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烂英豪VI》 正文 第1节 绚烂英豪VI 作者:醉雨倾城 第1节 ~~~~~~~~~~~~~~~~~~~~~~~~~~~~~~~ 下载尽在bbstxtnovel——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绚烂英豪之六] 《古堡魅影》醉雨倾城 番外《入梦》《不能说的秘密》 1(老子和小混蛋) 苏朝宇阵亡! 江扬的战报掉在地上,程亦涵替他捡起来,顺手递上刚收到的战报。战斗已经结束,临时指挥部里气氛轻松,程亦涵端著浓浓的黑咖啡,扬眉笑道:“这回赢得漂亮,齐老爷子说了,原来第四军的狼牙突击师从来没栽过这麽大的跟头。” 熬了两天三夜的江扬满眼血丝,战报上的每个字都仿佛在跳舞。程亦涵没得到回应,颇有些意外,要知道,这是第四军改编後第一次准师团级红蓝方演习,林砚臣带的飞豹团和苏朝宇带的特别行动队联手,完胜原第四军的精英部队,苏朝宇带领的突击队更是直插对方指挥部,几乎兵不血刃地生擒了全部首脑人物。江扬这个护短的家夥居然没有像得了全a的学生一样,敲个响指像个得意洋洋的小孩那样问:“帅吗?” 实在是不可思议。 程亦涵权衡了一下,还是大义凛然地站到枪口前面去,端上一杯咖啡,问:“要连夜赶报告出来吗?” 江扬终於回过神来,狠狠一挥手:“全体休整24小时,叫苏朝宇过来,立刻,马上!” 程亦涵终於後知後觉地意识到军团总指挥官发怒的原因,他死死忍著笑,敬礼:“是,长官。” 1分锺後,头盔上仍然冒著粉色烟雾的、在战斗中“牺牲”的特别行动队长官苏朝宇少校接到集团军军长、本次演习总指挥官江扬中将第一副官程亦涵中校的通讯,铁面副官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公事公办地说:“请苏朝宇少校立刻到临时指挥部报到。”苏朝宇为难地看了看自己湿透的野战服和沾满泥巴的军靴,飞豹团的野战洗浴车已经开过来,吴小京他们甚至替他领了一次性的沐浴用品。程亦涵察觉他的犹豫,立刻说:“後续扫尾工作已经由专人接管,指挥官希望苏朝宇少校立刻、马上到指挥中心。” 苏朝宇仰天长叹,嘴里却只能恭敬地回答:“是,长官。”程亦涵相当满意地挂断了通讯,走到车外去透气。充当临时指挥部的指挥车外面掩体已经开始拆除,初春二月,草原上的溪流中仍有细碎的冰碴,土地却已不复坚硬。风吹面颊,还有三分寒意,阳光已经一改冬日的萧索,灿烂又温暖,草地上甚至星星点点有绿意悄然绽放,春天,已经来了呢。 苏朝宇搭乘一辆通讯车,五分锺内就到达了临时指挥中心,程亦涵跟他比了个“小心”的手势,苏朝宇舔舔嘴唇,苦笑著跳上指挥车,敲门喊报告。演习中被击毙不算是良好的表现,对於士兵而言,关系著提升、去留等诸多要紧的问题,但於军官而言,仿佛倒没那麽要紧。但江扬对嫡系的要求……真是不愉快的记忆,苏朝宇想著,诸如“个人成绩下降”就如何如何的威胁犹在耳畔,虽然两人相爱至今,再拿出当年的家法来颇多尴尬,但江扬那个人,最擅长就是将一切不可能均化为可能…… 苏朝宇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然後听见江扬怒气冲冲地吼:“进来!” 苏朝宇进门,然後立刻关门,程亦涵站在外头,仰著头瞧著他,那表情分明混合了同情与幸灾乐祸,笑意盎然。 苏朝宇深呼吸,转身,军靴叩响,标准军礼:“报告长官,特别行动队队长苏朝宇报道。”挺直身子的同时,额头撞上车顶的钢板,头盔里面残存的粉红色烟雾又飘散出来,虽无难闻气味,却仍令苏朝宇十分尴尬。 指挥车里异常安静,只有舷窗微微得透入金色的晨光,江扬坐在指挥席後面,容颜疲惫,琥珀色的眼睛温润有光,他不说话,只是看著他的情人,苏朝宇心虚,舔舔嘴唇低头说:“对不起,长官。” 江扬十分想作标准的指挥官状,把眼前这个家夥从头骂到脚:好吧,苏朝宇,我知道你是最好的队长,你的牺牲换取了最宝贵的时间,狼牙突击师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就被你们拿下了指挥部。好吧,我知道你的战术和决策简单有效,堪称完美,付出的代价与实战效果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但是…… 江扬猛一拍桌子,喝道:“裤子脱了,趴那儿,老子要揍你这个小混蛋!” 苏朝宇目瞪口呆,大脑彻底死机。 如果江扬说:“摆好你的姿势,苏朝宇少校,你需要反省和思考。”苏朝宇就算尴尬气愤,也丝毫不会觉得惊诧,而且会审时度势地选择服从,但是这麽流氓的话,实在与江扬一贯的世家长官风格不符,他又想笑又有点发毛,一时愣在那里,涂满油彩的脸迅速热度上升,耳朵尖都红了。 江扬真的气势汹汹地站起来,苏朝宇人在矮檐下,想到程亦涵还在门外,指挥车的司机、通讯员随时都可能回来,就没来由的心跳加速,试图躲闪,钢盔却再次撞在钢板上,咚得一声,惹得程亦涵在外头敲门。江扬终於把苏朝宇压在指挥桌上,事前高度机密,事後还没来得及进碎纸机的文件地图无辜地躺在苏朝宇的鼻子底下,被印上一个黄绿色的印,面前有一大排显示器,水文地理兵力装备无一不有,代表士兵的光点来来去去,苏朝宇觉得坐在指挥官席,一定会油然产生傲睨众生的豪气。 正在他走神的时候,裤子已经在第一时间弃他而去,苏朝宇感觉到内裤被揪起来,松紧带绷紧後又突然恶趣味地放松,拍在湿漉漉的皮肤上,有点酥酥的疼,进而恍悟江扬正用情人的身份恶少的行为调戏陆战精英赛的前任冠军,於是愤然反抗,手臂一扭,如蛇般直扣江扬脉门,声音却软软地,叫:“江扬?” 这是诡计!江扬愣了一下便识破,当下手上加力,苏朝宇之前谨守下属本分,被按在桌上失了先机,而两人的搏击水准又实在不相伯仲,因此翻身太难,何况脚腕上挂著野战服,双腿如同被缚,苏朝宇想骂人,刚要开口,只听清脆一响,对方的巴掌已经落在屁股上,火辣辣的倒不甚疼。 笃定情人在与自己开玩笑的苏朝宇没想到江扬真的打,愤然回头,恨恨骂:“混蛋你……”话未说完,江扬已经一个吻堵上来,手上开始飞快地脱他的衣服,苏朝宇被死死压著强吻,眼睁睁瞧著野战服钢盔争相离去,虽然钢盔几乎报废,虽然野战服湿漉漉的都是泥水,但心中仍不免郁卒。江扬的舌尖已经攻占了几乎全部的领地,苏朝宇突然一口咬下去,江扬撤退不及,苏朝宇如愿尝到指挥官口条的味道,趁势翻身而起,跳著转到指挥席的另一侧去,得意地舔了舔嘴唇。 江扬又气又笑,琥珀色的眸子色迷迷地盯著苏朝宇,话却说的十分严肃:“苏朝宇少校,你有三分锺的时间用来解释此次演习中的个人表现,然後麽……”嘴角勾起一个邪恶的弧度,弯腰从地上捡起了苏朝宇的武装带。 苏朝宇无辜地眨眼:“我说长官……” 江扬勾勾手指,苏朝宇立刻向後跳了两步,干脆丢弃了那缠著脚腕的累赘,警惕地回答:“演习报告下官会按规定与三日内呈交指挥官办公室。” 江扬绷著脸,一副十分严肃的样子,轻轻一拍桌子:“少校,注意你的军容仪表!” 外面的程亦涵已经放弃了敲门这件注定没有结果的工作,顺便遣散了执勤官兵,自己去综合情报处找快乐去了。全身上下只剩一双军靴的苏朝宇已经不脸红了,他啪地一磕靴子,标准军姿,标准敬礼,横了江扬一眼:“对不起,长官,您要是再这麽看著我,我会忍不住扑上去强暴您的。” 江扬终於绷不住笑起来:“来吧,我放弃抵抗一次。”苏朝宇认真地敬礼:“是,长官。谢谢长官。”江扬当真没有抵抗,由著苏朝宇冲上来把他按在墙上,右手扣著脉门,左肘压著颈椎。苏朝宇亲吻江扬的颈侧,情人的身上混杂著咖啡和烟的味道,苏朝宇说:“呸,监守自盗。” 江扬笑:“熬了几天,我总不能真的不许底下的参谋们抽烟提神。倒是你,全身冷得像冰块。” 苏朝宇狠狠咬他的耳廓:“全程防红外,指挥官不会不知道吧?”江扬当然知道,初春夜里气温不到10度,昨夜大雾,凌晨的时候指挥车外一层白霜,他当下试图挣扎,却被苏朝宇标准地擒拿术按得动弹不得,只得叹口气说:“先去洗个澡,这样会感冒。” 苏朝宇用膝盖抵著江扬的腰,以武松打虎之势一拳砸下,恨恨道:“这会儿回去,热水都没了!这是虐待下属!” 江扬侧头一笑:“好吧,我双倍补偿。”说话间,身子忽然一软,竟奇迹般地脱困而出,苏朝宇不由愣住,刚要控诉指挥官耍赖,却已经被抄在怀里。江扬不知何时解开了胸前的衣扣,他的手很温暖,他的胸口更暖,苏朝宇不由自主地把面颊贴上去,嘴里却说:“你这混蛋!” 江扬眼里都是笑意,他闭著眼睛低声说:“听著,看到战报的时候,我很揪心。” 苏朝宇愣住,印象里江扬很少如此简单直白地表露内心柔软脆弱的一面,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得抬头送上一个抱歉和感动的吻,江扬却扬眉一笑,铆足力气又一巴掌拍在苏朝宇屁股上,说:“今天看老子怎麽收拾你这个小混蛋!清蒸还是红烧,你自己挑!” 苏朝宇夸张地龇牙咧嘴,眨巴眨巴眼睛,说:“可以两吃吗?” 江扬哂笑:“好!” 江扬是个非常讲究的人,真正是个吃著御厨烹调的诸般美味长大的世家贵公子,尽管实践上,这个人无法完美地制作出一个煎太阳蛋,但是理论上,他洞悉每个步骤,头头是道。 烹饪的基础是选材,苏朝宇无疑新鲜美丽,三天两夜的演习熬得脱力,此刻心情放松,看上去真是最倾城的鱼肉。江扬舔舔嘴唇,摩拳擦掌,誓为刀俎。 红烧鱼第一步,洗净鱼身。 江扬把苏朝宇按在花洒下面,用白麝香气息的沐浴露把他从头到脚洗了三四遍,细细搓背,指甲缝都用小刷子刷得干干净净。 清蒸鱼第一步,将肉馅拌入一点酱油、麻油、盐、姜末、香菇末後放入鱼腹中,使鱼味更鲜,使蒸出的鱼形体饱满。 一大杯加了陈酒的红枣姜汤,滚烫滚烫的,补气祛寒,苏朝宇双手捧著小口啜著,身子自内而外,渐渐温暖。 清蒸鱼第二步,葱姜切丝,铺在鱼盘上,放入鲜鱼,在鱼身上撒些葱姜丝。 苏朝宇被擦干,扔在铺了浴巾的行军床上,江扬笑眯眯地把一条毛巾搭在他肩膀上,一条浴巾搭在腿上,唯露著屁股,刚刚那一巴掌的红印宛然,他忍不住又捏了一把,苏朝宇瞪过来,愤愤地哼了一声。 红烧鱼第二步,滚油煎炸,直到鱼段变色。 特殊配方的舒缓精油揉热,毫不怜惜地揉散那些因疲惫而纠结的肌肉群,因寒冷而丧失活力的毛孔被一一揉开,苏朝宇昨夜泅渡泥沼,湿漉漉的野战服一直穿到刚才,全程防红外的演习中,任何热源都被绝对禁止,他虽极有经验地保护了自己不被冻伤,却始终没机会暖起来。 江扬对这个步骤一丝不苟,苏朝宇被翻来覆去地揉得浑身发红,懒洋洋地满脸昏昏欲睡,指挥官想低头吻醒睡美人,蓝头发的少校却如草原上的猎豹,全凭腰劲一跃而起,把江扬再次压倒,行军床吱吱哑哑响动了片刻,苏朝宇才恩将仇报地抬起头,舔著嘴唇说:“亲爱的指挥官,你又忘了一个关键步骤。” 下锅之前,务必用菜刀拍晕了活鱼!江扬大笑著举手投降:“下次我会注意,就算奸尸没有快感,也总比吃不到强。” 清蒸鱼第三步,将水煮开,鱼入锅。 红烧鱼第三步,加入酱汁垮炖,直到入味。 单人桑拿室加温,加湿,江扬把苏朝宇全身涂满姜汁丢进去,若无其事的设定温度时间,然後锁门,笑著拍拍:“一会儿见,亲爱的朝宇。” 苏朝宇坐在玻璃房子里眨巴眨巴蓝色的眼睛,怅然叹气:“腐败啊腐败,亲爱的指挥官,我都替你脸红。”他的脸倒真的红了,蒸的。 江扬围著一件浴巾走出休息室,苏朝宇虽然谈笑风生,但体力已经到极限,江扬眼睁睁看著美味横陈眼前,却不敢下嘴,只好到外间找冰水降火。 没想到程亦涵也在。第一副官已经将满地乱扔的野战服丢进洗衣袋交给勤务兵,自己正把那些绝密的图纸扔进碎纸机,见不苟言笑的指挥官这样子就走出来,不由也有三分尴尬,指指桌上的保温桶说:“煮了点红枣山药粥给你,没见过这麽自找罪受的指挥官。”江扬打开盖子,果然清香四溢,一面盛出一碗尝味一面笑道:“改编後第一次精英部队对抗演习,两位副总参谋长亲自挂帅,邀请我观摩指导,我怎能置之不理?” 程亦涵收拾东西离开,出门前瞧瞧手表,不咸不淡地问:“野战部队正在休整,但长官似乎还有其他约会,我会叫唐风发传真过来。”江扬笑:“让我睡一会儿,一小时後回去。”程亦涵转头瞧著他,终於叹气:“真是佩服,熬了两天三夜,还能从事同性按摩这样费力费神的工作,苏朝宇少校应该付双倍小费。” 江扬伸出舌头,看上去可怜兮兮:“他不仅没付小费,还咬人。”程亦涵挑眉,回来细细瞧了瞧,说:“医药箱里有消炎的含片,你可以向性工作者权利保障协会投诉苏朝宇少校,要我替你打电话吗?”江扬大笑,抬脚虚踢过去,程亦涵早闪身逃走,顺手锁上了门。 2(宴) 江扬一直喜欢春天,不仅仅因为那些书面上的美好,也因为他生命中绝大多数坏事都发生在冬天,於是春天就显得格外可爱。今年春天比往年来得早些,二月底的时候,街道向阳一面的树木便绿了梢头,江扬官舍里的玉兰树和海棠树比美般盛装绽放,整个院子里都弥漫著那种淡淡的香气,让人没来由的心情晴好。 三月的最後一个周末,江氏基地的代理总参谋长秦月朗准将难得决定在家吃晚饭,更难得的是他决定亲自下厨,这个消息让程亦涵放弃了踏青的念头,转而拉著慕昭白在官舍里下了一下午的跳棋。 江扬吃过午饭就自己开车去空战团接苏朝宇,特别行动队在上次演习中的出色表现让他们荣立集体三等功,但基地指挥官江扬中将对苏朝宇少校被击毙的事情十分不满,一纸命令发配到空战团学习四周,算作惩罚。 空战团的指挥官是任海鹏上校,当年曾经做过江扬的主管教官,聪明又风趣,他跟苏朝宇已经不止打过一两次交道──销金行动後14天跳伞基础训练、调入飞豹团後数次联合演习以及迪卡斯的生死营救等等。任海鹏始终是最可靠又最可爱的老师,苏朝宇也跟他十分投缘。这次仍然是惩罚性学习,所以苏朝宇每天早晨会跟空战团最精锐的飞行员一起出早操──与特种战斗部队的力量和耐力训练不同,这里要求的是快速反应和速度,每天早晨冲20组60米折返跑再来10个400米加速,最初几天苏朝宇总是脸色煞白地吃不下早饭,午饭的时候还忍不住跟任海鹏质疑:“江扬现在还能跑吗?”任海鹏优雅地夹起一筷子清蒸鱼,含笑道:“没戏。” 这个答案让苏朝宇相当满意,几乎愉快地笑出声来。但除此以外,就没这麽愉快了。苏朝宇几乎全部的时间都被用来学习,各种型号的战斗机歼击机的极限,各种编队的利弊,无数技术参数和实践战例等待阅读和学习,苏朝宇的时间海绵已经被挤了又挤,甚至用吹风机去烧去烤,简直恨不得不吃不睡,一天有48小时才够呢。任海鹏永远目光闪亮笑意盎然,毒舌狠辣,丝毫不给苏朝宇任何偷懒敷衍的机会,苏朝宇每每熬到天光发亮才能将规定的功课做完,任海鹏躺在睡袋里飞快地翻报告,指尖沾著咖啡的残沫恰到好处地画出有问题的部分,任苏朝宇哀怨的挂著黑眼圈瞧著他,也丝毫不为所动,打个哈欠说:“这些重做。”人已经翻个身,又复睡去。 最後一周的时候,苏朝宇被要求做一份综合性的训练计划,论证特别行动队与空战团联合作战的可能性、可行性,并作出针对性训练建议。任海鹏依旧优雅地喝著他的咖啡,笑道:“这份是小老大给的期末考试题,你可千万好好对待,我还指望著他给我发特别津贴和奖金哪。” 苏朝宇舔舔嘴唇,表情如行将就义的烈士般悲壮,长长地叹了口气,话却说得豪迈:“我会把这当成并购空战团的策划案认真对待的,请您提供详细报表和审计记录,谢谢合作。” 三月份的最後一个周末,苏朝宇就带著“策划案”坐在江扬那辆中规中矩的奔驰车里。基地的最高指挥官穿著军常服,没有配衔,刚刚从篮球场上捞走了正在同兄弟们比赛扣篮的情人,蓝眼睛的少校觉得自己应该紧张,但是这种情绪在坐上车、离开空战团驻地十分锺以後就消失不见了,江扬侧头一看,嗯,很好,特别行动队的长官苏朝宇少校,抱著他的行李,在副座上,睡著了。 回到家的时候,夕阳还未落下,程亦涵难得孩子气地蜷在沙发上看电视,总是不自觉地望厨房瞟,官舍的上一任主人、也就是现任布津帝国七大元帅之首的江瀚韬元帅比任何一个勤务兵的厨艺都好,在妻子从外省回来的时候,会亲自下厨给一家人烹制晚餐,厨房和餐厅就是在那时被打通的。餐厅的另一面是大大的落地窗,对著花园,十分有情调,江扬甚至还依稀记得那些岁月──三四岁的自己,十几岁的秦月朗和卢立本,美丽的母亲,英俊的父亲,一大桌子的菜。 後来江扬成为基地的指挥官,他自己并不会做饭,勤务兵们自然觉得当著老大的面切菜剁鱼十分尴尬,於是就把原来的储物间扩展,成为专门的厨房,这里闲著,有时候程亦涵会烤些甜点,苏朝宇偶尔随便炒点菜温点酒什麽的。 此时看到秦月朗一身米色的家居服,挂著藏蓝色的围裙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空气里弥漫著浓浓的香气,江扬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调侃程亦涵:“想不到你也有等著吃的一天!” 程亦涵没好气地瞪过去,挥手:“秦月朗准将刚刚宣布厨房为其指挥中心,指挥官如有兴趣攻占,下官一定鞍前马後生死相随。” 苏朝宇忍不住笑起来,江扬也笑,秦月朗扬眉瞧瞧苏朝宇和江扬,颇有长辈气度地一挥手:“你们两个,上楼洗澡去,衣衫不整者谢绝上桌。”仿佛注解似的,江扬那只黄猫稳稳地坐在电视柜上面,一丝不苟地开始舔它的白爪子。 一个月没有见面的情人自然不会放过洗鸳鸯浴这样最好的调情项目,苏朝宇和江扬缠绵很久,回到楼下的时候,程亦涵已经布置好了餐桌。不仅有绣大花朵的纯色桌布、亚麻的餐巾、雪白的瓷器和全套纯银的餐具,还有纯木的酒架,上面斜斜放了一瓶上好的白葡萄酒,慕昭白和苏朝宇面面相觑,明显十分郁闷。江扬轻吻苏朝宇薄荷香气的鬓边,说:“他一向如此,但就算是为此要特地穿上晚礼服……”程亦涵握住慕昭白的手,恰到好处地附和:“……你也会觉得这一餐非常值得。” 秦月朗正巧端了青柠蜜豆北极贝沙拉过来,闻言之扬眉一笑,瞧著江扬说:“不用你穿晚礼服,但是要叫舅舅。” 江扬眨眼,正犹豫间,秦月朗已经放下沙拉碗,勾起嘴角,顺手揉了揉他的琥珀色小卷毛,说:“不叫算了,等婚礼当日,偏要你叫舅妈不可。” 程亦涵等人并不知道这位外表风流不羁的贵公子内心那些不能言说的悲伤,却知道他正准备与芳龄二十一岁的当红女演员苗真结婚。琥珀色眸子的帝国中将若是管一个比自己小数岁的女孩叫“小舅妈”,真是基地本年度最劲爆的瞬间了,大家想著就忍不住都笑起来。只有洞悉卢秦多年纠葛的江扬没心思开玩笑,他忍不住跟过去,秦月朗横了他一眼,却不阻止,自顾将炒好的宫保鲜虾起锅装盘,对程亦涵说:“只放了一把干花椒和一点辣椒,虾也没有去壳,所以不会太辣,就放过我亲爱的外甥吧。”程亦涵笑著说:“好,我去签张临时特赦令。” 西湖醋鱼和响油鳝糊的原料早已处理好,秦月朗从容不迫地开著两个锅进行最後一步的加工,动作优美如同舞蹈,神情十分专注,江扬靠在橱柜上瞧著他,几次欲言又止。秦月朗孩气地舀了一勺醋鱼的浇汁递到江扬嘴边,笑容灿烂:“尝尝看,喜欢麽?” 江扬舔舔那银勺,微微点头:“薄而浓,甜酸适度,喜欢极了。”秦月朗右手执著平底锅把糖醋汁均匀地浇上鱼身,左手舀了一大勺滚油,泼在堆满细姜的鳝糊之上,此时夕阳从侧面照在他的身上,睫毛上一片金光,江扬恍惚觉得他在哭,他含著笑意说:“你居然偷听大人说话,居然还记得这样清楚。” 很多很多年前的某一个傍晚,他们也是这样站在厨房里,他刚刚从御厨那里学会这道他最爱的菜,赶著回来做给他尝尝,卢立本尝过了,说了那样的话,然後秦月朗低著头舔过那只他舔过的勺子,微微的脸红了。 “快二十年了。”秦月朗长长地叹了口气,端著两只盘子走出去,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忘了吧,再想起的时候,我会觉得很难过。” 江扬站著不动,厨房里都是记忆的气息,他不知道怎样去劝解,又觉得没有立场阻止秦月朗的决定,何况这决定看来是最圆满的解决方式。餐厅里一片欢腾,鳝糊中的滚油仍在滋滋作响,醋鱼香气四溢,美味的食物,美丽的夕阳,生死与共的兄弟和情人,这场景应该让人觉得幸福,江扬也觉得幸福,可是他知道秦月朗是玻璃房子里美丽的兽,过去现在将来,都注定只能遥望阳光。 秦月朗回到厨房开始炒土豆三丁,最平凡的土豆猪肉黄瓜加上最简单的油盐葱姜,但他有本事把这种最家常的下饭菜炒得有滋有味,江扬知道他不吃肉,知道卢立本喜欢,他猜到,却不说,秦月朗动作十分麻利,转眼就炒好起锅,土豆金黄绵软,黄瓜清香四溢,他颐指气使地对江扬说:“喂喂,不要闲在那里,快去送菜!” 江扬果然端著盘子作服务生状送到餐桌上,苏朝宇虽然不知道秦月朗的故事,却觉得异常,忍不住用目光征询,江扬用一个表示“放心”的眼神来回应他,再想去厨房的时候,秦月朗已经擦擦手走出来,一边解围裙一边说:“浓汤山菌煲还在煨著,冰箱里有槐花饺子,谁喜欢就自己去煮。” 江扬只得坐下,程亦涵已经打开了葡萄酒,给每个人都斟上半杯,他们捧杯,互相揭短,吃堪比御厨的美味食物。秦月朗像所有精於烹道的美食家一样,自己并不十分热衷於吃东西,反倒十分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被人一扫而空的快感,始终只端著半杯酒抿著,偶尔舀一点沙拉。 “黑橄榄太涩,我都绕道。”江扬坐在他身边,低声说。 秦月朗侧头微笑,桌上大家都已经喝到半酣,苏朝宇、慕昭白与程亦涵开始玩一种比拼记忆力与判断力的酒令游戏,三人均是全神贯注,谁也没有心情听他们两个再聊些什麽,秦月朗把一些沙拉盛到自己碗里,隔了片刻才说:“其实这是爱情沙拉,甜的蜜豆,酸的青柠,苦的黑榄,辣的辣椒,酸甜苦辣的爱情,怎就让人如此著迷,却又怅惘神伤?” 江扬叹了口气,手指转著杯子的边缘,隔了良久才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跟你谈谈。” 秦月朗盯著他看了半天,然後垂下眼睛,笑:“这是长官的邀请,我不拒绝。” 江扬扬眉,说:“好,我去书房等你。” 秦月朗反手拉住他,仰著头说:“我去厨房给他们煮饺子切蛋糕,你可以做点咖啡吗?” 江扬在心里叹气,只得点头。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落下,月亮还未升起,窗外那些花树被路灯照耀著,看上去像是一丛一丛失去生命的塑料花,秦月朗从冰箱里拎出包好的槐花饺子,一面丢进煮沸的鲜汤中一面说:“姐姐其实不是那种贤惠的女性,不过饺子做的很美味,我和小卢都很爱吃,春天的时候就跑去爬树摘槐花,像是野孩子。” 江扬安静地听著,厨房没有开灯,秦月朗的神情在蒸汽氤氲中看不分明,他接著说:“有一次我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满以为会摔断胳膊腿,他在下面,没有躲开。” 饺子已经慢慢鼓胀起来,在沸水中翻腾,秦月朗倒了一些冷水进去,不慌不忙地搅动著,接著说:“那次砸断了他的右手,他用左手抱著我,脸色煞白地问:‘你疼不疼?哪里疼?’” 江扬沈默片刻,秦月朗幽幽地说:“我终於知道我不是一个洒脱的人,不是不明白,不是不清醒,只是很难过,所以你不必太过担心。”顺手盛了碗浓菌汤递给江扬,说:“吃了不少海鲜,暖暖胃才不会难受。” 江扬一勺一勺地抿著汤,半晌无言,他知道秦月朗是个多情又痴情的人,许多年来始终不肯升职调离元帅的身边,不是因为不思进取,不是因为没有能力,只是想静静地在那里,哪怕旁观。 秦月朗把煮好的饺子分盛在瓷碗里,浇上一点点汤,然後说:“那麽你明白了,理解了,是麽?我便是一个站在冰天雪地之中,可看到遥远的火光,也会觉得很温暖的人。” “那麽,苗真……”江扬叹气,接过那漆盘和他并肩往外走,秦月朗侧头一笑:“不化妆的时候,她的眼睛看起来非常纯粹,内心也十分光明,我想我很喜欢她,她很爱我。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麽幸运,亲爱的江扬,我们必须学会接受生命中的残缺和不满意。” 江扬震惊地看著他将半杯葡萄酒一饮而尽,那双俊美无双千种风情的眼睛里依稀晶莹,他低声地说:“切断之後,怎能没有伤痕,但我已决定说再见。” 江扬忍不住伸手想拥抱他,他却推开他,转身从客厅抽屉里抽出一摞喜帖,双手递过:“订婚礼便在下月,欢迎莅临。” 描金的喜帖上面,秦月朗揽著他穿婚纱的新娘,笑容灿烂。 3(80分) 苏朝宇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红日东升,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头仍然枕在松软的枕头上,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穿了合体的家居服靠坐在床上,头发湿漉漉的,显然已经完成了早锻炼,并且洗过澡了,一只手端著一杯鲜橙汁啜著,另一只手在翻pda。 苏朝宇蹭了蹭枕头,若不是之前一个月积累了太多的疲惫,昨夜的晚餐和按摩又实在太过舒服,他是一直习惯6点锺以前起床早操的,此刻醒来,绝对无法再次睡著,但起来之前,他认为索取一个早安吻十分必要。 江扬放下橙汁,手指轻轻揉了揉他海蓝色的短发,俯身在唇角一吻,轻快地说:“先去洗个澡。”苏朝宇懒洋洋地回吻,起来的瞬间扫了一眼那只大屏幕的pda──果然,江扬正在看的,是他的空战团“毕业作业”,苏朝宇不由莫名心虚,冲了个热水澡便回来,江扬仍然看得全神贯注,嘴角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让人没来由地紧张。 江扬等著他擦干头发,拽过一个枕头放在大腿上,优雅地指了指,说:“摆好你的姿势,苏朝宇少校,我们谈谈。” 苏朝宇愣了一下,阳光晴好的早晨,微风吹动淡蓝色的窗帘,依稀能听见安敏和程亦涵在花园里说话,他忍不住抗议:“今天是周末,这里是卧室,江扬!” 江扬侧头瞧著他,面沈如水,说:“不要等我说翻倍才後悔,苏朝宇少校!”苏朝宇舔舔嘴唇,惊疑不定,终究决定不要反抗自己火眼金睛的老大,於是愤愤又扭捏地走过去,伏在江扬大腿上,那垫子的位置真是恰到好处,苏朝宇感觉到江扬微凉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腰带上,先是家居裤,然後是内裤,苏朝宇觉得臀上一阵凉风吹过,脸颊立刻滚烫。 “眼睛向下,你需要好好反省你的错误!”江扬用手掌抚摸苏朝宇的臀部,常年高强度的锻炼使苏朝宇如同一只优雅的大型猫科动物,每一块肌肉都流畅优美,紧致有力,手掌上有枪茧,身上有伤痕,但臀部的皮肤却依旧柔滑细腻,江扬舔著嘴唇,忍著笑,努力保持语调的严肃,手上却忍不住顺时针摸了一圈,又逆时针摸了一圈,爱不释手地想再摸一圈,甚至没心思看那报告的时候,苏朝宇偷偷地、疑惑地回过头来。 江扬的表情若有所思,pda仍然在翻著,但是苏朝宇认为他的重点貌似已经转移到了自己的臀部,於是开始在反抗还是顺从中天人交战,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这种小动作已经被江扬察觉,於是一巴掌拍在苏朝宇大腿根上,倒不甚重,但声音清脆,苏朝宇明显吓了一跳。江扬另一只手放下pda,牢牢按住苏朝宇的腰,声音听起来十分严厉:“双手背後,眼睛向下看,给你六十秒的时间思考错误,否则我不介意帮你。” 苏朝宇痛恨那些“疼痛有助於思考”的歪理邪说,但当你伏在一个人的膝盖上,裤子挂在脚踝上的时候,争论是绝对不明智的,於是苏朝宇乖乖地照做,放弃了一切挣扎,低头专心研究地毯的花纹,片刻之後小心翼翼地说:“为了演习中的失误,和,报告不合格?” 江扬巴掌按在他的右臀上,恨恨道:“关於突击队队员的生命顺位,还用我再重复一遍麽?” 苏朝宇当然说不用,认命地报告:“对不起长官,突击队中指挥官比其他人重要,技术人员比战斗人员重要,狙击手比突击手重要……” 江扬拍了他一巴掌,几乎不太疼,但却从牙缝里吼:“回去抄100遍交给我,额外再做一份战略评估,仔细分析当时的情况、其它可能性和你的行动可能引发的严重後果及危险性,我不希望下次再发生类似状况,记住!” 苏朝宇有些犹豫,江扬一巴掌拍下去,立刻让他叫出声来:“对不起,长官!是,长官!” 江扬揉他的臀部,只有一点点红从白皙的皮肤里渗出来,应该并不是太疼,苏朝宇的声音里也是惊讶大过痛楚,於是他又说:“这并不是因为你是我最在乎的人,指挥官牺牲自己的後果大多数情况下不能导致胜利,有空去图书馆,查尽可能多的类似战例,统计一下战果你一定能明白。还有,被你们生擒的那位只是狼牙的代理师长,若是彭耀那家夥还在,倒不一定这麽轻易得就著了道。”苏朝宇听出讨论的味道,便试图与江扬辩论,江扬瞪他一眼,声音又复十分严厉:“保持你的姿势,并没有允许你放松。” 那只手按在左臀上,苏朝宇只能知趣地闭上嘴,说:“是,长官。” 江扬话锋一转,说:“让我们来谈谈你上个月的学习和研究。” 这件事苏朝宇胸有成竹,思路清晰有缜密,详细叙述了这次的心得收获和发现的问题,又简单地谈了谈自己的报告,其间江扬的手掌始终以不固定地速率揉著他的臀部,弄得苏朝宇的耳朵根都红了。 “如果100分是满分的话,你给自己的这次学习评多少?”江扬十分想把手指塞到不规矩的地方去,却只能忍著,轻轻拍拍苏朝宇的屁股,苏朝宇的臀部因为紧张紧绷著,皮肤却柔软细腻,拍下去会有一点点轻微的反弹力,十分享受。江扬的巴掌并不比松骨按摩时重,但是威胁的效果显然十分明显,苏朝宇右手握著自己的左手,规规矩矩地一点也不敢乱动,大腿根上一片鸡皮疙瘩,想了片刻才说:“80分,长官。” “你确定?”江扬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苏朝宇努力地想了片刻,点点头说:“是,长官。” “任上校不这麽认为,我的朝宇。”苏朝宇愣了一下,他了解这位曾经担任江扬主管教官的幽默与严格,於是小心翼翼地问:“下官自认为表现应属合格……” 天翻地覆,江扬突然抱住他压在床上,苏朝宇吓了一跳,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脸上含著笑意,声音却依旧那麽严厉:“你需要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手指蠢蠢欲动,在不规矩的地方划著圈,苏朝宇一愣,他当然明白对方正在以家法之名行调戏之实,但刚刚的姿势使他此刻有些大脑充血,於是不像平时那般敏感,江扬一只手从床头捞了块纯黑巧克力,叼在嘴里吻下去,喉咙里说:“甜食有助於思考,我的朝宇。” 浓郁细滑的巧克力味道缠绵在两人唇齿之间,苏朝宇闪亮的蓝眼睛盯著江扬,他的情人凑到他耳边,笑著说:“老实交待,你怎能让那个挑剔的家夥,给你a+?” 苏朝宇对这个结果十分意外,江扬接著说:“那家夥,当年才只肯给我a。我为你骄傲,我的朝宇。” 苏朝宇一口咬过去,叼住江扬肩膀上的皮肉磨牙,喉咙里说:“恶趣味的混蛋,要怎麽补偿我饱受摧残的幼小心灵?” 江扬又痛又好笑,手指成功侵入禁地,送上一个巧克力味道的吻,一路从鬓边吻到胸膛,又缠绵下去,笑眯眯地说:“春光大好,指挥官会好好伺候小兵。” 苏朝宇放松了身体,斜了江扬一眼,说:“今晚我要归队,明早恢复训练。” 江扬舔舔嘴唇,他知道苏朝宇这段时间确实体力透支,也知道情人作队长的时候比任何人都拼命,真的怕他受伤,便笑著说:“好吧,我明天并不用开冗长的会议,也不用跑50公里的负重。”苏朝宇笑得如同狐狸,翻身压倒毫不反抗的指挥官,舔舔嘴唇:“那麽,我就开动了。” 江扬用腹肌的力量抬起身子,吻苏朝宇的鬓边,动作温柔语调凶狠:“过阵子和我一起休年假去,看我怎麽收拾你。” 苏朝宇和他额头相抵,笑骂:“好,我等著,哼,你这个腐败的小官僚,看冠军不把你揍得满地找牙。”手上却已经开始解对方的扣子,眼睛中都是缠绵和甜蜜。 江扬笑,真想一巴掌扇到他屁股上,却终究忍了,苏朝宇趁势握住他的手腕,按在床上,深深地吻下去。 苏朝宇本以为江扬说说算了。年假这个东西对於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来说,简直就跟碳酸饮料一样可有可无,最好没有。年假就意味著江扬不管事,此人会寻找个温暖安静的地方窝著,大摊子总要乱一阵子。哪怕是回首都,江扬也要这里走访那里觐见,真正休息的时间少得可怜。他无数次大义凛然地勾掉了自己的休假,搞得其他军官战战兢兢──老大都不休息,难道他们可以携家带口出去玩吗?程亦涵早早察觉到了这点,近几年都是让唐风妥善安排了各级军官的休假日程,强迫他们离开卫戍区去散心。“至於指挥官……”程亦涵在会议上沈吟了一下,轻轻挥手,“他和我、和诸位并不共享同一份配料表,不用顾忌。”据说这是扑克脸副官在内部会议上最幽默的发言。 没想到江扬真的要放年假了,而且是整整两周,超过了程亦涵、慕昭白、凌寒、林砚臣等人的最长的假期。这四个人凑在一起的时候,林砚臣十分愤愤:“难怪把我的假期又延後了,老大的私心发作起来,真是太空无敌。” 慕昭白坏笑:“大家都说了,现在是高层的年假,中层的炼狱。谁让咱们吃了那麽大一碗第四军。” “江扬是有意让中层军官主导这次融合。基本上,两年之内都是我们的消化期,第四军兵力分散,人又杂芜,这两个月看似无事可作,其实全靠中层来做调整部署和精神支撑,我们反而管不到了。”程亦涵闲适地靠在沙发里伸了个懒腰,“说来,我们都是高层了。” “为我们的高层例会,”凌寒举起茶杯,“干了铁观音。”四个人随意地碰了碰,凌寒笑:“亦涵弟弟帮我找三天假期出来吧,我回首都一趟,蒋方少将终於从驻外分部培训组调回来了。” 下午茶时间,四个人在地毯上摆了张小桌品茶,林砚臣专心致志地等水开,慕昭白问:“不如请来给我们也培训培训。顺便,等老大休假回来,给他瞧瞧心病。” 程亦涵含笑摇手指:“少将来培训,指挥中心出钱,我下批文,请找财务报账、兑现金,但是给那家夥做疏导……”他瞥了一眼凌寒,却早被对方看透,狠狠瞪了回来,“怕是比有的人还能折腾。” 林砚臣把滚水注进紫砂壶中:“老大这次休假,是正经休假吧?” “我去跟苏朝宇说,带著他爱发脾气的情人找个没人的地方发泄去,闷出毛病来,元帅要怪罪到我头上。”程亦涵见茶得了,盘腿坐过来,双手合十,“老神仙听我说,苏朝宇和江扬一定要长长久久。” 凌寒大笑:“没错,除了苏朝宇,别人啃不动这大骨头。” 程亦涵望天,继而神秘一笑:“这是你说的。” 4(年假之前) 年假通知单第一时间被程亦涵亲自带到苏朝宇办公桌上,笑容可掬地说:“比长官还多一天,完全带薪,特别行动队长官职权由罗灿上尉代理执行。” 苏朝宇冲速溶咖啡给他,眉头一挑:“咦,罗灿不是在飞豹团?而且他不是中尉麽?” 程亦涵笑眯眯地从文件夹里抽出一纸调令:“罗灿中尉即日起调入特别行动队任队长助理,军衔提升为上尉。” 苏朝宇颇为疑惑地看著直属长官江扬的签名,关於要把罗灿给飞豹团老大林砚臣中校做副手的讨论言犹在耳,为什麽又变了主意,他喜欢这次变卦,但是脱口而出地却是:“为什麽?” 程亦涵忍著笑板起脸来说:“苏朝宇少校,貌似你应该回答‘是,长官。’而不是问为什麽,我会告诉指挥官‘苏朝宇少校有习惯性质疑长官决定的倾向’。”说著他抿了口咖啡,舔舔嘴唇说:“还不快来贿赂我!” 苏朝宇也笑起来:“我也会告诉指挥官,‘第一副官习惯性威胁下属,索要贿赂’,貌似这个比质疑更严重。” 程亦涵大笑:“也不算什麽机密,飞豹团建制升为师级,林砚臣中校提升为上校的通知下午就会下发到各个单位,指挥官把边境警卫大队并入了飞豹师,所以凌寒中校现在是副师长了。擢升罗灿在这种情况下实在太不现实,‘就便宜苏朝宇罢’,这是指挥官原话。” 苏朝宇毕竟在飞豹团呆过很久,也知道江扬一直在寻求扩容飞豹团,方方面面阻力太大,江扬甚至已经被磨得没有脾气,提起来就笑笑,弹个响指说:“没事,慢慢来,相信在我升到元帅以前,飞豹团能完成升级和扩容。” 这次如此无声无息地解决,大概也与彭燕戎的倒台有关,苏朝宇知道这就不是自己的职权范围了,便点点头说:“好,我会尽快安排罗灿入职,明天晚上去指挥官官舍报道。” 事实上罗灿下午就来了,他对於调到师兄身边的事情无比雀跃,而多年养成的默契则令交接工作变得非常容易。第二天下午,苏朝宇像平时一样巡视各个小队的时候,已经收到“队长年假十五天”通知的吴小京他们,都笑嘻嘻地赶他去“与指挥官团聚”。苏朝宇笑著骂回去,新年宴会上江扬当众高调示爱之後,这些兄弟们自动将江扬与当年传言中的“高个子未婚妻”划上等号,总是十分好奇老大与老大的老大的家庭生活,苏朝宇向来坦荡,并不刻意避讳,却也极少提及,这次也简简单单地说:“主要是回去参加秦月朗准将的订婚礼,我也正好可以回去看看家里人。” 春光正好,去年刚搬来的时候种下的几棵小树已经扎牢了根,一片一片嫩嫩的绿色,苏朝宇和他这些生死与共的兄弟们打打闹闹,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每个人的身上,让人有种由衷的幸福感。 刚刚建成的飞豹师里,副师长大人凌寒却像困兽一样在自己的宿舍里转来转去。他的宿舍并不奢华,但是紧挨著师长大人的,而且是那种随时随地都能找到像枝繁叶茂的大树一样汩汩流动生机的光线的屋子。可是凌寒还是很焦躁,紧身的迷彩背心变得像羽绒大衣一样厚实,他扬起胳膊把它脱下来扔在地板上,光著脚在一堆杂物里跳来跳去。 黑色蛇皮封面的笔记本里?没有。 国安部标准的亚麻色会议记录本里?没有。 基地配发的纯白色大本里──凌寒冲过去,一箱书!啷扣在地面──惯性作用,跟从冰箱里倒出的冰块一样整整齐齐,他前後左右瞧著,锁定了夹在底层的一本猛抽,方块状的书散了,他惶急地翻到中间,打开,赫然间……眼神直了,凌寒的心跳真的迟钝地慢了一拍。 没有? 怎麽可能! 新一轮地毯式搜索展开,新的军官宿舍里到处都堆著东西。边境基地飞豹师──没错,是刚刚升级成师级单位的飞豹师──直属警卫大队的大队长兼副师长凌寒中校,向来被认为是翩翩贵公子的国安部长长子,就这样裸著上身,愁眉不展地跟自己的杂物赌气。 敢在一个前国安部优秀特工心情不佳的时候摸进门来的只有林砚臣。果然,他刚蹑步到情人身後,就被凌寒跳起来死死摁在地板上扼住咽喉:“说,是不是你拿的?” 林砚臣瞪大双眼:“什麽?” “装傻!”凌寒扯掉了对方的皮带。林砚臣恐惧地蜷起身子:“你要殴打长官吗?”刚刚和飞豹团一起升级成师长的林砚臣上校现在是凌寒的直属上司,但凌寒丝毫不畏惧,继续逼供:“藏哪儿了?” 林砚臣摇头:“不明白,你找什麽?” 凌寒长长叹了口气,舒展了身体伏在林砚臣身上:“我在国安部的时候的一封信。”林砚臣简直要笑死了:“你的私人信件不应该是被组织归档锁在保险柜里吗?”凌寒把额头上细细的汗水尽数抹在林砚臣的t恤衫上:“我写给别人的。没勇气寄出去,一直放著。”林砚臣侧头看看地面上凌乱的各种书籍和笔记本:“这麽要紧?”凌寒挪动身体,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待著,小小的沈默,林砚臣知道他们这群人都是老神仙规划在“未知”这个分类里的玩偶,每人都有自己的不可说,他不细究,因为他并不是因为这些枝蔓细末才爱一个人。他抱著凌寒,凌寒似乎累了,就和他脸贴脸这麽躺著。 “砚臣,我是凌寒。”凌寒忽然说话,“这麽说有点儿可笑,但是我不想写匿名信。” 林砚臣看著他。凌寒却闭著眼睛笑。 “我想,你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感觉,我们从素不相识到朝夕相处,是一种很俗的缘分。其实我们都不缺什麽……”林砚臣怎会错过这也许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口述情书的直播,却因为这种表达而被窘的面色发红。“……没有遇见之前,我们过得平静富足,就像原始播种猛然看见了机械化耕作才知道,原来可以活得更富足──此时发现缺了彼此。趁还来得及,我想说一句我爱你。见信勿念,我可能一直都在。即使不在,相信我在就好,或者,我会在你最难的时候,一直在。” “喂喂!”林砚臣忽然觉得不对,“这是什麽东西?”说著就把凌寒压在身下,“怎麽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情书?怪冷的。” 凌寒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本来就是遗嘱,谁让你当情书听?”他顺势一缩肩膀,轻巧地从林砚臣身下逃出来,继续翻东西。“有时候出任务之前会写遗嘱,回来就扔了,只有这封有你,我就留下。”凌寒找东西的时候有种不管不顾的执念,一路翻下去,终於停在一口袋文件夹附近:“最後一包,没有就真的丢了。” 林砚臣和他一起打开那些有用没用的纸片,很快,一个牛皮纸的袋子被凌寒抢走,急切地看了一眼就收在身後:“行了找到了。”林砚臣伸手:“拿来我看。” 凌寒傲然挑眉:“家属才有资格瞧。” “看来我有必要让你看看我的特级家属资格证。”林砚臣故作阴冷地扑上去,抄起他的小寒扛进卧室,很像掳到了肥羊的大灰狼。凌寒一面维持著身体平衡一面展开那张纸:“哪,我背得一字不差。” 林砚臣把凌寒和纸张一起扔在床上:“你们这些富家子弟是不是都有杞人忧天的坏毛病?在狼吃羊之前,羊有一个交代的机会──其他的遗嘱上为什麽没我?” “那是我知道自己一定能回来。”凌寒勾勾嘴角,“不过,你知道的,人总有一种恐惧深藏不露,所以它让我知道自己最在乎什麽。” 林砚臣摇头:“你在飞豹师的建成典礼之前跟我说这个,简直让我对宏伟的军旅生涯了无志向,只想听你背遗嘱了。” “少废话。”凌寒狡猾地笑,“你怎麽确定这不是一场预谋已久的色诱?”话到这里,林砚臣半信半疑,却绝不肯放过手里的肥羊。 当然,欢乐的羊,早就等不及了。 第二天晚上,苏朝宇带著行李和明星一起去江扬官舍。秦月朗准备婚後搬到新分的军官宿舍去,因此提前腾空了屋子,程亦涵正指挥著勤务兵打扫卫生,顺便替江扬收拾行装。缺少合理的心理调节机制的基地最高指挥官在书房里打电话,门口挂著“工作中”的牌子,苏朝宇知道不能打扰,正想去厨房找点吃的,却看见程亦涵站在二楼的楼梯上冲他招手,苏朝宇便跟著他走进江扬的房间。 病例和用药记录,调养身体的养胃茶和中草药都已经按份打包,程亦涵甚至写好了明细单,表情相当严肃:“估计少不了应酬和酒会,盯紧点,别让他喝烈性酒和冰饮,更别让他乱吃药。上次胃出血的事情,我家老爷子知道了,差点没吃了我,弄得我现在草木皆兵,你可千万替我看著点这位不要命的老大。”苏朝宇点头:“那件事我也有责任,一定将功补过,任劳任怨。” 正说著,江扬已经推门进来,他换下了军服,穿著黑色毛衣和黑色的牛仔裤,站在门口笑道:“还没走呢,就在背後念我的坏话。” 程亦涵也笑,话却依然严肃:“江立和我都认为,如果江扬没事,天底下就会没有亚健康状态。”说著又戳戳自己的心口:“他压了太多东西,久而久之,会出问题。” 江扬走进来一只手揽住苏朝宇的肩膀轻轻一吻:“这个副官真是越来越罗嗦。”另一只手却抓著程亦涵的手一握,立刻改口:“可是没有却是万万使不得的。”那一副老军官颁发终身成就奖的样子,让三人都笑起来。 秦月朗和未婚妻苗真也预定今天乘同一班飞机回首都,於是带著行李过来共进晚餐,其间江扬接了很多电话,弄得勤务兵不得不将饭菜热了好几回,副官大人叹气,队长大人也叹气,基地代理总参谋长秦月朗准将精辟地总结道:“当老大会减寿的。” 这句话恰巧又被火眼金睛、又长了顺风耳的江扬听了去,挂了电话回来便笑骂:“祸害一千年!”秦月朗神色微微一变,笑容依旧灿烂,侧头瞧著江扬,只有他能瞧见的眼神里仿佛有千言万语,那麽忧伤却有那麽迷人,秦月朗说:“嗯,常有人这麽赞美你亲爱的小舅舅。” 江扬知道那是谁,他自悔失言,可当著苗真的面,道歉是绝对不能的,於是只得默默坐下,苏朝宇并不知道真相,却感受情人的紧张和尴尬,便主动扯开话题,开始讨论黄猫小扬和警犬明星的相处问题,其间明星与小扬也十分配合,在院子里进行了多次追逐与反追逐,让安敏等一干勤务兵看得心惊肉跳。 江扬、苏朝宇、秦月朗和苗真乘飞机回到首都的时候,天已经全黑,透过飞机的舷窗,只见璀璨的灯火扑面而来,苏朝宇侧头瞧他的情人,江扬若有所思,察觉到他的注视,摇摇头抱歉似的一笑:“我还是有点担心基地那边,亦涵一个人,很多事情应付不来。”苏朝宇笑起来,只恨头等舱座位彼此相距太远,他只能伸出手握住江扬的手,说:“好好,机场有宾馆,你歇几个小时,就可以乘早晨的飞机回去了。” “算啦,我还是不要浪费国家资源比较好,免得又被你们念叨。”江扬也笑,“只是辛苦亦涵了。” 事实上,程亦涵从机场回到指挥中心的时候已经快到熄灯时间,卫戍区操场上,各班活动都已经结束,轮值的军官们拿著手电准备熄灯後的第一轮检查。现在是“长官不在家”节目时间,程亦涵是主持人──江扬不在时间里,这个年轻人将全面代行指挥官的权力,将基地的各种麻烦摆平,同时还要时时刻刻关注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的回家时间。 在第四军的部分兵力补充进来之後,本来有些空阔的基地变得很充实了,甚至有三栋中型的士兵宿舍楼正在动工,脚手架和迷彩防护网在还没有生出所有枝叶的树木之间若隐若现,程亦涵回到自己的副官官舍──就在江扬官舍书房的隔壁,跟其他房间一样铺著木地板,墙壁却是温暖的淡蓝色,甚至外间一面墙上还画著非常亮丽的墙画,背景是浩瀚的宇宙,银蓝色的战舰如同飞跃星海的流星群,近景却是一颗浅绿色的星球,有个小小的琥珀色头发的少年,安静地坐在他的星球上,挽著一只蓝色的喷壶,执著守护他的玫瑰。 5(相爱无言) 银蓝色的战舰如同飞跃星海的流星群,近景却是一颗浅绿色的星球,有个小小的琥珀色头发的少年,安静地坐在他的星球上,挽著一只蓝色的喷壶,执著守护他的玫瑰。 ======================前情提要的分割线============================== 程亦涵不是一个浪漫的人,而且他并不像江扬或者林砚臣那样精通艺术,但是他喜欢这幅画,不仅仅因为这是当年江元帅为第一个儿子的诞生而画的,更是因为他能从里面感受到强烈的爱和力量。程亦涵因此在房间里铺了一块玫瑰色的地毯,上面扔几个柔软的靠垫,有时候慕昭白或者江扬过来喝下午茶,他们就席地而坐,气氛总是让人沈醉。 不过现在程亦涵并没有类似的闲情逸致,他手里有最近军部下发的数份文件需要通读,并找到其中的弱点和回应的方法,然後在恰当的时间用恰当的语气做出回应,最後把事由、处理方法浓缩在一百字以内送交江扬审批。这是副官份内的工作,他用铅笔勾画著重要的词汇,时不时把提醒的细长贴纸标在某些位置。 就仿佛每一个工作日,程亦涵细心又耐心地做著这些体力脑力双重消耗的工作,丝毫不在乎那个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是去度假了。度假……程亦涵喜欢国外,也许是陌生的语言和陌生的食物,让人有种空间跳跃的错觉,他会花费半天的时间研究当地传说里高深莫测的字谜,也会长久地留恋在某一个城市有情调的小旅馆里看书──假期的中断有时候没有道理,任何一个不合时宜的电话都而可以把他重新丢入工作的无边大海里,但是,他已经是一个副官,对於这点,程亦涵像认识人体的神经系统一样认识了它,并且很清楚地知道了自己对於江扬的意义。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只有在对於江扬的时候才有意义,这是一个让人沮丧的念头,程亦涵总是轻轻笑一笑就把它们当灰尘吹去。也许任何副官都有不甘心的时刻,但是程亦涵喜欢这个职务,他不偏好领导和决策,他喜欢执行。 这就够了,程亦涵抿了一口咖啡,虽然他不认为目前是理想状态,但是暂时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方式了。如果说生活对於程亦涵来说是一张复杂的机械工程图的话,这个青年军官做主力的边境基地无疑是庞大机器的核心零件,程亦涵把他的大部分精力放在上面,一旦离开,也许会更茫然吧……这样胡思乱想著,恍然听见防区敲响了熄灯宵禁铃声,程亦涵看了看手里的剩余,决定看完了就去洗澡睡觉。他的阅读速度和理解比例非常惊人,一旦专心致志,很快就理出了提纲。 下一份。 最後一份。 抬头的时候已经是快11点,从窗口望出去,卫戍区的灯光已经熄灭了大半,秦月朗发了条短信过来,说:“平安到达,勿念。”程亦涵下楼去找夜宵吃,指挥官不在官舍,因此只有一个勤务兵在门口值班,走廊里甚至都黑漆漆的,程亦涵一路开灯走下去,忽然觉得有点儿寂寞。 只是寂寞而已吗? 他停下想了想,终究在等待微波炉加热汉堡包的时候,用客厅的电话往慕昭白办公室拨了一下,事实让人失望,并没有人接电话。程亦涵坐久了有些不舒服,於是走到院子里去伸了个懒腰,抬头可以看见星星,用几万年未变的组合方式停留在视线范围内,今天是新月,因此路灯显得格外明亮,远处有一对情侣在中心花园的石凳上亲吻拥抱,相当温馨。程亦涵想起他和慕昭白那些时候偷偷摸摸的约会和约会上慕昭白带来的小吃,烤地瓜、烤鱿鱼、烤鸡翅──“为什麽都是烤制的?”程亦涵只是用他过於缜密的逻辑思维和侦探模式提问而已,慕昭白立刻从纸袋里变出一罐卤煮来:“也有带汤水的啊。”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值班的小兵睡眼朦胧地被惊动了,跑出来问:“长官要什麽?” 程亦涵笑著摆手,官舍厨师自制的速食汉堡比外面好吃得多,配一个新鲜的血橙,并不算是太差,何况伟大的万能副官现在很饿,程亦涵吃得非常舒服,回到房间才看见手机上有一串未接来电,统统是慕昭白打来的。 “有事吗?”程亦涵回拨。 “救我……”慕昭白的声音有气无力。 程亦涵腾地站起来:“哪儿?” “饿死了……” 副官左手攥拳,强忍怒气:“那就去吃东西。” “被锁在办公室了!”慕昭白似乎在玩什麽东西,劈劈啪啪乱响,“不知道哪个人手欠,居然锁了高级防盗,卫兵没密码也打不开门,快来救我。” 於是,半个小时後,一份浇著鱼香茄子煲的米饭和基地指挥官第一副官同时出现在综合情报处的主办公室门口。慕昭白正无聊地坐在地板上捏防震的气泡袋,劈劈啪啪。 “怎麽没听见锁门?”程亦涵掀开饭盒,慕昭白扑过去:“我睡著了,估计锁门那位没看见我在这里面。” 一屋子新进的设备,白色泡沫支架和防震袋子上还丢著一件军服,慕昭白眼睛里有轻微的红丝,程亦涵笑话他:“你跟它们较劲输了?” “我就想拆了重新设置一下,结果比想象的复杂。”慕昭白没有江扬挑食的坏习惯,饿急了吃什麽都香,“老大走了?” “嗯。”程亦涵拿起图纸端详。 “我很嫉妒,”慕昭白一本正经地说,“你分明是我的情人,为什麽只有老大不在家的时候,我才敢约你住到我那里去呢?” 程亦涵狠狠踹了他一脚,然後开始卸一块电路板。慕昭白依旧吃他的鱼香茄子煲盖浇饭,刚才那个问句仿佛已经被遗忘了,事实上,它是一个肯定的邀请句,程亦涵也做出了肯定的回答──即使无声,这种一个挑眉一个目光交汇就能有结果的沟通方式显然比军部那些冗长的会议和报告决策要快得多。 边境基地的中心办公大楼里,一个军官讲著各种冷笑话和另一个军官一起对著一堆机器干活,他们好像只是朋友,面对面坐著,各自管辖一部分,他们却是如假包换的情人,螺丝刀两端的两只手越递越近,终於紧紧握在一起。 程亦涵说:“今晚看月亮的时候,我大概是在惦记你。” “特别没良心。”慕昭白一脸倦色,仍旧吻上去:“我可是全心全意惦记你的,哪儿像你,心里还给指挥官留了一个小角落吧。”行动派的程亦涵最好的还击就是把综合情报处的老大顺利压倒,狠狠调戏之。 好多时候,相爱,却不用说爱。 江扬和苏朝宇已经到达了首都的官邸,照例是卢立本带著元帅府毫无个性的黑色奔驰和若干卫兵等在机场,江扬本来以为他与秦月朗的见面一定是火星撞地球般有一番惊天动地的尴尬和折腾,没想到他们拥抱,互相拍著肩膀问候,都是谈笑风生,卢立本夸苗真漂亮,秦月朗则笑咪咪地管他要嫂子做的夜宵,卢立本一只手揽著他的肩膀,笑说:“开心果糊冲龙舌兰酒,槐花蜜糖酥,都在车里给你备好了。”秦月朗大笑,挽著苗真说:“这才对呢,不枉这麽多年兄弟。”像极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当真是好功夫,只看得江扬一阵一阵得瞠目结舌,早早拉著苏朝宇躲进前面车里,一句话都没法说。 此时已过凌晨,城市中灯火阑珊,街灯孤独地亮著,来来往往的车子都开得很快,白天照常进行了高强度训练的苏朝宇有些乏了,便枕著江扬的肩膀养神,江扬搂著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手指紧紧扣在一起,只觉得温暖又幸福。 元帅和首相果然还没有回来,江扬和苏朝宇都累了,飞快地洗了澡就裹到被子里去。苏朝宇闭著眼睛枕在江扬胸口,江扬则拿个低温吹风机给他吹头发,动作不是十分娴熟,却相当有板有眼,一面弄一面低声跟苏朝宇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苏朝宇被他弄得十分舒服,迷迷糊糊地调侃:“後悔了没有,帝国军校都没逼著我剪掉。” 江扬当然记得当年杜里达陆战精英赛上那个光芒四射的冠军,记得苏朝宇海蓝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摸一摸那恍若蓝宝石融成的长发,又柔软又光滑,像是最上等的丝绸,他低头吻了一下,苏朝宇的头发半干,有种好闻的薄荷香气,莫名心动,於是江扬继续吻下去,苏朝宇闭著眼睛解开睡袍带子,抬头让他吻,喃喃说:“好吧好吧,我这就是开门揖盗。”江扬舔舔苏朝宇的耳垂道:“小混蛋,你以为在家里我不敢麽?” 苏朝宇的睫毛颤动一下,却丝毫没有被戳穿的愧疚,反倒眯著眼睛笑:“哪敢哪敢,指挥官英明神武,怎麽会怕爸爸妈妈查房呢?” 江扬又气又笑,当下决定心动不如行动,苏朝宇煽风点火,不亦乐乎,就在江扬急不可待地撕开安全套的时候,真的有人敲门。 苏朝宇眨巴著眼睛说:“爸爸来查房了。” 江扬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笑眯眯地说:“坏的不灵好的灵,不管他自然就走了。” 苏朝宇笑出声来:“我以为你怕元帅。” 江扬吻他,两个人几乎贴在一起,苏朝宇听见江扬轻轻地说:“比起爸爸,我其实更怕柔术教练来敲门,而且,这房间是从不锁门的。” 苏朝宇心里一酸,随即挣脱了他的怀抱,把自己像个蚕茧一样裹在被子里,只露出笑得弯弯的眼睛来,说:“开门去,我不习惯给人表演活春宫。”敲门声礼貌而有规律,是卢立本的声音:“江扬,元帅在书房等你。” 江扬叹了口气,认命地起身换衣服,苏朝宇也听见了,撑起来问:“要不要我陪你?”江扬一面穿衬衫一面摆手:“不用,你睡你的,元帅作息时间跟正常人不一样!”苏朝宇听出这话里有怨气,便撑起来,江扬已经换好军服,正要系领带,苏朝宇伸手把他拽回来,靠在床头替他打领带,笑眯眯地说:“真是元帅府特色,去见爸爸还要换军服,半夜不拉紧急集合吧?快去给我找根背包绳!” 江扬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家当然没有这种规矩,这个人完全是为了表达对半夜召见的不满才不嫌麻烦地特意穿上正装,苏朝宇什麽都知道。他低头搂著他,额头相抵,苏朝宇握枪的手指修长有力,他替他整理肩章和领结,然後又说:“好了,我等著你回来。” 江扬响亮地亲了苏朝宇一下,抬头时已经是神采飞扬,笑说:“娘子稍待,为夫去去就回。”苏朝宇一个枕头扔过去,江扬却已退出去老远,砰的关上了门。 身为七大元帅之首的江瀚韬元帅坐在书房里,防弹玻璃非常宽阔,周围又没有什麽高大的遮挡物,视野很好,漆黑的天幕中有一牙新月,笼在薄薄的云雾之中,不甚分明,花园里向阳处的丁香花已经含芳吐蕊,有淡淡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之中,他安安静静地看著,直到听见敲门声。 江扬走进来,恭恭敬敬地说:“爸爸,我回来了,您最近还好麽?” 是官话,不过那声“爸爸”让人心里暖和,江瀚韬元帅没有转过摇椅,仍然看著窗外,对儿子勾了勾手指。 江扬走过去,站在爸爸的身後,江瀚韬元帅缓缓地说:“大概有一场冷雨,那些丁香也许会凋谢。” 江扬愣了一下,江元帅的嘴角有淡淡的笑意,说:“你戳在这儿我怎麽跟你聊天?” 被搅了兴致的江扬根本不想聊天,但是又不会像江立那样打个哈欠说“困了,明儿再聊吧”,因此只得蹲下身子,像小孩子那样仰视坐在转椅上的爸爸,不说话。 江元帅摸摸儿子琥珀色的小卷发,说:“我後悔了,儿子。” 江扬不明所以,他并不习惯这种异常的亲昵,却又不便躲开,只是安静地听著,心里却下意识地竖起防线,如果对方指的是认了苏朝宇这件事,他就会立刻毫不犹豫地进行反击。 但江元帅只是怅然地叹了口气,望著窗外,许久才说:“关於这些年,我想你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江扬一愣,江瀚韬接著说:“以前所有的危机和险境都并非偶然,以後所面临的只会愈演愈烈,你是否确定要苏朝宇也被卷入我们漩涡之中,是否确定仍然要走下去,我替你选择了太多次,但我现在後悔了。” “爸爸……”江扬心里一阵发毛,他很确定爸爸不会开这样的玩笑,也决不会以这样的理由来劝他放弃苏朝宇,他甚至肯定,如果他现在说:“我放弃。”爸爸甚至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帮他交割掉所有的公务,处理掉所有的事项,还他一份贵公子的自由。可是为什麽会突然这样说,江扬几乎立刻要开口拒绝,说:“不,我有我的责任。” 江元帅摆手不让他说话,像小时候那样摸他的头,说:“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你最好听完,再作决定。” 春夜仍然有些冷,二楼卧室里的苏朝宇裹著毯子吃勤务兵送来的鲜芒果酸奶和叉烧酥,後来云雾渐浓,雨一滴一滴地落下,苏朝宇看见窗外的丁香花树在风中摇摆,嫩嫩的花苞花瓣纷纷凋落,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他终於在雨声花香中睡去,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花落知多少。 江扬就在身边,他翻个身,他就醒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有血丝,不像平时那般锐利如鹰隼威严如猛虎,反倒有一点点脆弱的感觉,苏朝宇想说话,却被一下子揽入怀中,那个拥抱倾尽全力,绝望又深情,让苏朝宇几乎不能呼吸,几乎不能思考,他试探著叫:“江扬?” 江扬不说话。 苏朝宇搂著他,他埋头在他肩膀上,许久抬起头来,依稀仍有笑意,说:“早,我的朝宇。” 6(昨日梦) 江扬不说话。 苏朝宇搂著他,他埋头在他肩膀上,许久抬起头来,依稀仍有笑意,说:“早,我的朝宇。” ======================前情提要的分割线============================== 秦月朗有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他喜欢睡懒觉,喜欢被暖融融的阳光晒到自然醒来。但是过去很多年做为元帅的第一副官,他总是要比长官更早起来,浏览早晨的报纸和例行的公文,以便可以在早饭的时候就开始一天的工作。调任边境基地副总参谋长几个月,依旧必须每日早起,秦月朗习惯这种军中生活,却格外珍惜能够睡到自然醒的时光,比如现在,江立已经戴上他的金丝边平光镜,坐在办公桌後开始看秘书的留言条处理事项的9点半,春日的阳光慷慨地透过大玻璃窗,照在刺绣精美的轻纱幔帐上,秦月朗懒洋洋地把俊美的脸埋在羽绒枕头里,拥著被子侧身蜷著,半睡半醒,暖洋洋又心满意足。 蜂蜜色头发的友人换了皮拖鞋,悄无声息地走进他的领地,坐在床头,隔著幔帐瞧著很快就要成为新郎官的挚友、兄弟,甚至曾经的情人,卢立本心中五味陈杂,一时竟那麽难过。 秦月朗忽然睁开眼睛,隔著幔帐瞧见对方那眼神,一时也楞了,春光灿烂,床头花瓶里插著一支丁香花,芬芳依旧娇豔依旧,他坐在床前守著他,这场景在过去的几十年来,不是第一次出现,甚至无数次在那些失落的梦里闪回,可是秦月朗知道,也许,这就是最後一次。 他们隔著一层纱互相凝望,却像是隔著无垠的沙漠或者深刻的鸿沟,这麽近又那麽远,他想这一刻永恒,却又盼卢立本立刻离去,从此只有兄弟挚友,再无情愫纠缠,再无许多不甘心。 於是秦月朗闭上眼睛,隔了很久才睁开,他想他一定已经离开,像那些激情梦醒後的早晨,他一个人淋浴,一个人吃早餐,他那两只鸳鸯眼的白猫在花园里扑蝴蝶,要不就亲亲热热地依偎在一起,让人看了都觉得嫉妒。 可是卢立本居然还在,秦月朗只能举手投降,事实上过去三十多年里,在耐心这件事上,他跟卢立本始终不在同一个量级上面,所以聪明如秦月朗,自然不会平白浪费时间,他撑起来,刚要开口,卢立本已经递上一杯柠檬盐水,秦月朗毕竟是贵公子出身,从小就习惯起床後立刻要用加了鲜柠檬的淡盐水漱口,之前是不肯说话的。此时便不客气,接过来就冲进盥洗室,卢立本自自然然地替他收拾了一下床铺,然後才跟过去。 秦月朗正在刷牙,他从镜子里看到卢立本,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他们每天都挤在一张小小的床上睡觉,早晨比赛起床,抢著去刷牙,卢立本总是让著他,他得意之余会高兴地让半边盥洗池给友人,卫生间里充满了甜甜的牙膏味道。 秦月朗匆匆地刷了牙,飞快地低头洗脸,卢立本走进来,从旁边的橱柜里拿出全套的剃须工具,熟练地给刮胡刀换上新的刀片,秦月朗刚刚抬起头来,就被一块软软香香的毛巾擦干了,卢立本在手心里打了剃须泡沫,细心地抹在秦月朗的下巴上。秦月朗下意识地紧紧握著睡袍的带子,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推开卢立本,但感情上却希望这一刻永远停驻。卢立本却始终没有看著他的眼睛,只是全神贯注地继续手里的工作,拿刀的手温暖又稳定,一下一下又一下,苏苏麻麻地划过去,秦月朗深深吸气,盯著天花板一言不发。 卢立本细细地给他清理干净,又用手指沾了润肤乳液涂好,笑著说:“好了,我叫勤务兵送早餐上来。” 秦月朗一把拉住他,眼中隐有晶莹,声音却平静稳定:“不了,我去宾馆接苗真出来一起吃。” 卢立本勾起嘴角,左手握著他的右手,右手拍拍他的肩膀,说:“月朗,我有事情需要跟你谈一谈,刚刚上来之前,我已经给她打过电话……” 秦月朗甩脱他的手,大步往外走,声音激烈:“你给她打电话?说什麽?说你要和我吃早饭?你应该告诉她,你准备和我做爱,当作告别单身的礼物,看她会不会离开我,是不是?你不是一直盼著我结婚麽?如今如愿以偿,你干吗还跑过来!” 玻璃杯砸在地板上,惊天动地,一片晶莹。 卢立本走出去,看到秦月朗撑在窗边,肩膀微微颤动,显然是怒了。 “我跟她说首相有公事要和你说,十分重要,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姑娘,便说会约一两个女伴去试礼服,中午之前等你的电话。”说话间已经按铃叫勤务兵送早饭,始终没有一点慌乱或者尴尬,秦月朗反倒不能如何,只得走去餐桌旁边坐下,正想倒杯伏特加压压火气,卢立本已经跟上一句,“不能空腹喝酒,先吃早饭。” 秦月朗狠狠地咬嘴唇,眼睛里有红丝,不知道是愤怒还是难过,卢立本也不理他,片刻勤务兵们送上熬得香软的红豆粥、煎得香香的鸡蛋灌饼和西红柿水果沙拉来,又将房间里的玻璃碎屑打扫得干干净净才离开。秦月朗一句话也不说,只低著头吃饭,卢立本关了门窗,检查了一下才回来,郑重开口:“订婚礼的事情,元帅和夫人交给我来处理,你是知道的。” 秦月朗笑:“你欠我的,当年你结婚的时候,不也是我跑前跑後,做礼服当伴郎订花车订礼堂,哪件没帮你办的妥妥贴贴。要不是伴郎必须是未婚人士,我一定不劳烦江扬跑一趟。”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些。你的订婚礼在昂雅古堡,你不觉得奇怪麽?”卢立本刻意忽略秦月朗语调里的悲伤和自嘲,只稳著声音跟他说正经事。 秦月朗舔舔嘴唇,他并不习惯边吃饭边说话,於是放下筷子回答:“我和姐姐都出生在昂雅,那个岛是秦家的祖产,四面碧波荡漾,风景如画,苗真为此非常兴奋。” 卢立本皱眉,秦月朗的祖父秦睦是秦家如假包换的上一任家主,但三十几年前那场内斗之後,秦月朗的父亲秦峻在昂雅古堡内神秘失踪,秦睦的养子秦崎迎娶白虎王卓雍之幼女卓澜,几乎继任。当时才十五岁的江夫人秦月明不得不带著五岁的秦月朗和五岁半的卢立本投奔外婆,那些年的日子清苦又艰辛,可她不说,他们谁也不敢问。 此後数年,秦崎与卓澜并未住在历任家主的宅邸昂雅古堡之中,而是迁居首都,与白虎王毗邻而居,只是偶尔才回去度假。昂雅也曾一度被出租,十年前有一位当红的导演雷托那托就在那里拍摄了一部名为《》的电影,这个地方也因此成为了著名的旅游景点。後来虽然不对外开放,但所有去昂雅附近旅行的游客,总要乘船接近这个小岛,眺望那神秘又美丽的古老城堡。 “这件事情非常奇怪,你我都知道那个岛上没有魔鬼和骑士,只有阴谋和争斗。”卢立本这话说得非常直接,“卓澜会带著现任家主秦月翔一起去主持你的订婚礼,这件事情甚至连皇室也惊动了。” 秦月朗啜著鲜橙汁笑:“一定是因为很多名媛淑女为我就要结婚这个事实悲恸欲绝,才跑去皇帝那里哭诉。” “是新春招待会的时候,我们的皇帝陛下特地问了夫人,又叫了卓澜和秦月翔,其实我们和那一支多年不来往的,怎麽这样巧合?”卢立本不理会他的东拉西扯,继续说下去,“元帅有点担心,让我跟你谈谈。” “箭在弦上,除非我突然死了,否则还得去。”秦月朗笑眯眯地摊手,“放心,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他们也不敢怎麽样。” “但愿如此,只是你一切都要小心,我也会过去。”卢立本笑起来,却那麽悲伤,“你不会忘了我的请帖吧?” 秦月朗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拥抱他:“怎麽会?我……”我一直那样爱你,始终未改。 後面的话他绝不会说出来,他只是微笑。 卢立本终於明白,却已经不能回头,他顿了一顿才说:“我会带艾菲一起,免得引人注目。” 秦月朗笑出眼泪来:“当然,十分欢迎。哈,我简直等不及看我亲爱的小外甥管那个十八岁的秦家家主叫‘舅舅’的场景啦。” 卢立本抱紧他,低声说:“你会一直相信我,对麽?” “当然。”秦月朗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始终未变。” 7(附属品) 苏暮宇最近爱上了自习室,他发现抱著书和水杯,在鸦雀无声的自习室里坐上整个下午是一种非常舒适的精神体验,阅读带给他空前的乐趣,以至於江立都说:“苏暮宇哥哥现在非常文静。”苏暮宇就会笑眯眯地回答:“谁让我是小学肄业的大学生,自然要多用功些。” 苏朝宇打来电话的时候,苏暮宇就在自习室里,他跑出去在楼道里接电话,苏朝宇那边十分喧闹,似乎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他说:“在哪儿?我回首都了,现在过去找你。”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绚烂英豪VI 作者:醉雨倾城 第2节 苏暮宇笑:“帝大图书馆,来吧,我请你吃第三食堂的美味盖饭。” 苏朝宇长长地叹了口气,苏暮宇听见出租车停下的声音,他皱眉,问:“你和江扬打架了?” “没有,见面再说。”苏朝宇安静地收线,上车,说明目的地便坐在後座发呆,事实上苏暮宇的推测完全正确,就在一小时前,他和他的情人,基地的最高指挥官江扬吵了一架,然後摔门离开。 苏朝宇几乎谈婚论嫁的前任女友庄奕是帝国大学商学院的高材生,学生时代,苏朝宇有空就会来找她,他喜欢帝大依山傍水的秀美风景,也曾在庄奕生日的时候用兼职攒下来的钱一起去山顶的咖啡馆吃点东西。时光易逝,此时坐在出租车里穿过熟悉的林荫道,苏朝宇有点惆怅,苏暮宇站在图书馆门前的大喷水池前等他,他穿了一件浅驼色的长风衣,海蓝色的长发用宝石蓝的丝巾随意扎起来,显得非常挺拔潇洒,来来往往的女生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苏朝宇跳下出租车,苏暮宇立刻迎上来,兄弟俩忍不住紧紧拥抱在一起,之後苏暮宇毫不客气地把背包丢给哥哥拎著,又用手指去戳哥哥的八块腹肌:“怎麽刚回来就吵架?” 苏朝宇侧头微笑:“关心八卦不如关心一下你的礼物,迟到的新年礼物,提前的生日礼物,我都带回来了。” 苏暮宇咧嘴笑:“才不是,我一向盼你们分手,然後冠军解甲归田,咱们开公司去。” 苏朝宇认真地望著弟弟:“如果这能让你高兴,我可以去和江扬谈。” “他会同意吗?”苏暮宇笑得阳光灿烂,喷水池的水雾在他身後形成一道彩虹般的光圈。 苏朝宇略一沈吟,微笑著深深吸了口气,说:“当然,他一直舍不得不让我如愿。虽然麻烦一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可能会很高兴。” “逗你的,我还没当够学生呢,准备申请继续读研。”苏暮宇调皮地倒著走,笑眯眯地瞧著哥哥,“喂,到底为什麽又打架,不会是又因为我吧?” 苏朝宇长叹,只能感慨现任波塞冬阁下的明察秋毫,他说:“也没有什麽,只是……我忽然不喜欢被当作附属品的感觉而已。” 苏暮宇挑眉:“他怎麽敢?” “也不算是他的错。”苏朝宇摆手,事实上,今天整个上午,他和江扬都在分别试穿定制的礼服,高档成衣定制要测量至少四十组数据,连手指间的距离都要记录在案,繁琐得让人心情极其恶劣。但江扬却显然非常习惯,一边看最新的电影一边与相熟的裁缝随意攀谈,苏朝宇对他们提到的那些人和事完全一无所知,因此兴趣寥寥。到午饭之前,裁缝们终於完成了他们的工作,苏朝宇发现他身体的全部细节都被记录在了一个亚麻封面的本子里,领班恭敬地请他在封皮上签字,他签了,对方又在他的名字之前,加了一个“江”字。 苏朝宇的脸立刻红了,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把这个团团脸的中年男人一拳撂倒,江扬恰到好处地走过来,和那个人握手,他们又说了几句富於韵律的客气话,裁缝们终於收拾东西离开,并且保证明天早晨以前会送来微调过的礼服。 苏朝宇瞧著他们关上门,终於说:“我恨不得现在就回家去。” 江扬拉过苏朝宇来试图吻他:“看上去你的小宇宙正在爆发,出什麽事了,我的朝宇?” 苏朝宇瞧著他,忽然平静下来了,然後问:“我是你的苏朝宇,你是我的江扬,对麽?” 江扬点头:“当然,我们属於自己,也属於彼此。” “我对你而言,没有秘密,江扬。”苏朝宇的声音很稳定,宝石般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瞧著江扬,“有些事我不能问,但是你难过的时候,我必须知道。” 江扬愣了一下,随即又凑过去吻他:“好,我会的。” 苏朝宇毫不犹豫地推开他,盯著他一字一句:“昨夜是否令你犹豫和难过,你是否有深刻的不快和难以解决的棘手事件压在心上,我不问为什麽,只问是否存在。” 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很缥缈,江扬勾起嘴角说:“被爸爸训了一顿,他说时候不到,我的表白让他措手不及。” 苏朝宇冷笑:“如果你不是我的,我便不是你的。我不想做任何人的附属品,包括你。”说完便转身离开,江扬愣了一下,桌上账单的附本上清晰地写著“江。苏朝宇”,他知道他骄傲的情人被冒犯了,不仅仅因为裁缝们的冒失,更因为他的隐瞒和压抑。 可是,我的朝宇,那样如夜一般浓黑的阴谋,那样惨烈的旧日情仇,那样如履薄冰的现状未来,让我怎样跟你开口? 这是没有退路的悬崖,我一个人上,便已经足够。 江扬打开窗子,深深吸了一口雨後微凉的空气,他看到苏朝宇穿过花园,到门口乘出租车离开,他一只手覆住自己的脸,没有一滴眼泪,只是觉得难过,无力感从心口蔓延到指尖。 第一次觉得无助,第一次想要放弃,第一次感到迷惘,第一次害怕前面的路漆黑绝望,永恒寂寞。 苏朝宇也一样,满腹心事,他从未怀疑过自己对江扬的爱,也从未怀疑过江扬对自己的爱,可是爱在现实面前有多无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一直相信人定胜天,可是他害怕,害怕江扬始终拒绝他和他的并肩。 苏暮宇微笑:“如果是江扬,你们始终不存在附属。” 苏朝宇侧头看著他,苏暮宇捧著一杯滚热的珍珠奶茶,叼著粗粗的吸管,脸上的神情很幸福,目光却非常遥远,食堂里熙熙攘攘的学生仿佛都与他无关,他融不进他们的世界,他说:“真正的附属,是你会知道,你存在的价值就是让他高兴,否则这世界上,便不再有你;你甚至知道,死去的时候,你的身体将已经开始腐烂,真正的,死无葬身之地。” 苏朝宇感觉到一阵寒意,他伸手搂住苏暮宇的肩膀,弟弟把头埋在哥哥的胸前,像是小时候一样紧紧蜷起身体,苏朝宇轻抚他的脊背,柔声说:“都过去了,我会一直在,你是安全的,暮宇。” 苏暮宇不动,隔了很久才抬起头,绝美的蓝眼睛里有晶莹的水意,他终於说:“这样的我,怎样还敢去赌人家的年少轻狂?” 苏朝宇一震,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瞧著苏暮宇,苏暮宇一字一句地说:“狮子座的守护星是太阳,温暖耀眼,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接近,我想我陷入了无可救药的依恋中,就像是飞蛾扑火。” 苏朝宇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麽才好,苏暮宇笑得眼睛弯弯地,说:“我不想放任这种事情继续发生,无论我们……是否有结果,结果都不会是我们想要的,所以明年我会去纳斯读研究生。” 苏朝宇当然明白两个“我们”的所指不同,他也当然明白江立与苏暮宇相爱会带给江家怎样的震撼,江扬甚至曾经明确地告诉过他那一切的结果,但是苏朝宇绝不是那类会因为前路崎岖就甘心在起跑线上认输的人,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握住苏暮宇的手,不容拒绝地说:“你哪儿也不用去。” “没有第二个海神殿。”苏暮宇把喝光的奶茶杯捏扁,看著窗外沙沙摇动的树叶说,“我们都知道,而且我不会接受你用牺牲换取我的幸福。何况……”苏暮宇微微勾起嘴角:“江立的心并不属於我,起码,并不是像他哥哥属於你那样,完完全全,毫无保留。” 苏朝宇找不出任何反驳的语言来,食堂的人渐渐多起来,许多好奇和豔羡的目光投向这两个俊美超凡的男人,苏暮宇握著他的手眨眨眼睛,说:“我们去山顶看日落。” 帝国大学是整个布津帝国最卓越最昂贵也最奢华优美的大学,是真正的依山面海,风景如画。山顶有观景阁楼和平台,最适合浪漫的情侣,相拥著谈心事,苏朝宇曾经与庄奕来过多次,极爱那海水一波一波地拍著礁石,繁花开满山坡的美景,此时与弟弟携手而行,却心事重重,完全无心观赏。 观景阁里居然没有其他人,苏暮宇便耍赖一般靠在哥哥怀里,笑眯眯地望著苏朝宇说:“要不我们踹了他们兄弟俩,相亲相爱过日子去吧。” 苏朝宇忍不住笑出来,毫不犹豫地说:“好,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说著竟掏出手机来拨号。 苏暮宇一把抢过来,关机塞进自己口袋里,舔舔嘴唇:“偏要他牵肠挂肚,却又找不到人。” 苏朝宇笑著由著弟弟闹,苏暮宇却忽然安静下来,然後问:“哥,我可不可以问你和他的事情?” “当然。”苏朝宇长长地舒了口气,玩著弟弟打理得极好的长头发,目光投向很远很远的海面上,中午的争吵让他平生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怀疑和不耐烦,甚至不同於迪卡斯之行前後,而是更深刻的某种东西,被触碰得措手不及,“我们吵了一次,我发现他的生活里,不,应该说是他的情绪里有太多东西对我来说仍然是紧闭的不开放的……” 苏暮宇凝视著哥哥,问:“你爱的是他的温柔还是强势,如果他有温柔那一面的话。” 苏朝宇闭上眼睛,这些年的往事渐次展现,销金行动,海神殿行动,零计划保卫战,以至迪卡斯的生死相随,後来的绝地反击,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如昨,可那些惊心动魄却仿佛已经那麽久远,苏朝宇忽然笑了,他说:“作为指挥官的时候,他的强势和严厉会让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下属绝不敢违逆,不过在某些时候,老大绝对的强势对下属来说更让人安心。至於做情人的时候,他这些年是越来越温柔了,很多时候,浪漫得让人沈醉。” 苏暮宇笑得很调皮也很愉快的样子,说:“幸福程度让人嫉妒的样子,其实江立偶尔也提过一两句,据说他也跟你谈过。” 苏朝宇点头,睁开眼睛望著如血的残阳说:“是,我也跟江扬谈过,我曾经不止一次试图告诉他,我不是他保护名单上的一个重要人物,而是和他并肩作战的人,我以为过去许多年我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是时至今日,我问他是否遇到了什麽,他仍不肯说。” 苏暮宇舔舔嘴唇,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手掌那麽大的巨型棒糖来,撕开花里胡哨的糖纸,凑过去给苏朝宇尝,苏朝宇忍不住展颜笑起来,愈发把弟弟搂得紧些,苏暮宇笑:“我一直害怕,有一天我会再也找不到跟你抢巧克力的那种满足感,孩子的满足感。” 苏朝宇一震,苏暮宇接著说:“哥,江扬要对你完全隐瞒的事情,大概也让他十分困扰吧,他和江立一样,是找不到满足感的小孩。” 两双一模一样的蓝眼睛彼此凝视,哥哥想知道弟弟用情多深,弟弟则希望哥哥能快乐,苏朝宇终究先开口,他问:“多久了?” “我不知道。”苏暮宇站起来,走到栏杆旁边去,暮色渐沈,他索性一把摘掉束发的丝巾,海蓝色的长发在海风中鼓荡起来,他伸开双臂,闭上眼睛,说,“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梦到他而不是万飞,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在想念他,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看到他或者听到他的声音,我就会觉得很愉快。我并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爱’,只知道,如果他不出现,我或许会相当难过。” 苏朝宇从後面用力抱住弟弟,苏暮宇把头枕在哥哥的肩膀上,苏朝宇说:“如果爱,就别让自己遗憾,不用管我们。”苏暮宇侧头看他,苏朝宇勾起嘴角,那笑容又复是平日的神采飞扬:“管他天王老子,首相元帅指挥官,我决不屈从,却也绝不能委屈了你。” 苏暮宇不由笑起来,打个哈欠说:“他还小呢,过些年吧,你们赶紧结婚,要不我怎麽安心谈恋爱?” 苏朝宇难得脸红了一下,只能低头去抢苏暮宇的棒糖,两个人闹得不亦乐乎,最终苏暮宇把佯装挣扎的前陆战精英赛扑倒在地,用力压著,得意地一面吃糖果一面说:“我要告诉你的长官:‘麾下单兵素质亟待提高。’” 苏朝宇乐得哄弟弟开心,立刻做举手投降状:“千万别,长官的怒火会把我烧成灰烬随风吹走的。”两个人正闹著,苏暮宇的手机忽然响了,他一只手掏出来,看到上面的“保密号码”便笑起来:“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弟弟?” 苏朝宇用肘部撑著身子,侧头瞧著弟弟,夕阳已经完全落下,但天空还是一片鲜豔的金红,苏暮宇听见江立的声音,便放开哥哥,站起来走到栏杆那里接听,苏朝宇只能看到他的侧影,风很大,他笑得非常温柔,发丝飘舞,睫毛上都闪著金灿灿的光。苏朝宇撑起来,吹著风,安安静静地想心事。江扬到底怎麽了?可以肯定,那个一直被人依靠的年轻指挥官把所有消极的心事封存起来,一个人面对,苏朝宇想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他就会微笑著说,不,这里什麽也没有。 就像当年的自己。 苏朝宇记得江扬是如何用最强悍的手段打开了被他尘封多年的心房,记得那种被撕裂被逼到绝境几乎崩溃的痛苦,当然也记得那种倾诉後空前的轻松与愉悦,他知道交付信任和获得信任的感觉,所以他相信,现在江扬跟当年的他自己一样,是时候需要宣泄的途径了。 苏暮宇收了线,走到哥哥身边,低声打趣:“一脸坚毅,像准备跳崖的烈女一样。” 苏朝宇侧头一笑:“舍身崖麽?据说为父母或心爱的人甘愿跳下去的那些人不会死,他们的心愿也会达成,只要是真的诚心诚意。”天已经渐渐黑了,苏朝宇瞧著苏暮宇说:“我已经决定,如果他要跳下去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跟随。他想瞒著我,那是纯属做梦。” 苏暮宇笑得很坏:“那一定是春梦,亲爱的哥哥。” 苏朝宇立刻一拳虚砸过去:“不揍你,你果然不知道谁是老大!”苏暮宇斜著身子跳著逃走,苏朝宇一路追打,坐进回家的出租车时,苏暮宇已经满头是汗,搂著哥哥的腰耍赖:“今天晚上你做饭。” 从郊外的帝国大学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华灯闪烁,苏朝宇和苏暮宇乘坐的出租车停在楼下,他们一下车,就看到江扬那辆酒红色的bw停在路灯下。苏朝宇叹了口气走过去,隔著茶色的车窗,隐约看到驾驶座上,他的情人正闭目假寐,眉头紧皱,神情疲倦,似有无尽的心事。 苏暮宇见状便自顾上楼去开门开灯,苏朝宇敲敲车窗,江扬立刻从朦胧中醒来,他摇下车窗,苏朝宇说:“暮宇心情不太好,我陪他一会儿,10点前回去,好吗?” 灯光昏暗,江扬看不清他的表情,苏朝宇仿佛在微笑,他只能点头,苏朝宇又说:“我自己打车回去,不用接我。”说完,便摆手离去,竟不邀请他上楼坐坐。 江扬觉得怅然,他看到楼道里的声控灯一层一层地亮起来又熄灭,苏朝宇走到窗前拉上窗帘,挺拔的身影再不可见,他终於叹了口气,手机里已经有7个未接来电,都是爸爸的新副官打过来的,他接起来,对方说:“请您立刻马上到最高军事委员会第一休息室等元帅,8点20分到40分之间,元帅有事情与您商讨。” 江扬看看了表,终於不情不愿地发动汽车离开。 苏朝宇始终站在窗边凝视著他的情人,见江扬的车子开走,才转身回来,苏暮宇说:“没关系,你回去吧。” 苏朝宇笑得高深莫测,摇摇头说:“不,让他等。” 8(铁壁铜墙) 江扬从最高军事委员会回到家的时候,时针已经指向11点,家里的勤务兵已经换了晚班,他和爸爸谈了很多,此时两人神情都相当凝重,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苏朝宇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见他们进来就站起来,江元帅便拍拍江扬的肩膀,又对苏朝宇说:“明天上午的飞机去昂雅古堡,你们都早点休息。”说完便一个人上楼去了。 江扬脸上有疲倦,但仍然保持微笑:“洗过澡了没有?我累得要命,想早点休息。” 苏朝宇的神情看不出喜怒,只是点头,说:“好。你先去洗,我收拾行李。”江扬一边上楼一边打了个哈欠:“家里应该派人弄了吧,我从来没管过这些。” 苏朝宇不说话,只是沈默地走进房间,江扬猜想他还在为中午的事情生气,却又不知道如何劝解,只得先去洗澡,或许内心深处知道他的情人绝对不会被敷衍或者哄骗过去,可是他又怎麽能说? 江扬颇花了点时间来洗去身体上的疲惫,并且希望藉此来缓解心理上的疲惫,他闭著眼睛躺在浴缸里,强迫自己把爸爸这两天跟他谈过的话从头到尾回忆三次,仔仔细细地进行分析和判断,现阶段他并不试图找出更优的解决方式,相反的,爸爸那关於“放弃”的邀请却始终念念不忘。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 如果真的可以远离这一切的纷纷绕绕,到遥远的大陆上去做个普通的导演、白领或者锺表匠都相当吸引人,每天醒来,就可以吻自己的枕边人。 真是甜蜜又温暖的诱惑。 江扬从水中撑起身子,像狮子那样甩了甩头发,扯了条毛巾边擦边凝视著镜子里自己琥珀色的短发,和像极了父亲的容颜,许多事情原本是从出生时就已经注定的,他知道事到如今,他是绝对不能退避不能放手的那个人。 江扬只站了片刻,便披上一件睡袍走出去,他忽然想安安静静地抱著苏朝宇躺一会儿,亲吻他那双世上最美蔚蓝色眼睛。 卧室里空无一人,江扬光著脚穿上毛拖鞋走出去,瞥见套房的外间书房房门虚掩,依稀有灯光亮著,他觉得奇怪,就走过去:“朝宇?” “我在。”苏朝宇的声音里听不出准备出来的意思,於是江扬推开门,然後他愣住了。 刚刚还是牛仔裤配休闲毛衣的苏朝宇换了全套的制式军服,戴了军帽,衬衫笔挺,衔章闪亮,一切都与上班时别无二致,听到门响,立刻以标准的动作向後转,立正,然後敬礼:“长官好!” 原则上长官应该回礼,如果是在办公室或者基地的任何地方,江扬都会从容地回礼,然後坐下问他什麽事,但是现在是在家里,而且自己穿著睡袍和拖鞋,江扬又吃惊又尴尬,抬手回了这辈子最马虎的一个军礼,用疑惑的眼神瞧著苏朝宇。 这个房间并不大,除了一大面窗子以外的三面墙两面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柜,另一面是奢华的家庭影院系统,江扬几乎从不在这里处理公务,他只是喜欢在偶尔的假日里坐在柔软的地毯上读书看电影。 苏朝宇站得笔直,声音平稳镇静:“长官,下官想为中午的事情向您道歉。” 江扬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他根本不相信骄傲倔强的苏朝宇会在这样一个明显没有错的事情上低头,他试图说服自己接受这个可疑的事实,但理智却疯狂地叫嚣著:“这是阴谋!这是陷阱!”於是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 苏朝宇的情绪没有任何波澜,他接著说:“下官不应探听长官的机密,对於不属於自己职权范围内的事情,过分的好奇心没有任何好处,另外,下官也不应奢望进而要求长官的毫无保留,下官没有权利因此而生气,更不应未经允许就擅自离开,令长官著急和担心。下官知道错了,请长官惩罚。”说完又一次敬礼,左手放在腰间弹开武装带,熟练折两次,双手递给江扬。 这番话说得有板有眼,却始终棉里藏针,江扬知道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如苏朝宇那样坦陈心事,毫无保留。但是……他一时间有些心慌意乱,苏朝宇双手捧著皮带,却始终盯著江扬的眼睛,锐利又耐心。 江扬深深吸了口气,他坦然看过去,然後接过皮带,展开,试图为苏朝宇系回去,说:“我应该为中午的思虑不周而道歉,你知道,他们也为了结帐方便,才使用了不恰当的记录方式,我已经跟他们谈过,以後不会了。” 苏朝宇不落痕迹地退了一步,眸子里水波不惊:“谢谢长官,三十下可以麽?” 江扬始终知道他精明又执著的情人绝对不可能被这样简单的扯开话题,他叹了口气,拉把椅子坐下,说:“我们谈谈,朝宇。” 苏朝宇几不可见地勾起嘴角,平淡地回答:“是,长官。”说著迅速以标准的姿势伏在了江扬腿上,裤子褪到脚踝,双手背後,说:“对不起长官,为了不必要的好奇心,十下。” 江扬从来没这麽郁闷过,他当然不能真的挥舞皮带,苏朝宇几乎已经用这种方式将他逼到了绝路上,他试图把苏朝宇抱起来,但是苏朝宇说:“如果这是公事,下官认为惩罚是必须的,或许您应该加倍,以免下次下官再次管不住自己。” 冰凉的皮带握在手里的感觉很沈重,江扬用左手抵著自己的额头,青筋狂跳,这几日的愤怒郁闷委屈和无可奈何被苏朝宇不露声色地压到极限,他知道,现在需要倾诉的人是自己,甚至只要他肯坦然点头承认内心的无助,苏朝宇就会收起所有的锋芒。 但是他不能。 江扬的理智告诉他,应该用皮带狠狠地将苏朝宇打压下去,就像海神殿之前他试图做的那样,苏朝宇说:“公事和私事我分得很清楚,既然长官认为我所问的事情是不应该得到答案的,那麽我就应该受罚,这与我们的爱情无关,不是麽?” 一句紧似一句,江扬握紧了皮带,几乎扬起,苏朝宇没有回头,他也同样有些紧张,他知道最後他的情人一定会投降,但是他看到地板上的影子,知道对方已经扬起了手。 在他的计划里,挨几下作为成本是可以接受的,苏朝宇下意识绷紧了肌肉,默默地咬住了牙。 皮带携著风声,狠狠地落下,苏朝宇听见“啪”的一声,却没有感觉到疼,他侧过头,看到江扬一皮带抽在墙上,奢华的墙纸被撕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永远冷静的指挥官眸子里有愤怒,手腕一翻,接连就是七八下,淡米色的墙纸被抽得剥落下来,如同深秋的蝴蝶,调零地落在地上,江扬仍然不停止,一下,一下,又一下。 苏朝宇知道那是抽在自己心上的皮带,他突然一跃而起,江扬收势不及,那一下已经抽在苏朝宇手心里,苏朝宇顺势握住它一拉,江扬立刻松手,一拳砸在墙壁上,高大的书橱跟著颤动几下,几张碟片劈里啪啦地掉在地毯上。 江扬闭上眼睛,额头侧抵住墙壁,苏朝宇以为他会跟他说什麽,至少给自己一个释放的机会,吼叫或者流泪,於是他走过去抱住他,江扬抬起头,眼睛里有疲倦的红丝,却仍然在微笑,他握住苏朝宇的手说:“太冒失了,我去拿止疼的药膏给你。”说著试图站起来,匆匆往外走。 苏朝宇怎麽能让他遁走,当下反手一叼他的腕子,使出标准的擒拿格斗术,江扬竟然毫无防备,被他一下子抓住,苏朝宇就势一压,就把指挥官按倒在地毯上。江扬甚至没来得及挣扎,苏朝宇已经狠狠地吻了下去。 接吻是最锻炼肺活量的运动之一,尤其是爱人之间,苏朝宇抬起头来的时候,江扬已经放弃了所有的挣扎,只是安安静静地搂著他躺著,手工编织的地毯花纹精细,贴著赤裸的肌肤感觉有点扎扎的,因此却显得异常真实。影音室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他们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苏朝宇一直看著江扬,江扬一直闭著眼睛,有那麽一瞬间,甚至仿佛已经睡著了。 苏朝宇也闭上眼睛,他们呼吸慢慢同步,心跳彼此相和,时间流淌与他们再无关系,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里,他们相依相伴。 苏朝宇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身上搭著江扬的睡衣,他的情人赤裸上身坐在窗台上,修长的腿一屈一伸,听到他醒来就转过头来微笑,说:“你睡得像个孩子。” “可你没有睡。”苏朝宇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就拿著睡衣走过去给江扬披上,窗外有一月如钩,点点繁星。 江扬忽然握住他的右手,望著窗外轻轻地说:“会好起来的,我的朝宇。” 苏朝宇安安静静地把左手覆上去,掌心那道火热的伤痕已经感觉不到痛楚了,江扬低头亲吻他的伤口,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怎样跟你说这一切。” 苏朝宇微笑,这并不是最好的结果,但是也不算是完全的没有斩获。他们在月光星光中额头抵著额头,鼻尖抵著鼻尖的接吻,苏朝宇的手掌覆在江扬的胸口上,他想,就算这里有铜墙铁壁,我也会将它们一一砸碎。 9(失散的八卦) 尽管秦月朗再风流再无畏,也不会任由自己的身体灵魂同时坠入未知的漩涡里。他数次梦见卢立本将那张订婚请柬撕得粉碎,秦月朗大笑,甚至笑醒,醒来却更想哭,就像小的时候,他总是噩梦不断,醒来的时候,卢立本在身边搂著他:“天还没亮呢,不许睁开眼睛,继续睡。”他们直到军校毕业还住在一间屋子里,卢立本永远是那个斩掉噩梦首级的骑士,秦月朗默认这样一个原则,只要他不睁开眼睛,就能酣梦长久。 在飞往昂雅古堡之前,他整宿没睡,把相关的古堡资料都发给了程亦涵,并言语调戏:“亲爱的小外甥……” 程亦涵观察传输进度,不咸不淡地:“哼。” 秦月朗大笑:“你们闲著的时候……” 程亦涵毫不客气地再次打断他:“尊敬的副总参谋长,老大和您都不在,我们怎麽会有闲著的时候?” “让你家里的……”对方话没说完,程亦涵的脸立刻就红了,秦月朗捏别人脉门的功夫一流,虽然看不见扑克脸副官的面色,但依旧不肯松口:“查查过去的八卦,看看现在的情况,多麽有乐趣。” 传输完成,程亦涵解压文件,又给文件夹设置访问权限和密码,歪头夹著电话:“你在别人面前不要乱说。” “乱说什麽?”秦月朗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然後钻进被子里看日光渐浓,轻声说:“你也想跟我一样吗?” “难道……”程亦涵虽然已经困得撑不住了,听见这话忽然心里难受,“这场婚姻是为了什麽?” 秦月朗大口喝著咖啡:“活在什麽年纪,就做什麽年纪的事罢了,亦涵,我其实很希望你来参加我的订婚礼,昂雅很漂亮,我爷爷和爸爸都曾经住在那里。” 程亦涵没说话,他和江扬不可能同时休假,屏幕上出现昂雅的全貌和设计图:“这算什麽风格?我对建筑派系没有研究。” “这是秦家风格呀,”秦月朗又是那麽没正经地说下去,“爸爸亲自画的外观和宴会厅,观景阁上的风车,是爷爷亲手做的。”几句话却让人心酸不已,程亦涵知道秦月朗自从6岁就跟著现任首相寄居亲戚家,颠沛流离到首相结婚才算有了正式的归宿,而这些回忆早就是断瓦残片,任凭原迹辉煌,终究是黄粱梦。“好,我让小慕彻底研究一下,不过……”程亦涵沈吟片刻,“对於家里的事……” “多少年过去了,小外甥。”秦月朗滑进被子里,“逝日已逝。” 第一缕阳光终於大方地钻进窗子,闹锺显示布津帝国标准时间清晨5点39分,秦月朗挂了电话,喝完咖啡,在床上躺好。住在一个街口以外的卢立本应该正在吃早餐,很快就会带著元帅府的传召来上班──他一定会多年如一日地早来半个小时,拧开门锁,把床上懒觉的人直接捞起来扔进浴缸。 秦月朗等著享受这习惯了十多年、马上就要彻底消失的习惯带来的快感,合著咖啡因的力气,他亢奋,甚至想打电话问他蜂蜜色头发的友人:“为什麽还没有来叫早?”他瞪著天花板,回想昨日前日和去年明年,每个镜头里都有他,想著,就真的安心睡去。 当要参加订婚礼的六人从首都机场搭乘私人航班前往昂雅古堡的时候,程亦涵正在看勤务兵磨咖啡。他约了人一起来做小舅舅布置的家庭作业,资料已经打印齐全,茶点也预备好了,就像学生们常常借学习小组的借口出去玩儿一样,这次讨论更多的则是为了闲聊。 凌寒和慕昭白前後脚进屋,一个说:“呦,小弟弟真是居家好男人,蛋糕烤得真香。”另一个说:“这就对了,上次那个巧克力太少。”亲密程度一看就知道。林砚臣因为在师里处理公务,来的时候蛋糕只剩下两块,曲奇还没出炉,只能喝著咖啡听三个人瞎扯。 “也就是说,这次参加订婚宴的那个小子是秦家现任家主?”慕昭白看著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十八岁大男孩惊诧不已。 程亦涵点头:“他和秦月朗都是‘月’字辈的,秦月翔。妈妈是白虎王最宠爱的小女儿,爸爸就比较来历不明了。” 凌寒确凿地说:“据说是捡的。” “我昨天看报纸记录说是一夜情产物。” “不排除养一个儿子不保险,找人再生一个的情况嘛。”基地指挥官第一副官、综合情报处老大和飞豹师副师长全体边吃东西边毫无忌惮地八卦著基地副总参谋长的父辈私生活,林砚臣沈默了一阵子,终於忍不住:“同父异母?同母异父?” “当时秦家的家主秦睦老爷子有个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的兄弟,却死得早,老爷子就把那家孩子和自家孩子一起养大。严格地说,这人和秦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程亦涵翻开笔记本,“这是秦月朗自己说的,他的叔叔是秦崎,娶了白虎王最得宠的小女儿,生下了秦月翔。” 林砚臣有点儿晕,在纸上划拉了片刻终於搞清楚了大家族之间复杂的故事,然後小声嘀咕:“这麽说,老大有两个小舅舅了。” 凌寒笑得非常无良:“何止,要知道秦家家大,又是白虎王的亲家,这个月翔小舅舅是家主,如果他坐著,我们的副总参谋长和指挥官统统要站在对面的。”慕昭白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终於仰面倒在摇椅里笑得无法自拔。 曲奇出炉的时候,程亦涵已经又放进去一盘小面包,吩咐了勤务兵看著,带三人上楼去。为了今天下午的八卦会,向来没什麽趣味的副官居然把书房布置得非常有情调,写字台不知道搬到那里去了,电磁炉茶桌边是几个蒲团,还有藤编的塌椅。凌寒偏偏不坐,径直倚在窗台上开口:“那秦崎不是秦家血亲,怎麽会让他的儿子继承了家主之位?” 程亦涵叹气:“若换你是白虎王,自己最爱的小女儿14岁就跟一个花花公子私奔了,你会怎麽做。” “14岁?”慕昭白点开一张照片,圈出一个雍容的贵妇人,“这个人也有14岁的时光?”那贵妇衣著首饰看似十分普通,却都是不显山露水又极有品味的珍宝,举国能有一件就不错了,照片里只是她端坐含笑的样子,却让人看了後忍不住想跟她圆舞一场又忌惮著她目光里因时光雕刻而存在那些不露於表面的世故痕迹。林砚臣皱眉:“为什麽感觉……怕她。”凌寒点头:“漂亮,而且手段非常不俗。” 程亦涵拍手:“凌寒老师似乎胸有成竹?” 凌寒从口袋里摸出一只u盘扔过去,慕昭白接住了才发现,是梁丽征的。“我让梁姐姐进入国安部的数据库调出秦家的相关资料看过,很惊悚的故事。”林砚臣殷勤递上半杯香浓的咖啡。凌寒抿了一小口:“白虎王为了不让女儿受委屈,想尽力扶持秦崎上位,无奈此人除了追女孩以外一无是处,白虎王便决定为女儿铺路。” 慕昭白已经看见了後面的内容,忍不住剧透:“就杀了秦峻。” “秦峻?”林砚臣沾著残水写了写,“险峻的峻?” “对。也就是秦月朗的父亲,和秦崎都是山做偏旁的一辈人。”凌寒继续说下去,“说来让人难受,秦峻是法定死亡的。” 林砚臣猛地回头看爱人:“就和苏暮宇一样,失踪,然後只能默认此人死了,对吗?”  凌寒沈默地点头。慕昭白把笔记本屏幕扭了180度:“失踪地点,昂雅古堡。” 勤务兵上来送烤好的曲奇,好奇地看了一眼屏幕,程亦涵并不在意,反而笑著问:“好看吗?” “像故事里的那种,里面有公主。”勤务兵腼腆地笑了笑,“长官原来是喝茶,我去拿茶具来。” “辛苦了。”程亦涵看著他走开才沈沈一叹,“哪里有公主,只有一个冤魂。” “不止一个。”林砚臣翻著昂雅古堡的旅游宣传册,“雷托那托也死在这里,老大最喜欢的导演哪。”册子印得著急又简陋,可是八卦却没少写,林砚臣念:“这是著名导演雷托那托生前最喜欢的建筑,他在此拍摄了《》之後便流连忘返,甚至想出资买下它。但这毕竟是别人的东西,因此雷托那托辉煌一生,却最终因为贪婪而被古堡内的幽灵惩罚而死。” 凌寒在地毯上躺成一个十字,倒著看勤务兵送来一套青花茶具,程亦涵娴熟地烫好摆开问:“喝什麽茶?” “我随意。”慕昭白不会喝,只是跟著其他人凑合,如果苏朝宇在,他们俩就会躲到一边去灌果汁,由著几个贵公子和艺术家在那里品茶香豆香,苦涩酸甜。 “嫌普洱麻烦,乌龙就好。”凌寒举起那几张纸看,“雷托那托拍了不少好片子,《》的女主角真漂亮。”林砚臣想了一下才说:“每年学校里都有电影专业的学生纪念他。天才大都喜欢用自杀来圆满。” 程亦涵专心伺候茶,慕昭白已经用令人惊诧的速度和理解接受度看完了所有资料,开始在精简数据库里做交叉对比。一时间四人无语,各自活在他们的小世界里,却都能感到阴霾临近。秦月朗的父亲在古堡里失踪,让他本应该学做纨!子弟的童年变得凄惨许多,转眼小男孩长成要娶妻的男人,居然把订婚礼放在这个伤心地举行? 四人几乎同时抬头互相交换意见,分明是问:这是要干什麽? “按理说,皇帝提出建议只觉得当年秦睦老爷子晚年在昂雅养老,秦峻又最喜欢这种情调,秦月朗在秦家第三代里也算翘楚,在昂雅订婚,倒像是一种恩赐。”程亦涵喝茶。 凌寒冷笑:“这恩赐真不让人高兴。好在秦月翔和他母亲都同去,想来顶多是让秦月朗觉得难堪难受,倒不至於有性命之忧。” 慕昭白挠头:“上辈子的恩恩怨怨,打到这一代了,有意思吗?” “有,”凌寒认真地回答,“还得继续打呢,咱们能看见秦小舅舅娶妻,纯属运气,按理说,当年这种情况下,秦峻死了以後,儿子自然也要……”配合音效,他掰了一块曲奇,碎屑跳到茶杯里,“灭口的。” 林砚臣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我倒是听过一个八卦,说最初秦月朗是养在卢立本家里的,後来不知怎麽,竟带著卢立本跟著首相了。” 程亦涵苦笑:“你哪里听来的?” “手下一个排长,从酒吧里听来的,我想,副总参谋长去勾姑娘的时候,总要编些这种‘出生就没有母亲,是姨妈带大’的故事吧。” 程亦涵轻轻吁气:“既然都传出去了……这故事是真的。” 慕昭白瞪大眼睛:“你确认过?” “当然。你们知道他现在心情不好,自虐的方式是不用你问,就原原本本把他和卢立本的故事整体回忆一遍。”程亦涵咬了口青梅润喉,“两人的母亲如亲姐妹般,秦月朗的母亲生完孩子不久忽然病逝,是卢家把孩子养到2岁。你查那年的空难,”程亦涵冲慕昭白勾勾手指,很快就在屏幕上看到了数据,“卢家夫妇都在里面,这才把一对孩子又转移回秦家,可惜好日子没几天,秦崎就招来了白虎王这条狼,把秦家生生吃空。” 林砚臣凌寒慕昭白三人忽然明白了什麽,又茫然又惊讶。秦月朗一举一动的特殊习惯,他常常带女人回家却又从不认真,他好好地跟著元帅,忽然就来到基地,他桌上放著电子相框,没人从里面看到卢立本以外的人。怎麽会……难道……程亦涵只是低头啜著茶水不说话,微微点头。相处时间已经不算短暂,他们却始终不知道这风流的副总参谋长的过去,和卢立本的纠葛,放不下过去,却失去了最好的机会,时光荏苒,秦月朗也要结婚了。必须结婚,也是对自己最後的挑衅。 多少次,秦月朗跟他们几个坏笑说:“你们几个小孩哪里懂得我们成熟男人的心,一辈子不是骗人的,说到做到。”更多的时候,秦月朗桌上的电子相框里是卢立本跟他的合影,缠绵的宫廷月桂下,穿著晚礼服的两人站得比王子还王子,两手紧攥,都有倦容,却彼此支撑。 凌寒忽然明白了秦小舅舅的苦衷,不是爱得太深,是从未想过分离。这是货真价实的手足情,他们从小就不知道没有对方的滋味却尝遍了没有其他人的滋味,因而越发舍不得,越发瞻前顾後,越发痛,越发寒。但当年卢立本竟然结婚了?慕昭白调出了元帅亲卫队长结婚那年的年鉴,开始逐行搜寻可能促进此事发生的因素。而林砚臣在想的是,难道结婚只是长效镇痛剂,远离内心骚扰吗?苗真和艾菲,又怎麽可能永远不知道…… 最实际的永远是程亦涵。他习惯性地把几张资料分类摆放,大脑却不停旋转,为什麽,为什麽订婚之前要把自己的身世家境、过往悲喜都全盘托出?也许昂雅是真的伤心地,也许……他挥手赶走了这种想法,但想法一旦出现就不可能被擦去,像蓄势待发的小兽般蹲在墙角,虎视眈眈。也许风流倜傥的小舅舅是要自杀,没错,自杀,婚後依旧是翩翩贵公子,而世间却再无秦月朗。 10(昂雅) 每次坐飞机,苏朝宇都要舷窗的位置,他的乐趣不在於看云海和风景,而是方便睡觉。按理说,光线明暗变化对於睡在舷窗边的人来说是痛苦的一个自然现象,哪怕有遮光板。但是苏朝宇会需要在爬升和下降的时候让光线刺激眼睛,同时唤醒大脑。然而这次飞往昂雅古堡的飞机就大大不同了,任意调节组合的座椅和写字桌让空间得到了最大限度和最巧妙的应用,甚至有一间小茶室里供应各种饮品,帅气细心的空乘会替你察觉一切需要。 卢立本很从容地配合乘务检查安全带和调节座椅,秦月朗甚至已经开始琢磨新品种果汁到底好不好喝,苏朝宇却在情人身边坐立不安,一名跟他相仿年纪的空乘用一定很练腹肌的角度弯腰替他把座椅调整成到可以休息的状态,再拉伸脚凳,替他把双脚妥帖地安置好,最後柔和地低声询问:“请问先生觉得这样舒服吗?” 苏朝宇很想说“你不要这样服务我就会很舒服”却又怕让人家因此丢了饭碗,只能学著身边情人的样子,绷脸微微点头:“多谢,很好。”江扬瞥了他一眼,苏朝宇伸长手臂去开照明灯,假装没看见。 手里是一份江扬给情人手写的名单,列出了未来几天内将会在昂雅古堡里出现的所有人。除了秦月朗和准新娘苗真,还有身边这个让人又气又爱到不能放手的江扬以外,秦月朗的欢喜冤家兄弟卢立本和老婆艾菲也同行。艾菲此刻正坐在苏朝宇前面,只能看见一头深栗色的披肩发烫了均匀的大卷,空乘关切地问了几句什麽,她侧过来脸来说“没事”,看上去有点儿晕机,所以显得脸色发白些。 这是苏朝宇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艾菲,她并不十分漂亮,比起苗真来,既没有那种傲视群芳的气质,也没有真正王室闺秀的那种羞怯,记得上飞机前,卢立本职业病似地去接听元帅的电话,苏朝宇便帮艾菲拎起一只旅行箱,自然而然地叫了一声“嫂子”,她却愉快地笑出来:“应该是舅妈呀。” 苏朝宇一怔,忽然反应过来,江扬应该把秦月朗叫舅舅,也就应该把卢立本叫舅舅,所以作为江扬家人的自己也应该照做……艾菲不过比他大七八岁而已,平时常吃她做的点心却不常见她,这一句“舅妈”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苏朝宇终於理解了情人心中多年来的郁愤,艾菲注视著卢立本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果真是个好兄弟,人人都这麽说。”苏朝宇听出一点郁郁的口气来,悄悄看,她却依旧是灿烂的笑容,俏丽的卷发映得脸庞亲切非凡。卢立本收了电话,长风衣在机场空阔处的风里鼓荡,他裹紧了从容走回来:“登机吧。”艾菲挽住他,又拉了苏朝宇过来:“快叫,让我们也享受一下。”苏朝宇嘿嘿地笑,艾菲也笑,卢立本更是笑,但那个瞬间,苏朝宇忽然觉得古怪。 江扬戳他:“想什麽呢?” 苏朝宇回神:“嗯,看这复杂的家谱。”他随便一翻,指著秦月翔说,“比你小的小舅舅,比秦月朗小的秦家家主。”江扬点头,海蓝色头发的情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窝著,又翻一页:“你小舅舅的大娘……” 江扬笑出声来:“什麽?” “大娘。”苏朝宇装作无辜地眨巴著眼睛,“好吧,你小舅舅的婶子,你的小姥姥?” 江扬摇头:“按理说我没有机会称呼她,无论什麽场合,只要她不点名叫我,我就应该始终低头沈默,然後无声离去。”他略带嘲讽地笑了笑,看秦月朗正在和苗真头对头说话,便跟苏朝宇说,“不过这小姥姥是不会轻易点到我的。” “为什麽?”苏朝宇以为他的江扬在任何时候都是皇室宴会的主角,想不看见都难。 “因为江家是好心的农妇,捂活了卓家最忌惮的毒苗。”江扬的眼神忽然变得冷绝,仿佛纸面上那个喷墨打印出来的女人头像是代表世界末日的标志而不是白虎王最宠爱的小女儿卓澜,“爸爸娶了妈妈,秦月朗和卢立本终於可以在江家的庇护下容身,对於卓家来说,後患无穷,毕竟秦月朗是秦家嫡长子的嫡长子,秦月翔的位置,本应该是他的。” 苏朝宇不愿意再看这些过去的血战痕迹,草草卷起来塞进包里,转而凝视江扬:“当著小姥姥的面,你还敢跟我亲密吗?” “当然。”江扬一挑眉一勾嘴角,又是一副“我是老大我怕谁”的样子,“反正她不乐意看见我,我更不乐意在她老人家和秦家小家主面前找郁闷,你我只管玩够了。” 蓝眼睛的少校用小动物般期待的又纯净的神情半信半疑地望著他的情人。江扬被盯得发毛,不由地愤恨自己的爱人实在是会演戏,让人根本舍不得骗他,便作势用抚摸小扬的动作沿著苏朝宇的脊柱一路摸下去:“我保证,这是休假,不谈公事,不谈让人丧气的事。” 手指快要到关键部位,苏朝宇却灵巧地恰到好处地闪开:“遵命,长官。” 指尖失落地缩回去捏报纸边,江扬因为苏朝宇赚到了而咬牙切齿,感觉侧面一道灼灼的目光盯著,猛一转,秦月朗早瞧见了一切,正笑得像个狐狸,苗真不解,便缠著他问到底怎麽了,秦月朗笑而不答,眼光一直落在江扬前排座位上。 艾菲不太舒服,卢立本搂著她,和她十指相扣。 飞机降落後,苏朝宇开始空前地紧张。他不确定卓澜和秦月翔会用什麽方式对待自己,毕竟这是一个基本伦理以外的婚姻模式,布津认可却不鼓励,尤其是在名门望族里,儿子爱上男人等於绝後,加上江扬是嫡长子,无疑更成了所有同龄人的坏榜样。 之前,苏朝宇特意跟江扬学习了全套礼节,如何向长辈问好如何打招呼如何躲避,他自认为陆战精英赛冠军的协调能力世界一流,但仍然经常被一些礼节的细节要求为难得肌肉抽搐手脚冰冷,而且无论如何,镜子里的一举一动都很奇怪,而江扬却无比雍容。苏朝宇非常不甘心地研究过很多次,最後还是情人用一个美好的夜晚来做交换,江扬躲在被子里解密:“当你要用这件事为生的时候,什麽都会发自内心、竭尽全力。”苏朝宇大呼上当,却被江扬压得死死的,吃抹干净。 按照预定的行程,飞机直接降落在昂雅古堡附近的一座小城市里,然後再换旅游直升机到古堡所在的海岛上,那里会有两位秦家说了算的人物等候这些小辈到来。可是在没换乘直升机之前,苏朝宇就听见了一个令人如释重负的好消息,卓澜和秦月翔因为“一些不得不处理的细微麻烦”而“不得已耽搁”了,需要明天午饭前才能到达昂雅。 因此一行人在空中俯瞰到昂雅古堡的时候,格外雀跃。 万顷白浪,海面上有黑色的海鸟站在浪尖的巡航小艇上仰望碧空,他们能看见守卫们黝黑的面孔昂起来,敬礼。浓绿的树木是昂雅古堡最撩人的裙裾,她静静地在与世隔绝的小岛上等待他们光临,用极娴静的姿态和极神秘的笑容。 秦月朗忽然站起来,副驾驶回过头来让他坐好,他却在旅游直升机狭小的空间里尽可能更高地看著昂雅古堡,右手牢牢贴在舷窗玻璃上,掌心的温度洇出一片雾气。 古堡的设计可谓简洁经典,从岛最高处起势,主楼尖顶棱角分明,是海天混合的珠光色,顶端高挑起一朵曙光红色的手工风车。两侧的护卫楼矮些,东楼的尖顶和宴宾楼平齐,西楼却像角楼一样是平顶,与众不同的是,平顶上是大而精致的观景台,甚至可以想象,当年在激流中从容转圜的秦睦就在这里安度晚年,一盏红葡萄酒流香满杯,一抹夕阳半坠,略略侧身,就是羞於见人的海上新月。飞机围著古堡盘旋一周,最终从宴宾楼一侧降落。有穿著得体的小女仆正打开玻璃画窗,上等丝绒的窗帘被气流吸出窗外,就是小楼乳白的羽翼。江扬看得入神,苏朝宇却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眼神示意。 秦月朗吻苗真的额头:“比你想的如何?” “超乎想象。”苗真回吻,“我爱这里,月朗。” 落地後的所见更让人惊讶,一袭红毯从护堡角楼门口一直铺到宴宾楼的正厅门口,蜿蜒如同路线指示。童话里才有的中年管家谦逊地领路,两排侍卫打前锋,两排侍卫殿後,浩浩荡荡,不像是来订婚,像巡视领地。不过管家地位虽然卑微,却不允许任何人踏错一步,多余的话一个字都不肯说,只是让他们享用午餐。 正厅里的长桌几乎从房间这头绵延到那头,已经超出了礼仪的想象范围,可以说是夸张。秦月朗坐了上首,苏朝宇和江扬虽然被安排在一起,却离情人至少有一米远。所有菜品原料都是从首都运来的,皇帝为风流的秦家嫡长孙配了两位御厨──如果说是配给现任家主和白虎王女儿的则更为合适──江扬他们能享受到这些,纯粹要感谢卓澜母子俩。整个房间安静到即使距离很远,轻声说话也能听见,仆人们一律软底鞋,上菜斟酒都小心翼翼,若不是视觉有效,苏朝宇从感觉和听觉上都无法判断他们是否存在。只有那个中年管家站在秦月朗身边,用刻板到繁复的礼节提醒他祝酒。 几乎所有没吃过的人都会翘首企盼的王室级别的欢迎宴席让苏朝宇吃得痛不欲生,几次想把椅子拉到江扬身边去,却看见情人一副从容自在毫不觉得别扭的样子就来气,只能狠狠地吃自己那一份。熬到甜品环节,他已经很想像小时候一样跳起来说“我吃饱了”然後就冲出去玩。古堡里有太多他好奇的地方,刚才踩著红毯上来的时候,护城墙脚下有一个小间,窗框是彩云纹木制的,苏朝宇已经惦记了整顿饭。 “有件事,”秦月朗擦擦手指,忽然开口,管家凑近了听吩咐,“主楼顶上的风车怎麽不转了?” “自从那年以後,就坏了,一直没敢擅自修。”管家审时度势,声音极小却把“那年”“和擅自”两个词咬得很重。他知道秦月翔才是家主,也知道昂雅古堡自打秦峻失踪以後就形同卓家的地产,但是卓家根本不屑於管,只是交给商人打理,他更知道面前这个秦家嫡长孙不过是当年失势一派的幸存者而已──何必认真,何必害怕。 江扬听得一清二楚,却因为小舅舅没有离席而不能站起来,只是担忧地望著。秦月朗自然知道“那年”就是指自己的亲生父亲莫名其妙在自家古堡里失踪的一年,於是餐具拍在碟子里冷笑:“是等我讨了月翔的意思再修呢,还是先修好了让他也高兴?” 管家的咬肌轻轻抽搐,口里却只能应和著。不一会儿,风车就被拆下来除尘修理,换上结实的钢钉,细细地涂了亮晶晶的保养油才又立上去。秦月朗带著苏朝宇他们参观昂雅,听见头顶有碌碌转动声,竟忘了招待,兀自跑到观景台上去仰望。曙光红的风车随著海风大小而快慢不定,每片叶都发出欣喜的闪光,就像一颗舞蹈的夕阳。 江扬走过来,秦月朗笑著揉他的头:“如何?” “睹物思人,你何必。”江扬最知道小舅舅的为人,不是刁难管家,更不是在正经家主来之前趁机作威作福和讨好。他在伤心地找过去的欢声笑语,这才是烈酒,不用入口,闻了就沈醉。 “爷爷的风车是为我做的,”秦月朗笑得眼睛弯弯的,仿佛这真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他喜欢骗我说,风车转够一万次的时候,妈妈会从国外回来,但每次我都数不过一千就睡著了。”艾菲在帮苗真拍照,秦月朗看著他的未婚妻,忽然声音一哽:“那时候,对於我来说,一万还是很大的数字,现在我都要结婚啦。” 江扬无话可说,只能紧紧攥了一下小舅舅的手。他的苏朝宇在观景台另一侧等著,他奔过去跟他说我爱你,迫不及待。时间哪里会等人,转眼就是海角天涯,江扬抱住苏朝宇疯狂地吻,昂雅是活标本,一代人离开,风吹浪打,当隔代人来到的时候,已经日月反复过太多次,这是令人心悸的变迁,江扬觉得自己无法承受,他很想给爸爸打个电话说“对不起爸爸,我选择放弃”,但是他该死的理智却指挥手指拨了另一个号码。 接电话的是程亦涵,江扬说:“我要全面了解昂雅,任何细节和角落。还有……”他顿了顿,望著海天交接处抱歉地一笑,“实在是辛苦你了,亦涵。” 11(海滩烧烤) 既定行程里,晚饭应该是另一顿丰盛又冗长的宴会级别晚餐,苏朝宇说什麽也不干,卢立本和艾菲也说受不了了,只有苗真兴致勃勃地说这可以为今後演戏增加经验,欣然和准新郎款款步入大厅。秦月朗无奈,只能用小舅舅的长辈身份吩咐厨房拿一套烧烤设备,把小外甥他们统统轰到海滩上去自助。 管家依旧站在边上,秦月朗尝了所有的菜表示满意,便挥手让他休息去,管家僵硬地笑著:“秦家的规矩是……” “现在我最大,我就是秦家的规矩,你若要讲其他人的规矩,等明天月翔来了再说。”秦月朗已经怒了。管家识相地离开,苗真立刻瞪准新郎:“凶巴巴的,要干什麽?” 秦月朗扔下刀,用叉子乱戳了几块烤土豆到盘子里,只管吃饱:“总之我是过够了。” “你过了几天这种日子就够了?”苗真挤兑他,“参加宴会也是姐姐的附属品。” 秦月朗自然不示弱:“你勾搭附属品的时候倒也毫不犹豫。” “怎麽是勾搭?”苗真把半杯红酒愤然折进秦月朗的盘子里,烤土豆顿时变成了汤食。 “对於女人,很少见你这样对著花花公子飞蛾扑火的。”秦月朗不介意,沾著红酒也吃得津津有味,“难道不怕我只是玩玩?” 苗真哼了一句:“你现在是认真的吗?” 秦月朗站起来,擦擦手指,退半步,伸手,欠身邀请,一切都让人无法抗拒,苗真也站起来,秦月朗立刻挽住她的腰轻轻一转,两人便灵巧地离开了随便一把叉子都是上品的餐桌,在没有音乐的节奏里圆舞。“苗真小姐觉得这昂雅古堡不是认真的吗?” 苗真身材极好,又是学过舞蹈的,此时兴奋了,高跟鞋用力一转,从他怀抱里挣脱,稳稳停在一步外,摆出女方邀请的姿态:“算是。”秦月朗微笑著凑过去,她却狡猾地放下一切礼节遁逃:“你认了吧,我知道爸爸是在这里出事的。” 秦月朗眯起眼睛来,看不出表情喜怒:“爸爸?” 苗真笑:“难道不应该吗?” “应该。”再也无话。秦月朗站在窗口望著海滩边上烧烤的蜂蜜色头发的友人,眼睛里满溢柔软的光。苗真自觉地钻进他的臂湾:“月朗,你追不回已经不在的人。” “所以就要珍惜眼前对吗?”秦月朗已经恢复了镇定,在身前搂住她,“如果是一次教育我及时说我爱你的课程,那麽,恭喜你,苗真小姐,你得不到了。” 苗真低头在他的手腕上咬了一小口:“呸,谁要你说。有时候我想,如果爸爸在,是什麽样子?” “哈,不过是一个老头子。” “不,爸爸会喜欢我,”苗真昂头,斜阳让她的长发闪光,面色璀璨可爱,“会带我看古堡的每个角落,不像你,只会招待大家。” 秦月朗知道她是生气了,因为自己有意无意的冷落,只能随便劝道:“好啦,今晚陪你四处看看,免得明天我那婶子来了,大家都要正襟危坐。你大可以想象爸爸就在你身边。” “难道不会真的在吗?”苗真问得坚决,那一刻,她是认真的,但这认真让秦月朗觉得突兀和迷惑。他知道苗真是演员,但并不是完全的戏痴,她眼睛里的期待告诉他,这是真的渴望见到秦峻。秦月朗一时间无法回答,只能苦笑:“怎麽会……你又不是孩子……”苗真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尴尬,却固执地赖在秦月朗怀里不肯离开。“虽然姐姐不说,但是我很早就知道,爸爸死了。” 苗真刚要开口说话,卢立本已经走进来,端著两盘海鲜。他知道两人一个是风流贵公子,一个是女演员,因此撞见两人在窗口缠绵,倒也不是很窘:“我刚看了晚上的菜谱,黄金羊排和牛柳你都不吃,又要吃一盘子土豆填补。” 秦月朗心里难受。只有他知道他不吃红肉,只有他才会在宴会上关心菜谱,决定要不要补一顿夜宵,只有他才会一轮轮替他挡酒,最後都是一口酒一口果汁地往下压。秦月朗真是再不愿想又不得不每日见他,结果没心没肺地顶了一句:“那也好好得活了这麽大。” 连苗真都看不过去:“哥哥别理他,这蛤蜊真大,我先尝尝。”说著就从未来的新郎怀里挣出来。 卢立本把盘子放下,走到窗口一望,果然,刚好能见江扬、苏朝宇和艾菲三人正在对一网螃蟹动手动脚。秦月朗舔舔唇:“你怎麽不陪她?”卢立本不出声。秦月朗偷偷瞧了一眼苗真,苗真早有察觉,一面浸酱汁一面笑:“这个才好吃极了!活该你要吃这种宴席。” 秦月朗这便放心回头:“结果出来了?” 卢立本叹了口气,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艾菲娴熟地往烧烤架子里加著炭火,卷发整齐地夹在脑後,一袭墨兰色的长裙直到脚踝,背影虽不妖娆,但依旧动人。艾菲和刚结婚那年一样贤惠温柔,只是头发更长了些。她先前是闹市区一家连锁蛋糕房的点心师,总是把头发用两只黑色毛线皮筋紧紧盘好,再箍上金色的发网,银色的短丝带系一个规规矩矩的蝴蝶结。卢立本第一次见她,没瞧见正脸,只看见玻璃隔间里的她的发髻,像个小巧的巧克力蛋糕,拥有这发髻的女孩带著厚厚的白白的大手套,把一个巨型托盘送进烤炉。秦月朗零钱不够,叫他来结账,他匆匆走开。连邂逅都不算的、没瞧见眉眼的第一面。 “若你早有决断,就不至於到今天。”秦月朗讽刺地笑了一声,“往常都是你帮我摆平那些名媛淑女,今天……” 卢立本打断他:“当初我并不知道她在撒谎。” “你是逃避我。” “月朗,没有。” 秦月朗忽然转身离开了窗口──不管苗真是不是真的不关心,在她面前谈这个都太不合适,况且艾菲已经是个例子,况且他知道这是卢立本的实话──他抢了苗真嘴边的半只蛤蜊,囫囵吞下去,大呼好吃,然後一路拉著未婚妻奔向海滩。 卢立本很想把刚才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你是在逃避我。 他相信秦月朗会大笑著诚实地回答:是,就是。 苏朝宇觉得如果再这麽吃下去,他们几个人一定会大陆架上的所有鱼虾都消灭了。秦月朗不顾形象地捏著一长串烤虾,苗真就优雅地多,跟艾菲一边往外清蟹黄一边聊天。卢立本找了几瓶暖胃的酒来:“喝一小口,免得胃里难受。”江扬依言抿了一下,苏朝宇学著程亦涵的声音:“长官,下官不认为这个行径是合适的。” “是吗?”江扬当著他们几个人的面把苏朝宇摁倒了,手臂拧个花,螃蟹钳子在他腰上掐了一下。苏朝宇假装哀嚎出声,秦月朗踢了他一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强暴你呢。” 苏朝宇仰面倒在沙子里笑:“你以为他没有?” 江扬从秦月朗的烤串上撕了一只虾喂给情人:“别把我说得像个暴君好不好。” 苏朝宇不理他。难得一见天空深蓝如幕,群星宝石般璀璨闪烁,各种星座一览无余,苏朝宇寻到了他和暮宇的,眯起眼睛来瞧。管家带著仆役来催了数次,理由从夜风凉到明日还要迎候卓澜和秦月翔说了个遍,六个人只管自己玩得高兴。秦月朗借著马蹄灯看了看房间安排,苗真搂著他的脖子在海风里小声附耳:“真舍得,四楼留给我们。” 管家早听得真切,还因为风车的事情忌恨,赶紧堵了一句:“小主人说这是订婚礼,自然要新人住最好的屋子,小主人就主随客便了。” 秦月朗当然知道这主人客人就是说给他听的,所以才不跟此人计较,反而一副没听见的样子,转而吩咐小外甥:“江扬住五楼,苏朝宇跟著。” 江扬充分给他的小舅舅给足了面子,除了点头称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卢立本看了只想笑:“让小家主住在六层似乎不妥,不如我和艾菲的三楼与他们换。”秦月朗玩味地望著管家远去的愤愤的背影,冷笑:“住在闹鬼的七楼下面,我婶子果然大胆。” “闹鬼?”苗真捶秦月朗的胸肌,“喂!你没说过!” 风流的贵公子忽然把未婚妻打横抱起来,苗真尖叫出声。“这就把你送给魔鬼当礼物去。”秦月朗不亏是军校读出来的优秀毕业生,在沙滩上也跑得又稳又快,苗真惊讶又愉快地挣扎著,两人在古堡门口一闪,立刻不见了踪迹。 苏朝宇嘿嘿一笑,江扬会意,卢立本却说:“我和艾菲再坐坐。”海蓝色头发的少校和他的指挥官一前一後离开,已经是明月当空,卢立本脱下自己的外罩围在艾菲小腹上:“海风凉。” 艾菲微笑,苦涩,把吃剩下的贝壳一枚枚远远掷进海水里。 卢立本就一米远跟在她身边,更像一个守护著公主的侍卫,不说什麽。他找不到话说,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很久,他和她互相躲避自己的伤口、过往,彼此佯装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没发生。 但是过去的,确实都发生了,她做的事,他做的事。 艾菲终止了不停地抛掷:“今天苏朝宇叫我嫂子。” “是麽?”卢立本苦笑,“也挺好。” “嗯,挺好。” 再次无话。这就是两人最近的基本的对话,秦月朗嘲笑他是“站在真相门外不肯脱鞋露出破洞袜子的人”,卢立本觉得对极了。婚姻在此时此刻成了最讽刺的东西,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一个决断,等下去,误会更深,解决更难。 艾菲叹了口气:“你要说什麽?” “我都知道了。” 艾菲明亮的眼睛在黑暗里闪了一下:“知道什麽?” 卢立本觉得胸闷,事到如今,她还是不肯说。“关於孩子,艾菲,这一年我都无法正视。” 本以为被揭穿了的她的会格外惊讶,没想到艾菲只是在海风里把自己的长卷发散开,松了口气似地说:“只一年吗?” 卢立本舀起一瓢海水浇灭了烧烤炉架上的所有炭火:“回去吧,我们找个暖和的地方谈谈。”伸手拉她,艾菲乖乖地跟著他,卢立本听见落泪的声音,他回头看了一眼,她在掉泪,他依旧拉著她往回走:关於那年的一切,所有错过、失去,卢立本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12(巧克力的回忆) 首都最禁密的皇室区域里,有白虎王最宠爱的小女儿卓澜的一栋别墅,通体深赭,门窗一律乳白,尖顶装饰却是樱桃红和落叶黄,就像一块巧克力蛋糕。别墅的主人卓澜四岁的时候喜欢画画,却不喜欢老师教,她自己用最昂贵的油画颜料在宫廷画师给爸爸的画像上涂了一只过生日时候吃过的蛋糕,扬言要住在里面,住一辈子。白虎王卓雍抱著她,非但不生气,响亮地在她脸上一亲:“好澜澜,就这麽说定了。” 卓澜14岁的时候,听说秦家老爷爷死了。老爷爷,其实应该是伯伯,是秦家的家主,而秦家一向是卓家的朋友和对头。卓澜从小就知道要在宴会上远远离开秦家的“混世儿子”们,因此,她礼节性出席葬礼的时候格外小心,始终跟在司仪身边,静静地,不说一句话。沈默让她多出了许多天马行空的思考时间,虽然她对秦家无所谓爱恨,那都是爸爸说起来的,但她知道人死是一件不可以反悔的事情,不像她试穿了不合适的时装和磨脚踝的高跟鞋可以重做和退货。因此初谙世事的她真心实意地觉得难过,她想,老爷爷死前一定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吃过,很多地方没去玩过,很可惜,真的,生命好短。 就在葬礼上,她认识了他。他已经是男人,没有秦家人那样高挑的身材和睥睨一切的眼神,眸子是黑色的,有一圈淡淡的褐色的边晕,她观察得这样仔细,因为她和他在床上。“你带了隐形眼镜?”她不确定自己要不要脱掉裙子。 “天生如此,我的小公主。”他很温柔,很有技巧,她本来想矜持一下,却忍不住给予了她的第一次,在秦家老爷爷持续几天的葬礼上,和一个他刚刚认识的男人。她无法言说这是一种怎样的诱惑,这个男人知晓花鸟鱼虫和日月星辰,他会变魔术,会骑马,会调酒,会一个王子应会的所有东西,她当真以为自己是王室血亲的公主,他说,澜澜,我喜欢你,我要和你结婚。 卓澜不是傻瓜,忽然意识到了自己一去不返的十四岁的年纪,他也很惊讶,卓澜养得极好,丰满圆润,又自小在社交圈子里打磨,怎麽看都不像孩子了。他啜了半晌酒,卓澜怔怔地看著自己的脚。 他说:我们走吧。 於是,七天祭期过去,白虎王丢了最心爱的小女儿,秦家的新家主秦峻丢了他非血亲的弟弟,秦崎。社交界和新闻界因此而疯狂了,白虎王的脸不知道往哪儿搁,气急败坏,几乎冲到秦家去骂,却在冷静下来以後猛然想起来:骂也没用,秦家的小儿子早就被公认除了追女孩以外一无所长的花花公子,卓澜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上都是孩子,两人一定会在无法生活以後乖乖出现──然後呢?白虎王几乎砸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目光骤然落在画著巧克力蛋糕的画像上。 靠一点点借债过活的秦崎在花光了所有钱给卓澜买花後,终於支持不住了。他回到租来的别墅里,想和这个小得可怜、却真心爱自己的小妹妹摊牌,结果卓澜冲出来勾住他的脖子:“爸爸送我的礼物,看!”报纸整个彩版刊登了照片,像巧克力蛋糕的别墅。 15岁的卓澜和26岁的秦崎高调结婚了,白虎王送了一栋房子,秦峻除了正式移交老爷子留给秦崎的遗产外,额外送了四份沈甸甸的实业。这是布津社交史上最匪夷所思的结合,除了年龄和经历外,素来怒目的秦氏大族和四大法王之首白虎王,居然成了亲家。 巧克力别墅的主人从来没换,只是卓澜已从少女成为少妇,继而变成雍容的贵妇。她依旧喜欢睡前在脸上擦一层薄薄的面膜,玫瑰花瓣手工揉成的,皮肤显得亮且清丽。梳妆台依旧是15岁那年爸爸送的全套家具之一,放著最金贵首饰的银匣子上,爸爸写著:澜澜吾儿。那些岁月一去不返,现在的卓澜是个寡妇,秦崎坠马而亡的那年,她咬定那是谋杀,雇了一批批私家侦探去查,结果都是一样,酒後失控,刺痛了马。如今在身边的只有秦月翔,而今天早晨,秦月翔亲口对她说:“你不像妈妈,像个巫女,你一开口,我身边的女孩儿会集体消失!” 卓澜几乎掉泪。本来今天应该飞往昂雅古堡的,秦月翔赌气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整天不出来,他是秦家现任家主,谁敢劝?卓澜也气得吃不下饭,却没有忘记叫人彻查那个女孩的消息。此刻,管家面无表情地汇报:“范如笙,帝国音乐学院器乐系大二,家世清白,成绩中等,弹一手好琵琶,和小主人在邀请音乐会上认识的。” “还是干净女孩儿吗?”卓澜把她的档案拿过来看,照片上还是高中毕业时候的齐肩短发,无框眼镜後面的眸子闪烁动人,一点儿都不像昨晚出现的那个长发美女。 “是,夫人。”管家继续说,“有过一个男朋友,但还是处女呢。” “怎麽在月翔这儿如饥似渴的?”卓澜冷笑,“该怎麽办就怎麽办。” 管家赔笑:“小主人还生气呢。”秦家家主不发话,任别人说什麽都是没用的。管家知道这是垂帘的太後,却更了解小主人那豹子脾气,更何况小主人多喜欢和这个音乐学院的小女孩谈谈平时没人和他谈的摇滚音乐,他都看得见。 “小主人的亲妈,也在生气呢!”卓澜笑,露出小半弯整齐洁白的牙齿,腕子一横,手里的纸揉成团扔到门外。管家应声了出去捡,再也不敢回来。 她摁铃,立刻进来一个小麦肤色的高个子女孩儿,肩膀宽阔:“夫人要什麽?” “月翔睡了没有?” “还没呢,刚才开门了,说没事,要吃点东西。” “要吃什麽?” 女孩儿从宽松的工作衬衫里摸出一只小型的掌中管家机器查了查:“说是要吃面,没具体说,预备了一碗烧鳗虾仁面,还有果盘。” “别让月翔吃橙子,他爱上火。” “好的,夫人。”女孩儿收起机器,这就要下楼去吩咐厨子。卓澜忽然站起来叫她名字“方方”,吓了女孩儿一跳,赶紧回来。“都端到我这儿来。”卓澜看了看表,“赶紧。” 秦月翔洗澡出来就吓了一跳,他妈妈坐在书桌前,桌上一碗面,一份水果。秦月翔已经18岁了,有个习惯是洗完澡一定要把後背用爽身粉扑得松滑才肯穿衣服,於是就光著出来,被卓澜一撞到,慌得连找块毛巾裹上的时间都没有,不由恨地咬牙:“您怎麽回事?” “我把你生出来的时候也没见你裹著毛巾。”卓澜目不转睛地盯著儿子,秦月翔!当一声把门摔了,过了好久才出来,头发都已经吹干,跟卓澜怒目相对:“妈,您管得太多了。今天的事情要是不发生,我们也就不会错过和月朗哥哥见面。要我说……” 卓澜笑了:“月朗,哥哥?” 秦月翔哼了一声:“正常人家都这麽叫,我不在正式场合这样……” “范如笙就是正常人家,对吗?”卓澜挑眉,“记著,你是秦家的家主──” “凡事要有家主的做派,不要和那些个不正经的女孩厮混。”秦月翔模仿卓澜的口气。他正值最叛逆又最惹女孩心动的年龄,每次听见“家主”这两个字都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和我出去玩的第三个女孩了,妈,前两个人都是什麽结果我很清楚,晓菲姐最後没拿到学位,李佳出国了。” 卓澜静静地看著儿子。她如此爱秦月翔,怎麽会让儿子跟这两个女孩在一起变得平凡庸俗呢?她要他娶一个漂亮又聪明的王亲女儿,她要他喜欢穿上礼服坐在皇帝身边,她要他专心读书和社交──在他们的圈子里,不要从大学里挑拣。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绚烂英豪VI 作者:醉雨倾城 第3节 “小笙的事情我会一直关注。”秦月翔从盘子里拿了一只苹果开始啃,“任何不对劲儿的地方我都会知道,妈,这是我认识的谈得来的第三个女孩儿,如果她再遇到和她们一样的所谓‘不如意’,我会跟您有个了断。” 卓澜微笑著把那碗面推过去:“好,听你的。吃点东西睡觉,明天我们赶过去。免得他们在昂雅闹出乱子来。” 秦月翔又哼一声,大口吃面,卓澜看著他。是的,母子没有隔夜仇,她的月翔是乖巧听话的,她在他身上看见了其他人的影子。他的眼睛长得像他哥哥,月阳,月阳七岁时候病死了,那时候月翔才2岁,虽然他说他不记得哥哥的一切,但那双眼睛分明真真切切完完全全地长在了秦月翔身上,那麽漂亮,那麽漂亮!她情不自禁地想捧起他的脸,好好看看那双眼睛,那麽漂亮…… “妈!”秦月翔躲闪了一下,“又要干什麽?” 卓澜发觉自己的手在儿子面颊前。她自然地摸了一把儿子的头发:“吃吧,早早睡觉,明天去昂雅。”秦月翔觉得浑身一麻,却终究要承认,这是亲生母亲,是爱自己的人,他说:“晚安,妈妈。” 13(豌豆上的公主) 江扬在昂雅古堡的走廊里亲吻苏朝宇,苏朝宇的背抵在胡桃木的房门上。古堡的管家按照最正统的方式安排房间,就算是真正的夫妻也必须分房。江扬住在五楼的主卧室里,苏朝宇在他的隔壁,苏朝宇刚刚颇为热心地参观和检查了情人的房间,直闹到快十一点。江扬知道明天白虎王的小女儿卓澜要带著她的儿子、现任秦家的家主秦月翔到达,必然要折腾一整天,而今天他们又都累了,所以便赶著苏朝宇回去休息,又亲自跟到门口送上晚安吻,苏朝宇笑眯眯地关门,说:“再会,亲爱的长官。” 江扬挑眉,相当疑心情人要搞什麽花样,可是苏朝宇真的关上了门,接著就响起铜锁转动的声音。江扬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去,古堡的走廊不像官舍那样通透,只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扇彩色玻璃的小窗,江扬走过去,窗外层层叠叠地爬满了藤蔓植物,外面有半弯新月,浪涛声声,让人一时有种梦幻的错觉。 一只小型的爬行动物从叶子间倏地经过,锆石似的眼睛闪烁。江扬看著它,它也看著他,仿佛可以沟通。也许它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曾经见过年幼的秦月朗和在海滩边玩耍,江扬很想问问,此时景物如是,人是否一样欢乐天真。它缓缓地挪入叶子深处,江扬深深嗅了一下夜晚的海风气味,冷冷的,涩涩的。昂雅之行,是他的休假,也是爸爸给他的思考时间──他甚至很愤怒地想,为什麽要在我休假之前说这些──只是永远有一个时间,他必须要接受这个现实,用最清醒的头脑和最难抉择的心情,都一样,他的生命始终充满无可奈何,都一样。只是他并不愿意就此悲观堕落下去,江扬舒展了一下双臂,一人有一人的活法,大略所有人都是豔羡著他人的光彩过了一辈子,他不会,尤其是爸爸告诉了他那些故事以後,他更不会,既然生活已经成型,即使是失败的轮廓,也要雕出完美的圆雕来。 他站了一会儿才回房间,房间很大,床也很大,簇新的纯棉织物有种暖暖的阳光的味道,江扬舒服地翻了个身,像晒太阳的狮子那样展开四肢,就这时,後背仿佛被什麽东西硌了一下。 江扬不相信地抻了一下床单,再翻个身,那东西仍然在那里,硬硬的,冰凉冰凉的。 基地的最高指挥官警惕起来,立刻翻身下床,小心翼翼地从表面确定了一下那个物体──大概是金属制品,有个圈。 他不认为秦家敢挑衅江家的权威,更不相信他们会做太出格的事情,但是多年的军旅生涯和明枪暗箭让他下意识地警惕,於是他从行李中找到万用军刀,小心翼翼地划开那崭新的价值不菲的浅蓝色床单,整套动作之连贯完美足以成为特种侦察兵相关训练课程的标准教材。 但是床单底下并没有定时炸弹,也没有能飞出利刃的机关,只有一串钥匙。 确切地说那是一串古老红铜的钥匙,钥匙环上有秦家传统的金缕梅纹饰,钥匙牌上则明白无误地刻著家徽,江扬把它翻过来,果然,这是不久前管家亲手递给苏朝宇的那一串,能够打开隔壁的门。 江扬忽然明白了这才是情人热心地检查和参观他房间的终极目的,然後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他站起来。 行动力卓绝的基地最高指挥官大概15分锺以後就出现在了情人的房间门口,穿著裁剪合体的夜蓝色丝绸衬衫,像个王子那样先敲了三下,然後才用钥匙转动铜锁。 门“哒”的弹开,房间里一片漆黑,借著走廊微弱的灯光依稀能看到厚厚的天鹅绒窗帘低垂著,雕花大床上被子隆起,江扬简直可以想象到爱人眨巴著蓝眼睛等他的那种样子,实在是甜美诱人。 童话里,王子要披荆斩棘,才能接近被施了魔咒的公主,江扬只往前走了一步,立刻感觉脚下被绊了一下,房门一下子闭合,房间里一片漆黑。 江扬闭上眼睛,四下很安静,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墙上那古董挂锺嘀嗒嘀嗒的摇摆,睁开眼睛的时候,依稀可以分辨出那条通向大床的路,厚厚的地毯上相当有技巧地堆了很多东西,像是小小的战略图,有椅子作的山脉,有书籍堆成的丘陵,还有用床单做成的蜿蜒其中的河流。江扬觉得非常好玩,他以特种兵的专业水准闪转腾挪,小心翼翼地接近他的公主,越是接近,他越能听到床上那若有若无邀请般的呼吸声,他的苏朝宇一定在那里等他。 “我来了。”江扬终於排除万难,以猛虎下山之势扑上了大床,隆起的被子被他的体重压扁,不是苏朝宇,是骗局! 江扬一惊,侧身一滚却已经晚了,一块巨大的床单携著风声从天而降,接著他的腰背都被死死压住,袭击者显然有著与他不相上下的搏击水准,江扬视野受限,正要挣扎,只听见一声轻笑。 如假包换的,苏朝宇的笑声。 江扬不由分心,苏朝宇顺势拧住他的手臂,肘关节压住颈椎,技术动作完美利落,就算是飞豹团的搏击总教官在场,也会赞美苏朝宇的完成水准的。 但是飞豹团的创始人、帝国最年轻的中将却实在无法欣赏,他放弃了挣扎,刚要开口与敌人谈判,苏朝宇已经凑到他耳边,语气很温柔语调却很轻佻:“不要乱动,我迷路的小猫咪。” 迷路的小猫咪?! 江扬平生第一次将这个形象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但真正的老虎就算是看到镜子里映出猫咪的影子也会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身边。苏朝宇笑眯眯地继续说著调戏的话,手上已经非常利落地把他的俘虏从头到脚捆了个结结实实,江扬试著动了动手腕,虽然不痛,但凭自己的力量完全解开,几乎绝不可能。 苏朝宇说:“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不过我想听你自己说。” 江扬在被单底下怅然地叹了口气:“我的小兵果然是最优秀的,只指挥车里那一次教训,就记住了对待猎物一定不能心慈手软,可是,亲爱的……” 苏朝宇笑,然後终於打开了床头的琉璃灯,橙色的光芒微弱地照著古董级的家具,墙上的挂锺仍然不知疲倦地响著,仍然是那种穿越般的幻觉──在晦暗幽深的古堡里,英雄以为自己在拯救美丽的公主,可实际上,一切都是魔王的布局。 真是巧合。 苏朝宇披了一件纯黑的斗篷,带著黑色的礼帽和刚刚能遮住半张脸的银色面具,显得英俊潇洒又神秘莫测,江扬虽然心事重重,却仍然被他吸住了目光,不由说:“你一定是世界上最英俊的魔王,我的朝宇。” 苏朝宇舔舔嘴唇,像江扬教他的那样施了个最优雅的脱帽礼:“被像您这样美丽的公主夸奖,是我的荣幸。” 江扬又忍不住想笑了,想起前日那个“娘子”,真是六月债还的快,他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终於确定这种东西不是人力所能解开,於是眨眼看著苏朝宇问:“那麽,魔王阁下,打算如何处置您的俘虏呢?” “相信我,亲爱的,我会好好地享用我的大餐,细嚼慢咽。”苏朝宇的嘴角勾起一个无比邪恶弧度,随即按灭了床头那盏孤独的灯。 江扬感觉到身体被翻了过来,眼睛被蒙住,丝绸的斗篷有冰凉的质感,那银色的面具也一样,苏朝宇不吻他的嘴唇,而是边吻边咬地一路下去。那冰凉的金属就贴著他的肌肤,感觉很奇妙,有那麽一刻他感觉他的情人那麽熟悉又那麽陌生,像是他的命运──出生时便已经注定,童年少年青年始终随行,可是他永远也不知道下一张牌是什麽,永远不可能被左右。 “朝宇,朝宇?”他在完全动弹不得的黑暗里叫他。 “我在,我一直在,江扬。”苏朝宇轻啄他的嘴唇和耳垂,手指温暖,拥抱有力。 那一刻的感觉很奇妙又很震撼,长久以来,在黑暗和光明的地方都习惯保持谨慎的江扬忽然有种奇异的放松感。视觉和听觉都已经其他而去,他只能感受到苏朝宇温暖的手指,温润的嘴唇,冰凉的面具,还有那种很清幽的午夜兰香,随著斗篷的舒展和垂落,若有若无的弥漫在身边。 他也不习惯於将自己沈浸在放肆的肉体享受中,任何动物在满足的时候总是比平日更容易受到攻击,他始终是那个统领数万人的指挥官,他的职责,他的使命,让他总是不能放纵自己。 “永恒的孤独……”江扬忽然很轻很轻地说,他的眼前仍然一片漆黑,听自己的声音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苏朝宇听见了,他的手指没有停下爱抚,仍然一寸一寸地划过江扬已经变得敏感的身体,他说:“生而孤独,就算是我们身体里的数万细胞,彼此也只能靠来!传递信息。” 一字一句,轻描淡写却又重有千斤,仿佛回音那样,来来回回地在江扬的脑子里撞来撞去,苏朝宇搂著他,他的心挨著他的心,隔著肌肉骨骼,隔著那麽多年,却因为爱,用同一个节奏跳动。江扬长长地舒了口气:“多麽幸运的我,多麽幸运的爱。” 苏朝宇不说话,炽热的爱火在两个年轻的身体之间擦著火花,那激情几乎使人仿佛置身日月无光地漆黑海面上,四周是滔天巨浪,如何强悍的人都会感觉到无助和恐惧,可是浪拍上来的时候,他们是在一起的。 衣物被一点一点脱下来,情浓的时候,所有的束缚都变得不需要,古堡繁复又精致的床单、床帏、被褥都成了缠绵的道具,他们若即若离,又始终彼此呼应,充满激情又莫名平静。到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一片狼藉,两个人也都累得不想起床,苏朝宇窝在江扬怀里,江扬枕著苏朝宇的胳膊,苏朝宇闭著眼睛说:“我们睡懒觉吧。” 江扬闭著眼睛笑:“偏要你这小魔鬼起床!给我出早操去!”说著自己却不动弹,一只手开始滑到苏朝宇光溜溜的臀部上,色迷迷地划著圈。 苏朝宇哼了一声,突然一口咬过去:“记得你倒欠我一次,到底谁是魔鬼?”江扬睁开眼睛,突然翻身把苏朝宇狠狠压在枕头上,两人鼻尖贴在一起,苏朝宇发觉无论多麽习惯,近距离直射那双寒光四射的琥珀色眼睛仍然需要勇气,但嘴上却不肯吃亏,立刻奚落道:“喂,这是长官的表情,错了,换一个!” 江扬瞪著他,一个响亮的吻落在额头上,声音却是柔软又温和:“昨夜比我想象的更美妙,谢谢你,朝宇。” 苏朝宇眨眨眼睛,他百分之二百的确定,这个疯狂又甜蜜的晚上,除了性爱之外,还有一些更深的东西触动了这个一直把自己当成有50年军龄的老军官的指挥官,让眼前这个有琥珀色眼睛的年青人变得柔软而易说服,但是苏朝宇仍然不确定江扬会把心中的困惑和盘托出,於是他也露出一个调皮又温柔的笑容,说:“你是受欢迎的,长官。” 江扬终於撑不住笑起来,这种时光穿越般的易地而处让他有些意外,又有些甜蜜的难过,他就这麽压著他的爱人,把头埋在苏朝宇的肩膀和脖子之间,苏朝宇听见他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朝宇,有没有那样的时刻,你会忽然……怀疑……你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 苏朝宇翻了个身,江扬不得不从他身体上滑下来,两个人面对面蒙在被子里,彼此都能看到对方亮晶晶的眼睛,苏朝宇微笑著开口:“当然,你知道我曾经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做一件所有人都觉得很重要很荣耀的事情,最後我确实赢了陆战精英赛,但是结果是……”苏朝宇的声音淡淡的,却微有哽咽,他瞧著江扬,缓缓地说:“子欲养而亲不待……”後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泪水温润了眼眶,却没有到落下来的程度便雾气一样消散。 江扬不说话,只是用手指安抚著他的朝宇,他知道遗憾和愧疚始终在苏朝宇心里的某个角落里,可是它不是定时炸弹,只是一件往事,和关於妈妈所有美丽甜蜜悲伤的回忆放在一起,是他爱人生命的一部分。他甚至确定,即使找不到苏暮宇,他的朝宇一样会好好的活下去,用尽全力,像任何一个人一样享受生活。 是否,他也可以把爸爸所说的一切,当作生命中的一部分,和所有悲欢离合一道,坦然接受? 这个念头闪现的一瞬间,江扬忽然掀开被子坐起来,深深地吸了口气,苏朝宇有些惊愕地看著对方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眸子里隐约的惊惧,背脊上一层细汗。苏朝宇知道时候不到,还不能问,正想寻出什麽话来转移话题,江扬已经侧过头吻他:“我去换衣服,把早餐端上来,你再躺一会儿吧。” 说完,竟不等苏朝宇答应,便披上衣服离开,苏朝宇躺著不动,心里一时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他裹著被子,琢磨江扬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他的情人心里有一片雷区,甚至有人不断往里面埋新的炸药──可这雷区竟然是江扬的每日必经之地,来回一次便全身冷汗,能走的安全的路,越来越少。 苏朝宇自己并不是万能的扫雷仪,可他能做的事情却比任何精密仪器都多。时过境迁,他会在江扬需要他的时候,与爱人紧紧并肩。 14(欢迎宴) 江扬和苏朝宇吃完了早饭下楼去的时候,秦月朗正站在宴会厅门口看管家指挥仆人摆桌子椅子。一只大型有凤翅造型的扶手椅子放在正中,管家从壁橱里捧出一卷瘦长的柔软植物纤维纸包著的东西来,在长长餐桌上展开。纸里是一个颜色天然深棕红的木盒子,木盒子里有一卷手工熟薄到轻盈透光的动物皮革,皮革里卷著一丛羽毛似的东西,几个仆人拿出来,小心翼翼拈著边角抖开,瞬间,二维的平面羽毛似乎膨胀了一倍还多,锦绣的羽和洁柔的柔竟然还如生在活物身上一般光彩动人。那是两米多长、一米多宽的饰布,管家把它铺在那大椅子上,顿时将已经奢华名贵的椅子比得黯然失色。 “大少爷是说这个了?”管家欠身问。 秦月朗敲个响指:“很好,奶奶的东西,果然衬婶子的身份。”说著竟扬长而去,江扬不禁又心疼又想笑,赶紧跟上去。 阳光很好,苏朝宇不耐烦看这些繁复,坐在护城小炮楼前的凸起上晒太阳。秦月朗走到他身边仰面看看晴好的天气才笑道:“他们会坐船。” “为什麽?”苏朝宇只穿了短裤和t恤衫,十足像个出来野营的大学生,肌肉分明的长腿搭在城砖上,光脚,沙滩拖鞋扔在地面。 “小家主是老二,变成独苗的原因是哥哥死了,老三流产了。”秦月朗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像是看电影一般津津乐道,仿佛涉及的人死了残了横竖跟他无关,“我那婶子从此落下毛病,腹痛,那飞机一起一落的……”说著还用手势比来比去,最终落在走过来的江扬面前:“看,最小辈的出现了,等会儿可以看指挥官五体投地吻女性的脚背……” 江扬简直不知道要说什麽好,本来很优雅得体的一件事,被他的小舅舅毒牙咬著乱一篡改,让人倒足了胃口。他不由地瞪了一眼:“你不也得恭恭敬敬叫声婶子?” 苏朝宇插嘴:“毕竟一个宗族,又没记者盯著看著,难道那老太太还真要搞得像皇室婚礼一样吗?我可不耐烦记住到底谁是谁的谁。” 秦月朗意味深长地看著江扬:“卓澜,你知道的。她敢14岁就跟著我那叔叔跑了,就敢让你行全套大礼。椅子都摆好了,小外甥。”说著就要摸头,江扬灵巧躲过,笑著:“我是无所谓的,这辈子见她老人家总共没几次,8岁的奶奶级别的小丫头我都行过礼,倒是你,见了月翔,话别太冲。” “你说你不是秦家嫡系的……”苏朝宇忽然想起什麽来,此刻才撇嘴表示不满:“可你分明就是。你还说那小家主15岁小毛头,人家分明成年了。” 秦月朗眨眨眼睛,果然是眸子动人,精光流转:“说说而已,就你要当真。他家的事,我当然不耐烦去记。”三人沈默了一秒,苏朝宇恨得几乎抽自己一个耳光──又扯到不该说的事情上来。 “那是谁?”江扬忽然笑著指。几个侍卫簇著苗真和艾菲回来,一人一只篓子,苗真穿了一身泳衣,披一件长过膝的半袖罩衫,没系扣子,身体曲线玲珑标致,脚上一双软底浅口鞋此刻却是用踝丝带打结了,像个小商贩似的搭在肩上,哪怕如此,依旧是万分动人。秦月朗坏笑:“美人鱼怎麽好上岸乱走,等我把她扔回海里去。”说著就行动。艾菲裹得严实,却也笑容满面,只是玩累了,把所有东西都给侍卫拿著,眼光往江扬这边一扫,立刻笑著挥挥手。 苏朝宇舔舔嘴唇:“卓澜来了,你真会被欺负?” “那不叫欺负,”江扬耸肩,嘴角勾勾,竟有一丝多时未见的孩子气,“她牛,我让著她。” 苏朝宇不厚道地大笑起来。 真的到了管家通知卓澜的船马上近古堡海域的时候,苏朝宇就笑不出来了。江扬已经指导他换好了礼服,一路拽到宴会厅。秦月朗仿佛为此等了很久似的,表情却淡淡的,只是和卢立本凑在一起小声说话,苗真和艾菲都长裙盘髻,虽然称不上华贵,但是非常得体优雅。苏朝宇胳膊撑在窗口看海鸟觅食,屁股上被江扬拍了一巴掌:“起来,袖子打褶了。”苏朝宇才不管:“反正不是我的小姥姥。”琥珀色眸子的人佯装愠怒著叹笑:“很好,很好。” 苗真听见了:“真的要像电影里那样要行礼吗?” 秦月朗眨眨眼睛,江扬把她丢给苏朝宇解决,跟过去,两人走到远处一扇窗前,小舅舅伸手──江扬下意识地躲,头发刚弄好,可不能揉──秦月朗只是帮他把领结弹弹:“你大可以装病不出现。” “为什麽?”江扬淡笑,“你怕苏朝宇闹起来还是怕我不爽快?” “都有。” “你别告诉朝宇,拜托小卢看住他就好。我自己能应付,不过是她要开心,要我不开心罢了。” 秦月朗点头:“别亏待自己才是正经。” 这哪里是我想不亏待就能做到的?江扬心里盘算,眼睛却远远看著海天交接处:“我比卢立本还担心,你这样镇静,在想什麽?” “不要转移话题,”秦月朗笑出声来,“我是来安慰你的。” “你强撑无益。”江扬凛然,“从那羽绒装饰到餐桌上的刀叉壁柜里的礼服,哪件不是秦家的?” 秦月朗的眸子里似有水汽,似笑非笑,却眯得弯弯的:“江扬,江扬!连苗真都信,爸爸还活著,就在著古堡里哪,难道浪漫的小外甥就不渴望一场重逢吗?” 江扬顿时气结:“并非玩笑。卓家一定是要把你这一支的锐气打磨干净,一个管家都能阴阳怪气,何况正主?” 秦月朗眼看著苗真凑过来听古堡的故事,便不想多说,江扬也知道这都是捉弄般的无可奈何,转去吩咐苏朝宇,今天一定要乖乖的,否则折的可就是江、秦两家的大脸面。苏朝宇愤愤,刚要拿出些“王公贵族的脸面坏习气”来堵他,就听见一个小侍从上来通告:“小家主和夫人的船来了。” 苏朝宇放眼,一艘别致的小型客船从西面而来,前後各两只护卫艇,径直驶向码头停稳。这边红毯已经铺好,昨晚也特意赶工,用花砖加了两条四人宽的小路,从树荫深处一直绵延到台阶下。 秦月朗站在首位,江扬跟在身後,苏朝宇他们顿时连站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远远堆在一处等著。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个小麦色皮肤的女子走上来,银色坡跟鞋,咖色中裙过膝,奶白的衬衫,咖色小西装,利落的短发做了个妥帖的造型,见到秦月朗便得体地笑了,鞠躬再问好,说话滴水不漏:“夫人说,都是一家人,大少爷不要晒在这里看著生分了,厅里等就是。” 秦月朗倒也不客气:“多谢婶子体谅。”他略一打量:“想必这就是婶子总说的那个‘再也妥帖不过的’方方姐?” 方方回以职业性地微笑:“大少爷客气了,叫方方就好。”说著人已经跟秦月朗他们来到宴会厅,粗一环视便皱起眉头,管家看眼色凑上来,方方低头说了几句,即刻有人把本来置好的三把椅子统一向後挪了半米。方方再看四下都觉得好极了,便跟秦月朗笑道:“是怕再过一阵子日光进来,巧巧地落在椅子上,晃眼睛。” 苏朝宇他们一行“外姓人”被人从後门领到宴会厅小门进来,站了一排,巨大的房间里,秦月朗和江扬站在另一头,竟然显得有些小了,说什麽倒是清清楚楚。苏朝宇撇嘴:“早知道不穿礼服来。” 卢立本见惯了这种场合:“你想穿什麽?” 苏朝宇两手比个框子:“瞧,我就不信卓澜那老太太坐下了,还能瞧见咱们地平线这里穿的是裤衩还是裙子。”说得苗真扑哧就笑了,卢立本心想:果然是惹事的坯子,难怪江扬要小心提防。正琢磨该如何看住了他,却听见艾菲轻轻叹了一声,抬头时候,卓澜已经来了。 她穿了一套定制的时装,虽然只是一身看来普通的黑色,但裁剪合身的程度和造型的简洁高贵手笔彰显了绝对不俗的品味,一顶黑色的阔沿软礼帽上攀著一只貂尾尖长毛制成的小貂,精巧合适,但垂纱遮住了大半面容,隔著太远更是看不清。虽然儿子都已经成年,但卓澜步履轻快,仪态端庄,可以想见年轻时候的丰美。倒是身後跟著的秦月翔穿了和江扬他们类似的小礼服,中规中矩,不像个秦家家主,十足贵公子模样,只有褐色的眼睛里有老大的精敏和锐气。两人落座,秦月朗就过去行礼。他是秦家人,虽然自己总轻描淡写地说“不是嫡系”,所有人却都知道那是不肯说、不愿提,本人是如假包换的嫡长子,叫声“婶子”再鞠躬就算完了。卓澜让他坐身边,秦月朗不肯,淡淡一笑:“月翔越发有王者气了。” 秦月翔客客气气地微一点头:“月朗哥哥军中辛苦,我们才是享福的那些人。” 苏朝宇虽然站得远,却听得清楚,忍不住要摁快进,好直接进行下一个环节。江扬在家里有个壁投,每每要他欣赏那些要命的文艺电影的时候,苏朝宇就会趁情人起来拿吃的的空隙把快进跳步数拨到最大,猛摁几下。後来有一天遥控器真的坏了,送去修的时候,江扬才有意无意察觉到了这件事,苏朝宇振振有词:“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火车上说到火车下,从傍晚说到天亮,吃饭散步做爱的时候都在说,还都是闲扯,连架都不吵,这有什麽好看?”现世报啊……苏朝宇站得无聊,这面前的就是世界上唯一一部不能快进也不能不看的无聊文艺片──因为主演是他的情人江扬。 轮到江扬,苏朝宇强打精神,却在江扬说完第一句话以後,竖起了浑身的汗毛:他的情人,那个在办公室里把他打得站不起来的长官,检阅几万官兵的老大,发脾气时候连向来没心没肺的慕昭白都能被他骂得遁逃的指挥官……居然真的像秦月朗开玩笑似地说的那样,穿著最美丽的礼服,单膝跪地,垂目吻了吻卓澜的手背,上身微倾:“姥姥近来可好?母亲说了好几次要见姥姥,都被议会耽搁了。” 卓澜抚著他的手笑笑:“我知道,那些人最是罗嗦。看你天天在边境,连回来的时间都没有了?” 江扬露出一些腼腆之色:“做得不好,怕再不勤奋,就要让人家笑话了。”秦月朗不露声色地瞧著小外甥的表演,心里乐开了花,面前这个琥珀色头发的男孩目前只能用“乖巧”来形容,他发誓,卓澜若不是隔著秦家和江家的恩怨,一定想把他搂过来疼著——江扬这家夥,最会招中年女人的喜欢,从小如此,长大了更是成精一般。 苏朝宇早就绝倒,目瞪口呆。卢立本小声说:“好看吗?” 苏朝宇刚要说话,只见他的情人站起来,到了秦月翔身边,再一次行了单膝跪地的礼,把连秦月朗都没福气消受几次的“舅舅”叫得清楚恭敬。苏朝宇把已经到嘴边的“从没看过”改成了“为什麽”,卢立本低声解释:“他要叫月朗一声舅舅,这月翔比月朗还高一层,凭家主的权威,任他几岁都要跪的。” 秦月翔是极喜欢江扬这个大哥哥的,当著妈妈的面,却不敢不摆出舅舅的架势来,赶紧说了几句面子上的话就让他起来。江扬这才退到秦月朗椅子侧面——连他的位子都没有,他就站著,隔著整个大厅,向卓澜也秦月翔介绍“外姓人”。 苏朝宇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外星人。明知道不能对地球上布津帝国的贵族礼仪这麽大惊小怪,但第一次身临现场,他还是有点儿受不了。离这麽远,他凭借冠军的观察力和视力,都只把对面的人看个大概,现在江扬在那边一指,他们几个相应地站出来鞠个躬,比起看指挥官下跪的环节来说,乏味透了。唯一让他心动的是,江扬琥珀色的眸子凝视著他说:“苏朝宇,陆军少校,跟我确立了恋爱关系,等合适的时候,我们会结婚。” 只为这一句,苏朝宇就足以愿意在陆军服役一辈子。没有军校,他就无法遇见江扬,没有遇见江扬,也许他的人生会在不知道什麽时候走向另一段不同的路,隔著山脉河流,他们甚至不会凝望对方。也许他和他一样过得美满,却绝不敢妄称幸福。 冗长的午餐开始了。大长桌上坐的是卓澜、秦月翔秦月朗和江扬,苏朝宇他们在刚才站的地方支了另一张圆桌就坐,尊贵轻重,泾渭分明。两桌的菜都是一样的,卓澜带了两瓶绝好的葡萄酒,一红一白,把红的命人放进酒窖里留著明天的订婚礼,白的一打开,秦月朗就著了慌——这不是他和江扬他们在宴会上一杯接一杯逗女孩的果汁酒,这是葡萄烈酒。他下意识地看了卓澜一眼,卓澜却在看江扬。江扬只是静静地坐著,脸色平静。 事情很快就变成了所有人都不愿意看见的场景。杯子一到江扬面前,他就倒吸了半口冷气。他自小胃不好,但凡宴会都提前吃点儿暖胃的东西,也从来不喝烈酒,但今天这个架势,他是最没权说话的小辈,长辈送来的任何一杯酒,他都必须喝干。苏朝宇他们也有份,卢立本低头一闻就慌了,他和秦月朗核算过卓澜来了以後打压他们的所有伎俩,却没想到她已经知道江扬得了一场胃病。这招太狠,却是绵里藏针,苏朝宇不懂酒,但是第一轮祝酒过後,尝一口就知道深浅,刚要站起来,就被卢立本不动声色地摁住:“干什麽?” “江扬喝了三杯了。”苏朝宇看著他的情人,“这酒,我喝多了都不会舒服。”手里的水晶杯小且浅,但是杯中液体的威力却惊人。 卢立本的手像软钳般有力,把苏朝宇的腕子紧紧扣在桌上:“转过身子来,吃饭。” 苏朝宇急了,卢立本在桌子下钩住他的腿死抵在桌子撑脚上,却知道陆战精英赛的冠军若是真发威,自己是怎样也拦不住的,又说:“苏朝宇,江扬之前跟你说了什麽?” “这是拿江扬的命开玩笑。” “放心,只是让他难受,到不了要命的地步。卓澜不是傻子,江家的儿子不是给她玩的,她知道。”卢立本发觉苏朝宇卸了一半力道,却又怕他突然逃脱,仍然不敢松开。 苏朝宇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长桌上收回到盘子里的龙虾上,一刀劈下:“海鲜!”一刀戳起送进嘴里:“老巫婆。” 15(酒後) 卢立本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这样性格分明爽朗的苏朝宇,这样爱恨情仇极端又激烈的苏朝宇,难怪江扬要为他著迷。这是贵族子弟永远得不到的贴心贴肺的爱,世间唯一,哪怕背对背,他发誓苏朝宇知道江扬喝了几杯,何时难受。他下意识回头去看另一个他,他刚刚替江扬挡了一杯酒,腕子一挑就送进嘴里去,笑著跟秦月翔指点菜肴好坏。卢立本看著他,像看见了当年的他们。在无穷无尽地舞会上,他们为秦家而出现,为未来而出现,甜的辣的所有酒,他们喝到吐,那些名媛的手指,那些精致的糕点,那跳了一夜以後会湿漉漉的礼服,他们一起冲澡,然後拜托姐姐把礼服改得更加合身一点儿,他们累得躺在床上就能睡著,第二天还要爬起来去读书。卢立本下意识地松开了苏朝宇,艾菲说:“想到什麽了?” 他看了她一眼,强笑:“过去。”她低头吃东西,不说话,有一段过去,无论如何,与她无关。 秦月朗挡不住更多。小舅舅给外甥替酒,在面前这两个交际场里的名家面前,任何伎俩都只是增加笑柄。江扬倒是喝得从容,卓澜并不劝,每次祝酒都说得惊天动地,秦月翔手边的一直是果酒,江扬强迫自己觉得入口的也是那个甜丝丝酸溜溜的饮料,无奈眼看葡萄烈酒下去了大半瓶,卓澜脸色不变,风采依然,而他也越喝越从容了──胃里烧得没了知觉。 一顿饭吃了有两个小时,卓澜说撤席的时候,管家先把苏朝宇他们从小门里引出去,苏朝宇要跟江扬在一起,卢立本几乎是把他强行拖走。管家抱歉地说:“夫人要和大少爷、江少爷说说话。”苏朝宇绕到正门那边去瞧,方方站在门口,脸上一成不变地是笑意。她站得笔直,宽阔的肩膀在裁剪合身的小西装里显得格外突兀,苏朝宇忽然看见她左脚跟腱上从丝袜里透出一道伤疤,又看见小腿上结实的肌肉,便明白了她的作用,贴身女侍和保镖,如果此时有人试图闯进去,她一定动手。 卢立本安顿好了老婆和苗真以後,来盯苏朝宇的时候,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正倚在宴会楼角的高台阶上,毫不在意昂贵的礼服和石砖磨来蹭去。 “别担心,江扬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苏朝宇哂笑:“他不要命得很。” 卢立本也笑了:“真是首相的长子,和那位小舅舅一模一样。”语气里已经多了三分亲昵三分了然。苏朝宇索性仰面闭目养神:“在昂雅订婚,就为了不放过折辱他的机会?” “不知道。元帅只交代万事谨慎,这地点是皇帝提的,大概卓澜也措手不及。当年这是秦家祖产,卓家抢占了本就不对,现在反而要在抢来的地盘上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势,想必她也不好过。” “真不见得!”苏朝宇愤然睁开眼睛,“我看她享受得很。说来秦峻老先生也是在这里没的,那时候卓家已经抢了古堡,难逃干系。” 卢立本不说话,只是轻轻一叹,仿佛吹去多年的灰尘。 苏朝宇刚想说些什麽。卢立本却抢了一步:“月朗可怜,生下来不久母亲就去了,正巧我家有奶水,又素来和秦家亲厚,便送来养。谁料到後来轮到我家出事,秦家把我带在身边如同己出。我永远记著20多岁的首相,为我们两人整日头疼得恨不得双双掐死为快,却又知道肩上多重的担子,生怕护得晚了,护得少了。”他平素不多话,骤然说这麽多,苏朝宇都惊奇,借一分酒力,卢立本苦笑:“小时候我们都以为失踪就是找不到了,後来才知道,那是注定找不到。” “杀人之地。”苏朝宇望著古堡的影子幽幽地说,顿了顿又补一句,“这回可以名副其实了,来个老巫婆坐阵。” “你说谁?” 冷冰冰的年轻声音从背後响起。苏朝宇吓了一跳,转身看见秦月翔不知道什麽时候出来了,正怒目盯著他。 “飞走了。”苏朝宇无赖指天。 卢立本过来圆场:“说那电影呢,老巫婆是苗真演过的。” 秦月翔往後退了两个台阶,居高临下地俯视苏朝宇。苏朝宇倒也不怕,笑眯眯地望著这个脸上痘痘还没消干净的小家主。两双眼睛对视,秦月翔这才瞧见了他喜欢的江扬“哥哥”的情人,果然是非常俊美高挑,一举一动都带著诱惑和魅力。 “你就是那个体操精英赛的冠军吧。苏朝宇。”秦月翔挖掘记忆。 苏朝宇怔了一下才摇头:“不对,我是艺术体操冠军。” 秦月翔歉意地笑笑:“大约是记混了。” “没事,体操冠军是我弟弟,一样的。”苏朝宇大方地说,确凿,认真。 秦月翔本来就是觉得妈妈和人家的谈话无聊冗长,出来透气的,结果苏朝宇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他也找不到其他话说,却又不能就此走开,正尴尬的时候,远远瞧见苗真走过来,便展颜笑了:“就是她演了老巫婆?” 苏朝宇巴不得他赶紧走了:“苗真,很有名的演员。” 秦月翔再也不必装作对苏朝宇到底是体操冠军还是艺术体操冠军感兴趣了,径直向苗真走去。卢立本看呆了,许久才说:“果然和他爹一模一样,这麽小就知道碰见漂亮女人要抓牢。”苏朝宇还在为“体操冠军”而耿耿於怀,不由地哼了一句:“秦家男人是多情种子,看来是遗传。”卢立本不否认,和他一起等在外面。他等他的秦月朗,苏朝宇等他的江扬。 直到一个小时後,苏朝宇把肚子里残存的中午量很少的饭都消化地差不多了,江扬才从宴会厅里出来,秦月朗陪著卓澜去喝下午茶,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行个礼,目送他的小姥姥和小舅舅远去。苏朝宇一个箭步冲上去,巴不得把情人立刻放进口袋里带回房间,江扬的面色有点儿惨淡,但还算不错,两颊甚至微微呈现出睡得极好的时候才会有的淡红色,只是一双手冰冷潮湿。苏朝宇担心地瞧著,那琥珀色的眸子有一瞬间醉酒般的恍惚,而後,江扬果断地一言不发地往卧房走去,步子越来越快,苏朝宇暗自觉得不好,健步跟上,又不敢追得太狠──他的江扬在这种时候最不喜欢别人把他当重症病人对待,他用铁腕独自解决问题已经成了人生习惯,这个年轻人需要一个独自舔伤口的小空间,然後再微笑示人──苏朝宇却是要彻底改掉他这个坏毛病的,从头到脚,虽然他不确定一个爱哭爱抱怨的江扬会有多麽令人倒胃口,但是他知道,他需要一个会发泄会示弱的情“人”,而不是无坚不摧的情“神”。 与此同时,卢立本思忖了一下,往下午茶的露天平台那边飞奔。 江扬的胃根本承受不了这番折腾。白葡萄烈酒并不是那种喝下去就跟把五脏六腑都点著了一样的那种酒,更不是王室用来折磨人的刑具,它味道醇美,是品酒和酒话最好的高级搭档,但是江扬从来不知道它可以让自己的意志变得这麽消沈,所带来的痛苦远大於享受。但他确定苏朝宇的担心和焦虑,他清醒地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干什麽,於是这个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冲进房间,坐在床边开始脱鞋子。 苏朝宇跟进去的时候原以为会看见江扬紧紧插著卫生间的门,他甚至想好了,不就是一个古董门嘛,踹了!但实际情况是,江扬从容镇定地脱著礼服,说出了他从宴会厅出来、走过这麽长一段路後,跟情人苏朝宇的第一句话,确切地说,是三个字:“热毛巾。”苏朝宇旋进卫生间打开喷头,水温调到最高,毛巾被烫的发出了细微的声响,他大无畏地捞出来,呲牙咧嘴地吹著倒换著拧,晾到不烫手的温度拿出去。 他惊了。 江扬已经钻进了被子里,靠著一个大枕头,歪头看他,神色如常。苏朝宇更是满腹狐疑地坐过去,江扬正常地接过毛巾擦擦脸,抖开了反个面擦擦手,然後把枕头扔到一边,整个人滑进舒适的蚕丝被子里,微微一笑:“我睡一会儿,朝宇。” 这镇定和从容的姿态,这安静干净的酒後作风让苏朝宇目瞪口呆。说实话,今天是他遇见江扬以後最充满神奇的一天,他第一次见识了一个生活在贵族家庭光环下的大少爷,其行为之出人意料,苏朝宇确定,再来一百个中将也敌不过。江扬眨眼:“你不要给我一个午安吻吗,亲爱的朝宇?” 苏朝宇自然答应。情人的面颊被热毛巾蒸得潮湿温暖,苏朝宇结结实实地亲了他两下,然後坐在旁边盯著他瞧。江扬闭上眼睛,很快就呼吸均匀,仿佛睡觉有开关似地,说入梦就入梦了。苏朝宇情不自禁地开始回想自己醉酒时候的疯样子,又想起喝多了就爱表演花式後空翻的吴小京、直接倒地流著口水开始睡觉的康源、目瞪口呆反应迟缓的肖海,还有会把老婆照片拿出来贴在额头上炫耀的袁心诚──相比之下,睡著了似乎也在微笑的江扬身上的醉後风范,简直不是气度二字可以形容的──这就是长官范儿。 不对……他忽然想到,江扬倒头就睡的另一个原因很可能是太过难受或者真的晕了,鬼知道他们坐在长桌那端到底喝了多少,鬼知道他们谈话的时候江扬是不是还像最开始那样很没地位地站著,鬼知道卓澜那个老巫婆有没有在酒里加任何东西……苏朝宇暴起,跳到窗边,看见秦月翔正一副孩子状缠著苗真问这儿问那儿,苗真似乎是烦了,要走,秦月翔反而甩开随从跟了上去。 小兔崽子。苏朝宇的心里冒出这一个词,你妈敢把江扬折磨成这样,很好,後面几天,有你好看──不跟卓澜拼命的原因不是怕她这个老巫婆──打女人不好,真的。苏朝宇转念一想,又有点儿沮丧:打小孩也不好。正在纠结的时候,江扬似乎呻吟了一下,苏朝宇赶紧凑过去看,他的情人只是翻了个身,紧紧蜷成一团,苏朝宇知道这是难受得厉害了,却不忍心把他叫起来,只能拖出行李箱开始翻找程亦涵给的药。 秦月朗和卢立本推门进来的时候,苏朝宇刚按照规定剂量把药丸放在盘子里。小舅舅对这种宴会的善後工作最有经验,一见外甥睡著,反而有点儿慌,匆忙从卫生间里拎了垃圾桶出来,又去烫毛巾,守株待兔一样等在旁边,毛巾一凉了又去烫。苏朝宇疑惑:“他会怎样?” 卢立本叹了口气:“睡醒了就该……” 话音没落,江扬就像配了画外音一样,强撑著翻身坐起来,看见一屋子人,摆摆手,很想说句“我没事”,张开嘴的瞬间,终於抑制不住,开始吐。秦月朗早就料到了,一把搂在怀里,江扬死死撕著对方的衣服,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已经红了眼圈。 苏朝宇慌了,递上半杯漱口水,江扬要自己端,手在抖,苏朝宇强行把他腕子扣住,不容分说地:“你张嘴就好。”江扬抵著秦月朗坐了一会儿,刚要躺下,身子还没挨到床单,又爬起来吐,苏朝宇的心里绞著难受──这分明是欺负,分明是可以避免的,江扬你这个混蛋东西,你为了所谓的这个利益那个礼节这个面子那个关系,可以把自己折腾到这个地步。 “给程亦涵……”江扬用毛巾擦了嘴角,“打电话。” 卢立本早去阳台打了。 程亦涵正在办公室里看报表,听完那边的叙述以後,半晌没说话。卢立本只听了一句“这事儿我管不了了”,然後就有什麽东西碎了一地,电话愀然断线。年轻的副官怒了。做了这麽多年的好弟弟和好副官,基本上没人看见程亦涵大发雷霆。他本就不是易怒和激烈的人,此刻却觉得一团恶气在胸口膨胀。慕昭白和他开著内部视频,从楼下冲上来抱住程亦涵:“喂喂喂,注意形象!” 程亦涵一拳砸在办公桌上,玻璃板喀喇就碎成拼图。他气得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隔了几分锺,卢立本重新打到办公室来,程亦涵抓起电话就骂:“混账!你们都是吃素的吗?” 卢立本也一怔。他知道程亦涵是极讲究分寸的人,从不如此说话,但他常年跟著元帅,对程亦涵的了解并不多,於是把电话扔给了苏朝宇。 “亦涵?”苏朝宇狐疑地望著卢立本古怪的神情。接下来的三分锺里,苏朝宇几次想要说话都被隐隐传来的高声呵斥给压住了,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却只能凑进房间里,试图把程亦涵的怒火转移到秦月朗身上。 江扬刚把午饭吐得干净彻底,觉得好多了,也能说话,秦月朗是聪明人,才不要,直接把电话放到江扬耳朵边。琥珀色的年轻人听见程亦涵沈稳好听的声音说:“现在是江扬吗?” “是,我……” “江扬,你活该!”声音即刻提高了八度,“为什麽饭前不吃垫底的药?为什麽多喝?为什麽喝完不直接吃药?为什麽睡觉?为什麽?你如果不想要命了,很好,飞回来,下官替您解决!” 秦月朗一步都不敢离开外甥,此刻听得清清楚楚,实在是想笑,却又实在是心疼面前这人。江扬也被骂懵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麽好,等程亦涵那边不说话,才试探著说:“我刚吐过了……” 一声叹息。 程亦涵的理智恢复得很快,他已经骂遍了接电话的所有人,开始履行一个大夫的职责,不过也是没好气的,苏朝宇重复一个药名念倒了两个字,被恶狠狠地纠正了。大家都屏息,程亦涵年纪小,爆发力却不容忽视,尤其是在他照顾下刚有了起色的慢性病人突发这种试图自杀的行为後,他更觉得忍无可忍。再想到古堡的种种谜团和卓家的险恶用心,程亦涵咬牙说:“结什麽婚,回来吧!” 秦月朗苦笑:“我们错了,我们一定好好照顾江扬。但是娶老婆也不能耽误。”程亦涵脾气大为缓和,跟他多说了几句,期间,苏朝宇已经把药喂给江扬,然後站著想了片刻,忽然就往门外走。 “喂!”秦月朗一面扔掉电话一面指他,“你要干吗去?” 卢立本把他拦了一下:“苏朝宇?” 苏朝宇执意要出门,看架势,是去找老巫婆理论的。虽然他确定自己绝对不会殴打妇女儿童,但是理却一定要讲清楚──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要折辱江扬,既然你已经做到了,是不是可以停手? 但他毕竟是陆战精英赛冠军,卢立本一人无法完全制住,秦月朗也冲过来帮忙,江扬试图叫住他,苏朝宇迟疑间,那两人便把他丢进墙角的沙发里,又拿桌子横著一抵,扣在墙角,苏朝宇嘶声:“太过分了!” “我们都知道太过分了。但你的冲动不适合此地此情景,苏朝宇,我警告你,最好收起你的锋芒,毕竟,这是我的订婚地,毕竟要顾及今後的大局。你要和江扬在一起,这些事以後躲无可躲,你必须接受,必须全盘接受,明白吗?”秦月朗隔著桌子揪住他的领子,一字一句。 江扬看得心惊,不由地叹气:“朝宇,你镇静,我没事。” 苏朝宇看著秦月朗的眼睛点点头,紧绷的肌肉放松了,攥紧的拳头张开了。秦月朗放手,却不离开桌子,卢立本冲苏朝宇摇摇头,表示不满和告诫。 苏朝宇冷静下来却不能释怀,一脚踹在桌子底柜上:“去他大爷的。” 整间屋子跌入了一种诡异的气氛中。他们都是军人,这种级别的脏话基本每天都听得到,更下流的也有,江扬军团虽然纪律无比严明,却没有“不许讲脏话”这条,有时候,宣泄和内敛一样重要。此情此景,苏朝宇为了情人的委屈和痛苦而骂几句,再正常不过,按照他的话,“是不是好爷们不在於骂人与否”。只是…… 秦月朗转身看著江扬:“喂,你听见了。” 江扬本来就面色惨白,此刻更是一脸愁云:“苏朝宇!” 苏朝宇瞪眼:“难道背後骂两句也不行吗?” 秦月朗咳了两声:“也要看你骂了什麽。”卢立本早就明白,在苏朝宇面前敲敲桌子:“谁的大爷?” 苏朝宇差点脱口而出“那小兔崽子的”,结果恍悟了一个事实:大爷,爸爸的哥哥,小兔崽子的爸爸是秦崎,秦崎的哥哥是秦峻,秦峻是……他尴尬地望著秦月朗,翩翩贵公子眼睛里全是揶揄:“他大爷死了很多年了,当然,如果你和苗真一样坚信他还在古堡里游荡,不妨找找。”苏朝宇窘地连道歉都不会了,漂亮的蓝眼睛此刻不知道往哪儿看才比较自在。秦月朗反倒不依不饶:“难道你刚才那是激将法不成?” 江扬难受得很,却苦笑出声:“苏朝宇,你个小混蛋。” “对不起,我不是……”苏朝宇苦恼地揉了揉头发,秦月朗笑著搬开桌子放了他:“去伺候你长官,我和卢立本还有事要做。” 听了这句,江扬挣扎著爬起来:“我说……” “又不是去做爱,小外甥别急。”秦月朗一副“做爱做的事你管不到”的不羁模样,转身搂著卢立本的肩膀出去了。房间变成二人世界,苏朝宇端杯水过来,江扬摇摇手,拿个毛巾过来,江扬还是摇摇手,摸摸额头,江扬笑起来:“好了,我要睡了。” “你又要睡了!”苏朝宇嘟囔,“刚才就是一头扎倒,是酝酿吐点儿什麽好吗?” 江扬扬手就抽了苏朝宇一个耳光──只有动作比划却没有丝毫重量,手掌贴近面颊就变成钳子,把苏朝宇的咬肌揪起来:“我的小兵,你听好,再冲动,再胡说八道,我会揍得你半个月下不了床,废了你的腿。”苏朝宇知道这句话是在迪卡斯的时候他骗齐音的,怎麽会传到英明神武的指挥官耳朵里,其间复杂的过程不得而知,但江扬显然是抓到了他的小辫子,於是苏朝宇伸长舌头舔了江扬的手指一下,对方显然没料到这招,猛地放松,继而勾勾手指:“过来。” 江扬躺著,苏朝宇仿佛一个王子要叫醒睡美人,他以为指挥官要发表一系列关於面子问题和必要礼节的重要讲话,没想到,疲倦又难受的江扬只是说:“你这样的真性情,让我爱你,朝宇。”那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溢著温柔,苏朝宇的脸有点儿烧,舔舔嘴唇:“按理说我该扑上去,对麽?” 江扬眨眼:“你现在去沙滩上捉住苗真和艾菲两人是正经,谁知道我那祸害的小舅舅到底做什麽去了。”苏朝宇出门前特意偷偷瞥了一眼,江扬已经闭上眼睛,安心,安静。 16(桌球) 秦月朗其实是想甩掉卢立本的,但是他的理智管不住他的心,当卢立本沈沈稳稳地瞧著他说“我们打球,有话问你”的时候,他几乎是没有抵抗就立刻点头投降了,随即又觉得不妥,连忙又解释:“坐了一上午,我也实在是气闷。”说著急忙当先去侧面配楼的桌球室。 秦月朗和卢立本与从小接受精英教育的江扬不同,他们这些年都在布津帝国最如履薄冰又最奢侈清闲的社交圈子过,自然而然就精通了各种雕虫小技。贵族的女子大多讲究仪态风度,唯一精通的运动是跳舞,唯一欣赏的运动往往就是桌球──男人们优雅地击球,无懈可击的晚礼服勾勒出百里挑一的细腰长腿,那球擦得光可鉴人,滚过浅蓝或者深绿的天鹅绒球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尽头,她们就鼓掌,像是欣赏戏剧那样,有度有节。 秦月朗的父亲秦峻和祖父秦睦都是个中高手,早先在社交圈子里十分出名,家里也设了桌球练习室,四面墙都是天青色的吸音材料,里面就算是打花式撞球,外面也听不到一丝声响,最适合防备人窃听。 刚到古堡那日,秦月朗便让那管家把这间屋子收拾干净,说是“防备著婶子和堂弟一时兴起”,当时卢立本也跟著,才知道当年租赁古堡的雷托纳托也爱这里清静隔音,竟把这里当作录音室,地板上都铺了隔音毯。 秦月朗挑选球杆的时候,卢立本已经锁紧了门,秦月朗准备开球的时候,卢立本已经非常专业地确定了房间里没有摄像头和窃听器。秦月朗伏低身子,左手架右手推,那白球被球杆轻轻一撞,无声无息地滑过球台,叮地撞到红球,弹到库边,驯顺地停在最刁钻的地方。然後他笑意盈然地坐下,比了个“请”的手势。 卢立本随意挑了根球杆,瞄准,却不像别人那样屏息凝神,随手一杆,解得漂亮,白球撞了一下红球堆,再次弹回底库,甚至停在2号球的後面,他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矿泉水,打开递过去,问:“昨天半夜不睡觉,哪儿做贼去了?” 秦月朗无辜地眨眨眼睛,抿了口水,眼睛却盯著球台看,他甚至拎著球杆在球台附近转来转去,时不时比一下,仿佛非常专注。 “拖延时间是没有用的,昨天晚上你到底去哪儿了?”卢立本毫不费力地识破他的战术,步步紧逼。“当然是在自己的床上睡觉,我累得要命。”秦月朗匆忙一杆,白球绕过了2号球,却没有碰到任何一颗红球就弹回底库。 “十足蹩脚。”卢立本的声音冷静到冷漠,不知道是在评论秦月朗大失水准的这一杆解球还是睁著眼说的瞎话,他做了个“请再解一次”的手势,然後抱著球杆等著。 秦月朗苦笑,把白球摆回刚才的位置,一边瞄准一边嘟囔:“你半夜去我房间做什麽?当自己是罗密欧?” 白球出击,终於擦到一颗红球,只是停下来的位置不大理想,十足是个留给对手的大破绽。 卢立本皱眉,轻松一杆打进一颗红球,一面瞄准分值最高的黑色球一面淡淡地回答:“你们休息以後,我照例检查咱们这三层的安全,又怕早晨起来我不方便去你那里,就准备好了柠檬盐水给你送去,可是你不在房间。”黑色球滑入底袋,轻不可闻地一声叹息:“你可是在她房间里?” 秦月朗点头又摇头,卢立本沈默地击球,一颗红色,一颗黑色,又一颗红色,然後白球又稳稳地叫到了黑球底袋。“昨天夜里,我先是听见楼上有动静。”秦月朗叹口气,“昂雅毕竟是石头城堡,除非搬柜子挪床,不然楼下是绝听不见的,江扬和苏朝宇大半夜的,料想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所以我就怕有什麽意外,决定先去看看苗真。” 卢立本手一抖,红球停在了袋口,他收杆,抬头征询地瞧著他,秦月朗轻松推入红球,接著说:“可是还没等我起来,她却离开了房间。” “什麽? ”卢立本非常吃惊,“毕竟是古堡,晚上的时候,她一个女孩子倒敢四处走?” 秦月朗的声音低下去,苦笑:“她胆子大得很,要不怎麽敢进咱们家的门?” 卢立本为那个“咱们”结结实实地难过了一下,可是又不好打断,只是等著秦月朗接著说下去,秦月朗已经清理掉了散开的几颗红球,分数几乎追平,现在正蓄势待发地准备k一下红球堆,口里接著说:“说来你或许不相信,她始终相信爸爸还在古堡里,大略年轻人总是比我们容易相信奇迹的。” “甚至要寻找?”卢立本著急地问,“你到底知不知道她到底……” “哪里有什麽事,是确凿无疑的?”秦月朗算准位置,狠狠一杆,白球携著势杀入,一阵清脆地碰撞声後,红球四散,如同难收的覆水,秦月朗隔著球台瞧著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似笑非笑,“当年你不是也确凿地对姐姐说,她怀了你的孩子麽?” 半下午的阳光透过半开的大窗照在房间里,照亮了秦月朗的半边脸颊,苍白如纸,却努力微笑,那双绝美的眼睛里也有相同的覆水难收,绝望又平静。 “你是在报复!”卢立本的球杆戳在地上,啪的折断,几乎已经是咆哮的口气,可是他低下头的瞬间,却感觉到眼眶一热,报复谁呢?是自己还是他自己,他们走过那麽多年那麽多风雨,怎能不留恋? 若非当年…… 秦月朗反倒微笑了,他再次把注意力放在球台上,只是每一颗球都带著戾气,铿然有声。 “报复?报复?”秦月朗喃喃重复,几颗球落袋,仿佛满腹的火气都随之落入了虚无之中,他抬头,扬眉一笑,又复是那见惯了的风情万种:“我向谁去报复?是你,是你老婆,是秦月翔和卓澜,还是苗真?” 卢立本真的想抱住他,他知道秦月朗内心有愤怒的火焰已经准备毁天灭地,可是他却已经失去了拥抱的立场,只能握紧了手里的半截球杆看著,听著。 秦月朗哈哈大笑:“如果这场婚礼是个报复,我希望你能看到一个愉快的我,这样你也会很愉快,是麽?” “怎麽会?”卢立本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他试图转到球台那边去安慰对方,可是秦月朗却灵巧地一转身,又是狠狠一杆,黑球打著旋落入底袋,咚得一声,像是毫无辩驳余地的拒绝,震得卢立本愣在当地,不能动弹。 “我不爱她,我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爱我,毕竟我不仅仅是一个男人,还是首相的弟弟,元帅的小舅子,基地的副总参谋长,一个真正的贵公子,但是你知道,有些人即使爱你本身,陪你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也不一定能走完这一辈子,所以,随便她爱的是什麽,我想醒来的时候,枕边有个人,而不是一杯水,一张纸条就好。”秦月朗渐渐平静下来,语调深情,声音里甚至有些哽咽,他强迫自己低著头看那些球,却再也稳不住手腕,一杆下去,红球入袋,可那白球竟不停止,一路也跟了进去,噗的一声,母球落袋,输得惨不忍睹。 就如同这人生。 两个人都静默了,一时只有阳光下的微尘飘飞,谁都不动,谁都不会说话,可是谁都知道对方再想些什麽。 卢立本终於走过去,一步一步,从底袋里掏出那颗洁白的母球,在手心里攥著:“按规则,是我的自由球。分数相平,好像是个重新开始的好时机。” 秦月朗狠狠扔掉球杆:“去他妈的重新开始,老子不玩了!”说著就大步往外走,卢立本像老虎那样扑过去,将他大力撞在墙上,秦月朗拼命挣扎,却因为失去了先机对方又更擅此道而不得脱身,卢立本一只手拎住他的领子,一字一句:“这里是什麽地方,你知道,我知道,是不是?” 秦月朗这顶多是第二次见识到卢立本的脾气,上一次是好几年前的相亲事故,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卢立本一拳砸在他腹部:“这不是拍电影或者打游戏,你知道错一步是什麽後果!?” 果真是用了七八成力道,秦月朗疼得咬牙,只能点点头:“会死无葬身之地,我知道。” “那麽,收起你的好奇心,和不切实际的幻想……”卢立本蜂蜜色的眸子里有精光,让人不敢逼视,他一字一句地重复,“你记得多年前姐姐说什麽?‘活著,我们必须活著,那本身就是最好的报复!’” 秦月朗咬紧嘴唇,他不愿意凝视对方的眼睛,只望著天花板幽幽地说:“四岁的时候,爸爸带我们来球室,球台比人还高。我永远都记得,你扛著我,我第一次击球,母球落袋。” 卢立本愣住了,一拳过去,贴著秦月朗的鬓边砸在吸音效果极好的墙壁上,用尽全力却无声无息,他忍不住抱住秦月朗,头抵著他的肩膀,秦月朗固执地望著天花板。两个人都没有眼泪,从小到大,他们一直知道,眼泪是最於事无补的奢侈品。 “你想做什麽?”终究是年长半年的人先开口,“好歹让我有个准备。” “四处看看,祭奠和回忆。”秦月朗被放开,却忽然有点贪恋那怀抱的温度,尽管他始终垂著手,不曾回抱,“可是,对不起,我已经不怎麽记得那些过去了,都是碎片,吹一下,就飞走了。” 卢立本叹了口气,转身打开门锁:“无论你如何选择,我总是要跟艾菲谈清楚的,你……苗真比江扬还小几岁,你总不要……” “逢场作戏,各取所需,我很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放心。”秦月朗的声音里已经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他飞快地整理了一下衣服,直接冲出门去,眨眨眼睛笑道,“当年你娶嫂子进门的时候,她也不过是这样的年龄。” 说完转身就走,卢立本想跟著,风流倜傥的贵公子却笑吟吟地说:“我去找苗真,春宵一刻,别跟著我做电灯泡。”卢立本还想说什麽,秦月朗又堵他一句:“你也瞧瞧她去,那是发妻。” 卢立本只能站在那里,看著秦月朗穿过长长的楼道下楼去,日光明明暗暗地透过那扇小窗照进来,他的人消失在转角的地方,折在地板上的影子却似乎微微一顿。 似是叹息,恨不能回到从前。 那一刻如梦如幻,卢立本却不敢追过去,眼眶微微湿润,他看著他走出自己的生命,一步一步,越走越快,越走越远。 17(没有影子的影子) 秦月朗半夜悄悄溜下床这件事,苗真一清二楚。对於秦月朗的各种事情,她好奇,不一定心里通透,但是对他的爱,她完全掌握。第一次见到秦月朗是在一个不出名的酒会上,苗真还是表演系的学生,为了挣一点点买衣服的外快,跑到酒会上去做酒模,穿高高开衩的主办方提供的礼服,化浓妆,在酒杯前变换姿势,维持一成不变的微笑。秦月朗带著一个女伴出席,於千万人中,引她瞩目。苗真只是觉得他跟别人不一样,转念一想,都是纨!子弟,有什麽不一样,无非是他的情场功夫更好罢了。 结果再见时,她已经小有名气,他依旧保持著那种气质,身边的女伴换了一个──後来苗真才知道,要还是多年前那个,才叫稀奇。他和她这次认识得大方光明,秦月朗请她跳舞,两人始终保持著胸前三拳的礼节性距离,他说:“你这样一个人,怎麽会去演女魔头?”苗真吃惊,他居然看过她的电影。打从那时起,苗真就发誓要把秦月朗的一切也摸个明明白白。 虽然有分房制度摆在那里,但是几道墙壁怎麽可能阻挡爱情的火焰燃烧?苗真赖在他的被窝里不愿意走,秦月朗却推她:“别让人家笑话,分房呢。” “你娶个演电影的,早被人笑话死了。” “咦?我什麽时候说要娶?”秦月朗吻她的面颊。 订婚礼……苗真忽而想到,这还不是蜜月呢,继而愤愤地跳下床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一个人的床柔软又宽大,她翻来翻去,直到後半夜仍然无法入睡。昂雅古堡如此奢华美妙,苗真却放不下心里的大事小事,此刻更是觉得身体里住了清晨伸懒腰的小豹子──她忽然坐起来,并且告诉自己,这是身体和心灵的双重选择,是不由自主的──她太好奇了,想知道的那麽多,时间,却那麽少。苗真的眼睛在黑夜里眨巴两下,如同一只读夜书的猫,她从箱子里摸出一双软底无声的布制浅口鞋,换上运动裤,又套件外衣,蹑步出门。 夜晚的古堡灯火零星。她摸出门的时候特意去瞄了一眼未婚夫,秦月朗依旧是那个睡姿,右侧,微蜷,看不见脸,但被子把胸口拢得很严实,并非怕冷,有时热得宁可把脚伸出来都不肯露出胸口,是习惯了那种包裹的安全感。苗真心里还是有些怕,想了半天也没有叫醒秦月朗,而是慢慢退到套间外面,顺阶而上。 秦月朗望著荧光腕表,时针指向3点。 他听见了苗真的离开,於是抱著被子坐起来。头脑有短暂的充血,眼前晃过一片假象,那些繁花似锦的春天的礼服宴会和那些忧伤如天幕沈沈的冬天里没有懒觉的晨,他叹了口气,把卡片灯放在衣兜里,披上外套走出去。 他没有心思跟踪苗真,只是想在没有人关注他到底是悲伤还是兴奋的情况下,看看他度过了童年的地方,嗅那些古董的气味,即使都是要结婚的人了,他笃定地相信,沈迷越久越深,越有触摸过往的可能。 秦月朗很想就此回到过去,永不离开。 七楼没有人住,楼下应该是卓澜和秦月翔母子俩。苗真幼时为了气质和身材而练过芭蕾,此刻更是踮著脚尖走,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没有灯火的楼层里,月光如同给地板铺了银膜,苗真的手臂扶在墙上,也变成了银色,很美,比舞台上妆後还美,她怔怔地瞧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生活美好无比。这个和当下环境八竿子打不著的念头让她笑起来,阴暗的七楼登时变得像给自己量身定做的古堡,苗真忽然失去了探究秘密的念头,反而倚在窗台上看著月下的海滩。 一镰孤孤单单的月嵌在天上,水里那一弯,摇下银屑万顷,苗真只觉得平日的海并没这样美丽,忽然间,眼底一道黑影掠过。她本是演员,又见惯了维亚忽然断线、布景瞬间崩塌的场面,此时并没有惊叫出声,只是张了大嘴巴。一个普普通通的背影在海滩灌木丛中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寻找什麽,又似乎是追踪,时而蹑步走动,时而停伫眺望,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树林里。苗真只觉得脊背发冷,几乎要哭──那个影子──确切地说,那个人,没有影子。 “小姐。” 苗真倒抽一口气,立刻向反方向奔逃,却发现楼梯在中央,而七楼的尽头是个死胡同。绝望地转身,一抹灯光幽幽地晃在楼道里,管家的面孔如同尸体般冷漠。电影里面都把这种从下往上的灯光效果用在鬼片里,苗真不但见过,还拍过,但真的“鬼”来了,她怕得要死。 “小姐,夜风凉,请您及时休息。”管家伸手打开楼道里昏黄的顶灯,苗真只觉得後背、腋下、脚底一片冰湿,若不是有电,她一定觉得自己是穿越回了古时候。管家用对讲机告诉楼下的仆人把灯都打开,苗真小姐要下楼,一面护送她。 苗真强笑:“不用了,我自己下去就好,开了灯,把大家都吵醒。我本来是看夜晚的海。” “是很美丽,”管家恭谦地回答,“小姐的品味与众不同。只是这七楼真的闹鬼,还是不要来的好。” 苗真的眼前掠过无数条黑影,不由地哆嗦了一下:“是麽,我倒是从来不怕鬼的。”说著就到楼梯口,管家把自己的灯给她,又开始巡视七楼的其他地方,苗真大喘气,捧著那似乎无比温暖的光芒下楼,从六楼转弯处,她恍惚看见一个影子在楼道尽头闪烁,然後,生生消失。 古堡格局一样,走廊尽头,都是死胡同。 一种让人战栗的恐怖涌上心头,苗真想也没想,立刻拎起灯来照亮面前,勉强能看到走廊尽头的轮廓,一个人都没有。她飞奔下去,又个仆人恭谦地等在房间门口,橙金色的走廊顶灯让她觉得这是春天,是清晨,是日出,她顾不得说谢谢,冲进房间就打开所有的照明设备。 秦月朗不在,被子瘪了,枕头上还有压出来的一个凹陷。苗真在他那里坐了一会儿,强迫自己接受刚才那个黑影子是秦月朗的事实,但是她却又惊又不解地发现,秦月朗的床头多了一杯柠檬水,显然是刚刚冲好的,还温热──谁?到底是谁? 隔日就是秦月朗的订婚的正日子,仪式是在古堡主楼四层的大观景平台上举行的。这个地方凭海临风,半人高的围墙完全被雪白的玫瑰花环绕起来,阳光灿烂,海风与花香混合在一起,相当动人。 但仪式本身却不像苏朝宇想象得那样奢华复杂,苗真穿了浅蓝色的礼服婚纱,款式简洁又柔美,一双水晶高跟鞋更衬得她婀娜多情,明豔不可方物,秦月翔为新人斟酒祝福的时候,几乎一直在瞧著她。 苏朝宇和江扬穿著同款的白色礼服,欢迎午宴上的下马威让江扬吃了不少苦头,到现在仍然没有完全恢复,虽然他的坐姿依旧挺拔,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却已经失去了平日那种闪闪发光的威慑力。苏朝宇表面恭谨,内心却始终对此不感兴趣。仪式过後,侍从们排开自助午餐,戴白帽子的御厨用闪闪发光的银器给贵宾们烹制各种海鲜蔬果,卓澜带来的小乐队演奏著轻松欢快的曲子,江扬知道苏朝宇是个最讨厌束缚的人,於是只带著他敬了一圈酒,便放他自由,自己陪著卓澜母子说话。 苏朝宇从从容容地坐在角落里吃东西,眼睛却一直盯在情人身上,隔了片刻只见江扬偷个空过来,手里还端著半杯红酒。苏朝宇扬眉:“长官,下官是来休假的,不陪客。” “苏朝宇少校,现役军人必须24小时待命,这个不用我重复了吧?”江扬笑意盎然,“长官冲锋陷阵,你倒在这里吃得痛快!” 苏朝宇瞪了他一眼,终究不忍心,伸手把他那半杯红酒接过来,一口饮尽,又撕了块面包送到江扬嘴边,给他垫补。江扬转转眼睛,抱怨著没有蘸酱,却叼了去,顺势舔了一下苏朝宇的手心,忽然说:“我们也结婚吧。” 苏朝宇愣了一下,江扬却望著秦月朗谈笑风生的影子,说得很认真:“我娶你或者我嫁给你,总之,我想你做我的法定受益人。他们这些年,我看得清楚,不免难过。”说著举起一只手,那铂金的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们已经换过戒指了,朝宇。”海风携著花香吹动他琥珀色的卷发,他握住他的手,笑容温暖目光深情。苏朝宇知道,他是认真的。 那个“好”字几乎脱口而出,可他毕竟是忍住了,无论是因为江元帅的信任,还是苏暮宇和江立的纠葛,他们似乎都不能在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决定,可是他又怎麽忍心说“不”? 苏朝宇用力回握,指尖相扣,他相信江扬能感受到他真心实意的爱,他低下头去,像王子一样吻了吻江扬的手指,声音里含著笑意:“我们这麽多年,惊心动魄,失去又找回,难道不需要一个最特别的仪式麽?让我想一下。” 江扬瞧著他,似乎要将他看穿:“你是否……”苏朝宇又送上一块面包,目光却无比真诚,江扬低头吃东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18(另一个秘密) 一桌子昂雅古堡的资料,慕昭白咬著几十块钱一根的高级签字笔发呆。他确定老大是去休假了,但是不确定百年一遇的放松时间里会不会出百年一遇的大事──江扬独家具有的“霉运自动触发机制”实在过於强大,不是谁都可以招架的。 老大一个电话,程亦涵就在局域网上发过来一个超大数据包,勒令查看所有可能的疑点。慕昭白顺手丢给梁丽征,小姑娘看了一会儿就笑出来,而且笑声越来越频繁,让慕昭白疑心她到底是在工作还是看笑话集。 “太逗了,”梁丽征啜著浓密泡沫的卡布奇诺,把屏幕转了180度,“你看。”图片,确切地说,照片上有英明神武的指挥官、严肃的指挥官副官、帅气的前国安部特工,按照官阶大小在向一个神韵飞扬的老人家行礼,一律跪姿,但是侧脸还是非常容易辨认的。这是什麽情况?慕昭白忽然明白过来:“喂喂喂,我说梁姐姐,你能不折腾了吗?” “我把这个换成你,有没有成就感?”梁丽征把老人家身边的一个管家的脸换成了综合情报处头子,慕昭白只觉得气血上涌:“这可是老大布置的任务。” 一摞整理好的分类资料扔过来,慕昭白翻看,梁丽征扁扁嘴:“好无聊,哪有疑点,全是地产商的广告,关键是这几个公司连偷税漏税都没有,无聊!嗯,就有个电影还行。” “但不吓人。”慕昭白和她异口同声。梁丽征判断电影好看不好看的标准只有“吓人”这一条,每当综合情报处闲时,大家凑在一起看电影,男人都被电锯杀手之类吓得内心一愣一愣、表面佯装镇定的时候,只有梁姐姐可以一盒一盒吃著薯片,无比淡定:“那个血浆好假哦。”不吓人的电影自然就是雷托那托拍的《》,慕昭白没看过,也没兴趣,若不是为了老大,他甚至连古堡的资料都不会瞧一眼,按照林砚臣最厚道地说法:“人家家里的事儿,咱不插手。” 程亦涵板起面孔:“没有疑点也要找出疑点。” 好吧,这就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政策出台的标志,慕昭白要了一张电影拷贝拿著,自己又窝回他的大屏幕後面,调出播放器,开始看片。《》是雷托那托的巅峰作品之一,拍得唯美又煽情,算是在大俗的商业片和高格调的学院派之间找到了一个还算稳当的立足点,因此票房大卖,奖也一个接著一个得,只可惜导演亲自领了第一个奖以後就死了,以後的那些纯金纯银的奖杯全部放在雷托那托曾经任教的大学里,奖金变成了“雷托那托奖学金”。葬礼办得很大,电影界里稍微有点头脸的人都去了,当年就颁发了终身成就奖,又放在大学展览柜中。雷托那托做导演的时候叱诧风云,死得却安静祥和,据说是昂雅里的看守鬼因为他的贪婪给予了相应的惩罚,但是正经的新闻里,是说他自杀了,像电影女主角那样。 慕昭白草草看完《》,讲的是一个女人去古堡旅游,遇见了鬼,便跟鬼谈了一场热闹的恋爱,发现鬼生前竟然是个王子,只是因为被同族人霸占了一切,最後惨遭灭口。大胆的女主角找到王子的尸体,证明了谁好谁坏,却发觉自己再也离不开这段人鬼恋,殉情了。梁丽征找的这个版本有导演花絮和评论音轨,慕昭白看著画面上这个指挥官最喜欢的导演之一,听著他富有活力洋溢激情的声音,怎麽也看不出,他会在功成名就的时候,於昂雅这个成功地自杀。 程亦涵的电话进来:“查一下昂雅的信号覆盖,能持续监控吗?” 慕昭白耸肩:“查过,独立的信号源,只要那边不断,我们就能控制到──你要干什麽?” “今天的指挥官听汇报节目还没上演。” “不用操心,一定是乐得逍遥去了。”慕昭白看了一眼通信方面的状态显示,确认可以得知昂雅的安全才小心翼翼地问,“我说,综合情报处可以放手不管了吗?” “不可以。”程亦涵的回答每个字都高密度大质量,足以把慕昭白砸地乱跳,“你们现在没有任务,关心老大就是唯一目标。” 慕昭白的电脑开始一张张展示经过处理的清晰版雷托那托的照片:“实在是找不到任何有趣的地方,程大副官放过我们吧。” “有趣?”程亦涵意味深长地重复。 “好吧,八卦,值得八卦。要知道我们看了卓家、雷托那托和昂雅的所有能看的东西,最私密的就是卓澜用棉条而不用卫生巾──小报说的──至於其他……”忽然,他的余光看见了什麽,不顾程亦涵问话,慕昭白把照片退回了几张,重新看过。一张是雷托那托在海上冲浪,一张是携妻女出游,一张是他在书房的杂志内页……等等……他又看了一次,最终目光落在有雷托那托妻子和女儿的照片上。慕昭白确定,是这张照片里透露出来的瞬间的一种强烈感觉拉扯住了视线,他反反复复看著三人的面孔,试图找到任何拼接或者作假的细节,都失败了。 “嗯?” “唔,反正你是不肯放了,对吧,”慕昭白摁动开关,打印机开始高精度地喷墨,“那周六的烧烤取消。”说著就啪地扔掉电话,剩下程亦涵听著忙音偷笑。慕昭白把那张打印照片贴在综合情报处工作专用的磁性白板上,工作中的人们有几个抬头看了一阵子,实在觉不出什麽来,终於重新埋头。 午饭过後,慕昭白咬著再生纸咖啡杯继续发呆,路过白板的时候大惊失色,照片被换了,现在的版本是程亦涵牵著穿吊带裙子的慕昭白的手,身边的幼儿倒是原样如花似玉──梁丽征今天爱上了头像替换游戏──刚准备好好拿出老大的架势发顿脾气,慕昭白却忽然一怔,那种过电般的感觉仍然在,即使主要人物头像被换了,那感觉仍然像是穿越了时光隧道一般直达眼底,他匆匆撕下那张打印纸回到办公桌前。 整理思路,雷托那托被换成了程亦涵,老婆被换成了自己,没变的是女儿。雷托那托的资料里却显示他并没有孩子甚至老婆……不对,向前查,有过,雷托那托跟他的初恋女友结婚了,并且有个女儿,只是没过几年就离婚,从此闭口不谈婚姻,而这任老婆也彪悍得很,宣布从此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很快就消失在公众视线里,倒也算和平分手,从此能查到的也就是只言片语。 女儿。如花似玉的小女儿,穿著凉拖和七分裤,上身是画著恐龙的t恤衫,蘑菇头,眼睛并没有童星那样大,但五官的位置和脸型都极好。慕昭白舔舔嘴唇做出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假设,裁下女孩的非正面脸部图像,稍作扭曲放大,设定五官锚点,拉伸、变形,帮助她长成十几岁的模样,和雷托那托对比──不算很像。当慕昭白在这种凭感觉办事的不自在中飘浮到快要沈没的时候,另一张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绘画板上挪移图像,几个快捷键对比叠加。 惊悚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目光追随,从订婚礼一直到现在。苗真在树荫下穿著礼服拍照玩,秦月翔坐在阳伞底下静静地看。苗真像是白天的星光发散夜晚的芬芳,让他的小宇宙里充满了向往的歌声,这种奇妙的感觉促使他站起来,走向那个美丽善良智慧的女人。 在他眼里,美丽善良智慧的女人。他默默数著,这是他熟识的为数不多的女人之一,所谓熟识,并非指方方这样每天形影不离、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的侍从,而是说秦月翔看过她的每一部电影电视剧,包括她在各种颁奖典礼上的视频。他不是追星族,而是在用最安静隔绝又最热情的方式追求感情,一个女人的感情。 秦月翔不满二十年的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是妈妈。妈妈照顾他起居外的一切琐事,从认识什麽人到选什麽专业,都是她说了算。卓澜为儿子在布津帝国大学里挑的是纳斯文学和人力资源的双学位,一个内敛一个张扬,秦月翔应该被锻炼成屈伸自如的战斗型成功人士才对,但是他遇到了所有贵族少年都遇到的大问题,没人愿意跟他玩。 虽然都是精英教育,像江扬这样直接被爸爸丢去海军陆战队的实在是少数,大多人的贵族少年都和正常人家的孩子同龄上学、毕业,尤其是江家、程家、凌家约好了似地把儿子当超人养的时候,卓家更不会效仿,而且秦月翔自知,论理科,他的天赋绝对不如程亦涵;论反应,他不如凌寒;论起谋算和精力来,更是不及江扬的一半。即使如此,秦月翔在大学里仍然被同龄人孤立著。纳斯文学班里不乏高傲、浪漫、怪异、激昂的文学青年们,大家一人一个性格,想要合作完成小组作业基本不可能,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吵架掀桌完事,秦月翔被孤立──其实每个人都被孤立著。但是人力资源这种需要八面玲珑的课程里,小组作业的时候,他依旧是最後被各组剩下的那个。一面做出“亲民”的姿态一面努力完善自身的秦月翔始终不明白,三十人的班里,为什麽无论是三人一组还是五人一组,他总会被剩下,即使少了一人的那组也总是不情愿地用“呀,刚才数忘了”或者“我以为你被xx组要了”这种一看就假到没有技术含量的理由勉强接受。 为什麽? 秦月翔不穿戴名牌不开车上学──司机常年把车停在一个街口以外的地下停车场,他发誓不会有人知道,这个渴望跟任何一个同龄人一起玩玩的小孩甚至学会了借笔记之类拙劣的招数试图和同学熟络起来,却一直徘徊在失败的小迷宫里打转转。 直到有一天。 他因为感冒发低烧被圈在小屋子里养病,实在无聊到极限,终於想起要看看所谓的布津帝大校内论坛。每个院系、每个专业都有自己的板块和讨论方式,秦月翔点进纳斯文学的板块,却意外发现了置顶贴是一份看似八卦的东西,历数这届进校的贵族子弟的所有家世,照片榜里,他排在首位,名称赫然:秦家最年轻有为的家主。 秦月翔觉得非常反胃,不仅仅因为这个家主的头衔,更是因为“年轻有为”几个字,他甚至还没开始做学问呢!更要命的是,他所做的所有善意的隐瞒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自恋,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自己才是小丑,满头满脸都写著“别理我,烦著呢”几个大字。一怒之下,秦月翔拨通了学校网络办公室的电话,要求撤销这个人工置顶。对方的答复非常简单:“我们也是按照别人的意思来办的,不能撤销。” 别人的意思。妈妈的意思。 世界从此变得非常狭窄,秦月翔习惯了在同学中间沈默,按时上课,坐在第一排,下课就低调地收拾东西悄悄离去,即使是小组作业,也听从组长的安排,甚至从不发表意见:没人愿意当面反驳一个小家主,谁知道今後的实习单位是不是卓家的产业,会不会落在他手里呢?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绚烂英豪VI 作者:醉雨倾城 第4节 秦月翔并没有就此事跟妈妈谈过,因为他邂逅了一个叫范如笙的女孩。之前和女生一起玩的却害了人家的惨烈後果让秦家家主在亲民社交这件事上如履薄冰,范如笙一身古装在舞台上弹琵琶,尖尖的脸,直挺的鼻子,美如谪仙──在他眼里,美如谪仙。一来二去,秦月翔把置顶帖的事情告诉如笙,她笑笑:“你妈太怕失去你了,想想你病死的哥哥,没出生的弟弟。”秦月翔甚至从那时候起开始理解卓澜,只是有一件事他无法原谅:是他的亲生母亲,把他限定在优美复杂的贵族生活里,他受到最好的教育,却在“生活”这课上永远狭隘笨拙。 “小孩!” 秦月翔出神。 “小孩!”一只海星砸在他脚边,抬头,苗真带著大大的遮阳帽站在来送海鲜的船前面招手:“来。” 秦月翔跑过去:“叫我?” “你回头看看。”苗真说。 秦月翔依言回头,昂雅神色如常地回望。什麽也没有,他转过身子来才看见苗真笑嘻嘻地:“你真老实,叫你回头就回头。我是说,你看看整个地盘上,除了你,还有谁是小孩?”已经成年的秦家家主不好意思地笑了:“姐姐要我帮忙?” “谢谢你没叫我阿姨或者嫂子。”苗真哼了一句,从给後厨预备的新鲜海产里拈起一只大贝壳,“据说菜单只有小家主能改动?” 秦月翔点头:“姐姐想吃什麽?我让他们做。” “太好了,”苗真伸手捏了他的脸,秦月翔立刻觉得浑身过电般战栗了一下,“每天都是奶油焗,真要疯了,长肉,又腻,换个法子做。” “盐烧?” “没味道。”苗真摇摇头,想了一下,“如果我说爆炒,会不会跌了小家主的身份?” 秦月翔知道妈妈一向吃得传统固定,很少做改动,最恨厨子端来她不喜欢的东西,家里千年不变地享用一个的菜式,卓澜不说腻,谁也不敢提意见。此刻,秦月翔却忽然大无畏地点头:“姐姐喜欢,就这麽吃。” “真是好孩子。”苗真又拍拍他的面颊,高高兴兴地走了,秦月翔以为帮了忙以後至少有两句话说的,便追上去:“这就够了吗?” 苗真点头:“够啦!” “姐姐平时也吃这麽少?” “我是演员,要注意形象。” “难道不会很辛苦吗?” 苗真停下脚步,猛地转身打量跟在身後的小朋友:“这麽好奇?” 秦月翔笑:“我没和演员交流过呢。” “行,”苗真拍手,“等我哪天讲给你听。”说著又走。 “今天就行!”秦月翔毕竟是懂得礼仪和分寸的,看到对方急著甩掉自己,失落又无奈,心里痒痒的却只能生生忍下,仿佛盛夏要著火的干草堆一样焦热。没想到苗真在这草堆上扔了一颗火星儿还吹口扇风气:“小孩,你有时间,我没时间哪!” 干草堆熊熊燃烧起来。从来没人叫他小孩,从来没人摸他的脸,更从来没人拒绝他的邀请这麽干脆利索。这是秦月朗的未婚妻,秦月翔不想干什麽非常的事情,只是想和她说话,她很美,从内到外。 19(魅影再现) 当晚的昂雅古堡格外静谧,三楼的卢立本和艾菲各怀心事却佯装镇静,四楼的秦月朗和苗真在甜美的爱情游戏之後坠入梦乡,五楼的江扬昨天伤了胃,早早睡下,苏朝宇规矩地遵守了分房制度,在自己屋里做梦,六楼的母子俩都没睡,但也非常安静,互相瞪著。 昂雅收起白色的羽翼,女仆把窗户紧闭,用丝绒的结环将窗帘挽在一边,做出花苞的形状。明灯从古堡底部的小楼开始一盏盏熄灭,像个表演,只有零星的楼角灯如导航般挥出莹色光柱,直指海面。涛声细微,倒是海鸟刚还巢,在碌碌的风车底下休息了一阵子,不甘心地啄那泛起的漆皮,声响细碎。 噗。 一声不算沈重也不算轻的响动。 啪! 这声比较清脆,海鸟拍拍翅膀飞走。 秦月翔抓著第三只杯子要砸,方方扭住了他的手腕:“少爷别生气,有话慢慢说,夫人看著呢。” “滚。”秦月翔甩胳膊,挣脱一只手指著方方的鼻尖,“你算什麽东西,出去!”方方面色如常,似有微笑:“我要听夫人的。” 卓澜坐在椅子里,深吸一口气:“你去休息吧。”方方依言退出去,秦月翔即刻冷笑:“我是家主?是儿子?还是囚犯?我只不过和她说了几句话!” “所以连晚餐都换了?”卓澜拉拉盖在小腹上的薄毯,“月翔,你越来越出息了,一个弹琵琶的不够,又来一个拍电影的。”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秦月翔眼眶里含泪,“我只是跟她聊聊,关键是她根本没有理会我!我为什麽不能跟拍电影的说话?如果我愿意,我还能娶她!” 卓澜腾地站起来,秦月翔下意识退了几步,忽然又挺胸抬头。 “娶她?你想和秦月朗一样是吗?”卓澜嘲讽一笑,并没有冲过去骂,反而更从容地坐定,“你觉得我们在这个鬼地方是干什麽?真的参加他的订婚礼?” 秦月翔冷眼瞧著:“家里的事,横竖你说了算,我不管。” “放肆!”卓澜猛拍椅子扶手,声音提高,“你是秦家正经的家主!” “那月朗哥哥是什麽?”秦月翔火气上涌,觉得面颊上一颗痘子痒得难忍,烦得挥手一抓就破,血珠立刻冒出来。卓澜忽然觉得心疼,想给他擦,却咬牙忍住,秦月翔随便抹了一把,血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拖了老长。“我管不了太多,但是我要自己的生活,你逼得太紧,总有一天……”他喉间动了动,似乎吞掉几个词,却终於脱口而出,“……我会完全按照我的意志来做事,而不是被你摆弄。” “很好,月翔大了,有主意了,明天我们回首都,我就移交给你一些东西,秦家的实业,你先管管试试看。”卓澜心平气和。 “明天?”秦月翔忽然想起,这个词可能让他和苗真关於到底是盐烧还是爆炒的讨论变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近距离接触,於是相当吃惊,“干嘛急著要走?” 卓澜左侧嘴角抽搐似地勾了一下,似笑:“七楼闹鬼,但你不用管。” “哪里有什麽鬼,不过是骗孩子的把戏。”秦月翔哂笑。 卓澜直勾勾地望著他:“昨晚我在七楼看见了,黑色长袍,飘下楼去,不要不信。” “好好好,”秦月翔做出和解状,“我不管有没有鬼,总之,我要再住三天才走,这三天,我要和苗真说话,我还要跟她出海玩去,这是秦家家主的决定。”掷地有声,秦月翔摁著桌子,一字一顿,说得卓澜面色阴沈下来──家里规矩,家主说话了,就一言九鼎。 卓澜撤了薄毯站起来:“你这不算数的家主,我还在呢。” “除了方方,我看哪个人敢不听?”秦月翔高声叫起来,几乎要把昂雅的实心墙壁穿透,“三天!秦家家主说,再住三天!”卓澜的眸子里滑过一丝几不可见的落寞还有复杂的骄傲,拉开门作势要走,惯常的时候,秦月翔都会挽留她,一挽留,母子俩就有许多话可说,关於死去的秦崎秦月阳,还有没出生就消失了的弟弟,每每都会缓和争执的气氛,但今天不同,秦月翔已经腻了。 他冷漠地吩咐:“方方,关门!” 六楼里只有几盏晦暗的灯火,方方打开壁灯,卓澜望了一眼通向七楼的台阶,心里很沈。她不敢告诉秦月翔的是,昨天晚上,她看见了秦峻。活生生的秦峻,穿一袭黑色的夜礼服,从楼梯上飘下。 当时她只是想要去秦峻生活过的七楼看看而已。关於这个哥哥的失踪,她几乎不知道,秦崎更是没有什麽悲痛感,他们沈浸在快活的夫妻小日子里不可自拔。甚至没有葬礼,找不到尸体,谁也不敢说秦峻死了。失踪。一个含混的词,让这个人的一生在痛苦的“寻找─找不到─寻找”循环里永远走不到尽头,她当时还小,并不觉得这有什麽,事到如今,她怕起来。七楼的房间全是秦峻的,书房、卧室、花房、休闲室、茶室一应俱全,他失踪後就再也没人动过这些摆设,先主人的气味早就随著海风飘走,桌上甚至有一本翻开的书籍,一只笔夹在中间,早就锈成一团,卓澜秉灯看了看,一本游记,布津帝国南方的作家,在山水秀丽的地方写了18万字,风景人文,细碎可爱。她在这些曾经有人气的地方看了看,出门的时候,走廊中间站著一个黑色的背影,夜礼服,上面的金线压边闪闪发光──卓澜几乎叫出来──怕他转过身子来却又想让他转过来,惊恐之余,她说:“秦峻。你就是秦峻。” 影子晃动一下作为回应,卓澜举灯一步步走过去,秦峻却忽然向楼梯口飞去,转瞬就到了楼下。卓澜愣在原地半晌,以为自己做了个梦,却又知道这是真实的事情,跌跌撞撞地扑下去──月翔在楼下,秦峻莫要害他──六楼灯火通明,方方见她一脸冷汗,赶紧扶住。方方的手滚烫,不不不,是自己的手太冰冷,卓澜稳住呼吸:“看见秦峻了吗?” “谁?”方方瞪大眼睛。 卓澜的心跳骤停。再恢复的时候,她轻描淡写地说:“我是说,我在楼上看见了秦峻的照片,很风雅的男人。” 这就是昂雅。卓澜洗脸,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眼角的皱纹。她忽然後怕起来,怕秦峻此时出现在镜子里面,也许,脸上还有血痕?不不不……他是失踪了,失踪的人,大约面黄肌瘦?卓澜甚至不肯擦干脸,匆匆躺下。方方道了声晚安要走,卓澜叫住她:“今晚还跟我睡吧。” “是,夫人。”方方从壁橱里搬出一架简易弹床搭在窗口下,“夫人休息吧,我还没有将今日的状况报告发给离岛监视,我一直在这里,您放心。” 卓澜不放心。她的心放不下。也许,她的心,已经挖得太空太轻,飘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如何放? 江扬也有他的不放心,但这天夜里却睡的很好,醒来的时候天色似亮非亮,太阳正要从海面升起,於是他起身,拥著毯子坐在窗台上看日出。海水一波一波的涌动,海面上一线粼粼金光,他看著天地间一点一点的亮起来──和在基地的时候不一样,办公室通宵後的日出往往只会让他一边喝咖啡一边感慨责任的重大,并因此而心甘情愿地投入浩繁的工作中去。但在这里,一切都变得很简单,日出仅仅是日出,有海鸥三三两两的掠过海面,发出响亮的鸣叫声,江扬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学生时代,同班有个女同学拍爱情文艺片,男生们都去帮忙,结束了夜戏以後就躲在帝都海滨的电话亭里过夜,等待日出的时分。 日出的时候女主角和男主角在沙滩上重逢,他们相视无言,镜头一点一点的摇开,拉远,故事就在那里结束,片尾的时候太阳跃出海面,退潮後的水洼里,小小的寄居蟹正试图躲进沙砾深处。 时隔多年,尽管他已经忘记了那个女同学的名字,却清楚地记得那个半明半晦的清晨,记得那个如梦如幻的瞬间。 如果放弃…… 江扬推开窗,深深地呼吸著微咸冰冷的海风,身体的每个毛孔一下子被唤醒,起身的时候,往日情怀已经再次深埋心底,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 程亦涵在电话的那头说:“我已经开启线路保密,关於这次的事件,我们有新发现。” 不知名的雀鸟从常青藤深处的巢穴里飞出来,唧唧喳喳地迎接新的一天,江扬靠在玻璃窗上听程亦涵的汇报,他又是那个喜怒不形於色的指挥官了,纵然这情报称得上惊悚,他也只是眉角微扬,问:“可信度?” “通过识别系统模拟确认,可信度超过9756。”程亦涵盯著大型计算机运算一夜得出的报告一字一句,“是否需要通报……” “不,暂时不用。”江扬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会找时间跟他谈。就这样吧,保持联系。” 说完他就收了线,一丝不苟地洗漱,然後换上妥贴的休闲装下楼。卓澜和秦月翔都习惯了晚睡晚起的贵族生活,仆人们也遵从他们的习惯,现在不过是清晨七点十五分,古堡里处处都很安静,甚至一个仆人都没有。 江扬直接去厨房,自己动手榨了杯鲜橙汁,又热了一片白吐司,拿著走出去,外面已经是阳光灿烂,红嘴白羽的海鸥一点也不怕人,竟然直接飞到江扬身边咕咕地要东西吃。石头长椅上都是露水,江扬就站在沙滩上,啜著橙汁把吐司撕成小块喂鸟,这场景莫名其妙的让他想到退休以後的生活──找一个风景如画的小城市,牵著苏朝宇的手,两个老头安安静静地散步,钓鱼,喂鸽子,倒真是再幸福也没有了。 想著,琥珀色眼眸的年轻人简直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却听到身後有脚步声响起,他一下子被扯回现实,转身看到管家站在五步以外,依旧是妥贴的黑色西装,一丝不苟地打领结,见他转过身来,便略一躬身,说:“清晨风冷,请江少爷小心身子。” 江扬想起自己一直在装病,就逼真地咳嗽了两声,肩膀颤动,一面往回走一面说:“睡不著,就起来了,辛苦您了。” 管家不动声色地跟著,谦逊道:“并没有什麽,厨房已经开火,请问江少爷早餐要用些什麽?” 江扬已经走到门口,穿制服的男仆从里面替他拉开了门,管家低声地吩咐了句什麽,立刻就有人递过菜单来,江扬随手翻了翻,便吩咐:“要一份竹包糯米鸡,一份煎饺,馅要素肉各半,别弄得油腻腻的,一份蔬菜沙拉,一碗虾仁蛋花汤,少放葱花,辣椒油炸香单装个小碟子,另外再挑四样拿手的点心,攒个拼盘,并一碗红豆粥一起送到苏朝宇房间。” 管家一一应了,却不走,只是垂著头问:“请问江少爷要用些什麽?” 江扬把半杯橙汁一饮而尽,玻璃杯轻轻地放在桌上:“一碗白粥就好。” 管家在卓家多年,此刻却微一迟疑,江元帅虽然也是贵族出身,却从小教育子女对任何人都要怀有足够的尊重,何况江扬自己也做过勤务兵,从未觉得自己比这些人优越。为了不让小姥姥知道後问来问去,又联系那装病的种种,因此他抱歉似的笑了一下解释:“这些年胃一直不大好,所以习惯了。” 管家自然不会多说什麽,片刻便有穿白裙的小使女托著漆黑发亮的托盘送上早餐,白玉似的瓷碗里粳米粥喷香,另有四碟精美的小菜,看著就让人胃口大开,何况天气又那样好,江扬甚至相信,在昂雅的第四天,一定会比以往美好得多。 20(绑架) 整个上午,江扬都呆在沙滩上,用便携式碟片机看电影,苏朝宇全身擦满防晒油,和秦月朗他们一起游泳,後来累了,便回到遮阳伞底下陪著情人一起看雷托纳托的成名作《》。他们并肩躺在宽大的竹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著电影,电影里的场景,电影里的人,涂满防晒油的身体光滑炽热,两个人不自觉地亲昵起来,相互亲吻,抚摸,和拥抱。 “这才是度假呢。”江扬意犹未尽地放开苏朝宇,发出一声感慨。苏朝宇侧头瞧著他:“可惜劳碌命的长官还不够专心。”聪明如江扬,自然不会把这个敏感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他转头去看海滩上的其他人。苗真穿了鲜红比基尼,上面有俏皮又优雅的丝绸蝴蝶结,戴了一顶很大的阔檐遮阳帽,帽沿上一圈红玫瑰,她的身材皮肤都好,就那样平平常常地坐在沙滩上,这里几乎所有男人的目光就都被她牢牢吸住了。 苏朝宇笑著评论:“其实苗真根本不会游泳,泳衣倒是一天一身换的勤快。嗯,屁股真翘。”“那是你小舅妈!”江扬侧头瞪了他一眼,苏朝宇笑眯眯地舔舔嘴唇,仿佛吃到了冰激凌:“啊啊啊,我倒忘了英明神武的指挥官是坐怀不乱的有50年军龄的老军官,当然不会为这种美色所迷,不过哪……这样的美女带出去有面子。” 江扬笑了,虽然他们彼此相爱,但是这跟欣赏美女确实不冲突,苏朝宇也从未试图掩饰这一点,他甚至斜了江扬一眼,从头看到脚,然後惋惜地摇了摇头。 後者立刻佯怒,举起巴掌威胁之,苏朝宇撇嘴:“哪,长官虽然英俊潇洒,英明神武,可是却没法跟我去同学会,我这颗脆弱的小虚荣心,真是饥渴……”话没说完,自己已经忍不住大笑起来,江扬翻身把他压住,两个人几乎鼻尖对鼻尖,琥珀色眼眸的年轻人露出一点罕见的腼腆来,说:“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没有特别的公务,我并不介意……” 苏朝宇笑得喘不过气来:“我很介意,亲爱的江扬,你走进ktv的一瞬间我的同学们就都得站起来敬礼,这实在是大煞风景。” 江扬没法反驳,只能低头狠狠地吻下去:“认命吧,我的朝宇。”没想到苏朝宇只是瞧著他,绝美的蓝眼睛里都是深深的爱意,他热心地回应著他的吻,喉咙里说:“我早就认了,江扬。” 旁若无人的缠绵到午餐时分,苏朝宇说要回房间冲凉,江扬则被秦月朗叫走,一直泊在港口的游艇忽然发动起来,秦月翔笑眯眯地对苗真说:“要不要去兜风?飞鱼会跳到甲板上,我们可以烤著吃。”苗真侧头看秦月朗,秦月翔已经抢著说:“母亲也邀请了艾菲嫂子和我们一起去。”秦月朗立刻摆手表示他没有意见,拉著江扬离开,那游艇微微转了个圈,随即优雅地驶向海的中央。 没有了卓澜和秦月翔,本该轻松的午餐却仍然因为秦月朗和卢立本的无声对峙而显得气氛异常诡异,江扬对海鲜焗饭没什麽兴趣,只吃了几口烤蔬菜就放下刀叉,上楼去看迟迟没有出现的苏朝宇,虽然他不认为整个古堡内有什麽人能够对前陆战精英赛总冠军构成实质上的威胁,但是这麽久还不出现,确实也不是苏朝宇的风格。 因为卓澜母子不在的关系,古堡的仆人歇了大半,因此有种冷清的幻觉,江扬沿著全木的大楼梯跑上五层,苏朝宇的房门紧锁著,江扬敲了敲,便径直用钥匙开门。 苏朝宇的套房里干干净净,每件家具摆设都在最舒服的位置,江扬环视四周,他试探著叫“朝宇”,却没有人回答,他不确定这是否是情人的新游戏,所以他走进去,一扇一扇推开门──卫生间没有,衣柜里没有,他似乎也不在卧室里。古董木床有繁复的床帏,但却被缎带系固定在四角,海军陆战队出身的指挥官直觉认为房间里根本没有人,苏朝宇到底去哪儿了? 床头柜上有一只相当引人注目的古董花瓶,江扬认出那是《》中曾经出现过的道具,当时女主角就是在里面发现了男主角的遗书,从而展开了那一段人鬼奇情。 江扬把花瓶倒转过来,果然里面有个纸团,展开一看,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就忍不住笑起来了──那是一张基地标准信纸,上面有红色基地标志和联络处电话,官兵们都喜欢用它写家书。 但那是一封标准的勒索信,每个字大概都是用左手写的,歪歪扭扭看不出原本的笔迹,无非是苏朝宇已遭绑架,要想他平安无事,就一个人到某某处赴约云云,甚至还逼真地贴了一撮海蓝色的头发。信纸的背面有一幅平面图,虽然依旧潦草,但却能看出写信人有相当强的军事绘图基础,三点锺方向有个很大的箭头,直指六点锺方向。 江扬皱眉,飞快地把地图收在口袋里,锁门离开,按图索骥地穿过长长的楼道,沿著全木的楼梯上楼。因为不知道此行会发生什麽样的事情,他和苏朝宇、卢立本、秦月朗一起看过古堡的全部平面图,因此一下子就判断出图上画的是被禁忌的、闹鬼的七层,秦峻的起居室,秦峻的藏书房,秦峻消失的地方。 他不确定卓家当年到底隐瞒了什麽,不知道秦峻到底是怎样凭空消失这麽多年,他更不确定苏朝宇是否洞悉了什麽,那样敏锐的人,不会嗅不到危险的气息,可是他的朝宇就是那样一个知难而进的人,他绝美的蓝眼睛总是能够洞悉江扬的恐惧,察觉到他的麻烦,陆战精英赛的冠军不习惯等待,会直接出手。 江扬加快了脚步。他比谁都清楚秦峻消失的内幕绝对是一件能够动摇布津权力层的大事,一旦苏朝宇发现了什麽,卓家秦家江家都会动荡,最後鱼死网破还是水到渠成,谁也不能确定,而苏朝宇,一定会被卷入死斗的漩涡里,越陷越深。 “……喂,就这样好不好……”楼上有个声音清脆的女孩子轻轻地跟同伴说话,江扬立刻煞住脚步,侧身闪在楼梯转角处。有漂洗抹布的搅水声传来,另一个女孩子为难地说:“七层还没有扫……” “闹鬼的……”先前的女孩子的声音更低,“听说前天晚上,夫人都瞧见了……” 江扬心里一动,他从来不相信鬼神之说,但那两个女孩子却言之凿凿,说到夫人如何跟少爷吵架,如何脸色煞白,如何这两日都吃不下东西云云,说著两个人都悚住了,谁也不敢上楼,只是擦了几节楼梯就离开。江扬想了想,先给程亦涵发了条短信,然後才快步上楼。 七层很安静,确实是很久没有仔细打扫的样子,大理石地砖上薄薄的一层灰尘,江扬俯下身子,迎著光细看,依稀能分辨出杂乱无章的脚印,都没有被灰尘再次覆盖的痕迹──不管有没有鬼,这里倒真成了最受欢迎的观光地点了。 江扬贴著一侧的墙壁走,墙上悬挂著数幅嵌框的油画,每幅都是出自宫廷画师之手的历任家主画像,有些相当传神,让人有种被画中人盯著的幻觉。理论上讲,江扬与他们都有血缘关系,但他对他们却不感兴趣。所有的门都关著,却都没有锁,江扬用手帕裹著门把手,一一推开,却只略略看一眼就关上,那些在雷托纳托电影里出现过的场景本该让他留连,可是他现在一颗心都在苏朝宇身上,於是只是按著地图快步走到走廊的尽头,红色箭头开始的地方有一扇很大的窗,椭圆形的窗框上嵌了一些华丽的彩色玻璃,江扬推开窗户,按箭头方向望下去。 视野的尽头就是护城墙脚下,依稀能看到那里有个小间,窗框是彩云纹木制的,苏朝宇在第一天到达古堡的时候,就曾经试图溜过去看它。很显然,他现在一定已经如愿以偿,正得意洋洋地等著他的指挥官。 海风一直吹,常青藤下小小的蜘蛛正试图在两片大叶子之间织出它自己的网,细而韧的丝线在风中飘飘荡荡,仿佛随时会断掉,可是它却那麽执著。江扬松了口气,又隐约有些失望,有些期待。他有种弹掉那小蜘蛛的冲动,却又终究放了手,它就算被他干扰,也不会放弃织网这种宿命的工作。或者自始至终都过分天真过分自信,无形的网已经张开,可是他不是织网的人。 蔚蓝的海面上白色的游艇正缓缓驶向岸边,依稀能看见苗真站在发亮的甲板上,纱质的大裙摆在风中鼓荡,穿牛仔裤的秦月翔靠在桅杆上,两个人肩并肩,看起来相处甚欢。 江扬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此时自己的行动应该是赶紧去找那个被绑架了的小兵。恍然回到多年前那个夜晚,他曾狠狠地放弃了苏朝宇,甚至想过他会在异国他乡过怎样的日子,并为此歉疚终身。谁都不曾料到时光会凝结在这样一个点上,昂雅尽管压抑,却是江扬的休假地,苏朝宇竭尽所能想要突破长官情人的心理防线,攻击一波又一波,却始终没有成功过。 他甚至确定小兵已经扮成了绑匪的模样等著他,进门的瞬间,他可能会被踹翻在地或者直接扛到床上去──可这并不代表攻破,身体可以疲惫到极限然後无力瘫软,但是江扬始终不觉得自己有休息和哭泣的权利,他是活在当下的神,尽管自己一万个不乐意,面对虔诚的众生,他万分需要维护自己的小小世界。 发呆的时间太久了,最近两天,非常不专心,江扬知道自己状态欠佳,彷徨又有些犹疑,索性高高兴兴下楼去,像江立江铭他们那样,毫无牵挂地玩闹一场。卓澜她们的船已经渐渐回航,江扬并不想和长辈们撞个满怀,於是抢在他们下船前闪进了那有彩色云纹窗框的小屋,有人在他身後关上了木门,他转身的一瞬间已经被冰凉而坚硬的物体抵住了後心,那凶手刻意压低声音,作凶狠状:“老实点,手举起来!” 受过多年柔术和武术训练的指挥官在举起手的一瞬间突然发力,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踢腿、侧翻,几乎毫不费力就扑倒了新手上路的绑架犯,对方相当不专业的挣扎著,很快就被压得动弹不得。作为“凶器”的啤酒瓶落在地上,滚出去老远,硬挺的帽子也掉了,露出一头蔚蓝的短发,苏朝宇身上那身一丝不苟的卫兵制服被揉的乱七八糟,他一边挣扎一边用士兵间流传的各种粗口骂他,并且恶狠狠地威胁说他就要撕票了云云,江扬三下两下抽出他腰间的皮带,马马虎虎地把他的手腕捆起来,然後笑眯眯地问:“我的珍宝呢,亲爱的小兵?” 苏朝宇瞪了他一眼,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 海风鼓动著木制的窗框,依稀能听见海鸥的叫声,江扬和绑匪苏朝宇在小小的幽暗的房间里对峙著,世界仿佛远去,他爱这个棒极了的场景。 江扬突然欺身过去,把苏朝宇按在墙角,苏朝宇一副被吓到的模样,却尽力维持著目光凶狠,不过江扬相信,他的爱人一定心里早就乐开了花。江扬用左手捏住苏朝宇的下巴,琥珀色的眼眸里好像冒著火:“我的人呢?” 苏朝宇咬牙切齿,寸步不让,不仅一脚踹过去,还试图咬人。 江扬几乎毫不费力地就压制住了这种调情性质的反抗,右手毫不犹豫地开始解苏朝宇那制服的扣子,一颗,又一颗,苏朝宇作紧张状:“你……你要干什麽?” 江扬勾起嘴角:“小兵,不诚实的後果是严重的,你知道。” 苏朝宇咬嘴唇,打定了主意宁死不屈:“这是犯法的!” 逢魔时刻,光阴逆转。 琥珀对上海蓝,多少年光阴一寸一寸缓缓淌过,相遇,试探,相知,生死相随。 放弃总是很容易,缘分细如蛛丝,却又比想像中更强韧,江扬忽然一声叹息,拢住苏朝宇的肩膀,怀抱温暖,可苏朝宇却怔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柔软的江扬,哪怕是在卧室里。他从未听过江扬这样的叹息,怅然又无助,仿佛是末路的猛兽。他恨这种故作坚强的“不可说”,却只能迎难而上,他爱这个有秘密的男人,却渴望能够洞悉对方内心的每一个角落。江扬把身体的部分重量放在情人身上,用休息的姿态,让苏朝宇觉得放心:至少面前的钢铁指挥官知道自己有权利暂时偷闲,不会因为始终绷紧了弦而在某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里轰然倒下。 风拍打著彩云纹的窗框,扑扑有声,苏朝宇侧头轻吻情人的嘴角,光洁的下巴上有一道细细的血痕。苏朝宇摸索著握住江扬的手,是什麽让这双能精确掌控十数种枪械的手在最简单的日常活动中划伤了自己?他试图看江扬的眼睛,对方轻巧自然地躲开了。 江扬回吻,衣扣已经松脱,胸膛贴著胸膛,呼吸与心跳渐渐趋向同一个节奏,冰凉的手指暖起来,他们滚倒在地,唇舌纠缠不清。冰凉的地砖贴著脊背,心却依旧滚热。 苏朝宇打开双肩,迎接这白昼的狂欢,江扬琥珀色的卷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温暖又真实,让他忍不住想亲吻。汗水和快感从每个毛孔中欢庆般流出,海涛隐隐,海风阵阵,有那麽一刻,暖洋洋的阳光下,他们都有种永恒的幻觉。 江扬瞧著他,目光温柔如水,那个习惯於武装到牙齿的人在那一刻抛弃了所有的盔甲和防护,就那样瞧著他,满心信任,满心爱意。 苏朝宇紧紧握著爱人的手,几乎流泪,他知道这是几生几世也不可能再遇到的爱,他知道他们都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下午,一点已过两点未到,阳光很好,透过彩云纹的木窗斜斜地照在他们身上,海水一波一波地拍打沙滩,海鸥声声鸣叫,空气里晒过的青草味淡淡流淌。苏朝宇用舌尖卷了一下对方面颊上的细细的汗水,咸涩,冰冷,他便用手紧紧抱著他的脖子,身体的温度炽热,世界因此停下前进的小步伐。 佯装此时此刻从未在时间空间出现过,佯装这是生命里附赠的一段甜美赠品,享受,请只享受就好。 那时,那刻,那里,他们完全失去语言和思考的能力。 只剩下爱。 绵绵无尽,生死相随的,爱。 21(家庭伦理剧) 江扬和苏朝宇尽兴,又兴致勃勃地对那小屋进行了一番调查,才知那里原本是昂雅的守卫室,打开屋中的铁栏门,就可以下到安放水电通讯枢纽闸门的地下井中,苏朝宇甚至已经趁管家不备弄到了所有的钥匙,这样要紧的所在,竟一路顺达,没有任何阻碍。 “你是我的惊喜,朝宇。”江扬看著苏朝宇把闸门锁好,凑过去像王子那样吻他的手背,“钥匙也别放回去了,只是别让人疑心。”苏朝宇舔舔嘴唇,马马虎虎敬了个礼:“长官放心,下官已经完成任务。” 江扬也不问详情,两人携手回去,就怕被人瞧见而破坏了兴致,一路捡偏僻的地方走,有清扫的女佣见了他俩,便赶紧低下头去。谁都知道这两个俊美非凡的男人是一对,任何女人的目光只是空添郁闷罢了。 苏朝宇笑著戳戳:“你装病还要装多久?” “装病又不用刻意经营,我乐得不在姥姥和舅舅们面前出现。”江扬最近按时吃药,按时向程亦涵汇报,乖得让苏朝宇不适应。说著就看见管家带两个人走过来,江扬使个眼色,苏朝宇立刻拉著他一拐,消失在一间观景的空房间里。 按理说,平常管家见状应该知趣地消失,但是江扬和苏朝宇刚在窗口站定就听见一个非常令人厌恶的声音说:“夫人请少爷到宴会厅。” 江扬要说话,苏朝宇坏笑著抢先:“忙呢,一定现在去?” 管家大概是愣了愣,没敢探头,只是站在门外闷声回答:“是单请江少爷,夫人说,越快越好。” 江扬应了声“好”,随即安慰苏朝宇:“去去就来。” 苏朝宇低声:“老巫婆欺负你怎麽办?” “自然不会,”江扬估摸著没有时间换衣服,便整了整领口和皮带,“我那小姥姥精明著,只有在人多的时候才敢名正言顺地不露声色来这手,真正两人相处,她反倒怕说不清楚了。” 苏朝宇耸肩,忽然觉得这种思考模式很熟悉……哪里见过,哪里见过……江扬摆摆手走远,苏朝宇才恍然大悟:几年前,面前这个琥珀色的影子就是用这手──先当著所有人的面比赛,打赢了苏朝宇,让他骂人──再在办公室里挥舞藤杖的时候,小兵只有吃哑巴亏的份儿。 哼!苏朝宇顿时来了气,江扬竟也心有灵犀般回头笑笑。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做了一个击毙的手势,眼看著他的指挥官手捧心口,踉跄而去,临近宴会楼的时候,立刻恢复了端庄的步子和仪态。 江扬知道,打开这扇门就没好事。他做了一切心理准备,卓澜也许是要盘问他什麽,也许是打算就苏朝宇的事儿教训小辈几句,也许是让他与秦月翔谈天,也许……江扬算到了一切坏事,把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压到底限,但是依旧没有想到面前这个场景。 屋子里岂止有卓澜,秦月朗、卢立本、甚至艾菲都在。最关键的是,卓澜一脸威严,把艾菲搂在怀里,有深栗色长卷发的女人正在哭。 江扬的喉间动了动。 如果这是一场家庭伦理剧的拍摄现场,身为导演的他很清楚戏码:兄弟两人,哥哥有老婆,老婆在哭,说明弟弟调戏了嫂子。问题是,哥哥此时并没坐在老婆身边,反而和弟弟在一处,密切注视著卓澜,场景立刻变成了推理剧,到底是谁设了整个局?可现实还有一个问题,哥哥和弟弟是相爱的…… 一阵鸡皮疙瘩起来,江扬默默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场景变得明晰多了,他在简单行礼问好、然後落座的短短时间里,已经和秦月朗交换了眼神,得到了确认。事情很简单,这场戏是伦理剧,但剧目名称却不是调戏。 而是捉奸在床。 没错,江扬实在太了解这个跟他一同成长的小舅舅,也实在太清楚爱上一个法容理不容的男人是什麽滋味,可是让有夫之妇捉到,实在是……艾菲已经没有眼泪了,卓澜开口:“这件事本不该我管,月翔太小,做不出决断,也不方便让他听。” “是。”江扬心不在焉。 “江扬,叫你来,是因为这是你的军官,也是你父亲最器重的人,他们做了什麽,你好好听著。”江扬很想仰天长叹一声“不用说了,用脚趾想都知道了”,听这种事情,尤其是在当事人面前,实在让人难受又难堪,但是卓澜还是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讲清楚。 下午茶时分,卓澜先跟秦月朗和卢立本两人说了会儿话,大略是人生苦短、好男儿多做些事、不枉父辈之类的。等她处理了一个电话回来,两人已经不见了,卓澜起初并没在意,後来听见不远的一间空房里传来艾菲的声音,去看的时候,“不堪入目,”卓澜指著秦月朗骂道,“堂堂秦家的少爷,干这样的事,让我们来参加订婚礼的,一个比一个丢脸!” 秦月朗轻笑。 卢立本要说话,卓澜接上去:“你从小和他在一起,又是先结婚的那个,这种龌龊事,你让艾菲今後如何做人?” 两句话字字针扎,江扬听得坐不住:“怕是一场误会,姥姥别急。” 一滴眼泪顺著艾菲的面孔落下来,无声胜有声,江扬扼腕:这是真的瞧见了,真的捉到了大奸。他无暇去想为什麽两人做爱会选在卓澜眼皮底下、为什麽艾菲放著整个昂雅几百扇门不推却偏偏推了这一扇,卓澜的目光分明是说:“你该说话了。” 江扬要争取时间,要理清这些纷繁复杂的关系,他深呼吸:“我并没有什麽想法,这里都是长辈。” 卓澜愣了一下。这是她的小失算,江扬是秦月朗的上司,但是这种丑事宁可归为家事,如果是家事,一屋子是面前这个琥珀色年轻人的姥姥、舅舅和舅妈──长辈的事,哪里轮得到他多嘴?不过卓澜立刻夺回了主动权:“无论如何,月朗是你的军官,和苗真订婚了,你若是连他这样一件事都约束不住,如何治军?”她看见江扬柔顺地和自己对视,心里打起了另一个算盘。这就是江家传说中威风八面的大儿子?如此文静、柔弱,只不过多喝几杯酒,直到今天还面露倦色,身边跟著的那个苏朝宇,更是一副多情种子模样,不像军官,十足是个男宠。 江扬看了秦月朗一眼。 卓澜捕捉到了这个眼神,心下明白几分。难怪江瀚韬要把自己最得力的副官派到边境去──要知道,秦月朗才是江家的“大儿子”,江瀚韬对他如同己出;难怪他手下的凌易、程非等人都把儿子安置在江扬军团;难怪江扬已经成年但江瀚韬坚决放手中军权……原来,这是傀儡戏!出了这种事,江扬甚至不敢在秦月朗面前说出任何一句威严的话来,谁在做主、谁是布偶,一眼明了。 秦月朗叹了口气:“婶子,这事是我的不对,年轻气盛的,让婶子操心了。没有第二次,若是有,婶子狠狠教训。至於军中,有些事情不方便说,我会写好了检查交给姐夫,从此专心辅佐江扬。” 江扬立刻接茬:“舅舅说得妥当,就这麽办吧。” 卓澜玩味地看著这两人一唱一和,却也说不出什麽来。卢立本一言不发,艾菲的目光和心思全在他身上。卓澜站起来,秦月朗和江扬跟著站起来。“你,”她指著卢立本,“艾菲是个好姑娘,我喜欢极了,你若是对不起她,我把你跟月朗一样对待,该骂就骂,该打就打。” “是,我今晚跟艾菲好好谈谈。”卢立本说。 卓澜这就出去,把四个人扔下。卢立本不肯和老婆坐在一处,单独捡了个沙发,仰面靠著,秦月朗舒展了双腿躺在沙发上,逼得江扬没法坐在他身边或者站在他对面,只能又坐回另外的沙发里。艾菲站在窗前吹风,卷发微微扬起。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难受的场面,即使不用在卓澜面前装傻,江扬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麽。一个家庭和一个准家庭,却是两个男人相爱,不肯放手,女人更不知道如何自处。 沈默就像蔓延在咖啡杯里的奶精,凭借自己合成物的浓度,迅速把最上等的液体变成了街边用大杯装的廉价饮料。江扬把三人扫视了一遍,终於恢复基地指挥官的气势,一指秦月朗:“隔壁房间,我等你。” 艾菲抢先一步要出门,卢立本叫住她:“我们谈谈。” “那晚谈过了。”艾菲异常镇定。 “重新谈。”卢立本是坚定又执著的男人。 江扬驻足。他听见了话里话,不能问却又不得不问。艾菲的表现令他吃惊,一个女人,若是正常,捉到了老公和另一个男人做爱,绝对不是这个态度。谁知秦月朗一跃而起把他推出门去:“谈就谈,我们隔壁谈。” 宴会厅门关紧,江扬指著秦月朗的鼻子说:“我从来不准备跟你谈。”万人迷和千年祸害就站在这里,微笑著答道:“可我有话想跟你说,亲爱的小外甥。” 卢立本久久注视著他的妻子,温柔贤惠的妻子。艾菲吹著风,把头发细细地拢起来,右手一卷一缠就盘在脑後,露出脖子。在蛋糕店的时候,脖子里总有一条红白蓝三色的很土的领巾,打成枫叶状,昭示“这是店里的员工”。她们实行轮岗制度,即使蛋糕师也有在收银台的时候,尤其是晚上。於是卢立本忽然开始鼓励秦月朗和他吃夜宵,从军校下学回来,把车远远停在影院前面的停车场,步行到蛋糕店买最後的几块点心,总是剩下一种叫做“热带风情”的水果蛋糕,由於加了薄荷,所以一向卖不出,秦月朗吃得愁容满面,卢立本就去结账,每个蛋糕8块钱,两人一共吃掉三个半,付32块。艾菲在收银台唱收,然後头都不抬地问:“有两块或者五块吗?”卢立本和秦月朗虽然是秦家没落的小分支,但钱包里仍然是大额钞票。艾菲此时才会抬头看著两个高挑英俊的年轻军官站在空无一人的收银台前翻口袋,就为了找根本没必要的两块钱或者五块钱。在这种方法的刺激下,艾菲记住了这两个每天最晚来扫荡残余糕点的永远没有零钱的又帅又礼貌又有气质的男人,卢立本也得以长时间看清艾菲的脸:皮肤很好,微微发干,鼻翼两侧有小小的雀斑零星,嘴唇的形状很好看,不擦唇彩也润润的。 艾菲轻轻笑:“回味什麽?” 卢立本看著海面:“我们最初认识的时候。” “从那时候起你就没有爱过我,你始终爱他,是不是?” “在那年他大病一场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以这样身份的存在。他从来都是是弟弟,我们吃同一份奶水,就是亲兄弟。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弟弟,当他变成一个爱我的人的时候,我的诧异更大。”卢立本转过脸来看他的妻子,“你呢?” 艾菲微微扬起脸:“很美好,我一直爱你。” “所以你的谎言是为了继续爱我,对吗?” “那晚我就说了,对,我几乎没法失去你回到从前的生活里。”艾菲十指交叉,肘撑在窗台上,像是看海,更像缅怀,“我是骗了你,但是我始终爱你,不像你,你爱过我吗?” 卢立本的表情非常冷:“我爱那个蛋糕房的艾菲,周末会去逛跳蚤市场,如果是那个捏造出一个孩子来骗婚的女人,我不爱,一点儿都不爱。” “你只是觉得,如果我怀孕了,你亏欠我,所以才娶我,对麽?”艾菲一撑,身体离开窗台,退了一步,神色坚毅,“这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你是贵公子,你身边的女人多过了环路上的汽车,甚至你还有他!这本来就不公平!” 卢立本凄然:“是,太不公平,身为贵公子就不能真心实意地喜欢一个蛋糕师?甚至要让你觉得,只有捏造出一个孩子来,我才会出於名声和地位而不得已把你娶进门?如果是这样,艾菲,你有没有想过婚後的日子,我也许每晚会带不同的女人当著你的面回来过夜,我甚至可以在你生了孩子以後就彻底忽视你的存在,身为贵公子,如果我愿意,这些我都可以做,事实证明,很多人已经这麽做了。” “你不会。”艾菲微笑,眼睛里却有泪水,“直到今天我都在赌你的善良和细敏。” “赌得太自私。”卢立本的声音在颤抖。 “挡了你和他的路?” “我和他,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艾菲笑:“我甚至高兴看见你和他在一起,这就说明了我为什麽要用一个捏造出来的孩子骗你娶我进门,这个理由你会很爱听。” 卢立本在长达十数年的军旅生活中一向被认为是脾气温和的军官,或者说是没什麽脾气的,此刻却勃然大怒:“错了,艾菲!你骗到了婚姻才有了所谓的理由!”说著竟大步离去。 艾菲已经很平静。多年前她拿著那张假医学证明去找现在的首相、当时的参议员的时候,她就料到了终究会有这样一天,她和她爱的他争吵不休,为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孩子。艾菲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自己是不能生育的,她怕这会让和卢立本淡如水却平静稳固的恋爱关系彻底干涸,於是她想到了做医生的堂姐,她想确定他的爱到底有多深,甚至希望对方能够像任何一个贵公子一样一脚踢开她,扔出一叠所谓的分手费让她去堕胎──那样,她反倒可以说,看,你们纨!子弟永远是见异思迁的最可恶的男人──可是结果竟然那麽顺其自然。 那个阴天的下午,她坐在蛋糕房後面的小桌上,卢立本思忖了一会儿,认真地问:“你有嫁人的准备了吗?”艾菲的心跳加速,那种甜腻腻的奶油气味忽然变得有了情绪,跳跃、火热,她摇摇头。卢立本局促却也坦然地说:“我们可以结婚。” 卢立本站在海边,回味那句话,我们可以结婚。阴天的蛋糕房後面的小桌上,艾菲忐忑紧张。他真心喜欢她,却没想到自己一时马虎,本来要发展到谈婚论嫁的事情忽然被一个孩子催化,他想,总是要结婚的,艾菲很好,真的很好。 那时候的秦月朗笑著说:“换了我,我一定要她先生出孩子来瞧瞧,像我,再结婚。” 一句玩笑,一语成谶。 22(理还乱) “你们一定是疯了!”江扬拿出长官的气势来指著小舅舅的鼻子骂,“这是昂雅!尊敬的秦副参!秦家现任的家主和白虎王的女儿就在这里,你们在她的眼皮底下做爱!” 秦月朗稳稳地坐在沙发里,灰色长衬衫的扣子开了两颗,本是挨骂的一方,却没有任何认错的心思,反而笑盈盈地看著江扬。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更加生气,刚要继续发作,却看见他的副总参谋长竖起一根手指在眼前轻轻一摇:“我们为什麽要在婶子面前做爱?” 江扬一愣。这分明是他抛出的问题,现在秦月朗抛了回来。确实,虽然是捉奸,但是成“奸”的这对并非孩子,都是战场官场打拼多年的成年男人,做出这种事情来尤其可笑。他下意识地问:“为什麽?”心里却已经有了半分答案。 手指又一摇,秦月朗保持著他笑盈盈的状态:“那间房是偏僻绕远的,艾菲为什麽挑得那麽准?” 显然是有人预告了这里有奸情直播,江扬明白这个道理,却不愿意揣测是谁的预告。 “卢立本和我,是和婶子去喝下午茶的,即使我们突然按耐不住,如何告诉婶子?‘我们先去运动,一会儿再来’?” 听卓澜的描述,她全然不知情,但是两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小夥子突然急匆匆手拉手离开去“运动”,实在是太匪夷所思。江扬舔了一下微微发干的唇:“我不确定你的意思是否为……” “是我主动。”秦月朗双手交叉胸前,笑意忽而神秘褪去:“咖啡是我煮的,我斟的,杯子是摆好的。是我先觉得不舒服才离开的。” 江扬一阵恶寒,确定四下无人才艰难开口:“难道……” 秦月朗点头:“也许问题在杯子,在勺子,或者在点心里,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所以我要走开去休息,善良的婶子说,尽头有几间房空著。卢立本跟我过去,只有一扇门可以推开。” 简直是个电影。江扬沈吟了一下,拿出手机,秦月朗却一把抢了:“给我留点儿脸,小外甥。” “我不过是告诉爸爸。”江扬去夺回,“我自然是无条件信你。再说,卓澜都知道了,等回到首都,你指望大报小报,哪个不知道?” 秦月朗咬牙:“她如何证明我和卢立本的关系?” 江扬脱口而出:“任何细节……”话到一半却又闭嘴,这不可能,连凌寒这样和秦月朗如此熟悉的人都只是猜测的情况下,卓澜只凭不到三天的观察,如何断定两人的情况──除非是第三人告密,是谁?他不肯怀疑在艾菲头上,却忽然有个更加阴暗的想法浮上心头:“你们到底做了什麽?” “能做什麽?我知道中招,卢立本要我躺一会儿,我不肯松开他,要知道彼时彼刻他的怀抱是最好的安慰。我大约吻了他。”秦月朗的笑容已经再也无法凝聚。 一切明了。聪明如江扬,怎麽会不知道卓澜的算计。来昂雅之前,爸爸的一番话里已经透出了警告小心的意味,他哼笑:“小姥姥怕是不知道你和卢立本的故事,这药,是下给你和艾菲的。” 秦月朗眸色一闪,眯起眼睛来看著他的小外甥。没有开窗的房间里有种古老的味道,昂雅静静的在这里观察所谓权谋争斗,在它眼里,所有一时的快意恩仇都会变成过眼云烟,海天尽头,也许时光才是亘古不变的东西。秦月朗大笑出声,江扬深呼吸。 “好,好!”秦月朗站起来,“果然,调戏嫂子的罪过可是不小,尤其是这个人马上要结婚,况且,婶子赚了!”他就著台桌上巨大的玻璃凉水瓶灌了两口:“婶子赚了,居然捉到了两个男人的秘密!”声音至此已经悲愤难耐,江扬想劝,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 向来风流倜傥的基地副总参谋长把衬衫袖子粗暴地卷到肘上,整罐凉白开浇在肘弯里降温,地毯上晕湿一片。末了,他把罐子随意一丢,那东西竟然落在长毛地毯里没有说碎就碎,咕噜滚了几下停住。秦月朗要冲过去踢,江扬一把拉住:“够了,事情已经闹出来,你必须跟我讲实话。” “都捉到了一对,还有什麽要讲?难道我应该在这里把你也扑倒吗?到时候全天下都可以说,秦月朗是疯子,不但喜欢男人,连自家小辈都不放过。”字字镇静,仿佛玩笑,但是行间藏著怒火。 江扬把他推坐在沙发上:“别装傻,你知道一些不方便告诉我的事情,现在是说的时候了。” 隔壁的卢立本摔门离开,靴子叩击地板咚咚有声。“谈崩了。”秦月朗长叹,把脖子放在沙发靠背上,“作为应和,你也应该出去。” “我不会对这种逐客令产生任何脸红心跳的反应,秦副参,卢家闹婚变暂时不是我的管辖范围,”江扬把两手撑秦月朗肩上,近距离瞪著他,威胁,加上不依不饶的劲头。秦月朗是有些怕小外甥的,并非绝对害怕,而是怕这种倔起来的脾气和所向无敌的勇气,他叹了口气,“你不知道的,无非就是往事。我要结婚了,秦家跟江家的联系更进一步,况且多数人都以为,姐夫确实把我当成了大儿子。” 江扬的手臂一颤。 “别生气,小外甥。”秦月朗闭著眼睛,笑意重回,“姐姐结婚的时候,我和小卢跟过来,只有十岁,姐姐已经当了几年的‘妈’,姐夫自然要为将来自己的孩子进行热身,我爱花草会做饭懂点儿鉴赏,哪一样不是姐夫的真传?” 江扬忽然觉得怅然若失。 “卓家不肯放过我,只因为他们疑心江家迟早要归我管。” “这麽说未免太牵强,”江扬强行调整情绪,告诉自己这是一场阴谋的开始而不是任性的时机,“除非海神殿一役我死了,或者去年江立在纳斯事件里回不来。” 秦月朗站起来,绕到窗口,江扬跟过去,结果顺势被小舅舅摁住揉了头:“还有一种可能,长子无能,甘愿做傀儡。” 江扬的手钳住了秦月朗的腕子,但还是制不住那些乱动的手指,发型消失,他的琥珀色卷发被捋成朋克样式,不由地愤愤去打理,没忘记还嘴:“长子无能?” 确实,在漫长的二十几年的岁月里,江扬从不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无能”来,永远是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和用不完的精力。但他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这话的含义:自从来昂雅,江扬打定了主意要休假,万事放手不管,只在晚上和程亦涵通几个必要的电话,白天一概是尾随小舅舅小姥姥四处应酬,每每不耐烦了,就借口不舒服回房休息──不管晚上和苏朝宇玩得多高兴,至少白天的时候,江扬一副病容──喝酒那次生病反而成了逃脱“和小姥姥喝下午茶”的最好借口。加之江元帅警告过此行的凶险,因此江扬当著众人的面从来不说一句忤逆长辈意思的话,大约以上种种,真的让和自己不熟的小姥姥卓澜彻底误会了。他尴尬地笑了一下,秦月朗也笑:“看样子你想通了。” “事实在我们这里。但是在卓家看来,成了另一种样子,”江扬说,“我是你的傀儡,你要结婚了,所以他们怕你得到更大力量之後一雪前耻,必须找到你的弱点加以攻击。” “她赢了。”秦月朗轻松地说著,扯下一块沙发装饰挂布擦干手臂,推门而出。 江扬在窗口看见卢立本拨开警卫,自己开了一只小艇离开海岸,白浪画出一道锐利如刀痕的分割线,另一艘护卫艇战战兢兢地跟了过去。忽然想起还没给爸爸打电话,号码几要拨出,生生停住。怎麽说,这样做,是不是已经表示了“我不放弃”?可这是唯一放弃的机会,错过了可能就一生不会再有。他的苏朝宇,他的爱,他所要维护的一切和正在享受的整个世界,如果放弃,他可以得到全部──为什麽他仍然想说不呢? 该死的责任。 和秦月朗一样,他本就是生来为王的人,大可以混沌一辈子,乐得做甩手掌柜,地位和家世都决定烦人的事情一概会有人代替操心,生活麽,就是享受。但他不自觉地要管,甚至想在已经很好的条件下追求更好,只是……就像那晚他的提问,有时候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追云逐日,到头来是给别人畅快和光华。 江扬从来没有这麽乱过。昂雅几乎把他一生中所能遇到的最麻烦的问题都揭开了扔在面前,也许一步迈出就是永远的折点,以後再想回头,绝无可能。 秦月朗也已经下楼,自己扛了一把遮阳伞往海滩上一插,就势躺在下面,半身晒著,半身阴凉,侍卫管家女仆人远远伺候,都不敢靠近。谁也不知道苗真在哪儿,这一星燎原之火,刚开始蔓延。 23(入夜) 苏朝宇只觉得卓澜是奇怪的女人,一晚上“老巫婆”三个字不离口。对於江扬到底是老虎还是幼猫的问题,苏朝宇毫不犹豫地说:“幼猫的状态本身,就是老虎最高明的陷阱。”江扬也不得不佩服这句话的明确和复杂,只能将秦月朗和他的谈话内容和盘托出。苏朝宇啜了一口白开水,砸吧了两下嘴,似乎这是酒一样有滋有味:“这麽说,我这个男宠的主人,是一个每顿饭吃得跟猫儿一样、性格懦、身子弱的玩具娃娃?” 江扬琥珀色的眸子一凛:“嗯,从战略分析角度,我必须承认你对卓家人进行思维模拟的契合程度很高,但从判定事实的角度,上述陈述句,完全是错误的、不被认可的。” 苏朝宇想了一会儿,微微笑:“英勇的指挥官打算如何?” “能如何?”江扬坐在窗台上眺望夜里的海,“这毕竟不是江家的事,直接出手实在太不尊重他,但若旁观,又著实没良心。”苏朝宇走过去和他并肩,两人都洗了澡,头发湿漉漉的,分别散发这不同的洗发水的味道,苏朝宇喜欢薄荷,此刻那海蓝色的脑袋嗅起来,就像一颗强力水果糖,江扬忍不住和他对视:“亲爱的小兵有什麽高见?” “我只知道,秦月朗的骄傲有时盖过你我,捉奸这事,已经欺人太甚,他肯这麽笑著忍著,无非是给卓澜面子,先退一步,自求海阔天空。如果卓澜再逼紧,也就鱼死网破。”苏朝宇端著杯子,江扬勾勾手指,他便递过去,琥珀色头发的情人自自然然地就著喝了一口,甚至能听见吞咽的咕噜一声,仿佛这杯子里才是真正的白开水一般有滋有味,江扬点头:“有理,此时不易轻举妄动,但是时候给卓澜一点儿教训。” 苏朝宇笑:“套个麻袋,绑了,丢到海里喂鱼。” 江扬含笑点头:“好得很,你的腿不想要了?” “这话你怎麽知道的?”苏朝宇的脸迅速红起来,几秒又褪下去。 “齐老爷子说,罚什麽都使得,万万不要给人落下毛病和把柄,他还年少,慢慢教养。”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说到最後自己也乐起来,江扬叹息摇头,“不提了,眼下的难题是,打断谁的腿才能在这里多留几天。” 苏朝宇吃惊:“多留?”凶险之地,躲还来不及。 “秦峻去哪儿了?”江扬的眸子闪著犹疑的光,语气却是胸有成竹的推定和坚定不移的气概,“为什麽?” “所以?”苏朝宇等著指挥官後半截话。 江扬倒是从容地耸了一下肩:“没有所以。我只是觉得莫名生疑,猜测的比例更大。但又很确凿……你知道这种感觉。” 苏朝宇沈默了一阵,在屋里量步子似地走了几个来回。他的情人最喜欢的导演──没有之一之二──就是雷托那托,这些疑惑现在看来像是一个狂热的粉丝几乎得不到明星签名时候的欲哭无泪和绝望,但是更深层的原因是,没人相信昂雅里住著一只鬼,每天四处寻人报仇,更没人相信秦峻成仙得道後在房间里羽化消失,甚至,可以肯定就是当年卓家的家主和白虎王联手干掉了秦峻,可是雷托那托呢?一个自杀殉梦的导演为什麽偏偏选在昂雅?要知道,整个布津有无数人迹罕至的风景区可供任何时间地点方式的自杀,一个人真要低调地从世界上结束生命,何必选在一定有人发现的传奇之地? 江扬打了个哈欠:“困了,朝宇,我们休息吧。” “让我们问问卓澜。”苏朝宇清楚明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江扬瞧著他,他说:“明天晚上,我们当面问问卓澜,到底是谁在幕後笑。”苏朝宇不屑地哼了一声,“要知道,人再有计谋,却终究是怕良心不安的。” 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有一瞬间的恍惚,继而平复,搂著他身边最真实又最美好的梦,沈沈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扬迷迷糊糊醒了一两次,苏朝宇已经睡熟,夜酣,他看见床头柜上的手机正在闪烁。是苏朝宇关了铃声,扬言“休假时办公事是对军官假期的极大侮辱和对美好时光的背叛”,江扬抓起来的时候,苏朝宇已经睁开眼睛,一副被打扰了美梦後郁郁寡欢的样子。 程亦涵笑道:“下官惟愿这通电话并未在不恰当的私人时间里惊扰到指挥官的任何动作。” 江扬哼了一声:“我没事,倒是有的人要开始不乐意了。” “胡说。”苏朝宇扬声,“这里是分房,分房!”说著就爬起来去找水喝。 程亦涵想了一下:“有件事,我甚至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告诉你。” 江扬一怔。万能副官很少无法决断一件事情,即使是私人请求也会很明确地说“我要如何如何”或者“我不想如何如何”。而且,即使是有微小的时差,现在边境基地也是凌晨,程亦涵很鼓励他来休假,这时候打过来,怕是确实为难了。 “休假时间,如果不是什麽好消息,我是不是应该堵起耳朵?” “不可能,我的长官。”程亦涵那边传来翻资料的声音,“您作为一个合格的追星族,不能不知道这件事。”江扬笑出声来:“上次那个9756我还没有解决呢。”说著就把刚喝完水钻回被子里的苏朝宇揪过来,塞给他一只耳机,两人并肩坐著,像极了一起听p3的中学生情侣。 “雷托那托在昂雅度假时间太久,和剧组失去了联系之後,房产中介才来找,此时,尸体已经放置了一段时间,验尸报告说是自杀,死於失血过多。这件事是基本没有疑点的,不过,慕昭白那里发现了一则细小的新闻,在首都,殡仪馆借口看错了日期,提前火化了遗体,也就是说,在高价保存的遗体运回後,仅仅隔夜,雷托那托先生已经成了一只小盒子。” 江扬想了一下:“倒也说得通,毕竟这个人没有妻儿……”说到这里,他心虚地瞥了苏朝宇一眼,苏朝宇有所察觉,却不说话。“整个仪式据说是电影学院组织的。” “奇怪的是,电影学院为此起诉了殡仪馆,说他们本想有一个遗体告别仪式的。纠纷了一阵子,最後殡仪馆赔了一些钱。问题在於,此时离《》最卖座的时间过去不久,雷托那托声望正高,这条新闻正是各大报纸借机卖头条的好机会,不应该如此人走茶凉,只有提到几句而已的消息若干条。” 江扬刚要说话,苏朝宇忽然接茬:“所以就是谋杀了?” 一句话道破所有想说而不敢说的,虽然推得太过武断跳跃,但这就是一种可能,江扬皱眉头:“还能有任何证据吗?” 程亦涵短叹:“很难,手里只有一份验尸报告,若要追溯第一现场见证人、报案拍照等等线索,简直是太繁琐浩瀚。” “那麽我伟大的副官这通电话的意思是?” 程亦涵禁不住要害怕江扬──又被他看透了心思:“昂雅古堡您到底准备管到何种程度,已经超出了下官的职权范围,然而事态显然比我们想象得复杂,您知道,有些事情可能是放手比较好。” 苏朝宇看著他的情人,江扬的手指轻轻擦拭了一下手机屏幕上的一处小小污点,良久无语。程亦涵又怎会不理解指挥官的苦衷,因此先挂了电话:“下官今晚随时等您的消息。” 江扬收好耳机,把手机放在床头,抿了一小口水,躺好。蓝头发的情人躺在一边看著,江扬翻身,苏朝宇把他强行翻过来:“看著我。” 琥珀色的眼睛里露出些许迷茫。这段时间里,江扬用掉了活这麽大以来的所有犹豫不决,不确定前途是光明的,甚至,如果选了一条路,可能只有悬崖没有任何“途”可言。苏朝宇和他鼻尖对鼻尖,呼吸同一个狭小立方里的空气,就像彻夜蹲守同一战壕的士兵分享冲锋前最後一口热水,彼此的温度都滚烫,彼此的味道都熟悉,江扬忽然觉得激动,梦呓般说:“朝宇,如果我们从未见过。” “不可能。”苏朝宇说话的时候,嘴唇几乎触到情人的唇,这是一种类似撩拨的感觉,但是江扬非常冷静。苏朝宇像是用唇的触感跟他说话:“我们注定在一起,没有什麽该死的如果。” “也许你会对我失望,或者……发现和想象有差距。” 苏朝宇轻笑:“这也不是买家具,觉得刚好,结果大了小了可以退货。你要信我,更重要的是,你要信自己,被我深爱的你。” 这句话如有回音,在江扬心中回响,隔了很久,他察觉到苏朝宇仍然瞧著他,那双世界上最美的蓝眼睛里有浓浓的爱意和能燃烧天地的勇气,他微微地勾起嘴角,吻过去。苏朝宇以为他会说很抒情的话,可是江扬放开他,翻了个身,说:“睡吧,晚安,我的朝宇。” 苏朝宇也翻了个身,他们背靠背地躺在被子底下,却仍然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夜风呼呼地刮,海浪一波一波地拍打著沙滩。一片漆黑的夜里,他们在一起。 无声胜有声。 24(偶遇) 被人“捉奸在床”的秦月朗并没有立刻把这件事告诉苗真。整个下午,苗真都在一处避风的小港口看海晒太阳,对简直惊天动地的这场闹腾毫无知觉。秦月朗没想好该怎麽开口,越解释越糊涂是这种事情通常的结局,他不想这样,最理想的状态是苗真认真地听完,把订婚戒指还给他,他们又可以各走各的路,只当此生从未见过。未免太绝情。可哭喊牵扯又未免太矫情。秦月朗一时间犯难,还是决定把思绪理清楚再开口,免得两人伤感。临到睡觉前,更不知道和她温存一会儿到底是不是恰当,到底是算交际还是算爱。 而在七楼看见海滩上的鬼这件事在苗真心里留下了一个毛茸茸的大尾巴,她想一把抓住它看清真面目,又唯恐後面藏著巨型獠牙的怪兽。这种半煎熬半好奇的感觉让她坐立不安,秦月朗早察觉到了未婚妻的紧张,睡前还站在门口淡淡地问:“要不,到我那里去?” “好色之徒!”苗真只穿睡裙,匀称的长腿抵在墙壁上拉伸了几下韧带,丝质的吊带自然地滑下肩膀,露出蜜色的皮肤,非常诱人。秦月朗眨眨眼睛,关门离去,温暖的房间里,苗真忽然想起在大学里的日子,为了保持好身材,每天不吃晚饭,晚自习的内容还是训练力量和体能的舞蹈课,每每洗完澡回来都已经饿得难受,巴不得能吃了被子枕头。那时候,她就梦想有一天能在布津帝国的演艺圈里站稳脚跟,最好能做一线演员,能拍名导演的戏,只有这样,才离她记忆里的那些闪光的小钻石更近一步。 她没有家世背景,又瞧不起那些为了一个有正面镜头的路人甲都肯跟制片人睡的演员,虽然大环境告诉她,各取所需是这个社会的生存法则核心条款之一,并没有太可耻。苗真的第一支广告是大二的时候接下来的,某极小的品牌的高跟鞋,葡萄红色,9酒杯根,脚腕上有个荧光紫的搭扣,模特只露腿脚不露脸不署名不出声。她必须每三天向导演汇报一次腿围数据,每天晚上绑著轻便沙袋压腿,由於住在上铺的关系,腿举高了就不能重重放下,缓慢的动作让她的整条腿都在抽筋──最後的报酬是2000块,和那双拍摄时一直穿著的样板鞋。後来商场打折的时候,苗真和闺蜜在柜台里看见了那双高跟鞋,不知道什麽缘故,其他鞋子都2折3折,只有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旁边有一只小小的签:特殊商品,不参加折扣。苗真太高兴了,仿佛只有它天生高贵,有她的腿的海报已经卷边,乌蒙蒙,广告语用了特殊印刷的工艺,显得格外突出:女人的高度。苗真几乎把它读成对自己的褒奖。 闹锺在枕头边一格一格走,压腿让身体热起来,她钻进被子里,一会儿左侧一会儿右侧,几乎把枕头碾平,眼前总是出现那个没有影子的鬼。说不上多麽害怕,但是距离事发刚过去不到三天。 那就是秦峻吗?秦峻住在树林里吗?为什麽要伪装失踪?为什麽不肯出来把当年的恩恩怨怨说个清楚?为什麽,他能镇定地看著自己的儿子都快要成家,却仍旧默默地当古堡里“不存在”的影子? 苗真知道这种感觉,看见熟悉的亲密的人立在面前,无法接近,甚至无法伸手。梦里醒来,不管哭笑,她知道自己身边至少应该有一个人,就一个,只要一个,一个足矣,他也许在写字,带著老花镜,此刻会问问睡眼朦胧的女儿:昨天又熬夜了?他也可以在吃早饭,自己给面包涂满花生酱,手边的另一份早就涂好还加了一只煎蛋,那是给她预备的。她更喜欢他还没起床,这样她就可以扑过去,捏住他的鼻子叫早,大声地喊。 爸爸。 苗真很想知道自己的爸爸是什麽样子。跟秦月朗说的身世是骗人的,她喜欢的一个议员是爸爸的原型,“母亲是幼儿园老师”这种话,纯粹是因为,她的很大一部分记忆在抚育院。不过,“苗真”不是抚育院的阿姨随便起的,登记表上就有,清楚明白,她的妈妈一笔一划写下来的。读大学之前需要转移档案,那时候就能看见自己的身世:跟其他孩子不一样,她没有残疾,甚至出众地漂亮;她不是垃圾桶里和路边的弃儿,更不是未婚先孕又被抛弃的恶果,她有一个明确地存在著的妈妈,是寄养而不是放弃,只是这寄养的时间太过漫长,以致於老阿姨都不记得,妈妈到底承诺何时带她回家。这种感觉比孤儿还要可悲,分明不该有奢望,却又勉强依靠奢望活著。所以苗真後来学会了奢望有爸爸,那个肯定存在却又肯定不存在的人,这样,生活到了太得意忘形的时候,她会提示自己,你是孤儿,生活落入低谷无限失落的时候,她说,呵,你比那些弃儿强多了。 思绪太过混乱,苗真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坐了起来。反正睡不著,她要再去七楼看一眼,这次要把每间房门都推开瞧瞧,不管如何,她坚信自己要找的,一定就在昂雅。 七楼的灯火晦暗,管家已经巡视完了楼层,准备喝茶休息。苗真站在朦胧的楼梯口想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先向右走去。她分明记得那天跑到尽头发现是死胡同的时候的绝望,可是为什麽昂雅会如此设计?尽头的墙壁上有幅油画,应该是什麽人的真迹,苗真不懂,也无暇欣赏,把身子紧紧贴在墙壁上向後靠,仿佛这样就能穿越到另一个世界一样。她努力回想当天“见鬼”的情景,越想越怕,越怕却越期待鬼立刻出现。三秒……五秒……十五秒……苗真挑战著自己恐惧的极限,却发现除了出汗以外,实在无法再害怕下去,眼睛适应了暗处的光线条件,尽头两侧的建筑轮廓慢慢浮现,苗真仔细看了看,释然笑出来。 原来是堵“门墙”。 并非绝对的死胡同,两侧墙壁上各有一扇门,为了设计美观而没有加制门框,就连把手都只是简单凸起了一个六棱柱型的铜色装饰,握上去冰冷的。苗真推了几下,门纹丝不动,想来六楼的这扇应该可以打开──不管那晚是谁跟自己一样鬼鬼祟祟,能凭空消失的并不是鬼。 苗真大大地兴奋起来,总觉得自己离真相又进一步,推对面的门,一样锁著,一间间试过去,终於听见了细小的哢哒声。门缓缓打开,房间内漆黑一团,只有月光投进来,长绒的地毯仿佛镀银闪亮。这是茶室,布置得极有古风,只一桌一团凳,茶具上落满陈年的灰。苗真立在门口打量,不肯靠前,试图在墙上摸索灯光开关,却又怕惊扰了这里封尘的梦。也许秦峻当年就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下午,读书写字,苗真扶著壁柜小步走,能感到指腹摩擦低温的木头,带起稠密的绵绵的灰。 忽然一只带尖的利器迎面而下,苗真叫了一声跳开,这才看见是碰倒了烛台,一惊一乍,平白让人害怕。於是她捡起烛台,在柜面上翻找到一盒陈年的火柴,擦了七八根才点燃。豆样烛火是唯一的温暖,她捧著,推开下一间屋子的门。 如此反复,七楼的多数房间已经看完。秦峻当年大概太喜欢这层的景观效果,几乎每间房都有窗,每扇窗的风景都不同,从走廊这一端到那一端,就是两种大海,深浅有别。每间房都有自己的功用,因消磨的时间不同而区别明显,茶室宽敞,卧房私密,会客厅大气,鉴赏和书写的小间无限逍遥。苗真并没有真切地看到什麽秘密,但依旧兴致不减,她好奇这个素未谋面的爸爸是什麽样,秦月朗的潇洒倜傥和魅力无限到底多少遗传自他?烛台被攥得滚热,蜡油一滴滴地堆在托盘里,苗真甚至在寂寥的七楼嗅到了他人的味道,激动和期待奇迹的感觉像不会长大的茧子把她紧紧包住,好奇心的翅膀已经展开。 走廊另一端,苗真推开门。 依旧是长绒毛的大地毯,从门口铺到窗边,顶天立地的书架上松松排著各种书籍,短小的木制搭脚梯斜靠在一边。这件屋子并不是有“门墙”的那间,却已经与那间打通,中间是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苗真探了头,惊呼出声:里屋有灯火。 荧光色,静静的。那人听见了呼声,也一动没动。 就像那晚的他,静静站在海边的灌木里,没有影子,然後,趁著苗真眨眼慌乱的功夫,消失在神秘的所在。苗真此刻不敢大喘气,那个名字在嘴边却叫不出来,鼻腔里呼出的热气几乎要点燃略显干的嘴唇,古堡房间里灰尘的气味和压抑的黑暗让她脚底冒汗。 一人,一鬼。 他们互相品著彼此的呼吸,苗真恍然大悟:是秦峻!秦峻白天要躲避卓澜,所以每晚在这里!真的是他!果然,一个略低沈的男声恰到好处地回应了她的内心波动:“苗真小姐。” 温柔体贴,含蓄稳妥的声音。那人站起来,手移向桌子隐没在黑暗处的部分。苗真惊得後退,可是拔不动脚,只听“啪”的一声,眼前白光一闪,她抱头蹲下,浑身的鸡皮疙瘩疯长又消弭,过电似的,眼睛却渐渐适应了这种刺目的光线条件。 房间通明。苗真刚刚不自觉地把烛台扔出去,此刻,那人正在踩灭火苗,语气里多了几分嗔怪:“又不睡觉,你来做什麽?” 指缝里,是秦月朗熟悉的眉眼,桌上分明是一盏应急照明灯。 巨大的心理落差和巨大的安全感瞬间包围全身,“你吓死我了!”苗真跳起来扑过去,“装神弄鬼。”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绚烂英豪VI 作者:醉雨倾城 第5节 “是谁半夜里在不该来的地方乱转?”秦月朗蹙眉。 “我不该来,你就该来?” 秦月朗气得笑了:“好了,我也走。” 苗真拦住门:“你每天晚上不睡觉,干什麽?” “你每晚不睡觉,就是为了看我不睡觉吗?” 苗真气得跺脚,秦月朗打定了主意要跟她玩文字游戏。看著熟悉的未婚夫,她咬牙道:“这是订婚礼,你不陪著我反而整天猫在七楼,还和小卢哥哥乱来……” “你怎麽知道的?”秦月朗大惊失色。捉奸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又太私密,虽然不确定江扬此时有没有告诉苏朝宇,但是他确定的是,他们都不会主动告诉苗真──天晓得这个女孩子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天晓得,她是不是第二个艾菲──苗真“呸”了一声:“这点事儿,我见多了,晚饭後夫人也找我谈过,”她微笑著看他,“你喜欢男人?” 演艺圈里这样的事情太常见,苗真心想,哪怕你不喜欢男人,到了该做戏的时候也必须做出享受的样子来。她长得漂亮,又聪明,自然没少被人觊觎,常有人开出睡一夜就是女主角的条件来,苗真从不当真。在这样一个圈子里混了几年的她,怎麽还会对未婚夫喜欢男人这件事大惊小怪呢?只是,有点儿失落,苗真想,这必须承认,她爱的秦月朗是如此优秀,让她著迷,甚至肯为此付出其他的任何代价。 秦月朗被这执著和单纯的目光盯得发毛,最终扭头说:“我只是喜欢他而已。”苗真转转眼睛:“我理解。不过,你跟我订婚也只是觉得该娶老婆了而已,对吗?” 秦月朗苦笑:“你爱我吗?” 苗真哼了一声,踮脚昂头,视线和秦月朗平齐:“看来我们彼此都有秘密──你在干什麽?”秦月朗把她拉到桌前,白炽灯照耀下,一本相册平摊在桌面,泛黄的、生虫的照片上,有昔日的秦月朗和秦月明。彼时秦峻还年轻,老爷子秦睦还能自己开小艇,昂雅热闹地像个游乐场。秦月朗的手指放在一个略显模糊的人身上:“这就是你要找的。” 那就是秦峻,比想象里的更成熟稳重,看起来很像秦月朗,却又多些睥睨一切的气质。这是第一次直面秦峻的相貌,苗真仔细瞧著,却听见身後的人说:“不过,我冷静清醒地告诉你,他死了。” “你不确定!”苗真猛地直起身子,“失踪,不代表死亡。” “天真的好孩子!”秦月朗退了半步,挥手一指整个书架,“如果他活著,七楼的设施怎麽会都是灰尘?”他眼里满溢不忍和绝望:“甚至,我比你期待看见他的形体,魂魄,或者鬼,或者幻影,而实际情况是,我在这里对著照片冥思苦想那些细节,手工冰激淋里到底加了芒果还是黄桃,我已经完全不记得。”说著,他从口袋里掏出丝绢的手帕开始擦那个有了霉斑的相册,然後把它抱在怀里就走:“这是爸爸的书房,我只想要这本相册,你大可以坐在这里等他,我要睡了。” “月朗!”苗真冲到他面前,拦住了去路,急切又真诚地望著他,“是的,我也找他,你别走,我也要找他。” “找吧,如果看见他,别忘记帮我问好。”秦月朗帮她把一丝乱发归置绕在盘髻上。 “不,我要你和我一起找。我知道,当年卓家扶你那个叔叔上位不成,就将你家一踩到底,爸爸一定是明哲保身才藏起来的。我知道你和卓家有仇,所以这几天都郁郁寡欢,但是你知道吗,我也想见到他,是真的想。”苗真吐出心里最大的秘密,“我听说会在昂雅订婚,简直高兴地要死。” 秦月朗有些头痛:难道现在的女人已经复杂到他不能掌控了──艾菲捏造孩子骗婚,让卢立本痛苦了多年不能翻身,如今苗真这话,难道也是这样?秦家卢家的小公子再不济,也不能如此被人耍著玩。秦月朗使劲儿回想之前哪次没有使用安全套,苗真却扳住他的脸:“你在听我说吗?”秦月朗真的不敢听,如果苗真下一句说“我已经怀了你的孩子”或者“我相信昂雅有爸爸留给你的巨额遗产”,他发誓会立刻冲到酒窖里去喝死方休。 谁知,苗真只是撕著他的脸说:“喂,你愿不愿意找到他?” 秦月朗摇头:“你先告诉我,你跟我结婚是为了什麽?” “我喜欢你。” “答案有一次修改的机会。” “呸!”苗真冷眼瞧著,“你能给我女主角吗?能给我比卓澜更优厚的物质吗?能让我一夜红遍布津纳斯吗?不能,尊敬的秦大公子,如果我跟人上床只是为了图到利益,我大可以选的是秦月翔。”秦月朗短促地叹了口气,把目光挪向别处,他了解苗真的眼神,这是真话。 苗真松开他,让出门口:“我没想到……”十分失望,十分沮丧。 这不是演戏。秦月朗知道未婚妻的单纯和直率,但并不确定她这麽做的原因到底是什麽──执著地要找一个死了的人,实在是太奇怪,除非,她想从死人嘴里知道只有他才会说的秘密,但据说爸爸失踪前在昂雅被软禁,每日於七楼闲散度日,唯一能接触的就是彼时昂雅大管家,那时候网络和通信都不是非常发达,昂雅又是独立海岛,秦家势落,卓家更是连护卫艇都懒得指派,现在想起来,让人心里难受。这样的环境下,如何有秘密?或者……秦月朗打个寒战,真的像苗真单纯地想象的那样,爸爸……还活著? 那个瞬间,秦月朗确信他被这种环境和气氛的诡异彻底蛊惑了,冷静如他,竟然真的相信确有其事,爸爸,也许真的就在风车底下的屋顶上坐著,刚安装完风车的手上有淡淡的清漆味道,他那麽大胆,仆人们吓得噤声,他却摸出一枚小巧的银壶来,细细地啜了一口,举起手臂环拥海面。那是爸爸呀。 所以,冲动让秦月朗脱口而出:“好,我们一起找。” 说完便後悔了,他在干什麽,跟未婚妻玩家庭游戏吗?昂雅的黑暗和冷酷,他甚至不愿意再提,有关宝藏和秦峻活著的话,清醒如他,断然不会相信。只是……他忽然想不通苗真要干什麽,忽然觉得,也许玩一玩是有好处的,改日梦回,爸爸也许依旧眉目清晰、神采奕奕,拍著他的肩膀唤他的名字:“月朗,月朗。” 秦月朗看著未婚妻,无奈一笑。 苗真瞪大眼睛:“要不是真心实意的,你最好别说出来。” 秦月朗微笑:“交换条件,找到爸爸那日,你必须先告诉我你的秘密,所有的──隐瞒和试图隐瞒的人,永远找不到他。” 苗真哼一声,赌气不语。 “我是真心实意的。” 苗真挑眉:“真的?你不觉得我是那种女人了?” “从未觉得。” “呸。”她骂著,却抱住秦月朗,“我真的只是想当面问他话,月朗,如果我错过了这个机会,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了。你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也许……你并不是喜欢我。” 秦月朗不能说。他不能说自己一点儿都不对苗真动心,他也不能说自己就是喜欢男人,不,他只喜欢那个成长里就像树荫一样让他愉快和舒服的卢立本,甚至,不是喜欢是依赖,他想和他永远在一起,不要分开,是对儿时幸福的贪恋和难以忘却,秦月朗站在现实的死胡同里举步维艰,卢立本却在背後边祝福他边说,请不要後退。 於是他紧紧抱住苗真,不想骗她说你是我的唯一,不是,苗真永远只能占据他内心的一个角落,就跟其他女人一样,整间房空著,卢立本不在,却一直为他空著,其他人轮流挤那个角落,苗真只是最後的胜出者。对她不公平,但秦月朗没办法,他只能强迫她住进来,往属於卢立本的空间里不断填充新的家具摆设,直到整间屋子都被她占满,时间足够久,密度足够大,以便他这个蠢人能学会忘记他。 苗真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我们回去睡。”秦月朗打横抱起她,在她额头上一吻:“不想骗你,我的全是你的,那是假话。但是的确真的爱你,虽然……” “够了,爱是一种回应的东西,我爱你你爱我,足够支撑我们走到一起就够了,”苗真搂住他的脖子,“不管多少。” 25(铺垫) 迎接一行人在昂雅第五天的太阳只露了半张脸就被雷阵雨劈回了云层後面,秦月翔好不容易才约到苗真一起去散步,只能闷闷地坐在房间里看雨。其他人倒是不介意的,谁也没想到昨天出事,三对爱人各怀心事,表面上嘻嘻哈哈,实际都打著自己的算盘。 好在夏天的雨散得快,秦月翔刚刚换上打桌球的衣服准备消磨一天,就发现一缕阳光从窗帘缝隙里平铺进来,顿时气得要骂人,再去找苗真的时候,却撞见了管家来请吃午饭,小家主气呼呼地落座,一行人都瞧著,他深吸了口气,在主菜上动了一刀,这才在诺大的餐厅里听见红酒注入杯子里的汩汩声。 卓澜就是刻意在这个时候提起昨天的事恶心大家,为了不让秦月翔有所领悟,故意说地委婉又含蓄,江扬知趣地放下刀叉,两手交叠放在桌上,低眉听著,秦月朗从苗真盘子里插了一块奶油土豆,苗真怔了几秒锺,忽然转向卓澜微笑:“怕是艾菲嫂子一时间眼花了吧,月朗怎麽可能做这种事?” 局势瞬间大变。 卓澜分明记得昨天她跟苗真说到“你的未婚夫是同性恋”这件事的时候,苗真的惊诧和疑惑,此时翻供,无异於当著所有人的面抽了卓家一个大大的响亮耳光。而且苗真抽得非常有技巧,艾菲立刻脸色变了:“怎麽能这麽说呢?”声音很小,很无奈。 “月朗是那种一个顶十个好的男人,”苗真笑得很甜美,“他多爱我,只有我自己能体会,至於嫂子说的……”和艾菲四目而视,针锋相对,“反正我是不信。一万个不信。” 秦月朗喉间一动:这是什麽算盘,拨拉得如此掷地有声?和江扬一对视,立刻明白了,苗真自作主张,连向来把任何人事都算计在心里的小老大也不知道内情。艾菲为难地看看卢立本,又看卓澜,苗真毫不在意地吃著东西,仿佛她只是说了一些“日安”、“多谢”之类的话一样。 “那我看见的是什麽呢?”艾菲问。 苗真持续微笑:“只有嫂子一人看见了,当事人说了可是不算的。” 艾菲张嘴要说什麽,卓澜轻轻地咳了一声。 “我是能保证月朗的,嫂子呢?” 艾菲这才知道什麽叫欲哭无泪。跟里写得不一样,电视里也不是这麽演的,欲哭无泪并不是一种状态而是心情,那个想象中完美的小世界在苦心营造多年以後终於坍塌,虚无的孩子只是起点,现在到了冲刺的时候,她却早已脱力。 秦月翔自然是一头雾水,只是隐约能体会到什麽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还和秦月朗有关。也许是对苗真的莫名好感,也许是吵架之後他觉得自己应该拿出家主的身份说两句有分量的话,於是,本应该和卓澜并肩在同一战壕的他,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姐姐如此信任哥哥,我看,大家还是将不愉快的事情放下吧。”本来为餐桌上的气氛而绷紧了神经的江扬差点上去亲吻这个小家主,尽管卓澜怒容满面。 插著长而华丽的锦羽装饰的玻璃罐装甜点端上来的时候,卓澜就借口昨日没有休息好,先一步退席,秦月翔本想留下来,谁知被妈妈半呵斥半催促地带出去。 方方等在门口:“夫人是要回去休息……” “该怎麽办就怎麽办。”卓澜扔下一句话,忽然停步瞪向儿子,“你到我房间来。” 方方目送两人离开,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手机:“再送一份2号。” 而房间里已经炸开锅,艾菲控制不住情绪,指责卢立本和秦月朗太乱来,苗真则高声为自己的未婚夫申辩,反倒是两个当事人无辜地大眼瞪小眼,似有深情诉说又似无限惆怅的文艺青年模样。苏朝宇被吵得头疼,拍拍情人的膝盖:“尊敬的长官不要说句话吗?” 江扬一声长叹:“你让我说什麽?” 苏朝宇用喝干半杯果汁默许了这个事实。 苗真冷笑:“嫂子,天底下女人不少,抓得住男人心的却不多,看来你还是大多数,欺负小卢哥哥善良吧。” 艾菲眼圈红了:“我家的家事,轮不到你来管,你连秦家的人都不是。” “当然要管,你要让老公死心塌地,把月朗扯进来干什麽?” “谁扯谁倒不一定了。”艾菲的目光已经狠狠抽了秦月朗一对大嘴巴,正反手,分明是说,祸,害! “退一万步,假如,我说是假如啊!”苗真托腮,“假如你是看见了不是梦游,也是月朗被人勾住了!” “喂喂喂……”秦月朗一副贤夫状拍拍苗真的手背,“话到这里,就够了。”卢立本望著天花板,恨不得整个昂雅赶紧崩塌,把大家都埋到死,艾菲愤恨地含泪瞧著他,一字一顿:“你连句话都不说吗?” 卢立本站起来:“你看见了实情,我也始终不曾撒谎。” 秦月朗站起来:“月朗给嫂子先陪个不是。” 艾菲哽咽了:“我接受。”继而转向卢立本:“我们离婚吧。” 苗真并不想把事情闹成这样。她的小算盘其实很简单,在昂雅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她不能让卓澜将未婚夫欺负得太过分,尤其是放出和另一个男人捉奸在床的风声去,她只想多留几天而已──也许艾菲早就想过要离婚,或者是借自己的声势来闹事──苗真虽然大胆直率,却绝对不是在别人的婚姻里搅混水的角色。 苏朝宇看看女人们的对峙,又看看男人们的怒火相向,几次欲找借口悄悄溜之大吉,却总觉得哥们儿一场,不管事实在不好,再一看江扬一副沈思著的不在状态模样,实在尴尬难受到无药可救,终於沮丧地站起来:“那个,江扬和我,就不在这里……” “我去向元帅做例行汇报。”卢立本此行其实是来保护兄弟安全的,并非签离婚协议。 三人前後脚走出去,艾菲却苦笑著看著秦月朗说:“你终於赢了。” “我没资格要求别人退出他的生活。”秦月朗从未这麽严肃过,攥著苗真右手的手微微沁汗,“你们婚礼上,我送出的每句祝福都发自内心,嫂子,我更没有资格要求别人喜欢我。但你从骗局就开始输,不要说我,换了任何人,你都会输。” 海风吹进来,昂雅的午後明亮如刀。 江扬知道他们都有许多话不得不说,於是换了一件宽大的t恤,套上苏朝宇逼著他买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带破洞和洗白的牛仔裤,又穿上沙滩凉拖,扣著大遮阳帽和大太阳镜,身上涂满了亮晶晶的防晒油从苏朝宇门口经过。预定的场景是,他像黑社会老大一样酷酷地摘下眼镜冲著苏朝宇笑,苏朝宇应该像高中女生一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身边,但会忍不住回头看帅哥。 然而,苏朝宇在打电话。 江扬长叹一声,听起来,对方好像是吴小京,苏朝宇专注地听著,江扬便掏出手机翻到了昂雅地图,用专业的笔画和标注画了一条线,塞在苏朝宇眼皮底下,意思是要不要立刻去七点半方向的海滩做为时两个锺点以上的慢速行军,苏朝宇几乎笑出来,摆摆手,跟电话那头的人说:“等等,我记下来。”说著就去翻行李。 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便自己去进行这个活动。他尊重苏朝宇的私人空间,两人都不是小孩,不是小女生,连吃饭逛街都要一起,更不是热恋里如胶似漆的情侣,一时一刻都不能分开,某种意义上说来,江扬和苏朝宇的感情用极短的时间跨越了“激烈互咬才是爱情”到“平淡牵手才是爱情”又到“七年之痒也是爱情”又归入平淡的数个正常过程,几乎已经成为比碳原子还稳定的诡异物质。他甚至相信, 苏朝宇肯定会在处理完事情的下一个时间里飞速冲过来跟他幽会。 七点半方向逐渐远离了昂雅正面最漂亮的海滩。海岸线开始曲折蜿蜒,由於人迹罕至,野生的动物也多起来,江扬走得非常慢,近乎一个老者在漫长人生之後客观审视自己生命的速度,从来不赞成浪费时间的他,自己都很惊讶,居然愿意用大好的年少时光在这里胡思乱想。 爸爸曾经教育过他,原话忘了,大意是,你现在辛苦和幸福的每一秒都会在将来成百上千倍地收到放大了的回馈,生命是只赚不赔的长线投资。幼时做体能训练的时候,他把沙袋当爸爸来揍,那种绝望和愤怒,相比之後在海军陆战队的苦,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江扬坐在沙滩上看著身体,肌肉的走向、皮肤的质感,他已经不记得小时候的自己是什麽状态,忘记了肌肉成型的那些缓慢艰巨的过程,当结果出现的时候,他不得不说,有些小小的无奈。 海鸟抓起一条鱼从江扬头顶飞过,细微的水花滴落脸上,他决定向树林里走走,找棵怀抱结实的大树,睡一个舒服的下午觉。 身後一阵摩托轰鸣,江扬扭头看,他的苏朝宇骑著一辆造型夸张的巨型海滩哈雷而来,一身黑衣,海蓝色的头发格外醒目。果然。他轻笑,打了个手势,示意情人开进树林里去,然後回转身子继续走。没几秒,他只觉得一阵海风从背後袭来,巨大的轰鸣声里,後心上似乎重重挨了一拳似的,整个人居然离开了地面。 苏朝宇双手把他抄了起来,打横放在摩托上,江扬一手死死捞住情人的腰一面控制身体的平衡,大声呵斥:“苏朝宇!”海蓝色头发的小兵在飞豹团就喜欢跟机动小分队的摩托骑警队员一起玩,双手撒把的事情早就干过,娴熟得很,才不管这些,只一拐就扎进茂密的森林深处。 远远的护卫艇上,保镖有点疑惑地揉了揉眼睛,刚才,江家大公子分明还在向另一个人招手,自己开了听啤酒的功夫,怎麽就不见了呢?他把望远镜翻过来,开始仔细地擦上面的看不见的假想污点。 “苏朝宇!”江扬狮子吼,“你玩过了!” 苏朝宇看准了一片柔软的落叶区,拽著江扬的皮带,先熄火再两腿一蹬,摩托立刻飞了出去,无声无息地扎进一片灌木里,两人则抱著滚了几步,安然无恙。 江扬试图站起来的时候,苏朝宇却把他压得死死得:“收起你的长官架势,江扬,按照我说的做。”说著就摘下了江扬的蛤蟆镜,带在自己脸上,配合一身黑色的修身的小礼服,看起来十足一个骄傲跋扈的贵胄少年──如果不算骑著大哈雷抢劫似地把他拖到这里来的话。 “坦白说,我不喜欢这个游戏,”江扬灵巧地挣扎著,很快就从苏朝宇胯下挪出一条腿来,飞踢苏朝宇的後脑勺。如果换做犯罪分子,大概早就昏过去了,江扬却只是温柔地警告。苏朝宇哼了一声,翻腕,有力的手钳住对方的脚踝,朝著平日里江扬练习柔韧的方向推了至少二十公分。琥珀色眸子的基地指挥官,顿时咬住了下唇,眉头紧紧皱起来:“朝宇。” “你服不服?”苏朝宇瞪著他问,海蓝的眸色凌厉,他是认真的。 “服什麽?”江扬的声音已经开始打颤,却极力求稳。 苏朝宇又推了几公分,眼看著冷汗从江扬额头上沁出来:“你服不服,现在你不如我,而且以後也不会再打得过我?”江扬疑惑地瞧著他的情人。凭他的身手和精确度,这次抢劫不是一时兴起,绝对经过了谋划,而此时此刻问出这个问题来,苏朝宇的本意绝对不是讨回几年前那笔欠债而已。一阵几乎超过忍耐限度的疼痛从韧带上传来,江扬挣扎了一下,未果,苏朝宇的目光凶狠,让疼痛放大:“说话。” 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动了动嘴唇,苏朝宇凑上去听,江扬奋起和他用脑门相撞──两人毕竟不是宿敌,苏朝宇本能避闪,身子立刻失去重心,只能仍由江扬踹了一脚。但苏朝宇的协调能力极好,滚了几下就站起来,重新扑向踉跄往外走的江扬,伸腿把他勾倒。对方也不是吃素的,虽然离开海军陆战队有年头了,依然反应很快,非但没有丢掉平衡,反而抓住了苏朝宇的胳膊狠狠一绞,立刻跟他近身格斗起来。 深林里,在巨大的海榕树下,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倾尽所学,认真拆解指挥官的一招一式。甚至,他像一个心气高傲的武林弟子,这些年来的每一场格斗里都在揣摩曾经打败过自己的那个人的路数,等待的就是今天。然而苏朝宇不是来斗殴的,他知道昂雅之行很快就会结束,既然卢家已经闹起来,卓澜自然不会在是非之地久留,可是他并没有解决问题,江扬心里的秘密只是挖开了冰山一角而已。 苏朝宇唯一确定的是情人在担心,瞻前顾後,怕伤及无辜,伤及爱。他的情人骄傲地想要维护身後的所有人,却忘记了自己只是平凡肉体,没法在刀剑丛林里完整脱身。苏朝宇曾数次分辨这是大家族的自大和狂妄还是过分责任心的表现,最终的结论都是,有个人,活得太累太操心,苏朝宇甚至想给他两个耳光:醒醒!总有你做不到的事! 这个人就是江扬,现在,就是机会。 当年在基地的那场比武之前,江扬翻阅了苏朝宇两年陆战精英赛的所有训练笔记,从帝国军校资料科拷贝了此人大学四年来的每一盘训练和比赛实况录像,反反复复看了一周时间,才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将他击倒。如今,苏朝宇已经在飞豹团、空战团锻炼了这麽久,实战和演习当成家常便饭,江扬非常心虚,这场仗,他可能很打不赢。 几乎是一定打不赢。苏朝宇瞅准机会绕在江扬身後,在他的肩胛上狠狠一击。江扬本来以很神奇的角度钳著苏朝宇的腕子,只觉得一阵钻心酸痛,立刻松开了手。苏朝宇咬牙,暗自心疼,却知道打架的分分秒秒都是错不过的,便飞身扑上,把江扬的手臂反拧了一个麻花,高高架起。为了不让他逃脱,苏朝宇甚至把对方的两腿紧紧绊住──这个姿势非常耗力,他支撑不过十分锺,於是希望速战速决:“现在服了吗?” 肩胛的旧伤还是海神殿的时候落下的,江扬自己撞在墙壁上,脱臼的状态下坚持了好几天。後来零计划中,同一处关节又被重新砸断,之後再也没恢复到原来的程度。家庭医生不建议他再做任何实战性任务,江扬只是轻笑:“很荒唐,我是帝国军人。”此时的疼痛让他滴下冷汗,苏朝宇刻意抬高翻扭双臂的角度,他动弹不得,只觉得双臂逐渐麻木,本来高亢的海鸟的叫声渐渐模糊了棱角。 26(交付) 此时的疼痛让他滴下冷汗,苏朝宇刻意抬高翻扭双臂的角度,他动弹不得,只觉得双臂逐渐麻木,本来高亢的海鸟的叫声渐渐模糊了棱角。 ======================前情提要的分割线============================ “苏朝宇……”他试图抬头,“你真的伤到我了。” “几年前的见面,你也把我打得走不动。”苏朝宇依旧不肯放手,只是话语间多了气喘,高手相搏,都不占便宜,“回答我,服了吗?” “为什麽一定要让我服?”江扬妄图展开心理攻势,却立刻被苏朝宇聪明地识破,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在不会加深旧伤的情况下将他的胳膊又提高了一些,只看见江扬狠狠一颤抖:“很简单,这是报复,江扬,我要你知道,我就是世界上那个你打不过的人。” “不,朝宇……”话音没落,後背已经撞在树干上,苏朝宇摘了眼镜插在领口,一手吊著江扬的双臂,一手抵在他的胃部,大拳头结实沈重:“收起你的解释。” 昂雅明媚的海洋光线从榕树的气根缝隙里散落下来,一时间,江扬看不清苏朝宇的眸子,海蓝色的柔光里有弓弩万千,愤懑又焦急。他不知道苏朝宇想要什麽,要掌握别人坦白权的快感,抑或是只要他不那麽强势,暴露所有的不确定?江扬仰头,追逐那些光线,尽管这是赤裸裸的抢劫,他信苏朝宇的分寸,不会伤到他,他放心地把心思放在别处,脑袋里头一次空空如也。那些所谓的坚强软弱、温暖冰冷、尔虞我诈、阴险算计,统统展翅飞翔,向著最明亮的所在而去。 苏朝宇看出了情人瞬间的失神,咬牙下去,不轻不重地一拳打在江扬胃部。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立刻回神,整个脸色都变了。“你知道我没有用力,”苏朝宇轻笑,“但我是认真的。”他把拳头抵得更紧,全身力气放在江扬身上,膝盖和手像两枚钢钉,把江扬死死钉在树干上,脸上的汗水流下来,几缕海蓝色的头发贴在脸上,遮住了部分视线,他不敢擦。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种短暂的难受经常会出现,江扬已经习惯了,今天却觉得难忍,身子渐渐弓下去,苏朝宇恰到好处地又给了一拳,力道消减一半,却已经能够让对方尝到苦头:“服了吗?” “好……”江扬抬起头来,眼眶已经发红,冷汗沁湿领口,被苏朝宇高高拎起的手臂早已经不过血,酸痛肿痛,“我服。” 苏朝宇此时卸下力道,把江扬反抵,休息了几秒,继而轻笑:“你不服。我跟你这几年,早就摸清了,江扬,你始终不服,你始终不承认自己有不完美的地方,始终……” 话没说完,江扬攒足了最後的力气狠踹苏朝宇的膝盖──如果是对敌,他会直接踢断对方的骨头,但是身後是情人──苏朝宇生生受下,躲都没躲,只是没有放松江扬一厘米:“我说什麽来著,你不服。” “我没有必要服,”江扬声音颤抖,“这是早就写进生命里的一部分,我必须学会承担,如果我学不会,就会有大批大批的,你,你们,你们一样的人,因为我的软弱而受到伤害。” “自大!”苏朝宇狠狠骂了一句,将江扬推出去几米,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一时没防备,重重甩出去,隔了几秒才爬起来,苏朝宇已经来到面前扬起拳头,“这些都是借口!你分明知道,即使你死了,世界依旧要运转,即使你不死,那些战士只是无聊从战壕里抬头的瞬间就被爆头。你相信自己的命运被注定,却不信别人的注定?自欺欺人!” 江扬瞪著他的情人:“注意你的言行,苏朝宇。” “不,现在你不是我的长官,我如果想打倒你,随时可以。” “那就来试试。”江扬张开到处都在疼的身体。 苏朝宇知道自己不能犹豫和心软,拔步而上。 一招一式都是真的,苏朝宇攻击情人的肩胛和膝窝,踢他大腿内侧的韧带和肌肉。江扬奋力反抗,浑身疼,头脑一片凌乱,只剩下最简单最基本的防卫和反应。他凶狠地呵斥他的小兵,每句话都是威胁,但是他的小兵疯了一样来扑这团烈火,拼尽全力。两人本是不相伯仲的高手,但苏朝宇每日的锻炼都远在江扬之上,刚才更是轻伤了他,不到一百招,苏朝宇捡了一个对方的漏,狠狠一扑,江扬脱力倒下,苏朝宇瞥见那是树根,便死命推了一下,之後才跟他抱著滚倒,终於面贴面怒视。江扬粗喘,细密的冷汗已经变成流下的热汗,苏朝宇摁死了他疼痛不止的肩胛,有力的膝盖几乎将他大腿内侧的肌肉韧带撕断,嘶声问:“现在,服了吗?” 琥珀色的眼眸里滑过深深的失落和伤痛带来的涣散。 苏朝宇把江扬翻过去,在腰间摸出一卷电工胶布,几下把江扬的手腕向後反拧捆死,然後忽然拽起:“回答我!”如果此时苏朝宇忽然放手或者不再固定对方的身体,肩胛的旧伤会立刻变成新伤,但是苏朝宇不是仇人,他极有分寸地把本应该肩胛完全承受地重量分散在自己身上,确保江扬只是疼。 过电般的痛模糊了江扬的意志,本能和求生的意识告诉他,此时此刻,後退才是最聪明的选择。电影里的英雄总是在最绝望的时候不放弃,人人都觉得那是一种精神,只有江扬知道,那是活下去的本能,生命如此绚烂。 “我服了。”江扬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苏朝宇在他开口的瞬间就托起他的身子慢慢放下,“我承认自己有做不到的事情,比如打赢你,我承认自己的软弱和痛苦,但是……” 苏朝宇整个身子用力伏在他身上,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这是我要听的,部分,很好,没有该死的但是,这就够了。” “但是……”松开手的瞬间,江扬坚决地说下去。苏朝宇再次把他翻了过来,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开始脱江扬的裤子。年轻的指挥官穿了牛仔裤,里面是纯白色的平角内裤,苏朝宇几乎是用撕扯的方式把人人爱戴的中将剥光下身,江扬一直试图说话,甚至试图咬苏朝宇,海蓝色眸子的小兵笑得像个魔鬼:“亲爱的指挥官,我知道你现在恐惧。”他把剥下来的牛仔裤和内裤扔出老远,“这是公众的地方,如果你不想别人闻讯而来,就不要出声。” 这是彻头彻尾地强暴。 从沙滩上回头的瞬间开始,苏朝宇就开始疯狂开掘江扬内心的每一个保险柜,劫财。他用暴力破解了密码,之後还要劫色。江扬从未经历这样的性爱,他看著他的小兵,双手被自己压在身下完全无法动弹。海蓝色的发丝上滴落冰凉的汗珠,苏朝宇的脸和他的碰在一处,火热的身体相互摩擦,江扬想伸手抱住他的小兵,激烈的时候,他不确定自己能撑过下一秒锺,就好像濒死的边缘。苏朝宇是温柔的,是强悍的。江扬开始挣扎,不是逃脱,而是拥抱,他只想挣开紧紧捆在一起的手,那里不过血,指尖冰冷麻木,知道只要挣脱就能享受此时此刻,他甚至告诉自己,你一定要挣脱──每一寸肌肉都紧绷著,骨节突出发白,他和苏朝宇做爱无数次,从未如此难熬──事实上,这就是强暴,一场他必须享受的强暴。 海榕树的气根在头顶飘摇,江扬在汗水和疼痛里听见苏朝宇的声音:“这是惩罚。第一条,不遵事实规律,心存怨望。二十下。第二条,自不量力,贸然挑衅不可能。二十下。第三条,行为疏懒,消极失望,二十下。第四条,对生命不敬,荒唐连篇,二十下。” 江扬恍惚。 “一共多少下?”苏朝宇喘息。 江扬承受著身体的炽热和落叶的阴冷,坦然:“对,这是惩罚。”八十下,苏朝宇,八十下,江扬的心脏剧烈撞击胸口,每一下,都是警醒和打击。 许久,江扬不知道苏朝宇何时停了下来,甚至不试图反抗。死死捆住他手腕的人比他强,他服了,所以他无法抵挡这次强暴,甚至过程中,他唯一劝说自己拼命的念头都被信念压垮,变成了不自觉地享受。这让从小接受精英教育的他觉得可耻:什麽时候,自己变得如此寻常,还是说,他仅仅是被苏朝宇的金箍棒打回了原型? 原本,他就是平平常常的年轻人。 不是神。 海风吹过,有点儿冷。江扬看著苏朝宇,海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怜惜。他知道他的小兵想要什麽了,於是开口:“我……” “闭嘴!”苏朝宇深吸一口气,把江扬翻成脸朝下的姿势,重新骑坐上去:“我知道你要说什麽。苏朝宇,很感谢你这样对我,让我意识到我是个普通人,我有我的不能和退缩,但是,你知道,我是指挥官,爸爸说的事情我必须做到,否则会对不起太多人?” 完全正确。如果这是一道论述题,阅卷老师会给满分。 “见鬼的,江扬,见鬼的!”苏朝宇吼,“你是为谁而活著,你的生命是谁的?你懂得分享却不懂得分担!”他死死抓住江扬的肩头,开始第二轮进攻。如果不是养精蓄锐,苏朝宇真的不能保持如此的体力,江扬的硬壳子,他不确定何时会全部剥掉。 琥珀色头发的中将就这样毫无反抗之力地趴在昂雅古堡後面深邃的林间。一段阳光随著树影跳跃,江扬的面孔埋在落叶里,没有人看得见,没有人听得见,他在树林里被最爱的人用最温柔残酷的方式强暴,被逼脱下所有武装,承认一个再浅显不过的事实。 爸爸说,如果放弃,任何人都可以理解。 江扬看著自己唯一的、远离一切喧嚣的机会渐行渐远。 “置我於什麽地位……”苏朝宇的动作渐渐慢下来,手指却几乎嵌进江扬的皮肤里,掌心的汗水忽冷忽热,“我是你的伴侣,江扬,你居然……瞒著我……对方无法打倒,对麽?” 江扬一激灵。 “对方甚至把你玩弄於股掌之上,对麽?” 江扬挣扎,试图看著苏朝宇的眼睛,否则,他会以为在身後和自己做爱的是一个可以洞悉人内心隐秘之处的魔鬼。 “甚至,你害怕此时的斗志都化成未来的干戈,对麽?” “苏朝宇……” “对麽!” “你知道了什麽!”江扬爆发出全身的力气嘶吼,苏朝宇吓了一跳,“谁告诉你的!” 海蓝色头发的小兵自然什麽都不知道,一切只是猜测,他觉得江扬遇上了从不曾有的难题,否则,一向昂扬的指挥官不会连斗志都丧失,他不知道内情,甚至没有兴趣知道,他只关心情人的内心。但是这两句是最後的挣扎,声音带著哽咽,苏朝宇伸手覆住江扬的眼睛,掌心里一片湿润滚烫。 江扬,哭了。 这是彻底的释放,苏朝宇吻情人的发丝,琥珀色的,汗水咸涩,他用力地吻。江扬没有嚎啕,只是泪水不停地涌出,用孩子的方式,他需要一个出口,把心里藏了太久的东西丢弃得远一点儿,更远一点儿,苏朝宇撑起身体,不再压著他,然後渐渐的挪到侧面去,抱住他。 这是苏朝宇第一次见到江扬这样哭,不出声,面色平静,眸子里一时没了光彩。苏朝宇害怕自己真的弄疼了他,便不断地叫著“江扬,江扬”,江扬只是哭泣,就好像这是一个任务,做完了,就可以回家美美地睡一觉。 苏朝宇只能抱著他,提供自己一无所有的海阔天空。 日光向西,海面如镜明亮,有一页暖暖的光翻过灌木,铺展在江扬脸上。他什麽时候停止了哭泣,苏朝宇根本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他的情人长官回来了 ,似乎穿越好几个时间空间,从不可知的地方回来,带著以往的那些技能,凶狠严厉,温柔果断。 撕掉那些电工胶布後,江扬反手就给了苏朝宇一巴掌,正中屁股:“听著,再敢双手撒把骑摩托,我打断你的腿。” 苏朝宇不确定这次强有力到近乎残暴的心理干预真的有用,只能半信半疑地答应了,要扶江扬站起来,没想到他挥手:“把你的衣服脱给我。” “有预备!”苏朝宇把大摩托推过来,从侧挂的野餐箱里掏出了一条雪白的毛巾和干净的衣服扔过去。江扬不禁气得笑出声来:混帐,果然是预谋的,这样周全!苏朝宇见情人淡淡的没有表情,心里忐忑,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江扬吩咐:“看一下附近有没有人,我们回去。”树林离古堡还有一段距离,两人打架、做爱、辩论、讲理,早就没力气,是绝对不肯走回去的。 苏朝宇依言翻过灌木张望了一下,却听见身後一阵发动机声,暗自叫声“糟糕”,赶紧拔腿就追却已经来不及了──江扬绝尘而去,苏朝宇跟著後面追了三五步,便恍然发觉了自己是人肉打造的腿脚而对方是哈雷摩托的事实,终於沮丧地停下来。 声音渐小,摩托远去,车上的人连头都没回。苏朝宇粗喘著看了一会儿,展开身体躺在温热的沙子里。天空银蓝,海鸟漫不经心地来去,海风咸涩,紫外线强烈,苏朝宇在汗涔涔的脸上揉了一把,终於大笑出声──他的江扬,他爱的江扬,回家了。 27(受欢迎的 ) 结果江扬真的一去不复返。 苏朝宇望著远处的昂雅,实在没有力气凭借双腿走回去。距离不算那麽远,但是一个人走起来相当孤寂寥落,加上刚才的体力劳动,海蓝色头发的陆战精英赛冠军选择了躺在一块平坦的礁石上晒太阳,注视著海平面的银色闪光。 江扬的眼泪早就在掌心风干,苏朝宇盯著掌纹瞧,仿佛那是3d立体画,能注解别人的内心活动似的。哭,代表情感的宣泄,肯释放自己的感情,一定程度上是对生活的信任,信任生活,才有勇气继续下去,能继续下去,这个人才是健康的。苏朝宇释怀,他并不好奇江扬到底掩藏了什麽秘密,更不屑於挖到情人恐惧的根源加以嘲笑、用来彰显自己的保护伞多麽厚实,只是希望江扬能不要逼自己掌握全世界,尽管那些优秀的、完美的、严重缺憾的、该死的教育早就让他习惯了这麽做事。 海蓝色眼睛的年轻人在礁石上翻了个身,滚热但不滚烫的温度恰到好处的抚慰了身上的多处伤──江扬真够狠的,说还手就还手,毫不犹豫呀。 另一位事件主角也是这样想的。 江扬骑著摩托回去睡了两个锺头,起来对著镜子看全身的伤,都没什麽要紧,只是肩胛有点儿痛,他喝了杯咖啡提神,又从箱子里摸出两瓶按摩油,冲了个凉,重新踏出门去。 秦月朗和苗真正手拉手从楼上飞下来,一面说著悄悄话一面转进房间,江扬看看七楼,又看见两人小孩一样的背影,哑然失笑:天知道狐狸变的秦月朗又给苗真说了什麽真真假假的秘密。这个天真的好孩子活得人戏不分,江扬摇摇头出门。总有一天,她会失望。 真相,永远是让人讨厌的。 管家问他要去哪儿,要不要人陪,要不要警卫,要不要点心酒水,江扬本想拒了一切,忽然想起自己的傀儡身份,便乐得再演一出:“我想开那小艇。” 管家立刻叫了五六个人推水,两人陪著,把江扬带到海中央。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带著太阳镜独自坐了一会儿,就开始要求学开小艇。这种小艇基本是拉杆式操纵,轻便精确,专门给王公贵族里毫无机械经验和力气的大小姐们设计,速度又慢,方便她们出海观景,警卫们游著就能跟上,方便极了。江扬这种开过战斗机的人,用脚都能搞定,却歪著头认真“学”了一阵子,才吩咐说,要自己开一段路。 两个警卫立刻跳下海里往回游,表示不会打扰,江扬貌似笨手笨脚地摆弄了一会儿,终於,小艇开动,向远处驶去。警卫们防水对讲机的声音微弱:“江少爷独自出海,重复一遍,江少爷独自出海,g56型游艇,11点方向。”一旦确定离开了对方的视线,江扬便不顾遥遥的那一只护卫艇,全速向苏朝宇驶去。他确定他的小兵正在等待自己去接应,这是心灵感应,也是潜台词的约会。 果然,傍晚时分,阳光转金,礁石变成了褐橘色,海蓝色头发的苏朝宇坐在高出,长长的腿垂搭著,一手撑在身後,一手正把捡来的贝壳往海里丢。线条优美、肌肉紧实的手臂划个利索的弧,还在面前停一秒,表演似的。最可气的是嘴里说著话:“江扬,自大!”一只海螺出手。 “秦月朗,为老不尊。”这次是扇贝。 “江立,长大了更可怕的狐狸。”石块。 “程亦涵,扑克脸!”一只小小的龟。 江扬站在船上冲他招手:“那只蓝色的精卫,快下来。” “呸。”苏朝宇抓起一把贝壳砸向情人,江扬扭动身体躲过,笑意更盛:“填海的贝壳用不完啦?浪费在我身上。”说著就捡起来几个欣赏:“花色很丰富嘛!” 话音没落,苏朝宇已经跳下水,却迟迟没有扑过来,江扬算到了对方的计策,在苏朝宇试图掀翻小艇的瞬间就抄起他丢过来的贝壳劈头盖脸扔下去,苏朝宇呛了一口海水:“真是万恶的家夥。”说著伏在船舷上,露个头,漂著。 江扬趴在甲板上,和他对视。 “没伤著你吧。” “肩胛疼。” “活该,谁让你不服的。”苏朝宇推著小艇游了一段,“你把我逼急了,江扬。” “我知道,朝宇,是我不对。”江扬仰天,享受著全自动的小艇航行服务,“既然我们都准备结婚,我想,任何事我都不能瞒著你。” “我不会探究你的秘密,但如果你要说,我随时都在。” “我是受欢迎的?” “嗯,我也是受欢迎的。”苏朝宇累了,翻身上船,“永远。” 坐拥夕阳和万顷海面,江扬告诉了苏朝宇那天晚上的故事,用他觉得安全的方式,说出他觉得不会让苏朝宇为之气愤和感觉受到伤害的部分。确切地说,如果他们的爱只是漫长人生电影里的片花,这个故事,就是承载的荧幕。江扬说他迷茫了,无奈又孤独,就好像身处险境却忘记了逃难的方法,甚至,想要用极端的方式结束这个悲剧。 苏朝宇静静地听著,比想象得更复杂,他初时几乎无法接受真相,但江扬低声说:“可是,我们还要好多个十年要活。” 没有下半句,苏朝宇知道他想说什麽,共同经过了那些纷乱,苏朝宇确认他的长官情人绝不想做英雄──所谓英雄,总是被选择的那个,如果可以预知成为它要交换掉的那些东西,相信没人愿意。 那些东西,是爱情,是富贵,是欢乐,是善良,是生命本身。 最後一捧夕阳黯去的时候,江扬已经累了,苏朝宇枕著船舷望著他,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微笑:“你我会并肩。” “一定。”苏朝宇今天第二次说这个词。 “确定了,不放弃?” “确定。”苏朝宇微笑,仰望天空的颜色,透明的深蓝,第一颗晦暗的星星露出眼眸,江扬分明是叫了一句“朝宇”的,苏朝宇转头的时候,对方佯装在看昂雅的灯火,眼睛里却遮不住爱意。 警卫艇从远处跟过来,恭谦地示意江扬,卓澜已经叫了晚餐,天也凉了,还是返航为妙,苏朝宇懒懒地表示不想开,警卫艇便把小艇链起来,缓缓曳行。苏朝宇和江扬始终亲密地交叉十指,紧握。 28(敲门 ) 晚饭的时候莫名下起雨来,餐桌上气氛冷淡尴尬,江扬借口不舒服,抛了众人回去休息,苏朝宇便也跟著走了。卓澜不耐烦看自家儿子时不时去瞄别人的未婚妻,草草吃了就带著他离开。秦月朗更是毫无胃口,不多时,便都散去了。 直到深夜,雨仍未停歇,时大时小地敲著玻璃窗。方方临去时已拉拢了两层窗帘,雨声隔著纱,有种谁在窗外哽咽的幻觉。卓澜裹紧被子躺在床上,白昼种种,往日种种,闭上眼睛就纷至沓来,睁开眼睛,只见夜灯在床头桌上幽幽地发出橙色的光,一丝温暖皆无,反倒使这高敞的古堡卧房更显诡异。 “咚,咚。”两声轻却明确的敲门声响起。卓澜百分之二百确定这不是方方,不是管家,不是秦月翔,更不是楼下的任何一个小辈,她攥紧了被角,丝绸又冷又滑,不能提供任何安全的幻觉。 雨声不住,古堡寂冷的气息挥之不去,那敲门声隔了片刻又响起,依旧是咚咚两声,轻且不容拒绝。卓澜脸色惨白,她不敢开门,甚至不敢动弹。一个人的床太大,装有秦崎照片的金坠子贴著胸膛,心脏却自顾惶急地乱了舞步,他已经死了那麽多年,她时常梦见他,可是他却永远不会搂著她的腰,说:“别怕,我的小公主。” 一片寂静,卓澜终於放开那吊坠,手指颤抖著按铃,他不会来,可是至少住在隔壁的方方会来。 咚咚,敲门声又响起,熟悉的铃声却没有响起来,卓澜紧紧拥著被子,手指拼命地拍铃。可方方始终未如平日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又等了一刻,雨似乎小了些,四下寂静,那要命的敲门声也不再响,卓澜小心翼翼地下床,柔软的拖鞋擦过同样柔软的地毯,悄无声息她走到门边,那要命的敲门声却突然响起来,咚咚不停,白虎王的小女儿深深吸口气,猛然拉开那厚重的实木门。 面前唯一盏壁灯,灯丝滋滋,暗了一下又复亮起,雨水劈劈啪啪地打著走廊尽头彩色的玻璃窗,依稀映出她白色的影子。 没有人。 握著铜门把手的手心里都是冷汗,卓澜几乎要瘫软在地,她咬紧嘴唇,问:“谁?” 通往七层的楼梯处依稀有人影,卓澜稳著步子走过去:“大哥?”她试探,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怕那位几乎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哥,她记得他在他们婚礼上的样子,英俊又风度翩翩的男人,穿一袭得体的黑礼服,宝石袖扣灿然若星。 真的有人在那里,安静地伫立在楼梯拐角的一片浓黑里,身上的黑色礼服是二十年前最流行的款式,戴丝绸手套的手指抚著礼帽的外沿,似乎正要对女士行脱帽礼,宝石袖扣闪著优雅的光。 卓澜死死盯著“他”,“他”也似乎看著她,她张开嘴,喉咙却紧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卓澜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冷汗一层一层地冒出来,丝绸睡衣冷冰冰地贴著後背。身边的壁灯又闪了一下,卓澜只觉眼前一暗,再抬头时,那影子果然已经消失。 她死死捂著嘴不让自己惊叫出声,转身便狠狠地砸隔壁方方的门,方方显然还未睡熟,立刻便开了门,卓澜一下子扑进房间里,撞上门便呵斥:“为什麽不应铃?” 方方愣了一下,低头回答:“铃从未响过,夫人。” 卓澜深呼吸,方方看她神色有异,却深知豪门恩怨隐私,知道的越少,便越是安全,因此并不肯言语试探,只是垂手立著,等她吩咐。 “我……”卓澜稍稍平复,才说,“我只是想问你,可曾见过……”她不知如何代称那个“他”,因此凝眉犹豫了一下,才说:“……某些超自然的……生物?” “是的,夫人。”方方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她说,“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做特种护卫任务,第一次见到真实的杀戮,我记得……我始终记得那些被我击毙的人和死在我面前的人,有时候会看到他们以死去时的样子出现。” 卓澜紧紧握著胸前的吊坠:“那怎麽办?” 方方的目光很平静,桌上笔记本电脑的电源灯一闪一闪:“会害怕,但是越害怕,他们就会出现的越频繁,所以我学会了跟他们说,‘我会杀死你,是因为我的使命和我要护卫的荣耀,我很抱歉,但是我不後悔。’之後他们会离开,从此再不出现。” 卓澜咬著她丰润的嘴唇,方方接著说:“我不确定这是否是心理暗示,或者人死之後的存在方式仍能理解和判断我们的语言,但是我确定,他们不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一时间两人都沈默,卓澜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玩著那只纯金镶嵌宝石的吊坠,打开又扣上,秦崎永恒的年轻的笑颜时隐时现,站了片刻,她终於展颜,说:“谢谢你,我去休息了,明天见。” 方方恭谨地低下头去,说:“是,夫人晚安。” 走廊里安静如常,方方送卓澜出来,把壁灯的亮度一一调高,甚至连楼梯拐角都被映得清清楚楚,没有黑礼服和宝石袖口,卓澜想,那就是幻觉吧。 房间里一切刚刚离开时一样,卓澜掀起被子,却有什麽东西掉了出来,她以为是自己的发卡或者耳环,便低头去找。可当她看清了它,心里仿佛有什麽东西啪地断裂,她跌坐在地毯上,身体发冷,手指颤抖。 那是一截电影胶片,只有三格,中间完整,两边都沿对角线剪掉,整片呈平行四边形,卓澜颤抖著捡起来对著光看,完整的那格里清清楚楚的两个人物,男人紧紧掐著女人的脖子,女人身体後仰,波浪般的长发几可垂地。 卓澜怕极,却又放不下,有种被吸住了的幻觉,让她一时间不能呼吸──那个男人鼻梁很高,深褐色的眸子深邃有神,蕴含著天才的创造力和哲学家最深沈的思考,她记得电影杂志请他做封面,这个并不十分英俊的老男人让最当红的豔星黯然失色。 他是光影的魔术师。 影评人说,布津是天堂还是地狱,取决於他的心情。 他是雷托那托。 他是死在昂雅的人。 她知道,她的手下说:“处理得很干净,夫人。” 卓澜的脑子嗡嗡乱响,手臂下意识地抱紧了身体,心跳呼吸都不可感知,只有那句话仍在耳畔,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 “处理得很干净,夫人。” 可是他为什麽还在? 还在这里,等著我,等著杀死我和我所珍爱的一切。 卓澜猛然站起来,隔壁的秦月翔应该依然做著美好的梦,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总是睡得很熟。她记得失去秦崎和秦月阳的揪心刻骨,她确定她不可能承受第三次──所以她甚至不敢在昂雅掀起巨浪,只想捏到了秦月朗的把柄就赶紧离开。深刻的恐惧和不确定让她举步维艰却不得不做出决定,本以为昂雅是可以将秦月朗彻底打压下去的最佳地点,但是没想到……没想到秦峻,或者雷托那托,竟然都……活著。对於未来的恐惧一下战胜了对仇敌或者魂灵的畏惧,卓澜几乎决定了。 她走出房间,一步一步沿著楼梯往上走。 方方说:“我学会了跟他们说,‘我会杀死你,是因为我的使命和我要护卫的荣耀,我很抱歉,但是我不後悔。’之後他们会离开,从此再不出现。” 卓澜决定上楼,跟雷托那托或者秦峻说:“对不起,可是彼时彼刻,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29(见鬼 ) 夏夜的雷雨愈下愈急,雨点连成线,抽打著古堡外的常青藤,海面翻滚咆哮,闪电一个接一个,雷声隆隆不绝。卓澜走上七楼,一手提灯一手握紧了胸前的吊坠,长长的丝绸睡衣滑过地板,她走得小心翼翼。 七楼的走廊一片漆黑,每一扇门都关著,严丝合缝,她不确定自己会遇到什麽,也不确定雷托那托或者秦峻会不会像方方遇到的那些一样,在听了她的话以後,安静地离去,她的影子很长很大,折在墙壁上,她看到自己在轻轻颤抖。 有一扇门无声无息地在她经过的瞬间打开,却不是洞开,而是虚掩著,卓澜退了两步,後背抵上了另一侧的墙壁,仓促间有一块落满灰尘的布从天而降,她惊地扔掉了手中的应急照明灯,灯罩碎裂,随即便再也不亮了。 她挣扎著扔掉那本来用来遮挡墙上画像的饰布,一道闪电从天而降,瞬间照亮了走廊,她看到一双酷似秦月朗的眼睛静静地盯著她,充满威严,跨越了百年时光,就这麽盯著她。 卓澜感觉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冰冷的墙壁是她唯一的支持,她咬紧嘴唇,进退不得。 有微光自那虚掩的房门中亮起,一阵一阵极冷的海风将门吹得更开些,卓澜抱紧自己的肩膀,让自己有一些温暖和安全的幻觉,房间里有说话的声音,她凑过去,只见窗帘翻飞,迎面的墙上,雷托那托的《》正在上演。 王子的魂魄与少女相遇。 少女为王子自尽。 情节一直在跳,却不是用剪接,而是用快进快退,没有放映机的声音,来来回回,只有那样几个简单的镜头。 雷托那托的声音响起,他说:“这是昂雅梦中的故事。” 卓澜再也维持不住贵妇的尊严和气度,她绝望地摇头:“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能放过你……我不确定你是否知道了曾经的一切,可是我必须确保安全,卓家的,秦家的,月翔的……” 闪电映亮天地,炸雷一阵阵滚过昂雅的上空,卓澜的声音飘散在雷声中,她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竭力嘶喊:“对不起,对不起……” 急促的脚步上咚咚地传上来,房间里那微光一下子熄灭,卓澜挣扎著扶著墙扑向楼梯,方方提著灯迎上来,一把搀住卓澜,她的眸子里也有惊疑,声音却尽量平稳安定:“夫人!” 卓澜握住她温暖的手,身体仍然不住颤抖,嘴唇被自己咬破,脸颊却惨白,一时说不出话来,方方问:“是否需要彻查楼上?” 卓澜只是摆手,拉著方方回房。片刻之後,管家带著数名男仆赶来,值夜的小女仆端上甜奶来压惊,穿军服的卢立本跑上来问情况的时候,卓澜已经恢复了些许血色,披著衣服坐在小会客厅的沙发里,秦月翔也披了衣服,坐在母亲身边劝慰。 方方自然不会把撞鬼的事情告诉卢立本,只是说夫人受了惊吓,许是雷声太响。卢立本也不能多问,只是站在旁边劝慰著,秦月翔皱眉:“小时候怕打雷,倒是妈妈护著我,怎麽会……?” “也许是楼上有贼,倒是查一查的好。”秦月朗也不敲门就闯进来,身上一袭酒红色的睡袍衬得眉目清俊,身材挺拔,他笑笑接著说,“江扬不舒服,苏朝宇陪著他呢,我刚跟他们说,雨下得这麽大,不要出来了,免得著了凉,回去姐姐要心疼,姐夫要骂人。” 卓澜不敢与他目光相碰,她怕七楼藏著什麽当年的证据,却又渴望一查之下,只是什麽人的恶作剧,她看方方又看秦月翔,秦月翔难得有机会看到母亲如此脆弱的模样,不由产生了几分做主的豪气,便点头应道:“就请堂兄和卢上校带人彻查,管家带路。” 方方立刻低头问:“夫人要不要一起?”卓澜左手握住儿子有力的手,右手握著方方,终於点了点头。 雨声渐停,管家已派男仆打开了七层所有的壁灯顶灯和地灯,走廊里立刻灯火通明,再加上十数人都陆陆续续地挤上来,刚刚那种诡异到极点的阴冷气息一扫而空,卓澜不由大了胆子,握紧衣襟跟在秦月朗和卢立本身後。管家已经吩咐人取来了七层的钥匙,一扇门一扇门地打开,尘封的空间里有种特殊的气息,让众人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 秦月朗看看管家看看卢立本,最後把目光在卓澜身上一转,随即挤开卢立本,大步走去捡起落在地上的白色亚麻布,抖抖灰尘,瞧著墙上那幅画笑眯眯地对卢立本招手,後者快步走过去,只听风流倜傥的前元帅第一副官用一种得意洋洋的口吻说:“看,小时候高有什麽用!” 画像上秦家第七代家主面色肃穆,传统的黑礼服纽扣闪耀,最下面一颗里小小的写了一个“秦”字,而它上面的一颗,则写了“卢”。卢立本忍不住触摸那稚气的字体,记忆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侧头去看秦月朗,那人侧面绝美,眼睛里隐有晶莹之色,可是却又带著笑意,一时有些失神,几乎想要拥抱。 卓澜也看到了,她恍然想到幼时那朵蛋糕,想起父亲送的巧克力别墅,当年那个健硕又威严的白虎王已罹患帕金森氏症多年,如今甚至无法流畅地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无法握住一双筷子。 时光就是这麽残忍。 走廊里很静,只有雨水滴滴砸在地上,管家的铜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小书房被打开,卓澜下意识地握住秦月翔的手,方方挡在他们身前。 “爸爸的视听室,我们进去瞧瞧。”秦月朗腕子一抖,白色的罩布归位,卢立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愿以偿地被抖落的尘土呛得咳嗽起来,眼眶微红,为那些真实的覆水难收,为那些尘封的一去不返。 秦月朗已经当先走了进去。 视听室仍然维持著很多年前的样子,当年最顶级的影院系统上落满了灰尘,落地窗帘低低垂著,秦月朗便走过去。卓澜转身看那投影设备,方方立刻跟进检查,片刻便低声回报:“机器是凉的,不像是刚被动用。”管家站在电灯开关旁边,闻言垂首道:“诸位宾客入住之前已经彻底查过,这台投影机仍可使用,但与之相连的放映机却已经坏了,好在每层都有相关设备,便没有维修或者更换。”方方依言检查,果然见那放映机机壳已经裂开,里面的线路多有损坏,灰尘密布,甚至有蛛网。卓澜脸色立刻惨白,毕竟就在刚刚,她曾亲眼瞧见那恐怖的放映。 难道真的有鬼? 秦月朗饶有兴趣地在放映机旁的碟柜翻翻捡捡,又招手叫卢立本,给他看小时候看过的电影听过的音碟,翻到一张有涂鸦的动画片时,甚至真心实意地笑出声来。方方带领保镖们查看各个角落,却又不敢到秦月朗旁边,正尴尬时,秦月朗抬起头来,笑眯眯地对卓澜晃了晃手里的碟片,说:“这张我拿去当纪念品,请婶子允许。” 卓澜怎麽能说不许,只好点点头。秦月朗微笑,左手顺手带上顶天立地的大柜,右手把碟片塞进大口袋里,优雅又潇洒地施礼,说:“多谢。”说著就走到外面去,摆足了旁观的架势,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方方带保镖细细搜了片刻,出来与卓澜耳语几句,秦月翔便开口说:“既然没查出什麽来,或许只是雨下的大有异声,母亲不用担心,也就不好劳烦月朗哥哥和卢上校熬夜,大家便散了吧。” 秦月朗第一个响应,众人不免又说了许多客气话,卢立本觉得他有什麽事瞒著,便一路跟在後面。下到五层时,灯火已然转暗,雨势更衰,秦月朗在楼梯的转角停下来等卢立本,微仰著脸立在彩色玻璃窗畔,有风吹过,酒红色的衣袂微翻,整个人似要乘风离去。卢立本站在黑暗里看他,终究一声轻叹。 他站在楼梯上拥住他,他因此枕著他的锁骨,像是那些过去的时光,彼时年少,大半岁的那个人高半头。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窗外雨水滴在常青藤的叶子上,都不说话,却又都知道彼此想要说什麽,秦月朗摩挲著那张碟片,隔了很久才说:“我要跟江扬谈一谈,你也一起吧。” 卢立本点点头,说:“好。” 走廊半明半晦,秦月朗缓缓展开那张碟片,封面的折页里,一根琥珀色的卷发,在夜色里,微微闪光。 30(雷托那托) 次日的太阳似乎醒得特别早,苏朝宇觉得半边面孔晒得热热的,便自然而然地翻到另一面去睡,却不料扑了个空。柔软的羽绒夹层薄毯里没有琥珀色眼睛的情人说“早呀”,他立刻清醒了,洗漱过就到套间的书房里去。江扬穿一身得体的休闲装,头发理得一丝不乱,甚至刚刚喷了男士香水,显然早就起来做过一番修整,此刻正在打电话。看那副皱眉的长官样子,电话那端一定是倒霉的程亦涵,非但不能休假,还被困在有关昂雅的一堆七七八八里无法脱身。 “咬定,不要放松,追下去。”江扬打开笔记本,“把资料加密传过来,我立刻就看。”不知道程亦涵那边说了什麽,江扬微笑:“我跟苏朝宇谈过了,管到底,照做吧。”说完,只听金属翻盖“啪”一声微微的脆响後合上,江扬抬眼立刻变身温柔的情人:“今天的菜单在桌上,也替我点一份。” 苏朝宇懒洋洋伸长手臂抓过来,如前几天,素色凸凹暗纹的宫廷纸,手写的漂亮花体,三十样小吃、二十种主食任意搭配,苏朝宇看了一眼:“怎麽今天没有附自选的订单?”後厨摸不清主人的喜好,在繁复的菜单後面通常夹带一张便笺,如果以上都不爱吃,可以自己写出来,哪怕是发明一个新菜,後厨也会试著去做。 江扬本在看资料,听见这话忽然抬头:“明天就走?” “走?”苏朝宇一激灵。 “这是习惯,为了在旅居地不浪费食料,通常返程那天早晨的早餐是不能挑剔的,紧著前一天剩余的材料搭配,後厨做主。”江扬甚至站起来,拉开门确定便笺不是掉在门外地毯上,才忧心忡忡地说:“看来卓澜是打定主意要立刻离开昂雅。” 苏朝宇打电话叫了早餐上楼,再回到书房的时候,江扬又在和程亦涵讲电话,苏朝宇便开始看屏幕上的加密文件。 综合情报处的简报一向写得非常有水准,慕昭白虽然性格散漫,但做事非常较真,干起活来一向快得要命,一屏不过显示六七百字,信息量已经惊人。内容是雷托那托一案的推定和猜想,苏朝宇看得入神,就连身後的人什麽时候挂了电话都不知道。江扬叹了口气,苏朝宇在转椅上扭了半圈:“苗真的爸爸,是雷托那托?” 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点点头。 “苗真知道?” 江扬又点点头。 轮到苏朝宇点头:“很好,整个布津都要乱了。” “我们要确保的就是不乱。”江扬摩挲著自己的手机,想了一会儿,“资料我没读完,你看一下。” 苏朝宇逐行看过去,筛选要紧的讲给江扬听。慕昭白偶然将雷托那托女儿的童年侧面照和苗真的身份证照片对比以後,发现了两人相貌的相似之处,继而彻查了苗真的所有身份文件,发现她确实是被一名持纳斯国籍的女子通过齐全的手续暂时寄养在抚育院的,付费一年。但之後,有一个陌生的银行帐号一次性为苗真注入了二十年的费用,当慕昭白试图追索该帐号的时候,发现它已经销户,内部资金全部转移到了布津公益基金──正发愁此案无头的时候,一年一度的公益金统筹时间来到,无所不能综合情报处终於捉到了帐号持有人的上司,布津电影学院。由此,雷托那托和妻子离婚後,为女儿支付抚育费用的事情终於水落石出,甚至,他们重现了当年雷托那托财务助理的电子转账签名。至於有名的大导演为什麽不去领回女儿,成了千古谜题。 “大约是出於低调的考虑,”苏朝宇指著一行年月日说,“雷托那托离婚时没有得到抚养权,又全然不知道妻子会抛弃女儿,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死亡後被立刻销户,抚育院此时根本没有意识到。” 江扬叹气:“关於死亡情况呢?” “慕昭白那边没有定论,毕竟太多年了,唯一可以做出推论的就是,《》的情节和秦家发生的变故太像,以至於卓澜以为雷托那托在租到昂雅以後就知道了一切。” 江扬皱眉:“别的疑点?” 苏朝宇翻到最後一行:“雷托那托曾经申请昂雅一间屋子的小规模改造权,为此和房产中介费了不少口舌,留下了一堆未果的纸面文件。” 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大叹气,撑在苏朝宇背後,下巴蹭著情人海蓝色的长发把文档又看了一次,终於决定放弃:“我要再看一次电影,至於小姥姥那边,你替我挡著。去找秦月朗谈谈。” 苏朝宇应著站起来,走到门口不过片刻又转回来笑:“这是休假吗?” 江扬也笑:“好像不是。”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绚烂英豪VI 作者:醉雨倾城 第6节 “那作为情人,我是不是可以和长官共进完早餐再去?” 手里已经多了托盘,上面是江扬喜欢的起酥点心,还有蔬菜粥,炖得喷香。两人就在沙发上坐著,全然不知道他们昂雅之行的最後一天,除了静观其变,还能做些什麽。 果然,隔了不久就有管家挨著房间来通知明天的行程,已经定了回去的航船和飞机,大家可以选择空中、海面不同的路线,时间未定,上午大约就是收拾行装,午後出发,护卫艇随时听候调遣。 江扬走出门的时候,秦月朗正悠悠闲闲地上来:“哪儿去?” 苏朝宇从门後探出个脑袋:“兜风。” “都进去。”秦月朗挥手,“我有事要说。”等关了门,向来看什麽都无所谓的小舅舅忽然严肃著脸色:“昨晚的话,没白说吧。”自然是前前後後人鬼纠缠不清的许多麻烦。 江扬笑,却明显心虚:“秦大公子这是担心什麽呢?” “你有事瞒我。”秦月朗拉过椅子堵在门口,轻松落座,苏朝宇皱眉。 昨晚秦月朗拿出那根琥珀色卷发的时候,江扬的第一反应是装作无辜地去揉苏朝宇的头发:“他的颜色收藏起来比较有价值。”但最後还是架不住秦月朗和卢立本的双重质问,终於坦白交代了两人装鬼的方式。具体手法相当简单,却只有陆战精英赛冠军和从小练习柔韧武术的指挥官能做到,楼梯拐角没有下半身却优雅有度的“秦峻”自然是对宫廷礼仪熟极了的长官,而敲门的则是苏朝宇,卓澜出来的时候,海蓝色头发的少校正用跟吴小京讨教来的方法挂在门上方。方方开门的时候,江扬先一步上楼去准备放映机,苏朝宇则在卓澜进门以後立刻闪进她的卧房,把胶片留在她的枕头上。两个人配合默契,在那雨夜,怎不让人心胆俱寒。秦月朗挑起眉,真的发脾气了,江扬却不慌不忙地说:“若不装鬼,雷托那托怕是死不瞑目的。” 那时候的秦月朗忽然屏住呼吸质问:“江扬,你要做什麽?”当然是没有回答的,苏朝宇心想,他的情人能把打算深埋在心里这麽久都不告诉枕边人,小舅舅的一次两次突袭又算什麽? 看秦月朗的一对淡淡黑眼圈,苏朝宇知道他昨晚肯定一宿都在思索这些诡异又危险的事情。“没什麽好瞒的,爸爸在来之前就交代了谨慎,但还是中了招。按理说,苗真否认之後,卓澜不会罢休,可是天知道她能做什麽!”江扬的声音很小很稳很快,“秦副参知道雷托那托的死绝非自杀那麽简单。” 秦月朗的目光扫过江扬年轻的脸庞,与前几日不同的是,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满斗志而不是失落。他礼节性地咳了一下,打破尴尬:“这不是第四军。你和苏朝宇的利剑不要乱刺。” 江扬背过身子去,三下两下脱了衬衫,又把自己塞进一件纯棉的大t恤里,虽然看不见面孔,声音里都带著笑意:“我能怎样,这种局势下,你我早就被教育,对方不出招的时候就要静默等待。” 苏朝宇带著那天作案用的蛤蟆镜,眼睛里的颜色莫辨:“还剩不到一整天时间,老巫婆还能杀人放火不成?” 秦月朗长叹一声:“捉奸一场,已经是下作手段,又不聪明,但倒像是她的作风。苗真性子直,跳出来为我说话,我只怕……” 江扬接上话茬:“我们多留心就是了。” “自己的烦恼,何必捎上她?”秦月朗挪开椅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苏朝宇苦笑片刻,还是和江扬手挽著手散步去了──只有在空阔的海面上和树林里,他俩的密谋才不怕隔墙有耳。 31(下午茶) 昂雅的下午实在怡人。 白色的鸥鸟盘旋於浪尖,警卫把衣服扎在腰间,露出巧克力色的後背,一点点平整著可能用到的沙滩,带帽子穿长裙的女佣蹲在那里细细地捡走碎贝壳和石子,确保贵宾们即使赤脚赤膊在这里玩耍也不会伤了皮肤。管家一手遮阳一手指挥下面的人抖开洁白的镂空花边餐布铺展在长方桌上,靠背柔软的沙滩椅背後一律撑著彩虹遮阳伞,有小女仆一把把地试坐,确保阴凉可以覆盖全身而且不会觉得憋闷。 这种繁琐的准备工作持续了大概有几个小时,等到卓澜午睡起来看见整齐完备的下午茶场景的时候,非常高兴,甚至有些雀跃。方方一直用对讲机和後厨确定著什麽,秦月翔则对著镜子狠狠地挤掉了一颗痘子,然後呲牙咧嘴地敷上家庭医生开给他的透明药水。 这是一行人在昂雅的最後一次下午茶,卓澜开门见山,先为回家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又劝说小辈们不要逗留,趁著年纪轻,要多多为国效力才是。几句话说的苏朝宇鸡皮疙瘩呼啦泛起,忍不住轻轻咳了一下,苗真坐在他对面,微微点点头,又使劲眨了一下眼睛,十分可爱。苏朝宇只能把目光移到别处去,看见方方和管家交谈,一套套漂亮的茶具在卓澜身後不远处的准备桌上一字排开,材料齐全。 卓澜终於拿出了一个所谓贵妇的特长,当著小辈们的面,用非常优雅的姿态和严格精确的剂量、近乎苛刻的手法做了一壶复方花草茶。大家都看得高兴,一来是这个大长辈终於笑得真心实意,二来则是,几乎所有人都期盼著赶紧喝了茶回家,该吵架的吵架,该结婚的结婚,该上班的上班──几乎,所以,想回家的人里面不包括两个人。 秦月朗始终在思考昂雅前前後後出的所有事,回到首都以後自己要面临的不仅仅是丑闻爆发,更有可能要把首相牵扯进政治斗争里,思考的结果就是,他认为此刻除了不知道为什麽、但是一定很想找到爸爸的苗真以外,不想回家的只剩江扬。 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不知道吃了什麽魔药,忽然对一扫之前的低迷情绪,显得神采奕奕不说,竟然把破解昂雅的谜题当成了工作。秦月朗咬牙思考背後到底发生了什麽,却毫无头绪。只有一个念头让他坐立不安:如果是姐夫要求江扬替秦家扳回一局呢? 真是各怀鬼胎的下午茶,秦月朗看见卓澜煮得了茶,让大家来取,自然是第一个站起来的,给婶子和小家主斟好,端一杯给自己,又端一杯给卢立本,再推给江扬──小巧的双层玻璃壶已经空了。 卓澜笑著说:“我再做一壶。” “不劳烦婶子了。”秦月朗客客气气地扶住她,也笑著回应,“剩下几个都是嘴刁极了的,倒不如让我来伺候。” “也好。”卓澜一面说,一面招手要方方拿茶点和冰块来,然後就是拉著江扬说话,苏朝宇不得已陪著,时不时跟秦月翔谈几句体操冠军的事情,非常郁闷。 苗真歪头想了一会儿:“上次我们喝的那种,加了酸梅片的。” “我知道了。”秦月朗看看案台上的材料,倒真齐全,只是缺几丝红景天,便让仆人去找,苗真补了一句:“冰块!” “嫂子喝什麽?”秦月朗一面动手一面问。 艾菲自然没心情挑剔:“和大家一样吧。” 苗真立刻抿了抿唇,终究把话咽了下去,却再也坐不住,十分讨厌艾菲和她喝一样的,十分想远离她,又十分难办。终於,秦月朗把调好的果茶一杯放在艾菲桌上,一杯放在她面前的时候,苗真从容地往自己面前的品味杯里斟了一点儿,仔细尝了一口:“这杯好甜!” 方方端了冰块走出来,出於礼节,分装在八只大杯里面,一一摆在面前,秦月朗哄苗真:“加冰,加了就不甜。” “那是你做得太失败。”苗真撇嘴,把冰块一个一个丢进去,“不爱喝,怎麽办?”卓澜也含笑看著,秦月朗就要重新去摆弄的时候,艾菲温温柔柔地说:“这杯还没动呢,我又爱喝甜的。”说著,自己手里的杯子推了过去。 两个女人暗地较劲,秦月朗短叹一声。艾菲这是主动示好,如果苗真不领情,当著大家的面,就是苗真做人太小心眼──演艺圈里混了这麽多年,苗真怎会不知道其中利害,此时横心斗到底:“那就多谢嫂子了。”最後两块冰块放进去,双手推到艾菲面前。 艾菲微笑,端起来喝一大口。 苏朝宇看得出神。他从小就是和暮宇一起玩大,虽然身边有过庄奕,但是绝非艾菲和苗真类型的女孩,两个成熟的女人用内力决斗,关键是,还不是为了争同一个男人,到底在抢什麽,只怕只有她俩自己知道。 苗真也不嫌弃,拿著艾菲的杯子抿了一下:“还是甜了。”说著就推秦月朗:“快去,疼我就重做。”江扬忙著跟卓澜应酬,苏朝宇出於同情瞧了基地的副总参谋长一眼,果然是居家好男人,此时正把半瓶果醋在手里摇了个花样,逗得苗真抿嘴笑起来。 江扬喝了半杯卓澜调的茶,思维又开始溜号。他环视整个海滩,希望可以找到任何一个多留一天的理由──决定不放弃的他,要把这第一个难题解到完美。苏朝宇也散漫著心思观察整个昂雅的守备,时不时搭两句话:整个海岛里大面积陆地不算太远,可以遥望,周围有数量不多但随时待命的巡逻艇,为了保证安全和景色优美,昂雅入港口只有两艘轻便的中型艇,正是他那天开的型号,但无论是从战略还是战术层面上讲,都不是很合适做出任何不正常举动。但江扬和苏朝宇都知道,如果错过了今明两天短暂的机会,秦家翻身和导演翻案两件事就会再度沈底,不知什麽年月才能重新泛起。 正说著,後厨端来了一份订婚蛋糕,奶酪坯水果馅的,卓澜拉起苗真的手:“马上就是家里人了,如果月朗欺负你,就来找我。”没等苗真回话,秦月朗就陪上笑:“哪儿敢,婶子看她欺负我吧。” “呸,果茶都煮不对,活该被欺负。”苗真笑出声来,一面跟卓澜客客气气地应和著,一面冲秦月朗眨巴眼睛,俨然已经小夫妻模样。 蛋糕的工艺不复杂却意外简洁漂亮,连苏朝宇这种天生对甜食不感冒的人都开始动心要尝尝。秦月翔是家主,自然要下主刀,秦月朗接过来,拿到背著大家的材料桌上分切,一一让方方端上桌面,到了艾菲那块,秦月朗特意绕到她身边笑著说:“嫂子是行家,尝尝如何?” 艾菲点点头,切了一小块细细品:“好得很,材料到工艺都是一等一的,我先前那家店里只有大主顾才定做这样的蛋糕。”说完,却脸色变了变,咳了两声,赶紧吮了一大口刚才的果茶。 秦月翔早就换到苗真身边去坐,姐姐长姐姐短地说了半天话,江扬勾勾手指,苏朝宇凑过来听:“你懂多少摩托艇?”声音极小,几乎不动唇,但是手却指著远处的小艇,表情也是笑著的。 苏朝宇点头做戏:“不懂,可以问慕昭白那边。” “g56型。”江扬飞快说完,恢复了正常声音,“如何?” “等我吃完了就去。”苏朝宇回以温柔的笑,能感到江扬把自己的手和他的手紧紧握住,指尖在掌心里写了三个字母。正是和第四军狼牙突击师演习时候本方的代码,破译後的词汇是“拆桥”,代表要将敌方逃路无声断绝。 正是阳光遍洒,苗真生怕晒得黑了不能上戏,一身丝质上衣,穿著牛仔裤,而向来畏寒的艾菲却已经脱下了本来就薄的外罩,似乎还是很热,面色发红,汗水也悄悄滴下来,面前杯子里的冰果茶喝完,意犹未尽似地,又把卢立本的半杯冰折进去。大家吃完了蛋糕就渐渐离开了谈话中心,虽然还是围桌坐,但已经没人去关心其他人在干什麽。秦月朗跟卢立本耳语了几句,拉著他要走,艾菲却忽然抓住了老公的衣服:“我不太舒服……” 尽管卢立本心存怨念,但绝不会丢下老婆不管,此时一看,艾菲紧紧捂著腹部,额头上渗满了汗珠,两颊通红──这次绝不是做戏──卢立本匆匆和卓澜告了个缺,拉著艾菲的手想把她抱起来,谁知只看眼前的人半句话没出口,人已经软倒在椅子下面。 江扬大惊失色,秦月朗早就跳过来搀扶,卓澜蓦然变了脸色站起来:“医生呢?”方方拧开对讲机的时候,卢立本已经打横把他说不清爱与不爱的妻子抱在怀里,一路向房间飞奔。 霎时间,貌似温馨的海滩下午茶变成了慌不择路的混乱场面,家庭医生带著简易器械和仪表奔上楼去,秦月朗怔了片刻也跟过去,谁知在门口就被苏朝宇堵了,直接拽进一间侧室,!啷关了房间门。只听外面女仆匆忙跑过去一片,苏朝宇听了一会儿才开口:“江扬让我来问,这是怎麽回事?” “你问我?”秦月朗反攥对方的手腕,“我倒要问,这是不是你和江扬玩的另一出把戏?” “当然不是!”苏朝宇退了一步,“蛋糕里有什麽?” 秦月朗冷笑:“怎麽怀疑到我头上来的?” “医生说像是吃坏了东西,”苏朝宇咬牙,“并不是怀疑你,只是我想了一圈,调茶、切蛋糕的都是你。” 秦月朗沈默了一会儿,深深地呼吸了两次:“她吃坏什麽了?” 苏朝宇听见卓澜从门口路过,和方方上楼去,便估摸著两人走远,拉开门把秦月朗往外推:“等一下什麽话都别说。”说著便同他一起上楼,但还是忍不住问:“你没察觉到什麽不对吗?” 秦月朗放慢脚步,仔仔细细思索了一会儿:“并没有什麽……”他尽量放慢脚步赢得更多的思考时间,“艾菲吃的,大家都吃了。”眼看三楼已经到了,苗真拿著在片场惯用的解暑喷雾下来,俨然已经忘了和艾菲的种种不愉快:“用这个,这个是进口的,很好!” 医生哪里肯听她的,况且艾菲只是短暂眩晕,现在已经清醒,卓澜陪著坐了一会儿,秦月翔轻声问苗真:“姐姐,你喜欢音乐吗?” 苗真眨著眼睛:“想跟我约会吗,小孩?” 秦月翔红了脸:“不不……我只是……邀请姐姐。” 苗真的眼睛笑得弯起来,面对这麽一个情窦初开的小男生,她实在是不忍心拒绝,於是悄悄说:“来,到我房间来。”说完便把喷雾放在床头上,跟秦月朗耳语了几句。向来风流倜傥的副总参谋长此刻只是严肃地的点了点头,江扬本来在窗边垂手站著,忽然一凛,目光死死盯住了苗真,见她要走,干脆找借口跟了出去。 秦月翔自然不会和她一起离开的,站了一会儿才借口不方便打扰病人告辞,追著苗真上楼。没想到在转角处一头扎进江扬怀里──本以为这个“体弱多病”的哥哥会就地扑倒,事实却是江扬稳稳抄住了他,笑著说:“当心,别撞了头。”秦月翔道谢,一面疑惑一面追上苗真,才发现姐姐已经花容失色,问她为什麽,苗真强笑:“江扬那个小混蛋,突然冲出来,吓死我了。” 苏朝宇已经在门口等著江扬了:“如何?” “不妙。”江扬解开袖口,“苗真说,她发誓只是堵艾菲几句,并不曾做任何手脚。” 苏朝宇轻笑一声:“你逼人家了?” 江扬叹气:“迫不得已。我只说,我算是你父亲的学生,相信我。” 苏朝宇刚要打趣他,听见医生在房间里说没事了,然後就是支起简易吊瓶架子的声音,卓澜问到底是怎麽了,医生安慰道:“夏日海滩,阳光刺眼,晒出闷气,中暑了,多喝水,排毒又不伤身子。”这是大家都要散去的先兆,苏朝宇趁乱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一键拨号,直达基地指挥中心大楼综合情报处:“我要g56型游艇的说明书和所有可能被改装的部件图纸一份。” 卢立本向医生道谢,然後警告似的看了秦月朗一眼。已经知道身在局中的秦家正牌嫡长子怎会不理解其中的深意,毅然决定留下来。江扬上前一步:“姥姥,前天晚上我喝了口冷酒,胃里一直难受到现在,本想撑回去再说,不如让医生也替我开个应急的药。” 卓澜当然不会说不行,环视了一圈又问:“月翔呢?” 方方刚从楼下拿了东西上来:“夫人,少爷在苗真小姐屋里呢。” “叫出来!”卓澜的眸子一冷,“立刻!”说完更是一秒都不愿意多留地往楼下大厅里去。夫人发脾气,大家都屏息离去,很快,房间恢复了安静。艾菲静静地合眼躺著,秦月朗把卢立本拉到窗边小声说话,向来镇静的元帅亲卫队队长的眉头越拧越紧,最终不可抑制地爆出一句:“她一定是疯了!” “你是不是在想,”艾菲脸色发白,却很清醒,突然说起来话,两个军人都吓了一跳,“这也是我乞求你留下的招数之一?” “没有,”卢立本倒了半杯水,“这些话回去再说。” 艾菲微笑:“我们离婚吧。” 隔壁房间传来一阵撞击声,秦月朗凝神听了一阵子,恍然回神才发觉,艾菲看著他,用一种无奈和凄然的目光。“嫂子睡一会儿吧,明天回去了再商议。” 卢立本却双手握住艾菲的肩,和她眼眸相击:“那年,我出差回来,你告诉我孩子没有了,理由是你家有对神经类药物过敏的遗传,对吗?” “如果你是想跟我对质,那……” “不是,艾菲。”卢立本的语速加快,“事关他人清白,我只是问你一句实话。” “他的清白?”艾菲固执地希望自己笑出来,怎麽努力都做不到。 秦月朗轻轻叹气。 “是,事关月朗的清白,也事关昂雅的秘密,请你告诉我。” 艾菲没有掉泪,终於放弃了自己的坚持:“是,我小时候就知道。姐姐咳得太厉害,医生开了抑制神经的止咳药,结果她痉挛了。” “你也一样?” “我不知道。”艾菲的脸色依旧很不好,“爸妈对我就格外小心。”话音刚落,苏朝宇推门进来:“江扬在隔壁?” 秦月朗摆手示意卢立本陪著艾菲,自己把苏朝宇推到外面:“卓澜一定是疯了,这次是冲著嫂子和苗真去的。” 苏朝宇分明有心理准备,却依旧愕然。 而隔壁房间的江扬却已经了然。 刚准备给胃疼的江家大少爷做个检查的医生,放下医药箱的时候就听见了锁门的声音,连忙安慰说没关系,拿一点儿药就好。话音没落,已经被江扬逼退到墙角,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威严又精明,如虎如鹰,令人不由地想躲开。但他没法躲开,江扬单手就几乎把他拎著领子摁到无法喘息,脸上却是淡淡的微笑,搭配那眼神,更加摄人:“艾菲小舅妈,到底是什麽病?” 医生心里有鬼,只能把和卓澜套好的说辞拿出来,咬定是中暑。 江扬笑著点头松开他,整个人挡在面前,确保他无法离开,然後从容缓慢地把袖子卷过肘弯:“我惯常带的军刀,只确保应急切割的刃度,不过……”他拎来医药箱翻了翻,拆开一套一次性简易应急消毒刀片,“这个是可以杀人的,对吧。” 医生面色如土:“你不能……不会……” “当然。”江扬忽然踢起左腿横挡了医生悄悄退的步子,把他向墙角里又抵几公分,随後娴熟地把刀片在裤子上蹭了蹭,完全一副屠宰牲畜的模样,语气里多了几分阴冷:“听著,我今天当然不会动你丝毫,不过我告诉你,等离开了昂雅……”说著,刀片薄薄的背已经触及耳根,一丝冰冷,“你的耳朵会先掉下来……”感觉向下移动,“接下来是颈动脉……”医生哆嗦了几下,喉间吞咽了一声,江扬微笑,“啊,对了,布津古老的刑罚里,还可以穿琵琶骨……” 医生冷汗直冒:江家大少爷不会把他当动物卸了下酒,但这番威胁,几句话虽然并非绝对认真,但说得如此让人後背发凉,威胁是货真价实的。他很识相,立刻接茬:“我……做错了哪里……” “你想毒死我的小舅妈。”江扬说得坚定。 “怎麽可能!”医生挣扎,“我是大夫……” 江扬扔开刀片,伸手一拽,左腿借力下劈,个头不算瘦小的医生立刻在!啷声里摔在桌面上,两手被紧紧剪在身後。“说,为什麽?” 医生百口莫辩。江扬捏紧他的腕骨反向一推:“再酝酿一会儿?” 冷汗顺著毛孔慌不择路地出逃,医生知道已经瞒不过,咬牙开口:“是2号……” 江扬放松一点儿:“2号是什麽?” “不知道,江少帅,是出来之前夫人给我的。” 江扬冷笑:“好得很,你不知道,那整件事就是你密谋策划的。” “怎麽是我!”医生张皇失措,江扬的力气用得恰到好处,让他痛得死去活来,“不是我!” “姥姥是什麽人,怎麽会做这种事?定是你密谋!”江扬似是微笑,似是笃定,这句话说得非常没道理,却非常不容反驳。心理攻防,他是一等一的好手。 “是2号,绝对是2号,前天夫人也拿去一份!” 江扬心里一震:前天,正是秦月朗和卢立本被“捉奸”的那天──难道说……那天是要“成全”秦月朗和艾菲,今天又是艾菲──卓澜的手段再下作,也不至於来算计同一个人。 医生几乎告饶:“江少帅,夫人只给我2号,其他的要问方方,方方才是主使,她才是!” 下午茶的场景再现,果茶、蛋糕、水果……江扬一时间没有想到合适的解释,只能逼问:“2号的特性?” “无色无味,粉末状,溶於水!”医生颤抖:“江少帅,您知道我们都是下人,下人都是做事的……” 江扬将他拽起来摔在墙上:“艾菲到底是怎麽了?” “不知道,江少帅,”医生的眸子里满溢恐惧,“我看像药物的过敏反应,不是中暑,不是的……” 江扬打开手机录音:“把刚才的事情说一遍,用自愿的语气。”医生战战兢兢照办,说了好几次才算顺气平和。江扬放下袖子,理好衣服,和他一起出门,没有忘记微笑嘱咐:“别忘了,你的私家诊所对面小区有好多流浪猫狗,每晚7点带你的哈士奇出来散步的时候,要定时多喂它们。” 医生面色一时间如土,一时间泛红,无比璀璨,最後只能夺门而逃。 江扬从耳朵里拿出隐形耳机,换成正常款的插入手机,综合情报处那边,梁丽征兴奋地说:“你真会吓唬人!” “梁姐姐的资料给得及时,”江扬没心情逗她,“给我接你们老大办公室。”说著人已经走到苏朝宇和秦月朗面前,借著转接的功夫,他言简意赅地低声总结:“苗真幸运,躲过了一杯带药粉的茶。” 苏朝宇愣了一下,秦月朗失神:“茶……是我调的,苗真也喝了。” 慕昭白已经转接过来,江扬示意他们俩稍等,然後拉开窗子,让风声掩盖自己不得不说的敏感词汇。苏朝宇在十几秒後恍然大悟,秦月朗也明白了,右手攥拳:“方方!” 只有冰块是方方端来、一一送到客人面前的。苗真喝了茶,却是冰块刚刚放入杯子里的时候品尝的,而冰块没化就被艾菲无意间换走──躺在屋里的,才是喝下了所有2号的受害者,也只有缓慢溶於水的冰才能让药效逐渐发作,而不是立刻显效。卓澜的高明在於,整个过程都把秦月朗紧紧牵扯,即使知道是陷阱,一著不慎也容易引火上身,苏朝宇他们不敢轻易判定,此时,真凶已经在楼下的大厅里呵斥儿子了。 而江扬用了最直接的方式和最凶恶的手段。秦月朗看著他的小外甥,背影很结实,宽肩,微微昂著头,沈稳地撑在窗口。瞬间,他觉得自己应该冲过去看看江扬的正面,是不是用习惯性的冷漠面对所有阴谋和算计,是不是还像几年前那样,会有年少的喟叹和无奈。 他也曾经如此。 漫长的成长岁月里,他并不是毫无知觉地接受了家庭变故的现实,想要为父亲报仇的念头不止一次把他从美梦里惊醒。卢立本躺在他的侧面,小声说:“我们会长到足够大。”成人礼那天,秦月朗在姐姐怀里微笑:“我会让爸爸知道,我已经长到足够大。”还是政界新星的姐姐只是帮他拧紧领饰的钻石扣:“认真过你的日子,月朗,要向前看。” 向前,秦月朗看见无止境的内疚和煎熬,可他不忍心不听姐姐的话,破坏来之不易的平静。也许,他想,也许再过一个十年,他就可以拉著儿子的手面对父亲的画像,大无畏地微笑,举杯致敬──生命已经延续,长辈所希望都已经达成,至於过往,他宁愿那只是漫长人生路上略显冗长的梦魇。 但此刻,秦月朗忍不住攥拳:他知道2号的作用,让人冲动,在不自觉的情况下丢进面子。如果这是卓澜给苗真的礼物,无疑是对那天“我保证月朗清白”这句话的惩罚,能让风光无限又冰清玉洁的女演员名誉扫地的,莫过於婚前在大家族家长面前放浪一次。秦月朗甚至敢肯定,昂雅的窗口早就架好了长焦,随时可以拍到苗真的癫狂和丑态,还有他,作为准新郎的无限尴尬。 莫名的激愤涌上,秦月朗在盛夏日光里打个寒噤:分明已经这麽多年不曾记起秦家的过去,为什麽一旦有机会,卓家仍要咬死不放呢?苏朝宇不知道如何能安慰他,江扬挂了电话,轻叹著拥抱了陪他长大的小舅舅:“我们会一起走过去。” 32(困兽) 预定中昂雅的最後一夜注定无人入睡,却格外宁静,月半弯,深蓝色的夜空星光璀璨。 凌晨十二点,古堡六层。被母亲握著手的秦月翔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他已经过了母亲守在身边还能安然入睡的童年岁月,现在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恨不得立刻掀了被子去行李箱中翻游戏机。 凌晨一点,古堡四层。秦月朗终於把精力过剩的苗真哄得睡去,怀里的身体柔软曼妙,丰满的胸细韧的腰肢和修长的腿,她几乎是男人们最美的春梦,可是不是他的。 凌晨三点,古堡三层,秦月朗梦里的人仍然端坐在艾菲的床头,眸子里有血丝有倦意有泪痕,却始终沈稳如山。 凌晨四点,古堡五层,一个敏锐如闪电的影子钻进江扬的套房,随即轻轻关了门。苏朝宇一面把衣服甩在地毯上一面三步两步窜上床,毫不客气地掀了被子钻进去,冰凉的脸颊直接贴上情人,却意外的没得到想象中的温暖。 被褥微凉,江扬明显也是刚刚躺下,眨眨眼睛推他:“我又不是专门负责暖床的,去冲澡!” 苏朝宇不动,马马虎虎地报告“搞定,长官”,整个身子都贴上去,额头蹭蹭江扬,闭著眼睛哼哼唧唧的耍赖,状态堪比家里的黄猫。江扬又气又笑,数落著:“让你兄弟们看到了不笑死才怪。”人却乖乖撑起来,扛著情人去浴室放热水。 天蒙蒙亮时,本来打算美美睡到自然醒的两个人被窗外的狂风骤雨惊醒。江扬起身拉开半边窗帘,只见海面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雷声不断地滚过,紫色的闪电打在配楼的避雷针上。苏朝宇懒洋洋地半撑起身子望了望,重重仰倒在床垫上,指著江扬笑骂:“江扬你个老混蛋,连这样大雨都预测不出来,以後少给我装‘神一样的长官’!”江扬舔舔嘴唇,整个人压在苏朝宇身上,手指从苏朝宇流畅的腰线一路滑下去:“是是,早知这种天气出不了海,昨夜我该把你留著做更有趣的运动才对。”说著还吻苏朝宇的鬓边耳廓,苏朝宇自然而然地回吻,两个人正缠绵,走廊里却传来脚步匆匆。 江扬和苏朝宇对看一眼,长官问:“他们会发现什麽?”“发动机完好无损,但是没有打火匣,储藏室完好无损,但是一滴汽油也没有。”苏朝宇窝在江扬怀里,像一只玩累了的心满意足的猫。 归心似箭的卓澜还是在早餐时间派人把假装睡懒觉的江扬叫到楼下去吃早餐,顺便商议归程事宜,苏朝宇则借口累了留在房间里。秦月朗和卢立本的脸色都不好,挂著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卓澜也失了往日的丰韵,看起来很憔悴,而秦月翔则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只有江扬和苗真依然如初来时一样神清气爽。 早餐照样丰盛新鲜,但一桌子人都沈著脸,侍者不由加了十二分小心,窗外一个雷接著一个雷,黑衣的管家在楼梯旁边脱下湿漉漉的雨衣,低著头走进来,躬身汇报:“因为天气原因和机械故障,预计归程时间必须推迟,请夫人及诸位见谅。” 卓澜本就是最归心似箭的人,闻言不由变了脸色,叫过方方吩咐:“立刻联系救援,傍晚之前务必要出发!” 方方应了快步离去,管家面有难色,又回禀道:“大概因为雷电天气,岛上与外界的联络已经中断,暂时不能恢复。” 卓澜的不悦溢於言表,却碍於身份不能发作,便以征询的目光扫过秦月朗和江扬,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早放下了刀叉,垂著头一副听凭长辈安排的乖巧模样,秦月朗则抿了口冰水笑道:“下雨天留客,怕是天意。”卢立本立刻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俗谚说,“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秦月朗这话,分明是暗讽卓澜不顾天气危险,偏要立刻归程。 卓澜自然是明白的,表面上努力维持著不露声色,正要说些场面话,餐厅顶上那盏华丽的水晶吊灯突然黯淡下来,四周的壁灯更是瞬间熄灭的干干净净,只有那只古老的大壁炉,劈啪劈啪地吐著橙色的火焰,衬著窗外暴风骤雨,更显气氛诡异。 管家也变了脸色,顾不得礼节,交代了一句就立刻带著侍从往外冲,方方已经急匆匆地回来,躬身对卓澜说:“整座古堡已经断电,无线电信号发射装备失灵,刚刚拿著守备室的钥匙去检查总闸,但是……” “但是什麽?”秦月翔本来对多留一天并无意见,却被这种诡异的气氛弄得气恼又担心,何况卓澜的脸色煞白,看著令人心惊。 “安全锁无法打开。”方方恭谨地回答,“奇怪的是,到达古堡前曾对这里进行过细致的安全检查,当时属下确实曾经用这串钥匙,开门进入过守备室的闸间。” 卓澜死死咬住了嘴唇,这是继两次闹鬼事件以後的第三次灵异事件,似乎冥冥中确实有那麽一种力量,将她死死固定在这片不祥的土地上,她的呼吸变得很急促,紧紧攥住了儿子的手腕。 “可以暴力破解麽?”江扬忽然抬起头问,眉头微蹙,表情依旧是淡淡的,像是好奇又像是恐惧。 “不可能。”方方回答,“老式的古堡采用铸铁闸门,如果没有钥匙,必须使用大型切割设备才能打开。” 一时间众人无语,卢立本当先站起来,要求与管家一道去探明情况,接著苗真说冷,让秦月朗陪著去楼上拿披肩,顺便把一个人躺著的艾菲嫂子接到楼下与大家一处坐著。连方方都因为要去楼上拿卓澜常服的安神丹和嗅盐快步离开,偌大的厅堂里只剩江扬与卓澜母子对坐,他便也站起来,说不放心苏朝宇,也要去把他叫下来,卓澜已经没了任何脾气,自然挥手随他,江扬深深施了一礼便快步上楼。 他住的五层安安静静,窗帘一律放得很低,断电的状况下便显得十分晦暗,江扬走了几步,立刻察觉到身後有人,猛然转身,只见楼梯转角处有一人影,垂首而立,似是有话要说。 “方方小姐?”江扬退了两步,後背贴著房门,极轻地叩了一下。 “请您不用担心,江少帅。”果然是方方的声音,却不是惯常对卓澜的恭谨对旁人的冷漠,江扬心念一动:“你是?” 方方站在阴影里,声音里有淡淡的笑意:“属下只是一个影子或者一把刀,您明白,便可以放心。” 江扬暗暗咬牙,能感觉到苏朝宇已经贴在了门板的另一边,只要他发个信号,海蓝色头发的爱人就会不顾一切危险的冲出来,但是时至今日,关於他注定要背负的那份黑暗,他仍然不愿意牵扯他的朝宇。於是他沈默,良久方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说:“好,多谢。” 黑暗里的影子躬身施礼,随後快步消失在了楼梯转角。雷声惊天动地,风呼啸著卷过奔腾的海面,空气里有海水和泥土的味道,在似明似暗的古堡的走廊里,江扬深深地吸了口气,背後的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苏朝宇从背後抱住了自己的情人,精致的丝绸衬衫微有冷汗。江扬侧过头吻他的爱人,缠绵又苍凉。 “事情很棘手?”苏朝宇低声问,绝美的蓝眼睛里都是疑惑,“我应该做得很干净,守备室的钥匙也在身上……” 江扬瞧著他,忽然微笑:“不,漂亮极了,只是我……” “怕我有一天会对你失望,是麽?”苏朝宇紧紧抱住江扬,忽然一字一句地说,“我爱你的全部,包括那些完美和不完美,包括所有的光明和黑暗。”他忽然握住他的手,掌心贴著掌心举在他们之间,窗外的微光穿过指间,苏朝宇的手指摩挲著江扬的手指,一点一点滑过细小而坚硬的枪茧和几不可见伤疤,他缓缓地说:“我知道我们的手都不像看上去的那样美丽无辜,我知道这只手可以在弹指间调动千军万马,成千上万人会因此死去,我知道这只手可以轻而易举地扭断人类的颈椎,可以将子弹射穿他人的心脏,我都知道,正如你知道我也一样。” 他说的很慢,江扬专注地注视著他的手,琥珀色的眼眸中有微光流动,使他看上去那麽柔软而易被说服。苏朝宇接著说:“我试图了解你的全部,强大的你,脆弱的你,温和的你,也包括残忍的你。读书的时候,我笃信正义,程序上和制度上的绝对正义,到现在依然如此,但是却渐渐了解,内心深处最深刻的正义,才是唯一靠得住的。”苏朝宇有力的手指抠紧了江扬的手指,四目相对,十指交握,江扬听见苏朝宇说:“我了解你的正义,因此,永远不会对你失望。” 江扬安静地抱住苏朝宇,窗外狂风骤雨,可是他们在一起,所以每一秒都美得刻骨铭心。 33(秦月朗之死)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边境基地却是个豔阳天。林砚臣和凌寒一大早就被程亦涵十万火急地叫到了指挥中心,同样坐在会议室里的还有睡眠严重不足的综合情报处头子慕昭白,极没有形象地窝在指挥大楼顶层的私人会议室里,捧著纸杯浓咖啡盯著实时监控。 “昂雅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均已被切断。”程亦涵也黑著眼圈,飞快地把慕昭白他们做出来的简报塞给凌寒和林砚臣,言简意赅地说,“我们可以断定,这次订婚礼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变成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海啸。” “秦家和卓家都已经被卷进去了,江家还在岸上麽?”凌寒飞快地翻著简报,见会议室里只有他们几个,便毫不避讳地说,“江扬和秦月朗在玩火。” “老大会不会有危险?”林砚臣皱紧了眉,“逼急了只怕是鱼死网破。” “应该还不至於,毕竟江家正是盛极,秦月朗一支又因首相的关系风光无限,卓家就算要动手,也该诸多忌惮。”程亦涵沈吟著说完,却又不信任地翻了翻简报。 “雷托那托的事也算是重磅炸弹,谋杀一位国宝级的大导演罪名不轻,何况还有秦峻的陈年旧案。”慕昭白打了个哈欠,灌了一大口浓咖进去,“终於明白了,苗真那姑娘嫁给秦副参可真不是为了攀龙附凤,让老大赶著她叫舅妈。” “事到如今,江扬本人怕才是最大的变数。”凌寒把简报扔下,对程亦涵眨眼笑,“小弟先挑,咱俩谁回首都去接应那个不要命的?” 程亦涵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昂雅与外界失去联系自然是江扬的杰作,以他如今的地位和身份,既然已经出手,就绝不会是吓唬一下卓澜就算完。雷托那托谋杀案和秦峻失踪案的真相呼之欲出,任意一件都能将风光无限的白虎王世家拖入不名誉的泥潭,七大贵族之一的秦家显然已经身处风暴的中心,江家怎麽可能置身事外?程家和凌家作为江家的嫡系,也是一定逃不脱的。 “你回去,我留守。”程亦涵略一沈吟,便迅速作出决定,“从指挥官离开基地开始算,今天是第九天,他有十四天假期,大概便是这一两日见分晓,所以,回去必定是一番惊天动地,务必要谨慎。” 林砚臣不是贵族出身,对此间不见血的搏杀十分忌惮却又知道帮不上忙,只能握住凌寒的手,凌寒抽出手来狠拍他和慕昭白的肩膀:“有江扬和他小舅舅顶著呢,我们怕什麽?” 昂雅已经乱了。 午後,雨渐渐小了,但天仍然没有放晴。卓澜带著儿子和方方回到六层,吩咐了午饭不用聚在一起,各自点了送房间就好。苏朝宇和江扬细细研究了慕昭白传过来的各种地图,然後决定分别探查几处可疑的地点。“三十多年,诉讼都过了有效期,何况是不知道是否存在的证据,所以,几乎可以肯定我们查不到任何东西。”江扬在地图上画圈,侧头对苏朝宇微笑,“难道果敢智慧的巫师先生没有觉得指挥官在冒傻气麽?” 苏朝宇低著头检查军刀和配枪,头也不抬的回答:“你只是在逼卓澜而已,导演先生,下官虽然不是男一号,但必然尽力配合。” 江扬大笑,飞快地折起地图塞进怀里,在苏朝宇臀部使劲拍了一巴掌,话却说得温柔深情:“一切小心,无论发现什麽,第一时间通知我。”苏朝宇一脚踹过去,马马虎虎敬礼:“长官放心滚吧。” 楼下的秦月朗也坐不住了,他已经哄著苗真去守著还未痊愈的艾菲。苗真脾气娇蛮,却毕竟本性善良,如今这种状况,她虽然一万个不情愿,但也同意了照顾艾菲。秦月朗本来也陪著,但却忍不住看表──两小时前去检查电力供应的卢立本始终没有回来。管家的说法是,“卢少爷带人去查三公里外的电力中转站了”,沈沈躺在床上的艾菲都放心睡去,可是秦月朗不能。他静静站在窗边,一直看窗外苍凉的长青藤,时断时续的雨以及翻滚的海面,不愿承认却不止一次窥见内心的不安──凭借多年的默契与直觉,他开始担心。片刻以後,秦月朗决定上楼去,至少,他可以指著江扬的鼻子骂他:“下次搞这种事情之前,可不可以先给我留一只对讲机?” 江扬当然是不在房间里的,苏朝宇也不在,秦月朗白白敲了很久的门,只有管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後,阴晦的雨中的古堡走廊里,低著头的管家让秦月朗没来由的感觉到一阵冷风吹过脊梁。他想快步下楼。 “月朗少爷是在找这个麽?”管家突然抬起头,漆黑的眸子里闪著冷漠如刀的光芒,他举起右手,一块金色的怀表掉了出来,表盖已经碎裂,上面有血。 秦月朗的眸子缩了一下,不用细看他也知道这是卢立本贴身的东西,十八岁生日的时候,王宫御用珠宝匠送了一对给他做礼物,他特意找人镌了他们两个的签名上去。这些年睹物思人,他自己已经不敢轻易把它佩在身边,可是卢立本一直带著,他知道。 心已经乱了,表面上却仍然是满不在乎,秦月朗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抬起来,给管家看他雅光的腕表,歪著头看著管家说:“好像你找错人了?”话音里甚至带著漫不经心的调侃和戏谑。 管家只是露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他收起那支怀表,恭谨地鞠了一躬:“那麽,打扰了,请便。”说著转身就走,竟丝毫不肯给秦月朗任何探听评估的机会。 秦月朗紧握的手心里已经有冷汗,他站在那里,理智知道他唯一能做的是找到不知道在什麽地方的江扬和苏朝宇──对方既然可以无声无息地绑架元帅身边最妥贴不过的亲卫队队长,凭他一个文职贵公子,是怎样也没有胜算的。何况无论管家是出於卓澜的授意还是出於别的什麽原因,既然预订中被对付的人是秦家的嫡长子,达成目的前,卢立本一定是安全的。 可是感情不这麽认为,并且开始自顾地回忆和演绎,记忆里过往的美好和曾经目睹听闻的惨烈的撕票刑讯交叠在一起,很快就把秦月朗吓得满身冷汗,他不能接受卢立本毫无生气地躺在百合花环之间,不能接受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不到他的影子,秦月朗深深吸了口气,然後镇静地迈步追了过去。 管家黑色的影子转过楼梯,脚步声已在七层。 前日卓澜在七层遭遇鬼魂的事件发生以後,这里已经被彻底地搜查和清理过一次,看上去跟楼下那几层住人的没有什麽差别,只是走廊里的窗帘没有像下面那样用镀金的钩子挂起来,而是如夜晚一般低低垂著,没有光透过来,连风吹树叶雨打沙滩的声音,听起来都那麽朦胧。 七层是当年昂雅主人日常起居之地,装潢未必如楼下大舞厅那般奢华,却多了一种温馨的家的味道,秦月朗的皮鞋踩在有大花朵的地毯上,忽然有种淡淡的怅惘──这一生,真要在这里开始,又在这里结束麽? 管家站在尽头的那扇门旁边等他,姿态仍然是恭谨的。秦月朗用正常的步幅走过去,甚至还露出一个微笑:“这是妈妈的房间,不适合存放像小卢那样的人质,他不懂欣赏。” 管家什麽也不说,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秦月朗耸了耸肩膀,掏出精致的亚麻手绢擦了擦那有锈痕的铜把手,拧开门走了进去。 记忆的气息扑面而来,一时让人几乎忘记了身处险境,忘记了所有的一切。这里是秦夫人的房间,昂雅最美的“云室”。 白色的大理石地板,白色的墙壁,窗帘和所有的靠垫踏垫床上用品也都是白缎缀一条翡翠色的滚边,甚至连家具都是白瓷质地,滚翠绿云纹,精雕细琢的瓷雕部件用榫卯的原理拼接起来,每一件都是真正独一无二的艺术品。年深日久,丝织品已经微微泛黄,瓷器却依旧光彩夺目,秦月朗甚至记得父亲常常坐在梳妆台边的样子,那里总有一支盛放的白玫瑰,日光照在父亲光洁的额头上,让他看起来那麽忧伤,那麽美。 “请坐。”管家锁门走进来,抽出梳妆台畔的化妆凳,左手抽出软布轻轻擦拭上面的灰尘,彬彬有礼地邀请,右手却已经拿出精致如贵妇玩具的消音手枪,稳定地指著秦月朗的头。 “依现在之情形,你应该立刻叫喽罗把人质推出来,然後我们才可以表演恶俗的诀别和替死。”秦月朗坐下,双手放在梳妆台上,精致的化妆盒和盛香水的水晶瓶仍然在那里,可是抬起头的时候,镜中已经没有绝美的贵妇或者忧伤的鳏夫。秦月朗看著镜中的自己,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冲动,他收敛了那玩世不恭的微笑,然後深深吸了口气,露出一个克制、内敛、雍容、儒雅的笑容,和父亲一样的微笑。 “卢立本并不在这个房间里。”管家站在秦月朗身後,手枪顶著他的後脑,望著镜子缓缓开口,低垂窗帘的房间里,他本就平凡极了的面容愈发模糊不清,“他现在的位置是配楼备用守备室的h3区。” 秦月朗挑眉,他记得那里僻静临海,有水深危险的警示牌和铁丝网,管家像讲解开胃菜的特色那样又说:“我带他去看地下室的闸门,他蹲下身子开锁的时候,我用一块浸透乙醚的手绢捂住了他的口鼻,然後把他塞进下水道,并且锁了上面的闸门。或许您不知道,那里在涨潮的时候会注满水,而入海口有防止老鼠海蛇之类窜入的铁栅。” “外面在下雨!”秦月朗几乎要站起来,牙齿已经咬得很紧,却被那枪抵著,不能动弹。 “是的,所以预计淹没的时间会早一些,我很担心,如果您不肯配合,时间上可能来不及。”管家甚至还拿出那支怀表来看了看,接著说,“我不知道您是否了解乙醚的麻醉效果,依他的体格,大概只会昏迷两小时左右,那条下水道里面有足够他爬来爬去的空间,但是他不可能从任意出口离开,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著水慢慢涌进来,一波一波,渐渐充满整个空间,然後在绝望中溺毙。” 秦月朗放在雪白台面上的手指抖了一下,管家不露声色地继续说:“三十分锺就可以永远解脱,可是被淹死在下水道中,真的不是一个体面的死法,也许很久以後才会有人发现他的尸体,泡得发白发胀,看不清本来面目,噢,真可怜。” “够了!”秦月朗深深吸了口气,攥紧的拳慢慢舒展开,他直视镜中管家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你的剧本是什麽,我认了。”说完,他慢慢脱下手上的订婚戒指,放在旁边,心中有种歉疚也有种解脱──那个天真的女孩子,无论这是意外还是天意或者仅仅是天遂人愿,他终究不能娶她,终究,她不是那个注定要他赔上一生去等去爱的人。 管家仔细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然後说:“右手第一个抽屉,请打开。”里面是精致的云纹素笺,还有白瓷瓶的墨水和白羽毛笔,被仔细包裹著的铂金笔头丝毫没有锈迹,秦月朗把它们拿出来,然後说:“需要我写遗书?” “是,情场绝望,触景思人,便在母亲的卧房里自尽,优雅,安静,充满忧伤,这不是非常符合您身份的麽?”管家淡灰色的眼睛闪闪发光,像是魔鬼。 秦月朗优雅地拿起笔,蘸了蘸墨水,想了想便写下去,却不是写遗书,而是一封给母亲的信。他从没有见过去世时还不到33岁的生母,只知道那是个比姐姐还要优雅美丽的女子,出身七大贵族之一的云家,皮肤白皙细致,如同最上等的瓷器,翡翠色的眼睛像是春天最清澈温柔的湖水。他跟她说成长中琐碎的事情,说他从未出口的爱,说他的恐惧和憧憬,说他的绝望与希冀,他写得很快,最後,他说:“妈妈,我已经准备好与您重会,可以原谅我这一生的荒唐与荒废,并且对我微笑麽?” 他写完的时候,雨恰巧微微停歇,有一丝天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照在他的眼睛里,那双让无数男人女人倾倒的眼睛流光溢彩,似悲似喜,层层叠叠的情感看不分明。他微低著头再次把那信检查一遍,蘸些墨水,签名,字迹潇洒又华丽,像是一生的写照。 “可以了。”秦月朗把信纸折起来,压在墨水瓶下,望著管家说,“如果是一杯酒,我比较希望是香槟。”管家为这从容的气度愣了一下,秦月朗悠然交叠双手,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来:“香槟会使我有种欢庆的错觉,你不觉得麽?” “我以为您喜欢的是红酒,您打开左手的柜子就可以拿到,非常抱歉。但酒是好酒,就请您忽略这小小的不完美吧。”管家低下头,若不是那冰冷的枪柄始终没有移开,会让人觉得他是真心实意的抱歉。 “没问题。人生必须学会忍受残缺和不完美。”秦月朗耸肩,淡淡笑著拿出管家准备好的一切,上好的红酒,水晶高脚酒杯,还有一枚小小的胶囊。 酒已经打开,红色的液体缓缓地注入玻璃杯,小胶囊被投进酒杯,转眼便不见了。管家的神情仿佛很温柔,他说:“不会有任何痛苦,我保证,你倒下去以後,我会立刻打开那扇通向外面的闸门,他不会死。” 秦月朗端起那杯酒,像身处最高级的皇室宴会上那样,举杯,送到唇边,却又放下::“还有最後一个问题,你是谁的人,你为何要用这样的方式取我性命?” 管家微笑:“我为我的主人服务,至於这种方式……”他微调了一下拾音耳机,如愿以偿地听到了上楼梯的脚步声,他眨眨眼睛说,“让波塞冬先生发现您的尸体,引起的调查必然会使海神殿的真相曝光,江扬的功绩会变成罪证,首相也不可能不被株连,你们和你们所依附的江家,会手拉手一起上天堂。人间属於我们,这不是很完美麽?” 秦月朗一震,他走上来的时候,只是认为这是卓澜针对秦家嫡系的又一次撕破脸的攻击,却没有想到,这背後竟有这样庞杂的阴谋。作为元帅的第一副官和江家亲近的人,他知道苏暮宇的存在和波塞冬的身份,可是眼前的这个人…… 管家的枪抵得更紧,笑容更胜:“请吧,天堂之旅已经开始。” 秦月朗再次端起酒杯,却忍不住追问:“波塞冬已经死了,难道你怀疑江扬或者苏朝宇?” “几个月前波塞冬去过纳斯,入境安全系统显示,指纹与苏朝宇的完全相符。”管家像看垂死的鱼那样看著秦月朗,“所以我们很确定,真是比想象中更完美的聚会,很感谢您和您的未婚妻呢。时间不多,请您去吧,我并不想让子弹击穿您的头颅,破坏您出众的英俊,这实在太让人伤心了。”说著,手指已经扣住了扳机,枪口也指向了秦月朗的太阳穴。 秦月朗轻叹一声,目光里有恐惧和绝望,管家听见他低低地说:“对不起,江扬,对不起,大家。”杯子已经贴近嘴唇,他微微扬头,优美的颈和下巴绷成一道完美的弧线,那血红的液体慢慢流进他的喉咙。 管家不错眼珠地看著,秦月朗大口吞咽著混合了剧毒氰化物的红酒,他的手开始颤抖,眉头紧皱。 “月朗!”一声嘶吼,门已经被撞开,浑身湿透的卢立本如同受伤的猛兽般站在门口,管家分神的一瞬间,秦月朗已经抓起桌上的酒瓶狠狠砸向管家的头。管家侧头躲过,酒瓶砸在肩膀上,一下子砸得粉碎,红色的酒液流了满身,让他看起来像是从地狱钻出来的魔鬼。 卢立本已经扑了过来,带著不顾一切的绝望,管家立刻扣动扳机,却因为右肩剧烈的疼痛而未中心脏,贴著卢立本的左臂扎了进去,血立刻涌了出来。可蜂蜜色头发的年轻人似乎已经疯了,他浑然不觉得痛,而是直接扑在了秦月朗的身上,两个人一起撞在化妆台上,那些瓷制的化妆瓶被震落一地,碎片飞溅。 “你可以抱著你的情人一起去死了,殉情不在我的剧本内,但是仍然可以接受。”管家退了两步,定了定神狞笑,“他已经服下致命剂量的氰化钾,你以为还能救活麽?” 卢立本脸色愈发惨白,低头看怀里的秦月朗,身体仍然柔软温暖,那双能魅惑众生的绝美眼睛却已经闭上。“月朗!”卢立本嘶吼,因为强行拆卸铁栅而流血的双手紧紧捏著秦月朗的肩膀,绝望和悲伤一起涌上心头,数十年相依相伴的日子似乎都渐渐离他远去,泪水和头发上的雨水一起滴落在秦月朗的脸颊上,卢立本终於低头吻下去,淡淡的却很坚定:“你去哪里我都是陪著的,我早该知道,我其实一直爱著你。” 枪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卢立本不动,只是紧紧拥著吻著他的爱人,他几乎在期待著子弹洞穿心脏的瞬间。 但是惊呼的人是管家,子弹贴著卢立本的鬓边飞过,击碎了梳妆台的侧翼,精美的瓷雕缠枝玫瑰碎成数块,劈哩啪啦地掉在地上。管家的枪也已经落地,握著自己的手腕惊诧抬起头,只看到苏朝宇站在门口,晴空大海般纯蓝的短发夺目摄人。前陆战精英赛冠军刚刚用随手抓起的花瓶击落了管家的枪,接著就毫不犹豫地冲了过来。 管家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文弱,苏朝宇跟他一交手就知道对方堪称一流高手,且招招都是不要命的硬拼,若非这些年从未有一日懈怠训练,苏朝宇也没有把握完全制服他。 门再一次被撞开,刚刚检查完楼下几层上来与苏朝宇会合的江扬也冲了进来,苏朝宇立刻巧妙地将管家引到了房间的另一头,江扬知道情人的身手决不至於吃亏,便先冲到梳妆台附近扶起那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人,强拽到相对安全的门边。 秦月朗无声无息地倒在卢立本怀里,卢立本全身是血,一声声的嘶吼绝望悲伤,两个人看上去都十分狼狈。江扬无法确定发生了什麽,他右手抽出佩枪,以便在关键时刻帮助苏朝宇制服那个明显疯了的男人,左手探了探秦月朗的鼻息,然後拍了拍他的脸颊。 “怎麽晕过去了?”简简单单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声音也不甚大,却震住了管家和卢立本,苏朝宇趁势抓到一个空隙,一脚踹在管家肋下,後者惨呼一声,退著撞到了那奢华的大梳妆台上,後脑勺砸在镜子上,玻璃破碎的声音几乎掩盖了肋骨清脆折断的声音。 卢立本如梦方醒,立刻猛掐秦月朗的人中,一分锺後,因卢立本扑上的动作撞到梳妆台而昏过去的第一副官终於醒来,秦月朗不错眼珠地盯著卢立本看,然後微微地笑了。蜂蜜色头发的亲卫队长哭得更凶了,平生第一次,像个无助的孩子。 江扬对舅舅们的行径嗤之以鼻,他看到管家的神情忽觉不妙,立刻吼旁边的苏朝宇:“小心他服毒!”苏朝宇一直有警惕管家再次进攻,却未料到这招,只见那男人狠狠咀嚼,慌忙冲过去把对方狠狠撞在镜子上,手腕一翻先卸掉下巴,却嫌迟了,於是又试图把手指伸进去抠那药丸出来。江扬也已经冲上,但此时管家人已经断气,脸上挂著诡异又疯狂的笑容,嘴唇铁青。 “胶囊装的剧毒,发作真快。”江扬心有余悸地扯过苏朝宇的手检查,苏朝宇不耐烦地甩开:“先卸了下巴才伸进去,怎麽可能被咬伤?”说著从江扬口袋里扯出手帕擦擦手,又问:“要不要我下去叫人上来?” 江扬却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著那残破的梳妆台。苏朝宇皱眉:“死人有什麽好看,何况这样子……”边说边循著江扬的视线看过去,他也楞住了。 高大的梳妆台後面,本应雪白的墙壁上,竟留有一块极分明的浅痕,不是因为年深日久灰尘堆积形成,而是粉刷涂料根本不同。江扬忍不住戴上手套摸了摸,然後头也不回地吩咐:“砸开。” 苏朝宇毫不犹豫地拎起秦月朗刚刚坐过的化妆凳,一样是纯白瓷制的艺术品,镂空的玫瑰纹饰栩栩如生。江扬忙一把拦住:“这可是我正牌姥姥的房间,一切小心。” 苏朝宇於是放下团凳走出去,片刻後拎了工具回来,扔了一只安全镐给江扬,自己抡个大锤。两个人都有野战经验,又配合默契,破坏一堵砖墙实在是小菜一碟,咚咚的敲击声在暴雨初停的下午传的很远,卓澜秦月翔很快就被方方陪著出现在门口,接著苗真也扶著艾菲来了,男女仆人脚步嘈杂,都垂头伺候著。 砖墙轰然倒塌,江扬和苏朝宇敏捷地闪在一边,碎石与尘埃扑得很高,卢立本立刻下意识地用衣襟掩住心上人的口鼻,用身体护著他。艾菲和苗真互相搀扶著咳嗽,她们都知道,男人已经离去,或者,拥有他们仅仅是她们的错觉,他们之间,过去,现在,将来,无论生死,都不会有别人。 尘埃落定以後,古堡雪白的墙内露出了一个一人多高的大洞,一副人类的骨架以一种安然地姿态坐在那里,衣衫已经腐败,空气突然扑入後片刻,那骨架便砰然散落。 秦月朗猛然推开卢立本站起来,一步一步走过去,卓澜早已骇得脸色惨白,紧紧抓著儿子和方方的手,艾菲早怕得闭上了眼睛,苗真却死死盯著。 残破的梳妆台上遍布断砖与泥土,白骨扑倒在上,零落凄冷。苏朝宇已经扯开窗帘,淡淡的日光透过极厚的云层,让人有种不真实的幻觉,如在梦中,却不能醒来。有什麽东西,在那断砖上闪闪发光。 秦月朗把它捡起来,眯著眼睛看了片刻,然後转过身来,出乎意料地,他在微笑,秦峻一样儒雅沈稳的笑容,他对苗真说:“这就是我爸爸。” 卓澜也看清了,那是一枚宝石袖扣,多年前最流行的款式,秦峻最喜欢的湖水般浓烈的绿宝石袖扣。 日光勾勒出秦月朗侧脸完美的轮廓,他淡淡开口:“爸爸曾教我魔术,就用这枚妈妈送的袖扣,教我如何让它在手心里凭空消失,又在口袋里出现。或许是天意,这小把戏救了我的命。”说著,他从裤袋里掏出了那枚小小的胶囊,冷笑:“够毒够狠,可惜,这一次运气不够好。” 卓澜的手抖得很厉害,终於昏死过去,倒在方方怀里。卢立本拖著伤过去搂住秦月朗,後者固执地站著,不肯掉泪,只是微笑著,强迫自己面对眼前的悲剧。江扬注视著这一切,一时不知是否应为陈案的水落石出而欢欣,还是为这注定的痛苦而难过,苏朝宇什麽也不说,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 34(刀光剑影) 午後,边境基地指挥中心大楼里,综合情报处里丝毫没有惯常的午休气氛,连自士兵时代就习惯了每日午睡的慕昭白都精神抖擞地守在办公桌旁,旁边临时放的位子空著──程亦涵和林砚臣一起去送凌寒上飞机,一路上想必有许多嘱咐和商议。慕昭白把早已经冷了的黑咖啡一口气灌下去,捏扁纸杯看也不看地投进纸篓里,梁丽征刚好进来送这小时的简报,看了便笑嘻嘻地说:“老大有进步嘛,今年要不要参加指挥中心的灌篮比赛?”慕昭白边翻资料边呵斥:“这周全部门禁止连接外网,你还追动漫看比赛!”梁丽征撇嘴:“我倒不信了,还有人能闯到我们的网络里来。”说完却吐吐舌头,隔空像抚摸明星那样安抚炸毛的老大:“好啦好啦,下官断绝一切娱乐活动,专心干活就是!” 慕昭白气得笑出声来,正要把简报扔回去赶小丫头出去干活,另一条线路却响起来,通信助理说:“昂雅信号恢复,确认一次,昂雅恢复通信信号!” 梁丽征已经知趣地离开,慕昭白立刻吩咐通信助理保持线路畅通,然後打给程亦涵。年轻的第一副官刚刚目送边境警卫队队长贵公子凌寒的飞机消失在天际,正准备在返程的车里小睡一会儿,接到电话沈吟片刻,才问:“指挥官有什麽吩咐麽?” “老大还没打过来,我们监听到护卫舰正启程奔赴昂雅,但昂雅内部并没有确切决定返程时间。”慕昭白盯著手里的实时简报飞快地说,“我们会尽量确认线路安全,然後联系老大,等你回来。” 程亦涵点头,挂断电话又拨给首都的程非中将,副官说他的爸爸正跟他老大的爸爸以及凌寒的爸爸会面,暂时不能接听。车窗外,景致已经渐渐丰美,林荫道旁的梧桐挺拔茂盛,这一年的花开得极好,到初夏仍未谢尽,依稀有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程亦涵放下电话,深深吸了口气,却无法舒展眉头──江扬之前说,曾经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大足够强,能够清楚地判断所有的一切,然後忽然发现,不要说未来,连过去和现在,都不是想象中的样子。 前面,到底有什麽样的刀光剑影,我的长官,我的哥哥? 江扬到傍晚才打电话到基地指挥中心,已经在护卫艇里的安全通信中心对首都相关部门进行了情况通报,遗骸的发现和秦月朗的遭遇把江秦两家及白虎王扯进了龙卷风的中心,这对於布津帝国的贵族阶层无异於引爆原子弹。皇室立刻召集七大家族家主及四大法王进行紧急会议,同时号令诸方保持克制,三十分锺後,与会各方派代表组成的特别调查小组成立,皇帝甚至派出自己的嫡长子、皇位的第一继承人燮永王子任特别调查小组组长,亲赴昂雅调查事件,并邀数十位相关专家协助调查。 疑似秦峻的遗骸将被运至首都进行dna等法医学调查,以确定身份和死亡原因,昂雅现场也将被严密地搜查取证,相关人员则由专人进行问讯和笔录。 江扬虽因波塞冬身份的问题十分困扰,表面上却依旧是沈稳而不露声色,他告诉程亦涵:“已经确认了明天早晨返回首都,後续事件大概要忙大半个月,我会尽量抽空回基地,做好远程办公的准备就可以。” 程亦涵自然一一答应,有心再问,那边却已经挂断了电话,办公室的外面太阳正在落下,身後熬了几个通宵的慕昭白毫无形象地趴在键盘上睡得很香,甚至连耳机都没敢摘下。程亦涵怅然地叹了口气,他不确定所有的辛苦都真正值得,却决定相信他注定要一生辅佐的长官哥哥。 慕昭白迷迷糊糊地问:“为什麽?”程亦涵从储物柜里拿出军毯搭在情人的肩膀上,凝视著他孩子般的睡颜微笑了:“江立那个妖精说,生命是绑定的套餐,我们必须学会享受,因它永不更换。” 或者,只要我们始终坚持内心的正义,始终无愧於自己的心,终究将有那麽一天,我们会完整地俯视自己的生命,然後坦然微笑吧。 江扬一行人回到首都的那天上午,天阴沈沈的,没有风,雨的气息充满天地之间,隐隐能听到雷声。情况未明,并没有任何被拘禁,只是苏朝宇发现身边多了很多穿黑色西装的男人,透过一样漆黑的墨镜盯著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也知道波塞冬的事情很棘手,生怕苏暮宇的事情被翻出来,於是乖乖地听从江扬的安排,从机场直接乘江家的车回元帅府,一句话都不提回家的事情,并且决心一字不错地背诵江扬替他拟定的说辞,除了接受问讯以外,一天24小时乖乖呆在江扬的卧室里,绝不引起任何人的好奇和注意。 当天晚上,江扬和苏朝宇相拥著在刚刚改造好的鸳鸯浴缸里蒸得热热的,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忽然缓缓开口:“不用过分乐观。快三十年了,当年的人怕已经多不在人世,何况诉讼也过了有效期。” 苏朝宇勾著情人的肩膀,闭著眼睛含含糊糊地说:“嗯?那怎麽办?白忙一场?” 江扬侧头亲吻苏朝宇的额头,隔了很久才说:“正确的做法是……逼她……”话未说完,便结束於深深一叹。 苏朝宇猛然转头,两个人坦诚相见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他听得见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可是隔著蒸汽,却仿佛那麽远,江扬直视著那双堪比最纯净蓝宝石的绝美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当年的主谋不是十几岁的卓澜或者现在主事的世子卓淳,而是白虎王卓雍本人。正确的唯一的做法是,逼他们全家自尽,就像那些故事里说的一样。” 苏朝宇沈默地听著。江扬只是瞧著他,接著说:“我还记得幼时曾在宫廷的狩猎祭上见过他,是个威猛如同天将的男人,穿黑色猎装,佩长而宽的剑,枪法好得惊人。” “如今,不过是个患了病,连基本生活亦不能自理的无助老人而已。而卓澜,虽然雷托那托一案她难辞其咎,她却终究是个可怜的女人罢了。”苏朝宇替他说下去,“可是江扬,纵然他们都是货真价实的凶手,我们是否有权审判?” 江扬笑了,为情人真切极了的了解他内心的疑虑,为“我们”,他一点一点地用手指梳理著苏朝宇还没有剪到标准长度的海蓝色头发,终究说:“我始终不是你这样真正的英雄,我的朝宇,有的时候,我真的会……” 苏朝宇望著那个真心实意的微笑,想吻过去,并且说:“不用怕我後悔……”却被江扬一根手指按住了嘴唇,年轻的指挥官近乎绝望地紧紧拥著他,吻他的鬓边,一字一句却清晰如刀刻:“如果有一天,你无法容忍我必须要做的事情,请你一定不要当面对我说,只要离开,我就会明白。” 苏朝宇能感到那种酸楚和绝望,他用力回抱他的情人:“不会,不会的,我的江扬。”仿佛是感觉到这安慰太苍白,苏朝宇顿了一下,接著说:“我会时时刻刻握住你的手,我了解近乎疯狂的追寻和近乎绝望的执著,江扬,你曾经把我从那样的悬崖带回人间,你应该相信,就算命运不可控制,你也不会是一个人,无论你走了多远,我都会带你回来,就算拼上所有的一切,也决不放手。”语调从容又平静,就像是陈述一个最平常的事实,可江扬知道情人的决心与力量,所以他有种安心的错觉。两个人的额头抵在一起,手指紧紧握著,浴室里蒸汽氤氲,暖洋洋的水流肆意地流过身体,这一刻时间停止,他们洞悉了彼此内心最隐秘柔软的角落,这一刻,他们确信,这一生已经紧紧相连,任生死亦不可分离。苏朝宇闭著眼睛凑过去吻江扬,江扬也闭著眼睛,却准确无误地对上了苏朝宇的唇,柔软的缠绵中,他们听到彼此确凿的心意──我爱你,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热水放松了整个身体,江扬一沾枕头就立刻睡著,苏朝宇拧低了床头灯给他的兄弟们发平安短信,抬眼瞧见卧房的座机来电灯闪烁,号码是程亦涵。他不忍心把疲惫的情人叫醒,却又是这样关键的时刻,不得不接起来。江扬微叹了一声,坐起来的时候已经精神抖擞。 无非是苗真等人的事情,零碎复杂。 秦月朗跟苗真的所谓约定,在秦峻尸骨乍现的瞬间就失效了,据说苗真哭了很久,不是为这个婚後才可以叫的爸爸,而是为从未谋面的导演父亲。她坦然告诉秦月朗,这是她的小心思,从最初和他搭讪,她就知道他的父亲是谁,渴望那“失踪”一说只是谣传,秦峻或许知道她的爸爸在临终前到底说了什麽,是否安静──是否很快地就让他离开了人间,并无痛苦。 太过思念,二十年盼望,身在演艺圈看著他的电影长大,却甚至不能接近他,连在他的墓碑前放一朵花都要找出其他理由来。苗真只是太渴望真相,却还未谙世界的荒谬,真相,永远是最苍白残忍的。 然而任何事情都没有动机本身这麽简单,苗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真的爱上了秦月朗,更想不到发生在昂雅的所有悲剧里都将刻上自己的影子。尽管回到首都,她仍然惊魂未定,手里的订婚戒指滚烫,可各路媒体早都准备好了相关的消息,等著社交界翩翩贵公子迎娶一枝影视界娇豔玫瑰。秦月朗自然是不在意的,反而劝苗真不要太过悲伤,程亦涵见证了整个过程,被他的冷静吓得心神不宁,而秦月朗则摇上车窗浅笑:“我早就说过,有些梦,永远不醒最好。” 苏朝宇趴在床上带著耳机听,江扬撕了一行便笺,就垫著海蓝色头发的情人的後背记摘要,笔尖轻轻重重,苏朝宇能感受对方的情绪,一波一波涌起来的惊讶和失望。江扬毕竟不放心,因为苗真提到曾经看见没有影子的人──超自然的出现比不知道受谁指使的管家更为骇人──江扬明白世间确实有些东西是无法用科学来解释的,但并不信偏偏在昂雅遇见了鬼。 “卢立本说那是他。”程亦涵翻了翻各人的笔录,“他为秦月朗送柠檬水,发现房间没人,便出去找,灌木附近的影子和说话声吸引了他,过去才看见是方方在打电话。” 苏朝宇叹了口气:“苗真吓坏了,其实影子因为月色晦暗的缘故,是在卢立本身子前面的灌木上吗?” 程亦涵答道:“应该是这样。不过卓澜看见的秦峻……” 苏朝宇含笑看著江扬。琥珀色眼眸的指挥官收起纸笔:“是哪个混蛋就不用提了,拿了人家的衣服准备回来玩演戏,被卓澜一叫住,自然是拿起脚来就逃。” 程亦涵轻笑了一声,又交代了几句话才道了晚安。江扬重新滑进被子里,和苏朝宇脸对脸躺著,那麽熟悉的眼眸,两人都不合眼,享受凝视带来的默契的快感,很多不可说,很多无可奈何,很多伤心,昂雅是一场太美的噩梦,所有人都在後悔当时踏入幻境的决定。 苏朝宇伸手环抱江扬:不止,也有彼此相爱的片段,哪怕点滴。 午夜时分,江扬从梦中惊醒。枕著他手臂,把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的苏朝宇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他们都看见窗外冲天的火光,听到刺耳的警报。成队的救火车和救护车开足马力拉著警报从元帅府前的街道呼啸而过,勤务兵杂乱地跑过走廊,严阵以待地聚集在花园里。江扬披衣起来,正打算出去看个究竟,父亲江瀚韬元帅却已经敲门进来,也不说话,只是径直走到窗口,凝视著起火的方向。 苏朝宇和江扬穿著睡衣陪在两侧,看无数高压水柱冲天而起,在火光的照耀下,如同银龙般扑入,却瞬息不见。阴沈沈的夜空无星无月,深深的灰紫色天空被火光映得发红,却又不是夕阳的那种暖洋洋的颜色,而是带著沧桑和灰暗,像是开始腐烂的橙。江瀚韬元帅琥珀色的眼睛里也有火光,他看看江扬又看看苏朝宇,然後望著窗外说:“那是巧克力别墅的方向。” 江扬悚然抬头,烟雾已经腾起,目力所及之处尽是火光,父子彼此凝视,有试探有难以置信,终究父亲先挪开了目光,摇摇头说:“你的不放弃,竟让我隐隐失望,可这却是那麽不公平。”声音很低,带著真心实意的悲伤,江扬明白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歉疚,他转身:“我去看看状况。” 苏朝宇一把抓住他的睡袍带子,江扬握住他的手,摇摇头说:“不是我,真的。我去看看,有没有……幸存者,你不要出面,天亮之前,我一定回来。” 35(火势) 江扬搭首都防务指挥官华启轩少将的车赶到现场的时候,火势仍然没有被完全控制住,周围数十家居民已被紧急疏散撤离,无数救火队员忙忙碌碌地来来去去,高高的雨靴踏在满是积水的地面上,溅起层层水花。距离火场稍远的街边,救护车停了一大排,警报声震耳欲聋。 华启轩的车停在警戒线外,负责地方防务和消防的军官已经准备好临时指挥所,华启轩并不大理会江扬,把刚刚拿到的分布图塞了一份给他便直接开始了自己的工作。江扬穿了最普通的士兵常服,军帽压的很低,并不曾离开副座,只是静静的观察著火场的一切。 “一层火势已经控制,第7先遣小组已突入小餐厅,未发现幸存者,重复一遍……” “第3先遣小组突入4号客房,发现复燃点,未发现幸存者,重复一遍……” “第4小组发现遇难者遗骸2具,这里是别墅一层,厨房与大餐厅交界。” “……” 灾难专家也已经赶到现场,初步的判断结果源源不断地递到华启轩的指挥车里:“初步判断是人为纵火,距离这里,也就是锻乔街7号院不到100米的11号院中有值夜女仆说,之前曾经听到爆炸声响了数次,她们甚至以为是巧克力别墅里的小少爷又兴起燃礼花,凑到院子里看,才知道是著火了。” “卓澜和秦月翔怎麽样了?”江扬对案发过程并没有兴趣,急急问,“有没有其他幸存者?” “白虎王小女儿的别墅,高门大院,安保措施都是最高端的,断电之後密码门一道也打不开,刚刚用切割机暴力砸开才能救火。”华启轩摇下车窗,烟雾混著人体组织烧焦的气息扑面而来,江扬差点咳出声来,野虎一样的帝国少将抽出根香烟点上,望著那大火,忽然伸手拍了拍江扬的肩膀。 火星几乎将薄薄的军常服烧出个洞来,江扬看著那簌簌而落的烟灰,明白杨霆远老师的挚友和情人要警告自己切莫“引火烧身”,却又不能解释这个误会,终究叹了口气。华启轩推门出去:“我去看看情况。”江扬知道自己出面诸多不便,便点头乖乖坐在车里等著,车载频道始终连通,时时刻刻能听见救援的情况。 到凌晨2点左右的时候,火势已经被完全扑灭,救援小组开始打扫现场,搬运遇难者遗体,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对找到幸存者不报希望的时候,忽然有人说:“第六小组发现幸存者,两名!”声音里抑制不住的兴奋,全场欢呼。 江扬猛地推开车门冲出去,穿荧光制服的消防队员抬著担架从他面前跑过去,记者们被拦在100米外的警戒线,闪光灯此起彼伏,依稀能看到那些硕大的长焦镜头。江扬立刻停步,回到车里抓了一支火场队员们常用的防毒面具戴在头上才冲出去。 一男一女两个幸存者,队员们说在地下泳池里发现了他们,几乎没有受伤,江扬看到方方安静地躺在担架上,看到秦月翔昏昏沈沈地倒著,她也注意到了他琥珀色的眸子,她努力动了动自己的手指,江扬知道她指的是影子,她是那个人的影子和刀。 去昂雅的前夜,爸爸告诉他关於“那个人”的秘密,“那个人”的决心,以及充满毁灭和稳定的力量。 现在,就在他面前,一一上演。 江扬闭上眼睛,看了太久火光,眼前总有焰火般的光斑跳动。到底是卓澜畏罪或者卓淳断尾,还是那个人推波助澜,甚至亲自动手?又或许这昂雅的旅程,甚至苗真与秦月朗的相遇,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从不信鬼神因果的指挥官长长地叹了口气,终究转身离开。 隔日的报刊正版报道巧克力别墅失火的事故,公布官方的调查结果是“有人违规燃放烟花”,而江扬却拿到了秘密调查报告,上面提到了卓澜的遗体──她被发现倒在自己的床上,已经先服下了致命的毒药。是被人逼迫或是畏罪自杀,其中原因已注定永不可知,就像三十多年前横死的秦峻,他们只知道那是他的遗骸,却无从推测死因──参与调查的法医专家们倾向於认为,骨骼显示,他没有疾病,没有中毒,正值壮年。 “或许就那样,被封入母亲的梳妆台後面,在他仍然活著,能够思考和呼吸的时候。”秦月朗站在院子里,提著闪亮的喷壶给他的玫瑰花浇水,阳光洒在秦家未来家主勾起的嘴角上,有水滴落在叶面和土壤里,或许是泪,又或许不是。 事情悄无声息地平息下去,以一种令江家上下都惊叹的速度。关於秦月翔,他们知道的很少,断断续续有人说,他的烧伤并不严重,但是受了很大的刺激,人人都说卓澜忠心的女侍方方受了女主人的托孤,始终任劳任怨地陪在少爷身边。後来他们出国了,去了杜利达旁边的一个小国,据说那里有开满四时鲜花的山谷和小巧的别墅,正适合休养和读书,秦月翔自愿放弃了秦家家主的身份,就这麽离开了。 白虎王传统上司职帝国的司法系统,几乎半数的法官和检察官都与这个历史悠久的家族有这样那样的联系,而关键职位则都与卓家有关,卓淳本人就兼任最高法院总监察长,甚至拥有死刑否决权。这次风波席卷了这一切,卓淳主动在上议院提出废止法院监察制度世袭,改由下议院提名轮选,首相委任。这议题很快得到民间的支持,下议院决定给予考虑。 江扬在假期的最後一天,亲自把梁丽征和江立一起送上去观光岛国的飞机──他们两个将以度假为名,在那里通过远程控制世界另一头的终端计算机入侵纳斯的边防安全系统,抹除苏朝宇留下的每一个痕迹。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绚烂英豪VI 作者:醉雨倾城 第7节 苏朝宇和苏暮宇已经被严厉地警告过,要谨慎的使用与海神殿有关的一切,到目前为止,没有人知道卓淳是如何得知关於苏暮宇与海神殿的联系,并派出管家作恶的,这件事显然会随著管家的死而成为一个令人担忧的未解之谜。 江扬很担心,他不得不把一切对父亲和盘托出,江瀚韬元帅听得很认真,却只是不知可否地叫他嘱咐苏朝宇和苏暮宇万事小心。江扬不知道,数月以後,杨霆远一级上将麾下的精英机动部队秘密出动,围剿海神殿残部,毕振杰等数十头目无一幸存。 看到简报的时候,江扬不能控制自己,连夜飞回首都,父亲像那一夜一样,坐在书房的落地窗前等他。江扬走过去,江瀚韬抬起头看著高大的儿子,然後说:“是很残忍,所以我舍不得你亲自动手。” 江扬一震,终究说不出反驳的话,内心知道毕振杰那夥人作恶多年,死有余辜,却仍有那麽一丝不愿意──毕竟在那时那刻结束他们的生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江元帅站起来,伸手去摸儿子的头,和自己一样的琥珀色短发柔软光滑,他心里有许多不情愿,却不得不继续走下去。 江扬什麽也不说,却安静地低下了头。 流水淙淙,花香阵阵,有玉石棋子落在石桌上的声音。 “一切如您所愿。” 一声哂笑:“我不爱这翎毛渐去的过程,却不得不警告你,轻步,缓行。” “是,请您放心。” “我总是护著你的,放心去做吧。” “……” “你从未瞒我的事情,我便不会追究。” “是否应该对您说声谢谢?” “不,你我之间,永不需要。” ——第六部完—— 番外《入梦》 苏暮宇累极了,趴在电脑前面不久便昏昏入梦。 天气好得出奇,山雨之後有草香,波塞冬的马打著响鼻,在平原上追逐同伴,脖间的马铃摇响劲脆,仿佛牧歌。苏暮宇看见自己跪在刚刚没膝的浅草中,垂著头,湿漉漉的海蓝色的长发被人揪起半边,拦腰剪断。细碎的头发尸体下雪一样纷纷扬扬地洒落,苏暮宇梦里似乎也有海蓝色的雪,海蓝色的冰面,披著阳光的凿冰船喀喇喀喇地踏破凝固的海面而来,近海的浮冰粘稠,如同奶昔。苏暮宇费尽力气抬头,不知道是谁踩著他的颈椎,酸疼到骨子里,波塞冬的马靴上有铜色长钉,不知道踢死多少没眼色的下人,苏暮宇忽然伸手抱住波塞冬的腿。 哭。他告诉自己,你个笨蛋,哭,立刻哭,不要等著他用马鞭把你抽到没有力气哭。於是苏暮宇抬眼的时候,一汪水含在眼眶里,波塞冬凝神欣赏著,苏暮宇保持要哭的样子,波塞冬把他打横抄起来,他就在他的怀里真的开始小声地哭。 波塞冬说:“乖孩子,你可人心疼。”胸口有一颗硕大无朋的狼牙,是山中狼王的,前几日刚得,牙神经还在,银链穿过的那个小孔血色暗红。狼牙沙沙地磨著苏暮宇的脸,波塞冬抵抵他的额头,忽然长刃出手,苏暮宇已经是被人摁在长案上,只觉得手腕刺痛──没有手的话,他还会不会让波塞冬爱不释手?波塞冬不爱他的未来里,能活多久,能怎样活? 苏暮宇惊醒的时候,整个後背都是冷汗。贝蒂骑在他的脖子上,大约是饿急了,狠狠在苏暮宇手腕上抓了一把,却没破皮。苏暮宇像脱衣服一样把它扯下来,撕开一袋薯片塞了过去,贝蒂开始嚼,坐在苏暮宇的键盘上,显示器里立刻有节奏地飘出一排排字符。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窝在电脑椅里,手机震动,候鸟来电,恭敬地告诉他诸事都已办妥,请波塞冬大人好好休息。 经过了三五天的时间在昂雅事件的後续工作里周旋,苏暮宇长长舒了一口气,被胳膊压得发麻的指尖轻触屏幕,拨号声响起,接电话的是另一个从疲惫里醒来的人:“您好,江立。” “有空出来吃点心吗?”苏暮宇的手指抓著窗帘。他知道江立最近在外交部做事,整日飞来飞去,倒全世界的时差,上次在机场偶尔碰见,本来是红润快乐的年轻人,竟然瘦了一圈,也学会了锁眉头。 江立刚睡下半小时:“唔唔……” “刚回来?” “嗯……”江立翻个身,羽绒被子掀起来盖在脑袋上,平常灵活的舌头似乎不大受控制,含含糊糊的,“你最近好麽?” “还不错,”苏暮宇看窗外的树木,“上次做木炭熏鱼的那个厨子竟然真的辞职了,我在金融区的小街上找到他同门师兄的店,尝过一次,味道果真一样,今晚如何?” 苏暮宇的声音像春日下午的温暖阳光,单纯又浓烈,江立把脸贴在手机上静静听著,没等回话,已经累的睡著,鼻息均匀。苏暮宇何尝不知道?他从容又稳定地把时间地点说完,道了声回头见。 挂掉电话,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看著镜子,做了个决定。 江立平时睡觉非常沈,隔壁的哥哥早起晨练夜晚办公、妹妹唱歌看动画片,都从来不会把他吵起来。尤其是刚跟著财政部长结束了八国巡游,连续倒了一个多礼拜时差,年轻的碧色眼睛的江家超人之一彻底累疯了,并迎来了自己平生一次异常睡眠。接了苏暮宇电话又昏睡过去之後的几个小时里,他平均每20分锺下意识地醒一次,要麽浑然不知分针如何走过了这几格,要麽忽然完全没有睡意。 终於,楼下勤务兵纷乱的声音和前任元帅第一副官的高声把江家二少爷从床上赶到窗边,半下午的院子里,秦月朗正指挥著不少人把家里厨具往後院搬,热火朝天里,著急寻找荫凉的小舅舅还是瞧见了好久没回家的江立,遥遥地招个手。 只能下楼,江立觉得脚步死沈,拖到秦月朗面前,脸上被狠狠撕了一把:“困成这样,还不去睡觉?” “你要搬走?”虽然这是大事,但江立丝毫不奇怪。他的小舅舅生来就是为了做别人做不出、学不来的事情的。他摇摇头,拒绝了秦月朗根本就不关心的假关怀。 秦月朗皱眉:“拿些必要的东西到我那里去,卢立本住过来了。”江立还不知道昂雅之行里,他的小卢舅舅严重负伤,更不知道艾菲在准备离婚协议,因此一头雾水:“舅妈跟他吵架啦?” “他一直在发烧。” 江立这才看见,向来玩世不恭的小舅舅这次是认真的、严肃的郁闷和悲伤著,漂亮的眼睛里满溢担忧。过不久,一辆小型救护车开进院子,护工和医生推下移动床,抬到後院二楼去。 困得头疼的江立决定花五分锺打电话给哥哥,把事情搞明白。手机上挂著一条短信,苏暮宇约了时间地点,还加了句“睡不著就早点儿来”,真是让人又生气又窝心。 按理说,卢立本的伤并不是很重,但在昂雅的时间里,他没有一刻在度假,不是准备著保护在场的人,就是正在保护在场的人,尤其是他那个最近几个月里越发不要命、不听话的弟弟。或者,他可以说,他的情人。虽然做元帅亲卫队长的辛苦程度不比昂雅之行低,但是他有一班得力又可靠的兄弟,永远执行轮休制度,江元帅本人也体贴地尽可能把传召时间集中,让大家都能休息好。 现在,他的右大臂上有子弹的贯穿伤,脑後有打击伤,身体有擦伤和划伤,加上前阵子器械格斗的时候拉损了韧带,本来结结实实的元帅亲卫队队长现在千疮百孔,就连手指上都缠著创可贴──他生生挖起了地道上的两根供检查人员踩脚定位的钢筋才撬开了栅门。 疲劳和伤痛,加上内心的煎熬,卢立本连续高烧了两天多才逐渐退热,秦月朗就整宿地在医院熬,想他相亲时闹出来的事情,想那时候自己躺在医院里,卢立本也这麽陪著,真是现世报。退烧後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出院,医生气得笑了:“替我们著想吗?死在元帅府,算他的吗?”笔尖一指秦月朗,秦月朗忧愁地点头:“算我的,给他办转院,转到我家去。” 结果,卢立本真的躺在秦月朗的房间里了,医生留下了自己快满实习期的徒弟和两个小护士,正在叮嘱秦月朗,无论有什麽异常,哪怕他打个喷嚏,都要记录报告。 秦月朗不耐烦地挥手笑道:“我不会把他玩坏的,即使坏了,横竖你们保修。”医生揣著一万个不放心被赶了出去。 卢立本用左手把自己撑起来,抓起体温计塞进右侧腋下,翻开记录的小本子,开始掐表,趁著这个空闲时间就拿起药盒,吃了规定剂量的消炎药和退烧药。声称要照顾病人的秦月朗却在一边拖著大箱子翻翻找找,完全忘记了身边还有个右手不能动的人。许久没住人的房间里有些空落和冷清,秦月朗扬起手臂,哗啦一下扯开低垂的窗帘,轻微的灰尘呛了他片刻,再推开窗,墙根下蔷薇花的清气扑面,日光也冲进来,就像小时候,他们在同一间屋子里,都不说话,做著彼此不同的功课,小大人似地忙忙碌碌。有所谓和无所谓的忙忙碌碌里,少年转眼成人,又转眼,已经太世俗太无奈。秦月朗回身,卢立本正用左手艰难地记下数据,抬眼看,没有埋怨,反而款款情深:“一直没睡好吧,歇一会儿。” 秦月朗倒也不客气,绕到床的另一端,啪啪两声踢掉军靴,纯白的棉线袜子踩在有淡淡一层灰的地板上,左右手开弓,解扣子,卸皮带,当著卢立本的面脱得只剩内裤。 蜂蜜色头发的元帅亲卫队队长叹了口气:“你不必对我的一句话反应这麽认真激烈,月朗,受伤不是你的错,昂雅事件出乎意料,给我点儿时间,我们的日子要按照以往的节奏过下去。” 秦月朗哼笑:“你以为我要干什麽?”说著走到衣柜里,随便把自己塞入一套家居服,这才掀开被子另一边钻了进去:“我真的累了,睡25分锺。” “好,我守著你。”卢立本靠坐在那里,右臂吊著,缝针的伤口酥酥麻麻地痛。秦月朗特意躺在他的左侧,似乎很快就睡熟了似地,小时候的坏毛病立刻发作,一条腿无意识地抬起来,死死压在卢立本腰上。幼年的秦月朗身体轻,平常的卢立本健康状态优秀,但此刻,腰间还有一条划伤的卢立本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却不忍心也没力气把对方充满力量和霸道的腿扔开,生生忍著。 过了大约有半分锺,秦月朗忽然睁大眼睛:“连推我一下都不肯?” “这是什麽戏码?”卢立本的脸色黯淡,“比赛孩子气?狂欢未来或者哀悼过去?” “这是个告别仪式,”秦月朗躺在那里笑著说,“我已经给姐夫写了报告,升了准将,最好的就是跟他人一样外派一年,回来再升半级。这房子留给你了,回头我叫人把东西都搬到江扬的基地去。在此之前,我跟你把伤养好,作为伺候你的回报,你必须接受我的所有任性和肆意妄为。”几句话说得极端轻松又极端坚定,卢立本知道这是他的自暴自弃和躲闪,气得发抖,右手攥拳到青筋暴起,忍了几秒,挥拳就揍上去。 秦月朗这才慌了,赶紧抬手托住他的右臂,却没留神抓在了缝合处,卢立本整个身子都哆嗦了一下,血很快渗出来,几小时前换的雪白的裹布立刻有了彩色。秦月朗真不是有意呕他,怕极了撕裂伤口,赶紧叫那实习的大夫,刚安静了没多久的勤务兵听到信儿也飞奔上楼,一时间无比热闹。 卢立本怒视著自己的弟弟、情人,医生止血後重新包扎,所幸只是血痂裂了,缝线还好。罪魁坐在一边的摇椅里看著,忽然听见手机在刚刚脱掉的军服外衣里大声歌唱。 打电话的是江立,周围环境嘈杂,刚换上一次性塑料衣的江家二少爷,正在一家专业的美容机构里准备修剪发型,他没有预约就跑来,最好的技师手里正有活,便要他在休息室里等。江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听哥说了,你们的度假真清闲啊,羡慕。” 秦月朗哼笑:“江扬那家夥,从来说不出一句好话。带著他家惹事的赶紧回去就好,还有空背後嚼舌头。” “若不是做事亏心,怕他嚼你?”江立大笑,“你知道,我哥才是家里最受压迫的一个。”秦月朗也笑,末了,听见电话那头说:“问小卢舅舅好,我明天再去看他。” 这话偏就是说给秦月朗难受的。江立知道这两个小舅舅一旦闹起来就都不可先停下,除非有个转折点,比如上次秦月朗感冒转肺炎,比如这次卢立本高烧住院,转折之後更是无穷无尽的言语讽刺挖苦,相互折磨,知道这段彼此刺疼的感觉变成了习惯。江立有时候很想说,你们赶紧结婚了吧,但又觉得很多事情,还是要三思後行的。 正等著,休息室外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这次来,是想变成短发。”是苏暮宇。 江立跳起来拉开门,苏暮宇已经往里间的休息室走去,t恤牛仔裤的背影,若不是手里拿著整个首都都没几张的贵宾卡,谁会信他漂亮又年轻的容貌下,是波塞冬的身份? “哥。”江立像个兔子一样在众星捧月的苏暮宇身边露头,海蓝色长发的年轻人显然没想到在这里就碰见,大大吃惊,然後笑出来:“果然睡不著吧。”江立顺势歪进理发椅後面的小沙发里:“被你吵醒就再没睡著。为什麽要剪?我还记得苏朝宇师兄陆战精英赛的时候就是长发,帅得一塌糊涂。” 服务的小姑娘早就告诉了老板,两位要在一起做发型,很快就拿来了两套工具,苏暮宇笑著说:“小时候就因为是头发的颜色太惹眼,没少被大一点儿的孩子追打。现在更是厌烦了去打理,你问问他们这里的价格,我心疼。”发型师用指腹按著苏暮宇的发根判断近期的头皮健康状况:“可惜了,这样漂亮的头发。” 苏暮宇仰面:“无所谓,比这漂亮多少倍的东西我都不曾在乎过。” 江立担心地瞧了他一眼,还是岔开了话题。 待到真的确定了长度要动剪刀的时候,苏暮宇忽然扬起手:“等一下。”说著转脸去看江立。琥珀色头发的人带著眼罩在蒸头发,看不见苏暮宇的蓝眼睛。海蓝色头发的人继而盯著镜子,观察自己的容貌,和苏朝宇一模一样的容貌,过去多少年的时间里,他习惯性地避开镜子,仿佛里面的人会笑著招手说“暮宇你个傻瓜”。只有在需要的时候,他会嫌弃镜子不够大不够明亮,仔细遮盖脸上的伤痕,波塞冬打人耳光总是出其不意,因此常常伤在明显的地方。 如今大不同,苏暮宇坐在布津首都最高级的美发店里,镜子里是帝国大学里读新闻专业的高材生,眼角眉梢还挂著只属於小孩子的快乐。午後噩梦在见到江立的短短时间里已经褪色,苏暮宇舔舔微干的唇,立刻有个小姑娘递来一杯茶,苏暮宇道谢,喝一口,苦涩的液体里加了冰糖,混成奇怪的味道,入口後,竟然回甘。 发型师耐心地等著,苏暮宇耐心地看著镜中人。 江立终於按耐不住,闭著眼睛说:“留著吧,哥,很珍贵。” 苏暮宇笑得眼睛弯起来:“好,留著。” 琥珀色头发的人还是没有移开眼罩,面颊上泛起一片微红。 两人在一起的时间里,没有不愉快。苏暮宇和江立用纨!子弟活标本的行为方式过日子,白天一起做个头发,晚上吃大餐。只是结束了品酒之後,两人并没有奢靡的夜生活,而是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江立喜欢那烤鱼的味道,打包一份带回去,苏暮宇隔著纸袋嗅嗅:“吃饱了再闻还是香得很。” “那你带回去吧。”江立做出大方的样子,却勾起手指,不肯让对方拿走,孩子样暴露无遗。 苏暮宇乐出声来:“我家还剩谁?” 江立的心里狠狠疼了一下:“师兄没有多留一天再走吗?” “没有,据说军中急务,跟著嫂子龙卷风一样走了。”苏暮宇笑答,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悲喜,眼眸里波澜不惊,海蓝色的绝美,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礼物倒是留了一堆,贝壳小鱼的,我都供在阳台上。” 市中心的灯光变换,车内气氛这样好,江立脱口而出:“我到你那里看看吧。” 苏暮宇似是等这话很久,倒底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道该怎麽说,侧过身子玩味著小他许多的人:“没写完作业就出来玩已经是大罪过,贪恋同学家的游戏机,更是要在卫生间罚站的。” 江立扬起嘴角,一时间露出当下最美好的笑来,一点儿都没有江扬的严肃和少年老成的敷衍,真实温暖:“偏就叛逆一次。” 卢立本又一次开始低烧。 医生说这不奇怪,虽然如此健康的亲卫队队长按理说不该抵抗力低下,但是据卢立本说,他近些年连感冒都很少有,反而是时候发点儿烧来调节自身的免疫机能了。秦月朗站在一边恶毒地讽刺道:“病毒都觉得你乏味透了而已。”医生忍著笑,卢立本怒视相伴成长的好友,自己去拿水杯,秦月朗赶在他伸手前一秒抓过来塞到嘴边:“我喂你。” 一只手吊著,一只手背插著吊针,卢立本只能疑惑地张开嘴,秦月朗便把杯子一倾斜,淡淡的柠檬水流进喉咙里,异样甘甜,处理事情向来如独狼般准、狠、稳的亲卫队长忽然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该歇歇,也许找个那麽熟悉的人照顾自己,在身边时不时毒舌一下,也是很美好的事情。 但是三秒後他就不这麽想了。秦月朗始终没有把杯子拿走的意思,卢立本右手不能动,试图伸左手示意,反而牵扯了吊针。秦月朗担心却灵活地把他的手腕一摁,端杯子的手也抖了一下,柠檬水加大了涌入的力度,卢立本苦不堪言,又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往下喝。足足700l的大杯子灌完,秦月朗惊讶地说:“你还要麽?” 说实话,卢立本很想挥拳大吼:“滚!我要睡觉!”但出口的却是:“我哪儿得罪你了,说出来,月朗,别折磨我。” 秦月朗拉过椅子坐下:“没有,我们是手足,哪有得罪这麽一说?” “手足也能相残。”卢立本觉得柠檬水在胃里盘旋了一阵後正在飞流直下,“你差点儿呛死我。” 秦月朗看了杯子几秒,又看了他几秒,恍然大悟。 “艾菲如何?” “我叫人带她去检查了身体,一切正常。她正在收拾东西,离婚协议很快叫人送来,你签字就好。” 卢立本点头:“好。”说著便歪在那里闭目养神,累极了的样子。 秦月朗端详他一阵,等他说话,可他没有,悻悻之下,他决定到厨房给他熬点儿粥吃。医生说这伤远没祸害到身体根本,所以吃点儿清淡的杂粮补补,比什麽都好。转身,下楼,  卢立本稳著声音叫他:“月朗,你来。” 秦月朗头都不回:“说吧,听著呢。” “无论艾菲要求什麽,那套公寓我会留给她,如果你愿意的话,一楼让我住一段时间。” “我有什麽不愿意?”秦月朗靠在扶手上侧面而笑,“即使你离婚,我们也不能在一起。让人说元帅的亲卫队长著急离婚就是为了和男人上床,真是难听。” 卢立本的脸上闪过一丝难堪,继而悲凉地说:“你都准备好调到外地去,我怕什麽?” 秦月朗握著扶手的手指死死一绷,立刻暗暗咬著唇说不出话来,心里针刺刀剜地难受著。他无意让两人之间的关系在昂雅之後僵成星球两端的万年冰山,更不是存心让正在养伤的那个他无比难受,他只是觉得自己必须说点儿什麽──算是个交代也好,了断也好──说完了两人就可以甩手各走各路,毕竟之前,他娶了艾菲,他也相继决定娶个女人。然而现在看来,这是妄想。 两人的目光交叠在充满暧昧和纠葛的房间里,终究是秦月朗先认输:“我怄你的,别当真。你想吃甜还是咸?” 卢立本似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兄长般无奈混著祝福的喟叹:“咸的,别做太多。” 苏暮宇指著墙上的挂锺:“小孩,已经夜里十一点了。” “分明是十点三十二分!”江立目不转睛地翻著苏暮宇出去旅游拍的照片,“客人没说要走,你反倒轰起来。” 苏暮宇从冰箱里拿了两只苹果,坐在桌子上开始削,亮刃滑过朱红的果皮,立刻刨起细细匀匀的一条宽线,露出淡果黄色的肉。江立的余光被长长的果皮吸引,扭头一看,那长线已经悬到了垃圾桶里,苏暮宇手里的果子才削了不到一半。 “我懂了,你是拖延时间,削完两只果子也就十二点,名正言顺地把我轰走。” 苏暮宇点头:“是这样。” 话没说完,江立舔舔嘴唇:“让我咬一口。”苏暮宇看他这样热切,捏住没削皮的半截,递到江立嘴里,向来很有风度的江家二少爷像个小宠物一样张大嘴凑过去,却犹豫了一下没有咬下去──他很怀疑苏暮宇会在瞬间把苹果抽走──结果蓝头发的年轻人只是双眼放空般瞧著窗外,似乎根本没在意,嘴角还挂著微笑,江立放心,狠狠咬了一下。 只听哢一声,咬空!江立觉得满口的牙都震得酸了一下,立刻愤懑地跳起来:“哪有这样的!” 苏暮宇嘴角的微笑早就化为狡猾:“谁规定了不可以这样?” 江立哼了一声,捉住苏暮宇的腕子才狠狠咬了一口,汁水香甜,满意地大嚼著:“说真的,你是第一个骗到我的人。” “难道江扬那家夥不会?” “他根本没空理会我。 苏暮宇眯起眼睛笑:“嗯,大忙人,从小就忙,带著我哥疯了一样的忙,把俩弟弟怨妇似的留在家里。” 大忙人的弟弟目光不离开屏幕,不经意地说:“他的功课太多,每天早起锻炼,上午到大学里读书,下午有时候在训练馆,有时候和范策在一起,晚饭後得跟爸爸讨论军政时务,夜里嘛……”江立扔下鼠标,整个人窝在转椅里心满意足地看著苏暮宇削苹果,“他有柔术课程。” 手里的动作没停,但苏暮宇眼眸确实波动了片刻,江立明白这番话对於苏暮宇的触动──他旁敲侧击地知道这是上一任波塞冬的男宠,彼时还是孩子,被折腾得求死不得。或许,苏暮宇始终没想过求死?但毕竟有这样的经历,他再不会用欢快的念头来思量自己的遭遇。 “好几次我半夜起来做坏事,听见哥哥的柔术老师安慰他调整呼吸,不要只顾著掉眼泪。”江立自嘲地笑起来,“我以为哥哥懦弱,我也做体能练习,每天压腿,这有什麽好哭?” “所以你去看了。” “对。”江立略带愧色,“你知道的,我总是太好奇又太自信,往往伤了人。” 这是对以往的道歉,苏暮宇忍不住伸手去揉他的头,却忍住了吮吮指尖的汁水,把削完一只递给他吃,又开始削另一只,修长的腿还翘著,整个身子倚在墙壁上,跟著音乐轻哼,把这种无聊的工作做得活色生香,江立早就把目光从照片完全移到活人身上,简直看呆。 “你看到什麽了?” “很难忘,哥哥用一个我永远想不到的姿势在维持身体平衡,脚腕上的伤打著绷带,整个人都湿透了。” 苏暮宇深深吸了口气。 “哥哥和我的童年完全不一样,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从出生就欠他许多。那天,他在那种状态下依旧很温柔的声音问我怎麽还不睡,否则会长不高呦,我竟然找不到话,转身就跑了。”江立咬著苹果,用目光紧紧箍住苏暮宇灵活的指尖,“第二天哥哥依旧很早起来锻炼,从厨房里拿了半份早餐去大学上课,我被拖起来跑步,在花园耍赖,他跟我招招手,笑著走了。我真不觉得那样的练习之後他的脚伤不会痛。” “因为他是江扬,就跟他是苏朝宇一样。”苏暮宇指著电脑桌面上的合影,“他真的找了我十几年,而我都习惯了那种生活。” “好多时候,你根本没法选生活。那是绑定的套餐,绝不更换。” “绑定并不意味著绝对合理,我就偏偏不喜欢喝套餐里的可乐。” 江立拎著苹果核微笑,那个瞬间,他像他成熟的哥哥,甚至像那个威严的爸爸:“其他套餐里,还有比可乐更难接受的东西。” 苏暮宇咬下自己的苹果的第一口,意味深长地看著坐在身边的江立。这是心理治疗,他很明白,江扬的故事一定是真的,江立这番话一定是故意的。可是,他暗自欣赏这种故意,甚至,在享受它。 那晚,江立这个听话的乖孩子在没有叛逆的青春期时间里打破常规,在没有电话通知、没有专人跟随、没有短信知会的情况下,留宿在苏暮宇家里。深夜,两人意犹未尽地看照片,讲定格的影像里的故事。江立说他只曾有一次放肆背包游的机会,虽然如果他还想要,爸爸随时可以给──苏暮宇的这种随心所欲的快乐,他几乎享受不到。苏暮宇却落寞地笑了:一个人走得太远,会很累。 凌晨3点,江立洗完澡出来,发现床已经铺好了,苏暮宇换了一套在旅游地买的手工织布寝具,右下角织著“暮宇”两个字,一看就是费心定做的,手感有点儿沙,却有股阳光的味道。想到两人初次同处一室的尴尬,江立裹著睡袍敲隔壁的门:“哥?” 苏暮宇的声音闷闷地:“门开著。” 江立推门进去看,苏暮宇正从堆满杂物的上下铺上往外抽床垫,准备做个柔软的地铺。客人有些过意不去,主人也累的犹豫,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儿,江立打了个哈欠:“我不介意,哥,凑合一晚吧。” 苏暮宇喜欢沙棘味道的乳霜,躺在身边,淡淡植物甜气,却并非而可以随意接触的果实,它带刺,警惕到浑身都是时刻准备防御,却因为这紧张而有种神秘寂寞的特殊气质。床很大,江立和他背对背,中间隔了一个人还多的宽度,因此被子被撑起来很大的空隙,往里钻风。 两人就这麽佯睡,保持礼节性的默契,假装对他们之间的感情陌生。 只是分开时刻的想念和见面的欢愉无法像错别字一样从作业本上轻而易举地彻底擦掉。江立知道这有多麽荒唐,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在想什麽。翻身过去,看著苏暮宇的後背,他也许可以睡得更好。理由?没有理由,江立只是累了,出国公干的疲惫,日常应付,家里琐事,父母叮嘱,他太累了,只是和苏暮宇在一起的时候那麽安心,仿佛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为了换取休假,这种夜不归宿的快感。 和他在一起。 江立主动翻身,黑夜里半睁著他碧色的眼睛凝望苏暮宇的背影。其实他知道背影里有什麽,关於海神殿,高智商的江家二少爷才不会被媒体和哥哥骗过,早就委托梁丽征调阅了相关资料。苏暮宇就是波塞冬,江立知道,如果他和苏暮宇保持这样暧昧的关系,迟早要引火上身,但是他不想放弃。 从未试过,如果环住他的身体,他是不是会愿意打开心扉,说一点儿平时没法说、没人听、没机会倾诉的事情? 江立这样做,重重地环住了苏暮宇。他的面颊贴著他的後背,有力的心跳从胸腔一直传到皮肤。他没开口说话,身体只是轻轻一颤。江立懂得他肢体语言,这是接受。 苏暮宇闭著眼睛,微笑。他原以为等待到这个拥抱的时候,他会因为太久得不到真心实意地爱而感动地泪流满面。恶俗的场景并未上演,真实的拥有的快感让他不想挪动哪怕一毫米。 就这样不必放手,一觉到天明。 一碗小米粥,熬起三层粥皮,里面有熏蛋切块,一碟清汤泡菜,水灵灵的黄瓜片,嫩白菜心和胡萝卜片用白醋和盐、糖等辅料浸了,把蔬果汁水控出来,留著原来的色、香,入口味酣又清爽。秦月朗只端了这两样上来,卢立本含笑:“真够复杂的。”每样手艺都是从江元帅那里学来,单熬粥的心思就让人动容,那小菜更是美妙,各色调味多一分都嫌难吃。 秦月朗擦擦手:“我实在不喜欢喂饭这个桥段。” “我没到事事要人伺候的地步呢。”卢立本皱眉。 “但是我也不喜欢伤口撕裂又重新长的桥段。”秦月朗拿个毛巾把粥碗端到恰大好处的高度,“你自己吃。” 卢立本差点儿笑出声来,又觉得不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地让面前这个骄傲美貌的男人当桌子的机会,立刻毫不犹豫地开始享受大餐,无奈是用了左手,并不十分灵活,秦月朗便眼瞧著,根据他的需要,时不时拈两片小菜丢进碗里,喂猫一样。 时光荏苒,那年在雨里玩出肺炎来的秦月朗现在伺候著当时陪床的卢立本,两人都已过纠结冲动的年龄,现在只能负手相看,用最庸俗平常的方式维持曾经美不胜收的迷梦。他们不敢牵手,生怕多走一步就会打破目前看来还算不错的平衡,却又暗自觉得这样不值得,人活在世,哪里得来无数的明天、明年去挥霍?至於传说中的下辈子……秦月朗看著卢立本专注的吃相苦笑,谁知道下辈子的我能托世成什麽,桌椅板凳还是猫狗鱼虫? 若我变得不能言语不能拥吻,而他还是他。 若注定各占水一方远眺才是爱情,又何必现在纠葛? 卢立本吃完,抬头微笑:“你刷碗回来,我们聊天。” 他躺在他的身边,他躺在他的身边。他未受伤的左肩和他的右肩靠在一起,一床薄被,一份软枕。像极了那麽多年前,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沈沈睡去,他有时搂著他,他们面贴面,他的腿肆意架在他身上,习惯成自然,觉得理所应当。 秦月朗说:“以後呢?”他希望他说,让我来追求你,让我们真的开始恋爱。 卢立本说:“维持现状如何?”他希望他能明白,世界上并不是每份爱都会开花结果,他们错过了华年,几乎不再可能。 秦月朗暗自难过,心里却因为太过难过而毫无知觉:“你就不能给我点儿希望,我还有半辈子要活。” “我们是一起活的。”卢立本似是哽咽。 秦月朗撑起半个身子看他,他的眼角一闪即逝了些许泪光。 “你要是早早明白……” “那样就不会是现在的你我。” “现在的你我并没有什麽好!”秦月朗愤然。 卢立本很冷静:“也并没有什麽不好,不是麽?”秦月朗坐起来,带走大半被子,卢立本固执地躺著:“这是我对自己狡辩的唯一理由。” 深夜,屋里灯火通明,秦月朗翻身熄了所有亮光,重新躺下,黑暗让他卸下了所有刻薄的骄傲,坦然面对他:“我想我是不会再改变了。” 卢立本沈默著。 像小时候一样,秦月朗环住他。 卢立本习惯性地抬起左臂绕到秦月朗颈下,稳稳撑住。他枕著他的胳膊,感觉到血液流动的起伏,心跳的声音。他和他爱的他的生命在此刻被分解成掷地有声的部分,无比真实。 用小时候的姿势和位置,他们共入一场新梦。 唯遗憾醒来时,孩童已老。 番外《不能说的秘密》 “其实在国安部的工作一点儿都不惊险刺激。” 凌寒在文档里敲出这一行字,然後开始发呆。国安部的大楼在首都军事保卫区中心以外的地方,不知道哪一年的议会通过了草案,把原来战时很牛很拽很独立的情报部门划分给国家安全局,为此特意给新成立的综合大部委盖了一栋新楼。新楼的建成坎坷漫长,因为涉及部分区域绝对信号屏蔽、低限制信号屏蔽和绝对不能没信号等多种情况,通信工程师小分队为安装小型基站和计算覆盖范围的事情几欲吐血。当年有幸走进这栋新大楼办公的人,目前至少已经是爷爷级别的人物了,而凌寒这种小辈,总觉得大楼已经老得不能原谅。 可是从何说起呢?凌寒啜了一口浓浓的咖啡,把这一行字保存了一个名叫“临时1”的文件,新建了另一个文本,重新开头。这次写的是:“我是一名年轻的特工,这份介绍不真实,我不算资深。”甚至,他头脑里已经设计好了动作,说到第二个分句的时候,应该稳重又严肃地拿起这份蓝底的资料轻轻摇晃示意一下,动作幅度不能太大,但是要让对方接收到“我熟知资料并且有独立观点”的信息。 这是一张薄薄的蓝色再生纸,上面印著凌寒的彩色头像──国安部的资料和它的大楼一样陈旧吗,没有更好看的吗──永远是这张,他穿著白衬衫,外面罩一件宽松的墨兰色嵌边毛背心,领带是酒金棕色。那时候他正式以成人身份在国安部备档,17岁,年轻得令人吃惊。 关键是,下面还有一些介绍:“凌寒,代号‘金舟’,国安部资深特工,年度优秀特工,单项特训成绩记录保持者,最年轻的优秀职员。曾在‘白鸟’、‘重案4号’等案例中有卓越功勋。”凌寒无语望著这几行字,忽然觉得自己已经七老八十地静静躺在棺材里,周围白菊娇豔绽放如雪,有个黑衣殡仪馆工作人员正在念悼词。这是谁写的介绍,就凭这个东西,国安部还想招到新人吗? 於是,“临时2”文件被拖入了旁边的文件夹里,“临时3”出现了:“关於国安部的工作,我想,有以下几点是一定要说的。” 太直白。 “临时4”:“在国安部工作的数个寒暑中……” 太矫情。 …… 直到“临时17”出现的时候,蒋方才打来电话:“小寒,如何呀?” “很不好,老师!”凌寒愤愤地扔下鼠标,在大椅子上转了半圈,仰起脸享受阳光,“我看还是算了吧。” “哈,印著你头像的宣传页都发出了,据说学生会说,一票难求。”蒋方不紧不慢地说著,仿佛逗小孩。 凌寒撇嘴:“又不是组团去看打怪兽,干嘛这麽踊跃?” “国安部四年招一次新人,加上这次扩招外勤特工,已经限制了听宣讲的条件,可是……”蒋方乐了,“‘金舟’的品牌效应很好哪!” 凌寒长叹一声:“要是回首都讲还好点儿,视频的话……” “你可以叫他坐在你对面。”蒋方低声。 凌寒忽然紧张起来:“老师没告密吧。” 蒋方自然是不会把国安部部长大公子爱上了同班同学的事情捅给至今仍被蒙在鼓里的国安部部长本人听的,便和凌寒仔细商量一下要讲到的关键点,这才放心地挂了电话。电话边是一摞资料,牛皮纸袋子上三个大字,“林砚臣”,落款是首都一家非常昂贵的心理诊所,素以严格到堪比国安部的方式保存病人档案而出名,任何人,除非是病患本人或者病患本人清醒条件下亲笔委托的授权人,都无法看到治疗的过程,更拿不到谈话录音。而蒋方很想知道。作为一个心理学业界牛人,蒋方当然很清楚自己的职业操守到底是什麽,可是,他想替自己亲手带大的凌寒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事。 在经历了那麽多痛苦之後,凌寒应得的是全世界最柔软的幸福和最大限度的保护。伴侣,是他最重要的问题,不管男女,知道这个人一定要健康积极,但是林砚臣看过心理医生这件事,极大地震撼了蒋方,甚至让他不由地怀疑,凌寒到底是自己没想通0734的问题还是被同寝室的人感染了消极情绪──如果答案不幸是後者,蒋方觉得,他必须、立刻和凌寒谈谈。 被调查的主角正在开首都军部季度电话扩大会议。 飞豹师的会议室里,正襟危坐著级别足够参会的所有军官,林砚臣是老大,坐上首,离屏幕最近,按理说他应该主动记下来一些摘要,并定时地环视参会军官,表达老大的威严所在,无奈这会实在太官腔无聊,林砚臣的文书已经睡著了,老大也非常没有形象地大角度靠在椅子里。 手机忽然震动,林砚臣精神大作,摸出一看,是程亦涵:“周末自驾,边境火山温泉,烤彩虹鱼。” “不去,陪小寒。”回答干脆利索,不留余地。 程亦涵发回来:“开会时间,不要走神。” 林砚臣气结:貌似你这个暂时代替江扬出现的人,更不该走神吧! 熬到散会就是周末来临,罗灿陪自己在飞豹团的几个好兄弟过来批外出的假条,林砚臣唰唰地签了却不放人:“我说,你家老大有没有说什麽时候回来?” 罗灿笑嘻嘻地:“我家老大的老大才是做决定的。” 林砚臣把他驱赶出去,开始收拾桌子上的文件。飞豹师,已经成师级的单位如果还没有副手,只有两个可能,上级指派一个不知道哪儿捡的军官,或者师长被活活累死。林砚臣不想,因此他试图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副手,或者副手苗子,勤浇水,总有一天要丰收的。其实罗灿是最好人选,无奈苏朝宇不放人、江扬也明说近期不给他提升──想起和叶风安静却默契的那些工作时间,林砚臣真是惆怅。 学艺术的,情绪转移很快,林砚臣立刻就期望一个长长的休假,到首都去看叶风的儿子,回军校看看老师,回画室找找同学──休假!跳跃性的思维瞬间跳回起点,该死的老大,您什麽时候休假结束? 自从边境警卫大队和飞豹师合并之後,凌寒的办公室就名正言顺地搬到了林砚臣楼下,虽然两人上班的时候不像程亦涵和慕昭白那样仗著网络不要钱,开著视频互相看,但至少可以一起去食堂吃个午饭,像大学时候那样,凌寒排队,林砚臣占座。可惜飞豹师的大食堂里,没人喜欢跟老大拼桌,失去了占座乐趣的林砚臣只能孤独地看著其他的军官热热闹闹凑在一起说话,偶尔来新师部办事的慕昭白看了这场景坏笑不止:“师长大人没钱打饭吗?”气得林砚臣抬腿就踹。 林砚臣推开凌寒办公室门的时候,向来喜欢玩多过喜欢工作的凌寒摆摆手:“等著,还有三百五十七个字,含标点,就写完了。” 也只有他的特工情人才能把文章字数写得这麽有零有整。凌寒振振有词:“老师说写够2000字就行了。” “又不是交作文!”林砚臣替他收拾东西,端详著那张蓝色招贴宣传页。那时候的凌寒实在是清秀,就像大学初见时那样,林砚臣恨不得当时就把他摁倒──不是吃掉,而是哄他做模特,画个写生。 那时候的青葱岁月啊……林砚臣又开始感慨,正无限爱抚地凝望照片上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凌寒的时候,听见了一声欢呼:“很好,可以交工了!”打印机咕噜咕噜吐出一页页文档,林砚臣翻了两下就替他揣在文件夹里,两人飞奔出门。 这是边境基地里万人中低调的一对,除了肩上扛著比别人多的星星以外。林砚臣和凌寒用标准测试的速度抄近路穿过办公区拦了一辆出租车,离开卫戍区,擦边生活区,来到商业区。电影正要开场,三厅的座位投影在电子显示屏上,红色的售出区域正在以疯狂的圈地速度吞噬蓝色的待售区。凌寒一指套餐柜台,林砚臣便冲过去排队,国安部部长的大公子此刻一点儿都不像“资深特工”,而是从钱夹里捏出从江扬那儿借来的贵宾卡直直走向通道:“要这两个正中的位子。” 从容不迫,一个帝国上校和一个帝国中校在电影广告结束前50秒摸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分享一桶爆米花。新上映的战争大片在基地放映实在是个失败的决策,各种穿帮镜头和常识性错误让在场的观众(绝大多数都是军人)时不时笑出声来,於是林砚臣和凌寒很快就开始走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亦涵说去吃烤鱼,我回绝了。” “嗯,他俩玩去吧,宣讲会结束也到下午了。” “刚才那提纲我瞄了一眼,你仿佛提0734了。” 凌寒在黑暗里看了身边人一眼:“对。” “提它干什麽?”林砚臣故作轻描淡写。 “告诉学生,这就是真实的国安部。”凌寒的声音很轻,“你还想看吗?我们出去走走。” 林砚臣和他一起猫腰离开,外面的灯光刺眼,凌寒把饮料瓶扔在垃圾桶,站定了问:“你在担心什麽?” 林砚臣苦笑:“我没有担心什麽,只是……不愿你总是想著它。” “可它确确实实存在过。”凌寒有点儿激动,一字一句,“抹不掉。” “蒋上将打电话来邀请的时候,你其实可以拒绝。” 凌寒向电梯的方向走去:“我只是想学会直面它。” 林砚臣快步跟上:“但用这方法实在不合适。” 凌寒站得比较靠下,背影看起来,跟基地里千千万万个普通军官一样安静坚定。他头也没回:“我的方法,我觉得行。” “我的方法,我觉得行。”凌寒坚定地挥手,“你冲锋,我垫後。” 大学一年级的林砚臣白了他的室友一眼:“凭什麽?” “凭我翻墙比你快。”凌寒压了压腿,晃动著手里的钱包,“冰可乐和串烧的诱惑,你到底去不去?” 林砚臣尾随他出门。室友说了,他是国安部长的儿子,即使犯错被罚,也可以一个电话搞定。当然,林砚臣是在很久很久以後才知道,凌寒之所以敢说“我觉得行”,并不因为有凌易保驾护航,而是对自己太自信。 从集训中心翻墙而出,跨越小灌木,到路对面的胖阿姨烧烤去吃一顿,喝一筒带细细冰碴的可乐,是军校生集训时间里每两周才能享受一次的优厚待遇,因此,两人心满意足地吃喝起来的时候,决定把“天下最幸福奖”马上颁发给自己。翻墙回去的过程无比顺利,顺利到林砚臣觉得发毛,这次是凌寒冲锋,他站在墙下张开双臂:“我接著你。”林砚臣闭上眼睛跳下,和室友一起猫腰穿过有探照灯的大操场。猛然,强光亮起,就像电影里抓坏蛋那样,两人被一群教官围堵在塑胶跑道上,最恐怖的是,训导员手里拎著一根泡过水的武装带。 没人敢揍国安部长的儿子,林砚臣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嗷嗷乱叫著负重跑十公里,凌寒则悲哀地挂上单杠开始引体向上,直至清晨。林砚臣气得胸闷,却又没力气揍那个同样脱力成面条状的室友:“你老子不是很牛掰吗?” “他跟教官说,狠狠罚。”凌寒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我恨他。” 不过,这也是说说就算了,当凌易真的拎著吃的送到军校门口的时候,凌寒一脸不高兴地去接,却每每都被爹拖进车里狠狠吻了额头才放走,搞得躲在一边看的林砚臣非常嫉妒,他想家。他的爸爸不善於这样表达感情,但是林砚臣每次看完现场直播版的父子情深之後都发誓下次回家也要亲爸爸,尽管,有点儿不好意思。 尽管,他从来也没做到过。 林砚臣整夜都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凌寒在他身边睡得香甜。因为凌寒不喜欢夜光的东西,床头闹锺是摁键式亮灯的,林砚臣把它捞进被子瞧了一眼,夜里2点29分。发短信给慕昭白,对方很快回了:“我们俩都觉得,你们俩该吵一架。”林砚臣翻身看著呼吸均匀的凌寒,睡觉的姿势竟然也很好看,右侧,右手敷在肋骨下。那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手心的热度可以屏蔽野外睡袋里的冷气,滋养自己的身体,免得旧伤会疼。 凌寒始终用无所谓的姿态撇开过去,林砚臣也知道当年江扬是如何把0734的硬壳子艰难撬开,从里面拖出几乎发霉的凌寒来。从这个角度说,林砚臣很感激江扬的强硬和残暴,但这种硬碰的心理辅导後果很严重,每当凌寒想到了0734的时候,就会用一个旁观者的姿态把它拎起来审视──活似买一条鱼──凌寒怎麽可能是旁观者,再坚强的人,也永远都不可能从长达一年的心理阴影里这麽从容地走出来。 林砚臣爬起来,溜达到阳台上去,离开房间的瞬间,凌寒翻身。林砚臣苦笑,他的小寒始终不曾睡著。 第二天下午,凌寒用视频连接的方式作为国安部的临时代言人,为帝国国际关系学校和帝国军校的学生做联合宣讲。蒋方在首都主持会议,高清大屏幕上,凌寒微笑:“你们好,我就是传说里的外勤特工。” 这个开头果然很好,林砚臣端著咖啡坐在凌寒对面,翻杂志。只是为了让情人保持一个镇定的情绪,毕竟,对著电脑屏幕说话是很奇怪的,尽管屏幕上有会场的影像,一水儿的军服覆盖了所有座椅和走道,年轻的面孔对这个陌生的部门充满向往。 凌寒没有提到他从小接受的训练,只从16岁提前入职说起,国安部的辛苦和欢乐,听起来真的很迷人。有人提问:“训练有多苦?” “很苦,比干嚼咖啡豆还苦。”会场有善意的笑,凌寒接著说,“那是为了让你在艰难的环境里可以求生,即使落入敌手,也有回家的可能。” “要经历刑讯训练?”有个戴眼镜的女生提问。林砚臣放下手里的杂志,没抬头,但是整个人的精神已经集中在凌寒身上。 凌寒点头:“必须。”会场有短暂的哗然,但是军校生们都知道这是不妥当的,简短交谈後都恢复了平静,等待凌寒的解释,可是,国安部的资深年轻特工并没有下一句,而是放空了一般看著摄像头。林砚臣站起来。蒋方在首都接过了话茬:“在人体可承受的范围里,房间里有8个角度的摄像监控和所有人体器官医生监控,还有心理辅导师,像我这样的,聆听训导员的每一个问题,一旦觉得可能会有刺激,任何人有权利立刻叫停。” 凌寒已经恢复了镇定:“对,国安部需要健全的员工。” 林砚臣摸走了凌寒的手机,蜷在沙发上,开始打游戏。 “任务失败了会不会被开除?” 凌寒笑:“如果你知道了很多秘密,不会的。” 提问的男生也笑:“难道直接灭口吗?” 凌寒敲个响指:“送去敬老院,从此不必再担心养老保险金。” 整个会场的气氛非常好,本来计划只有40分锺的提问环节生生变成了两个小时,凌寒终於关掉摄像头後,立刻扑向饮水机,林砚臣笑话了他几句,摇摇手:“我打个电话。” 凌寒休息了一阵子才发现林砚臣还没从阳台走回来,於是悄悄凑过去听──他们之间没有秘密──林砚臣说:“您怎麽可以要求小寒做这样的事?您明知道,类似的话题,军校学生肯定要追问。” 喉咙深处有一丛小火苗倏地窜上来,凌寒深吸气,却觉得整条气管都被风干了一样难受,想说话又说不出:林砚臣在给蒋方打电话,而且他是在刚才佯装打手机游戏的时候,拷贝了蒋方的电话。 这是一种彻底的背叛。凌寒不想被人当作孩子一样裹在繈褓里,更不需要身边的人把他当成会喷火的大妖怪,所有关心和小心翼翼并非源自爱,只是怕他不顺心的时候会毁灭全世界。 林砚臣握著电话,有点儿激动:“我有这个权利。” 不,你没有,砚臣。凌寒站在情人的背後想,我们相爱,并不代表互相替代,我的世界里有你,但不是全部。 林砚臣叹了口气,在挂掉电话前说:“关於我的秘密,我无可奉告。”转身,凌寒站在他面前,勾了勾嘴角。他以为他们之间没有秘密。当天晚上,凌寒用不吵架不发火但也不解释的方式搬离了他和林砚臣共同的军官房,住回自己的单间里。 慕昭白开始仇恨自己的臭嘴。他当然不是真心希望兄弟闹情变,那条近乎预测的短信是说,应该开诚布公地谈谈。林砚臣和凌寒几乎从不吵架,两人脾气都很温和,彼此互补,总是在争执要爆发前,有人变出一盆冰水,浇灭嚣张的小火焰,另一个人则会默默拿起墩布开始擦地,之後,又可以一起并肩喝酒聊天。江扬早就说过,这样的相处方式迟早要出问题,况且凌寒总是太倔,林砚臣总是太担心。 程亦涵反驳:难道都像你和苏朝宇那样,藤杖拳头吵架一个都不能少,闹得惊天动地才是恋爱? 至於江扬两口子有没有联手追打程亦涵,没人知道,估计会觉得善於搏击的指挥官和陆战精英赛世界冠军一起出动去揍一个文职实在挺没面子,但是事到如今,程亦涵看著慕昭白,无可奈何地说:“江扬说得也挺有道理。” 林砚臣孤独地给自己煮了一碗早餐面,一个荷包蛋,两份调料,一个火腿肠,一包萝卜干。打电话事件造成了这个小周末从温馨到冷漠的彻底转变,让本来应该美味无比的早餐面如同野战干粮一样难吃,那个本不该在自己手机里出现的电话号码此刻就在拨号屏幕上,林砚臣随时准备著摁下去,却一直没勇气。 他不大了解蒋方,但知道对方的辉煌业绩。蒋方也算是国安部的奇迹之一,能把职业和学问都做到顶尖的文职,三军罕见。他的学生誉满天下,大多是做心理辅导和领导性工作的,凌寒是唯一的特例。当年凌易完全可以把自家儿子扔给一个技能过硬的教官来带,事实证明,凌寒从小在极端环境里长大,年少有为,没有成为骄傲不可一世的昙花或者是低沈孤僻的变态,多亏跟随蒋方。 但林砚臣总是觉得,随著凌寒长大,蒋方因为实在太熟悉这个孩子的言行而渐渐无法控制凌寒的心理状态,尤其是0734事件发生後,难道一个行为分析领域的专家不能让凌寒好转吗?尤其是,蒋方居然在这个时候出国了──虽然这事儿并不是一个少将自己的意愿就可以决定的,林砚臣认为,蒋方并不负责。 尤其是蒋方在电话里不紧不慢地说:“你对待凌寒的方法,以为是保护,其实多余了。” 当时是谁告诉我要耐心的?多余?林砚臣想,怎麽就多余了? 难道因为我爱他吗? 凌寒在自己的单人间里愤愤地上网,林砚臣的头像始终灰沈。他打开硬盘里隐藏的文件夹,输入密码,0734,进入了名叫0734的文件夹。这种密码设置方式被戏谑为“最安全的危险级别”,很少有真正的特工把密码设置在12位以下。里面是简单又公事化的档案资料、现场图片、口供笔录,还有林砚臣发给凌寒的所有短信、邮件,时间一律是他们在飞豹团重逢之前的。 旧时回忆一点点涌上,凌寒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感动还是想念,那时候的他们就像民间传说里在神河两头泪眼眺望的情侣,一万年一次的执手也会用想不到的方式错过。他们从不曾这样彻底对立在一件事面前,连用眼神道歉的本能都丧失了。林砚臣总把他当孩子、当定时炸弹,凌寒害怕,久而久之,这会取代爱,甚至让两人连朋友都做不了。 凌寒带上耳机,拨了蒋方的电话。 小助手接起来:“少将正在接电话,请稍候,或者请留言。” 凌寒迟疑了一下,小助手说:“喂?喂?” “多谢,不用了。”凌寒摁了挂断,又拨林砚臣的号码,一样忙音。 事情简直再清楚不过:凌寒最喜欢的老师和最信任的情人统统背叛了他,他们在默默地关注他的情绪和心理,保证他随时在掌控中。 他是他们的跟踪对象。 反跟踪是一个需要耐心的项目,凌寒学得很快,做得很差。教官一再教育他,要把自己全神贯注地当作空气,才能稳住目标。为此,教官给凌寒浑身上下装满一碰就响的装置,让他跟著一个负责清扫卫生的勤务兵在整个训练馆的上下七层楼里转悠,给所有人买咖啡,整整持续了一周多。凌寒为此吃的苦头不少,却始终不能像其他科目一样得满分,教官给他的评语是:太自信。 这就是凌寒这位前国安部优秀、资深、年轻特工最大的缺点,但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人人喜欢的富有魅力的男人。凌寒知道,他的绝招就是在求人帮忙的时候,对方一定无法拒绝,比如现在,凌寒跟综合情报处的老大发出邀请:“帮我个忙,查一个人。” “好!”慕昭白仿佛嚼著薯片,跟身边人说:“挪挪,把电脑腾出来。”应该是程亦涵嘟囔了一句什麽,就听见哗啦啦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慕昭白惶急地接过话茬:“说吧,谁?” “嗯,林砚臣。” 按照凌寒的预测,下一步,慕昭白应该已经打开了数据库,开始调各种资料出来,但实际上,对方沈默了大概有十秒,终於小心翼翼地开口:“吵架归吵架。” 凌寒气结:“我要查他和蒋方的交集。” “兄弟!”慕昭白用近似歌唱的语调回答,“蒋方少将和林砚臣上校比我的军衔、职位都高,按理说我不能查。况且,我有必要查他们吗?”後半句没出口,一个从你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另一个和你睡在一起,区区综合情报处能查出什麽更新鲜的来? “我只要看他们最近的交集。” “不不不,这种事儿我干了,会被老大吊起来打死。”慕昭白咳嗽一声,“那谁……你说是吧。”凌寒都能想到程亦涵在阳光下心无旁骛地读书时,随便挥挥手的悠闲样子,更加来气:“那你们情报处的数据库可以开放给我吧。” 慕昭白摇头:“要老大批条。” 凌寒骂:“真是没良心!”程亦涵大概读完了紧要部分,终於开口说话:“第一副官给小寒哥哥批条。” “还是小弟最好。”凌寒微笑,自信的小武器很好用嘛。 “不过我得给江扬打个电话说明一下。”程亦涵的语气真的像办公室时一样平静,“他的师长和情人打架,以至於情人要反攻,很严重哪。” 凌寒就这样被调戏了,虽然最後的结果是,慕昭白答应公器私用地给他查林砚臣和蒋方的任何可能有爆炸新闻的交集,虽然凌寒很希望,对方什麽也查不出来。 这种背地里的调查,让和凌寒默契不已的林砚臣觉得坐立不安。他从柜子里摸出一本速写册,开始乱涂,毫无意义的线条和大块的明暗调子,最後,他把它们有机联合起来,变成凌寒的剪影。 以前画画的时候,他经常做的练习就是剪影,头像、全身像,一笔线条勾到底,刚才模特儿变换的姿势必须要准确无误地被表达出来,甚至要有情绪,悲伤、欢乐、兴奋、狂躁、暴怒。这张凌寒是安静的,就像几年前,偶尔小雨敲树叶的清晨醒来,林砚臣总是看见凌寒站在窗口喝热水。几乎无色的雾气把他的上铺兄弟的侧面蒸得模糊,黑色的眸子固执地盯住一点,眼睛在眨,证明他在思考,视线没动,证明他的专注。 如果换到现在,林砚臣是要扑上去送早安吻的,但那时候,他们之间还隔著一个有关特工的小秘密,林砚臣最常做的就是重重翻身,重新睡去,还不忘在心里咒骂:文艺男青年! 回忆让他几乎笑出声来,那时候的凌寒似乎很神秘,又像是透明阁子里的摆件,可以360°地任君观察,每个角度美不胜收,却总是隔著穿不透的障碍。甚至,现在也是,林砚臣拿不准他的小寒到底在想什麽,因此越发渴望试探,越试探越觉得有问题,越有问题越想帮他解决──凌寒裹得越紧──小怪圈就此产生。林砚臣怕它成为一圈圈织出来的茧子,最终把没来得及展开翅膀的蝴蝶生生憋死。 林砚臣相信凌寒面对万难之局时候的勇气和信念,也知道他的柔软和痒处,浪漫只是手段,平静仅为表象,林砚臣恍然明白了他和凌寒之间的问题──相爱之前的疏远,是凌寒故意逃避自己的既定身份,而这次,林砚臣不敢说出他的秘密。向来用色大胆、用兵浪漫、决断利落的飞豹师师长终於觉出了自己的优柔寡断,说不说的问题,从日头高挂考虑到繁星漫天,每一个结论都是消极的。 凌寒在搜索框里键入“林砚臣”三个字,得到了五万七千多个结果,排在首位的就是林砚臣在边境基地入职时候的标准档案,板寸,笔挺的军服,目光炯炯,一点儿都不像个艺术家。凌寒对於他的身高体重健康档案药物史手术史等等都不感兴趣,继续向下翻,搜索结果大多是捷报和嘉奖,猛然,一个外网的搜索结果引起了他的注意,说林砚臣在河边画画的时候,阻止了一个试图跳河自杀的女子,并和她在一年後喜结良缘。 女的,还喜结良缘?凌寒带著怒气点进去,然後叹了口气:好吧,世界很小,重名重姓的很多,那个在河边画画的林砚臣是个身残志坚的国字脸大叔,不是他帅气的师长情人。 没办法,凌寒打电话叫梁丽征过来帮忙。她正在休小假期,听见小寒哥哥有事相求,却一反平常凡事和凌寒相关就激动的态度:“小慕那个懒死的人呢?” “他脑子慢,”凌寒笑,“快来,多久都没跟我一起干活了?” 梁丽征出现的时候没穿军服,塞著耳机,很不高兴的样子,冲著电话那端不知道是谁的家夥大吼:“滚!你真无聊!再不要打电话给我!”说完把自己的包摔在沙发上,卷起袖子:“查谁?” 凌寒让开电脑给她:“让我猜猜是哪个人如此倒霉。” “要你管!”梁丽征键入几行奇怪的命令,只见搜索结果开始自动排查无关的信息,精确地把与林砚臣相关的条目筛选出来列表排序。 “是江立吧。”凌寒在椅子上敲个响指。 梁丽征把键盘狠命一捶:“对!”咬牙切齿。凌寒不出声的看著她笑,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当年和林砚臣也是如此针尖对麦芒地走在一起,终於学会了习惯彼此的爱。屏幕上的相关信息越来越丰富,梁丽征级别足够高,凭权限可以调阅很私人的记录,一条条通话时间和邮件往来记录排在那里,还在生气的小女孩把出神的凌寒掐了一把:“看哪个?” 几乎无隐私。凌寒知道,只要他愿意,梁丽征能把林砚臣的所有细节翻个底朝天,这个信息高度发达的时代,想要保持自己的绝对隐秘是最奢侈的愿望,甚至大家默认这个令人觉得恐惧的现状。 但凌寒犹豫了一下,终究摇头放弃。 慕昭白问:“你是害怕真相还是害怕现状?” 凌寒摇头:“我怕彼此伤害。” 慕昭白松了松领口的扣子:“当年孟帆出现的时候,我也不敢跟亦涵说话,怕彼此伤害,後来发现小心翼翼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这个理由无法说服我,”凌寒一页一页看著那些关键字方式出现的条目,“他小心翼翼地爱我这麽多年……”忽然,目光落在一行细小的字迹上,那是林砚臣名下的信用卡消费记录,有一张编号的学生卡只有一次消费,分期付款,总额快要高达两万布津币。凌寒敲敲屏幕:“我要看这条的明细。” 慕昭白颇为讽刺地帮梁丽征键入权限查阅密码:“说嘴就打嘴。” “砚臣是很节俭的,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从没买过这麽贵的东西,权当我是好奇好了。”凌寒目不转睛,终於查到了款项接收方的地址,时间显示,那是林砚臣研究生一年级时候的事情──当时还只有学生津贴和预备役军官补助金的他,哪里来的两万块?当年的两万块可以买什麽,时尚名画,或者是金融投资? 凌寒抄下那行地址:“我亲自去一趟。”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绚烂英豪VI 作者:醉雨倾城 第8节 林砚臣点燃了一根烟,小卖部里几块钱买的。 自从进入江扬的集团军,林砚臣在饮食喜好上就彻底被剥夺了自由,虽然也常常和苏朝宇他们背地里嘲笑不抽烟的指挥官不是男人,但他从不曾违令。今天也是,劣质烟雾让他觉得有点儿呛,很久不把类似的气体吸进口腔,他甚至觉得反胃,但是似曾相识的某种情愫逐渐凝聚,林砚臣必须要承认,体内默默掩藏多年的文艺青年因子萌芽了。 他和凌寒的故事,可以写,也可以画成油画。的话,应该用倒叙和插叙结合的方式,两个人,两个故事,一个结局。见不到凌寒的日子里,他一直在琢磨为什麽,上铺的同龄人生命里莫名其妙地比自己多很多责任,传说里的家国天下、群众安危,类似广告词一样的说法让林砚臣觉得很不真实,凌寒笑起来和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军事技能课上受了丁点儿皮肉伤一样躺在屋里大呼小叫,怎麽就是个特工呢?油画的话,应该用类似战争壁画的大型幅面来表达。不同年龄的凌寒在画布上演绎他的生活,中心那个,穿著不带衔的野战模拟装,目光如隼,凌厉精明,分明是说,我出手,你玩完。 这就是他的小寒,即使後来0734事发,他低沈了很长时间後,依旧能站回暂停点重新开跑。林砚臣把烟碾灭,换上新的一根。 他不懂得如何去爱骄傲的凌寒。飞得太高的鸟儿一旦曾经折翼,今後你看它飞,总觉得战战兢兢──可凌寒自己到底怎麽想,林砚臣惊觉,他从未问过。 走到这一步,学生时代青涩的恋爱终於脱下浮华的外衣,恋的热情冲动已经消磨殆尽,现在只剩爱。如果丢失,结果就是一无所有。 地址对应的是一幢高大的写字楼,721室是享誉布津的心理诊所的财务科。凌寒说明来历,电脑屏幕後面的文员连头都没抬:“对不起先生,我们无法提供您所需要的任何资料。” “我是他的……”凌寒忽然语塞,林砚臣分明是他的情人,可未公开的恋情,要怎麽说?“我是他哥,他花了我的钱,我要知道细节。” 文员笑:“对不起,先生,您知道这是谎话。” 凌寒只好拿起一张宣传名片离开:“多谢。”名片上的名字,凌寒认识,蒋方的学弟,於是求助电话自然而然地到了老师那里。没想到蒋方愉快地说:“你在哪儿?” “我还在写字楼。” “9层,上来吧,我们谈谈。” 那是间大型办公室,布置成治疗室的模样,靠窗有张柔软的沙发床,浅蓝色的布面上盖著半透明的丝白罩毯,两只米色的亚麻靠垫乖巧地窝在角落里,让人看见了就想躺在里面美美睡一会儿。蒋方和他的学弟各占一只摇椅并排在另一扇落地窗前,交换手里的资料聊天,凌寒局促地站了一会儿:“老师?” 蒋方示意他坐下,递过一个牛皮纸袋去:“就找它?” 袋子面上写著林砚臣的名字,还有亲笔签名,附带一方可封口的塑料证件套,里面有林砚臣当年的身份证复印件和缴款发票。凌寒捏了一下,袋子里是若干纸面文件和迷你卡带。蒋方的学弟说:“他是个很好的孩子,当年来找我的时候,整天是黑眼圈,精神也不大好,所以我给他提了两个条件。” 凌寒知道,这就是故事的开始。 “第一,必须指定一个档案委托人,第二,必须在正式来这里诊疗之前,把所有费用结算清楚。” 林砚臣的名字写得很端正。艺术生一般都有一笔难看的字,只有自己的名字涂得好看,林砚臣不是,他的字迹一直工工整整,虽然没有江扬的潇洒和程亦涵的稳重,但一笔一划都极认真。凌寒甚至能够想见他那时的模样,头发理著板寸,指甲也修得很整齐,但是目光里失去了激动的光彩,甚至,有点儿黯淡。 “单次费用6800元,他很大手笔,要求全款约我4次。”学弟看著蒋方笑了,“我的价格可不低,单单等排期他就等了29天。” 凌寒用掌心抵著纸袋,想看里面的内容,但又镇静地回击了自己:未经允许,属於砚臣的秘密并不需要这样的公开。於是他试图让自己用掌心去读里面的东西,仿佛可以看透一切。 “我给了他一份折扣,因为他还是学生,挣钱不易。” “他真的交了全款?”凌寒问。 学弟点头:“据说他是学艺术的,画的销路不错咧。” 凌寒的手指微微一颤。林砚臣卖画──他刚入研究生院,课程繁多,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创作?只能这样解释,为了心理诊疗,林砚臣在画画,也许为了卖画,他请哥们儿喝酒抽烟,然後在各种只懂金钱的庸俗的商人和二道贩子之间周旋,参加所谓的交流会,赚钱。赚来的钱,林砚臣都花在这间屋子里,也许躺在那张柔软漂亮的床上,跟蒋方的学弟吐吐心事,也许是在楼上的发泄室里把沙袋玩命地打烂──为什麽? 学弟继续说:“总之,我怕因为他而毁了自己的声誉。他看上去极符合那种治疗到一半就会豁然开朗然後出门跳楼的标准,到时候岂不是收不到钱又丢了脸?”蒋方揶揄地笑出声来,学弟坦然:“这是实话,他说,我想找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 凌寒一怔,这话,似曾相识。 “然後就有了以下的记录。”学弟指指那个纸袋,“但是出於对客户隐私的保密和相关业内条款……” “不,您肯定知道,我是他的委托人。”凌寒轻轻勾嘴角。 学弟转向蒋方:“师兄带出来的,果然不一样。” 凌寒把手指放在密封口的纸签上,一撕:“如果是绝对保密,以上的话您一个字都不会说,既然默许我听,证明我已经是局内人。在心理诊疗这件事上,除非我是他的委托人,否则,如何参与?”纸签脱落,凌寒在蒋方学弟递过来的一张泛黄的档案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然後打开了纸袋口。 没有童话故事里光芒四射的神书,也没有任何令人吃惊的资料,袋子里是平平常常的书写纸、打印纸和录影带,凌寒向两人道谢:“我可以在隔壁休息室里看吗?” 林砚臣那年只不过是研究生院新生,彼时凌寒已经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很长时间,只有类似短信和留言的零碎消息,陨石一般重重砸过来,还未碰到地面,就在大气层里被燃烧殆尽。直到後来凌寒被放弃,林砚臣第一次接到他的电话,上铺那个黑发黑眸的男生在电话那端泣不成声,无关坚强,只是对生活太失望。 於是,凌寒走後门拿到手的、专门分配给他俩的宿舍一直空著下铺。有时候半夜醒来,林砚臣会高兴地向下望去,也许他回来了呢?就跟大一时候一样,半夜,做贼般摸进来,不小心一脚踢翻画架,惊醒梦中人。结果下铺总是空的,一直空──林砚臣不想让它永远空著。 网络上,关於凌寒的问题有很多解释,大多数都说这是心理障碍,克服了就好,林砚臣却不信。如果只是这麽简单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国安部的心理专家们岂不都要在搜索引擎面前羞愤而死。只是凌寒从来不说,哪怕是电话,他俩吵起来,凌寒骂:“你懂什麽?你理解我?你怎麽可能理解我?” 林砚臣耐心地说:“因为我爱你,小寒。” “爱不等於理解!”凌寒很著急,很无助,“爱只能蒙蔽你!” 林砚臣觉得他说得有理,尽管是个病人发泄的吼叫。 三天之後,林砚臣的预约记录第一次出现在蒋方的学弟桌上。帝国军校研究生院战略系一年级学生林砚臣,预约四次全额现款课程,在预约理由里,他写道:“我想看清自己的秘密。”典型的精神性自我怀疑,学弟想,但由於他将是未来的帝国军官,他决定接受这个预约。 林砚臣花了三个小时到批发市场上去买画布、颜料和画笔,每天熄灯後开始作画,下课後用病假的方式出校门,跑到朋友开的时尚画廊里兜售他的作品。只能说幸运,那个时候的艺术品市场十分好,就靠著这几百几十的小钱,林砚臣凑足了一笔可以预约最好的心理医生的大钱。 “我的身份很特殊,但是我室友知道。我想,大概是因为我还不够完美,否则,我的身份是不该给别人猜中的。我最近很不开心,因为某些事情吧……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很失望,很难过。” 凌寒把录影带放进休息室的放像机里,大屏幕上,林砚臣躺在那张漂亮舒服的大床上,慢慢地说。用凌寒熟悉的语调和表情,说著的,却是凌寒的故事。镜头是固定的,很稳,没有一丝晃动,所以凌寒甚至看见了他的手在轻轻的抖动,间歇性,後来,他为了隐藏自己的紧张,右手握住左手,交叠在腹部,仿佛这样就能压制住身体里的秘密。画面里,凌寒的情人讲的每一句话都是凌寒,他就是凌寒,他替凌寒来做这个昂贵又私密的诊疗。 林砚臣重复那些他看见又推理过的细节,尽力保持稳定,花天价在一个心理学专家面前撒谎。凌寒把这段影像翻来覆去地看。林砚臣没有经受过任何有关刑讯方面的训练,不懂得如何在不说真话的时候控制自己的身体,尽管真诚又近乎准确地描述了凌寒的想法,但毕竟是个谎话。 “所以我当场拆穿了他。”蒋方的学弟推门进来,凌寒摁下暂停。“他很聪明,又极细致,了解你,爱你,但他不是你。” 凌寒把带子退出来,放进文件里封好:“谢谢您,这些对我是个震撼。” 蒋方已经穿好了大衣,晃晃车钥匙:“我送你去机场。” 首都天气转阴,云层压得很低,飞往边境的飞机登机时间一拖再拖,最後已经开始凭登机牌换领晚餐。蒋方一直陪著,凌寒不饿,拿起苹果咬了一口,继续看林砚臣的记录。 “放心了吗?”蒋方剥了一只橙子。 “嗯……我之前并不是不放心,”凌寒吮了几口苹果的汁水,“只是……他的爱让我无所适从。” 蒋方笑。 凌寒歪头看他:“每次我干了坏事,您都笑得特别含蓄。” 享誉军界和专业领域的少将摸摸了身边孩子的头:“小寒,你有个很坏的毛病,总是往前多想一步。事情眼下的状态才是最值得把握的,未来,要看未来的机缘。” 凌寒脸红了,强辩:“我想什麽了……其实没……” “他的爱,你从来都很享受,”蒋方追著凌寒有意躲闪的目光,“只是你想确定,以後这种爱还会持续不断。但是你目前不确定,因此开始退避他的爱,渴望一切自己搞定。” 凌寒叹了口气:“万一有一天,爱情消失了,我自己也能过得很好。” 蒋方笑得更加含蓄:“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知道什麽?”凌寒立刻紧张起来,三口两口把苹果吃完,无辜地看著带他长大的老师:“您什麽都不知道。”机场调度终於开始广播登机,蒋方站起来拍他肩:“我只是不知道具体时间。” 无数等待了太久的乘客拎著行李从身边走过,纷纷乱乱,广播不断重复著这次的航班号,请头等舱旅客优先登机,凌寒端著一口没动的简易临时餐,背著包仔细端详蒋方,被亲近的人看穿了善意隐瞒的小秘密的感觉非常幸福,从不轻易在别人面前显露自己情绪的前国安部优秀特工略显腼腆地笑了:“我没想好怎麽说。” 蒋方把他推进登机通道里:“我知道你的秘密,别回避,他会好好爱你的。”凌寒张张嘴,蒋方便堵了一句:“职业病又犯了,你想要的证据就在自己手里。顺便,是我主动找了他的手机号码。” 飞机腾空,凌寒把自己裹紧进软轻薄的飞行毯子里,打开纸袋。里面有一张熟悉的字体手写的委托书,强调无论任何情况,有且只有一个人可以调阅这份诊疗档案,此人是凌寒。签名是林砚臣。 这种不同时空里紧密相连的信任和关注,像晒过边境融融阳光的大被子,让他觉得安全、温暖。 飞机降落的时候已经是凌晨。程亦涵派了个司机去接,凌寒上车就说了林砚臣宿舍的地址。卫戍区灯火通明,司机沈默地加速、转弯、减速、再转弯,凌寒归心似箭,有句话,等了太久。 林砚臣站起来,走到窗边。对面楼的灯一家家熄灭,偶尔几家还有微光,能看出窗帘的颜色,淡粉和果绿。林砚臣猜测窗帘後会有怎样的温馨,加班归来的丈夫在吃老婆温的粥,或者好不容易凑在一起玩网游的小夫妻兴致正高。 车娴熟地停在楼下,凌寒拎著行李上去。 林砚臣转过身,看著空荡荡的楼道。 凌寒想好了,他要完全彻底地享受这种近乎疯狂的爱。除了林砚臣,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比兄弟更情人,比情人更兄弟。即使不在眼前,林砚臣仍会用天生的细敏去爱他,无需佐证,他真的爱他,深切诚恳。 林砚臣舔舔干裂的唇,坐下来,决定告诉凌寒他的秘密。只有凌寒有权知道那段疯了的日子  里,用揣测和只言片语支撑生活是多麽难过,林砚臣很怕这种难过重演,因而拼命维护到手的幸福。 凌寒冲上去敲门,野战密码:家人。归来。 林砚臣累了,把後背放在墙上。 当凌寒连续敲了四遍才发现真的没人在家的时候,林砚臣已经开始犯困。两个军官在庞大的边境基地卫戍区外的两栋宿舍楼里各自发愣,不得相见,守著手机,却都不肯发短信,坚信默契。 站在林砚臣家门口的凌寒想:如果我现在离开,会错过他。 坐在凌寒家楼梯口的林砚臣想:如果他回了首都,三天不回来呢? 月亮看了都在笑。 凌晨三点。向来没有等待的耐心的凌寒把情人从自家楼梯口踢醒,径直拖入卧房。林砚臣困得迷迷糊糊,正要说话,优秀特工已经飞身而上死死压住便吻,刚吃了水果的嘴唇上有清香,淡淡的糖渍,甜。 林砚臣想说话,凌寒推紧他的下巴,把声音堵截在喉咙里:“我们结婚,怎麽样?”林砚臣强行动唇说话,却出不来声音,呜呜咽咽,凌寒反而听懂了,呵斥道:“你才疯了呢。” 结婚。我们要谈这麽长远的话题吗?林砚臣继续呜呜咽咽。 “你确定爱我吗?”凌寒笑。 林砚臣点头,勉强发出了一声类似“爱”的声音。 “很好,你答应我了,下一个年假,我们去见家长。”凌寒霸道地安排好一切,甚至扳著情人的头点了两下,“这就答应了啊。” 他们没有激烈的性爱,凌寒松开了林砚臣之後,只是像很多年前那样,互相拥抱著,低低说著话就渐渐入梦,酣然到天明。林砚臣能开口时说的第一句就是“我等了很久”,但凌寒问他为什麽不先开口的时候,浪漫的画家舒展手臂把情人搂得结结实实:“我得再给自己留个秘密。” 蒋方第一次给林砚臣打电话的时候,就知道他心理完全健康。 林砚臣问,受伤的阴影是不是会跟小寒一辈子。 蒋方笑答,怎麽可能。 林砚臣追问,那如何证明凌寒已经痊愈? 答案是,你得足够耐心,等他自己奋起直追幸福,学会解决因你而生的各种不快,而不只是享受你送来的全部。 林砚臣微笑:好,我会一直等。 番外完 ~~~~~~~~~~~~~~~~~~~~~~~~~~~~~~~ 下载尽在bbstxtnovel——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第8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