议论,全不介意,身为宦官,能做到这个份上,足矣。王勋绷着脸没什么表情,倒不是心高气傲,而是心尚未从沙场上收回来,还想着将来要如何应对蒙古人的侵袭。张輗在看孙镇,孙镇倒是挺享受,憨笑着朝百姓招手。一行人就这般按辔徐行,扔来的花啊果子啊砸得晒得黝黑的将领们都是赧然,伤也不疼了,人也精神了。 行至百官跟前,正德皇帝率先拉住了缰绳。百官都低着头,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只知道最前头的一个白胡子白眉毛的是蒋冕。正德皇帝下了马,接过代理首辅蒋冕捧上的酒一饮而尽,遂命李时春、萧滓押送那千名俘虏去校场看管起来,其余将领暂且去都督府歇息,待晚上庆功宴再好好款待。随即便带着江彬、张永、张忠和几名锦衣卫往豹房去了。 汤禾回头看了眼,那低俯的身影,他一眼便能认出。 正德皇帝走后,百姓渐渐也便散了,未接到正德皇帝任何命令的百官们仍狼狈地跪在街头,直到蒋冕命人去请示正德皇帝,这才得以拖着疲惫的身躯各自归位。 回豹房的路上,江彬拍去身上花瓣道:“好些个年事已高的……” 正德皇帝没回头,盔上的红羽晃得人眼晕:“不过投桃报李。” 江彬不明所以,也没追问,方回豹房,便被欣喜若狂的望微扑得一个趔趄。 江彬抱着舔了他满脸口水的小毛团掂量,小家伙当真是胖了。几名宫女在一旁偷偷张望,江彬料想小家伙这些天该是她们照料的,冲她们笑了笑,那几名宫女脸一红,批帛一扬便不见了。 正德皇帝进了屋内,手一伸唤江彬来替他脱盔甲。江彬脱了那金甲让人捧下去,又替他除了外衣和靴子。 正德皇帝身上松快了,转了转脖子,往塌上一躺,一把拉过江彬搂着,却不慎压到肩上的伤,疼得嗷嗷叫唤。江彬看正德皇帝呲牙咧嘴的却仍不肯松手,心下好笑,也不推他了。 这天热得很,两人都出了一身汗,却偏觉着黏在一处才踏实。外头鸟语花香,丝竹声不绝。正德皇帝惬意地闭眼叹了口气:“总算回来了……” 静了片刻,睁眼敲江彬,却见他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想什么?” “皇上这般……”江彬看了眼正德皇帝环着的胳膊,“好似母鸡抱窝。” 正德皇帝沉默片刻,拧一把江彬大腿笑了。 胸腔的震颤从两人紧贴的胸口传来,江彬低头看正德皇帝的手指,忆起战场上那紧紧的一握,又忆起他为自己挡下的那一刀,当时说不清的情绪,此刻又浮上来,缠得所有思绪都化琴音婉转。 “皇上这伤还得请御医瞧过。”留疤事小,若因此埋了什么隐疾那可是罪无可赦的。 正德皇帝搂了江彬道:“担忧我不成?” 江彬有别扭了,别开眼道:“听闻这段时日,皇后与皇太后日日吃斋祈福,保皇上平安。” “怎的又提她们?”正德皇帝皱摸着江彬腰间的司南佩道。 江彬闭嘴了,任凭正德皇帝抱着,静了会儿,便都睡了过去。 庆功宴是正德皇帝早就嘱咐的,能纳上万人朝拜庆贺的太和殿气势恢宏,一盏盏宫灯延伸开去,侍女与侍卫两边排开,一溜熏炉香气腾升,将幽深的太和殿缭绕得仿佛见不着边际的仙宫。一人一案,瓜果甜点陈列其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的梨花木案,与太和殿昏黄的色调交相辉映。 然而那中间几排却都空着——翰林院全体官员缺席,言官半数缺席。剩下的半数是来指摘的,在鸿胪寺唱完赞美之词、正德皇帝封赏各位将领后便跳将出来,言此次正德皇帝不顾安危偷溜出去参与这场规模小到可忽略不计的战役弄几个俘虏回来诓骗世人是百官耻辱国之不幸。 正德皇帝高高在上地坐在御座上,撑着头听完言官引经据典的轮番指责后,瞥了眼座下一众铁青着脸的武官,缓缓扯了个笑:“哪位首辅煽动的?” 早上还穿得花枝招展地全体恭迎,傍晚便都忽地转了风向。要说无人挑拨,那是无人相信的,蒋冕自然没这个胆,杨一清尚于家中养病。 江彬在座下与正德皇帝对望一眼。领头的是翰林院。杨慎不就在翰林院?可他不过修撰,背后藏的是谁,再明了不过。杨首辅丁忧,三年后,终是要回来的。江彬已能预见,在正德皇帝百年后,那国史、实录上将对这应州之战如何记述。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随着那缭绕的香气疯长着盘踞心头。捷报而归的喜悦,为这剑拔弩张的僵持冲得了无痕迹。 正德皇帝手一挥,令言官们退下,太和殿霎时安静下来,仿佛个巨大的棺椁,包裹着无处宣泄的苦闷。 短暂的静默后,正德皇帝于御座上举杯,声音洪亮地谢过各位应州之战中出生入死的武官。武官们也齐齐起身回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一杯酒,烧在喉头,灼在心头。落座后,正德皇帝动了动手指,丝竹舞姬玉盘珍馐眼花缭乱地占据了视野。 这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的欢悦,却无法驱散得胜而归的武官们面上难掩沮丧,在座的文官们唯唯诺诺地各自吃着案头的菜,偶尔为了打破尴尬互相敬一敬酒。酒过三巡,这场声势浩大的夜宴便草草散了。 江彬与张永扶着酒劲上来的正德皇帝回豹房,转回来,王勋正在殿外等他。“明日一早便回去,怕你顾不上,先行辞别。” 明日一早,江彬要伺候正德皇帝,又要处理好些个军务,怕是赶不及送他。对于王勋的婆妈的体贴,感激的同时,更多了一份愧疚。 王勋又与江彬扯了会儿无关痛痒的话,随后道:“今日之事,莫放在心上。” 江彬愣了愣,随即笑道:“这话,该我说的。” 王勋望着他笑而不语,片刻后,将腰间的平安符解下来交到他手中:“保重。” 即使千钧一发之际仍是嬉皮笑脸的,如今这般凝重,倒教江彬不习惯了。两人都清楚,依如今的形势,江彬无异于又踏入了另一处朝不保夕的险境。这战场并无硝烟,却更危机四伏、险象环生。须如履薄冰、步步为营,方能保得周全。 西出阳关无故人。 江彬提着宫灯,独自回到豹房。汗水已被风干,人更为清醒,望着天空那些个忽明忽暗的星星,想到离京前,也曾这么看过。若不是腹部那一道伤口仍隐隐作痛,当真要以为,那一场一雪前耻的酣畅淋漓,不过是南柯一梦。 喝酒上脸的正德皇帝在刚灌下一碗醒酒汤,见了江彬回来,指着自己愁眉苦脸道:“嘴发苦。” 江彬无奈,去寻了几颗晚宴上吃的杨梅回来。浸了会儿盐水盛出来装盘,正德皇帝张嘴等着他喂,江彬喂了,他却又含在嘴里道:“我匀你半颗。” 往日,该是充耳不闻地转身便走的,今日不知怎么的,头脑一热,当真就俯身含住了。将醒未醒的正德皇帝霎时懵了,睁开眼却对不准焦距,只摸到个毛茸茸的脑袋。还是一旁侍候的张永反应快,立刻带着一群面红耳赤的的侍女退到了门外。 合上门,屋里只剩了两人纠缠在一处的呼吸声。 灯火一曳,一颗杨梅不知何时已滚落到了地上…… ☆、第五十章 钓鱼台 四片唇贴到一处,纠缠片刻,江彬方拉开段距离,一双眼定在错愕的正德皇帝面上,伸了手,抚他鬓角。 甘泉被水轮送到屋顶,沿檐流下,宛若水帘。风轮摇转,将夹着兰花香的凉风送入室内,心却热得无法自持。 正德皇帝伸手就要去扯江彬的衣带,却被他反制住,拉着就往外跑。 外头张永已做好听春宫的准备,却不料门一开,人一闪,再回神时两人已手拉手跑远了。张永也吃不准这对是要玩什么把戏,忙叫门外守着的锦衣卫跟上。几人七拐八弯地追了会儿,却见两人停在了太液池边。 宫灯几盏,引得飞蛾扑火,脚步声惊醒了池中鱼儿,尾一甩,一圈涟漪,碎了一池月色。 江彬停下步子,瞥了眼匆匆赶来的锦衣卫道:“都回去!” 陆青看着江彬侧脸,江彬的目光却只落在正德皇帝身上。方升任副使的汤禾用手肘戳了戳没有动作的陆青,带领一干锦衣卫告退。 陆青尤不放心,走几步便停了步子道:“你们先走。”自己则隐到暗处守着。汤禾叹一口气,走过去蹲在他身旁。陆青看他一眼,忽就想起青梅略带羞涩的笑颜。 “听说,指挥使要给你说门亲事……” 汤禾扭过头,定定看着陆青冠上垂下的红缨,许久后方“嗯”了声。如期而至的疼痛,牵扯出战场上奔波数日的疲倦,将陆青压得抬不起头来,只能勉强别过脸道一声“恭喜”,汤禾却没有回话,目光移到腰间的绣春刀上。刀柄系着一条墨绿的穗子,穗子上头系一对翡翠环,内侧各刻了一行字。汤禾摩挲着细微的凹凸,心中随之默念。 陆青却误会汤禾这番沉默是因想着青梅,掐自己一把,让自己止了这痴心妄想。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10节 这边,江彬一伸手,解下今日宴上正德皇帝赐的玉带搁到地上,又摸上颈侧系带轻轻一抽,再解了腋下系带。新赐的红色莽服便这般蜕了下来。正德皇帝瞠目结舌地看着江彬一眨眼功夫便脱得只剩中衣中裤与一双皁皮靴。正德皇帝口干舌燥地动了动喉结,终于盼到江彬在月色下露出上身长短不一或浅或深的疤痕,结实匀称的线条,在腰腹部收得恰到好处,江彬除了靴子,将薄裤裤管卷到小腿处。 “皇上可会泅水?” 正德皇帝嘴角一抽:“等伤好了再比过不迟……” 江彬活动了一下筋骨,“噗通”一声跃入水中,片刻后浮上来,瞅着岸上的正德皇帝。方才的冲力令江彬的发被打散几许,贴在湿漉漉的脸上,眼一挑,便教人心猿意马。正德皇帝也顾不上别的,三俩下脱了团龙圆领袍,伸展了一下四肢也跟着跳,耳边炸开一片水声,夏虫的鸣叫霎时间被隔绝在了外头,耳边余咕噜噜的水泡声。 江彬抓住浮上来的正德皇帝,瞥了眼他胸前挂着的赤玉指环,面上微红地指了指西北处的钓鱼台。这距离算不得远,正德皇帝一咧嘴露两排齐整的牙:“赢了如何?” 江彬将湿发拢到脑后,鼻尖蹭上来,吐一口气。正德皇帝怔忡间,江彬却已一蹬腿甩了他一脸水花。正德皇帝也不示弱,深吸一口气便潜了下去。 月光下,不见两人踪影,只听了哗哗的水声,气都长得很,你追我赶的谁也不愿落后。须臾,一同钻出水面,正德皇帝一巴掌拍在钓鱼台的基底上,喘息着想对落后些许的江彬说些什么,却被他捂住了嘴。 江彬示意正德皇帝别出声,随后松开了手。此时,正德皇帝终于听到钓鱼台的八角亭内传来的低低的人语声。 “如今圣上为奸臣蒙蔽,不顾安危以身犯险,这先例一开,恐怕日后……”这是翰林院检讨徵仕郎臣萧与成的声音。 “竟是无人治得了那佞幸?”翰林院侍读承直郎臣徐缙愤愤然道。 翰林院编修舒芬叹了口气:“我等所进之言,皇上皆不纳,如今朝中言官如同虚设,经筵也已搁置许久,皇上又时常辍朝……” “杨首辅丁忧后,又有谁能劝得了皇上?”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臣吴一鹏道,“文渊阁唯命是从,捏造子虚乌有的功绩,长佞臣威风……” “蒋首辅、梁阁老亦是无法,如今奸臣当道。”翰林院检讨徵仕郎臣张星道。 片刻沉默后,就听了一妇人道:“故而今日请诸位翰林来此一议,还请借一步说话。” 随后便听了脚步声,纷纷随着去了。 正德皇帝向后退去些,看着那些个打扮成宦官和午门卫的五位翰林大人,以及走在前头趾高气昂胜券在握的太后,渐渐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让我来,就看这个?” “督主刻意放进宫的,我还道皇上不知。” “你与张锐倒是情投意合?” 江彬不语,就见正德皇帝靠在那石基上,抹了把脸上的水道:“恐要令你失望了……她毕竟是太后,而那些翰林,也有将入内阁之人,牵一发而动全身……” 江彬自然知道,可他并不希望正德皇帝被蒙在鼓里。 “原先我总觉得我爹窝囊,六科官跟前,总谨言慎行,不敢有半点差池,直到如今,我才明白,百官日日跪拜的,不过是个摈斥七情六欲端坐于御座之上的人偶。”正德皇帝说罢,怆然一笑。 江彬一皱眉,一口咬上他颈项。 正德皇帝措不及防,就这么被江彬压在那石基上一路吻到他左肩结痂的伤口。那伤这几日正长新肉,被江彬舌尖一舔,又痒又痛,勾出无数欲念来。此时的正德皇帝,再按捺不住,一把扯住江彬散落的发迫他仰起脖子,腰一挺,反客为主地压在他身上,急急地摸索到水下去解他的裤头。 ☆、第五十一章 棋子 正德皇帝扯开江彬裤头,将他的握在掌心。自战场上压抑到此刻的难以名状的情愫顷刻间击退了理智。江彬攀着正德的肩头,任欲念在一波一波水光摇曳节节攀高。被含住胸口的那一处时,一股酥麻感流窜全身,江彬半眯着眼看正捉弄他的正德皇帝,忍不住将胯往前送。 正德皇帝故意加快了动作,江彬咬着牙不出声,一口咬在正德皇帝脖子上,正德皇帝手上一用力,江彬便泻了。正德皇帝抱着瘫软在怀里的江彬轻轻吻着,随即摸上他苍白的脸。 江彬想起彼此间的试探与猜忌、暧昧与游离。谁都没料到,两颗棋子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在江彬心里,跟前这男子早已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他的孤独与坚持,矛盾得令人弥足深陷。 “想什么?”正德皇帝的手顺着江彬的背往下滑,借着水的润滑推进两根手指。 江彬身子一绷,紧紧环着正德皇帝颈项,调整着呼吸来适应这疼痛。正德皇帝担心伤了江彬,进进出出许久,方又增了一根手指。江彬却觉着这般宛如木匠在身上拉锯着,磨得人苦不堪言。捏了把正德皇帝的腰眼道:“快些……” 正德皇帝早已是忍耐不住,抽出手指,借着浮力将江彬的腿抬起来环在自己腰际,解了裤头用那迫不及待的一处反复蹭着:“说,我是何人?” 江彬对上正德皇帝的眼,咬牙切齿道:“昏君。” 正德皇帝猛一送腰,将前端推进半寸:“那你又是是何人?” 江彬忍着痛大口喘息着,半合着眼道:“佞臣……” 正德皇帝一笑,抬高了江彬便开始动作。那疼痛在一次又一次的攻城略地中让神智渐渐涣散,已分不清此时身在何处,缠绵的究竟何人。疼痛中渐渐钻出些异样的感觉,情不自禁地配合着他的节奏,却在恍惚间,闻了一股花香,回首便见梅花深处,那人拂去衣上的雪子,折断一截枝桠。“咔嚓”一声脆响,那人绽开一个笑容。 江彬朦朦胧胧间感觉被翻了个身,撑着那石基任凭身后人再次搂上来。水面随着两人的动作一起一伏地晃动着,正德皇帝伸手到江彬跟前,替他抚弄着不得纾解的那一处。前端随着撞击,时不时蹭到粗糙的石基上,又痛又麻。 正德皇帝箍住江彬的腰加快了速度,喘息声交叠在一处,终于在正德皇帝咬着江彬耳垂时,脚尖一绷,再次攀上了高峰。正德皇帝又顶弄几下,也抽出来泄了。 两人叠在一处喘着,正德皇帝轻轻吻着江彬的肩,江彬疲惫地闭上了眼。 稍作清理后,正德皇帝从水里捞起浮尸般的衣裤,皱了皱眉,将两条裤子打了个结围在脖子上,驮起江彬往回游去。游到豹房外头,正德皇帝隐在假山后头探出头观察了会儿,确定没有人后,才将江彬小心翼翼拱到岸上。结果自己刚爬上岸,一扭头就看到睁大了眼呆若木鸡地立在一旁的着宦官服的翰林院编修舒芬。舒芬是出了名的没方向感,估摸着这是出宫时迷了路,不幸与一番云雨后的正德皇帝撞见。 正德皇帝与仿佛被雷劈了的舒芬对视片刻,忽地扔下仍趴在地上装死的江彬,摇摇晃晃地起身道:“哎这个侍卫真经不起折腾,还是阉人好!”说着便色迷迷地朝舒芬扑去。 舒芬一介读书人哪见过这种阵势,啥时吓得连退几步,扑通一声坐在花坛里。正德皇帝猛一个饿狼扑食没抓着人,重新站稳后又转过身来,沾了一身尘土的舒芬再顾不上别的,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正德皇帝看舒芬歪歪扭扭地隐没在月色中,哈哈一笑,扭头去看江彬。江彬早坐了起来,对上正德皇帝的眼神,也破功笑出了声。 正德皇帝背着江彬回去的时候,江彬眼角瞥见树丛中露出的一角衤曳衤散,不禁叹了口气。 沐浴后,两人卷着薄被睡在一处,正德皇帝露一条毛腿在外头,搂着江彬打个喷嚏道:“明日不早朝了,南巡去!” 江彬有心劝几句,却又想起那些个文官趾高气昂的嘴脸,闭上眼“嗯”了声。 正德皇帝撑着头看他睡颜,想了想道:“带个言官可好?” 江彬一挑眉睁开眼,见正德皇帝摸着下巴傻乐便知道,某个扮成宦官的文臣,定是要遭殃了。 ☆、第五十二章 铁头功 翌日,六部本联名上书打算借应州之战给江彬一个下马威,却听说正德皇帝天还没亮便绑着翰林院编修舒芬南巡去了。整个南巡队伍浩浩荡荡,打头的是仪仗,中间是骑着马的锦衣卫,后头跟了东厂太监,最后那头骡子上驮着可怜的翰林院编修舒芬。 被太阳烤得一身汗的舒芬最厌恶的莫过于阉党,但此刻他全然神游天外,似乎还未从昨日的打击中清醒过来。被锦衣卫护着的六驾马车里,床榻案几一应俱全,江彬抱着望微睡得迷糊,正德皇帝抱着江彬也睡得迷糊。江彬被压得胸口喘不过气来,梦见长得壮实的小豹子扑在胸口打呼噜,想也不想就一巴掌拍过去。正德皇帝本做着美梦,被一掌拍醒了,睁开眼就见江彬抱着望微翻了个身继续睡。 得……正德皇帝将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的望微从江彬怀抱中解脱出来,递出去让陆青带着去解决内急后再塞回江彬怀里。江彬再睁开眼时,南京城门两排官员已恭恭敬敬地在城门口候驾了。 正德皇帝替江彬揉着依旧酸痛的腰道:“还成吗?” 江彬面上一红,哪里好意思说腰背没什么,那一处着实难受得紧? 强撑着不要正德皇帝的扶持,跟着下了车。一众官员中一眼就见了个子颇高的乔宇。乔宇也正望过来,两人眼神一对上,便都默契地转开了。乔宇比之前见到时要更憔悴些,也不知南京哪有那么多事需要他操劳。 正德皇帝与官员们打了招呼,便开始所谓的巡查,将南京逛了大半圈,天也黑了,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来到了下榻之处。江彬半路便体力不支先回来歇着了,正德皇帝一见他在床上直挺挺躺着,便兴奋地一挥手让人都退下了。 “旁的那间住的谁?”江彬一胳膊支住撅嘴要亲的正德皇帝。 “哪有人……”正德皇帝一脸无辜。 “那这是什么动静?”江彬指了指墙板。 说罢就听了“咚”的一声,望微惊得吠叫起来,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喊“翰林大人”,这时候,张永来报,隔壁的舒芬又撞柱子晕了。 正德皇帝这才知道露了馅儿,摸摸胡子道:“他年年撞,天天撞,也没见落什么病根,让太医来瞧瞧便是。” 张永称是,乖乖退下了。 “他那铁头功,做编修可惜了,该去法海寺撞钟。”正德皇帝看江彬瞅着他,尴尬地别开眼道。 江彬猜测正德皇帝就是为了折腾舒芬才将他安排在隔壁听春宫的,可单单为了报复便带着这么个大活人游街也似乎说不过去。左右正德皇帝的心思是猜不着的,尚未痊愈的江彬把企图爬上来的正德皇帝踢下了床,把望微抱在怀里睡了。 翌日,江彬睁开眼,正德皇帝已端坐在案前批奏章。江彬翻了个身继续睡,再醒来时,正德皇帝已命东厂快马加鞭地将批改完的奏章送回京去。 吃过饭,两人便去慰问寻死腻活了一晚的舒芬。 舒芬头上缠了好几层,双眼红肿,蓬头垢面。张永通报的时候,舒芬正坐在桌前对着小米粥和芝麻饼发呆。他的耳边,始终响彻着隆隆的雷声,前一日信誓旦旦清君侧的意志,早飘到了蓬莱之外。 “爱——卿——”正德皇帝拖长了尾音的一声,让舒芬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见了正德皇帝就像见了鬼,霎时脸色惨。 正德皇帝俯下身,替他解开头上一层又一层的遮掩,温柔地凝视着他眉间那一处瘀伤:“翰林可知上官婉儿?” 舒芬呆呆看着正德皇帝凑近的脸。 正德皇帝让张永拿来朱笔,挑起舒芬下巴,细细勾画着。那温热的鼻息拂过舒芬脸颊,让他不自禁地又一阵战栗。片刻后,正德皇帝收了笔,退后欣赏了一番。 当年,上官婉儿为掩额间伤口曾于眉间画梅,而此时面容俊俏的舒芬眉间画的却是朵盛放的菊花。 ☆、第五十三章 南昌宁王府 朱笔钦赐,洗不得。于是编修大人舒芬在南京城里顶着一朵菊花被正德皇帝拖着游街,这下是人都知道他得罪皇帝了,好几个爱溜须拍马的陪都官,还当着正德皇帝的面取笑舒芬。舒芬自幼便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七岁能诗,十二岁作《驯雁赋》,被南昌知府荐为博学弟子,正德十二年便中了状元,任翰林院编修,可谓是一帆风顺,何曾受过这种气?奈何江彬找了陆青看着他,无法自寻短见。 一行人午时到了“天下第一酒楼南京分店”坐下,正德皇帝与乔宇说完话,便招呼随行官员一同坐下来吃饭。席间分为两派,一派埋头苦吃,一派阿谀奉承。一顿饭吃完,正德皇帝遣那些官员回衙门各司其职,自己则带着江彬和舒芬回到下榻处。 江彬将挠着他的望微抱在怀里:“皇上何时走?” 正德皇帝接过张永递来的参茶掀起盖子吹了吹:“明日一早。吴杰那厮总讨人嫌,可真见不着了又怪想念的。” 江彬愣了愣,这是要去江西?可朱宸濠谋反一事刚被压下去不久,这般贸然前往,是否有些不妥? 正德皇帝拍了拍江彬的腿,示意他放宽心,江彬也便没再说什么。 翌日,上了马车,江彬挑开帷子回望,乔宇依旧拢着袖,一脸恭敬地站在一堆官员之中,不曾抬头看上一眼。回来这三日,竟是与乔宇一句话也未说上,那心结便就这么搁着,不知可有解开那一日。 去江西的一路还算顺畅,半路上下了场雨,正德皇帝一直拉着江彬打牌,末了嘀咕道道:“你定是让望微看牌了!” 望微“旺”地一声,舔了正德皇帝满脸口水,江彬摇摇头,把牌收了。 舒芬这回不骑驴了,坐另一辆马车里写他的遗书,额间那菊花每日都被正德皇帝不厌其烦地描摹得栩栩如生。 到了南昌,早被下令接待的都指挥使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的官员们皆穿戴整齐迎在湿滑的道旁。 江彬随正德皇帝下了马车,意外地见到了新上任的江西巡抚孙燧。孙燧,郑州递运所大使孙新之子,弘治六年进士,正德十年升河南布政使,应州之战归来后,孙燧被擢为右副都御史,巡抚江西。听闻孙燧家人得知后哭天抢地,毕竟宁王朱宸濠曾一度谋反,若哪天他一时兴起,那第一个倒霉的必定是孙燧。这种提醒吊胆的官职,任谁都不会心甘情愿地就任,但听闻孙燧却耿直得很,恪尽职守至今,并未有半点差池。 正德皇帝象征性地慰问了一下迎接的官员,吃了顿饭,换了身衣裳,便乘轿去了宁王府。 雨断断续续,轿子走走停停。偶然间,听了茶馆外头百姓议论江西匪盗猖獗,想是与宁王攀了亲。江彬瞥正德皇帝一眼,正德皇帝只管闭目养神。 吴杰早得了通报,带着王府所有供职人牵着他家王爷抱着他家儿子板着脸在门外迎接。 正德皇帝上前就捏小兔子圆嘟嘟的脸:“来!叫大伯!” 小兔子还没喊疼,大兔子和吴太医同时一个眼刀杀过去,正德皇帝讪讪收回手,咧嘴一笑道:“饿了。” 朱宸濠本就是吴杰好说歹说才勉强出来迎接的,见正德皇帝这痞相,当即抱过自家儿子走了,吴杰尴尬,只好道:“他去张罗。” 正德皇帝倒不介怀,笑嘻嘻地一勾吴杰肩道:“我懂,你摸我耳根,和你一般软。” 吴杰扭头看了看后头抱着望微面无表情的的江彬,意味深长地“哦——”了声。 等菜上齐了,正德皇帝也不讲什么礼节,坐下后就与吴杰开始互相灌酒。江彬被拉着坐在正德皇帝边上,和吴杰身旁冷着脸的朱宸濠打了个照面,朱宸濠始终板着张脸,直到小兔子坐到他怀里求喂饭,脸上的表情才松动些。江彬假装低头吃菜,却忍不住去瞧那父子俩。小时候,江梓卿也曾这般细心喂过他,偶尔唇角沾了饭粒,便用手指轻轻抹去…… “江大人……”软软糯糯的声音将江彬的思绪拉了回来,江彬抬头望去,竟是小兔子在叫他。 “这里。”小兔子指了指自己的唇角。 江彬笑了,擦了擦嘴角,忽的身旁探过个脑袋,指着自己的脸问:“瞧大伯面善否?” 小兔子想了想,认真点了点头。正德皇帝大喜,刚想说小兔子满月还抱过他就听小兔子挨近吴杰小小声道:“大伯方才伸长脖子,就像池子里那只长颈龟。” ☆、第五十四章 啾啾啾和喵喵喵 江彬噗嗤一声,扭头作咳嗽状。正德皇帝怒而抢过哈哈大笑的吴杰跟前的酒杯,灌满了,逼着他喝。 都敬完酒,又吃了会儿便散了。吴杰让人领着正德皇帝等去各自院里歇着。正德皇帝意犹未尽,待吴杰哄完小兔子,又拉着他继续去院里喝。 两人在月色下边喂蚊子边斟酒。 “吴瓶儿呢?”正德皇帝想起那个古灵精怪的王妃。 “回家省亲,明日回来。” 正德皇帝“哦——”了声,一指不远处一盘着根漆木柱对月发呆的人高马大的侍卫:“这是……?” “吴瓶儿拿来练钢管舞的。” 吴杰抿了口酒道。 正德皇帝放下酒杯抓了抓蚊子块:“我说的不是柱子。” “我说的也不是。” 吴杰倒了些驱蚊药给正德皇帝抹脖子。 正德皇帝沉默片刻,忽地明白过来,看着那两眼失神的侍卫,无限同情地啧了几声。 “我曾答应过吴瓶儿,若她能让他回心转意,我便替她另谋夫婿。”吴杰燃了脚边缸里的艾草,“张锦心思单纯,吴瓶儿也是个情深意重的,这般相处,倒也圆满。” 正德皇帝正端着酒杯晃荡,听了那“圆满”二字,抬头看一轮明月,咧嘴一笑道:“怎也不见你贺我?” 吴杰看正德皇帝那得瑟的样,泼冷水道:“打江山易,守江山难。” 正德皇帝不乐意了,看着吴杰喉结一动一动地喝酒,忍不住戳他腰眼,见吴杰不为所动,唯有感叹道:“真未料到,你会假戏真做。” “彼此彼此。”吴杰捻了石桌上枯萎的花瓣,“他腰间那玉司南,可是当年……?” “我六岁那年,父皇偷溜出宫给买的,说是将来给我媳妇。”正德皇帝想起父皇朱祐樘,便一阵心酸。堂堂一国之君,要制身衣服买些玉石给妻、儿,都要经过户部层层审批,被言官轮番指责。当年自己随朱祐樘偷溜出宫逛街时一眼便相中这玉司南佩,没带够钱的朱祐樘无法,三天后又偷溜出宫,用自己的玉带换来。 “既有这份心,有些话,还是趁早说了罢!”吴杰意有所指。 正德皇帝苦笑着不答话,两人静了片刻,正德皇帝眯了眼道:“说来,你二人床笫之间,可还融洽?” “自然。” 正德皇帝暧昧一笑道:“他可叫唤?” “鸟鸣似的。” “学一个?” “啾~啾~啾~” “……” “你那位呢?” “叫起来像春天的猫儿。” “如何叫的。” “喵喵喵~” 二人相视而笑碰了碰杯,方仰头喝尽,便同时感觉一股阴风刮在脸上。扭头,就见湖畔灌木丛中隐着的两双泛着杀气的眼…… “啾啾啾”捏碎了玉杯,“喵喵喵”踩烂了瓜果,一人一只,揪回去收拾。 说来江彬和宁王大人的相遇也很巧合。 江彬睡不着,出来吹吹夜风,朱宸濠睡不着,出来看看儿子,两人在回廊里便遇上了。 江彬先朝朱宸濠行了礼,朱宸濠回礼后道:“伤可好些了?” 江彬有些意外于朱宸濠对他的关心:“托吴太医的福。” 提到吴杰时,朱宸濠脸上的戒备霎时松懈下来。 “听闻王爷这儿好些花是夜半开的。” 朱宸濠点点头,带着江彬往庭院里走。 二人一前一后,朱宸濠穿一件浅色圆领袍,衬得肤色如玉,江彬还记得大礼时,那个一身华贵却不露悲喜的新郎官,挺直了腰板,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让人感觉不到半点喜气。今日,见他与吴杰站在一处,虽仍旧一副冷淡模样,却多少染了些烟火气,两颊也有了血色。 “江大人。”朱宸濠忽地止了步子,江彬忙跟着停下,就见朱宸濠身侧的灌木丛中开满重瓣的小花,那宛如月晕的白,散着若有若无的香。 “这花好看得紧。” 朱宸濠的心思却不在花上,他定定地看着江彬道:“调了孙遂来此,可是仍放心不下?” 江彬一愣,未料到朱宸濠会说到这事上,又是如此直接。孙遂的调令,全然是正德皇帝的意思,只是孙遂并非泛泛之辈,正德皇帝调他来此,其意不言而明。 看江彬一副为难模样,朱宸濠冷哼一声自顾自接道:“无妨,我也不曾信他。” 江彬被这话噎了一下,心道生在帝王家,当真算不得什么福气,树欲静而风不止…… 江彬叹了口气,想说些圆场的话,却听朱宸濠沉声道:“如有一日,我重蹈覆辙……” 江彬心下一紧。 “必是只为一人。” 话音随花瓣悄无声息地散落风中,江彬瞬间收紧的五指复又缓缓松开。 朱宸濠依旧那样站着,面上波澜不惊,江彬却能感觉到那单薄的躯壳里所蕴藏的破釜沉舟的魄力。 为一人,只为一人…… 江彬并未原路返回,绕了半圈想想心事,却不料听了熟悉的人语声。 江彬悄悄地蹲在凉亭东南面的一丛灌木中,忍着蚊虫地叮咬,细细辨认亭中二人的话语。听到吴瓶儿的名字时,身旁忽地传来一阵窸窣声,扭过头,便见了一只王爷,矮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往他这边钻。 朱宸濠始终低头避开绊脚的灌木,待发现前方一只早就蹲着的武将时,瞬间呆若木鸡。两人对视片刻,脸上都爬上了红晕。 朱宸濠将蹲未蹲犹豫着是否要退回去的模样,戳破了他那从容淡定的表象,江彬倒释然了,露了个心领神会的笑容,指了指身旁被他踩平了的一块。朱宸濠脸更红了,保持那姿势挣扎许久,方顶层薄薄的脸皮轻手轻脚地挪过去蹲在了江彬身旁。 两人肩挨着肩喂蚊子,江彬忽然觉着这位方才还声势逼人的王爷着实有趣得紧。还想说句什么,就见朱宸濠脸色一变,竖起耳朵听了才知道亭中那俩厚脸皮的主儿又说了什么,也顾不上身份了,默契地同时抓了个现行。 关起房门,朱宸濠怒气冲冲地瞪着吴杰,吴杰摸了摸朱宸濠的脸:“哟!这么多包。” 朱宸濠挥开吴杰的手,自顾自坐到桌前生闷气。吴杰端茶送水,又不住地哄,朱宸濠只说了一句:“何谓‘假戏真做’?” 吴杰暗暗自叫苦,这可是要翻老账了! “当初,确是为了找些破绽牵制你而来的……但之后你也知道,我对你不曾有半分虚情假意。” 朱宸濠其实也早猜到了这初衷,只从吴杰口中亲耳听到,仍是如鲠在喉。 吴杰可怜巴巴地从背后抱着他家王爷,又蹭脖子又啄嘴唇的:“你若还咽不下这口气,我任你处置?” 朱宸濠一挑眉:“当真?” 吴杰点点头:“当真。” 这边,正德皇帝摸到桌脚坐下,扯了个讨好的笑。江彬坐到他对面,倒了杯凉茶慢条斯理地喝着。正德皇帝挠了挠后脖子:“当初我也未瞒你什么……” 江彬不搭理,淡定地喝第二壶茶。正德皇帝瞅了江彬片刻,深深叹了口气道:“当时我方脱离太后掌控搬进豹房,言官喋喋不休,朝中人心惶惶,更有打着‘清君侧’旗号欲行谋反之事的。我羽翼未丰,刻意纵容钱宁当个活靶子,杨师傅道,再找个人牵制钱宁,我本也想找个人挖八虎之事……” 江彬听罢,想起被当了替罪羊的钱宁,放下茶杯感慨道:“当真是君要臣死……” 正德皇帝一听,立刻起身宽衣解带:“臣,欲仙欲死。” ☆、第五十五章 修得正果 翌日,吴瓶儿带着丫鬟回来,刚睡醒的小兔子软绵绵地依偎在吴瓶儿怀里,清醒些了便环着她腰叫“妈咪”。那甜甜糯糯的一声,让吴瓶儿整颗心都化了。 “你大伯来了?” 小兔子脑海中浮出一只眯着眼的长颈龟,乖乖点了点头。吴瓶儿便抱着小兔子先去找他父王。未料到刚到门外便被张冲客客气气地拦住了:“禀王妃,王爷尚未起呢!” 吴瓶儿心道必定又是吴杰那个不懂节制的……折腾到如今日上三竿了还未起!转身去找正德皇帝,一路上总觉着有人跟着,低声对身边丫鬟珠儿道:“看看后头是谁。” 小兔子听到了,悄悄附耳道:“妈咪,是张锦!” 吴瓶儿怒从心头起,这混蛋侍卫!从她回来便悄悄跟着,却死不肯出来见她!难不成她便是洪水猛兽? 吴瓶儿心里有气,便去找了正德皇帝,故意坐了大声道:“吴杰那厮也没空顾我,不如皇上替我找户好人家?” 正德皇帝愣了愣,扭过头看看窗外,外头那贼头贼脑的立刻缩了回去。 “你不是有那呆头柱子?”正德皇帝压低声音道。 “人家看不上。”吴瓶儿一口喝干了跟前的茶。 正德皇帝笑了,吴瓶儿就跟他自己妹子似的,总有着中惺惺相惜的亲近感:“成,给你找一溜,列跟前跟捡白菜似的!” 吴瓶儿伸出如削葱根的指尖点他:“你说的!可别让姑奶奶我等到人老珠黄!” 正德皇帝拍着胸脯说这事就这么定了。 张锦在外头缩手缩脚地喂蚊子,蜷在那儿想,再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霎时间,吴瓶儿要改嫁一世便借着众口添油加醋地传遍了王府,号称愿被兔子“耕耘”却忍不住“耕耘”了兔子的吴太医听说了这事,只道了句“欲擒故纵。” 张锦那钻牛角尖的性子,他最是清楚不过。 吴瓶儿此时倒像没事人似的,摆弄摆弄花草,切磋切磋厨艺,下午哄了小兔子睡觉,便带着丫鬟珠儿打着伞往屋里去。走到半路,就见不远处站着一人,耷拉着脑袋,眼下两弯青黑,似乎站得久了,肩上落了好些花瓣,萎靡得像焉了的黄瓜,挤不出半句话来。 知了的叫声一阵高过一阵,吴瓶儿心烦地挥了挥手,珠儿便乖乖退到远处的阴影里,握着伞柄朝这里瞧。 三日前,吴瓶儿便是在这一处向前的侍卫诉说衷肠,冷不防却听他支吾一句“小的……只想守着王爷一辈子。”未出茧子的蛾子,就这么活活被闷死在原地。已不是什么怀春的年纪,不肥不瘦的憧憬,偏就抵不过他一句忠心耿耿下。等回过神来,已收拾了行李,找了个探亲的名义落荒而逃。 回到家,见了此世的母亲,她曾是个养在家中的大家闺秀,规矩本分,最初被父亲劫上山时寻死觅活,但这个目不识丁的男人仿佛一贴膏药,粘着她,宠着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曾娇滴滴的大小姐不顾世俗眼光毅然决然地与这山贼过起了提心吊胆的日子。 吴瓶儿每每见到这年老色衰却依旧深情不改的老妇人便觉着格外安心,偎在她身旁唠些家常,却决口不提自己的心事。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送上门人不要吗?当初吴杰也问过,为何偏偏是他? 犹记得那年,带着珠儿下山替吴十三寿辰挑选布匹,忽见一队侍卫策马而过,一看准时机冲将而出的老叟倒在地上捂着腿叫唤,为首那傻大个不疑有他,扶着那老叟说要治病,老叟那“儿子”便跳脚说谁要他假好心,赔钱便是!傻大个将身上所有值钱之物都交与了那对骗子,这才在骂骂咧咧声中挺直了腰板离开。 上马时,吴瓶儿瞅见他腰牌上头刻着“宁王府”。丫鬟珠儿也瞧见了,摇头道这王府侍卫怎如此蠢笨。 后来再见,便是朱宸濠拉拢吴十三谋反之时。吴十三故意带着仙姿佚貌的吴瓶儿同去,想是若攀个亲,彼此也宽心。朱宸濠只带了两名侍卫,吴瓶儿在父亲唤她时掀了帘子出来,目光却是落在朱宸濠身后那虎背熊腰的侍卫身上。 傻大个……吴瓶儿笑。 张锦被那笑迷了眼,站着没了动作,直到张冲拍他,才红着脸落座。 这门亲事,来得水到渠成。被吴瓶儿当了人柱的张锦时常心力交瘁,夜不能寐。洗了好几日冷水澡,吴瓶儿却找他说了番连做梦都未想到的话。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竟是要委身于他? 张锦当真是怕了,出口的话如泼出的水,眼见着吴瓶儿红着眼离开,却又不敢唤她。 吴瓶儿省亲这几日,张锦终日龟缩在回忆里,恍恍惚惚间都是她的眉眼,一颦一笑,占据心扉。 才听了正德皇帝许诺要给她找个好人家,说要放下,却又不知不觉地守在她院前。 “王妃……这几日可还安好?”半晌方结结巴巴地憋出一句。 吴瓶儿蓝袄灰裙,禁步嘤咛,笑颜如花:“好得很!” 那故意拔高的音调,压得张锦抬不起头来。跟前缠枝莲纹的马面裙上绣着一对仙鹤,扶摇直上。 “我……只会舞刀弄枪,若出了府,顶多做些粗活。”手扶在刀柄上,颤得厉害,“王妃锦衣玉食惯了,即使不跟王爷,也不必……”不必跟着我受穷。 吴瓶儿看着跟前人埋得极低的脑袋,听着他底气不足的辩解,忽然觉着自己好似个逼人就范的强盗。 “你说得极是!我这便去找个达官贵人,享那荣华富贵!”或许在他心中,自己便是只舍不得高枝的麻雀? 张锦也知道这话是怄气,依旧低了头道:“王妃何必作践自己?” “我便作践了,你又如何?” 张锦急了,手足无措地站了会儿,抬起头时,吴瓶儿却已拂袖离去。张锦也顾不上那些个礼数,慌忙拽了她手腕道:“我给你种田!” 吴瓶儿愣住了,呆呆回过头来。 张锦的心悬在嗓子眼儿,脑袋里塞了一团棉花,浑浑噩噩半晌,方挪了步子,一把将吴瓶儿搂进怀里。 ☆、第五十六章 休书 对这样一个“莽夫”生出这般情愫是吴瓶儿始料未及的。当时也只是这么个一闪而过的心念,未料到之后还有说不尽的缘分。嫁进王府,便常见了这个大嗓门的侍卫。他总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却会搬出被褥晒得满是暖意,会给上了年纪的仓大使煮长寿面,会翻过长颈龟的身子细心地清理壳上头的青苔,会存下多余的煤炭去集市换钱给小兔子买糖…… 直到见了这样的张锦,吴瓶儿才明白,她是逃不开了。 “我给你种田,再学几门手艺,我会搭鸡棚,会养马,你调养身子的药方我都背得出。我还会做爆竹,没你做得好看,但炸得高……上回你说吃着腻的枣馅儿团子也是我做的……”张锦絮絮叨叨的,吴瓶儿从未听他说过那么多话,眼泪不知不觉就下来了。 张锦急了,边给她擦眼泪边笨拙地安慰着。 却不知这一番早给旁人看了去。 吴杰偷瞄一眼身旁冷着脸的王爷,那人冷着脸哼了声,便转身走了。吴杰叹一口气,心道再如何大度,也是怕世人取笑的吧?跟着想劝劝,却见朱宸濠回房里,写了封洋洋洒洒的休书。休书里说,他因无法忘怀前王妃的贤良淑德,而辜负了吴瓶儿,现将她嫁给“义弟”张锦,赐宅院良田,望二人白首不相离。 吴杰拿起那墨痕未干的休书看了又看,随即一笑,将他家死要面子却把情义看得比天重的大兔子搂进怀里。 展开宣纸,舔足了墨,下笔时却晕开浓浓的不舍。 张锦自幼便跟着他,总想方设法护他这庶出的王爷,常被牵连。他还记得张锦为了他冲撞他二姐,为救张锦,他亲自抡了木棍打得张锦昏死过去,这才逃过父王那轻描淡写的一个“死”字。事后,朱宸濠偷偷给张锦抹药,一边抹一边哭,幸而张锦命硬,高烧几日便挺了过来。朱宸濠继藩后,张锦从不曾恃宠而骄,问他要什么,他只说让走镖的大哥张冲也进府某份差事。之后,朱宸濠反,他跟着反,丝毫不吝啬这条命,如今,他终于要出府了…… 一笔一划,为他勾勒一幅恬淡景象,这一纸休书,道不尽三十年光景。世人眼光,常只浮于表象,随他们拿去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求他儿孙满堂,幸福安康。 吴十三本便在朱宸濠谋反一事败露后提醒吊胆地怕受牵连,听说朱宸濠休了女儿,并赠宅院给女儿与那侍卫过日子,自是喜不胜收,找来阴阳生给算了婚期。 正德皇帝得知此事后,送了几箱布匹、几车牲畜、几匹好马和几只长颈龟。 吉日那天,来的都是自己人,张锦父母去得早,尚且往来的亲戚也没几个,倒是吴瓶儿娘家这边来了不少人,大都是吴十三那边的。 张冲喝了不少酒,却没说几句话。张锦摇摇晃晃地走到朱宸濠跟前,大着舌头说了几句听不分明的话,随后“噗通”一声跪了,哭得跟个孩儿似的。 吴瓶儿过来陪着他夫婿跪了,给朱宸濠拜了又拜,道一声“多谢王爷成全”。 吴杰觉着这时候该让他家死要面子的王爷好好静静,便自己出去转转,没走几步,就见了外头伸长了脖子往里瞧的一人。 “怕吓着他们。”正德皇帝缩回脖子整整衣襟。 吴杰斜睨他一眼:“不怕你那侍卫来揪耳朵?” 正德皇帝瞪了吴杰半晌,找了块石头坐下。吴杰坐他边上,抽了他腰间纸扇赶蚊子:“此行怎还带着个翰林院的累赘?” 正德皇帝身子一横,枕着吴杰大腿上看星星:“救他一命,顺便让那书呆子见见世面。” “太后又要清君侧了?” 正德皇帝狠狠拧了把吴杰大腿:“你媳妇在宫里布了多少眼线?” 吴杰露一对酒窝:“次月我不在府中,替我多照看些。” 正德皇帝一把握住吴杰的手慎重其事道:“妻、儿都交予我,你只管放心去罢!”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吴杰一把掐住正德皇帝面皮往两边扯:“若他俩有什么闪失。” 正德皇帝也直起身扯住吴杰面皮:“你就想着他俩!” 吴杰松了手,从怀里掏出吴瓶儿做的布兔子裹着的糖果递过去,正德皇帝兴高采烈地拆了,却发现里头还有根衬在底部的银色的…… “这什么?” 吴杰只管笑。 正德皇帝又掏了掏,掏出里头一张纸条来,上书“金枪不倒”四个大字。 正德皇帝明白过来以后大为震怒:“我哪需要这个?”,说着袖子一抖,悄悄把银托子藏了进去。 ☆、第五十七章 不解风情 吴瓶儿与张锦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张锦跟着吴十三学生意,吴十三对这个憨厚老实又有担当的上门女婿十分满意,恨不得把知道的都教了他。吴瓶儿对于张锦的上进十分喜欢,但看他一口气承下那些活儿忙得不可开交的,又耳提命面地嘱咐他注意身子。 张锦总揉着耳朵憨憨一笑。 “说你呢!还笑!”吴瓶儿点着张锦脑门,脸却红了。 张锦心里甜得灌了蜜糖,喜滋滋地拉过吴瓶儿的手,便嗅到她袖间熏衣的香。吴瓶儿挽的发髻上斜插了两支吴杰送的凤首金簪,端庄娴静。张锦盯着跟前面如桃花的佳人看了许久,想起他家王爷小时候说的:“你必是有福之人”。 正德皇帝在宁王府里折腾够了,便要走了。 走前一晚,朱宸濠给了江彬一锦盒:“鲛人之泪化作的避水珠。” 江彬讶然,他倒不信这珍珠有这般能耐,只意外于朱濠竟会特意送他此物。 “明日不送。”朱宸濠说完这句便走了。 翌日,朱宸濠果未来送,正德皇帝抱起小兔子亲了又亲:“大伯改日再来瞧你!” 小兔子腼腆地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只草编的蚂蚱递给江彬,又依依不舍地在望微脖子上系了个长命银铃。江彬是愈发喜欢这孩子了。 夏日的晨光洒进来,带着时浓时淡的花香,鸟鸣婉转,长颈龟探出脑袋看小兔子打洞。吴杰懒懒地躺在床上,瞧着架子上三只泥偶,“兔子父子”是中秋买的,如今小兔子身旁又多了只狐狸,捏得不怎么好看,胖嘟嘟的身子上还有好几个指印。 吴杰抚摸朱宸濠垂在自己肩头的长发:“过几日我得出趟远门。” 朱宸濠心里一阵不踏实,撑起身看着吴杰 “我活了这么些年,无欲无求,却偏偏遇上了你……”吴杰伸手抚过他眉眼,“一想到有朝一日,要眼见着你先我而去……”指尖停留在朱宸濠胸前的玉牌上,反复复挲,那兔眼上镶着的相思豆,在指尖留下微凉的触感。 “我不喝孟婆汤,下一世仍在鄱阳湖等你。” “转世如同琢玉,每一世都耗去些魂魄,并非无穷无尽……” 吴杰叹了口气道,“听闻蓬莱岛上有一法器,能锁魂,使其不入轮回,可这锁魂之苦,不是凡人所能承受的……” 话未完,便被勾了颈项,柔软的唇贴上来,撩拨得人心猿意马。唇齿纠缠片刻,朱宸濠狠狠咬了吴杰一口:“早些回来。” 锁魂之苦,怎抵得过生死永隔? 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 位于长江下游北岸的扬州,是陪都与松江府间的一抹姹紫嫣红。湿热的风吹得人一阵烦躁,那知了鸣得夏意浓墨重彩。 正德皇帝傍晚到了瘦西湖,令后面一群远远跟着,一手牵江彬,一手抱望微赏景。大虹桥飞跨水中,两堤花柳依水而动,九曲下画舫穿梭,偶有琵琶伴着美人吟唱转到岸上,绵绵地勾了谁的魂魄。到了小金山,便见了远处高低错落的亭台水榭,杨柳浓绿、牡丹浓艳。 风亭是这小金山的至高点,正德皇帝站在上头抚着怀里的望微道:“待入夜再来此处,当真是风月无边。” “皇上倒是好兴致。” 正德皇帝听出江彬话里意思,笑了笑,替他拭了额角的薄汗:“上回应州之战,多的是虚报兵士人数。改军户制、屯田制,已势在必行……后又查出山西行都司卫所武官与蒙古人私自贸易,我已命人暗中查办……”深深叹了口气,“只这会儿,你便让我当个昏君吧!” 江彬抬眼看去,正德皇帝脸上,满是力不从心的疲惫。江彬忽然心疼起来,主动凑上去蜻蜓点水地一吻,正德皇帝一怔,片刻后反客为主,将江彬按在亭柱上吻了个昏天暗地。 待分开了,两人都有些喘。正德皇帝握着江彬的手,用指尖挠他掌心。 天已全然暗了下来,穿梭的小舟上,橘色灯火飘飘荡荡地与水中星月相映成趣。 正德皇帝牵着江彬走马观花地打牙祭。三丁包子、千层油糕、双麻酥饼、翡翠烧卖、笋肉锅贴、扬州饼、蟹壳黄、鸡蛋火烧、咸锅饼、萝卜酥饼蟹黄蒸饺、车螯烧卖、鸡丝卷子…… 江彬先撑不下了,两人挺着滚圆的肚子找了家茶铺歇脚,江彬喝了几口酸梅汤,总算缓过来了。正德皇帝掏了扇子替他扇去些饭后的燥热。铺子一角搁着把古琴,正德皇帝走过去,试了试弦,扭头问老板可否借来一用。老板颔首后,正德皇帝便抱了琴到桌上,左手轻点,右手拨弦,轻轻唱道:“空庭月影斜,东方亮也。金鸡惊散枕边蝶。长亭十里,阳关三叠。相思相见何年月?泪流襟上血,愁穿心上结。鸳鸯被冷雕鞍热。青山隐隐遮,行人去也。羊肠小道几回折。雁声不到,马蹄不恼。恼人正是寒冬节。长空孤雁灭,平芜远树接。倚楼人冷栏干热。” 离情哀怨,相思难解,一番愁在心头百转千回。 “皇上这曲,唱与谁” 正德皇帝背着手行于岸边,扭过头一笑,一副痞相:“咫尺之遥,不解风情……” 江彬停下步子,一把扯住他衣带:“解得。” ☆、第五十八章 吃味 一坛酒,塞给岸上望风的望微,边脱边沿着石阶往下走。水浸没了脚踝,二人都被这解暑的凉意包围得一阵舒坦。 水面因为两人的动作轻轻晃了晃,几片花瓣随着涟漪打了个旋,飘飘荡荡地停在一处,仿佛等待船客的扁舟。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11节 江彬赤着上身先入了水,肩胛骨背面的冈下窝的一个“八”字,衬着脊梁的凹陷,看得正德皇帝喉头发紧,扯了中衣“噗通”一声跳下水,将措不及防的江彬扑得仰躺进水中。 望微的叫声与被惊扰的虫鸣霎时被隔绝在咕噜噜的水声外,水灌进眼鼻的不适很快为唇与唇的缠绵所取代。 江彬搂住正德皇帝的颈项,辗转片刻,将先前含着的避水珠顶入正德皇帝口中,正德皇帝只觉着一股暖意蔓延到四肢,呼吸霎时间顺畅起来。 正德皇帝讶然,抓着江彬浮出水面,将口中之物吐到掌心:“这什么?” “宁王给的避水珠。” 正德皇帝惊讶地细细打量,只见是拇指大的一颗珠子,圆润饱满,色如玛瑙。 “他怎给你这个?” 江彬摇了摇头,正德皇帝咕哝了一句什么,脸上些许不悦,江彬笑了笑,拿出另一颗自己含了,眉一挑,沉入水中。正德皇帝心头一热,忙也扎了进去。 两人胸膛贴在一处,隔着那不断带走体温的河水,江彬依然能感觉到正德皇帝的热度。 正德皇帝伸了手,握住江彬的那一处,江彬瞪了正德皇帝一眼,却也伸出了手。两人头尾颠倒地抚慰着对方,随波逐流间,都攀上了顶峰。 正德皇帝抱着江彬浮出水面,吐出那避水珠。江彬下巴搁在正德皇帝肩上,看了眼,两人竟已河水带过了两座桥,连望微的影子都瞧不见了。 “明一早还得去南京。”正德皇帝吻了吻江彬湿漉漉的颈项,“今日便如此罢……” 江彬点了点头,随即皱了眉道:“衣裳……” 正德皇帝这才想起两人衣裳都脱在了石阶处……正愁眉苦脸,忽听了一阵熟悉的犬吠声,抬头就见了岸上朝两人猛摇尾巴的望微,嘴里还叼着几件衣物。 正德皇帝霎时间觉着这白毛团可爱得紧!江彬也是欢喜,游过去拨弄拨弄衣物,随后先上了岸。 穿了条裤子后,扭过头对正德皇帝道:“望微只叼了臣的……”。 正德皇帝嘴角一抽:“那……劳烦江统帅……” 江彬俯下身,鼻尖戳着鼻尖:“当年皇上于太液池边赏的大雁……是给了杨首辅罢?” 正德皇帝呆愣间,江彬已抓了剩下的湿衣带着趾高气昂的望微转身走了。 远远的,便听了身后一阵凄厉的哀嚎。 正德皇帝病了,躺床上哼哼,说是怕去不了南京了。 江彬得知后让随行太医去诊脉,在门外与张永、张忠共同候了半晌,太医出来道,皇上似是中毒。江彬掩着哈欠的半只手尚未收回,皱了皱眉,推门而入。 正德皇帝正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脸色惨白,虚弱地扭过头来道:“我中的是寒毒,非床笫之事不能解。” 江彬走过去,手搁在正德皇帝额上试了试,随后伸进他盖的薄被里,摸出他咯吱窝夹着的一只烘山芋,剥了皮坐床边吃。吃完了,握住正德皇帝那一处道:“皇上若不想它起不来,现下便起来罢!” 引狼入室!当真是引狼入室! 到了南京,直接去了乔宇府上,路过那菜地时,江彬见之前长势良好的千金菜已没了踪影,上方新搭的凉棚,罩着一片绿油油的青椒,衬得开着紫色小花的茄子格外可人。 乔宇书房内,墨香混合着书香扑面而来,江彬不禁想起宣府家里,那轻轻取下一本书便摇得嘎吱响的老书柜。屋里有些暗,乔宇开了窗,正德皇帝毫不客气地往桌前那把椅子上一坐。 “乔尚书查得如何?” 乔宇回过身,看了眼不安地站在那儿的淑芬,从书柜抽屉里取出一本书来,翻到末页呈上。那上头罗列着十几名南京官员的官职与姓名,正德皇帝仔细看了,让人递给身后的淑芬。淑芬呆呆捧着那名册,尚未明白过来。正德皇帝踱到他跟前语重心长道:“翰林院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世人又都知你直谏拂逆圣意,你于京城助乔尚书彻查此事再适合不过。只此事牵扯众多,你若不愿,我断不会强求。”随即又一扭头对江彬道,“我宣称此事由你查办,若有不打自招的,找人盯着便是,莫打草惊蛇。” 江彬称是。 ☆、第五十九章 康陵 正德皇帝将到京城,京城官员穿戴整齐了出来迎接,却只见到两位公公和浩浩荡荡的仪仗队。 “皇上呢?”梁储隐隐觉着头疼。 张永拢着袖子道:“去康陵了。” 燕山山麓的天寿山,筑着成祖的长陵、仁宗的献陵、宣宗的景陵、英宗的裕陵、宪宗的茂陵、孝宗的泰陵……康陵,位于昌平金岭山东北,是正德皇帝将来的葬身之处。 陵前有小河曲折蜿蜒,山明水秀,繁花盛开,吉壤无疑。 正德皇帝于十五岁那年定下此地后便开始建陵,近日总算完工。康陵的封土都是从宝城内环形排水沟以内开始夯筑墓冢的,呈自然隆起之态。江彬远远望着那气势恢宏的宝城,便觉着心中一阵酸楚,正德皇帝看紧了紧他手安慰道:“人总有这一日的。” 负责修建康陵的官员带着人出来迎接,正德皇帝打发了陵军、班军,只让督工带路,和江彬一同进了神道。 神道中央立着肃穆的碑亭,汉白玉台基,下设石须弥座,正中立了龙首龟蚨睿功圣德碑。只碑上尚无歌功颂德的文字,表面一层粉末护着,正德皇帝蹲下身子看了半晌,忽地一笑道:“日后不定怎么讥讽我。” 江彬皱了眉,正德皇帝便拉着他跟督工走过碑亭后的御桥。远远的,便见了高耸入云的六棱形的汉白玉望柱,近了才注意到望柱后排列着的成双的石像——狮子、懈貂、骆驼、麒麟、马、象,另有武将二对,文臣、勋臣各一对。石像后头,是六柱三门四楼冲天式牌楼棂星门,龙凤门再越御桥,便是一条弯曲的龙形神道,过了神道,便又见三座御桥。最后一道御桥东侧为神厨、神库、宰牲亭,西侧为神宫监,礼生乐户直房。 过祾恩殿、陵寝门,终于到了方城明楼,方城后左右连接着前后宝城,前宝城呈椭圆形,气势恢宏,却也让人置身其中便觉着一阵阴寒。宝城通往下方地宫的入口守着几名兵士,督工在正德皇帝的授意下,命他们一同转动扳手,将那道厚重的夹铅铁门缓缓提起。 渐渐的,一条阴森的墓道露出来,两名兵士找了火折子,在督工的带领下给正德皇帝与江彬引路。江彬矮身钻进门里,刚踏上那斜坡就打了个冷战,握着他手的正德皇帝压低声音道:“带你认个路,一会儿便出来。” 认路?认什么了路?但脚底下磕磕绊绊的,很快便转移了江彬的注意,他一手扶着墙,能察觉出两边壁上那些不知是浮雕还是机关的诡异的图腾,那冰冷的触感令人毛骨悚然。兴许在这地宫七拐八拐一上一下的地并未发生什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这里的布局与上头的宝城大致一样,但仍有着微妙的差别,该是防盗墓者的进入或者殉葬者的逃出罢? 又一个拐弯,微喘的江彬终于见到了正德皇帝位于地宫的后殿。 那一处无边的黑暗,仿佛没有穷尽似的,火折子那点光亮根本不足以描画出它的边界。分明是封闭的地宫,却有一阵阵阴风往脖子里钻,寂静无声中,几人的脚步声带着些诡异的回音。 走到一个巨大的阴影前,正德皇帝止了步子,伸手一掰一处机关,片刻后,后殿的拱顶上便由远及近地亮了起来。那是几百盏被吊起的长明灯,被悬在不同的高度,营造出地下星空的景象,顶端悬着的盛着供这些长明灯燃烧的灯油的青瓷大缸,四通八达地连着好些若有若无的细丝。方才所见的阴影,是临时搭建的围绕着后殿旋转的斜坡。正德皇帝熄了火折子,带着江彬往上走去。 江彬闻着那用醋泡过的灯芯燃烧时透出的酸味,只觉着胃里有些翻腾,待走到后殿高度的一半处,正德皇帝收了步子,江彬这才看清,后殿中央停着的那三个巨型的阴影,实则是三尊朱红的棺椁。中间那巨型的四重棺椁,自然是正德皇帝的归处。而两侧略小的梓木棺椁,定是夏皇后的,而另一个…… “是你的……” 江彬一怔,不可置信地扭过头来。 正德皇帝指了指左边那尊,“这下头我令人挖了条密道,连着碑亭的汉白玉台基。”从后头轻轻拥住江彬,贴着他耳畔道:“密道的钥匙,便是你腰间那司南佩……待你活够本了,便来此处寻我,我定在奈何桥边等你……” 这番话,字字如倒刺般扎在江彬心上,背后熟悉的温热驱散了墓穴的阴寒,江彬深吸一口气道:“皇上怎知并非臣先走一步?” 正德皇帝笑了:“这是命数。” 命数?何谓命数? 江彬想反驳,却被正德皇帝绕到跟前握了手道:“江彬,你可答应?” 江彬愤愤然别开眼:“等我老了,还得躲开守陵的爬进来等死,倒不如殉葬。” “并非没想过。”正德皇帝江江彬搂进怀里,“只是舍不得……” ☆、第六十章 献俘 正德皇帝从康陵回来,便被群臣堵着,着手那些悬之未决的事,之前应州之战抓来的战俘都被收押在京城等候发落,如今方能完成这献俘仪式。 一早,被一干大汉将军簇拥着的正德皇帝端坐在午门城楼上,身旁立着江彬与王琼,下头花岗石广场上分左右立着文武百官。一片寂静中,戴着手铐脚镣的八名鞑靼将领被牵了出来,他们满身的乌青江彬记得和正德皇帝“南巡”前是没有的。这也难怪,校场里大都是对他们恨之入骨的兵士,他们手上有的是血债,被当了靶子也是情有可原。 这八名人高马大或的鞑靼将领被呵斥着朝午门跪下,不肯跪的便是一脚踢在膝窝。一片肃杀中,刑部尚书张子麟走到广场中央,唱读几名战俘烧杀抢掠妄图犯境的罪状。那一条一条唱得阴阳顿挫当,江彬俯视着下头整整齐齐列着的在京城养得油光满面的文官心道,他们怎能明白边城百姓的疾苦?这一场胜仗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抬高了武官地位,威胁他们的仕途罢了。 忽地一只手伸过来捏了捏江彬的手,江彬这才回过神来,看看跟前面不改色的正德皇帝,随后目视前方。心中顿时宽慰许多,至少他并非孤军奋战。 张子麟已一丝不苟地背诵完了战俘的罪状,顿了顿后,宣布这些俘虏罪无可赦唯有一死,请正德皇帝批准依律押其赴集市斩首示众,坐于午门之上的正德皇帝清了清嗓子,声如洪钟道了句“拿去——”,这一声由近旁的大汉将军二人传四人,四人传八人、八人传十六人……依次传至广场,直到三百二十名大汉将军同时高喝“拿去——”,此番声势浩大,令旁观者无不为之动容。 那些个鞑靼将领虽不懂汉语,却也被这气势镇住,被一拥而上的兵士们拉进立枷,笼上的口卡住了他们的颈项,使他们无从反抗。一众兵士押送着这些战俘前往集市时,献俘仪式也宣告结束。江彬想着之后该一同商议的改军户制的事宜,却见汤禾带着陆青一路拾阶而上,走到近前,跪了道:“禀皇上!诏狱走水,马昂死于狱中!” 诏狱的火方被浇灭,一股刺鼻的烟味,江彬命人找了几条湿帕子,与正德皇帝捂着鼻子进去。 马昂是被关在“凹”字型的最西北的那间,这一处已被烧得一片狼藉,房梁被火舌舔了,一盆水浇上去,落了一地的黑木屑子。阳光透进来,照在中间那难辨面目的缩成一团的焦黑尸体上。捂着帕子仍旧能闻到那股熏得人呕吐的焦味。 江彬皱着眉,仔仔细细地打量。这牢房里,无疑是靠着墙地床榻和薄被烧得最厉害,当然,房梁上的燃烧痕迹说明这起火点很可能是窗底下的那一片。走过去翻了翻,果真在那些个碳化的渣子里翻出一些碎片。 灯盘?江彬看了眼走道悬挂的铜灯。 诏狱阴冷潮湿,走道里无论昼夜都亮着几盏煤油灯,但这些桐灯只能让囚犯借个光,却是如何都够不着的。 当日值班的狱卒被江彬叫来问话,说辞倒是出奇的一致——马昂一心求死,或许用了什么法挑了灯想来个玉石俱焚。 好一个玉石俱焚! 江彬冷眼看着几名狱卒退下,正德皇帝深思片刻,拍了拍他肩道:“此事便交由你罢!” 江彬点头,他可不想放过杀了马昂的这条泥鳅。此人竟能买通狱卒,必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有此人在朝一日,便如同埋着个祸患,不定哪日掘了根基,令世代基业毁于一旦。 然而江彬查了三日并无任何进展,那几名狱卒也并未有什么大笔花销,家人照样本分,显然是被交代过的。江彬忽地想起了马昂的妹妹马氏与小妾刘氏,正德皇帝曾道,念她俩无知为马昂所骗,已发配到教坊司入了贱籍…… 江彬命几名锦衣卫顺藤摸瓜,却发现马昂的小妾刘氏早在入了本司三日后便自缢而亡,马昂的妹妹马苒则不知去向。锦衣卫拿着画像询问,本司三院的都道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子。江彬觉着奇怪,左右无眉目,便打算查出些旁的干系。 终于,汤禾来报,锦衣卫于本朝一位早已致仕的元老府中寻到了一位酷似马苒的丫鬟,这位于京城养老的一代重臣,正是曾权倾一时的内阁首辅——李东阳。 ☆、第六十一章 真相 李东阳是杨廷和昔日恩师,又是正德皇帝曾经极为器重的重臣,虽是致仕,在京城权势仍在,不时也有些走动,对朝中局势仍了如指掌。只江彬不明白,已袖手旁观政局的李东阳为何会与此事有所牵扯,念着正德皇帝对于李东阳的敬重,只是让几名锦衣卫时刻盯着李府,一见马苒出来,便及时禀报。 这般守株待兔几日,总算得了消息。 马苒一身丫鬟打扮,揣着个篮子一路低头前行,掩不住眉梢眼角的风情,惹得路上好些个人回首张望。江彬带着几名锦衣卫在一个小巷里堵了她,马苒却并未显出惊讶来,只是停下步子警惕地打量几人。 “马夫人,能否借一步说话?”江彬开门见山道。“马夫人”是马苒“受宠”时宣府下人对她的尊称,当时马苒当真是不可一世,尽管她与正德的关系被认为不登大雅之堂,但却比那些后宫备受冷落的妃子要强上百倍。 马苒听江彬这么称呼她,眼中立刻流露出敌意来,然而毕竟是一介女流,只得随几人走。待到了一处偏僻的药铺,江彬命几名锦衣卫在门口守着,自己则与马苒进了里屋。 “江大人倒不避嫌……”马苒扬起下巴挑眉看着江彬,活像一只落难凤凰。 江彬朝梨木圈椅让了让,马苒不坐,江彬负手而立道:“令兄之事,想必夫人已知晓……” 马苒盯着窗边的江彬冷笑一声:“欲加之罪……” 江彬等着她的下文,马苒却并未说下去,只斜睨着江彬,仿佛用冷漠来反抗这实力悬殊的对峙。江彬被她那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夫人本当前往本司,怎会在李大人府上?” 一听扯到李东阳,马苒那针锋相对的沉默立刻便裂了道口子:“此事与李大人无关!”说完方觉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又有些不情愿地补充道,“兄长曾是李大人的门生,李大人念了旧情才收我做了丫鬟,怎的?江大人连这条生路都要断了不成?” 江彬听了这色厉内荏的质问,些许无奈道:“若非皇上默许,夫人怎能于李大人府上隐匿至今。” 马苒一听这话便怒道:“谁要他假慈悲?当年许我兄长那些个莫须有的……倒头来还不是出尔反尔赶尽杀绝?!我兄长原任延绥总兵,与鞑子毫无瓜葛,要不是他许诺的加官进爵,我兄长又怎会当那细作?你以为应州之战缘何赢得轻易?若非我兄长按着那狗皇帝的意思通敌,鞑子又怎会低估我军兵力?”马苒一步一步逼近怔愣当场的江彬,“我‘以色侍君’不过是因我与兄长约定了暗语,以我这身份好接应些。” 江彬背贴在窗边,半边阳光洒在他身上,却驱散不了他心中分崩离析的冰寒。 “巴秃猛可如此狡猾,怎会轻信你兄长?” 马苒冷哼一声,拔高音量道:“一年前宣府一役,你道真是鞑子突袭?要不是这狗皇帝令我兄长将宣府布置悉数告知巴秃猛可,巴秃猛可又怎会因尝到甜头而信我兄长,又怎会给了这狗皇帝出兵的借口?你若不信,大可问问为你取代的前指挥使!” 正在此时,外头锦衣卫隔着门低声道:“江大人,李东阳府上账房求见……” 李东阳府上账房是为白发须眉慈眉善目的老者,他在李府管事多年,虽名义上只是个账房,说话却极有分量。江彬示意那名通报的锦衣卫看住马苒,自己到外头去迎接。老人家说话体面,寥寥几句便点明来意。既是李东阳来要人,江彬也不好为难,让马苒跟着走了。 江彬独自一人坐在屋里,闻着淡淡的药香,一时间有些恍惚。秋老虎仍旧不依不饶,窗户只开了一条缝,不一会儿额角便爬了细密的汗珠。当初追根究底的勇气,在真相被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时,都化为一抹讥讽的笑意。它挂在马苒唇边,挂在鞑子帐外,挂在腰间的司南佩上。 江彬猛地站起身推开门。 钱宁黑了许多,脸也糙了,人也瘦了,早不似从前那个嚣张跋扈的“佞幸”。虽挂着千户名头,但周遭对于“丧家之犬”的冷嘲热讽可想而知。 钱宁驼着背,漫不经心地吃着跟前小菜,等着江彬开口。边上几名锦衣卫坐在另一桌上,神情多少有些不自然。毕竟他们之中不少都曾是钱宁的手下。 “当年,宣府遭袭……”江彬盯着跟前的酒杯艰难地开口。 钱宁看了眼江彬腰间的锦衣卫腰牌和缠在一处的玉司南佩:“恭喜江大人。” 江彬仿佛被蛰了一下,脸上难看起来。 钱宁自顾自吃了会儿,随后掐了只鸡腿,指着陆青道:“这小兄弟脸生得很,是何处来的耳目?” 陆青“啪”地一拍桌子,钱宁无所谓地将视线移到一旁的汤禾脸上:“这位倒是面善……” 汤禾神色未变,只眼中寒意一闪而过,江彬挥了挥手,让他们都退到出去。 一时间只剩了二人,钱宁事不关己地又吃了会儿,忽地对江彬道:“不错,当初他确令我助马昂通敌,但你知道了又怎样?要他血债血偿?”说罢哈哈大笑。 那笑声带着些被逼入绝境的疯狂,又带着些坐等好戏的狠毒,江彬只觉着心中一阵凉过一阵,再是暖不回来了。 ☆、第六十二章 贬黜 江彬回宫的时候,天空赤红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帷幔被掀起一角,江彬看那流淌进来的月色,忽就想起初次与正德皇帝同乘时见到的杨廷和。那一抹红,亮得扎眼,似乎冥冥之中的劫数。他是正德皇帝的劫数,而正德皇帝又是自己的劫数。 月下连绵的宫墙宛如一条不见首尾的巨龙,他的沉浮似是恭顺,又似伺机而动。 江彬下轿,挺直了腰板走过那一段段路、一座座桥,时不时惊醒的回忆,是不经意间的一席话,一抹笑,一份情,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忆起,触目惊心。 到了西苑时,额上已沁出一层薄汗,江彬放慢步子,在那迷宫似的弯路上缓缓行着。有轮值的内侍从身边经过,恭敬地行礼退到一旁,目送他走远。这等级森严的规制,让江彬想起当初的泾渭分明,他逾越太多,并以为这逾越是两情相悦的天经地义。 到了西苑时,额上已沁出一层薄汗,江彬放慢步子,在那迷宫似的弯路上缓缓行着。有轮值的内侍从身边经过,恭敬地行礼退到一旁,目送他走远。这等级森严的规制,让江彬想起当初的泾渭分明,他逾越太多,并以为这逾越是两情相悦的天经地义。 站在门前,轮班的几名锦衣卫向他行礼,江彬忽有种转身离开的冲动,脚却不听使唤地踏了进去。 正德皇帝一如既往地在案前批阅奏章,煤油灯的光亮为这位眉目轩朗的君王镀上层温文尔雅的柔和,江彬也曾以为,这不设防的模样是心无芥蒂的佐证,可如今这光景,又该如何度量? 听到动静,正德皇帝抬起头来:“回来了?” 江彬静静站着,没有答话。 正德皇帝别开眼,又低了头继续勾勾画画:“早些歇着罢!别陪了。” “皇上该知我见了何人。” 正德皇帝搁下笔,眼却只瞧着踏面上的双狮戏绣球:“可否明日再议?” 江彬望着他案上堆积的奏章:“臣,怎敢忤逆圣意?”说罢便冷笑着转身。 正德皇帝似是被那表情刺得痛了,起身一把拉住他:“水至清则无鱼,你又何必……” “宣府千条人命,于皇上不过蝼蚁?” 正德皇帝沉默半晌,猛地将他按在案上,奏章散落一地。 “那你何不教我血债血偿?” 江彬被背后的笔砚镇纸磕得生疼,看着跟前正德皇帝凑得极近的脸。正德皇帝像极了他的父亲朱祐樘,笑时三月桃花,不笑则龙威燕颔。而此时,那双眼中却满是江彬无法企及的深邃,盛怒中带着欲言又止的哀戚,却又狠毒得仿佛下一瞬便会咬断他这忤逆者的喉咙。 这般的对峙给了江彬足够的时间去回忆那一日,那一场雨中的哀鸿遍野。许多场景都已在岁月中模糊,却清晰地记得王继书房里那一盘舍不得扔的夹糖饼,抱着骨灰盅的王勋身后荷花池里干涸的淤泥、毒辣的日头下护着孤坟的那一株老槐……还有并不曾见到的,鞑子帐外挂着的头颅…… 江彬以为的报仇雪恨,到头来,不过是他真心以待、日夜相对之人精心编排的一场苦肉计的结局。 “江彬……”正德皇帝埋首于他颈项,妥协般放低了身段道,“等过了今晚再议……可好?”那声音,竟透着些弦外之音的祈求,一字字撞在胸口,却唤不回沉睡的一往情深。 “皇上令马昂、钱宁通敌,使得巴秃猛可偷袭宣府,又令王勋杀求贡鞑靼使节,以退为进保其党羽。如今边境鲜有战事,皆是皇上深谋远虑……”江彬一字一顿道,“只皇上令丛兰演那寻奏章的桥段,又遣我查谷大用、赖恩、八虎之事,为的究竟是什么?我曾以为,当初确因杨首辅,才阴差阳错地得了这高官厚禄,如今想来,也不尽然……” 正德皇帝支起身看着江彬,眼中的波澜渐渐化为木已成舟的平静:“江彬,你可想清楚了?” 当真要道破,便是再不能回头了。 江彬盯着正德皇帝拇指上的赤玉指苦笑了一下。 “不如你去南京随乔宇查案,待过些时日……” “过些时日,又有何不同?”江彬抓住正德皇帝的手,缓缓拨开,又握住腰间那玉司南佩,轻轻一扯。 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的正德皇帝猛一拳砸在案上,惊得门口一阵骚动。 江彬从未见过正德皇帝盛怒的模样,手上顿了动作,正德皇帝却已松开手背过身去:“明日你便前往南京,无我允许,不得踏出陪都半步!” 翌日,一道圣旨将江彬贬为南京兵部尚书,举朝哗然。 江彬骑着马来到城门前,忽然想起了严嵩,想起了杨廷和……当日,他目送二人离去,未料到自己也会有此一日。 送别的,唯有原南京兵部尚书王琼以及张永、张忠。 王琼望着江彬的眼神忧心忡忡,江彬顺着马儿的鬓毛道:“我知皇上乃尧舜之君,诸事皆为江山社稷……望王尚书辅佐皇上重振朝纲。” 王琼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又只是叹了口气。 江彬心寒地笑了笑,又一个局中人。 “二位公公于江彬恩重如山,如有来日,必当涌泉相报。” 张永与张忠说了些一路珍重的话,江彬从怀里掏出一张方子递过去。 去年秋日,正德皇帝上火,却闹性子不肯吃药。江彬只得请教吴杰,亲自熬了银耳雪梨膏、百合莲子羹,搁了好些冰糖才哄着怕苦的正德皇帝服下。 张永接过方子,小心地揣入怀里,张忠则将一个木匣递过去,江彬道谢接了收在包袱里,向三人道别后牵着马缓缓走向城门。身边跟着的望犹微频频回首,江彬却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入晨曦之中。 或许,他才是杨廷和口中的“不彻底”——想要一展宏图、辅佐明君,却又抱着底线墨守成规。 腰间的玉司南佩,无法令谁悬崖勒马,而只是提醒他,若放不下,纵使日夜兼程,也从未离开过那康陵半步。 ☆、第六十三章 金陵 走走停停,到达南京时,已是三日后的日落十分。 如今,再无笑脸相迎的官员,只乔宇与杨俟二人站在城门内候着。 江彬如今的身份是南京守备勋臣,与负责南直隶地区的防务,挂“参赞机务”衔的乔宇以及镇守太监杨俟共事,名义上也算有了实权,但消息灵通的都知晓,江彬是逆了鳞才被调往此处,仕途未卜,不可随意押宝。 江彬也不在意其他官员的怠慢,下了马,朝二人行了礼,忽然就忆起,初见时,乔宇与杨俟也是这般候着半夜从郊外归来因而进不了城的正德皇帝。 如今虽不至于哀叹物是人非,但也对此情此景生出些无奈来。 杨俟与之前所见并无多少变化,依旧是不苟言笑,但言谈间却透着股直爽,说是已备下薄酒给江彬洗尘,江彬想推脱,乔宇却已让小厮替他牵了马,抱着一见他就激动地摇尾巴的望微跟着一同走。 酒馆门面不大,生意也冷清,却能看到永乐十年明成祖为纪念其生母而建的大报恩寺及九层琉璃宝塔。望着窗外霞光浸染的宝塔,江彬忽就想到了康陵的宝城…… “江大人……”杨俟举杯。 江彬这才回神,端起酒杯与之一碰,一饮而尽。 杨俟和乔宇都没劝酒,掌柜的认得二人,亲自下厨做了好些个家常菜。江彬吃了几口,酒劲上来,胃里一阵暖意,又有了些活着的踏实的,忽就觉着这般被调来南京并不像原先想的那般差强人意。 三人一同说了会儿话,避开江彬的事不谈,倒也融洽。杨俟道江彬不必急于赴任,可先四处游历一番。江彬知道杨俟是劝他散心,可他哪来这心情?于是摆手道:“杨公公的好意,江某心领了。” 杨俟也不勉强,看了乔宇一眼,乔宇于是道:“江大人的府邸,尚在修葺……这几日怕要委屈江大人了……” 江彬夹了块肉给坐在一旁等着的望微:“乔尚书说笑了,承蒙不弃。” 此时,听了道上有人击铎高唱:“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废为……”,这是太祖立下的规矩,一代又一代,听了百年。那建国之初的吏治清明已不复存在,警醒百姓之语也成了与寺庙钟声无异的黄昏与夜的衔接。 那声音渐渐远去了,江彬也有些醉了。 三人从酒馆里出来时,天已全黑,小厮在前头给三人打灯,杨俟半路便告辞回府了。 江彬与乔宇并肩走着,脑中昏昏沉沉,一路以来压在心中的沉重似乎也浮于半空,缠成一个又一个结。 江彬没注意走向,被乔宇扶了把抬起头时,却见了处熟悉的府邸。江彬很有些意外,他本以为乔宇说的委屈几日该是让在驿站小住…… 乔宇却未留意江彬神情,只询问门口迎着的管事是否将客房收拾妥当。 江彬被安置在西南角的院落里,周围几排桂花,都已结了嫩绿的花苞,门正对着那片之前他留意过的菜园。江彬很喜欢这一处,将行李都搁下了,正巧乔宇端了葛根花制的醒酒汤来找他。江彬感激地接过了,却是小心地避开乔宇的指尖,怕又惹他嫌。 乔宇似乎也察觉了,些许尴尬地收回手,看着江彬将一碗醒酒汤喝得见底。 “徐山人如今可还安好?”江彬还记得上回徐霖来送药,见了正德皇帝一面后便又匆忙离去。 乔宇意外于江彬会提及徐霖,顿了顿道:“我也许久未见他了……上回子仁托人带的茶叶还留了些许……”说着看了眼江彬身后黄花梨大柜上搁着的茶叶罐。江彬会意,谢过乔宇,这时下人道已备好热水,请江彬沐浴。 江彬洗罢回到院里,疲惫消去了大半,之前那碗醒酒汤里安神的草药也已见效,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梦里,是火烧火燎的疼痛,他被禁锢在肉眼无法窥见的屏障之中,渐渐被烧得脱去了人形,闻到肉身被烧得焦臭的气味,耳边却是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号。那声音好生熟悉,却又想不起是谁……眼泪滴落,立时被火舌舔了,“滋”地一声化为水汽……蜷着身子,大张着嘴,像被抛上岸的鱼儿,无力地挣扎着。渐渐的,那凄厉的呼唤远了……熊熊的火光,将他融进一片虚无之中…… 再次睁开眼时,似乎有谁坐在他身旁静静凝视着…… 那一团黑影背着月光,看不清神情,却引出他心中埋藏的刻骨铭心的苦痛…… 江彬翌日被望舔醒时只觉着喉头发干,忙倒了桌上茶水一饮而尽。 恍惚间,想起那梦,凝神回忆,却又忘了干净。此时,有小厮来敲门,端了早膳进来。江彬吃过了,小厮收了碗碟说是乔宇在中厅候着。 江彬穿戴整齐后,已换上那套有些陈旧的二品官服在中厅端坐的乔宇便带着他前去见了三位守备勋臣。那些个守备勋臣并不见得曾立过多大的功,不过与武将的世荫异曲同工罢了。乔宇只请了半日的假,带着江彬去见了一侯、一伯、一都督,这三位南京勋贵,最年轻的也已过不惑之年,自然没将江彬这武将出身的黄毛小子放在眼里,不过卖乔宇面子冷冷唤一声江大人。那倨傲的态度,让江彬对这些不劳而获的勋贵反感至极,更有甚者满口答应着照应,话里却暗示二人须有所表示。打最后一位都督的府邸出来,在外头寻了些吃食后便去了兵部。江彬这守备勋臣本就是闲职,官府怎也不想去,便四处闲逛。 南京的秋日干燥凉爽,江彬行至东北城墙外的玄武湖畔。此时的玄武湖覆着连片的荷叶,一尾白鲢恰巧蹦出水面翻了个跟头复又隐没在那随风摇曳的碧绿之中,江彬看着有趣,心中的郁气也消散大半。 湖周有九华山、鸡鸣寺,湖中有旧洲、新洲、龙引、莲萼等洲,桥堤相通,贯如连珠。此地不乏赏景的文人雅士,江彬对南京官话习惯得很,听他们吟诗作对,倒也惬意。 早开的几株菊花旁,有位老妇人在卖莲子干,左边一篮是带了芯的圆润,右边一篮是被剖开的半圆,中间一筐则是嫩绿的莲芯。那老妪见江彬止了步子,扬起满是皱纹的脸招呼道:“公子买些尝尝?” 江彬望着那几个篮子出神,老妪却以为他在犹豫哪种更好些:“这莲子养心安神、滋补元气,带芯的、剖开的都可入菜熬粥,只剖了芯的没甚苦味,作甜羹更好些。这莲芯,清心火通心肾,入药、泡茶都可。” 江彬俯身捻起一枚嫩绿的莲芯,那一端的焦黄,令他想起与马昂对峙那会儿窗外的那片泛黄的叶。那一点黄,随着秋意渐浓,星火燎原地蚕食原本生机勃勃的绿意,连成一片干瘪的枯萎……而那日城门口,一个是剖了舍了的薄情寡义,一个是囫囵吞枣的自食苦果,唯有这莲芯,无人问津,倒像是专为他留的苦涩…… ☆、第六十四章 秋后的蚂蚱 江彬包了些莲芯往回走的时候,才得知从兵部归来的乔宇遣人四处寻他,江彬过意不去,提了两尾活蹦乱跳的鲫鱼回去。年过不惑之年的管事见江彬平安回来总算松一口气,江彬让人将鱼儿拿去灶房时,一人大步流星地向他走来。 江彬抬头还未看清那人眉目,就被一把抱住重重锤了几下,旋即又分开,笑着道:“怎的?不认得了?” 江彬见了那对熟悉的小虎牙,心下顿时欢畅起来:“你怎来了?” “途经此处。”风尘仆仆的王勋一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 乔宇站在王勋身后,干看着二人热络,等王勋兴奋劲过了,这才请他们去里头坐。 王勋老实不客气地占了张梨木圈椅和江彬唠家常,诸如仇瑛最近气色不错欣儿也胖了张輗孙镇升官后又带了新兵……本该是和乐融融的场景,江彬听着听着却有些感慨,忙借口泡莲芯茶,走开片刻。 端上来,王勋喝一口,赞江彬茶艺长进不少若是个女子必定明媒正娶,江彬听了,端起自己那碗茶烫得王勋吱哇乱叫。 王勋瞪着悠然搁下茶碗的江彬又开始念叨他狗咬吕洞宾,江彬见王勋的滔滔不绝并无收敛之势,忽就打断道:“他让你来的?” 王勋一副被噎住的摸样,半晌,方喝口茶润润嗓子:“胡说什么?” 江彬笑了笑,他虽“失宠”,但陪都与京师离得不远,他与吴杰开的生药铺也依旧在,消息仍是灵通的。王勋被江彬笑得浑身不自在,唯有别过脸道:“密召。” 王勋自上回应州之战被擢为巡抚大同地方赞理军务以来便未再得正德皇帝召见,如今,正德下了密诏令王勋前往京师,必是有事相商,且这要事,怕是非动用兵力不可的。话已至此,也并没什么好隐瞒的,江彬却不继续问了,只扭头看着乔尚书的菜园子想心事。 王勋只默默看着,向来伶牙俐齿的,此刻却觉着词穷。 片刻后,仆从来请二人吃饭。 一桌的菜虽然寻常,但味道却是好得很,连王勋这样挑嘴的,都啧啧称赞。江彬知道乔宇平日节俭,那些菜必是他辛苦种的,心下过意不去,饭后便拉着王勋去逛夜市,想置办些谢礼。 王勋对什么都感兴趣,一路叨叨个不停。江彬被他问得烦了,直接掏了白银砸他,王勋接了“咦”了声,江彬一挑眉,王勋便没说下去。 最终,王勋买了一堆小玩意儿说是要带给王欣抓阄,自己却爱不释手的,江彬没少取笑他。 一条街都逛到了头,江彬仍未看中什么,回头问王勋可有主意,王勋摸着下巴玩笑道:“冠山狐狸。” 这时候正见了一老叟卖粽叶,江彬便挑了几片碧绿的。两人回到府邸时,乔宇正在书房看书。王勋道明日一早便启程,谢过乔宇便让下人领着去房里睡了。 片刻后,江彬入得书房,掏出对粽叶编的蚂蚱递过去:“编着玩的……” 乔宇盯着那蚂蚱看了会儿,又抬头看看脸上发烫的江彬,渐渐的,荡开一抹笑意:“江大人费心了。” 江彬还是第一次见乔宇笑,微怔间,正巧瞥到案几一角那被圈划过的陪都官员名录。 “乔尚书查得如何?” “罪名坐实的,淑翰林已着手查钱物去向。” 江彬颔首,便是无话,又坐了会儿便回房去了。 乔宇独自坐在屋里,夜风偷翻了几页他都未察觉,只对着案上那对蚂蚱出神。 当年,那只毛团眯着眼盘在他堆满书籍的案上懒洋洋道:“你我都好比这秋后的蚂蚱,日日念着人生苦短,方能长相厮守。” 当时只道这不学无术的狐狸又油嘴滑舌,却不料,在漫长的岁月里,当真只能对着一座孤坟凭吊往昔。 ☆、第六十五章 江西乐平 江彬恍惚间又梦见有人坐在身旁,翌日起来又觉着是梦。王勋一大早就来告别,顺手递上个布包,里头是仇瑛亲自做的提花袍子。江彬捧在手里,只觉着两眼酸涩:“怎不早些拿出来?” 王勋鼻子里出气:“嫂嫂就给你一人做得精细。” 江彬笑了,轻轻抚着那上好的提花料子,复又将布包层层裹上。这时,王勋又递来一小匣子,里头竟是几罐铜钱。江彬皱了眉,王勋却往他怀里推了推:“你那些银子留着日后接济乔尚书,先拿这些用着!” “哪有这理?” “白银多有不便,日后还我便是。” 江彬这才收下了,他离开时并未动过豹房的小金库,也来不及去生药铺提现钱,只托张忠将藏在生药铺的杨廷和还他的三十两白银拿来用着,这一匣子,看着也闹心。 乔宇在外头等着王勋,马儿早被牵出来,见了王勋兴奋地打了个响鼻。王勋接过缰绳,又对江彬道:“送别却无酒无诗,江大人当真不解风雅。” 江彬听罢“咔嚓”一声折了门前一段柳枝递过去,王勋被戳得鼻子痒痒打了个喷嚏,这才作罢。 上了马,王勋回头露一对虎牙:“欣儿抓阄你若闲着便来吧!‘干爹’的名头给你留着。” “本便是我的。”江彬端着手毫不领情。 王勋笑了笑,一夹马肚走了。 江彬站了好一会儿,乔宇问他可要去都督府,江彬摇了摇头,乔宇便自己走了。 江彬在府里无趣,便去菜园里转转,此时的茄子有些尚开着淡黄的小花,有些则已结了手指长的一截小茄瓜,娇憨可人。平日里这片菜地的都是胡管事照看着的,但乔尚也时常亲自打理。 江彬正俯身看得起劲,正巧胡管事经过,江彬便问他些事,扯着扯着,胡管事忽道:“老爷月俸六十一石,老太爷、老妇人不愿随老爷来此地住,老爷便存些余钱孝敬二老。” 这话说得语调平平,江彬却听出话中之意。乔宇身在江西的安土重迁的父母需他供养,而那微薄的奉薪到手大都是无法兑现的宝钞,可江彬本以为,乔宇该与其他官员一样,总有些别的敛财法子,但如今听来,似乎当真只够糊口。 “王尚书与老爷乃管鲍之交,我等原都是他府上仆役,受命来此伺候老爷。”胡管事又补充道。 乔宇能在南京坐上这位置,是因有王琼的庇护,而王琼则是正德皇帝暂时安插在南京的亲信,只等有朝一日,将他调入京城共谋国事。可想而知,王琼给乔宇指派的这管事、护院、仆从、厨子,必都是王琼给的月钱,乔尚书管饭不管饱,倒也能留住人心。 胡管事看江彬若有所思的模样,原本平板的音调又拉高些许:“当初,老爷怕江大人住不惯,找木匠订了张架子床,就这般,江大人还道睡不踏实……” 江彬听了话中的责怪之意,一时间窘迫起来,没想到无意间的一句,落在旁人耳里,倒成了不识好歹。 心里堵得慌,便出去走走。可江彬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何乔宇要这般待他?莫非受人所托?这般一路思索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兵部,此时乔宇尚在办公,若要见他,须得等到日落之时。 江彬决定去别处走走,然而刚迈开步子,就见一人从边门里出来,正是乔宇本人。 乔宇神色凝重,步子又迈得匆忙,江彬想了想,还是跟在后头。乔宇七拐八拐地走了好长一段,才在一户坐拥几亩农田的宅子前停下。经过管事的禀报,乔宇被请了进去。江彬在外头找了处树荫守株待兔。 一盏茶的功夫,门开了,送他出来的是个花甲之年却依旧背挺得笔直的男子。只那眉眼,像极了一人。 江彬绕道回去,借着讨碗水喝的名义向周围的百姓打听,才得知那宅子里住的正是曾有一面之缘的王守仁的父亲——王华。上回正德皇帝召见,王守仁便顺道来看望在南京养老的父亲。只江彬想不明白,乔宇与王华又会有怎样的牵扯? 正德也好,乔宇也好,一个个都瞒着他。 江彬这般想着,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回到乔宇府邸后,坐在庭院里看那池水中几条被养得干瘪的锦鲤。 乔宇待天色渐暗才回来,神色如常,看不出半点端倪。 饭后,江彬漱了口道:“江某叨扰多日,恐有不便……” 乔宇不言不语,只拿眼瞧着江彬。 一炷香燃尽,吃饱喝足的望微蹭了蹭三足圆香几那细长的蜻蜓腿儿,依偎在江彬脚边睡去,两人却依旧隔桌相望。 “再几日便是仲秋……”乔宇终是先开口道。 江彬以为乔宇是要还乡,想托他照看府邸,忙应道:“乔尚书放心去便是。” 乔宇愣了下,方斟字酌句道:“乔某已禀明圣上,明日便请江大人同往乐平……” ☆、第六十六章 冠山书院 江彬很是意外,乔宇怕他独自留在南京过节冷清,还说得过去,可正德皇帝那处……江彬隐隐觉着,此中必有蹊跷,但左右问不出什么,唯有备齐了礼,等着启程。 乔宇打发仆从们早些回家过节,只让胡管事与他媳妇一同看家,顺便照顾望微。 几日后,乔宇雇了马车,带着个新入府的小书童,一路往江西去。 乔宇不住驿站,而是与江彬另找地方歇息。江彬倒不介意和乔宇挤一间房,只是觉着乔宇在某些方面过于认死理了,既是为官,该享用的又何须谦让?当然,这些话江彬是不会与乔宇说的,乔宇待他不薄,他无权指摘什么。 马车颠簸的一路闲得无聊,乔宇带了几本书,江彬便与他对坐,人手一本。有本无名氏著的游记江彬甚为喜欢,想着哪日亲自一览那山川之美,看着看着,倦意袭来,竟头一点睡了过去。 乔宇见了,轻手轻脚地抽了他手中的书,翻出件半旧的大氅披在他身上,静静看着他睡颜。许久以前,也有这么一人,会滔滔不绝地念叨着,替他披衣添墨…… 江西乐平有好些个村落寨子,乔宇家在洪水村,远远的便见了乐安河畔一块块齐整的农田,鸡犬相闻,安逸恬淡。乔宇下了马车,倒有些近乡情却,顺着那羊肠小道望了半晌,方引着江彬往前走。 小书童替乔宇捧着他给父母带的药材、吃食与字画,好奇地东张西望。不知哪家人的狗,听了几人脚步声,隔着柴扉吠得震天响。那家妇人听了动静探头张望,见了是乔宇面上一喜,忙拉着自家一双儿女出来迎道:“可是希大?” 乔宇一见那妇人也是欣喜,迎上去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魏嫂子!” 魏嫂子正笑着答应,便又有几户人家探出头来,见是乔宇纷纷围拢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魏嫂子的小儿见乔宇脱不了身,便拉着小妹先去乔家报信。 乔母一听乔宇回来,高兴得抓了把糖给兄妹俩,再让他们跑去河边告知垂钓的乔父。乔宇被前簇后拥地送到自家门前时,乔母早顾不得礼数,在几名妇人陪同下亲自出来迎接。 乔宇退后一步,给母亲磕了个响头这才上前握着母亲的手道:“孩儿来迟……” 乔母含泪打量乔宇,见他比之前段时日更为憔悴,又是一阵心疼。乔宇又向几位表嫂行了礼,随即介绍江彬道:“这位是江大人。”这般含糊其辞实为对江彬的体贴,毕竟江彬“名声在外”,未必想街坊领居知他身份。 乔母心思玲珑,自不会深究,只道:“江大人快屋里坐!” 江彬行过礼,拿出之前备着的刻着“状元及第”的银锞子塞与乔宇,让他分与左邻右舍,待他们散去,这才进了屋。 乔宇家是没落的书香门第,虽家舍有着反复修葺的痕迹,但那些个成套的独板围子玫瑰椅、一腿三牙罗锅枨方桌、五足高束腰圆香几、月洞式门罩架子床……一看便知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家什。 乔母请了江彬去正厅坐着,江彬见正厅圈椅后一张屏风,上头提一首借以明志的咏蝉诗,字写得没乔宇好,却是端正大气,可想而知其为人也大抵如此。茶上来的时候,江彬便见了那题诗之人。乔父身子硬朗,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江彬拜过家主,将之前所备的礼双手呈上。却不料乔父不近人情,甚有些迂腐,怎都不肯收,仿佛这般便辱没了他的高风亮节。 江彬想了想,唯有呈上那对玉蝉道:“此物与丈人题写屏风之志最是相合,全当应景,还望丈人收下。” 这才勉强收了,江彬又掏了些金锞子与酥糖给乔宇几个年岁相仿的表侄儿,几位表嫂俱是将江彬当了贵人,教自家孩儿说了几句喜庆话,便高高兴兴地张罗晚饭去了。 江彬书读得多,与饱读诗书却无心功名的乔父倒也相谈甚欢。乔宇不怎么说话,多只在一旁安静听着。聊了两柱香功夫,被请去吃饭。乔家特意杀了家禽牲畜款待江彬,饭桌上甚为丰盛。江彬被众人催着吃这个吃那个,嘴中忙个不停。无意间发现伸过来一截筷子,往他碗里夹了一大块鸡腿肉。顺着那筷子看去,竟是没事人一样替表侄儿剥着红薯的乔宇。 江彬心下纳罕,这几日于乔宇府上自己可是有什么吃什么,乔宇竟也能看出他最爱吃鸡?且乔宇不是顶忌讳这些吗?怎还为他夹菜?不过转念一想,乔宇不喜欠人情,该是因了之前自己送他邻里与父母的薄礼才有此举。 饭毕,大家伙说了会儿话便散去为明日的仲秋准备去了。乔宇被母亲拉着说了会儿话,出来找江彬,问了侄儿才知道,他往田里去了。 江彬很久没见这样大片的田地了,玉米刚被割下,剩下的杆子还未来得及清理,低矮的棉花已开了不少,再过些时日便能收了。至于那边的茄子,只少数几株垂着饱满的小茄瓜,大多都还擎着淡黄的小花。江彬想,若当初未义无反顾地踏上仕途,或许此时也尚与江梓卿过着这般恬淡悠然的生活,江梓卿不愿见他,却也惦念牵挂着他,或许有朝一日,他抛却营营之心,叔侄二人还能回到从前那般…… 江彬想得入神,身后一人看他看得入神。 两人就这般各怀心思地站在山前田野间,直到暮色蔼蔼,笼罩了宁静的小村落。 翌日醒来,江彬想了许久才记起是在乔宇家。旅途劳顿,竟是睡到了午时,江彬自觉失礼,忙起身去拜乔家二老。乔父乔母哪儿会因此事心怀芥蒂,乔母嘱咐着乔宇带江彬四处转转,便忙着晚上祭月之事。 此处当真是世外桃源的田园风光,江彬跟着乔宇信步而行,时不时停下,与村人攀谈。江彬觉着,此时的乔宇要比在南京时话多不少,多了份人情味。傍晚,听他在榆树下迟疑地问起金银锞子与玉蝉值几何时,不禁调侃道:“那些于乔尚书不过粪土,何须提及?” 乔宇愣了下,半晌接不上话,江彬看他那模样便又笑道:“既是千里迢迢地送来了,绝无完璧归赵之理。” 乔宇跟在他后头走,走到半路,忽停下道:“乔某有一不情之请……” 是夜,家家祭月。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12节 乔家香案上,搁着果、枣、西瓜、糕饼,红烛高燃,妇人们按辈分拜了月,男子则不必拜。切了团圆饼,人手一块边吃边赏月。乔父虽为家主,却始终未置一词,坐了会儿便借口身子不适,早早回房去了。余下的都抱着自家孩子唠家常,江彬听着才得知乔宇家原先还有好些个祖传的家什摆设,都为给乔宇读书而变卖了,忙安慰道如今已是苦尽甘来,众人附和着,这才又热闹起来。 乔宇似并未在意哥嫂谈到他,始终心事重重的模样,直到几个侄儿眼饧骨软,众人才向乔母回了话,各自散去。 江彬记着与乔宇之约,在装作回房后绕了个圈仍等在院中。乔宇片刻后提了个食盒打了个灯笼过来,江彬便跟着他往外走。乔宇说是要他陪着去见一人,江彬以为是哪家亲戚,便一口答应了。可走着走着,竟是出了村,路越来越窄,抬头跟前已见了几座山的轮廓,难不成这亲戚住在山上? 又行了十几里,当真上了山路。乔宇折了树枝给江彬借力,自己则在前头引路。行至山腹,乔宇尚未停下步子,江彬一抬头,借着月色正见上头一座书院坐西朝东背山面谷地立着,灵光乍现,才忆起这便是名噪一时的冠山书院了! 然而乔宇并未带江彬去书院,而是来到了资福寺。资福寺曾毁于战乱,几度重修,如今香火复盛。寺前一颗参天老槐竟是将月光遮得只剩了一地细小的光斑,风一吹便随着树地摇曳而舞如流萤。 寺旁一池清泉,落叶浮于水中,点缀在月的倒影间。乔宇带着江彬绕到寺后,那里长着颗四季常绿的相思树,树旁竖着一块墓碑,上书“乔宇原配狐氏之墓”。 ☆、第六十七章 冠山恋狐 狐氏…… 这小小一个坟冢,埋的是乔宇的那位狐妻。 乔宇跪在那显然平日里时常打理的坟冢前,将食盒里一碟碟放置在墓前。都是糕点夹饼麻糖之类的点心,还有一盘刚摘下的胖嘟嘟的小茄子。没纸钱,也无酒,似乎简简单单地放几盘贡品,便是祭奠的全部…… 乔宇对着那墓又跪了片刻,中秋的月圆得诡异,江彬抬起头,仿佛能看到醉心于仙道的吴刚还不断抡斧伐着那一株随砍随合的月桂。 这或许便是一个关于嗔痴的隐喻,天人永隔,却驾驭不住那无止尽的惯性的思念,或许是因为染着于五欲之境的贪恋,也或许是因为始终伐不尽那扎根在心上的月桂。 池水一荡,江彬方收回目光,乔宇正用袖子擦拭着墓碑上阴刻的碑文。 “江大人可觉着晦气?” 今日是仲秋,是合家团圆之夜,乔宇却带他来此,见他那只出现在谣传里的亡妻……晦气是没有的,江彬只觉着心中升起一股凄凉与忐忑。凄凉,是因了此情此景,忐忑,是因了此人此举。 乔宇这样中规中矩的性子,是不会贸然带一个外人来祭奠这位身份特殊的亡妻的。江彬猜想,乔宇定会在祭扫后对他说一番话,解开自己的一些疑惑。 果不其然,乔宇收回手后,望着那墓碑道出一段过往。 乔宇家中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后来没落了,家中只他这一脉香火,便是倾力栽培,卖了好些个祖传家当供他在冠山书院读书。乔宇不负重望,悬梁刺股,寒窗十载,同时,在书院结识了当时已是举人的王琼以及风流才子徐霖。 从洪水村到冠山书院要走上百里路,路上耗费时日甚多,于是乔宇在二位友人的相助下,于冠山半山腰造了间小屋暂且住下。 初春下着绵绵细雨,乔宇从书院回来,脱蓑衣时却发现背后扒着只红毛狐狸。 狐狸跳下地,用爪子抹了把脸上水渍道:“本仙前世欠你一段姻缘,今生便托胎为狐,伴你苦读,待你考上功名,便是了却尘缘之时。” 乔宇怔怔地望着狐狸半晌,搜罗着记忆中曾阅览过的仅有的一本神怪志《搜神记》中关于妖物的故事。狐狸看他那模样,心里偷笑着一甩尾巴,炉子生了火,烧得煤炭通红,满室温暖敞亮。自此,乔宇那堆满书的小茅屋里便多了只蹭吃蹭喝唧唧歪歪的狐狸。 入夏,狐狸给乔宇采果子抓小鱼吃,知了叫得人心烦,屋里的狐狸更是口中一刻不停,一炷香功夫才翻上一页的乔宇终于有些耐不住,皱眉道一声“狐兄……” 狐狸不乐意了,一甩尾巴走了。乔宇不禁有些担心,山上山下找了个遍都没找着,之后捧着书却连一页都看不进了。 七日后,乔宇方躺下便听窗下动静,起身就见狐狸呼哧呼哧地用藤蔓拖着一大块冰趴在窗棱上喘气:“也不知留个门!”狐狸喃喃抱怨。 原来狐狸这几日去昆仑山撬了块□回来,那玄冰入夏亦化得极慢,乔宇向寺院借了口缸盛着,屋里霎时凉爽不少。狐狸里里外外跳了几回,甚为满意,这才倒在乔宇身旁睡了,这一睡便又是七日…… 狐狸醒后见眼下青黑瘦了一圈的乔宇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甩甩尾巴不屑道:“耗了些法力罢了,去去,看你的书去!”说着翻了个身,心却突突地跳。 守了他七天的乔宇这才松了口气,拿出徐霖送的糕点孝敬。狐狸吃得满嘴粉渣便又开始绕着乔宇唠叨,什么资福寺重修了估计香火会旺些什么徐霖琴弹得不错和我一故友有些相似什么你们书院那些个纨绔子弟将来必定没你出息…… 乔宇听着只是笑,偶尔搭上两句,书便又翻过一页。 狐狸爱干净,却不爱洗澡,乔宇看他终日舔啊舔的,便抱着他去河边洗澡,狐狸往往要扑腾得乔宇也湿了一身这才罢休。洗完好脾气的乔宇便在太阳下捧着本书陪狐狸晒毛,两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秋日里,两人一同种的茄子结出一小截紫,兴奋得狐狸嗷嗷叫,可惜茄子生了虫,终是枯萎成皱巴巴的一团,狐狸耷拉着尾巴扒拉着黄叶,乔宇将他抱到怀里:“日后辟块地,年年种。” 于是狐狸漆黑的眸子亮了,映出乔宇温和的面容。 冬日里,狐狸去山里拉了好些个煤炭回来,随即以“恐你畏寒”为由,名正言顺地钻进乔宇被窝,趴在他胸口过夜。 狐狸睡前也爱絮絮叨叨半日,那夜,说着说着乔宇便睡了过去,狐狸探着毛茸茸的脑袋仔仔细细打量他的睡颜,心道若能化作人形,与他相依相偎相伴一生,那该有多好…… 那一夜之后,狐狸又一声不吭地没了踪影,这回乔宇不急了,只是甚为挂念。狐狸不在的日子里,乔宇去给大户人家写字作画,赚来的钱则都买了麻糖糕饼,一袋袋封好,等着狐狸回来…… 冬去春来,乔宇过完年匆匆赶回来,推开木门,见到的却是位眉目疏朗的红衣公子。 那公子“唰”地开了折扇,摇得满面春风:“鄙人姓胡,途经此处,敢问公子……” 话未完,便被“公子”顺了把没藏仔细的尾巴:“麻糖在柜里,吃慢些,仔细牙……” 红衣公子愣了许久,方埋怨“你这不解风情的书生”,遂取出柜里的油纸包捻一块麻糖塞进嘴里,两眼却已微红…… 再后来,冠山书院的都知了乔宇多了位形影不离的话唠亲戚。 再后来,乔宇修葺了小屋,在屋后辟了块菜地种了好些茄子。 再后来,狐狸洗完澡湿漉漉地望着一地月光支支吾吾道:“希大,你匀我些阳气可好?” ☆、第六十八章 匀氧气 看乔宇愣在那儿半晌不答,狐狸酝酿许久终于鼓起的勇气渐渐干瘪下去:“我就这么一说……” 继而扭过头想开了窗吹吹夜风打消这痴心妄想的念头,却被带着熟悉气息的直裰罩住头脸,轻轻摩挲着湿发。 乔宇动作温柔,神色如常。月色洒在狐狸低垂的眼帘上,睫羽上星星点点,连带着眸光也盈盈如水。 渐渐的,手隔着衣物停在狐狸耳侧,乔宇低头吻上那紧抿的唇,狐狸霎时眼睁得滚圆。 与其说是亲吻,倒不如说是唇贴着唇的摩挲,但就是这样浅尝则止的蜻蜓点水,也令狐狸心神荡漾沉醉其中。 狐狸拽住乔宇衣领狠狠回吻,牙磕着牙,却舍不得后退半步。都说狐狸成精最是摄人心魂,可跟前这狐狸青涩且莽撞,半点蛊惑的伎俩全无,却教乔宇弥足深陷。 分开时,两人眼中倒影着喘息的彼此,狐狸忽觉一股酸涩翻涌上来,仿佛熬过无数个严冬终于守到春暖开花。 乔宇见狐狸红了眼眶,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将他湿漉漉的额发抚到身后,再次吻了下去。 动情间,狐狸抽了乔宇的簪,一头墨色披散下来,与狐狸的青丝纠缠在一处,狐狸捻起两人鬓发,挽了个松散的发结。乔宇吻着狐狸的鼻尖,覆上他的手,握在胸口。 万物都在这寂静的春夜中悄悄酝酿着蓬勃的生机,谁都未料到那个雨夜的萍水相逢会在日积月累的朝夕相处中酿成难分难解的情愫,扎根在彼此心间日夜疯长直至开花结果。 衣衫尽落,初尝情事的二人皆是难以自持。狐狸迎合着乔宇的煽风点火,偶尔泻出一两声低吟,当真是蛊惑人心。 “我……毕竟是妖……”狐狸喘息着在乔宇耳畔道。人妖殊途,难免顾虑重重。 乔宇抚着他紧绷的背:“百年于你不过过眼云烟,待我垂垂老矣,必不会多作纠缠……” 狐狸听乔宇误会他意思不免着急道:“我怎是那些只看皮囊的俗物?我只怕哪日你悔了……” 话未完便闷哼一声。狐狸骤然发现,本该矜持的书生乔宇比他可狡猾多了。 狐狸疼得厉害,却是一声不吭地死搂着乔宇颈项。他想,这百年修行换一人真心相待,当真是死而无憾。 待狐狸被乔宇清理干净重新抱回怀里时,已是困得厉害。可两情相悦的欣喜令他一时无法入眠,窝在乔宇怀里絮絮叨叨。 乔宇替他掖紧被子,下巴搁在他肩上时不时应上一句,心里则想着明日一早下山买只老母鸡给狐狸熬粥,随后替狐狸洗个澡再修修指甲,再在园子里种些狐狸爱吃的芋头…… 狐狸说了许久,忽地顿了顿,有些犹豫道:“之前那些说辞都是诓你的……”乔宇轻轻按着狐狸的腰际,并未吭声。 ☆、第六十九章 出嫁从夫 狐狸当他心中不悦,万分内疚地继续道:“说前世欠你姻缘是假,说匀阳气也是假……我不过是后山一只修炼百年的狐妖,每日见你经过,看你救被书童打落的雀儿,放走被捕兽夹困住的兔子……我想,你定与那些寻常书生不同……故而……故而……”故而编了段谎话,厚着脸皮赖着不走。 乔宇听罢,竟是笑了:“我知道。” 狐狸一怔,扭过半张脸,乔宇贴着他微烫的脸颊缓缓道:“每日经过那处,我总见一红狐探头探脑张望。那次雨中我险些滑下山坡,是你断了树替我挡了一段……我想,你定与那些寻常狐狸不同……”他摩挲着狐狸的手掌。 狐狸脸红了,他着实未料到他那笨拙的试探早便露了马脚,也未料到乔宇竟是早知他这番心意…… 静默片刻,狐狸转过身,晶亮亮的眸子望进乔宇眼里:“待你考取功名,可会带我上京城?” 乔宇抚着狐狸背:“出嫁从夫。” 狐狸听罢又羞又喜,嘴上却仍不依不饶道:“怎的是我从你……” 乔宇神色如常,手却自脊背下滑,狐狸霎时脸涨得通红,嘟囔几句便不再纠缠,转而兴奋道:“听闻京城有许多新鲜玩意儿,光是那鸡,便有千百种吃法……” 乔宇听狐狸念叨个没完,想着将来若真光耀门楣,必定带狐狸览遍山明水秀吃遍山珍海味。待百年后,与狐狸约定于冠山等候,转世投胎再来寻他,生生世世结为连理,再不承那相思之苦…… 冠山恋狐的故事,到此便戛然而止。 江彬无从知晓,之后究竟生了怎样的变故才使得这一对天人永隔。故事里的乔宇,如此陌生,与如今不苟言笑、诸事谨慎的乔尚书判若两人。或许那狐妖带走了乔宇的几缕魂魄,使得他在漫长的岁月中因那无望的痴念而活得心力交瘁。 此时的乔宇依旧静静跪着,不知究竟想借这“往事”传达什么,又或者,这不过是他凭吊时的喃喃自语。 ☆、第七十章 请君入瓮 乔宇似乎当真只是想寻人陪他祭奠“亡妻”,下山后对此事只字未提,谢过江彬便回房去了,可怜江彬因此一夜无眠。 翌日,便要启程离开,江彬起身穿戴整齐与乔宇一同向其父母拜别。乔母红了眼眶,也顾不得江彬在场,絮絮叨叨地拉着儿子嘱咐了好一番,只盼过年乔宇早些回来。乔父倒始终端着一家之主的架子,只说了几句民为贵、君为轻的大道理,别无他话。 乔宇再次拜了,在亲朋邻里的簇拥下与江彬上了马车。回去的一路,倒不怎么赶,乔宇似乎刻意放缓了步调,也不知是他想散心,还是迁就心事重重的江彬。绕过鄱阳湖,入得桃树镇,便在此歇了,明日再赶路。 两人投了一户农家,翌日一早,备足了干粮,又颠簸半日,在南京城外歇息片刻,却听茶馆里歇脚的几位儒生道:“阳明先生当初因了刘瑾被贬为贵州龙场驿丞,如今却又擢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和江西事辑……端的是此一时彼一时!” “阳明先生德高望重,自是不当埋没,只皇上此时提拔,用意何在?” “明里说是剿匪,可谁又知道?” 江彬在一旁听了,想起前段时日乔宇私下见王守仁之父王华,王勋又得密诏……正德皇帝向来深谋远虑,当年召见王守仁彻夜“论道”却不见重用,如今方擢升了,却又与江西沾边…… 正想着,身旁乔宇已要起身付账,江彬忙抢在他前头,这事便搁下了。 乔宇府上的都已省亲回来,望微见了江彬使劲摇尾巴。江彬一把抱起他,搂在怀里摸了又摸,遂又取了沿路买的糕点喂他。乔宇探过身来摸了摸望微脑袋,片刻后胡管事耳语几句,乔宇便又换了身衣裳匆匆出门去了。 江彬想着之前在茶馆听来的话,越想越不安,趁机入了乔宇书房。果不其然,在书架上不起眼的一本曲集里找到张信笺,那信虽无落款,字迹江彬却认得。 淑芬在信中长篇累牍,江彬却看得心惊肉跳。原来之前所说的西行都司卫所军事和蒙古人私自贸易一事不过其中一桩,另有与倭人、葡萄牙人海上贸易等事。这之中所得,一部分归了南京那些个年纪轻轻不甘屈居人下的官员,另一部分则通过沿海之地流往京城,入得好些个达官贵人的腰包。而剩下的白银,则被藏于京城与南京供货给“天下第一酒楼”的几处茶叶铺子内,而这茶叶铺子的主人,正是徐霖当年引荐给江彬的茶商——吕携。 当初与吕携的偶遇太巧合了些,江彬并不是没怀疑过,只吕携苦心经营人脉,并冒如此风险大肆敛财为的又是什么?徐霖当初引荐吕携,是否也是这局的一环? 这般思量着,便未注意到身后动静,直到听了脚步声,方回过头来。 乔宇带上了门,与江彬在幽暗中对视片刻,方上前取过他手中曲集,抚平翘起的页角。 “望江大人莫涉足此事。”许久后,只这么一句。 “吕携等人富可敌国,那些白银将流往何处,乔尚书只作不知?” 乔宇默然。 ☆、第七十一章 重蹈覆辙 “之前遣我去查赖恩一事,也不过此中一环。如今按兵不动,是尚未到收网之时?” 乔宇“啪”地合上书,一双眼定定望着江彬。那眼神,竟带着股穷途末路的执拗。 江彬怔愣之时,又见他起身从纸镇底下掏空之处取出一折了又折的纸张。接过打开了,是正德皇帝的字迹,还盖了御印。 “若有执意追查者,遣往云南武定府安置,呈此信自有接应。” 江彬猛地拽紧那纸,手指在袖下微微颤抖 :“好得很!” 这分明便是为他而备的网开一面的“后路”,好似他当真是被养在深宫中的雀儿,百无一用,徒有其表。 愤愤然走到门口,一脚刚踏出半步,便又被不知哪儿冒出的几名守卫恭恭敬敬地“请”了回去。 自欺欺人,当真是自欺欺人。不过是只心比天高的孙猴子,竟妄图翻出如来佛祖的五指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过蝼蚁,不过蜉蝣,何来过问之权? 回身时,又见了乔宇,依旧不卑不亢的模样,站在他身后,阴魂不散。 半空一片黑压压的乌云,由远及近的雷声,宛如沙场上的战鼓,一声声催着,却已注定了殊途同归的杀戮。 “先调孙遂前往江西,后召王勋进京,又擢升阳明先生……若说平贼,何须如此大费周章?难怪近日消息全无,耳目该是早为你等剔除尽了?” 乔宇笼袖站着,仍是不言不语,好似江彬那番咄咄逼人,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对峙许久,江彬忽地都想明白了。 马昂死无对证,却偏偏让他知道了马苒的下落。李东阳固然念旧情,但又怎会明目张胆地将细作之妹藏于府上?这根本就是请君入瓮的招数,只当时被恨意蒙蔽了双眼,未看清那人真正的意图——他要支走他,不惜一切。 可比牺牲百姓性命换得出征借口更令他无法容忍的,会是怎样的阴谋? “吕携的身份,我只查到些蛛丝马迹,但他与刘卿脱不了干系……”江彬盯着乔宇的双眼一字一顿道,“谋反,你们要宁王谋反?” 还记得那清高的王爷,在月下一字一句道:“若重蹈覆辙,必是只为一人。” 仿佛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江彬拽住乔宇胳膊:“吴太医身在何处?” ☆、第七十二章 斗转星移 是年,宁王朱宸濠于惠民门外,杀江西巡抚孙燧与按察副使许逵,革正德年号,以李士实、刘养正为左、右丞相,以王纶为兵部尚书,集众号称十万,并发檄各地,指斥朝廷。 乔宇每日早出晚归,眉宇间凝着沉重,尽管他沉默寡言,江彬依旧能从这戒备森严中猜出些端倪。其实心里明白,软禁必定是正德皇帝的命令,不该迁怒乔宇,可原本以为会将“冠山恋狐”之事说与他的乔宇,该是能交心之人,但到头来,他仍是做他那忠心耿耿的贤臣。 夜凉如水,辗转难眠,江彬站院里看漫天星斗。 儿时,江梓卿抱他在怀,指给他看二十八宿对应的四象,又讲些从未出现在典故里的谣传。 “武曲星君生性木讷、刚正不阿,在天庭,唯独文曲星君常寻他下棋,闲来作伴。火德荧惑星君向来与文曲星君亲厚,见他与武曲交好,心生不满,恰巧玉帝要荧惑星君下凡历劫,荧惑星君便说要文曲星君下凡助他,哪料文曲又荐了武曲,二人去南斗星君处取人间佩戴的脸谱时因了匆忙竟拿错了。文曲戴了武曲的武将脸谱,而武曲却戴了文曲的文士脸谱,荧惑星君在人间做那九五之尊,并无仙家记忆,唯独记着要等个文士。故而初见戴错了脸谱的武曲星君便生出些妄念来,做了好些个荒唐事,甚至冤死了武曲……武曲、文曲回天庭后,依旧记着人间事,与荧惑星君再无往来。” 江彬瞌睡间听了这段,并未往心里去,如今却忽地忆起。想起当时与杨廷和在茶馆里听的说书,分明说的是赤脚大仙,怎的到了江梓卿这边,下凡的却是荧惑星君?也罢,不过民间讹传。只从前不信的,听了乔宇那恋狐之事后,又生出些疑窦来。若这一生起落都逃不过“命格”二字,如今这些个执念,岂不都是虚妄? 康陵中,那人也道,先他而去是“命数”,那语气笃定,神色悲凉,令人生出无端的烦躁。开启康陵密道的司南佩与藏了他断袖的扇袋,一同解下了,却仍坠在心上,沉甸甸地牵扯出无尽的苦痛。 斗转星移,何时能休? 江彬叹了口气,想回屋,转身时却见了乔宇。他披头散发,无声无息地站在,形如鬼魅。 江彬料定方才伤春悲秋的神情都落了他眼里,心中不悦,语气便凉得很:“桥尚书宽心,这般戒备,我插翅难飞。” 乔宇垂下头,一头黑发遮了他脸面,带出些格格不入的恭顺:“我明日便要启程……” 江彬却不接这话,无足轻重,多说无益。 乔宇见江彬只冷冷瞧着,心中苦涩,沉默许久后道:“宁王仅一日便攻陷九江,如今已临安庆。” 江彬心下纳罕,安庆下游便是金陵,若朱宸濠攻占安庆,金陵岂不如若囊中探物?之前因了吴杰调和,朱宸濠早遣散了那些个地痞、匪徒,如今又是何处募来的兵力?若非有人相助,那必是借着吕携、刘卿敛来的横财散尽千金换来的,这等乌合之众,又能撑到几时?当真是玉石俱焚。 “兵临安庆又如何?皇上策无遗算,自是等着这瓮中之鳖。”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谁真有贰心,江大人不知?” 江彬难得听乔宇这般维护,冷笑一声道:“我亲眼所见,不过穷兵黩武、民不聊生,斩草除根还怕寻不着由头?” 一片静默中,伏在草丛中的秋虫鸣了几声,嘶哑而凄楚,仿若穷途末路。 乔宇垂了眼,不再争辩,转而压低声音道:“望微已送至府外,若它回来,还望江大人留心。” 江彬一愣,还未参透那话里意思,乔宇却已转身离去。那背影,如初见般透着浓重的落寞,如一点墨,在夜色中晕开,无从分辨他轮廓。 ☆、第七十三章 王家渡 翌日,江彬睁眼时,府里已只剩了他一人。 午后又下了场雨,天凉了几分。胡管事出门去了,江彬回屋里理自己衣裳。翻出些天凉要穿的,那夹在中间的残存着淡淡熏香的扇袋滚落地上,拾起来,瞧了片刻,仍是塞回去,任他藏着、掖着。 如今这境遇,倒是异曲同工,眼不见为净,天下太平。 又过了五日,秋桂如金,乔宇与胡管事仍不见踪影,江彬打了些桂花,风干了用糖封了,搁屋里想着江梓卿做的桂花糕。 花好月圆,找了壶酒,自斟自酌了两杯,忽闻一阵犬吠。 江彬搁下酒杯飞奔至墙角,那裂了两指宽的缝隙里,红丝草夹着野花钻进来长得茂盛。江彬蹲下身就见了嗅个不停的湿漉漉的鼻子,唤着望微名字伸出手去,手心却落了包重物。 江彬一惊,收回手来,就见一纸条裹着支金凤簪,纸上一行娟秀:“望江大人随张锦前往江西”。 外头不怎么情愿的一声:“梯子架着,可过得来?” 江彬愣了许久,才明白乔宇走时那话里意思,抬头看了眼身旁老槐,栓了衣带便悄无声息地攀了上去。 一脚踩到墙上,便见了下头扶着梯子一脸不耐烦的张锦,那四顾的模样倒像极了里应外合的梁上君子。 顺着梯子下来,随张锦猫着腰转到另一处,那酒铺边上停着辆马车,钻进去,拍醒正瞌睡的马夫便往城门口去了。 ☆、第七十四章 旦夕祸福 张锦凭着乔宇的手谕出了城,说辞是“瓶儿托人打听你下落,乔尚书府上管事来接头,说能放你出来。” 江彬不明白乔宇究竟是何用意,分明劝他明哲保身,却又助他金蝉脱壳? “王爷为何要反?”换了辆马车,又换了个车夫,装扮成茶商的二人继续赶路时江彬压低声音道。 “还能为什么?”张锦撇撇嘴,看了眼帷布后头透出的晓色,“那狗皇帝命人送了吴杰腰牌来,王爷命我和瓶儿带小王爷先行一步……” 他家王爷,因了正德皇帝的算计,而多了层后顾之忧,如今竟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音讯,方寸大乱,连命都赌上了!他唯有听了吴瓶儿的话,搬出江彬这救兵,死马当活马医。 江彬听张锦这话,只觉着每句都狠狠抽在他脸上,他不知道正德皇帝是如何弄到吴杰的玉牌的,此事他虽被蒙在鼓里,却也因了疏忽大意才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没点音讯?” “兵临安庆了,那狗皇帝又说吴杰囚于江西,王爷非要回来……”张锦咬牙切齿道,“要不是瓶儿说你信得过……” 江彬抱着熟睡的望微苦笑了一下,能否扭转局面全然取决于他在正德皇帝心中的分量与说服双方收兵的理由。若不成,多半牵连甚广,甚至因了别有用心之人而丢了性命。 “若皇上真将吴太医当了人质,你便拿我去要挟?” 无可奈何之下的说笑,却令张锦霎时拉下脸来:“谁和那狗皇帝一般下作?” 这话分明骂的是正德皇帝,那理所当然的语气却一如既往的憨厚耿直,即使阵营不同,张锦也从未想过算计江彬,显然是将他当作瓶儿故知来看待的。 江彬料定了张锦态度,顿觉松了口气,便试探着问他如今形势。张锦避开朱宸濠兵力不谈,其他倒是知无不言的。 朱宸濠起兵之际,赣南巡抚王守仁连夜逃往临江府,携临江知府戴德孺与其人马又前往吉安,吉安易守难攻,知府伍文定召集三百兵士与之会合,然兵少人杂,王守仁便命人于南昌张贴告示,言有十六万兵力可平叛军,令百姓无需惊慌。朱宸濠本不信这套,然当日搜出几名细作身上藏了朝廷命谋士李士实、刘养正劝朱宸濠顺流而下攻取南京的字条。而李士实、刘养正也恰于当晚劝朱宸濠发兵前往陪都。朱宸濠疑此中有诈,不敢轻举妄动,而这短短七日,王守仁招兵买马,将袁州、临江、赣州等地男丁都纳入编制,凑了七、八万人马。朱宸濠这才醒悟被算计,仅一日便率军攻破九江,七日之内已临安庆,都督杨锐与安庆知府张文锦,率城内守军抵死顽抗。 王守仁得报后,发兵前往如今城内空虚的南昌,他料定南昌一破,朱宸濠必然回救,然策无遗算的阳明先生,这回却算错了。 宁王谋反,不为江山。唯有攻破南京,方能逼出那人下落。 就在这当口,正德皇帝又悄无声息地带了兵马出现在南昌与王守仁会合,并传话道,吴杰就在南昌,若朱宸濠七日不回,便杀吴杰示众。 ☆、第七十五章 残垣断壁 “可有人亲眼见了吴太医?”江彬听罢,觉出些不妥来。 “不曾,可谁劝得了王爷?”张锦脸上又显出混着疲惫的无奈。 朱宸濠可以身犯险,却容不得吴杰伤一分一毫。 言尽于此,都有些困了。江彬让张锦先睡会儿,自己撩开帘子看外头情形。 天刚亮,就见了成群结队逃难的百姓,大都是老弱妇孺,互相搀扶着匆匆赶路,对于出现在眼前的逆向而行的马车,大都投来警惕一瞥,随即加紧了步子。 江彬望着那些空空如也的房屋与被丢弃的田地,只觉着一阵恍惚。 五日后,吴瓶儿带着一干匪徒在鄱阳湖畔的黄家渡接了奔波数日的二人,见了江彬,深深一拜道:“王爷与家父不日将至,还望江大人劝皇上收回成命。” 风尘仆仆的江彬下马扶起瘦了许多的吴瓶儿,从怀里掏出凤簪还她:“江某定竭力而为。” 吴瓶儿眼眶红了,深深看了眼江彬身旁眼下围着两弯青黑的自家夫婿,有些话仍是咽下了。 “小王爷可还安好?”江彬想起那粉嫩的小脸便觉揪心。 瓶儿点了点头,当着张锦的面,也不便细说。 江彬稍作休整,便带着望微马不停蹄地前往南昌。 城门外,亮了腰牌给守卫,便被重重围了,五花大绑地押送至城内。 被捆在马上,途径宁王府时,江彬不可置信地扭过头看着。颠倒的视野中,满是火烧后的满目疮痍,那些雕梁画栋,早成了无人问津的残垣断壁,有兵士说笑着踢那王府断成两截的牌匾道一句“不过如此”,也有人从废墟中翻出那只被烧死的长颈龟,敲碎了龟壳说是日后卖与药铺。 江彬还能清晰地忆起不久前,朱宸濠抱着小孟宇站在门边,正德皇帝上前捏小兔子圆嘟嘟的脸,逼着他叫大伯…… 久未散去的焦味无孔不入,层层腐蚀着,直到又从坟里挖出那个雨日血流成河的苍凉。 那场雨不曾停过,淅淅沥沥地下到南昌。 生灵涂炭,在那野心勃勃的九五之尊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为守这江山,为开这盛世,他比谷王彻底,比杨廷和狠心,比朱宸濠无情! 束手就擒妄图令他回心转意,才当真是痴人说梦! 果不其然,江彬被直接押往衙门大牢,来见他的,唯有兵部尚书王琼。王琼看他半晌,递了壶酒:“江大人这是何苦?” 江彬嘴对嘴把酒喝了个底朝天,打了个饱嗝靠在墙上笑:“王尚书,皇上曾问我,他于大明,是祸是福……阳明先生也曾问我,顺应天理,孰是孰非……我不曾知晓,却一意孤行,当真是罪该万死!”说罢抓起酒壶在身侧砸了个粉碎,捡了块锋利的便往颈项刺去。 ☆、第七十六章 南辕北辙 再度睁眼时,便见了撑着头瞧他的正德皇帝。见江彬醒来,当即抽了手,默默对峙着。 颈间的疼痛盖过心上的波澜,原以为是水火不容的相逢,到头来,却是相顾无言。 张永守在一旁,见此情形,便问可还要让御医瞧瞧,正德皇帝略一点头,张永便退了出去。 颈间的伤药,散着淡淡苦味。分明是二人相对,却一室寂寥。 正德皇帝终是端了碗水,扶江彬坐起,小口小口喂着。江彬咽了,疼得厉害,抬眼看正德皇帝的眉眼,声音嘶哑得仿佛秋末的虫鸣:“阳明先生曾问我,何谓顺应天理……我以为,那一夜皇上问的是治国之道……” 如今想来,早在发现宁王有贰心之时,便已想得周全,王琼与王守仁,都是今日平乱主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正德皇帝搁下水碗,语气中透着浓重的疲惫,仿佛这一切非他所愿。 “吴太医身在何处?”江彬还记得那个甜甜唤他“江大人”的世子,还记得与他并肩蹲在草丛里听墙角的王爷,还记得慎重其事一拜的瓶儿,还记得那烧得面目全非的王府。 正德皇帝却不答他,只别开脸道:“既是来了,便好生养伤。” 江彬一把拽住又想逃之夭夭的正德皇帝:“于陪都,皇上曾言,这世上,穷兵黩武也无从攻陷的,唯有人心。” 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换来的,当真能高枕无忧? “于民是祸,于大明是福,便不枉此生。”正德皇帝看着江彬骨节泛白的手指,一字一顿道。 好一句不枉此生…… “在皇上眼中,臣不过是妇人之仁?” 正德皇帝看江彬片刻,一点一点地从他手中抽回绣着云雷纹的衣袖,扯出心上千丝万缕的苦楚:“我留了棺椁与你,你一日不来,我便一日不走……别的,我许不了你。” 江彬看着最后一角布料消失在指间,只觉着怀抱着的仅剩的一根浮木都被浪头打散了,一转眼就被吞没在一潭死水中。 绝望的笑,梗在喉头,仿佛垂死之人的喘息。 正德皇帝略一皱眉,伸手捂住他重又渗血的伤口。 那一点红,晕开了,仿佛山河卷轴上的一点污墨,抹不去,也遮不住,只能眼见着它贪得无厌地吞噬纸上精心绘制的太平盛世。 从未有过海誓山盟,但情动时的一句“昏君”,一句“佞臣”,该是心意相通的无怨无悔。 可如今,他那言之凿凿的劝谏,和那些道貌岸然的文臣,又有何不同? 杜鹃啼血,声声不绝。 猛一挥手,一片碎裂之声。一把扯下他腰间刻意挂着的玉司南佩,脸上再无之前的淡定从容:“这里头藏了边军旗牌!你何不砸了它,与我反戈相向?” 江彬只觉得一瞬间,血在眼前凝成淡红的帷幕,雾里看花,当局者迷。 他从不知晓,这定情信物里,竟还藏着这样一份“厚礼”。 留着它,便留着来世相伴的约定,碎了它,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永不相见! 正德皇帝要他选,情,或是义。 他算不得心怀天下的君子,却也非唯利是图、背信弃义的小人。 江梓卿教导的礼义廉耻,横在跟前,他做不到为了江山社稷平添杀戮,助纣为虐。 “皇上早知结果,才软禁我不是?” 分明是早料定了二人的南辕北辙,也料定了任谁都无法悬崖勒马。 正德皇帝死死瞪着江彬,呼吸粗重起来。 江彬垂了眼,看那紧握着玉司南佩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手猛地举过头顶,似是要掷出去,然而悬了片刻,却又松了力道。 玉司南佩落回到被上,悄无声息,却又仿佛雷霆万钧、穿云裂石。 正德皇帝终是合了眼道:“你走吧……” ☆、第七十七章 鄱阳湖王家渡 江彬带着正德皇帝的手谕离开时,扯下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递给前来劝他的张忠:“劳烦公公。” 张忠知留他不住,唯有递了伤药叹息道:“刀剑无眼,沙场相见,难保周全。” 江彬笑了笑,将伤药揣在腰间:“公公保重。” 门外候着两匹马和一位少年,马上坠了大包小包,少年着一身短打,腰间已无了锦衣卫的腰牌。 江彬一皱眉道:“回去!” 陆青梗着脖子道:“我跟你走。” 江彬拿他没辙,牵过其中一匹马挥鞭走在前头,陆青忙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江彬甩不掉陆青,只得带着他出城。 他想起被留在正德皇帝那处的望微,不知它可会想念二人相伴的日子。 到达王家渡时,已近日暮,朱宸濠已带着先遣部队扎营完毕。 士兵们正在岸边生火做饭,江彬和陆青的道来,立刻引来一阵骚动。 搜身,缴了二人的绣春刀,那几个小兵又要去抽江彬腰间的九节鞭。江彬皱眉挡开了,便听了齐刷刷的拔刀声,被草木皆兵的一群给团团围住了。 正在此时,一身着铠甲的清瘦男子走了过来,冷冷朝江彬拱了拱手:“江大人!” 江彬记得他,精通医术的右副都御史王纶,那双细长的眼总透着股轻蔑,似乎谁都入不了他的眼,但就是这么一个骨子里透着清高的男子,却首当其冲地成了降官,当了朱宸濠的“兵部尚书”。 王纶并未为难江彬,让搜身的小兵退了,领着二人往主帐去。 站在帐外,等着王纶进去禀明,听着里头似在商议战术,嗓门大的那个拖长了音道了声“多是夜袭”,王纶进去便瞬时安静下来,听不清之后说的什么。 片刻后,王纶出来,陆青被拦在外头,江彬拍了拍他的肩示意稍安勿躁,独自进的营帐。 刚踏进去,几双眼便齐刷刷钉在身上。有提防、有狐疑、有猜忌、有讥讽、有事不关己,却唯独没有友善。连宁王朱宸濠看他的眼神都是冰的,仿佛他不过是正德皇帝遣来游说的弄臣。 几人仍穿了铠甲,头盔搁在一旁,风尘仆仆的模样。吴瓶儿的父亲吴十三,江彬早见过。而吴十三身旁两个肤色黝黑的壮汉,也在吴瓶儿的合卺之礼上见过的吴十三的表兄弟。剩下的两个长得白净的,该是谋士李士实和刘养正。 “他可在此?”朱宸濠沉默许久,只问了这么一句。 分明比上次相见要憔悴许多,但那双眼盯着江彬时,却慑人得很,仿佛高高昂起头颅的毒蛇。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八章 蛾子 “我并未见着……”江彬心里明白,这多是个陷阱,要将朱宸濠打得方寸大乱,只要一人姓名。 “那你来做什么?”朱宸濠脸上并无波澜,仿佛早知如此。 “我并非来劝降,也并非来投诚。我说服不了皇上,更劝不了王爷……如今尚不知吴太医下落,却已矢在弦上。阳明先生用兵如神,不可意气用事,需避其锋芒……” “王爷!不可信他!”瘦得腮帮子微微凹陷的李士实打断道,“他多是那狗皇帝派来离间的!巧舌如簧!” “我也听得此人靠着谄媚得那高官厚禄,与那狗皇帝关系非同一般,他又怎会向着王爷?怕是另有打算!”刘养正一对三角眼打量着江彬附和道。 江彬从之前朱宸濠中了王守仁计谋怀疑二人通敌便可断言,朱宸濠并不真信得过这二位自诩聪明的谋士,不过是用人之际,权且凑合罢了。江彬方才说那些话,也是故意诱他们,只等着朱宸濠发话。 果不其然,朱宸濠一改之前态度,略一沉吟道:“你且把话说完。” “如今,我众敌寡,阳明先生恐多使得诱敌、伏击之策,打得人疲于奔命,首尾不相顾。且于九江、南康周遭布下兵力,若王爷于此时命九江、南康军队回援,必无收复之日。阳明先生便是要王爷倾巢而出,好赶尽杀绝!”江彬点了点那案上摊开的图纸道,“其水师,不如王爷精良,神机营的火器,却不可小觑。” “难不成,你要我弃了水师?” “阳明先生必定料不着王爷会出此下策!”江彬指尖沿着鄱阳湖的轮廓描画了一段道:“那些个火器尚在船上,若从陆路攻其不备,必占了先机。若吴太医当真在城内,皇上必会以他相要挟,使那缓兵之计,到时,便以我性命相逼,换吴太医回来,我自会说服皇上退兵。若吴太医并不在此,赶尽杀绝也无济于事。我尚有信得过的武官在朝中,已去打探吴太医下落。” “若我听信于你,却仍不得音讯,那狗皇帝岂会放我条生路?” “我自有法子保王爷周全。”江彬腰间的司南佩,仿佛拉扯着他沉入永无天日的深渊。 “你道我会苟且偷生?” 江彬知朱宸濠的骨气,知他不愿祖上蒙羞,唯有低声劝道:“王府虽化为灰烬,却还能再建,但若王爷不在了,吴太医回来,岂不当真无家可归?” 话音方落,一只手猛地扼住了颈项,力道之狠,令江彬措手不及地憋红了脸,伤口也渗出了血。 跟前人,却全然漠视江彬的挣扎。一个外人,凭什么来戳他的痛楚,寻他的晦气? 江彬使劲扒着朱宸濠的手腕,却仍被掐得喘不过气来,他从不知道,这位看似病弱的王爷,竟有这般气力。刚想抬腿扫他下盘,就听一声惊呼。 朱宸濠的手瞬间松开了,江彬重重咳嗽着踉跄一步,被冲上来的人一把扶住。昏昏沉沉好一会儿,才看清跟前正是一脸焦急的吴瓶儿,和赤手空拳打翻了俩兵士冲进来扶他的陆青。 “王爷答应过我什么?!” 朱宸濠负手而立,却不吭声。 江彬总算缓了过来,对吴瓶儿摆摆手,却听她沉声道:“王爷,孟宇也是我心头肉,但我并未将他安置在王爷吩咐那处……王爷若对江大人不利,其下落我必不相告。”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13节 吴十三听了怒不可遏,上前一把抓了女儿喊了声“蠢物”便要打,却被朱宸濠挡开了。 朱宸濠素知吴瓶儿喜欢孟宇,又嫁了对他忠心耿耿的张锦,万没料到吴瓶儿会用孟宇来要挟他,怒极之时,却也想听她说那缘由。 “王爷,我虽已非王府中人,但感念王爷恩情,断不会做那背信弃义之事,今日出此下策,也是万不得已。”吴瓶儿说着看向被陆青扶着的脸色惨白的江彬,“江大人是我请来的,我信得过他,他若真想于王爷不利,自有更高明的法子,何须大费周章地前来游说?若无我护着,方才那情形,便是九死一生,又有谁救得了他?” 朱宸濠听吴瓶儿如此说,又思量起江彬方才那番话来,也觉着有些道理,可终究是信不过江彬:“若真听信于他,弃了水师,不定就成了那瓮中之鳖。” 正说着,便听了有人来报说,吉安知府伍文定率领数千精兵在湖畔挑衅引战,倒合了江彬先前的诱敌、伏击之说。 刘养正见朱宸濠动摇,便冷笑道:“来的好是时候!倒不如江大人单枪匹马地取了那伍知府项上人头来,聊表诚意?” “死个把小官,成一出好戏,那狗皇帝自是舍得!又何必随了他的愿?”李士实与刘养正一唱一和地奚落着,江彬却只向朱宸濠道:“王爷切莫应战。” 朱宸濠冷冷瞥了眼吴瓶儿,又斜睨着江彬道:“此事岂容你置喙?带下去看管起来!” 几个兵士得令便围上来用刀架着江彬与陆青,陆青本想抵抗,却被江彬捏了下手腕,知他另有打算,唯有压下怒气任凭他们带了去。 吴瓶儿待二人走后,向吴十三一拜道:“孩儿不孝,待诸事周全,任凭爹爹处置。” “你这忘恩负义的小蹄子!我还奈何得了你?”吴十三指着吴瓶儿骂了好一阵,吴瓶儿只管低着头,并无半句怨言。吴十三怒其不争,却也不想教旁人看了笑话去,听得凌十一、闵二十四等劝了几句,便也不再多言。 朱宸濠只冷眼瞧着,见吴十三训斥完了,便让吴瓶儿退下。 一时间,帐内又静下来。 江彬与陆青被押进一顶偏远的营帐,虽简陋了些,但被褥衣物等却一应俱全。 陆青扶了江彬躺下,见了他颈上伤口便心疼道:“江大人何必招惹他? “不说得敞亮了,怕是日后再没机会。此时他未必听得进,但终有一日能明白的。” 正说着,便有一收拾得干净的年轻军医进来,说是奉命来替江彬医治。江彬想这多是吴瓶儿的意思,朱宸濠记挂着孟宇,只得答应。 那军医替江彬重新上了药,包扎伤口,又煎药让他服下。 江彬始终挂念着战局,并未听到出兵的动静,想是朱宸濠多少听了他的,并未莽撞。 喝了药,便觉乏得很,枕着陆青的腿便渐渐睡了过去。 梦里,金戈铁马,哀鸿遍野。 鄱阳湖上浮着那人尸体,浮肿的面容上一双眼死死瞪着他。 江彬猛地坐起身,正打瞌睡的陆青被惊得忙扶住他。 “无碍。”江彬略略推开他些,要了水喝。 天已彻底黑了,片刻后,那军医又进来查看,随后道军中人多,怕不能顾及,要陆青陪着去认那药材模样。陆青狐疑地看了江彬一眼,江彬冲他一点头,他只得跟着去了。片刻后,便有小兵提着食盒进来送饭,那正是脸上抹了灰的吴瓶儿。 吴瓶儿边取出饭菜边压低声道:“吴杰那玉牌,是王爷宫中耳目带来的,说是吴杰已被囚于诏狱,用了私刑要他承认王爷有谋反之心。王爷着急吴太医,不疑有他,想着招兵买马,却又苦于无法施展拳脚。恰巧此时,刘卿表亲吕携打发人来道,有的是真金白银,可替王爷成事,但要那高官厚禄……刘养正与李士实二人,便是那时投奔来的,暗地里却又与不知哪位重臣有些来往,王爷怕是有人想渔翁得利,却又骑虎难下,便将计就计,回了南昌,要我请你来商议此事……依你看,皇上究竟是作何打算?” 江彬听吴瓶儿又快又急地说了这许多,方明白先前二人不过演戏给那几个看,也难怪吴瓶儿有这胆子,原都是朱宸濠的授意。此时,又忆起乔宇那古怪态度来,便将之前查到的吕携敛财之事说与吴瓶儿听。 “皇上命你去查办这些,难不成早便料到有今日?” 江彬想起之前向正德皇帝讨说法时他模棱两可的暧昧,莫不是故意激他?可若真是如此,为何不将原委如实相告,是忌讳身旁耳目,抑或有别的打算? 吴瓶儿见江彬蹙眉思量,便又宽慰道:“他若有意要你来,多是从乔宇那处得知我们意思,却又吃不准情形……他既信得过你,必会找个前来接头的……那伍文定你可认识?” “未曾谋面。” “他刚消停会儿,又来掇战,你可要去瞧瞧?” 战旗扬在夜色中,上头“宁”字仿佛一张鬼脸。火把将众人神色映照得晦暗不明,八千兵士,黑压压地在湖畔列开阵型,悄无声息,仿佛借道的阴兵。 秋风卷着带了湿气的凉意,伍文定犹在那头叫骂:“宁王小儿!就随了你祖宗缩在藩地当王八!待我将你祖坟翻个遍!掏出那王八壳舀水喝!” 朱宸濠听了,只静静坐在马上,待各路将领来报列阵已毕,方举了令旗,朝前一指:“杀!” 彼处伍文定撩拨了半日,终是引蛇出洞,当即命人架了弓弩,掩护骑兵进军。 这一处,朱宸濠的先遣部队见伍文定的骑兵冲过来,整齐划一地举了拒马枪,挡去部分攻击,突破防线的骑兵,与步兵战在一处,一时间,只听得短兵相接、战马嘶鸣之声。 朱宸濠见此情形,又下令鸟铳开火,王纶当即带领骑兵借着炮火掩护一鼓作气地冲锋陷阵,杀得彼方阵脚大乱。 江彬也混在这冲刺的骑兵之中,两翼装备的虎蹲炮轮番射击,使得势如破竹的骑兵如虎添翼,不一会儿便包抄了伍文定所带领的骑兵。 江彬手持长柄眉尖刀,突刺劈砍,却并不伤要害,追了好一阵,忽见巴掌大的几只蛾子萦绕在周围,翅上一对蓝色斑点,月下泛着诡异的荧光,仿佛一对眼。江彬从未见着过这种蛾子,以为是被火把引来的,并未在意,拍马而上甩开了。可不一会儿打斗时,又见了那几只蛾子围上来,倒似专跟着他来的。 ☆、第七十九章 胎发 江彬心下奇怪,便分了神,冷不防地被人从背后勒住拖下马来滚作一团! 江彬胳膊肘撞到树上,一阵麻痹,尖刀便落了地。见那人压将上来,忙一拳砸过去,却被不偏不倚地接了个正着。 “是我!”那人挥开周遭扑腾个不停的蛾子,压低声音道。 江彬听了那声音一愣,那人让开些,江彬才看清他抹了些灰的脸。那一对晶亮的眸子,透着久别重逢的笑意。 江彬忙将他拖到树后隐蔽处,拽着他衣领道:“怎的是你?!” 王勋一笑,扶正头盔道:“皇上之前密诏,可不就为的这事?” 江彬听他这么说,当真印了吴瓶儿所言:“乔尚书可也是得了皇上授意……?” 王勋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子,“若不做足了功夫,又怎能瞒得过那些个耳目?” “何人耳目?” “谁又知道?这盘根错节的,也并非一蹴而就,只不过妄图动摇社稷,皇上自不会姑息。”王勋说到此处,又探头看了眼周遭,见两军一进一退地厮杀,无人理会这一处,才又压低声音道,“你且说说,王爷是如何打算的?” 江彬便将之前吴瓶儿所言一一说了,王勋听罢,摩挲着刀鞘道:“实则皇上自吴太医别后便再未见过他,那玉牌也不知哪儿来的又是谁送了去,那王府也并非皇上教人烧的……这些个有贰心的,处心积虑地挑拨,不过为争权夺势。皇上如今离京,又将计就计地放了消息令宁王回南昌,便是想着要合演一出,诱得那些个乱臣贼子露了马脚,好一网打进了,逼出吴太医下落。” 江彬听王勋这么说,心中便宽慰了许多,思量片刻后道:“可是要王爷佯装被擒?” 若朱宸濠战败被俘,那些个想渔翁得利的必定怕朱宸濠等人会供出些线索来,或掩埋罪证,或毁尸灭迹,断不会沉得住气。 王勋见江彬与正德皇帝不谋而合,啧啧摇头道:“当真不负你‘佞幸’之名!可这不过是其中一环。”顿了顿道,“你该是已劝过王爷,切莫水战了?” 江彬颔首,心道王勋倒真是知己。 “皇上已查明有人在他炮船上动了手脚,便是要两军交战时出些差池,将这祸事推脱到宁王头上。而宁王这处,也必有逆贼安插的爪牙,极力劝说他水战,实则多已布置妥当,好见风使舵,令宁王无法全身而退,得个两败俱伤。” 王勋这番话,倒让江彬想起之前乔宇问他的“谁真有贰心”,正德皇帝若有不测,能名正言顺地把持朝政的,不过那么几个…… “故而,一要保皇上与宁王周全,二要做足了戏,引蛇出洞。我知你铁齿铜牙、舌灿莲花,定能成事则个!” 江彬听王勋那笃定口气,只敛眉道:“若不成呢?” 王勋笑着从里掏出一木匣子,打开了,便见拇指大一玛瑙色珠子,月色下泛着血红色的光亮,可不就是朱宸濠之前送的避水珠? “皇上让我交与你,说若真出了岔子,只管逃命便是。” 这珠子,只在江彬与正德皇帝浓情蜜意时水下戏耍过一回,这一本正经地交了王勋,可不就有揶揄的意思? 江彬啐耳根发烫,心道这档口还有心捉弄他。 幸而王勋并未问这珠子来历,只摸了江彬裹得严实的颈项道:“可还疼着?” “皮外伤罢了。”江彬伸手去赶那几只又围上来的蛾子,王勋这才想起来,从腰间掏出个酒囊,往江彬颈上一抹,那些蛾子便如失了记忆的游魂般各自散了。 “御医给你上药时搀了些招蛾子的花粉,好教我一眼认出你……喏,便是这个,你留着,不定日后用得着。” 江彬接过那画了竹叶的小瓷瓶,揣在怀里,又见王勋摸出个锦囊递过来。江彬打开了,便摸出一簇用红绳扎着的细软的发来。 “欣儿的胎发,嫂嫂说,让你这义父保管着。” 江彬借着月光看那微黄的一簇,只觉得它丝丝缕缕地缠在心上,猛地一绞,痛得险些握它不住。 宣府一役的真相,江彬断不会再让旁人知道,也便因如此,他终其一生都走不出那一场淅淅沥沥弥漫着腐臭气味的秋雨。即使宁王一事上,能得偿所愿地逢凶化吉,他与正德皇帝,也终究是回不去了。 王勋见江彬发怔,还当他思念故人,叹了一回,又拍他肩道:“嫂嫂和欣儿有我们照看着,不必多虑……我也说不来什么体己话,你便多顾忌自己一些,莫意气用事。” 江彬听了这话,酸涩地一颔首,将那胎发小心翼翼地收回锦囊,贴着心窝藏好。 “这处便交由你了。”王勋说着,拍拍灰起身,压低了盔帽,翻身上马去了。 江彬抬头看了会儿缺月,心道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了。出了会儿神,片刻后才转出来。马已不知去向,只得又寻了匹失了主人的。 捡了刀,一路往厮杀之处追赶,却听后方有传令的高喊着:“撤!撤!全军回撤!” 然退回来的,不过三分之二的骑兵,方才王勋与江彬说话那会儿,朱宸濠见伍文定且战且退,便听了李士实与刘养正的,下令追击。谁料伍文定早设了埋伏,用绳索绊了马蹄,又用点燃拖了引线埋了火药的竹竿,炸得先遣部队人仰马翻。幸而早发现端倪的王纶下令停止追击及时,这才免于损失惨重。 这一战,朱宸濠一方只落得个灰头土脸的下场,待伍文定带着人马跑远了,才去抬了死伤的兵士回来。 江彬趁乱跟着那些收拾残局的一同回来了,旧换了先前衣服躺下,那些看守只当没见着他个大活人进出,不为所动地交班轮岗,俨然戒备森严。 片刻后,陆青被那军医领进来,却只坐在江彬身旁不作声。江彬假装方睡醒,支起身道:“可是为难你了?” 陆青别开眼冷冷道:‘鞋子我替你收了,沾了好些个泥,谁人看不明白?” 江彬方才满腹心事,回来得匆忙,哪还记得这个。听陆青一说,才知自己疏忽,忙道:“并非有意瞒你,只牵扯了旁人,不便声张。” 陆青不搭话,只在军医又送药来时,才端给江彬喝了。之后又伺候江彬擦身、漱口、篦头,这才熄了灯,合衣在他身旁躺下。 江彬竖起耳朵,仍听着外头呼来喝去的动静,显是仍在救治伤员、清点人数,一时半会儿也消停不了。 这人多口杂的,想必今晚吴瓶儿是不会来了。 江彬合眼,摸着胸前锦囊,心中百转千回地睡不踏实,却也终是醒一阵,睡一阵地熬到了日出。 然而翌日来寻他的,却并非瓶儿。 张锦打着哈欠走在前头,后头三个小兵,将江彬与陆青夹在中间,只往主帐里带。到了帐外,依旧让陆青在外头侯着,教江彬跟着张锦进去。 朱宸濠背手站在图纸跟前,依旧是王纶、李士实、刘养正及吴十三等在侧侯着。 江彬进来,只着对襟棉甲的朱宸濠方抬起头来:“昨日不过一试,倒教你说准了,可我偏要水战,江大人可还有赐教?” 江彬听朱宸濠这么说,便知他明里试探,实则问的是正德皇帝的意思,便顺着话道:“王爷执意如此,便要仔细那神机营新造的红夷大炮与弗朗机炮,红夷大炮火力可及七、八里外,且设有准星与照门,精准得很,但调节射角总需些时候,王爷可以鹰船等进退如飞的轻便船只,包围红夷大炮所在的福船、炮船,以火炮轰其船桅、船舵,使其动弹不得。而那弗朗机炮,发射间隔极端,又用的开花弹,一发可有五百子弹,正面迎击必落了下风,还需以可逆风而行的蜈蚣船自两翼包抄,毁去炮台,抢占先机。” “好一个抢占先机!”朱宸濠冷笑道,“江大人一番苦心,怎可辜负?明日,便与本王同乘,也好指点一二。” 江彬听了,面上讶然,心中却知,这不过说给旁人听的。看似拿他性命做要挟,实则为了避开那些个耳目,方便行事。 言尽于此,二人都已明白彼此意思,只等着合演一出好戏。 朱宸濠仍旧让人将江彬与陆青押回原处看管。陆青似乎也终于明白总令他在外头听着的意思,压低声音问江彬:“当真可信?” 江彬苦笑一下,人心难测,他说得又如何作数。 这一日,朱宸濠下令拔营前往康郎山。这康郎,不过鄱阳湖中一岛屿,山头开阔,树木葱笼,益出兵,益隐匿,太祖便曾于此处囤兵。 安营扎寨,将船只、辎重清点完毕,已是日落十分。朱宸濠又召集麾下将领定了战术,下令明日一早便先发制人。 江彬仍旧被看管着,又是喝药又是抹药的,生怕他明日吹个风便倒下似的。 当晚,吴瓶儿依旧没现身,江彬想着,如今朱宸濠最信得过的莫过于张锦夫妇二人,先前不见了张锦,如今又不见了瓶儿,也不知朱宸濠打发他们去做什么不可声张之事。 想着明日一战,江彬翻来覆去地总睡不着,轻声叹了口气,却听不知何时也醒了的陆青道:“那几年饥荒,我被送去师傅那儿习武,师傅让我管个猴儿似的小孩叫师兄,我叫了,他没答应,但自那以后,却从未让我挨过饿受过冻。师傅没了后,他带着我卖艺、杂耍讨生活,我睡下后,他又瞧瞧去替人挑泔水,好多挣些让我给家里使。师兄说,他举目无亲的,没什么牵挂。我当时想,若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必要好好报答他。” 江彬扭过头,黑暗中却只见了个模糊的轮廓,像极了自己的影子。 ☆、第八十章 鄱阳湖之战 “那一年,我救了个伶人,他因不从陪都官,被剥光了扔在雪地里。师兄没说什么,同我一起照看他,他伤愈后,一声不吭地走了。又过了一年,他竟乘了轿子回来,问我们可有想要的,那时才知他得了皇上宠幸,我便说想某个差事。没成想,翌日便有人接我们去宫里习武、读书,入了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陆青顿了顿,似在唏嘘往昔,这仿若南柯一梦的一步登天,或在他心里埋下了随时会被惊醒的不安与惶恐,“我本以为,会与师兄一同吃着俸禄,就这么提心吊胆,却也风风光光地过一辈子,却未料到,江大人要将青梅许配给师兄……师兄成家,我该高兴才是,却不知为何,日日醉得不省人事……” 江彬静静听着,又忆起那一日,两人缩在同顶轿子里时,闻到的满身酒气与一股奇香。 “我醉了,便壮着胆子悄悄跟着他,跟了几日,才发现他瞒了我许多……什么举目无亲,什么孤苦伶仃……到头来,我不过是个幌子……”说到此处,陆青哧了声,似笑非笑。 江彬听得一阵心惊,想起百官“请愿”那日,严嵩袖子里探出的半支桃木簪,只觉得前因后果都穿成了一根细丝,与蛛丝马迹拧成一股,只不知两端谁在拉扯。 “师兄为那人魇住了,我却并不想眼见着他当替死鬼……” 这一段,语焉不详,江彬却已从中知晓了许多。 陆青是在提点他,或因了愧疚,或因了同病相怜。 “当初我救你,也是无心之举……你能记着,已是报了这恩情的。” 陆青听江彬如此说,一时心中感慨,却又无法说破真相,百转千回的,终只道了句:“命里各有造化,江大人定能化险为夷,得偿所愿的。” “承你吉言。”江彬说着,又合上了眼。 寅时,朱宸濠便打发人来伺候二人洗漱。江彬与陆青胡乱吃了些,便上了朱宸濠所在的炮船。 那炮船,长二十丈,树了三桅,舱有五层,望之如城楼一般,上头已站了两百精锐。 天尚未亮,戴凤翅头盔,着兽面铠甲的朱宸濠立于船头,宁字旗扬在身侧,却被月光镀了层凄凉,宛如飞舞的白绫。 巨舰微微摇晃着,有人报说,王纶、吴十三等已列阵完毕,只待下令出发。 朱宸濠微微颔首,又站了会儿,忽而道:“江大人,可知天象?” 正说着,便见一颗陨星拖着尾巴悄无声息地擦着月晕坠落。舱上兵士见了,一阵骚动,却无人敢大声议论这大凶之兆。 江彬想着朱宸濠方才那话,怕是不止见了这一颗。抬头望去,又见了那荧惑荧荧如火、焰焰有光,竟是要盖过皓月光华。 “今日,荧惑随太白而行,而我又要逆荧惑所行用兵,可见是不成事的。”这话,便是说给江彬听的。 江彬忙压低声音道:“若无性命之虞,必能逢凶化吉。” 这话,便是一语双关的了,恰点到朱宸濠心心念念那处。 “逢凶化吉,我何曾想着逢凶化吉?若真已阴阳两隔,我随着去了便是,何须受这几日折磨?” 江彬听了朱宸濠这话,搜肠刮肚,竟无半句可宽慰的。 也只有情到深处,方能说出这一番痴语。 “留着九江、南康屯兵,不过为孟宇留条后路。兵败如山倒,岂有压不垮的?真落在他手中,我这条命,又岂是他一人说了算得?” 江彬一怔,只觉得五脏六腑被狠狠搅了一番。 心里又怎会不知?无了虎豹,尚有豺狼,树倒猢狲散,这一役,已是倾尽所有。 “你我不曾交心,可总觉得似曾相识……或许前世曾有过一段相知,才在此生,得个并肩的光景。”朱宸濠这般说着,便唇角扬了。 江彬看得恍惚,只觉得跟前人飘飘乎如遗世独立,非俗尘可留。 别开眼,悄悄弹了花粉在他袖上,想着即便出了岔子,也好寻他踪迹。 佛晓,便见了湖面上忽现几百艘战船,展开数十里,望之如山。 彼端,也已列阵,赤龙舟在前侦查,鹰船与沙船配合列两翼,海沧船、苍山船则与王守仁、伍文定等将领乘坐的福船列于阵中,正德皇帝与王琼、乔宇所乘的五艘三桅炮船位于阵末,前疏后密。 待入了射程,朱宸濠先命海沧船合着福船,以碗口铳、噜密铳轮番轰炸朝廷的先遣水军,待近了,又命兵士掷火球火砖,借此转移火力,掩护迅速包抄福船的鹰船。那情形,便如同蚂蚁搬食,团团围住了,啮咬啃食,以射程著称的福船上的火器,便都成了摆设,只得慌乱突围,好几艘被轰断了船桅、船舵,只得横尸湖中。 王守仁与伍文定见先遣的福船大都着了道,忙下令周遭的海沧船与苍山船迅速回援,苍山船堵住宁王鹰船去路,海沧船以弗朗机炮狂轰滥炸。那些个佛郎机炮是正德皇帝经手改造的,子弹里头又藏了好些个兵刃、箭簇,一炸开,便死伤无数,更别说一颗开花弹里头至少有着五百发子弹,不一会儿便轰得那鹰船四分五裂,跳水者无数。 局势瞬间扭转,王守仁方欲令福船全速前进,打乱敌军阵型,却忽见十几艘底尖而阔的多桨船逆风而来,直扑两翼。王守仁知这又是以快取胜的策略,忙指挥鹰船与沙船乘风破浪地前去阻截。 然朱宸濠为使蜈蚣船轻便,并未在船上装备重型火器,故而与鹰船、沙船迎面撞上,却也只能以火球、火箭驱逐,只能挡去半数来者。这一来,战到一处,终是不及小型船只游刃有余,霎时间便被打乱了阵型,无法成那包抄之势。 正德皇帝见此情形,令全军乘风齐进, 正面迎上,那经正德皇帝与江彬改造过的弗朗机与红夷大炮便显出威力来,福船、海沧船、苍山船,火器迅烈,矢发如雨。 然攻了一阵,又觉不对,前头不过引开火力战舰的十几艘小型苍山船与几艘中型海沧船,待一轮结束,宁王水军后方又冒出好些个大型福船与楼船来。 朱宸濠,立于三桅炮船之上,举了令旗朝前方一指,那些个楼船便齐放炮石至低处的船只,击沉好些个冲锋陷阵的海沧船与苍山船,还攻占了两艘中型的福船。 王纶指挥上了福船的兵士驾着几艘战舰便往正德皇帝所在的方向横冲直撞,不消片刻,便冲散了阵型,破了那左右维护之势。此时,吴十三与凌十一、闵二十四迅速带着各自船队突击,将船队拦腰截断,令他们首位不相顾,再逐一歼灭。 然恰在此时,湖面吹起了东北风。 朱宸濠见风向有变,朝江彬道:“我非孟德,天意却要此成了赤壁。” 说罢便传令联舟为方阵,好抵御这风浪。 江彬站在身侧,听得李土实与刘养正回话称此计甚妙,只觉得荒谬透顶。这二人,定是要置朱宸濠于死地,好来个死无对证。只不知他们背后势力,究竟在正德皇帝那一处,安插了什么把戏。 正想着,却听人报说,王纶劝谏不可。 朱宸濠摆摆手,未让那传话的兵士说下去,只负手而立,看着不远处同样立于船头的王守仁。 王守仁见吴十三、凌十一、闵二十停了进攻,只管将船用铁索首尾相连,便已猜到朱宸濠心思。遂向正德皇帝请命,挑了些兵士,驾十来艘渔船,装了火药柴薪借着炮灰掩护迫近敌舰,分了好几处乘风举火。 一时间,风急火烈,烈焰飞腾,湖水尽赤,呼号声与落水声,不绝于耳。 朱宸濠静静立着,看那一场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毁他多年基业,心中却并不觉得多痛。 他还记得,那心心念念之人,将那玉牌抛入火中的冷淡模样……再是不想经历一回了。 若换不回他的音讯,这权势,这地位,这身家性命,又有何可留恋的? 转瞬间,火舌已舔到了炮船船桅。好些个火人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跳入水中,烟雾中,又有好些个跌倒了再爬不起来的,熏死在船舱里,密密麻麻地扭做一团,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生灵涂炭,满手鲜血。 朱宸濠听着耳边哔啪作响的动静,只觉得血是冷的,心是冰的,任谁都凿不开了。 “王爷!”张锦与张冲冲上来便用浸湿的袍子蒙了他头脸,抱着跳到一不起眼的插了杆黄旗的网梭船上,遂又浸湿一件袍子扔给江彬。 张锦与张冲奋力划桨,朝着正德皇帝所在的炮船靠近。 一路上,因了那事先安排下的旗帜,畅通无阻。 江彬回首时,却见方才乘坐的炮船船桅被烧得拦腰折断,狠狠砸在倾斜的船身上,如死鱼般,翻转过去,只将船底对着被火映红了的半边天。 焚烧后的焦臭,混着湖水的腥味一同泛上来,搅得本就有些晕船的江彬扒着船沿一阵呕吐。 直吐得胆汁都出来了,却又见了那一张张浮在湖面的人脸。 江彬闭了眼,再是不敢看了。 途中,有几个试图攀船上来的,被张锦狠心一脚踹回水里。这船小得只容得下四人活命,又怎能慈悲? 终于接近正德皇帝所在的炮船时,便有一乘小舟前来接应。 朱宸濠铠甲尽湿,只默不作声地坐着,江彬忍着不适摇摇晃晃地起身,这才看清那小舟上为首站着的,正是陆青昨晚提及的汤禾。 汤禾瞥了眼江彬,又去打量他身后将要成为阶下囚的朱宸濠。 江彬还未说话,便见汤禾露出诡异一笑。 心中突地一跳,就听了头顶一声巨响。 ☆、第八十一章 金蝉脱壳 不远处的楼船船首已被炸得四分五裂,五层楼阁也被波及得缺了一角,缓缓倾斜下来,危如累卵。顿时,场面乱作一团,有人高喊着“救驾”,又听得“炸膛”等语。那四溅的火星与弹片、木料飞扑而来,江彬等人俯身躲开。恰在这时,听了身后落水声,回头去看,陆青已不见了踪影。 还待寻他,又听耳边飕飕声,几支火箭朝他们射了过来,后头的张锦、张冲忙又按着朱宸濠趴下,船却已着了火。 “退!”江彬大吼一声,摸到船头鸟铳的开火门盖,吹了火折子去点那火绳,半蹲着也不及瞄准便朝着汤禾所在的船只发射。 江彬料定汤禾此行为掩人耳目才选了这小舟,其上火器至多是鸟铳一类,此时也占不得好。汤禾与船上众人见了江彬开火忙也都伏身躲开,张锦、张冲趁机奋力划桨离了那弓箭射程,又解□上湿袍子将火扑灭。 汤禾见状忙命人划船追击,却忽地一晃,毫无防备地被人拽了脚踝拖入水中,溅起一阵水花。江彬远远地便见了水中二人浮浮沉沉地缠斗,那死死束缚住汤禾手脚的,竟是方才不见了的陆青。 无了汤禾,船上那几人也便慌了神,主张救人的和主张逃脱的竟是争执起来。恰在此时,迎风来了艘海沧船,四门千斤佛郎机齐齐对着小舟上一干人等,船首王勋冲他们喊:“降则不死。” 一两个见势不妙的想凫水逃脱,当即被海沧船上射程极近的碗口铳轰了个稀烂,只浮起一滩血水。船上余下的都被这阵势吓破了胆,当即俯首跪了口呼饶命。 王勋又命人入得水中将汤禾与陆青拖上来,汤禾拳打脚踢地也挣不开陆青,就这么被众人捆了个结实。陆青因了方才的缠斗而落了个鼻青脸肿,身上也是好几处伤,只管趴在船上喘气。 抬头看汤禾,湿发贴脸,嘴里塞了团布,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眼神却阴冷,一刀一刀地剜着他心窝。 陆青扯了扯嘴角,恨他又何妨,他只要他活着。 待江彬等也上了船,王勋命人查看四人伤势,知并无大碍,便命人使了鹰船先去回报正德皇帝。 “皇上早便金蝉脱壳,如今已在岸上。”王勋扶江彬坐了,命人找来干净衣服裹着他防他受寒,遂又掏出一瓷瓶让他闻了,江彬便觉着胃里翻腾的呕吐感渐渐平息下去。 “可逮着旁的鱼饵了?” “匪徒若干、谋士二人、降官一员。”王勋板着手指数,“此外,宁王早命人知会乔宇,找了个由头,捉拿吕携、刘卿,防他们逃脱。” 江彬这才明白,原来朱宸濠令吴瓶儿与张锦暗中做的是通风报信之事,可为何要瞒着他?回头看了眼,莫非是因了来历不明的陆青? “如今那二人已被东厂抄了家,查出好些个罪证,另有些胆小怕事的早都招了,你道是何人暗中指使,行那谋逆之事?”王勋说着,命人解下汤禾腰间佩的绣春刀。 呈上来细看,那刀柄上系着一条墨绿穗子,穗子上头并翡翠环一对,内侧各刻一行字——“中庭地白树栖鸦”、“惟将旧物表深情”,那打头的“惟”、“中”二字,正是严嵩的字。 而严嵩,又是那人门生。 江彬见此,心中已猜出了七、八分。 “皇上逼他致仕,不复启用,他便想了这出鹬蚌相争的好戏。若成了,便可将弑君之罪都推到宁王身上,再扶持个傀儡上台,得个权倾朝野。” 江彬忆起那一日,他于城门前说的“路长日暮”……师徒一场,却抵不过“君臣”二字。 举目望去,旗鼓器仗、残肢断臂,浮蔽湖面。风势减弱,火光渐隐,那满目疮痍,却映红了压低的流云。示意收兵的鸣钲之声,仿若冤魂的低泣,不绝于耳。 上岸时,已有兵士蒙着口鼻在打捞浮尸,那成了俘虏的丧家之犬,被捆成一列列,牵着往别处去了。 亲自来迎的,是带着百名档头与番役的东厂督主张锐。 张锐宣读圣旨,无非将俘虏押回城内,令投诚以探虚实的江彬官复原职云云。 汤禾当即被几名番役押着上了枷锁,陆青坚持要跟,张锐也没阻拦,给他一匹马随他去了。 为做足戏,张锦与张冲也被当了俘虏捆了手脚驮在马背上,朱宸濠则被恭恭敬敬地请入围得插翅难飞的马车之内。 江彬望着为自己备下的车马,却喊了声“且慢”。 “纵得圣上赦免,我也终是戴罪之身。”说罢翻身上马,却是到了朱宸濠所乘的马车边上。 张锐见此把眉一皱,边上王勋叹了口气道:“由他去罢!若怪罪下来,只说我的主意。” 一行人入得南昌城,验明正身,方关押起来。 正德皇帝道要先审朱宸濠,左右除了张忠、张永,便只剩了王勋一员武将。 宸濠被带上来时,边上却还跟了个江彬。江彬并未换过衣裳,只卸了盔甲,仍旧一身枣红曳撒。肘与膝上破了的几处,露出尚未结痂的伤口来。 二人朝正德皇帝行了叩拜之礼,正德皇帝却只冷冷道:“你还道我食言不成?” 这话,自是说与江彬的。江彬自上岸后,便寸步不离宁王左右,倒比那王纶更像降官。 此时,他伏在地上,颈间的疤痕若隐若现:“臣,答应要保王爷周全。” 此话一出,一室寂然。 片刻后,便想起细微的窸窣声,仿佛谁在冲他摆手,谁又轻轻摇头。 江彬并未抬头去看,只管继续伏着。 忽然间,那双皮靴几步到了跟前,猛地刹住了,只管冷笑道:“江大人倒有伶人之资。” 这戏演足了,做给谁看? 江彬不语,依旧伏着,那恭敬、乖顺之态,仿若初见之时。 正德皇帝不愿再看江彬,只去扶朱宸濠道:“这里并无外人,权且如何,直言便是!” 朱宸濠之前早听得正德皇帝已命人捉了吕携、刘卿,如今只消他与二人对质便能揪出那想渔翁得利的,落个诛九族的罪名。但二人及其党羽都被收押在京城候审,这一来二去的,夜长梦多,怕待真问出个眉目了,早已阴阳两隔。 朱宸濠这般做小伏低,不过为那人音讯。然当下能审的,唯有一人。 “彼时,与我这玉牌的,便是锦衣卫汤禾。” 正德皇帝也不问朱宸濠为何就信了汤禾的挑唆,只点头道:“他嘴硬,问不出什么,我已让人喂了药,半个时辰后,且去问话。” ☆、第八十二章 严嵩 汤禾醒时,只觉得眼前云雾缭绕的,看不分明。耳畔似有水声,循着走去,却见了一私塾,他蹲□子,瞧着里头学童们摇头晃脑地念,咿咿呀呀的,也不知说的什么。 那拿了卷书的私塾先生,眉目疏朗,长身戍削,却抿着唇,不苟言笑。唯独念起书来,抑扬顿挫,格外动听。 汤禾的娘是个寡妇,合着他姥姥、姥爷一同做些农活、针线,勉强度日。娘亲平日里最恨那些做学问的,只说等汤禾大些了便打发他去拜师学武。 汤禾听着那之乎者也的解说,想起说书先生讲的“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段子,知自己没这造化,便愈发憧憬起来。 那一日,做完农活又来偷听,等人都散了,见没落锁,便悄悄溜进来,捡了落在地上的一支毛笔。 “谁?” 汤禾一惊,转过身来,便见了平日里总坐在前头的那斯文白净的孩子。 汤禾红着脸,慌忙将笔递了,又嫌自己手脏,只将笔搁在桌上。 那孩子走过来,却不取笔:“你可是王婶家的苗儿?” 那是汤禾的乳名。汤禾把头一点便想溜了,却被一把拽住:“我常见你在外头听的,不如日后,你教我稼穑之事,我教你四书五经,如何?” 自此以后,汤禾每每忙完农活,便溜到私塾外头等严嵩。 说是教稼穑之事,也不过在田里疯玩罢了。严嵩先开始还有些拘谨,久而久之也便跟着汤禾玩得满身泥才去河里洗了澡回去。 二人躺在山坡上等衣裳干那会儿,严嵩道,那私塾先生便是他父亲,本也是书香门第出生,家道中落了,考科举总也不中,便谋了这差事。 夏日渐渐过了,天暗得早,近黄昏,两人看书都有些吃力,那一日,严嵩道:“你便来我家罢!” 可这一去,偏就撞上了偶感不适而早归的教书先生。见儿子与汤禾在一处,立刻拉下脸来将他拉到一旁数落:“你一读书人,怎与这些个庄稼人来往?难怪学了好些个粗鄙话来!” 严嵩扭头看了眼低头搓手的汤禾,牵起他便跑了出去。 到了山坡上,严嵩仍不松手,只上气不接下气道:“我若为官,断不会留你在此处!你便碧落黄泉随了我去!” 汤禾怔怔看着,虽不奢望,却仍信了他这话。 那一年,严嵩八岁,却以童生身份考入了县学。 父母官见他年幼,便试他道:“关山千里,乡心一夜,雨丝丝。”严嵩随口应道:“帝阙九重,圣寿万年,天荡荡。” 乡里人都道他是文曲星转世,将来必是要飞黄腾达的。 汤禾听得欢喜,却只偷偷用芦苇编了对凤凰送他,没过几日便枯黄了,严嵩却仍挂在窗棱上。 汤禾遥遥见了便道:“丢了吧!这东西有的是,不比别家送的金石玉器。” 严嵩知汤禾心思,掏出对翡翠环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汤禾红了脸不肯要,被严嵩硬塞在怀里。 不成想,几日后传说严家丢了祖传的宝贝,要报官来寻。恰在此时,汤禾之母在汤禾枕下摸出了那对搁在锦囊里的翡翠环,当即将汤禾打了个半死,又坐在他床边哭了一夜。 严嵩几日不见汤禾,每每来寻,汤和他娘都冷着脸说得了会传染的病,晦气,不让见。又过了几日,严嵩才得知,汤禾早被打发去了别处,拜师学艺。 这一去,便是八年。 严嵩准备乡试之时,恰巧乡间闹了瘟疫,父亲也因此去了。按着本朝规矩,他守制三年,三年后,一举中第,金榜题名。 敲锣打鼓地荣归故里,却见前头一行出殡队伍,小厮道了声晦气,严嵩却只怔怔看着那披麻戴孝之人。 汤和抬头,与严嵩目光撞个正着,愣了下,忙又把头低了。错身而过时,严嵩拦了他道:“怎无铭旌?”说着便要取笔来提,却被汤禾一把推开了。 愣神间,队伍已过去了。 “不知好歹!”小厮啐道。 之后严嵩又找了汤禾几次,都被拒之门外,说不吉利,怕冲了他官运。 严嵩的窗棱上已无凤凰,摘了芦苇自己编了半晌都未成个模样,终是放下了,坐在山坡上出神。 汤禾料理完丧事便又走了,这一去,便再无音讯。 二十七岁那年,严嵩会试考中二士,入得翰林院为庶吉士,阁臣李东阳也夸他“咸伟其才”,点中他卷子的,便是当时的太子太师杨廷和。 然刘瑾怙宠擅权,道毋得滥用江西人,百般排挤,恰巧其母亲病故,看不惯阉党的严嵩便回乡丁优。他于钤山建钤山堂,吟诗作画,教山里孩子读书。 秋兰飘香时,落叶铺了满地,娃儿们诵至一半,他扔下书卷便追了出去。 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本是跑远了,见身后人绊了下,又回来扶,却被一把拽住刀柄上的穗子。那穗子上,并一对翡翠玉环,内侧各刻了一行字,打头端的是“惟”、“中”二字。 严嵩拽了他衣袖道:“你听这些时日,可有听出什么来?” 汤禾别开眼道:“碧落黄泉……若还当真……” 话未完,便得了个唇齿交缠。 当晚,行得鱼水之欢,搂他在怀,却犹记得母亲凉似冰的手。 “那书生薄情寡义,但终究是你父亲,我死后,你无依无靠,倒不如投奔了他家,认祖归宗,也好有个依傍。” 当时年少气盛,怎肯做小伏低?只将母亲晚景凄凉都算在严家头上,迁怒了严嵩,不愿相见。时过境迁,知他父母双亡,终是放不下他,回来相依相伴。 刘瑾伏诛后,他官复原职,总说江彬等佞臣恃宠而骄,谗佞专权,正德皇帝穷兵黩武、昏庸无度。杨廷和丁忧后,他更是寻了汤禾,问可愿助他重振朝纲? 汤禾自是答应。 恰逢师弟陆青举荐,便隐在江彬麾下,伺机而动。却不料到头来仍是栽在陆青手里。 “师兄,你看,那人是谁?” 汤禾昏昏沉沉地望去,便见一人蓬头垢面地被吊着,瞬间一双眼睁得通红。 ☆、第八十三章 造化弄人 疫疠之气充斥着囹圄,暗无天日,腐臭难忍,霎时让汤禾以为置身于令百官闻风丧胆的诏狱。他犹记得跟着钱宁时见识过的那些个酷刑——拶指、夹棍、剥皮、断舌、断脊、堕指、刺心、琵琶……直教人手不能运,足不能行,唯独喉中尚稍有气,却不过是个活尸罢了。 再看跟前严嵩,脓血淋漓,疮毒满身,四肢俱废,气血尽衰,头上一支桃木簪歪着,摇摇欲坠,却又有人将他舌头揪出来,拿了刀便要割。 “不——”汤禾嘶吼着,决眦欲裂。要不是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立柱上,怕是早便冲了过去。 “师兄,皇上并不想为难严大人。”陆青的话语似在耳畔,又似在天边,“可他不愿供出挑唆宁王谋反之人,这也是无法……” “你们放了他!问我便是!”汤禾奋力挣着那铁链,跟前一班人只隐在暗处狞笑,那一张张蜡白的面具,宛若勾魂的无常。 “你是何人耳目?” “并非耳目,不过助惟中一臂之力。” 躲在面具后头的朱宸濠冷笑一声,心道倒是个两面三刀的主儿,怕是当年假作被他收买,也是严嵩一党的意思。 “那玉牌是何人给的?” “之前,我未曾见过他,不知姓名,只单称一个‘槐’字,那日,我按惟中说的,在城门外候着,他将玉牌给我便走了。” “可还记得他模样?” 汤禾略一点头。 正德皇帝便命人送上纸笔,又替汤禾解了手上锁链,让他趴在地上描绘那人模样。 汤禾在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学过工笔画,勾勒的人物,总是不离十的。只是因了药性,他握笔的手总有些抖,双手执了才能作画。药性发作,燥火难忍,豆大的汗珠滴在纸上,忙又用袖子揩去。这般反反复复的,竟是耗费了大半个时辰。 待画毕,命人将画像呈到跟前,江彬也跟着端详,只见那人束发戴簪,着一身道袍,秀眉善目,却是副清虚淡泊的模样,江彬觉着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得何处见过,便压低声音道:“汤禾未曾见过他,只一面之缘,难免记岔了,也不知那人可有旁的不同。” 正德皇帝让陆青问了,汤禾咳了半晌方道:“左撇子。” 说罢已是鼻衄咳血的,正德皇帝忙命人将他带下去解了药性好生医治。被抬下去那一路,汤禾仍睁着双赤红的眼,瞪着那奄奄一息的“严嵩”,却不知,那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死囚罢了。 陆青跪下,谢过圣恩,也随着汤禾去了。 正德皇帝便将画像交与张锐道:“你且去查查,此人不入城门,必定怕人认出来。”遂又转向神色黯然的朱宸濠,“张锦、张冲已安置妥当,你且去歇着,待明日启程回京,提了那吕、刘二人审问。我已传令半月后纳降,你我且做足这戏,即便那老谋深算的沉得住气,他底下那些个贪生怕死的,也必定露了马脚。”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14节 朱宸濠苦笑了一下,唯有谢恩。他孤注一掷,此刻也只能耐着性子等那消息。 正德皇帝带着一干人等回了下榻之处,江彬这回倒跟来了。正德皇帝也不理他,传了饭,摆了桌,自顾自吃着。 江彬垂手侍立,毕恭毕敬。正德皇帝吃到一半,筷子一丢,挥手让人都下去。踱到江彬跟前,端详他片刻道:“你往宁王身上弹的什么?” 方才与朱宸濠一同看那画像时,分明见了江彬指尖动作。 “皇上上回擦于我伤口上那花粉。” “哦——我险些忘了。”正德皇帝冷笑道,“这会子想着引蛇出洞了,才跟了我来?” 江彬不答,此刻他尚是戴罪之身,去何处都显可疑,倒是向正德皇帝讨饶更像些佞臣模样。见江彬那看似恭顺实则冷淡的模样,一股邪火窜上来,正德皇帝扯开他衣领便咬在他颈上。那颈上尚且包裹了几层,之前都湿透了,被正德皇帝一咬,立刻渗出血来,看着触目惊心。 江彬吃痛地皱了眉,却不做声,正德皇帝松开了,摸到他胸前挂着什么,掏出来见是那司南佩,并一个锦囊,便又将他按在墙上吻得透不过气来。血腥气与焦臭味都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却非要凑着吸着,狠狠咀嚼那杀伐决断所不能解的情之所系。 推推搡搡地倒在榻上,江彬拗不过那发了狠的力道,被他撕烂了袍子,扯碎了衣带,顺着就往里摸去。 瘦了,当真是瘦了,瘦得没心没肺,只剩了把磕人的硬骨头。扯下那司南佩与锦囊丢在一旁,用唇描摹那轮廓与旧时的伤。战栗与推拒,不过烧旺了那一股非他不可的怨愤。 这冥顽不灵的一截朽木,丢开了偏就想着,到了跟前,却又恨不得劈了他当柴禾使。这一番心思,免不了意惹情牵,凤倒鸾颠。 待抱着入浴,又去舔那耳廓,觍着脸问他,做何感想。 江彬精疲力竭地靠在他怀里,半晌方道一句:“撩蜂剔蝎。” 正德皇帝不怒反笑,撩拨他胸口道:“你便招惹了!” 说罢又一阵翻云覆雨,直到江彬没了声,这才命人换了水重头来过。 江彬本就疲惫,这一睡,便到了夜里。 朦胧间听得好些个脚步声,来来回回地喊着什么。挣扎着凝神分辨,说的却是宁王不知所踪。 江彬猛地坐了起来,却又因酸痛而险些跌回去,只好用手肘支着身子。 在小兵伺候下穿衣出去,外头已乱成一团。这里本是江西布政使司衙门,之前宁王谋反,这里早人去楼空,如今正德皇帝驻兵南昌,便在这一处权且住下。此时,那本留给朱宸濠住的厢房,已是被烧得坍塌了一角,灯下,兵士们来回奔波着提水去浇灭那躲在缝隙里的火苗。 张锦、张冲、吴瓶儿及一干守门的兵士跪了一地,张锐正低声向正德皇帝禀报着什么。 正德皇帝一扭头,便见了不远处的江彬,忙解下自己斗篷给他披上。江彬此时也顾不上这些,只反手抓了他袖子道:“王爷在何处?“ 正德皇帝替他系了斗篷,轻声安抚道:“方才起了场火……我已命王勋他们分头去追了。” 江彬几步走到那厢房查看,里头陈设、家什倒未怎么烧着,显是从外头起的火。 这时候,朱宸濠断没理由逃走,定是为人胁迫的。可这守备森严的,又有张锦、张冲在边上厢房,怎会中了这声东击西的招数? 正德皇帝见了江彬神情,便知他想什么,冷笑一声对跪着的三人道:“我也无暇再审,只望尽快找你们王爷回来,也不辜负你们衷心一片。” 最后一句,一字一顿,江彬自是听出那话里的弦外之音,也知若无内应,此事断不能成,幸而他早动了些手脚。 待到了廊上,江彬轻声道:“那花粉之事,可有说与他们?” “说了的。”正德皇帝轻轻勾了他手指,“你只歇着便是!” 江彬不语,只瞅着正德皇帝。正德皇帝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终是一拍那朱漆栏杆道:“罢!罢!我与你同去!” 这般,二人蒙了头脸,只露一双眼,后头跟着张锐和一干太监,一同骑马出了南昌城,往鄱阳湖去了。 江彬身下疼得厉害,却咬牙忍着,正德皇帝小心观察他的脸色,故意放慢些。 半路,有小兵来报说,人已抓到,在鄱阳湖西边的王家渡,江彬未听完便拍马朝着王家渡去了。 远远的,便见了渡口处密密麻麻地围了好些个人马,都举了火把伫立着,还有人在马上喊话。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渺,但江彬却认出那为首的是王勋。 一片流云遮了月色,江彬皱了皱眉勒住缰绳,正德皇帝已带着张锐等人赶到,将火把递给江彬。风有些大,江彬耐着性子按辔徐行,近了才见那围着的一群,无一例外地举着鸟铳、快枪、弓弩等,只对着中间那人。 这该是插翅难逃了。 江彬还未看清被围之人的容貌,头顶那流云却已散去。 月色下,就见巴掌大的数十只蛾子,绕在那人周遭。奇的是,不远处的渡口边,也飞舞着零星几只。 江彬顺着望去,隐隐见那水里浮着一团什么。 此时乔宇已过来了,下马朝正德皇帝一跪,瞥了眼马上只扭头看水面的江彬,低低道了句什么。 江彬猛地回过头来,见了鬼般瞪乔宇片刻,旋即调转马头就往湖边去了。 渐渐近了,终是看得分明。 那浮着的一团,是他月白色的袍。 他的发髻散了,丝丝缕缕,舞在水中,宛若亘古不化的情思。 被泡得略微浮肿的苍白的脸上,一双半睁的眼,静静望着天际。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却只落了个,魂消梦断。 那些个蛾子,循着香,依依不舍地舞着。翅上荧斑,宛若一对眼,望着,叹着,只道他痴情薄命。 一只手伸过来,将他颤抖的手握在掌心,轻声道一句:“别看了……” 江彬甩开正德皇帝的手,策马往另一处去了。 满腔的悲愤,都化作淬了毒的恨意。 是谁?究竟是谁? 这活该千刀万剐的祸根!死不足惜! “躲开!”江彬马不停蹄地冲进包围圈里,在惊呼声中勒住缰绳。 那罪魁祸首一袭素色道袍,背对着江彬,负手而立。数十只蛾子,绕着他飞得起劲,他却只旁若无人地望着湖面,仿若那里暗藏着什么玄机。 “文宜!”王勋骑着马过来,按了按江彬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旋即又想对那人喊话,却见他缓缓回过身来。 江彬猛地拽紧了缰绳,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吐不出只字片语。 那一瞬,他看见了院里的老槐、老旧的书卷、残破的棋盘、碧绿的粽叶…… 依稀年少,躺在那人怀里,看漫天星斗,听他道神仙故事。 那一年,邓伯的妻女尚在,来求他题春联。邻里街坊起哄,要他左右开弓。写罢,便有个自京城来的算命先生道,这左手一蹴而就的一联,蚕头燕尾、行云流水,竟像极了太子太师杨廷和的墨迹。 那一日,梅花间,那位高权重的阁臣,折枝写就的,可不就是那春联为首一个“梅”字? 命之修短,实由所值,受气结胎,各有星宿。 江彬望着月下的江梓卿,想起汤禾的那幅画,当真是造化弄人。 ☆、第八十四章 阴阳两隔 千丝万缕,都指着二人的河同水密。 夜风凉得刺骨,一阵阵笞在心上。江梓卿望着江彬的眼神,神闲气静,仿佛从未有过离别,从未有过隔阂,也从未有过这一场珠胎暗结的算计。恬淡寡欲、与世无争,都不过是包裹着神机鬼械的一张画皮。教他文韬武略,令他入朝为官,都不过是举无遗算的环环相扣。 故乡的老槐,守着黄粱一梦。是画中仙,是水中月,直教人目断魂销、椎心泣血。 王勋见江彬失魂落魄的模样,轻声问道:“你可认得?” 江彬苦笑,何止认得? 王勋见他不答,知是有苦衷,回头看了眼已赶过来的正德皇帝,正德皇帝后头跟着去别处寻无踪迹,此时方赶来的乔宇、王守仁与伍文定等。 正德皇帝端详江梓卿片刻,又看他周遭飞舞的蛾子,忽就想起那幅画来。 “抓回去审!” 王勋领命,刚指着江梓卿要下令捉拿,却见水波不兴的鄱阳湖上,忽地弥漫起一阵雾来。那雾在月色下幻化着流光溢彩,无风而动,迅速朝着岸上来了。 兵卒们哪见过这般场面,顿时吓得惊呼起来,甚有几个已扔了火器跪在地上磕头念佛。 王勋、伍文定等文臣武将,也不曾见过这妖雾,护着正德皇帝迅速后撤。 江彬顾念着江梓卿,仍原地望着,奈何身下坐骑惊得嘶叫着连连后退。他想弃了马去找江梓卿,那雾却已到了跟前。 一团红紫钻入口鼻,那似是什么花香,又似丸香、似庙香,似美人香……闻之令人忘忧,只觉尘气倐灭,飘飘欲仙…… 这般如痴似醉地怔了片刻,直到那雾散去,重复清明,这才如梦初醒。 环顾四周,哪还有那妖雾踪影,虽是毫发无伤,却又似魂离片刻,都是面面相觑,惊疑不定。马儿们也都一副方醒的模样,东张西望地打着响鼻。 江彬暗道糟糕,望向岸边,哪还有江梓卿的身影。 “什么妖术?”正德皇帝此时也回过神来,喃喃自语一句,又高声道,“分头搜!” 只这一眨眼功夫,料他也是跑不远的! 几队人马方要领命去了,却又听人惊呼。 循声望去,就见那水波不兴的湖面,忽来一艘小船。那船无帆,却也如那妖雾般无风而动。而他出没之地,恰是江梓卿方才眺望之处。 众兵士又惧怕起来,不知这妖雾过后,怎会凭空生出艘小船来,莫不是触怒了鬼神,才生出这些奇闻异事来? “皇上……”乔宇皱眉想劝什么,却被正德皇帝一扬手止了。 说话间,那船已近了。 船首赫然立着名白衣男子,月下衣袂纷飞,飘然出尘。见岸上众人都如临大敌地瞪着他,一对酒窝便浮上来,朗声道:“你们怎都在此?可还别来无恙?” 那嗓门并不大,却是字字句句清晰地传入每人耳中,倒像是在身侧说的一般。 此时,江彬与正德皇帝方认出他。 不过别了一季,却恍如隔世。 他眉宇间依旧凝着份沉稳,举手投足却更为洒脱。 见无人搭话,吴杰未待船停稳便跳上岸来,几步踱到脸色惨白的江彬跟前:“怎的?都将我认作索命鬼了不成?” 江彬只觉得一股凉意自脊背窜上来,无知无觉地扯了缰绳,竟是退开了一尺之遥。 吴杰见江彬如此,愈发奇怪了,又举目去瞧被重重围着的正德皇帝。见他也是怔怔望着自己,还道是受了惊吓。摇头啧啧道:“只别数月,倒将我当了天魔星了!”说着便去摸挂在腰间的乾坤袋,“我这一去,也是说来话长。今夜归来,缘是因一故人……”话至此,却忽地顿住了。 那目光落在几丈外的湖面上。 那一处,浮着一团死气沉沉的月白。 吴杰霎时面无人色,怔了半晌,才缓缓挪了步子。 万籁俱静中,又起了风,吹得湖面涟漪阵阵、浮光跃金,连带着那一具冰冷,也起起伏伏地,好似不忍让心上人看他这模样,要往水中躲似的。 无数双眼,只静静看着。 看他一步步,踩得肝肠寸断、心胆俱裂。 到了跟前,竟像是走不动似的,重重一跪,呆呆盯了半晌。才又如梦初醒般倏然起身,跌跌撞撞地趟水过去,一把捞起那朝思暮想的人儿,紧紧抱在怀里。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那一双眼,盼君几多个日夜。如今,临到跟前,却是睁着,也瞧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得凄然泪下啊…… ☆、第八十五章 天变 死生契阔,又怎敌得过阴阳两隔? 对于宁王与吴杰的风流韵事,在场的都有所耳闻,此刻便都拿眼瞧着水里二人。 一个是手足,一个是至交,正德皇帝看着此情此景,也是心中酸涩,别过头低喝一声“听命行事”,王守仁与张锐便领命去寻找江梓卿了。只留了江彬、王勋和乔宇以及一队骑兵。 “皇上……此时吴太医悲不自胜……”乔宇下马跪在欲往吴杰那边去的正德皇帝跟前。 正德皇帝却不听劝,仍是驾着马去了。到了近前,下了马,只站在岸边轻声道:“我定会给你个交代……” 吴杰只管抱着朱宸濠已冰冷的尸首,置若罔闻。月色将二人轮廓镀了层银光,仿若生而相合,浑然一体。 那一头被水打湿的青丝,月下却如覆了层霜,顺着,顺着,便凉进心里。 “你啊!都做爹的人了!还总把药偷偷倒了,当我真不知道?冬病夏治,难怪手脚总暖不起来……”每每,非要他揣在怀里替他捂着,这才露出个心安的模样。 可如今,却为何抱了这许久,都未曾觉着那偎贴的暖意? “别这般睡了,仔细着了风寒……” 浅酌了几杯的王爷却依旧枕着他腿躺在亭中,一副睡熟了的模样,非要他抱着进了房间,招惹一番,这才半睁着眸子嗔他,颊上却已红透…… 站在岸上的正德皇帝,不忍再看吴杰喃喃自语的模样,别开眼,却见江彬解了斗篷递来。 正德皇帝会意,又近前一步劝道:“上来吧!我定厚葬他。” 厚葬? 吴杰蹙了眉,看着怀里人儿。 那微启的唇,似在说着什么。凑近了去听,却只听了一声冷笑。 心下骤然一紧,抬起头,只见了岸边层层叠叠狰狞的鬼面,桀桀怪笑着,手舞足蹈,嚷着“死了死了!”,幸灾乐祸。 再看怀里,已只剩了一堆袍子包裹的白骨,那白骨也森森笑着,面上俩窟窿里,却流出血泪来。 霎时间,一股秽念冲破了神识,吴杰只觉得天旋地转,痛贯心膂,一会儿置身于火海,一会儿又被丢入冰潭里,摇摇晃晃的竟不知身在何处。 正德皇帝见吴杰起身,还道他听进了那话,正待迎上去,却被身后江彬猛地一扯,拉着他就要他上马。 正德皇帝不明所以地扭头看去,却见一手抱着朱宸濠尸首的吴杰,竟就这么腾空飘在水面上! 那眼中,已无了清明,只剩了浑浊的血红。他裂开嘴,桀桀怪笑着,乱发飞舞,宛如索命的厉鬼! 这一幕令在场的兵士都吓得连连后退,乔宇却一声令下,挡在了正德皇帝与江彬跟前。 “快走!” 这怪力乱神之事,原是经历过的乔宇自是要镇定许多,他下令骑兵朝着吴杰发射火铳,不为伤他,只为扰他视线。 江彬也顾不得探究缘由,待正德皇帝上马后,便与他同坐一骑,挥鞭飞奔而去。 “这是入了魔不成?”颠簸中,正德皇帝仍频频回首,正见了吴杰凭空抓出只曾在宁王府里见过的金酒壶来,五指一伸,那酒壶霎时化作一团慑人的金光。那金光升到半空,竟开出一朵金莲来,那花瓣层层叠叠无穷无尽地自中心舒展开来,竟像无数只舞动的佛手。开至盛处,忽地自花心燃起幽兰的火苗,那火苗过处,无不蜷缩成暗红的一团,扭曲着剥落下来,伸展开了,竟是一条条吐着信子的赤练蛇。那些个碗口粗的爬虫,在半空扭着身子缠成密密麻麻的一团,这才从口中吐出一股股浊气,迅速连成一片乌云,掩住了它们身形。但那金色的蛇眼,却宛如千万盏灯,盯得人毛骨悚然。 吴杰念了句什么,便见你妖云渐渐压低了,在湖面上方形成一个暗红的漩涡,飞速吸吮着湖水,远远望去,便宛如一条通天的水龙。 那风驰电掣的怪力之下,岸边的树木几乎都被连根拔起,好些个兵士还未来得及惊呼,已被卷入那水柱之中,霎时便入了那妖云,被一拥而上的赤练蛇啃食得只剩一堆白骨。 这场景,宛若血池地狱。逃的逃,死的死,哭号声不绝于耳。 江彬与正德皇帝虽逃得远些,但此时也难逃一劫,马儿被那龙吸水的威力拉扯得寸步难行,嘶叫着跪下了,不肯再走。江彬忙取了刀划开袖子,取出缝在里头的避水珠,刚塞入正德皇帝口中,便被一股气流掀得人仰马翻。双双落地,却没个可抓的,霎时被一只无形的手扯着向后飞去。 挣扎间已是翻滚在了半空,撞上好些个哭号的兵士,一同被卷入那水龙之内。 湖水倒灌进口鼻里,带着一股呛人的腐臭,江彬忙憋住气,紧紧抱住自己膝盖蜷起身来,却仍旧被那力道甩得头晕目眩,心如刀绞,只支持了一会儿便松了力道,任凭那些个脏水冲破防线,疯狂地涌入他体内。耳边都是凄惨的哭声,无数双冰冷的手狠狠拉扯着,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朦胧间,忽的有个什么狠狠攀住了他的身子,狠狠揪住他的头发,摸索着他的脸面。紧接着,一双冰冷的柔软贴上来,一颗圆滑的珠子被顶入口中,下一瞬,倒灌的水流便被那珠子散发的暖意化为空气一般的存在。 江彬猛咳了一阵,稍稍恢复些意识。睁开眼来,就见了紧紧抱着他的皱眉忍着不适的正德皇帝。江彬心下大震,忙紧紧回抱住他,此时却又听了水声中夹杂了一阵阵刺耳的尖叫声。循声望去,就见头顶无数条赤练蛇,正把巨大的脑袋插入水中,捕食着被卷入漩涡的人们。逮到一个,便一拥而上疯狂地撕扯着,活生生的一个,霎时就被蚕食成了白骨和肉末。血水晕染开来,诱得那一双双泛着金光的眼更为饥渴地嘶吼起来。 那究竟是何妖物? 江彬惊恐地望着那越来越近的时不时呕出一截白骨的叫嚣着的巨蟒,只觉得万 ☆、第八十六章 降魔塔 这种时候,或该回忆些往事的,却又觉得没什么可留恋的,除却怀里这个冤家。若此时能用自己性命换他阳寿,断是不会犹豫的。可偏偏就要共赴黄泉,还死得这般惨烈。 正想着,便已被水流推到那些个赤蟒跟前,那金色的眼流露着嗜血的贪婪,齐齐望着江彬与正德皇帝,弓起身子就要窜上来咬得他们身首分离。 恰在此时,忽听一声琴音。那湍急的水流忽地顿住,继而急转直下,“哗”地一声落回湖面,溅起无数几丈高的水花,遂又归于平静,不复方才骇人模样。 江彬与正德皇帝被那巨大的冲力拍到岸上,一阵猛咳后只觉得身子散了架似的,互相扶持着回望,就见天边一颗璀璨星辰,散发出的银光幻化成莺飞燕舞,扑向那些巨蟒,啄瞎了眼,拔掉了鳞,刺穿了骨。一时间血沫横飞、皮开肉绽。那些个妖物嘶叫着、翻滚着,渐渐都化为一团红雾,风一吹便散了。 此时,那星辰又渐渐收敛了光芒,恢复成往常模样。那月明星稀的一派祥和,仿若从未起过这一场劫难。只湖面飘着的不计其数的铠甲、碎步与白骨,仍旧诉说着这一场无从说起的噩梦。 湖心,一条赤鳞巨蟒,紧紧缠绕着一具冰冷的躯体,浮浮沉沉地睡着。 惊魂未定的江彬吐了那避水珠在手中,刚想说什么,就听了不远处的马蹄声。江彬忙忍着五脏六腑移位的不适,爬到高处大声呼喊着。 走在前头的王勋与张锐听见江彬声音,便都带着人急急赶过来。原本,王勋、王守仁、张锐、伍文定,兵分四路都已走远了,却遥遥见了鄱阳湖上金光大盛,遂起了“龙吸水”的景象,奇的是那雷云又只是压得极低的一团,灿若莲花,却又烧得火红,如何看都觉着诡异。因担忧正德皇帝的安危,几人便都派了小兵接头,商议着回来瞧瞧。到了半路,却又见了星光大盛,照得夜如白昼,片刻后那龙吸水与雷云便都烟消云散了。 兵士们哪见过这般天象,都道是老天显灵,好些个当即跪了连连叩首,被几员大将呵斥了才作罢。 四队人马近了岸边,却见方才还郁郁葱葱的一处,如今已是光秃秃的什么都不剩了,找着了正德皇帝与江彬,却又见河面上漂浮的残肢断臂与不知死活的一条巨蟒,当真是诡异得很。 “带人去找乔尚书,看看可还有活着的。”正德皇帝被扶着倚在一歪斜的树根旁,吃力地下令道。 王守仁与伍文定便领兵去了。 张瑞俯□,替正德皇帝与江彬查看伤势,二人俱是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的狼狈模样,外伤倒还好,只不知脏腑可有伤着,便命兵士去寻车马来。 王勋见二人无碍,这才松了口气,又回头看那湖中巨蟒,压低声音问江彬:“那是什么妖物?” 正德皇帝听着了,苦笑了一下道:“别管是什么,只把王爷仔细捞上来便是。” 王勋听了虽心下奇怪,但也没多问什么,带着一队人马寻了船来,渡到水中去捞宁王尸首。可奇的是,那巨蟒虽死了般,缠着朱宸濠的力道却极大,有几个大着胆子提刀下水去砍,那布满周身的红鳞却如金丝般般,虽软,却如何都砍不破,潜到水里去瞧,竟是生了爪的。 王勋无法,又回岸上报了已入得马车的正德皇帝。正德皇帝枕着江彬的腿看着顶上挂着的那一盏吊灯,片刻后,叹了口气道:“去瑞虹镇寻几个道士瞧瞧!” 王勋领命去了,心里却有些嘀咕。今日之事,就没得一件是循了常理的。 正德皇帝也不走,枕着江彬的腿小睡了会儿,醒来时,王勋已带着两个诚惶诚恐的道士在外候着了。那俩道士一个白发须眉、一个仍旧是少年的稚气模样,这瑞洪镇本是个小镇,道观也只这一座,平日里也就见个把小官,哪知今夜被拍门叫醒了,却是要来见天子。 正德皇帝也不多言,让二人去看看湖中那巨蟒是个什么妖物。那小道士未见过这场面,当即吓得说不出话来。那老道士抱着个拂尘掐指一算,却是大惊失色,匆忙回报道:“启禀皇上,那并非妖物,而是条蛟龙。” 蛟龙? 正德皇帝与江彬对视一眼,都放入听了天方夜谭。 “它可还活着?如何就兴风作浪地伤起人来?” 那老道士也不知前因后果,只恭敬道:“这般模样,该是已成了仙的,断不会无故伤人……如今,只因失了神识未醒来罢了。” 正德皇帝颔首,让那老道先退下,向江彬道:“你如何说?” 江彬仿佛还能闻到那血腥气与尸体的腐臭,皱了眉道:“吴太医回来得凑巧,若他真是那蛟龙所化,怕是这一出也是被算计下的。只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到底没遂了他们的愿。” 正德皇帝点头苦笑道:“先让那道士想法子都带回去罢!” 那老道士便又让小道士回去取了好些个法器来,借了艘小船,到了那蛟龙边上,边上小道士只跪着敲木鼓,老道士用朱砂在蛟龙额上画了道符,左手执了三清铃,念念有词的一阵摇晃,那蛟龙周身便散出暗红的光亮,星星点点地连成一张网,将它包裹起来,随着铃音节奏愈加急切,那网也越收越紧,最终在老道士大喝一声之时,一股脑地钻入老道士右手举着的八卦镜里。 “他既非妖,降魔塔也镇不住他,不过绝了杂念,不教他醒来又胡乱伤人罢了!”老道士上岸后,被小道士扶着歇了好一会儿,才回禀正德皇帝道。 正得皇帝点头,命人取了千金酬谢,送他回瑞洪镇,明日再瞧。 恰在此时,听人来报说,乔宇已在鄱阳湖西岸找着了,暂且昏迷着,不知如何,正德皇帝当即下令回城。路上又传令,不得将今日所见传出去,违者斩。 张锦、张冲、吴瓶儿苦等了许久,听了好些个流言蜚语,都是心惊肉跳,见正德皇帝一行回来,却无朱宸濠的踪影,顿时便慌了。 正德皇帝已是疲惫不堪,强打精神,掠过那些个怪力乱神之事,将大致经过说了,又安抚一番。 吴瓶儿当即泪如雨下,张锦与张冲也是一时半会儿回不了神来,他们家王爷,之前还好端端的,怎就这么没了? 张锦不信,道要见王爷尸首,正德皇帝却含糊其辞,只说已入殓。张锦也是个火爆脾气,哪里信得这话,当即指了正德皇帝鼻子骂道:“监守自盗的把戏!这一处,哪是什么外人能来去自如的?不给见王爷,不就是心中有鬼!” 正德皇帝也不去理会张锦这些胡话,扬手止了想命人制住张进的张锐,吴瓶儿与张冲忙上前劝了几句,拉拉扯扯地暂且回房去了。 张锦的叫骂声仍旧不绝于耳,边上忽地伸来只手,在袖下轻轻握了,正德皇帝扭头见是江彬,这才心下宽慰许多。御医号过脉,并无大碍,令二人喝了些汤药,沐浴睡下。 熄了灯,正德皇帝搂着江彬闭上眼,黑暗中,却走马灯般,将今日之事过了一遍又一遍。 听了怀里一声叹息,这才知他也没睡,扳过他身子,轻轻吻了吻。 “一早再去看他罢……” 江彬“嗯”了声,却知此事并不那么简单。 京城的吕携与刘卿,也不过是与杨廷和有些牵扯,无朱宸濠的指认,端的是死无对证,要将其一党揪出来,谈何容易?且如今这情形,已暴露正德皇帝的心思,怕就怕他们狗急跳墙,做出些大逆不道之事。 这般想着,便是到天方亮了,才小睡了会儿。 起身,却不见了正德皇帝,问了才知道,是吴瓶儿求见,正德皇帝会她去了。 江彬去寻时,恰见了吴瓶儿出来,仍旧是肿着一双眼,梨花带雨的模样,见了江彬做了个万福道:“皇上都说与我了,谁又能想到这般荒唐事……张锦是断不会信的……我也不怕人说闲话,你们若去,便带上我罢!” 江彬看向吴瓶儿身后的正德皇帝,正德皇帝略一点头,几人吃过些东西,便带着些人马朝瑞洪镇去了。 瑞洪镇位于鄱阳湖东南岸,是闽越百货所经之处,人口不过两万,却也是富庶之地。先前,因了宁王叛乱,都逃到别处去了,只留下些无依无靠的老弱妇孺,及守着庙、庵、道观的出家人和道士罢了。 清晨,不闻人语响,牵着马走在那雾气弥漫的僻静巷子里,两边夹杂在青砖红瓦间的雕梁画栋、游龙浮凤,便像极了一张张狞笑着的鬼面。 那老道士脚下无声无息的,足见功力。小道士倒有些紧张地一路东张西望。走到巷子尽头,便见跟前豁然开朗,那荒郊野外的平地之上,赫然一座寺院,那寺院中心耸立着一座高塔。寺院门前,左右分立着好些个披袈裟的高僧,恭恭敬敬地候着。 “贫道不便进去。”那老道士说着,便退到一旁站着。 正德皇帝一点头,带着江彬与吴瓶儿等一同进去了。 到了里头,才见那石塔塔基就高达两丈,下层呈方形,上层则是八角形,塔身层层叠涩出檐,自下而上逐层内收,共十五层。塔的第一层如楼阁一般,南面开门,远远便见了里头一尊三丈高的佛像。 那为首的主持方丈念了声佛,上前一步道:“请随我来。” 正德皇帝让随从都留在外头,只让吴瓶儿和江彬跟着。一行人到了塔基跟,拾级而下,就见一门洞。那方丈止了步子,手捻佛珠念一段经文,这才带着三人进去。 刚入得里头,一阵阴寒扑面而来,吴瓶儿打了个哆嗦,却见跟前是面雕刻着佛像的石壁。石壁上,镶着好些个夜明珠,将这盘旋而下的甬道,照得绿莹莹的,十分渗人。 江彬见吴瓶儿那模样便知他害怕,自愿落在最后,让她走在中间。 一时间便只听了脚步声,终于停下时,又见跟前一道一人高的门洞。 “他已醒了。”那主持念完一段经文,便站在门边候着。 正德皇帝点了点头,率先走了进去。 ☆、第八十七章 瑶池 进去先只见了雾,那雾冰冷刺骨,却带着股若有若无的香。 再往里走了,便见了一个方形的池子,氤氲间,一条巨大的赤鳞蛟龙,静静盘在里头,水上朵朵金莲,无根而生。听了脚步声,他缓缓睁开了眼,一双金目流光溢彩,未开口,却闻人语声。 “倒来得早……” 三人俱是一愣,未料到他竟会口吐人言。 还是正德皇帝先反应过来,打量这蛟龙道:“你可是吴杰?” 那蛟龙嗤笑一声:“你道是谁?”遂昂起头来,“昨日我入了魔,并非有意伤你们……幸而有这佛塔瑶池,还我清明……” “我可没这幅好心肠。”正德皇帝指了指江彬道,“他的主意。” 江彬被说得尴尬,只好将昨日之事都原原本本说了,末了又道:“我想这怕是有什么苦衷……” 那蛟龙颔首,也未说什么感激的话,只拿眼瞧后头仍一脸错愕的吴瓶儿:“你本是见过世面的,怎又这般怕我?” 吴瓶儿这才苦笑道:“我道你也是穿来的,怎就成了这模样?” 蛟龙头上一对牛耳微微一颤,呵出口气道:“我本是被菩萨收到座下的一条蛟龙,去凡间历劫时遇了他,也便是你出生那时候……我枉费了一段姻缘,却又念念不忘,便跳了乾坤盘,回此处寻他。”说着看了眼怀里那仿佛睡去的人儿,“怎料竟又生出这些个冤孽,犯了杀戒,触了天条,怕是时日无多……” 这话,引得三人都是唏嘘,那蛟龙沉吟片刻后又道:“我该是中了计的了,那人趁我狂性大作,偷了我的乾坤袋。那里头有能招魂的楠木,也有我千辛万苦自蓬莱取来的锁魂犀……为了逃过天庭的法眼,当初我将法力都散了,只留下些封在你们见过的金酒器里。如今,用得只剩下一只杯盏,招魂断是不够的……” 听了这话,江彬与正德皇帝对视一眼,心道果真如他们所料,是有人从中作梗。 “宸濠身上无外伤,也并非溺死,死而不腐……你们可有寻着些蛛丝马迹?” 正德皇帝听他问这个,便将这前因后果都说了。 “那人是谁?”蛟龙语气中透着顾急切。 正德皇帝摇头道并未见过,遂取了之前汤禾画的画像递到那蛟龙跟前。 蛟龙端详半晌,也不曾记得这人。 江彬看了眼蛟龙怀里那已合上眼的尸首,想起那日他浮在水面的惨淡模样,忽就插话道:“那是我叔父……” 几人俱是愣住,齐齐看向江彬。 江彬别开眼道:“他名江梓卿,宣府人,我父母走后,便是他将我养育成人……我为官后,他便离了宣府,再未见过。” 正德皇帝与吴瓶儿并不曾听过这说辞,如今知道了,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倒是吴杰,心里念着招魂的事,便问江彬道:“你可知那处能寻得他?” 江彬搜肠刮肚,竟一时间想不到任何江梓卿会去的地方。 自幼,江梓卿便陪在他身旁,不曾离开半步。除了宣府,他几乎哪里都未去过,也未见他有什么故交…… “如今我也是无法,若他真搀和了此事,必定与夺我乾坤袋之人脱不了干系,他也未必就是个凡胎……你且带我去宣府走一遭如何?” 江彬心中也是疑云窦生,对于江梓卿,他知之甚少,若有吴杰陪着,或许能知些别的。有了这心思,便去看正德皇帝,正德皇帝摆摆手道:“你且去罢!”又向吴杰道,“宸濠留在我这处便是,生时我保不了他,如今,我定不让人动他分毫。” 那蛟龙摇了摇头苦笑道:“你也不过是泥菩萨过江,我那还敢交与你?倒是这瑶池,不是谁都可入的,将他留在此处,又有我一成法力护着,才更放心些。” 正德皇帝道如此也好,便定了此事。吴杰道,要再修养一日才可启程,江彬、正德皇帝与吴瓶儿便不再扰他,先回南昌城去了。 一路上,与正德皇帝同乘的江彬又觉着此时去宣府不妥。 “如今,竟是无什么能令他们坐实罪名的,又打草惊蛇,只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正德皇帝知江彬担心他,便握了他手道:“怕什么?我当初要揪那狐狸尾巴,便未想过要全身而退。”说着又掀起帘子看那佛晓之光:“这世上既有神仙,那也必有命数,即便你寸步不离,也改不了我命格。” 这话江彬听了便觉黯然,到头来,还是得了个身不由己的天命难违? “有一事,我且如实相告。”正德皇帝对上江彬的眼道,“当初你进宫,我是命人查过你身份的,可户贴上虽有你与江梓卿的姓名、籍贯,全家口数却并无记录,到了宣府查问,也都只道你是六岁那年迁至此地的,其他一概不知……” 江彬一愣,怔怔望着正德皇帝。 “当初,因了你是他所荐,我还道有何机关,便故意留你在身旁,暗中留意……未料到却是连累了你。” 江彬听正德皇帝这一番剖白,唯有摇头苦笑:“皇上莫说这些丧气话,若我真是颗棋子,也必能寻着些蛛丝马迹的” 正德皇帝一颔首,搂江彬在怀:“生则同襟,死则同穴,切莫教我等来个遥遥无期。” 江彬摸着腰间的玉司南佩,轻轻喟叹一声。 ☆、第八十八章 黄粱一梦 第八十八章黄粱一梦 一日后,正德皇帝启程回京,江彬也便要与吴杰前往宣府。 别时那日,正德皇帝用朱笔在江彬胸口画了只小猪:“这是我家乡那边的符,保平安的。” 江彬知道正德皇帝拿他玩笑,红着脸要去擦,却被正德皇帝按住又吻了一回:“我回京,便只说宁王溺死了,佯装操办后事……那些个战俘、败将,我仍是要带去京城审的,总是做个模样,且看他们如何行事。陆青与汤禾,等你回来再作处置……这一去,你也别总听吴杰那厮的,多顾全自己些,早去早回。” 江彬点了点头,又在床上温存了会儿,才各自穿衣起来,吃些东西。 到了外头,就见王勋、乔宇、王守仁、伍文定、张锐等都已领着兵士整装待发。 正德皇帝问乔宇可好些了,乔宇恭敬道,并无大碍,眼却只瞧着江彬。正德皇帝轻咳一声,下令班师回京。 出城的一路,仍是同行。江彬并未与正德皇帝同乘,只自己骑了马跟在边上。王勋故意落后些,悄悄问他:“皇上又遣你去何处?” 江彬笑得真诚:“回娘家。” 王勋拿手肘戳他:“跟我耍嘴皮子?” 江彬被戳了软肉,只得“噗”了一声忍着,片刻后才敛容道:“去查我叔父之事。” “你叔父?” “那夜被你们围了的那个。” 王勋一怔,全然未料到会是这答案,半晌方追问道:“他不是……自你为官后便一走了之了吗?怎又会出现在此处?” 江彬苦笑,他若知道这事情的原委倒好些,总比如今爱憎不分要强上许多。 “那夜你也见了,他与害了王爷的真凶,脱不了干系……” 王勋其实也是这般想的,却碍于江彬与江梓卿的身份,不好明说。如今听江彬说了,便道:“若真如此,怕是与那些个有贰心的多少有些牵扯,只不定是被胁迫的,毕竟他是你叔父一事,不难知道。” 江彬略一点头,知这是安慰。 王勋又道:“说起来,那日情形也着实古怪,你叔父怎就凭空消失了,又恰见吴太医回来……况且那蛇……”说到此处,偷偷瞥了眼马车,想着正德皇帝是不让问的,便压低声音道:“我征战多年,怪事也见得不少,可从未有这般蹊跷的,此中缘故,你可知道?” 江彬摇头叹道:“说了怕你不信。” 王勋忙拍着胸脯说不信他还信谁,并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说出去,要江彬多少告诉他些。 江彬想着毕竟当日见了那诡异一幕的不在少数,只下个封口令,定不能服众,还落个军心不稳的下场,倒不如让王勋知道些,也好帮着圆谎,于是将他所知道的的,都原原本本地说了。 王勋听了个目瞪口呆,半晌方道:“还真有这些个玄乎东西?!照你这么说,让宁王起死回生再指认那些个罪魁祸首也并非不可能了?难怪皇上至今都不发丧……” 江彬见王勋如发现个新奇玩意儿似地喋喋不休起来,忙止住他话头道:“如今尚没个定数,我不在这几日,宫中若有兴风作浪的,你且多担待!” “晓得!”王勋拍江彬肩道,“我还等着你一同去看欣儿!” 江彬笑了笑,拍了王勋的马,让他前头去了。 到了城门口,悄悄作别。 却不知乔宇在他身后呆呆望了许久。 独自到了瑞洪镇,跟着主持去塔下瑶池寻吴杰,正见了他已幻为人形,坐在池边,替朱宸濠篦头。 那原本苍白的两颊,此时已被雾气熏得微有些红,仿若只是醉倒了般,软软俯在吴杰膝上,任他打理一头青丝。 ☆、第八十九章 画皮 门没有拴,在二人靠近时,“吱呀——”一声开了,那一条漆黑的缝里,似乎隐着无数窥探的眼睛,瞪得江彬一阵毛骨悚然。吴杰却并未因此而停下步子,走到那门前,轻轻一推,门便悄无声息地开了。 屋子又暗上半分,等到了跟前,竟见了紫黑的一团雾,蠢蠢欲动地飘在周遭,一惊之下下意识地憋了口气。江彬屏住呼吸朝里望去,正午的阳光,被一颗老槐茂盛的枝叶遮得严实,那乳白色的一串串花,围绕着几缕光线,宛如灯下的一群蛾子。右手边架子下的一片菜地早荒废了,长满野草,还开了些不知名的紫色小花。小花一直蔓延到一条通向天井的石板路。一切似乎都只是久无人居而至的景象,却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森冷,且此处听不见半点别的动静,方才的风声、鸟鸣、街上朦胧的喧嚣,都被隔绝在一步之遥的门外,仿佛阴阳两界。 跟前的正屋敞开着门,里头只一张炕桌,几个圆凳,一个旧立柜,东厢房平日是江梓卿住着的,门也开着,仅一张水楠木床和一方案,一目了然。唯独江彬住的西厢房,门紧闭着。 吴杰低头看了眼江彬牵着他衣带的手,这才朝着那西厢房走去。江彬分明只是凡胎肉眼,却分明见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厢房外头,渐渐显出一团紫黑来。那雾气仿佛无数交缠的巨蟒,缓缓游动着,不知是什么秽气东西。 吴杰见江彬如此,便压低声音道:“无妨,刚对你施了法,暂且开了天眼,这瘴气害不着你。” 江彬狐疑地又看了片刻,这才试探着吸一口气,除了冷飕飕的阴寒外,确无什么异样。 江彬松一口气,含着嘴里那愈发温热的避水珠,警惕地打量那扇破旧的木门。那窗户纸,还是两年前糊的,不知被什么虫咬得破了好些个洞,那紫黑的雾气便如长虫般,在这些个洞里钻进钻出的,也不知是否因了屋里有什么不得见人的东西。 然而边上吴杰却没了动作,江彬疑惑看他,却见他也望着自己,一脸忧色。 江彬这才明白他意思,心道事已至此,岂容他回避的?此时也顾不得那瘴气了,牵着吴杰腰带一步上前就把门推开了。分明是用了破釜沉舟的力道,那门却依旧是吱吱呀呀不疾不徐地开了。周遭瘴气似也被一股风扇得散开些许,入眼的是陈列着旧书的略微倾斜的书架,而边上木床上却露了一角素色衣缘。 江彬一惊,抬脚便要进去,却被吴杰一把拉住了。吴杰不等江彬反应,便跨过门槛走在了前头,江彬也只好跟进去。 刚站定,一抬眼,就见了床上那非人非鬼的东西,一阵头皮发麻。 依旧是那张脸面,依旧是那袭旧衣,可如今穿着素色道袍的江梓卿,却仿佛被车马狠狠碾过般,成了薄薄一张,软绵绵地瘫在床上,仿佛被鬼怪蜕下的人皮。 江彬只觉得一阵急火攻心,顿时眼前一黑,幸而始终观察着他神色的吴杰一掌拍在他膻中穴,这才缓过来,退了半步,紧紧捏着衣带大口喘息着。 眼前那张诡异之极的人皮,在他扭曲的视野中,仿佛微微抬起脑袋,冲着他咧嘴一笑。 “那不过一副皮囊。”吴杰伸手挡在江彬跟前,“他早便走了。”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15节 江彬定了定心神,点头示意他知道了,心中却只觉零敲碎受的,仿佛颈上被至亲之人套了锁链渐渐收紧了,勒得他喘不过气来,却问不出只字片语。 吴杰见江彬回神,便松了手,端详那人皮片刻后道:“这是仙家之物,但凡历劫,不可以真身示人,必定是要取了这面具戴在脸上,方能幻化出容貌,而这皮囊,也非寻常魂魄消受得起的。你叔父,怕也是位列仙班的,只是若他来凡间历劫,该是不回天庭便脱不下这皮囊的……” 吴杰这番话,江彬只听得云里雾里,这些原是天书般的鬼神之说,如今却成了身边谜团的源头,由不得他不信,只得摊开吴杰的手在他掌心写:“我叔父若是仙,又为何要养育我成人,又为何要参与朝堂之事? 吴杰沉吟片刻后道:“万般缘由,总不离因果二字,或是还情,或是讨债,究竟如何,却是要问他自己的。如今这意思,似是要你知了世上并无江梓卿这人,只不知是要你寻他,还是别去寻他。” 江彬又去看那床上渗人的皮囊,只觉得心被反复搓揉着。 千丝万缕,在脑海一闪而过。若江梓卿当真与杨廷和是一丘之貉,那么为正德皇帝重用、被卷入谋反之事,都该是计划之中。如此处心积虑、煞费苦心,韬光养晦了十余载,单单只为那万人之上的位高权重?可仙家又怎会在乎世俗名利?若真如吴杰所说,是业报,那这场权利倾扎中,最受折磨的,除了朱宸濠与吴杰,便是正德皇帝。可若他们真要他性命,何必大费周章? “吴太医觉着,如何是好?”江彬在吴杰掌心比划着,当真是没了主意。 若要找“江梓卿”,岂非海底捞针?谁知他还有几张脸孔? “我倒有个法子。”吴杰看向那皮囊道。 江彬捧着几本江梓卿的书卷等在外头,那上面的蝇头小篆,横平竖直,圆起圆收,字字句句都是写与他的。当时还小,听得谁中了举人,谁得了俸禄,都是羡慕,一心想着要出人头地、扬眉吐气,好不辜负江梓卿这些年的含辛茹苦。但或许,他手把手地教他这些伦理纲常、文韬武略,都不过是为了将他推上那江山为底的棋盘。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怎惜一颗棋子? 怎办仇怨,都无须教他知道,总是命格里的骰子。 这般想着,便苦笑了一下,却听一声吱呀,“江梓卿”走了出来。 江彬呆呆望着他将道袍上的皱褶抚平,静时,那模样与记忆中的如出一辙,动时,却因了气度、神韵的迥然不同,而像另一个孪生兄弟。与江梓卿同起同卧多年的江彬自然能一眼分辨出来,只可偏偏旁的不相干的。 穿戴了“人皮”的吴杰,看江彬那神情便知他想什么,笑道:“这一时半会儿也学不像的,我便少说些话,你替我圆着。即使只这皮囊,也足以让诱那些个别有用心的上钩的。” 江彬点了点头,又盯着吴杰看了半晌:“当真无碍?” “我历劫时候的皮囊,早在跳乾坤轮时便没了,以我真身入此皮囊,并无大碍。”吴杰随意走了两步,脚步甚是轻快,遂又抬头看了看日头,“那便如你所说,先去附近打探打探,他若穿这皮囊回来,总要教人看见的。” 江彬点点头,深深看了眼这唯一的归处,吴杰在他额上轻轻点了点,那些紫黑色的瘴气便都不见了踪影。 “听闻瘴气尸腐而生,为何我屋外聚集如此之多?” “那并非此世之物,我原也觉着奇怪……”吴杰这般说着也回头看了眼。 江彬只觉得这一环扣一环的,却是越凑得近了,越雾里看花。 二人顺着小道往街上走,买了些糯米糕点,却都没甚胃口,江彬一路问过去,都是抬头看看如今已成了“江梓卿”的吴杰,说没见过。 江彬带着吴杰拐了个弯,来到独居邓伯家门前,邓伯正在煎药,听了敲门声出来,虚眼打量江彬却只道:“木匠活儿已不接了。” 江彬还道自己乔装得过了,邓伯老眼昏花的认不出他,一把摘了头巾道:“大伯,是我!” 邓伯被江彬说得一愣,上上下下又打量一番,仍旧摇头道:“老了老了,确是认不出了,原是在何处见过的?” 才大半年未见,怎就认不出了?江彬情急之下又指吴杰道:“我叔父你可认得?” 邓伯上前几步细细打量,半晌却依旧摇头,口中念着不中用了,便咳了起来。 江彬愣了片刻,心突突地跳。他看了吴杰一眼,转身就往另一处跑。 那是张婶的家,三世同堂,张婶心眼儿好,逢年过节的总给他叔侄二人送些吃穿用度,江彬入朝为官后,也念着她的恩情,总命人送些正德皇帝赏他的衣料、玩物等过去。 如今,敲着那门,却仿佛声声敲在心上,震耳欲聋。 听了张婶那大嗓的一句“来了”,门便开了,依旧是再熟悉不过的三合院,头上总插着支玉簪的张婶却问他:“小哥找谁?” 江彬退了半步,只觉得天旋地转的,就要站不住脚跟似的。正德皇帝临别前的话又浮上来,户贴上并无他父母姓名并全家口数…… 分明是记得的,记得的…… 江彬如此想着,却忽地发现此时竟忆不起半分父母模样。 江彬又退了步,却觉着被人扶住了。回头,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江梓卿”,他轻轻叹了声,似要说什么安慰话,却终是静静站了,继续看他演一出吞刀履火的好戏…… 黄粱一梦,当真是被他言中了。 这十几个春秋,仿佛也随着那一张人皮而被活活剥下,只剩了形单影只、痴痴傻傻的一颗棋子。 ☆、第九十章 大同府天成卫 江彬不知吴杰在耳边说的什么,听着都是江梓卿的声音,愈觉着烦躁。江梓卿消失得干净,可如今孤家寡人的他又算是个什么?江梓卿怎会不知他如今的苦痛?这肝肠寸断、百爪挠心,在他眼中,或都是无关痛痒的,这才一意孤行地教他承受这许多。多年来的朝夕相处,不过换个比阴阳两隔更教人百念皆灰的冰消瓦解,倒不如先前的杳无音讯,还留着份念想,还守着个巢穴,如今,整颗心都被掏空了似的,轻飘飘的一个壳,倒与那人皮相映成趣。可既是如此,又何必留那一句话,送那一篮粽子?是早料到鄱阳湖那一幕,才想教他仍被旧情绊着,不信眼见为实,好使那一计金蝉脱壳? 这般思前想后的,魂儿没了般怔了半晌,直到听着有人唤他,一扭头,却见是李时春的媳妇柳氏。柳氏提着个食盒,走近行了个万福礼道:“还道我认错了,竟真是江大人!” 江彬未料到在此处遇上李氏,呆了片刻,忙回了个礼,心中却百转千回地想,莫不是只有见过江梓卿的才不记得他了?呵!当真是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抹去一段过往,易如反掌。 这般想着,便又出了会儿神,直到听了边上吴杰道是他叔父。柳氏并未见过江梓卿,听吴杰这么说也便信了,非要二人随她上门坐坐。江彬并无这兴致,可吴杰一来担心他此刻多想,二来知是李世春家说不准可探听些事,便顺水推舟地应了,拉着江彬同去。 此时,李时春的小舅子也在,李氏知江彬性子,只说江彬是李时春的故交,小舅子是个茶商,颇懂人情世故的,也没多问,径自买了些酒菜来招待。柳氏毕竟是妇道人家,不便一屋里多说什么,和婆婆进进出出地忙碌了一阵。一顿饭毕,说了会儿闲话,江彬总念着那些个烦心事,心不在焉的,吴杰见他如此,想着也问不出别的什么,便起身告辞。 柳氏与他大哥送二人至门外,已是哺时。江彬正作别,却瞥见转角茶庄边上边拴马边探头探脑地张望。江彬不动声色地与兄妹二人道别,随后几步走过去,将一身短打的陆青拉到树下无人处压低声音道:“你怎来了?” 陆青眼下两弯青黑,衣上一股汗味,走起路来也有些跛,想是急着赶路被马颠的。陆青见了江彬便急急要说什么,一抬眼却见了后头跟来的“江梓卿”,顿时脸色一变。 这不正是汤禾画上那素袍男子?他怎会在此,又与江彬在一处? 陆青纳闷,吴杰也正打量他,他知陆青是江彬下属,却不知他此刻来是何来意,便笼着袖站在不远处瞧着,随江彬如何把话说圆。 江彬看陆青盯着吴杰,知他狐疑,忙道:“他是我叔父……此事说来话长,你若信不过我便罢!” 江彬毕竟于陆青有恩,听江彬这么说,也不好再犹豫,递了个卷轴附耳道:“皇上回去只说宁王病重,不愿发丧,皇太后抓了些虾兵蟹将来拷问,说是妖孽作祟,险些害了皇上性命,定是有人想谋朝篡位,便合着群臣逼皇上立宁王之子朱孟宇为太子,说什么不教江山落入旁人之手。皇上不从,被围困宫中,如今兵部尚书王琼与京军四卫指挥使李时春虽有皇上授意可为内应,但早听得皇上命令在南京候着的王总兵与乔尚书手上只有上回剩下的那些个人马,师出无名,辎重无处补给,故遣我来与江大人商议。” 这话仿若当头一棒,江彬尚且未从江梓卿一事中回过味来,却又被卷进这一场倾轧,当真是祸不单行!想起那一夜与正德皇帝在太液池里偷听的那些话,皇太后该是早便有这心思的。此番正德皇帝放了饵钓着她条大的,只那一尾咬着一尾的,怕是鱼竿折了也未必拉得上岸来。这一群有贰心的,倒是能把吴杰入魔扯到谋朝篡位上去,又拿正德皇帝尚无子嗣一世大作文章,一环扣一环,牵强附会,却也能勉强树个清君侧的旗号。 说来,既搬出了朱孟宇,莫非朱孟宇已在他们手上?可先前吴瓶儿分明是将朱孟宇藏得好好的,怎会被他们找了来?若真立朱孟宇为太子,便等同于扶植个傀儡皇帝,此后,再无人能与其背后的文官势力相抗。 如今,千钧一发,可怕就怕在无兵可调。京军毕竟是精锐,有七十二卫,又有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镇守,即便有李时春领着的那班由宣府调来的边军倒戈相助,若他们这些个前来解围的无足够兵力相抗,不但救不了正德皇帝,还一同落得个谋反的罪名。 江彬心中百转千回,一时间也理不出个头绪,回头看一眼李时春家的宅子道:“换一处说罢!” 三人找了个茶馆,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打开那卷轴,那幅不合时宜的年画,用茶碗烫过,便显出洋洋洒洒的深色字迹来。 那是王勋的笔墨,说正德皇帝早料到有些变故,命他们拖延缴印时间,在南京候命。谁知那些个乱臣贼子听了宁王生死未卜的消息,便做贼心虚地联合太后闹出这些个动静来,端的是斗个鱼死网破的架势。如今,朱孟宇在皇太后张氏手中,若正德皇帝被迫立他为太子,怕是自身性命难保。只恨当初未料到这些个能兴风作浪至此,如今兵力不足,师出无名,贸然前往,必是讨不了好的,不知江彬可有别的法子,告诉陆青来报,别留书信,更别急着回来,以免被一网打尽。 江彬反反复复看了两遍,便将那卷轴推到正喝茶的吴杰跟前。陆青不安地盯着吴杰,就见他摊开卷轴扫了几行,猛地搁下茶碗抬眼看向江彬。 孟宇!孟宇在他们手中?! 这世上,能逼得瓶儿说出孟宇下落的,无非三人——吴十三、张锦、朱宸濠。可依照吴瓶儿的性子,即便是拿这三人威胁,她断不会就这么说出朱孟宇下落,必定会与他们周旋,并想法子通风报信。 “怕是瓶儿中计了,亦或是相熟的骗了她。”江彬说着,去瞧吴杰的脸上,那张属于“江梓卿”的面皮上,却只剩下一种令人不安的心平气和,这般的沉默,甚比那一日的癫狂更触目惊心。 朱宸濠如今生死未卜,孟宇又被卷入这明争暗斗,吴杰虽是仙,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为一群凡人玩弄于鼓掌之中,难保不会有怒极攻心地遁入魔道。 吴杰见江彬这般小心翼翼地瞧他,便知他心中所想,凄然一笑道:“佛塔下已是暂且封了心魔的,如今只剩了个杯盏,也只能仰仗你了。” 江彬听吴杰说得凄凉,也是心下苦涩,他一人又如何做得了这性命攸关的决断?可如今又不得不落这颗棋,只求能化险为夷。 “先去大同!”江彬摩挲着腰间的玉司南佩道。 江彬与大同武将间关系亲厚也是人尽皆知的,江彬怕夜长梦多,连夜带着二人赶往大同府。 陆青那马早跑得筋疲力竭了,吴杰新挑的都是良驹,说是活得久了见得多了也便成了个伯乐。三人赶路到夜半,竟电闪雷鸣地下起了一场暴雨,那风夹杂着寒意直往领口里钻,江彬怕感染风寒误事,抹了把脸上雨水举目望去,已在洪塘河上游南岸,不远处便是铸了城墙的怀安卫。 这附近只几处简陋的农舍,是照看屯田的老兵住的。江彬与二人合计了一下,弄了点泥往脸上抹了抹,才让陆青走在前头敲门。好一会儿,那门才开了,一老兵探出张皱巴巴的脸,问是何事。陆青按着江彬嘱咐的,说是赶路的茶商,不料遇上这一场暴雨,想进屋避避,雨停了便走,那老兵便将三人让进屋来。 屋里只一盏灯,照不见的屋顶一处正渗着水,一滴一滴,落在老兵找来的破酒罐子里。陆青翻出自己一件旧袍子递给江彬擦身上的水,江彬只把脖子头发擦了擦,想递给吴杰,又怕陆青不高兴。吴杰看江彬在那儿犹豫便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就这么湿漉漉的坐在门边缺了个脚的凳子上。 那老兵烧了些热水,又切了几片姜丢里头,一人一碗喝了,总算身上暖和些,陆青看那老兵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问了才知是风湿痛,便说起自己祖传的手艺,给老兵捏了脚。那一双脚冷冰冰的,脚踝至小腿盘踞着好些蜈蚣似的疤痕,陆青便问那老兵伤是从哪儿来的。老兵说他是大同天镇县人士,原是天成卫的兵士,在与鞑子的一仗中受了伤,又没亲戚投靠,便在军中看管仓库,这一看就看了二十来年,待王勋当了总兵官,便让他们这批无家可归的老兵调到宣府卫所来看囤地。这里虽苦些,却也清闲,只是平日里没几个说话的人,怪闷的。 说到此处,他忽地停下话头。 江彬毕竟是宣府人士,怕自己言多必失,只在一旁听着,听着听着便对着煤油灯走了神,发现没了动静抬起头来,见老兵发怔,顺着他视线去看在门边正闭目养神的吴杰,刚想问什么,却听那老兵道:“这位哥儿……可曾教我往大同天成卫送过一篮粽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一章 殄文 江彬与吴杰听了俱是一愣。江梓卿不是把之前认得他的人的记忆都抹去了吗?怎的这老兵还记得? “老伯,你何时见过他?可是认错了?” 那老兵拿了煤油灯,凑近了虚着眼又端详一番,皱了眉道:“细看似又不像……我记不清了……那时端午,我正插菖蒲呢!就见他提着篮粽子站在田边发怔,我问他看什么,他说与他相依为命的侄儿在大同军中,当年,却因了些罅隙不便相见,往年,他都是要包这些粽子给他吃的。”老兵啧啧摇头,搁下灯盏,“我说,既挂念着他,何必憋这口气?驱邪辟祟的日子,最该与家里头一同沐兰汤、饮雄黄,我是孤家寡人,没这个福分!听我这么说,他便问了几句,我恰好有个在天成卫当差的老哥想去探望探望,说替他送去,他也没推辞。问是给谁,他说了那人名字,可把我吓一跳。可我既答应了,也不好此时回了他,只将那粽子给了天成卫附近的茶馆的小厮,让他转呈。” 江彬听罢默然不语。罅隙,何止是罅隙?他这多情模样,莫不是掐指一算,知他今日途径,才故意作给这老兵看,好教他说给自己听?如今能信什么,不能信什么,都已是糊涂了,也不知这有着通天能耐的仙人,还想从他这一介凡人身上讨要什么。 吴杰见江彬愁眉不展,知他心中苦闷,又坐了会儿,见雨小了,便道:“多谢大伯容我等叨扰,此时雨小些了,还忙着赶路,这会儿过去,恰巧城门已开,也好赶着吃口热的。” 那老兵被陆青按脚按得通体舒畅,听了这话,忙起身取了两套斗笠蓑衣递过去:“我自己编的,本想给那天成卫的老哥送去,正愁腿脚不成呢!你们若经过,便替我给他吧!” 吴杰应了,一套递给江彬,一套塞给陆青。陆青不领情,头一扭不肯接,江彬叹一口气,亲自给他穿戴齐整,自己披了个蓑衣,又把斗笠递给吴杰,吴杰摇头道:“我是不生这些病的。”,江彬这才自己戴了。 三人与老兵别过,取马时,江彬压低声音问陆青:“先前只顾着我的事了,汤禾现下如何了?” 听了汤禾名字,陆青神色陡然一变,眼中满是愤恨,随即又流露出一股委屈:“就那般了……” 他那不善掩藏的心事又怎能逃得过江彬的眼睛,抓着他肩问他:“可是有人拿他性命要挟你来找我?” 陆青垂了眼道:“也算不得要挟,我原也是怕你知道晚了有个万一,请命来寻你,他们却说信不过我,扣着我师兄不让见,说是要亲眼见了你才可放人。” 之前听陆青话里意思便知他也跟着王勋、乔宇,并未进京,乔宇断不会做这等那人要挟的事,多是王勋不放心陆青,才这般行事。 “他也是个性子急的,心肠原是好的,并不当真要为难你。” 陆青不答话,只把江彬的马也解了,牵到他跟前。江彬也知此时多说无益,便上了马,陆青又递了吹好的火折子过来。 就这般在泥泞中赶着路,一时无话,幸而过不多久雨便停了。三人到时,大同城门已开,借着之前那些乔装的伎俩入得城内,托人将斗笠蓑衣都带给那老兵的故交,随后打探好消息,直奔大同山西行都指挥使司。 如今被从辽东调到大同就任都指挥使的萧滓正在都指挥使司议事,他也早听得宫变消息,正担心江彬、王勋等人的安危,便听人来报说,有其表兄求见,又呈上那九节鞭,不动声色地说出去会会表亲,便带了两个随从出去。 江彬见萧滓出来,对了个眼色,便与蒙了半张脸的陆青、吴杰被请上一辆马车。萧滓自己骑了马带了随从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马车兜兜转转一阵,最终在城西一处僻静的宅院前停下了,那仪门边上种了好些菊花,清雅端方,好似这宅院的主人。 马早被随从牵了回去,好不叫人知道,萧滓却站在仪门这处,等着三人道来。 江彬刚下车,萧滓已迎上去拱手为礼道:“江大人怎来了?我还道你已回京!如今闹得满城风雨的,正不知如何是好!” 江彬一叹道:“说来话长,这可是嫂嫂住处?” “正是,嫂嫂此时已睡了,我命人唤了二弟、三弟,稍后便至!” 江彬颔首,又回头看了眼陆青与吴杰道:“都是亲眷。” 萧滓略一点头,便请三人进耳房里说话去。喝了半盏茶,才起了个头,张輗与孙镇便风尘仆仆地一同到了。 江彬与二人见过礼,待陆青与吴杰回避了,将事情原委说了,随后开门见山道:“生关死劫难料,这也是性命交关的,若有顾忌,便在此说了,谁也怪罪不得的!” “江大人与王大哥结拜过,如今大哥不在了,二哥又脱不开身,便都听江大人的!”孙镇抢白了一番,这才想起自己这话说得有些莽撞,万一萧滓、张輗有所顾虑,岂不尴尬? 幸而张輗接过他话头道:“我原就是个了无牵挂的教书先生,只这么几个兄弟,如今,托了他们的福得了顶官帽,岂有舍不得的理?只不知江大人如何打算?” 江彬听二人如是说,也不再耽搁,直问萧滓道:“如今有多少兵力?” 萧滓苦笑着从怀里掏出张草图出来,上头画了大同各处布防情形,并一些注解。 “我等并无印信旗牌,即便当真寻了个名头起兵,也无多余兵力可调,总不能罔顾边防,挪为私用。” 江彬实也早知这点,不过想得个准信。 摩挲着腰间的玉司南佩,想起那个雨日,伞上那人画的小猪渐渐晕成一团不成形的墨色,渐渐与墓室的黑暗浑然一体,便觉着寸心如割。 他曾言“你一日不来,我便一日不走”,事到如今,竟是要他先负了这未出口的承诺。 忧心如熏,面上却不可表露半分,只道:“容我三思。” 正说着,便听了一声啼哭,是欣儿醒了。萧滓、张輗与孙镇多少猜到江彬有别的法子,也不想逼他拿主意,安慰几句,便都去候着等奶娘抱喝完奶的欣儿出来。 江彬寻了在廊里对着菊花出神的吴杰道:“先前,他非要我与他葬在一处,可有何说法?” 吴杰扭过头,静静看了江彬片刻:“康陵形势理气诸吉咸备,但你可去过那宝城?” “去过。” “可有仔细看那砖碑铭文?” 江彬摇头,当时只顾着脚下,并未留意那些文字,似确是密密麻麻的,还当是歌功颂德的那些个套话。 “那上头,刻的是殄文。” 江彬一怔,殄文即是鬼书,供死者读的。 “他怕成了游魂,在墓穴里待得久了,便忘了这一世,因此命人用殄文刻下他生平,及与你的种种,好记着,等着,直到你与他一同去投胎。”吴杰叹了口气道,“也不知他哪儿听来的这法子,我是劝过他的,死后仍躲着勾魂的鬼差逗留在阳间,便是消磨元气,等得久了,魂魄也稀薄了,来世投不得好去处,若再等个百年、千年,魂飞魄散也未可知……” 吴杰这心平气和的三言两语,入得江彬耳中,却是声震如雷,一字便如一道闪电,映照出惨白的脸色,接二连三地劈在他心头。 原来那一句轻描淡写的死则同穴,他竟是当真。 可如今,岂能眼睁睁看着他陷入朝不谋夕的境地?更何况,此去并非单枪匹马,若无至少五分把握,又怎对得起跟随他的这些弟兄们? 陪葬,他江彬一人足矣。 从腰间解下那司南佩,举到吴杰跟前:“若这个碎了,可还拼得回去?”。 吴杰早见过江彬腰间这与扇袋系在一处的玉司南佩,猜是正德皇帝送的,如今见他如此问,也揣摩出个原委。 接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番,摇了摇头道:“若只要个形,何处不可再做个一模一样的,必是有什么机关,非它不可的。我掂着这里头也不像藏了什么,或是极轻巧的……他和你说过什么?” 江彬颇为意外吴杰能想到这个份上,便将之前正德皇帝说的都告诉了吴杰。吴杰听罢,若有所思道:“我听闻这是他父皇留给他的,按理说不该藏着别的什么,或是他命人仿的。” 江彬听着有些糊涂,难不成正德皇帝为了让他进陵墓,特意打了这把藏着秘密的钥匙?可又为何非要仿成这玉司南佩的模样,教旁人看见了,可不就是土生事端,多此一举? 江彬想不明白,吴杰将玉司南佩举到阳光底下对着看了片刻,忽的神色一变。 他猛地抬起头来,定定看着江彬,江彬察觉到他的目光:“怎么?” 吴杰犹豫片刻,将那玉司南举高了递到江彬跟前,示意他透着光看,江彬按着吴杰意思用手在额上搭了个“凉棚”定睛一看,顿时惊得倒退半步。 ☆、第九十二章 偷天换日 透过那光亮,只见那玉司南佩的上半截里头,镶着一张人脸。没有毛发,单单只一张椭圆形的薄薄一层面皮,那熟悉的脸孔上,一双眼安详地闭着,仿佛正在熟睡。根根分明的睫羽上还沾着些水珠,仿佛清晨花瓣上的露水。 一瞬间,江彬只觉得骨寒毛竖,这等怪力乱神之事,从不寻着常理来的,只短短几日,已将他所知所想搅得天翻地覆,又教他拿什么相抗?除却敬畏、怨怒,便是心如死灰的沮丧。可偏偏又拿这一班心系的,吊在他眼前晃荡,够不着,却又不得不追着跑,追得久了,身上驮着的担子愈发压得他寸步难行。 如今倒好,眼见着那些个主事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吓得他一惊一乍的,不得安生。 “这究竟是什么?”一刻都不能多看,闭上眼,便仿若见了谁,握着匕首狠狠割着那人的脸面,直到将整张皮揭下,露出血肉模糊的一片。 吴杰见江彬胸口起伏着,连嘴唇都没了颜色,忙收了那玉司南佩,伸手在他眉间轻轻一点,定住他魂魄,这才缓缓道:“这也是皮囊,与你叔父的并无二致。” 这话似是安慰,但江彬却听出里头的蹊跷来:“这里头怎会有这皮囊?他原是谁穿戴的?” 吴杰此时却不说话了,只在指尖又用了些力道。江彬觉着一股清凉从眉间灌进来,平息了体内的燥热,通体舒畅了许多,然而心却依旧悬着,不得着落。 “你便说罢,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至多也便是个失心疯的下场,端是入不了魔、伤不了人的。 吴杰深深叹了口气,半晌方摇了摇头道:“我也不十分明白,只是他也非凡胎肉骨,这皮囊,本该是穿戴至魂归天庭的……” 魂归天庭? 江彬猛地握住吴杰手腕:“他是仙?” 吴杰见江彬哪一副硬撑着的模样,于心不忍道:“他自己原不知道的……前世种种,早便忘了,却依旧是那改不了的脾性,非要等你来的。” “蝉不知雪,不如说敞亮了——这皮囊没了,他可还在?” 这辈子既遇上了,便也认了这劫数,只怕再无相见之日。 吴杰沉吟片刻后道:“若真为人设计了,夺了这皮囊,那魂魄必是已回了天庭的。一入南天门,前世今生便都记起来了,又怎会不来寻你?” 江彬听了这话唯有苦笑。 那康陵宝城里,每一块砖石都密密麻麻地刻着从前世延续至今生的不甘与执着,只他等的人,当真是他?那痛彻心扉的刻骨铭心,也不过是张谁都能穿戴的人皮,画上眉眼,点上朱唇,披在阴差阳错的魂魄身上,裹成个偷天换日的阴谋也未可知。待他记起过往,追悔莫及也是情理之中。 “你别想些有的没的,他多是遇了什么邪法,脱不开身。”说着又举起那玉司南佩仔细端详一番道,“这司南佩该是什么法器,能存着这皮囊令其不腐,未必就要弄碎了,若你要行调兵之事,我拿你叔父的,换出这皮囊来,再言那宫中的皇帝是个被掉了包的,说服那几员武将,或可调兵遣将。” 这番话又把还想着正德皇帝魂归天庭一事的江彬给说懵了,假扮正德皇帝,号令武将起兵,去救他真身?可如今要如何知道哪个是正德皇帝的真身?又如何知道他的魂魄被困在何处? “我也知此事多有不妥,可如今矢在弦上,你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江彬还能有什么法子?没有旗牌、印信,要募兵又需名头和时日,吴杰所言,听着似无稽之谈,却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了。 “你要如何换出那皮囊来?” “我总有法子的,你且去你嫂嫂那处,别教他们起了疑。” 江彬听吴杰如此说,皱着眉想了会儿,却是千丝万缕的理不分明,唯有道:“我且去,有什么你便来唤我!” 吴杰颔首道:“我不教人瞧见便是。” 江彬应了,惴惴不安地去了。 到了堂间,便听得里头说笑声,孙镇、张輗、萧滓都争着要抱欣儿,奶娘在旁边嚷着小心,仇瑛却只在帘子后头被丫鬟青梅扶着微笑看着。 江彬迟疑片刻才跨进去,那本是和乐融融的,见了他却都静了,只欣儿咿咿呀呀举着小手要奶娘抱。 江彬走过去,从孙镇手中接过欣儿,欣儿也不认生,嘻嘻笑着任凭江彬抱在怀里,不一会儿便吐了他一肩的口水。 江彬轻轻地拍着欣儿的背轻声哄着,想起王继无头的尸首,想起王勋坟前的悼念,想起正德皇帝口口声声说的江山社稷,不禁红了眼眶。 这一路走来,不知多少杀戮,义正言辞所坚持的,到头来,却因了一个“情”字而摇摆不定,此番,不知又要牺牲多少性命,来成全个隐在痴心下的太平盛世。 三人见江彬如此,还道他是又想起了王继,忙上前劝慰一番,仇氏也在帘子后头悄悄抹泪。 江彬被他们这一劝,更觉无地自容,忙将欣儿还给奶娘道:“别合着我说些丧气话,这许久不见的,一来便惹得嫂嫂伤心!” “我伤心又岂是因了你?这些日子不见,你又瘦了这许多……”说到此处叹了口气,遂又道,“都已这个时辰了,我命人备了些饭菜,有什么话吃过再说也不迟。” 江彬并无什么胃口,但既然仇瑛这般说了,吴杰那处又没动静,便只能随了众人去吃些东西。 一桌子好酒好菜,仇瑛并未上桌,好教他们说说话。 孙镇性急,当即便压低声音问江彬:“方才可是想到什么法子了?” 江彬举着筷子正想敷衍几句,却见萧滓身边一副将慌忙进来,附耳悄悄说了几句,萧滓神色一变,倏然起身,二话不说便跑了出去。 孙镇与张輗面面相觑,也起身跟出去看个究竟,江彬走在几人后头,心里已猜到了七八分,面上却只作焦急模样。 待三人到了门外,只见萧滓朝一人拜了,那人穿了身素色道袍,抬眼朝江彬一笑。 江彬知那是穿了正德皇帝皮囊的吴杰,但那张如出一辙的脸面,仍是让他生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不安。江彬说不清那感觉从何而来,或是因吴杰了解正德皇帝更多些,举手投足间竟无多少破绽,倒像他才是正主似的。 孙镇与张輗万没料到在此处见了本该被围困的正德皇帝,但有之前应州之战的前车之鉴,虽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俱是口道万岁拜了又拜。江彬这才回过神来,也跟着行了君臣之礼。 “正德皇帝”道了平身,便自顾自往宅院里走。三人对了个眼色,只好跟着。 仇瑛早得报说圣驾至此,惊得忙换了身衣裳出来叩拜。“正德皇帝”抚恤一番,便让她好生歇着,又瞥了眼在不远处怔怔跪着的陆青,只命三员武将及江彬寻个方便去处议事。 耳房里,吴杰的说辞无非是因奸臣当道,便使了计金蝉脱壳出得宫来寻援兵,却不料这些乱成贼子斗胆找了个八分相像的冒充真身,把持朝政,如今,不便泄露行踪,自也得不了兵部相助,无印信、无旗牌,只他一个光杆司令逃得了来,问四人可愿随他起兵,杀回京城,平定内乱? 萧滓、孙镇与张輗都是有血性的武将,立刻便跪了说肝脑涂地也要护送皇上回京。吴杰偷瞥了江彬一眼,江彬会意,也跟着跪道:“皇上,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 “大同毕竟是边防重镇,擅自调兵,怕是后患无穷。” 吴杰一皱眉,便听上了钩的萧滓道:“大同兵力虽吃紧,但宣府如今边军,却是当年互调操练的京军精锐,且还有辽东、蓟州、山西、延绥等边防,有重兵把守,臣等亲自去求兵,若回得来,定是佳音,围了京城,也好断了逆贼后路。” 吴杰听了抬起眼皮逐一打量了其余三人道:“你们以为如何?” 孙镇忙拜道:“末将愿请命一试。” 张輗也俯首道:“圣恩浩荡,必能化险为夷。” 吴杰忙扶起三人,说了番委以重任的话,又命江彬陪在他左右护他周全。其余三人也觉着并无不妥,便都请命,快马加鞭地寻援军去了。 待屋里只剩了二人,吴杰才坐回椅上吃了口凉了的茶道:“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说着,将之前藏在袖中的玉司南佩递给江彬。江彬犹豫地接过了,对着光瞧了眼,只见里头仍是张人脸,却已是江梓卿的了。 这古怪东西,拿在手上会咬人的活物般,真真是烫手山芋。偏又丢不得,便仍还给吴杰道:“你替我收着罢!” 吴杰也没推脱,照旧塞回袖子里:“此事也急不得的,只等他们回来再做定夺,不如让你嫂嫂在此候着消息,你我且挪去别处,一来怕扰她清净,二来也好防着走漏风声!” 江彬觉着此话有理,别过仇瑛,仍旧往宣府那老兵住处去了。 ☆、第九十三章 路长日暮 那老兵见江彬带了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回来,还道是他办完事回宣府的,江彬也便顺着说了,说是已将斗笠蓑衣都捎去了大同,又说了会儿话,悄悄留了些银两,又折回大同天镇县,依旧商贾打扮,坐茶馆里歇息。 待吴杰换回江梓卿的皮囊出来,江彬才知他是故意去宣府走一遭好诬罔视听,不禁担忧道:“这倒也使得,可你这一来二去的,魂魄可受得住?” “如今我虽与凡人无异,可内丹、仙骨总还有的,这皮囊认得,便和换身衣裳差不远。”吴杰吃了口茶,将糕点推到江彬跟前,“你先前未吃什么,别伤了脾胃。” 江彬点头,却仍是吃不下,只寻思了一回道:“我叔父与皇上,原你可认得??” 吴杰吃了半块点心,搁下了摇头道:“这神仙也分了三六九等,神人、真人、仙人、道人、圣人、贤人……主天地、主风雨、主凶吉……不一而足,另有些因了机缘巧合而飞升的散仙,当真记不过来。” 江彬心道也是,便不再问这个,想着不知萧滓、孙镇与张輗此去如何了,若连边将也收买了,那势力当真是要偷天换日的,绝非只是狗急跳墙这般简单。若还未及这般,也怕有些个贪恋权势、贪生怕死的,绑了他们反咬一口,交到那朝廷去按着谋反之罪论处。人心难测,曾经的莫逆之交,未必便能同生共死。耽搁这些时日,等来的若非佳音,便又添了一笔罪孽。 这般思前想后的,陆青已骑着马来寻了,见了方才消失不见的“陆梓卿”,此时又与江彬在一处吃茶,便拧了眉瞪着。 江彬多少有些心虚,怕他看出破绽,招呼他过来坐。 陆青犹豫片刻才过来,捡了旁边一桌坐了,闷头灌了一大口茶。 吴杰给江彬使了个眼色,对陆青道:“有些事并非有意瞒你,只怕夜长梦多,还是少知道些为妙。” 这一笔带过的撇清,着实把陆青气着了,之后便未和二人再说过一句,只管跟在二人后头。 吴杰也不去管他,随意寻个下榻之处,吃毕,梳洗干净了,回自己房里睡了。 江彬躺在床上,闭上眼便是金戈铁马、血肉横飞的场面,似梦非梦,迷糊了一阵便挣扎着起来,走到窗前,看那俯瞰悲欢离合的一轮桂月。 望月思亲,不知如今江梓卿身在何处,又是为了怎般恩怨,才居心叵测地设了这样一个局。这局里,可也圈了正德皇帝的名讳?若真如此,兵刃相向之日,他可会手下留情?抑或是故意教自己认出他身份,好打个措手不及? 江彬越想,越觉着月色凉进了心底,忙关了窗,却又听敲门声。问是谁,却不答。江彬操起床边的刀躲在门后,却听外头低低一声:“是我。” 江彬这才收刀开门。 陆青进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圈,确定屋里没旁人,这才拉了江彬到床边,压低声音道:“江大人切勿上京!且速速离了此地才是!” 江彬听了一怔,刚想问他为何如此说,却见陆青见了鬼般瞪着他身后。江彬奇怪,回头去看,那窗外并无一物,只一轮皎月挂在枝头。 陆青却依旧瞪大了眼看着,脸色惨白,下一瞬便起身打开门跑了。江彬忙追出去,却见陆回了自己房里。敲门他也不应,还落了锁。 江彬在门外等了片刻,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陆青虽为了汤禾曾瞒过他许多,却也从未想要加害于他。如今来说这番话,必定是知道什么隐情,可这戛然而止的,莫非是见了什么……? 心下一紧,跑回房里去瞧,那窗外哪有什么东西?亦或是连日赶路,睡不踏实,陆青自己吓唬自己也未可知……究竟如何,还待明日亲自问他。 这般想着,江彬仍旧是睡下了,却不知窗外一张脸,咧着嘴悬在半空瞧他。 翌日醒来,江彬只觉得头疼欲裂,想是昨夜睡得晚,又着了些风寒,忙要了些姜茶来喝。 吴杰已坐到他对面,叫了些吃食,问他可睡得好。江彬看着茶碗里映出的憔悴模样,摇了摇头道:“陆青可起来了?” 吴杰捡了块山药糕道:“这不来了?” 江彬扭头,果真见了陆青脚步虚浮地挪了过来。面色蜡黄,眼下青黑,倒像是一宿未眠的。 陆青走得近了,也不看二人,依旧在旁的一桌坐了,自顾自发呆。江彬不放心他,替他叫了碗面,将筷子塞到他手中。陆青这才眼也不抬地吃了几口。 江彬知道陆青多少有些防着如今看似他叔父的吴杰,此时也不好多问什么,只和吴杰聊上几句。末了,吴杰用茶漱了口道,已过了一夜了,可要寻个人回仇瑛那处报个平安,顺道打探些消息。陆青听了,筷子一搁,回房里取了些钱便走了。 “瞧把他惯得……”吴杰点了点江彬。 江彬只好认了这责怪,又坐了会儿,便回自己房里等音讯。 陆青到了近未时才回来,又是一身的汗,对二人道,孙镇已命人报了信,说宣府总兵朱振、宣府副总兵陶杰、宣府参将左钦,都已答应出兵,孙镇已留在那一处待命。 江彬点了点头,这几员武将,都是应州之战提拔上来的,为人耿直,重情重义,口水无凭的,却也愿堵上性命。 “可还有别的消息?” 陆青摇了摇头,江彬不免有些失望,吴杰在一旁安慰道:“哪有那么快的?费些口舌也尚需时日,总是周全些好,若说京中消息,又有谁敢忤逆‘圣意’透露半点风声?即便传到此处,也是难辨真伪的,静观其变才是。” 江彬心道他如何静得下来?时时刻刻都担惊受怕,怕那人遭遇什么不测,却只能在此处蹉跎。 “你且去歇着吧!”江彬对陆青说着,便独自去外头散散。 路边菊花开得正好,重阳已过,好些小贩却仍在叫卖余下的菊花酒。想起前几年重阳,正德皇帝往赏赐群臣的花糕里掺了酒,蒸热了合着茶吃下便是极易醉的,好些个阁老吃了或倒头就睡,或发起酒疯来,好不热闹。李东阳知道正德皇帝性子,没吃这花糕,坐在席间看那闹剧,倒似习以为常的,之后待正德皇帝去万岁山登高回来,写了封奏疏劝诫一番便罢。 江彬当时想,也亏得李首辅能忍正德皇帝这般胡闹,他瞧着正德皇帝的眼神,不似那些个文臣那般咬牙切齿地忌惮,也不似杨廷和那般的置身事外,倒像是个长辈,看自家娃儿撒泼似的。待他闹完了,便扶起来,替他拍去衣上尘土,仍是牵着蹒跚学步的他,缓缓向前走着。 听闻宫女所生的孝宗幼年被宫女、太监藏于宫中,躲过善妒的万贵妃,吃百家饭长到六岁,与宪宗相认,也有当时便入得经筵侍班的李东阳的功劳,因此在孝宗被立为太子后,迁侍讲学士,辅孝宗诵习。他对于正德皇帝的迁就,或也是念着孝宗恩情,可正德皇帝却设计令他惨淡收场…… 路长日暮,呼风唤雨时都是不信邪的,可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位高权重的人臣,能全身而退、颐养天年的?更何况他与正德皇帝,还有那一层理不清的关系。即便陆青不劝,他也知道,自踏入皇宫那一日起,便如履薄冰,永无宁日。 终究是逃不过的。 终于等到个准信是在七日之后,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延绥镇都已在萧滓、孙镇、张輗的游说下答应出兵或为接应,如此轻易,倒叫江彬颇感意外,但转念一下,除却一些生性耿直的武将当真信了正德皇帝为乱臣逼得不得不向边军求援的说辞,其余在文臣武将以及戍守太监、监军道等,怕都是吃不准此事真伪,骑驴找马的,若当真是逃出京城未带玉玺、印信的正德皇帝的命令,事成后也算得功臣,必能加官进爵,若是萧滓、孙镇、张輗等伪造的阴谋,这些兵力也不足以成大事,总还能挽回。 江彬大致算了算,如今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延绥镇可调用兵力至多二十万,且因师出无名,也无募兵的银两,加之边地人口稀少,追加兵力是万万不能的,装备、辎重等的补给也是难以维系。正和吴杰商议对策,又得王勋遣人来仇瑛处报说,原在京城的兵部尚书王琼与京军四卫指挥使李时春已与他们断了联系,他与乔宇被乱臣假拟的皇命催促回京,三日内不回则是抗命,若回去,又必死无疑。南京不可无人接应,望江彬速给个回音。 “如今朝不谋夕,延误时机谁都担待不起,也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江彬抱着在他怀里吮吸手指的欣儿叹了口气。 吴杰捡了几颗松子,剥了壳,拈去皮,将那白胖的一颗颗在桌上一字排开:“那三员武将当真可信?” ☆、第九十四章 痴情种(补一段) “他们与王勋自幼一同长大,即便未得皇命,也不会坐视不顾,且这三人都是有些权谋的,做事极有分寸,又重情重义。”江彬对那同身共死过的三人是极为敬重的。 吴杰一点头,搁下那松仁道:“你原是如何打算的?” “蓟州镇西向进军,与身在南京的王勋、乔宇等分散京师兵力,延绥镇、宣府镇、大同镇三军会合,趁此时直入京城,辽东南下,为后援,以防不测。” 吴杰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勾勒了大同、宣府、京城等几处地形,又按江彬说的,用松子摆出进军路线:“我偷瞧过宸濠藏着的九边图集,那里头除了总图,还附了镇、堡、营的分布图及兵力、建置云云,如今,边军愿调与我们的,无非是副将、参将、游击直辖的营兵,算不得精锐,要以这些兵力对阵至少四十万京师,怕是螳臂当车。” “吴太医有所不知。”江彬摆弄着那几颗松子仁道,“皇上早于去年调了宣府、辽东、大同、延绥四镇军队入京,合称外四家军,由我统辖,又调京军入边操练,这些个京城来的,颇受边镇挤兑,如今,怕是被调来探路的,也多是这些个名不副实的‘边军’,京军对京军,也算得上知己知彼,为保性命豁出去也是有的,碍于旧时情分手下留情或知会军情也是有的。只如今补给不足,不可久战,一鼓作气拿下京城才是。” 狗急跳墙,难保张太后一党,不会拿正德皇帝、朱孟宇、吴瓶儿等人性命相要挟,必得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才能多些胜算。 吴杰沉吟片刻后一点头道:“王尚书与李指挥使若能在京城接应,那更多一份胜算。如今,还是先回了王总兵,令他盘踞南京,务必等我们发兵。” “事不宜迟,我且去拟几份手谕教人送了去!” “那我也去换身‘衣裳’,言行间若有不妥,还望多提点些。” 江彬苦笑了一下,即使换了皮囊,也终究不是那人,言行举止终有破绽,也只可糊弄那些个凡胎肉眼。只不知当初为何正德皇帝说那司南佩里有可调边军的旗牌,莫不是被人掉了包?或他本就知道那里头会是张人皮? 想到那一张脸,江彬便一阵毛骨悚然,都说相由心生,仙家却可这般恣意妄为,将凡夫俗子戏耍得堕云雾中。指不定昨日枕边人,便是今日天上仙,可不就是一枕槐安,都无处伸冤的? “你和你嫂嫂多说会儿话罢!”吴杰看江彬站那儿发呆,还当他是因离别而感伤,便又折回来嘱咐一句。 江彬摇了摇头,只管让吴杰去了。想起吴杰先前摸着欣儿小手出神的模样,好似在看另一张粉嫩的小脸,教人辛酸。或也只有仙家才能修炼到这般境界,若换了自己,怕是天涯海角都要将害了父子性命的罪魁祸首揪出来碎尸万段的。寄望于轮回业报,倒不如倾尽所有赌这一回,总好过在漫长的岁月中被磨得只剩了模糊的记忆,见到的魂魄依旧,却未必还记得那一段或惊世骇俗或细水长流的情深似海。 事事难料,怎敌得过人心难测? 轻轻一叹,要了笔墨,模仿正德皇帝的字迹写了手谕,让萧滓留在仇瑛处的几个“夜不收”火速传往各响应起兵的边镇。看人去了,江彬才回了仇瑛那处,隔着窗和仇瑛说些话。 仇瑛是个心思玲珑的,也不问他们这些天究竟是要如何,只说些体己话,末了,低声嘱咐一句“莫轻信于人”。 江彬总觉着这话有些蹊跷,可一来这原非说话之地,二来如今他势单力薄的又防得了谁?用人不疑,最忌战前想这些有的没的。这百转千回地思量一番,最终只回了句:“嫂嫂多保重,待此事了却我便回来……”说至此处又顿住,此去九死一生,若能救得了正德皇帝,那自然是官复原职、青云得意的,正德皇帝又如何肯放他回来?若救不成,便是个乱臣贼子诛九族的下场,必定还要牵连仇瑛和刚出生不久的欣儿,他竟在此说这些话! 正心下凄凉,却听里头应了声:“总要等你们回来给欣儿抓阄的,记得刻个木印信,若他抓着了,仍是令他习武。” 这话,便如同当初王勋在他掌心轻轻搁下的一缕胎发,轻如鸿毛,重于泰山。 江彬应了声,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家已回不去了,但至少还有人等他、盼他。一个在京城生死未卜,一个在眼前隔窗而望。 江彬不觉红了眼眶,朝着仇瑛深深一拜。 王继只与他做了月余的兄弟,可却给了他一个心心念念的容身之处。有生之年,必要回来的,只盼有这长久的福分。 吴杰换回正德皇帝的皮囊,怕尚在养身子的仇瑛见了他又劳神,便在外头树荫下候着。 此时,去取二人新做的成衣和靴子的陆青回来,江彬已打点了包袱,被簇拥着送到门口。回头看,却见仇瑛的丫鬟青梅躲躲藏藏地跟着。 “可是嫂嫂还有嘱咐?”江彬打发相送的人都回去,这才过去问她。 青梅见那头陆青也瞧着她,面皮薄,顿时红了脸,支支吾吾半晌方道:“汤大哥……汤大哥没一同来吗?” 江彬这才记起他原是给青梅与汤禾说过亲的,只这些时日精疲力竭,也没见服侍着仇瑛的青梅几面,竟是把这事给忘了!瞥一眼不远处的陆青,他只低头瞧自己蒙了灰的靴子,好似个不相干的。 江彬无法,只好硬着头皮道:“他在京城当差,脱不开身。” 青梅早羞得耳根都红透了,却仍垂着眼扭着袖子怯怯道:“他……他可有话要带给我?” 这回,江彬可是搜肠刮肚也编不出来了,不该骗她,可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心思单纯的姑娘伤心。正犹豫,却听陆青走过来道:“本有封信的,我却忘了,等得了闲让人送来。” 青梅听了这话,立刻眉开眼笑的,匆忙谢过便往屋里跑了。 陆青见江彬盯着他瞧,别开眼,低头走到门外,此时,已有仆从牵着马候着了。陆青伺候江彬先上了马,这才轻声道一句:“回去我教他修书一封,总不能耽误青梅的。” 江彬意外于陆青这时候还能替青梅着想,弯腰替他拍去肩上的尘土道:“亏你还想着这些。” 这般说着,又觉酸楚。这仿若未盛开便一夜间凋谢而结成的圆融,当真该是他这年纪该承受的? 情字,或是福分,或是劫数,或是不带悲喜的一面镜,他照出人心模样,也照出世间百态。惊涛骇浪,在镜中不过涓埃之微,天荒地老,在镜中也不过弹指一挥。凡人参不透的,仙家也未能免俗。古往今来,有的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帝王将相,也有的是为情字甘愿舍去修为、剔去仙骨,甚至遁入魔道的仙风道骨,谁又能解这一签,断言这执迷不悟所牵扯出的必是悔恨? 世间最不缺痴情种,那红线若真是月老牵的,他定是个爱听戏的老顽童,将那最最不能够的,都绑在了一处,看他们演一出啼笑皆非,或生离死别。 延绥镇、宣府镇、大同镇三军会合于两日后,吴杰按着之前与江彬商议的,对各位武将说了行军计划又鼓舞一番,便匆匆上了路。那些个武将见了正德皇帝“本尊”与向来伴其左右的江彬,倒信了大半,也都不像之前那般怠慢了。此时,又有人回报说,王勋、乔宇已唬住在陪都养老的官员们,整顿军队封锁南京,放出要“叛变”的消息,引得“正德皇帝”下旨讨伐,王勋等人也争锋相对地昭告天下,称正德皇帝早已因张太后联合文官发起的谋反而逃出京城,他们受了皇命,坚守南京,预备重整旗鼓杀回京城,却不愿透露正德皇帝的行踪。 张太后一党封锁了消息,坚持说正德皇帝在宫中,只这几日着了风寒无法早朝,引得好些个臣子猜疑,六部给事中更是连连上书,却无人理会,被杨慎、严嵩暗中威胁的梁储、蒋冕、费宏等内阁重臣都保持缄默,杨一清依旧在家养病不愿出山,杨廷和也尚在四川丁忧,可谓群龙无首,只能眼见着那几个贪图权势的助纣为虐,合着外戚专权。被张太后监视着的近段时日“安分守己”的兵部尚书王琼与李时春等,得了乔宇、王勋已揭竿而起的消息,便都猜到江彬那处该是已募集到兵力,趁着张太后拿着假圣旨要他发兵之时,变着法子与朝中几员信得过的武将通了信,表面仍是调兵遣将地顺从,实则已定了京城的内应,又命最会见风使舵且自以为是的右都督神英与都督佥事的冯祯率京师精锐二十万,前往南京讨伐。 然而二十万大军刚出发,此处领了“正德皇帝”命令的蓟州镇军队已来势汹汹地进攻京城,虽只八万兵力,却也吓得张太后宛如惊弓之鸟,忙又令人拟了旨意,要武将出兵相抗。王勋便任命伍文定带兵前往周旋,仍旧与李时春守在京城等待江彬的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妹纸们,我12月1日结婚,第二场仪式是中式的,有很多事要忙,所以这半个月无法保证更新,非常抱歉! ☆、第九十五章 兵败如山倒 延绥镇、宣府镇、大同镇共三十万兵马自居庸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京城时,恰逢日落时分。已与王琼、李时春通过气的几名看不惯张太后作乱的都察院御史揭竿而起,杀永定门守卫,恭迎“正德皇帝”与江彬等的道来。 马蹄扬起的尘土好似要将落日掩埋,江彬虚着眼望了望南郊方向。想起当日腊月天里,正德皇帝领着群臣步行前往天台祭天祈年的场景,也只有这位活祖宗,敢这般肆无忌惮。韬光养晦,卷了腥风血雨,不过为一句“不负大明”。 可如今,他又身在何处?入得皇城,可否听他再玩世不恭地笑骂一句“佞臣”? “启禀皇上,王尚书与李将军已起兵于城内,往正阳门来了。” 吴杰略一点头,看向江彬,江彬忙下马跪道:“臣请命前往。” 枣红马上的吴杰,一身兽面铠甲,面容冷峻,当真是九族至尊的威仪:“江彬、萧滓,即刻带兵十万,前去正阳门与王琼、李时春汇合,斩杀逆党。” “得令!” “孙镇、张輗。” “臣在!” “领十万兵马,于后方跟随,如有变数,即刻回撤。” 孙镇愣了下,张輗却面不改色地领了命,孙镇只得跟着领命起身,偷眼去瞧江彬与萧滓,都是不为所动的模样,心道“正德皇帝”这命令,岂不是要他二人投石问路?万一起了变故不得周全,便要丢车保帅? 萧滓自然也知道这意思,可一来他是在沙场茹毛饮血惯了的,笃信有王琼、李时春相助,加之他与江彬的决断,不至于就到了这般任人宰割的田地,二来这是正德皇帝的旨意,身为臣子也不得忤逆,若成了,是一等功臣,若不成,也是武将宿命。但萧滓有所不知的是,这般行事,实则是江彬的意思,若有变故,总还能保全主力,且王琼与李时春最是信得过江彬的,先遣军必得由他统领。再者,正德皇帝宠幸江彬人尽皆知,令他打了头阵,也表明“正德皇帝”对战局的笃信,好稳定军心。 整军待发时,吴杰低声嘱咐:“切莫急于一时,他们乱了阵脚才有破绽,若有变故,你自行定夺便是。”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16节 江彬一点头上了马,与萧滓带着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往正阳门去了。 寒风迎面吹着,吹散了日暮的浮云,也吹落了一地萧瑟。 江彬握着缰绳的手冻得发麻,展开看,便是条贯穿手掌的红痕。犹记得儿时,看手相的先生捧着他的手自言自语道:“算不出,如何就算不出了?”。身旁的江梓卿点他掌心道:“终是个变数。” 是谁命里的变数?抑或是大明的变数? 似为静候这变数的道来,十万兵马,只有行军动静,却无半点人语声。正阳门通往永定门的大道,恰在京城的中轴线南端,江彬还记得正德皇帝给酒楼选址时曾带他风风火火地走过这一段。那天寒地冻中迅速涌向正阳门的冗长而沉默的军队悬浮着点点火光,好似借道的阴兵,一双空洞洞的眼。在这队伍中,由京城被调入九边的居多,总盼着能回来,可如今回来,却是以这等身不由己的身份,好些个连仗都没打过一回,便被推着与曾经的战友自相残杀,如何提得起士气?江彬早料到这情状,却并不作多想,这些少年人不过是还未经过迫在眉睫的命悬一线。“死”字当头,或是溃败,或是疯魔,没有谁能逃得脱这一场赌局,如今已无退路。 远远的,终于见了平日里只走皇辇宫车的正阳门,那火炮的巨响与短兵相接声敲打着士兵们的耳膜,令他们惊弓之鸟般抬起头来, 分明什么都瞧不见,却仿若见了牛头马面来招魂,蓦然握紧手中兵器,步子也沉重起来。此时,已到了三里开外,江彬一扬手,整个军队便刹住了步子,江彬拽着缰绳扭头看萧滓,城门未开,也无接应信号,强攻自是可取,却又怕因贸然闯入而乱了局面。 “士气本已如此,必得坐个决断,退,怕是退不得的。”萧滓自然也知道一鼓作气的道理,多拖一时便少一份胜算。 江彬点头,方下令推上大炮,却听得一阵骚动,抬眼去看,城门竟是缓缓开了。 那挪动的声响,好似寒夜里从窗缝里挤进来的风声,呜呜咽咽,似凄婉的笛音,又似冤魂的哭诉,这宛如聊斋的开场,现身的主角,自然也并非王琼与李时春。 那马上的人影在火光中仿佛迅速跳跃着,东一个,西一个,最后连成一片黑压压的影,遮天蔽日。 近了,江彬才看清是百名档头与番役,簇拥着马上的东厂督主张锐。 张锐的刀尚在滴血,铠甲上斑斑驳驳的血迹也不知是谁的。他从门里斜睨着门外绵延的军队,只一句:“皇上在何处?” 江彬在宫里的时日,算得与张锐相熟,知他善于权谋,必不会站在向来看不惯他的张太后一边,方才那句语气中也透着急切。江彬与萧滓对望一眼,终是如实道:“外城。” 张锐一皱眉,不等江彬与萧滓明白便带着人马径自冲出了城门,惊得军队一阵骚动。 此时,江彬等才看清正阳门内的景象,这哪是分庭相抗,分明是一边倒的杀戮。 都是京军装束,系着鹅黄头巾的却已是死伤过半,只有逃的份儿,落在后头的便被一刀斩于马下,那折在地上的黄旗被火烧得只剩了一角,隐约可见“锄奸”、“外戚”等字,下一瞬却又被溅了一层血。 江彬见此,忙下令撤军。萧滓断后,江彬则去追张锐。 张锐的马快,江彬总落下一段。好不容易近些,却忽听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间在跟前炸开连片的火光。江彬还来不及喊趴下便被震得险些落马,幸而他用腿夹住马肚藏在马下才勉强躲过藏在弹药里的飞散的钉子、石子。 抬眼望,那带着血腥味儿与焦臭味的烟雾中一片鬼哭狼嚎。好些个火人尖叫着奔出来呼救,被炸得重伤的几个东厂的番役在地上蠕动着想逃脱一死,却又被马蹄给踩得陷进土里。 张锐的马早被炸得开膛破肚,还好张锐躲得及时,蒙了脸一滚,趴在地上,如今用刀支着身子喘息,也看不清披风下究伤得如何。雾又散去些,江彬菜才发现死伤人数众多,那穿着打扮,分明是自己一营的兵士,直到火光烧了近处的旗帜,才知遭伏击的竟还有原本紧随其后的孙镇、张輗的兵力。 可这究竟是谁做的? 慌乱中,就听了一阵轻快的马蹄声,肆无忌惮地踏着残肢断臂到了跟前。身侧的人举着火把,将那人的脸面映得通红,但那张熟悉的脸上,却只扯了个冷到极致的笑容。 “二哥躲什么?” 江彬呆呆看着那张倒着的脸,心道王勋怎会在此,他不是在陪都吗?乔宇呢?怎不见他?王勋既是从吴杰那方向来的,又怎会无人知会…… 心中狐疑,乱麻似的,翻身上马,却见王勋马后用绳子拖着血淋淋的两人。 那灰头土脸的,已是看不清原本容貌,只听得其中一人大骂:“小王八羔子!你对得起你大哥吗?!” 孙镇!是孙镇!而他身边同被拖着那人,越看越似张輗。 这一惊非同小可,江彬紧紧拽着缰绳回头看一眼,自己带的人马早散了,而萧滓也还未追上。 “怎的?尝到心灰意冷的滋味了?” 脸还是那张脸,却为何,陌生得仿佛只是穿戴了王勋皮囊的厉鬼? 王勋细细打量着江彬神色,仿佛那不可置信的惊异与愤然是牌位前绝佳的供品:“你早知我大哥死得冤枉!” 江彬仿佛被当头棒喝,浓重的火药味熏得他一阵头晕目眩,需得紧紧拽着缰绳才能稳住身形。 王勋知道,原来他知道! 他知道王继死于江山社稷,死于一个机关算尽的借口。 江彬想起那个雨夜,想起那两壶羊羔酒,想起王勋在他坟前喃喃说着:“可谁要这长远?” 是谁?是谁告诉他这些? 再睁眼,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却似乎在黑夜中,扭曲成王继的模样,咕噜一声,从脖子上滚下来,死不瞑目地瞪着他这个同流合污的罪人。 江彬猛地拉扯着缰绳退后一步,却听马儿一声嘶叫,身子一斜便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不知谁摘了他头盔,拉扯着他的发将他脸按在焦黑的泥地上,双手反剪捆了个结实。 江彬嘴里一股血腥味,也不知是嘴里破了,还是从心口泛上来的急火攻心的绝望。 有谁在耳边高呼万岁,马蹄声交错着盖过麻木的心跳,鬼魅般的黑影簇拥着一人来到他跟前。 江彬被一把拽住发髻不得不抬起头来,就见了马上俯视着他的“正德皇帝”。 同样的脸面,到了跟前,却只是笑。那笑锋利得能削铁如泥,一刀刀割着,剜着,直到江彬浑浑噩噩的仿佛只剩了一副摇摇晃晃的骨架,轻轻一触,便不中用地成了飞灰。 那人身下的马儿还认得他,轻轻刨着地,呼哧呼哧地俯身瞧他。 “皇上早知你与东厂张锐、兵部王琼、李时春串通好了,借着攘除外戚的名义将皇上骗至此处,再着意离开,让早便埋伏好的人手行谋逆之事,幸而我等救驾及时——” 王勋朗声说着,江彬却已听不分明。跟前,仿佛又亮起了宫灯,一盏一盏,绵延到宫殿的尽头。 那里,有个人背着手等他,听了脚步声,低低问一句:“是福是祸?” ☆、第九十六章 诏狱 坐在冰冷的地上,望出去,便是隐在暗处的半墙刑具。拶指、夹棍、剥皮、断脊、堕指、刺心、琵琶……当初接手诏狱时,手下的锦衣卫便溜须拍马地找了几个曾风光一时的官吏为他一一演示这些刑具的残忍,江彬看不过去便借口不适先回去了,又有谁能料到,如今那些个酷刑都将落到他头上。犹记得受命探望被冤入狱的江西巡抚王哲,当时还遇了踯躅不前的乔宇,一时心软,便牵扯出之后诸多事端。 算计,又是算计。无时无刻不活在各怀鬼胎的谎言里,可彻夜未眠,江彬也无从揣摩假扮正德皇帝的吴杰与为兄报仇的王勋联手,究竟为的什么?那一日鄱阳湖的狂性大作,不似作假,既如此,吴杰走到今日这一步,必是为了一人。或许,从他见到死得蹊跷的宁王的那刻起,便已入了魔。兴风作浪,斩尽杀绝,都难化解这彻骨的恨意。也难怪吴杰恢复神识之后,如此豁达,仿佛那惊心动魄的一段不过是害了一场病,病好了,便不记得当时的疼痛……到头来,那不过是不动声色的等待,等一场焚巢荡穴、掀天动地的彻彻底底的颠覆…… 这个阴谋与正德皇帝有何种牵扯,江彬不得而知,但吴杰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与王勋合演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必已有了足以把持朝政的势力。替他人做嫁衣裳的张太后,如今必是性命难保,到头来她也不过是一颗棋子,只是当初,究竟是谁唆使她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想到那晚与正德皇帝在水中偷听到的对话,文臣,自然是文臣,而最能翻云覆雨的文臣之首,便是为正德皇帝逼着致仕的首辅杨廷和。 杨廷和遣严嵩来试探,或不过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好牵出江彬的叔父江梓卿,混淆视听。吴杰同江彬回宣府,多也是为拖延时间,好让这谋逆之计行进得更妥帖些。而这一路上的种种,都是早就布下的局,一环连着一环,让江彬无暇揣摩。那玉司南佩,藏着仙家与凡人勾心斗角的阴谋,恐怕吴杰早知此中蹊跷,那正德皇帝的皮囊,不定也是他设计弄来的,好顺理成章地以正德皇帝的身份调兵遣将,再将他们一网打尽。没了这些武将,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正德皇帝便是孤立无援、插翅难飞的了,吴杰鸠占鹊巢的把戏,也无人能破。 合了眼,又见那静得令人发憷的湖面,湖面宛如镜子,俯身去瞧,却见自己宽衣大袖的打扮,肤色黝黑的额上,毛笔画了个“王”字。 敛眉去擦,却被身后人捉了衣袖:“落子不悔。” 回头去看,那人眉目如画。这样貌再熟悉不过,却如何都记不起他。 蹙眉瞧着,那人忽地凑了过来,慌忙躲开,便就这么醒了。 一室昏暗,提醒着江彬如今不堪的处境,竟是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何处漏着风,似桀桀怪笑。身上仅一件满是血腥味的战袍,合着干草里马粪的味道,令江彬想起最初随军征战的日子。那时只想着功成名就,谁又知道,这兜兜转转的,只落得这么个下场。 没有窗,不知几更天了,双腿发麻,想扶着墙起来走走,无意间却摸到些划痕。江彬重又坐下,将身后那堵墙摸了个遍。那断断续续凿刻的字迹,越到后面越浅,渐渐的便不见了。 寥寥几句,都是陈述冤情的,江彬却心惊肉跳——“江西”、“宁王”、“宴请”、“入狱”……那些字眼,无不拷问着江彬,令他颓然靠在墙上,直愣愣瞪着跟前。 跟前,仿佛悬着个冤魂,诉说着他的忠心耿耿与枉死的不甘,当真是一报还一报。 自嘲地笑了笑,却忽地感受到一股视线,循着望去,便见黑暗中浮着张惨白的脸。 江彬一惊,却见那张脸缓缓扯开个玩味的笑:“我来瞧你。” 江彬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来人是王勋。 王勋背后插着不知何时亮起的火把,脚边搁着一坛酒,地上摆了一对碗。酒坛上的泥封散了个缺口,那一角暗红微微翘起,仿佛长在酒坛上的一张嘴,不怀好意地吐着勾人的酒香。 这酒,是江彬亲手交与的,他还记得那夹着羊肉味的糯米香,入口却是苦的,像搀着泥腥味的雨,满是故土的愁与仇。 “不等我死了,再去他坟前喝?”饿了一夜的江彬早冻得嘴唇发紫,话语间带着落魄的颤抖。 王勋笑了,牢门那手臂粗的栅栏将他的脸分割成两半,一半愁,一半欢 ,仿佛他当真不忍江彬经受这些磨难,却又乐于见到他的凄凉。 “凌迟。瞧着昔日情分,特来知会一声。” 江彬只觉得心和双腿同样麻木着,已无力支撑这沉重的躯壳:“何罪?” “谋反。”王勋俯□,透过牢笼端详披头散发一脸狼狈的江彬,“有的是陪葬,权当我送你的厚礼。” “你连萧大哥他们都不放过?” 萧滓、张輗、孙镇,当真是将王勋视作幺弟的。 “斩草除根,你若是我,不也如此?”这水到渠成的语调,不带半点犹疑,好似之前那些称兄道弟的情真意切,不过是一壶喝尽的酒,醉了,醒了,便记不起昨日种种。 “你当真信那些挑唆?” “挑唆?”王勋拍开泥封,倒了满满两碗,“你能知道的,我有何不可?你既为了护那昏君而昧地瞒天,我又何须手下留情?” “你是从何时起,盼着这一日的?” “久到时日都记不清了。”王勋递过一碗酒,洒出好些,顺着他的手腕滴在地上,仿佛王继死的那天,本该他流的泪,“度日如年地熬着,不过为他泉下有知。” 那语气,好似个说书人,拍了止语,便不再多置一词。 “是你找的吴杰?”江彬盯着那碗酒里映出的一团不详的死气,并不去接。 “是。”王勋收回手,仍旧搁地上。 “你说是皇上害死了宁王?” 王勋只一笑。 “他信?” “为何不信?” “放了那把火,挟走宁王的是谁?” “张冲,我。” “张冲是什么人?” “杨廷和的耳目。” “张锦可知道?” “不知。” “谁害的宁王?” “江梓卿。” “他与杨廷和有何干系?” “你是他侄儿,反倒来问我?”王勋脸上显出些许疑惑,好似他当真不解。 江彬想起那团挥之不去的瘴气,想起那些忘了他的同乡,想起正德皇帝说的查无此人,只觉得他的出生,也是这场阴谋的一部分,若这一生都活在荒谬里他也认了,可上天何苦要他醒?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延续,却无力回天。 “为何非要将宁王带到鄱阳湖?” 王勋抿了口酒,歪着身子笑:“自是为了候吴杰回来,好让他早些见着心上人。” 江彬定定看着跟前那张脸,那漏风似的怪笑,又肆无忌惮地响起,仿佛无数张王勋的脸,隐在暗处看他笑话。 “你早知吴杰身份?”想起那日,王勋听他叙述吴杰入魔之事,却并无多少惊讶。 “原本是不信的,可只要能遂我愿,是仙是妖又何妨?” “遂什么愿?” “他为了江山,葬送忠臣性命,我便要他眼睁睁看着,一夕之间,他苦心经营的都毁于一旦。”王勋似是醉了,眼中尽是癫狂。江彬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那不知收敛的杀气,随着酒香蔓延开来,像一种毒,渗进心里,腐蚀着不堪一击的镇定。 “他在哪里?”江彬还是鬼使神差地问了这一句。 王勋正摸酒坛,听他说这句,忽地哈哈大笑,好似围着陷阱兜兜转转了半晌的狐狸,脚一滑便掉了进去。 “人皮穿在吴杰身上,旁的我不知。”王勋笑够了,便好心解释。 “那不过是皮囊,魂魄总还在的。” “噢?那我兄长安在?”王勋抱起酒坛子抚了又抚,就好似抚一坛骨灰,“此生尽了,缘便灭了,候着六道轮回等来的那个,也断不是从前的人了。” 这话,从王勋口里说出,带着种说不出的古怪,好似方才说着要谁万劫不复的并不是他,他不过是个局外的看客,透彻,且超脱。 火把噼里啪啦地烧着,燃尽了,王勋便要走了,诏狱的规矩。 江彬叹了口气:“欣儿可好?” “好。” “嫂嫂可好?” “好。” “那胎发可在你这儿?” “在,你可要?” “不了。” 王勋盯着江彬看了片刻,抱起酒坛起身道:“明日你便能见着他了。” 江彬一愣,抬起头,火光却已灭了,让他难以从王勋脸上的神情揣测这话的深意。 究竟是活着相见,还是死后相聚? “我既要死了,你何不让我死得明白?” “我兄长死时,他可明白?” 丢下这一句,王勋的脚步声便渐渐消失在阴暗的尽头。 风声,仍旧只余了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风声,悄悄绕到身后,贴着耳朵说这些含糊不清的话,凝神听时,又戛然而止,好似捉弄人的阴魂。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我终于回来了…… ☆、第九十七章 凌迟 那一晚,再没有谁来探望,那带着尸臭的湿腐气,无孔不入地钻着,凿着,直到整个躯壳被掏得只余了一颗心,无力地敲打着胸腔,如同死囚拍打着牢门。 江彬浑浑噩噩地听着,半梦半醒间,似乎又见了正德皇帝。 正德皇帝正着了华服走过长而窄的墓道,长明灯一盏接一盏的照亮他的金丝翼善冠,却照不到他的脸面。他脚下的影子短了又长,长了又短,就好似垂髫长至壮年,又渐渐佝偻成白发苍苍,如此周而复始着,终于到了尽头。 正德皇帝愣愣地站了片刻,才朝着后殿通往供顶的斜坡走去。他走得极慢,动作有些僵硬。终于他踏上那斜坡时,费力地抬起了一双胳膊,摸索着头顶上密密麻麻的殄文,嘴唇蠕动着,似懂非懂地念着。 江彬想喊他,却发不出声,走进几步,却猛地顿住了。此时他方看清,正德皇帝的双脚竟是悬着的。那双肩古怪地耸着,就像被勒了绳子吊在半空,而他举着手的动作却如此执拗,仿佛要生生扯断了肩胛骨似的。 正想着,便听了“喀拉”一声,乌黑的一团从那肩膀上咕噜噜地直滚到脚边,江彬惊得一退,瞬时睁开了眼。 原来是落锁声。 昏暗中火把映亮的飞扬跋扈的飞鱼服,再熟悉不过,那脸面却都是生的。 “时辰已到。”张永端着拂尘,拉长了尾音。唯一熟悉的脸孔,却恨不得永生不见。 养虎为患,正德皇帝以为他能用“将功补过”降住宦官中的“八虎”,可到头来,还是栽在这几个联手文官作乱的小人手中。 “他在何处?”江彬依旧坐着,只一双眼,瞧着这世间荒唐。 张永自然知道江彬问的是谁,却不答他。 一拥而上的锦衣卫架起江彬就要上枷锁,张永此时方抬手止住,让身后一小太监捧上一件提花袍子。一针一线都是仇瑛缝制的,那暗纹在火把映照下似要燃起来似的,一个圈一个,翻天覆地地烧红了江彬的眼。 可他的心是冷的,好似覆着永不消融的冰雪,白茫茫的一片。 “王尚书的恩典。”张永抬了抬眼皮,便有人上前逼着江彬更衣。 “哪个王尚书?”江彬任凭施为,并无心思去反抗这些表面功夫。 张永没答话,只看着那袍子被粗鲁地套在江彬身上。江彬也觉得自己问得多余,事到如今,王琼与李时春哪还能安然无恙?因护驾有功而掇升为兵部尚书的,自是王勋那厮。 那手脚没轻重的锦衣卫,毛毛躁躁地踢翻了昨日王勋留着的那碗酒,一时间,满是混着羊膻味的酒香。 江彬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可不就是那用来祭人心的待宰的羔羊?多少人等着喝他皮肉酿的酒,好一醉方休,做那荣华富贵的美梦。 被驾出诏狱时,江彬险些睁不开眼,那刺眼的光,令他想起宣府宅院外的魂不守舍。午时阴气最盛,那些个冤魂仿佛在他身后笑着,推着,好让他速速上了这不归路,同他们一般。 听闻,当年刘瑾凌迟,被活生生割了三天三夜才咽下最后一口气。四千七百刀,曾风光一时的“立皇帝”,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了一副摇摇欲坠的骨架,当真是生不如死。刘瑾死于一个“贪”,而江彬却死于“情”,要不是因了正德皇帝性命之危而方寸大乱,也不至于给吴杰等人以可乘之机。他一人赴死也罢了,千不该万不该,连累那些个无辜。 开道的呵斥着路人,江彬的眼便仿佛生在人群中似的,远远瞧着这曾经位高权重的武馆被送去行刑,和周围人一同指指点点地议论着——早知他罪大恶极! 脸面渐渐地就像了刘瑾,尖嘴猴腮的,最后化成了只狐狸。那狐狸轻轻一跃便跃入了一座孤坟,坟前跪着个书生,驱霆策电的动静都未惊动他,顷刻便被大雨淋了个湿透…… 冷。 江彬蓦然醒过来,才发现那水是浇在他头上的,带着微咸的土腥味。他渴得厉害,不禁舔了舔嘴唇,耳边嗡嗡地响,有谁抓了他头发往他嘴里猛灌几口。呛着了,咳了好一阵。背后锁链声,原是被绑在柱子上了。 江彬费力地抬起头,就见不远处的张永举着青黄绢本的圣旨,正读到“罪不可赦,当凌迟处死”。 江彬牵了牵嘴角,看向张永身后。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面容如此熟悉,可眼中却是一潭死水,浮着谁臃肿的躯体。如今,他借尸还魂,来索他的命来了! 收回目光,费力地环顾四周,行刑的只他一人,不觉松一口气。可转念一想又心生疑窦,按着王勋的说法,该是要赶尽杀绝的,为何单单先提他一人来行刑?若真要杀他,何须等到今日?吴杰究竟在等什么?或者他在等谁? 正德皇帝? 不,不能够。 如今那些个武将势力都已在这权利倾轧的阴谋中被冲得七零八落,以张永为首的宦官又都倒向吴杰阵营,可谓势单力薄。且如今正德皇帝又没了那皮相,即便有什么法子金蝉脱壳,又如何能令人相信他便是本尊? 正想着,眼前投下了一片阴影。 江彬抬头,见是四个蒙着脸的男人。素色的短打包裹着精壮的身子,领头的两个手上持着匕首。听闻行刑之人蒙面,是怕冤魂索命,不教他知道长相。 那两个空着手的要更魁梧些,上来就剥了江彬的袍子,一左一右地按住了他的胳膊。台下霎时静了,千万双眼睛瞅着江彬的身子。江彬的身上满是长长短短的伤疤,那曾是他引以为傲的功勋,可如今看来,却像是个弄伤自己借以标榜英勇的草莽。的伤总是浮木,于岁月里飘久了总要腐了沉了的,唯心上的伤,死也未必得以解脱,它刻在坟头,嵌入命里,生生世世地烙印着此生的相聚别离。 若当真就这么死了,便无法信守承诺,葬在一处了。那来生呢?若真有来生,是否还记得此生种种?纠缠不休,亦或是形同陌路?又或是,连相遇都不曾有。 这般思前想后的,又觉得可笑。死到临头了,还这般痴痴傻傻的儿女情长的……他哪里顾得了这些身后事?只是有些后悔罢了。后悔见最后一面时,该说些像样的话。哪怕是再不入耳的,也总好过连别离都不曾有,便就这般不明不白地阴阳两隔了。 刀尖扬起,江彬就这般仰起头看着,他想起初见时,正德皇帝说的人如落花,此时,他也只能等着这一阵风,将他打得七零八落的……所谓命数。 刀落下时,喷涌的红迷了众人的眼,却不是江彬的血。江彬并未看清那招式,只知刀锋一转蒙面的另外三人都已倒在了他脚边。 一片喧哗中,本要行刑的蒙面人已挑开锁链扛起江彬跳下了高台。人群霎时惊呼着让开一条道,身后尖细的嗓子高喊着:“拿住他!”。 江彬被倒挂在那蒙面人的肩头,一阵头晕眼花,好半晌才缓过来,正瞧着颠倒的高台上吴杰冷着脸笑。 江彬心下一凉,忙抓身下的胳膊想说些什么,他却只顾着跑,跑得视野里眼花缭乱的都是追兵的冷箭。耳边嗖嗖作响,眼看着近了,那蒙面人忽地一拐,穿过染坊到了边门,在酒肆解了匹枣红马的缰绳,把江彬拱上去,再将他护在身前头也不回地策马狂奔。直跑到正阳门前,只见已乱作一团,装束相同的金吾后卫正互相残杀着,无人顾及这一处忽然闯出的二人。 蒙面人马不停蹄地又往永定门跑,江彬被颠得吐了一回,胃里没东西,只有些酸水。抹了抹嘴吃力地问他:“谁?” 他却不答,江彬便趁着颠簸伸手轻轻一扯,面罩后头,是一张曾在诏狱有过一面之缘的脸,如今半边都爬满狰狞的疤痕。当时江彬以为他就要死了,受命前来探望,还替想见他最后一面的乔宇贿赂了钱宁…… 墙上那些文字似在触摸时已悄悄长进了肉里,将掌纹扭成歪歪扭扭的字迹,尽是不得雪的冤情。而此刻,那字迹的主人却还了魂,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他这个难辞其咎的佞臣。 “得人相救,还一份恩情罢了。”早该死于诏狱的江西巡抚王哲,扶正了江彬的身子,在他耳边淡淡道。 江彬愣了半晌:“是谁?” 王哲不答他,脸上的疤痕仿佛一条条钻入皮下的蜈蚣,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稍有贰心,便要毒进他血里。 远远的,已瞧见天地坛的轮廓,光从它背后射过来,就像只蹲守的虎。而他的眼,正瞧着永定门的方向,饶有兴致地看他们如何虎口脱险。 外城城门永定门,有府军卫巡逻警戒,更有金吾后卫把守。即便想救他之人能挑得京城城门护卫内斗,又要用什么法子让他离开重兵把守的外城? 正想着,便觉着一阵地动山摇。 ☆、第九十八章 亦真亦幻 是炮声。 来自于外城的炮声。 蛮夷不曾有这等兵器,绝非外敌来犯,可又是谁有这等通天的本事? 怔愣之际,背后被推了一把,天旋地转间已是落下马去。江彬在荒草间滚了两圈,眼前发黑,半晌才缓过来,抬头看时,王哲已扯着缰绳调转了马头。 他最后看江彬一眼,眼中竟带了些许“大仇已报”的顽劣。好似推这一把,便抵消了先前的恩怨,而他,也终于得以从恩情的枷锁中彻底地解脱。 他是打算引开追兵。 江彬醒悟过来,或者牺牲性命来守这秘密,也是报恩的一环。 马蹄扬起的灰尘朦胧了日头,那茸茸的光亮中,幻化出击缶而歌的影,层层叠叠,尽是古往今来的苍凉。 又一声炮袭,震得耳膜生疼。那天崩地裂的动静也将跟前模糊的影都搅得粉碎,被风一吹,便好似漫天的柳絮,又似散乱的落花,青的,红的,最终化为一片寂静的白。在那漫无边际的雪地里,眼险些要盲了,幸而地上渐渐抽出根枝桠,弯弯扭扭,摇摇晃晃,最终成了条隆隆作响的车辙。 蓦然清醒,果真在车上,扭头就见一张阴晦的脸面。 风掀起了帷帘,将燕山郁郁葱葱的绿意映入他眼帘,便好似他望着的不是他,而是那遥不可及的山间一隅。那一隅里,窝着团绒绒的红,惬意地摇着尾巴,说那几株茄子怎还未开花。 又一颠簸,睁开了眼,才知是梦中梦。 那张脸,仍在跟前,如出一辙的神情,看得他发憷。 是了,寄人篱下那几日偶尔惊醒时,便是见了这泥塑木雕的模样,翌日清醒间想着向来中规中矩的乔尚书怎会坐在他床头发怔,便权当是做梦。然而此刻,一切都水到渠成得触目惊心。 江彬不知乔宇为何在此,不知王勋叛变后他是如何安然无恙地入得京城又接应上王哲将他带上了马车。 嘴里满是苦味,不知被喂了什么。想起身,却一阵头晕目眩又被他按回腿上。 “方喂了些补血气的丸药。”乔羽替江彬将盖着的棉衣又往上扯了扯。 江彬却觉得那覆在身上的重量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费力地拨开乔羽按在他心口的手:“你……怎会在此?” 乔羽不答,被拨开的手垂在身侧,随着马车的颠簸晃晃悠悠,没个着落。 “去哪儿?”吐出的话都带了股涩味,苦得舌根发麻。怎就总遇上这些各怀鬼胎的闷葫芦,问十句方答一句,答了也未必是实的。 乔羽看了江彬半晌,未答话,却蓦地拽住了江彬的手。那紧握的力道是此刻的江彬如何都挣不开的,他怔怔望向乔羽,可乔羽眼中却平静得好似一幅画,雪是止的,江是平的,人是木的,只徒劳地睁着一双眼,呆呆看着画外人。也或许是被藏得久了,久到重见天日、死灰复燃时,已忘了跳出画卷的法子。 心中某盏灯悄无声息地亮了。 在晦暗的夜色中,一盏接着一盏,连成一座雾气弥漫的桥,桥的彼岸,是冠山的茅屋,屋里的炭火烧得噼啪作响,那书生从案上抬起头来,伸手就要拉他过去。 江彬猛地挣开那只手,却因为推得过猛而滚落到了地上。头磕着什么,一阵疼痛,心中的恐惧却盖过了的不适。他知道,有什么东西醒了,吸吮着他的骨髓无孔不入地钻出枝叶来,那尖利的嫩芽刺穿了五脏六腑,亟不可待地要破土而出。 耳畔乔宇喊着什么,听不分明,却似曾相识。 再次醒来时,不见了身边人,只是斜靠在不知停在何处的马车里,身上盖着那件染了些药味的衣裳。一身虚汗已湿了后背,乱发贴在面上。江彬试着直起身,虽仍有些道不明的疼痛,但累日的疲乏却因了那药力而消退了大半,眼前也清明了不少。 掀起帘子,外头是蚕食着天际的暮色,山麓上,被映红的黄瓦与红墙浑然一体,仿佛燃着的一团火,烧着檐牙高啄的康陵碑亭。 江彬指尖一颤,那帘幕便遮去了跟前种种,直到一阵风送来只字片语。 “孟宇在哪儿?” 江彬一怔忙又掀起帷帘,这才见了不远处的树荫下匿着几人。 其中两个挨得极些,依稀是一男一女,方才说话那人的声音江彬认得,是吴瓶儿。吴瓶儿身旁的瞧这身量该是张锦,而二人对面马上之人,全然看不清样貌,只听他道:“可带来了?” 那声音沙哑得好似年过花甲。 吴瓶儿犹豫片刻,从腰间解下一物抛过去,马上那人接了,细细摩挲一番,忽地扭过头来:“扶他下来。” 江彬一惊,松开了手,那帷帘一荡,已落入那人眼中。 他早知他醒了? 不等江彬做他想,帷幕已被掀起,张锦探进半个身子,伸了手要扶他。 江彬却不伸手,只捏皱了身上的棉衣压低声音道:“那人是谁?” “谁知道?”张锦啐了口,拽住江彬胳膊,“那娼妇养的,命我大哥骗了瓶儿……小王爷如今在他手上……” “瓶儿给的他什么?”江彬借了张锦的力道下了马车,尽可能走得迟缓些。 “玉司南佩。”张锦亦附耳道,“吴杰那处偷的。” 江彬一皱眉,忽地生出股不安来。是马上这人令王哲和乔宇救他出来,又令吴瓶儿和张锦偷来了玉司南佩?他究竟知道什么? 此时已踉踉跄跄地近了,江彬终于看清马上那人,他身披银甲,腰挎宝剑,狰狞的青铜鬼面隐去了他的模样,唯独那一双眼,眸若点漆,令江彬想起说书段子里的面涅将军。 正与此时,便听了一阵马蹄声,遥遥望去,却是乔宇,乔宇跟前还环着一人,竟是冻得瑟瑟发抖的孟宇。 孟宇毕竟年幼,一见瓶儿等,便忍不住哭开了。吴瓶儿心疼得紧,不管不顾地迎着跑了去,马上那人却对乔宇打了个手势,乔宇木着脸抽出匕首架在孟宇颈上。 吴瓶儿猛地刹住步子,扭过头恶狠狠地瞪着马上男子。那人却视若无睹地下了马,从乔宇那处抓过硬憋着哭声的孟宇,让乔宇递了火折子给张锦,要三人率先走在前头。 江彬猜到他要去何处,暗暗心惊,不知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江彬时不时用眼角扫着后头跟着的鬼面人与乔宇,想着如今势均力敌,必得寻得他们破绽,好救出孟宇。然而奇的是,那男子看似随意地一手挟持着孟宇,却总能游刃有余地遮挡住要害,让顾及孟宇的江彬与张锦无从下手。 被迫带路的江彬唯有故意走得慢些,碑亭外不见守卫,或是因交班暂且无人。江彬走到碑亭里头,故意不动作,只拿眼瞧身后的鬼面人。鬼面人竟是径直走到了尚未刻字的圣号碑前,命孟宇去摸那圣号碑座。孟宇的身量尚未及碑座,伸手恰巧摸到碑座中间阳刻的山峦起伏般的第三圈花纹。被胁迫着,绕碑座走了一周,终于在西侧停顿下来。那是个凹陷的孔洞,与那花纹浑然一体,不细看全然分辨不出。 鬼面人拿火折子凑近照了须臾,掏出玉司南佩抛到江彬手中。江彬未料到他有此动作,险些没接着,幸而及时抓住了司南佩的穗子。那墨绿的一簇,仿佛枕边人的发,丝丝缕缕缠绕着十指连心,许他奈何桥边,碧落黄泉。 难道王勋所说的相见,当真是死则同穴?鬼面人才是送他最后一程的侩子手? 手中的玉佩,再无人皮夹杂其中,却依旧凉到骨子里,仿佛被江水泡得肿胀的一团死尸。 那匕首镶了火纹的柄在孟宇耳边轻轻一擦,江彬才回过神来,忙走上前将玉司南佩插入碑座的孔洞之中,然而等了半晌并无动静。江彬握着玉司南佩左右旋了一下,却都转动不得。江彬又将玉司南佩拔出来试了几回,皆是徒劳。 去看那鬼面人,他只那般站着,似也不解此中缘由。蓦地,他灭了火折子,抓着孟宇隐到碑后。张锦的火折子也被乔宇灭了,推推搡搡地躲在了一处。紧接着便听了奔腾的马蹄声,那气动山河的阵势,怕是不止千人。马蹄声在碑亭前止住了,围了密密麻麻的几重。 江彬靠着冰冷的石碑,就听外头拉长了音喊:“大胆逆贼,还不伏诛?!” 是张永。 听那动静,该是把神机营造的大炮都拉来了,恐怕他们一有动静,便会连同碑亭被轰得粉身碎骨。 江彬不信身边这能翻云覆雨的鬼面人会没留后路,可看他迟迟未动,又有些吃不准。 遥遥的,一声冷笑。 那人披着正德皇帝的皮囊,骑在马上道:“你或不知,这玉司南佩,原有两块,一块先皇赠与了李阁老,而另一块,则传给了皇嗣。” 江彬一怔,他从不知这玉司南佩还是成双的。若这么说,先前那块正德皇帝给的,也许早被吴杰用李东阳的那块调了包,不然又怎会突兀地出现正德皇帝的人皮面具?那便是说,两块玉如今该都在吴杰手上,他早便想着要如何行事了,吴瓶儿偷回来的,该是李东阳那块,自是开不了正德皇帝设的密道。 “我已恭候多时,你又何必躲藏?”火把星星点点地映红了他的脸面,“杨首辅杨大人,亦或是——江梓卿?” ☆、第九十九章 心魔 江彬怔了半晌,去看身边那鬼面人。 那鬼面狰狞,好似泥塑的像,死的,冷的,已作了古。可他这沉默,却好似千军万马,踏得心上雷霆万钧、烽火四起。 “我早知你们会来此处,留了份薄礼与你。”“正德皇帝”话音方落,便听了弦断之声,有什么从碑亭顶端直直落至江彬跟前,却是两卷字画。 “仔细有诈!”张锦也弄不明白这几人间的恩怨,只知前狼后虎,都非省油的灯。 江彬却不听张锦的劝,一把将那字画捞到怀里。 摊开一幅,画上是个士大夫。那威严的神情与中规中矩的穿戴,正是被正德皇帝逼得弃官的李东阳。边上题一行字,用梅比他高洁,落款印是他的门生杨廷和。江彬又取另一幅,解了捆绑的线,摊开来却见那纸上贴了一副春联,当年江彬是眼见着他叔父左右开弓地写下的。春联有些年数了,皱了,黄了,可左侧一联为首的一个“梅”字,却喧宾夺主,仿佛要从那红底里跳脱出来。 犹记得当年邻里的交口称赞,而来自京城的算命先生却道,左手一蹴而就的一联,像极了太子太师杨廷和的笔墨。太子太师一跃而成了杨首辅后,还邀了江彬同往梅花间,折枝写下如出一辙的一个“梅”字。 这梅字,触目惊心地烙在两幅字画里,蚕头燕尾、行云流水,那替他穿鞋的手,喂他果子的手,点他错棋的手,暖他掌心的手……如今,都从褪了色的红底里钻出来,有的拽,有的推,问他究竟认它不认。 如何就不认得?朝夕相处,却形同陌路。 握着卷轴的微微颤抖的手,忽地被按住了。 江彬抬起头,正对上那张张森森的鬼面。 呵!可不就是个戴了面具的鬼?今日这模样,明日又换了身皮囊,将他们戏耍得没了头绪! “杨首辅惯用左手,可却十分忌讳旁人知道。”“正德皇帝”的声音近了,竟像在耳边提点,“皮囊固可掩人耳目,这字,却是泄露天机的。” 那话自耳边过,上不了心,只余下跟前一双眼,烙印着欲语还休的情。 难怪觉得熟悉,熟悉得魂惊魄落。 “难怪我无父无母,只有你这叔父……杨廷和来京师前,居于陪都,再之前,便无迹可寻,卷宗上记录的暂居之处,遣人去寻,都说不曾住过……算算时日,我叔父离开之后几日你便搬回了陪都宅院,说是已住了些年头,可管事的道,一年也不过住上一回。”江彬抽回手,一字一句地说,“一年一回,正是赶集的日子,你总会去上好几日,再带回好些个不寻常的药材,说是给我补气血。” 那一双眼,静静瞧着江彬一层层剥落他的伪装,却无半点回应。 “恐怕我并非自幼便跟着你,那都是做了假的。你与我朝夕相处,至多五年。这五年里,你教我文韬武略,不过为了以首辅身份,将我送到正德皇帝身旁?”江彬自嘲一笑,“你要我留在他身边做什么?狐媚惑主?霍乱超纲?好借个由头夺他的权?亦或是予你可趁之机,拨了他人皮,令他永世不得超生?” 那鬼面人听江彬说这些,依旧无悲无喜,好似是个不相干的局外人。 江彬冷笑一声,一把拽了他衣袖:“你是入世的仙,翻云覆雨,易如反掌,而我又是什么?你复仇的棋子,亦或是……”一指乔宇,“他死去的狐氏?” 乔宇蓦地一愣,继而颤抖着唇喃喃说着什么。听不分明,也无意知道,江彬只是趁此机会夺了他手里的刀,将被挟持的孟宇推给了张锦。 张锦听江彬那番话,只觉得云里雾里,直到孟宇被推到他怀里,才猛地醒悟过来,拔了刀护着吴瓶儿和孟宇跑向吴杰那一处。 “皇上!”张永要命人护驾,吴杰却示意不必,冷冷瞧了眼张锦和吴瓶儿,便将受了惊吓的孟宇抱到马上。 孟宇还当吴杰真是那企图谋害他父王的皇叔,挣扎着又抓又咬不肯消停,吴杰却连眉都没皱一下,将他圈在怀中。 “勿伤江大人!”吴瓶儿被带下去前高喊着,她担心在这个吴杰设的局里,江彬无法全身而退。 “我为何要伤他?”吴杰勾了抹嘲讽的笑,“判他个凌迟,也是为引蛇出洞,如今,只要他身边那人将从我这儿夺走的,悉数奉还,我便不计前嫌,放他们一条生路。” “还了你,你也寻不着他的。”许久未有动静的鬼面人忽然道。 那话语再无伪装,果真是杨廷和的嗓音。 那一头的吴杰却久久沉默着,直到眼中蓄满了杀意。 “你招魂也招不回他,因他死得蹊跷。他的魂魄稀薄,最是受不住苦的,你若想知道他究竟在何处,便将那玉司南佩给我!给了我,尚可相聚,若不识体统,便是个魂飞魄散的死局。” “果真是你!”吴杰眼中锋芒,一刀刀割在鬼面人身上,却又奈何不了他,只咬牙切齿道,“纵使我给了你,你以为鸠占鹊巢便可如愿以偿?” “你何尝不押在这一局?你若真不顾及宁王魂魄,大可将此处夷为平地,弄个两败俱伤。” 吴杰握得缰绳嵌进了肉里,许久后,才从腰间扯下玉司南佩命人送过去。 鬼面人接了,一把拽住江彬胳膊将他带到圣号碑前,塞了玉司南佩在他手心,摸黑寻着那西侧的孔洞,握着江彬的手将玉司南佩插进去。 机括随着玉司南佩的旋转而隆隆作响,仿佛推动炮台的动静,下一瞬便要将这恼人的恩怨炸得粉身碎骨。 旋转着开启的石门,只容一人过,冰冷的石阶隐进了黑洞洞的甬道,仿佛请君入瓮的把戏。吹亮了火折子,却吹灭了心上的奢望。石门缓缓合上,将昨日种种铡断在身后,江彬就是只断尾求生的壁虎,在夹缝中溜走,不敢回头看血肉模糊的过往。 跟前,只有一星光亮,像引魂的灯笼中,摇摇曳曳的火光,让魂灵浑浑噩噩地跟随着,不知去往何方。江彬忽然觉着这一幕熟悉,好似也曾恍恍惚惚地跟着一盏灯走过,走着走着,就落入了一具躯壳醒了过来,好似经历了一场荒诞的梦境。这或许是前世记忆,又或许是化狐为人的片段。方才,他不过是为了令乔宇分心随意杜撰一句,却不料,乔宇那神情,竟似被他说中了心事。 他当真就是冠山那狐妻,是江梓卿手里的棋!这世上,等他的,唯有一人。 江彬忽然想起王勋的那句:“明日你便能见着他。” 何处?何处得见? 忽地,脚下一顿。 长明灯的光亮令双眼酸涩,闭了,再睁眼,就见了三尊朱红的棺椁。 后殿,这里是正德皇帝曾带他来过的地方。 当时,他与正德皇帝就站在这环绕的坡道上,俯视着这三尊朱红的棺椁。中间那四重棺椁,是正德皇帝的,两侧略小的梓木棺椁,一个是夏皇后的,一个是他江彬的。 手中的火折子被身后人抽走,狠狠踩在脚下,那火星子奄奄一息地挣扎片刻,终是灭了。 江彬垂眼看着那只皂靴,那皂靴的主人却蓦地挡在了他跟前。 面具已经摘了,可背着长明灯的脸,却是暗的,是燃烧后的灰烬,轻轻一吹,便飞得满天都是,散得干干净净。最终只余下一团烧化了的心,或埋在宣府,或葬于朝堂。可千不该万不该,出现在这陵墓里。 江彬闻着那用醋泡过的灯芯透出的酸味,眉间轻轻一皱,却又笑了:“这是要侄儿做什么?” 那脸微微一侧,避开江彬咄咄逼人的目光,露出半张杨廷和的脸,那是江彬曾在陪都见过的浓墨一笔,是城门与正德皇帝道别时的冷冷一瞥。如今,却又成了他心心念念的叔父。未摘面具时,他眼中尚有一丝波澜,摘了面具,竟寻不着半分异色,仿若又披了张人皮,层层叠叠地裹着那一颗磐石般的心,终是看不分明。 他没答话,只是顺着坡道往下走去。江彬只好跟着,暗中思忖,若此时动手,能有几份胜算。但在弄清他处心积虑的目的之前,江彬也不敢贸然行事,他怕这个心思缜密的仙人手上,还握着旁的生杀大权——正德皇帝尚且生死未卜。 终于,他在正中正德皇帝的棺椁前停下了步子,衣袖一翻,凭空变出个棋盘来。那棋盘是再熟悉不过的模样,江彬儿时不慎摔裂了一角,但那些记忆都是假的,如海旁蜃气铸就的空中楼阁,踏上去,便跌个粉身碎骨。 “叔父千辛万苦带我到这里,难不成,就为与我下一盘棋?” 外头还围着吴杰的兵马,跟前的杨廷和,却端着那棋盘不言不语。江彬忽然想起了与正德皇帝的对弈。正德皇帝的棋,可谓是布局工整,奇正迭出,可不就是眼前人教的?可谁又能料到,当初博弈的二人,都不过是眼前人棋盘中的棋子,任其摆布。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17节 “当初你砸的这棋盘。”他终于开了口。 “怎是我砸的?那些不都是‘叔父’编排的……” “历劫之前,因我说了他的不是,你一气之下便砸了它。” 江彬这才明白,跟前人说的原非此世。想起先前,江梓卿说与他的文曲、武曲之事,又忆起杨廷和带他去茶馆听的那段包拯与狄青的说书,心下陡然一震。 “他错将你当了我,你却着了心魔。”杨廷和扯开忽地被定了身形无法动弹的江彬的衣襟,探进去一只冰冷的手,“而我——又何尝不是?” ☆、第一百章 狐妻 那游走在心上的手,若吐着信子的蛇。动弹不得的江彬把眼往下一瞧,就见那惨白的五指已没入胸口,可不知他被施了什么法,竟不觉着疼,只眼睁睁看着那只手一寸一寸地摸索着,像只吸血的蚂蝗,贪婪地游走在肌肤之下。 须臾,他五指一收,拽出一物来,那是颗荧荧通透的珠儿。那珠儿被掏出胸口的瞬间,江彬耳畔响起一阵刺耳的凄厉,分辨不出是人是兽,一声声直叫得肝肠寸断,却渐渐羸弱下去,气若游丝间才听清那气喘吁吁含糊念着的,竟是“乔宇”二字。 蓦地,那声音止了,江彬捂着双耳的手垂下,才知那一颗被杨廷和擎在手中的珠儿,正是乔宇狐妻的内丹。 “狐氏……”江彬扯开一抹虚弱的笑,汗水顺着他鬓角滑落,凝在下颌,像长明灯里被封着的一点一点耗尽的灯油。 那长明灯像是孤独久了怕人看似的,一盏连着一盏地在视野里晃动起来,鬼魅一般,忽上忽下。江彬一阵头晕目眩,再睁眼,就见自己手里握了把青丝。 他正笨拙地替谁篦头,可不是这处散了,便是那处乱了,一恼就撒了手,任凭那一头青丝散了跟前人一肩。那人扭过半张脸面,却是弱冠之年的乔宇,可那眉目疏朗的模样,全然不似如今的死气沉沉。 他取过怔怔望着他的江彬手中的篦:“怎的心神不宁?” 江彬心中一跳,别开眼道:“昨日千叮咛万嘱咐,可不又把我那盐笋给忘了?” 乔宇忙拱手作揖道:“给爷赔不是!今日必办妥了!” 江彬未见过乔羽这般告饶,知他是学来逗自己的,笑了笑,一拧乔宇胳膊:“要再忘了,仔细你的皮!” 乔宇捉了江彬的手,握在掌心,依偎了片刻,都不言语。 江彬思来想去,又有些气不过,戳着乔宇眉心道:“你啊!就记着公门那些差事!一月多少俸禄?连个老仆都养不起!你又这般木讷,何必趟这浑水?依我说,倒不如想个法子调回陪都,圈块菜园过过清闲日子。” 这话,乔宇听得多了,也未往心里去,只用拇指描摹着江彬掌心的纹路默然不语。他寒窗苦读十余载,可不就为了经世济民?满腹经纶,在江彬看来虽都是迂腐,可他却从未疑过半分。 外头公鸡打了个鸣,江彬说得嘴都干了,见乔宇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也便罢了,转而道:“昨日我去瑞儿家,见他那对鹦鹉少了一只,原是前几日死了,另一只便也不吃不喝,眼看着快不成了。” 乔宇将江彬编好了随意扔在枕上的蚂蚱拂开,按着他躺下:“我倒不知,这鹦鹉也是个痴情种,堪比鸳鸯了。” 江彬头枕着乔羽半截袖子,抬眼瞧他:“痴情,不过旁人看着妙,若真死了,又值什么?” 乔宇愣了愣,于人,百年已是奢望,于妖,千年也不过弹指间。人妖殊途,他是知道的,可江彬如今提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外头胡管事隔着门催了,乔宇忙将江彬的手塞进被褥里,匆匆道了句“再睡会儿罢!”,便落荒而逃。 袖子却被拽住了。 “若是悔了,挨不到相聚之日,也莫怪了彼此。”江彬的字字句句,仿若点点滴滴的雨,将一夜间开满心头的姹紫嫣红打得七零八落,“六道轮回自有章法,苦等来的,也未必是从前那个,倒不如欢好一场便散了。” 乔宇仿佛秋日的叶,拽着枝头蜷成焦黄的一团,却还是被风打落下来,陷在泥里等着枯竭。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望着那已勾不着的曾经供养他的枝头,却吐不出一字半句。 他猛地抽回袖子转身走了。 他慌忙地上了轿,慌忙垂下轿帷,慌忙抚平袖上被那指尖拽出来的一道道掌纹似的褶皱。那掌纹指着阳寿已尽,他甚已瞧见自己落了土,成了冢,孤零零的坟上野草丛生,满是荒凉。曾经的浓情蜜意,也敌不过看穿相思之苦后的薄情。 江彬不愿等了。 待他终老,便甩开手,葬了,散了,忘了,再去寻下一段狐缘。 轿子颠着,生生将胸口的苦涩都颠到了喉头,哽着,噎着,吐不出,也咽不下。 乔宇就像被人提着脖子的锦鸡,一整日都惶惶不安,待公务都办妥了,便早早离了午门,让轿子绕了段,唤小厮去铺子里买了包盐笋。将盐笋掂在手里,乔宇又一路发呆。将白日里的情形繁复琢磨着,一不留神,那盐笋的纸包都给捏皱了。 他虽不成器,总被那狐狸拿捏得死死的,可这一回,也得说敞亮了——当初既许了彼此生生世世,又怎能说悔就悔,若狐狸真耐不住性子,他乔宇也愿折了阳寿,早些轮回了来见他,即便阳寿未尽投胎不得,也总有些什么邪门歪道的法子……哪怕他做不成人,成了一株草,也非要绊住这狐狸另觅新欢的步子,教他逍遥不得。 这般信誓旦旦地想了一番,低头一见自己胸前那锦鸡补子,又蓦地泄了气。当初那个自诩清高的寒窗苦读的书生,又怎知,会因招惹来的狐妖落到这般田地?当真成了个想拴住夫婿的怨妇,越想越荒唐了。 路已过半,心却还悬着,随着天边茸茸的日头渐渐地沉下去,沉到血色般的晚霞里。 蓦地,一声惊雷,地动山摇间,乔宇身子一晃,额头撞在了轿子上,好半晌才从疼痛中缓过来,就听了外头大呼小叫的。 “老爷赎罪!”轿夫们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 乔宇扶着额头下了轿,又是一阵惊雷,劈得大地都跟着震颤起来,乔宇忙扶着轿子站稳。抬眼望去,就见东边聚着一团乌云,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劈在同一处,震耳欲聋,连绵不绝,却不见半滴雨下来。 街头巷尾,聚满了惶恐的百姓,惊呼着“老天降罪”云云,哗啦啦地跪了一地,朝着那一处膜拜着,祈求莫责难百姓。 唯一着月白色道袍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乔宇几步之遥的酒肆前,在那电闪雷鸣的间隙道了声:“渡劫。 乔宇愣了半晌,猛地提起官袍朝那一处跑去,将轿夫的惊呼声都抛在了身后。他时不时被自己的官袍绊了脚,摔了,又匆忙起来,狼狈地一路飞奔着。 越来越近了,才肯定了心中那令他痛不欲生的猜测。 那团泛着红光的不详的乌云,就盘踞在他最熟悉的宅院之上! 那一声声惊雷,都劈向了同一处。而那一处,有只大清早便说了番凉薄话的一反常态的狐狸。 待终于到了宅院前,那雷声止了,乌云也散了,依旧露出火烧般覆盖了半边天的晚霞,仿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门前通报的两个小厮正捂耳蜷着,忽地见了他家老爷怔怔站在跟前,一机灵都站了起来:“老爷……” 乔宇没说话,只直勾勾地望着那朱漆色的大门。 小厮们对了个眼神,忙将门推开了,哪知里头已乱成了一锅粥。 “走水了!走水了!”胡管事嚷着,唤屈指可数的下人们速速打了水来救后院里的火。 精疲力尽的乔宇,已听不清胡管事的迎上来说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后院。 那里的火却已灭了,无声无息地,归于虚无。唯余下地上一滩焦黑,隐隐的,还有些被风吹散了的布料。 乔宇扑通一声,跪在了那灰烬前,胡管事尤在耳边说,不知胡公子何处去了,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可别是因劈了雷,走了水,便慌忙躲在了何处。 乔宇不答话,他手里死死拽着那一片被风吹到跟前的布料。 鼠灰色的,今早还披在那人身上的穿得半旧的直裰。那是乔宇得了赏,便匆忙找了裁缝给他做的绸缎常服。狐狸穿上了,嘴上虽道“得了赏才想起给我制身像样的”,眼角眉梢却是藏不住的欢喜。夏也穿,冬也穿,才成了如今这半新不旧的模样。 乔宇握着那片布料,就好似拽着那狐狸的袖子。 此时,他方明白,“欢好一场便散了”,原是教他毁约的话。狐狸不忍他等,不忍他念,不忍他受尽摧心剖肝的相思之苦。 六道轮回自有章法,他听道士说过,躲不过天劫的妖,便将灰飞烟灭。 灰,可不就是眼前这一堆烧得不成形了的东西?风一吹,便胡乱飞起来,即便乔羽扑上去用身子压着,也只保住了一小捧。 自那日起,乔宇便一病不起,医官来了好些个,开了什么方子都不见效。好些个同僚都来瞧过,说了些宽慰的话,私底下却都道,乔宇不大好了,怕是熬不过冬至。 乔宇的双亲千里迢迢地自江西赶了来,哭天抢地地守着,乔宇却依旧日渐憔悴。他每日都只抱着一坛灰,怔怔的望着窗上挂着的草编的蚂蚱。那草已是枯了,蚂蚱也仿佛成了蝗虫,震着翅膀蚕食着乔宇的心智,令他也成了行尸走肉的枯槁。 冬至那一日,乔宇的父母已哭着备了后事。乔宇的床前,却凭空出现个着月白色道袍的男子。乔宇怔怔抬头,瞧了他半晌才记起,他正是天劫那日,提点他的那个。 他也不说自己是何人,只从怀里掏出一颗荧荧通透的珠子。那珠子的火红,像极了那总盘在乔宇膝头的皮毛的鲜艳。 “他的内丹。”男子轻声说了句,乔宇便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直勾勾望着。 那男子将珠子递到乔宇跟前,乔宇便听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正是胡氏的声音。 乔宇伸手去抢,那男子却收了手:“他遭天劫时,我只抢下了这颗内丹,但我有法子教他死而复生,可前尘往事,他都不记得,你可愿意?” 乔宇颤抖着毫无血色的唇,瞪大了布满了血丝的眼,伸手拽了那人袍子,胸口起伏着不住点头。 只要他能活过来,不记得,又有何妨? “好,我去寻将死的肉身,将他的内丹注进去,可人妖殊途,这般强行续命,必不长久。须得沾染了龙气续命,也即是将他送到天子身旁。”那男子擎着那颗内丹道,“待施了术,他便当真以为自己是凡夫俗子,我养育他成人,将他送入宫中。而你,需对我言听计从,不得令他忆起过往,免得乱了章法,前功尽弃。” 乔宇听了,拖着病身爬下床拜了三拜,那男子轻轻一点他的眉心,他便“哇”地吐出一口血来,积在心口的郁气便就此散了。 此后,乔宇一日日地好起来,他双亲权当求神拜佛的缘故,捐了好些香火钱给那还原的庙。 两年后,武宗即位,乔宇因得罪了八虎之一的刘瑾,被调往陪都,任兵部尚书。 乔宇在破落的院子里,圈了块菜地,每日打理,可好些个往日种的,在这处却总也活不成,乔宇便望着那些耷拉下来的菜苗发怔,时不时喃喃自语。 跟着来的胡管事,伺候乔宇依旧尽心尽力,只在每日的这时候,不免叹一口气。 春去秋来,又一个深秋。子时,乔宇与镇守太监杨俟侯在城门接驾。 城门开时,乔宇见了马上的正德皇帝,和那个传言中杨廷和力荐的正德皇帝的义子。 分明是另一张脸面,是锋芒毕露的惊才风逸,可举手投足间,却又像极了那狐狸一颦一笑的风流。 此时,他也正打量着乔宇,眼中满是故作镇定的堤防。 乔宇低了头,深深一拜。 怕多看一眼,便万劫不复。 ☆、第一百零一章 一魂一魄 眼前的长明灯晃了眼,江彬如梦初醒。跟前的杨廷和,一手擎着狐氏的内丹,一手端着棋盘,无悲无喜,心如止水。这一日,是水到渠成的如愿以偿,漫长的岁月已将情的癫狂磨得只余了滴水穿石的执念。 江彬看着那一双眼,便觉着被吸入了一潭死水,头晕目眩间,脚下一软跪了下去。再抬头,只觉得俯视着他的杨廷和,像极了不知哪个寺庙里见到的金身佛像,受着芸芸众生的顶礼膜拜,却不动声色。 失了内丹的肉身,已是撑不住了,像被炙烤的金像,渐渐融成了一滩水。红的,烫的,咕噜噜地冒着泡,四处流淌。而杨廷和的话,也随着那恶臭飘散在墓室中。 “正德原是火德荧惑星君,此世是他来凡间历劫的第二遭,而你,武曲,也因一笔情债,投身成一只狐,伴那乔宇一生……我知你下凡,也请命辅佐荧惑星君,取了皮囊来寻你……乔宇当真信了我的话,你便成了江彬。” “荧惑星君的魂魄,如今已被我锁在这招魂楠木制的棋盘里,待鬼门关大开,我便放他出来,随百鬼夜行。但他阳寿未尽,是回不得地府的……游荡的孤魂野鬼,久而久之,便忘了自己身份,忘了此生种种。” “吴杰那些个锁在金杯盏里的仙力,早便在更换皮囊时耗尽,如今他是脱不下正德皇帝的人皮的,除非他死……我自有法子教他以为,成了游魂,便能寻着宁王。而天庭在正德的肉身死后,便当是荧惑星君历劫已毕,即刻召回他的魂魄及随他历劫的我回天庭。” “而彼时,你早被我藏在这棋盘里,用锁魂犀锁着,在这聚阴之地逃脱六道轮回的桎梏……我自会寻人补了你天上的缺,而早忘了此世经历的荧惑星君,必将那冒名的当了你。” “自此,除却我,谁都寻不着你……待你也忘了前尘过往,我便带你去方丈山……” 后面的话,江彬听不清了,他流到了杨廷和的脚边,眼耳口鼻都化为了血水,沾染了那双皮靴。而此刻,另一双眼,在半空中睁开,方才灼烧的疼痛感霎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寂静的冷。这冷,是徘徊在城门的天寒地冻,是寻不着至亲的无依无靠,是王继死时的凄风苦雨,是狐氏墓前的清辉遍地…… 一幕幕像重重影灯,旋转如飞地掠过视野,热闹了片刻,却又归入浓重的黑暗,就像一场烟花的落幕。江彬浑浑噩噩地飘着,也不知自己如今是个什么。片刻后,隐隐见着不远处亮起萤火虫般的绿光荧荧。凑近了瞧,却是那刻满了墓室的殄文。那原是活着时看不懂的鬼语,如今,却一个个跳脱出来,排成一行行心心念念:收为义子,斗虎相救,宣府试射,年节嬉闹,暗查私矿,应州之战,扬州缠绵…… 再往后,便没了,因是生了罅隙,有了别离,正德皇帝不愿刻上去。 江彬仿佛能透过那些字句,看到那张玩世不恭的脸面背后,一片亘古不变的情深意重。之前种种猜忌与纠葛,全都在生离死别之前,烟消云散了。江彬禁不住伸出手想触摸那些个肺腑之言,可那些荧荧字符,却如同被惊扰的蝶,刹那间便四散开来。 江彬一惊,那些个“蝶”便已围着他,挟着他,往高处飞去。身不由己的江彬疑惑地回过头,却见那棺椁旁一双鹰隼般的眼及那围绕着的粘稠腥臭的腐肉。江彬不敢再看,扭过头,却见那分明没有出口的墓室顶端,竟在一番穿云钻雾后现出一团刺眼的光亮。那光亮,像是深井的口,又像十五的月,朦胧,而美好,令人心生向往。 周围的字符,似也能感应到江彬的心绪,或聚,或散,变着法子想迅速托江彬上去。突如其来的,江彬脚踝一沉,江彬一低头,就见了双凭空而生的青黑的双手死死拽着他透着惨白的双足。江彬惊得使劲蹬腿,却如何都挣不开那一双枯爪。渐渐的,耳畔萦绕起呢喃的咒文,那咒文幻化成无数只金蛾,尖锐的口器钳住一只只莹绿色的蛾子,江彬甚至能听到它们垂死的悲鸣,然而如何挣扎都是徒劳,最终都被金蛾们挨个撕碎了吞进肚里。 失去字符的支撑,江彬的身子猛地被那双青黑的鬼爪拽得往下坠去,想起那双眼和那模糊的血肉,江彬便觉着惶恐,慌忙之中卯足劲儿纵身一跃,耳边呼啸的风声伴随着炫目的白光,江彬感觉到了一种类似撕裂的疼痛。他以为他要就此命赴黄泉,可下一瞬,他却站在了一片陶情适性的明媚中,已然是出了“井”。 江彬惊魂未定地回头张,却见“自己”扭曲着脸孔惊叫着,被拖回到那寒气逼人的万丈深渊中。江彬一退,险些坐到地上,他不明白此时的自己是什么,方才的自己又是什么。怔忡间,衣袖里藏着的几只侥幸逃过一劫的莹绿字符竟探出脑袋张望一番,确信无碍后,速速围在江彬身旁,齐心协力地拽着他往高处飞去。 腾云驾雾间,眼皮沉得很,江彬睡眼惺忪地想着,这些可通人意的字符,究竟什么来头?可会是谁指派的?若真如此,那人又为何要帮他逃脱杨廷和的桎梏?只可惜未吐出只字片语,江彬便一不留神睡了过去。 睡梦中,那令他不寒而栗的声音道:“逃得一魂一魄又如何?总是我的。” 再醒来时,是因了那仿若粉身碎骨的疼痛和一起一伏的水声,睁了眼,觉着视野低矮得很,低头打量,霎时愣住了——这黄白杂毛,短小身子与绒绒的爪子…… 江彬呆呆抬头望去,就见了一双皮靴,皮靴的主人靠在圈椅上,正望着掌中一方镶着红豆雕着兔儿的白玉牌发怔。那熟悉的脸面因了身子里鸠占鹊巢的魂魄,而现出违和的神情来。旁的或分辨不出,可江彬日日对着、天天念着,又怎会看不出端倪? 江彬惊得往后连退几步,这点动静便惊动了那人。他的视线转向此处,漆黑的一双眸像极了那死里逃生的黑洞洞的深渊。那省视的眼神,看得人发毛,江彬险些以为要被认出来,然而却只听他道“来人!”。 匆忙进来伺候的小太监,是从未见过的,垂手听命,乖巧得很,得了吩咐,便命人端了盘肉恭恭敬敬地摆在江彬跟前。江彬不吃,只瞧着那张冠李戴的一身皮囊,可身体里却有股欲念,蠢蠢欲动地膨胀起来,直挤得江彬无处可逃,疼得愁肠百结。迷迷糊糊的,却见着“自己”扯着脖子狼吞虎咽起来,这才忆起睡梦中听的那番话,揣度自己是靠着那些个殄文逃出了一魂一魄,此时,寄宿在了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望微身上,可望微的魂魄犹在,顺着本性违拗他的意愿。 待望微饱足了,江彬的疼痛方缓和些,复又能主导这犬身,小心观察着“正德皇帝”的神色。 他老了许多。 那触目惊心的苍老,是枉费心机后的叩阍无计,是离情别恨后的肝肠寸断。江彬无从知晓,他这一睡究竟错过了多少年,可他能确信的是——宁王的魂魄仍未有下落。 他忽然有些同情起吴杰来,可那同情,很快便被恨意所掩埋。吴杰尚有盼头,能攀附着寻找宁王的一线希望,以正德皇帝的身份活下去。可他江彬呢?他成了一条狗,载着羸弱的一魂一魄,他要找杳无音讯的正德皇帝,岂非大海捞针? 江彬正对着“正德皇帝”出神,忽然冲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一把将它抱了起来扭头就往外跑。 “回来!” 那穿着红金曳撒的孩童不情不愿地站住了。 江彬被他搂得死紧,贴近了瞅着那张熟悉的小脸。长了几岁的粉嘟嘟的脸上再无往日的天真烂漫。冷冷瞥上一眼,便令人芒刺在背背。更何况眉眼间,又像了他父王几份,这避之不及的模样,则能不令吴杰揪心? 可他又能辩解什么?说他并非孟宇的杀父仇人,他是吴杰而非正德皇帝?他做这一切全是为了朱孟宇的父王,可到头来,连个说体己话的都没有。 吴杰瞪了梗着脖子站着的小孟宇片刻,忽然泄了气般一挥手:“你走吧……” 他长长叹了口气,最后却是笑了。那发不出半点声音的卡在喉头的苦笑,却令恨不得早早离了的孟宇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半步。他回过头,定定看着将双眼埋在掌中笑得肩膀颤抖的吴杰。半晌,竟是小心翼翼地挪了回来。 吴杰听到脚步声,这才止了笑,抬眼瞧孟宇。孟宇一双眸子乌黑得仿佛曾经在指尖逗留的青丝。 “这玉佩……原是父王的。” 吴杰愣了愣,这才明白过来,孟宇是想问他要回来。如今的孟宇,已不会如当初那般不吃不喝地哭闹了。他知道,父王是回不来了,无家可归的他,不过想留下些睹物思人的东西。 “可给了你,我还剩什么?” 不过一副不得下葬的遗骨,和行尸走肉的皮囊。 ☆、第一百零二章 归宁王府 朱孟宇不答话,只拿眼瞧着“正德皇帝”手中的玉佩。 冗长的沉默后,吴杰用下巴指了指江彬,朱孟宇看向江彬时,眼神倒是有了些熟悉的稚气,两三步上前一把抱起了他,顺了把毛。江彬此时方借着孟宇的高度看清外头的景象。随风而动的大片的芦苇中,一群白鹤正闲庭信步,几艘渔船远远飘着,隐隐的渔歌中,山光水色尽收眼底,可跟前二人却都无赏景的兴致。 这新筑的水榭,多半是吴杰的主意,此时,他望着那鄱阳湖起伏的水面,就像望着宁王起伏的胸膛,可那胸膛里却再无一颗为他而跃动的心。 这生离死别的愁苦,落不经事的朱孟宇眼里,不过是个痴心妄想。他被好几个小太监“护送”着抱着江彬出来,兜兜转转地穿过一片竹林,来到一处布置得雅致的厢房。厢房里,一女子正做香囊,听了动静抬起头来,却是许久不见的吴瓶儿。 吴瓶儿倒没多少变化,只眉目间少了分锐气多了分沉静。她将朱孟宇拉到榻上坐了,替他搓着小手:“脱成这样也不怕冻着?前日送来的斗篷呢?” 朱孟宇眼中的冰冷随着那手掌的热度渐渐化了,他将脑袋搁在吴瓶儿肩上,眼神却空洞洞的:“他给的,扔了。” 吴瓶儿不禁叹一口气,“他给的?你这条命都是他给的!” 这话戳中了朱孟宇的痛楚,他合上眼,仿佛见着自己的心被剜出来抛在一起一伏的湖面上,泡得发白,却死不瞑目…… “他既修缮了王府,你便回去住着!我与张锦总不会离了你的……即便你要如何,也得先保住这条命!” 回去?那曾被付之一炬的王府如今已不是心心念念的家,而只是囚禁他的牢笼。这三年里,早熟的朱孟宇已明白,他不过是只被剪了羽翼的鸟儿,供人赏玩罢了。 “吴太医可有下落?”孟宇不愿再提王府。 吴瓶儿摇了摇头,将香囊挂在朱孟宇的腰间:“他总是记挂着你的,可如今这情形,即便他有心,又如何来见你?待张锦忙完修缮之事,再好好打探一番。” 朱孟宇抿了唇,半晌方道:“我不过是个累赘,从前他待我好,也是因了父王……” 吴瓶儿“啪”地打在朱孟宇的手背:“说什么?不过一时不得见罢了!他必有他的难处……可别教他白疼你一场!” 朱孟宇垂了头,自知失言,却仍是辩一句:“三年了,若还安好,怎会杳无音讯?” 吴瓶儿此时也寻不出话来劝慰,只拽着孟宇手道:“吉人自有天相……” 这些话,不过给心上添堵,二人都不说了,只依偎在一处,各怀心思。温存了片刻,吴瓶儿又叹了口气,理顺了香囊上的穗子,哄孟宇歇午觉去。孟宇并不困,尽管被软禁的这些年里,他从未睡得踏实过,但仍旧依言去了。 孟宇走后不久,张锦便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前脚刚跨进门,又退出去,抖了抖身上泥尘,这才进得屋里,一口气喝干了吴瓶儿递来的茶。 “今日不过拾缀拾缀,明日他看过便完了!你说他可是存心刁难?一草一木都得和从前一般,我如何都记得?”话至一半,一低头瞧见坐在角落里的江彬,不禁苦笑道:“呵,我可不就和他一样?整日里被呼来喝去的,倒成了他养的畜生了!” 吴瓶儿知道张锦心里有气,接了茶碗替他更了衣:“说这些丧气话干什么?待过几日住进去,总是比如今自在些!” “自在?里头的太监、侍卫都是他点的,哪处没双眼盯着?”张锦想到这里便来气,“当初非把我们拴在他身边,如今却又假慈悲,放虎归山,你说他打的什么算盘?” 这话倒提醒了吴瓶儿,她望着湖面出了会儿神,荻花中不知什么鸟儿扑棱棱地飞起一片,吴瓶儿不知是被这场面惊了还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扭过头来望着张锦,却是欲言又止。 张锦会错了意,愤愤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不过是几颗棋子,你还道他真念旧情?”张锦始终觉着“正德皇帝”对于朱孟宇和他夫妻二人的宽待都是别有用心的虚情假意,他既设计杀了宁王,又为何要留着他们这些个后患?怕是时候未到,惺惺作态罢了! 吴瓶儿瞥一眼门外,摆了摆手,张锦懂她意思,也便没再说下去,随即又觉得窝囊,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腿。江彬见并没个人留意他,便趁此机会悄悄出去了。 他要花好些时候才能适应此时的身子,那低矮的视野,灰暗的色调,都不是他所熟悉的。方才偷听来的那些,已令江彬确信他的这一魂一魄不知为何竟来到了三年之后。他记得棋盘,记得锁魂犀,记得和正德皇帝的点点滴滴,可如今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又顶什么用?要知道些心心念念的事,唯有摇尾乞怜地依附于人了。所幸,他还活着,以这样可笑的身份活着。又或者他已经死了,不过靠着一息尚存的魂魄借尸还魂。如今他究竟是个什么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但若成了这样便放下了,那便不是凡人了。 或许,他本不是什么凡人,若能选,他宁可唯有此世。于此世,遇到个狂放不羁的正德皇帝,为他背负骂名,为他千刀万剐。即便死得凄惨,可终究是不负彼此的圆满。可偏偏,冒出个什么星君,他是正德权倾朝野的恩师,是江彬与世无争的叔父,是乔宇言听计从的恩人,是前世错拿了面具的黑脸文官,是此世步步为营的布局之人。 江彬忽然想起茶楼里听说书时,杨廷和眼中透出的冷,那是千年的冰寒,是被活埋的执念。江彬不敢想,若有一日,这情愫死而复生,破土而出,会是怎般的光景?在那张仿佛看透了世事的淡漠的脸上,可会现出玉石俱焚的癫狂? 仙人,原也是会动情的。 只是冰作心、雪作胎,从不知情为何物,冰天雪地里埋没得久了,忽一低头,瞧见心口跃动着一簇火苗,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捧在手中怕灭了,烧旺了它,又怕身子就此化成了雪水,而那煽风点火之人若道是无心之过,就此烟消云散了,又值什么?或因如此,化为杨廷和的文曲星君,才如此处心积虑地要将移情别恋的江彬禁锢在身旁。 赢不得,却也输不起的,唯一个“情”字。 思及此处,江彬又觉着惶恐,似乎自从知道杨廷和对他的执念后,那恨意里,便掺杂了些令他胆战心惊的暧昧不明。他不知,这百口莫辩的游移,是属于他江彬的,还是扎根于武曲星君魂魄中的由来已久的情愫。 这般思前想后,渐渐地,困意便袭上心头。体内望微的魂魄挣扎着要出来,早便觉着乏力的江彬也便顺势让位于它,躲进深沉的黑暗之中。 翌日,再醒来时,正酒足饭饱地舔着爪子。江彬抬起头,发现自己坐在朱孟宇身旁,颠簸着不知去向哪儿,但看半明半暗中,裹着斗篷的朱孟宇复杂的神情,他也猜到个大概。 重建的宁王府,伫立在秋风中,就好似它从未遭遇过一夕之间的灭顶之灾。他冷眼瞧着新一任的藩王,在九五之尊浩浩荡荡的仪仗队的引领下,来到了它的跟前,却只静静站着,仿佛跟前不过是一座埋着枯骨的坟冢。 瓶儿握紧了朱孟宇冰凉的手,张锦在后头忧心忡忡地跟着,“正德皇帝”的步子却在石阶前顿住了。 他仰起头,望进那朱门里,朱门里,锁着南柯一梦。 梦里,正德皇帝送来的长颈龟,慵懒地在池边的石头上晒太阳,吴杰在亭子里做了个口型,朱孟宇一瞥,忙将那兵法背下去。身边人冷冷瞥一眼,假作不知他提点,夜里门却关得死紧,任凭吴杰如何讨饶就是不应。屋里博古柜上,蛋壳灯搁在三只泥偶旁,兔子父子与笑弯了眼的狐狸,头碰头靠在一处,直教人来气。 伸手去取,却被从后头抱住了,怔忡间扭过头来,想责问守门的小厮,却被那不庄重的咬住唇狠狠狎昵了一番。愤愤然推开他,他听他哎呦起来,道是方才翻墙摔折了脚,求王爷可怜。王爷慌忙撩起他衣摆瞧,却被他一把扛到肩上,没羞没臊地往里屋钻。 外头几个帮凶收了梯子,隔墙问可还好,里头得了钱的小厮嘿嘿一笑。墙外,典膳宋慕抚了抚心口道,酒有了。张锦松一口气,可睡安稳了。吴瓶儿戳了戳怀里小孟宇的脸蛋道,可别再忘了温书。小孟宇眨巴眨巴眼,问父王可是旧病犯了,为何屋里这般动静,三人忙驾着小王爷溜了。 屋里,一对白玉牌重合在凌乱扯下的衣上,镶嵌的红豆好似相望的眼,凝眸之间,极尽缠绵。颠鸾倒凤间,还待细看,却见他忽地决眦欲裂,青丝贴在渐渐浮肿发白的脸上,随着湖水起起伏伏…… “正德皇帝”猛地回过神来,背后竟湿了一片。 跟前,那新漆的朱门,像是被血泼了几层。他不敢再看,转过身时,恰对上孟宇来不及收回的冰冷的眼神。就此,还残存着奢望的心,也被彻底丢弃在了腥臭的湖里,随着他心爱之人死不瞑目的浮尸,渐渐沉入水底。 直到此时,他方知,他才是那张裹着腐肉的自欺欺人的人皮。 ☆、第一百零三章 祭扫 张锦以为他听错了,那个斤斤计较到一草一木都要恢复成往日模样的“正德皇帝”,竟在王府修缮完毕以后,只在门口望一眼便说要走? 朱孟宇也望着“正德皇帝”的背影发怔,恨意让位于一股不明就里的熟悉感,他甚至觉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与他有着同病相怜的悲凉。可当理智重振旗鼓地占据了微红的眼后,朱孟宇便将方才那突如其来的直觉扭曲成了这个男子对他父王的痴心妄想。无依无靠地被软禁在皇宫的这三年里,朱孟宇已窥清了他父王惨死的真凶,尽管掩藏得很好,可每当“正德皇帝”透过朱孟宇的眉眼缅怀他死去的父王时,朱孟宇的心里便翻涌起难以遏制的厌恶,恨不能往他脸上啐上一口。他确信,求而不得,就是“正德皇帝”设计溺死他父王的理由,而吴杰的失踪,必定与这位心狠手辣的皇帝脱不了干系。可尽管知道,他却无计可施,他不得不冷着脸活在“正德皇帝”的庇佑中,因唯有活着,才可为父报仇,才可找回失散的吴杰。 只是暗中留意着“正德皇帝”一举一动的朱孟宇万万没料到,“放虎归山”的这一日竟来得如此突然。之前他便算过,王府竣工之时,正是他父王祭日将近。当初,因了与王太后的内斗,他父王发丧的日子要晚了足足半年多,而那个叫嚣着要立他为太子的张太后,已疯疯癫癫地消失在了“正德皇帝”的棋盘里,再无人提及。朱孟宇是见识过“正德皇帝”的手段的,所以此刻,他深信这个忽然选择离开的看不透的男子,必是因了什么别有用心的目的,而绝非是他所表现出的如此浅显易懂的落寞与悲伤。 他有什么可悲伤的?坐拥江山,千秋万代。哪像自己,只余下个空壳似的王府,和被恨意填满的躯壳。那恨意就像追赶着他的饥肠辘辘的野兽,他不得不奔向与仇人玉石俱焚的结局。这世上,能令他停下步子将他护在怀里轻声安慰的,都已不在了,哀又有何用?他必要以牙还牙地了解这伤痛。 “皇上……”张永轻声唤着,却不见“正德皇帝”回他。 此时“正德皇帝”的脸上,无悲无喜,他只木木望着前方,脚下虚浮。 他眼中所见的,是凭空而生的无数张如出一辙的眉目如画的脸面,或嗔,或怒,或喜,或悲……它们从背后的朱门里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雪白的脖颈纠缠在一处像千万条扭曲的蛇,它们用熟悉的声音嘈杂不休,问他怎不相伴,问他何不停留。 吴杰合了眼,眼前便泛起了冰冷的湖水,一直没到他腰间。他低头,便见了一具飘在跟前的浮尸,那浮尸蓦地伸了手拽住他衣袖,他一个踉跄扑入水中,刺骨的寒冷冻住了他的身子,他只能眼见着自己随着那白色的袍子渐渐沉下去,直沉入水底。 水底,那拽着他的手终于松开了,他去瞧,那人也望着他,唇蠕动着,冒出一串气泡,漂到耳边,竟是“回去”二字。 吴杰刚想说什么,一张嘴,那腥臭的湖水便灌进来,紧接着无数只手拉扯着他,将他拽了回去。 吴杰猛地睁开眼,才听了耳边有人连连惊呼着“皇上”,而扶着他拽着他的,正是张永和新提拔的几个小太监。他们都浑身湿透,一脸惊恐地望着神色迷惘的吴杰。吴杰定了定神才发现,前一刻还在宁王府前的自己,此刻竟浸在鄱阳湖里,且那湖水已没到了他的腰际…… 天边连绵的火烧云,像伏在夜色之上的巨蟒,倦鸟归巢,渔歌唱晚,一派宁静中,沐浴更衣坐在炭火盆边的吴杰,听着跪在地上的张永诚惶诚恐地叙述他离开王府后如何一言不发地回到水榭,如何魂不守舍地踱向鄱阳湖,如何中了邪般往湖里扑。 可这些惊心动魄的片段,却从吴杰的记忆里消失了,就好似谁抽丝剥茧地拽走了几缕,绕在指尖,玩味地笑着。吴杰皱起眉来,即便他相思成狂,也从未有过这般失态。究竟是何处出了错,又或是何人布的局? 他低头,看微痒的掌心,竟发现,那上头裂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口子,从那仿佛裂开的嘴的口子里,正探出只有他能见着的丝丝缕缕的魂魄。 吴杰猛地收紧五指:“回京。” 回京路上历经的四个昼夜,江彬始终兢兢业业地扮着一条忠犬,寸步不离地跟随在吴杰左右。而心事重重的吴杰也并未注意到江彬暗暗观察他的眼神。之前吴杰“投湖”时,江彬就站在岸边被晚霞映得血红的荻花中,他看着吴杰怔怔地望,看着吴杰着魔般地扑入水中,还道他是熬不过相思之苦的煎熬,旧地重游便起了殉情之意,然而,吴杰之后的一反常态,又令他明锐地察觉出是遭了什么变故。这几日,吴杰在他跟前并不刻意遮掩,他也便瞧见了吴杰左手掌心裂开的一道口子。那口子每夜都长上一寸,且以狗眼视之,竟能见着从那裂口里生出的仿若发丝的缕缕的红。江彬不知,究竟是皮囊出了差池,亦或是吴杰的魂魄起了什么变化,但他隐隐能猜到,吴杰回京,是寻何人。 这一猜,便成了梦魇,竟是轮不着望微的魂魄出来,夜里反反复复地梦着,梦到棺椁,梦到棋盘,梦到内丹,梦到殄文,梦到那口深渊般的井,梦到拽在脚踝上的灰白色的枯爪。 往下拽,往下扯,江彬慌乱中使劲一挣,便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并不在那粘了好些毛的蒲团上卧着,而是在荒郊野外,江彬低头看看自己身子,月光透过他照在地面上,几只秋虫沙哑地叫着,像车轱辘转动的声响。江彬知道,自己怕是又出窍了,只这里杂草丛生,陌生得很,也不知究竟是何处。 正想着,就见了不远处飘着一点光亮,飘飘忽忽地近了,竟是个灯笼。而提着灯笼的男子的面容,映在江彬的眼中,就好似个鬼魅。五年前初见,与他剑拔弩张,却在交锋后心心相惜,哪知这所谓过了命的兄弟,竟会不动声色地出卖了了他和他的义兄们,帮着吴杰将他们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羊羔酒、九节鞭,是真心或是假意,又何须再辨?王继之死,便是那场秋雨之始,淅淅沥沥地盘桓在心头,久久不去。江彬能感受身受他的丧亲之痛,却不能接受他的处心积虑。若他真一刀结果了江彬,江彬也无话可说,可他何必拉着萧滓、张輗、孙镇陪葬?仇瑛知道了,该怎办伤心?欣儿长大了,可会追这一场杀戮?王继若有在天之灵,可能真正得到宽慰? 这般想着,便不由自主地跟在那人背后,好似他手中提的,是盏引魂的灯。 王勋一脚浅一脚深地走着,随后,在一处杂草丛生的地方停下了,他搁下手里的食盒,拨开及腰的草,摸索了会儿,终于寻找了什么,拔出腰间的锄头忙活起来。这一忙就去了大半个时辰,待周遭的野草都被除尽了,江彬才借着依稀的光亮看清,那原是一处隆起的坟冢,坟冢上插了快墓碑,碑上刻着——“义兄江彬之墓”。 未写官职,未写碑文,未写年月,也未署名。 王勋拿袖子擦拭了一下墓碑,将食盒里的小菜一样样摆出来,又解下腰间背着的酒壶,斟了两杯。 “我酿的,你尝尝!”说着,将其中一杯洒在墓前,“三年了,我未曾来看过你,你也未必想见着我……这坟冢里并无你尸骸,想来你是听不到的,可有些话,过了今晚,便说不得了。” 王勋搓了搓冻僵的手,端起自己那杯,浅酌一口:“萧大哥死在午门后,我便买通狱卒,让说是萧大哥的旧部,偷偷放走了张輗和孙镇,又找了两个死囚替他们死于狱中……明日赏灯时,他们便会趁乱来取我性命。” 俯视着王勋的江彬愣了愣,一时有些回不过味来。 “我等这一日许久了。仲秋也好,即便没颜面来见你们,也总是个勉为其难的团圆。”王勋又喝了口酒,看着墓上江彬的名字,“嫂嫂仍不愿见我,我给她置了田地,买了布庄,教人照看着,你大可宽心……九节鞭我给了欣儿,如今他已会背兵书了,眉目间,像极了我大哥……” 说到此处,王勋噎了下,随即猛地咳起来,直咳得双眼通红,方缓过来,扶着江彬的墓碑喘息道:“我杀你是为了报仇,但一报还一报,明日我便给你陪葬……而你必定恨之入骨的吴杰,他也快到头了!我按着杨首辅的意思,在他的皮囊上做了手脚,过不了多久,他便会追随宁王而去……到那时,这以我大哥性命换来的太平盛世,也将灰飞烟灭!” ☆、第一百零四章 鹬蚌相争 王勋忽然咧开嘴笑了,笑得江彬毛骨悚然,他仿佛能透过王勋掩藏在夜色中的眼,看到山河飘零、改姓易代、民不聊生。这是正德皇帝最不愿看到的,也是王勋为兄复仇的玉石俱焚的方式,他要整个大明王朝,为他的兄长陪葬,日积月累地自内部分崩离析。 江彬打了个哆嗦身子便被向后一扯,再睁眼,竟发现自己仍盘在半旧的蒲团上,就好像方才不过是做了个梦。可这梦,未免太过真实,真实到触手可及。 正疑惑,便听着一小太监笑骂:“你可瞧见王尚书死时那惨样!你拿死人东西,可别半路遇上了他!” 江彬心中一震,绕过去瞧,便见着那起夜的小太监慌忙将中衣里藏的扇袋掏出来锁到柜子里:“我可不信邪!这东西丢着也是丢着,我捡回来,该谢我才是!且都过了三七了,早投胎去了!” 这扇袋江彬认得,原是正德皇帝撕了半截“断袖”,塞在这里头让他带着的,后来一来二去地便丢了,也不知怎的,竟会在王勋这处,想是他当了江彬的遗物藏在身上了…… 角落里被丢弃的蛋壳灯,残留着仲秋的欢愉,小太监们又说起仲秋那日津津乐道的细节。 当晚,宫中办了灯会,邀群臣来赏,行酒令,猜灯谜,看百戏,好不热闹。平日里并不喜拉党结派的兵部尚书王勋那一日喝多了,兴头上来,还唱了曲应景的江南小调,引得群臣跟着起哄。觥筹交错几番后,“正德皇帝”又邀了王勋和几位重臣一同去西苑豹房赏民间搜罗来的花灯,那各式各样,出自能工巧匠之手的争奇斗艳的花灯,迷了酒醉的眼,脚步也便随着那花灯轻轻摇摆起来。直到吹拉弹唱又过了一轮,那些个陪同的朝臣,才发现不见了王勋。 众人都道他怕是醉得不省人事,不知哪儿歇着去了,“正德皇帝”却觉着不妥,命人四处搜寻。找了大半个时辰,小太监们累得满头大汗,抹一抹,抬头看眼月亮,却见那花灯中,竟挂着颗血淋淋的人头。、 这一惊非同小可,“正德皇帝”即可下令封了豹房出入之处逐个盘问。又忙活了大半夜,才终于从湖里捞出一具被捅成了马蜂窝的尸身。那惨绝人寰的伤处,就好似光砍了王勋的头,仍怕他活过来似的,此时,与江彬同房的小太监,便是在那时候偷偷捡了这个不知何时掉落的扇袋,藏着,掖着,当了日后谈资。 听他们说起王勋的死,江彬才明白自己方才做的那个梦究竟怎般意思。那恐怕是王勋临死前,祭扫他坟墓时,真真切切有过的场景。即便那墓里没有江彬的尸骸,可王勋的心诚仍旧唤来了江彬的魂魄,听他道临终之言,了却遗憾。 王勋被葬在同王继一处,那棵曾陪伴着儿时兄弟俩的老槐树,不久后便枯死了,似是殉葬。 江彬听了这些拼凑起来的故事,便睡不着了。他从小太监们的房里钻出来,趁着宫女不注意偷偷溜到豹房里吴杰卧榻之处。 丑时二刻,早已不上朝的吴杰却已醒了,翼善冠、圆领袍,正襟危坐在床前,一双眼直直盯着好似巨大宫灯的灯漏,好似那龙嘴张合,在向他诉说着什么。灯漏三刻摇铃时,他方回过神来,猛地站起身抬脚就往外走。门口的宫女忙提了灯走行在前头,脸生的小太监们低着头只当没瞧见,更没有谁感忤逆圣意,大着胆子去告诉张永。江彬悄悄在后头跟着,豹房,这个与正德皇帝相遇相知的地方,如今在夜色的笼罩下显得清冷而阴森,像剖开的蛇,弯弯扭扭地横尸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安乐地。可只有江彬知道,这里的莺歌燕舞之下掩藏的韬光养晦。 可他终究斗不过仙,这些个入了魔的仙。 兜兜转转的,吴杰终于在乐工、戏子们平日里排演之处停下了步子。那是一处陈设了戏台的院子,里头挂满了各色乐器,还有些百戏用的道具。吴杰瞥一眼宫女,宫女们便如蒙大赦般退得远远的,不敢抬头张望一眼。 吴杰跨入院子,随手取下支绘了龙纹的三面鼓,先是试探般轻轻敲着,随即,一声接着一声,愈发紧凑起来,就好似谁的脚步声,步步紧逼。 那鼓声戛然而止时,吴杰的身后也多了个人影。 吴杰搁下鼓,抚摸着上头的龙纹淡淡道:“王勋死了。” 那人“嗯”了声,将斗篷帽子往后扯了,露出原本容貌,他近前几步,也跟着瞧起那三面鼓上的龙纹。 “你何时让他对这皮囊动的手脚。”吴杰回过头,看着月色下那温润如玉的男子。这些年,他依旧是这副谪仙模样,岁月不敢在这铁石心肠的男子身上留下半点痕迹,只拂去了他心上的尘埃,令他如明鉴般映照出他人的心魔。 “他方投奔你的时候。”那人不疾不徐地答着,好似他不过是在与吴杰对弈,吃了他一颗棋子罢了。 “呵……不愧是文曲星君,大谋不谋,心思缜密。”吴杰自嘲地笑了笑,“我自以为与你相交有年,却原是交浅言深。未察觉你对武曲的执念,被你骗去了灵犀角,还走火入魔。可即便如此,也唯有当你一颗棋子,当真是机关算尽,不负这万年修为。” 杨婷和不以为意地瞥了眼吴杰,多年来,无人解他心思,也无需人解他心思。 他犹记得,曾种下一株草,在别人眼中不过是最不起眼的模样,可他却觉着它噙着露珠的迷蒙皎如日星,他每日不辞辛劳地翻土施肥,寸步不离,心中有了牵挂,也便不觉着天上的日子无趣而漫长,也便知道,孤独是缘于情之所钟。终于盼到那草生出了花骨朵,却不料,竟被人不经意间采了去。他恨那草儿的愚钝,更恨那采摘之人的逾越,习以为常的寂寞,如今却成了冰天雪地里刺骨的冷,他的身子渐渐被冻得无法动弹,只剩了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渴求着近在咫尺的那株愚笨的草,能用他叶上噙着的不知为谁而留的甘露,映照出心意相通的情愫,令他回暖。 可没有,一次也没有。那一株草,终究是一株草,它偶尔的摇摆,也并不因为记起他的守候,而只是因为风的拨弄。它将露水抛给了谁,他都只能默默瞧着,瞧着,恨着,便成了梦魇,成了心魔,成了永世纠缠的执念,成了倒行逆施的绝望。 “我不过怕你忘了日子,才用这皮囊提点你。”杨婷和拨弄了一下琴弦道,“你大可宽心,这皮囊到你我约定之日方会,你在那一日尽了正德的阳寿,待回了天庭,还怕依你的仙力寻不回他魂魄?” “我怎知你是否诓我?”暗箭难防,吴杰是吃过亏的,他如今只是个依着皮囊而活的鬼。 “你不是见过他了?于鄱阳湖。”杨婷和意味深长地扯出一抹笑意。 吴杰一怔,这才明白代替被剥离出记忆的那段梦境为何如此真实。 那半真半假的情景,如同彗星一般划过天际,拖着明亮的尾,扫过他的眉宇。眉间的愁,便被那思念之苦点燃,直烧得他五脏六腑火辣辣地疼。 他一拳砸在三面鼓上,发出一声惊扰夜色的烦闷。 “是你?是你将他的魂魄锁在湖底?” 难怪他耗尽法力都寻不着宁王的踪迹,原来他的魂魄从未离开过他溺水之处。 “你大可宽心,水为媒,绝俗世之纷扰,无人能扰他安眠。”杨婷和瞥了眼那三面鼓,它的破面就好似一只瞪圆了的惊恐的眼“历劫未毕,你蜕不下皮囊,回不得天庭,不过替我作个顺水人情。待尘埃落定,那锁魂犀我仍还了你,你便与他双宿双栖。” “若真这般容易,为何要从我手中骗了它去?”吴杰已信不得那些花言巧语。 “我等不得。”杨婷和说这话时,依旧平静得好似冬日里的鄱阳湖,只是在那冰面上垂钓的,不知是谁,“若换了你,定也不愿出半点差池。” 吴杰忽然有些明白,杨婷和或许千百年来就在等某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为万无一失,他不惜一切。 “你有招魂楠木?你那棋盘便是招魂楠木?”吴杰终于琢磨出了此中缘由,“荧惑星君的魂魄便被锁在你那招魂楠木里。天子魂魄,需在那楠木里锁上三年方能暂且忘了前尘往事……你在算三年后鬼门关大开的日子?你要他成了孤魂野鬼,回天庭后,彻底忘了与武曲的种种?” 见杨婷和不答话,吴杰愈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就像只终于看准时机,啄到了刚刚开了一条缝的蚌肉的鸟,尖尖的鸟喙再不肯松开:“原来你想逃开六道轮回?你竟为了武曲,宁愿抛下仙籍,当个神不神鬼不鬼的东西?” 杨婷和依旧不理会戳中他软肋的吴杰,他只是重又戴起了兜帽,望一眼他曾俯瞰人间的浩瀚邈远。 那一个晚秋的夜里,他揽着尚且年少的江彬,给他说那些个民间故事。 “武曲生性木讷,在天庭,唯文曲常寻他下棋,闲来作伴……” 当时,小小的江彬不解地望着满天星斗道:“武曲如此木讷,为何文曲还亲近他?” “一株不起眼的草,曾为孤傲的梅,噙一颗露水。”他轻轻扶着江彬的发,说着他此时尚听不明白的话,“那露水,映出文曲的心魔,他知他逃不过这劫数……” 只为他一滴泪。 ☆、第一百零五章 弱水之渊 星君元神都随天地所化,并无生辰之说,寿宴,不过寻个日子热闹热闹罢了。那一日,正是文曲星君寿辰,天权宫里坐满了应邀而来的仙家。 北斗七星君与蛇仙吴杰,是与文曲星君最为亲厚的,都早早来了帮衬帮衬。唯独武曲,姗姗来迟,来了又不愿把贺礼交了一旁记帐的仙童,非得于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将匣子里的棋盘取出来,捧到文曲跟前:“金丝楠木。” 霎时间天权宫里鸦雀无声。 谁不知道,南极仙翁的这副金丝楠木棋盘,是唯一封得住仙人魂魄的法器,管你道行深浅,只要寻个至阴之地,便能尘封魂魄,短则失忆,长则失心。这等法器,南极仙翁又怎会轻易与人,怕又是武曲这倔脾气开罪了他才得来的。 文曲星君想着过了今日便与武曲再无瓜葛,想着日后还他,便随手接过了搁在一旁。武曲未完的话唯有咽回去,入座后,时不时瞥一眼那棋盘,满腹委屈。 比武曲来得更迟的,要属火德荧惑星君,他风风火火地带了对说也是法器的玉思南佩来,却只给了文曲其中一块。 这一闹,令本是觥筹交错的天权宫里又静了一回。 仙家本都知道火德荧惑星君对文曲星君有意,却从未见他如此招摇。虽说清规戒律对这些个上古仙尊也约束不得,可这般胡闹,岂止是有损天道? 文曲星君倒是依旧不为所动,谢过了,将玉佩搁在棋盘边上,令仙童一同拿了去。 众仙家只当不知,忙又应酬起来,生怕被与玉帝沾亲带故的荧惑星君惦记上了,再无好日子过。 可偏偏有一双眼,不依不饶地盯着荧惑星君。荧惑星君抿一口酒望过去,恰巧对上了,便笑一笑,春风得意。武曲星君收回目光,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再不言语。 宴席散后,众仙家都三三俩俩地走了,文曲星君便按着先前商议好的,留了北斗星君们与蛇仙吴杰,一同至仙门外赏月。 仙门外的悬崖,最是险峻,却是风光独好。下有弱水之渊,外有炎火之山,皓月千里,凉风习习,明鉴般的水面倒映着广寒宫里的雕栏玉砌。 吴杰拿了他的金酒器,配文曲星君的琼浆玉液,几位星君便围在石桌旁继续饮酒。 廉贞星君瞥了眼只是喝闷酒的武曲星君,起了个头道:“别看这一处风景绮丽,却是显少有仙家来的,于我等,更是伤心之处……” “好端端的,说什么丧气话?”贪狼星君嗔道。 武曲星君最受不住欲言又止,忍不住问:“说的什么?” 廉贞星君见武曲上钩,便“啪”地合了鎏金扇道:“说了怕你多心……” 这话武曲最听不得,一搁杯盏道:“但说无妨。” 廉贞星君与贪狼星君对视一眼,便又摇开扇子道:“当日,便是在此处,上一位开阳宫主被剃了仙骨。” 开阳宫主,指的便是上一任的武曲。 武曲一愣,尚未回过味来,便听贪狼星君接着道:“当年的开阳宫主,下凡历劫后对一凡人动了真情,偷了太上老君的长生不老药给那人服下,害他成了个不老不死的妖物,以至失了心智,吃起人来。此事惊动了玉帝,玉帝一气之下便道,若开阳宫主能入得弱水之渊,穿得炎火之山,就令那人再世为人。 “可这弱水之渊能化仙骨,炎火之山能焚仙身,这两处都走一遭,便是灰飞烟灭了。”吴杰替武曲满上酒道。 听到此处,武曲方明白,这不过是玉帝设的局,若真灰飞烟灭了,纵使是佛祖也救不了他,可若不走这一遭,恐怕唯有眼睁睁见着心上人活得生不如死。 “我是眼见着他跳下去的。”始终不发一言的破军星君望着山崖下泛着幽兰的深不见底的深渊道。 那随着武曲的下沉而泛上来的刺眼的血色,是被弱水消融的仙骨的浮沫。那丧魂失魄之痛,是养尊处优的仙人们无从揣度的,唯知一个情字,是万万碰不得的。 “那他……之后如何了?”武曲偷瞥一眼并不做声的文曲星君。 “多亏了荧惑星君求情,他才得以保全仙身。”廉贞星君举杯一叹道,“王母娘娘也为他的痴情打动,他那心上人这才得以投胎转世,只可惜即便他耗尽余力世世相随,那人也早认不得他了,又因遭了天谴,但凡一动情,便只能眼见着那人阴差阳错地死在跟前。” 武曲原是知道些原委的,却不知,这别人口中一笔带过的过往,原是这般惨烈。望一眼脚下冒着寒气泛着幽光的美得肃杀的水面,那映出的一张脸,是如出一辙的痴情,莫不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思及此处,武曲便又觉凄凉,连着灌了几杯,随即便醉倒在了石桌旁。 不知过了多久,方被人摇醒了,睁开眼,却是吴杰。 吴杰这由蛇妖修炼而成的仙,在那些个身份尊贵的上仙眼中,与武曲并无二致,可谓同病相怜,因此也算得交好,可此刻的吴杰却是一把拽住武曲的衣领道:“你送文曲那棋盘,竟是要他魂飞魄散?” 武曲的酒彻底醒了,怔怔望着张扬着戾气的吴杰,半晌方辩一句:“那不过是上等的法器……” “法器?”吴杰猛地松开了手,任凭武曲跪坐在地,“南极仙翁定说与你,入得这法器的魂魄,便可逃脱六道轮回不受天道所制。但你可知,这楠木棋盘,千年须食一万年道行的魂魄以续其法力,你以为南极仙翁对弈真赢不了你?他不过有意为之!” 武曲听到此处,只觉着五雷轰顶、天旋地转,分明他与南极仙翁的赌局赢得奇险,他还真以为自己棋高一着,哪知这不过是南极仙翁知他要将这棋盘送了仙人,而设的局。 法器?哪有如此上等的法器,不过是仗着千万年来吸收的法力无穷无尽,才镇得住仙魔。 武曲踉跄着飞奔入了仙门,直往天权宫去,每一步仿佛都踏响了一个惊雷,一声声炸在耳畔。终于入得天权宫,却不见往日里不怎么情愿地迎上来的二位仙童,那氤氲中蔓延着不详的死寂,纠缠住他的步子,宛如置身泥沼。 武曲兜兜转转,终于入得偌大的书房,平日里,武曲每每寻他下棋,文曲多在此处焚香捧书。可如今,那一排排书柜全都歪在地上,仿佛谁自中间将它们一股脑地都退倒了。那些个文曲珍藏的古籍,统统散落一地,在武曲踏入的刹那,忽地都腾空而起,飞蛾扑火般向他袭来。 武曲忙拔了腰间驱邪的宝剑边念仙咒边挥舞着驱赶,那些个成了魔物的书卷见斗不过武曲,便都绕开他向外逃散了。 武曲此时也顾不上那些不知着了什么道的东西,喘息着飞扑向堆积如山的书卷,又怕伤了文曲,不敢使仙力,只拼命扒着。那些文曲平日里最为珍视的书卷,如今,却成了埋葬他的黄土。 武曲扒得头昏眼花,才终于在万千书卷下,寻找了那一副倒扣的棋盘。武曲慌忙将那棋盘翻过来,却见整张棋盘上竟镶着张扭曲的脸面。 一生闷响,那棋盘重新落回到书堆里,而此时,天兵天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惊恐地盯着那棋盘的武曲身后。 “是你将这害人的法器带回来,放出怨灵,还害得文曲星君被吸了魂魄?” “不……我没有!” “你没有?我等这就押你去玉帝跟前说个明白!” 眼看着就要被套上锢仙锁,却是被一股力道猛地往后一拽,睁眼时,仍旧回到了仙门外的悬崖边。 救了他的吴杰,此时捧着那骇人的棋盘道:“即便你要受罚,也该先救了文曲。” “救……如何救?”武曲盯着那棋盘上文曲痛苦的脸面,心如刀绞。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18节 吴杰一指脚下的弱水之渊:“你带着这棋盘跳下去,用弱水融了你仙骨的血水冲刷棋盘,便可用你的魂魄替出文曲的。” 武曲看一眼脚下泛着寒气的弱水之渊,又回头看了眼文曲镶在棋盘上痛苦的脸面,二话不说,夺过棋盘抱在怀里,便跳了下去。 坠落的片刻,武曲想起与文曲蟠桃会上的结缘,想起文曲陪他下棋时悄悄让他一子的纵容,想起掉了玉簪后一头倾泻而下的被月光染成银色的青丝,想起还是凡人时常听谁说的那句白头偕老。 他从未奢望过,也从未逾越过。只是未料到,这夹着些许私心的棋盘,竟会令文曲万劫不复。若能力挽狂澜,他又何惜此命? 文曲无了他,仍旧是那个腾蛟起凤的清高的仙,而若这世上无了文曲,他生无可恋。 坠入水中的一瞬,耳畔翻滚的气泡声包裹着他,却如火焰般滋滋地燃烧起来。那水银般的湖水化为了熊熊烈火,冲入他的口鼻,腐蚀五脏六腑,将他的仙骨烧得劈啪作响。 急痛攻心,武曲看不清也听不见,只紧紧抱着棋盘,喊着文曲不曾告诉他的名讳。武曲也不知,那是否当真是文曲名讳,也曾听闻,那不过是文曲给自己取的表字,只许他最亲厚的如此唤他。 ——梓潼 武曲常在心中偷偷念着,念罢,便不敢再看棋盘对面抿茶的仙,仿佛亵渎了只于严寒吐露芬芳的孤傲的梅。可如今,他就要魂飞魄散了。死期将至的撕心裂肺中,每念一声,便仿佛真能削减一分疼痛,像他冰冷的手,抚在他滚烫的额角。 “梓潼……梓潼……” 武曲合上了眼,却见着散着幽兰的弱水上荡开一片血色,环抱住旋转的棋盘,让那扭曲的脸面得以逃脱桎梏…… 就在武曲身子渐渐沉入湖底时,忽地听见一阵刺耳的笑声。 他猛地睁开眼,却见自己正坐在石桌前,下是弱水之渊,外是炎火之山,举目,皓月千里,凉风习习,只是跟前几个仙家,都笑得东倒西歪。 跟前杯盏里盛着的佳酿,如宝鉴般,倒映出方才武曲于幻境里经历的种种——他在弱水里紧紧抱着棋盘,一声声唤着“梓潼”。 武曲抬起头来,怔怔望着彼端静静抿着酒的文曲。月光洒在他披散的青丝上,仿若白头偕老的幻象。 武曲打翻了杯盏,狼狈而去。 不远处,隐了身形的荧惑星君,微微一笑,道一声“得趣”。 文曲星君搁下杯盏,望一眼脚下泛着寒光的弱水之渊。 自此以后,再无人肯为他,灰飞烟灭。 ☆、第一百零六章 面涅将军 自此,武曲再未踏入天权宫半步。 众星君都恭贺文曲复得清闲,可这清闲,却又与往日些许不同。分明收了棋子、换了茶碗,可每每到武曲该来的时辰,那小仙童伸了脖子一望,文曲那千年冰封的脸上,便仿佛裂开道口子,需要漫长的时光令它弥合如初。 再与星君们聚首,指尖流泻的琴声,便成了往日里那些细碎的唠叨,什么畏寒肢冷该多补气血,什么少气懒言该多补阳虚。生而为仙的文曲,哪知凡人这些个体虚之症?武曲不过于凡间看了几本医书,便总来他跟前班门弄斧,说着说着,便抖着手装模作样地给文曲把脉,即便什么都探不出,仍旧捏着他腕子憋红了脸,隔些时日便弄些仙草灵丹来,说到底,武曲还是有些耐不住文曲这天生寡淡的性子,说十句才回一句,令武曲参不透文曲究竟想什么,生怕讨他嫌,便总要寻着些由头。 文曲如何猜不出武曲心思?却总纵着他胡闹,直到武曲送了他那金丝楠木的棋盘,他方眉心一蹙,有些悔了。仙人间无伤大雅的情投意合,他并不上心,都是清心寡欲久了的,总也闹不出什么动静来,譬如荧惑星君的那份可有可无的挂念,可这武曲,却是招惹不得的。 如今终是如愿了,却是不知为何,喝的酒都成了苦的,望一眼,便见杯盏里,武曲扑腾着,一声声唤着“梓潼”。 文曲合了眼,道要闭关清修几日,便离了席,留一干星君面面相觑。 于佛塔里自省了几日,却仍是参不透此中玄机,千年,万年,他都俯瞰着人间,不曾动过凡心,却为何,到如今,方生出些动摇来? 出关时,那南极仙翁已在他府上等候多时,见了他,便迎上来道:“星君,那棋盘并非寻常法器,武曲星君要去时,怕累及他人,注了他一魂一魄令这棋盘认了主,日日寻着他讨要仙力,可武曲星君毕竟是凡胎飞升,哪受得住这日复一日的反噬,我劝了他不听,道是给了你便是你的,还望星君多提点几句。” 文曲星君听罢,便带了棋盘去寻武曲,他早该将棋盘还他,却迟迟未动。 若还了,他们便再无牵连了。 却哪直,方至半路,便被玉帝召了去。 金阙里,荧惑星君与武曲星君,已接旨退到一旁,文曲瞥了眼垂着头的武曲,上前一跪,玉帝直言道:“如今下界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故遣火德真君下凡为帝解救苍生,此行,还需文武之臣保驾,望二位星君辅其治世,保民安国泰。” 文曲星君知玉帝这般仓促下令,多半是养尊处优的荧惑星君不愿下凡,非要找他作陪,只不知,为何还点了武曲。 出了金阙,文曲也顾不得方知他要下凡历劫的前来送行的众仙家们,循着武曲踪迹去了,想趁着下凡前劝武曲将那一魂一魄收回去,别白白耗费仙力。武曲却似乎觉文曲的紧随,离得愈加快了。 待文曲终于到了命格星君那处,却见他在那儿急得团团转,见了文曲也顾不上礼节,一把拽了他袖子急道:“武曲那莽夫!抓了件皮囊便下凡去了!殊不知那是星君你的!” 文曲苦笑了一下,武曲便这般不愿见他…… “无妨,我便与他换这一世。”文曲面上淡然,随手取了武曲那黝黑肤色的武将皮囊,往天门去了。 天门外,吴杰早在那一处候着。 “巧了,我这也是历劫去,等你,不过有句话要嘱咐。”吴杰拉住急于脱身的文曲道,“荧惑星君投身凡间,并不记得前尘往事,唯记得要等个面如冠玉的文士……星君你好自为之。” 这些文曲早便知道,略一颔首,披了皮囊便下凡去了。吴杰摇了摇头,深深叹一口气,带上他的金酒器,也入得轮回盘去了。 文曲星君投了凡胎,却不知为何,仍有着仙家记忆,他按着命格星君的安排,考取进士,累迁监察御史,仕途可谓是一帆风顺。哪怕投身成了宋仁宗的荧惑星君,并未多看他一眼,皇后赏他三尺红绫令他遮面,他都未放在心上。 他兢兢业业,克己奉公,不过是在等一人。 那一年,文曲上疏练兵选将、充实边备,终于边境见着了此世名为狄青的武曲星君。 错穿了文曲皮囊的武曲,初见时骑在枣红马上,粉面朱唇,凤目蚕眉,带兵时不得不戴个骇人的青铜鬼面,遮掩起这副醉玉颓山的样貌。而文曲黑炭似的脸面与五大三粗的身段,与这沈腰潘鬓相比,全然是云泥之别。 可武曲并不以貌取人,此世他熟读兵法,满腹经纶,知文曲投身的包拯清廉公正,不攀权附势,便萌生结交之意,邀包拯于帐内议事。二人说起西夏,说起边军守备,促膝长谈了一宿。此时的武曲,已不是天上那个唯唯诺诺、谨言慎行的破格提升的仙,他于凡间如鱼得水,踌躇满志,那谈笑间的意气风发,是文曲从未见过的风神疏朗。 文曲看着看着便忘了究竟说的什么,直到武曲问他的表字。 “希仁。”文曲顿了顿,终是没往下说。 武曲一笑,道了声“希仁”,文曲眼前却浮现出那幻象中,武曲绝望的脸面。 之后,武曲征北讨屡建奇功,“面涅将军”的名号也家喻户晓。文曲于朝中助他一臂之力,待广源州蛮侬智高反叛,攻陷邕州,武曲主动请缨平乱,由荧惑星君投身的宋仁宗便命武曲为宣徽南院使、宣抚荆湖南北路。 此战,宋军斩数千首级,大败叛军,凯旋而归之际,宋仁宗携百官于城门迎接。武曲骑在枣红马上,寻寻觅觅半晌,直到与文曲目光相接,方露了志得意满的一笑。 那一笑,映着几株腊梅,是挥洒笔墨也写不尽的神韵。 设宴赏赐,举国欢庆。宴上,武曲举手投足间气宇轩昂,又不失潇洒闲雅,文曲望着他便忘了手中酒,被人劝了,方抿上一口。抬头,却见了那御座上九五之尊带着几分醉意的眼中,燃着一簇迷离的火苗。 那是从前,荧惑星君毫无顾忌地瞧文曲时的眼神。 文曲心下一惊,看了眼浑然不觉的武曲,便是如鲠在喉,再无心饮酒。 待宴毕,仁宗独留了武曲,道是有要事相商。 文曲心下不安,命人告知武曲他于府上等候,这一等便等了一宿。翌日午时,命人去武曲府上打探,方知他彻夜未归。又等了半日,武曲的轿子方抬入视野中,武曲却不肯见他,只哑着嗓子道昨日宿醉,着了风寒,改日再去他府上请罪。 文曲心下一紧,抬起头来,却只从那帷后瞥见惨白的半张脸面,虽与天庭的模样无半分相似,可那嘴角的苦涩,竟与天门外知是捉弄后的心如死灰,如出一辙。 文曲欲言又止了半晌,终是一低头,钻进轿里。夜里,他复又梦见武曲坠于弱水之渊,化成血沫,浮在他杯盏里,被谁仰头喝下。血水顺着那人唇角滴落到垂着头跪拜的文曲脸上,仿佛两行血泪。 文曲猛一抬头,便见着荧惑星君端着酒杯冲他笑:“卿家何不也尝尝?” 文曲倏然睁开了眼,竟是一身冷汗。 半月后,坐卧不安的文曲,方又见着大病初愈的武曲。 此时的武曲,已任枢密副使,升护节度使、河中尹,正是蛟龙得水。可武曲的眼中却只余了一潭死水。他整日以酒解醒,不复清明,只偶尔抓着文曲袖子含糊道:“我自幼征战四方,久经沙场……如今,却成了只笼中雀……” 武曲苦笑着,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待醉得不省人事,便又迷迷糊糊地喊着谁的名字。 文曲凑近了,却又不敢听了,抽回袖子想逃之夭夭。可没走几步,却又折回来,俯身看双眉紧锁的武曲。文曲还记得当年的开阳宫主是如何被剔了仙骨打入凡间,还记得轮回盘里看到的世世纠缠却不得善终。可此时,那二字却如同施了咒,令他禁不住伸了手,搭在武曲腕上。 指下,是跃动的脉搏,一如当年,武曲面红耳赤地替他把脉时,听到的突突的心跳。于天庭,文曲的心从未乱过,乱了的,是做贼心虚的武曲。于凡间,却是颠倒了一番,搜肠刮肚,也寻不着半句反驳之词。 十指交缠,便想起戏文里常说的白头偕老。 他活了千万年,却不知情滋味,不知相知相守,难能可贵。曾经的痴心妄想,被他毫不留情地溺死在了弱水之渊,可被他伤得体无完肤的武曲,纵使投胎转世,却仍惦念着他,另眼看承。 “都老爷……”跟武曲征战四方的武将余靖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 文曲忙替武曲掖了掖被角,顺带抓了床头的青铜鬼面塞入衣襟中。 余靖几步走上前挡在武曲床前,像头护犊子的牛,文曲唯有苦笑着辞别。不久后,余靖便因得罪了仁宗,被发配至边疆,自此,再无人敢为武曲鸣不平。 笼中鸟,瓮中鳖。谏官不知嗅到了什么,整日抓着些鸡毛蒜皮的事,言武曲位高权重,却尸位素餐,不过是个伴食宰相。仁宗始终未置一词,武曲却恳请调离京师,这便是逆鳞之举。自此,便是半步都离不得府邸了。 年节,文曲来瞧武曲,武曲故意在院里放爆竹捉弄文曲,文曲措不及防,被惊得一怔,下一瞬,一双手便自后头环上来,捂住了他的耳。 爆竹一声声,炸开在冷清的院落里,武曲以为文曲并未听见他说的什么,可文曲却听得分明。 “梓潼……梓潼……” 他念着文曲的表字。 一声声,一字字,摧心剖肝。 文曲猛地回过身来,武曲的眼是红的,人是凉的,仿佛刚从那弱水里捞上来,木木地听着星君们的嘲弄,看着文曲抿那一杯凉了的酒。 “你记得……”文曲握住武曲的腕,那脉搏便跃在他掌心,攀上他眉间,吻住了他的眼。 “我原已忘了。”武曲伸手探入文曲的衣襟,那里曾藏着他的青铜面具,如今却只余了震耳欲聋的心跳。 ☆、第一百零七章 梅花吐蕊 武曲披衣,从背后搂着文曲,看他苍劲洒脱地写就“梅花吐蕊招平安”这一联。 文曲搁下笔,却瞥见武曲悄悄地将只金箔纸折的飞鹅插在他发间,还道他不知。这民间俗称的“闹嚷嚷”,文曲从未戴过。武曲是凡胎飞升的仙,在天庭时便常提些凡间的风俗,文曲却不以为意,他一上仙,何须知道这些个细枝末节,即便下凡,他这寡淡性子也懒得逢场作戏,更何况,思凡的又不是他。可如今,文曲头一遭沾了烟火气,也动了凡心。 隔着衣衫传来的体温,散布着柔情蜜意的余韵,文曲向是清心寡欲的,方才却醉生梦死了一场,不知今昔何年,不知身在何处,隐隐闻了梅香,伸手去拨层层的床帏,却被勾着腰跌回春梦里。恍惚间被推到了岸上,踉跄了几步,天却忽地黑了,那浓稠的黑像死气沉沉的墓室,锁着人的心魂,文曲一低头,便见了张似曾相识的脸面融化在脚边,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珠搁浅在他的靴上,直勾勾盯着他…… “梓潼?” 文曲一惊回过神来,怔怔瞧武曲半晌,搁下笔道:“你如何记得的?” 武曲未料到文曲提这个,将他冰冷的手揣在怀里:“平日里总梦到些前尘往事,醒了却又记不分明。那日,我醉得不省人事,你与我掌心相贴,不知怎的就记得了……” 文曲苦笑一声抽回手:“你将一魂一魄注入棋盘教它认主,即便你投了凡胎,那一魂一魄也总提点着天庭种种。当初,你送我这棋盘,并非只想着护我,可你这般消耗仙力,受魂魄相离之苦,若真有什么,岂不是自造的冤孽?” “好端端的,怎说起这个?”武曲心虚地别开眼,“那仙翁说与你的?” 文曲想着方才梦魇里的融化的皮囊便不寒而栗,他的修为远高于武曲,天眼所见,绝非幻景。 武曲也知文曲绝非杞人忧天的性子,能令素来冷心冷面的文曲上心的,必不是无关痛痒之事。可心中却又生出股窃喜来,哪怕自己真有一日灰飞烟灭了,有文曲这般惦念着,也不枉他痴心一场。 文曲见武曲不知想什么,唇畔竟带了丝笑意,便有些愠恼:“你究竟如何作想?我岂是在与你说笑?” 武曲这才知不妙,忙又拽了文曲手道:“给你便是你的,若真忘了,琼楼金阙、玉盘珍馐又有何用?凡人总羡慕神仙日子,可我只想与你找个渺无人烟之处,作寻常夫妻。” 文曲心下一惊,他险些忘了武曲这驴脾气,即便两情相悦,也总改不了这顽固不化的性子。这话,若从别人口中出,他大可置若枉然,可武曲说的,便是破釜沉舟。武曲就是块磐石,不求文曲许他什么,也定会守着他只至海枯石烂。文曲并非信不过武曲,只是凡间千年,过眼云烟,多少死生契阔弹指间化为形同陌路,多少浓情蜜意刹那间化为水火不容?即便如今和如琴瑟,又怎保来日燕侣莺俦。“情”字于人,于仙,并无不同,只各有曲折。 文曲扭过头,望进武曲眼里,那眼中,是弱水之渊、是炎火之山,融了他的仙身,化了他的仙骨,教他无处可逃。 “这岂是你说了算的?自有千万种法子,教今日这一番痴缠,成了来日对面不识……” “即便无了那一魂一魄,我也能记得……”武曲将下巴埋在文曲肩窝里闷声打断道,“你写一字,说一句,都烙在我心上。” 文曲叹了口气,知与武曲多说无益,唯有指了指那春联。武曲也不愿再听文曲劝他,低头吻了吻文曲的耳垂,乖乖贴春联去了。 文曲在武曲身后呆立了半晌,一抹红悄悄自耳根爬上了脸颊。分明比这更令人面红耳赤的事都做绝了,可如今,却怕起最寻常的甜蜜来。 外头武曲欢天喜地地把对联贴了,搓着手冲里头喊:“梓潼!梓潼!” 文曲披衣出来,隐隐觉着什么,扭头看向院里那棵老槐,那老槐颤颤巍巍地抖动着光秃秃的枝桠,文曲走上前,掌心覆着树干注入了仅有的一丝仙力,随后才走向大门。 可方至门外,便听了爆竹声中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那二位宦官有些面熟,领头的到了跟前一勒缰绳,深深看了二人一眼,拉长了音对武曲道:“听赏。” 二人齐齐跪了,听宦官传达口御后,武曲接了赏,这才站起来,目送二位宦官快马加鞭地离开。 角子、屠苏酒、云锦……还有那接连不断的爆竹声,狠狠掷在二人心上。仅有的片刻欢愉也被那马蹄声带进了冰冷的夜里,仿佛那本是他们偷来的。之前,文曲不敢问的,武曲不愿提的,都成了一阵冷风,呼号在二人之间,将咫尺之遥拉长成了天各一方。 那一晚,武曲紧紧拥着文曲,反反复复念着:“待回了天庭,我总有法子跳脱六道轮回,与你长相厮守……哪怕只剩了一缕魂魄,也总要回来这里等你……” 文曲应了声“好”,背对着武曲佯装睡去,可心却在火上烤着,烫得连胸膛都包裹不住,一同熔成了孤灯里烧着的油,燃尽于破晓之际。 自那日后,文曲再未见过武曲,只能遥遥望一眼那棵参天老槐,望它守着武曲,保他平安。 开春之际,仁宗赐婚,被收为义女的宫女魏氏红着眼跪在武曲跟前,她已有身孕,怀的是龙子,回宫中便唯有一个“死”字。仁宗深知,高墙困不住武曲,妻儿却可令他插翅难飞。 文曲眼见着武曲娶妻生子,却无能为力,他唯有等。 嘉祐元年,汴梁遭水灾,武曲举家迁至相国寺居于佛殿,举国哗然,仁宗不得不将武曲贬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离京出任陈州知州。文曲知武曲心思,赶往陈州相会。 天从未如此热过,暑气从地底下钻出来,烤得马掌发烫。 武曲的妻子魏氏识趣地带着吵闹的幼子退下,留一室寂静。武曲又戴了面具,却不是青铜鬼面,而只是随意找来的厚实的麻,裁成一块遮在脸上,像一整块人皮。可即便如此,也难掩掺着股中药味的酸败的恶臭。 坐在床边的文曲险些呕吐起来,却仍是颤抖着,要去揭那面具。 武曲一把拽住他的手,哑着嗓子道:“我时日无多。” 这一句,仿若晴空霹雳,打得文曲肝肠寸断。分明是长生不老的仙,此刻却惧怕起生离死别来。 “你莫多想,这不值什么,待回了天庭便能团聚,我不过先走一步。” 文曲回握着武曲酷暑里依旧冰冷的手,心也跟着凉了,仿佛天寒地冻里,看着武曲独自一人,踉跄着渐行渐远。 武曲又断断续续说了好些个宽慰的话,文曲却只怔怔望着,并未听进只字片语。他的眼前,梅花胜雪,暗香浮动,汴梁的雨水,却淹没了来时的路,将那一只折成飞鹅模样的“闹嚷嚷”,浸湿成了散开的金色的线,丝丝缕缕地缠在身上,再是飞升不得…… 渐渐的,没了动静,文曲这才发现武曲说着说着,已是睡了过去。 文曲迟疑着凑近了,在他微弱的鼻息喷在脸上时,一颗悬着的心才跌回胸口,跃动着将堆积已久的酸涩推出了眼眶。 此刻,他方懂了情愁,懂了离恨,懂了生离死别的哀恸。他回握住武曲的手,直到他的体温灼伤了彼此的身子,烧穿了妙手回春的招牌。 宫里来的“神医”不住地摇头,任凭魏氏痛哭流涕地给他磕头。一日后,武曲迷迷糊糊地喊了几声“梓潼”,文曲抛下句“准备后事”便策马而去。 此时的武曲,面具早摘下了,那破了的毒疮,像极了一只只流着浓水的眼,一个挨着一个,挤得五官都没了轮廓。 武曲是丑时走的,他被追赠为中书令,赐谥“武襄”。文曲称病,未去吊丧,却听闻仁宗当真因此大病一场。 武曲走后的五年里,文曲鞠躬尽瘁地做他的贤臣,立朝刚毅,清正廉明。可每到武曲忌日,他都要去那物是人非的府邸上走一遭。门上贴的残败的对联与院子里奄奄一息的老槐,都知他痴心,都解他相思,却默然不语。 熬着,熬着,终于病入膏肓,床头挂着的青铜鬼面,像他泥古不化的脸,守着,候着,说要厮守终老。 是年,仁宗驾崩,举国服丧,天日无光。仁宗在位期间,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后世都道他是明君,是神仙下凡。 文曲魂魄离体,回到天门之时,早候着的几位星君纷纷迎了上去。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文曲也顾不上与他们叙旧,直问武曲身在何处。几位星君彼此瞧瞧,都支吾起来。一股寒意自心中蔓延开来,文曲瞬间便飞移到了开阳宫前,疾步而入。 虽只别了五年,却恍如隔世。当文曲终于寻到那石案边的身影时,步子都有些不争气地虚浮起来。 “汉臣……” 那是武曲说与他的表字,文曲初次这般唤他。若是从前,武曲该怎般欣喜若狂,可此刻的武曲,却只顾着蹲在地上不知摆弄什么,对文曲的话置若罔闻。 文曲走得近了,才看清武曲手里持了截断枝,一笔一划地在泥地里写着,端的是一个“梅”字。 “汉臣……” 文曲又唤了声,这一声里藏不住的惄焉如捣,终于令武曲回过头来,怔怔望向文曲。 然而不等文曲言语,武曲复又低下头去,一笔一划地模仿着文曲苍劲有力的笔锋。 “荧惑星君于凡间为帝时,令道士作法,算准武曲卒日,于其墓室布了阵法,以京师水灾所聚怨灵束他魂魄。”不知何时站在二人身后的禄存星君一叹道,“待鬼门关大开,那道士令武曲随百鬼夜行,待其忘了前尘往事,再收入棋盘之中,待仁宗百年之后,二人便可连枝共冢,共赴轮回,双生双灭……” “幸而我等瞧出些端倪,早早禀报了玉帝,召回武曲魂魄,可仍旧晚了一步……”贪狼星君说到这里边也唉声叹气,“你道那道士是谁?他便是你那看似温良的门童!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下流东西!当初你好心救他!他竟对你生出妄念来!这棋盘也是他偷了去的!” 之后的话,文曲已听不进了。 他怔怔望着武曲反反复复在泥地里书写一个“梅”字,一如当年,他捂着他的耳,在爆竹声声中,唤他的表字。 ☆、第一百零八章 仙童 武曲平日里痴痴傻傻的,只知在地上反反复复地划一个“梅”字。无论文曲说什么,他都置若罔闻。文曲说着说着,便成了自言自语,恼了,夺了那断枝,武曲摸索不着,便用指尖在地上划。那手指仿佛不是他的,一道道鲜血淋漓,晕在心上,蔓在眼底,满是触目惊心的悲凉。 怨灵邪煞,侵蚀了魂魄,武曲不记得两情相悦,不记得鸾凤和鸣,唯独记得一个矫若惊龙的“梅”字。爆竹声声中,暗香浮动,那模糊了的面容,提笔一蹴而就,昏黄的灯将抑制不住的欢喜烘得暖洋洋地上了脸,眉间却又起一道波澜,怕起了稍纵即逝,怕起了曲终人散,唯有一笔一划地临摹他的字迹,方觉着心安,方觉着好景常在。 文曲被那一道道突兀的血色刺得松了手,断枝落回地上,武曲欣喜地捡了,复又在地上划起来。 文曲便就这么怔怔瞧着,不知所措。 前来探望的贪狼星君见文曲这模样,心中便来气,来回踱了几步,愤愤不平道:“早知这般,何苦救他?救一个傻的,再来个痴的……” 禄存星君忙用眼神止了贪狼星君的口无遮拦,看了眼失魂落魄的文曲一叹道:“先前我等请命,召武曲回天庭破了那邪术,荧惑星君的魂魄却因此被吸入轮回盘,携至千年之后……如今,因了上一世造的冤孽,非要再投一次帝王之胎,方可使他仙魂归位。玉帝自然是向着这天潢贵胄的,他要你与武曲再陪他历一回劫……” 正说着,本只安静地划着字的武曲忽地站了起来,文曲刚要过去,就见他扔了断枝便往宫外跑去。禄存星君与贪狼星君对视一眼,忙跟着文曲追上去。 武曲也不知发什么疯,一股脑跑到南天门外,打伤了阻拦的天兵就要往下界跳。幸而文曲、禄存与贪狼星君及时赶到,一同以仙力制住了他,教他动弹不得,这才松一口气。可武曲仍不安分,决眦欲裂地吼着,挣着,勾勾望着下界,仿佛那里有什么勾了他魂魄,令他受摘胆剜心的苦痛。 那两个天兵被武曲这疯癫模样吓着,偷偷溜去通风报信,不一会儿,好些个天兵天将便奉旨来拿武曲,用捆仙索将犹在挣扎的武曲捆了个结实,又将三位星君一同请了去。 云霄宝殿之上,难得位列仙班的各路神仙都来得齐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犹在殿上做困兽之斗的武曲。 玉帝看也未看武曲一眼,只自顾自道,武曲不过偶因机缘而凡胎飞升,本无仙骨,无福消受,才成了今日模样。此次冤孽虽非他所造,却也缘他而起,不如令他再辅佐荧惑星君一世,之后,便凭他轮回去罢! 此言一出,皆是哗然。 武曲魂魄本已为煞气侵蚀,轮回,又能熬得过几世?这便是要罢黜武曲贬为凡人,任他自生自灭? 这天庭里谁人不知,这祸端都因荧惑星君而起,却无人敢说上半句! 此时,武曲已挣不动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发丝狼狈地贴在脸上,一双眼却透出来,像树荫间斑驳的光亮。 那光亮照在文曲冰冷的脸上,仿佛炮烙。文曲被烫得猛一转身,不顾几位星君的阻拦,腾云驾雾地离了云霄殿,直奔瀛海而去。 一望无垠、雾涌云蒸的瀛海之上,浮着千万座佛塔,有的降魔、有的锁妖、有的缚仙。任凭如何道高魔重,都逃不出这浑然天成的隔绝灵力的水牢。 文曲轻而易举地毁了法印,入得其中一座七层宝塔。他动了动手指,隔空将那被浸得气若游丝的仙童提出水面,欣赏一番他的罪有应得,冷冷逼问道::“如何令武曲心魄归位?” 武曲发狂,倒是点醒了文曲。怕是武曲仍受着魂魄相离之苦,才疯疯傻傻的。禄存星君与贪狼星君虽有心帮武曲,却都是看在他文曲的情面上,哪管武曲是否“完璧归赵”?这从中作梗的,必定是这拿武曲魂魄作法的仙童。 那仙童本已因了瀛海之水的隔绝而奄奄一息,离水片刻,倒是稍稍缓过来些,一双湿漉漉的眼,仿佛生了长舌,肆无忌惮地舔着文曲的脸面,扯了个似醉如痴的冷笑:“星君,你可来了……” 这辜负了他一番好意的算计与亵渎,无异于火上浇油,文曲猛地五指一收,隔空掐住那仙童的颈项。那仙童憋红了脸说不出半句话来,去仍是扯着嘴角笑得志得意满。 文曲终是要松手的,终是要留他一条活路,尽管心中早将他千刀万剐。 他拿捏文曲的心思,就好似文曲拿捏他的真心,那真心早被弃若敝履,一具空壳,又何惧一死? 那冰冷的笑意,仿若一把石灰,将文曲心中的火灭了,只留下死气沉沉的颓败。 文曲渐渐松了力道,任凭那仙童被提在半空中咳了半晌。 仙、魔,不过一念之差。 那仙童回光返照般,一字一句地蛰向文曲:“棋盘里武曲那一魂一魄,已被我施法附在了荧惑星君身上,随他转世去了。想要回那一魂一魄,除非武曲与他两情相悦,琴瑟相调……但即便心魂归为,因了经年累月的魂魄相离,记不得前尘往事,也是再寻常不过……更何况,玉帝哪能容得下又一个方头不劣的武曲?他不能开罪你们这些个犯了忌讳的上仙,但对付个凡胎飞升的武曲,却绰绰有余……” 文曲的手指猛地收紧,那刺耳的话语便戛然而止。可一双眼,仍不甘地钉在文曲脸上,口不能言,一如千年、万年间的一厢情愿。 犹记得当年,他不过一只百年修为的小灰鼠,误食了仙草为天兵拿了去,文曲淡淡一句便救了他性命。他甘愿为文曲在天权宫前守上个万古不磨,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那一颗文华清冷夺目,怎敢起狎昵之心?他不敢痴心妄想的,幸而旁人也求而不得。荧惑星君虽为贵胄,可也得不到文曲半分青睐。这般,文曲便总是挂在天边的白璧无暇,任凭他守着,念着,亘古不变。 可偏偏,来了个不识好歹的武曲!不过是粗鄙可憎的凡胎,却将文曲从天边扯下,拉入乌烟瘴气的凡尘。自此,文曲不知茶凉,不知夜冷,他往门外瞧一眼,文曲那目光便越过他飘出去,恍恍惚惚,寻寻觅觅。 那一刻,武曲便成了他心魔所指,哪怕万劫不复,也要教他魂飞魄散! “扑通”一声,仙童跌回冰冷的水面,苟延残喘,插翅难飞。重又浮上来,却只见着文曲拂袖而去的背影,唯有不甘地哑着嗓子追问:“我守着你千年,万年,你可曾瞧过我一眼?他究竟有何能耐,教你弹指间便堕入魔道?” 魔道? 文曲消失在水天一线的尽头,脸上无悲无喜。 若不择手段地夺回所爱便算是堕入魔道,那毁去修为逆天而行又有何妨? 苍天无眼,莫道无情。 带着棋盘回开阳宫时,武曲已被送了回来,只身上仍缠了捆仙索,抑制仙力。他蹲在石桌旁,依旧用枝桠一笔一划地写着那个“梅”字。 文曲缓缓走到他身旁,一不小心遮蔽了他的光,武曲挪开一步,又挪开一步,离他远远的。那一笔一划,便仿佛在他心上划着口子,压抑已久的苦痛争先恐后地汹涌而出,沸反盈天后,却凝固成遥夜沉沉的孤寂。 文曲摸出藏在胸前衣襟里的青铜面具,飞快地戴上,掩饰那不愿让武曲捕捉到的万念俱灰。 尽管,武曲从头至尾,不曾看过他一眼。 即便是跪在武曲病榻之前,他也未如此绝望过。 一瞑不视,自欺欺人,事到如今却不得不承认,昨日那个还与他互诉衷肠的武将,早已不在了。 什么“无了一魂一魄也仍记得”,什么“写一字说一句都烙在心上”,什么“跳脱六道轮回要长相厮守”…… 一夕之间,一语成谶。 若不能信守,又为何要夸下海口? 文曲忽然恨极了跟前这具无知无觉的空壳,一把拽住他沾满泥尘的手用力一扯,将他拥入怀中,任凭他拳脚相向,偏就不肯松手。 发乱了,衣皱了,心却还不死,奄奄一息地描画着来世的光景…… 文曲下凡那日,依旧是几位星君相送。 待该说的都说了,廉贞星君方迟疑道:“你或有不知,武曲魂魄未全,此番下凡投不了凡胎,唯有投了只狐妖,先还上一世余靖的恩情。余靖此世投了个文官,名乔宇,你寻着他,便寻着了武曲。” 禄存星君将一物递给文曲道:“我知你想什么,也劝不了你,这棋盘是我替你收着的,你带着去罢!好自为之!” “那老槐,我已移到你投身之处了。”贪狼星君说着,又掏出荧惑星君送的那只玉司南佩,“这里头,有我从命格星君那处偷来的皮囊,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话说吴杰那厮,上回历劫似是犯了什么忌讳,又来此世走一遭,你遇上他可要仔细些,那一肚子坏水……啧……” 文曲未料到几位星君待他如此,怔了半晌,竟说不出话来。 几位星君将法器塞到他手中,又嘱咐了一番,这才道一声“珍重”。 时日无多,文曲唯有深深一揖,彼此间都明白,此一去,便是诀别。 那一年,眼见着将要枯死的老槐,又开出一簇簇如蝶的白花。 文曲靠树坐着,摊开手,让唤他叔父的孩童,在他掌心写字。 那稚气的脸面,一本正经地说着,将来必要平步青云,令他锦衣玉食,享荣华富贵,方不负养育之恩。 槐花悄无声息地落在肩上,文曲合眼,掌心又是那个“梅”字。 这一梦,若能永驻,何惜芳华,何惜仙骨?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被压于瀛海佛塔之下的天权宫的仙童,被剔除仙骨,投入畜生道。 他忘了前尘往事,自出生起,便四处流浪,未尝果腹。 直到那日,阴雨绵绵,他孤零零地坐在酒肆前,恰巧一文士模样的男子路过,回首一眼,便动了恻隐之心,不顾他浑身湿透,抱在怀中带回府中。 尽管那文官家中一贫如洗,他仍旧被养得憨态可掬。 又过了些几日,他在亭中被人抱着逗弄,一似曾相识的脸面凑过来,爱怜地抚着他毛发,扭头问那文官: “乔尚书可愿割爱?” ☆、第一百零九章 棂星门 江彬躲在暗处,听吴杰与杨廷和打哑谜,似明白了些,又似更糊涂了。 果真,正德皇帝的魂魄便被锁在那缺了一角的棋盘里,杨廷和,或说是江梓卿,三年前便算准了鬼门关大开的日子,令正德皇帝的魂魄随孤魂野鬼游荡,忘却前尘往事再回天庭。 说到天庭,江彬却又糊涂起来。武曲、文曲、荧惑星君……这天方夜谭,竟真是他至今毫无印象的过往?难怪江梓卿总说些神仙故事,难怪杨廷和带他去茶楼听说书,也难怪他自己总对这些个怪力乱神之事避而不谈,或是身为武曲的曾经不愿忆起往昔的鲽离鹣背,也或是身为江彬的如今不愿承认到头来不过南柯一梦。 说书人口中的笑谈,止语一拍,盖棺定论。他终究逃不过天意的造化弄人,也逃不过情劫地神出鬼没。那两位披着凡人皮囊的仙,你来我往的字句纷乱地遮蔽了视野,愈加清晰的,唯一张唤他“佞臣”的脸。历劫未毕,他的魂魄仍不知在哪处游荡,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文曲得偿所愿? 这般想着,江彬便打定主意跟着杨廷和回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一切都是这位文曲设的局,总该留下些蛛丝马迹。赶巧,话不投机的二人此时已散了,眼见着吴杰朝这处走来,江彬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那个一度令他愁肠百结的身影。 几步之遥外,只一张若隐若现的侧颜,便蓦地牵动了不知谁的疼痛,一阵一阵,仿佛魂魄相离,江彬忆起那年随正德回京时在鸾辂里的匆匆一瞥,清雅淡泊,却又浓墨重彩,在心上一撩,掀开了帷幕重重后的浮光掠影,自此,他再不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将,哪知这一切不过是请君入瓮的把戏?悲凉袭上心头,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不过是张皮囊,他就是片寻不着根的叶,飘落在不知谁的轮回里,陷在不知谁的情爱里。若能一笔勾销,他宁可不要功成名就,不要花成蜜就,不道痴情,不知离恨,不念过往,不问来生,只守着宣府那一颗老槐,和那一贫如洗的家。 可如今,一切都已成定局。 愁滋味翻涌上心头,措不及防地被人从后头一撩。大惊之下抬头,就对上吴杰一双炳如观火的眼。江彬心头大震,吴杰却已移开视线,望着战战兢兢地提着灯笼低头行走的宫女的裙裾,默然而行。 回到豹房暖阁,换过衣裳,吴杰命人都退下,在榻上歪着身子垂眼看雕成莲花的香炉。那香雾缭绕在他与江彬间,分明都未动分毫,那投在波斯毯上的影,却被香雾扭成颤颤巍巍的虚无。 “墓室里那些个殓文本就是朱厚燳要我刻的,我料定文曲要在那墓室里大作文章,便刻了些好破他法阵的咒符,令你那方归位的一魂一魄得以逃出生天,穿过三载附在这与你颇有渊源的畜生身上。这三年里,他自是寻不着你的,但你既来了,他要寻你,也绝非难事。” 江彬盘在蒲团上,目光落在桌案上搁着的朱笔上。虽然之前便隐隐觉着他如今这般处境必是有人相助,只是未料到真是吴杰动的手脚。 “你魂魄未归位,他便无法动用法器,故而总来试探我,可我偏不遂了他的愿。”吴杰说到此处,眼一眯,像极了一条盯着猎物的蛇,“如今,朱厚燳阳寿将尽,待三日后历劫毕,你我都得回天庭复命……我算着,他也快耐不住性子了。” 这般尔虞我诈,江彬并不意外,吴杰为了朱宸濠是可以逆天而行的,他算计过他,可江彬竟并不如恨杨廷和那般恨他,或是因见证了他与宁王的痴缠,故而多了份纵容与同情,只不知如今他究竟如何打算。 “这般,我替你寻回朱厚燳,你替我夺回棋盘和锁魂犀,如何?”吴杰起身,走到江彬跟前,俯身瞧他黑亮的眼,“我知你怕我又算计你……不如你亲自会他一会。” 这句仿佛晚钟,长鸣在江彬耳畔,连绵不绝,半晌才恢复清明,觉着吴杰这话里透着股古怪。既说是要让他见正德皇帝,那该是已寻着了,为何又说是替他寻回? 吴杰知江彬满腹狐疑,只望了眼沉沉的夜色道:“犬目可见阴阳,破晓之前,去康陵棂星门。” 康陵? 江彬想起当初正德皇帝许他的,在墓里等他,扭头就往门外跑。 星辰指引,明月相伴,低人一等的视野中,所有巨大的轮廓都像蛰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野兽,却又一个个被他抛诸脑后。自豹房至康陵,哪怕是良驹也得跑个大半日,更何况如今江彬不过是条四肢短小的土狗。可此时他心急如火地,全然顾不上这些,只没命地狂奔。 地安门、鼓楼、德胜门……穿过狭长的小道,钻过低矮的洞穴,一身泥尘,满心焦灼。 吐着舌仍消解不了的燥热,在颠簸中发酵成翻腾的不适,险些就要吐出来,可江彬却不敢歇息片刻,他深知这样赶路已令这肉身受不住,一旦停下,那排山倒海的疲惫便会淹没他,令他再无法挪动半步。 三日,仅剩三日,他须得做个了断。 强撑着在夜色中狂奔,隐隐见着天寿山的连绵,却怎么跑都仍觉着遥不可及。喘息声与心跳声交错成震耳欲聋的雷声,这般的惊心动魄好似在哪儿听过,模糊的视野中勾勒出那么个极牵挂的轮廓,却不是正德。 皎月恰在此时,慵懒地钻出云层,将那模糊的黑影点亮在江彬眼前。一袭襕衫,半生苍凉,他小心翼翼地将精疲力竭的江彬抱进怀里,钻进了马车。 颠簸间,似被母亲抱在襁褓中哄着,江彬几要沉沉睡去,可正德皇帝的脸面却又像风筝,在模糊的夜色中随风翻滚着,几次险要跌落,却又被托起来,飘到他眼前,露出玩世不恭的一笑。 江彬猛地睁开眼,才认出跟前人是谁。他的两鬓已爬上了霜白,嘴角抿着,沉着,沉进泥泞的苦涩里,暗无天日地等待着枯木生花。 分明是用情至深,落进江彬眼中却是无妄之灾。乔宇若在此,那杨廷和必定知道…… “并非他教我来的。”乔宇仿佛看透了江彬的心思,摇晃着的马车里,他的眼神也有些飘忽,“我送你去康陵。” 江彬灵敏的嗅觉忽然察觉出一丝异样,这才注意到乔宇腰间用红绳拴着个暗黑色的罗盘,罗盘平放在他身侧,那指针却不指南,而是颤颤巍巍地指向了江彬。 江彬心中一惊,再仔细闻了闻,才知那罗盘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并非漆,而是干涸了的血渍。乔宇的手腕上,有着相同的气息……他竟在用血喂它!也不知这是什么邪术! “我寻你许久,却杳无音讯。”乔宇的话,仿佛一片雪,一不留神就融在眼里,“我知他骗我,可也别无他法……吴太医道,你不过还我一世恩情……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不如不识? 江彬想起陪都的初见,想起共祭的衣冠冢,想起坐在他床头看他一宿的眼,想起康陵脱口而出时,他惊慌失措的脸……若一切不过是一枕槐安,谁不恨,谁不怨? 那双形同枯槁的手,轻轻抚着他的皮毛,似多年前,芳华年少,他抚着他一头青丝,说上穷碧落下黄泉…… 这一段,终成了过眼云烟,这一程,也走到了万般无奈的诀别。 马车停下,乔宇抱着江彬下了车。耸立的五峰如芙蓉花瓣,在夜色中盛开成了阴冷的清丽。如今康陵有人守着,乔宇进不去,只能在祾恩门外等。 江彬被小心翼翼地放到地面,回头看看,乔宇仍站在那儿,不言不语,与一旁的松柏浑然一体。江彬不敢再看,扭过头,往陵门跑去。 乔宇木然望着江彬离去的身影,他的双手,因失血过多,已被冻成了骇人的紫色,可他却不觉着冷。这双手,既不能拥住那只总口是心非的狐,倒不如送他一程。 江彬绕过祾恩殿,一路奔到了棂星门外。牌楼般的木质建筑两侧,耸立着仿若汉白玉的石柱。可那石柱上,却密密麻麻地贴满了黄纸朱字的符,像极了蛇鳞。 在那两根诡异的石柱间,有个耷拉着肩膀的影,以一种僵硬的姿势不断向前撞着,却一次次被无形的屏障弹回,跌落到地上。他却不罢休,安静了片刻,便又艰难地蠕动到柱子旁,背靠着柱子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再次往门前撞去。 这一切,悄无声息,江彬却被那一下又一下不肯善罢甘休的撞击,波及得肝肠寸断。 一双犬目,早便看清了他耳边干涸的血迹,看清了他耷拉着的胳膊两侧绑着的沉重的石工锥,看清了他嘴上、眼上缝着的穿了铜钱的墨斗线。 他眼不能见,耳不能听,口不能言。 却还想着要回去,要死则同穴。 ☆、第110章 槐花 这一幕,仿佛梦魇。江彬脚下的大地都随着那一声声撞击而摇晃起来,摇得他五脏六脾都绞成混混沄沄的痛。他料想过重逢对面不识的凄凉,却未料到会是这般乱箭攒心的哀哀欲绝。 体内属于望微的魂魄,不知为何忽地吠叫起来,它不断挤兑着江彬那孱弱的一魂一魄,企图夺回对的掌控。江彬唯有强忍着体内横冲直撞的折磨,不教望微占了上风,一步一挪地挨近那个惨不忍睹的游魂。 一步甚似一年,将记忆倒回到最初的荒芜。江彬踉跄地徘徊在正德皇帝身旁,他却熟视无睹,只一次次固执地撞着那道无形的门。在那只剩了一片皑皑的记忆里,唯一个形单影只地在墓里等他的模糊的影。他忘了他的脸面,忘了他的身形,忘了他们的曾经,他只知道,长明灯要灭了,若再不去,他或便跟旁人走了。久而久之,也便忘了他的脸面,他的身形,忘了他们的曾经,成了与他如出一辙的游魂,漫无目的地飘荡在人世间,这才是彻底死了。 隐隐,似有什么拉扯他的裤脚,他耳不能听眼不能见,烦躁地挥动胳膊,却忘了胳膊上还垂着石工锥,这一甩,便将脚胖那不知何物给狠狠撞了出去。 江彬措不及防地被石工锥撞在肋骨上,瞬间便飞出去,肝胆俱裂的疼痛令他一口血喷在正德皇帝骇人的脸面上,这才撞到树干上,跌落下来。这一击,令江彬顷刻间便失去了知觉,所幸体内的望微并未趁机占据肉身。江彬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跌了回去,呕了一地的血。耳畔蓦然响起了响尾蛇摆尾时的嘎啦嘎啦的刺耳声,江彬睁开被血糊了的眼,借着暗红的月色才看清,那是正德皇帝眼上穿着的铜钱互相碰撞的动静,紧接着便是弦断之声,在寂静的夜里,墨斗线崩裂成一截又一截,扭动着落到地上,一沾了土,便化成灰。 江彬怔怔看着那一双伤痕累累的眼缓缓睁开一条缝,才知或许是方才自己喷的那一口血的缘故。 那双朝思暮想的眼,睁开了,似拨云见日,似虹销雨霁,江彬几乎忘了那肝胆俱裂的疼痛,只怔怔望着那双眼中的光华。 然而它稍纵即逝。 正德皇帝望着月色下贴满符纸的诡异的棂星门,痴痴傻傻,再无动作。他的身子仿若在水中浮沉,探出水面时窥到了影影绰绰的前尘,沉入水中时,又只余下惝恍迷离的死寂。比起那些个扰他清净的杂乱无章的过往,已经受够了折磨的正德皇帝,倒更喜这一律千篇的黑暗。能洞悉世事的这双眼,也便是多余的,他宁可视而不见。 江彬见正德皇帝只那样木木站着,便更为心慌起来,看来这邪术并不是那么容易破的,可如今,他连爬向正德皇帝的力气都荡然无存了。 眼前一阵晕眩,江彬耷拉下脑袋喘息着又吐出一口血沫,他知道,这具肉身怕是要撑不住了。 就在此时,他又听到了吴杰的声音,似一阵风,刮过他耳畔,带来些许凉意。 “你已破了文曲的术,他不久后便当来此……你究竟作何打算?” 文曲…… 江彬心中又是寸心如割,方才,在见到正德皇帝的一瞬,他便已知道,究竟是谁下此毒手,可他不敢往下想。不知是不是有心,江梓卿亲自动手,向来是避开江彬的,他眼不见,便总存着些侥幸,分明连记忆都是他伪造的,却仍不可抑制地想要为他的“叔父”开脱。 可吴杰的这番话,狠狠戳破了那一叶障目的自欺欺人,将康陵里的那番话泼在他脸上,满是令他作呕的不知来由的痴狂。肆无忌惮地滋生于心寒的恨意,翻江倒海地溺死了仅有的一丝眷恋,他恨不能斩断过往,恨不能逆转乾坤,恨不能亲手报了这辱没亲情的深仇大恨。 合上眼,于心中默念:“能救回他,我死不足惜。” 夹带的私心里,满是仇恨的种,抽枝散叶,开花结果,咬上一口,衔在唇间,等他毫无防备地接过,吞下这淬了毒的死不瞑目。 耳畔一声轻笑,带着丝丝凉意,仿佛一只手抚过额头,江彬就这么浑浑噩噩地陷入了黑暗之中。 再醒来时,竟是坐在再熟悉不过的院落里。 华星秋月,夜凉如水。那一棵垂垂老矣的参天老槐,竟又开出一簇簇皎洁如月的花来,风一吹,便坠如蝶舞,落在他肩上、缀在他发间,丝丝缕缕的甜香,沁入心脾。 江彬迷茫地低头,那直指赫赫战功的伤疤都已不见了踪影,指间的老茧也不翼而飞。他长身而立,却仍是稚气未脱的少年模样。 若一切可以如这般逆转,他宁可不要来生。 “这是我设的幻境,文曲踏入康陵之际,便入了我设的局。一日之内,你需按着我说的,诱他道出棋盘与锁魂犀所在之处。” 盘旋在头顶的吴杰的声音,点醒了江彬的南柯一梦。幻象终究是幻象,事已至此,他无暇感慨物是人非,须得铁石心肠地演一场柔情似水。 “来了。” 吴杰话音方落,身后的柴扉便被一阵风推开。一双牛皮缝的短淙靴踏入视野中。 朝廷禁止百姓穿靴,江彬怕脚上总生疮的江梓卿冻着,便要来了别家剩的牛皮,替江梓卿缝了双改了式样的短靴,靴里与靴淙一般长短,还安了抹口,那歪歪扭扭的针脚蹩脚得恨,江彬挣扎了几日,才悄悄搁到江梓卿床边。江梓卿不出所料地训斥了他一番,令他莫再做这些无益之事,有功夫不如多长进些学识。那靴子便总被藏在柜里,江彬无意间瞧见江梓卿偷偷穿过一回,在房里来回踱两步,呆呆站了片刻,便又脱下了,仍旧包裹起来搁回柜子里,小心翼翼。 江彬这才知道,叔父是喜欢的,因此而窃喜了好一阵。 可如今,踏入他视野的这双短靴,却好似踩在他脸上,傲慢地践踏着他的敬重,蹭掉靴底肮脏的泥。 江彬的神情因此而僵硬起来,他甚至不敢抬头看那双靴子的主人,怕一个眼神便露了馅儿。 “怎还不睡?”那双靴子,停在了咫尺之遥。 吴杰犹在催促着,江彬只好硬着头皮道:“想起些事。” 那熟悉的气息更近了些,几缕散落的青丝垂到江彬胸前,轻轻挑动着他的隐忍的悲戚。 “什么?” 这一句,低低地送入江彬耳里,仿若一句情话,令他打了个冷战。 “它托了个梦给我。”做贼心虚地怕被瞧出些端倪,忙按着吴杰说的,瞥了眼一旁的老槐道,“梦里,你是上仙,而我只是个莽夫……” 跟前没了动静,好似方才那一句化为了匕首,定住了他的身形,剜走了他的心。 这死寂,令江彬的不安愈演愈烈。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19节 一朵槐花坠在二人之间,一声“梓潼”,飘飘忽忽地送到耳边,却势若破竹地瓦解了千年铸就的心防,那自眼中汹涌而出的情,淹没了倏然抬头一望的眼。 江彬怔在那处,他从未见过气定神闲的江梓卿露出这般神情。好似春回大地的那一声惊蛰,在明鉴般地冰面上裂开了一道深壑,寒冰前赴后继地塌陷成了一池春水,流到江彬脚边,期期艾艾地扯着。 江彬一阵心劳意攘,他以为他的恨如千军万马,气吞山河,可却在一望间,丢盔撩甲,溃不成军。 他只木木站着,再听不进吴杰提点的只字片语。 他未见识过文曲的情深意重,只道他心机深重、暴戾恣睢。哪知这九曲回肠的欲语还休,竟胜过泣下沾襟的久别重逢。 文曲,原是动了真情的。 江彬恍惚地想着,若他前世真是武曲,这一段,便是一场彻底的辜负。 忽的,一阵凉意自脚心钻入,横冲直撞地占据了他的肉身,双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来,将文曲搂入怀中,口也不听使唤地一句接着一句: “这些年你受了这许多苦,都是因我而起。” “好在你先前施了法,我这一魂一魄才能寻着这槐树回来。” “我说过,即便无了这一魂一魄,我也能记得。” “你写一字,说一句,都烙在我心上。” “梓潼……” “梓潼……” “你应我一句可好?” 这一句句,一声声,如杜鹃啼血,在心上晕成相思入骨的癫狂。 他为武曲,耐得了寂寞,承得住苦痛,却受不住这骤然而至的失而复得。 他几是要痴了,疯了,死了。 半晌,方回抱住跟前人,合了眼道:“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他亲手将武曲送到投身帝王的荧惑身旁,眼睁睁看着他们双宿双栖,只为了令武曲魂魄归位。 被吴杰操控了身子的江彬,轻抚着他散下的青丝,复又道:“当初说的长相厮守,可还当真?” 文曲稍稍推开江彬,望进他眼里:“你真愿与我跳脱六道轮回,去渺无人烟之处?” 江彬像被无形的手按着,慎重地点了点头。 文曲垂眼,道了声“好”。 一如当年,缘起之初的那一声轻描淡写 ☆、第111章 破镜重圆 第111章破镜重圆 江彬怔怔站着,似生根的朽木。 江梓卿、杨廷和,亦或是文曲,于他而言都不过是可一笔勾销的孽债,他记不得前尘往事,故而无可指摘。即便与文曲有过怎样的海誓山盟,都已沉于岁月,蚀于轮回。如今的他,只是正德皇帝的佞臣,是鸢肩羔膝的凡胎。告哀乞怜,也只得自讨没趣,他大可冷眼旁观,再叹一句有缘无分。 可此刻,他却心乔意怯。 若江梓卿一如既往地泰然自若、气定神闲,他大可无所顾忌地掎挈伺诈、造谋布阱,待这个罪魁祸首跌入万丈深渊,再啐他一口,落井下石。可跟前那脸面上凝固的,似冬雷夏雪,似枯木生花,无法言说的悲恸与苦尽甘来的酸涩,一滴,一滴,流淌到他脚边,悄无声息地腐蚀了他的义正言辞。 如今,只消一字半句,便能如愿以偿地令跟前这不择手段的上仙落个一败涂地,可磨亮了刀,却钝椎了心。一瞬间,似懂了他的亘古不变,懂了他的覆水难收,这远比恨要来得更令他不知所措。 “发什么怔?”额间仿佛被冰冷的指尖一点,江彬蓦地回过神来,知是吴杰催他。 抬头看向跟前立着的江梓卿,纹丝不动,却破绽百出。 江彬恨起自己的动摇,箭在弦上,若不破釜沉舟,岂不辜负了正德,也辜负了自己的一片痴心? “梓潼……” 分明已记不得前尘往事,这吴杰教唆的二字,却似滚烫的一口茶,自舌尖麻到心底,泛上微苦。可心中却又一阵松快,这诱饵抛下了,便已无回头路,自此,他只是江彬,只管一心一意地引君入瓮。 那两字被槐花夹带着,飘至江梓卿耳畔。 许久,他依旧那般立着,江彬险些要怀疑他可曾听见,可就在下一瞬,衣袂无风而动,月之光华顺着他的两鬓爬上了眼角眉梢,一头青丝披散下来,刹那成雪。 那一丝丝银,仿若飘散的蛛丝,急不可耐地绕上他的指,结住他的发,捆住总事与愿违的生死相随。 江彬骇得后退一步,这才惊觉风早便止了。江梓卿依旧静静站在他跟前,只是那一头白发,刺痛了口蜜腹剑。 江梓卿伸出手,似要触碰那稚气未脱的脸面,可近了,却又顿在半空,呆呆凝视半晌,复又颤抖着向前伸去。 手指贴上,是凉的,也是烫的,一边是弱水三千,一边是炎火之山,争相交替着,腐蚀魂魄,灼烧肉身,教他生不如死。 可他不敢退,也不能退,只僵硬地抚上江梓卿的手背,视线落在他染雪的鬓角:“梓潼,你这又是何苦?” 江梓卿不言语,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 江彬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带着江梓卿的手离开脸颊,捧至胸口一股脑道:“我说过,即便无了这一魂一魄我也能记着……你写一字,说一句,都烙在我心上……这些年你受了好些苦,都是因我而起……若你有什么差池,我宁可魂飞魄散。” 最后四字,仿若一声惊雷炸响在耳畔,江梓卿的手在江彬的掌心颤抖起来,似受惊的鸟儿,扑棱着翅膀想要飞离。 “梓潼?可是我说错话了?”江彬紧紧拽着江梓卿的手,那是正德皇帝的最后一线生机,“梓潼,你应我一声可好?” 一句句,一声声,引出相思入骨的癫狂。 他为武曲,耐得了寂寞,承得了苦痛,却受不住这骤然而至的失而复得。 他几是要痴了,傻了,疯了。半晌,方将那颤抖平息,合了眼道:“我做了个梦。” 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他亲手将武曲送到投了帝王胎的荧惑星君身旁,眼睁睁看着二人双宿双栖,只为令武曲魂魄归位。 梦里,武曲记不得他了,是该记不得的,莫枉费了一番心血,可又夜夜不得安生,想着武曲的信誓旦旦,便做出些荒唐事来。邀武曲赏梅,在泥地里写字,听他不咸不淡地夸一句,仍不罢休,又去茶楼等他,听一段民间传的佳话,不过换来一句无稽之谈。 他是全然忘了,纵然魂魄归位,也记不起生生世世,记不起长相厮守,便好似,那一段相知相惜的曲折,不过是自己独奏的曲,曲终人散,水到渠成,谁还徘徊于旧地对着那颗不开花的老槐、那副褪了色的对联喃喃自语? 心凉了,却还不死,拖着具空壳将错就错,非要兑现当年的承诺。为炼他的魂魄,眼看着他的五官融在靴边,视线却仍盯着那樽君王留给他的棺椁…… 他记着他的死则同穴,却为何忘了他的鹣鲽情深? 好在,这只是一场梦。 江梓卿将额头抵在江彬肩上,忽觉从未有过的疲惫。 千百年来,他强撑着,像一艘被浪头推向前的破旧不堪的孤舟,回不了头,也瞧不见岸,有的不过是心魔造就的海市蜃楼,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幸而此刻,他终于被一个浪头拍了上来,恍惚半晌,方知是尽头。 自前世一别后,不曾欢喜过,一个痴的伴个傻的,磨去了心性,沉淀了欲念,如今一时间竟不知欢喜滋味。这木着的一张脸,自己都觉着无趣,可那人还当宝贝似地拥入怀中,在他耳畔哄道:“一场梦罢了,我好端端的,你瞧着不是?” 江梓卿合了眼,连点头的气力都没了。 倦鸟归巢,落叶归根,颠沛流离,寻寻觅觅这许久,便容他片刻懈怠吧…… 江彬或也知他累了,不再追问,搂着,贴着,相依相偎。那双臂像捕食的巨蟒,渐渐收紧了,教人窒息。 这一刻,日思夜想,却更像是南柯一梦。片刻温存,总能生出枝繁叶茂的惴惴来。患得患失,全因情根深种。 江梓卿轻轻挣开些,望着江彬道:“当初所言,可还当真?” 方才尚巧舌如簧的江彬,此刻却怔愣起来。 “你真愿与我跳脱六道轮回,去渺无人烟之处?” 漏壶,在寂静夜里,一滴滴提点着时间的流逝,壶中的浮箭跟着水涨船高,指点着铜尺的刻度。 江彬拽紧了江梓卿的衣袖,手微微颤抖着,面上依旧带着若有所思的沉静。 “我自是愿意的,你又何须多问,只是要如何,方能得偿所愿?” 江梓卿愣了愣,似有几分迷茫,片刻后却又记起了什么:“你随我来。” ☆、第112章 六道 兜兜转转,来到了熟悉的房门前。 江彬心中一跳,先前,他与吴杰共同回此处时,便是在这间曾属于江梓卿的房里,见到了那张令他骨寒毛竖的人皮。再往后,因了乡人已全然记不得他,这才得知这一切不过是江梓卿凭空捏造的幌子。如今,他已明白,吴杰当日必早知真相,方顺势推舟地陪他回宣府,好将计就计地披上正德皇帝的皮囊,借以力挽狂澜,胁迫江梓卿,令宁王死而复生。 此刻,江彬忽地怕起来,怕推开门又见那一张非人非鬼的东西。直到江梓卿跨过门槛儿,回头朝他看去,他方勉强抬起头来。 好在跟前并无缭绕的瘴气,也无触目惊心的皮囊,有的只是记忆中摆放齐整的笔墨纸砚与一张柱子被蛀穿了几处的摇摇欲坠的木床。在那不知是真是假的记忆里,他总爱晃着脚丫子坐上去,听那床因承受不住而嘎吱作响的动静,随后朝着无可奈何的江梓卿咧嘴一笑,全然一副顽童模样。 抬眼瞧仍旧披着江梓卿皮囊的文曲,他似也是记得的,瞧着那张床的模样,是如此恋恋不舍。好一会儿,方回过神来,走到桌案前,随手取过那只天禄蟆砚盒,递到江彬跟前。 那砚盒再古旧不过了,自他有记忆起便在了,江彬从未留意过,但此刻接过了,却觉着如生离死别般冰冷而沉重。 打开了,里头静静躺着一角棋盘。江彬愣了愣,不知何意,先前于康陵时,文曲分明说,那棋盘一角是他置气摔碎了的,难道文曲当时有所隐瞒? 文曲取了那木质的一角,摩挲着断面道:“为逃脱六道轮回,我千辛万苦得了那锁魂犀,于端阳阴邪最盛之时,借着这聚阴之地,将其法力都转到这一角之上。令你那棋盘完璧归赵,便能得偿所愿。” 江彬听了这一席话,竟是怔愣起来。得这锁魂犀,分明是在他成了“佞幸”之后,文曲如何会记错这些? “我故意混淆的,他置身于梦中便无从分辨。”吴杰的话语复又传入江彬耳中,夹杂着溢于言表的得意,“好一个文曲,我早便猜他将法器匿于这旧宅之中,原来那瘴气与人皮不过是掩人耳目……我现下便去宣府,你再缠他一时半刻,莫让他清醒!” 说罢,吴杰的气息连带那落不尽的槐花都消失在了梦境中。 江彬知道,此事多半是成了。待吴杰找着那棋盘一角,借它寻出招魂楠木所制的棋盘,便能自鄱阳湖救出宁王魂魄,只愿吴杰能践诺,使正德魂魄归位,记起此生种种。即便只有半日阳寿,也好过相见不识,只要两情相悦,或续命,或转世,总还有别的法子…… 思及此处,江彬自嘲一笑,此时他倒信起这些来,真真是矫饰伪行。 跟前的文曲犹不知身在梦中,见江彬苦笑,道他是伤感往事,牵了江彬的手就往他房里去。 那棋盘,竟真就不辱使命地躺在江彬床底,露出残缺的一角。文曲拾起它,将掌中的断角安了回去。那一条曲折的缝隙,竟生出隐隐光华,渐渐弥合了,终是天衣无缝。 刹那间,熠光流转,模糊了陋室景象,身子轻如鸿毛,一转眼竟是置身于九霄云外,俯瞰星罗棋布,熠熠生辉。然奇怪的是,环顾四周竟不见那一轮明月。直到落下些,离了那光华最盛之处,方看清,下方漆黑一片中,竟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道道白光。 这究竟是何处?江彬不免心生疑惑。 手被轻轻一握,扭头,见是文曲。他未开口,声音却传入江彬耳中:“你我魂魄已出窍,这便是在棋盘之上。” 棋盘?江彬定睛去瞧那交错的光芒,这方明白过来。 “魂魄相离的滋味,无几人能受得住,你莫松了我的手。” 文曲话音方落,江彬便觉托着他的那股风悄然而逝,身子一重,竟是双双栽向棋盘。然而那棋盘在二人坠落之际竟自中心幻化出一面宝鉴来,那宝鉴之中的文曲,不再是江梓卿的模样,他面容冷峻,寡淡无欲,孤傲得好似孤芳自赏的梅,可望向镜中的江彬时,眼中却掩不住脉脉温情。 而镜中的江彬,也是变了番模样,那身形要比他此世更魁梧些,面容也更为棱角分明,那一身沙场练就的所向披靡的气概,如宝剑出鞘,咄咄逼人。 这便是武曲原本的模样? 江彬隐隐猜到了,却又觉着那镜中像个生人。怔怔看着,不知不觉竟已是一头砸栽了进去。 耳畔忽然响起沙沙铃音,细细分辨,却又像哀哀不绝的凄厉。 脚下的焦黑忽地拱起一个瘤来,撵着他与文曲滚入一片熔铜之中。滚烫的血水灌入口鼻,身子瞬间便融成相连的两滩血水,却又不知被什么捞起,抛入冰海之中任意揉搓,残肢断臂、五脏六腑复又因了那刺骨的冰寒而凝聚起来,冻成团不成人形的肉块。四只眼天各一方地瞪着,却见一根鞭子狠狠抽下来,将他们赶入谷底,落入密密麻麻的冰棱之中。那冰凌锋利如刃,瞬间便将他们戳得千疮百孔,可伤口却又因了冰寒而冻住,当真是生不如死。谷底,尚存着无数被戳烂了身子的恶鬼,他们拖着残缺的身子嘶嘶叫着朝他们爬来,前赴后继地扑上来撕咬,扯下一块块肉,迫不及待地塞入嘴中,却又觉得干渴,争先恐后地吸吮起他们的血来。 二人惨不忍睹的肉身霎时间便被恶鬼们分食得干净,一片虚无之中,却又幻化出两尾鱼来,可方入得河川,便为飞鸟啄食,方成了比翼鸟,又为巨蟒所吞,方幻化为双头蛇,又为白虎扑食……无穷无尽死而复生生又赴死,最终血肉被撒入千万恶鬼口中,这才算了却一世。 “汉臣……汉臣……” 有谁在耳畔轻唤,江彬睁眼,就见了雍容闲雅、明目朗星。环绕着二人的,是苍松翠柏,繁花似锦。可奇的是,这四季的花都同一时开了,腊梅映着芍药,翠菊傍着石榴。一双鹤信步于春草间,一行鸿雁掠过层峦叠嶂。这天也是一分为二的,一边是日暖生烟,一边是众星攒月。 江彬一时间竟不知是身在梦中,还是梦藏于心。 “此处便是方丈山。”文曲似知他疑惑,扶他起来靠在怀中,“要逃脱六道轮回,必得偿清六世冤孽,我耗尽修为,却只抵去三善道之劫数,畜生、饿鬼、地狱这三恶道,是如何也逃不过的,教你受了好些苦。” 十指交叠,亲昵无间,江彬心中却生出惶惶不安来。 方才那三道恶相太过真实,此若是吴杰所造的梦境,却为何由着江梓卿随心所欲?可是这外头生了什么变故?吴杰可有安然取回那棋盘一角? 这般思前想后,竟未听清文曲之后的话语,直到唇间一凉,方回过神来。 唇齿交缠,为的是劫后余生的破镜重圆,这该是水到渠成的两情缱绻,江彬却怕得闭了眼。即便样貌身形都不似从前,吻着他的,仍是杨廷和,是江梓卿,是步步为营的阴谋算计,是处心积虑的谋无遗策。他可为正德的韬光养晦忍辱负重背负千古骂名,却无法再对文曲曲意奉承,哪怕昙花一现。他须得时时刻刻提点自己,正德此时所受的苦痛,方能抵住这亘古不变的情真意切。 若这梦再不醒,他怕是要与文曲同归于尽了。 正这般想着,便听了声若有若无的嗤笑。 掠过文曲低垂的眼帘,便瞧见日月幻化成的一双狡黠的眼:“回来罢!” 话音方落,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江彬猛地坐起身,竟是在床榻之上。 帷幔层层揭起,坐在他身侧的,竟是张像极了杨廷和的脸面。 “爹!你醒了?” 江彬怔怔望着跟前一脸关切的杨慎,半晌方明白,他此时究竟入了何人肉身。这一出必定是吴杰所为,可他为何要这般行事?自己既占了文曲肉身,那文曲此时,魂归何处? “爹!你可是醒了?为何不应孩儿一声?”杨慎急急道,“前夜爹为何要独往康陵?若不是皇上,我尚不知爹下落……可爹分明该在江西守丧……幸而皇上恩准,可留京城养伤……但私自入京一事,必是要彻查的……爹……爹?” 皇上…… 江彬猛地醒悟过来,抓了杨慎的手哑着嗓子道:“皇上可在宫中?” 杨慎见杨廷和答他,总算松了口气,却又觉得杨廷和问得古怪:“皇上今早已起驾南巡……” 江彬想起吴杰之前提的那三日之限,明白这般还魂必是要令他去见正德最后一面的。此时也顾不上别的,披衣下床,只道有要事面圣刻不容缓。杨慎虽觉着父亲此番行事古怪,却也不敢忤逆,乖乖命人背了马车,带上医官、小厮,请出家中免死铁券,连夜将杨廷和送至城门。 ☆、第113章 生离死别 这一路竟十分顺畅,除了被一队巡逻的保夫拦了盘问外,并无多生事端,更奇的是,到了通往外城的崇文门,那守门的瞧了杨慎的牙牌便乖乖放行了,并未再多说一句。杨慎正疑心着,就瞧见拦在城门外的一人。飞鱼服,绣春刀,盔帽压得极低,只一双眼,洞隐烛微,一身寒气竟远胜于秋夜的萧瑟。 “锦衣卫?”杨慎一蹙眉,不安地瞥一眼身后的“杨廷和”,打算下马交涉。 江彬却早已认出了那位曾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少年郎,按了按杨慎的肩,掀开车帷。 那锦衣卫瞧是“杨廷和”,也并无半点惊讶之色,抱拳一礼道:“卑职陆青,奉密诏前来护送杨大人前往淮安。” 江彬静静瞧着跟前不卑不亢的儿郎,不免唏嘘,自上回一别后,仿佛已逾千年。忆起先前于栈里陆青意有所指的那些话,想来该是因了汤禾的缘故受制于吴杰,却又忍不住提点他——吴杰并非善类。只可惜当时一心想着救正德皇帝,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否则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也不知陆青之后又是如何过的,可是以为他死了,可察觉“正德皇帝”的异样,可有寻回他朝思暮想的汤禾……可惜,如今碍着“杨廷和”的身份,纵有千言万语,也只得应一句“有劳”,乖乖回车里,任凭陆青骑马护在一旁。好在,陆青平安无事,否则江彬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待自己的一片赤诚。 杨慎尚不知各种曲折,只知杨廷和向来心思缜密,思忖着这莫不是他计中一环,便也没敢多问。自幼,父亲便对他极为严苛,年幼时尚且以为这便是舔犊情深,可鸡鸣而起发愤忘食了十余载,被钦点为状元,却仍不见父亲脸上的冷淡因他的景星麟凤而消融。多年来,父子情分好似只是个摆设,费尽周章地猜父亲心思,暗暗培植势力甚至不惜利用严嵩对他的倾慕来辅父亲左右朝政,最终却又发现,父亲要的,并非权倾天下。 父亲行踪诡秘,时常寻不着下落。 父亲偶尔昏睡不醒,如何唤都不应,醒来时却又并无异样。 父亲常在院中折枝写字,一个梅字,反反复复写上半日,复又痴痴望上半日,这才抹了,脸上那不曾见过的怅然若失也随之消失得无迹可寻。 对于这种种,杨慎不敢妄加猜测,更不愿细究,怕若知道了,便是父子缘尽之时。 他闭口不言,亦如此刻,即便心中百转千回的尽是疑问,也只得咫尺天涯地沉默着,不曾逾越。可心中隐隐的不安,令他决心跟随父亲走这一遭,好在“杨廷和”并未赶他回去,陆青也默许了他的随行,只是遣散了医官与小厮。 京城到淮安的一路上,俱是各怀心思,加上陆青为掩人耳目并未带着走官道,半程陆路,半程水路,因而路程尤为漫长。 杨慎始终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江彬,那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笨拙模样,令江彬一阵心酸,这哪还是当年那个意气奋发、不可一世的状元郎?在杨廷和跟前,他好似一捧土、一粒沙,谦卑地落在他脚畔,仰望着,求些许慰藉。可于心有执念的杨廷和而言,杨慎这子嗣不过是偶尔落于肩上的一片叶,轻轻拂去了,依旧能走得了无牵挂。 这世间,有的是心思玲珑却参不透的痴儿。 江彬自己又何尝不是?这几日,他看似沉静,实则百爪挠心,怕迟了,见不着正德皇帝最后一面,又怕见着了,或对面不识,或徒生变故……隙中观斗,他总是参不透棋局的棋子,唯有听天由命。 三日后,终是到达了淮安。淮安兴漕运,乔装打扮的几人所搭的商船混在来往船只中并不显眼。方靠岸,陆青便去了沿岸的驿站,片刻后出来,面色凝重,欲言又止地瞥杨慎一眼。 杨慎识趣地退到一旁,背着他们看几艘商船卸货。陆青这才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对江彬道:“皇上昨日于清江浦泛舟,不慎落水,今早方醒来,急着召见大人。” 身份多有不便的杨慎被留在了驿站,江彬跟着陆青乘着马车来到清江浦的水榭时,已近黄昏。江彬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进来的,一路上都垂眼瞧着陆青的靴子,木木跟着,跨过一道道门槛,绕过一条条回廊,终于停在了戒备森严的一间屋外。 陆青让江彬在门口等,自己先进去禀报。这一刻,竟像极了与正德皇帝的初见,同样的焦灼,却已是天差地别。片刻后,陆青终于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名锦衣卫与两鬓斑白的御医。 江彬被恭恭敬敬地请了,抬脚跨过门槛,踏入一片昏暗之中。 架子床的承尘上雕刻着传说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灵芝仙草,可其上躺着的九五至尊,却已奄奄一息。 江彬的身形掩住了灯火的微光,床上之人若有所觉地睁开了眼,吃力地望向床畔之人。 屏气敛息,四目相对,无需多言,只一个眼神便如一箭穿心,刹那间认出了彼此。 江彬腿一软跪倒在床前,紧紧握住正德皇帝颤颤巍巍伸来的枯瘦的手,却发现他拇指指甲缝里插了根银针。再定睛去瞧,那神庭、印堂等多处穴位都施了针。江彬曾看吴杰施为过几次,知这多是用以维持神智好见他最后一面的,顿时悲从中来,扑在正德皇帝身上泣数行下。 “哭什么……一见着就哭……我阳寿本该尽了,这般撑着,可不是为瞧你落泪的。”虽这般说着,可正德双眼分明也是红的,瘦得干瘪的两腮费力地牵扯出一抹笑意。 江彬听了这话本想止了悲恸好好说上两句,哪知那枯槁的笑蓦然闯入眼中,排山倒海的酸涩顷刻间压垮了最后一线理智。正德皇帝见江彬忽然噎住般怔怔望着自己,知他是急痛攻心,忙想唤外头御医。可刚要开口,就被江彬用手指封了唇,颤抖着细细摩挲起来。 说什么?这张得理不饶人的嘴还要强词夺理些什么?即便是生死攸关之时,也依旧没个正经地调侃彼此的痛不欲生! 江彬恨恨想着,便将自己的唇覆上去。唇齿交缠间,尽是劫后余生的缠绵悱恻,是时过境迁的缘悭命蹇。这世间的繁华与落寞,不过是昙花一谢的醉生梦死,千帆过尽,方知求的不过是细水长流的相濡以沫。早知如此,又何必辜负了情深意切,蹉跎了急景流年?什么兼济天下,什么造福苍生,皇天在上,可曾怜悯谁命途多舛?九五之尊,天子之躯,也终究逃不过生老病死。 正德皇帝忽地咳嗽起来,身子因了那愈演愈烈的痛苦不断痉挛着,蜷成了弱不禁风的一团。外头的御医听了这撕心裂肺的动静,隔着门唤了声“皇上”,正德皇帝却边咳边道了声“无妨”,谁知话音方落,便呕出一口血来。 江彬怔怔望着正德皇帝若无其事地用袖子拭了嘴角血丝,哑着嗓子道:“这两个仙不仙魔不魔的,可真害苦了你我……” 江彬一怔,不知正德皇帝知道了什么,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原以为,托生为帝王,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却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正德皇帝疲惫地躺回去,望着床顶雕刻的那一对芝仙喘了片刻方道,“当初我一时大意,未料到王勋与吴杰勾结,早已暗度陈仓……吴杰将我这皮囊封在司南佩里,一心要制住杨廷和,夺回法器……我在棋盘里兜兜转转的怎么也出不去,先前还记得些,之后便什么都忘了……” 江彬听正德皇帝一笔带过地说起这段往事,不禁悲从中来,紧紧拽住正德皇帝的手,又怕弄疼了他,只好抠着架子床上的浮雕。 “说忘了,也不尽然,当时隐约知道自己死了,要去个地方等什么人……可眼不能观,耳不能听,唯有浑浑噩噩地游荡……我似是寻着了,又似没有……若寻着了,为何寸步难行,若寻不着,为何又似见了故人……”正德皇帝说着望向江彬,眼中尽是不舍,“好在,都过去了,我还能得偿所愿……这一世,我虽未能扭转乾坤,造就太平盛世,却也韬光养晦,攘外安内……我自诩不负苍生,却唯独辜负了你……” 江彬的指尖猛地抠断了架子床上雕刻的蝙蝠,因一根银针,悄无声息地扎在了他的眉间,钉住了他的魂魄。 江彬不可置信地瞪着正德皇帝,眼前却因那魂魄剥离的疼痛而渐渐模糊。 “这皮囊里留着吴杰的记忆,落水后魂魄归位,我便什么都知道了……我不稀罕什么神仙托生,也不在乎你我的阴差阳错……吴杰那些话里,我唯独怕极了一句……”正德皇帝力曲起食指,用当初江彬送给他的赤玉指环,将那银针一寸寸顶入江彬的印堂穴,“百鬼夜行的煞气已腐蚀我元神,我离了这肉身魂归天庭之际,怕这一世的种种便都记不得了……可即便你我缘悭分浅,日后再无相见之日,我也愿你有来生,有轮回……” 江彬稀薄的一魂一魄,随着银针抽离的刹那,隐隐听着渐行渐远的话语。 “我央求吴杰,将一部分锁魂犀的力量移到这根针上,虽只够承载一魂一魄,但也足矣……” 玉碎之声,萦绕着最后一丝神识,碎片纷纷扬扬地落在衣襟上,再无相聚之日。 ☆、第114章 借尸还魂 江彬浑浑噩噩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妖冶的金,令他头晕目眩。合眼片刻又睁开,这才看清那一片琥珀色中埋着条妖娆的纹路,层层盛放成繁复的花纹,凝结成一道墨色,像能吸附魂魄的鸿沟。 江彬怔怔盯了半晌,方惊觉那是只瞳孔,惊得直往后退,下半身却动弹不得。低头一瞧,不着寸缕的腰部以下竟布满了赤色鳞片,细细密密地散着寒光,而更令江彬目瞪心骇的是,他这怪物般的身子竟连在条巨大的蛇尾上。 跟前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的如同巨蟒的蛟龙,他是认得的,它曾因一时入魔而于鄱阳湖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你倒醒得早。”那一双骇人的双眼微微眯起,知江彬已认出了他。 江彬环顾四周却只见缭绕的云雾与若隐若现的一池碧水,池中朵朵无根而生的金莲莲蓬中,一条条窝着的小蛇痛苦地翻滚着,却接二连三地蒸发成缕缕血雾,钻进江彬的身子,令他渐渐生长出人形。 回忆排山倒海地倾泻而出,狐妖、法阵、棋盘、绮梦……还有那场仓卒的诀别和自以为是的成全。针刺入眉心的椎心之痛尚且历历在目,随着记忆复苏的酸楚,腐蚀着他的魂魄,令他吐不出只字片语。 蛟龙瞳孔中的暗纹随着饶有兴致的打量而不断幻化着,空灵的话语直入江彬神识:“这一世,因了文曲的一意孤行,你本该魂飞魄散,而荧惑星君却逆天而为,将你的一魂一魄藏于肉身内,待历劫后被召回天庭,再由我拔出引魂针,带你来这蓬莱,辅以仙池之水,用千年修为替你续命,好再入轮回。” 再入轮回?来生又有谁望眼欲穿地等他破镜重圆,又有谁记得此生的被苫蒙荆?一句无可奈何,便能将此生的鹣鲽情深一笔勾销,成全相见不识的洒脱? 低头瞧自己的模样,那靠着吸取灵力而生长的魂魄,与金莲中扭动的小蛇如出一辙,妖不妖,魔不魔,可这竟就是正德皇帝的遗愿? “他在哪儿?”此时的江彬只想揪着那一意孤行却又自以为是的君王,兴师问罪。 吴杰似知他的执念,叹了口气,望着那一池渐渐枯萎的金莲道,“他本就因百鬼夜行而伤了元神,又为了藏匿你的魂魄不被天庭知晓,而剔除了自己的一魂一魄……三魂七魄若不齐全,便极易堕入魔道……这天庭,有的是恨他傲世轻物的。” 江彬愣了半晌,方明白吴杰话里所指,他虽记不得前尘往事,却也能想象此世唯我独尊的正德皇帝在天庭是如何的锋芒毕露、不可一世。 “你也不必忧心,他终究是天潢贵胄,如今不过被软禁于瀛海地宫,待邪念尽除便又能回天庭逍遥快活……更何况,他已记不得你了,去也是徒增悲伤。”吴杰一番肺腑之言,却听着刺耳,“这便是文曲的执念,即便不能与你相守,也令你与荧惑星君再无瓜葛。” 文曲…… 那个坠落着槐花的梦境蓦然撞进心里,江彬呼吸一滞,竟不敢多问。 吴杰却因了之前与文曲的仇隙而生出些落井下石的快慰,昂起头颅道:“他仍被困在梦里。” 江彬并不想知道,或是不敢知道,骤然听了这一句,只觉得五内俱崩、透骨酸心。他分不清这扼住喉头的痛楚究竟是武曲的,还是他自己的,他愕然于这湍急的悲伤,竟不输与对正德皇帝的意惹情牵。 “投胎前你尚是游魂,有的是法子再见他一面,了却……” “我要寻的,唯一人。”江彬铁了心地打断道,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 吴杰也不点穿江彬的心虚,吐着信子道,“待你三魂七魄归位,再世为人也好,孤魂野鬼也罢,都与我无关。我与你本无仇隙,全因要挟制文曲方失了分寸……如今,我已得偿所愿,便倾囊相助偿清冤业。” 江彬听着这话便不由得一阵气闷:“你为了寻回宁王魂魄,比屋可诛,视人命为草芥,我不信你有悔过之意。你若真能抱诚守真,我与他二人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这般的直言不讳可是戳中了吴杰软肋,他冷笑一声道,“我本是蛇妖飞仙,适性任情,自与那些自诩清高的仙尊不同,更何况此世是文曲欺天诳地在先,我不治他个灰飞烟灭已是手下留情,救你也不过一时兴起,你若不识好歹……” 话未完,就见一朵盛着池水的金莲飞到二人之间,池水中幻化出一张稚气的脸面,可怜巴巴道:“爹爹,这几日你不在,父王寝食难安,可又不准我来寻你,说待江大人平复如故方准你回府……江大人可好些了?这几日,那个曾于王府供事的刘卿又寻来了,尽管爹爹你施了法,他仍不知用什么法子认出了父王,阴魂不散地在王府外头转悠……” 一道红光一闪,之后的话便随着莲花的颓败而消失在了氤氲一片之中。 江彬呆呆盯着面上的冷若冰霜龟裂成气急败坏的蛟龙半晌,方明白那似曾相识的脸面是已及幼学之年的朱孟宇。 吴杰知自己窘态都被江彬瞧了去,恨不能立时碾碎了他的魂魄吞进肚里。 当初借着江彬之口,于梦中问出了锁魂犀与棋盘下落,心急火燎地凭借最后一只藏匿于朱孟宇体内的金酒器,夺取了法器,赶去鄱阳湖寻找朱宸濠的魂魄,这才知晓,正是那早被文曲借着锁魂犀施了定魂术的镶嵌着红豆的白玉佩,牵制住了朱宸濠的魂魄,令他死后不得超生。匆忙用法器替解了咒,令他还阳,可从千年玄冰里苏醒过来的朱宸濠,从吴瓶儿与张锦那处得知吴杰为他而造下的冤孽后,却勃然大怒,非要吴杰偿清冤业,方可践诺,炼化不死之身,与他永世相守。 吴杰固然心中不愿,但抵不过执拗的宁王,在从天庭将江彬的一魂一魄带回时,曾与宁王商议道:“他一魂一魄也可投胎。” “一魂一魄投了胎,必定痴痴傻傻,遭人冷眼,换我成了这般,你可情愿?” 吴杰扯扯面若冰霜的宁王的衣袖:“魂魄归位并非易事,即便有法器相助,也得耗费千年修为……恐怕到时候连人形都难以维系……” 宁王一拂袖,冷哼一声道:“我阳寿不过几十载,你大可慢条斯理些,说不定还赶得及替我收尸。” 这是铁了心要吴杰将功补过了。 吴杰每每思及此,简直要呕出血来,他苦心经营、步步为营,可不是为了这般针锋相对的破镜重圆。可谁教这只、子降得了他这神仙呢?唯有乖乖损耗修为替江彬炼得魂魄。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金莲已尽数衰败,云雾消散,唯留下一池春水,映出江彬原本的模样。 江彬俯身望着,不知在想什么,这一站便是大半宿。 盘在他身后的蛟龙因耗费了千年修为,如今模样与一条寻常的蛇并无多少区别,可他却因终于大功告成而松一口气:“如今你作何打算?若要轮回,我带你去阴曹地府,若要见他,我便携你去天庭瞧上一眼,可你也知道,他千辛万苦才隐匿了你踪迹,若你自投罗网,岂不辜负……” “我想再借尸还魂一回。” 江彬回过头道,那模样竟与当初天庭里那顽固不化的武曲,如出一辙。 正德皇帝驾崩那年,因无子嗣,朝野之上党派之争愈演愈烈,民心不稳,恰在此时,缠绵病榻多日的杨廷和却一夜间不治而愈,回归朝堂,引《皇明祖训》“兄终弟及”为据,请立武宗从弟兴献王长子朱厚熜为帝。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竟胁迫野心勃勃的张太后妥协,令其拟发“遗诏”。 新帝尚未继位之时,杨廷和总理朝政三十七日,励行新政,革除弊政,巩固边防,释放冤囚,待朱厚熜即位,又助其拟定新纲,精兵简政,减免税赋,整顿赋役,广开言路,令朝野上下皆颂新帝圣明。 嘉靖三年,杨廷和罢归故里,不再问政。也有谣传言,杨廷和早已时日无多,只是忧国忧民,方强撑着回归朝堂,辅弼新帝。 嘉靖八年,杨廷和于家乡病故,得赠太保,谥文忠。 是年秋,更深夜静,朱宸濠于“正德皇帝”赐予朱孟宇的宁王府院中,不知在与谁对弈。 一只长颈龟缩着脖子趴在池边,背上还驮着只小的,伸长了脖子瞧朱宸濠对面凭空飞起的棋子。 “你大可放心,吴杰施了术,旁人都记不得我样貌。”朱宸濠落下一子道,“你能来见我,已是铭感五内,当真不必言谢,毕竟这些个冤业多是因我而起,如今,你已替他了却心愿,之后打算如何行事?” 月光穿过江彬缥缈的身形落在杯中,他抿一口琼浆道:“这也不单单是他的夙愿……若非宁王恩德,我即便投胎,也是不明不白的,活一生,忘一世,何苦要去人间走一遭?” “你可是记起什么?”朱宸濠想起之前吴杰对说的前因后果,文曲费尽心机,可不就为了教投胎成江彬的武曲魂魄归位,忆起前生种种? 江彬垂眼瞧着飘落在杯中的一片花瓣,摇了摇头。 他记不得了,也不想记得。 宁王知他心思,又替他满了酒: “过几日便是瓶儿幺儿的百日,你托付的那些小玩意儿,我定亲自送去……” “你那义子已到了始龀之年,上回去瞧他,那九节鞭已舞得有模有样……” “随你出生入死的那位陆千户,如今已被提拔成了锦衣卫指挥使,娶了你嫂嫂那名唤青梅的丫鬟……只他那师兄至今下落不明。” “杨慎自你病逝后,纵酒声色,放浪形骸,终日惝恍迷离,郁郁寡欢,严嵩如何劝都无济于事…… “乔宇自你一别后,被召为吏部尚书,却因直谏君过,被迫去职回籍,如今终日摆弄那一方园圃,倒有些出世之人的风骨。” 江彬静静听着宁王将那些故人之事一一道出,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如今却只觉着渺远生疏。他或是当真放下了,自与正德皇帝一别后,他还魂了却彼此心愿,这世上再无什么值得他牵肠挂肚的。 “宸濠。”蛇尾卷着已睡熟了的朱孟宇,吴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亭外的小径,“是时候了。” 江彬抬头看一眼月华如练,一口喝干了杯中佳酿。 醉生梦死,弹指之间。 繁华落尽,终有一别。 ☆、第115章 解铃人 蛟龙驮着江彬的魂魄飞至九天之上。 俯瞰人间,夜深人静,家家灯火都已熄灭,唯清辉勾勒出皇城的轮廓,迢迢渺渺,好似刻在核桃上的景致,高堂广厦、雕梁画栋、都成了赏玩的珍品,任凭权倾朝野、只手遮天,陷在这鬼斧神工的局里,都不过是蜉蝣撼树,殊途同归。 难怪修道之人都道凡夫俗子看不破。 “笑什么?”吴杰见江彬若有所思地望着人间,忽地苦笑起来,不免有些疑惑。 江彬摇了摇头,还待再看一眼,人间却已被云雾所遮掩。棋布星罗浮在周遭,分明是他在穿行,却好似那一颗颗璀璨萤火虫般飞舞起来,聚成河汉皎皎,广袤无垠。这令江彬恍惚间仿佛又置身于梦中的棋盘,当时只想着如何瞒天过海,如今方忆起,他曾那般紧紧握着他的手,就算是刀山剑树、饿鬼啃噬,也不曾松开分毫…… 想到此处,江彬便又怪自己多情。同样是口口声声永生永世,正德皇帝宁可伤及魂魄、遁入魔道也要他有轮回转世,而文曲却宁可倒行逆施、玉石俱焚,也要与他朝夕相伴。高下立见,他同情文曲,可谁又来同情另一段感情的无疾而终?他并不贪婪,只想与正德皇帝携手余生,可仅仅是这般微不足道的向往,也都在顷刻间,毁于文曲的一意孤行。 心下黯然,眼前却骤然明亮。江彬抬头,就见了冰火两重天的景致,一边是一泻千里的弱水三千,一边是海天云蒸的炎火之山,这似曾相识的景致,狠狠敲打在江彬心上,一道月光落入杯盏,谁的脸面浮在馥郁芬芳之上,一声声唤得撕心裂肺…… “这是缘起之处,也是故人之墓。” 吴杰若有所觉地道了句,破了江彬稍纵即逝的魔怔。但那钝痛却如长鸣的晚钟,袅袅余音,连绵不绝。原来即便忘却前尘往事,也了不去刻骨铭心的执念。清心寡欲,不过是未遇上此生劫数。一个情字,便能毁去毕生修为,或贬为凡人,或堕入魔道,或圄于梦中永世不醒。 “我与文曲,尝于此处饮酒。他寡言少语,看似性情凉薄,却从不嫌我是蛇妖飞升。”故地重游的吴杰不禁感慨,“谁知,一个情字,便令他失了心性,竟不择手段地夺了我千辛万苦得来的锁魂犀,害我犯下杀孽,不得再回天庭。” 江彬不知如何作答,只默默听着。此时,南天门已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外头镇守的天兵个个豹头环眼、面目狰狞,任哪个妄图擅闯仙门的都汗洽股栗,畏葸不前。 “他们认得我,我便在此处等你。”说罢,吴杰凭空幻化出一物落到江彬手中。 江彬低头一瞧,那竟是块再熟悉不过的玉司南佩里,江彬只觉着里头仿佛还凝着正德皇帝的脸面,烫得险些要丢开去。 “这是武曲投胎的信物。进了天门,自有引路之人。”吴曲这般说着,尾一甩将江彬抛向了天门所在。 江彬只觉得身子轻飘飘地在空中打了个旋,再睁眼,那弱水之渊与炎火之山都已在身后。跟前是仿佛看不到顶端的天门,那门上浮雕的图腾似繁复的花纹又似古老的文字,像极了之前于康陵所见的困住正德皇帝的咒符。江彬只觉得一阵压迫感袭来,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掌强按着他的身子迫他跪下,好在腰间的玉司南佩忽然散出柔和的光,驱散了些许不适。 那些个手持长戈的守门的天兵早已瞧见了江彬的魂魄,狰狞的脸面并无波澜,目光齐齐落在他腰间的玉司南佩上,异口同声地发出雌雄莫辩的宛如箜篌之音:“武曲星君归——启——” 刹那间,光华自徐徐打启的天门中流泻而出,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江彬渺小的身形。一阵似有若无的香,令方才的沉重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飘飘然的舒畅。江彬他定了定神,在天兵的注视下,缓缓步入天门之内。 门后,早有两位飘然出尘的仙人在等着他,其一摇着把鎏金折扇,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江彬,而另一位则微蹙着眉,不怒自威。 “在下江彬,拜见二位仙尊。”江彬说着便要拜下去,他虽不知跟前二位仙人身份,但吴杰嘱咐过,他此刻不过是个游魂,见了仙人都得伏低,免得节外生枝。 “啧啧……这可消受不起,本都是平起平坐的。”扇子轻轻一扶,江彬便被迫站直了身子,“只是本以为再无相见之日了,没成想你这般能耐,教荧惑星君耗去一魂一魄替你续命……” 句句说得平淡却夹杂着讥讽的话语,借着那鎏金扇一钻入胸口,凉透了心。 “得,别苦大仇深的,随我与贪狼星君瞧瞧你那恩公去!”说着,你鎏金扇“啪”地一合,跟前的景致已换了一处。 仙气随着二位仙人的脚边荡开涟漪,云雾缭绕间的宫殿仿佛浮于天边。宫门不推自开,恭恭敬敬地迎接着。 随着廉贞星君与贪狼星君走入内殿前,却见两边的泥地里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乍一看像咒符,近了方知那是不知用什么划下的一个个烙印般的“梅”字…… 周身一震,仿佛被什么牢牢捆绑,那长着倒刺的绳索勒进肉里,封锁了仙力,消散了戾气,可一股执念却驱使着沉重得身子跪行至那熟悉的石桌旁,执了将断未断的枝桠,在泥地里继续一笔一划地写。 “汉臣……汉臣……”谁如同身上的捆仙索,三番五次地阻挠,握紧那磨出血的手掌一声声唤着。 推他,搡他,他仍食古不化地纠缠。可自己只愿埋头于临摹那人字迹,若不写,若不记,便忘了他的眉眼、他的温存,可越极力挽留,他越离得遥远。他的面容,终是模糊成了泥地里纵横交错的字迹,枝桠断裂,掌心滴血,回头去看那阴魂不散的,却连他也瞧不见了……被彻底地丢弃在了泥里,却无法抽枝散叶开花结果,只能怔怔望着不知谁种的腊梅,笑一笑,痴痴傻傻。 再见时,月朗星疏,他染血的阔袖拖着个奄奄一息的男孩,宛如魑魅:“我不信天命难违,不信命薄缘悭。” 孱弱的狐魂惊恐万状地被吸入那具一息尚存的躯壳,熔了元丹,成了个懵懵懂懂的少年,总缠着他眉目如画的叔父,在槐树下讲那神仙故事,直到他入梦。 仙…… 江彬恍然间抬头,就见二位星君冷着脸瞧他,顿时清醒过来,疾步上前。可方才梦魇般扑面而来的记忆却压垮了他故作镇定的一意孤行。他魂不守舍,栗栗危惧,仿若惊弓之鸟,每一步都踏得战战兢兢,生怕一脚踩空,溺死在名为武曲的回忆里,因此生所做的一切而悔不当初,生不如死。 有什么,正在体内悄悄苏醒,那是凶神恶煞的梼杌饕餮,它的雌伏,只因他尚未闻到绝望的香。 不知不觉,脚步停了,那屏风后有谁拂袖:“到这儿来做什么?我哪儿来的故人?” 怔忡间抬眼望去,恰巧锦衣华服的那人从屏风后转出来,腰间的玉司南流苏一晃,拂去心尘。 四目相对,却再未掀起诀别时的惊涛骇浪,那匆匆一眼,甚至连涟漪都未曾激起。他的眉眼,与正德皇帝八分相似,可那张扬跋扈,盛气凌人的架势,却好似出鞘的宝剑,与正德皇帝天壤悬隔。可即便如此,那一眼也已夺走了江彬的心神,呆呆望着,痴痴念着,却连只字片语都说不出口。 这般痴妄放肆,便是大不敬了。 “你们要我见的,便是这孤魂野鬼?”高高在上的火德真君冷冷扫一眼引路的二位,“这司南佩他是如何得来的?我分明赠与了文曲……” 他分明在文曲戴了面具下凡前,又将这被退回的玉司南佩塞在文曲手里,可为何,偏偏挂在这缕孱弱的游魂腰间? 心中疑惑,仙身已到了江彬跟前,见江彬仍呆若木鸡地盯着他瞧,便一阵气恼,他何曾被这般冒犯过?当即一把扯下那碍眼的玉司南佩斜睨着江彬质问:“我问你!这是如何得来的?” 江彬愣了半晌,身子有些摇晃,恍惚间,一声嗤笑,却不是荧惑的,而是他自己的。 他笑自己笃定深情,非要见他最后一面才算了无遗憾甘愿投胎转世;他笑自己朽木不雕,非要亲自送上痴心一片任凭践踏方信木已成舟。 原来,他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比他忘得更彻底,比他冷得更薄情。 这便是天意,便是宿命,便是任凭你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都逃不开的因果与劫数。 急痛攻心,只觉得仿佛被罩在钟里,眼前一阵漆黑,耳畔声震林木,无不敲打着他的痴心妄想。越是不甘,越是被仙气侵蚀得体无完肤,失了玉司南佩的加持,他的魂魄不过是一缕烟,一阵雾,风一吹便散了…… 再醒来时,竟是躺在冰丝编制的榻上,榻边桌案上,一方眉纹砚台镇着一张洒金粉笺,上头绘着一株梅花,梅花旁,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手持兵器的武将,凤目蚕眉,意气风发。 纸扇“哗”地展开在他的头顶,带来丝丝凉意:“呵……这般你便受不得了?你可知当年,你痴痴傻傻那会儿,文曲是怎办心境?他日夜守着你,你却只冷眼相对,甚或拳脚相加……你道他处心积虑、逆行倒施,恨他入骨,可你如今也尝了这滋味,却又如何不心生怨愤?” 江彬垂眼,见那玉司南佩复又挂在腰际,方觉着清明些许,可他宁愿不要这清明。 “先前,荧惑星君因了那门童蛊惑,扰乱命格,违天悖理,本是罪无可恕。天庭为保他,有意借你之手剔除他那一魂一魄,令他忘却前尘旧事,所谓不知者无罪,便是这么个歪理……可谁又替文曲鸣不平?他耗尽修为只为将你余下魂魄封于棋盘之中,若非如此,仅凭那蛇妖,如何教你三魂七魄周全?他失了仙身,才会圄于梦中,你就忍心见他因你而魂飞魄散?他不愿醒,我等别无他法……你若能劝醒他,随你转世轮回或位列仙班,我等都愿助你一臂之力。” 江彬合了眼,丝丝凉意便戛然而止。 “武曲,你早已魂魄俱全,却仍不愿记起他,可见你对荧惑动了真情……却也,最是无情……” ☆、第116章 霜发入梦 江彬怔怔站在命格星君的宝鉴前,看着镜中的文曲搂着与自己样貌相同的男子,十指交叠地教他抚琴。环绕着二人的是苍松翠柏、繁花似锦,腊梅映芍药,翠菊傍石榴,半边日暖生烟,半边众星攒月,这便是困住了文曲的镜花水月。 可他都已离开了,这个“江彬”又是何人? “他是文曲的门童。”鎏金扇漫不经心地摇着,阵阵凉意“他肖想了文曲千年,未料文曲竟与你互生情愫,他心中怨愤,便下凡化为道士,借荧惑星君之手令你魂魄相离,之后被压在瀛海水牢,又投了畜生道,成了随你左右的忠犬,偿还罪孽。可谁知,阴差阳错地,你又俯在了它身上,使得他忆起了前世……” 江彬望着画面中眉目含情的“自己”,只觉得耳畔话语仿若惊雷,轰然间地动山摇,裂开了一道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他蛰伏在犬身中伺机而动,你辅一离开,他便入得梦中,鸠占鹊巢。”始终未置一词的贪狼星君冷着脸接话道,“文曲眼睁睁看着你与这一世的荧惑星君双宿双栖,不过是为了令你魂魄归位。若非文曲,你便将魂飞魄散,即便是荧惑星君救了你一魂一魄,也无法扭转乾坤。可如今,文曲宁可熬得魂飞魄散,也不愿出这梦境……” 听至此处,江彬心中忽然生出些负屈衔冤的怒意,身边人,甚至连望微这么条忠犬都自始至终地在窥伺他,算计他,最终,还要将文曲与武曲的这笔旧账算在他头上,这便是仙家义正言辞的因果业报。 “难道谁都破不了这梦境?”这分明是吴杰造的幻象,几位星君难道还高不过吴杰的道行? “呵……他竟未说与你?”廉贞星君合了扇,瞥一眼镜中重叠的影,“这幻象虽是吴杰所造,可因封印你魂魄而耗尽修为的文曲一旦入局,便是在折损他的魂魄以维系梦境。这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皆是他心念所致,他不愿醒,便唯有耗得灰飞烟灭……那门童哪管他死活,执念至深,只想着片刻温存……” 江彬这才明白,为何那粗制滥造的梦境竟能瞒天过海,骗走了向来工于心计的文曲,想来之后的六道轮回、方丈奇景,都是文曲心念所化,心魔所致,故而甘之如饴,将江彬的诓骗都当成了苦尽甘来的情意绵绵。他若醒来,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当真会因化险为夷而心存感激? 江彬心中已知这一场不过是无可挽回的了局,可事已至此,他都不得不为他的“辜负”偿清罪孽,方能心安理得地往生投胎。至于正德皇帝,他既已记不得了,又何必强求?在“死而复生”的岁月里,江彬已极尽所能地替正德皇帝了却了遗愿,若只有这一世缘分,总也是不负彼此,等每每过奈何桥时,不喝孟婆汤,生生世世记着这段死生契阔,虽必痛不欲生,却也能教这段感情千古不腐。 江彬应了二位星君,行至天门时,送行的,多了巨门星君、禄存星君以及破军星君。这三位便是之前在屏风后与荧惑星君周旋的仙家,此刻只遥遥望着,也不知是云淡风轻地诀别,还是落井下石地旁观。 江彬在他们不动声色的脸面上捕捉不到一丝波澜,最终别过头去,等待着巨大的天门在跟前缓缓开启。 吴杰正在远处等他,瞧他出来便飞到了跟前,让他抓着鬃毛攀在颈上,一阵风似地往下界飞去。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0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20节 天自明转暗,转眼已将星汉抛在身后,一路上,江彬的发被吹得散乱,心却渐渐沉静下来,他没有问吴杰,星君们究竟答应了他什么方令他甘愿耗费千年修为救自己,还当这坐骑,想也知道,不外乎是替他消减杀戮罪孽,令他能与宁王永世相守。不知为何,江彬竟恨不起吴杰来,或因他是心怀慈悲的宁王的情之所钟,也或因自己求而不得的他二人倒能得偿所愿也算是个宽慰。 到达下界时,早已云开日出,宣府的那颗奄奄一息的老槐,被笼在温婉的晨曦中,仿佛垂暮之年的老者,静候着倦鸟归巢的游子。 “院里老槐承了文曲仙力,与文曲心念相通,你掌心抚树便能入得他梦中……”吴杰隐去身形,落在那狭小的宅院之外,遂吐出个凝成青珠的气泡挂在江彬腰间,与那玉司南佩碰出玲玲盈耳之声,“我仍在此处等你,若有什么,将这气珠捏碎即可。” 江彬点了点头,此刻他的心思并不在能否全身而退上,他凝望着那不推自开的柴扉,隐隐觉着,自踏入这物是人非之地的那一刻起,或许一切都将有所不同。可尽管那预感来得如此排山倒海,他仍是不得不一步步接近那像极了陷阱的了断。 吴杰在江彬身后悄无声息地旁观着他的犹豫,一双琥珀色的眼里藏着些许玩味。 终于,江彬的步子停在了那棵在梦中又再次起死回生的老槐前。 他伸出手,迟疑地将掌心贴在了那参天枯槁上,那不温不火的粗糙感,竟与掌纹贴合得天衣无缝。 暮然间,有什么落在自己肩上,扭头一看,竟是多白得仿佛散着淡淡光晕的槐花。愣神间,又是一朵,分明下坠得极为缓慢,江彬却像被定住了身形一般,如何都躲不开。他眼睁睁看着那朵皎洁舒展了花瓣吸附在自己额间,随后微微扭了下身子,竟是如同蚂蝗般飞速钻进了他的眉心。 整个魂魄都因那异物的侵袭而紧绷起来,可即便如此,江彬依旧四肢麻木动弹不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槐花在体内的蠕动,它带起一阵毛骨悚然的痉挛,紧接着是天崩地裂的绞痛。江彬几晕厥过去,可天旋地转间,无数花瓣化为水滴,在神识之中凝聚成了一副波光粼粼地画面。 仙雾缭绕的群仙宴上,那莽撞的神仙敛色屏气地坐在的眉目如画的星君身旁,偷瞄了他好几回,方红了一张脸道:“听闻星君棋艺过人,斗胆想邀星君对阵一局,不知可否?” 江彬心下大震,眼见着又一朵槐花落入池中,层层涟漪散开去了,景象便又变换了一番。 偌大的宫殿内,冷冷清清的,半晌都听不到一句回话,那武将出生的星君,只得滔滔不绝地叨念什么气血阳虚的,偷偷瞅一眼跟前性子寡淡的仙,颤颤巍巍地摸上他的手腕,心虚地说着号脉。那不紧不慢的脉搏在指下轻轻跃动着,仿若叩问着他,可有非分之想? 猛地收手,不敢再造次,可食指连心,早就被烫了个心如火灼。明知是画地为牢,却依旧弥足深陷。刨遍仙山挖了千年人生只为煮汤补他身子,扛走不周山石只为磨一方砚台讨他欢心,讨来需吃他一魂一魄的楠木棋盘只为给他送一份贺礼…… 可那位飘然出尘的仙,终是知道了他的心思。 弱水之渊,炎火之山的魂亡魄失,都抵不过他漠不关情的一眼。谁设的局,教他原形毕露,丑态百出,恬不知耻地一声声唤着他的名讳……哄笑声中,打翻的琼浆倒映出他落荒而逃的狼狈,原来这便是痴心妄想的报应。 又一朵槐花坠落在眉间,是谁听说那避而不见却又朝思暮想的星君将至,便抓起一副皮囊落荒而逃。投身成了面如冠玉的武将,分明记不得前尘往事,却对生了武夫样貌的文官一见如故。征战四方,大捷而归,意气奋发地骑在枣红马上,却只寻着他的眉眼,绽开志得意满的一笑。怎奈造化弄人,竟是被那九五之尊圄于方寸之地,再不得展翅高飞,幸而有他时时相伴,日日牵挂。醉眼朦胧间,竟于梦中入得棋盘,被自己的一魂一魄点醒了那一段摧心剖肝的旧事……醒来,却不敢睁眼,知他正轻握着自己手腕,一如当年他红着脸强词夺理地替他把脉……他可曾从那跃动的脉搏中揣度出他又死灰复燃的妄念?可会再次赛雪欺霜地将他俯首奉上的一片痴心漠然踩进泥里? 不敢醒,不敢说,却还是在那个爆竹声声的团员夜里,捂着他的耳,道出了心中执念。往后的一切,宛如最旖旎的梦境,他竟反握住他的手,贴着他的掌,吻住了他的眼…… 金箔纸折的飞鹅插在他发间,隔着衣衫传来的体温仿若醉生梦死的余韵。吻了他的耳垂,贴了“梅”字当头的春联,可转瞬间,又都消散成了更深露重的凄凉。恨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从中作梗,可又心知抵不过命格如是,床榻前依依惜别,宽慰之言,倒像是说与自己听的梅林止渴。 哪知这一去,当真一语成谶,成了对面不识的冤孽,成了反骨洗髓的辜负。 缘起缘灭,不过心念所致。 可这世间,又有几个痴情种,能在千帆过尽后道一声看破? 这槐树不过得文曲一丝心念,便矢志不渝地守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而文曲,又等了他多久? 无穷无尽的相思之苦,烧得他急痛攻心,走火入魔,而口口声声说着白头相并之人,却亲手将他推入心魔所造的无底深渊。 魂飞魄散,又将是魂飞魄散…… 肝肠寸断地睁开眼,就见那山穷水尽之处,潭边一人正痴痴望向水中,不知在瞧什么。他一头霜发垂至花间,白衣胜雪浑然一体,就好似春日下侥幸残存的一捧积雪,一眨眼便要化作水去,上穷碧落下黄泉,再寻不见踪影…… 江彬记不得是如何踉跄着到了他身后,几步之遥,却仿佛跋山涉水,若有若无的香萦绕彼此之间,那是悬在半空中的朵朵槐花,如凝结的泪,如冷漠的眼。 白发一丝丝飘在眼前,江彬再无力前行跬步,“通”地一声跪倒在那人身畔,颤抖着伸了手,却又怕触碰的不过是另一番镜花水月。 “梓潼……” 颤声唤着,亦如当年,爆竹声声也掩不住的暴风骤雨的执念。 ☆、第117章 辜负 这昼度夜思的一句呢喃,宛如一只殚精毕力的孤鸿,望穿秋水,穷尽天涯,终是落在相思树前,衔一纸信笺递与苦等之人,而那笺中却是茫茫一片的白,因着千言万语都写不尽离愁别恨,书不尽命舛数奇。历经几番磨难,辜负几世情缘,方以两情相悦之初的双眼望向心心念念之人,可那每一寸枯萎的青丝,都勒住了心口,割出一道道悔不当初的鲜血淋漓。 久久不闻回音,令人万念俱灰的死寂中,江彬跪行到文曲跟前,颤颤巍巍地捧了他的脸,却见一双黯淡的眼中只映出自己失落落魄的惨淡。 “梓潼……”双目赤红,语不成声,“你应我一声可好?” 引他入梦时也问了这一句,犹记得文曲怔怔望他半晌,只道做了个梦。可原来,梦中人是他自己,梦中肆无忌惮地伤他个体无完肤,梦却又痴痴问他为何对面不识。 这便是因果,便是业报,他合该承受。可分明先前在鉴中瞧着文曲还好好的,怎此刻竟成了这般模样? 江彬不敢再看那双死气沉沉的眼,一把将文曲搂在怀里,饮泣吞声,可终是落下泪来。那泪竟是红的,滴在月白的袍上,晕开触目惊心的血色。一滴,又一滴,点成了一朵梅。那梅,曾映在意气奋发的武将身后,曾落在并蒂成双的红纸之上,曾生在的不知疲倦的断枝之下。 如今,他尚可淌泪,可文曲却从未在他跟前流露过溢于言表的悲戚,哪怕是“破镜重圆”之时,也不过是在江彬肩头倚上片刻,可江彬却知道,他隐忍的苦楚要远胜于自己,只是在漫长的孤寂中,他深知懊悔与痛苦也挽回不了什么,唯有摒弃杂念,沉淀悲喜,方能凭借根深蒂固的执念,倒行逆施地践行相濡以沫的誓言。而事到如今,致他于死地的,便是这份求而不得的执念。 江彬抱着文曲,犹如抱着块千年玄冰,他不言不语,任凭施为,江彬的心便跟着冷下来,如冻在半空中的朵朵槐花,不知该何去何从。 正在此时,一股杀气悄无声息地蔓延至身后,江彬因着悲恸反应慢了些许,却仍凭着本能抱着文曲转过半圈,堪堪躲过了一击。可风浪过后,腰间那青珠却已落入对方手中。 抬眼望去,偷袭之人正与年少时的他有着如出一辙的面容,可那一双熟悉的眼中却满溢着愤怒与嫉恨:“你还敢来?” “澜渊?”江彬依稀记得那仙童的名字,于天庭时,每每见着他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他只道那是恼他总来叨扰文曲,却从未料到,他竟也生出这般的妄念。 “呵……都记起来了?”澜渊狠狠捏碎了青珠,“必又是那几个多事的!可既是来了,便休想出去!” 江彬方才记忆苏醒,整颗心都系在文曲身上,早便忘了还有这么个人物,如今见他那模样,分明是打算同归于尽的,心中不免焦急:“你恨我,如何都使得,可文曲若不醒……” “你以为他成了这般模样,是谁害的?”澜渊的一双眼锁在面无表情的文曲身上,对江彬的恨更添一分,“当初是你引他入梦!他信了你,便耗损心魂维系幻境。如今,他清明之时一日少过一日,待都忘了,也便是曲终人散。” 这话仿若万箭穿心,江彬痛得收紧了臂膀,双手却微微颤抖着,掩不住的失魂落魄。 澜渊见了他的狼狈,不禁冷笑:“这般惺惺作态,又是做给谁看?他本是清心寡欲的不赀之躯,如今坠入凡尘,堕入魔道,俱是拜你所赐!言而无信,见异思迁,你又有何颜面要他除却心魔?至死靡他的,唯我一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我非要伴他最后一程!” 说罢,杀气又盛,动念之际,江彬身畔的河中竟窜起数股水流,在半空中凝成一支支冰箭,齐齐俯冲而下。江彬尚未从被责难的一席话中回过神来,待知命悬一线,已是为时已晚。 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江彬搂在怀里的文曲忽地白发暴长,一簇簇如鞭子般挥舞着将那些个冰箭尽数扫落,随后丝丝缕缕地拢在彼此周身,如一只茧,护二人周全。 江彬愣了许久,方低头看怀中人,却见他眼帘低垂,神情木然,好似那惊人之举,并非出于他本意。 不远处被挫败了攻击的澜渊,也怔怔站了好一会儿,方退了步,扬天大笑。那笑声如杜鹃啼血,鸿雁哀鸣,而他的容貌,也随着这凄厉的笑而幻化成了原本的模样。他本是清秀而周正的,可此刻,那五官全因恨意而扭曲成了狰狞的鬼魅。 他笑了好一阵,方烧红了眼咬牙切齿道:“你瞧!即便失了心智,他仍是最清明的那个!又何尝不知这是梦境,何尝不知我鸠占鹊巢?” 江彬隔着层层包裹的霜发,仍能料想此时澜渊怒发冲冠、灵力四溢的光景,猜他多因着文曲阻挠而恼羞成怒,正想劝上一句,却听外头“通”的一声伴随澜渊一声惊呼,杀气顿时散了。 江彬不知发生何事,搂紧了文曲,却见模糊的一个轮廓到了“蚕茧”跟前。 “江彬,可是你?” 江彬周身一震,虽看不清那人容貌,可那语调嗓音,他挫骨扬灰都认得! “先前我便疑惑,星君们为何要我见你。依我的修为,寻回一魂一魄并不难……可你……终还是选了他?” 那话语,不负桀骜,字里行间都透着疲惫与酸楚,宛如棂星门前不绝于耳的撞击,在坚不可摧的心防上锥出一道道仿若狞笑的裂痕。 “君无戏言,就因着忆起与他的过往,便要将与我的都葬送了?” 一道道裂痕,勾勒出惊世骇俗的残像,分明是同一张嘴,却信誓旦旦地吐出两番矢志不渝,难不成这真心,也是能一剖为二的? “你若真这般情深笃定,我便任你们逍遥快活,只我也不愿受这情字所累,这一魂一魄,仍旧散了去,前世只当是我自作多情!” 说罢,便见着那人影一退,周身泛起的光华掩去了日月同辉的异象。 “不——”江彬心急如焚,仿佛已能见着那人再次消失在自己跟前,却无力回天。 可包裹着他的白发层层叠叠,如烟雨,如情丝,如何都斩不断。 江彬情急之下再顾不上别的,拽了那霜发便拉扯起来,怀里的人不知是被牵动了疼痛,还是察觉了他的慌乱,睫羽一颤,便收回了千丝万缕的眷恋,垂头丧气地蛰伏在他微微瑟缩的腰背,再是不闻不问。 然而迎接江彬的,并非那令他牵肠挂肚的容颜,而是一张狞笑的脸面。 心口一凉,锋利的冰刃已贯穿了他的身躯。 耳畔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星君,你可瞧见了!不过一个幻象便令他原形毕露!可不就是个薄情寡义之人?还敢恬不知耻地说要除你心魔!我这便要他为你陪葬!” 文曲垂了眼,任凭江彬心口的血滴落在他的眉宇之间。 江彬颤抖地握住那钉在体内的冰刃,只觉着身子一半在炎火之山烧着,一半在弱水之渊泡着,摇晃着仰倒在死寂中,又见着半边皎月如钩,半边斜阳似血……原来魂魄也是能伤、能死的。 澜渊并未怪错他什么,他确是动摇了,他再次为了荧惑星君而伤了即便入魔也一心护他的文曲。 哀莫大于心死,他又有什么颜面大言不惭地说要与文曲朝朝暮暮、永生永世? 清醒又有何难?难的是一笔勾销。 江彬不怕就此死了,只怕文曲至死都记着的,不是彼此的鹣鲽情深,而是他的一再辜负。 江彬想再与文曲说上一句,瞧他最后一眼,然而都不能够了。眼前的一切渐渐化为乌有,唯独槐花的香,隐隐约约,萦绕不去。 他似又回到了那年,他将梅字当头的对联贴上,搓着手退开些,瞧着没歪,便冲槐树旁静静望他的文官微微一笑。那时,他尚未娶亲,而他也尚未恨了这世间的命数。一切都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候,恰如这梦中,永不凋谢的槐花。 可如今,一切都太迟了…… 江彬的一双眼,空洞洞地瞪着这因他而生的幻境,却瞧不分明,这究竟是他的心魔,还是自己的业障。 然而,就在他神识将要消散的刹那,一道光,蓦地刺入眉间,电光火石地流窜在他的四肢百骸。 江彬猛地清醒过来,低头瞧去,洞穿胸口的冰刃早已化为了一滩水渍。他勉强撑起身子,虽仍有些晕眩,却是五识俱全,复旧如初。茫然四顾,只见文曲仍呆坐在他身侧,而方才伤他的澜渊却蜷缩着倒在一片血色之中,心胆俱裂地瞪着半空中衣袂翻飞的一道身影。 那是鹓动鸾飞的盛气凌人,眉心一道仙印,因着催动心念而红得妖冶。 悬浮的槐花,尽数被他烧为灰烬,他却只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指环。 那指环上刻着兽面,几道触目惊心的裂痕,仿若生在心上的罅隙,裂成相逢不识的漠然。 ☆、第118章 云泥之别 有一瞬间,江彬以为,来救他的是那个看似玩世不恭却有凌霄之志的九五之尊,是那个百鬼夜行失却记忆却仍要与他则同穴的孤魂野鬼,是那个宁可丢弃一魂一魄遁入魔道也要保他来生的多情仙尊。然而那人投来的淡淡一瞥,瞬间瓦解了他的痴人说梦。 此刻,那双傲睨一世的眼,又冷冷俯视着匍匐在地的澜渊:“我投身为仁宗时,那诓骗我逆天而为的道士,便是你这孽障所化?” 澜渊吐出一口黑血,虽不知荧惑星君为何会现身此处,却也知是穷途末路,再不掩心中怨愤:“是又如何?若非你心存妄念,又怎会为我蛊惑?谁人不知,堂堂赤帝之子,竟因错认了皮囊而犯下冤孽,如今倒来寻我的不是……” 话未完,便被弹指一挥散出的几道流火灼伤了五脏六脾,疼得在地上翻滚,却死死咬着唇不愿求饶。 “投身畜生道,仍未令你悔过自新,该是罚得轻了……” 说罢,又是几道真火,烧得澜渊皮相尽毁,成了一团骇人焦黑,不多时便晕死过去。 荧惑星君指尖跃动的火光这才偃旗息鼓,似笑非笑的眸中透着凛若秋霜的寒意,落在江彬眼中,仿若鬼蜮。 “我还道他们缘何要我见你。”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指环,不疾不徐道,“那蛇妖早料到你未必顺遂,给了我这玩意儿,投了三生池方知几世荒唐。谁又料想,你竟错拿了文曲皮囊……我难辞其咎,但也情有可原,更何况,我因了你而散了一魂一魄,可见托生了凡胎,也不过是个执迷不悟的蠢物。” 这一番话,轻而易举地抹去了生离死别的痴缠。死生契阔,在这龙血凤髓的仙尊眼中,都不过是阴差阳错的愆谬,是庸人自扰的浅薄。拂去尘埃,他依旧心如明鉴,江彬合该千恩万谢他降尊临卑的怜悯,不计前嫌的施恩。怔怔望着荧惑星君腰间的玉司南佩,一时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荧惑星君见江彬不言语,只当他方才伤重尚未回神,落在他跟前,神色稍霁道:“如今,灵珠已碎,槐树将死,若文曲仍不醒,便是要一同灰飞烟灭了。” 江彬恍惚了片刻,方从这话里听出些许端倪,荧惑星君怕是早便随他入了这幻景,只不知为何始终屏息敛气地冷眼旁观,待如今方出手相救。可即便是形势所逼,也瞧不出有半分焦急,倒似灰飞烟灭不过是一场醉生梦死,醒后便又是樽前月下的逍遥自在。 “我曾属意与他,可他却一再负我。我虽记不得你,但也曾与你欢好一场。”荧惑星君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一番澄神离形的文曲,“这本是劫数,如今却也该是个了断——我可令天庭不责难文曲的倒行逆施,仍教他司星君一职,但你须得应允,待他元神归位,便喝下孟婆汤,投胎转世,再不得提及前事。” 这一字一句,如千军万马,势如破竹地踏平了心上苟延残喘的奢望,举目而望,只见了赤地千里,白骨露野。原来,与他江彬的一世纠缠,不过是目无下尘的仙尊急不可耐想抹去的白玉微瑕,他容不得他这个话柄留于天庭,也容不得他于人间仍心存妄想。留他一条性命,却令他生不如死,这方是将曾鬼迷心窍的曾经狠狠踩进了泥里,自证高洁。 江彬忽地笑了,那笑容来得突兀,像骤然断了线的佛珠,一颗颗滚落在凡尘,坐看世间荒谬。 荧惑星君因了那一笑,眉间皱起一道纹路,那纹路里夹杂着掩在斩草除根下的心虚,催生出恼羞成怒的不悦。然而,江彬并未含冤负屈地步步相逼。他低眉顺目,深深一拜,那谦卑与乖顺,熟悉得触目惊心。 “听凭星君处置。” 这臣服的卑微,令荧惑星君忆起三生池里见着的种种,他深知君臣间恰如其分的疏离是如何日积铢累寸地走入弥足深陷的境地,他本桀骜自恃地以为,元神归位便绝不会再因了这卑不足道的凡情而乱了心绪,可此时此刻,他蓦地恨起了江彬这泾渭分明的自持。他本该为他殉身不恤、一意孤行,为何不过是吹灰之力,他令他偃旗息鼓,束手就擒?口口声声的死志不渝,原也不过如此…… 说不清究竟是恼怒还是庆幸,荧惑星君一挥袖,令那罪魁祸首腾空而起,下一瞬便落入自己怀中。江彬一瞬的仓皇失措,令他总算寻回了些许轻世傲物的游刃有余。他向来奉行浅尝辄止的意趣,哪料投了个凡胎,竟连魂魄都为这凡仙丢了,当真是贻笑大方。 幸而此刻,他得以报怨雪耻。 双唇被封住的刹那,江彬只觉着天旋地转。他本本是一缕游魂,因着困于幻境而嬴弱不堪,哪里招架得住这般来势汹汹的仙力。颤抖着想推开荧惑星君,却又力不从心。他不明白,向来对他鄙夷不屑的荧惑星君为何会忽然这般行事,精疲力竭地抬眼望去,却见那双凤目一挑,幸灾乐祸地瞧向河畔那眉目如画却木雕泥塑的仙…… 江彬蓦地醒悟过来,然而为时已晚。搂着他的双臂因感受到他的挣扎而越收越紧,两片冰冷的薄唇也因着他的颤抖而愈加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 就在不支之际,那一双黯淡无光的眼,不知何时竟已转向了“缠绵”的二人。 蓦地,一簇火苗悄无声息地燃在点漆般的眸中,好似夜声人静之际,坟头摇曳的一簇鬼火,忽明忽暗地游弋。 荧惑星君捕捉到那初露端倪的凌厉,历时变本加厉地撬开江彬的牙关,与他唇齿交缠。 突地,轰然一声,江彬恍惚间只觉着一阵地动山摇,倒峡泻河的戾气席卷而来,荧惑星君的吻也便中断在了这天塌地陷的土崩瓦解。 文曲醒了,因着重蹈覆辙的急痛攻心,而被诱出了潜藏的心魔。 自此,狂风大作,白浪掀天。日月同辉的奇象被戾气汇聚的飓风拧成了逆转乾坤的漩涡,方丈山裂开了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仿若四处游走的蜈蚣。 得偿所愿的荧惑星君一挥衣袖,江彬与不省人事的澜渊便被禁锢在了悬浮的屏障之中,唯有眼睁睁看着荧惑星君逆着飞沙走石,一步步靠近双目赤红、衣袂翻飞的文曲。 那飞扬的霜发因着荧惑星君不断逼近的气息而突然暴长,一簇簇如枭蛇般袭向荧惑星君的心口。荧惑星君却不为所动,任凭白发一股股袭至跟前,却在触及他仙躯之时断成一寸一寸玉石俱焚的执念。 这世间,谁也伤不了他这龙血凤髓的贤身贵体,故而总觉着无趣,故而引出这后患无穷的祸端。 如今,该是了断之时。 他手中结印,心念口诀,轻轻一点,那一道兴妖作孽的心魂便被他一寸一寸勾了出来。 戾气随着文曲元神的削弱而渐渐消散,空中的漩涡化为乌有,地面的龟裂也戛然而止,一切都归于最初的凤平浪尽,只一朵朵槐花,凭空而生,回光返照地祭奠这一场痴缠的不得善终。 强攻之末,大势已去。 文曲被封入玉思南佩前,强忍着魂魄抽离之苦,最后望了江彬一眼。 那片刻清明,蓄满了穷途末路的雨恨云愁,一如当年,他抚着他的眉眼,诉尽衷肠。 这一别,不知重逢何日。若有来生,愿如初见,致死靡它,不负深情。 文曲动了动唇,可那诀别的话语,却被隔绝在了屏障之外。 星冠朱履,挡住了哀哀欲绝的视线。江彬浑浑噩噩地被抱坐在火凤之上,渐渐飞离了这槐树下的南柯一梦。 此一劫后,天庭都道荧惑星君火德昭彰,烛幽洞微,解了几世痴缠,化了几多冤孽。仙童澜渊因着心生妄念,死不悔改,又被压回瀛海水牢,不得再入轮回。 有荧惑星君说情,天庭对文曲于凡间的恣意妄为只字未提,然文曲心魂折损,需在火德殿的风伯池里浸浴九九八十一天,方能元神归位,平复如故。江彬为了日日能见着他,便死皮赖脸地住在火德殿上,左右荧惑星君因着方历劫归来,有的是仙家要叙旧,极少回来。偶尔照面,二人也默契地不提旧事,因着都知道,过了这八十一日,便是再无瓜葛。 江彬日复一日地坐在风伯池旁的桃树下,不厌其烦地对着在池中闭目禅坐的文曲说些往事。两人于人间相处的时日,统共不过十余年,这十余年间的事,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件,却总说不尽似的,如数家珍。时常,说着说着,便会情不自禁地问一句,当时究竟是如何作想,明知他听不见,也答不了,却好似问出了口,便欠在账上似的,迟早有一日,他能笑嗔他多此一问,将这望眼欲穿的心酸一笔勾销。 那日,江彬又坐在桃树下,絮絮叨叨地问: “你教我唤你叔父?可是我长得不似你眉目如画,怕旁人以为我是你拐带来的?” “茶楼里那段说书当真是以讹传讹,可你于宣府说与我的,也多是信口胡言,譬如这生性木讷,我怎是木讷?不过是因着遇到你这冤家……” “我原不知道你也是个睚眦必报的,将他魂魄封在棋盘,令他随百鬼夜行忘却前程往事,甚至连因我散了那一魂一魄,也都在你意料之内吧?算无遗策,我算是见识了,日后再不敢招惹你……” “那日诀别,你说的可是‘勿忘’二字?可惜我终是要负了你……世人都道神仙好,我来天庭走这一遭,不过是成了你的劫数,毁了你的修为……你若能忘了我……若能从未遇着我……” 说着说着,便望着文曲双目紧闭的侧颜发起怔来。 他此时尚且能日日守着,待文曲元神归位,即便相见,也是咫尺天涯。 这般想着,将下巴轻轻搁在文曲肩上,即便只是这般靠一靠,也能暂且缓和愁肠百结的苦楚。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觉着背后有道视线,回过头,恰是四目相对,那微醺的一双眼,冷冷一挑,也不知在他身后站了多久,又听去了多少…… 那双似曾相识的眼中,依旧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可偏就不似往常般一走了之。 与江彬对峙片刻,他终是一拂袖道:“伺候我更衣。” ☆、第119章 轮回盘 荧惑星君向来养尊处优,极是挑剔,身边伺候的多是三天两头便换上一拨,却仍不顺遂。这几日夜不归宿,那些新来的侍童便乐得自在,不知躲哪儿去了,恰巧这日早归,却连人影都不见一个,憋了一肚子气寻来,正撞见江彬对着文曲絮絮叨叨。 桃花落了他一身,他却浑然不知,分明倚着文曲的肩,可脸上的落寞却昭然若揭。 惊觉自己就这么屏气慑息地盯着看了半晌,不禁有些懊恼。抬脚要走,却又听得江彬道文曲睚眦必报。确是睚眦必报,三生池看到前世文曲的所作所为,惊讶于他竟如此噬不见齿地歹毒,虽也知道,这是因了自己上一世曾阴差阳错地对武曲生出妄念,方遭了这些个怨恨,可文曲也未免太过狠心,就连他的一魂一魄都算计了去,若他不是贤身贵体,可当真就如曾经的武曲一般,痴痴傻傻的惹人耻笑。故而才要拆散了他们,令文曲不得如愿,追悔莫及。 本以为这便是了断,心中对记不起的旧事也看得淡了,可江彬方才那语气,却带着些许无可奈何的宠溺,仿佛他荧惑星君的牺牲不过是二人间打情骂俏才提上一句的微不足道。心中冷笑,话便情不自禁地脱出了口。待捕捉到江彬怔怔回头时眼中的波澜,方觉着心中的不快平复了些许。 江彬有求于他,自是不会推拒。 低眉顺目地替他解了大氅的系带,那一团团火红的涡纹似烫着手指,令他无时无刻不想抽离。催促自己加快动作,凑得近了,不经意间竟与他睫羽相接。那茸茸的触感,搔刮着尚未凉透的心,竟比千刀万剐还折磨。不敢瞧他的脸面,唯绕到他身后替他褪下那大氅。那大氅仍带着些许余温,抖一抖,挂在一旁吊着熏香荷包的黄花梨木架子上,仍旧回到他跟前,垂眼,却正见着他腰间挂着的玉司南佩。 见江彬这般盯着瞧,荧惑星君也便顺势打量着江彬,可在他脸面上,只捕捉到稍纵即逝的落寞。 “你那块呢?”问出口便悔了,可在看到江彬腰间空荡荡时终是未忍住。 江彬听了这句方回过神来:“收起来了。” 收起来了?即便收起来,也总在身上的,否则这里充盈的仙气早便侵蚀了他的魂魄。可即使知道,仍旧怫然不悦,好似与他的过往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藏着掖着,恨不能闷死在不见天日的悔恨里。 话到此处,便戛然而止,只闻脱衣的窸窣声,反教人心猿意马。 荧惑星君终是在江彬拿来那套素雅的常服时,些许烦躁道:“你为何替那孽障求情?” 这说的便是澜渊,按 成着荧惑星君的意思,是要将他打得魂飞魄散的。 “将心比心罢了。”江彬轻飘飘答的这一句,听在荧惑星君耳中却仿若惊雷。这分明是在标榜他对文曲的情深意重,即便咫尺之遥,也要与他荧惑星君站泾渭分明的两端。 心中憋了气,却无从发作,唯有瞧着他服侍自己更衣后,垂手听候吩咐。那乖顺的模样便教人没来由的来气。荧惑星君向来是弄性尚气的,从未如此刻般发作不得,挥了挥手令江彬退下。 立于一室昏暗中,香都燃尽了,方摸上腰间的玉司南佩,蓦地拽紧了,却终是没将它扯下。 翌日,将那几名偷懒的小童便被赶出了火德殿,荧惑星君便水到渠成地使唤起了寄人篱下的江彬。尽管记不得前事,可喜好却未变多少,故而总被江彬服侍得极为舒坦,像极了被撸顺了毛的猫。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江彬倒也不恼荧惑星君拿他当下人使,算算日子,离文曲心魂归位也不过月余,如今,他又有什么忍不了的?只要文曲好端端地坐在池子里复原心魂,便是什么都懒得计较。 那日,江彬正碾茶饼,却见拳头大小的一面镜子飞到跟前。愣愣过头,只见了半只翻飞的衣袖,上头的涡纹仿若燃烧的赤轮。 江彬将那镜子接在手中,就见着里头幻化出一张熟悉的脸面。 “许久不见,文曲可好些了?” 镜子里的那人令江彬一时百感交集,他是唯一一个至始至终的知情者,他算计过江彬,却也救过他,教他恨得不彻底。 “好些了……”江彬半晌方答一句。 吴杰在那一头仔仔细细地端详了江彬一番,叹了口气道:“你也莫怪我,我与星君们虽是有言在先,可也终是助你救回了文曲……这几日你在那处……可好?” 江彬木然望着镜子,此刻的他,终将随着文曲的苏醒而寿终正寝,他的悲喜早已无足轻重。 吴杰见江彬不答,不由又叹了口气:“吃一堑长一智,可别临到熬出头了,又犯糊涂。” 江彬猜吴杰是听了旁人说,荧惑星君将侍童都逐出去,单单“宠幸”他一个,本想分辨几句,却又觉着这话说来无趣,便依旧不言语。 吴杰只当是江彬不愿听,也便不再提这出:“我如今方化出人形,又不得踏入天庭半步……你可有什么要嘱托的?” 江彬这才明白吴杰原是来诀别的。也是,时日无多,怕是再无相见之日了。这半月余,周而复始,从未好好想过后事,如今方见着那迫在眉睫的离别,化成了吴杰的脸面,凑到跟前,逼他不得再视而不见。 江彬低头思索许久,只求了吴杰一件事,吴杰些许惊讶地应了:“仅是如此?” 江彬苦笑了一下,他已别无所求,物是人非,无从抉择,倒不如听之任之,随波逐流。 “宁王和小王爷可好?” 提起心头肉,吴杰的神情立刻冰雪消融:“劳烦记挂,因着几位星君帮衬,我并未被责罚,如今仍在江西住着,因着不老不死怕遭人疑,过一阵子便要迁居,也不好请什么仆从,终日柴米油盐的,劳心劳神……幸而如今孟宇已能张罗一桌好菜,只是不似从前乖顺,总和他父王顶嘴……待过几日瓶儿与张锦带娃儿来同住,方能省心些……” 吴杰这一说便是滔滔不绝,虽夹杂着些抱怨,可听在江彬耳中却是羡慕不来的神仙日子。知他们都过得尚好,颇觉欣慰。想起当初吴杰与宁王因着谋反之事而心生罅隙,谁又能料想有今日的和乐美满?而他与两位星君,都曾情深似海,山盟海誓,可到头来,也不过是镜花水月,风流云散。 吴杰说着说着才发现江彬径自发起呆来,忙止住了话头道:“你何不求他?” 江彬听了这话方回过神来,怔了片刻方明白这“他”指的是荧惑星君。 “我应过他死则同穴。” 用生生世世的记忆为正德陪葬,也算是不负君心。 吴杰目睹了武曲的一路坎坷,自然知道他是如何做想的,也不再劝他,只问了句:“你可知,当初荧惑星君缘何入魔?” 缘何?不是因少了一魂一魄遭人算计?不过想来,天庭确是对此事讳莫如深,都未听谁提及过。 “你不妨问问他。” 这算是吴杰最后的忠告,江彬虽略已颔首,可心里已打定主意再不与荧惑星君有任何瓜葛, “保重。”吴杰的脸面在镜子里渐渐淡去,江彬却垂眼盯着看了许久。 如今镜子里映出的是武曲棱角分明的凌厉,看了这些时日,仍有些别扭。分明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历劫也不过两月余,却为何,漫长得好似永生永世,连心都垂垂老矣? 曲终人散,终是要放下的,搁了镜子,又碾起了茶饼,却浑然不觉背后那股慑人的视线。 第八十天,江彬一如既往地伺候荧惑星君梳洗、更衣,目送他一言不发地离去,随后躲进书房里,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信,却终是寻不着信封,只折了又折,往玉衡宫去了。 请门童通报了,片刻后,方带他进去。 玉衡宫庭院深深,芳草萋萋,倒似江南园林,别有风情。跟随着小童在回廊上穿行,一路上见了好些被精心照料的兰花,倒看不出,整日拿着把鎏金扇的廉贞星君,会是这般喜好雅致的仙。 小童蓦地停在了游廊前,示意江彬等等,他一闪身就没了影,许久后才转回来,将江彬请进去。 江彬一进门便瞧见五位星君都在,有的坐着喝茶,有的负手而立。一面大漆髹饰的曲屏风上,绘着梅兰竹菊,那梅花一朵朵白得刺眼,好似落在心头的雪,千年不化。 几道目光同时落到江彬身上,江彬一一行了礼,这才从怀里掏出那封折了又折的信,请侍童呈到廉贞星君跟前。 “劳烦廉贞星君。” 廉贞星君“啪”地合了鎏金纸扇,接了那信道:“我定会交与他。” 江彬行礼谢过,起身要走,却又被贪狼星君唤住:“终是相识一场,合该为你践行,便一同喝几杯吧?” 江彬抬眼看了看向来瞧不起他的几位星君,知他们如今聚在一处并非巧合,可他当真消受不起这临别的恩情,不识趣道:“投胎时日耽搁不得,还请诸位星君赎罪,就此别过。” 说罢,不等几位星君再做挽留,便转身走了。 江彬的身影消失后没多久,屏风后便转出个锦衣上仙来,他衣上满是灼灼的涡纹,教人望而生畏。随手接过廉贞星君递来的信,拆开看了,又丢回廉贞星君手里,拂袖而去。 江彬离了玉衡宫,并未再去看文曲一眼,径直往轮回盘去了。 轮回盘便浮在北天门外,卷着天庭的云气,仿若一个巨大的漩涡。这本是行刑之处,有犯戒的仙,要投凡胎,便是从此处扔下去。江彬虽是魂魄,也终是仙魂,须得从这处跳下,才能脱为凡胎,入得地府轮回。 在此等候的天兵本在闲聊,正聊到新任的武曲,便见江彬早早来了,不免有些尴尬。 江彬只冲他们笑了笑:“劳烦二位了。” 行刑惯了,如今倒来个笑脸相迎的,两位天兵对视一眼,忙搭讪着将江彬请到一旁嘱咐了几句。 江彬也不知听没听进,一双眼只瞧着那仿佛能吞噬天地的漩涡。他只要跳下去,便能忘却前尘往事,他再不是六根不净的仙,也不是庸人自扰的武将,而只是个凡夫俗子,无牵无挂。 他摊开手,手中是他从荧惑星君那处偷来的赤玉指环,尽心尽力地伺候了他这些时日,不过为了这个。仙的寿命与天齐,若没有这定情之物的提点,不可一世的荧惑星君迟早会忘了那段令他蒙羞的劫数,再不来扰他命格。 至于文曲,待他看了那封信,便任凭他如何了,这世间,并没有什么是笃定的,一成不变的唯命数,以及此消彼长的孽缘。 江彬将那指环抛入了漩涡,又从怀里掏出那块本该成双的玉司南佩,摩挲片刻,仍旧丢下去。 愿来生不再活得如此糊涂,即便是肉身凡胎,也不被“情”字所累。 ☆、第120章 降尊纡贵 嘉靖四十一年,武夷山岩幽谷的九曲溪边,几尾鱼儿跃出水面,带起一弯水珠,水珠映出落日熔金,也映出绑了袖子举着鱼叉的弱冠之年的男子。棱角分明的刚毅中透着些许书卷气,眼角眉梢尽是笑意。一旁一只黄毛的幼犬也随着他在水里扑腾,好不容易按住一条,又给逃了,鱼尾拍了它一头一脸的水。 赭衣男子瞧见了,不禁莞尔,将叉到的鱼儿扔进竹篓里,唤了声“望微”,小家伙立刻甩着尾巴扑腾过去,男子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小脑袋道一声“回去了”,望微立刻跳到岸上甩起水来,那抖得小肚子乱颤的模样着实招人怜爱。 正微笑着,就听有人唤他,回过头,见俩脸蛋通红的男娃儿各抱着个瓜飞奔而来,到了跟前搁下瓜行礼道:“先生!娘让我俩送瓜来。” “替我谢谢张婶!” 兄弟俩答应着跑开了,嬉笑声被晚钟送入天边静谧的悠远。这俩孩子是男子的学生,他本名陆梓敬,是官宦人家的独子,当今皇上好神仙老道之术,一心求长生不老不理朝政,令严嵩擅权,冤死了他的父母,他只好带着仅剩的家当改名“江彬”,隐居于此处,平日里教教书,却并不收钱财,只收些瓜果蔬菜,日子倒也清闲。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的百姓都淳朴得很,也不追问他身世,只道这般才华埋没了可惜,江彬却只一笑,他娘亲自缢前嘱咐他切勿重蹈覆辙,他自不会往火坑里跳,毕竟如今的恬淡安逸都是家人拿命换来的,他岂敢一搏? 带着摇头晃脑的望微往回走,半路却被一熟识的小道士给拦住了:“我瞧先生应堂发黑,似是被什么妖怪缠住了……” 江彬摇了摇头道:“道长怕是多虑了,近日并无甚异样。” 那小道士掐指一算,仍旧皱了眉道:“不对,先生定是有什么……” 江彬笑了笑,自顾自走了。 人称“榆木道长”的小道士却不放心,仍是偷偷跟了江彬一路。 江彬的宅院离村口有几里路,院子里一颗参天的老槐,当初,他也是看中这颗有些年纪的槐树才在这一处安家的,此时却见槐树旁升起了袅袅炊烟。江彬叹了口气推开门扉,望微率先蹦进去想绕到后院的菜地里玩泥巴,却被一把捞起来抱在怀里顺毛。 “你可回来了!”一身蓝袍的男子笑得温润如玉,好似与江彬是多年故知,可江彬瞧见他却只生出些无奈来。 这一只蛇妖,自从他搬到此处便三天两头地拖家带口地来瞧他,说是前世缘分未尽,颇为牵挂。此时,江彬已能闻到灶台那处传来的饭菜香,而他的石桌上必定摆着副棋盘,棋盘边上必定坐着位贵气逼人的王爷。这位王爷也不知是哪朝的,他那永远长不大的子嗣总唤他一声父王,而他与那蛇妖也暧昧得很。好在他话不多,每每都带些奇珍异果来,与江彬下一盘棋,聊上几句,倒比那总爱打趣的蛇妖要好上许多。江彬也看不出他们是何意图,他从未见自称吴杰的蛇妖动用过半点妖法,久而久之也便习惯了他们的造访,唯一令他有些在意的,便是待他们走后,他总记不起那位王爷的样貌。 一炷香功夫,令人垂涎欲滴的菜肴便被小王爷朱孟宇一一端上了桌,他虽总是副孩童模样,说话却老成得很,像是比江彬活得岁数还要长。吴杰接了菜一一搁在桌上,江彬只好进去取了碗筷出来。这天气,只这么走一遭已背后湿透了,可看看另外三个不请自来的,竟连一滴汗都不曾有。 “道长可要一同用膳?” 坐定在石桌旁的吴杰突如其来的一句,令始终躲在树荫下探头探脑的“榆木道长”吓了一跳,方才他掐算了半晌都未算出这蛇妖道行,便不敢轻举妄动,哪知竟被他看穿了去,薄薄的脸上立刻像上了层胭脂,跳出来指着吴杰道:“你……你这蛇妖!莫再缠着夫子!否则我……” 吴杰瞧他那故作镇定的模样便起了调笑之心:“缠着他的又并非我一个,他是仙人投胎,吃了他的魂魄可长内丹,道长可要分一杯羹?” 小道士哪听过这般厚颜无耻的话,恼羞成怒道:“你这妖孽!休得胡言乱语!” 说着便一手摸出腰间的三叉铃一手抽出背后的桃木剑,誓要与吴杰一战。 江彬未料到还有这一出,想阻拦,却见吴杰漫不经心地举起筷子一点,刹那间那不知好歹的小道士便腾空而起,飞得不见了踪影。三叉铃“铛”的一声落地,江彬这才如梦初醒般看向吴杰。 “我只是送他回道观。”吴杰的一双筷子落在鱼肚上,挑下一块嫩肉来搁进小王爷碗里。 “他只是性子耿直了些,莫与他计较。”江彬知道吴杰此言非虚,可仍有些担心那执拗的小道士。 “他自有‘有缘人’来收拾,轮不到我费心。”吴杰又夹了块鱼肚,搁到自家王爷碗里,随后拿筷子点了点江彬,“倒是你,还是多担心你自己吧!没几日,你那冤家便要找上门来了!” 这一处,小道士哎呦一声摔了个天旋地转,揉着腰背坐起身,却见是落在自家道观门外。天已黑了,小道士拍去身上的尘土愤愤地想,他定要保江彬周全,绝不能让妖怪们分食了他的魂魄。再有十日便是中元节了,鬼门关大开,阴气至胜,若他们真要对江彬不利,必会选那一日下手。 打定了主意,小道士便日日跟着江彬,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这日,江彬照样去半山腰的私塾给学生们授业解惑。听他们摇头晃脑地背书,窗外的蝉鸣声却将他的心思勾了出去……这几日他总有些魂不守舍的,好似心上挂着块磐石,拉扯着往下坠,晚上睡也睡不踏实,好像总有双眼睛在瞧着他。 待踏着夕阳归去,那如影随形的阴霾令他忍无可忍地在小溪前顿住了步子,回过身朗声道:“跟了我这几日,不知可是江某冒犯在先,可否请阁下现身一见?” 小道士一惊,以为被江彬发现了行踪,正磨磨蹭蹭地想着辩解的话,却见一宽衣大袖的男子踏着灵力幻化的火凤凭空出现在了江彬跟前。 星冠、朱履、腰佩七星金剑、玉司南佩。那盛气凌人、傲世轻物的一瞥,仿若将跟前的一切都碾进了泥里。 小道士看得呆了,江彬也是怔忡。谁又料想,跟了他几日的,会是这么个不赀之躯? 他想起前几日吴杰说的“冤家”,明哲保身地低头一揖道:“江某不过凡夫俗子,不知哪处得罪了仙尊?” 那一双微佻的凤目冷冷打量了江彬一番,江彬只觉着那视线过处,皆滚烫起来,好似被灼伤了一般。 “你当真记不得了?” 江彬被问得很有些莫名,他稍一抬眼,瞧着那衣袖上翻飞的涡纹:“江某不知仙尊所言何事。” 荧惑星君一拂袖,火凤刹那间便化为了天边的晚霞。他周身的红光渐渐隐去,落在江彬跟前,俯视着他低垂的眼帘:“你偷了我一样宝物。” 宝物? 吴杰曾提过江彬的前世,说他欠了不少的债。至于是什么债,却绝口不提。江彬揣摩着,这位仙尊,该不会是因着他前世犯下的冤孽,才来找此世的他偿还的吧? “江某确是记不得了,仙尊若不信,可降尊纡贵,至寒舍查探。” 于是,江彬领着这位自称火德荧惑星君的仙尊往家中去了,荧惑星君这一路上倒不再施法,随着他缓缓走着,一双眼却始终盯着他汗津津的颈项。 到了宅院,荧惑星君却又不忙着找那赤玉指环,信步环顾了一圈,往院中石桌前一坐:“怎也没个伺候的?” 江彬误会了他的意思,忙去捣了珍藏的茶饼给荧惑星君烹茶。折腾了好些功夫,将煮好的茶汤倒入差碗里,小心翼翼地捧着回过身,却正见荧惑星君在一步之遥处盯着他瞧。 江彬一惊,洒出些许的滚烫的茶烫得他手一松,然而碗却被定在了半空。垂眼,瞧着那一团团火红的涡纹覆在他渐渐通红的掌上,生出阵阵凉意和触目惊心的亲昵,疼痛消散,却是波澜又起。直到那只覆着他的手离开,江彬的一颗心才重新落回肚里。 “多谢仙尊……那赤玉指环可寻着了?”江彬盯着那摇晃着流苏的玉司南佩低眉顺目道。 等了好半晌,才听荧惑星君冷冷道了句:“我一日寻不着,便一日饶不过你。” 但令江彬哭笑不得的是,这“绕不过”也不过是隔三差五地来他宅院里讨一碗茶喝,且都避开了吴杰和王爷父子的造访,好似心照不宣。 中元节的前一日,寡言少语的荧惑星君脸上始终笼着一层阴霾,江彬端上的茶也不见他饮上一口。江彬抱着望微坐到他对面,悄悄打量了着。这些时日,他对这荧惑星君愈加“放肆”起来,因着总觉着那“赤玉指环”不过是个借口,这位星君似乎也早忘了他的“初衷”。 “吴杰要你问我的,你缘何不问?” 茶凉透时,这突如其来的一句,仿若也夹杂了些茶的苦味。 江彬手中的动作一顿,心道果真这荧惑星君与吴杰是相识的,可他这一问他又该如何作答?他当真什么都记不得了。 荧惑星君似也无须他的答复,只自顾自道:“前世,我临终前驱散了自己的一魂一魄,只为庇佑你一息尚存。我因此不记得前世种种,可那一魂一魄却又在我方回天庭时,化作我前世模样,不依不饶地说要元神归位,要与你再续前缘……我恨我曾对你动过情念,恨我曾无法自拔。我不愿再成了那般令人耻笑的模样,便一掌毁去了那一魂一魄……他消散前,将那赤玉指环给了我,说要我永生永世都活在求而不得的悔恨中……我缘此入魔。” ☆、第121章 小鬼 “我始终不明白,为何这便入了魔。可自你离了后,这茶,便不怎么苦了……我总想知道,你曾在这茶里加了些什么。”荧惑星君端起冰凉的茶碗,“可如今,赤玉指环没了,就连融在这茶里的苦,也一并烟消云散了。” 江彬怀里的望微,低低呜咽了一声,江彬这才惊觉弄疼了它,忙松开蜷紧的指。 荧惑星君分明垂眼瞧着手里的茶碗,可江彬却觉着,那目光仿佛在他身上游弋的匕首,不知何时便要挑了他的皮肉,露出森森白骨。 “如今,江某不过一介凡夫俗子,星君又何必执着?。”江彬从荧惑星君手中取过茶碗,“星君,我这茶里断不会有你说的苦,即便日日来,这一碗,也不过喝到我寿终正寝。” 荧惑星君怔怔看着江彬就这么丢下他跨出门槛而去,就好似那一日,他跳入轮回盘,不曾回头看他一眼。分明说过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分明为他的太平盛世甘愿背负骂名受千刀万剐之苦,可到头来,未出口的“恕不奉陪”,便结果了这一场惊天动地的痴缠。信誓旦旦的“决不轻饶”,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因着一己私欲而抹杀所有的是他,可如今,苦苦盼着对方忆起往昔的,也是他。 这便是业报,这便是因果,这便是心魔。 荧惑星君拂袖,转瞬便驾着火凤回到了巍峨的火德殿。 他不理会跪下行礼的仆从,匆匆往风伯池掠去。当见着那散了一池的如同蛛网的银发时,方安下心来。什么七七四十九天,那不过是令江彬放弃执念的说辞,元神归位谈何容易,文曲能仙身犹在,已是他求来的网开一面。 缓缓踱过几步,瞧着文曲紧闭的双眼,不禁忆起借着赤玉指环看到的人间种种。当初,文曲的孤傲令他起了别样的心思,可谁又能料到,就是这一念之差,几番阴差阳错,竟落得这般纠缠不清的结局。 后悔? 他何至于后悔? 只是即便生生世世他都再尝不到那一味摄人心魂的苦,也绝不令旁人染指这段形同枯槁的情愫。 翌日,中元节。 村民纷纷焚烧祭拜,告慰先灵。江彬回不了故乡,唯一人漫无目的地在山中游荡。可即便是走在正午的阳光下,仍觉着凉飕飕的,好似那阴冷是从脚底心钻进来的,如影随形地灌满了空落落的一颗心。 自昨日荧惑星君那一席话后,便终日浑浑噩噩的,他恨他们一个个都为着他的前世而来,好似这一世,便只是往昔的浮光掠影,一双双眼,都是透过他,看向了往日他所不知的自己。无人过问他此生此世所受的苦难、所承的孤寂,这山间的一处,也不过是个容身之处,而不是他的归宿。 这般苦笑着,便不知不觉入了林子深处,直到一阵寒意自掌心传来,江彬方愕然顿住了步子。 低头,只见一只惨白的小手,紧紧拽着他的指尖。粉雕玉逐的小脸上,一双桃花眼正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小小的身子赤条条的不着寸缕,一双白得透明的小脚丫下头,竟没有影。 江彬愣了许久,才记起今日鬼门关大开,该是亡魂归家或了却心愿的日子,可他并不认识这个小鬼,不知为何他会缠上了他。 “你……怕是认错了人?” 小鬼眨了下眼,随后摇了摇头。 “那你可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小鬼偏头想了想,仍是摇头。 江彬又问了好些话,小鬼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江彬只觉着一阵阵阴风盘旋在头顶,抬头一瞧,不知何时那斑驳的阳光竟已被纠缠的枝桠遮了个密不透风。这鬼气森森的寒意令江彬一阵毛骨悚然。那小鬼似也不喜欢这阴气极重的地方,不自禁地往江彬身边靠了靠。 就是这一刹那的依偎,令江彬鬼使神差地握紧了他冰冷的小手道:“先随我回去吧!等记起了,再说不迟。” 小道士上回见了荧惑星君便三魂去了七魄,大半日才回过神来,然而江彬与荧惑星君却已不见了踪影,小道士边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边琢磨着,愈加担心起江彬的处境,若不是命格清奇,又怎会连天上的神仙都惊动了?可那神仙看似又与江彬有些瓜葛,未必会护他周全,还须自己多加留心,别教那些精怪们得了手。 后几日,因着中元节临近,小道士被师傅抓去陪着去大户人家做法式,好不容易得了空,已是中元节过了大半日。他匆匆忙忙赶到江彬宅院外头,就听了一阵尖锐的犬吠,忙掏出纸人念了咒,变大了弯下腰给他垫脚,小心翼翼地攀着高墙往里头一瞧,却惊得险些掉下来。 江彬腿上竟坐着个小鬼! 小鬼套着江彬大了许多的直裰,耷拉着衣衫的模样滑稽得像演百戏的,可小道士却笑不出来。他心道,江彬该是被这小鬼迷惑了,才将他带了回来,虽不知这小鬼打得什么主意,可必是留他不得! 被拴在一旁的望微仍激动得吠个不停。 小道士想了想,贸然冲进去怕破了这小鬼的摄魂术,伤了江彬魂魄,便仍是跑回道观里鼓捣了一堆法器,这才回来蹲在墙角等夜深。 第2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1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21节 天渐渐黑了,市集上已放上了焰口,施食给无人祭祀的野鬼。若那小鬼真有贪恋,此时也该去抢那法食了。然而那小鬼只是安静地窝在江彬怀里,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在灯下的一笔一划。江彬时不时替小鬼拉扯一下衣领,免得淡薄的肩头露出个大半。 回头瞧瞧,望微总算叫累了趴着睡了。 “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小鬼依旧摇头。 “你可会写字?若想起什么,或是心有所求,可写给我瞧瞧。”江彬将笔递了过去。 过了今晚,这似乎开不了口的小鬼便该回去了,若能替他了却心愿,也算是积德行善。 那小鬼犹豫着接过笔,望着一尘不染的白纸出神半晌,忽地探出身子,一气呵成地挥毫落笔。 “梅?”江彬愣了愣,未料到那么小的孩子竟能写出这么顶天立地的行书,想必曾也是书香门第或是官宦世家的孩子。 “你是要看梅花吗?可惜现下没有。”江彬用指尖梳理着小鬼一头柔软的发,不免心生怜惜,“你若能留到大雪之后,我便带你去瞧梅花。这山上虽冷清,却独不缺奇珍异草,要什么样的梅花都……” 话未完,就见着一滴泪落在纸上,晕开了“梅”字泾渭分明的两点。近在咫尺,却终不得见,唯有泪眼婆娑。 江彬蓦然间心口一痛,却也不知因何而起:“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小鬼这回并不摇头,只是扭过身子,些紧紧搂住江彬的颈项,勾得他不得不低下头来与他脸面相贴。 小鬼的脸并不如手那般冰冷,只是没有温度。 而他的泪,却是滚烫的,流过江彬的脸颊,灼烧着被孤寂浸染的一颗凡心。 突然间就明白,为何会将这来历不明的小鬼带回了宅院。一样是孤零零地被遗弃在这世上,无依无靠,无牵无挂,说来清心寡欲的出世境界,可唯有自己明白,这得过且过的山间岁月,已将一颗心消磨成了风烛残年的垂垂老矣,日复一日木木地痛着,却又不知所谓。 直到一只冰冷的小手牵住了他的手,他的心,他死灰复燃的念想。 这一晚,江彬是抱着小鬼睡的,他暗暗发誓,若是翌日醒来小鬼仍在,便要将他当做自家子嗣来疼爱,为他扎根在这个本已了无牵挂的世上,朝夕相伴。 可江彬不知的是,小道士正在墙外开坛祭神。他已决定早早将这小鬼赶回鬼门关里,好解了这鬼迷心窍。 抬头看看月色,选了块能望见院子的高地,然而掏出的那一炷香,却如何都点不着。 小道士急了,压低声音道:“何方妖孽阻我开坛,还不速速现身?” 周遭的虫鸣霎时静了,一男子披着月华星辉落在小道士跟前:“我乃开阳宫主武曲星君,道长,多有得罪。” 小道士愣愣瞧着那张脸面,手中的香落在了草丛里,悄无声息。 “这小鬼与书生,都是你我故人,还请道长高抬贵手。”那萦绕着仙气的端方脸面凑到了跟前,手掌一翻,便将小道士缩到拳头大小,恰好藏于袖中。 那武曲星君回头望了望,微微一笑,便飞升了去。 江彬醒时,只觉着冷,以为自己抱着块□□,睁眼却见着一双清澈的眼。小鬼早醒了,正专注地瞧着江彬,长长的睫羽时不时扫过江彬的脸面,却没有呼吸。 “怎么还没回去?”声音带着醒时的沙哑,“不怕我是宋定伯,将你卖了去?” 小鬼没说话,只是将头埋在江彬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可惜手不够长,只勉强环住一半。 江彬握住紧紧拽在自己腰间的小手:“罢了罢了!要跟便跟着吧!可往后,总要有个称呼才好,我便唤你‘梓潼’,你愿唤我为何人?” 小鬼闻言,抬眼瞧着江彬,温温软软地唤了声: “叔父。” ☆、第122章 熊孩子 金桂飘香,家家户户都忙着拜月之事。 江彬从村中归来,怀里抱了好些村民给的果饼,步履匆匆。往日,他从不盼望这仅次于年节的佳节,只因了“团圆”二字。他家破人亡,孤身一人,中秋也不过徒添凄凉,可如今,却是不同以往。 赶到宅院时,天早已黑了,院里却透着炯炯的红光。江彬一惊,忙推门而入,却见院中早立着二人。 火凤盘旋在天际,一双眼紧紧盯着与荧惑星君对峙的吴杰,幸而谁也没注意到躲在槐树后头的小鬼。 负手而立的吴杰一瞧见江彬便笑了:“怎么?火德真君想当着他的面,毁了我内丹不成?” 荧惑星君瞥了眼江彬,手中的荧荧之火渐渐熄灭下去,可眼中却尽是翻涌的杀意。 他在天宫才记起今日是中秋,原本想着江彬这处冷清,特来瞧瞧,哪料到有人比他先行一步。江彬可从未说过,吴杰也是这里的常客。偏着谁,瞒着誰,已是一目了然,好似他荧惑星君才是那个无关紧要、不请自来的局外人。 看江彬只是静静立在那儿,荧惑星君便觉心中的火越烧越旺,他一拂袖,召来火凤便悻悻离去了。 江彬望着那夺目的尾羽扫过天际宛如彗星,这才松一口气,匆匆几步绕到树后,将小鬼抱了出来。 小鬼毫发无伤,只是身子冰冷,脸上有些颓丧。吴杰此时也已走了过来,小鬼瞧见他,便挣脱江彬的怀抱,从嘴里吐出一颗荧荧的珠子,双手捧上。 吴杰却摇头道:“这本是宁王赠与江先生的避水珠,不仅可避水,还能掩藏气息,先前几度浮沉竟遗失了,前几日我与宁王故地重游侥幸寻回了一颗,便想借着今日物归原主。哪料恰巧令你逃过这一劫。” 江彬这么一听,才知真正救了小鬼一命的却是这颗珠子,忙对吴杰深深一揖道:“多谢上仙。” 吴杰笑着阻止江彬的客套:“别忙着谢,还有东西。” 江彬接过了,见时一颗颗小小的银铃挂在一段红线上,仿佛一串铃兰,很是可人。 “这仙音铃素无动静,若有有些修为的将近,方会泠泠作响。” 江彬看了眼小鬼,感激地收下了:“上仙可是早便知,我这儿藏着这么个孩子?” “与其说知道他在,不如说知道他迟早会来。这都是你前几世欠的债,左右你都记不得了,你不愿还的便不还,愿还的,也未必还得清。”吴杰说着掏了块江彬怀里的月饼,嚼得津津有味,“我不过来瞧瞧你,哪知又给你添了好些乱,这便回去了,你自己小心!” 江彬恭恭敬敬地送走了吴杰,转回来却见小鬼坐在石桌前发呆。粉团般的小脸上,一双桃花眼仿若蒙了层水雾,睫羽轻轻颤抖着,投下一片阴影,仿若无限忧思。 江彬抱起小鬼,用手指梳理着小鬼柔软的发:“怎么了?可是吓到了?” 小鬼只是将脑袋埋在江彬怀里不作声,江彬便当他是默认了,抱着他洗漱完毕回房睡了。 睡得迷糊间,彬感觉怀里的小东西挣了一下,江彬一向睡眠浅,这便醒了,却不睁眼,想看看小鬼究竟要做什么。小鬼见江彬并未察觉,便在他怀里小心翼翼地蠕动着。他就像一只勤勤恳恳的蜗牛,蠕动了大半天,方爬到了与江彬能平视的高度,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在唇上“吧唧”一口,随后迅速缩回了被窝里。 这过于仓促的一吻,心虚无比。江彬险些要笑出声来,心中只觉得小鬼可爱得紧,也未往别处想,心道,那一脸不高兴的模样该是因着吃醋吧?荧惑星君在小鬼眼中,怕是来和他抢自己的吧? 江彬这一晚睡得十分踏实,第二天却被个毛茸茸的脑袋给拱醒了,睡眼惺忪地被伺候着洗漱,随后便被拉到桌前坐下,桌上摆了一碗清粥,一碟五方豆豉,一碟鲜花椒,一碗六安茶。江彬闻着香味总算醒了,愣了会儿,摸摸一脸期盼的小鬼的脑袋:“你做的?” 小鬼点了点头,他虽不食人间烟火,却总看着江彬做饭,久而久之也便学会了。 江彬把小鬼准备的一桌子都扫进了肚里,只觉着暖融融的,很是舒坦。扭头去看,小鬼正和摇着尾巴的望微一同乖乖坐在一处瞧着他,便觉好笑,忍不住又抱过小鬼一阵揉搓。 小鬼和江彬一同收拾好了碗筷,待江彬收拾停当要出门时,却挡在了江彬跟前。他先变出那串仙音铃,仔仔细细地系在腰间,随后又一口吞了那避水珠,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江彬。 江彬这才明白小鬼的用意,吃人嘴短,只好带上了这条小尾巴! 平日里,江彬不让小鬼出这宅院,倒不是觉着他跟着晦气,而因这里是佛、道兴盛之地,怕他出门有个什么闪失。如今有了吴杰给的两样宝贝,倒是将他带在身边更放心些,免得哪日又撞上那个性情古怪的荧惑星君,出什么差池。 小鬼第一次跟着江彬去私塾,开心得没了边,虽然只有江彬一人能瞧见他,也照样乐在其中。江彬上课,他便靠着窗看哪个孩子走神活打瞌睡,手里拽一把南瓜子,打一个中一个,吓得学生们都以为白天闹鬼,再不敢懈怠。 待夕阳西下,江彬牵着小鬼的手回家,明知道他的手是捂不热的,仍将它拢在袖中,握在掌心,拖着共用的一个长长的影,路过村落,路过鱼塘,路过两人初见的林子,随后回到洒了一地月光的宅院。即便因着小鬼喊着那避水珠,一路上什么都不说,心也是暖的,透着桂花的香甜。 可好景不长,没过两日,荧惑星君又来了。这一回,他不再让江彬端茶送水,而只是枯坐一旁,默默看着不搭理他的江彬忙着自己的事,等三更过了,才黯然离去。这般三天两头的造访,自然会遇上吴杰一家子。吴杰先前还有意避着他,但当发现激荧惑星君几句随后看他在江彬跟前发作不得的模样甚是大快人心之后,便恬不知耻地候着了。 本只想安静地当个“怨夫”的荧惑星君被吴杰气得不轻,却又拿他没辙,吴杰便愈加变本加厉起来,时不时带些所谓江彬的“故人”来扰清净。譬如上上回,他带来了吴瓶儿与张锦的孙子张端,又譬如上回,他带来了王欣的子嗣王覃。这俩孩子看着都与朱孟宇年纪相仿,朱孟宇先还端着架子不愿与他们玩闹,熟了后便也暴露了本性,把江彬的院落当了撒欢的地方。 江彬是教书先生,本就喜欢孩子,自然无妨,只是这一闹,可苦了一心想与江彬独处的荧惑星君,真是把一口牙都咬碎了往肚里吞,还时不时被几个熊孩子踢上几脚,绊上一回的,哪还有半点贤身贵体的身份。 这一日,吴杰一家合着俩熊孩子照样在江彬宅院里乘凉,吴杰抓着一把瓜子磕得吱嘎响,觉着无聊了便瞥一眼一旁冷着脸的荧惑星君:“文曲星君还未醒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宁王捧着茶碗吹一口气,他的这位夫君可真是玩心比谁都重。 荧惑星君并不搭理,只是那脸色愈发铁青。 “听闻,天庭赦免原开阳宫主,令他仍补了武曲星君的缺,也是仙尊之意。”吐了瓜子皮,摸一把望微的毛,“听闻仙尊日日招他至火德殿,令他反复说些正德年间的陈年旧事……当真是……唉……可惜他都记不得了。” 说着,看了眼边上正带着孩子们抓秋虫的江彬。江彬若有所觉,回头望一眼,正对上面色难看的荧惑星君。还没明白过来,就见他几步到了跟前,抓着自己胳膊一把提起来。 院落里霎时静了,连秋虫嘶哑的鸣叫声都被吓偃了。 荧惑星君瞪了江彬半晌,忽地从怀里掏出一物塞到江彬手中。江彬只觉着触手冰凉沉重,借着月色低头去瞧,却见是个狰狞的青铜鬼面。那鬼面也不知哪朝之物,上头涂了层石蜡,想是原主怕它遭侵蚀刻意而为之,可鬼面内侧那仿若血迹的斑斑点点却触目惊心。 “戴上。”荧惑星君紧紧拽着江彬的手腕,沉声命令道。 这是荧惑星君千辛万苦才寻来的武曲星君的旧物,他怕人知道,亲力亲为,可到手了却又犹豫起来。他想念那茶中的苦,想念借着赤玉指环看到的一世痴缠,可又怕江彬借着这鬼面记起了所有,却仍不选他。 可这是唯一的生路,也是他最后的退路,他想赌一次,想悔一棋,想重圆被他亲手摔碎的旧梦。 江彬握着那鬼面,只觉着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酸涩翻涌上来,渐渐淹没了他。隐隐猜到了什么,却是五味成杂,连带着四肢百骸都被那青铜鬼面冻得麻木而冰冷。 数双眼睛就这么瞧着他,望着他,看他如何行事。 正在僵持之际,忽听“哐”的一声,等江彬回过神来,那鬼面已砸在了脚边,滚了半圈,奄奄一息地躺在了地里。紧接着,“噗”的一声,一颗荧荧的珠子被吐到了地上。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小小的身影爬树般熟练地攀上了江彬略显僵硬的身子,抱住腰,挂上胸,随后搂住他的颈项,对上唇就是“吧唧”一声。 ☆、第123章 结局 死寂。 数双眼就这么瞅着挂在江彬脖子上的一只不知死活的小鬼,直到江彬猛退一步将小家伙紧紧搂在怀里,那警惕的眼神,才刺醒了尚未回神的荧惑星君。 他一双琉璃般的瞳,锁定在稚气未脱的眉目,随后转向在地上滚了几圈的烨烨生辉的避水珠。 “呵!”一声冷笑,掀起一阵凉意。 难怪他在风伯池的文曲星君身上察觉不到半点元神气息,原来他早化了这不人不鬼的模样,顺着执念追到了人间,与江彬朝夕相伴。所有人都合着江彬骗他,因着都看穿了他的虚伪,他的妄念,他的心有不甘。 “仙尊,这小鬼本性纯良,只是调皮了些,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望仙尊……” “你真不知他是何人?”眉心那一道仙印,因着隐忍而红得妖冶。 江彬的话语戛然而止,只静静望着荧惑星君,他们的生死都捏在这位不可一世的仙尊手上,可江彬知道,荧惑星君不会当真破釜沉舟,因着他还有一丝顾念,一丝不愿他人察觉的情愫。 果真,那本盘旋于天际的火凤,忽地俯冲而下,却只是落下一根仿若燃烧的尾羽。尾羽打着旋飞到众人跟前,勾勒出一片燃烧的镜像。火光隐去,是水汽氤氲。那镜花水月中,坐着位闭目养神的仙,一头乌黑的发散落在水面,宛如盘根错节的孽缘。 “你若还不归位,这仙身迟早是要腐的,而你这一息尚存的元神,也熬不过这年冬日。”荧惑星君冷冷道,“你当真要这么耗下去?” 小鬼似懂非懂地听着,双手却紧紧环着江彬的腰,生怕谁将他从他的生命中剥离出去。 吴杰见荧惑星君虽怒火攻心,却仍未将话说死,便觉着得趣,用眼神示意宁王将三个孩子带到安全之处,便火上添油道:“即便他回去了,也因伤重而至少要百年方能清醒,天上一日,地下半载,等那时候,他心心念念的早已尘归尘土归土,就算能留得仙籍重回清明,又有何意趣?” 这话,便是说给江彬听的。纵使江彬再愚钝,心中也已猜出个七八分。原来这小鬼,也是冲着他的前世来的,不惜魂飞魄散,只求在他身旁陪伴个一朝一夕。那时不时偷来的一吻,也不是什么亲密之举,而是真真切切、刻骨铭心的眷恋与渴求。 他与荧惑星君,并无不同。 “他们说的,你可明白?”江彬问埋头在他怀里的小鬼。 小鬼这才不得不扬起小脸,一双点漆般的眸静静望了江彬许久,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 江彬叹了口气,不再追问,只重又看向荧惑星君道:“要如何,才能令他元神归位?” 这一问,令几人都愣住了,就连唯恐天下不乱的吴杰也未料到,江彬竟就这么淡然地接受了文曲尚未明了的身份,并当机立断。 “不!我不回去!”小鬼将脸狠狠埋在江彬胸口,恨不得长在他心上,自此难分难舍。 他诞生在这世上的第一眼,便是茫茫的雪,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该去向何方,直到那个书生,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出一串脚印经过他的身旁,他的目光方有了牵引。情不自禁牵住他手的刹那,那温暖宛如烛火,照亮了心中一隅。点漆的眸,浅笑的唇,将那些散落的模糊片段,穿成一根根情丝,系在心的两端,轻轻一拨,便流出令人着迷的曲调,婉转凄凉,如泣如诉。那是江彬听不得的音律,可却日日徘徊在他心里,日渐清晰。偷得些甜,却要尝遍世间的苦,他隐隐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却如何都不愿分离。 荧惑星君的目光骤然冰冷,喉头却是滚烫,仿佛有一团火,一张口便要喷涌而出,烧了眼前这荒谬的一切。 “元神归位又有何难?”他终是一扬下巴,指了指地上的面具,“戴上。” “你确定要他戴上?戴上,想起的可不只是星君你。”吴杰好整以暇地笼着袖子看戏。 荧惑星君并不理会他,一双眼只落在江彬身上。 江彬对上荧惑星君迫人的视线,却不知为何,又忆起与小鬼初见时的那场雪。他自家破人亡后便是孓然一身,早已习惯了这冷清,可偏就闯入那么个小东西,牵着他的手,搂着他的腰,写一个梅字,唤一声叔父,便就生生扎根在他心上,让他害怕起曾经习以为常的孤寂与落寞。 像是怕自己反悔似的,江彬毫无征兆地一步上前将小鬼塞到吴杰怀里,随后捡起那沾了泥尘的青铜面具就往脸上戴。 分明只是覆在脸面上,可却连五识都渐渐迟钝。小鬼稚气的嗓音刹那间化为万马崩腾的气吞山河,而他的布衣也成了戎装,身先士卒地冒着箭雨领兵冲乱敌方的阵型。 长驱直入,他锋芒毕露。捷报平传,凯旋而归,却在奉旨迎接的百官中寻找那张黝黑的脸面。 意气风发,傲骨梅香,视线交汇的刹那,终是如释重负地微微一笑。 庆功宴上,领旨谢恩,志得意满地遥遥举杯,却未曾留意那九五至尊投来的一瞥心猿意马。 留宿宫中,流言四起,不愿令他瞧见这狼狈模样,却又在轿中盯着他离去的衣角黯然神伤。 西风残照,成了笼中之鸟,却唯独他常来宽慰,却又不点穿心事。 心灰意冷,一醉方休,梦中谁小心翼翼地握了他手腕,却惊醒了一段惊世骇俗、刻骨铭心的痴缠。 爆竹声声,炸开寂静中的喧闹,是谁捂着他的耳,哽咽着唤他的名讳。 君知我心,缠绵悱恻,可却好景不长。 帝王之命,苟活于世,娶妻生子落个尸位素餐的名声,重病难愈,方得一见。 不负君心,应犹在耳,转瞬间却忘得干净,唯独一个“梅”字,一笔一划,写得孤行己意。 风谲云诡,转眼又投身成了员武将,可眼中却只有那韬光养晦的帝王,再不留心他折枝而写的“梅”字,以及荒诞的说书。 眉目如画,却不流露半点喜怒。参不透,康陵那青铜鬼面后的别有用心。 一魂一魄,便是丧尽天良、不择手段的执念所系。 犹记得别离之语——命之修短,实由所值,受气结胎,各有星宿。 列于命格棋盘之上的,便是这下凡的星宿。 下棋之人,却总刻意捉弄。 江彬再次睁眼时,那青铜面具已然又从他手中跌回了脚下的泥尘。有什么,也随着那闷响的一声,入土为安,万劫不复。 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熟悉的脸面,却仿佛不曾认得。 荧惑星君已然从那浑浑噩噩的眼中,知晓了他已记起全部,再按耐不住性子,几步上前拽住他的手腕,却是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头。纵使再心高气傲,煎熬了这些时日,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怕了那被剜去一块记忆的茫然若失,怕了终其一生都再尝不到那茶中苦的失魂落魄。 然而江彬眼中渐渐重聚的清明,却凝成了冰棱,荧惑星君越想要抓住些旧日情分,它越是绝情地断在一念之差造就的天寒地坼。 青铜面具狰狞的嘴脸,仿佛嘲笑着谁的故作镇定。荧惑星君恨不得就此落荒而逃,可仍旧晚了一步。 “你答应过我,要令他元神归位。” 只这么一句,便令那高高在上的仙尊,打得溃不成军。他退了一步,却又逼迫自己挺立得好似即将枯萎的松柏,一丝冷笑攀上绝情的唇角。 江彬不为所动地旁观着他因最后一条退路崩塌在夜色中的狼狈与狠戾,随后咬牙切齿地道一个“好”字。 吴杰怀里的小鬼,下一瞬便落在了火凤的背上,被一团咒印束缚了手脚,绝望地喊着“叔父”。 傲睨一世的仙尊,再不多看江彬一眼,衣袂翻飞间已是驾着火凤乘风而去。 江彬静静瞧着,面上无悲无喜。许久,方道了声谢。 吴杰捡起地上的青铜鬼面,拂去上头的泥尘:“小事一桩。” 江彬跳下轮回盘前,曾以一事相求。那青铜鬼面,便是他依着江彬的授意寻着的,故意抛出些蛛丝马迹,教几位星君透露给执迷不悟的荧惑星君,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为何这般气他?就不怕他真对文曲不利?” 江彬遥望着星汉,夜色沉静,心如止水:“轮回盘我跳了,鬼面我戴了,从今往后,任谁都不能再左右我。” 这已是轮回,已是新生,他要亲手斩断这纠缠了几世的孽缘,随心所欲地活得清明。 没了小鬼的如影随形与仙尊的纠缠不清,这一季,漫山遍野的枯萎之景,更显颓败冷清。然而江彬却似忘了这一段鸡飞狗跳,一切如故地当他的教书先生。 吴杰仍旧拖家带口地常来骚扰,偶尔带着张端与王覃,教他们带出些故人的近况,好给江彬宽慰解闷。江彬虽洗耳恭听,却也对此不甚在意,好似那些旧人旧事都已是别人的过往,写进书里,谱进曲里,众人传唱,却入不得他的梦境。 “你啊!这凡人倒当得比仙还洒脱!”一日,吴杰终是受不住江彬的冷淡啧啧摇头道,“你就真不想知道那天上的情形?” 江彬裹着裘衣望着院落中望微摇头晃脑地扑花,许久方悠悠道一句:“梅花要开了。” 这般答非所问,令吴杰着实摸不着头脑,半晌方顺着他目光望向远山:“是要开了……冻不死你个榆木疙瘩!” 刚吐完解气的一句,就被自家宁王一记眼刀甩得没了声音,溜进后厨给小王爷打下手去了。 临近大雪节气,那山上的梅花方陆陆续续地开了。天寒地冻,山路难行,私塾在冬日里放得早些,江彬正要归去,却闻到一股异香。他循着那香气,穿过仅剩枯枝败叶的林子,来到半山腰上。 那悬崖峭壁处,果真生着一株探出半边身子的梅花,好似俯视着凝结的河流与冰封的旧事。 然而那奇香,却并不来自那朵朵胜雪的梅花,而出自那倚树之人的袖间。 他回过头,对上他的眼,映着梅花,微微一笑,一如当年,他在马上意气奋发地凯旋而归。 那日后,吴杰再不敢轻易叨扰,怕撞见些不该撞见的,又被那睚眦必报的文曲告了黑状,几日都进不了家门。 又过了几日,吴杰乐呵呵地捡了个熊孩子扔在江彬院墙外,背着手朗声道:“他耗尽修为成全你们,你们就赏顿饱饭吧?” 片刻后,门吱呀开了,门口负气要走的小包子,被一只手提了进去。 又过了半月,吴杰拖家带口地提着年货来串门,就见小包子坐在院子里生闷气,被剪得狗啃似的刘海,盖住了眉心一道妖冶的仙印。 “啧啧啧,谁教你非要来的?看他们卿卿我我,又有何意趣?”吴杰虽是苦着脸说的,那眼角眉梢泄露的笑意却快要绷不住了,恨不能伸手揉乱那一头毛发。 远远的一个茶碗盖飞过来,险些砸中吴杰的脑门,这才偷笑着往厨房去了。 小包子生闷气,被扰了好事的文曲倒不介怀,风度翩翩地踱出来,故意整了整并不凌乱的衣衫:“念些旧情,也不为过。” 被如此评点的江彬面无表情地从里屋走出来,静静地踩过文曲的一双脚尖走到宁王跟前一揖:“王爷里头请。” 这是座上宾。 至于那眼巴巴瞧着他的一大一小,不理也罢。 王爷捧着手炉,与他商议着年节如何过方妥帖些。 墙上挂着的青铜面具,仿若呲牙咧嘴地做着鬼脸,要逗笑那苦着脸的一干老少。 这个年节,怕是太过热闹了些。 江彬苦恼地怀念起曾经的清静,然,逝者如斯夫,肉包子打狗的买卖,也不失为一桩幸事。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21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