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烂英豪终极篇》 正文 第1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1节 ┏━━━━━━━━━━━━━━━━━━━━━━┓ ┃●▄●书香门第txt下载论坛┃ ┃ ┠ ┨ 下载尽在bbstxtnovel┃ ┃~︺书香门第【熊先生】整理! ┃ ┃●▄●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 ┨ 请大家支持作者,支持书香门第! ┃ ┃~︺ ┃ ┗━━━━━━━━━━━━━━━━━━━━━━┛ 《绚烂英豪终极篇》作者:醉雨倾城 晋江非v高积分20121129完结 当前被收藏数: 2398 文章积分: 235,787,040 文案 绚烂英豪是系列故事,有每一个人可以触摸到的年华和快乐。 毫不掩饰的耽美,强强cp(干净,无限制级及特写h镜头),he, 军队背景,每部是独立完整的故事,亦可整体品读主人公的发展历程。 他出身帝国军政世家,爱上的他,是陆战精英赛的世界冠军。 他从小被告知要胸怀天下,却终于在另一个坚定地爱着的怀抱里,学会了如何指挥情感; 而他在不再完满的生命里,注定和另一人相遇,丢失的幸福二字,重新写回字典里。 好奇,未来还会有什么能写入生命里;期待,因为已经经历的部分,堪比传奇。 相遇,磨合,信任,接着便是共生死,同喜怒。直到一生一世。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情有独钟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扬,苏朝宇 ┃ 配角:程亦涵,慕昭白,凌寒,林砚臣,江立,苏暮宇,秦月朗,卢立本 其它:强强、制服、he 鲜网专栏(多多投票哦) 20913327105/gb/literature/li_hoo/100125060/dexasp 晋江专栏(多多打分哦) &horphpauthorid=201109 【第七部:日出之前】 【绚烂英豪vii】日出之前1(绚烂的序章) “认输是一种形态,并不可耻。”重音落在“认”字上。 “让胜者赢得了难以言说的快感。操纵?”声音里有年轻的狂放。 “让我们换成温和的词语吧,掌控。”声音和词语的性质一样温和。 “好。让对方认输,获得掌控权。” “对,掌控什麽呢?”这是循循善诱而不是质问。 “胜利本身。” “深一层,想想人的需求和情绪。” “掌控对方。” “还有局势。这至关重要,胜利是棋子,摆错了位置就会变成认输。” “赢大局,不拘小节。”聪明的微笑。 “很好。”鼓励的微笑,带一点点深远的,让人捉摸不透的担心。 其实江扬和彭耀都是布津帝国贵族中的异类,被提起的时候总是一片唏嘘──16岁就被父亲送到最艰苦的海军陆战队的元帅长公子是诸人尊敬却不肯效仿的榜样,而彭家的小儿子则因其出格的荒唐,在14岁以前就成为了少爷小姐们睡前故事里的恐怖角色。 彭耀是彭燕戎最小的儿子,相貌酷似他的法王外公,眉骨很高,鼻梁很挺,眼角微微上吊,灰蓝色的眸子像是夏天阴晦的天空,在他生气的时候,有种风雨欲来的冷酷感,但温柔的时候,又像是日出前的大海,看上去柔软而富有包容力。 他生下来的时候,他的父亲彭燕戎已经四十岁,最大的女儿已经出嫁,因此并没有像故事书里那样充满了为人父的欢欣感。彭耀的四个哥哥则因为新弟弟的出生而达成了暂时性的联盟──众所周知,彭家的家徽是狂吼的白鲨,这几乎是唯一胎生的鱼类,小鲨鱼在母亲的子宫里靠吞噬其他兄弟姐妹获取营养,最强壮的那只才能活著出生,但是也要小心谨慎,以免成为其他同类甚至亲生父母的美餐。彭家家风就是如此,鼓励竞争,崇尚铁腕。 彭耀的母亲当时也已经不那麽年轻了,为了生下彭耀,颇吃了不少苦头,在他出生以後,她只喂了他几天的初乳,就迫不及待地请了塑身教练来帮助恢复身材,并没有因为他是她这辈子最後一个孩子而给他额外的宠溺。彭耀三岁的时候,甚至因为保姆的小疏忽而感染流感,几乎丧命。当时彭耀的外祖父朱雀王裴坤山恰巧也因为关节的老毛病在同一家医院疗养,这位有两位数以上孙辈的重量级人物意外注意到自己的这支骨血,祖孙居然非常投缘,於是出院的时候,彭燕戎得到消息──老丈人要带外孙去家里住一阵子,好好调养。彼时彭夫人已经光彩照人地回到了社交界,彭燕戎则军务缠身,两个人都认为这个主意相当合心意,於是彭耀正式入住朱雀王恢宏的庄园城堡,并且一住就是十年以上。 布津帝国的四大法王之一的朱雀王传统上主司执法,不仅掌握著整个布津帝国的警察系统,也掌握著许多政府部门的相关机构。在江扬的祖父江兆琅元帅战死於雪伦山会战、结束布津与纳斯的十年战争以後的两年,布津帝国的最高权力阶层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洗牌,那时的三皇子迎娶了裴坤山的小女儿,支持自己从小的挚友江瀚韬夺回江氏军团的领导权,老皇帝去世之後,他就在裴家和江家的支持下,成功继位称帝。 因为与皇室的这层关系,朱雀王室的势力比其他三位法王更大,在宫廷内部的地位,也有微妙的略高。彭耀在朱雀王城里,就是一位真正的小王子,就算他要天上的星星,宠溺外孙的裴坤山也会叫人给他摘下来。 但是彭耀并没有因此成长为一个只会哄女人开心的小白脸,他8岁的时候跟裴坤山去围场打猎,就用猎刀杀死了一条比他还高的灰狼。他始终不能把宫廷舞跳得优雅从容,却能跟在街头连续跟几十人斗舞并且获得胜利;他学过几笔油画,不过总是用来在街头的墙上用喷枪乱画;他最擅长的是打架──因为七岁那年回家度假,三天被哥哥们揍得折了四根骨头,回去足足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床,所以开始了长达十数年极刻苦的练习,到十一二岁的时候,已经能独自撂倒一个成年的男人。 这种狠如孤狼的性格显然遗传自外公,彭耀爱飙车,爱打架,听朋克音乐,他十三岁的时候已经开始穿有破洞的牛仔裤和涂鸦t恤衫,几乎差一点就会从朱雀王的城堡里搬出去,跟一大群男男女女睡在窝棚里,视吸毒和群交为人生常态。 但是一切都在他十四岁那年的春天改变了,过了很多年以後,彭耀都记得那时候的风非常温暖,杜利达共和国的阳光那样灿烂,天空蓝得耀眼,他的窗外是大片的梨树果林,如雪的梨花狂欢般绽放,风吹过的时候,花瓣和花粉就会随风飞扬起来,像是一条充满香气的河,奔腾地流过他的窗前。花瓣落下的时候,他就听见他温柔地说:“亲爱的,你和我一样,过分的刚强和骄傲,伤人伤己都不自知……” 彭耀望过去,只看见他湛蓝如同杜利达天空般的长发,他并不是穿著那种会迎风鼓荡的白衬衫,像童话里的王子,而是穿著一件很紧的无袖运动t恤,身体像白桦树那样柔韧又挺拔,他站在距离窗口很近的大树下面,几下就攀上树去。彭耀并没有看到他的脸,只看到那双穿迷彩裤的长腿,裤脚扎在军靴里。他的左脚踩在最强壮的树杈上,右脚垂下来,树枝摇了摇又稳住,落下一地花瓣。 风簌簌地吹过,彭耀竖起耳朵也只能听见只言片语,听到他在笑,听到他的声音很温柔。後来有个人从远处跑到树下,大声喊:“苏朝宇!比赛前不许打电话!快点下来!” 还不满21岁的年轻人直接从两米多高的树杈上跳了下来,稳稳落地,敏捷如同大猫,苏朝宇笑得灿烂又心满意足,把手机扔还给追过来的助理教官,在对方举拳头前就勾住脖子拍著胸膛认错,一副好哥们推心置腹的模样,那教官真的没办法发脾气,只是一面埋怨著他的危险动作,一面拉他回去。 苏朝宇走了两步又停下,退著走了三步,低头捡了个石头,随手一扔准准地砸在二楼彭耀的窗框上,彭耀吓了一跳,猛拉开窗户探了半个身子出去。但苏朝宇已经大步走了,彭耀吼了好几个“喂”,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朱雀王最宠爱的小王子感觉到血液一下子涌到了脑门,连耳朵都红了,在他众星捧月的生命里,所有敢轻视他敢肆无忌惮地挑衅他的人都已经倒在了他的拳头底下,他决定冲过去跟那个叫苏朝宇的年轻人打一架。 但苏朝宇已经坐车去训练场了。 彭耀坐在别墅的大厅里等,服务员们徒然地端了饮料和点心放在他面前,但彭耀只是沈著脸不说话。到黄昏的时候,苏朝宇才跟教官们一起回来,无袖t恤上有一层层已经干了的汗渍。 彭耀站起来,但是苏朝宇选择忽略这个倨傲少年注视的目光,他侧过头跟助理教官讨论著一些关於比赛用枪械的问题,眉头微皱,神情专注地穿过大厅。 彭耀下意识地握紧拳:“蓝头发的那个,站住!”他的父亲,也就是这次参赛的领队之一彭燕戎中将正好从楼上走下来,身边跟著的是帝国军校的副校长刘岳准将,两个人都被惊动了,一起望向客厅正中。 苏朝宇连头都没回,右手抬起来不耐烦地赶了一下,话却说的还算彬彬有礼:“对不起,我很累了,不管是什麽事,赛後再谈。”说完就自顾边上楼边跟站在门口的服务员说:“一份赛前标准配餐,谢谢。” 站在另一条楼梯上的刘岳准将虽然只跟彭燕戎共事了几天,却已经十分了解这位中将的骄横和彪悍,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对方果然已经黑了脸,盯著苏朝宇的眼神里有怒火。 刘岳刚要打圆场,彭燕戎已经指住苏朝宇,声若洪锺地喝道:“站住!” 苏朝宇毕竟是三年级的军校生,面对将军的命令就算再生气也不得不服从,敬礼:“是,长官。” 彭燕戎已经走到彭耀身边,摸摸他的头问:“儿子,你要什麽?” 彭耀瞧著苏朝宇,夕阳从他身後的落地窗照进来,影子很长,像是一杆挺直的标枪,彭耀向前一步,左手按著右手,骨节啪啪作响:“跟我打一架再走。” 苏朝宇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场景在中学时代几乎每周都上演至少一次,有时候因为他的女朋友庄奕,又或者有人看不惯他颜色豔丽的蓝头发。“对不起,我拒绝。”苏朝宇勾起嘴角,“我从不打小孩。” 过了很多年以後,彭耀都不记得当时自己说了什麽,或者是因为内心隐秘的歉疚和不快,使他潜意识地遗忘了那一切。他只知道那夜雷雨交加,只知道自己收到了一套湛蓝发丝制成的油画笔,只记得那个被强迫剪短了头发的年轻人在朝阳里一下子倒在助理教官的怀里,吐得撕心裂肺。那一年的陆战精英赛布津帝国代表队夺冠呼声很高的选手苏朝宇只得到了第四名──他一直在发烧,每场比赛上场前,都会用掉大瓶大瓶降温的酒精。 彭耀觉得自己应该道歉,但是他当时太年少又太骄纵,从不懂得如何低头。偶尔,朱雀王的厨师会把杜利达特产的香梨作下午茶点的配料,那就会让他想起那年那天,有一个声音那麽温柔地说:“亲爱的,你和我一样,过分的刚强和骄傲,伤人伤己都不自知……” 好吧,如果有机会见面,他一定会跟苏朝宇说抱歉,然後……14岁的少年勾起嘴角,捏紧拳头,要打一架才好,要你心甘情愿地叫声老大才好! 彭耀真的戒断了街舞和涂鸦,把电吉他锁进柜子里,再也不泡夜店,只在每个月的月末去听一场露天音乐会,所有的时间都被用来练习或者研究军政。朱雀王裴坤山和彭耀的父亲彭燕戎都觉得惊诧,但是这个最叛逆也最有天赋的孩子,真的用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和坚韧完成了纨!子弟到合格接班人的转化。他离开朱雀王的城堡,去父亲麾下的特种精英部队狼牙突击师任职,踏踏实实从士兵开始;休假回家的时候,甚至愿意花一点点时间去宫廷里和他未来的合作对象相处,和他讨厌的“满脑子只有丝绸手绢和奶油蛋糕的女孩子们”跳中规中矩地宫廷舞。 帝国历377年1月,飞豹的江扬率部登陆兰陵列岛,狼牙的彭耀则在同一场战役里刷新了前线特种侦察小队指挥官的年龄记录,一样昂扬的年华,一样的英俊迷人,一时间帝国军界双星闪耀,不知倾倒了多少妙龄少女。 时光的沙漏无声无息地翻转,一年半以後,暮夏。 彭耀,16岁,中尉,时任狼牙突击师成为第六分队队长。 苏朝宇,22岁,军校四年级,陆战精英赛总冠军。 江扬,22岁,少将,已经接管边境基地。 玫瑰和松露巧克力的夏宫骑马会无聊地让人打哈欠,向来在这种场合会出尽风头的江扬因在边境基地任职,并没有出席。穿著得体黑色骑装的彭耀在观赏性多於竞争性的马术比赛里赢得轻而易举,完全没有任何成就感,他端著半杯香槟,一面应酬著祝酒和寒暄的人群,一面转过开满秋玫瑰的花墙,想走到宫殿里面去躲清静。 正是半下午懒洋洋的时光,天气已经不太热,阳光却仍然很好,风里充满了酒香和甜香,让人有种没来由的幸福感。彭耀转过花墙的瞬间,就看到他,标志性的海蓝色长发被风吹得很乱,於是他就一只手按在头上,露出光洁的额头。 彭耀一下子愣住了,这是一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见面的场合,他记得他的名字,不仅仅因为近日所有军界的报纸都在头版头条刊登了他硕大的照片和名字──他始终记得,苏朝宇,他的名字是苏朝宇。 那时候的苏朝宇已经承受了失去母亲与挚爱女友的双重打击,并且从灭顶的痛苦中重新找回了自己,现在几乎每日都被史少昂校长勒令出席各种应酬和宣传节目。目前为止,苏朝宇仍没有发现其中的乐趣,此时靠著一根汉白玉雕龙柱子,穿著礼服姿势却仍然非常随意洒脱,左手始终按著头发不动,右手端著水晶杯,里面似乎是矿泉水,冰块已经化了一半,他静静地望著彭耀的方向,若有所思。半边阳光照在他的脸颊上,他的蓝眼睛美得像皇冠上那颗最耀眼的蓝宝石。 彭耀知道自己跟去年已经有很大的变化,高了,结实了,也晒黑了,他想苏朝宇可能是觉得他很眼熟,又想不起“仇人”的名字,所以一直看著他,彭耀站在那里足足30秒,然後他决定走过去,跟对方打个招呼,如果可能,就说声抱歉。 苏朝宇的目光很温和,没有一丝责难和仇恨。彭耀於是深深吸了口气,带上最有礼貌最得体的微笑,用比贵族健硕又比军人优雅的步伐走过去,举杯。 这是最得体的开场白,在这样的场合,哪怕是彼此仇恨的家族也会礼节性地举杯。但是苏朝宇没动,彭耀相当有教养地等了五秒锺,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放下左手,抬起右手,像是要举杯,可是…… 苏朝宇举杯,然後自己抿了一口。 彭耀非常尴尬,他发现苏朝宇仍然望著他刚刚站的地方──他没有在看他,他只是在想自己的心事,或者,什麽也没想,只是在这样的午後,让头脑彻底休息。 又可以说什麽呢? 彭耀从他身边走过去,就这样吧,终会有一天,我会叫一样骄傲而刚强的你,为我折服,为我效忠。 【绚烂英豪vii】日出之前2(浮生一刻) 立夏是个令人愉悦的节气,江扬讨厌谷雨和小满,对大雪或者春分相对亲切,不过剩余二十三个节气加在一起,也赶不上他对立夏的感情──他到现在还记得五岁以前,当时还是上将的江元帅不那麽忙,一年二十四个节气,他总会做各种奇异而美味的食物给孩子们。秦月朗喜欢青团,而江扬却爱立夏饼。 香酥的饼皮配上梅菜鲜肉的馅料,烤得两面都是金灿灿的,配虾仁面吃,喝明前的龙井,因味蕾而获得的满足,轻而易举地占领整个身心,整个青少年时期,那绝对是江扬最甜蜜的回忆之一。 从昂雅古堡回来後的第二周,江扬回到官舍的时候就闻到了那种久违的香气,他在花园的紫藤花架下站了片刻,闭上眼睛依稀有种往事扑面而来的感觉。穿家居服的秦月朗端著滚青边的白瓷盘子走出来,两根手指捏起一张饼,在江扬面前晃了一下,笑眯眯地说:“刚出锅的,叫舅舅就送你一大盘。” 琥珀色的猫咪小扬已经在厨房门口坐了很久,一直在蹭著秦月朗的腿,边境基地的最高指挥官江扬中将眨眨眼睛,近乎耍赖地张嘴就咬。他的舅舅参谋长差点笑起来,一面小心翼翼地喂他,一面问:“要不要去接苏朝宇回来,我煮了你喜欢的全套。” 江扬已经细嚼慢咽地吃掉半张饼,满足地舔舔嘴唇,说:“怎麽可能?工作日他要在特别行动队带兵。” 秦月朗把盘子放在花架下的桌子上,笑容可掬地摇摇手指:“空间不是问题,时间也不是。” 江扬扑过去,把比他大十岁的贵公子舅舅压在椅子上,两个人的距离不足10公分,小外甥以长官的架势问:“苗真怎样了?你怎样了?” 秦月朗的眼睛找不到一丝曾经的忧郁,他直视江扬那双气场摄人的琥珀色眼睛,说:“我不能害她,除了婚姻以外,她会得到所有她需要的,我已经办妥。至於我……” “你怎样?” “我只能说,从未这样好过。”秦月朗畅然呼吸著有立夏饼香喷喷气息的空气,笑容如盛放的花。 江扬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祝福或者斥责都不适合这样的场景,他撑起来,叫勤务兵打包四人份的虾仁面和立夏饼,再拿一罐新龙井:“我去苏朝宇那里瞧他。” 秦月朗只是望著他,江扬拎著饭盒走到门口,警卫忙著拉开铁闸门,司机已经将指挥官的车停到了门口,江扬拉开车门,却又回头,对秦月朗说:“说实话,我很高兴,我会想办法的。” 秦月朗高高兴兴地挥手送他离开,甚至指挥勤务兵送上早已洗好的一袋蜜桃。在某种程度上,他了解并且相信江扬的能力──在他的字典里,“想办法”从来不是一张空头支票或者保质期很短的安慰礼物,而几乎是确凿的承诺和保证──这种用心或许就决定了他天生就是这个位置最适合的人选。 江扬酒红色bw驶进特别行动队队舍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基地里到处能听到饭前嘹亮的军歌声。年初的时候,苏朝宇亲自挑选了几百名新战士,又招募了一大批志愿服役的有特殊才能的士官,特别行动队也已经扩容数倍,目前官兵共计2200余人,几乎已经形成了标准的团级建制。 特别行动队的训练刚刚结束,大多数官兵都回到营房去做短暂的修整和总结,因此训练场显得十分空旷安静,角落处几个受罚的士兵在教官的指挥下重复练习搏击动作。江扬把车停好,拎著食物穿过操场,遥遥的有几个人在比赛扣篮,他认出其中一个是吴小京,便招了招手:“你们队长呢?” 吴小京根本忘记了行礼之类的事情,专心致志地运球上篮,左手遥遥指指後院,球落入篮筐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刚刚敷衍了老大的老大,落地再回头时,江扬已经走远了,遥遥地挥手说:“多谢,不用管我。” 在上一次大规模扩建之後,特别行动队拥有了自己的露天泳池,面积堪比正式的比赛用场地,平均水深也达到了难以置信的三米五,水质清澈,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非常澄净的蓝色。 只有苏朝宇一个人,泳镜拉到额上,勒著湿透的海蓝色头发,他修长的腿漫不经心地打水,缓缓漂在泳池里,手里正翻一本看起来色彩很鲜豔夸张的书。 江扬远远地看著他,忽然有种莫名奇妙的感伤──苏朝宇的年假已经陪著他留在了刀光剑影的昂雅古堡,要担心秦家江家卢家卓家的一大堆他并不那麽擅长的阴谋诡计,要担心情人的心情和安危,要跟自己一起行动……到最後,甚至都没来得及陪弟弟多住几天,就又匆匆赶回了基地,继续工作。 夕阳正在落下,晚饭後大概一定有例行的队内谈话和理论学习,这一刻,就是苏朝宇的浮生半日闲。 他想著就走过去,苏朝宇敏锐地抬起头来,显然是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不过还是立刻翻了个身,几下就游到池边,双手撑著池壁,随时可以翻出来,却又不动,歪著头说:“长官晚上好。”却明显不打算敬礼,眨巴眨巴的蓝眼睛在问:“你是情人江扬吗?” 江扬强忍著笑意俯下身子,肩膀上的将星在夕阳的照耀下格外金光灿烂:“晚上有安排麽?” 苏朝宇警惕地瞧著一身戎装的情人和情人手里那个可疑的帆布袋,脑子里开始迅速排查最近一个月的工作──毕竟江扬一向是个极公私分明的人,工作日对他而言并不是约会的好日子。真的有什麽事出了岔子并且犯在老大手里了?於是苏朝宇试探著说:“暂时……没有,不过我要问问罗灿。” 江扬看出他的心思,心里窃笑表面上却扳起长官脸:“作为长官,我不要求你事事躬亲,但是你自己的行程安排还需要问你的副队长吗?” 无事生非!苏朝宇愤愤地想,如果是几年前,他一定觉得相当可怕,但是现在,现在已经不一样了,苏朝宇几乎百分之百的肯定有只纸老虎正在虚张声势,於是他一把拽下泳镜,像货真价实的狮子那样甩了甩海蓝色的头发,不可避免地溅了江扬一身,歪著头嚣张地回答:“长官,下官不认为自己有任何失职失当。” 江扬见他识破,便笑起来,随意地坐在池边,说:“想你了,朝宇。” 苏朝宇看了他两秒锺,忽然深吸一口气沈到水底去,隔了半分锺才浮上来,一面侧著头控耳朵里的水一面说:“我没听错吧,亲爱的江扬?” 江扬瞧著他,白天被梳理的一丝不乱的琥珀色卷发在微风中调皮地站起来,眼神却温柔得像这夕阳下的水,一波一波都是情深,苏朝宇游到他旁边,仰著头想说什麽,江扬却突然跳下来,水花溅得很高,苏朝宇下意识地扑过去,却忽然觉得手腕一麻,他的反应极快,立刻抬腿踹过去,海军陆战队出身的江扬却明显比他更擅长水中的搏击,几下就制服了他不那麽认真的挣扎,并且靠捏著他的麻筋和按住他腰眼的方法,把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按在了泳池边缘上。 苏朝宇侧头想说什麽,江扬立刻轻吻他的嘴唇,苏朝宇唯一能动的左手故意狠狠一抹被吻过的嘴唇,又使劲挥过去拍了身後的江扬一巴掌:“喂喂,你有点约会别人的觉悟好不好?” 江扬明显不打算按照常理出牌,在他过去的生命里,他始终坚信自己的游戏规则,并且固执地认为只要你玩的足够精彩,别人就都会跟过来。他随手捡起漂在水面上的那本书──出乎意料的,不是军队里流行的《後窗》杂志,封面上也没有穿比基尼的美女,灰狼凶狠地盯著白兔,兔子耳朵上系著蝴蝶结。 基地的最高指挥官大笑起来,随手把书卷成卷,在苏朝宇的臀部拍了一下──值得一提的是,特别行动队的长官并没有穿军部统一配发的那种高腰四角绣国徽的泳裤,而是穿了鲜红色的低腰款式,衬得腰线完美,双腿修长,而因为刚刚的激烈挣扎露出的一点若隐若现的股沟,更引人无限遐想,何况这夕阳里,白皙而富有弹性的肌肤都像是擦亮的金银器,让人忍不住抚摸。 苏朝宇到目前为止已经完全洞悉了敌方发起的旨在“吃豆腐”的这次进攻,并且决定智取,於是他侧过头瞧著情人,以一种大哥般的口气说:“好了,到我宿舍去,回头让别人看到了,对你不好。” 江扬显然并不在乎全身湿透的处境,凉风袭来,反倒有种清爽的感觉,他从後面抱紧苏朝宇,苏朝宇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呼吸和心跳,这种味道熟悉而幸福,时光汩汩流过,在最好的日子里,他们在一起。 苏朝宇有点沈溺,整个人放松下来,江扬却坏笑著勾起嘴角,狠狠一蹬池壁,抱紧苏朝宇,身子向後仰直直倒进水池里。苏朝宇下意识地挣扎,可就在他试图反抗的一瞬间,江扬已经紧紧吻住了他。 不是第一次亲吻,苏朝宇却吃惊的睁大了眼睛,江扬早年在海军陆战队时,习惯了全副武装背几十公斤的装备泅渡甚至短时间的潜水埋伏,因此皮鞋和军服根本无法影响他的灵敏和准确,几秒锺内就完成了入水、下潜、偷袭亲吻等一系列动作,苏朝宇仍然被他紧紧从侧後方抱著,口鼻被完全吻住。头顶有近一米五的池水,水影摇曳间,夕阳的光芒就像是一群精灵般的小鱼,忽隐忽现。脚下还没有到底,保证池水清洁的过滤系统始终在工作,他能听见微微的轰鸣声,感觉到循环水流呼呼地流过他的脚心,很像是小的时候去郊游,站在溪水里,有青色的小鱼一下一下的啄。 那种感觉十分奇妙,空气被完全隔绝,只有那个吻住他的人,源源不绝地和他分享维持生命的氧气,他们的舌纠缠嬉戏,摩擦彼此的唇和牙齿,怀著最热忱和最质朴的爱探索著对方的敏感,世界几乎为他们停止,他们只想离彼此近些,更近些。 有一片树叶落进水池,在他们头顶的水面上悠悠地打著旋,遥遥听到有人跑过来,听到罗灿大声的喊“师兄”。苏朝宇第一次没有动,他和他的浮生一刻那麽难那麽珍贵,他只想多维持一秒。 罗灿没找到人,悻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江扬抱著苏朝宇浮出水面,两个人已经在不经意间扣紧了十指,江扬望著苏朝宇说:“苏朝宇,我简直无法想象,为什麽几年前我连爱你都不能说出口。” 苏朝宇笑:“不会又想给我临别礼物,把我打昏吧?” 江扬佯怒,一把扯掉苏朝宇低腰的性感泳裤,隔著水拍他,话却带著笑意:“没有,今後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怀疑你,放弃你也放弃我自己。” 苏朝宇猝不及防,一下子被对方得了手,正要发脾气,却被这麽感性的话触动了内心,不由愣住了,江扬接著说:“找个日子,我们结婚吧。” 旧事重提,苏朝宇愤愤地抢回自己的泳裤,飞快地潜回水底穿,江扬悠闲地划到池边等著,隔了片刻,苏朝宇却从另一边浮了上来,飞快地翻上陆地:“我先回宿舍给你放热水!”说著,竟头也不回地跑了。 江扬一时哭笑不得,捡起那本叫《灰狼白兔历险记》的童书,随意地游到池边扶梯上去,拎著食物去苏朝宇房间。 此时天已经渐渐黑下来,食堂里飘出诱人的香气,士兵们正列队进入饭堂,这种灯火渐渐亮起来的感觉让江扬有种由衷的安定感和成就感,他虽然全身湿透,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苏朝宇已经从房间里探出头来,手里拿著军用手电筒和望远镜,一搜索到他的影子,立刻用灯语说:“7点锺方向突进50米,禁止原地逗留。” 江扬笑著走上楼,苏朝宇已经冲过热水澡,换上了干净的衬衫和迷彩裤,正在厨房里煮水,听到门响就探出半个身子来,一只手不容拒绝地指向卫生间,呵斥:“湿透了还在楼下逗留,你是故意想弄到胃疼让程亦涵骂我是吧?” 江扬把食物递给他,站在卫生间门口的擦脚垫上脱衣服,一面笑那本童书:“真不像你的风格呢。” 苏朝宇瞪他一眼,笑眯眯地转身:“嫉妒了吧,羡慕了吧?某个没童年记忆的老混蛋!”江扬去拿水喝,才发现茶几上还有七八本类似的“撕不破”,从《小鹿妹妹的生日礼物》到《大象的鼻子那麽长》一应俱全,旁边还放著一张填好的快递单,是准备寄给远在首都的苏暮宇的。江扬几下就翻完了这些故事,苏朝宇举著切了一半的火腿冲过来吼:“乱翻什麽?”右手刀刃一划,从火腿上削下厚厚一片,江扬顺势歪头咬来吃:“首都买不到吗,偏要你大老远给他寄?” “暮宇说这个月第二个星期天是贝蒂生日……”响起来一阵锅碗瓢盆的声音盖住了後半句,江扬只隐隐约约听见“它不肯好好洗澡”──这提醒了他,累了一天的指挥官扔下“撕不破”,走进热气腾腾的卫生间,左手边的架子上有苏朝宇喜欢的薄荷沐浴露和马鞭草洗发水,右边柜子里有干净的浴巾和替换的衣服,江扬闭著眼睛都能找的到,他站在莲蓬头底下,觉得一边跟情人斗嘴一边洗热水澡,真是最幸福的家庭生活了。 【绚烂英豪vii】日出之前3(归去来) 艾菲签署离婚协议的速度很快,卢立本简单交割了一下东西就搬到秦月朗楼下。好兄弟平时人在基地,整个屋子里到了晚上就会冷清下来,卢立本因为常年有清晨传召的缘故,很早就躺下,睡得也很轻。秦月朗的两只猫半夜三更蹲在二楼窗台上互唱情歌,卢立本的床头就在窗口,探出头去只能看见两只尾巴卷在外面摇啊摇的,时不时羞涩地彼此一碰就松开,继续摇啊摇,一会儿同向,一会儿逆向。好容易被唱得睡熟了,谁知砰啪两声之後,就像被绑架了一样,猫儿立刻没了声音。卢立本只能披衣上楼,拉开灯,猫儿倏地钻到秦月朗被子里,地上有碎成七片的一只杯子,大略保持著生前的形状,又胖又矮,葡萄梗的颜色,还有些不圆,大概是手工的──秦月朗这家夥,但凡身边有什麽手工的玩意儿都价值不菲或者意义非凡,卢立本叹了口气,把碎片找个盒子盛放在秦月朗书桌上,写了张字条注明了年月日时间和肇事者──这麽干是有典故的。 不知道几岁的时候,卢立本收拾房间,把秦月朗的一件背心扔了。因为还是孩子,家道又不旺盛,他发誓那只是一件正常的、普普通通的贴身弹力背心,只是因为穿够了时间,花色又太朴素,秦月朗大约早就不想要了,仆人洗好送回来,就被单独放在抽屉里,久而久之和其他不穿的衣服堆积成灾,偏偏秦月朗又是个标准小公子,什麽都不肯学做,卢立本只好代为揣摩心思替他处理垃圾。结果当天晚上秦月朗差点把他杀了,最後穿著拖鞋把垃圾桶拖进房间来,强迫刚洗完澡的卢立本跟他一起翻。这件事情惊动了姐姐,已经睡下的秦月明赶过来给他们一人一脚,秦月朗立刻委屈哭了,表示这辈子再也不要和卢立本一起住,因为他扔掉了他最喜欢的小背心。卢立本愿意用艾菲事件再上演一次赌咒,秦月朗绝对不会再穿它,要找回来的唯一原因可能就是这是姐姐给他俩买的──没错,他俩,基本上所有东西都是买双份──问题又来了,为什麽偏偏是小背心? 卢立本把两只猫抱到楼下去扔在自己床上,用被子盖起来,有一只很快就钻出来窝在窗台上,另一只则在黑暗的被窝用落叶黄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著他,卢立本也看著它,它更执著地回望,渐渐地,目光里就多了几分婉转,不由自主地蹭过来,大尾巴搭在他肚子上,摇啊摇的。 小背心最後好像是没有找到。秦月朗为此写了个条贴在他俩的床中间,某年某月某日,我丢了最心爱的小背心,是卢立本扔的。楚河汉界,警告对方,如果要表达歉意就不要过线,但半夜,总是秦月朗的腿霸道地伸过来扔在卢立本身上,然後在某个心情很好的时间里,若无其事地扔掉小纸条。 卢立本抚摸著猫儿,它发出厚重的呼噜声和温度,像一壶冬天的开水。秦月朗不知何时施然入梦,说了什麽做了什麽不记得,但是卢立本第二天睡醒就跟元帅告假,说想躲一躲媒体的风头,元帅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阵,欣然同意。而秦月朗在电话那头只是说:“江扬这里忙得要死,我叫个车接你到官舍。” 这就真的到了官舍。 卢立本见到秦月朗的时候是裸著的。位居基地副参谋长的秦小公子当然不会有敲自己房间门的习惯,径直闯入,正在换家居服的卢立本用基本可以登台的角度“展示”著自己的小肌肉群和身材。秦月朗审视了一下对方手臂上透气的肤色绷带说:“好了?” 卫队长微笑:“很好。” “带了什麽回来?”秦月朗环顾房间,只看见小小行李箱一只,不由很失望。“松露巧克力让勤务兵拿去保存了,”卢立本又摸出个铁盒子扔过来,“那种东西真是麻烦极了,低温最保险。”盒子里是什锦坚果,从椒盐松仁到琥珀核桃块一应俱全,只能算是高档一些的零食,比起冰箱里稍不注意就没了造型和口感的金贵点心来说,简直不值一提,但秦月朗就是喜欢,就是要吃。元帅让人买了几大盒回来,说是分送,秦月朗笑道:“他们都不喜欢吃的,别勉强。” 苏朝宇听见了就会当作没听见一样,无所谓地走开,虽然江扬也会冷冰冰地哼一句後跟他一起走,但是,这件事会在小外甥的脑袋里记一辈子,指不定什麽时候就拿出来算旧账。而由於江元帅的处境就是前车之鉴,秦月朗是死也不肯让小外甥记仇的。 正想著,江扬在外面敲门:“吃晚饭吧,亦涵带了小慕过来。” “让指挥官亲自上来请,实在是不好意思。”秦月朗倚在门口晃著漂亮的零食盒子,江扬根本不理他,只和卢立本说话,万人迷的参谋长显然很愤愤:“我才是亲舅舅,小孩儿。”说著就揉头。江扬捏住手腕轻轻一掰,就把他拨拉到一边,继续问:“小卢舅舅是住这里还是单收拾一个客房?” 秦月朗昂首看著情人,卢立本的心里在斗争,於是脸上的表情一改往日的严肃谨慎,反而很有少年气,江扬就是不走,专心逼一个答案,秦月朗的长叹刚收音,卢立本便说:“这里就好。”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夺过零食盒子扬长而去。 晚饭吃得很高兴,慕昭白第一次和卢立本见面,却意外投缘,程亦涵跟秦月朗小声讨论著什麽,苏朝宇带了一天队,饿得要死,专心致志吃他的小羊排,直到江扬忍不住说:“我和朝宇今晚在他那里玩游戏。”秦月朗听见了,啧啧两声表示“你也会打电脑游戏”,江扬扬眉:“我很有天赋,已经升到29级了。”程亦涵立刻接茬:“我们三周前就了抢到午夜场的特价票。”秦月朗继续啧啧,表示出对世家小公子买特价票的不信和鄙视,慕昭白顺势回了一句:“我买的,我穷,老大给工资太少。”然後又和卢立本继续他们之前关於航模能动性和燃料体积的讨论,苏朝宇抹抹嘴角:“很好吃,我饱了。” 秦月朗看身边的人,程亦涵立刻站起来:“我去换衣服。”片刻下来的时候,江扬和苏朝宇已经不见了,只剩慕昭白还在和元帅亲卫队队长滔滔不绝,很显然,俩人都在部队多年未逢知音,此刻格外亲切。程亦涵二话不说拉著情人推出门外,回头一瞧,卢立本和秦月朗对坐相视,也不说什麽,真是现场版的相看两不厌。 自从有了单独的分房以後,程亦涵的周末就基本不在江扬的官舍过了。说起这件事,年轻的第一副官一脸愤懑:“当年传说是有‘副官官舍’分配给我的,结果只是个套间,门口挂个牌!”对此,江扬一边借用长官架势威胁恐吓,一边安抚照顾,彼时年纪小,程亦涵也就渐渐淡忘了这回事。直到真的在分房里住定之後,才体会到了过去所受的欺负,无奈太後知後觉,只能作罢。 慕昭白刚进门不久就被拖出去加一个急班,於是程亦涵先洗了澡吃著水果,趴在视频网站上四处搜索。很多链接都空有一个诱人的标题,好几次差点儿种了木马的圈套,程亦涵用他超人的智慧谨慎小心地选择,终於,找到了一个看似满意的下载源。凌晨,门铃响起,慕昭白带了一份周师傅食堂的外卖回来,手机还不依不饶地响个没完,程亦涵默契地接过纸袋去厨房,慕昭白在门口边脱鞋子边吼技术员:“这种断点链接分明可以追踪!”话没说完就走到电脑边,准备立刻发个简单的教程给他──程亦涵的下载正开著,慕昭白把它最小化的瞬间看见,那个文件的名字叫做“校园系清秀受!初夜!束缚!激情四射!”。 那个温文尔雅、不谙世事、知书达理、谨慎保守的副官形象轰然崩塌,和程亦涵谈恋爱这麽多年的慕昭白,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情人有看gv的爱好……还校园系……束缚? 电话那头的程序员显然是发现了老大的走神,及时用几个傻问题化解了尴尬气氛,程亦涵穿著柔软舒适的家居服,端著一碟小菜走过来瞧:“载好了吗?” 慕昭白挂了电话,搓搓手掌:“那个……呃……” 程亦涵看了他一眼:“让开。” 慕昭白站起来看著面前的人,一时间语塞。说实话,少见女人的大型边境部队里,高级军官有下载权限的看个激情电影实在不算过分,只是程亦涵一向以模范到完美的圣人军官形象出现,此时此刻的行径让人大跌眼镜。慕昭白想了一下,灰溜溜地洗手,草草吃了几口饭,决定和程亦涵谈谈──如果觉得爱情生活缺少趣味和变化,可以谈嘛,可以沟通嘛,有必要看视频解决问题吗? 书房里已经传来哼哼哈嘿的声音,程亦涵端著平时办公的一副严肃面孔盯著屏幕,十分专注,就差开始写笔记了。慕昭白愁苦地想:小少爷,看来您还是……个中老手。很快,程亦涵满眼迷茫地扭头问他:“这个,能对我们之间……”说著比了个“you and ”的手势,“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吗?” 慕昭白干咳:“我们……需要任何帮助吗?”事实上,除了第一次有些生涩艰难以外,慕昭白始终觉得他们做_爱的频率正好、气氛和谐,如果配合程亦涵的完美形象,简直可以拿出去当范本。 程亦涵耸肩:“不知道,昨天被江扬和苏朝宇提起来,他们说我该看看。” 慕昭白恨得牙痒痒:“俩混球!”说著扑倒程亦涵:“你倒真是模范生……”程亦涵无辜地望著天花板:“不看的话,怎麽知道什麽是gv?” 罪魁祸首正在苏朝宇的队长宿舍里进行到关键的一步。苏朝宇说:“老混蛋,亦涵会记恨你的。”江扬笑出声来:“没趣的亦涵,增加他的生活乐趣有助於提高副官工作效率。” 而程亦涵在慕昭白吻了他之後,进过仔细考虑,决定实践一下刚才学到的东西。毫无反抗戒心的综合情报处老大哎呦一声之後,电脑屏幕恰到好处地变成了屏保模式,照片里两人的笑容如果味冰淇淋一样有滋味,正值年少,缤纷无限。 慕昭白周一有个轮休,一早就冲到苏朝宇那边去掀桌子。海蓝色头发的少校正带著手下的兵一起锻炼,才没空理他。综合情报处的老大气呼呼地跟他并排跑步:“你们俩,过分了啊!” 苏朝宇眨巴眼睛:“什麽?”说著就暗暗加快步伐。 慕昭白紧跑几步跟上:“那什麽……我和亦涵挺好的,别瞎掺和。” “我对程亦涵没有非分之想!”苏朝宇低声地确凿地说,“真没有!要有也是江扬那家夥。”慕昭白憋气,刚要说话,苏朝宇转个弯又快几步:“青梅竹马也不能……真是的……我回去说他!” 慕昭白被苏朝宇拖得大喘气,干脆抓住对方的腰带把他从队列里拖出来,苏朝宇笑眯眯地给他拧开一瓶水:“这不是看亦涵小嘛,怕你欺负他。” “你管得著吗……”慕昭白瞪了他一眼,“我问你,凌寒他们俩是不是见家长去了?” 苏朝宇耸肩:“也许吧,你们俩也准备?” 慕昭白苦笑:“哪儿敢啊,三对……换我是江元帅,我得把老大吊在房梁上往死里打。”苏朝宇暗自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顿觉非常解气:“那我明天就撺掇程亦涵去坦白。” “滚。”慕昭白理理军服,“我警告你,没事惹亦涵想七想八,现在的日子挺好的,瞎折腾……”苏朝宇只当是那天gv的恶作剧真的让慕昭白吃了苦头,一笑而过,继续喊他的号子,带著几个班长练变速跑。但心事重重的慕昭白在溜达回办公室的路上,却一直没有展开眉头。昨天晚上,程亦涵说:“我们将来怎麽办?”慕昭白完全没有主意。他以前是最有主意的人,好几次帮其他单位做协作任务,最後都能拿到一面表扬的锦旗。毫不夸张,综合情报处能够掌握的消息足够多,又有一套自己开发逻辑点的数据库和强大的情报处理人员,当然让那些使用万年不变的政府数据的军方单位汗颜了。 可他不是电脑,谈恋爱没有养成游戏那麽简单,不设存档和重来,他们一起过了很多年甜蜜的日子,大致觉得今後生活也会如此的时候,程亦涵淡淡地提起程非曾经让他在假期的时候和一个议员的小女儿一起吃饭。目的是什麽实在太明显,女方把追求的信寄到程亦涵办公室来,黑色眸子的年轻人拆都不拆,直接丢进碎纸机:“以後……可能有更多。” 父母们都著急了。江扬和苏朝宇高调宣布恋爱关系以後,不管世俗多少流言蜚语,不管苏朝宇是姑娘还是小夥子,总之,到了外交婚龄的江家长子有了结婚的对象,如果凌寒也很快得到父母同意,那麽下一个就是程亦涵──他会开始正式和无数女孩约会,然後选择一个於家庭和自己都有利的──结婚。 结婚是个沈重的话题,基本上所有人都说这是爱情的坟墓。慕昭白曾经被女生追过,带著香味的信纸里,那个戴眼镜扎马尾辫女孩说,我喜欢看你解题时候样子,喜欢看你在图书馆里排队还书,我们可不可以做男女朋友?当时慕昭白并没答应,他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喜欢一个男人,但是隐约觉得谈恋爱很严肃,仿佛牵手就不能放开,必须一条道走到黑,因此拒绝了十几个当时“仰慕聪明的航模冠军”的女生。事到如今,慕昭白开始後悔:假如当年说个“ok”,也许现在他都当爹了。就根本用不著和程亦涵费劲……费劲去想,我们到底能走多远,手牵手,微笑著,一起。 【绚烂英豪vii】日出之前4(我们的旅程) 习惯性在楼下买一杯咖啡,慕昭白赶上了乘梯高峰,虽然江扬领导下的基地一直都有非常好的习惯和秩序,但他还是选择自己爬几层再坐,横竖是轮休,横竖是心情不好。同行爬楼的官兵不少,有人吃著早餐,有人打著电话,没有所谓阶级一说,只是奔向各自的岗位。不过爬过十楼之後,基本人迹罕至了,慕昭白的咖啡喝完,脚步慢下来,向顶楼冲击。走在前面的一直有一个人,女的,声音因为空旷楼道的回响而变味,听不出是谁。只有走到了综合情报处楼下的音控中心和会议层的时候,因为内层墙壁涂料和隔音的缘故,她的声音变得清晰易辨。 她在打电话:“可是他就是欺负我!”如假包换的梁丽征。 也只有在这个瞬间,慕昭白才意识到他手下聪明的小少校本质上就是一个青春期少女。最近几个月,她的电话报销单越来越长,虽然报销数额始终在额定以内,但是慕昭白一面为了报私仇一面为了问清事由而要求她“用红线圈出公事电话,和私人电话以示区分”。这麽长时间、高难度的各种玩笑和创新恶作剧都经历过,梁丽征却第一次在办公室里被慕昭白气哭了,眼泪哗啦啦往下掉,默默坐在电脑後面边哭边干活。慕昭白吓得半死,从来不知道一个女孩以上女人未满的家夥哭起来有这麽可怕,赶紧出来变著法子安慰,梁丽征红著眼圈说:“跟你有什麽关系?我的事不要你管!” “你还是小孩……”慕昭白试图安慰,却被梁丽征嘹亮的一句“我早就是大人了好不好”吓得撤回办公室里。 难道现在这通电话是告恶状?慕昭白纠结了一下,其实老大对於玩笑和严肃的界定无比清晰,但他还是想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谁。 “周末我就想跟你出去玩。”梁丽征试探性地说。神秘的电话对象大约是推脱了,梁丽征很生气:“怎麽这时候休假啊?老大什麽意思啊?” 慕昭白迅速在大脑中排查相关人员,目标锁定凌寒。 “老大真烦,我不理你了,我到了门口。”梁丽征挂了电话,拉开消防门。慕昭白跟在身後只是笑,综合情报处像养闺女一样养了一个少校,现在,大约到了嫁女儿的时候。 一时间有点儿惆怅,他没有直接进门,而是在楼梯窗口看天空。综合情报处的高度可以俯瞰整个基地了,生命最年轻美丽的部分在这里度过,之後呢?如果某日梦醒,镜中是白发皱纹,无比悲切的时候,身边会不会安睡著另一个老迈的他?慕昭白很想现在就触摸到那双也许充满褶皱和干燥的手,右手中指的指节上,那枚小小的茧子依然在。 飞豹师举行典礼之後,江扬象征性地在庆祝茶会上转了一圈便先行离开。这时候,各级军官才能放开了从储物柜里搬出啤酒来畅饮,江扬听见身後一阵欢呼,放任──他懂得带兵的张弛之道。林砚臣吩咐人看著,不要喝得太过,然後带凌寒一起去了厨房。 江扬在林砚臣浪漫得要命却也不失一个军人的规矩和洁净的办公室中,坐在大椅子里随意翻著他的新师长的速写本,甚至产生了一种愧疚:当时如果林砚臣有闲钱读完艺术学校,大约现在也已经画得小有名气了吧。正想著,林砚臣推门进来,端了三个饭盒,凌寒笑:“老大躲在这里吃小灶,让我们怎麽跟下面交代?” “如果我转身以後听见的不是欢呼而是喟叹,我发誓会重新加入的。”江扬笑得狡猾极了,“是那三样吗?” “无条件重做,老大。”林砚臣掀开饭盒,“前飞豹团食堂7号窗口经典小炒三样,鱼香豆腐、肉烧土豆片、姜汁鲫鱼。”果然,色香味都和多年前一样,江扬心满意足地尝了尝,得意地吮了一下筷子尖:“鉴於你把指挥官的口味摸得这麽清楚,假期我批了。” 林砚臣没有意外,反而半信半疑地瞥了一眼他们英明神武的老大。凌寒胳膊撑在桌面上端详江扬:“飞豹团刚升级完,你就把师长和最好的警卫大队长派出去休假?”遥想当年飞豹团刚刚移师边境基地的时候,林砚臣不但没有休假,几乎连周末都没睡过安稳觉,大会小会出席,是不是他的兵种都要关心建设问题,被江扬呵斥,被底下的军官抱怨,过得万分凄惨。後来碰到了一连串突发事件,林砚臣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以至於都忘记了自己还有休假的权利。 江扬内心当然不安,却时时处处需要林砚臣或者凌寒,他俩跟程亦涵和慕昭白是一样的,绝不肯自己独自休假,结果在凑机会的时间里,白白凑掉了许多好光景。去年林砚臣把年假一如既往地延续到春节前,又接到飞豹师建立的消息,继续延,江扬只觉得难受,不能任由手下这样卖命,因此大笔一挥,给新师长和爱人批了整整20天假期,吓得凌寒把准假通知扔还到桌子那头去:“这里有阴谋!” 林砚臣小幅度点头附和。 江扬眉毛一挑,缓缓放下筷子,双手一拍桌面而起:“反了你们了!”冷冷的目光扫过,真凶。凌寒嘴角肌肉抽动了两下,重新拈起那张纸掩住半边脸对林砚臣说:“咳……大猫发脾气了,咱还是乖乖去吧。”江扬“哼”了一声:“我迟早把小扬那家夥的名字改了。这是今年的工作重心,必须执行,立刻马上。”说著坐下继续吃他的老三样小炒。 林砚臣是老实人:“谢谢长官。” 凌寒把通知塞进口袋:“谢他干什麽,把前几年的假期连本带息还来再说。”江扬佯装没听见:“师里不用操心,大局有程亦涵把著。飞豹团当年吃得太多太快,现在是消化期,已经拟定了一批重点培养的中层军官名单,让他们锻炼一下。” “我要个副师长!”林砚臣举手,“苏朝宇!” “来拿试试。”江扬霸气地一挥筷子,“随时欢迎打包带走。”林砚臣嘿嘿笑著,刚要接茬,就听见长官再发话:“别忘了逼某些人去复查,否则……” 凌寒扬眉而去:“没听见,我走了。” 林砚臣跳起来敬个军礼:“老大假期快乐。” 江扬挥手,然後霸占著林砚臣的办公桌继续吃小炒。那麽熟悉的味道,肯定还是当年的师傅,也许豆瓣酱都还是那个牌子。这些年的一点一滴浮上心头,江扬忽然觉得阳光温暖。啜一口姜汁,他看见少年的自己站在窗前紧锁眉头,刚打印好的剧本油墨喷香。 休假的准备期都是凌寒在操心,去哪儿玩儿,玩什麽,他比林砚臣更懂得其中的门道。林砚臣忙著交接一些重要的工作,程亦涵有时候过来帮著打点一下,很快,两人就议定了假期的重点目标:见家长。鉴於林砚臣害怕国安部长就像害怕江扬,他们决定从林家开始。林砚臣的原话是:“我妈已经知道了,也许我爸不支持,但是不反对。” 凌寒很快乐,基本上说服了自己忽视还有面对爸妈这个沮丧的事实,专心在选择交通工具上。其实他大可以用自己的权限订到最好的班机,但是,凌寒其实非常不喜欢坐飞机。这种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让他有深刻的习惯使然的不安全感。在离开国安部之前,基本上每次飞行的目的地都意味著一个词:危险。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偶尔飞回来的时候,狭窄的走廊里会躺著尸体,需要验明身份的犯罪分子,或者,他的同事。几十个小时之前可能还坐在身後的人,青年的中年的,他们互相为对方扣紧特制防弹服的暗扣,然後继续倒在座位上睡觉。有些人会被国旗覆盖,烈士林园里有他们小小的栖身之地。那时候的凌寒会强迫症似地出席每一场葬礼,买百合花,在墓碑面前回想起这个人的所有表情。 他时常觉得自己的身体适合做特工但心灵实在脆弱得不堪一击。消极情绪会让他恍然看见自己失误之後被击中,死亡。训练因此被干扰了,不得不说,人的主观意志非常强悍,轻而易举就可以改变事实。假如凌寒觉得自己无法背越过障碍,那麽他一定会中了魔咒似地狠狠撞在演习墙上。看著他从一个十岁的小孩子长大成人的蒋方少将终於在凌寒读大学那年对他进行了第一次彻底的心理干预,教他接受失去,接受死亡和无可挽回的错误。凌寒曾经问蒋方:“一个特工,居然害怕预见自己的死亡,是不是很不正常?” “特工也是一个人。你太正常了,小寒,你了解一个正常人生老病死的规律。事物的终结只是一个状态,你现在不在状态。”蒋方请他喝茶,找了一家很私人的茶楼,温暖的隔间里,凌寒脱掉鞋子,把脚盘在坐席上。细细的藤垫蹭著他的皮肤,很快压出一条条红印子来,凌寒闭上眼睛听自己的呼吸。 “不过是一场旅行,到了目的地就要下车,自然而然。你留恋的,只是车上没看够的风景,害怕的是到站以後只剩沙漠。没关系,既然必须要下车,就下去走走,沙漠里并非一无所有。” 蒋方这几句话,凌寒一直记著。所以林砚臣问他想怎麽回家的时候,凌寒毫不犹豫地说:“火车!”林砚臣耸肩:“喂,要坐一天一夜,你别後悔。”凌寒忙著打包,根本没理会他。 林砚臣很高兴,凌寒同意和他一起回家。江扬给他们俩开了充足到奢侈的假期,林砚臣决定把信里的“小寒”实体化。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江扬的勇气,能在几万人的基地里公开他和苏朝宇的恋情,尽管江元帅知道了之後也气得不行,但是木已成舟,只有替儿子善後一条路可以选。凌寒因此而畏手畏脚,江扬说出来,那是勇敢,如果他跟著也宣布自己和林砚臣是一对,那就是发烧。且不说这得多打击想要孙子的国安部长和部长夫人,只要想到,他回到首都後一定和江扬一样,会被小报记者咬得死死的,巴不得连两人是不是穿著情侣内裤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凌寒就头皮发麻了。 二人决定先过林砚臣爹妈这关,排队上火车的时候,凌寒望著汹涌人潮兴叹:“我深感自己应该为减少人口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林砚臣附耳:“咱领养一个。”凌寒翻过身子也附耳:“金毛还是哈士奇?” 林砚臣的家在布津帝国中部,很多火车都途经,为了让凌寒过得舒服一点儿,他特意选了条件最好、跑的最快的车,可惜订票时间问题,只有一张软卧一张硬卧。凌寒不慌不忙地在餐车里兜里了一圈,轻而易举地就把软卧票原价转了出去,然後用120的价格买了一张宿营车的硬卧票,又花了半个小时把铺位换到了林砚臣对面。 向来以为自己是最有独立生活能力的画家目瞪口呆:“你看起来很有经验的样子嘛!” “当然!”凌寒舒舒服服地打量著暂时属於自己的狭小空间,十分得意,十分满足,“我特意趴在论坛里看了好几天总结经验的帖子。”这种表情和语气证明,凌寒完全有能力和闲钱再买一张软卧,宁肯辗转搞一张硬卧票的行为纯属乐趣。 林砚臣点头。好吧,谁叫他喜欢一个特工──但凡出门前搞清楚所有事情,看无数资料已经成了习惯──这就是为啥整个基地的人都喜欢约凌寒一起休假旅游,这个人永远有一个小册子,上面写著需要注意的所有事情。不过,这种“万事不求人”还经常扮演“小寒哥哥在线”的形象也就是在别人面前晃晃而已,只有林砚臣才能看见凌寒时常发作的慵懒、依赖和害怕。 第二天一早,林砚臣就被凌寒摇起来:“吃早饭!”林砚臣翻身:“睡觉。”凌寒二话不说就扑在铺位上,狭小的空间里无法容纳两个成年男人,只能上下叠起来,凌寒还色迷迷地把手放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戳著:“吃!早!饭!” 林砚臣睁开眼睛,凌寒看起来有点儿倦,大概是没睡好。再看窗外,农田井然,正是春耕时分。凌寒很好奇地一直观察,林砚臣则开始给家里回短信,妈妈问小寒是吃尖椒童子鸡还是吃焖鸭,是喝甜米酒还是喝啤酒,是要棉被还是要蓬松绒毯……不像招待客人,倒像苦心给丑儿子说了个漂亮媳妇,生怕人家不乐意,便千方百计要留住一样,林砚臣觉得又温暖又高兴,忽然听见凌寒幽幽地叹了口气。 “其实……”凌寒深吸气,“我有点儿紧张……真的。” 火车穿过布津帝国盛夏的土地,呼呼向前。 江扬接到回首都签署狼牙物资交接文书的传召令的时候非常生气,尽管在电话里彬彬有礼地说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但是程亦涵早就手疾眼快地拿走了茶杯,果然,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在放下电话的一瞬间就开始骂人,即使是不露一个不文明字眼,也成功地把已经不复存在的第四军从老大数落到小兵。性格如刀般利朗的副官程亦涵只是轻轻一撇嘴:“下官不得不败兴地提醒,当然,也许您内心已经做出了比下官更合适的判断但是并不愿意让理智说了算──”江扬痛苦地皱起眉头,每当他的副官开始绕著圈子说官话的时候,总有一个让人心碎的转折跟在後面。不出所料,程亦涵露出几不可见的微笑:“即使只交接一只脸盆,您也必须要回首都去的。” 真理。很多时候,程亦涵就是真理的代言人,尽管江扬使用真理家的产品很多年,但仍然会被广告迷惑。回到首都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一个形式,狼牙装备了第四军最好的设施,包括零计划里试验使用的野战配备,整体交割的麻烦琐碎一堆,其实用不著江扬亲自动手,但必须要经过很多长官批准、在场监督的实施步骤──毕竟是集团军之间的拆改兼并,老大在场是互相给面子。尤其是杨霆远也需要参加,江扬的心情就立刻轻快起来,可以和老师一起喝茶聊天是很美的事情,尤其是老师会和他一起抱怨重重冗余的形式主义,而不会像程亦涵一样在嘴上摆刀子数落指挥官。 “说起来,程亦涵也到了年龄。”杨霆远毫无形象地坐在沙发里吃茶点,等人送文件过来,“你那里的平级军官仿佛只有一个小姑娘。” 梁姐姐配程亦涵?这个诡异的组合让江扬几乎呛死:“程亦涵虽然年纪小,但是很独立很有主意的,老师放心。” 杨霆远立刻嘲讽:“哪里敢放心!指挥官已经和男人上床了,我担心程亦涵的安全哪。”江扬大笑,几乎要出手去打人,杨霆远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摇摇头:“老师可以保守秘密吗?” “你觉得呢?” 【绚烂英豪vii】日出之前5(天真的爱) 江扬小声说:“他和综合情报处的慕昭白中校在一起很久了。” 瞬间,江扬确信他在杨霆远的眼睛里读到了“失望”二字,老师很少对他失望,甚至不允许他失望,但这个消息确确实实打击到了睿智的陆军上将。杨霆远沈思了片刻:“江扬,你有没有想过如何结局?” “完全没有。”江扬苦笑,“我知道这圈子里容不下这麽多‘荒唐的爱’,谁先说谁就赢了。我很自私,因为我有去送死的机会,所以我就先说。对他们,这是不公平的。”说完他便狠狠咬了一下唇。杨霆远显然是听见了“他们”这个词,对於从谈论程亦涵到变成“他们”,显然,面前的年轻人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不便多问,更不想干涉,某种意义上来说,江扬和苏朝宇的结合,在一定程度上减缓了江家政敌的进攻脚步──长子无後,很多事情必要交权,中间隔著的只是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而已。 “我不管具体是谁,但你要保护好他们,”杨霆远一字一句地嘱咐,“江扬,你要有心理准备,即使有再好的运气,也不会在这种条件下抽到大圆满的签。” 江扬叹气,此时的他再也不是老师身边的学生,而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军官,惆怅又无奈:“我会充分考虑放手。” 杨霆远心里狠狠一疼。江扬太习惯放手了,就连他们上战略模拟课的时候,好几次都因为太不重视自己的牺牲而被杨霆远狠狠骂了一顿。他受到的教育和成长环境如此,包括和江元帅的争执,都让他以为自己生来就是用来被牺牲的那一个。杨霆远自然地把茶杯递过去,江扬站起来添水。“有时候不一定非要放手。” 江扬看著他的老师,半信半疑。 杨霆远点头:“比赛结婚这件事,人人平等。” 正要接茬,江扬的手机响起来,是江立。哥俩好不容易都在首都,做弟弟的那个一定要吃焗鸡排,还说要给哥哥送礼物。江扬笑骂:“狡猾,你有事求我。” 江立的声音立刻变腻:“就算是吧。” 哥俩约了时间,却不说干什麽,弟弟千方百计地把哥哥稳在军委会大楼,扬言自己开车来接,像是要追求他一样。果然,江扬饿得跑到自助机里去买饼干的时候,江立发了一条短信:“门口见。”无奈钱已经扔进去,江扬只能又补了几块钱,机器!啷一声吐出两听冰镇咖啡来,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一手一只拿著,在门口刷卡──抬头的瞬间,他看见远处站了一个没见过的官员,深灰色西装,背向大门在打电话,身边一辆香槟色的私车,驾驶台上放了一只银色的天体模型,太阳月亮遥遥相望。等他走近了一瞧,顿时绝倒,江立穿著白衬衫,一条深酒红色的领带,胸口还夹著外交部的员工卡,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换了个更加老成的款式,镜片一尘不染,头发的每一寸都符合模范员工的样子。至於脚上的皮鞋更是精心,微微一点儿鞋跟让他本来就继承了爸爸的身形更加出众,荔枝皮的小纹路和光泽打破了严肃到死板的形象,很时尚,证明他还是个孩子而不是老头。 江扬叫声“江立”,江家二少爷回过头来,职业性地微笑,从车前紧走几步绕过来,用矫健的步伐和微微前倾的身体语言表达了热情,同时伸出右手:“江中将。” 江中将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和外交部新任外事发言人见面的绝佳机会,右手的冰咖啡往左手那罐上一摞,带著冰水气的手心紧紧贴过去:“江先生,好久不见。” 别人看了都觉得非常正常,只有兄弟俩在这整个布津最严肃认真的地方笑出声来。江立钻进车里,却不肯开车:“我要换身衣服。”江扬自自然然地坐进驾驶的位置,把车挪到僻静处,望著後视镜里正在脱衬衫的弟弟:“说吧,你和苏暮宇又怎麽了?” 江立显然没料到哥哥如此直截了当,只能掀起套了一半的t恤衫,露出脑袋:“我不记得自己有在任何谈话里透露出今天的晚饭和苏暮宇有关这样的信息,江中将。” “唔,那就证明我们没有会晤的必要了吗?”江扬的手放在方向盘上,像一个真正谈判高手那样轻轻敲了两下。江立当时知道哥哥不会扔下他不管,於是笑嘻嘻地换了一身休闲的衣服,翻到副座来:“我订了座,开车!” 司机江扬出其不意地伸手揉乱了弟弟的头发,按照指挥一路杀向餐厅。在等焗鸡排的时间里,江立叫了一罐鲜榨果汁,给哥哥倒了一杯,自己则放下餐巾,正襟危坐:“我想和苏暮宇确定关系。” 预料之中。 江扬放下杯子,眼睛里闪过一瞬间的失落和恐惧。作为向来最受宠爱的江家二儿子,江立有“有求必应”的长期优惠券,他选择和苏暮宇在一起就意味著江扬必须让步。让步的概念是,娶一个女人,生一个江家的长孙。空间在这个瞬间急剧压缩,江扬有点儿憋气,果汁在胃里盘旋,让他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江立垂下眼睛:“哥,这个决定……对不起。” “我不知道该说什麽。”江扬放下杯子,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会失手砸了它,“你无需跟我说抱歉,江立,你是我的弟弟。只是……你还是个孩子,爱情很严肃,你确定要这麽做吗?” 江立神秘地笑了:“我早就是大人了。” 江扬皱眉苦笑。 “我可以请你做一件事吗?” 江扬不会说不,但他更不想像一个圣人那样微笑著说“没关系,我来牺牲自己”──爱情这事,从没有代替品一说,这种意义上来说,自私才是爱情的本质,江扬绝不会放手。苏朝宇也会紧紧和他十指相扣……只是,若有更重的砝码压上来,他不信自己可以承受得住。 “我和苏暮宇恋爱,我也会见各种王公贵族家的小姐,但是我会学著像你一样,不给她们留下任何幻想。我等到自己的事业稳固、等到江铭长大到足以自己决断事情再告诉爸爸。这中间有很长的时间,”江立真诚地看著哥哥,“希望你和苏朝宇学长能挑个合适的机会,赶紧结婚。” 服务生走上来:“请享用我们为您提供的芝士焗鸡排,双份芝士。”喷香的鸡排裹著浓浓的芝士,配菜是烤甜薯和西兰花,这种简易西餐厅里,没有什麽规矩和礼节,江立把鸡排切了四份,分给哥哥一半。江扬沈沈一叹:“你以为这些事情会像电视剧一样,先写好剧本吗?” 碧色眼睛的江立微笑:“别担心,哥。” 在那夜长谈心,知道了所有的内幕以後,江扬不可能不担心。婚姻问题迟早要把江家搞到举步维艰,苏暮宇敏感的身份注定了这又是一颗定时炸弹,况且两个儿子都和男人结婚,难道江家真的要从此就绝後了吗?虽然并不希望像皇帝那样基业千秋万代,但没有继承人的家族总会被欺凌,现在的强盛并不意味著以後的稳固,十年、二十年之後,等到他们都老了,江家要庇护的人如何保全自身? “你想太多了,哥。”江立打断江扬那纷纷扬扬如秋风扫落叶般萧杀的思绪,“我们有两全其美的选择。” “虽然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智商和心理学技巧非常高,但是……”江扬已经恢复了从容镇定,重新感受到了饿和食物的香气,开始吃鸡排,“这件事情上你太天真。你和苏暮宇……我送上祝福和警告。” 江立眨巴著大眼睛:“先听不好听的话。” 江扬笑:“好。这条路会越走越窄,你们要护好彼此,尤其是他的身份,你知道。”说著,用指挥官的目光狠狠剜了弟弟一眼──木已成舟才来报告,可以拖出去打死了。“还有,爱情是人活著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即使如此重要,也不必死去活来,如果要分手,镇静地说再见。” 江立乖巧地点头:“我一定每天交思想报告,让领导及时洞悉下官的所作所为。”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2节 琥珀色眸子的长官举杯:“我很高兴你找到了爱的人,真的。作为哥哥,被第一个通知到,我很骄傲。”江立爽朗地说“谢谢”,响亮地碰杯,然後一饮而尽,脸上写满得意自信。“你们进展到……” 江立用舌尖把叉子上的芝士吮干净:“我们睡过了。”说得再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不过,仿佛是“昨天没做梦”一样平常。他以为哥哥会内心炸响一个雷,然後故作平静地问他生理知识──他喜欢哥哥这种强作镇定的状态,并经常以调戏哥哥到此地步为乐。 没想到的是,他低估了江扬的阅历和心理底线,在部队里说话掷地有声的指挥官点点头:“之前也不是没睡过。”江立立刻绷不住笑了:“我们就是……睡在一起。” 江扬含笑:“嗯嗯,睡在一起……快了。”面对面红耳赤的弟弟,已经是过来人的江扬成功上演了“如何反调戏”的戏码,终於开怀。兄弟俩在首都某角落的小西餐厅里交换著最近的小秘密,这种好到让人能被轻易感动的气氛,说实话,江扬等了太多年。 就像和苏朝宇的第一个深深的吻,时机到了,就这样自自然然地发生。 只是现在的江扬内心深处腾起一阵不安来。坐在对面的江立,他同父同母、只差八岁的弟弟,用这样悠闲平静的方式宣布了对爱情的决定,毫不犹豫,没有任何後路留给江家。他不是来商讨办法而是宣布决定,这点上居然跟苏朝宇那麽相似,可苏朝宇的心里永远有一个可以转圜的圆角,而江立却棱对棱,分明尖锐。此时此刻,江扬才明白了父亲的远见,在那麽早的岁月里就分辨出长子其实是不适合从政的──其实换了江立来走江扬现在路也是一样,但对两人来说,都是莫大的痛苦。江扬叉起一块绵滑的甜薯,不知道是应该对爸爸说声感谢还是缅怀弟弟过早消失的天真。 ☆、一路有你 作为从小被定向培养成辅佐江扬的左右手,程亦涵理论上是要和指挥官一样,24小时待命,没有任何真正意义的休假的。江扬给他的职务是“指挥官第一副官”,但实际上从来没有第二个副官出现。程亦涵手下辖着一个副官办公室,最得力的秘书就是马思达中尉,同时带几个助理及文书。一般来说,程亦涵会把不需要决断的文件给他们处理,偏偏助理里面有个总是迷迷糊糊的纪嘉少尉,经常做一些容易让人发飙的事情。比如,程亦涵吩咐下去,要出一个在帝国普通大学生中做征兵宣传的册子,让副官办公室和总秘协调工作,当唐风宋月夫妻俩默契地完备了材料的时候,纪嘉少尉会毫无见解地把初稿直接递到程亦涵桌子上,直到要找军工付印之前才恍然大悟般发现了无数细枝末节、可改可不改的毛病,搞得程亦涵、马思达、甚至江扬都经常被牵连着半夜加班。 无数次,江扬都跟程亦涵建议辞掉这个纪少尉,尽管军中没有炒鱿鱼这么一说,但是至少可以给他换个岗位,但是程亦涵他们副官办公室和指挥官秘书处都要倚仗他独特的才能:统筹。尽管这是更加适合做研究的学科,但是纪少尉把它干得充满理科生的乐趣和情调,每每要搞大型活动的时候,他排出来的日程永远是最完美的。 程亦涵目前正对着纪少尉又一次送来的新区划图发愁。设定区划真的不是他的强项,尤其是第四军最好的特种部队狼牙的归属更大意不得。江氏基地自江扬的祖父江兆琅元帅奠基以来,至今已有逾六十年的历史,但江兆琅元帅战死之后,集团军内部颇混乱了一阵子,直到江瀚韬继位后才安定下来。接下来的二十多年,帝国始终施行精兵简政休养生息的国策,因此基地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改造和扩张,所有活动都基于保证战斗力的底限进行。 直到几年前江扬入主江氏基地,才开始重新规划并进行系统性的建设和改造,而他的嫡系部队飞豹团也一直是这方面的试点单位,因此飞豹团升级改制为师级单位以后,基础设施等方面几乎不怎么需要调整。 狼牙作为独立团队合并 入江氏集团军的时候,双方有过一个约定,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保持狼牙的独立性。这支帝国王牌特种部队此前一直驻扎在首都附近防区,整体移防已经使许多中下层官兵有所怨言,加上程亦涵从小就知道彭家的小儿子不是善茬,因此现在的圈定更是小心翼翼。自从狼牙的第一批官兵搬来基地就和飞豹师挤在一个区划里,经过了算是见面礼的演习,双方融洽不少,但是师部显然不够用了,因此在上周已经开始搬入新区划。可是生活毕竟不是奇幻,新区划的建立需要时间,狼牙各部又在不停迁入,江扬已经好几次加紧了调整区划的脚步,但无奈万事纷繁复杂,到最后,狼牙还是被凑合着塞进一个各方面建设还未完成的师部驻地。 正想着,桌上的电话就叫起来,基地后勤总长助理刘贤中校在一号线无奈地说:“狼牙闹起来了。最后一批兵刚迁过来,暂时辟出来的新营房的水管在维修,一半人没法洗澡。”他曾经是程亦涵的父亲程非中将的老下属,跟程亦涵向来哥们一样,因此说话并不拘泥于军中礼节。 程亦涵轻叹一声,立刻果断吩咐:“划分时段,全体轮流使用师部以前的公共浴室,叫管道工赶在明天集训结束之前完成工程,否则请你们老大直接到指挥官办公室。” “没用,否则我不会打电话,指挥官什么时候回来?”话没说完,已经听见外面有吵嚷的声音,刘贤无良地拿起听筒伸到窗外给程亦涵听,狼牙的士兵一致认为这是给他们的下马威,拒绝接受。 程亦涵冷下脸来咬牙:“不管怎么样,尽快修好!明天彭耀和指挥官一起到基地,别拿这个当见面礼!”说完就挂掉电话,打到了狼牙的参谋长手机上。接电话的人声音非常雄浑,像早操喊号子一样自报家门,吓了程亦涵一跳,然后就用在集团军面前讲话的音量把所遇到的“困难”讲了一遍。程亦涵不紧不慢地回答:“迎难而上是狼牙一贯的传统,生活设施上的困难和战斗困难显然不是同一个级别,现在战士们的表现,让我开始怀疑之前所见所闻。” 参谋长没想到自己以气势取胜的法子被如此噎回来:“待客的礼节总要保持,初来乍到,战士本来就情绪不好……” “徐参谋!”程亦涵从容地拔高了一个声调,“‘客人’这个称呼今后可以不再提起了。同是为国效力,同属边境江氏集团军,有难同当才是入门第一课。” 年近40的徐参谋被比他小十几岁的人击败,只能转而讨论何时得到完好的设施和如何安抚士兵情绪。通话结束前,他听见手机那边那个年轻骄傲的声音轻笑一声:“江中将明日返程,稍事休息就会提前与狼牙官兵座谈,徐参亦可把刚 才的内容写份明晰报告,我会在中将抵达之前交付的。”对方知道这是强强联合,需要的只有一个“和”字,本以为今天一闹可以反将飞豹师一军,谁知道被程亦涵稳稳拿住,哪里还好意思写报告?挂了电话的程亦涵又打到慕昭白那里,仍然不高兴,简单说了事由又说:“我看彭耀在里面肯定说了什么。” 慕昭白望了一眼窗外:“老大来之前,你跟他谈谈,狼牙这个仙人球虽然好养活,但时不时扎人。” “狼么,很难养熟,这事还有的折腾。”程亦涵喟叹,在江扬的回程前一天的日程表上狠狠打了个红圈,简要记录了滋事的内容,“一会儿你们也要谈数据共享的事情,多多留神。” 而幕后主使者彭耀正和江扬面对面地坐在宽敞明亮的会议室,官方一点儿说,友好地,会晤。这次,两个贵胄子弟谈论的话题不是美酒佳人,而是真枪实弹,彭耀虽然在第四军泄密案中是“败将”,但好歹还是“将”,无论性质如何,气度总要有的,何况,所有的时候都已经证明了彭家小儿子的清白无辜。 狼牙是他不能缺的利齿和很多年的心血,却因为自己不在、地形不熟、初来乍到而输给了飞豹,此刻年轻人尽管端着咖啡保持微笑,但脸部表情明显有轻微地扭曲。江扬注意到了,那是他的右嘴角微妙地翘起了一个小角度造成的诡异效果,整个人的肢体语言都在表示:老子瞧不起你,哼! 瞧不起也得并入,江元帅说了,这是示威也是奖励,向来是同场竞技者的飞豹和狼牙领导人,此刻有了明显地上下级关系:江扬作为集团军老大,明显比彭耀分量重,而飞豹师作为江扬的嫡亲部队,自然比捡来的狼牙招人疼爱。 老实说,第四军的旧部的改编很大程度上由现任基地副总参谋长的齐音中将负责,这位原第四军总参谋长儒雅平和,处事公正果断又能给人留足余地,江扬本人也非常尊重和器重这位前辈。 但齐音毕竟是彭家的嫡系,论辈分算是彭耀的表叔,狼牙移防,彭耀因父母之故滞留首都接受调查的这段时间,齐音无论怎么忙,始终抽出时间亲自盯着狼牙,整个突击师因此得以保留完整编制。年初的时候,甚至像往年一样平平稳稳地进行了新人选拔,只要彭耀回来,他们仍然是布津帝国最老牌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特种战斗精英编队。 程亦涵和林砚臣对这件事都心知肚明,也曾侧面提醒过江扬,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当然比他们更清楚其中利害,但每次只是笑眯眯地挥手说不用担心,对待齐音中将统筹的改编方案,不仅一律通过,还常常亲自打电话或批示相关部门全力配合。 苏朝宇的特别行动队和飞豹师一样,都被勒令要最大 限度上配合第四军改编,江扬甚至很郑重地把苏朝宇凌寒林砚臣等人叫到家里来吃饭,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们“一律要忍”,甚至还警告说:“无论什么原因,跟原第四军的人起冲突我饶不了你们。” 特别行动队的副队长罗灿上尉知道以后,不以为然地撇嘴:“这也太不近情理了,单方面霸王条款!难道让人打到头上来也不能还手么?何况他们才是战败国!” 苏朝宇揉揉学弟紫罗兰色的小卷毛,说:“飞豹和特别行动队是亲儿子,管得再严也没人会怀疑他的动机。至于那个捡来的狼牙……”苏朝宇故意作江扬状长叹一声:“后妈不好当啊。”只逗得罗灿笑个不停,对这个命令再无疑义。 事实上,江扬想的更多,他本来就不是落井下石的小人,欣赏狼牙的实力,更有心让他们真正为己所用,因此在收编的问题上非常慷慨,早就同意狼牙和飞豹师平级,在待遇上也一律从优。形式上,他绝不干涉齐音中将和第四军旧部对维持狼牙独立性的坚持,却单独跟苏朝宇谈过几次关于飞豹师、狼牙、空战团和特别行动队的统筹作战构想,海蓝色头发的少校终于明白年初那次空战团惩罚性学习原来真的不是一时兴起故意折腾人的。 “想的太远,胃口太大,你不怕消化不良?”苏朝宇记得当时曾这么问江扬,心里担心,却又没有任何阻止的立场。 江扬只是安静地环着他的肩膀,两个人并肩站在22层的指挥官办公室里,迎面的投影屏幕上有渐次展开的基地详图。江扬说:“我有最好的抗压阀,我知道缓步与疾行的节奏,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能做什么,最重要的是,我一直有你。” 这么感性的话一时让苏朝宇不知道怎么接下去,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弟弟的情人已经向哥哥坦白了他们的感情问题,他只是侧过头就看到江扬静静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眸那么温柔,隐有泪光。 那是通宵加班后的清晨,天色似明似暗,金色的晨曦还未照亮整个基地,有鸽子扑扑地在窗外盘旋,他们注视着彼此,然后,第一次,在江扬的办公室里拥抱深吻。 狼牙的到来,给综合情报处添了大乱子。 慕昭白愁苦地发现对方和他们使用的数据分类法基本完全不同,第一次会议就和对方的信息部主管拍桌子吵起来。狼牙的军官都是一副“我在狼牙我骄傲”的样子,坚持不肯把自己的分类法和综合情报处改成一样的。所有人都明白这种形式上的纠缠本质上就是拒绝情报共享。 梁丽征啜着可乐看着他,幽幽地说:“你们干嘛不用纸档?”对方和慕昭白吵得正头大,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碍于梁丽征是个小姑娘,便给她讲解了一下纸档 的坏处,也难为梁丽征耐心地眨着眼睛点头听,结果对方说到一半忽然清醒地意识到这是调戏,气得脸色发红。慕昭白得以充分休息喝水,还吃了一块水果,第二轮战斗的时候格外有力气。 会议从下午3点开到晚上7点。狼牙要求他们把数据单独处理,拒绝找人来学习综合情报处使用的无比复杂但是一旦掌握就如虎添翼的新分类法,而综合情报处咬定不行。到最后,双方都很疲惫,中场休息无数次换人无数次,终于,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会议桌一角发出来,略带艰涩:“无论如何,最终还是要听我们的。大家考虑散会吧。” 这个显而易见却被双方忽视了长达四个小时的真理让狼牙的信息部门与会人员差点儿吐血。讲话的人是甘铮,基本上整场会议里除了低头看笔记本和喝茶以外没别的动作的男人,一语中的。慕昭白无力地附和:“你也知道我们老大——错了,咱们老大,江扬中将的脾气,这件事无论多么曲折,最终结果一定是听我们的。”后半句是,“你们就从了吧”,到底没好意思说出来。狼牙的信息部都是书生,一股严肃之气从脚底翻涌到头顶,慕昭白不确定他们能接受这种玩笑。 散会的时候,信息部主管不知道给谁打手机:“他们是联合好的!” 梁丽征戳戳慕昭白:“喂,那边告黑状了啊,你小心。” 疲惫不堪的综合情报处老大挥手:“管不了了,明天找十个技术员去加服务器,开始给他们做分类法培训。”话说完,喉咙已经开始微微作痛,但望着狼牙一行人离开的背影,一种胜利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以至于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都觉得分外兴奋。视频开着,程亦涵还在办公室里埋头,慕昭白便跑上去敲门:“报告。” “请进。”程亦涵抬头,看见情人,温柔一笑,“搞定了?” 慕昭白点头:“今晚……” “江扬明天早晨和彭耀一起回来,要求指挥中心中层以上军官全体出席欢迎仪式。”程亦涵低下头去,手下顿了顿,左手精准地翻开一摞资料查了两行标准抄下来,“各回各家,明早9点半机场集合。” ☆、基地欢迎你 江扬以为,乘坐专机和彭耀一起回基地的旅程对彼此都会是真正的折磨,他们将会在长达3小时的飞行途中,保持标准的军人姿态,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一直说有的没的客气话。体贴的二秘宋月查阅了很多很多关于彭家小儿子的资料,拟出一份喜好禁忌的表格传了过来,而江扬本人则仔细回忆了十二岁时第一次在宫廷宴会上遇见对方的情形,他几乎确信自己能够对付彭耀的不耐烦和敌意,让整个旅程气氛不至于下降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绝对零度。 但彭耀总是有本事让人出乎意料的。他先是在机场当着记者和送行军官的面,出其不意地拥抱了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江扬浑身僵硬却不得不摆出得体的外交式微笑,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好哥们,而不是前阵子惨烈互斗的两大家族继承人。 军部的专机简单舒适,江扬只是回来办理交接,天性又不喜欢铺张,因此轻车简从,只有秘书唐风少校和另一个文职跟在身边。而彭耀却是移防,如果这位朱雀王的小王子带上三五十个随从和十几箱行李,江扬也丝毫不会觉得惊讶。 然而彭耀只有一个人,拎一只半旧的手工斜款挎包,最后一个上飞机。他先是用一种贵族式的平易近人跟机长打了招呼,然后径直走到江扬对面,优雅地欠了欠身,沉默地坐下。两个人之间,仅隔一张小小的玻璃钢茶几,因此江扬能清楚地看到制服里面线条鲜明的肌肉和那酷似彭燕戎的下巴,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有毫不掩饰的挑衅。彭耀盯着江扬勾起嘴角,在对方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时候,认真地,张开嘴,打了个哈欠。 像是草原上的狮子,慵懒又锋利,因此相信领地上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彭耀从斜挎包里摸出旅行眼罩戴上,很快,就像是真的睡着了。 江扬对这种明显的示威毫不介意,相反的,他甚至有点莫名其妙的亲近感——几年前陆战精英赛时的苏朝宇就是这样,骄傲而不骄横,有种大型食肉兽的气场,对待敌人毫不留情 ,可是内心深处,却是柔软又渴望爱的孩子。于是他也闭目养神,手指却下意识地抚弄戒指,想到几次求婚被拒,他就不能抑制担心和抑郁——我的朝宇,这么多年以后,你到底还在顾虑什么? 边境基地从早晨开始下暴雨,天空呈现出一种世界末日般的灰黄色调,闪电不时撕破乌云,雷声震耳欲聋,狂风吹落满树的夏花,到近午才停止。程亦涵、苏朝宇、慕昭白等人已经在候机大厅里列队,机场的工作人员则提早准备好了通道和红地毯,飞机降落前15分钟,基地的副总参谋长齐音中将也乘车赶来,慕昭白瞧了瞧,小声问程亦涵:“怎么老爷子一个人来了,狼牙不派人接他们老大?” 程亦涵小幅度地摇头:“宋月上尉发了几次邮件确认行程,狼牙那边一律没有回复,电话里只说‘还在安排’,这种事,也不能真给他们下命令。” 慕昭白皱眉:“情报显示,狼牙是彭家最嫡系的部队,历任师长都是第四军的军长继承人,彭耀在狼牙的声望比彭燕戎当年还要高,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这样冷淡的。” 苏朝宇一直静静听着,挑眉低声说:“一定有阴谋,我去打个电话。” 程亦涵一把拽住:“飞机马上降落,你……” 苏朝宇轻轻甩开程亦涵:“人家惦记着给他下马威呢,我有分寸。” 程亦涵还想说什么,苏朝宇却已经大步走到候机厅的另一边去了。巨大的玻璃窗外,雨后初晴的天空中,一架小型军用客机已经开始降低高度盘旋,正要准备降落。 飞机在预定位置停稳之后,工作车送上舷梯,两辆黑色的军用轿车充任接驳车,沿着预定路线驶向飞机。隔着巨大的玻璃窗,程亦涵看到彭耀当先走出,一副硕大的太阳镜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但那紧绷着的身体擦得发亮的军靴,让他看上去就是一柄刚刚打磨出鞘的刀。 就在江扬走出机舱的一瞬间,尖利的警铃声忽然响起,对讲频道里杂乱无章地重复着没有什么确切意义的报警:“有车辆闯入,级别未知,各单位注意……” “这就来了。”程亦涵暗地里想,回头一看,海蓝色头发的少校果然没回到欢迎的队列里,而齐音中将则毫不知情,眉头紧皱,低声跟自己的副官吩咐着什么。 三辆野战军用吉普以一种风驰电掣的速度闯入机场停机坪,车身是以黑色为主色调的迷彩,挡风玻璃两侧画着雪亮的狼牙图案,毫不掩饰地夸耀着张狂而又彪悍的气息。 齐音中将拍拍程亦涵的肩膀:“我下去看看,放心。”话已经说的语 重心长。 程亦涵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点头吩咐机场安保:“保持克制,任何单位个人不得鸣枪。我们也一起下去,迎接指挥官和彭少将。” 事实上机场安保在这三辆彪悍的野战吉普面前根本像是饭店门口的保安。彭耀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是淡淡的,斜包扔在左肩上,像颗钉子那样站在车道上。 三辆吉普车保持着完美的三角形横冲直撞,赶到的程亦涵他们几乎看到彭耀黑色的头发在迎面的疾风里飘扬,齐音高声地叫他的名字,彭耀头也没有回,只是举起了右手表示致意和不要担心。 几乎同一秒,三辆看起来已经失控的吉普车齐齐跺下刹车,轮胎和地面摩擦出尖利刺耳的噪音,然后它们在距离彭耀不足两米的地方齐齐停了下来,彭耀转过身,优雅却又毫不掩饰地炫耀他的张狂:“对不起,我的部下已经来接我了,告辞,江中将。” 赤裸裸的挑衅。 程亦涵望向站在舷梯上的江扬,只要对方一个手势,他会立刻吩咐随行警卫人员拦住这三辆出尽风头的野战吉普——虽然这么做有可能会激化第四军旧部与基地原有官兵的矛盾,但放任不管又实在有损指挥官的威严与面子。 江扬把这种戏码视作孩子的挑衅,淡淡一笑不露声色地走下来。齐音中将已经快步走了过来解围,拍拍彭耀的肩膀问:“彭帅可好?” 这显然是一个不能不回答的问题,何况齐音恰巧是彭耀心里少有的几位被尊敬的“老头”,于是他很客气地点了点头:“不好,但是也不太坏。前阵子提起,说很想吃您烧的姜汁鱼汤,但是又不希望瞧见您。” 齐音知道这话是彭燕戎的自嘲。在某种程度上,他们都已经不再是可以随便融入新团体开始新事业的年龄,会不自觉地回忆过去,怀念老朋友,但是彭燕戎却不肯再这样的情景下见他,那么桀骜的人,他最了解。 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无言以对,彭耀勾起嘴角:“我先回去整队,改日再……”话未说完,彭耀忽然皱紧了眉,望向齐音身后的方向。 两排穿黑制服的安保人员鱼贯而入,在通道的两侧整齐列队。接着有马达的声音由远而近,速度并不太快,然后彭耀看到那一抹熟悉的海蓝色。 苏朝宇只是换了雪白的军礼服和漆黑的长筒皮靴,戴了最正统的白色手套。他只是骑了一辆最普通的军用摩托,身后跟着骑同样摩托的两名军官。车是崭新的,每一个零件都擦得锃亮,在他们身后,是程亦涵准备作迎宾车的三辆最常见的军用轿车,低调又恰如其分地符合江扬的身份而已。 因为早晨大雨的关系,接驳通路上仍有积水,对于穿白色礼服而又骑摩托的人来说实在不是好消息。苏朝宇显然并不打算绕道,他毫不减速地冲过来,轻轻巧巧提起前轮,摩托如同昂首的骏马,姿态潇洒又优雅。一样是高速停车,却没有发出那种刺耳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以车头为圆心,车身为半径的360度缓冲转身,连地上车胎的摩擦痕迹都是完美的圆形。不用怀疑,他们就是练过的。 江扬又气又笑,他知道苏朝宇喜欢包括滚轴滑板摩托在内的各种极限运动,而且每样都玩的不错,特别行动队甚至实验性地搞了个摩托小队,专攻特种战斗条件的摩托作战,据说每个队员都能反骑摩托并且在行进中打运动靶——看来后面两个军官就是个中高手。 苏朝宇停稳了就跳下车,以标准的下属姿态整理着装,率领两名部下大步走到舷梯下方,敬礼大声报道:“特别行动队队长苏朝宇率部迎接指挥官,请长官上车。” 慕昭白已经不厚道地笑了起来,程亦涵强忍着去看彭耀的脸色。彭家小少爷果然已经黑了脸,太阳镜后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大概燃烧着愤恨的光芒。但苏朝宇偏偏是来找他不痛快的,于是在江扬含笑回礼说“辛苦了”并且走上第一辆军车后,苏朝宇啪地转身给彭耀敬了个礼,摆出标准的邀请姿态指着带来的第二辆黑色轿车:“请长官上车。” 齐音愁苦地微微皱眉,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性格如同子弹或者刀的彭耀——在这种明显的挑衅之后,彭耀如果突然出手一拳砸到苏朝宇的鼻子上,这位原第四军总参谋长也丝毫不会觉得意外。同时他也太了解带着一个小队就敢杀入交战国寻找亲人的少校决不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走过去,以期可以在火星撞地球之前阻止两大阵营不光彩的火并。 但是彭耀没动,反而摘下墨镜,那双冷漠如同冰原的眸子盯着苏朝宇,一字一句:“很好,苏朝宇少校。” 苏朝宇对这种明显的威胁听而不闻,保持着他彬彬有礼的邀请,身体恭谨前倾,手指并拢绷直,指向第二辆礼宾车:“谢谢长官,请长官上车。” 雨后的阳光灿烂多情,海蓝色的头发在白色军服的衬托下,灼人的鲜艳,苏朝宇的侧面有金色的光,彭耀忽然想起那么多年前,同样阳光灿烂的杜里达,他那么温柔地说:“亲爱的,你和我一样,过分的刚强和骄傲,伤人伤己都不自知……” 彭耀的嘴角挑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他的右手插在军裤的口袋里,左手拎着他的背包,身体突然大幅前倾,视线因此和苏朝宇相平,两个人距 离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苏朝宇没料到他会当着这么多军官的面摆出这种姿态,一时不能直起身子也不能退后,彭耀看着他的眼睛,声音轻得连身边的齐音都听不清楚,他说:“下次,你跟我走。”旁人看来,这不过是近距离的一次目光交锋而已。苏朝宇正要回击,彭耀已经站直,含笑回礼,环视在场的所有军官,朗声说:“多谢诸位,彭耀离开军中已久,此刻归心似箭,就不多扰了。”说完一挥手,狼牙的车已经开至身边,车门从里面打开,彭耀一个跨步就上了车,摔上车门,这三辆车随即如来时一般,飞驰而去。 擦肩而过的时候,苏朝宇站在那里一步未动。彭耀的副座上坐着一个极美的女少校,笑容灿烂,长发如燃烧的火焰,鲜红耀眼,她左手挑起大拇指在窗前一比,用口型对苏朝宇说:“小子,你真t有种!” ========================设定的分割线============================ 有筒子反映不记得甘铮同学,好吧,贴个综合情报处的主要人员设定表(年龄按第一部时计算,请自行推算如今……) 1 负责人:综合情报处处长,慕昭白中校,26岁,男。 2 综合情报处处长助理,3名 王晓玥少校,女,38岁,未婚,看上去相当古板的老处女,是笔迹分析学的专家,能够根据笔迹定位笔迹书写人的年龄、性别、情绪等社会学特征。 下属6名笔迹鉴定专家,4名社会学专家,6名助理科员,4名实习科员。 梁丽征少校,女,15岁,未婚,叛逆少女,是电脑专家,9岁时曾用“azrael”(死神)之名入侵最高军事委员会防御网并三次篡改核心区密码而闻名黑客界,经过将近一年的追捕,由当时12岁的江立出面设局,在首都最大的游乐厅诱捕了梁丽征,当时她正试图用改装过的无线遥控使旋转木马逆向运行。之后梁丽征被国安部招安,14岁的时候被凌寒选中做为自己的副手,之后随凌寒进入飞豹团,后调入情报处。 下属10名,由天才程序员及机械改造专业人士组成。 甘铮少校,男,21岁,先天性语言障碍,犯罪学专家。从小被认为智障,生活在相对封闭的环境内。17岁被人发现在预测和分析犯罪方面有天赋,经国安部特殊训练后成为该领域的专家。次年成为凌寒的副手,19岁随凌寒进入江扬军团。 下属10名。 3 综合 情报处情报分析室 负责收集整理各分支机构的情报,做详细简报并分送情报处各主要科室 负责人:洛佳菲少校,女,25岁,记忆力惊人,只看一遍就能在2万张幻灯片内找到彼此矛盾的2张。 下属若干助理分析文员。 4 后勤室 分管复印扫描办公用品分发的辅助部门。 负责人,黄洁上等兵,文员,17岁,父母离异,父亲黄海是飞豹团连长,一年前因公致残。黄洁在读护理专科学校的时候因早恋怀孕而被建议退学,之后因为其父的缘故,被照顾进入江扬军团作文职工作。 作者有话要说:小彭猛吗?小苏帅吗? ☆、泪痕 林砚臣的家在闹市以外的一栋老式住宅小区里,基本上所有的小区住户都互相熟识,林砚臣拖着军用旅行箱,在小区门口就被看自行车的大伯拍了面颊,一路往家里走,买菜的阿姨和电梯工又分别拍了他的屁股和手,凌寒早已经笑得不行了,林砚臣的脸红到可爱,摁了门铃,门一开就不管不顾地冲进去:“回来了!” 凌寒彬彬有礼:“叔叔好。” 林爸爸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从容地关上了门。 林砚臣傻了。站在门外的凌寒也傻了。苏朝宇经常说,在江扬那里“一切皆有可能”,现在俩人才发现,这原来是普遍真理。 楼道里贴满了小广告,清理下水道和马桶的,还有保姆和美女服务的,有社区清洁工把它们刮去,却没有刮干净,条条缕缕粘在墙上。凌寒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见里面开始吵架,起初是两个男人,后来加进来一个女人,数次,门锁咔吧转了一圈,又咔吧锁上,三次,林砚臣已经拉开了一条缝,却有人重重关上。凌寒头一次觉得无所适从,这比他当年在国安部体检的时候脱光了在一群老医生前面转身蹲下又起来难受多了,对门的猫眼上有瞬间的黑暗,凌寒知道那是有人悄悄看了一眼。 林砚臣终于彻底拉开门的时候,走廊里空空如也。他想了想,掏出手机。凌寒发短信说:“出小区门右转四个街口再往七点方向看,有个青年旅舍,704房间。”林砚臣叹了口气,回到饭桌上,爸爸已经开始吃饭,素菜一筷子荤菜一筷子,镇定沉默。妈妈端上来童子鸡,爸爸把筷子伸过去,却没夹着。“这是给小寒的,”林妈妈把童子鸡全部倒进饭盒里,“你没资格吃!” “好,剩下哪个菜不是给他的?” “都是!” 林砚臣眼看着爸爸在五分钟内解决了一碗白米饭,然后拍下碗筷离去。妈妈坐在桌子前面,眼眶通红。林砚臣过去陪着,吻她的额头:“没事,妈,等他想通了就好了。” “你说你,你为什 么不喜欢一个小姑娘呢?”妈妈给了他一巴掌,那么轻,近乎抚摸,林砚臣却疼得无法承受。要怎么回答?他为什么不喜欢苗真那样的漂亮女孩?不,他喜欢女孩,但是他知道能和自己过一辈子的人是凌寒,刚好是凌寒,只是凌寒,永远是凌寒。林砚臣只能抱住妈妈,用他经过飞豹团锻炼的胳膊:“妈,小寒很好,真的。” 凌寒却不这么认为。他躺在旅舍简单的床上思考自己到底是不是个妖精,通常电视剧里都会这样,原配指着小三说:“不要脸,狐狸精!”小三则叉腰怒目:“你有什么资格做这么好的男人的老婆?”他无力追究江扬是怎么帮助苏朝宇过关的——那是特殊情况——林砚臣短时间内不会接到比海神殿的死亡几率还高的任务,难道他们永远要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下去,名义上娶个老婆,然后日夜思慕吗?简直就是秦月朗的翻版。凌寒略微知道秦月朗和卢立本的事情,有时候会悄悄同情艾菲,不管她是不是知情,丈夫心里有个魔盒不能打开是异常恐怖的,她不能做潘多拉,却忍不住要走近了看。 正想着,林砚臣就推门进来,把饭菜摆了一桌子。凌寒尝了尝,笑:“真好吃。” “行了行了,要是我妈在场,你再专捡好听的说吧。”林砚臣开了一罐啤酒,咕嘟咕嘟灌下一半。凌寒用警告的眼神看着,林砚臣苦笑:“老大不在,我还就喝了。”说着,另一半下肚。 凌寒吃童子鸡,喝蘑菇汤,就着米饭:“真的好吃,家里饭就这个味儿。替我谢谢阿姨。”“嘴真甜。”林砚臣摸凌寒的头,被狠狠地用筷子敲了。他捏了半只鸡腿来啃,“这闹的,我妈都没看见你的脸。” “不是寄过照片吗?” “也许实物和想象有差距,万一再无法退货……” 凌寒自顾说下去:“我妈实在不怎么会做菜,每每下厨都要搞一只天平来一克一克地称调料,严格按照书的比例,但是我一直喜欢吃,就吃那个家里的味道。”林砚臣恍然大悟了凌寒话里的话,跟他贴近了坐。 “我妈也喜欢做,只要她有时间就很专注地跟厨具较真,你知道,一个连酱油盖子都要接触空气的那端朝下倒置在桌面上的妈妈,很难炒出绝对美味的菜。不过爱吃和好吃是两回事。”凌寒连蘑菇汤里的最后一根粉丝都没有放过,“所以我很理解叔叔阿姨,真的,你让他们不但没有孙子抱,连向别人夸耀儿媳妇的权利都剥夺了。” 林砚臣又开了一罐啤酒,砰地一声,汩汩的白沫涌出来,他追着它们吮,凌寒唰唰地抽着纸巾接住滴落下来的液体。一时间两人这样一起捧着那 罐啤酒,林砚臣说:“我没想到……” “行了,你要是能预料到还带我回来,我就可以大义灭亲了。”凌寒随便笑笑,却那么失落。林砚臣一时间无话,只是跟他争抢细碎的鸡肉,筷子上上下下互相挑衅,都乐在其中。 末了,林砚臣吻别情人:“那我今晚家里住,尽快接你过来。” “别尽快,气出个好歹来,我可不付赡养费。”凌寒躺在床上坏笑着看着他,摇手指:“速速离去吧。”话音刚落,林砚臣已经飞扑而来,如饥似渴的样子:“这是勾引。” 凌寒早就扬臂一撑向后翻过去:“得了,我受了欺负,哪里轮得到欺负人的那个诬陷?”说着站起来去收拾行李,却猛然触电般定格在房间中间。林砚臣隔着凸出来的壁橱,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凌寒略带尴尬地叫:“……林叔叔。” 林砚臣的心脏骤然坠入地狱——堂堂一个特种兵老大居然被爹跟踪了都毫无知觉,实在丢脸,但爸爸跟来是干吗,算账?他赶紧跳起来拦在中间:“爸,小寒和我可都是练过的……” “世道变了,儿子不但能喜欢男人,还要打老子?”林爸爸毫不客气地关门。凌寒不由地脸红,暗自埋怨林砚臣这个大大咧咧忘记锁门的,在旅馆都不知道保护隐私。林砚臣倒是很气愤的样子,伸开胳膊把爸爸拦在茶几前面:“我这就回去,回家怎么都行,别在人家旅馆闹。” 林爸爸站定,拨开儿子的手:“你就是凌寒。”不是问句,是笃定的描述,早就确认,早就无法否认,却一直不想承认,一直试图了解,却也许永远无法了解。那眼神伤感又气恼,却不得不好好认清面前的年轻人,那是一个爸爸的无可奈何和保留发脾气权利的威严。 凌寒点点头:“给您添麻烦了,林叔叔。” “大麻烦。”林爸爸毫无预兆地闯入二人的私密世界,就好像抓到儿子躲在被子里看□一样义正词严,林砚臣在他眼里哪里是师长,永远是随时抓来就可以摁倒了胖揍一顿的儿子。“你什么时候和我儿子在一起的?” “军校一年级。”凌寒也站着,微笑,“研究生的时候我休学了一年,后来就在江扬中将领导的飞豹团和林砚臣共事。” “你也是喜欢男人的?” 凌寒耸肩:“我喜欢的人刚好是男人而已。” “别说这种电视剧台词了,我问你,你跟他回来,想干什么?” “爸!”林砚臣真的愤怒了,“能干什么?结婚?照这个情况看,我带他回来就是个错!” “你觉得你跟我们俩说,你要娶个男人,我们 能笑的出来吗?” “娶?怎么是娶?” “不管怎么说,和男人结婚就是不行!” “法律都没说不行!” “咱们家就不行!” “你管不到了,爸,我成年了,我很清楚我自己会做什么!” 林爸爸扬手就要抽儿子,凌寒轻巧地握住了,巴掌停在林砚臣脸前面,像个设计好的电影镜头一样。不过林砚臣已经做出了躲的姿势,即使凌寒不拦,也不一定打得到。凌寒身体不比别人强壮多少,爆发力和速度却是同龄人难以企及的,这一握,竟然牢固极了,林爸爸踹了茶几一脚:“打架的时候,你还要帮忙,对吧!” “不是,叔叔。”凌寒淡淡地微笑,“相爱是两个人的事,只骂他不太公平。”林砚臣拾掇了饭盒和空啤酒罐子:“爸,回家。” “其实我和砚臣大可以骗您和阿姨,说我们就是同学同事,可是撒谎不好,骗的了今天,骗不过明年。”凌寒笑,“而且我家人也不一定同意我们在一起,所以……” 林砚臣已经拽了爸爸往外走。林爸爸不依不饶:“那你怎么觉得我家会先同意?啊?”话还在屋里,人已经被拖出房间。凌寒听见林砚臣锁了门,站在窗口,看见二人在路灯背面争执了一会儿,最终并肩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凌寒忽然觉得失望。 也许是过去太倔强,把任何失望都与下一次的成功搭配起来,总有下次,总会赢。但爱情的跑道上,没入场他就先输了气势,本可以抱住林砚臣当面吻给别人看:这就是我爱的他,如何?但是他不敢,他和林爸爸说了实话,不撒谎的原因是他们在自暴自弃——凌家会让儿子和另一个男人共度终身吗——所以他们决定,在林家的尝试即使失败也无妨。但当这种失败真真切切地降落下来的时候,凌寒忽然觉得失望。 他用掌心抵住面颊,深呼吸,据说这样可以迅速有一个好面色。有一种感觉,很久不曾有,他怀疑:就因为这件事? 是的,就因为这件事,凌寒发现,掌心有泪痕。 第四军的改编是一项庞杂繁琐的工程,可以说,从现在开始的五至十年内,这个工作都不可能完全结束。泄密案各方最后达成的妥协是,第四军保留番号,移防至西北边境基地,原防区并入首都卫戍区,由杨霆远一级上将接管。这次改编涉及数万人,几乎创了布津帝国有史以来规模最大动员人数最广的纪录。 尽管有最了解第四军情况的齐音中将辅佐,江扬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几个月来,有上百名中层以上军官自愿或因卷入泄密案被迫退役转业 ,数千名士兵及士官复员,这不可能不造成底层的动荡。江扬虽然指派了最优秀的军官负责相关工作,尽量安排原第四军军官接任留下来的空缺职位,并下令退役复员军人待遇一切从优,但是流言和不满仍然在暗暗积累,只等时机就能爆发。 刷新了江扬保持的“帝国最年轻的少将”纪录之后,彭耀在实质上已经被指定为彭燕戎的接班人,也就是第四军的下一任军长。他本人能力出众,行事做派又极符合第四军彪悍的传统期待,因此声望极高,三十多岁的实干派军官都跟他是好哥们,而那些十七八岁刚入伍的士兵们则把他当成闪闪发光的偶像崇拜。 这些事江扬都十分清楚,他甚至预料到彭耀回归之后,第四军旧部决不会安安静静波澜不惊。程亦涵在从机场回程的车上就问他:“要不要请安泰然准将到家里吃饭?”安泰然准将是江元帅年轻时的警备队长,是一位孔武忠厚的男子汉,所辖警备部队专司内部安全保障工作。 江扬若有所思:“不用,彭耀虽然闹得凶,不过是小孩脾气。大局上,他有分寸。” “我恐怕第四军……”程亦涵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下去,“对于那些有心人来说,不可能找到比彭耀更好的标杆和旗帜了。” 江扬的手指轻轻敲着膝盖,缓缓说:“你知道,朱雀王和江家一直都是一条船上的伙计,这回不过是争个排位。彭耀不会点这把火,否则大家就会一起死。盯紧些别让他太出格就是了,另外,约个时间,我会跟齐老爷子谈一次。” 程亦涵从后视镜里看到江扬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幽深不可测,他知道这个人一直以来都尽力将包括自己在内的兄弟们护在身后,有些话他永远不会说出口。程亦涵也就不再问下去,只是点头一一答应了。 江扬沉默了很久,程亦涵知道他一直盯着苏朝宇的背影,后来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少见的带着一点点不确定性:“你说,朝宇为什么一直不肯跟我结婚?” 程亦涵立刻回头看江扬,后者的脸上果然带着毫不掩饰的迷惘和犹豫,这在他们这么多年的共同工作生活中绝对罕见,程亦涵立刻明白这绝不是一句玩笑——神一样的指挥官,真的,郁闷了。 “或者他不是拒绝,而是在等。可是我不知道他在等什么,或者犹豫什么。”江扬怅然,“我有时候不敢等下去,你知道。” 是的,他们这些人太清楚,谁也无法预料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谁也不能预料明天会不会有暴风雨摧毁他们手中所有的一切。 “我和他并不需要那张纸来保障什么,甚至……低调地这样生活 ,也是一种选择。但是……”江扬紧紧握着他的戒指,“我只怕……” 江扬并不是一个会杞人忧天的人,程亦涵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真心实意地焦虑,他看看苏朝宇又看看他的长官哥哥,然后半开玩笑地说:“如果需要,7天之内我会替您办好所有的手续。不考虑私人感情的话,婚姻公证所需的证件和批文……” 话音未落,江扬已经严辞拒绝:“他那样的性格,就算再爱我,也绝不会容忍这样的行为。何况这是一辈子的事情,我怎么舍得……” 程亦涵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您去担心,所以,既然相信爱,就不要再困扰下去了。” 指挥中心已经近在眼前,江扬恢复了从容镇静的长官风度,伸手拍了拍程亦涵的肩膀,说:“我知道了,放心。” 一如既往温暖有力的手指,给人稳定而可以依靠的感觉。程亦涵想说什么,车子却已经停下,江扬很镇静地走了出去。午后的指挥中心有种浮生半日闲的快乐感,雪糕车绕着中央喷泉丁丁冬冬地绕了一圈又一圈,广场上有午休的军官、士官、士兵或者勤务人员三五成群地闲聊,散步,小憩或者只是坐在那里发呆。 江扬径直走到苏朝宇身边,苏朝宇笑眯眯地给他敬礼,江扬笑着回礼,随后拍拍苏朝宇一丝不苟的军礼服,隔着衣服弹了弹他的皮带,撇下一句:“下班后到我办公室,苏朝宇少校。” 苏朝宇无辜地眨眨眼睛,假装对这种明显的威胁性暗示一无所知:“是,长官。但是今晚的训练……” 江扬忍着笑,正色吩咐:“兄弟们都辛苦了,替我好好犒劳大家。”声音温暖诚恳,很容易就让后面两位护卫的士官产生了如沐春风的幻觉,只有苏朝宇一个人看到那凌厉如刀的眼神:“小混蛋,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愿意 江扬径直走到苏朝宇身边,苏朝宇笑眯眯地给他敬礼,江扬笑着回礼,随后拍拍苏朝宇一丝不苟的军礼服,隔着衣服弹了弹他的皮带,撇下一句:“下班后到我办公室,苏朝宇少校。” 苏朝宇无辜地眨眨眼睛,假装对这种明显的威胁性暗示一无所知:“是,长官。但是今晚的训练……” 江扬忍着笑意吩咐:“兄弟们都辛苦了,替我好好犒劳大家。”声音温暖诚恳,很容易就让后面两位护卫的士官产生了如沐春风的幻觉,只有苏朝宇一个人看到那凌厉如刀的眼神:“小混蛋,看我怎么收拾你!” 人在矮檐下。 海蓝色头发的少校暗中扼腕,表面上却只能大声回答:“是,长官,谢谢长官,请长官放心!” 江扬压制把苏朝宇按在摩托车上狠狠亲吻的冲动,保持完美的长官风度点头,然后就疾步消失在指挥中心大楼里。 一般而言,黄昏是特别行动队队长苏朝宇少校一天中最闲暇的时刻,他往往从早晨开始带队,处理队务,检查各分队的训练计划和成绩,制定新的目标研究新的战术等等,到了晚上还要组织文娱活动和理论学习,总是忙个不停。只有吃晚饭前的那么一小会儿功夫,是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他喜欢躺在游泳池碧蓝的水里,看一些闲书,以期得到一种全身心的放松。 但是今天显然不能这么逍遥。中午江扬的那句话……苏朝宇愤懑地放下笔,站在窗边就能看到指挥中心大楼,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尾巴抓在情人长官的手里,更不确定那句话是不是真的意味着他要翻箱倒柜地把lv经典款找出来带着过去。海蓝色头发的少校踌躇了一阵子,终于有点愁苦地抓出一只有点像lv的公文包,并且补偿性地往里面塞了双倍的笔和笔记本。 好了,就这样。苏朝宇故作镇静地吩咐罗灿盯晚上的理论学习,怀着大无畏的决心和破釜沉舟的勇气,前往江扬办公室报道。 江扬居然不在。副官办公室里只剩 程亦涵一个人,他显然也已经下班,一面开着内部视频陪慕昭白加班,一面翻着一本侦探,看到苏朝宇走进来,程亦涵笑得很玄妙,然后说:“长官在隔壁开电话会议,有唐风陪着呢,说了叫你稍等他一会儿。喏,门卡都留下了。” 苏朝宇却不接,直接拉过对面的椅子坐下:“我可不敢违反保密条例,这么出格的事,你也不拦着他?” 程亦涵笑起来:“这有什么,多一张纸的话,他的文件你都可以代收代拆。” 苏朝宇挑眉,审视程亦涵片刻,才谨慎地问:“我不知道你这是……” 程亦涵把他的侦探插回身后的书架里,斟词酌句地说:“长官的私事不是副官应该过问的,但是作为兄弟和朋友,我真的觉得,你应该选择相信他的判断,至少,向他坦言你的顾虑和想法。” 苏朝宇沉默片刻:“他和元帅曾经约定,五年内我们在一起,但是不去领那张纸。这样做是为了责任还是家族荣耀,抑或是希望我们考虑清楚再作决定,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元帅的接受已经是不敢想象的极大让步,我们也应该体谅。” 程亦涵什么也不说,只是凝视着苏朝宇的眼睛,苏朝宇坦然回视,最后第一副官转头看向窗外:“这样的话,你本可以直言不讳。” 依程亦涵一向内敛谨慎的风格,这话已经是直言不讳的质疑了,苏朝宇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只能沉默。隔壁的会议很快结束,江扬当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秘书唐风少校。 程亦涵立刻拿着门卡迎出去,三个人简单交谈几句,唐风少校便敬礼下楼去了,江扬冲苏朝宇找了招手,一面刷卡开门一面跟程亦涵说:“你和司机先回去,不用管我。”然后就站在门口等苏朝宇进来。 黄昏时分,这间能够鸟瞰这个指挥中心的办公室景色最美,夕阳透过落地窗将温暖的橙色光芒注满整间办公室,那些线条冷硬的办公用品因此都像笼上了一层轻柔的纱。苏朝宇如今已经并不真的担心江扬会跟他动家法,但是情人冷下脸来谈公务的时候,仍然能轻而易举的令他有如坐针毡的感觉。 江扬锁门,然后大步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手指交叠呈金字塔状:“苏朝宇少校,我们谈谈。” 苏朝宇站得笔直,抬眼偷偷看了看情人,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琥珀色的眸子冷冰冰的深不可测,这是标准的长官没有错,于是他垂下眼睛,保持下属的姿态回答:“是,长官。” “特别行动队成立的目的是什么?我给你的权限又是什么?” “报告长官,特别行动队是直属于基 地最高指挥官江扬中将的特种战斗部队,其目的是在非常情况下不计代价的完成既定战略目标。特别行动队有权实践任何疯狂的不计成本的战术战法,经指挥官同意,有权要求基地任何部门协助训练、备战;针对不同战术目的及战斗条件,特别行动队队长有权在最大限度保证全体战斗人员生命安全的情况下,使用任何战术战法……”苏朝宇背得很快,每一条都是江扬亲手写下的绝密章程,他想不出自己违反了哪一条。 “可以了。”江扬作了个“停止”的手势,然后说:“解释一下什么叫最大限度的保证战斗人员的生命安全?” 苏朝宇迷惘地眨眨眼睛,脑海中各种安全训练准则和演习安全条例轰轰烈烈地跑过一排,但是似乎没有什么是江扬不满意的,他知道穷举法只能令严格的长官更加生气。但是……连最近一次拟真演习都发生在他们去昂雅度假以前——而江扬是绝对不会让错误拖这么久才算账的。 江扬等了他30秒,这几乎是他给嫡系下属们的极限,苏朝宇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对方那冷飕飕的目光扫过的地方,每根汗毛好像都刷得站直了军姿。 江扬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声音里已经带了警告和威胁:“需要我提示你吗,苏朝宇少校?” “对不起,长官。”苏朝宇知道自己的手心已经开始冒汗,他紧张地盯着江扬的手指,如果对方指向他身后的沙发,他不保证自己敢不服从命令,这种联想让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还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请您……” 江扬长长地叹了口气,缓和了声音说:“ok,我提示你,最大限度保证全体战斗人员生命的方法会根据战场条件和战术目标的不同千差万别,只有两点准则不会变。第一,你要时刻尽量避免将全体人员带入危险境地,不要无畏的树敌和牺牲;第二,无论是训练还是作战,你必须要养成最细致最婆婆妈妈的安全习惯,几乎一半以上的牺牲都源于战斗员或指挥员的漫不经心。” 苏朝宇好像忽然明白了:“对不起长官,我应该想到,您并不在乎彭耀幼稚的挑衅,是我造次了。” 江扬根本不予置评,直接弯腰打开写字台的柜门,苏朝宇攥紧了拳头,他不确定对方会不会抽出一根新的藤杖来收拾他,某个部位痛苦的经历瞬间苏醒,肌肉神经质的抽了一下。 但江扬只是搬出一个很大的方盒子摆在办公桌上,他敲敲它,它发出咚咚的声音,江扬看着他说:“你不需要用这种恭顺的口气来表达你的不满。苏朝宇少校,对于你今天中午的解围方式, 我非常欣赏。我本人不适于出面处理彭师长的逾矩行为,也不希望别有用心的人错误的接收到‘彭师压制住指挥官’这样的不恰当信号,你把这一切扼杀在了萌芽中,干得很漂亮。” 苏朝宇偷偷斜了江扬一眼,发现对方明显还是在谈公事的样子,于是只好敬礼回答:“谢谢长官夸奖,是下官的本分。” 江扬再次敲了敲桌上的大盒子,命令简单明确:“拆!” 苏朝宇以标准的下属姿态向前迈了一步,走近细看。盒子上有撕坏的加急快递单,上面的字迹已经不可辨认,封口胶完好无损,包装胶带把整个箱子缠得像木乃伊,苏朝宇想:“难道要不光彩地用牙齿把胶带撕开吗?明星又不在……” 江扬明显看穿他的犹豫,拍给他一把锋利的剪刀:“90秒内完成作业,计时开始。”说完居然真的伸手按下了桌子上的电子钟。 苏朝宇按照拆检可疑物品的作业标准快而准确地拆开包装箱,他的眼里只有不停跳动的电子钟——家法是按秒计算的,太过专注以至于居然忽略了长官嘴角邪恶的弧度。 “报告长官,任务完成!”箱子终于被完整打开,里面的物品因为泡沫防震材料完整地包裹着,仍然看不清楚。苏朝宇放下剪刀,向后退了一步。 江扬把电子钟抓到手里看了看4秒的剩余时间,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命令:“回来,打开。” 苏朝宇双手各按住整体成型的防震泡沫板一端,小心翼翼地将它掀开,白色塑料袋包裹的内容物赫然眼前。苏朝宇盯着它看了五秒钟,一时间办公室里安静极了,只有换气机若有若无的蜂鸣声。 五,四,三,二,一。 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几乎穿破双层加厚防噪防弹的玻璃窗,苏朝宇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泡沫板往情人脑袋上砸:“江扬你个老混蛋!” 江扬大笑着从椅子上跳走,苏朝宇啪地把泡沫板掰成两半,绕着办公桌追打神一样的指挥官,江扬瞅准机会利用超人的柔韧翻过桌子,从后面抱住苏朝宇的肩膀,声音依旧是长官式的严厉:“苏朝宇少校,我不得不提醒你,袭击长官是要付出代价的。” 苏朝宇侧头斜了他一眼,随手就是一个肘拐,直撞那个背后来的偷袭者,可江扬就是赖着不防御,苏朝宇只好不发力,看上去倒好像是自己主动投怀送抱,气得他愤愤地说:“呸!” 江扬顺势抱得更紧,笑眯眯地说:“顶级极限品牌,火魔兽15周年限量版摩托头盔、手套、护具及配套的摩托服,被江立敲了一笔才弄到,都不表扬我吗?” >  苏朝宇是火魔兽的忠实拥护者,而这套全球发行999套的限量版护具更被摩托爱好者们称为“可遇不可求的梦幻装备”,他一面拆那塑料封套一面狠狠地踩了江扬一脚:“耍着我玩,爽了吗?你个老混蛋!” 江扬吻他的鬓角,声音非常温柔:“军礼服不适宜运动,军靴不利于驾驶控制,白手套不能隔热,况且你连最基本的头盔都不戴,还要玩花样,我怎么能不担心?” 他们相拥着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一直落到办公室的尽头,苏朝宇低下头,限量版的摩托头盔看上去更像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许多许多少年时的往事在这个暧昧的黄昏纷至沓来。 七八岁的时候,和苏暮宇一起看火魔兽的动画片,互相追打模仿里面的情节;十七八岁的时候,和庄奕一起看火魔兽的电影版,他们在黑暗里拥吻,手牵着手。 这么多年,他曾经无数次的在报纸杂志上看到这套装备,那些被忽略的细节在手中一一重新展现,他觉得它仿佛是一件穿越时空的神奇道具,现在他们终于在一起。 江扬注意到苏朝宇眼眸中隐约的晶莹之色,于是他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用力的拥着他。 “你已经决定了吗?”苏朝宇忽然说。 江扬一下子明白他说的是结婚的事情,于是他把苏朝宇扳过来面对自己:“当然,我非常渴望。” 苏朝宇注视着他琥珀色的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暮宇说,江立已经和他表白。” “我知道。”江扬很平静,“他提过,我同意了。” “那么……”苏朝宇瞪着他,“你不需要……?” “不。”江扬果断地截住了话头,“我不需要因此放弃你,我永远不会。” “可是没有人比你更在乎父亲的失望,我很了解。”苏朝宇咬紧嘴唇,神情悲伤,“我也渐渐了解了你的家庭和你的责任,所以我宁愿等下去。” “等什么?等我搞出一个合法继承人然后再离婚吗?你想我们像秦月朗他们那对那样搞得双方都痛苦不堪吗?”江扬的声音里少见的带了凌厉和急躁,“不,苏朝宇,你不是秦月朗,你根本不会接受不纯粹的爱,你也不会允许自己陷入那样不道德的泥潭里。我更不会像卢立本那样搞不清楚自己的爱情,我爱的是你,只有你。” 苏朝宇愁苦地看江扬,后者就像是一头正在咆哮的狮子,尽管依旧能维持着王者的风度,并没有抓头发或者转来转去。他主动回抱,低低地安抚:“我知道,我都知道。” 江扬沉默了一会儿,他一直在努力调整着自 己的情绪,后来他把苏朝宇按在玻璃上,苏朝宇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对方已经作了决定。江扬说:“一百年前我们没有电视机或者洗衣机,五十年前我们没有电脑,二十年前我们不使用手机,我们的路还有很长很长,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变数,但是我决定做一次傻事,把一切交给老天爷去处理。就算是科技不再进步,至少还有卵子银行,我们会解决继承人的问题的,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苏朝宇被他抱得很紧,江扬接着说:“苏暮宇的生命不是你的生命,他不需要你为了他的幸福牺牲什么,江立更不是我,他不会让自己心爱的人受一点点委屈,你要相信,他们已经长大。如果他们不够成熟,我们可以教他们帮他们,但是不必替他们作决定。” “那么,为什么你在焦虑?”苏朝宇被感动,但是理智仍然煞风景的逼问,“我们的生活不缺乏这张纸,可是你需要它,为什么?” 江扬沉默,他一直都知道他所着迷的苏朝宇不会为任何浪漫的小情调所蒙蔽,苏朝宇安静地等着,然后江扬终于开口:“姻亲是联结门阀利益的纽带,到最后,股权或者饶让都不能让我们安心,只有亲情——最靠不住的感情是最靠得住的最后一道壁垒。我需要断绝这种可能性,因为它一旦被提出,拒绝本身就意味着猜忌和决裂。” 这段话像绕口令一样隐晦,可是苏朝宇知道这是推心置腹的实话。江扬轻抚苏朝宇的头发,眼睛里都是爱恋:“未来也许会很艰难,可是我想和你一起面对。” 天色已经渐渐暗淡,无限壮阔的夕阳隐没在灰蓝色的天幕中,路灯还没有亮起来,天地间正是最晦黯凄迷的时刻,苏朝宇闭上眼睛,他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地说:“我愿意。” 第一颗亮星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相爱的人用尽全力的拥抱彼此。苏朝宇如同梦呓般轻声说:“你个愚蠢的老混蛋!” 江扬笑意里有泪光:“是,你识破我的真面目了,这件事我要蠢一辈子,一分钟一秒钟都不会少!” “只要你记住,从今天开始,无论生活或者战斗,我始终是在你的碉堡里,如果你再次试图把我送到你认为安全的后方,我会……” 江扬已经用一个吻堵住了他的话:“我不会,我知道你也是个愚蠢的小混蛋,打不死赶不走,我们注定要在一起,生死相随。” 苏朝宇心满意足地把全部重量都压在江扬身上,他闭着眼睛说:“老混蛋,你一套装备就骗我以身相许。” 江扬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咬牙威胁:“哼,你下次再敢裸骑摩托,我打断你的腿 。” 嗯,纸老虎。苏朝宇放任自己沉溺在铺天盖地的快乐和温柔里,迷迷糊糊地想,迷迷糊糊地捅了捅身边的爱人,江扬翻了个身把他搂紧,健美的肌肉光洁的皮肤,手感真好。 夏天的夜晚已经来临,万家灯火一盏接一盏的渐次亮起,细小的虫儿在草丛里轻吟着求爱的歌,花店老板娘把最后一束玫瑰花送给了囊中羞涩的小男孩。苏朝宇和江扬肩并肩地回家,毫不避讳的牵着手,十指紧扣。 ☆、一辈子 如果被其他人知道,边境基地里若干人之下的副总参谋长秦月朗准将 其实是个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弟的话,大概无数为他茶不思饭不想的少女都要哭着跑出门去。秦月朗继承了姐姐清秀的容貌,基本上可以算是外貌派帅哥的典范,又得了姐夫行事如风如电、谨慎大胆的做派衣钵,是整个布津帝国里数一数二的事业有成的孩子,人前永远一副优雅从容的贵族范儿,让人忍不住仰慕。却只有江扬他们几个知道,这全是装的。 秦月朗此刻正赖在被子里翻滚:“今天不去了。”江扬没好气地把早餐盘扔在他门口的小桌上,军靴踏得啪啪响,冲过来就掀了小舅舅的被子,床上那人哎呀一声,转身搂住了枕头,一副“请不要欺负我”的可怜模样。年轻的指挥官咬牙骂道:“最近事情多的要死,你现在告诉我,今天是上班还是去玩,不要半途再来借帐篷找车!” “去玩。”秦月朗睡眼朦胧地抬头:“再见。谢谢早餐。” 江扬长长舒了口气:“车借好了?” “嗯。” “不带人的话,再关了导航,我就叫空战团去包围你。” “嗯。” “呃……我想……” “嗯。” 江扬气结,锁门走人,结果楼下碰见卢立本刚刚晨练上来,心里顿时激愤:分明是从小养在一起的,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别?卢立本笑笑:“你忙去吧,我保证他不胡闹。” “只要别再像昨天一样跑到办公室去只是要我的跑车就行。” 卢立本用运动毛巾擦擦胳膊:“不会,今天带他进山里。”到底是老实人说话会让人更放心一些,江扬和卢立本击掌,然后在程亦涵的怒视中匆匆钻进他的公务车,扬长而去。 秦月朗花了半个小时才清醒,脑袋里一直回想着江扬说要用空战团包围他的话,这才猛然记起,卢立本答应带他到山里转转。那边有飞豹团的一处山林拟真野战训练基地,还有空降团的迫降演习场,因此周边长期驻扎有几个排的轮值士兵,也相应产生了领导视察的观光车道和饭庄。读过军校却从来没有参加过实战的秦月朗很变态地想背着全负重去山里晃两天,每每听见江 扬那边说要拉拟真演习就激动地要求冲去看,但每次都被悲惨的婉拒。飞豹团团长林砚臣明确表示,秦副参就好比另一份标准负重,又不能切开分散给大家背着,所可能产生的后果无法预计,因此拒绝他去“督导”。而特别行动队队长苏朝宇则比较委婉,说演习的项目都是实验性质的,可能造成的心理生理伤害也许无法弥补,因此建议秦副参回头看航拍实况。 世界上唯一的好人就是卢立本。憨厚老实的元帅亲卫队队长听见童年伙伴兼情人的这个要求后,第一反应就是站在他那边说:“这么久了,你都没参加过?” 秦月朗委屈地点头。随后,卢立本便用看敌人、判断体格、准备战斗的堪比射线扫描机的眼光把他从头到脚过了一遍,然后恍然大悟地说:“难怪呢。”值得一提的是,那个时候的秦副参刚洗完澡,正随便乱罩着浴袍,边拨拉湿漉漉的头发边刷牙,没有肱二头肌和腹肌的美好身材若隐若现。 只属于秦月朗和卢立本的24小时野战生活正式开始的时候,吴小京拿着苏朝宇的卡从总装备部刷出一辆今天闲置的荷弹野战车来,迷彩车罩摘了,露出整齐完备的组合车厢,非常拉风地一路开到指挥官官舍前面。秦月朗还在用漱口水,卢立本从仓库里找了一个侦察兵用的双肩皮背包,放在餐厅门口:“过来背上,我们出发。” 秦月朗换了一身略小一号的野战服,迷彩背心和长裤,圆头大军靴,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他看看背包就撇嘴:“别人背的不是这样。”卢立本都不理他:“怕那个累死你。背来车门口。” 吴小京不耐烦地狂敲车门:“走啦走啦,再不送进演习场,等下就封闭了!” 秦月朗微笑着拎起背包,瞬间,脸色就转成尴尬。他花了平时一倍的时间从餐厅站起来,穿过大厅走到前厅,离开前厅走出小径,路过前花园到达门口,已经恢复了笑容:“还好。”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3节 吴小京二话没说,开车狂飙,差三分闭场的时候刷苏朝宇的卡进了演习场。今天在这里做练习的是目标获取连队,地图上用醒目的黄底色加黑色“警告”的字样划出了不可以接近的区域,吴小京体贴地圈出了小平原和谷地,还有美味的干煸小公鸡饭庄,之后才不放心地瞧着两人离开。秦月朗始终背着那个古怪的背包屹立在车旁边,目光毅然,卢立本指着一块高地给他看:“离这里2公里,我开车在那边等你,如何?” 秦月朗怆然摇头:“我不想跑了。” 卢立本挑眉:“你不是……” 秦月朗双肩一耸一落,张开双臂,背包轰然而落,他开始翻内容,不由地憋气:除去一份全套烧烤用具和两只睡袋一个小帐篷以外,还有俩保龄球!卢立本 面露憾色:“还不够标准负重呢。” “我呸。”秦月朗拍拍手站起来:“你什么时候能学得浪漫一点儿?比如,不把话直接当话听?”说着灵巧地钻进车里,敞着车门就跑。卢立本差了半米没追上,只是苦笑着看着对方远去。时间轰轰烈烈地跑回若干年前,那个被毁了的相亲会后,他开车把秦月朗扔到臭水沟里,然后送进医院。此刻轮回,无限感慨。 好在卢立本果然是军校的一等优秀毕业生,负重行进毫不含糊,很快就到了那片高地,晴空下微风里,秦月朗占了小平原的一角,戴着大墨镜坐在车前盖上,靠着挡风玻璃,膝盖屈起,无限潇洒地捏了一只望远镜看鸟妈妈来回来去地喂雏儿。那架势分明就是说,只想野游。卢立本敲敲前盖:“报复吧?” “电视剧里不是说吗,报复了以后,之前的所有事情都可以一笔勾销,重新开始,花好月圆,人和美满。” 卢立本大笑,指指胳膊:“这儿还有一刀呢。” 秦月朗哼了一声,像模像样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万能军刀,反手递过去:“给你个机会。瞄准了再戳,别后悔。” 卢立本从后备箱里拿了个水果罐头,一点儿点儿打开,樱桃黄桃的,刀尖戳着递过去。秦月朗闭着眼睛就凑过去,还满足地舔了一下刀刃。卢立本笑道:“姐夫说的都忘了?” “哪儿敢。”秦月朗的头枕在双手上,蹭到左边去,卢立本便轻巧地跳上来坐在右边。小时候秦月朗用刀戳着水果,闭着眼睛往嘴里送,后来发展到闭着眼睛喂卢立本,扬言神枪手都是这么练出来的,被刚和秦月明结婚的江元帅发现,先是骂了一顿,接着抓过秦月朗就发狠揍了几下,吓得他好几天都不肯跟江元帅一桌吃饭。卢立本在阳光里笑:“过几天我就回去,元帅那边少不了人。” “你一堆兄弟,还怕什么?” “第四军和昂雅的事情闹得太大,我毕竟不放心。” “你什么时候放过心?”秦月朗尖刻地反驳,“从小到大,都是你在操心,我习惯了闲散和安排好的日子只是因为那是你安排的,结果可好,我刚打算延续这个习惯一辈子,你却跑掉了。” 卢立本深吸一口气,含着一枚樱桃核,噗一声吐出去,核在空中一滑而落,浅草里的鸟儿抱怨地飞起又换个地方停下。“回去以后会给元帅的亲卫队精简一下人员,重新排定工作时间,有些老哥们儿熬着日子等退役,我不能拘着他们的幸福。“ “你怎么不想想我的幸福?”秦月朗哼了一声,直接伸手抓果肉吃,卢立本回答了一个“嗯”就再不说话。满肚子闷气的副总参谋长当然不是料事精准的老神仙,早在要求调到基地来的时候,怎么可能想到自己会在昂 雅之行里收获一份感情和一个简直匪夷所思的家主地位,此时此刻,他对基地和小外甥再也没有兴趣了,只是一心一意想要回到首都去和亲卫队长长相厮守。偏偏此时就是江扬的难关,在第四军和狼牙编入的麻烦时刻申请调动,对小外甥实在不仁不义,换到姐姐姐夫那边也要被骂个半死。一怒之下,秦月朗的樱桃核飞得老远,眼看着就打破了卢立本的纪录,玩心跟着年龄一起增长的秦准将几乎是从车盖上蹦了下去,小跑着去追寻那枚争气的樱桃核:“比你的远!” 不远处的演习区域内,红色的烟雾弹弹起,一声短促的预备铃响彻林带,表示双方之间的通讯正在慢慢切断,一切无关人员和预备人员退出场地,演习将在30秒内正式展开,此时各级官兵待命,都紧张地盯着统一时间的野战表或者静心读数,等待各方指挥官的手势或者口令。但是秦月朗和卢立本却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拿着米尺,一个拿着定位校准仪器,隔着三米多争得脸红。 “偏了至少十个角度!当然看起来比我的远!” “既然这么说,也要算上我们在车前盖上的坐姿高度。” “难道你还想搬出平抛运动的相关公式吗?” “为什么不,我还想算算起始力大小呢。”秦月朗锃亮的陆战靴踩着属于他的樱桃核,死活要比出高下来。 “好啊,我们来算。”卢立本扔下米尺大踏步地走过来,秦月朗只知道他是要和自己闹着玩,却仍然怕被打疼了这里那里,下意识地躲了两步,没料到卢立本拔腿就追,秦月朗这下慌了,根本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只能扭头就跑。 上午的阳光异样温暖,像是刚刚入冬的夜晚裹在身上的那种晒了一天的被子,秦月朗没有目标地向前跑,军靴踩过色彩斑斓的太阳花,这种土名字叫死不了的花朵,即使断了茎叶,只要根还在就可以重新绽开。惯常用来遮挡强光的太阳镜被甩掉了,秦月朗眼前一片梦幻般的灿烂,能看见食肉的鸟儿展开强有力的翅低空滑翔而过,能听见远处目标获取连用密集的枪响宣布肉搏战斗开始。他开始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奔向何处,姿态如何,前景如何。他只是下意识地跑,仿佛身后追着的不是卢立本而是传说中生命、时间、厄运和历史的四个大车轮,一旦被碾过去就万劫不复。 可卢立本真是他的命,他就在这个年纪这么想成全这份爱情。说到底,如果卢立本始终木头下去,他也会把真正的嗔怒变成淡淡的嘲讽,在走向自己七老八十的路途上,美丽的女孩子因为等不及而一一嫁了,他也就在舞会上随手捞一个最靠谱娶回家里摆着,然后每天依旧和卢立本在饭桌上你一句我一句地念道着咸了甜 了,日日如此,年年如此,一辈子就如此。 终于跑不动。秦月朗的肺都快被倒出来了,真不记得当年的负重行军怎么就得了优秀,只知道好像是全班把不擅跑的夹在中间一齐冲过终点线,卢立本始终违规握着他的手。 一个滚热的怀抱把秦月朗紧紧包裹起来。卢立本的手又大又宽,常年持枪,像工兵钳一样有力,它们勒住了秦月朗的腰,向后一拽,秦月朗支持不住仰面倒下,卢立本却稳稳捞住,轻轻放在草丛里。秦月朗笑:“你醒了?终于知道什么是谈恋爱了?就在这里做吗?” 卢立本把他钉在草丛里:“我只是来和你比吹樱桃核的起始力到底谁大谁小。”说着竟然就强吻过去。熟悉的唇的触感,舌尖,口腔,牙齿,每一寸属于秦月朗的领地,卢立本都没有放过。本来挣扎着的副总参谋长开始享受这个过程,阳光刺眼,他闭上眼睛狠狠咬卢立本的舌尖,手指拧着他后背上结实的肌肉。那是一个亲卫队长都会有的山一样的肩膀,秦月朗却因为它生在友人兼情人的身体上而分外爱它,放空多年的感情在这个瞬间忽然有了着落,非常放松,非常畅快淋漓。 舌尖咬出细细的口,腥甜的血的滋味弥漫口腔,卢立本不在乎这是报复——甚至他允许他一辈子这样报复下去,秦月朗那桀骜的脾性和需要看护的小小虚荣心自尊心,卢立本决定了,就一辈子吧。 他们断断续续地吻了大概快半个小时,就好像对方是一块多滋味的水果糖,也好像初恋初吻总是意犹未尽,卢立本终于微笑撑起身子的时候,齿缝间还有细细的血痕,就像一头猎归的独狼,秦月朗爱他这个样子,握着这个理由就把过去的拉拉杂杂都忘了个干净。 两人刚要开口,只听见一阵慑人的嗖嗖声,一枚定位烟雾弹准确地在秦月朗腿边炸开,土绿色的浓烟有股黄鼠狼对敌人用的气味,秦月朗快吐了,卢立本拖着他翻滚到一侧,静静趴在那里不敢动。要知道演习士兵都有仿生背心来判断生死,因此演习的安全子弹是可以射击后背前胸等关键部位的——穿着迷彩服的秦月朗可没有,若是被人瞄一枪,后果还真是难以估计。 果然,很快就有枪口顶在太阳穴上,年轻的小中士断呵:“时间不够,你自己拉生命阀门,我要地图的l7部分。” 没有……没有地图,没有生命阀门,没有头盔,没有仿生背心……除了爱情,他们什么也没有。小中士被耽误了任务时间,气得差点儿掉眼泪,立刻通知了演习部门“无关人员闯入嬉戏”的情况,很快地,带队领导跑过来把两人连吼带骂踢到了相关区域外,还非常不高兴地甩了一份地图过去。 秦月朗长叹:“完蛋了。”言下之意 是又被江扬抓个正着。 卢立本掏了一张薄荷味的消毒纸巾沾着舌尖的血口,许久才说:“你想调回首都吗?” “按理说应该。”秦月朗两手抄在口袋里走得非常潇洒,非常不军官,“我现在是家主呀,实业、银行帐户、各种宴会和相关的事情都需要我出面才可以办妥。” 卢立本等着他的那个“但是”。 “但是江扬这里走不开。”秦月朗谈起正经事的时候还是很有正经样子的,“只少这两年,他需要多几个能推心置腹的人。” 卢立本点头:“好,我知道了。” 这就一路无话。两人并肩往回走,准备开车上山,地鼠拖着没成熟的小丝瓜吃力地跑过便道却卡在洞穴门口,秦月朗还去戳了一指头,被卢立本笑了半天。他喜欢的生活就在这么霸道任性出人意料的一个吻里翩然来临了,卢立本坦诚地陪在身边,哭了笑了有人知道,疼了暖了自己知道,世界怎么在瞬间就无比绚烂呢? 而卢立本也觉得扔掉了所有束缚。所谓的世俗的爱,不伦的爱,他不敢要的爱和得不到的爱,都和着小口的血腥吞进肚子里,身边有一个人的感觉很好,尤其是他们几乎已经相爱了一辈子。 但是就有一个电话生来就注定要用于打扰这种令人感动的。秦月朗刚接起来,就听见爆炸的声音——最近一段时间经常像一枚炸弹一样的江扬自己引爆——“怎么可以在演习时间里闯到场地中去?嗯?秦!副!参! ” 憨厚的亲卫队长也笑出声来,秦月朗干脆挂了电话,还叛逆的卸掉电池和si卡,看小外甥敢不敢开飞机来轰炸他。两人钻进车里,直直开过刚才拼命比赛吐樱桃核的地方向北前进。他们跑累了,吴小京提供的吃爆炒小公鸡的地方就在不远处,立刻预定,立刻实施。 生命里就是有这么多不得不办的事情,比如爱情,拖得再长再久,该开始和该结束的都不会错过。秦月朗喜欢这种当即立断、说风就是雨的做法,至少不会错过当下的东西。而活着的时候,昨天总是后悔,明天总是憧憬,也就是当下还值得珍惜。 一只强壮的工蚁看着两人吐在草丛里的樱桃核,肯定地点了点头,扛起它,迈动腿脚,飞快远去。 ☆、被销毁的青春 青年旅舍本就是仅供背包客休息调整,设施简陋,加之一大清早,隔壁的一对纳斯男女就在激烈运动,□不断,把凌寒生生吵醒,对着薄薄的墙壁无可奈何地开始想念他的爱人。一夜浅眠,镜子里的人面色疲惫。年少做特工的时候,经常48小时不眠不休蹲守、甚至工作,一到了能休息的时候,领队总是拍着头说“小孩觉多,先休息”,那时候凌寒很生气,以为是爸爸打了招呼要别人照顾自己,一种被鄙视和被孤立出来的感觉会立刻让他的理智飘到天边去,即使没事也要醒着,以此宣称自己不比其他的特工差。 后来他真的需要整宿整宿地熬下去的时候,会万分想念当年的那些领队叔叔们。他们坐在车底板上,把整个后座和大衣留给他,冬天的时候也有一个温暖的梦。凌寒用凉水洗脸,换了套衣服下楼找吃的,只有零星的早餐摊子上冒出热气,他买了一对粽子一碗米粥在路边吃,眼看着上班的人流车流渐渐粘稠。这个城市不大,用一种近乎享受的姿态延续生命,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凌寒的身份是观察员,蒋方随行,告诉凌寒应该注意些什么。那是寒冬,春节将近,城市里忽起大风暴雪,回程的车里冰冷又沉默。蒋方代替凌寒在那些血腥的现场图片上签字,把他裹在大衣里:“没事,但凡有所牺牲必有所得,今年的年关平安了。” 凌寒微笑,他喜欢这种平安的状态,也许卑微的拾荒人冻醒的时候,并不知道有人在温暖的客房里执行必杀的任务,但他可以过一个平安的日子,没吃没喝,至少平安,至少不用管客房里的那个人也许再也醒不来。这是责任的交换,凌寒离开国安部的时候,知道自己今后在很大几率上不会死于特殊任务,当生命走到自然的尽头,他能享受的是一个安谧的死亡过程,而不是乱枪的现场、荒芜的野外。因此,眼下让他格外珍惜,林爸爸骂儿子,林妈妈想见他,他爱林砚臣,林砚臣也爱他,抛开那些官职军衔地位世俗,这生活真实到令人感动。 貌似林家的平安 ,就是被他的小感动打破的。 有天上午,林砚臣带凌寒去了当年他和几个兄弟的画室。兄弟们听说特种兵老大回来了,第一时间要见面。昔日里用来奋战考试的画室现在依然很拥挤,凌寒侧着身子才从两排石膏像里挤过来,看见已经有人骑在林砚臣背上,使劲揉着他的头发。画室里有五个学生上课,都不过高中生年纪,目光却并没有从画纸上移开,只有一个短发的女孩削完铅笔后拎了一只马扎过来:“坐吧。别碰着后面的罐子。”目光灼灼,把他看了个透。 凌寒在那些看起来脏乎乎的工具里找到了昔日爱人的身影。林砚臣和哥们儿拥着肩膀到另一间房里去看什么,短发女孩忽然转身说:“你很瘦。”凌寒点点头。另外两个男孩交头接耳了一下,其中一个邀请似地问:“她已经有画廊的合约了,你可以把她的那张拿走,如果你……” 短发女孩剜了他一眼,咬牙不语。 “如果我给你们当模特?”凌寒挑眉。 “最好是……”男生用手里的油画刮刀当剑,在凌寒身上画了个大大的“x”,“裸体。” 凌寒笑了。 林砚臣已经好几年没见他的哥们儿,先前一起被老师用成捆的油画刷子打着头骂,现在,他们已经是老师了,其中一人还进了书画协会。画室保留,哪怕两人穷困潦倒最难过的时候,也舍不得这栋装着梦的房子。 “那个,就是他?”哥们儿笑得不怀好意。 林砚臣坐在桌子上看翻看去年二人主编的美术应考指南:“嗯。” “真不错,什么时候结婚。” “哼。” 哥们儿戳他:“你爸肯定不同意吧。” “嗯。”话音未落就被二人摁倒在桌面上。“吃颜料了啊你,说话一个字个字的。” 林砚臣望着天花板长叹:“我有什么办法,我爸都没让他进门。哎,你们俩,是不是一对?” “滚。”俩哥们儿互相呸了一阵子,其中一人摸出一支烟点上,“去年有了个孩子。” “捡的?”林砚臣腾地坐起来。 “我捡了你!”对方丢过烟和打火机,林砚臣轻轻放下,像放下一件文物。“是个丫头,像我老婆。”脸上是无奈和幸福,爸爸发愁的事情永远这么多,怕女儿冷了热了,怕她学坏了,怕她没结婚就生了小孩,怕她嫁给了对她不好的人——还未长大,先愁完一辈子。 林砚臣怅然,忽然明白了爸爸妈妈的焦躁。哥们儿从角落里拎出一框画,一个脸蛋嫩嫩的小孩,内双,手腕上有肉肉的褶皱。“挂起来呀, 放着落灰。”林砚臣说。 “等以后画更好的吧,这张不像。”哥们儿揽他肩膀:“中午哪儿吃去?”林砚臣的目光没有离开那张画。像,绝对像,他没见过那孩子都知道像,爸爸的每一笔都是对小生命的狂热,用色那么肯定——也许永远不像,女儿长到丰润的时候,早已经不肯让爸爸画了。 拐进工作间叫凌寒一起来聊,林砚臣刚进门,就差点儿掉了下巴,他的凌寒背朝外坐在椅子上,虽然是2/3侧面,但仍能看出是一丝不挂的。五个学生已经各自进入状态,凌寒身上的肌肉、骨骼线条分明,状态很不错的皮肤像新定型的石膏像一样温润,他瘦一些,平时锻炼很好的肌肉群像教科书一样展示了人体的精妙,这样的模特很难找,学生们知道,一旦碰见,就不能放过。 林砚臣蹲下看着,沉默。哥们儿抽着烟和他蹲成一排,三人贴着墙脚,听见铅笔在纸上发出好听的响动。模特。时间。安静的画室。已经分开多年又在一起的哥们儿。他们有了女儿和爱人,他们结婚了或者没结婚,站在一起就知道臭味相投,哪怕曾经永远不洗的一模一样的牛仔裤早就扔到垃圾桶里,他们蹲成一排的瞬间就又回到了多年前一起给模特凑钱的日子,自自然然地,当他们还是一个让人发愁的少年。 “靠,真他妈的煽情。”一个哥们儿忽然揉了揉眼睛,拍拍裤子站起来去敲学生的画板,“这儿的透视,看仔细。” 林砚臣抓着头发长叹:“唉……我爸那儿怎么办。” 凌寒穿好了衣服后手指还是冰的,林砚臣捂着它们。短发女孩端来一小纸杯热水:“那道疤是怎么回事?”凌寒眨眼:“打架,然后差点儿被人捅死。”女孩半信半疑地瞧着,把画板转过来:“想让我在哪儿签名?”林砚臣瞄了一眼,笔法已经成熟,甚至有商业味儿,只是还需要把世界看得更透才能完美。凌寒用手机把它拍下来:“放在画廊里吧,不拿走。” 午饭桌上,林砚臣的哥们儿没有遵守诺言狠狠灌他,倒是敬了凌寒好几杯。林砚臣被江扬拘习惯了,现在不怎么能喝,凌寒只抿了几口暖身体,之后就看俩个哥们儿开始边喝边絮叨,连“林砚臣这东西给你添麻烦了,好好照顾他”之类的胡话都扔出来。没人笑,他们都知道这些胡话是真心的,要紧的。 把两人送回家,林砚臣和凌寒站在路边。“下午有安排吗?” “没,不然你再去我家试试?”林砚臣是认真的。 凌寒哼了一声:“不,你爸准在门口放了棍子。” 林砚臣拦下出租车:“先 回旅馆再说。” 路程不远,却因为十字路口红绿灯维修而被迫绕了个大圈子,正好看遍了整个城市,司机掰了掰后视镜,看着林砚臣和凌寒年轻,又要去旅馆,就以为是背包客,于是简直热情得过分,把该说不该说的城市大事小事讲了个遍,弄得两人下车之后只有“终于到了”这种感觉。 目送二人进门。司机吹个口哨开过三个街角靠边停了,卷起袖子,左臂上一只蓝色对讲机:“牛头,我看见一个你最想看见的人。” “目标?”有片刻延迟的声音沉静极了,仿佛能看透命。 司机一面观察着周围的行人一面答:“金舟。” 对讲那端沉默了一阵子:“你没见过他,认错了。” “他的卷宗,组里人人看过。”司机打开手机,“传来我确认一下。” 短促地叹息,有机器的滴滴声。牛头问:“他在这儿干嘛?” “不像是有任务,和一个同龄男人一起,住旅店。” 牛头略带讥讽地笑了一声:“呦。” 司机心领神会,看着照片在手机上慢慢展开:那是20岁的凌寒,锋利刚毅,不算繁复的资料却显示着此人不同寻常的资历。“就是他,凌部长的儿子,没错。”资料的最后一个行动代码是0734,后面还有一个短到触目惊心的注解:身份销毁。 慕昭白喜欢航模源自小时候,妈妈嫌他每天淘气得让人心烦,买了一套纸模型让他自己去拼。那时候的幼儿教育品并没有很发达,只是白卡纸上印了一些片状的零件,需要人非常耐心地把它们剪下来再贴在一起。慕昭白做毁了一套又一套之后,终于成功把一只刷了清漆的小型舰艇纸模型放进了水里。虽然它很快就因为漆刷的不匀而开始渗水,但是由于慕昭白实在太高兴,转身冲出去找小朋友过来欣赏而忽视了这个事实。结果,半小时后,从各个角落聚集过来的小朋友们在揭幕的瞬间,看见慕昭白家的水池里养了一只“潜水艇”,没粘牢的部件正在纷纷扬扬地漂上来。 从此之后,他就立志于寻找不沉没的模型,终于一步步走到了燃料型小型航模的世界里不可自拔。高中的时候,他代表市级学校参加省级比赛,得到了非常好的成绩,同组的失败一方是军校附中的孩子们,一水帅气军服的家长们在台下坐了整整齐齐的一个方阵,慕昭白很向往地看着他们,因为其中一个孩子说,他的爸爸真的可以开军舰。 不管这句话到底是夸张还是事实,都不可否认地成为了慕昭白考军校的最大动力。若不是因为半路杀出一个转学的展昭,他大 概可以考得更好,从而不用委委屈屈地上了第二志愿。现在,他正拉着程亦涵跑到少年宫去看航模表演,一脸严肃的指挥官第一副官坐在出租车里的时候就开始质疑:“少年宫?你确定是少年宫?” “少年的智力不及大人,想象力却丰富许多,”慕昭白兴奋地介绍了一下今天的表演项目,然后很神秘地补了一句不相干的:“家里有个学航模的孩子很好呀。” 程亦涵的黑眼睛盯着情人的面颊半晌。他确定这绝对不是自夸,慕昭白自夸的方式会很直接,这也不是单纯的羡慕或者是临时感慨,他确定情人正在用文字游戏的方式跟他沟通一件事情。慕昭白坏笑了一声就忙着打开钱包给司机找零钱,程亦涵玩味地咬了一下嘴唇,在下车的瞬间甩出一句:“从生物学角度来看,这是不可能的。” 慕昭白郁闷了。 他确实是想旁敲侧击地提醒程亦涵身边有个“男大当婚”的事实,却没想到程亦涵已经有江扬跟苏朝宇的经验作为预防针,才不在乎情人提起这个呢——生个孩子?程亦涵甚至长远地想到了科技可以达到这步的结果,一定是慕昭白挺着个大肚子还要坐在办公室里批文件,他可不要怀着孩子跟在江扬身边忙前忙后,实在是丢死人了。 其实想到这方面也是在是够难为情的,慕昭白嘿嘿笑着跟他一起入场:“好吧好吧,我就是说说,你什么时候想谈,我会更高兴。” 程亦涵淡淡地点了点头:为什么要谈这个呢?他看着许许多多的小朋友郑重其事地端着自己的航模来来去去,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忽然看见整容镜里的一个成年人。黑头发,黑眸色,圆领宝蓝t恤,牛仔裤,皮鞋,一只手抄在口袋里,脸上的表情很正经,甚至和周围的环境不搭调——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渐渐涌上心底,他一下没看见情人在哪儿,慕昭白早已飞向会场中心。 几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牵手走过,看样子是跳舞的拉拉队,程亦涵忽然觉得这是一个预谋好的时刻,慕昭白带他出来玩的目的也许就是在这样柔软感性又充满希望的环境里问这个问题:我们结婚吧,我们甚至可以考虑领养一个孩子。让他喜欢航模,让他上学,让他长成我们这么大。也许到那时候,我们已经老了,反而可以携手天涯去。 非常美好,非常理想。程亦涵轻轻叹了口气,可是要怎么开口?越是看着哥哥们都已经开始见家长,他越紧张——程非中将是一个不苟言笑的父亲,不像江元帅那样表面严肃内心浪漫,也不像凌易一样动手揍着心里疼着,程亦涵有时候有点儿怵爸爸,倒不是因为严格的家教, 只是他从未和爸爸推心置腹地好好谈过感情问题。到底爸爸希望自己如何,是听从家里的安排还是随心所欲? 慕昭白在远处招手,程亦涵从小朋友们的肩膀里挤过去,慕昭白指着比赛水道里的六只航模说:“来押。”程亦涵还惦记着刚才的难题,哼了一声:“赢了有什么好处吗?” “赢了的今晚可以主动。”慕昭白小声说,话音没落,程亦涵立刻指着一只纯白色的模型说:“三号。” “我从理论学家的角度给你普及一下,它体积小,不容易赢。给你一个换的机会。”慕昭白敲敲离他最近的水道:“六号。” 程亦涵用沉默自信地微笑表达了拒绝更换押注的决定。但是对方后面说了什么,他已经完全不知道了。脑袋里一直回想着“不容易赢”这四个字。明知道事情拖得越久越不好解决,他却始终不敢找一个夏风习习的夜晚,拉着慕昭白的手在花园里给爸爸打一个电话,说他已经找到了伴侣,不管是不是能够偕老,至少此时此刻要在一起。 小孩子们的尖叫和呼喊的分贝是宇宙间最不可预测的数据,仿佛急刹车一般刺耳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程亦涵猛然回神,六号冲过了终点线,三号却不见了,慕昭白在嘈杂里一指远处,不知道是机械故障还是燃料问题,三号孤单地停在起跑线前半米处,迷茫地漂着,有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子含泪望着它。 程亦涵喉间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慕昭白也被吵得耳朵疼,拉着情人躲出人群,程亦涵有点儿慌张,深呼吸了一次说:“我始终在逃避这件事,你知道却不提醒我,为什么?” 慕昭白愣了一下。刀枪不入的指挥官培养出一个当矛又当盾的刀样万能副官一点儿都不奇怪,因此程亦涵此刻不受控制的情绪让他显得格外犹疑和软弱,慕昭白拍肩笑他:“让梁姐姐她们说我逼婚,多难听!” 程亦涵低头想了一下才说:“前些天江扬跟我提起苏朝宇,我只觉得他变了个人,遇到这种事情反而寸步难行,没想到……” “那是你们太强大,以至于忘了软弱有时候也是常态。” “我必须足够锋利,我是江扬的刀。” “你也是自己,也是我的情人好不好?”慕昭白愤愤地跺脚,“老大的副官是谁跟我没关系,可是我家床上不想要刀,谢谢。” 程亦涵苦笑。 慕昭白给他买了瓶矿泉水:“我不会说老大那种漂亮的大道理,我只知道最近这么多求婚的事儿放在一起绝非巧合。”程亦涵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大风浪以后,大家都担忧美好的未来还有几 天。但是你不觉得,这只是危机时刻的自我麻痹吗?该来的始终会来。” “所以我们才需要抓紧时间。” “所以才造成了勉强的可能。”程亦涵清晰地说。 慕昭白站起来:“我会理解为,我想谈的事情是勉强的。” “不,”程亦涵抬头看他,“我是说,我们也许只是由于和灾难做了对比才觉得现在幸福……或许……我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慕昭白半晌说不出话来,甚至不知道如何反驳这个句子,惯常在情报科里的小脑筋统统死去,他被程亦涵的一句“勉强”打击到万念俱灰。然而程亦涵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说,也许只是想到了未来的流言蜚语,或者因为他的副官病发作,忍受不了未确定的事情,总之,他说出一句让自己很后悔的话,竟然还为此做了解释。 可以拉拉手逛公园的下午变得很无聊,程亦涵和慕昭白坐车回到基地,后者很尴尬地说他去瞧瞧服务器的设置状况,程亦涵说好吧,我回官舍把季度总结写完,两人像平时一样在岔路分开。 如果让一周之前就被架设好的服务器和前天刚写完的季度总结听见他们之间的鬼话,即使身为事物,大概都能气得死去活来。偏偏爱情就是这样,到了关键的时刻,最不可能的事情都发生着,慕昭白和程亦涵都觉得诧异,明明心里叫嚣着“我们要在一起”,为什么要用相反的方式表达呢? 程亦涵在空荡荡的官舍里转悠了一圈,勤务兵在玩刮刮乐彩票,他凑过去看了一眼,一张废票上注解似地写着:哦上帝,赐我曲折美好的爱情吧。程亦涵真是笑都笑不出。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说的办法都试了,问题仍然没解决。估计只有扛着我重量达20kg的机箱去看维修叔叔了。 可能是电源的问题,试了无主板启动电源,风扇不转。 忘了嘱咐——回答电脑问题的请打0分,jj的事是不可理喻的,飙泪。 常用的台式电脑有点小毛病,现在只好用本子上网。但是存稿都在台式机了,实在是大郁闷…… 不过还好在朋友那里存了一份稿子,所以明天应该可以更新的,非常抱歉。 泪。 电脑的问题如下,希望懂行的朋友支招哈。。。 这个问题已经出现了很多次,表现是: 1 开机的时候按下按钮没有反应(有时候拍拍机箱可以启动) 2 启动以后忽然断电。 不能启动的时候,机箱、电源风扇都不转,指示灯不亮。 交换开机和复位插口无效。 用钥匙跳线启动失败。 主板供电正常(集成网卡接口显示灯亮,b鼠标灯亮)。 拆卸主板电池放电无效。 清理主机灰尘无效。 这能是什么问题,要怎解决呢?谢谢大家了 ☆、问情 在林砚臣家所在的城市逗留的第四天,凌寒终于沉不住气了:“要不,换到我家试试?” 林砚臣苦恼地狂抓自己头发:“我怕你爹比你怕我爹还多。” “我不怕你爹,是你爹怕我。”凌寒反驳。 林砚臣躺在宾馆的小床上仰望天花板:“说来老大也真是神奇,怎么就做到了呢?”凌寒撕开一袋薯片站在窗口嚼着:“江扬这个生物有奇怪的磁场,咱不能没出息地跟他比,说吧,是继续攻坚还是转战首都?”林砚臣一时间难以抉择,凌寒的目光停留在路对面一个打电话的人身上几秒钟,忽然说:“继续攻坚。” 防御期以后,攻坚战转入正式对敌的主动出击,第一拨攻势的名字叫“送情人回家”,目的是博取进林砚臣家门的机会。凌寒每天晚上都和林砚臣一起走到家门口,无论谁开门,都友好地后退一步,说再见,向后转,齐步走。林砚臣简直要郁卒,有天晚上,林妈妈终于受不了整天把客人关在门外这件事,在习惯性地关上了门以后又打开,在走廊里一跺脚——廊顶灯亮起来,凌寒头也没回地往外走着。“小寒。”林妈妈追出去,拉住他的手,“来,跟阿姨说说话。” 就这样,凌寒在第六天晚上终于成功坐在了林家的沙发上。习惯了深宅大院和宽阔格局的楼房,林砚臣家显得有点儿拥挤和狭小,但是非常整洁,东西有条不紊地摆放在该在的地方,每个凳子上都系着一个自家用碎布拼花做的垫子,洗得有点儿发白,但干干净净。林妈妈拿了两只一模一样的瓷杯子出来——凌寒很感激,这是当自家人的表现,如果待客,应该是两只纸杯子——里面是速溶咖啡,一杯给儿子,一杯给儿子的情人。凌寒小声道谢,又问:“叔叔是睡了吗?” “你甭理他!”林妈妈往卧室瞥了一眼,“他发什么神经病!” 林砚臣嘿嘿地笑,放下杯子去厨房,哗啦啦水响。凌寒抿了一口咖啡,超市的速溶款,糖很多,但她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喝咖啡呢?为这份温 暖的饮料,凌寒有点儿脸红:“阿姨,给您添麻烦了。”翻来覆去,他只会说这么几句话,有些想好的海誓山盟根本不好意思说出口,甚至,凌寒都不知道聊天的下一个话题是什么,除了林砚臣,他对这个家一无所知,而第一次上门,要提的事情就是“我想和您儿子结婚”,实在太荒唐了。林砚臣端着一盘葡萄出来,林妈妈剪了半串最大的给凌寒,然后说了一句话。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凌寒才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也许人的一辈子里没有哪句话可以被天长地久地记住,但是总有一些句子会在你人生得意失意痛苦欢乐的顶峰时刻忽然涌上心头。甚至,都忘了是谁在哪儿为什么说了这句话,但它确确实实从心里蹦跶出来,鬼使神差地符合当下情景,它有长长的触手,轻而易举就到碰到了心里最容易觉得难过又甜蜜的那个角落。 林妈妈只是说:“你们俩要好好地在一起一辈子。” 林砚臣忽然开始哭。有那么几秒,凌寒甚至想说,拜托,又不是大闺女上花轿之前的时刻,你堂堂一个师长,可不可以不要这么丢脸?但是林砚臣哭得真是很伤心,就好像马上远渡重洋不能在身边尽孝一样,凌寒都被他感染地有点儿鼻子酸,酸了一会儿就恍悟:到底哭什么呢? 林妈妈抱着儿子的头使劲儿揉,给他纸巾,林砚臣把眼泪全擦在自己妈妈身上,大男人一个,此时像个孩子。林妈妈说:“好了好了,我都不委屈,你哭个屁。”毕竟是真男子汉,林砚臣的痛哭高密度地持续了几分钟就彻底停止了,这种情感宣泄向来很快,一旦结束之后,人会有短暂的大脑缺氧——只缺一点点儿,刚好足够大脑恢复到正常思维水平的一点点儿。凌寒早就知道这个常识,认定了刚痛哭过的人的话不能全信或者干脆不要信最好,但听完林砚臣的下一句,依旧气得皱眉。 林砚臣说:“妈,对不起,不能让你抱孙子。爷爷那儿也没法交代,我爸就是独子来着。要是你们俩接受不了,我还是找个姑娘吧。”凌寒强忍着不去抽他,终于知道“忍气吞声”这个成语是极度虐心的。不过林妈妈替他做到了,就像亿万个标准妈妈一样,她扬起手就一巴掌掴在儿子背上,特种兵儿子被捶得向前一栽,准准倒在她怀里又被拎起领子:“你敢对不起小寒!” 这一巴掌供给了大脑所必需的氧气。飞豹师师长的思考系统重新开始正常的夜间工作,林砚臣搓搓脸,按照异国礼仪给了妈妈一个面颊吻,然后向后一指:“那边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一个低而哑的声音冒出来,凌寒站起来了,林砚臣也站起来,只 有林妈妈怒目相向:“你不是睡死了吗?” 林砚臣爸爸显然有点儿下不来台,只能扭头走进厕所里。凌寒动嘴形埋怨林砚臣:叫你哭!林砚臣更委屈,正要说话,凌寒站起来,小声示意要走,林妈妈把葡萄装进塑料袋里给他拎着,送到门口,林砚臣说:“我送他回去。”凌寒笑了:“然后我再送你回来吗?” “到哪儿去啊?”厕所里一阵冲水声,伴着林爹的高声提问。凌寒转身:“打扰您休息了,我这就回去。” 林爸爸披着外罩,里面穿了大裤衩大背心,忽然就没有那天追到宾馆的凶巴巴,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父亲了。“街上都没人了,四处跑什么?”他走过来扬手关门,就像那天把凌寒关在门外一样,快准狠,然后指指沙发:“坐。刚才你哭什么呢?” 林砚臣举手:“我哭的。” 林爸爸瞪他:“你哭什么呢?” 林砚臣苦笑:“觉得挺对不起你们的……我是说,我和小寒结婚的话。” “我同意你们俩结婚了?想得真远。”林爸爸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重新打量凌寒。和儿子同龄的年轻人,清爽利索的衬衣和牛仔裤,袖子卷到肘关节以上,露出结实的小臂,很安静,眼睛里却有骄傲的光彩,相信他在关键时刻可以独当一面。“你是特工?” “现在不是了。”凌寒微笑,“我爸爸是国安部长。” “高干子弟。”烟剩一半,林爸爸把它掐灭。有时候男人抽烟不是需要而是习惯,没有烟就不会思考的人很多,离开烟就不能掩饰自己情绪的也很多,林爸爸就是一个。凌寒确定,对方在紧张。“你也看见了,我们家就是工薪水平,林砚臣也很会惹事。”话里话是说,丑小鸭和白天鹅的搭配只有童话故事里才有,但并不是每个童话都可以拿来憧憬。 凌寒点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这个决定是深思熟虑过的。” “深思个什么?两个小娃,你们深思的都是……”话没说完,林妈妈已经暴跳如雷:“你不,你会写吗?你写了他们俩看吗?小寒怎么你了?”林砚臣把妈妈拉到一边,林爸爸坐在凌寒身边:“你们家什么意见?” “爸妈还不知道,”凌寒实话实说,“我会带砚臣回去,就像现在一样。” “你觉得我们家因为不是国安部,就好答应是吧?” “不是,因为我爱砚臣,即使我们家不答应,也要在一起。” 林爸爸想了一想,敲敲桌子,林砚臣扭头:“爸叫我?” 四个人凑在一起,听一个决定。林砚臣想好了,如果他爹 说不行,他就拉着凌寒立刻出门,蹲在民政局门口,对方一上班就登记。如果他爹提条件,就统统不答应。可是这样说来,他回来是干嘛的?分明可以先煮熟饭再请客,等爸妈落座,饭都盛好了,不吃不行。凌寒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但是林砚臣第一次忽视其中的含义。他们俩在拟真作战的时候,经常在指挥部和视频里互相交换类似的眼神,禁止、同意、高兴、紧急,到了决定自己人生大事的关头,林砚臣深呼吸,等答案。 林爸爸想了想说:“他们家如果同意,你们就在一起。” 凌寒呼吸停滞:好精明的林爸爸! 林砚臣愤然:“那就是说你同意了?” “不同意!”林爸爸狠狠瞪:“我是说他们家同意了,我才同意。” “有点儿自主意识啊,爸,”林砚臣沮丧地低下头,“听人家的算什么本事?” 林妈妈跟凌寒说:“没事儿,你们家不同意,阿姨去跟你妈说。” 林爸爸披好衣服站起来:“你儿子跟男人结婚,就值得你这么支持?” “我儿子高兴,我也高兴!”林妈妈已经决定了,才不要跟自家老头睡,今天就在客厅过夜。 凌寒站起来:“阿姨,我真的要回去了。” “睡砚臣房里吧,外面不安全。”林妈妈说着就开始忙碌,找了一个新枕头,全套的洗漱用具。林砚臣偷偷问了情人,凌寒笑道:“你没跟你妈说,特工最害怕的就是太安全了。” 深夜,凌寒钻进林砚臣的被子里。床不大,盛放两个成年男人就显得有点儿尴尬,他们扭动了一会儿,终于寻到了最舒服的姿势:面对面拥抱。林砚臣房间的弹簧床咯吱咯吱响,林妈妈在客厅的沙发上蜷睡,不知道几点,失眠的林爸爸走出来推醒她,想坐下,却被生生拱下沙发。林妈妈小声说:“你为什么不同意啊……” 林爸爸的目光里有无限的愧疚:“不放心……你叫我怎么放心?” 只是终究有一天,儿子会站在路对面的车站挥手说,别管了,我自己走。车流如梭,没有人行道和红绿灯,爸爸妈妈们能做的只不过是拄杖等待,希望儿子玩得高高兴兴。 也有那麽一天,儿子走累了,会忽然觉得……怅然若失。 第二天一早,凌寒就被身边人吵醒。林砚臣睡眼朦胧地抱怨,挤了一夜,跟没睡一样,快要累死了,凌寒毫不犹豫地用腿又一次扩大了自己的领地,林砚臣只能翻下床:“我去洗漱。” 等到凌寒都洗漱好了,林妈妈才从早市上回来,买了活虾和鲜肉,水灵灵的蔬菜一 口袋,立刻去厨房里弄早餐。凌寒帮她浇花,阳台上都是侍弄得很健康鲜亮的普通花卉,几株吊兰在阳台向外的铁架子舒展身体,迎风微摇。他拿着喷壶一盆盆地淋了一遍,就听见林妈妈在厨房叫吃早饭。走进去的时候,林爸爸也已经起来了,大背心大裤衩,指指自己身边的凳子:“坐。” 凌寒笑:“好。” 早饭是绿豆百合粥、煎鸡蛋,自家烙的肉饼、腌的咸菜。林砚臣说肉饼咸了,林妈妈说,小寒多喝粥;林爸爸说煎鸡蛋没放盐,林妈妈说,小寒把鸡蛋和咸菜一起吃。凌寒一一答应,忙着回应阿姨的提示,昨天晚上的事情仿佛没有发生过,之前梦一样的冷战就此结束,林家用有条件的方式接受了儿子的男朋友,下一步,凌寒要去搞定他爹妈,不过在这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办。 林砚臣上午要去拜访中学老师,老师家住城外,等回来就到了下午,凌寒安抚:“我四处转转,随时短信。”从林砚臣家里到青年旅舍的路已经很熟悉了,之前几天都是晚上走,城市小,加上凌寒敏感,那个躲在暗处的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凌寒的感官。从影子判断,是个男人,他已经跟踪了凌寒至少四天。 凌寒在水果店里买了半个西瓜和一袋荔枝,好似漫不经心地走在街上,四处寻找着什么。终于,靠近青年旅舍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门口,凌寒礼貌地向店员示意,把水果留在门口,自己径直走向卖水的柜台。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出来。 躲在暗处的跟踪员有点儿着急,耳机里传来声音:“人呢?” “跟丢了,牛头。”队员沮丧,“妈的,便利店这么小,看着就没人了。”说着,他便离开了遮蔽,大步走进店里,赫然看见便利店有扇通向外面的进货门。正要问店员刚才的人到哪里去了,凌寒从外面走过,冲店员挥挥手:“多谢啊。”随后拎起自己的水果扬长而去。 “笨得抽筋!”牛头在通讯另一边骂,“他笑话你呢!你暴露了!” 队员郁郁地跟上去,凌寒早就进了青年旅舍,前台的店长对这个笑起来客气又阳光的旅行者很有好感,冲他摆摆手:“昨晚没回来住啊?”“在朋友家打牌呢。”凌寒说着就摁动电梯。队员追进来的时候被店长拦住:“请问您是?” “找人。”队员干脆出示了证件,“我是政府工作人员。” 店长仔细地瞧了瞧证件,乐出声来:“哪儿买的啊,还挺像真的。” 电梯里的凌寒胸有成竹将17层全部摁了一遍,然后选择在三层离开,直接下楼,走到二楼的时候,他清晰地听见了跟踪者被店长 拦在门口的所有争吵经过,乐开了花。 远在万里外的梁丽征在几分钟之后接到了她最爱的小寒哥哥的电话,手指在键盘跳动了一阵便报告说:“在那里的国安部小分队一共有六只,我没有核准权限,如果一定要看,需要……” 站在走廊尽头的凌寒笑道:“不必了,这样就可以,公主殿下。” “哦我的骑士,你可不要受伤归来呀。”梁丽征最近的心情一直非常好,“小寒哥,我很想你。” 凌寒只觉得有点儿奇怪,小丫头自打从纳斯出差回来就不断给他打电话,今天又冒出这么一句来,着实可疑。只是凌寒当下顾不了这么多,匆匆敷衍了几句就挂机。身后跟踪他的人,让多年未曾在这种对敌环境下生活的凌寒非常不爽。不管真的是国安部的工作员还是冒充的,他都必须采取措施。凌寒依旧拎着他的水果,钥匙在手里转圈,像个真正的游客那样和每个住店的人打招呼,轻松爬上六楼,躲在楼梯转角只露半个头——那先生终于忍耐不住敲门没人应的尴尬,从口袋里掏出膨胀定型的一次性钥匙——凌寒等他关好房间门才从容走过去,电子门卡一刷,红灯亮起,外部上锁成功。 正牌的前国安部特工层电梯而下,放下门卡:“704退房。住得很舒服,多谢,请给我的会员卡积分。” 店长用对讲机吩咐七层的清洁人员上去检查设施,一面刷凌寒的青年旅舍卡:“这么多积分,可以兑换了。”凌寒正要拒绝,只听见对讲机里一阵惊呼,清洁人员显然听见了房间里还有人试图离开却走不掉,在疯狂拧门锁,直接摁动了警铃。凌寒也故作好奇地拎着西瓜站在门外看出警,却暗自把周遭一切动静都记在心里。没过多久,清洁人员拿着凌寒随身的极少行李下来:“先生忘了背包呀。” 凌寒道谢,慢悠悠地收拾好。警察带着跟踪人员下楼,问凌寒是不是认识他,凌寒专注地看着那张跟自己一样年轻的面孔,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出门的时候,凌寒的余光能看见有人簇拥而上,隔十几步尾随,越追越近,远处街口停了一辆出租,没熄火的样子,司机低着头不知道干嘛。凌寒冲过马路,身后的两人跑起来,凌寒加速,身后人追得更快,甚至有人在跟对讲机说“目标,注意目标”。 这就是传说中的街巷追逐,可惜并没有太多人围观,凌寒只想上那辆出租车,身后的人却几乎抓到凌寒的衣襟。他加紧几步,眼看就到了车前,却完全没有留给自己开车门和呵斥“快开车”的时间——凌寒把半只西瓜剖面砰地拍在车窗上,司机几乎吓死,右手下意识就举枪——凌寒 被尾随的人堵在车前,微笑:“叫姓牛的给我滚出来。” ☆、阶段性胜利 离青年旅舍三个街口的茶馆里,凌寒跟服务员借了一把刀,娴熟地削去了西瓜最上一层,然后用勺挖着吃。坐在他对面的男人不过三十出头,长得却有五十岁,头发斑白了,麻布鞋麻布阔腿裤麻布衬衫,加上手腕上一串菩提,就像是从另一个次元空间里穿越来的,如果拎起来抖抖,还能收集到一层古老的灰尘。 “你手下都太嫩了。”凌寒吐瓜子,“跟踪不行,追击不行,撬门也不行,在哪儿受训的?” “所以想请金舟先生出马。” 凌寒咀嚼着西瓜看着他。他毫不客气地自觉地拿了一颗荔枝剥皮,还敲敲桌子叫服务生:“再送一只烟灰缸来。”从来不和非自己一组的人共用器皿,这是他训练手下的规矩之一。 “我不是国安部的特工很久了,请叫我凌寒,亲爱的牛头。”凌寒霸道地把一勺西瓜籽折在对方的盘子里,牛头皱眉,然后终于展颜:“最近过得好吗?” “很好。”凌寒自从0734之后就没有再见过牛头。他们是集训班的同学,后来分别做了队长,牛头辖机动四队,凌寒辖五队,一间大办公室中间加了隔音墙,每人半边,一张年末的嘉奖大通告,两人的照片在头版各占二分之一,是同事也是年少轻狂的竞争者,互压一头的感觉很高,输一场只是为了下次赢。凌寒离开国安部的时候悄无声息,牛头只是在某一天来上班的时候赫然发现隔音墙拆了,五队的人也归他,金舟从此只是记忆。 “这次的行动很小,我们只要一个人,活的。” “国安部抓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现在是边境集团军的人。” 牛头的嘴角动了动,沉默,吃一颗荔枝,吐核,凌寒吃西瓜,服务生远远看着——在计时收费的茶馆里对着吃水果,真不是什么好主意。终于是牛头先开口:“他可能会供出当年0734的部分细节,我知道你想报仇。” 凌寒差点儿被呛着:“我为什么要为自己失误找别人报仇?” 牛头怔住了 ,许久缓过神来:“你没在追踪k号?” “喂喂……”凌寒指天花板,“你泄密,我没听见。” 房间里的气氛有点儿尴尬,牛头咳嗽了一声:“和你回来的人是……” “如果你手下连这个都查不对,那真是丢尽五队的脸。”凌寒吮了一下勺子,笑得无比灿烂,“我真的不会再回国安部了。” “你生为特工。” “我有改变自己的权利,现在过得更好,我为什么要走回头路?” 牛头双手交叉在脑后抵在墙上,眯起眼睛看面前的人。他们曾经一起出任务,他知道凌寒对这个职业的狂热和爱。那时候凌寒的生命里只有使命和荣誉两个词汇,像个被洗脑的恐怖分子,专心致志,有时候牛头会觉得这种执着是可怕的,不仅仅是他会因凌寒的存在而失去单项奖金,而是他看不见凌寒的未来。这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有一天,金舟失去了所有赖以生存的技能和环境,牛头不止一次设想这件事——他一定会自杀——凌寒被封闭了消息的时间里,牛头真的以为他死了,虽然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国安部长并没有丧子之痛。 凌寒给牛头看自己的军官证,告诉他边境的风物人情,讲江扬的魅力、慕昭白的幽默,还有林砚臣的温柔。牛头恍然大悟,凌寒从军官证背面抽出林砚臣的照片:“我信你,所以请记住这张脸,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请勿打扰。” 牛头本希望用跟踪的方式激发凌寒身体里埋藏的特工因子,然后邀请他做完手里的任务,现在发现,这邀请永远不可能生效,他看见了凌寒的未来。如果一个特工能被看穿将来进行时里的言语和动作,就容易被敌人攻破,跌到国安部的价值排行榜最后一行去,而凌寒再也不是一个天才特工了,他的未来,任何人都读得出,明朗如白昼,说世外桃源有点儿夸张,至少是他自己能掌控的小宇宙。 究其根本,凌寒现在很幸福。 告别的时候,凌寒留了个电话号码:“虽然无比丧气,我还是在想,也许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了吧。”牛头的表情淡淡的:“四个月前申请了驻外,该批下来了。” “难怪你没心思教新人。”凌寒跟他拥抱,“那我走了。” 这么长的交谈时间里,牛头露出第一个自然的,可以称之为开怀的表情:“忽然想起来以前好多事儿,以后有缘再叙。”凌寒挥手,朝林砚臣家的方向走去,不知怎么就有点儿后悔,扭头看,街道对面已经没人。他相信姓牛的一定躲在某个角落里狂搓脸,据说能把消极情绪给搓没了,也许,还在看他呢。 生命中总有些部分会在退场的时候用难过把人打个措手不及,凌寒扬手,像赶走飞虫一样抹掉那些注定消弥的过往,坦然继续行路。 可是情人林砚臣在高速路上碰到了大堵车,回家的时候,晚饭已经摆好等他了半小时。凌寒在林家越来越轻松,尽管林爸爸用尽可能正常的语气,像拷问敌对分子一样审着他,上什么学,做什么任务,什么血型什么属相,为什么喜欢男人。林妈妈做饭很有一手,虽然林砚臣非常留恋,但还是提出明天去首都,见国安部长和部长夫人。 凌寒悄悄地说:“你不怕我爸了?” 林砚臣咬紧牙关:“不怕。” 林砚臣和凌寒顺利通过第一关的事暂时还未传到酷热的边境基地。今年,为了响应首相倡导的节能环保理念,指挥中心内部实行了很多新的政策,比如所有办公室内空调不得低于26摄氏度,相应的,非正式场合,工作人员可以着短袖军便服办公,指挥官办公室也不例外。 正是最热的午后,因为视频会议提前结束的关系,江扬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半小时清闲时光,他把军服脱下来随意地丢在沙发上,拉下领带到第二颗衬衫扣子,把笔挺的军用配件变成了时尚版摇滚系的装饰,还顺手解开了领口的扣子,衬衣领子听话地两边分开,露出健康的、看上去手感很不错的颈下皮肤。甚至,江扬好心情地作了郁香的水果冰茶,正准备享用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监视器里,程亦涵抱着文件夹站在门口,若有所思。 “请进。”江扬在茶桌旁等程亦涵,走进来的指挥官第一副官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来的,全套军常服,领带的梯形结平整饱满,恰到好处压住了领扣,外罩的每一颗扣子都忠于职守,就连露出一点点相貌的袖扣透明风纪扣都不曾解开。而程亦涵脸上看不出一丝燥热难耐的样子,大概是习惯了在军队里不停出入正式场合处理麻烦,最终修炼了“心静自然凉”的终极神功。 剔透的玻璃杯里盛了鲜榨的橙汁,配料是鲜菠萝、梨片和苹果片,杯沿上装饰了一片薄荷叶,绝对是色香味俱全,程亦涵却没有心思品尝,坐下以后,立刻把手里的文件夹推到江扬面前,说:“d7防区装甲侦察师出现小规模食物中毒,到目前为止,累计有21人报告了包括呕吐头晕在内的各种不适症状。” “原因呢?”江扬皱眉,d7防区的装甲侦察师是原第四军的得力部队,师长唐亮准将在军界是出名的猛将,性格刚烈,曾数次与彭耀搭档执行任务,几乎谁都知道他们是同生共死的莫逆之交。 “鉴定人员已经 全面的检查了相关连队的炊事用品和配发食品,参考鉴定结果和病患的自述,问题似乎出在配发的高能饼干上。”程亦涵沉吟,语调正式语速很慢,“出现症状的所有人,都在昨天下午结束的野战演习里,用后勤部统一配发的高能饼干补充了能量。同时,我们也可以确定,那批饼干都已经过了保质期。” 江扬不相信地翻开调查报告,高清晰度的特写照片昭告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饼干过期了……一天?” 程亦涵沉重地点头:“是,样本菌群实验需要72小时,但是穆嘉说,在病患的呕吐物和排泄物里面,暂时并未发现致病因子。” “饼干或者罐头理论上说,过期并不一定引发变质,毕竟不是牛奶之类的鲜品。这个‘一天’,怎么看都像是为了挑衅。”江扬敲敲手里的报告,若有所思。 “几乎可以确定整件事都有预谋。”程亦涵翻开文件夹,指着一份票据的复印件说,“后勤部的记录显示,这批饼干是在两周前下发部队的,他们承认工作有疏失,毕竟一般情况下,距保质期不足一个月的食品都不会下发连队作野战食品。” 江扬搅动着玻璃杯中的冰块:“彭耀那边有没有查过?” “上周末原第四军的中高级将领给彭耀接风,唐亮当然也去了。”程亦涵不动声色地用自己面前那杯没有加冰的饮料换走江扬手里的那杯,顺便送上一个“喝冰的疼死你”的威胁性的眼神。 “齐音中将跟我提过,我还特意吩咐宋月挑两瓶好酒送过去。”江扬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无辜地继续跟副官讨论公务,“这件事先不要报到齐副参那里去,咱不能每次都让老爷子当夹心饼干。” 程亦涵叹了口气:“这事难办,挑衅的目的就是等你戳穿,然后他们就可以说话了,会说的很难听,江扬。” 江扬小口抿着橙汁:“我知道,请齐副参出面是最恰当的,但是……说实话,如果第四军旧部对他也失去了信任,不在把他当成自己人,矛盾就会不可抑制地激化下去,王牌要留到最后,真的。” 一时间办公室内的气氛有些沉默,程亦涵说:“食物中毒这种事,又恰恰是不能低调处理的。” 江扬点头,他深深吸了口气,放松了脊背靠在沙发上,目光看着窗外,仿佛是茫然无措地放空,但是程亦涵了解这是狮子喜欢的思考姿势,于是他等着。 “食品安全问题不能忽视,通知后勤部门,为了应对夏日食品容易变质的问题,出一份修正的安全规范,同时通令各基层连队重视食品卫生,配合安全检查,发现问题食品一律要 上报,否则以玩忽职守论处。另外,把保质期不足两周的食品下发野战连队的事情,全军通报批评。”江扬显然已经做出了决定,敲个响指吩咐。 程亦涵不说话,只是拿出pda刷刷地记录。江扬接着说:“事故调查报告尽快公示,调查组内要包含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原第四军相关部门人员。穆嘉那边也叫他要尽量谨慎处理病患及医务报告,这些事情务必公开公正,不要落人话柄。” “但无论怎样,只怕调查结果出来,大家都不好看。”程亦涵望着江扬,以医生的职业水准推断,“野战饼干的实质保质期可以长达36个月,而标注保质期是24个月,过期一天且未出现真空袋破损膨胀现象的,基本上不存在变质的可能,你知道。” 江扬笑:“当然,以前带队埋伏,过期三四个月的饼干罐头都吃过,我的胃甚至从未抱怨。” 程亦涵白了他一眼,哼道:“充满了对光辉岁月的缅怀是开始变老的先兆,亲爱的指挥官,现在怎么办?” 江扬胸有成竹:“我记得江立以前提过‘群发性心理障碍’这种病,病因往往是传闻引起的心理恐慌从而引发生理不适,症状包括头晕呕吐腹痛痉挛等,体检结果与主诉不符也是十分正常的,如果查不出治病因子,就这么处理。记得找心理专家诊断,出报告,同时要给相关连队作心理疏导,另外再下一个加强管理各级官兵心理问题的通知。” 程亦涵忍笑:“群发性心理障碍又称群发性癔症,指挥官果然英明。” 江扬高深莫测义正词严,挥手吩咐:“好了,就这么处理吧。别忘了给苏朝宇和指挥中心卫戍部队的安泰然准将拨个电话,叫他们都盯紧点,千万防止有人借机闹事,扩大事态。” 海蓝色头发的少校听说以后,撇嘴不屑一顾地评论:“鼓动手下人集体发癔症,彭耀还真有创意。” 江扬真想穿越通信线路,狠狠给他一巴掌,可是这样敢爱敢恨从不掩饰自己情绪的苏朝宇又让他如斯迷恋,他望着桌上数码相框里爱人灿烂的笑容,勾起嘴角微笑:“这可是你说的。” ☆、淘气的战争 航模展上,程亦涵和慕昭白二人发生了连吵架都不算的不愉快之后,大概有持续一周的时间都没在一起。这也算是情侣之间消化不良气氛的一种方式,免得越说越错。尤其是最近综合情报处流行玩一个“最恨多说一句话”的游戏,越发让慕昭白觉得他和程亦涵的相处模式真是完美。 这个游戏最初是用来讽刺极少说话但是语出必惊人的甘铮少校的,后来演变为大家开动本来就无比灵活的脑袋互相讽刺的消遣活动。具体方法就是,每两人引起一个话题,然后用尽可能短的对话结束这个讨论,如果a有意结束对话,b就要多说一句非常挑衅非常不合时宜的给堵回去,逼迫a继续反击,直到有一方实在说不出来了为止。目前为止最经典的段落是由慕昭白和梁丽征共同创造的,一共只有四句话。 “你最近吃零食也太过分了,再长胖,以后穷追别人都没人要。” “管太多了,你!” “不会被我猜中了吧?” “我追小寒哥,又不追你,走开。” 拎着四五块大硬盘去监督狼牙信息部干活的梁丽征完胜。 慕昭白在原地目瞪口呆,笔迹专家王晓玥腾地站起来:“她刚说什么?”就连甘铮都爆出了一个表达难以置信的词语:“天哪。” 梁丽征正在追求凌寒。 这一明确的事实让整个综合情报处惶恐了,这时候才有人开始懊丧地研究小姑娘的年龄。梁丽征的一切档案都是谜题,只有凌寒精确知道她的年龄,据说很小,非常小,今年应该刚刚可以办从预备役到正式编制的过渡手续,而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比她大至少五六岁,该有情感归宿的早就搞定了自己的事情,有的已经生了第二个孩子,甚至连至今未婚的王晓玥都习惯性地紧紧抿了一下唇,表示她也有过三次失败的恋爱史。因此,大家集体忽略了梁丽征,一个青春期少女,再正常不过地走到了这一步,小时候和凌寒一起干活,凌寒护着她,于是,到了合适的时候,她决定主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4节 动出击——凌寒真的喜欢她,可那不是爱情。 慕昭白简单交代了一下,让在场的人保留这个秘密,便回到了办公室,电话打到凌寒手机上:“兄弟,你有大麻烦了。” 正带着林砚臣看画展的凌寒从清凉的展厅一溜小跑出去,站在大太阳底下狂晒自己。刺眼的阳光和飙升的温度让他接受了这个事实,终于明白了梁丽征最近电话频繁、语焉不详的真正含义。见家长的棘手难题还没解决,梁丽征这一脚插得真是精准狠稳,让他几乎想撞墙。 可是又能怎么说,这是多么自然而然的爱情,一个从小就在冷冰冰的安全部门监督下长大的天才公主,和一个从小就爱她的帅气英勇的骑士,天造地设,我生君亦未老,却注定不能相爱。 但这件事成了慕昭白和程亦涵之间打破尴尬的第一个话题。下班后,程亦涵收拾好东西,终于决定脱掉热得见鬼的常服外罩,穿衬衫回家,刚打开门就看见慕昭白靠在对面的楼道护栏上,一手一杯绿豆沙。程亦涵微微笑了下,锁门,向电梯走去,慕昭白狗腿地跟在身后,递上凉凉的点心:“给你报个八卦,一定要外传给指挥官。” “好啊。”程亦涵说。 慕昭白能听出来,这个“好啊”和没争论之前的语气出自同一条流水线,表示程亦涵已经不在乎那天两人的针尖麦芒,决定和好。甚至,程亦涵主动接过一次性勺子,还帮腾不出手来的慕昭白打开了他那盒的盖子——这是典型的补偿——慕昭白心里暗爽,甘铮为他们普及的心理常识终于有了实际的用武之地。 不过,程亦涵听完八卦之后异常冷静:“你们做好找人顶替她工作的准备就行了,其他的,顺其自然吧。” “为什么?”慕昭白想到梁姐姐不干活,就要面临培养新人的磨合期,异常头疼:“难道说,女人真的会因此一怒之下辞职?” 程亦涵严谨地摇头:“我的意思是,她会陷入失恋的消极情绪里。” 慕昭白哑然:“你陷入过?” 程亦涵吃了一大口绿豆沙,语气也变得冰冷:“你觉得呢?” “没陷入过你这么多经验。”电梯到楼底,慕昭白和程亦涵并肩走出去,指挥大楼区已经开始保洁,两人决定买点儿晚饭回到自己的那套房里去吃。但毕竟忍不住,玩多了游戏的慕昭白补了一句:“真的没失恋过?” 程亦涵驻步一个路口,三下两下吃完绿豆沙,把杯子丢进垃圾桶里,擦擦手指,用要开会的表情说:“我现在可以开始追打你了吗?”拘了一天,此时此刻能活动筋骨实在太好,慕昭白颇没形象地边跑 边吃着最后几口,程亦涵不紧不慢地用晨练的速度追在后面,两个人的乐趣,不在乎周围有那么多注目礼。 就在这个适宜散步又适宜逛街的好天气的傍晚,基地里为数不多的女军官都蜂拥在商业区某商场的撤柜甩卖现场,最新款式的时装堆在花车上,像卖菜一样供人挑选,善于冲锋陷阵的男性军官们此时一律束手拎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在休息区整齐地坐了一圈又一圈,自动把奋战购物前线的重任交给了激动的女人们。但是已经足够进入女人行列的、天真的梁姐姐正在努力研究混搭的穿衣风格,努力想从衣柜里找出适合自己的裙子和凉鞋来。不久的那个周末,她已经从凌寒那里讨到了一个看电影的机会,大胆的小少校决定用浪漫的方式表白,在灯光暗下去的时候偷偷地,狠狠地亲她的骑士一下,问他:“你想和公主在一起吗?” 引发“群体性癔症”以后的一周,彭耀都非常老实,小小的不愉快像是被丢进大海里的贝壳,噗的一声就消失的干净利落,以至于谨慎惯了的程亦涵不自觉地有些疑心。因为这些凭空多出来的卫生检查、心理辅导,特别行动队的队长苏朝宇少校忙的脚不沾地,可是偏偏有人不识趣,刚刚下班就打了一串电话到他的手机上,号码还是保密的。 江扬这个周末要在防区旁边的风景区开会,照例说不会在这种时候打电话过来,苏朝宇半信半疑地接起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官舍勤务队长安敏准尉快哭了的声音:“苏朝宇少校,您能不能尽快回来一趟……那个……”明星震耳欲聋的狂吠声立刻从高保真的听筒里传了出来,苏朝宇赶紧把听筒拿得远了些,安敏吞吞吐吐地接着说:“这里有点问题,大概需要您解决一下……秦准将和卢上校也去度假了,所以……” 苏朝宇叹了口气,他知道现在还不满20岁的安敏准尉是指挥中心卫戍部队指挥官安泰然准将的亲侄子,自小就希望成为像父辈那样的将军,却因有先天性的心脏缺陷而不能进入战斗部队任职,十几岁起就跟在江扬身边,做事情决断不足,却极为妥贴。他最厉害的一点就是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的分辨出那些上门行贿求办事的“客人”,并擅长不露声色地帮江扬挡驾,从而规避了很多麻烦和纠缠,他也因此成为江扬官舍里不可缺少的一员。让他这样为难的事情,大概不简单。 “好了,我马上到。”苏朝宇挂断电话,下楼找了个摩托车骑着回家,刚刚拐进官舍所在的私家路,就听到了明星底气十足毫不客气的狂吠声,而吠声的间隙中,则有妇女歇斯底里的叫骂声。 海蓝色头发的年轻 人仰天叹息,却又只能硬着头皮穿过两侧植有高大银杏的林荫道,拐到指挥官官舍门前。不出意料的,官舍的铁栏大门紧闭,安敏和另一个年轻的勤务兵在门口的传达室里坐着,都是一脸无奈。明星气势汹汹地堵在门的里面,警惕地盯着门外的……两个女人。 苏朝宇摘掉头盔,先一个手势指向明星,呵斥:“坐!”明星看看苏朝宇又看看入侵者,在行使责任和服从命令中摇摆不定,于是一边摇尾巴表示欢迎一边又底气不足地吼了那两个女人几声,如愿以偿地引发了其中一个的抱怨,于是它叫得更加卖力了。 苏朝宇提高声音,手势坚决:“坐!”海蓝色的眼睛盯着明星的眼睛,明星犹豫了一下,终于不情不愿地以警犬的标准姿态坐了下来,扭着头狠狠瞪着挑衅它的妇女。 苏朝宇这时才看清楚门口的两个人,她们看上去像母女,五十多岁的母亲和二十几岁的女儿,女儿乌黑的长发用一根乌木的簪子盘在头上,皮肤雪白瞳仁漆黑,戴一副金丝边的眼镜,只有六七分姿色,但是一袭扎染的蓝白长裙衬得她身姿婀娜,气质端庄,怎么看也不像是坏人。 “请问……”苏朝宇已经见识了老妇人和明星的对骂,因此用词谨慎语调客气,“您是要找指挥官吗?” 那位母亲还生气,恨恨地骂:“指挥官很了不起吗?不负责任的家伙,算什么?哼,狗仗人势!” 这话说的加枪带棒,苏朝宇不由自主地又多看了那年轻的女子几眼,陪笑替明星道了歉,然后说:“如果您是找指挥官有事的话,咱们还是去里面谈,外面实在是热得见鬼。” 那母亲瞥了苏朝宇一眼,带着强烈的不信任,音调拔高了半度:“我找他干什么?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才懒得找他!” 孩子?蓝头发巫师堪比cpu的大脑死机了一下——这母女俩要为了……孩子找江扬? 年轻女子拦住她母亲,声音很温柔,从手包里掏出钱夹,把里面夹着的照片给苏朝宇看:“是,关于孩子的事情,我想跟指挥官谈谈。” 盛夏的阳光刺眼地强烈,知了在树上不厌其烦地唱着求爱的噪声,苏朝宇看着那个抱着绒毛熊笑得很灿烂的幼儿僵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微笑着转过头去叫安敏开门,然后说:“请进吧。” 明星悄悄的跟着送茶的勤务兵溜进了客厅,像一条宠物狗那样温顺无辜地卧在苏朝宇脚边,实质上却保持着警犬的警惕,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母女俩。 母亲狠狠瞪了明星一眼,明星立刻假装不在乎地去舔自己的后脚丫,她怀疑地看着苏 朝宇:“你是江扬的……?” 苏朝宇眨眨眼睛:“我是他的……助理,特别助理。” “跟你说有用吗?”质疑的声音持续走高,明星警惕的竖起了耳朵,苏朝宇不得不把一只手放在它头上,以作安抚。 “家事我可以做主,公事我会权衡责任,交由相关部门或者直接呈报指挥官,请您放心。”苏朝宇露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从公文包里抽出o,翻开一页刷刷地写上了时间地点,然后问:“请问,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哼,谁知道什么时候发生的,已经好几个月了,个个都推脱责任。”母亲愤愤不平,狠狠灌了一大口柠檬冰茶。 苏朝宇有些紧张,忙问:“您还跟谁说过这件事?” “后勤部安保部综合部服务部退保所,反正我也不记得许多名字。”母亲颇为不耐烦地抱怨,“个个都说我孙女没关系,横竖不是他们自家的事情!” 孙女?苏朝宇再次死机,努力重启之后仍然确定这个妇女跟江扬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是外孙女吧?”苏朝宇确认,“不是指挥官的……?” 那母亲立刻急了,杯子重重磕在托盘上,指着苏朝宇一连串地呵斥:“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外孙女?我呸!谁家的姑娘要嫁给那个不负责的,你才要嫁给他呢!” 苏朝宇按着发出威胁性的呜呜声的明星,脸差点红了,不能让眼前的人知道,他真的要和江扬结婚。他深深吸气道歉:“对不起……那么……您找他……?” 年轻女子拉住她的婆婆,柔声劝:“妈,您休息一下,我来跟他说。”婆婆不依不饶地咕哝了几句,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土话,苏朝宇也没听明白,只能低着头刷刷地划掉前面的内容,等着她们说下去。 “我丈夫是第四军37996部队的通讯连长,我们结婚已经6年,女儿4岁,年前因为移防的关系到了这里。”她的声音很轻柔,带着一点南部水乡特有的糯糯软软的调子,听得人十分舒服,“女儿从小就学琴,天赋很好,旁人一辈子不一定能学会的和音,她天生就能分辨的很清楚,我们全家都很努力地栽培她。可是……” “差不多让你们给毁了!”婆婆沉者脸插嘴,少妇娇嗔地瞥了她一眼,拍拍她的手,接着对苏朝宇说:“可是自从搬来基地,女儿就一直嚷不舒服,头痛,睡也睡不好,对音乐也没有原来那么敏感了,问她怎么回事,她也说不清楚,就闹说幼儿园吵得要命,她难受。” 苏朝宇其实完全没搞清楚她们的重点,只得陪笑听着,勤务兵很有眼色地给婆媳俩斟满了茶,少 妇优雅地抿了一口,接着说:“您也知道,通讯部队常常请不下假,我也有工作,婆婆年纪大了,很多事情照顾不到,因此孩子还是要送到幼儿园去的,我们只能跟老师说说情况,请他们多照顾。可这一问才知道,吵得不是幼儿园,是隔壁的训练基地。那口号从早喊到晚,几百个大小伙子,说是声震四野,绝对不夸张。” 苏朝宇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部队嘛,您得多理解。” 少妇立刻沉了脸:“根据国家规定,40分贝以下是幼儿的安全环境,超过70分贝就会对孩子的听觉神经产生影响。我们已经请专家测过,幼儿园门口的口号声,每天都超过75分贝,就算是对于正常的孩子,也足够难受的标准了,一句‘理解’怎么能打发过去呢?”说着,从手包里掏出一份检测报告的复印件,推给苏朝宇:“之前几个部门跟您说的一样,不过这件事关系到孩子一辈子的前途和健康,我们决不会妥协,若是指挥官不能解决问题,我们只好一级一级告上去!” 苏朝宇翻那报告,每天确实有那么三次,每次15分钟,噪音超标5分贝,可是头晕烦躁听力损伤……? 怎么看都像是另一次饼干事件,卧在他脚边的明星心有灵犀地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可是恰恰因为分贝真的超标,饼干真的过期一天,涉及的是食品安全老幼妇孺,不能不管,真要管的话却又麻烦极了琐碎极了,这就是真真正正的挑衅——让人不能发泄,活生生憋到内伤。彭耀确实是个孩子,聪明淘气的孩子,他耐心谨慎地跟着你,找到机会的时候就偷偷地在你背上印乌龟,给你找麻烦让你丢脸却因为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而不能揍他,真是可恨! 苏朝宇在脑子里把彭耀揍得死去活来,表面上不露声色地合起报告,像个真正的专业人士那样微笑:“这件事情我们会尽快解决,请您静候佳音。” “怎么解决?”少妇推推眼镜,温柔的动作干练的神情,“多长时间解决?” “三天内。”苏朝宇立刻回答,“我会通令相关连队注意保证家属的正常生活,在上班上学午休之类的时间段内,不要在居民区喊口号,包括令千金所在的幼儿园在内,所有的幼儿园、学校、养老所、活动站等附近都会统一设置标识和警示,禁止鸣笛和口号,保证孩子们和其他家属都能有个安静健康的活动环境,您说可以么?” 少妇微微一笑,站起来说:“多谢,我当这是个承诺,如果不能满意,我们还会再来的,告辞。” 苏朝宇也站起来送客,明星虎视眈眈地跟着,直到婆媳俩消失在大门外还不肯罢休地 守着,生怕人家再回来一样。 安敏跟苏朝宇开始一样误会了,此时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凑过来,送上一碟剥好的冰镇荔枝,苏朝宇揉揉他的头,又嘱咐了几句,就回办公室处理这次分贝事件,拟好文件连夜发给江扬签字。江扬自然也是又气又好笑,立刻签了文件,叫宋月责令后勤部门赶制相关标识,隔日防噪音防扰民的通知就下发到各连队,到周一江扬回来的时候,这件事也已经完全平息下来了。 “怎么办?”苏朝宇和江扬共进午餐的时候问,“你要忍到忍者神龟的境界吗?” 江扬差点笑喷,布津帝国最年轻的中将高深莫测地摇摇头,露出一个指点后辈式的和蔼的微笑:“不是忍,是不理。那是个孩子,认真你就输了,真的。” ☆、迟钝呀迟钝 凌易的工作不太忙,三年前招进来一个得力的副手,做事雷厉风行,几乎比行动最快的机动组还有效率,凌易有意培养他和现在的国安部副职,尽可能把许多事都详细教,偶尔有机会就放手让他们自己去做。上班时间接到儿子的电话:“我要回家!”凌易挑眉:“又怎么了?” “什么叫‘又’?”凌寒耍赖,“你要想让我跟江扬学,不到过年不见你,也行呀!” 凌易赶紧说不行。在这方面,儿子把爹吃得死死的。于是,在下了飞机以后,凌寒取行李的时候就看见自家的警卫员便衣在那边等着。林砚臣深呼吸三次:“我住军人招待所去。”凌寒冷冷瞪:“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林砚臣想临阵脱逃这件事已经很久,终于在拎起行李的那个瞬间,坚强的飞豹师师长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你爹会不会一怒之下就告诉了江元帅?然后老大、亦涵都要连着遭殃?” 凌寒犹疑了一秒钟后坚定地回答:“不会!”身为情人的林砚臣怎么会没看见那一秒的问题,加上有自己爹把凌寒关在门外这件事作为预防针,林砚臣只觉得“绝对没问题”本身就是天大的问题。 警卫班长帮他们拿行李,司机开的是凌家的私车,就像很多稍微富裕的普通人家接孩子一样,低调地在首都环路上等红灯、堵车,然后进车库。林砚臣无数次见过国安部长家——如果站在街口目送和看照片也算的话,今天真正见识了小公子哥出去遛狗都有人鸣锣开道的腐败生活。凌寒大叫着说自家已经算是很低调了,林砚臣仍旧面朝硕大的花园悠悠吐出一句:“园丁比老大的秘书还多。” 凌寒的妈妈出了个短差,前天刚飞走。林砚臣从客厅的全家福上看见了她的样子,典型的行动派女学者,气质文雅,戴无框眼镜,显得温柔睿智。凌寒笑着说:“看她做饭你就不觉得温柔了……你能别这么早开始紧张吗,凌部长还没下班。”把情人拽进自己房间后,凌寒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个长吻,林砚臣大喘气 :“今晚就说,不好吧。” “找机会……”凌寒在房间里从不穿拖鞋,光着脚在地板地毯上踩来踩去,一转身出来已经换了松松垮垮的大t恤,拉开抽屉找了一双纯棉的袜子,把腿搭在窗台上穿,身体一倾,忽然笑:“喏,凌部长翘班了。”说着,楼下一辆军部标准的黑奔驰瞄准了路基线和正门,稳稳停下,凌易的副手先下车,随后才是国安部正值壮年的老大。他虽然经历过特种兵训练和各种危险的任务,却丝毫不是人高马大的肌肉型男人,全套修身的深灰西服,并不宽阔的肩膀处,裁剪线条利落如削,衬出即使不出战也让人愿意托付全部的吸引力,配蓝银斜纹领带、黑皮鞋,头发有银丝,却似乎是和领带斜纹呼应的特意装饰,丝毫不显年岁,更不用提富含中年深邃魅力和政界眼睛的眸子了,他只望窗口瞄了一眼,林砚臣就差点儿立正。凌寒搭着一条腿敲个响指:“老头,我回来啦!” 凌易交代完,副手便乘车离开,堂堂国安部长憋气地站在楼下仰面:“你说什么?” 凌寒嘿嘿笑:“老头,我带同学回来的。” “你完蛋了。”凌易拔步就飞奔上楼,凌寒反应更快,把林砚臣推到窗口,自己躲在门背侧,从衣柜里捞了一只衣架。许久,门都没有开,林砚臣看着这一副备战场景,刚要张嘴说话,只见凌易用标准到可以编入缉捕教程的姿势踹门而入,凌寒从门后用衣架敲腿,凌易举起巴掌就毫不客气地掴在屁股上,凌寒哀叫一声:“怎么乱打!” “抓犯人踢膝窝,抓儿子就要狠狠揍!”凌易宽去西装丢给儿子,走到窗口,“砚臣?” “长官好。”林砚臣想了半天还是立正,抽筋的右手费了很大力气才没有举起来,“下官……打扰了。”凌易笑眯眯:“你都是师长了,级别够高,怕我干什么,你看小寒是怎么打老子的。”凌寒也笑:“你看在我家,老子是怎么被打的。” 说话间凌易已经松了领带,说到厨房看看今晚的菜,然后转头问儿子:“给砚臣安排房间了吗?” 凌寒本来想说“我俩睡一张床”,生生忍下来,改口:“我这就去。” 林砚臣站在窗前,如同一个小孩犯了忘带学费这种可以弥补的错误,确信国安部部长看了他一眼,也许是太过拘束,那一眼的分量结结实实,罩在身上让他有种不能呼吸的错觉。他发誓国安部长一眼就看透了他俩的关系——连恐怖分子都能在几小时内被逼到全招,儿子和小情人这种遮遮掩掩的秘密,简直连进入国安部部长私人保密资料库的级别都不够。 晚饭因为林砚臣的到来 而多了两个菜,肥美的盐焗扇贝和青剁椒鱼头,都没有像饭店里那样做花式,实实在在的家庭做法,简单装盘就端上来,凌易卷了卷袖子要餐巾,做儿子的那个则直接上手,还嚣张地挑了几只大的放在林砚臣盘子里。不得不说,凌家的厨子确实有一手,简简单单的青菜炒肉都非常可口,林砚臣吃着鱼头讲完见到国安部长的第一个笑话以后,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严肃的、涉及终身大事的、下级对上司的汇报会,而自己已经把它搞成了聚会。 其实它就该是个聚会,凌易笑得很真诚,鼓励林砚臣多吃一点儿,而凌寒则隔着桌子踢了他一角,嘴角勾起的小弧度里装满幸福。 凌易晚饭后要散步,就在整个国安部统划区附近溜达,不要亲卫队,自己琢磨琢磨家事国事天下事,给需要关心的人打打电话,有时候高兴了还和小孩扔个石子。凌寒接到妈妈电话,赖在床上说了一阵子,换好衣服下楼的时候,情人和爸爸都不见了踪影,勤务兵说走了啊,刚才你一上楼他们就散步去了。 无视我……就走了? 一气之下,凌寒决定不追出去,洗了澡躺在床上给梁丽征打电话。当年她也是牛头最喜欢的小分析员,这次故友重逢,总要告诉昔日搭档,何况他刚刚从慕昭白那里知道了她的少女情怀,不如干脆给她机会表白,小寒哥哥早已准备了一车的话,每一句都能以一当十地起到拒绝、劝慰和安抚的多重作用。谁知小少校只是热热闹闹跟他聊了好久,一个字都没提感情,直到林砚臣回来才不情愿地挂断。 凌寒仰面眯起眼睛看着情人:“哼哼。” “嘿嘿。”林砚臣的心情似乎很好,爽朗地笑了,“干嘛?” “你们俩说什么了?” “聊天啊,”林砚臣抓起床头的水杯要喝,凌寒飞起一脚拦住了他的手臂,牢固地勾住。林砚臣只能凄苦地自己舔了舔嘴唇:“师长好不好做?江扬还是那个倔脾气?小寒是不是惹了事不敢告诉我?” “哈!”凌寒在他胸口踹了一脚,飞身起来,“这才是重点!” “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啊。”林砚臣趁势喝水,心满意足。 凌寒警惕地想了一下,小声问:“他没怀疑?” “没。”林砚臣很直接,“我跟他说咱俩之前都不在同一个驻地,你爹说……”他又喝了口水,凌寒已经急得想再踹一脚,“‘哦’。” 哦?凌寒皱眉,撇了撇嘴。他原本计划有a、b两套,第一套就是看爸爸的心情,然后先告诉妈妈,再开家庭会议通知爸爸。可是妈妈出差,计划a落空 ,从战术角度而言,这是必胜的计划——居然落空!真是时运不济,启动计划b。b方案里,他需要和林砚臣故意留个破绽给国安部长去抓,抓到以后,要一副生米煮成熟饭的架势,看他怎么办。但是今天似乎表演得不够,凌易居然一点儿没有察觉到儿子带同学兼同事回来度假的猫腻,实在有失国安部长的风范。 正在和林砚臣纠结,凌易在楼下喊吃水果,凌寒当机立断地带着情人跑下去,林砚臣坐在椅子上,凌寒绕在他身后,把草莓往他嘴里塞,一个又一个。可天不遂人愿,这么肉麻的动作凌寒重复了四次,凌易不是转身拿水果刀就是低头切东西,要么就和勤务兵说话,根本没瞧见,最后一次,国安部长仔细聆听着儿子描述边境警卫大队改制合并后的样子,轻松地看着儿子把水果恶狠狠地塞进“同学兼同事”嘴里,手还邪恶地搭在人家肩膀上。 没反应。国安部长没有跟儿子进行睡前谈话,也没有跟林砚臣深入探讨喂水果的问题。躺在楼下客房的林砚臣和躺在楼上的凌寒互通短信,凌家小少爷气得踢掉了睡毯:“迟钝啊,迟钝!” 凌易一点儿都不迟钝,此刻的他正在书房里闭目养神,不肯入睡。刚和老婆通完电话,他不知道该如何表示出自己的结婚这件事情的赞同或者反对。作为年富力强、政绩显赫、耿直清正的国安部长,凌易的独子有权利过各种想要的生活,即使他忽然决定去摆地摊开饭馆,凌家都不会反对——自己拼过才知道家大业大的难处,更舍不得独子受一丁点儿苦。可凌寒从小就不是这个性,他选了多少人想选却在选了以后悔不当初的职业,一路做到极限,之后又去做陆军,在别人眼中看来,已经是凌家莫大的骄傲了。纨绔子弟全然没有骄纵柔弱气多么难得,偏偏凌寒还是万人中的翘楚。 按理说,凌易应该立刻拍板让他们去登记。和男人结婚又能如何?布津帝国法律明文允许同性婚姻,也有相关的历史实例在册,儿子优秀,小时候过得很辛苦,长大了总该肆意一次吧,但是凌易真是想抱孙子呀,每每看见小男孩小女孩,都羡慕得不得了,凌妈妈也说,早点儿有个孙子辈的在身边,谁都看着安心,她宁可从此放弃实验室的工作,每天在家琢磨菜谱伺候小孩。 但现在这情况……凌易静静地看着桌上的相框,里面是凌寒第一次出任务回来后,凌易带他去北山露营时候拍的。冬天,他把儿子裹得严严实实,骑个越野摩托带上山去,儿子笑得阳光灿烂,替他们拍照片的是一对背包游的小夫妻,凌易很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说:“这样真好!”真好的日子 总要结束,儿子现在要结婚了,凌易忽然感觉到自己对生命的掌控心有余而力不足。儿子是冰天雪地里的篝火,即使深埋,但凡有一丝热度,它也能静待千年,重新蓬□来。 有人轻轻敲门,凌易以为是勤务兵来送茶,开门的却是凌寒,一探头就笑,准没好事。等整个人进来,才看见手里抢了勤务兵送上来的茶,殷勤地放在书桌右上角:“老头,早点儿休息呗。” “你爬起来干嘛?”凌易能听见儿子的小算盘正拨得劈啪乱响。 凌寒耸肩:“给你倒茶。” “嗯,你要不要来给我按摩一下?”凌易指指左肩。曾经负伤的地方,天气一热一冷就容易酸疼,凌寒之前在队里的时候跟队医学了几个不错的手法,倒是经常跑过来给他揉,可惜……凌易心里哼了一声,每次揉都是谋划好了才来的,不是要这个,就是想那个。 凌寒嘿嘿一下:“你觉得我这同学怎样?”这问题够直白了吧,老头,你要是再不反应,就是老年痴呆的先兆! 凌易大大吃惊:“同学?”你打算什么时候使用男朋友这个词,儿子? 凌寒咬牙:“好吧,也是亲密战友。”亲密!老头! 凌易唔了一声:“人很不错,可惜你们不在首都,要么可以周末带他回来吃饭。”傻儿子,话已经撂在这里了,自己想。 凌寒眨了几下眼睛:“我们平时天天在一起……玩。”老爸,这是坦白从宽。 凌易急得上火,却也不露声色:“那就好好玩。” 凌寒揪睡袍衣角:什么牌子的爹啊,能退货吗?话到嘴边却不好意思说的感觉实在太差,太差,太差!他开始说服自己,半夜坦白不是个好时间,应该趁着太阳还上班的时候,打开窗子,让微风轻拂面颊,他和爸爸一人端一杯咖啡,悠悠闲闲地说一下爱情的话题,找个合适的转机,舌尖一动,把结婚的事情讲出来。 凌易打了个哈欠:“你到底想说什么?” 瞌睡是很容易传染的一种情绪,凌寒很快就被波及了,时隔五秒,用跟爸爸极其相似的表情动作也打了哈欠,终于放弃:“我睡了,老头晚安。” “儿子晚安。”凌易站起来要走。 凌寒关门出去。 父子俩隔着一道门板开始同时懊丧地冲空气挥拳。 ☆、真实的谎言 第二天一早,凌易就上班去了。走之前没忘记到儿子房间放了两份早餐,凌寒睡得正迷糊,凌易把一个冰凉的东西塞进他手里:“给我小心着开,没人帮你铲分去。”凌寒的车钥匙,上面真的有一只金色的小舟,比起真金白银来,虽然不值钱得很,但因为是妈妈出国特意带回来的,凌寒从会开车的时候就带在身边,直到现在也没换过。 最近一段时间,国安部在忙于卓家的后续事件归档调整,还有一些例行公务,总体说来,属于工作淡季,凌易在办公室坐了一阵子就打电话到江元帅那里去,笑道:“我来预约个见面。” 江元帅心情显然也很好:“现在就可以,程非正好也在,中午一起吃个便饭。” 半个小时之后,老一代铁三角在办公室凑齐了。程非本来是过来做例行汇报的,听说凌易要过来,便和江瀚韬开始闲聊,正说到第四军整编的问题。程非笑:“江扬要吃不少苦头。” “我不准备管他,你也知道,他不会让我失望。”江元帅拿了上好的茶叶,亲自给刚进门的凌易沏上:“江扬要是有凌寒一半好脾气,我就知足了。”凌易大笑:“我正是为这件事来算账的。” 江元帅笑眯眯地听着。 “小寒休假回来,和江扬手下飞豹师师长林砚臣一起。”凌易在沙发里舒展身体,寻求一个放松却清醒的姿势,“他们关系不一般哪。” 其他两人都明白了。江元帅颔首:“如何?” “我自然舍不得反对,只是……”凌易面露难色,“顾虑是免不了的。” 程非点头:“这件事公开以后,对江扬有压力。” 江元帅思忖了一下,总觉得话题太沉重,干脆转个题:“于是你打上门来,埋怨我儿子教坏了你儿子?” “还能有别的可能吗?”凌易镇定地吹吹茶叶,细细抿了一口。江元帅意味深长地看程非:“你儿子要小心了。”程非真的是厚道人,认真想了一会儿才说:“亦涵倒是没提起来喜欢了什么 人,等他休假回来,我会问问。”凌易和江元帅都善意的沉默了一阵子。屋里的气氛顿时有点儿喜剧效果,就连程非本人都在把其他两人各看了一眼之后心虚起来:“不会吧?” 凌易含笑:“你不知道?” 程非皱眉头:“亦涵……并没有提起过。”这才发现,自己并不了解儿子的感情世界,甚至从未问过也从未发现过,爱读侦探的儿子也许会在房间里偷偷放某一个姑娘的照片,日夜倾慕。有些愧疚,也有些自责,程非苦笑了一下,掏出手机。在江瀚韬和凌易面前,他也想把这件事情问清楚。 江瀚韬比他早拿起电话,程非等了几秒,对方拨完号码,伸出右手在空中顿了顿,以示等待,然后,江元帅微笑着摁下了免提。和其他人打过去不同,并没有程亦涵那种沉稳的“您好,副官程亦涵”的声音传出来,而是直接转到了江扬桌上,显示为“首都?元帅”的来电全都是指挥官在保密线路上亲自接听的。 “长官您好。”江扬那边很安静。 “儿子,说话别跟复读机一样,”江元帅笑道,“最近如何?” “谢谢长官,基地诸事顺利,偶然有棘手的,略微动脑就能解决。”要是外人听见了这种密电码一样的提问和回答,绝对会认为江扬一家都有病,但是程非和凌易却觉得无比正常。他们从小就听见江家父子这样说话,尤其是当着外人的面,曲折委婉,却每每都能把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还不会让对方误解。当然,现在这话不是故意说给程非和凌易听的,只是江扬谨慎惯了。 “很好,儿子。我打给你,是想问一件亦涵的事情。” “您请说。” “我和你程叔叔都看好了一个姑娘,家世好,人也漂亮,亦涵正在年纪,想让他们做个朋友。” “呃……”江扬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声音听起来有些为难,“程亦涵中校平日里踏实勤奋,加之诸事悉心,据下官了解,并没有非常富裕的时间进行社交活动,这件事,下官以为长官和他本人提起的话,程亦涵中校会非常高兴。” 江元帅乐呵呵地跟儿子又说了几句话,问程亦涵的休闲时间都干什么,问他喜欢去哪儿玩,总之仿佛是把相亲前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才挂机,然后十指交叉坐在他的大转椅,意味深长地说:“程非啊,程非。” 程非迷茫,凌易也迷茫了。江扬明明什么都没说,听起来,一切正常啊,程亦涵只是因为太忙而没有时间去找女朋友,但非工作时间很丰富,常常跟同事一起玩,过得非常愉快——这番话在江元帅那里又另 外一种解释,并且直指另一个核心:程亦涵的感情生活有问题。 “毕竟是我儿子,我看了他二十多年,”江元帅喝了一口茶,很满意地露出一个微笑,“他用来噎我的方法无极限,而且他很讨厌我过问他和他兄弟们的私人生活,从情感到爱好。” 凌易点头:“儿子都一样,但这和亦涵没关系。” “有关系。”江元帅保持他老谋深算地微笑,“他只有在撒谎的时候才这么热心肠地回答问题。”程非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心里却乐开了花,很想问问面前这个威严的元帅:您这么养儿子,养出这么个儿子,会不会太累?“那他会说……?”忍不住,还是要问一句。 “他会直接说‘下官从不过问属下的私生活’,然后立刻挂电话。”江瀚韬苦笑,“相信我,亦涵有问题。” 凌易叹了口气,程非默默点头。两人对视,一面赞叹江家教育的百转千回的成功,一面不知所措。同性结婚事小,后继无人也不算大事,可怕的是在这种节骨眼上,如果江氏集团军的指挥官、副官、飞豹师的副师长之一统统高调宣布了这种关系,于舆论来说,无疑是抓到了最好的八卦和炒作素材,从此之后,边境基地将不得安宁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大家对这段新闻失去了关注的热情,同时,还不得不考虑那些早就觊觎江家权势的其他力量。 程非站起来:“我会尽快低调地问一下相关情况。” 江瀚韬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些其他的意思,赶紧摆手:“只要处理得当,并非死结,你也不要着急做什么。” 凌易忽然咬牙痛恨:“难不成,这几个算计好了?” 江瀚韬笑道:“不至于,只是爱情也会传染。”正说着,副官进来说在会客厅摆好了了一个简单的午饭,江元帅便邀请两人一起吃。自从各自独立事业门户之后就很少如此聚在一起的老兄弟并肩出门,却都有心事——这一天终于到来,儿子已经不在掌控,不会屈从,不能弯折。凌易落座的时候已经有了决定,而程非更是直接拨通了程亦涵的电话,并没质问,也没挑明,他问儿子最近如何,程亦涵伸个懒腰说很不错啊,就是没有休假,等过阵子回家。 江瀚韬自斟一杯,凌易见了,凑过来陪他喝。程非站在窗口和儿子通电话,正午阳光刺眼,让三人互相能够看见对方的神情、容貌,甚至连心情都不能隐藏——再也不是当年。 盛夏时节,布津帝国大学的校舍里却因为抢修管道而意外断电断水,无数学生离开寝室,涌向图书馆和带中央空调的教室,为几个座位争得满头大汗,苏 暮宇却不着急。作为一个帝大的正规学生,他虽然有候鸟保驾护航,但学号是自己扎扎实实申请、考试得来的,因此格外珍惜,早就发愿要把大学完整读完,因此即使是这样的囧况,享受惯了的他也没有回家去。 此刻的苏暮宇正带着助理工作证在教务处核查今年的申请表格和缴费详单,顺便处理一些七零八碎的学生工作,比如开证明,比如报名补考,比如转学分——最享受的是,老师们都非常喜欢这个高个子帅小伙,让他坐在空调旁边,还独享一个窗台。 最近刚刚把头发染成了黑色的苏暮宇才给一个满脸委屈的女生补了一张校园卡,趁空隙喝了一杯水,只听滴滴两声,不知道哪位又把空调拨低了两度,让他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寒,打了个哆嗦。他常年住在山里,阳光充足的月份只有三四个月,海神殿的建筑都是石基,冬天即使再好的保暖系统也会觉得有点儿从脚底向上的寒意。坐了几分钟,实在忍耐不住,苏暮宇站起来摆了一块“暂停办公”的牌子,走向卫生间,却在门口一转,躲进了楼梯间,直直爬上顶楼。 夏天的太阳实在没有什么美好和温暖的享受可言,毫无遮拦的暴晒,苏暮宇只觉得非常舒服,仿佛身体的寒气都被逼退,剩下充实的躯干。手机上有13个未接来电,一律是隐藏号码,苏暮宇本来是从不在学校谈海神殿相关事务的,但近期实在因为事情有变,不得不破例。不过波塞冬从来不把电话回拨,他发了个短信到非常普通的号码,说“我下课了”,不久,身处边境省会城市的候鸟便听见了苏暮宇温柔冷静的声音:“那边热吗?” “比较凉快,大人。”候鸟在办公室里,能听见电脑机箱呼呼的声音。“打扰您了,但是最近形势非常不好,尤其是杨霆远一级上将全歼毕振杰一支,我们越来越被动。” “特克斯守不住可以扔了。” “边境已经打扫干净,”候鸟选词很谨慎,“现在属下以您为中心转移,有几件事虽不得不做,还是需要请您示下。” 苏暮宇笑了一声:“不得不做,还要请我的主意,听起来实在蹊跷。” 候鸟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解释:“大人请原谅,属下的意思是,若要海神殿千古,那么有些事恐怕不得不做,若大人决定遣散属下,有些事……”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敬意、后怕和无奈,“就可以随心所欲。” “说吧。”苏暮宇皱了皱眉头。 “第一件是资金不够周转,边境事小人情大,属下向其他几部申请了填补,大概他们也紧,便一直没有解决。” >  苏暮宇心下盘算,然后说:“这个容易。下一件。” “第二件是前日信件里提到的,现在已经压不住,请您拿主意,放进去的钱和人情已经足够,只是那候鸟分量毕竟不足,除非……” 苏暮宇知道这是要政府要员办事,眼前来来去去晃着的都是江立的影子。虽然夏日炎炎,情意绵绵,但苏暮宇非常清醒:“此事断了吧,我一时也转不开人脉。” “之前的投入也就……” “无妨。”苏暮宇干脆利落地回答,“尽力挽回些也就罢了。” “第三件是关于苏朝宇先生和您在各处的记录问题,除去一些永久存档和死档之外,属下已经清理干净了。”这是苏暮宇唯一想要抹杀他和苏朝宇之间的血缘关系的时刻,兄弟俩海蓝色的长发和苏朝宇出色的历史档案让苏暮宇觉得莫名危险。在这个发达的世界里,任何蛛丝马迹的信息都可能招来麻烦,他并不为自己的过去感到耻辱,却怕自己这个能救命的波塞冬身份让哥哥难过——这简直是一定的,鬼知道江家会不会在哪一天忽然全灭,或者他和苏朝宇不得不出席同一重要场合,用的却不是哥哥以及失落又被寻回的弟弟的身份呢? 苏暮宇听到清理干净的消息便觉得放心许多,又忍不住叮嘱了几句才收线。回到楼下的时候,办公桌前已经排了至少20个人,有个老师临时过来替他,见苏暮宇来了,怜爱地拍他肩:“大小伙子,别没事儿就抽烟,听见了吗?” “我知道了,老师。”苏暮宇笑着带好证件,重新开始处理拉拉杂杂的事务。千万里之外的边境,一笔数额不小的银行转账开始办理,同时有一些因受贿问题被双规的候鸟官员接到了可以自杀或者招供的命令,波塞冬的世界里风云突变,可谁又知道,坐在大学里打印成绩单的那个年轻人掌握着他们的命运呢? 学弟学妹们的目光都在苏暮宇脸上扫来扫去,他个子高,皮肤因为基因的缘故,比一般的男生要白一些,让人在出门之后还忍不住要谈论几句。不知道工作了多久,苏暮宇已经习惯了不抬头看人,直接面对电脑屏幕处理各种数据。一个接一个的杂事,他有些倦意。 “麻烦师兄,我想开一份成绩报告单。” “用途?”苏暮宇看着屏幕,已经点开了相关的系统。 “出国留学。” “哪一届的?” “我是特招……” “学号。” “201109。” 苏暮宇键入这六个数字,很快,系统就搜到了此号码下对应的成绩单,并且跳出对话框提示:该学 号成绩单已过期。 “对不起,过期了,我这里不能直接开,右转第四个门,找学籍处的老师问一下吧。” “那师兄帮我开一份往届生就读证明吧。” “好的,稍等。”苏暮宇始终保持视线和屏幕平齐,却在打开201109的学生档案的瞬间差点站起来。照片上有个熟悉的人脸,比刚相识的时候嫩一些,笑容灿烂,姓名那一栏里分明写着:江立。 ☆、事不过三 “那师兄帮我开一份往届生就读证明吧。” “好的,稍等。”苏暮宇始终保持视线和屏幕平齐,却在打开201109的学生档案的瞬间差点站起来。照片上有个熟悉的人脸,比刚相识的时候嫩一些,笑容灿烂,姓名那一栏里分明写着:江立。 没错,站在面前的也是江立,一副“好师兄,帮帮我”的模样,虔诚地看着苏暮宇身边正在吐纸的打印机。苏暮宇眨着眼睛跟他对视了一会儿,左手递证明,右手指门口,微笑送客:“下一位。”江立乖乖地拿着纸走了,还很有礼貌地说了一句“谢谢师兄”,苏暮宇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笑出来:为了伪装大学生,他居然还特意背了一个双肩包! 好在江立之后排队的人就剩五六个,苏暮宇很快就办好了,把所有的东西归类,交还给教务处的阿姨,非常敬业地把工作证放在门口的盒子里,然后挥手:“明天是另一位学妹值班,老师再见。”转身的瞬间,就看见江立抱着一本书站在右手边第四个门的门口读,双肩包还背着呢,十足的学生模样。苏暮宇走过去关心地问:“办好了吗?” “学籍处下班了……”江立指指门口写着“周二不办公”的牌子,撇嘴:“可以去指瞎道的师兄家里吃饭吗?” 苏暮宇笑得毫不掩饰:“被人撵出来了?” 江立大点头:“爸爸今晚有个宴会,小铭昨晚发烧了,妈妈在医院陪她——我不想一个人吃勤务兵做的饭。” 苏暮宇转到他身后,拉开背包,里面是一叠叠需要处理的文件,最底下是四五盒纳斯产的水果罐头和肉罐头。两人坐电梯下楼,苏暮宇揉了揉江立的头:“你到我家是露营吗?” “罐头是同事出差回来送的!”电梯直达地下车库,江立开了自己的车出来,苏暮宇让他停在便道上,回宿舍拿了一包早晨才从图书馆里借出来的书才下来。最近要做学年小论文,苏暮宇正在认真研读纳斯记者因虚假报道引发国内交通工具安全性危机的实例材料,此时 看着带着太阳镜开车的江立,十分感慨:“我毕业以后也要找个工作。” “考公务员吧,”江家二少爷笑得十分无良,“要么怎么养家糊口?” “养谁的家,糊谁的口?” 正过路口,红灯闪亮,江立轻巧地刹车,扭头:“至少今天喂饱我吧。”苏暮宇看着他的眼睛:“我们相比,谁更有钱?”江立听到了话里话,沉默良久,绿灯亮了的时候才开口:“我觉得是你。” 苏暮宇轻笑,靠在椅背上,扯开安全带,舒适地伸展了一下腰,然后从椅背后面摸了瓶水,拧开,喝了一口,又盖上,一切动作自然随意,完全没有任何不愉快的迹象。“财富有时候让我害怕,”江立说,苏暮宇心里震动,这话仿佛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镇静甚至略带悲凉,“我会觉得手中力量不能为自己所掌控,金条钞票本身都不是人想要的,众人追求的不过是随心所欲的支配权而已。”苏暮宇冷静地回应他:“怎么忽然讲起大道理?” “不是……”江立强笑,“我在为你担心,哥。” “担心我其实是波塞冬的卧底,正在伺机刺杀皇帝吧。”苏暮宇说完,还故作沉着大义状,看着后视镜。 江立大声笑起来:“波塞冬大人,我问你,最近过得苦不苦?” “很难做。” “缺钱,还是缺人?” “都缺。”苏暮宇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玩江立车里的天体仪,像极了小孩子的敷衍,江立重新追问,他才缓缓回答:“缺什么都与你无关,小孩,你不是我的鱼饵,我也不是你的炸弹。”聪明的江家二少爷当然知道这是沉甸甸的保证,心里又感激又无奈:“若是我哥和我哥这样说话,大概早就打起来了。我庆幸,你不是苏朝宇,我也不是江扬。” “我很幸福,因为你知道我过得比较难。但是,你要想到,今后会有无数的境况比这更难,我是波塞冬,而你是未来的政界主力。有一天,如果我还在,你会对我挥刀。” “会的,我知道我会。”江立终于开不下去,把车停在路边的应急带里,“所以我不能走到这一步。” 苏暮宇猛然坐直身体:“我哥已经和江扬在一起,无论如何,江元帅百年之后,江氏集团军终究会因此有大变动,你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甚至在算,我们能在一起多久。” 苏暮宇长长叹气:“这件事你还跟谁谈过?” “没有,”江立目光里有失望,“我不敢。”这是大胆的江家二少爷第一次说不敢,面对无法解决的问题,再聪明的人也会有一瞬间的犹豫,这 样做到底是不是对的——若选择继续,我的生命为谁而活?若此时放弃一起,给我带来生命的人,会不会觉得失落?他恍然明白了江扬的痛苦,咬牙不语。苏暮宇把手臂搭在他身上,江立滑入驾驶座小小的空间里,枕着身边人的手臂。“其实我早就是大人了,有些事情,我会自己做主。” 苏暮宇微笑:“大人?你都是大人,我怕是快要被埋了。” 江立耸肩:“我真的经历了大人该经历的所有事情,哥,我不是小孩子,从来就不是。” “我知道,”苏暮宇揉乱他的头发又理好,“我一直都知道。” 下班的车流人流不息,江立的车停在那里,于众多归心似箭的车辆中间格外显眼。就像此时的空间封闭、时间凝固,苏暮宇伸长手臂揽着江立,假装看不见身边匆匆而去的诸多光景。等待。等什么,他们俩都不知道,等待的过程极艰苦,却极美。 昨晚程亦涵没睡,一夜都在思考江扬跟他说的事情。江元帅从首都打电话来问他的个人问题,感觉不详,家里肯定是真的安排了相亲,或是自己和慕昭白的关系已经被察觉——反正没一件是好事,程亦涵困得要死,却头脑清醒,怎么都没法睡着,思前想后直到天亮。江扬在早餐的时候就从程亦涵脸上读出了倦意:“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程亦涵把花生酱均匀涂在面包上,加了几片生菜,又扣上另一片烤面包,狠狠咬了一口:“好吧。” 于此同时,哪怕打盹的一刻钟也没有,慕昭白清醒的时间已经超过了49个小时,已经快要陷入迷蒙状态。程亦涵草草处理一下事务就特意从办公室里跑过来慰问他,综合情报处的老大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机房方向,机械性地摁下免提:“汇报。” “百分之七十八,头儿。” 慕昭白冲着程亦涵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听见没,七十八。” 程亦涵点头,给他倒了一杯水:“七十八,你睡五分钟?” “我躺下就不会再起来了。”慕昭白无力摇手,“这是最后一批服务器交接,然后我要休假。” “江扬不会批的,”程亦涵含义颇深地眨了一下眼睛,“事情这么多,不会放走你的。不过……”他环视了一下综合情报处平时热热闹闹的房间,“你的人呢?” “梁姐姐不舒服,王阿姨去相亲,沉默老甘不懂这些,其他技术员我又不能完全放心,非要自己盯着才觉得安全。” 程亦涵鄙视地剜了他一眼:“就这样,你盯着谁?” 慕昭白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狼牙信息技术部的素质真不 高,都说好了资源共享,开放源数据,还总在自己的那份里加奇怪的编缀,梁姐姐带人从头梳理了一次,这才搞定。” “布津帝国,也只有江氏集团军边境基地的综合情报处是这样的工作风格,其他地方大概都和狼牙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程亦涵戳戳慕昭白的桌子,露出一个“你要知足”的表情。 话音刚落,电话就响了,慕昭白摁下免提:“说。” “百分之七十九,头儿。” “你有必要这么及时地汇报吗?” “可是之前,每进百分之一,你就问一次啊!” 慕昭白凝噎。 “七十九的这次你还没问,所以我特意打过来的,头儿。” 慕昭白掐了电话,烦躁地快要疯了,想睡又不放心,坐卧不能,心神不宁,好在程亦涵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才觉得解闷。狼牙信息部的主管早就回家睡觉去了,剩下五个小兵轮流监工,碰到不懂的事情还非要咬牙强忍,直到综合情报处发现进度不统一才过去解决。“狼牙是不是就这德行?”慕昭白小声抱怨,“无比彪悍,又死要面子。” 程亦涵淡笑:“同一胎啮齿类动物的个性会非常类似母亲。” 慕昭白大笑敲桌:“爹坏坏一个,娘坏坏一窝。”程亦涵大笑,以他的表达方式,说不出这些,但他很喜欢这句话营造出来的氛围。慕昭白站起来活动筋骨,程亦涵给他煮了一杯咖啡,笑着问:“今后还要共事呢,忍着些吧。我刚就要问,小丫头又怎么了?”程亦涵对梁丽征知之甚少,偶尔听到一两件乐事,却也喜欢她,当作指挥大楼里的宝贝。 “胃病吧,”慕昭白往咖啡里狂加糖,“我让她歇一阵子,你也知道,最近都是在机房加班,辐射太大。” 程亦涵刚要说话,手机就响了。他关上门,听见江扬的声音:“有一份投诉,我让勤务兵送到你那里,事关综合情报处,你先看看,我们再想处理办法。” “请直接送到慕昭白办公室,我在这里。”江扬明显是哂笑一声,搞得程亦涵很不好意思,“我是来帮忙的。” 江扬的声音变得很柔和:“事情结束后小慕可以休假,你也可以。”之后,程亦涵又跟他说了几句其他的事情,勤务兵已经把信带上来,慕昭白拆开一看就暴跳如雷:“不要脸!狼牙全家都偷帐号!” 程亦涵瞄了一眼,是有一位军属在月末缴费的时候,发现自家的上网帐号凭空多出了莫名的费用,于是告到了相关部门要求核查退还,但是技术员认定这是源自服务器的窃取,有很强的自我保护措施,而最近 一直在高密度接触服务器的只有综合情报处和狼牙信息部——这两个单位都不是其他部门能直接调查的,因此投诉信又转到了风纪处,从风纪处转到秘书处,从秘书处转到了江扬桌子上。这么漫长的过程,那位军属居然没有爆发,耐心而不懈地等待,每一份材料都提交得完整清晰。 慕昭白叫来一个信息处理助理:“去拉个名单,狼牙所有参与此次信息交换重置工作的人,和民用网络技术部门的检修人员名单交叉对比,电子档发到我这里。” 程亦涵翻着投诉信:“按理说这不可能,服务器上一般只储存用户名,密码统一用单向算法加密,控告听起来有理,但是技术部给出这样的鉴定结果实在无稽得很。” “算准了后面接投诉的人都不懂技术。”慕昭白脸色很差,“棘手的是,我能查出到底是谁干的,却不能指证。”程亦涵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只能点头:“是这样,若查到是狼牙的人,便是我们欺生推诿,若查到自己人,那就是丢脸,若查不到人,则是无能。” “混蛋玩意儿……”听见电脑滴滴叫了两声,慕昭白打开助理发来的电子档:果然,狼牙技术部编号gk29的工作人员和b组检修员03号,之前同为狼牙信息部同一通讯班组的成员。虽然有交集也不一定能证明对方犯错,但慕昭白仍旧憋了一肚子火,这份状纸是对综合情报处信誉的极大质疑和挑衅,字里行间都写着“找茬”两个大字。 程亦涵匆匆到江扬办公室去,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正捧着一杯白开水皱眉头,万能副官几句话讲清事由,江扬气得笑出来:“彭耀有完没完?” “下官认为,是时候跟他谈判了。” “我不能答应他任何条件,这是孩子式的耍赖。” “事件在升级,长官,”程亦涵沉吟了一下,“之前的饼干事件能明显看出是挑衅,加之好处理,也就罢了;噪音事件摆在官舍门口,不算棘手,但找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江扬静静听着,目光从纸面移到咖啡杯,又移到程亦涵脸上。副官显然有些忧心忡忡:“按照下官刚才的汇报,这件事怎么处理都不容易讨好,退还多余的网费容易,但于综合情报处来说,却是生吞委屈。”江扬长长叹了口气,示意程亦涵坐:“彭耀只是在肆意撒气——我甚至都没想过给狼牙下马威,看来是太善良了。” 程亦涵不坐:“下官到综合情报处去盯着,只有一件事需要请示,到底要不要揪出蛀虫来?” “啄木鸟虽然可爱,却也是要敲破树皮的,实在不好看哪。” 程亦涵含笑而去 :“还是便宜了他们,长官。” 江扬挥手,继而陷入精密漫长的思考,从彭耀到狼牙,从齐音到慕昭白,从苏朝宇到吴小京,错综复杂的关系和要咬紧或可放松的各种条件,他觉得耗费太大气力却又不得不摆平所有千丝万缕的紧密联系,甚至,他要求宋月又整理了一份有关彭耀过往喜好的清单,仔细研读,确保能够在谈判桌上,用不超过100句话把对方彻底击倒。 ☆、两份礼物 在程亦涵回到综合情报处之前,慕昭白就理清了思路:基地规定的外部网络通讯时间和起床号、熄灯号同步,夜间,除了级别足够和部分相关的单位的人员,其余人只能用内部通讯网处理正常公务,也只有此时,会有居心叵测的人想继续连接外网,而偷取普通民用帐号唯一的目的就是花别人的钱玩收费项目。因此,综合情报处的老大亲自默默核查了事发当天综合情报处值班技术员的连线记录和被盗窃的帐号的具体账单,同时要求技术部门开具一份相关的数据材料证明,用通俗易懂的语言阐释了从服务器获取密码的极小可能性:“使用比现行计算机运行速度百倍以上的运算模块,大概三五年内就可以算出相关密码。” 事后从报告里看见这句话的调查人员都忍着笑,只有狼牙信息部笑不出来。慕昭白很快在情报处内部做了公开通知,对所有接触服务器的工作人员封闭网络连接权限48小时,还早早锁死了相关可修改的记录档案。期间,来自狼牙、综合情报处和借调自其他军区的一组技术员公开公正地重新核实了技术部门的检测报告,得出的结论都是判断失误。 慕昭白气得咬牙,程亦涵在会议室里面无表情地听取汇报结果,末了点点头:“那么这份投诉……” “我们会处理。”分管基地民用网络的军官诚惶诚恐地应下来:“刚才致电那位军属,对方说只要赔偿相关费用,他觉得也就可以了。” 程亦涵露出一个神秘又冰冷的微笑:“这样?很好。”然后就从容地站起来,摆手宣布散会,根本没有留给心虚的狼牙信息部说话的任何机会。这四个字说得会议室寒风刮过,大家集体起立目送程亦涵远去,慕昭白两手撑在桌面环视四周,狼牙信息部的头儿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摸出手机说着“您好”就走了出去,慕昭白哼笑:“新款啊,不按键就自动接听啊。”后背流汗的军官更是不敢回头,又不能立刻放弃演戏,一路嗯嗯哪哪地逃离会议室。 助理收拾着桌面上散落的文件和检测单,慕昭白的 手机铃声大作。他没好气地接起来:“谁?干嘛?” “头儿,百分之百了,来签字吧。” 郁气退散,慕昭白顿觉神清气爽,想到在未来的10小时内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送走狼牙信息部的所有人,他便忘却了所有不愉快,昂首大步而去,也没忘记把口袋里几乎气愤到揉碎的一个纸团扔得远远的。那是程亦涵在会上写给他的,别人都以为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指令,上面只有三个字:别生气。 布津帝国的首都雁京实在是有很多可看可玩之处。凌寒早就帮林砚臣定好了美术馆的周票,可以无限次参观,正巧有纳斯一所著名美院来做毕业生巡回展出,林砚臣便泡在馆内看了整整两天。凌寒才没有这个耐心,第二天下午闭馆之前就把林砚臣扔在那里不管,自己溜达到街边的冷饮店去喝果汁。 销假时间后天晚上就到了,但是凌寒还没有跟爸爸吐露哪怕一丝一毫的详情,实在令人懊丧。他要找江扬,程亦涵接了说正在和彭耀谈判呢,凌寒试探能不能延几天假期,程亦涵笑起来:“快回来吧,都有女人抱着孩子坐在官舍门口,指不定还有什么事。你们说不出口就算了,延假不批。” 凌寒反击:“换你回来坦白吗?” 好端端地被噎了一下,程亦涵却不生气:“爸爸早就知道了。” 凌寒这才听说电话试探的事件,不由恨得牙痒,一猜就是凌易跑到江元帅那里去,愤然把电话直接打到国安部长的私人手机上,结果被对方立刻掐断:大概是开会或者在机密室,凌寒并不想胡闹,继续喝果汁,却越来越觉得酸涩。 直到闭馆,林砚臣才夹着一个速写本从里面被保安驱赶出来,凌寒递过去一杯鲜榨西瓜汁:“还挺像回事,真当自己是美院学生呢。”林砚臣昂首挺胸:“难道不是吗?”两人都不饿,沿着文化街慢慢溜达,决定结束这种说不出的状态,倒不如早点儿回基地去干活比较安心,说着就在一家航空售票点买了明天下午的机票,林砚臣讽刺:“哼哼,不是有勤务兵代劳吗?凌大公子居然亲力亲为。” “这叫隐蔽。”凌寒一字一句,“同时督促我们俩早点自首。” 买票的大妈警觉地看着他,把两份军官证对着光瞄了至少一分钟,差点儿放在验钞机里看水印,最终不放心地把行程单递出去。 “打车回家吧。” “走路吧,我们说说话。” 凌寒笑道:“又不是从此天涯,别搞得这么煽情。” 林砚臣伸懒腰:“休假任务实在失败,回去会被苏朝宇他们笑死。” 本来以为话题要就此开始,两人互相检讨互相原谅,但是路边一个残疾儿童乞讨的行径配合“苏朝宇”这个名字引发了一系列爆炸性的联想,凌寒 从那次行动一直扯到了自己早年在国安部的工作,林砚臣则从认识苏朝宇以来的种种顺着凌寒的思路搭上了国计民生,最后两人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天黑,非但不累,反而一肚子天下事,又冲动又愤然,直到看见凌易才恍然大悟:这是回来干什么呢?至少两人在外面吃个汉堡合计好了再说。 凌易站在楼上招手:“儿子快来,还有砚臣。” “想把别人贿赂你的东西送给我吧?”凌寒跟他爹毫不客气。 凌易看着林砚臣笑骂儿子:“这个混蛋从小就觉得我给他买的东西都是别人给我我不要的。”桌上两个宽宽扁扁的盒子,大小相同,凌寒揭开一个瞧了一眼,立刻盖上:“老头,你不至于吧!” 凌易笑眯眯:“又不是给你的,激动什么?” “我是你儿子哎……能别搞成江扬家那样吗?”凌寒最不屑的就是江家父子关系最僵时,江扬的生日礼物都是当时江元帅的生活秘书给挑好快递出去的,连卡片都是打印版。说着掀开另一个盒子,登时更生气了,直接坐在老爹书桌上:“还玩这种低端游戏。”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5节 林砚臣完全一头雾水,乖乖坐在沙发里看着父子里较真。一个是国安部长,一个是国安部长手下人带出来的优秀特工,虽然不至于打哑谜一样说话,但是互相拆穿对方手法的桥段也让林砚臣觉得世界很复杂——他一直觉得正常家庭都不应该这样,据说,凌家江家和程家都要划分在“变态”这一组里——当然,这是苏朝宇发明的归类法。 “你说,我要玩什么?” “一点儿都不新鲜,俩盒子一样,一个有礼物一个没礼物,肯定是先让我挑,挑到了就说‘恭喜你帮砚臣挑了礼物’,如果没挑到就说‘看吧注定就是给林砚臣的’。切!” 凌易摇手指:“这个太幼稚,盒子里那套专业绘图板是我给砚臣的道歉礼物,跟你没关系。滚下来,你坐在我的发言稿上了” 林砚臣唰地站起来立正:“长官,这个……” “我一直以为你们俩是……”凌易从容又略带歉意地笑笑,“结果是我多心了。”根本不是压住了发言稿,分明是颗炸弹,凌寒几乎是摔下来的,还没站稳,凌易又说:“我还是挺前卫的,所以你不要往心里去,其实看你们俩挺好,这一察觉真相,还有点儿可惜。”林砚臣茫然地听着国安部长的话,机械眨眼,凌寒越琢磨越觉得事情有问题,赶紧拦在中间:“那个……老头,你重说一次。” 凌易点头,缓慢优雅笃定清晰地说:“我觉得你俩可能在谈恋爱,结果发现你们只是同事……”凌寒倒抽一口冷气,林砚臣屏住呼吸把视线落在天窗上,凌易悠然自得地自嘲一笑:“想来还有点儿可惜。” 世界上的事 情一定要用这么欢乐的方式结尾吗?凌寒一时间心跳骤停又重新起跳,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好。他确信自己爹不是老年痴呆症的前期,现任国安部长年富力强,除非哪天因丑闻落马,否则会一直在任期,能把国内外大事小事玩得顺溜的老头,绝对不会在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上犯傻,尤其是事件主角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亲儿子未来的结婚对象。有两个大字昂首阔步从眼前走过,凌寒眩晕。 装傻。 这种被人算计了的感觉非常挫败!凌寒不甘心地愤然盯着爸爸,满肚子都是抱怨却不知道先扔出哪一个比较好,没想到林砚臣忽然响亮地说:“报告长官!您不用道歉,我和小寒就是在谈恋爱。” 时局逆转。 凌易用近似宠爱和欣赏的眼光看着林砚臣。他认识眼前这个带着浪漫书生气的男孩已经很久,却从来没像现在一样想要赞颂他的果断和利落。凌易知道凌寒的性格和工作经历,不到逼急了是不会出招的,今天这一切本就是一个让性格骄傲的儿子陷入窘境的圈套,本来胜券在握,以为儿子只会和老实的情人在最后关头默默承认,可林砚臣居然反将一军。这个看上去憨厚的年轻人有胆量在死局里求得变数,江扬果然没看错,不简单。 林砚臣观察着国安部长脸上变化莫测的表情,终于慑于对方的威严和地位,咳嗽一声,坦然说:“对不起,长官。” “果然是谈恋爱吗?”换凌易坐在桌子上饶有兴致地观察俩人,“你们连手都没有拉过。” 凌寒深吸一口气,卷起袖子——凌易已经做好了躲的准备,儿子要真是一拳走过来,铁定青一块。谁知道凌寒只是两步走上前去,拽过林砚臣往书柜上一顶,立刻死死吻住。 果然是我儿子,够狠,火爆!凌易真是又尴尬又好笑,一面扭头一面说:“门没关。”林砚臣奋力推开情人,脸色发红,心有余悸地瞧了瞧书房门,尽管知道它早就被锁上了,但仍然能感觉到那里发散出万众围观般的热辣眼神。 凌寒舔舔下唇,像一只猎到了美味食物的老虎:“老头,你已经坏到骨子里了,这件事我会记恨的。”说着就使出少时练就的带杀气的眼神狠狠剜了亲爹一下,凌易平静地看着他,什么话都没说,等待林砚臣恢复了正常神情才问:“你们想结婚?” “暂时还没有打算,长官。”林砚臣搓搓面颊,深呼吸。 “我们就是告诉你一声,爸,”凌寒赖过去,假模假样地给凌易捏了两下肩膀,“江扬他们都公开了,我想……” 凌易正色:“亦涵是怎么回事?” 凌寒打哈哈:“我管他呢……又不是和他结婚。” 凌易叹气:“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已经无能为力,没什么叮嘱, 也没什么要求,但是结婚时间必须由我和江元帅、程中将协定。” “凭什么?” “凭你们还嫩得满身绒毛!”凌易凶巴巴地瞪了儿子一眼,是货真价实的警告,“江扬也一样。你们不是那些从小锦衣玉食的王公贵族,知道什么是失败和痛苦,就更该惜取眼前。近些年的日子不会好过,你们——”他指指面前的保密线,凌寒和林砚臣两个乖乖过来立正,“我同意你们在一起,但必须伴随一个条件,不要自私,至少在近五年内考虑全局利益再做决断。” 林砚臣老老实实说:“是,长官。” 凌易看凌寒,凌寒撇嘴:“嗯,我知道了。” “如果你们五年内分手了,很好,”凌易笑得十分无良,仿佛这是一个很快乐的设想,“省下一大笔办婚礼的钱。” 凌寒皮笑肉不笑地做狰狞状哼笑了两声,伸手:“拿来吧。” 凌易先把装着绘图板的盒子递给林砚臣,才拎了看起来空的那只给儿子,凌寒愤愤地直接开始拆卸撕扯:“几岁了,还玩这种把戏,老了就老了吧,无聊起来还这么有劲儿……”嘴上说着,却也爱这种解密的快感,掀开盒底夹层,果然发现了国安部标准牛皮纸小号信封一个,林砚臣凑过来看,凌寒兴奋地拆开,顿时两眼寒光:“我们刚才已经订了明天下午的机票!” 国安部长淡定地微笑:“反正这套滑翔机景区情侣票加后天晚上的飞机票是别人贿赂我我不要的,你要是也不要,那就放在这里。”凌寒用口型说“老头我恨你”,拉着林砚臣就去退自己刚买的明天的机票,门开了又关上,吵吵闹闹的书房终于恢复常态。 拿起被儿子的屁股蹂躏过的发言稿,凌易仔细抚平边角,却忍不住微笑:有儿子的感觉很幸福,很好。 ☆、初战告捷 江扬决定跟彭耀谈一次,单独的。副官程亦涵愁苦地看着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把酒红色的bw从地库里开出来,还是忍不住走过去敲了敲窗:“下官以为,按您的级别,哪怕在自己的基地里,也应该带上司机副官和护卫队。” 江扬换了条卡其色的工装裤配宽条纹的吊裤带,同色系的衬衫敞开了领口的两颗扣子,穿低帮的牛皮靴,看上去绝似广袤荒原里的野生动物摄像师。 “不用。”江扬摇下车窗,拉下遮阳镜,敲了个响指说,“我们的小狼很有绅士风度,何况我又不是过去示威的。” “叫苏朝宇少校过来?”程亦涵布下一个充满了粉红色小花朵的陷阱,“正好是周末,回来的时候就可以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停下来观赏西北部的那个小瀑布。” 江扬笑起来:“周一指挥中心有卫生检查,他们突击呢,队长不能偷懒,大概能有空回来吃顿饭就不错了。好了,我尽量晚饭前回来。” 程亦涵知道再劝也没有,只得叹口气说:“下官只有一个请求——如果需要喝酒,请务必不要和自己过不去。” 江扬含笑点头,勤务兵已经打开了官舍的铁闸门,酒红色的bw优雅地转了个弯,就消失在了私家路的尽头。 江扬在午后四点到达了距离指挥中心超过2小时车程的狼牙师部所在地,哨兵不仅一丝不苟地验查了他的军官证,甚至还特意给师部办公室打了个电话验证预约,江扬对这种明显违反级层礼节的事情视而不见,反而笑眯眯地跟哨兵聊了几句闲话。 彭耀据说除了他的法王外公以外,谁的帐也不买,甚至有当众顶撞他的父亲、时任第四军军长也就是他的顶头上司彭燕戎上将的纪录。因此对于彭耀没有按规定列队迎接的事情,江扬早有预料,而且为了避免彼此尴尬,他甚至连军服都没有穿。 片刻之后,通往大门的道路上忽然卷起一阵滚滚的烟尘,同时有巨大的马达声传来,江扬眯起眼睛,只见一辆狼牙标志性的黑色 越野大吉普从远处开了过来,照例以一种彪悍的风格停在他面前不到五米的地方。哨位上的四个年轻的哨兵立刻立正敬礼,神情恭敬。 吉普车的车顶上画了狰狞的狼头,狼眼的位置装了两只大功率的夜间照明灯,尖尖的犬齿插在挡风玻璃的两侧,连门把手都绘成狼爪的模样,整辆车看上去就像是披了张硕大的狼皮。 披着狼皮的……貌似也不一定是羊。江扬想,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车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但是里面并没有像电影中那样嗖嗖地跳下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午后最热的时候,沙尘正慢慢落下,两侧绿化带中有金黄色的花朵随风摇曳,一只黑色高腰军靴踏出车子,然后是线条完美挺直的小腿,蜜色的肌肤在金色的骄阳中闪闪发光,她以一种巨星天后走红地毯时才有的优雅姿态下车,鲜红色的头发比盛夏的美人蕉还耀眼。 彭耀最得力的副官徐雅慧少校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她今天穿着黑色迷彩背带短裤和同款的无袖t恤,每一寸肌肤每一个表情都鲜活迷人,像是一只狂野而美丽的豹子,又像是一颗熠熠生光的黑珍珠。 江扬在宋月送交的报告里多次看到过这位今年刚满33岁的女少校名字和照片,他知道那是一个能力强悍言语犀利的美人,狼牙所有人都爱她又怕她,只要见到她都必须要恭维她的美貌。 徐雅慧踏着袅娜的步子走到江扬面前,两个人都没有穿军服,她优雅地伸出右手,江扬立刻很有绅士风度地轻轻握了她的指尖,说:“您比照片上更美丽,徐少校。” 徐雅慧如猫般迷人的大眼睛眨巴眨巴,仿佛很失望地长长叹了口气说:“彭师说,如果您的第一句话不是赞我够正,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拉着您去训练场,相信那里的太阳足够将您烤成一张,长官。” 江扬微笑,说:“您绝对值得,真的。” 徐雅慧忽然踮起脚尖,左手伸出,目光却在江扬没配衔的肩膀上一溜,江扬识破对方实际上是想摸自己的头,这令他相当的……惊异。徐雅慧保持这个动作,颇为认真地说:“对不起长官,我真的很想摸您的头。” 江扬忍不住笑出声来,双手插在口袋里回答:“如果您能立刻带我去见彭少将,我可以接受。” 徐雅慧立刻很开心地揉了揉江扬琥珀色的小卷毛,欢乐地回答:“没问题,但是您最好把车留在门口的车库里,这是我们的传统。” 江扬毫不犹豫地点头:“没问题。”说完拉开车门拎出一只黑色的运动背包,拔下车钥匙扔给徐雅慧,后者敏捷地伸手接住,转着钥匙圈笑眯眯 地问:“有机密吗,长官?” “私人座驾。”江扬指了指驾驶台上亲亲热热偎在一起的q版软陶泥偶,左边的是琥珀色,右边的是海蓝色,并肩捧着一颗粉红色的桃心,“妹妹送的礼物,小心点。” 徐雅慧吹了个口哨,把钥匙交给旁边的一个哨兵,后者立刻钻到江扬的车里,并且把车一溜烟的开走了。徐雅慧对滚滚沙尘视而不见,袅娜地走回吉普车旁边,手臂像车展上的模特那样搭在车窗上,笑容可掬地说:“请长官上车。” 披着狼皮的吉普车照例开得非常疯狂,徐美人一点也不试图维持淑女风格,虽然她的车里挂了不少零七八碎的饰品,甚至还有全家福——她身边站着温文尔雅的律师丈夫,她搂着两个漂亮得像洋娃娃一样的小女孩。 江扬事先就知道彭耀的大美人副官并没有像外界猜测的那样,和她的指挥官有任何暧昧关系。事实上,徐雅慧比彭耀大12岁,母亲是朱雀王妃的远方表妹,父亲是第四军的中层军官。彭耀入住朱雀王城堡的那年,她正好回去过暑假,泼辣的性格、锋利的言辞以及淘气的个性使她荣登小彭耀最喜欢的人物榜第二位(毫无疑问的,第一位是他的外公)。后来她读了军校,专门研究枪械武器,研究生毕业时的设计作品得过领域内的最高荣誉的金蔷薇奖。徐雅慧爱死了那枚奖章,因为“无论是形状还是样式,都完美的适合我最喜欢的t恤衫,你知道,前几天它不小心被我刮了个洞”。 彭耀从军的那年,徐雅慧嫁给了朱雀王裴坤山的法务顾问之一,接连生下两个可爱的女儿以后,她还是决定回到一线的战斗部队去。在彭耀接任狼牙师长之前,她一直是突击师的副总装备工程师,直到一年前,她才兼任了彭耀的副官。 徐雅慧把车开得风驰电掣,不过江扬毕竟是开战斗机的人,他手下也曾经有过喜欢把车子开得像跳摇滚舞的司机,因此坐得岿然不动,还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徐美人聊天,沿途碰到三五没有训练的官兵,无一例外地要对他们吹口哨。 彭耀并不在他有空调和落地窗的大办公室里,徐雅慧直接把车子开进训练场。这里还没有真正的建设完工,四周的绿化树稀稀落落,在边城烈日的炙烤下,个个没精打采地垂着脑袋。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训练场上那些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他们全副武装,正背着数十公斤的标准负重进行短途障碍极限接力赛。没有主席台,彭耀站在一个暂时没派上用场的原木障碍上,时不时挥拳高声咒骂嘲讽着那些无法完成障碍或者体力不支减慢速度的士兵。 徐雅慧一脚跺在刹车上, 从车底座下拽出一支鲜红色的扩音器,摇下车窗吼道:“都没吃饭吗,有没有带种的给我看看!”说完猛打方向盘,车子立刻转了个圈,以狂野的姿势冲到赛道旁边,接着毫不犹豫地挂档踩油门,那些本已经耗尽体力的士兵们开始狂奔,就算追不上美人的车子也绝不能让她看轻,就在徐雅慧把再次打轮把车子横在赛道终点线上的时候,三个最勇敢最强悍的狼牙特种兵已经冲到近前,身体已经撑不住快软了,最后一丝力气也要把她的车前盖拍得山响。 徐雅慧跳下车,依次狠拍他仨的钢盔,身子前俯凑过去响亮地说:“小伙子好样的!”他们立刻都羞红了脸,傻乎乎地软在她保险杠上一个劲儿的只知道笑。出身贵族世家的江扬不是不知道彭家传统的彪悍风格的,但是live版仍然比任何语言描述都来得震撼——在带兵这件事上,彭耀显然秉承着狼牙强者生弱者死的传统信仰,这使他们在数百年间长盛不衰,到现在为止,都是布津军界响当当的硬汉子、王者之师。 彭耀已经从原木障碍上跳下来,他穿着野战迷彩长裤和战靴,无袖迷彩t恤前后都湿透了,亮晶晶的汗珠顺着额前的短发往下流。这个人一面走一面轻而易举地翻越那些比别的部队更高的原木障碍,爬上更高的绳网,跃过更宽的沙沟,把所有沿途掉队的士兵都踢了一脚骂了若干句,终于到了徐雅慧的车前面,赞许地瞧着那三个软了的兵,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一人一棵摔过去:“一边挺着去,车上有贵宾!” 小兵不怕死地叼着烟含混地吼:“就算是首都的元帅基地的指挥官,雅慧姐一句话,咱照样灭了他!”所有的兵都跟着起哄,彭耀笑得愈发灿烂,一脚踹过去意在表示赞美,小兵们早互相拖着跳到旁边去了,却还挤眉弄眼假装被踢得痛彻心肺。 江扬透过被遮阳膜覆盖着的茶色车窗看着这一切,老实说,场面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如果他等着彭耀来打开车门等他下车,那么很显然,狼牙所有的官兵就会立刻认为他们的师长更强悍,而指挥官本人,只是个靠父辈庇护的纨绔子弟。 彭耀彪悍地晃过来,湿透的无袖t使他健硕的身体上,每块肌肉都线条分明,江扬却比他更快地撞开车门,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冲到徐雅慧身边,并且把她打横抱了起来,甚至像电影里那样,360度的转了个圈。 狼牙的士兵们发出一声惊呼,徐雅慧也吓了一跳,彭耀站着不动,江扬充分发挥他精湛的演技,盯着徐雅慧迷人的黑眼睛,用一种优雅而充满蛊惑的调情似的音调对她说:“你要灭了我吗,美丽的雅慧姐?” 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徐雅慧不肯勾江扬的脖子,鲜红的头发垂着,看起来像是艳阳下的火瀑布,她用余光跟彭耀交换了一下意见,盯着江扬点了点头,用同样迷人而魅惑的语调说:“好呀。”举起的右手横向一划,她笑靥如花地呵斥他们的士兵:“来呀,给我灭了他!” 每个人现在都知道眼前的人是帝国军界的另一个传奇将领、基地最高指挥官江扬中将了,但是彭耀始终不说话,勾起嘴角看着。于是一个精悍的年轻人第一个冲上去,一拳直砸江扬面门。 江扬侧向一闪,左腿横踹的同时右脚腾空,在小兵以为闪开的时候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另外两个人在大家嘲笑第一个人没用的时候已经一左一右地冲了上来,江扬身子刚刚落地已经听见后面风声,左脚精准地踢上对方的迎面骨,右边的那个拳头已经几乎砸到肩胛,他以不可思议地角度扭腰,整个人急退两步,对方眼见必中的竭力一拳打空,身子不免有些趔趄,江扬旋身一个肘拐撞在对方喉结上,两成力道一顶,这个小兵立刻倒在旁边,通红着脸咳了数声才喘匀气。 彭耀悄悄挥手,四个士兵会意,两个从正面进攻,两个在后方埋伏。此时太阳已经不在正午,江扬一脚踹翻面前人的时候从车窗玻璃的反光里看到了后面的那个,他有意装糊涂,由着对方接近到攻击范围,一拳砸下的时候才下腰闪开,那个小兵收力不及,一拳砸碎了吉普车的防弹玻璃,糖状碎片以一种礼花般的盛放姿态铺了满地,弄得小兵看起来非常狼狈。江扬已经插个空踩着保险杠翻上吉普车,一只脚踩在狼头上,气势恢宏地鸟瞰众生。怀里的徐雅慧已经被刚才一连串的惊险迅捷的动作震住了,下意识地勾住了江扬脖子,此时正恨恨地呵斥小兵:“没用的东西,罚你替我洗两个月的车!” 彭耀作了个“停”的手势,目光灼灼地瞪了江扬踩着狼头的靴子一眼,表面上不露声色:“指挥官果然名不虚传,漂亮!”说着转头呵斥带兵的连长:“记住他的招式了吗?带你的人给我演练到烂熟!现在,滚着去!”连长忙大声答应了就去整队,彭耀扬起下巴,勾起嘴角:“您是不是可以下来,并且把我的副官放下了呢?” 江扬轻巧地从车顶直接跳下,放下徐雅慧,相当绅士地吻了她的手背,面对彭耀,灿烂又坦然地说:“可惜,这方面我已经不是最强的了,将来也不会是。” 那一瞬间彭耀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这让他看上去酷似他那充满决断力的外公和桀骜的父亲,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冷酷又温柔的光,他说:“我知道。” ☆、三个条件 狼牙的师部比想象中更简陋,要穿过摆满乒乓球桌和台球桌的大活动室才能到达只有20多平米的师长办公室。这里没有独立的副官办公室,徐雅慧和四五个文书挤在外间,整个楼层只有一台饮水机和一间公共卫生间。 彭耀的办公室简洁到简陋,两张办公桌拼成的超大书桌上,摆着一只流线型的一体电脑,通体闪着蓝盈盈的光,看上去像是刚刚降落的ufo。彭耀的座椅后面立着一只高而瘦的衣帽架,每个挂钩都像是狼的下犬齿,一副“敢挂东西我就咬你”的锋利样子。 会客用的小茶几和沙发上甚至有军营里难得一见的灰尘,显然彭耀的来访者们都没有坐下来的习惯或者胆量。除此以外,只有一只外壳瘪了好几处的新电扇守在门口,如果按它的开关,它就一边吱吱哑哑的□一边开始转。徐雅慧请江扬坐下的时候,特意扯块布擦了擦落灰的沙发,并且狠狠踢了电扇一脚,于是它发出巨大的砰声,然后转得快了一点。 彭耀在公用卫生间冲了个凉才回来(在楼下的时候他看上去很友好的邀请了江扬同去,后者虽然也汗透衬衫,不过还是同样客气地谢绝了这个好意),头发上还是滴着水,裸着上身晃进来,一路用压家徽的麂皮巾擦着自己,并且像狮子那样使劲甩着湿漉漉的头发,雪白的墙壁上立刻一溜水点。 他看看江扬,比徐雅慧更狠地踢了电扇一脚,电扇大声痛叫之后,转得更卖力了。江扬瞧着斑驳的外壳,实在想告诉彭耀和他的下属们——其实,电扇和训练场上的兵不一样,按调速按钮其实比较简单。 有个小勤务兵端来一听冰可乐放在彭耀桌子上,又在江扬面前放了一纸杯热水,彭耀开心地在椅子上转来转去,指着对面正在装修的大楼笑说:“新师部还没弄好,我们暂时借用活动中心的棋牌室当办公室。其他职能部门分散在健身房更衣室、士兵宿舍活动间之类的地方。雅慧常说可以开展办公室速递业务了。” “装修工作应该在半年前就开始 了,我会叫我的副官去问问后勤部。”江扬打起精神来应对彭耀新的小挑衅,免得让别人觉得这里和整洁现代化的飞豹师师部在两个不同的星球上,事实上这纯属风格问题。 没想到彭耀却摇摇手指:“不需要,我回来之前,就跟他们说过要先做士兵宿舍的部分,那边已经快完工,我的小狼崽子欢欣雀跃。” “难道不该使用一个复数形式吗?”江扬含笑,在身边用手指划了个圈,意指刚才集体扑过来的那些特种兵。 “它本身就是个复数词,指挥官阁下,”彭耀用手指精准狠地撕掉了下唇的一块干裂的皮,然后猛灌了几口大可乐,愉快地冒出一个气嗝,“我爱我的狼崽子。” 江扬点头,笑着指那台几天前大概还全新、现在已经被打成了残疾的可怜的电扇道:“那这些设施问题?” “新设备已经按时到了,很不错,不过其实我基本不会呆在办公室里,所以……”他耸耸肩膀,“我不在乎,亲爱的指挥官。” 江扬决定跟他谈正经事:“很好,我知道你是一个非常直接的人,所以我来问一句,你到底要什么?” 彭耀没有勾起嘴角跟他打哈哈,而是很认真地说:“我听说你是一个很喜欢委婉的解决问题的人,所以我一直在用你的方式请你来跟我谈,这样真的很累,我很欣慰。” 江扬笑起来,点头说:“好,我现在来了,你要什么条件可以直说了吧。” “三个条件。”彭耀很认真地说,“只要你都答应了并且能够做到,我保证整个第四军旧部都会安心地服从齐总参的调派,至于我本人,只要没人惹我,我自然乖乖的精忠报国。” 没人惹我,我自然乖乖的。这话实在耳熟,江扬无可奈何地看着彭耀,不可抑止地开始思念那个每次这么说以后一定会被惹并且搞出很多事情的情人,在这种穿越般的错觉中含笑点了点头,说:“好。” “第一件事,我要你保证从今天开始,狼牙的待遇、设备、训练演习优先排序都要是整个集团军最好的……嗯,我可以容忍‘之一’,毕竟你还有一群小猫咪要养。”彭耀作抚摸状,笑得又坏又开心。 江扬对这种将“飞豹”故意误读的孩子气视而不见,他点点头:“当然,狼牙是特种战斗部队,我不可能亏待。只是这次移防时间太仓促,建设任何工程都需要时间,相信你可以理解。” “当然。”彭耀转转眼睛,“您不介意我过问工程进度,并且让我们的主管副师长监督工程进度吧,亲爱的指挥官?” “没问题,我会吩咐程亦涵中校尽快把 事情办妥,各个部队都有自己的训练演习习惯,如果有任何需要调整的,自然是你们盯着更妥当。”江扬抿了口水回答。 彭耀的可乐已经快喝完,他把吸管抽出来像掷标枪那样扔进门后面的垃圾桶里,理所当然地回答:“那就谢谢指挥官了。” “第二件事是?” “每一件事都不算为难,真的,您不需要紧张。”彭耀玩味地看着江扬,“今年我错过了一年一度的招新征兵,再加上移防整编引起的退役或者转业,我的队伍现在不够编制。我想在上等兵和士官中补充新血,可以么?” 这个问题说来简单,实际上的工作却庞杂繁复,江扬几乎可以预见到程亦涵的怒火和各层单位各种各样的抱怨,但是这个时候,他却必须点点头,回答:“内部招考绝对没有问题,所有的部队都可以参加,除了飞豹师。” “我跟猫科动物有仇,您不用担心。”彭耀像赶苍蝇那样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家的小猫咪我可没兴趣。” “这件事情说来容易,具体实施起来却比较复杂,还有一个解决之道是——扩大招考范围,延长招考时间,但是在年底的征兵季统一进行。”江扬认真地看着彭耀,他相信这个带了数年兵的年轻少将跟他一样了解这种事务性工作的棘手程度,一定会接受这样的建议。 彭耀转着可乐罐想得很认真,罐体上的白霜已经凝结成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彭耀就扯过他的麂皮巾包住,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江扬微笑:“这个让我想想,您答应就好,我们先说第三件。” 江扬暗暗吸了口气,对方的神情里有算计,他凝神听着,彭耀说:“狼牙主管训练与实战的副师长刚刚退役,我想找一名三十岁以下的团级干部接任。” “这是应该的,有中意的人选么?”江扬觉得奇怪,这样的要求完全可以通过内部招考或者申请调动解决,要当面提出,或许只是因为彭耀已经看上了某个自己不会愿意放的人。 彭耀说:“凌寒中校实战经验丰富,我们也都算认识,可以吗?” “大概不可以。”江扬毫不犹豫地婉拒,“他有旧伤,我和飞豹团的林师都认为他不再适合参与一线实战,希望他能在近一两年慢慢转到后方支援部门工作。” 彭耀的表情非常遗憾,他又想了想,然后笑着说:“程亦涵中校精明勤奋,细致的性格与狼牙的风格应该非常互补,只是……您不会舍不得放人吧?” 江扬简直笑都笑不出来,彭耀的第三个条件看起来就像是耍赖,提出的人选都是不可能排行榜上的人物,他摇摇头说:“程 亦涵中校的能力毋庸置疑,这两年我也的确有心放他去下面部队历练,因为这有利于他的职业生涯。但是狼牙的这个职位,我几乎很确定,他不能胜任。”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作了个刀一样的手势,一字一句地说:“他是纯粹的文职军人,大概除了手术刀之外,只能操作水果刀。” 彭耀干笑两声,似乎很失望的样子,他仰头把最后几滴可乐倒进嘴里,脖子上的喉结绷成一个优美又充满力量感的弧度,看起来非常性感。他盯着江扬说:“那么,我要苏朝宇少校。” 这就是真正的目的。 江扬顿悟,但是他不能发火,于是看着彭耀说:“理由呢?” “他是整个基地最优秀的,不是么?”彭耀敲个响指,“前陆战精英赛的总冠军,海神殿的英雄,迪卡斯疯狂拯救的带头人,彭家荣耀的终结者……还需要我再说下去么?” 江扬在最后一个头衔上拍案而起,一个能秒杀苏朝宇林砚臣凌寒程亦涵慕昭白等人的凛冽眼神直接射向彭耀:“如果这是一个报复,我不得不说,这实在有失彭家和裴家的身份。” 彭耀显然被吓了一跳,他赶快脚尖点地,指挥转椅灵活地绕过办公桌转到江扬面前,灰蓝色的眼睛里有种狂热而炽烈的光,他一字一句地说:“最后一个原因——他毕业的时候,第一志愿单位是狼牙,不是飞豹,指挥官阁下不会忘了吧?” 如果这是一个叫“哪壶不开提哪壶”综艺节目,在这个时候一定会响起囧囧有神的音乐,告诉观众来宾彭耀成功地挑出了对手的一壶冰水。众所周知,多年前,江扬的父亲江瀚韬元帅因为凌寒的事情,欠儿子一个人情,因此在苏朝宇从帝国军校毕业的时候,强行干预了他的服役志愿。当事人苏朝宇倒是觉得无所谓,甚至某次两人情浓的时候偶然提起,蓝眼睛的少校还相当认真地叹气说:“太感谢元帅了,虽然对于这种引狼入室的事情,他现在一定悔得肠子都青了……”说着还一口叼住江扬的睡衣,一副要把他拖到山洞里好好享用的架势。 “时过境迁,人不能执着于过去。”江扬强压火气,话说的非常客气。他确定彭耀知道他和苏朝宇的情侣关系,所以才故意要这么干,这是一次新的挑衅,很少感情用事的江扬几乎一瞬间就认定了! 彭耀盯着天花板,拒绝再与江扬对视,双腿看上去很悠闲地转着他的座椅:“噢不,我只是在畅想苏朝宇少校到狼牙以后的美好图景——特别行动队并入的话,就不用在这样见鬼的天气里劳民伤财的搞内部征选。” 如果苏朝宇调入,江扬想,每周末要见到情 人就要开两小时以上的车,这也是劳民;辛辛苦苦建立的特别行动队并入狼牙,这才是真正的破财。他暗自咬牙,说:“这件事不可能,我会尽快吩咐人事部门出一份适宜的人选名单给你,希望你能够从中挑到合意的副师长。” “不可能,我相信我的眼光,在这件事上,我甚至认同您的选择。”彭耀一点椅子,直直冲向江扬,江扬却比他更快,起身、转身、闪到彭耀身后一把拽住转椅,冷冷地命令:“年轻人做事,最好多考虑几天。我还有公务,叫你的人集合列队,我要回了。” 彭耀不服不忿,侧过头去狠狠瞪了江扬一眼,拖长声音吼外间的文员们:“都清醒点,指挥官摆驾回宫了~!” 江扬又气又笑,随手一巴掌拍在彭耀头上,笑眯眯地回答:“大总管多费心了。” 集合哨声已经吹响,全部军官按等级在主路的两侧列队敬礼,江扬把披着狼皮的吉普车天窗推开,拉着彭耀一起像检阅部队那样缓缓走完了整个旅程。彭耀始终臭着脸,到门口的时候,有小兵将江扬酒红色的座驾开至门口——从玻璃到外壳,一律擦洗的光可鉴人。 江扬看看彭耀,后者正专心致志地看西面天空上的一只盘旋的鸟,于是作哥哥的那个拍拍小弟弟的肩膀说:“我这就回去了。” 彭耀哼了一声,慢吞吞地说:“慢走,不送,哈。” 一辆指挥中心内部班车正好路过,在距离他们不足50米的地方停住,海蓝色头发的年轻军官敏捷地跳了下车。江扬先看到情人,遥遥地对他招了招手,苏朝宇一面从肩章底下抽出插在那里的贝雷帽戴上,一面大步走过来,他笑眯眯地看着江扬敬礼说:“长官,下官奉命过来接您。” 彭耀与苏朝宇有一瞬间的四目相对,那双海蓝色的眼睛确实没有江扬那样秒杀别人的能力,甚至有种大海般的温柔错觉,可是谁都知道眼前是布津帝国最强悍的战士,也会知道他有决心也有能力掀起破天巨浪,只要为了保护他爱的人。苏朝宇试探着他,威胁着他,恐吓着他。彭耀舍不得挪开目光,他舔舔嘴唇,可乐的余甜尚在唇齿之间,他勾起嘴角,笑眯眯地一拳砸在车顶上,看着凹下去的一小块说:“收队吃饭了!” 驶离狼牙基地很久以后,海蓝色头发的少校若有所思:“你说,他看我的眼神,怎么那么像见了红布的公牛?” ☆、甜蜜的小苗 当天傍晚,江扬在晚餐上跟程亦涵和苏朝宇提了两句彭耀的条件,出乎意料的,苏朝宇摩拳擦掌,对于江扬不同意把自己派过去“收服蛮夷”的事情非常不满意。程亦涵则忧愁地看着盘子里的罗非鱼,认真地说:“我觉得这事儿没完,江扬。” 江扬认真地点点头:“你尽快拟一份符合条件的军官名单出来,我会跟齐老爷子谈一次,看看他怎么说。” “他肯定劝你同意。”苏朝宇舔舔嘴唇,把冰淇凌涂到美味的蜂蜜厚多士上,又灌了一大口冰柠檬汁,“前阵子齐中将跟我提起彭耀,讲了个很有趣的故事。” “哦?”江扬扬起眉毛,他现在必须尽量多的了解手下这匹小狼崽子,但苏朝宇明显只把对方当个笑话。 “彭耀四岁的时候,有人送了他一把木头做的手枪,你肯定没见过的一种玩具,你扣动扳机的时候绷紧的橡皮筋就会飞出去,很难瞄准,打在人身上只是疼一下。”苏朝宇用叉子沾着鲜奶油,在他空空的盘子里给江扬画了个示意图。安敏手下的勤务兵却误会了他的意思,忙不迭地又送上一份烤鳗鱼,浇了双份又热又辣的厚酱汁。苏朝宇来者不拒地开始切它。 “我知道你一定擅长这种把戏,然后呢?”江扬哭笑不得,只能招手吩咐勤务兵再拿一小份米饭给苏朝宇配菜。 “当然!”苏朝宇嘟嘟囔囔地说,“我和暮宇都能精确地用它打掉老师手里的粉笔头。唔,话说彭耀爱那新奇的玩具,可是没有几天,它居然坏了。一般认为像他那种有钱人家的小孩一定不会执著于这种东西,所以例行的哭闹以后,他外公和他父母给他找来了很多更先进更大的玩具枪,甚至有1比1高仿的拟真枪,但是他连他爸爸的真枪都不屑一顾。在执着的闹了几周之后,法王的私人木匠完美地修复了那个廉价的小玩具以后,他终于心满意足。”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彭耀对价值的认定水准不高,而且对于喜欢的东西非常执着是吧?”江扬坏笑着看着苏朝宇,被 小狼崽子看中的蓝头发年轻人睥睨向他,似笑非笑。江扬连忙凑过去亲吻他的鬓边,说:“好吧好吧,我是五十步笑百步,我最棒的小混蛋。” 苏朝宇一巴掌推开他,埋头津津有味的吃他的鳗鱼,甚至还跟程亦涵交换了关于制作烤鳗鱼饭的一些细节要点,两个人仿佛聊得非常投机。江扬试图把叉子伸进苏朝宇的盘子里尝一口被赞扬的主角,程亦涵立刻咳嗽了一声,苏朝宇则敏捷地摆出叉和刀的防御姿态,说:“刺激性的,辣的,五十下,长官。” 因为前一年的胃出血事件被禁止吃任何刺激性食品的指挥官假装生气地站起来,酸溜溜地说:“我上去整理资料了,你们两个继续!” 秦月朗是在江扬忙得脚不沾地的周一回到基地官舍的。早晨阳光大好,勤务兵正拖出水管浇门口的小灌木,一辆出租车路过官舍门口,却丝毫没有要停在警戒线外面的意思,值班的警卫兵两步踏出去堵,秦月朗带了一顶奇怪的翘檐帽子从车里探出头:“行李太多,来两个人帮我。”正在餐厅草草吃着沙拉的江扬看见五个勤务兵匆匆出门,回头一瞧,笑着指给程亦涵看:“祸害回来了,我们快走。” 三人在前厅碰见,秦月朗手里拿着一大束野花,扎得整整齐齐,倏地戳到江扬鼻子底下:“新鲜的。”浓烈的青草香气和绝非工业制品的沁人心脾的甜香扑面而来,几片含羞草叶子碰到江扬的面颊,吓得赶紧缩起来,而万人迷的指挥官也因此打了一个喷嚏。秦月朗眼疾手快地把花拿走,交给身边路过的一个勤务兵:“我房里里间浅棕的柜子里,有个青蓝底白边的圆花瓶,找出来洗洗,把这个放窗台上。” 江扬看表,今天起早了,因此倒不太着急,于是有几分钟闲暇看秦月朗大包小包的行李:“明白的人知道你是去度假,不知根底的还以为你去做了强盗。”程亦涵像一面旗帜般穿着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军常服从身边快速走过,留下一片影子两句话:“我去备车。走的时候一个背包,回来六个编织袋,旅游也能赚。” 秦月朗像擦灰尘一样摇了摇手:“我决定请勤务兵熬野草莓酱,所以特意找山农买了几袋。今天晚上……” 江扬已经要走:“亲爱的秦副参,指挥官很忙。希望你有空的时候能来上班,谢谢合作。“ “我会去的。”秦月朗摘下帽子,像一个刚参加完酒会的绅士那样鞠躬行礼,江扬不用思考都知道身后正在上演什么场景,才懒得回头看,径直钻进车里,程亦涵已经打开了文件,开始向他说明今天的会议要点和需要格外留心的几个人的发言。这一 忙就是整天,午饭都没有好好吃,让人从餐厅带了一个三明治上来,匆匆塞进胃里,江扬到下班时已经明显觉得饿,手里的工作还有一些需要看,却忍不住给苏朝宇打了个电话。没想到正是战斗部队的晚餐后自由活动时间,他那个生性喜群居的情人怎么可能独守空房专等电话,肯定早就跟吴小京他们不是打篮球就是遛警犬去了。程亦涵到他办公室的时候,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他推门就抱怨:“劳碌命的长官,请您先在首都军区总装备部的红头文件上签名,这样就可以解放下官手下着急回家的两个文员。” 江扬恍然记起那张半下午送过来的纸,赶紧找出来签,程亦涵含笑拿走:“如果您准备下班,请致电指挥官副官。”尽管如此,他还是翻了半本才等到电话,江扬的声音很疲倦:“让家里预备晚饭,按今天的食单就好,我很饿。” 程亦涵在车上打电话到厨房,那边传来的声音无比抱怨但无比欢快:“山笋野菌鸡,只剩锅底了,汤归你,骨头归江扬。”因为开着车载免提,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听得清清楚楚,哼笑一声:“怕是我没有明星小扬两个手脚快吧。”那边呼应一般,先是明星兴奋地叫了一声,接着听见小扬踹翻盘子的声音,热闹非凡。江扬听着高兴,心里就在琢磨这顿晚饭其中的猫腻:但凡秦月朗肯下厨,这么主动,一定是有点儿什么事儿,纪念日或者要宣布什么?程亦涵明白他的心思,安慰道:“现在想也没用,生米已经变成锅巴了。” 当丰富的晚餐桌上真的出现了一盘锅巴的时候,江扬意味深长地望了自己的副官一眼,程亦涵很吃惊,但假装没看见对方的眼神,秦月朗端了一盘热腾腾地酱汁来,洁白的大毛巾托着,站在桌子边倾斜了一个美丽的角度,给锅巴浇汁,盘子里发出颇有气势的噼里啪啦声,系着粉红色围裙的大厨拿着正在滴酱汁的盘子凑到江扬面前:“要不要舔一下?” 菜不多,两素一荤,秦月朗用的都是从山里带来的新鲜材料,因此做法虽然简单,却异常鲜香,让江扬这种习惯了少食的人都吃到微微有些撑。秦月朗端着酒杯看着小外甥:“想吃元帅做的饭吗?” 江扬警觉地回答:“身边有你足矣,所以现在不想。”江元帅年少时是真正的纨绔子弟,精于美食,烧得一手好菜,弄得江扬小时候一吃勤务兵做得饭就皱眉哭闹。彼时,江元帅会立刻下厨,重新弄一两样小菜让儿子满意,后来两人关系越来越僵,江扬甚至宁可在大学餐厅里吃快餐都极少上家里的饭桌,偶尔吃饭,也是只盯着自己面前几盘,夹几筷子就匆匆离席——秦月朗 的手艺是仅次于姐夫的,也只有他能在那些年岁里,趁江元帅不在家的时候做几个江扬爱吃的菜,安慰小外甥的胃和心。 “元帅近期安排了时间过来视察,毕竟是集团军的融合拆分,好多事情需要他来镇个气场,”秦月朗举杯,“卢立本已经飞回去,准备期最多不超过两周。” 程亦涵擦擦嘴角:“没有听说任何消息,我还没有筹备。” 江扬沉吟一下:“我也正需要元帅,亦涵明天协调各部门准备一下,通知先不要发到基层去,连狼牙都不要讲。” 秦月朗笑道:“这就好了,我去洗澡,你们慢慢吃。” “等等。”江扬叫住他,“就这样?” “哪样?”秦月朗头都没回,听江扬并没追出来,于是更坦然地又问另一句,“哪样?”继而飘然去享受他的柠檬草浴盐了。 程亦涵看着勤务兵收拾餐具,细心地为桌上的瓶插掐剪叶子:“也许他只是心血来潮想做饭,怕勤务兵把美味给糟蹋了。”正好有个小兵给程亦涵递柠檬水,又跟他相熟,于是略带愤慨地说:“才不是,秦准将说,从今往后,他要经常下厨,下午的时候还去买了一口别致的砂锅回来。” 江扬大笑:“这个人被刺激了。”程亦涵清口,然后站起来:“等江元帅来了,下官建议长官您讨个新的副总参谋长。”而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问题的秦月朗正躺在浴缸里接卢立本的电话。勤劳的亲卫队长刚回到首都就轮了夜岗,此时已经交完枪,两人只是十几个小时没见,却有说不完的话,卢立本说他已经报名了一个国家级的集训队,等元帅从基地回来,就去考资格证。 秦月朗大为惊讶。论近身搏击,卢立本凭借身形精悍,是首都各首长卫队长里的翘楚。而且亲卫队并不只有他一人,遇到危险时,只要没有内奸作乱,大家协力之下,应该是极好度过危险的,况且堂堂七大元帅之首,哪有那么多人没事做要来威胁他的生命——卢立本完全不必用一份资格证来证明自己的实力,但他仍然拿定主意要去考——没有任何理由,他说:“我还算年轻,现在考下来,至少退休后可以当私家教练。”秦月朗气得失手,把整块透明色的竹醋皂块掉进浴缸里:“你没有去办一份失业保险吗?” “难道秦家家主准备拿家业来当我的养老金?” “只要我愿意。”秦月朗愤愤地激起一片水花,“你这话让人听着心烦。” 卢立本刚从书店回来,拎着相关理论考试的教材,在茫茫车海里找到了自己的座驾:“好了好了,你安心干几天活吧,等这段时间过了再说。江扬 一个人不容易,做舅舅的好歹别给他找麻烦。” “你还没回到姐夫身边,就被他传染得病入膏肓。”秦月朗笑骂,“一个人?程亦涵凌寒他们都是吃闲饭的吗?” 卢立本稳稳地把车挪出来开走:“还不都是孩子?”又问秦月朗吃了什么饭,问野草莓有没有立刻送去熬酱,问他要不要从首都带些什么东西,问江扬对元帅视察的事情说了什么没有,零零杂杂,仿佛已经多年和兄弟未见面,而下一刻就要飞回去的样子,明知道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面对面聊天,却不想放下电话。 江扬带着明星在官舍附近玩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厨房里正飘出甜香的草莓味道来,勾得他这个向来不爱吃甜食的人都跑去瞧个究竟。秦月朗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穿了丝质的睡裤和紧身的背心,坐在桌子上看勤务兵在那里熬酱,程亦涵从里间走出来,端了一盘洗好的野草莓:“尝尝?” 这么和谐的情景已经好多年没见,江扬放明星去冲凉,凑过来跟他俩聊天,意外发现白天里那种令人憋气的压力已然消失,狼牙那边的各种棘手都化于无形,程亦涵一改办公室里的扑克脸,笑得放松自在,就连勤务兵都凑过来听各种八卦。当然,如果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能从大局意识到这是未来一周内各种难受的开端的话,他一定要在秦月朗度假回来的第一天,就把这甜蜜的小苗掐死在肥沃的爱情田地里。 ☆、小团圆 从第二天早晨开始,江扬就发现生活出现了很多微妙的变化。首先是早晨的餐厅里多了一个叫秦月朗的基地副总参谋长,对于厨房的勤务兵来说,他的到来只意味着多拿一份早餐,但是对其他人则是莫大的折磨。由于秦月朗以前是江元帅的副官,元帅早餐的时候,他早已经吃过了,所有的任务就是坐在一边喝茶等元帅吃饭,同时读报纸。这个“读”,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朗读,而是勾勒要点凝聚精髓,同时把元帅觉得感兴趣的部分剪下来贴在文件夹第一页,方便他在车上看。这让秦月朗养成了早餐时快速读报的习惯,通常是两份,《布津日报》和《雁京早报》,当天早晨,发现自己的茶杯前面没有这两样东西的时候,穿戴整齐的秦副参和勤务兵发生了如下的对话。 “报纸呢?” “请问您要什么报纸,长官?” “难道你们对我的习惯没有了解?我要读日报和早报,每天早餐时都要。” “之前您没有要求过呀,长官。” 平时,懒于工作的秦月朗总是睡懒觉,草草锻炼一下就边吃早餐边溜达到办公室去,从来到基地的那天起就这幅样子,勤务兵哪里听说过读报这回事。秦月朗当时一定很想挖个地道直接钻到办公室,而不用接受刚进入餐厅的程亦涵那种玩味、严肃、认真的凝视。“从今天开始。” “好的,长官。”勤务兵旋风般离开,很快就送来了两份报纸,秦月朗开始吃饭,右手拿着三明治,左手把报纸翻得飞快。见过综合情报处培训的程亦涵并不为这种速度惊讶,他只是感兴趣这个工作项目本身:“元帅的……私人习惯?” “大多数长官都会这样要求一个优秀的副官。”为了报复刚才的凝视,秦月朗把话说得非常狠。结果程亦涵愉快地笑起来:“我很庆幸江扬是少数派。” 江扬醒来以后觉得胃不太舒服,没去餐厅吃早饭,所以是在车里听说这个变化的,当时惊得合不拢嘴:“读报?这个人疯了。”随后就识破了秦 月朗的小伎俩:当时他来到基地只是因为和卢立本互相折磨得太痛苦,现在二人决定好好过日子,小舅舅怎么能忍受两地分居的清苦生活?恢复副官习惯,只是为了调回首都和他的情人双宿双飞去吧。 这样想着,他反而觉得释然。洞悉了对方的目的就好行事多了,尤其是秦月朗在这里的工作的确是个可有可无的闲职,当时江元帅只是为了给他再升一级才扔过来锻炼的。上午的时候,江扬意外发现秦月朗端正坐在他的副总参谋长办公室里埋头书写什么东西,中午,秦副参在食堂匆匆吃了一份套餐就上楼休息,下午的时候接到了一个份内的正经的事情,陪同几个狼牙的参谋去飞豹师交流学习,晚上居然比江扬回家还要晚。 正在阳台上和程亦涵聊天的江扬摇头叹息:“这可怎么办,回头传出去,说我把小舅舅逼疯,可难听得要死。”程亦涵颇有决断地说:“放心吧,不出三天,他就露出原型了。” 通常情况下,程亦涵的话都是斩钉截铁确凿无疑的,性格使然,没有经过调查和没有经验的结论,他不会轻易下。江扬也觉得这话有理,秦月朗一时兴起要去学什么东西(比如园艺),或者发了什么愿(比如要和卢立本一样锻炼),再或者答应了什么事(比如给江扬每天做不重样的一道大菜),都是能做到的,而且做得很完美,只是都不会超过三五天,然后就会有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结束它们,这次大概也一样。 可惜,程亦涵失算了。 直到第四天,秦月朗还是淡定的边翻报纸边吃早饭、早晨埋头办公书写、下午工作到足点下班的时候,向来沉着的江扬终于坐不住了,他觉得有必要和他亲爱的小舅舅详谈一次。按照之前的处事办公理念,江扬详细分析了秦月朗可能的心理状态以及预期,并做好了赞扬他拥有为了达到某一目的而把努力工作这件事坚持四天以上的顽强精神的准备,礼貌敲门闯入秦月朗房间里的时候,江扬还是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他向来不羁、浪漫、享受、爱玩,总之可以穷尽所有形容纨绔子弟词汇的小舅舅,还在挑灯夜读! 江扬正要开口,一个勤务兵进来,手里拿着一摞蓝红相间的大快递信封放在桌上,然后愉快地道了一声晚安退出去,秦月朗抬头,安然微笑,在灯下显得格外迷人,轻轻伸手一点面前的沙发:“坐。”说着继续低头奋笔疾书,江扬抱着围观的心态看了两分钟,秦月朗终于满意地合上笔帽,把一张纸放进快递信封里——那是布津最快的物流公司,专做全国范围内的24小时直达业务,逾期按小时罚款——苏朝宇经常讽刺说这公司是江扬开 的,被小范围追逐殴打了多次。做完这一切,秦月朗灌了一大口咖啡:“有事?” “我只是想就最近的工作和秦副参谈谈,”江扬咳嗽了一声,“你……很忙?” “还好。”秦月朗颔首,十足老大做派,“很充实。” “我想,趁元帅来的时候,我会提请把你调回首都去。” 秦月朗脸上的表情开始了丰富的转变:惊讶、不解、试探、迷茫、思考,最终定格在不屑上,标明无论江扬说什么,他都会当没听见,按照自己的风格做事。 “看样子,秦副参不想回去?” “为什么要回去?”秦月朗真的不明白,“我得罪你了?” 江扬干脆挑明:“既然你和卢立本都……” 秦月朗扬起快递信封:“这种感觉很好,不要破坏,小外甥。” 江扬嘴角抽动了一下:“里面是……” “情书呀,没谈过恋爱的小笨蛋。”秦月朗扬起手里的花笺,“这是上次宴会上某小公主的礼物,我看着很好,留到今天才舍得用。”能让秦月朗舍不得东西实在是少数,江扬强迫自己抛弃指挥官的思考方式,转而跟秦月朗的思路接轨:“你和卢立本在……交往?” “我们在恋爱,亲爱的小外甥。”秦月朗叫了个勤务兵上来送快递,并叮嘱和之前一样要回执。 “没见你收到任何回信。” “卢立本最近准备考近身格斗防御术的高级教练认证,回的都是电子邮件。” 江扬吃惊地合不拢嘴:“你们就准备这样……” 今晚,秦月朗打定主意不想让小外甥把任何一句话的意义完整表达完,立刻抢过话头:“我想聪明的指挥官不会没察觉下官从昂雅归来后就在和卢立本谈恋爱吧,那么,事实就是这样的,我刚写完情书,现在准备睡觉了。” 连年终总结和个人鉴定、例行报告这种板上钉钉的东西都从来懒得动笔的秦月朗,居然每天给远在首都的卢立本写情书!况且两人刚分开不到一周,这行径简直和初中小姑娘爱慕学长没有区别。江扬站起来:“希望你能保持工作的势头,秦副参。” “谢谢长官,下官明天一定按时早起读报,如果您现在也去睡觉,好让我早点钻进被子里的话。”秦月朗把他往外赶,一副少管闲事的架势,江扬的脚刚移出地毯,门就咔哒一声锁上了,里面传来欢乐地哼唱。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彻底晕了,这……还是秦月朗吗?可是对方的古怪行径里确实透着一股熟悉了二十多年的“我就是”的味道呀! 对此,程亦涵的解释是“随他去”, 江扬苦恼地揉着头发抱怨自己也没经历过给喜欢的女生写情书的阶段,只能打电话问苏朝宇。苏朝宇回答地更干脆:“相思病!你把他调回首都或者把卢立本调过来就好了。”可是当江扬再次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秦月朗气得摁住小外甥,狠狠揉了他的头十分钟:“这就是乐趣,乐趣!恋爱的乐趣!我还没有恋爱过!” “之前那么多年,你们互相折磨,难道不是恋爱吗?” “哦,那是悲剧版的,”秦月朗放他起来,“我现在要看甜蜜版。” 江扬长叹一声,放弃了对小舅舅的救赎,由着他去。据说卢立本在首都开始了每天七小时的魔鬼训练,冲击两个月后的实战考试,跟一群比他小十岁以上的年轻人一起做力量练习,让理论复习和身体素质训练充斥了轮班传召以外的所有时间,连江元帅本人都察觉到了这点,一直疑心卢立本是要退役另谋生路。但忠诚憨厚的亲卫队长说:“现在还可以做事业,下官想有所突破。等再过些年再考虑悠闲的生活吧。” 两个疯子。 这是程亦涵的结论。其实他对两人怎么折腾兴趣不大,反而很高兴秦副参开始认真工作以后,基地的事务处理起来明显更加顺利,他有意见的只有读报纸这一件事:“只要他不要勾起江扬培养副官读报的兴趣,一切好说。” 卢立本打电话给秦月朗:“明天我去做第一轮素质检测。” “那就睡吧。”秦月朗说。 “好,晚安。” “嗯。” 没有黏糊糊的祝福,没有甜腻腻的情话,两人就这么保持着适度的紧密联系开始过日子。仿佛和之前也没什么两样,该吵该骂的都继续进行,说是恋爱,仿佛太平淡了些,说是过日子,又浓情无限,最后还是慕昭白一针见血了一次:“他们分明就是精神同居。” 秦月朗在被子里,迷迷糊糊抬起腿压过去,假装卢立本就睡在身边。 位于首都郊外的滑翔机娱乐景区在刚开业不久就发生了一起缆车坠落事故,但非常令人跌眼镜的情况是,该缆车在沙尘暴的大风天气里,于傍晚停业收车时被风吹得左右乱晃,撞到粗大的树杈后坠下,落在柔软的茂密灌木里,伤亡零,财产损失也为零。但景区仍旧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停业100天,进行缆车项目的空驶安全检查。可是硕大景区需要有营业收入维持运转,于是,一些超值的内部票就开始在高消费群体里流传开来,没有拥挤的人群,没有排队的等候时间,稍微擅长体育运动的人都可以得到滑翔的乐趣,其中就包括凌寒和林砚臣。国安部长为他 们买的票是包含餐饮、住宿、机场遣送等一系列项目的情侣套票,价格不菲,却足以让挑剔的凌寒小公子得到巨大满足。 两个身手不亚于特种兵的人很快就在教练指导下掌握了滑翔技巧,经过几轮短途单飞试验之后,便开始玩情侣机。夏日的平原和小谷地像上好的丝绒毯子,鲜红的机翼从上空掠过,甚至能看到地面植物的波动,比浅湾的海水还要温柔,落在里面的时候,能感到令人兴奋的季节的温度。和他们同在c区的只有一个玩得很好的男生,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自带了一只明黄色的滑翔机,上面印着某个女孩的名字和大朵大朵的玫瑰花,他飞的时候,底下有四个摄影师在为他拍照,据说是送给女孩子的求婚礼物,他承诺带她来飞。 “现在的小孩真能折腾。”凌寒嫉妒地撇嘴。 “你是想说‘我们都没这么浪漫过’吧?”林砚臣坐在草地里脱掉了运动鞋和袜子,赤脚接触地面的感觉非常踏实,尤其是你刚从空中落下来。他看着凌寒,凌寒面向阳光,手遮在额头上,像个哨兵那样观察着远处明黄色的大翅膀,此刻,他是十足的孩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来:“横竖也不能倒回去。” “如果倒回去,我死也不当兵。” “怕被江扬那个混蛋揍?” “绝对如此!”林砚臣仰面大笑,“但是又会后悔,怕碰不到你。” 凌寒眯起眼睛保持微笑:“难说,我不知道自己生命里注定了什么,但我猜,即使做个如假包换的公子哥儿,也能遇见你。” “可怕的缘分,我平白错过多少好姑娘。” “滚。我平白落在你手里。” 两人冷静地拌嘴,赶着去玩下一个项目,意犹未尽,直到景区的工作人员来接他们去机场才恍惚休假结束这个事实,凌寒给爸爸打电话,谢谢他的门票机票,以及包容。此时,程亦涵也来问具体的起降时间,说直接派车送回师部。之前,但凡高级军官销假,都要先去江扬办公室报道,一来是郑重,二来,江扬还是需要和他们聊聊,叮嘱鼓励几句,顺便关心下属的各方面生活。虽然林砚臣凌寒两个跟指挥官熟得不能再熟,却也遵守这个规定,尤其是他们还带了礼物。 “明天就有20个狼牙的中层骨干到飞豹师做第一轮交换,你们那边的人选是江扬亲自敲定的,不用担心,他让你们回去只是提前有个准备。要知道,最近彭耀闹得……”程亦涵浅叹,“还有,下周末的时候,江元帅就到官舍了,从周一开始对基地做短期视察。江扬的意思是,到时候一起来吃个晚饭。” 林砚臣一面应下来一面让他把相关的工作日程和狼牙那边的情况都发过来看,程亦涵颇为嫉妒地说:“休假还有5个小时才结束呢,请不要到指挥官那里状告我占用私人时间。” 林砚臣喟叹:“请程亦涵中校不要状告我怠工就谢天谢地。” 程亦涵自然是知道江扬揍过林砚臣这件事的,哈哈一笑挂了电话,再接到“林师长和凌副师长安抵师部”的司机电话时,已经到了休息时间。他想了一下,还是在从厨房拿了果盘回来的路上敲开了江扬的卧室门,果然,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没睡,一副非常勤奋的样子抬起头来:“有事?” “顺便来汇报,”程亦涵指指自己的夜宵,“那两位已经回去了。” 江扬点头说好,然后递出三份档案:“这三人你了解吗?” 程亦涵看了一下,都是一线战斗经验丰富的中层军官,其中还有一个擅长通信,似乎和慕昭白关系不错。 “我想在里面挑一个人给彭耀。”江扬看起来非常痛苦,“苏朝宇不行,绝对不行。那小子说是爱才,可他在我的信任榜单里完全没有地位可言,这是报复。” “下官同意。”程亦涵翻了翻档案,指出一个国字型的黑脸军官说,“这个大概会比较妥帖,三人里综合评分应该最高。” “我也是这样想,就怕彭耀挑三拣四。” 程亦涵挑眉,轻笑:“是我们给他助力,不道谢已经是没礼貌,还有什么话说?”江扬摇头:“这事还有的折腾,明天我先找三个人谈一下,你替我安排时间。”两人又商量了一些细则问题后终于决定休息,远在几十公里外的飞豹师师部里,林砚臣却不敢休息,有关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让他觉得愤怒又无奈,明摆着是来挑衅的彭耀已经把魔爪伸向了飞豹师,甚至,他能嗅到空气里一丝丝山雨欲来的气味:最近实在热得诡异,只能说这是酷冷爆发之前的积攒。 ☆、狼和豹的战争 第二天一早,林砚臣并没有向其他单位迎接外来人员一样,提前到办公室里开始指挥部下集体大扫除或者部署相关应对方案,他如常地踏入师部,跟所有人打招呼,然后开始处理不在的几天内积压的一些公务。助理们倒是非常在意今天这个大日子,四处来来去去,忙着布置小会场和办理必要的手续。 差十分九点。预定来到团部的时间是九点整,此时,飞豹师门口的士兵正在进行交接岗。由于这里不是分区而是正统师部,并且有相关荷弹单位驻扎,因此交接岗并不是首都军部中心大楼那样漂亮的正步和敬礼的仪式展示,而是扎扎实实地清点弹夹、汇报敌情的工作。 离师部大门至少五十米以上的公路尽头驶来一辆迷彩面包车,尽管它是一个面包车,也成功开出了越野车的气势和速度,起初,士兵们只是遥遥看了一眼,被它的速度和方向迷惑住了,觉得此车应该像颗彗星一样离开师部,直接前往基地中心指挥大楼。但是,就在两拨士兵正在飞快清点弹夹的时候,面包车在路口骤然来了一个90°大转弯,也没有要刹车的意思,直冲师部大门而来。卫兵里官衔最大的是班长,立刻向空中鸣枪示意,整个师部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迷彩面包车没有理会枪声,精准地刹车,正好停在警戒线上,驾驶座车门洞开,跳下来一个司机蹲在车前看了半天,然后不羁地敬礼:“对不起,压过去大概3公分!” 换好岗的士兵一致举枪相向,这时候面包车的拉门才打卡,里面走下来红头发的徐雅慧,军靴踏响,肩上少校的小星星闪光,卫兵只能敬礼:“长官好。”闻名军界的辛辣女副官开门见山:“我来送交换军官。”十名狼牙甄选的中层军官鱼贯而出,在徐雅慧身后列队。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一伸手,身边的助理递过文件夹,啪地打开并转向狼牙师部方向,响亮地说:“麻烦林师出来签字,把你们那十个拿来,我就牵走了。” 卫兵班长气得脸都红了,徐雅 慧却懒得进门,叉腰晒在太阳底下,昂首看着师部里面。林砚臣早在听见鸣枪就下楼,这时候已经到了大门口,笑着迎上去,徐雅慧敬礼:“长官好。”眼神却把林砚臣从头到脚扫了一个遍,得意地笑了笑。很显然,她不会为占到了点儿小便宜而高兴,她只有在看见觉得外形不错又能干的小伙子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林砚臣还礼,然后礼貌地跟她握手:“狼牙一枝花,名不虚传。” 徐雅慧挺胸抬头地请林砚臣签字,然后看见一个略显清瘦的黑发年轻军官带着十个人列队走出来,那年轻人的气质跟其他军官都截然不同,若说有小公子的狂傲,倒也不是,他笑起来的时候十分温暖,淡淡的亲和力让人觉得很舒服,但周身的凌厉气质却能让普通人下意识噤声。不过徐雅慧可不是普通人,得知这就是社交界和国安部的名人凌寒之后,过去拍了他的肩:“第一次见,我喜欢你!” 凌寒含笑:“很荣幸。”然后就转身整队,跟每个人都小声交代了一两句话,便送他们上车。徐雅慧豪爽地一指狼牙那辆迷彩面包车:“别浪费资源了,我直接带回去。”凌寒都没理她,摇摇招手,很快就有一辆飞豹专用的银色小型客车开过来,没有那种老子不怕死的速度,稳稳当当地扎在师部门口,军官们上车,凌寒跟上去又说了几句话,下面林砚臣的手续已经办完。飞豹师师长指指大楼:“本来给徐少校和诸位设置了茶水。” “不麻烦了!指挥官不是说了吗,一家子不客气。”徐雅慧分明是根本不屑上去,林砚臣早就料到狼牙会闹一通,所以对师长亲自下来跟对方副官交接这种不合礼数的行为丝毫不在意——对付狼牙,常理和常礼都毫无功效,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理和不礼——学画画的飞豹师师长端详了美丽的狼牙一枝花数秒,然后把那张重要的交换文件翻过来,在背面速写了她的头像,然后递过去:“看,如果徐少校把这里的分发线向左边再偏这么多……”说着两笔涂改好,“那就更让完美这个词无地自容了。”徐雅慧显然没有料到对方会用这么别致的方法送客,纸上的头像实在太形象,她无法抗拒自己的目光落在那改动很小却很得体的新发型上,嘴上却说得云淡风清:“嗯,多谢。”告辞前,她也没忘记特意冲到凌寒面前,和他对视。凌寒微笑点头当作道别,徐雅慧露出迷人的侧面:“你知道,我喜欢傲气的小伙子,你很不错。” 回程路上,银色的飞豹客车用自己的正常速度稳稳前进,作为引导的狼牙面包车开在前面,又不能把客人甩得太远,开得十分憋气。“徐副,飞豹开车太娘们儿了,我们冲过 去咬屁股,让他们蹦着走!”司机看见目前的车速还在“正常”区间内就急得浑身发痒。 徐雅慧没心思管,扳过后视镜开始捋自己的头发,弄成了林砚臣画得那个效果,仔细看了一阵子,觉得确实完美遮掩了自己略扁的额头,让不够蓬松的头发看起来更有弹性。“确实他妈的好看。”徐雅慧砰地一声把后视镜砸回原位,“我喜欢!” 在经过了有百姓居住的牧区之后,飞豹的客车刚要提速的时候,却发现狼牙的迷彩小面包不见了,几秒后赫然出现在车尾后视镜里。司机骂骂咧咧地开始加速,两车保险杠若即若离,凌寒在对讲机里烦躁地问:“徐妈妈该欣赏完头发了吧?” “孙子们在追尾巴,凌队。” “注意安全,你们可以飚了。”凌寒大义凛然地挥手,电话旁的林砚臣忧愁地看着情人:“我开始害怕江扬了,怎么办?” “管他呢!”凌寒咬牙切齿。 出乎意料的,江扬听说他的人和彭耀的人互相咬着尾巴、几乎已一种蹦蹦跳跳的姿态去了狼牙以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把电话那头的凌寒和林砚臣狠狠骂一句,不过是嘱咐了几句就挂断电话,弄得两个人相当惴惴,忍不住又拨过去问程亦涵。万能副官神秘一笑,把彭耀闹事向指挥官要人的事情简短告诉了他们:“何况……今天下午,苏朝宇少校要请指挥官去特别行动队宿舍‘闲谈’这件事。” 江扬不想跟苏朝宇谈,他几乎可以确定勇敢的小兵从噪音事件以后,或者更早,从若干年前被强剪了头发就憋着要揍那个小狼崽子。他甚至几乎可以确定,海蓝色头发的少校并不会吃亏,反倒会因此踏上晋升将官的直通车。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神一样的指挥官愁苦地瞧着那摞被原封不动退回的备选军官档案,沉沉地叹了口气。 苏朝宇早早地把特别行动队晚上的学习和训练都交给罗灿负责,江扬到达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充满了一种令人陶醉的食物香气。隔着厨房的磨砂玻璃门,江扬看到情人温柔的侧影,于是他走进去,从后面抱住正专注地煎锅贴的情人。苏朝宇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纯棉格子衬衫,已经洗得毛毛的,摸上去的手感非常柔软。苏朝宇一面侧头吻他,一面将和了一点点面粉的清水转着圈浇进平底锅,盖上水晶锅盖。旁边的砂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粥,混合着红枣和大米香味地蒸汽袅袅地充满整个厨房。夕阳还没有落下,金红色的光芒从厨房侧面的大窗晒进来,他们紧紧贴在一起的影子长长地横在淡绿色的地板砖上。 晚饭以后,苏朝宇先去冲凉,然后 是江扬,等他出来的时候,吸顶灯已经被关掉,落地窗旁铺了张很大的凉毯,四角各有一盏朦胧的深蓝色地灯。苏朝宇很可能什么也没有穿,赤着上身斜靠在一大堆蓬松的垫子上,腰间搭着凉被,正在翻一本很大的书。他的身边摆着一支小天体灯,在屋顶和四壁投射出星座的样子,看上去非常梦幻。 江扬走过去,苏朝宇笑着把他扑倒,两个人在凉毯上滚了几下,苏朝宇便成功地扯坏了江扬的内裤,然后坏笑着把头枕在江扬胸膛上,炫耀地晃那本书:“我的毕业相册,你好像没见过吧?” 几年前,江扬调动苏朝宇到自己麾下的时候,曾经动用了父亲江瀚韬元帅的关系。之后,为了降服这个最桀骜的前陆战精英赛总冠军,也为了跟他建立牢不可破的信任和默契,江扬花了大量的时间研究他,研究他的搏击能力、战术偏好,研究他所有的优势和弱点,但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们是彼此注定的另一半,所以他没有过多的试图探究他的私人事务。 “非常好奇。”江扬故意用王宫舞会上那种华而不实的贵族腔说话,“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我亲爱的朝宇啊。” 苏朝宇大笑,江扬趁机夺过相册,他翻了个身,用胳膊肘支着身体,苏朝宇依旧稳稳地压在他身上,贴着他的肩膀跟他一起看,还变魔术般的掏出一只小巧的书灯夹在书页上。 扉页上,24岁的苏朝宇穿着硕士袍,笑容傲然又温暖,华丽的海蓝色头发垂在肩上。江扬怀念地望着,然后侧头吻了一下情人的脸颊,轻声感叹:“我怎么会这么幸运?” “导师送的毕业礼物,收集了很多我读书时的照片,其中一大部分都是我自己也没见过的呢。”苏朝宇不理他的调情,伸手过来翻开第一页。 刚刚读军校一年级的苏朝宇并没有同班同学中常见的青涩,那时的他一心认为孪生弟弟苏暮宇因他的疏忽而遭遇不测,歉疚自责,并且在长达十数年的时间里,近乎偏执的寻找苏暮宇仍然活着的证据。江扬的手指抚摸着他的照片,说:“那时的你,真的让人心疼。” 苏朝宇仗着地势有利,毫不犹豫地在江扬的臀部拍了一下:“哼,你心疼?你敢说你真的心疼?” 江扬笑起来,也不理他,继续翻下去。在军校的第二年,苏朝宇已经是军校里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有一张照片是苏朝宇违规在校园里练滚轴动作时被抓拍的“罪证”——他当时没有带任何护具就三米多高的台阶顶端的铜制扶手上滑下来,神情专注动作潇洒,蓝色的长发飘飞如旗,漂亮得让人不舍得挪开目光。 江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6节 扬向来反对苏朝宇不戴护具就从事这种危险的极限运动,立即眯起眼睛哼道:“可见是惯犯,怎么没摔死你?” 苏朝宇舔舔嘴唇,笑眯眯地赶快翻下一页:“那时候小嘛,不懂得害怕。” 江扬侧过头盯着他,忽然握住苏朝宇的手,说:“其实我明白。”明白那时候的你,只有在这样极限的专注中,才能暂时忘却关于暮宇的一切,把自己放在最危险的境地里,让你被内疚折磨着的心有片刻的安稳,我都知道。 苏朝宇能听见他心里没有说出口的话,于是送上一个吻,指着下一页的照片说:“喏,这是曹勋,比我大一届,我跟彭耀第一次见面的那年,本来他才是陆战精英赛的选手。” 江扬很认真地看,那张照片里,苏朝宇和曹勋穿着一样的印着帝国军校字样的无袖t恤,正在一棵大榕树下面掰腕子。两个人都是一身透汗,手臂上青筋毕露,明显是用尽全力。但苏朝宇似乎正要获胜。 “他是战略经济系的第一名,单兵素质又高,当时已经确定保研,在他们那届陆战精英赛的选手中,据说没有敌手,最擅长的是多向飞碟射击和徒手搏击。” “很难的。”江扬仔细看那个相貌平平的黑头发男孩,“说明精准度和力量都非常突出。” 苏朝宇点头:“为人很讲义气,一诺千金,我心里一直很尊敬他。” 江扬饶有兴致地瞧着苏朝宇:“好吧,为了得到陆战精英赛选手的资格,你做了什么?” “那时候我是预备队员,有一天在他们训练结束以后,走到操场上跟他说,我要他的名额。”苏朝宇耸耸肩,“那时候我是个疯子,比彭耀更狠更直接,于是我告诉他,如果他不同意,就跟我打一场,赢的人得到入场券。” “然后?” 苏朝宇的声音里有点歉疚:“曹勋对我的挑衅不屑一顾,因为陆战精英赛是用来检验各国军校毕业生素质的比赛,按照惯例,只有四年级的学生才参加。我拦着他不让他走,大声报出了他各个项目的最好成绩,然后当面超给他看。” “你这个小混蛋。”江扬叹气,试图翻过身来楼住苏朝宇,“为这个你付出了多少!” “爸爸去世以后,我大概是真的彻底失控了。”苏朝宇苦笑,“满脑子只有比赛——我固执地以为这样爸爸就会高兴,这样就能够让暮宇知道我在找他。如果暮宇回来了,妈妈就一定不会那么难过了。” 江扬努力一撑一滚,挣脱开苏朝宇的压迫,随即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狠狠亲了好几口:“可是你应该记得,她始终有你。” “那时我就是那么傻那么偏执,完全意识不到这一点。”苏朝宇摇头苦笑,他已经能平静地审视过去的一切,接着说:“曹勋看到我的成绩,同意跟我比一场。我们约定了时间地点,决斗的现场有上百人围观。然后我赢了。” ☆、小王子(附猫版小剧场) “爸爸去世以后,我大概是真的彻底失控了。”苏朝宇苦笑,“满脑子只有比赛——我固执地以为这样爸爸就会高兴,这样就能够让暮宇知道我在找他。如果暮宇回来了,妈妈就一定不会那么难过了。” 江扬努力一撑一滚,挣脱开苏朝宇的压迫,随即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狠狠亲了好几口:“可是你应该记得,她始终有你。” “那时我就是那么傻那么偏执,完全意识不到这一点。”苏朝宇摇头苦笑,他已经能平静地审视过去的一切,接着说:“曹勋看到我的成绩,同意跟我比一场。我们约定了时间地点,决斗的现场有上百人围观。然后我赢了。” 苏朝宇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他是个君子,不开心,可是信守了他的承诺,他的导师据说很不甘心,跟史校长谈了多次,最后曹勋改任我的助理教官。那几个月,他非常狠。” 江扬心里一动,赶快把苏朝宇搂得更紧些,苏朝宇斜了他一眼,微微动了动身子让自己窝得更舒服:“放心,没有你那么狠,至少没有每天训练开始前结束后,在更衣室用皮带抽我的屁股。” 朦胧的夜光灯下,看不出江扬是否正在脸红,苏朝宇确定情人在心虚,于是愉快地笑出声来:“可是他没想到,我对待自己比任何人都狠,我的成绩和训练量一起疯长。有一天半夜他回体能馆找落下的手机,看到我居然还在,于是……” “他也服了?”江扬瞧着照片里的苏朝宇微笑,搂着他的肩膀,“他看起来不像你那么执著那么狠。” “不,他驯服的外表下有个狂野的灵魂。那天月黑风高,他冲过去就给了我一拳。”苏朝宇笑着摸了摸鼻子,“当时我没什么力气,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反击了,我们打了一架,我赢了半招,却是他把我架回宿舍,我只记得我一沾到床就立刻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才发现身上涂满了舒缓肌肉的按摩膏。他说已经了解我超乎名利之外的决心了,所以决定以后尽力罩着我。” 江扬忽然明白 了,他转头盯住苏朝宇的蓝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要去狼牙?你以为彭耀会像曹勋那样被你征服、跟你作好哥们?” 苏朝宇装糊涂,继续把被他征服的同学和老师介绍给江扬认识,从曹勋到罗灿,从战略系的黑脸系主任到大名鼎鼎的史少昂校长:“你知道,缺席陆战精英赛颁奖仪式那样的事,他都舍不得处分我呢。” 江扬一拳砸在凉毯上,撑起身子,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音调更像是指挥官:“不,你不了解彭耀,他是头野性难驯的狼崽子,何况我们和彭家有仇,你根本不知道……” “我知道。”苏朝宇也坐了起来,抱着膝盖望着屋顶上的寥寥星辰,赤裸的后背在地灯蓝调的光芒中有种发着光般的错觉,让他看起来像是童话里永不长大的少年,“我知道我能对付他,因为他和过去的我,那么相似。” 江扬愣了一下,苏朝宇的侧影看起来孤单无助,他忍不住凑过去抱住他。苏朝宇接着说:“暮宇失踪以后,我猜我的爸爸妈妈不知道怎么对待我,我知道他们从未怪我,可是我们是双胞胎,每分每秒,他们看我的时候,都没办法不想他,他们以为他已经死了,可是看到我,仍然像是能看到他。我开始逃避回家,后来就算是面对面也能视而不见,因为我受不了强作欢颜的忧伤眼神。”他把头靠在江扬的肩膀上,江扬紧紧环住他,他的背上有冷冷的汗珠。 “孤独的人只能对抗全世界。”苏朝宇说,“那时候的我,固执地玩极限,固执地学散打搏击,如果有人惹了我,我绝对不会手软。甚至对自己也一样。小奕,嗯,你知道,我的女孩,一直那么温柔地试图把我从我的世界里拉出来,可是我太固执,太孤独,我始终认为自己的生命是残缺的,那一半已经无可弥补。” “朝宇,朝宇。”江扬轻轻地叫他的名字,用一个一个蜻蜓点水般的浅吻来安抚他的爱人。苏朝宇比想象中冷静得多,笑着回吻:“其实彭耀也是一样,他有父母却比没父母更糟糕,你知道被忽略又被期待的那种感觉……” “是,我知道,仿佛你不是一个活物,仅仅为了实现别人的理想而活着,而‘别人’却又是你最亲近的人。”江扬回答,在这一点上,他始终无法向苏朝宇那样云淡风轻看透一切,他强笑,“这么说彭耀值得拯救?” “他只是个孩子。”苏朝宇随手调节着天体灯,把双子星座调至不可能的天空正中,“跟以前的罗灿一样,年轻叛逆,又渴望真正的对手和平等的爱。他费这么多周折不过是要我过去,我很意外,但是我觉得这是个真正的机会,江扬。你知 道我能照顾自己,能让第四军的人看到我们的诚意,何况他是邀请我去做副师长,不是他的勤务兵,我相信,他并不仅仅为了报复。” 江扬长久地看着他,忍不住去摸苏朝宇的头,认真地说:“我一直知道你是最棒的种子,但没想到这么快你已经是参天巨树,你总是给我那么多惊喜,超乎想象,我的朝宇。” 苏朝宇伸手环住他的腰,狡黠眨眨眼睛:“那是因为您——我亲爱的有五十年军龄的神一样的长官,已经进入了想象力匮乏的年龄,这样会使你比想象中老得更快,亲爱的江扬。” 江扬被他一本正经地语气逗得大笑,苏朝宇趁机把他压倒在凉毯上,居高临下地问他:“好吧,我能去狼牙吗?” “我不想你去。”江扬凝视着他蓝宝石般闪闪发光的眼睛,“我怕的不是彭耀,而是……” 在昂雅已经略略知道□的苏朝宇一个吻堵上去:“你知道‘那个人’的力量不是你能够抵抗的,所以不要把我当成你破鸟窝里的斑鸠蛋,我们要共御外敌才有机会活下去,不是么?” 江扬深深地吸了口气,轻抚苏朝宇的脸颊:“我会考虑,别逼我立刻作决定,好么?” “我见鬼的预感告诉我,你现在所做的不过是负隅顽抗。”苏朝宇神秘一笑,趁江扬愣神的功夫,毫不客气地,俯身吻了上去。 窗外,月色正好,虫鸣啾啾。 江扬很早就把“元帅长子”这个词和“大公子”“大少爷”之类的相关尊称他的出身和地位的词语划到了《江扬大辞典》中的“贬义”分类里。虽然他本身对自己含着金汤勺出生这件事并没有极大的反感,也并没有按照电影里演的那种锦衣玉食的方式长大,但是16岁就进入海军陆战队的既成事实无可挽回地造就了他的观念:名门旺族本身没有得罪任何人,但是一个当兵的贵族就等于什么都不会、靠爹吃饭的软蛋。还记得第一天被路易斯班长介绍给其他成员认识,江扬惊奇地发现,肤色属于健康小麦色的他在所有人里显得格外突出,如果一定要用一个他极不喜欢的词来形容,那就是白嫩嫩。这种感觉促使他玩命地练素质,就为了不让其他人觉得他是另一个星球飘来的异形。 秦月朗深知江扬这个要命的喜好从那时候起就根深蒂固了,所以在江元帅要从基地来访这件事上,他格外嘱咐各单位不要搞花里胡哨到铺张浪费的仪式,尤其不能让指挥官觉得,元帅的到来是一次“驾临”。“那是什么呢?”安敏迷茫地问。 “是家访。”秦月朗郑重其事地宣布,“请把元帅当成一个小学老师 ,下班以后怀揣成绩单到最不听话的学生家里去,突然到访,爸妈慌得只能拿出一杯超市里买来的茉莉花茶来应急。” 这个形容之后,安敏更加迷茫了,以至于到元帅要来的前一天晚上还在望着客房发呆。江扬走过来看,勤务兵已经把之前苏朝宇专用的那间客房彻底改造成了首都元帅府卧室的大致模样,除了床、书柜书桌椅子、茶几沙发之外,只有一部电话、一瓶插花和一只水杯可以算是点缀,虽然简洁整齐,却有点儿太……低调。安敏抱着一套素色的寝具默默开始铺,江扬沉吟一下:“还是太简单了,照着我那里,把零碎的东西都添置起来。” “不是家访吗?”安敏第三次迷茫。 不管到底是家访还是驾临,总之,周日正午,一架中型客机安全抵达基地民用机场,没有吓人的欢迎仪式,除了必要的助理、文员、亲卫小分队,江元帅也没有带多余的人,就这样来到了阔别若干年的江氏边境基地。江扬和程亦涵带了车去接,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一身戎装,将星闪耀,标志般站在阳光下,脸上带着从容镇定的微笑。 走下飞机那一刻,看见大儿子的姿态和模样,江元帅瞬间有些感慨: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时候甚至还能记得江扬童年的哭闹委屈,抱在怀里的,终于成人,竟然游刃有余地接管整个基地,年轻的大儿子付出了多少努力,他以为全世界只有自己能体会,却不知道,身为人父,永远对儿子知根知底。 江扬敬礼:“长官好。” 江元帅一把拽过来揽在怀里:“若要叫长官,先拉个仪仗队来。” “苏朝宇少校本来说要带他的摩托小分队来接,”江扬僵硬地在爸爸怀里挣扎了几下,“下官想到就头大,于是顶了回去。” 江元帅毫不客气地低吼一句:“今天周几?” “周日,长官。” “我的视察是现在开始吗?” “明天上午九点,长官。”江扬答得很快很流利。 江元帅苦笑:“再一句长官,就让你把‘我是儿子江扬’这句话抄一本子拿来。”江扬低头,再抬头的时候脸上有笑意:“是,爸爸。” 除了卢立本和一个亲卫队员以外,其他相关随行人员都按照相应级别标准安排住基地招待宾馆,当天的官舍热闹非凡,先是卢立本和秦月朗见面,立刻从众人眼前消失不见,接着是江元帅参观了儿子和副官的工作、休息房间,然后听见苏朝宇大叫着“江扬”进门来,结果和笑眯眯的江元帅碰了正着。林砚臣和凌寒两人是吃了午饭才开车过来的,半下午的时候,终于坐满了整个客厅 。 这确实是家访,江元帅丝毫不谈公事,来的时候本就是便装,现在换了一身运动衣,坐在落地窗边的大摇椅里跟苏朝宇闲聊,让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海蓝色麻烦中心顿时变得无比乖巧听话,关于彭耀要人的事情,一个字也没跟元帅提起。秦月朗拿草莓酱出来,塞到江扬手里:“去喂一口。”江扬狠狠剜了他一眼,让勤务兵准备了小盘子和曲奇,端到江元帅身边,放在小桌上。他笑道:“这是秦月朗掳回来的野草莓,家里熬酱。您尝尝。” 江元帅看着他,秦月朗站在远处比了一个他做副官时候常用的手势,江扬有所察觉,立刻恶狠狠的扭头去瞪他的小舅舅,精明的秦月朗怎么可能被抓到现行?江扬只看见他在那儿专心致志的指挥凌寒给明星摆pose,不情不愿的大狗一声声呜咽着呼唤苏朝宇救命。江元帅问:“下面人好带吗?”说着就伸出右手。 苏朝宇下意识地紧张了几秒——江瀚韬和儿子实在太像,此时的问话在和蔼也不觉得可亲——他赶紧回答了一些话,却忽然发现,江元帅并没有在听,而是把手伸向盘子的方向,勾了勾。江扬显然也没有料到这招,一时间愣在那里,江元帅叹气摇头:“月朗!” 秦月朗立刻比明星见到牛排还殷勤地走过来,多年副官的习惯性口气改不了,称呼却换上新款:“姐夫要什么?”江元帅保持伸出右手的姿势,秦月朗轻快地应了一声“稍等”,把草莓酱浇在一小块曲奇上,递到江元帅手里——江扬简直看呆了,这……这是要人伺候的意思呀……秦月朗单膝着地半蹲在那边,眼神动作让明星自愧不如,江元帅笑出声来,把他赶走:“换我儿子来。”苏朝宇忍笑忍到颤抖,江扬却使出要杀人的眼神强迫他扭头,蓝头发的借机离开,秦月朗也扔下勺子跑掉,剩下他们无所不能的指挥官一筹莫展地和草莓酱暗暗较劲。 窗外的紫藤挡住了大部分阳光,江元帅眯起眼睛来享受这种时光:“别忘了,你还欠我2小时41分钟呢。” 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赫然记起从海神殿回来的那个冬天,他和父亲的所谓游戏,餐厅里约法三章,为了他蓝头发的小兵和那时看来遥不可及的幸福。现在一切成真,他几乎忘记了老神仙给的契机和好运——贪图享受并不是一个指挥官应有的美德,尽管从小到大第一次做,江扬还是放低了摇椅,自己盘腿坐在地板上,按照秦月朗的标准做了一个“草莓酱曲奇点心”递过去。江元帅露出阴谋得逞地笑容,江扬心虚地四下望了一圈,本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没想到,诺大的客厅,只有明星和凌寒追逐着,一闪就不 见,其他人早就去院子里聊天。 江元帅满意地吃掉点心,笑问:“狼牙,头疼吗?” ☆、狭路相逢耍赖者胜 窗外的紫藤挡住了大部分阳光,江元帅眯起眼睛来享受这种时光:“别忘了,你还欠我2小时41分钟呢。” 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赫然记起从海神殿回来的那个冬天,他和父亲的所谓游戏,餐厅里约法三章,为了他蓝头发的小兵和那时看来遥不可及的幸福。现在一切成真,他几乎忘记了老神仙给的契机和好运——贪图享受并不是一个指挥官应有的美德,尽管从小到大第一次做,江扬还是放低了摇椅,自己盘腿坐在地板上,按照秦月朗的标准做了一个“草莓酱曲奇点心”递过去。江元帅露出阴谋得逞地笑容,江扬心虚地四下望了一圈,本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没想到,诺大的客厅,只有明星和凌寒追逐着,一闪就不见,其他人早就去院子里聊天。 江元帅满意地吃掉点心,笑问:“狼牙,头疼吗?” “还好,”江扬把到嘴边的那句“长官”生生吞下去,“目前可以从容应付。” “你和苏朝宇,还好吗?” “很好。”江扬心说,您又不是没看见他…… “我是说你们俩的生活。” 江扬微微脸红:“很好。”说着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窗外。他心里有事,彭耀要苏朝宇去狼牙的闹剧远没结束。按理说,从大局考虑,他应该把苏朝宇乖乖送上,倒不是示弱,而是为了其他单位的安宁——彭耀不敢欺负江扬只敢混闹,却有一口袋胆子去欺负别人。可苏朝宇是他的情人,就算他心里知道这真的是个机会也并不想放。尤其是这件事的象征意义让他难受,就像很多年前他害怕的那样——总有一天,他会被迫用牺牲苏朝宇为代价换取什么东西。这让爱情黯淡无光,也让他锋利的性格变得柔软。江扬是真的怕这一天到来,可是偏偏就到来了。他更怕他会对这种境况习以为常,最终让苏朝宇成为万千下属之一,永不是爱人。 很显然,江元帅知道儿子有心事,却因为答应了今天不谈公事而没有说破,转而去问明星的事情。江扬把盘子端了太 久,加之最近又忙又伏案,肩背隐隐酸痛,下意识伸手就揉,江元帅很自然地把椅子转了个方向,捉开儿子右手,捏上左肩。江扬疼得缩了一□子,江元帅拍过去:“忍着。” 江扬面对阳光,忽然只想闭上眼睛。 “旧伤不好好养就是这个结果。”爸爸的话很凶很温柔,是责备也是心疼,江扬低低地回答:“是。”力道适中,但痛极了,江扬的身体歪着,被爸爸扶稳:“本来想带小铭一起来玩,后来总觉得不合适,狼牙的事情我也有数,你要学会妥协。” 江扬很抵触地堵了一句:“退无可退。” “你忘了那件事,江扬。”江元帅抱着儿子的肩膀,能感到怀里的大儿子因为记起了所有不愉快的事实而产生了抗拒,身体微僵,而后复原,却因此起了微妙的变化,儿子退开一步,下官出列上前。 “忘不了,长官。”声音很沮丧。是的,儿子还年轻,他甚至没有理由为这些事苦恼,但是他亲自选了不放弃。 “江扬,改变你的称呼,”儿子背向,江元帅却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知道你的所有骄傲和委屈,我不会背叛、伤害你,这个时候,你必须叫我爸爸。” 客厅很安静,江元帅知道这有多难,积怨和性格,狼牙的棘手和爱情的美满,他知道儿子的辛苦,但他必须要让儿子相信,世界上会有一个人,在苏朝宇的生死相随都不管用的时候,即使在最后一刻也会牢牢护住他,毫无私心和退缩。这个人只能是爸爸。 江扬低下头去,很久,他扭头:“爸爸。” “好。”江元帅温柔地笑,“今晚睡前,如果你愿意的话,告诉我你在忧愁什么。现在,我给你们做道菜如何?” 江扬慌忙说:“勤务兵应该……” 江元帅已经站起来向厨房走去:“你想吃什么,儿子?” 慕昭白赶在晚餐开始的时候才从基层单位回来,程亦涵特意到门口去接,胆大包天的综合情报处头子很恐惧坐在上首的江元帅,相比之下,江元帅更好奇能让程亦涵觉得不错的男人到底什么样,反而跟他逗了几句。由于周一还要上班,一屋子都是吃了晚饭就散,苏朝宇留在官舍,程亦涵觉得这里人多,也跑到慕昭白那里去住,临走没忘记嘱咐江扬:“别跟元帅吵架。” “有什么可以吵的吗?” “苏朝宇,彭耀。” “早晚的事。”江扬淡淡地回答,一挥手,满不在乎。程亦涵明白他是在乎的,只能苦笑:“长官晚安。”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望着爸爸卧室的门,终究没有敲开。 新的一周,是视察的一周。 早晨7点,彭耀从训练场回来的时候,身为文职的徐雅慧还没来得及梳洗好,一头红发膨胀如闪电般从办公室里冲出来:“太他妈不厚道!”三页报告纸贴在彭耀湿漉漉的胸膛上。他看了看,忽然开心地大笑:“很好,很好!”上面是一份临时通知,说江元帅将于9点准时抵达狼牙进行常规视察,请各单位按常规进行训练生活,用于迎接的人员比例不能超过在编官兵人数的3 江扬的车先到狼牙,程亦涵探手,这次门口的哨兵没有啰嗦的放行检查,让他们直直开进操场。彭耀把那些文体互动室的老桌椅板凳都抬出来,怎么都凑不齐颜色差不多的一套,没办法只能中间放了一张又大又鲜艳的,彰显元帅的不同。江扬下来看了一圈:“元帅马上就到,彭师什么打算?”亲切尊重的一个“彭师”把小孩逗得非常高兴,理了理军服,就跟江扬去门口,此时,破旧的扩音器里传来徐雅慧的声音:“人呢?飞着去集合!速度!” 操场上各个角落里都有一些影子闪烁着,瞬间,整个操场外围人声鼎沸,各班排头兵拉出来站了长长两列,有个参谋在队尾狠踹了小兵一脚:“换靴子去!”登时,小兵就消失了,仿佛被踩进地下,江扬才笑不出来——过于彪悍,以至于野蛮的风格,难怪齐音要担心江氏集团军消化不良。彭耀大摇大摆走到师部门口的时候,卢立本的先遣车刚好到达,狼牙的所谓礼仪队伍正站在车道两边报数喊号子。 彭耀的眼睛一直在卢立本身上来来去去地扫,终于忍不住问:“这位是……” “卢立本上校,元帅的亲卫队长。”江扬玩味地瞧了他一眼,弄懂了彭耀的最高目标。他喜欢肌肉和力量,现在准在盘算着和卢立本打一架。由于近期一直在集中练习,卢立本的身形比平时更加突出,尤其是肩背和手臂的线条非常帅气,最大限度地张示了主人的身份,又不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只有肌肉的、按体型决定输赢的粗汉子。相反,彭耀的大臂上块状肌肉,穿着短袖军服的时候分外明显,能让人暗暗倒吸一口冷气,因此,这个人眼里此刻完全充溢着嫉妒的火光,吩咐身边的助理文员:“搞件常服衬衫给我。速度!” 速度是在狼牙生存的重要指标,尽管只提前几小时通知,一切还都算布置得得体。彭耀早就对元帅视察有所耳闻,反正早就打定主意不搞大仪仗,因此,江元帅亲切地跟他拍肩,检阅了两排高个子的特种兵后,心情还是非常不错的。这种错觉一度让江元帅顾及了一下儿子的身高和众人的比例,直到看见尘土飞扬的训练场,这 个观念才得到了纠正:原来短小精悍的都在跑步呢。 彭耀笑着说:“您别笑话,下官没安排任何汇报演习,狼牙的小子们战场上那点儿技术,相信您都知道了。”听起来像是自谦,在场的人无一不知道,这是纯天然自夸。从规模到功勋,狼牙都不比飞豹差,甚至成立的时间还早些,只是最开始的时候,狼牙并不像现在这样里里外外透着彭家死咬到底的决心和火爆的个性,一切的转变都在彭耀带着一个辛辣的女副官接管狼牙并习惯性地每小时至少踹一个士兵之后。近些年,狼牙并没有接到任何外军作战任务,反而是飞豹这个后起之秀凭借超高的综合得分多次为布津出战,彭耀专心养他的狼崽子,并时不时放些羊和豺进去,让他的狼崽子越发骠勇。 江元帅并不觉得这是好事。在战场上不懂得内敛锋芒的后果往往是失败,虽然知道说也没用,他还是耐着性子教了几句,彭耀一直笑嘻嘻地听,仿佛完全没当回事,却又一个劲儿地让徐雅慧抄在本子上。 常规视察的项目从军事到生活,江元帅看着狼牙满坡的帐篷和破破烂烂的临时办公室大皱眉头,彭耀却一指远处:“士兵宿舍周末启用。”新大楼里装修整洁现代,丝毫不比飞豹差,正有一批工人在搬运家具,彭耀抬脚踹开虚掩的门:“统一的四人间。”说着又踹开内部的卫生间:“设施很令人满意。” 程亦涵不忍看,早就扭过头去,和卢立本交换了一个“天哪”的眼神。江扬因为上周来过,对狼牙开电扇开门都用踹的方式已经习惯了,此时只是过问了一下办公楼的工程进度汇报上去。 江元帅微笑:“确实不错。看样子万事俱备了,这样我也放心。” 彭耀立刻接上一句:“还欠东风。” 江扬警惕地把目光从进度报表上移开。 “说来听听。”江元帅往楼上走,彭耀像个小狼一样窜到他身边:“东西好没用,小子们用几天就坏了。下官缺人。” 前半句可真是大实话,程亦涵一面想着一面递上刚拟定的内部招考流程和时间排期,江元帅草草翻了一下:“对名额有异议?”彭耀倒也爽快:“这部分没!下官和江中将已经达成了协议。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副师长。”程亦涵眼明手快地递上那三份军官的资料,一行人在军官宿舍四层的小会议室里坐下,江元帅含笑望着身上每一寸领土都在诠释什么叫张牙舞爪的彭耀,拍拍身边的椅子,彭耀立刻坐下,不等其他人开口,斩钉截铁地说:“这三个人我都不要。其他人我也不要。” 完全是木头玩具枪事件的翻版。江扬憋气,难为你 一个师长,能把话说得这么无赖。 “看来是有了内定。”江元帅把档案递还程亦涵,双手放在桌面上,意味深长地做了一个“说吧”的手势。彭耀腾地从椅子上拔起来,标准军礼,用最大的声音响亮回答:“特别行动队苏朝宇少校!长官!” 江扬暗暗叹了口气:叫得再大声,苏朝宇也不能给。 彭耀把那天跟江扬要人时候说的理论重新搬出来阐释了一遍,还不忘记加上一句:“说百费待兴实在不合适,但移防总是动了元气的。”说着还四下环顾,看着窗外没平整好的新沙坑:“补品也很关键,长官。” “不如说是补偿?”江扬的语调放得很低。 彭耀点头,狡猾地默认。 “问题是基地并不曾亏欠狼牙任何东西。”江扬敲敲桌面,程亦涵拿出一卷图纸平铺开,“周边可以调动的、符合军部资质审查的所有建筑施工单位都在为狼牙的新师部日夜服务,相关款项划拨早就到位,甚至在第一批移防人员进驻之前,后勤部门已经把生活用品采集打包好,据我所知,没有一个狼牙的官兵在到来当天是睡在帐篷里的,因为整个飞豹师和周边的野防驻军腾出了宿舍和礼堂供他们休息。” 彭耀哼了一声:“这都是待客之道。” “至于行政问题,”江扬不理会对方的狡辩,“我早就说过,内部招考的人员可以在飞豹师以外的任何单位里越级进行,如果诺大基地的优秀官兵里还挑不够彭师一年的新血,不知道是该我汗颜还是该彭师检讨一下自己的标准呢?” 江元帅并不准备劝架,一边是儿子,一边是法王最喜欢的外孙,他知道自己的意见是最后的砝码,偏离几毫米就可能压垮本来稳定的天平,况且这是年轻人之间的针锋相对,他觉得自己应该观看一下。 “我只能说,指挥官连一个小队都舍不得,实在小气得很。换了我,狼牙你随便挑,看上哪个就拉走!”这话让程亦涵都暗笑,一个现在已经绝不可能发生的场景被彭耀无赖地设计出来,并且把自己放在其中幻想出了慷慨大方的姿态——其实这些都无所谓,年轻的他总会有许多骄傲狂妄,但是把这种想法理所当然地拍在辩论桌上就显得分外可笑了。不过……程亦涵暗自有些担心,江扬是来谈判的,但彭耀不是。他脑子里不会有“协商”的概念,只有“耍赖”这一套技法。 江扬优雅一笑:“适宜的小气有助于狼牙健康成长。而且,相信苏朝宇少校在到达这里短期内,也无法正常开展工作,耽误狼牙大计,实在让我内疚得很。” 彭耀最恨别人把他当作儿童 ,此时脸色已经冷到冰点,灰蓝的眸子凝视江扬,从牙缝了挤出几个字:“为什么?” “特别小分队承担了飞豹师所不能及的各种极端任务,苏朝宇是我的亲信,”江扬毫不躲避,直接把他的私心放在谈判桌上,“他一时半会儿无法适应一个靠踢和踹来维持秩序的地方。” 彭耀磨牙的声音人人能听见,可是江扬仿佛没有,一直保持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狼牙年轻到还有孩气的师长冷笑:“貌似江中将习惯用抽打让下属俯首帖耳的方式已经在首都家喻户晓,大家都不是文明人,何必装腔作势?”这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再一次提到了江扬诸多不能碰的话题中的一个。可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只是愉快地笑出声来:“那么我是不是现在就应该把你带回去我的办公室,彭师?” 江元帅还是没有劝架的意思。按理说,若是换了其他军官,这场争吵会在还没开始就消弭——谁敢当着元帅的面闹?事实证明,元帅的儿子敢,天不怕地不怕的彭耀敢。江元帅在用这段时间思考,苏朝宇和狼牙的结合到底是不是合适。如果坚决反对这个决定,彭耀很可能做的事情是在接下来的、直到苏朝宇出现在狼牙之前的时间里,不断聪明地滋事或者肆意地要求,周旋于法王外公和部队之间,让人觉得身边有只上蹿下跳的大型啮齿类动物,时不时尖牙咬得人痛不欲生,却会在你拎起棍棒要打过去的瞬间遁进地洞里偷着乐。如果同意了这个决定……江元帅有些头疼,儿子一定会三年五载地再也不回家,甚至可能冲动之下立刻去和苏朝宇登记结婚,由此能牵出来的各种事端绝非他这个年纪的人可以想象。尤其是,苏朝宇那种阳光的笑容浮现眼前,这样一个年轻人,有什么理由成为两大家族争权夺利的炮灰呢? ☆、执螯 江元帅还是没有劝架的意思。按理说,若是换了其他军官,这场争吵会在还没开始就消弭——谁敢当着元帅的面闹?事实证明,元帅的儿子敢,天不怕地不怕的彭耀敢。江元帅在用这段时间思考,苏朝宇和狼牙的结合到底是不是合适。如果坚决反对这个决定,彭耀很可能做的事情是在接下来的、直到苏朝宇出现在狼牙之前的时间里,不断聪明地滋事或者肆意地要求,周旋于法王外公和部队之间,让人觉得身边有只上蹿下跳的大型啮齿类动物,时不时尖牙咬得人痛不欲生,却会在你拎起棍棒要打过去的瞬间遁进地洞里偷着乐。如果同意了这个决定……江元帅有些头疼,儿子一定会三年五载地再也不回家,甚至可能冲动之下立刻去和苏朝宇登记结婚,由此能牵出来的各种事端绝非他这个年纪的人可以想象。尤其是,苏朝宇那种阳光的笑容浮现眼前,这样一个年轻人,有什么理由成为两大家族争权夺利的炮灰呢? 彭耀在沉默了足足十秒种之后终于爆发了。只是他的爆发方式很奇怪,表情昭示着“我怒了”的狼牙老大一颗一颗拽掉了衬衫扣子,然后把军常服团了球扔给远处的助理,两步跨到桌子前面一巴掌拍下去:“江中将曲折蜿蜒的做事方式真是让人受不了!” 江扬点头:“是不及狼牙一半火爆。” 彭耀抬头瞧着他,好似暴雨来临前天空般灰蓝色眸子里有闪电掠过:“有没有胆子,我们用实力说话。你输了,苏朝宇归我,我输了——”够绝够狠的他一时间不知道要许出去什么才好,他的狼崽子和漂亮的副官小阿姨都不能丢,至于其他的,仿佛这个时间狼牙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当礼物的东西。江扬用沉默和令人怒火烧到脑门的微笑来应对他的胡搅蛮缠,彭耀咬牙:“输了再说!” 江元帅忍笑忍得实在难受,终于开口:“你们俩个只当我不存在。” 江扬立正,微微低头:“对不起,长官,下官僭越了。” 彭耀也露着明火憋着暗火立正:“不好意思, 刚忘了。” 江元帅盯住彭耀:“之前,小游戏玩过,现在,锋芒也亮过,今后,就要收了心思好好带兵。”彭耀不肯张口答应,江元帅知道他是在要一个许诺,于是更要吊他胃口:“至于狼牙的行事作风,我不管,我只要上了战场仍旧头脑清醒、技能高超的队伍,不求以一当十,但求每人每事都让人心服口服,掷地有声。”彭耀仍然不肯吐口,江元帅倒也不着急,耐心地等着:小子,骄傲不是所有的资本,轮资历,你连我儿子还不如。终于,彭耀很不情愿地清清嗓子:“下官竭尽全力。” “你也不用太拘于条框,”江元帅转向江扬,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固执地把目光焦点落在父亲身后雪白的墙壁上,“放心大胆。”这四个字几乎是注定了某些事情的发生,江扬刚要说话,江元帅用一个禁止的眼神阻止了他,继而说出了一句经过深思熟虑的话:“我同意苏朝宇少校带特别行动队借调狼牙,暂任副师长,待新任到达后转回原单位。” “这是对下官尝试建立小规模突击队伍试验的彻底破坏,长官。”江扬坚定地反驳,对父亲建立起来的信任烟消云散,此刻,在他眼里根本看不见父亲——父亲怎么会把儿子送到明知危险的地方——只有元帅,他和苏朝宇不过都是下属而已。 彭耀品尝到胜利的小点心,得意地舔嘴唇:“谢谢您,也谢谢指挥官。” 江扬攥拳:“下官不同意。” 江元帅站起来:“中午在狼牙的食堂安排午餐。”彭耀跟上去,介绍说他从首都捞了两个私人厨子,擅长各种炖肉,早晨吩咐弄一锅一般部队里没有的尝尝鲜。“驳回。”江元帅温柔地告诉儿子,“这对苏朝宇没有坏处,相信我,年轻人。” 程亦涵走到江扬身边,不动声色地把手机塞给他,小声说:“秦副参。”江扬面无表情地暂告失陪,走到楼道尽头,小舅舅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出来:“无论结果如何,你要体会到姐夫的心。” “这么多年我都在努力,始终没成功,我再也不会尝试。”江扬如同反复溺水都在最后一刻被捞起,已经彻底放弃这种无谓的挣扎,“元帅喜欢在把儿子送出去,我知道。”最后这一句无限凉薄,秦月朗长叹息:“江扬,江扬!”程亦涵手势示意最好跟上他们去狼牙的其他地方,江扬扬起右手表示拒绝,继续讲电话:“元帅直令,苏朝宇借调狼牙,我以基地指挥官的身份命令你,秦副参,动用一切行政手段保证特别行动队的建制完整且不可拆分,竭尽所能延长办借调手续的时间。” “这种反抗毫无疑义,虽然下官可以照办。” 秦月朗无奈。 “我从小被教育,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毫无疑义的反抗上,不如重新组织有效进攻,”江扬丝毫不带感情,“这么多年,我不能再忍。” 一时间,秦月朗说不出话来,只能答应照办。 “甚至,我都没反抗过。”江扬掐断电话,身在基地指挥中心的副总参谋长把整杯果汁泼进盆栽里:完蛋了,来自不同小集团的冷战气氛正像忘记关门的冷库里的雾气一样弥漫开来……可是,这是繁花盛夏哪,万物蓬勃向上,绚烂至极,早就陷入甜蜜情感漩涡的他苦恼地想:有打架的时间,大家为什么不去好好谈一场认认真真的恋爱? 当天下午,江扬拒绝陪同父亲参观飞豹师,只打了个电话叫凌寒陪着。程亦涵一路都在劝,但是江扬却始终铁青着脸,到办公室门口才终于开口:“今天、明天、后天、直到元帅视察结束,我都住苏朝宇那里。” 苏朝宇已经第一时间从代理总参谋长秦月朗准将那里知道了自己即将借调狼牙的消息,并且知道了情人的十分不高兴,因此一下班就急匆匆地骑着摩托车往家里赶,准备跟江扬好好谈谈这件事。 正是军人们下班、家属们接孩子下学的繁忙时间,指挥中心能并排行驶两辆装甲车的笔直大道车行缓慢,苏朝宇在等红灯的时候,忽然看到对面一个挺拔的影子,琥珀色的短发在夕阳里有温暖的光晕,他在头盔下勾起嘴角,立刻打灯转向,追了过去。 江扬像一个真正的叛逆少年,因为与家长争吵而拒绝回家,所以甚至不高兴回家把他的私车开出来,此时正若有所思地往特别行动队走。苏朝宇嚣张地贴着人行便道开车,试图缓缓地跟他几米再突然按喇叭,江扬却敏锐地回过头来,看到那嚣张的火魔兽头盔,便停下来看着他。苏朝宇停车,一只脚踩在地上,拉下头盔,甩了甩明亮的海蓝色头发,然后伸出右臂:“要搭车吗,亲爱的指挥官?” 出乎意料的,江扬走过来,一把拥住了他,并不十分用力,可是贴得很紧,苏朝宇甚至能在这喧嚣嘈杂的街头能听到他的心跳。此时夕阳正好,暑气尚未褪去,车辆川流不息,红灯急促的滴滴声响个不停,路边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不是二人世界,但这一刻,只有他们停留。 苏朝宇忽然觉得那么悲伤又那么幸福,他没有拿头盔的手臂揽住江扬的腰,轻声地说:“我在这儿,江扬,我一直都在。” 江扬很久才放开他,然后很镇静地从后备箱中拿出备用头盔,上车简短地说:“走吧,我们去你那儿说。” 苏朝宇看着他戴好头盔 的功夫,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先去超市,我冰箱里断粮了。” 江扬和苏朝宇很少有机会一起去买东西,无论是回首都还是在官舍,勤务兵都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打理好,连苏朝宇喜欢的啤酒品牌都从来没弄错过。此时对油盐酱醋完全不懂的指挥官没心情地环住苏朝宇的腰:“叫外卖,好吗?” 苏朝宇不理他,自顾戴头盔,声音里却带着那种最让人难以拒绝的笑意:“难得我高兴下厨,别败兴,江扬。” 超市总是有一种欢天喜地的热闹气氛,硕大的红黄两色的促销海报和热情的促销员随处可见,收银台前队排得老长,江扬闪闪发光的、叫每个人见到他都要尊敬地低下头去的将星,在这个地方,魅力值迅速跌零。苏朝宇和他推一辆购物车,他的左手和他的右手偶尔会碰一下,他教他比较不同牌子的酱油,在卖橙的货架旁教他分辨多汁甘甜的雌果儿,各种食物混合形成的特殊味道充盈整个空间,感觉那么温馨。 在他们转过乳制品货架的转角时,四下无人,苏朝宇突然紧紧扣住了江扬的手,他轻声说:“我爱你,江扬。” 这样的小动作让江扬一下子被感动,所有的不快乐都被温暖和幸福代替,他侧头看苏朝宇,海蓝色头发的少校正认真地查看酸奶的出厂日期,他察觉到他的目光,便对他微微一笑。 他们回到苏朝宇宿舍的时候,天已经全黑,操场上只有警犬小分队在进行夜袭训练。苏朝宇在厨房蒸鲜活的海蟹炒翠绿的莜麦菜,江扬在一旁打下手,说起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江扬完全不知道葱姜蒜油盐酱醋的使用方法,不知道把鱼拍晕了再下锅,不知道要怎么翻炒蔬菜,而那时候的苏朝宇,也远远不敢像现在这样,肆意调侃情人长官在这方面的全然无措。 “那么久了,到最后我还是要牺牲你……”江扬安静地环着苏朝宇,“方珊珊那次我没有选择你,可是现在……” 苏朝宇已经侧头一根手指按在他嘴唇上,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这次不一样,我说过,我想去,我能处理。” “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彭耀,我确定他跟你以前的同学、老师都不同,他不是在正常的人际关系中长大,尊重、迂回、谦逊、客气之类的美德他一样也没有,他甚至不会按常理保持人与人之间的适宜距离,所以……”江扬飞快地说,“元帅也知道,他都看见了!” “江扬,爸爸不会害儿子的,不管任何时候。”苏朝宇把手指放在江扬微蹙的眉头上,“彭耀的死穴跟他的强势一样明显,只要他一直不能满足,我们就很有机会。” “你 想过了?”江扬警觉起来,“你的计划说来听听。” 苏朝宇含笑不答,锅里已经有香味袅袅飘出,江扬叹气去摆碗筷,苏朝宇端着火红的蟹跟出来:“吃饭的时候想太多对你的胃不好,所以亲爱的,我决定……现在就告诉你我的应对。” 江扬专注地看着苏朝宇,苏朝宇说:“彭耀对我的执著,大概源自我的忽略,我们都知道他想要的是平等的对手和真正的爱,其实没有敌意的。所以我想,第一阶段我会鼓励他保持对我的过分热忱,在这个过程中更深入地了解他这个人。他毕竟还年轻,受他父亲的影响也不大,我希望他能成为你的人,江扬。” “太冒险了,我怕你会受委屈。”江扬的手指放在苏朝宇俊美的脸庞上,“没有必要这样做。” “有,你知道你的对手多么强大,江扬,你不能指望每次都有昂雅那样极品的运气,我们的时间不多。第四军必须真正的收服,你比我更清楚。”苏朝宇沉吟,“我想过了,特别行动队不要移防,叫罗灿任代理队长,我自己过去,最好从行政上规定特别行动队队务的独立性和队伍的不可拆分性,这样心血才不会白费……只要彭耀不跟你作对,三至五年内,老兵退役和新兵入伍,对咱们的认同感自然会增强,那么事情就好办了,不是么,江扬?” 江扬认真地看着苏朝宇,这些方式他自然都一一想过,但苏朝宇——自由、骄傲、率性的陆战精英赛冠军居然这样理智地分析了所有的局势,实在让他太惊喜,他拉开椅子在餐桌旁坐下,搓了搓面颊,然后抬头看着苏朝宇说:“好,不过还是要带几个嫡系小分队过去比较好,这也是个扩容的机会。” 苏朝宇掰开蟹壳,剔了黄下来,倒上姜醋递给江扬,刚要说话,却被对方威胁性地拍了一巴掌,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凑过来,肆意地舔舔苏朝宇的嘴角,说:“但是我不会原谅元帅在这件事上的行为,所以,不要劝我回家住,这不可能。” 苏朝宇狡猾地眨了眨眼睛,假装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殷勤地把沙拉碗拉到江扬面前:“我觉得今天的土豆沙拉相当成功,来,尝尝看。” 仿佛注解一样,在那之后,江扬的手机几乎每十分钟就响一次,来电的都是秦月朗,他一次也没接起来过,后来干脆直接关机,让程亦涵去对付倒霉的副总参谋长。苏朝宇心虚地看看自己的手机又看看默默去厨房洗碗筷的情人,想要开口劝又没有立场,他只能走过去,站在江扬的身边。 做过一年勤务兵的江扬擅长洗碗,动作娴熟又迅速,他始终低着头,到最后一个碗也光可鉴人地回 到消毒碗柜里的时候,才终于开口:“他已经拿走了太多,我的童年,我的梦想,我的憧憬,我喜欢的环境和生活。他从来没问过我我到底想要什么,他只是固执地把我放在他觉得‘需要’的地方,学习‘需要’的一切。十几年前方珊珊就是典型的牺牲品,现在,我甚至已经答应了他继续走下去,但你是我唯一的不能碰,他知道,可是他仍然是这么无情……” 苏朝宇握住他差点砸在操作台上的拳头,说:“我是你的矛,这件事不是上战场不是流血牺牲,你可以把彭耀想象成一个狂热的追星族,这样的话,你现在所有的怒气看起来就是真心实意的嫉妒……”苏朝宇用自己的额头贴着江扬,笑眯眯的说:“没有螃蟹了,不要吃那么多醋,乖。” ☆、被期待的重逢 不管秦月朗和程亦涵多么精通于行政手段上的迂回技巧,苏朝宇终究有一天要去狼牙的——带着罗灿、吴小京和挑出来的精锐小队。为此,他还在特别行动队内部开了一个气壮山河的动员大会,一面把狼牙那边说得险象环生,一面把自己的人凝聚在一起,喊号子、唱军歌,就连隔了几个墙头的机械连和与机械连还隔着几个墙头的某小学都听得见,不过这次可没有移防的军属过来投诉太吵,彭耀没工夫。 欢天喜地的狼牙师长终于可以允许狼崽子住进新宿舍,同时期待着自己的办公室赶紧装修好。一旦军官们在生活问题上无比满足,就有了大批闲暇时间,于是彭耀开始指挥各排分片承包操场和师部大院,开始全面平整操场路面、安装训练器械,雇来的工人们白天施工,狼崽子蹲一边学技术,然后在工人下班后继续努力,搞得整个建筑队每天早晨来到师部门口看见成果的时候都要倒抽一口冷气:年轻亢奋的狼崽子才不管这到底江家还是彭家的地盘,他们的乐趣在于自己建设自己的家园,顺便,日复一日的训练着实枯燥,这些体力活儿反而变得非常有意思。整体施工进度比预计的要快至少一倍,彭耀也乐得看见更多的人专注于装修师部大楼,徐雅慧每次开车路过楼前的小广场都要停下来仰视一下,骂一句“靠,玻璃还没装到我办公室!速度!”,然后才肯离开。 苏朝宇带着特别小分队第一批人马转移到狼牙师部的时候,一个月前那尘土飞扬的操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铺好了柔软草皮的球场和深蓝色橡胶跑道,所有士兵的日常训练集中在宿舍楼后、山坡下宽阔现代化的演兵场里,因此,狼牙的师部从正面看来,如果忽略哨兵和军装,甚至有点儿像一个正在上课时间里的中学。 苏朝宇穿着夏季短袖军t恤和与飞豹师实战队伍一致的迷彩长裤,裤脚打了一排整齐的褶,紧紧扎在黑色的大军靴里。彭耀从里面迎出来,看见夺目的海蓝色的短发,看见那令人着迷令人惦念的海蓝色的眸子, 时间就在此刻骤然跳回那个杜利达的春天的花树上,苏朝宇温柔地说:“亲爱的,你和我一样,过分的刚强和骄傲,伤人伤己都不自知……”彭耀走得很快,能体会苏朝宇的面目逐渐清晰的过程,让他觉得心跳加快:能理解这种执著到偏执的情感吗?不是爱,不是恨,只是经手错过,咬牙追了这么多年,他赫然眼前。笑容未改变,面孔如初见,骄傲仍在,又更多些熔炼的从容和内敛,一切都可以回到当年,彭耀想,他会推开窗子冲那人打个招呼。 唯一让人觉得时过境迁的是,苏朝宇身后有一片军气磅礴的官兵,铜墙铁壁般占据了小广场一半面积,只有他站在队列最前方,微微昂着头,目视彭耀的方向。狼牙的师长出动了标准的欢迎队伍来接他千方百计拉扯过来的苏朝宇少校,步子生风,身后的狼崽子也个个威猛。 上午,没有一丝云彩遮挡的刺目阳光下,两方人马定格,对视。双方没有微笑的第一次对话若不是“苏朝宇前来报道”和“辛苦了,大家辛苦了”的话,那么目前的场景可以直接拍下来登上基地内部报纸:两大队精锐人马即将火并。这种深仇大恨、随时要打起来的空气很快就随着特别小分队的脚步弥漫了整个狼牙师部,小分队队员鱼贯进入宿舍的时候,在演兵场的狼牙士兵都情不自禁地停下来观看,彭耀和苏朝宇跟着,都觉得十分尴尬,尤其是蓝头发的那位,眸子里正在点火。彭耀从地下抓了一个不知道谁遗落的马扎,冲进离他最近的宿舍,拉开窗子用尽全力掷了出去,伴随一声狼吼:“训练!速度!” 直到午饭后的会议,彭耀都始终以主人的姿态和苏朝宇在一起,让特别小分队熟悉师部,在食堂吃饭。他很想立刻和苏朝宇聊聊,可是蓝头发的少校看上去只关心自己的人对这里的适应程度和收到的礼遇是否够格,完全没有心思和蛮夷小孩说话,只是礼节性的送了份见面礼,里面是一罐茶叶和一套精致陶瓷茶具。会议更是无聊,大家客客气气地交换官方的文件,部署未来四周的联合训练计划,就一些住宿等生活问题交换意见,直到散会,苏朝宇除了敲定文件里事先写好的条款外,一句多余的话,甚至连客套话都没有。散会时,彭耀终于忍不住:“苏朝宇少校。” 苏朝宇把文件袋递给罗灿:“去替我照顾兄弟们的情绪。” 破烂狭小的会议室里只剩他们俩,彭耀始终坐在上首的椅子里,苏朝宇站在他对面。两人的心事不同,却在同一时空。苏朝宇一直以来都为那年丢失了名次而懊丧不已,同时,剪头发和在暴雨里罚站这两件事的羞辱程度足以让他记恨一辈子,而 罪魁祸首现在就是他的顶头上司兼头号粉丝。苏朝宇很客气地笑了一下:“彭师有什么吩咐?” 彭耀咬了咬下唇:“忘记官阶家世和现在的气氛,你想对我说什么?”他想,如果苏朝宇说出剪头发那件事来,他就道歉,真心实意地道歉,然后玩命地和苏朝宇拼,分出个名副其实的高下来。可惜苏朝宇眨眨眼睛:“也就是说假如你只是彭耀我只是苏朝宇,我们平等且友好地聊天?” “对。” “唔……”苏朝宇想都没想,“我饿了。” “什么?” “我想对你说,小朋友,我饿了,我想和兄弟们一起吃晚饭。” 彭耀从椅子上挺身而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那桌子是几个乒乓球案改造而成,发出的声响非常浑厚好听。苏朝宇叹了口气:“条件可是彭师亲口提的,下官只能遵命。” “当年我让你在雨里站了一夜。”彭耀咬牙说。 苏朝宇耸肩:“你还剪了我的头发呢,据说做了一套漂亮的画笔。不过我能理解……”他向彭耀展示了自己那种无限包容却内含温柔致命小陷阱的微笑,并且拍拍彭耀的肩,一时间让路过的勤务兵觉得他们是多年没见的铁哥们儿,“你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在手里,这不,我来了。”说完,竟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彭耀起初并不生气,却越想越不对味,怎么分析都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名的羞辱:喜欢美好的东西有错吗!有错吗?他拉开窗子往下看,苏朝宇刚出楼门,几个小分队的士官领了全班的浴巾、毛巾、洗发水等生活用品回来,他就把军帽随便往屁股后面的口袋里一塞,帮着搬运。 太不真实了,彭耀内心忽然升腾起前所未有的挫败感,立刻给苏朝宇打电话:“明天是周末,上午10点你到我房间来,我们谈谈。” 我们谈谈。多熟悉的句子,苏朝宇愉快地笑出来:“明白,长官。” 挑在周五带队伍过去,是苏朝宇预谋已久的。周末时间让都闲着的狼牙和特别小分队有个认识的时间,打架也罢吵架也好,总之,最好趁这两天发泄掉——怒气要用新鲜的,越陈年越容易变成仇恨——苏朝宇愤愤地想起他和苏暮宇一样的海蓝色的长发,更加确定那时候的愤怒早就经过无数次压缩提炼变成了在记忆里沉底的小石头,如果可以,苏朝宇一定会捡起它,精准地砸烂彭耀的鼻子。 等等……这个镜头有些眼熟……苏朝宇在自己的床上翻了个身,琢磨了一下才肯睁开眼睛,阳光明媚,万分惬意。忽然,他想起了什么,赤脚跑到窗边看,操场上只有稀稀落落几个兵在 跑步,凭借衣服的不同,他认出了挂在单杠上的吴小京正和几个狼牙的兵聊天,那副神情,完全不像刚刚打过架或者将要打架的。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来自实力相当的两个师部,即使小规模干一架也是很赏心悦目的事情,虽然这样想,他还是打电话给罗灿:“有事儿吗?” “报告老大,一切正常!”罗灿听起来很亢奋。 很好!苏朝宇匆匆冲了个凉,赶在食堂早饭收摊之前吃饱了,像狮子一样在自己的各处领地巡视了一圈,确定陆战精英赛冠军、迪卡斯英雄和最好的特种兵老大之一的光芒播撒到了所到的每一个角落。之后,他才悠悠闲闲地在秒针指向12的时候,准时敲开了彭耀的房间门。 彭耀和所有狼牙的士兵都住在宿舍楼里,只是他的房间由三个单间串联而成,包括阳台,因此很容易从外部分辨。苏朝宇的房间正好在他隔壁,跟彭耀房间的格局大小都一样。同一层其他的大房间分作健身和内部会议用。楼下是其他副师长的房间,都是由两个单间拼起来的。这两层向下,全是单间的士兵房,但是根据建筑结构和狼牙的特殊需求,偶尔也有一两套大号房间穿插其中。加之大家的窗子有的开有的关,因此,整个狼牙宿舍楼看起来就像一局玩坏了的俄罗斯方块。 苏朝宇并没有任何准备,应付彭耀,在他看来远没有江扬说得那么凶险,既然狼牙喜欢玩决斗,那么如果彭耀发难,他就冲过去把这个欠揍的小毛孩子痛扁一顿。连敲三下,苏朝宇才听见一个透过房间门后变小了的声音传出来:“进来。” 狼牙的师长正在阳台上晒太阳。他赤上身,穿了一条肥大的沙滩裤,印花夹脚拖鞋扔在躺椅下面,带着造型夸张的耳机,运动款的p3挂在胳膊上,手里拿着一本汽车杂志。他甚至没看苏朝宇一眼,就那么懒洋洋地趴在那里:“来来,这边还有一张给你用。”苏朝宇专业的眼光第一时间看见了彭耀背部侧面一簇发达的小肌肉群,无论从形状还是位置来看都非常漂亮,因为狼牙和飞豹的训练方法、侧重点不同,苏朝宇虽然同样拥有那簇小肌肉群,但逊色一些,更让人不平的是,彭耀有会发光般的古铜色的肤色! 基因缘故,苏朝宇和苏暮宇的皮肤都偏白,读书的时候甚至可以说白皙,而且很难晒黑。小时候,这被称为可爱,长大了却容易被人欺负,尤其是当兵的苏朝宇,有时候会被心怀不轨的人堵在厕所里要求亲一下摸几把。但是往往,哭着落荒而逃的是坏人,苏朝宇总是一脸怒气地追出来,挥舞着拳头大吼:“警告过你!让你滚远点儿的!”每每生气完,苏朝宇总 是发狠要晒出威猛男人的肤色来,三伏天只穿短裤在操场上慢跑,有机会日光浴的时候,还抹专门的晒黑乳液躺在太阳底下。不过二十多年来,苏朝宇除了晒伤以外,没有得到任何好处,那些发黑发黄的死皮脱落后,他的肤色没有任何明显变化——虽然他在读军校以后已经比之前黑了许多,但面对彭耀完美的古铜肤色,苏朝宇的心情忽然差到极限。 好吧,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嫉妒。 彭耀把脸放在小枕头上,侧面看着他:“这是周末,苏朝宇少校,请收起讽刺我是败类的眼光。” 苏朝宇点头:“彭师要找我谈什么?” “聊天。” “下官没空,长官。”苏朝宇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纸,三折打开,“已经有兄弟们做好了相关的训练计划,特别小分队将要从午休以后开始适应性训练。” 彭耀慢慢坐起来,审视苏朝宇的站姿:“你恨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苏朝宇笑了,“彭师想罚点儿什么不妨直接来。下官对狼牙的直截了当早有耳闻。” 彭耀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时隔这么多年,苏朝宇的性子居然一点儿没变,话里带着钢刺,条条扎得深可及骨。他确实在不满,对于狼牙强行要人和不给就混闹的行为,对于彭耀的骄纵和过分的骄傲,海蓝色头发的少校用特有的方法表达了他的情绪:你想玩,我不跟你玩。但是这触了彭耀的大忌。身为彭家最有出息的最小的儿子,他不懂得什么是被人打败,他要的东西、许的愿基本都能实现,除了和苏朝宇打一架这一件事以外——甚至他拿到了苏朝宇的头发做的画笔,还真的用它画了几张抽象派油画。苏朝宇是他那壶不能提的冷水,现在,他想点火。 把苏朝宇从里到外都烤熟。浇汁。浇自己最喜欢的汁。让苏朝宇自己都感觉到,能被装盘上自己的桌子是一种莫大的荣誉和享受。于是,他露出一个充满阴霾的微笑:“既然要带队训练就去吧,今晚娱乐时间,我在办公室等你。” 苏朝宇当然知道那个微笑后面横着一把雪亮的刺刀,却毫不介意地点头告退:“那就回头见了。”那天的整个下午,苏朝宇只是带他们熟悉场地,把一些专门划分给这些“外人”的器械按照自身需求进行调整。徐雅慧早就让助理在人人路过的地方贴满告示,说下午的训练场地完全归客人,狼崽子必须在黄线训练区域外活动。因此,大家像参观野生动物一样看特别小分队进行了一次多项目的集中小练习,在嘲笑、惊叹、赞许、不屑里度过了愉快的周六。彭耀永远记得那个下午,头 一次,他坐立不安,等待晚饭来临,在很短很短的生命里,第一次有这样一个人让他觉得紧张。他怕苏朝宇的利爪,又渴望和他一较高下,这种矛盾让他越发亢奋起来,好几次,他听见狼崽子在操场上叫好和大笑,忍耐……彭耀在暴晒的阳台上端着冰格,嘎吱嘎吱地嚼着可乐冰块,忍耐……如果苏朝宇是个有耐心的报复者,自己必须比他更有耐心。 ☆、谁的粉丝 当天晚上的娱乐时间是从八点到熄灯,苏朝宇晚饭基本没吃什么东西的行为引起了罗灿的怀疑,苏朝宇啃着一只超大的苹果,含含糊糊地说:“我晚上要和彭耀打架。”面条从筷子缝里滑脱,紫罗兰色头发的学弟把含在嘴里的萝卜整块咽下去:“卖票吗?”苏朝宇神秘地摇摇手指:“我们在宿舍东边那间会议室里打电子战略模拟,不要告诉其它人。” “真无聊!”罗灿失望地继续吃他的面条,“但是拜托师兄,全歼是不够的,覆没以后再用装甲车队压几个来回,轮歼。” 苏朝宇今天第二次敲彭耀的门的时间依旧是8点整,一秒都不差。彭耀的声音透过门板依旧变小,依旧是那句刻板的“进来”。苏朝宇走进去,关门。彭耀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不像江扬,江扬喜欢面朝阳光,把没有表情的后背留给来谈话的军官,但是彭耀不,他年轻、气盛,喜欢直接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表情。“很准时,少校。” “谢谢长官。”苏朝宇站在保密线以外,“请彭师开门见山。” 那时候,他们彼此都站在离火线只有一步的地方,如果能够保持微笑,没准可以冰释前嫌,但是,彭耀忍不住。他从来就忍不住,于是,彭耀说了一句让他在今后的生活里又后悔又庆幸的话:“我要揍你。” 苏朝宇愣了一下。直截了当是好习惯,但是这么直截了当就让人有些难堪。这句话把阶级划得分明,是要揍你,是主动地,要打你一顿。苏朝宇想到了那个下午,年幼的彭耀鼓着刚刚有肌肉的胸膛:“跟我打一架再走。” 海蓝色头发的少校立正敬礼:“您是说要和我打架,长官。下官遵命。” “不!”彭耀一拳砸在桌子上,“我要揍你。” 哦。苏朝宇终于明白了,不是决斗,是彭耀冲过来主动地挥拳头,但苏朝宇没有还手的权利——他需要躺在地下让他揍。这个句子骤然变得充满了蛮横和暴力,苏朝宇勾起嘴角:“请给我一个理由,长官。” “你砸我玻璃。手很欠嘛。”彭耀灰蓝色的眸子里又充溢了那种风雨欲来的暗光,甚至有一瞬间,苏朝宇读到了残忍和决 绝。但是他绝对不记得什么时候砸过对方的玻璃。他飞快地把他踏进狼牙以来的每个小时都过了一次电影,确定和彭耀同时处于同一空间的时间里,他绝对不曾破坏过任何公物,尤其是属于彭耀的东西。 苏朝宇的迷茫让彭耀感到气愤,不管对方是装傻还是真傻,报仇的时候到了。他敲敲桌面:“把你的皮带给我,苏朝宇!” 海蓝色头发的少校几乎笑出来:“什么?” “皮带,苏朝宇。我知道江扬就是这样教训你的,告诉你了,我今天要揍你,苏朝宇,你砸了我的玻璃,是时候清算了。”苏朝宇静静地看着彭耀,彭耀也看着他。彭耀把刚才那句话在心里默念了一次,竟然也佩服于自己的勇气,如何把如此苛刻的条件说出来。他看见苏朝宇海蓝色的眸子里化过闪电似的厌恶,那一闪照亮了整个房间,海蓝色的光芒有种必杀的力量,撕开了所谓报复、骄横的所有伪装,直指要害。彭耀在和江扬对视的时候也曾被对方震摄过,只是这次,他惊悚地发现苏朝宇读懂了他的秘密,现在,只有强装的镇定让他维持着师长的气势。 “不行。”苏朝宇斩钉截铁,“你没有经验,小孩,你在紧张,这样会伤到我。但江扬不会,你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只凭感官认识,我对你完全没有信任可言。” “你对我也几乎一无所知。”彭耀绕过办公桌走到苏朝宇面前,“而且你知道,有任何东西满足不了我的,终究会被我追杀到手。”他举起一摞厚厚的名单放在苏朝宇手里,然后等待。 那是特别小分队中层军官的所有简要档案,第一张就是罗灿,下一张是吴小京,然后是肖海、康源、王若谷、田小萌……是苏朝宇的兵,是他珍视的千万弟兄中尤其宝贵的一支。这半分钟,苏朝宇读懂了江扬的怒火。狼牙不是游戏里的终极关卡,苏朝宇也没有无限生命密码用来消耗,这是经典的战斗游戏,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顺便,掌管命运的老神仙为了增加可玩度,特意没有设置存档参数。深呼吸,苏朝宇明白了。于是他把档案紧握手中:“用我的人,威胁我?” 彭耀欣然:“你很懂部队的生存之道,也懂擒贼先擒王。” 苏朝宇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来,翻开盖子摁下一键录音:“抱歉,长官,下官需要您重复上面的话。”彭耀的脸色丝毫没有尴尬:“好呀,然后你可以去首都告我,真的,我替你买机票。” “不用了,即使不能得到彭师一个保证……”苏朝宇把档案递回去,“下官也只是遗憾,所谓彭耀大名,只是吹出来供人说笑的。”然后他展露了一个非常迷人的微笑,高高的个子,些微俯视的角度,彭耀不得不小角度地仰起脸看着他, 苏朝宇就这样耐心地等待他回答。 彭耀的表情很复杂,他在抉择,过了一阵子才清晰地说:“从江扬那边来的人,我不会肆意为难任何一个。我的人也不会。” “很好!”苏朝宇愉快地弹开他的皮带扣,把纯黑色的牛皮皮带抽出来打了个对折放在彭耀手里,然后撑在墙角,“满足你。”这个结果来得太痛快,彭耀知道他犯了一个大错误,苏朝宇没有被征服,只是为了他手下的人不受威胁而暂时屈服,这让彭耀感到了另一种潜在的屈辱,热血立刻涌上脑门,扬起手臂,十足地力气抽下去。 他确定苏朝宇没有躲,那一下结结实实地斜着打在臀腿上,苏朝宇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彭耀下意识地停止——他真的没有这样打过人,一个比他高的军官,从来没有——并不是害怕,他只是没有足够的经验去开始第二下打击,这个停顿的时间暴露了他的心理年龄和阅历。短短的却足够喘息的时间过去,当彭耀再次举起皮带的时候,听见苏朝宇稳定的声音:“往下移,尽量打腿,你如果敢打在腰背,我会把你的头摁进马桶里。” “你试试看!”彭耀更狠地抽下去,手一松,皮带的铁扣从紧握的一端脱落,在苏朝宇的大腿上飞快滑过,立刻就撕破了裤子,掀起一层油皮。苏朝宇倒吸一口冷气,咬紧牙关,庆幸的是,彭耀居然真的听了他的话,让皮带的落点都集中在腿上。 彭耀每抽他一下都要想半天,苏朝宇把这视为猫捉耗子之后的玩弄,纯属天性,纯属高兴。他疼得后背冒冷汗,只能侧过头去咬住衣袖。 记得从海神殿回来的那段时间,他一直陪着苏暮宇。有一个温暖的晚上,苏暮宇说从那以后,他一直不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只要可能,宁可在院子里帮人干活,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把凳子顶在门口,上面放一个玻璃杯。如果有人破门而入,他就有惊醒的时间。“我怕被强暴,多少次都不能习惯。”苏暮宇抱着哥哥,“每晚的例行节目让你有心理准备,但是强暴不同,毫无征兆,这是最恐怖的。”被人当作大众玩偶、认为随时可以侵犯的恐惧让苏暮宇曾一度对波塞冬很有好感,只有他能给他一个所谓的地位,他成为专属的玩偶,仍旧悲哀,却有了可怜的微渺的希望。“后来我学会了不怕,我学不会无法反抗就当作享受,但我会忽视。那些事情过去之后,没有天崩地裂,即使天崩地裂,我还得应对下次。”苏暮宇认真地说,“把羞辱放大到极限,足以看见细枝末节,就像布料撕扯后可以窥见皮肤,如果我看清了内在的东西,我就不再害怕。” 苏朝宇看着窗外,听见苏暮宇那天夜里的声音。疼痛在全身蔓延,苏朝宇知道彭耀下 了多重的手,没有章法,甚至不知道他计划打多少下,但他已经没有了恐惧。用苏暮宇的方法,苏朝宇看得见彭耀只是近乎偏执地做完一件长达几年的事情,过程并不重要,对方只要结果。 好,给你结果……一滴冷汗顺着发鬓滑落,苏朝宇蹭了一下,余光瞥见了篮球场上的一幕。“等等……”就在彭耀要打第十下的时候,苏朝宇举起右手,“等一下,让我打个电话。” 彭耀的面部肌肉快要扭曲了,就好像内急的时候碰见清洁工说“请让我先清洁一下再使用”,他眼睁睁地看着苏朝宇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手机。蓝头发的少校手腕在颤抖,刚拨完号码,彭耀就把他的手钳在墙壁上:“打给谁?” “罗灿。”苏朝宇的声音有些发颤,站立也因为彭耀正压着他的伤口而不稳,但是他固执地推开彭耀的手,“30秒,给我30秒。” “我给你一分钟!”彭耀吼道,“然后滚回来挨揍!” 苏朝宇把头抵在墙壁上,深呼吸,电话接通了,他望着窗外:“罗灿!不可以动手,咱们的人,现在,后退两步,就两步,立刻!” “师兄你在哪儿?”罗灿四下张望。苏朝宇告诉他,他们在宿舍楼的小会议室打电子模拟,但是那个角度绝对不可能看见篮球场。 “后退!” 因为一个裁判的判定,狼牙和特别小分队的球员正以罗灿和狼牙排长为楚河汉界,随时可以出手。就在这个时候,特别小分队的人集体退了两步。 苏朝宇说:“冷静,罗灿,你跟对方说抱歉,然后带大家打完比赛,一定要全力打完整场,邀请他们的队员去喝冰啤酒。” 他的声音非常温柔,极具安抚性,不是下令,是学长在夜风里边吃西瓜边和学弟聊着那些漂亮的姑娘。他仿佛根本没有受伤,虽然已经站不住了,但是始终保持着音调和语速。 彭耀顺着苏朝宇站立的方向,发现确实能从窗户角落里看见篮球场的情景。只是,他在挨揍。一个人被这么狠地抡着皮带,怎么还有心思看见窗外如何?他不叫不呻吟,整个注意力全在他的兄弟们身上,即使被这样折辱,他始终不曾正视彭耀——这是他能给的最大的威胁:我甚至不曾把你当做对手,小孩。 苏朝宇柔和地劝说在事发现场变成了口令,不到30秒,罗灿松开对方排长的手:“不好意思,我们太激动了。”苏朝宇急促地呼吸,挂电话的时候,特别小分队开始了新一轮灌篮。海蓝色头发的少校微微偏了一下头:“可以继续了。”然后撑稳了深呼吸,扎好步子,保持沉默。 彭耀别扭地想骂人,两次举起手来想把苏朝宇往死里打,最终却只能气得把苏朝宇的皮带扔在镜子上:“无聊的!滚吧!”他愤 懑,理想中的杀威棒,是要把苏朝宇打得爬都爬不动,最好哭嚎翻滚,然后让他立刻叫老大。但是现在呢?彭耀环视办公室,除了苏朝宇冷静地脱下外罩系在腰间遮掩被皮带扣划破的裤子以外,地下只有一根无辜的皮带躺在那里嘲笑他的表现,倒是喜欢的镜子上多了一条细细的裂缝。 苏朝宇满头满脸汗水,用手擦了几下就显得清爽多了,他挺胸抬头地站在保密线以外:“还有别的事吗?” 彭耀扔过去一个可乐罐子,苏朝宇一侧肩躲过。“滚!” “通常,江扬中将教训完他的军官之后都不会再生气。”苏朝宇露出了一个微笑,强作的,他必须做给彭耀看。这个小孩子已经在爆发临界点上,只要多加热,就可以听响了。 “早知道你这么能挨,我在五下之内把你打趴下!”咬牙切齿,彭耀此时的仇恨已经根本不在于苏朝宇本身和过去做了什么,而在于整个打人过程的憋屈。 苏朝宇诚恳地摇头:“你比江扬差远了,小孩,有空让我来告诉你如何做他热忱的粉丝。” 这次,彭耀扔了一只铁皮垃圾桶,废纸果皮满天飞,苏朝宇躲无可躲,又没有力气发火,干脆摔门走人。本以为摔门已经足够大声,结果,他拖着疼得要死的腿还没走到楼梯口,就听见了更大声的音效,经过判定,他觉得彭耀一定是扛起落地电扇砸了门才能达到这个水平。 我赢了。苏朝宇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虽然,在强烈的疼痛里,这个微笑一闪即逝,还有点儿变形。 ☆、可爱的坦诚 我赢了。苏朝宇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虽然,在强烈的疼痛里,这个微笑一闪即逝,还有点儿变形。 这个微笑在苏朝宇悄悄回到房间之后彻底变成了眉头紧皱。彭耀下手够狠,却不知道轻重缓急,基本每下都破皮,却又不深刻,苏朝宇脱了个精光,在卫生间里拖出应急医疗包,非常困难地对着镜子消毒。只可惜这里没有任何好到可以立刻抚慰他精神的药,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愤愤地干嚼了两颗消炎片,呲牙咧嘴地把伤口里撒满了跌打损伤专用的药粉。 实在疼得难受,他灌了一杯凉开水,腰间搭了条凉毯,趴在床上拨通了琥珀色眼睛的情人的电话。江扬听说彭耀揍了自己的小兵,差点儿在办公室掀桌,扬言立刻要开车过去看,倒是苏朝宇含笑安抚:“镇静,江中将。” “太过分了,我就知道彭耀是要报仇。” “小朋友只是想玩角色扮演游戏。”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7节 江扬大叹气:“主角是我,对吗?” 苏朝宇哼唧了两声点头:“完全正确,英明的指挥官先生。我想要那瓶乳液,还有上次程亦涵发给凌寒他们试用的镇痛喷雾。” “好,我立刻找人给你带过去。亲爱的苏朝宇,我不得不表扬,你很能忍。超乎我的想象。本来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收到你把彭耀打得哭着叫妈妈的投诉信。” 苏朝宇开心地笑起来:“亲爱的江扬,我不得不表扬,你很有先见之明。彭耀的狠,是你的一半都不及。本来我对你的野蛮行径十分厌恶,现在,我不得不说,预热实在太有效了。” 江扬气得骂他,又忍不住心虚,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窗户开着,苏朝宇能感到晚风吹在他肿痛的腿上,让清凉的药粉仿佛有了加倍的舒缓作用,十分惬意。江扬一边办公一边跟他说话,听得见翻文件、接电话的声音,苏朝宇因为消炎药的作用而有些倦意,江扬说:“你睡一会儿,过两个小时就有人到狼牙师部,把东西给你。” “嗯……”苏朝宇从喉 咙里挤出声音应答,“你说,我是不是应该露出本性,火爆一点儿?”江扬才不劝呢,他知道他的苏朝宇现在不是当年冲动的小兵,是一位有分寸的能统领两千多人的行动队长官,知道如何应对突发的情况,如何自保。虽然他天生没有忍耐的美德,但是由于这次特殊情况,苏朝宇用实际行动标明了一件事:亲爱的江扬长官,我爱你,我决定乖乖听话。 挂了电话以后,苏朝宇还攥着手机就沉沉睡去。疼痛有所消减,他意识清醒地在睡了一阵子之后起来喝了几口水,重新躺下。很饿,很想吃点儿什么,又没有力气起来买,苏朝宇准备给罗灿打个电话,狼牙师部食堂有24小时的快餐可以享受。这时候,门锁响了两声,苏朝宇趴着没动,但知道后面进来一个人,来者很有礼貌,还轻轻上锁。 “你给我过来。”苏朝宇撑起上身,“解释解释篮球场上的事情。” 只听凳子哐啷一声被踢飞,彭耀把一罐方便面拍在桌子上:“你再说一次?!”苏朝宇显然也吓了一跳,心有灵犀地主动来送吃的这件事应该是罗灿干才对,彭耀的眸光冷冷的:“我伤到你了?” “你应该先道歉,连门都没敲就闯进来,实在无理得很。”苏朝宇奋力跳起来,把凉毯抖开了裹紧,这才看见桌上除去洒了超多汤水的方便面以外,还有一串从楼管那里搞来的钥匙,至少有100把以上。“进错门了,你的房间在隔壁。”苏朝宇拧开门,挥手。 彭耀冲过去,砰一声关上:“没趣的东西,我特意过来看一眼。” “有什么好看?”苏朝宇声音也提高,“彭师亲自下手,难道还需要成品检验吗?” “闭嘴!趴在床上,我要看一眼!”彭耀狮子吼,却底气不足。他怕打坏了苏朝宇后,江扬真的会指挥飞豹过来和狼牙开战。其实他的目的只是给苏朝宇下马威,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彭耀自己都无法解释。 苏朝宇重新拉开门:“我要休息了。” 彭耀重新摔门:“趴床上!脱光!” 苏朝宇拉开门:“彭耀!别以为我不敢揍你!” 彭耀大力把门甩出去:“最后一次!脱光!”可怜的门在两个特种兵轮番蹂躏之下终于不争气地掉了零件,锁坏了,把手也松动了,苏朝宇真的非常不高兴彭耀擅自闯入,尤其是晚上的私人休息时间里,于是他沉下脸,按照狼牙可恶的传统一脚把已经残了的门踢敞到最大限度:“你大爷的!你要是也脱光,我就一样!”蓝头发的少校毫无保留地发着脾气,或者,可以把这叫做“起床气”。 彭耀的脸色渐渐变了。 世界上没有人跟他提出过这种要求,小时候生病吃药,他打死都不肯把那颗黑色的苦苦的东西吞下去,就连法王外公威逼利诱甚至答应跟他一起吃他都无动于衷,最后的解决办法是徐雅慧提出来的,她决定如果彭耀肯把这苦玩意儿吃了,她就把一柄单发枪改成连发的,并且贡献四个仿真靶人让他打一个高兴。彭耀记得他最后根本没吃那个东西,皇宫里的老大夫重新配了一丸清甜的给他,但他还是从徐雅慧那里拿到了枪——这就是彭耀的世界里的交换准则,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只要我想要,它也是我的。 但是苏朝宇跟他说,你脱我也脱,还用一副教训宠物狗的眼光看着他。彭耀觉得面颊分外热,不是羞辱,而是亢奋的血液上涌的结果。他非常激动,以至于没有耐心再摔一次残疾门,一把扯下了自己的t恤。 苏朝宇愣了片刻。他没想到彭耀真的敢脱,但是习惯了和同袍一起生活的他才不顾及,作为回应,他解开了凉毯在腋下的活扣。 彭耀嗒嗒地扔掉军靴,解开皮带,军裤在地上落成一团,他愤愤地从里面抽出脚来,全身上下只剩一条裤衩。他斜眼看着苏朝宇:“脱啊!” “没了。”苏朝宇坦诚地扯掉凉毯,“你先脱光,我向后转。” “废什么话!”彭耀想都没想就把身体从最后一件布料的束缚里解放出来,“速度!” 苏朝宇遵守诺言转过身子,双手抱头。不算狰狞但看起来很吓人的伤已经不渗血了,乱七八糟涂了一片,彭耀不懂,也从不知道什么样的伤意味着什么样的疼痛,只是潦草地乱看了一下,呸着骂:“别再给我机会,下次我打死你。” “别再想有机会,我会把你的头摁在马桶里。”苏朝宇响亮地回答。 彭耀咬牙:“我说到做到!” 苏朝宇愤然转身,居高临下地瞪着彭耀的眼睛:“听着,小孩,我今天明天后天,也许一周两周能让你闹个够,但是这不是无休止的。我懂你的小肚鸡肠,为一个莫须有的砸玻璃,记恨了这么多年,我当年白白填了狼牙做第一志愿!” 相识时间不长,苏朝宇却已经精确知道哪些事是彭耀的“不能提”,对面站着的年轻人却有苦难言。真的要道歉吗……漫长的纠结让彭耀把那年的事情逐渐当作一段励志的契机,却又不得不承认,在家仇私仇方面,他确实想把苏朝宇整趴下,为难的结果就是,他猛然一手捞苏朝宇的肩,一手暗拳挥向苏朝宇的小腹。 尽管有伤,陆战精英赛的冠军却不是白捡的,苏朝宇用难以想象的速度还击,两人都试图把对方抵死在角 落里,手紧紧钳住对方的腕子,用腿部力量较劲。苏朝宇疼得咬牙,彭耀却把这表情看做进一步的挑衅,大喝一声,在苏朝宇最大面积的一道伤痕上踹下去。苏朝宇应声而倒,却奋力翻身而起把彭耀死死压在地板上。两人就此僵住,暗暗较劲,谁都不敢多动一步,力量绞在一起,谁先变换姿势就会被对方反击。 苏朝宇怒视彭耀:“别忘了你今天的承诺。” 彭耀回瞪:“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师兄!” 罗灿用保鲜盒装了一份新鲜的菠萝饭,兴高采烈地站在大敞着的门口,顿时石化。乱糟糟的房间里,没有穿衣服的苏朝宇一身汗水地骑在同样没有穿衣服的狼牙师长彭耀身上,两人脸贴得很近,一动不动。 这个疯狂的小世界!罗灿目不转睛地看了三秒,然后保持着轻快的步伐踏进卫生间:“师兄?”又走出来把菠萝饭放在茶几上,仿佛自言自语:“怎么没人?”然后,脆弱的小玻璃心碎了一地的他冷静地关上门离开了。 行为艺术一样保持着姿势的苏朝宇把彭耀往地板上猛一摁,借力弹起来:“离开我房间!速度!” 彭耀捡起散落的衣服穿上:“警告你,周一不许请假,一个月内,我不准你的假。” “出去!”苏朝宇围好了凉毯开始驱赶。 彭耀拉开门左转——他的房间两步就到了——走廊墙壁上贴着绝望的罗灿。彭耀用那双灰蓝色的狼眼睛仔细打量了苏朝宇那紫罗兰色头发的学弟:“姓名?” “罗灿,长官。”罗灿看着天花板回答他。 “我不讨厌你。”彭耀用平静的语气配合暴怒的眼神把罗灿面前可以呼吸的空气统统炸飞,罗灿提着一口气,余光目送彭耀进了房间才赶紧扑进苏朝宇的怀抱:“师兄!” 苏朝宇痛苦地捂住脸:“我真希望你不认识我。真的。” 如果不是苏朝宇的屁股和腿上有横七竖八的九条伤,罗灿就会坚定地认为苏朝宇一定是在正当防卫过后怒不可遏,直接强暴了彭耀。为此,苏朝宇诚恳详细地辩解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江扬委托的一个军官带来了那瓶高级的乳液为止。罗灿坐在苏朝宇的沙发里悲伤地看着他,在服务部的人来及时修好了门锁后,苏朝宇终于大叹气:“不要搞的像是我强暴了你好不好……” 罗灿假装啜泣:“难怪嫂子抛弃你呢。” 苏朝宇警惕地问:“哪个嫂子?” 罗灿撇嘴:“女的那个。” 苏朝宇平平地趴在那里呵斥:“滚过来给我擦药,什么乱七八糟的。” 罗 灿像个小狗一样奔过去照办,擦一条骂一句,终于在第五条伤处理好之后把苏朝宇逗乐了。海蓝色头发的少校似乎已经忘记了所有不愉快和尴尬,抱着枕头捶床大乐,没忘记一口口吃掉已经凉了的菠萝饭。 隔壁的彭耀听得见这种美好的声音。他非常生气,特别生气,无比生气,简直不能再生气了——活了这么大,苏朝宇是他碰见的唯一难题,或者说,苏朝宇是唯一一个敢当着他的面威胁要把他的头摁进马桶的人。其他人,在想要说出同样的话之前就被彭耀打掉了牙齿或者吓跑,剩下的人,根本就不敢看着彭耀的眼睛说一个不字。 这种感觉实在微妙,彭耀本来打算借江彭两家的仇恨好好修理江扬嫡亲的特别小分队,尤其是他嫡亲的苏朝宇,但是……彭耀发现,苏朝宇的威猛是内在的,他可以乖乖让你揍,可以毫不犹豫地脱光给你看,但是绝对不可以侵犯到他的精神领域。这样做的人,会被苏朝宇用一万种方法制服,试图这样做的人,则会被看穿一切,然后逃之夭夭。彭耀属于后者,但是他不想逃跑。他想到了徐雅慧。 红头发的女副官刚洗完澡,正比着当红的女模特的海报检查身上的赘肉,对自己腰腹上多出来的几乎可以忽略的一圈非常不满,于是接起电话来的时候一点儿好气都没有:“谁?干嘛?” “雅慧姐,我今天揍了苏朝宇一顿。” 徐雅慧带着耳机,倒在地毯上开始仰卧起坐:“打残了?” “没有!他不怕打。” “那你打到他怕呗。” “他真不怕。” 徐雅慧仰面:“你没办法了?” 彭耀咳嗽两声:“也不是……” “你就是想赢他一次呗。” 彭耀死咬:“我一直比他强!” 徐雅慧保持仰卧,不着急起坐:“过一周我去!看我弄死他。”说着就把电话挂出无人接听状态扔到衣柜里去。她做了50个仰卧起坐,忽然想起什么,又翻出电话打给姐姐。在首都最牛掰的近身格斗防御术训练中心做教练的徐雅娴有平坦的小腹和完美的蛮腰,丝毫看不出生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姐妹俩交流了一下关于减少腹部赘肉的心得就挂了电话,其实,只要徐雅娴不着急去看电视,多说那么一句,就能透出彭耀目前最想与其打一架的江元帅亲卫队长的消息:徐雅娴正是他考试前的技术指导。其实卢立本早就摸清了姐妹俩的关系,虽然长得不像,但说话做事的风格实在世上无二,按照秦月朗的说法,这对漂亮的女人“完美诠释了她们的名字,可惜是从反面来看的”。 卢立 本苦笑:“她是女人,我又不能真的踹伤她。” “因为胸肌而不是脂肪才有c罩杯的,是女人吗?”秦月朗辛辣地讽刺,“你对她怜香惜玉的后果就是自己受伤停课两周,爽吗?” “爽极了。”卢立本已经和秦月朗的猫完美相处,此刻两只尤物正摆出极其诱惑的姿势在他腿上翻滚,寻求调戏。“很疼,所以跟你聊天。” 秦月朗站在阳台上仰望星空,夸张地唱叹:“啊,夜色朦胧!” 卢立本微笑不语。 ☆、不可思议事件簿 程亦涵很郁闷,真的,非常郁闷。 苏朝宇去狼牙报道的前一周,也就是江元帅视察基地的最后六天里,琥珀色头发的年轻指挥官说到做到的没有跟父亲有任何程度的私人交流,公事上一律恭谨客气,私人场合决不出现,整整六天,他都住在苏朝宇的宿舍里,甚至连家里打来的电话都不听。江瀚韬元帅的心情显然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中变得很沮丧,虽然表面上仍然是云淡风轻不形于色。跟了元帅二十多年的秦月朗比任何人都早的察觉到这一点,他恳切地跟程亦涵商量:“无论如何,周六晚上一定要江扬回来吃饭,你要跟我好好配合。” 程亦涵望天,这几天在办公室,他已经旁敲侧击地劝了多次,江扬只是摆手,甚至说:“苏朝宇自己很想去,我答应了,但这不代表我会原谅他的擅自作主。基地现在归我管,彭耀和苏朝宇都是我的直系下属,他有什么权力越级调配?他甚至从未想过我的感受,或者,在他眼里心里,我从未有过‘感受’的权力,甚至能力。” 最终,周五的晚上,江扬从指挥中心卫戍区借了一辆越野车,带着苏朝宇去几十公里外的倾城风景区度周末,除了替苏朝宇值班的罗灿,谁也不知道这个计划。因此,周六傍晚,秦月朗和程亦涵怀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一起去特别行动队抓人的时候,才发现指挥官阁下已经罔顾军级领导安全规范,擅自离开了军区基地。回家的时候,他们两个根本不敢把这件重大违纪事件报告给做了一桌子菜等儿子的江元帅,程亦涵含含糊糊地说:“江扬……呃……指挥官大概不能回来……” 江元帅凝视杯子里的红酒,良久长长叹了口气,目光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失望和黯淡,随即挑眉微笑,说:“坐下吃饭吧。” 江元帅的厨艺堪比御厨,每道菜都是按江扬的口味特别调配,程亦涵不得不承认,这顿饭美味绝伦,只不过饭桌上的气氛太尴尬,元帅招手吩咐勤务兵撤去多余的两副碗筷之前,程亦涵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胃疼了。 饭后,江元帅提出要出去散步,秦月朗和卢立本自然一左一右地陪着,以防元帅 “不留神”逛到特别行动队去。程亦涵借口还有公事,匆匆上楼,开始给苏朝宇打电话——江扬的手机从周五下班起,就始终是转接副官的状态。 苏朝宇和江扬租了一间最好的树屋,此时正额头贴着额头地腻在睡袋里。山里很凉,外面的山涧汹涌如同遥远的惊雷,树叶沙沙,有的时候,好奇的小松鼠会扒着窗框在外面围观他们,大而蓬松的尾巴翘得老高。 “程亦涵说,明天下午两点,元帅的飞机就要回首都了,按理说,你应该过去送。”苏朝宇挂断电话,亲吻江扬的睫毛,后者不情不愿地放弃了装睡这种注定会被戳穿的幼稚行为,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元帅如果跟他的飞机一起走的话,我一定会去欢送的。” 苏朝宇噗的笑出声来,蹭蹭江扬的脸颊问:“你要跟元帅赌气到什么时候,又不是五岁半!” 江扬环住他,声音里有种苦涩的笑意:“我从四岁半开始接受他设计的精英教育,我不记得我有赌气或者任性的权力。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候,他不曾问,甚至不屑于知道。有一次我的柔术教练谈起他的儿子,比我小两岁的男孩子,他说,他舍不得儿子练这个。可是我爸爸舍得,可能因为他擅长牺牲和忽略没有必要的多愁善感,所以他是元帅。” 苏朝宇无从劝解,他只能紧紧握着江扬的手,江扬叹了口气:“我承认这点上他赢了,我现在也一样擅长此道,我甚至牺牲过你,牺牲过自己,可是……可是我渐渐知道,有些失去那么难过,不能自已,不能忽略,不可弥补。海神殿回来以后,我甚至已经对过去的一切释然,只要他们接受我们的感情,我可以把过去所有的失去都当作走到你身边的代价,我甚至觉得这是赚了。但是,他仍然偏偏要做我决不可能接受的事情,因为他从未尊重过、考虑过我的感受。” “他不会,他是你爸爸。”苏朝宇试图劝解,却注意到江扬静静望着窗外。树叶沙沙,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泪光,却有那么一丝淡淡的辛酸:“你知道吗,江立蹭破一块皮都会被他抱在怀里哄,小公主爬上窗台他都会担心的要死。我受了伤疼得睡不着,想第二天不要做任何练习于是盼着自己最好发烧,我甚至不试图告诉他,因为他不会有兴趣关心这样细枝末节的事情。他确实有三个孩子,但那是秦月朗江立和江铭,没有我,我现在终于接受。所以朝宇,有时候我甚至会对你感到很抱歉,真的。” 苏朝宇静静地拥着他的情人,因为对方始终平静地叙述这一切而无法安慰,他想说:“你们应该谈谈。”或者“他其实正以包容的方式弥补过去的错误。”却又知道情人的性格是怎样也不会跟爸爸开口的,隔了很久,他们 都平静下来的时候,他才说:“你跟原来不一样了。虽然很多时候你仍然是那个强势的神一样的长官,但是内心却已经变得柔软,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这就是我们的命。”江扬打断他的话,虔诚地吻上去,“我坦然接受所有的改变,并因此觉得非常幸福,我的朝宇。” 苏朝宇被感动,海蓝对上琥珀,那个晚上,美得动人心魄。 周日的早晨,江扬提早回到了基地指挥中心,按时出现在机场为元帅送行。江元帅很想跟儿子和解,因此提出下个月叫他回来参加江立的生日派对,江扬客气地说:“好,下官会尽量安排行程的,请长官放心。”笑容温和谦恭,却没有一丝家人的灿烂和亲昵,连临别的拥抱都是礼节性的,江瀚韬感觉到儿子僵硬的背和拒绝的姿态,终于叹气,转身离开。 程亦涵说:“元帅会伤心的。” 秦月朗看着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接着说:“你会后悔的。” 江扬转身就走,话说得很平静:“他不会,他有大儿子伺候着,小儿子宠着,我只要干活就可以了。” 被称为“大儿子”的秦月朗眨眨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元帅飞回首都不久,从狼牙交换来的第一批军官就上交了他们的第一阶段交换工作报告。林砚臣对此感到十分满意和不解,满意的是狼牙的军官虽然性情都比较急躁火爆,但是业务素质过硬,个人品行也都在优秀状态,不解的也是这方面——这样一个军团怎么会心甘情愿死心塌地被彭耀呼来喝去?尤其是,彭耀这种性格的人,得到苏朝宇之后居然真的一点儿都不闹了,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凌寒摇下车窗,高速路上的风灌满车厢,林砚臣在副座上翻了翻那些报告,放倒座椅躺了下去。 “记得我小时候,江扬还不是这样的。” “江扬?”林砚臣一手撑头,看着情人,“怎么想起来说这个人?” 凌寒笑:“居然和江元帅闹到现在,我佩服他。” 车开得很快,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语言,凌寒想了一下:“以前我觉得是元帅对儿子太冷漠,你信吗,江扬曾经很赌气地说他肯定是捡的。”林砚臣扑哧笑出来:“好好,指挥官是捡的,我知道了。” 凌寒从杂物兜里摸出墨镜带上,把车开得更潇洒:“现在我忽然明白,其实江扬是最受宠的一个,虽然他在最苦的地方消耗了幸福的日子。对比彭耀,你难道不觉得跟随江扬显然让我们的生命从长度到质量上都优于狼牙不少吗?” 林砚臣点头:“江扬是个好长官。我不懂彭耀,更不懂苏朝宇。” “这就对了,就连江扬也不懂苏朝宇。”凌寒用侧脸展示了一个表示神秘的微笑,“什么样的疯子才会 自愿和另一个蛮人住隔壁?” “这就是今天的不能提。”林砚臣惬意地翻了个身,闭目养神,“等下你跟梁丽征谈完,记得给我发短信,不知道老大是不是会把跟彭耀的气也算在我头上。” 答案是肯定的。江扬不仅把这份怨气算在了飞豹师师长头上,还牵连了狼牙的交换军官。毕竟年轻,他想到苏朝宇被彭耀揍了就满心不爽,更不要提的是,狼牙用一种浑身带刺的状态杵在他的地盘上,名义上算是他的部队,实际上连半个嫡系都算不上。 林砚臣在这么久的军旅生活里已经不再恐惧江扬的藤杖,可依旧害怕对方的脾气,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戳着交换军官们的报告:“难道狼牙连根好钢笔都没有吗?”纸面上零零落落的字迹在一半的时候就变得生涩艰难,三分之二处彻底没水了,还有几个划出印而已的字,忽然,一滴墨汁出现,随后,手印和拉拉杂杂的墨迹拖满了其他几页纸面,林砚臣想象了一下,忍不住笑出来,江扬也终于释怀,严肃的面孔上露出一个难得一见的自如的笑容:“我都能想到,那根钢笔多么凄惨。” “老大,”林砚臣喝了一口水,“毕竟不同。” “你跟他们说,再把报告写得这么脏,我罚所有人抄军人守则,同时练字。”江扬叹息痛恨,“每人一百遍。” 这种夹杂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怒的气氛并没有跑出指挥官办公室,楼下的综合情报处依旧欢声笑语。凌寒的到来让梁丽征分外兴奋,两人好久没见,凌寒发现面前的小姑娘真是变了,头发大约是长了,因此盘了个团子在脑后,没有用可爱的毛绒饰物,换上了一颗绿水晶模样的发簪。梁丽征小时候被特许可以不穿军服,但没人撤销这个命令,因此她喜欢的长度到膝盖并且有至少一个大型卡通图案的大t恤在一屋子整齐的制服里显得格外青春靓丽,能明显发现,小姑娘该凸该翘的部分实在是十分有料。虽然梁丽征本人并不擅长打扮,也不能归类到“漂亮”的行列里,但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最美丽的时刻正在到来——美中不足的是,她胖了。凌寒犹豫再三,终于把开场白换成:“最近闲?” “很闲。”梁丽征眨巴着眼睛,“小寒哥也闲?” “很闲。”凌寒拉过一个凳子坐下,“我还是忍不住,能直说吗?” “什么?” “你胖了,亲爱的公主。” “哦,我忠诚的骑士,你变得跟慕昭白一样讨厌。”梁丽征撇嘴,“我已经在减肥啦!如果有年假,我就去找苏朝宇。” “干嘛?”凌寒脑海里浮现的是苏朝宇跟彭耀对打的劲爆镜头。 “跟他们锻炼呗,我要减肥。” 凌寒撇嘴,拉她去水吧里喝饮料。两人前后脚出门,慕昭白从 里间探头出来:“梁姐姐!” 门口的文员响亮回答:“刚走。” “太好了。”慕昭白拿着本子出来,“刚才谁押了梁姐姐不敢表白但是没给钱的?” 林砚臣收到短信后,在水吧门口碰见了刚和凌寒道别的梁丽征,小姑娘啜着冰可乐去坐电梯,林砚臣用x光机的表情打量着她,然后冲向吧台。愁苦的凌寒正在付钱,林砚臣一步跃上转椅:“喂喂,这是什么情况?” 凌寒摇头:“我说不服她。” “不是,”林砚臣看着服务生走远才低低地说,“梁丽征她……” 凌寒疑惑地看着林砚臣。 “你不觉得?”林砚臣一副癫狂了的表情,手指在空中划个弧线,“你没看出来?”见凌寒摇头,他又比了个桶的形状,“她都这样了。” “哦,是胖了不少,大概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多少都要长点儿肉。” 林砚臣难以置信地摇头:“不对,我画过多少女人,穿衣服的不穿衣服的,没有这个胖法。” “小姑娘嘛,”凌寒站起来,“咱俩是吃个饭再走还……”忽然,前国安部特工的思维终于搭上了年轻人的快车,一路狂飙到那个不可思议的终点:“我的天!” ☆、爱情暴风雨 闰七月的第一场雨给炎热的边境基地带来了一丝久违的凉意,苏朝宇的生物钟比闹钟早三分钟叫醒他,躺在床上就能听见窗外风雨大作,雷声遥远地滚过白亮的天空,这场雨大概会下一整天。 一夜之后,苏朝宇身上的淤青已经褪掉一些,他换好野战作训服,在房间里试着跳了两下,立刻疼得皱眉咬牙,不由狠狠地捶墙,骂了隔壁的彭耀好几句。 那个罪魁祸首居然比苏朝宇起得还早,此时正怀着对生活真心实意的欢庆活跃在训练场上,亲自盯着值日的士兵调整训练器械,甚至饶有兴趣地亲自试了试标准负重。 凭心而论,狼牙突击师绝对是布津帝国军界最负盛名的老牌特种部队,虽然受彭燕戎泄密案牵连,不得已进行了内部的清理和移防,算是伤筋动骨,但毕竟底子非常好,彭耀回归后,更是显示出生龙活虎般的新生力。江扬甚至跟苏朝宇说过,他认为如果现在再进行狼牙和飞豹的实战对抗,鹿死谁手是相当难以预料的呢。 苏朝宇决心不要让彭耀有一丝一毫的胜利快感,在窗前观察了那小子片刻,便快步下楼去,毕竟他现在的职位是主管训练的副师长,他并不想在第一个工作日就缺席训练。 群发邮件滴滴响个不停,苏朝宇一边下楼一边翻看着,除了江扬发来的浪漫早安,他曾短暂供职过的综合情报处发来的“综合八卦周刊”以外,就是狼牙师部办公室群发的训练纲要。点开之后,狼牙固有的彪悍作风扑面而来,他们不喜欢条条框框带有很多“正确的废话”的公文格式,更像是非常实用的攻略贴士。在苏朝宇来之前,彭耀一直亲自盯着狼崽子的训练,这页训练纲要也是他写的:“7月20日,暴雨,原定训练计划取消,改为雨中山地越野50公里。参加单位及各自训练目的如下——”从侦察分队到医疗分队,从电子干扰到野战后勤支持,每个部队的权责项目都列得清清楚楚。后面带了一串附件,有副官徐雅慧发的各单位负责人名单、器材明细,有情报部门 发给军官们的路线详图等等。 起床号刚刚响过,距离早操开始显然还有一定时间,苏朝宇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布津标准时间早晨5点45分,也就是说,整个狼牙师部几乎是在半小时之内完成了临时根据天气调整的训练计划,至少目前看来,效率完美。 彭耀站在宿舍楼一层的大堂里,大概根本没有穿过气闷的雨披,现在整个人浇得透湿了,正用一块毛巾揉着头发,他从穿衣镜里看到苏朝宇下楼,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立刻闪烁着某种暧昧不明的光芒,把苏朝宇从头看到脚。苏朝宇察觉到这种注视,步伐矫健神情抖擞地走到他身后,敬礼:“彭师早。” 彭耀转过身,抹了把脸:“今天的训练计划收到了么?我相信战场上没有充足准备这回事,狼牙的训练偏重于突发快速反应能力,极端天气是我的最爱,我希望你能在一周之内了解狼牙,周五我要出去办事,这边交给你。” “是,长官。”苏朝宇回答。面前这个刚刚21岁的年轻人的脸上,细看仍然有稚气,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狼,工作上能力相当强,怪不得狼牙上上下下上万官兵,都唯他马首是瞻。 第一拨准备出发的官兵已经开始在操场上列队,彭耀的黑色野战指挥车也已经开到门口。苏朝宇深深吸了口气,腿上的瘀伤仍然会在动作剧烈的时候疼得要命,在颠簸的野战指挥车里全程跟着士兵们翻山越岭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这样的时候,于情于理,他都不能不去。 徐雅慧已经拿着今天必须处理的若干急件过来找彭耀签字,彭耀一边飞快地签字,一边对苏朝宇说:“今天不用你跟,这边有些交接工作表格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你都去问雅慧……” 徐雅慧明显对他的形容词不满,恨恨地哼了一声,彭耀却假装没听见,抬头看苏朝宇,欲言又止。苏朝宇明白这是为了昨晚事件的主动示好,他也不戳穿,微笑说:“是,长官。” 彭耀明显被这种洞悉一切的微笑挑衅了,他咬牙说:“这不是准你的假!”说完自己也知道底气不足,于是干脆扔下文件,匆匆钻进车里,盯越野训练去了。 由于江扬和元帅闹得很僵,程亦涵变成了三明治里面的奶酪片,被挤压到只能默默融化。元帅回到首都以后就打来几个电话,江扬的手机始终是转接状态,程亦涵有一次刚睡下就被吵醒,迷迷糊糊抓起无线耳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有人叫:“儿子?” “爸爸,有事?”程亦涵坐起来,摸到手机看了一眼屏幕,顿时一身冷汗,号码分明是元帅府。好在江元 帅早就听出来,问江扬在干嘛,程亦涵披上衣服出去看了一眼,隔壁卧室刚好熄灯——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睡前都会看几页书或者写点儿东西,但是程亦涵想了半天还是撒谎说已经睡了。江元帅显然有些沮丧,以至于挂掉电话之后,程亦涵就冲进江扬房间:“下官抗议,您的电话不能全天候转接到下官的手机上,尤其是您真身坐阵基地的时候。”江扬裹在被子里笑得很温柔:“我错了,我这就取消。”但是从那天起,江元帅再也没有打过来。 因此,向来脾气很好的副官大人最近心情奇差,连约会都懒得去,慕昭白百般勾引无效,只能找上门来。程亦涵躺在窗前地板上看,整个官舍里除了勤务兵,只有他一个人,于是慕昭白肆无忌惮地敞着门跟他肩肩相靠地凑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后来竟双双睡着,若不是慕昭白的手机在大声歌唱,两人估计会睡到夕阳西下。 “有封邮件,我收一下。”慕昭白虽然用着智能到几乎万能的手机,却总是比较谨慎,爬起来打开程亦涵的电脑。指挥官第一副官在地板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无限舒适。一只蝉忽然飞来,伏在纱窗外面,程亦涵便凑过去看它,完全无视慕昭白的存在。 邮箱里有一封陌生地址的信,开头一串9位数字字母混合代码。慕昭白心算了一下今天日期数平方的立方根的整数部分,果然和前几位一致,后面的字母要先转换成字母笔画数的数列,再用特殊却简单的算法得出代码——代码是慕昭白和孟帆公用的,代表一些简单的字词,如“安全”、“危险”等等——慕昭白犹豫了片刻,今天的代码不对,没有这个词汇,202958?他并没有立刻打开邮件,而是挂了特殊的程序检查地址来源,倒是和以前一样神秘,无法追查到具体的地点,如果强行追索,就会得到孟帆设置的“抬头天堂低头地狱”的回复。 程亦涵叫人拿了一扎果汁上来:“你盯着收件页面干嘛?” “他的信,我在算代码。” “哦。”程亦涵对孟帆不定期给慕昭白写信的事情并不在意,甚至有点儿好奇这个神秘的人,“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这封信我不敢打开,代码有问题。”慕昭白皱眉,“谁知道是不是梁姐姐搞的鬼。之前他写的所有信我从来都不直接回复,而是加密发到另一个邮箱,他每次都换一个用来遮蔽的地址。”仿佛是孟帆的出现加重了对于感情的危机感,程亦涵哼了一声说:“我饿了,你刚是说定好了餐厅吗?” 那天晚饭后,程亦涵逐渐恢复了正常的心理状态,主要是江扬已经不再为苏 朝宇调到狼牙的事情生气,慕昭白得以重新享受谈恋爱的乐趣,把那封诡异的邮件忘到了天边。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并非表面上那样永远没心没肺,不思考过去的种种。关于孟帆,他知道他亏欠程亦涵很多,而且知道孟帆的活是有代价的交换,因此这种若有若无的交流和联系反而成了变相的监控,慕昭白确定孟帆最近一年多都无所事事,短暂地有过一个姑娘陪在身边又消失,短暂地收养了一条没尾巴的猫和缺一只脚的土狗,短暂地在一个五金商店里当过小工,短暂地做任何事情,绝不停下脚步,一直往前走。这样也很好,慕昭白想,至少孟帆不会再次落入半囚犯半罪犯的境地,流浪一辈子也比关在监狱里老死好得多。甚至,他都没去追究那封代码错误的信到底是谁的恶作剧,事情,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了。 直到有一天——其实离收到邮件那个周末只隔了四天而已——慕昭白接到一个电话,愤怒的快递员站在指挥中心大楼的旗杆下面骂人,要他自己下来取快递。“你什么学历啊!没有自觉!”快递员气得把一口袋大盒子小盒子扔在地上,“你知道你们办公室不让进,还不自己下来!” 慕昭白赔笑:“我不知道您要来,真不知道。” “签字!”快递员把一个压扁了的鞋盒子塞过去。很廉价的牌子,很普通的款式,黄色宽胶带横二竖三打得结结实实,像个背包。慕昭白看单据上的地址,是布津帝国中部某风景区附近的知名青年旅舍,以细心的服务和美丽的古典院落出名。可是……实在想不到为什么一个旅店会给他送快递,慕昭白当场打开盒子,又一次讶然。 仿佛注解盒子似的,里面真的躺了一双鞋,但绝对不是外盒的那个牌子,而是很时尚的知名大众运动鞋的某个纪念版——问题它并非一件还有皮革香气的礼物,是穿过的。虽然没有任何开线、脱胶和污渍,说明主人的爱惜程度之高和使用频率之低,但是一双明显穿过却有没有明星球星签名的鞋子作为礼物实在不太合适,况且最近,一直延伸到前后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慕昭白没有任何值得纪念的日子。旧鞋子,加上不认识的寄件人,无奈之下,综合情报处的老大只能这样签收了这份莫名其妙的礼物,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端着它回到办公室。 非常憋气的慕昭白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到青年旅舍问个明白,没想到接电话的小姑娘非常开心地说:“呀,您收到啦?希望下次来,还能住我们这里哦!”慕昭白一头雾水,花了十分钟才搞明白,原来是有人在临走之前把这双鞋寄放在前台,说如果买不到火车票就回来取,如果买到了, 就麻烦前台帮他寄到如下地址。“再说,您亲自告诉我的,纪念版,很值钱,一定要寄,但是让我这个月再寄。”小姑娘翻了翻登记册,“没错,就是这样。”当慕昭白又详细打听了“自己”当时的穿衣打扮之后,一张笑脸浮现眼前。 开朗的笑,带点儿狡黠的小智慧。青涩的面孔,五官没有什么棱角,温和到懦弱的性格让这面孔更加平凡,仿佛可以随时融化在空气里。 孟帆!你个混球! 慕昭白愤愤地检查鞋号,果然!尽管那时候孟帆把自己的头发染成了海蓝色,但慕昭白绝不相信苏朝宇会用这么曲折的方式恶作剧他。可是,孟帆在零计划事件之后一直低调到隐蔽,怎么会突然想起寄双穿过的鞋?恰逢梁丽征进来送报告,慕昭白怕她看见了好奇,把鞋子扔在桌子下面往里踢,顺便问:“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反追踪一个可以隐蔽过的邮件地址?” 梁丽征撇嘴:“多了去,邮件转发到我那里吧。” “不用了。”慕昭白说,“我就随便一问。” 梁丽征耸肩离开,快到门口才转过头来:“盒子里是什么?” 慕昭白觉得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词语简直太温柔了,现在,他头顶不但暴雨倾盆还有雷电刚好劈进来的可能,不过梁丽征是不能用欺骗手段的,慕昭白大大方方地把鞋子拎起来给她看:“是我喜欢的明星穿过的,我拍卖到的!你要看看吗?” 梁丽征像看火星人一样远远围观了慕昭白五秒,话都没说就走了。 慕昭白打开邮箱,再三犹豫,还是没有打开那封邮件——如果里面带有任何窥视程序,那么综合情报处就要拉响前所未有的安全警报。零计划血的教训犹在眼前,慕昭白开始默写他和孟帆之间特有的那套常用字编码,不敢用纸笔,他用咖啡在地板上写,从“好”到“出国”,从“快乐”到“不爽”,他费了至少几个小时的时间才把所有代码都记全,很多字已经不再使用,翻来覆去的熟悉的排列组合就是那么几个,953846,快乐,孟帆用得最多的就是这个组合。 他仔细回忆当时的编码细节,回忆和孟帆敲定逻辑规则的吵闹与默契,突然,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慕昭白惊恐地看表,下班时间,程亦涵按约定时间过来找他去吃饭!显然晚了,程亦涵推门就进办公室的习惯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养成,慕昭白正端着咖啡杯发呆,程亦涵怔在门口,然后敏锐地锁了门。 “要加班?” “不加……”慕昭白唰唰抽了四张纸巾开始擦那些痕迹,程亦涵双手抄在口袋里看得很专注,随意问:“要 用新代码?” “嗯。”慕昭白擦到一半却忽然停下来,非常歉疚地看着程亦涵黑色的眼眸。如果他决定要撒谎,程亦涵都不会多问,但是—— 程亦涵打了个哈欠:“昨天没睡好,困了。”说着走到咖啡机边自助,慕昭白像被雷劈了似地保持姿势没动,看上去十分无措。程亦涵加了两块糖,没有转过身子来喝。锃亮的咖啡机上能看见一个变形的慕昭白的影子,没有动,似乎是在等什么,又似乎是被一个困惑了很久的谜题魇住,就到了要破解的关键。就好像零计划的前后时间已经凝结成了有形体的墙壁横贯办公室,程亦涵背向他的爱人,安静地等着他说话。 “亦涵。” 程亦涵转身。墙壁在目光交汇里出现了巨大的缺口,没有倒塌声,却足以供两人越过残垣相拥。 “我想吃周师傅食堂的干锅系列。” “好啊。” 两人并肩离开办公室,都默契地选择放过有关代码的任何话题。程亦涵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代码,六位数字,和那天周末慕昭白邮件主题上的形式一模一样。他只是在等慕昭白主动地、亲自告诉他——如果需要,如果确实需要他做点儿什么,程亦涵想,他一定会做,无关大度与否,只要孟帆不再是一个威胁性的存在。 难得周师傅今天心情好,竟然掌勺,他们点了著名的干锅鱼和自制山楂水,从辣椒有多少说起,一直扯到宇宙起源、流星与迷信的关系。程亦涵觉得这就是谈恋爱,谈着谈着,他们彼此相恋,屏蔽周遭杂音,爱在一起。 ☆、贤内助 江扬想搞一次军内部的演习,又苦于年内因为狼牙并入的关系,预算实在不富裕,两下纠结,只好先开始做一些尝试性的小规模演练,看看能不能打破常规,用简单的方法模拟复杂的战争环境,又不能让过多的单位知道新模拟方法,免得到时候失了公允。他也知道狼牙憋着一口气,彭耀更是对自己不坐阵狼崽子就输了打架的事情不满到极限,巴不得赶紧把飞豹给灭一次。于是,并不擅长战略布置的程亦涵不得不因此一点点学起来,最近一直在官舍里住,每天工作到深夜,好在江扬是个不错的老师,程亦涵一周以后已经能把相关的事情熟练做完,并且偶尔冒出一两个很新奇的见解来。 “什么时候作交换,长官?”某天,程亦涵从战略图的海洋里抬头。 琥珀色眼睛的长官偷偷喝咖啡,心虚地不肯从咖啡机边转过身子来:“换什么?” “拿下官去交换苏朝宇少校。”程亦涵含笑。 江扬认真地想了一下:“确实,彭耀要的人里面有你。” “所以才要求下官学这些。”程亦涵戳戳桌面上的材料,“是不是还要下放下官去战斗部队负重行军?” 江扬殷勤地递上茶水:“副官大人辛苦了,只是我高瞻远瞩地认为,换回来的那个人除了惹事,并不会给我太多帮助。” 程亦涵笑起来:“早早放走我吧,慕昭白为此吃了几坛子醋,最后还不是都吐槽在我这儿。” 江扬也笑出来,但是必须要承认,有那么一丝苦涩。程亦涵是他的副官,却是慕昭白的亲爱的亦涵,只说最近,程亦涵每天连和情人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却和指挥官形影不离,换任何一个人都会嫉妒万分,即使江扬已经拥有了他认为最美好的爱情。江扬仿佛看见他的情报头子端着方便面嚣张地在狼牙的培训军官周围走来走去——没心没肺的慕昭白也会吃醋呀。 “多加醋。”慕昭白第二次勾勾手指,食堂的大师傅看了他一眼,添了几滴。“再来点儿嘛。”慕昭白 固执地端着饭盒,“一点儿,一点儿。”大师傅嘣地一声拧开盖子,只听咕嘟一声,慕昭白哭笑不得的看着他的三鲜饺子浮在半饭盒醋上,很纯洁无瑕的样子。 深更半夜的机房里有种特殊的味道和声响,只有两个技术员值班,慕昭白端着他的醋汤饺溜达进去,巡视一圈,再溜达回办公室。那一行六个字的代码始终没有解开,那封未读的邮件始终显示在邮箱里,慕昭白茫然无措,七八个饺子下肚,酸的舌头发直,他破天荒在纸上写下了202958这几个数字,同时开始用各种可能的算法来重新表示它,试图得到一个答案。当时针指向2的时候,外屋打牌的几个夜班文员都在打哈欠,慕昭白实在撑不住,准备躺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这么多天就对着这六个数字看,他快要神经质了,还没闭上眼睛,眼前就有一排排的202958飞过来飞过去,一会儿排成方块一会儿排成三角,孟帆说:“笨!” 猛然惊醒!慕昭白没发现自己已经闭上了眼睛,太困,太困……他把手从鼠标上挪开,要去摸咖啡杯的时候偶尔瞥了一眼屏幕,顿时一身冷汗,清醒无比的意识告诉他,完蛋了——第一反应很正确,慕昭白立刻踢掉了网络电源,屏幕短暂地黑了一下,重新亮起的时候,系统提示,现在是无网络运行状态。 “老大!”门外的文员敲门,“老大你掉了。” “我知道。”慕昭白声音发抖,“修个零件。” 刚才短暂的入睡状态里,他鬼使神差地点了阅读。现在邮件已经打开,综合情报处的老大却无暇顾及内容。天知道是谁写的邮件,天知道自己有多少信息已经漏出去,慕昭白手忙脚乱地插了一块硬盘,开始运行应急检查程序,红色的扫描块一点点越过各种保密区,“安全”的绿色字样逐渐标注满每一个文档,门外的文员再一次敲门提醒慕昭白及时联网,因为许多文件档都在同步更新,老大的计算机里要时刻有最新的数据库,慕昭白使劲咬着他的咖啡杯,直到觉得牙床酸疼,最后一个文件夹也被检查过,除非对方使用了综合情报处不知道的侵入方法,否则,计算机安全。 慕昭白心神不宁地打开电源,至少十五个数据文件开始更新,邮件页面还在,没有翻页,能看见半行开门见山的话。 “我们分手吧。” 202958。我们分手吧——孟帆你个混球,你发个代码错误的邮件就是为了过来提出分手——话说我们什么时候宣布过在一起吗? “我承认曾经很美好啊。但是现在我没法控制自己了。我不再属于你了。原谅我不能叫你亲爱的。别再 联系了。” 慕昭白的鸡皮疙瘩从大腿一直蔓延到后背,同时有种羞愤的情绪正杂滋生:这么肉麻的句子,分明是女人语气,还不会使用标点符号,每句一句点,慕昭白想,这要是他的小孩,绝对立刻摁住打死。恶作剧!先不管到底是谁干的,慕昭白咬牙切齿地点开回复,敲了一个“很好,分手吧,你可以去死了”立刻发回去。 文员推门进来说数据库有一处需要二级密码手动更新,慕昭白在迷茫状态里完成了这件事,开始发呆。孟帆不是一个有情调的人,真的,他万分确定,思绪的潜艇从深深海底浮上来,四周日光渐盛,如同再生。假装一个小女生写情书就不会用密码做邮件主题,更不会随手敲一组陌生的代码,因为他是孟帆,他做事一定有目的…… 慕昭白猛然跳起,从储物柜里翻出那双半新的鞋子,开始拆任何一个可能拆开的部件,就连鞋帮上的钉扣装饰都扯了下来,甚至没放过鞋盒上的纪念卡片夹层。终于,慕昭白看见了一行熟悉的字,202958,这双纪念版鞋子的货号,各大商场统一标识。就像潜艇吸足了阳光就要下降,舍不得明媚,又因为完成了任务而满载高兴,慕昭白抚摸这那一行黑底白字的数,万千感慨:孟帆,混球,你这么迂回地想说什么? 仔细研读那封信,慕昭白不得不承认,事情不简单,尤其是那句“但是现在我没法控制自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孟帆虽然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人,惜命又狡黠,但从来不会把自己陷入不可预料结果的局面里,他喜欢控制,喜欢设局让自己可以纵览全貌——这句话唯一的含义就是,孟帆现在遇到了强有力的敌手,甚至只能被对方左右。 可是他在哪儿? 深夜,慕昭白知道程亦涵正在帮助江扬做事,刚才吃进肚子里的醋立刻发挥了作用。程亦涵的手机保持24小时开机,如果现在打过去,程亦涵肯定会用惯常稳定又有力的声音说:“您好,程亦涵。”不过……慕昭白攥着那双鞋子,如果程亦涵今天早睡了…… 黑发黑眸的情人似乎在空气里微微笑,慕昭白知道他又一次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睡眠沼泽里,于是在解迷的快感和读不懂好友来信的压力下闭上眼睛,就连身体滑到了椅子下面都不知道。 第二天程亦涵上班的时候收到了综合情报处的八卦短信,说“情报头子醉卧书房,手中攥运动鞋一双”,继而分析该鞋和程亦涵的关系,从程亦涵是不是喜欢锻炼到穿几码开始,头头是道。向来不苟言笑的指挥官副官强忍笑意开完早例会,扑入综合情报处,霎时万籁俱寂,慕昭 白撇嘴拉开门:“你们管得着吗?!”从梁丽征开始爆发出窃笑,很快,憋了一上午的文员们都纷纷用看文件、倒咖啡、扫地等方式遮掩表情,程亦涵从容地走过众人,带着一脸温柔的风雨欲来的微笑看着自己情人:“他的鞋?” 有时候,争吵的开端就像这样,是很正常的。心情不好并非点火的根本原因,所谓吵架,就是打架的高级文明形式,长期积怨所致,开吵之前的隐忍或者沉默往往酝酿更猛烈的攻击。但是吵架通常是不解决的问题且纠缠很久的,因此比较喜欢快速解决问题的狼牙在这方面有句名言:“吵架又慢又聒噪!安安静静打一架就完了!”于是,大面积的边境基地里,在指挥官第一副官和综合情报处的老大因为孟帆的事情说了不过十句就呛起来的时候,狼崽子们正在苏朝宇的指挥下开始今天早晨的第一轮肉搏训练。 “现在不能查,绝对不行。”程亦涵用副官的口气斩钉截铁。 “我只是希望可以立项。”慕昭白后退一步。 程亦涵趁机侵占那块领土:“江扬最近忙得焦头烂额,请勿添乱,孟帆的事情并非一定凶险,你要清醒冷静。”慕昭白被这种副官语调气得登时说不出话来,憋着怒火无处宣泄,程亦涵眉毛一挑:“等这阵子事情过去了,我会替你向指挥官提案。”说完就约慕昭白晚饭。 慕昭白虽说性格好,却并非能无限忍下去,狠狠地说:“家里,剩饭剩菜都有。” “也好。”程亦涵耸肩,“我想和你谈谈。” 谈谈,好吧,慕昭白愤愤地想,这都是跟江扬学出来的坏毛病! 也许就是因为这一句谈谈,融化了慕昭白的所有愤慨,他只能把孟帆的事情暂时搁置,隐蔽地自行研究对方字里行间的隐晦意思。 而程亦涵白天的工作很多,有时候忙得连午饭都没有,最近加了江扬布置的演习新担子,更是失去年轻人应该有的活力,整天泡在公事海洋里应付各种官僚的、麻烦的、冗长的事务,回到官舍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和江扬研究演习准备工作,到今天正好满两周。江扬昨天就说,周末苏朝宇要过来,程亦涵自然不肯当灯泡,因此不管慕昭白到底是不是连个素菜都不肯炒,他也一定要和情人过周末。 林砚臣老早就说过,世界上可以忍耐程亦涵的只有慕昭白,因为这个人的乐观和豁达不受任何外界影响;同时,世界上能吃住慕昭白的只有程亦涵,因为这个人的严肃和谨慎是天生的。即使在办公室里发生了小小不愉快,程亦涵加班结束回到慕昭白房间的时候,还是看见了两荤一素,弄得很美好。慕昭白躺 在沙发里看杂志,见情人回来就去盛饭,程亦涵也就当他们已经和解,直到睡前都没有任何其他形式的不快出现。 但如果恋爱谈的这么顺风顺水,大概就连老神仙也要生生嫉妒得丢掉几年道行。果然,当两人裹在被子里以后不久,黑暗里唯一的光源下就传来了标准振铃声,慕昭白看程亦涵的时间都没有,指挥官第一副官已经翻身而起,摸出枕头下的无线耳机:“您好,程亦涵。” 边境基地分给普通军官的住房里,慕昭白裹着凉毯平平躺在床上,枕芯里传来茶叶清香,程亦涵给买的生日礼物,说比较醒脑。那个即使不笑也能让人觉得耀眼的优秀的副官一脸疲惫坐在身边接电话,接该死的指挥官的电话,现在是布津标准时间,凌晨一点五十五分。江扬冥思苦想一天不得答案的问题,在苏朝宇回家并且带来了狼牙新鲜信息的情况下被攻破,兴奋的指挥官和情人讨论了一个多小时,便毫无愧疚感地立刻打电话告诉同样参与策划的副官。程亦涵的全天候手机已经是个传奇,甚至没有人觉得半夜叫醒一个人于情于理都不太合适,况且江扬和他的副官处在同一时区,相距不过五公里。 甚至,这件事不是私事,不是急务,分明是可以周一再讨论的普普通通的,一件事。无数次浪漫被打断的慕昭白看着他的情人,睡意袭来,浓情的前戏白费,他翻身,闭上眼睛。算了,又不是第一次,他的程亦涵一直是江扬的副官,并将永远是,他没有选择。 程亦涵一直清醒又及时地跟江扬有问有答,最后,当慕昭白的意识就快在无聊和不耐烦里沉入美梦的怀抱时,程亦涵说:“嗯?这样吗?需要下官现在回去详细说吗?” 该死的!不管江扬说了什么,慕昭白几乎是突破地心引力般坐了起来,眼中的已经不是怒火,而是凶光。程亦涵怔了一下,还是继续他的电话:“好,那就周一。晚安,长官。” “一点儿也不安!”慕昭白把凉毯踢出去,“天哪,你到底是谁?” 程亦涵审视着这股火气:“你想我是谁?” “指挥官的老婆被人抢了,就要圈着你,不能这样。” 向来不喜欢被人当作别人附属品的程亦涵目光一凛:“什么?” 慕昭白拉开窗子,夜风闯进来,莫名地增加了两人间的陌生感,能看到商业区的夜景灯闪烁。程亦涵已经站起来。“指挥官的两个贤内助,苏朝宇和程亦涵。”慕昭白苦笑,“综合八卦处没有错过任何一条流言,你分给江扬的时间,从来都比给我的多。” “我们甚至青梅竹马。”程亦涵冷笑。 慕昭白只是抱怨,没料到对方这样说,他赶紧转身想要解释一下,却发现程亦涵正在换军服。一种非常难受、难受到难以形容、慕昭白只能说那是寒冬腊月四面透风的房间里橱柜上只有一盒高级冰淇淋的感觉,想要的绝不是现在这样——现实在这里,如果你连这都不要,就是一无所有。 “亦涵。” 程亦涵把手机放进口袋,收拾了一下刚扔在床下的文件,拉开卧室门:“打扰了。”慕昭白气结,狠狠踩了地下的凉毯几脚,再追上去的时候,只看见程亦涵的背影在门缝一闪。 砰。 猫眼里能看见走廊声控灯亮起来,拉开门能听见军靴磕在楼梯上噔噔作响越来越小。慕昭白隔着防盗门站了一阵子,终于决定不追出去,门口擦脚垫上,孟帆的鞋带是夜光绿的,像条大毛虫。那一秒,慕昭白很想骂:孟帆你个混球!但转念一想,此事跟他的老同桌实在是没有关系。心念驿动的瞬间,慕昭白冲到阳台上去看,住宅区门口的路灯下,程亦涵站得笔直,大概已经打完了电话,一辆指挥中心的标准轿车过来接他,性格如刀的副官头也没回就钻进去。 隔着那么远,慕昭白能都听见关车门的声音。 砰。 ☆、岁月辛甜 狼牙的训练量非常大,苏朝宇不但经常需要亲自实践又要带队,虽然是身经百战的特种兵,也经常半夜饿到醒来。好在指挥官官舍的厨房为了给值勤人员加餐,一直都有吃的,苏朝宇2点半披着衣服下楼要水果,勤务兵正在用沙拉酱拌的时候,有个穿军服的影子在厨房门口晃了一下,声音很熟悉,稳定又冷静:“咖啡,夜宵,送到楼上,谢谢。” “亦涵?”苏朝宇端着果盘走过去,但是看见程亦涵表情的瞬间就开始后悔打这个招呼。如果说程亦涵平日里只是扑克脸、太严肃,那么现在的他面带愠色但是依旧把脾气很好的保存在喜怒不外露的外壳里的状态更为可怕,苏朝宇发现果盘有两把叉子,于是尴尬地递过去一把:“呃……晚……早啊。” 程亦涵的表情没变,语气却是客气友好的,他穿着军服点头的样子,让人仿佛立刻从休假回到了办公室里:“早。苏朝宇少校。”说完,就礼貌客气地回房间去了。苏朝宇本来想跟他一起上楼,却又实在觉得气氛尴尬,等到程亦涵进门了才走,江扬正在迷蒙中,床头灯浅浅亮着,苏朝宇刚要说话,电话铃声大作。江扬没有翻身,只是手臂向后伸长,精准触到了免提:“江扬,请讲。” “长官,刚才的方案,下官大略计算了一下,搭建工事上可能有一些技术问题,请问您现在要看草图吗?” “嗯?”江扬揉揉眼睛,“程亦涵?你在哪儿?”苏朝宇用眼神和手势标明“在隔壁”,江扬惊得清醒如晨:“不不,你休息吧,明天再说。” “好的,长官晚安。”电话断线。 江扬搓着面颊站起来:“我去看看。” 苏朝宇点头:“我给慕昭白打个电话。” 卧室门刚关上又打开,江扬沉吟了一下:“我是不是真的很过分?”苏朝宇耸肩:“打电话?也不是那么过分。至于其他的,难说。” 江扬进程亦涵房间的时候恰好赶上勤务兵送吃的,程亦涵本来坐在转椅里背向门,却呼啦一 下站起来:“长官。”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看见了窗玻璃中的倒影,苦笑一下:“我错了,我不该……” “是下官的问题。”程亦涵认真地打断对方的话,“相信能很快让您看到改观。”江扬走过去,把他的副官摁在椅子里,双臂撑在桌上,把程亦涵围在眼前,黑色眼眸的副官逃无可逃,只能直视对方的眼睛。 “如果是因为这个职位——” “不是,长官。” “如果是因为这些见鬼的规矩……” “不是,长官。” 江扬急切地看着他:“如果是因为那些流言蜚语。” 程亦涵的眼睛里有几不可见的光芒一炸。他习惯了尽量减少情绪表露,用最大限度的忠诚和称职守在指挥官身边,替他阻挡躲避不及的风雨,据说最好的副官是没有存在感但是不能不存在的,程亦涵默认这条传说中的真理,谁让他从小就注定了是江扬的臂膀之一。 令人难受的就是这个“之一”。江扬可以拥有其他的爱将,如果乐意,他可以三头六臂,但程亦涵必须始终孤军奋战,上司只有一个,忠诚只有一份,目标只有一种。这是一种如影随形的小小折磨,就像不合脚的鞋子,某日发现血泡破了的时候,皮肤已经快要习惯这种存在。 “指挥官的小老婆,嗯?” 程亦涵握着椅子扶手的手骨节绷得发白,他想站起来,但理智和习惯都说不可以,于是他强忍着,太过内敛的自我宣泄方式让他肩膀发抖。江扬给了他充分的自我调整时间,太充分,以至于快有整个晚上那么久,程亦涵的嘴唇动了动,几次要说话,最终却只是挪开了和江扬相对的目光,声音是极力控制地稳定:“下官自知不是,长官。” 江扬撑起身体,程亦涵立刻站到桌角去,拉开他们的距离。“我们从小就被教育漠视流言,所以忽视了最天然的情绪,”江扬不试图去拥抱他,而是比他更冷静地说下去,“我并不喜欢飞豹团最初几年里的那个程亦涵,太严肃又太少真性情。” “下官是深度定制成这样的,长官,从小,您需要一个严肃又少真性情的副官。”程亦涵打开电脑,“请您早点儿休息。” “好。”江扬不多停留,“有一件事我想鸣不平,慕昭白是你的预备役吗?” 程亦涵左手攥拳,全身力气都压在桌面:“长官!” 江扬关上门之前说:“好的,我得到答案了,早点休息,程亦涵中校。”卧室门锁左旋两圈,紧密扣合。程亦涵死死咬着嘴唇,握鼠标的手控制不住想要砸些什么东西,最后他选择的目标是文件夹,一排 十二个立在桌上的,他只一挥手,就全部掉在地毯上,几乎悄无声息。 隔壁的江扬把慕昭白狠狠骂了一顿,综合情报处的老大只争了两句就再也不说话。末了,江扬叹气:“你当真以为这些话程亦涵从没听见过?” 慕昭白不语。 “我也很了解程亦涵……” “老大,你必须承认你比我了解他多了!”慕昭白愤愤。 “好好,小老婆,我知道。”江扬攥着苏朝宇的手,苏朝宇只是霸道地反拧了一圈,并借力做了几个仰卧起坐。 “根本就是童养媳!”慕昭白已然气得忘了阶级和语气。 江扬真是哭都哭不出来:“不管你怎么说,他只是选择漠视这些话。但是漠视并不好受,虽然你也一样难受。我问你,这次又是为什么吵起来的?” 慕昭白语塞。他不能说,尤其是不知道孟帆到底是不是身处危险的时候,他绝对不可以把这个人的存在再次提出来。就像程亦涵说的,眼前的烦心事已经多到不能忍,他宁可暂时纵容隐晦的危险的种子成长几天,等它发芽破土的时候再连根拔起。 直到凌晨四点,四个人才纷纷决定睡觉。程亦涵破例关掉了几乎从未关过的手机,慕昭白开了两瓶从没舍得喝的调制酒,江扬轻轻挣脱苏朝宇的怀抱,回想起这么多年的辛甜苦辣,忽然感慨万千。 ☆、那个人 现在是早晨五点五十分,林砚臣孤独地盯着窗外。身处办公室的他一夜没睡,而且一杯咖啡都没喝完。以前熬夜的时候,凌寒大部分时间会在办公室帮他,困了就蜷在沙发上睡,但是现在沙发上可没人在,清晨的阳光带着微妙天的颜色铺展开,办公室里除了林砚臣以外,唯一有活气的就是盆栽。 昨天晚上,凌寒拉了个先斩后奏的紧急集合,接命令的是目标获取排,正排长是飞豹引以为傲的特种侦察兵,副排长是狼牙换过来的军官,排里的士兵也1:1混合组成。毫无悬念,这场紧急集合拉得很有战斗意味,虽然不涉及淘汰和名次奖金,但这是狼牙和飞豹第一次协同“作战”,名义上是同一队伍,暗地里在较劲。 为了考核真实的团队素质,凌寒带了自己的两个副手全程跟着,只有助理坐在越野车里看实况,偏偏凌晨三点的时候下了一场大暴雨,两个小时才完全停住,林砚臣比较担心的不是凌寒的身体,而是任务本身。演习地带是广阔的平原和小丘陵,雨中可视度极低,双方又没有什么默契,万一拖上几个小时还达不到目的,师部就要增派后勤和地空监督,实在超出了拉紧急集合的预算。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8节 六点十分,第一辆越野兵车开进师部大门,浑身湿漉漉的狼牙副排长跳下车来,身后跟着他的狼崽子。阳光下,这些奋斗了一夜的士兵丝毫没有显得疲惫散乱,身上的负重带一个扣都没偷偷解开,尽管脸上涂满油彩,也能看见他们异常优秀的精神状态。狼牙的彪悍作风再一次显露,排长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份特质的、撕不破的野战地图,大吼一声:“哪个没长脑子?”左起第三个兵出列:“到。” 排长把地图拍在他脑袋上,指地面:“一百五十个。其他人交装备。”说完,整个队伍鱼贯向装备车走去,留些丢了地图的可怜的小兵背着全套负重顶着地图做深蹲。这个狼崽子没敢偷懒,直到凌寒他们的车都回来了,还在孤独地喊着“57、58”,在操场最显眼的地方挨罚。 凌寒略微整了整队就宣布解散,林砚臣看见飞豹的士兵三三两两和狼崽子走在一起,摊开 地图说话的、追跑打闹的、生涩地试图交流的,一片和谐。凌寒走到中央旗杆那里,终于察觉了情人的目光,抬头挥手,尽是笑容。林砚臣在房间门口等他,凌寒非常兴奋:“很好!先洗澡!”话音没落,人已冲进休息间的浴室冲热水澡,这种非战时的日子里,向来喜欢穿米色系休闲装的国安部长小公子才忍不了浑身泥汤和衣服黏糊糊地贴在身上的感觉呢。 蒸汽在雾玻璃上凝成水珠,冲出百叶窗的效果,林砚臣让勤务兵拿了干净的大毛巾和换洗衣服,一件件递进去,凌寒像豹子那样甩甩头发和身上的水珠,飞快地擦着身体:“别说,狼牙还挺有素质,差点儿让他们比下去。” “谁赢了?” “第一第二都是咱们的,但占了个熟悉地形的优势,狼牙的单兵水平一般,团队很好,反而是不挑剔的作风容易和别人协同作战。”吹风机呼呼作响,凌寒大声地说,还没忘记偷空给情人飞个吻。 这种十分居家的感觉出现在特种兵老大办公室,让林砚臣有种异样的温暖:“老大要拉演习,谁赢?” 凌寒开始穿常服,手法娴熟地打领带,用了不到十五分钟便仿佛蜕变成另一个人:“我甚至想赌狼牙。你知道,棋不能逢对手,是人生一大悲哀,但是独孤求败真的输了,也是相当郁闷的一件事。” 操场上那个挨罚的小兵大汗淋漓地从数完100的喜悦里爬起来,蹒跚着背着他的负重去装备库登记交还,林砚臣和凌寒享受身心俱愉悦的早餐,丝毫不知道,和狼牙的所谓较量,今天只是热身赛。 江扬理想中的小规模多层次演习终于在长达一个月的反复推敲策划中完成,程亦涵和慕昭白吵架,互相不搭理,把所有业余时间都用来工作,带着各部门筹备了一周,终于开始正式运行。所有的项目都采用无通告形式,任何单位任何时间都会接到任何地点的目标及计划书,每个计划书之间互有联系,如果一个单位完成不好,则会牵连另外的好几个单位,这种俱荣俱损的方法无形中使得各部门的交流配合更加顺畅,同时,如果前一个任务没有完成,就无法激活新任务,程亦涵感慨说真像电子游戏,还无比省cpu资源。 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被夸了,自然很得意,整整十天的各种拟真项目里,一直保持着无比欢快的情绪,似乎把之前和元帅的一肚子怨气忘了个精光。狼牙的彭耀就没有这么好心情,每天挂在嘴上的除了一句“速度”以外,还多了一句“敢丢人我就灭了你”,搞得狼牙去参加拟真的各个单位都有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怆,因为他们彪悍的老大敢说敢做,狼牙是帝国特种兵的传奇,虽然在飞豹出现之后,就变成了“传奇之一” ,但是这个荣誉要誓死捍卫,尤其是彭耀这个老大,每每提到江扬就会露出一副啃骨头的邪恶神情来。 狼牙参加的第一场拟真是后勤运输和医疗服务,包括输油管道链接、补给配发和救援等诸多小项目。飞豹师的后勤工作向来是全军楷模,狼牙被压了一头很不高兴,尽管江扬真心诚意地赞扬他们的机动转移机制异常优秀,彭耀还是非常不高兴地把参加比拼的六个排长都踹了一遍,然后愤愤地在第二天的侦查突击项目上打了个圈。 侦查突击决定了一场战斗的胜利几率,江扬和彭耀都是通过这个项目一战成名的,当天傍晚,两人友好地坐在指挥台上的时候,就连徐雅慧和程亦涵都客气内敛地互相对视,用一个一闪即逝地微笑准确传递了“你们等着被灭就好”这样一个信息。飞豹擅长战术,狼牙擅长快速攻坚,打法截然不同,效果立竿见影,后来,指挥台边已经不顾阶级单位地围成了t台,屏幕上实时传递回来的战况足以让军校的学生拿去当课题,彭耀张牙舞爪地对着话筒喊:“很好!灭他!”丝毫不管被灭的对象正神态自若地坐在对面准备灭他。 最后,两方头顶冒烟的士兵占了绝对多数,在场地两侧整整齐齐坐了三排观战,本来应该速战速决地突击被无限拉长成了消耗战。为了暂时保持实力,双方都不肯贸然出击,无聊地对峙了十来分钟,彭耀的一个大大的哈欠促使江扬站起来和他握手:“获益颇丰,这场演习十分值得。”含义就是,别打了,和局就和局吧,该回家吃晚饭了。 天色渐暗,徐雅慧红色的头发被光线镀成暗橘色,她刚要下令的时候,彭耀一梗脖子:“没出结果就散了,不好吧?” 江扬笑道:“并非真战场要分输赢,目的是训练,达到就好。战士们拼了一天,也都累了。” 彭耀斜眼打量他的对手,从喉咙发出鄙视地喟叹声:“真没意思,这时候就玩不起了。” 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才不会为这点儿小事生气呢,温柔一笑就不理会,刚要宣布拟真状态结束,只看见一个勇敢的狼牙的兵从战壕里跳出来,瞬间就被模拟子弹秒成了筛子,浑身上下都冒着血红色的气体,活像个大妖怪。那人走到场地正中怒吼:“都残员个位数了,还不叫停?”江扬听声音都知道那是谁,不由地又气又笑,赶紧让各单位打扫残局,那人扯掉迷彩头套,一头海蓝色短发格外耀眼,他三步两步冲过来,边迈步边解着身上的诸多装备,一件件拍在彭耀面前,气不打一处来,拍一件骂一句:“你也配当指挥官?这个局面有必要打下去?跟人斗气别拿战士当冲锋枪!” 时隔一个月,苏朝宇已然深谙在彪悍的狼牙的生存之道,三 句话中气十足,彪悍丝毫不亚于彭耀,又有理有据,把彭耀给吼懵了,徐雅慧横在中间,一边心动苏朝宇的独特魅力一边维护彭耀的脸面:“小子,别忘了数数你肩膀上的星星。” 苏朝宇没好气地顶了一句:“都是一颗,有什么好数?” 分明是少校和少将的差别,彭耀乐得笑起来,转向江扬:“那就……下场再见?” 江扬含笑点头:“所有场次,彭师任选。”眼神一溜,落在苏朝宇身上,对方袖子卷的高高的,胳膊上大概是被虫子咬了又挠破,一大块血痂凸起在肘弯。苏朝宇察觉到他的目光,回以灿烂一笑,朝着彭耀的背影扁扁嘴,江扬不顾众人,走过去跟他并肩:“很帅嘛。” “当然,不然怎么某些人怎么费尽心机想要我?”苏朝宇狡猾地说,用力和江扬十指相扣狠狠一捏,之后便追着大部队而去。 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亦要回程,副官在一边意味深长地重复:“某些人,费尽心机呀。”直到坐进车里,江扬才悟到那句双关的话的含义。苏朝宇说的不是彭耀。 几年前,是谁在杜利达没看完比赛就打电话要人并不惜为此暂时结束了和父亲多年的争战?又是谁,看着他在麾下羽翼渐满,终于可以并肩同行?那个曾经一掌打晕表白的苏朝宇的他,一去不返。江扬给蓝头发的小兵发短信:一个字一下,含标点。 苏朝宇很快回复:美死你算了。 ☆、一个吻 演习结束之后的周末,整个狼牙参加演习的部队都得到了48小时无保留休假,唯独苏朝宇没有,这令急着跟江扬团聚的他非常烦躁,尤其是以“总结演习情况制订新的战略及训练计划”为名扣着他假期的彭耀居然悠闲地叫他去宿舍喝下午茶,是可忍孰不可忍! 彭耀当然是故意的,诚心的,算计好的,偏不让他回家的,因此当苏朝宇毫不客气地推开门闯进来的时候,他不惊讶,甚至依然稳稳坐在餐桌旁,用堪称认真的神情给他那盆生满硬刺张牙舞爪的仙人球喷水。 苏朝宇一巴掌拍在餐桌上,玻璃杯和玻璃水壶里立刻水波荡漾,彭耀舔舔嘴唇勾勾手指:“来,倒杯水我们谈谈。” 拙劣的角色扮演!苏朝宇横眉冷对,左手递上文件夹:“演习总结新战略规划和训练计划整合方案下官都已经作好了请您过目。”右手则毫不犹豫地伸过去要假条,咬牙恨恨:“下官要求休假24小时,立刻,马上!” 彭耀高高兴兴地把报告接过来翻,一边飞快地浏览一边毒舌损人:“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知道你们三年没见了非常饥渴,不过……”他抓着根黑铅笔飞快地勾重点补充个人意见,忙里偷闲瞥一眼苏朝宇,龇牙微笑:“职业军人嘛,很多时候一定要放下儿女情长,年轻人。”雪白的两颗虎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苏朝宇凌厉地瞪着这个乳臭未干装老军官的家伙,攥紧拳头,恨不得一拳把那两颗虎牙给他砸下来,嘴里却是怎么也不肯示弱的,立刻回答:“是,长官,请问下个月国家马戏团西北巡演要不要给您订两张票,未成年有75折优惠?” 彭耀的年龄是他的不能提,更不能说他是个“未成年”,尽管像他这样年龄的孩子大多数都在学校里读书,并且因为能够以“学生价”购买电影票而感到非常得意。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眯起来,相当危险的盯着苏朝宇,苏朝宇毫无惧意的逼视过去,最后彭耀一拍桌子跳起来:“走,地下搏击馆2层等你!” br>  苏朝宇闪身挡在门口,利用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拒绝:“没兴趣,这不是下官的工作范围。” 彭耀根本懒得说那些诸如“长官有权检查下属的训练水准之类的官话”,干净利落地扣上武装带:“赢了我,48小时假期还你!” 苏朝宇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就像是享受了服务以后对服务人员表达谢意时那样,敬礼说:“是,长官辛苦了。”彭耀没有错过这样的挑衅,他毫不犹豫地一脚踹过去。苏朝宇早就预料到他的突然发难,不躲不闪,一脚直踹彭耀左肋。彭耀右手立掌如刀,切苏朝宇的脚踝。两个人都是个中高手,一来二去都认了真,在房间里就比划起来。 执勤的士兵最先发现了这里的异常声响,然后通知了楼下的徐雅慧,半个狼牙的干部们几乎在五分钟内就赶到现场围观——但没有任何人试图劝架,看到精彩的就大声叫好,十足狼牙骠悍作风,只差有人就地设局算赔率赌输赢。 这是苏朝宇和彭耀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一对一。彭耀不是江扬,并没有事先花若干周研究手下搏击水准特长弱点,苏朝宇对于彭耀的了解也止步于若干年前,三两招后,同样心高气傲的两个人都意识到了对方是跟自己不相伯仲的高手,因此出手都更谨慎更小心,试探着对方的水深,谁也不敢贸然发力,尤其是苏朝宇——毕竟在朱雀王小王子的宿舍里,谁知道砸了什么的话,江扬要赔多少钱。 两个人又走了几招,苏朝宇逮到彭耀一个空,几乎握住了他的脚踝,眼见一扯一扭就能让对方倒下去,可惜彭耀的背后就是玄关的小桌子,桌子上有个蓝色的彩陶托盘,里面扔着零钱和钥匙,如果他倒下去,就必然会砸倒桌子。苏朝宇不想砸碎那个不知道值钱与否的盘子,更不想让彭耀在围观的手下面前太过丢脸,甚至影响基地驻军与第四军旧部的关系。 高手过招,这微微一迟疑立刻给了彭耀机会。灰蓝色的眼睛里光芒一炸,彭耀反手已经刁上苏朝宇的手腕,不等他有机会反击,膝盖立刻顶住了苏朝宇胯下——这看似阴损的一招其实是特种兵们最常使用的近身解决对方战斗力的方法。苏朝宇知道彭耀决不会发力,只求脱身地急退两步,狭小的空间内,后背已经快触到墙壁,想侧身滑开的瞬间,彭耀抢步上前,刁住苏朝宇的腕子顺势一拧,用整个身体的力量把苏朝宇按在墙上。围观的狼牙干部群众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 苏朝宇试着挣扎了一下,预料之中的,对方的力量非常惊人。苏朝宇想扼腕,早知如此,管他什么彩陶盘子小桌子,砸就砸了,彭耀挑衅在先,且他的 性格,怕也不会真要江扬赔钱…… 正当他胡思乱想走神的时候,背后的人却已经欺身过来,苏朝宇侧头的一瞬间,就看到彭耀的灰蓝色眼眸近在咫尺。更要命的是,刚刚那个侧头的动作令他的唇已经擦到了他的脸颊,看上去竟然那么像一个吻,这暧昧的画面立刻止息了门外的欢呼。 沉默,尴尬的沉默。 “滚!”彭耀转头大吼,声音虽大却明显底气不足,苏朝宇注意到,彭耀的耳垂正慢慢地不可抑制地泛起一丝红晕,他强忍着不笑,转头假装欣赏统一喷涂的淡绿色墙壁。 外面的人立刻作鸟兽散,徐雅慧体贴地替他们关门,在门缝里说:“22岁到了果然有新天地,生日快乐,亲爱的,小外甥。”说完锁门就走,完全不给彭耀任何报仇的机会。 彭耀愤愤地放开苏朝宇,狠狠一脚踹断了门口那张小桌子的腿,吼苏朝宇:“滚回去陪你的江扬!假我准了!”说着就大步地走到阳台上去,那只苏朝宇费尽心机要保护的彩陶盘子颤抖几下,顺着倾斜的桌面开始往下滑,里面的硬币哗啦啦地落了一地。 苏朝宇抢在盘子落地前的一瞬间把它救了回来,拎着摆到彭耀的书桌上,对方的军官证和皮夹也在,他就随手翻了一下,今天果然就是正日子。 彭耀已经拉开了阳台的大窗户,正跟个跑累了的大狼似的玩命吸气吐气,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吻”让他整个人像被煮开了,热得冒泡,心跳严重超速。 苏朝宇走过去,隔着被关死了的推拉门敲他:“喂?” 彭耀炸毛似的转身,拳头举得老高却终于忍住了没砸在玻璃门上。苏朝宇把这视作一个默许,于是从容地拉开门走到阳台上。彭耀灰蓝色的眼睛瞪着他,神情孤傲又凶狠,但他显然吓不住苏朝宇——只因为这样的孤独,这样的狠决,对于比他大六岁的苏朝宇来说,真的非常熟悉。 海蓝色的眸子里有温柔的光,苏朝宇笑着伸手,彭耀盯着,却没有反抗,于是苏朝宇放心大胆地揉了揉他刚硬的短发,说:“走吧,我请你喝酒。” 彭耀的身体很僵硬,很抗拒,他几次试图说“不”或者“滚”,苏朝宇只是很坚定地看着他,就将这种冲动化为无形,彭耀瞪了他很久,目光终于软化下来,背过身看窗外:“你不是要回指挥中心?” 斜阳正好,一大群鸽子围着楼盘旋,鸽哨悠长悦耳,苏朝宇潇洒随意地靠着玻璃门掏出手机开始拨号:“我会给他发信息……” “理由呢?”彭耀专心地捕捉鸽子飞行的轨迹,始终不肯看苏朝宇 。 苏朝宇笑,手机里已经有条未读信息,一个保密号码温柔地问候:“你个小混蛋,在路上了么?”苏朝宇回复:“有兄弟过生日,下周再回去,吻我的老混蛋。”然后他利落地关机,拍拍彭耀的后背:“走,带你去吃点有意思的。” ==============广告的分割线=================== 奇幻bg坑《酣梦未央》连载中` 绚烂同人集萃(影后to未央aeolides及大家辛苦了!~ )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找一些印刷工作室咨询个人志的具体事宜了,结果比预想中的要简单些,嗯,很有信心啦! 久违的猫剧场: 演习后的小扬,累得睡倒在电脑前 在他的梦里,他们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那个大家都知道了哈……) 现实就素这么残酷…… 真相就是这么讨厌…… 至于小彭和小苏到底会发生如何热辣的情节让小江气得咬手绢呢?嗯,且听下回分解~ ☆、共枕眠 边境基地是在近代战争中建立和初见规模的,整个防区绵延了西北三省,彭耀的狼牙师部位于最南部,距离中央指挥中心近百公里,距南部省会城市禹都却只有三十多公里。禹都是布津帝国的历史名城,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近千年,古城风貌保存非常完整,从北部倾城风景区流淌而来的莫连川穿城而过,将古城区和现代城区分割开来。晚上的时候,两岸灯火陆离,左岸白墙黑瓦木窗红灯,曲曲折折唱得都是古曲,右岸霓虹绚烂,来来往往都是短裙的辣妹。若是雇一只游船,泛舟穿行于这城市之间,就会有种魔幻的穿越感。 彭耀和苏朝宇就在这么一艘船上,两个人已经喝到半酣。红漆的矮几上有用竹簋盛的麻辣小龙虾,吃剩的烤翅骨头已经被收走,地上横七竖八地摆着三四个空了的小酒坛,隔着竹帘可以看见后舱那个扎辫子的小姑娘,正扇着扇子守着那温酒的红泥小炉,昏昏欲睡。 桌上还有半只东洋风格的薄荷冻乳酪蛋糕,那是苏朝宇打电话从城里最特色的饼屋订购的,花样是彭耀自己选的,苏朝宇尝了一口就评价说:“无论是质感还是味道都棒极了,跟统一配发的牙膏简直一模一样。” 也许是夜色太温柔,彭耀居然百年难遇的露出了一点孩子气,他用筷子和刀把蛋糕的巧克力饼干底抠出来,津津有味地嚼着说:“其实我只喜欢这个,真的。” 苏朝宇笑,那一瞬间的彭耀让他想起家里的苏暮宇。他们这群人或许都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或者必然,缺失了那么一段时光。因为过度崇尚强权而忘了爱的彭家,因为过分追求效率而忘了幸福的江家,因为苏暮宇失踪而陷入绝望的苏家,在某种程度上他们那么相似。 彭耀看窗外,说:“‘亲爱的,你和我一样,过分的刚强和骄傲,伤人伤己都不自知……’” 苏朝宇看他,这句曾经对庄奕说过的话早已沉入记忆的最深处,他只是觉得很切合他现在的心情。 彭耀转过头来和他对视,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有醉意和势在必得的决心,他深深吸了口气,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说过的话。 ” 仍然没有从记忆的美术馆里找到这轴画卷的苏朝宇有点尴尬,他故作镇静地回视,像江扬那样高深莫测地说:“嗯?” 彭耀接着说:“你砸我的窗户之前。” 苏朝宇立刻气不打一处来,他越过桌子把彭耀压在舱板上,小船的重量立刻分布不均,向一边倒过去,小姑娘早已习惯客人们没有常识的激烈动作,波澜不惊地拎着她的小凳子换到另一边去,船篙拨水的声音隐约传来。船再次稳下来的时候,苏朝宇仍然掐着彭耀的脖子,恶狠狠地威胁说:“你再诬陷我砸你玻璃,我就把你打包扔进河里喂小龙虾!” 狭小的船舱里,他们的鼻尖几乎碰在一起,彭耀直视他的眼睛说:“你没砸玻璃,砸的是窗框。” 有一道锐利的闪电突然划破了记忆的盲区,那个满树梨花如雪的春日午后闪现眼前,苏朝宇不由心虚:“那……原来偷窥的就是你,怪不得!” 彭耀趁他身子一软,挣扎着从他身子底下拖出自己的手脚,灰蓝色的眸子一斜,哼道:“你自己跳到我窗外,我可没给你送请帖。” 苏朝宇放开他:“好好好,我不对,我道歉,需要再送一套羽毛笔给你么?” 彭耀的两颊本来就在酒精的作用下呈现出可爱的粉色,现在更是一下子涨得通红,他瞪视着苏朝宇,半晌才吞吞吐吐地开口:“……对……不……”最后一个字细如蚊蚋,以苏朝宇特种侦察兵的听力,都无法分辨细节音调,但苏朝宇知道,这几乎已经是彭耀的极限,所以他伸手揉了揉彭耀的头,对方仍然像一只没驯服的小狗那样僵硬着接受,苏朝宇笑:“没关系,江扬虽然没有做画笔,可是他也剪了我的头发,本着同罪同罚的原则,我也不再计较了,真的。” 彭耀不喜欢这种比较,虽然他知道苏朝宇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他咬着嘴唇哼了一声,愤愤地回答:“我比他强多了。” 以后的时光非常美妙,虽然两个人都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他们吃掉了所有的小龙虾和麻辣鸭脖子,在用薄荷味的冻乳酪互相攻击到面目全非之后,靠在一起分食了美味的巧克力饼干底。 回港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霓虹仍然闪亮,歌声却不再可闻,整个城市似乎都沉沉睡去,只有高架桥上偶尔飞驰而过的车辆,发出撕破空气的呼啸。 彭耀从未醉得这样深,他并不是江扬那种醉了就安静干净自己上床睡觉的人,他大声唱歌,在空旷的马路中间翻跟头,围着苏朝宇跳专业级的街舞动作,甚至在他身上乱摸,眼神挑衅又有种说不出的魅惑,像匹饥渴的小野狼。 苏朝宇比他清醒些,但是也确定自己醉得厉害,一晚上喝的都是甘绵的黄酒,入口醇厚后劲十足,现在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努力数次,试图抓住身边这个撒酒疯的家伙,却因为对方大得惊人的力气和身体自然的敏锐反应而一直失败。两个人拖拖拽拽踉踉跄跄磨到彭耀那辆嚣张的军用吉普旁边的时候,苏朝宇衬衫前后都已经被汗湿透了,这个人靠在车门上,一只手拉着门把手,另一只手死死拽着彭耀的胳膊,彭耀不聚焦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砰地栽进他怀里,蹭了两下就紧紧扒住不撒手了。 这样的状况下不可能开车安然返回基地,苏朝宇在彭耀身上乱摸了几把,找到钥匙开车,想带着彭耀在车上窝一夜,明早清醒了,打电话给徐雅慧叫她来接人也好,多玩一天酒精代谢完了自己开车回去也行。 怀里的彭耀似醒非醒地看着他的动作,下意识地伸手帮他启动了指纹导航系统,然后突然一撞苏朝宇,自自然然地坐进驾驶席,不理副座上捂着头咬牙的苏朝宇,一脚油门就把车开上了路。 正常情况下,狼牙黑色的吉普车总是以彪悍威猛的样子示人,超速是必然的,但是都能走直线,而且凭借着卓越的性能和基地内广袤无人的路况,从没有出过任何事故。但现在,彭耀几乎把车开出了蛇的效果,而且车速还贼快。 微凉的夜风从打开的天窗和侧窗一起吹进来,苏朝宇有那么一瞬间脑子清楚多了,他挣扎着从车载冰箱里摸出一瓶冰镇矿泉水,咕嘟咕嘟灌了半瓶下去,剩下的直接浇在自己头上,酒劲立刻下去了大半,身体似乎也不那么不听使唤了,他侧身抱住方向盘向右打轮,底下一脚跺在刹车上,彭耀的车发出恐怖的吱声,咣当就停在了路边。 苏朝宇擦了把冷汗,彭耀已经一拳打过来,惊天动地的嘶吼:“你他妈干吗呢!” 苏朝宇侧头躲了一下,这拳就砸在仪表盘上,上面的糖化玻璃立刻就哗啦啦地碎了满地,通讯台开始滋滋啦啦的乱响,彭耀不耐烦地又踢了它一脚,于是世界清静了。 轮到苏朝宇抡拳头:“我他妈现在是不跟你疯,你找死啊你!” 彭耀不服不忿地盯着苏朝宇,咣当一下撞开车门跳了出去,把车前盖拍得山响:“滚出来!” 如果苏朝宇没醉,他一定能判断出来彭耀正处于醉后最折腾的阶段,攻击力很强却又没有任何控制力,可惜他也醉了,于是蓝头发的少校撞开门跟出来,狠狠一拍另一边的车前盖:“小样,我还怕你了?” 咔啪。彭耀从腰里掏出手枪,子弹上膛,迷起眼睛:“谁醉了,现在打靶照样十环!”说着枪口随便一指十米开外的路灯,一枪击碎,干净利落。彭耀斜着眼睛用下巴指着苏朝宇,哼道:“服不?上车,回去!” 苏朝宇立刻骂一句难听的,做了一件江扬绝对会气到暴的事情— —他掏枪瞄准马路那侧的路灯,一样一枪中第。 彭耀当然要直面这种赤裸裸的挑战,他砰砰砰连发五枪,把前后五盏路灯都打得粉碎,苏朝宇不甘示弱,一样五枪全中。 换弹夹,下一轮,两个人按照足球比赛中互罚点球的规则,五枪一轮,两轮之后单发决胜负,最后,酒劲上来的彭耀丢掉了第十二发,而苏朝宇则天旋地转的完成了比赛。向来有“愿赌服输”这种美德的彭耀把枪一扔:“你牛掰!” 苏朝宇晕乎乎地收枪:“服不服?挑我你还嫩呢!” 彭耀踉踉跄跄地绕到副座滑进去:“你赢了,你开车!” 被冰水浇下去的酒意又开始往头上窜,苏朝宇也忘了这场比试的初衷,一头扎向驾驶座,点火,挂挡,启动,开了没几步,他就觉得面前的路都是歪的,车速很慢却还是不可控制的划着弧线,残存的理智让他努力把车停在路边的紧急隔离通道上,整个身子压着不停扭动挣扎的彭耀。就这样熬了十几分钟后,一辆过路的军用卡车发现了这辆悬着军牌的领导用车,押车的年轻少尉刚巧认识苏朝宇,于是他们好心地派了个汽车兵过来,一路帮他们把车子开回狼牙师部。 到家的时候,苏朝宇和彭耀都刚刚睡醒了一觉,苏朝宇头疼欲裂,一心想着栽去他的床上,彭耀却还死死攥着他不放手,于是海蓝色头发的少校就半背半拖地把彭耀扛回他的师长宿舍。 宿舍里早就熄灯了,苏朝宇黑灯瞎火地摸进彭耀的房间,把彭耀往床上一扔,自己扶着墙往外走,走几步就撑不住靠一会儿,脑子里一片混沌,摸到门口卫生间的时候,他忽然想吐。 拉门进去干呕,迷迷糊糊地在盥洗台上乱摸,果然在习惯的位置上摸到了口杯和牙刷,他闭着眼睛乱刷牙乱漱口之后,就习惯性地脱光衣服冲了个澡,每样东西都在熟悉的位置,于是他彻底认定了这里就是自己的宿舍,完全不记得这是因为勤务兵们严格按照后勤内务管理规范整理的,每个房间物品摆放都是一样的,误差不超过一厘米。 苏朝宇冲完热水澡,只觉得浑身舒畅,他披着浴巾出去,摸到床边倒头就睡,彭耀翻身压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黑暗中,彭耀的pda一闪一闪执着地提示着早就收到的邮件,徐雅慧转发的指挥中心特别会议通知始终未被打开——明早八点,江扬希望所有一线师团级正副职指挥员参加一次关于这次实战演习装备战法讨论性质的早会。 彭耀没看见,早就关了手机的苏朝宇,当然更没有看见。 ☆、暴风雨前的宁静 现在是周日上午的9点三十分,江扬在指挥中心顶层的小会议室里,身边的技术专家正通过复杂的图表和实测数据展示讲解实战演习中出现的各种问题,江扬事先已经看过相关的分析报告,因此现在相对轻松,向来严于律己的指挥官决定偷看一下他的情人。 因为边境基地地域广阔,各师驻地之间相隔甚远,一年到头只有一两次重大会议才需要师长们聚在一起,这样的战术讨论会一般都是采用视频电话的方式进行。江扬抿了一口茶,把面前的迷你屏拨到狼牙的频道。 画面是黑的,悄无声息——这也很正常,很多军官习惯于发言时才打开对外的通讯频道,甚至有技术人员言之凿凿地说,这有助于保障通讯安全。但事实上,这完全为了掩饰有些军官不抽烟就很难思考,早会要吃早餐等等一些不敢让老大瞧见的坏毛病。 江扬猜想这可能是彭耀的小脾气,在专家讲解之后,他故意结合讲解内容和狼牙的实战表现,问彭耀有没有制定相关的训练方案。对方的图象很快就亮起来,镜头里坐着红发的美女副官,江扬不出意外地听到通讯频道里纷纷传来的啧啧声,随后若干手疾眼快的副官在半秒内就关闭了通路。 徐雅慧清了清嗓子,露出一个职业化却又非常动人的笑容,说:“这个问题因为涉及枪械使用,因此彭少将认为由我来回答比较合适。”说着展开记录,开始以狼牙副总装备工程师的专业程度开始回应和总结。江扬以导演的敏锐眼光发现,整个过程中,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礼节性的插入彭耀的反应镜头。至于也应该列席会议的副师级干部,更是一个也没瞧见。 早会结束以后,江扬跟几位专家又寒暄了几句才离开会议室,出乎意料的,程亦涵居然在他的指挥官办公室里,一见到江扬进来,就立刻倒了一大杯茶给他,江扬一闻就皱紧了眉——如假包换的,养胃茶。 br>  这个去年喝了大半年的饮料对于胃不大好的指挥官来说,是正经治疗之外的额外加餐。精通厨艺的秦月朗曾经试着加入性温补的红枣、糯米、黑芝麻之类的调味料,但味道只有越来越诡异而已,后来风流倜傥的副总参谋长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这项注定会失败的挑战。程亦涵得以继续按照古老的配方,每天煎浓浓的一大碗,盯着江扬喝光才肯走。现在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调养,江扬已经不需要每天喝这种东西,只是每天早晨吞两丸养胃的补药而已。 程亦涵目光灼灼的看着江扬,江扬镇静地回视,假装没看见桌上那个热气腾腾的杯子,程亦涵的眸子里有杀气,于是江扬漫不经心地端起那杯茶,一饮而尽,然后扬眉问:“出什么事了?” 程亦涵递上一直抓在手里的米色文件夹,然后不露声色地拿走了江扬桌上所有的易碎品,远远地站到咖啡机那边去了。 江扬先看了一下文件夹的封贴,来自“军纪办公室综合部”,这个部门基本上主要负责基地与地方政府的协调。打开文件夹,第一页最上方贴着程亦涵写的纲要,江扬一看就皱紧了眉,草草翻了翻整个夹子,把最后附的光盘扔过去:“放来看看。” 视频模糊不清,一辆黑色吉普车以蛇的姿态超速行驶,程亦涵公事公办地解释:“这是近郊的快速公路,限速90公里/时,他们的速度估计在120140公里/时之间,属于超速100以下范畴,并不是非常严重的交通违规,不过被沿途的摄像头拍到两次,还有压双黄线的轻微违规。车牌证明是彭耀的座驾没错。” 后面的另一段视频则追踪到这辆吉普车停在路边,有一辆挂基地车牌的卡车停在他们旁边,吉普车的驾驶席上走下来一个人,跟卡车司机交谈几句后,卡车上就下来一个兵,飞快地把他们的车子开走了。 模糊不清的图像中,那个驾驶员踉跄的步伐几乎可以断定是喝了酒还醉了的,而那高挑的个子和熟悉的轮廓,连程亦涵都可以确定那就是苏朝宇。 再往后就是一些照片,都是高清晰的大图,从各个角度展示了被击碎的路灯和今天警方找到的弹壳,出事的路段是近郊区,居民很少,因此目击证人只有高架桥下的拾荒者,他们的证词都说昨夜听到了十多声砰砰声,还以为是谁家祛鬼求福的鞭炮。 “弹壳是统一配发的,按理说应该找出嫌疑人验弹道,我先压下了,毕竟车是彭师长的。”程亦涵关掉视频,走回江扬身边,预备着他发飚的时候,可以第一时间扑上去阻止。 江扬很镇静,他又喝了两口那个难喝极了 的养胃茶,靠在椅背上想了想,然后说:“第一,叫综合部那边不要再查了,事情闹大了,第四军的人一定认为我们故意陷害彭耀,积怨更深。第二,我看他们用这种非正式的方式投诉,大概也不是要追查到底,只是警告。宋月少校加个班,给我拟一份给地方政府的致歉信,今年地方上如果有什么要求,一律都应了,让特别行动队和飞豹师出勤。此外,造成的损失由我们加倍赔偿,先叫相关部门垫付,回头等事情查清楚了,再从肇事人的军饷里扣。第三,叫宋月少校替我准备礼物,把相关部门都安抚一下,如果近期有地方政府邀约应酬,告诉她替我应了。” 程亦涵刷刷地记在本子上,然后问:“那么……肇事者?” “苏朝宇不会一个人开着彭耀的车出去,昨天是彭耀生日。”江扬之前就熟读过彭耀的资料,敲敲桌子边想边说,“哼,怪不得今天早晨开会只有副官不见他们两个的人影,原来是宿醉未醒!” 程亦涵无奈地看着江扬阴晴不定的脸色,也不能催,只是继续等着。江扬这次想了半天,才说:“全军通报批评,不点名,查出来如果是他们俩的话,每人内部警告一次,不必记入档案。” 程亦涵笔尖钝了一下,随即理解了江扬的用心——不是偏心徇私,而是对于朱雀王最疼爱的外孙,档案只是一堆纸而已,而对于苏朝宇来说,这些事他更不在乎了。 “叫司机准备,你跟我去趟狼牙。”江扬手里的钢笔啪的折成了两段,挑眉,“看我怎么收拾他们两个不要命的!”可随即他的声音却又温柔下来,嘱咐说:“各种常用药都带点,尤其是解酒护肝的。” 程亦涵想笑又想劝,没开口时,江扬已经按铃叫助理:“送杯牛奶再加一个照烧鸡肉的三明治,谢谢。” ☆、一物降一物 江扬带着副官到达狼牙突击师师部大院的时候是上午11点17分,边境的阳光一如既往的刺目,江扬叫司机把车一路开到军官宿舍楼下,停下的时候,后面跟了一串狼牙执勤的官兵,每个人都知道老大不许外人硬闯师部,可每个人也都知道,面前的车里的,就是老大的老大。 徐雅慧急匆匆地从楼里迎出来,身后跟着有双猫似的大眼睛的罗灿。红头发的美女笑盈盈地迎上来,敬了个标准又充满魅力的军礼,盛情邀请江扬去办公室喝杯特制的冰镇酸梅汤。 江扬客客气气地回绝:“私事而已,不用兴师动众,罗灿,你师兄呢?” 罗灿故作镇静:“师兄和彭师去装甲营检查c1760z系列装备,预计傍晚才回来。” 江扬扬眉,抬脚就往楼上走:“哦,那我去他房间等。” 徐雅慧和罗灿不敢拦也拦不住,罗灿眨巴眨巴眼睛,用一副快哭了的神情求助程亦涵,程亦涵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跟在江扬身边,把“铁面副官”的形象贯彻到底。 后面两个暗自跺脚,罗灿慌慌张张地跟着上楼,徐雅慧则给旁边的军官递了个眼色:“启动第二套方案,速度!” 于是江扬刚刚踏上二楼,就迎面看到三个勤务兵正用吃力的拎着铁皮桶从卫生间转出来,毫不犹豫地哗地泼向江扬的方向,江扬身体的反应极快,翻身跃过楼梯,站在了五节台阶以上,身后的程亦涵、罗灿等人哪有他这样的身手,个个被淋了一身,闻起来就像是一大堆会走路的青苹果。 勤务班长慌慌张张地从楼道的另一头跑过来道歉,小兵们一人挨了一皮鞋,红着眼睛委屈得快哭了,一个劲的敬礼鞠躬,说是平时都这么冲地板,一下子看到那么多领导,没反应过来就泼了。 徐雅慧这才从一楼上来,她看了一眼好整以暇站在楼梯上的江扬和楼下一大堆被淋得透湿的军官,便招呼管后勤的带去洗澡换衣服。程亦涵犹豫了一下,江扬早被气乐了,摆手吩咐:“你也去换身衣服,别感冒了。我自己 上去收拾那两个小混蛋。” 虽然苏朝宇没提过自己宿舍的门牌号,江扬还是轻而易举地从一堆一模一样的宿舍门里面分辨出了他的那一间,可惜并不是什么浪漫的心有灵犀——吴小京站姿如武松、眼神像老虎,尽职尽责地守在那里,手里拎着一根哨棒,分明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江扬真的后悔把特别行动队的活宝们并入狼牙了,这不到一个月的功夫,战斗力虽然不减反增,纪律却绝对跌到了合格线以下,他们的队长本就是个军人中的异类,到了同样个性飞扬的狼牙,这群人就像是重回大海的小鱼儿,个个可劲的撒着欢。 吴小京看着江扬,江扬看着吴小京,两个人像武林高手那样对峙了一会儿,然后吴小京深沉地叹了口气,把哨棒藏到身后,说:“班长说,能用语言沟通的问题,不要动用武力。” 江扬忍着笑,高深莫测地点点头:“君子动口不动手,是有这样的古训。” 吴小京往旁边让了一点点:“职业军人应该24小时待命,避免非战斗减员。” 江扬进了一步,点了点头,吴小京不情愿地闪到一边,看江扬伸手拧门,于是使出杀手锏:“生气会增加胃肠病变的概率,减低指挥官的个人魅力!” 江扬半个身子闪进门里,一个杀人般的眼神投递出来,吴小京缩了缩头,哨棒又拿出来横在胸前以作防卫,不怕死地蹭到墙角又添了一句:“家庭暴力也是犯法的!” 江扬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然后砰地关上门,喀吧拧上保险。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江扬穿过玄关,在卫生间门口发现了一套乱丢的军服,一颗星的少校制服,他皱眉,弯腰把它们都捡起来,推开卫生间的门扔到洗衣袋里面,不出意外地瞥见浴缸出水口上的几根蓝头发,于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温暖的感觉,他关上门退出来,带着一点笑意,叫:“睡懒觉的小混蛋,赶快给我滚出来!” 没人回应,于是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穿过兼作书房和会客室的前厅,直接走进卧室。 然后他愣住了。 窗帘低垂的房间里,光影暧昧流离,酒气若隐若现,床头的桌上摆着一盆一尺多高的茉莉花,数个花苞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海蓝色头发的情人侧睡在床上,腰上搭着薄被,修长的腿一屈一伸地露在被子外面,上身赤裸,充满力度感的肌肉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显得非常性感动人。 彭耀躺在苏朝宇的臂弯里,相比苏朝宇的一丝不挂,他可以称得上是“整齐”,衬衫,军服,军裤甚至皮鞋都在,只是揉得乱七八糟,他睡得很不老实,一个劲的往苏朝宇怀里扎。 江扬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来抓奸的,知道苏朝宇和彭耀之间绝对是纯洁的酒 鬼关系,但是这一幕真是太过出乎意料。那一刻他完全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要退出去避免尴尬还是要过去把他的小混蛋一脚踹醒,他听到程亦涵在门口敲门,听到风吹过茉莉花瓣的声音,听到卫生间换气扇的嗡嗡声,所有的声音那么远这么近,却游离于他的世界之外,他有种莫名的眩晕感。他的左脚自作主张地退了半步,右脚似乎要跟上,退出这个房间或许就是某种不祥的征兆,他不肯,但身体似乎有点不听使唤。 苏朝宇没有醒过来,宿醉混乱的梦里,他扒拉开彭耀的脑袋,喃喃地说:“明星,回你窝里去!” 世界恢复了正常的节奏,江扬有清泉从头顶浇透每个毛孔的畅然,他几步冲到窗边,把厚厚的落地窗帘拉开,让整个房间充满刺眼明媚的光。床上的两个酒鬼都感受到了这个变化,于是彭耀扎进被子里,苏朝宇翻了个身。 江扬彻底不生气了,他悠闲地把窗帘系了个扣,打开半边窗户,让新鲜的空气吹进来,然后笑眯眯地给苏朝宇拉了拉被子,苏朝宇迷迷糊糊地闻到熟悉的味道,于是蹭了蹭他的手掌。 江扬很想把他拎回家然后狠狠地揍他的屁股,审问他关于超速和灯泡的一切,但是苏朝宇就算这样昏昏沉沉地醉着睡着,也能让他的心变得柔软,他于是忍不住揉了揉那团乱糟糟的海蓝色短发。 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走出去,打开门。换好衣服的程亦涵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刚刚交待了一切的徐雅慧和罗灿——早晨7点半的时候,徐雅慧发现彭耀完全不出现,于是摸进他的房间,也看到了那堪称惊悚的共枕眠,她把楼下的罗灿和吴小京叫上来,三个人商议了一会儿决定在床头柜上摆一盆花来冲淡房间里的酒气,然后徐雅慧和罗灿跑去假装彭耀和苏朝宇,参加了早晨视频会议,吴小京守在门口,恪守生人勿入的基本原则。 程亦涵假装不知道江扬看到了什么,垂着头等他吩咐,江扬拍拍他的肩膀:“来两大杯新鲜的柠檬汁,不许加糖。另外,其实我真的很想一桶冰水浇下去,怎么办?” 程亦涵一本正经地回答:“无论您想浇自己还是苏朝宇少校,都不适宜。” 江扬一本正经地回答:“好吧,那我去浇彭耀。” 徐雅慧睁圆了一双美目,相当矛盾地看着江扬,江扬点头:“我都知道了,一会儿再说。” 她不确定江扬是不是一个玩笑,但是程亦涵已经决定拖着她去榨柠檬汁,就在罗灿和吴小京用猜拳来决定谁去劝老大的时候,江扬再次关上了门。 苏朝宇是被掐醒的,因此爆发了相当强烈的起床气,在连续两拳砸空并且被牢牢抓住一拧的状况下,他不情不愿地张开眼睛,一面挣扎一面骂:“江扬 你个老混蛋,放手!” 江扬发现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明显没有聚焦,于是不放心的想检查一下,苏朝宇立刻挣脱开去,接着一脚就踹上入侵者,江扬闪身躲开站稳,苏朝宇又抱着被子滚到床里去了。 江扬这次毫不犹豫地掐了苏朝宇的屁股,两根指头拎起一小块皮肉来狠狠一拧,苏朝宇的身子一下子弹起来,脚已经站在垫子上,却被彭耀的身子一绊,本来就没有真正清醒的身子站立不稳,踉跄着扑倒下去。 这就是自投罗网。 江扬抱住苏朝宇,退了两步才站稳,苏朝宇顺势把他压在墙上一阵乱啃,目光看起来仍然很迷茫,江扬不得不再次拎起他屁股上的肉,苏朝宇立刻不动了。 然后江扬欣赏了情人的脸色从白转粉,从粉转红,从红转紫,从紫转青的全过程,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清咳两声,假装无辜地说:“我……我刷牙先……” 江扬点点头,同样无辜地指了指床上的彭耀:“用彭师的口杯和牙刷,不好吧?” 苏朝宇回头,看到床上仍然睡得又沉又香的彭耀,蓝眼睛里几乎冒火,他叫嚷:“他怎么摸到我屋里来了!” 江扬沉痛地望那角落里被忽略的衣架,半透明的防尘袋内,有一套笔挺的将官军服,隐约可见那一颗闪亮的金星。 苏朝宇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套备服,他刚刚正常的脸色又腾得红了,还没等他反应,江扬已经一把扯过床上的薄被,把苏朝宇卷了进去,扛在肩膀上。 苏朝宇徒然地踹了两下腿,江扬半真半假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再闹揍扁你!” 苏朝宇已经艰难的回忆起昨晚的酒后驾驶和射击比赛,因此非常心虚地点了点头。如果他现在就知道还有旷会这样的新麻烦的话,他保证他一定会同时送上一个软软的带着酒味的吻。 罗灿和吴小京已经被程亦涵驱赶过一次,但是他们俩不肯走,执着地守在楼梯转角的地方,程亦涵一眼瞪过去,他们立刻缩起来,程亦涵一转身,他们就探头。 江扬开门走出来的时候,程亦涵提着医疗箱站在门外,徐雅慧端着一玻璃壶鲜榨柠檬汁,那种酸酸的味道,闻一下都会唾液分泌增加。江扬跟程亦涵说:“去帮彭耀,逼他喝一大杯柠檬汁解酒,然后让他到办公室等我。” 程亦涵看看老大肩膀上那一根长长的被子卷,聪明地假装没看见,他敬礼说:“是,长官。” 江扬点头,他倒了一大杯柠檬汁端走,顺手把托盘里整盒的方糖都揣进口袋里,按苏朝宇在被子里的指示转进了他的房间,然后啪得锁门,上保险。 苏朝宇心虚地看着江扬,江扬把柠檬汁送到嘴边,一个字命令:“喝!” 苏朝宇讨厌一切过酸过甜的东西,以前乡下 的亲戚常常带些自己晾的杏干、柿饼、野酸枣之类的土特产给他父母,苏暮宇喜欢,但苏朝宇那份常常是分给弟弟和对门的庄奕。至于超出熟甜杏酸度的东西,则一律被鉴定为“不可食用”,那种一大壶只放一两片柠檬的柠檬水不是折磨,但这一大杯鲜柠檬榨汁绝对是。 苏朝宇看江扬,对方的狮子脸不为所动,于是他深深吸了口气,张开嘴,江扬微微倾斜杯口喂他,威胁:“敢吐出来试试看。” 苏朝宇喝了两口就开始咳嗽,跳着脚吼:“我宁可喝香蕉水也不喝这个!” 江扬很镇静地停下来,然后说:“如果你是认真的我可以叫程亦涵从危险品仓库调半加仑给你。” 在抗刑讯训练里被香蕉水呛得死去活来的苏朝宇权衡了一下,闭上眼睛张开嘴任人鱼肉,他听见江扬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一个吻落在他的嘴唇上,带着一大口酸极了的柠檬汁。 苏朝宇惊讶地睁开眼睛看着江扬,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有淡淡的笑意,淡淡的恼怒和毫不掩饰的后怕,苏朝宇于是非常惭愧,他挣扎着从薄被里脱出一只手,接过杯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全灌进去了。 江扬瞧着他,苏朝宇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顺了顺气飞快地说:“江扬你个老混蛋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知道错了认打认罚没下一次了真心实意的!” 江扬不说话,只是看着苏朝宇。 苏朝宇酸得牙都倒了,一说话就觉得凉风飕飕地刮过牙根深处,于是他飞快说完就爬下床找凉开水,又灌了一大杯以后又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好些了就从衣柜里抽出一根新皮带递给江扬,敲敲自己的太阳穴说:“我又冲动了,对不起,长官,江扬。” ☆、下不为例 江扬跟苏朝宇敲定了一些关键的时间点和事件过程就下楼了,程亦涵拎着医疗箱等在门口,两个人一边下楼一边就彭耀的醉酒程度进行了简单的沟通。或许因为很小的时候热衷于泡吧和跳街舞,彭耀的酒量还真不错,在被强行灌了一大杯富含维生素c的柠檬汁之后,又去冲了澡,现在据说非常清醒,徐雅慧正把地方政府报告的副本拿给他看——狼牙的美女愤怒程度超乎想象,她强按着彭耀的脑袋逼他一字一句地阅读那些违规记录。 力气比她大一百倍的彭耀自知理亏,因此根本不试图反抗,江扬和程亦涵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徐雅慧双手撑在桌面上,按着彭耀的头威胁:“下次再寻死之前,记得把从小到大欠我的都还清,吃了我的都吐出来!”说完,她狠狠地给了彭耀脑门一巴掌,然后迈着模特般优美的步子走了出去,看到门口的江扬和程亦涵,还认真地敬了个礼,然后指着彭耀的门对江扬说:“如果您愿意揍他,我就换上露背的礼服过来围观!” 江扬笑,像宫廷里那些贵公子一样优雅的回礼:“这是我的荣幸,美丽的女士。” 程亦涵忍着笑意去敲门,门却自己开了,彭耀铁青着脸站在门口,江扬瞧着他,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请进……长官!”徐雅慧听到这个称呼惊讶地眨了眨眼睛,他立刻狠狠瞪她,故意问:“你去年做的那件露背的礼服还穿得上?” 江扬假装没听见这次关于女人身材问题的没有建设性的对话,径直走进彭耀的办公室,这里明显比前阵子改善很多,中央空调已经到位,于是落地扇得以苟延残喘,垂着头站在墙角显得很低调。 程亦涵看到彭耀投递过来的凶狠目光,于是知趣地等在门外,彭耀咣当撞上门,然后摆出梁山好汉上刑场的气势来:“昨天晚上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担,为难不相干的人算什么!”当真是脑袋掉了碗大疤,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内部处分是不计入档案警告一次,不点名通报批评, 你们两个每人3个月工资加全额奖金扣除用以赔偿地方上的损失。你放心,我不会小题大做打压狼牙甚至第四军,更不会为难你本人。”江扬直截了当,“至于现在,你,地下体能训练馆一层,全负重蛙跳11圈——下次想拔枪射路灯的时候,我希望这次的痛苦回忆能让你放弃那种不合时宜的冲动。” 彭耀瞪着江扬看了半天,终于确定他的真心实意,于是他接着说:“苏朝宇是我的……”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应该说“是我的副师长”还是说“我的错引起的”。江扬笑眯眯地看着他,这表情这场景让彭耀很生气,于是他说:“如果你敢揍他,我会以他现任上司的身份再去一次风纪委员会。”满脸说到做到的绝然,可是那过于认真的表情,不经意间泄露了他的真实年龄。江扬真想摸他的头,同时又有点心酸和羡慕,羡慕他的任性和年少轻狂,心酸的是自己的少年时光。他站起来勾住彭耀的肩膀,拍着他的胸脯说:“乖,不要管大人的家务事。” 彭耀愤懑地想回嘴,江扬却已经开门离开,徐雅慧穿了一件酒红色的小礼服站在门外,看到彭耀她就优雅地侧身,玉一样无瑕的后背线条流畅婉约,在红色如瀑布的长发间若隐若现,彭耀满头火,看了她一眼,大声地说:“小阿姨,我下楼了!” 江扬走进苏朝宇宿舍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墙角面壁的狼牙副师长。苏朝宇大概刚刚冲了个澡,头发还是湿湿的,身上换了全套干净笔挺的常服,保持标准的军姿站在那里——就像是当年。 江扬锁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骄傲的情人多么厌恶难堪的墙角时光,某种程度上,这种心理多于生理的惩罚比皮带更难捱,江扬当年磨他性子的时候,甚至有罚他站到倒的不良记录。刚刚那条崭新的野战皮带还无辜地躺在桌上,江扬瞧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你个小混蛋,滚过来我们谈谈。” 苏朝宇很惭愧,尤其是江扬的语气基本证明这件事他不会再追究或者追加处罚,他蹭过去站在江扬面前,后者像只慵懒的狮子那样,舒展身子躺在他的床上,拍拍身边:“过来。” 苏朝宇的脸难得的红透了,跟情人滚床单当然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是衣冠楚楚地躺在同样穿着全套军服的长官身边进行关于违纪的谈话,这也太过惊悚了。 江扬瞪了他一眼,于是苏朝宇别扭地上了床,像一条被捏住七寸的蛇,僵硬地躺在被单上。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苏朝宇干脆闭上眼睛,耳边只有江扬那种轻而绵长的呼吸声,在共度了无数个美好夜晚以后的现在,他的呼吸声他淡淡的白麝香气息,就是他关于家的最温暖印象。苏朝宇整个身体放松下来,江扬伸开手 臂,苏朝宇立刻扎进他的怀抱里。江扬一只手环着他的腰,另一只手轻拍他的后背,温和地说:“好了,我都知道。” 苏朝宇埋头在江扬怀里,半晌才闷闷地说:“我认罚,你别生气。” 江扬把手指按在他嘴唇上,不让他一二三四的陈述昨晚的错,苏朝宇的表情很迷惘——按理说,他的情人长官一向公私分明火眼金睛,公事上的要求近乎严苛,苏朝宇还记得刚到飞豹团的时候,因为搞不定吴小京他们那群精英,没少被收拾。说起来昨天的事才真的犯了江扬的大忌讳,是完全彻底的惘顾纪律不负责任以及拿自己的性命无谓冒险。从某种意义上讲,甚至比私自出击迪卡斯更严重——那个好歹还有个“其情可悯”,这次呢,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衅江扬容忍的底限。 苏朝宇越想越心惊肉跳,耳朵根都红了,主动翻了个面,试图去拿那个大枕头:“长官……” 江扬敏锐地察觉到了情人的担心,于是安抚性地蹭蹭他的额头:“是我的错,你是那样个性飞扬的人,遇到彭耀,怎么还能忍得住?少年轻狂,最让人又气又恨,可是又怎么舍得剥夺那样的幸福时光?所以来的路上我已经想得很清楚,我不追究,但类似的事情,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记住。” 苏朝宇腾地翻起来:“这又是什么阴谋?” 江扬意味深长地笑了。他的苏朝宇已然不是多年前那个只会耍诡计装可怜扮柔弱说“长官我疼”的小兵,蓝头发的中尉已经变成了能挡险关能领万军的少校,也学会了算计长官。但这份算计又坦诚又可爱,让江扬觉得幸福。“自然是把你调回去,”江扬站起来整理衣服,“这样不行,彭耀怎么折腾我不管,横竖有他外公操心,但我不能看着小分队从官到兵,一个个的出问题。” 苏朝宇的蓝眼睛凶巴巴地瞪着江扬。调回去,就意味着这场对狼牙的收编战他输得一塌糊涂,也让自己在江扬那里的冲动记录上又描了粗重一笔——不行,绝对不行!苏朝宇把大枕头垫在肚子底下,双手抱头:“你还是揍我一顿出出气吧。” 江扬气得笑出来:“苏朝宇少校,你以为我是以此为爱好的吗?” “反正我不调回去,不打你就亏了。” 一句玩笑,戳到江扬的痛点。他的苏朝宇,性子里那令人恨得牙痒的任性永远改不掉!这分明就是迪卡斯事件的浓缩版,当时的苏朝宇就是这样,反正我去定了,不营救你就亏了。江扬的暗火蹭蹭往上蹿,苏朝宇的皮带扔在桌上,他捡起来打了两次对折,扬手狠狠抽在大腿根上,保质保量的三下让没防备的苏朝宇在第一下就嚎叫出声,立刻把脸埋在床单里。 “这是为了你刚才那句话,”江扬 的声音里带了三分威严,“凡事不可以没有商量余地,尤其是关系到不止你一人利益的时候,迪卡斯如是,调动亦如是!” 苏朝宇闷闷地回答:“是,长官,对不起,长官。” “给你一个月查看期,如果没有改进,你带着小分队,必须回来。”江扬用皮带敲敲苏朝宇的裤子,“用你的裤子作担保,再让我抓到类似的事情,我不介意再送一套公文包给你。” 苏朝宇刚低声答应完毕,屁股上又挨了狠狠一下,江扬很久不动手,精准度却依然。这一下就像在擦了薄荷膏的皮肤上又铺了辣椒面,让人忍无可忍,疼到极致居然觉得发痒,忍不住扭动起来。 江扬早就扔掉了皮带,用一记响亮的掌掴结束了他的教育:“这是为你不要命!”苏朝宇张张嘴想说什么,江扬威胁性地眯起眼睛,手放在苏朝宇已经肿起来的臀部:“解释,就是为错误辩护。” 蓝头发的少校长叹一声,认命的爬起来,整理衣服的时候还不忘记呲牙咧嘴给江扬看。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拉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地下一层训练馆,跟在彭师后面蛙跳去。”苏朝宇自知理亏,只能脱掉衬衫,从柜子里摸了个标准背包出来,懊恼地站在门口敬礼:“下官遵命。按灯泡个数算,对吗?” “无懈可击的推理。”江扬微微颔首赞扬,苏朝宇转身跑步下楼,蓝头发消失在走廊尽头。江扬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掌心微微发胀,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他忽然有点儿后悔。 ☆、蔫儿坏 狼牙的地下训练馆上个月才完成了内部装修,经过数十个昼夜不间断的空气循环处理,上周通过环境安全办公室的验收,正式投入使用。 苏朝宇下去的时候,彭耀的第五圈已经进行到了一小半,徐雅慧仍然穿着那件酒红色的露背小礼服,亭亭玉立地站在一侧,脚下堆着半箱纤维饮料、若干肌肉放松药膏、整卷的绷带和冷敷袋。看到苏朝宇,她高兴地招了招手。 美女都有男人们给的长期优惠券,苏朝宇笑眯眯地走到她面前:“雅慧姐,你真是太正太迷人了!” 徐雅慧露出一个妩媚的微笑,她指指远处动作依然标准、频率却已经慢下来的彭耀,踮起脚尖贴在苏朝宇耳边,悄悄地说:“撵他,累死他小样的!” 苏朝宇莞尔,他和徐雅慧一样了解彭耀那种死不服输决不低头的性格,他要是从后面撵过去,彭耀就算是累死也要拼命加速的。徐雅慧优雅地凶狠地看着彭耀,说:“看他下回还敢玩命!”说着又在苏朝宇后背上拍了一巴掌:“你也一样!” “我错啦,美女!”苏朝宇立刻认错,然后背着他的标准负重两步上了塑胶跑道,标准又快速的开始蛙跳征程。 十分钟以后,终于忍不住决定下来旁观的江扬看到了堪称戏剧性的一幕——跑道的另一头,狼牙的师长大人脸通红挥汗如雨,不时回头观察他的副师长的位置,苏朝宇跳得又快又标准,正一点一点缩小他们之间的距离。徐雅慧笑吟吟地站在场边给他敬礼:“长官,其实我真想叫10个兵进来跟他们俩比赛,您不会生气吧?” 江扬忍着笑点头:“很好,不过彭师的威严仍需维护,让他们俩内部竞争就好。” 徐雅慧转转眼睛,立刻大声说:“喂,指挥官说了,用时长的额外罚五圈,都速度了!” 彭耀比苏朝宇多跳了将近六圈,此时体力已经消耗大半,凌厉眼神的杀伤力大幅下降,苏朝宇趁机赶上来跟他齐头并进,低声警告:“别冲动!” 彭耀没力气说话,苏朝宇摆出狼外婆 吓唬小孩的表情说:“保持同步,别让他们捡便宜!” 那个“他们”太受用了!彭耀理所当然地脑补了“我们”,酸痛的腿脚受到了鼓舞,仿佛也没有那么沉重了。苏朝宇不敢再说话,依这个室内场的大小,12圈基本已经贴近他体能的极限,过往冲量训练的经验告诉他,必须从一开始就控制节奏和呼吸。 程亦涵把文书工作处理好以后,也下来陪江扬。此时彭耀已经接近终点,而苏朝宇还有整整6圈等待完成。这种惩罚对于长期无间断地进行大强度特种训练的彭耀来说,也并不轻松,他短短的黑发全部湿透,每一步都能甩出一圈汗来,脸庞通红。到达终点的时候,双腿不由一软,刀子嘴的徐雅慧第一时间冲过去把他扶稳,然后递上一瓶插好吸管的功能饮料,接着就用力的帮他拍打放松大腿的肌肉。彭耀晃了几晃,勉强站稳,僵硬地给江扬敬了个礼,然后转过身,一面小口地啜着饮料一面盯着场上的苏朝宇。 到目前为止,蓝头发的少校仍然保持着标准的动作和标准的节律。程亦涵担心地戳戳江扬,琥珀色的长官回过头来,程亦涵就指指医疗包里的镇痛乳液,意在询问苏朝宇身上是否带伤。江扬小幅度的点头,程亦涵继续征询的看着他,于是江扬伸出四根手指比了比。程亦涵扼腕,惆怅又崇拜地看着远处的苏朝宇,心想:“四十下还这么利落,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彭耀对他们两人的小动作略有察觉,他的呼吸已经调匀,心跳速度也恢复正常了,于是摆出那种炸毛的攻击姿态,冷冰冰地用祈使句质问江扬:“长官,您动了我的人!” 江扬当然不会幼稚地跟他计较称呼问题,但小小的不愉快总是有的,他哼了一声,根本不屑于回答。程亦涵没有表情地背条款:“特别行动队队长苏朝宇少校直属基地最高指挥官,目前在行政上借调狼牙。” “无限期借调,我接受。但是我的地盘上,不管是借来的买来的还是自己跑来的,我的人,谁也不能动。”彭耀额头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拳头攥得紧紧的,嘶嘶的宣告和威胁。 江扬真想把苏朝宇叫过来,却又舍不得——他自己对这种高强度的体能训练也非常熟悉,知道苏朝宇现在已经将呼吸和身体的节奏调整到最佳,如果打断他,一会儿继续的时候就会翻倍痛苦,前面的全都白费。 彭耀也是懂的,在江扬同意以前,他亦不敢贸然叫停,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江扬:“前面的我不计较,现在我要求立刻停止这个惩罚,尤其是他身上有伤!” 江扬冷冷地回瞪:“不可能,苏朝宇跟我多年,从来没有这么严重的违纪行为,今天没有加倍罚他,已经看在彭师面子上了!” 场地上的苏朝宇刚好经过他们旁边,却没有听清他们之间的谈话。第八圈,身体接近第二次临界点,心跳非常快,呼吸急促,身体的供氧量严重不足,双腿灌了水银般又酸又重,能看到只有没有尽头的跑道,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最要命的是,大腿根上那道肿痕,随着蛙跳的动作反复被撕扯,此时已经疼成了一片,让他一阵阵不由自主地咬紧嘴唇拼命忍痛。 第十圈,臀腿的伤成为了痛苦的根源,每一次蹲下和弹跳都是一次注定没有胜利的战斗,在苏朝宇连续三次没有完陈标准的蛙跳之后,江扬微微皱眉,就在他试图扬声呵斥的时候,彭耀像一匹发狂的小狼,毫不犹豫地一拳砸向江扬的面门,随即整个身子扑了过来,简洁实用的制服动作,快狠稳准。 江扬没有料到彭耀辉突然出手,但同属高手的指挥官身体敏捷一侧,就轻巧地躲了这次志在必得的袭击。彭耀并没有停止的意思,身形一转,从侧面又是一脚飞踢。徐雅慧和程亦涵都吓住了,他们两个都是文职,又都太了解自家长官的性格,劝架是不可能的,拉架是没有能力的,于是都默契又无奈地退了两步,给彭耀和江扬充足的腾挪空间。两个人你来我往,转眼就拆了十来招。 彭耀比当年学院派的苏朝宇更棘手,这小子没有任何华而不实的动作,每一招每一式都经历了无数实战的磨砺,精准,快速,有效,狠辣。江扬不想伤着他,可是彭耀偏偏是不在乎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那种拼命三郎,场面上看,几乎是彭耀节节紧逼,江扬步步后退,十分被动。 彭耀瞅准机会,闪身抢步绕到江扬身后,一只手抓江扬的肩膀向后带,另一只手从后面勾住江扬,提膝就要撞向他的后腰,胜利在望。 就在那一瞬间,彭耀被人从后面大力抓住一拽,手腕上挨了一记掌刀,痛得他不得不放开江扬,跳开两步的同时,一抹熟悉的海蓝色挡在他的面前。苏朝宇站在他们俩之间,黑着脸跟他的情人吼:“你还真跟他认真了!” 江扬笑得很无辜,他少年时最惨痛的回忆莫过于他的体能、搏击、柔术三位教练联合执导的综合搏击课程,他们几乎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探索性的方式训练他,让他的柔韧和力量完美的结合在一起,许多动作只有他才可以完成,比任何常规性的招式更有效且出其不意。江元帅特意请了数十名专业的特种兵充当儿子的陪练,让他能够将所学充分运用于实践之中。再以后的数年军旅生涯中,这些东西不止一次的救了他的命。 刚才那招是苏朝宇吃过亏的,江扬明显是故意卖个破绽给彭耀,让他从后面勾住他的肩膀,在对手提膝撞他的腰的时候,他整个人就会 顺势向前翻转,头撞对方的鼻梁,双脚借力翻越过头,从后面踹对方的肩胛,一下就可以踹断骨头。 苏朝宇很生气,虽然他知道这是快速有效且能镇住彭耀的方法,但是他还是没法控制自己的脾气,压低了声音飞快地吼:“你肩膀上的旧伤不疼了是吧?你家医生没告诉你这类的动作不能再做了是吧?就跟为一小孩斗气你至于拼命么你?如果您想享受伤残军人的待遇,下官随时可以效劳,请您不要自残自杀,免得让别人以为我虐待你个老混蛋!” 江扬想笑又想抱他,琥珀色的眼睛里都是温柔的歉意,苏朝宇被他看毛了,于是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地转头吼彭耀:“闹什么,有种跟我再跳五圈,我看你是不累,一边待着去!” 彭耀根本没听清苏朝宇跟江扬在吵什么,于是一厢情愿地认定了没什么好事,也就不计较刚刚苏朝宇强行出手结束他和江扬较量的事情了,但表面依然不露声色,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着不容拒绝的冷漠的光,打着官腔说:“我认为到此为止对大家都比较好,长官。” 冰雪聪明的徐雅慧早过来解围,她先给苏朝宇递了干净的吸汗毛巾和运动饮料,数落彭耀说:“哪有这么冲动跟指挥官动手的?”转身含笑给江扬敬礼:“怠慢长官了,我替他向您道歉,好么?”明艳照人的容颜和秋水双眸让人不忍拒绝,江扬点头还礼,说:“当然,不过是大家玩笑,活动活动筋骨,徐少校太客气了。” 彭耀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默认了这种说法,徐雅慧顺势说:“折腾了好几个小时了,不如我们一起上去喝杯茶,前两天法王刚派人送了些鲜果子来。” 江扬当然明白这句话里已经抬出了法王,若是还不同意免了剩下的两圈,难免不让彭耀忌恨,他于是给身边的程亦涵使了个眼色,程亦涵立刻看看手表,过来说:“您约了卫戍区司令安泰然准将吃晚饭,差不多该回去了。” 江扬点点头,瞥了苏朝宇一眼,海蓝色头发的少校连负重都没摘,保持标准的军姿站在旁边,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双腿不可抑制地微微打颤,如果现在让他继续完成这个惩罚的话,真的非常残忍。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9节 江扬在心里叹了口气,表面上仍然非常严厉:“苏朝宇少校!” 苏朝宇上前一步,大声回答:“在,长官!” “这是最后一次,记得我跟你说的话!” “是,长官。”苏朝宇敬礼,“没有下一次,下官保证。” 江扬点头,客客气气地跟彭耀告别,然后带着程亦涵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彭耀让徐雅慧送他们,自己留在苏朝宇身边,担心地瞧着他。苏朝宇深呼吸两次,随即瞪了彭耀一眼,理直气壮地吼他:“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一把? ” 虽然昨晚已经一起吃过喝过闹过睡过,刚刚也理直气壮地为他跟江扬打过架了,但彭耀还是有点放不下小王子的架子,他犹犹豫豫地伸出手,苏朝宇立刻没好气地抓住他的肩膀,把半个身子的重量压上去,挺秀的眉皱得很紧,透过敞开两颗扣子的作训服,可以看见里面已经汗透了的t恤紧紧贴在线条优美的肌肉上。刚刚还能够一招就拉开他和江扬的那个年轻人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软在他的肩膀上了。 记忆所及之处,彭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苏朝宇,海蓝色头发的少校一向像是杜里达春天的风,强悍中隐约带着温暖,无论是多年前暴雨中的一整夜或者前些时候他那一顿任性的皮带,都从来没让苏朝宇表现出一丁点的软弱来。彭耀咬牙,他反手把苏朝宇扛起来,一面大步往宿舍走,一面恨恨地说:“江扬他完蛋了!” 苏朝宇正在解负重的手停下来,他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放在彭耀肩上,假装忘记了那个重达20公斤标准负重。 ☆、攀比 江扬回到指挥中心以后,第一时间给苏朝宇拨了电话,苏朝宇的声音慵懒低沉,有种似睡非睡的倦怠:“没事,彭耀累趴下了,雅慧姐找了个按摩医师给他揉呢。” “嗯?”江扬实在想不通刚刚还能跟自己动手的彭耀怎么就趴下了。 苏朝宇窃笑:“他跟你赌气,把我从地下一层直接扛到八楼宿舍,哎,我忘了解掉负重,他也没留神。” 江扬忍不住大笑起来,苏朝宇则得意地开始啃一只很甜很香的梨:“刚刚还叫人送了四个杜里达香梨过来,真是奢侈腐败的小王子。” “你个小混蛋,吃了人家的还这么多话!伤怎么样?”江扬笑骂,却毫不掩饰关心。 “没事,罗灿帮我上过药了。”苏朝宇打个哈欠,假装怨恨地说,“比您的最高水准差远了,亲爱的长官。” 江扬发誓,如果苏朝宇躺在身边,他一定要在他的屁股上补一巴掌,这个不怕死的小混蛋!他叹了口气:“彭耀毕竟年轻,你别带着他胡闹,今天这架势,你就收了他吧。以后你这小弟闹出事儿来,我好就近解决。”说着自己也撑不住长官口吻,又笑起来。 苏朝宇懒洋洋地转着手里的果核:“再说吧,作我弟弟的标准可高呢,而且我才不要给彭燕戎当干儿子呢!” 江扬大笑,又嘱咐了苏朝宇几句才挂电话,正好程亦涵进来送养胃茶和陈皮红豆沙,江扬就把刚刚的事当笑话讲给他听,程亦涵眨眨眼睛,镇静地放下点心和茶水:“我看彭耀是认真的,江扬。” 江扬漫不经心地用银勺吃红豆沙,高深莫测地回答:“哦,那让他认真一会儿去。” 虽然江扬坚定地认为他和苏朝宇之间的感情几乎已经稳定得不可能出现任何变数,但是彭耀显然不这么想。 演习后的一周是帝国军界一年一度的军官提衔定级报告提交的最后 期限。往年程亦涵一定已经责成行政人事部门早早完成了这项工作,但今年情况特殊,刚刚并入的第四军旧部诸多事务纷乱复杂,因此几个重点部队的相关报告直到周五的午饭前,才送到程亦涵的办公桌上。 程亦涵飞快地翻完,立刻吩咐自己的助理马思达中尉:“帮我和指挥官叫标准餐送到办公室,辛苦了。”说完就拿着文件夹,快步去敲江扬的门。 江扬刚刚把上午的公事处理完,正准备喝口茶就下楼吃饭。程亦涵把文件夹放在他的桌子上,说:“狼牙的提衔定级报告过来了。” 江扬放下茶杯,一面打开一面笑:“彭耀去年才提了少将,今年大半年在首都为他父亲的事情接受调查,难道军部要用一颗金星补偿他所受的不白之冤么?” 程亦涵默默地将江扬杯子里的铁观音换成养胃茶:“那倒没有,这次调动的都是中底层军官,包括苏朝宇少校。” 江扬已经看到了那一页,报告完美,资料表格齐全,一寸的标准照都是新的,苏朝宇刚刚剪过头发,显得非常利落精神。 “去年彭家那件事里,无论怎样,军部的记录都是苏朝宇半年内升了两级,现在再提一级,不大合适。何况我们又是这样的关系,被有心人一演绎,对他对我都不好,驳了吧,回头我给苏朝宇打电话。”江扬揉揉眉头,跳过那一页,一目十行地流览其他军官的提衔申请,飞快地签完字合上文件夹,还给程亦涵。 程亦涵早料到这种结果,他翻回苏朝宇那一页,重新推回江扬面前:“这不合适,长官。提衔定级的事情向来是下面单位决定,尤其是团级领导的任免,我们直接干涉不合适。事实上,除非有重大的政治问题,否则各军团都没有驳回下属提衔申请的先例。” 江扬靠在椅背上,看着程亦涵,他当然也知道驳了的话,彭耀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没准再上演一次噪音事件或者中毒事件给他看。程亦涵无畏地瞧着他,接着说:“这样对苏朝宇少校也不好,毕竟他没有重大失误,甚至是屡建奇功。再说,后面的鉴定材料可是彭师的亲笔。” 江扬忽然坐起来,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抓起笔来刷刷地签字,哼了一声说:“好,我批了,你附一份修改意见,让他们补材料,把苏朝宇的级别也从正团升到副师,省得说我亏待了狼牙!” 程亦涵忍着笑收走文件夹,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攀比,长官。” 江扬耸肩,同样一本正经地回答:“比赛谁对我老婆好么?我不介意奉陪到底。” 程亦涵颔首:“跟苏朝宇少校通电话的时候,我会 转告的。”说完就快步离开,决不给江扬反扑的机会。 两周之后,新军衔的审批手续都已经办妥。彭耀以“提振士气”为由,决定给这次提衔的军官们举办一个小型的仪式。由于狼牙师部的装修还没有最后完成,仪式的地点改在大食堂里,气氛比礼堂里活泼热闹得多,徐雅慧每念到一个被提衔军官的名字,底下都是饭盆勺子敲得叮当山响,连特意过来观礼的基地副总参谋长齐音中将都忍不住皱眉微笑了。 食堂里有股水煮鱼的香辣味,刺鼻又过瘾,彭耀站在苏朝宇对面,灰蓝色的眼睛里有种困惑的光芒,不是冷酷也不是温柔,倒像是个十五六岁不知道如何表白的少年,他在铺天盖地的欢呼和敲打声中走到他的身边,亲手给他换衔,稳定的手指绷得发白。苏朝宇有种穿越般的错觉——那么多年前,江扬也是亲手给他系了军旅生涯中的第一枚勋章,那一夜烟花灿烂,或许就是从那时起,他就把心也交了出去,江扬也曾经说过,就是那一次苏朝宇的笑容,让他再也无法忽视心底的冲动。 彭耀不了解他们的过去,但是那双海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情不自禁的温柔让他沉醉,他鼓足勇气轻声说:“苏朝宇……” “谢谢长官。”苏朝宇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按正常礼节敬了个礼。炊事兵已经把菜肴送上每一张桌子,成箱的啤酒被狼崽子们扛了进来,苏朝宇喜欢这种生气勃勃的气氛,他一巴掌拍彭耀的后背,笑容灿烂地勾着他回座位上去:“那,现在可是比你还多一颗呢。” 彭耀一杯酒都没有喝,脸却慢慢的红到了耳朵根,齐音中将已经端着酒杯过来祝贺,罗灿吴小京肖海康源王若谷等等特别行动队的兄弟们也跑过来起哄,彭耀一反常态的很沉默。齐音看他欲言又止,于是等众人都散去自己找快乐时,轻轻拍拍他肩膀,说:“我前日见了彭帅,一切都好,不需要担心。” 坐在身边的苏朝宇听见这话立刻站起来,说:“我去给兄弟们敬酒。” 齐音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这回是杨上将要我过去帮个忙,指挥官知道。” 苏朝宇反倒不好意思走了,齐音望着杯子里金黄色的啤酒雪白的气泡轻轻叹了口气:“并入杨上将的那部分老兄弟有想法,都是刀光剑影这么多年的人,都有一大家子一大群部下要顾念者,难免物伤其类瞻前顾后,我回去一起吃个饭,许多事当面谈清楚就没事了。” 彭耀把杯子里的酒灌了一大口:“杨霆远不简单,但倒不至于为难咱们的人,这点我倒一点也不担心。” 齐音点点头,笑道: “彭帅在别馆里住着,一切倒都还好,还养了一对黑背红喙的雀儿……” 彭耀听了只是勉强地勾起嘴角,苏朝宇看到他握杯子的手指绷得发白,他握住他的手,他在他的手心里努力抑制着颤抖。 就像是一口仙气吹散了覆盖往日的层层灰尘,苏朝宇有种错觉,仿佛看到少年时的自己站在家门口,手里握着父亲留下的半块手表,仿佛是杜里达那个暮春的夜晚,他靠在更衣室的角落里,握着他的手机为母亲的噩耗无声泪流。他感受到彭耀心底相似的悲伤,于是他把彭耀按在自己肩膀上,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 看年老的鹰折断翅膀,如雀鸟般卑微求生,真是人间悲剧。 而因为知道这种卑微源自对子女最后的回护,那就算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怅然难过。 彭耀没有挣扎,也没有哭,他静静地把脸贴在苏朝宇的肩膀上,然后他推开他,僵硬地看着齐音说:“妈妈和哥哥们还好么?” 齐音轻轻叹口气,彭耀于是不再追问——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就算是他的法王外公,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让他们的生活无缺,尽力保住他一个人。上面的哥哥们多数卷入之前的泄密案,至今仍在狱中。 彭耀看着苏朝宇,灰蓝色的眼睛像是暴雨前的大海,看不分明却能感受到逼人的煞气,彭耀问:“被迫调入这样的单位,是件非常讨厌的事情吧?” 苏朝宇耸肩:“官话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第一天职,因此不会有委屈或者讨厌这样的消极情绪。” 彭耀和齐音都看着他,苏朝宇端起酒杯,嘴角勾起一个傲然的弧度:“至于我本人,我不已经是这个自由彪悍,散漫张狂的狼牙中的一员了么?” 说完,从容地与彭耀和齐音捧杯,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苏朝宇看着齐音,一字一句地说:“我保证,视彭耀为长官和兄弟,请您放心。” 齐音中将曾经亲眼目睹过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为救兄弟闯入战火纷飞的迪卡斯,太了解他的至情至性,他知道这是一个真心实意的许诺,于是他微笑干杯:“谢谢你,苏朝宇中校。” ☆、炸弹 边境基地不管有多少好事坏事都不能影响秦月朗的好心情,他的情人,江元帅的亲卫队长卢立本马上要开始考试了,帝国近身格斗防御术教练资格证。偶尔发过来的照片里,秦月朗能看见挥汗如雨的情人、只着短裤的情人、凶猛灵活如豹的情人等等的状态,但是照片都出自狼牙副官徐雅慧的亲姐姐徐雅娴的手,经常拍虚,秦月朗打电话问卢立本:“这张里有你?”回答是:“最右边那个藏蓝色的影子。” 卢立本考完试以后,元帅许诺了一个短假,秦月朗才不怕江扬不准他去玩呢,早就开始打算去哪儿。考试前的那个周一开始,秦月朗停止写信,每天一个电话,精准地在卢立本开车回元帅府的路上打过去,从衣着关心到食宿,仿佛唯恐元帅虐待了他一样,搞得卢立本也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我只是考个资格证,又不是军校录取。” 近身格斗防御术的场馆在首都雁京遍地都是,从幼儿班到成年女子班,教什么的都有,而只有徐雅娴任教的那一处有考试资格。卢立本熟悉的诸多高层亲卫队长或多或少都在那里经过特训或者考核,比如陆军总司令杨霆远一级上将身边的首都防卫总指挥官华启轩,就是这场考试的考官之一。这个消息并没有给卢立本带来任何便利,考核严格苛刻,从早晨10点搜身进馆之后,也只有充分准备、十拿九稳的人能在下午2点以前完成考试,三层楼十一个教室,从体格检查到力量测试,单人搏击到三人及以上搏击项目都要过一遍,目的就是保证你的考试表格都填满以后,人还能意识清醒地站着。如果有九个以上a且五个以上a+且不能有低于b的项目,就可以当场拿到资格证。 卢立本自然是不怕的,最后一场是器械格斗,华启轩刚刚交了上一个人的成绩,看见好朋友进来,不由微笑。卢立本刚考完快速擒拿制服,又抽到了13号陪练的签——这个13号真是很不吉利,不少想考资格证的人折在他的短棍下。蜂蜜色头发的亲卫队长略 微休息了几分钟,申请了一杯水。为了防止作弊,所有的水都是由裁判们看着开瓶倒在干净消毒的玻璃杯里的,卢立本喝了两口,挑了匕首上阵。 如果可以,华启轩很想鼓掌,如果不是匕首无刃,13号绝不会放弃地这么好看,格斗7分钟结束,华启轩他们给成绩的时候,13号和卢立本重新演练了若干动作,显然觉得这种较量十分有趣。 “唔,十个以上a,八个a+,没有b,卢立本?”裁判团首席在证书上压钢印,“陆军的人果然名不虚传。” 卢立本就这样毫无悬念地拿到了证书,不激动,也不意外,仿佛这就是他忘在车里的公文包,打开门,应该拿走一样。他跟所有裁判握手,华启轩指缝里有个小条,蜂蜜色头发的亲卫队长自然而然地接过来,走出门一看,上书小字一排:3点结束,正门,一起吃饭。 说到他们的缘分,卢立本觉得很可贵,现任首都防卫指挥官跟他同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送江扬去杨霆远家里上战略课,看见一只雪橇犬把一个笑得很开心的男人踩在脚下,后来江扬上课,那人才从雪橇犬爪子底下脱身,掸掸牛仔裤上的泥土,过来跟卢立本聊天。认识这么多年,卢立本始终记得,天气晴好,杨霆远家里的茉莉刚开了一片,香的不可思议,院子里只有一把大凉伞,华启轩把雪橇犬摁在水管下面冲洗,仔仔细细刷着它的毛。两人大概是因为做同样的工作,话题从一开始就格外多,一来二去,竟真的成了挚友。加上杨家和江家的关系,这种联系越发紧密起来。 华启轩工作结束的时候是两点四十,卢立本坐在正门花坛边,攥着一块三明治,脚边还有喝空的咖啡罐子。两人拍肩,华启轩说:“我不回办公室了,去家里如何?” 杨霆远和他的恋情在江家已经不是新闻,卢立本笑道:“我不去当灯泡。” “难道连喝杯咖啡都请不动?”华启轩知道卢立本累的没有力气,肯定不是自己开车来的,于是直接向停车方向拖了两步,“当教练的人就是不一样。” 卢立本欣然上车,先给秦月朗打电话,从反光镜里看见华启轩不专心开车,笑眯眯地瞧着他,不由地心虚:“怎么?” “不结婚?” 卢立本挑眉:“你呢?” 华启轩大笑:“以杨霆远的地位,跟我结婚快和政变差不多了。”说话间,小路口有对小情侣互喂着棉花糖翩然而过,完全无视车辆,华启轩猛踩刹车才惊险地扎在路中央,两人吓到面无血色。刚才还温柔随和的首都防卫指挥官拉下车窗探头狮子吼:“看路是保自己命呢!记着!”说完一脚油门,赶在红灯前,车子已经飞了出去。结婚的话题被意外打断,华启轩一路都愤 愤地骂着年轻人除了谈恋爱什么都忘了,卢立本忽然想起远在边境基地的秦月朗,幸福微笑。 到达杨家后门的时候是下午3点28分,华启轩把车交给勤务兵。杨霆远还没有下班,勤务班抽空在开例会,连花园里都没有人,安安静静地小院子里新栽了两片蓝紫色黄蕊的猫脸儿,鲜明地如同油画。华启轩笑着说:“趁他没回来,我们开瓶别人贿赂的好酒。”说着指指藤萝架下的小径:“这里,侧门近。” 跟若干年前,他和华启轩变成好朋友的那天一样,天气晴好,花香遍布,年轻的首都防卫指挥官穿着休闲的衬衫西裤走在前面,时刻都没有忘记拿卢立本和秦月朗的关系来损人,而几乎从不生气的卢立本跟着进门,放松的表情几乎在这三个月里难得一见。别墅区的小孩子们踏着滑板从门口呼啸而过,街心公园里有偷偷接吻的中学生,夏日午后的阳光并没有想象里那么刺眼,两人的影子折了个角度投在杨家瓦灰的墙壁上,像炭笔勾勒的画。 华启轩拧开门锁:“请进。” 卢立本说:“满身汗地来蹭总司令的好酒,实在是惭愧呢。” “总比蹭不到要好。”华启轩在玄关停了一下,职业敏感让他用三秒钟环视了房间,像一只狮子般观察着熟悉的地方,嗅那些气味。终究是对家的信任战胜了一切,他向右拧动把手,轻轻关好门。 孩子从滑板上意外跌落,第一次舌吻的中学生猛然推开对方,猫脸儿折断细弱的茎,于硝烟里埋在砖头下。 布津帝国标准时间下午3点34分,陆军总司令杨霆远一级上将府邸西侧门发生爆炸事故,死伤人数不明。 ☆、死生契阔 有两小时以上时差的边境基地刚刚敲过午休结束铃不久,江扬打了个浅浅的哈欠,摁下传召铃:“亦涵?演习的报告,狼牙返回来了吗?” 程亦涵回答:“没有,长官,那边的文案工作通常都慢些。下官催一下。” 江扬刚要说话,手机就响起来,程亦涵主动结束通讯,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一看号码就心生几分厌烦:首都元帅办公室。响铃过了四声才接,他保持声音镇定:“您好,长官。” 江元帅不是来和儿子吵架的,杨霆远家爆炸的事无论如何也瞒不住媒体,江元帅的副官赶过去的时候,各种日报、电视台、网媒和电台的记者已经紧随医疗车冲破封锁线,闪光灯噼里啪啦打在废墟、血迹上,杨家的勤务兵和亲卫队一个一个地过去没收器材,但是根本来不及,局面非常混乱。离这里最近的保卫部门和国安部支援半个小时后才不紧不慢地到达,只比刚才在保密会议室商量事情因此拒绝任何通讯的杨霆远本人快三分钟。清理工作倒是非常快,爆炸的面积从杨家花园小径尽头、越过整个侧门厅,直达厨房和前厅的密闭门处。不断有受伤的勤务兵被抬出来,大多是擦伤,并不十分严重,但是管车库的小兵的哭喊吸引了所有媒体的注意。 “少将在下面!” 几乎所有的摄影器材都装上了长焦,巴不得一秒一万张记录这个时刻,危急的解救因此带上了看热闹的意思,杨霆远被亲卫队拦在五米以外,一句话都说不出,任闪光灯记录下了那些复杂的表情。 “所以?”江扬试探着,呼吸几乎停止。 “华启轩少将重伤,已经送往医院,”江元帅的声音很低很轻,“还有,卢立本。” 只觉得耳中轰鸣了片刻,江扬强作镇静,一面摁了程亦涵的传召铃,一面稳着情绪回答:“下官明白,秦月朗准将就在附近,下官会……”他忽然哽咽,“会……用尽量平静的方式……” “好了江扬,”江元帅的声音倒是没有变,他温柔地说:“江扬,冷静下来,现在叫程亦 涵过来,你们一起去,让秦月朗飞回首都,做好长期在这里的准备。” 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心里凉了半截。长期准备的含义就是,卢立本上次离开官舍的时候那一声“再见”很可能就此成为永别,或者,他和华启轩少将在商场里遥遥一挥手,会让杨霆远惦念余生。程亦涵早就来了,又惊又痛,一时间只能死死摁着电话,深呼吸两次,他清醒地意识认清了一个事实:“为什么是……卢立本和华少将?” 江扬强迫自己喝了一口冷水,坚定挥手:“去找秦月朗。” 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秦月朗半躺在沙发上潦草地签着文件,手里摇摇欲坠地端了半杯咖啡,听完以上陈述以后,只是悠闲地挥手:“以后骗人一个人来就好了,程亦涵跟着很辛苦。”在江扬坚定又严肃地强调多遍之后,程亦涵暗自着急,直接拔下笔记本电脑的线,插在视频会议投影上,调出首都电视台的热点新闻。扑灭了火的杨家侧院废墟一片,医疗队员喷洒着各种清洁消毒药水,秦月朗坐了起来。 江扬从衣袋里摸出便笺,写了一行代码塞在他手里:“三小时后有飞机,我让勤务兵帮你打包行李,现在会议室正在接元帅的视频电话。”秦月朗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仿佛那是十天后的作战地图,认真又漫不经心:“他快死了?” “不会。”江扬用飞快的语速来掩盖内心的恐慌,“怎么会。” 秦月朗点点头,用冷静又清醒的意识和江元帅通了一个短暂的视频电话,江扬看见父亲的依旧是表情严肃,声音却有些涩,他只是柔和地说:“月朗,回来再说,我和你姐姐都在家。”如果没有距离的阻隔和影像的延迟,江元帅发誓,即使秦月朗再大年纪,也要搂在怀里狠狠抱一下。程亦涵和他的指挥官并肩站着,那一秒,他能感受到江扬的身体一颤,似是触动又似是失落。 回家收拾行李的副总参谋长说走就走,不要人管,江扬找了个最妥帖的司机送他回去,意识到自己很快就会忙得不可开交,而且无论如何都要回一趟首都去了——老师的爱人成了受害者,于情于理,事情都远没有表面这样简单,他必须回去。谁知思路还未清晰的时候,第一拨纷乱已经到来,不到一个小时候之后,江扬就接到了司机的电话,踏实认真的老师傅无奈地讲述了乘客秦月朗把军刀拍在挡风玻璃上威胁他直接开往机场、一路要求加速的恶劣行径,并老实地交代自己一辈子没有不良记录的驾驶履历里,今天将有无数次超速、闯红灯、不规范超车和驶入机场安全区的违章记录。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一面安慰并保证帮司机铲除这些意外,一面示意程亦涵去查:军用机的起飞时间还有两个多 小时,秦月朗自己又不会开,去那么早干什么? 过了不到二十分钟,结果就出来了。听见坏消息后镇定自若的基地副总参谋长用另外一种方式表达了极端焦躁的情绪,按照规章制度来说,他文明人道地劫持了一架实习飞机。实习飞机是机长带学员的非正规航班,出售待定机票解决满员的尴尬,偶尔做急用和小额运输,全天待命状态,秦月朗早就让助理查好了今天的待命飞机,车开到舷梯下面,要求安全地立刻起飞。虽然学员欢天喜地,但机长自然是不干的,一趟没有票面收入和任何任务的空飞,他的奖金至少泡汤一半,单靠省油也补贴不回来,因此拒绝飞。 “但他还是飞走了!”江扬非常生气,“机长编号?” 程亦涵淡淡地解释:“长官别生气,秦月朗准将把全舱机票都买了。” 好阔气的秦家家主!江扬把机场传真过来的飞行出勤表揉成一团,程亦涵眨眨眼睛:“并且由您暂时代为垫付。”气结之余,江扬只能咬着牙鼓足勇气看了看报告单,发现他的小舅舅包下的是一架小型飞机,这才叹着气把起降时间通知了元帅府亲卫队。特别时刻,悲愤的亲卫队员们绝不能容忍第二个类似的错误发生。 胸外伤。四肢骨折。烧伤。脑缺氧。秦月朗只听见这四个词,助理医生的表情隐没在浅蓝色的口罩里:“你再叫人出来,我就把尸体推给你看。”开门的瞬间,秦月朗看见呼吸机后面纯白色的手术台,并不知道上面到底是谁,但是那白色白得让人呼吸一顿。 杨霆远并没有出现。于情,他应该跟秦月朗一样不错眼珠地等在加护病房门口,但是于理,他必须接受国安部的相关问讯,坐在办公室里处理拟定应急计划。首都防卫指挥官本人生死未卜,副手暂代工作,年轻不经事,又怕横生变故阻挡了升官之路,警戒等级因而连跳三次,各亲卫队队长被急召电话会,把事件定义为严重治安案件。杨霆远把所有的悲愤和狂怒都压制在看起来很正常的外表下,不知深浅的记者堵在军部大门口,每听到一点儿消息就疯狂报道,终于有人提到了杨霆远和华启轩的感情。温和的陆军总司令开了一瓶招待客人用的烈酒,啜饮一口,拿起电话,酒精的作用没有让他迷茫,他吩咐副官:“有关恋爱的事情,封锁,不要留情。我和他是挚友,仅此而已。” 最难受莫过于此。杨霆远忽然想起,他们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承认这种复杂的感情。如果华启轩殉职,他能做的只有在追悼会上和所有人一样,道一句“一路走好”而已,甚至,他都不会有机会亲吻对方的面颊作为告别。通讯工程师给医院特殊监护组留有专用线路,杨霆远在没有别人在的 时候会露出些微焦躁,想拨过去,又生生忍住。 江元帅亲自赶到医院的时候,秦月朗正用非常玩世不恭的姿态靠在墙壁上,常服外衣团得皱皱的扔在地下,衬衫扣子开了三颗,丝棉领带变成了捶墙时候的护手,密密缠了几圈。江元帅站在他面前,秦月朗迟缓地站直,除了眉头紧缩以外,面无表情。威严的七大元帅之首心里剧痛,张开双臂,秦月朗立刻拥过去,紧紧抱住了姐夫的肩膀。他默认这是父亲一样的依靠,现在他茫然无措,卢立本不是手臂,比手臂更重要,是心肌,若缺少了,他也能活,但注定要早夭。江元帅安抚地拍着他:“把你的汗擦了。吃点儿东西。” 秦月朗刚要说话,江元帅眸子一凛:“没有不吃这回事。往后有你日夜守着的苦,就在这儿,吃。” 是家里带来的酱牛肉冷盘和两块蛋饼,秦月朗并没有像听说的那样悲痛欲绝因而味同嚼蜡,他吃得很香,知道哪样调料放多了。江元帅看了看监护病房才出来,亲卫队早已经把整层清场,在楼下密密站了一片。秦月朗擦擦嘴站起来,走到手术室门口,把手掌贴在毛玻璃上。 这道门里还有一道门,之后才是手术台。秦月朗目不转睛地看着玻璃里面,直到听见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手术时间长,有两个年长些的大夫被换下来休息,同时送进去了新的护士和助理,江元帅问:“情况如何?” 医生脱下消毒手术服,汗从额头上流下来:“卢上校脱离危险,华少将还需要一些简单处理。”话音没落,尽头已经有活动车推出人来,秦月朗没有急着凑过去看,而是愣在原地:那是……卢立本? 呼吸面罩遮掉了大部分面容,蜂蜜色的头发几乎剃光,白到令人心悸的消毒布覆盖全身——秦月朗绝对不想掀开看,不敢,一点儿都不敢。他不能想象无暇的颜色下面会有什么样的打击,他宁可远远看着情人无限胡思乱想——总好过触摸真相,他恨真相。 谁也不知道爆炸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华启轩的伤势比卢立本重很多,手术室多次亮起抢救的红灯,秦月朗依旧守在门口,仿佛里面还有一个自己的情人。很快,江元帅从监护病房出来,强行扳过秦月朗的肩膀:“听着,秦家的小家主。” 秦月朗看着姐夫:“我没懵,您说。” “除了照顾好卢立本,你什么也别做。” 秦月朗果然没有懵,立刻听出了话里话:“这事是冲谁来的?” 江元帅瞪回去:“我刚说完一秒,你就当耳边风!”话语间的警告和呵斥令人哆嗦,秦月朗仿佛回到幼时那段害怕姐夫发脾气的日子里,迟疑了片刻终于站直站稳:“我知道了,我这就去看他。” 在华启轩被活着推出手 术室后不久,国安部在深夜里就出具了调查报告,事故原因定位在煤气泄露引发的爆炸上,白纸黑字表达了这样一个事实:由于杨家正在开勤务班会,因此厨房煤气泄露并没有人闻到,而华启轩和卢立本前后进门,也许是正要接电话,也许是关门太用力,总之,爆炸了。杨家的一名勤务兵确认,不记得自己在使用后是否关了家中总阀,这条口供让国安部“在建筑体上检测到了煤气残留”的报告更加顺理成章。 只是杨霆远气得发抖。 敏锐如他,当然不会去和那些显而易见的漏洞纠缠。单从时间来看,下午3点34分,距离杨霆远平时回家的时间还有至少两个小时,如果是刻意针对他的暗杀,似乎说不过去,可恰恰这就是疑点。正门只有接待客人和需要的时候才用一下,西侧门紧邻车库,杨霆远才不要按照礼仪先在正门停车再让司机绕道车库,他从来都是直接停在侧门,司机下车库,他穿过通道进房间,顺便可以看看花草长势和满架藤萝。无论杨家的勤务兵再怎么疏忽,煤气泄漏的情况绝对瞒不过对危险万分敏感的华启轩。华启轩最初是海军侦察兵,后来给布津历史上最多疑最苛刻的某位荣誉将军做过两年贴身警卫,因此,杨霆远凭他对华启轩的了解,几乎可以肯定这场所谓的事故,根本就是一起冲着他来、却意外伤及无辜的暗杀。 可是国安部的报告很快就会公布,杨霆远没有多想,立刻致电国安部长凌易。他们也算是不错的朋友,至少是一条战壕里的同袍,凌易似乎是不方便讲话,只官腔地说了几句便匆匆挂断,就在纠结要不要知会江瀚韬的时候,医院专线接通,有个疲惫的声音报请杨霆远一级上将来探望华启轩少将。 杨霆远思忖了几秒钟:“我处理完手里的公事就到,你们辛苦了。” “请务必来。”医生的语气刻板紧张,“今晚请务必来。” 起初,杨霆远没有想到更深一层的含义,直到他权衡再三,终于理清了目前复杂的关系并拒绝在国安部的报告上签字后,副官建议他去医院看看。杨霆远茫然离开办公室,夜风里,警卫队长荷弹站在车前的瞬间,时间像是凝固了,智慧过人的陆军总司令忽然想到那个“务必来”,并在车前站了整整一分钟。 警卫队长都慌了,黑夜里,今天爆炸事件的主角之一完全暴露,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搭上今晚值勤的全队人也赔不起。杨霆远说:“务必来,是什么意思?” 队长一愣:“是说不去不行,长官,情况要紧,或者需要面谈。” 杨霆远结结实实地哆嗦了一下。 不要说什么安静死去是对人的尊重,他这样想,如果丢失生命都可以这样悄无声息,所谓有关 爱的承诺,怎么可能坚如磐石? ☆、调度 第二天清晨6点,就连一向勤快的程亦涵都没有起床的时候,江扬的手机就开始响。他最近一直没有把来电转接给副官,此时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秦月朗听起来十分清醒,甚至有点儿亢奋,开口不问早上好,就要两个人,凌寒和程亦涵。 “驳回,秦副参。”江扬揉揉眼睛,喝了一口水润喉咙,“小卢舅舅如何?” “没死。”秦月朗似乎根不关心心上人的安危:“我要人。” 江扬潦草地听了有关国安部报告的疑点后,不适时宜地打了个哈欠,向来爱玩笑的秦月朗居然怒斥小外甥不知道轻重,“局势已经到了很复杂的地步,你引以为傲的嗅觉呢?”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极少被小舅舅吼,愣了一下才回答:“凌寒,我理解,国安部老熟人,可以协助做事;亦涵,我不理解。” “我需要一个缜密冷静的人,想我所不能想,我要绝对信任他。” 这两个理由,已经是非程亦涵莫属,加之江扬也确实想让冷战的程亦涵和慕昭白两人分开一段时间,他叹了口气:“我这就和元帅、老师通电话。”十分钟以后,江扬敲醒程亦涵,让他立刻准备去机场,回首都协助凌寒。黑色头发的年轻人痛苦地翻了个身:昨晚3点才睡下,整个身体正是最放松的时候,如果再给他一小时…… 问题是不要说一小时,连一分钟也没有了。 爆炸发生后的第二天早晨6点39分,卢立本睁开眼睛。秦月朗正在一边签昨晚的手术确认书和各种款单,厚厚一摞,小护士先发现心脏监护仪微动,随后,卢立本重新看见了这个世界。秦月朗的呼吸哽在喉咙里,双肩僵硬,没有了蜂蜜色头发的心上人看起来有点儿陌生,他不敢上前,值班医生已经闻讯赶来观察,秦月朗透过他们的身体缝隙,明确地感觉到卢立本的目光在他身上,就像一只足月的小猫拥有的好奇一般,似是不理 解,又似是非常熟知、一直惦念着。6点42分,卢立本试图开口说话,所有医生一愣。秦月朗推开他们,伏在床头:“你说。” “sig p229,两条弹夹。”卢立本非常确凿。 医生挥手:“记下来,线索。” “这是他的装备。”秦月朗示意他们镇静,目光直视卢立本:“还有什么?” “没有……”氧饱和度慢慢下降,卢立本顿了几秒,秦月朗眼睁睁地看着所有表示生命的指数开始紊乱,卢立本的眼睛渐渐合上,“可以签交了……”说着就似乎睡去。医生护士屏住呼吸,秦月朗迟缓地站起来:“没事,他是亲卫队长,刚才是交接班时间。”话没完,人已经哽咽着快步走出去。一屋子医生护士保持观察了片刻,扔下他,转而照顾另一个重伤者。不要提说话,华启轩就连睁眼都没有,整夜处在随时抢救的危险里,杨霆远已经可以坦然面对突变的数字和图像,以及医生嘴里一句比一句不吉利的口令,直到办公开始前半个小时,杨霆远站起来。华启轩用水晶棺里的姿势静静地躺在一堆仪器中间,呼吸面罩上有淡淡的雾气。 “早上好,启轩。”杨霆远整理军服离开。今天,国安部的报告会向公众公开,此时的晨报和号外大概已经发得满街都是了,接下来才是更深浓的黑暗。无论是谁,无论他们想干什么,炸伤首都防卫指挥官和元帅亲卫队长的意外会把事情从一个极端推向另一个极端。 程亦涵当然是知道其中利害的,尽管身体很不舒服,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收好了行李箱。江扬在门口跟他挥了挥手就钻进自己的车里,两下擦过,他摇下车窗:“辛苦了,亦涵。” “下官本职。”程亦涵颔首,目送车子远去,然后朝转角处张望了一下。 往常,但凡程亦涵出差,慕昭白一定会早早过来。开始程亦涵觉得这是对方的大哥哥病发作,就好像江扬之前总是千叮咛万嘱咐一样,拿他当小孩,但后来,程亦涵知道那叫“追求”。基本每次出差都是有准备期的,慕昭白不早不晚,刚好会在程亦涵坐车去机场前到官舍来巡视一圈,说说笑笑,然后重新去上班,即使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这种习惯一直没变,偶尔一两次,程亦涵真的忘了东西,一个电话过来,慕昭白飞车送过去,十分方便。 今天没有人。程亦涵脸上有失落,却被司机停车的声音逼了回去。车开得很快,程亦涵想,好吧,我原谅你这次不知道,因为没有空告诉你。 慕昭白在想象里反驳:当然,告诉你亲爱的长官就好了。 真是让人生气!程亦涵咬牙, 能换个版本吗? 慕昭白在想象里思忖片刻:当然,因为我也有事没告诉你。 程亦涵苦笑,是的,彼此都有隐瞒,但谁没有秘密? 周围的阴雾弥漫,高速公路两侧隐约可见牛羊,夏日的绿意被意外的灰沉掩盖,程亦涵看看表,打开手机登陆工作台,一堆文件打着“待阅”的戳子堆在那里,私人信件夹里为空。上班时间到了,尽管没有早饭垫底,他有点儿饿,但是工作依然要继续。就像生活。 起飞前,空乘送来一个扎成古时候的包袱状的布袋,程亦涵打开一瞧,还很热乎的标准早餐,多加一份煎蛋。凌寒从座位上凑过来:“啧啧!” 程亦涵瞪回去:“你没有?” “当然没有!”凌寒伸手要拿叉烧包,程亦涵从容快速地把盒盖滑上:“谁告诉他我今天飞的?时间还掐这么准。” “谁?” 程亦涵表面维持着扑克脸副官的严肃,暗地里冲着凌寒的踝骨给了一脚,结果对方在军靴侧面挂了一把格斗短匕,疼得程亦涵倒吸冷气,脸上的无表情状态再也挂不住。凌寒笑得十分无良:“你们有完没完,床头打架床……”后面两个字还没说出来,一只叉烧包已经送到嘴边,示意闭嘴。恋爱咨询之余还负责收受贿赂的小寒哥哥得意地咬了一口,果然,精明的慕昭白买的就是不一样,皮薄馅大。 ☆、甜蜜的果实 隔天就是周末,狼牙的副师长苏朝宇中校终于找到了48小时假期,并且成功地赶在彭耀来跟他谈训练计划心理状态装备维护之前弄到一辆车,风驰电掣地回了指挥中心。到达官舍的时候正是清晨,阳光灿烂却又还没有热起来,紫藤花随着昨夜的雨落了满地,秋玫瑰已经打了骨朵,再过几个星期,就会开得满园芬芳。 程亦涵昨天一早就飞回了首都,此刻官舍里除了勤务兵就只有江扬一个人。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刚刚完成了早锻炼,正坐在餐厅的落地窗旁看报纸,桌上除了早餐之外,还有一大摞经过安全检验之后送到指挥官手里的公私信函。苏朝宇把车停在门口,示意院子里忙碌的勤务兵们噤声,然后蹑手蹑脚地从后门摸进去。 江扬闻到淡淡的甜甜的沁人的香气,抬头的瞬间,苏朝宇抢步转到他身后,这速度本身就暴露了陆战精英赛冠军的到来,于是江扬嘴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整个后背放松在靠背椅上,像孩子仰望星空那样,仰起头。 一只小巧梨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黄澄澄的表皮上有一抹淡淡的夕阳红,洗得干干净净,看上去就像是挂着露水。 江扬舔舔嘴唇,这美妙的尤物就在他眼前晃啊晃阿,充满了诱惑的韵律,他身子不动,纯用腰力一撑,张嘴就咬。苏朝宇手腕一翻,梨子便向左荡开,江扬却早已预料到他的招数,牙齿并未着实用力,上半身弹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去,苏朝宇连忙往上一抬,江扬顺势跳起,整个人扑住苏朝宇,把他按在落地窗上。苏朝宇假装挣扎,把那只新鲜的杜里达香梨横在他们俩之间,江扬就像抓到了猎物的大猫一样,深深地嗅着梨子的香气,他的鼻尖以一种温柔亲昵地磨蹭着梨子的表皮,眼睛紧紧盯着苏朝宇的眼睛,占有欲和侵略性,仿佛被爱抚的是他的情人。苏朝宇的鼻尖也几乎贴着那只梨,他也望着江扬,挑衅地闪 避着,然后江扬轻轻地咬下去。 香甜饱满的汁水立刻流了出来,苏朝宇侧过头,暧昧地舔过去,轻轻碰了一下江扬的唇角又触电似的躲回梨子的后面去了,江扬也不着急,他顺着梨子的弧度慢慢地咬破表皮。梨子丰富的汁液开始往下流,苏朝宇的后脑勺靠在玻璃上,汁水划过他的脖子,落在敞开领口的衬衫上,还有那么几滴,竟顺着身体的线条流了进去。 江扬喜欢这个轨迹,他蜻蜓点水般的吻了苏朝宇充满梨子甜香的嘴唇,然后顺着他的颈一路向下。衬衫下面的肌肤比常常露在外面的脸颊或者胳膊白得多,摸上去仍然堪称细致,江扬爱怜地细细地品尝他的味道,苏朝宇紧紧勾着他的腰,常年锻炼的身体没有一丝赘肉,匀称高挑的骨架,流畅又充满力度的肌肉,健康的皮肤如同擦亮的银器,在阳光下闪闪有光泽。 江扬追逐着那甜蜜的痕迹,一路吻得他意乱情迷。清晨的官舍内外皆静,窗外的鸟鸣婉转清脆,他们年轻的身体和心一样炽热,只渴望着最深刻的激情和最亲密无间的距离,于是完全不顾彼此都是刚刚度过了那么累那么忙碌那么难过的一周,放纵自己也满足彼此,他们额头顶着额头的拥抱,用熟悉的默契的节律,长久地爱恋和缠绵。 阳光那么好,空气里都是淡淡的甜香,江扬搂着苏朝宇躺在落地窗前的木地板上,苏朝宇淡绿色的衬衫半褪在腰间,潮潮的都是汗,胸口到腰畔遍布情欲的痕迹,整个人懒洋洋的窝在江扬怀里,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猫,就打算这样在阳光里睡去。 江扬轻轻吻他的额头,一下一下轻抚他的后背,苏朝宇软软地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如果他有尾巴,一定会像猫儿满足时那样,轻轻地,左甩,右甩。 两个人这样躺了好一阵子,江扬才把迷迷糊糊快睡着了的情人抱到楼上去洗澡,苏朝宇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絮叨狼牙各种好笑的事情,他一边偷吻一边逗他,温暖的水流似乎短暂地驱散了首都爆炸案带来的阴霾气息。江扬忍不住拥紧了苏朝宇,苏朝宇闭着眼睛,轻却坚定地在他耳边说:“都会好的,我们在一起还有那么多美好等待经历。” 江扬认真地看着他,苏朝宇忽然睁开眼睛,那双海蓝色的眸子流光溢彩,漫溢着爱和勇气。江扬觉得鼻子酸酸的,苏朝宇已经贴过来:“赶快感谢老神仙,你这个幸运的老混蛋。” 江扬从背后环着苏朝宇,双手合十拢住他的双手,两个人一起,虔诚地闭上了眼睛。 回到卧室之后,半夜就起床往回赶的苏朝宇睡了个回笼觉,朦胧记得江扬是搂着他一起睡的。 醒来的时候,江扬果然还在身边,一只手仍然搂着他,但人却是靠在床头,用一只手翻着pda办公,眉头微微凝着,床头柜上的半杯浓咖早已冷了。 苏朝宇索取了一个吻就跑去洗漱,回来之后依旧肆无忌惮地钻到江扬被子里,毫不避讳地问他首都的事怎样了。江扬叹气:“变数很大,事情还不明朗,我刚把程亦涵和凌寒派过去帮忙。” 苏朝宇眨眨眼睛:“秦月朗已经疯了?” “还没有,快了。”江扬苦笑,凝视着苏朝宇说,“你了解那种感觉的。这点上,他的承受能力比我们差得远。” 苏朝宇叹气,放过这个话题:“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其它的坏消息么?” 江扬吻他,坏笑:“江立今早发了个消息过来,说我们的共同财产缩水了百分之十。” 苏朝宇对于江扬常年托管给江立的财产完全没兴趣,顺口敷衍:“是么?” 江扬把床头的报纸拿给他看,社会叠的头版头条就是首都雁京郊区某在建高尚商务楼突然倒塌的消息,现场图片触目惊心。 苏朝宇翻了翻,古怪地看着江扬:“你家的产业?你能容忍偷工减料豆腐渣工程?” 江扬笑,指倒塌大楼后面某个模糊的楼影说:“那个才是,小铭对房地产热衷得很,去年逼着她二哥拿了手里百分之五十的资产给她管理,还向爸爸预支了她成年以后才能拿到的那部分族产,我估计秦月朗那里都被她敲了一笔,数量肯定非常可观。之后,在她二哥的监管下,她投资买了地皮,建了楼,虽然还没完工,前阵子招商和预售的情况好像还不错。但这回旁边的楼一倒,谣言四起,科学点的呢,就说是工程设计不合理呀,地质条件不适合高层啊,迷信的就说这地方风水不好,这样冲撞那样挡财的,地价房价跌得跟跳水一样,原来那些商户两天退了一大半,约定买房的也有不少毁合同的,简直是惨透了。我早就跟他们俩说过,投机取巧不会有好结果的。看,应验了吧。” 苏朝宇戳他:“你这是幸灾乐祸。房地产也算是实业,并不全是投机取巧。” 江扬大笑:“我是无辜受害的投资人,怎么会幸灾乐祸呢。今天早晨江立都坦白了,他们俩飞快地、盲目的去投资,就是因为小铭从某个宴会上知道,他们旁边的那栋倒了的楼,后面的投资人是玄武王乔洛麟。江立太爱冒险,小铭太嫩,这回绝对是大失水准的跟风,真让我笑好久。” 苏朝宇虽然曾经有过被经济重负压得抬不起头来的日子,却仍然视金钱如粪土,他想到那么聪明骄傲的江立被迫跟哥哥坦白这么糗的 事情,也忍不住笑起来:“怎么就倒了呢?” 江扬指点着报纸说:“阴差阳错,据调查是地下车库建设的时候渣土堆放不合理,主体建筑受力失衡,然后就……”他做了个“哗啦啦”坍塌的手势,无奈地耸肩。 “他们的损失应该更大?”苏朝宇的前女友庄奕是帝国大学工商管理系的高材生,受她影响,苏朝宇颇懂一点经济规律。 江扬知道他对于任何一个法王都怀有天生的不信任,一面安抚他一面说:“因为他们也是在建楼,所以伤亡很少,只有一两名建筑工人受轻伤,但是楼体全损,不像我们这些被牵连的。早晚还能回本。对于乔家来说,不至于伤筋动骨,却至少是割肉。” 苏朝宇转转眼睛,高深莫测地回答:“最好他们不堪痛苦自行了断,也省得……” 江扬眼神突然一凛,一根手指放在苏朝宇唇上,苏朝宇立刻噤声,只轻轻地叹了口气。 ☆、最亲爱的 比起陆军总司令府邸的爆炸案,城郊的商用楼倒塌案不过是一颗无人注意的小流星,前者才是真正谋杀各大主要媒体版面的核心话题。几年前,首相黄清河的府邸被恐怖分子精准狠地轰掉,现在又轮到了陆军总司令,民众的惶恐情绪呈几何级数增长,有的媒体甚至已经开始撰写大篇分析文章,把和布津有过节的各个恐怖组织都筛了一遍,其中包括海神殿。 此时正值布津帝国大学暑假,而读新闻专业的苏暮宇却不能休息,要趁假期的时候赶出实习报告来。他是不会抛头露面真的去报社当记者的,候鸟为他找到了妥当的途径,苏暮宇每天的工作是在家研读新闻稿,完善实习报告的理论部分。于是,当那篇占了一半大版面的文章出现的时候,他心里一抽,那个要命的名称从上万字里脱颖而出,直扑眼底。 波塞冬。 苏暮宇咬牙给他的手下打电话,再次确认这件事情并非脑筋不好使的前任波塞冬余孽所为。特克斯附近的候鸟恭谨地回答:“大人,当年毕振杰重金全灭对手,现在就连他自己一支都已经没有残存,海神殿也算是在这里金盆洗手了。”苏暮宇沉沉叹了口气:“外面呢?”这只候鸟极有分寸:“据查,没有类似目标。纳斯专注于迪卡斯,其他的倒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苏暮宇轻轻咳嗽了一声,过了几秒,电话听筒另一端传来了经过思考后的答案:“是的,大人,很有可能是内讧。” 苏暮宇挂了电话,手机在指尖翻了几圈,滑盖推起又落下。楼上学唱歌的小男生正试着用稚嫩的声音唱雄浑的调子,伴奏铿锵,苏暮宇随着节奏敲着手机的金属壳,歌曲在鼓励战士出征,他决定打电话给江扬。 但是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根本无暇接听,从早晨到办公室开始,他就没有放下手里的听筒。先打电话给老师,得到的消息非常不好,卢立本至少还醒来一次,清晰地说 了几个字,但华启轩始终昏迷,甚至好几次心脏停跳,江扬不知道要怎么说,这种痛苦他理解。当苏朝宇在迪卡斯生死未卜的时候,所有人的所有安慰都在耳边变成了刺,江扬到现在都记得那种痛,挑断所有神经,让你在焦躁里溺毙。电话未挂,妈妈就从办公室里打过来,主要是问儿子要不要回首都,又说起秦月朗。休息了没有半分钟,正主就打电话来报告“sig p229和弹夹”的事情,顺便说程亦涵和凌寒已经开始分头干活。江扬听着他声音不对,随口问了一句“小卢舅舅现在……”,话没说完,便隐约听见医生在那边说“华少将醒来了”,秦月朗扔下电话匆匆过去瞧,甚至忘了摁断。 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耳朵疼。坏消息太多,以至于听力都有些下降——并非听不清,而是根本不知道是不是在听——悲剧太突然,以至于他还在惯性地继续生活,丝毫感受不到影响。年轻的基地指挥官站起来给自己泡了一杯茶,上次慕昭白休假带回来“孝敬”老大的,据说是家里亲戚茶园的精选,小小一只薄胎暗紫色罐子盛着,内壁纯白,衬着绿叶尖,十分好看。江扬想起卢立本喜欢喝茶,却不会泡,秦月朗特意磨了姐夫好几天,有了儿子就懒于摆弄的江元帅终于在家里摆开大阵仗,家传的茶具和新茶都拿出来,手把手教秦月朗。那个下午是江扬童年记忆里少有的开心浪漫的周末,茶的味道已经忘记了,但欢聚的感觉美好,他记得卢立本赢到最后一颗盐津梅子,抱着他得意地笑,大约是春天,刚会爬的江立还穿着连体的婴儿服,和家里的大金毛一起在草坪上翻来翻去,卢立本说:“这样很好。”时隔多年,他已经不记得他为什么这么说:这样很好,也许是茶好,也许是某件琐事,也许只是随口应付勤务兵一句,但是江扬记了这么多年,哪怕现在想起来,也仿佛能看见微笑的卢立本,嘴角浅浅的弧度,含着那颗梅子说,这样很好。 江扬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想念什么是亲情的维系,尽管卢立本跟他的血缘关系几乎为零。他冲动地把电话打到江元帅办公室,被副官告之元帅和杨上将在谈事情,这让江扬在短暂的时间里冷静下来。和父亲的隔阂绝对无法一天消除,他们已经彼此撕咬了十几年,此刻的电话反而显得情薄:只有在面对悲伤的时候才对比着想起欢乐,江扬有些内疚和悲哀,日子本来不应该过成这样的。 终于,一直试图接通江扬的苏暮宇打进了电话,情不自禁地讽刺:“指挥官热线真红火。”兄弟俩的声音很像,瞬间,江扬以为是苏朝宇,一句“小混蛋”叫得格外动情,苏暮宇没有忙着嘲笑他,而是简 单问了几句情况,便把自己的疑虑合盘托出。江扬听得眉头大皱:“如果可以,我需要更多的情报。” “没有。”苏暮宇干脆利索地拒绝了,“亲爱的指挥官,我也有需要庇护的左膀右臂。” “这种庇护并非无害,小混蛋最亲爱的弟弟,”江扬啜了一口茶,为这个今天早晨的至少第五个电话而润喉,“在海神殿的属性上,我必须善恶分明。” 苏暮宇微笑,虽然他知道江扬看不见他柔和的笑,但他希望对方可以听出来:“至少我在的时候,他们不为恶。” “虽然不恶并不能和善划等号,但是我信你。”江扬说,“请答应我一件事,既然你微笑着,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们彼此看不见,苏暮宇却了解了哥哥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人做一辈子的枕边人,从某种角度来说,苏暮宇觉得江扬和自己有相似之处,一点点,从骨子里和本能中透出来的。“以什么身份呢?”斗争经验告诉苏暮宇,但凡要谈条件,必须有所交换。 “以……”江扬其实并没有完全想清楚,只能笑笑,“以苏朝宇弟弟的身份吧,答应我,如果有任何风吹草动,请通知我,合力攘外。” 苏暮宇左手拿剪刀,把几枝枯黄的叶片剔下来:“分明是自相残杀的角斗,指挥官阁下诱我同战壕,是不是该有些更郑重的邀请?” 江扬爽快地笑起来:“我们订婚了,找个不忙的时候会回首都办个小仪式——足够吗?” “当然,狡猾的中将阁下。”苏暮宇玩笑两句才挂电话,嘴角笑意褪去,手机有些发热,屏幕上黏了些许耳鬓热气。苏暮宇在紧张,关于哥哥订婚的消息让他空前没有安全感,江家大儿子已经注定要和男人结婚,他不信江家会纵容小儿子也玩这一手。我是个混蛋,苏暮宇这样想,我为什么会爱上江立,他比我小,比我背负的多,我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爱上这样一个人……或者,这不是爱,只是因太多年委屈压抑而生的一种报复性的自我补偿? 寒战袭来,苏暮宇轻咬下唇,开始给江立发短信。 “江立,我想我需要一次全面彻底的心理诊断。” 多么自欺欺人,苏暮宇分明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魔鬼姓谁名什,但他就是需要另一个人来告诉他这是假的,用颇具劝解意义的方式掩盖事实真相。大多数人都会这么做,甚至专业的心理医生会认为,这种方式让很多活在自我忧虑和自卑痛苦里的人能重新找回希望。但苏暮宇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大多数”,他从没放弃过对自己的质疑,就像他在最暗无天日的深渊都不曾失望过一样。 究竟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从一个沼泽里艰难爬出,又陷入另一块——这样下去,他会死去,不是淹没,而是在不断重复的麻木里渐渐失去所有在旁人看来弥足珍贵的勇气,就这样,自己谋杀了自己。 江立过了很久才回短信:“刚到杜利达转机,倒霉得很,行李丢了,交涉中。还有六天才能回去,家里的事我都知道了,等下联络。” 期待让苏暮宇焦躁,反而是这条短信给了他喘息的机会。就这样,六天,苏暮宇决定佯装自己的空间里没有江立的任何影子,借以观察自己和生活的关系,做出决定。 ☆、序幕拉开 凌寒在医院里看了看卢立本和华启轩就匆匆离开,凌易当时正在国安部里通宵开会,根本不知道儿子来了。国安部长的小公子就在爸爸办公室里把手头有的所有报纸、录像整体查阅一遍,然后决定躺在沙发上打个盹。结果一醒来竟然已经10点多,凌易背着身子接电话,凌寒惬意满足地在拥有父亲味道的大衣里地伸个懒腰,望着爸爸,直到对方挂了电话转过来:“醒了?” “现在准备去干活,我要一套佩枪,再把我那出国的兄弟的分析员给我几个用用。”凌寒站起来活动,“代号牛头。” 凌易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儿子:“四队的牛头还没出去。” 凌寒乐:“那更好。” 凌易把自己随身的佩枪拿出来给儿子用,却不肯放手,摁在桌子中间,凌寒皱眉:“我很大了,亲爱的凌部长。” “老规矩。” 凌寒无语望天花板。他从小时候开始出任务,凌易写了一张小条贴在他的箱子上,每次都要求他大声朗读,做出保证。听起来很傻,叛逆期的凌寒经常为了逃避这种仪式性质的东西而在队里度过准备期,凌易就不依不饶地追到他面前,强迫他用这种方式约束骄傲的个性和年轻的头脑。后来,0734之后,凌寒理解了这五句话的深刻含义,当年江扬去海神殿送死的时候,他红着眼圈去首都跟爸爸吵架,问他为什么不能再勇敢一点儿,左右局势。凌易很平静地摇头,那个场景,凌寒会记住一辈子:看起来坚强万能的爸爸也有无法控制局面的时候。现在,他不确定后面会遇到什么难关,于是一字一句复述他小时候和爸爸的个约定:“保持清醒。不逞英雄。不轻敌。不放弃。为爸爸妈妈,好好地回来。”说完,他自嘲似地补了一句:“为了砚臣,更要好好回来。” “好儿子,”凌易挥手赶他走,“你现在拖家带口的,我反而放心了。” 在凌寒拿特殊来宾门卡去集结小队的时候,布津帝国最大的新闻网站上有人开始发帖质疑国安部关于煤气爆炸报告的真实性,数万人开始跟帖讨论,一时间骂架与猜测齐飞,规模远远大于想象。与此同时,经过一轮抢救之后的华启轩,居然醒了。跟卢立本的呓语不同,虽然全身插着很多导管,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要求见到陆军总司令。杨霆远正在觐见皇帝,听到消息后如坐针毡,而皇帝似乎特别体贴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居然派车送他立刻回到医院——这也需要时间,华启轩死咬牙,用医生为之恐慌的意志撑了整整30分钟,终于在杨霆远屏退众人之后说:“绝非意外。你要小心。”说完,试图划出一个微笑来,却因为氧饱和度过低而被医生罩上了面罩。 淡绿色的面罩让坚强的防卫指挥官看起来像一个破烂的玩偶般脆弱,杨霆远知道病房外有万众瞩目,只能轻轻托了托华启轩的手。仪器发出规律的低吟,华启轩点点头,带着监护器的右手手指在上司手心里沉沉一点。杨霆远喉间动了动,出口的是一句“你放心”,华启轩闭上眼睛,一切如午后小憩般自然安静,没有情谊绵绵和撕心裂肺,杨霆远站起来走出去,助理跟在身后。走廊那么短,仿佛一步就跨入另一番活人的天地,陆军总司令惯常温润的眸子里有杀气:“凌部长家的小寒是在首都吗?打给他。” 程亦涵回到首都之后,立刻就被父亲拎回家狠狠骂了一顿,理由有三。第一是儿子越来越像江扬,几个月不回家不主动通报状况;第二是健康状况明显不如以前,瘦了,黑眼圈也出来了;第三就是,和别人恋爱为什么瞒住家里。惴惴不安的程亦涵在书房里和父亲展开心虚的辩论,前两条好说,他告诉爸爸最近太忙就能搪塞过去,第三条……父亲板着脸追问,程亦涵用从江扬那里学来的能把不足的底气瞬间灌满的撒谎本领朗声答道:“分手了!” 程非诧异,却只能接受。江元帅到底没有告诉程非谁是慕昭白,以及这些孩子们之前的关系。说了又有什么用呢……该在一起的缘分,不是人力可掰碎的。 本来,江扬以为秦月朗要程亦涵是因为他学医出身,是指挥官嫡系又谨慎缜密,加上从小在社交圈子抛头露面,总可以把卢立本和华启轩的事情打理得妥妥帖帖,结果,程亦涵却被秦月朗的助理带到位于首都金融街中心地段的某写字楼里,装修非常奢侈大气的办公室里有十来个年轻人忙碌着,助理恭谨地说:“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程亦涵立刻黑下脸,反手带上了办公室门,投诉电话打到江扬那里去——如果说 副官是一份工作,他不介意在光彩照人的江扬身边做一块优质反光板,但把他当个家具搬来搬去,从基地送到首都来做另一个人的“副官”,实在让人生气。脾气发作起来的副官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和罢工趋势,江扬头疼地挠桌面:小舅舅显然已经不明白轻重缓急,满眼只剩卢立本。 “秦家琐事,下官无能为力。”程亦涵随手打开了助理用来记事的当日详单,惊得倒抽一口冷气:毫无章法的笔迹斜着铺满了整个纸面,数字和人名用长长的细线牵在一起表达联系,几点几分需要会见的客人、核谈的项目居然是无次序和权重的。“除非下官请得动江小少爷和苏家弟弟,否则……”程亦涵长叹一口气,“下官只好把这些时间用来休假了。” 刚从异国机场起飞的江立在飞机爬升期和正在阳台上用药膏给贝蒂擦皮癣的苏暮宇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喷嚏。 ☆、薄情 把自家琐事一古脑丢进程亦涵怀里的秦月朗一边睡觉一边守着卢立本。从昂雅回来那次,他知道身边人无论如何死不了,折腾几下也无所谓,所以他肆意虐待病号却并不觉得愧疚。此刻老神仙跟他动了真格,卢立本在念叨完他的佩枪之后,一上午抢救了两次,医生护士呼啦啦进来,各种指数图形如同动画片一样飞速变换,躺在床上的人却一点儿都不动。秦月朗始终没有勇气看整个过程,直到所有人都散去之后才会坐在那里仔细观察卢立本的睡颜,确切地说,昏迷的面孔。这种感情纤细又复杂,时不时绞起心里敏感又不吃痛的一小角,拧得他心烦意乱。 卢立本的伤势到底如何,秦月朗只在自己还没有完全接受现实的时候随便听了一下,现在是午休时间,房间没有其他人,医生在应急呼叫铃上贴了明黄色的标志,也在走廊尽头休息。秦月朗看了卢立本大概有十分钟,然后开始摸他,隔着消毒的盖布,他用指尖来感受对方的身体的完整度,肩胛以下,胸口,手肘,手指,髋骨,膝盖,小腿,脚和脚趾。 都在。 觉得前胸后背一阵冰湿,秦月朗打了一个万幸的寒战。卢立本没有任何感觉,紧缩眉头昏迷中,边境基地副总参谋长用薄荷湿巾擦了擦脸,坐在一边的沙发里低语:“如果没死,你为什么不坐起来?” 卢立本静静地躺着,由仪器和图表替身体传达活着的微弱信号。 彻夜未眠,神经高度紧张,再好的咖啡也抵挡不住睡意,秦月朗蜷在沙发里睡觉,醒不来,但知道谁进来谁出去,最后江元帅走过来的时候,他才睁开眼睛。威严的万军首长趁午休过来,军服没有换掉,肩膀上金星夺目,他把秦月朗拉起来,像对一个不肯放下游戏机上床睡觉的小孩那样轻声呵斥:“起来,有话问你。” 秦月朗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在叫醒全身的细胞之前只听见门锁响动,副官已经知趣地把两人和卢立本束在房间里,考虑到卢立本无知无觉,这也算是秘密谈话的 一种了。 江元帅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和江扬都在想些什么?” “好好当兵,报效祖国。”秦月朗无精打采地说。后脑勺上立刻挨了狠狠一巴掌,江元帅打他根本不经过酝酿,手到擒来。 “给我站好。” 秦月朗委屈地挺胸抬头,清醒了大半:“真的,姐夫。” “我问你,你和卢立本准备怎么办?”一份报纸拍过来,下飞机的秦月朗赫然头版,就连标题都比正常头版字大:秦家主急探真情郎。炸雷惊醒梦中人,秦月朗还以为自己的秘密可以瞒到地老天荒,却不知道自己面色严肃地走进医院的照片早在街头巷尾成了谈资。尽管这是一份以敬业狗仔队为支柱的报纸,但无疑拥有更多的受众,这种时候,越是真假难辨的消息越容易让人觉得兴奋。江元帅坐在沙发上,两手十指交叉,审视着面前的年轻人:“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 “真不是我带坏江扬的!”秦月朗语气里带了一点儿哀求,“真的。等他醒了,我们一起来认错。” 江瀚韬经得起大风大浪,却经不起这种儿子般的讨价还价,究其根本,江扬从小到大,鲜有讨饶,反而是秦月朗自打第一次见到姐夫就知道他是自己克星,不得不怕,却又不肯怕,学会软磨硬泡是清理之中的事情。不能打一顿出气,又不是骂他的时候,江瀚韬拍拍身边的空位:“坐。” 秦月朗卸下骄傲不羁的盔甲,顺从地坐在离姐夫半臂远的地方,用小孩子犯了错的语气叙述他和他的故事。从青春懵懂到相亲的顿悟,一人结婚后另一人的辗转反侧,秦月朗坦然他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白头偕老,在他看来,能像个纨绔子弟一样在姐夫家里赖到最后,整天和卢立本见一面隔一面的,生活美景好过别处千百倍,别说他没出息,这就是秦月朗最执着天真的出息。往往,执着天真的出息总是在成长过程里最先被分尸风化的,秦月朗活了小半辈子,居然把它保存完好如初,也算是难得。甚至,在江扬之前,他以为自己的感情倾向一旦败露就会被姐夫吊在房梁上打个半死,然后用残忍地丢出江家院墙,像个体衰的流浪猫一样挨过困苦的一辈子,永远和卢立本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江扬的坏毛病有一半都跟你有牵连!”江元帅听完这段生动的叙述差点笑出来,为了掩饰情绪只能生气地扬起手来又放下,“你这么怕,还敢跟他在一起?我问你,艾菲的事,你良心有亏吗?” “绝对没有。”秦月朗正色,“我是不成器,但有分寸。离婚是家事,我从不过问。您也知道卢立本的性格,若艾菲没有触及他的根本立场……”他看着躺在那里的人苦涩一笑,“他永远不会抛妻弃子跟 我牵手。” 一时间两人都没什么好说的,江元帅明白秦月朗的心思,江夫人也说了好多次,若能成全,也就算了。不知怎的,他想起江扬和苏朝宇来,正版大儿子的婚事还没有任何着落,身边春笋般长出这么多需要解决的问题,真是让人无比头痛,如果这些孩子们一个个冲动地高调示爱,在暂时没有合法继承人的前提下,对于布津帝国来说绝对是灾难,老一辈面临洗牌是次要的,关键在于孩子们。 他们的事业和荣誉,他们的爱情和生活,在老一辈百年之后,他们能撑多久? 这样一想,江元帅不由恨得巴掌痒痒——这群孩子辈的里面就数秦月朗最大(前提是按照江扬的逻辑,秦月朗算大儿子而他不算),鉴于卢立本重伤昏迷,必须揍得就是他。秦月朗似乎揣测到了对方的心思,浅笑:“姐夫别急,我不会结婚的,媒体的事情很快就找人压下去。” 江元帅用复杂的眼光瞄了他一眼。 “我们没有机会了。”秦月朗站起来走到卢立本床前,托起他插满针头的手,“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江元帅心头一紧,跟着站了起来。 “你看,他根本感觉不到。”秦月朗抬头,面颊有泪痕,“我们没有机会了,从昨天到现在抢救了好几次,我签了十几张各种恐怖的通知单,医生的眉头一次比一次紧,我们真的没有机会了。”秦月朗用那种万事不在掌握般苍凉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江元帅:“每条岔路都是不确定,若能有任何一处清楚明白,那是万幸。注定不幸的话,我不会争抢江扬的机会,他应该幸福,他有苏朝宇。” 江元帅点头:“我了解了。这里的医护每分钟都有监控,你该睡该吃照旧,家里的条件犯不着你这样辛苦。” “好,我等这个小时的观察员来了就去餐厅吃饭。”秦月朗拎起卢立本的手当帕子用,擦了擦脸送姐夫出门。果真,观察员过了二十分钟进来,秦月朗便如常地走出去吃饭。 小护士悄悄问医生:“他是真薄情啊。” 医生抄了两行数据,冷漠地说:“跟快死的薄情,也不算什么大错。” ☆、相争与怀念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10节 鉴于苏暮宇不能直接出面同时江立正在另一个城市忙公事,两人分别按照程亦涵的需求派了公关和财务方面的好手过来。秦家家主每天要面对无数报纸的采访和质疑,这件事情里,秦家作为受害者之一,自然得到了许多怜悯和瞩目,甚至,有一些长久没有谈下来的实业项目都因此而顺利拿到了合约。 程亦涵对这些事情非常没有兴趣,他擅长的是处理次于决定层、重于操作层的工作,很难说到底是什么工种,反正……黑色眼眸的年轻人在大楼里闷得坐立不安,反正不是算账和写公关稿。 财务们送来的报表都有江家二少爷曾经的第一助理审阅,苏暮宇请的帝大新闻学院的知性年轻女博士则周旋于各路媒体之间,挂在耳朵上的听筒从上班起就没有摘掉过。程亦涵得以让梁丽征建好了安全线路,远程处理基地的公事,顺便帮秦家把握办公室大局。 和江扬视频连线之前,出现在显示器上的大脸是慕昭白的。按理说,他只是来亲自调试机器,但程亦涵深刻怀疑他有其他动机。慕昭白分明已经看见了清晰的画面,还是带上耳机,象征性地说:“喂喂?”程亦涵又气又笑,清清喉咙:“嗯,早安。”慕昭白对着屏幕眨眨眼睛:“早。”就这样,程亦涵和慕昭白匆匆进行了一共不超过十个字的对话就再次于布津广阔的疆土两端各做各的事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程亦涵说不上生气,但仍然无法拨出和解的号码。 当天上午,程亦涵先把越来越多琐碎的工作理成三个文件夹,丢给相关负责人,然后开始在各种公关文字、报表和企划书上签字,再从盖上秦月朗的私印。秦小家主身上唯一能证明自己是如假包换的亲家人的东西也就是这枚足金包着烟色玉的小印,只有3高,1见方,简单到只有“秦月朗”三个字,据说是秦峻亲笔。如果要评x大败家子之一,秦月朗以他风流倜傥的 个性一定会在排行榜里占有一定的位置,但实际上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孩子,至少,这枚家印和家印里所包含的权、利,他从未滥用过。空闲的时候,程亦涵对着阳光仔仔细细端详这小小玩物,玉色油且透,朱砂色细细密密蒙住截面,似血,阳光下有种诡异的冷光。程亦涵不禁坐不住,决定无视秦家家主的吩咐,到医院去一趟。 有司机有专车,程亦涵心事重重地坐在后座,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自从海神殿一事之后,似乎见惯了洗牌式的倾轧和斗争,江扬每每都赢,虽然付出了弥足珍贵的东西,但终究活下来,而且活得很好。于是大家都以为灾难就这样而已——不,决不是什么“而已”,轮到秦月朗和杨霆远来承受这一切的时候,所有事情终于以运气以外的真面目出现,残忍且漫长。如果卢立本真的死了,程亦涵不知道他们的世界会发生多大的改变,也许秦月朗一蹶不振真的成了挥金如土的花花公子?更大的可能就像他和江扬讨论过的,秦家会倾尽全力,血债血还。不管要炸飞的到底是陆军总司令还是无辜的两个好朋友,事到如今,程亦涵嗅到了昂雅事件之后的风雨味。 中心环路大堵车,程亦涵觉得车内空调实在不舒服,于是摇下车窗呼吸新鲜空气,同时看医院传过来的卢立本的各种报告单。有一辆锃亮帅气到一眼就能认出与别人不同的私家车用所向无敌地方式□隔壁车道,程亦涵随便抬头望了一眼,后座里的人正以同样的方式从几乎摇上去的车窗后面看着程亦涵,眸子里立刻闪过冰火两重天的光芒,霎时冷峻霎时仇视。程亦涵愣了一秒,再定睛,对方的面孔已经完全被反光玻璃挡住了。也许对方正在玻璃后面继续盯着自己的念头让副官程亦涵不寒而栗,他摇上车窗,吩咐开空调,同时换到另一边去坐。 那辆车最终比程亦涵他们快了几步,从车牌,他分辨出那是卓家的车,而车里坐着的正是卓家现任主事人卓淳,卓澜同父异母的哥哥。 昂雅事件后,卓家人在政界商界几乎销声匿迹,程亦涵前几天刚看到一份收购合同,卓家第三大的实业集团已经被吞吃干净,秦家占有了其中不小的一部分。这个深仇大恨算是牢牢结下,如果说是卓淳为此干掉了卢立本,程亦涵一点儿都不吃惊,但这位主事人却一直非常低调地往已经变成了火药的关系上喷水,让它没法爆炸,时时处处注意着不和秦家、江家同时出现在任何场合里,终于避开了舆论的围追堵截。可是刚才那个眼神让程亦涵不得不相信,爆炸一事,卓家多多少少参与了,至少知情。 本想跟秦月朗谈谈,但医院门口的情 形让程亦涵大跌眼镜。艾菲正在楼梯口接受检查,看见程亦涵来了,没有忘记点头微笑:“你好。” 程亦涵非常尴尬,他和艾菲一直不大熟,论理要叫小舅妈的人,现在见了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他借口找医生问问情况,避开了艾菲和秦月朗独处的时刻。 想都不用想,艾菲进门的瞬间,病房气氛就冷到极点。秦月朗站在隔离帘外:“他没法吃东西。” “我当然知道。”艾菲拎了一只格子布袋,里面有一只保温桶,拿出来的菜肴都冒着热气,“我来看他,顺便给你做了点儿好吃的。”秦月朗固执地站在那里:“谢谢。”却不肯让开一步。 艾菲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自顾掀开帘子走了进去。里面两个护士给她套上一次性的消毒服,帘子合上了。秦月朗站在外面一动不动,从表情看像雕塑,从姿势看像守卫,就这么愣了五六分钟,直到艾菲出来。她依旧很贤淑美丽的样子,头发倒是剪短了,显出了几分干练来。她看着被勒令放在走廊外的几个花篮果篮:“无论以哪种关系,我都不想送那些摆着看的,做了炖菜,你当午饭吧。” “谢谢。”秦月朗说不出别的。 艾菲向里瞥了一眼:“如果有什么变化,请通知我一声。” 秦月朗点头。 艾菲转身就走,没有多余的话,秦月朗好几次想爆发,想冲过去吼几句狗血的、言情的、疯狂的随便什么话用以泄愤,但终究吼不出来。他的身体和内心都太累了,以至于坐在沙发里的时候,闻到保温桶里透出来的隐约饭香,似乎是天降美味。 程亦涵错开艾菲再进门的时候,秦月朗正在吃饭。黑色眼眸的副官显然很吃惊,但对方却轻松地说:“姐姐从小教育我,别浪费。”肉片炖蘑菇,色味俱佳,秦月朗皱着眉头一勺勺吃,小护士从里面拿出两盒带血的纱布,面无表情地丢进医用垃圾箱里。 ☆、陈年之伤 工作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首都乱成一锅粥,江扬却觉得身边没有什么事,不由有些负罪。尤其是彭耀自从被狠狠教训一次以后,竟然变了个人似的,狼牙长时间和其他单位相安无事的状态,安静得诡异,就连齐音都亲自打电话过来颇有深意地提醒江扬若是受了欺负也不要护短,孩子就要打着骂着才长起来。 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只能放心,从只言片语里听说苏朝宇现在凶得不得了,每天都要和彭耀拳脚相加至少一次,完全不像借调过去任调戏的大金毛,一副总也不高兴的藏獒脾气,也不越权,就管他的实战部分,顺手带兵。听闻彭耀继续发扬愿赌服输的好习惯,还是服苏朝宇的,就是狼崽子还没有把特别小分队当成自己人。尽管已经有人因为挑战吴小京输惨了,见墙角就躲,但他们始终像淋巴排斥入侵的细菌一样,竖起无形的铜墙铁壁,不肯承认蓝头发的副师长带来的人跟他们是同袍。 但有一点他们是承认的,狼牙已经不是最牛的特种部队了,至少要在加上个“之一”,另一支是飞豹。这段时间里,飞豹和狼牙的交换更加频繁,林砚臣送来的报告越来越多,内容也从最初注水才能达到的2000字变得好几页标准信纸都不够写,能明显看出军官们普遍真心实意地在互相了解补足。狼牙的军官卷面在林砚臣的几次冷嘲热讽之下逐渐干净整齐,错了字也愿意端正态度一个斜杠划掉,而不是把对的叠写在错的上面表示不屑。林砚臣坐在江扬对面,用跟老大很像的动作点头:“状况不错,我很满意。” 远在首都的凌寒若听见了这句话,一定要哼出来的,因为他跟江扬抱怨:“状况很不好!”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林砚臣也在。凌寒简单地说明了一下,便让两人都皱起眉头。 国安部的报告遭到了包括杨霆远本人在内的大多数人的质疑。堂堂陆军总司令家的爆炸用煤气泄漏这个理由来搪塞,实在太拙劣,但每一个环节都有证人跳出来顶罪,甚至国安部的各种检测 数据也看不出纰漏来。真相穿着只露眼睛的裹布站在那里,你分明知道就是它,但却得不到、认不出,让人没来由地心焦。凌寒已经带人重新检验了所有数据,都找不到理由来否定它,承认自己不记得是不是关了阀门的勤务兵已经被记大过,在培训中心禁闭反省,无论谁去问,小小年纪的他只是默默点头,偶尔掉泪,把爆炸的原因归结在自己身上。凌寒说他只能想办法,自己越级带人重做鉴定,但物证已经过了最佳判断时间,想要翻案很难。 接完电话的江扬脸色很差,屋里的低气压让林砚臣呼吸困难,他没空和他的小寒打情骂俏几句,甚至赶紧站起来。老大用一种带杀气的阴郁坐在真皮转椅,十指交叉放在桌面,像极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帝国军校的搏击馆里,无聊的面试让他非常不满意。今天,江扬琥珀色的眸子里更多了一种可以称之为愤懑的东西,沉淀已久,此刻正发出摄人的光芒。 林砚臣鼓起勇气问:“要不要借八卦处几个人给小寒用?” “不用,什么都不用动。”江扬腾地站起来,走到开水机旁边,拉开小抽屉。里面有养胃茶简易茶包,江扬最痛恨的饮料之一,程亦涵怕他以嫌麻烦为理由不喝,特意让勤务兵做了不少,浇点儿开水就能喝。江扬沉默地把茶包放在杯子里,注满滚水,用茶勺狠狠把它戳到杯子底下去:“我需要打个电话。” 林砚臣立刻告辞,关了门却走不掉,很想趴在那里偷听。明知听不见并且很不道德,林砚臣还是允许这个行为发生并持续了至少30秒。这种感觉很奇怪,他头一次不放心神一样的老大——江扬那表情让人有种点火前的隐秘的紧绷感,长长的捻线已经燃尽,瞬间沉默——林砚臣不知道他的老大将爆发出多大的火焰。 江元帅却是有感觉的。 接到儿子电话的那一秒,听筒就仿佛要咬人一样地滋滋啦啦响起来,江元帅叫勤务兵过来弄,用自己的手机给儿子拨回去。年轻的大儿子的声音刻板僵硬,滴水不漏的口头工作报告更是修炼多年的拿手好戏,听起来职业化却让江元帅感到了公事公办的陌生。江瀚韬知道儿子的用意。苏朝宇借调狼牙之后这么久,江扬从未主动打过任何一个电话,此时的主动只有一个解释,这是打上门来。凌寒那边的事情说完,江扬请示父亲的意思,江瀚韬一反常态,问儿子到底怎么想。 只有几秒沉默,江扬很快反应过来,略略分析局势,说他们目前只能保持按兵不动的情况下最大限度观察进展。远在首都的元帅的颔首他瞧不见,话筒里只有高清通话条件下可以分辨到的父亲的呼吸声,江扬觉得悲伤失落,心里的小刀疤被狠狠翻起,撒了盐, 又若无其事地蒙上纱布,佯装不疼。 江元帅等待儿子出招,勤务兵把浓茶递过来。 “仅仅是直觉,下官联想到了一件旧事。”江扬终于开口,“下官无知犯的大错,当年让您动怒,长官,但是不得不承认,此事证据的连环性和国安部报告的佐证咬合度,都和方珊珊一事非常相似。下官并非暗指您与爆炸案之间的任何联系,只是……直觉让下官想到而已。” 万万没料到是这样一段话,江元帅真心实意地愣了片刻,仔细回味话里的意思,忽然觉得不对劲:“江扬,你再说一次。” ps睡前瞄了一眼沙发大战,今天沙发团长呢? 那个,大家别激动,仔细看下,江小扬不是在【怀疑】——下章揭晓 ☆、往日惊心 江元帅等待儿子出招,勤务兵把浓茶递过来。 “仅仅是直觉,下官联想到了一件旧事。”江扬终于开口,“下官无知犯的大错,当年让您动怒,长官,但是不得不承认,此事证据的连环性和国安部报告的佐证咬合度,都和方珊珊一事非常相似。下官并非暗指您与爆炸案之间的任何联系,只是……直觉让下官想到而已。” 万万没料到是这样一段话,江元帅真心实意地愣了片刻,仔细回味话里的意思,忽然觉得不对劲:“江扬,你再说一次。” 江扬没说话。 江元帅站起来:“如果我没有听错,你在拿这件事类比方珊珊的事,嗯?” “是,长官。” “我类比哪一方?” 江扬咬牙:“让每个环节都有人恰到好处出来顶罪的布局者,长官。” 江元帅只觉得血液上涌。若儿子在面前,他会把整个一杯浓茶都摔过去,看看那个总是强撑着保持镇静的儿子还敢若无其事多久。被怀疑的感觉像痼疾发作般令人抓狂,江元帅右手把副官刚送来的文件拧成团,狠狠地摁在桌面上才忍住脾气,佯装镇定地说:“如果我没有听错,你是说,我让方珊珊消失,一环接一环,做给你看?” “这是事实,长官。”江扬的声音空洞。 “什么叫事实?”江元帅的吼声让门外的勤务兵吓得哆嗦,临时亲卫队长推开门查看,一向体恤下属的元帅扭头怒视:“滚出去!”亲卫队长立正敬礼道歉,然后小心翼翼关上门。 江扬显然没有料到爸爸这么大火气,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并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若单指方珊珊事件本身,就连“洛沙克亲王妃坠机”都无法成为谈资的现在,江元帅完全没有理由为此教训儿子——多年前的呵斥和威胁、约定回响犹长,江扬不敢忘。若指其他的……江扬想不出。 “我现 在不想跟你谈,江扬,极其不想。挂掉电话之前,有一件事你可以选择不信。但若你选择信,就必须真心悔过。” 江扬早就习惯了父亲谈条件、选择性认同的谈判方针,一口答应下来,丝毫不觉得难受,就想他们对峙多年中任何一次平常的谈话一样,江扬觉得自己甚至能够预知父亲的每一句话。 而江元帅的声音苍凉又无奈:“方珊珊不是因江家亲自动手或指使别人为之而销声匿迹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你知道。当年我确实晚了一步,该做的弥补并不及时,但是,江扬,我们都是无柄双刃,把握太重就会失血——双刃为的是护己而不是伤人,我也以为你知道,儿子,我很失望。” 江扬惊得合不拢嘴,紧紧攥着听筒,仿佛那是维系生命的动脉。麻木的感觉从有旧伤的肩膀那里传来,和几周前爸爸坐在摇椅里使劲捏了他几下的时候那种真实的触觉一样,很快,麻木变成了刺痛,和从去海神殿的飞机舱口跳伞时风刺面颊的痛一样,江扬叫了一声“爸爸”,首都那边已经是忙音。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悲哀地把听筒放下,手心一层细汗。背向黑洞,他以光速被吸引牵扯其中,以往有父亲的身体阻挡太过痛楚的打击,但这个事实让江扬发现,原来父亲并非铁壁铜墙,也有受伤难耐的时刻。他立刻回拨,电话转到副官那里,江扬强烈要求转接,副官为难地说:“元帅短时间内不会接听的,江中将,请您耐心等待。” 但江扬明白,等待会让这个事实变成又长又粗的棍棒,如海神殿牢狱里那样重重下落,打得他透不过气来。这么多年自以为“真相”的真相,让人难以接受,可他从来没有身在父亲左右的那种安全感。 江扬觉得恐惧。 能看见18岁的自己站在窗口,电话里是江瀚韬元帅的声音,可是年轻的飞行员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不知道自己说给日记听的那些真实的感觉如何被方珊珊知道,更没法解释昨晚发生了什么——他甚至不去考虑远在首都的父亲如何这么快就得知了消息——他只想见到方珊珊,告诉她,对不起,昨晚,他失态了。但是,当江扬彬彬有礼地问值班台的小护士如何才能找到方珊珊的时候,对方的回答竟然是:“方珊珊?调走了,不是吗?”他用心寻找,却从一级比一级高的部分得到相同的回答,但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知道方珊珊调去了哪里。 他至今觉得恐惧。 18岁的他整夜坐在写字台前,写给父亲的检查,清楚地知道自己对方珊珊的感觉只是任何一个同龄人都会有的冲动,他不爱她,但是他也没法承受一个活生 生的人就这样干净彻底地消失在他的面前。写到最后,江扬的手在抖,此后很久,他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他以为,这是江瀚韬元帅用最极端的方式强迫他收敛欲望,正视内心,做一个无欲则刚的人。 但是江扬的头脑有些混乱:方珊珊微微笑,洛沙克亲王妃的礼服手套,小护士说“调走了,不是吗”……如果爸爸说“当年我确实晚了一步,该做的弥补并不及时……”,那是谁带走了方珊珊?是谁看了他的隐私,是谁把方珊珊带到自己的床上,反锁了门? 办公桌上的废纸面上涂了凌寒刚打电话说的所有重点,江扬没有想到从爆炸调查的发散怀疑,居然买一赠一地牵出这么多年前、毫无关系的另一件事。时空跨越的失重感让他有点迷茫,为什么这么冲动和元帅旧事重提,分明只是联想,分明只是相似手法的对比——也有另一个声音在用口型呐喊,江扬,你还准备糊涂多久? 再打电话,副官依旧说“请耐心等待”,江扬抓狂地站起来重新拨号,副官那公事公办的可恶声音像极了当年的秦月朗,他鬼使神差地拨了秦月朗的号码,响了很久才有人接。期间,江扬一直在纳闷为什么元帅副官胆敢不接堂堂中将的电话,直到有一个绝望的声音传出来:“江扬,他死了。” ☆、寂静之夜 国安部的小会议室里,凌寒皱眉苦坐,所有分析员都是临时凑的,配合非常不默契,甚至有几个物证分析员和外勤特工组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矛盾,一副恶声恶气嘴脸,也就因为凌寒他爸是国安部长才稍微有点儿笑容。各种电脑接线、盒饭、塑料袋、文件夹、纸档、背包扔得到处都是,大家一声压过一声地说话,做综合报告拼组的文员来回来去走动。最要命的是,这里不是严苛管制的边境基地,基本上每个男人都在抽烟。令人头晕的迷茫烟雾里,凌寒说不出哪个环节有问题,强烈的预感告诉他,如果不考虑一些不要紧的数值范围,眼下的工作结果将和之前公开的那个一模一样,华启轩和卢立本所受的苦就会永远停止在“倒霉的事故”上。 凌寒审视屋子里的每一个人,从技术员到文书,他们有的年轻有的已近中年,却早就习惯了国安部没日没夜的加班方法,忙碌和疲惫掩饰不住脸上各异的神态,凌寒一一品味,犹如市场上买菜,番茄水灵土豆憨厚,品相各异却总能在转过光鲜一面后看见腐烂的缺陷。一小时的汇总之后 ,报告出来,凌寒看都没看就封装在机密文件夹里,招手叫临时借来的助理给大家叫外卖,他请客。物证组的小伙子们不客气地点了附近最好的餐厅里的剁椒鱼头,还要喝啤酒。凌寒看了看时间,陪他们喝了两杯就走,傍晚下过雷阵雨,夜风微凉,他的车静静等在远处,凌寒摁动钥匙,车灯忽闪两下。尽管只是这么快的时间,凌寒确定车身四周有人,至少一个,身高跟他相仿,个中高手却故意留个破绽给他抓:那人把手放在后视镜上有节奏地敲打着。 除了他,还能是谁? 前国安部优秀特工坦然走过去,如常地开门关门倒车,那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后面,顶灯没开,只有电子幕的荧光在随着菜单变化而变化,身后的人想了一下先开口:“能走多久?” >  “最多十五分钟。”凌寒贴着路慢慢溜。 “趁早放手。” 凌寒平静地看后视镜,却看不见他的脸:“什么乱七八糟的你都知道,果然活该被发配出国。” “手续早办完了,琐事缠住,我下周去。” 凌寒敲敲座椅之间的小型储物盒:“有水。” “不喝。” “别装,你不喝外面的水,我是外面吗?”正是红灯,凌寒扭头看他,牛头在昏暗里露出波澜不惊的沧桑微笑:“趁早放手。” 年轻的飞豹师副师长叹气,转回去开车的一瞬间,牛头拉开车门大摇大摆地竖起手臂,几辆车玩命刹住,夜班公交司机被追尾,探头就骂。而牛头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从容翻过隔离带后在对面逆向车道上重新上演了一次相同情景,在交警大队的车停下之前,准确地闪进路边昏暗的街心公园里。交警自然不会这么没趣地半夜跟着进去看各种黄片,只是把车停在街边用大喇叭喊了几句。凌寒早在牛头出去的瞬间就飞速关好车门,大家目光都被牛头吸引,甚至不知道他从哪里钻出来。 凌寒第一反应就是看身后的车,目力所及处一辆suv,两辆小轿车和一辆出租车,他强行从主路出口驶出去,停在辅路某处,丝毫没发现堵了半边路口,不管后面的车如何摁喇叭,他只顾抽出还有打印机余温的报告。果然,所呈现的结果和之前国安部鉴定科出具的那份一模一样,若平常人只觉得失望,但凌寒这几天把旧报告的细节读到烂熟,此刻一扫就看到无数更加似是而非的句子和微微调整了区间大小的数字,甚至比以往那份更严密。宽阔的主路上灯光明朗,凌寒哆嗦了一下,绿灯再次变红,交警过来敲玻璃,凌寒没好气地把自己国安部外勤证件塞出去。牛头竟然劝他放手——国安部内部纪律守则第十四条,非本组任务、非多组合作任务,不多问一句,不多说一句。牛头是极谨慎小心的人,在雁京最繁华的路面弃车奔逃,理由只能是他已经发现了后车的盯梢。他为什么管这档闲事?爆炸到底砸了谁的痛脚? 整天没怎么喝水,又被烟雾一直熏着,喉咙哑了,凌寒交警说了两句就要摇上车窗开走,手机铃声大作。他一开口,对方也一愣:“怎么,病了?”是江扬。凌寒喝了口水,声音恢复大半。相处这么多年,指挥官鲜有这么着急的时候:“快到医院去一趟,秦月朗疯了。” 改道掉头,直奔中心医院。江扬没有挂掉电话,跟凌寒转述了秦月朗的种种劣迹。据说今天卢立本的情况更加不稳定,秦月朗打电话说“他死了”的时候,是正在抢救。全 天,监护病房里基本从来没有3个以下的医护人员,好多抢救器械干脆就专门堆在屋子里,加上医生护士之间说话比较直接,秦月朗尽管只是默默坐在一边听,却倍受打击,早就蕴着暗火。结果,一个小时之前,医生让秦月朗签字,要求插管。 凌寒差点把车从主路上歪出去。插管意味着卢立本已经呼吸困难,尽管这并不是死亡的先兆,但是听得人心一抽一抽地疼。 “秦月朗终于失掉镇静,跟医生纠缠了40分钟,刚才是医院保卫科打电话,请务必来人。”江扬长叹。 “纠缠的含义是什么?” “骂人、闹事、情绪亢奋。”江扬打了个哈欠,“相信我,如果给他冲锋枪,他会把整个监护病房打成筛子但是不伤一个人地发泄。” 凌寒从副座底下抽出一块国安部的特殊大标牌横在挡风玻璃上,然后名正言顺地闯了一个红灯:“一个没有威胁性的目标,下官这就去解决他。不过……你跟我说实话,卢立本会死吗?”江扬冷静悲凉地回答:“这永远是我们有心无力的事情,甚至连想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而医院里的情况并没有保卫科说的那么复杂。凌寒带着两瓶啤酒赶到的时候,秦月朗只是在追赶一个医生而已。抱着浅绿色铁制记录夹的医生跑得贼快,秦月朗仗着腿长,几步抓到对方的后背:“站住!” “好了好了,没事。”凌寒强行挤入两人中间,一手钳紧秦月朗的腕子,一臂把医生推开。秦月朗根本当凌寒是空气,气急败坏:“我是家属,家属!” 医生也跳脚:“你闹够没有!能看懂数据的前提是久病成医,你久病了吗?给你看了也只是数字!” 秦月朗挥动拳头:“我有知情权!” 医生转身:“我有保密权!” 凌寒就势推了秦月朗一把,脚下灵巧绊住,秦月朗身子一歪,被摁在走廊的长椅上。凌寒用堪称文雅的方式把啤酒瓶子在衣服上蹭了两下,放在嘴里一拧,盖子弹开,浅黄色的泡沫汩汩冒出,秦月朗试图站起来的瞬间,凌寒调转瓶身,顺着秦月朗三天没换的军服衬衫领口浇了进去。 就像被火烧到或者被电击到,秦月朗怪叫一声,从椅子上翻下去。啤酒是冰镇的,凌寒摁着他灌完一瓶,又打开另一瓶,秦月朗闷闷地说:“你敢!”话音没落,凉气再次渗透前胸后背,凌寒浇了半瓶才住手,单膝着地蹲在那里看着狼狈不堪、湿透了的副总参谋长:“想喝吗?” 秦月朗完全没有往日的气度和风范,坐起来的瞬间,腰间皮带上面因为积满了啤酒而鼓起一块,往外冒着细 小的泡泡。他抓住啤酒瓶,抢了两次,凌寒才放手,秦月朗利索地灌了两口,眼神清澈地说:“小时候从来没喝过啤酒,据说那是老百姓家里的孩子聚会喝的,我们要喝调制的或者陈年好酒。”凌寒鼓励他继续喝。 “我和卢立本很尴尬,我们那时候没钱,姐姐的政途毫无起色,我们是夹在百姓和所谓贵族之间的那部分,喝啤酒的聚会上,我看见两种人,一种人把本就所剩无几的家产挥霍掉,一种人沦落成用头衔蹭饭的投机客。卢立本说,他很庆幸姐姐让我们读军校。” “你别这么看着我,小寒,我知道你在琢磨,我到底发什么疯呢。” “我明白,你们都觉得我怕失去他,他死了我就不会独活。不是的,我没有殉情的天赋,他死了,我会结婚,然后过一辈子。这方面我是个混蛋,他从小就知道,我玩世不恭不是因为我有资本,而是因为我害怕。世界这么大,我只有假装自己强悍有自信,才能站稳脚跟。” 秦月朗的眼神迷离:“我发疯是因为我觉得如果他死了我就不再相信生活本身。他是我唯一奢侈的愿望,你看,就像这瓶酒,你把他递到我面前,我都伸手了你又拿回去,所以我就不信你。我知道我自己,一旦我不相信生活了,就会变得悲观多疑犹豫懦弱,我会完全不是我。我明知道自己会如此,但如果他真的死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一定会堕落成你们不想看见的样子。” “或者我偷偷堕落,你们直到我老死了才发现,哗,原来秦月朗是这样活一辈子的。真可惜。真遗憾呀。如果当年卢立本没有死……是的是的,就是这样的,我怕死,如果一定要死,那麽我改口说我更怕我救不了自己。” “医生抢救的是我!救不了他,我就会看着自己走进预定的棺材里,还要麻烦你们帮我敲上钉子。这样不好。我要看医生的报告,上面写着我还有没有明天。跟他无关。” “我在害怕。” “非常,害怕。” 那天晚上,半瓶啤酒把秦月朗灌得烂醉。凌寒陪了他一夜,听秦月朗无逻辑无重点的说胡话,看他在床上突然指着天花板说“你赌不赌他会死”,由他折腾。江扬也没睡,电话每小时一个,凌寒描述身边人的情况,不由心酸。 这个打击确实太大。卢立本甚至不是牺牲在某次任务里,他只是应邀来朋友家吃饭,可以想象,爆炸发生前的一秒钟,他一定是笑着的,随和的一个人,从来不和别人主动起争执,内敛又开朗的性格,凌寒叹息。这是命运开得大大的玩笑,拖无辜者下水,有意无意,改变了无数人的生活轨迹。 江扬咬牙:“我会跟老师通电话,国安部的报告不能这么算了。” 凌寒一激灵。 牛头说:“趁早放手。” 凌寒终究没有告诉江扬这句话,他不想在乱到让人崩溃的房间里刮龙卷风了,有些事情在有定论之前,只能埋在心底。 ☆、暖阳月朗 时间就这样正常匀速地走了两天。两天里,关于陆军总司令家爆炸事件的可谈论性越来越差,大家都是这样兼具好奇和忘性,当一个当红的一线女明星的刷卡单突然被小报记者曝光之后,媒体立刻开始关注明星买了什么牌子的按摩器和多大杯码的硅胶胸托,从而让一直忙碌工作的秦家公关部门有了个喘息时间。凌寒也休息了,据说还和父亲到近郊高尔夫场打了半天球,就连把工作和生活等同了的程亦涵都破天荒出现在医院附近的咖啡厅里,点了一杯特调苦柚茶。 按照战争规律来说,这平静本身就是陷阱,虽然凌寒他们只是单纯想休息一下,但是很多事情在这两天里还是默默地发生了。 卢立本在某一个火烧云布满整个病房的傍晚被宣布脱离危险期,房间被激烈的浅棕红色灌满,让卢立本许久没有血色的面孔也暂时红润起来,仿佛明天就是新生。秦月朗似乎并不激动,却在接下来的29个小时里睡得人事不省,程亦涵差点把他直接送进隔壁的加护病房。而此时的华启轩已经能在医护人员的搀扶下坐起来吃点儿东西,和杨霆远说说话了,其恢复速度的差距之显著令人惊讶。医生也不理解,同样是强壮的身体,卢立本居然如此危险,因此他们在可能的范围里做了最大限度的检查,对卢立本的种种怀疑被逐个排除,事情归类到了“个例”当中。 华启轩一直不知道好朋友的情况,但他知道自己在爆炸发生的一瞬间本能地扑倒了卢立本。对方因为整天高强度考试的缘故,体力消耗很大,反应自然不如以前,加之杨霆远家里是一个安全的环境,很容易让疲劳的人彻底放下所有戒备心,华启轩能记起的细节是,他可以抓到卢立本的手臂。因此,杨霆远和程亦涵他们统一口径,说卢立本比他伤势还轻,只是鉴于两人都不能下地互相串门,精明的首都防卫指挥官尚未察觉到真相。华启轩偶尔午睡后想 起来隔壁的友人,会托护士去看看,小姑娘们每次用不同的谎话搪塞,让秦月朗觉得十分凄凉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过来问候。 蹲守在医院外的媒体没有得到兄弟情谊以外的任何新闻,小撮狗仔队已经卷着铺盖撤走,杨霆远和秦月朗进出医院开始不用清场。但是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华启轩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告诉杨霆远他所知道的一切,只是他们说了什么,就连秦月朗都不知道。 事实上,这就是杨霆远和江瀚韬商讨后的结果。既然被人算计到了家门口,内贼是摆脱不掉的,因此必须化敌暗我明为反向助力,困境求生路。而让对方不知道自己的打算,则是首先能做的最好的一步。 高尔夫球场里,凌易凌寒父子俩挥着杆聊着天,其乐融融,其实都没有认真在打,话题不外乎一个,到底谁能保证忠贞?凌寒仔细阅读了报告,并且让甘铮分析了语言细节上的漏洞,确定是鉴定组和应急分队出了问题,最让前国安部特工懊恼的是这两科里根本没有他的熟人,从牛头手下借来的都是外勤人员。因此,凌家父子做了一次详细地挑选,从基层单位挖了许多人上来做事,准备再次调查此次事件。好在报告上交那天,头脑清醒的凌寒在牛头的提醒之后就立刻叫人封锁了所有还没来得及丢入垃圾堆里的物证和录音带录像带,悄悄送到凌易的保险柜里,有一部分实验还可以重新做。但苦于事出无由,由国安部鉴定两次、结果一致的报告基本上失去了重做第三次的任何理由,不明就里的老百姓会立刻抛弃同情弱者的观点,而觉得是杨霆远和江家得了便宜卖乖。 这正是程亦涵在做的事情。苏暮宇安排的一只候鸟正在咖啡厅内和程亦涵联系,但没有任何人看见。只有程亦涵知道,给他送来的苦柚茶的配糖里有一只小小的接收器,他打开pda的时候,在吧台专心致志擦杯子的服务生已经把写好的新闻通稿发了过去。 媒体是一种神奇的力量。程亦涵读完稿件之后回复:“已阅,精彩。”服务生送来一碟新切的水果:“谢谢先生对我们服务的评价。” 第二天,远在边境基地的江扬翻开晨报就读到了分量相当强、版面相当大、作者相当有声望的相关社论,刨去表面浮花,实际的意思就是直指国安部有负纳税人给予的众望,并没有将事情的真相呈明,而评论员不相信报告就是真相的原因是怀疑国安部试图把海神殿还活着的消息简单化,让民众揣一个糊涂的安心。这一招可算狡猾,江扬的嘴角露出一个富含谋算的微笑。果然,布津首都的这一周过得风起云涌,舆论压力越来越大,国安部的报告 越来越苍白无力,秦家趁机召开了一个小型的记者招待会,宣布了卢立本也脱离危险的消息,呼之欲出的真相让民众亢奋了,甚至有人开始三三两两地聚在杨家未修缮完工的侧门前指指点点,研究“犯罪现场”。凌寒熬了三个通宵,带亲信赶制报告。程亦涵借助苏暮宇的力量联络媒体,保持舆论优势,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在一个星期内就可以尘埃落定。 秦月朗醒来的某日,终于看见卢立本看着他。两人隔了宽阔的病房,秦月朗躺在沙发上舒服地打了个哈欠,空气把惬意的因子迅速传播到对面去,卢立本很快也打了个哈欠。就仿佛在未知的空间里跋涉了数百个来回,对贫瘠和繁荣已经视而不见,最终决定歇下来好好睡一觉那样,两人互相望着,看满身宇宙尘埃飞起化作光线的微粒,立刻充溢整个小小世界,点亮万物。那么鲜艳,那么刺眼。秦月朗觉得眼眶发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没走到卢立本身边,眼泪就喷薄而出,让他觉得尴尬又滑稽。 卢立本说:“嗯,我没死。” 秦月朗拍拍面颊:“你憋到现在才说话,有意思吗?” 还很虚弱的卢立本强笑:“是挺寂寞的。” 秦月朗帮他拿掉氧气面罩,强行吻他,小护士看了十秒突然反应过来:“哎哎,病人的面罩别拿下来。” “我吻我爱的人,你管不着。”秦月朗捧着卢立本的脸,对方希望活动手臂,无奈绑着心跳监护,动弹不得。秦月朗说:“如果你死给我看……” “我试过一次,太寂寞,所以不会再有第二次。”卢立本看着情人被医生推到远处,轻摇手指。 ☆、蝴蝶效应 对事件发展速度过高的估计只持续了不到48小时,几乎是在隔天的同样版面同样篇幅,另一篇评论文章引起了轰动,说的是“某”伤残军官被迫退役后并没有得到妥善安置,建议国家加强相关管理力度。虽然没有点名点姓,但凡有点儿逻辑的人都能推断出,这个“某”军官来自第四军,也就是现在归杨霆远管辖的那个部分。 同时,网络上一位资深八卦员用不显山不露水的方式“调侃”了爆炸背后的秘密,并被管理员在日流量几千万的地方置顶:爆炸是针对杨霆远的,华启轩和卢立本只是倒霉的替死鬼,而放置炸弹的人却是远在边境基地的彭耀。理由简直再简单不过,只是复杂的事实掩盖了它们而已,彭耀的第四军旧部和杨霆远不合,甚至需要齐音出面摆平,杨霆远这个后妈自然对遗留下来的孩子不会太好,一来二去,积怨深刻,彭耀却鞭长莫及,不能及时出气,加上彭燕戎一直被软禁,杨霆远也参与了泄密案的清扫工作,爆炸就是对杨霆远权力和地位的挑衅与报复。 不到四个小时,就在秦家公关部门的通稿刚从打印机里被抽出来,纸面还温热着送到程亦涵桌面上的时候,在不排除有人特意透漏消息的情况下,热心又亢奋的民众已经查到了“某”军官的伤残原因。据说因为私人恩怨,华启轩用不堪表述的方式让对方韧带撕裂,膝骨粉碎,终身不能从军。 苏暮宇眼睁睁看着这条消息与事件前后的诸多蛛丝马迹联合起来,拼凑出了“杨霆远华启轩因虐待第四军旧部而遭袭击”的真相,盛怒之下把报纸直接从阳台上扔了出去,打电话呵斥他的候鸟办事不力。不久,程亦涵就匆匆给正在开例会的江扬发了一条短信:无论是谁,都有备而来,不妙。 更不妙的是,彭耀很早就养成了听副官读报的习惯,尽管徐雅慧总是先讲八卦再随便聊聊军政,但是彭耀还是基本上第一时间知道了自己的部队被诬陷的事情。年轻气盛的狼牙师长把一块葱油饼咬在下唇和牙 齿之间,猛然一抬头,像一只无辜的哈士奇那样看着徐雅慧,从胸口发出一声“哼”,而后葱油饼被哧溜一下卷进肚子里,彭耀擦擦手指站起来,指着首都方向边嚼边破口大骂,随着葱油饼逐渐减少,他倾尽所学的每一个脏字逐渐清晰,徐雅慧钉在一边看着,十分钟以后递上一杯水:“你脑子坏了吧,嗯?” 彭耀把杯子直直砸到对面墙上去:“我炸别人家?嗯?” 徐雅慧气得又拿一只杯子:“冷静处事就会死,嗯?” 彭耀继续砸得又响亮又速度:“已经踩到我头上了!小阿姨!” 徐雅慧一脚踢开柜子门,把彭耀上个礼拜给外公淘来的那柄昂贵的小泥壶塞在他手里:“那你咬它脚!骂人有屁用!” 这次,彭耀没砸东西,清醒的意识告诉他,如果这个扔出去,上万块就等于听响,他把泥壶规规矩矩放回书柜里,还是忍不住踹了桌子一脚,愤愤地说:“都他妈吃饱撑的!”比较没面子的是,由于整块葱油饼突然咽进去,又不停骂人,彭耀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气嗝。 美丽的副官把报纸卷起来直接抽在他头上:“冷静!现在给你长官打电话,立刻去。” 彭耀灰蓝色的眸子里阴云密布,摁键也下手格外重、格外狠。 当天中午,彭耀坐在自己的椅子里面对屏幕上的江扬,一脸抑郁之色,仿佛一个被勒令请家长的学生,江扬偶尔打电话到找人商议,和程亦涵的通路一直开着,为彭耀拟定了保守的策略。狼牙师长拔起,拳头攥得紧紧地顶在桌面:“保守有屁用!” “注意你的用词,彭师。”江扬有些不悦,“局势不明,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第四军背黑锅,不等对方露出破绽就贸然反应,只能是强化敌暗我明的劣势——想必彭师不会没经历过这种吃亏。”当年彭耀不在的时候,苏朝宇他们就是诱使对方暴露从而大胜狼牙,据说彭耀回来看录像,看了半场就把电视砸了,拉开窗子勒令眼下在操场上的每一个人全负重跑100圈。虽然这个胡闹的命令仅仅慑于彭耀的黑脸执行了十分钟就被徐雅慧喝断,但江扬可以凭此确信彭耀记仇的功力跟自己不相上下。 “我为了狼牙和先前第四军的名誉,必须澄清这件事。”彭耀的手摁在视频开关上,“我已经决定了,就是通知您一声。” 江扬立刻觉得血气上涌,气得发抖。他最见不得的就是部下学会苏朝宇这样的坏毛病,尤其是效尤的是彭耀——传出去说好听了是彭耀年少不听话,说难听了就是江扬打击报复,平白给已经很乱的局势添堵。“彭耀!”他大吼一声,“你给我听好,不要下任何命令,不要对此在公众场合发表任何评论,直到我们拿到更多主动权。” 彭耀 一梗脖子:“你管我?” 视频中断,江扬愣了一下,直拨齐音的电话,参谋长想了想,无奈叹气:“虽然我可以把他直接从狼牙带到这里来,但是可能已经晚了。” 事实上,早就晚了。在商议过程里,彭耀已经借口去卫生间的时候已经把首都杨霆远手下的第四军某军官骂了个狗血淋头。当然不是勒令他们不要再闹,而是要求把真相查个水落石出。满脑子热血的第四军军官立刻被羞愧包围,很后悔自己没有第一时间为彭师分忧解难,于是,一场秘密策划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周密的反击早在齐音到达狼牙师部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同一天下午,那位自称被华启轩打残了的原第四军总参谋部军官被两个不明身份的男子从政府分配给他使用的军人报亭里拖走,手里攥着的两块钱还没找给顾客。彭耀的部下跟打了鸡血似地办事的时候,程亦涵正在秦家的写字楼办公室里快速推敲相关文章的每一个敏感的外交措辞,如果让同样为巩固战壕而忙碌的其他人知道,正有一位和他们本是同一战线的友人正在挥着大铲子自挖墙脚的话,大概所有人都会甩手不干。有时差的边境基地比首都上班时间晚,彭耀被齐音在狼牙师部围追堵截了一下午,终于想通了他的命令可能太冲动太不妥当后,局面已然发展到了江扬他们不能控制的地步。 很快,布津时效性最好的晚报主编就签字同意把头版头条换成被打残的军官自白。这位军官痛心疾首、掏心掏肺地表示自己的残疾并非华启轩少将的虐待,而是有医疗证明的意外,他也不是被逼退役,而是因为小额收受士兵贿赂被第四军劝退的。甚至,军官表示他愿意将以说谎为代价得到的所有奖金全部交出来,并且公开汇款帐户号码、户主姓名。如果说以上所有的细节都对江家、秦家、杨家百利无一害的话,那么这位军官黑青色的眼眶和红肿的嘴角则恰到好处的成为搅坏了一锅浓汤的老鼠屎——不仅民众哗然,就连苏朝宇都差点儿掉了下巴,扔下鼠标就推开隔壁门:“你脑子坏了吧,嗯?” 没想到徐雅慧也在。红发的美女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盘了几下,身上也只有一件宽松的居家连衣裙。她毫不客气地瞪了彭耀一眼,拍拍苏朝宇的肩膀,一指窝在沙发里生闷气的狼牙师长:“我刚冲凉,不想出汗,你给我往死里打他,残了算我的!”说着摔门走了。彭耀戒备地扭头瞥了苏朝宇一眼,灰蓝色的眼睛发出高压电一样的光芒,几乎把房间里的空气烧得滋滋啦啦响,苏朝宇穿着短裤和t恤,左一下右一下把袖子翻起来箍在肩膀上,露出结实的大臂,他往彭耀面前一站,胳膊交叉胸前,有那么一瞬间像极了江扬: “嫌过得太如意是不是?” 彭耀动也不动。 苏朝宇踢踢他的脚:“说话!” “你到底是我的副师长!”彭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苏朝宇中校!” 海蓝色的眼眸一冷,苏朝宇哂笑敬礼:“对不起,下官告退,长官晚安。”说着就走了,真的头也不回。 ☆、征途漫漫 海蓝色的眼眸一冷,苏朝宇哂笑敬礼:“对不起,下官告退,长官晚安。”说着就走了,真的头也不回。 彭耀在后面吼:“滚回来!” 没人出现。 隔了五分钟,苏朝宇听见阳台上哐啷一声,拉开门看的时候,彭耀眼睛血红地站在离自己不足一米的另一边阳台上,手里举着另一个无辜的花盆,大有“没人出来我就再砸一个过去”的架势:“我下令停止的时候,他们已经干了。” 苏朝宇冷笑:“我不信江扬没有劝过你,甚至骂过你。” 彭耀磨牙:“我不会牵连他,这第四军的事。” “混蛋!”苏朝宇抄起晾衣杆挥过去,彭耀险险躲过。苏朝宇低声吼:“你不了解他。江扬不是你,小朋友!他知道轻重缓急,第四军只剩番号,你是基地的一部分,跟所谓‘江扬的人’一损俱损。” “这不是什么好事,他放手,我反而理解。” 苏朝宇勾勾嘴角:“这不是模拟人生,他会帮你,只要你听话。” 彭耀哼笑:“果然是‘江扬的人’,说到底,不过是要我俯首帖耳!” “有种你自己搞定!”苏朝宇指着他鼻子骂,“别像玩纹身一样,有种纹没种洗掉!” 就像是晴天雷阵雨浇个措手不及,彭耀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跟苏朝宇提过他后背上的纹身,一颗精致的狼头,外公请了最好的纹身师傅,彭耀看着电影完成了全过程,告诉所有人一点儿都不疼,十分牛掰的样子。等到他入伍,现役军人却不能有任何明显标记,按理说他是能够凭借法王外公的关系而无视这个规定的,但他还是选择洗掉,十厘米乘以十厘米的面积让性格如狼的彭耀疼得要死,几次三番几乎忍不下去——当年要纹身的拍脑袋主意让他吃足了苦头。苏朝宇一句,仿佛外科医生的手术刀,又准又快,戳的是彭耀心里最敏感的下角落,等彭耀回过神来,苏朝宇身子已经进屋,又探出半个头来:“手里的花盆往自己头上拍,拍完看看能不能清醒一点儿。” 稀稀落落的星从淡淡的 云层里透出一点点可贵的光亮,像暗绣的碎花,宁静优雅。彭耀端着花盆看着天空,忽然失落。他不知怎么就想起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大家庭的幼子的记忆,既没有老百姓家的温馨,也并非深宫大院那么枯燥寂寞,他记得外公会玩隼,隼有双明利如刃光的眼睛,刀似的尖爪,哪怕只是换个姿势张舞翅膀,也能吓得他退两步。他还记得父亲和别人下棋,半途接到电话离开,那油润亮洁的棋子和手感如细沙般舒服的棋盘就静静地放在院子里晒太阳。他也记得第一次骑马的时候被磨破了屁股,宴会上有一种浅橘色地非常难喝的果汁,还有扔给勤务兵写的几页功课,小剂量逍遥粉吸入后大脑一片空白的朦胧感……零零碎碎,彭耀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银行保险柜,拉开一段抽屉就有一个珍贵惊人的秘密。忽然他觉得很寂寞,环视四周,他不是上帝,他说要有光,苏朝宇的屋子里却没有灯光。 彭耀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有一个客气地男声说:“彭少,您好。” “我想跟父亲说话。” “对不起,”男声回答,“彭帅在跟要客谈话。” 彭耀挖苦:“居然有客?” “是记者、军务司、风纪处和司法部门的人,彭少。” 彭耀没有多想,挂掉了电话。他决定去睡觉,折腾了一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比跟苏朝宇拼体能还累。意识沉入梦之海的那个瞬间,他听见父亲说:“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看见什么。” 是的,彭耀醒来就会觉得,这是真理。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今天有点少但是明天有劲爆情节欢迎猜猜猜,猜对有奖瓦卡卡~ 久违的猫剧场 彭小狼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幸福的孩子 看似阳光灿烂的生活突起波澜,美女也挡不住他疯狂的举动 冠军气得无语 江小扬是不是只剩祈祷了呢? 答案么,当然是否定的。 ☆、转角 局势正朝着江家最不情愿看到的方向一去不返,布置妥当的应对总是在关键时刻出现状况,于是本就错综复杂的事情渐渐脱离掌控。 苏朝宇给江扬打电话的时候是早晨10点钟,狼崽子们已经完成了超量的体能训练,正在进行短暂的调整和休息。江扬好不容易得到了片刻空余的时间,正一面飞快地浏览秘书唐风少校送来的简报一面吞用养胃茶泡软了的陈皮曲奇当早餐。最近一段时间,三餐不定时已经成为常态,而卢立本和华启轩的生死未卜则造成了一种情绪上的担忧和焦虑,再加上边境军务繁忙,江扬能感觉到,胃里那只沉睡的小兽已经被这些唤醒,隐约间蠢蠢欲动。他没有时间调理和休整,所能做的不过是一面讳疾忌医地忽略它,一面用加倍的养胃茶虚假的安抚它,怀着侥幸心理,希望它能够再度沉睡,起码过了这段风雨交加的日子。 苏朝宇来电时独一无二的铃声让江扬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他接起电话笑眯眯地说:“希望你不要也来报告坏消息,亲爱的小混蛋?” 苏朝宇叹气,八月末的边境隐约有凉意袭来,铅灰色的天空中偶有寒鸦划过,叫声凄厉而不祥:“彭耀不能去首都,江扬。” 江扬当然知道那些倾向性的报道和调查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他揉了揉眉头,苏朝宇已经接着说下去:“如果他回不来,狼牙必乱,这个案子跟之前的泄密案不一样,他不再有保护伞了,虽然我相信,这件事上他真的无辜。” 江扬把最后一块曲奇胡乱吞下去,饮尽半杯温吞的养胃茶,问:“你是知道了什么,还是有了打算?” 云层愈浓,天色渐暗,依稀能望见远处已经亮起雾灯,苏朝宇欲言又止:“情况危急的时候,我想我需要……” 江扬从窗口望向狼牙的方向,浓烈的乌云正在那里聚集,闷雷遥远的滚过,他说:“好,我信你的分寸,有任何情况我们及时商量,好么?” 苏朝宇握紧听筒,惨白的强光探照灯正呼啸而来,他 深深吸了口气问:“这两天,你那边有没有批准调查许可?” “绝对没有。”江扬站起来,毫不犹豫地回答,“出什么问题了?” 苏朝宇同时按断了电话,片刻之后,江扬收到情人传来的信息:“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不会站在你的门口。再联系。” 再明确不过的意思——调查小组来了!就像他们去年这个时候做过的那样,苏朝宇甚至不能确定通讯安全。 蓝紫色的闪电撕破天幕,雷声爆炸般的落下,倾盆大雨瞬间模糊了天地之间,就像是去年这个时候,甚至今年的秋来得更早些。 江扬打电话给首都的凌寒,对方就在国安部的大楼里却对秘密调查小组前往狼牙的事情一无所知,江扬跟他嘱咐了几句就挂断了又往父亲的元帅办公室拨。 第一场秋雨来势汹汹,雨水顺着高大的玻璃窗倾泻而下,江扬拽开领口的两颗扣子还觉得憋闷,背上隐隐约约一片湿漉漉的粘腻,他知道那是冷汗,为那个黑暗里的影子,为“那个人”。 江瀚韬元帅在开会,江扬固执地不肯挂断电话,于是元帅的副官把他切换到专用的等待线路里,始终有舒缓又哀伤的提琴奏着数十年前流行的小夜曲,江扬夹着听筒办公,心里就慢慢踏实下来。 苏朝宇看到的强光探照灯确实就是秘密调查小组的专车,他们一行六人,坐民用航班到旁边的省会城市,然后转车到达狼牙。带队的是国安部的少将,皮肤白净还戴一副金丝边的眼镜,十足的文职做派,身边跟着助理和荷枪实弹的特工。 彭耀面无表情地站在办公室里,看着特工们打着黑色的大伞走出车子。徐雅慧少有凝重的跟他谈这件事的严重性,他因为心里清楚所以格外抗拒,又要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事不是我做的,谁敢栽赃?谁能?” 说话间特工们已经来敲门,领头的少将话说得客气又滴水不漏,调查令恭谨地递过去请彭耀签字,但骨子里那种居高临下的执法人员态度,已经泄露了这张纸实质上就等同逮捕令的性质。彭耀脸色铁青目光冷漠地扫过他们,特工们明显都握着枪,分散地扼守门口窗口,人数虽然少,却有种兵临城下的威胁感。 徐雅慧给领头的少将倒咖啡,对方客气地拒绝,只是柔和地劝彭耀签字,甚至递上了一支已经打开笔帽的签字笔。彭耀看都不看就给他掼在地上,冷笑着拔出带朱雀王家徽的钢笔,牙缝里挤出一句:“不劳您费心了。”说着不顾徐雅慧拼命给他使眼色,就要签字。 这时候忽然有人敲门,特工们都如临大敌,领头的少将意 味深长地看了彭耀一眼,彭耀的笔尖一顿,扬声问:“什么事?” 苏朝宇镇静地推开门,站在门口给房间里的两位少将敬礼:“下官是狼牙副师长苏朝宇中校,刚刚接到指挥中心急电,请彭师立刻处理。” 手里果然只有一个很薄的狼牙专用信封,没有封口,里面露出半张有基地指挥中心指挥官办公室专用抬头的文件纸。特工们只能放行,苏朝宇把文件递到彭耀手里,背向着少将和其他人,悄悄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乖乖的。 彭耀撇嘴,苏朝宇于是狠狠瞪了他一眼,这家伙才不情不愿地把嗓子里不屑一顾地“哼”声给忍下去,别扭地接过来展开,那上面是江扬亲笔签的文件,要求彭耀立刻马上启程赶往距离基地指挥中心3小时车程的某工程基地对被锁定的某原第四军总数据分析机进行虹膜解锁,基地副总装备工程师张赫准将也将同期到达统筹相关工作。 徐雅慧瞄了一眼,立刻很好心地给带头少将进行了一番深入浅出的技术普及工作,着重解释了这件事的紧迫性、必要性以及不可预见性,并且强调,延误了这样的工作,就是威胁国家安全,“尤其,您知道,这里毕竟是边境,这段时间我国与纳斯的关系又称不上融洽。” 苏朝宇已经开始催着彭耀立刻启程,并且向带头少将表示他可以留在这里协助调查,如果对方有搜查令,那么存档后也可以进行搜查,态度诚恳又不容拒绝,楼下已经有人开来了彭耀的车,开始不耐烦地在下面按喇叭。 带头少将仍然在犹豫,苏朝宇于是眨眨眼睛问:“要不您给指挥官拨个电话确认?”手指殷勤地翻开彭耀桌子上那本落了灰的高层军官办公联络手册,翻开第一页递给对方。 对方自然不会直接电话打到江扬的秘书处去确认一个紧急公文的真伪,何况帝国军界几乎没有人不认识苏朝宇这个前陆战精英赛的冠军、海神殿的英雄和江扬未来的伴侣,他因此点点头,只是很低调的要求暂驻狼牙进行下一步的调查,并且要求存档这份文件证明。 苏朝宇非常镇静地拒绝,理由是冠冕堂皇的“军事机密”——分区总数据分析机的最高保密人确实够得上级别,这一点海蓝色头发的某中校一开始就算计得很清楚。 彭耀得以在徐雅慧的贴身保护下带着苏朝宇给他的那个信封安然离开。外面的雨一直下,天地间一片苍白的茫然,带头少将望着彭耀的座驾消失视野之内,暗黑色的瞳孔里隐约有怒火。 苏朝宇迅速地把这些特工交给擅长与人交际的罗灿招待,狼牙几位在师部的参谋陪着,自己则借口要 去看装甲团抗雷暴训练,悄无声息地撤回宿舍,私人手机里有江扬回的短信:“通讯安全,及时联系。” 他拨给江扬,后者刚听了个开头就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道:“伪造机密文书是要坐牢的你知不知道!” 苏朝宇躺在床上一只手把手机举得很高,另一只手堵着自己的耳朵,在第一轮咆哮过后不出意外地听到敲击键盘的声音和翻找东西的声音,他知道他的老混蛋一定忙着替他补文件,于是非常好心地帮忙补充细节。江扬气得又把他从头到尾狠狠骂了一遍,并且补充道:“我已经派卫戍区安全指挥官过去接调查小组了,你等这些人走了就去找彭耀,带着小京他们,把那头小狼崽子悄悄拎回来。原来你们特别行动队的队舍还有留守的官兵,回去就住着,实在不行的时候,大家还有余地。” 苏朝宇明白江扬的意思,一一应下来,他听见抿茶水的声音,感觉得到江扬的愤懑,于是他直接问:“不好?” “局势很不好。”多年的默契和情人间的心有灵犀让江扬完全了解苏朝宇要问的是什么,他简单地回答,“回来再说,今天的事你处理得很好,以后如果国安部找你的麻烦,都往我身上推,技术部门的相关文件三十分钟内到位,你尽可以让他们去查。好了,我现在立刻要跟调查小组通电话,你先把彭耀弄回来。” 苏朝宇半信半疑地答应下来,江扬又嘱咐了几句,却不像平时那样利落地挂断电话,苏朝宇于是坐起来,很笃定地问:“江扬,你有心事?” “关于爸爸,关于你我。”江扬已经敲定了几处要紧的文件,少有的犹豫,他转过身看着窗外,雨一直下,雷声隐隐。 苏朝宇被这种莫名的忧伤感染,他恨不得立刻飞奔回去拥着他的情人,他从没有这么恨过狼牙到指挥中心的距离。此时此刻,他知道江扬的手一定冰凉。 江扬沉默了片刻,终于微笑着说:“局势不好,我想先叫秘书帮我们注册,仪式再补,可以么?” 苏朝宇感觉到一股凉意从脊背冒上来,他狠狠地抖了一下——这种恐惧,就算是海神殿迪卡斯被人用枪顶着额头都从未有过,他甚至不敢问江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更不敢去冒然触碰那后面的疑团与浓黑。就像是很小的时候,家里养的狗有时候会突然对着某个空落的角落狂吠,隔壁神神叨叨的婆婆说,那是绝不可以盯着瞧的。 “好,我明白。”苏朝宇只能故作平静的回答,然后江扬挂断电话,苏朝宇盯着墙角看了半晌,忽然那么辛酸——那些不能看、不敢看的角落,一直是江扬必须面对必须正视的, 他不是神,可是他已经习惯了,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足量的,重量的,一章。 木看出爆点的筒子要自我检讨! 猫剧场 当美女束手无策,只能提供抚慰的时候 冠军出手了! 再没有安枕之日的小江,心甘情愿为他们善后 虽然仪式还要等些时候,暂时你们还得分居 可是小苏啊小苏,你可知道他早就是你的了吗? ☆、团聚 首都,黄昏。 江瀚韬心事重重地返回元帅府的时候,夕阳还没有落下,漫天云霞。他刚下车就看到小女儿站在开放式厨房的大落地窗前冲他招手,遗传自母亲的碧绿色眼睛映着金灿灿的霞光,显得非常温暖。 向来优雅的江铭看起来有点狼狈,她的面前摆着一塌糊涂的蛋糕坯和若干切下来的边边角角,挺秀的鼻梁上沾了一大坨鲜奶油和巧克力调成的裱花酱。她一看到父亲进门,立刻从操作凳上跳下来扑了过去。 江瀚韬一把抱起女儿,亲了亲她的脸颊,一面爱怜地给她擦脸一面问她怎么了。 事实上,在厨艺方面跟母亲一样没有天赋的江铭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在厨房里,希望能够自己做出一个美丽的生日蛋糕送给二哥当礼物。江立的生日其实是两周以前,可是他最近一直在做空中飞人,今天早晨才和母亲一起从纳斯回国,现在还在楼上补眠改时差。恰逢卢立本出院,所以前天江瀚韬就说大家聚一聚,吃顿便饭。 “大哥会回来吗?”江铭满怀希望地给爸爸系围裙,“开发案那件事我还没有向他当面道歉。” 江瀚韬戴上一次性手套,重新调了奶油酱,加了几样新配料:“他恐怕到年底之前都没空回家,开放区的事情我听说了,以后做事要更谨慎些,江立现在顾及不暇,你要多替他们分担。” 江铭专注地看着江瀚韬熟练又优雅的动作,像是糕点店橱窗前的小女孩,声音稚嫩语气干练:“请您放心,爸爸。” 江瀚韬侧头给了女儿一个赞许的微笑,然后很快完成了蛋糕上面的狮子座标徽。刚刚办完手续接了卢立本回家的秦月朗刚好走了进来,正抓着门口的勤务兵悄悄地问食材准备好了没有。江瀚韬于是放心地把女儿和厨房的事都交给他,自己快步回书房去了。 在办公室的时候,江扬就检查组的事情跟父亲通过电话,后者被自己的毫不知情吓了一大跳,拨到国安部的时候,才知道凌易在半小时前接到紧急调令,陪同玄 武王乔洛麟出国访问,专机刚刚起飞。 一场你死我活的惨烈争斗就在眼前,江瀚韬太了解这种感觉,心头莫名其妙的有种倦怠和悲凉,他甚至想跟那个一直站在最前线的大儿子说:“回来吧,过你想过的日子,这些事都交给爸爸。” 江扬安静地站在远处,带着熟悉的那么酷似父亲微笑:“哪还有回头的路呢,长官?” 这是实话,所以格外悲凉。 江瀚韬蓦然惊醒,妻子秦月明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边,给他搭上了一条薄毯。 江瀚韬立刻环住了妻子的腰,她低下头安抚地蹭蹭他的面颊,然后说:“江扬已经道歉了,不是么?” “该道歉的不是他,可是我想不出办法弥补。”江瀚韬也意识到自己太过沮丧,于是抬起头,打起精神来转移话题,“这趟纳斯之行怎样?” “很糟糕。”帝国第一位女性首相耸肩,端起丈夫的咖啡杯抿了一口,说,“他们话说得漂亮,但实质上对该拿的权利咬得很死,对该付得义务推得很干净,完全没有转机。” 江瀚韬默默地叹了口气。纳斯与布津两个同样争强好胜的大国毗邻而居,大小摩擦从未间断,甚至也打过近百年的战争,安定下来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情。最近为迪卡斯石油开采权的事情,谈判已经多次陷入僵局。布津国内能源不足,经济已有衰退的迹象,政府的压力非常大,军界隐然有对外用兵的呼声。 正说着,秦月朗手里捧着一小碟冰镇抹茶糯米糍来敲门,说晚饭已经好了:“立本要上来跟姐姐姐夫打招呼,我看他站都站不起来那熊样,直接给他按轮椅里等着了,您可千万别见怪。” 江瀚韬和秦月明看他终于精神起来的样子,都相当欣慰。江瀚韬勾勾手指,他的前任第一副官立刻狗腿地贴过去,然后不出意外地被姐夫敲了个爆栗:“别在这儿贫嘴了,去把睡懒觉的那个掐起来,我们就下去了。” 因为卢立本脱离危险出院回家的事雀跃了一整天的秦月朗假装非常哀怨地答应了,片刻之后,隔壁果然传来了江立的惨叫声——做小舅舅的那个最喜欢仗着年龄优势欺负外甥,尤其是江立这种比他小18岁、身手又不够好的孩子,欺负起来自然是得心应手。 于是江瀚韬和夫人下楼的时候,就看到小儿子衣冠不整睡眼朦胧地坐在餐桌旁边,显然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江铭一直笑,坐在轮椅里的卢立本则关切地看着秦月朗,问他:“江立现在这么高了,你把他扛下来没闪着腰吧?” 罪魁祸首英雄般端坐在他的位子上,很优雅地用白手绢擦额 头,抿了口冰水高深莫测地说:“嗯,还好。” 作者有话要说:猫剧场加量放送 江小扬和苏冠军的洞房花烛夜(某冠军yy版) 江小扬嘛,是表面老虎内心kitty的美人,有些时候,非常可爱诱人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11节 洞房里,他在那里~等他~ 良人来了~ 看他如花的笑靥~ 欲拒还迎的身段 热情如火的拥抱 佳人就在眼前,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so。。。 冠军认为,这才是完美的新婚啊 (醒醒啊,孩子,该你上场了哈!) ☆、在一起 于是江瀚韬和夫人下楼的时候,就看到小儿子衣冠不整睡眼朦胧地坐在餐桌旁边,显然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江铭一直笑,坐在轮椅里的卢立本则关切地看着秦月朗,问他:“江立现在这么高了,你把他扛下来没闪着腰吧?” 罪魁祸首英雄般端坐在他的位子上,很优雅地用白手绢擦额头,抿了口冰水高深莫测地说:“嗯,还好。” 这种欢乐的气氛一下子驱散了多日来萦绕江家的低气压,江瀚韬半真半假地恐吓秦月朗不许再胡闹,江铭一直笑话他二哥,卢立本提议让秦月朗兼职参加亲卫队——“力气不小啊,可见以前是装的,完全可以训练一下让他发挥潜能嘛。”秦月朗舔舔嘴唇,想追打他却又怕伤着他,只能愤愤地用奶油蛋糕堵住他的话头。这顿饭不过吃了半个多小时,美味简单的菜品却给人关于“家”的最温暖的幸福感。 快结束的时候,江瀚韬举着最后一杯红酒沉吟良久,他的妻子知道他在想那个远在边境的大儿子,于是她轻轻地和他碰杯,说:“祝他幸福。” 江瀚韬凝视着妻子,那双在议会里犀利极了的翠色眼眸中有温暖的安抚和毫不掩饰的悲伤,对于江扬来说,他们始终没有尽到父母最基本的爱的责任,他们欠他的少年时代永远无法弥补。在他们意识到这一点以前,他们的儿子已经黯然离家,从此山高水远,再不可能朝夕相处,彼此抚慰。 江瀚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第一个站起来离开餐厅,他说:“我去给江扬打个电话。”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江瀚韬刚进书房,江扬的电话就拨了进来。儿子的声音稳定,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调查小组的人我已经亲自见过,名单都发给小寒了。在我这里,几个得力的参谋始终陪着,配合调查。没有意外的话,一切仍在掌握中。彭耀本人在苏朝宇的队舍暂住,离我的办公室很近,随时可以照顾得到。至于齐音中将,今天已经连夜飞回首都,彭家的事还是交给他们自己人最放心。” 江 瀚韬点头,又问了一些军政上的事情,然后说:“明天军部的特别会议上可能会有新情况,你要做好准备。” 江扬一愣,脑子里立刻把最近的军政大事都过了一遍,忍不住脱口而出:“纳斯演习的事情?” 江瀚韬微微颔首:“边境长时间大规模红蓝方对抗演习,已经多年不曾有了。最近你递过来的情报军部很重视,暂时应该不会大规模开战,但是要有所回应。做好准备吧,儿子。” 江扬想了想说:“既然如此,我想跟小舅舅商量一下,叫亦涵调回来,两位总参谋长都不在,这边许多琐事,我恐怕不能顾全。” “这件事我会处理,你放心。”江瀚韬顿了一下,那边立刻恭谨客气地回了一句:“是,辛苦您了。” 憋屈,却又没法说,因为这一切正是这么多年自己一手造就的,江瀚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江扬决不会在谈公事的时候先挂断长官的电话,所以他只能等着。电话两头静默了漫长的一分钟,江扬疑惑而惴惴,甚至以为私下跟苏朝宇注册的事情已经被父亲知道,开始犹豫要不要干脆坦白算了。 就在这时,江瀚韬桌上另一条更高级别的保密线路开始闪:“就这样,自己小心。”他利落地挂断电话,收拾心情,接起那条线路:“您好……哦……好……我马上就到。” 第二天的最高军事委员会的特别会议之后,江扬一纸指挥官令立即将整个基地的战备等级提高了一级。当天下午,程亦涵交卸了所有的庞杂事务,连家都没回,直接从办公室赶赴机场,乘最近一班飞机返回基地。综合情报处的全体成员被强制取消所有假期,开始无间断地分析整理来自指挥官办公室的各项绝密情报和文件。 苏朝宇被江扬一个电话叫到位于指挥中心顶楼的办公室帮忙,他一进门就吓了一跳——平日永远整洁干练到没有人气的指挥官办公室里堆满了简报绝密文件和各种参考资料,一张硕大的地图将落地窗遮得严严实实,江扬同时开着3条通讯线路,基地总后勤部总装备部和主管统筹的师级参谋吵成了一团。 江扬抬头看了苏朝宇一眼立刻飞过来一个硕大的文件夹,右手刷刷地签了一份文件,同时跟通路里的几位负责人讨价还价。平心而论,这类事务性的工作他并不像程亦涵或者首都的江立那么擅长,因此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 苏朝宇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看起来很危险的文件山,找了个地方坐下翻开那个文件夹,里面厚厚的一摞光盘,都是关于狼牙的各种资料,从人事到装备,从给养到战力,堪称狼牙大百科。第一页目 录上贴着江扬的便签:“交狼牙苏朝宇评估确认。” 苏朝宇轻车熟路地从江扬的柜子里找到备用的保密笔记本电脑,开始认真地浏览相关资料,在他看到第7张的时候,江扬才得到片刻闲暇,他端着杯子走到席地而坐的苏朝宇身边,苏朝宇侧过头给他吻,眼睛却没有离开屏幕。江扬把水递到他嘴边,他就一饮而尽,然后说:“呸呸,又是这个养胃茶!” 江扬忍不住笑起来,苏朝宇正好结束了一个段落,就把光盘弹出来,瞧着江扬关切地问:“是不是又难受了?” 江扬摇摇头:“还没有,不过快了。” 苏朝宇想揍他又心疼,知道出事却又因为级别所限不能多问,那个欲言又止快憋出内伤的样子,逗得江扬笑出声来,一把搂住苏朝宇在他的额头上狠狠亲了一口,低声说:“山地小型狙击战,明天开战备会。” 这种“泄密”行为简直不能想象是江扬会做出来的事情,苏朝宇怎么想都觉得有阴谋,他疑惑地看着江扬,琥珀色头发的情人也认真地看着他:“人生中第一场正面野战,会不会紧张,我的小混蛋?” 苏朝宇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被江扬紧紧拥进怀里。天已经黑了,窗外隐约传来鸟儿归巢时呼朋引伴的鸣声。他们站在窗边,细细的风吹在脸颊上,微微有点痒,江扬在苏朝宇的耳边轻轻地说:“你是鹰你是小豹子,我不能一辈子把你当成雀儿猫儿那样养在身边,风吹草动怕你受伤。那样太委屈你也太残忍,虽然真的舍不得,可是……” 这么柔软的情话,在几年前绝对不可想象,虽然在一起这么久了,苏朝宇仍然能感觉到有热度从脸颊嗖嗖地蔓延到耳朵根去了,他望着江扬,一时百感交集,终于腾出手捏捏江扬嘴角的肌肉,咬着牙说:“你个老混蛋……” 江扬笑,琥珀色的短发蹭着苏朝宇的额头:“指挥正面战争你还是新手,答应我不要逞强,早晚有机会让你独挡一面,好么?” 苏朝宇怎么能说不,他送上一个软软的吻:“不放心你跟着呀,要不要拴根绳?” 江扬笑着用一根手指戳他的心口:“没拴吗真的吗?” 苏朝宇扬眉一笑:“你说呢,我的长官,我的江扬,我的老混蛋?”宝石般的蓝眼睛神采飞扬,一如多年以前,江扬搂着他,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那么多年,从杜里达到迪卡斯,从首都到边境,他们终于在一起。 ☆、早餐会 江扬在指挥中心顶层的办公室对边,有一个设施完备保密性能非常好的小会议室,他会在这里出席大多数的网络电视电话会议,也会在这里召集嫡系军官商讨大事。 隔天一大早,苏朝宇就和彭耀一起赶到这里参加绝密的备战会议,到达会议室的时候,距离会议正式开始还有20分钟。指挥官的第一秘书唐风少校正在给与会军官分发绝密材料,他的妻子二秘宋月上尉则笑眯眯地指挥勤务兵们给大家送营养早餐、茶水,顺便调试各种演示机。苏朝宇刚刚毕业来到基地的时候,曾经被江扬放在二秘办公室抄过很长时间的信封,因此跟美丽娴淑的宋月上尉很熟,她始终记得他不喝咖啡(这是那时候被江扬管的),甚至亲自给他倒了一大杯很浓很热的麦香奶茶,苏朝宇连忙受宠若惊地道谢,她抿嘴一笑,低声说:“新婚快乐,小伙子。” 苏朝宇的脸腾就红了,他肯定注册的事情就是宋月上尉替他们办的,立刻紧张地左看右看。向来守时的空战特种大队队长任海鹏上校一如既往地坐在他的位子上一边翻资料一边喝柠檬水;他对面的彭耀专注地研究着硕大的战略地图,食不知味地嚼着蒜香面包;刚刚从飞豹师赶过来的师长林砚臣上校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正跟抱着另一摞资料过来的程亦涵闲聊,主题不外乎就是关心还在首都没回来的凌寒。 幸好没人注意,苏朝宇红着脸拿了一份三明治当早点,准备溜到自己位子上边吃边看资料,这时候却看到江扬端着他自己的茶杯走进来,笑眯眯地说:“早啊,苏朝宇中校。” 苏朝宇左手奶茶右手三明治,想敬礼是不可能的,只能愤愤地瞪了他恶趣味的情人一眼。 江扬从容地抽出他夹在腋下的绝密材料,反手拍了他的屁股一下,继续保持长官般的微笑说:“少吃冷餐,我会担心的。” 苏朝宇真想反驳说我又不是你,你那个破口袋自己照顾好了再来说我。可是会议室里的众人已经注意到了指挥官,纷纷站起来敬礼,连彭耀都不例外。 江扬笑着回礼,做个手势叫大家都坐下,苏朝宇只能回到自己座位上,那里竟然摆了一笼热腾腾鲜虾烧卖, 他恨恨地又瞪了一眼若无其事跟任海鹏闲聊的江扬,报复性地开始大嚼那只三明治。 会议开始的时候,晨晖还未退去,整个房间里有种暖洋洋的清爽气息,江扬沉稳开口:“今天叫诸位过来,是为了‘雪伦山狙击战’。” 雪伦山位于帝国的西北边陲,距离指挥中心的直线距离近千公里,山脉东西绵延约六百至七百公里,最高峰珞蒂玛莎兰女神峰海拔超过4000米,终年积雪的山顶笼罩于云雾之间,袅娜绰约。多年前,布津帝国军界的铁血传奇江兆琅元帅就曾利用那里独特的气候地理条件,以少胜多大败敌军。那场战役后,元气大伤的双方终于签字停战,而雪伦山则成为了两国的标志性国界线。 “入夏以来,纳斯帝国一直在雪伦山北麓进行师团以上级别的红蓝方对抗演习。”江扬环视众人,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他的嫡系们了然的神情,于是继续说下去,“半个月前,我们确认在雪伦山南麓的d137至c235区域,有纳斯帝国正规军出现并且活动频繁。” 程亦涵已经打开了会议室的大屏幕,厚实的吸音窗帘依次闭合,房间里一下子暗了下来。江扬身后那张硕大的地图慢慢亮起,他刚刚提到的区域被醒目的标成了红色。 “还有真有不怕死的。”彭耀冷笑,从会议开始,他整个人就完全变了,灰蓝色的眸子里精光乍现,像是一匹等待出猎的狼。 江扬颔首:“按上级命令,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给予纳斯帝国有节制的警告。我已经决定,飞豹和狼牙联合出击,表面上,这是一次师团级的红蓝方实战演习。”他靠在椅背上轻轻一转,手指顺着飞豹和狼牙的驻地划到目标区域顿住。从苏朝宇的角度,他能看到情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绝然的光,帝国最年轻的中将一字一句地说:“实际上,7天之内,全歼敌军,一个都不要放过。” 会议室里一时很安静,江扬环视众人,轻轻叹了口气,手指交叠在桌子上,继续说下去:“上级建议我用远程武器解决战斗,我拒绝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对周边环境的影响不可逆转,山区地形相对复杂,如果精确制导出现了任何疏漏,后果很难弥补,所以这件事我要交给你们。彭师,我的家底都交给你,不要让我失望。” 彭耀一愣,他看看林砚臣又看看任海鹏,挑眉一笑,看着江扬说:“下官大概近期大概无法安心作战,临阵换帅是拿兄弟们的命开玩笑,这种事我不做,您还是谨慎考虑一下。另外,我可以保证,就算我不在,狼牙也一样绝对服从命令,精忠报国。” 苏朝宇立刻在桌子底下踩住彭耀的脚,彭耀余光杀人般瞪视过去,苏朝宇却只是专注地看那幅地图 ,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做。彭耀愤愤地忍住站起来说“下官告辞”的冲动,哼了一声补充:“这并不是条件或者威胁,我不想你们为难,也不想承无法清还的恩情,希望指挥官可以理解。” 江扬听完,立刻一个手势制止苏朝宇站起来说话的冲动,安抚地看了看林砚臣和任海鹏,然后对彭耀说:“首都的案子你不用担心,程亦涵,把那个给大家看看。” 程亦涵古怪地瞧了江扬一眼,回身从小文件柜里抽出一个紫色的文件夹,递给了离他最近的任海鹏。任海鹏翻开瞧了一眼,立刻把文件夹塞给身边的林砚臣,为了避免在这么严肃的战备会议上笑出声来,他只好专心致志地盯着天花板,假装很欣赏地品尝着香浓的咖啡。 林砚臣颇为认真地翻了一会儿,然后捧着那个文件夹看看彭耀又看看苏朝宇,最后带着那么点歉疚把这个东西推到他们俩之间。彭耀早就不耐烦他们这套把戏,一只手直接翻开,里面出乎意料地露出一本花花绿绿的八卦杂志来,他看到自己——十几岁的自己,正用一种堪称诱惑的姿势勾着江扬的肩膀,试图吻他。杂志的封面标题也很惊悚——“元帅公子又结新欢,海蓝色冠军已经失宠?” 苏朝宇当然是不相信这种拙劣的栽赃的,彭耀已经气得手哆嗦,程亦涵及时开口:“技术部门已经确信这张图片是电脑处理拼接而成的,文章更是纯属编造,目的只有一个——为了上周的事情,逼指挥官表态。” 江扬安抚地拍了拍彭耀的肩膀:“跟杨上将前年被跟拍是同一家杂志,目前能查到的来源还是南边的一个岛,苏朝宇从迪卡斯回来的时候,大概甚至同他们擦肩而过。事已至此,我们都已经没有退路,为何不放手一搏?彭师,我在这里当着他们的面向你保证,首都的事情我一力为你承担,前方的战事,也请你竭尽所能,尽军人之责。” 那边的猫剧场也超可爱啦! 作者有话要说:嗯,今天更新很顺利。 最近在申请撤掉那个倒霉的黄牌,希望大家打分谨慎哈,多谢多谢。 另外,大概所有人都要开始放长假了,预祝假期快乐,出门玩的朋友顺风顺水,在家宅的不长胖。 祖国六十大庆,撒花,生日快乐,我们爱您! ☆、交付 彭耀长久地看着江扬,试图从那双闪亮的琥珀色眼睛里分辨出别有用心甚至任何一点点不像他说的那么真诚和堂皇的东西,他完全失败却因此没有预定中的失望,他想了想才说:“你决定了么?” 江扬点头:“这件事我交给你做,因为你是帝国最有能力的前线指挥官,我相信你;另一方面,相信你一定明白。” 彭耀不说话,他当然明白一旦他领兵出征,无论这次阴谋的背后是什么人什么地位,都不可能再将他带回首都进行不人道不公平的“调查”,他也知道,一次凯旋可以在最大限度上拯救因父亲的污点而被抹黑的第四军,对于狼牙对于彭家都是有利无害的。彭耀终于点头,他左手的中指狠敲了一下桌面,简单地回答:“好,下官遵命。” 江扬点头,侧头跟程亦涵示意了一下,黑色头发的副官立刻给在座的每位军官各发了一个很厚的文件夹,上面都印着红色的“绝密”字样,然后给彭耀解释说:“这是综合情报处整理的战略简报,指挥官已经吩咐慕昭白中校分拨一个特别小组协助彭师的工作,不管您有什么样的要求,尽管交代他们。” “这次战斗彭师做主帅,前方一切均归你调配,完成任务即可。敌方兵力目前看来是一个加强师,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决定投入三倍兵力,除飞豹、狼牙这两个特种战斗师之外,我希望你能从我麾下的部队中再挑选一个常规师随行,任上校的陆航大队是最有力的空中支援,我希望你也带着。” 彭耀愣了一下,江扬果然把自己的全部家底交到了他手里,这种信任让他一时之间有点难以置信地感觉,他看着江扬,一时找不出任何语言来表述自己复杂的心情,只能僵硬地回答:“是,长官。” 江扬接着说:“人事方面,林砚臣上校对于山地作战等特种战斗非常有心得,这次战斗我派他协助彭师。我相信他及所辖 飞豹师会无条件的执行你的命令,而决不会是任何形式的监督或者掣肘,这点请你放心。” 林砚臣立刻站起来给江扬和彭耀敬礼:“是,长官,林砚臣誓死完成命令。” 江扬点头,示意他坐下,又对彭耀说:“至于苏朝宇呢,没有什么实战的经验,又太冲动,但我有心让他多锻炼,所以这次就算是麻烦彭师替我带他,如果有他不听命令或者有什么别的问题,直接打包送回来就好。” 苏朝宇真想狠狠瞪江扬一眼,再踹上一脚,可惜上面那么多人看着,底下又离的太远,他只能强忍着站起来,跟林砚臣一样敬礼保证。 江扬表面上仍然非常严肃,他从手边的文件夹里抽出一页打好的文件,推给彭耀:“这份文件授权彭师在前线可以采取任何非常手段约束部下、打击敌人,我已经签过字。” 彭耀一言不发地接过,江扬接着说:“行动指挥部就设在特别行动队吧,尽快出发,速战速决。如果有任何其他需要,直接联络我。”他说完看了看程亦涵,又看了看彭耀,“如果诸位没有其他意见或建议,那么,散会。” 苏朝宇发现自己在内心深处一直低估了彭耀,尽管理智上,他知道这个还不满22岁的年轻人早在自己还在读军校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真刀真枪地拼杀在战场上,近几年,整个帝国军界里,彭耀的名声并不逊于江扬。不过无论当年的初次见面还是后来在基地的相处,这头小狼崽子实在是充分地暴露了他某些方面的极度不成熟,以至于苏朝宇开始不由自主地把彭耀当小孩,甚至当成小弟那样罩着。 现在这个小弟有江扬身上常有的那种摄人气场,眉角凌厉有杀气,他看了看林砚臣又看了看任海鹏:“下午一点半,我会在特别行动队的中心会议室等两位,进行具体的战备会,另外,随行的常规师师长也会出席。”语气非常客气,却又是绝对的命令。林砚臣和任海鹏先后站起来敬礼:“是,长官。” 彭耀点头,起身回礼,然后一只手抱着所有的绝密资料,另一只手接通副官的电话,开始吩咐一些准备的事情,等任海鹏和林砚臣先后离开会议室,看了一眼手表,头都没抬地对苏朝宇说:“给你两小时,江扬应该有事情交待你。” 苏朝宇已经不脸红了,他一只手把彭耀的资料分了一半拿着,另一只手臂勾住了彭耀的脖子,假装满不再乎地说:“不用管他,我跟你回去准备。” 彭耀瞥了他一眼,径直走到电梯旁边,望着变幻的数字说:“战争不是演习,去告个别吧,我刚刚简单的评估了一下,真实战损可 能会在百分之一到三。顺便跟指挥官说,请他同意原来第四军的373师跟我去,师长陈书强准将是狼牙出去的人,我放心。好了,我下去了。” 苏朝宇只能说好,看彭耀表情凝重地上了电梯离开,困惑地揉了揉自己海蓝色的短发,去敲江扬的门。 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在程亦涵回归的第一时间就把后勤保障性的琐事统统交了出去,因此现在并不像上周时那么忙乱,看到苏朝宇进门,他干脆把手里的笔扔下,站起来拥抱他的爱人。 苏朝宇困惑地说:“为什么彭耀也变成了你?” 江扬理所当然地明白他的意思,挑眉微笑:“我们都是‘战争’这条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产品,你毕业前的几次边境争端,我和彭耀都是前线指挥官。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获胜凭借的是谨慎的胆量和直觉的天赋,这点上,彭耀是真正的天才,你也会是,相信我。” 苏朝宇眨眨眼睛,警惕地问:“平白无故夸我?” 江扬无辜地点点头:“是,我知道你会是真正的名将,所以现在,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起码这次战斗要充分地相信彭耀,完全地执行他的命令。” 苏朝宇轻轻地吻了一下江扬:“好,我一定做到。嗯,彭耀让我告诉你,他要373师随行。” “第四军的队伍?”江扬放开他,端起杯子抿了口养胃茶叹气不语。 苏朝宇顺势斜坐在他的办公桌上,不解地看着他:“你在担心?怕他们的队伍出问题?” “恰恰相反。”江扬走到办公桌的另一侧看那张地形图,“山地的近距离战斗非常复杂,就算是最擅此道的指挥官,也很难精确控制战损,但是你知道,特种兵精贵,每一个都是拿钱堆出来的。所以我建议他带一个常规师,因为通常情况下……”江扬没说下去,他相信苏朝宇已经明白,于是他又叹了口气。 苏朝宇已经太多次面对了死亡,也知道大规模战斗之后,会有成百上千的牺牲者,但是真正的战争毕竟不是演习,从野战服里喷出的不会是粉红色的雾气而是鲜红的热血,倒下去的人再也不能站起来。他想着心里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毛,江扬握住他的手,提供最温暖有力的支持。 那一刻他们互相凝视着,都没有说话,却又都享受着这无声胜有声的时刻。后来江扬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淡淡有笑意,苏朝宇的嘴角慢慢勾起可爱的弧度,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抱紧了对方,于是毫不客气地吻了下去,深深的拥抱,浅浅的唇的触碰,仿佛有一点点小小的火花,灼人地跳耀在他们两人之间,他们追逐它,默契地享受着 这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快乐,所有的阴谋烦恼和困扰统统被排斥到二人世界以外的地方,他们只有彼此,可他们好像拥有了整个世界。 很久以后,江扬终于放开苏朝宇,他的脸色如常但耳朵通红,笑着说:“还是上午,这是办公室。” 苏朝宇脸颊微红,呼吸略略急促,他笑眯眯地说:“噢,等我回来。” 江扬点头,于是苏朝宇退了两步,敬礼说:“长官再见。” 江扬还礼,同样看起来很严肃地回答:“恭祝凯旋。” 苏朝宇转身离开,关门的一瞬间,那个调皮的眼神分明说:“老混蛋,等我回家再折腾你。” 江扬笑容更盛,眼神凌厉右手微伸,显然要说:“小混蛋,敢不乖回来家法伺候。” 苏朝宇对此一点也不担心,他欢乐地重重地撞上了最高指挥官办公室的大门,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电梯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月饼节快乐! 希望看绚烂的筒子们家和人兴,幸福美满! 其实中秋节是挺好一个节日,长得就一副祥和安静的样子,所以趁机给好久没联系的朋友打个电话也不错。有时候并非不想联系,总是觉得有很多很多机会说话,其实机会和日子一样,过一个少一个,大多数事情还是想起来就做吧! 送一张赏月图,出席的有江小杨中将及中将家属苏冠军。 以及今晚格外可爱的月亮君。 ☆、股掌中的雀鸟 飞豹师的师长林砚臣上校在傍晚的时候终于离开指挥中心,乘专车火速赶回飞豹师驻地整编队伍。手边的资料堆积如山,他一面抓紧时间翻看,一面在自己的笔记上涂涂画画,进一步的推演和论证战术战略上的各种可能。 江扬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的:“事情怎么样?” 林砚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笔记本,随意划出一些旁人看来没有什么意义的图案,回答:“非常好,像是博物馆里的透纳,气势恢宏又没有丝毫的暴力与嗜杀,细节处竟有三分澄净天真。” “你说的是彭耀。”江扬含笑,语气笃定。 “是,也不是。”彭耀那双凌厉的眸子跃然纸上,林砚臣开始涂抹狼的犬齿,他说,“用兵之道是主帅内心的映射,彭师和想象中的不一样。” 江扬轻笑:“那就好,我想你已经明白,这次的安排并不是厚此薄彼,或者故意委屈飞豹收买狼牙。” 林砚臣恶趣味地添上一对尖尖的狼耳,画面上的杀气顿时消弥散去,他微笑回答:“是,长官放心。” 江扬了解林砚臣从来不是一个敷衍回避矛盾的人,从军这么多年,林砚臣仍然保留着一颗属于艺术家的心,一直能够不存偏见而又充满感情地观察身边的人和事,他的赞许一定真心实意,他的批判从来毫不留情,他既然这样说,那么便决不会再有任何的私心杂念。于是江扬说:“辛苦了,底下的兄弟们都拜托了。” 林砚臣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他把它从作战笔记里面撕下来塞进私人记事本,准备回头拿给凌寒和苏朝宇共赏,认真地回答:“职责所在,请长官放心。” 在彭耀从容整编队伍,调配由飞豹、狼牙、373师及陆战飞行大队组成的部队,向边境预定地区集结的三天里,在基地工作的国安部特别调查小组并没有查到任何关于彭耀参与杨府爆 炸案的证据。与此同时,首都相关机构的调查,却出现了新的转机。 几天前飞回首都协助处理事务的齐音中将终于得到许可,可以不限制次数地出入老上司彭燕戎名为“休养”实为软禁的宅邸。这个地方位于首都市郊的风景区内,正值秋日,枫叶如火,夕阳西下,那幢小巧的半山别墅乳白色的外墙和黑色的屋顶都显得金灿灿暖洋洋的,年轻的守卫兵握着步枪,从爬满藤蔓植物的铁栅门后面望向齐音中将,目光谨慎又警惕。 齐音中将从铁栅栏的间隙递进许可证,隔了片刻,头发已经灰白身形却依然挺拔的女管家从里面打开门,她姓吕,至今在彭家服役了将近40年,彭家那些外面如狼似虎的少爷们,在家里也相当敬畏这个一丝不苟的管家阿姨。包括彭耀在内,被她呵斥的时候,都是不敢还嘴的。她一看到齐音,难得露出一点点笑意,一面让进门一面低声说:“老爷子还没用晚饭,正在花园里喝茶,想不到竟然是您。” 齐音也微笑,问了几句彭燕戎的身体,随着她穿过鹅卵石铺成的健身石路,身后,铁栅栏门已经再次闭合,砰然锁紧。 有一只雀鸟扑扑地俯冲过来,出其不意地抓走齐音中将的软帽,身影敏捷矫健,像一道黑色的闪电。齐音中将微微一愣间,却听到彭燕戎的笑声,他从葡萄藤架后面转出来,黑雀鸟驯顺地落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指上挑着齐音的软帽,说:“你这身手啊,年轻时就马马虎虎,现在愈发不行了。”大笑着把软帽一抛,那黑雀立刻振翅而起,在空中衔住,又递还给齐音。 彭燕戎坐下,吕管家立刻给齐音添了一只茶杯,齐音坐在他的对面,看着戎马一生的老上司侧着头喂那黑雀,悲恸难言。 魁梧依旧,脊背微驼,发型没有变,两鬓却花白了太多,嘴角有两道深刻的纹,以至于他再也不能畅然地微笑。第四军事发后的第二年,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已经是个真正的老人了。 齐音强笑:“彭帅身体还好?” 彭燕戎哼了一声,拈一枚瓜子喂那黑雀:“以前不是常说,春寒秋热,老健君宠,是人生最不靠谱的四件事,随时都会变,身体么,每天这么多人伺候着,随时可以好,也随时可以坏下去。” 齐音没有办法开导,也没有办法附和,彭燕戎一只手拍拍他的手,接着说:“小狼崽子那边的事我听说了,难办,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江扬中将相信此事跟彭师没有关系,这件事既然牵涉了江家,他们也绝对不会坐视真凶逍遥,卓家的事就是前车之鉴。”尽管知道彭燕戎敢在这里跟他谈 这些事,就是确定不会遭到窃听和监视,齐音仍然说的很谨慎。 彭燕戎露出一个落寞又无奈的微笑,他转了转手里的茶杯,那雀正肆无忌惮地喝他的茶水,彭燕戎的手指抚弄着鸟颈:“刚还说过,君宠也是一件太不靠谱的事情,这局棋太大,江家和我们一样,不过是棋子而已,虽然我们已经出局,他们仍然冲杀,可是……”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鸟,齐音明白他随时可以要它的命,只是他还要留着它解闷,它却以为那是真心实意的恩宠。 “那么彭帅的意思是?”齐音小心翼翼地问。 “这事儿就我认了吧,已经这个份上了,还能怎样?”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手指轻轻一顺,那雀就振翅而起,穿过葡萄架,自廊下花篮里,衔出一枚闪闪发光的徽章送到彭燕戎的手心里。齐音的脸色已经变了,骇得说不出话来。彭燕戎手指一捻,它就像硬币那样滴溜溜地在桌上旋转起来。 齐音飞快地劝:“不妥,生死棋局,只怕越陷越深,超出能我们的掌控,后果……” 彭燕戎猛然一巴掌死死按住那枚徽章,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忽然微笑:“时至今日,这局里的人,又有哪一个真能掌控一切?就这样吧,彭家只剩那一个,我总是要护着的。” ☆、小长官 为了避免被敌军提前侦测到动向,彭耀把所辖的三个半师分成多个批次,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到达了预定的集结地点,拉足了演习的架势。当天晚上他召集了一次紧急的战备会,飞豹师师长林砚臣上校、373师师长陈书强准将、陆战飞行大队队长任海鹏上校及包括狼牙副师长苏朝宇中校在内的数名高级干部参加了会议。 野战指挥部里悬挂着巨幅屏幕,彭耀摆着狼牙制图部门连夜赶做出来的推演沙盘,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像是天上的星星,亮得慑人,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丝毫不见平日的痞气和孩气。美女副官徐雅慧束起了鲜红色的长发,收起了所有的张扬,一丝不苟地完成着狼牙的总装备工程师和彭耀副官的双重作业。 彭耀一如既往地开门见山,他环视所有人:“正如你们所知道的,我们的战术目标是全歼敌军,但是如果局限在这个范畴内,是不可能取得真正的成功的。”他刷地将第一张卫星地图映在屏幕上,一根手指按在敌方驻扎的雪伦山南麓d137至c235区域:“一个加强师,火力固然强悍,入侵却嫌不足,因此他们进驻我国境内的意义是什么,我们的敌人到底在想什么?” 彭耀不等任何人回答,手指沿地图向北一划:“d137至c235区域背靠雪伦山,东临午澜川,地势上极难攻克,最重要的是,控制了这个地区,就控制了整个东部地区最重要的174号和177号公路,300公里之内,没有第三条可以使用现代交通工具通行的道路。如果纳斯军方的目的是在这两条公路之间修建永固工事进行实质占领的话,这个钉子一样钉进我国境内的加强师的使命,就非常容易理解了。今天早晨,结合森林边防警察和狼牙侦察连发回的情报,我几乎可以确定,纳斯军方横贯雪伦山区的补给线已经初步完成。” 包括林砚臣任海鹏等人,脸色 都微微一变,彭耀双手交叠着放在桌子上,看着指挥台上庞大的沙盘一字一句地说:“三倍于敌军的兵力,就是为了彻底地粉碎所有不合时宜的野望,这也就是我军此次行动的终极目标,请诸位谨记勿望。” 以三位师长为首的众将校立刻起身敬礼答应,彭耀从容还礼,做手势请大家坐下,然后走到沙盘旁边,接着说:“据目前情报,我国境内的敌方补给中心驻军约两个团,是否属于这边的加强师统领尚不清楚,不过有一点相当有趣……”他说着转了一下鼠标滚轮,成倍的放大了那张卫星地形图,饶有兴致地指了指若干几乎看不清楚的小白点,接着说,“一开始我不能理解这是什么,后来明白了,纳斯果然是狼子野心,这是小型信号塔——可笑么,他们居然在我国境内,布设永固通讯设备,现在补给师、加强师之间以及他们与国内指挥部之间的通讯几乎已经摆脱了对应急通讯车的依赖。这点也请诸位牢牢记住。” 彭耀有些说渴了,他灌了一大口浓茶进去,然后清清嗓子接着说:“基本情况相信大家都明白了,这场仗不好打,甚至不是像预先设想的那样快速解决战斗,但是也并不需要担心,考虑到山区多变的气候,我已经请后勤部门调配了足够的冬装和高热量的补给,这点请一定要有信心。” 林砚臣和苏朝宇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他们不得不佩服江扬对彭耀的了解和相信,这个比在座的任何人都年轻的师长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大量而缜密的工作,无论是宏观战略还是补给细节都一一照应,因而让所率诸部由衷地产生敬佩,同时也获得了胜利和生还的信心。 彭耀调兵:“陈准将,我命令你率麾下将兵迅速突进敌军主力驻扎的d137区域,执行牵制威慑任务,不必殊死战斗,以保持战斗力牵制敌方注意力为第一要务,暂时性的退却和迂回都是被允许的。” 陈书强准将不过三十几岁,很瘦,戴一副无框眼镜,看上去很难想象他竟然出身作风最为彪悍的狼牙特种突击师,他站起来的时候像一杆枪,敬礼回答:“长官放心,下官定不辱命。”说完立刻转身离开,步伐如同疾风,身后的副手参谋等人也一样。 彭耀点头,接着对任海鹏吩咐:“任上校,我命令你暂时驻留指挥部后方临时飞行基地,从现在开始,每天持续无规律派遣无人侦察机和武装侦察机侵扰调查两条公路的运输状况,适时进行武装袭击,但是不要命中目标。” 任海鹏愣了一下,前面的命令倒是非常合理,空战大队无论在任何战场上都是最宝贵的力量,留到关键时刻无可厚非,但是 “不要命中目标”实在是太奇怪了。 彭耀一笑,接着说:“我希望敌方看到装备老旧、实战水准平庸的部队,对于任上校来说,确实是委屈了,请放心,后面的战局里,一定有您大展身手的机会。” 任海鹏搓搓手指,马马虎虎地敬了个礼,带副手参谋离开:“这个没演过,不过一定保证完成任务。”他说着站起来,揉了揉放在桌子上的软帽,一面往外走一面回头对彭耀眨了眨眼睛:“小长官,您跟看上去的不一样,真的。” 彭耀反倒很认真地回礼:“辛苦了,一切拜托。” 任海鹏领命离去以后,临时指挥部里只剩林砚臣、苏朝宇、徐雅慧及狼牙的正副参谋长。 彭耀的目光终于转向林砚臣:“林上校,我先要向你借调一些精锐,要求是精通山地越野、生存能力和综合作战能力都极强的士兵,由苏朝宇中校负责挑选和统领,没问题吧?” 林砚臣当然回答职责所在,都听彭师调配,彭耀点头,然后对苏朝宇说:“这件事由你负责,狼牙和特别行动队也都有专门的野战班组,组织一支200人左右的队伍,单兵够好的话,少些也无妨。” 苏朝宇立刻答应了,于是彭耀接着对林砚臣说:“飞豹师剩余部队暂时布置在373师后方,在373师需要暂时退却的时候,请给予集中性火力支持,减低战损,至于飞豹师本身,我希望在下一个命令下达前,保持零伤亡。还有,暂时隐藏飞豹的一切标识以及真实战力。” 这件事对于向来心高气傲的飞豹来说不好办,但是林砚臣还是答应了离开。彭耀脸上没有倦意,他凝视着沙盘想了片刻,然后问他的副参谋长王准上校:“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王淮上校是炮兵出身,今年刚三十四岁,身材非常魁梧,面庞黝黑,说话的时候嗓门非常大,震得野战指挥部屋顶的灰都簌簌地往沙盘上掉,他嘿嘿一笑,回答说:“100门高射炮、600发专用炮弹、400发特种炮弹都已经准备妥当,在后面运输车里蒙着呢。至于您要的雪伦山地区气候专家和专项技术员……”他挠头,不好意思似的嘿嘿笑了两声,刻意压低声音说:“我派人从科学院的公寓楼里‘请’来啦,现在让几个书记员陪着。” 彭耀瞪了他一眼,他几乎能想象得出王准带人大大咧咧地闯进地方科学院公寓,对着照片找到人硬给扯上车的土匪举止。王准赶快声若洪钟地解释:“介绍信、调令我都给他们看了,还按您的意思,额外塞了酬金!” 彭耀更头痛了,他摆手吩咐徐雅慧:“徐姐姐帮我准备,今 晚我要跟那几个人谈。” 徐雅慧立刻答应了,关机跟王准一起离开,走出去老远还能听见王准低声下气地跟徐雅慧赌咒发誓:“雅慧姐我没吓唬人家,真没有!” 狼牙四十三岁的总参谋长黎祁准将是整个狼牙唯一不离奇的人,他时时刻刻都会穿整齐到无可挑剔的军装,以严肃、严厉和严谨著称,彭耀每次踹东西都得背着他。这么多年,黎祁看着彭耀从士兵到将军,彭耀视他为自家长辈,至今未婚的他也把彭耀当成自己的儿子,绝对忠心辅佐。像以往所有的战斗一样,黎祁的任务就是确保各个师团级单位能够在整个复杂多变的行动中快速准确地各司其职,完美地执行彭耀的战略战术。彭耀自己都承认,如果没有黎祁出众的调配运作能力,他就会像折了翅膀的鸟一样,寸步难行。 黎祁跟彭耀单地确认了一下各战斗单位的任务位置补给及运作线路之后就离开了指挥部,房间里只剩了没有获准离开的苏朝宇。 彭耀并没有着急给他布置任务,而是专注地看沙盘和地图,似乎完全忘记了苏朝宇的存在,以至于苏朝宇有那么一刻甚至怀疑自己的任务就是去调配那200个士兵,没准他应该在林砚臣之前离开。 彭耀终于抬起头,凝视着苏朝宇宝石般美丽的蓝眼睛:“我有一项绝密而且极其困难的任务要交给你,关乎全局,你必须绝对地信任我。”他顿了一刻,一字一句地说:“就像对江扬那样。” ☆、其实我是真的 “像江扬那样?”苏朝宇勾起嘴角,眯起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看着彭耀。此时夜色已沉,野战指挥部狭小的透气窗外依稀有遮蔽物摇曳的影子,但是一点点月光都瞧不见。彭耀隔着大半个沙盘瞧着他,灰蓝色的眼睛里有一种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的光,不是冷漠不是桀骜不是幼稚也不是刚刚那种成熟的霸气,如果一定要确切定义的话,那堪称温柔。 彭耀郑重地点头:“是,我知道你的果断你的决然,我知道你有最狂热的信念和相匹配的冷静,我相信你可以创造奇迹,只要你愿意。”他停了一下,声音忽然低下去,移开目光望那若即若离的斑驳影子,喃喃说:“多年前的杜利达,我站在窗前看那一夜风雨,就已经知道。” 苏朝宇无言以对,前一刻挥斥方遒的统帅此刻就像是一个失去全部武装的孩子,骄傲又敏感的孩子,在用一种最别扭的方式为多年前的往事向他道歉。事实上,自从双胞胎弟弟苏暮宇因为他一时任性的怨恨长久的消失之后,苏朝宇从未试过忌恨任何人,包括彭耀,他虽然生气了也会骂几句,却从未真正放在心上,若不是有这样的胸怀,当年也就不会那样轻而易举地原谅江扬,并且毫无芥蒂地跟他在一起了。所以苏朝宇微笑,挪了挪凳子到彭耀身边,揉了揉他硬得扎手的短发,说:“好吧,送我一幅画我就原谅你,真的。” 彭耀始终不能习惯这样的抚摸,但是他没有躲,梗着脖子盯着苏朝宇,不知是疲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苏朝宇发现他的眼里竟然隐约有红丝。苏朝宇想再劝他两句,彭耀已经抢着开口,说:“好,一言为定。” 苏朝宇了然微笑,又把凳子挪了回去,歪着头很正经地问:“那么长官,下官的绝密任务是?” 彭耀啪地按灭了屏幕,低声郑重地说:“我的计划是这样的……” 苏朝宇静静听完,良久轻轻叹了口气,说:“缜密得超出想象,可是……” 彭耀的眼睛很亮:“你想说的我都知道,可是战争就是这么 残忍,如果这个计划失败,就只好打一场最正规的阵地战,杀戮无可避免。” 苏朝宇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我去准备一下,3小时后完成整编,随时待命。” 彭耀猛得握住他的手,苏朝宇为这异常亲昵的行为相当惊诧,虽然他们曾经“坦诚相对”,甚至睡在同一张床上,但是这样主动清醒的动作,还是第一次。 苏朝宇下意识地想抽开,可是彭耀握得那么紧,灰蓝色的眸子里有种温柔又炽烈的光芒,他说:“你要相信我,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我都不会放弃你,苏……唔,朝宇。” 苏朝宇没有被握住的右手认真地敬了个礼:“长官放心,我和我的兄弟们,一定完成任务,等你接应。” 彭耀的手微微发抖,他只能僵硬地说:“好,等我命令,祝你凯旋。” 苏朝宇缓缓抽出自己的手,转身离开。 彭耀静静地坐在那沙盘之后,目送着那挺拔而充满力度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确定这样的拒绝在苏朝宇的生命里一定出现过太多太多次,那个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甚至不会记得那些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追求者,他知道在自己的生命里,这是唯一的一次,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彭耀冲出指挥部,跳着脚吼:“我比他早!” 狼牙的卫兵们古怪地看着他们莫名其妙的师长大人,谁也不会冒着被踹一脚的风险去问究竟。彭耀发泄够了,才感觉到身上透凉。边境的月朦朦胧胧地挂在远处的雪山之巅,一百五十米以外,特别行动队的帐篷附近,有个高挑的年轻人已经开始集结他的精英他的兄弟。彭耀看着他颀长的影子,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把一头艳丽红发严严实实地藏在军帽里的美女副官徐雅慧把皮大衣披在彭耀肩上,拍拍他的后背柔声说:“专家在等您,长官。” 彭耀深深吸了口气,把脚下一块小石子踢出去老远,当先就往那边专家住的营房里冲,徐雅慧快步跟着想劝他镇静,结果彭耀突然急停,转身呵斥一众看傻了的狼崽子,恶狠狠地磨牙说:“看什么看,我不就失个恋么!都该干嘛干嘛去,过几天给纳斯那帮东西点颜色看看!” ☆、雪伦山奇袭 真正的战争在中秋节的当夜打响。 苏朝宇确信,哪怕是很多年以后,他仍然会记得那一夜的激战。日落时分,云霭层层,终年覆盖着白雪的远山呈现出一种淡淡的橙灰色。风一阵紧似一阵,气温一直降,每夜子夜以后,日出之前,气温都会低至零度以下。 48小时之前,苏朝宇和他的小队在当地一名采药人的带领下,沿极隐秘崎岖的小路翻过山岭,抄到纳斯军方深山的补给站后方,等待时机。 暮色渐沉,吴小京悄悄摸到苏朝宇在临时掩体里,塞给他半块月饼,苏朝宇哭笑不得地拍了他一巴掌,压低声音笑骂:“居然带这?下回都给我多背五公斤装备!” 吴小京挠头嘿嘿一笑,戳苏朝宇说:“康师傅背的,吃人嘴短哈。” 苏朝宇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莲蓉细腻蛋黄喷香,虽然又硬又冷,却仍然极大的抚慰了这些天只能啃压缩饼干的舌头,他揉了揉吴小京乱糟糟的短发,低声说:“回你的位置守着去,跟兄弟们说,打赢了回去我请吃饭,地方你们随便挑。” 吴小京就等这句话呢,他轻轻拍了一下苏朝宇的手掌,算作成交,然后望着远处补给站的灯火嘟嘟囔囔地抱怨:“那帮纳斯的孙子还真会享受,看,简易营房还带中央空调的。” 苏朝宇笑着推了他一把:“滚回去守着,都警醒点,这可不是演习。” 此时天已经几乎全黑,苏朝宇用夜视望远镜盯着吴小京安全返回掩体才放下心来。这两天的天气一直阴沉沉,云层郁结,天空呈现出灰蒙蒙的紫色,完全没有一丝月光。在他们的位置,依稀能听到山那边隆隆的炮声,那是373师持续不断的侵扰战,今夜更甚于前几日,时机已到。 与此同时,本次战役的主帅彭耀刚刚醒来,最近48小时内,他只睡了三次,最长的一次不超过两小时。他所乘坐的野战指挥车 正行驶在蜿蜒的山路上,目的地是王准上校布置在山区的炮兵部队。徐雅慧连哄再吓唬,他才同意在野战车里小睡片刻,不到半小时就又醒过来,用冰水擦了擦脸,就始终安静地望着窗外黑沉的天幕和蜿蜒的群山,一言不发。 气象专家和负责人工降雨作业的技术人员已经先期到达了这里,彭耀甚至还请了两位熟知当地气候的老牧民做顾问,综合考虑所有的信息参数以后,今晚就会行动。 彭耀到达现场的时候是凌晨的1点30分,户外非常冷,卫兵们已经穿上了厚厚的冬季制式大衣,呼吸都是白雾。专家齐聚彭耀的指挥车内,所有的技术员专注地计算角度方位和时间。凌晨3点17分37秒,天时正好,彭耀通过绝密线路向现场指挥官王准上校下达了发射命令,10秒钟的倒计时之后,100门高射炮同时发射,数百发专用降雨炮弹射向苍穹,隆隆的炮声震天动地,气象监控室不停地向指挥中心报告最新监测数据,艰涩的专业术语不绝于耳,彭耀不懂,于是干脆走出去站在指挥车外,看那漆黑的苍穹。 地广人稀的边境,天空本来就显得更辽远低沉,此时浓云郁结,炮声如同惊雷,风越来越大,天边仿佛有雾气渐渐升起。美女副官强行给他披上皮大衣,戴上皮手套,他站了很久,直到有细细的雨落下来,打在他的脸上,冷冷如冰。 彭耀摘下手套,带着冰碴的雨水就打在他的手心,然后因手掌的温度飞快地融化。彭耀立刻跳上指挥车,通讯兵们早已在黎祁准将的调配下,开通了所有的卫星通讯线路,彭耀首先连线了飞航大队的任海鹏上校:“任少校,对方的补给团怎样了?” 任海鹏显然也没有睡,他认真地回答:“如同前几天一样,凌晨分两路离开补给中心,正在向敌军主力师所在地行进的路上,可以精确定位。” 彭耀敲了个响指:“好,盯住他们,等我命令,准备炸毁两条国道,截断对方补给通路。” 任海鹏立刻答应了,彭耀切换到林砚臣的线路:“林师,半小时内向d137区域集结,日出之前择时进攻。” 快速集结是飞豹师的看家本领,于是林砚臣立刻保证:“长官放心。” 彭耀点头:“武器装备以及人员要注意防冻抗寒,集中火力摧毁敌军的主力武装力量,辛苦了。” 林砚臣早在三天前,就已经下发了所有的相关装备,此时自然是胸有成竹,一一都答应了。彭耀麾下的狼牙突击师主力部队已在黄昏时分出发,在黎祁准将的带领下,武装泅渡午澜川,绕到敌军背后布置防线,刚刚已经通告了全员 就位。 炮声仍然不绝于耳,这场被人为集结的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苍茫,冰雹砸在指挥车顶,咚咚有声,卫兵们都换上了配发的雨披和雨靴,片刻之后,遥遥望去,竟似挂了一层白霜。 彭耀临时命令副官徐雅慧:“通令各部门,例行警戒轮岗时间减半,后勤支援部门注意全员防冻伤。” 那被请来作顾问的老牧民已是白发苍苍,一生都在这八月即能飞雪连天的雪伦山区度过,他站在指挥车窗畔,看窗外那剑一样的冰棱飞快地生长,然后又不堪重负地落下去摔碎,他发誓这一生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冻雨,他从未想过,自然会在人类的推动下如此可怖的咆哮。他脸上那些刀刻般的皱纹不自觉地抽动,他混浊的眼睛望着指挥台后面那个专注的年轻人,比他孙子还要年轻的男人,掌控着这一切掌控着千万人性命的那个人。 彭耀察觉到这种注视,他有些抱歉似的笑了一下,吩咐身边的勤务兵弄些热热的夜宵给老顾问和专家们,另一方面却继续命令王准上校:“继续发射,降温催雨。” 近百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气温持续下降,强烈的温差令这个地区的风也越来越大,那些还满是青翠树叶的树枝不堪冰凌和狂风的双重重压,开始断裂和落下。 指挥中心各种监控数据不断涌来,彭耀一目十行地浏览,不断地给各个部队下达命令,对于飞豹、狼牙及373师的位置进行小规模的调动,终于在日出之前的凌晨5点29分,第一次联络了已经在敌军腹地的苏朝宇小分队:“敌方通讯已被切断,立刻发动对补给中心的奇袭。” 接下来他又向任海鹏的空战大队下达了总攻的命令:“立刻出击,炸毁174及177号公路,截断对方退路。” 任海鹏仍然是带着那种招牌式的微笑答应:“是,长官,下官保证,准确命中目标,绝不脱靶。” 彭耀绷着脸没有笑意,他接下来命令林砚臣率全员猛攻敌军主力机械营所在地:“敌军不可能不防备我们的夜袭,但是今夜气温急降至少8摄氏度,他们毕竟不是这里的土著,防冻装备不会像我们一样准备充分,集中火力,三十分钟内解决战斗,他们绝对没有还手之力,要狠。” 林砚臣神色凝重的答应,他的指挥车几乎已经在最前线,而飞豹师所有最精锐的重火力部队也业已集结完毕,各团各连各班组都严阵以待,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密集的火力线立刻划破了满天雨幕,在对方的营地里绽开夺命的火花。 纳斯军方自然早就知道布津帝国的军队在这里集结绝对不是为了单纯的演习, 但是前几日373师精湛的演技麻痹了他们,让他们误以为这只是一次简单的威慑,或者是长时间对峙的准备。这场猝不及防的冻雨让他们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通讯基站都陷入瘫痪,大量塔台倒塌。彭耀事先已经命令随行的综合情报处信息小队对纳斯的卫星通讯系统进行持续的干扰,令他们一时之间只能换用最原始的摩托通讯兵进行各单位信息交换,同时,湿滑的路面最大限度的阻碍了摩托车的速度,这种情况下,纳斯精锐的机械化师好像突然成为了半身不遂的病人,想要凭借自己的力气动一根手指也难上加难。 飞豹师的猛攻持续了近四个小时,缺乏足够防冻液的敌军无法组织有效的反击,不得不步步退防,甚至犯了兵家大忌分散兵力以降低损失,373师的步兵部队利用日出之后的几个小时,快速移动到了d137区域的西侧布防。因此敌军不得不向东侧转移,寻求自177及174公路退进地形复杂的雪伦山区。此时,他们与供给部队也失去了联系,他们还不知道,就在凌晨6点12分的时候,苏朝宇已经率领他的两百人分队,突袭了供给中心指挥部,悄无声息地占领了中央空调控制室,通过这个奢侈的空调系统,将暖洋洋的强力催眠瓦斯送入了每一间营房,几乎没有损伤一兵一卒,就控制了有一个整编团兵力的供给中心。 任海鹏上校率领的飞航大队出勤数十架次,准确地炸毁了两条公路上的数个关键区域,补给车队见势不妙立刻掉头向回逃逸,一大部分都因在湿滑的路面上强行转弯而跌落山崖,尸骨无存,少部分逃回补给中心的,则被苏朝宇用驻留团的炮火击得粉碎,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人会向自己人开火就丢了性命。 埋伏在d137区域东侧的狼牙突击师强悍地对敌军残部进行狙击拦截,基本已经结束了正面战争的林砚臣在通路里对彭耀说:“长官,请接受敌方的投降。” 彭耀灰蓝色的眸子里有杀气,他坚决地下令“炮击”,不肯看林砚臣的眼睛,只是很平静地说:“林师,你知道我们被命令的内容是,全歼敌军。” 林砚臣没再说下去,飞豹师的火力已经减为初时的一半,战场上的敌军不得不负隅顽抗,所有的生路都已经被阻截,小股的残余部队像没头苍蝇一样拼死突围。在林砚臣的指挥车里看不到士兵们绝望的呼喊和眼神,只是电子屏幕里,那些象征着敌军的红色光点一个一个一片一片的暗下去,终于不见。 这场可怖的冻雨在黄昏时分才渐渐停止,云开雨住,惨淡的斜阳无力地照射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血腥味和爆炸后的焦味萦绕不去, 林砚臣走出指挥车的时候,只看到那残存的断树下,鸟巢倾覆,依偎在一起的鸟儿被薄薄的冰覆盖着,早已死去了很久,很久。 ☆、第一堂课 彭耀把打扫战场及后续的收尾工作统统交给自己的副师长黎祁准将协同373师师长陈树强准将、飞豹师师长林砚臣上校处理,自己则马不停蹄地赶到数十公里以外的飞航大队驻地。已经圆满完成任务的任海鹏在指挥室里支了张简易行军床,裹着睡袋睡得正香。彭耀根本不理会门口勤务兵的劝告,一路风风火火地闯了进去。任海鹏自十八岁进入帝国飞行学院起,就一直保持着规律的生活,作为帝国的王牌飞行员,他深知充足的休息意味着什么,恨极了在睡觉的时候被人打扰,整个飞航大队都知道,但是彭耀才不管。 任海鹏睡眼朦胧地怒视彭耀,但他很快地意识到被怒视这件事对彭耀这样的人完全不能造成任何困扰,所以他不得不认命地坐起来,搂着睡袋敬礼,望着彭耀:“长官,你比江扬有种,真的。他绝对不敢在我睡觉的时候闯进来,哪怕有天大的事。好吧,有什么需要下官效劳的?” 彭耀草草回礼,标枪一样站在任海鹏的行军床前:“8架大型武直,立刻飞,我要去接苏朝宇回来。” 任海鹏不知道苏朝宇的任务,一直以为他会跟在彭耀身边,闻言立刻有些担心:“苏朝宇中校的位置?” “敌军的第一补给中心,国道已经炸毁,去程的山路因为冻雨的关系,用于返程不适宜。我亲自带一个小队去接他们,这个天气这个地形,麻烦您立刻挑最好的飞行员随行。”彭耀言简意赅,“敌军通讯已经中断12小时以上,如果百公里内还有其他敌军部队,如果敌方指挥官够聪明够慈悲……” 任海鹏看着彭耀,眼睛里有货真价实的疑惑——那个战场上如死神煞星般的年轻人,正在跟他说“慈悲”。 彭耀对任何质疑都能过做到视而不见,他接着说:“如果敌方是江扬那样的人,不可能嗅不到危险的气息,在通讯中断后的三到四小时,就会立刻集结兵力,沿177号、174号公路尚且完好的东段快速突入我国境内,既可以接应自己的残存部队,也能给予毫无防备的我们致命一击 。另一方面,就算敌方没有这样的决断和能力,小分队的给养保温以及对战俘的处置上也会有诸多为难,所以今天子夜之前,我必须赶到,并把前方的部队完整撤回。” 任海鹏已经从睡袋里出来了,他本来就是和衣而眠,所以只需要穿上靴子整理一下衣领和袖口看上去就一样的精神抖擞,他几乎是疾步冲到门口,大声地叫他的副队长,交代几句以后告诉彭耀:“15分钟后可以起飞,我亲自跟,长官。” 在薄薄的云雾中飞行对于飞航大队最精锐的飞行员来说也是不小的挑战,何况整个行程中几乎没有任何参照物或者前人的飞行路线图可供参考,陆地几乎完全被薄冰覆盖,在夕阳下莹莹闪光。 在任海鹏的坚持下,彭耀乘坐的飞机被安排在相对安全的中间,随行的除了罗灿带领的特别行动队第二小分队,还有一个专业的炮兵分队。 当这些百里挑一的精英都在机舱里抱着枪小憩的时候,彭耀仍然没有停止工作,无论是敌军其他部队的动向还是已经结束的战斗,都要太多事情等待他的决断。事实上,徐雅慧和黎祁都不同意彭耀亲自去接行动队,但没有人能够改变彭耀认定的事,他们都太了解,所以早就放弃了任何抵抗,无条件配合。 纳斯军方的这一处补给站距离布津帝国和纳斯帝国的边境只有不到两公里,理论上仍然属于布津帝国管辖,但显然已经被纳斯实际控制了很久,所有的工事都按照永固标准修建,任海鹏甚至找到了一块非常好的直升机停机坪,足够他们舒舒服服平平稳稳地降落。 苏朝宇已经在之前的例行通讯里知道了接应计划,因此早早带人等在补给站门口的小训练场上。天寒地冻,苏朝宇和他的特别行动队仍然是一身单衣,脸颊上涂着很厚的油彩,可是那双绝美的蓝眼睛,依然亮的像宝石。彭耀大步走过去:“辛苦了。” 苏朝宇笑着敬礼:“幸不辱命。” 罗灿和第二分队的队员们已经开始向特别行动小队的队员们分发携带不便的冬衣、热食、姜汤等等。彭耀没有任何参观补给站的意图,直接把苏朝宇叫到一边:“战俘的情况说来听听。” “一个整团,三小时前第三次施放了强力催眠瓦斯,所有的出入口都派人守着,没有逃脱的可能。”苏朝宇皱眉看着彭耀带来的八架直升机,欲言又止。 彭耀点头:“好,我们的人伤亡情况如何?” “几个轻度冻伤,敌明我暗,整个战斗他们没有还手之力。”这点苏朝宇相当有信心。 “很好,给我一张补给站的平面图,弹药仓库的位置准确就可以了,全员在30分钟内集结,分三批撤回。我带来的人会把敌军的各种炮车都开出来,在正前方扇 形待命。”彭耀说完转身就要走,苏朝宇手腕一翻握住了他的手,海蓝色的眼睛盯住他,一字一句地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彭耀停下来,看着苏朝宇的眼睛,声音非常柔和:“不要让我们的士兵接近敌方的营房,你知道是为什么。立刻开始,这是命令,苏朝宇中校。” 苏朝宇咬紧牙死死捏着彭耀的手腕:“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 彭耀转过头,直视那片很快就会消失在夕阳里的营房,透过簇新的钢化玻璃窗,依稀能看见卫生流动红旗挂在最显眼的地方,看到窗台上摆着插几朵野花的玻璃罐子,看到整整齐齐晾在单杠下面的军靴。 那么多年轻而充满希望的生命,那么多怀着梦想背井离乡来到这里的少年,他们都是儿子都是兄长都是弟弟都是情人,可是这一切就要这个时候嘎然而止。 彭耀深深吸了冻得人肺痛的冷空气,吼身后的罗灿:“你师兄累了,带他去机舱休息!” 罗灿一走过来,彭耀就甩开苏朝宇,叫过行动队的几名组长重复了刚才的命令,苏朝宇没有任何立场说话,他亦不肯回去,只是固执地站在那里。 特别行动队的队员们在机场集结,三次点名确定每个人都已经到场之后,分别上了六架飞机,任海鹏叫他们先走,然后也来到了小训练场。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但天还没有真的黑下来,冷风一阵阵吹得人从头凉到脚,灰蒙蒙的天地间,象征死亡的冷冷的炮车排好了队形。 彭耀从容地拉开对讲系统,对照平面图发号施令,数十发炮弹呼啸而出,分别击中弹药仓库,燃油仓库以及其他彭耀划定的关键区域。爆炸很快引起了大火,烈焰冲高足有六七米,映红了半边云天。四周深而宽的战壕完美的将大火限制在补给中心的范围内,只有浓黑呛人的烟雾不断冲散出来。苏朝宇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销金行动的时候,才毕业没多久的他就毫不犹豫地击毙了敌方的匪首,逃离魔窟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拉脱了两名保镖的颈椎,海神殿事件里,更是直接出手格杀了波塞冬。他是个真正的铁血军人,可是这样的时候,却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任海鹏劝他回机舱休息未果便自己先走了。苏朝宇撑不住身体,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冻的地面,滚烫的泪水划过脸颊,他知道这是他军旅生涯一定要面对的一堂课,但是这个时候,他真的难过。 彭耀一直下令炮击,直到所有的炮弹全部发射完毕,然后他命令所有的操作员:“设定自动驾驶路线,沿主路依次进入补给中心,60秒后启动自爆程序。重复一遍,设定自动驾驶路线,沿主路依次进入补给中心,60秒后启动自爆程序。60秒内完成作业,90秒内 操作员脱离。” 彭耀看着他训练有素的战士们完成这一切,看着最后一辆榴弹炮车驶入不断爆炸的火场,才安静地转身,他走到苏朝宇的身边,然后跪下来拥抱他。 彭耀说:“你应该觉得幸运,不用看江扬在你面前做这一切。”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12节 苏朝宇悚然抬头,彭耀的眼睛里有火光和泪光,他在微笑,可是那双永远锐利的眼睛茫然欲泣:“好了,我想睡一会儿,可不可以借你的肩膀?” 苏朝宇没有来得及说话,熬了四天四夜的彭耀已经倒下去,苏朝宇只能把他抱起来,炮兵分队在前,罗灿的小分队殿后,他们终于上了飞机。 苏朝宇看那猎猎火光愈行愈远,终于消失不见。那一刻怀里的彭耀熟睡如同婴儿,他想起江扬的睡颜,想起他曾经对他说:“朝宇,我怎么舍得你和我们一样,你知道,惟有天真,一旦失去就再不可得。”想起卓澜的巧克力别墅失火的那个夜里,江扬微笑却茫然欲泣的容颜。苏朝宇难过到极致却又找不到那疼痛的源头,他想哭却没有泪水,疲惫的身体迟钝僵硬,彭耀搂紧他,年轻的身体那么热呼吸那么真实,就像苏朝宇在监控录像里看到过纳斯那些熟睡的士兵。 飞机降落的时候,彭耀从梦中醒来,苏朝宇仍然陷在那火光与鲜血交错的噩梦里,于是彭耀轻轻地叹了口气,打开自己的卫星电话,拨给江扬:“都解决了,但是苏朝宇需要你。” 江扬已经收到了最新的战报,他轻轻叹了口气,说:“辛苦了,谢谢。” 彭耀把电话交给苏朝宇,苏朝宇直接挂断,他努力站起来,然后对彭耀说:“我明白,可不可以借我一支烟的时间?” 彭耀看着他,终于点头。 风又起,雪伦山今年第一场大雪正纷纷扬扬的落下。 ☆、秘密 这场雪下了整整三天,战事的后续工作因此变得相当困难。苏朝宇比想象中恢复得更快,一直可以非常勤勉地协助彭耀进行后续的扫尾工作。但彭耀知道他仍然没有说服自己接受眼前的一切,于是偶尔有闲暇的时候,就会把苏朝宇叫到自己的指挥部。他从来不试图给苏朝宇灌输任何理论,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放一罐啤酒在桌上,苏朝宇就会坐在他的身边,安静地喝酒,看窗外大雪封存关于这场战争的一切。 终于有一个雪霁初晴的午后,苏朝宇像平时一样席地坐在指挥室粗陋的木板地上,像只慵懒的猫那样浑身晒得暖洋洋。身边彭耀静静坐在办公桌后面批示各种往来文件,狂傲又专注。 苏朝宇忽然对他说:“可以聊天吗,长官?” 彭耀抬头,苏朝宇仰着脸瞧着他,海蓝色的眼睛里有淡淡的金色光影,微微勾起嘴角,笑容一如当年,意气风发,让人怎样也舍不得挪开目光。彭耀放下文件,从旁边的冰柜里又摸出两罐啤酒,一罐扔给苏朝宇,自己拿着另一罐坐到苏朝宇身边:“江扬工作的时候,难道你也这样闯进去?” 苏朝宇玩着啤酒罐笑:“我一直说要在他房门口安个红绿灯,省得不能进的时候,还浪费我敲门的力气。” 彭耀听得出旁人绝对无法介入的亲昵,可是阳光那么暖,苏朝宇又那么随意地搂着他的肩膀,他莫名辛酸却又甜蜜,这种青涩的感觉他从未经历,他觉得陌生,可是又对那神秘的情感充满渴望。 苏朝宇侧过头瞧着他,微笑说:“你不比他差,可是我爱他,只能爱他。” 他修长的双腿一屈一伸地横在地板上,迷彩裤裤角扎在脏兮兮的军靴里,这情景跟许多年前那么相似,彭耀闭上眼睛的时候,仿佛能看到那如雪般绽放的梨花,风吹过的时候,散落的花瓣如同一条奔腾的河流。 年少轻狂,如果他当时跳下去,是不是一切就会不同? 怎样想都是不甘心,彭耀暗自磨了磨牙齿,表面上仍然是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说:“哦,我一直都知道,但,那又怎样? ” 苏朝宇忍不住笑起来,揉了揉彭耀硬硬的短发,说:“我只是想你不用跟他比较,你值得比我更好更温柔的人花费一生的时间,全心全意的爱你,真的。” 彭耀气鼓鼓地瞪着苏朝宇,但是终究只是闷闷地回答:“不用你操心,我还有事忙。” 苏朝宇把他按住,说:“明天早晨就要返程,我有个疯狂的念头,你能猜得到吗,我的长官?” 彭耀睥睨向他,冷冷一笑:“你想去边境309哨所以西23公里的地方,经纬度我懒得报,不过我不是江扬,如果你敢跑……” 苏朝宇笑,那笑意里有默契有欣喜有了然:“是啊,我已经三天没有睡过,闭上眼睛就是冲天火光,还有无辜的睡颜。” 彭耀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说下去:“如果你想去,我不会等你不会派人等你,所以你最好带上足够的补给和保温设备,等待江扬知道以后冲过来把你揍一顿然后带回家。真的,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知道。”苏朝宇笑颜里有淡淡的悲伤,“你说我应该觉得幸运,因为不用看江扬在我面前做这一切。但事实上,如果是他的话我不会毫无办法地站在一边,他要下那样的命令,必须放倒我。可是面对你的时候,我知道我毫无胜算。” “你不是怯懦的人,你绝对可以面对自己的怯懦,所以我知道你不是后悔当时没有阻止我,那么为什么你一直这样难过?”彭耀真的迷惘了,他见惯了残酷杀戮后官兵的任何超出常理的反应,他经历过那种难过的心理重塑,他能从容地应对一切,可是他帮不了别人。 苏朝宇是他唯一愿意花时间去陪伴和倾听的人,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在等,等他哭一场醉一场闹一场,可是苏朝宇现在可以微笑地跟他说这些,他实在是更不明白了。 苏朝宇看出他的心思,他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望着窗外像个孩子:“道理我都知道,可是那样的事真切发生的时候,我很难过。难以启齿的是,我没法排遣。” “你可以给江扬打电话。”彭耀生硬地回答,啤酒罐被他砰得捏扁了一块。 苏朝宇一只手捂住眼睛,简短地回答:“这件事跟他没关系。我又钻到他最讨厌的那种境地去了,疯狂地想回去看一眼,哪怕是尸体哪怕是任何活过的痕迹,我知道我的负罪感不会因为看到了就消失,可是不亲眼看到,我怕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彭耀愤恨地望着他,忍住不把啤酒罐子摔出去再狠狠踹两脚的冲动,跳起来说:“你要看的不是尸体你要看的是活人,你想找幸存者,苏朝宇!” 苏朝宇仰头看着他气急败坏地样子,眼睛里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彭耀觉得那是眼泪又是微渺的请求,他的军靴把简陋的地 板踏得啪啪响:“没有了,苏朝宇,什么都不会有。我告诉你,如果你找到了任何一个还有一口气的人,我就会命令你开枪,或者逼你开枪,我保证!” 苏朝宇深深吸了口气,彭耀不加思考就洞悉了他内心最疯狂的想法,他只能把手埋在手心里轻轻的长长的叹了口气,一句话都没有。 彭耀像只困兽那样围着他转了好几圈,苏朝宇听着他的军靴撞击简易地板时那种恐怖的声音,甚至疑心这个家伙会突然冲过来跟他打一架,可是彭耀没有,他突然停下来,从后面紧紧抱住了苏朝宇,他的手臂搂着他的腰,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苏朝宇惊讶地侧头看他,彭耀望着窗外说:“我真正地做过你以为疯子才能想的那件事,我家老头追过来,用枪指着我的头。我亲手杀了那个被我从死人堆里找出来的年轻人,他是个大学生,还没来得及向女友求婚。” 苏朝宇愣住,彭耀只是用尽所有力气的搂着他:“我不想你更难过,可是这样的事,却只有自己扛。” “谁哄好了你?或者,你怎么哄好了自己?”苏朝宇猛然转过头问他,唇几乎擦过彭耀的脸颊,于是小狼崽子的脸刷就红了,他别扭地说:“这些事总要有人做的。战场上不能有一丝犹豫片刻软弱,不是歼灭敌军就是被敌军歼灭,来往都是命,谁能不偏心自己人?你或许不知道,彭家人向来少有善终,所以我早已决定,多少杀孽我一肩承担,至于报应什么的,最讨厌了,谁耐烦去想它。” 前面说的那么认真严肃,后面却是一味的孩子气,话放在心里琢磨起来又有深意,苏朝宇一时无言以对,彭耀放开他,开了啤酒闷头灌了两口,说:“这是个秘密,齐总参和雅慧姐都不知道。” “我一定保密。”苏朝宇说着,又去揉彭耀的头。其实这两日他本来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只是一时想找人倾诉心里转不过去的执念,没想到这头狼崽子实在有一套,直截了当情真意切,倒让苏朝宇有些不好意思了。 彭耀瞪着他,扒拉开他的手:“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当成罗灿或者吴小京,我有一大群哥哥,每一个都揍过我也被我揍过。你朝这方面努力是没前途的,真的。” 苏朝宇再也忍不住,看着彭耀那种认真又恼怒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手里的啤酒砰的打开,泡沫溅了两个人满头满脸,彭耀自然是不甘示弱地一罐啤酒猛浇在苏朝宇头上,苏朝宇立刻扑过来揍他,两个人都没有用上任何搏斗技巧,只是孩子一样扭打撕踢。等两个人糟蹋完彭耀冰箱里所有的啤酒,满身酒气并排躺在地板上喘气的时候,苏朝宇忽然笑眯眯却很认真地说:“谢谢,你不会是我弟弟,我保证。” 彭耀勾起嘴角,凑 到苏朝宇耳边一字一句地说:“我很高兴,你和我之间已经有了一件东西,江扬纵然想得要死,却永远得不到。” 苏朝宇扬眉微笑,窗外夕阳正好,积雪一片金黄,他想起在昂雅的夕阳里,他们在游艇上这样并排躺着,江扬讲给他的那些事,他怅然地叹了口气:“我也这样希望,可是……” 彭耀拒绝听那后面的话,苏朝宇也绝对不会说出来。 时光若能在这一刻停驻,多好。 ☆、重聚之前 “我也这样希望,可是……”向来以温文尔雅著称于布津帝国社交界的佳公子凌寒把手里的文件袋甩在父亲的办公桌上,双手撑在桌面上,磨着牙吼叫,“……这他妈都是假的!” 国安部长凌易皱眉,看都不看随手卷了个报纸卷一左一右轻轻给了儿子两下:“好好说话!” 凌寒气得啪得立正敬礼,戳在他老子办公桌前气壮山河地吼:“报告长官,您面前的这份文件从头到尾都在放屁!” 凌易想笑又实在笑不出来,他放下笔看着儿子,沉默了两分钟才说:“我知道了,这件事你先不要急,等元帅和杨总司令决断。” 凌寒重重地坐在他爸爸办公室新换的大沙发里,赌气般地从这头滚到那头,恨恨地说:“半个多月,就查出一个早就被软禁的彭燕戎来?他能做出这种事?” 凌易不理儿子,凌寒跳起来,撑在办公桌上逼问他爸爸:“你说要是你能干出这事儿来么,这不给你儿子添堵找事么,你能么?” 凌易忍不住抓起那份文件猛砸凌寒的脑袋:“你就是被我宠坏了惯得没样了,一点警惕性都没有!你也看过这份材料了,做得滴水不漏,彭燕戎自己供认不讳,你以为他是傻了疯了,还是被人拿枪逼得没办法?或者你再想想,就他那个又臭又硬的脾气,谁能胁迫,谁敢胁迫,谁能让他心甘情愿地顶这个罪?” 凌易叹了口气接着说:“能让他这么做的人只有他那个宝贝儿子彭耀,你想想,他儿子是真做了这件事要老子顶罪,还是咱们逼得太紧了,真正的幕后凶手不得不拿彭耀当替罪羊,彭燕戎没办法才出来丢卒保车?” 凌寒顺着他爹的思路想了一下,暖意浓浓的空调房里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打了个实实在在的寒战:“江扬那边怎么说?” “这件事轮不到他作主。彭耀已经派出去领兵打仗,显然江扬是护定了他,这件事元帅也是没有意见的。”凌易突然拽住儿子的领带把他拖到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一字一句地嘱咐,“这件事你暂时放一放,按元帅和总司令的意思办,别 逞能别私自行动,明白吗?” 凌寒看他爸爸真急了,也不敢再闹,乖乖地点头,凌易这才放开他:“行了,滚出去吧,明天你妈回家,一起吃晚饭。” 凌寒诧异地睁大眼睛:“她不是下周回来么,明天晚上我约人了。” “考察组的公事办完了,你妈惦记你,放弃公款吃喝玩乐的项目回来瞧儿子,你看看能不能调时间吧。”凌易说完就埋头公事,凌寒只得退出去,电话拨给牛头:“喂,我说……明天晚上临时有点事,能不能……” 牛头那边十分嘈杂,声音忽远忽近,他费力地听清楚事由,然后痛快地说:“后天早晨的飞机,没辙了。” 毕竟是多年的老朋友。外派前好不容易敲定了聚会时间,凌寒实在是不好意思,于是他想了想说:“要不这样,明天晚上9点半,我去‘暖霄’等你。” “暖霄”是布津帝国军校旁边一家有名的酒吧,调酒师和dj都很好,晚上常常有魔术表演,凌寒喜欢那种随意的气氛,牛头爱那个光头的美女dj。 牛头笑起来,说:“好,嗯,我们到时候再说。我还有一份临别礼物,要送给你。” 凌寒立刻大笑:“我又不是你的情人,别忘了给你的姑娘才对。” 牛头那边纷乱嘈杂,他压低声音说:“关于0734,关于杨府的案子。” 凌寒刚想再问,那边已经挂断,再拨过去,一律是忙了。 想不透,多年前的0734和前阵子的爆炸案,难道真的会有什么联系? 如果真的是这样,如果从0734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是幕后有人指使策划…… 凌寒抬头望那辽阔的星空,闪闪的银河。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黑色的网已经将他们紧紧缠住,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无路可退。 第二天傍晚,最高军事委员会大楼仍旧灯火通明。 边境的小规模战斗理论上并不能拿到桌面上作谈判的筹码,但事实上却起到了震慑和表明强硬立场的作用。从早晨接到战报时开始,军事委员会的其他成员们只要碰到江瀚韬元帅,都会微笑着说一句:“将门虎子,出手不凡。”江瀚韬娴熟地说些客套话应付过去,径直回到自己的休息室。下午的时候,他已经抽空和陆军总司令杨霆远一级上将简短谈过,并且就彭燕戎认了爆炸案这件事,基本达成了一致。 回到家的时候,秦月朗已经亲自下厨做好了晚餐,简简单单的三菜一汤。一客清蒸鲈鱼,鱼鲜而肥美,盛在漆黑的瓷盘里,细嫩的肉如堆雪砌玉般诱人。芙蓉虾球色泽红亮,口感韧滑微微回甘。肉丝茭白炒得火候正好,厚厚的砂锅里盛了柴鸡炖的汤,上面撒了一些浅黄的花瓣,一掀开锅喷香的味道就扑面而来,最后还有一碟酥皮蟹黄 卷的点心作主食。江立和妹妹江铭都察觉了父亲的心事重重,于是飞快地吃饱离开,江瀚韬略略动了两筷子就对秦月朗说:“立本的伤我看好的差不多了,你也该回基地去了,把凌寒也带回去,最近不平静,我怕他一个人忙不过来。” 秦月朗立刻变出一张苦脸给姐夫看,倒是卢立本笑眯眯地帮着劝,江瀚韬叹口气说:“立本,我一直当你和月朗一样,所以这些年常常想,也是时候放你们去外面独挡一面了,这回你也跟月朗一道去基地,那边风景不错空气也好,只当是疗养一阵子。卫戍区安全指挥官安泰然也是我的老部下了,我想他那边或许有适合你的岗位,要不就让江扬处理。”说着弹了秦月朗的脑门一下以作警告,基地的副总参大人却毫不在意,依旧像个小孩一样扯着姐夫的袖子撒娇耍赖。 卢立本愣了一下,一时有些犹疑不决。于是江瀚韬拍拍他的肩膀,指着秦月朗说:“连那个好吃懒做的都成准将了,你不做出一番事业,怎么好意思。” 卢立本只好点头,又听江元帅含笑夹了一筷子清蒸鱼,说:“喏,那可是秦家的大少爷,不好养呢。” 秦月朗假惺惺地抹眼泪,威胁说要把这件事告诉在外访问的姐姐,江瀚韬半真半假地给了他一巴掌,接着就放下筷子离开:“我要给江扬打个电话,你们看看小寒的时间,三天内回去。” 秦月朗立刻站起来严肃地答应了,江瀚韬微微一笑,心思立刻就飘到了基地。 江扬刚刚坐上了自己的公务车离开指挥中心。在指挥中心四层的高级军官俱乐部里,为出征将官接风庆功的宴会正在进行,身为长官的江扬自然必须出席,要说很多赞许和肯定的漂亮话,在喝了足够多的庆功酒之后,长官终于可以先行离开,让底下的中高层军官玩儿个痛快。 坐在副座上的程亦涵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脸色苍白的长官,刚刚还谈笑风生的江扬似乎被抽离了所有的力气,只是静静地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甚至连一句吩咐司机开车回家的话都不愿说。程亦涵想说什么却有终究不忍,只能悄声吩咐司机调高空调的温度,尽量开得稳些。 不知趣的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副官准备替长官接听的时候,江扬忽然睁开眼睛,在那独一无二的铃声中伸手要他的手机:“给我吧。” 程亦涵也知道这是元帅府拨过来的保密专线,按照级别,江扬24小时都有亲自接听的义务,他踌躇着递过手机,看着江扬艰难地起身,深深吸了口气,按下了接听的按钮,微微的努力地勾起嘴角:“您好。” 江瀚韬那边完全听不出儿子的任何异样,江扬的声音像任何时候一样,恭谨严肃,还微微含笑,像是心情很 好的样子,于是他飞快地说:“彭燕戎认罪的事情你应该已经听到风声,我会立刻叫人把全部的资料都交给你。彭耀这次的军功足以使他不受牵连,我们都认为,这件事需要暂时冷一下。” 江扬没想到这种离谱的结论会被父亲和老师接受,他略略迟疑,江瀚韬立刻说:“你和我都知道这件事不简单,但是彭燕戎这次是真的被逼无奈,可见幕后的凶手已经按捺不住,我们如果不假装上当,只怕事情会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局面上去,你知道,这不是我们应该做的。” 江扬做个手势给程亦涵,程亦涵立刻从储物箱里找到了一个标准的呕吐袋,飞快地撕开封口撑好形状递给江扬,后者沉稳地说:“请您稍等一下,我需要接一份急电。”说着按下静音按钮,对着袋子吐了大约20秒,然后猛灌了两口矿泉水,才重新接起电话,依旧是恭谨严肃:“抱歉,这件事我会跟彭耀谈,无论怎样,不会让他任性妄为。只是他外公那边……” “我们也已经谈过,你放心。”江瀚韬觉得江扬的举动有些奇怪,可是他知道如果问一句,一定会得到更恭谨客气的道歉,大家尴尬,何况眼前的事情非常难办,他接着说:“爆炸案不是到此为止,但是我会让月朗带小寒一起回去,一切小心。” 江扬点头答应了,又问:“彭燕戎那边会有怎样的处置?” “军部还在处理中,但是应该没太大问题,毕竟彭耀刚刚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好了,就这样,好好照顾亦涵他们,有事打电话。”江瀚韬在挂断电话的前一刻突然犹豫了一下,他又说。“这两天的庆功宴,少喝酒,小心你的胃。” 程亦涵也听到了这句话,他不敢回头,只是从后视镜里担心地瞧着江扬。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额头上还有冷汗,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胃里的剧痛而绷得发白,但是他居然笑得云淡风轻,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是,谢谢您的关心,请您放心。” 电话挂断。 江扬沉了几秒钟,手机落在地上,他很镇静地打开呕吐袋继续干呕,吐过了软在后座上,淡淡吩咐:“让彭耀在指挥中心休假三天,明天你帮我约个时间让他过来。” 程亦涵说:“明天,除了医院,你最好哪儿也不要去。” 江扬就像没听见一样,转过头看向窗外,嘴角仍然有微微的笑意。程亦涵也转过头,他不喜欢看神一样的指挥官,真的。 ☆、再见,再见 凌寒在酒吧街街口的停车场停好了车子,手表精确地指向晚上九点十一分,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差不多二十分钟,于是凌寒对着后视镜再次审视了自己吹得很拉风的头发,然后补了点定型着哩。 同事那么多年,凌寒非常了解牛头对时间准确性近乎变态的执著。对方对于迟到深恶痛绝,对于提前到达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曾经有新进组员提前15分钟去敲他办公室的玻璃门,牛头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吃饼干,含混不清地呵斥:“我正在开会,请你守时。” 噎得那小姑娘眼泪汪汪,连隔壁办公室的凌寒都有些心疼了。 所以凌寒不慌不忙,在酒吧街上闲晃。毗邻帝国军校的好处就是随处可见养眼挺拔的年轻人和追求帅哥的美丽女孩。凌寒出门前刻意换了古典风格的衬衫和配套的长裤马靴,像个中世纪的王子般耀眼动人。一路走过来,已经有不少热情的女孩子向他放电,甚至直接扑上来投怀送抱。连某间夜店门口穿银色礼服的舞者都脱下那顶夸张的高帽子跟他打招呼。 暖霄在整条街的尽头,门口的迎宾女郎神秘妖冶,她从头到脚都用纯黑的绸缎裹得严严实实,纯白色的长发在夜风里轻轻摇曳。 凌寒走进去,长长的回廊一片墨蓝,地板却是纯用镜子铺成,空气里都是羯萝幽远神秘的香气。 大厅照例座无虚席,隔着变幻莫测的灯光都能看见小舞台上那个穿黑色燕尾服,戴银色领结和白色手套的魔术师,他的身后坐着著名的光头美女dj,而牛头就坐在她的旁边,笑吟吟地向凌寒的方向举杯示意。 凌寒不得不穿过拥挤的舞池,台上的魔术师忽然热情地邀请他上台协助表演,凌寒想拒绝的时候已经被人拥上舞台,远处的牛头正和他心仪的姑娘窃窃私语,右手举着酒杯,左手按在腿上的公文包上,偶尔看过来,笑容一如既往的恶劣。 凌寒暗暗磨牙,准备了一车的促狭话对付陷入迷恋的老朋友,只等这边完事,就要冲过去开火。 舞池和舞台都吵得要命,魔术师笑容暧昧,正用一种 堪称诱惑的舞蹈翻开凌寒所有的口袋。他找到一袋面巾纸,在凌寒同意之后,就抽出一张,卷起刚刚台下随意递上的荧光棒向空中一抛,白色的纸巾一晃就变作了白鸽,红色的爪子上戴着跟那荧光棒一模一样的脚环。 观众的惊叹声和掌声一起响起,凌寒看见牛头也在鼓掌,有个服务生的影子从他旁边擦身而过,他敏锐地侧过头,服务生或许跟他道歉,他点了点头。 魔术师持续地抽出纸巾,持续收集荧光棒然后变出戴脚环的鸽子,就在所有的人都为目睹奇迹诞生而兴奋欢呼的时候,凌寒下意识地察觉到危险,可是身体还未做出任何反应,四周突然就变成一片漆黑。 观众都愣住了,音乐也嘎然而止,有人隐约喊着“停电了”,惊呼声脚步声中,鸽子扇动翅膀的声音突兀地滑过,凌寒抬头的一瞬间,只见一道绚丽的荧光的影子撞上了本该悬着吊灯的地方,他没有看见鸽子,那里只有一团明亮的黄色火焰,玻璃的碎片落在人群里,亮蓝的火花顺着电线飞快蔓延。惊慌失措的人群开始往外冲,凌寒闻到焦糊的气味,听见隐约的哭泣。 火光乍起,纷乱的人群开始拥向出口,他大声地叫牛头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回答。 凌寒觉得浑身发冷,他扯掉衬衫围住口鼻,凭着记忆接近牛头,慌乱的人群不断地撞他推他踩他,影响着他对方向的判断。他终于接近dj调音台的时候看到了他的老朋友,牛头仿佛是醉了,身子伏在桌上一动不动,越来越盛的火光中,他的脸庞惨白发青。凌寒的手从未这么抖过,他的手指接触到牛头冰凉的脖子。 早已没有一丝跳动。 就如他所看到的,牛头死了。 大火已经蔓延到地面,那个被牛头紧紧握在手里的公文包也已经不知所踪,凌寒感觉到有火花落在他的头发上,他别无选择,只能立刻扛起牛头的尸体向门外冲去。等他跑出去的时候,消防车尖利的啸声已经划破了这一片歌舞升平,围观的人群惊魂未定,神色灰败。 苏朝宇回到官舍的时候是晚上十点二十五分,秋雨缠绵,高大的梧桐树落了一地的叶子,风一吹就哗啦哗啦的响。江扬卧房的灯仍然亮着,隐隐约约那么温暖,苏朝宇于是猛踩了一脚油门,简直迫不及待地要跳上他的床。 官舍的勤务班组宿舍已经熄灯差不多半小时,但大门铁栅还是第一时间就为苏朝宇的归来而打开了,安敏撑着伞从大厅里迎出来,笑吟吟地说:“苏中校,长官还说您今晚不一定回来呢,好在还有厨师值班,夜宵立刻就送到卧室去?” 苏朝宇有点不好意思,他客气了两句快步走进暖洋洋的房子里,安敏过分殷勤的一路直接把他送到楼上的卧室门口 ,连苏朝宇想跟窝在楼下客厅里的退役的前警犬明星打个招呼都没机会,只能十分莫名其妙地推开门。 卧室里,江扬的床头灯还亮着,床头柜上厚厚一摞文件,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几乎整个身子都裹在被子里,手里却还翻他的迷你办公终端。抬头望见苏朝宇的时候,他虽然微笑,可是却完全来不及掩饰苍白和忧虑。 苏朝宇想发脾气又舍不得,虽然他一心想着要把文件都烧了,终端都砸了,表面上却只能什么事也没有的凑过去亲亲江扬的嘴唇,江扬轻轻地回吻了他,然后笑着推开:“赶快去洗个热水澡,你冷得像冰。” 苏朝宇冰凉的手指按在他的眼睛上,尽量柔和地说:“我马上回来。” 江扬明白他的暗示,可是他只能拨开他的手指,叹口气说:“彭燕戎宣布对杨府的爆炸案负责,国安部的特别调查小组居然认定了这个事件的真实性,然而这还不是最不靠谱的……” “最不靠谱的难道是江元帅和杨总司令都接受了这个结果?”苏朝宇蓝眼睛里闪着凌厉的光,“噢,不,其实在海神殿事件和零计划事件以后,军部无论作出什么样惊世骇俗的结论,我都不会觉得他们不靠谱了,真的。” 江扬笑,这两次大型事件里面,他的父亲都作出了牺牲儿子的决定,而苏朝宇一直理直气壮地以受害者家属自居,对此非常不满意,平时能够恪守军人的职责,从不多话抱怨,但是喝醉的时候就不那么大方了。于是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又推了情人一把:“快去洗澡,我叫人给你煮夜宵,小心感冒。” 苏朝宇这才嘟嘟囔囔地去了,用特种兵战时洗澡的标准速战速决,不到七分钟就走了出来,江扬居然披上衣服坐了起来,床头柜上的文件都已经奇迹般的消失不见,现在上面摆着一只五彩大碗,江扬替他掀开上面的保温盖,房间里立刻清香四溢。 苏朝宇最喜欢的清汤面,汤清如水,龙须细面是用上好的面粉加香菇和蟹肉磨成的粉,用高汤和面手工擀的,两个鸡蛋煮得很嫩,火腿煎得非常香,生菜叶子又脆又新鲜,咬下去汁水微甘。 真是太会享受。 苏朝宇窝在江扬身边大吃,江扬一只手环着他的腰,另一只手还是拿着那个倒霉的办公终端,心事重重地浏览,苏朝宇注意到另一边的床头柜上还有半杯热水,以及一个非常可疑的透明药盒。 “胃疼?”联系到安敏的异常举动,苏朝宇立刻明白了,海蓝色的眼睛狠狠盯着他的情人,决不容许任何狡辩。 江扬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晚上喝酒的关系,都吐出来了,明天早晨就会没事。” 苏朝宇把空碗重重地放回桌上,一时寻不出任何责备或者抱怨的话来。眼前这个他 最爱的人不仅仅是他的情人,也是数万官兵最倚仗和信任的长官,这么多年,责任已经成为习惯,所以他能够把全天下人都照顾好,除了他自己。 江扬侧头吻了一下他:“好了,彭家这事的卷宗一定要看完,你先刷牙睡下吧,我很快就好。” 苏朝宇舔舔嘴唇,立刻翻身压住江扬,后者试图反抗,但是半醉的苏朝宇比平时力气更大,刚吐过疼过的江扬却远比平时虚弱,此消彼长,江扬暗自在心理叹了口气,只能拿出长官的范儿,命令说:“这是公事,苏朝宇中校。” 苏朝宇已经完全占据了主动,他的脸颊在灯下看来一片酡红,性感妖冶,那双蓝眼睛仍然亮极了,他三下两下就把身上的睡衣扔出被子,然后把他的长官也剥光了,一个吻堵上去,狠狠地说:“去他妈的公事,我的床上只做私事,只做爱做的事!” 江扬苦笑,半醉的苏朝宇不可理喻却又风情万种,他们这么长时间没有在一起,此刻如果就这样沉醉温柔乡中,一定会很美好,可是偏偏那么些要命的事情……苏朝宇已经一口咬在他脖子的侧面,像刚换牙的小兽那样狠狠地磨着,嘟嘟囔囔地说:“明天去医院,彭耀那边,我替你谈!” “这种事怎么可以让你……”江扬一句话没说完又被苏朝宇按住了吻,苏朝宇报复似的追咬他的舌尖,撂下一句狠话:“办砸了彭耀也别想跑出基地一步,你怕什么?到时候我自己拿着家法去你办公室,随便你沙发墙角墙角沙发!” 江扬的眼睛里终于有笑意,苏朝宇亮晶晶的蓝眼睛里那么凶狠那么温柔,情人健美火热的身体紧紧贴着他的,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伸长手臂,按灭了台灯。 黑暗里,手机的铃声那么突兀又急切。 苏朝宇感觉到怀里的人仍然紧紧环着他,可是一只手却已经抓起了耳机,接着他听到情人镇静而温暖的声音:“您好,江扬。” ☆、顺来的副卡 凌寒很焦躁,涂了不少发胶的头发现在乱蓬蓬地竖着,上面沾满了灰,精致的衬衫撕破了好几处,一样是脏兮兮的。他毫无形象地卧在国安部长书房的大沙发上,雪白的长毛地毯上都是泥脚印。 “暖霄”的大火燃烧了近两个小时,殃及周遭数十户居民店铺,残缺的尸体不断地被从火场里抬出来,闻讯而来的亲属和逃出来的幸存者在消防车后面泣不成声。首都警局第一时间出动,暖霄起火时幸存的目击证人都被带到了警察局,而带着一具尸体的凌寒更成为了重点的怀疑对象。 “除了驾照以外,我现在没有任何证件,倒霉的是手机也丢了,幸好本少爷上面有人!”凌寒气吞山河的吼叫,他的“人”——国安部的现任部长凌易就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恨不得一咖啡杯砸死这个不孝子。 跟他通电话的自然就是刚刚被搅了好事的江扬,他的情人正压在他身上,甚至仍在恶趣味的又捏又揉。但是指挥官的声音依然是沉稳镇静,简单听完事由,立刻毫不犹豫地问:“尸体怎么处置?尸检报告哪个部门负责?不光是你的朋友,还有火场里其他的遇难者怎么样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凌寒略微冷静了一点,“我出来以后发现,当时牛头身边的人,无论是魔术师、女dj、甚至酒保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见了?”江扬皱眉,身上的苏朝宇立刻一个吻落在他的眉心,江扬忍不住抬头回应,眼神很温柔,却没有一丝情欲。 “警察带走了所有的目击证人,我没有看见这几个人,服务生倒是有几个,可是没法确定当时经过他身边的到底是哪一个。”凌寒长长叹了口气,望着对面的爸爸苦着脸说,“我觉得这又是没有解的案子,唯一的线索是……” 江扬已经把苏朝宇揽在身边,分了一支耳机给他,苏朝宇凝神听着,凌寒的声音很飘很低:“从火场出来以后,我在鞋底发现了一张文件的残烬,凶手一定是为他知道的秘密而来,却也不打算拿走他的文件,只是希望大火毁灭所有的证据,可是上天垂 怜,竟然有这么一点残存,却又偏偏给我踩到,那上面只有两个字……”他的声音轻轻一顿,“孟帆,你一定还记得这个名字。” 苏朝宇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了,挺身差点蹦起来,江扬一只手按住他,声音依旧是波澜不惊:“哦,是这样。” 凌寒倒是腾地蹦了起来:“怎样?怎样!” “杨府的爆炸案姑且不谈,0734则是多年前一桩绝密的旧案,这两件事无论是否有联系,能够接触和调查的人员都不会太多。听着,做事之前你先忘记孟帆,这不是一个古怪生僻的名字,我相信你在互联网上随便一搜就可以看到几百几千个同名同姓的人,不排除他就是我们认识的那一个,但是也绝对不能为这条线索陷入怪圈,你必须冷静下来。”江扬撑着起身,手指轻轻叩着桌面,沉稳的神情让他看起来非常迷人。 凌寒把更多的脏脚印踩在雪白的地毯上,像个困兽那样走来走去:“我会找一桶冰把自己从头淋到脚的,好吧,还有什么?” 江扬一声轻笑:“奔30的人了,别逼我又把当年那套家伙拿出来收拾你,要是头脑发热,我保证你的某个部位一定很疼,持久的,剧烈的疼。” 凌寒下意识地靠着墙壁,佯装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他爸,然后高深莫测地从两唇中间发出了一声类似轻蔑实际上却是被人捏住了关键的哼哼。江扬身边的苏朝宇愤愤地拱了情人一下,江扬含笑瞄着他,轻拍苏朝宇的臀部,他的情人下意识地一僵,然后愤愤地咬了他一口。 “听着,第一,你要想办法调查牛头这一阵子的行踪,跟什么人见过调过什么文件来看,他身边都是那些人在跟,他常常出没的地方又是哪里;然后,做纸质测试,用牛头公寓、办公室和酒吧失火现场能找到的任何纸张做标准样本,我们需要确定你找到的那张碎屑到底属于谁;第三,任何你提到的有可能看到凶案发生的目击者,尽可能多的跟他们收集线索,注意保证他们的安全。还有,”江扬有点犹豫,“孟帆的事情,我会跟小慕谈,这条线索你暂时不用插手。” “这些我都知道。”凌寒咬牙切齿,“可是你也知道百分之一百二十是白费力气。国安部一直有内鬼!” “哪里都一样。”江扬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大概是人心中有鬼的缘故,你不能指望身边的每个人都是自己人。凌部长怎么说?” 凌寒白了一眼好整以暇的爸爸,哼说:“跟元帅通过电话了,元帅说静观事变,又说都听你的,还说三天内让我跟你舅舅一起回基地,总之……眼睁睁看着十几年的朋友当面被人毒杀这件事,我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江扬想了想:“暂时按我说的办,死者已矣,如果能知道 他没来得及托付给你的秘密,凶手也一定呼之欲出。你可以不回来,但是一定不要再单独活动,出入任何场合都要防备明枪暗箭。幕后的凶手已经有所警觉有所动作,我们只要布好网,他们早晚会自己撞上来的。” 电话挂断,苏朝宇笑眯眯地往床的外侧挪了挪,好像要离开江扬的怀抱,江扬扬眉不解地瞧着他,海蓝色头发的中校说:“结网而猎的那种动物,洞房之后往往就会残忍杀夫,我可得小心点。” 被这个突发事件搞得心事重重的江扬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翻身压住苏朝宇,狠狠吻上去:“那么,这项需冒生命危险的任务就让长官来完成吧,苏美人!” 意外接连发生。 首先是彭耀对于江扬把他叫过去,认真地宣布“彭燕戎策划杨府爆炸案”这个结果嗤之以鼻。他非常不屑一顾地看着准备安慰他的苏朝宇,打了个哈欠回答:“关于这件事,去雪伦山以前我就已经知道。我家老子跟你们家的不一样,他要做什么,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够理解的,说实话,过分愚蠢也是一种天赋。” 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涵养非常好,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旁边的苏朝宇立刻忍不住去揉彭耀的头,笑眯眯地说:“我相信,绝对相信。” 彭耀撇嘴,反手一拳打在苏朝宇的腹部,苏朝宇立刻半真半假地退开好几步,笑得像只狐狸。 公然在指挥官办公室动手动脚,江扬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他们俩好,只得咳了一声总结:“这件事不会到此为止,彭师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彭耀颔首:“我家老爷子要处理的事情,我是决不会介入的。我不得不警告你,如果你们用任何自以为是的方式打扰他,我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江扬好笑地瞧着彭耀,这个家伙果然是狼,就算嘴里说的多薄凉多凶狠,心里总是向着自己人的,苏朝宇显然早就得到了小狼崽子的贵宾卡,甚至还顺了张副卡回来。 “他会把事情搞到旁人无法介入的麻烦境地,但是绝对有本事一刀解决所有的问题,相信我。这段时间,最好统统闪开,免伤无辜。” 彭耀的脸色阴晴不定,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江扬对苏朝宇一笑,假装完全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苏朝宇立刻追出门去,砰地关上了门。 江扬想要自怨自艾却又没有吃味的理由,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正准备打起精神来继续工作的时候,门却又开了。 苏朝宇从门缝里瞧见了全过程,笑得蓝眼睛都眯起来,他说:“亲爱的,明天我回来跟你吃螃蟹。” 江扬一根钢笔飞出去,咚地扎在门板上又落在地上,程亦涵恰好推门进来,他看了看地上那只无辜的打着转的钢笔,意味深长地说:“长官,蓄意破坏办公 用品,是要写检查的。” 江扬目不斜视地看他的文件,端起养胃茶啜了一口:“唔,我正有事要叫慕昭白上来。” 程亦涵很认真地走到江扬办公桌前,说:“孟帆死了,长官。” ☆、死掉的,和不死的 “死了?”江扬悚然抬头,记忆里那个总是易容的年轻人面目模糊,惟有亮如星辰的黑眼睛,让人念念难忘。他那样打不死抓不到的人,也会死? “差不多两个月前他给他的好朋友,我们的情报处头子寄了封遗书。”程亦涵递上一张打印出来的电子邮件,指着标题的代码说:“慕昭白终于接受了他推算的结果,告诉我们,它的意思是,‘永别’。” “这绝对不可能。”江扬简单推算了一下时间,“如果在杨府爆炸案前孟帆已经是一具尸体,那么暖霄惨案就太没来由。叫小慕上来,我要当面跟他谈。” 程亦涵转身开门,慕昭白抱着一双半旧的户外鞋闪进来,尴尬地挠了挠头。 事情比想象中的简单,孟帆的社会关系无比单纯,除了慕昭白之外,他的通讯录中找不到第二个人,这个人最不怕冒险又最怕死,更怕的是死了以后连个知道的人都没有,所以从零计划以后,他始终跟慕昭白保持着有规律的单向联系。 “这两年他过的是退休生活,旅游都是走休闲路线的,还说比过去胖了几公斤。”慕昭白的神色很黯然,“但是他一天也没有真正的安心过,他一直怕那些人会再次找到他,后来果不其然,他还是落在那些人手里……” “他认为只要那些人找到他,他就再无生路,或者,他指望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你可以救他,甚至替他报仇?”江扬若有所思。 “是,长官,我想孟帆就是这么想的。”慕昭白苦笑,“他寄托了一线生机在我这里,可是我没有苏朝宇那样的勇气,真是糟糕透顶。” “幸好世界上只有一个苏朝宇。”江扬偷偷瞥了一眼程亦涵,黑发的副官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反倒给慕昭白倒了一大杯热牛奶,还加了两勺蜂蜜。于是江扬放心大胆地指了指那双户外鞋:“我想知道他的‘死亡讯息’。” 慕昭白一只手把那双鞋拎起来:“他算计得很好,一旦察觉敌方的跟踪,且无法脱身的时候,就让旅社的人把这双鞋寄到我这里,真让人一头雾水,我怕毁坏他的信息,一直不敢拆,甚至还穿着走了几天试验它的与众不同,那天终于找到玄机。”他轻轻一掰左脚的鞋跟,从气垫和鞋内里之间抽出一包用防水塑料纸密封的东西来,隔着透明包装,依稀可以分辨出那是一张迷你的数据卡。 就像是魔法故事里打开藏宝山洞的密匙,念动咒语的时候没人会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也许是堆积如山的财富,美丽如花的公主,也许是食人的魔鬼,喷火的巨龙。 慕昭白苦笑着把数据卡托在手心:“生化和x光检验都已经做过,确认安全,可是事关重大,我不敢打开……” 程亦涵站在房间的另一头忽然冷冷地打断了他:“这种东西应该第一时间上交指挥官,你应该知道,慕昭白中校。” 慕昭白脸色煞白,他低着头回答:“是,可是我会犹豫,会害怕。” 江扬看了程亦涵一眼,程亦涵立刻不说话了,端着咖啡扭头盯着窗外,手指绷得发白。 “我确定我会看这些资料,但是我不保证我看完以后会进行调查甚至展开援救,我没法承诺你任何事,甚至存在看过以后立刻销毁的可能,慕昭白中校,你应该知道。”江扬的双手交叠着支在桌面上,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着温和却又严肃的光芒,他的声音沉稳镇静,权威却又亲切。 慕昭白看着他,半晌才说:“我会相信您的决定,并且尽量理解。” 江扬微笑,说:“好,做解密后送上来。” 慕昭白站起来敬礼离开,江扬转了个圈,看着程亦涵说:“去帮他吧,孟帆可能是这个局的关键。” 程亦涵站着不动,江扬叹气:“昨夜首都的纵火案里,凌寒能找到的唯一一条线索中,也有这个名字,与0734有关,与杨府爆炸案有关,他的本事还真是出乎意料。” 程亦涵放下杯子要走,江扬又叫住他:“解密的事情你全程跟,我怕关系巨大,不要让小慕介入太深。” “谢谢,江扬。”程亦涵理解这种深沉的保护,他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暖霄”大火发生后的第三天,警方公布这次火灾的死亡人数为27名,重伤33人,轻伤69人,财产损失近千万元。如凌寒预想的那样,靠近牛头身边的光头女dj、吧台的两名酒保都在火灾中失去了生命,完全继续无法调查。 “但是魔术师居然毫发无伤地逃了出来,我调了警方的内部调查 报告来看,”凌寒压低了声音跟江扬说,“起火原因初步认定为魔术师操作不当,违规使用危险道具。” “按你描述的情形,这倒是不无可能。”江扬若有所思,“这是太巧了些,实在难以置信。” 凌寒点头:“确实如此,此外还有一个疑点,我也是刚刚想到。从暖霄起火到我逃离火场的时间不对头,我反复回忆和掐算过,从舞台到牛头坐的地方至少有15到20米,中间都是惊慌失措的人群,我的速度再快也需要1分钟以上,之后我确认了牛头死亡,检查了遗存,然后才背他出去,从这个最靠里的角落到门口,正常情况也要走2分钟左右,在当时那么混乱的状况下,我想前后我至少在火场里待了10分钟以上。” 江扬已经把暖霄的平面图打印出来,按照比例尺飞快地推算了一下,点了点头:“确实问题很大,地下酒吧全靠空调通风换气,起火之后电力应该立刻中断,塑料电线灯池之类的东西一旦接触到火,一定会立刻释放出大量的有毒气体,理论上的生存时间不超过6分钟,而且你的肺底有旧伤,应该比旁人更敏感才对。实在是太拼命了。”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凌寒敲了一下桌面,“我确实用自己的衬衫蒙住了口鼻做了最基础的防护,但是这不可能让我在火场里呆上十分钟而完全没有任何不适感。我十分确定火场内绝对没有浓烈的烟和气味,甚至仿佛还有风扇转动的声音,我当时还以为是那些乱飞的鸽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死伤数字却又太多了。”江扬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难道是……” 凌寒的表情凝重,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没错,杀死牛头的凶手一定认识我,并且不希望国安部长的儿子死在这钞意外’里,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他两次纵火,第一次只是为了制造混乱,杀人灭口,等我出去以后才毁坏电闸,短接电路,让火烧得更猛,毁灭证据。” “有证据么?”江扬身体前倾,眉头皱得更紧,沉声说,“不要臆断。” “当然。”凌寒冷笑,“我悄悄去看了暖霄隔壁的那家酒吧,锁在墙体里的保险盒竟然烧得融化,而外面的铁门完好无损,内侧烧得发黑,这不是太奇怪了么?” “内外一起动手,够狠。”江扬基本接受了凌寒的推论,“你尽量调查那个幸存的魔术师,如果他知道任何蛛丝马迹,凶手也许会来灭口,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凶手也许会让他以‘畏罪自杀’的方式成为不会申冤的替罪羊。” 凌寒勾起嘴角:“有我在,他死不了。” ☆、天上掉下个月姑娘 接二连三的恶性事故让恐慌和空虚这类消极的情感如病毒一般开始飞快地流行于帝国民众之中,连纳斯帝国愿意就迪卡斯石油开采权问题与布津帝国进行新一轮的磋商这样振奋经济的消息都没能带动疲软的股市,房地产持续低迷,反倒是贵金属和裸钻的价格一路飚高,显见民众对于自身安全的信心已经降至谷底。 按帝国风俗,人死后七天灵魂将往生极乐,因此在“暖霄”事故发生后的第七天傍晚,大量民众涌入事故发生的酒吧街,因死难者多为周边大学的在校生的关系,参与悼念仪式的大多数都是青年学生。悼念活动事先已经取得了帝都警局的批准,现场秩序井然,甚至还有好事的记者架好摄像机一路跟随。凌寒穿一袭全黑,戴了墨镜,低调地混杂在人群之间,有年轻的志愿者递给他一朵白菊,一支蜡烛并一块蓝色的纱。 悼念活动开始的时候,夕阳已经完全落下,深蓝色的天幕上孤月如钩,残存的路灯还没有来得及换上新的灯泡,暖霄的废墟旁边停着白天用于清理现场的大型工程设备,人群静默悲伤,大多数都是胸佩白菊手捧白蜡,手腕上系着那块代表哀思的蓝纱。哀伤肃穆的音乐在微寒的夜风中飘摇,有幸存者娓娓地讲述那一刻的惊心动魄生死一瞬,又有遇难者泣不成声的父母捧着孩子风华正茂的遗照讲那曾经的点滴幸福。凌寒自少年起就见惯了生死离别,白发送黑发的悲剧,此时见没有什么特别的线索,夜风冷彻肺底旧伤,哀思已到,就正要先自离开。 音乐骤停,有一白衣少女走上台去,凌寒随意一瞥,只见月光如水,对方白色的衬衫和袖口深蓝色的丝巾随风飘舞,面容俊美,风姿绰约,声音更如碎玉落珠一般清脆。凌寒出身豪门,平生所见美人多如繁星,可是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将白色穿得这般动人,简直叫人挪不开目光。 底下已有人大声的欢呼鼓掌,凌寒 凝神听他们的话,才知道这个少女是帝国大学现任的学生会主席,在金融学院读本科三年级,名字叫做月宁远,细看只见那一双黑色的眸子,亮如晨星,从中可以窥见主人超乎常人的智慧和近乎狂热的信仰。凌寒本能地停下了脚步,等着听她演讲。 月宁远有一双会说话的手,手掌丰润手指修长,指甲保养得极好,像是闪闪发亮的贝壳,在她演讲的时候,这双手总是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她最深刻的悲伤和最强烈的愤慨,她一往情深地回忆她在这次意外中死去的“亲密的同学”,悲愤地指责肇事者的残忍。所有的观众都被她的情感所感染,为她的美丽所沉醉,凌寒听到她若无其事地提起前不久震惊首都的陆军总司令爆炸案,说:“暖霄的事故应该得到同等甚至更多的注意,因为死难的人不是高高在上的当权者么,而是生活在我们身边的有血有肉的亲人,朋友和爱人!” 掌声雷动,月宁远微笑环顾四周,做个手势让大家镇静,她继续这个话题:“自光明之神创世以来,布津帝国始终是这块大陆上最信仰正义和自由的国家,我们知道皇帝陛下的仁慈宽和,信任政府的公正无私,我们服从于法律的权威,要求警察能够竭尽所能,发掘真相,要求法庭秉持公正判决,让有罪的人恰如其罪的受到惩罚,让无辜的人重获清白,作为陛下最忠诚的纳税人,我们再无其它条件。 即使没有华丽的头衔,古老高贵的血统姓氏,即使只是芸芸众生中最平凡的草根民众,宪法仍然赋予我们不可侵犯的言论自由,强权和地位不足以说服我们屈从于虚假的数字和结论,谬误永远不可能取代真理,再华丽的词藻也不能掩盖真相,我们必须相信正义的阳光自神的时代就照耀着这片大陆,早已融入我们每一个人的骨血深处,足以拨开迷雾的最锐利的鹰眼,一定会帮助我们高瞻远瞩!” 漆黑的眸子闪着锐利的光,她站在苍凉的废墟之上,身后是那如勾残月,清冷的月光,暖暖的烛光,白衣飘飘的女子就像是传说中那些救万民与水火的女神,她是那么美又那么圣洁,让人忍不住想要膜拜。 她那双美丽动人的手轻轻摘下胸前的白菊,轻抚花瓣,那神情如同凝视着自己最爱的情人,她轻柔的声音传遍整个会场,她说:“我亲爱的朋友们已经葬身在这片废墟之下,我会记住,却也会忘记,我会从今天起忘记悲伤,可是我们每一个人,必须永远铭记正义和光明!” 她轻轻一掷,那朵花划了一道优雅的弧度,落入黑暗的废墟之中,雷鸣般的掌声始终没有停止,情不自禁的观众纷纷把手里的菊花投入那片废墟之 中,她站在那里,神情似悲似喜,双手握在胸前,像是祈祷又像是祝福。人群中开始零零碎碎的喊口号,慢慢汇集在一起,就仿佛动摇天地的暴风雨,他们自发地喊:“找出真相,还我光明!”或者“严惩凶手,告慰逝者!” 人群也像是暴风雨前不安的蚁群,躁动地涌出残破的酒吧街,往不远处的市警局汇集。凌寒注意到月宁远的追随者们密密地守护在她的周围,她轻声地吩咐身边人帮助维持人群的秩序。 口号那么整齐,行进那么有序。 凌寒勾起嘴角,他有些佩服这个不过二十岁的女孩子,这样的场面这样掌控力,在他所认识的同龄人里面,似乎唯有江扬和彭耀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凌寒找到看傻了的维持现场秩序的警察,亮出身份上了他们的车,镇静地命令:“抄最近的路返回警局,立刻,马上。” ☆、一出好戏 浩浩荡荡的群众游行队伍造成了帝都好几条街道的交通堵塞,到达警局的时候已近凌晨,警察局长几乎把所有的下属都召回来,荷枪实弹严阵以待。凌寒则临时招来两个国安部的特别行动小组,埋伏在不远的一间宾馆里,居高临下时刻准备着。 月宁远仍然是那样圣洁又美丽的站在人群之中,她微笑的时候会有两个很小的梨窝,显出一点点俏皮可爱的模样来。 帝都的各路主要媒体都闻风而来,密密麻麻的长枪短炮占据了最佳的拍摄地点,青年学生簇拥着捧着大幅遗照的遇难者家属,于情于理,警察局长只能亲自出来抚慰。 闪光灯此起彼伏,电视台第一时间向全帝国的民众现场直播这里的情形,月宁远走上台阶的风姿连苗真那样出名的电影演员都要自惭形秽,所有的媒体都用“月光圣女”这样的词藻来形容她,她微微扬着下巴,每一句话都说的有理有据,却又进退有度。 江扬已经接通了和凌寒的通讯,基地的综合情报处和国安部的相关部门都在严查这个人的真实来历。苏朝宇甚至给同在帝国大学读书的苏暮宇打了个电话,跟他了解帝大学生的情况,苏暮宇睡得糊里糊涂,想了半天才说:“哦,对,他们有个什么‘先驱学生联盟’的社团,专门写些抨击学校黑幕的帖子,什么食堂菜价不合理,浴室计费器流速过快之类的。不过那主笔的文字还真是利落又煽情,我们宿舍的几个都是他们的粉丝。据说还有人把他们的帖子拿去印成小册子贩售,每月销量不菲。” 真是麻烦。江扬皱眉,布津帝国政局向来复杂,上有立宪君主,虽无实际的权力,但因帝国民众多数笃信天授神权,前后几任皇帝陛下都努力塑造亲民形象,因此在民间颇有一些影响力;皇帝之下,有把持帝国几大重要部门的四大法王,包括江家秦家在内的七大门阀贵族虽无法王那样世袭的权力, 家族中却多数身有要职的官员,对于政界的影响力也不能小觑。再以下是数个林立的民主政党,每四年大选之后,执政党组阁,而各个在野党则各自代表着阶层利益。所有的一切都微妙制衡,现在又冒出来的这个“先驱学生联盟”,虽然看起来还非常稚嫩,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们后面的人到底是一群热血愤青还是别有用心的某方势力。 不得不防。江扬难得把卧室的电视打开,专心地看现场直播。警局那边的情况比想象中稳定,月宁远犀利又彬彬有礼的发问把警察局长牢牢控制在手心里,一边擦汗一边向民众许下了很多诺言。 江扬叹气:“我们的警察局长可真大方,这已经退到墙角了呢。” 被搅了好梦的苏朝宇端着安敏刚刚送上来的奶茶,枕在江扬肩膀上看了一会儿,挑眉说:“岂止是墙角,简直是嵌进墙里去了。” 江扬揉揉眉:“怎么办呢?” 苏朝宇笑得像只狐狸:“发给他家法套装,谁让他这么爱去墙角。” 江扬终于被他逗笑了,在被子里掐了一下情人的屁股,笑眯眯地吻上那个还带着奶香的嘴角。 苏朝宇面无表情假装正经地推开他:“不要妨碍我看美女。”他顿了一下,又说:“她说的话,还真有七八分靠谱。” 江扬望着他,苏朝宇宝石般的蓝眼睛里有寒光一闪:“剩下的三分却是不折不扣的蛊惑和煽动……” “这样完美的比例,民众不炸才怪。”江扬环着苏朝宇的腰,幽幽地说。 仿佛注解一样,先驱学生联盟的条幅已经奇迹般地展开,有烟花腾空而起,民众高喊正义的口号,月宁远仰望星空,在最近的特写镜头里,她依旧那么美,嫣红的唇角有淡淡的笑意。 隔日帝都的各大报纸都在二版三版刊载了“暖霄”悼念会的消息,态度谨慎又好奇。接下来的三五天内,娱乐性的报刊杂志发现了新的追踪对象月宁远,而公众显然是喜欢美女的,所以几乎在一周之内,她的风头就堪比当年和秦月朗大婚前的苗真。 娱乐性较强的电视频道开始频频邀请这位20岁的“知性美女”参加访谈和真人秀,月宁远显然不是公众看惯了的那种脑子里只有奶油蛋糕的无脑美女,她聪慧幽默,富于煽动性,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又像是一池清洌的山泉,她言之有物地抨击时政却又不断地表示相信政府代表的法律正义,甚至连最嫉妒的女主播也不得不称赞她的理性和智慧。 月宁远很快拥有了自己的粉丝后援会,其中不仅仅有在校学生,还有都市白领、公务员,甚至退 休工人。他们大部分都愿意参加她组织的“先驱学生联盟”。她的支持者们不承认月宁远只是个偶像,对于他们而言,她是帝国的希望,民族的英雄。在布津帝国首都雁京的街头,经常可以看见右腕上系着深蓝色丝巾的年轻人——他们都觉得有这样的政治信仰非常时尚。 这样的“媒体推广”非常成功。由于媒体的穷追猛打,地方法院、检察院和警局一改往日的拖沓,每天都要召开媒体发布会向公众公布案件的最新调查情况。到案件发生的第十四天,就完成了全部的调查取证工作,当晚表演的魔术师由于操作危险违禁道具不当被认定对事故负主要责任,而暖霄的老板则因为监管不力和防火设备老旧而被认定要对事故负次要责任。法庭当庭判决魔术师妨害公众安全罪成立,判处死刑,而暖霄的老板则因违反安全生产条例而被判巨额罚款和六个月拘役,魔术师当庭表示不服,而暖霄的老板则同意在判决书上签字画押。 在这场热热闹闹的大戏中充当主要作用的电视媒体并不甘心就这样谢幕,有著名的谈话节目居然请来了月宁远和魔术师的家人对谈,体弱多病的母亲、身怀六甲的妻子、一夜白头的父亲赚去了不知多少观众的同情泪,连月宁远都一改平日的咄咄逼人,只是一味安慰泣不成声的一家子。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魔术师的父亲频频出现在各大电视台的访谈节目里,公众因此知道他已经卖掉了自己的祖屋只为替儿子还清天价的赔偿金,他含泪说再难也要救儿子,不要白头送黑发,不要孙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他跪在镜头前请求受害者家属的原谅;他说妻子夜夜垂泪几次几乎寻了短见。 前帝国最佳新人导演江扬无奈地叹口气,说:“好一出八点档的苦情戏,真是唱做俱佳。” ☆、大尾巴 苏朝宇在电话的另一头,彭耀现在每天晚上都要躲到他的房间里,狼牙的师长大人愁苦地说:“我那个爱看电视剧的阿姨,要是不躲开,她每天都要拉着我边看电视边吃薯片边跟着哭的。” 受害人家属联名请愿,媒体一边倒地批评法庭量刑过重,二审前几日,有好事者采访一直要求彻查暖霄案的月宁远,她想了想,非常谨慎地说:“最近一段时间这样的事件也不止一起,同罪同罚,所有人应可心服口服。” 被江家和杨家联手暂时压下的爆炸案就被这么轻轻巧巧地送回了公众的视野,有娱乐小报爆出彭燕戎居住的“半山豪宅”,高清晰的长焦镜头拍出了这位前军政要员悠闲逗鸟的背影。一石激起千层浪。 魔术师的母亲在电视节目里泣不成声,疯狂捶打自己和丈夫,埋怨自家出身平凡,没有法王岳父,皇后姐姐。魔术师的妻子扬言要改嫁到国外,免得孩子出生以后,受到和父亲一样的不白之冤。 “先驱学生联盟”所倡导的一切受到了几个在野反对党的追捧,他们发行量颇大的报纸发表“公众的道德政府的正义正在沦丧”的社论。这样让江家彭家杨家都太头痛的声音已经无法抑制,到最后甚至没有人真正地关心魔术师二审所获的刑期,舆论的主旋律已经变成了“严惩彭燕戎”。 徐雅慧再也没有看戏的心情了,彭耀也变得很焦躁,一天三次把电话打到齐音那里去,齐音比想象中忙得多,每次不得不匆匆安慰他几句就挂机,弄得彭耀就像是一只困顿的猛兽,胡子也不刮了,班也不上了,每天不是坐在房间里冥思苦想,就是冲到地下训练场去疯狂发泄。 苏朝宇试着沟通,劝慰,试着和他喝酒,打架,甚至跟他一起发疯,但是都是治标不治本。后来江扬干脆跟齐音徐雅慧苏朝宇都串通好,专门报喜不报忧,稳住了彭耀再说。 边境的雪总是比首都来得早些,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一场下了一天两夜的大雪终于停止,苏朝宇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窗外一片苍茫的白,这情景不经意间又让 他想到雪伦山那场残酷的战斗,他决定放任自己多躺十分钟,并且给他的情人拨个电话。 手机里有一条诡异的短信,说您在布津国家航空公司预定的电子客票号为ba2795,起飞时间为11月30日上午11点36分,请提前60分钟到边境机场3号航站楼办理登机手续。后面还有苏朝宇的姓名和军官证号码,一丝不错。 苏朝宇本年度已经没有任何假期,到目前为止也没有收到过任何出差的通知,这条信息又并不是一个缺少创意的恶作剧,他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江扬的电话已经跟了过来。 “你要回首都?”苏朝宇对这种不通知就做决定的行为非常生气,却又有点担心,“彭家的事这么严重么?” 江扬倒愣了一下,接着很谨慎地问:“谁跟你透露了什么情况?” 苏朝宇皱着眉把刚刚收到的短信念了一遍,江扬那边沉默片刻,然后说:“无论是白虎王还是彭家,甚至我们,都已经帮不了彭燕戎。”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13节 苏朝宇为这严肃的语调所震慑,他知道因为“先驱学生联盟”的异军突起,政坛上微妙的制衡受到来自下层的震动,现在越来越多的事情已经脱离了预定的轨道,但他没有想到,一切竟然来得这么快。 “如果可能,我希望你不要去。”江扬的语调很忧伤,他正一个人坐在餐厅的落地窗旁,外面勤务班组正挥汗如雨地扫雪,有年轻的战士调皮地把一捧雪塞进班长的领子里去,班长随手就给他一扫帚。 苏朝宇腾地坐起来:“这又是什么阴谋?” 江扬叹了口气,如实相告:“机票是齐音中将替你订的,他说,希望能在首都跟你谈一次,私人性质的,彭耀肯定会准假,可是这件事,我始终担心你陷入太深。” “你我这样的关系,早已经不可自拔,江扬,他们既然点名叫我,我自然不能退缩,放心,我会见机而行,好好保护自己。”苏朝宇的手指按在胸前的戒指上,一字一句。 江扬深深地吸了一口雪后清冷的空气,他闭上眼睛,终于说:“好,你记住,我内心真正希望的,是跟你一起离开战场,活下去。” 离开战场活下去。简简单单7个字,以江扬的身份说出却重有千斤,苏朝宇明明知道这心底最深刻的渴望永远不可能在那个把责任看得比性命重要的情人身上实现,可是他依然感动极了,他轻轻地说:“我记住了,江扬,我爱你。” 江扬温柔地亲吻他的戒指,像是在亲吻情人那双世界上最美丽的蓝眼睛,他呢喃:“我也爱你,我的朝宇。” 苏朝宇是穿便装回到首都的,一个人。 排队等待出关的时候,苏朝宇在机场的大屏幕上再次看到了月宁远美丽的影子,她是苏朝宇曾经的 爱人庄奕同校同系同专业的嫡系学妹,因为这层关系,苏朝宇始终不愿意把她当作一个敌人看待。现在她正在娱乐频道担任访谈节目的嘉宾,照例是清纯美丽妙语连珠,在候机大厅这样来去匆匆的地方,居然仍有人驻足看她。 齐音的副官亲自来接机,也穿得是便装,非常低调。苏朝宇跟着他上了外面一辆黑色的车,一路竟然直接到了彭燕戎软禁的小别墅,蓝头发的中校敏锐地注意到这位副官用黑色的太阳眼镜来遮掩眼睛里的红色,这个铁打的军人一定在不久以前曾经泪流满面。 到底怎么了?苏朝宇望着遍山枫红,心里一片冰凉。 彭燕戎站在客厅门口的走廊里亲自迎接了苏朝宇,他披着一件银灰色的家居服,样式简洁,领口袖口却是手绣的云纹,在半明半晦的晨光里,有种微微流动的错觉。 他比一年前瘦了些,身体却依然保持着军人式的挺拔,他负手站在阶前,阳光洒在他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怎么看仍然像是囚笼里的猛虎,谈笑间似乎仍能指挥千军。 ☆、杀手锏 苏朝宇从未这么近地看过这个在一年前跟他们斗得死去活来的第四军前任长官,虎落平阳气势犹在,出于礼貌,他下意识地站好,敬礼:“长官好。” 彭燕戎上下打量着他,简单还礼:“里面请吧。”话说得算是客气,可是语气仍然是数十年不变的居高临下的命令式,好在苏朝宇已经习惯了彭家这种彪悍的风格,也不以为忤,笑着回答:“是,谢谢长官。” 齐音中将在客厅里已经煮好了咖啡,靠窗的咖啡桌旁摆了两张有刺绣靠垫的逍遥椅,彭耀先坐了上首,然后指指身边那张,对苏朝宇说:“请。” 苏朝宇站着不动,因为齐音中将放下咖啡和抹茶蛋糕以后就退到彭燕戎身后去了,苏朝宇客气地说:“下官站着听您吩咐就好。” 彭燕戎挑眉,随即非常直接地说:“我千里迢迢请你来,是要求你帮忙,所以你不必跟我客气。” 苏朝宇看齐音,齐音使个眼色让他坐,于是苏朝宇只得规规矩矩地坐下,端着香浓的咖啡,垂着眼睛等着。 彭燕戎的手指摩挲着描金的咖啡杯口,盯着苏朝宇看了片刻,又转向窗外,院子里那两棵很大的柿子树已经落尽了树叶,红彤彤的丹柿却还挂在树梢上,天很蓝,风吹过的时候,那被压弯了的树枝就轻轻摇动。 “用一个秘密,交换你的一个承诺。”彭燕戎终于开口,说得很慢,但谁都能听出来那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苏朝宇抬头看着彭燕戎,回答得同样郑重认真:“只要不违背苏朝宇的良心,且在苏朝宇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不会推托,请您说吧。” 彭燕戎微微一笑,那双眼睛里有罕见的赞许:“怪不得无论是江家小子还是彭耀,都这样迷恋你,果然干净利落。”说着回头对身边的齐音笑道:“我就说,你准备的那一车话如果要说出来人家才答应的话,他也就不值得托付了。” 齐音一点都不脸红,他站的地方没有阳光,看不出表情的悲喜,此时仍然没有一句话,只是点了点头。 “这件事不会为难江家,却并不算太容易。”彭燕戎亲自给苏朝宇满上了咖啡,接着说,“我只希望在从今天起的未来,你能陪在彭耀的身边,保他平安,让他学会找到幸福的本事。” 苏朝宇一愣,彭燕戎接着说:“有他外公在,他倒不至于作了彭家的覆巢之卵,只是脾气太臭性格又不好,十分冲动骄傲,只有你说的话他怕还能听进一二,所以我只能找你,你也应该知道。” 苏朝宇只能点头,然后回答:“是,苏朝宇一定尽力而为。” 彭燕戎一笑,他随手从旁边的小书架里抽出一本丝绒面的小日记本,抽出一张照片来扣着推给苏朝宇:“这是我用来交换的秘密,去年没有用上的杀手锏。” 苏朝宇半信半疑地翻开那张照片,斜斜的光线透过大窗照在原木的咖啡桌上,光里微有尘埃翻滚,那一刻时光逆转,苏朝宇不能呼吸,他定定的看着照片上那再熟悉不过的笑靥再忘不了的明眸皓齿,他看着庄奕搂着她的大儿子,那个叫陆晨的男孩子,微笑着望着照片外的他。 “这是……”苏朝宇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和狂乱的心跳,他有预感却不敢相信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直觉,他盯着那照片,听见彭燕戎说:“陆晨是在庄奕结婚后的第三十九周出生的,在正常的预产期范围内,略有提前,我想你已经明白,你应该仍然记得。” 苏朝宇记得,苏朝宇怎么会忘记那一夜的狂欢,怎么会忘记第二天清早跟平时一样美味的早餐和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怎么会忘记他疯了一样赶到他们结婚的教堂,隔着很远很远看那美丽的捧白纱的新娘,他们那时候都太年轻,在一起的时候不能有任何阻隔,她每次都会在结束以后吃避孕的药品,那一夜,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像平时那样做。 这个事实比任何事对他的打击都大,尤其是在他刚刚和他爱的江扬结婚以后,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对彭燕戎说:“这并不是决定性的证据,这甚至不能说明什么。” “陆家做过dna鉴定,所以才会把这个孩子带离他父母的身边,是怕他们夫妻对第一个孩子宠爱过度,是怕陆家的大权会因为父母的溺爱而旁落。”彭燕戎打开那丝绒面的本子,找到贴了鉴定书副本的页面给苏朝宇看,苏朝宇的脸色变得煞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记得那个孩子,那一夜他和江扬的弟弟江立一起闯入陆林的私宅,从陆林的书房里复制扳倒彭家 的决定性证据的时候,他曾经见过他。那个孩子有双酷似庄奕的眼睛,不会笑的眼睛。 彭燕戎轻轻合上那个本子,筋瘦的手指握住了苏朝宇的手:“所以我把我的儿子托付给你,你早晚会理解一个父亲对孩子无法抑制的爱,会理解我今日所作所说的一切,所以,一切拜托了,我用命求你,只有你。” 这些太震撼,苏朝宇一时之间找不出任何语言来应对,他只能看着彭燕戎站起来,很认真地给他敬礼,苏朝宇弹起来回礼的时候,彭燕戎已经转身:“今晚我无法留你吃饭,可是你只要稍微等一等……” 那声音已经低得轻不可闻,苏朝宇眼睁睁地看着彭燕戎转身离去,齐音跟在身边。 齐音的副官礼貌地请他出去,他们上了车却不回城里去,只是一圈一圈地在附近绕弯子,苏朝宇握着那张照片,完全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这个没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帮了他,不必再纠结是否要立刻通知江扬这件离奇的事情。 他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至于连身边数量荷枪实弹的兵车经过都一无所知。 是夜,原第四军军长彭燕戎上将在自己的别墅里饮鸩而亡。一小时后,奉命为“出卖国家机密”及“策划恐怖袭击事件”两项罪名逮捕彭燕戎的军警赶到。 ☆、千里之外 苏朝宇回到自己在首都的旧居时已经是凌晨四点。 他的双胞胎弟弟苏暮宇这段时间不知道因为什么,一反常态开始长时间住校,连最宠爱的小猴子贝蒂都送到江家二少爷江立那里寄养。苏朝宇一个人走进被彻底装修过的房间,一路上被桌子椅子记忆中没有的间壁墙撞了好几次都浑然不觉,他只是大步走到与卧室相连的小阳台冲进去。 苏暮宇早在半年前就把对门庄奕家的房买了下来。庄奕带妈妈去纳斯以后,这套房几经转手出租,房地产中介来过不知多少次,终于租给了一对酷爱吵架的小夫妻,整日摔砸打闹,等他们前脚搬出门,就有一个候鸟打电话给中介,高价买下了这套房。苏暮宇在两家的阳台之间做了个连接装修,占据了半层楼。庄奕家的主卧室现在是苏暮宇的阳光书房,而小卧室则用来做客房,偶尔招待临时留宿的江家二少。 苏朝宇站在阳台上喝啤酒,手指间夹着刚刚齐音的副官塞给他的半包烟。 漆黑的天幕中没有一丝星月之光,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浓厚的云层,苏朝宇终于忍不住拨给江扬,此时此刻,哪怕是听听情人在答录机里面那含着笑意的声音,也能给他真心实意的安抚。 接电话的是指挥官本人,声音里听得出疲倦,苏朝宇犹豫了一下差点鸵鸟地扔掉电话,江扬温柔地微笑:“早安,我的朝宇。” 苏朝宇决定从最重要的事情说起:“彭燕戎死了,自杀或者被逼自杀,你是否已经知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是,我现在只关心你怎么样。”江扬说,“彭耀那边我派人盯着呢,等你回来亲自跟他说。你放心,他……其实早已明白。” “你承认江家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可是你们放任!”苏朝宇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我不相信凭一个丫头的力量就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翻天覆地,我们都知道所有的事不是表面看来的这样简单。老彭那……唔,彭耀的父亲虽然罪有应得,可是在爆炸案的事情上,你我都知道他是无辜的。” 远在基地官舍的江扬听得出,苏朝 宇没有一丝指责或者为难,他只是愤懑莫名,而且因为死去的是自己认识的人的至亲而感到遗憾和难过,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叹了口气回答:“当然,月宁远后面的水很深,暂时不能碰不能查,不过有能力布局的人也十分有限,你知道……” 后面的话他不可能再说下去,苏朝宇自然已经明白,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听到江扬接着说:“彭燕戎必死这件事,早在三天之前我就已经知道,元帅、老师,还有彭耀的外公都跟我通过电话,因此我甚至配合国安部的调查小组,提供了‘零计划泄密案’前后所有的原始卷宗档案。博弈的结果是丢卒保车,半个月内就会有新的调令下来,彭耀擢第四军新任长官,三年内升衔。” 苏朝宇还是没有接话,他转回身望向客厅,苏暮宇的新装修改变了所有的一切,唯独父母的结婚照还挂在最醒目的地方。那么多年那么多时光仿佛都不存在,穿军服的父母胸佩红花,笑容灿烂又幸福。 “江扬,除非感同身受,否则没有人会真得了解至亲离去的感觉……”苏朝宇说得很轻很慢,“哪怕子女已经独立生活了足够久,父母离开的那一瞬间,你都会有种天地间孤独一人的感觉,痛到极处你会感觉不到,只有那种冰冷和无助一直跟着你。我会打给彭耀,如果他要回首都扶灵,我会全程陪在他身边,这是我答应了彭长官的。” 如果苏朝宇在身边,江扬已经会紧紧把他拥在怀里,此时此刻天长地远,他只能说好。 苏朝宇深深吸了口气,推开阳台的间隔玻璃门走到庄奕家的那半边去,在曾经属于她的房间席地而坐,闭上眼睛,放任那些少年的岁月扑面而来,她喜欢吃的话梅糖,她房间里贴满了的歌星海报,她买的限量版毛绒玩具,她用的洗涤剂的味道,他的耳边遥远地回响着曾经的欢声笑语,他对江扬说:“江扬,彭长官说,我和庄奕有个儿子,今年应该已经七岁,我想你或许知道了,可是我还是要亲口告诉你。” 江扬不知道,这是彭燕戎留到最后的杀手锏,唯一知情的齐音中将从未透露过关于他长官的任何秘密。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指挥官披衣而起,紧紧握住了手里的话机,手指紧绷:“怎么会,你确定?” 苏朝宇苦笑:“我刚刚知道,不确定,彭长官说,我早晚会理解为人父的苦衷,所以他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把彭耀托付给我,用这个秘密,换我承诺护彭耀一辈子,我没法拒绝。” 江扬光着脚在卧室里转了好几圈,像是被困住的猛兽,后来干脆拉开门站到露台上去,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冷静沉稳:“这是好事,朝宇,虽然感情上……” “不,江扬,你什 么也不用说,我爱的不是那个圣人般理性面对一切接受一切的你,虽然那样的你也非常迷人,可是……”苏朝宇说得很急很快,一时之间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意思,他开始抓自己海蓝色的短发,该死的,真想一个吻堵过去,让那双故作镇静的琥珀色眼睛里露出慌乱和不自主来。 江扬大概是关闭了麦克风,一时之间连呼吸声都完全没有,苏朝宇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于是只能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大概20秒之后江扬终于打开麦克风,貌似理性地问:“如果是真的,要怎么处理?” 苏朝宇干脆在地板上躺下,他睁开眼睛,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握着他们的婚戒:“我和庄奕的一切已经成为往事,我现在和你在一起,江扬,我爱你,只有你让我甘心放下一切生死相随,你知道,甚至在我找回暮宇以前,我就已经决定。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你要相信。” “我知道,我从未怀疑。”江扬的声音非常温柔,他已经回到床上,静静地凝视着电子相框里面苏朝宇绝美的笑容,他忍不住亲吻那双海蓝色的眼睛。 “这件事不止是我的私事,如果真的属实,江家陆家都很为难,我已经一一想过。”苏朝宇说得很坚决,“我见过陆晨,见过庄奕,这么多年她从未与我有任何联系的意图。你知道,她替我为妈妈送终,替我牺牲付出的一切我已无法偿还,所以无论她做怎样的决定,我只能尊重,包括永远不承认我和这个孩子之间的关系,不许我去打扰她的生活。如果一切平静如同过去的这些年,对于她和她的家庭,我和我的家庭,也许未尝不是一种完满的状态。” 江扬为那句“我和我的家庭”感到甜蜜又辛酸,这么多年这么多出生入死,他们却还没有过过任何一天真正的家庭生活,苏朝宇接着说:“如果今后这个孩子发生任何状况,他或者庄奕不能容于陆家,那么我……我会……” 江扬太了解苏朝宇的性情,他曾经那么执著地找了苏暮宇十三年,曾经为了罗灿的失去联系只身闯入战火纷飞的迪卡斯战场,他是他心里最渴望的那一面,他爱他的真性情,可是此刻,谈笑间可以号令千军的指挥官表面镇静内心慌乱,他引以为傲的理智令他清楚地意识到了他的恐惧,可是他没办法冷静。 从小到大,第一次看到自己手抖得那么厉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那么快。江扬鸵鸟地把整个身子都缩进被子里去,连头都蒙住,所有的谈判技巧都没有用,所有的闲聊技巧都忘光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着手机等苏朝宇开口,那一秒像是一千年。 苏朝宇显然从来没这么难以开口过,哪怕是被江扬按在膝盖上揍 屁股的尴尬时刻还是向同性长官表白满心爱意的勇气时间,他都能够流利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可是这时候他却把自己的脸都涨红了,坐起来又躺下,躺下又跳起来,完全忘记了这是青梅竹马的卧室,满心只有他的琥珀色头发的情人。 窗外夜色渐淡,街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朝阳却还未升起,正是黎明前最冷又最晦暗的时刻,寒气透骨。 最后苏朝宇终于狠狠地跺脚:“好吧,说就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我都听你的!” 云开雾散,一点点橙色的光芒从最厚重的云层后面透射出来,身上还是冷的,可是眼里却有那么一点希望的暖意。 江扬忍不住猛地掀开被子,大口呼吸着外面充足新鲜的空气,他笑,却说不出话。 苏朝宇咬着牙说:“可是你不能拦着我把军饷都给他们,顶多奖金交公!” 江扬发誓如果苏朝宇在他身边,他一定会摸他的头揉他海蓝色的短头发的,他大笑着说:“好好好,你都给他们也没问题,我养得起你养得起家。” 苏朝宇砰地一脚把空啤酒罐踩扁,愤愤地哼说:“要你养?老子是帝国的现役军人,高级军官!” 江扬敛去笑意,轻吻他的婚戒,一字一句地说:“这件事太多疑惑,如果有机会,我会帮你查清楚,如果将来任何时候需要,朝宇,我们一起面对。” 苏朝宇坐在昔日恋人的卧室里仰望天空,冬日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脸上,他觉得温暖平静,这么多年生死与共,他们之间早已没有虚礼和客套,所以他闭上眼睛,感觉到滚烫的泪划下面颊,他说:“谢谢你,江扬,我爱你,只有你,我的老混蛋。” 同样仰望朝阳的江扬微微一笑,他轻轻地说:“恭喜你,朝宇,你是受欢迎的,我永远爱你,亲爱的小混蛋。” ☆、一对耳光 三天后,布津帝国各大主要媒体均低调地报道了彭燕戎去世的消息,死因为“心脏病突发”,有家专门喜欢报道贵族生活的杂志得到授权,全程报道相当低调的葬礼,全程由彭燕戎生前最信任的副手齐音中将打理,彭家的遗孀在父兄的搀扶下泣不成声,儿子们个个面色灰白。出乎意料的,彭家最受宠爱、刚刚立下战功、已经被确定为彭家下一任接班人的彭耀并没有出席,只是如兄长们一般敬一个花圈而已。 苏朝宇也没出现,他在事发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就乘飞机赶回了边境基地,直接掀了彭耀的被子:“滚起来,别打量我不知道你也一夜无眠!” 彭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可疑的肿着,红丝密布好像在冒火,他化悲痛为愤怒,凶狠地盯着苏朝宇,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把他撕成碎片。 苏朝宇大无畏地回瞪过去,对彭耀咯吱咯吱咬紧的牙关和紧紧捏着的拳头视而不见,终于年纪小的那个先撑不住,翻身试图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大声地喝道:“滚!滚回江扬床上去!” 苏朝宇几小时前跟江扬通过电话以后,直接拨给过彭耀,这个家伙当时就撂下一句:“彭家的事与你无关,我不回去。”就挂断电话,于是海蓝色头发的中校立刻锁门奔去机场,跳上最近的一班飞机赶回基地安抚这个别扭又悲伤的小孩。 可惜人家不领情。 苏朝宇舔舔嘴唇,利用身高优势猛地抢走彭耀的被子,弓□子两根手指钳住彭耀的下巴,神情酷似调戏民女的恶少,语调却十足是稳重的兄长:“闹够了没有,滚起来换衣服,我陪你回首都处理后续的事情。” “回去看尸体么?他活着的时候我都没空见他,现在回去看那个空壳子干吗?”彭耀努力想挣脱苏朝宇的牵制,无奈陆战精英赛的前冠军已经一条腿上床,狠狠压在他的膝盖上,他努力挣了几下,都只是换来更狠 更强力的压制而已。 “这话说得未免寡薄,可是你本来不是这样的人,又何苦说出来让自己更难受。”苏朝宇认真地看着彭耀明显哭过了的眼睛,“错了最后一面,我怕你以后会遗憾,相信我,这是经验之谈。” 彭耀终于逮到一个机会从苏朝宇身子底下挪出一条腿,接着是另一条,他愤愤地骂:“滚,苏朝宇中校,立刻,马上离开我的房间,不然的话……” “不然怎么样?”苏朝宇乐了,笑容愈发恶劣,“叫警卫这么没面子的事情你不会做,事后报复那么猥琐的事情你不屑做,我很安全,谢谢长官关心。现在请长官沐浴更衣,跟我移驾首都。” 彭耀气得哆嗦,死命腾出来一只手一拳就砸过去:“滚,不用江家猫哭耗子,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们操心,从上到下,一个也跑不了!” “啪”,一声脆响。 苏朝宇左手挡掉彭耀的拳头,右手结结实实给了彭耀一个耳光,彭耀身为彭燕戎的幼子,朱雀王最疼爱的外孙,从小养尊处优,后来在军中虽然艰苦,却从没有被任何人一巴掌呼在脸上,他一时愣在那里,耳朵里嗡嗡乱响。 苏朝宇毫不犹豫,立刻在另一边又给了他一巴掌,如愿以偿地看着彭耀那张俊脸两边对称地肿起来,指着彭耀的鼻子骂:“你要找谁拼命我都不拦着你,我只问你一句,你的命是谁给的,你的一切是谁保下来,你要糟践你爸爸用命给你保下来的全部,我没二话,请便,彭帅。” 这两个字重有千斤,彭耀整个人尸体一样绝望地倒下去,四肢摊开,手指紧紧揉着床单,他固执得不肯在人前掉下一滴眼泪,可是身体却抑止不住地颤抖,嘴唇也咬出血来。 苏朝宇看着他,就像是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午夜梦回,想起暮宇失踪前那柔软的求恳,想到那再也不能悔过的当初的时候。于是苏朝宇走过去,彭耀握住他的手,然后苏朝宇拥抱了他。彭耀咬着他的肩膀,他听见他模模糊糊地说:“不要离开我……”苏朝宇知道他是在求那个很少出现在他生命里的爸爸,他轻抚这个孩子的后背说:“好,你放心,我一直在。” 彭耀就在他怀里毫不设防地睡去,此间苏朝宇一步也不能离开,彭耀握枪的手非常有力地钳着他的手指,只要苏朝宇稍有离开的意图,他就会惊醒,灰蓝色的眸子里有种前所未有的依赖的光芒,让人觉得拒绝他是一种真正的犯罪。 但是彭耀还是没有回首都参加他父亲的葬礼,唯在狼牙的天台上摆了几个随手从食堂里拿来的果子,遥遥拜了拜就算。或许是在战场见惯了死生,彭耀 在这一点上比任何人都豁达开朗,对于任何形式的礼节都没有好感。他在最疯狂的时候和最冷静的时候说的话是一样的:“人死了不过是个空壳子,我没必要飞回去看它划成灰,那骨骸那灰都不是我爸爸。”他遥望基地湛蓝的天空,食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胸口:“他永远在这里,我死的时候,他才真的离开。”说完,还真心实意地微微勾起了嘴角。 苏朝宇想好的安慰的话都没有用,想赞扬他的豁达又说不出口,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于是狠狠拍了彭耀的后背一巴掌:“年纪轻轻,给我好好活着……” 彭耀灰蓝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阴影,笑容里亦掺入了冷酷的气息。他打断了苏朝宇的话,笑容可掬地说:“当然,不然的话,我怎么报仇?” 冬天早晨呵气有白雾,寒鸦掠过干枯的树杈,不吉的气息随着这话扑面而来,苏朝宇想说:“不要冲动。”彭耀却已经当先敛了那几个果子走人,一路随手抛给执勤的守卫们当早点,苏朝宇追过去,彭耀忽然转身,两个人的鼻尖几乎对上,第四军的新任长官说:“你放心,我虽然年少轻狂,却已经没了轻举妄动的资本。” ☆、野合 布津帝国大学有一项非常和谐的传统活动,就是每年寒暑假之前,各个系院之间会搞联谊,野炊或者远足,名义上说有助于同学之间的联系和认识,开拓人际关系,实际上,所有帝大的学生都把这个活动称为“野合”。校方曾经很有幽默感地出过一个不正式的通告,用传统的糨糊刷在墙上,贴一张黑字的白纸,说禁止用不雅词汇代称这种有益而高尚的联谊活动。很快就有人在告示底下写:“校方8cj!野合=野外联合活动。”甚至有人成群结队在下面“顶ls的”、“墙裂排以上所有”,所以,时至今日,帝大超市里的阿姨都会笑眯眯地看着买了一兜兜零食的学生说:“明天野合去啊?” 新年的前一周,苏暮宇决定参加今年这场轰轰烈烈的冬季野合。为了不在各个院系之间引起争端,每年的一对一联谊组都是抽签决定,按照系院人数比例简单分组,公平抽签。今年新闻学院抽到的对口是经济学院,所有人都觉得很不公平,新闻学院的女生多,但无论男女,各个都有能上电视的相貌和头脑,经济学院的男生就相对沉默死板一些,只有在涉及专业的时候才侃侃而谈——没有谁会愿意吃着薯片谈通货膨胀和世界黄金体系吧。大家都知道的,这是大学的尾巴尖上认识准老婆的绝佳机会,最后机会。 今年的野合地点距雁京市中心有140公里,因为难以当天往返,所以大家决定待3天,事前分发的通知单里和详细列好了除门票住宿外的其他自费项目,诸如骑马、漂流、筏子之类,林林总总,如果都参加下来,也要上千块。苏暮宇不在乎钱,却在乎经济学院的姑娘。他并不是着急娶一个回家,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人。 月宁远。 一个罕见的姓,一个令媒体和民众为之疯狂过的女生,月宁远在帝大的声望日高,苏暮宇在学校里偶尔见过她两次,身后不是追着一群学妹 要签名,就是一群男生一面远观一面窃窃私语。月宁远从来没有单独出现过,总是和她寝室同学或者最要好的那个闺蜜同进同出,完美符合一个年轻女孩的特征,吃饭打水逛街自习,总之,都要在一起。她不算高调,平时和所有人一样穿时尚的新款运动鞋牛仔裤,要么就是连衣长裙,高跟凉鞋,风韵不足,妩媚有余,也难怪新闻学院的单身男性都在摩拳擦掌,甚至有嫉妒的小女生开始打赌,到底谁能搞到月宁远。 凭借对这种局面的敏感,苏暮宇明白地知道,月宁远是不会被任何人搞定的,或者说,能搞定月宁远的人,远远不是这些天真的大学生。甚至,连苏暮宇都束手无策。他确信月宁远意识到了他的存在,有两次,苏暮宇像任何一个崇拜者、追随者那样试图接近月宁远,月宁远用一个安抚性的眼神吓退了所有人,但对于苏暮宇,她的目光里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苏暮宇多次试图分解它,却一直没找到答案。 她是在说,有刺,勿近,还是在说,欢迎光临? 整个第一天,苏暮宇都没有看见月宁远,倒是下铺的兄弟激动地跑来吼:“老子被亲了!被亲了!”一声怪叫,几乎招来方圆百里的真狼和所有色狼。据说是月宁远跟大家玩真心话大冒险,终于输掉了,不得已在既定男生人选的面颊上送了浅浅一吻。下铺的兄弟嗷嗷叫着捶胸顿足,仿佛月宁远以身相许了一般,苏暮宇嘲笑他:“没见过女人啊?” 下铺的兄弟不屑:“她身上那个劲儿!就是首相亲我一下我都不换!” 苏暮宇大笑着在脑海里补全了江立他妈吻自己额头的场面——感觉平平嘛——忽然,他觉得一种冷嗖嗖的感觉由后背一直往上爬。月宁远身上的劲儿……似曾相识。 正难受间,他听见月宁远的声音由远及近,回头看,果然,一拨十来个女生仗着年轻不怕冷,都把裤脚挽到膝盖以上,跟渔家借了网,扬言要捞冬鱼去。月宁远一双小腿细白,又直又长,苏暮宇扫了一眼,举起手里的一次性杯子,示意最平实友好的无声赞扬。 月宁远只是礼节性一点头。 是夜,月圆人寂。最后一个醉酒的兄弟被扛进帐篷的时候已经是半夜3点,苏暮宇没有睡意,偷偷跟渔家爷爷说好了一个价格,包了那只竹筏子,独自夜游。他来到岸边的时候,老人家已经等了一阵子,碾灭烟头跟他说:“你俩一起去呗,可以平摊筏子钱。” 苏暮宇一怔,泊在附近的一条带顶棚的小船里钻出个姑娘来,罩了件长长的白色大衣,一脸浅笑:“你好,我是经济学院的月宁远。” 苏暮宇 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个不是巧合的巧合让他格外警惕,于是肆意把话语主动权交给了对方。他知道,这一拆招,他只能同意月宁远共渡的邀请,而筏子上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就连渔家老爷爷是谁的人都很难说——苏暮宇甚至没有告诉保卫系统的候鸟他的行踪。 月宁远毫不客气地接招:“白天好吵,我又喝了点儿酒,现在睡不着又兴奋得很,刚好爷爷说你也包了筏子,不如我们一起分担筏子钱,水上漂漂,大半夜的也有个伴,如何?” 果然是滴水不漏又温柔可爱的要求!事到如今,苏暮宇只能鼓起勇气,微笑点头:“月同学盛名远扬,我求之不得。”说着一搭手,月宁远大大方方借力一握,稳稳跳上筏子,选了远离撑赶的一端坐好。等苏暮宇坐定,筏子一旦离开岸边,月宁远的面色就变得格外沉静,正如她这个不知真假的名字一样,如一弯隔绝于世的冷月。苏暮宇远远递上右手:“新闻学院,苏暮宇。” “我认得你。”月宁远扬起眉毛,“你从来没有修过我们班的课,却在论文评估里有个优秀,嗯?逃学的小孩?” 苏暮宇把凳子往前搬了两步,以便更清楚地看见月宁远的眼睛:“今年评估组的组长,那个谢顶的教授,是我表叔。不过……月同学也没有新闻学院的许可证,怎么就经常在演播室模拟出镜呢?” 月宁远的眼睛清澈明亮,她听了这话,居然高兴地笑出来:“看来咱俩都有数不清的表叔,好吧……”她也把凳子搬近了两步,“这是我们的共同点之一。还有别的吗?” “没了。”苏暮宇耸肩,抬头看月亮。 ☆、微妙的共同点 月宁远缩在大衣里。那一刻,她的形象和电视里大相径庭,苏暮宇发誓,如果不是眼下情况复杂,他会愿意把她搂在怀里暖和一下,尽管月宁远本身就是冰的属性。成功把彭燕戎逼上绝路的女孩就在身边,苏暮宇却什么都不能问,许久,月宁远开口:“彭燕戎是心脏病死的,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你们怎么看我?” 苏暮宇点头:“一个正义使者,头脑清醒的好女孩。” 月宁远嗤笑:“每一个字都暴露着你的口是心非。” 苏暮宇也笑:“实话通常很难听。” “说来听听。”月宁远掏出相机咔咔地拍着月色,“不过拜托,请照顾一下我的自尊心,尽量说得好听一点儿,行么?” “没问题。”苏暮宇清清嗓子,“实话就是我们虽然崇拜你欣赏你,但觉得你很可怕。懂太多的姑娘会嫁不出去,而心太狠的姑娘……我们仍然会退避三舍。” 月宁远低头:“好吧,确实很难听。”再抬头,还是一脸聊胜于无的微笑。她玩着手表的扣,开开合合:“他有罪。” 苏暮宇用他的蓝眼睛盯住她:“我们每个人都有罪。” 月宁远毫不退缩地回望:“你信上帝?” “我不信任何看不见的东西,比如鬼神和精神目标。”苏暮宇蹲下去,撩起一捧带月影的水拍面颊,“我信一些看得见摸得找的东西,比如力量、比如金钱。”说完,他征询地看着月宁远。她果然没有丝毫鄙夷,欣然接受了苏暮宇这个“陌生人”的价值观。“你也信。”苏暮宇说。 月宁远点头:“力量用来支配,金钱是有力杠杆,我不能否定它们。尽管我更愿意相信公正和美好,但是后两样……”她苍白地笑了笑,“并不是什么时候想要就能要的。” 苏暮宇沉默。他不信她伪装出来的无奈,却不得不被她的话震慑到。公正和 美好,亦是苏暮宇求之不得的东西。每年生日,他许的愿都无非如此,但生命给他的大多数是这两样的反义词。苏朝宇曾紧紧抱着他说,都会好起来,也许很快就柳暗花明,苏暮宇会在哥哥肩膀上噙住眼泪,然后推开他:“我还是很乐观向上的。”不过,乐观不代表要笑,就像你在悲观的时候往往哭不出来一样。 这句话之后,苏暮宇真心实意地和眼前这个不知道身份、善恶的女孩找到了共同点,哪怕是很诡异的,一丝。 从3点半到日出时分,苏暮宇就和月宁远漂在浅浅的河上。他们甚至隔着冷空气分别打了个盹,醒来后还能继续谈论刚才的话题。没有任何机密或者玄妙可言,他们说的不过是世界上现实又冷漠的一部分,从老师为什么给了很少上课的月宁远97分而只给了勤交作业的苏暮宇71分,一直说到纳斯在迪卡斯实在太过如狼似虎,为什么关于石油的仗永远打不完。后来,苏暮宇站起来说:“我的鞋子被潮气浸透了,又冷又湿。我要上岸换一双。”月宁远像个真正的小女孩那样伸长了腿,露出她的登山鞋:“我在工厂店淘的,很便宜,很暖和。” 苏暮宇苦笑上岸,他甚至不能理解这个月宁远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她会在应该温柔可爱的时候极尽所能,但苏暮宇坚信,是她作为战刀,强效突进了江家营房,长车直入,只等对方缴械或自己阵亡。而江家怎会缴械。这场斗争的结果似乎已经明了,月宁远作为棋子,终究要变成弃子,但是执黑的那方究竟是谁,苏暮宇拿不到任何答案,因此更加苦恼。 他回身摇摇手:“再见。” 月宁远摇摇手:“嗯,会再见的。” 苏暮宇很不舒服。头疼,又冷得哆嗦,他假装单纯且一厢情愿地想,他一定是冻感冒了。 彭燕戎葬礼以后的第三周,齐音中将回到了边境基地,同时还带回了第四军新任长官的调令,彭耀因此正式继任彭燕戎的位置,成为了第四军第九任军长。不满22岁的年纪刷新了这个位置的年龄下限,可是所有的人都认定他实质名归。 第四军的军部由此正式从首都迁至边境基地,将以狼牙突击师驻地为中心,向西北方向延展建设新的军部,预计于七年之内完全建成并投入使用。第四军从此正式成为了帝国西北边境军区下辖的第五个军级战斗部队,直接隶属于基地最高指挥官江扬中将。 第四军最精锐的狼牙突击师暂时由副师长苏朝宇接任临时师长,因为历史上这个职位从来没有交给过彭姓以外的人,所以无论江扬还是苏朝宇本人一开始都不同意这种指派 ,可是另一个有能力接任这个位置的原狼牙总参谋长黎祁准将是彭耀离不开的左右手,现在已经被指定为第四军新任副总参谋长。其他同级别的军官大多不具备独当一面的能力,而且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和雪伦山一役的同生共死,他们也都认同和接受苏朝宇成为新的临时领导人——“只不过将来彭师有了儿子,这个位置必须得让出来!”狼牙最心直口快的副总参谋长王准上校如是说。 无论怎么样,苏朝宇肩膀上的小星星又多了一颗,军饷待遇也比以前高了一大级,在“比赛谁对江扬的老婆更好”这个项目上,江扬和彭耀一如既往的争先恐后。对此苏朝宇非常淡定,他说:“有了从少校到少尉的经验以后,就算给我一个元帅的肩章,我也不会太当真。” 可惜说这话的时候他人在江扬的床上,琥珀色眸子的长官毫不客气一巴掌扇在他光溜溜的臀部上面,半真半假的威胁说:“再说一遍,不当真?” 海蓝色头发的前陆战精英赛总冠军眨巴着他漂亮的蓝眼睛,像只真正无害的幼猫那样蹭了蹭情人的下巴:“喏,我是你的小兵,真的,最小的那个。” 江扬才不要相信这种肉麻的情话,他夸张地抖了抖自己的鸡皮疙瘩,苏朝宇早就化身猛虎,扑到江扬身上撕咬:“该我了!” 新年夜,烟花尽皆散去,唯有一片一片的落雪,就像那些相爱的人,缠绵整夜。 ☆、例行公事 新年的第一天是个好天气,雪已经停了,金色的阳光照耀着银装素裹的基地,景色十分美好。 除了值班的警卫以外,官舍里只有江扬和苏朝宇两个人,连安敏和勤务兵们都放假去了。慕昭白仍然在加班加点的破译整理孟帆留下来的海量数据,程亦涵因此从昨夜就留在指挥中心没有回来。半个月前回到基地的副总参谋长秦月朗准将又回首都去了,毕竟他的另一个身份是七大家族之一的秦家家主,新年各种应酬团拜一件也推拖不得。好在这个人还算心疼他的小外甥,新年第一天早晨苏朝宇一打开冰箱,就看见里面装满了各种半成品的美食,从年糕到煎饺,从冻成砣的高汤到熬好的八宝粥,香肠腊肉足有十数种,以至于本来想做早饭的苏朝宇有点挑花眼的感觉:“秦月朗以为我们是要改行开餐馆么?” 江扬正专心地把洗过的橙子切成块放进榨汁机里面,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苏朝宇了解江扬的父亲江瀚韬元帅对于妻弟秦月朗那种父亲般的爱护,于是自动把情人的话理解为小心眼的嫉妒,一律自动忽略,只是笑嘻嘻地一手抓了四个鸡蛋一手捧了煲粥的瓷煲,牙齿咬着一袋煎饺晃进厨房,经过江扬身边的时候故意蹭他的腰,撩拨得情人凑过来亲他,他就像个偷到鸡的小狐狸那样,得意洋洋。 吃早餐的时候,苏暮宇打来电话,恭祝哥哥和哥哥的另一半新年快乐,顺便告诉苏朝宇:“我买了一层商铺,贷款是用你的收入证明办的,你是业主之一,不过不用担心,现在都已经出租出去,租金已经足够还款。” 苏朝宇十分惊讶,现任波塞冬洋洋得意地告诉哥哥:“那栋楼是江立他们兄妹三人的产业,因受前面塌楼事件的影响,房价急跌,银行贷款催得又急,为了帮他们的忙,我就把一层的底商都包了,还在楼上买了两个位置极好格局漂亮的复式单元,咱俩一人一个,最近房价涨得离 谱,市值翻了将近两倍,现在我们都是百万富翁。” 苏朝宇哭笑不得,只好嘱咐几句“投资要谨慎”什么的,苏暮宇虚应着,又问:“哥,你和江扬什么时候结婚?” 苏朝宇的脸腾就红了,看看江扬,琥珀色头发的情人笑着给他添一碗粥,又切火腿喂他,苏朝宇含含糊糊地对苏暮宇说:“快了,快了……” 苏暮宇长出一口气:“记得注册前一定要先去公证财产,现在可不比以前了!” 苏朝宇大笑,回答:“现役军人是国家财产,等我有了自由再说罢。”苏暮宇十分失望,一个劲儿的怂恿他退役:“那,回来我们就开一间咖啡馆,吧台上摆满那些锃亮的咖啡用具,烤各种漂亮的蛋糕,摆一溜顶天立地的柜子放书和各地带回来的小玩意,落地窗前摆几个特大特结实的桌子,每天晒着太阳跟顾客聊天,多幸福。” 苏朝宇在落地窗旁伸懒腰,目光扫过开放式厨房里全套的咖啡茶具,想起秦月朗烤的蛋糕、江扬煮的咖啡,还有楼上视听室全套的发烧音响、每季更新的电影碟片、舒适的情侣大沙发,就一点也不向往弟弟描绘的美好场景了,他笑眯眯地回答:“好呀,你开吧,我参股,有空叫江扬帮你培训服务生,这方面他可专业了……啊……” 苏朝宇仿佛按住了话筒,隔了大概30秒回来,愤愤地解释:“服务生打人了!等我回头扣他工资!停他福利!” 苏暮宇猜到是江扬在他身边,不愿打扰人家的二人世界,调侃了几句就挂断电话,江扬的弟弟江立心有灵犀地发了条短信过来,说:“新年团拜实在无聊,讲话的又是我妈!晚上我去你那里吃饭好不好?” 真是小孩子,苏暮宇想到江立那双被许多政坛人物评价为“凌厉如父兄”的翡翠色眼睛也会露出小狗一般可爱的神情来,就会忍不住微笑,他温柔地回复:“好。” 江扬却不像弟弟那么悠闲,新年假期对他而言,只是可以名正言顺的晚去上班一会儿,并且可以跟情人好好吃顿早饭而已。到10点钟的时候,程亦涵和司机过来接他,要去看望仍在值班的基层官兵,行程从南到北几乎横跨大半个基地,要第二天的中午才回官舍。 江扬看看副座上的程亦涵,忽然说:“孟帆的事关系重大,还是你亲自坐镇比较安心,苏朝宇陪我就可以。” 程亦涵明白这是江扬变相给自己放假,他也就不坚持了,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文件夹给江扬:“宋上尉拟好的行程和需要参考的事项资料,慰问品有专车,刚刚已经先一步离开指挥中心了。” 江 扬点头,回头吩咐正抱着退役的前警犬明星算计打雪仗烤鹿肉的苏朝宇:“换军服,我们出去走走。” 蓝头发的新任上校恋恋不舍地放弃了计划,假正经地敬礼:“是,长官。”然后咚咚咚地跑步上楼换衣服,明星不明就里地看着主人走掉,徒然地摇摇尾巴,底气不足地吼了江扬几声。 程亦涵莞尔:“对苏朝宇上校不公平了呢,本来是下官例行的差使。” 江扬扬眉:“今年他捡了不少便宜了,去一趟也累不死,何况还附送指挥官全程服务,他有什么可抱怨的!” 程亦涵嘱咐了几句,又说:“明天下午请了安准将、任大队长和高大队长全家来家里吃饭,千万别忘了。” 苏朝宇正好走出来,他知道江扬有每年新年宴请三四个嫡系师级干部的传统,不过这些年一次都没赶上过,他顺口赞道:“海军陆战队的高淮南准将么?那可是个纯爷们!” 程亦涵点头,笑眯眯地瞧着江扬对苏朝宇说:“你们不会认识吧,称兄道弟了?” 苏朝宇嘿嘿笑:“在飞豹团的时候跟他们切磋过,喝过酒打过架,后来特别行动队到处挖人的时候,他那里最难说话,不知道叫了多少声‘大哥’才勉强给了我几个班长。” 程亦涵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刚要说话,已经被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瞪了一眼,江扬拍了苏朝宇一巴掌,不露声色地说:“时间差不多了,回来再聊。” 程亦涵站在官舍的门口招手送他们离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苏朝宇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们俩打的什么哑谜,可是无论怎么问,江扬就是不说,只寻出些别的事情来打岔。苏朝宇非常了解指挥官决定的事情几乎不可能被更改,于是自觉地放弃了这种无谓的努力,专心致志陪着情人四处巡视。他们吃士兵食堂的大锅饭,在边境哨所看望哨兵,在最艰苦的工程营露宿,回来的时候又去了一趟基地医院看望受伤生病的士兵及军人家属。 最折磨人的是,整个行程一直有宣传文书跟着,不停地拍照和采访。苏朝宇跟在江扬身边作微笑状都觉得疲惫不堪,可是他的情人看起来仍然是神采奕奕,时时刻刻都能说出那种写出来漂亮又真挚的慰问的话来,每次都贴切又妥当,真让苏朝宇佩服得五体投地。江扬自然知道他的心思,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就会跟他说:“于我而言,这是锦上添花的表面功夫,但是于那些士兵而言,被尊重被关注,可以算得上雪中送炭。大概是学导演的时候练就的本事吧,基本上我用眼睛一扫就可以确定八成以上的事情,包括军官是不是尽职本 分,御下宽厚还是严苛,士兵们的士气和满意度怎么样等等,去这些单位之前我是不通知的,以便于看到更真实的情景。一般来说,一年我可以把基地走上一遍,免得有些地方‘山高皇帝远’,有些人太不自觉。” 苏朝宇听得很认真,他知道江扬在很用心地教他带兵。每到一处,江扬总能一针见血地提出问题,也能敏锐地注意到对方的优点和长处,虽然他比大多数军官都年轻,可是所有人都对他又敬重又害怕。晚上睡觉前,苏朝宇滚到江扬的睡袋旁边,轻声说:“江扬,就算不挥舞皮带,你也是最棒的长官,真的。” 江扬笑,勾勾手指回答:“我这个是双人睡袋,你要不要过来?” 苏朝宇猛摇头:“我是狼牙的师长!高干!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江扬纯靠腹肌的力量撑起上身,轻轻吻了一下苏朝宇的唇角,说:“那好吧,晚安,我的小混蛋。” 苏朝宇眼睁睁看着江扬真的非常镇静地拉上睡袋拉索,侧睡如弓,呼吸平稳,好像已经进入了梦乡。 海蓝色头发的上校愤愤地跳起来,狠狠地扯了几下情人的睡袋:“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睡袋真的打开了一条缝,苏朝宇飞快地钻进去,冰凉的身子一下子被江扬紧紧拥住,黑暗里唯能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苏朝宇忍不住亲吻,江扬轻声说:“我爱你,朝宇。” 苏朝宇觉得这情景那么熟悉,像是在海神殿那些绝望的日子里,像是在他以为江扬会永远离开他的那个晚上,他肆意地贴紧了情人的身体,回答:“我一直在这里,江扬,我爱你。” ☆、三个文件夹 江扬比苏朝宇先进门一步,看见勤务兵正站在花园里隔着玻璃跟楼上的程亦涵招手,试图表达“就要开饭了”的意思。程亦涵在阳光阁楼里看,专心致志,江扬笑:“怎么不上去叫?”勤务兵耸肩:“中校说不让打扰,但饭总是要吃的吧,慕昭白中校已经下来了。”果然,慕昭白呈朦胧状站在门厅,就像一团走丢了的无辜的云彩,大概是好几天没睡好了。江扬顺手捏了个雪球,扬手敲上去,程亦涵吓了一大跳,几乎是从躺椅里凌空而起,硬皮的扣在地板上。等他往下瞧的时候,江扬早就进门了,只剩下两手空空的蓝头发的苏朝宇莫名其妙地抬头和程亦涵四目相对,表情相当无辜。 程亦涵当然把这看成了一个“代陪指挥官干活”的报复,于是故意抢占了苏朝宇平日里的位置——勤务兵是把苏朝宇喜欢的酱肘子摆在那里的,整顿饭,他都不得不伸长了手臂去夹菜,江扬只是笑着吃他的素菜,慕昭白更是闷头大嚼,先于众人一步吃完,抬头说:“老大,搞定了。” 江扬看他的碗:“再来一份?” “是说孟帆给的东西搞定了,”慕昭白擦擦嘴,“刚才。” 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笑了:“真沉得住气,里面有什么?” “生气的就是看不懂,”慕昭白忙不迭地谢谢来送茶的勤务兵,喝了一口才说:“一共三个文件夹,第一个里面放了一段音频,没头没尾,听起来都是官话,只有4分48秒。第二个文件里是一堆新闻稿,经济相关。第三个文件夹里东西比较多,看起来是整份数据备份,但我不知道其中的内容,一个人破不出来的,我至少需要两个梁姐姐。” 程亦涵放下筷子听他说,表情很微妙。苏朝宇只是看了万能副官一眼,没说话。江扬不用猜都知道程亦涵在想什么,于是毫不在意,反而转向慕昭白:“你认为应该怎么办?” 慕 昭白大吸一口气,左看看右看看,终于把目光落在程亦涵脸上。黑头发的副官一副懒得管的表情看着他,却还是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应该吃完饭再说。”说着,又把酱肘子的盘子往远处推了一些,苏朝宇气结,一筷子下去卷走半盘。 程亦涵给江扬一杯红茶,自己则是咖啡,靠在沙发里,他聪明的情人正像个给家长背课文的小学生一样坐在对面,看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孟帆虽然干了很多不靠谱的事,但是他辗转给我的东西不会是垃圾,只是我现在不知道它们之间的联系和指向,因此所有推测都变得毫无意义。长官……”他歉疚地看着江扬,“下官想申请这个立项。” 江扬毫不犹豫地否决,其速度之快,连程亦涵都吓了一跳。“我看不到任何明确且有意义的结果,至少,你要给我一个从我的立场出发、不考虑孟帆是发小的前提下仍然可以立项的理由。” “有,长官。”慕昭白把屏幕转过去,“下官交叉对比了第二个文件夹里的新闻和过去十五个月的新闻摘要,同时筛选了关键字和雷同词汇,并且把它们和基地总数据库的相关文件做了对比,简单说就是找亲戚拉关系……”他说这些的时候更像一个参与研究课题的学生而不是军人,却又因为身上有幽默和通俗的因子,于是连苏朝宇这样的外行都听得津津有味,“得出的结果是,所有的新闻在表层、浅层指向上都和他们有关。” 屏幕上刷刷出现两张图,苏朝宇瞪大眼睛看着,似乎很惊讶,看看江扬,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只是用复杂的目光盯着前面的两张图,表情一直很冷静,只有程亦涵看着慕昭白说:“他到底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慕昭白喉间一震,半句话咽回去又吐出来,“看起来实在不像什么好事,亦涵……我很抱歉。” “无须对我抱歉,”程亦涵眉头微蹙,“这事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江扬看苏朝宇:“你有见解?” 苏朝宇沉吟了一下,又若有所思地皱眉,然后严肃地看着身边神一样的长官:“这两个人是谁?” 江扬差点儿揍他:“左边这位是玄武王乔洛麟,对了,你的新地产前面那栋倒了的楼,他的。右边这位就是青龙王了,四大法王里年纪最轻的一个。” “两人很熟?” 江扬微笑:“这要怎么说?四大法王永远是互相制衡的,容不得任何一方很强很弱,他们是一段银环,必须紧紧依靠,化了任何一个缺口就再难圆上。” 程亦涵抿了一下唇,跟慕昭白勾勾手指,对方就把耳机递过来,同时说:“关 于这段录音……”程亦涵已经在听,很快就把耳机递给江扬,江扬了然点头。 “这是皇帝陛下去年在国庆日的一次内部讲话,到场的都是军政商界要员,讲话的时候驱逐了所有文字秘书、生活助理和书记员,让他们一律站在门外。虽然讲话本身没什么机密,但能有这段录音的人并不多,尤其是这么高品质、近距离的。”程亦涵放下咖啡杯,“我甚至听见了纸张翻动的声音。” 苏朝宇凑过来听,但他纯属好奇。尽管陪着江扬经历了这许多事请,他却一直没有机会听皇帝说话——电视直播不算,人人都能听——这段就显得比较猎奇,显然当天皇帝身体并不舒服,似乎有些感冒,声音也不如电视里那般高亢,甚至有些懒懒的。 慕昭白敲了敲键盘:“剩下这个东西就是我要申请立项的更为重要的原因。这是一套数据库。”他打开文件夹的时候,里面只有几个文件,苏朝宇想象中的数据库应该是满屏幕的01001110001,经过一系列巧妙计算就变成了“今天中午吃煎蛋”这样的密语,结果,真相没有那么令人激动,慕昭白不知道怎么就把它们变成了一个软件似的东西,并且在上面点了几下之后,就出现了一行行数字,白字符印在黑背景上,看着就很诡秘。 “简单说,这就是一个镜子,照出了孟帆在收录这些数据的时候,这个东西在干的事。这个东西……我想它的意义远远大过一个监听软件,虽然这里全都是电话号码和各大短程通讯网络里的分机。” 江扬迟疑了一下:“他的老本行?” “对。孟帆很聪明,又年轻,之前做过监听,因此有双好耳朵。监听这种工作只有年轻人才做得来,一旦身体老化,听觉敏锐度急剧下降,也就可以退休了。而且这种工作经常需要于细节处找线索,因此必须要熟手。我想这也是孟帆再次落进这个圈子的唯一理由。”慕昭白说。 程亦涵皱眉。 “……这个数据库可以还原可以更新,可以说,它不是标本和图片,是活的。甚至,只要方法得当,时间足够长,我能够通过它的特征定位它的真正位置——或者说这是母数据库的一个孩子,逆推dna,我们可以看见妈妈的模样。”慕昭白补充,看着程亦涵。 程亦涵依旧皱眉。 江扬没说话,苏朝宇更不知道说什么好。慕昭白害怕这种类似审讯的沉默,因而再次向程亦涵求助,结果程亦涵还是皱眉,甚至没看他一眼。 ☆、副官 “如果方法不得当,时间不够久的话?”江扬征询。 “那就看不到。甚至,方法对、时间充足的情况下,也有看不到的可能。妈妈也许藏得足够好,也许有好几个妈妈,也许妈妈根本不允许这些外逃的孩子溜回去看她,也许这些孩子随时可以变成妈妈的间谍……这个,我不能保证,长官。”慕昭白说完这一句,似乎是精疲力尽了,积攒多天的烦闷和疲惫登时写在脸上,他用杀人般的力气狠狠捏着自己的颈椎仰面靠在沙发上,过了几秒又弹起来,用瞬间老去了十几岁般的口气说:“对不起,长官。” 这个抉择就这样交给了江扬。他盯着慕昭白的眼睛看,满目歉意:“可能性太小,所以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在孟帆这件事上无能为力,帮不到你。但这个立项我不会批准,对于监听任何人的任何私人电话,我实在没有兴趣也没有这个权力和胆量。” “等等,长官。”程亦涵敲敲屏幕上的一行有五个逗号的数字,问慕昭白,“这是什么?监听终端的总数不会这么巨大,运算次数吗?” 慕昭白对比了一下光盘录入时间后摇头:“应该是运行时间,截止到孟帆录入数据、打包整个数据库的时候。”说完,他自己都打了个寒战。 程亦涵看着江扬:“如果下官没有计算错误,无论是以毫秒还是其他计算方式作单位,这个东西运行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三年,这个足以立项。就当孟帆揭发了一个监听团伙,对方……窃取他人私人信息。” 慕昭白脸上有转瞬即逝的迷茫。 江扬玩味地打量了一下程亦涵喝咖啡的表情:“那么这件事似乎应该直接交给地方警局。一向公私分明的程亦涵中校是不是糊涂了?” 程亦涵笑笑:“没有,长官。这份数据是线人直接提供给综合情报处领导的,地方警局如果知道了这个来历,也一定会把案子 送回来,不是么?”说完,他反而看了苏朝宇一眼,于是慕昭白和江扬也把目光落在蓝头发的上校身上,俨然把他当成了公正的化身。苏朝宇慌忙端起自己的茶喝了一口,假装没看见他们的故意扔过来的难出手的绣球,结果江扬沉着地咳了一声,直接点名:“苏朝宇上校?” “是,长官。”苏朝宇无奈地翻了翻眼睛,学习情人的方式组织了一下语言,“地方警局大概会以为这是我们主动安插的线人专门上呈的邀功之物,当然不敢从老虎嘴里抢吃的。” 江扬浅叹一声:“原则有三,第一,小范围严格保密;第二,基地信息安全无条件优先;第三,任何结果及时上报。”他握抢的手指点在桌面三下,铿锵有声,慕昭白起立敬礼:“谢谢长官,我……”他一时间不知道表达什么,看了江扬许久才说:“遵命,长官。” 苏朝宇陪他出去,江扬等两人脚步消失就问:“梁丽征最近怎么了,我听到的抱怨可不少,病假超限,怎么回事?”程亦涵皱眉苦笑:“体检过了,据说是相思病,唔,国安部长家的凌公子正配解药呢。” 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着实惊讶了一下,却又冷静下来——梁丽征的问题可以暂缓,但是程亦涵的问题——他站起来,程亦涵自然而然地跟他到落地窗边,习惯性保持着“副官的距离”。窗外晦明不定,勤务兵正在扫雪,没人给他们规定时间和任务,于是干着活就玩起来。程亦涵终究是比江扬小了几岁,忍不住先开口:“特意让苏朝宇出去送他,长官想说什么?” 江扬侧脸看他:“帮他立项无法证明你是一个大度到满不在乎的人,亦涵。你不需要做这个决定,而且,如果你是有意为之,那么我必须告诫在先,以后你们会有大麻烦。” 程亦涵黑色的眼眸丝毫没有躲闪,就这样坦荡荡地看着他的长官。一时间仿佛回到了他们最初认识的那些年,程亦涵总是跟着爸爸一起到江家来,那时候他反而看起来成熟些,总在思考小孩子不会去想的问题,天文地理,花木畜人。他苦笑了一下,竟退了小小半步:“是下官僭越了。您这些话都有道理,却不是下官所想。”恭谨客气,让江扬心里狠狠地拧着难受了片刻。 “你明白我的意思,亦涵。” “我不明白,长官。立项固然有危险,但并不是不可以做,您知道综合情报处的实力,您知道他们只要放手去做就一定会有结果。不立项的原因是不是和下官支持立项的原因一样不单纯?”程亦涵反问。 江扬又惊又笑:“我图什么?” “当时孟帆一个人足够把我们逼得没辙 。我在乎慕昭白,在乎父亲,还有那个其实已经泄了密、至今囤着库里的零计划。”他自嘲地一笑,“您在乎的是下官的情绪、心思。慕昭白不是有仇必报的英雄,如果孟帆真的死了,他的执念也不过是每年墓前一束花,而不是抓出真凶。这点您知道,长官。” 江扬只是看着他。 “您在乎的还有一件事下官不知道。但是下官能感觉出来,它就在眼前。不立项是怕惊搅了现在的局面,或者是……”程亦涵咬牙,“我们根本没有准备好?”长期以来,他跟在江扬身边,知道这个神一样的指挥官的每一处软肋。最近,程亦涵隐隐觉得江扬愁眉不展的时间越来越多,经常陷入只属于他自己的思考状态。这很可怕,程亦涵想,一旦指挥官不愿意把盘亘与脑袋里的想法同他坦白分享,从小受到的教育要求他必须怀疑两件事:自己的行为失误和长官的大麻烦。然而,程亦涵试探过苏朝宇,苏朝宇似乎也对江扬的行为表达了类似的不满,事情因此变得简单,这个秘密不但影响着长官的判断,而且是一个只属于江扬的秘密,竟然不能与苏朝宇分享。 他捕捉到了江扬转瞬即逝的慌张和内疚,因而上前一步:“对不起,长官。” 江扬凝视窗外,忽然笑了,无奈落寞,转身来使劲拥了拥程亦涵的身体:“有些决定我必须深思熟虑,没错,我不能和你们商量,甚至我不可以告诉苏朝宇。我必须冷漠客观地把你们看成离自己远而又远的人,才能冷静地做出最好的决断。可是我到现在还没适应这种改变……亦涵,”他琥珀色的眸子像一块宝石一样熠熠生辉,“你能不能保证,如果我需要,你可以不带着‘您’这种口气,只是过来告诉我的想法和感受,就像我们……的小时候?” 程亦涵深呼吸,扬起嘴角:“随时,指挥官哥哥。” 江扬似乎放下了什么心事:“苏朝宇什么都猜得到,他在和明星玩,不进屋。” 程亦涵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如此,因而他飞快地补充:“关于孟帆的存在,无法改变,既定事实,我与其学做小心眼,倒不如光明正大看清所有事情再处理。我们都不是初恋的中学生了,多虑的指挥官哥哥,我坚持立项不是为了和慕昭白划清界限,请放心。” 江扬伸个懒腰:“你们的家事我不管,但你必须盯到底。你比他冷静,我信你。” 程亦涵只是一笑,目光却瞥到门口的一辆车,不由地“呀”一声。 江扬更是忽然满面喜悦,转身就迎出去。 一个浑厚洪亮的声音从花园传来:“哈哈,儿子!” ☆、我有一个好爸爸 正在伏击明星的苏朝宇吓了一跳,直觉就是立刻蹦起来行礼——元帅莅临基地绝对是大事,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随即他就看见平时稳如泰山的基地最高指挥官风一样从一楼向花园的落地窗边冲出来,速度之快只有抢罐头时的小扬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同时,海军陆战队的大队长高淮南准将已经进门,他笑眯眯地对苏朝宇招了招手,然后目光突然一凛,感受到这种杀气的前警犬明星立刻伏低,耳朵微微向后背,眼神警惕又专注,整个身体都绷得很紧,像一张随时可以射出利箭的强弓。 只见江扬跟碰到仇人似的提拳就上,直钩高淮南面门,却在将要落下的时候一闪,从他腋下穿了出去。通常这一招后面都是要把敌方撂倒,但是高淮南是有194公□高的人,在整个海军陆战队是肉搏和实战领域里神一样的存在,江扬相比之下竟然显得“瘦弱”了。苏朝宇上前一步,程亦涵远远地跟出来,却直接坐在了前厅的休息凳上,就差让人家拿过爆米花来边吃边看。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14节 高淮南探个弓步,右脚把江扬左腿拧住,顿时卸去他一半力道,现在只要再出一拳,就足以把基地指挥官直接丢出去几米或者摔在草丛中。但是江扬却奇迹般忽然整个人放低身体,就像是已经被踹倒一般,从高淮南腋下穿过的右手稳稳撑住地面,然后几乎是同时向前踢出了左腿。这个对柔韧技巧要求很高的动作让高淮南始料未及,为了避免被踹断骨头只能闪身躲开——近身搏击就在这一秒变成了相距一臂的对峙,不必分出高下。苏朝宇知道,如果高淮南够狠心,在第三招就可以把江扬扛起来扔出去,如果江扬够狠心,不过第四招就可以把对方的骨头掰得脱臼。他也算是基地指挥中心里搏击数一数二的人物,看了这一场戏都觉得精彩纷呈。 只是更精彩的还在后面。 高淮南双臂一展,把江扬搂过来:“儿子!” 万人之上的中将指挥官笑得十分灿烂,几下挣脱了又立正:“队长!” 高淮南呼啦伸手推住他下巴:“叫 错了,再来!” 江扬侧头看看苏朝宇,明星大吼两声,高兴地追尾巴。江扬凑在高淮南耳朵边说了一句什么,苏朝宇没听到细节,但是看见了嘴型:“爸爸。” “小公主们呢?” “今天不能来,跟她们妈回去看姥姥了,老人家轻微中风,醒来一件事就是要见我家的姑娘。” 海蓝色头发的上校瞠目结舌地看着父子俩进了前厅又上楼,程亦涵早站起来,此刻惯常的扑克脸上也有三分笑意:“好看吗?” “何止好看!”苏朝宇叫嚣,“他叫儿子也就算了,他真的叫爸爸!” 程亦涵耸肩:“又不是第一天。”说着就转身进厨房:“我要煮茶,你喝不喝?”这是含蓄地邀请苏朝宇听故事的方式,海蓝色头发的上校几乎是蹦进去:“喝!喝!” 高淮南是海军陆战队的大队长,布津帝国海陆统战部的荣誉顾问,从内到外都是标准的大哥形象,只有对待四个人的时候温柔得不得了,两个是家里的女儿,今年一个八岁一个六岁,粉妆玉琢的十分可爱,另一个是老婆,最后一个则是布津帝国边境基地最高指挥官江扬中将。早年江扬初入海军陆战队的时候分到了路易斯手下,后来部队作战分工有所改变,江元帅嫌路易斯那里“过于清闲”,一纸命令下给高淮南,把江扬送去海陆尖刀连。据说高淮南看见调令气得要死,直接打电话把当时任元帅副官的秦月朗骂了个狗血淋头。 “秦……秦月朗?”苏朝宇不解,“为什么?” 程亦涵笑:“谁叫这个小舅舅午睡的时候懒得转接电话,跟高淮南说‘元帅在开会’,结果可好,变成了出气筒,后来还不敢告诉元帅。” 苏朝宇在大沙发里肆意伸长他的腿:“然后?” “然后就真的送去了。高准将扬言,如果江扬死在尖刀连的话,他绝对当没看见一样,不负任何责任。当年江扬只有一米七五,也没有现在这样的气魄和威严,十足的……儿子。”苏朝宇想了一下,果然,175的少年和194的大叔,天然绝配。当年的江扬被高淮南搂过来的时候,手感一定相当好。 尖刀连却是海军陆战队最苦的连队,秦月朗经常苦着脸跟别人悲壮地谈起自己从军校出来以后的两周野战实习,当时他被分到高淮南手下,每天被拎到指挥室骂,高淮南急脾气,要求严格绝对不吃软话不徇私,因此在秦月朗心里留下了体积很大的阴影。而江扬去的更不是时候,正好赶上冬天的尖刀连在海边季节性集训,每人一个睡袋,就住在海边风最大的地方,用带冰碴的水洗脸刷牙,三餐全是罐头。江扬在路易斯那边一直负荷着超越年龄的训练量,没缓过来就换到尖刀连,撑了不到一个礼拜就趴下 了,整夜高烧。 苏朝宇皱眉:“这就是元帅家能干出来的事儿。” 程亦涵摊手,递给他一杯红茶:“高淮南于是又把秦月朗骂了一顿。” 苏朝宇扑哧笑出来:“这又是为什么?” “这种事情不敢告诉元帅,免得他又说江扬的不是。高淮南把他带回自己那里住,但是气总要出的。后来他按照江扬的实际体能条件制定了一套训练计划,被称为‘小朋友标准’,据说空战团那边也有。” “这很正常,”苏朝宇尝了一口程亦涵煮的红茶,压低声音,“长官体恤下属,但构不成叫爸爸的理由。” 正说着,听见勤务兵报告:“任大队长来了。”窗子里看见任海鹏正提着明星前爪跳交际舞。程亦涵站起来迎出去:“高爸爸说江扬烧糊涂的时候叫了他一夜,可惜……”他回头一笑:“没证人。” ☆、我有一个好儿媳 苏朝宇满肚子问号,却又知道那是江扬和父亲斗气、矛盾、纠葛的历史,是“不能提”和“不堪回首”,他也知道,即使江扬高烧,叫的也一定是身在首都的那个爸爸。这种别扭的爱让人无话可说,苏朝宇甚至不知道江扬到底把江瀚韬元帅当成了什么,或者,希望他是什么。而此时此刻,楼上的江扬坐在电脑前,像个刚郊游回来的小孩一样给高淮南展示着他收至麾下的狼牙和苏朝宇领导的特别小分队的照片,高淮南像个真正的父亲那样站在身后,任江扬时不时转过脸来,笑意盎然地问:“这张帅吗?” 虽然今年江扬下帖子邀请的是三位高级干部的全家人,实际上他也是真心实意欢迎家眷的,但是大家无一例外都为妻儿找了理由。任海鹏说老婆不肯来跟男人们瞎掰,不如看,安泰然准将则笑着应和了。江扬抱歉地站起来:“看来各位都已对局势有所担忧。本来是家宴,被弄成了公事,实在是又抱歉又无奈,允许我年关再补。” 高淮南敲敲盘子:“几年没去我那儿领压岁钱了?指望我直接给你存银行?”任海鹏奚落他:“你应该给他送过来,放在门口垫子底下。”江扬大笑。这些人虽然名义上是下属,对他来说却都是以一当十的必须尊敬的长辈,虽然玩笑可以开,但正事也是要谈的。只是程亦涵刚把资料送过来又坐定,决定开始说话的时候,任海鹏忽然一指苏朝宇:“这个小伙子以前没见过!”高淮南毫不客气:“听说过的,我蓝头发的儿媳妇,只可惜升得太快,我早就想揍他了。”到底是安泰然准将最厚道,拍拍苏朝宇肩膀。 苏朝宇慌忙站起来,一一行礼问好,略带些生涩地说:“今天是下官第一次参加这个聚会,希望年年有今日,只是以后不要谈公事就好。” 江扬端起茶杯:“放过他吧,现在这是狼牙的副师长,升职可不是我说了算。苏副师长 主管狼牙的实战训练,这也是这次让他与会的原因,我开门见山。”说着四下环顾,勤务兵们立刻把果盘、点心、普洱茶之类的东西端来放好,鱼贯离开,最后一个人很有礼貌地带上了门。 程亦涵把资料发到每个人手里:“这里面是关于迪卡斯的近况以及纳斯在迪卡斯部署的多兵种联合部队分布图。” “迪卡斯的局势不容乐观,局部冲突已经很多次了。纳斯布津为首的各国联盟公会刚开完,我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消息令人十分不安。”江扬站起来,像个真正的主人那样斟茶,一杯杯送到他们面前,路过苏朝宇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碰到了他的脖颈。“纳斯盯住迪卡斯的石油开采,表面和各国分利,实际上要求独吞。他们严格限制外国集团进入迪卡斯,所提出的贸易条件苛刻的令人发笑,现在在迪卡斯境内渔利的,只有纳斯和纳斯必须依赖的几个周边岛国。” 安泰然准将说:“这是战争的征兆,不过听起来中将已经有所准备。” 江扬苦笑:“前些年想得太少,都是事到临头了凭借运气行事,吃了不少苦头,现在必须学乖。” 任海鹏头都不抬伸手:“喝不了这个,换咖啡。” 程亦涵笑着答应,江扬接过手:“我来吧,任大队长要求高,可能要你‘重做’。”任海鹏带人训练的口头禅就是“重做”,计划不合适、强度不达标、出了小纰漏、精准度不好,一律重做。苏朝宇也在他手下挨过罚,此刻感触格外多,带头笑了。任海鹏才不会在人这么少的时候给他最爱的“小朋友”留面子:“严肃点儿!要打仗了。” 高淮南皱眉:“这个仗不好打。我方远距离作战,又少海域多陆地,海军素质一直平平。自夸地说海军陆战队虽然强硬,但和其他部分的配合衔接仍然不够好,单就后方补给和战地工兵的合作来说,这几乎是战争的关键,但咱们的水平也就是理论状态。” 江扬停下手里的活计,给咖啡机时间:“不至于这么差吧。” 高淮南哼笑一声:“当年军事委员会把资费拨给各种国防计划的时候,就没想着今后大家要一起打仗。前几天我从库里捡来一辆陆战工程车,想弄个新鲜项目让大家练练,结果你猜怎么,机械连队派了十五个工兵围着车看了一圈,找不到衔接我们海战设备的接口。” “你就气得把人家都骂了一顿。”任海鹏堵他。 “能不发火吗?”高淮南已经翻完了资料,“以后上了战场,这些都是死人,谁有功夫往回抬?” 一句话戳到苏朝宇他们的短处,不得不发言:“是应该提前 做些适应性训练,毕竟在迪卡斯作战是半示威半保卫性质,大家不会撕破脸,减少战损是第一要务。” 江扬把咖啡端给任海鹏:“这正是我的想法,希望三位大队长能够和狼牙一起未雨绸缪。” “要到何种程度?”安泰然指着资料一段话问,“如果那边的石油争夺战真的如这里说的一样激烈,恐怕要做的不仅仅是训练。” 程亦涵打开笔记本:“工程兵方面,我想综合情报处可以有一定助益,如果需要,请各位随时告知。至少在远程资料提供和指导这方面,我可以指派专人24小时值班待命。” 江扬坐下:“不过……必须要顾及狼牙的情绪。”他尝了一块曲奇,甚至像个偷吃零食的小孩那样舔了一下嘴唇:“那是正统的陆战部队,本领不错,就是脾气坏了点儿。” 苏朝宇似乎是被人踩了痛脚一样,差点儿反驳,结果江扬不慌不忙地瞥他一眼:“想帮狼牙说话?” 任海鹏大笑,跟安泰然耳语:“看,还是能吃住他的。” “狼牙对海战了解不多,两栖作战的过渡部分训练欠缺。我已经跟彭师提过,他本来在明年的计划里定了两个月的特殊训练,拟请客座的名单里,高准将已经在列。”苏朝宇微笑,“现在正好提前,不过我们需要稍微多几天的筹备,也请三位大队长包涵。” 高淮南拍桌子:“这个小伙子不厚道!‘你们’是谁?” ☆、我有一个好情人 “狼牙对海战了解不多,两栖作战的过渡部分训练欠缺。我已经跟彭师提过,他本来在明年的计划里定了两个月的特殊训练,拟请客座的名单里,高准将已经在列。”苏朝宇微笑,“现在正好提前,不过我们需要稍微多几天的筹备,也请三位大队长包涵。” 高淮南拍桌子:“这个小伙子不厚道!‘你们’是谁?” 江扬都笑了,瞧着苏朝宇,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苏朝宇自然是不能规规矩矩答“军人职责所在,任何一处都可安家”的,他只能把椅子象征性地往情人那边搬了半步:“狼崽子是养来给指挥官看大门的。” 任海鹏把咖啡饮尽:“下次统战会我告诉彭耀,大家好看他炸锅。”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苏朝宇一眼:“江扬小朋友,你手下的兵真是不好带。”苏朝宇还没来得及反驳,电话就响了,居然是彭耀。他抱歉地出去接听,高淮南把目光从苏朝宇背影上挪回来,给任海鹏和安泰然倒茶:“不错,是吧?” 两人话里有话地颔首而笑,程亦涵看穿了含义,瞥一眼指挥官,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只是淡定地挥手装傻:“是从别人那里抢来的极品普洱,一直舍不得伺候着喝呢。” 当天晚上,江扬和程亦涵一直工作到深夜才回房间,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却反锁了门。江扬敲了两遍,听见里面有个懒懒的声音说:“密码?” “小混蛋。” “回答错误,你还有两次机会,否则门将永久锁闭。” 江扬笑骂:“我困了,开门。” “回答错误,你还有一次机会,否则门将永久锁闭。” 正巧程亦涵出来找咖啡,江扬勾手指:“不睡?”黑发的副官摇头:“我熬一下,他那边在整理数据。”这个“他”自然是慕昭白,江扬用口型说了句什么,程亦涵一惊一顿,哑然失笑,凑到他耳边:“他叫高队长‘大哥’的。” 等程亦涵下楼,江扬才重新敲门,听见里面有个声音:“密码。” “苏叔叔。”江扬温柔地呼唤。 几乎是下一秒,门就开了,苏朝宇崩溃地站在里 面,举起胳膊给他看:“一身鸡皮疙瘩,江扬,你的杀伤力不小。”说着就悠哉游哉地放水洗澡,雾气很快蒸腾满整个浴室,海蓝色的头伸出来,故意露了半边身体,结实的肌肉沾了水汽显得很诱惑:“一起?” “不用。”江扬在衣柜里找什么,头都没回地摆摆手。 苏朝宇忿忿:有个禁欲主义的情人真是没情调。等他关了水从浴缸里跳出来,江扬却忽然开门:“我能进来吗?”苏朝宇的一句“你是受欢迎的,长官”刚出口,就被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拖了出去。虽然苏朝宇擅长搏击,但对情人充满欲望的拉拉扯扯不会还击,直到他被湿漉漉地摁在床上。 冰凉的藤杖尖在苏朝宇的屁股上狠狠戳了一下,弹起落在大腿上,海蓝色头发的上校“哎呦”出声,江扬用尖端有节奏地敲打着:“我是你的什么,你又是我的什么?” “江扬,亲爱的江扬。”苏朝宇假装温顺的猫咪。 “回答错误,你还有两次机会,否则明天别想能坐着。”虚情假意的威胁这么让人无法抗拒。苏朝宇撑起上身仔细思考,江扬霸道地用一条腿压着他的腰,把那藤杖弯折两次,在空中挥舞得飒飒生风。恍然是几年前的墙角沙发,苏朝宇扭头看他的情人长官和长官情人,不由地想吻他。没有什么理由,此时此刻,他觉得这吻是必要的。 可江扬只是扬手一巴掌,清脆响亮却没什么痛感:“回答我,苏朝宇上校,否则我就要不客气了!” “长官。亲爱的,长官!”苏朝宇用掉了第二次机会。 江扬把他压得更紧,上身却能拧过来,保持着那种凶巴巴的长官腔低吼:“回答错误,你只剩一次机会。” 苏朝宇忍不住,从他身体底下抽出手臂来抱住他:“你叫他爸爸,是在自虐吗?” “哈,”江扬高兴地挣脱苏朝宇坐了起来,“第三次错误答案,看来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揍你了。”说着就扬起手臂,看样子要下狠手。苏朝宇才不会吃亏,翻身一躲,藤杖落在离他刚刚趴过的地方上空三五厘米的地方,停得很稳。江扬反剪苏朝宇的手臂:“趴好,我要揍到你站不起来,以下犯上的小兵。” 苏朝宇果断地钻进被子里去,只露出一个脑袋,很无辜地看着他的情人,用当年那种假装软弱假装求饶的口气说:“我是最特别的儿子,不是么?长官?” 像和同龄人斗气意外获胜的小孩,江扬把藤杖塞进好不容易从衣柜里翻出来的经典款皮包里,扔到远处去,顺势躺在苏朝宇身边。 “你为什么叫他爸爸?”苏朝宇像是质问。 “烧糊涂了,我根本不知道身边是谁。”江扬环住身边人。 “你渴望他在,一直如此。”苏朝宇盯着江扬的眼睛, 强迫他也看着自己,“你渴望他的关注和爱,但他的回馈方式太与众不同令你没法接受,是这样的,江扬,一定是这样。” 江扬含笑:“即使不是,难道我能倒带重来吗?”他像逃避放在床垫上的图钉那样跳起来,开始脱掉自己的衣服,换上浴袍和拖鞋。苏朝宇侧躺在那里,单臂托头看着他:“这件事上你毫无勇气。” 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系带子的动作停了半秒又复原,也没有转身,苏朝宇只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学着勇敢起来没有速成班,朝宇。你要等我一起睡吗?” 苏朝宇撩开被子一角:“你是受欢迎的,长官,随时随地。” 江扬看看那块不算宽阔却带着情人体温的空间,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强买强卖 千里之外的彭耀也没有睡意。第四军年轻的新任长官在新年前三天就离开了边境基地,在首都转乘外公裴坤山的专机回到北部的朱雀王城堡。到达的时候正是清晨,满天霞光照耀着千里雪国,高大的松树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在晨光中犹如金箔般闪闪发光。徐雅慧的丈夫带着女儿们来接机,随行的还有王府的大管家和若干名穿制服的仆人。 接下来的几天,彭耀在朱雀王华美的城堡里参加了所有的宴会和应酬,七大家族几乎每一家都派人参加,好几家都是家主带着妙龄的女儿或者妹妹亲自前来,一心想与皇后的亲外甥彭耀攀上一门亲事。 传说中如孤狼一般的少年始终穿纯黑色的礼服,左襟上佩一朵白色洛兰,朱雀王的家徽是如血般盛开在初春冰河之畔的红色洛兰花,唯有家主及家主指定的继承人才有资格佩在左襟。如今彭耀身有热孝,佩同款白花出现在新年晚宴上,种种流言与议论瞬间不胫而走,而朱雀王却只是微笑,时时刻刻都把彭耀带在身边,不辟谣不解释,不止一次地把他称作自己的“命根子”。 女孩们倾倒于他那双略带冷漠的灰蓝色眸子,不停地有人邀请他跳舞,彭耀一次也没有拒绝过,可是始终不肯跟任何一个人建立超出应酬以外的关系,他的外公对此就像是没看见一样,对于那些明显的暗示,一律笑眯眯地打发说:“年轻人么,不比我们当年,他自己有喜欢的人自然会带回来给我瞧,是不是?” 新年假期的第二天夜里,客人们终于散去,彭耀走出华美的大厅,穿过那些古老幽深的走廊,一个人去了后花园。 朱雀王城堡的围墙是那些参天的巨松,前面的花园是一片广袤的草场,春天的时候,各色的野花如同绚烂的海洋,而秋天的时候,则可以骑着马纵情奔驰,裴坤山和布津其他贵胄一样,爱好鹰猎和犬猎,甚至连女儿们都精通此道。彭耀母亲最喜欢的那条白狐狸围脖,据说就是她15岁时自己打到的猎物。 城堡的后花园则是一大片水域,上游是北方奔腾的虎跃川 ,流经这里的时候流速减缓,形成了一片美丽的大湖。这个季节,湖面已经完全结冰,遥远的山峰起伏连绵,四周高大的松树挺拔茂密,天上星辉璀璨,天地间壮丽无方。 彭耀就踏着雪往湖心走去。那里有一座很小的庭院,皇后的父亲、帝都最有实力的法王裴坤山就在那里等他。 已经接近凌晨,四野静寂无声,寒意透骨,裴坤山站在那里,黑狐领上已有寒霜,可是他的身姿依然稳定如山,看到彭耀,就伸出一根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彭耀果然放慢了脚步,裴坤山身前的湖面上,积雪已经清除,冰面上开了一个四方的洞,裴坤山一只手执着钓竿,全神贯注。 彭耀甚至连手套也没戴,却不见丝毫的畏寒之意,他也抛下一副钓钩,站在外公的对面,然后闭上了眼睛。 冰天雪地,风吹在脸上如同利刀,有树枝摇动积雪簌簌落下的声音,有水中鱼儿翻动的哗啦之声,他感觉到血脉的流动渐渐放缓,在手指被完全冻僵之前,他终于感觉到那种等候已久的颤动。彭耀猛然睁开眼睛,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闪亮如同荒野的孤狼,他微微勾起嘴角,瞬间发力,收线,挑竿,飞鱼,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一尾大鱼被拖出冰面,皑皑白雪之上,红鳞如血,隐隐闪着金光。 彭耀微笑着戴上手套,将那鱼儿扔进盛着冰水的木桶之中,对他的外公说:“赢您一回,还真是难得。” 裴坤山看着那大鱼微笑:“你的性子太烈,钓鱼一向非你所长。今天也一样,不戴手套没有护具,分明是把自己逼到绝处,可是却偏偏让你钓到一条火鳜。” “运气够好,所以会遇见稀有的火鳜;收线挑竿飞鱼的技巧够硬,所以才能把这种性子烈体重大的鱼成功拉出水面。”彭耀微笑,呵气形成淡淡的白雾,“一旦我不能掌控自己的力量或者运气离我而去,我会非常有风度的把战场让给胜利者。然后……”他弹了一下手指,仿佛吹去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然后从容地死去,如果一定不能求生。” 裴坤山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精光一闪,忽然长啸,如同那些传说中的英雄,庭院飞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夜枭惊起。彭耀挺拔如一杆枪,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的外公,没有丝毫的怯意。山风凛冽,卷起湖面上层层积雪,小小的水中庭院就像是笼在雾气之中,裴坤山凝望远山,终于开口:“强大的始终不是手中的力量,而是掌控力量的心。而就算是不世出的英雄,在神的意志面前,往往不得不止步。暴烈而强韧,不畏死却又懂求生,很好,我没有想到,你这样年轻,就已经领悟。” 他说完,手腕一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物塞进彭耀的手心:“这枚朱 雀王令,自今日起,终于后继有人!” 冰冷的空气一瞬间掠夺了那物残存的温度,彭耀借着雪地荧荧的反光才看清那是一支精铁打造的短剑,剑鞘镂空雕琢出一只浴火腾霞的神鸟,鸟头就是剑柄,身上嵌七颗璀璨绝美的红宝石,华丽非常。 彭耀挑眉,掂量着那柄短剑,仿佛这象征着王权、财富和力量的王令只是一块可以烤着吃或者炖着吃的兔肉:“朱雀王令数百年来第一次交在外姓手中,我倒想知道这后面到底是什么阴谋。” 裴坤山再次大笑,他没有看错人,他的外孙和他一样有狼的狠辣,狐狸的智谋,于是开诚布公地回答:“不是阴谋,只是朱雀代表的火一样强大的破坏力,除你以外,我不认为任何子侄可以驾驭。但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样的时候,这把剑代表的却不仅仅是荣耀和权力。” “愿闻其详。”经历了彭家这两年的大起大落之后,彭耀确定自己无所畏惧,足够强悍所以可以承受突如其来的打击和荣耀,他波澜不惊地听着。 “四大法王最初也是最终的职责就是节制皇室的权力,如今这个职责已由民主政府担任,往日只堪追忆,只可惜有些人不懂,我不方便公开与他们决裂,子嗣们又各怀鬼胎,没有一个器量如你,堪当重任。”裴坤山望着彭耀那酷似自己的侧面,说,“女儿和儿子的孩子都是一半我的血脉,姓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彭耀细细品这话,一股凉意穿透厚厚的鹿皮鞋,从脚心直蹿到心里去,他惊愕地盯着他的外公,后者一根手指放在他的唇上,眨眨眼睛说:“嘘,这个秘密,不可以说出口。” 彭耀立刻抿紧了嘴唇,猎猎的夜风扬起积雪,刀子般割在脸上,他问:“江家是不是盟友?当年您为何选择诸皇子间无人看好的三皇子?” 裴坤山大笑:“江瀚韬当年只是个架鹰走狗的纨绔子弟,养花弄草的本领王都雁京无人能出其右,军政上的事不及他父亲千分之一,可是有一点比他的父亲更强,你记住,江瀚韬是一个能对自己狠下心来的人,所以他16岁接管江家军团,二十几岁的时候俨然已经威震一方,到后来成为七大元帅之首,无一人能与之相提并论。至于他发狠心教出来的儿子,你已经见过,不用我赘言了。” “江扬无论气度,器量,用兵,用人,都有名将风范,现在的我,不及他。”彭耀望那璀璨星空,想起边城的风雪,想起那个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一时百感交集,竟然无语。 ☆、摸顶加持 裴坤山理所当然地知道彭耀的心思,他说:“你所在意的人终究已经错过,儿女情长并非坏事,可是你总不能因为一滴水而放弃大海。” 彭耀的脸颊可疑的红了,不知道是因为凛冽的夜风还是因为外公提起的人,他不说话,裴坤山又掏出一张纸给他看。 那是一张一两个月前的旧报纸,名字是《电影研究与创作丛刊》,每个月发行一期,每期八开十六版,版式老旧,内容一律是艰涩的艺术研究或者乏味的政策论述。虽然号称“全国发行”,可是事实上,这份由政府出资刊印的报纸销量很差,任何一个报摊都找不到踪影,只有政府部门和各个大学的相关研究所才会订上一份,往往一年到头也没有人去翻它。 彭耀不解地看着他的外公,裴坤山翻开内页,找到最不起眼的中缝,沿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讣告和各种启示,一路寻找,然后终于在中间某条那里停住,他拿出打火机作光源,让彭耀能看得清清楚楚。 “工会成员于雁归与现役军人苏朝宇于本年九月二十九日注册结婚,仪式从简亲朋共贺。” 白纸黑字,彭耀愣住,心里涩苦又惶然,裴坤山就着那火焰给自己点了一支雪茄:“于雁归是江扬读书及注册电影工会的时候用的化名,他的会员资格至今仍然有效。我想,儿子与男人注册结婚的事情,江瀚韬怕是至今仍不知情。”他想到江瀚韬那样一个人却被儿子耍了,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再小的公众媒体也是昭告天下,这一招够狠。”彭耀艰难地评价,“苏朝宇那样的人,怎会在乎任何俗礼?” 裴坤山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他把那张报纸原样叠好塞进口袋里,吸着雪茄接着说:“江扬是性情中人,比他的父亲更像他的祖父,你可以放心把后背交托给他,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真正需要防备的人。” 彭耀听得很认真,目光却莫名锁定了那个放着苏朝宇结婚启示的口袋,裴坤山并不戳破,只是踱了两步,用脚在雪地上画了一张粗略的方位图。 看惯了军事地图的彭 耀敲着这张上南下北,左东右西的方位图十分别扭,几乎忍不住要转到另一边去。裴坤山一把拉住他,敲敲烟灰,说:“这是古老的星图,代表的是南朱雀,北玄武,东青龙,西白虎,即是我们和我们的亲戚、朋友或者,对手。”最后一个词他说得很重,足够彭耀提高警惕,牢牢记住。 “东宫青龙王郁无忧比你大不了十岁,论血缘的话,他的母亲是我的堂侄女,你的表姨,这个人不像他的父亲那样擅权谋诡计,而是个安乐法王,只醉心于琴棋书画,那一笔写意花鸟水准极高,又写些诗词歌谱,迷倒了很多美丽的女孩子。总的说来,郁无忧可以结交,可以同盟。北宫乔洛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这些年专用名贵古玩,善本古籍投其所好,我怀疑青龙座下‘七宿’,已经大半归附了乔家。” “‘七宿’?”彭耀不解,他虽然出身朱雀王城堡,可是对于这些只有法王本人掌握的秘密完全没有了解。裴坤山点点头,他轻抚宝剑上的红宝石,解释:“那就是王令可以调动的最强大的力量,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花费一生的时间和财力去巩固和加强的力量,我会把这一代的情况交付给你,你要善加利用。” 彭耀握紧那剑:“是,请您放心。” 裴坤山接着说:“乔洛麟是个老王八,量窄,好美色,贪金帛,不是值得尊重的敌人,但是绝对值得重视,贪欲会令人不择手段,而玄武王室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也从来不是一个空壳子。” “首都的住宅楼倒塌事件我有耳闻,迪卡斯的石油问题他也一直蠢蠢欲动,但是……”彭耀的手指几乎抠进剑鞘里面,他说不下去了。 “有能力布局至燕戎于死地的人不会太多,乔洛麟嫌疑重大,但是目前为止,仍然找不到他的动机。”裴坤山把一只手搭在彭耀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以作安抚。 彭耀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冷透心肺的空气:“月宁远又是什么来头?” “不知道。”裴坤山回答得干脆利落,“也许与七大家族的岳家有联系,也许是某个法王座下的七宿之一。我们动用了人力物力调查,但是至今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头绪。她虽然是一个卒子,可是也需要谨防。” 彭耀皱紧了眉,他突然俯□子攥了一大把带冰碴的积雪,吃了两口又狠狠揉了揉脸颊。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有许多看不分明的情绪,可是裴坤山知道,外孙已经冷静下来,于是他弹掉最后一点烟灰,接着说:“真正可怕的对手是年前被江家重创的白虎王室。当年与江兆琅元帅并称帝国军神的卓雍罹患帕金森氏症近八年,现在里外事由都有世子卓淳代理,这个人用兵手段不知道,可是心机之深,性格之冷酷,怕是整个帝国无 人能及的,最可怕的是他的七宿……” “他的七宿位高权重还是惊才绝艳?”彭耀微微扬起下巴,嘴角勾起一个傲然的弧度。 裴坤山在雪地里碾灭了雪茄蒂,一字一句地说:“不知道。” 东方微微有金橙色的雾霭出现在遥远的山间,不知不觉间一夜已经过去,太阳正在升起,可是彭耀却觉得整个身体都被寒风吹透。“不知道”比直面千军万马更令人忌惮,裴坤山说:“一百多年以前,白虎王室的七宿凭空蒸发,有传言说是七宿因叛乱被全部诛杀,但是我始终无法相信。你要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与卓淳为敌。” 他没办法把事情说得更明了,只是拍拍彭耀的肩膀:“朱雀王的王座跟皇帝的宝座一样,寂寞又危险,你如果后悔,还来得及。” 彭耀瞧着那渐渐升起的朝阳,半晌一言不发。等到金色的光芒普照千里雪国,他才转过头来,看着他外公说:“谢谢,我愿意。” 裴坤山终于微笑,他拉着彭耀走进湖心庭院下面的朱雀神殿,虔诚地拜了那尊华丽又诡异的朱雀图腾,彭耀跪在他的身后,裴坤山站起来以后,以右手按在了彭耀的顶心,彭耀以为他要吟诵一些如古老咒语般的诗歌,可是裴坤山只是揉了揉他的短发,说:“三个旋儿,果然跟我一模一样。” 彭耀大笑,跳起来问:“这就完了?” 裴坤山瞪过去:“等我死了,自然有隆重盛大的仪式补给你,皇帝会亲自给你加冕,七大家族的家主都须跪下来朝贺,你可以威风神气好几天……”他说着,却又敛起笑意,认真地又问了一次:“你可想清楚了么,我再说一遍,这个位置不仅仅是荣耀和权力,还有会伴随你一生的明枪暗箭。” 彭耀认真地看着裴坤山,那双嫡传自朱雀王室的灰蓝色眼睛里闪着绝然的光,可是话却说得相当无赖,他回答:“就算是为了让江扬逢年过节就要跪在我面前问安,我也情愿替裴家卖命一辈子。” 裴坤山狠狠地拥抱了他最疼爱的外孙,彭耀笑着回抱,如同小时候那样用他硬梆梆的短发去蹭外公硬梆梆的胡子,可惜今非昔比,他的身高已经超过外公数厘米,只好低下头猫着腰乱蹭,嘟嘟囔囔地说:“走了回去了,我要吃火鳜鱼汤面条做早点!” 裴坤山像许多年以前那样,与外孙肩并肩踏着雪回城堡,他的手里拎着渔具,外孙的手里拎着木桶,带冰渣的水里面,一尾鲜红如火的鳜鱼不时甩尾摇鳍。 如果未来的一年已经注定腥风血雨,那么更应好好珍惜这片刻温馨。彭耀想着,就像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做过的那样,轻轻勾住了外公的手。裴坤山有力的回握,笑容得意又骄傲,趾高气扬,简直像个刚得了宝贝孙子的 乡下老头。 ☆、跟我走吧 新年假期的最后一天,彭耀终于回到基地指挥中心,苏朝宇开了一辆标准的狼牙吉普车去机场接他。一月初的基地仍然冷得要命,跑道两侧还有大堆的积雪,可是那一天碧空如洗,阳光非常温暖,彭耀坐在靠窗的位置,飞机刚刚停稳,就看到彪悍的狼牙吉普车很贼地跟在机场的接驳车后面,苏朝宇从车子里走出来,身影颀长,海蓝色的头发闪闪发光,看到彭耀走下舷梯,他就高兴地招了招手。 徐雅慧额外有几天的年假,已经和老公一起,带着孩子去南方温暖的海滨度假去了,彭耀又向来是个轻车简从的性格,未来的朱雀王、第四军的现任长官居然就这么一个人回来了。 彭耀走到苏朝宇旁边,苏朝宇啪地给他敬了个礼,笑眯眯地说:“请长官上车。” 真是时光倒流,彭耀还记得第一次到基地的时候,苏朝宇骑着摩托给江扬解围的英姿,如今立场已经不同,他有那么一瞬间,在冬日暖洋洋的阳光里有种这个人属于自己的幻觉,可是他的理智很快让他冷静下来,彭耀笑着还礼,拉开车门,就像他们跑出去喝酒的时候那样,坐了副座。 苏朝宇对于所有的礼仪都没有什么执念,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上车以后习惯性地侧身给身边的弟弟扣安全带,这个类似拥抱的亲密动作让彭耀的脸腾就红了,他慌忙去瞧窗外,防卫性的哼了一声:“我就说过,下次一定是你跟我走!” 苏朝宇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早先的“接机冲突”,可惜彭耀不知道,就是那天下午,江扬求婚成功,苏朝宇自然不会说,只是笑着揉了揉他硬硬的短发,跟在机场的接驳车后面缓缓开出机场,问:“先去指挥中心吃饭还是直接回狼牙?” 彭耀又哼了一声,像个别扭的小孩子那样,却不说话。苏朝宇长叹一声:“好啦好啦,我的行李都在后备箱里呢,放心,就算回指挥中心,我也不会把江扬叫出来败兴。” 这句话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效果,彭耀的脸又红了一下,可是表面上仍然十分淡淡的:“你安排吧, 我没什么胃口。” 苏朝宇平稳地打轮,把车子开上通往狼牙师部的公路,点头说:“那些宴会什么的最折磨人,每碟菜都像是喂鸽子的一点点,还不许吃完!回去我给你下碗面,包你就有胃口了。” 彭耀的脸色好看多了,苏朝宇又伸长了手臂从车载的储物架上捞了一个小盒子扔给彭耀:“哪,新年快乐!” 深蓝色的绒面纸包装非常素雅华贵,上面插着一张很小的卡片,苏朝宇龙飞凤舞地写:“给我最别扭的弟弟长官,新年快乐!” 彭耀一天里第三次心跳加速。笔直的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苏朝宇非常轻松地开车,不时侧头瞧瞧彭耀,彭耀就在这样若有若无地注视下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天鹅绒的小盒子,盒子是一对铂金狼头袖扣,雕工极其细致考究,狼的眼睛是细钻的,光彩夺目。从小在朱雀王室长大的彭耀几乎一眼就能确定,这是首都最好的珠宝作坊的定制产品。 苏朝宇凑过来笑眯眯地问:“喜欢么?花了我三个月的特勤津贴!” 小小的空间里,两个人的距离无限接近,彭耀几乎可以闻到苏朝宇的薄荷洗发水的味道,可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觉,苏朝宇已经注定不可能属于他,彭耀深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说:“谢谢,如果有可能,我会在你们的婚礼上佩它。” 苏朝宇吓得一下子弹回自己的座椅上,随即假装镇静地说:“再说,再说……” 彭耀的手指轻抚那对漂亮的袖扣,说:“你们结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怎么可能!”苏朝宇气急败坏地说,“军官基本情况表我故意拖着没去更新呢!” 彭耀在他的挎包里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了那张过期的《电影研究与创作丛刊》,找到那条消息,按在驾驶台上推给苏朝宇:“红包等你们婚礼的时候再补,恭喜了……”语气苦涩却十分平静。 苏朝宇瞄了一眼,登报公告这种古老的结婚宣言实在超出他的认知范围,江扬也没跟他提过,他还真不知道。甚至江扬以前在电影工会那个叫“于雁归”的化名,他也是第一次听说,下意识地评论:“江扬这个叛逆小孩,叫什么‘予厌归’,简直是赤裸裸地宣布他不想回家,元帅怎么没打死他,啧啧。” 彭耀想起外公对江瀚韬的那些评价,也微笑了,他一面把玩那对袖扣一面问:“我们这样的人,结婚一定要有仪式的,你们什么时候办?” 苏朝宇含糊地说:“我怎么知道……”随即底气不足地横了彭耀一眼:“你可千万先别告诉兄弟们,不然他们灌死我!” 彭耀大笑:“你是怕下面的兄弟还是怕江扬的皮带?这是家庭暴力,我的副师长。” 这回轮到苏朝宇脸红了,他试图找出 别的话来打岔,可惜从小在社交圈子里摸爬滚打的彭耀牢牢地控制着谈话的主题,他合上天鹅绒的小盒子,很认真地说:“要不要请我作你的伴郎?” 苏朝宇完全没有设想过这些细节,他红着脸回答:“怎么可以,按礼节,我应该请长官作我的主婚人。” 彭耀挑眉一笑,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他已经接受了朱雀王令,是朱雀王室未来的主人,他斜倚着座椅,瞧着苏朝宇的侧影和那多年来一直难以忘怀的海蓝色头发,说:“不,我就是要亲手把你交给江扬,如果他敢对不起你,如果江家护不住你,我抢你回来的时候,就名正言顺了!” 这逻辑真是……苏朝宇暗暗地叹了口气,他无可奈何地点头,非常敷衍地使劲点头:“好好好,我记住了,绝对不敢忘,真的,我保证!” 彭耀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扬起下巴:“这还差不多,我的,朝宇。” 海蓝色头发的上校为这咏叹调一样的结语狠狠地抖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调高了车载空调的温度。 ☆、春梦 新年后的第一个周五的下午,边境基地的最高指挥官江扬中将破天荒地请了半天病假,说是“去基地医院复查胃病”。他的副官程亦涵中校看到这条保密消息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眼睛花了,他下意识地给自己的学弟、基地医院的穆嘉少校打了个确认的电话,对方非常轻快地回答:“来了呀,转了一圈,慰问了不少病人,然后拿了些健胃补气的药就走了。” 程亦涵气结,打给江扬,后者的手机已经设置为自动转接副官,正好上来送下午茶点心的慕昭白看到程亦涵用办公室的电话拨自己的手机,于是非常热心地问:“手机信号不好?要不要我找人帮你看看?” 程亦涵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干脆下楼去找基地的副总参谋长秦月朗准将,结果秦月朗的秘书无辜地说:“准将的工作时间是每周四天,今天他休息,您知道的。但是您可以打他的手机。” 程亦涵拨过去,秦月朗显然在忙着什么,笑眯眯地如同咏叹调一般的回答:“周五是约会的好时候,变成工作狂的话,会老得快噢。” 真是效尤!程亦涵愤愤地挂掉电话,那个翘班的工作狂心有灵犀的发来一条短信,毫无愧色地宣布:“去狼牙巡视两天,周日晚上回。” 巡视的范围大概是在以苏朝宇上校为圆心,五米为半径的范围内吧,程亦涵恶趣味地准备刺上两句,结果江扬的一秘唐风少校拨进电话,说是长官交代了一些文件,要交接。 程亦涵恨恨地磨牙,终究不过是凶狠地咬断一根巧克力架,然后波澜不惊地回答:“下午两点十五分到四十五分之间,我会在办公室恭候。” 江扬在短信发出三十分钟以后,终于到达了狼牙的驻地。尽管门卫们已经认识了指挥官那辆非常特别的酒红色跑车,江扬还是很礼貌地停在警戒线外,笑眯眯地对值班的士官长说:“来处理一些私事,所以没有预约,也不必通知你们苏师长。” 士官长非常严肃地登记了江扬的军官证号码和车牌号码,然后认真地敬礼,纠正说:“是‘苏代师长’,长官! ” 江扬几乎要笑出声来,狼牙上上下下对于彭家的忠诚和认可度比想象得更牢固强悍,他并不觉得不快,反而认真地回礼,说:“是的,谢谢。” 经过这几个月的建设,狼牙的师部已经不是夏末时那副蛮荒的模样,师部指挥中心八层的黑色大楼气势非凡,江扬一路非常低调,直接去了苏朝宇位于顶层的副师长办公室。 八层比想象中安静而且冷,暖气并不是非常足,室内温度大概在18到20度之间的样子,文员很少,苏朝宇的套间更是非常简单,外间完全没人,只有一张很大的沙发,一张茶几及一个饮水机,饮水机上贴着“节约用水”和“纸杯自取”的条子,字体龙飞凤舞,显然是苏朝宇亲笔。江扬觉得好玩,伸手一撕,只见背面还有一行字“手欠是吧?小心我抽你!恢复原状,速度!” 江扬不由勾起嘴角,真想立刻把他海蓝色头发的小兵拽过来狠狠揉,可是苏朝宇的办公室关着门,上面同样贴着一张条子:“会议中,请勿打扰”。江扬忍不住走过去,隔着门上很小的窗,他能看见办公室里几乎集中了特别行动队所有的队长,王若谷正汇报着什么,苏朝宇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征询一下其他人的意见,那双海蓝色的眼睛里闪闪发光,十分迷人。 办公室完全隔音,江扬一个字也听不见,可是他就是忍不住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的苏朝宇,那个优秀到不像话也骄傲到不像话的小兵已经成了上万人的长官,并且正在游刃有余地处理所有的一切。江扬惊觉自己非常欣慰,仿佛是亲手培育的小苗开出了最绚丽动人的花朵那样。可是又有哪一朵花能跟苏朝宇比呢——这些年过去,他已经是足以和自己并肩的参天巨树了。 一向讨厌冗长会议的苏朝宇10分钟后就结束了会议,吴小京一开门就看到门口站着的江扬,他一蹦三尺高,退了好几步,非常洪亮地叫:“班长,有人偷听!” 办公桌后面的苏朝宇扬眉,他的队长们笑嘻嘻地闪开一条路,这些家伙一向把江扬当做特别行动队的“军属”,从他身边蹭出去的时候,还非常没大没小地推上一把,最后一个出去的罗灿轻轻地带上了门。 桌上精确的电子钟显示,现在是布津标准时间下午三点三十七分,距离下班时间还有近两小时。苏朝宇完全没有队长们那种戏谑的心情,他几乎是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快步走出来敬礼:“长官下午好。” 江扬大模大样地占了苏朝宇的位子,后者则像任何一个下属那样谦逊地让开,做出“请”的手势,就差没脱下上衣给江扬掸灰尘了。指挥官发现狼牙副师长桌子上正有一份跟海军陆战队的联训记录,于是随手拿起来,开始非常认 真地翻看。 一页,一页,一页,又一页。 苏朝宇开始以为他只是草草浏览一下,确定有这么一样东西存在就好了,但江扬是严肃的,他不但从苏朝宇笔筒里摸了一根笔再另一张白纸上记了些什么,还若无其事地抱怨了一句:“这根笔非常难用。”苏朝宇站在他的长官面前点头称是,非常想直接问:“你是来蹭晚饭还是蹭卧室?”但江扬已经被长官那种威严的小光环包围起来,下午的光线落在他背后,那一刻,全心全意工作着的指挥官看起来居然有些说不出的动人。只是…… 苏朝宇站得几乎腿麻的时候,三番五次想直接坐下,终究是不敢,只能埋怨自己为什么把记录做得这么详细这么多页。直到快半小时,江扬才伸出右手:“白开水,谢谢。”苏朝宇挪动发胀的腿脚,江扬友好地抱歉地看似无辜地微笑:“其实你可以坐下的,苏师长。” 就在身体落进大沙发里的瞬间,苏朝宇抑制不住地开始犯困,那种感觉被寂静无声的环境放大,仿佛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一样,他强迫自己去想和江扬在一起的激烈的回忆,希望能够清醒过来,但意识里总是有个温柔熟悉的声音一边呼唤他的名字一边说:“睡吧,睡吧。” 该死的……苏朝宇使劲掐了自己一下,一份记录要看这么久么! 和江扬的特殊关系为此时此刻的气氛撒下了甜蜜的花粉,微小颗粒被苏朝宇吸进鼻子里,顿时全身无力,眼皮打架。他连说一句“江扬我要睡着了”都没来得及,就真的短暂地,睡着了那么一下。 江扬凑得很近很近,和他鼻尖对鼻尖了。对方那琥珀色的眸子特别像一种酒,苏朝宇下意识地去嗅,然后自然而然和他吻在一起。他们在一片有绵延波浪般效果的荒草地里,苏朝宇从空中航拍的角度看见自己和情人吻倒、翻滚、拥抱、撕扯,像两只练习玩耍的小兽,像定情后第一次亲热的狮子,他们是天地间最简单的生命和最复杂的感情的代言人,只是无奈航拍越飞越高,苏朝宇看不清自己的动作,听不到草海的婆娑声音了,他抱怨地骂了一句脏话——反应在现实世界里,他只是低声嘟囔着,右手神经性地拍了沙发垫子一下。 也许江扬就是故意选择了这个时间,当然,也许,他只是刚好看完了最后一行。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大喝一声:“苏朝宇!”那个歪在沙发里的海蓝色头发的小兵腾空而起稳稳落地:“到!” 江扬微笑:“素质不错。” “谢谢长官。”苏朝宇的心脏因为这一喝而砰砰乱跳,睡意转化成了紧张,他保持标准的下属状,忐忑不安地把一周以来所有的事情都拿出来作了一次地毯式搜查,细小的违纪不是没有,可是山高水远 ,江扬也不应该抓得这么准……不过江扬最喜欢说细节决定战局,所以,一切仍然皆有可能。 江扬察觉了小兵脸上那种微妙的纠结,他几乎是愉快地勾起了嘴角,苏朝宇试图抬起眼睛偷看他的表情时,他立刻凌厉如长官地瞪过去,吓得狼牙的代理师长立刻低下头,专心聆听长官的吩咐。 江扬于是巨细无遗地把最近联训的计划、成果、发现的问题及其改进计划都问了一遍,苏朝宇一一回答,越说越觉得心惊胆战——长官还是一如既往的火眼金睛,对于任何略略闪烁的言辞都不放过,冷冷的一个眼神,不轻不重地敲一下桌子,都能让房间里的温度持续下降,唯一的好处是他毕竟带兵多年,对于那些困难或者问题,往往略略点拨一下就能让苏朝宇有柳暗花明的感觉。如果那张好看的脸上能多一点笑容,苏朝宇保证自己一定会冲过去给他一个软软的吻的。 “最后一件事……”江扬声音沉静,不知不觉间暮色已沉,夕阳正缓缓隐没,他侧脸的轮廓看上去非常优美迷人,可是手指依然是交叠着放在桌上。下班铃正响彻整个办公大楼,江扬笑得像是他们刚刚见面的时候,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暗示性地抬起了下巴,“……算账的时间到了,苏朝宇上校。” ☆、家法重出江湖 这个命令再明确也没有,苏朝宇知道,他应该做的是立刻递上皮带,然后把自己摆到江扬的腿上去,任人鱼肉。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刚到基地的军校生,眼前的人也不是当年那个神一样的外星长官,甚至前天的前天,他们还滚在同一张被单里。 于是在江扬说了这句话以后,苏朝宇几乎像装了弹簧的电动玩具一样,两步撤到了门口,一只手按在门把手上,无辜地舔了舔嘴唇,说:“对不起,长官。” 这不是江扬位于指挥中心顶层的办公室,并没有那样的遥控防弹门,苏朝宇无比确定他可以立刻逃出房门,甚至把江扬反锁起来,从而成功夺取谈判的主动权。可是他站着不动,如果要给这个行为一个确切的动机的话,可以说,苏朝宇在等调戏。 江扬真想大笑,可是他绷着脸,轻轻敲了敲苏朝宇的办公桌,表情严肃语调严厉:“不要等我说翻倍的时候才后悔,苏朝宇上校。” 苏朝宇相当纠结,他又退了半步,后背贴在门上,左手仍然按着门把手,右手敬礼:“长官……呃……” 江扬勾勾手指,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来:“让我们用熟悉的方式谈谈,你不够坦诚,苏朝宇上校。” 这种连名带姓加官职的叫法实在是让人琢磨不透,苏朝宇站着不动,但是折中的,他解开了领口的扣子。江扬强忍笑意,扬眉盯着他瞧,苏朝宇于是扭扭捏捏地脱掉了常服外衣,里面除了常服衬衫,还有一件保暖效果非常好的黑色羊绒衫,薄而贴身,完美地勾勒出了他健康性感的身材,胸口上用银线刺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狼头,显然是狼牙统一配发的产品。 江扬似笑非笑,看起来非常不满意地摇了摇头,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继续,我们的例行公事不止于此。” 苏朝宇低头,却没有解开皮带,而是两下脱掉了统一配发的军皮鞋,露出一双银灰色的棉袜来,他拎着鞋子,光着脚站在地板砖上,很无辜地眨巴着那双漂亮极了的蓝眼睛,软软地叫:“长官……” 江扬狠狠一拍桌 子:“滚过来,你个小混蛋!” 苏朝宇立刻像听到发令枪的短跑选手,子弹一样冲过去,翻过桌子,直接撞进情人的怀里,正当他准备夺取一个吻的时候,江扬就势左手一扭他的胳膊,右肘按住他的腰,苏朝宇只觉得一瞬间天旋地转,然后……他发现自己以非常标准的姿势,被按在了江扬的大腿上,屁股可耻地翘着,他只能徒然地蹬了两下腿,然后愤愤地说:“呸,老混蛋!” 江扬非常得意地开始解苏朝宇的皮带,统一配发的黑色皮带上面有第四军的番号和狼牙的标志,但质量十分好,对折后在空气中挥舞起来,呼呼有声,苏朝宇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安地在江扬腿上扭动两下。 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毫不掩饰地露出那种恶趣味的笑意,但是他的情人小兵现在已经瞧不见了,然后他轻而易举地扯掉了苏朝宇的军裤,接着是四角短裤,苏朝宇徒然的挣扎让他的裤子很快就掉到了膝窝以下,露出紧翘的臀部和雪白的肌肤来。 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可怜巴巴地叫:“长官……” 江扬把冰凉的皮带按在苏朝宇的屁股上:“小组会议的时候要遮住门上的玻璃窗,以防泄密,对于训练有素的人来说,读唇非常简单。”说完就报出一串堪称机密的战术数据来,都是王若谷刚刚汇报上来、完全没有被记录在训练档案里面的。 这种忽略完全是因为整栋大楼里都有巡逻站岗的士兵,除了江扬这样级别的军官,几乎没有人能够接近苏朝宇这间办公室,苏朝宇自知理亏,只好闷头回答:“对不起,长官。”然后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咬紧了牙。 江扬拍了他一巴掌,声音清脆但是不怎么疼,苏朝宇错误地接收了这个信息,苦着脸分开双腿,放松肌肉,等着重温江扬凶狠的家法。江扬知道他不敢反抗了,于是放开握着他手腕的左手,苏朝宇乖乖地双手交握背在身后,垂下眼睛盯着地板等着被收拾,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尽管这间办公室的隔音效果也是一流的。 苏朝宇屏息精神,皮带贴着大腿根比划着,他甚至能想象出未来一周里他一坐下就会立刻记起每一条保密条例以及注意事项,何况他清楚地知道门没有锁,如果彭耀或者吴小京突然推门进来…… 但江扬显然是故意毫无同情心地将这种恐惧无限放大,他不着急揍他,而是轻轻敲打着,继续呵斥:“三十下,苏朝宇上校,我已经跟你谈过多次,战局的成败是由细节的总和决定的,你个人的极端优秀总是让你在这些地方漫不经心,你潜意识里相信自己可以在最后一刻力挽狂澜,苏朝宇上校,这不是古希腊的神话故事,我的部队里需要的是一个冷静缜密又富有能力的指 挥官,而不是一个有致命弱点的英雄,你记住。” 苏朝宇一抖:“对不起长官,苏朝宇记住了……但是……” “解释就是为错误辩护,苏朝宇上校!” 苏朝宇垂头:“是,长官。下官的意思是……下周狼牙将与海军陆战队联合,在倾城附近进行两周高强度实战演练……可不可以允许下官记账……” 江扬好像是被打动了,他的皮带暂时性地离开了苏朝宇的大腿根:“如果你能反省到另一条失误的话,惩罚可以减免。” 另一条?! 居然还有一条?!苏朝宇睁大眼睛盯着地板砖,再次开始地毯式的搜索正确答案,可是人却不由自主地走神——啊,三十下!彭耀对狼崽子一向好得没话说,新配发的皮带是正宗的水牛皮,又硬又韧,抽在身上绝对是咬人的疼,一下就是一条红印子!还会立刻肿起来! 可是他真的不知道,直说的话……啊,一定会连续五下抽在同一个地方,疼得他立刻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严厉的长官会用皮带按着那条发紫的肿痕,冷着脸呵斥:“疼痛有助于思考!” 这是假的!苏朝宇在心里叫嚣,疼痛只会让人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挣扎、扭动,还思考个屁!可是哭泣扭动对于狼牙的师长来说太丢脸了,何况还是在他自己的办公室!可是江扬这个人的辞典里,貌似从来没有过“妥协”…… 江扬察觉到他的走神,皮带在空中狠狠挥舞一下,破空之声让苏朝宇一下子从胡思乱想的世界里重重跌进现实,长期斗争的经验告诉他,趴在江扬膝盖上的时候,绝对不能吃眼前亏。于是海蓝色头发的小兵抬起湿漉漉的眼皮,软软地叫:“对不起,江扬……” 江扬欣赏他的鸡皮疙瘩,拎起他的一只耳朵,狠狠地斥问:“你的保暖内衬呢?” 苏朝宇如梦方醒。 边境基地一月初的气温大概是零下五到二十五度,说是“滴水成冰”毫不夸张,基地因此为所有的官兵配发了统一的保暖衬裤,不过对于苏朝宇这种从小到大一年四季穿一条牛仔裤过冬的人来说,那东西就是摆设,今年发的那条,到现在为止还在他的柜子里落灰尘呢。 “你是野战军官,不是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就可以的。训练生理学你在干什么!不知道剧烈运动以后保暖跟不上的结果么?不知道特种部队随时待命,有可能我现在就命令你集结部队,三小时内到雪伦山区埋伏着,相信我,你不会有时间加衣服,你会花大半辈子的时间,后悔你现在的一时冲动,苏朝宇,我已经跟你说过多次了!”江扬说得声色俱厉,虽然苏朝宇可以百分之二百地确定,江扬那条标准款的军裤下面也没有保暖内衬,可是他哪里敢还嘴,只是借势搂住江扬的腰 ,玩命蹭他的下巴,像只小猫咪那样软软地求饶:“我记住了江扬,我不敢了,真的,我保证!我保证下次再犯的话……” “下次再犯怎么着?”江扬眯起眼睛,威胁性地挥舞了两下皮带,盯着苏朝宇,“打你一顿完了?” 苏朝宇艰难地吞了口口水,望着天花板发毒誓:“下次再犯……让老神仙罚我再丢一次弟弟!” 江扬狠狠捏了他的屁股一把,笑骂:“暮宇招你了!真是没良心的哥哥!” 苏朝宇知道情人已经消气了,赶快乖乖地跳到柜子那边去找出保暖内衬来穿上,整理好了自己,敬礼,认真地保证:“长官,没有下一次,苏朝宇保证。” 江扬深深地吸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勾勾手指回答:“好,晚饭吃什么?” 果然是来蹭晚饭的!苏朝宇无语,终于有空看一眼他一直在响的手机,上面有一条程亦涵发来的短信:“江扬告假翘班,巡视狼牙,谨防,谨防。” 苏朝宇把这条事后诸葛亮的短信拍给江扬看,后者漫不经心地转发到自己的手机上,露出一个纸老虎的经典威吓表情:“哼,泄露军级领导机密行程,这个月的工资奖金,省了!”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他们俩要并肩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苏朝宇突然发难,把江扬死死抵着按在墙上,江扬猝不及防,苏朝宇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我的老混蛋,你告诉我的,一定是曾经的惨痛经验,是不是?” 江扬不回答,他紧紧地拥住苏朝宇,试图侧头吻他。 苏朝宇感觉到他稳定有力的心跳那一瞬间的慌乱,于是他不再问下去,只是侧过头,欣然接受这个略带一丝酸楚的吻。 ☆、凌寒请客 鉴于指挥官本人翘班半天去欢乐,相比之下,副官加班一小时以上的行为实在是勤奋有加。程亦涵处理完江扬留下的那堆文件的时候已经查差三十分钟下班,结果一秘马思达进来报告说野战统筹部那边还有人事上的问题过来商量,程亦涵不得不重新坐回椅子里听汇报。期间慕昭白敲门,程亦涵正在就一个细节向后勤部长核实,于是指指沙发。慕昭白像其他来办事的人一样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落座,唯一不同的是,其他人对着面色严肃又长了一副扑克脸的指挥官副官时都正襟危坐不敢出声,慕昭白则自由自在地在茶水台上自己泡红茶切柠檬。 水果香气铺满房间的时候,程亦涵抬头瞪了情人一眼,十分厉害的样子,慕昭白却更自由地把茶水分了两份,第一杯送到程亦涵桌上。 过了四十分钟才轮得到他说话,下班的短铃已经响过,走廊里是熙熙攘攘的步子声,程亦涵拾掇桌上文件:“又加班?” 慕昭白把钥匙放在程亦涵口袋里:“在卧室等我。” 程亦涵抡起文件夹就拍在对方头顶:“滚去加班。”等慕昭白走到门口,程亦涵才反应过来:“加班,还在我这里坐了四十分钟?” 慕昭白头也不回地拉上门:“这儿的红茶跟老大桌上是一种,比我们那儿的好喝。” 程亦涵想追,对方早跑了,再一看茶水台,4个鲜柠檬和10袋红茶都从盘子里消失了。 既然没人陪晚饭,程亦涵便决定去周师傅餐厅点些爱吃的小炒,谁知道刚出大楼,就看见一辆诡异的黑色小车戳在旗杆底下,偏偏不进车位,十分扎眼。那车头上原来有边境警卫大队的徽章,结果现在喷成了飞豹师的威猛形象,一个卫兵奔过来,亮出身份,敲车玻璃:“请下车!”程亦涵苦笑皱眉看,果然,车里下来一个穿着军服的翩翩小公子,国安部部长家的凌寒回来了。 卫 兵说:“您违规了,长官!” 凌寒摊手:“我不知道这里不能停车呀。”一句话把年轻的卫兵气得说不出话来,程亦涵过去把文件夹挡在凌寒脸前面,礼貌地看着卫兵:“卫兵神圣不可侵犯,这是飞豹的凌副师,罚款记在他名下,不过这车是有指挥官特赦的,就不用上报了。” 卫兵敬礼离开,凌寒拨拉开文件夹:“你怎么不直接说我有特赦?” 程亦涵哼了一声:“这是对凌副师闲的无聊的惩罚。” 凌寒拉开车门:“走,吃饭去。” 程亦涵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像面对陌生人一样站得笔直,维持他面无表情的表情:“有事?” “小寒哥哥请吃饭,你不去呀?”凌寒勾手指。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15节 程亦涵简单评估了一下对方的语气和当前气氛,后退一步:“拿国家俸禄,自当拒腐蚀永不沾。” 凌寒跳起一步抢了对方的文件夹,打开一看,全是下周的报表、文字汇报、预约电话、日程安排、大事提醒,十分复杂的样子,于是知道这就是程亦涵的宝贝了。他钻进驾驶座挥手:“那算了,我自己去。” 程亦涵皱眉,凌寒已经开出三五米,黑发的副官却不打算追,只是冲着后视镜摇摇手指,重返办公大楼。果然,凌寒刹了车追出来,不由分说就把他的亦涵弟弟绑架进车里:“好了好了,真受不了你。” “东边有家素菜不错。” 凌寒点头:“好,那就它。” “卫戍区外面的,落日大道那里的陈家酱肘子是我最爱。”程亦涵在副座里闭着眼睛捏睛明穴,无表情的面孔遮盖了内心的欢乐,“还有,落日大道往西三条街,走到底那家饭店的鸡煲实在是美味得很。” 凌寒咬牙:“买!都买!” 他们大概花了两个小时四十分才买齐了所有东西,回到慕昭白和程亦涵那间“福利分房”的时候,多数菜都凉了,不得不回炉加温。凌寒很自觉地拿了苹果削,程亦涵准备了碗筷:“有事说事,吃完走人。” 凌寒大叫:“是我花钱请客来着!怎么赶人呢?” 饭菜齐备,两人高高兴兴吃了一个多小时,期间没谈任何一个字的公事。程亦涵不着急,最后到底是凌寒憋不住:“慕昭白和孟帆在搞什么?” 程亦涵的眸子亮了一下,全然明白凌寒的来意:“孟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这事不能说。” “你什么都知道了,亦涵,”凌寒放下筷子,“牛头,我最好的搭档死在一场莫名其妙的火灾里,那个叫月宁远的小丫头借此在首都媒体里玩得风生水起,牛头呢?我连 刨个坑把他埋了的机会都没有。” 程亦涵面不改色地喝汤,然后轻轻擦了擦嘴:“江扬一直没有也不会放过这件事,暂时按下只是因为看不到深浅。你知道的,彭燕戎因此自杀,多少人正盯着江家和这里,我们动不得。” “‘你们’不动,我生来就是做这些事的,我会悄悄地查。” “不行,”程亦涵的脸色沉得如同寂夜,看上有超越年龄的成熟和担忧,“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不错,事情我全都知道,只是我不会说。” 凌寒叹气,跌进沙发里:“我会不走。” “可以。”程亦涵重新坐下,细细品那酱肘子,“你应该知道,时间不会因为你的任何感观而改变节奏,拖延不是解决的一切的办法。” 凌寒侧头看着他。当年他疯了的时候,程亦涵是那个每天守在床边的人,他们从那时起就说了很多话,甚至,凌寒说等老得不行的时候,程亦涵应该写一部,集推理、悬疑大成,这样就可以在死了以后热卖。那时候的程亦涵真的年纪小,笑得非常灿烂,他说这不合算,应该现在就写,拿塑料袋包几本埋在指挥大楼地基里,也许过个几千年,这就成了出土文物,后世的人得世世代代盯着。此时此刻,凌寒的话因为这些回忆而说不出口,程亦涵句句在理,这件事他不该管也不能管,但是牛头的死对他来说是一记重击:关于特工生活的最后一丝鲜活的记忆就此湮灭,牛头是他和过去那个世界最后一把万能钥匙,而如今,钥匙模糊了形状,门锁生满铜锈。时间真的毫无怜惜地,一去不返。 程亦涵递给他一杯茶:“相信我,江扬不会让牛头就这样……”他做了一个向上的手势,平板的表情有瞬间愧疚的变化,“相信他。” 凌寒耸肩:“你真行,对我还守口如瓶。” 程亦涵正要说话,手机忽然在大衣口袋里响,接起来的时候,里面传来江元帅的声音:“怎么回事!江扬人在哪里?” “长官晚上好。”程亦涵只觉得他那神一样的长官真是倒霉,只偷懒这么半天竟然就被整个军队的最高长官之一抓了个现行,电话转接到副官手机上,江扬和苏朝宇应该正是……“江扬中将现在正在狼牙师部进行例行视察,长官,请问有什么需要转达?” 江元帅显然是听出了弦外之音:“急务,叫他接电话。” ☆、夜奔 “对不起长官……”程亦涵冒冷汗,“下官并未跟随江扬中将。” “一个人去视察狼牙师部?”江元帅没有发脾气,但语气已经显示了他非常不好的心情和马上就要降临在江扬身上的怒火。“很好,你这个行程安排得巧妙,年轻人确实不同,所谓级别和相应规制在你们这里有大创新。十五分钟,要江扬回电。” 程亦涵挂了电话以后立刻拨打江扬的手机,果然,转接到自己这里,再拨苏朝宇的电话,关机。黑发的万能副官现在彻底“不能”了,为难地看了看凌寒,敲敲手机:“可以吗?” 凌寒也觉得头大,这个时候如果打电话给彭耀,他去敲门就会看见边境基地最高指挥官在和他的副师长滚床单,虽然不说尴尬,但江扬一定很介意自己的私事被别人搅得毫无意义,尤其是在这个人是狼牙师长彭耀的前提下。“打吧,”凌寒帮程亦涵下决心,“免得真错过大事。” 见鬼的是,彭耀的手机也关机,电话直接转接到了副官那里,徐雅慧手机依然关机,电话最终转接到了狼牙师部值班室。程亦涵言简意赅:“请帮我接通指挥官。” “彭师说了,晚上十点以后的私人电话一律不接,有事明天再说。” “不对,”程亦涵着急,“我要找的不是彭师,请务必转接。” “我们这儿没第二个指挥官了!”小兵似乎很生气地挂了电话。 可是江扬办公室电话需要指挥官本人的门卡或者指纹,程亦涵此刻根本没法通过办公室电话找到彭耀继而找到江扬。凌寒忽然笑了,拍程亦涵的肩:“我们在狼牙有交换军官,看,我这里有名单。”程亦涵要抢过手机,凌寒一挡:“孟帆。” 程亦涵气得咬牙:“不行!” 凌寒摇头。 黑发的程亦涵还是没有表情,神色平静,但握着手机的手骨节突出,目光也有一瞬间 的游移不定,因此凌寒确定他是在做心理斗争。虽然这种关键时刻威胁程亦涵实在有点儿不厚道,但他太需要关于孟帆的一切事情,直觉告诉他,这和首都的事情相关。 “我现在去狼牙师部,麻烦你留个条给慕昭白。”程亦涵说话间已经穿好了大衣,用行动拒绝凌寒的交换条件。凌寒长吁短叹,那个说说笑笑十分好玩的亦涵弟弟早就被江扬这个工作狂改造成了随时可以出鞘的快刀,现在要多凶就有多凶。他赶紧拉住程亦涵,拨通了交换军官的电话,一共有十一个人,拨了四个都是关机。程亦涵摇头:“大概是狼牙的规矩。来不及了,现在就走,一点前可以开到师部。” 凌寒抓起衣服跟他出门:“咱们这么到了也进不去,狼牙这破地方规矩大着呢,得有个由头。”天助程亦涵,等凌寒挪车的时间里,竟然看见慕昭白带着宵夜回来。黑发的副官冲过去抢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盒子跳上车:“今晚不回来了!” 慕昭白莫名其妙地被半道打劫,还没回过神来,加班时候心神不宁苦等好几个小时的情人居然和飞豹副师长绝尘而去。更令人生气的是,他回到房间就看见厨房桌上一片狼藉,显然,那两人吃了平时不方便去买的所有好菜,而且除了骨头,什么都没有给他剩下。 愤愤不已的慕昭白打电话给林砚臣:“你家的那个,和江扬身边的,一起跑了!” “小寒不是去找程亦涵了吗?怎么和苏朝宇在一起?” 慕昭白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下来炖汤。 狼牙师部大门紧闭,凌寒举起一包外卖盒子:“飞豹师,林师派我们来慰问交换军官。” 全副武装的士兵瞪大眼睛,下意识地看了看表,此时已经是第二天一点十分,飞豹师长一定是喝多了才会让下属这时候来搞慰问活动。 “需要打电话确认吗?” “不用,长官,请进。”士兵打开电动门,凌寒钻进车里,缓缓开入操场。副座的程亦涵抓着电话,脸色非常难看,喉间动了动,把头扭向窗外。“元帅着急了?”凌寒问。 “没有,是我父亲。”程亦涵的声音没什么波澜,头却没有转过来,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每根手指都死死咬住对方。 值班的士兵一直跟着这两个看起来就不像搞慰问活动的人,并且恰到好处地把他们拦在军官宿舍大门口的警戒线外,表示需要报告值班长官。“废话真多,快去。”凌寒挥手,然后拍拍程亦涵肩膀,“被老头骂了?他要求也太严。”程亦涵没说话,平静地躲开了凌寒的安慰。 如果值班长官表 示不让程亦涵和凌寒进去,那么江元帅大概是要搭飞机直接空降到狼牙把儿子从被窝里捉起来的,程亦涵要挨更多骂,江扬又要“予厌归”好几个月,苏朝宇也会胆战心惊到不敢和爱人共度周末。但谢天谢地,从值班室走出来的是罗灿,好久不见,他似乎长高了些,还比以前胖了一点儿,看上去非常成熟。“长官好!”他立正敬礼,还是忍不住怀疑:“是慰问所有的交换军官吗?” “不是,我们慰问生病的那个。”程亦涵开口,长官式的语气让凌寒都吓了一跳,本来很嚣张的狼牙士兵立刻乖乖站到一边去了,罗灿让他继续巡逻,把凌寒他们让进值班室:“出事了吗?” 程亦涵指天花板:“带我们上去,要保密,立刻马上,我要见到指挥官。” 说话间电话又响,是元帅的副官第五次打来问是否确定了指挥官的行踪。程亦涵边说边上楼,罗灿先奔去敲门,很快,房间里亮起灯,只穿了四角内裤的苏朝宇拉开门:“彭耀被绑架了还是天上掉钱了?” 只觉得手一松,基本处于朦胧状态的苏朝宇就看见身边有个人影撞开了房门冲进去,面前只剩凌寒和罗灿。“是有人过去了吗?” “好像是程亦涵吧。”凌寒大大方方走进来,“呦,房间不小。” ☆、微妙的变化 “下官告退。” 江扬头大,手里攥着程亦涵刚塞过来的一部保密电话和一张纸条,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几点几分,谁打来了电话说了什么。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看了看表,刚过一点半。军人分秒待命的要求实在要命。 虽然他知道元帅此时一定是怒火冲天,但电话接通以后挨骂的激烈程度仍然远远超过他的想象。江扬向来勤勉,很少做出这么主动要玩的决定还真的翘班,电话转接到程亦涵那里,也算是一种半抗议的逃避,偏偏,这一切被江元帅一件一件拎起来说。江扬本想顶嘴说一句“不妨先讲急务再讲道理”,结果江元帅仿佛会读心术似的,隔着千里骂道:“有副官开车三个多小时到师部的时间,冲锋都打完了,所谓边防力量,要你何用!” “对不起,长官。”江扬根本不试图解释任何事情,这种时候只会越说越错,尤其是,他真的不对。幸亏苏朝宇和其他人早就被轰到客厅东边的书房里坐着,否则,江扬发誓,隔着门也能听见元帅的呵斥。 “越发不长进,原以为苏朝宇程亦涵是你的臂膀,现在可好,做副官的居然不劝阻这么荒唐的决定,做下属的那个堂而皇之觉得指挥官在被窝里就不是军人了。” 一番话说得江扬异常憋屈,只能迭声说“对不起”,不要说辩驳,就连拆招的力气都没有了。江立说他的哥哥是家里最不讨人喜欢的一个,但逢要在元帅那里吃亏,秦月朗都不在乎年龄身份,会委屈求饶,会说软话,会讨好,而江扬从小就只会站得笔直说“对不起长官”,对给予的任何惩罚都从不还价,仿佛真的知道错了似的。“其实那是最大的反抗,”学心理的江家二少爷说,“哥从来就不服气,但他知道他没有不服气的资本,因此接受现实变成了唯一的发泄途经,虽然这令他更郁闷吧。” 江元帅骂了他八分钟才停,毫无征兆地转向正经事: “今天你妈妈打电话回来,关于迪卡斯石油开采的谈判里,纳斯做出了不可思议的让步,很快,我们就会得到从喀布向东南直至查图尔这四个海岛及周边海域的开采权。” “四个省?”江扬一激灵。 “你明白,江扬,这不是好事,”这一个称呼语气有所缓和,微微融化冰冷的谈话气氛,“其中变故太多,无法预测,因此我以元帅身份向边境基地指挥官授以口令,积极备战。” “是,长官!下官得令。”即使穿着睡衣,身处卧室,江扬也站得笔直,出于保密缘故,他的回答不是那么宏亮铿锵,却让人莫名地感到放心。所谓少年俊杰,不需要任何头衔佐证,也不需要许多装饰烘托,只要他出手做事,便如日月运行之规律一般不错不移,翻手覆手完成神奇变幻,这就够了。 “我知道你又咬牙恨我,”江元帅说得很快,“但不到万不得已,彭耀的队伍不能动,这件事必须是飞豹师出头,其中缘故,你应该明白。” “下官明白。有关玄武乔家、青龙郁家以及彭家,有关石油、房产和彭帅的事,下官已经理了多遍,利害纠缠,错综复杂,下官会小心。” 江瀚韬想了想,忽然冒出一句:“有传言说,彭耀是下一任朱雀王。” 江扬心里一震,话到嘴边又改口:“可是局势要大变了吗?” “还不到时候,契机不够,你们……”江瀚韬又想起今晚种种,加重语气,“你们也还太微渺,撑不住大局。” 江扬想了一下才回答:“下官明白,战备密令下官会妥善布置,相关悬而未决的事情,下官也会尽力查证。这里正有一条暗线,似乎与乔、郁两家有所牵扯,请长官给下官多一些时间。” “时间不是我给,”江元帅声色俱厉,“哪一个变故会提前通知你?” “是,长官。”话已尽,江扬不知道还能正在气头上的父亲说什么。 “明晚向我汇报战备布置情况,具体时间,让你的副官跟我的副官预约。”说着,电话已经挂断。 江扬仍旧立在那里,如同标兵,两只手心里都是冷汗。 程亦涵把大衣脱给苏朝宇,自己坐在靠背椅里,罗灿冲了几杯咖啡拿来提神,凌寒打开从慕昭白那里抢来的夜宵:“开了三个小时车,我又饿了。”说着就吃起来,是周师傅食堂的叉烧包,皮薄馅大,苏朝宇忍不住也尝了一个,赞不绝口,又拿给罗灿。 “提前给你打招呼,里面那位,至少三周都不会给你笑脸。”凌寒笃定地说,“从小到大,跟元帅通了电话以后就没好事。” 苏朝宇使劲灌咖啡:“我知道,我知道。” “我不知道你们狼牙什么规矩。”程亦涵忽然站起来,似乎非常恼火,“难道有规定晚上要关机吗?” 苏朝宇为难地点头:“只能用固话,省的有人给女朋友打电话以至于夜不能寐,影响同袍休息,降低战斗力。”他看程亦涵要发作,立刻补了一句:“隔壁那人的原话,一字没改。只是我把固话也……” “亏他能用‘同袍’,而不是狼崽子。”程亦涵讽刺地说,“拜托苏朝宇上校有时间向江扬中将进谏,再关手机就要惹大麻烦——如果他觉得今天的麻烦不够大的话。”这基本就是万能副官的所有火气了,剩下的一半,他会自己消解。 苏朝宇一面作揖一面请程亦涵也坐下来吃点儿东西,不想江扬推门而入,带进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全体起立,开会,立刻!” 江扬已经换好了全套军服,看起来整齐威严,而程亦涵他们也只要站起来就好,但苏朝宇身上还只有四角内裤,他慌忙报告:“请允许下官……”江扬大臂一挥,苏朝宇立刻溜进卧室里去。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四下环顾,冲刚行了礼要退出去的罗灿点头:“去隔壁把彭师也叫起来。” ☆、非正式会商 江扬已经换好了全套军服,看起来整齐威严,而程亦涵他们也只要站起来就好,但苏朝宇身上还只有四角内裤,他慌忙报告:“请允许下官……”江扬大臂一挥,苏朝宇立刻溜进卧室里去。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四下环顾,冲刚行了礼要退出去的罗灿点头:“去隔壁把彭师也叫起来。” 但是彭耀比他更快。有一双狼一样灰蓝色眼眸的彭耀穿着一件纯手工织绣的睡袍,姿势慵懒随意,可是那双眼睛,却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他越过吓了一大跳的罗灿,从从容容走进苏朝宇的宿舍,瞧着江扬说:“呦,江少爷带着这么多人,来嫖宿我的朝宇?” 真是混帐话,凌寒立刻不厚道地勾起嘴角,程亦涵本来一直绷着脸,此刻也忍不住扭过头去,只扣了一半扣子的苏朝宇从门缝里伸出一只手,咣地丢出一只不锈钢杯子,恨恨骂道:“老子睡自己老婆,也要你管!” 这回凌寒干脆笑出声来了,程亦涵彻底没了脾气,假装看窗外的夜色,却忍不住也笑起来,彭耀似笑非笑地瞧着江扬,打了个哈欠接着说:“我在小会议室等你,如果你不认识路,可以问你家先生。”说完,竟然转身而去,实在不像是那个冲动强悍的狼崽子,印象里他无论任何时候都是一身挺拔的军服,锋利如同出鞘的刀。 江扬若有所思地瞧着彭耀的背影,元帅电话带来的不快暂时被全体遗忘,他一只手按住换好衣服跳出来轮拳头的苏朝宇,看着凌寒说:“你怎么这么巧一起过来?” 凌寒讪讪地不知道怎么回答,倒是程亦涵给他解围:“首都的事情诸多疑点,超时超地执行公务,指挥官应能理解。” 江扬挑眉:“说来凌寒追的事情,小慕手上的事情,迪卡斯与我国的事情,倒有些共通。程亦涵,你和小寒一起回去,交待小慕,立刻赶一份横向分析的报告给我,还有,明天下午两点以前 ,我要和林师谈海上反恐的事情,交待唐风替我安排,顺便跟他说,苏朝宇这边需要个细致谨慎的副官,这两周务必挑一个人调过来。” 凌寒有种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了的感觉,他高兴地敬礼,扯着程亦涵就走,程亦涵还想说什么,却见江扬已侧过身,一只手替苏朝宇整理领带的角度,轻声问:“彭耀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 苏朝宇被这种完全出乎意料的温柔砸得想逃走,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地回答:“报告长官,这次从首都回来以后,彭师除了第四军重整的军务以外,醉心于玩物古董,跟秦副参颇有些相像了。” 江扬皱眉,思忖片刻,终于当先就走,吩咐说:“走吧,让彭师一直等着,不好。” 小会议室就在这一层的尽头,房间不过五十多平米,布置简约舒适,每一样东西都是徐雅慧亲自选的,隔音玻璃门擦得光可鉴人,里面挂着薄薄的纱帘,依稀可以看见彭耀坐在最舒服的那张沙发里,捧着一本书。江扬在门口转身,轻轻握了一下苏朝宇的手,说:“留在这里,不要任何人有机会听到我们的谈话,包括你自己。” 苏朝宇为这样的柔软又不容讨价还价的命令迷惘,他点头,却又忍不住问:“出大事了?” 江扬微微一笑:“除了那件事,再无大事。” 苏朝宇那双海蓝色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焦虑,江扬却已经转身,敲门,彭耀应了以后,他就走进去,随即天鹅绒的窗帘落下,里面的情形,再也看不清。 彭耀并没有站起来,他只是放下了手里的那册书,微微欠身致意:“请坐。” 江扬站着不动:“我听到了一些传闻。” “传闻通常都不可信,有时候却又不能不信。”彭耀笑得高深莫测,精致的水晶壶里盛着清香的柠檬水,他倒了半杯,再次作了个“请坐”的手势。 如果彭耀坦然承认自己确实接受了朱雀王令,那么即使是在私人场合,江扬也决不会坐下,但是彭耀显然不打算对这个问题给出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复。于是基地的最高指挥官把自己舒服地放进那张大沙发里,瞧着彭耀手里那本瓷器鉴定手册微笑:“彭帅真是雅兴。” 彭耀打了个哈欠,回答:“无聊到死的事情,可是你知道,郁无忧是这方面的行家,我想下周雁京最大拍卖行的春季专场,他一定会出席。” 江扬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丝极其危险的信号,他眯起眼睛看着彭耀,后者那双狼样的眼睛里也闪着同样狡黠的光,江扬不露声色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回答:“郁王的确是雅人,可惜我对此一无所知。” “郁无忧却说过,江瀚韬才是雁京第一雅人。”彭耀对人情世故其实不怎么在行,但是对如何踩别人的痛脚,显然是非常有心得。 刚刚为父亲的一个电话弄得心情差到极点的江扬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只是回答:“嗯?郁王谦逊,我们总不好把人家的恭维当真的。” 彭耀转转眼睛:“这事儿,我是去定了,乔洛麟那老狐狸一定守口如瓶,可是郁无忧却不一定,总之你不要管,我要请假去什么地方,自然也与你无关。” 江扬一愣,身子微微前倾:“你到底听到了什么,想要干什么?情势远非你想象的那样简单,妄动的话……” 彭耀忽然站起来,打断了江扬的话:“不,彭燕戎虽然不是什么好人,死得却也不可以这样窝囊,这事,我管到底。” 江扬只见他的背影决然,拳头握得非常紧,他也站了起来:“好,这件事我应了,首都的拍卖会叫秦准将一起去,秦家家主深得‘雁京第一雅人’的真传,想必你也有耳闻。而杨府爆炸案更是牵扯了秦家进去,相信此行定有收获,不过彭帅也要应我一件事。” 彭耀等得就是这句话,秦月朗出面,就是江家应下了彭家的事,他瞧着江扬:“请讲。” “不妄动,无论是杨府爆炸案,或是迪卡斯可能有的军师行动,一切由我处理,第四军绝对服从。”江扬说得很慢又很确凿,“无论幕后是谁人布局,想必已经在等着彭家与江家决裂。” 彭耀想了想,终于微笑:“海战非我所长,谍战亦非我所长,我所能做的,一定是要做到底,但是这一路,也不妨听听旁人的意见。至于你的担心,我明白,好,这事我应了。” ☆、矛盾核心 江扬不肯放他走,他追了两步:“你真的明白?” “刀光剑影,他们杀得了我父亲,难道就不会来杀我么?我自然明白,自然小心,你所遭遇过的谋杀和暗杀我一样曾经经历,所以,你放心。何况你我之间的胜负,还没有定数,我怎么舍得去死?”彭耀说得轻描淡写,他猛然拉开门,一把勾住苏朝宇的脖子,故意很亲昵地问:“谁这么大胆,竟然让我的副师长在这儿站岗?” 苏朝宇第一时间就还手,两个人玩闹般拆了几招,彭耀顺势退开好几步,江扬一走出来,他就非常严肃地说:“如果指挥官再次巡视狼牙的话,我希望能够有荣幸请您吃晚饭,而不是夜宵。”说完,他再次打了个哈欠,转身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苏朝宇瞧着江扬,江扬也瞧着他,狼牙的副师长担心地叫:“江扬?” 楼道里的声控灯已经一盏一盏地暗下去,江扬忽然上前半步,在苏朝宇能反应过来以前,一把把他抄在怀里。陆战精英赛的冠军怎么也想象不到,那个刚刚发了很大脾气、心情坏到极点、又穿着军服,明显打算通宵办公的情人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一时之间竟然愣住了,像条被掐住七寸的蛇,僵在江扬怀里,一动不动。 江扬快步把他抱回房间,用肩膀按灭了吸顶灯。一片黑暗中,苏朝宇感觉到情人用尽全力的拥抱,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他能感受到昂雅树林中那种平静、力量、希望和绝望,苏朝宇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回抱。 良久,苏朝宇感觉到江扬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他才轻声地问:“除了今晚的事,元帅是否为我们的……婚事责备了你?” “不,他还不知道。”江扬搂着苏朝宇的腰,斜斜地吻他的唇角,手指一颗一颗的解开苏朝宇军服的扣子,迷恋又情色。 苏朝宇被他弄得酥酥麻麻,一面十分不认真地反抗一面怀疑:“彭 耀都能找到你登的启示,难道元帅……哦……你个老混蛋……” 他的老混蛋似乎笑得很开心:“元帅府订了《电影研究与创作丛刊》,所以他绝对不会知道。”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么?苏朝宇对长官情人的佩服又多了一些,他身上的衣服已经七零八落,可是衬衫仍旧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整个人像是被捆住了一样,牢牢禁锢在江扬怀里,他仰起头,艰难地评论:“你其实是难过的,江扬。” 江扬垂下眼睛,像食肉动物那样咬苏朝宇的喉结,含混地笑:“你一直这么聪明,我的朝宇。” 苏朝宇不反抗,侧头艰难地吻过去,江扬却回避着他的眼睛,苏朝宇轻轻叹了口气,勾住了情人的脖子。 江扬终于看着他,月光如洗,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非常平静,他瞧着他微笑:“你总是试图挖掘我的内心,虽然它已经完全地属于你。” 苏朝宇笑,江扬抱着他到床上,裹在一条毯子里,像是冰天雪地中两只相拥取暖的企鹅。江扬一直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可是就当苏朝宇准备放弃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那份报纸差不多已经订了十年,电影系的学生没有人看那种过于学术和政治的报纸,但是元帅不知道。” 苏朝宇偷偷地看他,江扬的表情非常平静,嘴角甚至还有一丝笑意:“他不知道我在工会注册的名字,不知道我只看《导演艺术》和《说电影》,总之有那么一天,我养好伤,从军部医院出院,回家拿东西的时候,就发现这份报纸已经开始送进我的房间,一直到现在。元帅没有看过,我也没有看过。” “江扬……”苏朝宇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凑过去轻轻吻他的脸颊,江扬欣然接受,得寸进尺地在被子里扯掉了苏朝宇的内裤,毫不客气地捏捏揉揉。 “朝宇,你有没有想象过一种生活?”江扬的声音非常优美,充满了蛊惑力,苏朝宇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专心地聆听,“在那个地方,你是主宰一切的王者,你的任何愿望都可以实现,你从未遭遇过拒绝和挫败,整个世界都时刻准备着为你服务,就算是你的要求再不合理,也会得到最满意的答复。” “当然,每个孩子都曾经这样希望。虽然于我而言,十一岁以后,唯一的希望只是找回暮宇。” 江扬爱抚着他,继续说:“十六岁以前,我的父亲过的一直是这样的生活,所以他不是你或者我们的大部分官兵想象的那样,严谨公正,勇敢无畏。事实上,他的确非常精明睿智,读心御下的手段堪称一绝,所以所有人都爱他怕他,可是大家都不知道, 他非常的任性,自负,而决绝。他心里设定了一个他想要的长子,然后完全地执行他的计划,不会有一点动摇,不会有一丝犹豫,他习惯选择他‘要’的东西,所以如果你不能在第一时间满足他,他就会非常生气。” 苏朝宇发现江扬的表情很正常,完全看不出一点不愉快,他几乎是用一种客观的语调来评论他的父亲,不抱怨,不仇恨,只是陈述事实:“江立总是劝我要用另一种‘儿子’的方式与元帅沟通,可是他不知道,元帅和我的矛盾从来不在于沟通的方式,而是我们无法彼此认同。就好像导演想要一栋红色的圆形大楼作为女主角自杀的场所,那么道具师就必须变出这种听上去不存在的东西出来,要跟导演要的一样红,一样圆,不能跟‘想象中的’有一丝偏差。在这一点上,我就是那个倒霉的道具师。”说到这里,基地的最高指挥官甚至笑出声来:“元帅没有试过跑5000米越野以后做四小时语言或者数学训练,然后用整个晚上的时间拉伸身体的韧带,他不会考虑体力或者智力的极限,他只是需要他的儿子在某个阶段达到预定的目标,他足够强势,所以他成功了。” 苏朝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担心地看着他的情人,江扬忽然睁开眼睛瞧着苏朝宇:“我上辈子欠他的,你欠我的。”说着,一个吻狠狠堵过去,拍拍苏朝宇的臀部,笑吟吟地威胁:“睡觉,明天有你忙的!” ☆、穿越来的灵魂 果然,接下来的一周,苏朝宇忙得脚不沾地,狼牙、海军陆战队、特别行动队、空战团、飞豹师等数个单位,每天都要进行数十场连级甚至团级的联合演练,而向来勤勉的彭耀居然成天窝在办公室里,大小事宜一律交给总参谋长黎祁准将、副官徐雅慧及苏朝宇协同处理。江扬终于有片刻闲暇可以给情人打个电话时,苏朝宇却又没空接听了,问及原因,苏朝宇愤愤地抱怨:“我才知道,勤勉的长官突然翘班撂挑子这种事,比感冒病毒传染得更快呢!” 江扬却没有一笑了之,反而心事重重地追问:“彭耀怎么了?” “周末要去首都参加八竿子打不着的艺术品拍卖会,听说连指挥官都已经准假,亲爱的,现在狼牙师部,对您的这个决定民怨沸腾。”苏朝宇刷刷地批着演习方案,眯起眼睛咬牙切齿。 江扬沉吟:“秦月朗会跟他一起去,不过我仍然不能放心,最好能多派几个得力的……” “那是不可能的,亲爱的长官,那家伙是匹孤狼,对他而言,带安保是一种真正的侮辱,相信我。”苏朝宇放下笔,江扬的态度让他不得不去揣度现在的局势到底有多么凶险。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望着窗外沉沉的天色,终于叹口气说:“那么,你陪他走一趟,他总不会拒绝吧?” 纵然隔着三小时的车程,苏朝宇仍然嗅出那掩饰不住的淡淡醋意,可是江扬仍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可见他对于彭耀的安全,实在是忧心忡忡,他突然失去了调侃情人的冲动,反而认真地回答:“是,长官放心。” “一切小心,千万不要逞强。”江扬似有许多话欲言又止,终于挂断了电话。 于是周五的晚上,苏朝宇就陪着彭耀,和秦月朗乘同一班飞机,回到了灯火璀璨的首都雁京。 秦月朗自然回家住,而彭家在首都的房子则已在前年那场泄密案后被收归国有,可是彭耀一下飞机,就轻车熟路地在贵宾停车场找到了一辆低调又奢华的黑色轿车,里面挂着精致的火焰纹挂饰。苏朝宇假装没看见,然后按彭耀的指挥, 把车子开到了距离江家很近的一处并不十分奢华的老房子,隆冬时节,庭院中漂亮的玻璃隔间里,火红的美人蕉竟仍怒放,旁边摆着竹制的桌椅茶具。彭耀没有什么表情地告诉苏朝宇:“我母亲作姑娘的时候,据说最爱在这里赏雪,看梅花,吃烤鹿肉。” 彭耀的母亲现在被软禁在雁京郊外的一处修道院里,苏朝宇非常清楚,所以他不敢接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彭耀的肩膀,问:“晚上吃什么,要不要我去安排?” “吕阿姨现在是这里的管家,她会安排好一切。江扬派你来当保镖,可是你只需要当成是休假就可以。”彭耀顿了顿,看着苏朝宇说,“你和我的假期,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有拒绝这个提议的原因。” 苏朝宇舔舔嘴唇,眯起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盯着彭耀:“元旦假期,你变了很多,如果我不是那样了解你,只怕要怀疑你的身体里,藏着一个穿越来的灵魂。” 彭耀已经走进房间,他回过身来微微一笑:“人的身份突然发生改变以后,很多事也不可以像过去一样率性而为。如果没有去年的昂雅事件,秦家上任家主的沉冤不知何时才能昭雪,你说我等得了三十年么?” 苏朝宇其实已经从江扬那里听说了彭耀可能是下一任朱雀王的传言,可是就算彭耀是下一任的布津皇帝,他想揍他的时候,也只有更顺手而已。所以海蓝色头发的上校几步冲上去,拽着彭耀的领子怒喝:“你可别忘了你自己的命是谁换来的!” 彭耀近距离的凝视苏朝宇,笑容可掬:“当然,亲爱的朝宇,我还欠你一幅画,自然会处处留心。” 苏朝宇只有放开他,心中却隐约不安,当下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喂,暮宇,我有事要叫你帮忙……” 第二天其实只是这场大型拍卖会的贵宾预展,主办方请来的都是布津帝国最有权势又最懂风雅的人,上百件拍品无不是价值连城的艺术珍品,而每一件拍品旁边,都无一例外地站着一名轻衫薄裳的妙龄女子,每个人不仅仅是眉目如画身材婀娜,更对艺术及收藏品颇多了解,决不媚俗。厅堂华美,红酒香醇,琵琶与古琴乐音袅袅,何况还有如许多的解语花陪伴左右,怎么会有人不沉醉其间? 可是彭耀显然是特例,他穿着最得体的礼服,端着半杯红酒,似乎随意地赏玩着那些艺术品,可是他视线却常常落在一个穿白色礼服的年轻人身上。秦月朗对这种场合游刃有余,能跟每个人都自如地聊上好几分钟,好些贵妇淑女看他的眼神都是掩饰不住的爱慕,可是他却只当是没看见,苏朝宇找机会凑到他身边,秦月朗压低声音笑眯眯地说:“四大法王差不多都到齐了,除了卓雍转了一圈离去,现在这里 还留着两个半,你看那边那个被三四个美女簇拥着的小老头就是玄武王乔洛麟,布津的商务部、海关、对外贸易促进会等处,多的是他的人,这回迪卡斯的开发案,他一定掺了一脚。” 苏朝宇用目光指那白衣的年轻人,几乎不动唇地说:“那个一定是青龙王郁无忧了?我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年轻。” 秦月朗笑笑:“是,比我还小三岁,只有他真心实意在看那些艺术品,别人大多不过是算计能卖多少钱,能换几块地皮而已。” “看来他与乔王的关系,并不像外界说的那样……”苏朝宇从开始一直盯着郁无忧,他发现那两人几乎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甚至连一个默契的眼神都没有。 秦月朗还是笑得很迷人:“当然,郁王怎么能看上老乌龟那样的俗人,可惜涉及利益,他就没法那么清高了。” ☆、守株待兔 秦月朗还是笑得很迷人:“当然,郁王怎么能看上老乌龟那样的俗人,可惜涉及利益,他就没法那么清高了。” 这时候他们俩发现彭耀忽然迎着郁无忧走了过去,路过乔洛麟面前的时候,彭耀礼貌地欠了欠身,可是乔洛麟却非常倨傲,几乎像没瞧见他一样,只侧头专心去看玻璃格子里一只俏色的水胆玛瑙摆件。 一曲终了,郁无忧忽然放弃了那只他一直研究的剔红嵌螺钿漆盒,忽然向乐师那边走过去,似乎要跟他们讨论音律。彭耀扑了个空,可是看来他并不着急,随意跟身边应过来的少女聊着天,一直通过玻璃格子的反光,观察着郁无忧的一举一动。 真是累心,苏朝宇觉得这种场合简直是折磨,他一面要盯着彭耀身边所有的可疑人等,一面又要装出很优雅的样子来,不能失礼。他天生俊美,又是宴会上的新面孔,一会儿功夫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好几个女孩子都躲在她们的扇子后面悄悄议论着“那个英俊的高个子”,苏朝宇给她们一个温暖的微笑,她们就像那些工薪家庭养出来的高中生一样,不自觉地红着脸低下头去。 郁无忧跟他的助手吩咐了几句什么,接着他就优雅地与相熟的女士们告辞离开,彭耀始终没机会跟他说话,可是他却注意到,郁无忧临走前,乔洛麟似乎无意地跟他擦肩而过,那双精亮如狐的眼睛似有深意,郁无忧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十五分钟后,乔洛麟也大摇大摆地告辞离开,他几乎前脚一出门,彭耀就悄悄给苏朝宇比了个“撤”的手势,秦月朗作个手势表示他殿后,苏朝宇便大步跟了出去,彭耀的汽车里仍然没有保镖或者司机,苏朝宇坐上驾驶席,然后问:“去哪儿?” 彭耀指了指路口那辆漂亮的天青色轿车:“那是郁无忧的车,他和乔洛麟那个老家伙,一定有什么阴谋。” 苏朝宇不动,他侧过身瞧 着彭耀:“他们俩无论有什么阴谋,也没必要在这样的场合交流,我们这样跟过去,实在不妥,何况郁王十五分钟前已经离开会场,怎么会到现在才上车离开?” “你怎么跟江扬一样婆婆妈妈,真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彭耀急了,看样子要闯过来自己开车,“法王的排场大,规矩多,更衣室搞上半个小时都不稀奇,现在出来刚刚正常。而且他走的路不对……喂,你到底追不追!” 苏朝宇没办法,只得先发动了汽车,小心翼翼地跟在郁无忧的车后面,彭耀接着说:“贵族都住在西北区,可是他这车,却是往东南区走的。我自然知道他们或许是要引我上当,可是如果不闻一下他们的钩子,舔舔他们的饵料,又让我到哪儿去找线索?” 说话间,郁无忧的车果然开出了商业区,穿过狭窄的金融街,绕过中央公园,向东南区驶去。彭耀接了个电话,眼睛又亮了,告诉苏朝宇说:“东南区的古董街,乔洛麟已经到了。” 苏朝宇的直觉告诉他前面有危险,可是他又太确定以彭耀的脾气,他怎样反对都不会有效,他又偏偏不能放彭耀一个人涉险,所以干脆一句也不劝,只是说:“我叫秦月朗通知元帅府亲卫队待命,你不反对吧?” 彭耀瞪了他一眼,他亦了解苏朝宇的性格,知道如果不答应,苏朝宇没准就要立刻下车跟他打一架,别说他没有必胜的把握,就算赢了,大概也没力气再去作侦探了,所以他点头,不屑地哼了一声说:“让他们远点,不要打草惊蛇。” 东南区就在眼前,他们看着郁无忧的车驶入古董街,然后停在一家看起来非常破落又非常神秘的店门口,门口悬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郭记骨董旧货行”。郁无忧非常低调地走进去,身边只带了一个助理。接着,另一辆漆黑的轿车从街的另一头开进来,亦停在郭记的门口。一个精瘦的戴墨镜的小老头在两名彪形大汉的簇拥下,飞快地走进店里,果然是十分可疑。 苏朝宇从放在副座上的提包里抽出一顶软帽戴上,遮住了那头耀眼的海蓝色短发,这当他戴墨镜的时候,有个穿制服的保全人员敲了敲车窗,非常有礼貌地说:“先生,这里禁止停车,停车场在那边。” 苏朝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左拐五十米,是一栋14层的商厦,上面挂着许多花花绿绿的大型广告牌,下面果然有个简易停车场,从那个角度监视这家店面的话,视野十分好,而且从这边看来,也十分不容易被发现。 彭耀当然也看出来了,于是点点头,那名保安殷勤地一路小跑跟着他们过去,指引他们停车入 位,苏朝宇跟他说谢谢的时候,他笑眯眯低声问:“一会儿结账的时候,能不要发票么,先生?” 苏朝宇点头,等他走远,彭耀才若有所思地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那倒不是,停车场的保安不给你发票的话,可以将你的停车费塞进自己的口袋,当然,你们这种少爷是不知道这些事的。”苏朝宇舒服地靠在座椅上,外面和风丽日,有年轻的母亲牵着孩子的手在广场上放风筝,虽然是冬天,女学生们穿得却仍然很少,格子短裙下面露出修长圆润的腿。苏朝宇一面观察着这条熙熙攘攘的街道一面懒洋洋地问:“本市最大的跳蚤市场和旧货古玩交易街,你以前来过?” 彭耀沉着脸“嗯”了一声,指指街角一家卖奶茶冰饮的小店说:“十年前,如果你知道暗号,你就可以在那家店里弄到很多违禁的兴奋剂,比如k粉,比如摇头丸。” 苏朝宇侧头瞧着他笑:“我还以为你连烟都不抽。” 彭耀扬眉,那双狼一样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轻蔑:“哼,你以为我是江家那种娘娘腔的少爷么?” 苏朝宇看上去很严肃地摇头:“不,江家少爷的拳头比你硬多了,真的!”话音未落,他已经突然撞开车门逃出去,笑嘻嘻地躲开了彭耀的大拳头,说:“我去买瓶冰饮,你要不要带冰激凌?” ☆、包袱 苏朝宇看上去很严肃地摇头:“不,江家少爷的拳头比你硬多了,真的!”话音未落,他已经突然撞开车门逃出去,笑嘻嘻地躲开了彭耀的大拳头,说:“我去买瓶冰饮,你要不要带冰激凌?” 彭耀气得磨牙,砰得推开车门跳出去揍人。苏朝宇还没来得及走开,闪转间只见那锃亮的车顶反出一个模糊的黑影,缭乱嘈杂的街头,苏朝宇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就在那一瞬间,身体的反应比脑子更快,苏朝宇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直接一跃而起,狠狠扑倒了彭耀,死死抱着他往路的方向滚出七八米,脊背狠狠撞到铁围栏的同时,只听见一声巨响,停车场尘土飞扬,女人的尖叫几乎戳破耳膜。等尘埃落定的时候,那辆有精致火焰纹的朱雀王室轿车,竟然已经不见了。 停车的地方,一块巨大的钢制广告牌连同上面的霓虹灯箱、固定用的钢筋吊索一起砸了下来,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将那辆车毫不费力地压成了一团废铁。如果不是苏朝宇突发奇想跳出车去买冷饮而彭耀又恰巧追出来,如果不是那一瞬间毫不犹豫地闪躲,那么现在,蓝头发的前陆战精英赛总冠军和未来的朱雀王殿下,就已经是两团血肉模糊的尸体了。 苏朝宇的手心里都是冷汗,彭耀也骇得脸色煞白,但两个人毕竟是经过无数生死的铁血军人,此刻仍然可以保持冷静。彭耀轻笑:“这包袱真漂亮,可是我们的运气够好。” 苏朝宇凝重地点点头:“只怕是连环计,这个街区背山面海,没有接应,我们或许出不去……” 仿佛是为了验证苏朝宇的料事如神,街角银光一闪,苏朝宇和彭耀同时警惕起来,闪到一辆停着的轿车后面,装了消音器的手枪连发四枚子弹,射碎了停车场的数块地砖。 苏朝宇已经扯着彭耀闪转腾挪地撤入旁边的一条小巷,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恨身上的礼服,为了它,他们不得不把佩枪和手机全都放在车上的挎包里,两个帝国枪法水准名列前茅的人,口袋里居然都只有一条手绢! 阳光灿烂,天空中已经没有了 风筝,停车场附近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刺杀者一定正在其间。也许就是那个笑眯眯的保安,也许就是某个穿超短裙高腰靴的少女,甚至是牵着幼子的少妇或者拄拐杖的老翁,苏朝宇和彭耀紧紧贴着砖墙,感觉到杀气一丝一丝地逼近。 仿佛有一张网,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小巷里多是民居,只有一家很小的铺子,招牌已经褪色,门板上都是灰,甚至一个伙计也没有,只有一只很胖的三花猫卧在门口晒太阳,外面惊天动地,它居然动都没有动过。 苏朝宇抬头看了看巷口的街牌,忽然扯着彭耀就往里走,彭耀已经听见了两面夹击的脚步声,悄声说:“怕是陷阱……” 苏朝宇一言不发,直接闯进了那家铺子,顺手带上了门。房里光线晦暗,十多平米的店面里林林总总摆满了各式的相机和脚架,老板懒洋洋地坐在高高的木柜台后面,仍然专心致志地拆修一台老式的双反相机。 苏朝宇冲到柜台前,老板才抬起头来,透过一双圆圆的玻璃镜片观察着来人,彭耀知道他们俩现在满身尘土,多有擦伤,看上去一定像是强盗,可是如果老板喊起来,那么一定就会惊动外面的杀手,后果,不堪想象。 可是老板只是专心地看着苏朝宇,苏朝宇飞快地扯掉墨镜和帽子,从领子里扯出一件挂饰来晃了一下,低声说:“是我,外面有麻烦。” 晦暗的光线中,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威严又温柔,老板忽然跳下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大人,跟我来。” 外面那只猫嚎叫了一声,随即箭一样蹿上了房顶,有人开始敲门,大声喊:“老板?老板?” 老板把苏朝宇和彭耀往柜台里面一推,随手一拽吊灯的拉绳,灯光亮起来的一瞬间,彭耀只觉得脚下一空,苏朝宇已经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身子,一只手掩住了他的嘴。彭耀看着那双透彻却又藏了太多秘密的蓝眼睛,一时竟忘了惊叫。 翻板瞬间就已经闭合,彭耀和苏朝宇在黑暗里落在了一张厚厚的羽绒垫子上,只听见上面模模糊糊的交谈声,想是杀手们正在逼问他们俩的踪迹。彭耀闭上眼睛,片刻睁开时,已经依稀分辨密室中的家具的轮廓,苏朝宇已经站了起来,身体紧紧绷着,仰头盯着那扇翻板,随时可以化身利剑,撕破敌手的身体。 隔了大概10多分钟,侧面一扇小门悄然打开,整个房间慢慢地亮了起来,老板伏跪在门外,轻声说:“大人,暂时安全了。” 苏朝宇毫不设防地走出去,颔首:“辛苦了,怎么样?” 外面是一间凌乱的卧室,苏朝宇不客气地坐在了正中间,彭耀却不敢松懈,一直站着。老板始终低着头,轻声回禀:“来的是四个人,三男一女,进来果然 是打听大人和您的朋友,言辞倒是客气,可是每个人都带着枪,而且外面,似乎还有四个人跟着。” 彭耀一震,老板接着说:“我只说没有人来过,他们似是不信,里里外外都瞧了一遍才离开,可是人还守在外面。” 苏朝宇想了想:“没关系,借你的手机或是固话用一下就可以。” 老板面有难色:“大人,今天本区线路检修,早八点到晚八点,固定电话不能使用。至于手机……刚刚忽然没有信号。” 好缜密的计划!苏朝宇和彭耀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神,随即对老板说:“他们既然守在外面,你也一定送不出信去。” “我如果想要硬闯,只怕走不出巷口,就已经血溅五步。”老板依然恭谨,“可是信么,大人莫非忘了,年初您已给大伙儿都配了卫星电话?” “哦,那还不快拿来。”苏朝宇高深莫测地微笑,假装无奈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那一瞬间彭耀觉得眼前的人非常陌生,就像是同一个躯壳中苏醒了另一个灵魂,那双眼睛里流溢着若有若无的风情,跟惯常那个自由强悍的苏朝宇截然不同,却一样美得动人心魄。 老板不敢直视他的风华,早已低下头去,轻声说:“大人稍等。”说着从柜子里拿出设备,放在苏朝宇面前。 ☆、成交 老板不敢直视他的风华,早已低下头去,轻声说:“大人稍等。”说着从柜子里拿出设备,放在苏朝宇面前。 秦月朗因打不通他俩的电话,早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听这种危急情况,立刻保证说:“五分钟就到,你们千万藏好了!” 挂断电话以后,苏朝宇转头对老板说:“这地方不能要了?” 老板微笑:“是,大人脱险,我立刻纵火烧店,请您放心。” 苏朝宇叹了口气:“损失都算我的,可惜外面那些古董相机……唔,刚刚看到一台371年杜利达产单反相机,烧了实在可惜,送给我吧?” 老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的光,却仍然微笑:“大人好眼力,论年份论价值那不一定极贵重,论技术水准,却是摄影家梦寐以求的装备,难得店里那件是全新的,连包装都未拆过,带7只镜头,我这就去拿过来给您。” 苏朝宇点点头,彭耀哼了一声,低声说:“我不知道你的派头,不比我差呢。” 苏朝宇笑容可掬,不露声色地回答:“哦,你不知道,我这是狐假虎威。” 秦月朗来时,外面的杀手已经撤得干干净净,苏朝宇和彭耀在数十名元帅府亲卫队员的保护下,带着那套漂亮极了的摄影装备上了汽车,苏朝宇很谨慎地拿走了用过的卫星电话,汽车还未驶出古董街,就见浓烟拔地而起,火警车呼啸而来。彭耀轻轻地叹了口气,苏朝宇拨通了江扬的电话,一个字不提遇险的事,语调甚至十分轻快:“你的‘梦中情人’在我怀里了……唔,应一件事我就给你……切,当然不是公事……现在还不能说,答应了?……好,明天见……嗯,我也是。” 最后一句十分温柔,傻子也能猜出江扬说了什么,彭耀顿时忘记了刚刚经历的惊心动魄,差点把苏朝宇的脚踩断,苏朝宇吸口气瞪了他一眼,轮拳就打,可是彭耀只是按住他胸前佩挂饰的地方,欺身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回去我得和你那位上司,一起审你。” 苏朝宇立刻如同被捏住七寸的蛇,眼睛里百年难遇的露出一点恐惧来 。前座的秦月朗看到这堪称暧昧的动作,不由尴尬地咳了两声,彭耀若无其事地靠回座椅上,苏朝宇深深吸了口气,拉过彭耀的手,一笔一划地在他手心里写:“保密,否则我杀了你。” 彭耀一震,随即用同样的方式回答:“你不会,我们回去谈。” 苏朝宇瞧着他,他也瞧着苏朝宇,终究苏朝宇挪开目光,在他的手心里写:“成交。” 当晚,在朱雀王别墅的密室里,苏朝宇看到了神秘的朱雀王令,彭耀也看到了苏暮宇为苏朝宇制作的以假乱真的波塞冬令,诡异的波浪纹让彭耀觉得似曾相识,可是他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来,只能放下,冷着脸叹道:“海神殿反恐清剿案的真相,果然是天大的秘密。” 苏朝宇的脸色不好看,他急切说:“我的弟弟确实是被绑架到那个地方的受害者,死的那个也确实是真正的波塞冬,苏暮宇虽然得到了波塞冬的权力,可是这并不能说明江扬的行动是假的。” 彭耀瞧着天花板轻轻一叹:“有月宁远那样的人,翻云覆雨,真相已无人要听。不过,我的命是你救的,如果有一天,这件事曝光,江家护不住你和你的弟弟,你要记得,还有彭家和朱雀王室,为你一力承担。” 苏朝宇知道这承诺的分量,他的心头一热,紧紧握住了彭耀的手。彭耀一根手指按在他唇上,灰蓝色的眸子里有千言万语,他温柔地说:“别,你我之间,永远不要说谢谢,好么?” 苏朝宇瞧着他,说:“我以为我们已经说清楚……” 彭耀笑眯眯的点头,说:“是,你的心意我已经了解,可是我要喜欢你,你也管不着,是不是?” 苏朝宇哭笑不得,终于只有点头,彭耀于是真的笑得很开心,认真地瞧着苏朝宇:“江扬知道多少?” “很少。”苏朝宇据实以告,“除了这次,我只在迪卡斯行动中动用过波塞冬的势力,至于那年去纳斯陆家,只是用了苏暮宇的护照。” “我不是想和他比较,只是有种奇怪的直觉,不能不问清楚。”彭耀这句话还是说得很正经,可是下一句话就变味了,他笑眯眯地瞧着苏朝宇,戏谑地说,“如果他知道,是不是会用皮带抽你的屁股?” 出乎意料的,苏朝宇没有跳起来揍他,反倒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是,如果天下还有一件事会让他对我动手,那一定就是这件。去年昂雅的事件里,卓家的管家曾经误认为我是真正的波塞冬,江扬一直非常担心,不仅严令我不许再动用与海神殿有关的一切,还告诫过苏暮宇。” “卓家?”彭耀一下子跳起来,那种熟悉感那种直觉外公说的那些话统统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可是时候不到,他不能说,只是咬着嘴唇轻轻拍拍苏朝宇 的肩膀,大声说,“一切有我,你放心!” 两个人并肩走出密室的时候,在彭家服役近40年的女管家正在走廊里等着他们,她迎上来递上拜匣:“秦家家主秦月朗正在客厅等您。” 苏朝宇已经了解这位阿姨在彭家的地位和她恭谨严肃的个性,于是规规矩矩地跟在彭耀的身后,作下属状,阿姨批判性的眼神才算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秦月朗就坐在那株如火的美人蕉下,身边放着一只很大的冰桶,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十数只天青色的小瓷瓮,瓷瓮里盛的是雁京西郊玉泉的水,他方才开了两瓮放进壶里煮,此时已经有淡淡的水雾蒸腾起来。 苏朝宇的目光,却落在他身后那个穿制服戴大檐帽的勤务兵身上,他不理会秦月朗和彭耀的寒暄,径直走过去。那名勤务兵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随即竟然张开手臂,紧紧拥抱了苏朝宇,轻声说:“死里逃生,你知道我有多担心。” 无论遭遇什么样的逆境危情都可以保持镇静的苏朝宇在这个全力的拥抱中沉溺,甚至像小孩子一样亲昵地蹭蹭对方的脸颊说:“对不起,我知道……你怎么会来,我的老混蛋?” 江扬摘掉那顶遮住了半边面容的帽子,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秦月朗已经替他回答:“他一听到刺杀案,就立刻扔下所有的公务飞回首都,找了这身皮跟在我的身边,甚至连姐夫都还不知情。” 苏朝宇大笑,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勤勉克己的情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可是他就这样来了,在经历了如此糟糕的一天之后,紧紧地拥抱着他。 唯一不识趣的人是彭耀,他一口饮尽了秦月朗刚刚为他斟上的那杯茶水,重重地放下杯子,站起来像是要离开。江扬立刻放开苏朝宇,拦住彭耀说:“其实还有几件事,要与彭帅商量。” 彭耀瞧着他身后的苏朝宇,目光沉静却又复杂,隔了片刻,他终于缓缓坐回原位,说:“不过是杨府爆炸案、彭家冤案和今日的刺杀案,你要说哪一件?” 江扬回答:“不是任何一件,却又是每一件。” 彭耀那双狼一样的灰蓝色眼眸光芒一闪,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调子,他把脊背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敲着扶手,点头:“是,三件事其实是一件事,请坐吧,长夜漫漫,正适合从头聊起。” ☆、三个老大 彭耀那双狼一样的灰蓝色眼眸光芒一闪,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调子,他把脊背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敲着扶手,点头:“是,三件事其实是一件事,请坐吧,长夜漫漫,正适合从头聊起。” “从时间上看,所有的事都要从八月初陆军总司令家的爆炸案说起,这一点,大家都应该没有疑义?”江扬沉着环视未来的朱雀王、秦家的家主,目光在苏朝宇身上停驻了片刻,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温暖来,苏朝宇感受到了情人后怕又担心的情绪,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秦月朗和彭耀都点了点头,然后江扬看着秦月朗说:“杨府的事,您想必有很多发现,此刻是时候开诚布公,说来大家参详。” 秦月朗一向被看作是靠姐姐姐夫庇护的纨绔子弟,可是事实上,他从小经历家门惨变,一直在充满尔虞我诈的贵族圈子里长大,后来做了江元帅十数年的得力副官,经手的无一不是军界政界的大事,现在无论是观察力、判断力、智慧、经验,都并不逊于年轻的江扬,只不过为人懒散又容易感情用事,所以并没有像小外甥那样的成就。他抿了口茶,想了想说:“无论凶手是谁,他所针对的都不是华少将,而卢立本,他不过是个倒霉鬼。他的受伤,是凶手计划内的一个纰漏,江家秦家杨家联手这样的结果,一定不是他所预期的。” 江扬点头,说:“爆炸装置安装在杨上将的宅邸内部,具体位置则在老师每天上下必经的东侧门,依华少将和卢立本两个人的身手反应,仍然重伤,若那天推门而入的是纯粹文职的老师,那么结果恐怕……” “彭家倒掉之后,帝国军界应以江元帅、杨上将为尊,如果卢立本没有差点死在里面,我简直要怀疑这就是江瀚韬为了独霸大权搞得歪门邪道。”彭耀忽然冷冷地插了一句,表情又是讽刺,又是叹息。 >  “怎么可能是江元帅!”苏朝宇在椅子底下踢了彭耀一脚,“江扬和杨上将的关系你不是不知道……” 江扬作个手势阻止了苏朝宇的暴力行为,若有所思地转着手里的茶杯,回忆起那个月夜父亲讲的故事,他忽然觉得有股寒意从脊背直直往上窜,如果真如彭耀所说,布津帝国军界无疑于一场毁灭性的地震,那时候江家是否能在海啸中幸存,确实是个未知之数。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布局之人的野心和能力,都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他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知道漫溢在观花阁里的橙色灯光会完美地掩饰他略略苍白的脸色,强笑:“彭帅的分析不失为一种大胆的猜想,不过我们现在所要做的,还是先以判断事实为主,秦副参,请接着说下去吧。” “江家、秦家和杨家的联手一开始并没有令凶手觉得恐惧,因为在设计刺杀杨总司令的时候,他们已经准备好了退路,所以出现了国安部第一次的‘煤气泄漏’意外报告,说来那份文件相当完美,每一个环节都有责任人出来顶罪,而物证又少得可怜,如果不是……如果不是某位高层出面干预,只怕就已经盖棺定论。”秦月朗说得很慢也很清晰,可是惟独在那个“高层”的问题上含混不清,江扬和彭耀对看了一眼,却都默契地放过了这个疑点,只是点了点头。 苏朝宇没有漏掉他们任何一个微妙的表情,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非常乖地捧着他的茶杯,眨巴着眼睛安静倾听。 秦月朗接着说:“凌部长授权小寒亲自带队查这件事,抽丝剥茧,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和小寒都以为我们马上就要抓出幕后那个神秘又残忍的操盘手,可是他却比我们想象得更狡猾,第四军旧部和华少将的矛盾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通过那一次的交锋,他们成功地把第四军装扮成了嫌疑犯,而谋杀对象也从杨上将转移成为了华少将,动机则从政治斗争转到了私人恩怨,唉,那时候我们本该警惕……” 彭耀将面前的那杯茶一饮而尽,掷地有声地说:“你们都很警惕,只可惜有个人的冲动让你们的警惕化为乌有,那个任性又愚蠢的混蛋就是我!” 这就是恩怨分明的小狼崽子,虽然任性、冲动、野蛮又不讲理,可是他比大多数人都活得真实坚定,从不会逃避责任,从不会拒绝为自己的错误买单,他说自己是“任性又愚蠢的混蛋”的时候,表情坦然又真诚,就好像他不过是在陈述1+1等于2这样的简单真理。江扬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苏朝宇则直接伸手握住彭耀的肩膀:“是,可是你也不必因此为后面的事情自责。”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16节 “我当然 不会!”彭耀咬牙,“就算我不走过去,他们也会走进来,但是这并不是任性和愚蠢的理由,这根本就是两回事。” 向来很会说不讲理的话也很会安慰别人的苏朝宇也愣住了,他瞥了一眼江扬,后者正眯着那双锐利的琥珀色眼睛,露出一副等着看他笑话的古怪神情,虽然他一个字也没说,可是那样子分明就在说:“呀,你也有搞不定弟弟碰钉子的时候呢!” 苏朝宇伸出长腿,在桌子下狠狠踩了江扬一脚。而后者只是揶揄地动动嘴角,似乎很享受这个默契的温柔的惩罚。 “大略是我们的调查已经太接近真相,所以凶手才玩了这样一招偷梁换柱,把彭老帅推上了断头台,至于直接引发这个后果的‘暖霄’大火,也是对手的一箭双雕之计。”秦月朗给江扬斟了半杯茶,示意他说下去,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叹了口气:“‘暖霄’那场火杀死了小寒在国安部的老熟人,事前两天,那个人曾经告诉小寒,他已经知道了杨府爆炸案和多年前一桩旧案的真相,可惜他已被灭口,而随身携带的证据亦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我们所能掌握到的线索十分有限,而那以后,天上掉下个月姑娘,横空出世,几个月就如此风生水起,真是让人不能不疑心。”他有意隐瞒了关于孟帆的部分,倒不是信不过在座的其他三人,只是这件事仍然没有定论,数据库解密又牵涉重大,在没有彻底调查清楚以前,谨言慎行的指挥官不打算和更多的人分享这个秘密。 彭耀瞧瞧秦月朗又瞧瞧江扬,忽然说:“我总觉得月宁远那个小丫头有几分眼熟,你们俩难道也从来没有见过她?” ☆、分久必合 “前几天林师长跟我提过一句,”苏朝宇忽然开口,“‘月’姓十分罕见,他特意查了,只有西南山区的某个稀有的少数民族所独有。” 江扬眼睛一亮:“民族稀有?那么她的身世?” 苏朝宇浅笑:“错了,她绝对不属于那个稀有的少数民族,更绝不是从西南的大山里飞出来的金凤凰。” “这又是为什么,怎么能这样肯定?”秦月朗问。 “只因为那个民族信仰原始宗教,女孩子出生的时候就会被剁掉左脚的小脚趾,而月宁远的脚不仅没有残缺不全,反而比大多数女孩子的脚都漂亮得多。”他说得非常正经,江扬这样的君子或者彭耀这样单纯的少年只会问:“你怎么会知道?”可是花花公子秦月朗却很清楚,一个有经验的男人几乎只要看看女孩子走路的姿势和她们喜欢穿的鞋,就能够推断出她们的脚是否纤美动人,如果再仔细看的话,就算是隔着厚厚的运动鞋,也能知道她是不是缺了一个脚趾,他和苏朝宇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然后点头附议了苏朝宇的推断。 江扬含笑看情人,苏朝宇便知道他又记起了在昂雅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称赞过苗真美丽的身体曲线,引来了指挥官的小嫉妒。江扬所处的环境优越,从不会嫉妒什么,只有苏朝宇,只有这个混蛋小兵才会让他觉得世界上确实有一种感觉,怎么端握拿捏都不合适,若只把他放在桌上晒太阳又觉得淡了,于是总要看着,目不转睛,久而久之,竟然还是不够。苏朝宇骄傲地昂头以示回应,彭耀当然把他们一来一去的动作都收在眼底,却只能咬牙当没看见。他知道他们的世界大门里,永远不会有自己的指纹验证开门码。 秦月朗说:“这就很明显了,月宁远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小仙女,而是早就煅炼等待着的鱼藏剑,她不止是什么学生会的意见领袖,身份应该复杂得多。但碍 于她在公众媒体上露面的频率太高,我们不能深入调查她,怕打草惊蛇,但是从收到的报告看来,这个姑娘……”他露出一个堪称赞美的笑,“在任何交际场里都如鱼得水,言语娴熟,绝对不是只知道生日party和ktv的大学生应有的做派。” 江扬刚飞过来不久,显得有些疲倦:“因此,彭帅所经历的事情已经了然,加上今天这一桩……” 彭耀非常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我三岁的时候,外公请人算过,说我的命里全是金铁,很硬,注定是个汉子,不必担心。” “话不是这么说,彭师。”秦月朗添了些热茶,“现在我们都是一家人,嗯?彭师有别的意见?”鉴于彭耀那一副“谁要跟你一家人”的表情,秦月朗特意停下来。江扬也看着他,苏朝宇沉声威胁:“你之前说过的,是放屁吗?”这么粗鄙的话骤然出现在一个帝国中将、秦家家主和未来的朱雀王面前,和谐程度立刻降到负值,尤其是,它的矛头对准的就是准朱雀王本人。彭耀灰蓝色的狼眼睛怒视了苏朝宇片刻,终于承认,只有这种东西对他才是最有用的:“我要拿架子,你管不到!” 江扬微笑:“既然苏朝宇现在是狼牙的军官,彭师大可以抽他。”苏朝宇挑衅地盯着彭耀,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知恩图报。” “我又不是没上过小学!”彭耀像一颗原子弹一样,用爆发式的方法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们。“我已经做过了挑拨江家彭家矛盾的工具,怎么会重蹈覆辙?说实话……”他转过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寂寞有些无奈,“我对和谁一条战线不感兴趣,尤其是和你,江少帅。” 江扬才不会跟这个人斗气,听了这些话只是一点头。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而我又偏偏放不下这些事情,那么,彭耀这里的保证是,你们可以把我当什么一家人之类酸酸的东西,但在和‘彭燕戎’有关的所有事情上,我要绝对透明的知情权。” 秦月朗笑道:“这个容易。这件事间接算计江家,却直接拉卢立本下水,我生气得很。” 江扬的担心却不在这里,他走到彭耀身边,像苏朝宇那样把面前人一把勾住,做出了拍肩以后拥抱的姿势,趁机在他耳边低声快速地说:“关于报仇,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彭耀对这个拥抱非常抗拒但又只能乖乖接受,喉间一动,没说出什么话来,只用眼神做了个肯定的回答。江扬琥珀色的眸子盯着他,没有一丝波澜,彭耀忽然叹气,压抑很久的事情脱口而出:“当年苏朝宇分明填了狼牙为第一志愿,你凭什么中间抢人?” >  “因为我喜欢他。”江扬大笑,坐回原位,又问苏朝宇:“当年没去狼牙,你后悔吗?” “唔……”苏朝宇站起来,作势要走到彭耀身旁去,但贴着沙发一绕,就来到江扬身边,毫不犹豫地吻下去,“当然不,永远不。” 彭耀正要发作,忽然听见手机响。江扬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这才放开苏朝宇,然后很有礼貌地一欠身:“失陪。”等他走到里间关了门,彭耀才踹了沙发一脚:“炫耀。” 打电话的是程亦涵,语气十分无奈:“尊敬的指挥官大人,您在哪儿?” 江扬说:“裴家。怎么了?” “江元帅在一分钟六秒之前打电话要求和您通话,下官实在是没有胆量向元帅坦白又一次‘没有跟随指挥官视察’的失职。” 江扬头大:“我这就回拨。元帅知道我在首都吗?” “当然不,”程亦涵似乎还在办公室里,能听见传真机在一边吱吱呀呀地响,“下官的说辞是您因为胃痛而吃了药,被下官提前送进隔壁休息室就寝了。” 江扬长叹一口气:“我这就回家,你致电元帅,说……总之不要提彭耀苏朝宇遇险的事情就好。” 程亦涵先答应了才补充道:“元帅原话是,‘既然如此,让他睡一个小时再起来回电话’。所以,下官相信您有充足的时间直接回家,给元帅一个惊喜。”江扬愣了一下,说不出是心酸还是欣慰,各种复杂的情绪翻涌,眉间心底一片愁云密布,有一个瞬间,他甚至动了打个电话回去就算了的念头。程亦涵却早就察觉了这种不正常的沉默背后的真实目的,轻咳两声:“长官,下官不得不提醒您,按照限行规定,过了凌晨您的车就动不了了,只能打车。当然,打车也并不是……” “谢谢。”江扬当然知道这段废话一样的意见是什么意思,匆匆挂了电话,跟秦月朗交代订最早的飞机返回基地,话音刚落,人已经钻进了车里。 裴家府邸离他家不过几十分钟车程,江扬一路都在睡觉。苏朝宇本来执著地要求跟他一起回去,秦月朗也来掺和,江扬非常疑惑:“我又不是去海神殿阿波罗雅典娜之类地方,你们准备做什么?”苏朝宇眨眨眼睛:“哦,海神殿我不怕,苏暮宇在那儿,不会亏待你。”秦月朗还颇没良心的接了一句,露出一个电视广告的手势:“元帅府很危险哦!”真的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向来“予厌归”的江扬真的犹豫了片刻,这次和元帅的面谈毫无征兆,他甚至不知道怎么解释因为担心苏朝宇就飞了回来。换班的勤务兵惊讶地敬礼:“长官好!需要准备什么吗?” 江扬不确定自己会在这里睡觉、吃饭甚至洗澡——尽管这里是家——他摇摇头,直奔元帅书房。 ☆、人之常情 很显然,江瀚韬完全没有想到本来应该在睡觉的儿子会直接以活体方式出现在面前。江扬很是抱歉:“让您吃惊了,长官。” 江元帅苦笑:“什么话!解释一下。” 江扬想了一下,还是把前因后果都说了。江瀚韬本来皱着眉头,看来他认为放任彭耀到首都来搞事情绝对是儿子的第一大错,尤其是还捎带苏朝宇和秦月朗,更不要提亲自追过来监督。但故事进行到车被砸扁的部分时,江瀚韬拧紧了钢笔帽,眉头居然舒展开,听得也更仔细了。江扬并没有试图把导演方面的任何天赋用来讲述一个跟自己情人息息相关的动作片大纲,他担心地说:“下官觉得事情紧急,虽然没到千钧一发,但实在……”说不下去,他不习惯在父亲面前坦然表露对苏朝宇的担忧,不能把这种“不被控制的荒唐的”感情作为挡箭牌,更为难的是,除此之外,他找不出其他更好听的理由。 “可以理解。”江瀚韬站起来,吓了江扬一跳,“毕竟出事的是苏朝宇。” 可以……理解?江扬几乎怀疑今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特别好的事情,让元帅的心情占据了制高点。但江瀚韬只是示意他坐,然后从一只小砂壶里倒了半杯普洱递过去:“暖胃。”江扬站起来接过又坐下,期间,江瀚韬一直玩味地看着他:“这么说,胃不疼,亦涵又撒谎了。” “是下官特意嘱咐程亦涵这么说,免得您担心。” 江元帅出其不意地伸手,使劲揉了揉儿子的头——由于太迅速,江扬手里还捧着热茶,来不及躲,只能乖乖地坐在沙发上——高度很合适,江瀚韬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和儿子近距离接触。“解释就是为错误辩护,你不必说了。” 江扬张张嘴,江元帅补充:“我没工夫追究。你也没工夫对付我的追究。”江扬本来以为这是一个讽刺,但是父亲随后递过来的一个文件夹让他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文件第一页言简意赅地描述了迪卡斯目前的局势,在纳斯让渡由喀布向东南直至查图尔的四个海岛及周边海域的开采 权之后,布津帝国的商队便开始接二连三地在迪卡斯遇到海盗袭击,至今无法运送哪怕一个钻头到岛上,因此决定出兵剿匪,维护本国商队利益。这是任何一个大国扩张期都会做的事情,江扬充分理解并表示一个帝国军人应有的服从,但第二页纸上的内容更简单,他却完全不明白了。 “下官想,”他的手腕轻轻一抖,“下官不在基地的时候一定错过了某些重要决定,比如……第四军忽然增加了海军舰队或者狼牙成立了海军作战团?” 江瀚韬明显感受到了儿子压抑的怒气,为此一扬眉。 江扬站起来,标准的军姿在保密线以外:“下官失职,发生了这么大的行政军事变革,下官居然浑然不觉。” “收起你的刺,江扬,这件事你无可改变。” “第四军根本没有海战部队,下官也是前不久才让狼牙突击师和特别行动队与海军陆战队联合训练,双方还在磨合期,收效甚微。”江扬咬牙,“这仗是送死,下官不会打。” 江瀚韬平静地合上文件夹:“若你面前的元帅不是你爸爸,你还敢这么嚣张吗?” “敢。”江扬用超出年龄的沉稳回答,“纳税人养起来的军队是用在保家卫国上,这没错,但海陆空应该各司其职、各擅其长,让一个没有打过海战的部队去迪卡斯剿匪,无异于让下官看着手里用钱砸出来的特种官兵一个一个自杀。” 江瀚韬指指沙发:“坐。” 江扬没有动,江瀚韬自己坐进去,用很放松的姿势,再次拍拍靠垫:“坐,儿子。” 江扬短促地叹了口气,距离父亲半米坐下。 江瀚韬看了他一会儿,用一种舍不得的目光和评估的神色:“那年让你去海神殿送死,想必你一定伤心欲绝。” 江扬浑身一激灵,不明白元帅怎么会把这件自己最不愿意提的事情隔了这么久翻出来说。他本能地觉得恐惧,却又安慰自己,这种事情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但当年的绝望涌上心头,他握紧自己的拳头。 “告诉我,你的感觉。那时候的感觉。” 江扬不说话,甚至怀疑这是一场故意为之的折磨。 江瀚韬捉起他的拳头放在自己手心:“告诉我,你的感觉,现在。” 江扬的皮肤一紧。那种令人揪心的疼痛又一次回来,他在看完墓碑图样送走程亦涵以后,哭都哭不出来。他甚至想,如果他可以哭,就打开窗子对着整个基地哭一场,让所有人都看见他的软弱——然而怕死是多么普通的人之常情,江扬当年,也不过二十出头。“十足的恐惧,不甘心,和……仇恨。”最后两字几乎消失在舌尖,江扬知道,他不能仇恨自己的父亲,但当时,他确实恨着他。 江瀚韬毫不吃惊。他握住儿子的手:“记住这种 感觉,这是最深刻的教训,你永远不会忘了它,它给你伤害一直在,对么?” 江扬能体会到从父亲掌心传来的温度,干燥温柔的手掌,不像军人,没有枪茧,就这样轻轻地拍着他的手背,好像他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这种让人迷惑的心理战术,只有从江瀚韬那里施展出来,才能彻底俘虏这个年轻的指挥官,江扬居然脱口而出了实话:“是,是这样。” “很快,”江瀚韬逼近儿子,“很快彭耀就会体会这种不甘心的恐惧,即使他能活着回来,也会因此而像变了一个人那样,一辈子陷在仇恨里,彻底沦为庸人。” 江扬感到了一阵从心底而起的恶寒。 “因此,江扬,你要知道,我庆幸的不是你活着回来,而是因为有苏朝宇的缘故,你并未受到深及心底的伤害。否则,我宁可你痛快的死在那里,而不是从此断了所有美好的念头。”江瀚韬放开江扬,空气里的温度似乎骤降,江扬觉得手指冰冷。“不得不说,如果还一个那样的儿子给我,实在是对我最好、最成功、最厉害的报复。” 江扬彻底明白了,因往事而起的恐惧逐渐消失,他看了父亲一眼:“所以才是彭耀领兵,一箭三雕,彭家、狼牙、未来的朱雀王都会被解决掉。” 江瀚韬拍拍儿子肩膀:“希望我并没有真的吓到你。” 江扬的思路有点儿乱。他一面控制着自己不要去想关于海神殿的任何事情,一面问:“海岛上的不是盗匪,是……” “纳斯出钱支持的雇佣兵,和少量恐怖分子。”江瀚韬递过一张光盘和三份纸档,“国安部的机密材料,收好。” 江扬接过来:“是谁?彭燕戎已经死了,再逼彭耀没有意义。难道这真的如下官所想,又是一次祸果转嫁?” 江瀚韬点头:“当然,死一个将官没什么,但如果彭耀死的时候,你是他的长官,就很有意义了。” “下官明白。”江扬恨极了这种被人推上风口浪尖的行为,不管是谁,这都是要让事情看起来是江家对彭家、甚至是朱雀王室的斩草除根,时机挑在彭耀拿到朱雀王令之后,简直是天助神作。 江瀚韬说:“这场仗,表面上容易得很,是因彭燕戎的事情而给彭耀一个轻易得军功的机会。但实际上,纳斯重金下的雇佣兵绝对是最大的麻烦,甚至,纳斯本国可能都有所动作。出战集结令下给第四军,但狼牙毕竟是你的,其中利害,想必我不说你也明白。” 江扬咬牙:“下官明白。” “更要紧的是,不能输。” “下官不会输。”江扬昂首,“绝不会输。” 江瀚韬看着他,等着他的下一句。 可是江扬没有说,一个他不喜欢的自己从身体里慢慢脱出来,立于眼前,挡住了江瀚韬的 面孔。 “说出来。” 江扬沉默。 “好,我替你说。”江瀚韬看着儿子,“因这些蝇营狗苟的阴谋无辜而死的人,比如彭耀,比如苏朝宇,比如你喜欢的任何一个军官,他们很可怜,对么?” 江扬很少如此轻易地被人看穿心思:“您都知道。” “但我帮不了你。”江瀚韬打了个哈欠,“这是你自己的心理障碍,自己解决吧。顺便,我其实知道你的很多事。”他把儿子又疑惑又抗拒又骄傲的眼神堵了回去:“比如,你要找的小秘密就在查图尔海岛上。” 江扬唰地站了起来,像是这件事变成了小刺从沙发垫子里钻了出来一样。他提一口气说:“对不起长官,下官并非刻意隐瞒,实在是情报来源不方便公开。线人是——” “孟帆。零计划那次我就在注意他。” 江扬的那口气卡在胸腔:真是脱不开的血缘联系和关心维护,他的所有事情,江元帅几乎全都知道。这多少让他有些沮丧,也有说不出的,甚至可以称之为感动的情绪。 “即使你不用上前线,我还是很担心。局很大很险,你没有输的机会。今天既然你回到家来,我就多说一句。”江瀚韬也站起来,“江扬,我希望你学会向我主动请援。”他伸开双臂把儿子搂过来,紧紧偎了一下——他知道江扬素来不习惯这种在他们之间看来异常的亲密,因而只是短短几秒,足够他说完一句话——“到时候说,‘爸爸,我需要你’,而不是‘长官,求您帮忙’,好吗?” 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竟说不出话来。 江瀚韬已经放开了他,看看表:“想必你已经安排了早班飞机,一起吃点东西,我叫人送你去机场。” 江扬依旧没有回过神来,江瀚韬已经在问勤务兵有什么夜宵,厨房的值班人员回答说特意为大少爷煮了小米粥,还有清淡的火锅,蔬菜拼盘。江瀚韬微笑看着儿子:“儿子,要一起吃吗?” 要。第一次想要主动答应下这个并不算过分、但在之前的那么长的日子里都显得很生分的要求。江扬为那一个突然的拥抱而纠结着,忽然回过神来,跟在元帅后面出门:“好啊,爸爸。” 江瀚韬回头看他。一顿饭无法改变血雨腥风的事实,但足以温暖当下,足以在绝境里留一点想起来就觉得柔软甜蜜的回忆。 ☆、地下的秘密房间 严格的说来,位于帝国西北边陲的军事基地并不是一个舒适的地方,相对于温暖湿润背山面海的首都,这个地方冬天酷寒夏天酷热,江扬一行人飞回基地以后不到三个小时,机场就宣布因暴雪暂时关闭。这场雪下了足足三天,以至于第四天早晨狼牙的代理师长苏朝宇上校不得不把训练课目从前两天的“雪地突击侦察与射击”改为枯燥乏味的“清扫操场和公路”,并且自己身体力行的铲了好几个小时的积雪,直到第四军代理军长彭耀最美丽的女副官徐雅慧从办公室的窗口里探出大半个身子来对他招手,才在一片嘻嘻闹闹的起哄声中,快步上楼。 徐雅慧已经知道了第四军受命剿灭迪卡斯恐怖力量的事情,这几日看上去仍然可以辛辣地嬉笑怒骂,可是心里不能不说是相当担心的,她站在楼梯口等着苏朝宇,然后直接把他拉上了指挥官专用电梯,一路直降到地下四层,塞给苏朝宇一张专用的加密门卡,出其不意地把他往里面一推,笑眯眯送上飞吻:“直走左转,有人在等。” 电梯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刷地闭合,双层钢板锁死,苏朝宇哭笑不得,退后一步像个真正的王子那样脱帽,潇洒地行了个宫廷礼,然后一只手把帽子别在肩章里,双手□裤兜,从容不迫地走了进去。 穿过长长的漆黑的通道,刷开了至少三道门以后,眼前豁然开朗,近300平米的大厅空空荡荡,天花板上是巨幅的海图,四壁满布大小不一的液晶显示器,苏朝宇随便扫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与迪卡斯北方四岛有关的一切。 正中间摆着一张宽大舒适的座椅,左边扶手旁摆着茶杯和垃圾桶,右边扶手旁则是一方不大的控制屏,彭耀就坐在那里,神情专注,苏朝宇走进来以后又站了近五分钟,他才忽然叹了口气,整个后背放松在靠背椅上,轻笑:“果然还是赢不了……嗯,有事?” 苏 朝宇环视四周,笑起来:“比江扬的办公室气派多了,这是你做战略分析的秘密宫殿?” 彭耀跳起来,随手敲了敲最近的一块屏幕,点头:“可以帮我随心所欲巨细无遗地整合情报,后面有台大型计算机,日常维护需要一个小队的专家。”他没等苏朝宇说话,就继续说下去:“但实际上,秘密在于操控系统,它是‘零计划’的孩子。” 苏朝宇一震,前些年那场跟零计划有关的惊心动魄犹在眼前,在那场生死较量中,江扬差点失去生命,而程亦涵则几乎永远的失去父亲和情人。彭耀不介意他一瞬间的走神,接着说:“零计划所有的秘密在于它是一个充满可能性的基础性计划,我的这台战略控制系统固然可以根据输入的条件进行计算和模拟,同时,在条件情报完全不足的情况下,它也可以根据海量的信息库进行自主判断。一般情况下,它是死的,不可能赢过人的智慧,但是有些时候,它反倒可以提点我的疏漏。” “这一战,你没有把握?”最高军事委员会仍然没有确定最后的决战期,但是苏朝宇知道一定不会拖到春节,彭耀显然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胸有成竹,相反的,这位年轻的第四军军长眉目中有少见的踌躇和犹豫,他回到他的位子上坐下,手肘支着操纵台,手指在唇边划来划去,像是个拼命忍住咬手指这类坏习惯的孩子,忽然脚尖一转,整个椅子180度旋至苏朝宇面前,一字一句地回答:“雪伦山会战之前,我至少有七成以上的把握,但是眼前这一次……简直连三分之一都没有。” 苏朝宇扬眉:“情报我已经看过,按照目前探明的淡水供应量,敌方的全部兵力应该不超过一万,岛上居民不过五万,江扬会调动舰队牵制纳斯海军,我们的任务应该不会太难……” “错了。”彭耀苦笑,他按动电钮,眼前最大的液晶屏幕里出现了迪卡斯全景地图,拉近放大北方四岛,他拉了一下鼠标,有红色斑点状的阴影覆盖整座岛屿,接下来叠加上一层绿色的放射状的线,还有白色的波纹线,“红色的是已探明的位于地壳浅表层油田,伴生的可燃性气体数以亿计,绿色的地磁线,强度足以令任何一种精确制导武器迷航,白色的是未探明的暗礁区,也许可以停靠小型的登陆艇,但是也有可能有致命的漩涡……” 真他妈是个鬼地方!蕴含大量可燃性气体的油田会令布津帝国的军事行动投鼠忌器——一旦发生爆炸、火灾或者原油泄漏,都会给整个地区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亦会给虎视眈眈的纳斯帝国绝佳的干涉借口,再加上强大的地磁,之前设想的以非接触性的武器精确打击敌 方目标的方法,已经完全行不通。若是派特种部队登陆,那么那些暗流和礁石则会形成天然屏障,彭耀的嘴角有一丝惨淡的笑意:“考虑到岛上的情况我们完全没有了解,也许战损要在50以上,甚至会达到一比一,苏朝宇,如果要留下两万具尸体才能攻占这四个岛,可以么?” 帝国军校战略系的高材生苏朝宇沉默不语,隔了片刻彭耀整个身体仰倒在靠背椅里,他闭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我决不允许。”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空气里有种凝重又沉重的气氛,液晶的显示器幽幽地暗下去,只有头顶那张巨幅的海图实时显示着云和浪的变化,数字跳跃起伏,忽明忽暗,苏朝宇眼前恍惚有那年的迪卡斯,没有居民的废都硝烟弥漫,寻食的野犬叫声如同鬼哭,如果当年他的兄弟们有人回不来……那种久违的恐惧感重回心头,不是为了已经过去的,而是为了将要来临的。 彭耀搓了搓面颊站起来:“容我再想想,三天没洗澡,都臭了。” 苏朝宇瞧着他,似笑非笑地敬礼:“我可以留下吗,长官?” 彭耀已经走了好几步,他挥挥手头也没回地回答:“当然,操作说明在右边的格子里,我小睡一会儿。” ☆、雪夜 出征命令秘密下达以后,凌寒照例又不高兴。他因为“旧伤未愈”的缘故再次被留在后方,即使林砚臣带着飞豹团的精锐连队前去支援,他也没机会。“未愈未愈,大概是等我死了才能愈。”前国安部优秀特工气得飞快地肢解着林砚臣的夜宵小面包,一块一块放在盘子里,再一块一块捏起来吃掉。正在给出战军官的保密声明书一张一张签字的林砚臣揉揉酸痛的手腕:“别人都巴不得不去,只有你像个神经病。打仗很酷吗?” 凌寒瞪他:“军人是坐在办公室里吃点心的吗?” 林砚臣放下笔:“程亦涵听了这话难道不会觉得难受吗?” “你不理解我为什么生气,对吗?” “你也不理解我现在的想法,明白吗?” 凌寒使劲拍了桌子三下,林砚臣的笔蹦起几步又落回纸面,摔出了几滴无奈的墨水。林砚臣赶紧用纸巾去吸,叹气说:“哪有人会把所有得力的军官都派去打仗?这个道理你要是不明白,活该被江扬揍死。如果前线告急……” “呸!”凌寒又拍桌子,“说点儿吉利的行不行,这是真出去拼命。” 林砚臣苦笑:“原来你知道。” 凌寒终于扁扁嘴,放弃了无谓的争取。他没有立场为这种事情跑到江扬那里去闹,以前试过,结果很惨。江扬那里永远有无数王牌可以在最后关头压死他:你是国安部长的儿子,我输不起;你身上有旧伤;你心理素质不过关;这不是考验单兵素质的战斗,你不合适……凌寒主动拿来剩下的保密声明检查了再递过去,林砚臣便头也不抬地接过来,逐一签画,摞在另一边。 “如果我说我会瞎想的话,是不是太文艺青年了?”凌寒问。 林砚臣笑出声来:“我也想过,万一死了的话,你会不会在我的追悼会上哭得晕过去。”他签下自己的名字,表示认同这位军官对于自己 后事的安排,声明里面说,如果他牺牲在迪卡斯的海岛上,国家将全权处理他名下的一切事务,并会依据他的牺牲方式给予家属不同程度的补偿,为他追加军衔。这份声明,军官本人已经签过字,甚至,他们没有不签的权利,一旦选中就要出征,声明只是为今后的琐事摆平不必要的小麻烦。但是所有人签字的时候都不会轻松,战场上没有“万一”这回事,等到声明、遗嘱都生效,已经是另一个世界。 凌寒烦躁地翻动纸片,终于忍耐不住,全都扔下:“出去散心?”林砚臣看了一眼桌上的电子钟,夜里十一点八分,他想都不想:“这就走。” 这也就是凌寒想得出,冬季最寒冷的夜里,两人换上跑鞋,在军服外面罩了最普通的长大衣,沿着机械连队的汽车道开始跑步。此时的边境基地干燥寒冷,有时候温度会降到不可思议的低点,限制了很多户外活动和训练,碰巧今年雪又很大,因此野外营区根本没人,只有星星点点的巡逻强光电筒发出来的荧色光芒。 并没有风,寒冷的空气吸入鼻腔,被温暖了以后沉入肺里,再呼出带着身体热度又凝结的白色哈气。凌寒呼吸均匀,脚下很有节奏,林砚臣跟在他身边,一样的沉默,仿佛跑步是一个修行的方式而不是运动。终于在两公里标记线附近,凌寒停了下来,解下长长的围巾仰头:“今夜星光灿烂。” “你是指望我对个下联还是唱首歌?”林砚臣调整了一下鞋带的松紧,眼眸在黑夜里闪着令人放心的淡淡光芒。凌寒说:“在首都就看不见,人工光源太亮了。关于宇宙,我的认识仅限于天文馆。”他随手揉了一个大雪球:“看,这个是天狼星。”说完又吹下一粒雪珠说:“看,地球。失望吗?”林砚臣乐出声来:“我从来不知道,一纸分配令也能让你冒出这么多七七八八的感慨来,天地悠悠过了,现在该不是要怆然涕下吧?”凌寒毫不犹豫地把那个大雪球双手扣篮在林砚臣头上,然后骄傲地往前慢跑起来。林砚臣追上去:“说真的,如果军人不是终身职业,我早就跳槽了。”他试图握住凌寒的手,却被非常明显地拒绝,于是只能说下去:“很多纪律和命令,和我的性格也差了太远,当时不知道吃了什么迷药,居然读军校。我没那么多热血男儿建功立业的想法,这点大概最让老大痛恨,有时候我觉得当兵只是为了每个月有固定工资拿又不用担心被炒鱿鱼。至于打仗,更是烦得很,会打仗不代表爱打仗,战后的扫尾真是噩梦。” 凌寒静静地听着。 “这次迪卡斯之行,飞豹团是被拉去垫背的。垫背也得好好垫,我悲壮的很, 预期战损比率很高,死的每一个人都是弟兄。” 凌寒粗重地喘息了几下。林砚臣伸开双臂狂奔了几十米,像是黑夜里刚从人形化来的一匹孤狼,剪影一样的他站在远处的夜色里等待凌寒。周围很暗,今晚有云,月光稀落,雪地的反光只能提供短距离的瞬间视力,林砚臣知道自己在野战营区没人打扫的地方,雪过小腿,开始踏进来觉得松软,很快它们就冷得令人恐惧,像小尖刀在轻轻戳皮肤。 然而凌寒始终没有跟上来。林砚臣挪动几步,挥舞手臂:“小寒?” 四周寂静,夜光表盘显示这是零点过一刻,边境最深浓的夜。刚才还在身边的凌寒,竟然消失了。林砚臣挪动微微发抖的腿,几步跳出积雪,踩在汽车道上。大约有十米的可视度,但没有任何一个高于地平面雪平面的物体,仔细看地面,凌寒驻足的脚印很深刻,然而就没了后续,就像从天而降一架ufo把他掳去了一般。 “凌寒!”林砚臣的口袋里没有强光电筒,只有手机。但此时贸然给任何人打电话都是不明智的,除非——他拨通了凌寒的号码,四周却仍然只有那种野外的声音——是夜风缓慢流动,带起积雪移动的沙沙,还有小型的啮齿类动物剥下枯草的草籽,悉悉索索。 ☆、情人远征 忽然一记重击在后脑勺,林砚臣下意识地回身下蹲,跟着一滚,埋伏在雪地里。他知道这是一场教训,谁叫他不能理解一个善于出任务的特工被排斥在战斗之外的郁闷。或者说,他可以理解,但是自己的郁闷大过对方:江扬并不是故意造成一对情人只有一个上战场的情况,“但是比起双双殉职,我更愿意至少留一个得意的部下干活,”江扬曾经对林砚臣说,“这是货真价实的玩命,林砚臣,相信我,一人独活是悲剧,所造成的伤害却远远小于生死相随。”那是林砚臣在老大面前公开了他和凌寒的关系之后的第一场战役,从那以后,他们几乎没有同时出过任务。林砚臣相信凌寒在江扬那里得到过相同的答案,可知道答案和充分理解答案,又是见鬼的两回事。 密集的炮火从一个看不清的地方飞来,拳头大的雪球七零八落的掉在林砚臣周围。对方一旦主动出击,林砚臣就可以还手了,他捡起一个没碎的雪球用力掷了出去,隔一秒就听见了凌寒欢乐的声音:“偏了!” 林砚臣正在大量制造炮弹的时候,凌寒高声喊道:“红色加油标志至应急区域西基准线,五步一区间,纵深从路基延伸20步。”如果可以,林砚臣真想在雪地里打滚笑,这是军校一年级的时候,林砚臣教给凌寒的一种打飞机的智力游戏,身为小公子哥的凌寒从来不知道同龄人之间有这种东西,真的像个小学生一样在战略绘图纸上玩,后来才发展到只用脑。游戏很简单,只需要通过不断地轰炸坐标,和听对方说“打到”或“打不到”的结论来判定对方的飞机在哪个区间就好,于是很快就变得没意思,但关于这件事最好的回忆是凌寒接到辅导员电话的时候脱口而出:“林砚臣在教我打飞机……是啊,打飞机,互相打。” 林砚臣造了三十发大大小小的炮弹,一一扔过去,凌寒果然非常惬意地一直汇报:“偏了,偏了,偏了!” 弄得林砚臣很挫败,却又真的看不见,直到某一颗雪球落下后,凌寒大吼一声:“很疼!砸中屁股了!”林砚臣便确定了“飞机”中段,然后开始控制距离,前移一点儿,应该就是“飞机头”了。可是三十发全都打完,居然仍然没中,林砚臣干脆放低身子,蹑手蹑脚摸过汽车道去,手里一直攥着一枚大雪球,谨防这位优秀特工偷袭反击。谁知凌寒却始终不曾回击,反而是悠闲地叫着林砚臣的名字:“停火了?投降了?” 飞豹师长站起来定睛一看,他的副师长正脚冲他躺在雪地里津津有味地看手机呢。凌寒发觉有人逼进的时候已经晚了,林砚臣鹰隼般从路基上跳下,直直扑在凌寒身上,凌寒躲闪不及,刚翻身就被死死压住了。林砚臣解开对方的大衣扣子,双手伸进去环住了他:“对,停火了,投降了,但你是我的俘虏,会被人拍照留存,夹在我的战功纪念册里。” 凌寒抱住他,疯狂地吻。凌寒不知道他们的结局,是做为退休老军官年年被扎着红领巾的小朋友慰问呢,还是早早就天人两隔。江扬说的对,他们两人从来就没有生死相随的愿望,各种困境和危难只是证明爱情坚固不腐的必要步骤和定理公式。因而无所畏惧,也不觉得难受,只是格外珍惜眼下。凌寒冰冷的手紧紧箍住林砚臣因为掷了太多雪球而微微冒汗的头,揪住他的短发,尽可能近地贴在自己脸上。他相信回忆绝对会消弱现场的力量,此时的激情也许会在今后褪化成一个蜻蜓点水的面颊吻,因此他咬住他的嘴唇、舌头,在他的口腔里探寻每一处到过、未到过的领地,他相信只有极端的存在才会在日后的回忆里被清晰地锁定凸显,因此室内已经不足以表达感情,凌寒就喜欢这边境的大雪,上一次下了一天一夜,遍染原野高山,他们只是陷在深深积雪里的两个普通的人,可以爱,可以一直爱下去。 林砚臣也冻得牙齿打战:“让我们做一些热乎的运动。”说着,他就把手伸向了凌寒的腰带,吓得对方赶紧扭动挣扎:“不要在这里!”凌寒指天,“再过十几分钟,巡逻机就经过了。”林砚臣野蛮地抓住了他,一把扛起来挂在肩上:“找个它照不见的地方。” 当然,巡逻机最后是没看见任何不该看见的内容,慕昭白在监督完它成功改变航道之后就焦急地等待交接班了。还有半个小时,他拍拍程亦涵的肩:“过关了吗?” “没有,这三个行列式之间没有科学规律!”程亦涵愤愤地扔下键盘,“纵向横向我都比较过。这是倒数第二关,马上就可以拿到宝箱了。” 慕昭白怪叫一声:“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他全然忘记了正在监控的若干数据流,拿起一张纸开始演算,程亦涵的目光也在屏幕和纸面上移动着,浏览器窗口里显示了一款界面非常简陋的游戏,名字更是土的令人发指:智慧的勇士。看来程亦涵控制的那位骑士先生马上就要找到公主的解药了,只是面前四个行列式的第三个,缺了整整一行,可怜的主角必须把它正确填满才能过去,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过关,大概前面变态的各种题目已经把人纷纷难倒。 “这样!”慕昭白腾地站起来,凳子发出了刺啦地响声,后退两步,“不是纵向对比,是算出来,第一个行列式结果为1,第二个则是2,第三个是3,很好,我们只需要把第四个补成答案为4的……”程亦涵在听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开始动笔,很快就得出了前半行的答案,慕昭白就着他的结论口算的后面半行,骑士先生顺利前进。 可是刚进入最后一关,浏览器就已经开始撒礼花,有人率先得到了宝箱,成为了该闯关游戏的第一人,程亦涵很生气:“这不可能!” 说着,接班的军官已经提前到了办公室,慕昭白却忽然睡意全无,开始愤愤地搜索对方ip地址,程亦涵还非常小心眼地在旁边支招——结果地址锁定在梁丽征宿舍,慕昭白非常凶地皱着眉头直接踢掉了电源,电脑吧唧一声黑屏,程亦涵拿起桌上的文件夹伸个懒腰:“回去了。” “我送你。”慕昭白抓起大衣,完全无视了来接班的军官的晚安军礼。 步行道上路灯昏黄,天空微微飘雪,程亦涵走得很慢,在路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跟慕昭白一起转弯。整个基地非常安静,有一队衣着整齐的巡逻兵快步上来,慕昭白和程亦涵先后在路灯下亮出了自己的军官证,巡逻兵冻得通红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长官好。” 程亦涵看着他们走远,拍拍手里的文件夹说:“要开战了。” 慕昭白点头:“我知道。 程亦涵走在里侧,脚步明显放慢:“我只是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虽说一个不上战场的人没有资格躺在床上说三道四。” “这个想法本身就很可耻,副官同志。”慕昭白真的很困很累,“床上可以做的事情不只是说三道四。要知道,你不上战场是保证他们回来可以安稳上床的必要条件。” 程亦涵苦笑:“你还有什么话,都说了吧。” “我没有啊。”因为冷,慕昭白竖起了大衣领子,缩起脖子以便遮盖耳朵,看上去十足的潮男模样,和身边服装妥帖整齐、姿态挺拔的程亦涵形成了鲜明对比。 “半夜三更叫我去机房打一款无聊的网 页游戏,你确定你没事?”程亦涵问,右手却下意识地捏紧了那个蓝黑色的文件夹。里面是此次迪卡斯反恐战役的材料,程亦涵正要写一份完美的官话报告,上交军部封存。 慕昭白先说了好几个“真冷”,又摸摸鼻尖:“都冻硬了!”程亦涵停下脚步,果然伸手去摸,慕昭白反而触电似地躲了躲:“那个……这次出征……有我……” 程亦涵只是一怔:“原来如此。” 慕昭白抓住他的手,程亦涵一指一指掰开:“我怎么不知道?” “老大给的直属命令,希望我能和孟帆沟通到有利的信息。” 程亦涵抬头看了看天,仿佛是找到了尚未发现的新行星一样兴致盎然,然后点头:“我就不学言情那样哭着祝福你了。” 慕昭白拍拍情人的肩膀:“我这种大后方技术员……等我回来跟你上床。”这时候的扑克脸副官才露出了一点儿正常人的表情。他并不因为这一句话便觉得豁然开朗,但那个几乎可以忽略的笑意证明,接受现实比想象中容易很多。 ☆、战前预备会 苏朝宇被叫进狼牙指挥中心的第一会议室的时候,江扬也在,他琥珀色头发的情人正跟身边的彭耀一起,专心致志地讨论着什么,第四军的总参谋长齐音中将、飞豹师的师长林砚臣上校、飞航大队队长任海鹏上校、海军陆战队大队长高淮南准将也都在座。 这是关于迪卡斯反恐战争的第一次战备会,江扬神情严肃:“军部的命令是,三周内基本完成对迪卡斯恐怖分子的围剿,长时间的陷入战争的泥潭,是我们政府所不愿看到的,这一点请诸位务必牢记于心。” 在过去的数天内,江扬和彭耀已经进行过好几次会商,达成一致的方案是放弃空中作战和特种作战,“我们会投入数倍于对方的兵力和比对方先进一至两代的高科技重火力装备,力求用最小的牺牲,完全、彻底的击垮对方的有生力量。”这是江扬决定的基本方案,彭耀则打开立体沙盘,在布津边陲小岛东鸦岛到迪卡斯西北小岛喀布之间划了一条线,说:“直线距离18海里,用专业的舟桥部队造一座可供重型主战坦克和装甲车通行的重型机械浮桥,配合特种部队,快速突入喀布岛,以重火力摧毁敌方有生力量。以查图尔岛为中心的地磁影响十分强烈,我们的飞机不能飞,他们的也一样,恐怖分子没有空军。”他的手指在东鸦岛与喀布岛连线的中点上按了一下:“我的指挥中心就设在这里。” “我反对。”彭耀话音未落,就听到这毫不犹豫的不和谐音,苏朝宇非常认真地站起来敬礼,看看彭耀,最终把目光停留在江扬身上,说,“舟桥部队是非常容易受到攻击的兵种,现代战争中几乎已经很少使用,大多数时候只用于和平时代的抢险救灾,如果敌方出动快速机动部队袭击或者使用火……” “这不可能,苏朝宇上校。”林砚臣开口,“飞豹师的舟桥团配备的是最新型的装备,合成钢材采用了保密的高技术,可以承受 上千度的高温而不发生剧烈的形变,何况,不同于历史上那些木石结构的浮桥,它本身不可燃,所以火攻不对我们构成威胁,再考虑到海上空气潮润,任何人想要点火都不容易。” “苏朝宇的顾虑也有道理。”江扬做个手势让苏朝宇坐下,转头问彭耀说,“我协调一下,调一支海上护卫部队确保浮桥安全,好么?” 彭耀点点头,苏朝宇却不肯坐下,他执著地继续说:“下官始终认为,强攻不如智取。查图尔岛的磁场不算稳定、周期性极强,怎么看都不像是天然磁场,反倒像是人工构筑,如能将它摧毁,我军可以完全凭借空中打击不战而胜。下官申请……” “驳回,敌情不明,我们不能贸然派特种部队登陆查图尔。”江扬盯着他的眼睛,声色俱厉,“苏朝宇上校,收起你的个人英雄主义!” 当着这么多人,这句话实在太重,苏朝宇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论多么不服气,也只能愤愤坐下,死死捏着拳头。之后,彭耀开始调兵遣将,江扬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倾听,偶尔提点几句,整整一个半小时的会议,苏朝宇只在彭耀点到自己名字的时候站起来回答了几次“是,长官放心。”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说,而江扬竟也忍得住,看都不再看他,完全公事公办。反倒是任海鹏上校皱眉瞪了江扬一眼,仿佛是为苏朝宇鸣不平,可是他决不会开口,于是江扬纵然有些心虚,也只假装没看见。 会议的最后,彭耀下达出击令,江扬则很认真地站起来,指那海图:“我的指挥部就在距东鸦岛17海里的嫦湖湾半岛,此时此刻,只想与诸位说一句……”他优雅地举起茶杯,环视他这些最亲密的战友,说:“恭祝凯旋,还有,尽量生存。”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正面战斗的残酷性,他们全部都站起来,举杯,没有一句话,尽在不言中。 苏朝宇跟着江扬出去,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江扬当先进了苏朝宇的办公室,苏朝宇立刻锁紧了门。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坐在苏朝宇的转椅上深深吸了口气,整个身子对着玻璃窗:“我不想跟你谈,苏朝宇,我不可能允许在这种几乎完全不了解敌方动向的情况下让你带人登陆并且指望幸运之神再次眷顾,你知道……” 向来脾气火爆的狼牙师长扬眉打断了情人的话:“我当然知道!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江扬,你根本以为我仍然头脑发热才会想出这样不要命的作战计划!” “难道不是?”江扬尖锐地反击,“我看不出这个计划除了够酷够疯狂以外有任何的可取性,我简直不能理解你有什么理由认为你会和上 次一样全身而退!” “上次?除了战场在迪卡斯以外,我看不出这两次计划有任何相似性!”苏朝宇转到江扬面前,盯着他吼,“我找回苏暮宇了,我也找回了罗灿,江扬,你知道我不会再冲动,你听我说,可疑的不仅仅是查图尔的磁场,还有那片海域的油田气井,我们等于是在炸药堆上建浮桥,你敢说完全没问题?” “四岛不可能有足够的动力长时间维持那种强度的磁场,海面上只有两座废弃停工的采油平台,整片海域的水深足够开驱逐舰,这不是科幻,苏朝宇,相信我,重火力正面强攻虽然耗时费力,但是会很稳妥。”江扬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稳声音,“你不知道查图尔岛上到底有什么,从风险收益的角度,我也不可能批准这种提案,不仅是我,任何长官都不会……” “是,长官,下官明白了。”苏朝宇冷冷地回答,抬手敬礼,动作十分标准,“请您原谅下官的僭越,对不起,长官。” 江扬当然听出了弦外之音,在某种程度上,苏朝宇的提议并不是不可以考虑,甚至可以作为另一套方案进行进一步的讨论安排,可是基地的最高指挥官非常抵触这个提议,想到苏朝宇会因为自己的命令而再次孤军深入那个充满战乱、阴谋的海岛,他就无法控制自己,不得不用声色俱厉来掩饰心慌意乱,可是这么丢脸的事,他又怎么好意思告诉苏朝宇? 琥珀色眸子的长官多么想拥抱他的情人,但苏朝宇垂着眼睛,标准下属神情刺痛了他,他只能站起来就走,苏朝宇恭送长官,两个人一前一后,军靴撞击楼梯的声音杂乱不堪。程亦涵迎出来,低声跟江扬耳语了几句,江扬神色微微一变,当下顾不得苏朝宇,钻进自己的车里就走,苏朝宇标枪一样站在门厅里望着他远去,心里无限酸楚,却不愿意低头。 暮色渐沉,朔风卷着冰渣雪沫,锋利如刀。彭耀刚巧打来电话:“苏朝宇,我在‘地下宫殿’等你,有几处地方,再来参详参详……” 隔日,狼牙集结开拔;数日后,江扬到达帝国南部边陲,在嫦湖湾半岛背山面海之处,设总指挥所。 帝国历382年1月27日,迪卡斯反恐战争正式打响。 ☆、舟桥部队 江扬花了无数的时间和精力,到最后还是要通过父亲江瀚韬元帅和老师杨霆远总司令的帮助,才克服了军部一系列大大小小的阻碍,成功申请到了布津海军部队的协助,调配了一支包含驱逐舰护卫舰核潜艇的联合舰队扼守迪卡斯北部四岛侧翼,起威慑作用,顺便防止纳斯部队趁乱突入,渔翁得利。 真正参与作战的是江扬这几年来花大价钱建设、完善的海上防卫师,师长韩冬城准将今年不到40岁,面颊和胸膛都是那种长年被海风吹着才会有的黑里透红,人极爽朗,与海军陆战队大队长高淮南准将是军校同期的毕业生,互相极不服气,总想在酒桌上或者搏击场上分个高低上下。海上防卫师没有大型舰船,平时管的就是基地临海那一侧领海的日常巡逻任务,编队中最多的是低成本民船规范的基地护卫艇,这种船排水量不是很大,速度不算快,自卫的能力也不强,船头有大功率的探照灯,船尾有消防水龙,可以完成应急拖拽、海上照明、引导及基础的护卫作用。主战舰艇是大型导弹快艇,这是程亦涵的父亲程非中将主管军用武器研究所之后研制生产的一种新型舰艇,以牺牲续航能力为代价,得到了非常快的速度和非常好的隐身性能,舰载重型反舰导弹和数门火箭炮,是一种“一击就中,打了就跑”的攻击型战斗舰艇,战斗中非常实用。最后一种是多功能护卫艇,兼容性很好,舰载武器完全可以自卫,编队作战的对抗性能不错。彭耀把这些舰艇分成三组,用基地护卫舰协助舟船部队基础作业,多功能护卫艇用于巡查保卫,而大型导弹快艇则隐藏在港口内,随时可以投入战场。 海军陆战队也参加了这次战斗,队长高淮南准将率主力扼守东鸦岛与舟船部队之间最容易受到攻击的区域;狼牙突击师的现任师长苏朝宇上校则是本次行动的前线指挥官,带特别行动队、狼牙、飞豹师及海军陆战队 精英组成的突击队率先登陆喀布,为对接进行准备和掩护;彭耀的指挥中心设在一架经过系统改装的大型武装直升机上,飞行员是第四军飞航团的王牌,可以在强烈的磁干扰中,全凭目力、技术和经验完成飞行;飞豹师的师长林砚臣上校带精锐部队守护舟桥,协调引导重武器按计划进入战场;而任海鹏的大队停在嫦湖湾半岛指挥中心的侧翼,只要江扬一声令下,15分钟内就可以投入喀布的战斗。 边境基地照例由江扬的副官程亦涵中校留守,嫦湖湾的大本营指挥部里,除了江扬亲自坐镇以外,副总参谋长齐音中将、秦月朗准将也都到位。隔壁技术室由综合情报处的负责人慕昭白中校坐镇,带了综合情报处的全班人马,连最近一段时间心情不佳身体状况也不大好的梁丽征都随行,她现在胖得走形,穿了一件宽松的休闲服都遮掩不住,脸庞浮肿,看起来非常憔悴。若不是这一战非同小可,慕昭白是定然舍不得带她来的。 那一夜满月如同银盘,海面平静无风。根据长久以来的观测,查图尔的磁场在满月夜最弱,各部队间可以维持基本的通讯,天时正好。舟桥部队缓慢整齐的就位,飞豹师全副武装的精锐驾驶轻型装甲摩托车,在已建好的浮桥上占位警戒,最后一节浮桥就位前,海上已经响起阵阵枪炮声,负责与首都军部相关部门协调的秦月朗刚刚完成了例行的作业,他知道那是苏朝宇率领的前线登陆部队和踞守海滩的恐怖分子先头部队开始交火的信号,于是担心地抬起头——坐在指挥台后面的江扬专心致志,神情从容平静,一只手扶着耳机,时时低声命令些什么,完全看不出担心或者焦虑——真让总为情人一点风吹草动就担心得寝食难安的秦家家主佩服得五体投地。 前方战报每时每刻都通过文字和口头的方式传回指挥中心。像预料中一样,无论恐怖分子或者雇佣军都没有足够的火力,苏朝宇突击队在大型导弹快艇的掩护下很快歼灭了小股抵抗力量,占领了登陆点,做好了重型浮桥对接的最后准备。 东鸦岛上,第四军的装甲主战团开始按预定队形缓缓出动,彭耀最后吩咐了几句带队的狼牙副总参谋长王淮上校,就登机起飞。夜风乍起,浮桥附近的海面上被大型探照灯银白色的光芒照得透亮,周围则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月光,自指挥机上望去,缓缓驶上重型浮桥的装甲战车和坦克看上去像是一条狰狞的巨龙,正小心翼翼地伸展身体,又像是一把魔法的长剑,就要一寸一寸地插入对方心脏。 彭耀并不把全部的精神放在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的数字上面,他同时开着四五个通讯频道 接收各单位通信,人却时时透过舷窗俯瞰大局——因为早年是侦察兵出身的关系,他习惯于用自己的视觉、听觉、甚至嗅觉去校正机器的判断,学院派的副官徐雅慧有时候会笑话他这种近乎神经质的小心谨慎,彭耀就会露出他雪白的牙齿,回答:“玩命的事,要我怎么能当成是电子游戏只看屏幕就做决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彭耀一次例行巡视夜视望远镜的时候忽然“咦”了一声,随即命令飞行员:“立刻马上转向正东偏南20度。”徐雅慧不用吩咐就立刻把高精度的夜视望远镜图像接至指挥台前,彭耀紧紧皱着眉,手指划过喀布岛临海的石头山上,徐雅慧也看到那一片斑斑点点,似乎是人群,她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些人疯了?” 彭耀摇摇头:“不……也许有什么阴谋,通知韩准将和林上校注意警戒……”话音未落,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冲到舷窗旁边,低头望去,海面有一丝阴影正倾泻般流流过,面积飞快扩大,彭耀吃惊,奋力扭着身子向天空望去,银盘一样的满月高悬天幕,一丝流云皆无。他的脸色立刻变了,耳机里传来苏朝宇的通讯:“敌军突然发动猛攻,请求支援。” ☆、送死 “暂时务必要顶住。”彭耀听见那边炮声乍响,飞快地吩咐,“我立刻想办法,苏朝宇,顶不住的时候立刻撤退。” 苏朝宇似乎想说什么,耳机里忽然传来一声爆裂般的嘶响,彭耀这里所有的通讯线路都陷入了混乱,滋滋啦啦什么也听不见了,飞行舱的技术员慌忙跑出来报告:“磁干扰加强,我们与地面完全失去联系,请长官指示。” “目测盲飞,向浮桥方向悬停。”彭耀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差过,一直盯着外面的徐雅慧又叫出声来:“他们真是疯了!”彭耀连忙侧头望过去,只见南方喀布临海的群山亮了起来,那些狰狞的礁石中冲出无数小型快艇,每一条都不要命似的往浮桥上冲。 “立刻发射绿色信号弹,全单位撤退!想办法通令全单位,禁止开火!”在阵阵炮声中,彭耀的声音听起来嘶哑如同受伤的兽,他一拳砸在指挥台上,吼那吓傻了的操作员。徐雅慧伸手握住彭耀的手掌,那手心里都是冷汗,整个人竟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她紧紧握着他安慰:“这样的决定应该征询后方指挥官的意见吧?不过是自杀性攻击……重型浮桥没问题……还有海上防卫师的舰艇……” “不!”彭耀亲手按动了发射撤退令的按钮,惨笑,“每条船里都装满了汽油或者柴油,刚刚第一次交火的时候,他们大概借机炸开了油井,现在海面渐渐被原油和泄漏的可燃性气体覆盖,两侧夹攻,只需要划一根火柴……” 划着这根火柴的恰恰是自己人。 海上防卫师外围的一艘多功能护卫艇上,第一次上战场的年轻炮手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瞄准镜,迪卡斯恐怖分子的快艇像耗子一样从礁石后面一露头,他就紧紧地锁定了目标,“5、4、3、2、1……”年轻人在心里默默计数,他的前胸贴着冰凉的机器,能感觉到妈妈寄来的平安符紧紧护在身前,他按动了发 射的按钮,就在敌方进入射程的一瞬间,精度、准度、节奏都完美如同教科书上的范本,敌方目标瞬间化作火球。他很紧张,却又觉得很高兴,整个身体似乎都因兴奋而开始发热。就在这一瞬间,平稳的舰体突然猛烈的颠簸了两下,舰长惊慌地从后舱跑出来,“2号舵位起火爆炸”、“c7舱进水”之类不祥的喊声此起彼伏,年轻的炮手永远没有机会弄清楚他的这一次射击意味着什么,脚下的武器库已经爆炸,眼前一片金红的火光,妈妈的笑容恍惚就在眼前。 星星之火瞬间燎原,海面上不断地发生爆炸,浓烟滚滚而起,喀布面海的山上,恐怖分子居高临下发射着土制的火箭弹,不需要命中舰艇,只要落在覆盖着厚厚的原油和可燃气体的海面上,就可以引发一系列的灾难。徐雅慧美丽的面庞上已经没有一点点人类的颜色,她愣愣地看着从来没有败过的彭耀,后者死死咬着牙,两只手撑着指挥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隔了差不多5分钟,他才深深地吸了口气,走到前舱对飞行员说:“穿过浓雾,我要到岛上去。” 徐雅慧几乎是跌过去抓住彭耀的手,试图阻止:“这是送死,彭耀,你还有整个狼牙需要救!” 彭耀居然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回答:“是,我知道。海上防卫师的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掌控范围,韩冬城是江扬挑出来的人,应能奋力自救;至于我们这里,重型浮桥是新型钢材制成的,至少能撑一个小时不沉没,王淮应变能力虽然差些,好在我上来之前已经吩咐他都听林师调配,哼,到头来,我的队伍还是要靠他们的人,真是讽刺。” “如果你现在回去……也许还可以挽回。”徐雅慧的眼睛里有泪花,她不怕死,但是决不能让彭耀死在这样的地方,她飞快地说,“你知道你的命不仅仅是你自己的……” “磁场变化太诡异,炸开油井这招够毒辣,对方真是些不要命没有底限的疯子,这已经是败了。”彭耀不耐烦地挥手,掏出随身的手枪,顶着飞行员的太阳穴盯着他改道向喀布直飞,“只希望王淮能好好的把这几个装甲团撤回去,便不会太惨。” “那你更应该回去!”徐雅慧苦笑,在剧烈的颠簸中死死握住安全把手,“你不能为了苏朝宇……” 机舱里的灯忽然灭了一下,一闪一闪的枪炮闪光中,徐雅慧看到彭耀嘴角没有一丝温柔的弧度,那双灰蓝色如狼般冷漠的眼睛里有狂热的不安心和放弃一切的绝然,他一字一句地说:“不,我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彭家的荣耀,裴家的荣耀。” 直升机穿过层层浓烟,用机载集束子弹逼退恐怖 分子的火力之后,急降数十米,能看到最后一节浮桥已经和陆地脱离,驾驶人员开始撤离,仅剩的一台装甲车茫然地停在那里,油箱大概已经爆炸,上面呼呼的冒着火苗。万幸的是失去联络以前,苏朝宇曾经详细地通报过位置和周围的情况,彭耀知道就在他们阵地的后方,有一块足以停靠直升机的平地,飞机停稳的瞬间,他就冲了下去。 虽然所有的通讯都已经中断,但是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能看出现在海面上的状况,苏朝宇不是不能撤,但是他很清楚,如果自己的分队撤退,敌方就可以毫无遮拦地射击己方那些因为不敢开火而沦为活靶子的装甲部队,所以虽然只有三百人和一些简易工事,苏朝宇还是稳稳地守在登陆点,吴小京和罗灿分别守在两翼,来来往往说的都是“支援马上会到,我们只需要再坚持五分钟”。 他们已经坚持了整整六个五分钟,彭耀的飞机降落的时候,欢声雷动。 苏朝宇身上厚厚一层硝烟和尘土,除了牙齿以外几乎没一个地方看得出本来的颜色,他冲过来就给了彭耀一巴掌,没有一个字埋怨战局,而是说:“你也来送死,江扬怎么跟裴家交代?” ☆、等我回家 刚刚被迫吞下失败苦果的彭耀不知道如何应对,他听出苏朝宇已经决定死守在这里坦然赴死,他听出苏朝宇真的把他当成亲人一样关心回护,更明白这样的状况下,苏朝宇所想的仍然是江扬,一时间不知道辛酸还是甜蜜或者是苦涩,只是傻乎乎的看着那双宝石一样的眼睛说:“我来了……我来了……” 苏朝宇明白他的心思,上前给了他一个兄长般的拥抱,拍着他的肩膀安慰:“好了,我知道,我明白,我都明白。” 徐雅慧已经跟着下来,作为彭耀最器重的副官和军械专家,她终于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和专业素养,跟飞机上的机枪手一道,把机载的备用武器抬下来分发,还用应急的方式修复了几把战士们的枪。彭耀放开苏朝宇,飞快地问:“还剩多少人?多少伤员?” 苏朝宇苦笑:“带上来三百人,刚刚浮桥没有断的时候,我放走了五十三个,每个人都留下了武器,带走了至少一个活着的伤员。现在还有97个,算我。” 对面一阵密集的枪声,苏朝宇侧头观察,侧翼的一个火力点突然停顿了一下,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大概现在是96了。” 彭耀挑起嘴角,一把握住苏朝宇的手,扬眉:“你现在有97人了。” 苏朝宇瞪他:“滚回去!你知道首都那些人的阴谋就是在这地方弄死你,顺便牵连江家,你知道……” “我知道,我不会让他们如愿!”彭耀死死握着苏朝宇的手不放开,飞快地说,“我不是来送死的,也不是会替你给江扬送遗物或者传递口头的遗书。听着,我现在命令你,把兄弟们分成几组,伤员立刻上飞机回去,装备都扔下的话,上面能坐至少二十人。然后,你帮我挑一组人,我们走,把扫尾之类婆婆妈妈的事情交给江扬处理,我们这些人,执行你的第二套方案!” 苏朝宇猛然抬头望着彭耀,对方的 眼睛里满满信任和信心,彭耀低声说:“对不起,战备会上我不肯支持你的方案,一方面是知道这样的办法,军部不会批准,另一方面则是,我和江扬一样,都不能接受你做这样危险的计划的执行人。”他说完,扬眉一笑,竟然一扫之前的阴霾,一字一句地说:“事已至此,与其送死,倒不如拼死一搏。” 那一刻苏朝宇有点走神,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江扬的时候,他们狠狠地争吵,两个人都不惜用伤害对方的尖锐言辞、举动来迫使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生死决战以前,所有的私人通讯都被禁止,他甚至没有机会跟他的爱人说“再见”,真是舍不得呢…… 彭耀不打扰那回忆的世界,苏朝宇的眼睛里隐有泪光,他转身对罗灿下达命令,伤员被飞快地扶出或者抬出,一个年轻的队员跳出来说:“我不走,队长,我绝对不会走的!”接着,仿佛是应合一样,有几声狗叫的声音响起。 苏朝宇皱眉,好言劝慰他的警犬队长王若谷准尉:“接下来的战斗不会用到警犬,我想你和九月……” 狙击队长肖海准尉已经失去了他的四个队员,他说:“班长,上次迪卡斯,我们也闯过来了,一起吧。” “好!”彭耀击节赞叹,“视死如归,不愧是苏朝宇带出来的人!” 吴小京刚刚把剩余的队员都检查了一遍,此刻仍然能笑出声来,他狠狠拍苏朝宇的后背,对彭耀敬了一个非常不标准的军礼,说:“报告长官,正确的说法是,班长是我们□出来的!” 苏朝宇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留神点,别忙忙叨叨马马虎虎的。”吴小京口里答应着,身子却刷地来了个武术里的“铁板桥”,身子平平倒下去躲开苏朝宇的巴掌,虚还了一脚,才飞快地跑远了。 彭耀看得十分羡慕,他和江扬一样,虽然是从底层士兵做起,可是先天的身份和相较而言过于年幼的岁数限制了与同袍的亲密程度,此刻生死一线,他们却仍能笑嘻嘻地开玩笑,只为和兄弟们在一起,无所畏惧。 苏朝宇正跟海军陆战队的一个队员低声交谈,片刻后回来跟彭耀说:“海军陆战队还剩三十一个人,我叫他们全都回去。” 彭耀不问为什么,而是点头:“都听你的。” “他们标准的泅渡装备里有很小一罐氧气,石油比水轻,上面虽然吓人,底下却应该仍然是冷的,所以不一定回不去,我们战法不同,留着也没有用。”苏朝宇还是解释给彭耀,“我们的行动不需要太多人,你的狼崽子还有几个?” 这时候传来了低声的报数,狼牙的兵们毅然决然地转过头 来,看着他们的头狼。“报告长官,十九!长官,狼崽子永远要追着师长的!”苏朝宇看着他们,知道他们的去留他说了绝对不算,因此点点头,转向彭耀:“再加上你我,足够了。” 其余不过十来人,每一个都是狼牙或者特别行动队的兵,彭耀望着他的兄弟们,拍拍苏朝宇的肩膀,赞许地说:“很好,没有丢我的脸。” 苏朝宇自然知道,他算准了海军陆战队的队员随时有机会突围离开,而死守则需要他们携带的重机枪和便携式火箭弹,所以第一次撤离的时候,他选择的不是他们。剩下的是飞豹师派上来的夜鹰连队和狼牙的兄弟,于他个人而言一样亲密,作为狼牙的师长,他决不会把生的机会留给自己,那是军人的耻辱。 彭耀上前一步,一个一个地对他的兄弟们敬礼,没有一个字,可是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最尊敬的师长在与他们诀别,徐雅慧一一拥抱这些注定会埋骨异乡的士兵,他们吻她的面颊,就像是与生的世界告别。年轻一些的已经开始掉眼泪,纷纷把最珍贵的东西交给她带回,她都珍重地收好,笑着说:“等你归来。” 飞机起飞前的一刻,彭耀站在舱门旁边嘱咐徐雅慧,她死死拽着他的手,可是却被他一指一指的掰开,然后转身就走。她转而紧紧拥抱站在一边的苏朝宇,说:“等你们回来,请你……” 苏朝宇微笑,镇静拍她的后背,点头:“你这个时候还是那么正,放心吧,我一定拼死保他平安……还有……如果江扬……”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向来开朗豁达的徐雅慧哭起来,她为这场面,为这情深感动,她使劲点头:“ 我知道,我都知道……如果王爷震怒,我会尽我所能,坦诚今日的一切,保江中将不受牵连。” 苏朝宇放心地退后一步,非常绅士地行了一个鞠躬礼:“再见,亲爱的徐美女。” 超载伤员的直升机呼啸而起,海军陆战队的队员们毫不吝惜的射出最后几枚火箭弹压制敌方的火力,待飞机消失在滚滚浓烟之中以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把枪械留给并肩作战的狼牙队员们,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海边。 等苏朝宇转身开始清点人数的时候,本来的二十七人变成了四十七。他的蓝眼睛里正在喷火,计划之外的二十人是特别行动队的两个突击班,班长还是一对堂兄弟,脸上全是炮弹灰和泥土。“混蛋玩意儿!”苏朝宇怒吼,“这他妈不是逞英雄的时候!”说着一把空弹壳就扔到对方脸上,“为什么不上飞机!” “因为特别行动队生来就要在最艰难的地方最快最准最狠地袭击敌人。”小班长用西北口音说。 他应该没有太高的文化水平,但这个拗口的句子竟背得流利通顺,他们留下是出于对这个信仰最直接的实践。 彭耀给他们敬了个军礼,又拉过一个他的班长,狠狠地揪着他的领子:“让狼崽子记住他们的名字,每一个人的名字,这他妈都是兄弟!” 苏朝宇一时哽咽,又无可奈何。带着伤员的飞机已经消失在浓烟里,他们的整队时间不能超过十分钟。于是他把留下来的武器堆在一起:“捡顺手的,看见有防弹衣就扒下来穿。所有人,速度!” 彭耀对这个词很满意,率先拖过一具岛上恐怖分子的尸体开始摸索。苏朝宇掏出地图仔细核准自己的方位,伸手:“望远镜。”有个小兵递过来一只,苏朝宇接了,扭头一看,是个眼睛很小、嘴唇很薄的狼崽子。他说:“回来。” 狼牙的兵站住。苏朝宇抬起右手,把对方忘记加固的防弹衣侧带扣上搭扣,拉紧固定带。他曾经狠狠地骂过那些以为是模拟战斗就忘了所有细节的兵,吓唬他们上战场的时候一定是第一批尸体。狼崽子吓得一动不敢动,低头看着苏朝宇的手:“谢谢长官。”随即又补了一句“对不起”,苏朝宇摆手:“准备出发。” 狼牙师长彭耀和副师长苏朝宇和带着最默契的罗灿、擅长搏击的吴小京、枪法超一流的肖海、负重越野能力强的康源、带着警犬的王若谷以及最懂电子战的廖十杰,还有三十九个布津帝国最勇敢的兵,撤入夜幕掩护下的喀布群山。 临走的时候,苏朝宇忍不住叫过一个留守的年轻队员,低声说:“有机会一定要撤退,可以投降,只要有一线生机,都不要放弃。”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17节 那张年轻的面庞上带着昂然的微笑,他说:“师长放心,第一波撤退的没准路上就被击毙,泅渡的没准会被烧死,飞机也可能失事,等着你们的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大家机会均等,谁也不会放弃。” 彭耀听到这话,忍不住大笑,他回过头,狼似的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斗志,他大声问:“兄弟,你的名字?” 年轻的士兵刷地立正敬礼:“董立国,一级士官,狼牙四团三连六班副班长!” 彭耀把这个名字记在心里,他抬脚虚踢,大笑:“好狼崽子,回去我请你喝酒,给我活着滚回去!” 黎明的曙光就在眼前,海上的火光仍然惨烈,苏朝宇最后望了一眼遥远的嫦湖湾,在心里轻轻地说:“江扬,等我回家。” ☆、明信片 嫦湖湾的指挥部一片死寂,江扬静静地坐在指挥台前,齐音和秦月朗都不敢跟他说话,每一份战报都是惨烈的伤亡数据,林砚臣已经前赶到指挥中心,野战服上都是灰和破洞,头发燎得乱草一样,他冲进来敬礼,右手有开裂的烧伤:“对不起,长官,林砚臣无能,舟桥部队全损。” 江扬的神情非常镇静,他把指挥台上的冰水递给嘴唇干得开裂的林砚臣,挥手说:“说说生还率。” “第四军装甲部队生还率超99,损失装甲战车三部,主战坦克全部安全撤回。我师舟桥驾驶员及技术装配员80,护卫部队95,先头突击部队……63。”林砚臣心里一疼,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苏朝宇上校,失踪。” 江扬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颔首:“很好,辛苦了,失败是我的责任,能够做到这样有条不紊的撤离,最大限度的保护了我军士兵的生命,你已经做得很好。第四军方面,情况怎么样?” “彭少将用自己的指挥机接回了我军20余名伤员,自己受了轻伤,目前仍留在东鸦岛。徐上校是这么说的,不许打扰,下官没有见到本人。”林砚臣回答。 江扬挥手,说:“好,下去休息,这一战还没有结束。” 林砚臣转身离开之后,江扬沉默了一下,才叫秦月朗:“秦副参,给军部的战报我就不管了,你和齐副参商量着办,给元帅的那份……实话实说就好,但不要提……苏朝宇……失踪的事情。” 他这一句话说得平平稳稳,可是提到苏朝宇的名字时,按在指挥台上的手却在微微发抖,秦月朗知道他已经接受了先遣部队没有任何生还率数据的事实,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送上一杯滚烫的养胃茶,说:“你放心。” 江扬瞧都没瞧他,略略点头:“我要和海军陆战队的高准将、海上防卫师的韩准将两位谈话,你 现在立刻联络一下妈妈,敌方炸了油井,大概外交上需要有一些反应,国内指望迪卡斯油田发财的那伙人,一定会给她很大压力,替我道个歉。” 秦月朗苦笑:“你还惦记着别人……” 江扬却不理他了,直接走到齐音中将旁边去,低声吩咐了两句什么,齐音立刻皱紧了眉,匆匆道了句“放心,我马上去”就大步离开了指挥大厅。厅内的技术人员已经开始换岗,江扬回到自己的指挥台坐下,手肘支着台面,手指撑着头,闭上眼睛思索前前后后所有需要应对的事情。几分钟后,忽然有熟悉的脚步声接近,他撑起来,问:“唐风?什么事?” 这次出征,随军的只有他的第一秘书官唐风少校,第二秘书宋月少校留在基地,每三天会将需要指挥官亲自处理的事务集中送来一次,唐风少校的神情十分古怪,他递上一个信封,不敢看江扬的眼睛,说:“有您的一张私人明信片,本不该打扰您,但是……” 江扬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惊讶、期待和感伤混杂的难以言喻的神情,他脱口而出:“苏朝宇给我的?” 唐风点头,说:“四天前到达您办公室,昨天下午转到我这里,但是大战在即,您一向从不处理私务,可是现在……”他叹口气,终究没有一句话。 江扬和苏朝宇的关系于唐风宋月这对秘书官夫妻从来不是秘密,此刻唐风第一次看到年轻的指挥官失却惯常的镇静从容,江扬没有哭,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只是仰头倒在靠背椅上,闭紧眼睛,努力稳住手指,轻轻点了两下台面。唐风不再说话,把信封放在指挥台上,沉默地敬礼离开。 秦月朗打完电话回来的时候,江扬正在跟高淮南准将通话,戴着一副突兀的茶色风镜,声音稳定思维敏捷,指挥台上有张可疑的明信片,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我情愿离开战场,和你一起活下去。” 秦月朗认出苏朝宇的字,却不知道这句话是江扬在某个动情的时刻说给苏朝宇听的,也不清楚战备会后的那场尖锐的争吵,只是此时此刻,这句话足以让人黯然神伤。 他几乎要流泪,江扬却已结束通话,镇静地把卡片塞进抽屉里,仰头问站在身边的他:“首都情况怎么样?” “还在掌控中。”秦月朗用五个字堵了小外甥转换话题的后路,直接拖了一只转椅来坐在他对面,食指拇指箍成小圈在眼眶上比划:“这里光线太强烈?” 江扬的眼睛被茶色风镜遮挡,透露不出任何心事,干脆调出一张局势图说:“主力部队的一部分困在东鸦岛了,僵局。” 秦月朗打开旁边一台电脑 ,看了看后方资料,也皱起眉头:“给养和弹药都成问题,飞航大队怎么说?” “空投确实有困难。纳斯那边不知道赞助了多少该死的军火储备,我不确定所谓的恐怖分子会不会有什么神奇的东西折了我们的飞机,比如一组精确定位的小型击坠炮火。”自从进入战备状态,包括有48小时的斡旋和谈期,江扬一共睡了不到3个小时,撑到现在已经十分疲惫,他又调出一组火线图,指给秦月朗看:“现在我们的局势很不利,四个岛之间的敌军互有联系,随时可以开展任何非常规攻击。但我们……这不是正常的战争……”他说不下去,林砚臣忧伤的神色和一份份惨烈的战报让这个琥珀色眼眸的年轻人忽然变得如同饱经风霜的老兵。他把半口凉茶灌进去,摁动通话键:“指挥中心首席,要综合情报处慕昭白十分钟内报到。” 秦月朗看表:“二十分钟后,首都姐姐那边的会商结果就会出来,我就不做简报给你了。”即使有了简报,江扬也没空看,而首都那边要求的不过是一些军方的高层反应和作战预期——这些不一定需要实话的只需要得体漂亮话的事情,秦月朗得心应手。“但是元帅那边……”他趁四下无人就去揉江扬的头,对方躲也不躲,泰然自若。“姐夫脾气不好,你多说些软话。” “我说不出。”江扬僵硬地回了一句,迟疑半晌才沉沉叹气:“败得死有余辜。战前预备会,苏朝宇提醒了我这种可能,但是我——”他的手抵着抽屉,“我甚至没有给他阐述的机会。” “阐述了又能怎样?”秦月朗强行摘掉了江扬的茶色风镜,果然看见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他的计划提交上去,你也只能得到军部的一顿讽刺和姐夫的臭骂。这里打得不是正常战争,他的非常规手法也许确实有效,”他压低声音,“但军部的人都只有正常到平庸的大脑。” 确实是实话,但江扬此刻却无法接受事实,年轻的指挥官在自己的私事上的情商立刻跌至同龄人水准,残存的理智又告诉他,小舅舅是真理的化身。多亏慕昭白提前来报道解围,江扬站起来:“那就辛苦秦副参了。”秦月朗叹笑摇头,只能离开。 ☆、看,日出 “长官。”慕昭白敬礼,习惯了嬉笑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轻松。“现在一共有十架无人机在巡拍,通讯信息整合交给梁丽征负责,但是她说磁场的缘故,反馈寥寥。东鸦岛的主力部队还可以维持一半以上正常联络,从喀布到查图尔一片盲区。”他递上一份简报,得到了江扬的示意才坐了下来继续说:“最糟糕的是,现在天色慢慢亮起来,每到这个时候都有大片海雾,浓密程度超出想象。” 江扬深深吸了口气:“很好,继续联络。我找你来是说孟帆。” 慕昭白皱紧眉头:“长官,我可不可以骂人?” 江扬点头:“只要不是我。” “当然不是您。”慕昭白咬牙切齿,“孟帆这个混蛋王八蛋,双黄蛋!脑子里装得什么啊!我想给他放在海面上烤蛋饼!混蛋玩意儿!” 江扬听完以后更加镇定了,倒是慕昭白气得站起来又坐下。“这么说,毫无线索?” “也不能这么说。”慕昭白顺手用了秦月朗刚操作的电脑,调出几个数据分析图表来,“这是我们几次试图多方位联系母数据库的结果。一般来说,我们会同时用好几个地址来做各种性质的动作,访问或者直接攻击,但是……如果母数据库有性格,可以说她太淡定了,似乎独立于世。即使货真价实地攻击她,她也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们的技术员进入、下载数据包,离开,甚至删除。” “也许她本就是尸体。” 慕昭白摇头:“这个设想我们做过,梁丽征甚至说这是一种无招胜有招的设计,一攻击反而暴露弱点,而能让我们敲破的地方都是无关痛痒的皮毛。” 江扬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十几秒忽然苦笑说:“困得走神了……结论是?” 慕昭白很为难地搓了搓手,看看江扬的脸色,又看看公共投影上飞快滚动的最新简报才说:“需要有人……实际看看母数据 库……” 江扬玩味了一下这句话,忽然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表情,像是苦笑又像是自嘲,仔细看看却更像发怒,搞得慕昭白不知所措。“你觉得这仗打得如何?” 慕昭白微微张嘴,艰难地吐出四个字:“出乎意料。” “出乎意料的差,嗯?”江扬站起来,“也对。因此我要你做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绝地反击,主动联系孟帆。我知道他没留下什么线索,但是你大概也有信心相信他正在主动联系你。” “是,长官。”慕昭白立正敬礼,“下官竭尽全力。” 江扬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又摘下衣帽架上的大衣。慕昭白带上门出去又进来:“老大,你是不是应该……”而江扬已经倒在沙发上迅速睡去,军大衣领子遮住一半面容。慕昭白的话,他似乎一句都没听见,更不用提关门声了。 苏朝宇他们在喀布的群山里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休息。撤进去的时候还是黎明将至,等苏朝宇终于放心地摘下头盔,露出被汗水打湿了的海蓝色的短发,身边有个狼牙的小兵说:“看,日出!” 海天交接处,本来是浓浓白雾,却有一丸金光忽然跳跃而出,印在海面。苏朝宇眯起眼睛来,看见奇迹般的瞬间:金光慢慢扩大,雾色因此缓步退散,像欢迎异国元首的仪式,而苏朝宇他们就在红地毯的尽头。有种错觉,现在站起来走过去就可以摸到太阳一般,这令人惬意的自然景观让几个兵甚至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大声赞叹。 彭耀一脚把他们踹翻:“装备都齐全了吗?” 小兵被问得一愣:“齐全,长官!” “放屁!我看你把脑子忘在海里了!”彭耀骂骂咧咧,苏朝宇善意地笑出声来,费力地卸下他的大背包,从里面摸出了一把高能巧克力棒:“早餐,三人一根。” 吴小京都看傻了,直接去翻苏朝宇的包:“班长,你这是标准负重?”苏朝宇眨眨眼睛:“嗯哪。”罗灿凑过来:“我头一次觉得肉罐头这么可爱,圆得真圆,真好看。” 彭耀这才后悔当时有那么大一个飞机却没给他的狼崽子带几块排骨,不由地哼了一声:“看来孤军深入早有预谋。” “呸!”苏朝宇抢过彭耀捡来的野战包,把几倍于正常量的补给平均分成两份往里塞,“你以为我傻还是英雄小人书看多了?真要深入,好歹得有点儿泅渡装备吧,带三十块压缩饼干能游到查图尔去?” 廖十杰还是咬牙切齿地敲打着他的电子设备,一面咒骂这个“不要脸恶心万恶王八蛋混球”的磁场,一面不动手地从康源嘴边分 了一块巧克力棒,肖海含着半块昨天剩下的压缩干粮擦枪,九月乖乖地蹲在王若谷面前,小心地吃着一盒狗罐头。苏朝宇瞬间觉得很穿越,当年迪卡斯的一幕幕又出现在眼前,七天七夜的生死,他带回了他的所有兵,但是现在局势完全不同,他们不是自愿前来而是被困后的无奈之举,面对的没有国际友军而全是敌人,周围四十多张年轻的面孔令他压力徒增——让所有人都活着回去,简直是个神话。 彭耀看了看地图说:“喀布和其他三个岛基本呈等边三角形分部,查图尔在底高延长线偏向斯坎杜讷达……狗屁名字,以后改叫s!”苏朝宇为这个师长的小脾气而发笑,干脆告诉大家,通讯简化斯坎杜讷达为s岛,而靠近喀布的提普洛瑞斯岛改称t岛。“我们现在最简单的办法是从这里到s,然后再去查图尔。但是对方也会这么想,所以一定会在路上堵截。不过对方也会知道我们这么想,于是我们应该改走从喀布到t再到查图尔的路……”他折起地图来,肖海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不厚道地咳嗽了两声。 “你别笑!”彭耀瞪眼睛,还挺吓人,“所以我们要直接到查图尔去。” 苏朝宇思索了一下,顿时领悟,立刻就发脾气了:“你敢!” “我当然敢!四十九人分列三队,一队走从s到查图尔的路,一队从t走,我带人直达。” 吴小京望着没有边际的海水喃喃地说:“我不要跟你一组,长官。” 罗灿也下意识地凑在苏朝宇这边,廖十杰抬头看了看他们说:“长官,恕我冒犯,这个距离您游过去还不如就地饮弹。而且现在电子设备都坏了,我们没法联络,几乎不可能同时到达查图尔。” “那就想办法同时到达!”彭耀嚼着巧克力棒,用舌头寻找口腔里任何没有融化的部分,把它们完全咽下去。 苏朝宇叹了口气:“现在都去睡觉。大白天的,动一动都是靶子,狼牙的先睡一个小时,再起来换班。”他顺手夺了彭耀的背包往山洞里一丢:“还有你,彭师!” ☆、一个人和几万人 传令兵站在门口急得满头冒汗:第四军总参谋长齐音中将从东鸦岛打来电话,要求接总指挥官,但是一个刚刚从房间里出来的小兵却说,江扬中将才睡下不过25分钟。 齐音犹豫了片刻。他猜江扬几天没合眼,刚休息就被叫起来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没准还会发一通起床气。但眼前的现实让他完全不能等待:“叫指挥官起床!” 传令兵为难地回答“是”,手刚放在门把手上,就看见救星了。飞航大队的绝对老大任海鹏一身迷彩而来,手里还端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传令兵立刻如释重负,立正敬礼:“长官!”电话立刻就递到了他手里。 任海鹏听完情况,遗憾地耸肩,非常直接地拧开门就闯了进去,掀掉江扬的大衣,把他拽起来,在沙发一角放好,电话已经送到耳边:“齐音中将急电。” 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显然是没有睡醒,拿着电话缓了五秒才恢复常态:“您好,江扬。” 任海鹏渴得不行,四处找水,却始终没有放下电脑。他看见江扬的脸色由刚被叫醒的迷茫和怨念迅速转变成了恐惧,继而久久无话,而电话那头齐音中将的声音不断提高。“我会立刻向首都通报,然后组织救援。”江扬说,“还请徐雅慧少校立即撰写一份当时的情况说明,详尽前因后果,以备不时之需。”等他放下电话,镇静和自信似乎少了大半,两肘撑在膝盖上,面颊埋在手心里——任海鹏刚要过去劝,才发现江扬只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再站起来的时候已经目光炯炯,还多了几分愠色:“彭耀果然没在东鸦岛!若不是知道他算基地的人,我简直要怀疑他是卧底。嗯,有事?” “当然有事,指挥官小朋友已经忘了让无人机出去拍照的事情吧?”任海鹏揉了揉江扬琥珀色的卷发,打开笔记本电脑:“我建议您先看缩略图……” 话没说完,江扬已经点开了第一 张,漆黑的浓烟下隐约有火光。他叹了口气,抬头在公用屏幕上找了一会儿,终于看见了工程方面关于火情的预计:“再过8小时,就不一定发生什么了。” 任海鹏摘下军帽:“盲飞也行,我带……” “不行。”江扬斩钉截铁,“非战斗减员会让这场败仗在首都媒体上更加难看。没有我的命令就只能使用无人机。”忽然,他手指一抖,目光在一张图片上聚焦了片刻赶紧挪开,那是恐怖分子把战亡官兵的尸体整整齐齐码了一垛金字塔,似乎是准备做成战斗工事的一部分,恰好放在登陆喀布的战略制高点。他们算准了,任何高空扫描巡视都不会错过这个地标,而高清的数码摄像足以看清最顶端那具尸体的胸前名牌。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狠狠咬了一下嘴唇,不假思索地吩咐任海鹏:“附近海域有没有飞机在值?向这里投一枚燃烧弹,带一面国旗。立即就做。” 任海鹏安抚性地把手放在江扬肩上:“放心,长官。” 图片实在是令人睡意全无,战场一片狼藉,惨不忍睹,恐怖分子自己也损失不少,而且纳斯出资的雇佣军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许多打坏了的先进武器残骸随意地丢在海滩上。江扬纯粹是出于职责才把所有的图片都看完,最后站在窗口凝视远方,一言不发。 任海鹏很快收到了“投弹完毕”的回复,走到窗前把江扬搂在面前:“小朋友,心心念念想着你的蓝头发小兵呢?” 江扬抗拒这种安慰,躲了半步,任海鹏却把他拦住了:“不想安慰你,战损这么高,苏朝宇和彭耀没有前锋后援,可能已经被俘或者阵亡。但你是指挥官,小朋友,苏朝宇是一个人,我们这儿还有几万个一个人。” 江扬点头:“我明白,我都明白。若不是彭耀跟着去了,我甚至没法把派遣救援的命令说出口。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苏朝宇他……”江扬说不下去,任海鹏掸掸沙发:“再睡一会儿吧,后面还有的熬。” 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终于勉强微笑摇头:“我现在要给首都打一个认罪电话。”任海鹏担心地皱眉,却也没法给予任何帮助,只能默默带上了门,临走前,他特意把江扬面前的冷咖啡换成了热气腾腾的养胃茶。 电话第一次接进去的时候,副官说元帅正在开会,由于是临时会议,结束时间不定,但副官保证会第一时间致电江扬,并申请一段不少于半个小时的谈话时间。 江扬这才得到了宝贵的未知时间的空闲。他十分困倦,强打精神和困在东鸦岛上的士兵们进行了一次信号非常不好的通话后,焦躁的等待时间 里,有个传令兵敲开门,掂量着语气问:“长官,午餐有馒头和一道素菜,您想不想……”不管前线战士吃的是什么,指挥部里总是有米面粮油做的最简单的大锅饭,江扬这才发觉自己三餐只吃了两块面包,于是点点头。 看着大屏幕上的战报吃饭的滋味实在难受,江扬发誓,这辈子只要有机会不参加战争,他死也不要做指挥官。饭盒端在手里不超过五分钟,电话就进来了,副官匆匆地说:“已经将您的电话转接到会议室,列席的有统战指挥部官员和陆军总司令杨霆远一级上将,以及七位帝国元帅。”江扬刚咽下一口,来不及漱口,没想到,元帅本人的声音已经出现:“伙食还不错?” 江扬背后冒冷汗,放下饭盒立正:“对不起长官。” “这些话以后我会给你机会说。”江元帅听上去还很平静,“最近的情况是?” “狼牙师长彭耀、副师长苏朝宇以及特别行动队若干官兵因为舟桥被毁,被困喀布岛,至今下落不明。岛上磁场影响强烈,暂时无法作出任何有效联络。齐音中将暂代狼牙师长,在东鸦岛待命。” ☆、旗手 “狼牙师长彭耀、副师长苏朝宇以及特别行动队若干官兵因为舟桥被毁,被困喀布岛,至今下落不明。岛上磁场影响强烈,暂时无法作出任何有效联络。齐音中将暂代狼牙师长,在东鸦岛待命。” 江瀚韬没说话。 江扬沉吟了一下:“这是下官打电话的主要原因。” “江扬,作为父亲,我想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作为长官,我只想在你出现在面前的时候,狠狠地给你两巴掌,让你早点儿清醒过来,明白这件事的严重后果。”江瀚韬依旧很平静,“关于彭耀的问题,我以为我们谈过。” 江扬屏气回答:“副官徐雅慧少校在场见证,相关笔录会尽快传真到您桌上。对不起,长官。” 江瀚韬愠怒:“你以为你面前的长官都是跟你一样的头脑,可以被彭耀最喜欢的副官的一纸笔录安抚?江扬,你让我对你的行为无法原谅。向虎山打虎,好得很!” 江扬实在不想说“对不起,长官”了,但又实在找不出任何合适的词汇应对。他知道“解释就是为错误辩护”,也知道“越说越错”,更知道“沉默是军人的美德又是战斗的极大犯罪”,还没等一向善于交际应对的他想出办法,江元帅那边又开口:“提供一个解决办法。” “对不起,长官,下官暂时没有对策。因为联络问题没有解决,不能贸然向喀布派遣任何部队,并且……”他的手指掐着自己的腿,“在确定彭耀、苏朝宇等人存活之前,下官以为,出兵没有实际意义。” 江瀚韬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喜怒:“于是,江中将准备在指挥部吃完午饭以后,再做些什么?” 江扬几乎窒息。会议室里听电话的有他最敬重的老师和其他帝国军界统帅人物,这句话的份量太重,和父亲斗了十几年的他竟然突然之间无法接受。他只能双手紧紧攥着听筒说:“对不起。长官。” “既然你打来了电话,我可以提前通知你,目前看来,并没有任何增兵的计划出现。而且军部认为,你们的兵力足够,只是策略失误。”这句话比上一句更令人难过,江扬皱眉,深深低下头去。苏朝宇是提出过战败的可能,但他的突进计划相比之下更是完全不可取。“媒体对战损格外注意,包括官兵和财产。鉴于各种原因,我要求非战斗减员为零。” 江扬倒吸一口冷气:“下官冒昧询问,原因是……” “是因为你可以有效地把既定目标减半完成,甚至不完成。因此正常的要求并不适合你,江扬中将,我要求非战斗减员为零,你若能做到一半,也算一种策略上的成功。” 江扬已经控制不住情绪,浑身颤抖了一下才艰难地说:“对不起……长官。”他知道这次败仗太突然太彻底,身为指挥官,即使被拉出去枪毙也没什么反驳余地,但太多客观因素值得考虑,他明知不该说却仍然想说——指挥中心都是他的下属,没人会从另一个角度安慰他,而电话那端的人,竟也不会。他是他的长官,永远的长官,因此江扬只能享受一个下官所能得到的最公正的待遇,偶尔,特别的优待。 “我会让技术部门调派十个精英人手过去协助通讯,杨总司令那里也会支援一支两栖工程部队,至于你的舟桥部队……”江瀚韬顿了顿,似乎是叹了口气,算作整个通话过程里唯一直接的情绪表露,“三个小时之内,军部要一份完整详尽的报告,估计通知马上会下到,你准备一下。”简直如同注脚,一句话时间里,前后脚进来两个传令兵,放在桌上的都是代表首都急电的宝蓝色文件夹。 “是,长官。”江扬目视前方,“下官一定赴汤蹈火,力挽战局。若不能凯旋……”他琥珀色的眸子变得极冷,“甘愿战死。” 江瀚韬似乎也被噎了一下,最终说:“关于彭耀和苏朝宇……” “对不起,长官,下官不会夹杂任何个人情绪来看待这件事。彭耀和苏朝宇目前的状态是失踪。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和把握之前,下官不会贸然向喀布派出任何救援部队,眼下重心是平剿和镇压。” 江瀚韬说:“很好,保持联络,愿能凯旋。” “谢谢长官。”江扬说。 电话就这样挂断。江扬坐回指挥台前,挪开已经凉透的馒头和青菜,打开了一个宝蓝色的文件夹开始阅读,从字里行间寻找分析首都的真正意图。看了半页就开始走神,他猛地拉开抽屉,苏朝宇寄给他的明信片安静地躺在那里,背面朝上,“我情愿离开战场,和你一起活下去”,这是他曾说给苏 朝宇的话,那些字没有书法气,却非常漂亮,可以推测出写卡片的人有强有力的右手,和微笑的面庞。江扬想起苏朝宇的蓝眼睛,想起那几年如一日存在着的薄荷洗发水味,想起苏朝宇每次做饭的时候都残暴地捶打那瓶倒不出来的番茄酱,想起他们裹在被子里露骨的情话和他口腔里的温暖湿润。江扬把明信片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然后开始努力吃那份可以提供能量的冷了的饭菜,就着他的养胃茶。 他是诺大战场上的旗手,被里外包围,他孤独地举着那沉甸甸的责任,一步也不能后退。往常他有苏朝宇,苏朝宇被枪顶着脑袋也会说,江扬,你知道我爱你。然而此刻,他连苏朝宇也没有了。 孤零零一个人,江扬揉揉眼睛,盯着地图片刻,终于站起来,摁下了响彻整个指挥中心的通话按钮:“全体战备,各单位指挥官集会。”周围甚至响起小范围的欢呼声,那是愤懑的将士要为同袍雪恨。江扬忽然发现自己回到了过去:没有苏朝宇,没有爱情,没有兄弟般的下属,没有隐隐期待的亲情,他不管不顾地完成自己作为一个军人的各种使命,甚至太无畏太拼命。 现在,他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失去了。这种感觉……很好。 ☆、补偿电话 战备会开得很快,江扬调集重火力正面攻打喀布,飞航大队做空中支援,盲飞并且目测投弹,海军陆战队作为先头部队武装泅渡登陆,配合快艇部队作战。狼牙暂由齐音直接指挥,江扬亲自坐阵部署,命令林砚臣集合飞豹队伍,为狼牙护航。之后,江扬着手处理了首都要求的关于舟桥部队的战损报告,好在有程亦涵,电话打过去的时候,程亦涵忙得都没工夫多说话,还差几行就能完成一份颇具说服力的报告,只需要江扬签字,略微修改过目,便可以直接递交了。 当整个指挥中心室又冷静下来的时候,江扬再也撑不住了,他赶走了秦月朗:“我必须睡半个小时,否则……”刚钻进大衣里,江扬忽然蜷紧了身子,秦月朗尚未出门,又折回来:“怎么?” 江扬翻下沙发,被掉落的大衣绊了一下,趔趄着冲进卫生间。秦月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环顾四周,发现饭菜、茶水、咖啡都是冷的,而且记录上显示,有一个时长足以让把一向冷静淡定的江扬骂到哭的电话,来自首都。秦月朗很熟悉那个号码,一号会议室,江元帅常用的房间,从那里拨出来的电话通常只有两件事,战功表彰和严厉的苛责——按照目前的状况,秦月朗惨笑,把一包养胃茶放进杯子里,注入滚烫的水,然后仔仔细细地压泡了一遍。 江扬出来的时候,脸色白得吓人,头发也用冷水潦草地洗过,外衣脱掉了,单薄的衬衫上前胸后背都有汗渍。秦月朗骂道:“这是冬天!你疯了!”说着大毛巾就包住了他的头,强摁在沙发上擦干。江扬始终没说话,自己找了套干净的军服换上,便坐在沙发里不肯再动一下。秦月朗要了几片刚加热过的全麦面包,强迫江扬混着养胃茶吃下去,又从口袋里摸了一块巧克力给他含在嘴里。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握着杯子的手很冷,微微发抖:“刚元帅……来过电话了。” “我知道。” 秦月朗给他穿上大衣,又找了条薄毯子裹住他的腿,“肯定没什么好话。但战败不是你的错,相信我,江扬,不败才是不正常的。” “元帅不这么认为……显然。”江扬的脸上一点儿血色、一点儿表情都没有,眸子里是很深的失望和落寞,他放下杯子:“我很困。” 秦月朗安抚地拍他:“睡吧,我帮你盯着,有事叫你。” “任海鹏那里还没有最后的起飞架次回应,另外,我还要情报处慕昭白的简报。首都那边应该没什么事,但是元帅如果打来……” 秦月朗打断他:“行了行了,我是伺候过你都搞不定的江元帅的人,睡觉吧。” 江扬几乎是头沾到靠垫就闭上了眼睛,很快呼吸均匀。秦月朗往他的手里塞了个热水袋,他也迷迷糊糊拿过来,放在肚子上。结果手机忽然就响起来,江扬下意识睁开眼睛,秦月朗微笑:“是卢立本,你激动什么?” 琥珀色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迷茫和怀疑,秦月朗单膝着地,蹲在沙发前面把屏幕立在他面前,上面果然显示着“ta”的字样,旋律奇怪的铃声吵得江扬头疼欲裂——他指指门外,秦月朗立刻得令飞了出去,喀布剿匪一战的总指挥官终于得到了完整地睡觉的机会。 而在门外,秦月朗一接电话就变了语气:“元帅。” “唔,把我的电话转给江扬,私人电话。”江瀚韬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些歉意。 “刚吐得不行,我让他睡一会儿。”秦月朗找了安静的地方,“两天没怎么合眼,怕熬坏了。” 江瀚韬想了想:“我想跟他谈谈。” “现在不是时候,姐夫。”秦月朗叹气,“您知道这仗失败并不是江扬的过错,甚至,他不能决定战局发展不能擅自改变首都批下来的作战方案。” “我当然知道,”江瀚韬说,“记得当年我骂你的时候,似乎告诉过你这个道理。” “我当然知道!”秦月朗用和姐夫几乎一样的语气加重重复了这句话,“当着外人,您骂得越狠,别人越只能噤声,不会再对江扬有任何苛责。而骂得再狠,您也是他的父亲,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说完才反应过来,这态度也实在太差,刚想要说点儿软话,江元帅那边已经说:“他始终不觉得我是他的父亲,只是长官,这我也知道。” 秦月朗叹气。 “严重吗?” “您要是指战局,是的,比较严重,但新的作战计划应该可以完成强攻。您要是指江扬的胃,不是,不算严重,一直这样。” 江瀚韬当然从这话里听出了讽刺:“那就不 必转接了,让他睡吧。这件事以后再说。” “江扬很难受,姐夫。” 江瀚韬假装听不懂,假装这是指代目前的身体状况:“我会再打来。” 熟睡中的江扬抱紧热水袋。梦里,苏朝宇从浴室里探头出来叫他,江扬,我没有拿内裤进来。他笑道,出来呗,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苏朝宇不依不饶,拿我的内裤来!于是他递过去,苏朝宇就把他拖进浴缸。水温很高,很温暖,苏朝宇说老混蛋,明天我要去打仗了。他说,小混蛋,这是你的责任。苏朝宇紧紧地抱住他,苏朝宇的身体很软很暖,还有点儿烫,他也紧紧地回拥。忽然,这种温度消失了,苏朝宇就在面前蒸发——他睁开眼睛,发现热水袋掉在地板上,想伸手去捡,却被睡意阻拦,指头都挪动不了。苏朝宇的热度渐行渐远,江扬只能团紧身体,梦里,蓝色头发的小兵笑着说,我情愿离开战场,和你一起活下去。 ☆、喀布下午茶 苏朝宇睡觉前就很不放心彭耀,十分后悔让他头狼和狼崽子先休息。彭耀绝对敢在苏朝宇睡觉的时候直接去执行那个见鬼的“兵分三路”计划,然后盖着国旗的尸体放在烈士公墓最好的位置,如果苏朝宇有幸活着,必须要到跟前去哭一哭的。“太可笑了……”苏朝宇本来想坐起来看看彭耀是不是还在外面听黄笑话,但周身疲惫让他的意志力败给了冲动,很快就昏然入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梦里一声巨响,一枚大的不可思议的炮弹落在山脚,空中传来侦察机的声音,还有人用高音喇叭喊话:“缴枪不杀!”吴小京冲进来喊:“彭耀跑了!”苏朝宇跳起来就冲出去,小腿一疼,中了一弹。彭耀穿着橘黄色的救生衣在海里奋力游向查图尔,大大小小的炮弹激起的水花变成了水帘,遮住了苏朝宇的视线。他拼命叫彭耀的名字,彭耀却摆摆手:“你和江扬亲热去吧!”——等等,不是看不见的吗? 苏朝宇腾身而起,大吼一声:“彭耀!” 洞口有个狼崽子探头:“长官不在。” 他大爷的!苏朝宇冲出去,看见平静的山峦在午后发出堪称诱人的如少女般的漂亮光彩,精神焕发的狼崽子小心地移动着,寻找潜行路线,似乎一个人都没有少。但梦里跑了的彭耀真的不见了,腿上的“伤口”也在疼。苏朝宇低头一瞧,有一只紫色壳的大虫子正用两颗尖牙咬在他的皮肤上,伤口几乎变成青色。有个狼崽子立刻冲过来,陆战鞋的铁头准而狠地踢在苏朝宇小腿上,虫子落荒飞逃,他则双手并用帮苏朝宇把脓血挤出来,甚至用嘴吸了两下。 “彭耀呢?”苏朝宇顾不得谢谢小兵。 “和八班长从这儿爬上去,走了。”小兵颇有医务基础,简单抱扎。 苏朝宇的耳朵里嗡嗡响。哪怕彭耀不是真的游到查图尔去,独身探路也意味着找死。正要发作,只见远处可以爬上的山坡上冒出一个人来,跟着苏朝宇一起醒来的肖海立刻端枪瞄准,继而又放下:“是彭师。” 彭耀耳朵上夹着两只牡蛎,肩膀上扛着 一个看起来很恶心的东西:如果说那是两条饱满的人腿,那彭耀一定是腰斩了一个敌军,但是扛它回来干什么?走进了才看见,彭耀把一条当地土著人的裤子裤脚打结,变成了一个两面放东西的口袋,里面装着的,则是满满的贝类和海鸟、海鱼。 “哟,起来的很是时候嘛。”彭耀悠哉悠哉地说,“赶上下午茶了。” 苏朝宇狠狠地骂了他一顿,彭耀却只是淡定地给动物开膛破肚,还非常高要求地问有没有人带胡椒粉。苏朝宇一巴掌扇在他背上,附在耳边威胁:“你死到哪里我不管,连累江扬的话,我还不如替那些人灭了你。” 彭耀手下一顿:“用不着你操心。” 苏朝宇自然不能说出诸如“你爹把你托付给我了”这种话,最终只能叹气,找了个背阴的地方挖坑。他们不敢生明火,所有东西都是焖个半熟就和血吃了,谁也不知道下一顿会吃什么,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顿。 彭耀满意地吮吮手指:“山背面能看到敌方大本营,有架没螺旋桨的直升飞机。人不少,但是居然没人在咱们这面设防,奇怪得很。突击艇都在对面海域,我们可以抢几个。”他说得很高兴很轻巧,就像是邻居家的小孩马上就要经过转角,可以抢个甜筒一样,听得苏朝宇直咬牙。但彭耀毕竟不带“副”,压了苏朝宇半级,蓝头发的副师长再反对也不能取消这个疯狂的作战计划——不要说安全到达查图尔,就连“抢几个”这件事,都非常难办——难办也要办,苏朝宇冒险爬高观察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一个需要极大勇气和自信的方法。 夜幕降临,当地土著人和纳斯雇佣军组成的部队营房内因为战争的缘故,只有蜡烛的光亮,而在营区边缘守卫的士兵刚从纳斯人换成了当地人,他们只能勉强开火,连瞄准都很困难。 偏偏这时候,从山脚下冒出一群黑影子来,十来人,没有队形,守卫的士兵不由分说就开始乱打。黑影子立刻四散逃开,传来一阵声嘶力竭地吼叫。虽然喀布海岛上的原住民有自己的语言,但和纳斯雇佣军相处几年还是颇能学到一点儿,尤其是这种非系统学习法里,最容易入门的就是脏话,他们在停止开火之后,就能渐渐听见对方的发音,然后把零散的词汇组合起来,无一例外,都是“我操你们全家”和“生个儿子没□”之类的结果。也有“自己人”的喊声,标准纳斯语,说话的两个人高举双手,非常镇静地走过来,直到近了才发现,他们都几乎□,身上只有一条破破烂烂的大裤衩,血迹混合泥沙、炮弹灰,勉强蔽体而已。至于脸上更是脏得无法形容,也只有他们走路都带着风的劲头可以证明,这些人刚下战场,都 是军人。 其中一个人还喊着“自己人”的时候,另外一个已经冲过来一脚踹翻了机枪,站在工事上破口大骂:“操你们祖宗!老子给你打仗去了,你们一帮王八蛋龟孙子扛着土枪缩在这儿吃贝壳,老子衣服都被对面没□的给扒光了,操!游回来的!我操,你们还开枪!开你妈的枪!打不死你们一帮不要脸的!”由于他的脏话运用无比纯熟,其恶毒和痞子的程度实在是到了一定境界,所有当地人都听傻了吓傻了,更不要提怀疑或者还嘴,加上这个人浑身湿透,两眼血红,一看就是吃败仗被侮辱的军官。 十几个人陆陆续续到齐,都是垂头丧气满脸羞愤的样子,都只有大裤衩,都湿漉漉的,冷得哆嗦,终于招来了一个纳斯雇佣军的小头目:“你们从哪儿回来的?” ☆、最后的小集合 刚才骂人的那位的第一个“操”刚出口,就被身边那个文雅一些的人拦住了:“本来是在舟桥附近的,但是那帮布津人有几门炮实在太凶,我带人找了个侧角袭击,妈的,谁知道从水里冒出来几个带氧气瓶的人,把几个弟兄直接拖进去了。结果我们专注水面的时候,舟桥附近登陆了一队人,四倍于我们,生生把我们打进死角。”这应该是个读过书的军官,纳斯语讲得很标准,人也客气很多。 他的随从纷纷用表情表示惋惜和仇恨,还有一个人毫不顾忌地揪起裤衩,从里面往外掏海草。 “你们怎么回来的?”小头目怀疑地看着他们,手已经放在佩枪上。 “□妈!”骂人的那个再次吼出来,“那帮没□的把老子扒光就让回来带话,操,你懂个屎!要不是他妈的欠了老子钱,谁回来!”他实在太凶了,骂得极为难听,剩下的人又太可怜,小头目步步后退最后说:“带什么话?” 文雅一些的那位落寞地回答:“说咱们已经是尸体了,建议我们在明天总攻之前直接自杀。” “操!”骂人的又要发作了。 小头目连连皱眉:“我报告一下,说你们回来了。” “妈的,你是人吗?吃的呢?不给吃的,水总要给,衣服总要给吧!”有一个兵喊起来,其他十几人纷纷附和。小头目只得安排给他们食水,因为他们说还有一部分人是给扒光了回来的,到现在缩在那边,冻成了屁,因此还要了一辆车,带了衣服去接应。 小头目一路小跑去报告,这帮怒气冲冲的大兵就钻进了补给区,骂骂咧咧地开始挑选合适的衣服,用洁白的毛巾擦干身体。 苏朝宇掏掏耳朵:“我差点儿受不了了,你骂得太脏了,跟谁学的?” 彭耀毫不在意地一笑:“对付他们,没法讲理。” 吴小京说:“班长,我能多顺两只枪吗?” “当然,”苏朝宇环视补给室,“当自己家一样,别客气。” 说话间,其余的只有大裤衩的“残兵”也乘车回来,直接开到补给室,他们几乎是用光速把食物和药品、武器倒出来装在纳斯雇佣军的标准背包里,也没忘记用布津统一标准的背包垫底。由于布津的军服都深埋在海滩里,他们现在从头到脚都是纳斯雇佣军,还开了七八罐油彩把脸涂得更黑,尤其是苏朝宇,仔仔细细染了头发以后,像一个陌生人。 当地人端了一锅味道诡异的汤过来,还有一个大盘子里装着足量的形状奇特的饼。苏朝宇他们做出饿极的狼状蜂拥而上,在当地人离开之后又重新开始了搜刮补给之类的工作。 “多吃点儿,”彭耀拍拍一个小兵的肩膀,“熟食,热的,很难得。” 康源大皱眉头:“这也太难喝了,里面有什么东西!” 肖海捏着鼻子喝了两大口:“反正挺暖身,等会儿开枪不会手抖。” 苏朝宇拉过彭耀,低声说:“三路人,你要谁?” “你先挑。”彭耀紧了紧鞋带。 “你是主路军,剩下的走s、t岛的都是为了分散敌军注意力,咱们没有联络,必须默契,我知道t是喀布前哨的军火库,我带人走这条路。罗灿头脑冷静又聪明,让他带人走s。” 彭耀的目光和苏朝宇相交,迅速移开:“罗灿不是你弟弟吗?不带在身边,死了别找我泄愤。” 苏朝宇悄悄看他的兵,然后一把揽住彭耀,直接摁倒在弹夹架子下面:“你也是,彭耀小朋友。”他染脏了的蓝色短发蹭着彭耀的头:“我喜欢听吉利话,说两句。” 彭耀梗着脖子,依旧倔得天理不容。 “吴小京是我的班副,借给你,你把他看好了。廖十杰带着设备,你最需要他,也借给你,必要的时候就通知江扬动手。储备你多带,至少给我们一天的时间穿过s和t,吸引他们的注意。但我想查图尔即使不在你去的方向设防,也一定有更为严密的保护措施,务必小心。” 彭耀依旧梗着他的脖子,厌恶的表情搞得苏朝宇声带里发出来的不是叮嘱而是广播操旋律。 “这一仗,我们可能都是回不来的,”苏朝宇笑起来,很温暖,他拍拍彭耀的肩膀,“若你还能留口气撑到见江扬,告诉他,我全部的生命都用来爱了他,连最后一秒都没浪费。” 彭耀唰地站起来:“你够烦的,从来没人在打仗前跟老子说这么多废话!”苏朝宇只是含笑看他。彭耀转到架子后面,低声点了吴小京、廖十杰为首的十六个人,苏朝宇则 命令罗灿、王若谷带队走s路,自己和康源、肖海走t岛。“不许有异议。”苏朝宇低声说,“每个人都要活着,听见没?” 没有人回答,肖海依旧擦着他的枪,吴小京咽下难喝的汤,擦了擦嘴。九月哼了一声,爬起来把刚才嫌弃了很久的汤里唯二的两块肉骨头都吃了,康源又分给它一块饼。 从窗口望出去,有一溜小艇排在岸边,都是有短锚和定桩,苏朝宇叫过康源肖海吩咐了几句,然后便要求整队出发。“你们就喊着号子去岸边集合,记住,说纳斯语,不会说的就闭嘴,站在那里按照康源肖海的指挥列队,其他人,无论谁问话都不回答。吴小京留下。” 彭耀狐疑地带着人出去,苏朝宇说:“立正,听一个秘密任务。” 吴小京果然照办。 “听着,彭耀跟我们不一样,他就是死了,也不能像个无名小卒一样死在这里,如果被俘,你要第一时间不顾一切地说出他的身份,要求谈判,即使不能保全,也要让对方知道,这是布津彭家的人,是朱雀王的外孙,是狼牙的师长,是帝国少将。” 吴小京“叭”地敬礼:“是,班长。但是……如果我早早死了?” “屁话!”苏朝宇一巴掌扇在他脑门上,“再说我踹死你!你就是快死了也要找个最不像能死的,把这事儿给我交待了。” 吴小京抱头哭丧着脸:“要是就剩我和彭耀了呢?” 苏朝宇叹气,从口袋里出彭耀的肩章和胸牌:“你就把这个塞他屁兜里。对方一定知道他的名字,少将的衔也不是滥大街的。” 吴小京接过来,小心地收在胸口:“班长,这也太悲壮了。” 苏朝宇拦着他的肩头走出去:“悲壮个头,等咱们回去了,还吃那家火锅去,大冬天的,正合适,对吧。” 远处,彭耀正在和一个纳斯军官连骂带手势地商量事情,苏朝宇看着他的兵,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长相、声音、个头、习惯,他想,如果有一天不能重逢,他记忆里一定要有他们的脸。没有油彩和血渍泥垢,他们二十多岁,年轻得像落霞里刚刚聚团的云,热烈蓬勃,他们曾经肩并肩在那么高远的天地里一起笑。 ☆、遭到攻击 纳斯雇佣军驻喀布岛的老大环视彭耀和苏朝宇的兵:“你们的函件呢?我没接到任何关于先遣转移的命令。” “操!”彭耀一脚踹在快艇上,“等你这个吃干饭的明白过来,对面没□的早把你埋了!” 那老大十分生气:“你们不操就不会说话?妈的。”说着就拔出手枪,迅速抵上彭耀脑门。但是彭耀丝毫不畏惧,朝地下啐了一口,继续跟他的兵一起把武器和辎重往上搬。如此淡定如此嚣张,对方反而真的不敢开枪,怕得罪了查图尔岛直派的先遣,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眼皮下呼来喝去。尤其是彭耀忙完了还回过身来,拨拉开老大的枪,顶着他的鼻子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也是被操出来的。” 苏朝宇差点连气带笑地背过气去——这种脏话威慑战术交给彭耀实施实在是太正确了,要变着花样骂最下流的词,他绝对做不到。苏朝宇比个手势,他的人就按照刚才的分配,上了三艘快艇,整齐待发。彭耀跳上左边一条,霸气地挥手:“走人!丧气地方,走了走了!” 老大拉住比较讲理的苏朝宇:“函件。” “没了!”苏朝宇甩开他,十分气愤,“我光着回来的,你没看见啊?” 老大的枪口对着苏朝宇鼻尖:“我电话确认过,对方说没有先遣召回。” “他们以为老子死了!”苏朝宇踏上属于他的小艇,挥拳大吼,“老子去查图尔讲理,你去不去?” 雇佣军老大利落地上膛:“回答我,我的名字是什么?” 苏朝宇立在快艇尾部:“管你是谁,走!” 就在快艇离开岸边的瞬间,雇佣军开枪了。直觉告诉他们事情有诈,但从事实上找不到可靠证据。不过,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然后骂了他们半天的先遣队伍就这样开走了最快的三艘艇,实在憋屈。直到这时候,才有个当地人从补给室里冲出来,手里拿着一把肖海扔下的受潮的子弹:“布津贼军,贼军!” 好在彭耀侦察过,这个港口只有几台机枪,刚才都无人值守,只要他们够快够镇定,就一定能够离开。交火不算激 烈,苏朝宇早在开枪的瞬间就蹲□子,子弹擦头皮而过,他积极地防御反击,直到小艇忽然停在海面——“浅礁,转向,转向!”有个狼牙的兵大叫,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作为殿后的一支,打不到彭耀他们的炮火都集中在了苏朝宇的快艇上,情急之下,苏朝宇扔掉枪,一头扎进海水里,肖海则用快得不可思议地动作迅速填补了他的位置。 苏朝宇并不擅长水下作业,游泳的经验和技巧也仅限于水池。夜间海水的低温让他迅速流失热量,没有以前那么灵敏。快艇的头卡在几块近似直角的浅礁上,苏朝宇又踹又踢,却不敢探头换气:他想活着,而不是成为一个英雄,因为他要和他的江扬结婚,还要过一辈子呢。苏朝宇甚至呛了几口水,终于在耗尽所有氧气的时候把快艇推动了一个很小的角度。得益于这个角度,船身立刻离开了礁区,巧妙地前进。苏朝宇探头的瞬间,锚绳飞至,康源大吼:“班长!” 苏朝宇把绳子在手上绕了三圈后指挥快艇:“加速,加速!” 身体仿佛腾空飞起,苏朝宇只觉得一股力气仿佛要拉脱他的手臂,海水强灌进鼻腔口腔。快艇的速度无法一下达到最大,苏朝宇拼尽全力拽住锚绳,控制身体的角度,好几颗子弹贴而手臂过,正在庆幸的时候,他只觉得右小腿一阵麻木,然后身子不被控制地沉了下去。 “拉,快点拉!”康源嘶吼,身边的兵一起帮忙,快艇转向有树木遮拦的地方,逐渐离开射程,速度渐缓。 苏朝宇的头露在外面,脸色非常不好,他知道自己中弹了,现在麻木的感觉消失,他觉得所有血液都正在涌向小腿,富含盐的海水让他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找盘变态辣的鸡翅啃啃,转移这种混杂着疼痛和焦躁的感觉。几人把他合力拉上小艇,一刻都不敢停留,向远处驶去。t岛离他们十几海里,不算太远,但他们并不熟悉这片海域,为了避免碰到礁石和不必要的麻烦,也为了不招惹这在夜里会变得格外凶悍的水面,他们就关了发动机,静静地泊在一处空旷的海面,头顶有大片大片的黑烟作为遮盖——火没有停下来的势头,好在今夜有微风,黑烟正在急速集体移动。 一颗很小的流弹扎进苏朝宇的腿肚,唯一庆幸的就是,那里因为大量锻炼的缘故而遍布肌肉,而且子弹在海水里减速了才没有打穿。肖海从背包里找到一个小型医疗应急包,里面只有一把一次性的镊子,他用尽量利索的动作把子弹夹了出来,苏朝宇疼得身子一抽,却一声都不敢出,咬着牙压伤口,缠好绷带。 夜色逐渐弥漫整个海域,彭耀、罗灿带队的快艇已经看不见了。苏朝宇接过地图趁没有漆黑看了一眼,低声地吩咐: “太冷了,大家都不要睡觉,先把武器平均分配,预备明早5点登陆t岛。” 肖海说:“早晨会不会又有大雾,看不清形势,我们比较被动。” 苏朝宇摇头:“水温太低,彭耀只能在海面停留不超过8小时就必须登陆,虽然我们可以不管罗灿如何破坏s,但至少,我们要和彭耀主动会师,有证据表明,核心地磁强烈区域在查图尔岛靠近t的方向,我一直那是人造出来的磁场。”他找了几粒消炎药干嚼吞下又继续说,“明天,咱们在岛上放个大烟花给指挥中心看。” 狼牙的一个小兵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苏朝宇回以牙膏广告的惯用手势,又叫康源:“你多拿些弹药,配合肖海,我不要你们百发百中,但求别错过任何一个可以放烟花的机会。” 肖海点头:“是,班长,” 康源举手:“我自愿担任肖海的替补。” “如果我牺牲了,所有战斗位置不变,康源顶上。”肖海和康源并肩坐着,像一对兄弟般默契。康源向来老实,忍不住低头附耳:“但愿我永远替补着。” 苏朝宇举起望远镜,努力寻找可能的突破点。雇佣军应该已经通报了所有单位,有一支身穿纳斯军服的人试图袭击查图尔,并且,t岛是他们最后有可能途径的地方,应该已经戒备森严。被炮火遥遥对准的滋味不好受,会下意识觉得身后有人,苏朝宇缩起身体保存热量,忽然非常想念在嫦湖湾坐阵的江扬。说实在的,他不像青春期少女那样喜欢江扬挥斥方遒的样子,相反,他爱那个刚洗完澡出来,只穿条内裤就晾在飘窗前的江扬,头发湿漉漉的,用脚尖轻轻戳小扬的肚皮,然后跟它滚作一团。 ☆、不能等死 罗灿他们是被迫成为三队人马中第一个开火的。当他们的快艇接近s的时候,就已经完全熄火,纯靠划行。s是查图尔和喀布前线的大粮仓,据说周边有个渔港,盛产一种鲜美多汁的冷盘鱼,是高级菜肴里的必备品,被称为“斯坎杜讷达的海黄金”。这些鱼夜晚的时候会来到比较浅的海面成群结队地玩耍,像一片又一片的星光坠落。枪声刚停歇十几秒,罗灿喘着粗气看着海水里的鱼,鱼也不解地看着他。 他们一动不敢动,10个特别行动队队员中三人受伤,三个狼牙最好的队员正在一对一地照顾他们。要想让15个人和一条狗强行登上人数未知的s岛,简直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他们作为诱饵,必须保证彭耀和苏朝宇分别有时间处理完各自的事务。 “咱们投降。”罗灿说,并且让自己的命令在队友里迅速传开:“撑下去的话,即使死光了也不能登陆。” 王若谷摸着九月的头说:“可能行不通。已经伪装过一次敌军了,现在投降是不是有点儿太假了?”罗灿摇头:“不投降的话就是全员阵亡。而且没有登陆s的任何希望。” 说着,天空里传来了直升机的声音,有人惊叫:“不是飞不了么?”但事实证明,雇佣军那架没有螺旋桨的飞机只是个幌子,关于地磁的影响也只是表象。头顶上的一架武装直升机毫不犹豫地朝罗灿他们的小艇开火了。 “准备所有白色的东西,投降,立刻宣布投降!”罗灿说着,居然重新发动了快艇,“全体卧倒隐蔽,保护要害!”s岛上传来密集炮火,武直在上空追着,罗灿几乎是每十秒才能抬头看一次前面的航向,力求接近s南部靠近查图尔的登陆点。据显示,那里的防御最为稀疏。 很快,由纱布和灰色雨布组成的投降旗帜已经铺展在小艇上,武直威胁性地投下两枚炮弹,扔在船头船尾附近的海面,以示威 胁。罗灿让船速慢了一些,果然听见了对方的喊话:“丢掉所有武器。” “照做。”罗灿沉着地吩咐,大家开始把枪支弹药从白色的投降旗帜里往外扔,每一声落水的响动都是一次绝望的考验,有个狼牙的兵沉默地吻着自己的枪:“老子用它得过第一,还杀过人。”然后他伸手把它温柔地放进了海里,像刚刚吻别的是他的女朋友。 登陆点附近,武装直升机缓缓降落,至少三十只枪口把罗灿他们围在海面上。他们被要求脱掉所有衣服,一个一个走上岛来,双手抱头跪在面向篝火的地方。有人用生硬的布津话问:“谁是领导?” “我。”罗灿说,但是有人和他异口同声,是特别行动队那个十人班的班长。他的堂弟带班跟彭耀一起走了,身为兄长的他,此时正跪在罗灿旁边。雇佣军说:“到底是谁?” “我。”班长说,“你看他毛都没长全,能打仗吗?” 罗灿刚要反驳,脑袋就被枪托狠狠一击,疼得他说不出话,耳朵里一直嗡嗡响。罗灿长得身量不高,皮肤白一些,脸上又确实有孩气,相比之下,30多岁的班长更沉稳,更像个真正的男子汉。 雇佣军点点头,用枪口指他:“站起来。” 班长缓缓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沙粒,微笑地看着罗灿。罗灿耳朵里仍然在响,头疼得快要裂开了,只看见身边的班长像一个坏了的服装店塑料模特一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眉心中间一个弹孔,暗红的血汩汩地往外冒。雇佣军的首领在喊话,罗灿听得不甚清楚,他使劲摇了摇头,分辨出一个句子:“像他这样……老老实实……投降……” 罗灿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攥紧了他的拳头。苏朝宇说,最绝望的时候,只有自己是自己最重要的贵人。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具尸体,假装根本不认识那个班长,其余的队员鱼贯上岛,跪成一排。雇佣军继续使用他蹩脚的布津语:“你们,可以活。”他掏出一只通讯器,“打电话,给领导,你们可以,交换。” 罗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又无辜又渴望生存,果然,雇佣军把通讯器递给他:“你知道,领导的号码?” “我知道。”罗灿说,“我现在就可以打。” 通讯器就这样到了他的手里,罗灿大惊失色。当年零计划事件发生的时候,他所在的单位第一个试用了部分零计划成果,并且负责为零计划的专家提供测试报告和修改意见。类似的通讯器他见过,从型号和按键布局设置来看,应该是同一系列的产品,也许比他用过的那只技术更陈旧一些。但是无论如何,这都说明了一件事:零计划 的成果,纳斯确实在用,而且这便能更好地解释为什么是彭耀带狼牙剿匪——只有这样才可以让泄密案未知的部分和获罪的彭家一起沉入海底,杀人灭口,痛快淋漓。罗灿转转眼睛,看着雇佣军说:“不会用,这是手机?” 雇佣军露出一个恐怖的微笑:“我可以替你联络你的领导,但是牺牲一个人,你的人。” 罗灿恐惧地后退:“为什么?” “让你的领导知道,我们不开玩笑。” 罗灿盯着手里的通讯器,回忆他当时使用的每一个细节,然后坚定地点头:“我也有个要求。” 雇佣军怀疑地看他。 “别打死我。在他们里面挑。”罗灿指了指身边的队员,“你可以在电话接通以后打死一个人,只要不是我。” 雇佣军很满意这个交换。罗灿看了一下通讯器,里面储存有基本的联络名单和几个疑似嫦湖湾位置的通讯节点地址,他故作迷茫地看着,似乎是在找正确的领导,但是手指却在机器背面不老实地摸来摸去。背壳上有一处轻微的凸起,按照经验,内侧应该是这种型号通讯器的收发装置,罗灿紧紧地捂住它——以前的意见反映,收发装置灵敏度很高,高到经常过激反应,如果短距离内信号持续不佳,就会自动保存内置电池的电量,限制联络直到手动启动信号寻觅。罗灿一直等到雇佣军的人把枪顶在一个狼牙队员的脑袋上才在对方的提示下摁动了联络按钮。 果然无法使用。 罗灿晃了它几下:“喂!喂喂!听不见吗?” 雇佣军的枪口从狼牙队员头上移开,转而呵斥自己的人:“告诉总部,地磁影响我们了!”罗灿着急地要求再试一次,雇佣军却一把抓过通讯器揣在口袋里:“机会只有一次,等着死吧。” ☆、失望、绝望和希望 康源失踪了。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18节 1月29日凌晨5点53分,苏朝宇听到了这个好不容易传来的消息的时候,距离他们成功登陆t岛,已经过去了快一个小时。向来稳重聪明的康源身上有他们的必须医疗补给和食物,还有肖海最擅长的枪支的备用子弹。 “怎么回事?”他滚进掩体后面,不被控制地大声吼起来。要知道他们刚才被猛烈地打击过,队形早就乱了,能聚在这里的才能算活着的战斗力,否则,基本可以判定死亡。 “不知道,长官。”有个特别行动队的兵说,“登陆前我们在一起,冲散以后,我大概知道他在我们队伍里,但是进掩体就不见了。” 苏朝宇一拳头砸在沙砾里,浑身一哆嗦。肖海从前线下来休息,手因为长时间射击已经在抖,他的眼睛血红,声音嘶哑:“让我去把他找回来,班长。” “不可能。”苏朝宇斩钉截铁,一指前方,“你看!” 他们刚刚走过的地方竟然是遥控雷区。此时,t的守军不知道有多少人登陆,只看见前线的火力,干脆破罐子破摔地一一引爆地雷,不要说一个康源,就是整队人都在那里,也会被炸得连尸体都凑不齐。 苏朝宇说:“继续推进。这里的守军实在是能打,但不会打。你们的目标是生擒那个出来奇袭的小队,绑成人墙再前进。” “我们?”肖海摸了一把脸,“谁被排除在外了?” 苏朝宇从背包里摸出了一截绷带,在伤口附近缠了缠:“我。我去雷区看看。”肖海刚要说话,就被蓝头发的长官制止。“我不能承诺你任何事,如果他活着,我一定带他回来。如果他死了,我会带他的尸体回来。但如果我找不见他……”苏朝宇擦擦表蒙,勉强看清时间:“45分钟以后,我会跟你们接头,沿着火线向南,那里有一处天然掩体,特征是东南方向有港口,还有瞭望查图尔的守卫塔 。”说完,他准备好了匍匐离开,顺着一条极隐蔽的小路去找康源。肖海悲愤地整队:“打那帮孙子!” 雷区附近有一片低矮的树丛,苏朝宇检查了自己前后左右的沙地,然后耐心地蹲了下来。不断有地雷引爆,还有大颗的子弹从头顶呼啸而过,前前后后地打在海岸线上。幸亏他们趁对方最松懈的时候登上了t岛,并且神助般绕过了雷区,如果换做现在,大概只能等待军火库里的子弹用完。海滩已经炸得不像样,树丛东倒西歪,苏朝宇一身迷彩反而显得格外扎眼,随时随地都会成为靶子,但是他没有任何想回去的意思,反而一直注视着周围的动静。一些大型的海鸟偶尔飞起,他都宁愿相信那是康源——转头的瞬间会失望,失望过后便加了一层绝望。28分钟后,引爆基本完成,一小队纳斯雇佣军从西侧包抄过来,只有五个人,一律带着检测装备。苏朝宇找不到任何原因怀疑康源在他们手里,甚至不能草率判断他活着,只是端枪等待。 五人小队十分谨慎,苏朝宇很快就从他们的动作和身体语言上获得了信息,并且把他们和自己认定为同行:都是来寻找活口的。于是这位海蓝色头发的上校便一直不远不近地尾随他们巡视了整条海岸线,跟他们一起失望,因为康源并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 时间一分一秒逼近预定的45分钟,苏朝宇焦躁不安。一方面,他非常希望能像当年找到罗灿那样,哪怕看见奄奄一息的康源,他也要把他带回去,救活,再和他一起吃饭喝啤酒;另一方面,他确定肖海有能力突破到掩体附近,但不能停留太长时间,他必须按时赶到才能进行下一步计划。这种感觉让他十分难受,汗水顺着脊柱一寸寸下滑,脚步也忽然间没了轻重。一个疏忽,他一脚踏空,惊动了蛰伏在树丛里的小动物。这本是无所谓的事情,但那只有锋利长牙的小东西在苏朝宇小腿的枪伤上狠狠咬了一下,转身就跑。苏朝宇甚至没看见它到底什么样子,痛哼出声。尽管有纱布挡着,并没有咬透,但触动伤口仍然让他疼得冒冷汗,也招来了五人小队密集的子弹。 苏朝宇左右躲闪。大部分子弹没有目的,他贴在一株瘦小的树木后面,深呼吸,然后端起了他的枪。只需要一秒,苏朝宇能感觉到身体里那冲来冲去的、可以称之为能量的小东西,陆战精英赛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状态,很好,非常好……苏朝宇默念五个数字,听见了渐进的脚步声和纳斯语,然后闪出,开枪。 一个。两个。第三枪空了。向西。三个。看不见第四个、第五个。 苏朝宇闪回树干后面,深深提气。 对方按耐不住,一枚子弹从苏朝宇右肩向右3米处飞过。苏朝宇再一次积蓄勇气和沉着,闪出,开枪。四个。依旧看不见第五个。 他再次闪回树干后面,缓缓放低身子,轻轻一滚,变成了俯卧射击位。瞄准镜里空无一人,惊慌的海鸟扑闪翅膀而去。苏朝宇等了对方3分钟,然后放下了枪,从怀里摸出野战短刀。纳斯的短刀向来著名,许多军迷不惜冒着被海关扣下的危险,从网上买那些被军队淘汰出来的微瑕品,还是高中生的苏朝宇就在同学那里见过一把,如果立起来,可以在刀面上看见自己和庄奕的脸。他反手执刀,微屈两腿,随时为自己提供跳跃而起的条件。 果然,第五个纳斯雇佣军是从苏朝宇背侧的树林里扑出来的。他体格雄壮,嘴里叼着一把和苏朝宇一样的短刀,双手如铁钳,直掐苏朝宇的脖子。若不是苏朝宇一直细心聆听身后的响动,躲得快,大概已经变成尸体了。陆战精英赛的世界冠军被对方压在身下不到五秒就完成了第一次反击,由于他专门练过反手执刀的相关技巧,因此很容易就在对方胸前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岛上有多少人?”苏朝宇用标准的纳斯语问。 “紧急情况!”对方忽然大吼一声,苏朝宇没法怀疑真假,手起刀落,身下的人挣扎几下,再也不动。苏朝宇迅速寻找,终于在对方耳朵里发现了耳塞大小的通讯器,带上听的瞬间,里面有人用纳斯语问:“t35,t35?” “t35误报。”苏朝宇模仿了被杀的士兵的口音,“是五个逃跑的贼军,已经全部击毙。” “脑子放在裤裆里了?”对方立刻骂道,“撤回!” 苏朝宇立刻切断通讯,然后在尸体上摸到了总控面板。他喜出望外,依次卸下了其他人的通讯设施,小心翼翼地装在包里,也没忘记把他们多打几个弹孔,掠走了所有可以携带的轻便武器。 于是,他回到掩体的时候,对于几乎已经耗尽子弹的肖海他们来说,就像圣诞老人一样惊喜。大家瓜分了装备后,肖海才突然醒悟:“班长?” “我很抱歉……”苏朝宇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表达丧失了一个小队长的难过,“我没有看见……” 肖海“哦”了一声,从背包里挑了一只好枪,低头默默地调着细节。别人递给他通讯器,他也冷静地塞在耳朵里。苏朝宇坐在他身边:“坚持几个小时,攻下查图尔,我们就可以调用飞机来找。” 肖海没有回答他,只是爬上掩体高处,调转狙击枪口,对军火库门口的守卫接连三枪,枪枪命中,直到苏朝宇带人经过门口的时候才看见它们都是打中 眉心。那天,也成了肖海在迪卡斯剿匪战役里脸上还有表情的最后一天。 相比之下,直达查图尔一支分队的境况更差。至少苏朝宇他们还有仗可以打,而向来没有忍耐、沉默这两种美德的狼牙师长现在必须泡在海水里躲避侦查这件事,实在让人忍无可忍。 一度,他们已经看见了查图尔岛的北海岸防御线,但对方的小型侦察机很快就用炮火把这艘讨厌渺小如苍蝇的小快艇赶出了目力可及的范围。但是查图尔的地磁影响远比喀布强烈,侦察机乱轰了一阵子就在半路掉头了。在返程过程里,廖十杰惊喜地发现一直没法工作的电子设备忽然有了微弱的返回信号。尽管那是一闪即逝的数据反映,但盯着它已经有两三天都快盯成了神经病的他没有放过这个变化,并且立刻在定位系统上找到了这个地方的经纬度。此后,彭耀他们不得已躲在t正东方向、查图尔西北方向的一个小岛上等待其他两支队伍完成干扰任务,同时抓紧任何可能联系指挥中心的机会,告诉江扬最新的战局。 按照彭耀的话说,这个岛“小得如同鸟屎”,十六个人站上去基本就没有下锚桩的地方。如果对方有意扔点儿“礼物”下来,他们立刻就可以脱离饥饿、寒冷、危险,团购直达票,到温暖如春的天堂里去。这个被彭耀骂得一钱不值的土堆在雨季的时候绝对位于海平面以下,因此地图上根本没有,他们才得以背靠着背在这里坐了几乎一天。而与此同时,能隐约看得到的t岛上,没有任何动静。他们几次打开联络设备,收到的除了滋啦滋啦的杂音以外,完全没有人的声音。彭耀装作无畏地鼓励他的狼崽子:“没准两边的都死光了,咱们必须好好表现。” 吴小京狠狠地呸过去:“我们还来过一次呢,你能吗?” “我愿意来一样!”彭耀脱下他的大军靴,把里面的被水泡过的沙子捏出来,“苏朝宇脑子里装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那种事情我做不出来。” “所以您没他的人格魅力。”吴小京得意地笑了,“恕我直言,长官。” 彭耀瞥了他一眼:“直个屁!你说你瞧不上我就行了。” 吴小京笑得更开心:“开始我还瞧不上他呢。” 正说着,一大片云彩离开了头顶,顿时,阳光直射这个破岛,不到半个小时就晒得吴小京连续脱掉了防弹背心和野战防水服。而头一天晚上,这里冷得如同南极。彭耀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吴小京说着话,打发这段十分无聊的时光,他们不像是来打仗的,虽然一旦打起来,他们是死得最快最多的那一支。 傍晚6点,廖十 杰潦草地敬了个礼,碰醒了身边的狼牙兄弟:“下官要求去那片信号区联络指挥中心。” 彭耀含了一小口矿泉水在嘴里小心翼翼地来回鼓动。他见到了查图尔的防御线,虽然不知道对方的人是不是经打,但是其严密有效程度,绝非16个人可以解决的。但是廖十杰水性并不好,游到那片区域需要体力和勇气,就证明了同行的人至少要有一个——距离晚上的汇合作战时间只剩3个多小时,不管s、t的人是不是都死完了,彭耀现在都经不起任何一个非战斗减员——错过联络江扬的机会更加要命,即使有一架飞机一艘船开过来扔两个土炸弹,都比他们只有十六个人好得多。彭耀不禁开始怨念这场该死的战争,纠结作为军人的复杂的感情,最终,他点了两个狼牙的兵:“你们送他过去。” 廖十杰找了两卷纱布,从腋下死死绕过,把设备固定在头上,轻装下水。另外两个狼牙的兵一副从彭耀那里遗传来的“老子无所谓”的表情,一前一后游在附近。廖十杰用嘴含着侦测器,用听力判断信号的强弱,花了四十分钟才找到最合适的联络点。水温越来越低,不要说他,就连狼牙的兵都累得大喘气,缓了几分钟才帮他扛稳设备。 这是一个在陆地上做起来容易得像呼吸一样的工作,但现在,廖十杰需要一边踩水一边完成。右边的耳机进水后已经不响了,左边的那只音量又小得出奇,很难精确找到指挥中心的频道,倒腾了十几分钟,还是一无所获。更要命的是,有一艘快艇正从查图尔的海岸线呼啸而来,不出意外的话,3分钟就能到达廖十杰所在位置的正东方向。 “要死了!”一个狼牙的兵说,“速度啊!” “废什么话!”廖十杰恶吼,“端稳了!”他几乎是机械性地重复联络着几个直达指挥台的频道,一次一次,近乎绝望。快艇的目的大约是海域巡逻,忽近忽远,会在任何时候发现他们。廖十杰开始无序低声背诵人名:“程亦涵江扬苏朝宇程亦涵吴小京肖海康源江扬……” 仿佛魔咒一般,信号指示灯终于从“关闭”骤然跳到“良好”,有人用标准的布津语说:“指挥中心。我看不到你的属性,重复一次,我看不到你的属性。” “查图尔!”廖十杰用尽全力大吼,“九点!” 对方操作台一阵混乱,有人大声重复:“查图尔来电!转接指挥官!报告你的位置,报告你的位置。” 廖十杰还想说话,整个设备却已经掉进海里——托着它的一个狼牙士兵中弹,缓缓地沉了下去,剩下的一个则非常暴力地把廖十杰摁进了海里,甚至没有给他吸 气的机会。 快艇没想让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生还。知道他们下潜不深,对方便朝他们扫射了整整三分钟,直到彭耀带人来支援。快艇上只有三个雇佣军,很快就被枪法不错的吴小京干掉了一个,剩下两人准备逃跑,彭耀像掏饼干一样从怀里摸出一个手雷,一边骂着一边就扔了过去,非常准。吴小京还没来得及问“你拉环了吗”,对方的快艇已经炸成了两截,跳海的雇佣军被狼牙士兵击毙。 但是陪着廖十杰的那个狼牙的弟兄也已经不见了,当彭耀把廖十杰拖上来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左腿从膝盖往下几乎看不出形状。吴小京给他人工呼吸了不知道多少次,他才痛苦地吐出了上船后的第一口气,意识恢复的瞬间,就疼得抽搐起来。彭耀早就从医疗包里找到了吗啡,一面注射一面问:“结果如何?” 廖十杰昏过去之前,只来得及点点头。 彭耀迅速要求快艇后退,只可惜已经被查图尔的巡航小队发现。三艘快艇急速追来,他们不得不备战。所有人都怀疑自己要死在这鬼地方的时候,一声轰然巨响吸引了包括纳斯雇佣军在内的主意。紧接着又是一声。还有第三声和第四声。 t岛上滚滚而起的火光在彭耀他们看来只如同动画片里超人的电波武器那么大,但这个查图尔军火总库被毁的事实令彭耀拍着快艇的发动机边大笑边扫射着海面:“苏朝宇!老子喜欢你啊!” ☆、悲歌 与此同时,江扬也收到了t军火库被大面积摧毁的消息,还通过无人机看见了延迟播出的大烟花绽放盛况。 对于江扬来说,这是提前进攻的信号。他之前已经睡了安稳深熟的几个小时,此刻精神饱满,调整部署的战备会已经开了两拨。秦月朗一张一张审阅那些命令,输入模拟系统里做可能性检验,慢慢地,他就发现,江扬在用一种整体非常狠的手段打击着对方,先遣部队还有相对大的战略目标,而后续增援则都加了一句“消灭敌军有生力量”。他好几次想说,这样是不是太狠了一些,但是江扬的表情从来没有好看过,他找不到任何时机。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带着耳机在诺大的指挥中心里走来走去,观察屏幕上的数据和实时图像,终于转过头来,俯身看着坐在桌面上的秦月朗:“秦副参有话要讲?” “唔。”秦月朗想了想,“算没有吧。” 江扬的眼睛里有一丝令人恐惧的光:“我从来不是一个善良的指挥官,即使以前是,今后也不会再是。” 秦月朗点头表示理解,江扬平静地转过脸去,沉着地吩咐:“飞航大队待命。两分钟后提前目测飞行进入战区。海军陆战队待命,进攻时间提前十三分钟。医疗分队待命,与飞航大队协调。” 如果罗灿他们知道总攻已经开始,就不会这样仓促地出逃了。 在信号连接失败以后,他们一行人被赶入一间狭小的屋子,反绑了双手双脚。九月非常凶悍地冲着所有人大吼大叫,一度惹得对方想要开枪。王若谷只说一句“九月,让我们静一静”之后,纳斯雇佣军就看着那只如同野兽一般的狗撒欢跑到了王若谷面前,坐得端端正正。大概是出于任何人都有的、对动物的亲近,九月被允许和他们关在一起,美丽的眼睛一直盯着面前十四个没有穿衣服的大男人,然后羞涩地扭过头去。 “好姑娘, 过来。”王若谷叫她,她便挤到他身边,亲昵地嗅他的主人。王若谷把手伸给她:“我被欺负了,怎么办呢?”九月歪头想了想,张开大嘴,露出了长牙,十分有技巧地咬断了绳子,没等王若谷表扬她,就自动蹲在罗灿面前,爪子搭上他的肩膀,一副“要帮忙吗,小帅哥”的表情。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完成了引诱并且勒死守卫的过程,得到了四套衣服四把枪,又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把这个胜利扩大到每人都有衣服和枪。但那时,他们已经被逼进了仓库深处,逃无可逃,牺牲了四个队员;也正是在那时,罗灿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爆炸声,随后是更多声。 一枚炮弹以疯狂的速度飞进仓库,罗灿带领他们卧倒。仿佛那微弱的爆炸声从t飘到了面前,所有人的听力系统都被严重打击,只能在火光和硝烟里贴墙潜行。不知道是谁对着掉落的罐头开枪,结果暴露了位置,罗灿一面大叫着撤退一面还击——他不知道自己喊得声音够不够大,只看见那个狼牙的小兵愣了一下,然后用标准的卧倒姿势趴在原地,再也没有起来。 逃亡路线是现找的,丝毫没有设计。飞豹师的那个班长掉队很久,赶上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大盒子:“手动炸药!”话音刚落,就有人从侧面抄了上来,罗灿开枪还击,右臂被子弹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漓。没有任何包扎的时间,罗灿四下环顾:“我们必须要快点汇合了。小艇在西南方向,这里起爆以后,我和你们两个负责掩护,其他人尽全力跑过去。”大多数人已经被死亡和疲惫逼得精疲力竭,只有点头的能力。“这里会沙尘漫天,浓烟密布,只要你们够快……”罗灿的声音已经嘶哑,“只要你们够快……” 此时,去安置炸药的兵已经返回,竖起大拇指。罗灿点头,正要挥手的时候,又一枚中型炮弹落在他们身边。爆炸再次让他们短时间听不见任何声音,有人在地面焦急地摸索着起爆器,眼看它掉在火线以外,却没法捡回来。王若谷在罗灿面前夸张地用口型比着什么,罗灿明白,一旦有人手动起爆,就必须在五秒内跑出波及范围,而此时此刻,能做到这点的,只有九月。王若谷抱着九月,把她的大耳朵贴在自己脸上,跟她说话,然后奋不顾身地冲进仓库。期间,罗灿干掉了七个雇佣军,却损失了两个兄弟。 时间凝固,罗灿似乎都可以看见子弹出膛然后打中对方、血花飞溅的全部过程,就连王若谷什么时候回到身边的,都不知道。“安静,我需要一个安静的时刻……”王若谷双手冰冷,听着对方开枪的频率,不久,他就抓到了一个枪炮相对稀疏的 时刻,抄起一块石头扔进仓库:“九月!” 罗灿机械地开枪,身边的人又少了一个。 三秒过去,王若谷张大嘴巴趴在那里,看着仓库门口。 罗灿又干掉两个人。 起爆。 第三次爆炸过后,罗灿发誓,如果他回去以后还能听见声音,今后一定要去听力障碍中心做义工,耐心对待每一个听不见歌声和欢笑的人。他只是赶着他的人开始跑,趁着所有雇佣军都乱了阵脚的时候。 小艇距离他们不算远,第一个上去的人被击中额头,倒在海水里。罗灿此时才开始奔跑,分散对方注意力,给他的人上船的机会。王若谷已经快要崩溃,有两个人摁着他都不行——九月没有出来。 罗灿下令开船的瞬间,王若谷一拳打歪了摁着他的狼牙的士兵的鼻梁,跳进海里,艰难地爬上沙滩。“回来!”罗灿甚至开枪警告,但王若谷已经听不见了。九月是他半个生命一样的存在,从她很小的时候,王若谷就会抱着她,摸她的头,叫她“好姑娘”。罗灿知道那是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感情,对于警犬来说,一辈子很长,它们从吃奶的时候就看见这一张面孔。面孔没有什么大的变化,顶多是从青涩变得成熟,而那时候,它们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和大姑娘,甚至比主人还要高。一辈子真长,长到警犬老死的时候,看见的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但对于王若谷来说,一辈子太短,他把最好的年少给了他最喜欢的狗,不能就这样把她扔在废墟里。尸体也不行。 王若谷中了两枪,爬起来接着跑。又中了一枪,他还能站起来,只是不能再跑。第四枪打中了胸口,他往前扑了一下,再也没动。 然而烟尘里,九月飞奔而出,项间的长毛像一头小狮子般厚实威武。她叼起王若谷的衣领把他往回拖,速度之快、力气之大,令人瞠目结舌。九月没有受伤,只是蹭掉了一块皮,她发出怒吼声,于是纳斯的雇佣军不敢再射击王若谷的身体,只是徒劳地把子弹打在罗灿他们刚刚躲过的掩体上。 最后一个上船的特别行动队队员把落后两步的狼牙的兄弟摁进快艇后,脸朝下躺在了沙滩上。再给他五秒,他也能上来。现在,鲜血像一块铺垫他身体的红色绸缎般滑进海里,浪打沙,一个人全部的热血融进大海里的时候,便显得微不足道。 罗灿失声痛哭。他把他的这么多战友,留在了s岛。 ☆、会师 1月29日晚上9点24分,在飞航大队的支援下,布津的第一辆海陆两用装甲车开上喀布岛。海军陆战队打出了令人叫绝的水平,陆军的小伙子都在拼命。油井大火尚未全部熄灭,对喀布的强攻持续到十点多才平息,紧急调拨的快艇把舟桥部队和其他主力官兵送上前线,先遣部队没有任何休息时间,第二波打击开始。10点40分,最后一个驻守喀布的纳斯雇佣军被击毙,当地人高举双手跪了一片,等待俘虏的命运降落在自己身上,期望可以苟活。 但是所有联络工具还是没法正常使用,雇佣军在总攻开始不久之后就销毁了所有联络查图尔的信号发射器,慕昭白带着技术员在喀布岛上转了好几个大圈,几乎一无所获。 t岛的爆炸已经渐渐平息,可见纳斯确实把这几个小岛当成了外交活子,用的时候可以吃掉布津,不想要的时候丢弃,毫不客气——它虽然希望联合布津内部的人员,在这场战役里彻底毁掉彭家和零计划没做干净的部分,但并没有给雇佣军足够的军火储备——这“留一手”非常老辣,布津说不出任何话来,死掉的人更不会开口。只是如今,连这点儿储备都丧失了,江扬相信剩下的雇佣军会更加凶残,退无可退的时候,人不要命,天经地义。况且,江扬至今不知道查图尔岛上到底有什么,不能贸然进攻。 苏朝宇和彭耀却知道了。 早在8点50分的时候,苏朝宇就已经泡在查图尔西边的海水里了。夜里的海水冷得像冰,即使特种兵也坚持不过1个小时就会出现低温体征,到那时,不死也会丧失所有战斗力,而且,16人的小队只剩下了7个,康源仍然杳无音信。肖海的夜光表兢兢业业地走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艰难地说:“没有看见彭师。”苏朝宇深呼吸,让自己抖得幅度尽可能小一些:“再等等。” 彭耀比他们到得更早,并 且在登陆的时候顺手抄了一个小队的底。但是廖十杰的情况实在太差,整个脚掌已经快要变成黑紫色,按理说应该就地锯了,可是他们身边连把战刀都没有。海边的夜风能吹透骨头,彭耀他们脱下纳斯军服把廖十杰紧紧包住,安置在稀疏的树丛里,留下了所有能止痛和安抚神经的药物。“等我回来。”吴小京脱下防弹背心盖住廖十杰的脑袋,“我知道你能听见,听着,哥们儿,你还欠我上个礼拜看电影的70块钱呢,等回去还了再死,听见了吗?” 彭耀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把背心穿上!” “不穿!”吴小京跳起来,“你管得着我吗?你老几?” “现在我是你老子!”彭耀用枪抵着他脑袋,“我等着你多活几分钟多杀几个人呢,穿上!” 吴小京用一些石块把廖十杰挡得更严密,然后拨拉开彭耀的枪口:“我知道,所以我觉得你根本没胆子毙我,我乐意,你管得着我吗?” 彭耀运气数次,终于放弃,带队走在前面。他们是从一处隐蔽的大浪口上岸的,背面是查图尔的探照塔,前面是坚固的防线,而团队作战的情况下,他们必须让其他两队人知道自己的位置。夜色深沉,海浪声很大,他们没有约定任何暗号,也不敢轻举妄动,彭耀沉吟片刻,暴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妈的,有办法了,叫他们!” “班长——起床啦——打仗啦——”吴小京用夸张的口型小声说。 彭耀瞪了他一眼,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腕,等待探照灯扫过这片之后,在所有人都没防备的基础上,突然跳上大石头,振臂高呼:“狼牙威武!”然后迅速卧倒。谁会知道他是认真的!吴小京被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差点儿把他头朝下抓下来。本来以为彭耀在五秒钟内被查图尔守军轰成一块一块的零碎,但子弹飞过来的时候,彭耀已经安全地躲在石头后面了——只能说这种方式实在不是正常人能用的。 由于查图尔面积不大,基本可以在一处鸟瞰,因此这一吼,如同呼应般,东西南北立刻响起了清脆的枪声,却乱七八糟,不知道打哪儿好。探照灯徒然地在一定角度范围里扫来扫去,躲在石缝里的布津军人背对光线,自然十分安全,彭耀还用残了一只镜筒的望远镜关注着西海岸线。很快,守军就出动了一只巡逻小队,开始寻找入侵者,设置在查图尔八个方向的地面灯骤然打开,刺眼的光线让人无所适从。 彭耀带着吴小京他们悄无声息地沿着一段天然岩壁潜行,速度很快,偶尔停下来只是为了躲避探照灯。有一段没有海岸线守军的空旷地区,他们甚至是集合整队, 齐步走过去的。虽然短短几百米,但是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只要探照灯经过或者有任何一个纳斯雇佣军看见他们的样子并且起疑,事情就会从偷袭立刻发展成毫无保留地,被围歼。 可是一般来说,人这一辈子,都是怕什么就偏来什么的。 彭耀他们第六次停下是在一处接近西海岸的转角岩石后面。海岸线上的机枪位还在,可是已经没有人看着了,四下望去,空阔寂静,探照灯也没法精准达到这个位置。但是岩石背面应该就是守军大本营,彭耀他们必须确定敌情之后才能行动。最关键的是,吴小京用手势告诉大家,岩石背面有人。彭耀抬头看了看,石头高度在一米七左右,不可能有人从上面悄无声息地偷袭,最好的办法就是突然举枪绕到背面去,不分青红皂白地见人就打——如果背面是一排机枪手呢? 正在纠结的时候,一行人只觉得天上下起了沙雨,劈头盖脸地砸在身上,里面还夹杂着大大小小的石块,生疼。只来得及还手一下,再睁开眼睛,彭耀就已经被俘了。 俘虏他的几乎不像人,手指僵硬,没有一丝人的温度,声音也空灵颤抖:“交出通讯器,武器,两只手指,快!”标准的纳斯语,熟悉的声音。彭耀幽幽地说:“嗨!亲爱的苏朝宇。” 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变成了相逢、而且对方都是活人的狂喜。苏朝宇把彭耀搂在怀里疯狂地揉头,肖海被吴小京骑在身下,剩下的士兵,管他认识不认识,都找到了可以拥抱的对象。苏朝宇残存的理智数了数,一共是七对,也就是说,当时出发时候的四十七人的队伍,剩了不到三分之一。 “罗灿他们呢?”苏朝宇一面把通讯器塞在彭耀耳朵里一面问。 “始终没看见。”彭耀捣鼓着终端,“什么玩意儿?” 苏朝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把一个旋钮拨动到十点方向。耳机里传来了清晰的对话,显然是从查图尔总部出来的,他们正在全岛搜寻入侵的布津贼军,并且一个一个确认防御线的安全情况。忽然,彭耀手里的通讯器指示灯亮起,有个焦躁地男声问:“wn753,报告情况。”彭耀非常淡定地说:“一切正常,长官。”他的发音不但准确而且好听,带着一股悠闲劲儿,让人相信这里真的没有问题。 等关了通讯器,他才想起来:“你刚听见了?” 苏朝宇瞪他:“废话!我知道你活腻味了。” “你怎么不回答啊?”彭耀气得上火,本来因为干渴而骤然冒出来的大水泡在嘴角裂开,特别疼。 “脑袋里灌进海水才会回答你‘飞豹雄风’。”苏 朝宇把收到的所有通讯器分发开,帮他们佩戴好,确保至少他们之间可以用一个频道交流。 彭耀似乎很遗憾:“还有,正版753在哪儿呢?” 苏朝宇指指下面空阔的海滩:“都喂鱼了。” ☆、2号 “开始销毁文件。从纸档开始。” 查图尔总部地下室里,昏暗的光线里站起来四个人,一律脸色苍白,身形消瘦。他们被关在这里大概半年的时间了,几乎没有看见过太阳,吃的蔬菜都是罐头,再三要求下,才得到了一些复合维生素片作为补充。“动手,快点!”站在门口的守军荷枪实弹。 有一个人说:“所有纸档吗?” “废话!”守军吼叫。 那人拉开一只保险柜,向他展示了浩瀚如山的成果:“你是搬200台碎纸机来还是想让我们用手撕?” 守军递上自己的打火机。 “你知道隔壁是什么吗?”那人拉开电灯,灯泡忽闪着,度数很低,可以看见他比别人更苍白的脸色。“隔壁是数据库。这边呢?这边有通风系统和热力系统,还有燃气。” 守军是个本地人,一辈子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捕鱼,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那人把打火机塞回对方口袋里,转过身体,突然转回来,两臂乱舞:“砰!砰砰!”把对方吓得差点儿开枪。 “全完了,你懂吗?”那人吼道,“总部就飞上天了!你想去月球吗?” 守军讪讪地离开,过了一会儿,那个倚在墙角发呆的人的耳机里就传来了一个愤怒的声音:“2号,你是现在就活够了吗?” 2号苦笑摇头:“没有,总得让你们付了钱再死。可是一点火就着,你们也活不了啊。” 愤怒的声音说:“难道你以为我会同意你去外面开篝火晚会吗?装箱,沉海。” “是是是,明白了。”2号懒洋洋地站起来,招呼着其他三个人开始把资料成捆成捆地放进箱子里。半个小时以后,有人拖走了所有的大箱子,他们被勒令帮忙,于是得以走出这地下室,看看外面。已经是这么冷的冬天了,他们身上都只穿着长袖的棉质t恤,冻得发抖, 而向来敏锐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声音。海浪、海风、集合的号子、枪声、快艇、人说话、海鸟叫……2号拉住一个守军,从口袋里摸出几十块钱塞过去:“让我们多待一会儿,反正快死了。” 守军没说话,后退了几步。 “2,抽烟吗?” “假惺惺,你知道我不会抽。” “快死了还不试试?” 2号依言接过一根烟,嗅劣质的烟草味,用舌头品尝它们。 “这就世界末日了吧。”有人说,“我们干的事不知道多他妈惊天动地,引发世界大战了。” 2号哈哈笑:“没白活。” 身后那个守军的公共频道响了,虽然2号和其他人一起聊着天往回走,仍然听见了巡逻队报告wn753全队失守的事情,而总台对此似乎觉得莫名其妙。2号加快了脚步,地下室里,他们四个人还需要对所有的数据库进行彻底删除——删除之前自然要备份给上级,于是增加了工作难度。2号有自己独立的一间,他像往常一样带上耳机,倚仗自己面对门口的优势,迅速用早就偷到的账号进入总联络中心,找到了wn753的频率。他只用轻松地调用几个小程序,就彻底将wn753划进“屏蔽”名单里,而实际上,他把这个频道放在了自己这边。 2号大声咳嗽了几下,对方有人回答:“wn753收到。” 2号把话筒信号转接到另一个收发器,调出一首叫《我爱你永远永远不改变》的打榜金曲,转频解压。于是,远在西海岸的苏朝宇听见了一段录音:“我是孟帆,是综合情报处慕昭白的好朋友。我是内线。请用951频道联络。请通知江扬。请帮助我。” 所有人都觉得孟帆早就死了的时候,他冒了出来,不要说狼牙的人了,就连当年亲历了零计划事件的苏朝宇都不信。如果可以联络,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慕昭白,至少核实一下这是不是查图尔的陷阱。但他现在只能相信这个声音,这是他们最大最好的希望。 苏朝宇想了一下说:“证明你自己。我认识的孟帆已经死了。” “慕昭白高中物理会考的最后一道题没做,因为跟老师怄气。”这是一段录音,可以清晰地跟周围的声音分开,可见无论是陷阱还是真的活的孟帆,都早就准备好了这天的到来。如果是孟帆,知道这个细节并且记到现在并不奇怪,这确实是最好的检验标准;但是,苏朝宇也明白一个道理,如果对方是设陷阱,这也是最好的借口,因为敌人很清楚地知道,这支登陆的小队和总部之间没有联系。 “我不关心 他的任何成绩。”苏朝宇说,“无法说服我。我可以再给你小于等于一分钟的时间,否则,我会直接销毁通讯器。”他不是恐吓,是真的用手势命令每个人都做好了砸东西的准备。 那边沉默了一阵,又有一段录音被放出来:“请转告慕昭白,我对压缩饼干确实有特别的爱。” 彭耀的眉头皱得很难看,苏朝宇把通讯器关了,仔细回想脑海里关于孟帆的一切细节。当年是孟帆主动为不能动弹的江扬留下了压缩饼干和纯净水,伪装出了没有第二人在场的假象,这才让后续报告里对于“孟帆”这个名字的掩盖顺理成章。这个事实知道的人几乎单手可数,而苏朝宇相信,即使有人找孟帆逼供,也一定不会问这么无关痛痒的问题。他前后思索,最终打开通讯器:“请为我们指路,谢谢。” 彭耀对孟帆这个人的存在抱有极大的敌视和怀疑态度。苏朝宇边听着孟帆的指路边行进,花了五分钟讲故事,又花了五分钟解释具体状况,彭耀最后还是冒出一句:“为什么?” “你的装备里全是为什么吗?”苏朝宇停下脚步,“听好,这是我们全部的希望,即使江扬在这里,也会信他,你懂吗?” 彭耀十分认真地说:“江扬也不是百分百正确的神。” 苏朝宇干脆放下枪:“你芥蒂什么呢?” “这个家伙是飞豹的内线,这是一个让人难以信服的巧合。苏朝宇,你仔细想想,这个与世隔绝的岛上,我彭耀是来送死的主力,而这里最后由一个江扬的卧底帮忙,战争即使赢了,你让别人想到什么?如果我是幕后的人,你觉得我会相信这个巧合吗?如果这不是巧合,那么谁安排了孟帆,谁让我来这里送死?” 听了前半段,苏朝宇本来抑制不住要抽他两个嘴巴,但是后面的话才是最关键的。彭耀的换位思考方式确实让苏朝宇发现了一个大难题:如果他们依靠孟帆的帮助赢下战斗,回去的报告要怎么写出来?然而零计划这件事苏朝宇全程参与,他知道孟帆是一个极聪明但极软弱的人,不会轻易带给别人麻烦,但绝对不是省油的灯。爱护自己的生命无可厚非,苏朝宇并不会责备孟帆自保的私心,但必须承认,对方作为一个普普通通被押在这里的技术人员,确实没必要具有自告奋勇和团队合作的美德。 苏朝宇只能联络孟帆:“我们现在需要指挥中心支援。” 孟帆没有说话,看似机械地敲着回车。但苏朝宇听见了摩斯码,孟帆知道他们不一定有专业发报员,敲得很慢很清晰,很快就能拼成一句完整的话:“我从来没有接触到总控室。” ☆、接头 “指引我们过去。现在有一队人正冲我们走来,请移开他们。”苏朝宇挥手让全员隐蔽。 孟帆依旧不和他们说话,偶尔能听见一两句,都是孟凡和其他三人说的抱怨和聊天。但是那队人在离苏朝宇他们的藏身处150米的时候,忽然整队撤回了,总控室以为他们完成了任务,队长以为这是上级的要求,而只有孟帆明白,他在内部系统里录下了总控室15秒前向东海岸的部队下的命令,然后原样转发了过去。其实,他能做得更多。自打再次陷入这种事情里的第一天开始,孟帆就决心好好做人了。这并不是说之前的二十多年里他是个坏人,但他必须承认,自己没什么好,除了一双灵敏的耳朵和一颗聪明的脑袋。他差一点儿就毁了老同桌的恋人和边境基地的最高指挥官,作为报应,他在这个时而潮湿时而燥热的半地下室里闷了大半年。每一天,孟帆都在猜测慕昭白有没有看见那双鞋里的秘密,有没有破解他的密码,同时,他花去了几个月时间备份所有的数据,在复印纸档的时候悄悄多拿一份藏在各种地方,研究系统漏洞——他也问过自己这有什么意义,除非他能跳进海里,无惧鲨鱼和快艇的追逐,一口气游到布津南海岸去。 不过现在,他知道自己能活了。因为接通通讯的是苏朝宇,那是一个有着江扬一样的果决的男人,他会活下来,还有自己。 但苏朝宇的要求出现在耳机里的时候,孟帆犹豫了。 夜里12点38分,江扬派出的舰队开始向查图尔发动攻击。由于失去了t的火力调配,查图尔只能把重型武器从南岸移到北边,和江扬的队伍硬碰,却又畏惧对方从侧、背展开攻势,不得已瞻前顾后,两面不保。而江扬打得太猛太狠,派出的部队都是多年淬炼的利剑,加上前天的失败之辱,每个人都爆发着罕见的能量,令人心生恐怖。这就输了一半,因此,查图尔总控室乱成一 团,已经来不及分别给每支小队下命令,孟帆得以更加从容地摘取有用的命令,按照偷偷下载的实时电子地图打时间差调开守卫,把苏朝宇他们一路送进控制中心最近的设备仓库里。 虽然孟帆不能说话,苏朝宇还是跟他“谈”了目前的状况,告诉他慕昭白的小笑话和江扬的许诺。设备仓库基本已经搬空了,大家都很安静,苏朝宇得以从炮火声里抽出一点儿时间,用理论的逻辑方式说:“我明白你的恐惧,但是我们需要你主动。并不是江扬没法在报告里用文字写清这些事,那只是一个方面,现在我们需要你主动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给我们创造机会,这也是你的机会。” 彭耀用口型说“老子都感动了”,然后焦急地扭过去头。 孟帆依旧沉默着。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太难的要求,他一直奉行无为的处事方式,只要对方不威胁自己的生命,就不会先动手。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强者,能做的就是低调地活着,尤其是在零计划事件之后,他不认为自己还有资格跟慕昭白或者其他的谁谈任何条件。虽然现在,这个想法令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憎恨感,当年如果脸皮再厚一点儿,大概就不用远远离开边境基地,最终落得这个下场吧。孟帆配合其他三个人做好了备份,准备开始删档。 “孟帆,我知道你在听。我想让你知道,我们有四十七个人,十四个活着,三十三个死了,里面有我的哥们儿。”肖海忽然打开了自己的通讯器,抢了苏朝宇的话头。“他叫康源,我们军校就认识,那个家伙不爱说话,但是把通信系最漂亮的姑娘追到手了。他等着存够买戒指的津贴跟姑娘求婚,所以他不想死。你懂吗?没人想死。就是军人也不想死。牺牲光荣那是骗人的,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家闹康源的洞房。但我们已经死了。” 苏朝宇静静地看着肖海,吴小京在哭。 “指挥中心根本不确定我们还活着,我们也知道自己活不了了。能不能拜托你让我们死得有点儿价值,好歹干点儿什么,不要当他们的肉靶子。这和天上掉个流星下来被砸死没区别。”肖海似乎已经不悲伤了,说得那么平静,不是恳求,也不是说教,只是表达感觉。“等到我跟康源见面,好歹也能拍着胸脯说,我也是骄傲地完成了一件事。我不能输他,你说是不是?” 孟帆还是没有声音。 苏朝宇失望了。并不是针对孟帆,而是局势。如果孟帆迟迟不动,他们必须发动主动攻击,否则早晚要被发现。正如肖海所说的,他们虽然已经死了,但是必须有价值。彭耀早就去窗口和前后门侦查路线了,从表情看 ,结果应该是十分不好的。 这时候,突然听见孟帆说:“我去趟厕所。”大约是守卫问他“你想干什么”,孟帆笑了:“你要我尿在这里吗?”然后就是四个人哄堂大笑,过了一阵子,只听见鞋子走在地板上的声音,周边有一段时间呼呼作响,大约是路过了通风系统,最后,孟帆在一片放水的巨大轰响里说:“我在你们隔壁的半地下,我需要一把枪。” 彭耀灰蓝色的眼睛里绽放精光,苏朝宇稳住他,先和孟帆确定了具体位置才说:“我去。” “你没资格。”彭耀从他的人手里找了一把最简单的枪,装满子弹,“都残疾了还折腾什么啊?”苏朝宇看着自己的腿伤,那种从见到彭耀第一眼开始就抑制不住想飞踢他两脚的冲动再次涌上心头,但是理智告诉他,现在他的行动力、爆发力都不如完全没有受伤的彭耀。于是他只能紧紧握住门把手,准备和彭耀做一次极考验默契程度的快速突袭。往常,他们只在演习里这么做,读秒的人开门,冲锋的人向前,不能回头不能停顿,要完全信任身后的战友会为他第一时间秒杀所有敌人,他的脑子里应该只有目标。 苏朝宇侧身守住后门,子弹上膛。肖海盯住窗口:“就位。”吴小京在前门蹲守:“就位。”狼牙守天窗:“就位。” “三。”苏朝宇低声说。 “安全。”肖海回复,同样的两声也从其他位置传来。 “二。”苏朝宇拧开了门锁。 彭耀凝神屏气。 “一。” 后门洞开,彭耀用子弹的速度弹了出去,肖海几乎是在眨眼间毙掉了一个有可能看见了他们的巡逻兵,两个狼崽子出去把他的尸体拖了回来,整个过程在半分钟内一气呵成。期间,彭耀已经在不远处的半地下室窗口和后门之间完成了往返任务,一头撞进仓库来。 “多谢,请问这个要怎么用?”孟帆说。 “小心走火,能直接开枪。”苏朝宇嘱咐,“务必小心,务必拖延时间。” 孟帆似乎笑出了声:“就这么短命,拖能拖多长?” ☆、奇迹 秦月朗站在小艇前面说:“不行!这还没到你督战的时候呢!” “越级了,秦副参,”江扬一身野战服装,琥珀色的眸子如星闪亮,“这是指挥官的决定,你没有权利推翻!” “这是给江家留条后路!”秦月朗第一次拿出舅舅的架势,用教育的口气说,“你根本不知道查图尔发生了什么。” 江扬冷静地勾勾手指,两个准尉立刻跑了过来。他说:“在我上船前,你们把秦月朗给我抓紧了。”两个准尉当然不敢对一个中将的决定说不,立刻把秦月朗扭到一边。江扬倒也不是完全生气,临走前还附在自己的副总参谋长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夜风里开出了五只快艇和五只护卫艇,江扬亲自督战的消息传遍了每一条战壕,与此同时,任海鹏带队的十架飞机盲飞实拍到了t岛的实况,协助江扬做出了转移重火力主攻t岛的决定,不出40分钟,被苏朝宇他们放了烟花的废墟上,就有了布津军人的影子。 而慕昭白联络江扬的时候,对方刚到s岛火线附近,正有快艇舰队和专业的海战部队和纳斯雇佣军激烈开火,江扬整个人都趴进了船舱底下才听见了一句“可以进攻查图尔”。“理由,”他吼,“给我一个万无一失的理由!” 刚才的那么一个瞬间,梁丽征忽然发现查图尔附近的地磁影像图发生了变化,本来被标记为朱红色的重干扰区域都退化成了浅蓝色,而附近没有任何海啸、地震等自然因素影响,这个现象只能解释成人为。但地磁不是一个可大可小的气球,人力怎么可能——“可以。”回答问题的程亦涵在边境基地指挥分部里看着手里的零计划核心说明书,“零计划里的一个部分就是如何运用现代手段放大自然因素对战争的影响,地磁影响设备确实存在。”还没等他们核实解决这个问题,梁丽征忽然一反最近不爱运动的常态,从座位上蹦了起来:“活 的!活的!” 慕昭白看见了一条来自监控已久的数据库的主动信息,随后是更多条,时间间隔不一,内容也没有任何连贯性。看来发送消息的人并不懂这些,只是机械地把任何可能用到的东西都扔过来,这不是自己人是什么?梁丽征说的没错,是活人。 “再多一点……再多一点……”梁丽征紧紧盯着屏幕,手指敲打键盘,“快了,快了——我可以我可以!” 程亦涵早就被这个大惊喜抛在了一边,只能自己去联络飞航大队,指挥他们测定航线起飞。慕昭白忙着调配人员组织恢复通信,从首都赶来支援的技术骨干终于可以向军部交差,因为他们听见了东鸦岛留守部队的同步战报和现场声音,清晰至极。 江扬刚要对整个过程表达“不可思议”的观点,就看见飞航大队的战斗机从头顶呼啸而过,直扑查图尔而去。官兵士气高涨,整个战局扭转,就连t岛的守军都开始动摇。 夜里两点整,江扬站在s岛上,看着手下人清理战场,远处的查图尔上空炮火闪烁。医疗队正在对受伤的布津军人进行整体救治,一个中尉正在清点俘虏人数,忽然,一声野兽的怒吼从一处废墟里传来,凄厉嘶哑,子弹立刻飞了过去,但那声音并没有停止,反而越发恐怖。江扬听了一下,忽然挥手:“三短一长,再两短两长,是自己的军犬求救方法。小心走火!” 有人呼吁不要射击,免得激怒了它。枪声渐渐停止,一条高脊背山犬缓慢地从狭小的缝隙里走出来。它看起来不像是遭受了挫折,反而像是巡视领地的豹子,就这样凶恶地盯着所有人,判断他们的善恶,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在枪口中间。 江扬愣了一下,这狗看起来有点儿面熟。他本来并没有认真养过狗,和军犬也没有过多接触,但是苏朝宇带回了明星以后,情况大为改观。他发现其实看一眼就能知道动物的内心,比如明星,即使是江扬再凶地盯着它看,它也从不畏惧,如果可以,它应该是愿意站起来和指挥官先生一决高下的。眼前这条狗也一样,江扬看它一眼,它竟然察觉了,然后快步走了过来。 两个士兵挡住了江扬,举枪对着它,它却丝毫不害怕,坐在离江扬五六米远的地方,直勾勾地看着他,缓缓地张开了嘴。不是想象中那种情深意切的呼唤,如果它会说话,应该是在嚎啕大哭,江扬听见了一种令人心碎的呜咽声,那只满身灰尘的大狗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又站起来,向它来的地方走回去,每三步就回头,就呜咽恳求,直到江扬决定跟它过去,走出了第一步。 大狗一路狂奔,刹在废墟前面, 那是一块掉下来的屋顶,两人多长,和墙壁之间形成了一个很好的三角型空间,大狗在那附近疯了一样刨着地,灰尘满天,它几乎睁不开眼睛却没有停下动作。有个兵说:“里面是不是有人?”迟疑了好半天,才有一个大胆的上等兵悄悄摸了过去,大狗立刻退后好几米,表示自己没有攻击的意思,上等兵弯腰一看,登时大喊:“是一个人!纳斯的!” 大狗冲他狂吼了几声,仿佛是要纠正,却又不走近,直到医疗队把那个人从废墟里抬了出来,它才又小步跑到江扬身边,坐着不肯走。这种情谊,令江扬决定看一眼,看看到底是怎样有魅力的一个人才会让他的狗儿在如此险境里不离不弃。躺在地下的可以说是一具尸体,右胸上有个弹孔,血都凝固了,医疗队似乎并不愿意进行下一步抢救,尤其对方还是一个纳斯雇佣军。但这个时候,大狗冲过来开始使劲地舔那人的脸,试图掰开他的嘴,用鼻子顶他的脖子,反复数次,不依不饶。令江扬没想到的是,躺在地下的尸体忽然喘了一口气,像是刚刚想明白了要回到这个世界上一样,这口气让他整个身体都痉挛,却证明他还活着。 医疗小队赶紧抢救。那枚子弹擦着他的肺过去,按理说应该打穿了心脏,听诊器里也确实没有心跳声,但颈动脉还有微弱地起伏,这个人在听见狗叫的时候,眼皮会下意识地试图抬起来。这简直太诡异了,医疗人员想不出任何可能解释这件事,直到江扬忽然醒悟:“擦干净他的脸!” 有人立刻照办,江扬大步走上去看,继而一把揪起医疗小队长的领子:“特别行动队王若谷准尉,务必救活!” 载着王若谷和九月的快艇拿着江扬的无障碍通行许可向嫦湖湾的医疗中心驶去。江扬紧紧地攥着拳头,望向查图尔的方向。战火激烈,他刚刚告诉秦月朗的是:“查图尔发生了什么我当然知道。我的爱人苏朝宇在那里,他活着,这是我知道的所有事情,我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多年未曾眷顾过他的命运终于轮回而来,江扬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并假装这只是因为温度太低。他听见他的苏朝宇的心跳声了,他不想承认他对苏朝宇的一切担心——失踪?这简直不可能,他挥手赶走脑袋里的所有杂念——苏朝宇就在那里,一直在,永远在。江扬只要做一件事就够了,为他的朝宇拂去肩上征尘,跟他的朝宇离开战场,和他的朝宇一起活下去。 ☆、查图尔大捷 在孟帆的指引下,苏朝宇他们十四人数次移动方位躲避敌军,虽然整体时间不到两个小时,但是孟帆一直等机会的做法差点让人认为是逃避现实。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在黑暗里静待——日出前,必须完成任务,否则暴露在光线下,不要说十四个人,就是一百四十个都不一定够用。凌晨三点左右,在场的十二个兵和苏朝宇、彭耀终于共同听见了孟帆持枪直接走进总控室的所有经过。孟帆不是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甚至,因为营养不太好又不常晒太阳的缘故,比正常男人还瘦弱一些,论打架是绝对不如总控室里的任何一个人的。还好他是个聪明人,懂得利用人的弱点,走进总控室之后没有热血地射击总机,而是挟持了负责人。此人知道总机密码和备用电源的启动密码,是总数据库的管制者,孟帆用枪顶着他的太阳穴退到了墙角,镇定地说:“你们可以开枪,我没子弹。” 还真有人相信,听见上膛声,负责人便彻底恐惧了:“你要什么?” “我要我自己不死呀,”孟帆说,“别告诉我你们真的奉行人道主义,会付我们剩下的工资然后真的在杜利达给我们买别墅。” “买,一定买。”负责人大幅度点头,“这个可以谈,自己人。” 苏朝宇和彭耀已经把人分成了两队,他们带着肖海、吴小京和两个身体完全没有受伤的狼牙士兵奇袭,剩下的人,是他们的掩护。彭耀的眼圈有点红,这场赌局太残酷,掩护的小队会从正门出去分散守卫的视线,而彭耀他们则要按照刚才的方式再跑一次——这一回从天窗空降到侧厅,直取指挥室。这意味着他们基本上不会被人发现,而其他的人则要面对整个查图尔海岛上守卫军的袭击。几乎注定全员阵亡,彭耀不忍心看他的狼崽子,一向没什么弱点的他竟然说不出话。然而负责掩护的战士们并没有特别悲壮,他们和队友一一告别,在昏暗的仓 库里拥抱,还带着笑意。有个特别行动队的战士凑到吴小京身边说:“哎,我堂哥是跟罗灿的那个班长,我把储蓄密码告诉你,你可只能告诉他一个人啊。” 吴小京拍胸脯:“我多仗义,说吧。” “其实就是我生日。”那战士乐了,“你跟他一说他就知道。” 彭耀忽然比个手势,大家立刻吞掉了所有声音。有士兵在外面高喊“总控室被袭击”,各路通讯都在把人召回到中心区域,但是因为有s和t的牵制,江扬即使有大规模的快艇小队也一时间难以直达查图尔,苏朝宇他们没有时间了,必须行动。 “孟帆做不了太多,立刻上!”苏朝宇跟着彭耀冲了出去,同时,掩护小队拉开前门,开出了最终战的第一枪。 1月30日早晨4点42分,军部的大屏幕上,江扬站在刚清理出来的查图尔登陆点上向会议室里的所有人行军礼。查图尔剿匪战役结束,大捷,几乎全歼纳斯雇佣军。鉴于布津和纳斯之间不能说的那些石油利益和外交政策上的秘密,首都媒体并没有透露“海盗”们其实拿着纳斯标识装备的事实,布津上下举国欢腾,战绩将功抵过,各种嘉奖开始从军部下发到连队。 然而江扬完全没心思操心这些,只是焦急地看着前锋部队清理查图尔战场,等待一条安全的,可以通过的路。秦月朗早就坐小艇前来,已经四次拦住了要冲过去的江扬:“就在眼前,你还怕他跑了不成?”江扬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查图尔指挥中心的房屋,看着穿防护服的战士们抬出了一具又一具尸体,有红外扫描的系统正在检测房屋的所有热源,不断地锁定一个又一个可能活着的人的位置。 特种部队队员冲进去,零星有枪响,江扬能从自己的耳机里听见“击毙目标一名”和“尸体两名”之类的对话,心情十分不安。他知道他的苏朝宇是在热源扫描可以确定位置的那批人里,也许是被困住了,也许是受了点儿轻伤不方便走动。总之……江扬整了整衣服,忽然逃开了秦月朗的目光,撩起警戒线冲了过去。 “喂!”秦月朗气得哆嗦,“江扬!” 江扬根本不理他,还把耳机拽出来扔了。无奈之下,秦月朗只能跟过去,好不容易才追到他身边:“这样影响很坏。” “我愿意。”江扬一点儿都没有赌气的意思,说得很轻描淡写,又很温柔,仿佛对方不是责备,而是问他“和苏朝宇无论贫穷富贵、生老病死,永远不离不弃,你愿意吗”这类的话。 查图尔中心区域还没有清理完,底下人不敢让江扬涉险,只能在门口让他看了一 些里面的黑白定位摄影图。从那些不甚清晰的影像里,江扬这个也做过一线战斗员的军人,几乎可以想到所有当时的情景。 在不到两个小时之前,苏朝宇和彭耀、吴小京、肖海等人空降进入了侧厅走廊。解决走廊里的几个人只是小事,但是枪声不可避免,苏朝宇第一时间冲向总控制室,他知道那扇门应该是有紧急密闭系统的,如果反锁,后果不堪设想。与此同时,大批大批的守卫从门口涌入,彭耀守住了一方角落,直到打光所有子弹。总负责人在交火里被误伤至死,孟帆一心扑在他从未触及的资料上,苏朝宇和彭耀开始还有时间捡起死人的弹夹,最后就只能靠躲避来免于死亡。肖海和吴小京不知道在哪儿,但苏朝宇相信他们一定是打到了最后,只是没有人知道密闭门的开关在哪里,没有武器没有子弹的苏朝宇等人用战刀肉搏的方式熬了整整20分钟,终于听见了布津的第一声重型炮火。 图片上的总控室里已经没有人了,只有大片大片的血迹和拖痕,医疗小队无声地在尸体中间走来走去,按照名单和照片把他们分门别类。那个掩护苏朝宇他们的小队在开门后10分钟内就全部阵亡了,600秒,他们死得太快,甚至来不及有恐惧的反应。但这600秒足够苏朝宇像猫一样从天窗里轻巧落下,行动射击成绩优异的他在快一百米的走廊上开了20多枪,无一枪走偏。而肖海,这个特别行动队的枪神的最后一颗子弹从自己腋下穿出去又穿过了身后掐着他脖子的那个兵。吴小京看见了全过程,但他无暇去管,曾经的武术天才用非常难看笨拙的爬行姿势扑到已经昏迷的彭耀身边,把少将军衔和彭耀的名牌塞进了他被鲜血染透的口袋里。 ☆、命运的眷顾 医疗分队在查图尔东岸海岸线上发现了罗灿和一个狼牙的士兵,他们应该是遭到了查图尔主力炮火的袭击,遍体鳞伤;接着,廖十杰等人分别被从各个地点救出来,伤势都非常惨烈——这算是好事——江扬强迫自己正视那些一片又一片的血迹,能上飞机就是还活着,能活一个就活一个。他并不好意思直接问“苏朝宇在哪里”,如果这样,对方会放弃其他人而直接冲向苏朝宇,把他先带出来。但是江扬相信苏朝宇并没受什么伤,还是不要因此让别人丧失活下去的机会比较好…… 这时候,第一批俘虏从房间里走出来,孟帆在倒数第二个。江扬一眼就看见了他,叫人把他单独送到指挥中心去。孟帆显得很平静,只是道谢而已。江扬忽然想到相关的笔录问题,于是叮嘱他不见到慕昭白之前不要对任何事情开口谈论,正说着,秦月朗递过电话:“边境,程亦涵。” 程亦涵已经全面接手了相关的文案工作和撤军安排,刚刚代表江扬和军部的特派员开完视频会议,此时有一大堆问题需要江扬亲自点头。这个电话时长不超过十五分钟,期间,江扬为了不给医疗队制造麻烦,便躲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可以看见不断有人和尸体被帮助医疗队清理现场的士兵抬出来,有的甚至盖上了一面国旗。秦月朗后来走了两步,站下的新位置实在是不好,挡住了边接电话边观察的江扬的所有视线,程亦涵听出了指挥官的走神,轻咳两声:“江扬?” “唔,同意,请作战指挥中心发一份当时的布战图给你,一切由你全权决定。” 程亦涵记了下来,却不着急问下一件事:“苏朝宇还好吧?” 江扬轻松地回答:“大约没事,只是还没见出来,我倒不担心,相信医疗队的人看见他,会抢着往外送。” 程亦涵又说了几件事才挂,此时,有三个卫生员在努力抢救几个还有生命体征 的士兵,地面上横排着十几具布津军人的尸体,都很惨烈,令人不忍直视。江扬又心痛又惋惜,秦月朗恰当地拦了一下:“江扬,这是战争。” “我知道。”江扬拨开他的手,问一个准尉:“苏朝宇呢?送走了?” 那准尉似乎觉得十分恐惧,后退了一步,没有说话。 “在哪儿?”江扬着急地说。 “江扬。”秦月朗拉住他,“你听我说。” 江扬狐疑地扭头看他。秦月朗那惯常令妙龄少女着迷的眼睛里有种古怪的神色,似是恐惧又似是悲伤,他紧紧抓着江扬的手腕,把他往一边拖:“江扬。江扬。” 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身体一震,强行挣脱,猛地朝地下看去。是的,有一个人和其他人不同,只有一个人,身体上有一面布津国旗。只有确认了身份的、身份又很重要的人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其他人没有蓝头发,没有蓝眼睛,没有豹一样矫健灵活的四肢,没有身为江扬的爱人这样的特殊身份。 “哦。”江扬机械地说,“苏朝宇死了。” 秦月朗示意他往旁边站一站,不要耽误医疗队把伤员送上担架,江扬便听话地站了过去,只是低头看了一眼。 他的苏朝宇,在国旗底下,在他的脚边,静静地躺着。 “江扬,这是战场,你明白吗?”秦月朗抓着他不放手,“你还有很重要的电话没有回,看着我,江扬,你现在应该去工作。”只有假装一切都比苏朝宇重要才能制止江扬的崩溃,秦月朗说了很多杂七杂八的工作,强调它们的重要性,打乱江扬的思路,强迫他按照自己的想法离开这里。但江扬并没有预想中那么失态,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秦月朗的每一句话。 幸运女神不是又一次光临他了吗?江扬想,苏朝宇怎么可能死了呢?他听见苏朝宇在叫他,江扬,江扬,声音很小很微弱,即使周围有秦月朗在叽叽喳喳,有医疗队伍在大喊着“止血绷带”,江扬还是听见了苏朝宇在叫他。 那么近,那么真实。 江扬。江扬。 江扬。 “长官!”有个医疗兵忽然大叫一声,接着就听见了彭耀的声音:“江扬!”他躺在担架上,虽然满身是血,但是声音说明,那些血更大程度上不属于他。他似乎是骨折了,被紧紧固定住,只能抓住江扬的衣角:“苏朝宇说……”他试图撑起身体,并期望江扬弯腰听他说,但江扬只是站着,一动不动。彭耀绝望地讲完后半句:“苏朝宇说,他全部的生命都用来爱你了,连最后一秒都没有浪费。” 江扬低头想了一下,忽然攥拳 ,扭过头去。医疗小队迅速抬走了彭耀,由队长亲自护送到直升机附近。 秦月朗看见一丝暗色的血从江扬嘴角冒出来,更是乱了阵脚,慌忙伸手擦。江扬终于张嘴,嘴里全是血迹:“没事儿,咬破了。”他还能镇静地从口袋里找了张纸巾压着口腔里的伤口,缓了十几秒才说:“让我看看他。”秦月朗根本拦不住。江扬几乎是同时完成了挣脱和跪下这两个动作,扯掉了苏朝宇身上的国旗。 清晨的太阳快要升起来了,四周微微地暖着。江扬看见苏朝宇在阳光下的身体,很多血,很脏。他的脸也很脏,头发是褐色的,但是他依旧很美,洒脱的美,江扬能想到他当时是怎样精准地射击、出手、格杀。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没有哭,他只是吻了吻他的爱人。苏朝宇的嘴唇又干又凉,江扬就抱住他,吻他。 他能听见苏朝宇身体里还有一种坚定的节奏,曾经活过的生的节奏,因此他觉得自己不需要眼泪,哭有什么用,他知道苏朝宇的灵魂就在身边呢,正等着他的最后一吻。他一定要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在苏朝宇的灵魂带着遗憾走掉之前吻他。一定要这样。 身边的医疗小队刚刚放弃了一个狼牙的士兵。那个年轻的孩子大口大口吐着血,一个特种兵少尉摁住他的肩膀,告诉他“很快就好了,很快的,很快的……” 江扬知道一切都很快,就像他第一次一拳把苏朝宇打懵到现在这么快。他知道自己嘴里的血一定染脏了苏朝宇的脸,于是他停下来给他擦干净,那笑起来时右边会比左边略高一点点的嘴角,江扬轻轻地擦着,自己的手也很脏,希望苏朝宇并不会太嫌弃。 然而,他分明看见苏朝宇的嘴唇动了一下。 江扬。 那个声音那么微弱,但是江扬听见了。 江扬。 他怀疑这是一种强烈刺激以后的错觉,但是苏朝宇的嘴唇就在他的手指边动了动,小小幅度,微微一下。 江扬。 苏朝宇叫他,江扬。 江扬剧烈地颤抖,刚刚他的手一直抚在苏朝宇的后心口,竟然忽略那迟缓的,一下一下的心跳。是的是的,那是心跳,那坚持着的节奏就是苏朝宇一直在叫他的名字,江扬,江扬。 江扬捶打苏朝宇的胸口:“混蛋!醒过来!” 他居然敢这样调戏他的长官,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秦月朗拖住他:“江扬!” 江扬大吼:“他活着,他在叫我!” 秦月朗使眼色,医疗队员围拢过来,短短五秒,江扬怀疑自己比苏朝宇更先失去了心跳。他怕他们 这些兵遗憾地摇头走开,这种恐惧超过了以往所有令他不寒而栗的事物所能给予的感受,江扬在秦月朗怀里绷紧了浑身的肌肉—— “肾上腺素!”有人喊,“电击板!” 苏朝宇的身体在电流里抽动,摁压起搏一直进行,终于,医疗队长大喊:“有了!氧气袋,插管,快快!” 江扬跪在坚硬的石头中,拳头一下一下捶打那尖锐的棱角。疼痛让他意识模糊,但他知道苏朝宇的生命不再模糊了。他感激苏朝宇的灵魂没有远离,能够及时回来,他感激自己从没绝望放弃,坚定地等到现在,等到第一缕海上的晨光落在面前,江扬蜷起身体,把脸埋在异国的沙石里放声大哭。 原来,所谓命运,真的在一直眷顾那些走了漫漫长路的勇士们。 让他们不停步。它始终未曾离开。 ☆、剧变 江扬回到嫦湖湾指挥中心的时候,慕昭白站在门口等他,不等他开口便急急地说:“老大,你可回来了!”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19节 “我不能只看苏朝宇一个人。”江扬快步往里走,“他怎样?” 慕昭白腼腆地笑了笑:“在您休息室里。” “什么?”江扬瞪大眼睛,“他不是……”来不及等解释,江扬就冲进了指挥室后面的一间带床铺的屋子里。床前面是挂了一张睡帘遮掩,秦月朗比他回来得早,几乎是跳起来:“江扬!” 江扬忍不住走过去:“他在这儿?” 秦月朗见他满脸爱怜和关切,只能叹气道:“你倒是早点儿告诉我们,现在……” “你当时不是在场吗?”江扬见他们两个都低声细语,也放低了声音。 “我怎么会在场?”秦月朗大幅度摆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奇怪了。江扬不认为自己是做梦,几个小时之前在查图尔岛上,确实是秦月朗把他从地上抱起来的,他看见苏朝宇从国旗底下复活了,被医疗队抬上担架,坐直升飞机而去,只是不知道送去了指挥中心还是最近的正规医院。江扬看看慕昭白,又看看秦月朗,然后轻轻地拉开了睡帘。 天哪。 江扬的心脏停跳了,骤然恢复的瞬间,血液顿时冲上颅顶,让他头晕眼花,简直站不住。他不被控制地大声说:“这是怎么回事!” 秦月朗皱眉:“你问我们?” 慕昭白站在远处小声说:“我觉得您挺对不起苏朝宇的,老大。” 江扬摘下军帽摔在沙发上:“什么?” 慕昭白上前两步:“事实就是这样的,老大,你看,现在都这样了,苏朝宇如果活过来……” “他始终就没死!”江扬咬牙切齿,“你们俩,出来跟我解释清楚。”说着,他拉开门就要走。一阵啼哭声传来,撕心裂肺,又娇滴滴的 ,吓得江扬赶紧关上了门,秦月朗从睡帘后面的床上抱起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家伙,凑到江扬面前:“要爸爸抱呢!” 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不被控制地低吼:“谁是爸爸!” 慕昭白走过来介绍:“老大,这鼻子,和你简直一模一样,这头发,琥珀色的小卷,整个基地除了你没人能有。小姑娘可真好看。” “这是个……女孩?”江扬下意识地退远了两步,“哪儿来的?” “当然是生出来的!”慕昭白瞪大眼睛。 “谁生的?”江扬的脑袋里闪过方珊珊的影子,然后痛苦地把头扭向一边。他实在是想不出谁会在嫦湖湾这种战争前线生孩子。 秦月朗看着小孩:“看看,他都不肯承认你妈妈。” 江扬毫不犹豫地踹了秦月朗一脚,管他是副总参谋长还是小舅舅,先踹了再说:“谁能证明这是我的孩子?” “那,梁丽征为什么一直哭,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说话?” 江扬再次受到了刺激。他最喜欢的小情报员,那个每天穿着粉色蝴蝶结的连衣裙在指挥部大楼里来来去去的小姑娘,居然……居然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生了一个孩子?她才多大?这是谁的孩子? 那个柔软的小生命在保温毯子里挥动小拳头哇哇大哭,江扬本想发脾气,最后说出来的却是:“她是不是饿了?” “梁丽征不肯喂。”慕昭白抓头,“她就一直哭,我说梁丽征。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奶粉,卫生员已经出去了。” 能杀死比他强悍的男人也能制服带武器的歹徒的江扬,如今面对一个又软又脆弱、完全不是对手的小女婴,彻底缴械投降。她那么小,简直让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似乎抱一抱都会弄疼一样,当让她躺在那里哭也不是办法,可是……江扬看着她,有种很复杂的情绪,如果说世界上一定有一个姑娘要叫他爸爸,那也应该是方珊珊或者还没在他生命里出现过的某个女人生的孩子——梁丽征,怎么可能! 小宝贝哭闹乱抓,小小手碰到了江扬,他又是一惊,然后苦笑着伸出一根指头给她握,可是她又不愿意了,大声哭着,似乎泪眼朦胧地看着秦月朗。 “我必须打电话。”江扬深呼吸,离开前又斩钉截铁地说:“不许再说这个孩子是我的……” “那说什么?”秦月朗笑着问。 “让江立滚过来领回去!”江扬愤怒摔门。 布津帝国七大元帅之首的江瀚韬并不比儿子江扬睡得更久。查图尔胜败的每一分钟他都必须掌握,好在军事和外交上作出第一 时间的正确反映。战争开局在喀布败得太惨,军部的人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决策失误,而前线战士要变成人民的英雄,因此,前线指挥官变成了众矢之的。不过这次出战的主力部队是第四集团军,彭耀在前线始终没有回来,因此江扬变成了那个倒霉的靶子,看似理所应当地承担了所有骂名。 包括江瀚韬的那份。 江瀚韬当然知道儿子心里在想什么。作为一个年轻的中将,江扬所能做的不只是听凭被骂,其实他可以适当地反驳,甚至挑衅。这种时候,即使挑衅都被认为是可以容忍的行为,只是江扬绝对做不到罢了。他习惯了接受父亲的挑剔,就好像无论何时都在情理之中一样,从小到大他都不曾对父亲还嘴,更不要提当时是在一号会议室里,在座的所有人都比他资历深、官阶大。 但是江瀚韬很内疚。那通电话把江扬骂得很凶,如果换做江立站在前面,大约早就跳着脚反驳起来了,若是同年龄的其他军官,被骂哭都有可能。江扬是个心思细密的儿子,江瀚韬当然知道;他更知道这通电话会把自己彻底推向“凶恶”的标杆底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简直可以照搬过往。 ☆、战前的约定兑现 但是江瀚韬很内疚。那通电话把江扬骂得很凶,如果换做江立站在前面,大约早就跳着脚反驳起来了,若是同年龄的其他军官,被骂哭都有可能。江扬是个心思细密的儿子,江瀚韬当然知道;他更知道这通电话会把自己彻底推向“凶恶”的标杆底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简直可以照搬过往。 他后来打过去的时候,江扬没有接听到,接下来就是总攻时间,江扬亲自去了前线,便完全没有时间听电话,直到仗打完,身为指挥官的儿子还需要做很多繁杂的收尾部署,江瀚韬仍旧没有打扰。但他总是记得欠大儿子一个道歉和一份安慰的,虽然这种心理商品的价值会随着时间的变长而大幅度下跌,到头来,江扬只会在电话里说:“您的苦衷,下官始终了解,请长官放心。” 首都的办公室里,阳光明媚。江瀚韬看完了今天的晨报,头条新闻对战局的转述和评论非常妥帖到位,文字老练,这令江瀚韬非常满意,正要吩咐秘书给予记者一些奖励的时候,电话响了,副官说接到了江扬中将的急电。 “转进来。”江瀚韬心里微微惊喜。 “请您用3号线,长官。”副官礼貌地挂机。 江瀚韬拿起听筒,这样,儿子的声音就在耳边,而不会像一号会议室里那样,通过扬声器传遍每一个角落:“江扬,现在如何?” “爸爸……”江扬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窘迫,因此越发有这个年纪的迷茫和不确定,而不是像一个老成的中将那般过分稳妥、自信着,“爸爸,我需要你。” 这是他们战前的约定,江瀚韬当然记得。但他也记得电话那头的大儿子怎样用去了十几年的时间跟他冷战,除非必要场合,否则连一声爸爸也不肯叫,威胁利诱均不见成效。即使刚做完手术……江瀚韬想到那年的海神殿之行就觉得难受,那时候的江扬一定恨死了他,即使坐不起来都要拒绝他的怀抱,而现在——儿子遇到了什么? “爸爸?”江扬深吸一口气。 “我在听,江扬,怎么了?” “有件事情,非常为难,我需要您 的帮助。”江扬说,“先向您道歉,我没有及时察觉到任何苗头,阻止……它无法被阻止……对不起长官,这件事很严重。” 终于又叫回了“长官”,江瀚韬苦笑:“听起来,你犯了个大错。” “不是我。”江扬不知道怎么表达,“但是现在,我手里有个孩子,刚出生,女孩。” 江瀚韬的头立刻就大了。这果然是一个“可以预见却被忽略”同时又“无法阻止”的事情,也果然达到了能让江扬主动送上门来请求帮助、称呼爸爸的严重级别。“不要兜圈子,父母是谁?” 江扬长长地叹气:“请您不要生气。母亲是下官综合情报处的少校梁丽征,父亲……不出意外的话,是江立。” 江瀚韬把一口气提在胸间足足十几秒才放下:“江立。” “是,爸爸。”江扬低声说,“对不起,我只是并不觉得梁丽征竟然可以生孩子,因为她自己就是个孩子。” “是江立。” “是,爸爸。”江扬意识到了父亲的震怒,这种平静的爆发最为可怕,他下意识地说:“对不起……爸爸。” 江瀚韬左手握着听筒,右手紧紧攥拳:“不不,江扬,这跟你没有关系。找个时间,把孩子和那个小姑娘送到首都来,我会安排她们。” 江扬吓了一跳:“长官?” 江瀚韬苦笑:“唔,你又忘记了,我们用很不冷静的方式谈过,把方珊珊送走的人不是我,儿子。”淡淡的自嘲和巨大的苦闷让这句话具有了奇效,远在嫦湖湾的江扬尴尬地低下头去。顿了顿,江瀚韬说:“这件事尽快办,江立必须和这位小姑娘结婚,当然,孩子的事情倒不必提前公布。” 江扬有些不能接受这个巨大的改变,竟脱口而出:“结婚?” “如果你有更好的办法?” “并没有……”江扬说,“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觉,对不起,长官。” “我现在已经没有心情管你称呼我什么,”江瀚韬说,“让秦月朗尽快带她们回家,事情要控制在尽可能小的范围里。孩子的妈妈离开基地以后的事情,全权交给你处理,江扬,务必全面妥帖。” 江扬立正回答:“是,长官。”尽管对方看不见,但是江扬已经习惯了如此,他发誓父亲可以感应到。 “另外,”江瀚韬揉了揉紧皱的眉头,“听说你病了。” 江扬微笑:“没有大碍,长官,下官一切都很好。” 果然如此。江瀚韬只能接受木已成舟的现实,挂掉电话,看着窗外凝神冥思。远在国外的江立正在痛苦地倒时差,坐在会场外面两眼无神地喝咖啡,对他已经当了爸爸这件事浑然不觉。他从来都不知道,那个“代表已经是大人”的好奇又刺激的晚上到底意味着什么。 江瀚韬没有 立刻给小儿子打电话。他需要想一想这些话应该怎么说才比较妥当,才不会让江立感到恐惧,同时又要让他知道,这件事已经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为此,他必须得到严厉的教训。正在这时候,副官又来转接电话了,还是江扬。 “是关于苏朝宇,长官。”江扬说,“指挥中心医疗队没把握处理好他的伤势,已经送去首都了。” 江瀚韬这才想起来,刚才的电话里,他只顾着为自己的孙女吃惊,竟然忘记问一句他另外那个儿子的是否平安。对于江家来说,苏朝宇因为和江扬恋爱的缘故,“救命恩人”一说就逐渐消失,他们因为事实无法改变而接受了苏朝宇,起初自然是别扭的,但时间久了,竟也觉得并没有什么难堪。因此,江扬始终觉得苏朝宇有理由在家里和所有孩子一样平起平坐,甚至得到更多的东西。“我能为他做些什么?”江瀚韬只希望他的弥补不会太晚。 “手术室和病房都安排好了,下官打算乘下一班飞机回到首都,陪着苏朝宇度过难关,同时也方便军部的问询和会议。” “可以,回来吧,儿子。” ☆、小欺骗 “手术室和病房都安排好了,下官打算乘下一班飞机回到首都,陪着苏朝宇度过难关,同时也方便军部的问询和会议。” “可以,回来吧,儿子。” 江扬想了一下说:“只有一件事,长官。苏朝宇伤得很重,我一度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有人可以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说他会好好活着,因此……”他哽咽了一下,深呼吸了一次才继续说:“因此我想……我应该和他结婚,至少……” 江瀚韬终于明白这第二个电话的由头在哪儿了。结婚,很美好的词语,但是在两个儿子身上偏偏都发生得这么诡异,实在大大出乎他最初的预料。“江扬,现在苏朝宇还……” “不,长官,您误解了。我只是想和苏朝宇低调地注册结婚,这样……”江扬苦笑,“我出现在他的葬礼上的时候,便可以名正言顺些。” 江瀚韬十分难过。这是一种内心深处而起的悲伤,他错过了儿子最好的童年少年,把他的青年时代禁锢在军队里,连他人生最重要的幸福都不能亲手给予。七大元帅之首的江瀚韬眼圈微红:“好,你们可以立刻办。” “谢谢您……”江扬说,在匆匆挂掉电话之前,叫了一声爸爸。 嫦湖湾指挥中心已经开始换防,第四军和飞豹师的高级长官正在准备返程,布津的海防军人已经派了三支特遣部队前来处理查图尔战争的剩余工作。秦月朗推开门:“苏朝宇已经上飞机了,你呢?” “我飞下一班。”江扬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从现在开始,我在医院里办公,你打电话让军部在医院给我设一条保密线路。另外,苏朝宇的事,一个字都不要对元帅说。” 秦月朗紧张了一下:“苏朝宇不是好好的上了飞机吗?医生说生命体征很稳定,只是太虚弱。” “就是这件事,秦副参。”江扬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睛里透 露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务必向元帅保密。” 秦月朗比了个“收到”的手势,然后迅速转换了话题:“孟帆怎么办?” 江扬愣了愣:“怎么办?” “你被苏朝宇干扰了判断和思考力,”秦月朗说,“你要求慕昭白绝地反击,他们的行动被记录在案,比较麻烦的是,首都派遣来的技术员也知道。虽然我并不是很懂,但慕昭白刚才已经发表了意见,他们的反击方式和孟帆无法紧密配合。你不得不考虑孟帆活着出现以后的身份。” 江扬停下手里收拾东西的动作,沉思了片刻便拿起电话:“综合情报处慕昭白,到指挥官休息室报道。”秦月朗找出几份文件让他先过目,然后在他耳边似乎不经意地补了一句:“还要顾及程亦涵的感受。”江扬张嘴要说话,慕昭白已经推门而入:“长官。” “真的一点儿没法配合?” “没办法,老大,技术上的事情瞒不过行家,也容易给你找麻烦。” 江扬在房间里走了两步:“和孟帆一起的人有活着的吗?” “有两个,长官。”慕昭白说,“但是……” “给他们豁免权,立刻让程亦涵申请,然后要求他们做一份我们希望中的口供报告。”江扬说完后,沉吟了一下,“程亦涵那里,我会跟他谈谈。” 慕昭白为难地说:“老大,还是我自己说吧。” “你能行?”江扬苦笑看他。 “当然。”慕昭白耸肩,“这是半件家事。” 秦月朗笑了:“当年程亦涵恨他主要因为程中将的缘故,现在——喂,通常情况下,你的副官没有这样小心眼,对不对?” 江扬没办法,只能把两人统统赶了出去。本来应该正点的飞机因为给其他的救援机让跑道,延误了40分钟,江扬坐在机场里,左思右想,还是把电话打到了程亦涵办公室。不出意料,对方已经办完了所有申请手续,听起来也显得十分平静。江扬没敢问那些想好了的、直白的问题,只是旁敲侧击,最后反而是程亦涵先不耐烦了:“我说亲爱的长官,您是候机太无聊了还是急于跟下官聊天?” “前者,敬业的副官。”江扬说,“我急于跟苏朝宇聊天。” 程亦涵点头:“下官在收线前请您放心,关于孟帆……下官始终觉得,完成任务和原谅他是两个概念,但也并不冲突。下官只要知道,时局需要,这就够了。” 江扬一愣:“这话是……” “我跟父亲谈过,关于现在的形势和长官您的状态。不得不说,下官明白了一些事。”程亦涵放低声音,换 了个称呼,“别担心,江扬,我确信你不会让船沉了,如果需要修理工具,你伸手就好。” 江扬攥着手机,说不出话来。以程非和江瀚韬的关系,江扬并不信父亲会跟他的前副官把那件大事开诚布公,就像他须得护着程亦涵那样,江瀚韬要护着的人也有很多。他们在沉船上奋力划行,企图快速到达安全的港口,父辈已经力竭的时候,年轻人必须撑下去。江扬需要这种超越了上下级和兄弟朋友感情的支持,却又因为自己也许无法护全他们而心生歉疚,他只说:“谢谢,亦涵,我完全放心。” “好的,那就这样,长官,请问苏朝宇上校好。”程亦涵挂线,继续他的工作,他相信江扬一定会觉得轻松一些。 江扬看着飞机起落的目光挪回手机屏幕上。多年来,他习惯把程亦涵的私人电话放在“家人”分组下面,此时此刻,他可以注视着那个号码平静地呼吸、耐心地等待,万分安心。 ☆、漂亮的疤 军部为重伤官兵预约了一层楼的病房,召回了所有休假的外科内科大夫集中救治护理。如果在这些伤员中间一定要排出一个优先级的话,苏朝宇的名字早就被写在第一位了。基本上每一个医护人员都知道听到了“这是苏朝宇上校”这句话,至于苏朝宇是谁、为什么要说这句话的原因都不重要了,他们心里都明白,如果是一个无名小卒,大可不必在抬下飞机的时候先强调名字和官衔。 苏朝宇被送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医生一直不明白他伤得不轻为什么还可以活着,应该是有人在查图尔尚未被攻下的时候就为他简单处理过,几处伤口因为包扎不得当而显得格外吓人,甚至,苏朝宇的人中上有青紫的指甲痕迹,可是,谁救了他?苏朝宇一路上时而清醒,一旦睁开眼睛就问:“江扬呢,罗灿呢?彭耀活着吗?”彭耀因为并无大碍被留在了一家市级医院,他本人没有任何意见,甚至非常乐于在能动弹以后就马上回到嫦湖湾去,把他的狼崽子整队带回。只是朱雀王非常不高兴,不但把医疗救援队骂了一顿,还威胁说“即使只要一个创可贴,也要回首都来贴”,于是,飞机上这才多了彭耀的位置。但是连续两次,彭耀刚能起来回答苏朝宇的话,海蓝色头发的英雄就又昏睡过去,搞得彭耀非常无奈,只能干躺在那里看窗外的夜空。 医院为彭耀留了一个手术室,准备了全套的活动床、担架轮椅,彭耀意识清醒地吼道:“老子没事!你先把这个人救活了!”伸手一指,身后是重伤的廖十杰和罗灿。苏朝宇的活动担架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彭耀甚至来不及握一握对方的手。 手术不算大也不算复杂,只是因为“这是苏朝宇上校”,所以医生格外小心,连缝针都亲自盯着,把苏朝宇里里外外检查了一个遍,终于肯把他推进病房的时候,江扬早就等在那里了。 术后的苏朝宇还带着浅 绿色的帽子,裹在一张消毒毯子里,护工把他移动到床位的时候,他无力动弹,只能在昏迷里难受地皱起眉头。江扬站在两米外静静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有那么几分钟,他觉得他的小兵已经死了,若不是心电图还平稳有节奏,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判断——矫健如豹般的苏朝宇现在需要氧气面罩和吊针、纱布,需要有人帮他翻身,给他少得可怜的水,他只有在觉得难受的时候才会微微睁开眼睛——医生说这是麻药的劲儿还没过去,睡一觉就好了,但江扬的理智选择了相信这个说法以后,情感却仍然觉得,只要一眼看不见,苏朝宇就会死了。所以他近距离地坐在病床边,目不转睛地等着他的小兵醒过来。他本来想握住苏朝宇的手,但是一只手上有子弹破皮的大伤口,缠着纱布和胶带,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又插着吊针,江扬只好看着,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幅度,仿佛面前躺着的不是一个人,是一片叶子。 这种感觉维持了有半个小时左右,江扬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十分幼稚可笑的时候,是因为背都弓酸了。他挺直了腰背舒展胳膊,苏朝宇轻轻地“哼”了一声,睁开眼睛。 苏朝宇的眼睛还是有些不聚焦似的,但他一定看见了江扬,露出一个勉强的笑。他吞咽了两下,尝试着发声:“江扬。” “继续睡。”江扬覆住他海蓝色的眼睛,“天还没亮呢。” 苏朝宇的面颊微热,皮肤因为在海边吹了几天的缘故有些粗糙。江扬能感觉到他的鼻息和微微湿润的眼角,苏朝宇说:“江扬,我回来了。”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跟你离开那个鬼地方,一起活着。”江扬吻苏朝宇的脸,一遍又一遍,苏朝宇先说“我的嘴唇很麻”,又说“我把罗灿放出去了”,还模模糊糊念叨着关于彭耀的事,江扬便明白了他是还没完全清醒,就这样不停地吻着他,直到他重新睡去。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的时候,苏朝宇从极度疲惫里彻底醒来,看见江扬正在以家属的态度和名义签一张又一张的治疗方案、手术单、麻醉单、体检表、化验结果,等那护士走了,苏朝宇才说:“让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我们公开注册了,亲爱的朝宇。” 苏朝宇只能用嘴的大幅度开合来表达自己的情绪:“那真是太公开了。” 江扬伏低身子跟他耳语一番,苏朝宇瞪大了眼睛:“这是欺骗,我亲爱的长官,你骗了元帅,你爸爸。”琥珀色眸子的中将眨眨眼睛:“有吗?那个时候你确实已经盖着国旗了。” “国旗?”苏朝宇做出一副不能呼吸的样子,“当时我以为他们 怕我体温过低,给我军大衣呢。我正想告诉你,应该查查是谁在挖你的墙角,冬季大衣薄得像床单。” 江扬在这么多天的痛苦挣扎后第一次笑出声音来。他如此爱面前这海蓝色头发的小兵,爱他躺在病床上还说这么大无畏的话,爱他从从容容的样子,爱他含笑的表情,爱他皱起眉头等自己的下一句话。他简直爱苏朝宇的一切:“都盖国旗了还惦记着我的家业,应该得流动红旗。” 苏朝宇小幅度摇头:“别现在颁奖,我很累,我要休息。” 江扬笑眯眯地坐在阳光下:“你有充足的时间休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在三天内办妥退伍手续,不但离开战场——” “我睡着了。”苏朝宇不准备再理江扬,他知道他的情人长官、长官情人的世界已经浓缩并填充满了这个病房,容不得任何哪怕是来自想象里的质疑和剥夺。但是,偏有人不识相。苏朝宇刚闭上眼睛就听见走廊里有彭耀的声音,他大概是叫住了一个正要进门的大夫,十分凶地问道:“苏朝宇怎么样了?” “彭师放心,没有大碍。” “那就是有小碍是吧?碍哪儿了?” “因为做了手术,身体又比较虚弱,要多躺两天。” 彭耀更凶地问:“你们给他缝好了吗?” 江扬差点儿笑出声来,苏朝宇无语地望着天花板继续听。 医生对这个问题也相当无奈,彭耀从外科技术和道德原则上鄙视了他们的行医经验,虽然苏朝宇的伤口并不是这位医生亲自动手缝的,但他还是详细科普了一下整个过程,并表示这个环节完全是小事,除了可能会留下疤痕以外,不会有其他长远影响。 “老子的副师长,留疤也要留条漂亮的疤!”彭耀说着就推开门,看见了在床上强忍着笑意因此满眼泪水的苏朝宇,身边还有一个毫不掩饰欢乐情绪的帝国中将。 ☆、猛虎和头狼 医生的表情相当难堪,但还是完成了例行查房的任务。期间,彭耀像一本会发声的十万个为什么一样,把苏朝宇的病情从头上的擦痕一直问到脚腕韧带拉伤,简直比江扬关心得还要详细。若不是琥珀色头发的那位已经提前声明自己是苏朝宇的正版家属,那彭耀绝对有理由被误认为苏朝宇的亲弟弟或者……情人。 江扬十分大方地站起来:“给你营造一个二人世界。”说着就请医生出去谈事情,彭耀身上只有几条绷带,行动十分方便,因此可以用各种角度看着苏朝宇,最后开口:“我是来报忧的。” “我知道。”苏朝宇平静地回答,“江扬不肯说,但我知道你一定会说。” “别紧张,罗灿很好,比你醒得早。吴小京和肖海伤得都不重,廖十杰……”彭耀假装无畏地耸了耸肩,“因为有吴小京的防弹衣,没再受伤没被别人发现,但左腿没了。” 苏朝宇痛苦地闭上眼睛。彭耀习惯把坏事留在最后说,所以几乎可以认定,康源没有回来。而事实果真如此,彭耀说飞航大队空中搜救了整整3个小时,没有放过t岛上的任何一个山沟地洼,战场上有名有姓看得出来的尸体已经分拣完毕,康源还是下落不明。 “你要这样想,也许只是一下,砰,他就直接死了,没什么折磨。”彭耀说着,却看见苏朝宇喉间动了动,眼泪夺眶而出。他缠着纱布的手使劲捶着病床,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方式能够让他发泄胸口的闷痛。彭耀没有制止,面无表情地继续:“算你我,回来了十一个人。” “十二个。”江扬早就听见了声音,忍了忍才推门而入,瞪了彭耀一眼,“还有王若谷。他是个奇迹,朝宇。” 苏朝宇睁开眼睛。此时此刻,他才知道自己不过是太平凡甚至平庸的一个人,经不住这么多悲伤袭来,他本觉得自己足够坚强,却刚刚发现,天人 永隔的痛苦比起伤病来说,是负在背上永远无法解脱的五指山。 “王若谷胸口中枪,但九月救了他。你知道吗,王若谷有先天性镜面内脏症,入伍体检的时候是安泰然准将向元帅求情,以特招替他开了后门。他的心脏在右侧。”江扬握住苏朝宇的手,慢慢地解释,“尽管很棘手,但医生让他活了下来。” 苏朝宇沉沉一叹:“谢谢,我知道了。我想睡一会儿。” “明儿见。”彭耀当先走了出去。 江扬并不安慰苏朝宇,他了解他的情人是独行的山虎,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低声悲鸣,舔吮伤口,以便走出深林的时候可以重新震慑万兽。这个过程很残忍,但苏朝宇已经习惯,所以,江扬最大限度地尊重着他,也知道如果苏朝宇撑不下去便一定会请援。江扬也起身离开,带上病房的门,彭耀果然站在走廊里等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再敢走到苏朝宇身边影响他休息,我会让你后悔的,彭师。”江扬一字一句。 彭耀高举无碍的一只手:“喂喂,咱们不是和解了吗?” 江扬嘲讽地笑了:“若不是因为和解了,你跑到房间里报伤亡率,我简直要把你当仇人。” “他有权知道。”彭耀耸肩,“你太独断专横,江扬,你觉得苏朝宇现在不合适知道便不告诉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想要知道呢?” 这完全是一段情敌之间的对话嘛,江扬心想。他确实一直不敢告诉苏朝宇战损状况,那些熟悉的名字每一个都是苏朝宇珍视的兄弟。他知道,如果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苏朝宇会失控,甚至像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因为得不到最想要的玩具一样耍赖、抵抗。但是彭耀用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苏朝宇在这头小狼面前必须维持自己“大哥哥”的架子和尊严,因而反倒平静——可心里永远是难受的。这就是江扬纠结的原因,一方面,他想谢谢彭耀帮他摆平了这件事,另一方面又因为苏朝宇的难过而更加心疼。江扬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一切的终极原因只是他太爱苏朝宇。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因此释怀:“好,这是我的错,但是彭耀你听好了。我是苏朝宇的长官……” “就像我不是一样。”彭耀哼了一声。 “但你不是他的爱人。”江扬微笑,“好了,我没有心思像个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跟你比较谁的手绢更大。除去长官,我还是苏朝宇的家属,我有权利决定用什么样的方式告诉他这些难过的事实,让他更从容地接受。我欣赏你的无畏和单刀直入,但这招不适合疗伤,真的。” 彭耀灰蓝色的眼睛挑 衅地看着江扬。 “让他休息,还有更难办的事等他做决定。”江扬拍拍彭耀的肩膀。后者明显忍不住要问“什么事”,江扬却没给他机会,径直走开去接一个半分钟就在执著地要打进来的电话。彭耀确定,江扬心事重重,但是,关于江立要结婚、伴侣却不是苏暮宇这件事,就连江扬本人都很难接受,更不要提视弟弟如生命的苏朝宇了。 “那换一件事。”彭耀拦住江扬。 江扬点点头:“但最好是一件值得你在这里拦住我的事。” “我准备找个时间去他坟头烧几张纸摆盘水果,该怎么说?”彭耀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着杀人的光。江扬几乎可以肯定,如果不是现代,彭耀会在得到罪魁姓名之后,立刻提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去放在彭燕戎的墓碑前面,然后磕三个响头。事到如今,江扬当然知道这些事的部分真相,但他一直不确定现在是把它们说出来的最佳时间,尤其是,对方是彭耀。 然而彭耀就这样坚定不移地看着江扬,没受伤的那只胳膊上,病号服袖子卷起一半,露出肌肉虬劲的胳膊,看上去很结实很有力。这和他的年龄、长相不符,但却完美配合他的内心世界。江扬知道他们都没有享受天真烂漫的童年少年的权利,因此竟然在瞬间生出了一些同病相怜的感慨来。他的手指在彭耀的胸口轻划六笔,写出一个“乔”字。 “为什么?”彭耀的声音虽然很小,但那是从紧咬的牙关里迸出的三个字,可断金可销骨。 江扬没有说话,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开。 据说,头狼即使在最悲伤的时候也不需要宽慰,他们有敏锐的眼鼻耳,有獠牙和尖爪,已经足够。 孟帆坐在属于他的小房间里吃着标准午餐,慕昭白靠在窗台边啃一只苹果。他们刚从前线撤回,一部分人在首都办事,其他人则会在军部的集体庆功宴之后返回边境基地。孟帆属于特殊人员,要接受一次非正式的内部问讯,还会给他一个新的身份。跟其他两人一样,他拿着豁免保证书,通过视频电话向程亦涵表示了感谢,并且向国家和组织保证,今后一定不干坏事,好好做人。 “配餐太难吃了。”孟帆擦擦嘴,灌了两口矿泉水,“真咸。” 慕昭白摊手:“没办法,以后你还要经常习惯配餐呢。” “哦?”孟帆看着他的老朋友,他们有几年没见,略显生分,却因为毕竟年少同窗,看着对方总觉得放心。 “老大让我跟你谈谈,他想招安你。” 孟帆“哈”地冒出一声干笑,把餐盒丢进垃圾桶,替服务 生系好了口,然后正襟危坐在那里提问:“当兵?一二一,一二一,向右转?” 慕昭白从文件包里抽出一纸邀请函:“特招,进技术部门。” “我求你了。”孟帆抱头做痛苦状,“我不想干这行,再也不想了。真是一朝入错门,百年别翻身!” 慕昭白揪着他的领子强迫他看:“是培训部门,懂吗?培训新人的,同时做技术顾问。你这个混蛋王八蛋,双黄蛋,老大给你开这么好的条件你还好意思唧唧歪歪!” 孟帆推开他:“我这个性格……作业都不写,你指望我穿得人模狗样,”他拽拽慕昭白的领带,又戳他的肩章和名牌,“还把手里的半吊子技术教给其他人,这太荒唐了。” “世界上有几件事是不荒唐的?”慕昭白摊开那份协议书,拧开笔帽递到他面前,“签了吧,然后你可以挑一个合适的时间去入职,基地环境很好,我还打算明年把我爸我妈都接过去。” 孟帆拿着笔在手里转圈:“我怕他,而且我欠他。” “江扬还是程亦涵?” “好吧,我改成‘他们’。” 慕昭白苦笑:“老大他没工夫管你,除非你干了坏事并且捅到他眼皮底下。至于程亦涵……这么说吧,同处一个屋檐下和不原谅你,他能做得井水不犯河水。” 孟帆侧头:“这不仅不能安慰我,反而是个严重的打击。” “还有一种情况,我没有决定结婚的权利。江扬已经和苏朝宇公开了关系,程亦涵能不能这么做,取决于很多因素,我不得不尊重他的选择,也许我们一辈子只能隔着栅栏做邻居。”慕昭白说着就离开,“也许,我们即使结婚了也偷偷摸摸。我去收拾一下东西,等会儿再来。” 孟帆在阳光下握着笔看见面前的协议书,上面清楚明白地写着,边境基地集团军希望他能用技能在军方有所作为,并且有一张黑白的图片显示着分配给他的标准单身住房的样子。房间似乎不大,只有一张小小的床靠着窗户,床单洁白,被子叠得方正,方正到令人望而却步。孟帆不确定自己在这种地方是不是睡得着,但他忽然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踏踏实实地在一间屋子里一觉到天亮了。他一点儿没有野心和梦想,就要在简单安全的小日子里,和无数人一样生老病死。因为过去实在太刺激,他想,他能接受这个结局。 慕昭白推开门,手里拉着军方标准的登机箱:“我回去了,协议你可以快递到行政办公室,可以对方付费。如果你不想签,记得……”孟帆把笔和协议都递过去:“包机?有我的位子吗?” 一 个很难看的签名尴尬地站在右下角,慕昭白盯了一秒,把那句“你用左手写的啊”忍了数次终于吞回肚子里,颇有主人风度地点点头:“有空位,预备役同志,抓紧时间。” ☆、成人仪式 江立接到部长电话的时候万分诧异,平生第一次,他这个人见人爱的小孩子在工作一线被要求休假。是“被”要求啊,江立握着电话半天没回过神来,这场谈判十分要紧,他也做足了功课,之前跟对方的领事沟通过,已有必胜的把握,如果此时退出,无异于把机会让给别人。虽然他并不在意这种让位,但是他却忍不住回想自己哪里做错了——领导显然是不满意,显然是要他别再插手,可是,为什么? 在没有找到任何原因之前,江立不会离开这座城市的。他在酒店定了一个徒步的一日团,准备去周边风景区逛逛,谁知刚要签保险单,江瀚韬的电话就来了:“帮你定好了机票,赶紧回来。” “有事吗?”江立警惕地问。 “嗯……”江瀚韬有些犹豫,“家里出了一些事,苏家。” 江立几乎是跑步登机的。苏家,意味着不是苏朝宇就是苏暮宇。如果是前者,他知道江扬一定失控了;如果是后者,他会失控。漫长的飞行时间让他精疲力竭,落地就看见了自家的车在等,新换的亲卫队队长细腰长腿,是个年轻的少校,一丝不苟又温和客气,江立没敢多问,只是打听:“我爸和我哥都在家?” “元帅在,江中将一直在医院里没有回来过。” 江立的心猛然坠落又蹦起,胃里痉挛了一下,甚至已经想好了安慰的措辞。直到车开进家门,他一直皱紧了眉头,半句话也没有。但是,他穿过花园的时候,习惯性抬头,忽然看见有一个人坐在顶层阳光阁楼种,躺他最喜欢的吊椅里面看书。那吊椅早在江立工作之前就显得有些小了,而那人不但全身都沉在里面,还露出了一双带兔子耳朵的棉袜。 岂有此理,江铭不是应该在上课吗?江立上楼,刚走到房间门口,就听见身后有个愤怒的声音:“好啊,你回来了!” 他狐疑地转过头 去,梁丽征穿着一身珊瑚绒的家居服站在走廊上,手里那本厚得跟砖头一样的杂志忽然从背后冒出来,砰一声就拍在江立后背上,让本来就心生不宁的他觉得心脏受到了重创。 “你解释一下!”梁丽征拖着他就往走廊尽头的客房里去,江立挣脱两下未遂,家里的勤务兵听见声音都探头在看,梁丽征更加生气了,边走边骂:“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会这么难受!会这么恐怖!骗人!江立你这个骗人精,我恨死你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碧色眼睛的江家二少爷就这样被拽进了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个面生的阿姨正抱着一个熟睡的女婴。江立怔了一下,第一反应是,这是江家的二女儿,可是……首相妈妈并没有怀孕的迹象,即使她和爸爸动用了早就冷冻保存的卵子,也没空生。梁丽征把婴儿吵醒了,小家伙开始哭闹,梁丽征只能用更大的声音冲江立喊叫:“你看看!怎么办?” 怎么办?这管我什么事?江立还是不能理解,梁丽征的眼泪都下来了:“骗人精,你没告诉我‘长大’以后会生孩子……” 我的?孩子? 向来乐观的江家二少爷再也笑不出来了。 回到家的整个下午,梁丽征都在哭。秦月朗他们从昂雅回来不久,她和江立单独在纳斯的那几天,住的是一家低调普通的经济型连锁酒店。有一天晚上,隔壁持续不断的喧闹让正在和梁丽征合伙打怪兽的江立心烦意乱,忍不住过去敲门,请他们照顾他人需求,赶紧散会。没想到,从一群乐疯了的少男少女里走出来一个戴眼镜的人,出示了纳斯中学的教师证件,告诉江立他班里的学生正在办纳斯传统的成人仪式,当然,声音是有点太大了,他会要求孩子们小声些,但也请江立谅解,据说,这是纳斯孩子最高兴的一天,今天以后,他们就可以在各个方面对自己负责,对他人也要承担更多的责任。老师递给江立一本宣传册,是纳斯政府印刷的,旨在指导青少年正确对待成人以后发生的转变。最后,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江立,最好经过了成人仪式,得到家长老师同学的认可,才可以一个人住在酒店里,否则容易出危险。 只有一半心智成人了的江立拿着册子,迷迷糊糊回到房间,却再也没心思打怪兽。成人,这是一个很奇妙的过程,江立坚信只要他变成了大人,就可以和江扬平起平坐地谈论一些事情,和苏朝宇一样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和小舅舅秦月朗一样在舞会上成为谈论的主角。而此时,梁丽征边把电脑装进背包里边喟叹:“慕昭白他们都瞧不起我,说我是小屁孩。哼,王晓玥自己都是处女,还说我,我 肯定比她早嫁人。不能嫁给凌寒我也要找个不比他差劲的。” 于是,这两个都渴望成年的准大人一拍即合,开始从手册里寻找方法。终于,他们在“正确与你的男女伴侣相处”这一章里找到了答案。册子里说,性并不代表婚姻,但是要学会对彼此负责,而责任感才是成人的重要标志——原来……原来那件事是可以代表很多的! 在确定他们能互相负责以后,江立有一时的犹豫:“不过,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梁丽征把发卡往上推了推,用朗诵的口吻回答:“她在里写了,16岁后仍有童贞,定是不正常的女子。”当时,江立还深究了一下是谁说出了这么符合当下“急需成年”的形势的话,但梁丽征提到的那本、那个作者,他统统不认识,脑子里只有无数从搜索引擎里得到的生理卫生注意事项。 就这样,“安全、正确地尝试性行为”这条手册里的提议得到了双方认同。关于安全套的部分,两人并没有从语焉不详的说明里读出其深意来,于是江立决定给苏暮宇打一个电话,而梁丽征死也不要去问她暗恋着的小寒哥哥这种丢脸的事情,更不要提其他人。结果苏暮宇的电话一直不在服务区,因此,安全套的使用被认定是一个“只是为了预防得病但我们都身体健康因此可有可无”的环节,就这样,被跳过了。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梁丽征觉得自己可以抬头挺胸做一个“正常的女子”,江立则认为变成了成年人以后的感觉很不好,“我总觉得欺负了你”。梁丽征点点头:“是挺不爽的,我有点儿后悔了。” 如果当时知道会这么后悔,想必梁丽征一定会开动几倍于常人思考速度的头脑重新决策一下。此时此刻,她只能坐在江立房间里的大床上发脾气:“里还说呢,18岁以前生出孩子的,也不是正常人!” 江立头疼地转圈:“是谁写的那本?” “反正很疼就对了!很恐怖!”梁丽征说,“你绝对想不到,你因为肚子疼去上厕所,结果生了一个孩子出来,这是多可怕的事情!” 江立持续在房间里来回来去地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像是我知道一样!”梁丽征站起来:“你这儿有没有水喝?” 江立倒了一杯给她,这才看见她委屈的样子。论心智,江立成熟多了,自然能理解一个小姑娘现在的心情。按理说,他应该道歉,可是……那天晚上分明是他们商量好的,这又有什么可道歉的呢?况且,即使他跪在那里磕头抱腿,隔壁婴儿房里哇哇大哭的小家伙也不会就此消失——那是他的亲女儿啊,江立想到 这件事就浑身哆嗦——比哥哥还先有了孩子,传出去简直会死人,最关键的是,孩子的母亲并不是他喜欢的人。梁丽征虽然可爱,但绝对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也知道梁丽征一直暗恋凌寒那个类型的帅哥。 “喂,孩子归你,我可不要。”梁丽征小声说。 “是你生的啊。”江立已经丧失了辩论能力,开始胡说八道。 “也有你一半!”梁丽征生气并不是因为对方试图不抚养孩子,她想不到这么多,只是希望在短时间内和这个孩子断绝联系,并争取把联系全踢到江立那里去。 江立陷入了沉思。回想他上飞机到现在所有事情,他猛然发现这是一个骗局:江元帅早就料到了他二儿子的鬼精灵,生怕他不回家,干脆用“苏家出事”把他拐带进门,然后……他跳起来,想立刻找个借口出门,比如……比如去医院探望师兄!对,江立欣喜地拉开门——江瀚韬元帅站在门口,笑眯眯地背着手:“都在?那我进来坐坐。” ☆、换位思考 苏朝宇拆线的时候,还不知道江家已经有了第三代。江扬在医院守了八天,24小时住在苏朝宇的病房里,用从军部搬来的小型终端保密设备和基地通讯办公。他就睡在一张医院提供的小单人床上,晚上会在黑夜里悄悄地看苏朝宇。苏朝宇当然能察觉,但那种感觉十分美好。江扬像一只夜出的大猫,琥珀色的眸子只有在月光微露的时候才会反射一点点光芒,他耐心地等在那里,一动不动,呼吸均匀,无论苏朝宇准不准备侧头看他,他都执着地等着,甚至不肯松懈一下,移动目光。后来他也会睡着,梦里就知道他的苏朝宇还在身边,于是格外安心。苏朝宇不出声地看着他,回想他们经过的所有事情,生死、别离、悲欢。那几天首都格外晴朗,深夜里月色如水,窗外枯枝倒影如泼墨,苏朝宇总恍惚看着江扬微笑的样子,知道这个人再也无法从自己生命里被抹去,他们生死相随的雄壮誓言在相守的平淡幸福光芒下,褪去一身金鳞战甲,变成了毛色清淡的温柔小兽,有它的尖齿利爪,有又暖又软、带着阳光味道的身体,和一颗再也不会寂寞的小小的心。 黑暗里,苏朝宇听得见心跳的节奏,清晰美好。 但更清晰的是刺耳的电话铃声,江扬被吓了一跳,抱歉地看了苏朝宇一眼才接起来:“长官。” “立刻回家,江扬,”江瀚韬听起来也是睡意朦胧的样子,凌晨一点,正是整个雁京城结束了宵夜的安眠时刻,“从现在到明天上午,你必须在我身边,我让亲卫队长去医院守着苏朝宇。” “请允许下官……” “不允许,立刻回家,这是命令,江扬。” 边境基地指挥官听见了一阵有分寸的敲门声,江瀚韬元帅的新亲卫队长站在门口敬礼:“长官,请您配合,车在楼下等。” “江扬?”苏朝宇叫他。 江扬俯身说:“别担心。” >  “这话我说更合适。”苏朝宇微笑,“你婆婆妈妈的样子太讨厌了,我都活得这么好了,你的担心不但多余,而且幼稚。” 江扬笑出声:“本来我还准备躺在地下打几个滚,死死赖住你的床呢。”他穿好大衣,又嘱咐了亲卫队长几句,便消失在门外。过了一阵子,苏朝宇听见楼下有车开走,这才对亲卫队长说:“辛苦你们了。” “份内之事。”那细腰长腿的队长真的很年轻,让苏朝宇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光,“有句不妥当的话,下官想了很久还是想说出来。” 苏朝宇点点头。 亲卫队长一笑:“你们看上去……实在很幸福。” 苏朝宇忍了半天才不炫耀,装作淡定地说:“是的,是的。谢谢你。” 江扬到家的时候,刚好赶上一辆纯黑色的车从后院离开。他慌忙让司机停在路口,并且拉开车门站了出去。那辆车没有牌照,甚至没开车灯,玻璃也是不可透视的,它看见江扬礼貌地站在路口,便摇下了半扇车窗,有个头发花白的人露出笑脸,点了点头。对此,江扬再熟悉不过,那个人是效忠布津皇室的臣仆里资历最深的老先生,是皇帝本人的贴身大管家,当皇帝还是个路都走不稳的小孩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从容应对皇帝身边的所有琐事——包括联络沟通政、商、军三界的各个要臣和认识、熟悉、掌握要臣子女们的一切情况。江扬知道这位老先生非常喜欢自己,更知道皇帝的贴身大管家深夜来访,绝对没有什么好事。 果然。江扬只知道他让综合情报处加了四天三夜的班,把那个诡异的数据库和监听系统解密分析,报告是昨天晚上九点交上去的,结果很惊人,他预料到了皇室会对此有所动作,却没有料到动作这么快。江瀚韬的书房灯火通明,江扬进去的时候,帝国七大元帅之首正在撰写一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多少天了,你也不回家。”像是责备,更像是请求,江瀚韬头也没抬,“苏朝宇如何?” “好多了,剩下的时间就是静养,我让他歇足三个月。” 江瀚韬放下笔,把椅子让出来:“来,看看措辞。” 江扬惊了片刻,低头说:“下官……” “坐在这里看,”江瀚韬敲敲桌面,“这样有感觉,放下你的下官身份,来试试元帅是什么滋味。” 一种令人难以表述的情绪迅速袭击了江扬的每一个情感角落,他抗拒了几秒后,似乎还是被引诱了过去,坐在这江家的一家之主常坐的地方。桌子是实木的,带一点儿爸爸的温度,江扬拿起那封信之前小心地抬头看了看对面 。自己惯常站着的地方忽然退到了门口,他觉得很陌生,因为当他站在那里的时候总感觉父亲的怒火触手可及,因此会下意识地悄悄往后挪几步。现在看来,再微小的动作都会在这里被放大百倍,所以这几年来,每次要谈什么事情,江瀚韬总是主动坐在沙发里,让他坐在身边。显得不那么生分……江扬理解了其中的含义,竟觉得微微心酸,他强迫自己读那封信,却在读完以后大吃一惊:“这是……这样其实不是太张扬?” 江瀚韬坐在沙发上看儿子:“说。” “请皇帝陛下做主婚人固然十分荣幸,但江立和梁丽征毕竟是先有了小孩,只怕皇帝陛下并不会轻易接受这个事实。” 江瀚韬脸上没有笑意:“不,江扬,这是一份属于江家的奖励,内容是我挑的。刚才有谁来过,你大概看见了。” 江扬心里一惊,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禁不住脱口而出:“青龙郁王和玄武乔王他们……” “那监听系统里面标着代号的声音标本已经解析了,从皇帝本人到各大法王、各商界、军政要人,应有尽有,玄武王这样做,保不住了。刚才总管来送皇帝陛下的意思,让我们提前有个准备。” ☆、福利 “那监听系统里面标着代号的声音标本已经解析了,从皇帝本人到各大法王、各商界、军政要人,应有尽有,玄武王这样做,保不住了。刚才总管来送皇帝陛下的意思,让我们提前有个准备。” 一句“保不住了”,江扬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浑身难受。卓家的火光近在眼前,彭燕戎虽不算尸骨未寒,也足够让人觉得恐惧,他实在不想再经历这种事情,但这只是一个华丽美好的幻想。在听完江瀚韬转述的皇帝亲令之后,江扬一个字都说不出,咬紧了牙关。 “坐下,儿子。”江瀚韬说。 江扬固执地站着。 “这个位子里还没有芒刺,坐下,儿子,冷静地想想我们谈过的那件事。” 江扬迟缓地落座,十指紧扣,抵紧桌面。他花了几分钟才冷静下来,重新认识自己的地位和职责,意识到世界上不仅仅有故去的人,还有更多在世的人和默默注视他们的魂灵。他们似乎堆满了整个房间,让江扬觉得喘不过气来。“请您吩咐,”江扬小声说,“我已经冷静了。” “你坐的位置,代表了你只能吩咐别人而不是被人吩咐。”江瀚韬倒了杯热水,放在儿子面前,“这件事里,江家所需的所有决策,你来做。” 之前的所有突变都有父亲代为处理,江扬手心发冷,这代表他在成为一个自己并不想变成的人的路上又无奈地被推进了一步,这件事之后,他可以学会冷漠、决绝,扔掉更多不必要的琐碎情感,变成一个更纯粹的、更适合生活在这个圈子里的人。也许可悲,但江扬知道这是唯一一个可以通过自己的决定尽量让多数人幸福地活下去的机会,他不得不把握。 江瀚韬站在他身边,和他的距离不超过二十厘米,因此江扬即使看着各种资料、不用回头、凭用余光就可以看见父亲。“心里感觉很坏,我知道,”江瀚韬的手轻拍儿子的背,“但这 个距离很好,是不是?”他没有理会儿子的尴尬,轻声说:“下次,希望你可以这样在我身边。” 江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左手捏皱了纸边,他知道,他一直有权利并可以这样做,但从来没有做到过。 青龙王郁无忧高调入住山间别院,表示今后醉心工笔画眉和小楷的那天,苏朝宇做了一次全面体检。江扬被拦在房间外面,只能通过手机看程亦涵精简过又转发来的消息。郁无忧似乎对皇帝大发雷霆并把玄武王乔洛麟全家都端了的事儿不以为然,但他确实参与了这次逼着布津跟纳斯雇佣军开战的事情,并且从中获得了不少利润。这个喜欢古玩和书画的年轻的法王丢掉了因此得到的所有珍藏,却并没有像一个被人抢了玩具的小孩一般哭闹不休,反而高高兴兴地借口生病,躲去了山里,任执法部门从他的房间里拿走任何“可以作为证据”的东西。不管是真无辜还是装可怜,他用最无为的方法保住了性命,从此只是一个名人,再无实权。 秦月朗皱眉说,也许他早就不想干了,真心实意喜欢这些东西吧,相比之下,玄武王乔洛麟就非常凄惨。江氏集团军的报告和证人供词里的精确细节让布津帝国民怨沸腾,媒体已经被警告了多次务必保持低调,但怎么也拦不住成千上万亲眼看着乔家人被警卫分批带走。算计了一辈子的玄武王最终没能算过皇帝本人,许多心里有鬼的政、商要员纷纷落井下石,不惜自首以示清白,树倒后猢狲散尽只是三五天的功夫。四大法王里,朱雀王家的女婿彭燕戎叛国,名声已经非常难听,此时怕别人翻旧账,躲还来不及,当然不会说任何一句话;而白虎王卓家从昂雅出事以后就一蹶不振,手里的实业越做越差,资产缩水,眼看就要完蛋的样子,也顾不得许多;就剩两家法王,一个主谋一个从犯,完全孤立无援,只有挨骂挨打的份儿。 所以乔家选择了自己解决问题。就连都江扬没有看见具体的报告,只是有人从皇帝那里带话出来,说“乔家亦曾功勋卓著,如此晚节不保实在遗憾,公审就不必太正式,该罚没该查办的,办了就好”,隔日,玄武王家里送出三具尸体来,两大一小,江扬知道,那表示连刚刚四岁的孙子也没留下。 其他的事情,江扬更不想听。 他迅速把苏朝宇的住院手续从雁京转到了边境基地,然后立刻让程亦涵给他们这些查图尔负伤的官兵办了一个月至半年不等的休假,疗养院是江扬前年费了大力气申请资金兴办的,在一个小山谷里,三面有水,面朝平原,风光极好,交通也便利,刚刚竣工的行车道让基地指挥官到这里的 时间缩短在1个小时内。即使这样,江扬也没有把苏朝宇送过去,坐在轮椅里的海蓝色头发的病号佯装绝望地捶着官舍的落地窗说:“那是我的福利,福利福利!” “让我来更新你的观念,”江扬削了一只杜利达特产的香梨,高高悬在苏朝宇鼻尖上,“我是你的福利的福利,明白吗?” 苏朝宇眨眨眼睛:“好像明白。” 香梨跑远了几公分。 “明白。” 一滴甜甜的汁滴在嘴角,苏朝宇舔舔,又补一句:“嗯,明白,长官!” 香梨不情愿地在空中打个滚,苏朝宇上手去捉,被另一只手钳个正着,拉在怀里搂着。 “明白明白,福利的长官。”苏朝宇深情地看着梨子,话里有话地说,“喂,我要吃掉你。” 江扬大笑,一口咬下去,香梨少了一半:“那你可要等一等了。” 苏朝宇气得开着轮子在官舍里跟江扬飙速度:“你能等,我也能!” 当然能,既然都熬过了最冷的冬,等待春天岂不是一件悠闲容易又理所应当的事吗?唯一能做的是享受,此时最甜。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0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20节 ps 第七部结局撒花! 已经撒了七次,嗯,希望大结局的时候花好月圆。 第七部拖了很久才更新完,中间出了很多七七八八的事情,醉在这里再次对追文的同志们致以歉意。很理解那种掉在坑里的感觉,真是太抱歉了,醉还是一个任性的人,这个不好的毛病,希望能够很快改掉。 这一部里有很多的不理解、不确定、不明白,没关系,第八部的时候,会为大家一一解开。 隔天开始更新番外,这次的番外都比较欢乐比较有趣,大家轻松看看,刚好也给醉一点儿时间整理第八部的线索,安排后面的工作。 我爱绚烂,我爱你们! 番外: ☆、毛绒绒的逻辑(1) 写在前面: 本篇番外的名字来自于jane seabric》,简体中文版于2004年由希望出版社引进,中文译名就是《毛绒绒的逻辑·存在》。这是醉很喜欢的绘本,繁复的线条里充满情感起伏,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翻一翻。 我通常在中午一点四十分左右开始午睡。如果阴天,那么就推迟一个小时。那时候,露台上会有大片大片如同蚕丝被子般轻柔的阳光,比纯巧克力的薄片还薄,以水面上细细的柳絮的姿态铺在地板上。露台的地板刷了清漆铺了碎碎鹅卵石,白色的花式栏杆中间用细铁丝铰出了吉祥的纹样,透过它可以看到一层层阳光下的海景房般整齐漂亮的楼。 像海浪呀,一波波向远处绵延。哪里是尽头呢?尽头有什么?也许还是房子的顶,因为这里夏季多雨的缘故,都是尖顶,有的会漆成瓦灰色,那就是大海里鲨鱼偷偷露出来的鳍,零星的,一个,两个。 有时候我看着看着就睡着,身体底下有日光所能带来的最舒服的温度,嗯,会让我忘了时间。我会眯起眼睛来看太阳。也许是醒了,也许是没醒吧,太阳慢慢慢慢地移动。也有人说这是我在动,于是我花了很长时间去理解“相对”这个概念。尽管有些困难,但是我想我懂了,新的概念让我的思维如同久久不曾启动的汽车一样轰然鸣响,为我带来了不可思议的乐趣。我长久地注视着熟悉的一切,开始用新的概念诠释我和我身边的一切。 呀,很美妙。 我在移动,不知不觉地,只要我把太阳看成静止的,我就在动。我看见身体均匀地呼吸,起伏,然后秒针过去一格,咔嗒。我的身体向神秘的方向挪动了一点儿。真的挪动了,一点点,如果你看不见,那便是你看得不够仔细,只有一点点,如同黑暗里的微光那样一闪即 逝,眼前甚至没有影像残留——你怀疑自己没有看见对不对?再看一次。 一秒。然后身体,微微地,挪动。 于是我知道我在移动,相对于孤独的星星来说,移动使我的生活变得仿佛更有意义了一些。我开始用这个概念重新看我熟悉的世界。 相对于露台,我很矮,相对于世界,我很小,相对于盆栽,我很大,相对于下水道,我很干净,相对于飞虫,我很聪明,相对于阳光,我很立体,相对于鹅卵石,我很温暖。 相对于人来说,(舔鼻子)我是猫。 伸个大大的懒腰。你说什么? 嗯,我就是小扬。 第一次知晓自己的相貌是在一个大雨天之后,路边有一个水坑,因为同伴尿液也在里面的缘故,上面浮着一层五光十色到令人恶心的光晕,我狼狈地从一堆废弃的木板里挣脱出来,低头。真是终身难忘呀,我湿漉漉的,毛一缕一缕乍起来,露出斑斑点点的皮癣,很丑。相当一段时间,我对自己没有自信,太丑,以至于没有姑娘愿意正眼看我。 后来,当那个男人带我去办证件打疫苗的时候,我再一次看见了自己的容貌。一张照片贴在墨绿色封面的本子上,我看见了自己,说实话,这么看起来实在有点儿不像,长毛光亮,黄狸花的纹路漂亮又对称,眼睛,我必须说说我的眼睛,浅浅的黄绿色,很美丽。这才让我理解了眼前这个男人每天替我用难闻的药膏擦皮癣的真正目的,那就是在把我从野外带回家里之后,让我看起来好看一点儿。我挨了一针,然后被放在蓝色的旅行包里。路上,那个男人开着车,把包的拉链打开,让我看看窗外,我探出头来,发现脚边放着我的证件,墨绿色的封面,插卡处可以写上我的名字,目前是空白的——相信我,一只明白“相对”的猫,不会不认字的。 那个男人怀抱很温柔,他抱起我,第一次允许我进入楼上的房间。房间里有好多人在说话,声音一律很有控制力、很稳定,即使是开怀大笑的时候。那个男人把我放在另一个人怀里。 “一切都办好了,长官。” 啊,我知道你们误解了,现在我所在的怀抱才是江扬的。 我跟江扬交情不错,尽管他的臭毛病多得可怕。我不喜欢苏朝宇,他的“毛色”可谓非常奇怪,而且有模仿我的恶习。如果我生气地弓起身子威胁他,他居然也会趴在地毯上做出同样的姿势。啊,真是不讨猫喜欢的人呢。关于双胞胎之间的差异,我不明白人类为什么长了这么失败的五官——怎么会分辨不出呢?他们分明差很多,隔着老远就能 闻见弟弟身上的猴子味。猴子是另一种不让猫喜欢的生物,跟苏朝宇有异曲同工之妙。 说来说去,我最喜欢的人是住在隔壁的程亦涵,他一向很冷静,即使快要踩到我的尾巴,都能保持身体前倾的姿势扶着墙,然后礼貌地说“没看见你呀”,之后从我头顶迈过去——我昂头看他——等等!我很想追过去告诉他勤务兵没有把拖鞋底擦干净,上面有一块讨厌的奶油残余,但是他摆摆手说“不要跟上来哦”,扬长而去。我只能悻悻地嗅着那蹭在地板上、隔一步出现一次的奶油气味,然后蹲在他的门口摇头叹气:指挥官家的地板从来都是擦得很干净的,破坏了,破坏了! 程亦涵人很好,定期检查我的耳朵、肛门、爪子、牙齿。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他原来只是擅长给人瞧病,从此就开始拒绝他周到热情的体检。胡来,真是胡来,你看江扬又在苏朝宇的唆使下偷偷吃了一大碗冰镇杏仁豆腐,浑身散发着要胃疼的气味,你怎么不管他? 我挣脱程亦涵的手,使劲抖抖毛,把屁股转到他的脸前面。 程亦涵皱眉说:“你便秘吗?” 在他伸手之前,我夺门而逃。我发誓,他如果敢把任何东西塞进我的屁股里,我就咬他!尤其是我已经失去了那两枚柔软的黑色团子,以致于我看见漂亮的姑娘的时候,居然能镇定地走开而不是扑上去。 唉唉,就有这样郁闷的时候,没办法,真的。 ☆、毛绒绒的逻辑(2) 所以有时候我想让苏朝宇也这么昏迷一次,醒来就发现自己对喜欢的人没了兴趣。他和江扬总是这样,扑来扑去,关上门,整夜都不打开,任我威胁、撒娇都没有用。门里面有微妙的声响,啧啧,不多说这个了。他们相爱很深,我知道,因为有一天江扬抱着我,坐在阳台上晒太阳。他生病了,浑身都是药味,我不敢碰他的肩胛,因为程亦涵严厉地警告过我,那里很疼。江扬轻轻挠我的下巴,抚摸我的鼻梁,我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他说:“你很健康嘛,鼻子又湿又凉。”这是莫大的夸奖,我昂起头来,用呼噜呼噜的声响表示满意。江扬拿起手机给苏朝宇打电话,说了很久很久。 我仔细听。江扬平时经常打电话,谈的都是很深奥的事情,但是他们今天的对话没有营养,只是互相讨论天气、心情、午餐。从听筒里传来苏朝宇的笑声,江扬始终很高兴,最后,我看着他迷迷糊糊挂了电话,趴在躺椅上睡着了。我嗅嗅,他身上有股叫做幸福的味道,像二楼阳台上那一簇紫色牵牛花的蕊一样,是甜的。可是他的鼻子又干又热——我蹭程亦涵的腿,想告诉他江扬一定在高烧,但程亦涵根本不理解。当然,最后江扬退烧必须要谢谢我,是我在他还没醒来的时候,把他的鼻子舔得又湿又凉。 凭借我的智慧,我认得这里出现的基本所有人,凌寒、慕昭白、林砚臣、江立等等等等。凌寒喜欢把我放进某一个不可逃脱的地方看我怎么办,真没辙,特工干多了就有些神经,因此跑不掉不是我的错。慕昭白是个性格很好的人,虽然怕我。每次我友好地舔他的腿,他就会以光速把脚从地板上拿起来,整个人蜷在沙发里哀嚎:“我没有得罪到你吧!”但是他对狗就是另外一种态度——狗那么多的口水,多脏,多脏!而我只是有一些柔软的舌倒刺而已。林砚臣给我画像,尽管很久不能动这个要求令我无比痛苦。 他有一件帆布笔帘,每次“刷”拉开,里面就有一些据说是五颜六色的小棒棒,然后过一阵子,纸上就有我。很神奇,林砚臣也喜欢抱我,但是我并不是很喜欢他的手,因为那些因训练和持枪磨出来的茧子,蹭得我屁股痛。 世界上最令人琢磨不透的存在就是江立。按理说,一只猫最值得骄傲的事情就是可以从气味上分辨出人的不同个性和年龄。我仔仔细细嗅过,以为他已经40岁的时候,分明听见他把江扬叫哥哥!这是怎样令猫崩溃的事实,我对自己的判断力产生了怀疑。后来苏朝宇在床上告诉江扬(别问我是怎么听见的,哦,真的别问,别让他俩知道……),他觉得江立是个不折不扣的妖精,我这才发现,人的判断力比猫更低下,江立是一个如假包换的人,尽管他擦了一种叫做“成熟”的香水,遮盖了本来的味道。 想到这里,我觉得舒服多了,惬意地在床头柜抽屉里翻了个身,眼睛刚好透过锁眼可以看到外面的场景。身边有江扬和苏朝宇的新棉袜,灰色黑色白色,厚的是双层织面,可以捧起来磨爪子,薄的是单层,手感差一些,两只踩一起也勉强可以磨—— 呃,我是不是说漏了什么? 我爱上了这种偷听故事的感觉。 后来,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因是他来了。 江扬明面上叫他“小舅舅”,背地里则是“那个祸害”,程亦涵喜欢端着没表情的面孔喊他“秦副参”,至于其他人,总是你你我我的乱来。 我叫他信使。 他抱起我的那一瞬间,我全身痉挛——这是怎么样的一种味道?她,一定是她!她会有轻柔如云影的纯白长毛,长的盖住了脚面,那拱起的圆润弧度美丽的脚,走起来的时候,一定是若隐若现,如同在和地板游戏。她会是双瞳色的美女,有一只粉嫩嫩的鼻头,又湿又凉。她的舌头舔过我的毛,气味是清凉的,淡淡的,就像黄雀儿倏地飞过花园,留下几不可见的黄色影子,一秒钟就不见。她粉色的舌头伸出来,迅捷地舔了一下鼻尖,深长地哈欠,尖尖的耳朵轻抖两下,摇落一地爱的阳光。她高高竖起尾巴,她的尾尖盖住一半面孔睡熟了,她把尾巴垂下来摇呀摇呀……我心绪不宁,开始疯狂地在秦月朗的行李里找她,这神奇的味道若隐若现,我把他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在他的房间里一直蹲守到他收拾完所有东西——没有,竟然没有! 我瘫在地毯上,打了好几个滚,哀哀叫着发泄情绪。 她没在他的行李里!她被他抛弃在首都! 秦月朗摸摸我的肚皮:“你饿了吗 ?” 我弹起来,狠狠咬了他一口,表达了否定的观点。 我只想要我美丽的姑娘。 他就是她的信使,带来她的味道和隐秘的语言。 虽然秦月朗的手贴了两天创可贴,我仍然缠着他,确切地说,和他身上的她的味道耳鬓厮磨。他上网的时候,我把尾巴在他脸上蹭来蹭去,坐在温暖的键盘上看着他,想象他没有带来的她是什么模样。他开始左右摇晃身体:“你挡住了摄像头,亲爱的。” 什么是摄像头?我不管!我固执地跟他同步左右摇晃,秦月朗很着急,最后把我摁在键盘上。我听见音箱里传来另一个没见过的人的声音:“什么东西,毛绒绒的。” “江扬的猫。”秦月朗把我抱在怀里揉,“你饿了?” 我再次狠狠咬了他一口。 我要我的姑娘! 但是秦月朗没有给我姑娘,只是忧愁地把我踢到门外。程亦涵皱着眉头问我:“你怎么开始咬人了呢?”说着还掰开我的嘴看牙齿:“要换牙了吗?”手不老实地往不该去的地方探去:“难道是绝育没有做干净?”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自己没有学外语。 接下来的一周,我每天都去秦月朗房间,嗅她的味道,找跟她有关的任何痕迹。我翻了秦月朗的衣柜、鞋柜、床单、枕套、被子、内裤,终于在一个阴冷的下午于一个金色的大本子的内页里,找到了她给我的礼物。 她的毛真的这么长!这么滑,这么柔软,这么白,几乎晶莹。我深深嗅,她的味道像是从天而降——灯光大作,秦月朗下班回来看见我,仿佛很惊讶:“你在找什么?” 我试图把那根毛拿起来,但是做不到,于是我喵喵叫,踩那金色的本子,希望得到帮助。秦月朗走近我,摸摸额头:“这是日记,不可以乱翻,虽然你看不懂。” 眼睁睁地,我的心就这样被揪出来,叭得弹回原位,生疼。秦月朗合上了那个巨大的本子,插回书架里。我使劲挠,爪子上挨了一巴掌:“挠坏了要骂你!”他竖起两根指头比在我鼻子前面,对我造成了极大的威胁,我夺门而逃。 一根毛而已!再说又不是你的! 我抑郁地趴在江扬的拖鞋上耍赖,完美得到了一个罐头。 ☆、毛绒绒的逻辑(3) 从那以后,我持续猫在秦月朗房间的任何角落,为了偷袭。基本上一周有三四个晚上,秦月朗都会把那个大本子拿出来写点儿什么,有时候几秒钟,有时候几个小时,我期待某日可以重新翻到那神秘的一页,她,我的姑娘,那充满诱惑力的体香会促使我像豹子一样窜下去。 你问我在哪儿? 你猜。 这房间先前是客房,只有简单的普通的必须的家具,床、书桌书柜、衣架茶几等等,根据客人需要偶尔添置一些。连窗帘都不是丝绒的,织的密密的线圈一旦撕裂,会勾住我的爪子,半天挣脱不了——有一次甚至要苏朝宇把我解救下来,我的后爪被勾住,身体却斜挂在窗帘盒上,哀叫了整整一个小时——我把脸埋进他颜色奇怪的毛发里,羞得不想见人。 但是我曾经在这里偷听到许许多多的事情。 江立来边境玩的时候就会住在这里。他一直带着笔记本电脑,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连网,背包和箱子一起乱扔,我很讨厌人不把东西放整齐,挡住了我笔直的路,但是江立的背包里一直有好东西。我会从外侧的口袋开始翻起,一个一个,像吃满汉全席一样,慢慢地享受。别误解,我的乐趣不是找到,而是过程。当然,如果有小牛肉饼干和鲜嫩的鸡胸罐头,那简直太开心了。我记得那晚江立回来的时候非常疲惫,江扬跟他说了一会儿话就各自去睡,我知道弟弟是来度短假的,已经荣升小领导的他忙得死去活来,腻味了首都一切餐厅和娱乐,只想哥哥这里的安静。我花了一夜的时间翻他的箱子,江立辗转反侧很久,又爬起来吃了一片药之后沉沉睡去,而我也终于在隐秘的小内袋里找到了小鱼形状的软点心。我把自己埋在衣服里,抱着小点心睡了一夜,哎呀呀,美梦。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江立已经穿好了宽松的衣服,正对着镜子选棒球帽。我躲在衣物里偷看, 挂着黑眼圈的弟弟自言自语:“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他像是突然退化到了猿类一样举手到头顶,猴子似地拨拉半天,终于在万千琥珀色的头发了精准地定位了一根,然后狠狠地揪下来。年轻的弟弟对着光仔细看了看,脸上有一瞬间的不解和失落,微笑的嘴角也慢慢坠落。“怎么会呢?”他认真把头发拨拉了一遍,确信没有其他的嫌疑犯存在,才犹犹豫豫地带上了帽子。从肩膀的放松程度来看,我会觉得他遇到了麻烦,整个人散发出无法消散的紧张情绪。弟弟的手都握住门把手了,又缩回来,坐在床上片刻,只是坐着,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似是思考,似是冷静。不到十秒钟,他弹起来跑到窗前喊:“等我啊,这就来了!”没等我回过神来,江立这个混蛋一脚把箱子盖踢合,冲下楼去——混蛋!不要怪我第二天夜里去失眠的你的房间里唱歌,在黑暗的旅行箱里蹲了10个小时的滋味,能好受吗? 从此我不但再也不蹲旅行箱偷看,还鼓励自己要发明新的隐藏地点。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在床头柜的摆件后面看到了凌寒像个金毛一样在床上翻滚着耍赖,跟他爸爸提条件,也看到了林砚臣和他共度周末的时候非常和谐的生活。偶尔,程亦涵会在这间房里躲一躲吵架的江扬和苏朝宇,看书的时候总是问我“你又不懂,闻它干嘛”,哼!我不懂,你懂?我骄傲地站在他腿上用肉垫拍他的脸:醒醒吧,勤务兵今天肯定没洗手就帮你把书从餐厅拿到楼上了,一股子虾酱味! 秦月朗的出现,让房间彻底变了样子,我拥有了喜欢的丝绒窗帘、地毯,以及一个奇怪的书柜。书柜是开放式的,但也有很多小格子,有的带门,有的是抽屉。大多数时候,我都待在书柜最上层,要知道,俯瞰的角度最完美,最有大局感!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清楚地知道摄像头的功用——那面也有一个人,秦月朗跟他说话的时候,总是跟平日里不大一样。 就像如果让我看见我的姑娘的时候,我也会如此。 如此无逻辑…… 那个人说:“睡觉吧,让咬着手绢躲在被子里哭的小姐们知道了秦小公子熬出黑眼圈,不知道又要浪费几瓶眼药水。” 秦月朗笑:“明天我就正式就职了,以后要叫我秦副参。” 如此颠三倒四…… 秦月朗捧着咖啡杯勾勾嘴角:“嫂子给你煮的咖啡没这个好喝,我寄一些给你?江立从产地趸的。” 难道江立不在首都吗?难道他手里的咖啡不是卢立本亲自打包托人带来的吗? 如此任性…… 那个人说:“元帅说 ,你必须好好看着江扬,他脾气太差。” 秦月朗大皱眉头:“难道就没人关心我吗?” 那人认真地说:“我。你右下的胡茬有一片没刮到。” 秦月朗摸了一把,随后一言不发又愤愤地把网线揪掉了。 如此……爱他。 我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仔仔细细地记录这一切,尽管猫的记忆非常短暂,也不甚牢固,但是我知道他看他的眼神,一种希望伴着失望的希冀,是冬天键盘边浓浓的巧克力热饮,我尝过,虽然烫舌头,但是甜甜的。 秦月朗在关掉电脑以后常常走到窗边伸懒腰,伴随长长的呼气,据说这叫做叹气。江立叹气的时候让人觉得生活灰暗,为什么秦月朗微笑着呢?当然,也有人说,这种微笑叫做苦笑。可是苏朝宇苦笑的时候又忧愁又难过,为什么秦月朗很平静呢?据说,这叫做习惯成自然。我的好姑娘的信使站在露台上,看夏风摇落漫天碎碎星光,絮絮的云将它们盛住了又抛开,光线黯淡,只有他的睡袍丝线反射丁丁点点的亮——我忽然有点儿忧郁,于是跳下来蹭他的腿——秦月朗把我抱在怀里,熟稔地挠着我的下巴。我昂起头,鼻子顶在他胸口,仔仔细细嗅着那熟悉的味道。 嗯,我的姑娘的美好香气,我会一直记得。 还有秦月朗远眺的表情,我也会一直记得。 ☆、毛绒绒的逻辑(4) 想象我的姑娘的日子一共持续了39天,我早就会看挂在江扬房间里的日历,日历在沙发背后的墙壁上,我要跳上窄窄的沙发背,然后才能清楚地读到今天和昨天的区别。江扬喜欢捏住我左右乱甩的尾巴:“墙上有蚊子?” 我很鄙视地看了看他,舔舔鼻子跳走了。蚊子是多么肮脏的生物,我才不要吃它,我喜欢拌一点点甜酱的带鱼白饭或者煮的嫩嫩的鸡胸,通常都是小眼睛笑眯眯的勤务兵替我端出来,每到这时侯,我都会使劲蹭蹭他的手背,并不是感谢呀,他的手背上有饭香,让我高兴地打滚。 39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如此无趣,程亦涵说我已经不喜欢其他人了,整天和秦月朗泡在一起。你们懂爱情吗?我翘起尾巴高傲地走过他们中间,你们有过爱情吗?哪……其实我都快睡着了才发现,如果仔仔细细分析我所看到听到的,他们有爱情呀,甚至有令人不好意思描述的部分呢。甚至,落单的秦月朗都有爱情,他的爱情跟我的姑娘一起,在首都。 我想去首都。 很快,这个想法就被我付诸实施。我三番五次试图躲进各种交通工具,除了两次被洗车的勤务兵浇得湿透和一次被江扬载去苏朝宇家里以外,别无所获。需要说明的是,第二次浇透的时候是阴天,我隔天就发烧感冒,只能裹在温暖的毯子里吃罐头。 我的姑娘怎么会喜欢一个病恹恹的小伙子呢? 我郁郁寡欢,以为从此再也不会有好姑娘出现在我生活里的时候,秦月朗到江扬的房间里来找几张碟片,我冲他恹恹地叫了几声。穿着家居服的秦月朗蹲下来摸摸我的鼻头:“病了?”说着,连毯子抱起来端到电脑前。嗯,我喜欢秦月朗的家居服,触感不滑,因此我的爪子稍微用劲就可以勾在上面。 他抱着我看了两个电影,然后摄像头又一次亮起来。 我在他温暖的怀 里睡得很好,感冒去了一半,此刻一瞥屏幕—— 我再次浑身战栗。 她的尾巴,只露尖,就在屏幕一侧,轻轻地颤动着。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我挣扎起来越过秦月朗的零食罐子,不顾一只脚踩在他的咖啡杯里,使劲地拍了屏幕。 我的姑娘! 秦月朗没有察觉,他说:“很无聊,你来度假好了。” 那个人说:“不可能,开出假期是很难的。” 秦月朗把我的爪子从咖啡杯里拿出来,棕色的液体落在桌子上,他用洁白的纸巾抹了几下:“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混蛋,做了上天不允许的事情,老神仙一定怒不可遏。” 我用屁股堵住摄像头,向秦月朗示威。 他只是把我拎起来放在腿上,一下一下梳着我的毛:“难道你准备让我一辈子在基地待着吗?” 那个人啜了一口看来很热的茶:“你可以说我懦弱,或者忽视你的感情,可是……我已经有家了。你不能要求我放弃,哪怕它本身可能就是个错误。” 秦月朗耸肩:“这话耳熟,我很快就会变成一个错误。生而为囚,脚镣还是自己制的。” 我惊讶于他们的表情——很难形容,要说这是难过,不不,他们并不难过,只是放手后,远远地观望、讨论一件与他俩无关的琐事,客观、冷静。他们是隔岸的锚桩,中间横着波涛汹涌,永远只能相望。 “我爱你。”秦月朗说。 那个人唇微动,瞬间,我看见他自嘲地笑了笑,认下过往的所有错过、等待、误会、怯弱,他说:“我也爱你。” 我喵了一声,秦月朗只是玩味地盯着屏幕。 那个人忽然把摄像头一转:“看看你的猫小姐。” 我的生命就在这一瞬间暂停,哪怕让我终结它都可以,我看见了我的姑娘!比想象中更美,顾盼生情,长尾摇曳,她认真地在一盆茉莉前梳洗着,额头时不时蹭过叶片,我都能闻到那种美好的味道,天哪,为什么,为什么会有如此梦幻的存在。 “呀,长大了。”秦月朗眯起眼睛,“耳道真菌好了吗?” 那个人展示了手背上深长的一道抓痕:“以此为代价,痊愈。” 能干的好姑娘!我支起身体凑近摄像头,那个人说:“江扬捡的猫还挺好看,大脸盘。” 秦月朗吃了一块巧克力,还没说话,我哀嚎一声,生生从他的膝盖上摔了下去。 天崩地裂。 此后很多天,我都食欲不振,只要见到秦月朗就一定要狠咬一下,吓得他总是蹑手蹑脚开门,生 怕我从任何意想不到的地方冲出来。江扬扬言要打我,程亦涵查阅兽医资料后准备了喷壶,苏朝宇用更大的嗓门教育我要听话。但是谁也拦不住我报仇。世界上有什么事能比看中的姑娘其实有个比自己更帅更威猛的老公还令猫悲哀的事情吗? 我眼前挥之不去地都是她丈夫胸口狮子似的白毛和宽阔的额头、前爪,以及尾巴下端那两只骄傲饱满的棉桃。尽管江扬私下里告诉我,只是没有来得及带去手术而已,我还是很伤心,真的非常……伤心。 我一直想把秦月朗的秘密和盘托出,告诉每一个人,但是每次我讲到一半,苏朝宇总会拎起我的前爪悬空:“你絮絮叨叨要干什么?”我也试过写出来,就用江扬的键盘,结果据说那些疯狂飞出来的字母都发给了一个叫首相的神奇的女人。我还试过用林砚臣的绘图板直接写,但是他狠狠地敲了我的脑袋几下:“好几千布津币呢!” 秦月朗越发嚣张。我每每看见他都要袭击一次,久而久之居然成了惯例,他会在我心情大好晒太阳的时候,忽然把我抱起来悬在仙人掌上空:“怎么今天不偷袭了?” 我蹬踹挣扎,他终于抱着我仰面在躺椅里,我们一起对着阳光,我的眼睛变成了细细的一条线,但是他不会。 他说:“我没有你的勇气,没法直接走开。” 我舔了舔他的鼻子:其实你还不错啦。 他说:“我希望每天都能像那天一样,我爱他,他也爱着我。” 他说:“多好。” 我伸了个十足的懒腰,趴在他的胸口睡觉。 耳边有他的心跳,由快变慢,他抚着我的手指渐渐沉重,他认真到傻的愿望如同彩虹气球般慢慢从身边浮起,飞向天空。我下意识地抬头,感觉身体像神秘的方向动了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忽然想到,如果我在动,那么秦月朗也在动。我高兴地舔舔鼻子,试图叫他起来,我有一个好消息要通知他。 就这么每天一点点,不用着地老天荒,他便可以和首都的那个人鼻尖碰鼻尖了。 — the end — ☆、真相,只有一个(1) 写在前面: 标题送给永远无法小学毕业的柯南同学! 此番外最初看会有些迷糊,正常的,正常的(催眠状)……柯南同学也是到最后一刻才明白为什么嘛。 故事发生在一个神秘的某月某日。 深冬大雪。 布津帝国版图辽阔,南方还是鸟语花香的时候,西北边陲却已经积雪过膝,边境基地指挥中心出动了300人轮值清扫积雪,还有10名军官调配指挥,要争取在每天中午12点之前处理完前日的路面积雪,保证军民交通舒畅和各项训练正常进行。 此时,各个学校已经放寒假,军队虽然没有长假制度,倒也早早开放了春节假期的申请,一部分官兵回家休息,整个基地里似乎比平时少了一些人,显得非常有冬意。呵,多么安谧的冬天!浮生风景区的森林里,火红的列那狐美梦正酣,大大的尾巴盖住了半边面孔,隔壁洞穴里的小蛇身体微僵。整个森林都熟睡着,只有老松树尖端挂着一颗顽强的瘦瘦的松果。它支撑了半个冬天,终于,一阵寒风凛冽而过,它晃晃,再晃晃,晃呀晃。 噗。 就这么轻微的响动,成了无声的林里唯一的惊雷。 列那狐翻身醒来,小蛇吐吐信子,松果半身埋在雪里,一阵哆嗦。 某月某日。 落雪的窗前,程亦涵正在读一本新出版的推理。纸墨芬芳,还有咖啡和九制梅干,慕昭白的宿舍小而温馨,刚加两个夜班的情报科老大从睡梦里醒来,躺在枕头上看他:“程长官介不介意到楼下开信箱拿晨报呢?”程亦涵没回答就站起来,娴熟地摸了门口鞋柜上的钥匙下楼去,拿回来的不止晨报,还有三封信。 “看,我爸的贺卡。”慕昭白躺在床上一封封拆。程亦涵全然沉浸在连环杀手三日内行凶七次的紧张情绪里不能自拔。 “韩易?”慕昭白仔细看那个名字和匹配的地址,“这哥们儿的信怎么寄到我信箱里了……啊?地址是我的啊?” 程亦涵忽然转头:“谁?” 慕昭白把信递过去。 程亦涵从把拆信 刀从多功能军刀里折出来,细细划开封口,里面是一份报纸和一张手写信笺。 糟了。 扑克脸的副官此时也没什么表情,却把信死死扣在桌上。 当然,慕昭白已经洞悉了所有秘密。 同一个某月某日。 江扬参加了一个无聊到登峰造极的茶话会,和老老少少的军官交流,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他本来就不习惯在茶话会上真的吃东西,因为难免有人冲过来说话,如果嘴里塞着任何食物,那简直是外交最大的悲剧。江扬顶多吃两块切好的水果,舀一小勺薯蓉,但是体力消耗实在太大,以至于司机开到半路,一向无比能忍的基地最高指挥官摆摆手:“停车。” 路边是一家三角烧连锁店,司机目瞪口呆地看着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摘掉肩膀上象征权力的小星星,走过和无数少年儿童一起排队,掏出钱包买了一个热乎乎的青豆三角烧,幸福地坐回车里。 “现在可以继续开了。” 江扬没有提前通知勤务兵预备吃的,程亦涵不在家,大家就都以为指挥官肯定是在茶话会吃饱了才回来,就连正在二楼摆弄自己的火魔兽限量版装备的苏朝宇都对勤务兵“您要下午茶吗”的问题做出了否定回答。明星在院子里扑小鸟,忽然竖起耳朵。 中规中矩的黑色奔驰停在门口,有个勤务兵跑过去开门,江扬道谢了才说:“煮一碗粥给我,咸的。问问苏朝宇吃不吃,如果一起吃,就再做四样小菜。”勤务兵得令而去,江扬并步上楼敲门,正在拖地的一个小兵看见他们的长官几乎是用“栽”的方式进了屋,而后房门紧闭,再也没人出来。 隔了半个小时,厨房送吃的上来,开门的是苏朝宇,卫生间门大开,书房也能一览无余,奇怪的是……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在。 还是这个某月某日。 在楼下舒活了筋骨的凌寒背手蛙跳上楼,林砚臣拉开门等着:“你不怕感冒吗!”说着,一条超大超长的浴巾劈头而下,把凌寒裹了个结结实实,直接推进热气腾腾的浴室。 爱画画的飞豹师长马上就要完成一副关于沙漠和绿洲的油画,最后调整阶段,他像狮子一样沉着,像猴子一样灵巧地来回走动,也像狼一样烦闷暴躁。学艺术的人多多少少有些挑剔的完美主义,对于画面,他们总是在这一刻觉得尽善尽美,下一刻就看见令人憎恶的小到微渺的缺陷,而改正缺陷的过程往往会制造另一种缺陷,因此半只脚站在艺术门槛上的画家会养成犹豫不决的坏习惯,而真正的艺术家们,则在自我厌弃和令人惊愕的自恋中纠结到死。林砚臣绝对不例外,甚至,连对情人身体的要求都不例外,他前天发现凌寒的一块漂亮的小肌肉丧失了以前那种雄 壮的轮廓,同样完美主义却比情人多了极端主义的凌寒为此发奋了好几天,此时正在浴室里观察那块肌肉的消长情况。 铃声大作。林砚臣被惊扰了,怪叫一声掷下刮刀冲过去:“喂!谁!” 下一秒他就再次惊到,浑身艺术细胞顿时藏匿,换上了军装铠甲。他站得笔直:“长官好!” 仔细听了一会儿,他神秘地挂了电话,敲敲浴室门:“你爸电话。” “说什么了?” 林砚臣靠在墙上重复了一遍那个消息。 凌寒衣服都没穿就拉开门恶吼:“怎么可能!” 周一早晨上班的时候,程亦涵要跟江扬一起开高级军官例会。之前,他需要去一趟指挥官办公室和长官交流要点。如果是新副官,这个工作大概需要至少两个月才能纯熟,对于长官的喜怒和爱好,副官必须了如指掌且反应敏捷。但程亦涵是从小就了解江扬的人,因此这个交流在经过两三次无聊的试验之后,被江扬默认取消了。只是今天,程亦涵正在研究那份从信箱里捞出来的报纸的时候,江扬推门而入,手里拿着马上要用的文件夹。 “长官。”程亦涵镇定地站起的瞬间,把报纸塞进抽屉里。 江扬狐疑地看了一眼:“什么?” 程亦涵抬起手腕展示他的表:“差十五分到上班时间,长官,您不该这时候来检查下官的工作,确切地说,此时还是私人时间,下官只是刚好出现在办公室里。” 江扬挥手,表示自己不是来拌嘴的,而后神秘地把双手支在桌面,征询地看着程亦涵:“慕昭白最近有没有跟苏朝宇在一起?” ☆、真相,只有一个(2) 江扬挥手,表示自己不是来拌嘴的,而后神秘地把双手支在桌面,征询地看着程亦涵:“慕昭白最近有没有跟苏朝宇在一起?” 程亦涵皱眉,挑眉,再皱眉:“没有,长官。” “我只是希望了解苏朝宇在工作时间的表现,当然,一个侧面。” 程亦涵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于是……?” “希望你多和慕昭白交流,侧面的,听听苏朝宇说了什么,有什么……唔,无论有什么,总之,看看苏朝宇是什么样的工作状态。你知道,我经常看不见,因此很好奇。” 这绝对不是江扬好奇的方式,程亦涵点点头:“好的,长官。” 江扬拉开门:“开会!”关门的瞬间就看见林砚臣走过去,林砚臣回头敬礼:“长官早。” 江扬点头,跟他并肩进会议室,程亦涵收拾了东西跟出去的时候,只看见林砚臣让了半步,江扬先进去了。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程亦涵摸出来接听:“您好,程亦涵。” “亦涵,林砚臣到了吗?” “唔,刚跟江扬进会议室,怎么?” 凌寒哼了一声:“果然!我说,亦涵小弟,你帮我一个忙如何?” 程亦涵揶揄地笑:“我能说不行吗?” “不能说!”凌寒几乎是跳起来,“你一定要听听林砚臣跟江扬说了什么,有趣没趣的,听到了告诉我。” 咦……程亦涵迷惑地看着已经落座的江扬和身边正跟他窃窃私语的林砚臣,这是怎么了? 会后,江扬点了几个人留下,其中有慕昭白。程亦涵自然也是不能走的,看着江扬跟综合情报处的人交代工作。慕昭白低声说:“你还是说了吧,老大帮你挡挡。”程亦涵抿嘴:“什么大不了的事。能如何?” 江扬放走其他人:“算计什么呢?” 慕昭白推得一干二净:“跟我无关。” br>  程亦涵谨慎回答:“琐事。” 江扬扔过一份数据分析报告去:“和我的要求大相径庭,新的改进想法在最后,周五前要上呈统战部,加班。另外,这个新型输入系统实在不好推广,除非有更好的。” 慕昭白草草翻看了一下,立正敬礼,表示一定完成任务。看会议室人走光,他鼓起勇气要求:“请长官允许程亦涵中校协助加班。”江扬站起来,把桌面上的文件一拢一整:“驳回。”往常此时,程亦涵都是尽到副官本分,不说话的——事实上,除了情人那点儿关系,他确实没立场去——今天他却忽然用兄弟口气说:“下官觉得这个决定助益不小,长官。” 江扬饮尽杯子里被偷偷换成养胃茶的“咖啡”,手指敲桌子:“第二次驳回。年度计划和预算还有些细节需要仔细商议,程亦涵中校素以能干利落著名,请来指挥官办公室加班。” 慕昭白泄气地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情人。江扬只有少数时候可以当成哥们儿一起玩,工作时段绝对不行,那是一种天然的权威和力量,慕昭白不敢还嘴,唯一赌注压在程亦涵身上。 程亦涵回望身边人。江扬轻咳一声。慕昭白眨眨左边眼睛。 这轻飘到可以无视的动作是压迫程亦涵的大山,黑发副官站起来敬礼:“下官白天敲定细节,晚上帮助综合情报处加班。” 江扬品味了一下对面两人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对峙和合作气氛,勾勾嘴角:“批准。散会。” 等长官背影消失,程亦涵忽然转身,文件夹的尖角刚好戳在慕昭白鼻尖上,后者就像个卡通人物一样对起眼睛看着它,借此躲避了程亦涵愤怒的目光。 “这不是威胁我的好把柄,你记着!”程亦涵咬牙切齿地转身而去。 慕昭白欢乐地跟在后面:“威胁?没有!哪有!好像没有吧?” “告诉他干什么?” “什么?谁?”林砚臣刚回到飞豹师部,就被从里间冲出来的凌寒吼了个兜头。 凌寒愤怒挥手:“这点儿小事,你也着急和江扬打小报告!” 林砚臣脱下大衣笑了:“你就跟这么无聊一个人共事、共枕?” 凌寒不屑地把一摞调令和批条摔在桌上:“签字!” 都是往日商定的草案正式版,林砚臣一一签了拿在手里,凌寒抢了一下,对方还是死死抓着:“谁告密了?” “你真说了!”凌寒压低声音嘶嘶地质问,“真的?” 林砚臣磨牙:“告诉我谁打了小报告,我就告诉你江扬的反应。” 前国安 部特工脑袋里的谈判技巧在面对同一床被子里的另一个人时完全失效:“自然是形影不离指挥官的程亦涵小朋友。” “好吧,”林砚臣胸有成竹地清清嗓子,“江扬说,什么,你们还想加数字模拟训练经费,这怎么可能批。我说,凌寒中校有把握把国安部调派教员助教的费用降低六成,含狼牙部分。长官觉得如何?江扬说,批准。” 被骗了以后的凌寒显得意外镇定,目光炯炯地看着林砚臣:“你真敢开口!这是要我去蹭我家老头的腿。你和苏朝宇串通了?”由于彭耀的个性实在太独狼,因此即使苏朝宇只是个副师长,凌寒他们还是自然而然地把海蓝色头发的上校当作狼牙和飞豹交流过程里唯一可以沟通的突破口。 “当然,做兄弟不能厚此薄彼。”林砚臣狡猾地转着签字笔,却一没小心,失手滚落到凌寒那边,“本想先找你谈谈,现在嘛,正好喽。” 凌寒发怒状无声拍桌:“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你……” 林砚臣耸肩:“好面子的优秀特工同志,经费等于我的封口费,如何?” 凌寒抓起签字笔,用特技般的动作翻越办公桌,丝毫不顾及撞掉了早晨才整理好的报纸和训练日志,在林砚臣只来得及格挡一下的时间里就把对方摁倒在桌子上,黑色滚珠笔尖在林砚臣脸上留下了粗粗两条斜线,完美交叉成一个未知数“x”。 一字一下:“成。交。” ☆、真相,只有一个(3) 当天下午,如果苏朝宇能提前预知结局,就会躲在厕所里坚决不要看到凌寒出现在狼牙会客室。 笑眯眯的小寒哥哥把飞豹最著名的红油涮毛肚放在苏朝宇办公室茶几上,苏朝宇后退半步:“有事?” “看你说的!”凌寒上前一步,“给你送点儿好吃的。”其语气之温柔、动作之殷勤,让苏朝宇浑身冒寒气,不由自主地做出了防御动作。凌寒却步步上前,把狼牙副师长逼到墙角,一边嚼着香极了的毛肚一边审他:“和林砚臣一起,算计我?” 苏朝宇高举双手:“没有的事,只是商议。” “哼!”凌寒递给苏朝宇一串,海蓝色头发的上校开心地接过来,“林砚臣威胁我去跟老头要一个教员经费四折的折扣,很难办哪,他又背着我答应了江扬。” 苏朝宇很不屑:“你还能被威胁?” 凌寒堪称少年俊杰不可一世的骄傲面孔上一闪即逝了一片小小的尴尬的影子:“被他抓到了机会而已。江扬这周末有空吗,我去你家。” 虽然这种把指挥官官舍指代为“你家”的方式让苏朝宇微微有些脸红,但他仍然有维持镇静:“谈谈?” 凌寒摇手指:“不能完成的工作要早说,但这种抱老头大腿的事情我不想放在办公室里谈,太不严肃。” 苏朝宇忽然看穿了对方的阴谋:“觉得被威胁做事,不如绝地反击,当作自觉行动,这样还能有奖励,嗯?” 凌寒泰然起身,假装很有大将风范地点头告别:“来回四个多小时车程,我还特意从厨房借了保温桶,为的就是跟你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说着要走,苏朝宇关好门,神秘兮兮地说:“好吧,互惠互利,你帮我们省经费,我送一只筹码给你。” 温暖的狼牙师部副师长办公室里,苏朝宇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件事,当然,此时他还不知道后果哪。 周四早晨九点。 凌寒向苏朝宇致感谢电:“筹码很好用,我们刚谈过。奖励到手。” 苏朝宇客气地微笑:“份内!” “只是我很担心啊,”凌寒说,“我说‘你床下的储物箱是多大来着’之后,江扬眼睛里有杀气。” 苏朝宇大笑:“正常。他说什么?” 凌寒学江扬那种略低沉的稳重:“很大,凌寒中校。” 苏朝宇在窗边享受朝阳升起的愉悦心情,几乎可以看见江扬微微抿起的唇,和想说又说不出因此上下动了动的喉结。 周四上午十点。 心情非常差的江扬收到了慕昭白交上来的新报告。因为其中一个仍旧没有改动的细节,琥珀色眸子的长官不轻不重地呵斥了综合情报处的老大,后者一脸委屈。由于这个细节还值得商榷,江扬用只有70冷静的头脑跟慕昭白商议了半个小时,期间,程亦涵进来试图转接一个从首都卫戍区打来的电话,江扬瞪了他一眼,继续和慕昭白的商议,程亦涵也一头雾水。 周四上午十点半。 凌寒把新的预算方案放在林砚臣办公桌上。飞豹师师长研究了一会儿才抬头:“辛苦了。” 特工出身的国安部长小公子用在爸爸办公室才有的撒泼姿势坐在林砚臣身边:“这个方案成型之前,我有个要求,下个月跟我一起到国安部训练馆去。” “跟我讲条件吗?”林砚臣让自己的表情尽可能严肃、无畏,内心却叫嚣着大笑。 凌寒拿起听筒:“还用旧条件威胁我?我替你拨江扬的号码。” 林砚臣迷茫地变了脸色。 周四上午十点四十分。 江扬和慕昭白的会谈结束,级别比较低的那个刚悲愤地接受了长官压下来的新任务,准备转身去和程亦涵哭诉的时候,身后那个人又开口:“看来,综合八卦处的作风要改改了。” 一句玩笑引得慕昭白飞速转身:“最近太忙了,没有任何时间八任何人的卦。” “那储物箱的事情是如何传到凌寒那里的?”江扬忍不住他的小脾气,“这是私事!” 慕昭白完全不理解。 江扬站起来加热水:“这事儿没完!等我先找程亦涵算账,再收拾你和苏朝宇。” 慕昭白完全明白了:“长官,这也不是程亦涵的错,忍不住嘛。再说,对方已经承诺了保密,而且还给了程亦涵300块钱。” 江扬失手把整罐糖都扣在了茶杯里:“很好,你们开始拿我下注了,胆子够大。”那冷 冰冰的语气和冷冰冰的眼神让慕昭白打了个寒战,连忙从口袋里递上一封纸质信件和一张汇款单:“这是证据。” 来信人是《布津图书报》书评专栏的主编,字迹龙飞凤舞但倒也可以辨识,大意是说那篇抨击一部新上市的推理的书评写得细腻生动,有理有据,他让在边境服役的侄子大略确定了一下地址,因此即使署名“韩易”也能知道是程亦涵的作品。主编希望和这位帝国高级军官建立长久友好的合作,并代为保密真实身份,此次书评刊登,奉上稿费300元,笑纳,等等。 江扬半晌没回过神来,慕昭白小声问:“储物箱是什么事儿?” 周四上午十一点。 程亦涵脸色泛白,立刻和慕昭白拉开三米以上距离。本来被人扒了马甲就很尴尬,书评白纸黑字印出来公开发行不说,还真的有稿费,这事儿被江扬知道了肯定要有一场讽刺,程亦涵最恨“江扬哥哥”捏着他少年气的软肋,今天竟然被慕昭白捅破,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 江扬看看两人,目光定在副官身上:“程亦涵中校对工资水平似乎很有意见,可是写书评并不是兼职的好方法,对方开的稿费也过低了。” 程亦涵运气。 江扬又说:“不过倒是真的勾起了我看那故事的欲望,书借我,可以吗?” 程亦涵忍不住开口:“下官是因为读书后有感而发,游戏之作,并未想过会让主编当真。至于今后,再也不会了。”慕昭白要说话,程亦涵嫌弃地瞪他一眼,分明是骂:就你嘴最快! 江扬靠在转椅里含笑看他们斗气:“我以为是什么大事。” 慕昭白急得手舞足蹈:“不是我说的。” 第2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1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21节 程亦涵冷笑:“我说的。” 慕昭白不顾阶级指着江扬:“他诓我!”说完立刻噤声,江扬以为自己白捡一个乐子,倒也不生气:“高智商的情报员,还能被我算计了不成?” 慕昭白悲愤地摊手:“你说找程亦涵算账,我当然着急。” 程亦涵跟江扬对视:“下官还犯了什么错?” 江扬坐直:“苏朝宇告诉了你储物箱的事,你便告诉了凌寒,因为预算草案是你赶工出来的,不对么,程亦涵中校?” “不对,长官。”逻辑思维异常清晰的黑发副官莞尔,自顾走开去拿茶水,并用手暗暗地勾了勾慕昭白以示配合,“不过下官确实好奇了,储物箱,是什么事?” ☆、真相,只有一个(4) 周四上午十一点三十五分,狼牙师部午餐时间。 正在大嚼小排骨的苏朝宇接到情人长官的电话:“中午吃什么了?” “找一个墙角,站过去,苏朝宇上校。”江扬的声音冷冰冰,“这是命令!” 苏朝宇头大,甚至害怕。难说对方会不会再开出其他条件,比如“摆好你的姿势”或者“站足一个小时”——这是有千百人同时用餐的狼牙师部大食堂!于是苏朝宇找了一个靠墙角的窗口,佯装看风景:“是,长官。” “窗口不算数!”江扬低吼,“不要让我说第二次,苏朝宇上校,否则我就要翻倍了。” 海蓝色头发的上校恨得咬牙切齿,一边四下张望确定这个鬼神情人真的不在五十米以内,一边挪到墙角,却又不敢站得太笔直太引人注目。“长官……” “储物箱的事,你怎么敢告诉凌寒!” 苏朝宇愉快地笑了,立刻挪回窗口,再次愉快地看起风景来。琥珀色眼睛的情人此刻一定像一条喷火龙那样肆无忌惮地在办公室里吐隐形小火焰,也只有此刻,他不是那个有五十年军龄的老军官,而是货真价实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苏朝宇故作深沉:“唔,下官为了换取经费利益,长官。再说,这并不是非常令人难堪的事情。” 江扬似乎被冒犯了,又似乎很爱这上房揭瓦的小兵,想要邀请他继续这个游戏:“你完蛋了,苏朝宇上校。你知道是什么在等着你。” “下官知道,长官,”苏朝宇高兴地挂边境基地指挥中心最高长官的电话,“下官真是……很害怕。” 周四下午两点。 凌寒正在办公室里和训导员通电话,传真机忽然响起来。他并没有在意,十五分钟后才挂了电话,心情愉快地拿起那张纸—— 国安部上个月的新晋学员训练指标和月度榜单。双色印刷,其中行进射 击、高空障碍排除和不可视反袭击三个单项成绩的后面,有鲜红色的数字标明它的意义:只有刷新了国安部训练场历史记录,才能得到这样明显的标记。更令人惊叹的是,这三个红色数字都印在一个代号为“159357”的新学员名下,不知来历的他年仅19岁,前途无可限量。 更令人前国安部优秀特工不平的是,这三个单项纪录,都是“金舟”当年留下的,并且已经快十年无人触及。 凌寒在那天从爸爸电话里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就发誓要把记录重新刷回来,并且差点儿扭了脚踝。由于这件始终在国安部内部保密,因此凌寒决定就让它老死成一个内部秘密——尤其是不要让江扬、慕昭白他们知道——“小寒哥哥果然是第一个老的”,对,还有那个不厚道的碧眼小狐狸江立! 他立刻反查传真号码,果然,指挥中心指挥官办公室。 周四下午两点二十九分。 林砚臣的办公室被人破门而入,不过,抢劫犯不想要金银财宝,只是把正在犯困的飞豹师师长拖进了休息室。 “告密!” “直接责任人是苏朝宇呀,我只是指挥官的逼供对象。” “怕他干什么?那是我的江扬弟弟而不是长官!”成绩单拍在墙上,伴着心虚的话。 “那小孩超你这么多呀!”林砚臣惊叹。 凌寒把自己冰凉的手一下塞进林砚臣衣服里:“今晚我会……”他发狠发怒的样子实在是充满了诱惑,“……刑讯你。” 被冷得全无睡意的飞豹师师长彪悍地一只手推开情人,大无畏扣好扣子,镇定地重新走出去办公:“我等你。” 周五全员开会,主题是新一年的工作计划和指导方针。 会后依旧有人被点名留下来,这次是炮兵新兵连连长、基地仪仗队队长、空战团地面指挥中心总参谋长和那个差点偷偷溜掉的狼牙副师长。 其他人都仔细聆听了批评或者表扬,关门而去,房间里只剩正襟危坐的苏朝宇。他试图微笑和指挥官对视,但江扬只是卷起袖子站起来。苏朝宇飞快跳起,把椅子推进会议桌底下:“公共场合,禁止追跑打闹!” 江扬露出狮子般危险的微笑走过来:“我载你回家。” 凌寒敲门而入:“程亦涵还在这里吗?” 江扬指指隔壁小会议室。 苏朝宇抓住时机:“今晚狼牙和飞豹打篮球联赛,我一定要出席。” 江扬含笑望向凌寒。 眼神清澈无辜的凌寒冲苏朝宇露出了报复性的笑容:“没听说。 ” 周五晚上。 那个神秘的某月某日,江扬那天进门就被苏朝宇偷袭,用一段不知道哪儿来的红丝带绑住了手脚。据说这是一个惩罚,理由是江扬去年就答应了苏朝宇要一起去玩一次极限运动,结果过了新年居然还没兑现。两人玩了片刻后就听见勤务兵上来送吃的脚步声,苏朝宇情急之下解不开死结,直接把江扬塞进了床下那只勤务兵刚换来的非常大的空储物箱里。可怜的最高指挥官只能像魔术师助手那样屏息藏在阴暗的角落里,等可恶的蓝头发的小兵来解放他。 今天一切重演。 江扬把他的狼牙副师长绑架回家,强迫他主动腾空储物箱,然后质问:“那条颜色鲜艳到令人发指的红丝带哪儿来的?” 苏朝宇指指橱柜:“你送我那套装备的包装上拆下来的。” 江扬出手,苏朝宇便配合地摔进箱子里,甚至主动伸出手脚,乖得可疑,笑得无辜。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单膝跪在那里,把他舒服地绑了起来,甚至,不是死结,而是一朵漂亮的双耳蝴蝶结。 苏朝宇说:“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生死相随吗?” “大约因为我是高级军官,收入颇丰?” “错!”苏朝宇眨眨眼睛,“因为你在当兵以外还有柔术和搏击技能,实在不行我们去街头卖艺,你可以钻钻箱子,碎碎大石。” 江扬袭击苏朝宇的膝窝,把他修长的腿向头的方向推了半臂距离,死死定格。海蓝色头发的小兵哼哼唧唧地缩在储物箱里,韧带已经开始隐隐作痛,江扬含笑:“这个技能不难,我也可以教你。毫无保留地教会为止。” “我疼,长官。”苏朝宇从蝴蝶结的小耳朵里伸手抓住江扬的衣角,一如当年那场狡猾的戏。 暖气很足的房间里,江扬躺在地毯上,旁边的储物箱里躺着苏朝宇。他敲敲箱子:“你居然花三个月特勤津贴送彭耀一对袖扣。” “嫉妒了?” “不。”江扬笑,“那个价格,你订贵了。” 苏朝宇大笑:“等清仓处理价的时候,我再买一对给你。” “不用了,我已经有了厚礼。” 带着鲜红蝴蝶结的手脚就在这话之后,兴奋地舞动了起来。 — the end — ☆、八卦综合周刊 写在前面: 网友:julie 评论:《绚烂英豪终极篇》打分:2 发表时间:20091216 13:52:59 所评章节:83 这条评论实在是灰常强大,因此…… 特别奉上小剧场,曝光综合情报处内刊《八卦综合周刊》 此剧场和正文情节完全脱线纯属游戏,请各位轻松看待。 祝还能过儿童节的小盆友们节日快乐! 祝年龄上没资格的大盆友们心里有个愉快的小盆友! 顺便,提前向宇宙历800年6月1日凌晨2点55分将要流血而亡的杨提督致敬。咳咳,若干年后才出生的提督呀,适逢当日,请不要吃安眠药片,请加快逃跑的速度……你的生命从未在33岁的时候终止,该多好。 =========================================== 八卦综合周刊 2010年第17期 总第 342期 头版头条 副官烫伤手臂中将烧掉厨房 (本刊讯)三小时前,位于边境基地黄金地段的基地指挥官官舍发生不严重火灾。消防部门在接到报案后十分钟赶到现场,火势已被家用灭火器控制,目前暂无人员死亡,唯一一名受伤人员(指挥官副官程亦涵中校)已经送往家庭医生办公室进行救治,没有生命危险。 记者连线了在指挥官官舍长年服务的安敏中士,他透露,这次火灾是由人为因素引起的,应该归结于“厨具使用不当”,但由于心理因素,安敏中士认为“事故主要责任人并不应该负全部责任”。 管理指挥官官舍相关事务的勤务班长称,保险公司已经受理相关理赔事项,因此拒绝透露更详细的情况。 记者多方面了解,试图找出事情真相,但当事人程亦涵中校始终不同意描述任何相关细节。但记者看到,程亦涵中校手臂上有大面积轻度烫伤而成的微微发红的痕迹,令人心疼。 当晚,指挥官官舍举办了一个小型的户外烧烤聚会,与会者除了江扬中将、休假归来的苏朝宇上校以外,还有受伤未愈的程亦涵中校、记者和飞豹师师长林砚臣上校、副师长凌寒中校。在聚餐开始45分钟后,基地总参谋长秦月朗携元帅亲卫队队长卢立本到达会场,期间,江家二少爷江立因下午的事故打来了慰问电话。苏朝宇上校无意讲出了一个令人惊异的消息,此次聚会的大菜“小麻花干煸鸡”出自指挥官之手,尽管味道奇怪,但他仍然表示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要知道他以前连鱼都不会煮。”苏朝宇上校说。 聚会散去后,当各位嘉宾回到客房休息的时候,程亦涵中校终于向记者讲述了实情。在勤务兵百般劝阻无效和副官进谏失败的情况下,江扬中将按照菜谱试图制作“小麻花干煸鸡”,并且因为和苏朝宇上校通电话而遗忘了时间,导致炒锅起火,波及了汤锅、炖锅、煎锅、炸锅和蒸锅,最终酿成指挥官官舍小型火灾。 “下官在保护指挥官方面不遗余力,”程亦涵中校向记者展示了他的烫伤,并且表示“会尽力阻止类似指挥官再次下厨的事件发生。”这也就解释了本应出现在宴会上的、程亦涵中校特色巧克力曲奇饼干爽约的原因。 截至发稿时间,记者并未获悉指挥官本人的任何口述实情。 记者慕昭白从现场发回报道。 评论员文章 透视从指挥官官舍火灾 ——积极建设军官情感新防线促进和谐基地健康新发展 特邀评论员:程亦涵 前日一场不严重火灾波及边境基地指挥官官舍,造成一人受伤的不严重后果,为此,江扬中将召开了家庭会议,围绕此次事故的发生原因做出了重要讲话。讲话指出,事物是发展变化的,按图索骥是旧时代的笨方法,在下厨这个划时代的新任务上,我们应该继承发扬菜谱的规律性,并总结实际需求,做出有边境基地官舍特色的菜肴来。在这个过程中的不严重火灾,是前进中的小波折,是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的,是一个现实问题,我们必须严肃地对待 它。 同时,江扬中将提出了“经常下厨进行锻炼”的新时段指导政策,与会者苏朝宇上校与自己的思想讨论激烈,气氛融洽。为了进一步听取广大群众的心声,江扬中将果断决定召开扩大会议,程亦涵中校出席,并对这项政策提出了含蓄中肯的意见。会议最后,江扬中将为安全考虑,做出了“再也不下厨”的伟大历史决定,会场里响起了两位与会者热烈的掌声,为此次扩大会议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笔者认为,此次不严重火灾背后,透露出军官(尤其是高层军官)的情感建设工作的缺失。军官(尤其是高层军官)长期因为工作繁忙而和伴侣无法亲密接触,因此电话这种现代通讯手段成了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然而这种通讯工具给人们带来便利的同时,也为基地的和谐发展掺入了杂音。如果江扬中将没有和苏朝宇上校长时间进行通话,那么这次不严重火灾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灾难的酿成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笔者体会到了“再也不下厨”这个历史决定的英明之处:江扬中将从一个源头切断了事故再次发生的可能,快刀斩乱麻。但另一个源头,也就是情感建设的缺失,亦不容忽略。我们应该紧密团结在以江扬中将和苏朝宇上校为核心的模范夫妻周围,高举“小心驶得万年船”的伟大旗帜,在有边境基地特色的恋爱道路上谨慎前进,为百年好合的历史目标而奋斗终身。 如果做好了前期情感建设,就没有这一幕不严重的小杯具发生;如果更小心谨慎,就不会让远在首都的亲人知道这个消息;如果亲人能够安心,我们就可以在基地享受长时间的自由恋爱的空气。 因此,我们应该从这次不严重火灾里吸取经验教训,总结得失,在新一轮恋爱攻坚战中大步前行! 天气预报 25小时前,指挥官本人向程亦涵中校发布了近期天气情况: 由于肩伤开始隐隐作痛,未来24小时内,边境基地多云转阴,气温下降,综合情报处鱼缸里的大头鱼频繁吐泡泡,小扬洗脸时间增加到4分钟每次,因此有降雨可能。本周刊将继续关注指挥官肩痛发展状况,请大家做好上班带雨具的准备。 新闻专刊 政治版 (本刊讯)近期,飞豹师师长林砚臣家庭内部发生政权 改组,直接导致一盆兰花的死亡,造成了可以估计的损失。 这场改组风波起源于两周前的争吵。林砚臣的爱人凌寒在围观了一张论坛八卦帖之后深感婆媳关系相处之不易,并将这张帖子转给林砚臣,希望达到共同围观、共同感慨的目的。但林砚臣显然是误解了对方的意思,引发了对国安部长凌易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随着恐惧逐渐加大,林砚臣在收拾房间、做饭等家务事上的细致程度越来越小,有破罐子破摔的嫌疑,而凌寒却表示出了超乎常人的忍耐性,并主动提出和爱人分担工作。在分工过程中,由于立场意见的不同,会谈终以失败告终,仅存的硕果,即家务分工表,只维持了三天就被自动忽略。 然而三天后,当凌寒发现兰花的尸体时,惨剧已经酿成。具体原因,据当事人介绍,是分工表里忘记填写“浇花”项目造成的。目前,林砚臣家庭内部正在召开每天一次的会商,认清责任,为兰花料理后事并积极迎接新花入室。 军事版 (本刊讯)前日,狼牙师部一辆四轮越野车无法启动导致由彭耀师长亲自督战的演习延误了5分28秒。飞航大队透露,为了等待演习时间,飞机在跑道上的油耗以及相关杂项费用都将用“发票+报告”的形式直送狼牙师部,要求对方承担相应损失。 据悉,当时在现场的越野车编号为09,是装载视频通讯系统的总指挥车之一。09后排的左起第二个座位视角开阔、座位底下断了一根弹簧因而软硬程度合适,因此,它是彭耀师长的专座,平日里就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地担任起对彭师的承载工作,从未失误。彭师在四天前的演兵时还乘坐了这辆编号为09的越野车,当时并未发生故障。 然而惨剧发生在训练结束后的讲解时间,据目击士兵称,彭耀站在车前发脾气,猛踹09一脚,十分威猛,让素来憨厚老实的09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因而在关键时刻熄火,多方劝说、修理无效。 直至被耽误的时间长达5分25秒的时候,彭耀师长从主席台上冲下来,对09大喝一声:“速度!”3秒后,故障车正常启动,演习得以顺利进行。 经济版 (本刊特别报道)今天上午10点38分,位于基地卫戍区的“上校爷爷”餐厅遭到了学生和军人家属的声讨,由于餐厅不肯承认顾客持有的半价优惠券有效,甚至引来了警察介入。 记者到达餐厅的时候,意外发现飞豹师副师长凌寒也在现场,因为怕被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认出,他选择了低 调地坐在离洗手间最近的餐桌旁等待结果。经过询问,凌寒上校吐露了实情:他在错过了食堂饭点之后意外得到了这份优惠券,于是来买套餐,当时这里已经开始拒收优惠券了,于是他便据理力争,虽然结果无效,但是凌寒上校说:“我并不缺这十几块钱,但是这件事道理不通。” 对于散发优惠券的慕昭白中校来说,此事似乎非常尴尬,他在首次接听记者电话后便用“无可奉告”拒绝回答其他问题,随后手机陷入了假关机状态。梁丽征少校表示,优惠券是她用正当手段秒杀得到的,而“上校爷爷”餐厅却坚持是有人从后台非法下载的。 由于警方介入,此事进入调查程序,有待记者进一步了解。但被人誉为“社交白马王子”的凌寒副师长出现在大众餐厅的事引起了娱乐记者的好奇,请看本周报姊妹刊《基地娱乐半月谈》相关报道“富家公子餐厅静坐神伤,体验大众生活如鱼得水”。 体育 (特稿)一年一度的边境基地运动会在江扬的致辞结束后拉开帷幕,这是边境基地第八届春季运动会,将在十八个项目里决出金银铜牌。与此同时,边境基地文员运动会亦在体育馆中进行。 首先请关注田径赛场。在康源勇夺男子五千米金牌之后,男子三千米赛场上出现了令人惊奇的一幕。由于某战士突然拉肚子,特别行动队临时决定派肖海参加标枪比赛,而本应由肖海出场的三千米预赛怎么办呢?王若谷在这时被推上前线,他一脸坚毅,志在必得。当发令枪响之后,王若谷在第一圈就掉到了倒数第一名,此时欢呼声、加油声此起彼伏,彩旗招展,锣鼓喧天,一片热闹场面里,按耐不住兴奋和恨铁不成钢的九月一跃而上,冲入赛道,替王若谷完成了比赛,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并口衔红丝带绕场一周。至于裁判怎么对待名次问题,本刊记者将持续跟踪报道。 在传统武术赛场上,吴小京一人力挑其余十二名参赛选手,高积分获得金牌。但随后,他被对手爆出层连续三年蝉联布津帝国青少年武术锦标赛冠军,因此受到了严厉的处罚。江扬中将代表组委会宣布在武术项目上对吴小京实行终身禁赛。“这是不公正的待遇!”吴小京面对记者的镜头显得十分不平,随后他冷静下来:“但既然指挥官发话了,我想我还是尊重这个决定吧。” 身为评委的狼牙副总参徐雅慧在射击赛场上一语惊人。赛前例行的枪支检查里,她从一名狼牙队员的手里夺过枪评价道:“这枪没保养过,你看看这个难用的程度,跟处男碰见处女一样!”据悉,正在进行直播的边 境基地电视台因为没有及时打屏蔽词、转移信号,已经遭到了台领导的严厉批评。 文员运动会里,身为荣誉评审的秦月朗在厨艺现场品尝完1号选手的菜肴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有人目击到他钻进了男厕所。1号选手身为基地士兵餐厅最受欢迎的大师傅,当场玻璃心粉碎并提出罢赛。十分钟后,秦月朗主动向1号选手提出和解并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此后1号师傅心情飚到高点,成功用两只鸡蛋完成了四道不同的菜,拿到金牌。事后,各单位对此金牌均有质疑,并要求彻查秦月朗在厕所内的所有动作,但秦月朗本人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径直钻进指挥官的私人座驾内扬长而去。 事后24小时内,1号选手已经顶不住压力透露,秦月朗其实是第一口吃下去后想说“很烫”但咬到了舌头。 中缝版 本周末,关于八卦综合周刊创刊纪念日的主题宴会将在指挥官官舍隆重举行。届时欢迎各位到场参加,宴会内容以菊花火锅为主,报名时间截止后天下午,请编辑短信“我要吃火锅+军官证号码”到本刊总编慕昭白手机上,过期不候。 为了烘托庆祝气氛,请自行携带礼物。 ps 江扬正在上火,想吃新鲜瓜果,请与会人员自行领会这个精神并付诸行动。苏朝宇的火魔兽装备坏了,正在返厂维修,不要提这件事。程亦涵前天从破天荒把茶泼洒,不要问他什么时候买了带白色小天使翅膀的新地毯,那是暂时的。凌寒的psp终于有了林砚臣手绘的外壳,注意适度地夸奖或者反讽。反讽不要当着林砚臣的面,他的星座本周跟土星对冲,敏感纤细的艺术家心灵更加脆弱。秦月朗出差买了超量的礼物,请注意及时、免费、限量地索取。树皮笔筒是给卢立本的,切记。 — the end — 第八部更文时间: 从今天开始,醉停更至少一周但不多于十五天的时间,用来攒文。 (哼,只许你们养肥了来吃吗?) 理由是,第八部需要一个比较超前的进度好赶上实体书制作。大家知道现在关于实体书只是在n久以前大致统计了一下人数和期望的价格,其他的工作完全没有开始,所以,攒文是必要的。 第八部将会是绚烂系列的最后一部,此后,再没有续、后传、新传之类的,希望爱绚烂的朋友们多多关 注。 第八部还会在这里更新,不会新开地址,大家到时过来看就好。 攒文期间不会沉默,保证每天上来翻看留言,打情骂俏,欢迎围观! 【第八部:旌旗盛宴】 绚烂英豪之8旌旗盛宴(最终篇) 苏朝宇看到玫瑰。 雪白的玫瑰,铺天盖地,成片地绽放,就像是茫茫的大海,一波一波围绕著他的身体涌动,他不觉得冷,风暖暖的,柔柔的,传来遥远又凝重的乐音,轻飘飘地将他推出窗外,广阔的庭院里停著一辆金色的马车,由八匹纯白的骏马拉著,波浪般的马鬃长几垂地,在明媚的阳光里奢华的闪闪发光。 他和他琥珀色眸子爱人并肩站在童话里才有的金马车上,飞一般穿过铺满玫瑰的长街,闪光灯劈里啪啦地响成一片,到处是欢呼和音乐。壮美的殿宇前,来自邻国的权贵们都露出礼节性的微笑,他看到光彩照人的庄奕挽著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子,她对他微笑,说:祝你幸福,我的朝宇。 他的兄弟们挤过人山人海来到他的身边,吴小京照例翻了好几个跟头,肖海带著孩子般灿烂又腼腆的笑意,小心翼翼地端著礼盒,他的身後跟著健步如飞的廖十杰,带著九月的王若谷,他们都围在他的身边,争先恐後地要做“指挥官儿子的干爹”。苏朝宇听到罗灿的声音,他抬起头,他的学弟把身後藏著的人拉出来推到他的面前,讷於言辞的康源敬了这辈子最漂亮最潇洒的一个军礼,说,班长,祝你幸福。 苏朝宇是多麽想拥抱这个总是沈默的兄弟啊,可是罗灿却扑了过来,笑嘻嘻地说,师兄,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亲弟弟,可别忘了哦。苏朝宇点头的一瞬间,他忽然回身──暮宇呢?苏暮宇呢? 天地失色,白茫茫一片都是凌乱的玫瑰花,他找不到苏暮宇的影子,再转身时,康源、廖十杰他们全部消失不见,甚至连身边的江扬都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苏朝宇在广袤的玫瑰海洋中狂奔,声嘶力竭地叫著弟弟的名字,他一次又一次地摔倒,玫瑰的刺扎进手掌,痛得撕心裂肺,恍惚间他看见11岁的自己,那样无助又那样迷惘,孤独地站在时光的尽头,所有的强悍後面都藏著无尽的落寞──他一直只是个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权独自活下去的少年,一直都是。 朝宇,苏朝宇? 风就像是情人的吻,温柔地拂过脸颊,苏朝宇睁开眼睛,明亮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的手被紧紧地握住,十指交叠,江扬轻轻吻他的额头、脸颊、嘴唇:“做噩梦了麽,我的朝宇?” 苏朝宇不说话,找不到苏暮宇是他噩梦的永恒主题,但这一次……他把头埋在江扬怀里,隔了很久才叹了口气,说:“江扬,江立的婚礼,我可不可以不出席?” 江扬沈吟,苏朝宇抬起头仍然看不清爱人藏在阴影里的神情,他於是干脆接著说下去:“你知道我不能……我怎麽能在那样的时候,放苏暮宇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该死的,结个婚干吗还要电视直播!” “按皇室婚礼的规格筹办江立的婚礼,是江家的奖励。”江扬垂下眼睛,安抚性地试图去吻苏朝宇的嘴唇,声音却那麽苦涩,“哦,或者是为了庆祝两个最古老的贵族家族的覆灭,你知道……” 苏朝宇没有接受这个带著歉意的吻,却伸出手臂环住了江扬的腰,苦笑:“不要对自己这麽苛刻,你答应过的。那件事那个人,不是你的错。” “我们注册了,按理说婚礼的时候你应当出席,但是……”江扬转移话题,眨眨眼睛强笑,“……只要你说一声,我就跟你一起逃课。” 苏朝宇瞬间就清醒了,他闪电般撑起身子,一拖一拽把江扬翻过去按倒,凶狠地问:“你第一次骂我的时候说了什麽,我从来不吃的水果是什麽?” 江扬的双腿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翻转,两下就制服了因为在迪卡斯的战斗里受了重伤、并没有完全恢复力气的苏朝宇,他蹭蹭他的脸颊,一面肆无忌惮地品尝他的嘴唇一面十分含混地说:“军校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的小混蛋从来不挑食,最热爱的食物就是基地的最高指挥官,也就是区区在下。喏,现在我决定主动投喂……” 苏朝宇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是不肯相信面前这个提议“一起逃课”的家夥就是他最富有责任感、最以大局为重的指挥官爱人,任由对方攻城掠地,半晌才纠结地开口:“那个……你是在开玩笑,哄我开心,对吧?” 江扬意犹未尽地舔著嘴唇,话却说得很郑重:“这桩婚事是多败俱伤,朝宇,如果你为此跟江家断绝关系,我都不会意外,真的。” 苏朝宇勉强勾了勾嘴角,江扬接著说:“我不同意江立的婚事,只有一半是因为苏暮宇,最主要的原因来自於新娘本人并不情愿,你知道那个小丫头和江立……”他沈沈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瞧著苏朝宇说:“昂雅古堡的经历不愉快,我不想再看一次。何况比卢立本和艾菲更麻烦的是,还会有一个无辜的孩子被卷入父母的悲剧,你和我都了解江立和梁丽征,他们都不是可以屈从於‘日久生情’的凡人,是不是?” 苏朝宇只能沈重地点了点头,他的爱人翻了个身,却仍然紧紧握著他的手,江扬接著说:“我不知道元帅是不是理解这样的情感,我跟他提过,但是他没有跟我谈这件事的意愿,我甚至明白他为什麽这样决定──一是察觉了他的小儿子有效尤大哥的嫌疑,二是这件事太容易被有心人做文章,他不可能冒险,所以绝对不会留余地,苏朝宇,这件事,覆水难收。”他侧过头吻苏朝宇,低声地说:“对不起,我的朝宇。” 苏朝宇长长地叹了口气,终於蜻蜓点水般回应了这个吻:“你已经把我所要说所能说的所有的话都扼杀在摇篮里了,真是混蛋!” 江扬和苏朝宇裹在温暖的被子里,额头抵著额头,琥珀色眼睛的那个笑起来,把他的爱人搂得更紧些:“我已经准备好签订不平等条约了,无论任何事,不是补偿,只是……不做点什麽,我会愧疚得无法面对你和苏暮宇,真的。” “苏暮宇明年春天大学毕业,他跟我提过去纳斯留学的事情,我没有答应,总觉得鞭长莫及,会再次失去他。”苏朝宇想了想才说下去,“我想让他来基地,狼牙那边一直需要一个独立的联络处,我想他可以很快胜任……从助理开始做就可以。” 这算是公事,江扬的脸上露出那种长官式的若有所思,让人没来由的紧张起来,苏朝宇简直想立刻翻身起来,穿上军服用标准的军姿站到他的办公桌後面去,他试探著又说:“我知道这样会有点为难,但是我查过基地的规章制度,招募应届大学毕业生是可以的,我会很小心,彭耀也不会反对,长官……” 江扬按住苏朝宇:“不,这是你的床,我是你的合法伴侣,不要叫长官。”他顿了顿说:“苏暮宇的身份很敏感,我一直希望他彻底脱离海神殿的影响,这样对他,对你,对我,对江家都会比较轻松些。这件事我同意了,但是不要在狼牙。节後你去找唐风,他会帮你挑选适合调入狼牙联络处的军官,苏暮宇安排到指挥中心,我们有对外联络处和内部联络处,还有综合办公室等等很多适合他这个专业的大学生的部门,相信他可以挑到满意的职位。至於生活方面,亲爱的师长大人,您已经够级别在指挥中心申请一套独立住宅了,苏暮宇可以住在那里,我会派勤务兵和警卫照顾他,当然,如果他愿意住在他哥哥的家里,我更是非常欢迎。” 苏朝宇没想到江扬会答应得这麽痛快,甚至设想了具体情形,不由愣了一下:“其实……也不必这麽麻烦,在我身边就可以,我会照顾他的,你知道……” 江扬摇头:“不行,苏暮宇的事关系太大,我不能让彭耀扛,明白吗?” “我可以理解为,这是长官的嫉妒吗?” “不,朝宇。”江扬瞧著苏朝宇,表情十分凝重,“这麽说吧,正常情况下,苏暮宇应该放在狼牙,假设真的有一天,他的事被人翻出来,彭耀顶多是失察,警告罚薪而已,不会受到什麽牵连,但是我就不一样,以我们在海神殿的经历以及你我的关系,这就会变成可以撤职查办,甚至上军事法庭的罪,但是现在不是正常情况。你也许知道,彭耀是下一任的朱雀王,听起来风光无限,是吧?” 苏朝宇智慧过人的大脑有点死机,他机械地点了点头,江扬揉了揉他海蓝色的头发:“他不姓裴,裴家却有两位数以上姓裴的嫡系亲眷,异姓继位的事情从无前例,彭耀眼前的并不是一条金光坦途,要想让我跪他,他还有很多硬仗要打,这种时候,怎麽能让他扛我们的家事?” 苏朝宇死咬著嘴唇盯著江扬,“撤职查办”、“上军事法庭”这样词说来平淡,当真想一想却足可以让人脊背发凉,他甚至不确定要不要收回刚刚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是江扬把他抱得那麽紧,温暖的唇贴了贴他的额头,又说:“不必担心,成王败寇,我们这样的人,外面风光,走下去却是如履薄冰,就算没有苏暮宇,也会有别的事,所以,都交给我,好麽?” 苏朝宇被名为感动的火花点著,每个细胞似乎都生出喜悦的小翅膀,扑棱扑棱地拍打著,残存的理智不能完成说点什麽实质性的话这个艰巨的任务,他沈沈地叹口气,慌不择路地回答:“扛这麽多,早晚砸死你,你这个愚蠢的老混蛋!” 江扬在晨光里凝视苏朝宇,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都是爱意和笑意,他的声音里却有宿命的沈重:“预定的命运也许就是这样,但是我有你在身边,所以可以坦然面对一切,相信我。顺便说句实话,如果苏暮宇愿意听从你的安排,我实质上会觉得比较轻松。” 苏朝宇当然想过苏暮宇不一定情愿被束缚在一个与世隔绝、纪律第一的军事化基地里,但是为了不破坏现在此刻温暖的气氛,他笑眯眯地回答:“哦,我会努力说服他同意屈尊在指挥中心里拥有一张小小的办公桌的,不过你记住,他的公文包或者公文包里放什麽,你敢试图干涉的话……啊!”他还没来得及用咬江扬一口的方式为自己这番话添一些威慑效果,江扬已经把手放去了不规矩的地方,於是苏朝宇干脆一句话也不说了,恶狠狠地拽起被子,遮住了所有的晨光。 江扬放任他的小混蛋肆意撕扯他的睡衣,甚至还煽风点火,就在苏朝宇咬牙切齿要讨还昨晚的欠账的时候,长官无坚不摧的手机响了起来。苏朝宇注意到江扬的表情瞬间就变了,方才春色无边,此刻却镇静得近乎冷漠,他撑起身子把电话接起来,客客气气地应答:“江扬。早上好,长官。”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 正在认认真真做学年论文的苏暮宇看起来十足学生气。他的桌子上平摊著大笔记本和若干词典,左手边是高高一摞参考教科书,右手边是超大的杯子,里面的茶叶明显多於水,更右边还有两只带著咖啡残渍的空杯叠在一起。不同於其他的学生,苏暮宇的论文是手写稿,因此桌子下面的抽屉拉开一半,露出了一叠叠雪白整齐的打印纸和一打蓝黑水性笔。苏暮宇习惯很坏地转著那只笔,左手一下下翻著教科书,看起来十分苦恼。 其实他只要说一声,就有候鸟在三天之内送来一份可以得a+的作业,但苏暮宇实在觉得写论文是一件很有趣的事,集练字、读书、思考为一体,让人从内到外都充实起来。第一稿论文在候鸟那里没通过,对方踌躇了半天说:“大人,您这个是优美的散文体……”苏暮宇因而很严肃地向江立请教了写作论文的相关技巧,当时江立说自己在国外,声音又焦虑又恐慌,苏暮宇便约了个时间,请他来做家教。 早晨十点,门铃如约响起,苏暮宇扬声:“进来吧,没锁。” 江立没有向往日那样先探头再进来,而是拘谨地站在门口:“我来了。” “指望我招待你吗?”苏暮宇坐在桌前没动,手里的笔依旧一下一下转著,“榨好的果汁在厨房,这里只有茶水。” 江立换上那双专属於他的拖鞋,拉过凳子坐下,从包里摸出一摞资料:“这是我读书的时候整理过的东西,会有用的。” 苏暮宇狐疑地瞧著他。这显然不是平日里的江立。碧色眼睛的小狮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走来走去、有节制、知分寸地炫耀自己的凛凛长毛和尖牙利齿,不会让人觉得他嚣张跋扈,反而很想揉他一头小卷毛,都可以想象被揉了以後的他会直接躺在地下打几个滚表示回馈。尤其是在对象是苏暮宇的情况下,江立更爱这种感觉:他肆无忌惮地把自己当孩子,因为他本来也不应该是个大人;他索取苏暮宇超越了兄长的爱,满意地扣在爪子里;他以为这下去,只要他不伸出爪尖就可以永远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也不被伤害。但他忽略了一件事,苏暮宇从来不是一个孩子,某种程度上,苏暮宇比他敏感得多。 江立正在苏暮宇的提纲上圈圈画画,海蓝色头发的学生站起来,去厨房拿果汁。贝蒂正在睡觉,整个房间安静极了,苏暮宇拧开榨汁机的盖子,把橙色汁水倒进蜜色大瓷罐子里,过滤网上留下了细细密密一层渣。他耐心地等待所有果汁滴完,猛一回头,江立站在身後。 苏暮宇看著他,忽然打个哆嗦。 “我要结婚了。”江立说。 苏暮宇眨眨眼睛,拿起过滤网去冲洗。在水声里,他说:“哈,结婚了?恭喜你。” 江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暮宇拧上水龙头,把过滤网挂在架子上,这才把果汁分了两杯,透明的玻璃杯凉凉的,直接塞在江立手里。苏暮宇强行跟他碰杯:“来,跟我说,你想要什麽礼物?” “对不起……”江立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这不在我的预料……” “我知道我知道,”苏暮宇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後率先干杯,玻璃杯很大,他喝了好几次才一滴不剩,“这也不在我本月的财政计划里。但是礼物肯定要送的,你要什麽?珠宝名表太俗气,跑车你也有了,送条狗你大概没空养,书又不符合你的智商需求,要不我去烧一套瓷具给你吧?” 江立低下头去:“我不想让你认为我是一个爱情的短租客,腻了就跑,不合适就换。” “说什麽呢?”苏暮宇微微笑,“都要结婚了。对方是谁?” “梁丽征。” “青梅竹马,挺好呀。”苏暮宇用空杯跟他碰:“干了。” 江立把果汁送到嘴边,一口都喝不下去。 苏暮宇固执地又跟他碰了一次,江立终於忍受不了这种令人难过的镇定,冲出厨房。苏暮宇把杯子放在桌上,在榨汁机里放了点儿清水涮洗:“你可得早点儿告诉我,定做需要时间。对了,婚礼定在什麽时候?嗯?江立?”他听外面许久没有声音,便走出来看。 江立站在门口,东西收拾好了。他紧紧攥著门把手:“哥,对不起。” 苏暮宇说:“说什麽呢?” 江立环视了房间,声音变调:“我现在要逃走了。再见。” 苏暮宇看著他。他琥珀色的小卷发,碧色的眼睛,他穿了一身休闲的衣服,背著大学时候最喜欢的大翻盖旧挎包,他的眼圈红红的,喉结轻轻地动,他犯了错似地手背後,抓著门把手真的决定逃走。 “嗯,再见。会再见的。”苏暮宇走过来,替他打开房门,拨动防盗门的闩锁,用主人的姿态站在门口,挥手。 江立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苏暮宇关上门,把对方换下来的拖鞋摆回鞋架上。江立一口没动的果汁放在论文提纲上面,苏暮宇端起来走到窗前,探头看。一辆黑色的奔驰停在几个单元以外,江立低头走过去,车门就开了,卢立本下来,拍拍他的肩膀。江立似乎有点儿失控却没有拒绝回家的意思,他忽然转身看苏暮宇的窗口── 没有人在那儿。也不再会有人。 苏暮宇在江立转身的瞬间就躲开了,专心致志地去写论文,喝那杯属於江立的果汁。他要写的是媒体公信力和新闻自由之间的理论关系,教这门课的老师喜欢在课堂上当众讲评学生作业,提很多刁钻的问题让他们回答,因此苏暮宇必须努力才可以拿到优秀的平时成绩。他强迫自己全身心地投入进去,至於江立…… 哦,那从始至终都是幻觉。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3 江扬确定父亲打来的电话不是幻觉,但挂断以後至少两分锺的时间里,他都忘记了放下手机。苏朝宇在被子里忧心忡忡地瞧著爱人怔怔的侧脸,战场上强悍如鹰敏捷如豹无所畏惧的前陆战精英赛总冠军深呼吸了两次才敢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江扬的後背。琥珀色头发的长官如梦方醒地张开双臂揽住苏朝宇:“下午的飞机,回首都。” 苏朝宇泄气地瞧著他,江扬扬眉,脸上表情十分复杂,欲言又止,却努力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艰难的微笑:“有两个消息,一个是坏的,另一个是更坏的,我猜。” 苏朝宇很少见到这样的长官爱人,他“哦”了一声,耸耸肩,非常轻松地回答:“总不会比我们经历过的那些更坏,说来听听。” “我以前的下属、未来的弟妹,梁丽征,失踪了。”江扬按了一下床头的电子相框,苏朝宇灿烂的笑容立刻淡去,换上了一页刻板的电子日历,25天以後的一个日子上面画了一个醒目的红圈──那是江立婚礼的日子,“国安部找了两天,到现在为止没有什麽进展,元帅要求综合情报处提供线索,目前看来……她似乎是自愿离开。同时失踪的还有皇室聘请的婚纱摄影师向思,这个人是帝国演艺学院摄影系的天才,我在作品交流会上见过一次,印象很深。” 说实话苏朝宇对梁丽征失踪怀有一种复杂的态度,一方面他相当担心那个单纯的天才小姑娘,另一方面则盼望她一去不回,婚礼从此泡汤,但是现在他的兴趣却被这个给少年江扬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吸引了,他热切地瞧著江扬,期待他继续说下去。 江扬被他这种小动物一样的神情逗笑了,他摸摸苏朝宇的头,满足他的好奇心:“据说西北蛮族族长的小儿子,身世神秘高贵,他本人有一米九以上身高,不像高队长那样魁梧,但四肢修长矫健,长发,大/波/浪自来卷,眼睛是灰色的,很温柔又充满灵气,像是一匹草原上的带头雄马,才华横溢,英俊不凡,身边一直有排队的追求者,不过他本人名声相当清白,受聘皇室几乎十年,我只听到赞美。” 苏朝宇哦了一声,表情相当纠结──既然江扬会在作品交流会上瞧见这位拐带了梁姐姐的摄影师,那麽即使当时他只是大学一年级的新生,他也比江扬要大四岁,江扬比弟弟大八岁,江立比梁丽征大将近两岁,那麽也就是说,这位摄影师至少比梁姐姐大十四岁,天哪,她才多大? 江扬听了他的推理之後终於忍不住笑出声来,侧头吻苏朝宇的额头,笑著说:“他比我大五岁零七个月,年龄几乎是梁丽征的两倍,但是爱情可以创造奇迹,对吧,我的小混蛋?” 苏朝宇十分热心地回应这个吻,含混地回答:“当然……唔,就像藤杖可以创造爱情一样……” 江扬哭笑不得,他试图在苏朝宇的臀部上拍一巴掌以作警告,没想到苏朝宇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左手一拉一拽,身子跟上扑倒,江扬猝不及防,竟被他压在身下,苏朝宇得意洋洋地坐在江扬腰上,一只手肘压死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色迷迷地钻进他的睡袍,在江扬的臀部摸来摸去,审问说:“那麽更坏的消息是什麽?难道要我们敬爱的长官,立刻找一个姑娘补缺麽?” 江扬笑容顿敛,他把脸庞整个埋在枕头里,闷闷地回答:“是,不过补缺的人,是我。” 早春阳光灿烂的清晨,苏朝宇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自脊椎盘旋而上,他凭空一抖,强笑:“哦?” 江扬显然感觉到了他的僵硬,可是却没有像平时那样转过身来吻他,他仍旧伏在那里,肩膀微微颤动,声音勉强维持著镇静:“你知道,皇室已经发布公告,江家公子大婚日期不可能更改,所以……朝宇,对不起……” 苏朝宇脑子里嗡了一声,视觉听觉感觉一瞬间就统统离他而去,他心里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和谁在一起,身体仍然保持著之前的动作,却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金色的晨光在眼前炸开,仿佛是迪卡斯重伤後的那种状态,白色的雾气一波一波地在眼前涌动,层层叠叠的往事扑面而来,他看到他们那麽美的时光,铺满百合花的书房,炸开的烟火,地牢里唯一温暖的怀抱。 有种尖而锋利的东西毫不留情地扎进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苏朝宇痛得瞬间就死死咬住了牙,他甚至失去了哭叫的能力和勇气,甚至有个念头告诉他,当他很老很老的时候,仍然会在某一个这样阳光灿烂的早晨,在晨间新闻里看到他曾经的爱人。作为元帅的江扬检阅成千上万的军队,到烈士的家里慰问,他说话的时候仍然充满了独有的那种优雅的威严,笑起来的时候却又那麽温柔,几乎一瞬间能让最铁石心肠的人感动掉泪。苏朝宇远远地看著曾经属於他的一切,因为拥有过,所以格外怀念。他曾经於飘雪的夜,於千百人面前向他伸出手,说:“我愿与你共度这不算长的一辈子。” 现在,经历了生和死,他们即将分离。 苏朝宇,苏朝宇! 苏朝宇听到有人在呼唤他,这声音遥远又熟悉,急切地要把他拉回到身边。他闭上眼睛,那些白色的雾气被一片漆黑驱散开来,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焦急的叫他的名字,苏朝宇,苏朝宇? 苏朝宇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决定坦然面对这一切,嗯,就像苏暮宇那样,镇静地说再见,如果还能再见,真的还会再见吗? 他睁开眼睛,花了至少五秒锺才重新找回焦距,江扬近在咫尺,那表情就像苏朝宇刚刚又盖了一次国旗一样。苏朝宇扯出一个微笑:“恭喜你,离婚协议书我随时可以签,你拿来就好。” 这次轮到江扬傻眼了,他那种关切担心的眼神立刻变了,苏朝宇只觉天翻地覆,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以熟悉的姿势伏在了江扬的膝盖上,睡衣和内裤都已离他而去,江扬一巴掌扇在他毫无遮拦的屁股上,然後又是另一巴掌,这几下绝对货真价实,苏朝宇的屁股立刻就被点著了火,他开始拼命挣扎、扭动,可惜江扬已经占尽先机,死死压著让他动弹不了分毫,接著拎起苏朝宇的耳朵,恶狠狠地说:“记住,我这一辈子,都交给你这个小混蛋了,再敢胡思乱想,我会在墙角给你留个位置的,明白吗?” 苏朝宇在江扬放开他以後的第一时间就反抗了,两个人在卧室里扭打起来,终於招来了警卫,轮值的小战士战战兢兢地在门口敲门:“那个,长官?” 江扬当时右腿被苏朝宇死死按著,他的左手却掰著苏朝宇的右手,语气镇静平和:“没事,半小时後我想跟程亦涵中校谈,麻烦你叫他起来。” 苏朝宇只死死瞪著江扬,江扬忍不住笑起来,主动放开苏朝宇,张开双臂试图拥抱:“我投降,本来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 苏朝宇拒绝理他,一脚就把脚凳踹了。 江扬对於暴怒的苏朝宇向来是不抵抗的,他立刻举手投降:“好了好了,事实上,更坏的消息是说,我和你,要马上回首都去,婚礼必须照旧举行,如果找不到梁丽征,那麽婚礼的主角,就是你和我。” 苏朝宇的世界被摆回原位,然後瞬间就再次被炸得乱七八糟,他瞧著江扬,露出“你是白痴吗”那样难以置信的表情:“你和我?两个男人的世纪婚礼?” 江扬点点头:“对,乘著金马车游街,接受神和皇帝的祝福,还有,电视直播,全球的。” 苏朝宇直接拉开窗户,一抬腿就跳下去了。对於身高188厘米的特种兵苏朝宇来说,主卧室阳台和地面差不多四米多的距离完全构不成任何伤害,所以江扬一点都不担心,只是从衣柜里拿了一套得体的家居服扔下去,刚好覆住了穿著睡袍躺在花园里装尸体的苏朝宇。後者揪著修剪得整齐漂亮的草坪吼叫:“江扬你给我少在那儿装淡定!滚出来!” 江扬才不理会这种幼稚的吵闹,他淡定地拉开浴室的门,如常洗漱,刷个牙都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嘴角的弧度,原就叫做“幸福”。 蓝头发的冠军悠悠地拉开门,郑重地宣布:“如果谁敢让我穿军礼服以外的衣服,我就弄死他,说到做到!” 哦,这自始至终都不是幻觉。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4 程亦涵从机场回来的时候差不多是下午三点,江扬和苏朝宇刚刚飞走──那两个人堪称表面淡定内心狂喜的活标本,一路上一人一边中规中矩地坐在隔著个茶几的後座上,从来就没做出牵手或者脉脉对看之类的动作。作长官的那个跟平时一样,透过车窗特严肃认真地观察他的基地,甚至还安排了诸如“今年春寒,雨水不足,要注意抗冻,多备流感疫苗,地方上如有需要,尽量满足”之类的工作,只不过後视镜出卖了长官的秘密──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用左手戳右侧的玻璃,戴戒指的手指刚刚好就在唇边,他总是不自觉地吻下去。每当这时他身边的苏朝宇就会潇洒地甩甩他那宛如蓝宝石融成的头发,笑得特奸猾。 甜蜜的自管甜蜜,忙碌的只有加倍的忙碌而已。尽管是周末的下午,阳光又那样灿烂,程亦涵还是认命地径直去了指挥中心──迪卡斯一役遗留下的大量扫尾工作尚未完全结束,他手里有无数的报告等待提交,无数的慰问信需要签名,整个基地需要物质的和精神的抚慰,他从来不是提供者,却是最勤勉的派发员和管理员。 就在程亦涵决定在核对三次的审计报告上最後签名的时候,屏幕上的视频通话钮忽然亮起来,程亦涵抬头瞧了一眼,见是慕昭白发来的请求就随手应了,摄像头闪了两下就亮了,瞬间就缩短了相爱的人的直观距离。 慕昭白那双纯黑色的眼睛里闪著一丝不分明的光,如果精明的第一副官有时间仔细分辨,一定可以从中看出兴奋、紧张、忐忑、幸福等等多种掺杂在一起的情绪,可是程亦涵只是拿起手边的另一份表明了“机密”字样的文档,一面飞快地阅读一面说:“嗯?你也加班?” 综合情报处的头子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两下,他含混地“嗯”了一声,事实上,虽然梁丽征嫁入江家这件事使得情报处折损了最能干的情报员,但是孟帆的被招安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这个损失,慕昭白最近也很忙,但是不至於加班──他是在地毯式搜索了半个指挥中心以後,才成功找到了突然加班的情人的。 程亦涵没等到预定的抱怨──以往这样的时刻慕昭白总会一边灌咖啡一边嘟嘟囔囔地要求提高文职人员加班津贴,要求带薪长假这类的福利,至少,也要他的情人用一杯茶或者一个吻好好安抚,可是今天慕昭白什麽都没说。程亦涵注意到这意料之外的安静,他终於抬起头,视频里的慕昭白十分局促的样子,手里捏著一只纯白的飞机模型,机身的线条优雅流畅,午後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斜斜地照在上面,漆面闪闪发光,竟然像个艺术品。 程亦涵勾起嘴角,用笔杆敲敲屏幕,指著飞机说:“很棒,晚上给我试试。” 画面颤抖著花了一片,想必是慕昭白猛然起身震动了摄像头,5秒锺以後,慕昭白再次笑嘻嘻地出现在视频里,他说:“喂,你能不能把办公室的门打开?” 程亦涵疑惑地挑眉,他从来不怀疑慕昭白的用情,亦从未否定过慕昭白营造浪漫气氛的努力,但是事实证明,智商超群的情报处头子缺少江扬那样的天赋──这些年,几乎每一次类似尝试,都是以喜剧开始,悲剧收尾的。每到这时,忍笑忍得很吃力的苏朝宇就会假惺惺地安慰他的老上司说:“嘿,人生就是一个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和餐具,淡定,淡定。” 不过程亦涵真的是整个基地最好心的聪明人,他决定无条件配合慕昭白所有的小花招,顺便起来舒展舒展筋骨,给自己倒一杯咖啡。所以他站起来,打开自己隔间的门和外间办公室的门,甚至还好心地望了一下楼梯上的安全门──出乎意料的,那里也开著,旁边站著一个哨兵,那个年轻人并不像平时那样木雕泥塑般严肃,他瞧著程亦涵,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来。 程亦涵觉得很奇怪,他回到桌前坐下,慕昭白正无聊地把一张餐巾纸搓成纸绳吹著玩,程亦涵故意咳嗽了一声,把咖啡套杯重重地放在镜头前,慕昭白吓了一跳,那笔直伸展的纸绳立刻像条脱了力的蛇那样落回办公桌上,慕昭白尴尬地红了脸庞,掩饰地低下头看手表:“现在是3点47分……哦不,应该说……”他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瞧著程亦涵:“应该说是帝国历385年……咳……”可是这样的正经如同诗朗诵的台词真的不适合慕昭白,他才说了个开头就紧张得语无伦次,飞快地嘟囔了几句谁也听不明白的话,程亦涵只听到慕昭白跟他确认了一下时间──在帝国最重要的边境军事基地的指挥中心里质疑第一副官手表的精准程度,这简直不是画蛇添足,而是给蛇穿名牌运动鞋那样无聊的事情了。 “拿开你的咖啡杯,9分9秒以後,它会精确著陆,相信我。”慕昭白慌慌张张地说完,就拿出一个上面有好多按钮的遥控器,开始摆弄。前全国航模比赛冠军这次要尝试的项目比最苛刻激烈的比赛还要难上好几倍,他准备依靠各楼层的监控摄像头,精准地操控模型飞机,完成一次高难度的定点定时降落。程亦涵小的时候也偶尔玩过遥控玩具,知道要让它们听从指挥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他干脆放下手里所有的活儿,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一面啜著咖啡一面笑眯眯地回答:“好,我一定帮你倒计时。” 程亦涵小的时候也偶尔玩过遥控玩具,知道要让它们听从指挥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他干脆放下手里所有的活儿,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一面啜著咖啡一面笑眯眯地回答:“好,我一定帮你倒计时。” 纯白色的飞机划过初春午後金灿灿的阳光,穿过仍有寒意的空气,自指挥中心十六层的综合情报处处长办公室飞出,沿消防楼梯一路盘旋而上,绕过十七层的大会议室,十八层的综合办公室,十九层的指挥官秘书处和二十层的多功能会议室,一路飞上了顶层的最高指挥官办公室,它飞过哨兵的面前,与他微微致意,在江扬的办公室门口略一停留,立刻一头扎进了程亦涵的副官办公室。 里间的程亦涵透过高大的单面反光玻璃瞧见了它的踪迹,便像检阅飞航部队那样很首长地挥了挥手。慕昭白从监控镜头里瞧见了,他勾起嘴角,飞快地按动电钮拉摇手柄,那飞机并不急著钻进程亦涵的隔间,而是从容不迫地在空无一人的外间盘旋起来,在助理马思达中尉的办公桌上空来个急停,在迷糊的纪少尉桌上拉个侧滚,看上去像只欢快的鸟,程亦涵瞧著它,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距离预定著陆的时间还有差不多一分半锺,在整个飞行过程中,遍布的监控摄像头可以提供全方位的信息,可是把四个以上摄像头的画面组合起来,在脑海中形成完整的空间概念,然後正确地操控手里的遥控飞机按预定路线飞翔,是非常消耗脑力、考验手指灵敏程度的高强度体脑结合的劳动,慕昭白必须全神贯注,几乎无法精确地掌控时间。程亦涵舔舔嘴唇,坏心地开始一本正经地念倒计时的时候,高智商的前航模冠军被迷惑了,他相信了。 纯白色的飞机漂亮地转了个弯,在程亦涵倒计时数到“七”的时候,它穿过了他的隔间门,犹豫地盘旋了一下,程亦涵一面数“六”,一面把摄像头转了个圈,帮助慕昭白精确定位,後者被这突然颠倒的图像搞得有点糊涂,他的飞机悬停片刻,两片机翼一边高,一边低,就像是慕昭白眨著眼睛思考的样子,程亦涵忍著笑,假装不经意地用咖啡杯挡住桌上的电子锺,数“五”。 慕昭白似乎找到了方向,那架白色的飞机盘旋著接近了桌上程亦涵的咖啡碟──那是前年程亦涵过生日时凌寒送的礼物,手工制雕花咖啡杯碟套,单色红釉,像是澄净天空中的晚霞,温润中蕴著俏丽,做得十分精致。程亦涵伸出一根手指戳它,它灵敏地转圈躲过,机腹下方的舱门弹开,降下一条鲜红色缎带,缎带的下面系著一个包得很精致的小包裹,程亦涵伸手轻轻一拽,那小包裹就落在了他的手心里。与此同时,纯白色的飞机几乎垂直下降,稳稳地落在了咖啡碟里。电子锺滴滴地响起来,一闪一闪发出柔和的淡黄色光晕,慕昭白说:“我上去,行麽?” 隔著并不算十分高保真的摄像头,程亦涵还是可以看出慕昭白脸上那种异乎寻常的热切,他的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只能故作平静地点点头,算是肯定的回答。 屏幕立刻黑了下去──慕昭白是遵守保密条例的典范,他离开的时候,一定会记得关闭所有的电源,拿走他的密匙。程亦涵几乎可以想象他的情人拔密匙、关机、踢掉电源那一连串的动作,作为一个文职,他永远不会有苏朝宇那种大型食肉兽般敏捷矫健的身手,也不会像秦月朗那样,一举一动都带著说不出的华丽风情,但是他有一种独特的严谨与特立独行相得益彰的自由气质,在拎起包戴上帽子的一瞬间,就忽然让人觉得特踏实又特温暖。 程亦涵下意识地捏了捏那个漂亮的小包裹,软软的,有种淡淡的抹茶香,程亦涵把它拆开,意料之内,那是他最喜欢的抹茶团子,指挥中心高级军官俱乐部里最好的点心师傅做的,真材实料,淡绿色的皮晶莹剔透,薄得几乎可以看见里面的馅料,咬下去却弹性十足,配又香又软且不大甜的红豆馅,拿来当下午茶,绝对可以抚慰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心灵,连苏朝宇那样对甜食不感兴趣的家夥、江扬那样被御厨和秦月朗养刁了舌头的家夥都赞不绝口。 程亦涵勾起嘴角,一口咬了下去。 慕昭白上来的时候,手里紧紧捏著他的帽子,程亦涵觉得他看起来从来没这麽傻过,哪怕是若干年前,这个家夥第一次被自己拎到情报处的时候,好像也没露出过这麽酷似白痴的神情。事实上,慕昭白一进门就看见他的白飞机安稳地卧在程亦涵的咖啡杯里面,上面盖著……呃,抹茶团子那张华丽丽的包装纸。 慕昭白的脸颊本来可疑的红著,瞧见这样的情形,他的脸又白了,随後变得更红,小心翼翼地蹭进来:“那个……”他指指包装纸又指指自己,“呃,你看见了?” 程亦涵心无旁骛地翻阅著10分锺以前就签好的审计报告,几乎忍不住提醒慕昭白不要再揉那顶可怜的军帽了,但他还是保持著铁面副官一贯的神情,特正经地“嗯”了一声,头也没抬地回答:“一如既往的美味。谢谢。” 慕昭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半晌没说出话来,程亦涵停笔,潇洒地把钢笔在指尖转著,疑惑扬眉,指指慕昭白又指指自己:“嗯?有什麽问题吗?” 慕昭白凑过去,眨眨眼睛:“没什麽问题?你真没发现?” 程亦涵困惑地摇头,慕昭白立刻紧张起来:“怎麽可能!?我亲眼看著放进去的!喂,你不会吞下去了吧?天哪……”说著就蹲下身子,捏著程亦涵的下巴试图把他的嘴掰开,程亦涵乱抵挡著:“怎麽了?食堂发现蟑螂了?” 程亦涵困惑地摇头,慕昭白立刻紧张起来:“怎麽可能!?我亲眼看著放进去的!喂,你不会吞下去了吧?天哪……”说著就蹲下身子,捏著程亦涵的下巴试图把他的嘴掰开,程亦涵乱抵挡著:“怎麽了?食堂发现蟑螂了?” 慕昭白急得跺脚,连耳朵尖都涨红了:“不是……唉……总之你现在跟我去医院,穆少校不是你学弟麽,先给他打个电话?周末也不知道他们谁值班,真要命……” 程亦涵一巴掌拍开他紧紧拉住自己的手,忍著笑强作镇静的样子:“嗯?忙著呢,怎麽了我就去医院?” 慕昭白围著程亦涵的办公室乱转,只差没急得抓耳挠腮,向来能言善道的情报科头子组织了半天语言才前言不搭後语的说:“那团子是我看著师傅做的……呃……那东西虽然不是纯金……唉,反正你先跟我去医院,没准还得动手术……” 程亦涵眨眨眼睛:“什麽东西?合金蟑螂?” 慕昭白的脸都憋红了,如果他不像现在这麽紧张,凭借他的洞察力,他一定能发现程亦涵眼睛里狡黠的闪光,可是他此刻情商已经被降到了负值,破罐子破摔地回答:“我订的戒指呀……呃,本来以为可以喝著红酒问你的……”他说著,从常服的屁股兜里抽出一个小扁玻璃瓶,上面用橡木塞子塞著,里面有多半瓶嫣红的葡萄酒,此刻他心里著急,里面的酒海自然跟著他动作波澜起伏,像是下过暴风雨一样。 程亦涵劈手把酒瓶抢了:“什麽时候学的?不是说科技工作者戒烟戒酒麽?”说著却撑不住笑,一面从抽屉里找出一把万用军刀利落地开瓶一面问:“你要问我什麽?上级的秘密我知道,下级的秘密我也知道,可是我可不能随便告诉你……” 第2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2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22节 慕昭白刚要说话,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他知道这是例行的楼道清洁和哨兵换岗的时间,淡淡的薄荷柠檬洗涤液的气息顺著虚掩的门缝钻进房间,虽然还是初春,但这样晴朗的午後,程亦涵还是把办公室的大窗开了一条很小的缝隙,让微凉的风能带著新鲜的春天的气息充满整个房间。木制的百叶窗半开半闭,把金色的阳光隔成一楞一楞的,窗台上摆著手工陶艺的小花盆,里面的萱草已经冒出嫩嫩的芽,慕昭白猛然瞥见程亦涵勾起的嘴角旁边有什麽闪闪发光──那是一枚戒指,按珠宝商的描述,它是“一道闪耀的铂金连接扁平的去镍不锈钢和钛合金戒圈,完美地结合了冷调的理性、未来的时尚感和无与伦比的价值感”。 慕昭白如梦方醒,咬牙切齿。 就在下一秒,哨兵们听到副官办公室里隐约传来的“砰”的一声,小兵想过去敲门却被班长拽住了衣襟,班长指那窗外,一对一对的燕子,正衔泥双飞。 慕昭白扑倒了程亦涵。 老神仙作证,情报处的头子并不是要谋杀指挥官的第一副官。这,完全是意外。如果是江扬或者凌寒或者苏朝宇或者林砚臣对他们的情人做相同的动作,扑人的和被扑的一定都能充分利用物理学原理,平衡身体的力量与柔韧,绝对能够“软玉温香抱满怀”而不是连人带椅子一起狼狈地倒在地上。幸亏程亦涵反应快,及时把那枚险些被吞下去的戒指攥到手心里,不然这样激烈的动作之下,他不保证自己不会一不留神真吞下去了。他绝对不想因为这样的事跑去见他的学弟穆嘉少校──那简直一定会被江扬他们笑话一辈子的。 慕昭白按著程亦涵的肩膀,深呼吸,特勇敢地说:“我们结婚吧,戒指你都收了!” 程亦涵躺在地上,他在慕昭白的黑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擦得!亮的地板砖,看到了散落一地的笔和文件夹,看到了黑眼睛的自己,看到了这麽多年并肩的岁月,仿佛还是昨天,自己在机场“逮”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家夥,一转眼,呵,他竟压到上面来了。 慕昭白被这瞬间的沈默弄得再次慌张起来,他不知道程亦涵那含意不明的凝视後面会有怎样的句子说出来,可他知道他们那样的人其实没有这样的自由和权力,所以更加紧张。正在这时,程亦涵忽然垂下眼睛,说:“好吧。” “嗯?”慕昭白反倒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结果了,他使劲摇晃程亦涵的肩膀,“真的可以吗?” 程亦涵把手臂挣脱出来,双手在他们之间交叠,自己戴上了那枚戒指,他瞧著自己的手指微笑:“款式还挺新颖,哪儿买的?” “呃……”慕昭白挠挠头,“其实……那家店是苏朝宇介绍的,他还借了张贵宾卡给我……可以打折的……” 程亦涵睁大眼睛:“吉祥大道十七号那家?设计师姓洛的?那张卡的卡号不会是一百三十七号吧?” 慕昭白疑惑地点了点头:“铺面特小,东西特贵!” 程亦涵懊丧地差点没揍他:“那是布津帝国第一奢华的珠宝店,皇室御用。至於一百三十七号贵宾卡……那是江扬十六岁的时候独立登记的!” 慕昭白目瞪口呆,但是他总算还记得一件事──这样的情景下,言语不能的时候,他们可以接吻。 首都雁京机场,一辆低调的黑色豪华车刚刚接走了江扬和苏朝宇,此刻他们正坐在後座,认真地研究婚礼前的准备行程。提前回来料理一切、此刻正坐在前座的秦月朗说:“吉祥大道十七号,已经给你们约好了,订婚戒。” 江扬侧头吻苏朝宇,含混地回答:“好。”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5 帝国军界七大元帅之首的江瀚韬从皇宫匆匆地赶回家里,他有要紧的事要和从边境赶回来的江扬商量。作为元帅,他向来是泰山崩於前亦能面不改色的,但是作为父亲,尤其是面对他的大儿子的时候,他总是不能冷静,一路如履薄冰般小心谨慎,往往到最後,却又是两败俱伤。 正值黄昏,整条私家路都笼罩在金色的夕阳里面,江瀚韬的车子才一拐进来,就瞧见门口立著一个颀长的影子,苏朝宇斜靠在距离大门不过十五米的一根路灯底下,军帽折著塞在肩章下面,晚风吹动他被夕阳勾了条金边的海蓝色的短发,他便用一只手按著,另一只手则插在裤兜里。大概是等了很久的缘故,他一直轻声地吹著口哨,有几只小巧的雀就在对面的梧桐树上叽叽喳喳地呼应著他的曲子,半条街的青石板上都折著他长长的影子,这场景太恬静又太温馨,让人怎样也无法想象,这竟是战场上那如同战神的男人。 江瀚韬吩咐司机缓行,不许鸣笛,可是苏朝宇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元帅的车队,枝头的雀鸟呼啦啦地退散,他站直身子,飞快地整理军容,然後敬礼,就像是个最好的下属。 布津帝国最负盛名的元帅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他能做的,只有摇下车窗,向苏朝宇招了招手。 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始终低垂,元帅府的大铁门正缓缓打开,江瀚韬那个有琥珀色头发的儿子正站在里面,以一样挺拔恭谨的姿态,向他敬礼。 江瀚韬觉得那麽难过,他只能任由司机稳稳转弯,掉头,精准地停在门口,江扬迎上来替他打开车门,微笑著说:“辛苦了,长官。” 他一点也不想像电视里那样得体地颔首回礼,他试探地伸手去拍儿子的肩膀,但是江扬不著痕迹地退了一步,江瀚韬只好化拍为指,指了指铁栅栏外面的苏朝宇,说:“叫月朗来请苏朝宇过去坐一坐,你或者他,应该都不会拒绝吧?” 江扬露出一丝迟疑,江瀚韬叹了口气,直视他的眼睛说:“相信我,我们有很多事需要谈。”说完,径直走了,江扬在楼下又站了站,果然看到秦月朗快步出来,笑嘻嘻地跟他招了招手,就拐走了苏朝宇。夕阳还没有落下,两侧的路灯却都亮了起来,江扬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往里走。 说起来江扬对元帅府这个地方始终没有什麽“家”的感觉,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个地方太大。从有荷枪警卫24小时值守的岗亭走进去,是一条非常宽阔的行车道,迎面是一个四时皆有修剪得非常漂亮的大花坛,两侧都是华丽宫廷风格的铸铁路灯。花园的一面是自家的车库,里面足可以停差不多20辆标准轿车和若干护卫摩托,旁边则是客用停车场,一样有牵著警犬的警卫24小时巡逻守卫;花园的另一面有一座四层灰色小楼,里面住的是驻扎在元帅府的警卫队和勤务队。再往里走,是一条林荫路,宽阔,笔直,两侧种著高大秀美的梧桐树,这个季节还是光秃秃的,但是到了春天,就会开出那种迎风十里香满路的大朵大朵的梧桐花──这种树据说是江扬那位和太後是同班同学的祖母的最爱。这条路的东侧是花圃,西侧则是勤务兵和警卫们的训练场,一年四季有年轻的士兵排著队踢正步。林荫路的尽头是座美丽的花园,中间有个很大的池塘,里面种著许多荷花,养了很多鱼,上面有曲曲折折的桥和小巧的亭子,江瀚韬年轻的时候喜欢在亭子里下棋,看鱼,摆弄盆景,欣赏古物,偶尔还写诗,不过这些年他实在太忙,几乎再无闲暇做这样闲情逸致的事情,只是每天早晚出门回家的时候,仍然忍不住自花园中穿过,随便走一趟就算。至於江扬,他宁愿从旁边径直通过也懒得在花园里七拐八绕。这个花园虽然照顾得非常好,但是几乎也只有江铭会花大把的时间在里面学琴或者画画,嗯,还有苏朝宇,这家夥几乎每次在元帅府小住的时候,都喜欢算计池塘里的鱼、莲蓬、甚至藕。江扬想起他那海蓝色头发的爱人,终於忍不住勾起嘴角,不由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池塘外的花廊原本不是很长,种的都是异种的藤萝和葡萄。大概在江立八九岁的时候,有阵子忽然对园艺十分著迷,每天都花费大把的时间在花园里研究植物,异想天开的种植、扡插、或者试用新的培养方式,对於儿子的要求近乎苛刻的江瀚韬竟不仅不阻止,还时常亲自指点和帮忙,最起码也会把一样精通园艺的秦月朗派过去盯著。就是在那段时间,这条花廊发展到了现在这样几乎绕了大半个池塘的规模,除了原来的藤萝、葡萄,还新添了各种奇异的瓜果,光是南瓜就有七八种,有的果实重达十余斤,勤务兵们不得不用网兜加以固定,免得果子坠断了藤蔓;有些小巧的观赏品种则大小不过跟成人的拳头类似,重不过半斤,挂在藤蔓上就像是一盏一盏橘红色的灯;更有一种由江立和父亲共同培植成功的异种,果实上部为金黄色,下部为蟹青色,永远成双成对并蒂双生,十分娇豔可爱,江立叫它作“朝暮”──当然那时候他们都还不认识後来彻底改变他们生命的苏家兄弟,只是为古诗中那样久长的情感动容。府里的工作人员也有喜欢的,多有要了种子回去种,可惜只要离开了元帅府,这种南瓜总是不能结出完美的双色双生果实,就算是在边境基地的官舍也一样。江扬一直想著果实成熟的季节要挑一对极好的给苏朝宇,可是每年秋天,却总是这样那样的事情,竟一直不能如愿。他这般想著,不由在花廊里多站了片刻,这时还是初春,刚种下的南瓜秧还没有破土,藤萝蔓上刚刚开始长出嫩嫩的花苞,大概等到他和苏朝宇结婚的日子,紫藤花才会盛开,从外面望去,就像是一条紫色的瀑布,美得令人屏息。 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江家住的楼房,地下有一个设施完备的小型健身房,江扬少年时几乎每天都要在里面消磨至少四个小时的时间。地面建筑一共五层,一层和二层整体打通,用作客厅和餐厅,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改作宴会厅,华丽宽敞的厅堂足可以容纳几十人跳那种形式大於内容的宫廷舞。三层属於江扬的父母,中间是江瀚韬的书房,此刻已经亮起了灯,显然是在等著他上去。左侧是卧室套房,不像被父母溺爱的江立和江铭,江扬几乎没怎麽进去过,大概记得里面是看来十分低调简约、实质上奢华极了的一间极大的卧室;江瀚韬书房的右侧是他们夫妻专用的浴室,是套间,里面有几乎可以游一下的大浴缸、木头的蒸汽浴房之类的东西,江扬对那里极其熟悉完全是因为作勤务兵的那一年,他几乎每天晚上都站在外间的更衣室里跟父亲报告一天的心得──那真是一段不愉快极了的回忆,尤其是说到一半,勤务兵抓到泥猴似的的江立,一面用卡通瓶子的浴液和绣著小熊图案的浴巾哄著,一面给他木拖鞋,把他吧唧吧唧地送进那面薄薄的竹帘子的时候,总有混合著焦躁和委屈的消极情绪不自主地往上冒,弄得维持冷静、客观和严密的逻辑变得非常困难,江扬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完全控制自己,那以後,他几乎就是个“神一样的指挥官”了,直到遇到苏朝宇。 真是奇妙历程。 江扬走到花廊的尽头,用力抬头,四楼中间的那个套房属於他,比左边弟弟的房间、右边妹妹的房间都要大得多,房间也更豪华。外间是书房和影音室,四壁、天花板、地板,甚至窗帘和门都作了专业的隔音,就算是楼上跳踢踏舞,里面也是安安静静的,这个房间里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一排书架和碟架,另一面则是顶级的家用放映装备和音响,地板总是擦得光可鉴人,角落里堆著一大堆靠垫,都洗的干干净净,嗅起来有阳光的味道。卧室的床大得惊人,身高接近一米九的江扬躺在中间的话,无论用什麽姿势都不会碰到边缘,这是当年为了练习柔术方便而特意定制的,很大、很结实、很硬。江扬不喜欢他的卧室,尤其对於他的床有种生理性的厌恶,虽然不至於失眠,但是成年以後,他下意识地尽量回避在这里睡觉,直到後来开始带苏朝宇回来,情况才有所改观。再往上的五层是活动室、公用书房和客房,江家的孩子基本上都是在五层接受他们人生中前十几年的精英教育,江扬少年的时候很喜欢那个有玻璃钢天顶的大活动室,每天午饭後,如果能有十分锺的闲暇,躺在那里一棵大盆栽旁边的逍遥椅里面小憩片刻,他就会觉得非常幸福了。江立也喜欢在那里看书,八岁以後干脆就把那里当成教室,又装了架秋千,之前,大概住在那里的是梁丽征吧。 门口值班的哨兵已经给他敬礼,江扬客气地还礼,然後走进去。这也是他对元帅府有陌生感和隔阂感的原因之一,警卫和勤务兵的人数远超过家庭成员,几乎每年都有人退伍有人入伍,他又很少回家,每次回来都是来来往往的生面孔,他又怎麽能觉得亲近和放松呢? 江扬在玄关换鞋,江家的每个成员都有自己的鞋柜,十几岁的江铭正在叛逆的前期,她的柜门上贴满了黑白贴纸,有一只蝴蝶似乎正从一个黑色的骷髅头中飞出来,这个本来有点可怖的骷髅头上面被江立别出心裁地添了一对圆圆的耳朵,底下还画了朵傻乎乎的玫瑰花,於是就显得非常可爱了。江立本人的鞋柜现在十分杂乱,那些由帝都最昂贵的匠人纯手工制作的皮鞋横七竖八地乱摆著,他个性比哥哥和妹妹要激烈得多,从小到大都不允许勤务兵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替他整理东西或者清洁房间,这个自然也没有人动,得以让江扬窥见有心理医生执照的高智商弟弟慌乱烦躁的心境──或许应该告诉苏朝宇,或许他们四个人应该坐在一起谈一谈,江扬这样想著,换好鞋顺著楼梯走上去,敲响了父亲书房那扇防爆防弹的门。 江瀚韬在书房的那张大樱桃木书桌後面翻著一本硬皮烫金的书,与江扬记忆里的形象不太一样,他的鼻梁上多了一副考究的玳瑁框眼镜,镜架上连著银链,见到江扬进来,他就抬起头,摘掉眼镜,指对面的椅子:“坐,我们谈谈,儿子。” 江扬向前两步,站在书桌前的保密距离以外,垂下眼睛回答:“是,长官。”完美的最亲密的下属,然而不是儿子。 江瀚韬扬眉,他并不了解儿子这一路走来穿越十数年光阴之後所积聚的落寞与悲伤,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即将走入婚姻殿堂的儿子应该沈浸在幸福的海洋里,并且感激父亲为争取这一场婚礼付出的种种努力,可是江扬显然并不这麽想。 “好。”江瀚韬下意识地坐直身子,双手交叠呈金字塔形,手肘支在桌面上,“先说坏事,江立和苏暮宇,程亦涵和慕昭白,这两件你打算怎麽处理?” 江扬保持目光低垂,借此掩饰瞬间的震惊和慌乱──不是没有思想准备,眼前的父亲出身世家,少年时在皇宫长大,後经丧父骤变,十六岁继承江兆琅元帅一手创立的边境基地及数万人的集团军,这些年一路披荆斩棘,闯过了多少生死一线才有今天的一切,几乎早已是火眼金睛,自以为足够长大足够成熟的孩子们在他的面前,实质上统统无所遁形。不过江扬还是很快就镇静下来,回答:“对不起长官,下官没有过问属下私人生活的习惯,更不会包办干涉。至於江立的事,无论他还是当事的女主角梁丽征,从生理年龄或者心理年龄,都是成年人了,我不认为我或者其他任何人有权利强制改变他们的选择。” 江瀚韬哼了一声:“官话说的很好,推得很干净,作为家人呢?” “唯有祝福,唯有尊重。”江扬抬起头,直视父亲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作为苏朝宇的爱人程亦涵的长官江立的哥哥,我希望他们都能幸福、我认为,您也应该考虑放手。” “年轻人总会觉得他们的爱无可替代,却从来不肯承认父母的爱有同样的价值。”江瀚韬不掩饰自己的失望,“程非中年得子,又只有亦涵一个,盼望孙辈的心情更是我和凌易所不能及的,之前小寒和他的爱人回家见父母的时候,我已经给他打过预防针了,可惜他在这方面似乎过於迟钝。我只是要告诉你,他不年轻了,你最好让程亦涵妥善处理这个问题,不要伤了父母的心,爱人一生一世只有一个,难道父母就有备份吗?” 每个字都像是针扎在江扬心里,父亲所说的这些,他没办法撑开长官的保护伞替程亦涵抵挡,另一方面,父亲又不光是在说程亦涵和程非,字字句句,说的都是苏暮宇和江立,说的都是苏朝宇,和他。如果是平日,江扬一定会退後半步,把头埋得更低,抱歉似的回答:“对不起,让您失望了。”之类的句子。过去二十年以上的时间,江瀚韬几乎可以轻松地利用纯语言的方式,迫使他最优秀的儿子按照他设定好的轨迹,一步一步达到预定的目标,从电影到军队,从海军到陆军,从飞豹小队到边境基地,江扬几乎没有组织过真正的、认真的反抗,但是今天有种莫名的力量驱使著他,江扬平生第一次说了任性的话:“父母没有备份,但是儿子有,至少在这个家有。” 江瀚韬悚然抬头,江扬昂头直视父亲的眼睛,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寂寞又悲凉的弧度:“每个人一辈子都会错过无数一生一次,但是被迫错过的伤口永远不愈合。” 这话已经十分重了,江瀚韬知道他欠儿子的是永远不能弥补的青少年时光,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隔了片刻才叹息:“好,程亦涵的事情我交给你办,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们跟程非谈,他总不会不给我面子。不过江立和苏暮宇麽……江立的个性你是知道的,你真的觉得和他在一起的人,会幸福吗?” 这回轮到江扬语塞了,江瀚韬接著说:“除了是苏朝宇的弟弟以外,你对苏暮宇又了解多少?那个孩子的眼睛里有故事,相信我,江立不是能给他幸福的人,你和我一样清楚,江立一直被我溺爱,顺风顺水这些年,他太任性,不懂得如何珍惜他所拥有的,他的高智商让他过於自信,相信自己可以用同样的生命经历旁人数倍的精彩,他没有能力定下来专心致志爱一个人,他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他处理不好的难题,哪怕在他根本一无所知的情感领域。” 江扬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内心沈了几分,却继续负隅顽抗:“江立会长大的,我和苏朝宇……也会帮他了解……” 江瀚韬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精光乍现,仿佛一下子扎进了江扬的心里,他勾起嘴角,摇摇手指,高深莫测地说:“你帮不了他,苏朝宇却可以。但是这是不能的,你明白吗?” 江扬的心跳停了一拍,他不愿意往最坏的方向去想,只是固执地强调:“那是他和苏暮宇的人生,任何人都不应该以爱为名,强制干涉。” 江瀚韬用丝绒的眼镜布擦了擦眼镜,又戴回鼻梁上,透过镜片,那双锐利的琥珀色眼睛看起来不像平时那样犀利慑人,甚至让人有种温暖的错觉,尽管江扬百分之二百的确定,只要父亲愿意,他可以在一分锺之内,就把儿子骂得哭都哭不出来,就像迪卡斯前线、或者以往二十年里的任何一次。 江瀚韬却只是叹了口气,他刻意回避继续谈苏暮宇,而是把桌上一摞很厚的文件夹都推给江扬,开始跟他谈婚礼的细节,从金马车的巡游路线开始,到皇宫的祝福仪式,从礼服的套数、样式到当天致辞稿的撰写,密密麻麻的时间表看的人头晕,江扬莫名烦躁,他忍不住说:“苏朝宇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我想他可能不能承受这样繁琐的仪式,事实上,我们只需要低调地注册和真心实意的祝福,希望您能理解。” 这话说得实在是不知好歹又不识得大体,连任性极了的江立都不会敢把这样的话当著父亲的面说出口,以至於江瀚韬一时愣住了,眼睛里都是难以置信,他顿了一下,身体靠进扶手椅,一只手敲著桌面:“这不可能,我还要告诉你,江立和梁丽征未婚生女的事我们不预备公开,等你们结婚以後,就会把他们的‘小意外’过继给你和苏朝宇。但是你不用担心,我和你妈妈会负责养育和教育她,不会给你们的生活增加额外的负担。” 江扬气得咬嘴唇,他真想像苏朝宇那样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的情绪──起码先把这里的落地灯踹几个再说,可是他毕竟不能,他捏紧了拳头,侧过头不看父亲,深深吸了口气:“这是家事,我必须和苏朝宇商量之後才能决定。” “苏朝宇比你想的要通情达理,他不会……” “他不会反对不代表我有权利替他做决定,我不是您,长官!”江扬向前跨了一步,双手撑在那张樱桃木的大书桌上,居高临下用一种逼视的眼神瞪著江瀚韬,他一点也不像是基地那个永远冷静泰然的军官了,从某种角度看来,他更像是十几年前那个表面沈默内心叛逆的少年,“我比您想象的更懂得这样的家族赋予我的不能退避的责任,所以我从来没有抱怨过超出年龄和能力的功课;我比您想想的更清楚生命的重量和责任,所以我从不後悔遵从您的意愿在这条路上一直一直走下去;我能理解您的每个决定,包括让我带著我最爱的人去送死。您从来不试图跟我商量您所做的决定,下官只有遵从的权利而已,但是请您记住,我姓江,我的生命是您所赋予,所以我可以坦然接受这一切,但是苏朝宇不一样。他是我最爱的人和最爱我的人,但是这不代表他是我的附属品,他是这天地间最真最自由的生命,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那样对待他,希望您也可以理解。” 每个字都像是子弹,携著太多年的恩怨一颗一颗砸在江瀚韬的心里,他觉得疼,疼得撕心裂肺无法呼吸,可是残存的理智却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他这些年自己亲手种下的因,一点一点,做父亲的习惯把自认为最适合的最好的东西塞给儿子,却不知道过於沈重的责任早把儿子稚嫩的肩膀磨出了血痂,这麽多年,彼此都已经太习惯这样痛苦的磨合方式,都刻意忽略了那种不完美──其实不是不知道那个小小的落寞少年始终就在那里,静静地观望著这个家里所有与他无关的温情,而是不敢去想不敢去看,只怕自己的柔软会误了他的一生,於是就这样,强迫他一日十年的长大,强迫他放弃爱好、放弃天真,成长为像父亲那样的大人,从某种意义上讲,如果没有苏朝宇,也许儿子的一生,已经被彻底毁掉。 江扬毕竟是那个神一样的指挥官,他既然终於将心理最压抑的消极情感释放出来,整个人很快就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和敏锐,他注意到父亲眼睛瞧著他的眼神十分复杂,有歉疚有无奈,有怜惜有宠爱,这样的待遇他从未试过,脊背上的汗毛都要被看得立起来了,惊觉自己还用拳头撑著父亲的办公桌,於是赶紧放手,就要往後撤,没想到却被父亲紧紧按住了腕子,江瀚韬怅然地叹气,另一只手把刚刚一直在看的那本烫金硬皮书递给了江扬:“我没办法向你道歉或者给你任何实质的补偿,这个算是个小小的道歉礼物,我想你应该不会拒绝。” 江扬疑惑地在皮椅上坐下,惊讶地发现这本书的烫金封皮上用凸起的花体印著他的名字,他翻开,发现这是一本详细极了的成长日记,记录了江扬出生9个月到12个月的一段时光。每天一页,除了父亲亲笔的记录以外,往往还会有照片或者声音的记录,夹著书签的那一页是这样写的:“356年10月19日,儿子第一次叫了‘爸爸’,清楚极了,天哪,他还不到11个月!”下面附有微型电子录音器,只要按一下那个心形的按钮,就可以听见江扬奶声奶气的声音,一声一声叫著:“爸爸”。 一时间,这个因为保密要求而高度隔音的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牙牙学语的幼童一声一声叫著“爸爸”,江瀚韬瞧著他微笑:“其实每天我都可以听见你叫‘爸爸’,但是我想听现场版,真的。” 江扬能指挥千军万马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瞧著那些婴儿无拘无束的笑容和父亲挺拔飘逸的钢笔字,一颗心跳得狂乱而无所措。江瀚韬不知什麽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从正面拥住了他最倔强的儿子:“你是独一无二的,从来没有备份,从出生到十六岁,每一天都有这样的记录,江立和江铭都没有。我知道你的许多事许多心情,却忽略了更多的东西,不能体会你的辛苦和委屈,忘了用父亲的心去爱你,儿子,对不起。” 江扬咬紧嘴唇,却有眼泪在眼圈里转。他觉得丢脸极了,哭泣是一向为父亲所不齿、为自己所鄙视的行为。他已经长到足够大、足够强,在他小的时候,经常幻想著这一天的到来。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可以所向披靡,再无畏惧,然而在这样一份记录面前,江扬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用怎样的表情看父亲。或许他应该生硬地说“谢谢您,长官”,但是情感和理智终於在此时统一了战线,他抬头看见父亲的眼泪和笑容,僵硬的背终於松弛下来,江瀚韬终於听见了那声久违的“爸爸”。不为了任何公事上的予所予求,只为了这多年错过的时光,种种遗憾落寞和辛酸痛苦,他放开儿子,一只手从抽屉里又拿出一个宝蓝色的缎面盒子递给江扬:“前年收的,还算不错,这才是结婚礼物。” 弹开盒盖,两枚方形的美钻璀璨夺目,左边的色如琥珀,右边的海样纯蓝,都是一样大小,一样纯净无暇,江扬不是很懂珠宝,却知道这样一对极品彩钻就算是皇帝的库房里也不会有第二对,何况这盒子里装的并不仅仅是两块漂亮昂贵的石头,而是父亲毫无保留的祝福,这足可以让他从手心,一直暖到到心间。 准备好的狠话,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江瀚韬看出他的欲言又止,却不追问,只是给他倒了杯茶,江扬一点也不想破坏这一刻淡淡的温馨,可是他答应了和苏朝宇搬出去住,於是酝酿了半天才说:“结婚这件事,并不是为了仪式或者证书,我想和苏朝宇成家。” 江瀚韬早已料到,他点头应允,并说:“我本来物色了两处房子,只等你们回来看了就可以决定,但是现在,我忽然改变主意了。” 江扬眉头微凝,随即就明白了:“您是担心那件事……” 江瀚韬颔首:“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青龙王和白虎王座下的嫡系‘七宿’,至今还没有完全找到。” 江扬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只怕这背後另有阴谋,不能不防。” “是,所以我十分担心你们搬出去住会有危险,不论是你和苏朝宇,愿意的话可以买新房,但是暂时不要搬过去,可以吗?”江瀚韬望著儿子,说的十分郑重,江扬纵然心里并不情愿,却极懂分寸轻重,他知道这件事不简单,所以终究在心里叹了口气,点头回答:“是,我会去和苏朝宇谈,请您放心。” 江瀚韬站起身抻了抻筋骨,一面解开衬衫的袖扣挽起袖子,一面笑眯眯地说:“好了,儿子,现在我们可以说些轻松的话题了,晚饭想吃什麽?” 江扬像个孩子一样低头微笑:“都听您的,爸爸。” 江瀚韬仿佛很不满意地瞪了他一眼,假装疾言厉色:“我可不会做‘随便’,江中将!” 江扬愣了一下,话在嘴边却说不出。他记得几样父亲做的菜是极好吃的,甚至有一道改良过的茄鲞,让他这个视茄子为阶级敌人的人也能吃两大勺。可是……它们都叫什麽名字?江扬甚至不确定它们的口味是咸是甜,因此沈默的尴尬并不是他不愿回答,而是,平生不多次的,他真的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这早就被江元帅看穿,他略微有些心疼却又顾不上自责,恨不得立刻把江扬喜欢吃的菜全做一遍摆在桌上,因此自嘲笑道:“看来我应该让他们做一套图文并茂的菜谱。” 江扬更窘迫了,只能胡乱比划了一下,开口说:“那种锐角扇形的饼……” 江元帅大笑出声:“加了葱花的?这不算菜,不过主食就吃它好了。” 江扬皱眉想──这简直比右侧强攻还是正面突袭难多了──他脑子里闪过的都是万年不变的基地食堂大锅饭菜谱,炝炒白菜、宫保鸡丁、鱼香豆腐和切成块状的白米饭,还有无数煮得烫烫的鸡蛋鸭蛋鹅蛋。边境基地的最高指挥官最後决绝地说:“排骨,有金色的硬壳和……唔,有点甜……” “算了算了。”江元帅把儿子搂在怀里,像以前那样揉了揉他琥珀色的卷发,江扬明显吓了一跳,却没有警惕地躲开。江元帅揽著他的肩膀跟他大步走出去,身边的儿子比他还高,坚强锐利得如同一座永不能被征服攀登的山,那麽多年的时光,忽然变成山涧里不为人知的一面小小湖水,恬美清馨。“我还是去问问我的大儿媳比较好,”江元帅笑著说,“至少他有心学起来,不会烧坏我钓的鱼。” 一道篱笆墙外的秦家小楼里,江瀚韬元帅海蓝色头发的儿媳妇正在调戏秦月朗养的那两只鸳鸯眼的白猫,没来由的,连打两个喷嚏,秦月朗同情地看著他:“对猫毛过敏吗?真可怜。”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6 苏朝宇听说了江元帅的顾虑以後,对於这个决定表示了充分的理解,毕竟他曾经亲身参与了好几次出生入死的刺杀,前年在边境基地、为了零计划的事情,江扬甚至曾经被压在倒塌的楼房里近72小时,他勇敢、强悍、近乎无所畏惧,但是他并不是一个热衷於冒险的人,尤其是现在,他有了一生挚爱的羁绊。不过,一点点失望是难免的,因为他们其实不仅仅有了自己的爱巢,甚至还决定开始好好经营。 早在他们注册结婚的时候,苏暮宇就已经听说,他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给苏朝宇发了一个次日达的快递。第二天,这块雨云和快递一起到了边境基地,苏朝宇没有打伞,紧身的迷彩背心湿透了。他严守规矩站在门卫岗亭以外的地方签收,然後跑回训练馆里。狼牙正在做素质练习,黑压压一片人,苏朝宇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拆开盒子,里面是横七竖八的泡沫块、防震膜,中心是一个扎著又红又大的蝴蝶结的礼盒。 “苏朝宇,滚下来!”彭耀托著一只篮球嘶吼,“打一半就跑,都等你呢,速度!” 苏朝宇粗暴地撕开包装纸,里面是一个丝绒的小盒子,打开来,露出一个木制的长方盒子,再打开,里面还有一个马口铁的随身薄荷糖方盒子。转眼间,苏朝宇的身边已经堆了一堆东西,彭耀按耐不住,直接把篮球砸向他的副师长,苏朝宇哧溜就缩进椅子後面,篮球咚咚咚地沿阶梯座位上去又下来。 马口铁盒子里躺著一把普通的钥匙,还有一张纸条。苏暮宇写道:“哥,这就是礼金,房子地址你知道,五栋三号。到时候我可不凑份子钱。” 苏朝宇的世界顿时充满了一种神奇的金光。他当然知道苏暮宇在雁京环境最好的东篱小区买了若干套住房用来投资,其中一套用的是苏朝宇的名字和存款,现在……这套房升值了不说,小区规划也非常完善,最关键的是离元帅府并不算远,只隔四个街口,实在是完美的居住条件! 彭耀揪起苏朝宇的领子:“速度!” 苏朝宇头一次没反抗,脸上一直洋溢著莫名幸福的笑。 这种笑意一直持续到车里。江扬坐在副座,看著苏朝宇笑道:“我不认为凭借你露出的这种表情,交警就不会计较你闯红灯的行为。”海蓝色头发的房屋所有人得意地哼了一声:“我爱闯,我闯一个不算,还要连著闯!”说著,还嚣张地在座椅里扭动屁股。江扬乐出声来,一巴掌抽过去:“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眼看一个红灯,苏朝宇鄙视地看了江扬一眼,一脚油门,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知道对方的脾气来了就拦不住,此时如果刻意阻止就会出问题,於是只能紧紧抓了一下安全带──谁知苏朝宇技术极好地刹在白线前面,不偏不倚,然後侧过身子冲著江扬呲牙咧嘴:“你行吗?” 这就是回首都的第二天早晨的事,江扬摇头叹气。苏朝宇自从去看过那套房子之後就疯了,像个小孩一样高兴,他并不是觉得投资成功有多麽喜悦,而是终於可以和江扬像正常人那样过二人生活。“你家太大,让人觉得恐怖,再说我也不能倒插门。”苏朝宇曾经说,当时他们还在基地的官舍里面,江扬并不急於反驳,而是仔仔细细和设计师敲定最後的方案,等送走了人家才笑眯眯地回答:“那里面没有喷火的大龙,亲爱的胆小的骑士先生,王子住在里面一样可以长大。”一句话说得苏朝宇竟有些沈重,他猛地扑倒江扬:“我们私奔吧。” “那你就有机会体验全国通缉的感觉了。”江扬不慌不忙地反吻他,含含糊糊地说:“你逃不掉的,我的小兵。” 得知他们将举行世纪婚礼前的五周,装修公司完成了最後一项工程,并且把实时的状况通过网络发送给了远在基地的两个人。回到首都以後,他们俩立刻去实际参观了一下,彼此都觉得十分满意,苏朝宇更是沈浸在这种喜悦里不能自拔,但是在江扬提出要出钱买家具的时候,他却冷静地坚定地反驳:“绝对不行,我买,我出钱,我决定。”江扬玩味的看著他。苏朝宇并不是一个喜欢在金钱上斤斤计较到底谁花了多少、是不是平均、有没有亏欠的人,而且以他们的关系,这个问题都不是问题,因此“我决定”三个字变得非常可疑。江扬随手打开一个拍卖行的网页,指著一件雕花精美的架子床说:“我要这个。”苏朝宇帅气地夺过鼠标,关掉网页:“所以我说我决定。” 江扬爱他这种可爱的狡猾。苏朝宇知道,江扬家里的家具不是古董就是名贵的材料制作,让人总觉得一不小心就要赔掉半年以上的工资还只能赔个首付。因此,苏朝宇早就决定带江扬这个“没见识的老笨蛋”去家具城买正常人家用的家具,并且警告他:“不许乱说话,不许发表反对意见,不许做没有意义的对比。” 等过了那个红灯,离家具城只有几百米了。苏朝宇重复了这三条要求,然後钻进了地下车库。两人一前一後出来,苏朝宇带了一副墨镜,背著一只翻毛皮、带篮球队队徽的挎包,江扬穿了一身休闲的衣服,拿著他棕黑色的手包──真是幸福,远处车里的江立感叹到。 他跟踪两位婚礼主角已经很久了。为了避免出问题,江元帅让一个亲卫队员陪著他,此时车里只有他们两个,江立沈沈叹了口气,这才说:“我要进去,你如果要跟,就离得稍微远一些。”那亲卫队员才不要去趟这个浑水,又知道里面两位都是身手极好的人,於是佯装打个哈欠:“我就在这里等您。” 江立喝了口水,拉开车门,从家具城的另一个侧门追了进去。 苏朝宇和江扬从床开始看起,却没料到在第一件家具上就发生了分歧。苏朝宇看中了一款方便拖拽的床垫,决定不要床了,江扬非常反对,却因为约法三章的内容委婉地在苏朝宇耳边说:“你确定我们要这样频繁更改做/ 爱的地点吗?”苏朝宇几乎红了脸,想发作又不好意思,最终放弃。後来他们在一个热情的老板娘的推荐下,一次性买到了床、床头柜、鞋柜和立式衣架。江扬对那洁白的绣著羽毛图案的布面十分满意,苏朝宇却嫌弃它太硬。“硬了对骨骼发育有好处。”江扬抚摸苏朝宇的脊柱,海蓝色头发的人暴跳如雷:“这和睡在木板上没有区别。”他坐在一套苹果绿色的床垫、枕头、被子组合上耍赖不走,江扬便开始讲大道理,滔滔不绝的,老板娘都被逗笑了,只能无奈地给苏朝宇打折。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显然十分满意,还得寸进尺地多要了两个靠枕。江扬尽职尽责地配合苏朝宇的快乐,然而他并不是意兴寥寥地敷衍而已,他竟觉得比苏朝宇更快乐。 这种普普通通的十块五块计较著的生活,他站在苏朝宇身边,一切都那麽真实,就好像一个永远美好下去的恬淡的梦境。苏朝宇眨著他的蓝眼睛跟老板娘商讨送货时间,把江扬当夥计一样呼来喝去搬东西,家具城里弥漫一种木头和涂料混合的味道,不是家,但江扬知道,他们马上就要有一个家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7 苏朝宇付完钱,签了送货单,又让江扬把小票收在钱夹里,这才要去看书柜。江扬刚走了几步,就停在一面穿衣镜前面笑著说:“这个真不错。”苏朝宇显然已经看见了远处的实木书柜,迫不及待地要走过去,此时只能倒退回来。那是一面镶著闪闪发光的金边的椭圆形镜子,顶部做出了一对塑料的小翅膀,贴满了水钻,看上去幼稚极了,也许女孩子会喜欢,但绝对不是陆战精英赛冠军和基地指挥官的风格。苏朝宇刚要说话,就从镜子里看见远远的沙发区里,有另一个琥珀色头发的人在晃来晃去。 “他在跟踪咱们呢。”江扬说,“别理他。” 苏朝宇看了一会儿,忽然说:“叫他一起来吧。” 江扬奇怪地看著他的情人:“你不是……” “你说对了,”苏朝宇撇嘴,“因为我想揍他。” 江扬笑出声来,赶紧推著苏朝宇走开:“我要小书柜,可以组合的,要一个瘦高的和三个扁胖的,要推拉门的,必须落地……”苏朝宇自然不会真的发脾气,却忍不住问:“他跟踪我们干什麽?” “不用理他。”江扬随意地拿起一本宣传册翻著,“这是我们买家具的日子,管他呢。” 江立并没发现被跟踪对象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他早就为这种不光彩的小动作换上了最好的西服,带著他金丝框的平光镜,用挑剔的眼光看一个又一个沙发,然後捡了一个最贵的试坐。这副做派令所有人都对他抱有购买期望,即使他一声不响地转身离开也不会被埋怨。江立就这样远远看著哥哥买完了书柜买衣柜,然後买踩脚垫、书桌、电脑桌、茶几,甚至,苏朝宇在特价区的小零碎里拣出一套十分漂亮的彩瓷杯子来,用瓦楞纸一张一张裹著,放在大盒子里,又交给江扬端。江立累得死去活来,不能理解前面那两个人的乐趣到底是什麽,尤其是,他们丝毫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完全沈浸在小夫夫的甜蜜世界里不能自拔。 而隔著地毯区的苏朝宇揉了揉他海蓝色的头发说:“他肯定跟累了,叫他过来吧,我们去吃点儿东西。” 江扬坐在一把酒杯型的椅子里高兴地转来转去,听到这话,脚尖一点就停下来,盯著苏朝宇说:“多少钱?” 苏朝宇刚要发作,身後奔过来一个小姑娘,用扫码器读了一下标签说:“两百四,你要是还要别的,能再少一点儿。” “喂,说你弟弟呢。”苏朝宇挑了另一把看上去都是倒刺的椅子,怀疑地坐了下去,结果倒刺十分柔软,被压成了球形,反而有点儿按摩作用。他说:“江扬?” 江扬显然没打算接茬,只是专心地去看椅子到底可以调多高。苏朝宇想了一下忽然笑起来:“小狮子有你这个狐狸哥哥,真是倒霉透顶!”江扬这才转过头来:“小时候若要罚他,打骂都是不行的,把他关在地下的空仓库里,只留玻璃窗,一个小时就认错了。”他很满意这把酒杯椅子,於是开始在色板上勾勾画画:“江立的个性,耐不住寂寞,他现在正等著我们发现他,好演下面的场景。我不会成全他的,这是惩罚!” 最後四个字铿锵有力,苏朝宇赶紧从那带著芒刺的椅子上跳起来,仿佛臀部已经有了火烧火燎的感觉。等看见江扬的嘲笑才又愤愤又懊丧,一脚飞过去:“老混蛋。”江扬只一抓一拧,就把苏朝宇扔进了旁边的床里,卖家具的小姑娘惊呆了,江扬恰好递过去他们的清单:“给个折扣吧,美女?”他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微笑的嘴角勾勒了一个令年轻女孩无法拒绝的弧度,苏朝宇躺在那里看著,觉得那小姑娘简直要忍不住说“免费拿走”,却在最後关头理智战胜了情感,摇头说:“要问老板啦,我说了不算。”江扬学著苏朝宇的口气:“这儿谁长得漂亮谁说了算,九折?”说完还比个手势,苏朝宇已经为这和平日完全不同的长官情人笑得打滚了。 九三折成交,苏朝宇去刷卡,江扬忽然看见了一把新椅子似的,几步冲过去,却又失望地回来。苏朝宇瞥了一眼,低低地笑骂:“你可真损,明知道他在那里盯著,还忍不住去逗他,让他沮丧。” 江扬平平地端著那套特价的瓷杯子跟在後面:“弟弟嘛,就是用来逗的。” 一上午五个小时都在逛,最後,苏朝宇和江扬都累了,手里厚厚一摞订货单和未确认到货的款单,他们站在结算区一张张核对,和之前写下来的列表比照,又跑去买了一套锅和一个烤箱。“每个月雇程亦涵来烤一次巧克力曲奇,”苏朝宇说,“真不知道他那样一个人,怎麽会这个?”江扬假装无辜地回答:“大概是因为我要吃。”苏朝宇刚“哦”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他这个琥珀色眼睛的情人的少年时光基本与甜食隔绝,都在拼命长肌肉,但这个谎撒得有理有据有气势,活脱脱一个万恶的长官。苏朝宇正琢磨用什麽反驳,开票的小姑娘说:“你们买这麽多,可以去抽奖呀,特等奖是壁投。” 果然,活动区的墙上有一张大大的海报,上面赫然列著七八种奖品,最末等的是一套床上用品。苏朝宇去兑换了一张入场券交给江扬:“神一样的指挥官先生,我要电磁炉。” 江扬大笑:“你没听凌寒天天挂在嘴上,说我从小到大在宴会上连包纸巾都没中过。” “我和苏暮宇一年级的时候,花了七十块钱买即开彩票,最後中了一个脸盆。”苏朝宇审视那些奖品,然後跟他咬耳朵,“秘诀就是你别贪多,想著你要的那个东西,不停地想,使劲抓奖券。” 江扬这就拿了入场券进去,走上铺著红地毯的台阶,来到红色的奖箱旁边。苏朝宇就站在几步以外冲他笑,他忽然觉得很温暖,莫名地激动起来,这不能言说的感觉让他这个金戈铁马的男人认为自己一定是得了婚前综合症,变得太敏感太矫情。但苏朝宇确确实实站在那里微笑,端著他们淘来的特价杯子,挎著他大学时候最喜欢的篮球包。江扬知道幸福触手可及,但他真的怕动一动手指就从梦里醒来,是空阔的房间,过於宽敞的略硬的大床,他一个人,窗外是日出之前最黑的夜。 “电磁炉!”苏朝宇喊了一句。 江扬伸手。苏朝宇说要努力抓住那奖券,江扬照做了,十分用力,像个不懂事的小孩,生怕奖券里的字跑了一样。他摸出一张纸递给旁边的工作人员,然後回头看。苏朝宇还在那里,笑容更盛。 “恭喜苏先生,四等奖,电磁炉一台!” 家具城很喜感地放起了运动员进行曲,有个穿超短裙的美女捧著奖品从後台走出来,放在江扬面前。苏朝宇从低矮的白色室内栅栏外翻了进来,不顾规矩冲到台下手舞足蹈,惊喜地说:“真的是电磁炉!” 江扬大笑。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从命运那吝啬的小盒子里摸到奖票,台下的那个人,是他所能想到、所能得到、所能承受的最好最大的奖励。有此一次,此生足矣。 这一切,江立都是看在眼里的。他爱慕过的海蓝色头发的学长和他琥珀色头发的大哥拎著电磁炉就要出门,足足跟踪了五个小时,江立此时饿得前心贴後背,终於在小小的嫉妒和祝福里脱口而出:“哥!” 谁知道江扬根本没停下来,一向善良的苏朝宇也没有。运动员进行曲还在播放,广播里还有个女声不断重复著“苏先生抽到四等奖”的喜讯,门口的两只巨型喇叭几乎要把人吵聋,他们快步冲了出去。 江立知道他们是真的在生自己的气,只能沮丧地追了两步:“哥!苏朝宇师兄!” 这次,两人同时转过身来,都是揶揄的笑。碧色眼睛的江家二少爷露出小动物一样委屈可怜的眼神,然後垂头说:“我饿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8 家具城位於雁京的近郊,因此开在这边的餐饮业并不算多,他们三人转了转,剔除了几家又贵又看起来就不好吃的饭店以外,干脆选择了一家全球连锁的快餐店。店面虽然很小,但地下有一层,苏朝宇和江扬主动下去,留著江立在上面点餐,被欺负了的小狮子十分生气地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江扬都走出两步又转回来附耳:“你的亲卫队呢?怕是早就等的饿死了吧?” 江立脸红了一下。本来江元帅是禁止他出门的,後来因为梁丽征意外逃婚,这一切一切便骤然和他完全没有关系了,便不再罚他在家看书,但出门总是要求有人跟著盯著的。“我给他打过电话了。”江立说,他为了挽留哥哥跟他一起点餐,特意问:“鸡腿汉堡和鸡排饭……”江扬却一摆手:“你猜。” 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餐厅里并没有多少人,江扬几乎是下意识地查看四周的环境,判定安全情况。苏朝宇笑话他已经神经了,却也看了看。他们这个区域里只有一对中学生情侣穿著校服坐在那里耳鬓厮磨,一个白领模样的人正在茫然地看著电脑屏幕,还有一个老爷爷孤独地咬著半个汉堡。江立端了三份食品下来,故意叹气说:“还有可乐在楼上没拿。”但是两个做哥哥都没站起来表示要帮忙,反而是苏朝宇一指楼上:“那就快去呀。” 等江立再次回来的时候,两个哥哥已经在吃汉堡了,他生气地把一杯装满了冰块的可乐放在江扬面前,又把滚烫的红茶递给苏朝宇:“我是认真要跟你们谈事情,可你们却在欺负我!”苏朝宇从从容容地和江扬换饮料,呼噜吸了一大口:“有什麽好谈的?” “我想见苏暮宇。”江立哀愁地剥开裹著汉堡的纸。 “那你应该先通知我买顶假发呀。”苏朝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江立干脆不说话,努力大口地吃汉堡、啃鸡腿、喝可乐,然後还真的像广告里一样吮了吮手指,拿起纸巾来擦得干干净净,甚至主动把空盒子都扔掉了。最後,他坐在正亲密无间地靠在一起说书柜到底应该怎麽组合最省空间的俩哥哥面前,深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是自作孽不可活,可是,苏暮宇真的失踪了。” 苏朝宇看了他一眼:“苏暮宇的线性代数没及格,今天在学校补考。” “根本没有!”江立掏出手机放在桌子上,“你可以问问他寝室同学,苏暮宇最近一个月有没有在寝室住过三个小时以上。” “那他就是出去玩了。”苏朝宇说,“很奇怪吗?” 江立脱口而出:“我查过他的出境记录和机票记录,没有。” 突然,江扬把红茶重重放在桌上:“江立,不要太过分了,你怎麽可以跟踪他?”反而是苏朝宇意识到了江立的反常,拦了江扬一下:“被告家属不要说话。”他给苏暮宇打了个电话,果然,手机关机。 江立自知理亏,一个“被告”让他更不知所措:“我想找苏暮宇谈谈,面谈。是很麻烦的事情,希望师兄可以帮我找到他。” “有什麽事情会比你伤害他更麻烦?”苏朝宇把一根薯条戳进浓稠的番茄酱里使劲搅拌了一下,然後如此三番地重复了七八次,把这些薯条塞进汉堡里,夹著吃,还边吃边看江立。这个问题十分直接尖锐,江立几乎无法对答。对於他来说,生命里凭空出现一个孩子简直比梁丽征把她们的女儿在卫生间里生出来还要恐怖,这完全在计划外不说,更复杂的是,他在无意中彻底失去了苏暮宇。很难说苏暮宇和他的感情是真实稳定的,一方面,江立始终不排除自己把苏暮宇当作苏朝宇的副本用来爱慕的原因,加上苏暮宇的遭遇和身世令他觉得,这个人应得世界上最好最美的感情作为补偿;另一方面,苏暮宇本人是不是专心致志爱著小他八岁的江家小少爷,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既然没法谈真爱,便没资格说伤害,可是……江立捧著可乐杯子的手渐渐发冷,可是他为什麽觉得钻心的疼,为什麽有种伤感的情绪在身体里挥之不去,就好像生命里很重要的一部分渐渐走到了世界的那端去,隔著数个时区和大洋高山,从此只是想念,不会见面? “另外,”苏朝宇补充道,“你有什麽资格用这种口气再次打扰他的生活?你知道苏暮宇最好的选择就是逃避,他静一静,也许还能复原。” “因为海神殿。”江立抬头,严肃的神情让江扬都吓了一跳。 “最近出了一些事情,直觉告诉我,苏暮宇很危险。” 江扬轻笑:“江家人从来不信直觉,信事实,你知道,我知道,爸爸也知道。” 江立碧色的眼睛里露出和年龄极其不符的光:“苏暮宇不知道。” 苏朝宇已经解决完了他的汉堡包,拿起一只鸡腿,撕开对面小狮子手里的辣椒酱沾了沾:“你把他查得很透彻。既然如此,不妨说来听听。”然後,他自然地转向江扬:“再添一份沙拉吧,我没吃饱。”江扬一挑眉毛:“那就饿著。”其神色之严厉,竟然又端出了长官架势。苏朝宇本就是不想让他听,作为曾经拿著波塞冬的信物在古董街上放火烧店的人,苏朝宇十分心虚,也不希望江扬把苏暮宇重新看著定时炸弹。但江扬怎麽会上这个当?“被告家属”擦擦指尖,从隔壁空桌拽了一个凳子过来,敲敲桌面,命令江立:“坐过来。” 江立果然乖乖地挪过来,这样,他们三人像极了出来玩的公司同事,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看著就像是说老板的坏话。苏朝宇轻咳一声:“你现在决定站在他那边了?”被问的当然是无所不能指挥官,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刻意拉开他和苏朝宇的距离,微笑点头:“没错。” “不管如何,苏暮宇很危险,”江立开口,“最近的经济形势很好,但是我从几桩小事里看出了一点儿坏苗头。参与这些事情的商、政层面的人员都有一种莫名的特质,我判断它们是波塞冬的候鸟。” “证据。无端的猜测只会让人陷入更大的谜团,浪费时间。”即使对弟弟,江扬也一样不留情地严厉著,甚至近似冷酷。这种气势让苏朝宇略微冷静,基本能够客观看待苏暮宇就是波塞冬这样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从而重视起江立的话来。 碧色眼睛的江家小少爷用作报告的方法,简明扼要地叙述了四件事情,件件独立,却总能从里面理出一些不为人注意的蛛丝马迹的异常来。综合起来,江立认为海神殿内部的势力正在内讧,苏暮宇手下的部分候鸟已经彻底失控,其中,他特别指出了一个叫杜通的商人,“苏暮宇正要重用他,”江立说,“我曾经有意无意听他提起过,但是此人的底细并非看上去那样简单。我相信苏暮宇查过这些,但是最近发生的琐碎小事,他却肯定不知道。” 江扬反问:“苏暮宇不是没头脑的小孩子,你如何确定他被蒙在鼓里?” 江立皱起眉头:“上个月,他还为这个商人的另一个朋友买过礼物,虽然,那礼物买得非常具有威慑性。”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9 当时,苏暮宇的大学课程的课堂教学部分已经接近尾声,他在家里的时间越多,不仅仅是因为同学关系因为考研保研支教实习等个人活动日渐松散,更因为他的专业缘故,很多人急需现在就找个电视台或者报社去抱主编大腿,以期能够拿到毕业後留下工作的指标。苏暮宇虽然不想在简历里把“恐怖行业高层”的工作时间延长,但也不是踏实做一个记者的材料,於是告诉同学他的目标是出国读书,并且要选择金融行业作为转读科目──这给他频繁接触金融界人士找到了绝佳借口。 实际上,苏暮宇很头疼数学这样的理科,鉴於过往经历,基础教育大缺口让他的聪明才智无法立刻发挥在需要繁复计算和推证的科目上,倒是天象地理人文史料读得很有心得,因此,即使今天天气晴好,他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出门去玩,学校规定文科生必修一门基础理科,苏暮宇挑了生物学,临近考试,候鸟搞到几份历年试卷和解答,他要好好研读一下。 正苦於计算皱皱的绿豌豆和圆圆的黄豌豆到底会生出什麽孩子,江立一个电话打来:“难得休假,哥有空吗?” 苏暮宇左手转笔:“写作业呢。” 江立笑得很开心:“都玩腻了,没什麽新鲜项目,但我就是想出去玩,怎麽办?” 苏暮宇站起来瞧了瞧了月历行程:“这样,商业区新开了一家商场……” “哎哎!”江立立刻打断,“两个月前,小铭让我陪她去买鞋……” “哎哎!”苏暮宇学著对方急不可耐的样子,“你家人还用自己买鞋?” “你故意的,哥。小铭正在迷恋那位会拉大提琴的王亲,发誓穿高跟鞋跟他在月末舞会上跳一支,妈妈不同意她穿,我才成了她的障眼法,美名曰‘哥哥送的’,还不是绑架我的钱包挥霍去了?” 苏暮宇果断扔下豌豆家族史,给自己倒了杯茶:“女人啊。” “很对,逛了七个小时,比军校时候的三十公里越野还累。” “你果真越野了?” 江立骄傲地说:“每一步都是自己跑的。” 苏暮宇笑他:“回来躺了几天?” 江立立刻转移话题:“别告诉我你也要买鞋。” “躺了几天?” “就两天……”苏暮宇都能想到对方红著脸在房间衣柜里找领带的模样,开心地笑起来,江立嘟囔著,“真的,真的……”随後跟苏暮宇约了时间地点。 见面差点儿没互认相出来。江立穿了一条极其怪异的牛仔裤,套一件街头艺人必备的灰色超大号帽衫,前摆几乎遮到膝盖,後摆却在腰以上,更不要提左脚黄右脚绿的大板鞋,鞋带还特意系成霹雳状;苏暮宇则一改学生休闲气,妥帖的西裤和短袖衫配皮鞋,腕表倒是多年惯带的那只,表蒙中心有颗小小的黑色宝石。两人走在一起的不搭调难以形容,苏暮宇过了很久才找到合适的词汇。 “就像压抑许久的明星经纪人终於在地铁里捡到天才流浪歌手。” 江立若有所思地接了下半句:“於是带他来置办一身像样的行头。” 两人就这麽走进名表店,导购热情地迎上来,苏暮宇言简意赅:“男性,34岁,有妻儿,公务员,比他矮一些,喜欢宝石。”说著拍拍江立的头,後者则非常乖巧地看了一眼导购,假装自己就是个小孩。很快,导购就摆了五只表出来介绍,独独讲给苏暮宇听。把头发染成了深栗色的苏暮宇含笑看江立:“我已经定了,猜我看中哪个。” “又不是送我的。”江立扬眉回击,“要猜可以,我要再知道三件事。” “好啊。”苏暮宇示意导购可以不用听了,对方有礼貌地递上两杯水,放下了卷叶帘。 “你求他办事?” “不完全,我需要他而已。” “他有背景?” “没有,大学学农业经济,毕业後做了一年公关经理,然後考公务员,现在是部长一秘。” “上次送什麽礼物?” 苏暮宇想了一下:“手机。” 江立手指右起第二款:“上次只用手机就能搞定的一个小小秘书,这次居然让苏暮宇先生亲自来选了块万元以上的好东西,有可能是他的权重提高了,但鉴於他单纯的背景和苏暮宇先生单纯‘需要而已’的说法,可能性变得唯一。” 苏暮宇摇头笑:“我认妖为友,现在逃还来得及吗?” “我早就仙化了,”江立佯装拈须,“这个人贪婪。” 苏暮宇试戴了一下:“没见过面,我猜大约很适合他,够夸张的样式,宝石低调又够显眼,各大门店有售又是广告新款……”说著,他翻开铭笺,“嗯,名字也好,‘为之’。” 江立琥珀色的眸子里流露出和年轻不符的担忧:“真的需要……这样的警告吗?” 苏暮宇站起来:“替我刷卡,我去挑款礼盒。” “为之。”江扬笑了一下,“那款我还见过,确实很漂亮,苏暮宇眼光不错。” 苏朝宇瞪了他的准丈夫一眼:“这不是讨论品味的时候!” 江立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所有可乐:“我必须要找到苏暮宇,这些事情他必须立刻知道。即使……” “即使?”苏朝宇苦笑,“即使作为认识的普通朋友,即使你只是公事公办地跑过去提醒他?” 江立点头。 “江立,苏暮宇从未动用过你的资源做事,你觉得,他会轻易接受‘赠送有益的警告’这种见面的理由吗?” 江立急了:“不,师兄,他必须接受。” “他已经‘必须’接受了很多事,”苏朝宇正色,“我并不是说你不应该告诉他,问题是,你用什麽方法?” 江扬脱口而出:“你还爱他吗?” 江立语塞。 “你爱梁丽征吗?”做哥哥的追问。 “作为朋友,我喜欢她;作为妻子、情人、女朋友、孩子母亲,不。”江立不避讳自己的滔天大错,但他不能勉强承认对一个女孩子的感情,况且他们可以算是真正的青梅竹马,让她生了一个孩子已经十分过分,他怎麽能把她绑在江家一辈子──即使不逃跑,梁丽征也要求在五年之後和江立协议离婚,江元帅当然同意,首相也不例外。 江扬叹了口气,转向苏朝宇:“我也想和苏暮宇谈谈。” 苏朝宇咬牙:“你们真是兄弟一条心。但是我没有把他藏起来,他在哪儿,不要问我。” 江立忽然红了脸,半晌才说:“师兄,他如果不想跟我说话……” 苏朝宇又好笑又悲伤,最後只能苦恼地挥挥手:“他不是你,没有那麽多迂回,若苏暮宇不想见你,你一辈子都别想找到他。” 江立没什麽话可以说,干脆用小勺一点点挖著蛋挞的芯吃起来。江扬也沈默地啜著红茶,只有苏朝宇焦躁不安。苏暮宇把海神殿的生意做得多大,他几乎完全不知道,只有在需要的时候,他会凑到苏暮宇那边看看报表,圈几个他觉得能小赚一笔的投资项目。这种心血来潮的行为经常被苏暮宇嘲笑,说没想到他哥哥赚不了大钱,三千五千居然就满足地转圈圈了。苏朝宇也不当真、不参与、不关心,工资卡的密码苏暮宇也知道,没事儿帮他做点儿投资,倒也是好事。甚至,他还和江扬攀比过,看谁的弟弟更接近招财猫,江扬那天说了一句什麽,大概是海神殿相关,几乎激怒了苏朝宇,後来还为此道歉。事到如今,真是非常讽刺……苏朝宇忽然觉得热乎乎的烤鸡翅难以下咽,再看过,江家兄弟两个,竟然都在看他。 “怎麽了?”他问。 江扬笑著敲敲手腕,苏朝宇低头一看,一勺奶油全扣在手上,他竟然无知无觉。江立当然知道他一向崇拜著的、强悍的师兄会如此失态,全因为苏暮宇的处境不妙。作为苏暮宇的……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个定位比较好,朋友,爱人,还是曾经有过一些东西、比挚交更进一步的……情人? 他在自怨自艾和担心难过里,深深皱起眉头。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0 作为江立苦恼的一部分的梁丽征此时正在布津帝国西南边境的树林里晒太阳。她穿著齐胸的裹裙和草凉鞋,躺在一张双人吊床里,脸上罩著一副巨大的男士太阳镜晃来晃去。虽然已经身为孩子妈,但梁丽征毕竟极年轻,加上江家的阿姨很有经验,照顾得当,她出逃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少女的身材,虽然仍然显胖,但胖在圆润可爱的范围里,反而更加惹人喜爱。 他的男朋友正在她对面的大树上专心致志地拍一窝刚出生的百灵鸟。他带著昂贵的相机,手脚并用就爬了上去,还不忘记凌空拍摄他浅睡中的女朋友。梁丽征醒过来看他,摆个经典的剪刀手造型,这个名叫向思的摄影家便发出西南少数民族才有的爽朗笑声作为回应。 他们的爱情真是奇怪。或许梁丽征天生就注定要经历各种奇怪的事情,她第一次见到向思的时候,满脸不高兴,不单单是因为江家派了含助理在内的十个人跟她去拍婚纱照,而且,她对要嫁给讨厌的江立这件事,反感到了极限。 “可是我必须娶你,我们有个孩子。”江立说。 梁丽征堵住耳朵:“可我不想嫁给你!我从来就不喜欢你!” “可是我们有个孩子!”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梁丽征提高声音打断对方,“如果知道做那个会直接生孩子,我宁可……”她一时间想不到任何可以诅咒的事情,干脆看著镜子里的自己愤恨地说:“你怎麽不胖死笨死算了啊?” 後悔是没用的,婚纱照的模板已经送来了,她胡乱挑了几张,又扔给江立。碧色眼睛的江家二少爷更胡乱地挑足剩下的数量,结果被江元帅狠狠骂了一顿。内容无非是“自己犯的错就要自己完美弥补”之类的,最近十几天已经把江立的骂得头疼了。但是对於梁丽征,江元帅一直十分温柔,不但跟她谈明白了道理,允许她和江立在五年後离婚,还亲自给她烧鱼吃,教她喝茶,就连江铭都看得快要嫉妒了。婚纱照的模板是江夫人最後敲定的,送到梁丽征那里的时候,她简直太高兴了,这些照片已经简单地合成了她的面孔,无论从场景到色调,都无可挑剔。江立因为要出公差,便优先和她拍了一周双人的部分,剩下的,就靠梁丽征自己。这个过程又繁琐又折磨人,尤其是摄影师经常要求两人手拉手在海边跳起无数次,或者让江立抱著梁丽征往返奔跑在油菜花地里。“太恐怖了!”梁丽征说,“他随时有可能把我扔掉!” 站在一边的江立被人摁著补粉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此,到了拍个人部分的时候,梁丽征的新鲜劲儿已经过去,完全失去了热情,就连向思带著设备出现的时候,她都没表示出任何惊讶。确实,电脑天才对艺术领域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当发型助理们都用崇拜的眼光看著向思的时候,这个著名的少数民族摄影家只是审视了一下镜子里的女孩,然後说:“把右边的那条辫子拆了,头发再做高一点。” “为什麽?”梁丽征翻著杂志问。 “因为这样好看。”向思说。 “可是我不觉得。”梁丽征站起来,“我喜欢这样,这是我设计的。” 向思皱眉头。 “照片以後要挂在我房间里,如果发型我都不喜欢,那我可就不付你工钱哦!” 向思不是一个刚从业的摄影师了,他多年的经验、罕见的天赋和骄人的成绩都让他能够成为这个领域里被人称做“老师”的人。随著阅历增加,越来越少有人反对他的意见,有能力和他合作的客户更是对他的任何改动都表示出极大的赞成和赞扬,他从来不顺应客户的想法,而是让客户觉得能被他拍摄,是一种荣幸。也有个别人略懂摄影,总爱有自己的要求,向思就会拿出过硬的专业技术来跟他们讲道理,几乎百分百的,他赢定了。於是,他试图用一分锺时间告诉梁丽征,如果有什麽样的光打在什麽位置就会挡住她青春美丽的大眼睛,没想到刚开始说了不到二十个字,就被梁丽征打断:“长焦是什麽?什麽顶光?不懂。我就觉得这样好看。”梁丽征也是有多年的经验、罕见的天赋和骄人的成绩的人,可惜,一个黑客和摄影师是没有什麽交集的。 回想起来,向思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喜欢她的。当时他并不知道梁丽征已经有了孩子,只知道她快要结婚了。後来两人说起这件事,梁丽征戳著他的鼻子说:“你就是八卦帖子里的小三!插足!” 向思大笑的时候,有一种成年男人才有的风度,他说:“这有什麽?在我们那里,不要说准妻子,就是已经有了人家的女人,只要喜欢,就可以跟她讲。” “太野蛮了。”梁丽征说,“这违反道德。” “不,这是自由的爱情。”向思把他族长爸爸送的狼骨手链带在梁丽征手上,轻轻一吻,“我们那里的人相信爱情可以超越一切,只要真心相爱,就可以在一起。” 梁丽征转转眼睛,把手链还给向思:“那我不跟你走了。回头你们那儿的蛮人看我又聪明又好看,把我抢走了怎麽办?那我宁可嫁给江立那个混蛋。” “真是个笨姑娘。”向思握著手链笑著说,“怎麽可以抢别人的老婆?这要去跟丈夫商量,如果丈夫也不喜欢她,才可以离开她。如果丈夫还喜欢他,我们就会拿著自己最心爱的猎枪去树林里决斗!” 梁丽征吃惊地张大嘴巴。 “我们会在距离十五米的地方开始开枪,砰一枪,砰一枪,这样,直到一个人打掉另一个人的耳垂。如果你不想老婆被人家抢走,就要决斗!如果你想要别人的女人,也要这样。” “会出人命的……”梁丽征嗫喏。 “所以最近几十年,我们改用弓箭射帽子了。”向思说完,把狼骨手链为她重新戴上,然後正色说:“说真的,我需要去跟你的丈夫决斗吗?” 这次换梁丽征大笑出声:“江立?他会比你要打的山鸡跑得还快!你直接带走我就行。” 向思撇撇嘴:“那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男人,不能保护老婆,没胆量。” 想到这里,躺在吊床里的梁丽征再次笑出了声音。向思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带点儿西南汉子的无畏豪放,还有摄影家的细致。他有骨节分明的有力的手指,并不是里写的那样白皙修长,反而有点儿黑有点儿短,但这些手指在冲洗胶片的时候格外灵活。梁丽征在拍照的过程里被邀请进入暗室,向思为她展示传统黑白照片的洗印过程,昏暗的红绿色灯下面,他站在她身後,教她拿著木夹子把看似空白的相纸放进显影液里轻轻摇晃,然後,他们见过的花,拍下的小桥流水和路边卖萝卜的奶奶,就会出现在白色的搪瓷盘子里。梁丽征觉得这简直好玩极了,但更好玩的是,向思给了她一种超乎兄长的错觉。他在雨里会自然而然地给她披上那件装著无数电池、卡、镜头、转接环的超多口袋的小马甲,梁丽征闻到衣服上有烟味和汗味,嫌弃地扔还过去,向思扭头瞪眼睛:“冻感冒了,穿上!”她乖乖地穿上,凑到他身边看他测光、调白平衡,他就把她当成活动的道具架子吩咐道:“左边第三个口袋,有个镜头盖。”他做这些事并不是刻意追求,作为西南少数民族族长的儿子,他有九个妹妹,早就习惯了保护她们。事实上,向思一开始只是单纯地喜欢梁丽征的个性,像一串他母亲院子里种的尖辣椒,颜色甜甜的,却十分火爆,然而有了她的生活确实更有味道。 梁丽征在他们相处一周後开始追求向思。她在网上买吹干了以後会膨胀起来的彩色笔,写大大的感谢卡给他,还动用自己尚未销毁的职权进入数据库查向思的点点滴滴,每天包一个小礼物给他。一块鹅卵石,一只放在比内容物还贵的盒子里的牛角面包,她的理由很多,昨天是向思的某作品展览一周年,今天是向思大学结业考试纪念日,後天是向思的某亲友的生日……这让向思觉得十分惊喜,她年轻的生命为他的生活灌注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当有一天梁丽征说“我喜欢你”的时候,向思竟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想娶你做我的妻子。” 梁丽征确定她不是因为被江立刺激了,迫切想要报复才会头脑发热地选择了向思。她第一次发现,世界上除了跟她长大的小寒哥哥以外,还有其他的男人能给她“一辈子不用长大,永远有人守护”的错觉。 向思确定他不是贪图梁丽征年轻的身体和灵魂。他拒绝了本族无数性感聪慧的女孩,甚至大学期间都没有谈过恋爱。他对王公小姐的兴趣只限於拍照,即使是艺术人体像也罢,他总觉得她们和水果并没有太大的本质区别。然而梁丽征……他动心了。 在和向思像里写的那样真正地开始私奔後,梁丽征只给江夫人打了个电话,当时首相正在开会,破例停下来接听。虽然江夫人对梁丽征逃跑这件事十分生气,但并没有特别责备她,反而说“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大概一辈子不会快乐”,搞得梁丽征十分愧疚。尤其是听说私奔对象是西南边陲少数民族的族长的长子之後,江夫人惊讶地说:“你们要结婚吗?”梁丽征说是的,整族人都在为他们的婚礼挑选合适的猪牛羊,祈祷雨水和阳光。 这几乎断了江家把梁丽征找回来结婚的所有希望,因此,江家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明确表示要送一份厚礼,按照女儿的待遇。梁丽征努力半天才问出来:“那……小孩……” “你想要吗?”江夫人温柔地问。 “不想!”梁丽征几乎脱口而出,但又觉得自己很残酷:“不过,其实我是妈妈……” “没关系。”江夫人轻轻地笑了,“这是江立做的坏事,让他替你承担後果。我们会让她高高兴兴地长大,她会像你一样聪明漂亮的。” “对不起……”梁丽征在向思的臂弯里,微微发抖。向思正在电脑里调整照片,便轻轻地吻了她的耳垂。“我并不是故意……”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江夫人安慰她,“不过既然错过一次,就不要再错第二次。女孩子的年轻,一辈子只有一次,你觉得对得起自己就好了,只是再不把握,就要老了哦!”她假装没听见梁丽征的啜泣,继续说,“若有什麽难处,第一时间告诉我,好吗?” 梁丽征就这样成为了西南族长长子的爱妻。向思发誓绝对不会让别人抢走她,如果有人要射掉他的帽子,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带著他心爱的长刀,斩断对方的弓箭。“那真是太恐怖了,我还是不能接受抢老婆这件事。”梁丽征躺在树林里看星星,枕著向思的胳膊,“但是,其实你们现在都是用结婚证的,对不对?” 向思笑著搂住他生命里最爱的女孩。 “对不对呀?别骗我了。” 虽然从来没有见过情敌,但向思觉得,不用决斗,梁丽征绝对不会离开他,至於江立什麽的,管他呢。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1 布津帝国首都雁京最大的商务酒店是百年老店,据说从现任掌门人不知道多少个爷爷辈还要往上算的那辈起,家里长女都要接任传下来的生意。到如今酒店行业又蓬勃又不好做,这家却总是稳稳当当的,一代代女强人本来就是耀眼所在,加上若干年前,酒店现任掌门人嫁给了市长儿子,商政联合,酒店成了各省官员进京的定点旅住机构,生意没有不好的时候,不过,需要操心的事情也多起来。 比如,有些客人是有特殊需求的。 凌晨四点,8楼的21号房间门打开,一个只穿了一条t字裤的漂亮女孩站在走廊里扬起毫无发型可言的头往里面骂:“干死你!你他妈就知道干!老娘走廊里等著呢,你来不来!” 高挑帅气的男领班早就捧著一床空调毯扑过去,先把姑娘裹了个结结实实,四个保安神出鬼没地把她架回房间里,反锁了门。各个门上的猫眼里纷纷露出微渺的光芒,领班恭谨地站在门口柔声道歉,一个接一个鞠躬,值班经理端著夜宵和咖啡送上来,总算熄火。 凌晨五点,裹著毯子的漂亮女孩把锁骨上的牙印给领班看:“多他妈孙子啊!咬人!”领班安抚她,给她镜子和毛巾。女孩仔仔细细地照了照自己,然後开始打扮。毯子落下来,露出年轻的身体。 “他说了,等今年竞标会过後,能送我一跑车。” 领班笑:“你当真了。” “送呗,他送我就拿著,妈的,拿到钥匙我就轧死他。” 领班还是微笑:“没许你别的啊,星星月亮。” 女孩耸肩:“他说他会一年比一年挣得多。” 六点,领班把女孩送上出租车,然後在路边电话亭拨出了某个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位中年人,领班说:“先生,已经探明白了,孙秘书今年的开价可能还要提高。属下以为不是好事,请先生上呈。” “是南原市工业部的孙秘书?” “是的,先生。” “消息可靠麽?” “可靠,先生。他在床上说了不少话,属下能分辨最真切地那句。” 六点十七分,东方日出。正值初春,布津帝国首都雁京景色嫣然,令人早起的鸟儿心情十分不错。 因为江立要结婚的事,苏暮宇心情很不好。虽然他并没有明确感到背叛或者欺骗,但他依然没法直面对方,因此躲进了一处连苏朝宇都不知道的房间里。那套楼房位於一个环境并不太好的小区一层,除了带花园以外,就是最普通的工薪阶层的典型二居室,一般用於候鸟避风头。苏暮宇准备早餐的时候才接到特别助理的电话,他刷著牙,无暇接听,答录机里有精干的女助理清晰的声音:“大人早上好,孙秘书今年的价码又加了2,是成交价,不是竞标价哦。”年轻的波塞冬对著镜子皱了皱眉头,匆忙漱口,愤愤地摁下接听键:“怎麽回事?” 以为苏暮宇没起床的女助理显然是吓了一跳:“他的理由是,现在南原市工业部长深陷和女大学生的绯闻,唯恐自身难保,无暇顾及咱们,今年的采购价和招标底价竞价更不好搞到手,难度增加,自然报酬也要加。” 第2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3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23节 苏暮宇笑著从冰箱里拿个鸡蛋放在手里玩:“可我的收入没增加。顺便说,我喜欢听你说‘咱们’这个词,很有味道。” 略带地方俏皮口音的女助理骄傲地回答:“谢谢波塞冬大人。您看……” “2麽,给他吧。”苏暮宇把鸡蛋磕进锅里煎,蛋白很快开始微黄,油泡劈劈啪啪地响,“但这次务必把重话说了。人太贪婪不是好事。顺便,看著点儿这个老不正经的工业部长,如果他下马,2刚好省了。相关事务你也多留意。” 女助理一一应下来,电话挂了的时候,苏暮宇娴熟地把锅颠了颠,鸡蛋乖巧地反面贴下,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贝蒂因而赶来看,高兴地手舞足蹈。 一年一度的工业竞标会和洽谈会不到十天就开始,苏暮宇每天在复习大学功课、做论文、给豌豆们保媒拉线的时候都会接到各种各样的电话通告。分布在全国各大省份的候鸟纷纷所有动静,趁机需要求苏暮宇办事和申请退出的人也不在少数,波塞冬少不得要这边安抚那边鼓励,还要抽空看看各地新任候鸟的资料。最著急地莫过於本该到手的秘密价码现在还没有任何信息,孙秘书的保证一再延期,苏暮宇不禁有些疑心和担忧。 其实他完全可以从江立那里知道很多事情。在政府打拼的江家二少爷还没有成长到手握重权的地步,可是已经能独立处理很多繁杂的事务,尤其是经济方面,他的头脑和学历让他对时局的把握异常精准。女助理好几次抱怨搞到信息的途径太迂回,暗示苏暮宇可以问问常来玩的江立,苏暮宇总是一笑置之。 尤其是现在…… 经历不是用来遮掩的借口,苏暮宇深知自己的处境时时刻刻都亮著危险的大红色信号灯,和江立这复杂纠缠的关系更是说不清道不明。也许江家会觉得梁丽征的突然出现是天大的好事,一方面免得让两个儿子都爱上男人,一方面保证苏暮宇从此离江立远远的。即使没有结婚这回事,如果他真的为了海神殿去套江立的信息,就会和里比比皆是的反面一号没有任何区别。可苏暮宇的心永远停在11岁没有长大过,他用近似孩童的小复杂框出世界上最基础的大善恶标准,并且告诫自己永不许出界──和江立的关系就这样,苏暮宇想,即使那只是朋友,他也不可能答应两人之间出现单纯的利益交流。 况且,那真的只是朋友吗? 孙秘书在竞标日前三天,精准地将第一轮底价送到候鸟手里,并且表达了对之前苏暮宇和江立一起挑的那款腕表的极度喜爱。苏暮宇只是淡笑,吩咐手下人把今年的事情做好,自己跑到学校去了。同寝室的同学在一家社会新闻类报纸实习,苏暮宇买了一个大披萨闯进门去:“快,手里的劲爆消息给两条,我的论文写不出来了。” 因为生病而请假回寝室工作的同学从布满长短修改线的作业里抬头:“已经下厂了,南原市工业部长勾搭到的小妞儿终於露脸,长得不错,就是胆子忒小,我们一咋呼她就全说了。” 苏暮宇倒可乐的手抖了一下,强作镇定:“新部长人选不是早就到了麽,换掉他只是时间问题。” “新部长的资料我也摸透了。”同学伸手,接过苏暮宇递来的披萨,忽然想起了什麽,“你哥打电话找你好几天了。” 苏暮宇一面做出不屑的表情一面拿著揉到稀烂的几页纸读:“我把手机掉马桶里了,已经联系到他了,没事。咦,女部长?这就很稀罕了,铁腕,嗯,还是……”他短促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吐出,“首相的大学闺蜜。” “这就好看了!”同学满足於双倍芝士,“明天头条有一半是我主笔!” 事关重大。 苏暮宇把上面四个字发给自己的女助理,无限惆怅:这是一件比豌豆生什麽样的孩子还难解的大题。 果然,第二天的报纸卖得飞快,连平日盲著地铁里乞讨的老汉都津津有味地看著头条上梨花带雨的女孩。被政府官员包养不是什麽好事,尤其是这个工业部长不仅拖家带口,而且还有一桩复杂的离婚协议此任妻子之前。女孩把部长赠送的所有礼品列了清单,还说出了两人平日消费和旅游的地点,这恰好和之前南原市带头反腐败的形象截然相反。 苏暮宇皱眉看著电视,手机一直响。在没有想清楚对策之前,他一般不会接电话,女助理也会颇有灵犀地不再打来。但是这次情况不同,女助理不依不饶地留言,反反复复拨打,苏暮宇终於烦了,直接摁下了静音。 孙秘书对海神殿的帮助不可磨灭,没有他,海神殿不可能顺利拿到低价工业原料和加工项目,更不可能把南原市和特克斯做成联谊城市,让海神殿直接受益。但是此人的贪婪和两面三刀,苏暮宇早有领教。事到如今,孙秘书的上司倒台,新部长又是女人,换掉孙秘书的进程必然加快不少。可是今年的洽谈会还没开,此时对孙秘书的放弃实在得不偿失。 苏暮宇很想找个人商量一下,心烦意乱的时候,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很多天没有联系苏朝宇,於是纠结了半天才把苏朝宇从黑名单里放出来。没过三分锺,苏朝宇的电话就闯了进来,如果那也有形体的话,绝对是携著怒气的风风火火:“你在哪儿?” “我在首都,没事儿。”苏暮宇心虚,“我正想打过去。过几天我出去玩,去南原。之前我会跟江立把话说清楚,至少还要把贝蒂托给他。我们之间的事情,哥,你不要管。” “梁丽征跑了,你一定知道。” “我当然知道,但是这跟我和他和好没有任何联系,同时,我也不会因此就原谅他的无知无畏。” 苏朝宇笑了一声:“算了吧,他不需要你的原谅,只要你出现,他就会像个小动物一样贴上来,玩命蹭你的脸。” 苏暮宇也笑:“伤害已经造成,弥补的结果我才是判定员。” 苏朝宇发觉弟弟其实很平静,於是故意岔开话题:“南原有什麽好玩的?你倒不如去北方转转,听说叶舞山森林公园里新添了麋鹿宝宝。” 没想到苏暮宇一叹气:“你不看报纸的吗,亲爱的哥哥?” “今天早晨的短信摘要还没发过来啊!”苏朝宇捂著听筒吩咐勤务兵:“给我一份今天的时报,谢谢。” 苏暮宇很为难:“我必须做的一些事,怕会伤害无辜的人。” 苏朝宇一目十行看著头条,一言不发。 苏暮宇缓缓地说:“这事儿跟我们有关,也许会牵扯江家。” 苏朝宇在空气里挥拳头:“仅仅是可能,你什麽时候变得这麽多愁善感?我还是那句话……” “海神殿是点了引线的烟花,迟早会炸的天空一片血红。”苏暮宇学舌,“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放不下,不是不愿,是没办法放。在没有合适接班人全权交接权利的前提下,我放手後的唯一出路就是去死,没准还要牵连七七八八的人。”他顿了顿,这话重了,他甚至能想到苏朝宇非常生气非常严肃的表情:“我可以找到更好的结局。” 苏朝宇只是短促地说:“好。” “不必这麽担心。” 苏朝宇苦涩地笑:“我怕我以後想担心都没机会。” 苏暮宇狠狠地呸了一声,门铃意外响起。年轻的波塞冬小声和哥哥道别,从猫眼里看见自己的女助理显然是刚从片场跑出来──她是个平面模特──穿著一件极不合时宜的皮草和长靴。 “大人您手机占线!”女助理关上门急促地说,“车还在楼下等,只是您必须知道,孙秘书已经向新工业部长坦白了所有内幕。” 苏暮宇不禁胸闷:“全部?” “司机报告说,本来孙秘书今天应该向新部长交接一些未尽工作,两人同车的时候,孙秘书忽然发难,举起一把枪对准了新的工业部长,自称有人指使逼迫,如果部长不能给他接下来三轮的竞标细节就要杀了部长。” “什麽时候?”苏暮宇匆匆从瞥了一眼手机,上面的各方来电已经超过三十个。他忍不住要骂孙秘书太贪太笨,却知道现在不适合发火。 “大概两个小时前。女部长很镇定,承诺孙秘书给他升半级,条件是孙秘书供出逼迫者的名字。但孙秘书要求女部长放缓追查腐败问题和对账的脚步,对方自然没这麽傻,会给他转移赃款的时间。於是……”助理喝了一口水,说出了苏暮宇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结局。“女部长直接打开了行驶中的车门撞了出去,咱们的司机也慌了,立刻刹车,幸好已经在市政办公区,後车开得非常谨慎,撞得不凶。” 苏暮宇已经写好了几个电话,折成细条放进助理手里:“联系他们同行,下午飞南原。这算是出大事,孙秘书在南原私招兵马的事情我早就知道,搞不好要火拼。孙秘书?” “在押,还不知道有没有把咱们扔出去当盾牌。” “早晚的事。”苏暮宇替助理开门,送她回片场,“我用2养了条蛔虫,这回要吃大苦头。” 助理刚钻进车里,苏暮宇就打开了手机,两条线路都在堵车,电话接不完──无一例外,孙秘书损人不利己又没有胆识的行为让所有见惯了你死我活的高手都慌了。这就是最不靠谱的现实,一个毫无章法的人轻而易举乱了严整的阵脚,现在是集体买单的时候。 苏暮宇中午回了趟家,特意在单元门口多走了几圈,果然,没过半小时,家里电话就响来了,江立直截了当地说:“我在楼下,可以上来吗?”苏暮宇隔著窗子看了一眼,拉开防盗门。 房间里一塌糊涂,除了有灰尘以外,对主人突然要离家很不满意的猴子正把苏暮宇替它收拾好的小行李箱里的东西一件件扔出来,并且顶著主人的内裤满屋吱吱乱叫乱跑。江立看了看苏暮宇的行李箱,慌张地问:“你要去哪儿?” “南原市。”苏暮宇把电脑塞进提箱里,“贝蒂拜托给你了。” 江立大吃一惊。他准备了一车道歉的话和解释,居然一点儿都没用上,苏暮宇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把他们的关系掰回了从前──不不不,还有一点儿不一样的是,苏暮宇始终客客气气的,跟那天他来说自己要结婚了一样。江立忍不住想要即时修复这个不算良好的气氛,但苏暮宇公事公办地把撕不坏的图画书放在贝蒂的箱子里说:“没有这个,你晚上大概睡不著了。” 那样自然的神情动作,竟让江立一个字都没法再说,只能接受这种气氛和这个结果。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不是这样的见面方式,那些关於危险和警告的话,全都沈回了心里。 贝蒂显然对主人“去海边旅游”的谎话非常不乐意,唔唔哇哇和苏暮宇争执了半天,终於妥协。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来不及把他标志性的头发染成正常颜色,只能略微束了束,又戴一顶棒球帽。楼下一辆车摁著喇叭催促的时候,苏暮宇正艰难地把自制的棒冰从冰格里往外拽,西服笔挺的江家二少爷只能过去帮忙用手心温度暖著冰格,冷得呲牙咧嘴:“一个猴子,毛病多得快赶上我家小舅舅了。” 贝蒂骑在他头上给了两拳,随著苏暮宇一趔趄,一根酸梅口味的棒冰出现,贝蒂终於心满意足地同意钻进属於他的航空箱里。江立跟苏暮宇一起下楼,平日里能说会道的他只在苏暮宇都钻进了车里之後才吐出一句:“小心一些哟!” 苏暮宇凝重地看著他,愣了一下又微笑:“你知道了。” 江立的心思全不在谈话上,因此并非刻意装傻:“什麽?” 苏暮宇摇头笑:“再见。” 车已经开走,江立站在原地才悚然回神,其实,他们谈论的绝对是同一个话题。尽管他该说的一个字都没说,但自己的失态,几乎成了给苏暮宇的最好的警告。 换新部长和旧部长下马、旧秘书在押的消息并没有影响供应商们的日常安排,对於他们来说,新旧交替除了要花费新一轮的打点钱以外,并不是什麽太大的变动,只要时局够稳,他们就知道如何赚钱。迪卡斯石油之争和几大法王家族实业相继凋零,反而给布津帝国的经济注入了一些新鲜的氧气,小规模的厂商从被大企业压得透不过气的局面里抬头,和谐有益的价格战里,大家目前都沾著自己的小便宜。南原市是工业大省、原料大省的省会城市、经济核心区,每年的洽谈会本就很热闹,今年的小规模厂商数量增加了50,导致宾馆酒店纷纷挂出客满的牌子,若不是苏暮宇早有预备,下了飞机後就要在市区苦苦兜圈子了。 苏暮宇的酒店位於商业区中心,车多人多,24小时喧闹鼎沸,尽管助理提醒可能会休息不好,苏暮宇还是执意入住,觉得安全些。现在的海神殿毕竟不是当年,苏暮宇是绝不会干想炸首相府就炸这种天地不容的事情的,一年平静期後还有人嚷著要搞点儿事情给政府颜色看,两年後,武器弹药都慢慢落灰受潮,三年到五年间,即使是再狂热的青年也过了暴躁期,对於杀人闹事反而害怕犹豫起来。 女助理换上了小礼服:“今晚的酒会,我陪一位企业家参加,请大人务必好好休息,孙秘书的事情咱们等等发展。” 苏暮宇又笑了:“咱们。” 女助理轻甩长发:“改不了了,咱们,大人请将就一下吧。”说著原地转了个圈,给苏暮宇展示自己凸翘之处,“新买的,好看吗?” “很不错。”苏暮宇走到窗边,指著远处一幢大楼,“那是政府办公楼?” “是,大人,工业部在8层到11层。” “很好。你去吧,让大堂把报纸送来。” 省级电视台为这次南原市的事情做了个专题,苏暮宇把电视调换到相应频道,声音放得很大,在卫生间里自己染头发。为了不让太多人注意到自己并且和高调与基地指挥官谈恋爱的哥哥对号入座,苏暮宇早就习惯了改变头发的颜色。随心情不同,他可以选择从深灰到浅栗色从金色到纯黑的各种形象。苏朝宇知道後,曾经有一段时间非常内疚,认为是自己的行为阻挡了弟弟自由生活的选择权,苏暮宇倒觉得无所谓,反而热衷於尝试各种染发剂的效果,列了一张大表,最终选定了一个沙龙特供的牌子,碰见打折就囤一堆在家里。江立笑话他守著金山还淘打折货,苏暮宇学著江家都会的口气摇摇头:“你哪里知道其中的难处。” 想到这里,苏暮宇耸肩看看镜子里琥珀色头发的自己,差点儿乐出声来。苏朝宇发来短信:刚接到取消拍外景照片的通知,全国范围大降雨。苏暮宇回复:我用染发剂,又不是油漆。真是无比有灵犀的兄弟俩在不同的空间会心一笑,像两颗加速相碰又弹开的磁球,继续各自不同的轨迹。 天色渐暗。苏暮宇不爱叫外卖,下楼去寻觅美味的小吃,走到大厅才想起来一件事,脚下及时一转,从玻璃门里又钻回去──有那麽一瞬,苏暮宇发现侧门里有人影光速闪动又消失,他并没太在意,找到值班经理,声明忘记挂请勿打扰的牌子,但还是不要打扫自己的房间。临走时,苏暮宇刻意看了看侧门,一个空阔狭窄的安全通道而已,没人。 小吃街上人头攒动,苏暮宇走走停停,终於在一家拉面馆里找到了想吃的东西。热滚滚的高汤和手拉面让人有种恍然如家的满足感,周围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们一起吃,整个小厅堂里蒸汽飘渺,光线昏黄,拥挤之後的感觉竟是淡淡的苦,苏暮宇觉得寂寞,拿起手机来,却又有熟悉的他的短信。 几乎能看见,江立孩子气地跳著脚抓起衬衫粗暴地塞在背包里:“又要出差!”却还是在冷静下来之後把它拿出来叠好,用他们江家标准的成人叹气法长长呼出自己的郁闷:“我想睡懒觉!” 触手可及的感觉,远在首都。身边小情侣谈论著今天打折衣服到底有多超值。苏暮宇在这样的错觉里摇摆不定地思考了一会儿,目光落在目的地上,终於知道自己该回复什麽。 江立被政府调派,以首席新闻发言人的身份到南原市监督前任工业部长及部长秘书案件的整个调查、处理过程。不用说,这是江立自己申请的,以他的身份,有这个速度追苏暮宇追到南原来,非常容易。只是苏暮宇并不清楚对方是不是真正明白自己的来意。江立是非常有原则的人,跟江家的大儿子一样,为人处事的标准近乎强迫症,如果他知道是海神殿的候鸟在这个局面里掌舵,脸色一定不会好看。 “贝蒂呢?” “拜托给了我家附近那个宠物店。放心,里面有只雌貂,贝蒂暗恋人家好久了。” 苏暮宇付钱走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逆行回酒店,忽然被一对外国人拍肩:“照相,帮忙,好不好?”老夫妻两个,布津话讲得磕磕绊绊,但是眼神非常恳切温柔,苏暮宇一时心动,答应下来,替老夫妻以小吃街的标志物为背景拍了张合影,临走前,妻子说:“今天结婚,三十年,我和他。”苏暮宇忽而想起爸爸和妈妈来,後背一阵冷汗泛起──他们是什麽模样?按理说,今年应该两鬓泛白,听力视力都退步了。可脑海里仍旧是爸爸黑著脸呵斥“你给我过来!站你哥旁边”、妈妈狠狠拍爸爸後背“吃撑了就洗碗去”的场景。苏朝宇站在角落里笑得发颤,结果屁股上挨了一脚,没处发泄便踢在苏暮宇身上,两人立刻再次打做一团,完全忘记了挨骂是不到60秒之前的事情。 那时候的爸爸妈妈像照片一样被记忆定格。苏暮宇拼命试图想象他们後来的样子,但头脑不听使唤。他们结婚後一年便有了双胞胎,苏暮宇推算,离三十年婚庆倒也没有几年,只是天地未改,斯人已逝。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2 当晚一点,江立抵达南原,苏暮宇早就睡熟,短信也没把他吵起来,直到第二天早晨警笛长鸣的时候,苏暮宇才从被追逐了整整一夜的梦境里疲惫醒来,手机上已经有七个未接来电和十几条短信。 他从窗户里看出去,南原市如常运作,刚才呼啸而过的警车通通朝市政办公区而去,苏暮宇只觉得一激灵,手机在掌心猛地开始震动,整个人几乎是在一秒内睡意全无。 女助理问:“大人,我可以进您房间吗?” 苏暮宇拉开门,女助理从走廊尽头优雅而来,引得服务生在她身上多看了好几眼,她进门便展开报纸:“他来了。” 江立和其他政府官员下飞机的照片赫然第二版中心,苏暮宇头疼地推开报纸:“我知道。” “9点的时候,新闻发布会已经开过,江小少爷说,严惩是核心,希望有关人员主动坦白。孙秘书手下那拨混混就在办公楼前叫嚣,闹得警察都去了。” 苏暮宇皱眉:“这有什麽好闹的?” “咱们可理解不了。”女助理打开电视,调成静音,画面里正在重播刚才的实况,苏暮宇目不转睛地看。公安部门的安保人员在前,政府人员殿後,刚做完通报的江立一身西装、金丝框眼镜被夹在中间,在记者、话筒、摄像机的围追堵截下艰难过办公大楼前的无数台阶。都接近办公车的时候,远处冲过来一群市民对著江立开始抗议,旗帜鲜明地写著“部长放火,秘书点灯”。苏暮宇冷笑:“把政府通告念念。” 女助理半依在电视柜上,左手抖开报纸,右手端杯矿泉水,把整份通告一字不漏、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遍,那表情举止,若是不知道两人的身份,这场面像极了服务生给客人报菜单。苏暮宇想了想说:“为什麽对孙秘书如此强调,难怪有人借这个名头闹事。” “昨晚酒会上,那位企业家听传言,说孙秘书手里掌握有重要的消息,想以此换减刑,但新部长下午就发话,说南原市新工业部不吃这套,政府出这麽一个通报结果,也是逼孙秘书说话。” 苏暮宇躺进椅子里,指指身边的另一把,女助理坐过来,打开手机记事本:“您请吩咐。” “没什麽好吩咐的,我只觉得难过。”苏暮宇闭上眼睛,双手十指交叉扣在胸前,食指隔著衣服一下下地弹著胸口那象征波塞冬身份的挂坠。“虽说海神殿本就不是什麽好东西,但盗亦有道,孙秘书本来就过分了,现在捅得全国雨点纷飞……”波塞冬睁开眼睛,海蓝色的眸子里读不出任何喜怒,话却是重重的:“拔光它的翎毛也就算了。” 女助理用口型做了个“哦”的反应,悄悄记下来。 苏暮宇搓搓面颊:“我还没洗漱。”说著就走进卫生间,关门前又探出头来:“在它没有把海神殿彻底端出来之前。要快。” 直到回到临时办公室里,江立身边的保安还是不少於五个人,碧色眼睛的年轻政府官员和其他人一起坐在屋子正中的沙发上,保安们手足无措地屋里站了两个,门外留了更多。终於,组里年长些的一位新闻秘书站起来向他们道谢,礼貌地请他们休息。 正说著,南原市的行政总秘推门而入,江立身边的另一位官员站起来和对方紧紧相拥,这是昔日学长学弟,已经快十年没有见面了。一时间,所有人都忘了早晨被人堵截的不快,开始闲聊,直到有人来招呼大家吃工作餐。行政总秘拉著学长出去吃,被洗手回来的江立撞见,三人会心一笑,行政总秘大方地拉他一起去,江立自然是不能跟著的,正要推脱,手机就响起来──标准铃声,听不出来电人和他的关系──他刚好借机溜走,在餐厅里没人注意的地方接起来。 苏暮宇笑著问:“早晨的领带很帅嘛。” 江立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再平常不过的黑蓝细白纹,便狠狠地哼了一声,随後想起了什麽似的补了一句:“你在哪儿?”他明白,苏暮宇绝不会没有看出这个“出差地点相同”的假到不能再假的的“巧合”,联系当下情景,又绝对和自己没犯错误的时候对方打来逗他开心的口气不同,因此,江立判断,苏暮宇距离他肯定不超过一千米。 “市政府办公楼前的花园,第二个垃圾桶边。” 果然。江立觉得浑身发抖,一下站起来:“为什麽?”为什麽海神殿老大,在南原市出事後第一时间赶到,甚至放弃了和自己谈话的机会,直接轻易地原谅了他差点儿娶个姑娘的行为? 苏暮宇坐在椅子上注视著餐厅方向:“嗯,如你所想。” 两人沈默了好久,苏暮宇又说:“出来谈谈,我请晚饭。” “我不能去,哥。”江立一口回绝,“身份特殊,尤其是……”他垂下眼睛,注视著上次生日时候苏暮宇送的贝壳袖扣,“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去,哥。”有人过来小声说自助开始了,江立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插好,扯下了袖扣,却妥贴地放在裤子口袋里。 “我有话对你说,江立,”苏暮宇声音平静,情绪一如天气,澄澈安静。他不期望电话那头的人能迅速理解自己,更不奢求所谓的原谅,他只是想让江立明明白白,在恰当的时候选择置身事外。苏暮宇说:“下午会对孙秘书进行问讯对吗?你会知道我请晚饭的原因。” “哥。”江立深吸一口气,无限失望,“我的立场很明确。” “你会错了意,”苏暮宇说,“我就在这附近等你,相信我,晚饭之前你会想要见到我。” “是的,来南原之前,我一直想,但是现在……也许我不想。” “你始终想。关於我,你满肚子的问号都是看资料解决的。现在,你几乎要结婚,我几乎变成反面一号,难道你不想问问当事人吗?” 江立无语。他一直努力搜集和苏暮宇有关的海神殿资料,试图在这个蓝眼睛的人身上读到任何一个足以拒他於门外的秘密,但是他始终处在失败的感慨中,不是苏暮宇做事太绝,而是江立已经潜移默化地学会了给苏暮宇所做的每件事找到一个理由。事实上,这些理由真的存在,苏暮宇也未曾伤天害理,只是江立觉得後背发凉。爸爸一直希望他从政,培养他严密的思维和多角度的认知方式,但苏暮宇短平快地敲碎了几乎所有基础,闯入江立逻辑严谨的世界里。碧色眼睛的年轻人糊涂了。他眼睁睁地看著自己为海神殿掌权者的行为找理由并认为自己的行为没有错,埋在已经倒塌的基础里的声音却气若游丝地说,江立,其实你不该这样。 可是到底应该怎样?江立端起还温热的餐盘,掀开一个又一个!亮的保温盖,寻找自己喜欢的食物。 苏暮宇你到底是谁,你和师兄一模一样,却又和师兄截然相反。江立味同嚼蜡,决定晚饭去见苏暮宇。无论下午的听审会知道什麽,他都要见到苏暮宇。正如对方说的那样,他需要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否则,憋得太久,内伤就会转化为痼疾,想要痊愈是没有可能了。 南原市是很有名的一座现代化城市,商业区布满各种餐厅酒店和宴会场所,苏暮宇却给江立了一个居民区附近的地址,端端正正在立交桥下的街心花园里。当碧色眼睛的江家二少爷半信半疑地上了出租车说出地址之後,司机吹个口哨:“知道!”便一路飞驰而去。 店面很小,隔著绿化带几乎看不见,只有棕色房顶非常显眼,似乎是丛林酒店的风格。心情缘故,原本很信任苏暮宇品味的江立对此产生了一丝反感,类似的餐厅首都比比皆是,多到恶俗了。没想到门口有个裙装美女妖娆一笑:“江少爷来了,大人一直在等。” 江立不便直接呼出苏暮宇的那个称号,只能低头进门。大厅令人一惊,洁白到像个实验室的环境里,除了一个安静坐在那里的服务生以外,居然没有客人和桌椅,空落落的大厅就这样让人的心莫名一空。美女请江立上楼,渐渐听见人声,二楼是通间,面积不大,一共十桌,统统客满,摆设一律是石头的,看起来笨拙粗大,每桌都有烛台和围屏,从外面看只有剪影晃动,仿佛一场神秘大戏。三楼仅有两个包间,一件挂著“预定”的牌子,另一间虚掩房门,美女敲了三下,里面传来苏暮宇的声音:“是江立来了吗?”江立深吸一口气,毫无风度地抢在美女前面开口问话:“是不是故意把我放在局中?” 苏暮宇没想到他这麽直截了当,愣了一下却又只能叹笑一声:“不是鸿门宴,你何必搞得这麽紧张?” 美女助理关上门,江立坐在苏暮宇对面:“在这里合适吗?” 面对他的咄咄逼人,苏暮宇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下午的问讯结果非常乐观──孙秘书本身是个意志摇摆不定的人,加上这次闹大,他能说的事情绝对能让所有政府官员心花怒放,这里当然不包括江立。碧色眼睛的江家人不会高兴,只会觉得胸闷,第一反应就是来找苏暮宇算账。“再合适不过,隔壁那间是我的助理预定的。”苏暮宇摁动对讲机,吩咐服务生上菜。 江立心烦意乱地解下领带,脱去西服,白衬衫袖子三下两下卷到肘弯以上,露出年轻结实的手臂。他像个大人那样交叉双臂撑在桌子这头,眼睛盯著苏暮宇:“让我跟你核对供词,波塞冬大人。” 服务生恰到好处地敲门而入,四菜一汤,苏暮宇笑著把餐具递给江立:“政府招待标准,不要说这是贿赂。”江立不吃,目送服务生远去,刚要开口,苏暮宇砰一声开了果酒,然後自然随意地接过话头:“孙秘书为海神殿提供竞标洽谈的内部价码已经有很多年时间。他是一个贪婪的人,否则我不会送‘为之’。事到如今,我只能说意料之外。” 江立气得哆嗦:“行贿受贿,勾结恐怖组织,纠集私人团夥,该不该干的,孙秘书都干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亲自来解决问题。”苏暮宇递给江立一杯浅多几乎透明的果绿色液体,江立微微撅起嘴拒绝了:“差旅时间,我最好不要喝酒,明天还有商讨。” “是野生白葡萄的自酿果汁,”苏暮宇皱眉,“江立,我说了这不是鸿门宴。我也知道这让你为难,可我的意思是明白彻底地知会你而不是低三下四地求通融。” 江立僵硬地接过果汁:“你所谓的知会,就是在被孙秘书道破之前打个电话告诉我,对麽?” 苏暮宇点头:“很抱歉我认识你,江立。如果我们素不相识……”他为这种感觉微微难过,“那我不会有任何歉疚和担心,对於我来说,现在尽快让孙秘书不再说话是最要紧的问题,而不是跟你吃饭。但我们认识,不仅认识,我们还是──”他想说朋友,又觉得不恰当。他们构不成恋人的事实,又不是单纯的知己,尴尬的境地只能迫使苏暮宇举杯,蓝眼睛里流露著些许称不上消极的失落──平日里的江立一定擅长化解这种尴尬的,但是今天他只是端平杯子,轻轻一碰。 苏暮宇没有随他喝这第一口,而是继续说:“提前告诉你,是我抛开波塞冬的身份的一种知会方式。如果直接听见孙秘书供出海神殿,我自作多情地想,你会著急。” 江立深吸一口气,用超乎年龄的冷静尝了一口菜肴:“我当然著急。自从哥哥活著回来,海神殿就已经是江家的了。而你,发生这麽大的事,你问过哥哥的想法和处境吗?” 苏暮宇凛然:“江家的?” “不是吗?”江立僵在嘴角的笑容终於消弭,“残忍,但是事实,哥哥活著回来了,杨上将平剿余孽,江家和你,再也脱不开干系。” 对著这种直接有效的责备,苏暮宇一时间百味陈杂。江立靠坐在位子里,偏著头看著桌上的立式菜单,苏暮宇固执单调地端著他的果汁。楼下人声切切,楼上安静地让只字片语都显得尖锐刺耳。江立目光微动,算是瞥了苏暮宇一眼,苏暮宇知道,但不回应。 许久,波塞冬把果汁一饮而尽,掀开一只椰子的壳,从里面盛了两勺粘稠的豆粥,再用刀旋了两片椰肉下来,放在江立那边。“吃点儿热的。”他说。用最平静的方式说,就像那一次,江立被灌醉了,竟让司机把他送到苏暮宇家里去,大半夜的,他只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高织棉衬衫站在落雪的院子里喊:“哥!”苏暮宇跑到阳台上看,车灯从背後打来,江立单薄地站在那里,雪珠就在身边纷纷扬扬地往下落。看不清脸,就看见这麽一个发光的轮廓,年轻,神秘。江立扑进苏暮宇的大衣里说:“我就想喝热茶。滚烫的。” “你在听我说吗?”江立的声音骤然提高。 苏暮宇抱歉地摇摇头:“走神了,昨晚没睡好。” “你甚至不曾顾虑江家安危,哥。” “我要顾虑的人非常多,多到我必须舍弃。很明显,我的哥哥,你的哥哥,你,都不在我舍弃的范围里,我很清楚。但是你也要清楚,我的身份是波塞冬,无法改变。” 江立紧紧握著玻璃杯细长的脚,手心的热气在杯肚周围腾出一片淡淡的雾色,他近乎绝望地问:“你为什麽不放手?” 苏暮宇笑起来:“我怎麽可能放手?”其中有关“放手必死”隐情,他不能告诉江立。从结婚这件事上,他明显看出江立还太小,不够成熟,不够有魄力处理这件事,苏暮宇早就决定回首都後和江扬好好谈一次,但事情发展到这步,苏暮宇很为难。 “如果是苏朝宇师兄,他会第一时间和我哥商量,尽管我哥说师兄一直是个冲动的人。” 苏暮宇终於了然,笑得不失控,却心酸:“你果然是喜欢苏朝宇的。” “没有!”江立脸色发红,“这不一样,不是今晚的话题。” “请不要用苏朝宇的准则来要求我。我是苏暮宇,是波塞冬。” “好吧,哥,我尊重你的选择。”江立饮尽果汁,“你是波塞冬,我是政府职员,我们立场不同。但是这件事你错了,海神殿之於江家是不得不背负的一个重担,如果你放手,於大家都好;如果你不放手……”江立站起来,试图用气势压倒面前的人,“我们还可以聊天,但如此水火不容的话题就可以免去了。” 苏暮宇仰面看他。从认识他到现在,江立长高了,碧色的眼睛越来越像他爸爸,说话做事的方式靠近他哥哥,却比爸爸哥哥更有种不同的力量,或许是彻底不容瑕疵的道德洁癖,抑或是为目标而不畏惧万事以至於天真的个性。这让江立有时会露出一种令人恐惧的陌生感,比如现在。苏暮宇轻轻地呼吸,似乎是嗅空气里的火药味,他把那枚象征波塞冬身份的挂坠放在手心摩挲:“海神殿的决定权在我,所以在这些事情上,我想……请你务必相信我。” 苏暮宇轻轻地呼吸,似乎是嗅空气里的火药味,他把那枚象征波塞冬身份的挂坠放在手心摩挲:“海神殿的决定权在我,所以在这些事情上,我想……请你务必相信我。” “凭借什麽呢?” “就凭借我是你的哥哥吧,如何?” 江立咬牙不语。苏暮宇也站起来,做了个请的手势:“陪我说两句闲聊的话再走如何?”江立无法推辞,一句“你的哥哥”让他不是滋味,这并非他今天来想要的结果。该问的话还没有问出来,却已经僵到不能谈下去,江立在这种秋寒的天气里居然无比燥热:“我先去洗手间,就下楼。” 隔壁的女助理正在用电话跟服务生说著什麽,江立在她的手势下找到了洗手间,锁门,拿出电话。 苏暮宇站在包间门口看著四盘只动了一口的菜,拈起一只南瓜面做的梭型甜品大嚼。女助理皱皱眉头:“要不……”苏暮宇扬手,她的後半句话便录音机似地断在半路。“不用,他生气了,而且他应该生气,有理由生气,必须生气。” 女助理打开记事本:“还要约江中将吗?” “立即约。”苏暮宇斩钉截铁,“其他事情,也立刻就办。” 江立花了十分锺在卫生间里洗脸和打电话,下楼的时候,意外发现服务生打开了二楼的侧门,外面有一架舷梯状的楼梯,可以让客人们不经过一楼就离开,而楼下隐隐有星光。 这就奇怪了,江立扶著木质把手而下,楼下明明是白到心悸的一间空屋,怎麽会──苏暮宇背向站在房间正中央,似乎是悬空般,被整个浩瀚星河所包围。神奇的是,星河里竟然有花香鸟语虫鸣,隐约可见星光後面的绿色植物,蓬勃盎然。江立想叫他,苏暮宇已经预知地转过身来微笑,右手里托著一只水晶球,里面有闪闪烁烁的光影。他走了两步,几乎如踩空气,细碎的星光在影子里变得更加闪亮,钻石一般夺人眼目。江立站在最後一级台阶上久久不肯下来,苏暮宇伸出另一只手,礼貌友好地握住:“还不错,是吧?” 江立步入星光,碧色的眸子被镀成和苏暮宇一样的海蓝色,这为他们的谈话找到了一些莫名的、从表层深及内里的共同点,苏暮宇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手,江立也不著急挣脱,他们就站在宇宙里十指相扣著俯瞰时光,生命化成炽热的温度从手心蔓延到肩胛,慢慢以及全身,血液加速,心跳悾悾,他们用散步的心态由近及远地近距离观察遥远的微光,由此而生了一种神的错觉。苏暮宇摊开手里的水晶球:“看看里面有什麽?”江立果然专注地看了半分锺,迟疑片刻:“黑色……丝状物?”苏暮宇不语,拉他站在房间正中,江立抬头望著屋顶正中的星座,狮子,不仅有正规的星位,还有简笔的鬃毛和利爪。这一切倒映在水晶球里,居然是一头毛茸茸的小狮子。江立终於笑了,被苏暮宇握著的手指不再僵硬。 “这个我很喜欢,”苏暮宇蹲下,地面上有一个大型星空投影仪,“因为这样。”他伸开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地遮去了大半宇宙,“很神奇,让我在最无助的时候可以意淫自己是造物主,有万般可能扭转命运。” 江立玩味地看著他,碧色的眸子里反射出狮子座的精光。 苏暮宇没有继续他的话,只是拍拍手站起来:“一个人玩没有意思,总想找人一起疯,今天多谢你陪我。” 江立说:“再给我们一个机会,算我恳求,哥。” 苏暮宇摇头:“事情到此,必须快刀斩乱麻。” 江立抿了一下嘴,点点头:“好吧,我知道了。大衣忘在楼上,我拿下来。” “好。”苏暮宇在星空里华丽地转了一个舞蹈的圈,“我在这里等你。” 女助理在楼梯上碰见江立,匆匆跑到苏暮宇身边把手机递过去又附耳一语,苏暮宇打个手势让她出去等,这才走到窗边才接听。电话那头是公安机构里的一只老候鸟,要求苏暮宇严惩孙秘书私募的手下。“这拨人预谋著还要闹,上面给监审团加强警备,但还是要当心,尤其是新闻发言人江立先生,据说他跟您私交不错。”苏暮宇从落地玻璃的倒影里看见自己沈到近乎没有感情的脸色,用从未有过的严厉口气说:“照我说的办,明天的阳光不属於某些人。” 楼上的江立显然是不知道苏暮宇正在为他的安危担忧的,大衣被服务生收走,挂在衣帽架上,江立向领班道谢,拿起衣服下楼,二楼的客人基本上已经走完,他经过那舷梯的时候向外看了一眼,夜色浓稠如粥,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憋闷,甚至心里有个清晰的声音说,站在这里,不要下去。江立迟疑了片刻。他知道这是苏暮宇的世界里发出的小声音,这几年他太专注於听它,甚至忽略了原本属於自己的声音存在,但今天的事情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行为,到底是要和苏暮宇这样折磨下去,还是做回一个乖乖的江立? 他终於从舷梯那里走下去,仿佛是冲破了羁绊一样,许久不曾昂扬起来的小声音更加宏亮:给他一个突然袭击。江立健步绕行至大门,美女果然亭亭而立,面色有不寻常的慌张:“等一等再进去吧。”江立几乎没有看她,径直推门。 苏暮宇站在离门最近离楼梯最远的窗口打电话:“江立的安危,只是万千筹码之一……”夜风肆无忌惮地灌进来,苏暮宇一哆嗦。 江立安静地站在他对面──他不该出现的时间、地点──碧色的眼睛里褪去了暮蓝色的热情的光,变得锐利而冷静。江立看著苏暮宇,眨眨眼睛,苏暮宇把电话递给女助理,两手抄在口袋里:“江立。” 满天星光被秋风吹得零零落落,天体仪在地面孤独地转圈,发出细微的电流声响。有那麽一刻,苏暮宇甚至怀疑江立会狠狠给他一巴掌,或者他给他一巴掌,用火爆的小情侣喜欢的方式结束这场凌乱的关系,但是江立那样看著他,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露出一个小孩对未知世界最单纯的好奇和探究,就这麽看著他。这种目光让苏暮宇忽然觉得自己从头到脚,以至於目前的存在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他用温柔的方式给了江立最近最符合实际的幻觉,却还要给他最丑陋最不可思议的真相。无论对谁,这都是残酷的,更何况,为什麽是江立? 苏暮宇想不明白了,看样子,江立也没有想明白。长达环绕宇宙一周时间的对视在十秒内结束,江立低头想了想说:“那我先回宾馆了,明天有早会。” “我叫车。” 可以讽刺似的,刚才就看见江立出来的政府用车司机在路边闪了几下大灯。苏暮宇难以置信地望著他认识的这个陌生人:“好,再联系,晚安。” 江立浅笑离开,女助理赶紧关上了房门,哪怕夜风再凉也杵在门外。里面会冷成另一个冰柜,本来就已经寒心的波塞冬会有他独有的方式把自己变成冰化石。琥珀在瞬间形成,炽热的感觉,即使死也只有一瞬间,立刻马上,万年永恒。冰化石则不是。苏暮宇把自己舒展成大字,仰望房间里的无限星空,他把自己慢慢冰冻起来,欣赏这个残忍的过程。他无法永恒,有温暖的阳光的时候,琥珀会有晶莹的光,他会变成水和水里的杂质,悄悄渗入地缝。 繁星美妙。苏暮宇头枕两手,调出自己的星座。 这一刻他忘掉了所有的波塞冬应该记住的事情,唯信微光和黑暗里水晶球的倒影可以预知出的未来。水晶球里有他的影子,变形了但依旧是他,他有年轻的脸,再也不会长大的记忆和一些奇异的人生准则。水晶球说他可以颠倒整个世界或者活得默默无闻。 苏暮宇闭上眼睛,一颗彗星像一尾悠闲的鱼那样游过天花板,细弱的光芒从他面颊上缓缓划过,给了他好像在哭的错觉。实际上,苏暮宇微笑著,面对这个古怪又无可预料的世界,他必须微笑。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3 当苏暮宇还在星光里假装世界不存在只有房间这麽大的时候,一只候鸟潜入市郊某仓库,将正在赌牌的四个孙秘书的党羽一网打尽,虽然一不小心忽略了三个在厕所里拉肚子的。於此同时,有身份神秘的候鸟名正言顺地打开了暂时羁押孙秘书的房间的门,与他进行了一场短暂快速却出乎他意料的谈话,尽管结果不太理想,候鸟还是拍拍对方的肩膀,祝他幸福。也只有孙秘书自己知道,这幸福,是在好死和赖活里必须选一个。 苏暮宇回到宾馆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一点四十,把女助理安排在隔壁之後,他打开冰箱灌了一听冰透的可乐。喝得太猛,气涌上来,令人有种又清醒又想吐的错觉,苏暮宇草草冲了个澡,打开电视,调成静音,这才发现女助理把纸条留在桌面上:请於两点之前拨打江中将书房座机,号码如下。苏暮宇看表,已经迟到了半个小时。 拨过去的时候,江扬似乎刚从小憩里醒来,声音有点儿哑,苏暮宇没有任何心情绕圈和玩笑,单刀直入,把南原市的状况全都告诉了江家的大儿子。 江扬很诧异:“这些事……江立应该全都知道。” 苏暮宇笑:“他清楚,但他做不出。我已然是江家的罪人,这通电话才是货真价实的请援。” 江扬听来觉得难受,又没有安慰他的立场,只能问苏暮宇的决策。年轻的波塞冬用遥控器轮漫不经心地拨台,和盘托出:“按理说,我此时应该安抚众人,分化遣散,免得给自己留窝里狼,这是上策。当然也可以杀一儆百,领头羊被吃掉,小羊自然好回圈,这是中策。”电视画面停留在武侠片上,蓝袂的美人刺客剑指负心汉,字幕说,我必杀你,以绝後患! “你选了下策。”江扬轻叹一声,听筒里的背景声特别安静,“动手了吗?” “当然。这就是打仗,晚一秒只有吃亏──我哥睡了?”苏暮宇问。 江扬说:“在秦月朗那里胡闹,我借口要办点儿公事回来了。他一向对我的这些事情毫无兴趣,只觉得把我变得更加没趣。”几句话,婉转情切,苏暮宇听得出来,不由羡慕,却又只能放下这些现在看来飘渺虚无的东西,做他的“正经事”。谁知江扬立刻补了一句:“这些事情不要告诉他,我想你明白。” 苏暮宇应了一声,继续说:“下策自然是赶尽杀绝。残忍又粗暴,但我没有办法。江立是新闻发言人,知道我和他要好的候鸟不在少数,我怕万一。” “我明白。”江扬沈默了几秒,“需要帮助吗?” 电视里,蓝袂的美女刺客蓦然停手,嘴里不知道说了什麽,字幕遗漏,苏暮宇试图看口型,结果还是没明白。他只能悻悻地说:“多谢,暂时不用,但按江立的意思,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和江家。” 江扬微抬声音:“嗯?这话听著可不爽快,还是拿去堵江立的嘴比较好。不过……他还小。” “什麽是长大?长大不过是变老的同义词,能更冷静现实地看待自己和处境而已。但是,不悲哀吗,生活里连热情和希冀都没有。” “我们早就被剥夺了希冀的权利,终身。”江扬用一个指挥官的口气说,“至於江立,他还有可以强撑著希冀的热情,请给他一点儿机会。当然,我并不是说他把热情如此用在你身上是完全正确的。” 苏暮宇目睹蓝袂女刺客失手,然後换台──新的频道里是热带风光,猴子正在爬树摘椰子──“我不想讨论江立的问题,很抱歉,指挥官阁下,我说的另一件事情更重要。”苏暮宇给自己倒了半杯热水,“关於我的身份,波塞冬,有些事情越来越诡异了。” 海神殿的起源已经没有人知道,第一任波塞冬的模样,不要说苏暮宇了,就连那些所谓“老人”也没有见过。每一个波塞冬都会在接任的时候同时接下上一辈遗留的骨干人物,大多是位居高处的候鸟,大概有五、六人,起初的目的不过是辅佐年轻的波塞冬继续高效优质地打砸抢,但当海神殿深刻扎根在布津帝国的各个角落之後,“老人”们的身份也逐渐多了“监督”这项内容。苏暮宇接手海神殿的时候,正值大乱,上一任波塞冬死在苏朝宇手里,苏暮宇也立刻离开了特克斯,所有收尾工作都由毕振杰和另外几位候鸟合力完成,因此,对於这届“老人”们,苏暮宇始终抱著尊敬且疏远的态度,逢年过节的礼物必不可少,但是从不见面深谈。江立曾经陪他购置礼品,说像慰问退休老干部的,苏暮宇也只是含笑不答,毕竟,他的波塞冬的位置是夺来的,比起上一任弑父,好不到哪里去。 “有人质疑你,那需要证据。权利更替向来如此,成王败寇。” 苏暮宇苦笑:“我有象征波塞冬身份的挂坠,却没有密札。” 密札,据说是每一任波塞冬在移交权利之後,命继承者传给肱骨人物们的公共礼物,用以在继承者行为荒唐的时候替父辈惩罚他。这也成了候鸟们检验波塞冬人品的一块试金石,据说不知道多少年前,就有心高气傲的波塞冬私藏并私拆了密札,最後还是在三十天期限的终点被逼交出了密札,并把位子让给了自己的堂弟。这种凭原始的信任、诚实和口口相传的监督方式居然在特克斯有效,苏暮宇本身就很吃惊,更吃惊的是,自打他被拐卖来,就从来没有见过波塞冬和任何一个人提起过密札这件事──苏暮宇耳闻至此,也不过是半年前的事情,南方的一些候鸟们试图把苏暮宇赶下去另立新主,被悄悄安抚後,才吐露出“波塞冬苏暮宇没有密札”这件事。 “杀人越货、袭击演武、走私贩毒,这些最赚钱的生意我都不做,因此海神殿里有一部分人早就穷困潦倒。”苏暮宇自嘲地笑了,“不挣钱的波塞冬,也是要下岗的。” 江扬轻轻咳了两声,嘱咐自己不要笑出来,实在是不礼貌又不合适,但这个严酷的事实被苏暮宇讲得这麽轻松搞笑,有种辛酸却无奈的味道。刚好勤务兵上来送茶水,他问电话那边的人:“喝什麽好呢?” “绿茶去火,接下来还有让你头大的事情。”苏暮宇微笑。 向来很少盲目听从别人建议的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把本来放在热咖啡杯子上的手指移开,转向了绿茶,却又移回来。 “夜咖啡伤胃,倒不如薏仁麦仁茶。”苏暮宇似乎能透视千里。 江扬笑著点了点那只玻璃壶,勤务兵带著白手套用白毛巾包著把手,浓香滚烫的白色茶水很快倒满一大杯。他趁热啜了一大口,把耳机往唇边移了移:“你就是靠这种手段当波塞冬的。” 苏暮宇笑出声来:“这又如何?横竖我没有密札,迟早被人踢下去。” “从这东西的内容来看,我不认为它有任何重要性,仿造一个吧。” 海蓝色头发的波塞冬此时像极了哥哥,肯定用一种无辜又吃惊的目光,想象江扬就在眼前,口气是压抑不住的略带讽刺的赞叹:“指挥官大人什麽时候变得这麽……”江扬抢过话头:“伪造高手正在秦月朗家里喝好酒,等他醉醒了就做。” 苏暮宇轻叹,用烦躁时才有的速度继续拨动频道,正在交/配的动物、遛狗的老汉和正襟危坐的播音员依次掠过屏幕,画面最後定格在综艺节目上,穿了等於没穿的明星正在互相比较高跟鞋的尺寸和高度。“即使密札是写在手纸上,没有它,波塞冬就不名正言顺,有前车之鉴,随时可以丧命。”以苏暮宇的细致和周密,他早在夺权的时候就检查过上一任波塞冬的所有物件,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发现除了挂坠以外,任何有关密札的东西,甚至连万飞都不知道。至於波塞冬死前……苏暮宇苦笑:“难道此时要怪只能怪我哥手快吗?” 江扬也皱起眉头。就像出兵没有授权一样,苏暮宇现在是众人中站得最高的一个,头上顶著“我是靶心”的大帽子,随时会被击倒。然而,无论是从私心方面考虑到苏朝宇和自己家,还是从公正心角度顾及国家平民,现在任苏暮宇去死或者剿灭海神殿都不是聪明的行为。“波塞冬真的没辙了?”他必须对苏暮宇的和盘托出做最後的质疑。 “真的。”苏暮宇说得很慢很清楚,拖长了声母韵母,还有些小男孩骗人时候装诚实的狡黠,“波塞冬以及上任波塞冬都没有密札,见过密札的人也死得七七八八,所以我请援的中心意思是,以南原市的问题为由头,这次怕是压不住了。我不求自己平安,只是相关的人……”他看著新闻频道里正在开会的江立,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似是重拳,也似是刀刺,有关的、赖以支撑生命的、液体状的回忆从伤口汩汩而出,想要抓住是不可能的──那麽美好的东西,就这样愈来愈少,直到消失。 江扬把杯子放回托盘里,残余的几滴饮料顺著杯壁慢慢滑下。他看著它们,然後说:“你放心。” 苏暮宇打了个哈欠:“那我就真的放心了。” 江扬动了动嘴角:“没问题。” 电话就此挂掉,没有任何口头的书面的保证。苏暮宇看著新闻从国内播到国际,又从国际拨回国内,困意渐生。懒得脱衣服懒得洗漱,就这麽拉过被子便闭上眼睛,却没有放下手机。果然,江扬不久发来短信:多谢信任。 这就是保证。储存,退出,关机。苏暮宇把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这时候的世界,小,温暖,黑暗,孤独,四面碰壁。柔软的壁也可以撞到头破血流,苏暮宇假装自己有坚硬的壳和锋利的螯,如果有一天剪破了这些奇怪的笼罩,他相信外面一定会遍洒阳光,到时候抬头看,会因为光线刺目而泪流──温热的液体和白炙的光线……苏暮宇闭上眼睛,酣梦一时足以消解现实的反讽。 南原市的政府会议室里,江立顶著一对大大的黑眼圈灌著咖啡翻早报,後进来的新闻小组助理惊讶之极,平日里的江家二少爷总是精力无限且沈稳实干的,这种状态,又是在发布会之前,只能说很吓人。她只能一边给江立狠狠地涂隐形粉底一边问:“熬夜啦?” 江立最恨往脸上涂任何起装饰作用的东西,但每逢出镜又不得不听安排,於是大皱眉头:“嗯。” “心情不好?”遮瑕笔点去了他刚冒出的几颗痘子。 江立紧紧抿住嘴,发出近似哼的“没有”这对音节,感受著大散粉刷子从脸上飞速扫过的轻微刺激。助理两手一起运作收拾化妆箱:“江小少爷!您什麽都有了还心情不好,我们这些人怎麽活呀?” 平时的江立和助理们关系都非常不错,她们也觉得他没有官腔,年龄相仿,许多事情都可以轻松沟通,所以说话也没有恭敬到刻板的调子。江立又沏了一杯咖啡:“换你替我烦,你们都不肯的。” “当然不肯。”助理笑嘻嘻地把新改过的发言稿放在他面前,“我才二十岁,活得正高兴呢,才不要不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给气死。早餐还吃吗?” “吃半份,不要牛奶。” 助理去拿早餐,江立盯著发言稿。孙秘书一夜之後似乎变了性格,行为更焦躁更极端,江立知道一定是苏暮宇派人说了什麽,却指不出身边谁是候鸟,不由地心烦起来。稿子改了足足十七处,最长的一段整体重写,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用红笔圈点要紧词汇,抓紧时间温习一切细节。只是一夜睡不著後的大脑几乎不听使唤,吃了一个高热量的甜面包也无济於事,江立眼看时间将近,居然急出汗来。 这不像他。按理说,他早就习惯了官场和镜头,政府也是看他从容才给他这个职务,但是当天的新闻发布,江立四次舌头打结,不得不在提字版上找内容,还有两次忽然脑中一片空白,愣了几秒才尴尬地请记者重复问题。发布会一个小时,江立回到休息室就软在沙发里,後背一片冰湿。 江元帅的电话隔了几个小时才到,先问是不是生病了,跟著就是柔和却字字严厉的批评。江立下意识站著听完,忽然想起哥哥来。江扬是家里最容易被骂的一个,身为长子,万事都要给弟弟妹妹做榜样,江元帅呵斥他的时候非常凶,江立从未体验过,此时此刻,即使爸爸一面安抚哄慰一面教他,他还是非常不自在。 “大哥在家吗?”他脱口而出。 “不在。”江元帅说,“他和苏朝宇去拍外景了,还要试礼服。” “哦……”江立仿佛忽然才记起哥哥和师兄正要替他去举行这场婚礼这件事,随之而来的又是梁丽征苏暮宇等人的面孔和语气。这短暂的记忆失灵被江元帅敏锐地检测到,他知道南原市背後的秘密,更知道小儿子的纠葛,於是劝他去睡个觉,早点回家。 江立拖著沈重的步子往车里走,路上碰见领导只能道歉,好在别人并没有预想中那样在意这种小范围的失态,江立在阳光下打了个喷嚏,朦胧里看见花坛对面站著三个人,似乎还有闪光灯的那麽一下耀眼。定睛的时候,那三个人正阴郁地看著这边,助理追过来送江立回宾馆,碧色眼睛的年轻人糊里糊涂地钻进车里。 “江立的安危,只是万千筹码之一……” 他脊背发寒,脑门发热。一种极度失衡的状态下,江立缩在後座里抱紧身体。他只想睡一觉,起来以後发现一切都是虚拟的,至少,从那天晚饭起,他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没过几个小时,就连江扬都知道了弟弟发烧的消息,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江立刚吃了退烧药,做哥哥的说:“多喝水。”弟弟说:“已经喝到想吐了。”哥哥又问:“怎麽就发烧了呢?”弟弟敷衍:“昨晚蹬被子了。”两人下意识沈默,然後一起用江家特有的方式咳嗽了一声,只是表意不同。哥哥说:“别在意,一场发布会,大家关心内涵而已。好好睡觉。” 江立忽然压低声音:“是不是有时候会感觉……有人在遥远的地方默默地注视著你?” 江扬警觉地站起来:“有事为什麽不早说?” “我和他有严重分歧。”江立环视房间里的医务人员和助理们,故作轻松地用隐晦的词语说:“我听见他拿你所担心的事做筹码。” 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江扬看了一眼正在试衣间被数个裁缝量尺寸的苏朝宇,走上观景阳台,轻轻锁了门。苏暮宇,用弟弟的性命做筹码?江扬一时间不理解其中的奥妙,如果这是真话,那麽苏暮宇那一通长长的电话是什麽意思?如果这是假话,江立为什麽要骗人? “现在我清醒了,我大概可以确定有人在政府门口拍下了我上车的镜头。不妙,嗯?” “很不好。”江扬似乎有些著急,“跟你的亲卫队是?” “是小卢舅舅之前带过的那批,有个矮个子棕发队员的。” “我知道了。”此时的江扬听起来似乎比刚才突然凭空涨出了至少三十年的军龄,声音竟然像极了爸爸,令江立无比温暖放心,他说:“你好好睡觉,身上轻松了就如常办公,这些话不要对别人说,吃喝用度你知道该怎麽办。” 江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遵命,亲爱的哥哥。师兄好吗?” 江扬回望试衣间,本来应该在纹丝不动的苏朝宇正用挑衅和愤怒的眼光看著他,琥珀色眸子的人微笑:“不能再好了。但是……你知道的。” 江立长出一口气:“幸亏结婚的不是我。” “什麽?”江扬拔高声音。 “我并不是说幸亏梁丽征跑了,而是……”江立一时间著急,解释不清楚自己内心那复杂的想法和感受,最後只能半带恳求地说:“但是,你知道的。” 江扬笑起来:“我当然知道。但你必须知道更多。” “知道啦,真是讨厌的大哥。”江立嘴上这样说著耍赖著,但是心里明白,这是来自兄长的告诫和提醒,十分严厉,却十分恰当。 苏暮宇深陷梦魇中。他知道自己在一个意识的无底渊里,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解救自己。砰然巨响,江立满身是血地站在远处,轻轻地叫他:“暮宇哥哥。”苏暮宇觉得心脏附近的血管瞬间抽在一起,强大的压力似乎可以让跳动的肌肉从断骨而出,他奋力去抓,甚至摸到那粘稠的血迹,像小时候爸爸用来刷墙的漆,甩不掉,完全甩不掉。江立说:“暮宇哥哥。”苏暮宇猛地推开他,手心的血迹令人作呕,他慌了,理智和情感撕咬作一团,他忽然想起江立,慌极抬头看,碧色眼睛的人已经不见,地面上留著一团深浓的影子。他走了,影子却留在这里,像地面上巨大的瞳仁,悲伤深刻地望著自己── 已经是早晨十点。苏暮宇翻身起来,被子上一滩深褐色的痕迹,咖啡杯碎在地下。他回想了一下,昨晚睡前靠著枕头,大约是刚才做梦把杯子从床头扫了下去。这麽一看,手上果然有条细细的血痕,吮一下,还疼。如此就可以解释这个梦境,苏暮宇疲惫地走进浴室冲澡。 今天会正式把孙秘书公审。既然海神殿已经被抖出来,是否公之於众只是时间问题,苏暮宇决定看一下转播新闻再做决定。刚裹好浴巾,就有人摁铃:“先生,您的早餐。” 苏暮宇拨开门镜,外面站了两个服务生,淡蓝色衣裤黑领带,胸口有员工卡,推车上果然有两只巨大的隔热罩。他打开门:“谢谢。” 其中一人躬身:“请您慢用,这是您的私人信件,请您签字。”说著递上来一根笔和纸,前面密密麻麻有无数客人的笔迹证明收到了信件,苏暮宇接过来──笔很奇怪,重、胖、滑,有些捏不住,他把笔放在推车上,探身摸上衣口袋的签字笔──“先生,这里有笔。”服务生微笑著把圆珠笔笔尖转出来,礼貌地递过去。那个瞬间,苏暮宇迟疑了一下,尽管是平淡无奇的一句话,他却感觉受了很大的威胁一样,似乎是命令和强求。刚到南原市当天,大厅里的影子鬼魅般浮上心头,苏暮宇固执地拧开自己的笔帽,签下名字,把纸递回去:“谢谢。” 服务生的笑容僵硬:“不客气,先生,再见。” 手里的红信封用金封口胶,像极了结婚请帖,苏暮宇关门,掀开隔热罩,里面是一份鸡肉汉堡,一份蔬菜沙拉和橙汁、蘸酱,苏暮宇审视著他们,打电话给女助理:“在哪儿?” “在听汇报,大人。”她的声音很小却依旧很恭谨,“您放心。” 这三个字就是说已经办妥。苏暮宇为那些孙秘书的手下而叹气,然後尽量轻描淡写地要求她早点儿回来。女助理经历过大阵仗,立刻急促地问是不是有事,苏暮宇笑而不答:“给我带点儿吃的回来。不要汉堡,不要沙拉,不要橙汁。” 拉开窗帘,阳光下新鲜的食物看起来令人垂涎,苏暮宇刚要伸手,房间电话就响了,江立僵硬的声音传来:“你好,这里是布津帝国特别经济问题临时办公一室的江立。” “早。”苏暮宇尽量柔和地说话。 “唔,是这样,这是一个公事电话,调查团希望请你在明天下午三点时到市政府大楼九层服务厅,找郑先生。随後会有人请您到资料科协助我们做一些笔录调查。” 苏暮宇波澜不惊:“海神殿相关吗?” 江立说:“是的,我们需要您辨认一些可能认识的熟人,考虑到您的受害者身份,希望您能够保密。” 苏暮宇海蓝色的眸子闪动。受害人身份,江立是明明白白知道他就是波塞冬的,肯这麽说的原因必然非同一般,也许是电话正在被录音,也许是另有含义,苏暮宇沈默著,直到对面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嗯?怎麽没人说话?” “请给他一点儿时间,毕竟当年的事情对他也是不小的刺激。”江立捂住话筒向陌生人答道。苏暮宇警觉地佯装叹气,然後拒绝了这个要求。不出意外,江立恳切地说:“再次恳请您协助政府调查。” “我不想听见和这三个字有关的任何消息,”苏暮宇把语气放得非常不耐烦,“我不想去。” 陌生男人不知道说了什麽,江立很快接过电话说:“我们会保证您的人身安全,并且支付来回的交通费用。请你积极配合,苏暮宇先生。而且,您最好是配合我们。” 苏暮宇再次沈默了。事情来得比想象里快,交通费的细节证明江立没有告诉政府官员苏暮宇其实就在南原。按照政府的安排,苏暮宇应该在距离首都不远的沃林镇的一套单身公寓里,用新的身份证给电话局做客户资料保管工作,每月收入1000元。这是为什麽?苏暮宇一时间找不到任何可靠的理由来解释今天和昨天的所有事情,於是只能答应江立再想想,两个小时以後给他回电话。 挂断之前,江立念了一串从沃林飞往南原的最近的飞机时间和机票价格,并承诺代订。苏暮宇潦草地答谢,然後,电话里传来了粗重恐怖的摩擦声,只有把话筒紧紧贴在手心才能造成如此的效果。紧接著,苏暮宇听见“请务必”,然後就是毛骨悚然的摩擦声,一会儿,又冒出了“注意”这样一对音节,最後,在苏暮宇就要挂断的时候,他听见的是“危险”二字。这样的声效和内容让苏暮宇坐立不安,已经掀开了汉堡顶层面包的手也放弃了其他的动作。苏暮宇锁好房门,用特设的安全渠道发短信给他的助理:“速回。” 在不远处办公室里伸懒腰的江立被上司拍肩:“病好了吗?” “没事,只是著凉而已。”江立微笑,把录音带从电话里取出来递给助理,“再放一遍,笔录。” 高清晰的音质,江立在报完航班价格後说:“苏暮宇先生,请务必给我们回电,好麽?如果您要出门,注意找公共场所,如果觉得有危险,请打电话给沃林警官,您知道号码。嗯,好的,再见。” 几乎完美。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4 女助理敲门的时候,苏暮宇正在兴致盎然地切那份汉堡,用近似解剖的方式和细致度。门铃响了两遍,他才拉开门看著美丽的助理:“这款睫毛膏不好,已经晕开了。” 助理愣了片刻。苏暮宇一向是个随和又冷漠的人,心情好的时候可以肆意开玩笑,心情不好或者需要做重大决策的时候,就会像一件放在祭台的陈年兵器那样不可触碰,上面厚积的灰尘掩盖了残存的血痕。无论如何,苏暮宇只有在她主动问的时候才会对她的衣著进行品评,至於睫毛膏这种细节问题,不像是这个男人应该关心的──况且,助理确定自己用的是秀场里的模特们交口称赞的专业彩妆,现在不到正午,晕妆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基本为零──最关键的是,苏暮宇的目光在走廊尽头。 但苏暮宇就这样用飘渺的眼神盯著远处:“来,进来擦擦。” 助理关上门,後背紧贴衣帽架:“大人?” 苏暮宇即刻恢复了正常:“我只是要点儿时间看看谁在那边站著。”他踱到床边跟她勾手指:“看这个。” 盘子里的汉堡已经被切的支离破碎,除了生菜叶,苏暮宇把美味的食物剁成泥,鸡肉末和面包屑堆出来的小空间里,一枚细长的、和鸡肉同色的胶囊被挑了出来,在银色的托盘上安静地躺著。 助理的脸色立刻变得灰白,她打开手提袋,从隐藏内袋里摸出一副手套和小试管,用拔眉毛的小镊子夹起那枚胶囊,妥帖地密封起来。苏暮宇端著那杯橙汁喝了一口,助理一眼没瞧见,差点儿吓死:“大人!这个……” 苏暮宇耸肩:“事不过三,如果这里还有毒,那这拨人不是周密,而是蠢了。”说著就把那天有人跟踪和签字笔的事情详细描述出来,“那根笔的笔身接缝很粗糙,有强拧的痕迹,有关笔式遥控炸弹和弹出式麻醉装置,不要说我们内部,就连电影道具厂里都找得到基本模型,不得不小心。”女助理已经叫了相关的人来取样品,继而变得忧心忡忡:“离开这里吧,大人,南原现在变成了大火坑,咱们只能往里推人,别牵带自己。” 一个“咱们”,苏暮宇又笑了,竟全然没有大难当头的担忧和怀疑,像平时散步的时候看见贝蒂欺负了其他宠物一样欢乐。他海蓝色的眼睛里充溢著堪称温柔的光:“我希望有觉悟的人自己跳。”说著就把那信封递过去:“叫他们检查一下,告诉我内容。” 女助理这才记起打开便当盒子,里面有新鲜的水果切块和面包,苏暮宇抿抿嘴,自言自语:“猜猜哪个是树莓果酱的?”没等到回答就自己挑了一只烤得最金黄的牛角酥皮点心,一掰开果然是落日红色的酱心,他不由地舔了一下嘴角,没有忘记递给正掏出镜子看自己睫毛膏的助理:“尝尝,咱们来围观一下孙秘书的公审。” 南原市政府在首都特派组的监督下,把这件事跨级跨界的事情处理得比较完美。前任工业部长因涉嫌贪污受贿和嫖妓等多项罪名,和行贿、泄密、组织械斗和犯罪的孙秘书一起,在媒体监督下接受询问,并最终定罪。新任工业部长不亏是首相的同学,一样的铁腕和果敢,新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讲洽谈会彻底洗牌重组,所有的项目都经过了至少三组相关人士的监督审查才重新提上谈判桌,同时,对中小型商家的开放政策也大大放宽,至少能够保证南原市今年大项目的得标者凭借的是实力和运气,而不是内定。 海神殿并未在之前的剿灭过程里全部销声匿迹的这个事实,从此彻底暴露在政府面前。虽然出於稳定和不打草惊蛇的考虑,政府暂时并未向公众明示,但江立做出的总结报告里,“有预谋且有组织的长期犯罪”也让对时事敏感的人有自己的推论。苏暮宇知道,他的损失惨重。首先是海神殿从此必须远离南原市的工业项目,还要尽心尽力把没打扫干净的关系一一摆平。另外,孙秘书交代了多少细节没有人知道,但越多的细节越容易突破海神殿,尤其是孙秘书自己手下有一拨街头混混,很容易让人觉得海神殿是专营火并的大型暴力犯罪集团,自然要被政府重点打击──尤其是索菲罗兰.江首相上任就是因为海神殿炸掉了前首相黄清河的府邸,因此江夫人上任的首条承诺就是誓死打击恐怖犯罪──苏暮宇终於觉得很累,面对这个烂摊子,他必须短时间找出修补的办法。近日,各地候鸟的情绪都不是很好,尤其是又有一拨人知道了苏暮宇没有密札的事实,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吮吮沾著奶油的手指:太痛苦了,谁来替我做几天倒霉的波塞冬? 特别的是,波塞冬并不是只是享福和头疼,还要面对暗杀。 第2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4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24节 苏暮宇两指拈住那张关於胶囊的报告:“剧毒,好吧。” 一个还在研究院读博士的学生模样的人站起来:“这封信安全,请大人过目。” 苏暮宇撕开金色封口,里面是某商厦的专用信纸,落款是当年介绍孙秘书加入海神殿的商人杜通。苏暮宇对他很有印象,不仅仅是因为杜通当年开口就跟苏暮宇要足以起一整栋楼的资金并完美地把它翻两倍收了回来,更因为苏暮宇在琢磨要不要给钱的时候,真的肚子痛。这种带著搞笑情节的回忆让本来冷著脸的波塞冬露出了一点儿年轻人应有笑意。 信是杜通亲笔,请苏暮宇到南原新商业区的商厦喝茶,并想再要一笔钱。苏暮宇把信递给助理:“杜通就这麽实在,实在到我觉得跟他交流有困难。他说话真的不转弯吗?” 女助理把信看了两次:“大人要去吗?” 苏暮宇点头:“一定要去。备一份得体的礼物,我要杜通替我把南原丢掉的钱翻倍地赚回来。” 那在读学生还只是候鸟预备役,禁不住脱口而出:“难道不应当办实业做投资吗?赚钱只是商人的目的吧?” 女助理白了他一眼:“没钱怎麽养你?书看多了脑筋会死。” 苏暮宇倒是不在意,反而转身问:“你觉得我赚了太多吗?” 那学生吓得不敢说话。他知道面前的人是波塞冬本人,这麽年轻,让人有种同龄人、可以随便说话的错觉。但如果他说“是”,就意味著觊觎波塞冬的财富,如果说“不是”,则低估了波塞冬的能力──注定两边找抽的情况下,他紧紧闭著眼睛说:“不是!” “我真希望你说是。”苏暮宇的声音很冷静。“可惜大多数人都答不是。我不说这是贪婪,但他们想找个好东家卖身并且不劳而获的想法非常可耻。”那学生的牙齿互磕了几下。尽管没有见过苏暮宇,他还是能从对方的神态、语气、动作判断出波塞冬心情非常不好。 “不想吓唬你们,但丑话说在前面。”苏暮宇神色一凛,就连敢跟他称“咱们”的女助理都吓了一跳,赶紧低头垂手站好。屋子里是各路精英,都屏息聆听一个年轻人的话。 苏暮宇牵动嘴角肌肉面前笑了笑:“日子不好过,我有责任,想换掉我的人,我理解。总有急著要吃饭娶媳妇的。但此时易主,没见识的必然争抢资源,恰好等著政府把海神殿扫个满钵溜净,日子更不好过。”他环视四周,终於露出了自信的笑容:“诸位如果不著急,等南原的事情平息,我会著手培养一个接班人。” 女助理愕然抬头看他。 他点头:“对,我看好杜通。” 女助理立刻出去,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打电话,苏暮宇对著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也跟出去,就在不远处的会客区等。美丽的助理背影很是窈窕,当年她以平面模特的身份来应征的时候,苏暮宇三番五次把她的简历从既定人选里剔除出去。一个在媒体抛头露面太高调的人,总不合适助理波塞冬本人的,况且模特的大多数归宿是找个好人家结婚生子,到那时,对她的家庭太不公平。但是她有一天突然出现在苏暮宇楼下,长马靴皮短裙白衬衫,十足学生打扮,她低低地叫他大人,苏暮宇跟她擦肩而过。隔了一天,她又出现在楼下,露背的吊带,黑/丝/袜/高/跟/鞋,化了个浓妆,像个站街小姐般冲苏暮宇抛媚眼。苏暮宇还是一笑就走──他不缺女人,只要他想要。一连两个礼拜,苏暮宇每天在下楼散步的时候看见她,她不需要整容就能穿出各种造型来,并非极有特点的脸庞天天变著不同的表情。苏暮宇忽然在某一个晚上决定接受她,理由是“算一个带得出去的人”。 事实证明,此後的她在苏暮宇的生命里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帮他为私生活打掩护,让他在出入各种场合的时候都能得心应手。苏暮宇很清楚地知道,有那麽四五次,她在诱惑他,用各种方式,但苏暮宇不会有任何反应,他怕毁了她的生活,一个年轻的模特还算精彩的小日子。 因为他已经毁了江立的生活。 他确实是炸弹。 “杜通把下午茶的时间定在下午三点,大人。”助理走过来,苏暮宇立刻站起来挥手:“下楼。” 两人到了大厅,苏暮宇在水吧里点了两杯果汁,坐在人最多的地方:“打电话给楼上,告诉他们,任何服务生捡到任何‘属於我’的东西都不要收下。” 女助理一怔,还是照办,却很快就狠狠一哆嗦:“刚有人说您的钢笔遗失在前台,送还回去了。” 苏暮宇冷笑,海蓝色的眼眸里杀气弥漫:“好得很。”他探头看了看街道,勾勾手指,助理把电话给他:“走到卧室窗边,拿著我的钢笔,扔下来。” 学生模样的候鸟说:“大人,这是十一层。” “就要十一层的效果。”苏暮宇狠狠地挂断电话,推开椅子走了出去。 天气非常好,春日的正午阳光令人有种夏天就要来了的错觉,苏暮宇站在酒店门口的邮筒边等著,没过几秒,一只钢笔从天而降,几乎无声地落在大理石街面,摔得粉碎。苏暮宇缓缓俯身看,那眼神几乎是在对这个小玩意儿说抱歉,嘴角还带著一丝愧疚的微笑,然後他抬起头,从左到右环视了繁华的街道。各种各种的人来来去去,外国游客的大背包和太阳镜,乞儿的破烂衣衫,情侣手牵手,爸爸给儿子买气球,一字领t恤,黑色长风衣,金色鱼嘴高跟鞋,灰色高帮帆布鞋,高档皮包,布艺卡通包,直板手机翻盖手机……苏暮宇看得如此仔细,没有遗漏每一个细节,虽然一切如常,但他确定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一定看见了他。 最後他把目光停留在那根破损的钢笔上,用一种极其惋惜的态度,他拈起钢笔内部小巧的、不属於钢笔的那个可以遥控爆破的部分,丢进身边的垃圾桶里。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5 雁京近郊的一处私家花园里,穿著家常服装的苏朝宇和江扬正站在一套古董石桌椅前面,江扬为苏朝宇斟红酒,水晶的酒杯碰击有声,苏朝宇调皮地跟他绕著手腕喝交杯,闪光灯四下乱闪,耀花了他们的眼睛,摄影师说:“保持!不要动!再拍一组!後面上一盏灯,快点!” 几个助理扛著大反光板,灯光师拎著沈重的大灯布景,苏朝宇偷偷啜了一口红酒,满足地舔了舔嘴唇,低声说:“这要闹到什麽时候?” 江扬保持著他完美的微笑:“据说是一万张选三百张。” “呸。”苏朝宇伸手掐了江扬一把,“你怎麽不说照片要平铺到月球再铺回来,然後选一张镶个黑框子挂起来?” 这回轮到江扬掐他了,掐完了刚要说话,有个助理拿了江扬的手机过来:“您的电话。” 江扬看了一眼,匆匆把酒杯塞在苏朝宇手里,躲远了。苏朝宇狐疑地看了一眼,刚要追过去,化妆师拎著比阿里巴巴还夸张的大箱子,从里面抓出三把毛茸茸的刷子:“苏先生,补一下散粉。”说著就像掸灰尘一样把苏朝宇漂亮的脸扫了一遍,这时候还有一个发型助理跑过来为他喷!喱、吹定型。无奈的苏朝宇只能眼睁睁看著江扬站在不远不近刚好听不见的地方跟不知道是谁通著电话。 电话里,江立咬牙:“他仿佛不信可靠线报,居然拒了我。” 江扬皱眉:“要谋杀波塞冬这件事,你哪里来的线报?” “孙秘书那边监管的特工缴获了夹在书脊里的密条。据说苏暮宇围剿了一次孙秘书那边的活口,但是有遗留。” “苏暮宇为什麽不信?” “他听起来不信,反而告诉我,原定的指认人证时间,他要先和一个朋友喝茶。” “不,江立,”江扬望著苏朝宇的眼睛,告诉自己不要发脾气,“我是问你,苏暮宇为什麽不信。 那一分锺,江立都没有说话。他的心情很复杂。因为苏暮宇是恐怖集团的老大?因为苏暮宇活该受到正义的审判?因为他不拿自己当一回事,还是因为……他觉得面颊发烧,几乎是下定了决心才说:“哥,苏暮宇有危险,我确定。” 电话就此断线。苏朝宇靠著一棵树站著,江扬佯装镇定地自言自语了几句才挂断。转身看苏朝宇,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有轻微地叹息。 “怎麽了?”江扬搂住苏朝宇肩膀。 苏朝宇苦笑:“暮宇出事了。” “没关系,江立能顶。” “江立不会顶。”苏朝宇用一种让人吃惊的笃定口气说。 江扬推开他:“看来只有英明神武的指挥官一直蒙在鼓里,还是你们觉得英明神武的指挥官能预知万事?” 苏朝宇望著树林深处一对雀鸟夫妻忙碌地飞来飞去盖房子,海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只属於学生时代的欢欣:“江立第一次来找我,是在战史教室门口。我有一个三节连堂,中间饿得不行,偷偷在最後一排吃水果。江立的脸贴在教室窗子後面的玻璃上,在一张作业纸上写:‘吃香蕉的师兄!我想加入学生会!’” 江扬板起面孔来──堪称尴尬的预感像令人毫无防备的冷雨一样,瞬间凉透心窝。 “我根本不认识他,於是撕了另一张作业纸写道:‘纳新时间已过,等明年,加油!’他的脑袋从玻璃上消失,隔了一会儿又冒出来:‘剥橘子的师兄!研究生院的纳新不是下周吗?’”苏朝宇自己笑起来,“他那麽小,怎麽会想到是研究生?我只能溜出去跟他说了几句,他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从笔记本里拉开杂物板,从板里抽出一张我在陆战精英赛上的高清照片,请我签名。” “江立,请你,签名?”江扬几乎难以置信,一向冷静的弟弟会做出这麽疯狂的举动来。 苏朝宇点点头,站累了便把全身重量都放在拍摄现场的躺椅里。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只能躺进另外一只。一只海蓝色的蝴蝶翩然而过,在苏朝宇头发里停留了片刻,苏朝宇像只大猫一样试图扑住它,蝴蝶却优雅飞去。“我瞥了一眼他的笔记,便知道他绝非我的普通粉丝而已。内容之深之博,不是一个教授学力所及的范围,包括字迹和标注方法,真的一眼就与常人不同。後来是罗灿告诉我,那就是江瀚韬元帅家的二儿子江立,跟同父同母的大哥江扬差了整整八岁。”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在认识你这方面,江立比我有天然优先权?”江扬盯著他看,眼神却是温柔戏谑的,“嗯,还有彭耀……或许……我应该把你让给他们?” 苏朝宇碍於身边有太多人看著,不方便猛踹他的情人一大脚,只能短叹:“我爱庄奕,她是我的初恋,因为那时候我的世界里还没你的戏码上演。我爱罗灿,是因为他扮演了苏暮宇的替代角色。我爱你,矫情一点儿可以算是注定,说白了是当时你狠狠打击了我的旧伤,没有麻药就剜去腐肉刮骨排毒──这样的表白方式太凶悍太特别,我招架不住。” 江扬情不自禁地吻上苏朝宇的唇,却只一碰又推开,揪住了苏朝宇的衣领,凶巴巴地说:“我一生一次的表白,你还没听见!” 苏朝宇右手穿过江扬的臂弯空隙,反擒拿。江扬知道他们不能闹得更夸张,便立刻假装被制服,中将的头就这样乖乖地被上校摁在膝盖上。“我表白的时候更惨,江扬中将。”苏朝宇笑得很开心,没有忘记用手做了一个下劈的动作,刚好停留在江扬脖子附近,还刀一样切割了几下。琥珀色头发的江扬趁他不注意,身子忽然一翻,挺起来便再一次吻住了他的小兵。这次是一个真心实意、深长甜蜜的舌吻,苏朝宇的唇有些干,起了细细的干皮,磨著江扬的皮肤。碍於周围人多,两人没有吻到肺部空气殆尽就分开,苏朝宇呸了一声:“什麽表白!我看我爱你纯属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後遗症。” “那你最好这辈子都不要痊愈。”江扬整了整衣服,顺手颇有炫耀意味地拍了拍原本配将星的肩膀,那意思就是:这辈子我都压著你。 苏朝宇自然是不受威胁的,看都不看就说:“反正。总之。综上。无论如何,我的世界里可以分给江立的,只有罗灿和苏暮宇身边的位置。你知道,我清楚,他明白。” “也许是你自作多情了,亲爱的小兵,”江扬笑得非常坏,又隐不住对弟弟的担忧,“要知道,敢逃掉陆战精英赛颁奖典礼的帅哥可不多。多点儿姑娘小夥追,以至於自恋到幻想,这很正常。” 苏朝宇严肃地给了情人一拳,缓缓慢慢结结实实砸在江扬胸口:“一个粉丝会把我的生日记住,但是不会年复一年不重样地送礼物,每件都是我的心系;粉丝知道我的星座和喜好,却不会为了我改变生活里那麽多细小的习惯;别人只是看陆战精英赛的转播,他不但去了现场还从资料馆看了我的十八盘训练录像。他问罗灿我的细节,多大的鞋,什麽牌子的拳击手套,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完完全全是个小孩,不是没有长大,是希望永远长不大;他从不改‘师兄’这个称呼,不是尊敬,而是希望我能把他放在和罗灿同等的位置上,所得到的关注仅仅是‘弟弟’吗?不。罗灿只有奶奶;尽管不熟,但江立有你,有江元帅,我能给他的这一切,作为朋友师弟儿子弟弟,他统统不缺。去陆林家的往返程里……他在想什麽,他想说什麽,我都知道。”苏朝宇很激动,休息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苏暮宇是我的另一半生命,江立把他当作我的替代品──若我只是意淫了一个狂热爱我的粉丝角色,我会拿亲弟弟的幸福开这麽不成熟的玩笑吗?” 年轻的中将的叹息像个年迈的长者。布津帝国的夏天来得十分突然,江扬琥珀色的眸子里隐约可见远处风景山上的浓绿满重峦,苏朝宇固执地看著他的眼睛,他的情人却看著远方──那个时刻的感觉,苏朝宇直到老了也不会忘记。他们谈论一件有关彼此的话题,涉及未来和幸福,密切联系著那些看似飘渺的爱和梦想,他们彼此信任,因此不会说得太多,玩笑会化成问句和描述,他们只是静静地坐在入夏的风里思索著明天该怎麽办,用积极的态度和携手的姿势,此情此景,比景色更绚烂。 是江扬先开口的:“我会跟江立谈。至於苏暮宇那边,我希望你让他和江立保持一定距离。”看见苏朝宇的眼神,他又补了一句:“这是对双方的保护,他们不适合这段感情。” “我们替弟弟们决定,太残忍了。你知道这种感觉。” 江扬当然知道,这种被人安排好选项再一步步走下去的痛苦,过去的二十年,几乎像幻肢痛一样跟他形影不离。他急需一个可以解决问题的镜箱子,却苦苦不得。“我知道。”他咬牙,“可是我更知道放纵的後果,伤人伤己,不自知。” 苏朝宇一哆嗦。那些回忆让他似乎立刻能摸到庄奕的脸庞,她在秋天的时候要擦很滋润的一种乳液,带淡淡的沙棘甜香,苏朝宇吻她面颊的时候,会轻轻在她的耳朵上咬一口:“大果子,让我吃掉你。”庄奕总是把脖子缩在格子围巾里,彪悍温柔地骂一句“快滚”,两人就在街口分手,一个去军校,一个回家。江扬握住苏朝宇的手:“我会给苏暮宇很多时间和耐心,就像海神殿这件事上一样,甚至更多。也给江立一点时间,他需要有人浇盆冷水,然後彻底烘干。” 苏朝宇点头,看著一只健美的野猫妈妈正带著三个孩子学习捕猎,小家夥们吃得滚圆,被蚂蚱吓得尾巴上的毛炸起来,咪咪地叫。 江扬说:“相信我,他们很快就会长大的。” 苏暮宇拒绝了江立的时候,碧色眼睛的政府官员格外镇静,因为虽然不是正式办公时间,但答录机仍然有备无患地开著,他是知道的,所以尽管苏暮宇的电话十分突然,他也可以伪装。苏暮宇说他要和一个老朋友喝茶的时候,江立立刻配合以一种嘲讽的、政府官员的轻笑。透过细细的线,这种笑声尽管被压得很低,依然清晰传到了苏暮宇耳朵里。 苏暮宇只能说:“我会尽量赶到。” “你在要求不少於七个政府办公人员等你的‘尽量’。” “抱歉。” 女助理非常不理解,以至於一向吃相优雅地她,把刀叉在盘子里磕出了很要命的响声。苏暮宇放下刚要送进嘴里的土豆:“不好吃?” “不是!”女助理撅了一下嘴,“咱们不能这样回复政府的要求。” 苏暮宇笑著欣赏这个“咱们”的发音:“我自有盘算。明天你不用去了,手机开著,等我消息。” 她上下打量了苏暮宇一下:“真的?” 苏暮宇点头:“真的。” 女助理舀了一勺土豆泥,用舌头一点一点儿品,心神不定:“您有什麽事情没有告诉我,大人?” “怎麽会有。”苏暮宇微笑,“反而是你,跟我多少年了,连真名都不肯说。这麽蔑视我的权威的事……”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是要死给我看的。” 女助理昂了一下头,脖子曲线美妙,像一只骄傲的天鹅:“事实上,您真的不知道,就是说您真的没彻查过,从而说明您真的不需要知道,结论就是我说不说其实无所谓。” 两人都笑了,苏暮宇海蓝色的眸子闪闪烁烁。她镇静地坐在对面,仔仔细细把牛肉切成小颗粒玩,尖尖的下巴配上圆润的双颊和宽阔的额头,像一只年轻美丽的狐。他玩味地看著她,想起她站在楼下的那段时间里自己所经历的所有改变和冲击,她来得很是时候,并且聪明诚实,有一种其他女孩子所缺的气质。一点点痞气,或者说骨子里天生有善於深挖的好奇心和胆量,苏暮宇必须承认,从那时候起,他就在怀疑她。 她忽然放下刀叉:“您不会是早就知道了吧……” 苏暮宇从未调查过她。即使怀疑,他也从不挖她的根底,她像一捧未发芽的案头植物,你总会期待她长出一些与众不同的枝蔓。终了时,她的真相可能只是普普通通一株草,那时候你就会开始怀念初时淡淡的、美好的、永远好过失望的、猜测的感觉。但是苏暮宇还是颔首。 她看著他高深莫测的表情,轻轻哼了一声:“咱们是一类人,大人。” 这个熟悉的场景刺激了苏暮宇记忆深处的某些化学物质,它们开始急剧地变质膨胀,终於堆在胸口,让人憋闷。“所以我断定您不知道。”她得意地舔舔唇,从包里掏出化妆镜,补了一下右眼的睫毛膏。 “你姓毕。” 她惊恐地从镜子後面看著面前的人──他真的知道? 苏暮宇不过是刚刚知道。很多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毕振杰的时候,他还是波塞冬的男宠,要看著主子的脸色吃饭。那晚波塞冬要了八个漂亮的姑娘在舞池里狂欢,苏暮宇坐在沙发里,把面孔隐在乱舞的灯光中。毕振杰走过来,上身穿了个无比紧身的背心,下身是更紧身的皮裤,彪悍的身材看著有些恐怖,他站在苏暮宇面前的时候,遮去了大多数灯光,苏暮宇缩了一下,淡淡地说:“波塞冬大人向来不喜欢我的身上有其他味道。男人的味道。”毕振杰不是来玩他的,是来算账的,他问苏暮宇,上个月特克斯寄居蟹里有六个分队被连底端了,到底是不是他吹的枕边风。苏暮宇把目光落在舞池里美女的腰肢上:“我是胆小鬼,从不敢问这些事。”“但你身上的味道不是男宠……”毕振杰顺手从侍应生那里抓了两杯烈酒,冷笑著坐在苏暮宇旁边,递过去:“别装了,咱们是一类人。” 她用洁白的牙齿咬著涂成了玫红色的唇:“大人。” “我都知道。”苏暮宇想起毕振杰的样子,竟模糊了。太多年前的记忆早就被生活割得支离破碎,他不想强行把遗失的部分填补上为了满足内心感觉而生的不真实的东西,出於对那段日子的铭刻,他宁可用遗忘来表达谢意和哀悼。 她耸肩:“我是他的私生女。不大清楚我妈是哪个,总之,是他第一个给我看杂志上的时装模特,也是他给我钱到首都来。” “你爸爸够讨厌的,”苏暮宇叹笑,“是他让你跟著我。” “是我自己。那边出事我知道,出事前他也知道。”杨霆远全歼毕振杰一支的过程只有集团军内部才有档案,但据说是一场悲绝的战斗,实力悬殊,特克斯的余部毫无胜算,他们用全灭的方式把海神殿从边境彻底端掉,让这个大型组织的势力中心逐渐移到可以被国家看见、并且控制的政、经繁华区。她说:“他给了我一大笔钱,告诉我你的住址,让我跟著你。 苏暮宇把脸埋在双手间,隔了一分锺才抬起头,没有泪水也没有愁容:“他爱你。他知道我是海神殿最後的防线,咱们,我迟钝了几年才恍悟来源。为你这个善於算计我的爸爸……”苏暮宇只有果汁,她只有白水,两人碰了碰,她又补一句:“我不是寻求保护的。” “我知道。”苏暮宇站起来,“我会当刚才的事实还是个秘密。一如既往。”他把大衣披好,忽而弯下腰看她的脖子侧面,一道浅浅的疤痕──难怪她总喜欢偏向右侧昂起头──苏暮宇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毕振杰把波塞冬喜欢的一条观赏犬给宰了,据说它挠花了他的宝贝女儿,为此波塞冬大发雷霆却又无可奈何,毕振杰大无畏地站在花园里说:“我给您叫几声都行。” 苏暮宇摇摇头,把这些似真似假的记忆从需要清醒的头脑里赶出去:“我更不能让你去了。在交通方便的地方等我。” 她站起来,仿佛忘记了刚才吐露出来的秘密,真的像苏暮宇说的那样,干脆利落地低声答一句“是,大人”。一如既往。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6 第二天下午两点半,苏暮宇走出酒店。女助理从车里出来,苏暮宇跟她耳语了几句,就像任何一个喜欢把目光留恋在女秘书身上的老板一样,从侧面拍了拍她的肩膀,钻进车里。女助理弯下身,用极其诱惑的姿态向车窗里说了几句话,漂亮的车子缓缓开走。 苏暮宇冷静地告诉司机:“一直往杜通经营的那家商城开,走政府後街那条路。” 司机疑惑:“绕远了,大人。” “我要看看风景。”苏暮宇把身体放在後座中间,右手握著左手手腕,果真仔仔细细地瞧著路两边林立的商厦和漫步的人。他当然不是真的去和杜通喝茶,关於这个人的狡诈,江立话里话外有所提及,苏暮宇早就有几分警惕,甚至,他知道那天负责检查胶囊的人里面应该有内奸──那一句“我看好杜通”就是说给他们听的,如果杜通要趁机拿下波塞冬造反,现在简直是最好的时候。 苏暮宇用自己,赌自己的明天。 司机开得很有分寸,路过了最繁华的地段和最有特色的仿古商业街,苏暮宇像个外地游客一样,用一种绝症病人才有的珍惜心态津津有味地观赏著风景,同时指挥司机:“左转。右转。再右转。” 时间接近三点,苏暮宇看了看後视镜,松了口气,在十字路口到达之前,用一种命令的口气说:“并入右转车道!” 司机根本不敢说话,下意识抓紧了方向盘。 红灯是正常的六十秒,苏暮宇在心里数著,丝毫不觉得时间被延迟了──据说人紧张的时候会把一秒过成一年──苏暮宇在50秒的时候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等一下右转加速开,直接上高速。往机场开。”早就被波塞冬大人的主意搞得完全丧失思考能力的司机现在唯一的工作只有好好开车,在绿灯亮起的瞬间,排在右转车道第一位的苏暮宇的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几乎是一头扎进了右面的路口,开始向著高速路狂飙。 苏暮宇紧张地弓起身体,死死注视著左侧的後视镜。司机的声音都在打颤:“大人……?” “你只管开车。”苏暮宇不耐烦地挥了一下左手,另一只手已经拨通了熟悉的号码:“果然中了头彩,指挥官。” 江扬知道苏暮宇看不见他沈郁的表情,尽力保持声音听起来似乎丝毫不吃惊:“注意安全,我现在通知有关单位。苏朝宇今天到帝国军校史校长那边去了,不在身边,你尽可以打过来。” 苏暮宇凄凉地笑:“如果我可以。” 江扬抓紧手机:“暮宇。” “一辆suv跟在我们後面,”苏暮宇摘下手表、领带夹、袖口等尖锐物体,“我在去机场的路上,就这样,再见。” “江扬?”穿著军校礼服的苏朝宇站在门口叫他。 江扬轻轻一哆嗦:“你怎麽回来了?” “史校长临时有约,推迟到下午,车刚开出路口。”苏朝宇边说边消失在阳台。江扬把手机放在口袋里,低头跟过去,冷不防苏朝宇在门侧悄悄堵著,把他的脸上的担忧、紧张抓个正著。海蓝色的眸子没有初见时的那种为苏暮宇可以不顾一切的疯狂的冲动,明知是弟弟出了问题,苏朝宇只是手冰冷:“说吧,我尽量不著急。” 跟在苏暮宇身後的车在高速上逐渐超越了前车,从远距离跟随变成了近身追击。司机脑中一片空白,保持著在最内侧行车道上所能允许的最大车速前进。苏暮宇的手机响起,杜通用商人特有的说话方式问苏暮宇怎麽还未到。手表扔在座位上,分针指向56,海蓝色眼睛的波塞冬冷笑:“杜老板什麽牌子的手表?” 杜通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有年头喽。” “那真是该校校了。”苏暮宇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顺手挂了电话。实在是沈不住气又短算计的人……要波塞冬死,竟然连四分锺都等不了!司机咽了口唾沫,车速微微慢下来。对於後车来说,这几乎是直接的挑衅和漠视,苏暮宇刚要发作,司机就从後视镜里看见了他的怒容,战战兢兢地回答:“大人……太快了,怕出事。” “已经出事了。加速,离机场还有多远?” “20公里,大人。”车速调回原来的样子,身後的suv果然被激怒,微转上超车道,很快就和苏暮宇的车并驾齐驱,玻璃摇下了一道缝,里面露出了一排三枚枪口。苏暮宇的玻璃是单面反光的,不防弹却非常难以碎裂,他思考了片刻,探身把手放在司机身上──对方狠狠哆嗦了一下:“大……大人……” 苏暮宇轻拍他:“别紧张,你只要做一件事就好。加速,等我数到三,你就减速刹车,看见那个国道入口了吗?上国道。”警示牌显示距离出口还有不到1200米,司机想说那就离机场越来越远了,可是苏暮宇已经低身蹲在驾驶坐後面,清晰地数:“一。” 完全没有反应时间,指针几乎是瞬间飙到了最大值点,suv疯了一样追过来,苏暮宇勉强从後视镜里看见它的影像逐渐变大,猛地一拳砸在车窗下的按钮上,窗子缓缓而落,风即刻灌满车厢,苏暮宇大声喊:“二。”suv几乎是在玻璃摇下後一秒就追上了苏暮宇的车,三枚小巧的枪口里爆发出远胜想象强度的弹药,一时间,枪战追逐在苏暮宇的生命里第一次真实上演,能够要人命的小小弹头就落在离他不到5的地方。苏暮宇死死贴著驾驶座,玻璃挨了十几发子弹才碎裂,而出口就在眼前,苏暮宇不敢抬头,只能凭借他在市区兜圈时候对匀速慢行时候的时间把握来推定最大时速和应该喊出口令的对应关系。如果喊晚了,他只能因为失去玻璃的保护而死在乱枪里。 “三。” 苏暮宇摁著自己的脉搏报数,紧接著就狠狠磕在後座上,落在真皮座椅上的碎玻璃把他的脸划出了血,刺耳的刹车声让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司机技术够硬,居然没有熄火就漂移到了国道入口,无视路边的道路岗,用极限的速度飞驰而去。满脸是血的苏暮宇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世界还是有点儿血色:suv被刚才的状况搞懵了,在高速路上掉头需要时机和技术,显然,他们花了比预计更多的时间才冲上国道。此时的苏暮宇已经看不见它的影子。 “一直开。”苏暮宇的声音也在发抖,“一直开。” 可是前面有什麽呢?苏暮宇自己也不知道。一如自己走过的所有的路,都是直到紧要关头,苏暮宇才醒悟自己的处境,也许直到尽头,他才能有闲暇欣赏风景。 这条南原市郊区通往最近省区的r5国道是双向车道,刚刚通车不久,有些部分的路基还没有完全整理好。国道两侧本来是划归郊区公园的地面,已经平整完毕,但承包商在一次外国股市大动荡之後倾家荡产地自杀了,留下无数拖欠著的工资和无法解决的麻烦。因此,国道两侧完全没有风景,视野极其开阔,地面平整,甚至还有一块块丰茂的草地。苏暮宇爬起来坐好,试了两次,发现车窗控制开关已经坏了,风吹得他的面颊生疼。司机已经神经衰弱到看见後面有车就加速,苏暮宇好几次让他停下来都没有收到任何回答。 手机在此刻成了最多余的东西,苏暮宇生怕打电话过去却让苏朝宇听见,那麽事情就会不可挽回地走向更复杂的境地,何况江扬已经答应了通知南原地方警察,这通电话大有不信任的意味。但是,他必须告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他的位置,对方带枪追杀,绝非恐吓,是真正要取他性命──苏暮宇接通女助理的电话,“r5国道”还没说完,只见一个岔路口错过,很快,身後就响起了警车的鸣笛声。司机把双手在裤子上使劲擦了几下,想要在下一个辅路出口逃逸,但苏暮宇喜出望外:“减速,让他们追到。”既然已经陷入这样的急迫的危险中,他不在乎先被警察扣留。 一旦苏暮宇的车减速,警车很快就跟上来,大喇叭里是一个男人带著南原市口音的喊话:“前车靠边,减速停车!” 苏暮宇从完全没有玻璃遮挡的车里探了半个头出去,试图确认对方的距离和身份,即刻,一种危险的感觉袭遍全身,他不自然地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放低身子坐在底板上。司机的速度逐渐降下来,警车的喊话越来越近:“前车停车!”苏暮宇的手脚越来越冰冷:为什麽,为什麽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我看到了什麽?为什麽我如此害怕?一直以来,他在最难的日子里也强迫自己用理智生活,只有这样才能有尊严地活下去,理智是他思考的一部分,但此刻,这个部分失灵了,苏暮宇的手指死死抓著座椅後背,拼尽全力在风声里喊:“跑啊!” 已经晚了。 第一次猛烈的撞击把苏暮宇整个人抛到了对面的车门上,他头疼欲裂,在没有爬起来之前,第二次撞击已然来临,如同哭叫般尖锐刺耳的轮胎摩擦高速路面声伴随著枪响,苏暮宇头顶的血流下来,浓稠温热,再一次遮住了眼睛,他无暇、甚至无力把紧攥的手从座椅後背上移开去擦一下,警车就再一次狠狠冲击过来。这一次,两辆车都偏离了行驶方向,苏暮宇只觉得身体就像拳击馆里的沙袋一样晃动了几下,车速猛然加快,等他爬起来的时候,惊悚的事情发生了:司机已经把车开到了对面车道上,并且正在全速往前开。 左侧的後座玻璃被坐在suv里的候鸟轰掉,苏暮宇当时只庆幸──他刻意让对方暴露身份,顺手帮自己打开逃生的道路──如果有翻车、司机死亡等任何事故,他摇不下车窗敲不碎玻璃就是死路一条。而刚才,苏暮宇发誓,即使用生命换一个时光机、倒回去反悔这个决定也再所不惜,从没了车窗里,苏暮宇仰面的瞬间,风疯狂抽割著他的脸,他能在血色里看见警车副驾驶位置上的那个面孔,年轻的学生模样,却和当日在房间问出那个傻问题的形象完全不同,看不清眼神,但是苏暮宇看得见他表情。不屑的,凶残的。 这形容丝毫不过分,已经是“游戏”的最终关口,每一步都暗含杀机。只是苏暮宇没有料到它来得这麽快这麽密集,甚至不等他到市政府办公区门口。江立是对的,而苏暮宇也从未不信他。只是南原市的候鸟已经难辨亲疏忠奸,他不得不赌上自己的性命来验真伪。 警车一直保持和苏暮宇并驾齐驱,只是国道上有不少车来来往往,对面的司机老远看见苏暮宇的车在急速逆行,吓得纷纷躲去另一边车道,给警车追击造成了很大困难,有的车甚至在岔路口直接转弯,死死刹到一边去。司机早就满头是汗,在连续躲闪了四辆轿车之後,他完全崩溃了,大声喊著不堪入耳的脏话,方向盘也逐渐不听使唤。苏暮宇捡了一块碎玻璃握在手心,打开了四个车门的保险锁──该来的终究会来,他想给哥哥打个电话──如果他还可以活下去。 坐在副驾驶的那学生模样的人挺身翻过副驾驶,换到後座去摇下的玻璃端出手枪。苏暮宇潦草地看他一眼,仗著右侧玻璃还可以撑一阵,做出了一个也许又会後悔一辈子的决定。他打电话到最近的公路交通管理所报案,语气充溢惊慌失措:“r5国道六车连环追尾事故,快点来人吧。”忽然车身一歪,险些开下国道去,苏暮宇没防备,握著手机的手慌而去找支撑,结果司机就在这个瞬间把车子又重新掰回到路面,这一次,苏暮宇绝望地发现自己彻底领不到命运女神的今天的小奖品了:手机摔飞出去,连响声都听不见。冷汗瞬间就湿透了前胸後背,苏暮宇上下牙齿打架,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注定吗? 注定要悲剧地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者注定在找不到幸福的绝望里耗尽所有热情和希望。 苏暮宇猛然觉得解脱,就好像自己已经死了一样。这样的感觉一生不会有几次的,最近的那次,站在海神殿外看见万飞的尸体。当时他想,之前所有的誓词和约定,就在他停止呼吸的一瞬间单方毁约,可他无权找老神仙赔偿,也无权责备万飞。他必须收下所有的折磨,并且背负一生。可事到如今,本来占据墓地前排位置的万飞墓碑前,原本的小花园已经拆除,新建了三排烈士公墓,常常有背著书包的小学生成群结队地在那里朗诵诗歌,苏暮宇去看万飞的时候不会再流泪。说不清这是麻木还是已经忘却了大部分伤痛,苏暮宇甚至开始不在乎在万飞的墓碑前接江立的电话──他问碧色眼睛的准心理医生:“如果他知道我的薄情,是不是会气得活过来?”江立推了推他平光的金丝边眼镜:“亡故的悲痛终究会变成思念和平静的回忆。从某种角度说,这是心里的伤疤掉痂後再生,你能想起他的笑而不是他的血,於你於他都是好事。”苏暮宇闭上眼睛,看见万飞在猎场里骑一匹栗色的马,长裤,赤上身,双手不拉缰绳,肌肉虬劲的左臂上蹲了一只年迈但骄傲的隼,右臂则高高扬起,倒提著长翎的飞鸟和肥美的鹳。 盛夏的猎场中心有一块像宝石般一年四季不同色的大湖,万飞踏马从湖边湿地而来,稳稳停在苏暮宇身边。他笑起来的时候总是会牵动左边眉毛里浅浅的一道疤,显得有点儿坏有点儿痞,他说:“这根孔雀蓝的翎子你喜欢吗?”那翎子还长在鸟儿身上,有一种活著的东西才有的璀璨宝光。 苏暮宇就这样木然坐在满是玻璃碴的座位上,看前车呼啸而来,电影一般飞过。右侧两块玻璃终於经不起子弹,副驾驶那块彻底脱落,苏暮宇对面的则喀喇喇碎裂,而苏暮宇左侧耳朵里却掠过一阵令人头痛的直升飞机声。他探头看去,是两架新型武装直升机,机身纯黑色,从螺旋桨的警戒红色来看,是驻扎在南原市的应急反应特警飞机──这证明江扬的电话既快速又有效──开始,苏暮宇盼望著它发现路面上这辆逆行的小车,但是飞机直直向著机场高速的方向驶去,竟然很快就没了踪迹。 那是苏暮宇向江扬报告的路线。那时候苏暮宇还不知道对方会把自己生生逼死在相隔不远的r5国道上。 天绝生路。 还来不及感叹,司机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右臂一个弹孔正在冒血。反正也是一死,精疲力尽的他干脆扔掉了方向盘哀嚎起来。苏暮宇深呼吸,一纵身扑向前方死死抓住了方向盘,满头血汗抬额的瞬间,他看见一辆巨型货车直奔向自己。 它太大了,估计司机已经看见了苏暮宇的车,甚至已经在踩刹车,但它的速度和体积都让它很难躲避危险,就像巨幕影院的3d电影般,苏暮宇知道这不仅仅是吓唬人的效果而是玩命,於是不顾一切地疯狂打轮,在警车的枪击下,整个车子冲过并不算低的r5国道路基,标枪一样飞了出去。 警车里的候鸟显然没料到他们的波塞冬有这麽大的胆子和如此魄力。要知道,路基下是草皮和沙地,危险性大大降低,不管苏暮宇是不是下意识地选择了这个方法,都好过被大货车碾成明信片。当然,候鸟们也需要活口,警车司机在之前的躲避和追击中养成了手上的惯性,一看苏暮宇的车消失,也跟著别进对面车道。尽管大货车使出了万般力气停车,还是把警车车头几乎削没,後座里学生模样的人花了好几分锺才爬出来,货车司机推开门,直接摔在路面上,裤子下一片洇湿,他以为撞了警车,尽管根本不是他的错。但那候鸟只是在地上趴了几分锺,不管警车司机死活,踉跄向货车後的路基奔去。 r5国道就此被堵死。货车用岌岌可危的姿态扎在那里,车头已经看不见的警车横在路中。货车尾巴後面追了两辆小车,距离警车不到十米的地方,各种车辆纷纷发出无比难听的声响一个接一个戳在路面,宽阔的国道在一分锺内成了大型停车场,有人开始报警。而由於货车体积实在是太大,大多数人只注意到了路面上的事故,并没有发现远处还有一辆四轮朝上的小车。 但候鸟知道。他根本不是所谓的预备役,而是在孙秘书和杜通手下工作多年的资深候鸟,也正是他在宾馆里主动收下了另外由海神殿内部人员伪装的服务生送来的钢笔──确切地说,那是一枚小巧的遥控引爆装置,只要它被苏暮宇拿在手里,甚至只要它在房间里,就可以用不到三秒锺解决现任波塞冬以及周边50米内所有会呼吸的东西。可是苏暮宇并没有上当,这让候鸟浑身热血沸腾。要知道手刃一个人的快感绝非一个工程项目的成功可以比拟,他的脚踝扭伤了,却咬牙一步步超那辆车奔去。他要的人就在车里,周围没有超过3米的物体,即使苏暮宇逃跑,他也会把他抓回来,如果必要,他就割下波塞冬的脑袋,放在车载冰箱里。等到杜通代替波塞冬掌管南原市的时候,他便可以带著头去邀功。 苏暮宇的左臂和右腿以非常难受的姿势卡在车里,脸贴著司机还在抽动的尸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车头先著地,翻了一圈之後向右倒,现在,苏暮宇只要能把腿和胳膊伸出来,就可以从没有玻璃的窗子里逃走。浓浓的汽油味在车前弥漫,有小朵小朵的火花炸开,苏暮宇的右眼被头上伤口里流出来的血糊住,看不见原本绚烂的世界,他所能做的只有奋力挣扎。左前臂应该是骨折了,剧痛无比,苏暮宇很想大叫几声来缓解疼痛,但时间不多,他如果想逃命就要在火花炸到泄漏的油面之前把右腿从座位缝隙里拿出来。小腿被夹得不过血,苏暮宇都能感到脚趾在鞋子里逐渐变得冰冷,右手和左腿完全使不上劲,他甚至用牙去咬座椅套,试图抽出它来,给身体腾那麽一丁点儿的空间。但一切貌似都是徒劳的。 终於,他和他的候鸟见面了,用人间最尴尬的方式。枪口比候鸟的头先进来,苏暮宇只有努力扭头才能看见对方的面孔。如车里那样,不屑,夹杂著些许令人不愉快的怜悯,他打量著苏暮宇的姿势,拉开保险栓。 “我已经通知了自己人。”苏暮宇的声音意外变得冷静客观,“杀波塞冬事小,你失去的东西更多。” 那候鸟没有答话,把枪口在苏暮宇身上来来回回扫著,终於,停在他的太阳穴上。“闭嘴。” 苏暮宇听见枪响。世界在那个瞬间变得异常宁静──不知道死是不是这个感觉,万物停止运动,他是世界的中心──苏暮宇的身体猛地向後挣扎了一下,剧痛从压著的右脚踝穿来,也许是脱臼,也许是骨折,总之,苏暮宇自己都听见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碎裂的声音。很快,他觉得右臂变木、变热後又变冷,候鸟正在打电话:“杜大人,您给个话。”苏暮宇早就知道杜通在南原市的乱局里始终做壁上观却得了肥美的渔翁利,但还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性命被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决定这个事实,他想说些什麽,却发现舌头不听使唤,眼睛不由自主地盯住了右臂上的一个血窟窿。 那是自己的血,热,浓稠,没有传说中彻骨的剧痛,苏暮宇甚至能很平静地看著它,许久才发现身体在严重地哆嗦著。他的上下牙齿打架,抬头的时候,那候鸟刚好抓住了他的下巴,死死捏住,几乎要捏碎。苏暮宇没有躲闪,多年前,波塞冬就喜欢这麽捏著他,那时候他最常做的一件事是把眼泪含在眼眶里,不管他想不想哭,他都这样泪眼汪汪地看著波塞冬,认错、求饶,甚至是求他狠狠地扑上来撕掉衣服,用各种方式让他爽。不能哭,哭了就代表他害怕和软弱,波塞冬会暴打他,然後三天五天不给他东西吃;亦不能笑,笑了就代表他不屑,波塞冬会捏著他的脖子往死里掐,或者一刀戳进他的心脏。他喜欢看苏暮宇这样的表情,含著眼泪,似乎是无限委屈又不敢声张,楚楚可怜,无限爱惜。 现在面前的人喜欢什麽?苏暮宇看著他,他说:“疼吗?” 苏暮宇眨动眼睛:“杜通是精明人,他不敢杀我,你难道不著急把我拖出来吗?” 他仍旧维持刚才的表情,就像时间拨回去了几秒一样:“疼吗?” 苏暮宇拒绝回答他,他於是把苏暮宇的下巴几乎捏碎:“求我,哭著求我,我就把你舒舒服服地捞出来。” 苏暮宇看著他,用海蓝色的眼睛看著他。有人说,苏暮宇海蓝色的眼睛如果含著眼泪,就像是上好的宝石放在水晶的柜子里,有绝世的光芒。那时候苏暮宇被说这话的人压在身下,一/丝/不/挂。那人甚至说,你的蓝眼睛如果挖出来,是不是还会这样发光?我想把它做个装饰,你说如何? 不行不行……苏暮宇死死含著眼泪说不行,并且换了一个让对方更舒服的姿势,没有了我的蓝眼睛,此时此刻,您少了很多乐趣,是不是? 因而活命,因而活至眼下。 於是苏暮宇看著要救他出去然後杀掉他的候鸟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对万飞微笑,万飞说:“我的天!”苏暮宇歪著头看他。他说:“你笑和不笑没区别啊。”苏暮宇笑得眼睛都弯起来,真心实意,万飞捂著眼睛:“我的天!”又怎麽了……苏暮宇的记忆就像濒死那样飞速闪回,却在这里戛然而止。又怎麽了?万飞说了什麽?他竟然不记得。 候鸟上膛,对著苏暮宇露出那种学生才有的拘谨来:“笑了?好吧。” 拘谨过後是无畏,这迅猛的变化让苏暮宇觉得不妙,下一秒,卡著的右膝上方就挨了一枪。苏暮宇的头死命昂起,痛得全身痉挛,狠狠躲闪的时候牵动了已经脱臼的脚踝,整个右边身子都陷入了极度痛苦中。 “笑了?好吧。”那人机械地重复著,仿佛时间又拨回去一次──第二枪来得更是毫无征兆,打穿了苏暮宇仅能活动的左腿──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对方很有技巧,三枪都没有碰到动脉,这让苏暮宇更加恐惧後面的经历。他们会把他带回去,强迫他说各种话让出波塞冬的位置并指定杜通为接班人,然後,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尽可能长时间的痛苦著,甚至真的像面前的人一样,哭著求他们,求他们干脆杀了他。 口干舌燥,苏暮宇甚至开始头晕,车内景象越来越明显,眼泪和血水混成一片,面颊烧得像火。汽油味很浓,人声忽远忽近,苏暮宇只觉得一阵痛彻心扉的撕裂感从脚底蔓延到头顶,整个人被野蛮地从事故车里拽了出来,他看见自己远离了司机的尸体,却因为可以呼吸到更多的新鲜空气而促发了枪伤的剧痛。三个枪眼几乎从各个角度要把他撕碎,苏暮宇在沙地上试图爬行,那候鸟却反抄起他的手臂,像拖一袋土豆那样,把他向公路拽去。 苏暮宇绝望地看著自己血在沙地上留下淅淅沥沥的痕迹。 哥,不好意思,你设想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把我送进去充数的场景大概实现不了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抬头望天。 哦对了。万飞捂著眼睛说:“我的天!”苏暮宇继续歪著头看他,却止不住笑意。“你这样太好欺负了,不像波塞冬,像个小娃娃。” 是这样说的。 是这样说的吗?苏暮宇开始不信自己的记忆。事实如此,还是我在濒死的时候编出完美的假象来蒙骗自己?他狠狠摇头,却摇不出确切的结果,他试图听见自己的心跳和来自天堂的声音,却只能收到一片嘈杂。 突然,後脑勺撞在一块石头上,下腹部狠狠挨了一脚,紧接著就是腿上的伤口被踩住,苏暮宇痛得大叫,对方却毫不怜惜地来回碾著。“娘了个混蛋!”他破口大骂,一脚踏在苏暮宇的脚踝上,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痛让苏暮宇了无生意。临走,他还在苏暮宇的脸上踩了一脚:“妈的,让你笑!” 一切都转变得太迅速,苏暮宇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甚至不知道对方怎麽就决定扔掉来之不易的人质。他吊著一口气,直到那架带著红色螺旋桨的应急特警飞机落在远处的时候,才呼出去。 黑色特警服。女助理沾血的t恤。她的血?我的血?苏暮宇的眼睛仍然被血色覆盖,看不清世界。道路警灯在变化。天气很冷。那麽多人。地平线。白色的纱布。疼。 活著。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7 苏暮宇醒来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头疼欲裂,苏暮宇觉得床一直在旋转。他试图坐起来,却发现自己被固定在了病床上,宽阔柔软的全套束缚带让他想一个等待解剖的惶恐的动物一样完全无助。他的左手插著吊针,右臂包得有之前两个那麽粗,微微一动都是钻心的疼。 苏暮宇深呼吸,让更多氧气进入大脑,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之後,世界不再晃动,平静下来。他努力回忆之前的事情,依稀记得自己中了三枪,两枪都在腿上。一种令他毛骨悚然的後怕袭来,他动了动脚趾,发觉自己的两条腿都在──不对,幻肢痛也有可能──苏暮宇再也躺不住,决定叫人。 手里有一个按钮,他可以轻松摁到,苏暮宇尝试了一下,没听见任何动静,没看见任何反应。隔了十秒,他正想再摁一下的时候,便听见似乎有千军万马穿过走廊袭来,很快就冲到他的面前。为首的是一个推车的护士,然後,他看见了女助理,显然是没睡好,妆乱了,头发也失去了形状,草草扎了个低马尾,手里还攥著一个廉价的汉堡。 “你醒了!”女助理似乎要哭出来。 苏暮宇微笑:“按照言情,你应该问我失忆没有。” 女助理破涕为笑:“你饿吗?” 苏暮宇摇头,医生已经开始抄写各种参数,她凑近他:“想要什麽?” 苏暮宇低声:“我……都在?” 女助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愣了几秒忽然就哭了:“当然……只是三枪而已……我……” 眼泪劈里啪啦掉在苏暮宇脸上,有一颗还呛进鼻子里,苏暮宇难受地打了个喷嚏,全身震得剧痛,哆嗦起来。被疼痛一激,他清楚地想起了所有事情,不禁开始嘲笑自己:截肢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梦里是什麽──自己为什麽会没有手脚地爬行在一个阴暗的管道里?苏暮宇赫然意识到是童年那段惨烈的记忆再次回来,格外清晰,不由地大皱眉头。 医生问了几个就要走,苏暮宇叫住他们:“如果我要上厕所……” “有导尿管。”小护士说。 “我是说……另一种……” “有护工。”小护士又说,看看女助理,“还有你老婆。” 女助理毫不脸红,学著苏暮宇最厌恶的腔调偎过去亲了他一下:“老公,你把人家吓死了呢!” 苏暮宇看著冷清下来的病房,露出满意的微笑:“昨天发生的──” “昨天?”女助理占了波塞冬大人的大便宜後便坐直了身体,“大人,是三天前。” 苏暮宇苦笑:“我还真不经打。” “江中将从首都打来电话,点了这间特护,手下查过没有任何危险,现在走廊里和外面都是咱们的人,医生也已经控制了,药方和治疗报告都要经过咱们过目,轮班的护工均是自己人,大人请放心休养。江中将已经承诺带苏朝宇先生过来,今天下午大约可以抵达。” “难得我哥能忍到今天。” “嗯……”女助理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是……并没有说得这麽严重。” 苏暮宇皱眉,他都可以想象苏朝宇看见他时会产生出的龙卷风一样的毁灭性後果。但事已至此,他绝对不能生气,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花最短的时间重新走路,外面有一个巨大的烂摊子等著他去收拾。如果做得不及时不够好,被牵连到的就不止海神殿了。 他喝了一点儿水,吃了两口非常寡淡、不知成分的医院流质食物,然後看著打哈欠的女助理:“换人吧,下午江扬他们来,一定有高强度警戒,你歇歇。” “我在对面的快捷宾馆,930房间,大人有事请随时叫我。”她把一只手机放进苏暮宇右手里,确认能活动手指就够到,再掩好被子,“大人先摁左边的凸起,再摁右下角的凸起,我就能听见所有的声音了。” 苏暮宇点头,精神却已经有点儿不振,对於第一次受枪伤就在体内留了两颗子弹并穿了一个小孔的人来说,疼痛跟恐惧一样让人想迅速坠入梦乡,忘记现实。苏暮宇确定,在女助理离开之前,他就已经睡著了。 午後的上班时间,有一个漂亮到略显冷漠的姑娘带著一盒蛋糕来到特护病房所在的楼层,礼貌地在护士台询问:“有一位姓廖的老太太在哪个房间呢?” “你是家属?”小护士抬头。 “她是我外婆。”姑娘长得不算甜美,但是有种具有征服感的美,小护士翻翻记录摇头,“这层没有姓廖的。” “哦……”她低头看了看手机,“好像我走错了,这是9层?” “8层。”小护士已经不耐烦。 “对不起!”她小幅度鞠了个躬,顺手把蛋糕放在服务台上,“那我可以在这层用一下卫生间吗?我……”说著,她羞涩地抿了抿嘴,“我例假期,所以……” 小护士懒得理她,但她却又太礼貌太亲切,於是小护士一指走廊尽头:“看见没,坐著一个穿白套头衫的男人那隔壁。” 姑娘再次盈盈地道谢,并且拜托小护士照看她漂亮的,送给外婆的蛋糕,然後向那里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二十步左右的路程,她一面看著周围墙上的宣传资料,一面几乎匀速到达了有人看守的门前。穿白套头衫的男人警惕地站了起来,并没有阻拦,而是用手握住了门把手,话里有话地说:“美女,走错了。” “怎麽会呢?”姑娘露出非常无辜的迷茫的眼神来,“护士台说是这里啊!”她远远地张望了一眼,使劲挥了挥手,然後巧妙地指了一个方向──不是门、不是隔壁的厕所──就那麽一指,模棱两可。她用口型说:“是这里吗?” 小护士远远地点了点头,重新沈入手里八卦杂志的天地。 穿白套头衫的男人阴沈沈地打量了她一眼,并没有做出任何要放行的意思。小姑娘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画了几条曲线:“我要见波塞冬大人。” 男人似乎一怔,似乎犹疑又似乎恐惧,拉开门:“对不起,属下冒失了,您请。” 刚下飞机的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见到了苏暮宇。 然而苏暮宇并不惊讶似地,他被小姑娘那双坡跟鞋的声音吵醒,先是十足一惊,继而苦笑:“外面那些不争气的。” 她大大方方地拉过护工躺椅倚下,长度离膝盖还有几公分的裙子下露出圆润白皙的腿,看著苏暮宇:“疼吗?” “疼死了。”苏暮宇还并不能确定这个几乎只有一面之缘的姑娘的身份,因此胡说道:“当胸一枪,快死了。” “难道不是双腿和右臂吗?”她忽然站起来几步走到床侧,呼啦就掀开了苏暮宇的被子。为了避免感染和牵扯伤口,苏暮宇被束缚带固定得结结实实,又因为用导尿管的缘故,他全身赤/裸,用一种他永远痛恨的姿势仰面躺在病床上,她握住苏暮宇空空如也的右手:“真可怜。”然後,带著女人特有的质感的冰冷的手指伸到苏暮宇大腿下面,摸出了女助理留给他的手机。“呀,你在我进来的瞬间已经呼叫了,看来我要速战速决。”这女孩笑得像个女神,手指冰冷柔软如一条有毒的侍卫蛇,滑进苏暮宇的脖子里:“你的波塞冬令,为什麽不在呢?” 苏暮宇浑身冒起一层鸡皮疙瘩:“存在保险柜里了,那是铂金的,很贵。” “没有这个贵。”她从胸衣里掏出一个信封给他展示。那信封薄如无物,却能看出是纯羊皮制作,封口有一枚朱红色的蜜蜡,但已经断成两截,证明里面的内容至少她看过。 “这个东西很神秘的样子,是我的候鸟名单?还是我的前生今世?”苏暮宇微笑,“你果然是自己人,既然如此,你不会希望医院的摄像头拍到波塞冬大人的私/处吧。” 她头也不回笑道:“以为我是胸大无脑的花瓶吗?这间屋子的摄像头从你进来那天就关闭了,男宠先生。” 苏暮宇收起脸上的所有温和。 她扬手:“这是你想要却不得的东西,可惜,本来想跟你做个交换,但是你的铂金项链不在家,我很失望。”她把密札放回胸衣里,细心地给他拢好被子,又把那手机塞回苏暮宇手里:“下次我还会来取。” 苏暮宇摇头:“你不会想要的。” “我想要,想要得……不得了。”她拢拢头发,又恢复那种少女状态,“真正的波塞冬,应得它。” 说完,她竟然不慌不忙地离开,临走还没忘记和门口的男人打了个招呼。路过小护士那里,月宁远轻声道谢,拿著她的蛋糕去9层看那个不存在的外婆了。就在电梯门关上的瞬间,她看见女助理疯了似的冲出来,直奔苏暮宇房间而去。 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落在白套头衫男人的脸上。 “蠢货!”女助理骂道,“要你干什麽?还不够丢人,滚!” 那男人憋红了脸骂道:“那小婊/子知道这里住著波塞冬大人!我他妈有什麽资格说不?你他妈算老几?” “都不想过了吧?”苏暮宇左一个“他妈”右一个“他妈”吵得心烦,左拳捶在床上,整个吊针架倒下来,瓶子碎了一地,手背上也撕开了一条血口。他气得哆嗦,那男人这才知道害怕,竟然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大人……” 苏暮宇深呼吸几次:“我给你唯一一个活命的机会,再也不要让我看你能呼吸的样子,立刻!” 男人几乎连道谢都不敢,拔腿就跑,女助理在门口一挥手,立刻有两个候鸟跟上去处理,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离开这个城市,甚至,这个国家。听见动静而来的医生护士被女助理拦在门口:“他心情不好,我劝劝,我劝劝。” 苏暮宇动了气,因此三处枪伤疼得越发厉害。他低声告诉女助理:“她拿著密札。” 女助理大惊失色:“她?是她?” 苏暮宇痛苦地皱眉:“连我都没见过的密札。” 女助理噤声:“她来是……灭口?” 苏暮宇点头:“如果我的波塞冬令在身上,现在一定已经死了。”他忽然提了口气,然後转换了表情:“我疼得厉害,你等会儿叫一个医生。我只吩咐一件事,看看她背後是谁。想想看,世界上知道密札这回事的人,十指可数,给她这东西的人……” 女助理惊恐地捂住了嘴。 “但我不信世间有两个波塞冬,分别拿著密札和波塞冬令。令真,密札是不是赝品却有待判定。无论她是来夺位,还是为推翻江家寻找证据,总之已经绝非朋友,但她有大势力在背後,否则从哪里来的能耐在爆炸案时把整个政治娱乐界搅得天翻地覆?”苏暮宇已经头上冒冷汗,几乎说不下去,“……这是当务之急,你要办好,等我出院。” 女助理慌了,立刻摁急救按钮,苏暮宇说:“你知道她。她身上有种奇怪的气场,彻查。” 已经有一个值班医生推门问:“怎麽了?”女助理握住苏暮宇的手指,凑在他耳边轻声说:“大人放心。” 苏暮宇再一次醒来的时候身边有至少六个大夫,他们完全没有了以往的傲气,一律带著自己的记录在和一个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交谈。对於江扬中将亲自驾临南原市的这间病房,主任医师们都非常紧张,毕竟,要是治不好中将这个躺在病床上的神秘朋友,可就落了大罪名。为了引人注目,江扬做足了所有派头,清场,带了一个小型亲卫队,队长是一个高个子,一直低头垂手站在门口,警惕地看著走廊里定时查房的一两个小护士。 他们交谈了大概有二十分锺,江扬跟他们一一握手道谢,然後做出要和朋友私下谈谈的样子,医师们鱼贯而出,高个子亲卫队长为他们拉开门後就飞到了病床边。 苏暮宇眨眨眼睛:“你们是谁?” 带了黑色假发的亲卫队长不知道怎麽表达感情,只能伸手在弟弟脸上乱揉了两下:“你以为你是言情剧主角吗?失忆了我就揍到你想起来为止!” 江扬大笑:“他在首都跟我吼了一夜,就像这三枪是我开的一样。如果你真的不认识他,相信我,宇宙毁灭是迟早的事。” 苏暮宇又要说话,苏朝宇早就开始仔仔细细瞧那些束缚带和药瓶,一句一句追著问“勒得紧吗”、“止疼的剂量开得太大了吧”、“吃亏就是占便宜,你的便宜呢”,苏暮宇来不及回答,只是笑著看他瞎操心,终於,苏朝宇唠叨够坐下,一声长叹。 “它还在吗?”苏暮宇小声问,在胸口比划了一下。 苏朝宇眨眨眼睛,把结婚戒指和那枚象征波塞冬身份的挂坠从衣服里掏出来晃了一下,苏暮宇笑:“拿近一点儿,听说挺贵的,我看看。”苏朝宇把凳子往前凑,身子伏得很低,这样苏暮宇不用抬起手臂就能看到它们。江扬切了几块橙子吃,以为他们在看结婚戒指──事实上,苏暮宇好奇的也就是那枚戒指──“就这麽个东西,俘虏了你”,他说,苏朝宇含笑,话语却爆烈:“跟你有一块钱关系吗?” 江扬撇嘴笑了笑,专心致志切橙子。 苏暮宇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务必小心,有人想要。” 苏朝宇脸色一变:“谁?” 苏暮宇摇头:“不确定任何信息之前,我不能说。你务必告诉他,局很大,要他当心。” “嘀咕什麽?”江扬无声地出现在苏朝宇身後,似乎早有预谋来偷听一样,又仿佛只是送橙子。苏朝宇干脆利落地举起戒指来给身边人瞧,而那波塞冬的挂坠早就藏好了:“苏暮宇说他也想要,可惜你家碧眼小狐狸太抠门,不肯买。” 江扬笑出来:“好,等我有空了就数落他。” 苏暮宇却一点儿都笑不出。 江扬和苏朝宇在南原市停留了两天,和医生会商了一下转院事项。由於苏暮宇有枪伤,不适合坐飞机,因此医院准备派专车一路送苏暮宇到雁京。苏朝宇是绝对不放心的,不但带走了江扬一半的亲卫队,而且千叮咛万嘱咐江扬要把雁京的病房每一块地砖都掀起来看看。 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吻他的爱人,就在走廊当众吻的,肆无忌惮却只是轻巧掠过苏朝宇的唇边:“一切小心。”苏朝宇换了一身亲卫队的衣服,腰间带著两把枪,江扬抱了他一下,手指灵活地伸进外衣和腰带之间的部分,挑衅地一拍:“再见。”苏朝宇佯怒瞪他,却享受极了整个过程,刚好苏暮宇的轮椅从楼上下来了,他便匆匆跟著走。 看著苏朝宇消失在电梯里,江扬立刻拿出手机打江立的电话。作为此次调查南原政府事件的要员之一,江立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乱七八糟的城市,但是鉴於之前和苏暮宇没解开的疙瘩以及那晚吃饭的争斗,他并没有对苏暮宇遇险表示出任何关切。苏朝宇本来非常生气,但转念一想,以江立的地位和身份,跑到医院来陪床确实不合适,因此就把怒气迁移到了做哥哥的那个身上,勒令他和江立好好谈谈。江扬当然同意,即使苏朝宇不说,他也会找个没人的角落把弟弟堵在墙角里狠狠踹几下。 踹到清醒为止。 江立正准备和大家一起回雁京,过安检的时候就听见手机在响,他却不得不耐著性子等了三五个人才过去。接起电话来,江扬已经生气了:“无论你在哪儿,在干什麽,两个小时内到达机场,跟我回家。” “我在机场,你在哪儿?” 江扬已经下楼坐在了自己的车里:“我马上就到。不要跟你们的飞机走,我有话对你说。” 江立一愣。这麽长的相处时间里,哥哥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鉴於八岁的年龄差距,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温暖开心的,江扬偶尔充当父亲的角色,也是柔和派,和现实里那个要求严格的江元帅去之甚远。江立不禁有点儿害怕:“是因为他吗?” “对,还有更多的。我还有事要办,你在49号候机厅等我,座位已经帮你定好了。” 电话这就挂断,江扬不假思索地打给父亲。苏暮宇回到首都之後,可以预见又是一场骚乱,偏偏在婚礼之前!如果在医院加强警卫力量,势必让所有人都知道苏暮宇的下落和近况,不要说有心人了,就连销量不好的街边小报狗仔队都有去追这条新闻的。江扬很头痛──保护不好苏暮宇,苏朝宇会把整个地球踢到外太空去从南向西转──江家尚未公开是大儿子要和另一个男人结婚这个消息,一旦公开,少不得要开招待会说明各种立场,再加上苏暮宇的事……这简直是自缚手脚给别人当靶子。江扬直拨的是江元帅的私密号码,因此很快就接通了,他像往日汇报工作一样简明扼要地把事情讲完,江元帅沈思了一下说:“看来你已经有主意了。” “是。”江扬举棋不定,“但这也许是个坏主意。” “说来听听。” 江扬没敢说。他没有立场要求一个家族为他的爱人的幸福从安全屋里走出来,站到前线去,他知道自己注定是为了江家牺牲的那个,也许江立、江铭都是,这一切只是为了下一代或者更多人不用付出一些珍贵的东西,譬如生命,譬如幸福。他确实有个看起来坏极了的主意,一旦实施,也许江家从此以後再也不得安宁,但如果不试试看,那麽他将再一次无法面对他爱的苏朝宇,以及自己一生一世不可再得的幸福。 江元帅忽然开口:“你想把苏暮宇接到家里来。” 这句话吓了江扬一跳,恰好司机差点儿错过机场高速入口,拐弯急了些,一向镇定的江扬真的把手机扔了。再捡起来的时候,江元帅说:“这确实是个坏主意,儿子。” 透心凉。江扬不知道该说什麽。他觉得无助却又知道父亲是对的,於是他看著窗外的风景,稳著呼吸回答:“是。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江元帅的声音意外温柔。以往要发脾气的时候,他真的像马上降临雷阵雨的天空般骇人,江扬从小就怕他,随著年龄增大,这种恐惧反而升级到了另一个层面,不是怕责备,而是怕失望。“这恰恰也是我的想法,儿子,苏暮宇到元帅府是个糟透了的主意,但是我们必须这样做。” 江扬腾地坐直身体:“您知道,这样就彻底宣告了江家和海神殿之间不清不楚的联系,再无转圜余地。” 江元帅轻笑:“世界上的事情都这样纠结难缠,儿子,这时候不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时候,而是要挑权重更大的一边。” 江扬清醒的头脑有瞬间的朦胧。在他看来,苏暮宇入住元帅府之後江家被牵连和苏暮宇在医院被暗杀之後海神殿彻底失控才是需要考虑的两个後果,他的抉择始终在它们之间摇摆不定,两者权重几乎相同,又怎麽能挑出更大的一边?他把疑惑说出来,没想到,江元帅话语里的笑意更盛:“看来我真的把儿子教坏了。”他顿了顿,似乎到了阳台上,能听见江铭养的大狗高兴地吠叫和大水管浇花的声音,想来是它又和勤务兵玩起来,弄得浑身湿透了。“江扬,你马上要结婚了。可能你还不能意识到这件事对於我来说是多麽重要,我看著我的儿子从产房里出来,然後一路到今天,你都要结婚了。江扬,你不是一件马上完成的工艺品,而是我的儿子。过去的亏欠无法弥补,但我绝对不能让你的婚礼有遗憾。它事关你以後一生的幸福,而苏朝宇,我也认了他做儿子,他又是那麽好的孩子……”江元帅似乎有点儿动情,“当然,不要指望我能理解你们之间的爱情,但不理解并不代表失去了辨识和欣赏的能力,我希望你们幸福地过一辈子,江扬,这是权重最大的事情,必须这样做。” 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掉过眼泪了,江扬知道,那晚在父亲的房间,他都几乎没有哭出来,但现在,坐在车里,他一刻也忍不了。他想他明白了父亲的爱护和舍得,这番话,亦是江家家长对他们的婚姻最真最好的祝福。曾经有那麽长一段时间,江扬觉得自己永不可能得到亲人的祝福,只能和苏朝宇做互相折磨的上下级,用眼神做/爱,用空气谈心。但现在,祈愿成真,他竟然一时间没法控制情绪,无限感慨。 “收起你的眼泪。”江元帅忽然严厉起来,“我更希望你回来扑进我的怀里哭,让其他人看见很不好。江立现在已经要和政府的人一起回来,你去机场把他拦住,跟他谈谈。再叫苏朝宇在下一个休息站停下来,我会让周星带车去接,直接送回家。” “是,爸爸。”江扬觉得不好意思,随意擦了擦面颊,声音也果决起来:“爸爸…… “唔?” “谢谢您。” 第2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5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25节 “客气什麽,江中将。”江元帅笑著说,“有爸爸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不是?” 江扬为这一句随随便便的、哄三岁孩子的话,而觉得浑身都暖融融的。第一次,他很想快点回家。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8 苏朝宇是在路上接到电话的,此时他们距离最近的汽车加油站还有大概二十公里。苏暮宇的情况很好,一直在和哥哥说笑,因为飞奔在高速路上的缘故,他们不能开窗,不能随意停车,无形中反而少了很多危险。打电话的正是江元帅贴身的亲卫队队长周星,自从卢立本受伤休养以後,他就担负起了前者全部的工作。卢立本一直有心提携他,因此在伤好之後干脆只是挂名,实际上的工作都交给了他,手把手带他做。到此时,周星已经完全纯熟了所有事务,由於年轻,因此卢立本凡事都要求他务必谨慎,就连打电话给苏朝宇这种事情,他还向苏朝宇口头索取了刚才和江元帅议定的安保口令。 海蓝色头发的上校让车停在休息站阴凉的地方,然後跳下车去视察了一圈,这才打开车门,笑眯眯地对苏暮宇说:“要吃冰淇淋吗?” “要呀!”苏暮宇眨眼睛,“一个还是两个?” 苏朝宇困窘地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钢!儿,左手数完了右手数,惹得苏暮宇大笑,因而牵动了伤口,又疼地一皱眉。做哥哥的那个立刻心疼了,快步跑去冷柜那里挑了两个娃娃形状的雪糕,剥掉包装这才拿过来。苏暮宇满足地舔了一下,从下到上,然後指著那一溜舌印说:“你敢抢吗?” 苏朝宇毫不示弱,仗著不怕冷,伸出舌头夸张地把正反面都舔了一遍才罢休,塞到苏暮宇眼皮底下:“看!”趁苏暮宇笑个没完的时候,苏朝宇已经歪头把苏暮宇没舔到的那一侧啃下一大块来,惹得弟弟大叫:“不公平!” 时光荏苒,一如多年前。 只是已经没有了童年的天真无邪,哥哥马上要举行和同性长官的婚礼,做弟弟的那个,竟然已经成了海神殿的最高掌权者。 苏暮宇的轮椅不方便搬下来,苏朝宇就敞著门坐在车底板上吃,苏暮宇忽然低声说:“江扬没有跟你说什麽吗?” “什麽什麽?”苏朝宇问,“婚礼?你?江立?” “关於危险。”苏暮宇追著一缕快要流下来的奶油舔过去,像极了一个小孩,丝毫想不到他会谈论的事情关於刺杀,关於流血,关於死亡。“我说的一些话,江立可能误解了。如果有机会,我愿意跟他澄清。” 苏朝宇挥挥手:“这算什麽大事?我问你,你和他怎麽了?” 苏暮宇笑笑:“还能怎麽样?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以後也不会再是。” 苏朝宇吮著那根雪糕棒,若有所思。 “甚至,我怀疑我从来没有爱过他,他也没有爱过我。我需要有人抚慰伤口的时候,他出现了,而我恰好是你的替身。” “别这麽说,”苏朝宇翻身进入车厢,蹲在苏暮宇面前,“那时候我应该一直在,可是……” 苏暮宇把自己吃剩的雪糕棒也塞在苏朝宇手里,然後含笑看著他说出了一句让苏朝宇心酸不已的话:“不在也可以,真的,哥,我知道如何应对恐惧和寂寞。”说完,苏朝宇简直要和他抱头痛哭一场,眉头都已经皱起来──无论如何,他始终觉得自己欠了弟弟许多──却发现苏暮宇欢乐地皱著鼻子正视图挤出眼泪来。苏朝宇一拳揍上苏暮宇的枪伤,却到达绷带之前换成了抚摸:“你就是用这种伎俩把江立唬走的吧。” “那当然,”苏暮宇点头,“这件事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我必须让他离我越远越好,否则……江家事小,我却一辈子记得我亲手毁了他。” 苏朝宇低声说:“你不要再想这些事。既然江家敢把元帅府给你住,就一定有办法解决麻烦,他们的事让他们去操心,但你必须掌握海神殿不失控。不过,江立是个任性的小孩,他若是做出混蛋的事情来,我绝对饶不了他。” 苏暮宇无奈地摇头:“只怕混蛋的是我吧。” “胡说。”苏朝宇站起来,“我说的混蛋是感情的事。” 苏暮宇不说话,忧郁地看著外面的阳光。苏朝宇知道弟弟和江立的所谓爱情实在太纠葛复杂,他们的年龄差距决定了江立会扮演索取的角色,而苏暮宇需要的也是给予。可是,双方都是那麽有魅力的人,吸引彼此毫不意外,但并不是所有的吸引都是合理的存在,他们努力互相适应,却最终把对方推开,成为遥遥相望的相斥极端。苏朝宇理解这种感觉,也知道这是属於苏暮宇的私事,他没法劝慰开解,正不知道要说什麽好,周星打电话过来,询问苏朝宇的地点,海蓝色头发的哥哥便跳下车去读休息站上的编码和名字。 苏暮宇悄悄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著江立的电话号码,仿佛要跟它说些什麽似的,或者已经说了。他并不觉得自己可以通过不见面的方式跟那个碧色眼睛的小家夥谈拢,因此决定还是直接闯到元帅府去,给他十足的“惊喜”好了。头顶有一架客机飞过,苏朝宇挂了电话指著天空说:“没准江扬就在这上面。” 可见情人之间的感应隔著万米也能灵验,苏朝宇说得一点儿没错。 “什麽!”江立几乎挣脱安全带跳了起来。 江扬摁住他,一字一顿:“镇静,坐好。” 江立抱头片刻,再抬头的时候带著一丝希望问:“爸爸说什麽?” “赞成。”江扬言简意赅。 江立绝望地指指窗子:“我想跳下去。” 江扬更简洁地说:“行。” 他们都沈默了一会儿,还是做哥哥的先开口:“两件事。首先,你不要频繁接触苏暮宇,尤其不要让外人看见你们在一起。虽然你们可以继续做朋友。” “朋友这件事……我们──” 江扬很凶地比了个“闭嘴”的手势:“听我说完。上一件是自保和保护江家,第二件是保护苏暮宇,身心兼顾地保护。” 江立的眸子里有些冷淡的颜色:“他说的话你都听过了,我只是筹码。” 果然。江扬终於明白了苏朝宇的话中话,江立虽然聪明,情商高,但是遇到感情方面的事,这两项指标都统统回到了孩童标准。苏暮宇故意要疏远他的缘故,明眼人一看便知,江立竟然当真──要麽,他正在犯傻,要麽,他很爱苏暮宇──无论如何,江扬是管不到的,因此他只是摇摇手:“你可以跟他谈,爸爸也会和你们谈,这些我都不管,但是在婚礼之前、苏暮宇能重新掌控海神殿局面之前,绝对不能出任何纰漏。你是对的,这件事证明了海神殿的内讧,苏暮宇控制不住的一些部分也都浮上来了,所以要更加小心。你明白了吗?” “我当然明白,可是,哥……” “没有可是。”江扬悠闲地打开那个十分锺以前就放在他们桌子上的餐盒,“我是个军人,我讨厌可是。” “可是我不是!”江立看见盒子里有蛋挞,便忍不住也跟著吃起来,江扬把自己那份自然而然地给了弟弟,然後说:“我会让苏暮宇住在我的房间里,我和苏朝宇搬去客房,你若有空在家……” 江立点头:“我需要安静地想一想。” 仿佛得令似的,江扬抽出罩式耳机扣在弟弟头上,把他踢入了传说中的那个自己的世界里。 凌寒在边境基地忙得像林砚臣电脑桌面上那只假模假样溜达著的小狗。天晓得飞豹师师长这个堂堂大男人为什麽会突然爱上了桌面宠物,凌寒好几次过去找林砚臣,都发现对方正在用发帖子赚来的点数给狗买罐头,那傻兮兮的大头狗便摇著尾巴,音箱里传来汪汪的叫声。 “你去搞条真的!”凌寒忙著给这个月退伍的一些人批手续,还忘不了冲著林砚臣吼:“这是十四岁以下的少女玩的东西!” 林砚臣惊讶地说:“它真的是抬起腿撒尿的!” “废话。”凌寒把一张纸挡在屏幕和林砚臣的脸之间,“你怎麽了?” 林砚臣抬头看他:“没怎麽,觉得很幸福啊。” 凌寒简直要被情人这种突如其来的兴致搞得崩溃,万一让别人看见飞豹师师长在玩电子宠物,整个世界都会崩塌。而林砚臣却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就在那张纸上沿线描出了狗的形状:“这是我的作品呀。” “什麽?”凌寒真的崩溃了。飞豹师师长居然兼职给这种少女游戏制作公司打杂画设定?还画了一只傻狗? 林砚臣移开纸,用温柔的目光注视著那只忙忙碌碌地狗说:“嗯,以前军校津贴不够的时候画过,但是他们没用,一直拖到上个月。这是他们发给我的试玩。” 凌寒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真相摆在眼前,竟然有一丝回忆里甜甜的温暖,他也凑过去看那只傻狗──得知了实际主人是谁之後,他觉得它没有那麽傻了。林砚臣笑著说:“幸亏我一直没有告诉游戏公司的人我现在的职业,否则……” “你应该说,幸亏江扬不玩桌面宠物。”凌寒坏笑一声,拉下脸来:“不要解释,解释就是为错误辩护!” 林砚臣仰望在转椅里飞吻凌寒:“他们要结婚了,才发配你我在边境干所有的苦活累活。什麽时候喝喜酒?” 凌寒坐在桌子上掏出手机,里面有江扬发给他的一系列时间表,很机密,但江扬知道凌家和程家都是要提前准备厚礼的,而且凌寒和程亦涵两人也因为长期在边境待著,所有的礼服大约都要新做,尤其是程亦涵,他被选定为江扬的伴郎,少不得一大堆麻烦事。“这就是大概的仪程规划,”凌寒递给林砚臣瞧,“我来就是要说这个,下午我要回一趟首都,把飞豹特训中心和国安部联合课程之间的手续办了,还得请一些人吃饭。另外,今年的十五个军校预定学员,我打算去跟他们面谈。” 林砚臣从一个灰蓝色的文件盒子里拿出批条和相关的准假文书唰唰地边批边问:“你和程亦涵就不说了,我们该送万恶的指挥官阁下什麽礼物?” “你这狗挺好。” 林砚臣出其不意地把右拳敲在凌寒小腹,前国安部优秀特工哀嚎一声,整个人都倒进林砚臣怀里,也不肯再动,探著手臂握住鼠标,操纵那小狗追飞盘,叼骨头。游戏做得很拟真,手绘风格,不知道让林砚臣画了多少设定,也难为那公司还挺有信用,时隔多年居然还知道给作者发个试玩。小狗跑得喘粗气,林砚臣被压得声音都变了调:“我可买不起贵重的,你的钻戒钱还没攒出来呢。” 凌寒用他的黑皮鞋狠狠跺了林砚臣一脚,後者却反应极快,一缩躲过,凌寒恶狠狠地说:“你以为我是亦涵小朋友,一个戒指就骗过去了?”综合情报处老大向基地指挥官第一副官求婚成功的事情,只有少数好朋友知道,在凌寒这个金牌特工的逼问下,慕昭白早就忍不住说出了戒指的糗事,并以生命要挟凌寒。程亦涵嘴巴严得很,但仍旧假装不关心地问:“哦?他还学会要挟了?”此时,手指上的戒指闪闪发亮,凌寒看著那光亮说:“慕昭白说,如果我敢传出去,他就杀了你。”程亦涵齿间磨响,哼了一声就算完,但至於回家以後有没有殴打慕昭白,不得而知。林砚臣却第一时间知道了整个经过,捶胸顿足,後悔自己没有先行一步。其实他已经在自己爸妈面前过了明路,也算是和凌寒口头订婚,但始终缺个蜜月,也不曾有什麽仪式。向来浪漫的林砚臣现在十分头疼的两件事都摆在面前:要送江扬什麽礼物,要给凌寒一个什麽样的惊喜。 而凌寒此次出去公干正是最好的机会,林砚臣一面敷衍著说“你当然不是小朋友,你都老了”一面不露声色地把凌寒的日程表载入自己的手机。黑色眼睛的飞豹师副师长正试图不让小狗撒尿,把它急得乱转圈,最终忍无可忍地在林砚臣的文档上留下了一团黑色的粪便,还招来了几只苍蝇──不用说,那苍蝇张牙舞爪的样子,像极了当年林砚臣画画的风格。 远在几公里外的基地指挥中心大楼的程亦涵正接到江扬的电话。最近几天几乎是一天三五通,商量婚礼事项、关心基地的公事、口头批文、电话会议,弄得程亦涵十分郁闷地跟他索取医疗补助金,扬言自己的耳朵已经要在电波中听废了。 “说到耳朵,”江扬正在花园里喝茶,苏朝宇和苏暮宇、江立坐在藤萝架子下面吃瓜果。“孟帆怎麽样了?” 程亦涵假装愤怒:“长官您是故意的!” “身为指挥官,我从来不伪装自己对部下的欺凌,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程亦涵中校。” “是,长官。”程亦涵笑答,“下官很习惯,孟帆很不习惯,他说合同里写的不是让他顶梁丽征的缺,他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当著你的面说?” 程亦涵几乎可以看见江扬挑眉冷眼的样子:“他害怕您,长官,比怕我更甚。在食堂遇见,他几乎要贴边溜走,难为慕昭白还抓著他听介绍,‘这就是亦涵’。” 江扬叹笑:“希望我这个自私的决定,没有给你带来困扰,亦涵。” 程亦涵说:“要论困扰,有。但我说过,如果你需要修理小船的工具,伸手来索取就可以,江扬,这不是我的妥协和强装好人的宽容,我只是很确定,你需要它。” 江扬无法说得更好。程亦涵一如既往地,像一柄沈默的刀,静静守在江扬身後的墙壁上,冷静地注视面前的战局,精蓄能量。即使冷它十年百年,该出鞘时,仍是惊绝。正因为如此,江扬的伴郎从来没有候选名单,一定是程亦涵,绝不可能是任何其他人。程亦涵明确表示,这就是指挥官欺凌下属的一种新方式,江扬反驳说,一辈子一次而已,不许抱怨。程亦涵长吁短叹:“就因为只有一次,才会逼到极致。” 事实比想象得更残酷。因为这场婚礼上没有伴娘,因此伴郎需要承担更多细心的责任,要一次次和新郎演练走红毯的仪式,从婚礼正式进入彩排那天开始,就要陪在新郎身边,替他操心所有他看不见、管不到的事,还要参加至少两次关於流程的通知会。程亦涵不得不提前一周回首都试礼服,在这之前,他必须安顿好基地那边的所有事情,并且带回若干需要随时处理的文件,边当伴郎,边做副官。 却因为慕昭白求婚在先,程亦涵手指上多了一枚戒指,於是他这段时间心情十分好,惯常的扑克脸上居然还能有几个淡淡的笑容,话语里也多了幽默。江扬和他一起长大,几乎形影不离,此时自然能听出变化来,又隐约听说了慕昭白求婚的事,因此警告道:“我听元帅说,程叔叔已经知道了你们的事。” 程亦涵没反应过来:“什麽事?” “还能有什麽事?”江扬叹气,“你瞒不过的。” 程亦涵一激灵:“怎麽知道的?” “凌寒向凌叔叔坦白以後,元帅曾经提醒程叔叔注意你的动向,甚至还旁敲侧击地给我打了个电话……” “给你?” “但是我可始终为亦涵弟弟保密的。”江扬赶紧把程亦涵没出口的下半句堵了回去,“不过,这种事情,你能躲到哪里去?” 传真机响了起来,程亦涵心烦意乱地看了一眼,是江家为他定好了下周的机票,发来了订座信息和相关注意事项。他右手攥拳抵在胸口,那枚昂贵的、大概花掉了慕昭白大半年薪水的戒指硬硬地隔著衣服摩擦他的皮肤,程亦涵忽然很难过。 国安部的大门里面并非直通办公室。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圆形厅,360度环绕著高精度摄像头,一排十八个安检门可以让数百人短时间内通过。更多的合金椅子像课堂一般排开,供人办事等待的时候休息用。这个大厅里每天都有几千人来来去去,只有其中的一小部分可以通过安检後面的身份识别系统,进入大楼内部真正的办公区域,凌寒曾经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而现在,身为边境基地飞豹师副师长的他,穿著陆军军服,也要坐在等待区,耐心等著别人把办好的文件通过安全出口送到自己面前。结果,出来送文件的不是他熟络的教官,而是国安部部长凌易的秘书,那人笑笑,隔著门递给他一张身份卡,又把办好的文件装在袋子里一摇:“凌部长说了,让你滚上去。”说完,他高举双手无奈地补充:“这是原话传递。” 凌寒假装没在意那个动词,轻车熟路地溜进父亲办公室,凌易正好空闲,看见儿子就说:“你是在测试新装的面部识别系统是不是好用吗?” “库里又没我的资料了!”凌寒依然毫不客气地坐爸爸的办公桌,“有事?” 凌易气得笑起来:“没事就不能见我儿子?” “预约了吗?”凌寒随手撕了一张桌上又厚又白的便笺折飞机,凌易抢过来,把一叠文件塞进凌寒怀里,一指沙发:“坐那儿看去,看完了去做这个任务。” 凌寒立刻警觉地退了三步:“再说一次?” “别装傻。立刻,看!” 凌寒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无论资料里写著什麽,能做一件陆军以外的任务,对他来说都是十分有成就感的事情。他知道骨子里有特工的因子,这辈子没法更替。可是,看完材料的凌寒怒气冲冲地跳起来:“不干!损面子!” 凌易瞪他:“再说一次?” “跟踪侦查这种活儿谁不能干啊?”凌寒生气地挥手,“我走了,再见,凌部长!” “滚回来!”凌易拍桌子,“总归,你是要去一趟元帅府的。” 凌寒狐疑地看著他,没几秒锺,手机就响了,里面传出江扬十分欢乐的声音:“凌寒?你在首都吧!” “你们合计好了让我打杂的!”凌寒抓起资料,气冲冲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从国安部部长办公室茶水台上抄走了一瓶矿泉水和一个大苹果。 苏暮宇的身体依旧很虚弱,每天要在房间里挂四个小时吊瓶。有专门的医生照顾他,两班人轮换,他们对苏朝宇说,你弟弟情绪不好,加上身体底子虚,所以才好得慢,反正没事儿,静静养著吧,还年轻,不要落病根。苏朝宇几次三番地跟苏暮宇谈心,那个有一头漂亮的海蓝色长发的年轻人却总是笑眯眯的,偶尔装一装深沈,脸上顷刻又换回阳光灿烂的样子。苏朝宇拿他没辙,只能每天去厨房点菜,给他吃各种大补的东西,吃得苏暮宇恨不得要摇著轮椅逃掉。 江立第一天回家的时候,苏暮宇因为吃了镇静剂,已经睡著了,第二天,等他醒来的时候几乎要开午饭,江立早就上班去了。两人错过了三五天後,终於有一天,江立回家以後忽然想看个能让人放声大哭的悲剧,於是想都没想就闯进江扬房间──有个专门放碟片的柜子,简直是百宝箱──结果他看见苏暮宇坐在地毯上,靠著一个大枕头,正对著江扬那全套高档的影院系统啜泣,但是,屏幕根本没亮。 江立心如靶盘,瞬间被攻击得千疮百孔。他把所有的过节都抛在脑後,跪在柔软的长毛地毯上,一把搂住苏暮宇:“哥,对不起。” 苏暮宇吓得快要窒息了,发现是江立才慌忙把耳机扯下来:“江立?你要干什麽?” 江立低头说:“对不起……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哭……这才明白有些事情的伤害是不可以弥补的。” 苏暮宇简直要笑死了:“这种情窦初开的少女心语,你怎麽说出来的?” 江立目瞪口呆。 苏暮宇擦擦眼泪:“你哥哥这里真的有不少好片子,只是这个太悲情了,我这种一向不喜欢看猫猫狗狗电影的,都哭出声音来。” 江立看那个黑著的屏幕。如果一个人产生了这麽严重的幻觉,江立觉得,苏暮宇有必要去疗养院。苏暮宇当然看出了他的疑惑,於是伸手把耳机塞进对方耳朵里,略凉的指尖滑过耳廓,江立的脸立刻就红了,乖乖低头让他佩戴。耳机里传来低沈的音乐,苏暮宇沈浸在那悲伤的氛围里:“还有配套的原声带,真是……唉!” 江立跪累了,身子一歪就占据那个大枕头的空余部分,抓过手册看介绍。苏暮宇身上有伤,不能侧身,便身体一滑,半躺著给他讲整个故事。恍惚间,江立觉得南原的血雨腥风都是一个噩梦,然而苏暮宇身上确确实实有敷料的味道,手背上还有几个青色的针孔。他的性格一向是忍不住的,却因为欠了苏暮宇许多情,才能耐心听这个故事。谁知苏暮宇说到关键时刻,突然话锋一转:“我等了这麽久,你怎麽不问?”他一低头,正是最温柔的目光落在江立身上,他看著他,年龄小的那个正漫不经心地靠在一边把碟片盒子开开关关,被忽然问到,竟有些紧张。 “我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但找不到依据。” 苏暮宇笑道:“都过去了,你找到依据又能怎样?” “那句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哪句?”苏暮宇问。 “我的性命,只是万千筹码之一。” “不,我是认真的。”苏暮宇说,“如果有人要取你性命,我的确不会冲过去拦住。” 江立直起身体:“你早就知道别人不会把我如何,还要这样把我推开,没有必要。” 苏暮宇关掉耳机,遥控器一指一摁,远处的机器便吐出一张cd来。他慢慢地扶著沙发和桌椅站起来,江立想帮他,却了解苏暮宇的个性,因此没挪动脚步。“其实如果你走过来扶著我,此时此地,我并不会推开你。”苏暮宇说。 江立怔住了。智商过人的他,竟然又错了一次。 “我是人,不是一道计算题。”苏暮宇的神色十分平静,他拿到了那张cd,伸一根指头进去挑著,一圈一圈转,“我也不是你要打交道的政客商人,有求於你或者听命於你。因此不要猜测我,江立,也许你猜得透天下所有人,但绝对不包括我。”他说得很清晰很慢,确定对面那个聪明的孩子听到并听懂了每一个字:“我很清楚什麽时候自己应该做什麽,然而你却不知道。当然喽,我说的是你所不擅长的那个方面。” 琥珀色头发的江立局促地站在房间里。他学心理学,自恃可以解剖任何一个人,但现在却感觉被苏暮宇剥光了衣服,身边还有七八盏聚光灯正把他的每根汗毛都放大到难以想像的程度。 “你猜测我伤心难过,不,你错了,我很早就失去了伤心难过的权利,这点上,我和你的大哥十分相似,因此你要猜我的时候,先看看江扬。”苏暮宇头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跟江立说话,“而江扬与我不同的是,他需要隐藏情绪,而我,作为一个万事不愁的波塞冬,我有隐藏的需求,但可以选择只在我高兴的时候满足它。你所猜的我们之间的隔阂,有一大部分始终没有存在过,江立。” 江立被深深震摄。他终於看清了面前这个人的真实情感,现在的苏暮宇,是波塞冬。他有读心的本领和令人臣服的魄力,江立若是候鸟,听完这些话,也会跪下来亲吻苏暮宇的手指,哪怕这个波塞冬还带著枪伤,需要足不出户的静养。“你是说……”江立刚要发问,却又已经明白,於是只能自嘲地一笑:“你始终把我看成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孩,我们没有平等过。” “又错了!”苏暮宇走近一步,压低声音,“是你从来没有把我和你看成平等的。你在索取我的爱,拿到手了却又不知道如何对待它,你扮演著一个高中生的角色,这样我便可以肆意地宠你,你却不必担负爱上男人的责任──尽管後来,我相信你是真心实意的。” 聪明的狐狸宝宝被人看穿了一切,此时逃无可逃。 “所以,江立,”苏暮宇微笑,“你真的还小,只意识到了伤害,然而这些伤害对於我来说,根本微不足道,我甚至不要求你的道歉或者悔过。” 江立绝望地说:“这是分手的委婉说法,对吗?” “算是,”苏暮宇拍拍他的肩膀,“我希望你想清楚,你要的到底是不是我,现在这样的我,可怜的我,还是随你的心情而变化的苏暮宇哥哥。” 江立上前一步:“我可以抱你吗?” “当然。”苏暮宇张开怀抱,“轻点。” 江立搂住他的腰,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平等地看著苏暮宇的眼睛。他碧色的眸子闪烁一种苏暮宇都从未见过的光彩,他说:“我爱你。我承认我的伤害是因为自私,我想确定你有多爱我,或者说,我不确定我有多爱你。我甚至不知道,如果现在是我要结婚,到底天平的哪一边更重。” “现在你知道了吗?”苏暮宇平静地问。 “知道了。”江立看著他的眼睛说,“我爱你,我确定。” 苏暮宇笑了:“我不会因为这三个字就认为你可以在过去的几分锺里已经长得足够大。” 江立也笑了,身体也放松下来:“我可以带著这三个字跟你分手。如果有一天你确定了……” “好。”苏暮宇点头,“你可以做我的预备役。” “这个编制里不需要其他人了。” “当然。” 江立觉得很幸福,他紧紧拥著苏暮宇:“我爱你,终究有一天,我会像哥哥这样,和你结婚。” “我期待,我的预备役。”苏暮宇看著窗外的风景,微笑。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9 凌寒坐在前往元帅府的出租车里的时候,接到了一个道歉电话。江扬说,是凌部长强行要求你来我家附近看有没有盯梢的,和我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凌寒愤愤不平地回了几句,又想起来:“还真有正经事。亦涵说你家花园西南角那里有株大型绿萝,都快爬上墙头了,让我给他折一只小的回去。” 江扬笑道:“好,我知道了,你注意安全。” 凌寒颇为不屑地挂了电话,吩咐司机把车停在离元帅府那片住宅地区最近的街口,然後步行拐进了一条小小的街里。那条街的尽头有条通往元帅府後花园的小路,斜插过去省不少时间。而且凌寒知道小街里有家卖盐津果子的小铺,常年只有一个团子头的小姑娘值守,贴万年不变的价格牌,江扬这个零食的绝缘体也喜欢经常这个买一点,那个称一些。正在盘算要几两橄榄的时候,忽然,有两个人从身边经过,小街十分狭窄,他们却没有礼让的美德,并排就走了过去,凌寒背向他们,半个身子都探进了小姑娘店里,这才勉强躲过。两人一律是正常打扮,身上却带著对讲机,此时机器里传出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四号报告情况。”凌寒习惯性地往九点方向看了一眼──他们这行里一般把四号设置在九点位置──果然,有一个穿同款外衣的男人正推著一车烤白薯走过去,与正常的小贩不同,他没有吆喝,反而低眉顺目地缓行。凌寒察觉到了一丝异常,於是迅速拎著他的小吃跟了过去。 卖白薯的还是个少年模样的人,凌寒走近他,嗅了嗅:“怎麽卖的?” “小的一块钱一个,大的三块钱一斤。” “太贵了。”凌寒说,“便宜点儿。” 那人心不在焉地说:“不卖哦。”便不再搭理他。 凌寒立刻爆发:“卖白薯的你狂个屁啊?” 小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一副惹不起的样子,推车便走。 在可以远远看见元帅府後花园的地方卖白薯本来就是很诡异的,此人在无端谩骂下过於镇静清醒的表现就更有问题了。凌寒知道他已经完成了今天的任务,但仍然忍不住要捞这条大鱼,於是快步追上去。小贩对地形非常熟悉,七拐八绕穿过了至少四条街口,凌寒紧追不舍,对方跑得更快,最後干脆把车往路边一扔,人穿过马路翻进了一堵墙里,其动作之灵敏,要只是个小商贩……凌寒心想,他就把国安部墙上挂著的单项成绩红榜当面包吃掉! 凌寒不著急追,看了一眼周围的地形就笑了。这是街心公园,他和江扬来过,整个公园因为当年建造的时候发生了拆迁纠纷,因此面积格外小,而且是全封闭的,只有一个出口。等凌寒含著盐津橄榄到达出口的时候,那小贩正满头大汗地出来,两人撞个正著。 周围大人孩子很多,那人不敢如何,干脆束手就擒。凌寒也不逼他,指指身边一棵大树:“站到後面去,双手抓住耳朵。”那小贩苦笑著照办了,凌寒站在隐蔽的地方把他浑身上下都搜了一边,果然,有对讲机,还有枪。 “卖白薯是这麽危险的工作呀。”凌寒感叹,“你们辛苦了。” 那小贩侧头看他:“我们也是听上面命令的。” “很好,你很识相。”凌寒喂他一颗橄榄,“上面是谁?” “你知道我不能说。” 凌寒拍拍他的肩膀:“那种牙齿里的毒药很容易咬坏的,不小心就死了,你这种跑步大喘气的肯定不敢用。而且……我不信你敢在这里死给我看。” 那小贩倒也不害怕:“我也觉得你不会把我就这样带到元帅府邀功请赏,我很确定。” 凌寒为那个低三下四的动词感到没来由地厌恶,忍不住想踹他一脚,又觉得太欺负人了一些,干脆一拳敲在对方後心口,大声赞扬:“聪明人!” 小贩没想到凌寒力气这麽大,被打得眼前一黑,回过神来的时候,凌寒已经後退著离开了,一只手指指著他的眉心,用口型说“你们小心”。十分挫败的白薯小贩只能原路返回,一面琢磨怎麽跟上级报告失误一面在猜凌寒给他的橄榄在哪儿买的,真的很好吃。他必须找回白薯推车,因为里面还有定位仪器和笔记本电脑,好在那车子依旧在原位,他从筐子底部摸出一只不可监听的手机说:“凌家公子抓到我了。” “我知道。”接电话的人说,“我正看著他呢。” 一只黑色的望远镜斜放在窗边,按照日光的角度,从外面是看不见它的。此时,镜筒里可以看见拎著零食的凌寒刚走到江家後花园,正在笑眯眯地和勤务兵打招呼。 江家、苏家兄弟都在花园里聊天,凌寒把枪和通讯拿给他们看,苏朝宇专业地瞧了几眼:“倒是挺新的。徐大美女应该知道具体出处。” 江扬沈吟了一下:“这种事先不要告诉彭耀。他那个性我始终接受不了,这通讯器立刻拿给慕昭白,看看有什麽端倪。” 凌寒点头,然後跟勤务兵说:“给我找面镜子来。” 江立递过果汁:“可以去池塘边嘛,更有风韵。” 凌寒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迫使江立沿著桌子蹭过来。他把一头琥珀色的小卷毛往下一摁,碧眼小狐狸就乖乖蹲在那里,仰头看他,神色十分可怜。他顺手拿过桌上的一只玻璃罐举到凌寒鼻子底下,里面清粼粼地泡著一只嫩绿萝:“这是要带给亦涵哥哥的。” 凌寒笑道:“你闺女呢?” 江立立刻变成熟,露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用答记者问的语气说:“关於女儿这件事,不知道这位先生的消息来源是?事实上,我并没有一个女儿。” 凌寒恍然大悟,转向苏朝宇:“你闺女呢?” “我只有个儿子,”苏朝宇大笑,“可能吧,也许是我儿子。” 凌寒当然知道陆晨那件事,於是转向江扬。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无奈指指楼上:“有阿姨带著呢,我可没办法制止一个婴儿声嘶力竭不屈不挠的啼哭。”他刚要抱怨江元帅把“小意外”算在了他的名下,勤务兵就拿了镜子过来,凌寒放在面前调了调角度,然後一指画面里隐约映出的一处窗口:“看见了吗,这里,是制高观察点,它所能看见的范围里,你们尽量少活动。” 苏暮宇礼貌地说:“抱歉。我想我……” 江扬摆个手势阻止他说下去:“不必说这些,他们若想找碴,一草一木都可以当把柄。我会把这件事禀告元帅。辛苦了,小寒。” 江立早就站起来挡在凌寒背後,只是默不作声地瞧著那个窗口。元帅府的书房里,江瀚韬静静地看著花园里的这些年轻人。苏朝宇的手臂自然而然地搭在江扬身上,他琥珀色头发的大儿子接过小儿子手里的玻璃罐,小心地放在桌上,而那个计划外的苏暮宇,正伏在桌边惬意地晒著幸福的太阳,凌寒依旧在镜面上指点江山。他们彼此都有眼神交流,像一部大型精密仪器那样协作互动。江元帅的嘴角微微勾起。这是一种叫做满足与平和的感觉,他已经多年未曾有过。然而前路仍旧艰辛,他很想提醒这些生命正蓬勃的孩子们,抓紧时间,步步为营,但话不曾到嘴边已经收了回去。 幸福的点点滴滴会在漫漫人生长路的痛苦挣扎里变得越发珍贵,眼下,就这让它这样吧,莫疾莫徐,一点点经过。 江扬和苏朝宇结婚的消息,是在婚礼筹备工作完全做好後、正式婚期前七天才正式向媒体公布的。之前,所有人都知道江家在筹备大婚,却并不确定到底谁是主角。有人说,纳斯帝国某古老神秘贵族家庭的大小姐早在14岁那年就已经向江扬以身相许,并且,他们已经有了包括两男三女在内的若干孩子。隔天,就有人爆出了江立在皇室舞会上和一位带红珊瑚耳坠的姑娘窃窃私语的照片,这次证据确凿,因为当天布津帝国皇後向江家赠送了一顶铂金镶钻石的小王冠,希望新人在婚礼上会用到它。那位姑娘在消息见报後四个小时就被人肉了出来,是布津帝国最好的艺术学校合唱团的主唱之一,精通小提琴,但是关於身世背景,大家却几乎一无所知。正在媒体纷纷寻找江家的潜在亲家的时候,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资深珠宝设计师说,那枚王冠的体积明显小於其他廉价的头饰,虽然不排除是因为用料金贵的缘故,但是也不能排除一个可能,那就是江家唯一的女儿要出嫁了。江铭顿时成为风云人物。她虽然还没有长成一个性感的美少女,但眉眼之间已经像极了妈妈,举手投足都很有范儿,登在报纸上的一张照片,是她穿著长靴在学骑马,英姿飒爽,能跟她配对的男人,从8岁到50岁,八卦杂志做了个10页的专题还不够,生怕自己错过下一条新闻,干脆给报道加上了“连载中”的字样。 消息公布的那天晚上,元帅府门口挤满了记者,以正门为中心的方圆500米内不得不戒严,所有人都要凭通行证才能接近。许多记者拿著即时传输的仪器,据说,报纸头条都已经写好,只等补上照片,印刷厂那边顷刻就可以开机。晚上十二点整,江元帅在正厅向钦点可以进入元帅府的几位御用记者宣布了消息。十分锺後,占据门厅到门口位置的记者们得到了一份元帅府签发的光盘,里面有三张彩色照片和一份布津语、纳斯语对照的新闻通稿。 “是江扬和苏朝宇!” 这个消息在元帅府内部仅仅生存了不到十五分锺,门外半条街的记者都知道了,网络上立刻有人发布新闻、更新微博和状态,凭借网民的转载力量,一个小时後,当印刷厂的机器欢乐地把印有江扬环拥苏朝宇的报纸一张一张吐出来的时候,布津帝国里的大多数年轻人都已经知道这件事,并用期待的心情盼著这一周赶紧过去。 然而元帅府里一片紧张气氛。 由於索菲罗兰.江夫人正在参加连任选举,因此儿子的同性婚姻让她的选票大起大落。虽然布津帝国允许同性婚姻,但并不代表人人认可它的合情合理,先是有无数谩骂,接著是无数支持者,首相本人彻夜未眠,各种事务应接不暇。江扬和苏朝宇虽然也早就准备好了第二天的发布会,但仍旧要时时盯著传统媒体和网络媒体上的评论动向,随时修改问答的讲稿。 第二天一早,军政商界要员的电话纷纷打进江元帅的书房。副官带著十几个助理按照对方的级别分门别类地决定是转接、通禀还是代为接纳。江元帅愉快地应答著各种电话,之後,在上午十一点的时候,他带著江扬和苏朝宇来到了皇帝的居所,向他表示答谢。显然,皇帝十分喜欢这两个孩子,对他们的结合也非常满意,唯一闷闷不乐的就是皇後了。她派人定做那顶昂贵的王冠的时候,听说是江立要娶一位聪明伶俐的女士,怎麽……尽管苏朝宇即使身处王宫也十分闪耀,她还是觉得又惊喜又尴尬,最後只能什麽都不说。包括午饭,所有的答谢仪式都在摄像机和记者的注视下进行,苏朝宇始终和江扬保持站在一起却不进行过多身体接触的距离,两人十分低调,十分得体。 下午就是发布会时间,照例是闪光灯耀得人睁不开眼睛。能进入现场的记者经过了皇家筛选,确保他们不问出格的问题。尽管还是有出人意料的提问,比如有,《首都日报》的记者想知道这场贵族和平民、长官和下属的婚礼到底有多和谐,江扬放弃了冗长的讲稿,自然地和苏朝宇十指相扣,两枚戒指贴在一起,熠熠生辉:“人格上,我们是平等的。任何人都不想成为别人的附属,我们也一样。” “呸,根本就不一样!”苏朝宇说。 当然,他是在晚上回到元帅府以後才说的。此时前陆战精英赛的世界冠军、一个在体能项目总分上把第二名甩了十分的人,正大字横在房间地毯上肆意扭动著身体,从任何角度阻拦江扬经过。琥珀色眼睛的基地最高指挥官终於无奈,开始站在房间正中脱衣服,一件一件,苏朝宇手肘撑地,悠闲地托住自己的脑袋,饶有趣味地看著他,还开始指挥:“转个五分之四侧面,再转一点,回来一点儿,嗯,这样很好。”难得江扬如此听话,苏朝宇忿忿不平地欣赏著情人在面前脱得精光、又找衣服穿的过程,脱口而出:“太不公平了,我们结婚,却在你家的主导下办喜事,我们根本就不平等!” “我不介意去你家那边再办一次。”江扬把自己塞进一件十分运动的大t恤里,舒服地伸了伸胳膊。 苏朝宇伪装哀愁:“你知道我家已经没人了。” 江扬明白他的情人不会因为这些过往的悲伤就放弃了新生活的节奏,於是蹲在他面前,像逗一只小猫那样摸摸他的头,吻落在他眉心:“我的就是你的。” 苏朝宇笑起来,然後终於坐直了身体:“正经地说,我看了婚礼的仪式,要双方家长,我怎麽办?” “我记得你有一个舅舅。” 苏朝宇真正苦恼起来:“是,曾经有过。後来……总之,我很久没有联系过他。当然这是我不对,但当年妈妈一度缺钱停药的时候,我去求过他,他有个小玩具厂,却不肯借给我一分。”说完,他苦笑:“也不能怪他,我确实还不上。” 江扬给了他一个深长的拥抱,然後拍拍他的背。“这是个问题,”江扬说,“等我和爸爸商量一下。对了,我差点儿忘记告诉你,明天,你的所有手续都会转到狼牙去,再也别想回到我们这边来了。” “什麽?”苏朝宇一跃而起,骑在江扬身上,双手扼住他的脖子。江扬能感觉对方温暖的大手手指蠕动,一下一下挠著他的脖根,於是佯装快要窒息,挣扎了几下。“老混蛋!”苏朝宇做出连续抽耳光的动作,“你把你的情人就这样卖给外人了!” “我都和你结婚了,自然不能让你当我的部下。”江扬笑道,“去吧去吧,做我的牧狼……”後面那个“犬”字要出口前,他已经看见了苏朝宇呲牙咧嘴要咬上来的表情,於是大笑说:“……蓝色金毛。” 苏朝宇这就开始揪打对方,江扬翻身逃跑,却被拽住了裤子。两人半真半假地扭打了片刻,然後因为白天太累的缘故,一起倒在地板上不肯起来了。他们十指相扣躺在那儿,苏朝宇“哎呦”一声:“我发誓我不会跟你离婚的,江扬。” “我也发誓。”江扬温柔地搂住苏朝宇。 “我死也不要把这一切一切一切仪式再来一遍。”苏朝宇昂头,索取亲吻,“太折磨人了。” 江扬大笑出声:“要知道,我只要最好的,我的小兵。” 第二天一早,正在熟睡里的苏朝宇就被刺耳的电话铃声吵起来了。他嫌弃地想让这不知趣的玩意儿变成哑巴,忽然看见闹锺显示著早晨六点一刻,於是他十分恼火,决定骂一顿来电话的人。手刚碰到听筒,铃声忽然不响了,江扬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脸上是亮晶晶的水花,他手里拿著分机:“江扬。您好。” “我下午就回去,你能邀请我做苏朝宇的家长,我不会拒绝的,江扬,你放心好了。” “什麽?”江扬听出了对方是谁,但是……邀请彭耀做苏朝宇的家长?这是什麽时候发生的事情?他匆匆低头看传真机。奇怪,里面并没有任何关於今天行程安排的通告啊,而且这件事他和苏朝宇也只是昨天随口提到,还没有来得及跟元帅谈。 彭耀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欢欣雀跃,他说:“你派人到机场接我吧,主要是我带了你的小猫咪回来,给他们安排住处。” 江扬又气又笑:“这个自然,我问你,家长这件事,苏朝宇的意思你问过吗?” “屁!”电话那边传来一阵杯子碰盘子的声音,徐雅慧大呵斥“这周第四个了,败家子”,彭耀才不管呢,“你怎麽不去问江元帅凭什麽是你爸爸?”然後,电话就挂掉了。 苏朝宇已经完全清醒了,正在刷牙,他叼著牙刷含含糊糊地问,江扬一耸肩一摊手:“你有家长了,恭喜,苏朝宇上校。” 苏朝宇瞪大了他的蓝眼睛,清清口追问:“是谁?” 江扬严肃地咳嗽了一声:“按照部队规定,没有家属的时候,直属长官可以作为家长在婚礼中充当重要角色。” “哦,好吧。”苏朝宇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人的轮廓,这个轮廓里应该是一个头发花白、他此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善於语重心长讲道理的老参谋。事实上,如果他的特别行动队还是江扬手下的一支独立分队的话,论资排辈,剔除秦月朗这样的江家亲属,确实,够格做苏朝宇家长的,应该是从江瀚韬掌管基地开始就在职的老军官。但是…… 江扬蹑手蹑脚出门。 苏朝宇也是被冷水一冲才忽然反应过来他现在是狼牙军官这个事实,以此推理的话…… “不行!”一个靠枕准准砸在江扬後背,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迅速关门,只听又一个靠枕砸过来,伴随著苏朝宇的哀嚎:“没门!绝对不行!” 但是,不管他怎麽闹,或者,换言之,即使地球大爆炸,都不一定能阻止彭耀飞来首都的脚步。苏朝宇坐在车里给江扬打电话:“都炸没了他怎麽出现?” “他可以变成一个分子,分享你的空间。”江扬无良地说,然後补充:“罗灿他们都来了,宋少校定好了酒店,已经把地址和预约编号传到你手机里了。” 苏朝宇闷闷不乐:“知道了。” “别打彭耀。” “知道了!”苏朝宇暴躁地挂掉电话心想,你管不到我,等彭耀出现,我就一拳把他放倒,打歪鼻梁,让他没法参加婚礼!但是,苏朝宇等不到这个光辉的时刻了。先前第四军的一些退役军官听说彭耀回来了,都在机场列队迎接,虽然阵势拉得不大,但如果苏朝宇想要当众打他们的精神领袖、军事领袖一顿,那这些本来就不是吃素的军官会不顾一切把苏朝宇收拾得没法参加婚礼──“这就是狼崽子精神啊,”彭耀曾经说,骄傲地咬著一片狼牙配给小面包干,嚼得像啃骨头,“天哪,我怎麽可能不爱他们?”苏朝宇现在身为狼牙军官,却恨极了这个身份。 彭耀下飞机的时候没有走舷梯,跟其他人一起直接进了航站楼。第四军原来的军官来了二十个人,齐刷刷敬礼,吓了身後的罗灿吴小京他们一跳。彭耀客气地还礼,随行的徐雅慧则依旧是挨个拍肩。他们在候机大厅里消磨了整整半个小时才出去,彭耀十分直接地说:“我还有安排,你们散了吧。”那些军官当然知道这个年轻的老大一向这种脾气,如果他们敢客客气气地说“摆了接风的酒”,便绝对会被彭耀用一个以“滚”开头的句子堵回去,而如果彭耀真的想喝两杯的话……来之前,他就会打电话告诉接应的人要喝什麽,喝哪一年的,在哪儿喝,喝多少。不过现在,彭耀这种明显的因为没看到想要见的人而心不在焉的样子被所有人看到,军官们知趣地四下离开,罗灿带人取了行李回来,发现彭耀正站在雁京纪念品柜台前面研究什麽,招手叫他:“带钱包了吗?” “长官要买这个?”罗灿边掏钱包边看,玻璃柜台里放著一对金色的老虎挂坠,造型十分好,说是限量十套,价格昂贵。罗灿立刻扁扁嘴,把钱包放了回去:“报告长官,首先,我没这麽多钱,其次,这也太贵了吧,第三,在这儿给人家买结婚礼物也太……” 彭耀缓缓转过头怒视罗灿,罗灿把後面的话收了回去。彭耀灰蓝色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犹疑:“我不知道要送苏朝宇什麽。”少见的,他认真,像小学生写作业一样,他也很温柔,像对待从开裆裤长到成家立业的发小那样,罗灿为这样的长官而有些震撼,刚要开口,就看见徐雅慧挂了电话走过来:“苏朝宇在外面呢,走吧。”说完,她瞥了一眼已经被售货阿姨拿出来的金老虎,一巴掌掴在彭耀屁股上:“瞧你这垃圾品味!没出息!” 苏朝宇站在出站口的停车广场上等著彭耀。天特别好,雁京难得如此阳光灿烂,仿佛周遭一起都透明著,苏朝宇的蓝头发已经和天融在一起了,彭耀远远就从大批人流里分辨出了他,因此加快了脚步。徐雅慧跟在他身後低声说:“再快,也是别人的了。” 彭耀转过身,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落寞:“好。” 徐雅慧不知道这个“好”字表达了什麽含义,彭耀当先穿过来来往往的人,苏朝宇也看见了他,於是走过来──徐雅慧忽然想起自己的行李一直靠吴小京拎著,有点儿不好意思,因此转身拿了过来──再回头,苏朝宇正把彭耀摁在车前盖上。她刚要说话,彭耀已经反手去掐苏朝宇的脖子,伴随一声经常在训练场上能听见的狼吼:“疯了?” 苏朝宇把一张大报纸刺啦展开,结果用力过猛,直接撕成了两半。彭耀眯起眼睛躺在车前盖上看著那新闻:“彭耀少将已确定按替代规定在婚礼充当苏朝宇家长。”他舔舔嘴唇:“有问题?”苏朝宇明显要发作,海蓝色的眼睛快要著起火来,但他发现彭耀十分梦幻地看著他,眼神都有点儿迷离,如果这个人不是直接从基地飞过来,苏朝宇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吃了什麽可以high起来的彩色小药片。 彭耀说:“恭喜你,苏朝宇。” “什麽?” “要结婚了。” 苏朝宇觉得很奇怪。他们要结婚的消息虽然见报晚,但是彭耀却早就知道了,该说的祝福词儿也已经说过了不知道多少,现在……他嗅到了这个句子里面酸酸苦苦的味道,顿时没了脾气,拉起彭耀来狠狠抱了一下:“谢谢。” 彭耀整了整衣服,斜著看了苏朝宇一眼:“很幸福,啊?” 苏朝宇大笑:“怎麽,你有意见?” “我会让你更幸福的。”彭耀说。 苏朝宇当然听出了句子里的含义,然後得意地拉开车门:“滚进去吧。送你去婚礼上抢亲,抢到归你。”彭耀哼了一句钻进去,苏朝宇却已经不理他,忙著跟徐雅慧、罗灿、吴小京他们拥抱去了。 来接他们的车有三辆,直接送到酒店。苏朝宇和彭耀、徐雅慧坐了第一辆,行驶到红灯那里,苏朝宇忽然说:“喂,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彭耀点点头。 “你爸爸……” 彭耀侧头看他,十分警惕。 “你爸爸曾经表达过这样的意愿,唔……”苏朝宇整理了一下措辞,“我也答应过他老人家,履行做大哥的职责。” 彭耀品味了这个句子几秒,然後缓缓、缓缓地把脸凑过去,灰蓝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死了苏朝宇,语气有种死神般的冰冷和恐惧:“我允许你答应了吗?” 明知道这并不是彭耀真实的表现,但苏朝宇还是要承认,见鬼的,这些精英教育长大的人吓唬起人来还真的都挺可怕。他坦然说:“那种情况下,我必须答应。或者,即使是现在,我也会答应,我不介意把你看成当弟弟,不过,你可以保留你的长官面具。” 彭耀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阵,在他当著江家司机的面说出什麽出格的话之前,徐雅慧已经补好了妆,从副座上回过头来冲著苏朝宇灿烂一笑:“弟弟?不,现在他是你爸爸。” 彭耀冷酷的表情慢慢融化,像慢放镜头一样绽开了一个狰狞的笑容。他冲他最爱的小阿姨点头致谢,徐雅慧难得温柔地回礼,扭过头去。苏朝宇看著手里已经被揉成团的报纸,只能佯装镇定地把他们捏得更小。 太荒唐了……苏朝宇想,他在漫长的婚礼准备期里头一次有这种又迷失又穿越、又不确定又期待的、飘起来的好感觉:宾客到齐,礼花摆好,菜肴盛盘,乐队就位。 我和江扬,要结婚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0 月宁远站在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说了一个地点,司机皱眉:“那地方让进去吗?”月宁远微笑:“我去,就让进去。” 白虎王的私宅在新城区市中心一个十分张扬的地方,毗邻政府办公区,四面有林有水,距离商业区、金融区十分近,却占据了最好的地段,并没有摩天大楼挡住阳光。宅子周边的四条街道上安静地连条狗都没有,每个街角均有警卫和白虎王的私人亲卫队把守,真正做到了闹中取静。月宁远本来是不信住在这种地方会愉快的,但是她第一次站在白虎王私宅花园里的时候,对面的商厦正在剪彩,放了八万响鞭炮,她却并没有什麽特殊的感觉。後来,她清楚地记得是一位中年管家拉著她的手,穿过了稀疏的林带,转到大街上去,厚厚一层红色的鞭炮碎屑铺在商场门口,管家抱起来她来,她却不肯,执意要踩那些软绵绵的东西。玩得正尽兴的时候,她忽然抬头,明亮的橱窗里,有一只灰色的大熊,鼻尖是粉红的,手里抱著一颗柔软的心,月宁远即使已经过了少女的年纪,仍然记得它还不属於她的时候的样子,那麽闪耀,那麽大,仿佛全世界只有它是最好的,仿佛它是一个流动的生命,代表一切快乐和幸福。她久久流连於大熊身边,管家说什麽都不行,导购数次把大熊抱出来又放回去,她几乎要哭了。後来管家把电话递给她,她含著眼泪听见那个人说:“只能买我想给你的东西。”管家按照吩咐给她买了一个公主的梳妆盒,里面有金灿灿的发卡和白亮的耳坠,她终於哭了。 出租车路过那家商厦的时候,月宁远微笑著。她记得自己终於读完了漫长的小学以後,有一天又看见了那只大熊。商厦易主,清仓甩卖,大熊也被拿出来打折,头上别著“70off”的牌子。人群拥挤,月宁远冲进去,紧紧抱住它。它身上落了很多灰尘,背後的毛被背景灯长时间烘烤已经褪色,但是她似乎记起了小时候那些委委屈屈的时光,她把发卡上的金粉用小刀刮下来做贺年卡,发卡就露出了难看的铁色,而那些仿珍珠的小塑料珠子,她一颗一颗放进下水道,听著它们咕噜噜地沈下去。但是大熊始终温暖,月宁远抱著它跟导购说:“我要这个熊!”导购见她穿著中学校服,便十分鄙视地说:“你有钱吗?”月宁远从书包里拿出了三张一百元和一张五十元,放在收银台:“够了吗?”导购摇头:“不够,还差四十。别脱鞋子,也别拿手表,我们这儿不抵押实物。”月宁远紧紧抿著嘴唇,把她的手表扣回腕子上。有一个很小的小女孩说:“妈妈,我要大熊!”很快,导购就和她们说好了价格,月宁远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於是她不顾一切爬上高高的货箱,摁断播放器的电源。背景音乐忽然停了,导购大喊:“快下来!” “我是一个孤儿……”月宁远敏捷地把话筒插进正确的孔里,说,“我第一次看见它,是这家商厦开业,但是我从来买不起,也没有人给我买。今天我已经初一了,我攒了很久的钱,只有三百五十块,还是买不起它。我想我要永远错过它了,所以……我想……如果你们谁要买走它,可不可以让我多抱抱它?五分锺就好了。我很喜欢它,真的。” 那时候的月宁远还略有些婴儿肥,但整个人已经十分水灵,此时更是泪水铺了一脸,她咬紧牙看著周围的叔叔阿姨,期待地,等著他们的反应。一些人重新开始淘货,刚才的安静不复存在,月宁远真的绝望了,尤其是身边那个小女孩一直不停地叫“大熊,我要大熊”。她缓缓地把话筒放回去,准备替人家重新打开播放器──“我借给你十块钱。”有个男人打开钱夹,“过来,告诉我你叫什麽名字,是哪个学校的?”月宁远羞涩地站过去:“雁京二中,初一b班,柳婷。”她的声音很小很轻很柔和,男人递给她十块钱和一张名片:“如果生活上有经济困难,以後可以打电话给我。” “谢谢叔叔!”月宁远突然大声回答。她知道她要成功了。 果然,很快就有其他几个男士过来垫付,区区四十块,不到十分锺就收齐了。月宁远却没有著急付款,而是从书包里拿出了作业本,开始一一询问那些好心人的名字,抄在纸上,然後一一道谢。末了,她这才走到导购面前,重新说:“我要买这个大熊。” 车一转弯,就碰到了四个警卫,月宁远付钱下车,向警卫出示了一张卡片,然後沿著街慢慢走。她记得她花了一个晚上拆那个熊,把棉絮掏出来,把它放在水盆里洗。水盆很小,她要洗好几次才能完成一遍,如此反复,她洗了四遍,然後把大熊晾在房间里。睡前,她看著她的熊,十分满足。第二天在雁京十八中初一年级组里,月宁远哭著讲述了她回家路上被高年级同学打劫的全部经过,老师十分震惊,尤其是她身上还带著几道狰狞的淤青。月宁远始终是乖孩子,所以没有人怀疑她把班费究竟弄去了哪里,总之,三百五十元钱,对於老师来说不算太多,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月宁远只是制造了一些不足道的皮肉伤和两场眼泪,哦,还有她的表达能力,就获得了她的大熊。那想了很多年的大熊。那些帮她垫付了四十块钱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十八中和二中的校服除了胸前印花上的数字略有出入外、其他全是一家工厂一个模板的事实,也不会知道二中初一b班真的有个叫柳婷的孤儿──她们同在一个声乐班学唱歌。月宁远最高兴的是,她是全凭自己的实力完成这件事的,如今回想起来,她仍然会满足地笑起来:没用动用那豪华房子里住著的人给的一分钱。月宁远还记得她第二天缝那只熊的时候拉开抽屉找针线包,抽屉里有一个信封,里面有五十张连号的百元大钞,她摸了摸,关上了抽屉。 如果大熊是这麽轻易得来,她就决不爱它。 “月小姐。”今天值守白虎王私宅大门的士兵认识她,於是爽快地让出门来,“今天真是漂亮。” “谢谢。”月宁远调皮地一笑,沿著种有翠绿色大叶子植物的小径走进那栋别墅里。她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和这里脱不开干系了,但如果可能,她要用自己的方法活下去,只有这样,她才能像爱著那只熊一样爱她自己,爱那个聪明感性的月宁远。 她用小勺搅拌了一下咖啡,笑著说:“天气很好,您没出去走走?” “我的心情很不好。” 说话的人是白虎王卓雍的大儿子,卓淳。自从昂雅事件之後,卓淳的心情就从来没好过,他先失去了妹妹,又丢掉了许多实业和实权,一度要消减家里的佣役控制开支,十分狼狈。而白虎王卓雍本人早就糊涂得连天黑天亮都分不清了,一大摊事情全归他管──尽管他小的时候就渴望有一天可以掌管家业,但绝对不是现在这种状况。 “我了解。”月宁远啜了一口咖啡说,“江扬要和苏朝宇结婚了,而且,苏朝宇的家长是彭耀。” 卓淳那线条粗犷的脸上露出一点点赞许。 “这表示彭家已经和江家站在了同一条船里,从此再无隔夜仇。还有一件事,也应当是我关心的,那就是苏暮宇现在住在江家。” “你还惦记这件事。” 月宁远脸色一变:“这件事始终是我的重中之重,请您放心。” “哦?南原那一场,你怎麽好意思再提?” 出乎意料,月宁远笑起来,还十分轻松地舀了一勺乳酪放在舌尖尝尝,嫌不够甜,又加了一勺蓝莓酱:“南原虽然输得难看,但至少我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苏暮宇对海神殿的执掌确实日渐放松,已经到了对有一部分不闻不问的地步。虽然我并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管还是完全不知道,或者,是江家有意让他用这种方式洗白。” 卓淳拍拍手,有个小侍女走过来,他吩咐了两句,然後才说:“你很清楚江家现在是在干什麽。” “是挑衅。”月宁远昂头。 “他们知道和不知道的都太多了。”卓淳冷笑,给自己斟了半杯红酒,却并不是先闻後品,而是一饮而尽。月宁远看在眼里,并不表示什麽。卓淳放下杯子:“苏暮宇手里的候鸟,你都知道?” “对。” 卓淳笑了:“那就像我这样。”他举起空杯子给月宁远看,杯壁上挂了淡淡薄薄的葡萄红色,汇成细细一缕淌下来,如血。“这不需要好心情和慢工出细活了,弄干净点儿。” “好。”月宁远举起咖啡杯,和卓淳在空气里无声一碰,“不过您也知道,要让江家死,不容易。单凭我……” “我不会让你抛头露面太多。”卓淳说。 月宁远低头想了想:“此举定成败,成本太高了。海神殿是白虎王唯一的底牌,我怕亮得太快太急,反而自乱阵脚。毕竟……您知道的,从上任波塞冬开始,就莫名地和这里断了血缘。” 卓淳不耐烦地说:“这就不管你的事了。我问你,上次那位王亲,你觉得如何?” “很满意,谢谢您。”月宁远饮尽咖啡,“如果您觉得合适,我会和他再见面的。” “好。你的生活怎麽样?” “很好,谢谢您。”月宁远站起来。 卓淳也站了起来:“你每次来的时候,我都希望你带著波塞冬的象征物,告诉我你掌控了一切。” 月宁远走近一步,微笑:“您知道,我总能掌控一切。” 小侍女拿来一只冰包放在桌上,里面是八盒乳酪,一律配了蓝莓酱。月宁远道谢以後,又走近一步。卓淳示意小侍女退下去。月宁远和他贴得很近,十分暧昧,他们先说了几句十分复杂的话,小侍女远远站著看嘴型,什麽都看不出。她知道月宁远每次来都是这样,最後总在卓淳耳边说些什麽,卓淳搂著她的腰,侧耳听。 最後是一个简短的句子,卓淳听完十分高兴,摸了摸月宁远的脸,而後,这位好几个月才来访一次、每次只喝一杯咖啡吃一盘乳酪的女孩,就拎著那个冰包离开了白虎王私宅。外面阳光刺眼,小侍女送她到门口,月宁远什麽也没说,安安静静地走了出去。 然而,转过街口,月宁远就找了个清静的公园,坐在秋千上开始吃乳酪。她多麽想大笑。她想做的事情终於快要做成了,而世界上只有他是真正懂她的,只有他。当年是他一眼看出她身上的伤痕是自己撞的,是他尖锐地撕破了她的谎话──月宁远没有害怕,即使听说他很凶,会用皮鞭子打人,她是不怕的,因为她已经有了最想要的大熊──也是他,了解了事情真相之後,抚著她的头发说:“好样的,你真是好样的。” 婚礼前三天,元帅府後院那两株几乎有百年树龄的海棠花终於战胜了料峭春寒,满树如雪如云地绽放。午後有那麽一段时间,阳光明媚而不刺眼,融融春风里卷著花香,缓缓暖暖地拂过脸颊,婚礼的主角之一江扬中将懒洋洋地躺在花树下的逍遥椅里,半睡半醒地陪著另一位主角苏朝宇上校──海蓝色头发的双胞胎正在玩一种有上百张卡片的桌面游戏,据说取材於一千两百年前一段非常精彩非常著名的历史故事,集角色扮演、即时战略於一体,近几年来风靡校园、办公室,苏朝宇和苏暮宇都玩得不错,这几天难得对在一起,没事就要杀几局。天生劳碌命的长官偶尔也跟著玩一会儿,虽然他一向缺乏游戏方面的练习和实践,不过他有强到不可思议的记牌能力、数学硕士强大的逻辑推理能力和计算能力,以及多年军旅生涯练就的果决的判断力,几乎可以瞬间让充满不确定的牌局明朗起来,从而一赢到底,使牌桌上的所有人都失去游戏的乐趣。事实上,他刚刚连赢两局,因此被苏朝宇赶出牌桌,理由是:“把游戏变成强脑力劳动的後果就是你的核心组件需要休息以防过热短路,家属席比较适合你,亲爱的。”说来奇怪,蓝头发的巫师就像是把魔咒附著在了这些寻常的词句里面,江扬半躺在苏朝宇身边观战片刻,就被他胡噜地有些困倦,春风又那样暖,阳光又那样柔和,他简直就想这样睡上片刻,苏朝宇专注牌局,却敏锐地注意到了江扬的倦意,於是低声吩咐勤务兵拿江扬房间里那个长条形的茶枕并一条薄毯过来,之後更是难得的放下手里的牌局,亲手给他垫好枕头,搭上薄毯,然後吧嗒一口亲了一下爱人的额头,郑重地说:“睡吧,亲爱的宝贝!”说完,就和苏暮宇笑成一团。 真是坏透了的小兵,江扬一直都听得很清楚,只是眼皮打架,一根手指也不想动,所以很快就说服自己暂且不理,晚上再跟苏朝宇算账,一时间意识渐渐模糊,耳边双胞胎的笑声和窃窃私语忽远忽近,唯有花开花落的微响,渐次不绝。 忽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他的身边俯下身子,江扬以为是送茶水点心的勤务兵,一时不想说话不想动弹,一阵风送来秦月朗常用的那种桂木混佛手柑的香水气息:“姐夫说,他在书房等你,很重要。”那声音那语调都是旁人绝模仿不来的雍容的风情,江扬立刻醒了,睁开眼睛以前身体就下意识地坐了起来,双手插在口袋里兴味盎然地看苏朝宇和苏暮宇玩卡片游戏的秦月朗转回身,再次俯下身子,瞧著江扬露出一个特奸诈特幸灾乐祸的,微笑。 谜底很快揭晓。 江瀚韬开门见山地告诉江扬:“记得我们这样的人结婚前应该做的事麽,儿子?” 布津帝国贵族们结婚的礼节极其繁琐冗长,从订婚到正式婚礼往往可以拖上两三年,中间举行无数各种仪式,江扬十几岁的时候曾经参加过皇帝长女的婚礼,可是他的任务不过是根据请帖或者生活秘书排出来的行程去跳舞喝酒,其他的,他没有兴趣去管,就算礼仪老师曾经教过这方面的知识,这麽多年过去,他也早丢进回收站去了。此刻江瀚韬提起,他不由皱紧了眉,搜索引擎全开,试图在记忆的矿山里里找到那一片灵光乍现。只可惜这种地毯式搜索注定徒劳无功,江瀚韬摇摇手指:“让我提醒你,儿子,关键词是‘考验’。” 哦,真是一语点醒,江扬很快就从那堆发霉的故纸堆中找到了所需要的魔咒──光明神的考验。 布津古代的创世神话里认为,布津帝国是由光明之神创造,他在他众多的儿子里选择了大陆的王者时,会给他们出三道难题,他叫他的儿子们运用自己的智慧来获得财富,运用自己的力量杀死猛兽,运用别出心裁的设计而使生活更加美妙,成功解决三道难题的儿子会获得永恒的幸福和无上的荣耀。这种传说在某种意义上反映了这个民族的性格和价值取向,布津帝国从上到下都崇尚财富、力量和文化修养,古时成年男子只有通过了这三条试炼,才有资格娶妻,否则就会被认为是窝囊废,没有姑娘会愿意嫁进门。不过近百年来,这种试炼渐渐流於形式,往往用订婚时的彩金彩礼替代,据江扬所知,就连前些年皇帝的次子大婚,都是采取象征的方式。如今父亲特意提起来,到底是为什麽呢? 第2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6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26节 江瀚韬叹了口气:“皇帝说,要让他打破贵族们固有的传统观念,为一对同性的爱人主婚,给予你们无保留的君王的祝福,你必须证明自己,这件事不算太难,我会在你身边,嗯?” 江扬真想说,那就不用麻烦他了!可是他不是苏朝宇,多年根深蒂固的习惯让他绝对不可能把这麽离经叛道的话说出口,何况他太明白里面的利害,此时此刻,反对已经无效,所以他点了点头,说:“好,我需要做什麽准备吗?” “回去休息,晚饭後换礼服跟我走。”江瀚韬微笑,目光中有很深很深地琢磨不定,“其余所需一切,我已吩咐月朗准备好了。” 夜幕刚刚降临布津帝国首都雁京的时候,江扬亲自开著他那辆酒红色的跑车离开元帅府,他的身边坐著的是他的爸爸江瀚韬元帅。前後各有一辆黑色的护卫轿车跟随保护,除了随行的秦月朗和亲卫队队长周星少校,包括苏朝宇在内的其他家里人都只以为是普通的皇室宴会,临行前江扬试图向苏朝宇索要一个祝福吻,可惜苏朝宇正忙著在电话里跟彭耀吵架,完全没心思理他,只是草草地碰了碰嘴唇,捂著听筒匆匆嘱咐小心保重他那只脆弱的胃之类的。江扬只是笑著应了,然後报复性地咬了一口苏朝宇的耳朵才走。 车子一路驶出元帅府所在的雁京古城区,穿过新城隧道,沿滨海公路绕过现代化新城区,然後钻进海底隧道,驶入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兴建的人造岛旅游区。相较於典雅的古城区和繁华的新城区,这里更类似於一个未来之城。中心建筑是极富现代感的超豪华酒店,四周星罗棋布了各类商业、娱乐设施,马路一律平整宽阔,两侧种著来自异域的高大乔木,这个季节,居然开了大串大串橙黄色的花。漫步其中,总会让人有种穿越的幻觉。 在一栋极富古代远东宫殿风格的建筑前,车子停了下来,立刻有穿白色长袍的侍从一路小跑过来帮他们停车,江扬疑惑地看看父亲又看看这一千零一夜中才有的奢华场景:“这是……赌场?” 江瀚韬微笑点头,拍他的後背作为鼓励。金色的玻璃门後,等著一位面熟的皇室高级职官,他把手里的黑色皮包交给秦月朗,随即略略向江瀚韬元帅行礼致意便快步离开。江扬瞧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看来这并不是父亲一时兴起设计的亲子游戏,到底,这又有什麽阴谋?他这样想著,不仅把心里的警戒拉高好几级,还两步赶上秦月朗,作势虚抓他漂亮的酒红色小领结,恶狠狠地低声威胁:“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秦月朗满脸无辜,眨巴眨巴眼睛拉开镀金的拉链,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崭新的七色筹码:“喏,八十万,我可什麽都不知道,不要问我,我没有结过婚,真的没有!”说著还用手包挡住脸,躲到江瀚韬身後去了。 江瀚韬微笑,接过手包,敲敲唯一一枚鲜红色筹码才交到江扬手里:“明天早晨七点以前,只要多一块这个,就算你过关了,儿子。顺便,红色代表20万。” 江扬露出一种完全不能理解的表情瞧著他向来完美、严肃、睿智、勇敢、决绝的父亲,只差没有把那句幼稚的“赌博不会有好结果的”话说出口,江瀚韬忍不住笑起来,抬手揉乱大儿子琥珀色的小卷毛:“集智慧、胆量及运气於一身的游戏,比蹲在路边卖火柴要更符合你的身份。我会在1号休息室等你的好消息。”说完拔脚就走,只把周星少校留下来保护江扬,年轻的指挥官阁下明白他已经被迫在不平等条约上签字画押,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照章办理,逐条执行。他无可奈何地耸肩,招呼正红著脸帮他挡那些过分热情的美女侍者的周星:“我们进去吧。” 作为布津帝国境内为数不多的合法赌场,这家的规模不算最大,但是装修绝对是最奢华的,令人一走进去,就有种黄金在身边汩汩流动、因此若不一掷千金赌个痛快,就是白来一遭的感觉,门口大堂的轮盘赌局处,聚集了无数本国或者外国的旅客,熙熙攘攘地试手气。江扬仗著身高优势,站在人群之外,旁观了好几盘,然後转头问周星:“你觉得这个怎麽样?” 周星显然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挠挠头仰视那标有1到50的轮盘,谨慎地低声耳语:“目测所有格子宽度基本相同,但由於单数格子为深色而偶数格子是浅色,比照色彩学原理,基本可以判定单数格子比偶数格子略宽1至2毫米,假设没有其他动力源或者装置干扰轮盘转动,那麽下官认为,压单数的赢面会略大一些,长官。” 江扬赞许地微笑了,卢立本精心挑选的继任者果然不凡,他笑著伸手要筹码:“我会认真考虑的,两块浅绿色,谢谢。” 浅绿色的圆形筹码是所有筹码中面值最小的,每块价值200布津币,江扬想了想,一块压在赢面略超1/2的双倍赔率的“单”,另一块则压在概率只有1/50但是赔率却有25倍的“30”上面──那是苏朝宇的生日码,也是苏朝宇极喜欢的一位篮球明星的球衣号码,苏朝宇一向认为这是自己的幸运数字,荷官转动轮盘,下面的江扬双手交叠作祈祷状,甚至闭上了眼睛,却笑著给有点疑惑的周星解释:“用轮盘来占卜今晚的运气,这个主意不算太傻吧?” 被卢立本调理得过分严肃的周星终於笑了,心里那个偶像级别的精英指挥官形象转了180度,露出年轻人特有的可爱气质来,他连忙摇头:“也不是那麽傻吧……啊,长官……” 江扬睁开眼睛,轮盘的旋转已经渐渐放缓,鲜红色的指针仍在微微颤抖,站在围栏外面的赌客们拼命地嚷著自己压的那个数字,有人紧紧握著拳,好像这样就能用精神力推动转盘或者改变指针的位置,还有些人则是现实主义的──他们鼓起腮帮子,玩命儿吹。可惜纯钢的轮盘和指针总是不识时务,它缓缓滑过29,然後是江扬选定的30,在31几乎已经停住,却忽然一抖,又退回去了几厘米。压“双”和压“单”的赌客都兴奋滴叫起来,全都认为是自己胜利了。周星努力掩饰惊喜:“啊,长官,您中了!” 鲜红色的指针就停在黑色的框线旁边,荷官用一种专用的卡尺进行了测量,结果与周星那双堪比精密测量仪的眼睛相符。人群发出一阵嘘声,与胜利失之交臂的赌客们有的顿足捶胸,有的骂骂咧咧,荷官利落地收走输家的筹码,给赢家们赔钱,江扬丢掉了那个压“单”的绿色筹码,可是那个压“30”的筹码却为他换来整整25倍的赌注。美女荷官带著甜蜜的微笑将一块代表5千的海蓝色筹码推到他的面前,江扬在众人羡慕的目光里,轻轻吻了一下他左手的戒指,将筹码塞进口袋,顺手弹了一下,调皮地对周星眨眨眼睛笑道:“这个护身符不坏,是吧?” 周星微笑附和,跟著江扬离开太过吵闹的轮盘赌大厅,旁观了几盘因为简单易学而深受妇女老人喜欢的百家乐,江扬随意压了几注小的,有输有赢,算下来略有结余,不过他显然不志於此,而是利用这些简单的计算来调整自己的状态。周星始终没有什麽存在感地跟在他的身边,直到晚上九点半以後,江扬终於决定下场,这时候他们已经在21点牌局的大厅里闲逛了差不多1小时,并且靠著站在桌旁跟注的方式,赚到了差不多2000块。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1 “21点”是赌场中一种常见的扑克赌局,基本规则就是玩家和赌场的荷官比扑克点数,接近21点的胜,超过21点则“爆掉”判负,其中10、j、q、k都算作10点,而a则可以算11点或者1点,有些玩法不拿掉扑克牌中的大小王,大小王可以代表任何点数。江扬过往的人生经验决定了他对於所有纯粹靠运气的东西都怀有本能的不信任,在整间赌场所有的游戏里,唯有21点,从概率统计的方面,微有可控性。具体而言,就是说由於在限定的一副牌内,每一张牌都具有独一性,按照规则,爆点判负但是庄家在16点以下必须要牌,所以十点以上、也就是10、j、q、k四张牌出现的几率越小,庄家就越不容易爆点,因此可以算作是占优势。一局初始时,10点以上出现的几率是4/13,但随著牌局不断推进,若恰巧先出的都是小牌,那麽庄家拿到大牌而爆点的概率就会不断增加,他的赢钱的可能性也就降低了,当比率升至1/3的时候,理论上客人就会比较容易赢。因此,要想在赌局中常胜,至少需要多名队友潜伏在各个牌桌,通过过人的记忆力和运算能力判定哪些桌处於客人优势,哪些则处於庄家优势,从而提高获胜概率。 通过江扬深入浅出的一番解释,周星少校恍然大悟,眼神里毫不吝惜他的崇拜,弄得江扬笑起来,摇摇手指低声说:“这家的牌局同时使用4副扑克,同时添加了大小王作为不确定因素,此刻没有队友协助,而且最重要的是……所有这些我顶多算是看过沙盘推演,甚至,一次也没有实弹演习过呢。” 周星终於理解了为什麽江扬花了那麽长时间,以跟注的方式长时间注视了若干牌局,他环视整个大厅,几乎不动唇地低语:“长官已经决定了哪一桌?” 江扬点头,遥遥一指西北角:“就是那张,30号。” 就这麽坐下。 这一桌的美女荷官一头金发,丰满的胸部几乎要涨破她那件很紧的制服马甲。她右面的1号位,坐了个穿名牌衬衫的中年商人,领带已经松开了,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灯光太过强烈,他时不时就要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擦他油亮的额头,鼻翼不自觉地地翕动,像是一匹拉不动车的驽马。他旁边的2号位,坐的是一位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漆黑的头发遮住了半边面容,他用左手抓牌,右手则紧抓著一根硕大的棒糖,每当他伸出长舌头舔棒糖的时候,就可以从他的头发与棒糖的缝隙之间,看到他那双黯淡无光充满血丝的眼睛。少年的身边是3号位,坐著一位极瘦的年轻女白领,妆容精致眼神疯狂,一只手紧紧握著膝上的手包,手指紧绷,嘴唇上有被咬出来的伤痕。江扬拉开她和美女荷官之间的4号位坐下,美女荷官立刻向他抛了个媚眼,笑吟吟地翻开身边的提示板,上面写著:“每局最低下注500,不设上限。”江扬笑著点头,身体略略後倾,周星立刻躬身凑过来,几乎不动唇地问:“长官要多少?” 江扬指指美女荷官手边的提示板,微笑:“谢谢。”几乎是话音刚落,周星已经将一枚深绿色的500筹码放进了江扬手中,然後立刻悄无声息地退後,警惕地留意著牌桌上的每一个人,甚至那些往来穿梭的侍者。 此时一局过半,红木牌匣里整整齐齐摞著剩下不到100张扑克牌,江扬谨慎地压上了自己的500块,其余三人也纷纷下注,荷官跟每个人确认赌注之後,就开始从1号到4号分牌,照例是每人两张,一明一暗。江扬这里,上面一张明牌是7,不算太坏,他翻开暗牌的一角,是黑桃4,江扬忍不住微笑──真是再好也没有的牌,因为在21点的规则里,最大的点数是10,所以无论下一张牌是什麽,都不会爆掉,而且无论拿到10、j、q、k中的任何一张,这就是一副完美的21点,就算拿到8或者9,胜面也很高,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要牌,并且吩咐周星:“加倍。” 另一枚深绿色的筹码被放到桌上,荷官再次发牌,一张红桃j被推到江扬面前,此刻杰克那翘翘的小胡子简直太可爱了,江扬胸有成竹,只等著赢钱。此时2号少年拿到了17点这样不上不下的牌,当机立断决定提前投降,因此只输一半赌注,1号中年商人的明牌是一张10一张j,除非他的暗牌是a,否则一定是输了,从他那颓废的表情看,显然已经爆了。只有3号女白领还坚持著,牌面看不出好坏,庄家开牌,一张9,一张q,19点足够赢拿18点的3号女白领,以及爆点的1号中年商人。美女荷官笑容可掬地收走了他们的筹码,然後推了两块深绿色的筹码给江扬,江扬颔首表示感谢,然後把赢来的也加进了下一局的赌注里。 幸运女神再次眷顾江扬,他拿到两个8,於是靠加一倍赌注的方法,把牌分成两份,继续要牌,并且最终凭借19点打败了18点的庄家,获得了翻倍的赌注,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不露声色地把赢来的筹码再次加到赌局上,中年商人又开始擦汗,而女白领的表情也愈发拘谨憔悴,只有那个看起来有点邋遢的少年,还是不慌不忙地舔著他的棒糖。 牌局继续,筹码被悄无声息地赔进赔出,江扬并不像他指挥部队打仗时那样谨慎,而是一直把赢来的筹码加上去,在他拿到了一副完美的a+10点的“天成”牌後,最初那两块500的小筹码已经变成了4块海蓝色的5000筹码──琥珀色头发的年轻指挥官几乎只花了半小时,就赚到了一整年的帝国最低工资收入。旁边一直输几乎崩溃的女白领和不断擦汗的中年商人都用羡慕的眼神瞧著他。 下一盘,他的好运气并没有继续,他拿到了一张7和一张q,17是一个很尴尬的数字,庄家的明牌是一张a,江扬知道他的机会来了。他先是选择投降,输掉1万,然後用剩下的一万再加额外的五千买 “保险”──这是21点特有的一种玩法,当且仅当庄家有两张牌且明牌是a的时候,其他的玩家可以买,如果庄家的底牌是10点,凑成21点“天成”牌的时候,买“保险”的玩家就可以得到2倍的保险金,否则玩家失去所有赌注。美女荷官对江扬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然後翻开自己的底牌,又是一张红桃j──江扬第一次觉得,经常用来代表爱情的桃心确实会让人有种甜蜜的错觉,甚至那一瞬间他忽然发现杰克那种有点坏有点痞的笑容,居然会让他开始思念他的小混蛋苏朝宇! 这次投资成功让江扬的赌注达到了3万,海蓝色的筹码高高的摆了两摞,江扬毫不犹豫地继续下注,下一盘他又赢了,挂锺的指针刚刚指向晚上11点,距离江瀚韬规定的早晨七点还有8小时,江扬赢来的筹码已经超过了6万,难道神一样的长官就要这麽完成任务了吗? 红木牌匣里的扑克牌所剩无几,这应该是一局的最後一盘,江扬再次拿到好牌,明牌是可遇不可求的“小王”──按照这家赌场的规矩,庄家拿到大小王必须当做废牌扔掉,而闲家则可以用它来代表1至11的任何一个点数,如果底牌是10或者a的话,就是一副可以赢得1倍半赌注的“天成”,江扬亲吻他手指上的戒指,翻开底牌的一角看过去,这回他甚至无法掩饰自己的惊喜──呀,又是一张红桃j! 每一局使用4副扑克牌,红桃j出现的概率是4/216,自江扬中途加入到现在,它居然出现了三次,而且每一次都为江扬带来完全的、奇迹般胜利,连周星这样绝对客观、唯物的人都不得不相信幸运女神真的站在了江扬身後。数出9万推给江扬的美女荷官笑容已经有些刻板和不自然,连江扬慷慨地拿两枚深绿色筹码当小费都不能令她恢复那种甜蜜的职业化笑容。1号座位的中年商人也坐不住了,趁美女荷官拆开4副新牌并且开始洗的空隙,起身离开,3号的女白领把仅剩的不到1万的筹码翻来覆去数了好几次,手指都在哆嗦,只有2号座位的少年从容不迫,他拦住一个路过的侍者,要了一大杯“热热浓浓”的纯可可,并且竖起巴掌认真地说:“加五块糖。” 新的一局正式开始前,江扬把赢来的筹码几乎都交给周星,自己只留两枚深绿色的500筹码,一枚下注,另一枚则拿在手里把玩,目前形势一片大好,他只需要谨慎下注,赢到5万就可以收手──如果足够快的话,甚至可以赶回去跟苏朝宇一起吃夜宵,江扬想著,略略有点走神,可是他的运气真的非常好,心不在焉仍然赢一局平一局,赌注反倒有所增加。旁边那位女白领却输光了最後的一万块,趔趄离去。 隔了没几盘,牌桌上又坐满了人,这回1号位来了一位身材保持得极好的老人,大概有70多岁了,鹤发童颜,戴著一副玳瑁边的老花眼镜,动作沈稳神情专注,而3号位则坐了一个极美的少女,素颜,扎马尾,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一直在要小瓶的啤酒,那双黑眼睛却始终清澈明亮,酒量真是惊人的好。 因为是一局初始,扑克的随机性强,江扬赌得非常谨慎,每盘都只留500筹码,输了并不在意,赢了一定立刻交给周星。同桌的少年还是输得非常随意,老爷爷则跟江扬一样走谨慎路线,甚至每次放下筹码以後还要数一遍,有时候还会捻著胡子想半天,美女荷官还真不敢催这位祖父级别的客人,可是那位3号少女就没这麽客气了,她总是皱眉,不耐烦地把酒瓶重重地放在台面上,咚咚有声。 大家都是输多赢少,江扬也一样,很快输掉了一万多,但是他一点也不著急,能看一遍就从400张以上图片里挑出彼此矛盾的两张的指挥官可以相当轻松地记住所有已经出现的扑克牌,同时,他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计算,到牌局过半的时候,10以上的大牌还没出几张,对於庄家而言,十分不利,所以江扬瞅准机会,决定像上一局那样,强注出击──最好这局结束时,就能完美地完成任务。 新的一盘开始时,江扬放了两枚5000的海蓝色筹码,然後等待发牌,暗牌是5,明牌是7,一共12点,算是相当不错,江扬毫不犹豫地要牌,1号的老爷爷考虑了半天,终於投降,2号少年决定在刚拿来的可乐里加一大勺糖,忙著找侍者,随意地放弃了这局,3号少女的明牌是a,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拒绝要牌,所以庄家给自己补了一张以後,就把後一张牌推给了江扬。 如果是9,那麽就赢定了,如果是8,那麽20点的赢面也很大,只要不是10点牌,都有一线机会。江扬很快翻开那张牌,随即眸子一闪,翻牌认输,站在他身後的周星目光如炬,清楚地看见,那张让江扬输了这一局的牌,正是红桃j。 曾经带来幸运的红桃j转向了敌人的阵营,幸运女神仿佛也开始青睐别人,这以後,江扬连续输了十三盘,有几局他拿到的都是赢面极大的20点,可是美女荷官却恰好凑出21点来。由於赌注下得很大,不仅仅之前赢来的9万全部离他而去,手里的赌注也锐减到不足60万。这时候正是本局的最後一盘,发牌之後,红木的牌匣里只剩十来张牌,江扬手里的牌达到了20点,他记得这一局所有的a都已经出尽,庄家的明牌是7,美女荷官的目光游移,仿佛十分怕大家加注,2号少年笑嘻嘻地加倍了赌注,老爷爷和少女则选择投降,江扬这一局的赌注是5万,赢面不算小,他想了想,终於选择翻倍。 美女荷官选择继续要牌,这次她拿到一张3,江扬相当放心──按照这家赌场的规矩,16点以下必须要牌,她的点数应该不超过20才对,应该是赢了吧? 美女荷官确认大家都不投降也不要牌以後,就先翻开了自己的牌──扣住的那张,竟然是一张黑桃a! 江扬的脑子嗡了一声,他几乎可以回忆起16张a一一出现的情形,怎麽会?!虽然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不过江扬十分了解,在这样大型的赌场里,无论赌客或者荷官都不可能出千作假,也许他真的记错了?毕竟“神一样的指挥官”也只是有血有肉的人,就像当年在海神殿的时候,他差点因为记忆出现偏差而输掉一只右手,此刻……或许是记混了吧…… 美女微笑著收走了江扬的10万筹码,然後重新拆牌、洗牌,本局小赢几万的3号美女借著醉意想拍江扬的肩膀安慰他,手才伸了一半就被突然插在他们俩之间的周星不露声色地托住了,细腰长腿的俊美少校把女孩子的手放回她的膝盖上,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小姐,您醉了。” 少女嗤笑,用手里的三四块筹码摆了个箭头指著江扬,眨巴著眼睛问周星:“你是他的‘忠犬’,对吗?谁攻谁受啊?” 在枪械、搏击、化学等方面相当渊博的周星没听懂,他只能客客气气地笑笑,转过头去观察江扬。 琥珀色眸子的长官绝对不会被眼前的失败所打倒,不用说过往的辉煌战绩,就在一个多月以前,迪卡斯那样的战局下他尚能绝地反击,何况现在,只是在一个“游戏的”、“小儿科”的牌局上罢了! 周星抬起左手敲敲跟礼服配套的超薄机械表:“十二点过三十七分,您要不要吃点夜宵再继续?” 江扬摇头,他十分了解此刻吃东西的後果就是让他不可抑制地变得更困、脑子更混乱:“一杯红茶就好,不要奶和糖。” 周星点头遵命,做手势叫远处盯著的两个队员过来保护江扬,自己沿大厅尽头的金色旋梯跑上二楼,去江元帅休息室为江扬倒茶。 美女荷官已经洗好了牌,3号少女无聊在台面上搭起来筹码塔轰然倒塌,她瞧著周星的背影,笑嘻嘻地评论:“嗯,忠犬受!” 江扬是听得懂的,不过他完全没有心思反驳,只是静静地盯著美女荷官发牌的手。 跟红茶一起来的还有元帅的一张字条,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行楷简简单单写:“加油,儿子,你不会也不能失败”,江扬沈吟,“不能”?难道这真的不仅仅是一个游戏?他把它和口袋里那枚海蓝色筹码放在一起,然後开始了新的一局。 爸爸完全没有送来好运气,这一局江扬赌得万分谨慎,只可惜俗话说得好──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塞牙,躺地上中枪。这一局江扬始终和胜利失之交臂,哪怕是算定了牌,哪怕是拿到了极好的牌,都差那麽一点点,连周星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里都有些担心,甚至在一次递送筹码的时候低声问:“要不要缓一缓或者换一桌……?” 的确,这一桌上,1号的老爷爷赌得太差,总是在不该要牌的时候乱要──好几次他明明已经18或者19,却还强行要牌──多了他的一张以後,本应该发到江扬手里的牌就顺延发给了3号少女,说来也巧,这往往让他的赢局变成败局,实在是让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却只能怪自己运气不佳。 可是江扬却没有考虑周星的建议,指挥官该死的直觉告诉他,逃避不能解决问题,有一种不能言说的绝望和犹疑正像传染病那样在心里蔓延开来,仿佛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正收紧陷阱,将他逼上绝路。 事实证明,执拗的孤军深入必将遭致敌人的疯狂围堵攻击,数小时之後,江扬的赌注已经所剩无几,他的神情也远比刚刚坐下的时候憔悴黯然,这绝对不是因为熬夜──基地的高级军官们都可以作证,他们的指挥官就算是48小时不眠不休也仍然精神抖擞思路清晰,绝不会让部下们看出一丝一毫的疲惫。 江扬把最後一块500的筹码押上赌桌,就像他们刚刚开始的时候那样,2号少年不知道换了多少根棒糖,他从头发後面窥视他,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似乎有那麽一点点同情,不得不说,他是这张桌子上最会赌的,代表10万的红色筹码摞了一叠,其中甚至包含了江扬输给庄家的那块。 美女荷官已经下班,现在庄家是一位留著小胡子的冰山大叔,好像不会笑也不会说五个字以上的句子,每局都沈默地发牌,沈默地赔进赔出,就像是一台精密的赌博机器,3号少女无论怎麽借酒调戏,他都不为所动。 这一局江扬拿到方块4和梅花8,又是12点,再次要牌只要不是10就不会输,如果拿到8或者9,赢面还很大。1号老爷爷照例又捻著胡子想了半天,最後终於决定再要一张,结果拿到一张黑桃9,估计又爆点了,赶快从随身的药盒里拿了一片,和著茶灌下去;2号明牌是黑桃a,胸有成竹地摇摇手指表示不再要牌,3号少女痛快地表示再来一张,这次她幸运地抓到可以代替任何点数的大王,差点兴奋地跳起来,一个劲敲著桌子要侍者再拿酒来。 轮到江扬这里,他一根手指按住冰山大叔用细棍推到他面前的扑克牌,几乎抑制不住狂乱的心跳──这几乎是最後的机会,如果败了,只怕再也不能翻身。他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掀起一个角。 红桃j。 曾经那麽可爱的小胡子现在看来充满了讥诮和讽刺,它仿佛有生命那样盯著他笑。22点,彻底失败的点数,江扬把三张牌都翻过去认输,冰山大叔沈默利落地收走那仅剩的一块筹码,然後翻牌,给拿到“天成”的2号和靠大王成功凑足21点的3号赔钱,江扬知道这一切都跟自己不再有任何关系,他站起来,下意识地拍拍礼服,转身离开。 他走得很快,周星立刻大步追过去,江扬一句话都不说,沿楼梯飞快地走到二楼的自助餐吧,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冰水,站在夜风凛冽的露台上全灌了下去,又狠命地搓了几下自己的面颊,才转身对身边的周星说:“没事,不要担心。” “还有储备粮。”周星拉开黑色手包的夹层,抽出最後一块5000的筹码,又指指江扬的口袋,那里还放著他在轮盘赌赢来的5000块。 江扬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夜空微凉的空气,舒了口气努力微笑:“大起大落,被运气抛弃,在最绝望的时候发现压箱底的筹码,这真是……”後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周星也不像苏朝宇那麽擅长推理或者脑补,只见帝国最年轻的中将劈手抢走最後一枚筹码,琥珀色的眸子里有精光,居然笑出声来:“走,我倒要试试看,幸运女神有多麽嫌弃我!” 这一次他们没去任何赌桌,而是把仅有的10000块全部换成了硬币──没错,基地的最高指挥官阁下冲进了地下一层,正拿著一个盛爆米花的纸筒,蹲在一台老虎机面前。旁边,站著用帆布购物袋拎著重达数公斤硬币的周星,一脸愁苦。 不同於上面复古的奢华,地下一层的老虎机厅充满了後现代的科幻意味,数排颜色绚丽一按就叮咚叮咚响的老虎机环形排列,侍者很少,都穿银色的小裙子,戴半面具。已近凌晨,这里的客人极少,唯有隔三行的一台金黄色机器旁边,坐著一个玩得全神贯注的年轻男孩儿,身後站著替他拿著接硬币纸筒的母亲,保养得很好,举止也十分优雅,察觉到周星的扫视,她抬起头,客气地微笑,算作打招呼。 江扬执著地选了30号机,恰巧是纯正的海蓝色。他喜欢上面那些不停闪烁的仿宝石灯,就像是苏朝宇的眼眸──他是多麽想给肯定正睡得人事不知的苏朝宇打电话啊,不需要告诉他自己的失败和抑郁,只要听听他嚣张无比的清脆笑声就可以安心,可是这种地方偏偏禁止一切通讯和摄像器材,所以他只能叹了口气,然後开始投币。 老虎机不像21点那样考验人的记忆力和计算力,要做的不过是投币和拉开关,之後任何人能做的都只有祈祷。江扬明显比刚刚轻松很多,他舒舒服服地坐在转椅里,让周星坐在他旁边,一面丝毫不动脑子地玩老虎机,一面跟周星随意闲聊,甚至还因为周星讲的糗事笑出声来,仿佛已经从刚刚那种消极绝望的情绪里解脱出来了,令人不得不佩服指挥官的自我调节能力。 可是幸运女神大概今晚真的已经弃他而去,老虎机疯狂地吞噬著江扬的硬币,就像是上古传说里的饕餮神兽──只吃不吐。差不多一小时以後,周星忽然听到那种疾雨般的硬币落地的声音,伴随著女人又惊又喜的惊呼,以及男孩子欢乐的粗口。他从老虎机的缝隙望过去,只见那对母子玩的老虎机正坏了一样往外喷硬币,他们拿著的两个大纸筒都装满了,硬币却还没有停下来的趋势,於是母亲不得不用昂贵的丝绸手帕当包袱皮。 江扬这里却仍旧连一个最小的奖都没出现。他察觉到周星忧虑甚至有点同情的眼神,毫不在意地耸耸肩,继续把硬币往里面塞,机器那种代表遗憾的音乐一次又一次地响起来。熬了大半夜,江扬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微有倦意,左手始终握在胸前,此时天色将亮而未亮,正是最脆弱却又最温柔的时候,他笑著看老虎机上图案变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最真诚最深情的表白:“其实我很幸运,我此刻愈发觉得,命运向来对我相当仁慈,真的。” 周星疑惑地瞧著江扬,只差没立刻跑上楼去叫家庭医生,江扬知道他不理解,於是微笑解释:“我想到苏朝宇。下午在家玩卡片,我和苏暮宇联手杀他,他分明节节败退分明无力回天,但只要他还剩一张卡片,他都会战斗到最後一秒,绝不会屈从命运或者权威,真是个强悍又嚣张的小混蛋!” 周星嗅到那种无法掩饰也不试图掩饰的爱意:“你们一定会幸福的,长官。” 江扬特真诚地握了握他的手,点头笑起来:“是,谢谢你的祝福。”说完,顺手捞出口袋里最後一枚硬币──十年前帝国银行发行,面值10布津币,刻的是战死於雪伦山区的祖父江兆琅的侧面胸像。他的手指划过那跟自己父亲有七八分相似的下巴,闭上眼睛特认真地默默祈祷了三秒锺,才把硬币放进老虎机。 跟所有的老虎机一样,只要每局终了时,停在屏幕上的三行图案相同,就算中奖。刚刚离开的那对母子中得是图案是三朵奢华皇冠的特等奖,而最小的奖则是一个钱币的符号,奖金则只有200块──刚刚够换一块最小面值的筹码,或者在楼上的自助餐吧吃一顿豪华的纳斯式单点早餐。 江扬认真地瞧著那令人眼花缭乱的转子,几十秒之後,它们终於依次减缓了速度,然後停了下来。 第一个,钱币。 第二个,钱币。 第三个,啊,还是钱币! 老虎机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位於下方的闸口啪地打开,叮叮咚咚落下20个硬币,周星手疾眼快用帆布口袋堵住闸口,从而明智地避免了蹲在地上找钢!儿这样不名誉的行为。江扬抓了两把头发,让自己清醒一些,看著空空如也的黑手包和沈甸甸的帆布口袋,真忍不住自嘲的笑容。他摆摆手,吩咐道:“帮我换成筹码,我们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吧。” 早晨五点四十七分,江扬回到赌场的入口,朝阳温暖的霞光已经透过高高的金色落地窗,洒落在镜面般的大理石地面上。门口轮盘赌附近,游客们早已散去,此刻人丁寥落,荷官们都有倦意,江扬把最後一块浅绿色的筹码压了30号格子。 奇迹,还会发生吗? 轮盘再次旋转起来,就像是无情又无奈的命运,片刻之後,它慢慢停下,指针划过28、29、30、31,却又在停止以前荡了一下,鲜红色的指针几乎停在格子的中线,江扬为这样惊人的巧合而惊诧,回头看周星时,他却是一脸想安慰江扬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的表情,江扬立刻明白了:“这一次是,31?” 周星紧紧抿著嘴一个字也不回答,仿佛这样就可以迷惑荷官手里精确测量的规尺,可是他的神情已经泄露了秘密,江扬没说一句话,只是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31!”荷官宣布,周围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天亮了,无论输赢,这一夜都已到尽头,轮盘到此为止。托著玻璃托盘的侍者们鱼贯而出,给所有在最後一局下注的客人们送润肺保肝的砂板糖。江扬百年难得地被吸引,也拿了一块放进嘴里,那琥珀色的小糖有股清新的药物的气息,让他整个上呼吸道都舒服起来,他甚至多拿了一颗塞给周星:“八十万的糖果,你一定要尝一尝。” 向来谨慎的周星被迫把这种来历不明的糖果放在舌头上面,甜,凉,余味微苦,他正想说什麽,却看到秦月朗在另外三个亲卫队员的保护下走出来,向他做了个“带江扬回来见爸爸”的手势。於是周星再不耽搁,快步走到正专心致志看那转盘的江扬身边,低声说:“元帅请您上去。” 江扬察觉到他的犹豫,尽管脸色不算好,还是拍拍他的肩膀,一面大步走过去一面微笑:“不必担心,我并没有打算逃避面对元帅,只不过……” 周星疑惑地跟过去,江扬一只脚已经踩在台阶上,却忽然回头,凝视著宾客渐渐散去灯火已经熄灭的赌场大厅,近乎自言自语地说:“只不过,我至少应该看透这个局,才好跟元帅交代。” 局?向来目光敏锐判断力极强的周星楞了一下。他和专注赌局的江扬不一样,并没有把精力放在牌面上面,而是始终保持十二分小心地留意著江扬身边的每一个陌生人,如果这是一个局的话,那麽他理当比江扬更早注意到。他疑惑地摇了摇头:“我倒是没有注意到。” 江扬当然相信周星的目力,却并不肯轻易放弃自己的判断。这一夜的豪赌和惨败的确在某个时刻打击了他坚不可摧的心理防线,包括他那种对自己能力的绝对自信,甚至整夜高强度脑力运动带来的疲惫也影响了指挥官的心理调节机制,可是多年生死考验磨练出来的直觉判断仍然像以往一样发挥著作用,以至於江元帅问他感受的时候,他脱口而出的还是那句话:“这是个局,我中了陷阱,对吗?” 江元帅明显睡得不错,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焕发,正在专心致志地看早餐单,闻言不由笑了,抬头盯著他最倔强的大儿子,厉声道:“证据呢,儿子?” 江扬愣了一下,这个语气是长官的,但是却带了属於父亲的称谓,他一时有点不知道用什麽样的状态去应对,只能垂下头回答:“对不起,我现在还不知道。我不了解这个行业,只能基於周星少校的观察认为,他们是使用了与我的能力并不在同一层面的技术,也许是某种电子仪器,也许是某种精密的算法,暂时,我不知道。” 江瀚韬瞧著儿子的眼神变得很温柔。他指指身边的椅子,让江扬坐下,还把手里的餐单递过去让他挑,江扬本来想拒绝,可是看到父亲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还是接了过来──鬼知道後面那所谓“勇气”和“创意”试炼还会让他做些什麽,眼下必须尽量恢复体力。於是他乖乖地点了平时一倍以上的菜品,江元帅赞许地点了点头,打发秦月朗去点餐,又对周星使了个眼色,周星立刻带著亲卫队员们离开,体贴地关好门,守在门外。 江元帅把随身的办公终端打开,调出一份文件递给江扬,标签“绝密”,来源是国安部,再打开,里面是一份一份的人事档案,包括昨晚江扬赌桌上的每一个人。他才知道那个一直在吃棒糖的少年就是十年前因为智商超过人类能够认定的极限而被国安部秘密培养的计算专家;那位有丰满胸部的美女荷官则有一双世界上最灵巧的手,对她而言,用任何规律完美洗牌只是小菜一碟;那位总是慢吞吞犹犹豫豫的“老爷爷”其实只有35岁,是顶级的易容专家和窃听专家,至於江扬身边的那位美少女,是最好的观察员和行动协调员。 这个局说来很简单。首先,美女荷官用预定的方式洗牌,於是事实上,在发牌之前,棒糖少年已经知道了每一张牌的顺序。根据江扬的反应,他会把计算结果用事先约定好的轻微敲击告诉“老爷爷”,“老爷爷”再用行动暗示给对面的美少女和身边的荷官。所有人按照棒糖少年的指令“要牌”或者“投降”,由於所有人的要牌顺序都先於江扬,所以他们可以极大程度上控制江扬拿到什麽样的牌。为了防止意外,擅长读心的美少女坐在了江扬的身边,可以随时根据他的心态而调整所有人的策略,传达指令的道具就是她一直在把玩的那些筹码了。 江瀚韬讲完,江扬却沈默不语,正好秦月朗敲门送早餐,於是他们暂时没有谈下去,而是开始吃饭。素蒸饺、虾肉煎饺和爽口小菜都是秦月朗赶开赌场的大师傅亲自烹调的,配大锅熬煮很久的小米粥,实在是美味极了。江扬低头吃到一半,忽然放下筷子,优雅地擦了擦嘴:“不,这不是这个陷阱的全部,您没有提到最关键的──设局的目的。” 秦月朗疑惑地看著他,江瀚韬却在微笑,示意他说下去。江扬声音不大,却沈稳确凿如同办公室里的基地最高指挥官:“这个局从我走进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老实说,从昨晚到我输光之前,我始终没有非常重视您的‘试炼’,我过於自信,哪怕是在这样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地方,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行业,我仍然没有足够的重视。第二,如果只是几个国安部的特工,我不会上当,我应该早就察觉他们的身份,至少,我会站起来换一张桌子。”他说著指了指那扇关著的门,苦笑:“这一点周少校甚至提醒过我,但是我忽略了。比迪卡斯战斗中忽略苏朝宇的警告性质更严重,因为这一次甚至完全不涉及我无法控制的私人情感领域,仅仅因为我的自大。” 秦月朗赶紧给他夹了一个虾仁蒸饺,和稀泥说:“切,怎麽能怪你,老狐狸欺负人的水准可以问鼎全国冠军,我可最知道了!” 江扬摇摇头:“说起来这些年,我的确过多次被命运眷顾,从海神殿生还到零计划幸存,甚至前不久,苏朝宇从国旗下面醒过来,我因此忽略了危险忘记了谨慎──真可笑,不久以前我曾经因此和苏朝宇大发脾气,但是事实上,我又比他强多少呢?” 江瀚韬瞪了秦月朗一眼,阻止他的捣乱,然後等著江扬继续说下去:“很好,还有呢?” “第三,设局的人,也就是您,非常非常了解,甚至看透了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自大,为了进一步引我进圈套,您给了我错误的暗示。”江扬啜了一口茶,缓了缓继续说,“从第一次轮盘赌开始,那个装置一定可以通过某种方式遥控,所以其实无论我压什麽,都会赢的,是吧?” 秦月朗愤愤地用筷子穿透一只蒸饺,一面吃一面说:“江扬,你就应该一口气压两万,直接赢回来,看老狐狸还怎麽折腾你!” 江扬摇摇头,苦笑:“那难道不会输吗,秦副参?” 江瀚韬微笑,随手把旁边叠著的餐巾给秦月朗道:“你以为他是你吗?就算以前曾经年少轻狂,偶尔会喜欢冒险,可是这些年他已经变得非常谨慎,这就是‘责任’两个字的魔力了。哪里像你,奔四十的人了,还管著一大家子的事,仍然长不大!” 秦月朗一把扯过餐巾,擦掉飞溅的汁水,不服气地咕哝著:“到底是谁把我宠成这样的……” 江瀚韬立刻瞪了他一眼,於是秦月朗立刻露出小动物般无辜的眼神,望天:“都是卢立本害我,回头我找他算账去!” 旁边的江扬微笑著看他向来“为老不尊”的小舅舅,内心深处或许有那麽一点点嫉妒,可是他永远也不会说出口。唯一的好处是,这样一打岔,饭桌上的气氛轻松许多,他叉了一块甜椒吃下去,才接著说:“後来赢的那第一局也是为了让我彻底放松警惕,专注牌局,不去注意其他人的手法或者动静,更不会想到──原来我能够拿到什麽样的牌,在洗牌的时候就已经被确定。这就好像是专注於研究果子而忘记了根,所以输得一塌糊涂,绝对是活该。” 说完,他自己也笑了,似乎在嘲弄这一夜所犯下的低级错误,没想到抬头却看到了他爸爸非常温柔却又非常心酸的眼神。秦月朗察言观色,立刻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假装忘了拿鲜榨果汁。江扬莫名其妙地开始紧张,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退了半步,瞬间脑子里就冒出一篇几乎完美的口述检查来,可是没等他开口,江瀚韬已经紧紧地拥抱了他。 江扬疲惫的身体不能像平时那样瞬间绷紧,反而几乎是一下子就被这个温暖的拥抱融化了。他的大脑甚至当机了片刻,倦意潮水般涌上来,让他简直不由自主就闭上了眼睛,只想就这样睡去。 江瀚韬的声音非常温柔:“儿子。累了的时候,一定要回来休息,爸爸会在你身边,现在,将来。” 平平淡淡一句话,江扬已经明白了爸爸的心意,这是最婉转的道歉和最真心实意的承诺,他莫名地有点想哭,不知道是为了二十多年从未得到的“休息”的权利,还是为了爸爸的话。好在江瀚韬都明白,他把他送到旁边的客房休息。 “其实,”江瀚韬说,“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我就想说,儿子,你可以躺著闭目养神,我们聊聊那个赌局,即使你聊不了两句就困得睡著了,也是很好的事。” 江扬微愣了一下,看著那柔软的温暖的大床,却低头苦笑:“我以为,自我检讨都是需要一个清醒的头脑的。” 江瀚韬拉开被子:“儿子你错了。在爸爸面前,如果你不怕丢脸,甚至可以哭著睡著,历数今晚的惨痛,我会一直陪著你。” 江扬半信半疑地躺下以後,爸爸居然真的一直坐在床边,轻轻地拍他的後背。江扬初时并不能习惯,後来终於抵不过身体的疲惫,开始恍惚,迷迷糊糊的,有种熟悉的感觉:或许在那些遥远的、他已经记不起来的儿童时代,父亲也许真的就像现在这样,陪在他身边,哄他入睡。 或者,父亲其实一直在,过去、现在,以及可以预见的,未来。只是父亲比儿子更不善表达,只是父亲心中,爱儿子的方式与一般人不大一样吧。 向来冷静自持的年轻指挥官陷入温暖的梦里,梦里父亲很慈祥,母亲很悠闲,苏朝宇很乖很听话……熟睡的江扬为这样的幸福,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江扬一觉醒来已经是正午,他起来冲了个澡换了床头为他准备好的野战服,就去敲隔壁的门。爸爸已经在等他,显然布置好了所有的一切,不过却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先邀请他吃午饭,而是直接吩咐周星准备车:“这就走了。” 车子一路离开繁华的旅游岛,径直开出新城区,转过一片极美的森林,开入都是灰房子的大院,四处用高高的电网围著,看上去像是一座庄园。江扬疑惑地看向他高深莫测的爸爸,後者却只是闭目养神,假装没看到儿子疑惑的眼神。 车子在一处跨院里停下,秦月朗下车办理必要的手续,江瀚韬侧过头吩咐儿子:“咱们转转。” 这里确实是一座极大的现代化生态农庄,专供皇室和首都的大贵族家庭使用,江扬陪著爸爸看了郁郁葱葱的蔬菜,学习了一下如何分辨成熟的草莓和如何完美地采摘草莓,之後又在鱼塘里捞了几尾极好的鳟鱼。江瀚韬说:“苏朝宇和苏暮宇仿佛都极喜欢上次的黑椒烤鳟鱼,是吧?” 真是老狐狸,江扬一边看工人熟练地包装活鱼一边在心里感慨,苏朝宇和苏暮宇的口味一向差得不少,除了苏朝宇擅长的“苏家招牌炖菜”以外,几乎只有这道菜可以达成一致,可是……从苏暮宇入住到现在,元帅府的厨师只做过一次啊,爸爸怎麽就了如指掌了呢? 江瀚韬没打算给儿子答疑解惑,又带江扬去看了各种肉用的动物,年幼的牛和羊成群结队地在活动场吃草,春天的阳光温暖灿烂,实在是太动人的场景。 江扬显然喜欢这个地方。他记忆里很少有机会和动物这样接近,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难得露出一丝孩子气,让一旁的江瀚韬看得非常心酸。 快到黄昏的时候,他们再次回到一开始停车的地方,带著无数战利品,江扬知道之前的一切并不是父亲带自己到这里的目的,於是瞧著那扇紧闭的铁门问:“里面有什麽,爸爸?” 秦月朗早躲进车里了,连新鲜草莓都没法引诱他走出来解说究竟。江瀚韬只能瞪他一眼,拍拍江扬的肩膀说:“不算很难,但是……”後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接过亲卫队队员准备好的一只盒子,递给江扬,说:“记得光明神的传说麽?关於勇气,他说,‘杀死猛兽把它的心献给我的人,有权继承我的天下。’” 江扬松了口气,尽管这几年因为旧伤,他已经无法像过去一样,轻松撂倒像苏朝宇那样的特种兵,可是杀死一只动物绝对不会有任何困难,何况这里只是个农庄,绝不可能有狮子老虎那样的猛兽,於是他翻开盒子,拿起里面的尖刀,正要进去,他爸爸又嘱咐了一句:“不仅仅要杀死,还要分割好,会有人教你的。” 江扬点头应了,随即推门而入,江瀚韬目送儿子的背影,沈沈地叹了口气。前座的秦月朗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也跟著叹了口气,望天:“江扬真倒霉,幸亏我不是……” 江瀚韬的表情非常复杂,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沈默地坐进车里。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周星立於车外的影子一寸一寸变长,夕阳终於落下,漫天的云霞都呈现出血一样耀眼的红色,铁门缓缓向两边分开,江瀚韬立刻推开车门迎了过去,一把抱住全身是血的儿子。在沙场上都从未有过一丝犹豫的儿子表情十分苍凉,似乎想哭却似乎在微笑,他僵硬地被爸爸抱著,隔了片刻才说:“是为了我‘不合时宜’、‘偶尔发作’的温柔和感性,对吗,爸爸?” 他目视远方,有一辆不属於江家、没有任何标志的黑色轿车停在庄园的角落,刚刚亲手剖出的牛心被封入保险箱,交给那位昨夜送过筹码的皇室高级职官,他似乎还向他们方向颔首致敬,然後就钻入车子,转眼消失。 江扬想起刚刚那头不过才断奶的小公牛,它被捆著,无助地哞哞叫,那双眼睛是纯黑色的,很大,睫毛很长,它的妈妈就在旁边的围栏里,一直疯狂地撞著围栏,後来甚至屈前腿跪了下去,一样很大的黑眼睛一滴一滴地掉著眼泪。那样的场景,尽管只是动物,尽管江扬知道,这样的动物原本就是喂来给人类食用的,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别人,在至多不超过36个月内,结束这头小牛的生命,可是此时此刻,他怎麽能动手? 这跟在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战斗不一样──对方甚至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只有绝望的悲伤透过那双纯净的眼睛传达过来,他真想就此扔下屠刀,钻上爸爸的车立刻回元帅府去,回基地去。可是他不能,因为在那个时候,他就看到了远远站在角落的高级职官,忽然明白了父亲的不得已,明白了这件事所代表的隐喻。所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不去看那绝望的母亲和流泪的眼睛,按照专业屠夫的指导,用重达十数公斤的榔头猛击牛头,让它瞬间昏厥过去,然後一刀刺穿动脉,一面放血一面整张地剥下牛皮。江扬再也不敢看那撞得满头是血的母牛,只是飞快地在专业人士的辅助下,用专门的刀子顺著骨骼和肌肉的纹理肢解牛的各个部分,将内脏一一剔出来分门别类,那颗心脏,被取出来的时候,甚至还在跳动…… 江瀚韬始终知道,被迫以异於常人的速度长大的儿子内心深处仍有那麽一点点孩子气的幼稚,一直以来,他默许这个存在,可是现在他们所要面对的,远比想象中更艰难更残酷,他不得不在儿子的孩子气和儿子的生命中选择後者,所以有今天。 江扬明白,所以当他在温泉浴池里洗净了满身血污,扎了几个猛子之後,整个人就完全镇静下来了,一钻出水面就看到江瀚韬满脸的担心和心疼,於是江扬笑出声来,伏在浴池的边缘仰头瞧著爸爸说:“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吃牛肉了,但是事实上,如果您做那种有芝麻的蜜汁牛肉干,我一定忍不住。” 江瀚韬有点担心儿子是故作姿态,所以他笑了笑,没有接这句话。 江扬翻身仰倒在浴池里,闭上眼睛,一点也不使劲地漂在池子里,说:“程亦涵老说我这麽泡著会让他想起医学院那些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尸体。您知道吗,那个好学生上学的时候,学校差点给他警告处分。”他不等江瀚韬回答就翻身起来,继续用刚刚那种非常幼稚地伏在浴池边缘的姿势呆著,眯著眼睛接著说:“因为他觉得学校的实验用狗太可怜了,要一次一次被割开肚子做实验,所以……趁著月黑风高,把它们都给放了,嗯,在某位您熟悉的特工的帮助下。” 孩子们少年时天真的幼稚不能让江瀚韬微笑,他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儿子把故事讲下去:“在写了很多检查以後,程亦涵发现实验课并没有取消,有很多新的狗被补充进来,甚至有一条黄色的母狗是怀了小狗的……所以他以後再也不会做那样‘幼稚’的事情了。” 江瀚韬在浴池边坐下,目光里更添了一丝忧郁,江扬猛扎下去又出来:“我应该不会放任自己做一些非常幼稚、非常情绪化的事情,但是我心里会非常想做,并且最後会因为没有那样做而在潜意识里责怪自己,我想我一直是知道的。” “儿子,我并不是希望你改变你所认定的对错……”江瀚韬皱眉。他从江立那里知道江扬靠坦然解剖自己最深处的意识来获得力量的方法,但是这并不代表他是一个可以安然瞧著儿子对自己做这麽残忍的事情的父亲。但是江扬摇摇头:“不,这是事实,爸爸,苏朝宇第一次去迪卡斯试图找到罗灿的时候也许所有人、包括我本人都对这种不负责任的事表示了极大的愤怒,苏朝宇甚至想过辞职来向我道歉,可是我始终知道,在我的内心,我是想做他那样的人的,但是那时候我还不懂如何平衡我的责任和我的那一点点天真。您知道,彭耀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他说,‘乔洛麟那样良心全被狗吃了的人或者苏朝宇那样始终保有一颗赤诚之心的人没有不快乐,最痛苦的是江扬那样的人,良心被狗吃了一半’……”他说著终於忍不住笑起来,“您别生气,苏朝宇听了以後立刻和彭耀打了一架,据说逼著彭耀承认,其实没有狗吃掉我的良心,我的良心好好的。真是太可爱!” “但是你认为彭耀说得非常准,是麽,儿子?” 江扬点头:“是,基本概况了这些年我维持这个微妙平衡的尴尬状态,怪不得裴王要选他做继承人,真是一双狼眼,让人无所遁形。” “那麽现在,经历了今天的事,你有新的想法麽?”江瀚韬瞧著儿子。他还记得,二十多年以前,他每天都带著只有四五个月大的江扬在室内温泉浴池里游泳,据说这有助於婴儿的大脑和身体发育。那时候儿子从头到脚只有724厘米,体重只有85公斤,只能用单个语气词表示自己的情绪,才刚刚学会扶著墙或者爸爸站一小会儿,总会没事就自己在有围栏的婴儿床上翻来翻去,最喜欢的就是游泳。为了以防万一,他总是给儿子系一块天蓝色的泡沫,雾蒙蒙的温泉浴池里,儿子游来游去的样子,就像是一只胖乎乎却十分灵巧的小海豚……一晃就是这麽多年了,儿子已经比爸爸还要高,并且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强悍、聪明、能干、富有责任感,已能独立驻守一方,甚至还有了所爱的人,就要结婚了。 现在,刚刚,他却又强迫儿子经历了一场心理的历练。一向算无遗策的元帅第一次觉得非常难过又非常没有把握,他发现,一旦自己的情感被缠绕其中,就根本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所以他只能看著他的儿子,忐忑不安又佯装镇静地,等他回答。 “我一直认为,在我的责任上,我做得还算合格,只要我确定一件事的结果是我需要的,我应该可以毫不犹豫地完成它。只是有时候,会哄不好天真的自己,所以有些难过而已。”江扬微笑,那笑容是真正的灿烂,“但是我现在渐渐了解,‘天真’并不是一种坏的东西,也并不是一种不可再生的一次性用品,我不能总盯著被吃掉的那一半,而应该好好爱我自己,哪怕只剩下一半,苏朝宇也会帮我补全,我不会对自己再像过去那样苛刻,那不是一种真正的强悍。爸爸,经历了最残忍的屠杀,我反倒悟了,请您放心吧。” 江瀚韬再次拥抱他的儿子,江扬在爸爸怀里狡猾地抬起头,笑著问:“最後一项是什麽,您就作弊一次,告诉我吧?” 江瀚韬大笑著把儿子按进水里就走:“想得美!儿子要结婚了,不玩够本,怎麽行!” 话虽这麽说,江扬还是很快就知道了第三项考验的内容。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元帅府宽敞又明亮的开放式厨房里。正是晚上九点,勤务兵们谨遵元帅吩咐没有开饭,而亲卫队员们则尽职尽责地把所有人都堵在家里。蓝头发的双胞胎饿得前心贴後心,苏朝宇把下巴放在餐桌上,哀怨地看著他穿著围裙的爱人烤糊了第三条鲜美的鳟鱼,叫嚣起来:“江扬……你还是打我一顿算了!” 指挥千军万马都泰然自若的指挥官正满头大汗地跟第四条鱼作斗争,连抽空瞪苏朝宇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嗯,爸爸说:“‘创意’这个试炼嘛,简单得很,给全家做一顿晚饭就好。喏,这是菜单。” 烤鳟鱼尚未成功,清炒菜心还需努力。 亲爱的长官,请加油!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2 婚礼前倒数第二个晚上,晚饭时间,元帅府非常安静,江翰韬觐见未归,首相带著江铭住首相府,江立则去临城出短差,因此偌大的雕花餐桌旁边只有江扬一个人。勤务兵都知道他习惯晚餐少食,所以只做了一碗清汤豌豆虾仁面,配凉拌的春笋、红萝卜、黄瓜条、茼蒿,用四拼一的小碟子装著,清爽清淡,正是他喜欢的口味。 不过才吃了两口,只听到苏朝宇的声音从背後响起来:“咦,吃饭为什麽要摆调色盘,这是怎样一种高贵冷豔的寂寞啊?” 江扬哭笑不得地放下筷子,转身果然看到苏暮宇站在落地窗外面,隔著半开的窗子侧著头皱著眉观察他桌上的食物,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我严肃地怀疑,跟你一起过日子,我哥肯定永远都吃不饱。” 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优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淡定地回应来自双胞胎的质疑:“相信我,苏朝宇从不介意在吃过正餐以後,再陪我吃一次‘装在调色碟里的小点心’的,他一向吃得很饱,我保证。” 苏暮宇从餐厅的侧门绕进来,眨巴著眼睛欲言又止,仿佛满脸都写著“我知道一个秘密,只要你来问我我就告诉你”这样的话。目睹那张跟爱人一模一样的脸露出这样幼稚的表情,实在是一种非常好玩的经历,江扬笑起来:“好吧,苏朝宇去哪儿玩儿了?” 两小时以前,正跟江扬一起算计秦月朗冰箱里那几瓶桂花酱的苏朝宇接到罗灿的电话,然後就急匆匆地出去了。十分了解苏朝宇群居天性的江扬甚至没问他们有什麽安排,只是叮嘱了两句“注意安全”、“少喝酒”之类的话就算了。 苏暮宇眯起眼睛,笑得像只狐狸:“他的兄弟们要帮他搞告别单身聚会,听说过吗?对於男人来说,这可是最後一次疯狂的机会,你猜他们会不会玩儿得很出格?” 布津帝国实际上还保留著那种古老的传统价值观,在爱情和性方面,仍然相对保守,“告别单身聚会”是百年战争之後这几十年才慢慢从观念更开放的纳斯帝国传进来的,在追求新潮的年轻人里,非常流行。江扬以前学电影的时候也曾经听师兄师姐们讲过,可是他好像从未想过要给自己搞一个,但是喜欢热闹,喜欢整人的苏朝宇一定很想要。 江扬想到这儿,觉得十分歉疚惭愧,敲敲自己的额头叹气:“是我忽略了,我能帮他做点什麽吗?过去结账合适吗?” 苏暮宇绝对没想到江扬竟然这麽严肃地和自己讨论这个话题,他愣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问:“喂,你知道这种聚会上到底要做什麽吗?” “吃饭,聊天,喝酒,以及可以预见的,酒後胡闹?”江扬疑惑地看著苏暮宇,後者无力地瘫软下去,下巴支著桌面,摇著手指回答:“不,您误会了,亲爱的长官,您真的误会了……” 按照时下流行的方式,第一次结婚前,大多数年轻人都会在婚礼前夜举行告别单身的聚会,邀请亲朋好友狂欢,目的在於“埋葬”年少轻狂、从此相互扶持,走进两个人的“幸福时光”。传统上,结婚的双方分别举行,由各自的伴郎、伴娘主持操办,这种聚会并没有什麽预定的程序或者组织,往往是越疯狂越不可思议越好──而所有的活动,往往都是“成人的”,甚至“情色的”。 经过苏暮宇的解说,江扬恍然大悟。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边境最高指挥官从未获邀参加过任何类似的聚会──下级们实在不敢在老大面前过於放肆,而几乎所有能跟他平级的人在他出生以前就完成了娶妻生子的大事,至於当年,电影系的师兄师姐们虽然号称十分“无良”,但是也未达到可以厚著脸皮给十四岁的少年讲黄段子的地步。而苏朝宇麽,他默认像他们这样年纪的人都应该知道这种聚会的实质,自然也没有刻意提及,所以……无所不能指挥官无可奈何地耸肩,苏暮宇火上浇油地添了一句:“我哥的告别单身聚会,是未来的朱雀王亲自主持呢。” 帝国最年轻的少将彭耀出身世家,却花了好多时间研究不良少年的不良嗜好,那张英俊的脸能随时摆出那种放荡、颓废又狠辣的街头混混的经典款表情,绝对可以让狼牙所有将他视为精神偶像的官兵瞬间信仰破灭。最了解他的人是苏朝宇,他领教过少年彭耀那种任性的混账脾气,和彭耀一起喝到烂醉在大街上比赛过射击路灯,雪伦山目睹过那双灰蓝色眸子中残忍的温柔,或者是迪卡斯的时候,失却了所有凭靠,和所有普通士兵一起,肩并肩,背对背,浴血战斗。苏朝宇喜欢他,就像喜欢罗灿或者吴小京,就算彭燕戎没有向他“托孤”,他也一样会把彭耀当做亲弟弟,照顾一辈子的。 现在就是彭耀──传说中苏朝宇的主婚“家长”,大手笔地在雁京最奢华的夜店里订了最大最好的包间,用於给苏朝宇举办“美妙的”、“一生也许只有一次但我希望会有很多次”的告别单身聚会。他的副官徐雅慧向来不肯错过任何一个可以通宵喝酒的机会,自告奋勇承担了所有前期的准备工作,而苏朝宇的伴郎罗灿、陪傧吴小京则代表其他从边境赶来参加苏朝宇婚礼的战友们,把苏朝宇从元帅府“弄”出来。 “说得好像我被软禁了一样!”苏朝宇佯装愤愤:“哼,他敢?谁敢?” 罗灿和吴小京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关於老大的老大到底有多大胆量的事情,他们不是那麽清楚,不过他们的老大苏朝宇遇神杀神、遇鬼斩鬼的性格他们可是再清楚也没有了,当下都大笑起来,又笑嘻嘻地问苏朝宇婚礼准备的怎样了。苏朝宇忍住不炫耀他的幸福,只是抱怨宫廷的规矩太多,弄得他烦不胜烦。这一点,两位伴郎自然也领教了多次,三个人凑到一处,立刻骂个没完,逗得彭家的司机都笑起来。 苏朝宇当然不是第一次去这类成年人娱乐的地方──早在他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他的爸爸就带他去红灯区看过脱衣舞表演。苏爸爸坚信只有了解了才不会因为好奇而误入歧途,苏朝宇隔了这麽多年,还记得当时,对女孩子的身体一点也不陌生的他还是被脱衣舞娘们充满蛊惑力的表情和动作刺激得脸红心跳。爸爸就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对他说:“儿子,正视你的欲望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但是你要永远记得‘放纵’和‘享乐’的区别。” 言犹在耳,可是爸爸却已经走了那麽多年,甚至连骨灰都无从寻找。记忆里的爸爸永远是四十几岁的模样,面容依然俊美,身材仍然挺拔,只不过因为小儿子的生死不明而常常形容憔悴邋遢。他从来不干涉苏朝宇的选择,只是默默地用行动告诉他,要做一个永远不回避生命中苦难和悲伤,却永远不放弃追求幸福的人。苏朝宇有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会有现在这样绝然无畏的性格,很大程度上绝对是受到了爸爸的影响。说起来,和江扬在一起以後,他几乎没有再做那个全家其乐融融生活在老房子里的梦,可是当车子穿过红灯区,他看到当年那家夜店熟悉的招牌的时候,心里却真的有点淡淡的酸楚和难过。 身边的罗灿和吴小京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落寞和悲伤罗灿是外省人,家境不算好,在帝国军校读书的四年一直拿好学生卡,对这样的地方纵然好奇,却从未来过;而吴小京则是在武术学校那样相对单纯的环境长大,师兄师弟间讲个黄段子都会被教练狠狠敲头,此刻路两边那些光怪陆离的橱窗完全吸引了他们俩的注意力,连沈浸在回忆里不能自拔的苏朝宇都看不过去,一人一巴掌打醒:“喂,口水都流地上了!注意形象!” 两个人如梦方醒,都红著脸低下头去,却还忍不住偷偷往窗外瞥,弄得苏朝宇非常无力,只能随他们去了。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家名叫“夜色”的顶级会所,几乎可以算是全国知名的声色场所,色情业的标杆企业,可是真正去过“夜色”的人几乎没有,因为这家会所实行私人会员制,不仅仅要综合考察申请人的家世、家产,还需要有两个以上会员的推荐,才可以加入。江湖传说,夜色能够提供你所能想象的和所不能想象的任何服务,而且保证绝对隐私。布津帝国大多数正常的男性都对这个地方怀有隐秘的幻想,当然,苏朝宇也不例外。 出乎意料的,这辆轿车一刻也没有在红灯区停留,而是一路开到了海边的金蔷薇码头,这里常年停靠著一艘足有十层楼那麽高的豪华邮轮,两名穿传统黑色夜礼服的年轻侍者就站在舷梯的两侧,等待迎接今日光临的贵宾们。 已经接到了司机抵达消息的徐雅慧在入口处等他们。她今天穿了一袭长可曳地的深紫色长裙,吊脖露背,裙摆上用金线绣大朵大朵的洛兰花,奢华神秘,明豔照人,苏朝宇他们三人立刻非常殷勤地过去吻她的手,并且相当真诚地赞美了她的美貌。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3 穿著银灰色丝绸衬衫和紧身长裤的彭耀就坐在大厅的吧台旁边,面前戳著半杯琥珀色的酒,他盯著它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仇人。苏朝宇一进门就注意到彭耀周围不断膨胀的、充满了郁闷的小气团,於是来不及欣赏身材很好穿得很少的美女乐手,直接穿过人群,快步走到彭耀身边,大力拍他的肩膀。 彭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变幻的灯光下看来比平时温柔许多,他瞧著苏朝宇,微微一笑说:“哦,你来了。”说著就举起那半杯酒,做了个敬酒碰杯的动作,一仰脖就全灌了下去。 苏朝宇找不出任何语言来安慰他,只能沈默地端起酒保刚刚给自己倒上的酒,一饮而尽。 彭耀敲了个响指,那个英俊的酒保立刻凑过来,轻声问:“这就开始了,七少爷?” 彭耀点点头,随即敲敲吧台的桌面,低声地给迷惘的苏朝宇解释:“这家最大的股东本来是我爸爸,他把它给了我二哥,做棺材本。” 苏朝宇还真不知道现役军人居然可以入主情/se行业!他客气地点了点头,彭耀转著那空酒杯,几乎残暴地乱晃里面半融化的冰块:“七大家族四大法王,哪一家没有这种吸钱的产业?江家或者秦家应该也有,只不过并没有归到江瀚韬名下──你以後就会知道,我们这样的家庭,继承事业的往往不管钱,分工明确。” 苏朝宇勾起嘴角,恶趣味发作地在脑子里勾勒了江扬老/鸨的形象。说实话,前帝国最佳新人导演的品味十分好,懂设计、会组织、能服众,一定能带领企业乘风破浪,成为行业内首屈一指的大型连锁娱乐城──噗,这真是太好玩了──没准还有制服诱惑、会说“是,长官”之类扑克脸的小姐……他这样想著,可是眼睛却仍然瞧著彭耀:“那些我一点也不关心,七少爷上面应该只有四个哥哥吧?” 彭耀点头:“但彭燕戎有个弟弟,三年前得肝癌死了,他的两个儿子比我大几岁,倒是比他们那个沈迷酒色的爹强些,都在军里做事,如果有机会……”他这句话并没有说完就停止了,因为整个大厅的灯火忽然渐次熄灭,唯有中心舞台留有四盏粉红色的宫灯,穿得很少的美女乐队隐入纱质的帷幕後面,舞台下部的旋转台缓缓升起,上面站著一个绝色的美人。 她身材高挑,穿十厘米以上的高跟鞋。跟这里其他的侍者不一样,她不仅仅穿得一点也不少,甚至有点过於厚实了。玲珑的曲线被布津传统的婚纱、足足有十多层的“十八子服”完全掩盖,舞台风吹过的时候,那覆著她面容的薄薄面纱被掀开,露出线条完美的下巴和眼角那颗标志性的泪痣。这引起了小规模的骚动,台下见惯了美人的男人们交头接耳──啊,是她,“垂泪的安吉娜”。这个蜜色肌肤的美人有一头波浪般的黑发,勾魂摄魄一双杏核眼,左眼角下面有一颗朱红色的泪痣,她笑的时候,就显得格外妩媚。近一年来,在整个布津帝国甚至纳斯或者其他se/情业合法的国家,安吉娜是最当红的脱/衣舞娘。 传统而圣洁的音乐若有若无地奏响,侍者们彬彬有礼地请宾客们散开各自就座,接著,四名除了丁字裤和丝绸领结以外、什麽都没有穿的美少年抬出一张华美的坐榻,摆在舞台正对面,又有四名同样穿得极少的少女自帷幕後走出,盈盈拜倒在苏朝宇面前。苏朝宇一瞥彭耀,後者举杯,笑眯眯地比了个“请”的手势,向来大方的冠军一甩海蓝色的短发,绅士地拉起身边的少女,大步走过去坐下。 音乐骤然加强,立於台上姿态如同圣女的安娜如同一株被春风唤醒的植物,秀美而充满柔韧力量的手指如同蓬勃的莲花,慢慢绽放,手腕戴著一串打造得极精致的金铃,随著她的动作,一个一个,清脆地响。 安吉娜今夜的舞并不像苏朝宇以往看过的那些脱衣舞一样,摆出许多诱惑的姿势,专门靠卖弄风/骚撩动男人原始的欲望,相反的,她的动作优雅、轻盈、专注,仿佛她只是一个偶尔下凡游玩的天使,在空寂无人的山谷里,为一波碧水所吸引,要脱下她的羽裳洗濯身体而已,不煽动亦不勾引,却奇异得那麽动人,让人内心燃起无可抑制的冲动。包括罗灿、吴小京以及其他受邀参加聚会的特别行动队幸存的队长们在内,四周所有的男人都不由自主地、随著她的动作、随著那一件一件落在地上的纱衣变得呼吸粗重。 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彭耀──他那双狼一样的灰蓝色眼眸始终瞧著苏朝宇,近乎贪婪。另一个,则是被他紧紧盯著的,苏朝宇。 苏朝宇也是个正常的男人,血气方刚,他本来已经被那种蛊惑人心的舞深深吸引,可是有那麽一阵风吹过,而安吉娜恰好做了一个向後折腰的动作,黑发如瀑布般散开,面纱瞬间几乎完全撩起,在苏朝宇这个最好的观赏角落,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安吉娜挺秀的鼻子、完美的杏核眼和红润的嘴唇,脑子里立刻嗡了一声,想要再看得清楚些,她却已经起身,并且轻盈地转了个圈,扔下了一条精美的围腰,露出了蛇一样柔韧的腰线。 舞蹈持续了差不多十分锺,她脱下了身上所有的衣裳,最後,除了面纱,只剩下手腕、脚腕上的金铃,以及一条纯金腰链。腰链上垂下一些金色的流苏,盖住了关键部位,并且把她圆润挺翘的臀部衬托得更加诱人。那身蜜色的肌肤在灯光和金光的映衬下,就像是涂了油,闪闪发亮,让人那麽想掐一把,她踮著脚尖从台上优雅地走下来,一直走到苏朝宇面前,双膝跪下,手指放在他的膝盖上,仰著头邀请他替自己拿下面纱。苏朝宇能感觉到周围男人们赤裸裸的嫉妒,但是他的心里想的却完全是另外一件事。能稳稳端枪射击敌人的手有种无法抑制地颤抖,他深深吸了口气,终於掀开了她的纱巾。 有光恰到好处地追到他们这里,苏朝宇看到了那张他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见到的容颜,她给他四分之三侧面的微笑,那颗泪痣果然令她完美的容颜更加妩媚动人。苏朝宇没来得及捕捉那双黑眼睛里有什麽样的情绪,她已经踮著脚走开,苏朝宇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追了两步,她转回身疑惑地瞧向他,夜色的侍者们想阻止却又不敢打扰彭耀贵宾的雅兴,罗灿赶快从旁边跑出来扯他的衣袖,低声说著“师兄,注意影响……”之类的废话,苏朝宇瞪了他一眼,抽出手机递给罗灿,对安吉娜笑笑:“对不起,您真的很美,能跟我合影吗?” 安吉娜露出职业化的微笑,伸手挽住苏朝宇的胳膊,柔媚地回答:“是我的荣幸,先生。” 包括远处的彭耀都站起来了,就算没有江扬,苏朝宇也绝对不是一个轻佻随便的人,这样几乎有些失态的行为实在不像他做出来的。苏朝宇亲密地搂著安吉娜照了好几张,才放她离开,绝美的蓝眼睛一直跟著她的步子,直到她消失在後台,才收回目光,却又打开手机,专注地看他们的合影。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4 乐队开始演奏欢乐热烈的曲子,宾客们又都站起来开始跳舞,无数美丽的少女侍者如同斑斓的热带鱼,游走在这纸醉金迷的欢场之中。苏朝宇退到角落,虽然不再看他的手机了,却显然有心事,转著他的酒杯一言不发。彭耀坐在他身边,一个字也没有问,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直到徐雅慧凑过来,从後面勾住彭耀的肩膀,恶狠狠地戳苏朝宇,话却是对彭耀说的:“哼,某些人当面无视我,追著别的妞跑了那麽远,喂,我能收拾他吗?” 彭耀瞧苏朝宇,苏朝宇大笑,余光已经瞥见柱拐杖的廖十杰正跟肖海一起,分两拨包抄过来,知道自己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们都受了徐雅慧的蛊惑,决定今天要整他到够本──说来这也是六月债,谁让上个月他刚刚夥同特别行动队的兄弟们,大闹了廖十杰的洞房呢? 海蓝色头发的冠军豪迈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重重地往吧台上面一放,笑道:“放马过来吧,老子今天豁出去了!” 获邀参加这次聚会的几位队长们欢声雷动,只有罗灿愁苦地看著苏朝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徐雅慧对吴小京一挥手,颇有大将风度地命令:“行动开始!” 兄弟们摩拳擦掌,一拥而上,两下就把完全不抵抗的苏朝宇整个抬起来,从侧门离开大厅,跑到顶层的旋转大厅去。这里的四壁、顶棚都是巨大的玻璃窗,此时夜色已沈,海面上一片粼粼的闪光,苏朝宇完全做好准备被这些家夥扔到水里去,可是他们却把他放下了,吴小京笑嘻嘻地给他一个通常用来装海鲜的黑塑料袋,吐吐舌头假装同情地说:“班长,你的演出服。” 苏朝宇疑惑地接过来。年少好玩的王若谷吹个呼哨,他的九月立刻从灯光师的小屋里飞奔而出,嘴里衔著一头早固定好的一面大布,在苏朝宇身前完美地形成了一道若隐若现的屏障。特别行动队调皮捣蛋个性飞扬的队长们马上在徐雅慧的指挥下开始拍巴掌,用部队拉歌的节奏催著苏朝宇“速度”。苏朝宇深深吸了口气,闭著眼睛咬牙把手伸进那个黑的塑料袋。 其实比任何人都敢玩爱玩的彭耀坐在角落里,在人群之後安静地凝视苏朝宇,在他的角度,能看到苏朝宇在简易帷幕後面的影子,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飞快地脱掉身上那件高领紧身的长袖上衣,脱掉合身的牛仔裤,不到十五分锺以後就换好了全套的“演出服”,特镇静地走了出来。 江扬如果知道的话,一定愿意付出“胃疼一周”这样巨大的代价来参加苏朝宇的聚会──狼牙的现任师长几乎全身赤裸,只穿了一条纯黑的丁字裤,赤著脚,除此以外,脖子上居然还挂了一条军部统一配发的军官领带,上面甚至还别了配套的领带夹。换什麽人穿上这套“衣服”几乎一定都会尴尬会不好意思,可是苏朝宇还是那麽坦坦荡荡,甚至还大方地原地转了两圈,任大家看个够。彭耀给自己灌了口冰水,唯一想的竟然是:“好在这个地方还算暖和,不然……哼!” 吴小京评论说:“班长的身材真好,啧啧。” 廖十杰附议:“嗯嗯,皮肤也好,都快赶上安吉娜了。” 苏朝宇作势要打他,廖十杰拄著拐乱跑到肖海身後,肖海难得露出微笑,一只手作射击状瞄准苏朝宇:“禁止威胁残障人士……”话音未落,屁股上就挨了廖十杰一拐:“你才残障,你全家都残障!”说著就绕著肖海转了一圈:“等老子的假腿来了,跟你飙百米!” 彭耀不知道什麽时候站了起来,手里拿著一杯七彩的鸡尾酒,却不喝,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精致的小手绢,泡在酒里,然後像搓背一样在苏朝宇身後擦了一遍。那种辣辣的、带薄荷的液体撩拨著皮肤,又痒又热,弄得苏朝宇十分上火,想动却不敢动,这时候,彭耀在他的屁股上拍了拍:“去吧,我在这里等你结账。”说著,他右手一翻,把一个十分像真人皮肤的面具扣在了苏朝宇脸上。苏朝宇笑著扯下来问:“结账?混蛋东西,我以为这个仪式是赠送的。” 彭耀笑得更无良:“据说给舞男塞钱的人都不会很吝啬,我想你很快可以赚足五千块。”说著,他一挥手,罗灿吴小京几个就奔过来把苏朝宇用铁链捆了起来,虽然一点儿都不勒皮肤,但前绕後绕的复杂程度和最後那一把大锁让苏朝宇几乎笑出来──太具有隐秘的情/se意味。就在他正在琢磨如果江扬看见任何与此有关的新闻报道会不会气得吐血的时候,罗灿已经把那个面具妥帖地给苏朝宇戴好了,甚至在他耳边说:“亲爱的师兄,祝你早点儿回来结账。” 豪华游轮有三层都是舞厅,客人可以选择去晦暗的那层和刺有纹身的姑娘一起摇滚,也可以在顶层的金色大灯下跳交际舞,更可以……聚集在年轻人最多的、规模最大的舞厅里,围观地上那个只穿了黑色丁字裤,带著一张面具却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男人。 他双手双脚都被缚著,齿间咬了一把钥匙,脸上的面具分明是布津帝国最著名的电影女星。他是刚刚从一只被几个人粗暴地扔在地下的麻袋里钻出来的,正在十分性感地从锁链里脱身。 此时,舞厅的灯光忽然调到了最暗,dj台上换了一个人,劲爆的音乐如炸雷般忽然开始,从想不到的角落里冲出来了十个穿著比基尼的姑娘,一律是带水台的十几公分以上的高跟鞋,围在苏朝宇身边,跳起了热辣的街舞。众人为这种装束和搭配惊得合不拢嘴,而地下那个男人忽然明白了什麽似的,从锁链里挣脱的动作渐渐合上了音乐节拍,看起来,这是一场“夜色”的加演。 已经有人开始往苏朝宇身上扔钱,扔多了太显眼,扔少了又显得放不开,大多是二十、五十的钞票。苏朝宇却不著急跳,只是大方地随著拍子一一捡起地上的纸币捏在右手,然後从左开始和每一个跳舞的姑娘配合四个小节,把手里的奖励分给她。一曲终了,围观的人开始叫好,灯光骤然变亮,换了一首苏朝宇十分熟悉的曲子。天晓得彭耀怎麽知道苏朝宇在酒吧打碟的时候喜欢这个,总之,苏朝宇一个空翻,礼貌地抢过了一个男士手里拿著的大额钞票,然後恰好踩中了下一个节奏。他能跳一点儿pop,也跟著社团学过lo和krup,虽然都仅限於几组十分漂亮有趣的动作,但是常年做学生会主席的苏朝宇怎能不会那种调动人气氛的事情呢?加上这是他告别单身的狂欢,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才不管许多条条框框,任意串起脑海里闪过的动作,若一时想不起来,便随意地摇摆扭动,拉离他最近的美女一起跳。甚至,他因为大量出汗而没看清,失手拉住了一位明显已经名花有主的姑娘,惹怒了那男人身边的保镖。霎时间,舞厅中间的空场里就冲进来四个彪形大汉。在dj台上观看的彭耀摁住了要下场帮忙的罗灿的手:“别扫兴!” 果然,苏朝宇才不怕。他立刻如健美先生一般亮出了自己的肱二头肌,然後在保镖煞有介事地围攻下开始配合音乐打布津帝国教育部推广的那套“强身健体拳”。关键是,他可以随机地把动作变成舞蹈,若有若无地在保镖们身上拍来拍去,立刻化戾气为无。罗灿几乎要看傻了,彭耀啜了一口酒,眯起眼睛来:“真是尤物。” 罗灿转头瞪他:“你没机会了!苏朝宇,全宇宙只有一个。” “错了。”彭耀站起来,脱掉外罩,显然是决定一起下场玩个痛快的。他指指远处的另一抹海蓝色:“老子去泡他。”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5 苏暮宇是被江立带来的。因为江扬收到了一条彩信,署名彭耀,图片里的苏朝宇只穿著黑色的t裤,被铁链捆得结结实实,正被人往门外抬。信里只有一句话:“午夜锺声敲响,恶魔要吞噬你的未婚夫。” 江扬一眼就从帮凶里认出了罗灿,因此不紧不慢地去查了他们狂欢的地点,发现是“夜色”之後反而十分淡定。他知道这种彭耀可以控制的地方绝对不会出事,而且从视觉和实际上来说,也不会有太不堪入目的场景出现。他回了彭耀一句:“撕票後记得给我留条後腿,刷蜂蜜,两面翻烤。”即使这样,他在发现江立回家了之後,就立刻同意弟弟把苏暮宇送去参加这个可以名正言顺折磨哥哥的狂欢。苏暮宇眨著眼睛:“圣洁的指挥官难道不要去吗?” “我可以带一队人去查封他们,或者在门口给狼牙拉个紧急集合,”江扬端著一杯红茶准备回房间看电影,头也不回地说,“据我所知,能揪出至少五名狼牙的师团级以上军官。” 苏暮宇此刻玩味地看著穿了等於没穿的哥哥在场中间跳舞,时不时用各种方法收集赏金,其中还包括一枚戒指和一对金耳环。江立更是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最後只能扔下一句“我在吧台等你”就赶紧走开了。这时候彭耀真的来到苏暮宇身边,海蓝色头发的波塞冬敏感地看了一眼,温柔地笑道:“彭少帅。或者说……朱雀小王爷。” “太客气了。”彭耀撕掉了衬衫所有的扣子脱下来放在苏暮宇手里:“波塞冬大人帮我拿一下。”苏暮宇不动声色地等著,彭耀从口袋里摸出一件诡异的衣服穿上,立刻,浑身上下就像有了精致的纹身图案,看上去又性感又充满暗黑系的诱惑。“不去你哥那儿助助兴?”他说,还没等苏暮宇回答,彭耀已经夺过衬衫穿好,直接扛起苏暮宇就跑。 人群四散,彭耀如同得了猎物的英雄,一步步踏入强光照射的舞池,苏朝宇的动作渐渐慢下来。“来拿。”彭耀言简意赅。苏朝宇飞身而上,用十分霸道的动作跟彭耀拆招,抢下了苏暮宇,彭耀得意地大声笑,转身又跑了。苏暮宇惊魂未定,此时被那麽多人围观,苏朝宇正要怕他不自在,谁知苏暮宇一扭腰一推胯,勾住苏朝宇的手:“来吧!”dj恰到好处地换了曲子,适合双人斗舞,苏暮宇毫不客气地先开始。他以前并不会这些,然而落在海神殿那些清苦的岁月里,波塞冬喜欢,他便一点一点学起来,跳得十分好,比苏朝宇强了不少。加上他一头海蓝色长发没有束起来,随著动作会上下翻飞,霎时间,竟把苏朝宇比下去了。 苏暮宇跳了整整三分锺,苏朝宇忽然冲过去制住他的手,大厅里有片刻哗然,不明就里的dj放慢节奏。苏朝宇一颗一颗拧开苏暮宇的外衣扣子,坐在吧台的江立猛地站了起来。苏暮宇十分抗拒,脚下一滑,就歪在苏朝宇怀里,看上去,倒像是投怀送抱。“脱!”有人高声叫,苏朝宇在面具後面说:“闭上眼睛。” 苏暮宇深呼吸。他只有一件衬衣,一条裤子。苏朝宇把衬衣从弟弟身上剥下来,动作十分缓慢优雅,好多人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著,仿佛这样可以把苏暮宇看得更清楚。苏暮宇在颤抖,苏朝宇说:“这没什麽,我是你哥哥,这是安全的,永远没有危险,绝对没有。你相信我。”说著,他用力一扯,就把苏暮宇的衬衣撕坏,远远扔开,好像是新的商厦揭幕一般,他把苏暮宇从怀里扶起来,然後拉开面具看著弟弟的眼睛。 那双一模一样的蓝色的眼睛里隐约有泪水,但转瞬即逝。苏朝宇笑著,把自己那条聊胜於无的领带扯下来套在苏暮宇头上,继而用面具重新遮住脸,做妩媚状一扭腰,冲观众大声招呼:“来吧!来吧!” dj把音量旋钮拨到最大,选了一首在布津帝国流行音乐排行榜上第一位的摇滚歌曲,不知道谁扔给苏朝宇一个话筒,他便站在聚光灯下大声地领唱,这种时候,跑调就是个性,破音才算愉快。而身边的苏暮宇,早已不再挂著那种藏著恐惧的微笑了,他在一片叫好声里和前排高举双手的姑娘飞了个吻,然後踏上了吴小京从侧台扔出来的滑板,直直冲苏朝宇撞去。 特种兵哥哥反应很快,不但稳稳抄住了弟弟,还保持声音唱完了最後一句。之後,这两个疯狂的年轻人顺著圆形阶梯一路攀到了楼上的更衣间门口,苏朝宇先在平地上玩了几个简单的花样,然後飞上楼梯扶手,如鹰隼般环滑下来,临落地前还能再飙一个小高度,张开双臂落在正中地面。“老子是王!”苏朝宇跪在地下,双手捶胸,强灯光下,他的身体美而雄健,像现代艺术里的作品。此刻,人群里没有叫好声,因为他们干脆直接冲过来开始和苏朝宇进行任何可能的互动,拥抱、对舞、亲吻、抚摸、甚至你一拳我一拳,就连姑娘们都踢掉了高跟鞋,迷你短裙掀起来反扎在t恤衫里,露出漂亮的腰身和大腿,疯狂舞动。 江立已经无暇去判定苏暮宇会不会因为刚才的举动而彻底打破心里对过往那些最不堪的记忆最深刻的恐惧,而是忙著堵起另一边耳朵接电话:“哦不,哥,你不会想看的……是的,你不会想看这种混乱……不不,绝对不淫乱……不,他们没有太出格,当然,如果师兄从二楼飞下来不算的话……啊,你不要生气,因为苏暮宇和彭耀也都脱光了……是的,我看现在……”他伪装镇静地回头看了看那些狂欢的疯子一样的人们,然後说:“剩下的事情,我想我需要参与一下才能进一步向你汇报。” 就在未来的布津帝国首相学著跳机器人舞的时候,早就摘掉了面具并且找到了t恤和皮裤穿的苏朝宇蹦到了彭耀面前,把一叠钞票拍过去:“结账!” 彭耀沾著酒开始数,一共是五千七百块钱。他已经喝醉了,数完了就把钱往苏朝宇的裤子里塞:“红包,别客气!” “滚。”苏朝宇温柔地把他搂过来:“谢谢你,这是最不可思议的狂欢,这样的东西江扬永远给不了,只有你能满足我。” 彭耀冷笑:“这种时候你还忘不了给你弟弟做心理辅导,还忘不了江扬那个混蛋,你的心里……有过我吗?” “有的,有的。”苏朝宇把彭耀的头往胸口摁。他的胸口都是汗水和酒水,黏糊糊的,彭耀忽然抱住他失声痛哭:“苏朝宇!”苏朝宇理解这种感觉。他抢过彭耀手里的酒,全数浇在对方头上然後狠狠打了几下:“祝我幸福,祝我幸福!我要结婚了!” 彭耀一拳捶自己,一拳捶苏朝宇,咚咚有声,捶不动了就歪在吧台上,嘴角全是醉笑:“我会幸福的,速度!” 苏朝宇要了一杯可乐,刚站定,就看见苏暮宇从四五个美女那里脱身出来,笑得十分灿烂。苏朝宇对弟弟一举杯。身上已经只有短裤和领带的苏暮宇像王子那样欠身鞠躬,两步闪进最近的更衣室里,江立立刻带著一个刚让人送来的大包跟了进去。 苏朝宇一饮而尽。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6 凌晨四点,当苏朝宇和彭耀一起离开了那艘巨大的豪华游艇的时候,在停车位里,有闪耀耀的一排元帅府的车。彭耀醉得不像话:“看!江扬来接老婆了!” 苏朝宇一巴掌抽在他屁股上:“滚回去睡死!” 彭耀笑弯了眼睛:“娶媳妇,娶媳妇,娶到媳妇麻子脸……”苏朝宇觉得头大,刚好罗灿和吴小京也出来了,他们俩一直奉行“果汁兑水”的原则,此时十分精神抖擞,立刻架起彭耀塞进车里。廖十杰拄著拐,拍拍苏朝宇的肩膀:“爽,嗯?” “太爽了。”苏朝宇笑。他已经简单地冲洗过一次,现在跟来的时候一样,穿著干干净净的高领衫和牛仔裤,廖十杰递给他一根烟,他拒绝了,悄悄指一辆低调的家庭车:“咳咳。”无容置疑,那里面坐著正在观察他们的江扬。 廖十杰自己点了一根:“唯一遗憾就是假肢到得太晚,没法跟你一起疯。不过……”他故作深沈地说,“你可不要给我第二次参加你告别单身聚会的机会。” 苏朝宇当然听出了潜台词,不由地大笑:“损人的话留著婚礼吧,我走了!你照顾一下彭耀,那小子现在自己都不认识了,还麻子媳妇呢!让他好好吐一吐。”说著,他径直走向那辆车,自然而然地拉开门,坐进去,然後结结实实打了个气嗝。 闭目养神的江扬眼睛都没睁,高深莫测地嗅了嗅说:“苏打水,可乐,还有……”说著,鼻子已经凑了过来,顺著苏朝宇的嘴唇向上挪动,待到顶住了苏朝宇的鼻尖,便狠狠一撞:“多少种香槟和鸡尾酒?” 苏朝宇累得软下去:“好饿呀。” “这里的厨子还没喂饱你?”江扬眯起眼睛看笼在淡淡夜色里的“夜色”,“要知道,他们中间的点心大厨曾经是皇室钦点的宴会厨师,做得一手好酥皮点心。” “对!”苏朝宇搂住江扬吻了一下,“有种五角星的,里面是豆馅。”说完,他忽然反应过来,欺身压住江扬坏笑:“这麽说,江大少爷,您也来过?” 江扬轻描淡写地哼了一声:“没有,苏小帅哥。” 正说话间,江立和苏暮宇一左一右拉开门进来,前者自然而坐进了驾驶座,调皮敬个军礼:“报告指挥官,任务完成,可以回家了。” “批准。”江扬敲个响指,江立便发动车子,慢慢地往回开,期间还电话确认了其他几辆送彭耀他们的车子是不是安全抵达了朱雀王别墅和指定酒店。苏暮宇探身瞧著两人在後座亲密说话的样子,十分认真地说:“你们,是不是回避一下?” 苏朝宇作势要打,苏暮宇已经摆正了身体,凭借在江家住了不少时间的优势,把江元帅的口气模仿得惟妙惟肖:“有伤风化!” 江扬笑道:“是说你们在里面做的事?” 苏朝宇听了,有点儿不高兴,却觉得不值得发脾气,干脆岔开话题,摸出手机来给江扬看照片:“怎麽,这就是我们集体伤风败俗,亲爱的老混蛋准备怎麽管教?” 江扬并不是接受不了这种玩法。相反地,他在导演系认识的那些张狂的天才或者真正的疯子,都有比这更夸张的举动;在性方面,他看过、学习过甚至一帧帧当范例写笔记的情色电影绝对可以到达三位数,只是……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知道,这是一场从传统、道理、气氛上,他都永远不能参加的狂欢盛宴,而且,其他所有人有义务向他保密整个经过。那是属於苏朝宇的晚上,他不能干涉,他必须接受他的小兵有这样一段莺豔癫狂的隐私,在对方正式成为他的终身伴侣之前,在身体里还散发令人微微嫉妒的、年少轻狂的浓烈香气的时候。因此他忍不住要酸葡萄一下,甚至,略微过分地挑剔一下,所以江扬在看见了安吉娜和苏朝宇的合影之後,用戏谑的口气说:“哼,不堪入目。” 谁知道,苏朝宇居然猛地推开了他,大声地说:“她是谁?” 江扬一惊,来不及问他这是怎麽了,苏朝宇又高声问:“你怎麽可能不记得她?” 江立侧头看了一眼,轻咳两声。 江扬仔细观察著那挺秀的鼻子、完美的杏核眼和红润的嘴唇,努力和自己记忆库里的人进行对比,却半天没有找到合适的结果。苏朝宇一手暗暗扣著江扬的手,微微敲了对方的关节两下,冷笑道:“不堪入目?你看见这些照片就觉得不堪入目,我和她做得更多的事情要怎麽形容?” 苏暮宇转身打了个手势:“照顾我这个病人的情绪,我头疼。” 苏朝宇不耐烦地挥手,瞪著苏暮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那时候她叫黛丝,我叫戴维。她演猫咪我演小狗,可爱吗,嗯?他们扬言要把销金行动里余下的金子为我打一条链,拴住……嗯,以便於主人可以随时牵住我的要害。他们让黛丝每天用舌头为我梳理毛发,舔净汗水,而我需要四肢著地也能追上主人的脚步。”他说完,转向江扬,恶狠狠地剜了一下:“补充一句,那时我们什麽都没穿。” 江扬即使明白苏朝宇要干什麽,也顿时心疼得无以复加。那时候他和苏朝宇还不是情人,销金行动之後,他曾经问过苏朝宇所受的委屈,而当时,苏朝宇只是笑笑说:“动物表演,难堪而已,我一个纯爷们儿。”现在想来,江扬忍不住後悔自己那句过分的、不适时宜的批评,把苏朝宇紧紧搂住:“不,朝宇,你知道,这些事纵使不堪,却永远不能改变什麽。我错了。我爱你,朝宇,任何时候。” 苏暮宇默默地转过头,适逢红灯,江立握住了他的手。 江扬再细看那姑娘,果然是当年拍卖场里的黛丝。时隔多年,她怎麽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苏朝宇的告别单身聚会上?即使彭耀只是点了最红的脱衣舞娘,为什麽偏偏是她?她怎麽从那个王亲手里逃出来的?或者……江扬不敢想下去了,或者她从来就不只是一个玩物?苏朝宇似乎是赌气坐去了较远的一边,江扬倒也不生气,开始打电话吩咐人彻查安吉娜的所有情况。 苏暮宇把车窗拉开一丝,脸专向窗外。 “困了?”江立问。 “没有,”苏暮宇笑,“後面小夫夫那麽吵。” “说什麽呢?”苏朝宇提高声音。 苏暮宇举手投降:“我明白了,哥。” 江立又看了他一眼,把车停在路口,吩咐後面的人:“你们下去吵架,我直接把车开去库里。” “哼!”苏朝宇似乎已经不生气了,却依然开门就走,江扬更是镇定地跟了出去,还没走到门口的花坛後面,苏朝宇就忍不住牵住了江扬的手,还侧头跟他碰了碰嘴唇。苏暮宇瞧著他们的背影微笑,也要下去,江立忽然握住他的手:“任何时候,你要知道,我都可以像我哥爱你哥那样,给你提供一个……” 苏暮宇挑眉:“肩膀?” “不,一个温暖的拥抱。”江立说,“即使你没有衣服穿,你也不必在我的面前觉得羞赧,我给你的拥抱可以遮蔽一切不堪。” 苏暮宇靠在座椅上,转头看著江立笑:“我哥真的应该跟你结婚。也难为嫂子好脾气,由著我哥刚才那麽演戏,故意说给我听,故意跟他发脾气。” 第2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7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27节 江立也笑:“你不是也告诉苏朝宇你明白了吗?” “可是发生过的事情没法改变。” “你不用试图改变它们。你只需要按照最初的梦想一点点努力生活,你会变,你会逐渐忘掉它们,像长大了的小孩不会再畏惧邻居家的大狗。它们会知趣地退到你看不见的角落里,自行风化。” 苏暮宇看著江立。 “他们俩要结婚了,”江立把车挪进车库,“你知道吗,我现在很平静,因为我知道即使有分手说在前面,你心里还是有我一个空间的。” 苏暮宇摇头:“小朋友,不要太自信哦。” “不不不,”江立说,“虽然你始终可以从苏朝宇那里找到你需要的宠和爱,但是我想,从不以财富多而觉得累赘的波塞冬大人,不会介意从我这里再得到一份,对吗?” 苏暮宇假装不理会对方的笨拙的花言巧语,走了出去。他著急回到房间里睡一个长长的好觉,并期待一个正常安谧的梦境。梦里再不会有崩於天地间的暴雪和惊叫恐惧,他要从刚今天开始试试裸睡,据说那样对健康十分有好处。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7 布津帝国的首都雁京临海背山,两条交汇的山麓之间就是整座华美的古城区,古城区以正中心的皇宫为尊,两侧按文东武西的规制依次排列著重臣贵族的宅邸。近百年来,帝国实行君主立宪制,皇帝只是名义上的国家元首,因此无论是民主议会、首相府、最高军事委员会或者各个部委,都已经迁至现代化的新城区,原本用於行政的几座宫殿则由皇室出资,改建为招待国宾、举行重要仪式的场所。 夏宫是皇室成员获准保留完整产权和使用权的少数宫殿之一,位於雁京西北郊镜庭海北侧半岛上,依山傍湖,风景如画,乘船顺水而下,可以直达雁京古城区西北的皇後码头,交通十分便利。按照惯例,皇室嫡亲成员在婚礼前的一天,都会分别入住夏宫,第二天一早在湖心岛举行祈福仪式之後,乘船回到雁京,至光明神殿举行正式的婚礼。江扬和苏朝宇的婚礼经皇帝特批,得以皇室婚礼规格举办,因此在黄道吉日前一天午後,两队低调的皇室轿车车队,停在了元帅府门前的广场上。 婚礼的两位主角自然是早就得到了消息,都换了正装坐在客厅里等著。他们的精神都不算好,苏朝宇因为彭耀组织的“告别单身聚会”彻夜未眠,而江扬则被皇室的“考验”弄得身心俱疲,江瀚韬下来准备嘱咐他们几句的时候,才发现江扬环著苏朝宇的腰,江扬枕著苏朝宇的手臂,都睡著了。 这种状况持续了全程,以至於他们都错过了被无数文人歌咏赞美过无数次的美景“镜庭落日”,等到车子转了个弯驶入那条遍植梧桐树的皇室私家路,他们才先後被梧桐花浓郁的香气熏醒过来,相互发了条揶揄的、充满爱意的短信。 江扬把刚刚用手机拍下的风景发给苏朝宇,说:“亲爱的小混蛋,我们错过了一个重要的纪念地。” 苏朝宇当然记得上一次他们到镜庭海的情形──当时彭燕戎还活著,第四军还没有成为基地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彼此还是水火不容的仇敌。苏朝宇为了帮助江扬在那场不见血的决斗中占得先机,到首都最高军事委员状告长官虐待,在听证会上演了一出唱做俱佳的大戏。之後,他们避开耳目,一路飙到这个深秋时节人迹罕至的风景区,在江扬那辆酒红色的跑车里肆无忌惮地相爱。那时的风那麽萧瑟,连湖水的涌动声都显得苍芒空远。哪里像现在,东南风温暖宜人,鲜花满路? 苏朝宇忍不住幸福地勾起嘴角,手里却飞快地回复:“滚,万恶的长官啊!” 苏朝宇没有试图摇开左边的车窗,江扬也没有试图摇开右边的车窗,车队中间这两辆黑色的轿车不急不缓并肩而行,直到一个分岔路口,苏朝宇向东,江扬向西,但短暂的分别只是为了明日的相聚,这一辈子,他们都会在一起,生死相随。 第二天一早,也就是举行婚礼的当天,苏朝宇不到三点就被室高级侍从官彬彬有礼地叫醒了,虽然前一天睡得很早也很好,苏朝宇还是在彻底清醒过来以前,就被侍从们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然後套上了定制的白色丝织长袍──这是布津帝国的传统服装,苏朝宇上一次穿它是在中学的舞台剧里──当时他演一位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正与庄奕饰演的爱妻诀别。凌晨时分,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形式古雅的琉璃灯发出柔和而温暖的金色光芒,与身上滚金边的白袍一样,构成了时光的背景,十数年光阴扑面而来。有那麽一瞬间,苏朝宇恍然觉得自己仍然是那个卓然又忧郁的少年,已经穿好了戏装,将要走上舞台,他爱的女孩正等著他,爱他的父母已经在前排就坐,而远方的苏暮宇,还不知所踪。 训练有素的侍从官半蹲下身子,给苏朝宇系上金缎缀白玉的腰带。他凝视镜子,努力露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妈妈说,苏朝宇笑起来的时候,像爸爸年轻时一样阳光,爸爸似乎也说过,朝宇呀朝宇,你的眼睛真像你妈妈,那麽温柔那麽美。那一刻,这面硕大的古董镜子仿佛有了魔力,朦朦胧胧映出父母的身影,父亲穿著他最好的军礼服,胸前别著闪闪发光的勋章,而母亲也是她生病之前的样子,端庄、温柔、美丽,他们手挽手站在他的眼前,笑容骄傲而满足。 逢魔时刻,瞬间永恒。 苏朝宇没有流眼泪。他仍然微笑,他知道过去的终究已经远去,美好的一切从未在心中消弭,那样爱著他的父亲和母亲,会在天堂一直守护著他和暮宇。他们能够分享他的快乐,感知他的幸福,他贪婪地瞧著他们的笑容,在心里低声说:“爸爸妈妈,请放心,我和江扬,会一直这样,彼此守护,共度一生。” 天亮而未亮的时候,苏朝宇跟随司礼的侍从官,踏著布置好的红毯,走出寝宫,沿一道汉白玉拱桥走到湖心岛。另一侧,同样穿著白色长袍的江扬也从另一条拱桥走来。迎著第一缕天光,他们并肩在岛中心的泉眼里用金镶玉的水瓢取了一瓢水,一起注入青玉甕,司礼的神官说,这是取“弱水三千,只饮一瓢”的意思。接著,他们又被分开安置在用珠帘隔开的湖心亭的两侧吃早饭。早饭是皇室御厨用青玉甕中的水煮的白粥和酸甜苦辣四味小菜,御厨的手艺当然无可挑剔,只是对於每天早晨要吃一顿正餐的前陆战精英赛总冠军来说,这些放在小如调色碟的餐具里面的食物,实在是太少了!何况一直服侍他的那位侍从官还站在身後,只要苏朝宇试图夹走碟子里的最後一根黄瓜条,或者喝光碗里的最後一勺粥,就在他耳边低声地念:“吉庆有余──”弄得苏朝宇只能悻悻地放下筷子,隔著珠帘用目光强暴他一如既往英俊的爱人,试图靠“秀色可餐”这句成语骗过愤愤不平饥肠辘辘的肚子。 江扬就像是听到了苏朝宇霍霍的磨牙声,侧头揶揄一笑,假装无意地、小口小口地继续享受他的粥,弄得苏朝宇十分想掀开帘子闯过去,把江扬桌上的东西都抢了。当然他只是想想而已,表面上,苏朝宇维持著优雅得体的坐姿,目不斜视地看著东方,假装观察日出後湖面上成群的水鸟──噢,镜庭海的野鱼是多麽鲜美啊……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8 早晨七点半,苏朝宇和江扬一起登上了皇室的豪华游艇,在宽大的船舱里隔著屏风坐著,穿红绸衣的少女弹著凤头木琴唱古老的调子,苏朝宇只听懂一句“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依依呀呀,反反复复,像根细巧的丝,直扎到人的心里。分明知道几个小时之後,他们会在全国甚至全世界电视观众的注视下宣誓结合,苏朝宇还是有种现在就拥抱爱人的冲动,一曲结束下曲未开的时候,苏朝宇忽然开始吹口哨,简单明快,几乎没有旋律只有节奏,反复两次;然後他听到回应,江扬用船长的老风琴弹了几个小节。他们的旋律不同节奏相同,短短长长用摩斯码说“我爱你”。凭借这些最简单的代码,受伤的江扬在废墟中等到了救援;凭借对生命对彼此的眷恋和执著,苏朝宇死里逃生。这麽多年,长长短短,短短长长,每一段的生命里,都有爱都有彼此,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到达皇後码头的时候是早晨8点27分,皇室仪仗队已经准备好了双方新人乘坐的金马车。江扬的伴郎程亦涵、陪傧凌寒,苏朝宇的伴郎罗灿、陪傧吴小京都骑著白马列在车旁等候。警戒线外,无数记者架设好了长枪短炮,严阵以待。 江扬和苏朝宇并肩走下舷梯,乐队立刻开始奏明朗欢快的曲子,闪光灯一直亮个不停,苏朝宇忽然想起那个关於婚礼的梦:当时梁丽征还没出走,他和江扬还不是婚礼的主角,可是现在,梦中的一切竟己成真──只不过没有康源──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永远埋骨异国他乡,再也不会露出那种腼腆的笑容,给他敬礼,说:“祝你幸福,班长。” 苏朝宇仰望晴朗的天空,迪卡斯决战前,查图尔岛上47名官兵的面容仍在眼前,他们每个人都那样年轻,在异国的土地上,一起笑。 几分锺的拍照之後,江扬和苏朝宇分别上车,那两辆童话中才有的金南瓜马车徐徐开动,拉车的是四匹一模一样的白马,都有过膝的波浪长鬃。穿红制服的马车夫戴著白手套,松松拉著缰绳,像是根本没有赶马,马儿却在记者们频繁的闪光干扰、围观民众时不时发出的喧哗声中走得轻快平稳,显然人和马,都受过极严格的训练,素质堪称千里挑一。 对於身高接近一米九的两个人来说,马车内的空间只能算是刚刚好,为了方便记者们报道拍摄,也为了给周围民众比较好的围观体验,苏朝宇和江扬都已经演练过多次标准的坐姿,甚至能偷偷发短信而不被察觉。苏朝宇对江扬说:“亲爱的,小心你的水晶鞋。” 江扬对窗外民众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微笑,恶狠狠地回答:“午夜十二点,你等著!” 苏朝宇欢乐地舔舔嘴唇,简直按捺不住要一直按快进结束这场繁复的婚礼,直奔主题。可是他还真舍不得放弃这个和全世界宣布他们爱情的美好时光,纠结矛盾中,他对民众们招了招手,跟拍的转播车立刻把苏朝宇八颗牙齿的笑容传遍了布津帝国的每个角落。 两辆马车在仪仗队的护卫引领下,在皇後码头站前广场绕了三圈,随後江扬的马车出东门,按顺时针方向绕古城区行驶,而苏朝宇的马车则出西门,按逆时针方向绕行。整个城区已为这场空前盛大的婚礼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街道分段戒严,数以千计的军警出动维持秩序,与其他任务不同的是,每个人胸前的皇家警徽旁,都别著一朵象征爱情的红玫瑰。古城区的面积相对不算大,马车不急不缓,差不多半小时以後,江扬和苏朝宇同时到达了光明神殿。 光明神在这个国家的神话传说里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历朝历代的君主都将其奉为守护神,帝国的许多地方都有大大小小不同规制和等级的光明神殿,首都的这一座是整个帝国规模最大、等级最高、神职人员最多的一座,位置在雁京古城区的东南──按照创世传说,这是帝都的鬼门所在,需要神力护佑。这些年来,虽然很大程度上这里已经成为百姓朝圣、观光的地方,但是每有大事,皇室均会派专人司祭,同时,春秋两节亦有大型巡游表演,几乎已经成为了布津一景。除此以外,皇室嫡系成员、四大法王及其子女、七大家族族长及其继承人按照传统也都会在这里举行成人礼、婚礼、袭爵、加冕等重要仪式,江扬和苏朝宇的婚礼也不例外。 光明神殿是整个雁京古城区东南部最高的建筑,占地面积是皇宫的一倍,始建於一千六百年以前,後来不断加固、维护、扩张,一度甚至成为整个首都的标志性建筑。只可惜因为数十年前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神殿的前半部分几乎完全被毁,直到十年前才由皇室出面,聘请数位布津帝国国宝级的建筑师、雕塑家、画家共同设计重建。现在,整座神殿仍然由一道完美的椭圆形高墙环绕著,四周遍植高大的苍松翠柏,神殿主体由纯白的大理石筑成,穹顶覆盖纯黑的墨玉瓦。天气好的时候,映著碧蓝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就显得格外壮阔恢弘,而天气不好的时候,有那麽一丝湿漉漉的雨,又显得非常温柔,就像是水墨染成的人间仙境。 江扬和苏朝宇正式举行婚礼的地点在中心神殿的前厅,等级仅次於皇帝加冕、大婚用的正殿。此刻,骑兵仪仗队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神殿大门的两侧,洒满红玫瑰花瓣的红毯从门口直通入神殿内部,苏朝宇一下车,就差点被花香呛个喷嚏,下意识地想揉揉鼻子,可是闪光灯霹雳啪啦地此起彼伏,於是他只能化“揉鼻子”为“招手”,还附送了一个陆战精英赛冠军傲然又亲善的笑容,配合他那张英俊极了的脸、那双美如最璀璨的宝石的蓝眼睛,不知道有多少小女生要在电视机前为他尖叫呢。 江扬是多麽想大笑啊,可是他那张英俊的脸上还是只有那麽得体那麽温暖的微笑,苏朝宇显然分辨出了琥珀色眼睛里面藏得很深的揶揄,却苦於不能立刻冲上去踹两脚,还只能故作正经地跟他并排走。脚下这条通往中心神殿的甬道高出地面近两米,宽近二十五米,长度更达到了惊人的近四百米,遥遥望去,那雄伟的主殿就像是建在云深之处。婚礼之前,为了敲定吉时,且方便电视拍摄,他们之前已排练过至少三次,只不过当时没有穿这样繁琐的传统长袍,地上也没有撒这麽多新鲜的花瓣。习惯了龙行虎步的前陆战精英赛总冠军不得不放慢脚步,以防飞溅的花汁血溅长袍──那实在是太狼狈了,还会被基地那群毒舌党用“踏花归去马蹄香”这样的句子损一辈子!苏朝宇想著,不免用余光去瞥身边的江扬或者是他的伴郎程亦涵陪傧凌寒,发现这三位贵公子也走得小心翼翼,反倒是擅长太极拳的武术冠军吴小京和平时一样步履轻快,让人不得不感叹传统技艺的博大高深。 甬道的尽头有一道御用工匠精心扎制而成的装饰门,上面层层叠叠缠满了江家家徽上标志性的金粉百合,以及苏朝宇和苏暮宇挑的异域蝴蝶莲──这是一种幽蓝色的旱地莲花,都是并蒂生长,用来代表苏家海蓝色头发的双胞胎最恰当也没有了。双方的主婚家长就等在这里,江扬这方面,自然就是他的爸爸江瀚韬元帅,而苏朝宇则不得不接受了第四军现任军长、帝国最年轻的少将彭耀作他的家长──向来狂放不羁的头狼彭耀今天显然特意穿上了盛装,全套妥帖的纯白色军礼服,左襟簪一朵鲜红的洛兰花。敏感如江扬,立刻意识到这意味著彭耀已经得到了朱雀王世子的身份,哪怕那些心有不甘的裴姓亲眷仍然没有放弃夺位的企图。 这种皇室级别的布津传统婚礼非常繁复冗长,清晨夏宫祈福仪式之後,经过短暂的巡游,到达神殿,在进行正式的宣誓和祝福仪式之前,新人必须得到家长的许可、告诫及祝福。两个人并肩走到花门前时,台阶上皇室的乐队渐渐停止了演奏轻快悠扬的小夜曲,现场所有的转播机都对准了一对新人,观礼的宾客们也停止了交谈和喧哗,整座神殿忽然安静下来,甚至连风吹动树枝树叶的声音都能听见。穿制服的司仪大声地宣布,拜亲礼开始。 江扬和苏朝宇撩衣单膝跪下,先拜江瀚韬,请求父亲准许他们的结合,然後江瀚韬按照传统给他们三杯茶。第一杯是西南边陲特产的一种烘焙茶,味道浓酽,初尝极苦,余味却是清冽香醇,用一只极小的竹根挖的茶杯盛著,意为告诫新人,人生苦境,举步维艰,两个人结合之後,需相携与共,同闯难关。江扬恭谨接过先饮一口,然後递给苏朝宇饮尽。第二杯则是由巧克力、炼乳、桂花、坚果仁为辅料,冲当年早春新茶制成的,味道极为甜美芳香,盛在影青刻瓷的大碗里,寓意苦尽甘来,福寿无尽。仍然是江扬先接过来,抿了两口,递给苏朝宇。这一大碗滚烫甜蜜的饮料瞬间就抚慰了苏朝宇饿得瘪瘪的肚子,他大口饮尽,还满足地舔了舔嘴唇。第三道茶盛在不大不小一只雕鸳鸯并蒂莲的玉杯里,主料是最上好的陈年发酵熟茶,颜色绛红,口感细腻,里面额外添加花椒、姜片、桂皮、芝麻等等,再用蜂蜜调味,一杯之中,集合了酸甜苦辣诸般滋味,代表的是历尽千帆後的人生,幸亏之前已经尝过好几次,要不别说苏朝宇,就算是江扬,也会当场吐出来。 饮茶之後,他们站起来与父亲一一拥抱,然後走到彭耀面前,重复了一次行礼、饮茶的过程。只不过这一次是苏朝宇先喝,再递给江扬。鉴於刚刚江扬把甜茶都留给自己而怪味茶几乎饮尽的体贴行为,苏朝宇虽然饿得要命,可是却只是很克制地抿了两口甜茶就要递过去,却瞧见江扬眼睛里那种无声地鼓励,凭著多年在一起的默契,苏朝宇知道江扬是跟他说,喜欢都喝了也没关系,只要象征性地留一点就好,苏朝宇当然不客气,当下又喝了两大口。待到第三杯怪味茶的时候,他亦秉承这种方法,准备自己都灌了,只留一点给江扬,只可惜中间喘口气的功夫,手腕一麻,那只杯子不知怎地就跳到江扬的手里去了,後者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都是揶揄,随即把大半杯都灌了进去,动作潇洒、表情从容,末了还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让记者们拍了个够本。 近在咫尺的彭耀自然把他们这些小动作一一看在眼里,所以拥抱江扬的时候格外不友好──狼崽子恶狠狠地抱紧江扬,恨不得咬下他的耳朵:“喂,你敢对不起苏朝宇,试试看!”不过面对苏朝宇,他总是温柔得多:“你记著,江家护不住你的时候,我总会在这里……” 一句话甚至没有说完,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有种难得一见的温柔,他真的戴了苏朝宇送的那对狼头的袖扣,可是抱著苏朝宇的时候,他拿枪的手居然在微微颤抖。苏朝宇只是微笑回答:“我都明白,谢谢你。” 恍惚中彭耀想起雪伦山会战以後的那些日子,他们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并肩坐在简陋的指挥所地面上喝啤酒,苏朝宇的长腿一伸一曲,就像是当年他第一次看到他坐在杜里达那棵高大的梨树上的时候。苏朝宇说,你始终值得比我更好的人,用一生爱你,视你为生命中的唯一。 不,彭耀想,世界上有那麽多人会爱我的地位、我的权势、我的财富、我的能力、我的外表或者我的一切,可是都不是你。 这麽多年过去,还是春天,风依然温暖,布津首都的阳光与杜里达一样灿烂,天空蓝得耀眼,炽烈的红色玫瑰代替了大片大片雪白的梨花,风吹过的时候,地上那些玫瑰花瓣纷纷打著旋,就像是整条涌动的河流,把苏朝宇送到他面前,却又带走。苏朝宇那头湛蓝如同天空般的长发早已剪短,身上滚金边的白色长袍衣袂纷飞,袍角不可避免地溅上了少许斑斑点点玫瑰的汁水,旁人或许会显得有些邋遢尴尬,可是他却毫不在意,哪怕有数以万计的人正通过电视转播对他评头论足,他还是可以那麽傲然泰然地微笑。 这就是苏朝宇,独一无二的苏朝宇,被那麽多人深深爱著,却只爱江扬一人的苏朝宇。 彭耀放开他,眼睛里有藏得很深的不舍:“祝你幸福,我的朝宇。”他伸出左手,自自然然地挽住了苏朝宇的右手,那只手上暂时还没象征神圣婚姻的戒指,可是,马上就会有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9 此时,乐队已经重新开始奏那首古老的婚礼进行曲,江瀚韬也挽起了江扬的手,他们一起踏著红毯,沿九十九节白玉石阶走上高高的神殿。四个人都走得很慢,中间的两个主角自然是沈浸在幸福的情绪里无可自拔,而左边的江瀚韬和右边的彭耀则都有点无可抑制的悲伤惆怅。对於渐渐老去的父亲而言,助产士把琥珀色眼睛的儿子从产房里抱出来,仿佛就是在昨天;对於年轻的朱雀王世子、第四军新任军长而言,那一份改变了他整个少年时代及大半个青年时代的感情已经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时刻,父母的感慨和少年的痴恋在这一刻殊途同归──他们都下意识地,握紧了新人的手。 神殿内部早已经为这场牵动了数万人的婚礼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受邀参加婚礼的双方亲属、各大家族代表、外国贵宾分部就坐,每一张丝绒扶手椅上、每一枝擦得发亮的烛台上,都缠绕著盛放的金粉百合和异国蝴蝶莲,穿白色羽衣的童声合唱团唱著欢快的赞美歌,十五对穿长袍的神职人员分立两侧,每个人手里都捧著一件串珠嵌玉的奢华法器,意在为新人祈福。 苏朝宇和江扬在门口停顿了片刻,司仪宣布新人入场,掌声雷动,乐手们都玩命地拉著曲子,可是没有人要听,所有的眼睛都盯著站在门口的那两个高大、英俊、气质卓然的男人,那目光并不一定都那样友好,也有好奇或者努力掩饰的不屑和鄙视。江扬侧头瞧苏朝宇,苏朝宇也正好瞧著他,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甜蜜又默契的眼神,随即都微笑了──属於他们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临。 布津帝国最具权威的大法官从前排的贵宾席站了起来,向观众鞠躬致意後,站到了神坛左侧的副位;接著,布津帝国的皇帝本人自神坛侧面的帷幕後现身,他美丽优雅的皇後正挽著他的手臂,所有的人都站起来向这位睿智、果敢、深不可测的帝王致意,全套的大礼服完美地勾勒出了他保养极好的颀长身材,那双敏锐如同鹰隼的眼睛就算在那顶嵌满宝石的皇冠映衬下,也丝毫不显逊色。 皇帝与皇後在主婚人的位置上站定以後,乐音渐渐弱了下去,光明神殿的现任主神官才走了出来。他比江瀚韬大二十岁,看上去却像只有五十几岁的样子,动作仍然敏捷、准确,等他在神坛後面的主祭位就位以後,江扬和苏朝宇就在司仪的指挥下,沿著地上的红毯,走近神坛。江瀚韬和彭耀把他们交到彼此手中,然後分别退开,回到亲属席就坐。苏朝宇用余光看到,苏暮宇就坐在江铭身边,正对他微笑,那双一模一样的蓝眼睛里,都是满满的祝福,和,那麽一点点落寞的羡慕。 苏朝宇觉得心都要揪起来了,一时也没有听见司仪说什麽,发现身边的江扬正用慢放镜头般的动作下跪──这显然是为了等他,他连忙愧疚地跟上节奏,低著头专心听指挥。 此时皇帝已经毫不吝啬地给予了他们无保留的祝福,并且请神在人间的代言,也就是主神官为他们取得神的祝福。主神官自然遵命,於是开始念一段很长很长的祭文,词语华丽语调优美,只可惜除了专业人士,谁也听不懂。末了,江扬和苏朝宇终於获准起身,穿白袍子的年轻神官给他们递上誓言笺,在光明神、人间帝王、亲朋好友、以及数以万计的电视观众面前,庄严地许下一生的誓言──那些刻在玉板上又用黄金镶嵌的字让苏朝宇、甚至江扬这种早习惯了当众演讲的人有种久违的激动的感觉,他们几乎是看著彼此的眼睛说那些美丽的词句: 与千千万万人之间,我们彼此相爱,愿用一生的时光,相互扶持,共度贫穷、共享富贵;在平安喜乐的岁月里相知相许,在动荡艰辛的日子里相随相守;无论身份、地位如何改变,无论彼此的容颜如何被岁月消磨渐渐失去今日的光彩,我们永远不离不弃,生死相随,海枯石烂,至死不悔。 玉板上预先已经刻好了他们的签名,司祭递上银制短刀,他们同时割破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把血滴在签名上,接著用食指按後面的一块小小的特制印模,算作画押──许下了,就一辈子不能後悔,苏朝宇侧头瞧著他专心致志的爱人,真想扑过去吻他──布津历377年,暮春,他们在边境基地的中心广场相逢,他还不知道他的长官早已摩拳擦掌,准备好了要将他驯服;而他的长官还不知道,被驯服的其实是自己那颗孤单了那麽多年的心。 就这麽套牢一辈子,他们肩并肩,背对背。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从直升机上纵身跃下时的恐惧和不舍;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海神殿的甜蜜与绝望;他记得他们那些时光,记得他那麽绝望地守在他消失的地方,握著他的“遗物”却等到了他的回归;他们曾经争吵,任性、粗暴地彼此伤害,也曾经在众人面前,毫不介意地表现深藏内心炽热的情感,更多的时候,他们彼此温暖,纵然这世界冰天雪地,只一如故我。 江扬感受到苏朝宇的注视,他侧头微笑,永远泰然无波的眼睛温润朦胧,苏朝宇确定那些温暖的、辛酸的、难过的、快乐的往事也击中了神一样的指挥官,让他变得柔软而感性。 该死的,什麽时候才可以亲吻? 苏朝宇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好像这样就能抑制扑过去的冲动。江扬闭上眼睛,近乎虔诚地轻吻他的誓言笺。苏朝宇听到他心里那些柔软的情话,立刻觉得耳朵都烧起来了。 主神官终於宣布新人可以交换戒指,两个漂亮如同瓷娃娃的穿白裙子的小女孩捧著放戒指的银盘从厚重的丝绒帷幕里走出来,银盘子里堆满金粉百合和异域蝴蝶莲,中心别致的丝绸底座上,用江瀚韬送的那对彩钻制成的婚戒熠熠生辉。它们彼此吸引,彼此守望,就像是苏朝宇和江扬相互凝视的眼眸。主神官说:“你们已经在光明神的面前结合,请亲吻你们爱的人,祝你们永远幸福……” 话音未落,苏朝宇和江扬已经无可抑制地紧紧相拥,近乎虔诚地吻著彼此,深深的、用尽全力的,就像他们毫无保留的爱。 远远的,江瀚韬握著妻子的手,在议会叱吒风云的女强人首相在丈夫的怀里泣不成声,而另一侧,未来的朱雀王殿下固执地望著高高的彩色玻璃窗,灰蓝色的眸子睁得发痛,可是他不肯眨眼,不能回头。 这不是他们的第一个吻,肯定也不会是最後一个,甚至不是最激烈的或者最平淡的,可是这一定是被最多人注视的吻。江扬闭上眼睛,双臂紧紧环著苏朝宇的腰,皇室乐队卖力地拉著庄重严肃的曲子,他却有种腾空而起的幻觉,包括责任、家族荣耀在内的全部束缚暂时离他而去。他恍惚间记得自己曾经那麽决然地推开了面前的爱人,记得自己曾经像偷情一样和他约会,记得那些因为种种顾虑而显得生涩的爱。那样的自己坚硬、冷静却显得那麽陌生,好在,他有苏朝宇──固执地守在情感的荒漠里,用心血浇灌爱情小苗,始终不离不弃的苏朝宇,他最爱的苏朝宇。 这一吻在贵宾雷鸣般的掌声中结束,江扬放开苏朝宇,却忍不住又侧头,用嘴唇轻轻蹭了一下苏朝宇的鬓边,在他的耳边说:“谢谢,我的朝宇,我爱你。” 苏朝宇笑容更胜,理所应当地明白江扬所有的心事,凝视著江扬的眼睛,低声回答:“你是受欢迎的,亲爱的,老混蛋。” 江扬也笑了,望尽千帆走过那麽多路,他们终於修成正果。苏朝宇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两个相爱的人十指紧扣,他们都知道,从今天,不,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们的生命线就早已紧紧相连,这样幸福的羁绊,两个人都已经等待了太久、守望了太久。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30 之後,他们牵著手走出神殿,接受亲朋好友以及所有受邀观礼的贵宾们的祝福。苏朝宇惊讶地看见陆林。纳斯陆家在迪卡斯一役之後,已经作为纳斯方面的代表著手协调双方合作开采海上石油的事务,而曾经有多年布津生活经历的陆林自然是最佳的负责人。他们一家於月前回到了布津,庄奕甚至还代表他们全家,给苏朝宇寄了一张明信片。这一次,纳斯陆家的二公子自然也受邀参加这场皇室级别的世纪婚礼,亲自签过每一张喜帖的苏朝宇当然知道,可是他没想到,陆林不仅仅亲自来了,还带著他美丽的妻子庄奕,他们身边,跟著一个六七岁的少年,穿一丝不苟的白色小礼服和擦得!亮的小皮鞋,表情安静而若有所思,与几年前在纳斯陆家所见一样──这个叫陆晨的孩子,有一双不会笑的眼睛。 江扬注意到苏朝宇的失神,对身边的程亦涵使了个眼色,後者立刻得体地帮他请走了身边几位“惋惜不已”的贵夫人,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小声问他的爱人:“要我陪你过去吗?” 苏朝宇紧紧握著江扬的手,一时不知道要摇头还是点头,他的爱人长官替他下定决心:“走吧,我们一定要去打个招呼的,不管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你。” 一别经年,庄奕还是一样美丽端庄,挽著她丈夫的手臂瞧著他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不能言说的复杂情绪。苏朝宇和江扬一走过去,陆林就迎了上来,江扬立刻跟他握手,然後两个人就十分默契地走到几步以外的地方寒暄去了,庄奕瞧著他们的背影笑起来,虎牙、酒窝,一如当年的熟悉,她调皮地指指苏朝宇手上的戒指,又指指江扬的背影:“原来你的‘生死相随’,不是‘她’,而是‘他’。” 苏朝宇咬著下唇微笑,牙齿整齐健康,像是闪闪发亮的贝壳,令他显得那麽调皮那麽满足又那麽性感,正是庄奕熟悉的样子。她一时不禁怔住了,一颗心百味交集,再品不出酸甜苦辣。苏朝宇轻轻叹了口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曾经向她保证,等他们结婚的时候,一定请她来参加婚礼,不过当时他以为这不过是说说而已他,无论是他或者江扬,都甚至从未设想过会有那麽一天,他们可以这样大张旗鼓地向全世界宣布他们的爱情,简直是做梦都梦不到这麽好的,就算梦到了,也会变成噩梦!如今,站在这帝国最壮观华美的神殿高高的白石台阶上,阳光灿烂明媚,天空一片澄净,在他曾经挚爱的女人面前,苏朝宇抬起左手,轻吻他琥珀色的钻戒:“小奕,我一直盼望著有这麽一天,我能够告诉你,江扬,是我的爱人,我们已经决定共度一生。” 庄奕为这样的话瞬间就红了眼眶,所有假装轻松的盔甲立刻消失不见,她毕竟是女人──曾经用生命中最美丽的年华深深地爱过眼前这个男人的女人,苏朝宇就这样光明磊落地站在她的面前,告诉她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幸福。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她当年“背叛”最彻底的宽恕和原谅,她下意识地搂紧了儿子的肩膀,勉强微笑:“我为你而感到幸福,朝宇……” 陆晨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里有一闪即逝的敌意。苏朝宇确定他妈妈已经捏疼了他的肩膀,可是这个孩子仍然淡淡地没有什麽表情,反而得体地抽出亚麻手绢递给母亲,没有一句话,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苏朝宇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几眼,陆晨却只是在最初瞧了他一眼,就立刻垂下了眼睛,谨慎而有礼貌,只是有种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意思,一点也不像八面玲珑的陆林,或者,活泼热烈的庄奕。当然,苏朝宇更是一点也看不出这个孩子跟自己的相似之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他真的是他的儿子,他一定很头疼! 庄奕努力控制自己的失态,很快冷静下来,她转过头,给苏朝宇介绍:“我的大儿子,陆晨,你曾经见过的。晨,这是苏叔……” “苏舅父,您好。”陆晨不著痕迹地拦了母亲的话,淡淡地瞧了苏朝宇一眼,似笑非笑。他的眼睛或者下巴的线条像极了庄奕,可是苏朝宇找不到任何可以称为“熟悉”的神情。何况“苏舅父”这个称呼实在太微妙,很显然绕过了陆林,而又不是单纯的“舅舅”,但却也可以解释为贵族的刻意高雅。 苏朝宇的头立刻就大了,不知道怎麽回答,幸好江扬人在远处却始终把心放在他这边,见他尴尬,立刻叫伴郎罗灿过来解围。顶著一头紫罗兰色卷毛的年轻上尉一路小跑冲过来,一根手指敲敲自己的手表:“师兄,巡游的时间快到了,指挥官在等你换衣服。那个……”他瞧著庄奕,差点把“嫂子”叫出声,好歹想起了如今的情境身份,及时刹车,只是吐了吐舌头,就不说话了。 庄奕笑著表示理解,苏朝宇又瞧了陆晨好几眼,可是今时今日,她既然无意向他解释,他又怎麽能打扰她的家庭?所以他只能退了半步,欠身离去,陆晨优雅地回礼,依旧那样淡淡微笑著:“苏舅父,再会。” 苏朝宇一路冲进更衣室,还没来得及告诉江扬他所受到的“惊吓”,向来进退有度的贵公子爱人突然变身禽兽,大力把他按在墙上强吻。苏朝宇的脑子一片空白,因为吃惊而微微张开的唇被江扬热情地封住,接著,一块香滑浓郁的巧克力被顶了进来。在这样一个高强度、没补给的早晨,真是雪中送炭,苏朝宇满足地闭上眼睛,下意识地想环住江扬的腰,岂料後者却滑了出去,让他扑了个空。江扬轻佻地拍了拍苏朝宇的臀部,笑吟吟地在他耳边说:“我要吃掉你,但是不是现在,乖乖换衣服去,我的小混蛋。”说完,还坏心眼地轻咬了他的耳垂,弄得苏朝宇浑身酥麻,简直想立刻扑上去把江扬剥光了──小样儿,一对一,谁吃掉谁还不一定呢!苏朝宇恶狠狠地嚼著嘴里的巧克力,一面乱脱身上繁冗的传统长袍一面用目光强暴在脱这种衣服方面,显然比他熟练多了的江扬。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十分享受这种注视,不仅时不时挑衅地瞄一眼苏朝宇,还用优雅的动作,把柔韧健美的身体线条尽可能地展现给苏朝宇看,弄得苏朝宇的脸都红了。 江扬脱完的时候,苏朝宇还在跟那条制作精美系法繁复的嵌玉金腰带作斗争,样子实在太可爱了,以至於江扬忍不住放下手里的军礼服走过来,按住苏朝宇的手,说:“放松,我来。” 能指挥千军万马、让基地十万官兵都觉得亲切和安全的声音里带著不能抗拒的魅力,苏朝宇立刻听话地放开手,勾起嘴角坏笑:“如此这般,就辛苦娘子了!” 江扬不轻不重拍了苏朝宇的屁股一巴掌,笑骂:“你个小混蛋!”说完就半跪下身子,细细解开被苏朝宇拽成死扣的腰带,神情专注又一往情深,末了还轻轻地吻了一下苏朝宇漂亮极了的八块腹肌才站起来。苏朝宇真是受不了这种要命的小浪漫,简直想不管外面有多少人等著,直接拖了爱人上床滚床单去。江扬点了火还一脸无辜地耸耸肩,特正经地开始对著镜子穿他的礼服,最後认真地整了整军衔和绶带,顺便对镜子那头的苏朝宇丢一个调戏意味极浓的、长官似的眼神。 苏朝宇多麽想大笑啊,三下两下就穿好了军礼服,然後伪装正经地整理著装,给江扬敬了个无比标准的军礼,大声报告:“报告长官,本队应到一人实到一人,列队完毕请指示!”说著自己都撑不住,不得不紧紧憋住一口气,免得笑出声来破坏了这麽假正经的场景。江扬居然没心没肺地还礼,手放下来的瞬间就直捅苏朝宇肋下的痒痒肉,苏朝宇大笑还手,於是两大高手象征性地过了几招,江扬瞅准机会把苏朝宇拢在怀里,安抚亲亲脸颊又碰碰嘴唇,苏朝宇心里乐开了花,瞅准机会就咬了爱人一口。正闹著,江扬的手机响了,是程亦涵发来外面由江元帅、首相、彭耀、皇室发言人共同出席的婚礼新闻发布会的实况消息,等结束之後,他们就要乘车在城区巡游,接受民众的祝福,而傍晚则要在皇宫举行大型的晚宴,跳舞、喝酒、假装跟所有人都很熟、眼睁睁看著无数美食却必须伪装矜持地不动筷子,还要一直折腾到深夜…… 苏朝宇想著就开始头疼,歪在江扬怀里耍赖,无辜地眨巴眨巴那双漂亮的蓝眼睛:“亲爱的,你知道,我前阵子才盖了国旗……现在还不那麽舒服……” 江扬一眼就看穿他的小伎俩,作势要抽他,苏朝宇一点也不害怕,纸老虎长官特无奈地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掐了掐他闪著健康光泽的脸颊,另一只手拎起小茶几上那个折成船型的茶色纸袋:“哪,贡品拿去,乖乖给我撑到晚上,有你好处……” 苏朝宇立刻乐颠颠地收了,不出意外,里面是四只漂亮的烧麦,半透明的水晶皮,一个里面一个大虾仁,鲜美无比,更神奇地是,居然还是热的!从清晨起就一直处於半饥饿状态的苏朝宇眼睛都亮了,两下就干掉了三个,最後一个咬下一大口却又生生停住,转头征询地看著江扬:“你吃了吗?” 江扬正用手机跟程亦涵核对下面行程的时间,闻言头也没抬:“刚刚特意叫家里给你做的,早晨那餐,我吃得很饱。” 说完揶揄地瞥了苏朝宇一眼,後者立刻报复性地开始磨牙,江扬忍不住又笑,递过自己的手帕:“你小心礼服!” 苏朝宇得意洋洋,因为自从昂雅之行以後,他深刻地意识到跟著江扬,就少不了要穿很久很久正式极了的礼服,所以特意练习过穿著礼服吃东西喝水的技巧,绝对可以快准狠稳干净安静地干掉这几个小烧麦,吃完了还特夸张地打了个饱嗝,舔舔嘴唇,像只满足的猫。江扬忍不住亲了他好几下,还把程亦涵准备的热可可给他喝。 缠绵了不到五分锺,程亦涵就来敲门了,江扬和苏朝宇牵著手并肩走出去,此时,包括皇帝皇後在内的大多数贵宾已经先行离开了这里。神殿前的广场上停著一辆双人敞篷马车,用六匹一模一样的白马拉著,车上照例装饰著金粉百合花和异域蝴蝶兰。马车的前方,是排列整齐的皇家骑兵仪仗队,再前面,则是四辆用来开路的摩托车,马车後面,是皇家军乐队和护卫队,以及四辆黑色的警卫车。他们俩的伴郎程亦涵、罗灿,陪傧凌寒、吴小京都牵著马等在左右,无数的记者则蹲守在警戒线以外,看到江扬和苏朝宇走出来,立刻劈里啪啦地照个不停。 这对於前陆战精英赛总冠军苏朝宇或者贵公子江扬来说完全构不成困扰,他们相当有绅士风度地全程配合,始终十指紧扣,时不时碰碰唇,动作亲昵却又大方得体,相信电视机前一定有好多爱看帅哥卖萌的女孩子为他们尖叫疯狂。 城区的巡游相对来说比较轻松,只要保持挺拔的坐姿,自然的微笑,时不时对围观的民众招手致意就可以了。民众一波一波的欢呼声、军乐队的演奏声、摩托和轿车的发动机声以及骑兵的马蹄声交织在一起,在某种程度上为苏朝宇和江扬营造了一个相对隔音的环境──无论说什麽离谱的过火的情话,也只有他们俩才听得清。苏朝宇借机把陆晨的事绘声绘色地讲给江扬听,江扬听得很认真,温柔的鼓励的眼神有点像办公室里那个无所不能的指挥官,苏朝宇说著就叹起气来:“我简直不知道怎麽办才好,你知道……” 江扬嘴角露出一个温暖的笑意,特别亲昵地揉了揉苏朝宇海蓝色的头发,瞧著他说:“不用担心,你可以把陆家理解成纳斯的江家,那样家庭里的孩子相对心智成熟较早,毕竟对於他们而言,一天并不只有24小时。” 苏朝宇眨巴眨巴眼睛,凑过去吻江扬的眼睛:“你想说的,大概是‘我们’吧?”江扬闭著眼睛让他吻,显然是默认了,苏朝宇暗暗用呵气吹他的睫毛,弄得他痒极了,大庭广众又不能揉,只好直起身子躲开,苏朝宇睥睨向他:“我的儿子,为什麽要像你?哼,我要报复!” 江扬笑著望他那个专心致志光明磊落地算计小阴谋的爱人,苏朝宇郑重地宣布:“就这麽决定了,如果我不把‘小意外’养成‘小小混蛋’,我跟你姓!”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31 巡游持续了差不多三个小时,从有近千年历史的雁京古城区到百年战争结束後才兴建的新城区,从光明神殿一直到市民广场。在那里,江扬和苏朝宇参加了一个为跨省、跨国寻找失踪儿童的基金募款的慈善活动,不仅当场捐了一大笔钱,还拿出两张今晚皇室婚宴的请帖作为义卖的拍品。到场的许多失踪儿童的父母已经不再年轻,他们相互携著手,神情憔悴悲伤,苏朝宇的蓝眼睛里有淡淡的伤感和一些很远很远甚至看不分明的情感。江扬紧紧握住他的手,苏朝宇伪装坚强,始终微笑,可是离开会场,乘封闭式的防弹轿车回皇宫的时候,战场上强悍敏捷如同猎豹的苏朝宇却像一只幼猫,把自己的全部重量都压在江扬肩膀上,呼吸均匀,似睡似醒。江扬沈默地搂著他海蓝色头发的爱人,时不时侧头亲亲以作安抚。 大概一小时後,车队将他们送回皇宫,下车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整片宫殿沐浴在大片金红的光芒里,让人有种暖洋洋的幻觉,几乎忘了现在不过是暮春时节,夜半凌晨,偶尔还会下霜。苏朝宇睁开眼睛,江扬吻他的睫毛,笑著问:“作美梦了麽,我的朝宇?” 真是穿越,苏朝宇记得海神殿事件以前,重伤的自己在医院醒来的时候,身边的江扬也曾经说过一模一样的句子,他眯起眼睛看那漫天晚霞,含笑点头:“梦到与你相爱,结婚。”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被送入了专门的休息室,江扬仗著这是皇宫的私密区,暂时没有记者也没有摄像镜头,任性从後面抱住苏朝宇的腰,下巴支在苏朝宇肩膀上,侧头用嘴唇蹭他的脸颊:“嗯,的确是美梦,要不要我掐你一把,证明这梦不会醒来?” 苏朝宇不理他,任晚风吹在脸颊上,始终固执地仰著头看那变幻莫测的火烧云:“不,梦里的婚礼,要放很多鞭炮,车队是亲朋好友凑出来的,什麽牌子都有,但是最贵的也抵不上刚才那辆的零头,一大群人热热闹闹地迎亲、包饭店吃喜宴、想很多刁钻古怪的点子折腾新人,最重要的是……”他深深吸了口气,使劲眨了眨眼睛,接著说:“……爸爸给我主婚,可是他那样一个干了一辈子技术的工程师,一点也不会说漂亮的主婚词,傻兮兮地念两遍我们的结婚注册证明,妈妈笑得脸都红了……你知道吗,我妈妈年轻的时候,比任何一个电影明星都漂亮……” 江扬感到怀里的身体正竭力抑制著颤抖。他父母双全,对於苏朝宇的悲伤,他了解却缺乏感同身受,只能紧紧地搂著他的爱人,试图让他知道,至少从今以後,他再也不会是一个人,再不会觉得,天地之间,没有依靠。 他的朝宇当然明白,他没有回头,紧绷著的身体却在他的怀里放松下来。飘著浓烈的花香的空气仿佛有种特殊的魔力,让他们都不想说话,只想就这麽一直待著,直到天荒地老,沧海桑田。 两个人就维持这样的姿势,在落地窗旁边站了好久,直到夕阳落下,整座宫殿整座城市渐次亮起灯火,小小的飞虫聚成团,围著廊下精致鎏金的宫灯转个不停,宫门已经打开,受邀参加婚宴的贵宾开始入场,他们才换了夜礼服出去迎宾。主婚的皇帝和皇後只是象征性地出来了一会儿,跳完第一支舞就先行离开,江扬一晚上忙得像陀螺,必须要给七大家族、四大法王家族的重量级人物送他们的结婚蛋糕,向所有重要的贵宾敬酒。好在程亦涵事先已经准备好了调配得跟葡萄酒十分相似的葡萄汁饮料,新郎官江扬才不至於为这一夜狂饮,付出住院一个月之类惨痛的代价。 大多数贵宾苏朝宇只是在电视里见过,完全靠婚前的恶补才能勉强记住七大家族族长、四大法王及其继承人的名字,除了比较熟悉的江家、秦家、彭家主要人物以外的其他人,还往往存在弄混名字和脸的可能。所以他全程跟在江扬身边,乖乖的,一步也不乱走,因此得以在江扬跟他们寒暄的时候充分地了解新任的玄武王──在乔洛麟自杀之後,残存的玄武王室推选了四十七岁的乔洛哲继任。这位帝国科技大学的空气动力学助理教授显然对这顶王冠有点不大适应,那双隐藏在高度近视眼镜後面的眼睛总不自主地露出些许慌张。乔洛哲的夫人姓云,出身七大家族中的云家,算起来要管江扬的姥姥、也就是首相和秦月朗的母亲叫姑姑,江扬对这些复杂的亲眷关系了如指掌,乖巧地叫了好几声“表姨夫”,弄得这位新玄武王紧张得脸都涨红了,苏朝宇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强忍灌了好几杯葡萄汁进去。 青龙王郁无忧早已失势,但是这样的场合,他照旧可以漂亮体面地和一大群贵妇小姐跳舞谈天。甚至,皇後在的时候,他们还讨论了好几句关於四百年前某位藏书票设计家的作品辨伪的问题,只不过昔日的权倾天下已成浮云,如今麽,说得堂皇便是闲云野鹤,说得难听便不过是金丝笼里的雀鸟而已了。 罹患帕金森氏症多年的白虎王卓雍自然不能出席,实际代理卓家实权的卓淳也没有来,只是派小儿子卓缜送了一份大礼;朱雀王裴坤山是皇後的亲生父亲,原本在四大法王中的地位就最高,自然不会屈尊出席小辈的婚礼,不过作为其继承人的彭耀不仅全程出席,还亲自担当苏朝宇的“家长”,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等同於向布津帝国的整个贵族阶层宣告,裴家、彭家已经与江家、秦家形成了密不可分的坚实联盟。 不过婚宴上的苏朝宇想不到这麽多,他能做的不过是劝彭耀少喝几杯,劝苏暮宇多喝几杯而已。到最後结束时,彭耀和苏暮宇都醉了,一个抱著他美丽的小阿姨抹眼泪,另一个则昏昏沈沈地被江家的小儿子装进车里直接送回家。算起来,江家最从容不迫的就是十几岁的江铭,她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最需要的地方,为哥哥们化解了不少麻烦与敌意。 终於送走了所有的宾客可以回家的时候,已近凌晨。自清晨夏宫的祈福仪式开始,江扬和苏朝宇已经熬了快24小时。苏朝宇觉得这简直比一整天的冲量训练还劳神疲倦,一钻进回程的车里,立刻整个人软进江扬的怀里。江扬毕竟从小习惯了这样的场合,此时虽然也十分疲惫,表面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他一只手拢著他的爱人,另一只手握著掌上办公终端,苏朝宇朦朦胧胧,一直听到飞快地按键声音──琥珀色眼睛的长官就是个劳碌命,大概真的要到退休,他们才会有真正的二人世界、悠闲时光。 苏朝宇想著就十分心疼他的爱人,觉得应该用一个轻吻表达自己的爱意,可是眼皮仿佛已经被有魔力的胶水给黏住了,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像是被攥在手心里的巧克力,融化得一塌糊涂,努力了好几次,不过是像小动物那样在江扬的怀里拱了几下而已。宫廷发型师花了好久给他弄的造型被这几下搞得乱七八糟,扎得江扬十分痒痒,花了好大力气才忍住喷嚏──不是怕失了贵公子的风度,却是怕扰了苏朝宇的美梦。 元帅府训练有素的司机开得轻而稳。不同於夜生活丰富的新城区,凌晨时分,古城区一片静谧,路两侧都是各式历史悠久的老房子,几乎每一座门口都有小小的花圃,这个季节,多有丁香、月季、芍药或者成簇的蝴蝶兰盛放,江扬把车窗摇下一条细缝,畅然呼吸这春日的甜香,手里的公事,似乎都因此变得可爱多了。 到家以後,江扬并没有像苏朝宇预料地那样叫司机开到主宅门口,而是在一进大门的花坛前就抱著苏朝宇下了车。苏朝宇的脑子还不大清醒,只是感觉到他的爱人牵著他的手,特别温柔地在他耳边说:“我想和你走走,好吗?” 夜风温柔,空气里弥漫著甜甜的花香,藏蓝的天空中漫天星斗,苏朝宇用一个轻吻作肯定答复,没料到江扬却紧紧环住他的腰,热切地将之发展成了一个深深的、充满爱意的吻,苏朝宇自然不会拒绝爱人这种少见的热情,正缠绵时,却听见一声炸响。 刚刚还慵懒倦怠如同家猫的苏朝宇瞬间就变身矫健的猎豹,训练有素的身体配合在血雨腥风中磨练出的应变能力使他在不到两秒锺的时间内,就扑倒了江扬,并且抱著他侧滚,完美地隐蔽到巨大的花坛後面。此时周围劈里啪啦地声音响成一片,爆炸声不绝於耳,江扬被他按在身子底下,却满脸笑意。苏朝宇亦听出不对,再抬头时,只见藏蓝色的夜空几被照亮,一枚一枚小型的烟花弹腾空而起,在空中炸出心形的图案,五彩缤纷,鞭炮一直劈里啪啦地响个不停,苏朝宇自顾起身,静静地看著,抬脚虚踢江扬,却有笑容慢慢绽放。 江扬早敏捷地跳了起来,从後面抱住苏朝宇,始终侧著头,静静地看他的朝宇。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几年前,基地官舍,他也曾为他勇敢的小兵放过焰火,当时的苏朝宇还没有找回丢失十三年的孪生弟弟,还那样怕他狮子脸的长官,外表乐观强韧,内心却落寞无助,那双绝美的眼睛从来不会笑。江扬更记得那是他的朝宇第一次对他微笑,那笑容似乎能令漫天璀璨瞬间失色──无论如何自欺欺人,他必须承认,自那一瞬间,苏朝宇就已经在他心里了。 更多的烟花腾空而起,爆炸声震耳欲聋,苏朝宇没有看江扬,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清的声音说:“江扬,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我们曾经看过太多不同的风景,和不同的人牵手走过许多时光,但我第一次这样确定,未来的时光,我只想和你一起度过,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我爱你呀,我的老混蛋。” 江扬被这样动情的话瞬间击中,基地十万官兵铁血的指挥官那双向来看不出悲喜的琥珀色眼睛里瞬间就盈满水汽,他只能紧紧搂住苏朝宇,侧头吻他的脸颊和嘴唇,努力稳住声音说:“我也爱你,我的朝宇,我的小混蛋。一生一世,至死不变。” 那时候,神一样的指挥官还不知道,仅仅十天以後,这一刻近乎完美的幸福时光,便已成绝响。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32 从告别单身聚会开始,苏朝宇就没有睡过任何一个完整觉。就算不算那个盛大的世纪婚礼当天,其余的每一天,不同的、不得不立刻处理的任何事情可以在任何时间把他从床上拽起来;或者,他需要白天睡觉来确保自己有体力撑过一夜的舞会;有时候,他还会因为一场突发的危机公关而半夜三点起来录制视频阐述他和江扬的恋爱关系。“彻头彻尾的折磨,”婚礼之後的第二天半夜,苏朝宇咬著江扬的枕头恨恨地说,“婚姻果然是爱情的坟墓,我想我现在一点儿都不爱你了。” 江扬迷迷糊糊地看他:“你说什麽?” 苏朝宇持续撕扯那只枕头:“我不爱你了,我再也不爱你了,分手吧离婚吧各自天涯吧,明天我就要回基地去上班,离开这个冗长的庆典。” “哦,那我让人取消明天到忘我岛的快艇。” “什麽?”苏朝宇骑上江扬的背,“那个住一日别墅要快一万布津币的忘我岛?你安排了蜜月?” 江扬把他扒拉下来:“既然你不愿去……” “明早见,亲爱的老混蛋。”苏朝宇背向翻身睡去。江扬长吁一口气,小混蛋,今晚差点儿折腾死他。 虽然苏朝宇梦里的忘我岛上有只七脚的大鸵鸟威胁要杀掉江扬做果酱,但是实际上,作为布津帝国境内最美的离岛,忘我岛以它的小和贵出名。也许有人觉得在这里渡蜜月只是一种奢侈浪费的形式,但是对於已经被各种仪式搞得十分心焦的江扬和苏朝宇来说,档次不是关键,重要的是隐秘。忘我岛距离最近的大陆需要开快艇28分48秒,每天四班游船载客人和新鲜蔬果、必要淡水上岛。还有一条填海栈道可以通向邻省的另一个风景区,但是忘我岛的开发人员很严格地监管著那里,禁止非必要人员进出,维护忘我岛的宁谧。这个岛不大,但若要步行环绕一周也需要两天时间,因为上面地形复杂,还有小山岭,树木茂密,十分适宜休假。一年四季,这里都风景如画,不但有山景,还有海滩,於是各个婚纱摄影工作室为了和忘我岛开放商的一纸合约,每年都打得头破血流。江家为了给儿子一个秘密的蜜月,将忘我岛位置最好的海景房租了十天,虽然并不是完全的二人世界──有二十个即将离职的高级军官被军部指派在忘我岛集体休假,首都军部江元帅的老部下主管这件事,得知军官们要和江家大公子分享这个小岛,便诚惶诚恐地给江元帅打了个道歉电话,提出让军官们改期。即使有心宠爱大儿子的元帅也无法附和这个不讲理的提议,军部福利处的人这才安下心来。 江扬十分介意,苏朝宇却觉得无所谓:“还能公摊租金,不错的,反正我们又用不著整个岛作为……嗯哪,你知道的,那件事的场所。” 快艇上的江扬偷吻苏朝宇,远处,忘我岛正在闪闪发亮呢! 苏朝宇永远忘不了那欢愉的十天。他们并没有特别出格地做什麽事,反而有整整一天都耗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拉著手聊天,饿了就吃零食,困了就抱著倚著树根睡去。醒来的时候,漫天星斗,苏朝宇摸出江扬的单反,哢嚓哢嚓乱拍,江扬就懒懒地看著他,一动不动。还有一整天,他们都在附近的海域里游泳,游一会儿便上来,在太阳伞底下做爱做的事,按照江扬的话说,“光天化日,胆大包天”。苏朝宇花了一个小时吻他的爱人,仿佛生命里只剩下这件事可以做,仿佛这种每天都重复一次的动作有了特殊的科研意义,他要不断地吻,试图找出它们之间的不同和规律。 江扬在蜜月里学会了做饭,苏朝宇习惯了早起先做四个瑜伽动作。他们夫夫两人一前一後钻过浓密的树丛,爬上高高的礁石,只为了拍一张漂亮的照片;他们半夜不睡觉,用代理服务器把自己的地址转到纳斯去,只图给程亦涵发个“我们被外星人绑架了”这种一点儿也不恐怖的恐吓短信;他们几乎每天都睡到自然醒,有时候不停地变化睡觉的地点,并不是为了休息,而是…… 怀抱世间最美的梦,谁愿醒来? 蜜月的最後一天早晨,苏朝宇破天荒起了个大早,去拍海上日出。他并不会操作江扬那套有无数只镜头的复杂的机器,因此讥讽它是“从钢铁玻璃塑料到金钱的浪费”。江扬洗漱完追出去,和苏朝宇尽情地玩了一会儿,就回到房间开始打包。午饭以後,苏朝宇用一万种方式表达了对蜜月的留恋和对上班的反感,弄得江扬十分想笑,最後假装威胁:“到墙角去,你个叛逆的小混蛋!” 苏朝宇飞快地解开了自己的牛仔裤,露出性感的低腰内裤趴在窗口,肆无忌惮地扭屁股:“就不,老混蛋!”说著,就从窗口翻了出去。江扬扔下背包就去追,苏朝宇闪进茂密的深林里。 这片树林他们来过很多次,於是江扬并不著急追,反而随意摘著野花捏了一束,顺著苏朝宇的足迹来到树林深处那片空地上。他们喜欢这里狂野的氛围,基本每天都在这里缠绵几个小时。有一天,苏朝宇一直说树上有双充满偷窥欲望的眼睛盯著他们,江扬说,怎麽可能,後来,居然真的爬下来一只身材修长的野猫,吓了两人一跳。真是温馨有趣的回忆呢,江扬摇摇花束:“朝宇?” 突然,有人从背後抱住了江扬,双手像钳子一样扼住他的脖颈。只凭对方在手指间留了足够他活动的缝隙来判定,江扬就知道,这就是他的小混蛋。果然,强行转身,苏朝宇邪恶地说:“最後一次,来吧。” “什麽话!”江扬摁倒苏朝宇,撕开他的衬衫,“现在你是我的合法伴侣,我们可以随时随地,想……” 他说不下去了,他看见苏朝宇眼睛里有一种恐惧的光,而且,他用余光看见了黑色的皮鞋。至少有三双。更重要的,有枪口顶住了他的後脑勺。他看著苏朝宇,苏朝宇的目光从江扬背後挪回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陆战精英赛冠军此时显得十分平静甚至绝望,他说:“江扬,我爱你。” 江扬慢慢地松开苏朝宇,举起双手。 这绝对不是一个玩笑。 江扬再次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他记得自己在被强迫站起来之後,就有人用标准的擒拿格斗术猛击他的侧面脖颈,在不能反抗的前提下,即使对搏击颇有研究的江扬,能做的也只是晕过去。 现在,他确定自己被那种最可恶的软性钢索绞死了手脚,放在一只大口袋里,带著眼罩、耳罩和勒口布条。该死的!他简直不知道该怎麽表达一个中将被绑架的尴尬心情──如果绑匪知道自己刚刚劫持了专业的反绑架人士,心里也会觉得五味陈杂吧。但是……有一丝令人不安的是,这些绑匪太专业了,为了防止江扬呼吸不畅并加速他醒来的过程,他们竟然体贴地在他嘴里放了两块薄荷糖! 很快,江扬可以判断自己是在一辆车里,行驶在一条路况十分好的宽阔公路上,因为即使有耳罩,他还是能听见对面车道错车的呼呼声。鉴於嘴里薄荷糖块的大小和以往经验,他觉得自己昏迷的时间不会超过十五分锺,因此,从忘我岛通向邻省的那条国道,成了唯一可能的答案。 可这又有什麽用!他试图用柔术来压缩身体,但钢索纹丝不动,他只能用慢慢翻滚的方法依次到达这个小空间的四角,却发现了一个更恐怖的事实:无论对方要干什麽,苏朝宇,现在并没有和他在一起。 混蛋!他愤怒的头脑失去了以往的镇定。是谁?要干什麽? 江扬开始回忆他有限的清醒的时间里的一切细节:在目力所及范围里,他看见了三个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的男人,目测身高均超过175;由於他背後有枪口,因此,几乎可以判定,来绑架他们的人至少有五个──如果背後只有一个持枪人员,苏朝宇绝对不会那麽识时务地束手就擒;来人清一色黑衣,都有黑色头罩,只露出眼睛,而且整个过程里一声没出;他们十分清楚那片空地是江扬和苏朝宇室外做爱的最爱场所,肯定提前打好了埋伏;最恐怖的是,他们的技术实在过硬,至少五人持枪的埋伏,居然连先一步跑进去的苏朝宇也没有察觉。江扬还记得他们能使用专业的手语,有超乎常人的默契和果断,明知道面前人是帝国中将、搏击高手,还是毫无怜惜地打晕了他。 那麽,苏朝宇呢? 想到这里,江扬焦躁万分。如果这是一个冲著他来的阴谋,那麽苏朝宇可能早就被列入可以放弃的名单里,已经被抛尸忘我岛了──难道他们不知道苏朝宇已经结婚了吗?江扬奋力挣扎,试图至少解放出一只脚或者一只手来,无奈那软性钢索质量实在太好,他每动一下就感觉勒紧一分,很快,脚腕就磨破了皮。 车似乎在拐弯,似乎在一个检查站或者收费处停了一下,然後继续开。江扬的感官十分敏锐,却因为各种障碍的缘故只能捕捉到一些没用的信息。他在找到了一个支点之後跪坐起来,玩命用後背撞击车厢壁板,试图引起对面车的注意。 他第一次了解了什麽叫度日如年。他的眼前全是苏朝宇笑得弯弯的眼睛:“最後一次,来吧。”他知道苏朝宇这话的意思是说,这是在忘我岛蜜月的最後一次缠绵,然後,他们又要回到繁忙复杂的小世界里,变成两个职业军人。但是,此时此刻的处境让江扬恨死了苏朝宇的乌鸦嘴,却又忍不住担心他的安危。那海蓝色的头发,那矫健的身体,那一块一块戳起来十分有弹性的肌肉,苏朝宇的笑苏朝宇的手,苏朝宇吃鱼的样子苏朝宇睡觉的梦呓──天哪,这帮混蛋把苏朝宇弄到哪里去了! 这是蜜月……江扬撞累了,後背肯定也撞出了血。他靠在壁板上大喘气,忽然明白过来:不!这是一个挑衅,他们就是专挑蜜月制造这样的事情!江扬怒火中烧,开始用牙齿撕咬嘴里的勒口。 江扬向来是不信鬼神不信邪的人,但是现在,如果可以交换任何苏朝宇活著甚至存在的消息,他宁愿立刻给予他全部的信仰。 十分锺後,江扬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他的瑜伽老师曾经告诉他,一些瑜伽修行者或者杂技表演者可以通过肌肉的活动而卸下肩膀的关节,这样,只要头能通过的地方,整个人就可以通过,这种残酷却不可思议的方法造就了许多令人叹为观止的节目。江扬并没有尝试练过类似的项目,但是他相信自己只要能克服痛苦,就一定能够脱困。 於是,他找到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支点,把左肩压在壁板上,先轻轻撞击了几次试验了一下。左肩有两次旧伤,因此更容易成功,至於要背负的後果,江扬完全不去想。然而在他真的开始撞的时候,剧烈的疼痛让眼泪立刻涌上来,他不知道触发旧伤居然可以让一向对自己格外绝情的人如此惧怕疼痛。缓了一分锺,江扬咬住勒口,第二次撞向壁板。依旧是失败,他满身冷汗地爬起来,忽然感到车开始减速。 根据江扬的脉搏计时,最後车停下的时候,距离他们遭遇绑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江扬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感觉到了光线,闻到了树木的味道。有人把装著他的袋子拖了出来,动作十分小心,江扬观察自己的身体受力,基本可以断定是四人抬动的。很快,他落在一堆坚硬的石块中间,有三人的脚步远去,他听见了摆弄刀具的声音。 就在江扬都算计好了如何反抗的时候,那人划破了口袋,并且把一柄凉凉的军刀放在了江扬手里──这帮混蛋居然带著一次性手套──江扬在握紧了刀柄之後不假思索地开始切割那条软性钢索,尽管他的手脚被捆得没什麽距离又很紧,而且整个身体都处在十分别扭的角度。 那个人淡定地走远了,离开前还用一件散发著清新气味的衣服盖住了江扬的身体。混蛋!琥珀色头发的中将不顾一切地设法脱身。他知道来接他和苏朝宇的亲卫队应该还有半个小时就会到达忘我岛,他们会第一时间发现江家新人失踪了,但是……江扬一心慌,割破了手腕。他们也会发现苏朝宇的尸体对吗?但是,苏朝宇……会活下去的,苏朝宇你会活著,甚至,你会来救我,是这样的,没错。 没错吧? 真的……会这样吗? 江扬的脑中一片空白。他机械地摸索那把万能军刀的所有功能,掰弯了一只小钳子,三次失手让军刀脱落,最後一次,他花了大概有四十分锺、摸遍了身边所有区域,才从附近的水沟里摸回它来。此时,愤怒加上羞辱,江扬在割的时候用力一挣,终於自由。又过了十五分锺,布津帝国的陆军中将江扬从一片石沙砾中爬起来,双手鲜血淋漓,後背的血痂和衣服黏在了一起。他哆嗦著摘下自己的眼罩耳罩和勒口──下午的光线从山背面照射过来,几乎耀花他的眼睛,他浪费了几十秒锺去适应,然後踉踉跄跄地爬上一个可供休息的土坡。 江扬低头看,庆幸鞋子还在,而那人留下的衣服,是一件十分新十分保暖的帽衫,还带著品牌吊牌和水洗标。完全不认识这个地方。他眺望了一下,背後是山,是盘山公路,面前是石滩是树林,是更多的山,唯一可以抚慰他的,是面前的这条水沟,里面流过一些混著泥沙的水,还有可疑的植物。江扬不得不许多──苏朝宇不知道去哪儿了这个事实令他又惊又怕,他必须抓紧所有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 长时间的自救和刚才太阳的暴晒令他极度缺水,於是他找了相对干净的一块石滩,挖了一个小小的蓄水坑,然後在下游洗了洗脸,又把对方留下能用的东西检视了一遍。很可恶,除了军刀,连一个塑料瓶子都没有。为了使後背的伤口不至於被衣服黏住感染,他忍痛脱下了那件被折磨得又脏又变型的t恤,却舍不得扔。 这不是什麽值钱的衣服,是苏朝宇在购物网站秒杀来的情侣衫。那时候海蓝色头发的小兵的神情那麽可爱那麽专注,他猫在江扬办公室的电脑後面专心致志等待秒杀时间到来,扬言那里的网速是最快的,最容易抢到。而真的抢到了以後,他先用义正词严地语气谴责排在他前面的四个人,对自己第五个秒到商品十分不满意的样子,而後,又兴致勃勃地登录网上银行付钱。等他都弄好了,江扬永远记得他笑著站起来摆了个pose说:“yeah!”那种表情,就好像世界上一切悲哀痛苦都不存在,两件价值四十块钱的衣服就是快乐的全部。 江扬把这件胸口有“kg of the world”字样的t恤挂在皮带上,十分嫌弃地穿上了那件新帽衫──混蛋!大小居然十分合适!他愤怒地把手伸进口袋里,拽掉那花花绿绿的吊牌的时候,里面居然掉出了十个创可贴!江扬彻底失控了,在荒郊野外用一块石头撞击另外的,发泄愤懑。等到冷静下来,他花了五分锺时间确认身上的伤口不会进一步恶化,给手指上的各种割伤包扎,又定位了东西南北,然後趴在那蓄水坑里喝了两口还算干净的水。 基本上,江扬可以断定他还没有离开雁京地界,虽然如果再多走几十公里就可以到达邻省那个同样很美的风景区。於是,他决定向回走,至少,他要走到一个有人烟的地方,找一个电话。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33 当天下午,元帅府一片躁乱。周星带了两个人去接江扬和苏朝宇,没想到却要打电话向元帅报告两人失踪。房间里整齐打包好的行李、一盘没吃完的水果和若干餐具证明他们至少在享受完有大虾和香辣培根的午饭之前,还完全不知道自己会失踪,并且已经积极做好了回家的准备。苏朝宇的数码相机随意地放在桌面上,里面最近的一张照片是日出。房间里提供的笔记本电脑没关,打开著布津之窗的新闻首页,鼠标上沾满了江扬和苏朝宇的指纹。他们居住的别墅周围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或者是两人刻意留下的线索,加上他们都已经成年并且没有和家里产生任何不愉快的争执不会离家出走,那麽,江扬和苏朝宇在蜜月的最後一天失踪的唯一可能就是人为。 “谁能绑架江扬?”江元帅呵斥,“和苏朝宇一起?一定是疯了!” 闻讯而来的秦月朗也只能得出这麽一个结论来。为了不让更多的人知道,他让亲卫队严格控制进出忘我岛的人员,自己和卢立本一起来到了忘我岛上的青年旅舍。这里是除了江扬他们住的别墅以外、唯一可以居住的地方,前台小姑娘被秦月朗的官衔吓住,慌忙翻开客人信息记录说:“都是你们自己的人在住啊!”秦月朗是知道军官休假这件事的,草草一看名单,的确是当时报上来的那二十个人,便问小姑娘:“他们今天干什麽去了?” 小姑娘想了想:“昨天晚上在楼下唱歌到好晚才睡,我早晨起来,他们正要出去,说是去山上了,还没回来呢。” 周星刚好从别墅打来电话:“在一处树丛里发现了一张脱落的万能贴膜,是一只42码的橡胶鞋底的覆盖膜,果然,我们没有发现别的脚印。他们是专业的,长官。” 秦月朗立刻从车里搬出电脑。慕昭白他们参加完婚礼就回基地去了,此时肯定在上班,秦月朗把军官名单传给综合情报处:“我要知道里面有哪些人可以从事绑架及类似的活动。” 慕昭白笑嘻嘻地问:“是有人被绑架了还是准备绑架别人?” 秦月朗忧愁地说:“前者,是江扬。” “哦,希望他们是有品味的,把老大的赎金要高一些。”慕昭白完全没把这话当真,忙著叫底下的文员把这份名单和陆军名单、特种兵名单、海外作战队员名单做交叉对比。秦月朗看了卢立本一眼,後者显然也十分没辙:一个陆军中将、实战指挥官、搏击高手和世界陆战精英赛冠军在一个晴朗的白天双双被人绑架──任何一个正常的头脑都是不会立刻接受这个事实的。 当晚八点,那些军官从山上回来,各个都脏乎乎的,带著许多野味。他们并没有留意到坐在大堂角落里的秦月朗和卢立本,而是决定在小院子里开个烧烤晚会。有人说要先洗个澡,有人说去搬套音响,秦月朗趁乱站起来,拉住了一个金发的、十分壮实的军官:“朱天华,请跟我来。”那军官吓了一跳,正要反问,卢立本已经在暗处用枪顶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拍他肩膀:“走吧。” 据慕昭白说,朱天华曾经在布津帝国外派迪卡斯的驻军里任团长,尽管那个团的建制十分残缺,人数远远不够,但由於它的实战性和专业性,朱天华也算是重要军官。此人出身海军陆战队,在陆军炮兵服役,然後选拔进入了海陆特种兵大队,绝对可以胜任绑架一个人的任务。然而秦月朗却不能直接问“你把江扬弄到哪儿去了”,他只能从时间地点上一点点套朱天华的话,试图找出任何蛛丝马迹来。 “不可能,”朱天华笑笑,“我们在山上玩的是彩弹枪啊。”说著,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仿真度不算很高的手枪来,打开弹夹,里面是绿色的颜料弹。“我不知道长官您的意思是什麽,但是我是绿队长,必须保护我的队员,让他们藏好。” “也就是说,你们二十个人,并不能保证都随时看见对方。” 朱天华笑了:“这不是打仗,长官,这只是一个游戏。” 秦月朗皱眉看著他:“你们玩了一天?” “差不多,中午的时候我们聚在一起吃了个饭,有人睡了一觉,下午一点我们又开始玩。” 卢立本补充:“你睡觉了吗?” “没睡。” “其他没睡的人在干什麽,你在干什麽?” “斗地主,长官。”朱天华麻利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副扑克牌来,“玩到最後丢了一个红桃7一个梅花4,大家就没再玩。” 秦月朗叹气。 朱天华问:“恕下官冒犯,是丢东西了……还是?” “一切正常,”秦月朗微笑著合上笔记本电脑,“陆军和国安部合作,排除本地的隐患而已。” “愿意效劳。”朱天华站起来敬礼,“虽然休假,这边还有十几个弟兄都能干活。” 秦月朗跟他握手:“如果有需要,随时来找你们。”说著,他就当先走出去。卢立本跟过来,秦月朗低声说:“都是枪茧,却没有汗,这个人太镇定了,有问题。”等钻进了车里,他却狠狠一拳砸在玻璃上:“混帐!他穿的鞋肯定比42码要大,没有任何证据,我们不能抓他!” 卢立本望著外面暗下去的天色,若有所思。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34 几乎因为爱人的安危而丧失理智的江扬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在车厢里拼命撞自己肩膀的时候,其实苏朝宇就在他的脚下的底舱里,直线距离不足半米。而中途曾经片刻醒来的苏朝宇也不会知道,他所感觉到的那种剧烈的震动,就来自头顶上方江扬不要命的撞击。 不同於仅仅被打昏的江扬,苏朝宇被注射了大剂量的镇静剂,再度醒来的时候,他有种穿越的幻觉。他能感觉到自己全身上下一丝不挂,躺在棺材般狭小漆黑的盒子里,随著某种交通工具的运动微微晃动,眼罩、耳塞和钳口物一应俱全──就好像好多年前,销金行动的时候,被洛沙克亲王妃方珊珊绑架、并且训练成小狗的时候那样。联想到前阵子忽然出现、化名安吉娜的“黛丝”,苏朝宇立刻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不会是她通风报信,让那位远东的亲王派人来“回收流失海外的财物”的吧?江扬呢?天,神一样的指挥官怎麽受得了? 他下意识地扭动了一下身体,惊喜地发现他的四肢并没有被死死捆著或者拷著,只不过脖子上戴了个凉凉的钢项圈,手腕和脚腕上各扣了一只很宽的钢镯而已──呸,变态的外国胖子,老子又不是哪吒!苏朝宇想著,却不敢轻举妄动,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摘掉了耳塞,一面细心分辨著外界的风吹草动一面飞快地盘算著如何脱身。 仿佛心有灵犀,眼前莫名亮了起来,耳边传来一个明显经过电子处理的男声,用标准的布津语命令:“苏朝宇上校,我们知道您已经清醒,现在您可以出来了。”显然不是那个变态的远东亲王,他绝对不会用布津语下命令,更不会刻意处理声音,最重要的是,会叫他“苏朝宇上校”的,绝对不会是想要把他当成小狗饲养的虐待狂。苏朝宇感觉他的胃里被灌满了水银,一下子沈了下去──这肯定是一个意料之外的阴谋,而且情况大概比想象得更复杂。他深深吸了口气,确定眼睛已经适应了外面的光线才拉开眼罩,扯掉嘴里的钳口物,缓缓地坐了起来。 他身处一只中型集装箱内,目测长宽不足两米,高不足一米五,依苏朝宇的身高,坐在盒子里头顶就几乎能碰到天花板。地板的正中心有一个面积不超过半平方米的红色区域,在它的正上方,就是这里面唯一的光源──一根老式的荧光灯管,发出惨白惨白的光。集装箱的另外一角放著一只大学宿舍里常见的床桌,桌上摆著一台传真机、一打原子笔以及一个黑色的文件夹。苏朝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根据缺水程度,他基本可以判定自己昏迷了至少四个小时。他清了清嗓子,试探著问:“你是谁?” 那声音不准备回答他的问题:“苏朝宇上校,请您走出去,阅读桌上的文件,并签名。” 苏朝宇不动:“在知道你们是谁以及江扬在什麽地方之前,我不会服从你们的任何命令……” 话音未落,苏朝宇忽然惨叫出声,左脚钢制的脚镯至少收紧了两厘米,死死咬住踝骨,然後放出了微弱的电流──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但是会疼得心脏似乎都被揪起来了一样,赤裸的後背瞬间冷汗密布。与此同时,那录音机一样的声音刻板地重复:“苏朝宇上校,请您走出去,阅读桌上的文件,并签名。” 没有别的选择,苏朝宇咬牙扶住盒壁,翻了出来,集装箱的高度令他甚至不能直立,只能用标准的匍匐前进的动作挪到桌子旁边,勉强盘膝坐好,翻开那个黑色的文件夹。 封面上有“绝密”字样的红头印章,单位名称处印著一个看起来很玄妙的图腾,像是全身长满黑毛的麒麟,只有一根独角,怒目圆睁,神态十分生动,他觉得眼熟,一时半刻却想不起来、只能暂时放弃,直接翻开第一页。那是布津帝国最高检察院下发的标准红头文件,内容写著:“布津帝国最高检察院,特别授权本文书持有人对帝国陆军狼牙特种突击师师长,上校,苏朝宇(军官证号码:xlnz20070818232132)进行特别询问。”内容格式明显不合规制,也不是任何一种苏朝宇见过的逮捕令,但是在江扬身边这麽多年,他绝对可以分辨出帝国主要行政部门钢制印章的真伪,眼前这一份,偏偏是真的。 那无机质般的声音幽幽响起:“苏朝宇上校,请您阅读文件,确认无误後签名。”这是催促也是威胁,苏朝宇只能在下面的签名栏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後继续往下翻。後面十数页的内容全是要求他确认的个人基本状况,从苏朝宇爷爷那一辈开始,事无巨细,比苏朝宇当年刚刚进军校时的政治审查还要详细,连已经远嫁纳斯的庄奕都没有放过。苏朝宇越签越觉得心惊,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无论对方是谁,他们的局都布得很大。因为这份材料对於苏暮宇的过分关注让,苏朝宇相信,这是一次通过海神殿事件来打击江家、甚至连带彭家的真正的阴谋。 “苏朝宇上校,请您不要紧张,同时也不必花费额外的力气试图逃走,您现在位於公海的一艘洛沙克藉渔船上,距离最近的布津帝国海岸线超过四百海里,就算您可以从这个箱子里逃出去,也不可能安然回到帝国境内。”那声音刻板单调而冷漠,似乎还带著那麽一点点高高在上的讥诮。 苏朝宇咬了一下嘴唇,基於之前那些黑衣人严密的组织和专业的伸手,这些话几乎是可以相信的。所以在没有找到安全的脱身之策以前,他能做的,大概只有伪装顺从,尽量拖延时间──假设他刚刚签下的文件真的由布津帝国某一个特殊调查机构签署,那麽江扬也许还是自由的,至少江家一定在想办法,动用所有的人脉帮他。就算江家自身难保,彭耀和苏暮宇也绝不会坐视不理,想到这里,苏朝宇垂下眼睛,假装虚弱地问:“可以给我一杯水吗,我很渴……嗯,先生?” 他的项圈滴地响了一声,随即那个无机质的声音回答:“不,远没有到您的极限,苏朝宇上校,它会帮我们监控您的身体状况,以及,您是否说了实话。” 苏朝宇下意识地用手指去摸脖子上的项圈,它严丝合缝地贴著他的皮肤,表面极光滑,找不到明显的接口,就像是焊在他的脖子上一样。那声音放任他摸了片刻,才说:“请不要试图破坏它,您不可能做到,如果它自检异常,您将可能受到不必要的伤害。” 苏朝宇的脑子里当然已经转过了至少七八种破坏手脚这些束缚的方法,闻言只好暂时放弃,乖乖点头。那声音继续说:“从现在开始到完成讯问,我们不会给您食物或者水,甚至不会给您睡眠的权利,必要的时候,还会动用非常的手段以期得到真实有效的回答,请您尽量配合。” 苏朝宇苦笑,对墙角那枚闪著红光的摄像头说:“我有不配合的权利吗?”手腕和脚腕同时传来的剧痛就是回答,苏朝宇整个人痛苦地蜷在了地板上,嘴唇瞬间就咬得鲜血直流,喉咙里不自主地发出被压抑的惨叫。疼痛持续了大概十秒锺,才渐渐停止,桌上的传真机开始吐纸,在沙沙的打印声中,那声音说:“那麽,我们开始,苏朝宇上校。” 布津标准时间晚上八点整,天已经全黑,千里之外的江扬第一次迷路,而苏朝宇的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35 整个夜里,元帅府都没有任何有关江扬或者苏朝宇的消息。苏暮宇十分紧张,担忧令他头一次露出了与波塞冬身份不符的焦躁和恐惧。由於周星和秦月朗都在忘我岛,卢立本便回到元帅府,陪在江瀚韬身边。仅仅几个小时不见,江瀚韬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情绪十分差。卢立本知道,他并没有任何立场或者理由来劝说面前这位长官“放心”、“没事”,相反,他十分清楚这是一场怎样的危机。 江瀚韬已经通知了凌易。“无论怎样,我相信我的两个儿子都有求生的本能和能力,因此,只要他们还活著,就会想尽一切办法逃脱。”这话虽然是不折不扣的信任,但是凌易知道,江瀚韬已经做好了另一种思想准备,那就是他的两个儿子现在已经失去了逃脱的可能,甚至死亡。 凌易以一个莫名的项目为名,调动了国土安全部门设置在首都及周边三省的无人机,并且加派人手对首都所有有监控的地方进行面部识别扫描。各大汽车站、加油站被告之要严格检查车辆,近海的船只一律开始戒严,长达三个小时。 然而,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事实上,江扬马上就能够到达加油站了。他看见了绿色顶棚的小房子,有一辆卡车正在给自动售货机补充可乐,穿白色围裙的小姑娘搬著一箱看起来美味至极的烤面包往便利店里走。江扬十分狼狈,脚底磨起了好几个大血泡,手指上的伤口不但没有因为创可贴的缘故而受到保护,反而变本加厉地流著血。昨天夜里,他第三次看见了那块类似坟头的土丘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迷路了。在陌生的地方迷路,对於一个曾经在海军陆战队里被没收了指南针後丢进丛林里生存过的人来说并不十分可怕,江扬很快就分辨出了正确的方向,并且十分确定只要绕过这座低矮的山丘,他就可以回到四个小时前的路上去。然而……他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这里来的,即使天色十分昏暗,他也确定“回到正确的路上”这件事至少会耗去他另外四个小时的宝贵时间,於是,江扬决定翻山。 没有任何定向定位仪器,也没有合适的鞋子和手套,鬼知道这座小山头上面会有什麽暗夜行路的动物,总之,对比苏朝宇的安危来说,这些事统统不算事。江扬用一个半小时翻过这座小山,从三米高的石壁顶端跳到了公路上──若不是即时後退了两步,他一定会被呼啸而来的卡车撞成一团或者几个不规则的块。此後的三五小时里,江扬能跑就跑,跑不动就走,沿著一望无尽的公路跋涉。途中,他至少十次挥手搭车,但没有任何司机愿意冒著被杀的危险搭载这个从衣著、眼神、动作都像极了逃犯的人。“为什麽没有该死的狗仔队来拍我?”江扬愤愤地想,如果这样,至少老百姓会知道他不是一个坏人。 江扬和苏朝宇失踪二十小时後,江元帅的副官把一个“自称江扬”的人的电话转接到了书房。二十分锺後,最近的地方警局从便利店带走了江扬,又过了二十分锺,便和前来接人的秦月朗刚好在岗亭碰面。江扬抓起路边浇花的喷头使劲冲了一会儿後,就匆匆道谢,钻进秦月朗的车里,对周星说:“开车,国安部。” “您应该先回元帅府,长官。”周星说,“江元帅很担心,您身上的伤也需要处理。” “少废话!国安部!”江扬大吼。 秦月朗钻进车里,摁动遥控,唰唰两下就锁死了门窗保险:“开车,元帅府。” “苏朝宇丢了!” “我知道。”秦月朗瞥了小外甥一眼,“回家再说。” 江扬突然开始用头撞击车玻璃,秦月朗吓了一跳,一把抱住他。人在著急的时候有疯狂的举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举动发生在江扬身上。要知道,从小到大,他一直是一个泰山崩於前却面不改色的人,这样失控,证明是真的急了。 秦月朗轻轻抚著他的头:“镇静,镇静。一切大风浪我们都过来了,苏朝宇会回来的。” 江扬的身体不停地颤抖:“我们刚结婚,他们怎麽敢……” 深得卢立本“稳重”衣钵的周星从座位底下摸出一盏警灯放在车顶,开始无所顾忌地按照最快的方法超车、并道、闯红灯。 苏朝宇刚刚从短暂的昏迷里醒过来,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不仅仅是冷汗,还有大量冰凉的海水。这只倒霉的集装箱至少一定被装在了某艘船的底舱,当苏朝宇体力不支陷入疲倦的浅睡眠时,红色区域的活动箱板就会翻开,把他扔到下面钢制的渔网里,浸在齁咸的海水里“清醒”一下。 这是真正的刑讯,但是审问者富有技巧而且十分有节制,精通制造如何最大的痛苦和最小的伤害,仅仅用了十二个小时,就把狼牙最好的特种兵之一、前陆战精英赛的总冠军折腾得软在地板上喘息,几乎只能用点头和摇头来回答问题。 相比身体的极度痛苦和疲倦,苏朝宇的脑子还保有最後一点清醒。他在审讯者迷宫般的问题设置中摸到他们的终极目标,如他之前的推断,他们希望得到任何能够否定“覆灭恐怖组织海神殿”这件功绩的证据,也就是所谓的“海神殿的真相”。 这正是一直以来,江扬最担心的那件事。 差不多三年前,海神殿的上一任波塞冬策划了一系列恐怖袭击事件,其中最严重的莫过於炸毁首相府,令当时新任的首相黄清河罹难。时任帝国副首相的江扬的母亲秦月明按照宪法接任首相,为了平衡这意外而来的权势,江扬的父亲江瀚韬元帅不得不做出牺牲大儿子的决定,派江扬亲自剿灭海神殿──用近乎自杀的方式。苏朝宇作为江扬的副手和搭档,随同前往。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苏朝宇失踪了十三年的弟弟苏暮宇居然就在海神殿的老巢特克斯,而且还在实质上掌握著波塞冬的权力,借助多年前政府派入海神殿的内应张诚,江扬和苏朝宇兄弟绝地反击,终於格杀波塞冬凯旋。由於几乎所有当事人都死於那场血战,江扬得以设法隐瞒苏暮宇敏感的身份,让他能够以“海神殿无辜受害者”的身份安然生活。这场胜利稳固了秦首相的位置,也让江家一跃成为整个布津帝国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隐然超过了其余六大家族,甚至敢与四大法王比肩。 不是没有人质疑过,当时负责撰写报告的程亦涵就曾经被军委会相关负责部门带走审查,但毕竟查无实据,江家轻而易举地平息了所有的怀疑,民众们则对媒体渲染出来的充满了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的“海神殿覆灭记”深信不疑。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36 去年,在江扬小舅舅秦月朗的订婚礼上,卓家管家的异常行为引起了江扬的警惕,江瀚韬为此特意请江扬的老师杨霆远一级上将派心腹剿灭了海神殿边境老巢特克斯的残部,以绝後患。没想到,在苏暮宇已经住进元帅府被妥善地保护起来以後,在苏朝宇和江扬已经在全世界的面前结合以後,却有人胆敢在他们的蜜月期里公然实施绑架、刑讯! 那盛大的仪式不仅仅是一场婚礼,它几乎宣布了江家与彭家、裴家已经在皇室的默许下紧密联合,权势正隆。到底是什麽人、怀著怎样的目的和决心、拿到了怎样的证据才敢做出这样的挑衅江扬甚至整个江家、彭家底限的事? 苏朝宇觉得头痛得几乎要裂开,无法正常的思考,正如彭耀所说,苏暮宇的身份一旦曝光,海神殿大捷就一定会被有心人抹黑成为一次叛国求荣的假行动,首相将被迫引咎辞职,江家的局面也会十分被动,到那个时候,不仅仅苏暮宇有危险,作为事件的直接参与者,不仅仅是自己,就连江扬,或许都会因此被免除一切职务,甚至被送上军事法庭接受讯问…… 苏朝宇死死咬住牙,努力在极度的疲倦和痛楚中维持最後一点理智。十二小时以来,那声音不仅仅在肉体上折磨他,还一直试图进攻他的心理防线。有好几次,苏朝宇处於一种半昏迷的混沌状态的时候,一直听到耳边有个相当柔和的声音,用近乎宠溺和诱哄的语调问他:“苏朝宇,嗯?江扬对你的爱,超越一切,对吗?” 苏朝宇哽咽一声,几乎要点头,被微弱电流刺激过太多次的手脚肌肉神经质地抽动著,整个身体冷得发抖。他是多麽地想念他琥珀色眼睛的情人啊,哪怕是多年以前,江扬还是狮子脸的长官的时候,只要他痛,他仍然会那麽温柔地搂著他,吻他的额头。 那声音保持温柔的语调:“他愿意为你付出一切,做任何事,对吗?” “不!”苏朝宇用指甲死死掐著自己的手心,不让自己丧失最後的理智,他努力睁开眼睛,勉强对焦,直直瞪视著角落里那颗闪著红光的摄像头,一字一句地重复他在海神殿任务前曾经对当时还是临时首相的秦月明说过的那句话,“不,我……至多只是他生命中的……另一半,在属於他自己的……那一半,放的是国家,责任……一直是,只能是……他从未为了我,做出任何与他身份不符的事,从未……” 无机质的声音陡然拔高,又恢复了那种冷漠而讥诮的语气:“苏朝宇上校,休息时间结束了,让我们继续谈谈波塞冬。” 身下的活动箱板发出令人牙齿发抖的机械摩擦声,缓缓打开。他们往往会用电流残忍地强迫苏朝宇自己跳进下面的渔网里,咸冷的海水完全不能让他极度缺水的身体得到任何程度的抚慰,反倒经常让他呛得痉挛般咳嗽起来。那声音等到一切平复,再次发问:“波塞冬临死之前,说了什麽?” “他……”那个鲜血染红白璧的傍晚重现眼前,子弹穿过万飞的心脏,波塞冬笑得疯狂而又执拗,苏暮宇也在笑,眼圈里却有隐然的泪光,刚刚被从冰水里捞出来的苏朝宇痛苦地摇头回答:“不,我不记得,我……我被打昏……” 熟悉的刺骨的痛分别从左手的手腕和右脚的脚腕顺著神经往上蹿,“不,波塞冬死於颈椎脱位,而左肩严重脱臼受伤的江扬中将不可能完成这样的猎杀,只有你,苏朝宇上校,我们对比过你在陆战精英赛总决赛中的搏击手法,是你,对吗?” “不……不是……我昏过去了……”苏朝宇的声音近乎哽咽,疼痛几乎抽去了他所有的理智,敲碎了心里所有的锁,让他的一切几乎赤裸裸地摆在了审讯者的面前。这种认知让他恐惧,幻觉和错乱的记忆成为了最後的防卫。他恍惚看到苏暮宇,站在雪地上一件一件脱去外衣的苏暮宇,看到少年时孤独执拗的自己,看到陆战精英赛後失去一切的冠军。 苏朝宇的眼泪不可抑制地落下来,近乎哀求:“对不起,对不起……” 疼痛暂时停止,那声音里又掺了一些诱哄:“苏朝宇,不要撒谎,告诉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麽?” “我……”苏朝宇的声音低如耳语,透过项圈上的微型拾音麦克仍然不能尽数听清,审讯者耐心等待,苏朝宇轻轻地啜泣,“对不起……我不知道竟然会这样……对不起……我本以为赢了比赛,就能找到苏暮宇……对不起,妈妈……我……” 那是真正的悲伤,苏朝宇蜷紧身体,如同胎儿在母体中的姿势,手臂紧紧抱著膝盖,泪流满面。被逼到角落的心选择开启深埋在心底从来不愿提及的往事来对抗审讯者的酷刑,此情此景,怎不让人动容。 一时寂静无声,只有许多许多往事,苏朝宇近乎强迫地说话,关於母亲最喜欢做的咖喱牛肉饭还有用电饭煲烤的抹茶蛋糕,关於父亲的半块手表以及他和庄奕在母亲病房前近乎残忍的争吵,审讯者耐心地听著,等待淹没於记忆中的只言片语,可是没有。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在疯狂的忏悔中耗尽了所有残存的力气,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轻,有那麽一瞬间,甚至仿佛就要睡著了。 审讯者仿佛叹了口气:“好了,我想也许您需要足够的时间思考和回忆,相信我,您可以得到一个安静的、适宜思考的环境。苏朝宇上校,请戴上您的眼罩,到红色区域去,举起双手,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江元帅闯进江扬房间的时候,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正在冲医生发脾气:“没必要!解开!”一个正在给江扬的手指缠第二圈绷带的勤务兵吓得一哆嗦。 “都休息一下。”江元帅说,转头看正要爬起来的儿子:“你不用动。” 江扬也动不了。医生十分有眼色地把药水绷带甚至剪刀都放在江扬後背上,赶紧离开了房间。江元帅坐过去,先拿起毛巾擦干了儿子背後的冷汗,然後开始用胶带固定那块消毒纱布。他看见江扬左肩可疑地肿了起来,而且摸上去发烫,於是问:“怎麽弄成这样?” “撞的。”江扬三心二意又十分不甘心地回答。 “听我说,”江元帅抚著儿子的肩膀,“我并不想跟你发脾气,这无异於火上浇油,但你如果再不能冷静下来,我不介意用其他的方式帮助你。”说完,他指指窗外:“浇花的水温应该很凉爽。” 江扬深呼吸。 第2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8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28节 “我十岁的时候,在皇宫里看见一只布谷鸟──” “恕下官冒犯,”江扬撑起身体,“现在并不是一个适宜的……” “我强迫你听完这个故事。”江元帅一巴掌拍在儿子肩膀上,把他打压下去,“见过布谷鸟吗?” 天啊……江扬几乎要抓狂了,苏朝宇正在世界上不知道哪个角落遭受未知的命运调戏,他却在这里想象一只……布谷鸟?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布谷鸟,很美,很大,跟想象里不一样。那只鸟是几个厨子救下来的,见我喜欢,便答应送给我养。谁知道,带回家来,它不吃不喝,身体很快就垮了。”江元帅的声音不紧不慢,具有一种奇特的诱惑力,“我把它带回皇宫,急得哭鼻子,在御医院砸东西、跺脚,我说如果这个鸟死了,我就要爬到树上去再也不下来,我要绝食,我拒绝睡觉。我从家里带最好的肉和米给它,磨得细细的,这样好几天。” 江扬看著父亲,喃喃地问:“它死了。” “是的,我一厢情愿的救助没有用,布谷鸟还是死了。它死了以後依然漂亮,有人从我这里拿走尸体,还给我了一个再好也没有的标本。每次我看著那个标本,就会想起来,有一些事,是徒劳的。” “找到苏朝宇不是徒劳!”江扬翻身起来,站在江元帅面前:“我们已经结婚了,爸爸,他们在我们蜜月的时候掳走苏朝宇,这是挑衅,这是一个我不可以容忍的伤害。” 江元帅看著他,没说话,抓过他的手仔细看了一下,把剩下半圈纱布缠完。江扬不敢动,又忍不住不动,最後干脆掉下眼泪。过度的体力消耗让他身体一软就跌坐在床上。江瀚韬拍拍他的肩膀,到卫生间里找了条干净的毛巾来,只这麽一转身的功夫,江扬已经恢复常态:“您说得对,对方如果拿住了苏朝宇,便不会让我这麽轻易地找到他。如果苏朝宇已经……是的,现在我所有的失态都是徒劳。” “镇静一些。”江元帅给他倒了杯水,“你先睡一觉──别跟我说睡不著之类的鬼话,必须睡。这期间我会帮你处理一些事情,醒来以後,也许苏朝宇已经站在门口。” “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麽?”江扬绝望地拖住父亲的手,他从句子里听到了隐瞒。 江瀚韬的眼睛里有无奈也有爱怜:“儿子,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现在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给我一点时间。” 江扬躺在床上,江瀚韬给他盖了一袭凉毯。琥珀色眼睛的帝国中将紧紧地用裹满纱布的手盖住眼睛,他怕极了,他怕一醒来就再也见不到他蓝头发的小兵。空荡荡的大床仿佛失去了重心正在左右摇摆,江扬在黑暗里看见一个巨大的亮点慢慢逼近,而後爆炸,变成了漂浮的云絮,里面有人走来走去。他记得他曾经问过蒋方,梦见云絮中的有一具圣洁的身体的自己,是不是代表出生?蒋方说,不,按照宗教的概念来说,那应该是死亡。幻象袭来,江扬抱紧身体:试图无视这一切。云絮里的他舔舔嘴唇:“我要吃掉你。” 不,不……江扬不愿承认,但云絮里的他确实要走远了。苏朝宇,确确实实是苏朝宇。 按照审讯者的定义,现实中的苏朝宇正在“安静”、“适宜思考”的环境里“休息”,他们把他双手手腕的钢镯扣在了一起,固定在集装箱天花板的某个装置上面,打开红色的活动舱板,让他整个身体悬空吊起。为了避免长时间悬吊对手腕韧带和肌肉造成永久性伤害,他们在底舱设置了一条钢索,苏朝宇可以用脚尖踩著它,稍微减轻一点全部体重对於手腕的折磨。 但是这样做的代价就是他必须集中全部精神维持身体的平衡,根本不可能让头脑或者身体获得任何程度的休息。审讯者仿佛已经关闭了房间内的通讯装置,四周变得非常安静,只有自脚下传来的、一波一波海水流动的声音。 他现在什麽也看不见,冷冷的海风无情地吹打著什麽也没有穿的身体,气温大概不到二十度,可是他却一直在冒汗──因为极度的疼痛、疲惫和严重缺乏能量,冷汗一层一层细密地冒出来。每一秒锺都仿佛被拖到无限长,时间几乎失去意义,苏朝宇试图通过身体对食物或者水分的渴求来计算他被关了多久,但是他的体力显然并不支持这样脑力全开的计算,片刻就陷入了一种混沌的浅眠状态里,直到脚下一软,脚尖从钢索上滑脱出去,手臂一下子扯得生疼,他才再次清醒过来,挣扎著摆正姿势,咬牙强撑。 不至於绝望,然而恐惧正在一点一点攻占被抽离了所有反抗能力的身体。他恶心、干呕、胃痛得如同被人用鞭子抽过,至於被电流刺激了太多次的手脚,则始终神经质地痛著──或者也不算是坏事,至少现在他们突然通电的时候,不会像刚开始那样让他有种想把手脚都剁下去的冲动。 江扬说:“苏朝宇,你是怕疼的,尽管你对自己狠得下心。” 那是刚刚从迪卡斯战场上回来的时候,正在愈合的伤口会在每一次换药的时候疼得撕心裂肺,他总会非常鸵鸟地把头扎进江扬怀里,他的爱人轻抚他的後背,怀抱温暖有力。当时他仿佛狠狠地咬了江扬坚实的腹肌,含混地说:“你当然知道了,你个无良的老混蛋!” 是的,他怕疼痛,怕寂寞,怕太过狭小的空间,就算是基地安全的禁闭室,他都会觉得难受。每一次进去超过48小时,再走出来的时候,他都会强烈地渴望“活人”。这是他最隐秘的恐惧,源於儿时最痛苦的回忆。谁都不知道,每一次长时间置身於狭小密闭的空间,他都会无可抑制地出现幻觉。 夜色正浓,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房门紧闭,他恐惧地看著那里,却不由自主受到吸引,一步一步走到玄关。 手指触及冰冷的铜制门把手,牙齿开始打颤,他怕极了,可是手指已经不受控制,哢哒,他拧开门锁。 外面是更浓的黑,没有一个人。 暮宇,苏暮宇! 他大声地喊,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甚至没有一丝回声。 苏朝宇走出门,僵硬的腿脚已经不属於他,他只是走下去,哪怕身边所有的亲人都已经离去,他仍然必须要走下去。 四周的景物渐渐熟悉,转过四层的核桃木书架,穿过铺著复合木地板的客厅,墙上挂著画著大瀑布的挂历,他已经穿过了所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然後那扇门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玄关的穿衣镜幽幽地闪著光,他不是身高一百八十八公分的特种兵,那里面只有一个十一岁的少年,还没有开始长个子,宝蓝色的短发纠结蓬乱,那双眼睛茫然欲泣,他的手正握著圆形的门把手,稚嫩的肩膀微微颤抖。 隔了那麽多年,那麽多时光,苏朝宇仍然能够清楚地感知少年心中的恐惧与绝望,命运已经收紧了残忍的网,他就像落入陷阱的幼鹿,哀鸣亦无人要听。 他再次打开门,然後再次走入了那一片浓黑的绝望里面。 无限循环的噩梦,永远不会有尽头。 苏朝宇昏了过去。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37 江家一直未曾向外界公开过苏朝宇失踪的消息,一方面是怕越传越神,另一方面则是害怕对方撕票。但说来奇怪,并没有任何人、组织向江家或者江扬本人或者其他有关联的人或者组织索取过任何东西,这种低调到没有存在感的做法让江扬越发濒临崩溃的边缘,任何一个电话都可以让他从熟睡状态立刻切换成随时待命的救生队员。同样神经质的还有凌易手下的无人机监视员,有一天,他们在某坐标识别到了一个和苏朝宇的面孔相符程度超过70的人,便迫不及待地直播了江扬的电话。当时江扬正在军部会议室,听到这个消息就不顾一切地冲出来。监视员指挥他一步步接近预定坐标,江扬十分警觉──已经到了元帅府附近,苏朝宇要麽是逃回来的,要麽是绑匪放出来的诱饵──五分锺後,他在元帅府外抓到了苏暮宇,还有陪著他的一个亲卫队员。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只是出来走走,顺便买了几斤樱桃,看见江扬便苦笑:“警察叔叔下午好。” 在这种徒劳的搜索超过了72小时後,江扬决定改变方针,甚至已经商量好了说辞,准备在媒体发表一篇声明,公开苏朝宇失踪的消息。这是凌晨四点的决定,然後,江扬睡了两个小时。六点过八分,勤务兵看见黑著眼圈的江扬在花园里晨练,眉头紧锁。六点十九分,有一辆张牙舞爪的车停在元帅府门口,里面冲下来一个人。负责门禁的士兵刚要阻拦,那人已经直接翻越了栏杆,冲进元帅府花园。由於对方肩膀上的将星发著光芒,门禁只能一个电话打到周星那里去:“队长,彭耀少将来了!” 江扬用毛巾擦汗的时候,听到了身後的脚步声。彭耀像一头被惹急了的公牛般飞奔而来,一声嘶吼:“江扬我/操/你/大/爷!” 什麽?江扬怀疑自己一定是在做梦。没有人敢在元帅府说出这麽脏的话,而且彭耀为什麽会离开他温暖的狼窝?还有,谁走漏了苏朝宇失踪的消息?他刚要说话,彭耀已经冲到面前,兜头就是一拳:“操/你/大/爷!”江扬一偏头就躲过,顺势捏住了彭耀的腕子恶狠狠骂道:“放肆!你看清这是哪儿?” “滚你的生死相随!”彭耀就差往江扬脸上吐唾沫了,他像个疯闹的小屁孩一样撕扯著江扬的衣服,把他往地下踹,“苏朝宇呢?操/你/大/爷,苏朝宇呢!” 江扬决定放弃和疯子的对抗。苏朝宇失踪他确实有责任,所以可以承受被彭耀揍一顿的後果,但是当他刚要说“你冷静下来我再告诉你具体情形”的时候,彭耀一脚踹在江扬左肩上:“苏朝宇呢?” 剧痛从关节里蔓延开,两次破坏性旧伤和那天在车里的猛击已经让江扬只能趴著睡觉了,彭耀穿著狼牙新换的重达两斤的铁头陆战靴,这一脚又狠又准,让江扬的左臂立刻没有了力气。“有完没完!”琥珀色头发的帝国中将满腔愤懑和怒火,趁彭耀过来提他领子的时候一拳招呼过去,正中对方鼻梁。彭耀哪里被人这样揍过,顾不得鼻血往下流,仗著比江扬多一只手的优势,立刻和他扭打起来。 周星赶到现场,只看了一眼,掉头就跑。闻讯而来的亲卫队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们的新队长逃了,却谁也不敢上去拉架。由於彭耀已经满脑子都是“打死江扬这个混蛋”的念头,出手虽不是杀招,但都十分狠辣,江扬也没必要和他客气,又趁著刚刚运动过,筋骨十分灵活,便跟他对打,两人招式生风,一会儿是彭耀摔了,一会儿是江扬被翻压,场面一片混乱。 两分锺後,周星带著元帅的前亲卫队长卢立本来到现场,这次二话不说就冲去拉架,周星负责彭耀,卢立本负责江扬。他们站了十几秒才找到空子,卢立本替江扬挡了一拳,把他推到藤架下面。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立刻就冷静了下来,卢立本边过去帮著再拉彭耀。第四军军长眼睛血红,声音嘶哑:“混蛋玩意儿!” “你再多一个字,我就不客气了!”江扬拍石桌而起。 “你客气过吗?”彭耀斜眼看著他,两只手臂被一左一右死死固定住,“有种你来!混蛋玩意儿!” 江扬真的冲过去了,不管苏朝宇现在如何,他不能容忍彭耀打到家门口来骂脏话。就差一秒,他就可以把彭耀的鼻梁打歪,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出现:“江扬!住手!” 江瀚韬从身後抓住了彭耀的肩膀,卢立本立刻放手,走到江扬身边低声问:“肩膀怎样?” “是我亲手把苏朝宇交给你的!”彭耀的理智已经被怒火烧成了灰烬又随风而去,“你却说他失踪了!” 江瀚韬儒雅地请彭耀坐:“消息应该还没有……” “老子早有了!操,他们居然敢寄到我办公室!”彭耀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已经被惨无人道地蹂躏过的信封,嗖一下扔出去五米远,“自己看!” 因为知道彭耀就是下一任朱雀王,江瀚韬面对这样一个疯狂的小辈却没法发脾气。周星把那团信封捡了回来,展平放在江元帅面前。江扬已经站了过来,一看封口那只怒目圆睁的神兽图腾,便吓了一跳:“獬豸?是职业调查办公室?” 彭耀用袖子堵著正在流血的鼻子,斜眼问他:“炫耀你识字多啊?老子也认识!” 江扬的心剧烈跳动了几下後,停止了好长时间。獬豸,也就是苏朝宇在文件夹的封面上看到的那个长黑毛的独角麒麟,是上古传说中智慧最高的神兽,它懂得人类的语言,更能读心,一切曲直是非善恶忠奸都瞒不过它那双圆睁的大眼睛,发现坏人或者邪恶的官员,就会用角抵死他们,然後吃下肚子。它是光明神最喜欢的宠物之一,准确无误地解决了很多疑难案件,所以在人们心里,獬豸就成了执法公正的化身。 獬豸的图腾代表了所谓的“职业调查办公室”,这是一个独立於军队和安全部门的办事处,专门处理军政两届的敏感事件,有权利以任何理由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传讯副部级或者副军级以下的任何人。虽然听起来像是彻头彻尾无法无天的特务组织,但是,这些传讯都是事先做好了严密调查和提案的,如果调查结果得不到上下议院认可,那麽整个调查组都会被起诉。而调查组的构成则十分复杂,虽然原则上负责人都来自四大法王王室,但事实上,从四大法王到皇帝本人,从陆军到议会,各种势力都在这个小到不起眼的办公室里有一席之地。它们互相制衡,因此,虽然职业调查办公室的权力大、调查程序非一般,但这麽多年来,他们从不轻易立案,所有结案事件也未出过任何差错,但凡有结果通报,牵出的事务都具有爆炸性效果。 江瀚韬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立刻站起来:“我们在书房商议。”说著,看了江扬一眼。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现在脸色惨白,右手一直紧紧握著左肩,鉴於礼节,他深呼吸了一次,然後吩咐周星:“找个人带彭帅洗漱一下,让厨房预备早饭,送到彭帅客房。” “睡一觉再去和苏朝宇生死相随?”彭耀腾地站起来高声问。 江扬已经冷静了,此时接过一个亲卫队员跑步拿来的冰袋敷在肩膀上,挥手说:“你不歇足了,怎麽有力气再揍我一轮?”彭耀还要说什麽,却看见江家的医生已经站在门口等,江扬快步走过去,一闪就不见。彭耀在勤务兵的指引下进了客房,自觉地撕了两块纸巾插在鼻子里,转而问愁苦的卢立本:“他有这麽不经打吗?” “旧伤。”卢立本苦笑了,“加上您刚才一脚,四次了。第三次是他们被绑走那天,他试图把自己弄脱臼,逃出去。” 彭耀愣了一下,终究没说话。卢立本拉开柜子,找了几件合身的衬衫递给彭耀:“需不需要我打电话让人送一套过来?” “我没心思。”彭耀脱下沾了鼻血的军服,把整颗脑袋放在笼头下猛冲,然後把自己弄得整整齐齐地站在卢立本面前,貌似有点儿愧色,语气确仍然彪悍:“老子从来不打病号!早知道……要不是苏朝宇失踪了,我绝对跟江扬道歉!”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38 在被关押超过八十小时以後,苏朝宇的身体状况几乎已经接近了极限,就算是解开他的手铐脚镣,并且放他出去,他也绝对没有力气逃走,甚至连独立站起来都绝不可能。因为只有短暂的两次不超过三十分锺的睡眠,他的精神状况也相当差,那双璀璨如同蓝宝石的眼睛黯淡无光,几乎无法聚焦。因为没有衣服遮掩身体,他总是很冷,哪怕是不被浸到水里的时候,也会因为皮肤直接接触冰凉的铁箱板而下意识地发抖。他的审讯者没有给过他食物,摄像头对面的箱壁上出现了一个大型宠物犬用的饮水器,偶尔会允许他吮吸片刻──一点点清水加上少量的糖分、盐分和维生素,足够维持生命,但是无法提供任何程度的抚慰或者供他思考甚至对抗刑讯的能量。 现在他蜷在箱板上,机械地回答著一些常识性的问题,诸如“37加54等於多少”,“布津帝国建国於哪一年”之类。审讯者习惯在一次高强度的问询之後,用这些问题来测定他的精神状况,如果答对,往往他可以得到少量的水和一次不超过十五分锺的休息。如果答错,他就必须放弃其中一样,审讯者总能得到他想要的真实数据。 然而也仅仅是数据而已。 到现在为止,苏朝宇没有提供任何他们可以利用的信息,一点也没有。所以这一次,例行的测试完成之後,集装箱的门第一次打开了。 苏朝宇吃力地望过去,花了平时三倍以上的时间仍然没有看清楚外面的情景,只有一点他很确定──他看到阳光。 明媚的光,带著一种非常干净非常清新的香气,似乎还混有那麽一点点煮米粥的味道,随著第一次流动的空气开始十倍百倍地刺激他的神经系统,苏朝宇近乎贪婪地望著那一缕自然光,眼眶里瞬间就盈满泪水。那声音忽然用一种非常类似江扬的声音温柔地说:“要出去走走吗,我的朝宇?只要你足够诚实,一切就可以结束。” 苏朝宇闭上眼睛,内心第一次如此悲凉绝望。他用尽全力才可以说“不”,可是却连摇头的勇气都没有,只是近乎求恳地重复:“我没有撒谎,真的没有。” 箱门再次落下,遮住了一半的阳光,那声音继续诱哄:“我们有的是时间,你会越来越虚弱,饥饿和孤独会让你变得软弱而易屈服,到最後你一定会说出所有的秘密,我很确定,所以,为什麽要这样为难自己呢?我的朝宇,选择不会伤害你的事,并没有什麽羞耻的,相信我……” 这样的声音,说著那样非常熟悉的话,如果不是仍然冷得发抖,苏朝宇一定会觉得自己正在江扬的怀抱里,听他的抚慰和劝解,幻象和现实模糊了界限,让他糊里糊涂地回答:“嗯?” “苏暮宇才是海神殿的实际掌控者,对吗?”第一次,审讯者确凿而直接地问出了这个本质的尖锐的问题,“已经有数位海神殿‘候鸟’的证词,你不能否认,是不是?” 苏朝宇完全没有力气反驳或者追问他们到底有什麽样的证据,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甚至无法组织“苏暮宇是无辜的受害者”这样说过千百次的句子,他用头抵著箱板,死死咬著牙,一声不吭。 一只带著一次性手套的手把一碗米汤放在集装箱的门口,离那缕阳光很近很近,苏朝宇甚至可以看见嫋嫋的热气,闻到浓郁的米香。他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吃过任何食物,整个人就在虚脱的边缘。过去数年他经历过各种极限的考验,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这样不行,你必须补充能量,否则的话,你的身体底子就会受到不可逆转的损害,同时,这样下去,你的意志力会更加薄弱,只要对方使用化学吐真剂,你就会说出一切。 现在,最需要的是活下去的体力。 那双带著手套的手再度出现,端起那只很小的碗,开始倾倒米汤,审讯者的声音里带著无尽的遗憾:“为什麽不配合呢,我的朝宇,只要你点头,我们是可以好好谈一谈的,你也可以过得好一点,更有可能……”他仿佛是微笑了:“……也许,你还可以再度见到江扬,只要你愿意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保证。” 江扬,这两个字带著真正的魔力。琥珀色眼睛的情人仿佛就站在不远处,轻声地跟他说:“等著我,朝宇,我会救你,朝宇,我的小兵,你可以用一切来换取你的生命安全,一切有我为你承担。” 当他们只是亲密的上下级的时候,他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米汤只剩一半,苏朝宇终於点头,那声音微微一笑:“好孩子,现在戴上你的眼罩,我会派人帮你。” 被秘密羁押、刑讯八十小时之後,苏朝宇感觉到有一双手拖起了他的肩膀,九小勺香浓的米汤,被灌进了他干得冒烟的喉咙。他颤抖著手腕握住那个人的手,低声哀求:“让我歇一下,可以吗?” 那声音用电流强迫他放手,然後有人把他抬进那只棺材一样的小盒子里,审讯者说:“半小时,好好睡一觉吧,我的朝宇。” 苏朝宇哽咽著回答:“是,谢谢。”盒盖自动关闭,四周陷入一片漆黑,苏朝宇躺著,手指似乎无意识地搭上了他的项圈,那里正好靠近颈动脉,分布著大量测定体温、脉搏、血压等等指数的特殊感应器。现在,那里“恰好”缠了好几根海蓝色的头发。 靠著那一点点延迟感应,苏朝宇知道,他终於骗过了那些审讯者,或者他们会相信他以後的“证词”,就像他们现在以为他已到极限一样。 他安心地闭上眼睛:“江扬,我会一直等你,永不放弃。” 既然知道了苏朝宇的下落,按理说,下一步应该是营救,但是江扬在书房里站了三个小时,却仍然想不出任何方法接近职业调查办公室。按照他们发给彭耀的那封信上的地址,彭耀和江扬八点就来到了位於政府区最边缘的一条小街上,从模糊的门牌号里分辨出,那桩土黄色的低矮小楼就是职业调查办公室。不似任何军区大院,它的门口没有气派的栅栏和荷枪实弹的保安,只是一边一个雕獬豸纹样的石头大门墩。此刻大门紧闭,上面只有一张白纸,清清楚楚写著,办公时间是早晨九点半到中午十一点半,下午两点半到四点半,周末、公假日休息。 “屁玩意儿!”彭耀找到了令他暴怒的两个事实:对方没上班,而且即使上班了也还要午休。於是,他踹了铁门一脚,对著里面嘶吼:“你还午休!老子让你午休!”说著又接连三脚,薄薄的铁门立刻凹进去一块。江扬刚要说话,里面走出来一个罗圈腿的老太太,十分凶神恶煞地在门里说:“还有一个半小时才上班!” 彭耀虽然行径野蛮,但是懂尊老爱幼和不倚强凌弱的基本道理,尤其是这个老太太脖子上还挂著布津帝国统一印制的残障人士工会证件,他是绝对不会跟她较劲的。於是狼一样凶的彭耀立刻没了脾气,狠狠捶了石头门墩一拳就乖乖坐回江扬车里,坐定了还猛踹前座一脚,江扬瞪他,他便没好气地翻白眼:“你也就看住车,老婆都让人抓走了!” 江扬举起拳头:“我不会警告你第二次。” 彭耀狠狠呸了一声:“这不是什麽好地方,我问你,是不是海神殿的事上,江家的屁股没擦干净?” 江扬强迫自己不去揍他:“事到如今,我想不出别的可能。” “妈的,一群疯子!”彭耀骂骂咧咧地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递给前面的亲卫队员,“给我买瓶可乐,要带冰碴的。” 江扬等亲卫队员离开才问:“你想说什麽?” “这件事,我外公也知道了。”彭耀看著江扬的眼睛,“我也有责任。” 江扬略一思忖:“是你泄露了我们蜜月的地点。原来如此。” “老子没想到!”彭耀懊恼地撕扯自己的头发,还真的拽下几根来,“那天我一定是喝多了。裴家老大、老二、老四都知道。” 江扬毫不客气地一拳招呼在彭耀肚子上:“你!” 鉴於江扬一贯地能忍和冷静,彭耀根本没防备,疼得呲牙咧嘴:“我跟你有仇?” “现在没了。”江扬镇静地回答,“我也说过,我不会再警告你第二次。” 彭耀缓过劲儿来便注视著来来往往的上班人群低声说:“不确定是谁走漏了风声,总之,你也知道,裴家把朱雀王那摊子事交给我了。” 江扬高深莫测地为“那摊子事”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点点头:“需要我现在下跪吗?” “有你跪我的时候!哼,又不是没跪过!”彭耀磨牙,“裴家的儿子们自然是要弄死我的,即使不能夺回朱雀王的权利,也要让我知道,我现在面对的是除了外公以外的整个裴家。至於为什麽要用苏朝宇开刀……” 江扬知道答案,但是没说话。 “是是是,我错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 “不止是裴家。”江扬忽然打断对方的话,“裴家人不会知道海神殿和苏暮宇的事,当然,除非……” “滚你大爷的江扬!”彭耀压低声音,“我没有!” 江扬试图拍肩,彭耀却以为又要揍他,立刻躲了一下,江扬只能隔空拍拍:“我知道。刚才元帅说的你也听见了,职业调查办公室不会轻易放人,现在我们能做的又太少,了解敌人的也只是一点点。裴家要海神殿做什麽?即使要到,也不能达到置你於死地的目的。这是冲江家来的,你也只是一团有用的炮灰。” 彭耀忽然听出来,这是一个委婉的安慰,忽然觉得又感激又不是滋味。他看了看江扬镇静的琥珀色的眸子,终於安静下来。 “关於海神殿,苏朝宇说了什麽?” “悲惨的故事之类的,不过,我见过那个坠子。” 江扬警觉地坐起来:“波塞冬的?” 彭耀耸肩:“古董街死里逃生,你以为我们用了外挂吗?苏朝宇拿了那个坠子,我亲眼看见的,但我答应他不告诉你。”他见江扬又要发火,干脆堵起耳朵说:“行了行了,他也不是故意的,你别没完没了,人都丢了还念叨什麽?” 江扬没有心思追究苏朝宇这种危险的行为。他忽然想起在南原市医院里苏暮宇和苏朝宇病床前隐秘的小动作──他们的谎话和双关,他怎麽可能不知道──还有月宁远,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麽? 当天上午,彭耀在经过言语和拳头威胁无效後,放弃了探视苏朝宇的念头。对方坦然承认苏朝宇在秘密地点接受规定问讯,但是那个穿著笔挺西装的男人似乎没有“害怕”这个生理功能,无论彭耀的拳头怎麽招呼,他的回答只有一句:“对不起,按照规定,您不可以探视。” 彭耀差点儿被这种机器人的回答方式逼疯了,江扬则趁乱搜索了整个大楼。确切地说,是一座小楼,只有五层,最上面一层是档案室,接下来是三层职员办公室,那扇倒霉的铁皮门後面就是一楼接待大厅,没有地下室,完全找不到任何一个房间可以放置至少两个活人而不被发现。苏朝宇失踪超过八十小时,江扬反而镇定了,他肯定苏朝宇还活著,只是被囚禁在职业调查办公室的秘密地点──甚至,他们不会对苏朝宇特别差,至少要让他神志清醒外表体面地去参加预定里的那场公开问讯会──如果他们确实得到了什麽有用的信息的话。 於是,他把彭耀送回家之後,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江元帅,谁知对方已经在书房里等著他了:“苏暮宇和江立都在,我想,我们是时候谈一谈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39 头一次,江家的父亲和两个儿子,同现任波塞冬坐在一起,用冷静和客观的方式谈论现在的局势。下午的微风吹过苏暮宇的面颊,带起了几缕和他哥哥一样的海蓝色的长发,江扬看著那张和苏朝宇一模一样的脸,心中一动,而江立则十分体贴地抽出自己的丝绢手巾递过去,苏暮宇便把他的长发束了起来,坐在阳光下,微笑。 他们从这一切开始的那个下午说起,苏暮宇无奈耸肩,是苏朝宇呀,他才是罪魁,看,现世报了。他笑得那麽轻松,仿佛这只是一个玩笑。他说已经不大记得那个下午到底发生了什麽,总之,当他时隔多年再次重新回到熟悉的楼道里的时候,他很恐惧从身後而来的高大的身影。 苏暮宇对江元帅完全摊牌他作为一个没有密札的波塞冬的尴尬,也坦诚地说明了月宁远的存在对他的威胁;江元帅直言承认他对特克斯进行过毫不留情地剿灭;江扬则拿出了海神殿相关的所有文件,江立端著咖啡一页一页看过去,直到江元帅轻轻地说:“你早就看过了,不是吗?” 江立吓得差点儿扔了杯子:“爸爸!” 苏暮宇含笑:“我是个可怕的人,不是吗?” “苏暮宇!” 江扬往弟弟的杯子里续了一些:“很好喝,不是吗?” “喂!”江立生气了,“我做错了什麽?” “没错,儿子,”江元帅挥挥手,“我只是看你沈浸在某种情绪里不可自拔,伸出了援手而已。” 江立闷闷地答道:“我在想有没有任何办法确定月宁远的身份。” 江元帅含笑:“dna鉴定是最快的方法,当然,我们要知道和谁去对比。”说完,他看著苏暮宇,苏暮宇假装看窗外。 江扬轻咳一下:“我们需要……” “白虎王卓家。”苏暮宇转过头来,脸上有一闪即逝的杀气。有那麽一个瞬间,江扬觉得他十分陌生。“我让手下做过一些简单的调查。月宁远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帝国大学的学生,但是她长年独居,身边只有一个阿姨做小时工。至於之前的档案……”苏暮宇笑笑,“如果你们要看,我可以全数奉上,但是,那纯粹是浪费时间。月宁远读过的学校、班级、同学都十分确凿,但是过於确凿和简单,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疑点。还有,月宁远在购物网站的消费记录都是公开的,十分节制清楚,但她在出席重大场合所穿的衣服却鲜有大众品,虽然不排除有企业赞助,但是,仍旧十分令人怀疑。我的手下从一张她扔掉的食品纸上找到了一团独特的蓝莓果,这种果子在布津气候下基本无法自然生长,必须有专人照顾才行,而这块蓝莓果园正是白虎王卓家的产业。鉴於果皮上的化学残留为零,可以推断,这颗小果实,来自白虎王的私人温室。” “你们翻了她的垃圾桶?”江立吃惊地问。 苏暮宇温柔地笑:“不要这样嫌弃,我可没有动手翻。” 江扬说:“既然要用她的dna和卓家的人对比,总要有个推论。如果月宁远只是卓家雇来的有偿棋子呢?” 江元帅一直没说话,苏暮宇只能饮尽杯子里的饮料站起来,主动结束这个冗长的会议:“一切皆有可能,在江立搞到月宁远的dna之前,我想我们的推论都是无意义的。” “什麽?”江立叫起来,“我?”他追著苏暮宇出去:“你要我去宴会上偷一根月宁远吮过的叉子吗?” 江瀚韬难得在这种严肃的讨论後笑出声来,他看到苏暮宇和江立争吵著前後离开後,就发现江扬正习惯性地站起来敬礼:“下官告退。” “回来。”江瀚韬叫住儿子,指指左肩,“疼得厉害?” 江扬微笑:“很快就能恢复。” 江瀚韬站起来,伸开双臂。江扬愣了一下,低头不语。 “我想,我们应该为找到了苏朝宇而拥抱一下。我的抱歉,和心疼。” 江扬看著父亲,一时语塞。江瀚韬主动把儿子搂进怀里,有力地拍了拍他的後背:“去吧,儿子,苏朝宇现在……十分需要你。” “可我竟不知道如何帮他脱身。” 江瀚韬拉开抽屉,递给他一个看起来十分旧的文件袋,和其他的纸袋子不同,它是皮质的,棕黄色的柔软的小羊皮,也有那种一圈圈的线扣,但它不用线,而是牛筋。“没什麽十分机密的东西,”江瀚韬笑道,“这只是表示它的不断传承和坚固,里面是江家可以动用的所有东西,你知道的实业、政党,还有你不知道的。” 江扬的身体微微前倾──他一直以为自己掌握了足够多的东西,多到即使有一天家门遇险,他也可以知道向谁求助,但是……他生怕自己错过元帅的後半句话。 没想到江瀚韬只是笑笑,轻抚儿子的头:“一旦你宣布了对它们的使用权,就同时开启了它们对你的约束。这是比弹性钢索更要命的东西,江扬,你知道我没法看著你度过生命里的每一个关卡,总有一天,我会死在你前面,而我解脱下的所有桎梏都会落在你肩上。”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江扬受伤的左肩,掌心的温热穿透军服,暖著那关节的旧伤:“我多麽希望你不用面对这一切,然而,你没有选择了,必须扛住。” 江扬从容地接过那个牛皮袋子,深长地呼吸了一次,然後微笑著点头:“放心。爸爸。” 由於梁丽征的离开,综合情报处少了主力队员。尽管慕昭白早就把孟帆拎来充数,但仍觉得不够。梁丽征倒是时不时给慕昭白发电子邮件炫耀她晒成了古铜色的皮肤和向思给她找来的宠物。慕昭白咬著统一配发的签字笔恨恨地跟程亦涵说:“再不要说指挥官有品位了!你看看,同样是宠物,梁姐姐养了什麽!”程亦涵瞥了一眼情人的电脑屏幕,上面有一只正在欢乐地打滚的……小老虎。 而且,目前的替补队员孟帆还时不时地被凌寒请去喝茶。第一次,凌寒拍孟帆的肩膀说“我请你喝茶”的时候,孟帆实在很恐惧──凌寒曾经在没有任何工具的情况下给他制造了终身难忘的痛苦,他不确定会不会再来一次。然而凌寒很无辜。前国安部最佳特工开著车说:“我又不是来灭口的,你干嘛这麽紧张?”孟帆语塞,他觉得,与其被凌寒折磨,还不如被灭口呢。 最後,凌寒是真心实意请孟帆喝纯正的纳斯红茶,虽然话题仍然没有离开被孟帆称为“乱七八糟那点儿破事”的事。那夜“暖宵”起火,牛头意外死亡,现场零碎的证据里有一张纸片,上面有孟帆的名字。对此,孟帆的解释是,他虽然做了许多事,但这些事只是大事中的一部分甚至一个微不足道的环节,他无法了解全貌。至於“暖宵”事件,天哪,当时他已被送至迪卡斯的岛屿上做老本行,实在是鞭长莫及,爱莫能助了。凌寒的表情很复杂且失落。他知道这不是一个足够凶或者足够悲情就可以解决的问题,於是只能放手,再等时机。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40 凌寒的表情很复杂且失落。他知道这不是一个足够凶或者足够悲情就可以解决的问题,於是只能放手,再等时机。 一壶茶尽,凌寒叫人续水,孟帆说:“他是你的朋友吗?” “牛头?”凌寒笑了,“不是朋友,我们是惺惺相惜的少年英雄,彼此都握著对方的一部分很美好的东西,回忆……或者,算是吧,友情,不是简单的友情,我们可以为对方赌命。” 孟帆略显尴尬地接话:“很抱歉……” “没什麽,他已经死了。”凌寒平静地说,“我也不是花季少女什麽的,如果十分想念,就会看看以前的训练录像,他总在拐角给我使绊子。”说完,他自然而然地把话题扔回孟帆那边:“说来,你有没有什麽想见、却见不到的人?” 孟帆一怔。他有。 当程亦涵把这个人的姓名告诉慕昭白的时候,综合情报处的老大还没来得及掩饰惊讶的表情,就听见孟帆敲门:“报告。” 程亦涵刚好在门口那里找咖啡,於是顺手拉开:“进来。”两人碰面,都十分尴尬,但程亦涵毕竟修炼了多年“喜怒不形於色”这项功课,因此功力更胜一筹,只是微微挑高了眉毛而已。孟帆尴尬地立正敬礼:“长官下午好!”程亦涵堪称温柔地还礼,然後转向慕昭白:“综合八卦处的风向有变?” “求你了!”慕昭白无奈地作揖,程亦涵终於肯放过他,笑吟吟地落座沙发里。 孟帆拎起一只物证箱,打开,拿出一个一次性物证袋,从里面倒出一只明显没洗过的勺子:“涮我?” “这是一个美女嘴里涮过的勺。”慕昭白严肃认真地说,“执行命令,孟同志!当然,你还不知道命令是什麽,现在,程亦涵中校会正式下达。” 孟帆下意识地瞥了程亦涵一眼,谁知道程亦涵只是平静地点点头:“月宁远用过的勺子,我要你把它和白虎王卓雍家族的dna进行交叉对比,找出任何可能的关系。”说著,他拿起一个早就放在茶几上的文件夹:“这是一些可以用的资源,记住,这件事仅限於你。” “是,长官。”孟帆十分不习惯、十分不标准且十分紧张地再次敬了个礼,就要离开,程亦涵忽然叫住他:“你想不想谈谈那年的事?” 慕昭白瞪大眼睛──他又不知道帮谁好了。 孟帆深呼吸,转过身子却绕开回答的核心:“现在?” 程亦涵点点头:“我不是来寻仇或者……清算什麽。我也知道莫贝宁中校殉职并不是你开的枪。”他站起来,端著咖啡:“弹道检验结果,那是一次远距离射击,而你,在现场。” 孟帆靠著门,神色很古怪:“为什麽现在问我?” “总有一天我要问,或者你主动问我。”程亦涵笑道,“从小,我的教育里没有拖延或者暂缓这两个词,但这并不代表我没有等待的美德。我一直等你主动来找我,但最近好事坏事都太多,没有机会,对吧?”他放下咖啡杯,没有说话,只是征询地看著孟帆。 孟帆捧著那个物证盒子,皱眉看著程亦涵。他手上并没有噩梦里那麽多鲜血,但他记得他如何用铁棍打死了一个查图尔岛上的守卫,没有电影里那种悲惨的嚎叫和飞溅的鲜血,那人撞到了一个凳子摔在地面上,他怕对方反击,於是冲他後脑勺补了两棍,仿佛听到了头骨碎裂的声音。转过身,刚才差点儿劈在自己头上的刀卡在柜子缝里,他努力了半天才抽出来,一转身,刺进了另一个人胸口。这回有鲜血飞溅了,他觉得自己快要吐了。孟帆盯著程亦涵,眉头越皱越紧:“你是不是会读心什麽的?” 程亦涵遗憾耸肩:“没学过。” 孟帆把物证盒子放在茶水台上,左手食指中指快节奏轮番敲打著台面,听起来像一首躁动的歌,终於,他挥挥手:“这什麽也不能代表,心理学那套都是骗人的,我没法改变过去的事情,没法变成一个好人。” 程亦涵点头:“你说得对。” “没了?”慕昭白冲过来质问程亦涵,“你说过你有机会会劝他。” 孟帆看看昔日同学又看程亦涵:“你懂我的意思,即使我做了什麽,又能怎样呢?该发生的发生了,我又没有道具卡可以回到过去。” “但你至少可以面对我,面对他,还有江扬他们。”程亦涵说著,从口袋拿出手机,似乎在查什麽东西。 孟帆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但忍住了自己走近的冲动,只是佯装镇静地问:“她,还是他?” 程亦涵把手机递过去:“很英俊的小夥子,很聪明。今年秋天,我们打算让他去正常的幼儿园小班,名义上,他要喊我叔叔。” 孟帆的手指抚过屏幕,画面上是程非中将抱著一个穿著全套米老鼠服装的小男孩,他不是那种浓眉大眼的出众的英俊,但笑起来十分甜,一看就知道是精心照顾下的幸福的孩子。孟帆知道他应该姓莫,知道他还不记事的时候看见过妈妈被残忍地杀害,甚至,他还抱过他一阵子,当时他哭叫蹬踹,声音都是嘶哑的。 程亦涵说:“今天生日,据说水瓶座的孩子都聪明,晚上我家有蛋糕,你还来得及去准备一份礼物。”孟帆刚要拒绝,程亦涵补了一句:“父亲母亲都在国外出差,只有我和慕昭白。” 孟帆犹豫著。程亦涵能看见出他的斗争,於是收回了手机:“这并不代表我道德高尚,也不是需要你表示补偿。这是一个选择,你大可以拒绝,当然,如果你觉得这样做会……” 孟帆拿起物证盒告辞,临走前回头问:“我和慕昭白一起去,你确定警卫不会轰我出来?” 程亦涵笑著点头:“我会提前通知他们放行。” 孟帆转身,高抬胳膊比了个“很好”的手势。 慕昭白揉脸:“亦涵你……”他走过来,先为门上了双保险才抱住了他的情人:“如果这是江扬要求……” “当然不是,他现在怎麽会有心情?”程亦涵也拥抱了他,胸口和慕昭白贴得很紧很用力,“这是一种半自我强迫式的调节,救人救己,只是为了以後都可以好过一些。” 慕昭白想了想,找不出比面前这个擅於总结的人说出的话更精辟的表达方式,干脆用一个热情的吻把程亦涵推倒在了沙发上。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41 靠著被少许干扰的感应器,苏朝宇的心跳、血压和脉搏状况都被认为略低於正常极限值,因为在得到足够的讯息之後,苏朝宇还将被要求出席一次公开的问询,所以职业调查办公室的审讯者们并不敢让他的身体出现明显的伤痕或者不可逆转的伤害,何况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们,出现这样体征的被审讯者往往已经没有能力撒谎或者进行任何程度的心理防卫。 他们让苏朝宇在那个温暖私密的盒子里睡了差不多两小时,才用调低温度调高亮度这样相对温柔的方式把他唤醒。 刚刚醒来的苏朝宇比刚来的时候要柔软脆弱得多,他抱著自己的膝盖蜷在盒子的一角,蓝眼睛显得非常朦胧又带著那麽一点点掩饰不住的恐惧,审讯者相当满意这样的状态,命令道:“苏朝宇,出来,到红色区域去。” 苏朝宇的身子明显一震,红色区域就意味著他可以被随时随地扔进冰凉的海水里。过去一段时间,审讯者曾经有两次试过把他头朝下浸到海里超过两分锺再拉起来,大量的海水冲进鼻腔、上呼吸道甚至肺部,呛得他撕心裂肺地咳嗽了最少十分锺,整个胸腔都痛得仿佛就要炸裂,每一次平复之後,都像是死过一次。 但是他不敢拒绝审讯者的任何命令,甚至已经不敢让他们重复第二次。那个无机质的声音永远不知疲倦,冷漠又会恰到好处地提供温柔,他们可以全方位的监控苏朝宇任何最微小的反应,但是苏朝宇所能知道的,仅有那麽一个被电子仪器处理过的声音。 这如果是一场战争,那麽再强悍再经验丰富的指挥官,也只能节节败退。 苏朝宇扶著盒壁缓缓地翻出来,刻意放弃了不那麽尴尬的匍匐前进的动作,而是像小狗那样四肢并用的爬行──说实话,这种动物本能般的动作非常省力,而且,绝对可以被误认为是丧失了所有的斗志,放下了仅剩的羞耻。苏朝宇用方珊珊的训育师教他的方式向审讯者传达臣服的假信号,假装自己已是恐惧和绝望的俘虏。 他故意花费了平时两倍的时间才爬到红色区域的中间,审讯者居然非常耐心,一次也没有催促他──要知道,如果前两天他敢这麽磨磨蹭蹭,那麽他们早就会打开钢镯上的微电流,让他得到“不能立刻服从命令”的教训了。 苏朝宇心里划过一丝悲凉,为了心里暗暗松了的一口气──事到如今,审讯者这样一次小小的仁慈居然就可以让他如释重负,甚至还燃起一丝希望,可见心理的承受能力已经跌倒非常低的水准。如果再这样下去,五天,七天,最多不超过十天,他可能真的再也守不住心里那一道闸门了。如果那样的话,我还是我自己吗?失了我自己,还怎麽爱你,我的江扬?苏朝宇想著,一滴眼泪就这麽不知不觉地顺著脸颊滚落下来。 他跪坐在集装箱的正中间,本就白皙的皮肤在红色箱板的衬托下愈发耀眼,背脊和腰线并不像平日那样挺拔如同昂然的松,而是形成了一个柔和的角度。他微微昂著头,极度缺乏营养而迅速消瘦的脸颊两侧遍布邋遢的青色胡茬,颈部的线条却依然流畅优美,就像是一只濒死的鸟,有种绝望又残酷的美感。 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此情此景,也会忍不住动容。 审讯者沈默了片刻,那一滴泪滑过脸颊,顺著脖颈一路绵延到胸膛,苏朝宇自己抬手擦了擦,然後垂下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安静地等待。 职业调查办公室门口的老太太最近十分头疼那个每天比她还准时上班的年轻人。早晨那人穿著十分干净的衣服,从差五分九点半开始,一手可乐一手汉堡坐在台阶上,通常在三分锺内就把手里的东西都吃完,擦擦嘴擦擦手,把垃圾隔著三五米距离扔进垃圾桶,然後站在大铁门前面唰地横起胳膊,看著他那硕大的表盘开始读秒:“十,九,八,七……”读到最後,还夸张地发出“!”一声,以双手乱舞作为结束,接下来,如果她不开门,就会听见铁门被这个年轻人踹得咚咚乱响:“九点半啦,上班啦,开门,老子要进去,开门!” 彭耀其实十分有信心在三脚内踹掉那个老旧的铁门,他也知道,旁边就有一个员工通道,门口只站著一个年龄有他和江扬加起来那麽大的保安。如果他只是想要进入职业调查办公室的楼,那简直是太容易了,但是,江扬的告诫十分有理:这是给苏朝宇找麻烦。 四天来,江家和彭家都想尽了一切办法试图把苏朝宇带出来,但都是徒劳的。彭耀已经和裴家的大儿子在精神上打了一架,他跑到对方的小别墅去“谈判”,吓得对方的家里的金毛都蜷在窝里不肯出来。凶得像狼一样的彭耀大踏步走进他舅舅的书房,却没有把对方揍一顿,而是带了上好的茶叶和茶具──他还记得苏朝宇初到狼牙的时候就拿了这两样东西,宣称是来开化他们的,那双蓝眼睛含笑──他把礼物放在桌子上,平静地提出谈判条件。 裴坤山接到了无数电话,儿子们纷纷表达不满和要造反的意图,朱雀王却什麽都不许诺,只是逐一安抚,让他们自己解决问题。他想,如果自己看中的这头小狼无法解决面前的危机,那麽,出於他爱这个外孙的考虑,他确实应该收回送出去的厚礼。然而彭耀绝对没有辜负老朱雀王的期望,是儿孙辈里面唯一一个没有向裴坤山本人表达过抱怨、求助、为难、疑惑等任何消极情绪的人。这弄得裴坤山十分疑惑,不清楚他的接班人是放弃了还是太自信,差点儿主动打给他。 彭耀变了个人似的,说话不再冲动,十分深思熟虑,就连江扬都忍不住跟职业调查办公室的人发脾气的时候,彭耀居然还能笑著说“就这样办吧,你也许知道我是谁”。这令江扬十分不安,终於,有一天他们再次被拒之後,江扬回到车里就把一口袋纸面文件摔在座位上,彭耀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周星也不敢问是不是需要开车。许久,江扬松开军服的风纪扣:“我要和彭帅做一个保密谈话。”周星立刻关门出去,并且摁下了一个按钮,车玻璃上似乎是渡起了一层雾气,一会儿,雾气散去,可以看见一位长得很美的小公子在和他的美人热吻,周星默默地站在一边喝著矿泉水。 江扬和彭耀谈了大概有半个小时,最後,是江扬先走出来,脸色铁青,吩咐周星先送彭耀回去。“我不能离开您,长官。”周星苦笑,“时刻保持亲卫队在您身边,这是元帅的死命令。”江扬刚要说话,彭耀也出来了,脸色一样难看:“我认识回家的路。” 江扬瞪了他一眼:“不仅如此,你还认识去那里的路。” “我去不去都不用你管。”彭耀不耐烦地挥手,“我老子都没你这麽罗嗦。”说著,他便两手在口袋里一插,沿著人行道就走了。周星已经习惯了江扬和彭耀每天来办各种纸面文件,因此没有多带哪怕一个人,此时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只能打电话给彭家的警卫队长。江扬站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看著彭耀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忽然十分心酸,他们刚才谈话後达成的共识是:这是一条去寻死的路。 当天似乎特别漫长。江扬回家之後惊诧地发现苏暮宇正在和江元帅下棋,不是那种推心置腹或者你死我活的棋喻,而是真的黑一子白一子对阵。他们占据了阳光天台的位置,因此江扬一回家就看见了,他没去打扰,反而是江瀚韬叫他上去。苏暮宇正捏著一枚黑子犹豫不决,江瀚韬颇有耐心地等著,江扬以为只是要吩咐什麽事情,因此垂手站在一边。 苏暮宇转转眼睛,试探著要往一个空处落,江元帅笑道:“那是一个劫,不可以,再想。”年轻的波塞冬失望地把手缩了回来,手指敲敲一处白子十分密集的区域,捏著那枚黑子,悬空:“只能送给你吃了。” 江元帅慢悠悠地伸手,把那颗子接过来把玩:“其实还有余地。”说著,帮苏暮宇把黑子落在另一个位置,说不上逆转局势,却倒也吃了几颗白的。苏暮宇的表情十分惊喜:“这个好!” 江扬这才明白,不是对弈,是教棋。这些黑黑白白的小颗粒对他来说不是什麽特别难的东西,他也懂一点儿,能下几盘,却并不喜欢或者精通。唯一能让他站在这里看了这麽久的理由是,他想求苏暮宇办事。 江瀚韬却不肯走,让勤务兵给江扬搬了个团凳:“你也学学?” 江扬攥拳:“我……没有心情。” 苏暮宇看了他一眼,忽然露出一个绝似苏朝宇的微笑:“想让我做什麽?” 江扬却看父亲。江瀚韬显然是故意岔开话题:“他学得很快,估计过半个月就能跟我对杀了。”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知道,早在那天他拿到了那个皮质的资料袋之後,就再也没有求助和咨询的优先权了──尽管可以,但他必须要学著在痛和更痛里快速清醒,明白下一步该做什麽。而他现在失去的是苏朝宇,因此,江扬抓住苏暮宇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你帮助,暮宇。通过正常手段和文字游戏我们救不出苏朝宇,彭耀去裴家後院放火了──”他深呼吸,“请你,护他周全。” 苏暮宇碰掉了一片白子,弯腰去拾的时候,那枚集合了欲望、仇恨、谋略和权力的波塞冬挂坠从他领口滑了出来,在强烈的光线下,耀花了江扬的眼睛。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42 “波塞冬……确实是我杀死的……”苏朝宇凝视著活动窗口的一缕阳光,一字一句地说。 审讯者竭力掩饰惊喜,保持温柔的语调,问:“为什麽?” 苏朝宇确定他们的眼睛都亮了,并且一定欣喜地打开了录音装置。他心里有点想笑,假装神经质地把手放在项圈上,无意识地揉著,表情十分为难的摇摇头,用恳求的目光看著那枚摄像头:“不,我不能说……” 审讯者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打开电流或者把他倒吊起来扔进冰水里,反而继续保持假装的温柔,循循善诱:“不,你可以,苏朝宇,不是你的错,都是因为江扬,对吗?” 苏朝宇垂下眼睛,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虽然看不见,但是苏朝宇可以从那略略粗重的呼吸声中判定审讯者们铺天盖地的惊喜。他低著头,痛苦地咬紧嘴唇:“不,我不能说,那件事……很不好……” 审讯者们把活动窗口调大,更多的阳光射进苏朝宇的囚室,带著他最渴求的新鲜而温暖的空气。苏朝宇毫不掩饰眼睛里的渴望,很想到那块能被阳光照耀到的区域里面去,但是他不敢,在没有得到许可之前,他所能做的就是跪坐在中间的红色区域,回答问题,接受惩罚。 “你可以过去呆一会儿的,苏朝宇,诚实的孩子应该得到奖励,去吧。”审讯者看到明显可以被操纵的欲望,决心要给苏朝宇糖衣炮弹,让他在温柔的幻觉里越陷越深。 苏朝宇立刻挪过去,把整个身体都蜷在那块不足半平方米的阳光区域,近乎贪婪地呼吸著新鲜空气,整个人就像一只获准靠近火炉的波斯猫,眯著眼睛皱著鼻子,只差没有发出满足的呼噜呼噜声。 审讯者等得很耐心。苏朝宇蹭了蹭被阳光晒得热热的箱板,表情非常梦幻:“在海神殿的地牢里,我和江扬也曾经这样挤在阳光里取暖。那时候我们都以为死在那里,就是最坏的结局了,可是谁也不会想到……”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非常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摇著头说:“不,我不能说……你们……唉,你们不会想知道的……” 审讯者们显然不那麽想。他立刻换上一种有点严厉的语调,说:“那是我们的判断,你必须诚实,苏朝宇。” 靠著说一些不会伤害江扬但是却绝对不为外人道的海神殿细节甚至生活隐私,苏朝宇已经得到过一些“诚实”的好处,比如真正的休息、一点点米汤之类的食物,或者像现在,得到一缕阳光。靠著这些,他的脑力几乎已经恢复,虽然身体依然痛依然没有力气,但是这反倒可以帮助他继续“骗”下去。 “可是……”苏朝宇非常犹豫,不停地咬自己的嘴唇,为了鼓励他继续说下去,那个活动窗口里面,出现了一串被细绳吊著的葡萄。 甜美的气息刺激著苏朝宇因为饥饿和干渴而变得非常敏锐的感觉器官,他仰著头望著那充满水分、糖分和维生素的小球,一时只顾了吞口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可以先吃一颗,朝宇。”审讯者细心诱哄,“诚实的孩子才可以得到全部,知道吗?” 苏朝宇几乎哽咽了,他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半天,终於选定了一颗最大的,放进嘴里。 他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就算是秦月朗的招牌面,江元帅的海鲜饭或者任何一位宫廷大厨的小点心都没法与这颗葡萄相提并论。那充满著清香和甜蜜气息的液体充满整个口腔,让濒死的味蕾瞬间恢复了活力,他的胃欢欣地开始叫,咕咕有声。 审讯者们欣赏这个效果,苏朝宇昂著头,继续渴望地看著剩余的那些葡萄,葡萄那深紫色果皮上晶莹的露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滑,他都想去舔一舔。 苏朝宇闭上眼睛,回味那甜蜜的滋味,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杀掉波塞冬,是因为……他……他居然强/暴了江扬!” 绝对是猛料,审讯者们绝对会倒吸一口冷气:帝国的贵公子、边境基地的指挥官、江瀚韬元帅最器重的大儿子,居然被恐怖分子的头目、一个男人强/暴,如果传出去,绝对可以成为霸占报纸周刊头条大版面的抢眼新闻。 苏朝宇不给他们太多反应的时间,接著说:“那是我们刚刚被他们抓到以後的事。波塞冬是个变/态,虐/待狂,他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还喜欢看他的手下们轮/暴那些美丽又柔弱的少男少女。你们知道的,我的弟弟苏暮宇就被他残害折磨了十几年,到现在还会做噩梦!那个混蛋根本就是个垃圾!人渣!活该下地狱!” 他显然有点激动有点气愤,不得不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接著说:“我们被抓以後,波塞冬例行搜身,於是……发现了江扬大腿内侧的植入型热能通讯器……”说到这里,苏朝宇刻意停顿了一下,目的是观察对方的反应,审讯者显然听得非常用心,於是苏朝宇再次用执著的眼神瞧著那串葡萄,用手背擦了擦嘴角。 “查证属实,你可以再吃两颗,我的朝宇。”审讯者的声音非常和蔼,却隐隐有一丝焦虑,苏朝宇当然不客气,立刻撑起身子,揪下两颗,用手指捏著,珍惜地舔著吃,一面享受一面接著说:“波塞冬命令他的医生强行取出了可以用的通讯器,见鬼,他们连麻醉都不给!唉,那个通讯器会在江扬体温下降的时候自动接通,江扬一直说,那是用来记录它他准确死亡时间或者遗言的破机器,理论上取出的时候就已经自动回播基地指挥中心,可是听说程亦涵没有接听。” 这是记录中发生过的事件,审讯者发现苏朝宇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於是轻咳一声算作提醒,苏朝宇却被吓了一跳,手里的葡萄珠滚落在地。他瞧著那圆滚滚的小球,想捡回来却又不敢乱动,鼻子皱了皱,那表情就像是被抢了糖果的幼儿。审讯者不由在监控室微笑了,最後一点疑虑也噗地一声飞散在空气里,带著笑意告诉苏朝宇:“你可以捡回来的,不用害怕,接著说。” 苏朝宇果然像小狗那样爬了几步,把掉了的葡萄珠捡回来,随便吹了吹灰尘就塞进嘴里,继续陶醉地嚼著,接著讲述:“手术结束以後,江扬被迫摆出的那个姿势引发了波塞冬的兽/欲,所以甚至没给医生缝合的时间,就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然後……他甚至还拍了好几张照片,简直是……禽/兽/不如!也就是因为这样,到最後一有机会,我就克制不住自己……唉,波塞冬是我杀的,可是这种事……总之我是忍不了的!”说著,还奋力攥紧了拳头,砸了一下地板,他现在气力不足,集装箱板只是咚了一声,纹丝不动。 审讯者又给了苏朝宇两粒葡萄,然後就收走了剩余的大半串,苏朝宇始终像个小狗一样眼巴巴地瞧著,可惜审讯者并没打算让他有机会恢复体力,甚至还关掉了提供阳光的小窗户,对苏朝宇说:“这件事我们会查证,关於海神殿现在的存续状况,我们还有话问你,现在到红色区域跪好,好好思考和回忆,记住,撒谎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最後一句话已经是声色俱厉,苏朝宇立刻明白绝对不可以进一步挑衅对方容忍的底线,所以一点也不敢耽搁,立刻爬到红色区域,天花板上垂下一根铁链,苏朝宇就自己把双手背到背後,手腕上的钢镯彼此咬合,紧紧吸住了那根铁链。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大概对方对他的证言非常感兴趣,所以并没有像平时那样,进一步拉高──那往往会让他痛得叫都叫不出来。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43 职业调查办公室规定的案件审查期是二十天,但江扬知道他等不了那麽久,也不会拖到对方主动交出苏朝宇来。彭耀从那天和他在政府区分手之後就再也没出现过,苏暮宇接受了江扬的请求,却似乎并不上心似的每天看著棋盘,偶尔打两个电话而已。 江扬早出晚归,周旋於各种政、军办事部门之间,极力保持低调的同时想尽一切办法弥补海神殿事件中可能被翻出来的漏洞,同时想方设法接近苏朝宇。他重温当年的每一份文件和口供,那些血迹历历在目,他做得越多越惊心──职业调查办公室还没有触及任何一件真正的海神殿的秘密事件,这表示苏朝宇什麽都没说──“屁话!苏朝宇要是说了,老子踹死他!”彭耀曾经这样反驳,但说完之後一秒,他就後悔了。什麽也没说才是最可怕的,对方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说话,他们既然敢抓苏朝宇就确定了要和江家鱼死网破地对立,当然要找到任何可能证据来指证江家,还有江家的亲家家主,彭耀。 每天疲惫地奔跑在各处,江扬的身体和精神都受到了折磨,然而他却一刻都无法停止思念他的小兵,他蓝头发的情人──不,现在他们是要相伴一生一世的……按照苏朝宇的话说,两口子。江扬终於撑不住的时候,便靠在椅子里打个盹。梦里,他看见苏朝宇坐在落地窗前,抚著一只大狗的头,然而那狗不是明星,也不是江铭的那只,苏朝宇那麽虚弱那麽安静,手指轻轻捻著大狗的长毛,他的长腿伸直了贴紧玻璃,像一尊雕像那样从高处俯瞰整个城市,嘴角挂著明显的笑容,双眼却放空了。朝宇,苏朝宇,江扬大声叫他。像水族馆里并不开心的海豚那样无聊地游动,苏朝宇机械地揉著大狗的脑袋,目光始终盯著窗外。江扬开始用胳膊肘撞击那不存在的钢化玻璃,忽然,时空一震,苏朝宇身边的玻璃窗凭空消失,他腾地站了起来,面对江扬的方向笑了笑。江扬觉得自己在冰与火之间,冷得发抖又灼得生疼,他说,苏朝宇别这样,而那海蓝色头发的人却笑著後退了一步。江扬看见苏朝宇途径锺楼的尖角,坠向国安部的停机坪,擦过商厦顶端的红气球……他听见轻微的触地声,但是回响却像低音炮似的震透心脏,江扬浑身哆嗦,下意识迈步要追过去救他,身体猛一沈── 一双略瘦却温暖的手抓住了他,江扬恐惧地张开眼睛,苏暮宇正蹲在他面前:“我只是忘记敲门,你的反应也太大了吧。”琥珀色头发的中将後背一片冰湿,这才发现自己睡在地板上,从凉毯的状态判断,自己是刚做梦翻了下来。 苏暮宇并不是来聊天或者下棋的。他拉江扬起来,先是说了一些诸如“因为涉及江家,所以你不宜全力出动并不怪你”之类的话,听得江扬云里雾里,苏暮宇只是十分严肃地补充:“有时候,你应该相信,好多事情不一定需要亲力亲为。”说著,他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上面是一条不知道发件人的消息,说彭耀在半个小时之前已经让人拿走了裴家老四的所有地产和一个连锁的大型水果超市。江扬一激灵:“拿走?难道不是并购或者……” “不,强夺,或者说智取。”苏暮宇说,“这不是彭耀办的第一件事,之前那些不相干的小游戏,我想结果不用巨细无遗地汇报。但这次,据候鸟说,裴老四是在办公室里主动放弃的,彭耀甚至没有亲自去。朱雀王裴坤山那边十分安静,但彭家加倍了安保人数,同时,这笔生意做得十分快,如果不是裴老四主动配合,便达不到这个速度。基本可以断定,彭耀跟他有协议或者……有更狠的东西,你知道的。” 江扬沈吟一下:“我了解彭耀,他们之间绝不是和平协议。” “唔,彭家的事,我一无所知。我只是来告诉你,也许……彭耀不需要我盯著保护,当然,我还是会密切留意他的动作,谨防过火,但是……”苏暮宇微笑,替江扬捡起凉毯扔在床上,“裴老四已经算是第二代中较难对付的一个,却不知彭耀怎麽办到,三天,居然得到了这麽丰厚的战果。” 江扬倒了杯凉白开咕嘟咕嘟灌下去,把手机还给苏暮宇:“辛苦了。我请你出马,是觉得如果他们敢当著我的面,在蜜月里绑走苏朝宇,就再没有什麽做不出的。” “彭耀值得你这样?”苏暮宇靠在桌边笑。 “苏朝宇答应了老彭帅,会做个好哥哥。”江扬也笑,“有时候我羡慕你和彭耀,当弟弟的感觉一定很好。” 苏暮宇愁眉苦脸:“被我哥关在门外以後,你就不这麽想了。” 江扬真心实意地笑出声来:“我想他了。说来,双胞胎不都有些心灵感应什麽的吗?告诉我,他怎样了?” 苏暮宇海蓝色的眼睛盯了面前的人片刻:“这个定律应该不适用於失散过十年以上的双胞胎吧。” 江扬微笑摊手表示不知道,钻进卫生间洗了洗脸,出来的时候,苏暮宇坐在窗边那个苏朝宇最喜欢的位置上,微风吹起他海蓝色的长发,他也习惯屈著右腿踩住高脚凳的支架,左腿长长地伸出去,刹那间恍若苏朝宇。江扬看愣了。 “他活著,但是不大好。”苏暮宇伸个懒腰书说,“可又能怎样?我在特克斯的时候,他也能感应我的疼痛我的高兴伤心,却仍然找不到我。这是一个劫,亲爱的指挥官,黑白子不能重复互吃,否则棋局就会没完没了地困在小小角落,你必须先退一步,再张开虎口,才能干光对方。” 江扬有瞬间的失神,苏暮宇却已经站在他面前,手里不知道什麽时候多了一本棋谱:“江元帅告诉我你这里有,借去看看,改日归还。”说著,又踱上楼,去阳光天台了。江扬想起那个诡异的梦,一时间五味陈杂,想要给彭耀打个电话说谢谢,却又不忍想这背後的种种的黑暗血腥,正犹豫著,保密线路就响了,彭耀的声音并没有一丝变化,他说:“你准备好去接苏朝宇了吗?”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44 “准备好下一次了吗,苏朝宇?” 审讯者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最初那种严厉的无机质电子感,冷漠而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彭家和江家预料之内的反击卓有成效,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但是除了得到了一些江家大公子的“隐私”之外,一无所获。而苏朝宇则充分利用了他们精心布下的陷阱,提供了无数“信息”──他栩栩如生地描述那些真实的细节,却在关键的事件节点上编造合情合理的“故事”,一次又一次地骗到了食物、水以及最宝贵的休息。他告诉审讯者们江扬朴素亲民的形象都是假的,其实他挑食,一口也不吃茄子,还偷偷倒掉程亦涵精心配制熬煮好几个小时的养胃茶,周五的下午偶尔会逃一两个小时的班开车去几小时以外的狼牙师部会情人,往往的,因为怕身为野战军官的情人受伤,总是主动躺好任调戏。 审讯者们终於发现他们才是被调戏的一方,时间紧迫,再不能由著苏朝宇胡扯,於是三小时前,他们第一次,给苏朝宇注射了一种特殊药剂。无色、无形,可以借由排泄完美代谢,没有残留的特殊药剂,只要5l静脉注射,就可以让世界上最乐观的人感受到末日般的沮丧和绝望。苏朝宇这样的人,都被折磨得哭得脱力,简直想一头撞死来结束这种深及心灵的摧残。 有那麽一瞬间,苏朝宇恍惚回到了中学时代,日复一日骑著他半旧的自行车穿行在一个人的都市里,坐在十字路口长久地寻找一抹跟自己相似的海蓝,一点一点,任绝望淹没身体和心灵。 他的嗓子都哭哑了,手指无意识地乱抓,指甲几乎被铁质的箱板磨出血来,为了避免留下伤痕,审讯者们不得不把他的双手拷起来固定住,使他只能徒然地在原地扭动,没有一点办法排解。 审讯者的问题开始变得尖锐而直接,只要不断地回答“是”,就可以把整个江家甚至彭家都拖进不名誉的泥潭里。最强悍的心也抵不过神经药物的生化攻击,苏朝宇的脑子被绝望完全占领,有那麽一瞬间,他觉得只要有人抱抱他,略微缓解这样令人丧失一切斗志的沮丧,他就会愿意为任何事点头。眼泪肆意流淌,他的身体无意识地扭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却仿佛有一双温暖的琥珀色眼睛,怀著深深的爱意,凝视著他。苏朝宇的嗓子已经嘶哑,他紧紧抓著幻象中的爱人,带著哭腔哀求:“不……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药效持续了差不多一小时,随即慢慢消失,有穿消毒服的人走进来,强迫苏朝宇喝下尽可能多的纯净水,直到胃部承受不了,灌下去就不可抑制地吐出来才停止。 借由这样的强制代谢,过了不到两小时,审讯者们就认定他可以接受第二次注射。六支不同颜色的针剂一字排开,“会让你每一块骨头都痛得如同刀割的;会让你痒得抓烂自己每一寸肌肤恨不得把内脏都抠出来挠的;会让你笑到膈肌痉挛全身抽搐的;会让你哭到绝望脱力的,以及,会让你狂躁焦虑、兽性大发的,苏朝宇,你想先要哪一支呢?” 苏朝宇失踪的第六天下午,江扬再一次到达职业调查办公室门口,同行的彭耀不知道是没睡好还是做了别的什麽事,双眼血红,满脸凶相。 经过交涉和斗争,职业调查办公室决定对苏朝宇“暂时性地取消问讯”,并且“重新问讯时间待定至无限期延长”。这个江家彭家合力下的结果令两个年轻人十分满意,顾不得细究其中的陷阱,立刻开车到政府区接人。由於彭耀深知这个倒霉的办公室那变态的作息时间,因此,他们明明知道立刻就可以见到苏朝宇,却不得不泊在门口,等待下午上班时间的到来。 之前,彭耀已经跟江元帅、江扬谈过了这次事情,职业调查办公室在一个月之前接到了匿名举报信,内容是江家在海神殿事件中欺上瞒下,私吞赃款充军费扩容,并且勾结彭耀伪造零计划中边境集团军和第四军的矛盾,目的是扶植彭耀上位,进一步谋私利饱私囊。江扬在车里看了那封署名为“爱国好公民”的信,不由感叹撰写这篇文章的笔杆子确实不凡,遣词造句准确精炼,没有一字废话,所有证据真伪混杂,逻辑清楚──真应该拿去文职单位当成教材好好学习!他耐著性子听完彭耀叙述裴家老四是如何通过各种手段说服职业调查小组立了这个荒唐的项目後,终於忍不住发问:“裴家没有理由这样做,他们不是丧心病狂的人或者走投无路,这一招太绝,没有特殊原因是不会公然树敌的。” 彭耀灰蓝色的眼睛在喷火,故意没有回答这个显然十分成问题的问题,而是继续讲述裴家雇人绑架苏朝宇和江扬的过程。江扬的心思显然已经不在这些他经历过的事情上了,而是一一查看一份实业名单上的项目,彭耀怒了:“你听我说了吗?” 第2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9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29节 江扬摇头:“不,你回答我。” “他们是疯了。”彭耀冷笑,“这有什麽好怀疑的?这次调查不过是想一箭双雕罢了,如果江家伪造了海神殿事件,那麽作为他家新媳妇的长官,我自然是一身臭的。” 江扬的目光没有移开,比了个警告的手势,彭耀明白那是对“新媳妇”三个字的不满,却不以为然地扭过头去,焦躁地看表:“王八蛋,还不上班!”今天不知道为什麽,政府区的人格外少,彭耀的大腕表已经调成了倒计时,每五分锺就报一次时间,这却让他更生气,仿佛时间因为他要救苏朝宇的而刻意变慢了一样。 “这都是谁家的产业?”江扬忽然把那份名单拍在仪表盘上,指著其中一页问。 彭耀的脸色更差:“我不知道!” “裴家联合了谁?”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寸步不让。 彭耀一梗脖子,哼道:“不过是帕金森的白老虎家而已!” 江扬攥著手机的手微微发抖:“不过是?” 彭耀斜眼看他:“你想怎样?关於瘫老头家的鬼故事我听得不比你少,但我可以选择不斗吗?显然不行。你行吗?你也不行。”他不耐烦地扯下车钥匙来放在腿上敲打:“我们是一样的,江扬,别忙著担心这个那个,梁子已经结下了!打吧!” 江扬没有说话,只是心事重重地把名单收在公文包里。彭耀只觉得对方是谨慎惯了,不愿意斗争复杂化,但他却不知道,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早就仔细研究过了苏暮宇亲自送上的所有海神殿明目下可控的人员、实业、组织、政党名单,其中有一部分因为成绩过於斐然而被他一眼记住。他十分肯定,这一页上的许多名字,都不止是眼熟。 海神殿参与了绑架苏朝宇送给职业调查办公室。这个事实令江扬觉得毛骨悚然,如果苏暮宇已经不能控制眼下局势,他倒宁愿职业调查办公室把这个案子办下去,查得透透彻彻,因为这是他带著所有人脱身的最好机会,但是,苏暮宇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力不从心或犹疑退缩的样子。江扬显然不认为这是苏暮宇的伪装,只是,他不能想象,局面要多复杂才能让“海神殿”这敏感的三个字卷进裴家“清理门户”的斗争里。 彭耀的腕表已经开始每秒都嘟嘟作响,活像一只定时炸弹,灰蓝色眸子的第四军军长手里攥紧了那个内含所有需要的或者备用的纸面文件的文件夹,拉开车门,在倒计时剩下五秒地时候炸了出去,一秒不早地敲响了职业调查办公室的大铁门:“老子来办事了!” 但是没有人答应。 “开门!”彭耀吼道,“有没有喘气的?” 还是没人答应。 “太他妈嚣张了!还敢不开门?”彭耀猛踹了一分锺後,终於把隔壁布津就业指导委员会的保安给吵出来了。他骂骂咧咧地走近,电棍敲在墙上的一张纸片上:“你瞎了啊?” 江扬一看,不由地胸闷。他最近过得太焦躁,居然忘记了今天是布津一年法定休假两天的观景节!彭耀显然也被这纸通告气得魂魄出窍,居然脱口而出:“他们就关著苏朝宇,然後……去观景了?”说实话,江扬始终不明白劳动工会是怎麽争取到名目这麽可笑的节日的,他也不懂两天的观景节的乐趣,此时此刻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一拳砸在铁门上,以泄愤怒。 彭耀开始给他认识的能帮忙的人打电话,包括打给这个该死的绝对不错过任何休假机会的办公室值班人员,得到的回复一律是不行。周末又加上是国假日,职业调查办公室说,即使手续齐全,他们也只能等到两天後的早晨九点半,标准上班时间再来接人。 “操你大爷!”彭耀开始破口大骂,倾尽所学。江扬早就听苏朝宇说过彭耀在喀布冒充军中大老粗把几十个人骂得不能还嘴的故事,但还是只坚持听了三句就撤回了车里。他打给苏暮宇,询问是否有候鸟可以摆平这该死的两天,苏暮宇匆匆扔下电话去办,就在彭耀发泄够了决定回家的时候,江扬接到了苏暮宇的电话:“恐怕……我哥需要多熬两天。这个见鬼的部门所有的人都在休假。” 彭耀找到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半,剩下地浇在头上,然後使劲甩。江扬躲都没躲,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溢疲倦和绝望:“我……就差一步,我竟救不了他。”深深的负疚涌来,江扬一遍一遍看著手机里各种可以救命的号码,却不能拨出任何一个。江瀚韬早就告诫过他,有些人可以求助,但逢第二次,求助就会变成央求,第三次,就是乞求了;而更有一些人,永远只能求助一次,筹码甚至是陪上性命。江扬看见一串串熟悉的名字滑过屏幕,最终把手机从车窗里砸了出去。 在周围透气的周星往前跳了一大步才接住,赶紧回到车里。後视镜中,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已经再也不能顾及形象和一贯的镇静作风,整个人自暴自弃地仰靠在座位里,紧紧闭著眼睛,而身边的第四军军长彭耀也紧锁眉头,虽然语气还是不屑的:“把这个伤心的小男孩送回家。”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45 苏朝宇倒在集装箱正中的红色区域里,四肢不自然地扭曲摊开,暗淡无光的眼睛茫然地盯著天花板上的某一小块,目光迟钝而不能聚焦,如果不是身体还会神经质的痉挛,他会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可以被丢弃的服装店人模型。 最後一支针剂刚刚被推入他的静脉,不是让他痛让他痒让他笑让他哭或者让他兽性大发的控制型针剂,而是一支真正的吐真剂。 只有两毫升,配合两倍剂量的镇静剂和生理盐水注入,足够让任何已经被前面五种针剂折磨得死去活来数次的人缴械投降。苏朝宇很快就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幻象中的江扬越退越远,无论他拼了命地奔跑,也再也碰不到爱人的一片衣角。 换了任何人,此刻都早已崩溃,可是他是苏朝宇,是十一岁时因为过失而失去双胞胎弟弟十三年的绝望少年,是敢背一个迷你伞包就跳下飞机的小兵,是无所畏惧闯入战火纷飞的海岛的哥哥,是执著浇灌爱情的小苗的爱人,肉体已经缴械,但是精神仍然负隅顽抗,就算灵魂已经被人折断了翅膀,只能笨拙地在地狱里爬行,他也不会甘心被束缚在这样的牢笼里面。 一片混沌的梦境里,那双温柔的琥珀色眼睛若隐若现,就像是溺水时最後一片浮木或者黑暗里最後一盏明灯。苏朝宇的精神已近接近极限,混沌的头脑和心疯狂地要求休息,有种甜蜜芬芳的幻觉吸引著他沈溺,可是他不敢,尽管已经不可能直起身子,尽管每一块骨头都痛得死去活来,他还是执著地要向前爬行,无限地接近,接近,只要能看见江扬那双眼睛,他就可以重生,如果这是噩梦,他也一定会醒来。 是谁轻声地在他的耳边说:“做噩梦了麽,我的朝宇?” 是的,是的,如果这是噩梦,他必须醒来,只要一直向前去,是不是就会醒来? 那是江扬的声音,他从未如此肯定。 午休时间的综合情报处安安静静,一大部分文职人员习惯於午睡,慕昭白甚至同意他们自带躺椅。以前,梁丽征那把在藏蓝、纯黑、米白等低调的颜色里最显眼,粉嫩嫩的,配套的小被子上还有两只大大的猫耳朵,现在,这把躺椅挪回了梁丽征的宿舍,慕昭白怅然,忍不住打开他们去年过年时候的照片,看那个即使胖了还要吃很多果冻的小姑娘。 综合情报处终於在编制和年龄组成上沦为了整个边境基地里最正常的那种,清一色都是成年人,即使再活泼的风格也难以有与众不同的乐趣。而新增补进来的孟帆谨慎过了头,从来不敢开长官们的玩笑,虽然那天在程亦涵家看见了莫贝宁的小儿子後,他变得开朗了许多,但是,仍然和环境有点儿格格不入。凌寒说,给他点儿时间吧,慕昭白愁眉不展:你什麽时候跟他站一边了?凌寒只是笑。 孟帆最近的工作就是寻找白虎王卓雍一家人的dna档案,和月宁远及她的朋友做对比。这个工作听起来简单,实际上浩瀚无边。慕昭白初步判定了一下,决定从月宁远身边的阿姨开始做亲疏筛选。由於找不出任何直接线索,他们必须怀疑,月宁远的关系可能和白虎卓家十分远,远到比“此人的妈妈的舅舅的孙子的邻居的哥哥是卓家一个园丁”还要复杂。当慕昭白把这句话说给程亦涵听的时候,黑头发的副官正为江扬要求做的一些关於苏朝宇的文件忙得上火,左手飞快地在一堆文件里翻找东西,右手拢拳,蜻蜓点水地一吻那枚从楼下飞上来的戒指,头也不抬地说:“信任你,才交给你。” 单单是名单筛选就进行了两天,期间,驻雁京的小分队基本搜集了可以用的所有样本回到基地,随後,按照可疑度的权重排序,慕昭白第一个检验的就是月宁远和她身边那个阿姨的关系,以及阿姨和卓家现任大管家的关系。此後,月宁远的资料又在庞大的数据库里和各种犯罪档案、死亡名单逐一对比,慕昭白除了知道月宁远小学的时候获得过区级“十佳少年”称号以外,对此人的了解程度完全没有提升。 越是僵局的工作越有挑战,慕昭白在午休时间跑到从没有午睡习惯的程亦涵那里去玩,却不巧,电话那头的江扬刚从职业调查办公室回来,因为还差一天却仍接不到苏朝宇这件事大发脾气。程亦涵耐心地听著劝解著,完全忽视慕昭白的存在,综合情报处的老大愤怒之下往程亦涵的咖啡里放了四勺糖,愤然回到办公室去了。 孟帆趴在桌上打盹,慕昭白戳醒他:“找到了吗?” “你很喜欢说废话,长官。”孟帆艰难地抬头,“找到了我却不告诉你,有意思吗?” 慕昭白坏笑:“没准神秘的月女士是白虎王遗落民间的千金,你若看上了她,岂不是可以入赘……”说到这里,他的瞳孔忽然放大,孟帆也意识到了什麽,用口型说:“不会吧?” 既然神武的指挥官能和世界陆战精英赛的冠军一起被绑架,那麽一切皆有可能。慕昭白撇嘴说:“这,你没对比过吧?” “又是废话。”孟帆调出文件来看,“卓雍老当益壮的话,月宁远也太显小了一些。” “没准,她整容或者什麽的。”慕昭白从手机上卸下移动密钥插入孟帆的机器里,用自己的权限调阅下载了相关的文件。孟帆打著瞌睡点选样本对比,然後便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里和慕昭白聊天。午休时间快过去的时候,程亦涵从楼上下来当面骂慕昭白没良心,大家都当乐子看,向来扑克脸的程亦涵也绷不住了,侧头忍笑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屏幕,低声说:“卓淳和月宁远?你们是要排列组合吗?” 是孟帆刚刚选错了样本。慕昭白愤而踹之:“浪费部队宝贵的信息资源!”程亦涵摆摆手:“有进度第一时间报告。” 眼看进度已经超过98,孟帆便没有停止它,慕昭白帮王晓玥解决了一个局域网内问题後又转回来,只看见孟帆用一种看见了外星人的眼神盯著屏幕。样本对比已经完成,那个醒目的数字令慕昭白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抓起电话直拨远在首都的边境基地最高指挥官江扬书房里的保密专线:“神哪!月宁远是卓淳的……” 江扬还没听到後半句,慕昭白却挂掉了电话。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不知道出了什麽事,立刻打电话给程亦涵,程亦涵刚走到办公室门口:“有事?亲爱的长官?” “慕昭白呢?”江扬问。 “在办公室,长官。”程亦涵开门笑道,“下官刚视察工作回来。”但是听完具体情况,程亦涵就笑不出来了,三步两步冲下去。谁知慕昭白好好地坐在孟帆的位置上操纵机器,嘴里念念有词。 另一份dna项目对比已经进行了45,程亦涵凑过去,小声问:“刚才怎麽了?” 慕昭白把一份报告扔过去,程亦涵翻开扉页,眸子一炸:“月宁远是卓淳的亲生女儿?” 慕昭白点头,孟帆恰到好处地递上另一份简报:“之前我们知道月宁远身边的那位阿姨,卓家的老女仆,是当年白虎王卓雍的夫人过门时带著的贴身侍女的亲姐姐。於是,卓夫人把这个人介绍给了她最小的妹妹做贴身阿姨。” 程亦涵想了一下,眉毛一挑,却没说话。这通常就是扑克脸副官表达惊诧讶异的最大反应了,慕昭白比了个“bgo”的手势,静静看著进度。简报上,白虎王卓雍的夫人十分高雅,而她的小妹妹则多几分明星般的妩媚,程亦涵握著简报的手,指尖冰冷。 当结果出现在他们三人面前的时候,孟帆看了一眼就自觉地回避了。慕昭白慌慌张张从孟帆的椅子里离开,程亦涵已经抢先冲进了办公室。这次,江扬总算听到了完整的故事,他向来镇静得无与伦比的副官声音微微变调:“是。月宁远是卓淳和他的小姨妈的孩子……是的,长官,亲生女儿。”而对於江扬那尚且怀抱一丝希望的最後一个问题,程亦涵揉著眉头,远望天空回答:“不,长官,不可能。月宁远的母亲,和卓淳的母亲,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46 观景节小长假之後的第一个工作日早晨九点差十五分,江扬出现在职业调查办公室门口,开车的是连夜从边境基地乘夜班飞机回来的程亦涵,而秦月朗则坐在副座,一路上都在试图诱哄江扬吃一只纤维蛋饼作早餐。“江扬,江扬!”他连续两次短促地叫小外甥的名字,表情非常无辜可怜,“你已经两天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江扬像赶苍蝇那样无可奈何地摆手,眉头紧皱,今天不同於前阵子的低调,元帅几乎派了半个车队陪著他过来,卢立本和周星带著数名亲卫队员前後护卫,基地最好的外科大夫穆嘉少校和江家的私人医生带著助手护士坐一辆改装过的房车在後面随时待命。这一切都让他觉得有点没来由的紧张感,仿佛大战一触即发,仿佛他再也见不到会在阳光里大笑会跟他耍小计谋的爱人了,他的朝宇,就算回来,还会和以前一样吗? 初夏的雨一直下,昏黄的天空密布浓云,偶尔有闪电撕破视野,接连而来的就是沈闷滚动的雷声,雨水肆意敲打著玻璃窗,江扬三口两口吞下了那块纤维蛋饼,然後大力推开门,走了出去。 周星带著两个亲卫队员,撑著一把很大的黑伞等在外面,所以江扬虽然出来得很急,却一点也没淋湿。明知道距离这个倒霉的机构开始上班还有近半小时,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还是踏著水大步走到了铁门跟前,仿佛这样近距离的凝视,就可以缩短等待的时间。 程亦涵和秦月朗交换了一个担心的眼神,也都跟了出来,一左一右陪在江扬身边,生怕他再次失控──事实上,如果今天他不能接回苏朝宇或者苏朝宇与失踪前有任何不同,年轻的指挥官都几乎确定会做出与他身份不符的事情的。 大铁门忽然向两边分开,锈迹斑斑的铰链发出刺耳难听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周星作个手势,立刻有四名亲卫队员挡在了江扬身前,每个人都拔出了配枪。 里面传来整整齐齐的军靴跑步的声音,两队穿黑色野战服的士兵列队鱼贯而出,随著响亮高亢的口令声立正,敬礼。尽管隔著层层厚重的雨雾,江扬还是清楚地辨认出了他们穿的是狼牙特有的装备,更何况他们每一个人的胸前,还都绣著那样栩栩如生的狼头呢。 难道彭耀已经先一步来了,并且按捺不住内心的狂躁,带人闯入暴力劫狱了? 江扬心里一紧,随即拨开眼前的亲卫队员,抬脚就往里闯。他的步子又大又急,几步就把秦月朗或者程亦涵这样的文职甩在身後,只有周星一路小跑勉强跟著,半个身子都已经被完全淋湿了。 程亦涵索性叹了口气停住脚步,转头寻找狼牙的军官,不出所料,刚刚那个听起来就相当耳熟的声音来自罗灿,他的全身都湿透了,那双猫一样的紫罗兰色眼睛还是亮得像天上的星星。注意到程亦涵的注视,罗灿立刻上前一步,敬了个礼,低声说:“彭师在四层主任室等长官。” 看到是他,程亦涵立刻放下心来,秦月朗刚刚挂掉了卢立本的确认电话,现在元帅府的车正排著队缓缓开进院子,整齐地排在一溜狼牙的吉普车後面。 职业调查办公室已经被狼牙张牙舞爪的小夥子们分层接管,江扬在一层的大堂里遇到了吴小京,後者正伪装电话答录机,绷著脸跟那个喋喋不休的罗圈腿老太太一遍一遍地重复:“对不起,我正在执行公务,不能回答你的问题……哦不……我不知道……是的,我不知道以後这里会不会由军队接管……你会不会下岗跟我没关系……够了,我保证我不会代替你在这里看门的!”察觉到江扬的注视,前任武术冠军苦著脸敬了个礼,然後指指楼上,比了个“四”的手势。如果苏朝宇安然无恙,江扬是绝对会为这样的情景笑出声来的,可是现在他已经被恐惧和担心占满了全部心灵和头脑,此刻连礼都懒得还,转身直奔楼梯,一步四个台阶的往上跑。 彭耀果然就在四层职业调查办公室主任的专属办公室里,这个地方在过去的一周里一直紧紧锁著门,江扬只从档案里知道,职业调查办公室主任是这里的最高负责人,女,47岁,名字是赵佩妮。 江扬直接推门而入,意料之内的,彭耀翘著二郎腿坐在访谈区大沙发的主位上,身後站著他的美女副官徐雅慧。距离他们不到两米的大办公桌後面,坐著一位儒雅的青年,客位则坐著职业调查办公室原来的主任,赵佩妮女士。她和照片上一样,瘦削,刻板,嘴唇很薄,嘴角总是像下抿著,可是不知道为什麽,江扬觉得这个女人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甚至,还有那麽一点点熟悉的错觉。 赵佩妮的脸色不好看,她刚刚签好最後一份文件,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那位儒雅青年微微笑著,一份一份地检验著,彬彬有礼的动作里有不容一丝拒绝的强势,徐雅慧一直瞧著他,热辣的眼神里满是甜蜜的爱慕。彭耀看到江扬进来,立刻向他招了招手,江扬不动,站在原地用眼神问:“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彭耀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狼一样的冷笑:“我可没有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劫国家机关,喂……”他戳戳身边的徐雅慧,有点不耐烦地吩咐:“赶快去问问你老公,我什麽时候才可以去接苏朝宇!” 徐雅慧嫣然一笑,难得好心地给江扬介绍:“那是这里的新长官,李青川先生,我老公,帅吧?” 真是典型的徐雅慧式的介绍,江扬哭笑不得。他以前就知道徐雅慧的丈夫是朱雀王裴坤山最器重的私人法务顾问,也知道职业调查办公室实质上是在皇室监督下,由四位法王主导的独立机关,也知道发生了绑架苏朝宇这样挑衅彭耀底限的事情之後,彭耀一定会对朱雀王室的势力进行彻底的清洗和进一步的掌控,却没想到他的动作比现象中更快更狠,李青川的继任应该意味著,彭耀在实质上掌控这里了吧? 正想著,李青川已经交接好了所有的文件。他站起来,优雅地欠了欠身,向赵佩妮客气地道谢,後者的脸色愈发惨白,连一个勉强的笑意都挤不出来。 彭耀早等得不耐烦,腾地站起来冲到两人之间,焦躁地在樱桃木的大办公桌上拍了一巴掌:“可以去接苏朝宇了吧,小姨夫,六阿姨?” 这个称呼让江扬瞬间就恍悟了为什麽赵佩妮的面容让他觉得那麽熟悉,原来跟江扬的母亲一样,这位朱雀王的三公主、彭耀妈妈的嫡亲姐姐、布津帝国皇後的亲妹妹,为了进入政界,舍弃了贵族的姓氏,改用化名。徐雅慧走到江扬身後,含笑低声道:“三表姐跟四表哥同母,自然站在他们那一边,这下麽,呵,二表姐应该不会寂寞了吧?” 江扬一震,他知道徐雅慧说的“二表姐”就是彭耀因为受到彭燕戎泄密案牵连,被软禁在皇家修道院里的妈妈,彭耀这就是宣判了她的终身监禁,怪不得习惯了审讯别人的赵佩妮会这样恐惧甚至失态。 彭耀听见了徐雅慧的解释,他灰蓝色的眼眸里划过一丝残忍的光芒,盯著赵佩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那地方风景如画物产丰美,只要苏朝宇毫发无伤,我保证您和我妈妈一样,会过得非常愉快。” 赵佩妮左颊的咬肌几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然後勉强回答:“当然,他就在楼下的交接室。” 江扬和彭耀都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苏朝宇。 他静静地坐在单面反射玻璃的另一面,手肘支著身边纯钢的手术台,眼睛是闭著的,但是显然并没有真的睡著,只是一种不算太放松的休息状态。有工作人员把苏朝宇失踪前穿的情侣t恤和一些钥匙之类的私人物品分门别类地装在透明的物证袋子里还给江扬,苏朝宇现在披著一件很宽大的绿色消毒手术服,看那脸颊,仿佛是消瘦了。 “如果信不过我们的工作人员,你们可以派一名医师监督检验。”赵佩妮说得很小心,可是彭耀还是差点打人:“屁!检验?你们把苏朝宇当什麽了!货物吗?犯人吗?操,那是老子最器重的师长!” 幸好江扬还存有一丝理智,一面打电话把程亦涵叫进来,一面轻声安抚彭耀。徐雅慧的丈夫李青川拍拍彭耀的後背,也告诉他:“必须当面检查,如果有任何……生理或者心理问题,只有现在取证,才具有法律效力。” 彭耀总算磨著牙答应了,立刻有四名从头到脚都裹得很严的工作人员推著一些医疗器材走进了交接室,其中一个人对苏朝宇说了一句什麽,他就站起来,非常随意顺从地,脱掉了身上仅有的手术服。 向来热辣的徐雅慧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彭耀一脚踹翻了茶几,江扬连续深呼吸两次才能强行压抑住内心的愤怒,凝神细看。 苏朝宇一丝不挂的赤裸身体上,只有腹部一道极长的疤,彭耀和江扬都很清楚,那是迪卡斯一役後留下的勋章,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已经比先前淡了许多。 工作人员拿出相机,开始拍照存证,苏朝宇没有一点不快或者尴尬的表情,顺从地按照他们的命令转身、抬手、下蹲、跳跃,看上去没有任何行动障碍,只不过了解他的人都会感觉到一股凉气顺著脊柱往上爬──强悍自由的苏朝宇固然不在乎在同性面前裸露身体,但是他怎麽会这样平静而麻木,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麽? 有工作人员递过来一张表格和一个物证袋,赵佩妮把它们交给彭耀和江扬:“唯一的体表伤痕是左臂静脉的针孔──为了请他配合调查,我们不得不使用了镇静剂。”她把配有照片的表格给他们看,物证袋里则是用过的镇静剂针头,以及一小块沾有苏朝宇血迹的消毒棉球。“注射之前,我们做过皮试,如果他有任何镇静剂後续反应,可以据此申请帝国军人医疗保险补助。” 彭耀和江扬对望了一眼,李青川把这些东西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後请苏朝宇的直属上司彭耀、亲属江扬签字。他们俩绝对都心存疑虑,可是却又察觉了对方的准备充分,只好硬著头皮签名确认,等待下一个项目。 里面的工作人员已经把苏朝宇送上那个非常复杂的医疗舱,接通电源之後,仪器开始自动输出苏朝宇的各项生理指标。大概五分锺之後,就有一份医疗报告传到外面,果然,无论血压、脉搏、血成分等等指标全部没有问题。工作人员把手术服还给苏朝宇,他就沈默地穿上,然後赵佩妮开始用麦克风问他问题。 一开始是简单的数学加减乘除,然後是常识性的地理历史,之後问了江扬和苏暮宇的生日、血型,最後,问到了一些相对专业复杂军事技能问题,苏朝宇都回答得清楚明白,这足以证明他的逻辑、记忆都非常正常。彭耀不放心,额外又提了好几个跟狼牙有关系的问题,赵佩妮一一问了,苏朝宇目光中似乎闪过那麽一丝警惕,但是因为并不涉及机密,他还是诚实作答,思维缜密、逻辑清楚,没有什麽问题的样子。 程亦涵仔细评估了那些报告,给江扬比了个“可以接受”的手势。江扬和彭耀交换了许多疑虑的眼神,最终还是决定先把苏朝宇接出来最要紧,所以都痛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赵佩妮明显松了一口气,李青川客客气气地把她请出去,直接送上了去郊外修道院的车。 临去之前,李青川把能解锁密码门的门卡交给了彭耀,彭耀尽管很急,却仍然站著没动,在这几乎一片漆黑的观察室里,只有交接室那边透过的微光映照著他刀刻般的侧影,他凝视著苏朝宇,差不多五分锺以後,忽然举起拿门卡的左手,向江扬的方向轻轻一抛。 江扬双手接住那张卡片,彭耀没有转身,声音里带著些许苦涩:“他在等你。但是,这是最後一次,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纵然违背他的意愿,我也会亲手把他抢回来,你记住。” 说完,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转身就走,江扬心里想的确实另外一件事,他追了两步,彭耀挥手:“我会想办法逼她说实话,你放心,顺便去探望一下老妈,过几天,咱们基地见吧。” 江扬微笑点头,回答:“好,一切小心。” 彭耀一眼都没有再看苏朝宇,头也不回地开门,离开,那姿态潇洒到了极处,正如一匹雪地里独行的狼。 江扬深深吸了口气,终於打开了那扇玻璃门。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47 苏朝宇似乎是睡著了,整个身子用一种非常不自然的姿势蜷在那张极宽大的椅子上,手臂抱著膝盖,眉头微微皱著。江扬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带苏朝宇回家,可是情感上,他却不愿惊扰这片刻的安眠。 他忍不住俯下身子,半蹲半跪守在苏朝宇的身边,那麽想吻他的脸颊,问他这些时候发生了什麽,苏朝宇就在他的眼前,可是却有种在天边的幻觉。 江扬想起那个坠落的梦,心脏就开始抽痛。现在苏朝宇就在他面前,坦然不设防地沈睡,可是他甚至不敢触碰他的爱人,就好像他们之间仍然隔著一块看不见的玻璃,就好像有一种神秘的仪式还没来得及被完成,就好像只要一错眼珠的功夫,苏朝宇就会再度消失一样。 或许是梦到了什麽可怕的事情,苏朝宇的鼻尖开始冒汗,身体蜷得更紧,手腕神经质地抖动著。江扬终於忍不住紧紧把他拢进怀里,轻轻吻他的额头、睫毛、鼻尖、嘴唇,他吻了一次又一次,再抬起头时,只见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怔怔地瞧著他,没有狂喜,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欲言又止,只是介乎於聚焦和不聚焦之间那种怔怔的神情,好像不认识他,再挖得深一些,竟有一丝怀疑和恐惧。 江扬的心瞬间被这样绝望的神情融化了,冰凉的恐惧仿佛顺著每个毛孔开始往身体里面钻,他不由紧紧抱住怀里的爱人,想开口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感觉……就像是几个月前,他在国旗下面看到爱人惨白的容颜时,一模一样。 那时候他唤回了他的爱人,这一次,奇迹还会再次发生吗? “江扬?”苏朝宇轻声开口唤他的名字,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戳戳江扬的琥珀色卷发又戳戳他憔悴的容颜,似乎指尖真实的触感才可以让他相信这不是梦境或者幻觉。那只可以熟练操作数十种装备武器、可以写出龙飞凤舞的嚣张字条、可以做出美味的炖菜、可以提供有力拥抱的手,竟然瘦削苍白,还在微微颤抖。江扬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握住苏朝宇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不住地吻他的手心,轻声不断地重复:“我来了,朝宇,我来了……” 苏朝宇的眼神仍然怔怔的,有些迟钝,身体却自动地贴紧了江扬的胸膛,他说:“江扬,我想回家。” 江扬用手背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打横抱起苏朝宇──那一瞬间他就确定,比起九天之前,他的爱人至少瘦了二十斤,他不敢想象这两百多个小时里苏朝宇经历了怎样惨烈的折磨。苏朝宇闭著眼睛,睫毛的阴影下隐藏著明显极了的黑眼圈,手臂近乎自虐地紧紧勾著江扬的脖子,仿佛一松手,就会从美梦中醒来。 江扬从未觉得如此无助如此自责,他咬牙忍住眼泪,大步走了出去。 暴雨仍未停止,从楼道望过去,窗外一片白茫茫的水雾,每一道炸雷响起的时候,那个穿行於枪林弹雨中都面不改色的战神般的苏朝宇都会不由自主地在江扬怀里轻轻一颤。江扬的心都碎成一片一片的了,他的苏朝宇,就这样被毁掉了吗? 彭耀已经带著狼崽子们离开,先一步出来的程亦涵则把里面诡异的情形都告诉了秦月朗,後者立刻叫周星带著亲卫队员守住每一个出口,谨防江扬失控。现在,无论苏朝宇到底出了什麽事,他们都必须先回家。 江扬相对平静,苏朝宇看起来也不算太糟糕,江家的私人医生本来希望苏朝宇能够在改装过的房车里接受应急检查,可是苏朝宇一看到那个密闭的车厢,整个人就开始无可抑制地发抖,虽然表情仍旧是平静顺从的,绝对不会反抗,可是江扬又怎麽舍得。他挥手叫医生们离开,直接抱著苏朝宇上了自己的车。 因为下暴雨的关系,雁京各个主要街道的车辆都行驶缓慢,江扬一路安抚著苏朝宇,希望他能睡一会儿,可是苏朝宇却始终睁著眼睛,把脸贴在玻璃上近乎贪婪地望外面的街市和人群。江扬一个字也不敢问,只是关切地凝视著爱人,在等一个红灯的时候,苏朝宇忽然大力地敲打车窗,对江扬伸手:“钱包,让我下车。” 江扬吓了一跳,开车的程亦涵知道江扬没有带皮夹的习惯,立刻抽出自己的递了过去,然後靠边停车,先一步出去撑起了伞。 苏朝宇近乎强硬地抢走钱包,推开了江扬,夺门而出,他的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绿色的消毒手术服,光著脚,所以一下车立刻就招来了许多注视的目光,但是他不在乎,甚至没有理会程亦涵撑起的伞,努力站稳身子,踩著水径直奔向街角的24小时便利商店。 江扬跟出来却站著不动,目光忧愁。 两分锺以後,苏朝宇从商店里走出来,手里多了一个白色的购物袋,他半倚著墙站在垃圾桶旁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然後又拿出一支廉价的一次性打火机,颤抖的手指划了七八次才点燃手里的香烟。他几乎把全部体重都靠在墙上,目光茫然地深深吸了一口。 然後又一口。 江扬往前走了两步,整个人都淋在雨里,程亦涵替他撑伞,他痛苦地摇了摇头,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苏朝宇,程亦涵明白这种近乎自虐地行动,於是他沈默地收起雨伞,回到车里,开始打电话。 苏朝宇的身体渐渐软下去,抽到第二支烟的时候,已经像流浪汉那样蹲在了垃圾箱旁边。隔著大概十多米,隔著层层的雨雾,江扬看不清苏朝宇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开始被呛得剧烈咳嗽,看到他打开易拉罐的啤酒喝掉一半然後浇在已经湿透了的头上身上。便利店的店员们都被这个从神情到行为都像极了精神病的男人吓坏了,全凑到玻璃门那边看热闹,还有人试图用手机拍照或者报警,周星撑著伞快步走进去阻止疏散,却刻意绕著苏朝宇,不敢有一点惊扰。 大概过了十五分锺,苏朝宇终於能顺畅地点燃香烟或者拉开啤酒罐子,又过十分锺,他利落地捻灭了第四支香烟,然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江扬立刻大步冲过去拥抱他的爱人,苏朝宇和他都湿透了,满脸水痕分不出是泪水还是雨水或者是啤酒,他的身上有一种混合了烟味儿、酒气和垃圾箱臭气的味道,可是却出乎意料的真实。他们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疯狂地亲吻彼此,苏朝宇甚至撕开了江扬的衬衫只为了能直接接触他赤裸火热的胸膛,末了苏朝宇泛红的眼睛里终於有了熟悉的笑意,他拥紧江扬的身体,轻声说:“我回来了,我的老混蛋。” 江扬压抑内心的狂喜,一只手就把苏朝宇打横拎起来,狠狠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然後扛进车里,满眼都是泪水地吻他的爱人:“你跑不了了,再也跑不了了,我最亲爱的,小混蛋。” 苏暮宇一直站在门口等著,期间,江立趁会议间隙打了两个电话来问情况,一样著急。江元帅怕职业调查办公室破罐子破摔,公开此次调查的内容,因此,为了避免媒体围追堵截,江扬和苏朝宇坐的车没有按照原定路线回来,苏暮宇在前门扑了个空,看见苏朝宇的时候,穿著绿色手术服的哥哥刚经过落地窗边的门走进来,一时间来不及遮掩表情,猛然抬头,面色黯淡,神情疲惫,眼睛里有种经历了大劫难後的麻木和哀伤。苏暮宇大步上前:“哥。”他见苏朝宇穿著手术服,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伤,只能试探著伸出手臂:“都好吗?” “都好。”苏朝宇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吻了吻弟弟的额头,和他拥抱。 苏暮宇附耳:“我能感受到……他们欺负你,要不要我替你打架?” 这种美好让苏朝宇觉得浑身都暖,於是更紧地抱著苏暮宇,做弟弟的那个佯装安慰:“好啦好啦,别哭啦,我保证替你摆平他们!”说著,他嗅嗅对方的头发,然後推开苏朝宇:“都臭了,快去洗洗,我也好给江立打个电话,他快要坐不住了。” 当江扬从後门带苏朝宇上楼洗澡的时候,江瀚韬并没有著急出来看两个儿子,反而是把程亦涵叫进书房,递给他一张通行证,交代了若干注意事项,中心意思就是立刻让江扬带苏朝宇回基地,所有狼牙相关的人24小时内也会乘另一班飞机回去。 程亦涵并不反对。他清楚知道,为了保密,就连吴小京他们都不知道此行来首都是干什麽,之前他们凑在一起,还拿著一个大本子讨论闹苏朝宇洞房的具体战术指标呢。虽然彭耀已经攻下了职业调查办公室,但这并不代表裴家不会反击,如果让媒体知道江家一对新人还在首都,即使两人不出门,也一样会有无数流言蜚语,选择此时立刻回到边境,虽然对苏朝宇来说太辛苦太难受,但仍然是最好的决定。但看过了苏朝宇的状态,程亦涵还是忍不住说:“苏朝宇上校的身体……” “不用担心,”江元帅微笑,“他会好起来的,我已经安排了家庭医生给他做个彻底的检查,你替江扬陪他。” 程亦涵明白,这是命令他去支开江扬,免得发现真相的时候,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会暴跳如雷。他们都明白,那份证明著“没有刑求”的报告背後,是各种各样不留痕迹的折磨方法,只要苏朝宇不说,便不会有人知道真相。他将有关此次调查的所有文件复印了一份放在元帅书桌上供存档之後,便匆匆来到客房。自从苏暮宇搬来之後,江扬就和苏朝宇住在最大的那间客房里,此时,客房门口站了四个勤务兵,人手一套机器,程亦涵推门进去,看见江扬正在用一条洁白的大毛巾给苏朝宇擦头发,海蓝色眼睛的中校仰面倒在摇椅里,双臂还在胸前。 “元帅在书房等你,”程亦涵低声说,又看了一眼表,“这里交给我,做一些检查而已,别担心。两个小时以後上飞机,回基地。” 江扬没有回答,轻轻揉著苏朝宇那长了许多的海蓝色的头发。程亦涵耐心地等著,直到家庭医生敲门进来。江扬蹲下去,苏朝宇睁开眼睛:“我很好,你放心。” “我怎麽能放心?”江扬吻他的额头、鼻尖、嘴唇,“让医生看看,可以吗?” 苏朝宇落寞地一笑:“医生而已,有什麽不可以?” 江扬觉得心疼,却又知道自己在这里只能为医生徒添烦恼,便用力攥了苏朝宇的手两下,然後赶快走出去。 江瀚韬把江扬带到院中,那里已经摆了一壶今年的新茶和四碟小吃,还有一篮防茶醉的青梅子,拣了两颗最大的,盛在和茶盅一色的淡兰青底写意梅花的小盘子中,看著就十分诱人。江瀚韬和儿子说了很多话,从那天的绑架开始,一直到如何善後。大多数时间里,江扬都只是听著,然後点头。这场飞来横祸让他寝食难安的原因不仅仅是苏朝宇所遭受的苦难,更多的,是他竟然开始觉得害怕。 害怕一直是江扬的各种心理状态中被永久性封禁的那个,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各种训练和引导都让他在一定程度上变成了一个没有弱点的人。他不懂什麽是恐惧,因为即使是发自内心的恐惧也不能压过他做完这件事的决心和毅力,因此,这种感觉慢慢被淡化,最後,几乎消失不见。但是,苏朝宇生生从他面前消失,他甚至觉得,只要晚去几天,他就会永远失去苏朝宇──人活著回来是不算数的,他记得爸爸说过,如果回来的是行尸走肉的苏朝宇,那一定是世界上最令人悲痛的事情。现在,江扬深刻地理解了害怕的深层含义:那是一种令人丧失斗志的沮丧,是自我保护的退缩,是在失去美好的那些东西之前的绝望嚎啕。他那麽怕,怕这条路最终会指向生死别离,也怕未来的某一天,他睁开眼睛才发现,所有的欢愉时光竟是一枕黄粱。 江瀚韬并不会一味哄儿子“不要怕”,他明白江扬不是三岁,需要的也不只是爸爸安全的怀抱。第一次,他跟儿子谈了很多只有父亲和最宠爱的儿子之间才会有的话,他笑著说这是“男人们的谈话”,他告诉儿子,害怕是好事,至少你还拥有一种激动的情绪去感知世界上的事情,而不是麻木地过完一天又一天,变成一个无聊的神。 後来,江扬的眼眶微微发酸,他说,爸爸,若我有一天,并不能做好这一切,以至於败落敌手,不能回护任何爱的人,怎麽办? 江瀚韬抿了口茶,指指藤萝架子下面,有只澄黄的鸟儿站在笼架上欢歌。他说,我会做笼鸟,你仍然是翔鹰。江扬悚然,江瀚韬拍拍便儿子的有肩伤的地方:有山的地方,鹰就一定会比山高。 不到一个小时,家庭医生便来通报体检结果,他说:“最严重的,应当是曾有微电流的多次刺激,再就是手腕被吊起了太多次,有些拉伤,但很快就能恢复。大概是饿过,瘦了许多,也不碍事,和睡觉一起,补养就好。只是……其他的方法,到哪里也验不出来,还是要多疏导他。” 江扬立刻去看苏朝宇。 程亦涵借口要去准备登机的行李离开,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安静地躺在床上跟他摇手:“辛苦了。”江扬关上门,拉个团凳坐床边:“亲爱的,小混蛋。” 苏朝宇的眼睛里终於含笑:“万恶的,长官,为什麽不来救我?” 明知是句玩笑,江扬仍然忍住扑上去,一直亲吻苏朝宇,一直道歉,苏朝宇并不说话,甚至不动,一味紧紧抱著江扬的後背,十指紧扣,似乎要把江扬的胸膛和自己的融为一体。江扬和他舌吻,苏朝宇一颗一颗解开江扬的扣子,抽掉皮带,剥/掉/内/裤,两具拥有相同伤痛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皮肤的美好触觉,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令人落泪的熟悉的一块块肌肉,苏朝宇的眼泪擦在江扬胸口:“江扬,抱我,抱我,抱紧我。” 江扬不断调整身体姿势,尽可能多的让苏朝宇的皮肤和自己的贴在一起。他不知道他的小兵在七天内经历了什麽,甚至,他不想知道,他只需要体会苏朝宇活著的身体和鲜明的灵魂与自己共处一室的感觉就已经足够,他们甚至不需要任何遮挡,就这样,在铺满阳光的大床上紧紧地抱在一起,在唇对唇这狭小的空间里交换新鲜氧气。 苏朝宇的眼泪仅供一时宣泄,很快,他就平静下来,在江扬的怀里睡去,十分平静,除去手脚偶尔不自然地抽动,他看起来真的很好。只是,他太累了,以至於平时那麽警觉的一个人,竟然在江扬的手机响起来的时候,都没有哪怕动一下眼皮。 程亦涵谨慎地选择著措辞,提醒江扬如果想要赶上飞机,就必须在一个小时内赶到机场。江扬刚叫醒苏朝宇,就有人敲门了,意外的,不是勤务兵送水送毛巾,而是江元帅。 苏朝宇极度缺少睡眠,猛然醒来,各种难受一涌而上,紧紧皱著眉头蜷在被子里,看得江扬十分难过,恨不得冲出去说一句“我不飞了”,然後抱著苏朝宇睡个三天三夜。但江元帅已经走了进来,苏朝宇便坐了起来,因为身上什麽也没穿,不由尴尬地脸都红了。江扬立刻从柜子里翻出一件t恤扔给他,然後指指楼下:“我去打包一些文件。” 飞机上,苏朝宇依旧是坐稳了就会立刻睡著,江扬担心地瞧著,程亦涵从後面递上一张纸,低声说:“没关系,那麽多天精神高度紧张,他只是太累了。” 江扬几乎不动唇地说:“医生没有隐瞒任何事吧?” 程亦涵摇头,又指指那张纸。江扬看了一眼,气得手都在哆嗦。彭耀已经让他的小姨夫清点了各种刑讯可用的药物,苏朝宇名下列出六七只之多,每种都有一个长到张牙舞爪的学名,好在程亦涵早就细心地用蓝色签字笔标注了大概的用量和效果、副作用,江扬这才略微放心:无论如何,想要整倒江家的人并没有试图弄死苏朝宇,所有的药物效果变态但剂量几乎较真地精准卡在标准处,想来确实不会对苏朝宇造成任何不良影响,只是…… 他侧头看看身边熟睡的人。不知道什麽时候,苏朝宇把那枚结婚戒指从脖子上摘了下来,重新带在手上,双手紧紧抱在胸口,就这样睡熟了。江扬把手指插进他海蓝色的头发里,仿佛这样就可以获得苏朝宇供给的能量。 这能量驱散暗雾,让他即使带著恐惧,也能继续前行。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48 回到基地的头两天,江扬一步都没有离开官舍。确切地说,他甚至没有离开过官舍这栋房子,最远的一次是从卧室到厨房,要了四个煎鸡蛋,带著一份辣酱就上楼了。勤务兵忧心忡忡地告诉程亦涵,鸡蛋拌辣酱?那是没法吃的。程亦涵毫不担心地擦擦嘴,拿起公文包就去上班:“不要问,他们要什麽就照做,也不要管,任何疯狂的计划提前通知我一下。” 除去第四天回家的时候,苏朝宇和江扬躺在房顶上以外,程亦涵并没有发现指挥官和狼牙副师长的过激行为。随著苏朝宇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间越来越多,程亦涵知道,他快痊愈了。 头两天房间里发生了什麽,谁也不知道。江扬和苏朝宇的三餐都是在卧室解决的,第四天中午才开始到餐厅吃。苏朝宇的脸色红润了许多,尽管看起来还是觉得不如之前健康,但总体来说,十分好。 江扬在卧室处理公事,让程亦涵代开所有的视频会议,陪了苏朝宇整整七天。七天,他们在官舍的各个角落攥著手坐著,说了不知道多少话,苏朝宇仍然需要大量的休息,经常在阳光天台一睡就是一上午,江扬就拿一摞文件陪在旁边,在苏朝宇脸上画胡子,墨水涂得浓浓的,然後他贴过去,反印在自己脸上。他们在後花园的小径上一遍又一遍地光著脚走来走去,力争踩到每块石头,也不说话,就这样玩好几个小时。就在程亦涵觉得如此疯下去不是办法的某一天,苏朝宇忽然出现在晚饭的餐桌上,如常地拉开椅子坐下,正视程亦涵疑惑地目光:“这就疯够了,明天,我想回狼牙去。” 程亦涵举著刀叉,征询地看江扬。 江扬咬著多汁的牛排答道:“去吧,小混蛋。” “遵命,老混蛋。”苏朝宇说著,勤务兵送来了热腾腾的牛排,看著就比其他两人的大了一圈,苏朝宇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江扬依旧是吃完了再要一份水果才走,此时正把西瓜籽往外挑。程亦涵觉得十分温暖,他低头快速吃著自己那份:就这样吧,整装待发。 清晨六点三十分,第一拨勤务兵刚刚洗漱完毕,正在和夜班交接,厨房里传来豆浆机的嗡嗡声,元帅府的後门打开,负责炊事的小班长带著两个新来的兵出去采买新鲜的果蔬。阳光静谧地铺展在花园小径上,漂亮的金毛摇著尾巴欢迎来接他的那个小兵──又可以出去玩了! 大狗刚走出几步,看见刚起床的江瀚韬,欢乐地叫了一声,小兵忙不迭敬礼:“长官早!” 江瀚韬笑著回答了“早”,就转向花园里去打太极了,往常,只要他琥珀色头发的大儿子在家里,那麽他一定会在六点起床,六点一刻就来锻炼,此时应该已经活动开了筋骨,正在做简单的力量练习。但是,今天,尽管昨天傍晚江扬带著苏朝宇回来检查手腕电击伤的恢复状况,但花园里还是安静极了,江瀚韬抬头望向儿子的窗,愉快地笑了:他的大儿子和大儿子的爱人刚从一场劫难里恢复过来,多睡多休息,总是好的。 一套太极过後,身上已经微微出汗,江瀚韬决定就此打住。他悠闲地上楼冲了个澡,来到厨房的时候,意外发现有一个人居然比他还早地坐在了餐桌旁,无聊地翻著今天的晨报。换做过去,这个人应该是程非或者秦月朗;换做近些年,绝对是偶尔回家小住的江扬要赶早班飞机或者江立要开晨会──苏暮宇抬起头来:“早安。” 江瀚韬笑著打量他:“不知道你也有早起的习惯。” 苏暮宇那海蓝色的眼睛和苏朝宇一模一样,会在这种时候闪烁著动画片里那样的无辜的光:“是没睡著。” 江瀚韬落座,勤务兵立刻端来早餐,是新烤的白面包,有浓浓的奶香,还有果蔬拼盘、小馒头和蘸酱。苏暮宇要的粥还没煮好,倒是馅饼先来了,一甜一咸,外皮酥脆,让人看了就胃口大开。两人没说话,只是各自吃著面前的东西,整个饭厅里不像平日一样还有江扬、苏朝宇等人说话,因此气氛格外诡异。 等到苏暮宇的粥端上来之後,江瀚韬基本已经吃完,正在看今天的采买清单,跟勤务兵说鱼先不要杀,牛肉用料多腌几小时。忽然,他用余光看见苏暮宇的神色忽然痛苦起来,海蓝色长发的年轻人艰难地咬著勺子,泪眼朦胧地看著面前的粥碗。 江瀚韬大笑出声:“你若要跟我说话,何必费心思早起在餐厅堵我?” 苏暮宇是被烫了舌头,刚缓过来:“唔……有些事情,我想换个环境说。” 江瀚韬倒了一杯凉开水放在他面前,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於是诚心邀请:“上午我在花园里写字,愿意看看吗?”他那麽温柔,带著商量的语气,苏暮宇瞬间真的动容,赶紧答应下来,不过,他必须承认,在读心这个项目上,他早在坐在餐厅的时候就已经输给了江瀚韬。 “雁京第一雅人”的名头不是阿谀拍马得来的,江瀚韬幼时是个十足的纨!子弟,从小除了学习必要的功课之外,其余的时间全用来玩各种可以玩的东西。皇宫里、艺术界的各路行家,从古玩字画、鹰鸟渔猎到烹茶弈书,他身边总有最好的老师在教,自然轻松学得真本领。虽然後来家中剧变,他不得不去军队这样无趣的地方做老大,但手里的功夫却一刻都不曾真正丢下。 苏暮宇到的时候,江瀚韬已经写了几张草稿,他屏退了所有勤务兵,冲著苏暮宇敲敲条案:“来伺候笔墨。” 一直在恐怖行业高层之间混的苏暮宇会跳舞、会喝酒、会抽烟,甚至会骑马、开枪,也知道如何分辨毒/品的好坏,但是他从来没有写过毛笔字。就连小学的时候,漂亮的庄奕小朋友去上书法特长班,他都觉得十分无趣,强忍了对她的喜欢而没有跟著去,苏朝宇倒是交了一个月学费,发宏愿要做书法家,最终连一个月都没坚持下来,所有的墨汁都用来在苏暮宇身上画蜈蚣了。江瀚韬看出他的窘态,便手把手教他研墨:“你就像电视剧里的书童那样在这里研,顺便,说说你想说的话。” 苏暮宇很快学会,轻笑道:“想约您谈谈事情,结果先被抓来做劳力,剩下的事情,我都不敢说了。” 第一次有人这麽跟江瀚韬讲条件,他不由地有点儿喜欢这个直率的年轻人,笔饱蘸浓墨,大大书写一个“好”字,然後饶有趣味地等著苏暮宇开口。 “我怕死,而且胆小,”苏暮宇笑道,“我哥知道。南原那一场,我就发誓再也不混这个圈子的老大了。”他顿了顿,盯著砚台里的浓黑说:“我哥被绑架之後,我命令手下的候鸟紧网,虽然避免不了几处鱼死网破,但总归捞到一些东西。 江瀚韬停笔,从一只紫砂小壶里斟了一盅茶递给苏暮宇:“继续。” 苏暮宇不客气地落座:“我是海神殿的主人波塞冬,我很清楚海神殿在我这一支里并没有要闹到明面上来的内讧。至於事情突然被闹得这麽大的原因,我早就明白,只是苦於没有证据。现在,我哥已经回来,彭家也消停了,不妨直说,月宁远,大概也是波塞冬。” “难道,你们竟是多党制?”江瀚韬铺开一张新纸。 “我不知道。”苏暮宇十分坦白,“此前,我从未听说过月宁远的任何消息,直到她借密札一事搅乱了我在首都的候鸟联系网,我这才意识到,在上一任波塞冬的时候,确实发生过一些不能解释的事情,使得月宁远和我都以为自己控制著所有的海神殿权力,直到那年江扬和苏朝宇从边境凯旋,而我,居然也回来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49 江瀚韬似乎没有在听,他专心致志地写一首古代的词,苏暮宇看不懂用笔和结构,只觉得字形十分豪迈──书法,果然是一桩令人遐想无限又很具气魄的爱好。 “我曾和江扬谈过,如何放弃海神殿,期间,我哥也跟他吵过闹过。并不是我贪图什麽,说到底,海神殿不过是当时活命最好的武器,用到苏朝宇出事之前,我不放手也只因为胆小。他们存在这麽多年并非偶然,倘若掌权者忽然下令解散,那就他就离死只有一步距离了。”苏暮宇研累了,干脆放手不管,只是站在江瀚韬身後看著:“事到如今,我乐得有个月宁远愿意替我收管所有人、事,从此之後,我只是个没文化的大学生,可以到哥哥的部队去混口饭吃,过正常日子就好。” 江瀚韬忽然放下笔看著他,苏暮宇微笑,江瀚韬把笔递过去:“来写两笔让我看看。” 苏暮宇跳开一步:“我从来不会写毛笔字!” 江瀚韬半威胁半鼓励地看了他两眼,干脆放下笔,坐到一边去了。苏暮宇求人办事,只能哭笑不得地拿起来,百般摆不对那个姿势,江瀚韬如教儿子那样从身後握住他的手,一根一根掰他的手指,然後指著一片空白:“试试看。” 苏暮宇的手快要抽筋了,却不知道应该写什麽,先画了一个“苏”字,又觉得笔画太多,干脆下笔“月宁远”三个字。他不懂轻重,越写越大,最後一看,果然“难看地整齐著”,但还算有模样。苏暮宇长叹一声扔下笔:“因此,我求您帮忙。” 江瀚韬端详那三个字,继而正色说:“虽然不会写,但一笔一划都十分专注,苏暮宇,我问你,你为什麽不想杀她?” “我怕死。”苏暮宇扬眉一笑,没有自嘲,竟是男儿豪气。 “怕死,你就应该想别的办法,”江瀚韬也写了“月宁远”三个字,“彻底移交海神殿,难道,她不会灭口?” 苏暮宇笑而不答,一时间大金毛遛弯回来,欢乐地奔过来,把下巴放在条案上,歪著头看江瀚韬,江瀚韬拍拍它,它便高兴地去一旁转圈玩耍。苏暮宇指著新写的那个名字说:“字里有杀气!” 江瀚韬大笑:“这不是我儿子拍的电影。”他把这张纸卷起来,拧成一股,苏暮宇自自然然地摸出一只打火机,点燃,燃尽,一层纸灰落满地面,金毛跑过来看热闹,一嗅便吸进鼻子里,忙不迭地喷嚏。 “我不了解你,苏暮宇,”江瀚韬不紧不慢地斟茶,“但我了解苏朝宇,他是一个一旦决定了什麽便不易更改的人,想来你也是。不管你在海神殿捱过多少时光,双胞胎的血缘这辈子都连著。我可以帮你,我知道你也有你的亲信需要安慰,这些都没问题,但是,我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法无一疏漏地护到永远,就更不能承诺你什麽。”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崭新的叠了两折的打印纸递过去。 苏暮宇点头:“这已经是个承诺了。”但那张打印纸上的内容,让他脸色一变,紧紧咬住了嘴唇。上面是海神殿里苏暮宇所能掌控的、在雁京的所有候鸟名单,其中因为南原市的事情被牵连的几位,已经无情地镶上了黑色的单线框。 “让我们筛选一下,”江瀚韬伸个懒腰,提起另一支笔,打开一盒朱砂,“你要放弃谁,要保护谁,要和谁谈条件?” 苏暮宇因对方更胜一筹的坦诚而震惊,站著没动。有些话,他知道他必须说出来,这是对许多生命的负责:“其实,您可以选择。我可以在海神殿活下来,也可以在这场斗争里活下去,或许,您可以放我自生自灭。相信我,苏朝宇虽不是薄情寡意的人,但也绝对不是甘愿拉他的爱人一家子为自己弟弟垫背的自私鬼。之前的多种照顾,我已经十分不安。” 江瀚韬颔首:“我自然是不愿参与海神殿的任何事情。但那年,我狠狠地伤了江扬的心,当我同意他去海神殿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要得到同样狠的反击。现在,我很庆幸是你来施予这一切,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江家的任何人,这已经足够好。”苏暮宇刚要道谢,却被打断:“你大可不必把这看成是一种交换,或者意外的庇护,凡事均可商议,你我之间越坦诚,越信任。” “好,那我就不再说谢谢,更多地专注手里的事。”苏暮宇展开名单,掂量了一下,手指轻轻滑过几个名字:“我先跟他们谈。” 楼上,江扬睡眼朦胧地就被苏朝宇拖起来,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抓著他的长官,强迫对方往楼下花园里看:“又要嫉妒了吧,你爸爸教我弟弟写字呢!”江扬怔了怔,然後伸个懒腰:“嫉妒死我了,我只好吃掉他的哥哥作为报复。” 四天之後,苏暮宇神色淡定地坐在阳光天台等江瀚韬跟他下棋。布津帝国的军界领袖准点到来,刚一落座,便看见棋盘正中的黑子上挂著一枚小巧的吊坠。江瀚韬拈起来:“就是它?” 苏暮宇点头笑道:“是了,最普通的首饰银,但内芯是一颗古老的、价值连城的钻石,钻石外面有一层十分薄的保护鞘,工艺之复杂,令人难以想象,据说工匠完成之後就被波塞冬扔进了海里,真是可怜。这是波塞冬的真正信物,是他即使众叛亲离之後还可以糊口的最後家底。”他顿了顿,“月宁远什麽都有了,这个东西,我却不想给她。” 江瀚韬神色凝重。他知道,这四天来,苏暮宇已经和十七位重量级的候鸟谈判完毕,其中五人因为誓死不肯移交权力亦不肯承认月宁远的权威,不得不被静静地处理掉。苏暮宇规劝了剩下十一位候鸟放弃身份,转而用江家给他们做的新身份,到纳斯去生活,只有一位,苏暮宇花了两天时间仍然不能争取到他,他十分坚定地选择了月宁远作为新主人。这一场海神殿内部的大型洗牌因为有江家的帮助,完成得干净利索,但免不了激怒月宁远。她本就在势力扩张期,又始终只知道雁京一半的海神殿力量,然而苏暮宇不动则已,一动就是毁灭性地公开全部势力范围,等月宁远扑来的时候,他们竟然已经如同弃尾的壁虎般散入树林,再也找寻不到了。 苏暮宇展开那张明显翻旧了的名单,指著剩下的人说:“这些,一部分被其他候鸟强行吞并,一部分则已经丧失了重振的勇气──我相当狠,虽然这令我十分不安。” 江瀚韬短促地叹了口气,落下一枚白子:“月宁远那个女孩子……你这是重拳,她怕是要恶咬一口的。” 苏暮宇够了勾嘴角:“她应当知道,波塞冬不只是听起来漂亮的名字。她若要当,就不能怕疼,不能怕死。”他反击,吃掉江瀚韬三五枚白。 “你是想找个机会,以此为要挟同她商谈,以期换到可以为我们所用的证据,作为给我的谢礼?”江瀚韬以吊坠代替白棋落子,苏暮宇一怔,那正好能吃掉他八枚黑子──只顾进攻,疏忽了大後方,他十分後悔。苏暮宇心慌,却佯装镇静地笑笑:“不客气。” 江瀚韬觉得对面的孩子又寂寞又心酸,他想劝慰,却不知能说什麽,甚至觉得苏暮宇已经足够聪慧敏锐,说什麽都是多余。然而身为父亲,江瀚韬不能不担心他和其他儿子们的安危,於是只好严肃地说了句“务必谨慎”後,似乎不经意地悔了刚才以吊坠代替的那一步棋。 苏暮宇释然,自信地落下一枚黑子。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50 苏朝宇回到狼牙之後的周末,彭耀也带人回来了,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扔过一张雪白的a4纸打印的时间表,苏朝宇抓过来的时候,它还热乎乎的。彭耀居高临下地看著坐在办公室里的苏朝宇,好似对待一个当勤杂兵的亲儿子般又粗暴又仔细:“周末给你娶媳妇,精神点儿!” 被娶的那个,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周五下午就被一辆狼牙的越野车从指挥中心接到了狼牙师部,同行的只有对於狼牙特种兵来说“手无缚小鸟之力”的副官程亦涵。江扬早就接过任海鹏和高淮南的电话了,两人都表示,因为他们不能集体擅离职守去首都喝喜酒,因此必须要让江扬为这种“怠慢”的行为付出“惨烈的代价”,尽管程亦涵还曾经担心过恶搞指挥官的不良影响,但是江扬却笑著说:“苏朝宇都脱/光了跳/豔/舞,我不配合一下,岂不太扭捏?” 越野车开离指挥中心之後,便在路边刹住,徐雅慧便指挥几个狼崽子欢天喜地地开始装饰车辆,自己笑眯眯地拉开车门,从包里摸出一条鲜红镶金边的喜帕来,在江扬面前晃了晃。这般情景和程亦涵自小接受的教育实在格格不入,他忍不住拦了一下:“毕竟这是最高指挥官,咱们私下闹就算了,这样开到狼牙去,让其他兄弟不免有想法。” 徐雅慧开心地去刮程亦涵的鼻尖:“副官小盆友,那你替他带?” 程亦涵难得地红了脸,狼牙第一美女偏偏又凑近了跟他面对面,他甚至可以闻到对方面颊上散粉的甜香。江扬见状,把喜帕接过来放在手里一转,笑道:“我这就开始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奉陪到底了,不过,你们可别把亦涵灌醉了,要紧事,我还指望他呢。” 徐雅慧敲个响指:“自然,程亦涵小弟弟早就委婉地说了几百次,喏,今天让厨房给你鲜榨了四扎葡萄汁,色香味跟红酒没区别,放心喝。” 贴著一个跟车身一样嚣张的“囍”字的越野军用大吉普风驰电掣开在边境公路上,顶著喜帕的江扬跟程亦涵用手机交换著工作文件,神色如常。 那天晚上,狼牙师部上空飞起了十枚大型烟花,操场上摆了一百桌喜酒,林砚臣带著飞豹精锐奔过来参加狂欢,每个兵手里都拎著装有酒心巧克力的红色喜袋,赠给狼牙的士兵当礼物。苏朝宇被这种气氛感染得十分兴奋,至此,已经完全忘记在职业调查办公室里所受到的折磨。他大口地喝啤酒,叼著一个鸡腿从这里跑到那里──如此鲜活的生命,苏朝宇想,去他的刑讯,老子没事儿,而且很开心! 苏朝宇只出现了不到一个小时,轮番喝了几杯便被大家哄去洞房,而江扬离开得更早,於是,苏朝宇临走前拉住彭耀问:“你们把江扬弄哪儿去了?”彭耀笑而不答。事实上,江扬象征性出现了一会儿之後,就被徐雅慧拖回了新房里,强迫他带上那块喜帕,“像个好媳妇那样乖乖坐著”等待苏朝宇回来。外面欢声笑语,飞豹和狼牙都在大叫苏朝宇的名字,要他唱歌,後来,话筒里真的传来军歌嘹亮,好多人哄他台,於是苏朝宇唱到一半就笑得无法继续,只能换了一首。 江扬听著,忽然笑道:“结婚的感觉很好。” “你有种再结一次呀。”徐雅慧磕著瓜子,用性感地姿势坐在桌子上,支著腕子看外面的人群。 “没有被闹洞房?” “怎麽可能!”她愤愤地喝了一口啤酒,“我姐带了一拨体育学院的粗人,一个比一个精神头大,闹到第二天五点半,天都亮了!”正说著,她忽然忙乱地收拾了一下桌面,然後把喜帕为江扬盖好,又拧灭了顶灯。走廊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笑闹声,苏朝宇说:“好了好了,我这就进去。” 江扬几乎想大笑:这就开始了。 参与闹洞房的从吴小京到高淮南,一个都没落下,甚至,任海鹏不知道从哪儿搞了一本《婚宴游戏大全》,从字母a开始一项一项让江扬和苏朝宇玩。他们才不屑咬苹果、吮甘蔗这种幼儿项目,从晚上九点到第二天早晨三点,尖叫和起哄声始终没有离开狼牙师部的高级军官宿舍。茶水兵一拨一拨地送水果点心上来,总是吴小京守在门口不许他们乱看,但是里面的各种声色变幻,实在让人遐想无限。 高淮南是最後一个离开房间的,苏朝宇已经累瘫在被子里,江扬刚把自己从一件小号的蕾/丝边女士吊带背心里解放出来,用浴巾擦著身上的香槟和樱桃汁,高淮南回头勾勾手指:“来,儿子。” 江扬凑过去,高淮南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红包,上面有个大大的“囍”字,里面放著一千块钱。他使劲揉著江扬的头:“这是给儿子和儿媳妇的红包,买点儿零食。” 江扬大笑出声,却知道这绝对拒绝不得──狼牙为他筹办了一个平民百姓的最热闹的婚礼,他完全接受,当然也要包括红包这项。 锁门声响。江扬透过窗子一看,狼牙和飞豹的士兵玩得不分你我,少数人开始组织大家划分区域搭帐篷休息,秩序井然。他把红包塞在苏朝宇枕头底下,唰一下扯开被子,苏朝宇脱得精光的身体蜷得紧紧的,上面遍布各种水果汁液、口红、钢笔印,甚至,脖子里还系著一只猫铃铛呢,他晃晃头,那铃铛便叮叮咚咚附和:“不玩了……睡……” 江扬扛起他海蓝色头发的“老婆”,奔向浴室。 洞房花烛之前,鸳鸯浴,怎麽可以少?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51 新的一周开始的时候,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还能在文秘办公室里看见散落的喜糖和巧克力,甜丝丝的气氛一扫之前调查刑讯苏朝宇的愤怒,江扬刚坐定,程亦涵就从隔壁过来:“彭帅上午十点来跟您会商,各种材料都在这个文件夹里,下午三点有个视频会议,另外,下官把苏朝宇上校的相关档案都转去了狼牙,有一些文件,作为伴侣需要您签字认证。” 江扬自然是高兴地签完,程亦涵刚出门,又回来,笑道:“报告长官,您舅舅回来了。”说著,秦月朗拎著一个保温盒进来,军服笔挺,衔星闪闪,整个人也十分意气风发的样子,居然破天荒敬了个礼。江扬叹气还礼:“秦副参终於肯回来上班了。” “这话可真没良心,谁结婚闹得天翻地覆来著?”秦月朗叭地打开那个盒子,“姐夫特意做的豆馅点心,还有早晨刚蒸的野菜丸子。” 江扬在一片蒸腾的雾气里抬头,皱著眉头说:“那是什麽?” 秦月朗笑著把手里一个信封递上来:“新时期工作指导方针,姐夫说了,要你牢记。” 江扬拈起一个野菜丸子吃,果然糯香清淡,口感十分好。他叫秦月朗把剩下的给程亦涵送过去,自己擦擦手指,撕开了信封──居然是手写的?他下意识地站起来,踱到窗边,展平信纸,粗略扫了一眼,大概是关於一件强/暴案的应对──强/暴?江扬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喷出了复仇的小火焰,难道……他们强/暴了苏朝宇?他打了个寒战,仔细读下去。 十五分锺後,当秦月朗从程亦涵办公室里回来的时候,江扬正哭笑不得地坐在转椅里,手里捏著那封四页的信,表情十分微妙。那天江元帅去看苏朝宇,虽然海蓝色头发的冠军整个人的精神和生理状态都处於低谷,但是他仍然清楚地知道,编造了“江扬被波塞冬强/暴”的故事可不是件小事,他必须立刻告诉江元帅。没有预料之中的皱眉和喟叹,江瀚韬听完就笑了,握著苏朝宇的手,问他是如何想出来的。“这个主意绝妙,对方查不到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却又不得不信、不敢轻易公开,实在是又狡猾又明智。”江瀚韬摸了摸苏朝宇的头,苏朝宇却只能实话实说:他当时的意志已经接近崩溃,编出这个谎话,只是源自心底最真实的恐惧罢了。这件事带给苏朝宇的不仅仅是美味多汁的葡萄,还有安全。职业调查办公室的人不得不花了快一天的时间去调查江扬当年的身体状况,为江家和彭家都赢得了宝贵的战斗时间。 然而,这件事对於江扬来说,十分尴尬。首先,它子虚乌有,但江扬却不能立刻否认;其次,江扬已经结婚了,伴侣还是苏朝宇;再者……江扬苦笑,他实在没有什麽证据证明自己并没有被波塞冬强/暴过。木已成舟,江扬坐在转椅里晃来晃去,实在不知道是要爱他近乎完美的小兵,还是要狠狠揍他几下出气了。 这场风波里,彭耀接管了裴家的几处实业和若干行政机关,其中就包括职业调查办公室,这也是彭家正式和江家联手,向对手做出的第一次正式反击,虽然开局不利,但结果绝对震摄。裴家的舅舅们纷纷对这个狠如狼的小屁孩敬而远之,老朱雀王则微笑看著他最宠爱的小辈在刀光剑影里仗剑而立,擦擦刃上血痕後还知道骄傲地昂起头。 最令江扬不安的就是海神殿相关的所有事情了,前番苏暮宇几乎被杀,现在又有人试图借此推倒江家,牵连未来的朱雀小王,其恨意可见一斑。江扬是隐约知道月宁远和苏暮宇之间有“秘密”的,却不明白那是什麽,然而当程亦涵说起来月宁远和卓家的关系後,事情似乎没有那麽复杂了。 十点锺准时来和江扬做私密会商的彭耀看完那份报告之後,用十分嫌弃地动作把纸扔回江扬桌子上:“什麽?卓淳那个老王八和他小姨妈上床?乱伦还敢留个活证据?啧啧!”还没等江扬说话,他又拿起了月宁远的照片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继续发表议论:“这就是那个知性美妞儿吧?王八的闺女?近亲通奸生的?我呸!”彭耀把照片也扔了回去,顺手开一听可乐:“真他妈绝了,大白猫一家子都是变态!” 江扬实在找不到比微笑点头更好的方法来同意这个粗暴的观点,他仔细介绍了卓家、月宁远和苏暮宇的一些事情之後,便话里有话地停下来。彭耀自然是知道对方的,便咬著可乐罐子想了想说:“是,外公也说过,卓家的七宿一直下落不明。百足之虫,你们江家踩了一脚,断了脊梁,但并不保证它不会变两条。” “关於白虎王的故事,我知道得远比你少。”江扬说,“因此我希望彭帅能坦诚地告诉我,海神殿,是不是卓家的七宿之一?” “我怎麽知道!”彭耀瞪了他一眼,继而悻悻回答,“不过也差不多,那就是说,你小叔子其实是和你小舅舅的仇人一家的?” 江扬一挑眉表示威胁,彭耀却为那个“小叔子”而十分得意,竟然顾不得这麽严肃的会商,开心地勾起了嘴角。江扬由著他乐了一会儿,这才敲敲桌子:“卓家的七宿是什麽时候不见的?” “很久很久以前。”彭耀粗略算了算,“如果说海神殿出现,白老虎七宿就消失,倒也合情合理。当年海神殿一度嚣张的时候,确实没人搞得清它背後是谁在做事。现在,你小叔子搞不定海神殿了,你没问问他是不是起了内讧?” 江扬皱眉头:“不,父亲和我,都跟苏暮宇深谈过。他和苏朝宇不同,是极谨慎的,若没有八九分把握,断然不会说出‘尽在掌握’这样的话。” 彭耀也一时间没辙,便喝光了可乐,两手齐下玩那只可怜的罐子,它发出劈里啪啦的惨叫,很快就萎缩成一团蜷进了垃圾桶里。江扬凝视那只罐子,终於开口:“一切小心,既然,我们不能用常理打败一家变态。”彭耀竟听傻了,没想到江扬能把後半句说得这麽轻松自如,他“哈”了一声,起身告辞,又十分嫉妒地转过来,酸酸地问:“有没有什麽东西捎给你老公,啊?我义务帮你带。” 轮到江扬得意了,他吻吻那只白金的戒指:“多谢,不用了,他都知道的。”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52 六月份的最後一个周五,苏朝宇收到了庄奕和她的丈夫发来的请柬,邀请他和苏暮宇参加八天之後庄奕的生日聚会,当然,如果他的伴侣江扬先生愿意莅临,他们更是荣幸之极。 他拆开信的时候正是黄昏,狼牙师部的下班铃声已经响过至少两次,食堂前面的小广场上,一队一队结束了训练的狼崽子们正扯著嗓子唱歌喊口号。这样典型的部队才有的歌声不算好听,但是却会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踏实的感觉,苏朝宇一点也不想动,只是用一种放松的、非常不军人的姿态,半躺半靠在大转椅上,静静地看著请帖上那熟悉的签名。 他和她四岁就认识了,两家人的门口相距不过两米,阳台挨著,肉一放进锅里,对方就能知道是红烧还是清炖。每年过生日,庄奕家都要订很大很大的生日蛋糕,四周摆两圈鲜草莓,用巧克力酱写她的名字和“生日快乐”的字样,她喜欢没有淑女风度的用手指蘸著吃。 十岁那年她生日当天,当医生的母亲有加急手术不能回家,在军区的父亲当然没有假期,她和苏朝宇又恰好因为是大队长被老师留下来准备队日活动,於是庄奕就把蛋糕的预订券交给苏暮宇,让他去蛋糕店代取。晚上,苏朝宇的父母烧了一桌子好吃的,可是一打开精美的蛋糕盒子,大家就都惊了,只见雪白的奶油底上用巧克力酱写著:“诸葛霜翼,生日快乐!”旁边甚至还画了一对歪歪扭扭的小翅膀! 苏朝宇的妈妈反应最快,一巴掌拍在小儿子头上:“拿错了吧,你怎麽没看清楚!这个‘诸葛霜翼’是谁啊?” 苏暮宇抱头跳开,满脸无辜,一面阻止正准备收拾东西去蛋糕店换货的苏朝宇一面无辜地辩解:“切,你傻呀,这个名字比‘庄奕’多好多巧克力酱呢,她最喜欢的!” 隔了这麽多年,苏朝宇还记得当时庄奕扁扁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的小样子,还记得那是儿童时代的苏暮宇最後一次吃庄奕的生日蛋糕,当年的十一月,他就从父母的生命中,永远地离开了。 十六岁那年的生日是苏朝宇和庄奕在一起的第一个生日,苏朝宇系了父亲的领带,庄奕穿了妈妈的高跟鞋,他们两个揣著从团购网站上买来的套餐优惠券故作镇静地走进一家超级奢华的餐厅吃烛光晚餐,喝红酒,第一次接吻。 最後一次是他们读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苏朝宇刚刚因为彭耀的任性输掉了第一次陆战精英赛,还憋屈地大病一场,正在用超量的训练调整自己的心态。庄奕了解并且理解,特意去帝国军校陪他训练,结束之後苏朝宇带她去招待餐厅吃了黑椒牛肉盖饭和鸡蛋汤──那对於当时因为母亲的病已经陷入经济困境的苏朝宇来说是一种难得的奢侈,她一点也没有埋怨,一直把牛肉片都夹到苏朝宇碗里,小口小口地喝著汤,笑眯眯地说:“我减肥呢,你加油。” 第二年的春天她远嫁异国,从此走出了他的生命,他不再把她的生日设置成一年一度的纪念日,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在手机屏幕上倒数,不再看到什麽新奇有趣的东西就想买下来给她当生日礼物。苏朝宇是个长情但是绝不过分留恋过去的人,他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在过了这麽多年以後,在彼此的生活都已经完全改变以後,她会和她的丈夫一起,再度邀请他们参加她的生日聚会,甚至,还希望他带著江扬。 想到他那个琥珀色头发的爱人,苏朝宇就会忍不住微笑。最近一段时间,只要没有训练或者野战演习,他就明目张胆地把那枚素纹的定情戒指戴在无名指上,高兴了激动了就放在嘴边亲一下,肆无忌惮地向所有人炫耀他“已婚”的身份,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幸福。 江扬最近比他忙碌得多,前阵子的婚礼、蜜月和惊魂令他几乎近四十天没回过基地,尽管有称职的副官程亦涵代理,他也从未有一天停止过网络办公,但是积压下来的未决之事也足够不眠不休的办好几个礼拜。江扬恨不得一天有48小时,连吃饭的时候,手里都握著他的办公终端。 不出意料的,公事电话转接到程亦涵那里,而私人电话则转入录音答录机,苏朝宇叹著气放弃了这种努力,直接打给以前的上司、专门替江扬处理类似事务的指挥官第二秘书官宋月少校,後者显然已经下班,但是还是非常详尽耐心地回答了他的疑问:“指挥官没有时间亦没有精力参加绝大多数私人聚会,一般情况下,我们会按照邀约者的级别和与指挥官的关系,参照其个人基本状况和喜好、邀约事由,备一份得体的礼物,再加上一张指挥官亲笔签名的卡片。如果邀约者特别重要或者特别亲密,比如元帅或者首相,指挥官会亲自打一个电话。” 苏朝宇脑补了一下元帅收到打印的生日卡和秘书代选的礼物时难看的表情,顿时觉得无限同情,他客气地道谢,宋月还是柔柔地微笑,又说:“涉及到你,也就是指挥官伴侣的事务,我们还没有前例可以照搬,所以这一次,嗯,一切皆有可能。你们决定了,可千万告诉我一声,好吗?” 纵然隔著上百公里的距离,苏朝宇还是脸红了,恰好有电话拨进来,他赶快保证一定做到,仓皇逃离现场,接起下一个电话。 是抽空回电的江扬,苏朝宇的耳朵都热了,指甲乱抠著请帖上的金粉,飞快地把事儿说了,江扬似乎沈吟了一下,苏朝宇赶快解释:“不……其实我并不是……我只是不知道怎麽处理这样的事,或许我们一起签张卡片应该就可以……” “不,朝宇。”江扬并不刻意掩饰疲惫,甚至打了个哈欠,“她对你而言是特别的,我始终理解。这件事……比你想象得要复杂,让我想想,安排一下,好吗?” 苏朝宇疑惑地挑了挑眉,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麽,这麽多年,他已经习惯了在公事上江扬的有所保留,於是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依稀听到那边又传来保密线路请求通讯的声音,江扬便在电话里飞吻,说了一句“我爱你,朝宇”就匆匆挂断。苏朝宇怅然地倒在自己办公室里,百味陈杂,不知道如何是好。 此时的办公室光线已经很暗,狼牙的师部也渐渐安静下来,一片朦胧的寂静中,苏朝宇半睡半醒,梦里有少年时的庄奕和自己,他以为会记一辈子的美好似乎都在渐渐远去。穿白衬衫的少年遥远地注视著这一切,苏朝宇怎麽也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忽然抬起头瞧著他,那一双很美的眼睛,清澈,明亮,睫毛很长,却是不会笑的。 苏朝宇悚然惊醒,陆晨?那孩子怎麽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53 第2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0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30节 庄奕生日聚会的前一天,江扬和苏朝宇一早晨就离开基地飞回首都──这是布津帝国大选前的最後一个周末,他必须回去为母亲助选。苏朝宇作为江扬的伴侣、江家的新成员,当然也要履行自己的义务。他从来没参与过这种活动,一路上都十分惴惴不安,於是江扬就吻他的鬓角安慰说:“你只要站在那里一直微笑就好了,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首相是‘极爱我的妈妈’。她的公关部会处理好一切,不用担心。” 苏朝宇纠结地看著江扬,那种欲言又止的可爱神情让江扬恍惚瞧见了几年前初见时那个骄傲又狡猾的小兵。他忍不住乱揉苏朝宇海蓝色的短头发,笑著说:“好啦好啦,我会跟妈妈说,你只要出席明天下午最重要的那场就好,其他的时间麽,你尽可以和你弟弟一起去看你们的青梅竹马。” 如果不是空姐恰好出来送饮料,苏朝宇肯定会忍不住狠狠咬他的爱人一口,尝尝他是不是从里到外都被醋意给浸透了。他戴戒指的手伸过去紧紧握住爱人的手,然後垂下眼睛说:“虽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可是我觉得应该按照宋月少校说的办,送一份礼物,跟你一起签一张卡片。那样大概比较妥当,对吧?” 江扬扬眉,摇摇头压低声音说:“不,不全是,纳斯和我们在迪卡斯的资源开采环境保护等等方面的合作问题很多,陆林作为他们那一方的负责人,现在是重点交往对象,我保证很多人都愿意花大价钱买你手里这份请帖。” 怪不得江扬当时没有拒绝,而是说“会安排”,某种程度上,他不仅仅是基地的最高指挥官,还是首相的儿子、江立的哥哥,有很多方方面面的事,需要他出面协调斡旋。 苏朝宇叹了口气,江扬接著说:“不用担心,我不会要求你向他们要求什麽,不过他们既然出席了我们的婚礼,我们确实也不该太过冷漠。上次江立从纳斯回来,跟我说过那场发布会,我想苏暮宇也许比你更想去,对於他,那是一种对於‘错过’的弥补。还有……”他笑起来,两根手指卷著苏朝宇海蓝色的头发玩儿:“……暮宇月底就毕业了吧?你真应该多陪陪他,最好抽空跟他谈谈去基地的事。上次的事虽然暂时平息,我却还是不能放心。” 的确,无论是苏暮宇遭遇的公路刺杀还是苏朝宇被职业调查办公室抓走刑讯,都是极严重的事件,在彻底搞清楚事件真相、拔掉卓家的毒牙以前,海神殿事件就是一颗不知道什麽时候会爆炸的炸弹,强大的破坏力不仅会干掉位於风暴中心的苏暮宇或者苏朝宇,连江扬、江家,甚至彭家都会被冲击波席卷毁灭。苏朝宇心情沈重地点了点头,江扬就放下心来,枕著苏朝宇的肩膀闭上眼睛:“我歇一会儿,晚上还有招待会。” 南原市的刺杀对苏暮宇造成的消极影响现在已经完全消失,除了每周两次去帝国大学上课以外,几乎足不出户。这两年布津帝国的经济形势不太好,大学毕业生的就业压力很大,像帝国大学这样的绝对名校每年仍然不免有大量学生不得不品尝“毕业那天一起失业”的苦涩滋味,苏暮宇当然没有这方面的烦恼,毕竟,他是有十多年工作经验的,“恐怖组织高层”。 苏朝宇换下军服就端著洗好的樱桃去找苏暮宇,勤务兵说他弟弟像平时一样,正在花园临湖的小亭子里写论文。果然,苏朝宇刚刚穿过荷塘上那条曲折的小桥,就看见穿著格子衬衫、扎著长发的苏暮宇正咬著笔头,眉头紧皱,一副冥思苦想的痛苦样子。 其实苏暮宇昨天就完成了毕业论文的正文部分,现在痛苦的根源在於“不少於2000字的纳斯语论文摘要”。他虽然够聪明,可是基础教育的严重缺失让他在数学和外语方面远远不及同龄人,尤其是这个倒霉的纳斯语,“动词分时态也就罢了,名词还分男女,太雷了!”苏暮宇扔下笔,抓了一个最大最红的樱桃吃,愤愤地抱怨,“最搞笑的是,‘丝袜’是男的,‘刮胡刀’是女的!纳斯人脑子里都在想什麽啊?” 真是奇妙,十几年前,读中学的时候,苏朝宇也用几乎一模一样的句子攻击过这门人人必学的外语。他大笑著拍弟弟的肩膀,凑过去帮他看语法和拼写,一面边看边改一面说:“喂,考虑好了没有,要不要去你嫂子的铺子里打杂?” 苏暮宇“噗”地笑出声来,把一颗去了蒂的樱桃扔起来又用嘴咬住,故意吧唧吧唧地嚼著,伸出一根手指凭空画了个圈:“哦,他家铺子太大,规矩又多,我可高攀不上。” 苏朝宇一点也不生气,随手把一个用错了的介词圈出来,在旁边注明了正确的用法,然後舒舒服服地靠在藤编的圈椅里面,拿了一颗完整的樱桃放进嘴里,咕噜咕噜地滚著玩儿,含混地笑:“切,你没听说过‘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麽,你嫂子什麽都好,就是用人唯亲,看上谁就先收人家当干儿子!” 苏暮宇是知道江扬的“暴力前科”的,揶揄地笑起来。苏朝宇用舌尖把樱桃梗打了个结然後炫给苏暮宇看,笑著说:“来吧来吧,有我罩著你呢,军队不完美,但是会让你觉得很安心。” 苏暮宇假装漫不经心地拿了一颗樱桃,闭著眼睛体会用舌头给樱桃梗打结的感觉,苏朝宇亦不说话,只是认真地瞧著他弟弟。午後的阳光灿烂,和风轻柔,一池新荷都已亭亭玉立,偶尔有金红鲤鱼跳跃出水,溅起一片片细碎的涟漪。苏暮宇始终不能完成这个复杂的舌尖作业,还一不小心就把樱桃梗给咬断了,苏朝宇笑话他“接吻技术还需磨练”,他就用樱桃核狠狠砸他哥哥。笑够了就用手指把一根最长的樱桃梗结了个心形的环,苏暮宇透过那小小的缝隙凝视碧蓝的天空,终於说:“好呀,可以考虑。” 苏朝宇不再逼他,而是拍出一张请柬:“明天下午‘诸葛霜翼’请吃饭,你还来得及准备厚礼。”苏暮宇想起小时候那个天真烂漫过分活泼的自己,一时百味陈杂,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54 隔天就是周六,也就是七月大选前最後一个周末,包含索菲罗兰.江首相所在的执政党在内,布津帝国所有稍具影响力的政党都不会错过这最後的拉票时机,江家的车子路过市民广场的时候只见一片人潮涌动,写著政党竞选口号和候选人姓名的条幅标语随风而动,有些甚至被绑在了硕大的氢气球上,随风鲜豔地摇摆著。 苏朝宇一直非常紧张。这不像他擅长的战斗科目或者他们自己的婚礼,善意和恶意的镜头始终如影随形,一举手一投足都能被演绎出无数的版本,他没有经验,但是现在竞选却已经到了最後决定性的阶段,任何一丁点差错或许都会导致多米诺骨牌般的连锁反应,功亏一篑。苏朝宇在车里就开始不停地咬嘴唇,从小习惯了这类场合的江扬不得不一直紧紧握著爱人的手指,时不时轻轻啄啄他的脸颊或者耳垂,说两句玩笑的话,以期能让他放松下来。终於熬到小间歇,他们在休息室补妆、喝水,海蓝色头发的狼牙师长趁四下无人,重生般舒了口气,扭动著跟他的爱人耍赖:“让我去做五十公里越野吧,让我负重爬雪伦山吧,让我每天只吃一块玉米饼睡两小时在训练营练军姿吧,我要回基地去,只要能离开那个倒霉的镁光灯……” 江扬忍笑忍到双肩抽搐,大力挥手去抽苏朝宇的屁股,苏朝宇早跳著跑开,假装正经地去翻包找手机:“报告长官,作为特种战斗单位的指挥官,下官有义务24小时待命,事实上,离开自己的队伍数千公里且时间长达72小时这件事……” 他边说边笑,一会儿注意力就转移到手机上去了,翻了几条信息後,突然笑容顿敛,握著手机的手指下意识地越握越紧,骨节分明,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显然是急了。江扬赶快放下茶杯凑过去,关切地望著苏朝宇的眼睛:“怎麽了,我的朝宇?” 苏朝宇无意隐瞒,把手机递给江扬,屏幕上显示著一条来自庄奕的短信息,她说:“我和我老公在空中花园喝咖啡,就等你了,最好坐火箭来,千万别骑火魔兽,太没品位了!” 江扬没看出任何异常,心里为那熟络又默契的句子有点吃味,却一点也不表露出来,疑惑地看向苏朝宇:“有什麽问题麽?” “她出事了。”苏朝宇死死咬住嘴唇,深呼吸两次才能解释缘由。十多年前,庄奕和苏朝宇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学校请了国安部的专家来普及安全知识,其中有一条就是“收到异常信息时,正确识别,及时报警”,当时那个穿制服的胖阿姨告诉这些十几岁的孩子:“很多时候,你的亲人朋友在电话或者短信里跟你说的奇怪的话并不是恶作剧,他或者她可能已经被歹徒控制,正等你救命。”她讲到曾经有一个被劫持的妇女刚好接到丈夫的电话,歹徒的匕首顶著她的後背,她神色如常地应付一通,说正和母亲逛街云云,片刻之後,警察赶到,击毙歹徒救出了她。原来这个妇女的母亲早已去世,她的丈夫意识到问题,没有奇怪地追问,而是立刻报警,终於救了妻子的命。 胖阿姨强调,朋友在电话里宣称和你本人或者已经去世的人在一起,往往都是危险的信号,当然,为了提高交流效率,最大限度的增加生还几率,不妨和亲密的朋友或者家人约定暗号,减少歧义。庄奕和苏朝宇深以为是,半开玩笑地决定防患於未然,设计一套! 当时他们那麽相爱,都一厢情愿地认定这辈子一定会在一起,所以他们决定如果被劫持,就说自己和自己的另一半、也就是对方一起喝咖啡;“空中花园”代表自己的家;“就等你了”的意思是“快来救我”;坐什麽交通工具则指出了事情的紧迫性;“火箭”是约定中最可怕的一种,代表歹徒有凶器,而且是持枪不是持刀;至於“火魔兽”,那代表了歹徒是一大群,就像火魔兽游戏里那些永远也打不完的小怪兽。 当时他们花了断断续续差不多两天的时间斟词酌句,所以印象非常深,虽然从来没有用到过,而且已经过了这麽多年,但是苏朝宇还是一瞬间就明白了。江扬深知大惊小怪也比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要好得多,所以他马上做出决定:“立刻给苏暮宇打电话,叫他千万别自己先去陆家,这边我盯著。至於你,听我说,朝宇,我知道庄奕现在很可能非常危险,我知道你很急,但是既然对方不止一个人而且持枪,你绝不可以轻举妄动。先回家,我房间的储物箱里有微型配枪,以及其他一些你可能会用到的装备,尽量多带人,安排接应,但是表面上一定要装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样子。敌暗我明,你必须一切小心。到达陆家进门之前给我发消息,我会等十五分锺,如果没有收到你的第二条消息,就会给你打电话,用直升机调动防卫部队只需要五到十分锺,你记著,如果通讯被对方控制,胁迫你发假消息,我们的密码还是520。” 苏朝宇勉强勾了勾嘴角。他还记得当年零计划被劫持事件里,江扬把引爆器托付给他,当时的引爆命令就是“我爱你”,那一次他们侥幸安然无恙,这一次呢? 他来不及想那麽多,和江扬拥抱了一下就带著一个亲卫队员从後门离开,一路飙车回元帅府。当然,他没忘了打电话把已经出门的苏暮宇赶回家,然後又给庄奕回了一条短信:“放心,这就坐导弹直达,捎带两瓶香槟酒一把白玫瑰,等我到了再切蛋糕!”翻译成简明标准标准普通话,这条短信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我已经理解,会带警察火速去救你,你只要拖延时间就好。” 陆家豪宅一片寂静,庄奕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一只秀美的手拿起来看了一眼,她笑了。 心急如焚的苏朝宇花了不到半小时就赶到了庄奕和陆林在雁京新城区的豪宅,这里是有名的富人区,背山面海,居住密度很低,一律都是漂亮的独栋别墅,其中一部分甚至带有私家的网球场和游泳池。为了保证安全,苏朝宇车里只有负责开车的亲卫副队长刘嘉禾少校,另有八名精锐警卫则穿便装,开两辆普通轿车,一前一後保护著他。这些日子不太平,苏朝宇和江扬回首都时都带了配枪,他额外又从江扬的柜子里拿了一支做成钢笔样子的小口径微型枪以及一把做成打火机样子的万用军刀,另外还拿了一把极薄的匕首,带防金属探测器的刀鞘,正好可以插进短筒的靴子里,外表什麽也看不出来。 临近陆家位於私家路尽头的别墅时,苏朝宇特意晚转了一个弯,再倒回来,为的就是细细观察周围环境。这里跟所有的富人区一样,整个地区非常私密安静,私家路两侧都是高大茂密的松树林,在这样的炎炎夏日还是非常凉爽,时近黄昏,偶尔有一两辆路过的汽车,行人极少,归巢的鸟儿振翅盘旋,感觉十分静谧祥和。 陆家别墅不算太大,外墙和屋顶都是褐色的,顶层露台用玻璃钢封闭,依稀能看到里面种了很多绿色植物,院子外面有一圈私密性很好的青石围墙,上面拉了防盗的电网。房子没有後门,前面的铁门半开半闭,一只金毛猎犬懒洋洋地窝在门边,一看到苏朝宇的车接近,就叼著它的玩具骨头站起来,欢乐地摇著尾巴。 看起来一切正常,苏朝宇却更加心惊:他相信庄奕绝对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而目力所及范围里,只要对方人数够多,那麽,这个外部环境就可以完全没有狙击死角。这样的场景只能愈发说明歹徒并不是简单的图财,而是一场精密布局周密部署的阴谋。前阵子的绑架和刑讯已经让苏朝宇吃足了轻敌的苦头,他叫刘嘉禾把车停在别墅门外五米左右,然後给江扬发了条保密信息:“已到达,情况不好,我会谨慎。”之後,他检查了配枪和装备,对著後视镜整理了一下头发和领结,拎著从元帅府厨房顺来的不知道两瓶什麽酒,嘱咐开车的亲卫副队长:“江扬会派防暴警察支援,如果有任何意外,就立刻联络周星少校。务必保持警惕,注意安全。” 刘嘉禾十分年轻,是周星第一年当士官的时候带起来的新兵,来自布津西北山区的农村,稳重朴实,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排不太整齐的白牙。他使劲点头,苏朝宇相信元帅府亲卫队的水准,於是转身就径直走向了陆家别墅的大铁门。 按下门铃没两分锺,就有个穿制服的中年仆人打开了门,一看到他那头招牌一样的海蓝色头发,就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笑著说:“是苏先生吧?夫人在客厅等您,要不要我帮您把车子开进来?” 苏朝宇笑著摇摇手指,随意揉了两下那只不停摇尾巴的金毛猎犬,回答:“我的司机会自己找快乐,不用管他。” 正说著,住宅的木门徐徐打开,穿著一袭大摆撞色拼布长裙的庄奕出现在台阶上,上身素色的紧身亚麻吊带背心则衬托出她丰满的胸部和窈窕的腰肢。她没有化妆,站在廊下对他招手,晒得红红的脸颊一如当年,明豔不可方物。 苏朝宇愣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他快步走过去和她拥抱,就像哥哥或者老朋友那样吻她的面颊──分手之後他们从没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几次见面,他们都是规规矩矩远远站著。但是现在,苏朝宇却非常主动,他的手掌覆在她的背心上,察觉到她的心跳速度很快又杂乱无章,嘴唇在抖,虽然满脸笑意,可是苏朝宇已经确认她在害怕。 庄奕提裙走在前面,笑吟吟地说陆林和儿子都在楼上的阳光天台上等他喝咖啡,蛋糕还给他留著呢,又问暮宇怎麽没来。苏朝宇怀疑她身上已经被歹徒放了监听器,当下随口撒谎:“我陪著江扬参加首相的助选,就在政府大楼那边,溜过来当然快,暮宇却得从老城区那边来。哎,你才回来可能还不知道,这麽多年了,新旧城区交接的那条方城大道还是最爱堵车!”他说著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最多四十分锺,他准到。” 庄奕仿佛松了口气的样子,下意识地一只手拍拍胸口,表情却假装很轻松,笑答:“我才出去不到七年,你少把我当侨民。我记得清楚著呢,以前咱们参加国庆活动去那边的时候,每次都要在那条左转左转又左转的路上花费半个多锺头。” “没错,就那儿!”苏朝宇有一搭无一搭跟庄奕闲扯著,眼睛却一刻也没停止四下环视。陆家的别墅室内面积每层不过百米左右,南北通透,窗子是推拉的,外面有防盗的钢制百叶窗。木地板和乳白色的墙面暂时看不出玄机,他转而注意家里的仆人,来来往往有男有女,都低著头,戴著白手套,看走路的姿势大略都是练过的──是陆家投鼠忌器的保镖还是歹徒带人乔装改扮?苏朝宇心里一一记下,然後在高大的落地窗旁边停了一下,假意赞美那个水色碧蓝的游泳池,实际上却是在观察外面的自己人──元帅府的车子仍在大门之外五米的地方停著,刘嘉禾大概是闷得无聊,蹲在路边一棵大树底下抽烟,注意力却集中得很,一直盯著这边呢。 迈上五楼最後一个台阶前,一直在他身後小步跟著的庄奕忽然伸手拽住了苏朝宇的衣袖,当时他一只手已经放在了铜质的门把手上面,苏朝宇暂停拧门,关切地低声问:“怎麽啦,小奕?” 庄奕抬头,面庞如同一张惨白的纸,她勉强笑笑,用揶揄的口气说:“你和暮宇的名字真好,朝朝暮暮,如果你们将来有孩子,是不是就该叫晨昏定省?” 苏朝宇难以置信地望著她,这也是当年的一句玩笑──那时候他们刚刚结束高考,苏朝宇发疯一样在社区的孤儿院干了两个月义工,试图跟每一个被拐卖、被解救却还没有找到亲生父母的孩子交朋友。後来他终於从那样疯狂地自我救赎中恢复过来,利用暑假的最後一周带庄奕去海边玩儿。有一个很美好的夜晚,他们在椰子树下做爱,累了就并肩躺在细细的白沙摊上看月亮渐渐隐没,启明星出现在东方天际,庄奕枕著他胳膊,说,以後我们有了小孩,就叫他苏晨吧。 苏朝宇当时就笑了,说,好,这样等我找到苏暮宇,我就逼他给孩子起名苏昏,哼,朝朝暮暮,偏让他晨昏定省! 此刻庄奕那双水灵灵的美目中满含痛苦之色,却一眨不眨地回望苏朝宇。面对苏朝宇的征询,她确认般点了点头,又带了那麽一丝绝望的期待,苏朝宇的脑子里炸了一个晴天霹雳──那一瞬间让他想到了彭耀的爸爸,当时已经决定了饮鸩自尽的彭燕戎平静地用现在庄奕亲口确认的秘密向他托孤,然後从容赴死。 现在,庄奕……也是在向他……托孤麽? 苏朝宇的心似乎被人劈成了两半,面对这个他四岁就认识、爱了几乎二十年的女孩子,甚至,他唯一的儿子的母亲──他不能像面对彭燕戎的时候那样镇静自若,有那麽一瞬间他完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子里嗡嗡乱响,手里那两瓶香槟砰然落地,雪白的泡沫喷涌而出,一地的覆水难收。 庄奕知道他已经理解,她垂下眼睛,闪身挡在他之前,冰凉的手掌轻轻挪开苏朝宇的手,然後她拧开通往阳光天台的门,银铃般清脆笑道:“老公,苏朝宇来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55 苏朝宇中途离开以後,向来沈稳泰然的江扬就开始心慌意乱,总觉得种不祥的预感,一阵阵无法排遣的焦躁,虽然仍然可以微笑,也不至於出错,可是身边的爸爸却察觉了。联系到苏朝宇的突然离去,江瀚韬几乎可以确定有意外发生,他刷刷地写了个纸条塞给儿子,上面只有一行字:“去帮朝宇,一切小心。” 江扬惊讶地抬头注视父亲,江瀚韬正保持温和得体的笑容,回答布津国家电视台的记者提问,目光似乎不经意地与儿子相接。那里面的鼓励和叮嘱江扬都听见了,他低下头,表达了他的理解和感谢,随即觅到一个空隙,悄无声息地从会场後门溜了出去。 周星等在门口,一路跟著他到停车场,体贴地替他拉开车门,面对江扬的疑惑,他微笑解释:“元帅要求您身边24小时有不少於四名亲卫队员,这边有卢长官和国安部的特工,请您放心。” “好。”江扬颔首,钻进车里吩咐司机,“首都防御指挥部办公室,尽量快。” 汽车开动以後,江扬再次把手机掏出来确认时间──距离苏朝宇发出“已到达”的讯息,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一分锺。 陆家位於五层露台的阳光花房是女主人花了最多心思的地方,一条由大青石组成的小径曲折通向被碧绿的阔叶植物摒挡的茶室,石头下面铺著各色雨花石,有清澈的溪水汩汩流动,许多小巧的红鲫鱼欢乐地游来游去,十分别致,比起元帅府的阳光天台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不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苏朝宇一定会真心实意地赞美一下的。 可惜他一进门就被人用枪指著,三个高大而训练有素的男人迅速分开了他和庄奕,为首的那个利落地下了他的配枪,然後用一个小巧的金属探测器把他从头到脚搜了一遍。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并没有被发现,而且最庆幸的是,国安部最新款的“打火机”和“钢笔”并没有被怀疑,他们甚至打了两下火,然後问苏朝宇:“你不抽烟,为什麽会有打火机?” 苏朝宇高举双手,保持不抵抗,高深莫测地挑眉,隔著两个人给吓坏了的庄奕传递令她安心的微笑:“你们调查不仔细,当且仅当江扬在的时候,我不抽烟。” 三个劫持者半信半疑,却没有把打火机还给苏朝宇,而是把它和钥匙一起扔在了门口处的杂物盘里面,用枪抵著他的後背,命令他走进去。 苏朝宇知道如果他现在反抗,仍有很大几率全身而退,但是他不可能救出庄奕或者可能已经被歹徒劫持的陆晨和陆林,所以他伪装顺从,用目光鼓励脸色惨白的庄奕,稳步往里面走。在这个过程中,他多看了那个为首的绑架者好几眼,莫名其妙的有种熟悉感,堪比cpu的大脑马力全开,却搜索不到匹配的结果,苏朝宇疑惑地皱紧了眉。 穿过一片茂密的阔叶植物,眼前豁然开朗,高大的落地窗前铺著昂贵的细毛提花地毯,上面只有一张漂亮极了的硬木雕花小姐椅,一个白裙的女子优雅地坐在那里,凝视著她的俘虏们,微微一笑。 原来是她,那个“暖宵”的废墟上蛊惑了千万人的少女,那个异军突起的“先驱学生联盟”的领导人,那个在布津政坛玩得风声水起的神秘女子,那个白虎王世子卓淳和他嫡亲姨妈通奸乱伦生的被诅咒的女孩子,那个持有波塞冬密札、几乎杀死苏暮宇的,月宁远。 苏朝宇不露声色,却更疑惑了:月宁远到这里干什麽?难道是她绑架了庄奕全家,胁迫她引自己过来?可是月宁远要他能做什麽呢?或者她的目标其实是苏暮宇? 颈间如假包换的波塞冬挂坠像是会咬人,一下一下地啃著他的皮肤,苏朝宇忍著不动,露出一个女孩子都会尖叫的绝美笑容:“你本人比电视上还要漂亮,月小姐。” 月宁远仰著头,非常专注地观察苏朝宇脸上最微妙的表情。苏朝宇真诚地望著她,眼睛里是正常正经的男人看到年轻漂亮姑娘时候都会有的那一点欣赏和豔羡。她低头微笑,看上去十分娇羞,可是话却说得相当理智,甚至冷漠:“你太镇静了,苏朝宇,苏暮宇不会来了,是吗?告诉我你是怎麽知道我们在这里的。” 苏朝宇扬眉:“他在路上,当然,如果我能打电话,我一定会叫他立刻回家。镇静?”他环顾拿枪指著他的那些壮汉,摇摇头笑出声来:“如果你曾经用枪或者用别的武器杀过很多人,在外国元首的飞机上武力胁迫过他们的王妃,在波塞冬的神殿里几乎被活剥皮,在随时可能被狙击或者炸死的战场上几进几出,那麽就算你拿著香槟酒去参加朋友的生日聚会的时候,发现等著你的不是蛋糕而是三把枪,你也会像我一样镇静,小妞儿!” 月宁远漂亮的脸蛋腾就红了。从小到大,她不是没接触过不正经的男孩子,可是从来没有人这样理智客观地嘲笑她的智商和阅历,还带著那麽一点点调戏的意味,更何况对方是一个像苏朝宇那麽英俊的男人。她忍不住连续深呼吸试图平复自己复杂的情绪,苏朝宇侧头微笑,举手投降:“好啦好啦,无论怎麽样你还是赢了,不要哭鼻子,说吧,你到底要什麽?” 月宁远差点脱口而出:“当然是波塞冬的吊坠!”可是她终究忍住了,为了避免被苏朝宇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从头到脚看个通透,她侧过头去,露出一个相当妩媚的微笑:“不先问问我手里有怎样的筹码,就打算翻底牌了吗?” 苏朝宇满不在乎地扬眉,凝眉瞧著右手边竹帘半掩的小空间,视线所及范围内,那里至少有三个穿黑衣服的男人,让他都瞧不见刚刚被带进去的庄奕了。他悠悠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被枪指著的时候我只能翻底牌,当然,如果你愿意保障陆家人的生命安全,我想我会很乐意和您这样美丽的小姐合作的,相信我。” 如果月宁远没有看过苏朝宇被刑讯时的全程记录,她也许真的会被那双蓝眼睛里坦诚而单纯的光所打动,但是她现在比谁都清楚,眼前这个也许会被人误认为是江扬附属的男人是如何一个强悍又坚韧的存在。她两根手指拈起苏朝宇的手机:“我的要求很多,首先,我要确定江扬和苏暮宇的位置,请帖上请了三位,却只有你一个人来,这样不给面子,我会很不高兴呀。” 苏朝宇笑著伸手:“好呀,我现在就打给他们俩,这是江扬新给我配的高端型号,甚至可以追踪通话方的卫星定位,你要不要看看?我猜苏暮宇应该在方城大道堵车。至於江扬那个小军阀,真是不好意思,军级领导的位置不可追踪,不过我想他应该还在首相府。” 月宁远将信将疑地看著他,迟疑了一下,给身边那个看上去像是首领的黑衣劫持者作了个手势,後者立刻挑帘走进内室,然後苏朝宇听到陆林的声音。纳斯陆家的二公子嗓子有些哑了,却十分镇静,说的是纳斯语:“不要碰我太太或者孩子,我跟你们出去。” 劫持者显然不这麽想,於是里面好像有些扭打起来,苏朝宇关切地看著,然後微笑:“虽然陆林抢走了我的女人,我有段时间很想扭断他的脖子,但是如果你们杀死了他,我想我就没法和你们合作下去了。” 月宁远听出一丝威胁的意味,却因为胸有成竹并不在乎,她嫣然一笑,手指敲敲椅子扶手:“好呀,那就请陆先生吧。”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56 陆林被三个人从里面押出来,大概有两三天没有梳洗或者刮过胡子,看起来非常邋遢憔悴,衬衫已经被撕破了,腰带上绑著一个不算大的青色铁罐,上面用红油漆标注著“aphsk69”。苏朝宇不自觉地暗暗咬牙,拳头也攥紧了。月宁远对黑衣人做了个手势,他们立刻飞快地给罐子接上一根连著呼吸器的软管,然後把呼吸面具覆住陆林的口鼻,一只手放在了橙红色的开关上面。 做完这一切,月宁远堪称温柔地叫人把手机递给苏朝宇:“看来你已经知道这里面装了什麽,所以,请谨言慎行,大家平安。” 隐约可以听见庄奕被压抑的惊呼,仿佛有人粗暴地堵住了她的嘴,苏朝宇的角度完全看不清竹帘里面的情形,但是他想,如果陆林死了,庄奕一定非常伤心──aphsk69是一种高致命性的神经毒素,随呼吸进入人体之後会迅速麻痹神经系统,降低人体必需的各种生物!的活性,从而使人出现头痛、恶心、胸闷等等症状,严重时人会出现幻觉,进而呼吸困难,大小便失禁而亡,就算用阿品脱之类的药物急救成功侥幸活命,也往往会因为脑神经严重受损而痴傻疯癫一辈子。苏朝宇记得,这种药品的致死剂量比沙林或者vx稍大,像陆林这种中等身材的普通人,大概15毫克已经是极限。 何况月宁远不一定只有这一瓶毒气,没准现在庄奕和陆晨身上也被绑了相同的装置,苏朝宇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後接过了手机,拨号。 苏暮宇不在家,和四个亲卫队员完美地把自己堵在方城大道上──当然,这不是巧合,而是江扬利用自己集团军级领导的特权,暂时在方城大道通往新城区方向设置了一个临时哨卡,正不慌不忙地,巨细无遗地检查身份证、违禁品以及司机酒精度。 苏朝宇开著扩音器和他说了几句闲话,让卫星系统完美地定位了他的位置,然後拿给月宁远看,她仿佛是相信了。然後他又拨给江扬,听见新闻官们来来去去确定各种时间事件的声音,江扬含笑问苏朝宇:“怎麽样,旧梦重温?” 苏朝宇舔舔嘴唇,仿佛真的很开心似的:“当然,不过你不用担心,我还是爱你的,真的真的!” 江扬笑著又跟他扯了几句闲话,随即就听到那边有工作人员轻声提示:“江中将,该您了。” 只有苏朝宇听出那是江家的新亲卫队长周星的声音。他立刻明白江扬一定就在赶过来的路上,心里有了底,笑著挂断电话:“晚上见,亲爱的长官。” 月宁远却没有听出什麽异常,因此也觉得略略可以放心。她收走苏朝宇的手机,用两根指头拈著晃著玩,说:“我可以等十五分锺,如果苏暮宇,也就是波塞冬大人,还不出现,我可能会失去耐心,你知道,女孩子总是比较容易焦躁。” 苏朝宇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後笑笑问她:“你倒真是追得紧,苏暮宇有那麽可爱吗?他拒绝了你情真意切的表白,所以你由爱生恨,我只是被牵连的倒霉的催化剂?” 月宁远上下打量苏朝宇,甚至有点不确定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和海神殿的牵连还是就在装傻。她下意识地转著颈间的一块雕著变色龙的翠玉坠子,直截了当地说:“当然,我爱他爱到骨子里,如果他愿意乖乖交出波塞冬的信物,并且正式宣布由我继承他的一切,那麽我甚至不介意跟他扯一张结婚证,如果这能让他觉得好受一些的话。” 这回轮到苏朝宇傻眼了,心里有个一声音疯狂地叫嚣说,眼前这个姑娘真的变态,就是变态!表面上却还得勉强微笑,苦涩地开玩笑:“那你应该管我叫大哥,里面那位……”他指指庄奕,“好歹是你的前任嫂子,你也太不客气了些。” 月宁远幽黑的眸子一转,笑道:“好呀,我会试著温柔一点,如果你们肯合作的话……” 她正说著,身後黑衣人的通讯器忽然开始响,他赶快走到窗边接起来,听著听著脸色就变了,收线之後凑到月宁远跟前,低声嘀咕了一阵子。月宁远左掌立起劈下,那确定无疑是个“杀”的手势,黑衣人立刻带了两个人领命而去,她一拍扶手站起来,瞪视著苏朝宇:“你果然在骗我,可是你埋伏的人救不了你,也救不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说,苏暮宇人呢?” 苏朝宇注意到她眸子里的血丝,决定不和这个变态硬碰。他退了半步,露出一个苏暮宇式温柔又富有风情的微笑,说:“没有几个候鸟能够分辨我和他,如果我们有心玩一场真假美猴王,连江扬都可以被我们骗过。相信我,没有一个人敢直视波塞冬的眼睛,所以就算没有他,只要我愿意配合,你的计划仍然可以实现。还有,或许你不知道,苏暮宇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能力卓越,他只是个被绑架了十三年没有自由的男宠,如果我和江扬没有恰好去海神殿,我保证他还会继续过那样屈辱的生活,至少十年。所以,他回来以後,实际上海神殿的一切都是我在做主,当然,这连江扬都不知道。” 月宁远凝眉看著他。苏朝宇在她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疑惑和试探──毕竟他已经不是数年前冲动的小兵,能让手下近万狼崽子心悦诚服,靠的既不是与江扬的关系,更不是彭耀的信任和爱。 苏朝宇断定月宁远一定会被打动,於是他接著说下去:“你或许听说过去年在古董街的刺杀案。你以为没有波塞冬的权势,我可以带著彭耀死里逃生吗?你知道乔王出动了多少杀手,就算说是天罗地网,也并不为过,可是我仍然全身而退。” 月宁远当然已经彻底调查过这一切,她一只手托腮,笑容甜蜜美好:“但是我还是没有波塞冬的坠子,而且比起前陆战精英赛的冠军、江扬的合法伴侣,男宠先生显然更好控制也更好处理,我想我还是爱苏暮宇的。” 苏朝宇不打算现在就把波塞冬坠子拿出来,他只是瞧著月宁远,在神秘莫测的笑容里加上一点轻佻的调戏,舔舔嘴唇,眯起眼睛笑道:“苏暮宇只喜欢男人,但是我却只喜欢江扬那个男人,你……总该相信自己的魅力,我若是动心,你便可放心,是不是?” 月宁远清脆地笑出声来,恭维她美貌的男人她见过很多,她对苏朝宇这种“色诱”的话也只有百分之一的信任度,但是她毕竟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对於一个像苏朝宇这麽帅的男人赤裸裸的表白,总是会有一点点虚荣的满足感,虽然表面仍然不露声色:“哦,那麽,我总该先验货。” 苏朝宇潇洒地行了个宫廷礼:“如您所愿,我的美人。”说著就解开礼服衬衫的第一颗扣子,露出闪著健康光泽的细腻皮肤来,月宁远看到那条和苏暮宇颈间一样的白金链子,不由吸了口气:“把坠子给我!” 苏朝宇却用一根手指弹开领子,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和肩膀,笑容依灿烂,手指却仿佛无意识地覆住了链坠,偏不让月宁远看清楚,引得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身边两名黑衣人不得不放开陆林,抢步挡在她和苏朝宇之间。 苏朝宇欲拒还迎地退了半步,用眼神放电,此时唯一的生机就是陆林──他毕竟是个成年男人,只要趁机从後面控制月宁远,把面具扣在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上,黑衣的劫持者们大概就会投鼠忌器,至少放过里面的庄奕和陆晨。 月宁远低声吩咐:“上!” 苏朝宇又退半步,给黑衣人机会拽住他的袖子,然後身子一转又退半步,造价不菲的手工衬衫立刻变成了背心,珊瑚扣叮咚落地。 陆家的二公子陆林并不是那种养尊处优没见过世面的少爷,事实上,被挟持的十数天,他一直试图和外界联络,争取援兵,脑子里也不止一次的构想过脱身计划,此时苏朝宇的暗示他何尝不懂,只恨双手被软性钢索紧紧锁著,动作十分困难,半天才挣扎著弄掉了脸上的面具,手指勉强够到了毒气开关。 这样的动静惊动了黑衣人们,他们放弃了跟闪转腾挪欲拒还迎的苏朝宇,都转头去看陆林。陆林後背靠著墙,手指紧紧握著毒气开关,说:“你们的恩怨与我们没有关系,现在他已经来了,请你们放过我太太和儿子,离开我家,否则,我不在乎玉石俱焚!” 毕竟不是像苏朝宇这样职业与恐怖分子打交道的人,这句话说得一点也不够绝,倒像是商人谈合同,实在让人怀疑他有没有打开开关的勇气。苏朝宇在心里扼腕,余光瞥见十点锺方向的阔叶植物後面,有什麽东西一闪,立刻知道情况不妙,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陆林身上,一跃而起,左手一勾一拽,瞬间就拉拖了距离他最近的那个黑衣人的颈椎。旁边的黑衣人情知不妙,马上向旁边一滚,苏朝宇却不留情,跟上就是一脚,靴底锋利的鞋钉刺入对手的太阳穴,黑衣人惨叫一声,血流满地,很快就没了动静。 苏朝宇当然不会站在原地等其他的黑衣人把他当活靶子射击,趁第一个没气的黑衣人身子软倒之前,他已经卸了对方的配枪,抬手对著十点锺方向就是一枪,身子虚扑月宁远,角落里立刻闪出三四个彪形大汉,迅速往月宁远身边聚集。没料到苏朝宇攻击月宁远是虚招,趁此机会,他已经闪入竹帘之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枪结果了里面负责看守人质的黑衣人,那一枪从眉心射入,掀开了他的头盖骨,大量的血液和脑浆喷溅满地。庄奕不是一个胆子小性子懦的妇人,可是这样血腥的场景也完全超出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她紧紧搂著儿子不让他看这样的场景,苏朝宇一指最远的墙角,她立刻明白,抱著儿子挪到那里,看著自己染满人类血液和细碎组织的裙角,终於禁不住干呕起来。 陆晨并没有被绑著,只不过是脖子上扣著一条非常可疑的金属圈,上面还连著一个小盒子,他从背带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递给妈妈,柔声安慰:“妈妈别怕,我会保护你的。”说完,便挣脱开庄奕的怀抱,小心地走过来在尸体上找配枪。 挡在他们身前小心戒备的苏朝宇侧头去看庄奕,她苦笑著摇摇头叫他不用担心,苏朝宇的心都被揪起来──因为他和他的弟弟,庄奕全家,或许都会在这场精心布局的阴谋里失去生命…… 该死的,月宁远真他妈是个变态!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57 外面混乱了片刻,黑衣人已经占据著人数优势再次控制了陆林,苏朝宇数了数,不算月宁远,对方一共七个人,都有配枪。其中刚才埋伏在十点锺方向伺机狙杀陆林的,被苏朝宇一枪打穿了右手,现在疼地满地打滚,他们不得不分了一个人过去帮他;剩下的五个人有两个紧紧控制住陆林;另外三个则牢牢护住了月宁远。 月宁远对死在地下的几个黑衣人没表示出任何一点怜惜,那双黑眼睛里闪著寒光,她盯著竹帘里的苏朝宇,冷冷道:“里面的女人孩子身上都绑了高能炸药,遥控引爆器就在我手里,另外,你必须为你刚刚的行为付出代价!”她秀美的手指指向陆林,侧头吩咐:“送他上路,在他的老婆孩子面前。” “不!”庄奕撕心裂肺地喊出来,整个人顾不得危险就想往外冲,苏朝宇下意识地伸手去拦,陆晨则死死抱住了妈妈的腿,庄奕徒然地挣扎著,眼泪一下子就铺了满脸。 黑衣人再度把呼吸面具扣在了陆林脸上,他拼命挣扎,可惜对方都是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像陆林这样只在周末进健身房的商人,十个也不是对手。月宁远伸手握住那个橙红色的毒气开关,然後轻轻地,一拧。 庄奕狠狠甩开了儿子,一口咬在苏朝宇手臂上,只求能冲到陆林身边。苏朝宇不用看也知道手臂上一定鲜血横流,可是他还是死死抓著庄奕的肩膀,不让她轻举妄动,另一只手扯下颈间的波塞冬吊坠,大声嚷道:“月宁远,波塞冬吊坠就在我手里,立刻把毒气关掉,否则我一枪毁了它,你也绝对得不到!” 月宁远闻言立刻把开关拧回了闭合的位置,手指却没有离开,断然道:“扔出来,给你五秒锺。5,4,3…… ” 苏朝宇略有犹豫。他知道这几乎是他唯一谈判的筹码,唯一拖延时间的资本,刚刚已经在电话里对江扬说过“我爱你”,他应该会在十分锺以内赶到,天,这一定是他这辈子最漫长的十分锺。 月宁远已经数“2”,庄奕绝望哀求的眼神让他的心都碎了。少年时他多少次发誓绝对不让这个女人伤心失望,时过境迁,他确定他对江扬的爱超越一切,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会对他“最熟悉的陌生人”庄奕绝情断义。他一咬牙,用身体挡住庄奕和陆晨,放下配枪,掀开竹帘从下面贴著地面把吊坠扔了出去,然後立刻闪身隐在内室的硬木桌子後面,还是紧紧护住了庄奕和陆晨。 陆晨的颈侧擦破了一点皮,满不在乎地擦了一下,沈默地把从尸体上找到的配枪和弹夹塞给苏朝宇。苏朝宇想摸摸他的头表示感谢,他却躲进了妈妈的怀里。庄奕全身都在发抖,几乎神经质地把儿子抱得很紧,就像是少女时抱著她的毛绒玩具那样。陆晨大概是痛了,皱紧眉,可是一声不吭,还柔和地安慰著妈妈。 月宁远的手下已经把坠子捡起来给她,她立刻拿出一个金属盒子,弹开盖子,把坠子放进预定的插槽里,启动开关,风扇刷刷转动,一排一排对比数据开始出现在盒盖上的液晶屏幕上。月宁远专心致志地看著,神情警惕,她不止一次见过苏暮宇身边那些以假乱真的赝品,这次有备而来,干脆准备了集扫描验证於一体的微电脑分析器来现场辩伪。 每一项参数与预定相符,就会发出“滴”的一声,像是催命符一样砸在苏朝宇的心上,等月宁远完全确定坠子的真伪,她一定会采取下一步的行动,八成就是“杀人灭口”。苏朝宇的手心有冷汗,稳稳地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距离他给江扬发出“520”的求助密码已经有整整3分47秒了,首都反恐防卫队不是号称“全军最优快速反应部队”吗?为什麽还没有到? 庄奕的情绪很不稳定,隔著薄薄的竹帘,她看不清陆林的状况,满脸都是焦躁和疑虑,如果不是苏朝宇和陆晨拉著她的手,她早就冲出去看她的丈夫了。 陆林的状况显然非常差,身子已经软下去,完全靠劫持者架住才能支撑体重,胸口起伏剧烈,初时咳嗽得很厉害,吐了一些白沫出来以後,似乎力气已经被消耗殆尽,如果想要活命,大概需要立刻送入医院急救。 苏朝宇深深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对身边的陆晨说:“给我看看你脖子上这个东西,好吗?” 陆晨看他的眼神称不上友好,那双神似庄奕的黑眼睛里有竭力掩饰的恐惧。他看了看被苏朝宇紧紧抓著的妈妈,点点头凑了过来。 这个项圈看起来非常眼熟,苏朝宇相当专业地摸了摸贴近颈动脉的项圈内侧,又摸了摸後面的接口。没错,这就是被关在集装箱里刑讯的那绝望的八天里,审讯者们戴在他脖子上的那一种、最终被他骗过的高技术精密产品。回到基地以後,苏朝宇强迫症地逼慕昭白帮他找了一份这个东西的详细图纸,埋头研究了好几天,彭耀和江扬都担心这某种近乎偏执的强迫性後遗症,又都太了解苏朝宇的个性,谁也不敢劝,最後江扬叫凌寒从国安部找了个同型号的项圈给他,彭耀则派徐雅慧陪著苏朝宇,把它反反复复地拆了三五遍。 现在苏朝宇确定,只要拿回那把伪装成打火机的万用军刀,他就可以在两分锺内把项圈从陆晨的脖子上拆下来。唯一的问题是,那个小钢盒子是什麽?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戳了一下,盒面滴了一声,亮了一下又熄灭,竟是块很小的电子屏幕。 与此同时,月宁远手里的金属匣子也发出滴滴滴的欢庆声,近百个技术参数的完美相符确认了波塞冬吊坠的正品身份。她把它拎出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不自主地露出无法掩饰得意的笑意,对苏朝宇说:“谢谢你的礼物。好了,我去找苏暮宇了,再见。” 苏朝宇愣了一下,她怎麽可能就这麽放过他们!果然,月宁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钥匙链般的引爆器,滴滴按了几下,声音居然很温柔:“给你留五分锺的时间和你的青梅竹马道别,我还是很好心的,对吧,亲爱的大哥?”说完,她把已经打开的引爆器扔进铺满雨花石的池底,它发出噗的一声,瞬间就报废了,月宁远拎起那个金属匣子,银铃般清脆地笑著挥手,扶著陆林的黑衣人立刻打开了毒气开关,然後毫不怜惜地松手,他无力的身体滑到在地毯上,绝望而痛苦地抽搐扭动。 苏朝宇听见陆晨的项圈响了一声,赶快转头去看,略一分神的功夫,庄奕甩开了他的掌控,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扑向她的丈夫。长长的大摆拼布长裙飘荡起来,让她更像是一只濒死的蝴蝶,或者,一个没有难度的、移动靶。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58 苏朝宇近乎绝望,抄起手枪就跟了出去,一面像投飞镖那样扔出匕首吸引断後的黑衣人的注意力,一面嘱咐陆晨:“藏好等著我!” 没有枪声,只有月宁远近乎嘲讽的冷笑和关门的声音,庄奕已经扑到了陆林的身边,正手忙脚乱地关掉毒气开关,把呼吸面具从他的脸上扯下来。苏朝宇顾不得管他们,两步奔到门口,连续撞了三次,那扇拥有顶级防盗隔音能力的钢门却纹丝不动。 楼下传来巨大的震动,钢制的百叶窗劈里啪啦地放下来紧紧扣合,依稀有火光冲天而起,苏朝宇撑住门口的小桌才站稳身子,他抓起被劫持者们随手扔在那里的“打火机”,拔出插入黑衣人背心的匕首,几步抢到庄奕身边。 没有奇迹,吸入过量aphsk69毒气的陆林生命几乎已经到尽头,他那双温暖的褐色眼睛还奋力睁著,受损的神经系统却已经使他完全失明,他紧紧握著妻子的手,可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庄奕俯身搂著他,眼泪一滴一滴滑落脸颊,满心绝望。 陆晨跪坐在陆林的身边,眼睛里的泪水滚来滚去,却还竭力压抑著哽咽,试图用两只手帮陆林做心脏复苏。 苏朝宇站在这绝望的一家人身边,亦觉得悲伤、无助和内疚,火光愈发强烈,似有什麽轰鸣遥远地响起,爆炸震动著脚下的楼板。他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当下一脚就踹碎了一块巨大的落地窗,用钢笔手枪打掉钢制百叶窗的下合叶锁,使劲推了两下,确定它可以很快被打开。 四层以下的玻璃全碎了,不停的有滚滚的黑烟卷著火舌从窗口探出来,月宁远这不仅仅是杀人灭口,甚至还要焚尸灭迹!苏朝宇恨得牙痒,可眼前却束手无策。 此刻天已经擦黑,浓烟使能见度变得更差,苏朝宇听见头顶盘旋的直升机的声音,却看不见它的位置,他确定江扬已经到了,可是这样一座燃烧的别墅,特警们又该如何突入? “苏朝宇?”庄奕忽然叫他的名字,苏朝宇赶快放下百叶窗,快步走到她面前。她已经放开了陆林渐渐冷下去的身体,表情是一种大风大浪之後的哀伤与平静,她戳了戳陆晨脖子上的小金属盒子,那屏幕立刻亮了起来,庄奕说:“刚刚还有300,现在却只有212了,那个她说,这是定时炸弹,高能炸药?” 苏朝宇惭愧地要去撞墙了。他刚刚光顾著想如何带庄奕母子脱身,却忘了月宁远说过的,他们身上都已经被绑了高能炸药──不解决这个心腹之患,就算逃出去,他们也都活不了。 庄奕把陆晨轻轻推给苏朝宇,没有一个字,那双盛满了哀伤的眼睛里尽是焦虑和求恳。苏朝宇当即也不再说任何客气的话,半跪在陆晨面前,弹开军刀开始拆解引爆装置。 从撬开小巧的液晶屏幕开始,一条一条地处理那些纷繁复杂的排线,尽管在飞豹团服役的时候曾经受过相关训练,但苏朝宇毕竟不是专业的拆弹专家,实践经验非常有限,滴答滴答的计时声哪怕在时不时震动晃动的房子里仍然显得那麽刺耳,苏朝宇的手心里已经都是冷汗,地面水池里的红鱼慌张地四处游蹿,有些甚至跳到青石上,很快搁浅而死。 庄奕安静地抱著陆林,把头贴在他的胸口,那个让她可以在任何情况下稳住心神的有力节奏已经永远消失,她不肯闭上眼睛骗自己,眼泪却不停地涌出,她看著精心打理的花房茶室,她的家在爆炸的火光中土崩瓦解,她看著苏朝宇。 她爱过那麽多年的男人,正稳著腕子,准备剪断最後一根电线。 像那些老套的电影情节,一根红线和一根蓝线,一根引爆一根停止计时,只有一次机会,错了,他们就都会死在这里。 苏朝宇略略犹豫,小屏幕上的数字已经跳到了67,他还有一分锺多一点的时间。一直垂著眼睛配合苏朝宇的陆晨凝视著火光中苏朝宇宝蓝色的短发:“剪断蓝色吧。”苏朝宇惊悚地抬起头,可是那双酷似庄奕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仇恨或者厌恶,陆晨察觉他的探究,然後闭上了眼睛。 庄奕咬著嘴唇缓缓说:“不,不是你的错,朝宇,那个变态的女人,不是你所能控制的。我从未後悔过我们之间的情感,可是此刻,到了该了断的时刻。剪断红色,好吗,朝宇?” 苏朝宇拼命地想推断月宁远的思维方式,手指不自觉地摸了摸红线又摸摸蓝线,忽然他感觉到另有一根线碰到了他的手指──怎麽可能?他分明已经完成了……? 他点亮隐藏在“打火机”里的手电,从侧面看过去,果然,蓝线的後面还连著一根极细的铜丝,颜色与盒子的内壁相似,极隐秘的延伸至盒子的深处。苏朝宇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把这条铜线分出来,用军刀上最小号的钳子试了试。 外面已经依稀传来江扬的声音,他正通过扩音器叫他的名字,苏朝宇深深吸了口气,在心里说:“我爱你,江扬。”随即,稳稳地剪断了那根铜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庄奕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双手握著陆林的手放在胸前,仿佛他还能给她安心的力量。 一切都很静,再也没有那催命般的“滴答”声,苏朝宇长长舒了口气,庄奕走过来,紧紧抱住了陆晨,吻他的额头。少年双肩颤动,第一次露出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有的表情,悲伤而无助:“妈妈,爸爸死了,是吗?他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对吗?” 庄奕扶著他的肩膀,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微笑:“不,你爸爸还活著,他会保护你,直到你长大,你会幸福的,答应妈妈,好好跟爸爸一起生活,勇敢地走下去,好吗?” 陆晨疯狂摇头,庄奕把他交给苏朝宇,最後一次亲吻儿子的额头:“晨,你是最勇敢的,跟你的亲生爸爸一样,不管是我还是你爸爸,都希望你幸福。记住,你以後就是苏晨,他,苏朝宇就是你亲生爸爸。” 苏朝宇一只手抱著把自己嘴唇咬出血来的陆晨,拉著庄奕就往那扇被踢碎了的窗边走。到了窗边,他两下推开了那巨大的铁质百叶窗,却没想到庄奕突然放松了他的手,退两步站在两米以外提起那美极的大摆裙,修长的大腿上,竟也箍著一个一模一样的定时炸弹,她戳戳屏幕:“只有25秒了,苏朝宇,记得吗,你是我唯一的翅膀,好好活下去,走啊!” 灭顶的绝望瞬间就淹没了苏朝宇,她还带著微笑,可是这便是诀别了。没有人比庄奕更了解苏朝宇,她知道他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男人,他懂得权衡轻重缓急──他们已经没有时间拆第二个炸弹,而鬼知道月宁远的炸弹会有怎样强大的破坏力,也许这样小小一只盒子,就可以炸飞整栋别墅。 她不可能跟他们一起走了。 庄奕坦然接受这命运,所以直到这一刻才带著淡定的微笑娓娓道来,仿佛是最殷勤的女主人正站在自家的门口送别亲朋。作为妻子,她已决定和爱了自己一生的男人共赴黄泉;作为母亲,她把生存下去的机会留给儿子,能把他托付给苏朝宇这样的男人,她没有不放心。 浓重的黑烟涌入花房,灼热的气体吹打著苏朝宇的脸庞,他那双宝石般的蓝眼睛里都是绝望的泪水,可是此时此刻,他别无选择。他只能说:“再见,小奕。” 庄奕看著他。他紧紧抱著陆晨,腾身一跃,身上破落的丝绸衬衫迎风鼓荡,像是一只展翅的鸟,她望著他的影子微笑,低声说:“再见,我的朝宇。” 砰,砰! 两声枪响,苏朝宇落入泳池的瞬间就听见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他双手捂住陆晨的口鼻,生怕他呛水,身体不断下沈──真幸运庄奕是那麽喜欢运动的人,她家的游泳池甚至有个五米的小跳台,所以水深达到了私家泳池很少能做到的将近四米。苏朝宇沈到水底,双脚猛蹬池底,迅速浮上水面。再抬头,顶层的玻璃簌簌而落,爆炸巨大的冲击波把那些绿色的藤蔓崩出去几十米,怀里的陆晨不顾劝阻抬起头,跟他一起凝视这世间最惨烈的烟花。 有什麽东西亮亮的落下来,陆晨挣脱了他的怀抱沈到水里去,苏朝宇立刻跟过去,只见那个少年转眼浮上水面,手心里捧著一汪清水,和,一尾红鱼。鱼儿被爆炸波和近二十米的落差所伤,徒然地摆了几下尾巴,终究翻白死了。陆晨瞧著它小小的尸体,泪水决堤。 苏朝宇从後面拥抱他的儿子,他们都知道,那两声枪响是庄奕最後的反抗──她那样骄傲的女子,怎麽能甘心让自己和丈夫死在月宁远那个变态的手里? 她永远都是那个穿红裙梳高高的马尾的少女。就算命运如何残忍,她总会昂起头,坦然直视,无畏面对。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59 剧烈的爆炸声还未平息的时候,四架专业的消防直升机分次到达,开始向火场喷洒高能灭火泡沫,接著,整个街区的警报都响起来了,六辆大型消防车包围了整座陆家别墅,开始架设各种灭火装备。 穿全套黑色防爆衣的持枪特警终於出现在浓烟之後,他们分为多个小组,带著防烟面具,手持冲锋枪和防爆盾牌,从先头的破拆组刚刚拆排了绑满高能炸药的前门鱼贯而入。 不到三十秒以後,第一批防爆警察在泳池里发现了苏朝宇和陆晨,确认了苏朝宇的身份之後,他们立刻把备用的防烟面具套在他们俩的头上,然後派专人抬出现场。整个过程中,苏朝宇始终紧紧抱著陆晨,一只手牢牢地掩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那些散落於花园的人体的残骸。就在已经被完全拆掉的铁艺大门旁边,躺著被一枪射中腹部流血而死的金毛猎犬,它和它的男主人一样,褐色的大眼睛至死都睁著,仿佛仍然在诘问和凝望这个冷漠的世界。 江扬第一时间抱住了他近乎绝望近乎崩溃的爱人,苏朝宇那双璀璨如宝石的蓝眼睛里似乎蒙了一层厚厚名为“绝望”的灰烬,所有为了儿子才伪装出来的镇静在他投入爱人有力的怀抱的一瞬间土崩瓦解。他死死攥著江扬的衬衫,一遍一遍近乎疯狂地重复:“她死了,江扬,她死了!你为什麽不早一点,江扬!” 江扬紧紧搂著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直吻苏朝宇的额头,鼻尖和嘴唇。他知道爱人并不是真的埋怨,并不是试图把陆家别墅的爆炸推到防暴警察出动太慢上面。只是他太伤心了,甚至不愿意接受这个惨烈的事实,心固执地认为,只要找出那些或许能救她的方法,他就可以重来一次。 那麽,或许,她能活过来,就像他们一起打的电子游戏那样…… “对不起,我的朝宇,她已经死了。”苏朝宇的心情江扬完全理解,可是他一定要亲口把这样残忍的话说出来:庄奕已经死了,没有奇迹,没有人能够更改悲剧的结局。 苏朝宇似乎被这些词句烫到,他放开了江扬,怔怔地看了他好久,终於眼泪夺眶而出,像个孩子那样,哭得扑倒在江扬的怀里。 江扬凝视著前座被推了镇静剂终於可以安睡的陆晨,一只手轻抚苏朝宇脏兮兮的短发,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是天意,从他离开会场到带著反恐特警赶到陆家,一共花了23分锺57秒,的确低於正常的出警速度。这主要是因为今天是各党最後拉票的时间,云集了近十万民众的市民广场和各党派分散於整个城市的数十个大小活动现场牵制了反恐部队几乎全部警力。江扬亲自赶到防卫指挥中心,动用自己的军级领导权限,又托了老师杨霆远一级上将的关系,才勉强调动了最後的後备应急部队以及一架有狙击位的反恐直升机。 周围的情况非常复杂,闻风而动的记者们已经陆续到达,更多的警察用警车排成隔离带戒严整条私家路,禁止在情况未明的时候放任记者们煽风点火。周星始终带著亲卫队的人忙忙碌碌,隔了好久,在苏朝宇都哭得脱力几近昏厥的时候,他忽然过来轻轻敲了两下车窗。 江扬摇下车窗,火光中,这个镇静缜密的少校脸色白得像打印纸,他左手受了伤,用应急夹板吊著,右手神经质地放在腰间的配枪上,手指微微打颤,努力稳著声音说:“长官,可以请您下来看一眼麽?” 江扬纵然万般不愿离开苏朝宇和陆晨,却知道周星绝不会为鸡毛蒜皮的事露出这样的神情。他给苏朝宇搭上自己放在车里的礼服上衣,走了出来,指指他的左手:“怎麽挂彩了?” “不留神碰的。”周星的回答简洁生硬,神情虽然紧张激动,还是挥手叫几个亲卫队员保护好苏朝宇和陆晨的车,然後果断地抿紧了嘴唇,转身就往山上走。 这件事实在不可思议,卢立本的继承人习惯把每件事都说得清楚明白,摆在它们该在的条条框框里,像现在这样,太不像他了。 周星走得非常快,转眼就转过一个路口,从隔离带上跳了下去,昂著头看著江扬,那双眼睛闪闪发光,隐有泪痕。江扬跟著跳了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走吧。”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大概五十米,就看见了前面来来去去的许多便衣的人影,警戒线拉了好远。周星快步走过去出示证件,然後掀起警戒线请江扬进去。江扬认出几张国安部熟悉的面孔,心中不由悚然。 拨开人群,周星带著江扬走进现场,那里停著三辆轿车,其中一辆是元帅府的标准黑色配车,另外两辆挂著民用牌照。“但是都是咱们的车,跟苏朝宇上校的。”周星的声音开始发抖,他戴上旁边便衣递过来的一次性手套,缓缓地拉开了车门。 亲卫队副队长刘嘉禾上尉,那个十八岁起就跟在周星身边如同弟弟一样的存在,那个笑起来会露出两行不太齐的白牙的农村孩子,以一个极不自然的姿势,软软地倒在前座上,颈间一道青紫的勒痕,显然已经停止了呼吸。 周星更不停步,直接冲过去又拉开了另外两辆车的车门,里面横七竖八地各躺著四名亲卫队员的尸体,一样死於窒息,一样是几乎没有反抗的情况下被软性钢索勒紧了脖子。周星强迫自己盯著那些早晨还跟他说话跟他开玩笑的队员们,手指紧紧抠著车门,却禁不住这潮水般的痛苦哀伤,慢慢跪了下去。 夜色已浓,远处陆家别墅的火光几乎已经熄灭,警车和消防车的警笛依然刺耳地响著,反倒衬得这里一片死一样的沈寂。常年在边境的江扬不可能记得每一个亲卫队员的名字,却还记得那个横倒在前座上的矮个子队员早晨还帮他们查过配车的安全。当时阳光那麽好,他年轻的笑脸在明媚的光线里闪闪发光。 江扬瞬间就明白卢立本教出来的继承人是在怎样的状况下砸断了自己的左臂。他从未见过周星哭得如此失态,向来镇静稳重的周星狠狠地把地面上的草都揪起来,国安部的特工试图提醒他这样会破坏现场,他立刻跳起来骂人:“放屁!这样的局会留根头发丝给你查吗!”若不是江扬亲自伸手拦著他,他大概还要抡他完好的那只拳头。 成功阻止他继续发疯的人居然是刚刚赶来的秦月朗。他从国安部特工的手里抢过一只透明的物证袋,直接送到周星眼皮底下:“喂,你觉不觉的这个东西有点眼熟?” 周星在江扬的怀里抬头一看,那里面装著一张鞋底拓样。他侧头在肩膀上蹭干眼泪和汗水,接过来细看:“42码的橡胶鞋底,带四颗塑胶鞋钉,方便运动和搏斗。”他不耐烦地抢过秦月朗手里的手电筒一扫车里的九个受害者,接著说:“不属於他们任何一个人,不过确实很眼熟。” 秦月朗从口袋里掏出迷你办公终端,飞快地按了几个键然後把屏幕转到周星面前:“是不是这个?” 江扬关心地凑过去看,那是一张鞋底覆膜的照片,一样是42码的橡胶鞋底,周星夺过去细看,秦月朗小心翼翼地低声告诉小外甥:“那是我们在你和苏朝宇被绑架的现场发现的……” 江扬目光一凛,立刻走到没人的地方去打电话,周星已经对比完毕,回头告诉秦月朗:“没错,都是右脚,根据磨损部位判断,应该就是同一个人。看来我们的对手中,有一个马大哈。” 秦月朗担心地看著这个卢立本当儿子当弟弟一样培养了许多年的年轻少校,想安慰他几句却又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倒是江扬放下电话快步回来,认真地看著周星的眼睛敬礼,轻声说:“对不起。” 周星立刻还礼,眼睛里还有未干的泪花却大声回答:“不,长官,下官很清楚,这不是您的错,也不是苏朝宇上校的错。” 秦月朗伸手拍他的背,周星的表情那麽悲伤又那麽平静,他看著江扬说:“您的对手是一群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活鬼,长官。” 江扬望著夜空,一月如钩,朦朦胧胧的隐在厚厚的云层里面,偶尔露出一点清冷的光来。他长长地吸了口混合著松香、草香和硝烟的空气,直视周星的眼睛,说:“相信我,只要太阳还会升起,管他活鬼或者恶人,我会一律送他们重回地狱。” 不是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而是那麽平平静静,就像是陈述宇宙间一个最平凡的普遍真理,带著令人安心的节奏和情感,周星知道,江扬既然这样说了,就一定会做到。那只不会做饭的手,其实有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奇异力量。 秦月朗接了个电话,然後走过来对他们说:“陆家的地下室打开了,里面有六个人,初步认定是陆家从纳斯带过来保镖,都是被捆在地下室活活渴死的。周星说得没错,这就是一群活鬼!”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60 纳斯陆氏集团二公子陆林、陆氏集团里最年轻有为的少东家、财学兼备的商界新星的豪宅,就这样在一片爆炸声里,成为了一座废墟。两天後,粉碎塌落的漂亮的褐色屋顶和米白色的内壁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黄色警戒线围起来的一个大坑,每时每刻都有警察、安保人员和建筑工人在里面忙忙碌碌。所有媒体记者的拍照区域都被推到了黄线外三米,因此各种长焦镜头很快就溜到了周边各个建筑屋顶、广告牌、大树顶叉和任何可能的制高点上,甚至有善於钻营的人每天在各处占据最佳的拍摄位置,收取记者的十块八块的零钱。 雁京再次陷入一种传染性的恐惧里。最近几年这样的事情果然十分多,黄清河的首相府爆炸之後,巧克力别墅著过火,陆军总司令的家被轰塌了一半,现在……连商人也不放过了! 各大报纸杂志开始做专题研究这些事情背後的联系,警局和国安部也被迫每三小时就向媒体公开进展,以期事情可以透明化。但是,再委婉的外交政策也不可能压制陆家对失去正值最好年龄的儿子的悲痛,很快,江立所在的外交部门就开始了和纳斯帝国艰难的斡旋。 最可怕的是,还有三天,就是布津帝国的大选。 现任首相索菲罗兰.江夫人因为刚刚参加了儿子与同性伴侣的婚礼,赢得了开明派的多数计票,有很大把握连任,但是陆家别墅的爆炸令这个局面一夜扭转,对江夫人的支持率急速下跌,一度落到历史最低点。江夫人的选举办公室已经连续四天不眠不休地工作,整个一层的各个房间彻夜灯火通明,各种印刷资料被穿著高跟鞋的美貌的新闻代表从这里送到那里。一场又一场的演说、直播准备工作增加了凝重气氛,多数人都不敢松懈,新闻组的工作人员把广播和电视的外放都关了,带著耳机一面听各路报道,一面在布津帝国所有的有政治新闻的版面上搜集信息,做简报。 他们都知道,死了的那个陆家二公子,娶的妻子正是刚结婚的苏朝宇的青梅竹马,而她也在这场灾难中失去了生命。尽管这件事发生之後,没有任何人在任何媒体上看见过苏朝宇的哪怕半个影子,但是所有人都期待他会出来谴责什麽,至少,说些什麽。尤其,纳斯国内,陆林的父母已经抱著他们留在纳斯的小女儿陆昱,声泪俱下的谴责和控诉了多次。 这种工作,江家并不是没有准备,而是……苏朝宇虽然没有疯,但是,江扬觉得他的状态实在不适合出去见人,何况目前媒体的作用不是监督舆论,很大程度上是煽风点火。他听过几场诘问国安部部长凌易的发布会,许多问题十分蛮横无礼,就连一向十分沈著的江瀚韬都看不下去,几次站起来倒茶。 没有人限制苏朝宇的自由,他依旧在元帅府的客房里,楼下,就是苏暮宇的房间。他没有像电视剧里面的人一样过得日夜颠倒,也并没有发疯或者暴躁,除了事发当天,江扬把他和陆晨回到家里後,苏朝宇在卫生间里洗了整整四个小时的衣服。江扬开始不敢劝,後来进去的时候,苏朝宇跪在浴缸边,一池混著血的泥水格外扎眼,他穿著规规矩矩的款式简单的礼服长裤和破破烂烂的礼服衬衫,不停地搓著一件小孩子的白衬衫──陆晨的,上面有爆炸後的硝烟和庄奕陆林的血。江扬强行把苏朝宇的双手抓出来,摁在浴缸边,苏朝宇一直在哭,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他试图把头扎进浴缸里,但是江扬揪著他的头发拽了出来,拧开喷头,用温暖的水仔仔细细冲著他,叫他的名字,吻他。 苏暮宇一直站在门外。安慰无济於事,眼看著自己爱过的女人死在面前,对於苏朝宇这样重情义、真性情的人来说,是最残忍的刑罚。苏暮宇站了片刻便决定到外面去,恰好是周星值夜班,他受伤的左手打上石膏吊在脖子上,捞了件防备夜寒的长衣跟在後面,苏暮宇笑笑,周星便十分有节制有礼貌地退了一米,声音很温暖:“不太安全。”苏暮宇这才察觉自己哭了,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这世界上哪有绝对的安全?他看见童年的记忆里最绚烂的部分忽然起火,瞬间只剩黑色的烟灰,形如蝴蝶却有丧星的阴冷,就这样静静地消失了。他耳边一遍又一遍都是庄奕之前打电话给他时那说话的声音:“暮宇我问你,果真可以种出黑色郁金香吗?你现在精通这个,对不对?”她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是对於色彩鲜豔的东西仍然没有抵抗力,声音一如儿时那样清脆。苏暮宇叹了口气往回走,周星如释重负地跟上,进门就看见江扬在找他:“去陪陪苏朝宇。” 苏朝宇失魂落魄地蜷在床上,手上贴了三五个创可贴,那件衬衫已经被搓破了,就瘫在卫生间的水池里。那晚,苏朝宇抱著苏暮宇睡得格外沈,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诺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一时间他头疼得不知道发生了什麽,怔怔地坐了一阵子,才知道已经有一段美得不可言说的故事永远成为了生命里翩然而去就不再回眸的过客。他无力拉住她的手,她笑得十分灿烂:“朝宇,祝你幸福。” 被虚汗湿了一遍又一遍的床单上,海蓝色头发的苏朝宇失望地蜷进被子里再次哭了起来。黑暗被正午的阳光刺穿,他甚至还听得见走廊里勤务兵来来去去的声音。只是……无论多努力,他绝对不可能赢过该死的时间和命运。 苏朝宇从被子里钻出来。他在少年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然而明白和接受永远不是一件事,真相再次重重踢中他的软肋,他还是会疼得想要大声尖叫,想要躲避,却只能承受。 不过苏朝宇并没有冲任何人尖叫。他不愿意公开发表任何言论,也不愿意被媒体拍到,每天吃吃睡睡,从楼上游荡到楼下,忽然想起来什麽就在地下训练场里做几百个引体向上、仰卧起坐等机械性重复的动作。更多的时候,他和苏暮宇一人拿一本书坐在阳光天台上,一左一右地看,也不说话,也不要点心和茶水,一本接一本地看,从江扬那些艰涩难懂的电影艺术系教材到排行榜上的校园文学,苏朝宇在两三天的时间里翻了一百多本书。若说他完全没看,他也会突然蹦出几个专业名词,好几次把长时间不拍电影的江扬都问住了。 其实,江扬更想提醒他,现在江家还有一个人存在,但是他看苏朝宇的样子,便实在不忍说。直到三天过去,当苏朝宇下午又坐在天台看书的时候,他认为,所有人都会像以前一样屏气凝神,四周只能听见植物呼吸的声音,但是,尽管他发誓自己没有专心去捕捉,门外传来了十分嘈杂的响动。掌声,欢呼,有一个声音带著笑意说:“我们必须拒绝动物皮毛,爱护伴侣动物,这是一种社会进步的体现!” 月宁远? 苏朝宇顿时就火了,谁敢在元帅府看月宁远的访谈节目? 他一脚踢翻了小桌,抄起一柄花锄冲了出去。他发热的头脑已经想好了,不由分说,直接敲碎那台电视,即使是江扬金贵的影院系统也再所不惜。他不能听见那个变态的女人的声音,他发誓,如果月宁远出现在他周围百米内,他就会像当年杀了波塞冬一样,毫不犹豫地立刻拧断她的脖子。 旁边房间的门是开著的,苏朝宇知道这里一般都空著,偶尔江扬喜欢在这里清静一下。他捶开门闯进去,却愣住了。 是陆晨。那个他死里逃生救出来的孩子,正穿著一套浅灰色的家居服,靠著墙壁坐在地板上,手里捧著一个海蓝色大象型的迷你电视,那根天线抻得老长,角度也调好了。陆晨回头看了苏朝宇一眼,又看看他手里的花锄,然後缓缓地戳了一个按钮一下。 声音顿时消失,画面静止。长得不算十分美豔但颇有几分气质的月宁远的笑脸定格,陆晨没有站起来,从容地把电视转向苏朝宇那边,敲了敲那护眼的屏幕,脸上露出一个冷静的微笑:“我要记住这张脸。” 那微笑,右边的嘴角比左边略高一些,苏朝宇看呆了。 陆晨持续盯著他,苏朝宇有些不知所措,手里的花锄只能摆在门後。他几乎忘记了陆晨的存在,因为这个孩子自从出生以来,就从来没有在他的生命里有过一小时以上的存在感,而现在,苏朝宇几乎失去了过去的一切,陆晨,居然安稳地活著,坐在这里。他的皮肤偏白,阳光下,有很健康的淡淡的蜜色;他的眼睛十分黑亮,睫毛很长,鼻子也挺,像极了妈妈──苏朝宇脱口而出:“我会杀了月宁远。” 陆晨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改变,却飞快地,又恢复了那种波澜不惊的样子。他把电视在膝头放倒,凝视了片刻,这才抬头说:“我会很耐心地等,我会等到,或者,我会亲自去做。” 苏朝宇慌了,他看著他的亲生儿子,却不知道怎麽开口。陆晨按下播放键,画面上又出现了月宁远在陆家事发当天的不在场证据。她穿著一件性感的白色包臀裙,露出匀称的胳膊和修长笔直的腿,而她平时白皙的皮肤上做了彩绘,拟真的豹纹让她看起来十分具有活力和野性。她画了浓妆搭配气氛,头上戴著一对道具商店买来的豹耳,在整个活动队伍里格外显眼。她们趁著选举拉票的热闹劲儿,在市民广场举办了大型的义演和演讲活动,宣传保护野生动物、爱护伴侣动物、拒绝使用动物皮毛。在场有一百名专业的彩绘人员免费为愿意参加活动的路人化妆,很快,豹子月宁远身边就聚集了华南虎、丹顶鹤、浣熊、月牙熊等各种志愿者,场面十分热闹。清晰的长焦镜头甚至能看见月宁远的睫毛膏染在了眼睑上,就是她,绝对是她,苏朝宇几乎要相信了,那篇主题名为《一袭血腥的华美的袍》的演讲确实是月宁远的又一次成功表演,但是……谁在他面前残忍地杀害了庄奕? 月宁远,竟然还是月宁远! 苏朝宇的意识里发生了一次小型的爆炸,就像混沌之初,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过去的几天并没有活著,或者说,他只有身体活著而已,灵魂完全游离在一个茫然的世界里。这次爆炸并没有带来破坏,反而让一切归位,苏朝宇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体里名为理智和清醒的两种细胞慢慢复活,他明白了,庄奕和陆林已经死了,但是事情远没有结束。 他觉得内疚。在这麽惨烈的事情发生之後,陆晨居然这麽孤零零地坐在没人知道的地方看著仇人的电视节目,该死的……苏朝宇使劲揪了揪自己的头发,他没有一个当爸爸的人应有的觉悟,实在应该被拖出去打死。他试著去抱陆晨,陆晨看了他一眼,觉得陌生,却也不躲避,干脆关掉了电视,十分平静地问:“我什麽时候可以叫你爸爸?” 苏朝宇觉得惊讶,又觉得诡异,陆晨补充说:“我已经死了,不是吗?”说著,他从旁边的架子上抽出一张报纸来,头版头条上说,陆氏集团二公子一家三口遇难。 苏朝宇轻轻地摸了他的头发:“任何时候都可以,只要你愿意。” 陆晨折起报纸:“那……我们等你们决定了再说,好吗?” 苏朝宇看著他那双不会笑的眼睛,徒生绝望。这些话、这些事,绝对不是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该说、该做的,他就像那个丢了弟弟的自己,就像重压下只能更优秀的江扬,他是明媚阳光下一株健康的树,缓慢而自信地成长,但那麽艰难,只因他的周围是无尽的荒漠。 江扬端著果盘来找苏朝宇说话,见他没在天台,便叫他名字。陆晨听见了,便低下头去,重新打开电视,却换成了科教频道,佯装津津有味。苏朝宇鼻子一酸,快步走了出去,和琥珀色头发的爱人撞个满怀。 “这是怎麽了?”江扬能清楚感知爱人身上的绝望和希望,这和两三天前的苏朝宇不同,现在,他变得柔软而易说服,更重要的是,他的精神又回来了。江扬一手搂著他,便能感知他身体里新生的力量。苏朝宇声音有些哽咽:“我看见报纸了,陆家对此没有异议?” “没有。”江扬揽著爱人去天台──他知道陆晨在隔壁,这几天,他有空就会去陪著陆晨,他了解那个孩子的郁郁寡欢和伤痛,甚至,他们俩深入地交换了关於复仇这个欲望的利弊之处──他把果盘摆在桌上,劝苏朝宇吃些东西,然後拿出一张纸:“现在,你可以做个决定,朝宇,并不著急,但你要想好。” 苏朝宇索然无味地咬著一只橙子,瞥了一眼。 那张纸上半部是dna亲子鉴定结果,结论显示苏朝宇在9999以上的或然率上可以认定为陆晨的生父,而下半部是一个申请入籍的标准表格,已经填好了陆晨的新身份:江家正式决定接纳这个孩子,做他的法定监护人,直到他成年。苏朝宇悚然看著江扬,江扬含笑点头:“是的,我想他需要你,需要爱。” 苏朝宇颤抖著接过爱人递来的笔,签名力透纸背。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61 在苏朝宇签署了对陆晨的收养确认书之後,似乎平静了许多,偶尔路过厨房,听见勤务兵们谈论起月宁远或者庄奕或者是那个总是安静地坐在树下看书的孩子的时候,也不再会暴躁三五小时,只是苦笑著竖起手指做个堵起耳朵的动作而已。 昨天,布津帝国今年的大选结束,上一任首相索菲罗兰.江夫人以33的微弱优势胜出,让本来平静的竞选办公室再次忙成了一团。本来,江夫人决定如果不能连任就卸甲归田,和她的孙子孙女们共度美好时光,顺便承担起对江铭的少女时期的教育任务,但是这个票数令她十分尴尬──她是众候选人里呼声的相对最高值,却不足以达到宪法规定的组阁数,因此不得不进行下一步选择。江夫人可以考虑和一个非政策对立面的大党做好朋友,也可以联合若干小政党组阁,这就涉及到短时间内的多重社交和谈判,新闻秘书为她安排的会面一场连著一场,恨不得占用她醒著的所有时间,各路媒体记者不眠不休地堵在大楼外,每到饭点就在停车场排起长队领盒饭。 江扬时不时需要出席一些发布会和演说场合,考虑到苏朝宇的状态,彭耀半强迫地塞了两周特别假期给他,“精神了再滚回来,狼崽子可不是给你玩儿的!” 苏朝宇用工作来忘记悲伤的计划彻底破灭,只能闲在家里陪著陆晨,每天花一两个小时远程处理一些狼牙的行政公文。但陆晨总是那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见了谁都客客气气,只有江扬回来的时候会主动过去说几句话,苏朝宇十分懊丧地抓著头发说:“到底是你儿子还是我儿子?” 江扬睡前亲吻爱人:“小电视是我给他买的,你疯了的时候是我陪他,所以,他要跟我亲。” “呸!”苏朝宇翻骑上去,把江扬压得死死的,“你图谋什麽呢?” 江扬含笑:“我图谋明天要跟你谈谈。” 苏朝宇上下其手:“唔,好,我们现在就可以谈。” 江扬一把抓住他的手,表情忽然十分严肃:“明天下午两点半,地下训练场,苏朝宇上校,带著你的家当,准时到达。” 苏朝宇悻悻地松开了爱人:“你发什麽神经?” “这只是一场谈话,苏朝宇,”江扬的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仿佛带笑又仿佛冷静,苏朝宇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表达情绪,江扬却又说:“现在你可以开始了。” “没兴趣!”苏朝宇赌气翻身,“扫兴的老混蛋!” 江扬从容地翻到另外一边:“晚安。”他探起身子在床边桌上抓过一杯水抿了一口,然後把手机拿起来插在床头的支架里充电,脚尖探出被子一踹,床边桌便咕噜咕噜滚到墙角去了。他缩进被子里,感觉到苏朝宇身上焦躁的小火苗正在扩张。 房间里安静了不到一分锺,苏朝宇翻身,戳对方後背:“喂!转过来!” 江扬笑眯眯地翻过去,苏朝宇便哼了一声,随後抱著“随便给你压一下好了”的心态张开了怀抱。 第二天,江扬很早就跟著一只鸡蛋饼卷和一杯咖啡一起消失在了江家黑色的车里,苏朝宇反应过来的时候,车已经不见了。他和陆晨聊了几句天,陪他出去遛狗,回来处理了一阵子狼牙的公务,午饭後睡了个午觉,翻身一看,已经是下午两点一刻。 “明天下午两点半,地下训练场,苏朝宇上校,带著你的家当,准时到达。” 苏朝宇不确定江扬昨晚是不是真的发神经。通常情况下,他的老混蛋长官绝对不会在夫夫夜生活要开始前做任何扫兴的事,当然,军部和江元帅永远恰到好处的电话除外。然而……苏朝宇边喝水边琢磨这句话其中的含义,试图像小学生分析作文一样找到它各种角度的解读方法。按理说,如果江扬称呼他为“苏朝宇上校”,那麽他必须立刻立正,手指紧贴裤缝,两只!亮的皮鞋摆好精确的角度,同时抬头目视前方,随时准备接受长官的命令──他必须穿全套军服──地下训练场只做力量练习的地方,平时也有亲卫队在里面训练,难道江扬是准备让他去指导亲卫队的课程吗?我们已经是夫夫了!苏朝宇愤恨地想,他身为自己的合法婚姻伴侣,居然还连名带姓加官阶地威胁他?於是,苏朝宇就穿著一身十分懒散的家居服晃去了地下训练场。 至於那套见鬼的家当,苏朝宇悠闲地想,谁会带著它! 与往常不一样,地下训练场里面今天没有赤著上身互相摔角的亲卫队的小夥子们,门上一张便条显示著放假的精确时间。苏朝宇恍然大悟,江扬是算好了亲卫队的假期到下午六点才会结束,才特意挑选了这个地方,隔绝刺眼的阳光、来来去去的勤务兵和不必要的镜头。海蓝色头发的陆战精英赛世界冠军手里还端著两杯橙汁,用脚顶开了门,一进去,就傻眼了。 江扬已经在那里了,穿著全套军服,肩章闪亮,接缝笔直,黑色的军皮鞋一尘不染。他远远站在场地正中,看见苏朝宇来了就一抬臂,表盘冲苏朝宇:“迟到了一分十八秒,苏朝宇上校。” 苏朝宇已经愣在当场,手里的橙汁和身上的衣服像是著了火一样不合时宜,令他想像神话人物一样变个小飞虫悄悄离开,留下这个太不聪明的躯壳在这里面对江扬那恐怖的目光──该死的,都结婚了他还能这麽凶──该死的,都结婚了,我怕他做什麽? 想到这里,苏朝宇就仿佛成功壮胆完毕,端著橙汁冲江扬走过去,笑著说:“这是怎麽了,老混蛋?嗯?” “用尊称,苏朝宇上校!”江扬厉声道,“放下饮料,我在十分锺内再给你一次机会,带著你的家当,准时到达。” 苏朝宇皱眉,江扬琥珀色的眼睛里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光,他的各种心思在这种光芒里徒然挣扎了一会儿便彻底死去了,理智告诉他,现在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不管江扬是真心调戏他还是真心发脾气,他能做的都只有配合。 苏朝宇飞奔上楼,换上军服,但是翻箱倒柜找不到他的家当。那经典款的皮包和藤杖首都有一套,基地也有一套,却废弃多年,纯属个人情趣,很快就被两人忘在脑後,此时此刻哪里找得到?他边翻边看表,出了一身汗,尽可能快地打开尽可能多的抽屉、柜子、储物箱──啊,储物箱!苏朝宇忽然想起来,他把家当扔在了江扬鞋柜下的某个小型储物格子里,等他到达那个角落的时候,这个好消息再次变成了悲剧:江扬什麽时候换了一个推拉门的鞋柜?他绝望地揉脸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人──不,就是江扬这个可怕的混蛋──用清晰的笔迹画了个箭头指向右边,苏朝宇猛地拉开衣帽架旁边的小门,大松一口气:你在这里! 等他拎起那个经典款的包时,内心里涌起一股堪称心酸的情绪:苏朝宇你这个笨蛋,都结婚了,居然还会怕江扬跟你动家法?但是……苏朝宇一步四个台阶往下冲,但是怎麽能不害怕!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62 他戳在江扬面前的时候刚好用尽十分锺时间,琥珀色眸子的长官看似在空闲时段里没有移动过,脸色更加难看了:“整理军容!” 苏朝宇立刻照做,动作十分标准。 第3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1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31节 江扬四下看了看,然後再次抬起腕表:“卢立本带亲卫队会在六点回来做体能专项测试,我们时间不多,希望可以高效率地进行。” 什麽?苏朝宇的脑袋嗡了一声,现在还不到三点,也就是说,江扬计划跟他谈三个小时?还没来得及问出来,江扬便快步走到鞍马前面,踢踢底下的调节器:“打开,降低高度。” 苏朝宇狐疑地跟过去。江扬从来不是一个没有标准的人,即使在最轻松的场合,他这个曾经是数学专业毕业生的人也习惯精确地表达概念,比如“加一勺牛奶和一块半糖”或者“效率再高30”。刚才,他却只说了“降低高度”,并没有说降到多少合适。苏朝宇甚至觉得是自己太过疑惑太过紧张而听漏了,於是小心翼翼地打开调节器,慢慢向下拧那个转轴,以期江扬会在合适的时候叫停。谁知道,江扬站在那里像石化了一样,堵住了苏朝宇的最方便的角度,使得这个身材颀长的特种兵只能俯身从另一端用力,很快,苏朝宇就明白了江扬的用意。 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在一个恰到好处的高度喊了“停”,然後命令苏朝宇:“固定,然後摆好你的姿势,苏朝宇上校。” 苏朝宇快要爆炸了:这是为什麽!他愤愤地关上调节器,腾地站了起来:“江扬!给我个理由!” 江扬已经抢过经典款,从里面摸出了那只令苏朝宇恨到骨子里的藤杖,顺手打个对折弯,还打开电弧试了试,一切运转正常。苏朝宇看著江扬那神情,简直怀疑自己穿越回了当年。 於是,苏朝宇没有照办,干脆生气地盯著江扬看,江扬不怕他,藤杖破空一抽:“摆好你的姿势,苏朝宇上校!” 苏朝宇站著不动,江扬又重复了一遍,苏朝宇还是没动。他确定面前这个刚刚成为自己合法伴侣的指挥官不会跟他动手,一来是不一定打得过,二来……他们毕竟结婚了。苏朝宇抱著侥幸心理,正要开口问这是怎麽了,江扬已经在他膝窝抽了一下,并不十分重,但恰到好处地敲到了麻筋,苏朝宇只觉得不被控制地一软,立刻脸朝下被摁在了鞍马上,上面还残留著之前训练时候留下的镁粉,苏朝宇蹭了一鼻子,差点儿打喷嚏。而江扬却毫不犹豫地一手钳住他的小兵的腰,一手扯掉了对方的皮带,解放了那颗负责保证军裤腰围合适、不会滑落的门扣,然後拎起他纯色的内裤边,吧唧,狠狠弹了一下──苏朝宇立刻红了脸──多长时间了没有“享受”过私人教育了?他几乎忘记了江扬还有这麽一招可以把他制住。那些冠军的意气风发和特种兵的强悍灵敏在江扬的眼神里立刻失效,苏朝宇不由自主地开始仇恨自己的软弱,却又知道,即使再给他一次反抗的机会,他也还是会去调那该死的鞍马高度。 鞍马!天哪!还有什麽是江扬想不到的?苏朝宇脸朝下趴著,徒然挣扎了几下,江扬便假装对方是在积极配合,顺手剥下了苏朝宇的内裤,拽到膝窝,然後从容地放开了手。那个瞬间,苏朝宇本想就势翻过去,狠狠踹江扬肩膀一脚,让他疼死去,看他还敢不敢玩这种吓唬人的游戏,但没想到的是,江扬刚放开手,冰凉的藤杖就紧紧贴住了苏朝宇臀部的皮肤。他立刻绷紧了肌肉,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 “反省你的错误!苏朝宇上校!”江扬一巴掌掴上去:“我通知你是几点报道?” “两点半,长官!” “那你是几点到达的呢?” “规定时间过後的一分十三秒,长官!”苏朝宇悲哀地回答,同时已经计算出了这个数字可以合成73秒,也就是73下……结结实实的藤杖。 “是一分十八秒,苏朝宇上校!”江扬又掴一巴掌,不怎麽响亮,钝痛,苏朝宇只能紧紧抓著鞍马的边缘,忍痛认错。“我对你这种敷衍了事的态度十分不满意,苏朝宇上校,昨晚我已经通知过你具体的时间地点和需要携带的工具,你也并没有发表任何正面的反对意见,那麽我可以认定你在绝对服从长官命令这件事上不会有任何疑问。现在,苏朝宇上校,重复你的错误,并且做出反省!” 苏朝宇被彻底吓到了,茫然地开始一条条复述自己的错误,从没穿军服开始,到试图撒娇耍赖,都说完了,并且都得到了江扬的认可和原谅之後,他仍然想不出对方到底要跟他谈什麽。 江扬解开了风纪扣,松开了袖口,然後把藤杖在空中挥动了两下:“很好,现在我们开始谈谈今天正式的内容。苏朝宇上校,我给你五分锺的时间回忆,再给你十分锺的时间叙述,你必须告诉我你在从海神殿回来之後,多少次使用过波塞冬的力量办事,具体到细节,现在开始!” 苏朝宇愤然要撑起来,江扬反手给他一藤杖,十分轻地落在大腿根附近,以示威胁:“不要试图反抗,我是认真的,苏朝宇上校。” “我也是!”苏朝宇吼了一句,“我已经把那该死的坠子给了月宁远那个变态,还要怎样?苏暮宇已经不是波塞冬了,不信你问你爸爸!你有完没完?” 江扬毫不犹豫地又给他一下,依旧是轻拍,却落在同一条伤上面,弄得苏朝宇有点儿疼又有点儿怕。他厉声说:“我早就知道,庄奕遇难对你来说,除了悲痛几乎没有其他的感受,没错,这是人间最悲惨的事情之一,但是苏朝宇上校,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麽你活了下来吗?” “老子跑得快!”苏朝宇的眼睛都红了,“老子跳下来了!” “收起你的狼牙习气!”江扬再抽一下,精准度不变,力道却加大了。这一下打得苏朝宇有点儿懵,竟然一时间没有反驳。他用藤杖死死压著那条浅浅的红色的痕迹:“苏朝宇,我告诉你,你是月宁远计划里唯一失算的一环!国安部在别墅周围发现了四个准备好的狙击点,无一不对准游泳池。月宁远早就算好了你可能用极端方法反抗甚至不顾自己性命,因此她根本没打算让你活著!” “可我活著!”苏朝宇的声音颤抖,“还有陆晨,我儿子。” 江扬的手腕发抖:“若是直升机来得晚,我不确定,苏朝宇!”他移开藤杖,双手撑在鞍马上,顶著苏朝宇的头一字一句,“我不确定,你跳下来之後不会被立刻击毙,四个狙击点,没有死角!” 最後那四个字,没有死角,像影音室里那套效果奇好的低音炮般敲著苏朝宇的耳膜。他看见爆炸时候瓦砾纷飞,看见了好多血和好多眼泪,但是苏朝宇不再哭泣,他的额头被江扬顶著,对方跟他一样温暖,活生生的触觉,他是安全的。 “月宁远杀死了跟著你的九个亲卫队员,国安部推测他们大概是化妆成了支援的特警。我们的人几乎都没有反抗的迹象就被全部干掉;她把陆家的保镖关在地下室里活活渴死;她炸掉了整栋别墅,连陆家的狗都没放过,你以为她算漏了你吗?不,苏朝宇,她根本没打算让你活下来,你之所以现在还在这里,纯属侥幸。”江扬明显是十分焦躁,但是从小的教育和经历让他尽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绪。他没有四处乱走用以排遣的习惯,苏朝宇知道他生气著急的时候只是紧紧攥著拳头。江扬稳定了一下情绪才说:“你想,苏朝宇,如果你也死在别墅里面,外界会怎麽说?”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63 苏朝宇咬紧牙关看著江扬。他并不是不想回答,他知道这是江扬对他的一次心理干涉,尽管他很想站起来大吼一声:“老子很好!”江扬的藤杖尖端沿著刚才那条粉红色的痕迹划了一遍,提高声音:“回答我的问题,朝宇!” 不是苏朝宇上校,也没有连名带姓,苏朝宇知道这是对方的破绽。江扬只是用威胁来开场,打破苏朝宇对他的依赖和心理上对庄奕遇难这件事的抵抗,现在,他用一个称呼决定和苏朝宇好好地谈谈了。苏朝宇松开紧紧抓著鞍马的手,把整个身体的重心移到腹肌上,四肢长长地垂下去。他低下头,感觉到血液慢慢涌向颅顶,片刻的清醒和片刻的糊涂让他的脑袋里有瞬间的空白,他发现自己竟然可以抽离出来,客观地,看待庄奕遇难这件事。 是的,月宁远知道,他一定会回来参加大选的活动,作为江家的新婚的儿子。是的,月宁远自然知道庄奕的生日,也知道布津帝国的大选已经改期,刚好就是这个月,即使苏朝宇不回来,苏暮宇也会出现。是的,月宁远安排好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算准了政党们的拉票活动会牵制警方几乎全部的警力。是的,月宁远从始至终就没有想过让他活著离开陆宅,他能跳出窗子,活著跌进游泳池,只因为庄奕给他发了那条只有他们俩才能看得懂的报警短信,让江扬事先有所准备,能够带著首都防御指挥中心的的直升机及时赶到。所以他才没有遭到埋伏的狙击手的射击──他们早就和月宁远一道悄悄地溜走了──这一切都十分完美。是的,如果自己也死在了陆宅,月宁远更从容地离开,那麽最後,在陆宅里就会发现陆林、庄奕、陆晨和苏朝宇的尸体──如果还有尸体的话。记者在闪光灯下会看见什麽?一对青梅竹马、现在却各自有家的恋人,和一个当年可以算作“小三”的男人,还是,美满幸福的商界精英家庭,和一个蓦然插足的、刚和同性结婚的男人? 苏朝宇慢慢抬起头,江扬坐在一叠垫子上,冷静地看著他。 “陆家会以为,是江家忍受不了庄奕对我的旧情不散,但大儿子已经结婚,不能容忍我出轨,因而杀陆家灭口。”苏朝宇小声说,“而江家也可以说,是陆林受不了妻子和旧相好没完没了,偏偏我又爱同性,因此不堪侮辱,设局杀人,之後自杀。这是足以引起政治变动和战争的挑拨离间和自相残杀……” 江扬站起来,踱到苏朝宇身边,却并不想安慰他:“是,虽然我们并不是月宁远,但我们基本可以知道她设局的大致目的。苏朝宇,事实证明,你不是想不通,而是根本不愿想!” “因为她是庄奕!”苏朝宇放弃了抵抗。面对了解他如同了解整个边境基地一样透彻的江扬,苏朝宇知道他的任何反击任何抵抗任何花言巧语都没有意义,江扬既然能在多年前就撕破他的心理屏障直达要害,那麽,现在,他毫无遮拦地趴在略冷的地下训练场的鞍马上,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他动起负隅顽抗的心思。 “还有,因为月宁远要了苏暮宇的盾牌。”江扬一针见血,没等苏朝宇反应过来,藤杖已经重新破空而後落下,准准抵在苏朝宇的臀部。“让我再来问你一次,苏朝宇上校,既然你已经清楚月宁远会用你和苏暮宇最珍视的一段感情垫背,那麽,回答我,你何时何地,多少次使用了波塞冬的权利而没有让我知道?” 苏朝宇闭上眼睛。 他看见苏暮宇缠著纱布孤零零地躺在南原市医院的病床上,每次换药都疼得呲牙咧嘴;他也看见苏暮宇咬著笔杆在椅子上转来转去,看著候鸟从教务处偷偷拿来的一份没及格的成绩单愁眉苦脸。他爱苏暮宇,胜过爱世界上其他的美好的事物,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如果苏暮宇无法和海神殿脱开联系,那麽後半辈子,他是没法痛快生活的。 然而月宁远拿走了一切。苏暮宇说过,若有一日他不再是波塞冬,江家的船就会进水,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他终究要成为第一具被扔下去的尸体。苏朝宇记得他紧紧抱著苏暮宇说,不会的,江扬不会丢下你。苏暮宇冷静地推开他,说,不,哥,你不懂,不是他会不会,而是我该不该。 苏朝宇心下悚然,苏暮宇的脸上却依然挂著笑。 “苏朝宇上校!” 江扬挥动藤杖,又快又准地抽了苏朝宇一下,登时涨红一条痕迹。苏朝宇没防备,虽然挨得并不是太狠,但他却咬破了舌头。江扬的声音那麽高那麽凶,他说:“苏朝宇,苏朝宇!你必须信任我,必须相信此时此刻我不会把苏暮宇从船上丢下去。你必须告诉我,必须保证事无巨细,你和苏暮宇再也不能和海神殿有任何瓜葛,你必须这样,我不能失去你,我也不能失去整个江家,苏朝宇,苏朝宇!你明白吗?” 苏朝宇茫然地落了一滴眼泪:“是,我明白……我明白,江扬。” 江扬搂住他的腰,把他从鞍马上解放下来,放在一张柔软的垫子上,手心里揉了清凉的乳液为他按摩。苏朝宇伏在江扬的腿上,恍然想起当年第一次从心里感受到对方的保护的场景。他开始清晰地复述,从第一次到迪卡斯动用波塞冬的力量找了条偷渡的渔船,到後来用苏暮宇的护照出国去纳斯,再到前阵子和彭耀在古董街脱险,他的记忆力很好,讲得也十分清楚,江扬一一记下来,询问细节。 “江扬,是不是说,终有一天,苏暮宇会因此而死?”苏朝宇忽然撑起身子问道。 “不。”江扬的声音变得柔软而富有包容力,“我承诺你,绝不。这不仅仅是江家对他的回护,说得自私一些,这也是我对月宁远的不低头。同仇,同进退,苏朝宇,你要信我。”他为他穿好衣服,苏朝宇吻上去:“我不要你的同仇,我会手刃月宁远,若有机会,你必须成全,一定,江扬,我要你的许诺。” 江扬含糊地回答了一个“好”。 “但我也要你的同进退。”苏朝宇说完,更疯狂地吻下去,“生死相随,江扬,我们已经在光明神面前发誓,生死相随。” 江扬的手指插进苏朝宇海蓝色的头发里,指腹触摸他的头皮,温热的,带著薄荷香气的头皮。他把苏朝宇的额头和自己的贴在一起,十分用力,似乎这样就可以交换思想,或者产生更加深邃的共鸣,他不断地吻苏朝宇,不断地说各种情话,各种叮嘱,苏朝宇不断地回应,直到两人都失去了力气。 苏朝宇说:“从此,我会小心,但绝对不允许你再用这种方法跟我谈。” 江扬笑了:“是,是,但不用这种方法,这几天我试探你多少次,你根本不肯去想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和更深层的意义,至於海神殿……你总害怕暮宇的‘黑道’身份会成为炸弹──现在一切都变了。” 苏朝宇没说话。 江扬把藤杖塞回包里,微笑说:“这个方式你不喜欢,我知道,所以,我错了。” 苏朝宇却把下巴放在江扬胸口,想著什麽。江扬觉得有些内疚,刚要抚摸爱人的脸,苏朝宇却一把揪住了对方的手腕,一脸深沈严肃:“也没错。若我没有这样的性格漏洞给你抓,你怎麽享受家法的乐趣呢?”说完就换了一副蔫坏的表情。江扬气笑了,翻身压他:“乐趣?小混蛋!” 苏朝宇佯装恐惧地扭动了两下,终於冷静下来,理智地说:“为了不再被你吓唬,为了苏暮宇,我得改掉这个弱点。” “苏暮宇……”江扬眯起眼睛,一副吃醋的样子,“原来只是苏暮宇而已……”说著说著,他就撑不住,快要笑出来了。 “当然!那是苏暮宇,那是我的另一半生命!”苏朝宇撇嘴。 “真嫉妒!”江扬看著表,从容地把垫子拖回原处,“那我是什麽?我要发脾气了。” “你可以的,老混蛋。”苏朝宇揉了揉屁股上那条已经不痛了的肿痕,饿狼似的扑过去,“让卢立本抓一幅活春宫吧,尊敬的指挥官!” 江扬轻巧反击,刚过十招,就听见外面有门锁转动的声音,卢立本带了十五个人进来做练习,看见江扬正在和苏朝宇认真地比划,忽然明白了什麽,不露痕迹地笑了起来。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64 一周以後,江扬的母亲索菲罗兰.江在首都新城区的首相官邸宣誓就职,新政府将由她所领导的执政党和十三个小党派联合组成,用媒体的话说,堪称“立宪以来最错综复杂的内阁”。 看这条新闻的时候,苏朝宇和江扬正在去机场的路上。大局已定,担心基地状况的江扬早已归心似箭,苏朝宇也迫不及待要回狼崽子的身边,用疯狂工作来渐渐平复内心的创伤。他确定在江扬那次严肃的谈话之後,自己已经能够客观平静地对待生命里这个惨烈的悲剧,但是当他看到电视镜头扫过新任议员们的时候,他还是不可抑制地侧头狠狠咬了正专注手头工作的江扬一口,琥珀色头发的长官哭笑不得地揉著脖子,瞥了一眼屏幕才发现惹火苏朝宇的是新闻解说员正在介绍的新任议员、自由学生联盟的现任领导人、残忍地杀死了庄奕和那麽多人又给自己制造了不在场证明的、卓淳和他小姨妈乱伦生出的孩子,月宁远。他无可奈何地举手投降:“好啦好啦,符合选举程序并且得到了足够的票数,她的当选符合宪法规定……喂!” 苏朝宇磨著牙又咬了江扬一口泄愤,气鼓鼓地把车载电视调来调去,终於在体育频道停了下来,那里正在播世界体操精英赛,一个娇小的女孩子在高低杠上上下下翻腾,看上去就像是轻巧的雨燕,观众们为她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苏朝宇索然无味地看了两眼,又想起来当年在昂雅古堡,当时秦家的家主秦月翔曾经把自己错认为这个赛事的冠军,於是无聊地戳戳再次埋首公事的江扬:“喂,秦月翔怎麽样了?” 江扬把最後一份急务处理完毕,干脆关掉办公终端,皱眉想了想才回答:“之前是送去了西大陆的帕斯克公国,那里有一条风景如画四时都开各色鸢尾花的山谷,卓家在那里给他盖了一栋迷你的巧克力别墅,据说还读一些函授的财经课程,怎麽想起他来了?” 苏朝宇用一根手指跟著运动员的动作在屏幕上乱画,摇摇头说:“偶尔想到而已,他应该管月宁远叫什麽?” 这倒真把江扬问住了,秦月翔的母亲卓澜是卓淳同父同母的么妹,论理卓淳的女儿月宁远应该把秦月翔叫表弟,但是她的母亲却是卓澜的小姨妈,若是从母亲那里算起来,秦月翔倒应该管月宁远叫阿姨……苏朝宇看到无所不能的长官悻悻地放弃了理清白虎王家族关系这种无谓的努力,得意地勾起嘴角,江扬便去摸他的头,含笑道:“如果你真想知道……嗯,前日在皇宫里,我倒依稀听说,卓家正在四处活动,要请皇室准许秦月翔回国,到时候你就……” 他本来想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可是却被苏朝宇用一个向下横劈的手势有力地阻止了,海蓝色头发的冠军磨著牙宣布:“到时候我就一勺把他们全烩了,亲爱的江扬,你想尝尝‘烧变态拌面’吗?” 江扬忍著笑,保持沈稳镇静的长官范儿,微微颔首:“可以,请不要加任何圆形、深色、带籽的类似茄子的小块,同时用火腿微调味道。” 多少天以来第一次,苏朝宇开怀大笑。 是的,他不是一个薄情的人,他永远不会忘了那个梳马尾的女孩,永远不会忘了那些酸酸甜甜的少年岁月和猎猎火光中她平静的微笑。他只是决定带著她的祝福活下去,他会为她报仇,天涯海角,只要没有人抢在他前面杀死月宁远,他就会平静、有策略地等待那复仇的一刻。 不过苏朝宇的好心情在到达候机室以後就变得沈重起来了,包间里,坐著一个穿宝蓝色t恤和牛仔短裤的孩子,正在专心致志地翻一个黑色的资料夹。他坐在大沙发里,脚伸直还够不到地面,那专注的姿态和沈稳的动作,却隐然有范儿。 苏朝宇不敢惊动,侧头征询地看向江扬,後者已经和提早到达的亲卫队员们打过招呼,拿了两瓶苏朝宇最喜欢的鲜榨石榴汁过来,冰凉冰凉地往他手里一塞,指指里面的陆晨,意思是让苏朝宇进去。 苏朝宇一直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始终保有著过分的天真,江扬也知道那个十一岁丢失了弟弟的小男孩一直固执地不肯长大,何况他并没有看到妻子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没有机会在尿片和奶瓶之间,慢慢看著儿子从婴儿长成少年,所以他始终不知道如何以“爸爸”的身份去和陆晨──那个经历了绑架和父母同日双双惨死的孩子相处。 江扬了解他的犹豫,於是轻声说:“这阵子我一直安排国安部各方面的专家陪他在那边的大游戏室玩,因此知道了月宁远是在庄奕送他去皇室首席钢琴师家里学琴的路上绑架了他们,从而胁迫陆林全家,时间是请帖到达基地前两天。国安部出具的报告显示,他麽……” 苏朝宇担心的看著江扬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呼吸都急促了,显然比听自己的比赛成绩还紧张。江扬偷吻他的唇角以作安抚:“运动神经非常发达,协调性极好,语言能力、计算能力以及逻辑思维能力都远远超出了这个年龄孩子应有的水平,大概相当於13到15岁,至於他的心理状况麽……”他故意拖长声,让苏朝宇愈发焦急,却在苏朝宇伸手去拧他之前飞快地说:“他很伤心,但是能够客观地审视他的悲伤。他仇恨月宁远,但是可以克制自己的仇恨,玩儿到尽兴的时候,甚至会笑。你知道,凌寒的老师蒋方少将说,你儿子,不是天才就是变态杀人狂。这样的孩子,在他的整个职业生涯中,只见过两个。” 苏朝宇的脸都白了,“变态杀人狂”这样的评价实在太有震撼效果。江扬却只是微笑,侧过头看里面的陆晨,平平静静地陈述:“另一个麽,是我。所以,苏朝宇,不用担心,只要我们好好教他好好爱他,他一定是最好的,比你和我,更优秀。” 苏朝宇一颗心满满塞了感动和幸福,他从後面抱住他的老混蛋,用尽全力地:“我怎麽会这麽幸福,亲爱的,江扬?” 江扬回身吻他:“因为你上辈子欠我的呀,你这个欠揍的小混蛋!喂,这可是玻璃门……” 苏朝宇立刻反应过来让里面的陆晨看到他们的亲昵不算太得体,只得悻悻地放开江扬,又压低声音问:“特意接他过来送我们?不好吧?” 江扬扬眉,手指已经在玻璃门的把手上:“什麽话?他刚刚上完最後一节钢琴课,今天和我们同机回基地。” 苏朝宇又傻眼了,古怪地瞧著江扬,声音都打颤:“你说他和庄奕是在学琴的路上被绑架的?那麽他居然又去?你怎麽不拦著他?” 江扬微微一笑,凝视著里面的陆晨轻声说:“那是庄奕为他交纳过学费的最後一节课,在某种意义上,就像是他不能亲自参加的父母的葬礼,是一个告别过去的仪式。我叫江铭陪著他,她说他弹得美极了。朝宇,放心吧,他和他爸爸一样坚强。” 苏朝宇吸了吸鼻子,强笑:“好吧,以後我再也不敢说亲手弄丢弟弟是多麽大的伤害了……咦,你刚才说什麽?你要带他回基地?” 江扬握著他的手腕点头:“对不起朝宇,我没有来得及问你就做了这个决定,可是我想,你一定明白,对吗?” 眼泪瞬间就不争气的涌上眼眶──这并不是说苏朝宇太过感性或者软弱,而是因为他早在好几年前,就在江扬这里完全放弃了面对外人或者整个世界的自我保护──他咬著嘴唇瞧著他最爱的人。是的,他当然明白,陆晨的身份在陆家也不是秘密,在陆家的二女儿陆昱出生以前,甚至长期被强迫远离父母,和祖父母一起住在陆家老宅里。诚然,陆家并没有对他特别差,甚至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给了他丰厚的物质条件和最好的精英教育,但是除了庄奕和爱著庄奕的陆林,陆晨从未被真心实意地爱过。 江家接纳了这个孩子,可是如果把他放在首都,那个大得不像家的元帅府就会是另一个陆家老宅,就算江元帅和首相不像现在这麽忙,他们对於陆晨来说,也不是真正的血亲。这个敏感的孩子一定会一直这麽客客气气的、带著他的小盔甲活下去,那双眼睛,永远不会笑。 只有让他跟他们一起回到基地,让他在亲生爸爸的身边长大,让他真正融入苏朝宇和江扬的家庭才能使他渐渐接受并且淡忘过去的悲伤和痛苦。他还这样小,应该在一个正常、健全的家庭里长大,像所有他这个年龄的小男孩一样骑在爸爸的肩膀上吃冰激凌、逛动物园、在高远明媚的天空下开怀大笑。 江扬知道苏朝宇理解并且明白,於是再次把冰镇石榴汁塞进他的手里,轻快地说:“去陪你儿子,顺便问问他想要怎样风格的卧房,我已经叫安敏收拾了书房旁边的小会客室,就是有圆形落地窗的那间。嗯,狼牙那边不要太特殊,我特许他在我不在的时候分享你的床。好了,去吧,我还要给江立打电话。见鬼的,卓淳的小儿子卓缜居然入阁,卓家到底在算计什麽?”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65 紫藤花快要落尽的那个月末,整个布津帝国都沈浸在一种甜美忧伤的离别气氛里。正是大学结业的时间,各个高校里贴满了招聘会的告示和毕业聚会的邀请海报,每天都可以看见女孩子穿著学位服在校园里拍照留念,男生们则带著一箱一箱的啤酒坐在盛绿的草坪上,纷纷喝得哭了出来。 布津帝国大学的学士学位授予典礼十分潦草,因为扩招的缘故,本科生根本无法全部坐进小礼堂,而大礼堂已经被硕士博士生部预定了布置会场,所以,本科生的授予典礼只能挪到运动场去。虽然也十分热闹,但是轮到拨穗的时候,一批又一批的学生上去,把学术委员会的老师们累得休息了四五次,才勉强撑到仪式结束。 月宁远作为毕业生代表,在仪式上发完言之後,便回到了班里。尽管她已经成功当选了议员,创造了布津政界的记录,但她仍然和班里同学、寝室室友相处得十分好。毕业典礼上等待拨穗的排队时间里,她和班里每一个人拍了手机大头照,一律是嘟著小嘴的剪刀手姿势,故意俯拍,弄得眼睛很大,脸很尖,她为这些照片一一设置不同的名字,用那根七彩漆色的手写笔给照片里的人物带上小王冠,涂满桃心。她开心地笑起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政客的样子,甚至,典礼结束以後,她和寝室室友一道去学校的各个角落掀起学士服的袍子,露出一半细细白白的腿来,拍各种恶搞的照片。 有媒体的记者一路跟随,抓拍这位布津政界史上最年轻的女议员的学生生活,月宁远显然十分不耐烦,甚至发了脾气,当著所有人的面驱赶他们,义正词严地说“这是大学,不是商场”,然後抓起学士帽就和同学们逃入树林里去了。 不远处,苏朝宇冷冷地注视著月宁远的身影,然後无奈地转过头来看著苏暮宇,揪起那根穗子拨到另一边去:“反了!” 苏暮宇穿一身正红滚边的黑色学士服,显得十分斯文。他干脆摘下帽子来笑著说:“好啦好啦,别生气,北区食堂三层那种最便宜的蛋包饭对毕业生买一赠一,我请你吃,好不好?” 苏朝宇知道这是弟弟的毕业典礼,因此恰到好处地压抑了情绪,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机票时间说:“没问题,不过我晚上得飞回去,这一趟是私自出来的。”苏暮宇十分愤愤地揪著对方的t恤,一路拖向食堂:“你是什麽混蛋哥哥?去买可乐!我要喝可乐!” 其实,在苏朝宇时隔多年又一次坐在帝国大学的食堂里吃饭并时不时怀念起庄奕对大锅饭的挑剔的时候,杀害了这位苏朝宇生命里最爱的女人的凶手,就在不远处的一张大桌边,甚至,和苏朝宇一样,面前放著一份铁板牛肉饭。月宁远笑著跟几个男生确定时间:“研究生院已经可以入住了,我懒得等到开学,你们帮我搬点儿东西过去如何?” 她的下铺十分嫉妒地说:“行啦,已经是咱们寝室最有权力的人了,难道还要和我争抢最有文化的宝座吗?我可要读博士的哦!” 月宁远十分开心:“当然要抢,我还要读博士後呢,一直读到‘灭绝师太’的级别,把你们统统秒杀。” 事实上,她并没有开玩笑。不管实际情况如何,月宁远早在大三的时候,gpa点数已经高居年级前十位,达到了保研的水平。但是这位做事与众不同的姑娘却选择了放弃名额,执意要考帝大国际关系学院的研究生,同时兼修布津古典文学的硕士学位。她无可挑剔的统一考试成绩和优秀的面试结果让研究生院简直找不到任何一个拒绝的理由,早早就给了她入学许可,甚至,院里的导师里纷纷向她表示出了不同方式的邀请,争抢这个可能会在未来成就一番大事业的女生。月宁远先是选择另一位已经六十多岁的古典文学老师,接著,又把自己感兴趣的研究方向投给了国际关系学院里最年轻的实践派导师,现在,她要做的不过是享受本科生最後的欢愉时光,然後等待新学期到来。 几乎全班男生都愿意帮月宁远搬家,她却只挑了三个平时关系最好的。她的东西已经封成了七个箱子,还有两个编织袋盛满衣服鞋子,小玩意儿、课本和简易衣橱都留给了喜欢的学妹,搬家也就花去了一个下午而已,傍晚,她请三个男生吃麻辣烫,喝带冰碴的可乐,跟他们打游戏牌,像个爽快的男孩子一样称呼他们“哥们儿”。 当晚,空旷的寝室里,月宁远打开电脑,歪在铺上和网络那头的人通话。明天,布津帝国将正式对陆宅爆炸案做最後的新闻公开,并且对在本国遇难的纳斯公民举办一场葬礼。由於死者是纳斯商界元老级家族陆氏的二公子和二儿媳,因此,葬礼办得十分隆重,届时,新当选的首相索菲罗兰.江夫人将协同各党派代表和政界要员参与,月宁远也在名单里。虽然她只是一个议员,但是当年杨霆远元帅府的爆炸案和暖宵火灾之後,是她站在舆论的最前沿,因此,出席葬礼一事多多少少成了她最好的表达政见和笼络民心的方式。 “他们懂什麽?”月宁远轻笑,“愚蠢的百姓以为,从黄清河到杨霆远到陆林,他们的房子被炸飞了只因为恐怖势力?” 网络那边的人是月宁远负责新闻方面的心腹,突然听到这一句,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 月宁远从脸上揭下浸满了精华液的面膜,细细地拍打她年轻的皮肤,用指腹把那些富含精油和营养的液体按摩进每一个毛孔里。她不紧不慢地说:“让他们继续傻下去吧。首要的事情仍然是监控所有的媒体,葬礼之後,陆家的爆炸案已经没有人再查了,但是仍然要看看谁不怕死,在那边嚼舌头。另外,上次那条裙子,室友说看了很好,我便送给她了,你让他们再定一条同款的送到我这里来,明天要穿,早点送来。把网络购买的记录做足。” 负责人一一记下了,月宁远想了想又说:“江首相那里,有没有什麽新动静?” “还没有,月小姐。这次组阁对首相来说是极为尴尬艰难的,多亏爆炸事件发生得时间恰到好处,像算好了一样。因此她现在自己都焦头烂额,无暇顾及他人。” 月宁远听见那句“像算好了一样”便十分开心,嘴角翘起了一个明显的弧度。她忽然一看表,想起了什麽似的,切断了视频:“水房要关门了,我要去打开水。” 出了门,她又是那个只穿热裤和吊带衫、夹脚拖鞋就下楼打水的大学生,回来的时候碰见保研的同级同学说“月月穿得好清凉呀”,她就羞涩地吐吐舌头笑一下,开了门锁招呼对方:“来吃西瓜吧,我一个人吃不下呢,冰镇的,很甜哟!”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66 陆氏集团的掌门人陆明贤从车里走出来的时候,怀里抱著他的孙女、陆林和庄奕的第二个孩子,陆昱。小姑娘生得十分好看,眉毛鼻子都像妈妈,秀气极了,眼睛像爸爸,有一种安安静静却深藏不露的读书人的气质。她穿著白色蝴蝶领的黑色连衣裙,头上戴著一只镶有明亮的小水晶的发箍,十分不解地看著大批大批的记者和镜头。陆家早就放出了话,如果任何媒体敢公开陆昱的面部特征而不打码,不但要从正规渠道起诉该媒体,还要直接打断摄影记者的手。 向来有“纳斯儒商第一家”之称的陆家说出这种话来,有的媒体说,太跌身份,但是陆明贤却知道,这是他能为二儿子做的最後一件事。陆昱趴在他耳边说:“爷爷,那是什麽?”说著便指远处的两只黑色大棺和一只小些的黑色棺材。陆林、庄奕因为爆炸的缘故,现场基本找不到任何一块完整的尸骸,而被宣称死於这场事故的陆晨更是还好端端地活在基地,所以葬礼现场连骨灰盒都摆不出来,只能请布津最好的蜡像馆为他们一家三口赶工了1:1的雕像,这才可以做遗体告别仪式。 月宁远如愿地穿了早晨刚送来的黑色裙装,跟在其他党派代表身後走过陆明贤身边。她近距离看著陆昱,小姑娘不明白爷爷为什麽在哭,干脆也跟著红了眼圈,小鼻子皱皱的,很委屈的样子。月宁远从手袋里拿出一枚牛奶丝的手绢替她擦了擦脸,然後甜美地笑了一下。小姑娘自自然然地开口:“大姐姐。”月宁远还要说什麽,江夫人却看见了,不露痕迹地过来解围:“陆先生,媒体发布会上,我想,您的话可以坚定两国民众消灭恐怖势力的决心。” 翻译毫无差错地用纳斯语讲了一遍,陆明贤把陆昱交给身边的亲信带著,然後跟江夫人走向灵堂一侧的新闻发布厅。江夫人没有刻意去看,但她知道,翻译刚说了几个字,月宁远已经十分知趣地、静静离开了。 陆明贤在葬礼後的发布会上,向负责世界范围内的反恐组织捐助了一大笔钱。他哽咽著说,陆林是多麽孝顺聪明的儿子,庄奕是多麽娴静温婉的儿媳,还有陆晨,年初刚刚六岁的陆晨,是多麽可爱机灵的孙子。他说这一切都是幸福的错,是幸福让他们遭遇横祸。一代商界传奇老泪纵横,坐在第一排的特邀记者中,女人都泣不成声,就连曾经在战地报道实况的男记者也无法继续笔记,眼眶发红。 大投影上,庄奕系著一条米色的围裙,正在院子里种草莓,陆昱穿一件带尾巴和耳朵的小猫连体衫,显得圆滚滚,开心地在妈妈身边爬来爬去,镜头一转,是陆林带著陆晨和金毛玩飞盘,他看见了镜头,笑著说:“爸爸。”陆晨也转过脸来,清晰地叫了一声“爷爷”。 “终有一日,我要云开雾散,虽不能血刃凶手,但必要倾後半生全力,为我儿报仇。”陆明贤字字铿锵,扔下讲稿落座,会场里沈默了几十秒,这才响起一片闪光灯和提问声,布津帝国首相索菲罗兰.江夫人的新闻秘书官款款站起来说:“陆先生决定不接受提问,所有的问题请在发布会结束之後参加问答专场,届时,首相将回答十五分锺或者十五个记者提问,谢谢。” 随後,便是一些政党代表轮番表达悲痛心情和剿灭恐怖主义势力的决心,月宁远也不例外。她演讲的时候哭了出来,一度要人递纸巾上去,远在基地看直播的江扬瞥了一眼身边的苏朝宇,蓝头发的小兵显然一副按耐不住的样子,倒是坐在一边的陆晨十分平静。 “她怎麽有资格哭!”苏朝宇怒吼,“变态,变态!” 江扬使个眼色,苏朝宇立刻知道错了──往常怎麽吼都行,但现在,身边有个儿子。陆晨不解地看著他,然後又看了看刚刚讲完後走下去的月宁远,十分专业地评价道:“她是真的哭了。” 这一句话让江扬十分疑心。他看了很多关於月宁远的公开资料,怎样都看不出她是一个变态的杀人爱好者,若仅仅是卓家私藏的利刃,她大可不必这麽大费周折,杀人杀得惊天动地。而且,她杀害陆林庄奕以後的那个晚上,犯罪现场乱七八糟的时候,她居然十分正常地去参加了一个慈善舞会──这是苏朝宇後来从娱乐版上剪下来的消息,月宁远穿著果红色的礼服在社交贵公子之间走来走去,顾盼神飞。 他不禁想起了之前综合情报处慕昭白说的那句话:“我看她是变态的升级版,分明有两个互不影响的灵魂,是个两个变态!”江扬忧心忡忡地看了苏朝宇一眼,陆晨刚把频道转向旅游节目,苏朝宇承诺带他去潜水。 如果月宁远从生理上真的被判定为人格分裂或者其他精神异常症状,那麽即使缉捕之後,法律都没法对她做出正确的裁定。到时候……江扬心里苦叹,却仍然要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加入讨论旅游目的地的谈话中。 陆家别墅被月宁远炸成了一团华丽的炮灰之後的一个月,陆晨开始渐渐适应边境基地的生活。一开始,向来非常反对精英教育的苏朝宇认为,他们应该送陆晨去基地小学插班,顺便让他交一些同龄的朋友,渐渐淡忘悲伤。江扬听说了这个计划以後就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不过还是打了个电话嘱咐宋月少校派人帮苏朝宇办手续,陆晨也客客气气地表达了愿意听从爸爸安排的意思。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陆晨只要通过一个简单的程度测试,就可以在这一年的九月入学就读。苏朝宇甚至一厢情愿地给买好了限量版的火魔兽书包和全套的文具,只可惜测试只进行了不到三十分锺就以失败告终──还不到六岁的陆晨轻松完成六年级的毕业考试答卷,不仅获得满分,还把纳斯语阅读理解文章里面一个用错了的俚语圈了出来,并且在旁边标注了正确的用法和出处考据。这令负责面试的老师顾不得可能得罪基地的最高指挥官,面如土色地用尽量委婉的方式跟苏朝宇说:“除了一张毕业证书,我们没有什麽可以帮他的了,真的。” 早就预料到这种结局的江扬笑了好久,最後两个人赤/裸/裸地并肩躺在铺竹席的大床上,对陆晨的教育问题进行了讨论、争辩和扭打之後,终於达成一致,决定以後每个月前两周陆晨跟江扬在指挥中心,江扬和这里各个领域的精英人才会教他文学、经济、数学、高科技技术等等各种知识;而後两周则跟苏朝宇在狼牙锻炼身体,学“爷们一定要玩得好”的各种技能,比如打枪,比如打架。除此以外,在苏朝宇的威逼利诱下,江扬同意暑假的时候送陆晨去少年活动站学水墨画,“虽然安保上会很难做,不过……如果能交到同龄的朋友,对他而言,却一定比什麽都珍贵。” 就这样,陆晨成为了能自由出入指挥中心和狼牙师部的年龄最小的人。第一天在指挥中心的安保中心办理身份认证和门卡的时候,江扬一直亲自陪在他身边,瞧著他一页一页、一笔一划认真地填那些繁复的表格。平生第一次,他在“姓名”那一栏写──苏晨。他的手很稳,他的表情非常自然,江扬确定,至少那时那刻,他们的儿子是安心的。 陆晨,哦,不,现在应该说是苏晨,渐渐习惯了在两个爸爸身边的生活。在指挥中心的日子,他会很早起来,和江扬一起在花园完成晨练,然後坐江扬的车去指挥中心上班。上午花费大把的时间在指挥中心图书馆里阅读江扬帮他选的书目;中午他们会一起吃饭,谈论阅读的心得,江扬的细心提点总能让他露出会心的笑容。有几次,午休时候他们还一起打战略游戏,拿著手柄紧张盯住屏幕的苏晨,看上去才像一个孩子,每当胜利的音乐响起来的时候,他就会扔掉手柄和他的爸爸搭档击掌庆贺,那眼角眉梢,依稀有笑意渐浓。每天下午,江扬都安排了专门的老师指导他的专业知识。他的第一位老师是综合情报处的笔迹学专家王晓玥少校,这位近四十岁的女性至今未婚,虽然看起来像是那种相当古板的老处女,可是实际上,她很有耐心,而且很难板起脸来教训人,苏晨跟她相处得很好,对她教的课程也非常感兴趣。 两周的学习结束之後,他试著在王晓玥的指导下,利用苏暮宇在资料室做义工的权限,复印了月宁远的手写申请表格,进行了一次基础的分析,於综合情报处的水准而言自然是差得很多,但是考虑到他的年龄,已经足够让江扬和苏朝宇觉得惊喜。不过蓝头发狼牙师长还是非常严肃地批评了苏晨:“喂,所谓‘勇敢’,并不是一次又一次做自虐的事情,或者挑衅自己心理承受的底线。”他指指正在悠闲地喝茶看儿子考卷的江扬,哼道:“跟他一样,那就是效尤!” 第三周开始,苏晨跟著苏朝宇到了狼牙,这里自由彪悍的气息令这个在温文尔雅的贵族家庭长大的孩子非常震惊。彭耀送了他一个高仿真的狼头面具,宣布以後苏晨就是狼牙的吉祥物了,欢迎他常驻师部,“如果能蹲在顶层的旗杆旁边就更好了”。徐雅慧喜欢这个眉清目秀懂事乖巧的小男孩,不仅送了一套精致的儿童用仿真枪给他做见面礼,还扬言要挑一个美丽的女儿嫁给他──“如果这小子跟你一样英俊能干的话!”徐雅慧大力拍苏朝宇的後背,波浪长发在灿烂的阳光下豔得像火。 狼牙的时光对於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显然比指挥中心更有乐趣。苏朝宇改装了一个头围最小的耳罩,带儿子进靶场看射击比赛,甚至在江扬的建议下,为苏晨准备了一个固定靶位。在目睹了苏朝宇带著眼罩凭记忆和听力射击十只飞碟、无一脱靶之後,在旁观了苏朝宇脱掉紧身的无袖迷彩上衣、把狼牙最擅长搏击的十个兵都放倒在地还笑容不改之後,苏晨这个小男孩彻底被他强悍的爸爸征服了。虽然仍然没有最终迈过心里的那道坎把“爸爸”叫出口,但是苏朝宇一把扛起儿子去食堂吃饭的时候,苏晨露出了四颗牙齿的笑容,还是右边比左边微微高那麽一点,那双像庄奕的眼睛在夕阳里闪闪发光,都是神采飞扬的笑意。 晚上趁苏晨在浴室洗澡,苏朝宇拨给江扬,声音里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和幸福,简直比自己中了大奖还兴奋激动,等他叙述完今天的“成就”之後,江扬含著笑意说:“是的,他会越来越好,因为你会爱他胜过爱自己的生命,我的朝宇。” 岂料到蓝头发的小兵第一次义正词严地批评他的长官爱人:“不,江扬,我不会。我不是你,不需要用过度溺爱儿子来弥补自己缺失的父爱。别生气,亲爱的,我很清楚我所爱的人是你,只有你,我的老混蛋。我也很清楚,无论我们如何爱他,他终於是要有自己的人生,尽管现在我们就是他的全世界,但是他会长大,会爱上一个人然後离开家独自‘成家’。而你和我,两个老头,才是彼此相伴一生的人。所以现在的我最珍惜的就是我的生命、我的爱人,以及,和你共度的每一分锺。至於我们的儿子,好吧,我不知道如何多疼他一点、爱他一点,我想把全世界最好的统统给他,但是,哼,如果他调皮捣蛋,我还是可以把按在膝盖上,狠狠拍一顿巴掌的!” 江扬恨不能立刻就把他的朝宇按倒,用尽全力地亲吻他,他相信苏朝宇一定也听到了他因感动而砰砰乱跳的心,他动情地吻他的戒指,轻轻地说:“我爱你,朝宇。” “你知道,我也一样,江扬。”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67 难题很快就来了。苏晨在基地的第一个月,有五个星期。虽然最後一周只有短短三天,但是狼牙不肯放他们的吉祥物回家,扬言指挥中心“一笼糯米点心”会把男孩当姑娘养,而指挥中心更尖锐地说“电扇都不会开的野蛮人”才是毁了小孩。彭耀和慕昭白不顾官阶和身份在电话里对吼,苏晨伸出不小心碰掉皮因而包著创可贴的食指一摁“加入通讯”的红色小钮,清脆地打断两个丧失了理智的成年人的对话:“我要回家休息三天。” 问题解决了。 更难的题还在後面。苏朝宇开车送苏晨回家的时候,身上也带著三天休假,一路上,他特别绕远拐去了游牧民族区,带苏晨喝骆驼酸奶,吃看上去油腻腻的杂粮饭团。可是小家夥一路上似乎都不太高兴,尤其是在後座上睡醒了之後,更是连苏朝宇的话都不肯搭理了。 无论多麽忧伤、成熟或者敏感,苏晨终归是一个六岁的小男孩,苏朝宇把他的脾气悉数收下,并且觉得这很可爱很正常。但是他不曾忽视一点,那就是苏晨对他十分有意见,除了从不叫“爸爸”以外,更是会突然就闹情绪,态度显得十分敌对,尤其是,他对江扬从来不这样,一口一个“江爸爸”十分亲热。 这简直太生气,太奇怪了!苏朝宇想,我的儿子,怎麽能这样! 因此苏朝宇分析了一下,就知道了原因。 首先,当时还叫陆晨的他是在婚礼上和自己有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的(之前在陆家那次可以忽略,苏朝宇甚至不太记得那天他穿了什麽衣服),从小生活在帅气智慧的爸爸和美丽温柔的妈妈这种正常环境下的孩子,一定会对爸爸和爸爸结婚这件事产生一种天然的反感,所以当天才那副表情那个语调冷冷地叫他“舅父”。其次,苏朝宇觉得,苏晨肯定是对军队这种无聊的大环境不适应,又觉得自己像件东西一样被送来送去,看似很多人爱他,实际上没有人爱他──於是又伤心了吧! 综上所述,苏朝宇欠儿子一个解释和道歉,推论完毕。 苏朝宇把这份完美的报告重新审视了一遍,脑袋里开始打道歉书的草稿,同时,车开得更快了。苏晨无聊地在後座整理自己的小背包,从里面摸出了一个江爸爸给的黑色皮面的大本子,趴在那儿写写画画。 指挥官官舍很安静,江扬和程亦涵还没下班,苏朝宇提前没说要回来,勤务兵都在客厅吹著空调开班务会。苏朝宇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管,带著儿子就上楼去。 苏晨冲进厕所,过了一会儿,里面响起冲水和撩水的声音。五分锺之後,苏晨出来了,洗过了脸,头发也湿湿的,苏朝宇抓过t恤给他擦:“就不能等晚上冲凉吗?” 苏晨梗著脖子看他一眼:“哦。” “小夥子。”苏朝宇扳住他的肩膀:“我们谈谈。” “好。”苏晨就势坐在地下。 苏朝宇便用想象中和实际上他能给予的最温柔、最有逻辑、最富於感情的语调,对“同性结婚”和“在指挥中心和狼牙之间跑来跑去”这两件事做出了解释和诚恳的道歉。他说得十分动情,心想如果早年他用这个方法和江扬谈判,就不至於被揍得那麽惨。但是苏晨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苏朝宇不禁心慌,於是进一步解释和道歉,苏晨的表情进一步变差,十分锺以後,一向以“乖孩子”形象示人的苏晨忽然站起来:“我要出去逛逛了。” “别走。”苏朝宇拉住他,“听我说完。我……” 苏晨被抓了右手腕,於是伸出左手食指中指,忽然劈下去,划过苏朝宇的胳膊内侧,清脆地“叭”了一声。对於苏朝宇来说,挨这一下完全可以忽略,虽然说不疼是假的,但说疼又有些太过分了。苏朝宇放开他:“怎麽了?” 苏晨的胸脯一起一伏,半天才转过脸来:“我以後不会是个讨人嫌的孩子,请放心。” “你从来不是!”苏朝宇不敢再抓他。 苏晨用那种不笑也不哭的表情默默凝视苏朝宇,然後开口:“我见过两个姐姐的婚礼,也见过街上的彩车里坐著两个叔叔,这没什麽尴尬,你和江爸爸……”他微微撅了一下嘴:“都很好。” 苏朝宇乱七八糟地又解释了一堆,但苏晨显然更加没有耐心:“我要出去逛逛,可以吗?” “可以!但是你要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麽?”苏朝宇拍拍自己的腿,示意他可以坐上来。但苏晨直接忽略了,去柜子里找他的轮滑鞋和头盔:“你已经道歉了,你都知道了,不用我再告诉你。” 苏朝宇试图轻轻拍儿子的肩膀,但是,苏晨猛地转身,一口就咬了上去──不是威胁,是反击,苏朝宇吃痛叫了一声,苏晨使劲推他胸口,却没有推动,自己干脆退到衣柜一侧,警惕地看著。 流血了。苏朝宇看著自己的手腕两条血口两条肿痕,无限感慨,儿子真凶,下手真狠,简直跟江扬那个老混蛋一模一样,他……果然是我的儿子吗?苏晨试图从苏朝宇身边跑过去,苏朝宇一把抓住他的皮带,拍了他的屁股一巴掌:“怎麽能咬人呢?”话音刚落,又是一口,这次更狠,但苏朝宇没反抗,只是看著苏晨,苏晨知道这招没用,攥起小拳头就挥过来──对於苏朝宇来说,真心实意要制服一个孩子,他动用一只左手就够了,就是被十个苏晨围殴也有100的胜算,但是他发现了那个孩子眼睛里的其他东西,失望、崩溃、伤心,还有想要逃跑的恐惧。他由著苏晨踢打了至少十分锺,始终没松开抓著他的手,苏晨终於没劲儿了,脸也哭花了,身体软软地趴在苏朝宇肩膀上。 海蓝色头发的爸爸把儿子抱进浴室,放在马桶盖上,又拧了一个毛巾,在他脸上揉了好几圈,然後把平时浴室里用的小马扎搬过来架在马桶盖子上,让儿子的高度终於和自己平齐:“好了,小夥子,你知道我做错了事,打过骂过了,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这是为什麽?”他把两块咬伤给苏晨看,苏晨站得摇摇晃晃,苏朝宇伸手,稳住他:“我们站在平等的位置上,谈谈。” 苏晨第一次在苏朝宇面前哭得这麽伤心。他说爸爸妈妈都死了,他住在陌生的房间里十分害怕,是江爸爸带他出去买了一个小象电视机,给他科教纪录片看,有空就陪著他;他说你知道吗,你不是我的爸爸,你一出现,爸爸妈妈就都死了,你让这一切发生了,你是坏人;他说你早就知道我是你的儿子,那次你看著小昱的脸,你的余光在看我,但是……你为什麽不把我带走? 苏朝宇无言以对。 苏晨拼命推开苏朝宇,但是苏朝宇紧紧搂著他的腰,免得他摔倒。“原来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什麽讨厌你!”小小的、受过伤的男孩哭著说,“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江爸爸,我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就像以前一样。” 苏朝宇厉声说:“不行!”他瞪著苏晨:“第一,你不能讨厌我,你不能讨厌你的爸爸,我,江爸爸,都不行。你知道什麽是爸爸,爸爸就是,没有我就没有你,你也是妈妈的一部分,懂吗?” 苏晨咬著嘴唇看著他。 “第二,将来,等我死了,还有暮宇叔叔、江爸爸,彭叔叔,他们都死了,你才会是一个人。那时候你就会是一个真正的小夥子,你可以过得很好,但是现在不行。在我死前,都不行。”苏朝宇抱起儿子,在床边坐下:“第三,你说对了,我是一个坏人,而且我很笨,我居然不知道儿子在想什麽,以为你还小,还什麽都不懂。儿子哭的时候,我居然也在哭,而不是安慰你。我错了,小夥子,我错了。” 苏晨的拳头始终隔在苏朝宇胸前,保持两人的距离。 “关於妈妈,亲爱的小夥子,我向你保证过,我会为她报仇。但是妈妈不会活过来了,这太残忍太不公平,可是,我不能骗你。”苏朝宇伸出一只手去摸苏晨的後背,这一次,他没有被咬。“你也许觉得什麽都懂了,但是你不懂爱情,你不知道爱上一个人的感觉,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事。亲爱的小夥子,将来你会懂,你会知道为这种感觉做出的所有承诺都是一定会兑现的。我爱你的妈妈,可是我们很遗憾不能结婚,我不知道她怎麽告诉你的,我只能说,不能给予她的爱,我会全部给你。” 苏晨身体忽然软下来:“她说,我是她最好的回忆。” 苏朝宇几乎哭出来,可他不能。他紧紧抱著面前的孩子,听见庄奕说“你是我唯一的翅膀”,她高高扎著马尾,她说,苏朝宇,祝你幸福,而她已然不在。苏朝宇从不会做挽救既成事实的徒劳工作,但此时此刻,他忽然极想见庄奕一面,问问她,当陆晨被爷爷奶奶强行带离身边的时候,她有多伤心。 他深呼吸,看著苏晨:“不多说了,我们看行动好不好?如果我再犯错,不要咬我,你直接告诉我。” 苏晨抿了抿嘴,点头。 “拿个创可贴给我,儿子,”苏朝宇拍拍他的肩膀:“要防水的。” 苏晨乖乖地跳下苏朝宇的身体,却没有走开,他想了想,主动伸手勾住了苏朝宇的脖子:“你道歉了,你是说真的吗?” 苏朝宇趁机偷偷拧了儿子屁股一下:“真的,但是我发誓,你如果再咬我,我打你也是真的。” 苏晨没有躲开,紧紧抱著苏朝宇的肩膀。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68 三伏的最後一天,苏暮宇为难地审视著地板上一大一小两只行李箱,它们俩都执著张著嘴,像是暑热天气里喘不过起来的大狗。他已经不是波塞冬,所以不能再叫美丽的女助理来替他打理这些琐事,她已经被他送到纳斯读她一直憧憬著的服装设计去了。 苏暮宇把空调调低了两度,猛吹了五分锺又回到庞杂的打包现场,试图把一本硕大的《纳斯语双解大辞典》从里面抽出来扔回书架上面,没想到却被翘班赶过来的江立逮个正著。碧色眼睛的江家小儿子穿著银灰色的西装,系著与之相搭配的领带,戴著他的金丝框平光镜,语气是专业沈稳令人信服的:“不,相信我,你会需要它的。” 苏暮宇露出那种小动物般无辜的表情,把自己的新款智能手机拿给江立看:“喏,我装了双语词典,真的,还带真人发音的!” 已经做了好几年空中飞人的江立比苏暮宇更擅长对付林林总总乱七八糟的行李,他一面从苏暮宇的书柜上又抽出几本在苏暮宇看来“没有必要”的书籍加到已经很让人头痛的行李堆里一面说:“不,苏少尉,我保证边境基地的办公楼里面,私人手机属於违禁物品,除非你是我哥。” “就好像我不是一样!”苏暮宇咕哝,干脆自暴自弃地不管了。他反坐在靠背椅上,把下巴放在靠背上,看著政府的高级职员脱掉一本正经的灰色西装,挽起衬衫地袖子替他打包。 有那麽一瞬间,苏暮宇忽然觉得眼眶一热──这个已经看不出原来格局的家还是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击中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比如江立现在站的地方,妈妈也曾经用几乎相同的动作,给要去卫星基地出差的爸爸装箱子,一样是这样,絮絮叨叨。 隔著那心酸的十三年,记忆中妈妈的笑靥就像是昨天还见过一样清晰深刻,可是无论他怎麽努力,却再也想起不来当时她说了什麽嘱咐了什麽。他放弃努力,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就是残忍的老时光。 “……内衣和袜子不用带这麽多,部队每个月都会发新的,除了款式没有个性以外,质量无可挑剔。总的原则是所有衣物卷成卷,按先重後轻的顺序摆放。例外是怕皱的制服和长裤应该放在最下面,沿箱沿平铺,裤腿伸出箱外,上面平放其他易摺的衣物,然後是衣服卷以及其他必需品,最後再把裤腿折进来。”江立察觉苏暮宇的走神,却已经吸取了教训一个字也不多问,故作轻松地一面说一面做,仅仅十分锺之後,苏暮宇努力了近半小时依然合不拢嘴的行李箱就服服帖帖地躺在那里了,甚至还多吞了好几本诸如《布津帝国法律基础》、《公务员行政能力100问》之类的厚书。 江立欣赏过自己完美的成果并得到了苏暮宇无保留的赞美之後,就把金丝平光镜摘了扔在书桌上。苏暮宇知道这是他准备休息和耍赖的标志,於是赶紧过去揉头,并且从冰箱里拿出西瓜和冰块来给他榨果汁。 时光扭转,江立就站在几个月前那个位置,穿著那双属於他的拖鞋,苏暮宇用银勺挖西瓜瓤,挑净了籽放进榨汁机里,漫不经心地侧头微笑:“要不要加半勺蜜渍的桂花?那俩哥哥怂恿贝蒂从你舅舅的冰箱里偷来的,还特意嘱咐要给他带过去,咱们先尝尝鲜?” 江立笑起来:“要,两勺!” “甜死你!”苏暮宇一巴掌拍过去,却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漂亮的玻璃罐子,舀了满满一勺放进榨汁机,盖上盖子,启动机器,那浓郁的甜香实在太诱人,他忍不住舔了舔勺子。 正是最悠闲的午後,苏暮宇微微低著头,海蓝色的头发用一块亚麻的头巾扎著,优美的脖颈白皙的肌肤,几乎可以看见颈动脉微微跳动,江立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真想咬一口呢! 苏暮宇却误会了他的这个动作,顺手倒了半勺桂花酱,往江立嘴里一塞:“哈,小孩子呀!” 甜蜜的气息和桂花的浓香瞬间占满了整个口腔,江立一点也不试图跟苏暮宇争辩谁更幼稚这样的话题,而是干脆闭上了眼睛,就这样靠著苏家厨房的门框,叼著一支充满桂花甜香的、苏暮宇刚刚舔过的勺子,吹著空调,看绿色的藤蔓在阳光下肆无忌惮地伸展手掌似的叶片,是多麽美好呀。 最後一次去看过万飞的墓园,确认贝蒂已经和江铭成为了好朋友,赖在首相府再也不要回来,把家里的东西打包带去元帅府,接收函已被签收,档案已经直送基地,机票就是明天一早。嗯,是的,这就是苏暮宇去边境基地任职前的最後一个下午。 第二天是周六,难得回指挥中心度周末的苏朝宇放弃了睡懒觉的机会,早晨五点锺就起来了,江扬睡眼朦胧地瞧著他蓝头发的爱人在玻璃隔板後面的衣帽间里犹豫不决,特别无奈地说:“喂,你和暮宇又不是第一次见面……” 苏朝宇见他醒了,干脆只穿内裤和袜子奔到床前,把全套的夏季制式军服举起来,戳戳肩章上闪亮的三颗小星星问:“喂,这个会不会太正式吓到他?” 拥有两颗更大更亮的金色星星的江扬无辜地摇摇头,伸展四肢拉伸脊柱,准备开始早晨例行瑜伽练习,没想到却被苏朝宇狠狠拧了腹肌。他的蓝眼睛里露出逼人凶光,又把牛仔裤和t恤衫的组合贴到江扬鼻子上:“那麽请长官鉴定一下,这个让别人看到会不会太随意?” 拥有美好著装品位的帝国前最佳新人导演长长地叹了口气,干脆伸个懒腰翻身起来,径直去衣帽间拿了一件看上去非常像制式衬衫的纯棉短袖和一条颜色很低调的休闲西裤,又找了配套的领带出来,眨巴眨巴眼睛说:“作为不能陪你去接暮宇的补偿,我可以提供一个内幕消息……” 苏朝宇嫌弃地挑剔著,继续在一丝不苟的标准常服、江扬挑的山寨常服和休闲服中间纠结,不过还是十分关切地瞧了江扬一眼:“难道暮宇去哪个部门你已经决定了?” 江扬一本正经地摇摇手指:“新兵训练结束之前谈这个是没有意义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明天是应届大学生报到的最後期限,所以你最好今天就带他去办手续,趁早才能在训练营里挑个好床位,相信我。” 想起那个魔鬼训练营,苏朝宇就气不打一处来,一个枕头扔过去,恶狠狠地吼叫:“老混蛋你完蛋了!” 江扬早先一步闪进卫生间,才不管外面幼稚的吵闹。苏朝宇飞快地穿上了再得体也没有的伪正装,看上去像是一个低调又靠谱的家属。他把一份文职的报到须知下载到自己的办公终端上,细细看了两遍,恰到好处地在江扬走出来的瞬间抬头问:“秦副参昨天早晨就回首都了,程亦涵都和慕昭白凌寒他们野营去了,你居然还要加班?”江扬用一块超大的蓝色吸水巾擦头发,肆无忌惮地展示自己漂亮的肌肉线条,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算是私事,但我得去办公室等加密通讯。” 苏朝宇扬眉,敏锐地感觉到此事非同小可,既然江扬说是“私事”,他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追问,事实上,瞧见他征询的眼神,江扬就把事情都告诉他了。 上周末的皇室跳舞会上,白虎王世子卓淳第三次向皇帝提出请求,意思是他妹妹的独子秦月翔自小体弱多病,在巧克力别墅失火案中又受到了惊吓,这段时间以来,状况越来越差。之前,本来指望他在四季如春的鸢尾山谷里可以好好休养,却没想到他对一种当地特有的小野菊花的汁液过敏,以至於每次出门散步都得小心翼翼,因为一旦皮肤接触,就会大片大片地起红疹子,甚至又要坐好几个小时的车去当地医院挂抗生素和脱敏盐水。因此卓淳希望皇室可以准许他把外甥秦月翔接回国内好好调理身子,同时他还向皇室借一支皇家卫队和一名御用医生帮忙。那位心如明镜表面上却很少掺和这些事的皇帝陛下像以往一样不置可否,不过大选结束以後的这一次,他却特意请了秦月朗和卓淳一起喝下午茶。 “人家姿态已经放得这样低,秦月翔在昂雅的一系列事件里又实属无辜,我那个重感情的小舅舅怎麽可能不答应?”江扬换上军服,对著镜子打领带,看著镜子里的自己微微凝眉,“但是……总感觉不怎麽太安心,所以还是过去盯著,第一时间等他的消息比较好。” 苏朝宇理解地点了点头:“那我带暮宇在外面吃午饭,晚上再回来。” 江扬和他一起下楼,在楼梯上就听见餐厅里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他们对视一眼,然後江扬先开口:“我带他去办公室看书打游戏,你安心陪暮宇,带他熟悉环境,毕竟这里的一切,与他过去的生活都算是天差地别。” 苏朝宇自然是放心他家的老混蛋,点点头就快步下楼先一步去跟他儿子扭打──这是在狼牙养成的习惯,“亲密的肢体接触有助於彼此信任发展良好的亲子关系”,苏朝宇信誓旦旦地宣布。本来安安静静卧在苏晨的钢琴旁边打瞌睡的退役警犬明星不明就里地站起来,看看苏朝宇又看看它喜欢的小朋友,抖抖毛,无辜地哼唧了一声。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69 苏暮宇的飞机因为雁京的雷阵雨晚点快两个小时,等到他出了安检门,找齐了自己的行李箱,已经是下午一点半。早就到达候机室等著的苏朝宇饿得前心贴後心,不得不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袋多味脆薯,等到苏暮宇出闸的时候,剩的半袋立刻被苏暮宇抢去大嚼:“海苔味的还有没有?” 苏朝宇自自然然地接过他的行李,笑著说:“注意礼貌,苏少尉。” 苏暮宇瞪他一模一样的哥哥,愤愤地举起海苔味都被挑光了的薯脆口袋:“哼,亲爱的苏上校,挑食,是要受罚的!” 苏朝宇舔舔嘴唇,得意洋洋地回答:“嘿嘿,这是长官的特权,亲爱的苏少尉。军队等级森严,让我数数,从少尉到上校……嗯,官大五级我压死你!”说著还耸耸靠著苏暮宇的右边肩膀,意在代指那些平时都配在那里的小星星。 被欺负了的苏暮宇只能狠狠戳他哥哥,苏朝宇享受著轻松的一刻,又说:“饿坏了吧?首都到边境这趟航班的飞机餐太难吃,头等舱的特供都没味道,我带你去吃基地特色的……大锅饭……” 话音未落,弟弟已经忍不住上脚了,可惜他哥哥是陆战精英赛冠军、狼牙最好的特种兵,苏暮宇甚至都没看清苏朝宇的闪躲动作,自己还被晃了一下,靠苏朝宇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才勉强维持了平衡。苏朝宇更开心了,故作深沈地说:“看来你嫂子说的没错,新兵入伍,就是短练!” 虽然话说得够狠,苏朝宇还是把苏暮宇直接带到了基地最有特色的“周师傅食堂”。这里夏天特供的莲子荷叶绿豆冰粥连秦月朗那种嘴刁极了的人都赞不绝口,苏朝宇额外又要了用荷叶饼卷鸭丝、笋丝、火腿丝,煎成金黄色,蘸酱吃的“三丝筒”,并一盘爽口的黄瓜拌木耳,饿得前心贴後心的苏暮宇边吃边夸。苏朝宇转著可乐杯子里的冰,看起来很感慨的样子:“我刚到基地的时候,常跟一帮兄弟来这里撮,尤其是周末的晚上,就扎堆在这儿喝啤酒看球赛。” 苏暮宇已经干掉了第二碗冰粥,笑嘻嘻地用筷子戳他哥哥:“後来就完蛋了吧,被嫂子俘虏了吧?” 苏朝宇笑,第一次被江扬用藤杖彻底打压的事情仿佛还在昨天,也差不多是在这样的季节,他躺在江扬的副座上,疼得糊里糊涂,只记得凉爽的晚风和江扬温柔的侧脸。回到家以後江扬就叫安敏去叫了他喜欢的周师傅招牌鸡粥和几样小菜。时光很是奇妙,一转眼已经是这麽多年,而他和他严厉的温柔的长官,已经是这辈子都会在一起的两口子了。 苏暮宇用筷子敲他哥哥的手腕,鼓起腮帮子假装很生气:“喂,笑得特淫/荡,又想我嫂子哪?” 苏朝宇毫不避讳地点点头:“可惜他小舅舅回首都去了,程亦涵又去约会,所以你这周尝不到指挥中心最美味的晚饭和最棒的下午茶了。不过来日方长,反正你以後就住在官舍里。一楼四间客房,你随便挑两间,最好是挨著的,这样的话就可以叫人帮你打通,做成一个套房的样子。” 苏暮宇放下筷子,认真地看著他哥哥说:“喂,这样好吗?会不会太特殊,我已经带了足够的染发剂和有色隐形镜片。” 苏朝宇大笑出声,得意洋洋地把最後一个三丝筒从弟弟的碟子里抢出来,故意大声咀嚼:“不,不,没这个必要,你以为你穿个马甲,别人就不会把你错认成我吗?哈哈哈哈!” 这实在是太嚣张了!苏暮宇隔著桌子追打他哥,苏朝宇不抵抗,由著弟弟把他按在雅座的沙发上,苏暮宇假装扇他好几巴掌,苏朝宇特配合地随著他的手势摇头晃脑,还自配音效,就像是他们七八岁的时候常常做的那样。等苏暮宇哼哼著放开他,苏朝宇才一本正经地认真回答:“我现在的级别可以申请独立住房,但是江扬觉得你住在官舍会比较安全,毕竟……你知道变态小姐现在还活著,她对你可不怀好意。” 苏暮宇不是一个惺惺作态的人,所以立刻高兴地答应了:“这就是说我不用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每天手洗制服并且把被子叠成方块,是吧?” 苏朝宇悲伤地摇摇头:“但是在入住官舍以前,你需要去训练营过至少九十天。你一定会学会用牙刷洗厕所,并且能在一分锺内把被子叠成教官喜欢的任何形状,相信我。” 在苏暮宇哀号的时候,苏朝宇伸手拽住他的一缕长头发,特没同情心地用装出来的遗憾说:“恐怕,这个,也得剪掉。” 两小时後,军人服务部里,熟练的理发师傅十分锺内就把苏暮宇保养得如同绸缎的海蓝色长发剪掉,用电推子削成了标准的新兵寸头。苏暮宇始终沈默,一直在看地上那一丝一缕的长头发,像是看著一段被剪断的回忆。 强迫他留这样一头长发的人是海神殿的前任波塞冬,那个玉色面庞的俊美男人有很薄的嘴唇,他的吻总让苏暮宇觉得像是一条蛇。他会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拽著苏暮宇的长发,用挑战人体极限的姿势上/他。结束以後,十几岁的苏暮宇总是不得不狼狈不堪地爬起来,满地都是被强行扯断的头发,凌乱纠结,配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更显得很悲惨。 珍惜他的人只有万飞,那个一直默默爱他、终於为他而死的男人会在飘雪的冬天骑著马带他去距离主殿近五公里的温泉,坐在那块最高的石头上乱弹当地人喜欢的独弦琴,看苏暮宇在温泉里洗净一身疲惫抚平了所有的伤痛,才笑嘻嘻地跳下来说:“是男人就自己上来!”可是等苏暮宇刚刚露出半个身子,万飞却又心疼了,赶快给他裹上厚厚的皮裘,生怕他冻著。 那些记忆,如今已久远如同前世,苏暮宇看著那一地乱发,在心里轻轻地说再见。 爱过恨过怨过羡过,恩怨情仇已成明日黄花,苏暮宇瞧著镜子里军容整齐的自己微笑:苏少尉,你好呀。 理发师傅撇撇嘴,一面用一个毛很粗很硬的大刷子刷他,一面絮叨:“喂喂,我说苏上校,您和指挥官结婚了也不能这麽放纵自己啊,让狼牙那帮崽子看到您这麽长头发,准得笑话咱指挥官治军不严。啧啧,当年为这个长头发,指挥官还罚了您半宿军姿呢,当时大晚上的叫我去,吓死我了,还以为什麽事儿得罪指挥官了呢,结果就给您剃头!您可得注点儿意,一大老爷们儿,还留长头发,啊?跟个闺女似的,没意思!真的,您听我的劝,不好看,真不好看,男人就得有点爷们儿样儿!”说著还在苏暮宇的胸前捶了一下:“啊?”苏暮宇知道他是认错人了,不过捡个他哥当年的笑话,他还是挺欢乐的,心情立刻阴转晴,假装严肃假装认真地点头:“嗯嗯,是这麽回事,我这不就赶快找您来了麽!” 理发师傅对他迷途知返的态度非常满意,格外使劲地刷了几下,把苏暮宇的脖子都刷红了,然後才大力拍他的後背:“行了,长了再来啊!下一个!” 苏暮宇龇牙咧嘴地走出去,撮著脖子对站在外面边等边翻办公终端的哥哥吼:“苏!朝!宇!你是故意的,对吧!”分明知道理发师傅有一把很大很硬的刷子的苏朝宇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假装天真无害:“啊?哎,不错呀,精神多了,走吧,咱们去办入职,等会儿人家下班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70 苏暮宇正式入住训练营的那一周,布津帝国的民众终於从“又有房子爆炸”的恐慌里回过神来。盛夏时分,所有大学都已经放了暑假,因此,这次民间反恐活动相对平静,只有一次热血的高中生组织的小规模游行,做了些十分不像样的旗子,举著从政府区前街走到後街。由於天气太热的缘故,他们还没走完半程,人就少了一半还多,最後在市政大楼前面的广场上演讲的时候,完全没有当年月宁远在暖宵的排场,为此,政府人员为了表示对反恐这件事的支持,不得不临时集合了一些公务员出来听高中生念稿子。记者拍到的镜头里,充满了被毒辣的太阳晒得满脸怨念的人,最後,这些表情被曲解成了“对世界范围里恐怖活动的愤怒”,登在《布津日报》的头版上。 由於本届政府的各党势力十分松散,因此大家都急於挤掉实力相当的对方,争先恐後兑现竞选时候的诺言,从小事上真正地为人民服务,以期拉到下一届更多的选票。许多义务监督员开始在街道上负责保证残障人士车位的空缺、公交系统全面实行一票制度,甚至连久久悬而未决的营业场所室外噪音问题都得到了妥善处理。以前环境监察部门和公安部门互相推诿,忽然,某小党代表跳出来提案重拳治理,并且主动帮助社区居民实际协调,民众拥护指数哗哗上涨,环保局和公安局都坐不住了,几乎要争抢管理权。 经过两周的混战以後,短时间内没有更复杂的民生问题需要关注,大家便把目光移向了布津帝国至今尚未解决并且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的恐怖主义问题上来。这件事十分微妙,提案再详细再优秀,也将是一个漫长而艰巨的实施过程,根本不用操心最後的实际效果,但是在这个提案过程中能拿到的好处却不是一点半点,哪怕是小小一个计划得到许可,就能拿到以万元作单位的政府拨款。 当一个政党“在学校设立反恐实习教研组”这种十分教条十分无聊的提案都申请到了拨款之後,一股“反恐”风潮再次飘上布津各大媒体头条,各种名目让人眼花缭乱。提案也从学校、机关单位逐渐过渡到社区、行业,最终,矛头指向了军队。 江扬早就预料到了这个走向和结局,因此和程亦涵商议了一套完整的应对措施,当别的军区领导人还要不停地明示立场的时候,程亦涵只是在和必要的媒体采访约定采访时间以後,给他们发一份相关的新闻通稿罢了。大家都以为,这场反恐风潮只是各党派敛财和在民众面前争宠的比赛而已,没料到的是,一周之後,一份来自下议院的提案搅乱了所有人的所有计划。 提案里有一个十分清楚的名单,列出了现在还活动在布津帝国境内的恐怖组织的名称,并且精确报出了他们领导人的大致身份和主要活动地区,海神殿也赫然在列。但令江扬不安是,这份名单里涉及的一块“三不管”区域,刚好是他的辖区。 这区域位於布津帝国西北偏北15°的草原附近,和纳斯帝国接壤,共享一条长达39公里的山脉作为国境分界线,山脉以北,是纳斯,以南,是布津。山的海拔并不高,但是野兽出没频繁,而且两面皆是荒漠草甸,冬季有暴雪没膝,对设防造成了很大困难。早年无人监控系统不发达的时候,几乎每年都有驻边的战士因为沼泽、冻伤、野兽等自然原因殉职,侥幸活下来的也都丧失了正常生活能力。江扬一直觉得那片区域对士兵是极大的摧残,因此,当第一架无人机放出去工作的时候,他就选定了这片区域,然後立刻将火力防线後撤到当地原住民的居住区域以内,设了一个小型的长期哨所,哨兵们只要每个月开车到边境集市上去维持一次治安就够了,平常的时候,他们可以轻松地从哨站到到达最近的边境公路节点,获得各种生活用品。 然而现在,这片区域被重点涂红标记,被誉为布津帝国最大的恐怖势力蜗居地。不过,拟定提案的人并不是傻瓜,不会真刀真枪地轻易得罪江家,因此圈地的方式非常微妙,江扬的防区占一半,另一半,则在隔壁军区司令的防区里。 江扬当然知道山里有各种小动作,但是当地原住民民风彪悍,跟他们语言不通,执行任务稍有不慎就会出问题,而且因为原住民擅长翻山的缘故,毒品、枪支完全不用通过海关──有一次,边境基地就截获了一批毒品,用麻袋背著它们的两个原住民为了躲避无人机和追击,耐心地走了九天才出山。这种缉捕耗时耗力,一旦抓到就是跨国案件,少不得各种和纳斯的麻烦,江扬早就烦透了,好几次上书军部,终於得到了批准,在原住民的生活区域附近拉电网,直接放弃了对大山、草甸的管辖。对面纳斯的驻军一样不耐烦,电网拉得更远,只在每月集市的时候,和布津的士兵见一面,双方隔著五十米的安全线各自把守,七、八年相安无事。 这一次被提起来,江扬总觉得大事不妙。果然,有一天他因为胃不舒服,早晨多睡了半小时,一向克制礼貌的程亦涵竟然直接冲进了卧室:“这种荒唐的提议,是谁提出来的?” 江扬迷迷糊糊接过草案讨论一看,吓出一身冷汗。昨天晚上的会议里,大家一致认为,有必要以“三不管”区域为中心,建立一个新基地,把恐怖势力连根拔起。 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的头立刻疼起来,简直比胃还要疼。再建一个基地可不是程亦涵他们开发的那种战略游戏,只要从道具里拖点儿砖头出来放在空地上,然後往里投金币就可以了。这涉及数十万人的移防和再建设,不要说做成提案,就是随便想一下,都觉得痛苦万分。 程亦涵咬牙切齿地说:“荒唐!太荒唐了!完全视江氏集团军的地位於无物,完全罔顾边境基地的尊严,完全是胡闹!” 江扬艰难地爬起来洗漱了一下,回到办公桌前的时候,程亦涵刚从勤务兵手里接过早餐。向来镇静的副官生气地说:“尤其是,隔壁军区那位赵少将,居然同意了!” “同意……把他的人调拨一半过去,建新基地?”江扬觉得自己已经快要不能思考了。 “是,长官,”程亦涵讽刺地说,“前进党党主席的乖女婿,自然要为老丈人谋福利,否则怎麽将功抵过?” 江扬这才明白,这份提案背後是无穷无尽的财富攫取方式和权力二次分配,得利最大的是主导提案的前进党,自己只是因为防区挨得近,又军功“嚣张”,对方要顺手教训一下而已。那位已经点头的赵少将早年就被爆出和女兵之间有不清不楚的关系,搞得正版老婆去和一个女兵吵架,後来不知道怎麽压了下去。想必,作为党主席的老丈人很为女儿打抱不平,这次提案一出,赵少将肯定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点头,则是必然中的必然。 但是对於江扬来说,这件事不仅仅是折损荣誉这麽简单,按照彭耀的话说,几乎到了“比吃吐过的隔夜饭还恶心”的地步。苏朝宇听完这句就猛掴了彭耀一巴掌,表示他的比喻比这件事更恶心,两人很快就吵了起来,还要靠江扬拍桌子:“有完没完!” 苏朝宇立正敬礼,海蓝色的眼睛里流光闪耀:“请长官吩咐!” 江扬十分头大:“没什麽好吩咐的,这件事目前是政府内最积极的提案,我还暂时没有看到特别坚定的反对党,所以,我过来亲自和你们谈,希望你们有心理和行动上的双重准备。” “屁!准备个屁!屎一样的决议!老子狼牙已经挪过一次了,要挪飞豹去!”彭耀一副生根抓土、宁死不屈的样子,倒是苏朝宇十分冷静地说:“照理,也是应该飞豹师移防。” 彭耀刚要在江扬面前炫耀他和苏朝宇的默契,没想到江扬苦笑道:“确实,苏朝宇,你始终明白我的意思。这件事既然牵扯到了我的防区,自然是冲江家来的,尤其是母亲这次首相连任了,这种攻击更加明显。我会尽力斡旋,但万不得已时,飞豹移防,我需要狼牙扎稳大後方。嗯,彭师?” 彭耀本以为自己赢了,没想到苏朝宇和江扬到底是一对新婚夫夫,又生死相随那麽多年,其中默契是他不能企及的,因此气得不耐烦地挥手:“好了好了,我能不答应吗?为这事儿你还要亲自跑一趟,怕我不干是吧,我看你就是……” 那句“为了来看你老公”还没出口,苏朝宇已经拎著他的领子拖出去,摁在沙发上猛踹过了又摔出门外。江扬哭笑不得地看著自己蓝头发的小兵把堂堂第四军军长当哈士奇一样呼来喝去,苏朝宇深深地吻他的爱人:“你放心,无论你何时回头,我一定都在。” 作为一个以应届大学毕业生的身份进入基地服役的文职军人,苏暮宇并没有苏朝宇当年在训练营时那种身处地狱的感觉。训练营的负责人齐冠军和齐亚军都说他们最尊重的就是读书人,大学生更要重点保护。对於同期进入训练营的一百名大学生文职军官,一律都是笑眯眯客客气气的,除了一小时以下的军姿或者手写检查,从不使用任何体罚措施,不像对於军校生和新兵那样抬脚就踹扬手就抽,或者罚个蛙跳八百米之类的;每顿饭虽然都是馒头配大锅菜,但是一定管饱,不像苏朝宇他们当年,每天一块巴掌大的玉米饼,还隔三差五就找个借口扣著不给。 这种军训,某种程度上只比大学里的那种严格一点丰富一点。他们一般六点吹起床号起来跑操,然後吃早饭和整理内务;上午练习军姿和正步;而下午一般就组织政治学习或者带他们参观指挥中心、飞豹师、狼牙、飞航大队或者其他有特色的单位;晚上唱唱歌写写心得体会就睡觉,甚至允许他们在自由活动时间里跟家里通电话或者在训练营门口向小贩们买个西瓜回来分吃。 听了很多训练营的魔鬼规矩的苏暮宇忍不住在电话里投诉他哥没事吓唬人,结果弄得苏朝宇很嫉妒,周末特意拎著水果跑去看。这些年他跟齐冠军早混得称兄道弟,一路畅通无阻,果然发现苏暮宇他们都聚在活动室吹著空调看爱国主义教育影片呢! 真是太生气了! 齐冠军悄悄对苏朝宇说:“嗯,不用嫉妒,文职没有你们升得快,他们工资也低。” 好吧,多劳多得,按劳分配是江家铺子的特色。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71 建立新基地的事情越闹越大,江元帅好几个电话都是半夜打来,不过从来没有吵醒儿子的美梦──江扬怎麽可能睡,一拨又一拨的公关攻势和一次又一次的记者问诘和立场陈述让他精疲力尽又十分难过。眼看无人能够阻止这场荒唐的变动,他头一次感到孤立无援。 甚至,他专门给杨霆远上将打了个电话,结果却更令他想不明白了。向来善恶分明、足智多谋的陆军总司令竟然好几次没有接听他的电话,好不容易拨通一次,也只是草草几句话就挂了,忙著去赶军部的例会。江扬觉得十分奇怪,杨霆远那个性,一直是视所有例会为资源浪费的,每次能不去就不去,即使去了也是用手机玩游戏,怎麽忽然这麽“上进”?而且,当他问及具体对策的时候,杨霆远一反常态,非但没有为他最喜欢的学生解答困惑,反而含糊其辞,甚至隐约有同意新建基地的意思。江扬真的心慌了,找不到任何理由解释当下局面,也没有任何方法安慰自己,直到父亲电话打来,才觉得稍微好受一些。 江元帅微笑提醒:“我和皇帝陛下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朋友,而杨霆远最初是我极看中的人。江扬,你的偏见会蒙蔽一些事实,崇敬和喜爱本身并不过错,但是不能模糊了你对关系到自己的事情的判断。” 江扬想了一下,脱口而出:“老师是……皇帝陛下的……” 第3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2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32节 江元帅含笑。 江扬深吸一口气,半天没法呼吸。是的,这就解释了一切,杨霆远虽然是他最好的老师,但并不妨碍他同时是皇帝陛下的亲信。杨霆远并不是有意回避让江扬尴尬,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江扬──这件事,皇帝陛下本人,是赞成的。 这便完全清楚了,江扬永远不敢忘一年前父亲告诉自己的“那件事”,现在的局面,他进退不得,如果说这是一种间接的削权,那麽他完全没有还手的能力和立场,只能接受。 然而,接受,对於他来说,是最大的一种耻辱。亲手建立并养育著的飞豹拱手送人一半,何止割肉之痛?就连彭耀最近都忍不住跑过来说,“老子狼牙借你一颗如何”,江扬听著笑著,却十分伤感。 他开始相信,生命那些“屎一样”的事如果即将来临,那几乎无法避免。他不得不自断臂,待血痂长一长就钻进盔甲,继续战斗。他可以选择永远记住这些耻辱,并在每一次回想起来的时候都能血脉贲张,杀敌片甲不留,但是,他也可以选择默默长出一条新臂膀,重练那些坚实的肌肉,待再有不平事的时候,可以骄傲地一掌劈下,斩断所有恶意,从此更加阔步昂首。 但是……江扬摸出一张洁白的打印纸,准备拟定移防方案。但是,断臂的剧痛,他不确定自己可以承受,即使苏朝宇一直那麽温柔地、半步不移地站在那里,舒展开一个随时可以环拥的怀抱。 在江扬给杨霆远打完电话後的那个周一,程亦涵正在焦头烂额地整理一些飞豹的移防资料,一秘马思达忽然出现:“长官,月宁远议员的新闻秘书发来一份群发的倡议函,想请您过目。” 程亦涵皱眉:月宁远的人格分裂成大学生的时候真是要命,一定是学生会主席当多了,混到政界还玩倡议书这套!马思达从对方的扑克脸上看不出烦躁,但明显读到了疑惑,於是干脆递过来说:“很短,但鉴於指向咱们的防区,下官觉得,还是您亲自处理比较合适。” 难道是要倡议在职军官每周去帮助边境少数民族地区生产建设吗?程亦涵接过来,短短五百字,看了足足有十分锺。他抬起头的时候,马思达还站在那里,於是程亦涵想了一下,吩咐说:“告诉月议员,我会上呈指挥官,综议之後决定。” 那是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倡议书,风格上带著学生气,果然十分“月宁远”,内容是倡导当地人民和政府共同保护边境山区生态环境,珍爱一种叫“灰背金翅蓝鹊”的野生鸟类和繁殖数量极少的山鹰。程亦涵真的笑了出来,拧开笔帽准备批复一个“象征性经济赞助,口头支持”,刚写了两个字,忽然停下了笔。倡议书说,如果对此项目有兴趣,可以向他们索取相关的活动资料,还留了一个咨询热线,是全国免费电话。程亦涵从自己的学识海洋里捞到了几枚小贝壳,依稀记起这种蓝鹊生活在深山老林里,喜寒冷气候,也想起了他随江扬巡视到布津、纳斯边境的时候,看见当地原住民围著一只死去的老年鹰的尸体施巫术,超度它的灵魂去净土。 程亦涵在搜索引擎里略微一查,便确定了最大的野生蓝鹊群就在基地防区东北,其覆盖范围可疑的、完全的,属於议会提案里面说的“恐怖势力猖獗”区。他立刻让马思达去跟倡议书的发起组织索取资料。对方十分高兴有人支持,十五分锺後,程亦涵桌边的打印机就开始吐纸,活动方十分用心地做了各种地图,只要把这一叠a4的打印纸对齐看,就可以清楚地发现,原本应该精心保护的蓝鹊繁殖区,现在,居然被提议要建造一个军事基地! 太荒唐了! 程亦涵看完的唯一感想只有这个。他指的荒唐,不是建造基地,而是这份倡议书的发起人,月宁远。显然,这是一个被她精心策划过的局,几乎是伴著圆舞曲邀请江扬踏入呢。可是,为什麽?无论私下里多麽疯狂,表面上,月宁远只是一个政界新人,甚至不能摆脱自己研究生的身份为所欲为,她没有能力组建一个完整的政治党派,没有堪比别人的、有权又有势的拥趸,她如此著急博取民众的好感票,是为了什麽?索菲罗兰.江夫人的首相地位无人可以撼动,只要她愿意,甚至很有把握继续连任一届,即使那时,月宁远再厉害也不可能成为江夫人的对手,她进入政界,并且这麽大胆主动地搞各种明堂,难道只是为了好玩吗? “难说。”江扬看完报告,言简意赅地总结道,“我认同彭耀的观点,月宁远就是一个变态,我不知道这动物保护区的含义到底是什麽,但是我想,如果我们不想折损飞豹的尊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积极响应这个倡议,并且从私人角度支援月宁远大一笔活动经费。” 虽然程亦涵知道,江扬这几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理,但是仍然不能想象他神一样爱憎分明的硬脾气的长官真的会和残忍杀害了陆林一家人的凶手合作。这就好比让他在父亲被绑架的时候去给匪徒烤曲奇一样,完全是疯狂的,是不可理喻的,是不能忍受的。 “我已不是我,我必须忍受。”江扬在一抽屉文件夹里翻翻找找,终於从一个红色的信封里抽出一张支票来递给程亦涵,“这是我结婚的红包之一,从皇宫那边的户头里开出来的,又沈实又有面子,你寄给月宁远,允许她高调宣布边境基地江扬中将对建立动物保护区的大力支持。给首都的几家熟悉的报纸打电话,让他们去采访月宁远,她不是喜欢做访谈嘛,给她黄金时段,爱做多少场都行。需要的时候可以给我姐夫打电话,请他帮忙拍宣传片。” 江扬是长子,他说的“姐夫”就是读电影的时候喜欢的天才女导演李乐欣姐姐的男朋友沈酬,去年帝国最佳导演的获得者。沈酬和李乐欣同居多年,感情极好,以前一直把江扬当成自己的亲弟弟那样宠著。前年李乐欣被迪卡斯反政府武装虐杀之後,是江扬出资完成了她的遗作,还亲自指导了战争场面的拍摄。所以他相信,只要自己开口,沈酬纵然从不喜欢掺和政治,也一定会帮忙。 程亦涵疑心地看著支票,黑色的眸子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忧伤。 江扬略有些烦躁地松了松领带:“苏朝宇那边,我会安抚的。” 谁知道,当天晚上特意驱车到狼牙看爱人的指挥官失算了,苏朝宇刚从外面拉练回来,脏乎乎地先把清爽干净的指挥官扑倒强吻了一通,这才强盗般冲进浴室洗澡。江扬被蹭了一身一脸泥水,只能也跟进去。他选择了替苏朝宇捏拿一块撞伤的时候说了月宁远的事,苏朝宇便一声不啃地沈入浴缸,好半天才吐了几个泡泡上来。 江扬等了快有一分锺,苏朝宇哗啦一下钻出来,控控耳朵里的水:“你说什麽?你出钱请月宁远做节目?” “那只是一种形式,朝宇……”江扬正要继续安抚,苏朝宇已经迈出浴缸,站在喷头底下哗哗地冲洗自己,通过溅起的水花,江扬判断,他用的是冷水。毕竟是边境的初秋,过了好一会儿,即使是苏朝宇这样一个男人也觉得冷了,他坐在马桶盖子上,十分愤怒地看著江扬。 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彻底毛了。说实话,他基本可以确定,如果在场的是他,如果被炸飞的是苏朝宇,他根本不会等到现在,他会不要命地冲进月宁远参加的那场舞会,把带放血槽的刀子直接捅进她的心脏里,当著所有人的面,把月宁远碎尸万段。然而这情景只能是想象,他知道他做不到,他知道苏朝宇会做得比他能想象得更成熟更稳重,更令人放心。苏朝宇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不会放不下,亦不会犹豫退缩,他始终记著他扎高高马尾的姑娘,他是草原上最精明的狮子,耐心地等待著属於他的复仇机会。但是,看著自己的爱人和仇人合作,是另一回事,江扬真的不确定这对苏朝宇不是一种深深的伤害。 苏朝宇开口:“江扬你这个老混蛋,你觉得我能怎样?我会拧断月宁远的脖子吗?我会跳出去公开真相阻止这个该死的保护区建立吗?”他焦躁地站起来:“那是你的飞豹,江扬,是你的艰难困苦和光荣梦想。不,我绝对不是那种自私的人,江扬,我们是生死相随的,若我让你的飞豹就这样七零八落,我还是不是你的小混蛋?” 一席话,竟说得江扬没法回应。 苏朝宇飞快地用浴巾擦身体,飞快地说:“老混蛋,我对你真的失望极了,也许你只是不想伤害我,好吧,我告诉你我生气了,再见!”说著,他已经穿好内裤,人消失在浴室外面。 江扬不明白苏朝宇怎麽这麽大脾气,觉得话语间十分诡异,却又不得不信对方发脾气的那横眉怒目的样子。於是他赶紧把自己冲干净,追到了卧房。谁知苏朝宇早就埋伏好了,连扛带踹把江扬死死压在床上:“老混蛋,你说,你是担心我闹事更多,还是担心我更多?” 江扬明白了什麽叫欺骗,装作咬牙:“当然是怕你闹起来,万一再告到首都,我要怎麽办?” “你完了。”苏朝宇开始上下其手,“我告诉你,我儿子马上回来,有必要让他看看,他爸爸是怎样把长官吃得死死的!” 江扬自然不会当真,干脆翻身舒展:“本就是主动送上门来的。” “还美人计呢,真丢脸。”苏朝宇看表,跟彭耀出去开吉普车兜风的苏晨是真的马上回家,因此他只能看著到手的烤鸭扑棱著焦焦嫩嫩的小翅膀诱人地离开。江扬随手拿了一套苏朝宇的睡衣穿:“我去打个电话,你快做饭,我饿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72 有了江家的帮助,月宁远的动物保护区计划推广十分快。她连续三天出现在布津国家电视台的综合、人文、地理三个最红火的频道的黄金时间,画著湖蓝色的眼影,高高盘起的丸子头上还扎著一束漂亮的羽毛。她手里握著一个灰背金翅蓝鹊的标本,用那极具蛊惑力的语调向观众普及动物保护知识。甚至,她通过帝大研究生会,联系到了艺术学院最火的摇滚乐队,安排了许多场巡演,带著大批大批的热血青年在街头高唱他们为野生动物写的歌曲。 没过几周,上下议院集体通过了在边境山脉附近建立动物保护区的提案,并且给了月宁远一笔数量十分可观的拨款。虽然此时,那个建立反恐军事基地的计划并没有被打乱,但是江扬已经完全不怕了。他十分热情地调用任海鹏的飞航大队护送科考队空降在边境山脉上,并且同意在无人机的例行地里扫描中加入动物保护的相关参数,还分了一套追踪设备用以观察标记过的灰背金翅蓝鹊。月宁远这样一个做事说话都不紧不慢的姑娘在建立保护区这件事上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急躁,三番五次催要拨款,简直比江扬还要著急,甚至,保护区需要世界级别的联合组织派专家来评定等级,有一个专家因为飞机延误没能按时到达,月宁远居然七拐八绕地通过关系搞到了一张民航内部的员工票,第一时间把专家送上了来布津帝国的飞机。 表面上,大家都觉得这个姑娘只是过於热心动物保护事业,稚气未脱,但江扬十分清楚她的具体用意。动物保护区正式挂牌成立七天之後,上下议院开始从实际角度出发,规划边境新反恐基地的落成事宜,然而此时,世界动物保护组织向布津帝国提出了严重抗议,谴责他们没有诚信,建立保护区完全是为了骗取资助。因为军事单位对保护区的影响十分大,而蓝鹊和山鹰又是对环境十分敏感的动物,因此,保护区条例里面明确规定,军事建筑要在保护区范围以外一定的码数才可以开始修建。支持建基地的所有议员都傻眼了,他们目瞪口呆地看著保护区、过渡带以外,本来面积就很小的新基地顿时缩水成了两块指甲盖大──任何讨论已经没有意义,保护区在先,如果拆迁的话,不仅会引来民众抗议,同时也会影响布津在国际上的声誉,因此,江扬只能假装遗憾地,收回了那些表明他“积极参与新基地建设”的报告。 尽管苏朝宇已经十分想得开了,但是,在新基地事件平息之後不久,江扬就在官舍厨房里看见两个奇怪的东西。它们圆圆地挂在墙上,一低一高,分别离地面一米二、一米八的样子,上面都盖著一块红绸子,两个圆之间还连了一串红色的拉花──江扬知道基层搞活动喜欢热闹,都用这种便宜的东西布置场地。他刚要揭开看,勤务兵慌忙跑来说:“苏朝宇上校说,除了他,别人不能碰。” 江扬十分疑心,十分生气,几次想偷看都忍了下来。吃饭的时候,苏朝宇拿著一把超大的园艺剪刀带著苏晨下来,趾高气扬地站在正在吃水果的江扬面前:“欢迎长官参加剪彩仪式。” “我正要问你那是什麽,我还不能动?”江扬擦擦嘴,“剪吧。” 苏晨径直走了出去。 苏朝宇等他儿子端著一个小盒子回来,这才举起大剪刀比在拉花中心,半天不动。江扬说:“怎麽?” “鼓掌呀!”苏朝宇忿忿。 江扬只能十分傻地配合了音效。 苏朝宇一剪刀下去,然後唰唰撕开了两边的红绸子,苏晨恰到好处地打开盒子,苏朝宇後退五步,左右手各执一只飞镖同时发出,然後喟叹一声:“唉,左手偏了,还得再练。儿子,你要不要试试?” 江扬定睛一看:高一点的那个靶盘正中心,他和月宁远握手签协议的高清打印照片正在闪闪发亮呢! 苏朝宇把苏暮宇从新兵训练营里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这一年的十月底,正巧又是周末。江扬那个擅长烹饪的舅舅秦月朗扬言要做一大桌美味佳肴给苏暮宇“好好补补”。在训练营这三个月,苏暮宇被江元帅、秦月朗以及他们家的专用厨师养刁了的舌头已经抗议过多次一成不变的大锅煮菜和馒头,一听得秦月朗亲自下厨,期待得都快流口水了。 同样听说了秦月朗要下厨做大餐的人还有程亦涵、慕昭白、凌寒和林砚臣,所以官舍的勤务兵不得不挪开客厅的大沙发和茶几,这样才放得下仓库里最大的圆桌和九把带靠背扶手的大餐椅。 苏朝宇和苏暮宇在花园里就听见叮叮咚咚的琴声,饭菜和院子里秋菊的香气扑面而来。慕昭白终於克服了恐惧心理,和明星在院子玩飞盘,凌寒正对照著乐谱搜肠刮肚地回忆以前学过的指法技巧,同时在钢琴上一通乱弹。苏晨已经去少年活动站学了几次水墨画,於是把习作拿出来给林砚臣看,林砚臣虽然是学油画的,但对基本的光影色彩颇有了解,又难得碰到一个想学的孩子,摩拳擦掌教得非常专心。只有程亦涵是唯一的好人,被允许在秦月朗的厨房里打下手。苏朝宇和苏暮宇一进门,程亦涵立刻就从玻璃门里探出头来,指了指楼上,意在表示江扬就在楼上的书房里忙公事。 苏朝宇比个“收到”的手势,随即带著苏暮宇去洗澡换衣服,等到菊花火锅快上桌的时候,江扬才恰到好处地出现,似乎很随意地告诉秦月朗:“上次说的秦月翔那件事,你应了以後,皇室终於批了,卓淳一行人昨天就到了帕斯克公国首都,现在……当地时间早晨十点锺,他们应该是到了鸢尾山谷。” 秦月朗只顾点著红铜火锅,看著高汤滚沸就把新鲜的菊花瓣撒进去,非常无所谓地耸耸肩:“哦,磨蹭了三个月才办好手续?好吧,卓家干的龌龊事儿本来也跟我那个小堂弟没什麽关系,他才多大……” 锅底再度沸腾起来,菊花的清香一丝丝弥漫开来,勤务兵们用银闪闪的不锈钢餐车送上数十样以新鲜鱼生海鲜为主的涮菜,江扬优雅地举杯,想了一下说:“只愿世事平安,大家如意。” 众人都是知道前阵子一个接一个的风波的,个个心有戚戚焉,知道这平平淡淡的祝酒词如能实现,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当下都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连苏晨都抿了一小口苏朝宇杯子里的葡萄酒,算作祝福。苏朝宇由著他,却在之後立刻叫勤务兵端热的现磨核桃露来。苏晨也不反对,自顾夹了一筷子美味的茄鲞吃。 在座都不是外人,除了江扬、秦月朗和向来稳重的程亦涵,剩下的五个大人都对挤那袋虾滑十分热衷,目标就是挤出漂亮而且煮的时候不会断掉的形状来。苏朝宇把苏晨扛在肩膀上,让他也试了两回,餐桌上都是笑语欢声,江扬破例也喝了两口酒,随即和苏晨一样喝热核桃露,看著他心爱的朝宇、如同左右手一样的兄弟们开心地玩闹,实在是太幸福,简直不像是真的…… 该死,江扬及时阻止这种无根据的、不吉利的想象,勾起嘴角努力微笑,让自己更投入。可是他的手机偏偏不给他面子,忽然就震动起来,只有他身边的秦月朗察觉了,因为後者几乎同时在自己的手机上也收到了一条保密消息,来自江瀚韬的、一级紧急消息。 秦月朗和江扬对视一眼,立刻找了个借口先後离席,程亦涵担心地看著他们俩的背影,正要叹气却被慕昭白灌了一大口加了不少姜醋的螃蟹黄子──原来他刚刚划拳输了苏朝宇,被要求表演“让程大副官吃醋”这样的节目,程亦涵哭笑不得地看著这群身居高位却还热衷於整人游戏的家夥们。 咳,这该死的日子,却因为这样片刻欢愉的幸福时光,让我们忍不住拼尽全力地前行,哪怕荆棘满路,凄风苦雨,也无怨无悔。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73 帕斯克公国是现今世界上国土面积最小的国家之一,境内多山岭,人口不过百万,主要国民收入来源是一种特有的高山香草豆荚──几乎所有最昂贵的餐厅生产的手工冰激凌或者其他甜品都少不了一点点帕斯克香草调味。除此以外,帕斯克公国首都以南一百四十公里的鸢尾山谷是任何一本旅行书都不会错过的梦幻之地──不仅仅因为那四季常开的鸢尾花,更因为帕斯克公国十分注重保护鸢尾山谷清静、原始的自然风貌,不仅仅限制旅游流量,甚至禁止任何单位或者个人给这个山谷修一条能与外界连通的车行公路,也不允许电信商在优美的山脉上架设丑陋的基站或者挖开那些长著珍贵鸢尾花的土地铺设光缆。所以到现在为止,除了有特种许可证的直升飞机,整个山谷最重要、最快捷的交通工具,仍然是骡子;除了每周一次的邮差服务,这里最快捷、最重要的通讯工具,仍然是鸽子。 美丽而宁静的山谷里,零散地分布著一些精巧而富有个性的小房子,其中大多数都是世界级富豪们的私家别墅。当然,这些房子就算每年要空上364天,穿制服的男女仆人还会把每块玻璃都擦得闪闪发光,让花圃里的每一朵鸢尾花都呈现出勃勃的生机。 卓家给秦月翔买下的小别墅就在位置最好的山谷中部,面朝著一片壮美的鸢尾花海,背靠著的大山、房子两侧都是茂密的柏树林。如果从後门出去,沿小路上山,只需要走二十分锺,就可以看到半山那个清澈的小湖,每年都有无数的候鸟选择在这里歇脚、补充继续旅行的能量。 白虎王的世子、白虎王室现在的掌门人卓淳今年已经53岁了,就这个年纪而言,他保养得相当好。卓淳的样貌性格都像他骁勇的父亲,魁梧的双肩,有力的双手,还有那个象征著深沈的思考力和狠绝个性的鹰钩鼻,都会让每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敬畏之心来。 卓淳现在就在一辆轻便舒适的双人马车里,半开著窗,偶尔跟骑著马跟在车畔的皇家卫队小队长崔哲或者随行御医王正和聊几句。这两个人都受宠若惊,几乎彻底被这位高高在上的白虎王世子的睿智平易所打动,愿意竭尽所能,为他做任何事。 虽然已经是快到早晨十点,鸢尾山谷依然安静清爽,卓淳一行人穿过茂密的柏树林,沿著清澈见底的小溪走了差不多半小时以後,就望见了卓家别墅漂亮的巧克力色屋顶。 之前在昂雅古堡,参加秦月朗订婚礼的江扬和苏朝宇翻出多年前卓家谋杀秦家前任家主、也就是首相和秦月朗的亲生爸爸秦峻的旧案之後,作为凶手的外孙和这次谋杀的直接得利人,秦月翔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流放”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山谷里的,固然吃穿用度不会为难他,却不被允许无故离开以别墅为圆心、以五公里为半径的区域,就算是去帕斯克公国的首都,都要先跟雁京方面打过招呼才可以。这里的仆人也极少,除了卓澜生前最信任的女侍方方,只在当地雇了一个听力和视力都不大好的老花匠,负责替他们照顾特产的鸢尾花,做一些修修补补的粗活,也兼职看看门。 卓淳的贴身管家先跳下马去敲门,门铃叮叮咚咚地响了十几次,却始终无人应答。皇家卫队的小队长崔哲也觉得奇怪,跟过去检查,却没料到轻轻一碰,别墅的大铁门竟然发出一声钝响,缓缓而开。 卓淳在马车里掀开半边车帘关切地望著,崔哲带了四个人立刻小心翼翼地跑进去,五分锺後回来报告卓淳:“殿下,别墅内部的大门是从外面锁著的,但是窗帘都没有拉,看上去房子里没有人。廊檐四角都挂著风铃,但东北角那个被风吹掉了,摔在台阶上。我刚刚派人跟周围的村名打听过,最近一次暴风雨是三天前的夜里,我们几乎可以认为,起码从那时到现在,这里都没有被打扫过。” 卓淳的脸色非常凝重,可是这个地方偏偏是不能打电话的。他只能故作镇静地说:“前阵子他来信,说极喜欢去半山腰的湖畔露营,会不会是……” 崔哲立刻掏出卫星定位系统,检查最近一小时内整个地区误差不超过一米的扫描照片:“湖畔没有发现任何类似帐篷的物体,殿下。”他似乎很抱歉地摇了摇头,又调出整个地区三天内的所有快照图片,一张一张进行交叉对比。 卓淳努力克制著自己的焦躁,却再也坐不住,拉开车门跳下来,却不留神被地面一块凹起的青石板绊了一下,要不是被亲卫队员及时扶住,擦得!亮的皮鞋一定会踩到柔软的草地里。没找到任何线索的崔哲敬了个礼,怀著深深的歉意,不好意思地对卓淳说:“恐怕我们必须得小心地搜查这栋别墅,看看能不能找到秦少爷的任何线索,您可不可以……待在这里,不要动。”他指指周围那些绿莹莹的草地,又说:“也许隐藏著脚印或者别的物证,所有您最好不要乱走。我们会很快很小心,请您准许,殿下。” 没有第二选项,卓淳能做的只有点头,并且在一张许可上面签字盖章。崔哲检查无误以後,飞快地把队员们分成三组,留一组保护卓淳,其他人分别从迷你巧克力别墅的正门和顶层的封闭式露台进入,开始小心翼翼地搜索整栋别墅。 中午十一点的时候,山谷里的雾已经散尽,阳光变得非常刺眼,卓淳却始终站著,既不肯回车里去,也不肯去旁边一棵巨大的古柏树下坐著,於是管家只能站在他的身後,替他打一把极大的伞。 崔哲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表情非常难看,一丝不苟的制服上全是汗渍,鼻头和额头都亮晶晶的。卓淳表情凝重地瞧著他,他立刻立正敬礼,说:“殿下,我们有了一些……呃,很不愉快的发现……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们应该立刻向帕斯克当地警方报案,同时通报国内相关部门。” 卓淳扬眉,随即不顾管家的劝阻大步往里走。崔哲一路小跑跟在後面,非常无奈地指路:“不,不用从前门进去,沿小路绕到西北方,这里有一个地下储藏室,大概平时用来放葡萄酒和新鲜蔬果……” 储藏室的门虚掩著,门口守著两个亲卫队员,一看到卓淳立刻敬礼,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轻声说:“殿下请务必小心。” 小队长打著手电筒先下去,台阶中间已经铺好了防止破坏现场的莹黄胶质地膜,卓淳等眼睛适应了这光线才下走了下去,顺著手电筒的光照方向看过去,只见一排一排的酒架下面,仿佛是……躺著一个人?向来非常冷静的白虎王世子忍不住吸了口气,抢了两步,脱口而出:“是谁?月翔麽?” 崔哲摇摇头:“请您冷静,殿下,是一名女性,年龄在三十岁左右,基本特征与您府上的女侍方方相符,已经遇害至少四天。不过……”他环视四周:“这个地窖的湿度和温度都非常适合保鲜,所以详细尸检之前,我们不是非常确定。” 卓淳快吐了。他不是在战场上死过几次的父亲,这一辈子见到的死人几乎都是以一种长眠般的安详姿态躺在黑色的大棺材里,像这样一具以扭曲的姿态倒在地板上的、可能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对他而言实在是有点过了。他保持数米的距离,近乎焦急地问:“月翔呢?” 崔哲看出卓淳无意靠近,於是并不勉强,而是引著他出去,还是只踩铺好的地膜,进入别墅内部,一路指点,到二层的书房。摆著秦月翔与不同美女合影的书桌上,笔记本电脑甚至没有来得及关闭,鼠标还闪著幽幽的蓝光,可以360°旋转并且自由调节高度的椅子倒在地上,半杯番茄汁撒了满地,已经干了,呈现出一种黏黏的、很恶心的状态,像是干涸了的血迹。 卓淳的眼神里露出一些慌乱:“这是绑票?” 崔哲摇摇头:“我们没有发现像是勒索信之类的东西,所以暂时不能确定秦少爷是自愿还是被迫离开,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走得非常匆忙,甚至没来得及带走自己的钱夹和护照。” 卓淳试图一拳砸向桌子,却在关键时刻控制住了自己火山爆发般的愤怒,磨著牙说:“很好,很好。”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74 正在官舍与兄弟爱人聚餐的江扬第一时间就从江瀚韬元帅那里得到了关於这次事件的详实报道。当时崔哲刚刚用卫星电话向皇家卫队总部简单通报了情况,高清的现场照片上,方方的尸体表面已经呈现出了一种可怖的青灰色,依稀已经开始腐烂。秦月朗立刻蒙住眼睛转身看窗外:“天哪!” 沈稳镇静的指挥官阁下虽然不至於吐出来,但是一样也有生理性的不适感,他忍著看下去,到最後终於松了口气,告诉秦月朗:“暂时没有找到秦月翔,所以还算未到绝境。” 秦月朗从手指缝里瞥见江扬真的把那个放现场图片的文件夹关了、锁了,才转过身来,双手伸开在江扬面前乱晃。他比江扬大十岁,算来是奔四十的人了,可是这双手却依旧圆润修长,每个指甲都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像贝壳那样闪闪发光,像他本人一样风华绝代。只可惜江扬不欣赏,一巴掌把对方拍开,准备像指挥官那样跟他这个除了卢立本什麽都不在乎的小舅舅谈一次。岂料秦月朗一点也不知悔改,被打开之後顺手揉了小外甥的琥珀色卷毛,笑眯眯地说:“啧啧,看‘凶手’呢,严肃点儿!” 江扬不知道应该为秦月朗的乐观微笑还是应该把他的头按进水里让他能正经一点,但是无论如何,他知道秦月朗已经明白了这件事的严重性──迷你巧克力别墅的凶杀案是另一起昂雅式的阴谋,所有的“聪明人”都会相信,这是秦家在江家的默许下,对秦峻的被害进行的“合理的”报复。就像苏暮宇的身份一旦曝光,海神殿的真相就无人要听,如果这个案子不能完美告破,那麽在悬崖上的江家和秦家,所能做的不过是等著被风浪拍下去,或者干脆利落地选个代表自己跳下去。 江扬叹了口气,扒拉开秦月朗乱揉自己头发的手,艰难地开了头:“这就叫人给你订机票,见鬼的,偏偏在这种时候……” 秦月朗无良地眨眨眼睛。这是秦月明首相连任的第四个月,陆家别墅的风波刚刚平息,经济似乎也正在慢慢回暖,新的财务部长也就是卓淳的小儿子卓缜著手施行的制造业复兴计划正开始出现成效,而江立所在的外交部也成功地与纳斯修复了一些外交关系。在最近的一次民意调查里,首相的支持率上升了近三个百分点,这让江扬全家都松了一口气,可是现在…… “天塌下来有秦家的家主扛著呢,索菲罗兰.江不过是我们家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闺女,又有什麽相干?”秦月朗勾起一边嘴角,干脆坐在在江扬的书桌上,啜著咖啡特悠闲地说:“到最後,我总不会输给彭燕戎吧?”江扬一拍桌子,扬眉拿出指挥官的范儿来:“什麽话!鹿死谁手还不知道,蛊惑军心者……”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著杀气:“……重打三十藤杖算便宜你了!” 刚刚用备份钥匙打开门探头进来的苏朝宇刚巧听见最後一句,赶快高举手里的水晶托盘,表情特委屈:“喂,我可是好心来给你们送葡萄的!” 江扬立刻被他最爱的小兵逗笑了,起身接过果盘,又吩咐苏朝宇:“帮我把亦涵和凌寒叫上来,你再给彭耀打个电话,请他们周一务必来一趟指挥中心,我有要紧事跟他商量。” 苏朝宇狐疑地看著他的爱人,又看看秦月朗,後者已经不客气地开始挑最大的葡萄珠咬著吃了。苏朝宇火眼金睛地察觉了书房里诡异的气场,更无比确定小舅舅和小外甥绝对不是为了联络感情才双双逃席的。 但是苏朝宇一句话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快步下楼。不到五分锺之後,凌寒和程亦涵就一前一後上来了。国安部前特工双颊晕红,显然有五六分酒意,而程亦涵则是一如既往地清醒、缜密,上来第一句话就问:“出大事了麽,长官?” 江扬点点头,再次打开那个恐怖的文件夹给他看,医科生出身的程亦涵当然不会对那尸体有什麽太过激烈的反应,但是看完以後,他的脸色还是变了。喝得酒酣耳热的凌寒则看了没两张就冲去卫生间吐了五分锺,回来以後酒意全无,脸色煞白地瞧著江扬。 “假设这个案子跟卓家没关系,我们必须抢在他们之前找到秦月翔,最好是活人,然後把他交给现在负责这个案子的帝国调查局。假设是卓家把他藏起来或者干脆杀掉了,那麽我们就要找出证据,还自己清白。”江扬提出应对方案,然後环视屋子里的三个人。 凌寒的嗓子因为刚才的干呕相当难受,虽然喝了秦月朗拿来的温白开,脸色还是非常不好:“又要下官回去协助调查吗,长官?” “不,非常时期,我有一个别的任务给你。明天一早订最早的机票回首都,找两个国安部最妥帖最有刑侦经验的人跟秦副参,全程配合帝国调查局的侦破工作,然後你带著第一手资料回来,给你的时间会不少於48个小时。周二早晨九点半,我要在指挥中心顶层会议室看到你,凌寒,中校。”江扬的表情十分严肃,弄得凌寒纵然非常不情愿,也只有敬礼并回答“是,长官”的份儿了。 江扬对这种态度相当满意,对秦月朗一边吃葡萄一边看热闹的态度十分不满意。不过基地的最高指挥官还能清醒地意识到,江元帅花了快三十年都没能完成的“秦月朗改造计划”不是他力所能及的,於是江扬干脆挥手让他回去准备一下:“再给元帅打电话跟他详谈,顺便问候妈妈,如果有什麽需要我帮忙的,再说。” 秦月朗出去的时候,江扬瞥见苏朝宇正在门口转悠,笑著指了一下,对凌寒和程亦涵说:“那个官大一级的,没压死你们俩?” 凌寒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暂时还没有,亲爱的长官,虽然对於苏朝宇上校来说,官阶大小和压死人之间绝对没有任何线性关系、” 程亦涵的黑眼睛里闪著默契的光,於是江扬对他点了点头。确实是在身边十年的左右手,程亦涵当然懂秦月翔案件背後的血雨腥风,也知道他的江扬哥哥不再是飞豹团初建时那青涩的指挥官了。案件一出,再纠结真相几乎没有意义,江扬召集他们来,甚至要彭耀出现,命令准确、无可反驳,加上之前的一些细节动向,明显是要未雨绸缪地布置一件即使秦家凶案闹到两败俱伤时,也能制胜的大事。程亦涵明白,只可能是那件事。那件一直在江扬心里,从海神殿回来、听江元帅说过以後,就一直在他心里的事,很大,很难,但必须要做的事。也只有那件事值得江扬迎难而上,借力打力,在乱局里占得後发制人的优势。 程亦涵微笑著问:“长官,您是认真的吗?就算江家已经想了快四十年,下官也不认为这件事能够轻易地成功。” 凌寒“啊”了一声,惊讶地望著江扬:“你不会真的……要……啊?” 江扬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著绝然的光,语气却还是淡淡的,甚至带著笑意,就像是陈述一条宇宙通行的普遍真理那样确凿、肯定:“是的,就如你们所知道的那样。没错,我要重建第十三军。”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75 四十多年以前,布津帝国还深陷於与邻国纳斯的百年战争之中,几乎每隔一两个月,边境就会爆发一两次小规模的冲突。江扬的祖父、布津帝国的传奇英雄江兆琅元帅就是在那时候开始经营现在的边境基地的,所统帅的部队也就是现在的基地的主力──以陆军为主的第五军、以海军为主的第八军、以空军为主的第十军,以及,他的嫡系精锐部队,第十三军。当时,第十三军是整个帝国装备最精、作战能力最强的骁勇部队,取得的功绩可以把同时代的其他兄弟部队在红榜上甩出好几公里,就算是现在出尽风头的狼牙飞豹,与他们鼎盛时期相比,仍然差得太多。 在改写了布津帝国近代史的雪伦山战役中,纳斯方面占尽优势,江兆琅元帅亲率这支传奇的队伍,利用雪伦山特有的地形气候,牵制了数倍於自己的敌方主力,终究用生命和热血赢得了这场至关重要的胜利。江兆琅元帅壮烈殉国,第十三军数万将士埋骨雪山,仅十数人生还。自那之後,纳斯和布津均是元气大伤,在当时的皇帝陛下的推动下,两国终於成功签订了和平协议,结束了这场给双方都带来巨大灾难的战争。 江兆琅元帅建立的边境基地在战争结束之後,担负起了保护边境安宁、震慑敌方势力的作用,并不像父亲那样擅长打仗的江瀚韬懂谋略善经营,在战争结束後近三十年的时间里,逐步把临时性的战时防卫基地转变成了一个永固的、攻守皆宜的军区级综合战略单位。战争之後幸存的第五、八、十军有机会休养生息,渐渐恢复了编制和战斗水准,到现在仍然是基地最主要的战斗力量;到江扬接管基地之後,更是大刀阔斧的进行了数次整改,现在无论是装备水准、人员素质或者战斗能力上均已远远超过江兆琅元帅在世时期,而且几乎所有的师级以上干部,如高淮南、任海鹏等,均是江家绝对的嫡系。唯有那个传奇一样的第十三军,始终只是时光里一个华丽的背影,番号仍在,军旗却只能在军事博物馆里隔著玻璃柜子看。一拨又一拨的青少年通过那些早已干涸的血迹和残缺的旗角来遥想当年战士们的英姿。 江家始终不甘心。自十六岁的江瀚韬从帝国军校中途辍学,来到边境统领父亲的基地开始,就开始了重建第十三军的准备工作。然而战後的国力不允许他再现辉煌时代的王者之师,而他又不甘心让那样一支英雄的部队沦为平庸。瞻前顾後,所能做的不过是给那幸存的十数名将士每月发一份来自第十三军的退休补助,从而维持这支部队在军部的番号和编制,一转眼就是三十多年。 差不多十年前,初出茅庐的江扬组建飞豹小队,再後来扩容为加强团的飞豹小队成为帝国最精锐的特种战斗团队,风头甚至一度压过了老牌特种部队狼牙突击师。几乎从那个时候起,江扬已经决定要以飞豹团为核心,本著适应现今形势的原则,重建以国际反恐为主要作战目的的第十三军。 江元帅同意江扬的想法,但是又多次告诫他要轻步缓行。可惜当年的江扬还有那麽一点点年少轻狂,并没有百分之百地采纳父亲的建议,因此为飞豹团招来了拆改的无妄之灾。好在他毕竟是那个神一样的指挥官,反倒以拆改为契机,将飞豹团的作战能力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整合,为後来扩容为飞豹师做好了准备。 现在,飞豹团已经成功升为飞豹师,第四军已经并入江氏集团军,彭耀成为了他们亲密的战友,苏朝宇更是狼牙完全认可的师长。除此以外,年初时,凌寒的边境警卫大队和任海鹏的飞航大队都在江扬的支持下完成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扩容和整改,而前阵子频发的恐怖袭击事件以及边境新基地建立提议的被认可,更算是最好的天时,这样看来,重建第十三军的条件已经完全成熟了。 程亦涵早就知道这个计划。自从去年江扬大规模地、频繁地开始搞几个独立师之间的联合演习、叫苏朝宇去飞航大队实习、叫他也跟著学习狼牙飞豹联合军演方案的时候,他就有所感应了,如今江扬明确提出,他自然一点也不意外。 时候未到,江扬不便再说得更多,凌寒和程亦涵也极有分寸,正好苏朝宇敲门,凌寒趁机告辞离开,江扬知道这趟回首都的差事极不好办,他也需要时间准备,於是便点头应了:“明天一早要飞,今晚就别赶回去了,嗯,砚臣也可以留下陪著你。” 凌寒扬眉一笑,露出一个“算你识相”那样的眼神来表示感谢,口里却万分恭谨,敬了个礼答道:“是,长官,谢谢长官。” 程亦涵本来想跟著走,结果却被江扬拦下来:“还有事要跟你商量,慕昭白正好可以教教我儿子玩模型飞机,跑不了。” 苏朝宇只是上来告诉江扬,彭耀那边没问题,所以一看他们还有事情要商量,就准备先一步离开,没想到江扬对他勾了勾手指,苏朝宇立刻亲密地凑过去,江扬便把桌上的一个档案袋拿起来,轻拍进苏朝宇怀里:“你弟弟的训练营资料,相当完美,苏朝宇上校。” 苏朝宇那双蓝眼睛里都是得意洋洋,撇撇嘴哼道:“那当然,快赶上我了吧?” 江扬忍不住伸手弹苏朝宇的脑门,在苏朝宇试图反抗的瞬间右手猛一拍桌子,吓得苏朝宇立刻抱著苏暮宇的档案向後大跳了一步。可是江扬只是指著他,转身瞧著程亦涵,含著笑意却那麽认真:“他弟弟不错,副官办公室收了吧?” 程亦涵也吓了一跳,不过不是为这句明显不是开玩笑的话。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江扬,试图分辨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的深意。江扬直视他探究的目光:“快十年了,亦涵,我不能一辈子把你拘在身边。”他指指早躲到远处翻苏暮宇资料的苏朝宇,神情很温柔:“就像他,不管我有多担心多舍不得,总要放他去自己的天空下展翅,你也一样,亦涵。” 程亦涵有点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不,那不一样,我从小就被定制……” 江扬没等他说完就摆了摆手,程亦涵立刻闭嘴,江扬接著说:“前阵子狼牙和飞豹的联合军演我一直有意让你全程参与,相信以你的天赋和能力,哪怕还欠缺实践和经验,现在也应能胜任新军的副总参谋长的职位吧?” “如果是为了不放心……”程亦涵刻意压低声音,江扬笑著摇头:“不,你知道,用人不疑,我知道彭耀跟我们是在同一条船上的,而且你也要相信,像他那样的纯爷们儿会和我们合作,绝不仅仅因为一份少年时的别样情愫。” 程亦涵想了想,然後看著江扬问:“您已经决定了吗,长官?” “不,我在跟你商量呀,如果你不愿意离开我或者不愿意被更多的小星星压弯肩膀,那麽我其实不介意……”说著江扬自己都笑出声来,“我不介意养你一辈子,真的。” 程亦涵眯起眼睛,暗下决心一定要告诉元帅,茄子有助於治疗胃病,强迫无良的长官一天四顿,先吃仨月再说!表面上却还是那样淡淡的扑克脸:“哦,那真是谢谢您了,亲爱的长官。” “不客气。”江扬敛去笑容,双手交叠,露出长官式的眼神:“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如果愿意的话,我会去和程伯父谈,那边你不用担心。” 程亦涵点点头,简单地回答:“是,长官。不过下官要先问一句,如果下官真的去了新军,您不会因为不习惯而想念下官,进而厌归或者找元帅抱怨吧?” 琥珀色眼睛的长官赶快点头又摇头:“苏暮宇虽然能力很强,能够处理各种复杂局面,并且绝对可以信任,可是毕竟不会像你这样,如同我的左右手那样默契自然。我想我会暴躁大概三四个月吧,不过你放心,弟弟做错的事麽……”他邪恶地勾起嘴角,寒剑般的目光射向远处的苏朝宇──经历了一周高强度工作的蓝头发冠军在葡萄酒的作用下,已经歪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弟弟的债,哥哥来还就好了!” 程亦涵难得露出一个微笑。其实,他明白江扬这样的决定完全是为了自己的职业生涯考量,尽管这意味著他必须离开住惯了的官舍和福利房,离开熟悉的副官办公室,去离指挥中心至少三小时以上车程的新军部上班,面对新的问题和新的上司,但是他还是愿意付出这些辛苦的代价。只因为,哪怕温文尔雅,哪怕不像苏朝宇或者江扬那样擅长搏击和战斗,哪怕他只能拿笔只能握紧手术刀,他也是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又有哪一个男人,不渴望自己的一片天空? 江扬敏锐地察觉他的心思,伸手握住程亦涵的手:“我所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默默站在我身後的副官,你和朝宇、凌寒、砚臣他们是一样的,会帮我撑起一片天空。” “好,我愿意。谢谢您,长官,谢谢你,江扬。”程亦涵退了半步,认认真真地给江扬敬了个礼,在江扬颔首回礼并且说了“你是受欢迎的”这样的话之後,潇洒地抬起手臂敲敲表盘:“下官要去休息了,长官,祝您晚安。顺便说,离您给儿子规定的‘听爸爸讲睡前故事’时间,还有十八分锺。” 江扬点了点头,把脊背放松在大靠背椅里,顺手又打开了鸢尾山谷的凶杀案看进展,长长地叹了口气:“今天的故事,也太可怖了些吧?苏朝宇上校,醒醒?” 程亦涵才不要看他们小夫夫互相调戏,走到门口却又生生顿住,转身扬眉对江扬说道:“如果您需要,任何时候,下官随时可以放下一切,回到您身边。还是那句话,如果您需要任何维护小船的工具,只要伸手就好,我会一直在,江扬。” 江扬非常感动,因为这就是属於兄弟的没有保留的信任和追随,是程亦涵从幼时就对他许下的、一生辅佐的承诺。可是没等他说什麽,程亦涵已经走了,还轻轻地带上了门。 苏朝宇迷迷糊糊听到了江扬叫他,揉揉眼睛试图撑起来,却被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踱到沙发旁边的江扬拦腰抱住:“走,给儿子讲卓家的鬼故事去!”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76 事实上,在“鬼故事”里“被反派”、“被凶手”的秦月朗彻夜未眠。昂雅的触目惊心还清晰如昨,巧克力别墅的火光仿佛还没有完全熄灭,异国那条美若人间仙境的山谷里,竟又发生了这样的事。联想到前阵子苏朝宇被以非正常的手段带走、刑讯,庄奕和陆林的豪宅被炸得飞上了天,九名亲卫队员被一瞬格杀……腥风血雨一路如影随形,多年以後又一次,人前永远乐观潇洒的秦月朗仿佛被无数只苍白湿滑的手紧紧按在床上,他睁著眼睛,却看不见任何光,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似乎都已经消失,连呼吸都变得渐渐困难。 陷在梦魇中的秦月朗拼命挣扎,可是却没有能力醒来,仿佛有一男一女携手忽然出现在房间里,秦月朗看不见他们的相貌,因此愈发觉得恐怖,唯一庆幸的是他们怎麽看也不像是秦月翔和方方,是谁?这栋房子住了那麽多强悍光明的男人,怎麽会…… 那一男一女越走越近,秦月朗感觉到冷汗已经顺著脊背冒出来,手指在发抖却动不得分毫,他努力大声喊:“姐夫……姐夫……”千里之外的江瀚韬当然听不见,可是床头那只永远不锁永远不关机的手机听见了,语音拨号功能自动启动,不过铃了一声,江瀚韬沈稳又亲切的声音已经响起来:“怎麽了,月朗?” 那对男女终於抬起头,秦月朗看到女人碧色的眼眸和男人温和的笑意。他不知道自己人在梦中或者已经醒来,只知道那一刻世界似乎已经不复存在,他只想像现在一样,贪婪地凝视他们。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母亲和记忆都已经模糊的父亲,他们对他微笑的时候,似乎整个房间的晦气和阴寒都消失不见。他的母亲俯下身子轻轻吻了他的额头,那温暖柔软的触感让他的整个身体瞬间摆脱了僵硬,他想拉住他们,可是仅仅一眨眼的功夫,他们便已消失。 眼前骤然亮了起来,秦月朗下意识地坐起身子。还穿著睡衣的江扬按亮了顶灯,肩膀上蹲著那只有琥珀色眼睛的黄狸花猫小扬,它灵巧地跳上秦月朗的床,善解人意地对他喵了一阵子。秦月朗轻抚它柔软的皮毛,眼泪一滴一滴地滑下脸颊。 江扬便不问经过,转身下楼去厨房做了一杯热热的巧克力牛奶拿上来。秦月朗看起来已经平静下来,侧卧,身体蜷成婴儿般的姿态,仿佛是睡著了。 被父亲从梦中惊醒、不得不起来照顾小舅舅的指挥官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把牛奶放在秦月朗的床头柜上,又嘱咐了一句:“如果睡不著,就直接去敲我的门,你是受欢迎的,秦副参。” 秦月朗才不要搭理他,只是执著地把自己藏在伪装坚强的小盔甲里,倒是小扬从被子里探出头,非常严肃认真地“喵”一声算是回答。琥珀色头发的长官忍不住微笑,俯下身子假装要摸小扬,却中途变向,报复性地揉了好几下秦月朗的头,弄得小舅舅脸都红了,这才无良地笑著离开。当然,他没有忘记关掉顶灯打开夜灯,没有忘记轻轻地关上门,没有忘记叫值夜班的勤务兵稍微精心盯著些。 苏朝宇被刚刚元帅的电话吵醒以後就没有睡,看到江扬进来,刻意打了个很大的哈欠,小孩一样抱著被子皱著眉头表达不满。江扬笑著凑过去吻他的额头,送上“贡品”:一个漂亮的三层瓷餐盒,分层装著苏朝宇喜欢的桂花藕片、烤得金黄酥脆的萝卜丝饼和热腾腾的红豆糯米粥。 苏朝宇对夜宵的水准相当满意,终於挪开他的长腿,让江扬可以回到温暖的被子里,这样任性的小动作总让江扬莫名产生浓浓的幸福感。他拽过一个很大的靠枕,倚在床头瞧著苏朝宇吃东西。秋夜沈沈,时有时无的虫鸣更衬托出夜的寂静,房间里弥漫著红豆粥浓郁的香气,江扬不由自主地环住苏朝宇的腰,苏朝宇便暂时放下筷子,侧头和他的爱人碰了碰嘴唇:“伤心的小男孩,你在嫉妒爸爸宠爱小舅舅吗?” 江扬终於笑起来:“不,今天晚上爸爸妈妈不可能睡觉,要是秦月翔真的被杀,对於咱们家,无异於又一次海神殿。这麽大的事,小卢舅舅又不在身边,爸爸担心过度,让我去看一眼,很正常。” 苏朝宇稳稳地夹著半个放了火腿丝的萝卜丝饼,歪著头若有所思:“秦月翔不会真死了吧?那小孩才多大?二十?” “下个月才满。”江扬叹了口气,“目前还在调查,不过你知道,‘失踪’往往就是‘再也找不到’。” 苏朝宇指指地板,意在代指楼下的苏暮宇,笑眯眯地点头:“也有例外,尽人事听天命,大不了我再陪你去一趟什麽雅典娜阿波罗之类的破地方,再当一回民族英雄把这事儿平了。” 江扬真是爱惨了苏朝宇那副“天老大,地老二,我老三”的嚣张样子,忍不住把手伸到苏朝宇的睡袍底下,拍了他的屁股一巴掌:“盼点好,苏朝宇上校!” 苏朝宇立刻放下筷子,像模像样地敬礼:“是,长官!”然後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作虔诚状:“老神仙听我说,一定要让秦月翔平平安安的,等过两年娶个十八岁的大美妞儿给我们家指挥官当小舅妈!” 江扬已经被逗笑了,可是苏朝宇绷著,继续虔诚祷告:“卓家一向不干好事,不过秦月翔除了傻了点儿、二了点儿、幼稚了点儿、色迷迷了点儿也没什麽错,所以如果要报应,就报应在变态小姐头上吧!别人都管她叫月宁远,住在雁京帝国大学c区4栋女生宿舍9层9210靠窗的下铺,可千万别找错了人!” 仗著房间的隔音效果极好,江扬大笑出声。苏朝宇嘱咐完了老神仙,喝完剩下的半碗粥,舔舔嘴唇翻身下床刷牙,回来却看到江扬站在落地窗畔。他也凑过去,那麽巧竟有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江扬侧头吻苏朝宇的鬓角:“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的运气似乎都变好了呢。” 苏朝宇得意洋洋地拍拍胸口,慷慨地说:“我的就是你的,亲爱的老混蛋,无论是运气还是别的什麽,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尽管拿去!” 话音刚落,江扬突然转身,一把捞起苏朝宇,一路抱到床上,贼兮兮色迷迷地开始撕他的睡袍:“这可是你说的,苏美人!”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77 这个不平静的周末快要结束的时候,苏朝宇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周日吃过午饭就开车回狼牙,主要的原因是江扬认为狼牙的师长对於筹建第十三军的准备工作颇有助益,同时被留下的还有飞豹的师长林砚臣,而次要的原则是因为苏暮宇马上就要正式上班了,当哥哥的不放心,总想多盯一时是一时。对此,彭耀用一贯的酸溜溜的语调评论:“这只是为了嫖/宿、嫖/宿!” 周一早晨,在新兵训练营里从来没睡够过的苏暮宇就被人拍起来了,迷迷糊糊地一看表,差十五分六点──新兵训练营都没这麽早! 苏暮宇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准备蒙上头继续睡觉。结果屁股上又挨了一下,还挺疼,睁眼一看,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几乎跟他鼻尖贴鼻尖,苏朝宇吼:“起床了!上班了!” 这是十一月第一周,天亮得很晚,苏暮宇侧头看了一眼窗外,再次拽紧被子,含混地问:“基地的日出很好看吗?” 回答他的是苏朝宇隔著被子更狠的一巴掌:“狼牙都完成四个项目晨练了,江扬和我儿子都去跑步了,苏少尉,速度!” 苏暮宇抱头,却只能哼哼唧唧地钻出被子,趿著拖鞋去洗澡刷牙。等他一边擦头发一边抱怨著走出来的时候,他有些傻了。 厚厚的丝绒窗帘已经被完全拉开,晨光透过大玻璃窗洒满整个房间,苏朝宇穿著全套笔挺的冬季常服站在房间的正中间。他的左手边站著一只跟他一样高的大制服架,上面挂著苏暮宇的军服──崭新,笔挺,每一个金属扣都闪闪发亮的,新制服。 苏暮宇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所有的抱怨。苏朝宇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肩膀上的三颗小星星闪著严肃的光芒,保持批判性的眼神看著苏暮宇用相当军人的动作穿好保暖的内衬,穿上烫过的衬衫,套上已经打好的领带。苏朝宇帮他平整领带的角度,又让他举起双手和弯腰,一面帮他调整皮带一面嘱咐:“皮带不要系太紧;衬衫前面折一下再放进裤子里,不然略略一动就会皱得很难看;衬衫必须每天洗和烫,不过官舍里这些事都不用你操心,你只要打理好自己就好。” 苏暮宇看著他哥哥低著头,不厌其烦地嘱咐著种种需要注意的事项,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地帮他整理军容,心中温暖莫名。天光一点一点亮起来,鸟鸣声声,楼下传来浓浓的米粥的清香,这麽多年以後,他忽然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家里永远安全,家人永远爱你。 他抽抽鼻子,勉强笑著对他哥哥说:“好啦好啦,如果嫂子推门进来,一定会说:‘苏朝宇,你站在镜子前面磨蹭什麽哪?’” 苏朝宇完成了所有的工序,退了两步端详弟弟,苏暮宇配合地做了一套四面转体,苏朝宇对於他标准的动作和挺拔的姿态相当满意:“不错不错,绝对比亦涵和你嫂子都强!” 苏暮宇忍不住笑起来,苏朝宇眨巴眨巴眼睛认真地说:“嘘,这是一个秘密,咱们的指挥官不会踢正步,不过军姿站得还算标准而已。” 苏暮宇这几个月在训练营,自然也听了不少“神一样的指挥官”的传说,又知道江扬要把自己培养成新的副官,自然非常关心,兄弟俩头挨头地聊起来。正说得高兴,被他们谈论的主角、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在外面敲门:“朝宇,下来吃饭了,做了你喜欢的糯米牛肉烧卖。” 指挥中心大楼苏暮宇并不算陌生,之前在彭家的案子里,为了让苏朝宇能够去纳斯办事,他曾经在大楼里冒充过半天勤务班长,不过那时候他满心想著的都是千万别穿帮,於是一步也不乱走,只记得每间办公室用的都是倾城牌的矿泉水。前阵子在新兵训练营,齐冠军带著他们一层一层认真参观过一下午,几乎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看了指挥官和苏朝宇的世纪婚礼,每间办公室都收到了苏朝宇和江扬亲笔签名的卡片和喜糖,於是看到苏暮宇都非常惊讶:“咦,苏朝宇上校怎麽又降成少尉了,还送去训练营?”以至於那天下午,程亦涵不得不让慕昭白在内部网络置顶一张澄清苏暮宇身份的帖子,意在制止诸如“指挥官婚姻亮红灯”或者“苏朝宇上校即将执行特殊任务”之类的八卦谣言。 但是这一次跟以前不一样,苏暮宇领到了属於自己的身份卡和门卡,拥有了自己的储物柜和鞋柜。无论如何感慨万千,苏暮宇知道,他是真的当兵了,像父亲、母亲和哥哥一样,真的走入了这段新的生活,或者说,是绑架事件发生以後这麽多年,他的生活终於回归了本来应该呈现的样子。再也不是波塞冬,再也不需要隐瞒自己的存在,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带著人打法律的擦边球,哪怕再也不会有过去的呼风唤雨,再也不会有那麽多无所不能的候鸟等待服从他的命令,但是苏暮宇愿意。说到底,这麽多年,他所要的无非就是这样安心而平静的家庭生活。 电梯一路开到顶层,苏朝宇跟著江扬去办公室谈事情,程亦涵自然而然地把苏暮宇带到自己的办公室。黑眼睛的副官环视这间不算大的玻璃隔间,一面打开咖啡机一面对苏暮宇说:“怎麽样?比想象中的好吧?” 苏暮宇透过玻璃墙,观察外间的几名文员。他指指正在准备早晨例会材料的马思达中尉,大概三十三四岁的样子,中等身材,戴一副黑框的防辐射眼镜,办公桌一尘不染:“是个非常认真的人,已婚,颈椎不太好,可以一板一眼地完成被交付的工作,为人低调谦虚,但是内心其实有一点点自负,对麽?” 程亦涵赞许地点了点头:“是,要他服气可不容易,是个认死理的家夥,我带他去新军,你在其他那三四个助理文员里挑一个作你以後的副手。嗯,友情提示,别挑那个靠门的小姑娘──如果你不想每天加班,甚至连累指挥官的话。” 苏暮宇认真地瞧了两眼:“想努力把事情做好,并且认为自己有完美的能力并且付出了足够的努力,但是过於患得患失,所以反倒失了分寸,的确是会让人暴躁的人,而且大概会因为固执己见而影响团队进度,是吧?” 以前对苏暮宇能否胜任这个工作还有一丝疑虑的程亦涵彻底放心了,咖啡机滴滴地叫著,程亦涵拿出奶杯和方糖示意苏暮宇自取:“副官的责任是替指挥官梳理出全部他顾及不到或者没时间顾及的事项,事无巨细;然後分类、分析,把小事妥帖地处理好;一般的事让他大略了解;大事则要给他最准确的摘要,同时准备好最详尽的资料信息,以便他可以第一时间做出正确的判断。另外他的健康也是你的责任,其中最最要紧的就是要记住他的胃不好,这两年已经禁止他喝咖啡或者一切凉的东西。办公室里的茶水和点心都由指挥官的第二秘书宋月少校负责,她知道指挥官所有的喜好和禁忌,并且会安排得非常妥帖,但是副官一定要每天都看一眼。你可能不知道,指挥官阁下虽然是个工作狂而且看上去对於物质一点也不执著,但是如果摆著的都是他喜欢的东西,他就会心情更好一点。” 苏暮宇含笑看著程亦涵,程亦涵轻咳一声,拿起桌上的第一个文件夹:“好了,那麽我们现在开始说工作。”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78 接下来的两周,程亦涵忙得像是一支嗡嗡转动的陀螺,蜡烛两头烧,一面要帮助实习副官苏暮宇少尉,令他能在短时间内掌握需要时间和经验的积累才能游刃有余地处理的庞杂的基地事务,同时,第十三军的重建和秦家的鸢尾山谷凶杀案也都是刻不容缓的要紧事。 经过磋商,彭耀同意和江扬联手重建第十三军,不过他并不是十分愿意当这个军长,理由是:“江兆琅元帅的精锐之师,我管不大合适。”他不是那种喜欢说漂亮的场面话的人,所以江扬知道这并不是虚情假意的客套话,於是眨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早晚你是要升集团军长官的,第十三军你先调教著,等过两年,队伍成型了,苏朝宇也再沈稳些,就交给他好了。” 就这样,第四军的狼牙突击师、江扬麾下的飞豹师、升级後的边境警卫队和飞航大队同时并入第十三军,军部就设在现今的狼牙师部,各师不必移防。原来的指挥官第一副官程亦涵中校擢升为新任的第十三军的副总参谋长,军衔亦升至上校,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理顺各个部门的行政关系,建立新的整体办公系统和工作流程。江扬为此给他特批了一笔不小的预算用於建设军部大楼,没料想程亦涵开了几小时车到狼牙以後,彭耀只是欣赏了一阵子那张沈甸甸的支票,然後叫自己的副官徐雅慧上校拿发票来:“建设军部的费用都在这儿了,报销吧。” 那张面值一百的手撕发票实在让程亦涵无语,於是很谨慎地问彭耀军部大楼到底在什麽地方,怎麽建的。彭耀把程亦涵带到气派的师部楼下,一挥手,徐雅慧就带著俩勤务兵抬著一个蒙红绸子的东西出来。彭耀一声呼哨,在师部操场训练的三百多狼崽子飞快整队到达。彭耀看上去非常正经地环视围观群众:“第十三军军部落成仪式现在开始。” 狼崽子们发出欢乐的吼叫声并且热烈鼓掌,徐雅慧刷地掀开红绸子,里面是一块做得很精细的钢制铭牌,除了单位名称、国徽之类的必要信息之外,还刻了当年第十三军有金粉百合花和长剑的军徽。 大门左手边的外墙上面,狼牙师部的铭牌上方已经打好了四个洞,彭耀把铭牌摆好,用膨胀钉固定,然後拍拍手,在狼崽子们的欢呼声中跟程亦涵报账:“我们有自己的加工维修部,牌子的成本是60块,手工费30,打孔成本2块钱,四个膨胀钉3块2,一共95块2毛,我没零钱,但是我会请他儿子吃烤鱿鱼圈。” 程亦涵哭笑不得。这个过程让他想起了当年刚到飞豹团的时候,还住在团长套间里的江扬在其中一间房门口写“副官官舍”然後就分配给自己的情形,彭耀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像长官那样长长地叹了口气:“多事之秋,能省则省,有钱宁愿给狼崽子们买排骨吃。这栋楼有十二层,其中一大半都空著,各师不移防,所以起码这一两年,应该是够用的,便都交给你了,程副参。” 十一月底的边境风冷如刀,彭耀这几句话却让程亦涵的心都暖起来了。他终於明白,为什麽这只小狼崽子年纪轻轻就可以统领一方,那样多忠心耿耿的将士,并不是因为他姓彭或者他的外公是朱雀王才情愿将生命交付在他的手中。在这一点上,彭耀和江扬是一样的。 狼牙的师长苏朝宇刚从靶场回来,已经听一个狼崽子说了十三军挂牌的事,於是笑著去勾彭耀的肩膀:“四块八的鱿鱼圈够我儿子塞牙缝的吗?走走走,我请你吃午饭,让你看看什麽叫诚意!”彭耀笑著跟他过了两招,然後又招手叫程亦涵:“狼牙大锅饭,管够!” 鸢尾山谷中,迷你巧克力别墅里面发生的凶杀案仍在调查中,秦月翔的状态依旧是“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在皇帝的坚持下,卓淳先一步悄然回到了布津帝国首都雁京,随行的只有管家和数名国安部的特工,之後便闭门谢客,对於各种探望或者邀约都称病婉拒。现任政府的财政部长卓缜,也就是卓淳的小儿子,倒还是每天按时上班勤奋工作,於是不少与卓家关系密切的贵族便想方设法地接近卓缜,以期探听到最新的动向,卓缜永远保持得体的温和的笑容回答:“现在还不清楚,我们都在祈祷奇迹发生。你们知道,表弟还不满二十岁,正是最好的年华。” 谣言永远比真相跑得快。这场凶案中,昂雅事件之後才夺回秦家家主位置的秦月朗和姐姐、现任的首相索菲罗兰.江夫人成为首要的怀疑对象。江铭几次三番抱怨被人用各种方式套话,连偶然回首都处理裴家事务的彭耀回来以後,都沈著脸告诉江扬:“不大妙,再找不出证据,就永远没有人要听真相了。” 江扬苦笑著点头,和彭耀并肩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彭耀双手插在口袋里,看上去非常不军人,顿了顿又说:“有人想让职业调查办公室立案调查首相和秦副参,我压了。行了,不用说谢谢,本来也调查不出什麽结果,就有那麽一帮人,唯恐天下不乱,纯属吃饱了撑的!” 江扬当然知道过分客气只会招来彭耀的鄙视,所以简单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沈默片刻又缓缓开口:“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在这个案子里被杀的方方……” 彭耀征询地看著他:“是卓澜的贴身女侍,巧克力别墅失火案中唯二的幸存者之一,不要告诉我她是江家的人。” “不,不过在昂雅,她跟我说过一句话。”江扬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天花板,“当时情况不好,我和苏朝宇人单势薄,顾忌太多,明显受过严格特种训练的她本来亦在我们的怀疑之列,但是她告诉我,她是‘那个人’的影子和刀,请我放心。” 不出意料的,彭耀不落痕迹地吸了口气,眉尖微凝。江扬知道对於朱雀王的继承人来说,那件事的意义更是非同凡响,於是也不再多言,只是走到另一面去给彭耀泡茶。 彭耀猛然转身,手指如钢钳般死死扣住了江扬的肩膀:“不妙,非常不妙,你明白这意味著什麽!”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79 不出意料的,彭耀不落痕迹地吸了口气,眉尖微凝。江扬知道对於朱雀王的继承人来说,那件事的意义更是非同凡响,於是也不再多言,只是走到另一面去给彭耀泡茶。 彭耀猛然转身,手指如钢钳般死死扣住了江扬的肩膀:“不妙,非常不妙,你明白这意味著什麽!” 江扬苦涩地点了点头:“对,你我都知道,杀死一个特种兵的难度有多大,而且现场处理得很干净很专业,除了半只泥脚印之外,皮肤组织、毛发、指纹一律没有。如果这是一个局,那麽我只能说对方准备充分,退路大概早已被断绝。” 彭耀脸色不好看,牙齿更是咬得咯吱咯吱响:“疯了,疯了,如果这是卓家自己做出来的,那麽他们就是真的疯了。操他娘操他大爷,一家子变态,疯子!” “是,如果我妈和我小舅舅真是主谋,事情反倒简单得多,偏偏凶手另有其人。”江扬自嘲地勾起嘴角,摇了摇头。 “呸!其心可诛!”也不知道是骂卓家还是骂江扬,彭耀痛痛快快骂了一分锺又狠狠踹了好几脚江扬的大扶手椅之後,脸色终於恢复了正常,“怪不得你这麽急要重建第十三军,怪不得一切都办得这麽顺利,原来……” “是,虽然我一直盼望事实能证明是我杞人忧天担心过度。”江扬把凌寒从国安部拿出来的绝密材料递给彭耀看,“只可惜蛋糕落地的时候永远是奶油在下面,到水落石出的时候,大概是怕什麽来什麽。” 彭耀翻得很快,嗯了一声表示对这番预测的肯定,然後啪地合上卷宗:“行了,瘫老头和变态小姐家的新鬼故事我已经完全了解。打吧,你也知道就算把你妈和你小舅绑一排毙十次也平不了这事儿,何况作人家儿子的,总不能太没良心。” 江扬再次深刻理解苏朝宇为什麽喜欢用打架而不是聊天来跟彭耀沟通了,但是严肃的长官却只能点点头:“是,但是卓淳有白虎王室,有月宁远和卓缜,有海神殿,甚至还有你控制不了的那部分裴家,郁王和乔王向来与卓家近些,他们的‘七宿’到现在没有找到,会不会也跟了卓家?他的底牌也许比我们想象得更可怕。” 彭耀深沈地观察江扬那棵绿色的大盆栽,仿佛叶脉里藏著战胜卓家的秘籍。大概沈默了五分锺,他终於转身看著江扬说:“就算他捏著两个猫儿四个二还有一堆炸弹,我们也没机会逃跑了,人一个命一条,别告诉我你还幻想过平平安安死在床上!” 江扬瞧著他,不由想起之前在昂雅苏朝宇说的那些话。当时他答应过苏朝宇从此再不苛求自己,相信每个人的生命应该由自己而不是长官来负责,他扬眉一笑:“这是过度豪迈还是破罐子破摔?彭少将,我们不仅仅决定自己的命运,请务必谨慎。” 彭耀梗著脖子斜眼瞪他:“世界上哪有只赚钱没风险的买卖?既然上了我的船,便要有承担风险的觉悟。我自然会尽量掌著舵,真到了那一天,我不拦著他们跳海自救就是了。想东想西瞻前顾後有屁用!” 这倒是典型的狼崽子宣言,江扬不由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彭耀保持不屑一顾的表情,却没有躲开,哼道:“刚才你说什麽,现场有半个泥脚印?又是脚印?” 江扬点头:“但是跟忘我岛绑架案或者陆家别墅爆炸案里面发现的脚印没有什麽相似性。这一只是40码,左脚,穿的是最普通的胶底鞋,我们甚至不确定是不是凶手留下来的。” 彭耀沈吟了一下:“那麽他们在当地雇用的园丁找到了没有,既然方方已经死了三天,他为什麽不报案?” “查了,老花匠的儿媳妇生孩子,是头胎,男孩,按当地的习俗他们要念经祈福,还要请全族的人吃流水席。那五六天,他一直在家,每天都有十个以上的人看到他忙前忙後地招呼客人。别墅里的事,他什麽都不知道。”江扬叹了口气,翻出园丁的口供和资料给彭耀看:“中等身材,穿40码的鞋子,平时也会出入地窖,所以我们不确定那个脚印是凶手留下的。” “真他妈巧!”彭耀挠了挠头,恨恨道,“据说瘫老头最宠爱的就是秦月翔他妈,我看卓淳不敢也不会连他外甥一起干掉,只不过茫茫人海,一个人要是有卓家做後盾又有心藏起来,实在是不好找。” 江扬当然也知道。他点点头:“是,如果卓家要做绝,我们发现的就应该是两具尸体,额外搞一次失踪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任何好处。国安部已经查过最近一段时间的出入境记录,当然,一切天衣无缝。” 对刑侦其实不是那麽有研究的彭耀无奈地放弃了侦探游戏,转而跟江扬就第十三军的事情又商量了一阵子才离开,出门的时候,刚巧碰见江扬的新副官苏暮宇少尉正拿著文件等在门口。他现在剪短了长发,又在训练营练就了标准的军人姿态,竟是像极了苏朝宇。彭耀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然後狠狠踹了江扬防弹防爆炸的办公室大门一脚:“哼,吃一个占一个,什麽嘛!”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80 隔了没几天,今年边境基地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苏晨自小生活在四季如春的纳斯帝国首都,从未见过下雪,早晨醒来一见窗外银装素裹的景致便有些按捺不住,於是江扬干脆取消当天给他安排的各种学习活动,叫苏暮宇带著他去打雪仗堆雪人──在某种程度上苏暮宇也是个孩子,那噩梦般的十三年里,在帝国最西北的边境小城里,在雪地里玩这些,大概是他唯一的慰藉。 虽然是周末,苏朝宇和程亦涵却都没回家,主要是重建第十三军的时间很少任务很多,两个人都在玩命地挤压一天的24小时,几乎连续半个月都没有睡过三小时以上。“何况又一直在下雪!”苏朝宇在电话里装模作样地抱怨,“你个老混蛋什麽时候来劳军,再把儿子带过来,路况不好,不亲自接送我不放心。” 江扬也在加班,闻言不由酸溜溜地笑骂:“哼,原来是想儿子!真是有了儿子忘了爹!” 苏朝宇色迷迷地笑起来:“哪儿能呀,亲爱的长官,我每时每刻都盼望著您能来‘慰问’‘安抚’像我这样勤勤恳恳的帝国将士哪!” 被占了便宜的江扬倒也不生气,本想反调戏几句,桌上的保密线路却响了起来,於是他便匆匆挂掉了爱人的电话,沈稳地接起另一条:“您好,江扬。” “找到尸体了,江扬。”秦月朗的声音听来十分飘忽,江扬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踱到窗边看那雪的世界:“说说详情。” 最近一段时间,鸢尾山谷的居民们发现,身边突然多了很多陌生的外国人,他们每天从早到晚围著山谷里那栋小小的巧克力色的别墅转悠,偶尔还会礼貌地敲邻居的门,问很多彼此没有关联的问题。有好事者忍不住过去看热闹,才发现那别墅里竟然已经进驻了数名配枪的警察,於是各种谣言不胫而走。女仆们传说是某高官的情妇藏匿於巧克力别墅内为情所困自杀了;而管家们则说是那里发现了巨额来源不明的财产;至於花匠或者男仆们,则在这两者的基础上,流传了更加油添醋绘声绘色的版本,曲折豔诡程度堪比狗血的八点档电视剧。 因为涉及了布津帝国几大最有权势的家族,帕克斯公国和布津帝国联手向公众隐瞒了真相。国安部的特工们和帕斯克公国最好的刑侦队夜以继日地工作了近两周,终於通过秦月翔书房里一根来历不明的、有毛囊残留的头发,确定了嫌疑犯是个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年轻男人。距离迷你巧克力别墅不到一百米的另一家的女佣则证实,出事那天上午,她曾经见过一名男子走进秦家别墅,背影看上去就像是他们家的老花匠。再後来,他们在迷你巧克力别墅後山一处岩石下面发现了一串脚印,根据踪迹学专家的测定,那是两个成年男人,其中一个被另一个胁迫,步子杂乱,鞋印与秦月翔留在巧克力别墅里面的另外几双鞋基本一致──他跟卓淳一样,只穿白虎王室御用匠人纯手工制作的鞋子,虽然经过了好几天风吹日晒,还是能依稀分辨出独一无二的虎头图腾。同时,胁迫者的鞋印则被确认与方方尸体旁边发现的那个相符。 循著这条线索,调查人员在湖边的泥沼里找到了一件染满血迹的当地长袍以及用於化妆的假发和假胡子。经迷你巧克力别墅的老花匠指认,这是他不久以前曾经穿过却莫名丢失的一套便服,上面的血迹确认属於方方,所以调查人员倾向於认为当时凶手化妆成老花匠或者老花匠的族人,以某种名义将方方骗进地窖,然後出其不意杀死了她,之後他又用同样的手段带走了秦月翔,并且曾经在湖边停留了一段时间。再以後,国安部在进一步的调查中,从湖底泥沼里找到了一只腐烂严重的人类的左腿膝盖以下的部分,骨龄测定为二十岁左右男性,穿著真丝的袜子和手工的皮鞋──卓淳看到照片的时候就崩溃了,卓缜则含泪说,那双鞋是上个月他父亲才著人寄给秦月翔的,没想到…… “基本可以判定秦月翔已经被杀,除非有奇迹。”秦月朗说到这儿的时候一直在叹气:“凶手非常残忍,那条腿看上去大概是用别墅花房里的木工锯,在他活著的时候生生锯下来的,一个二十岁的小男孩,怎麽就招惹了这样的仇家?” 江扬觉得诡异莫名,一时却又说不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於是只能继续保持沈默,听秦月朗继续说:“卓家要求进一步寻找遗体,比如排水挖泥什麽的。但是帕斯克公国已经委婉地拒绝了这个要求,理由是这里是该国最重要的风景区和自然保护区,眼下又是候鸟越冬的季节,大规模搜索会对该地的自然生物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帕斯克公国警方也认为,血衣和残肢的发现已经足够认定秦月翔死亡,就算受害人是布津帝国这样大国的重量级人物的亲戚,也只是一个人。那边联络官的原话是:‘无论是怎样显赫的一个人的尸体,都不值得用整片湿地去陪葬。’所以,虽然还是客客气气的,但已无商量的余地。” 江扬长叹一声,又问近况,秦月朗回答:“理论上可以通过父系男性亲属的y染色体确定亲子身份,可是你也知道,我爸爸和他爸爸并没有同一个父亲,所以这件事大概要彻底成为一个谜了。” “你呢,怎麽样?”江扬仰望那铅灰色的天空,事到如今,剩下的事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他只担心他这个大事明白小事糊涂的舅舅,作为理论上最应该被怀疑的、当年的受害人家属、现在的秦家家主。 “没事,首都的气候毕竟温和一些,何况卢立本一直陪著我呢,出入至少带二十人,浩浩荡荡非常有气势。”秦月朗清脆地笑出声来:“问题是姐姐有点担心过度,和姐夫都让我搬到元帅府住。天哪,我们的房子之间只隔一道篱笆墙好不好,甚至我的院子还跟元帅府共享同一道青石头围墙呢,怎麽就不安全了!” 江扬也笑了,叮嘱了好几句,同时又问要不要让凌寒再回去帮忙。秦月朗认真地摇头:“不用,他帮我挑的那几个小夥子相当尽职尽责,足够了。姐夫说,重建第十三军是个大工程,需要什麽尽管说,我们这边,你不用操心。” 这就是父亲的保证了,江扬把手指放在已经又被水蒸气覆盖的玻璃窗上,像小孩子那样随意画著,有种名为“放心”的暖意一点一点弥漫全身。他点点头,回答:“好,多照顾妈妈,我只怕接下来……” 後面的话他不用再说,秦月朗都明白,他们都保证一有进展就第一时间跟对方联系,都宽慰对方说一定会好,可是挂断电话,却都不由自主地长长叹气。 首都或者边境,一样有铅灰色的天空,和,冷彻骨髓的风雪。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81 十一月的倒数第二天,整整下了两天的大雪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各个单位均派出大量人力物力参与清扫积雪,所有的车辆不得不带上笨重的防滑链,才能像乌龟那样缓缓爬行。 这段时间一直忙得要命的江扬加班到晚上九点半,回到官舍的时候快十一点了,指挥中心一片静谧,只有官舍门口的警卫房亮著一盏橙色的灯。戴著厚帽子的勤务兵一看到江扬的黑色轿车缓缓驶入私家路就一溜小跑出来开门,江扬也不撑伞,三步两步穿过花园,风一样闯进温暖的室内。 值夜班的勤务兵迎上来帮他脱掉大衣,又问夜宵吃什麽,江扬笑著回答:“一碗热粥就好,辛苦。” 正常下班时间一到就被江扬打发回家的苏暮宇已经洗过澡,裹著一身珊瑚绒的加厚家居服跟他打招呼:“程上校刚刚打电话把我骂了一顿,说副官应该始终跟在指挥官身边,还说了,您一个人加班的时候,绝对没有吃晚餐的美德,所以我哥也快气死了。”他说著笑著卷起袖子:“我现在做一顿美味的夜宵补偿您,好吗,亲爱的长官?” 江扬站在门口的擦脚垫上,像狮子那样抖落头发上的雪珠:“你告诉他们俩,今天办公室里有宋少校准备的酥皮点心,红豆馅的那种,我吃了两个。” 苏暮宇摇摇头,表情仿佛十分委屈的样子:“噢不,请不要拒绝……您知道我哥有多凶……唉……” 江扬被逗得笑起来,才不理会苏暮宇和他哥哥一样堪比实力派明星的演技呢,点头道谢之後,就换拖鞋上楼去冲热水澡。苏晨的房间黑著灯,十天前那个周末,慕昭白正好去狼牙看望程亦涵,於是江扬便托他把儿子带过去。听说几天功夫,小家夥已经学会了溜冰,对此,他那个热衷并且非常擅长各种极限运动的爸爸苏朝宇非常骄傲:“三个小时掌握基本滑步,六个小时学会侧滑和背滑,我打算请个教练教他跳步和花样,你知道,我一直想学三周跳来的!” 实在是太好玩,江扬想起苏朝宇眯起眼睛勾起嘴角的嚣张样子就会忍不住想揉他的头或者拍他的屁股──雪这麽大十三军又这样忙,大概这个周末,他的小混蛋又不能回家了吧?江扬低头吻了一下手上的戒指,在心里说:想你了,我的朝宇。 他甚至没有打开卧室的灯就直接进了浴室,全身放松地躺在浴缸里,灼热的加了纯植物精油的水流按摩著酸疼的颈椎和腰腿,很好地抚慰了他疲惫的身体。他一只手随意擦洗著,另一只手则翻著他防水防震的办公终端,把早上收到的鸢尾山谷凶案卷宗又看了一遍──还是没有什麽头绪,调查人员相信这是一起仇杀,於是开始地毯式搜索秦家,尤其是秦崎和卓澜那一支的仇人,甚至连差点成为秦月朗妻子的女演员苗真都没有放过──大家都知道,苗真的亲生父亲就是被卓家谋杀在昂雅的著名导演雷托纳托。然而到现在为止,线索仍然显得太少,破案也许遥遥无期。 江扬叹了口气,关闭了办公终端,一边擦著自己一边赤著脚走出去──苏朝宇前阵子心血来潮在牧民家里买了一整张雪白的长毛羊皮回来铺在卧室的大落地窗旁边,扬言说要在上面做/爱做的事,“又白又软,会像是在云端那样吧!”他的蓝眼睛色迷迷又亮晶晶的,让人忍不住亲吻。 打开灯的一瞬间江扬就愣住了,靠窗的羊皮上,居然坐著一个很大很大的熊玩具,全身覆盖著闪闪发光的琥珀色小卷毛,没有像同类的玩具那样穿著各式可爱的衣服,只是脖子上带著一个海蓝色绸缎做的蝴蝶结。灯光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似乎也在看著江扬,十分无辜的样子。 夜宵已经送上来了,用一只很大的保温防尘钢罩子罩著,不知道里面到底有怎样的美味佳肴,旁边插著一张卡片,江扬认出那是苏朝宇的笔迹:“亲爱的老混蛋,喜欢大熊吗?故事书里说,如果有勇士能摸到他的鼻子,就可以获得意外的惊喜。” 是苏朝宇送来的?江扬知道苏朝宇一直觉得他是个缺少童年的小孩,他也很享受情人的小惊喜,於是走过去蹲下身子,仔细端详这只几乎比真人还大的玩具熊。它的做工非常精致,左脚上的吊牌显示它出自大陆上最负盛名的玩具制造商,采用纯天然材料制作,不含任何化学染料,就算是婴儿也可以玩。他忍不住勾起嘴角──这麽大,不会把孩子吓哭吗? 江扬伸手按了一下大熊的鼻子,它立刻用苏朝宇的声音说:“老混蛋我爱你呀!”非常高保真的声音,像是苏朝宇坐在对面一样。江扬忍不住又按了一下,它换了种语调,低而缠绵:“江扬,我爱你,生死相随。”江扬再按,它轻快地说:“你知道我知道我这辈子最爱的就是你了吗,我最最亲爱的长官?” 简直太可爱了!从未拥有过一个大熊玩具的指挥官难得表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一口气连著又按了十多下,结果它居然一直用苏朝宇的声音说出不同风格的情话来。江扬围著它转了一圈,忍不住又伸手去揪它那个海蓝色的蝴蝶领结,没想到那熊居然又说:“手欠是吧?揪掉了就一丝不挂了!” 江扬楞了一下,那熊突然就活动起来,一下子把江扬扑倒在白色的长毛羊皮上,相当专业地用它的两条小胖腿死死压住了江扬下意识挣扎的双腿。熊鼻子贴著江扬的鼻子,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著江扬,苏朝宇说:“老混蛋,生日快乐,你可以拆你的礼物了。” 江扬被温暖地拥著,稳住因为突如其来的幸福而微微颤抖的双手,缓缓地解开那个海蓝色的蝴蝶结,拨开大熊脖子上的毛,拉开里面隐藏著的那条很长的拉链。苏朝宇迫不及待地从毛茸茸的大熊里面钻出头来吻他,海蓝色的头发湿漉漉的,带著熟悉的薄荷香。 海蓝色头发的小兵跟大熊一样,除了一个海蓝色的蝴蝶结以外,什麽都没穿,但是他并没有像乖宝宝那样把蝴蝶领结系在脖子上,而是把它拴在了下身的关键位置──这样情色的场景让向来严肃的帝国中将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脸颊和耳垂都红了。苏朝宇火上浇油地欢乐地扭了好几下屁股,却在江扬碰到他之前就跳到桌边去了,嚣张地指衣帽间:“去换礼服!我要跟你吃烛光晚餐!”江扬笑眯眯地照做,等他换好了全套雪白的军礼服走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外间的灯已经被关掉了,靠窗的羊皮上摆了矮桌,桌上放著精致的缠枝玫瑰烛台,三根金色的蜡烛闪著温暖的光。苏朝宇保持那种会让人喷鼻血的热辣造型,跪坐在桌旁等他,见他出来,就侧过头微笑,嘴角噙著一支火红如血的玫瑰花。 江扬走过去跪到他身边吻他,苏朝宇顺势把玫瑰花插进他的口袋里,就像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那样,江扬拥著他的腰,他们头顶头地温存了一会儿,苏朝宇才推开他,用眼神示意他坐过去吃东西,江扬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终於遵命。 只有两只很大的瓷碗,都是双层保温的,一打开盖子就满室鲜香,一只火红的龙虾嚣张地占据了大半个碗,看似完整的虾壳已经被小心地切开,用筷子轻轻一拨就会露出里面雪白雪白的虾肉来,汤清如水,却鲜美异常。面条是手工!的,里面加了蟹粉和鸡蛋,又鲜又弹。苏朝宇变魔术般变出酒壶和两个很小的酒杯,烛光下,那双美极了的蓝眼睛里都是爱意,他举杯,轻声说:“生日快乐,我的江扬。” 江扬的双眸隐有泪光,举起那半杯琥珀色的暖酒一饮而尽,然後轻轻地说:“我爱你,我的朝宇。” 雪一直下,换岗的警卫听到午夜的锺声咚咚地响起,下意识地抬起头,二楼指挥官的主卧室里,始终有一片橙色的烛光,看不见人影,听不见声音,可是那种温暖,却似乎能驱散著冬夜苦寒。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82 十一月的最後一天,虽然不是周末,可是江扬的官舍里居然小小地热闹了一下。为了给江扬庆祝“最後一个以2开头的生日”,程亦涵半下午就把苏晨从狼牙带了回来,同行的还有凌寒和林砚臣。苏朝宇给爱人做了一桌子菜,而程亦涵则制作了非常漂亮的低糖芝士蛋糕,上面用巧克力酱写了江扬的名字。江扬难得没有加班,回到家的时候夕阳还没完全落下,客厅里又摆出了那张巨大的餐桌,桌上堆满了这些最亲密的兄弟下属们送的礼物。除了在午夜时分被他精心拆开并且享用过的那份只有苏朝宇能送的“大礼”之外,他还收到了林砚臣送的一套十二个手绘亚麻书套,每一幅都是琥珀色小猫和蓝色小猫的爱情故事,连起来就是苏朝宇和江扬的这些年。凌寒送了一块全钢的怀表,按一下表钮就可以射出一根高性能麻醉针,一共可以发射三次,表芯内部藏有一块高能炸药,拆开表壳,三分锺之内就可以把整块表改装成一个定时炸弹,“最多可以定时12小时,威力足能炸飞半座房子,不错吧!”前国安部金舟特工得意洋洋。 程亦涵和慕昭白送了自己设计制作的一辆铁皮蒸汽小火车,有十二节车厢,带一条很长很曲折的铁轨,每节车厢都可以打开,里面是小药盒。“只要放好电池,它就会按照预定时间提醒指挥官吃药!”黑发的设计师演示给江扬看,时间一到,蒸汽车头就开始喷出粉红色的气体,并且像真正的火车那样嘶鸣著试图冲出轨道,除非你按它的烟囱并且打开车厢拿走药片,它才会平静下来。江扬有点哭笑不得,苏朝宇却喜欢极了,立刻叫上苏晨,把小火车安装在江扬的书房里。 这顿饭照例吃得非常欢乐,江扬被苏朝宇强迫带一个有猫咪耳朵和小皇冠的纸质尖顶生日聚会帽,被林砚臣、凌寒逼著划拳。苏朝宇难得作贤惠状坐在旁边,江扬若是输了,他立刻就加满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江扬就会揉他的头,他就亲昵地蹭江扬的下巴,只差没有像小猫咪那样喵喵叫了。 酒到半酣,忽然有一束灯光照进院子里,有眼色的勤务兵立刻奔出去看,卧在客厅门口啃一只羊腿骨的前警犬明星站了起来,抖抖毛警惕地看著门外。一辆基地常见的出租车低调地停在门口,车门打开,一个裹著长风衣的颀长身影快步走进院子,勤务队长安敏笑著给他开门:“小江先生来了。” 边境的风雪把江立冻得够呛,一进到温暖的室内,他那副伪装成熟用的金丝框平光眼镜立刻就蒙了一层白雾,视线暂时受阻,差点被横在门口的明星绊个跟头。 房间里的哥哥们立刻无良地大笑起来,只有程亦涵是唯一的好人,迎过去接过江立手里的大保温箱,笑眯眯地给江扬敬了个礼:“长官,下官不得不把首都直送的爱心便当拿去检验,请您谅解。” 第3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3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33节 江扬笑著给苏朝宇使了个眼色,後者立刻拉著弟弟作恶霸状过去抢劫,凌寒边笑边推慕昭白:“英雄救美的时刻到了,上吧!” 苏晨啜著橘子汁看大人们闹成一团,也忍不住笑了,干脆放下筷子走到门口给江立拿拖鞋,就像是个最殷勤的小主人应该做的那样:“叔叔的西装很帅,跟平时不一样呢。” 江立明显是刚刚下班直接飞过来的,身上穿的还是烫得平展的银灰色西装和银红色的领带,嵌钻的领带夹闪闪发光,确实与之前元帅府里那个穿背带短裤和圆领t恤的少年形象相差甚远。江立两下揉乱了自己喷了很多发胶一丝不苟的头发,一把扛起苏晨,还掂了两下:“结实了不少嘛,小夥子!” 官舍的勤务兵早已妥帖地摆上了餐椅和碗筷,苏朝宇已经从手无缚小鸟之力的程亦涵手里抢回了那只餐盒,拿去厨房加热。圆满完成协同作战任务的苏暮宇双手插在口袋里,扬眉瞧著江立:“晚上好。” 江立的脸瞬间就红了。他和苏暮宇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面,甚至连电话都很少打,只是偶尔发两条短信而已。在首都在飞机上、在世界各地的五星级酒店里,江立都不止一次地梦见过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他总是看见他笑起来嘴角的弧度和那双风华绝代的蓝眼睛,可是眼前的苏暮宇真的和记忆里不一样。 他剪短了海蓝色长发,身姿挺拔,眉目间英气勃勃,笑起来的时候也是右边嘴角比左边高那麽一点点。他从没有这样像苏朝宇,却又少了一分强悍嚣张,多了一分文雅干练,那麽相似又截然不同,真真是与他哥哥一样并肩而立交相辉映的双子星。江立一时不由看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扬始终专注著他们俩,见弟弟好像就要失态,赶紧轻咳一声;於是苏朝宇关切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前任副官程亦涵立刻停止了与慕昭白的说笑,侧头凝听;凌寒和林砚臣也严肃下来,都望著江扬。他的现任副官苏暮宇不负众望潇洒转身,问:“长官有什麽吩咐?” 江立意识到这并不是一种故意的调戏,展现在他眼前的是属於他哥哥的世界,这些人平时看来或许有些散漫、或许有些孩子气、或者有些过於个性飞扬,但是一旦战鼓吹响,一旦他的哥哥他们的指挥官发布命令,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会化身利剑,撕破黑暗,摧毁一切的阻碍。 这样的发现让他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欢喜,不知道应该郁闷自己被排斥在外还是应该庆幸他的父亲并没有把这副最沈重的担子放在他的肩膀上。他碧色的眼睛里隐约有一些晶莹的光,微笑,却又不掩饰尴尬,江立再次乱揉自己琥珀色的小卷毛,露出小动物般无辜地神情,瞧著怀里的苏晨说:“喏,你爸爸欺负他弟弟呢!” 苏晨那双如同黑耀石般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他跳下江立的怀抱,走到江扬身边去:“他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 江扬忍不住伸手去揉儿子的头,揶揄地看著以高智商著称的弟弟。苏朝宇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只很大的餐盘从厨房里走出来,狠狠地瞪了他的老混蛋一眼:“你又吓唬谁呢?” 大家哄笑,凌寒先拿起筷子:“江叔叔做什麽好吃的了,那个谁,快来讲讲!这事儿绝对不能指望你哥!” 江立假装很哀怨,不过还是把江元帅给大儿子准备的生日大餐一道菜一道菜地介绍给大家。凌寒最中意那种形如寿桃的豆腐丸子;苏朝宇和苏暮宇则一如既往地热爱元帅烧的鱼;程亦涵研究了玻璃罐子里的巧克力曲奇,不甘心地承认说元帅的水准确实在他之上,并且决定有时间一定要把“样品”拿去实验室精确定量化验;至於今晚的主角江扬,他只是一勺一勺地品著爸爸做的红豆糯米莲子粥,看著他最亲密的兄弟们闹成一团。 “还有一件事,我想大家一定非常有兴趣。”江立作深沈状推了推自己的金丝框眼镜,郑重地从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苏暮宇眯著眼睛瞧著他,百分之二百地确定小狐狸决心蓄意报复。他侧头征询地看他哥,结果发现苏朝宇一只手握著江扬的手,另一只手欢乐地拍桌子,煽风点火极尽鼓励:“念吧!快点,作为帝国军人我会保证你的生命财产安全的!”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83 江立清清嗓子,才不管江扬威胁性的眼神和掐向苏朝宇脸颊的爪子呢,飞快地抽出江元帅的生日卡片,然後朗声念道:“亲爱的小男孩……” 这第一句就让除了江扬本人以外的其他人都绷不住了,苏朝宇一面拍桌子一面笑倒在江扬怀里,慕昭白差点被一口汤呛死,凌寒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林砚臣忍得双肩颤抖,唯一一个可以被称作“可爱的小男孩”的苏晨则认真地看向他的“江爸爸”,似乎不能想象强悍完美的指挥官阁下也曾有过像自己一样的儿童时光。 江立死死忍著笑,为了防止江扬突然袭击抢走他的卡片,穿著最体面的西装的政府高级职员站到了椅子上,接著念下去:“因为你知道的原因,爸爸不能要求你回到首都与我们团聚,所以,晚饭由江立代为快递,拥抱和礼物等你回来再补,不过如果明天你在办公室收到了我的秘书代送的礼物,也请不要太过生气──她只是遵循了惯例而已。” 江扬才不会那麽幼稚呢,只是不露声色地听著。江立没有收到预定的效果,却又不甘心就这样放过因为过生日才不像平时那样严肃的大哥,於是接著念下去:“另,今晚的菜品是三鲜寿桃、黑椒鲜烤鲈鱼、什锦海鲜炒面和牛肝菌竹荪汤,附带一盒巧克力曲奇当点心。记住它们的名字,我可不会做‘随便’。” 江扬放下酒杯,伸手要那封信,江立却举得高高的不给他,於是指挥官阁下一挥手,凌寒立刻坏心地敬了个礼,跳起来两下就制服了江立不那麽认真的挣扎,在苏朝宇笑嘻嘻地摇头叹息“军校生的素质啊”的时候双手捧给江扬。後者接过那张对折的信纸,另一手捏捏苏朝宇笑得快抽筋的脸颊,对弟弟说:“我想除了最後一句话,都是你编的吧!” 江立一愣,苏朝宇劈手抢了展开一看,果然如江扬预想的一样,除了菜品说明,江元帅只写了一行字:“生日快乐,江扬。”江扬哈哈大笑,戳戳苏朝宇:“再看看页脚!” 江立早凑到他师兄身後细看,页脚果然有一行小字:“鉴於江立过度旺盛的好奇心,我们还是晚上通电话吧。” 被老狐狸和大儿子联手耍了的小狐狸愤愤地哼了一声,好人苏暮宇给夹了个豆腐丸子哄他,程亦涵叹著气宣称从他爸爸身上他已经洞悉了老狐狸的本质,没想到元帅连亲生儿子都耍著玩儿哪,慕昭白心有戚戚──幸好自己的爱人是程亦涵。 晚饭之後,凌寒、林砚臣、程亦涵、慕昭白一起告辞,一群人说好了要去程亦涵和慕昭白的福利房里玩通宵,江扬明白他们是刻意给自己营造“二人世界”,却不知道就在昨晚,他和他的小兵,已经充分享受了夫夫生活中最美好的一切。 可是他们不说破,江扬一只手扣著苏朝宇的手,另一只手搂著苏晨的肩膀,把程亦涵他们送到门口,又嘱咐了两句才放他们离开。灯影朦胧,雪一直在下,明星大人一样蹲在苏朝宇身边。凌寒凝视他们的身影,下意识地握紧了林砚臣的手:“江扬看起来真是幸福。” 慕昭白本来有点犯困,闻言也忍不住抹了抹车窗上的雾气回头看:“这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了,老大真幸运。” 最妥帖技术最好的程亦涵本来专心致志地在雪地上开车,闻言忍不住踹了情人一脚。林砚臣浅浅地吻凌寒,微笑总结:“从此王子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苏朝宇在楼上伺候儿子洗澡的时候,江扬决定跟刚刚订好了明天早班飞机票、必须一早赶回去上班的弟弟谈一次。江立年初已经升了高级部长助理,现在的顶头上司就是部长本人,在迷你巧克力别墅凶案发生以後,个性张扬又相当任性的高智商儿童应该更加谨言慎行,决不能让对方抓到任何把柄。 没想到江立正在客房洗澡,只有苏暮宇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一面翻著一本很厚的书一面瞧著勤务兵收拾客厅。於是江扬干脆走过去,黄猫小扬立刻凑过来蹭腿,他就抱起它,剥剩的白灼虾喂它。苏暮宇笑著抬起头,主动让出了半边沙发,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便随意地问:“渐渐习惯了?” 嗯,是的,这正是程亦涵走了以後,苏暮宇独立工作的第一周。 苏暮宇扬起手里的《公文写作快速入门》给江扬看,苦笑著摇摇头:“要给各部门的公文好歹有文书代笔,我只要看一下,所以勉强还能应付,至於要写给您的摘要……”他的脸红了,然後长长地叹了口气。 江扬笑起来,无论多长的文件,副官写的摘要都不能超过150个字并且要概括归纳所有要点,写在文件页脚的小空白里──这对於严重缺失基础教育的苏暮宇来说,实在是太困难。好多次江扬简直想找个放大镜来看摘要──那样的蝇头小字,真不知道他是怎麽写上去的! 他侧头看著跟爱人一模一样的新副官,分辨著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里最复杂最单纯的神情,然後转头去注视小扬:“你喜欢,并且有强烈的意愿做好,让我有点意外又非常感动。嗯,其实我不介意你写长一点甚至再加一张纸,真的,你只是需要时间。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直接来敲我的门,你和他们大家一样,任何时候,都是受欢迎的。” 苏暮宇索性放下书,和他一起调戏在地毯上翻滚著露出白肚皮的小扬:“是的,这地方让我觉得我真正的、重新活过来了,终於跟我哥或者我爸妈或者你们所有人一样,重新是个人了。从被迫走上歧路到现在几乎占据了大半生命的噩梦,终於醒过来了,你明白那种感受吗?” 江扬点点头。尽管从未像苏暮宇那样丧失了所有正常的社会属性,从未有过那样强烈的不安全感,但是他仍然读懂了苏暮宇的努力,他知道这些日子以来,苏暮宇房间的灯总是关得最晚开得最早,知道他多麽羞涩而认真地观察程亦涵或者秦月朗处理事件的方式和工作办法,知道他每天下班都会去指挥中心图书馆借上一堆相关书籍,就像是小学生般读得那样专注。他甚至养成了在早餐桌上为江扬读报的习惯,“在元帅府住了大半年,每天看到元帅的副官都是这样做的。”苏暮宇在晨光里微笑,“何况念念标题就能听到你对这些事的评论,正是偷师的好机会。” 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揉著小扬的长毛,轻轻地叹了口气:“会好的,暮宇。你还记得吗,四年前我送你去看榜,你问我,未来是什麽,未来的我们,会有怎样的际遇和表情?” 苏暮宇当然记得那个充满了喜剧效果的看榜日,当时江扬和苏朝宇正为自己高考的事情打得不可开交,自己还利用一张字条一个电话骗江扬吃掉了一整份加了强力麻醉药的茄子,顺便绑架并且剥光了指挥官。他点了点头,年轻的笑容里竟有了沧桑的意味。江扬转头直视他的眼睛:“我爸爸说生命是只赚不赔的长线投资,或者我们最初的命运都已经注定,我们所能做的,只是让这个过程来得精彩或者幸福一些。暮宇,你是注定要做军人的,跟你的爸爸你的妈妈你的哥哥或者我一样,我们是一家人,永远不会设防永远不会算计,所以你可以试著忘记纠缠了这些年的噩梦,试著放下所有的不安全感,我知道这很难,不过你至少应该相信,即使你真的始终写不好摘要,也绝对不会有某个人或者某种力量,把你打回原型。” 被点破了内心最深沈的恐惧的苏暮宇徒然苦笑了一下,江扬戳戳自己漂亮的胸肌,露出一个调皮的表情:“凌寒最爱说‘本少爷上面有人’,你要相信,有苏朝宇,有我,你那棵幸福的小苗,一定会长成参天大树。” 苏暮宇瞧著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这麽多年过去,这双眼睛仍与海神殿地牢里初见时一样,澄澈,真挚,充满智慧和令人安心的力量,他不由自主点头。江扬拍了拍他的手掌,正要说什麽,苏朝宇从楼上探出头来叫他:“元帅的副官来电话,说十五分锺之後,元帅要跟你谈话。” 江扬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却不急著上楼,而是从礼物堆里抽出凌寒送的怀表,递给苏暮宇:“这个我要借花献佛,关键时刻防身应该足够,你知道,陆家的事以後……”他刻意压低声音,苏暮宇知道他是怕惊动了楼上的儿子,於是不客气地接过:“好,组装个定时炸弹什麽的,恐怖分子头子还是不需要额外培训的。它能过飞机安检吗?” “当然,小寒拿来的东西都是国安部的最新成果,总之,一切小心。”江扬不掩饰担忧,“快十二点了,早点休息,明早还要上班。” 他刚走进书房,午夜的锺声就敲响了,保密线路跟著亮起来。江扬镇静地接听。苏朝宇端著水果和普洱茶进来的时候,江扬刚刚挂断电话,站在飘雪的窗前,他的背影显得那麽落寞。 “迷你巧克力别墅的凶案嫌疑人,找到了。”江扬搂住他挚爱的苏朝宇,灌了一口滚烫的茶,轻轻说。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84 “完全是一场意外,巧合如同仔细排练过的警匪电影。” 大概七小时以前,布津帝国首都雁京新城区的闹市区,发生了一起暴力抢劫银行及解款车的案子。三个蒙面的劫匪在一家很大的分行结账下班将现金送上款车的时候,开枪射死了押车的护卫,然後胁迫银行经理上车,带著至少装有近四千万现金的保险箱扬长而去。 全城的防暴特种部队立刻出动,根据目击者的证词和沿途摄像头信息追踪到了旧城区附近的皇後码头,在那里,防暴部队发现了被遗弃在河滩上的解款车。除了银行经理已经冷掉的尸体,劫匪们什麽也没有留下,周围没有发现其他车辆接应的迹象,而出入雁京的主要公路出口都已设了卡哨,所以负责军官倾向於认为劫匪跑不了太远,於是开始在周围进行地毯式拉网搜索。终於,他们发现岸边的一个污水处理井的井盖上有很新的磨痕,仿佛是最近被打开过,第一批下井追踪的队员们发现了劫匪扔下来的套头黑丝袜,於是一路摸了一公里之後,终於发现了第一个出口,一样的,在这个位於某老居民小区内的井盖上也找到了一些最近被动过的证据。防暴队请示指挥中心之後,立刻做出了封锁整个小区,挨家挨户搜查劫匪的决定。 “结果,劫匪没找到,反倒找到了杀秦月翔的凶手?”苏朝宇凝眉,像给美女脱衣服那样富於艺术性地削苹果皮:“真巧,简直他妈的巧得可疑!” 江扬为那个被狼牙带坏的“他妈的”瞪了苏朝宇一眼,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算是警告,点点头接著说:“在搜到一栋老式楼房的时候,防暴队员发现了一名神色慌张脸色蜡黄的男子,房间里杂乱无章地堆满了大量的照片和剪报,正巧带队搜捕的分队长是一位经验非常丰富的刑警,之前参与过昂雅的搜查,所以一眼就认出了所有的资料都指向秦崎、卓澜以及秦月翔。” “但是迷你巧克力别墅的案子是保密的?”苏朝宇咬了一口汁水丰富的红苹果,十分满意,於是切了一块喂给江扬。 江扬眯起眼睛享受甘美的果肉:“是,详细的情形是严格保密的,但是警察系统内部下发过密切注意秦家、尤其是秦崎那一支各种情况的通知,所以这位分队长就立刻向总队长报告了。在另一支小分队发现银行劫匪逃亡路线的同时,皇家卫队和国安部共同组成的特别刑侦队到达了现场。” 正这时,江扬的电脑滴了一声,表示文件已经传输完成,用江扬本人的指纹解密之後,现场的发现展现在他们眼前。 “护照上的名字是王达,男性,三十一岁,中等身材,穿40码的鞋,职业是自由撰稿人,在几家旅游杂志上有专栏。在案发的上个月,他去过帕斯克公国旁边的塞宾斯公国,然後经由正常的手续从塞宾斯离境,又去了杜利达共和国,最後从纳斯回国。”江扬审视对方护照的照片和记录:“看上去有点神经质,但是你知道,搞艺术的都有点这种倾向。” “塞宾斯公国境内有很古典很有风情的木厢蒸汽火车,终点站是一座美丽的小镇,姑娘都穿大摆的拼色长裙,带繁复的镶绿松石的纯银首饰,个个都美貌热情。”苏朝宇的手指划过那张路线图,在塞宾斯的边境小镇停留了一下,然後绕了个圈:“从小镇坐运木头的长途车,可以到达阿布朵斯山脉脚下,那里有一个很小很原始的村子,在那里可以获得必要的补给,并且请一位好向导。” 苏朝宇抿了口茶,在地图上潇洒地划了一条线:“经典的徒步线路只需要两天,然後可以在向导的帮助下假装当地农民或者牧民走免签通道进入帕斯克公国,沿著山路再走一天半,就可以从後面进入鸢尾山谷。”他眨了眨那双漂亮极了的蓝眼睛,非常得意地总结陈词:“甚至还可以逃掉那个六百块的门票和环境保护费!” 江扬忍不住揉著他的蓝头发亲他的嘴唇,苏朝宇回吻,然後舔舔嘴唇接著解释:“山路很不好走,错综复杂,而且多悬崖和陡坡,就算当地人也不是人人都有能力作向导,所以是一个发烧级的户外旅游线路,知道的人不是很多,有能力走下来的人更少,所以帕克斯那边管得也不是很严格。好吧,说实话,我会知道就是因为第一次去比精英赛之前,史校长答应说,比赛结束之後,可以给我十五天的假期和一笔不算少的奖金,我恰巧决定走这条有挑战性的户外路线。” 琥珀色的爱人了解那两次比赛带给苏朝宇的都不是愉快的回忆,所以他紧紧拥抱著苏朝宇,然後又细看了王达的护照:“在塞宾斯那个开车只需要三天就能转一整圈的国家停留了十一天,果然可疑。” 苏朝宇其实早已放下生命中过往的悲伤,可是他故意假装哀怨,让江扬保持十分心疼的状态,因此不会计较他的手一点一点摸向不规矩的地方这种行为。江扬专注地看那些图片,突击搜查之後,看起来不太像变态杀手的王达家里找到了一只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人类右手,发票显示这是购自塞宾斯公国医学院的合法标本,但是特侦组还是决定拿去实验室与之前找到的人类腿骨进行dna比对。 “dna结果既然还没有出来,为什麽断定这就是疑凶了?”苏朝宇皱眉:“帝国法律的原则不是‘无罪推定’吗?” “哦,因为他家里找到了一枚断成两截的私章,田黄石满雕云槿草……”江扬找到那张图片,指给苏朝宇看,“有没有觉得很眼熟?” 苏朝宇对於帝国贵族们家徽的熟悉程度远不及名车或者极限装备品牌,至今也只认识江家的金粉百合、裴家的洛兰花、彭家的巨白鲨等等少数几个。不过眼前的这个恰巧是他认识的,一时忍不住脱口而出:“这不是秦月朗带著的那枚麽?” 江扬翻到下一张图片给他看印文:“田黄石满雕云槿草是秦家家主专用章的标准款识,这一枚的主人是秦崎。一般而言这种重要的印章在秦崎死後应该陪葬,但是秦崎的死对於卓澜打击过大,在葬礼当天,卓雍当面摔碎了这枚印章,留给女儿做纪念品,我亲眼看见的。” 夜已经很深,一阵一阵的寒意顺著窗帘的缝隙往房间里钻,苏朝宇伸手拿过江扬的瓷杯捧在手心里,闭上眼睛,仔细回忆:“卓澜一直随身带著?” “对,而且很可能就放在方方从不离身的那个提包里。”江扬用一只手敲键盘,调出更多的资料:“一小时以前卓淳去了特侦组在首都的办公室,言之凿凿地说这枚印章就是秦月翔带去迷你巧克力别墅的。同时,凶案现场的一只看上去像是放纪念品和小物件的抽屉有被打开翻动的痕迹。不过你也知道,在没有活口没有目击者的情况下,一切都是推断,甚至卓家的证词就会成为决定性的证词。” 苏朝宇长长地叹了口气,抓过江立送的新款无线鼠标,开始一张一张细看所有的卷宗。安静的房间里只有机器微微的蜂鸣声和彼此的呼吸声,全天高强度工作的江扬渐渐觉得困了、累了,苏朝宇侧头吻他,轻声地说:“你睡一会儿,我帮你再看一遍。” 这句话就像是咒语,江扬平生第一次在书房的办公桌後打起了瞌睡,枕著苏朝宇的肩膀,渐渐地就滑下去。苏朝宇拽过羊毛的沙发毯盖在他身上,他都没有醒来。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85 凌晨四点多一点的时候,江立按掉了闹锺,迷迷糊糊地离开了温暖的被子,迷迷糊糊地摸去卫生间洗漱,在被床脚的团凳第二次绊倒之後,他坐在地毯上愣了好几分锺,终於清醒了。 他怕惊醒了楼上的哥哥们或者隔壁的苏暮宇,於是蹑手蹑脚地拿了自己的手包摸出门去,刚到门口,餐厅的灯居然突然亮起来。穿著厚厚的珊瑚绒家居服的苏暮宇站在门口对他微笑,轻声说:“要不要吃早餐,红豆粥恰到好处,冰箱里有秦月朗做好的糯米荷叶鸡。” 从昨天重逢到现在,他们还没有认真地说过话,江立的脸下意识地红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然後几乎是像小学生被叫到校长办公室的时候那样,一步一步蹭了过去,拘谨地坐在圆餐桌旁边。 苏暮宇给他盛了一大碗香糯的红豆粥,把糯米鸡放进电蒸锅,又煎了两个很圆很嫩的太阳蛋放在垫了生菜的白盘子里,最後加一勺半自家制的番茄纳豆,和蒸好的糯米鸡一起,放在江立的面前:“再给你切个橙子吧,补充维生素,榨汁机太吵,楼上那两个,刚睡下不久。” 江立不知道是应该点头还是应该推辞,苏暮宇笑著把切好的橙子摆在他面前,然後给自己也弄了一份一样的,一面翻晨报一面吃,神情非常专注。江立想说什麽却又太尴尬,只能静静地凝视窗外。雪已经停了,天色却还没有亮起来,月光洒在纯白的大地上,更显得格外澄明,有那麽一瞬间,江立竟要落下泪来。 落了灰的记忆的角落里,有那麽一个黄昏,在一家非常非常普通的餐厅里,他曾经切著鸡排告诉年长八岁的大哥:“我要和苏暮宇确定关系。”芝士的香气和当时的欢笑犹如昨日,可是那样的话那样的自信却仿佛是上辈子的往事了。江立瞧著苏暮宇专注的样子,那麽心酸那麽难过。他知道,他们之间原本就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只要迈一步就能紧紧拥抱,可是他没想到,他所做的一切,竟是将他越推越远。 苏暮宇对於旁人的目光一向非常敏感,察觉到江立的注视,便抬起头关切地问:“不合胃口?” 江立赶快低头吃了好几大口,摇摇头:“怎麽会?呃,其实……”向来能言善辩的他犹豫了,慌不择路地找了个话题:“我哥怎麽会让你这麽早起来读报纸?亦涵哥哥都不会……” “因为在做副官这件事上面,程上校比我擅长得多。所以,你知道,勤能补拙。”苏暮宇笑容灿烂,伸手去揉他的头:“这世界上只有极少数人像你这麽幸运,据说只有百分之零点五的人类具有140以上智商,你是多少?143?147?” 江立胡乱点头,吃了一大口糯米鸡含含糊糊地说:“差不多。”事实上,五岁开始,国安部给他进行过各种方式的智商测定,每一次都超过了149,也就是人类现行智商测定体系能认定的最高值。跟他一样鄙视过国安部那套系统的还有他闺女的妈妈梁丽征,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他低头专心吃了三分锺,然後终於忍不住又抬起头来:“那个……” 苏暮宇征询地看著他,笑容非常温暖:“嗯?” 江立蹂躏著自己的嘴唇,犹豫再三还是放弃:“……我哥和苏朝宇……昨晚……嗯……我怎麽什麽都没听见?” 苏暮宇耸肩:“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们在书房忙公事,好像是元帅有急务。” 江立哦了一声,不知因为尴尬还是不好意思,番茄纳豆蹭在腮边都浑然不觉。苏暮宇莞尔一笑,站起来给他拿纸巾:“我送你去机场,这个时间不好叫出租车,路上雪滑,勤务兵没有我技术好。” “你什麽时候学会开车的?”江立惊呼。在海神殿住了十三年的苏暮宇会骑马会做饭会领导恐怖组织,可是绝对不会开车,回来这四年,波塞冬身边永远不缺司机。 苏暮宇眨眼微笑:“在新兵训练营学的,这几个月每天都练习。你知道我哥擅长这些,而这种天赋往往具有遗传性。” 难以想象苏暮宇会像苏朝宇那样热衷於开最快的车,玩最危险的极限动作,像最娴熟的乐手那样操控十数种不同的枪械,可是苏暮宇就坐在他面前,带著淡淡地笑意点头:“你不知道吗,我滑冰的水准并不在苏朝宇之下。若没有那样的十三年,谁是陆战精英赛总冠军,还不一定呢!”他说著,抬手看了看腕表,已经快到五点锺,於是便站起来:“我去换衣服,十五分锺後出发,快去快回才能赶得上给长官读报纸。” 江立只有点头,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低头吃他的早饭。呃,说实话,即使是这样的情况下,秦月朗做的糯米鸡仍然鲜美清香,苏暮宇炖的红豆糯米粥也绵软适口,江立被糯米滚烫的内芯烫到了舌头,疼得狠狠一吸气,然後眼睁睁地看著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盘子里。 在苏暮宇换好军服走出来的一瞬间,江立做了个决定。 去机场的路上,两个人都相当沈默。凌晨五点半,启明星还没有出现,漆黑的天幕上唯有半轮明月,基地的街道上寂静无人,只是偶尔有一两辆清洁车或者巡逻车驶过。苏暮宇的车开得不算快却非常稳,在覆盖著厚厚冰雪的转弯依旧不漂不滑,简直让从十六岁就有自己的跑车的江立刮目相看。因为车内的暖风开得很足的缘故,车窗很快被蒸汽锁笼罩,白茫茫隔绝了外界和他们的世界。江立在副座上凝视苏暮宇专注的侧面,恨不得地球就在这一瞬间停止转动。车载音响在放一首十几年前的老歌,缠缠绵绵地说的都是错过与怅惘,此情此景,怎能不让人想紧紧拥了眼前? 苏暮宇把车子停在候机大厅门口:“去大厅等我,我把车停好就来。” 江立却赖著不走:“我跟你一起,免得找不到还要广播,那实在太给我哥丢脸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86 苏暮宇把车子停在候机大厅门口:“去大厅等我,我把车停好就来。” 江立却赖著不走:“我跟你一起,免得找不到还要广播,那实在太给我哥丢脸了。” 苏暮宇一笑,也不戳穿他的小心思,娴熟地倒车,打轮,稳稳入位,然後拎起放在後座的基地特产,走出车门。 正是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候,滴水成冰,呵气都凝结成白色的冰雾,两个人踏著没过脚踝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候机大厅时,都冻得双颊通红。苏暮宇揉著耳朵笑道:“原来没这麽怕冷,在首都这四年,退化多了。” 江立在擦脚垫上使劲跺掉皮鞋上的雪沫,接过苏暮宇帮他拎著的要带回首都的东西,笑笑:“我先去办登机手续,马上回来。” 不是乘机的高峰期,候机室里并没有几个人,苏暮宇站在高高的落地窗旁边,凝视著停机坪,大灯闪过他俊秀极了的眉宇,闪闪发亮如同蓝宝石的眼睛,拿著登机牌回来的江立忍不住冲过去从後面搂住苏暮宇的肩膀,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 苏暮宇一怔,恍惚间记得刚刚从海神殿回来的时候,才十七岁的江立也曾经在家里住过一段时间,十公分的身高差距让他看起来更像个孩子。不知不觉间四年过去,他长高了不少,足以和自己比肩。可是现在这样子……苏暮宇苦笑,试图挣脱江立的怀抱。可是毕业於帝国军校、少年时代就曾经到哥哥的部队里参加过足够多的军事训练的江立比他想象得更有力气,死死环著他:“苏暮宇你听著,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把你当哥哥,也受不了一直等著不确定的未来,我知道我想跟你在一起,所以……” 他停顿了一下,苏暮宇便侧过头看他,江立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颊,声音很低很低:“我要重新追求你,就算你不接受,我也不会放弃的!”这句话说完,他的脸早就红透了,到耳朵根都是烫烫的。苏暮宇察觉到自己狂乱的心跳,深呼吸,然後努力挣脱了江立的怀抱。江立那双翡翠色的眼睛定定地注视著他,怀著歉疚和爱恋,他在害怕他的拒绝,可是他永远不会退却。 苏暮宇不知道这是又一次少年的无知无畏或者真的是经历了前阵子的风波洗练之後作出的决定,他无法分辨无法回答,只能退了一步看向窗外:“现在不行,可是这些话是对我的侧面赞美,所以,谢谢你。” 江立曾经听程亦涵他们提起过,这是自己的哥哥拒绝苏暮宇的哥哥的原话。可是他是最勇敢无畏的狮子座,是江家高智商的二少爷,字典里从来没有“退却”,反而追了一步:“那麽就是说,有一天,你会接受,对不对?” 苏暮宇垂下头,勾起嘴角:“也许吧。” 江立真心实意地微笑:“太好了,我会一天一天努力,学会爱你,学会爱。” 苏暮宇凝视他晴空丽日般的眼眸和不带一丝阴霾的笑容,内心不由自主地受到诱惑,想要如飞蛾扑火般地冲过去,就像双胞胎哥哥当年爱上江扬那样,执著守候,一心一意地灌溉。 可是他不是苏朝宇。他不确定自己有得到幸福的权力和可能,尽管已经放下,尽管正学著面对和淡忘,可是海神殿生不如死的十三年毕竟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他习惯性地质疑过分美好的事物,但江立是比任何美梦更精彩更温暖的存在,他发现,哪怕曾被灼伤,仍然戒不掉那样炽烈的冲动和情感。 所以他只能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 江立不再逼他,而是拎起自己的行李,捏著登机牌说:“我走了,再见,暮宇。” 苏暮宇故作镇静地点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目送著江立走进安检闸门,然後站在围栏後面对他挥手说再见。苏暮宇深深吸了口气,大步追了过去,江立笑著迎过来,隔著栅栏说:“我真希望自己是言情剧的女主角,这样就可以哭著冲过去死死握著你的手。” 苏暮宇也笑了:“千万别,被八卦小报拍下来,说江扬婚变什麽的,我哥一定拍死我!” 又是一阵尴尬的沈默,天色渐亮,机场里的人流也逐渐增多。苏暮宇从大衣内兜里掏出一块全钢的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後一拽就拿下来给了江立:“昨天凌中校送给江扬的礼物,能发射麻醉针或者组装成定时炸弹。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基地比首都安全,你知道,我该死的直觉一向很灵,拿著防身吧。” 江立猛然想起,南原刺杀案的时候他甚至误会苏暮宇用自己的生命与旁人做交易,於是愧疚地都快哭了:“不不,出入一群人跟著,我不会有事。” 向来不勉强别人的苏暮宇这一次居然非常强硬,直接把怀表塞进了江立手里,揪著他的领子把他拽过来,压低声音几乎凑在耳边说:“昨晚两个哥哥到凌晨三点才睡下,除了迷你巧克力别墅的案子以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所以,你务必一切谨慎,自己保重。” 江立明知道这是为了保密,却还是为这样的亲昵感动,接过怀表说:“谢谢。” 苏暮宇潇洒地挥手:“这是借花献佛,好好活著,我还等著你继续赞美我呢!” 江立向来豁达,也点点头。他的航班已经开始登机,因此就再不耽搁,挥手离开。苏暮宇给江扬发短信:“抱歉,今天我想直接去办公室,可以吗?厨房已经准备好了早餐,让我哥热给你。” 江扬当然没意见,於是苏暮宇便放任自己站在空旷候机厅落地窗前,凝视那架鲜红色的民用航班,看著它在晨光里滑行、冲刺、起飞,然後渐渐地消失在正在一点点被朝阳和彩霞照亮了的天空之中。他对它招了招手──那个向来爱坐窗边的少年,一定会看到,他相信。 那时候的苏暮宇还不知道,仅仅三星期之後,他就会无比後悔这个早晨没有答应江立的追求;无比後悔没有在晨光中吻那个刚满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甚至以为,远远站著登机口处对他微笑的江立,已经一去不返,就像万飞,就像他的父母,永远不回来。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87 从王达、也就是迷你巧克力别墅凶案的嫌疑人家里搜出的那只人手标本经过dna测定,确定与鸢尾山谷小湖发现的人类腿骨属於同一人,於是特侦组正式以“涉嫌直接故意谋杀多人”的罪名拘捕了这名三十一岁的男子。经过差不多一周的审讯,王达对於杀害方方和秦月翔的事情供认不讳。根据他的供词,特侦组於鸢尾山谷的泥沼里找到了被野蛮切割下来、被钝器狠狠砸断了好几处骨骼的、残破的、疑似秦月翔的头颅。时隔太久,在那样温暖潮湿的湿地里,早已腐烂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特侦组带著各个角度的图片请卓淳辨认的时候,卓淳的脸色十分难看,差点因为过度悲伤昏过去。对此,他的小儿子卓缜只能抱歉地向侦查警员解释:“澜姑姑,就是月翔表弟的妈妈是祖父最宠爱的。她少年寡居,祖父没有得病的时候,一年倒有半年把他们接到家里住。所以月翔表弟几乎就是在爸爸身边长大的,说是视若己出,一点也不过分。这样的情景……唉!”他说著,眼圈也红了,不过还是十分有风度地细细看了每一张照片,最後用绣著家徽的手绢擦了擦眼睛,再次抱歉地说:“这种程度,我真的看不出来,我不知道还有什麽办法可以帮你们?” 特侦警员当然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果,这种高度腐烂、骨骼亦在生前被刻意破坏过的残破颅骨就算是警队最精密的复原扫描仪也束手无策。那位队长欠身说:“我们能理解您的悲伤,可是只有确认了身份,我们才可以让凶手伏法。不知道秦小少爷有没有医疗记录,尤其是牙齿方面的?” 卓缜摇摇头:“我并不清楚,不过表弟从小到大都是由白虎王室的医生照顾,我叫助理帮您安排,好吗?” 特侦队长自然说好,於是十分顺利地拿到了秦月翔出国前的最後一次牙科检查结果,经过法医认真对比,证实确系同一人。 “绝对不会错。”秦月朗打给江扬,他作为秦家的家主,自然要高度关切这个案子的:“真是奇怪,凶手居然真的另有其人。卓家下周要开新闻发布会,正式宣布秦月翔遇害的消息。司法那边也同意了,详细的供词我刚拿到,现在就发给你。有传言说发布会的时候,他们会向公众和媒体公布这个案子的详情。” 江扬总觉得这件事非常诡异,就是苏朝宇说的,“巧得可疑”,却又巧得合情合理。他凝眉听秦月朗说完才问:“动机呢?这麽残忍的手段这麽精密的谋划,不会是一时兴起吧?另外,这个案子的另一个被害人方方是高级护卫,要杀死她,哪怕出其不意,也不是一个普通的自由撰稿人可以办到的。” 秦月朗那边传来哗来哗啦翻卷宗的声音。他用肩膀夹著电话,念给江扬听:“是仇杀。啧啧,谋划了二十年,简直是部现代版的王子复仇记。” 二十年?江扬的眉头皱起来,秦月翔才刚满二十岁,而二十年前卓澜也不过是个二十几岁刚刚结婚的小姑娘,甚至秦峻还没有死在卓家的手里,雷托纳托还没有拍出那部把他推向极致辉煌和最终死亡的《古堡魅影》,那麽,这个凶手其实是卓家或者秦崎的仇人? 尽管法律上,秦崎是江扬外祖父的弟弟,可是早在江扬出生以前,这个男人就引来了白虎王这条狼,害死了江扬的亲外祖父秦峻,逼得才十五岁的秦月明,也就是後来的索菲罗兰.江夫人带著五岁的卢立本和四岁半的秦月朗仓皇避祸到母亲的娘家。再以後,两方就彻底断了联系,彼此都为了避免尴尬而回避见面,在避无可避的首都皇室跨年晚会上,双方也会默契地互相远离,避免矛盾爆发。 所以,江扬用左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使劲梳了两下提神,想了想才用不太确定的语调说:“呃,秦崎很年轻就因为坠马的事故去世了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生前应该没有真正经营任何实业或者担任公职?如果说是父债子偿,那我还真想不出他会有什麽机会让人恨成这样。” 秦月朗笑起来:“他是白虎王室的女婿,自然不会欠别人的钱。但是像他那样的花花公子,不知道欠了多少人的风流债呢。” 这话倒是实话,看秦崎在父亲的葬礼上还能钓上白虎王的小公主就知道这个男人的手段了,而且,跟因为爱而不得、所以故意游戏人生的秦月朗不同,秦崎是在严肃认真地追求肉/欲/狂欢和情感的刺激。与他纠葛的女性从十四五岁的少女到四五十岁的美妇都有,在遇到强悍的白虎王卓雍之前,他一直是奉行“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那种最万恶的花花公子。甚至有传言说,他喜欢征服出身高贵的女子的那种快感,但是也不拒绝萍水相逢的豔遇,因此十分热衷於赞助各种各样的选美比赛或者模特比赛,为的就是第一时间找到那些“荆钗布裙难掩国色”的妙龄女子,然後用翩翩的贵公子风度迷惑她们,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她们带上床。 江扬听到这里,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秦月朗大笑,过来人一般叹了口气:“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或者卢立本那样,能够顶住那种手到擒来的诱惑,亲爱的小外甥。以我们的家世财产,只要丢一个眼神,就会有很多人飞蛾扑火一样贴上来,这样说或许很残忍,你知道,总有些女孩子很蠢地认为自己就是王子的灰姑娘,可是事实是,只有卓澜那样的小公主,才能让那种人给她穿水晶鞋。” 在这方面的经验几乎等於零的江扬没法发表评论,只能保持沈默。秦月朗带著一点自嘲接著说:“这个圈子里玩女人不是不可饶恕的,就像赌博坐庄,有‘善庄’和‘恶庄’之分。‘善庄’麽,就是原来我那个样子,只跟对我有需求的人上床,她们付出身体,我付出相应的代价。比如钱,比如首饰或者名牌手袋之类昂贵的礼物,比如引见什麽人给她们认识,我总是说到做到。除了苗真,我对任何人都不会心怀愧疚。但是秦崎他们不一样,他们会骗姑娘们说爱她们打算娶她们,然後玩过了穿上衣服就走。”说到这里秦月朗刻意顿了一下:“如果这个女孩子漂亮或者有趣,如果这段时间恰好没有其他更漂亮更有趣更年轻的女孩出现,那麽这样的关系会持续一段时间。但是早晚,他们会厌倦了,然後某一次玩过之後,就彻底消失。” “这是人渣。”江扬淡定地评论:“会遭报应的。” 秦月朗点头:“是,这个凶手自小父母离异,爸爸因为抢劫被判了刑,後来死在监狱里了;妈妈是缫丝工,家里还有一个比他大七岁的胞姐。在王达三岁的时候,妈妈因为事故去世,他姐姐王迦靠福利救济款把他养大,甚至自己都没有读大学,高中毕业就去做模特了。” 江扬听出秦月朗隐约的伤感,说起来,他的身世到跟这个凶手有那麽一点相似。当年卓家将秦峻软禁昂雅、进而让他“失踪”之後,秦月朗的姐姐秦月明也曾经像王达的姐姐王迦一样,带著弟弟困苦求生。“只不过这位王迦小姐,比我姐姐要倒霉得多。她很美丽,很缺钱,而且是个傻姑娘。”秦月朗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知道,被像秦崎那样的花花公子盯上之後,想要拒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他们英俊、风度翩翩,会甜言蜜语,而且看上去很有钱。不过聪明的姑娘会在他们拍拍屁股走人之後当自己被狗咬了一口,而傻姑娘,就会钻进死胡同。可是她们不是白虎王的小公主,动不了这些流氓一根头发,於是只能自虐。” 听到这里,江扬已经基本明白了:“王迦,後来怎麽样了?” “艺名是汪嘉,参加过那一年的几个小型模特比赛,赢了一场,拿了几个诸如‘最上镜小姐’或者‘最美泳装小姐’之类的特别奖,後来就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秦月朗把卷宗通过加密网络传给江扬:“看,多美的腿,会让男人发疯。” 前帝国最佳新人导演尽管是个君子,但是鉴赏美的水准还是非常高的,眼前的这几张照片基本上都是素颜或者淡妆,长发大眼,嘴唇有点翘,因此在清纯中透出一些俏皮的模样来。二十年前,化妆技术、照相技术和照片修饰技术都远不及现在发达,因此往往真人都会比照片更美。在其中一张模特比赛的泳装照上,许多佳丽之中,最显眼的就是她那双修长笔直、肌肤如雪的腿,脚踝小巧精致,绝对会让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呼吸加速。 卷宗上写著,嫌犯王达说秦崎有一阵子迷上了他姐姐,每天都送花,还常常到她工作的地方接她出去吃饭,很快就在一起了。一段时间之後他就不再频繁登门,王迦开始“失魂落魄”,“整夜整夜地哭”、“一百七十八公分身高的女孩子瘦到只有四十公斤多一点点,像是一把骨头架子”。他没办法劝解她的死心眼,只能在她哭的时候默默地坐在她身边。可是十一岁的男孩子正是睡不够的年龄,她会边哭边摸他的头,叫他好好睡觉,别耽误第二天早晨上早自习。终於有一天,他醒来,她不在,桌上有早饭和她的条子:“姐姐走了,你要好好保重。” 七天之後,警察在护城河里打捞起一具泡得惨白发张的女尸,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长发,衣裙已经残破不堪,但是还能看出原本应该是一件洁白的长裙,秦崎送的长裙。 “这是个悲伤残忍的恐怖故事。”江扬皱眉:“真实性呢?” “查过了。王家姐弟都是雁京本地人,二十年来一直住在母亲工厂分配的老宿舍楼里。十几年前,後来为了保护老城区,缫丝厂搬到西北的远郊去了,在职员工们几乎都跟了过去,这栋楼就委托中介出租,住客的流动性很大,王达经常出差,在家的时候深居简出,不吵不闹,实在没有什麽存在感,因此左邻右舍的邻居对他都没有特别的印象。至於那家中介则说,王家姐弟住的那套房子从来不在缫丝厂委托他们出租的名录上,应该是分配给员工没有收回的房子。”秦月朗又传了些补充资料过来:“通过分析容貌的相似度,我们可以确定,女模汪嘉和王达收藏的姐姐的照片是同一个人,这个叫‘王迦’的女孩子二十年前确实因为‘亡故’而被销户。特侦组那边已经相信了这个故事,除非有新证据,不然我们也只能认定是真的。” 江扬一面看一面说:“叫咱们自己人再查他们的户籍记录,不仅仅要查二十年前,要从他们父母那一辈开始查!还有,一个撰稿人怎麽能徒步走过资深户外爱好者也不敢轻易尝试的越野路线的,又是怎麽杀死特种兵出身的方方的?” “他是写旅游文章的撰稿人,常常要自己带著相机去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拍照,所以户外越野能力很强。此外,他因为自小就没爸爸,经常被其他孩子们欺负,所以姐姐省吃俭用送他去学散打,後来他为了报仇练得特狠,还为了赚钱去地下拳庄打过几年,胜率是71,算是雁京那些地下拳庄里比较有名的‘拳王’。那一身肌肉,不比咱家的亲卫队员差。”秦月朗叹了口气:“他的房间里堆满了刑侦学或者谋杀心理学之类的书籍,还有近百册侦探。他说这个局他谋划了十年,可是以前巧克力别墅人太多,他没法下手。去年卓家失势,秦月翔避走鸢尾山谷,他就知道,机会来了。”秦月朗想起那个人近乎疯狂却又那麽冷酷的黑眼睛,在这样温暖的房间里都忍不住一抖:“他前前後後去踩过四次点,终於在老花匠添了孙子回去请酒的空当,用偷来的衣服和花大力气学会的带当地口音的布津语敲开了迷你巧克力别墅的门,假装是老花匠的侄子,替叔叔拿忘在这边的重要的东西,骗过方方。” 江扬随手抓过一张白纸,唰唰地把前後的情况画了张关系图,在直觉有问题的地方圈了几下,然後又问:“妈妈那边怎样?” “她的法律顾问组也没看出什麽疑点,因此倾向於相信这个故事,积极配合卓家严惩凶手。你知道,卓家现在算是我们重要的合作夥伴。”秦月朗微笑:“暂时就是这些,每天被司法部和那些舌头很长的贵妇八婆们追著问凶杀案,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也想早早了结了这些,回你那儿上班呢。苏朝宇最近听话吗,小外甥?” 江扬完全没有调侃的心情,只是皱著眉看那张自己画的思维图,敷衍地嗯了一声:“还好,暮宇很能干。喂,每天早晨给我读报纸,是你教的吧?” 秦月朗无辜地摇头,大声叫:“当然不是,怎麽会?只不过他在家里的住的那段时间,姐夫为了防止我睡懒觉,强迫我每天‘像副官那样作息’而已。而且你知道,我跟姐夫的时间最长,新副官虽然是我以前的助理,不过姐夫用著还是不够顺手。像早晨读报这种事,让人家特意来一趟,还不如让卢立本起床的时候顺手把我弄起来。” 江扬笑,不再理会秦月朗的哀号,嘱咐了两句“不要掉以轻心”之类的话便挂掉电话,盯著刚刚画下的图对照卷宗细细思量。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88 苏暮宇睡不著,自从那个雪霁天晴的早晨送江立回首都之後,有著跟基地最高指挥官非常相似的琥珀色小卷毛的年轻人就彻底像他宣布的那样,开始“追求”苏暮宇,每一次都是又浪漫又有孩子气又高智商的方式,让人不由自主地有点沈溺。比如前天,他一本正经地寄了个快递到苏暮宇的办公室,里面是一个全钢镂雕了夏季星图的魔方。若是按照正常的星座位置拼好,它就整体亮起来,每颗星星都像真的那样会闪啊闪啊的;如果乱拼,它就会咯咯地笑,像是个讨厌的小狐狸精;唯一的例外是把狮子座和双子座拼在一起──那时候它就会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海蓝色的光,放一首非常缠绵的老情歌。 江立的条子说:“内核程序是我十四岁的时候跟国安部的电脑机工专家学习的时候写的。我一直想,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一个我爱的人,一定要送他这样的礼物。” 苏暮宇毫不客气地回了条短信:“‘他’?元帅怎麽没打死你!” 可是却怎麽能不心动呢?苏暮宇靠在床头,伸手抓过魔方又转了几下──某种程度上他还是个孩子,对於所有的玩具都没有抵抗力,在首都的时候就办了海洋公园的年卡,有空就要去坐云霄飞车,开碰碰车。若不是这阵子太忙太乱,他绝对要在官舍的地下室里装一个大海洋球池:“对於缺失童年的我们大家来说,那种东西有利於减压!”苏暮宇言之凿凿。完全不知道“海洋球”是什麽的江扬对於如何改建官舍那几间空著的地下室没有意见,所以苏朝宇都不得不同意了,还特意打电话给一个做外贸玩具生意的高中同学:“找找有没有能够承受较大压力的海洋球……我儿子要玩……呃,他快跟我一样高了……” 夜色已沈,四处都静悄悄的,反正睡不著,苏暮宇决定起来冲一杯咖啡继续研究早晨没看明白的一份报告,没料到刚下楼就看见江扬坐在厨房的方桌旁写写画画,手边摆著一只从没见过的手绘的陶瓷啤酒杯,整个厨房都弥漫著纯正浓郁的咖啡香。 苏暮宇的脑子嗡了一声,随即想起程亦涵千叮咛万嘱咐的关於江扬那只倒霉的口袋的各种注意事项,其中咖啡百分之二百被列在禁止的名录里面,仅次於各种酒类。接著他就想到苏朝宇在听说他要做副官以後,那麽歉疚那麽心疼地给讲了好几次当年把江扬气成胃出血的事──虽然苏暮宇不确定这是不是狡猾如同狐狸的哥哥为了让自己尽心尽力伺候嫂子才故意博取同情,但是不管怎麽说,若是江扬真的病了,他可真没脸见他们了。 想到这里,苏暮宇一改往日悠闲沈稳的态度,三步两步蹿下台阶,几乎是扑到江扬面前,劈手就把杯子从江扬嘴边抢走了。琥珀色眸子的长官很少遭遇这种抢劫,那一瞬间有种“这是苏朝宇吧,这俩小混蛋又大变活人”的错觉。但随即苏暮宇深深地嗅了嗅杯子里的东西并且松了口气的样子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笑著拉开身边的椅子让对方坐:“看到你房间还亮著灯,就顺便给你弄了杯咖啡,还在机器里呢。” 苏暮宇悻悻地放下江扬超大杯的抹茶,像苏朝宇那样使劲搓了搓脸颊,假装什麽也没发生地去倒咖啡,抬头看看挂锺,凌晨一点零三分,距离指挥官正常起床锻炼,还有四小时二十七分锺,於是他笑眯眯地问:“有什麽下官可以效劳的吗?” 身後的江扬露出一个狐狸般的笑容,回答:“事实上,秦家的案子,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前任波塞冬大人立刻判断出对方这就是故意要抓他当苦力,可是自己却已经不小心缴械投降了,於是只能长叹一声,报复性地往咖啡里面加了整整一个球的手工香草冰激凌,端著坐到江扬对面:“愿闻其详。” 江扬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个文件夹,抽出一张打印纸放在苏暮宇面前:“这是疑凶的照片,这个故事很长很恐怖,还不到一个月,卷宗已经写了一千多页,我说给你听。” 苏暮宇凝视打印纸上这张勉强算是端正的脸和那双异常冷漠的黑眼睛,一勺一勺吃著冰激凌,安静地听江扬简短地讲完,眼睛里都是笑意,看著江扬说:“这样的局,这样的事,只有两种可能,你知道,对吗?” 江扬装傻:“嗯?” “如凶手所供认的,是一起谋划了二十年的仇杀,或者,凶手是职业杀手,背後有人操盘。”苏暮宇言简意赅,还沾著可可粉的手指划了一下王达的眼睛:“这双眼睛,不像只杀过一个人。还有,既然凶手残忍分尸,既然找到了两块或者三块残骸,那麽应该彻查断口。杀人不难,但是虐杀是技术活,波塞冬当年为了完整地剥下一张人皮或者和著音乐的节奏将人分尸,至少练习过十数次。” 的确跟江扬想的一模一样,而且是因为“不祥”而不愿承认的那种最坏的联想。江扬又抽出一张纸,上面有一个女孩不太清楚的半侧面照片,她的相貌只能算是普通,身材不够高,比例也不完美。江扬敲敲这张纸:“这是方方,卓澜最信任的贴身女侍,秦月翔唯一的贴身保镖,这次凶案里确凿无疑死亡。她的身份很特殊,并不是真正的卓家人,我派人细细查过,除了这张昂雅时你哥乱拍的照片,什麽都没有了。所有的档案解密之後,只有三个字,‘已销毁’。我们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叫方方,多大,有怎样的过去怎样的亲人,很残忍,是吧?” 苏暮宇一震。他想起海神殿一役中的张诚,尽管当时他对杀死了万飞的这个人怀有深刻的恨意,甚至在飞机上违反安全守则、冒著巨大风险也要把他的尸体推下数千米的高空,可是时隔多年,他再次想起那个“被销毁”的男人的时候,人类自然而然的悲悯便占了上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种人怎麽会被一个‘替叔父拿忘记的东西’这样拙劣的谎言骗过?我很确定,他们那样的人如果还怀有同情心,那麽一定早就死了。” “但是我们找不到证据。”江扬翻那些“地下拳庄”或者“资深户外爱好者”之类的材料:“如果这个故事是假的,可以做到这样的层面,那麽这个局……” 苏暮宇勾起嘴角,把剩下的咖啡一口饮尽:“也许吧……可是,连我都可以读大学或者工作,又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呢?” 江扬的脑子里有闪电划过,是啊,苏暮宇并不是随便读了一所三流高校或者买了个函授文凭,他读的是被誉为“学术王牌”的布津帝国大学,专业隶属於与艺术、医学、经济管理并称帝大“四大梁柱”的传媒学院,不仅仅要求超高的入学分数,还会仔细审查考量申请人的履历。而苏暮宇麽,按他自己的话说,“小学肄业,在恐怖组织高层活动至今”的简历实在拿不出手,於是只能作个假的,以假乱真,只要有那些无所不能的“候鸟”。 苏暮宇察觉江扬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摇摇头又瞧了几眼“王达”:“我已经被武力颠覆了,而且你们家也没请我去干掉这个小少爷吧?嗯,我确定我没有见过这个人,无论还是照片还是本人。” “暮宇,我有时候觉得,其实对於海神殿,你并不比我们这些外人知道得更多。”江扬沈吟:“之前的波塞冬弑父篡位,也许失落的不仅仅是密札,还有一些真正的秘密。” 苏暮宇点点头:“是,我觉得他有轻微的狂躁型抑郁症,发作起来非常恐怖,做事从来只随心情不计後果。但是除了为了保命和回家的我一直在筹划和拉拢海神殿的候鸟以外,别人仿佛也没有想要颠覆他的打算,面上倒还处得很好。我管了海神殿前前後後差不多十年,可是现在我却渐渐觉得,对於它背後的秘密,我所知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江扬望著苏暮宇:“你介不介意说给我听听?” “当然。我已经跟他们没关系了,亲爱的长官,我现在是苏暮宇少尉,指挥官的第一副官。新制服比旧的合身,我很喜欢。”苏暮宇笑著抿了抿嘴唇,起身去保鲜柜里找零食:“程亦涵上校前几天给你带的那种有海苔的咸味的手指饼……” “左手第三个格子,如果没在就是苏朝宇走的时候拿去了。”江扬起身给他泡茶:“你们俩的口味还真像。” 格子果然是空的,苏暮宇不甘心地把所有的抽屉都开了一遍,只找到半罐苏朝宇从牧民手里买的杏包仁,於是愤愤边嚼边质问江扬:“你喜欢海苔味吗?你喜欢手指饼吗?我简直从来没看见过你吃这类的零食!哼,我要告诉程亦涵,我哥说你喜欢吃这个,完全是骗人的!” 江扬莞尔,给他递上刚泡好的普洱茶:“我提几个问题,你好好想一想,然後明天我们去办公室谈。”说著指了指墙上的挂锺,差五分锺三点,确实早该睡觉。 苏暮宇点头表示没有异议,於是江扬问:“第一,海神殿最早是什麽人创立的;第二,海神殿通过什麽方式控制‘候鸟’,尤其是那些位高权重或者具有特殊能力的;第三,除了海神殿,具你所知,布津帝国境内,还存不存在类似於海神殿组织结构的恐怖组织;第四,海神殿跟卓家有过什麽样的纠葛和血缘,我要听你讲你所知的一切,巨细无遗。” 苏暮宇灌了一大口香浓的热普洱,眯起眼睛回答:“真是尖锐的问题,我需要列个提纲才敢跟你谈话。” 江扬做了个“自便”的手势,然後打了个哈欠:“我去睡了,晚安,前任的,波塞冬大人。” 苏暮宇不禁大笑:“晚安,现任的,指挥官阁下。”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89 江扬和苏暮宇的谈话断断续续地进行了快一个礼拜,双方坦诚地交换了自己调查所得的各种信息,得到的结论愈发触目惊心。很多时候,苏暮宇都是在江扬办公室大口大口地灌著浓缩纯咖,摇著头叹息:“太可怕了,幸亏我回来了!哎,我没烧死自己纯属巧合!” 这段时间里,首都雁京,由国安部和皇家卫队组成的特侦组认定了王达的供词,应卓家要求向公众公布了秦月翔的死以及凶案调查的结果。卓淳始终红著眼圈,皇帝陛下亲自给他发了慰问函,朱雀王室、玄武王室、青龙王室和布津帝国的几乎所有贵族家庭,都按照各自与卓家的关系,送上了慰问函或者礼物。 一时间舆论哗然,有媒体别有用心地比较了去年的巧克力别墅火灾、陆军总司令杨霆远宅邸爆炸案、今年上半年的陆府爆炸案,以及这一次发生在国外的碎尸案,用一种带有强烈暗示性的语气横向分析了这几次发生在贵族家中的人间悲剧。看到这篇报道的时候苏朝宇在吃饭,而这一版恰巧被垫在了他的饭盒底下,於是他一只手抓著筷子另一只手给江扬打电话:“喂喂,人家暗示你们家铲除异己呢!” 江扬笑:“没准真是我干的呢,你与狼共枕,小心一觉醒来骨头渣子都没了。” 苏朝宇眯起眼睛,嫌弃地把一片看起来很恶心的肥肉扔到“本刊特约评论员月宁远”那张清秀的小脸蛋上,哼道:“你?顶多是个色狼!还是有贼心没贼胆的那种!” 江扬用恐怖的长官腔嘶嘶威胁:“很好,苏朝宇上校,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留到周末讨论,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我保证!” 苏朝宇才不怕呢,欢乐地挂长官电话:“有种你来,老子等著!” 话虽这麽说,苏朝宇还是一直到周日半下午的时候才开车回到指挥中心官舍,一起回来的还有苏晨、程亦涵和凌寒。苏暮宇被他们这些人齐唰唰地出现吓到了,拽过路过的安敏问:“喂,我是过糊涂了吗?难道今天是周六?” 安敏无辜地摇头:“不是呀,明天周一,勤务班要开周例会,没错的。” 江扬正巧端著茶下楼,闻言不由笑起来:“明天早晨我叫了早餐会,唐风没有抄送给你吗?” 苏暮宇脸一红,耳朵超尖的苏朝宇已经听见了,欢乐地怂恿他的爱人:“揍他!玩忽职守,五十下!” 程亦涵刚刚放好东西走出来,扬眉一本正经地建议:“那太野蛮了,副官犯错罚薪就好,本周工资加全额奖金,嗯?” 苏暮宇一脸被欺负了的样子,转向刚刚跟明星扭打过、现在正要跑到楼上去洗澡换衣服的苏晨:“喂,你的两个爸爸都是坏人,怎麽办?” 苏晨环顾家里的大人们,幽幽地总结:“我认为他们只是在调戏你,暮宇叔叔。” 真相啊!苏暮宇不客气地开始追打他哥,一路从楼梯上跑到客厅又跑到花园里去。江扬透过落地窗瞧著海蓝色头发的双胞胎幼稚地翻滚厮打,都试图把雪球塞到对方领子里去,不由露出一丝笑意。程亦涵给他倒了杯养胃茶,坐在他身边说:“你的样子看起来像光荣退伍的老将军,正凝视著窗外活泼的孙子安详地回忆年轻时的幸福时光。” 江扬本来就没料到程亦涵又给他煮这个难喝的茶汤,又听到这样文艺又好笑的比喻,当下也不忍著,顺手扯了张餐巾纸吐出大半,脱口而出:“苏暮宇天天盯著,一天三顿饭按时按量按菜谱投喂,不吃完他就威胁要给苏朝宇打电话。我的胃现在很愉快,对於熬夜都没提出反对意见,真的。” 程亦涵摇头:“明天早餐会之後是要一起听迷你巧克力别墅的庭审直播吧?涉及卓家,我只怕万一有什麽意外,所以得做点准备。今天给你煮六次,每小时一次,要不要上个定时器?”说著就掏出一个怀表似的小玩意,时间一到就跟火灾报警器一样响得特别惊悚。黑发的前任副官敲了敲表盘:“狼牙食堂里做蛋糕时用的,我跟後勤买了一个,除了偶尔会走得比正常的表速度点儿,质量无可挑剔。” 又是狼牙!江扬运气,带坏了苏朝宇也就罢了,那个小混蛋本来就是个无法无天最爱胡闹的,怎麽现在连程亦涵──最最勤勉、最最一本正经、最最体贴、最最善解人意的程亦涵也…… 程亦涵抱歉地笑笑:“没办法,这大概是一种高致病性高传染性的狼牙病毒,一旦碰到就没法拒绝,长官。” 窗外,完全没有认真的苏朝宇被绝对非常认真的苏暮宇按在厚厚的雪堆上,弟弟举著一个巨大的雪球正要往哥哥一丝不苟的制服领子里塞。当哥哥的那个马上灵巧蜷起膝盖,向上一顶,趁苏暮宇向旁边一闪,就地滚出四五米,两下跳进房间,湿漉漉地从後面抱住江扬:“长官,副官打人!” 江扬被他的凉爪子冰得一抖,侧头拽住他的领带,一扯:“苏朝宇上校,你很冷,知道吗?” 苏朝宇眨巴眨巴那双绝美的蓝眼睛,露出小动物般无辜的神情,爪子却继续往江扬领子钻,念叨著:“要充分挖掘深层地热资源……” 江扬由著他,把他又扯近了一些,两个人几乎鼻尖对鼻尖:“看来你需要我帮你暖起来,是不是?” 苏朝宇舔舔嘴唇,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当著程亦涵、凌寒和苏暮宇的面,往江扬的火上浇一大勺油。指挥官阁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都是笑意,转身顺势把苏朝宇打横抱起来,三步两步穿过客厅上楼,站在一层和二层之间的小平台上环视看傻了的几个人,用他们都非常熟悉的长官的口吻说:“解散吧,晚饭前再说。” 小寒哥哥最先反应过来。作为除苏朝宇之外唯一还穿著整齐制服的人,他向前一步,皮鞋叩响,敬礼回答:“是,长官,祝您……玩得开心。” 江扬颔首回礼,不管苏朝宇埋著头在他怀里笑得打颤,直接抱回房间扔进浴缸:“苏美人,速度洗干净了伺候你长官!” 苏朝宇早笑软了,不过还是死死拽著江扬的腕子不撒手:“报告长官,下官……申请……鸳鸯浴,可以吗?” 只有他们俩,江扬也笑得像是孩子,亲吻苏朝宇脏乎乎的额头:“外面冷,我叫他们给你烫壶酒暖身子,你先放水暖和一下,我就上来。” 苏朝宇眼睛都亮了,得寸进尺地要求:“那我要上次喝过的那种白瓷瓶装,里面有酿青梅的那种。” 江扬自然答应,片刻端著酒回来的时候,苏朝宇已经放好了水,衣服却只脱了外衣外裤,保暖内衬扔在地上,一只手还在领口,却没来得及解开,就已经迷迷糊糊睡著了。 就像隔壁的程亦涵,和楼下客房的凌寒。 这一个月来,他们所有人都跟他一样,要把本就少得可怜的休息时间分出至少一半来关注迷你巧克力别墅的案子,体力透支到这样的地步,著实令人心疼。 江扬一只手托著苏朝宇的脖颈深深的吻他的嘴唇,苏朝宇迷迷糊糊的勾住了他的脖子,却不愿意睁开眼睛,江扬帮他脱衣服,柔声安抚:“你睡吧,我来。” 苏朝宇在梅子清酒的香气中挣扎了一下,终於还是暂时放弃:“反正他也不能偷喝,何况实在是不想刷牙……唔……就这样吧……” 江扬凝视苏朝宇依赖而放松的睡颜,忽然觉得不那样担心迷你巧克力别墅的案子了──就算卓家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又怎样呢?为了苏朝宇,为了他们的家,他一定会跟那些人那些事,一直战斗。 这是他们的命运,也是他们的幸福。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90 迷你巧克力别墅凶杀案公审的那天,秦月朗不到六点半就起床了,不到七点锺就出现在了元帅府的大客厅里,穿著笔挺的常服,准将的军衔闪闪发光,那双风华绝代的眼睛一扫平日的慵懒,十分神采飞扬的样子。元帅府的亲卫队长周星觉得这种气场相当奇怪,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几眼。於是秦月朗假装深沈地喝咖啡:“嗯,我不是去当新郎官的,真的。” 周星假装咳嗽掩饰不够恭谨的大笑,然後报告:“卢长官带四个人陪您去法庭,我跟元帅。” 秦月朗点头,余光瞥见还穿著晨练服的卢立本出现在客厅门口,就再也保持不住伪装出来的深沈,跳起来欢乐地问:“喂,要吃什麽早点?” “跟你一样就好。”卢立本遥遥回答。秦月朗便走到厨房门口,脱掉制服外衣,卷起衬衫袖扣,张开手臂,立刻有勤务兵帮他系围裙、带套袖,那样子跟江瀚韬下厨前一模一样。卢立本不由边擦汗边笑起来:“真是宠坏了的少爷做派!” 秦月朗一点也不生气,哼了一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美极了傲极了的微笑:“我会把这当成赞美毫不客气地收下的,你以为我是江扬那麽幼稚的小孩吗?出身就是伴随我们一生无可改变的烙印啊!”他边说边把切好的细葱花倒进鸡蛋液里面,挑开饼铛里薄饼的螺丝壳,把葱花蛋液小心地灌进去,一时间吱吱啦啦,蛋香四溢。 趁著鸡蛋灌饼将熟未熟的功夫,秦月朗又割了两块叉烧肉,切片煎得面微焦,小心翼翼地塞进饼内,装盘随手递出去就又去看豆浆机里的抹茶豆浆。没想到门口站著的却不是勤务兵而是悄无声息摸过来蹲守的江立,穿西装的小骗子得意洋洋地抢了就跑,边跑边咬了一大口,非常不满意地大声抱怨:“给小卢舅舅的就是跟平时给我们做的不一样!啧啧,加了两个蛋,一点咖喱粉,天哪,居然还加叉烧肉!我要去告诉爸爸!” 秦月朗哭笑不得,一面重做一面笑骂:“切,这招就是姐夫教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江扬的那张饼里每次都有!” 江立转了转翡翠色的眼睛,底气不足地抗议:“怎麽可能?小铭的点心也没比我的多一个奶油花!” 秦月朗似笑非笑,斜倚著厨房木质的推拉门,用玻璃碗打鸡蛋,这种并不怎麽太正经的动作在他身上就一点也不让人觉得过於懒散,反倒仍然是那麽优雅、悠闲。一缕晨光透过高大的木窗格斜斜罩在他的白衬衫上,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让人觉得,怀疑他就是一种真正的犯罪。 可从小看到大的江立才不上当。他咯吱咯吱大嚼豪华版的鸡蛋灌饼,哼道:“回头就给我哥打电话当堂对质,说谎的立刻拖出去打死!”说著还瞪了无辜地看著他们俩拌嘴的卢立本一眼,愤愤补充:“不许用替身!” 秦月朗笑得差点把半杯豆浆都折在操作台上,幸好勤务兵手疾眼快才避免了悲剧的发生。只有替身先生是最现实的好人,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居然差五分就八点了,江立,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江立哀号一声,光速冲出去换了皮鞋就跑。秦月朗悠闲地端著重新做好的豪华爱心早餐出来,掏出怀表一看:“你的表快了不少嘛,老实人先生。” 卢立本嘿嘿一笑,低下头去啜了口豆浆,转移话题说:“嗯,今天的叉烧很好呀……” 哎,秦月朗扼腕,老实人腹黑什麽的,最可怕了!可是像自己这麽善良的人,偶尔透露点真正的秘密,怎麽就没人相信呢? 负责审理迷你巧克力别墅凶杀案的是雁京地方刑事法庭,法官是一位四十五岁的女性,平民出身,戴一副方角的黑框眼镜,发髻整整齐齐地盘在脑後,十分严肃的样子。法庭的门前和走廊里挤满了记者和摄像机,秦月朗作为受害人秦月翔的堂兄、首相的胞弟、秦家现任的家主、被卓家杀死的秦峻唯一的儿子,受到了全部媒体的“重点关照”,卢立本不得不跟其他的几名保镖手拉著手围成活动的人墙,保护秦月朗的安全。後者倒是一派云淡风情的样子,一点也不介意对著镜头展现他优雅淡定的风采,只是一个字也不肯评论。 他们被安排在前排的受害者亲属席就坐,秦月朗的位置就挨著卓淳,双方心有芥蒂,却不得不在公众面前表现出和睦友爱的样子,握手,拥抱,说很多客气的话。秦月朗坐下以後悄悄地对著卢立本用左手食指敲了敲嘴唇──这是他们少年时常常在酒会上用的暗号,那意思是:“我要吐啦!” 卢立本莞尔,狠狠瞪了他一眼,於是秦月朗只能又转过头去,正襟危坐在他的席位上翻法庭发给他的本案的诉讼材料,直到庭审正式开始。 这是秦月朗第一次见到凶案嫌疑人王达本人。他比照片上更瘦削一些,那双黑眼睛里藏著一种近乎狂热的冷漠,手腕被全钢的手铐烤著依然十分稳定,脚上的脚镣也完全没有让他的动作显得磕磕绊绊非常笨拙。秦月朗虽然对於搏击之类的科目完全不擅长,但身边却从来不乏高手,眼界自然是有的,当下不由自主地皱眉,飞快地写了个条子递给卢立本:“通知姐夫和江扬,只怕万一。” 一分锺後,指挥中心顶层的机密会议室里,苏暮宇把这条消息递给了江扬,後者和他最亲密的爱人、兄弟们一起,通过高清晰的液晶屏幕看到了全过程。苏朝宇端著咖啡杯评论:“把吴小京这麽扣上,也不一定能走这麽利落!”程亦涵皱紧了眉,沈默地把一大杯热腾腾的养胃茶放到江扬手边。 公诉人是个三十四五岁的男人,浓眉大眼,方下巴,嘴唇很薄,鼻子很挺,看上去是那种刚直不阿的活标本,但是也许会有些刻板和不善变通。他先向所有人宣读了公诉书,然後开始就凶案的细节提问。 正如江扬看过的卷宗里写的一样,王达思维缜密,逻辑清楚,语调轻松流畅,对於凶案的每一个细节都描述得非常清楚。他几乎是谈笑风声地陈述杀死方方和秦月翔的过程,就像是说单口相声。 凌寒手肘支著椅子扶手:“这麽个人,怎麽会在特警队搜索一件完全无关的案子的时候,自乱阵脚,让人起疑?” 苏朝宇正巧喝光了他的那杯咖啡,便走到角落咖啡机那边续杯,顺手又拿了两块烤得两面金黄的杏仁派,狠狠地咬下去,凝视著香甜雪白的杏仁夹心讥诮地说:“也许他当时‘恰巧’沈溺在被抓被枪毙的恐慌中不能自拔,被特警队咬了一口,於是就露馅了。” 江扬瞪了他一眼,苏朝宇赶快回到他的位子上坐好,双手捧著咖啡杯,看上去十分天真无害的样子。 “秦月翔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天真无害。”王达抬起眼皮,冷冷地哂笑一声:“他身边的那个女侍方方,可真有两下子,一脚踹到我大腿上,骨头都快断了,应该是受过特种训练的护卫吧?不过其实你们应该知道,军队搞那些什麽女子特警队,都是花哨骗经费的玩意,再好的女特种兵,也打不过同等受训的男特种兵。就好像同样跑百米,女子的世界纪录有哪一次曾经超过男子的吗?” 公诉人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翻了翻手里那份“资深户外爱好者”和“地下拳庄拳王”的卷宗:“特种兵?”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91 公诉人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翻了翻手里那份“资深户外爱好者”和“地下拳庄拳王”的卷宗:“特种兵?” 王达勾起嘴角微笑点头:“是,我在纳斯受训,干了好几年雇佣军,後来就专门在这一行做事。” 哪一行?做什麽事? 向来沈稳的秦月朗仿佛被雷劈中,脸色虽然看起来还算正常,放在膝上的双手却开始微微发抖。他强行控制著自己保持微笑,心却乱成了一团。 王达搓搓手指,问法官:“阿姨,可以给我一支烟吗?” 女法官显然也没有料到犯罪嫌疑人会当堂翻供,她征询地看向检察院为王达聘请的辩护律师,後者显然也慌了,一副不能理解的样子。她摇摇头:“法庭禁止吸烟,驳回被告请求。” 王达叹了口气:“那我赶紧说,你们赶紧判,完事了我好去抽烟,行不?这麽说吧,我的真名不叫‘王达’,护照和身份都是老大给的。那天我刚跟一个妞做完,躺床上抽烟呢,结果老大让我去‘老地方’接生意。我就去了呗,雁京信诚百货四层靠扶梯左手边的不可回收物垃圾桶底下翻到一个有特殊标识的信封,里面装了‘王达’的护照、身份、住宅地址和房门钥匙,还有一卷微缩胶卷,里面有具体的任务目标、地图和行动方案。预付款是一块净重超两克拉的无暇钻,完事之後再付另一半。” 一石激起千层浪,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种意外翻供的特侦组成员、公诉人、法官和陪审团成员都愣了,法院文员或者法警忍不住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记者们更是疯了,争先恐後地往回发紧急消息。 法官宣布暂时休庭,与公诉人、陪审团成员及特侦组成员进行了差不多十五分锺的会商。在这期间,几乎所有的时事网站都抢著刊出了相关简讯,而布津帝国最大的商业网站更是通过自己的即时聊天工具弹出浮动窗口,点击进去就能看见包含所有凶案关系人照片和简介的大图表。江扬全家都被挂了墙头,虽然没有人敢於指著现任的首相、大元帅和边境基地最高指挥官,但是剪影简直就是欲盖弥彰。 苏朝宇早就不管这是办公室还是会议室呢,直接冲过去坐在江扬身边握著他的手。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脸色发白──他那只破口袋,大概真是敌人的卧底,早不痛晚不痛,偏偏这会儿,痛得如同钝刀子割肉。 十五分锺之後,法庭宣布重新开庭,要求“王达”详细解释他刚刚说的话,以及为什麽要在特侦组侦讯他的时候撒谎。这个小夥子咧嘴一笑:“我傻啊,不当著全世界说,肯定要被某些人灭口的!如果不说出来,你们起诉我‘直接故意杀害多人’、‘手段特别残忍,影响特别恶劣’,肯定要枪毙,那我不冤死了?何况他们有心让我当替罪羊,强迫我住在那个堆满死人东西房间里,保证说我讲了那个故事就保我出去,结果根本就不管我了!我能不自救吗?至於我老大的老大,嘿嘿,说出来吓死你们,他早在你们那里备过案了,当然,你们都以为他死了。真是愚蠢。” 秦月朗身体前倾,几乎已经维持不住云淡风轻的外表,只能死死咬著牙支撑。王达环视在场的所有人,然後一字一句:“我是海神殿的候鸟,我的老大的老大,我们所有人的主人是波塞冬殿下。我是婴儿时期就被卖入海神殿的,所以不记得自己本来的名字,我是最好的杀手,所以他们叫我‘虎鲨’。” 记者席爆发出更加响亮而肆无忌惮的惊呼,镜头瞬间就锁定了秦月朗,闪光灯劈里啪啦违规地闪个不停,法警们威胁要收掉相机都无济於事。场面一片混乱的时候,“虎鲨”再次开口:“虽然同为被拐卖的孩子,可是我没有波塞冬大人那样的本事,他从十一岁被人贩子卖给前任老大到夺权成功,只用了十年,实际掌控海神殿也超过十年。虽然他不像前任老大那麽喜欢搞视觉效果奇好的爆炸或者血淋淋的虐杀,可是却更有手段,只有他能接到高端近乎奢侈的买卖,像这次,啧啧,买家的出手可真大方!” 指挥中心屏幕前的苏暮宇身子晃了两下,却强撑著没有倒下去。江扬就著养胃茶吃下了程亦涵永远随身携带的特效胃药,渐渐缓解了剧痛。苏朝宇不知道管谁才好,只能一只手紧紧搂著弟弟的肩膀,伸长腿紧紧贴著江扬。凌寒头痛地敲敲额头:“疯了,疯了!” “虎鲨”意犹未尽地继续爆料:“老大那头海蓝色的长发,真是美得让人流口水,无论男人或者女人,都永远忘不了他的模样。” 苏暮宇强迫自己直视那几乎和真人一样大小的图像,听完所有的陈述,然後苏朝宇听到弟弟轻声地笑了,在他耳边说:“到时候跳下去了,哥。这半年来,我很快乐,谢谢你和嫂子。对不起。”说完,强行推开苏朝宇,一面扯掉他的新制服一面往外冲:“我这就回首都。” “苏暮宇少尉!”江扬一只手撑起来喝道:“现役军人没有得到长官许可就擅离防区,是不被允许的!回你的座位上,认真瞧认真听,结束之後我要看到这件事的简报。苏朝宇,给你十分锺,处理一下他的情绪问题。”说著把自己休息室的门卡摸出来扔到爱人面前,毫不在意地转头继续看那屏幕。 苏朝宇咬了一下嘴唇,生生忍住了那句“谢谢”和“我爱你”,抓起门卡就扑过去两下制服了苏暮宇初学乍练的挣扎,一路连拖带拽把弟弟弄去休息室。 江扬听他们关门离开,又转回来环视程亦涵和凌寒,深深吸了口气才说:“无条件地回护苏暮宇,并不只是因为我爱苏朝宇,我想你们应该明白。” 从父辈起就追随江家至今的两个人当然明白这里面的轻重。事实上,前任首相黄清河在上一任波塞冬策划的恐怖袭击中身亡,直接造成了江扬的母亲、时任帝国副首相的秦月明、也就是大家知道的索菲罗兰.江夫人继任以及江扬出征海神殿。这件事的结果是帝国最年轻的少将全歼恐怖分子,营救了被绑架十三年的人质苏暮宇,令江夫人首相的地位瞬间稳固,江家的势力如日中天。如今这位“虎鲨”的证词很容易误导公众,让所有人都认为,苏暮宇在江扬出征前几年,就已经成为了海神殿真正的掌控者。作为江扬合法伴侣的孪生弟弟,他帮助江家或者干脆是受命於江家,炸毁了首相府,目的是扶江夫人上位,否则天晓得为什麽她在工作日不上班跑去陪女儿──江铭病得怎麽那麽“凑巧”,一定事先就知道计划了吧? 一句话,敲定了苏暮宇的身份,否定了海神殿的功绩,就可以否定江夫人政治地位的合法性,而迷你巧克力别墅谋杀案则顺理成章地可以被认定为新一轮的“铲除异己”、“泄愤报仇”。凡此种种,足以使江家陷入旷日持久的危机之中。 “於公於私,你都没有别的选择。”程亦涵合上记录本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张开手臂拥抱了江扬,像是少年时那种属於兄弟的拥抱,凌寒也加入进来。时光荏苒,彼此都有了属於自己的家庭和生活,可是这一刻,他们又回到了热血的从前。 与此同时,苏朝宇已经把苏暮宇强行按在江扬喜欢的那张高脚沙发里,俯身按著他的肩膀,直视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蓝眼睛:“你听著,月宁远是卓淳跟他姨妈乱伦生的私生女,她要海神殿绝对不是因为好玩,而是因为海神殿本来就是卓家的财产,只是因为那个变态捅死他爸爸才失去了控制!卓家所谋划的事情至少从一百年前组织海神殿的时候就开始了,当年江兆琅元帅死在雪伦山的事他们八成也有一份,那时候连爸爸妈妈都还没上小学,你和我,还是同一个没发育的卵细胞。事实上,如果你没当过波塞冬,卓家的阴谋只会进行地更快更顺利,自怨自艾於事无补,自杀自残更是一点用也没有!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江扬他们家,就帮他,帮咱们家,把这场仗打赢。” 苏暮宇苦笑勾起嘴角。其实,冷静下来他也能想明白自从江扬同意他上帝大读书、默许他继续使用波塞冬的权力以及跟他的双胞胎哥哥当著全世界的面许下一生的誓言之後,就已经跟他这个“前恐怖分子”脱不开干系,此刻就算是把他和苏朝宇全拖出去打死,也不可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一切。苏朝宇蹲下身子,搂住苏暮宇的肩膀,那感觉竟像极了爸爸,苏暮宇抽抽鼻子,从未像现在这样感激上苍的赐予──哪怕残忍的老神仙已经拿走了属於他的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本来会很幸福的爱人万飞、本来可以颐养天年含饴弄孙的父母,可是毕竟还有这样一个可以互相依靠互相抚慰的双胞胎哥哥。 苏朝宇含笑,狠狠砸了他的後背一拳:“想哭就哭呗,哭完了就像个爷们儿那样,把自己的那份责任办了,我媳妇儿还等你的简报呢!” 第3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4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34节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92 庭审很快就因为涉及到几个大家族的内斗而陷入了无法控制的局面,法官宣布无限期休庭,犯人押回看守所,等待检察机关重新取证调查。卓淳始终没有什麽表情,记者们围著他采访,他只说了一句:“月翔只是个才满二十岁的孩子,碎尸虐杀,需要吗?” 秦月朗对“虎鲨”後面说了什麽完全没有印象,卢立本紧急调动十名亲卫队员到法庭接应,几乎拼了命才保护著秦月朗离开法庭。十五分锺之後,司法部紧急下达命令,彻查迷你巧克力别墅凶案真相;广电局及各地方政府则下达了媒体封口令,改由特侦组、国安部和司法部定时联合召开新闻发布会向社会公众公布进展。皇室、朱雀王室带头向秦家和卓家双方当事人发了慰问函,呼吁各方保持克制,静待调查结果。 在苏暮宇红著眼睛回到副官办公室,开始整理整个事件的简报的时候,秦月朗和卢立本终於在亲卫队员的掩护下甩掉了所有盯梢的记者,转到了距离元帅府不过四个街口的一条大道上。本来想直接回家,没料到秦月朗忽然开口:“停车。” 开车的卢立本愣了一下,後面的秦月朗声音没有一丝变化,冷冷地,不容置疑:“停车。” 卢立本深知他已经认了真,如果不立刻满足,他完全可能拉开车门就飞出去,所以只能叹了口气,打灯靠边停车。 秦月朗推门走出去。早晨明朗的天空不知什麽时候已经阴沈下来,微微飘雪,他径直走进路边的甜品店,吩咐那个正无聊地玩打地鼠游戏机的小店员:“手工冰激凌,要四个球的大杯,加双份的巧克力和红豆,水果只要新鲜的猕猴桃和橙子,罐头的都别用。” 小店员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完全没想到会有人在这样的天气里要这麽大份的冰品,一面做一面善意地跟这个英俊的帝国军人说:“这麽冷,吃太多冰品不好吧?” 秦月朗眯起眼睛,看著停好车正走进来的卢立本微笑:“来两份。” 於是十分锺以後,卢立本不得不得捧著一大份夏天都嫌多的冰激凌和秦月朗一起站在街边,就著寒风和雪花用塑料小勺吃。後者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大口大口地吃冰激凌,直到牙齿和嘴唇都冻僵了,潇洒地把剩余的大半杯都扔进垃圾桶,双手插在裤兜里,斜斜靠在车门上,看著卢立本继续吃。蜂蜜色头发前亲卫队长苦笑,给秦月朗看只剩一小半的冰激凌杯,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期望坏脾气的爱人也能允许他把这东西扔了,可是秦月朗却摇头:“浪费不符合你的风格,亲爱的。” 卢立本无奈了,认命地又挖了一大勺,刚送到嘴边却被秦月朗握住手腕,後者那双绝美的眼睛里都是笑意:“是不是我说什麽,无论多难,你都会帮我做到?” 四下无人的飘雪的街道,卢立本一改平日正派严谨的风格,向前一步,几乎碰到秦月朗的脸颊,一字一句地说:“只要我能,死生不计。” 秦月朗吻他的嘴唇:“那麽,嫁给我怎麽样?” 卢立本正在热心地回应这个吻,却为这句话瞬间石化,眼睛瞪得大大的,含混而惊诧。 秦月朗双手紧紧扳住爱人强悍有力的肩膀,狠狠吸咬他的舌头和嘴唇,弄得名为卢立本的石像双颊晕红,脑子也开始缺氧:“你……知道……这是……不可……能……呃……我们需……要……长官的……” 秦月朗浑身上下都燃烧著少见的狂野。他依仗著身高优势和卢立本的毫不抵抗把他顶在了车前盖上,狠狠地问:“我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你只要说‘我愿意’就行了,别的事我问你了吗?” 真是不讲理的小少爷!卢立本看著铅灰色的天空中乌云涌动,细雪越来越急,风卷著冰碴抽在脸颊上,身下没有熄火的车子温暖地震动著,身上压著他这辈子爱过恨过错过了失去了又终於重逢了的爱人,他闭上眼睛,摇摇头:“不好,为什麽不是我娶你呢?秦少爷?” 话音未落,身手极好的前亲卫队长挺腰转身,瞬间就脱离了秦月朗的掌控,并且把他禁锢在了怀里:“喂,要不要嫁给我,月朗?” 秦月朗斜了他一眼:“秦家的家主又不能改姓,哼!” 如果不是这样,其实秦月朗也不会如此执著吧?卢立本微笑吻他最骄傲最深情最执著的爱人,然後轻声说:“我愿意,我爱你,月朗。” 秦月朗吃惊地看著卢立本,完全没有料想到最死心眼最古板的家夥居然这麽容易就为他放弃掉了所有的原则。他戳戳卢立本的胸肌:“你是认真的吗?你不会反悔吧?” 卢立本郑重举手发誓:“如果我再负你,就让我立刻被雷劈死。” 仿佛老神仙真的听见了他的话,一道紫色的闪电撕破云层,落在远方高楼的避雷针上,就像是科幻电影。接著轰隆轰隆的雷声爆炸般响起,冻雨冰雹卷著大雪,瞬间席卷天地。 秦月朗的眸子幽幽有光:“不要回家,我们去注册。” 卢立本紧握他的手:“我们现在就回去打报告,请姐夫签字,给我们祝福,好不好?” “用不著,”秦月朗勾起嘴角,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抽出一页纸递给卢立本看,“江扬早就被我折腾得没脾气,同意了,至於你麽……喏,我有一份盖好了公章的同意书,只要姐夫的签字就好了……”他说著抽出跟江瀚韬那支一模一样的签字笔,唰唰地签了个跟江瀚韬一模一样的名字上去,得意洋洋地笑:“我帮姐夫签文件,已经有十多年的经验了!” 卢立本不由笑了,转身坐正,一脚踩上油门:“走,结婚去!” 朔风把甜食店门口的宣传支板掀翻又吹出去老远,小店员缩著肩跑出来捡回去,慌慌张张关紧了店门。 末日般漆黑的街道上,街灯一盏一盏地亮起,夜间流光溢彩的霓虹却全灰扑扑的,长长的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一阵卷著冻雨的大风吹折大松树的枝杈,劈里啪啦地摔在地上,惊飞一大群黑色的乌鸦,呱噪地唱著不祥的调子。 从注册处走出来的秦月朗和卢立本站在阴冷恐怖如同世界末日的大街上,各自打开一罐刚刚从自动售货机里买来啤酒,手臂交叉,一饮而尽。他们都湿透了也冻透了,可是他们的心却热得像火──纵然明天就是死生契阔,总是有过这样一天。两个几乎爱了彼此一辈子的人,望尽千帆,转过万重山,终於就这样,在一起。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93 江立接到了哥哥江扬的电话,保密线路里,惯常冷静理智的大哥气急败坏地讲述了他“为老不尊”的小舅舅是如何用一大盒冰淇淋把脑子吃坏了然後立刻跑去注册结婚的故事。他警告江立一定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否则,这种血雨腥风的时刻,江元帅一定会把秦月朗吊在地下室里阴干的。 江立给小舅舅发了条短信敲诈封口费,然後继续写他的工作报告。王达在法庭上翻供之後没多久,就有一票新闻记者包围了江立所在的外交部办公楼,他不得不从消防通道和地下车库提前逃离,回家办公。刚进门没多久,江元帅的私人座驾就开到了门口,又过了两个小时,江夫人也焦头烂额地从国会办公室回到了家里。一家人用这种方法聚在一起,还只能看著大儿子打来的视频电话,真是十分凄凉。江立知道所谓的“翻供”是一场针对江家的偷袭,但他们无法提前阻止,只能奋力反抗。 接连好几天,为了避开记者,江立早饭都来不及吃,总是提前一个小时到办公楼。前台码放的各大报纸的前三个版面基本都是这一件事,就连电梯里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十分古怪,江立莫名烦躁起来,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小心应对。直到有一天,他刚坐进椅子里就被从不这麽早来办公室的部长叫去谈话,从“不要畏惧流言蜚语”开始,一直说到要给他休息的机会,舒缓压力,做些轻松的工作。江立从小听父亲跟人谈话,智商奇高,又在政府部门里工作了这些年,怎麽会听不出话里的玄机,只能笑著谢谢部长的关心,然後借口被记者吵得没睡好,要回家补觉,匆匆离开了办公楼。 秦月朗正在前面的花园里打电话,皱著眉头和现在掌管秦家实业的代理人打电话,见小外甥回来了,便一把拉进厨房,摁在椅子前面。他歪著头夹著电话,冷静地吩咐对方做事,手却在小笼屉上忙来忙去,一会儿就端出了一盘榆钱、一盘薄薄的馒头片和两份蒸肉。挂了电话,他笑道:“早晨没吃饭吧,补上。” 江立叹了口气:“我被停职了,命令大概很快就下来。” 秦月朗戴著一次性手套把蒸肉外面的荷叶撕开,将肥瘦相间的肉切成了一片一片的,依次码在馒头片上,铺上了清香的榆钱作为中和,再压肉片和馒头片,然後递到江立嘴边:“榆钱是朋友昨天空运送来的,大冬天,难得吃到这麽新鲜的,还不是真空标本。” 碧色眼睛的小狐狸赌气咬了一大口,一面烫地哈气一面愤愤地说:“我下岗了!” “工作这东西,横竖是给别人干的,”秦月朗又做了一份,咬一口,舔舔嘴唇,“喂饱肚子,才是自己的事。” “这次的事情太棘手了,议会正在弹劾妈妈……”江立从未这样忧郁过,“要不是吃著这东西,我一定要狠狠攻击某些人不顾大局、趁乱打劫、浑水摸鱼谋私利的行为!” 卢立本刚从外面回来,探头笑道:“什麽?谁?” 江立喟叹:“你们已经开始蜜月了吗?” 秦月朗刚试图用一块肉堵死小外甥的嘴,卢立本就匆匆叫了十几个人在前後门接应,自己披了一件大衣出去。秦月朗高声叫他:“你还有传召吗?” 卢立本比两个手势,秦月朗脸色立刻变了,吃了一半的早饭也扔在那里。江立去盛豆浆,恰巧没看见,只以为两个已婚男士又去卿卿我我了,一面把蒸肉都吃光,一面盘算著自己的调职“申请”要怎麽写。早晨的时光总是那麽温柔安静,保姆带著江立的女儿、已经过继给了苏朝宇和江扬的“小意外”出来玩,快一岁的小女孩正含糊不清地要什麽东西,江立走过去,她便看著他,开心地笑,小脸如大理石般光滑微凉。她要摸摸江立的胡茬,又觉得那触感很吃惊,大眼睛里充满了不解,嘴巴一抿一抿的,若不是已经算作哥哥的女儿,江立发誓要让她立刻叫爸爸的。 勤务兵送走了所有要上班的人,开始忙著擦地板、准备午饭、收拾花园,玩玩闹闹地干活。以前不上班的时候,江立总是起得很晚,就在这种细小却不恼人的声音里窝在大厅的躺椅里看书喝咖啡,直到午饭时间。他从来没有这样低落这样害怕地孤独地坐在餐厅里吃这样美味的东西,深刻的别扭和思念涌上心头,他很想给那个被指控杀人越货的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打个电话,说说官场那些愤懑,但他知道,自己的手机肯定早就被监视了,任何一个号码都会让现在的局面变得更坏。 他本想去逗逗江铭,却想起来,她肯定是哭累了在补觉。昨天晚上是一个著名奇幻电影的三周年纪念,出品公司做活动包场,在雁京最大的影院的iax荧幕上连播四部。江铭是这个电影的忠实粉丝,刚好有一个跟江家关系很好的皇亲邀请,於是高高兴兴地和对方家里十四岁的小少爷一起去参加纪念活动,又看了通宵夜场。尽管他们身边始终有三四个亲卫队和一个管家,但是早晨出版的八卦小报就已经把这件事说得很难听了,一路有人追著她的车拍照。江铭回来忙著把照片存入硬盘,无意在网上搜到乱七八糟的新闻,气得哭起来,谁也不搭理,弄得家里气氛十分沈重。 跟哥哥一样有一头琥珀色小卷发的江立只好走到客厅里去,被静音了的电视无声地播放著节目,向来不爱看电视的江立走过的时候瞥了一眼,赫然看见了妈妈。 妈妈出现在电视里这件事,对於江家的孩子来说,从小就是一种类似於“天黑了要睡觉”和“饿了应该吃点儿东西”的基本认知。但是今天,江立看见惯常铁腕强势的妈妈显得十分疲倦和无奈,虽然依旧是笑著,从容地说著话,但记者们兴奋地举著话筒向前伸的样子,标明这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新闻发布会或者某事件的宣传活动。江立找不到遥控,直到他看见新闻主播的口型。 漂亮的女主播肯定是专业训练过的,口型标准,因此江立虽然只翻过凌寒哥哥的几页读唇教程,却也知道新闻的内容了。 在海神殿事件重新被提上讨论桌和秦月翔被残忍杀害这两件事发生之後,迫於来自各方面的质疑、压力和不断的弹劾,秦家现任家主秦月朗的亲姐姐秦月明、从政後更名为索菲罗兰.江的传奇女性,布津帝国第一位女首相,已宣布辞职。 花园外响起绝不善意的闪光灯声和记者们高高低低的追问,江立捏著还剩一半的早餐看过去,身著得体的黑色裙装的妈妈在卢立本的保护下顺利回家,铅灰色的大门立刻锁闭。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94 江家从布津帝国数一数二的名门世家模样变成杀人只留碎骨头的恶魔洞窟,只不过是三五天的事。昂雅古堡的事本来就没有向公众完全开放,大家听传言听推理,总有许多猜测,现在秦月翔死了,而且是被那麽残忍地碎尸,加上前阵子江扬和苏朝宇结婚,江家简直是茶余饭後最好的谈资。尤其是,王达,也就是那个自称是“虎鲨”的男人的翻供再次把压下去多次的海神殿事件翻了出来,勾起老百姓多少好奇,波塞冬的恩怨情仇、苏暮宇的身世背景後台门路,都可以拿去当剧本范例。 在苏暮宇第一次出现在江家视野里之後,海神殿事件的档案就开始被不断完善,不久前,苏朝宇被职业调查办公室刑讯,江扬带人把当年的档案又过了一遍,还上交了一些供给审核,但是对方很快就退了回来,证明海神殿事件在纸面上已经找不出任何漏洞。可是虎鲨翻供之後,情况就变了,不管档案里写了什麽,该有的故事一个都不会少,反而因为现在各种各样的事情缠在一处而更加丰富多彩。 江立生气地把一本名为《揭秘海神殿》的畅销书扔在地板上:“出书的速度真快,怎麽不用在正经地方?” 秦月朗从楼下拎著药箱上来,仔仔细细地为小外甥挑选储备药品:“你闲力这麽多,怎麽不用在收拾行李上?这一趟的含义不是让你去抓边疆教育!你知道,我知道,姐夫也知道。” 江立对一次次出差一次次收拾旅行箱已经厌倦到了反胃的地步,干脆躺在地毯上,从文件夹里抽出自己的调令细细研究。这几天,他先是被架空了工作,被委婉地送回家来休息和躲避媒体,多亏他想得比别人远一些,主动写好了调职申请,很快就被平行移动到了教育部的外联司做特别督导员,怎麽看都和外交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实际上是一个喝茶看报但永远无法升迁的职位。江立并没有决定就此听话,只是还没想出如何摆脱困境的时候,一纸调令便把他派到西南少数民族省教育厅,让他重点监督边疆教育工作,同时核查几所希望小学的运营情况,让它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督导期为六个月。 也就是说,江立长这麽大,第一次要离开家去很远的地方超过一个月以上,在西南的大山里面坐著政府小车去希望小学听课,然後在灯光晦暗的宿舍里写报告,上交,等待回复意见,进一步落实──如此反复一百八十天以上──哦,四个月都有三十一天,真讨厌,二月竟然也有二十九天! 江扬特意打来电话,告诉他苏暮宇在基地过得很安心,然後要求江立打开他的抽屉,从里面挑一些临别的礼物。“谁要礼物,”江立哀嚎一声,“我只想这些事情赶快过去,我不喜欢原生态的地方,真的,我爱大都市。”他从哥哥的笔筒底座里抠出钥匙,拧开锁,拉开那个神秘的小抽屉,便立刻明白了江扬的意思。因为电话可能有人监听,至少可能被提取号码和通话时长,因此江立假装得意地笑出来:“新游戏装备呀,那我不客气了!” 仔细打量那些东西,江立又一次慎重地评估了自己的身体条件,拿了三支枪筒和十条弹夹。他知道自己没办法像哥哥们那样随身带著手枪,更不会跟凌寒一样只在脚踝上挂一把匕首就去出任务。他体格只能算是强健,在帝国军校的两年练过一点儿实用的防身术和基本军事技能,坐了这麽多年办公室以後,体能只能算比普通男生略好,除此以外并没有特别的长处。因此那些袖管枪、弹性绞杀索之类的东西都不会带来什麽助益,反而是苏暮宇转赠的那只据说可以炸掉半边房子的怀表,看起来又拉风又便於操作。他搜刮了江扬其他的抽屉,找到了五支快过期的强效镇静,然後安慰自己:视察教育而已,又没有危险……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危险极了。 鉴於江夫人已经辞职,江元帅认为这个时候让小儿子去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实在像是送死,因此要求江立带一个亲卫队。但是教育部很快就驳回了江立的的申请,理由十分充足:一个督察官员带著自家亲卫队浩浩荡荡去少数民族地区办教育,像什麽话?江立打报告的时候就知道一定是这个结果,於是根本不能再提这件事。江元帅有过一次亲手把儿子送去海神殿的经历,因此十分恼火,却又一点办法都没有,就连凌易以国安部的名义提出“保护江家的重要证人之一”的说法,都被否决了。 没有办法,江立必须和家人分开,必须靠自己。他知道这是一场非生即死的考验,因为大哥已经结婚且在边境拥军,妹妹还小还只能被八卦小报跟踪,只有他,看起来劲头正旺又在政界打拼,是一个不能不除的巨大隐患。 他在飞机上紧紧攥著苏暮宇给他的怀表──通讯问题,他甚至没有跟苏暮宇说一句哪怕是官腔的话。他疯狂地想念那一头刚刚剪短的海蓝色的头发,那温柔的眼睛,和稳定地开著车的手,他很想冲到苏暮宇身边去说,再见,我会回来。但他不能,他只能在头等舱里正襟危坐,在四个教育部特别挑选的年轻男助理们昏昏欲睡的目光里,再次攥紧那块怀表,再次默念他爱著的每一个人的名字。 还有他。 苏暮宇。苏暮宇。苏暮宇。 远在边境基地指挥官官舍的苏暮宇刚在江扬的指导下写完了一篇漂亮的公文,又默念了一遍结构,然後歪在沙发里午睡。他抓著胸口,仿佛听到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呐喊的姿态,让他觉得肌肉收缩,快要透不过气来。 好了好了,我听到了。 苏暮宇这样想,果然,声音停了下来。 好了……我知道,我不能说我爱你,但是,我会等你,直到呼吸停止、思考中断,直到足够长久,连灵魂也不在。 平平安安渡过七天之後,教育部督察司年轻的官员江立在进入山区的盘山公路上遭遇连环车祸。普通的政府车辆被前後的货车和旅游车挤成了一个残忍的片状,自燃後爆炸,四名男助理和江立尸骸无存,仅有少量遗物可供辨认。 报纸专栏作者说,这是一种循环的因果报应,当江家联合秦家欺骗民众并且通过海神殿候鸟残忍地杀害了秦月翔之後,江立的死,可以说明很多问题。 江立黄色外壳的游戏机碎成了二十多份,沾满血迹,经过鉴定,确实是江立的无疑。外壳最大的一块碎片上面有“我的小”三个字,江元帅辨认後确定,那是他很早以前给儿子买的、外壳在电玩店加钱做过定制,电雕了一行他亲笔写的字。 “给我的小狮子”。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95 江扬的胃疼得越来越厉害了,几乎要一直摁著才能坚持完一个会议。穆嘉来看过了,说本身并没有什麽特别的问题,大概是情绪紧张,压力太大了。苏暮宇从外面进来,把江扬的飞行预约卡插在办公桌的提醒架上:“三小时後的飞机,最好现在就出发。” “好。”江扬灌了两口热水,站起来穿大衣。苏暮宇站在一边看,江扬回头:“你皱眉干什麽?” “我没有。”苏暮宇敷衍了一句,这才发现自己的眉头已经拧得发酸,干脆自暴自弃地揉了几下:“让我回去吧,好吗?” 江扬琥珀色的眼睛扫过来:“绝对不行。”他从休息室里拖出一只已经收拾好了的箱子,看看天色便加了一条围巾:“亦涵呢?” 苏暮宇拉开门:“楼下车里。” 江扬走到电梯口,发现苏暮宇仍旧跟著,便停下脚步:“绝对不行。我要对你的生命负责。如果你死了,关於江家的闲话会更难听,而且你会死得毫无价值。”他本来决定就这样离开,却又折回来:“这是残忍的,但是我必须说,即使你要死,也必须死得有意义,不是现在这样,像个靶子,送回首都给他们打。” 电梯门开,程亦涵已经等不及上来了,依旧是没有表情的扑克脸,叫一声“长官”,语气未改,接过箱子的时候,身体还半挡著电梯门。苏暮宇的心跳得时快时慢,许多话问不出口,江扬在电梯门关闭前忽然伸手挡,吓了程亦涵一跳。 他对苏暮宇说:“我不信他死了,跟你一样。” 然而,江元帅却感觉到,小儿子似乎真的死了。 他把那便携式游戏机的碎片放在江立的书桌上,再也没有进过小儿子的房间。多年前,大儿子在海神殿“遇难”的消息传来之後,他曾经试图用想象的方法安慰自己,结果除了在儿子房间里痛哭之外,并没有体会到一丝一毫的解脱。消息是通过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内线特工先到国安部,然後才向外界公开的。当时,江夫人正和江铭在辞职後的第一个媒体招待会现场,澄清杀人的事实和江铭的绯闻,江瀚韬听到“江立遇难”这四个字的时候,正在要去军事委员会的车里,便立刻决定调头去国安部,并用凌易的私人保密电话立刻给大儿子打电话──不需要任何沟通,他确定江扬知道应该怎麽办──他只是迫切地想听儿子说话,不管哪一个,只要是他的儿子。他几乎不能承受一刻的沈默。 电话里,江扬仍然头脑清醒,立刻承诺派人去实地查看,然後安慰了爸爸。那些话远远超过下官对长官打的官腔,却又比亲情远一些,江瀚韬站在窗口,平生第二次因为突如其来的事故消息而觉得身体无力。他撑著窗台,刚要开口,听见电话那边苏暮宇的声音:“会议开始了,需要延时吗?” “儿子,会後打给我,但务必不要深谈。”江瀚韬叮嘱,然後立刻挂了电话,直奔军事委员而去。 早晨是在一片茫然中度过的,例会依旧无聊,下属大多数还不知道江立已经丧生车祸的事,主动和江瀚韬谈笑,而总是认真又温柔的七大元帅之首今天失尽风度,不但不断瞥著手机,而且经常答非所问,会议一结束就走进一号休息室。很快,陆军总司令杨霆远和首都防卫指挥中心指挥官华启轩出现在休息室门口,三人面色沈重地谈了片刻便分开,江元帅的车径直开回了元帅府。 杨霆远已经知道了江立的事,但并不是专门来说些诸如“节哀顺变”之类的话的。他是一个十分实际的人,尤其清楚生老病死之事并不会因为若干好听话就改变了其含义,更不用提这件事发生在江元帅身上,而他那麽宠小儿子。杨霆远只是送了一份西南少数民族省的军防图和重要军官名单来,并且表示,华启轩仍有可以完全信任的旧部在那边做防卫工作,可以派人暗中调查这件事情的真相,无论如何,他不会相信江立这样聪明的人遭遇车祸是一个单纯的、悲惨的意外。 江瀚韬回到家里的书房的时候,江扬站了起来:“爸爸。” 那麽自然,那麽迫切,一件本来自然而然的、却因为之前的太多误会错过而扭曲的事情,重新发生了。江瀚韬愣了片刻,江扬站得笔直,眼眶微红,脸色也很不好,但是他快步走了过去,张开双臂:“爸爸。” 一个冰冷的、颤抖的拥抱。江瀚韬能体会到儿子的害怕和难过,因此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後背。江扬抬起头来,强笑道:“我回来了,尽管不能停留太久。没敢让暮宇出现,亦涵在客房里休息。” 江瀚韬一时感慨:“儿子,其实你不用……” “不,爸爸,”江扬从公文包里摸出一个文件夹,却不著急说下去,反而问,“妈妈还不知道?” “快了,很快就会满城风雨。我已经让人尽力不要声张。”江瀚韬把变换著儿子女儿照片的电子相框反扣在桌面:“你飞回来,是因为你也不相信,对吗?” “是!我根本不信江立已经死了,就像苏朝宇不信苏暮宇已经死了一样。”江扬打开文件夹,指著一张地图说:“车祸地点根本不是当天江立视察的那个乡村的必经之路,对方说主路因为落石危险被封,但是我让人查过,那里的事故很快就排除了,而大多数非旅游的正常车辆都可以通过。” 江瀚韬甚至没有问儿子怎麽能这麽快就找到事故的相关资料,他看著儿子琥珀色的眼睛里的怒火,听他说下去。 “游戏机的残骸是真的,碎成那麽多片,那麽多血迹,自然让我联想到江立在车里无聊打游戏的时候,撞上前车,同时被後车挤压,立刻丧命的情形。”他看著江瀚韬强忍痛苦的脸色,干脆绕到父亲身边,单膝跪下,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尽管残忍,但是您一定要想象一下。江立有他的固执,长途旅行,随从又都比他级别低,他能挑座位就一定会坐在司机後面。打发时间玩电子游戏确实是同龄男生都喜欢的娱乐,但是,以江立的性格,他不会这样做,他伪装是个大人很久了,您知道的。” 江瀚韬轻轻揉了揉江扬的卷发:“是我那些残忍的方法,让你在这种事情上还能这样折磨著自己冷静思考。江扬,你说得我难过。” 江扬摇头:“不,爸爸,这不是道歉的时候。您还知道,江立多爱玩游戏,偏偏他住的地方经常限电甚至没电,一周多了,他不可能在车上看著不能开机的游戏机发呆。这是假的,这是一场造出来的车祸,不管如何,江立绝对没有死在那里,爸爸,您一定要相信。” 江瀚韬长久地看著江扬,看他的眼泪忍不住掉,因为在父亲面前,所以他不擦,肆意地表达感情。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他们体会这样的痛苦,瞬间失去了一个亲密的人的打击胜过一切,江扬强笑:“爸爸,我可以抱您吗?” 布津帝国的七大元帅之首沈默地坐在风景独好的书房窗边,长大後的儿子第一次主动把父亲抱住,在耳边说:“爸爸,我会把弟弟找回来。”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96 那一周的天气格外差。雁京遭遇了百年罕见的大雪,甚至有两天的时间,学校停课,工厂歇业,大家都在忙著清理道路积雪。铅色的天空似乎一天比一天压得低,为提高照明度,主干道的路灯二十四小时开著,走在昔日的繁华地段也感觉不到任何快乐。 江扬在家停留了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回到了基地,此时,苏朝宇他们都已经知道了江立的事,不用长官吩咐便开始私下尽其所能地展开调查。江扬回来的时候,相关的笔录、视频、音频、图片已经被翻来覆去核对了好几遍,各种疑点和线索存了一个文件夹,放在长官的办公桌上。但是江扬进门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打电话给林砚臣和苏朝宇,要他们各派一支规模不小的侦察精锐到西南去,全力搜索江立的下落。 “可是……报纸已经说他死了,长官。” “对,这是反抗,”江扬说,“作为前首相的一家,我们有权利任性,这是命令,立刻执行!” 但林砚臣知道,这个看起来任性的决定肯定经过了深思熟虑。事实上,江扬在家的时间里,眉头从来没有展开过,哪怕是看见“小意外”的时候,他也不能做出一个爸爸或者伯父应该有的姿态,亲亲她或者抱抱她,甚至,江扬下意识地躲著她──不是反感,而是恐惧。他怕自己内心深处那些仇恨、悲伤、愤怒、狂躁的消极情绪会影响她,她那麽小,对整个世界的认识仅限於所有令她觉得高兴、幸福的事物,江扬多麽希望他是因为一些好的事情飞回来,这样,他就可以让“小意外”坐在肩膀上,在屋顶晒太阳。 派一个小部队寻找江立,是他提出的计策。尽管江铭哭得那麽伤心、江夫人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但江扬还是要让她们相信,江立在很大程度上没有死。如果抱著这个希望,他们现在的首要目标就是让他尽可能远离危险,尽可能活得久。但国安部不能在明面上帮忙,江家又在杀人灭口的各种谣言里是反面一号,所以搜救这件事只能自食其力。江扬认为,与其偷偷摸摸,不如大张旗鼓,不但能够给对手震摄,也可以让江立知道他可以投奔谁。 “但是……”江铭偷偷地问,“他也有可能死了,是吧?” 江扬觉得十分难过,蹲下身去:“我不能骗你,是的,也有可能,他真的死了。” 江铭的眼泪掉下来:“你们两个,怎麽回事!先是你,又是二哥,不能不做这些危险的事情吗?我在这种时候还被下三滥的娱乐杂志抓到看电影什麽的……”她哭得很伤心,却不肯离开江扬,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递过一盒纸巾:“你不能这样想,总有一天我们俩都老掉牙了,只有你还是个美丽的小老太太,到时候,我们就都会依靠你的。” 江铭觉得那麽难过却又很想笑一笑,最後只能擦掉眼泪:“这麽说,我应该一直有希望,二哥会和你一样。” 江扬笑了:“何止是有希望,那简直是一定的。” 西南少数民族省的深山里,江立翻了个身,用西服蒙住脑袋,遮挡太过热情的阳光。他已经三天没有好好睡觉了,刚才,他用枪筒杀了四个人,衣服上的鲜血洗红了半条河沟,有一瞬间,他茫然地注视著地下的尸体,觉得太困了,简直要立刻躺倒。 但是理智告诉他,如果不想被野兽吃掉,他必须立刻把尸体处理掉。死者是四个成年的特工,都有枪有毒药,江立去拖最近的一个的时候,吐得一塌糊涂。这个人倒下去的时候,撞翻背後的石头,脑袋被砸开了花,现在一片狼藉。他中了两枪,江立是连著开的,那只枪筒里只剩那麽多子弹,其他三颗已经杀掉了另一个人,而他的腿还被第三个人死死摁住。後面,他几乎无法回忆起是怎麽就抓出怀表,用掉了第一根麻醉针,抓著他腿的那男人倒下去,江立只来得及摸出第二支枪筒,就看见一片黑影从远处飘过来,第一颗子弹落在自己右耳边的石子里,刚去上厕所的那人把他拎起来大吼:“你杀我兄弟!” 江立觉得自己要死了,因为枪口就在太阳穴上顶著,他慢慢地跪下,让枪筒悄悄滑进衣袖里。“我第一次杀人,对不起……”他是真心实意的,但那人只是一脚把他踹倒,用膝盖死死压住,然後打电话向总部报告。江立已经把枪筒拿在手里──身边被麻醉的人已经有转醒的迹象──“好了,我送你上路,再送我兄弟。”那人利落地换了个弹夹,子弹上膛。 “等等!”江立说:“我跑不掉了,你知道的。你们四个伪装我的助理一周多,知道我连跑都跑不快,死前,你让我赎罪,至少帮忙把你兄弟拖到阴凉地方,好不好?求你了!你知道我跑不了!” 杀手当然知道这是实话。他们从上了教育部派的车以後,就挟持了江立。七天里,这个琥珀色头发的小孩无数次试图逃跑都被抓了回来。他的鬼花样实在太多,为了防止他和江家人联系,也为了让首都局势更险恶,他们砸碎了江立的所有通讯工具,并且制造了一场车祸。为了更加逼真,江立的两条小腿上都被他们划开了──游戏机碎片上的血迹就是这麽来的,因为疼痛的缘故,他跑也跑不动。 “滚起来,我看著你干!” 江立蹒跚著爬到被麻醉的那个人身边,艰难地把他翻过来,替他整理衣服。杀手一直持枪站在身後,江立动作故意很慢,终於被推了一下:“娘的,快点!” 他心里立刻有了一组可以计算的大概数据。江立双手握拳交叉跪在被麻醉的人身边念了几句“惟愿升天转世”之类的话,然後整个人都扑在躺著的杀手身上。 忽然,那人的身体抽搐了一下,江立似乎也吓了一跳:“他还活著!” 背後的杀手影子移动,江立在对方手臂离开自己最大的角度、却又没有在另一侧胁迫太阳穴的时候,果断地开枪了。 他杀了第四个人。 此时此刻,没有恐惧,只有求生的本能。江立庆幸出门前拿了哥哥的“礼物”,这些天又一直将它们藏得十分巧妙。更庆幸的是,苏暮宇的怀表还在衣服里面,贴身挂著──那是他的希望之源。 地下躺著的那杀手心脏处有一个黑色的血洞,江立祷告的时候用枪筒制造的。因为当时对方只是麻醉状态,所以身体会抽搐,而他早在整理衣服的时候就摸走了那人的枪,子弹穿最後一个杀手的胸口而过,江立连扣了四五下扳机,最後只听见山涧里哗啦啦的流水声和山风呼啸。 梦里,他依旧是重复著这些情节。他杀完人、把尸体扔进山涧里之後,向上游走了至少五公里。腿上的两条深深的伤口一直在流血,车祸制造後的那天,他是真心实意地试图逃跑──之前的数次只是胡闹,只是为了给敌人留下“这个孩子很傻”的错觉──就是这两条伤拖累了他,被抓回去以後,他们把江立绑在树上,撕掉了刚结的血痂,然後抹上盐巴。那是暴晒的中午,四个假装是教育部助理的杀手还没接到杀人灭口的命令,集体坐在树下抽烟,江立的手被吊在树杈上,膝盖以下疼得没有知觉。他的眼泪一直往下掉,因为疼,因为自然的生理反应。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经常骚扰在实战里受伤後回家休息的江扬,会故意拿走哥哥喜欢的东西等他来追,会好奇地看家庭医生换药。有几次江扬疼得脸色煞白,要轰他出去,他偏不肯,偏要赖在大哥房间里,还被爸爸骂过几次。现在,江立明白了,看上去丝毫不凶险的伤口居然可以制造这麽鲜明尖锐的疼痛感,当时的哥哥大概只是想在没人的时候,可以痛快地哭一哭。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97 江立被眼前忽明忽暗的光线惊醒,抬头一看,一块黑云飞速从山头飘来,眨眼间,已经开始打雷落雨。西南山区的雨就这样毫不留情,江立刚睡得热乎乎的身体立刻被浇透了,他躲进崖壁下面的这会儿功夫,山风狂卷,雨点立刻改变方向,江立发现,他刚认为好得不能再好的栖身的小山谷,竟然无处躲雨。 这场雨要是下在杀人前多好……江立想。若不是因为又渴又疼,他绝对不会要求在山涧附近停下来喝水。他现在知道,自己踏上那架去西南的飞机,就是和家人的诀别:想不想活和别人要不要让你活,根本是天差地别的两回事。当时,那四个人奉命带他去一个旅游团罕至却又有牧民的地方,决定在那里干掉他:这样只有很少的人会发现尸体,发现了也不一定认识,认识了也不一定会向上报告,即使被发现了,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说“江家二公子车祸後意外逃生却再次不幸坠崖”。 但喝水的时候,江立在河流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酷似爸爸和哥哥的眉眼,和妈妈一样的下巴,还有江铭那样的额头。他忽然在剧痛里重新意识到了自己是谁。 江家,他是江家的二儿子,他必须活著,像哥哥那样,即使最绝望的时候,也不放弃最美好的希望。 他理应如此,他生来如此,他必须如此。 於是江立深吸一口气,把头扎进山涧的水流里。果然,有人一边骂一边冲过来拉他,江立默记了一遍哥哥教过的枪筒的用法,飞快地顶住对方的腹部,右拳一砸。再补两下。 没有鲜血喷溅,他顾不得缅怀自己逝去了“清白”的双手,下意识抢了对方的枪,冲著其他两个人奔过去。他只会近距离开枪,幸而有人去上厕所,一对二,江立苦笑,他不会死得太惨就是了。 大雨倾盆,江立孤独地在雨水里跋涉,试图寻找一个小山洞,因为毕竟是冬天,身上除了政府的工作装以外又什麽都没有,哪怕是温暖的西南,雨水也让他觉得浑身都冻透了。他哆哆嗦嗦地挤进大石头的夹缝里,感觉泥水逐渐渗进伤口里,刺疼。 杀了人以後的江立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把自己从外形到心灵都折腾干净,并且找到了这个小山谷。他在山谷上缘绕了一圈,发现如果迎光向下看,会因为遮挡和折射的缘故什麽也瞧不见,同时,即使有人要追他,不可能认为被追杀的人会躺在显眼的地方晒干身上的衣服吧。於是江立决定好好睡一觉,像苏朝宇当年在陆战精英赛里那样,酣睡。 现在可好……江立叹了口气,看著逐渐东移的雨云,即使马上雨过天晴,他也要继续开始逃亡了。 江扬派遣的五千人“小队”浩浩荡荡向西南山区进发的时候,江元帅和前布津首相江夫人,承受了巨大的舆论压力。然而,既然已经决定了面对这个凶狠残忍的事实,江扬就不会退缩。飞豹师派的是最精锐的夜鹰,这支苏朝宇曾经服役过的连队现在已经扩容为夜鹰侦察团,由经验丰富的团长袁心诚少校带队,而狼牙方面,苏朝宇派了最喜欢的弟弟罗灿,带著特别行动队的精锐随行,总计将兵超过五千人,每个人都携带超常规补给,准备好了持久地搜索西南牧区。 这支最擅长侦察搜索的队伍走走停停,每过一个军区防区就会停顿一天接受各种盘查,甚至有军区负责人早就拿到了首都军部的禁令和公告──自然,江元帅是没有签字的,剩下六大元帅都签了,杨霆远和凌易宣布弃权。江扬知道,这是父亲和他的同僚商量好的结果,如果陆军总司令和国安部长也不签字或者签不同意,不但丝毫不影响这份禁令的发布,反而容易给他们惹祸上身。这种裙带关系的斗争折射到现实里,会加倍反弹在江家人身上,包括刚辞职的首相秦月明、涉嫌谋杀秦月翔的秦家家主秦月朗、遭报应死了的江立和跟贵公子出去鬼混的江铭。 但五千人队伍的推进并不是毫无代价的。在慎重考虑之後,距离收到“江立遇难”仅仅过了四天,江瀚韬元帅宣布抱病在家休息,短时间之内无法亲自到场参加任何会议,所有的文件、决议、元帅令均由副官提取,直接送到家里来处理。 消息一出,江扬立刻连夜飞回首都,“探望旧病复发的父亲”。黑色的元帅府专用车把他从机场浩浩荡荡地接回家,记者围追堵截,江扬在家门口停下脚步,,十分沈重地说:“不能一直侍奉病床边,我觉得很难过,请不要追问病情了,谢谢合作。” 然而进了家门之後,他刚脱下大衣,就看见江瀚韬站在二楼楼梯上笑道:“儿子回来了。”江扬下意识又要敬礼,妈妈已经从厨房里走出来,端著一只茶壶和四个杯子:“江扬?” 於是,出口的不是“长官”而是“爸爸”,江瀚韬走下楼梯却又疾言厉色:“你不该回来。基地那边正是紧张时刻,身为主帅居然这样草率!” 江扬斟茶的时候,江铭也跑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妹妹,然後十分严肃地给江瀚韬敬了个军礼:“下官想,纵然不需要真的陪床,戏,还是要做足的。若平时还能让副官代劳,可现在,苏暮宇是重点保护对象。如果他有什麽不测,苏朝宇那边闹起来倒还是次要的,主要倒是家里这些罪名,只怕再也洗不清。” 江瀚韬点头。江铭插嘴:“这是什麽草?” “死不了。”江扬招手叫勤务兵:“拿一个瓷盆,加点儿清水。” 江铭笑出来:“什麽?” “死不了。你看它好像已经枯死了,但是如果耐心地给它水和阳光,七天以後,它还能开花。”江铭愣住了,看著勤务兵把那捧枯草放进盆里,吸了水後的枝干上冒出斑斑点点的气泡,轻如棉絮的植物立刻沈了下去,安静地,从瓷盆底部仰望江家人。“这一枝很特殊,据说采来的时候已经一岁多,分枝都很壮,能开七种颜色的花,红黄蓝紫粉白,苏朝宇发誓说还有黑的,如果开不出,他就把彭耀打死。” 江铭伸手进水里,一点点抚摸那看上去了无生机的植物,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江扬抢走瓷盆放在花架上:“我们打个赌,等它开花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江铭勉强笑了一下:“我又不是五岁……” “我知道,”江扬伸出手指在耳边比了一下,江铭发觉自己有一缕头发散落出来,於是松开马尾,又三下两下扎好,一丝不乱,发圈上的装饰刚好露在外面正中的位置。她用发卡束起全部碎发,露出和江立一样饱满的额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吧,不得不承认,这种小把戏确实让我感觉好点儿了,你是不是就这样把苏朝宇哥哥骗到手的?” 江扬笑著扬手,作势要揪她马尾:“一定是江立那个混蛋乱说话,我要咒他娶一个最丑陋的姑娘!” 江夫人已经准备好了茶点,终於有空跟儿子拥抱。她的大儿子略瘦了些,却不是以前那样沈默黯淡,肩膀的宽度和感觉,都跟江瀚韬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他紧紧拥抱了妈妈,在她耳边说:“当年我那麽凶险,都能安然无恙,何况江立呢,他是江家的希望。” “你也是,江扬。”江夫人把他摁在沙发里坐下:“这不是一个评选好儿子的时间段,你和江立,对我来说一样重要。我唯一不能接受的,是要在这麽短的时间里接受两次同样的打击,而且你知道的,江立的生存能力远不如你。” 江瀚韬叹了口气:“我备好了料,去做两道菜,顺便叫月朗和立本过来吃饭。” 江扬看了看专心给死不了拍照的江铭和不愿参与这场谈话的江瀚韬,转向妈妈,低声说:“五千人以外,我派了先遣的小分队按照江立考察的路线秘密搜查了一次,确实,有人也在找江立的踪迹。” 江夫人强忍难过和恐惧:“有没有跟你爸爸谈过?” “吃完饭再说吧,”江扬脱下常服,解开领带,干净整齐的衬衫袖向上卷到肘,“尽管江立不在家,我们也能吃个小团圆的饭。” 江夫人看著儿子试探性地走进厨房,一会儿,听见父子俩低声而和睦地交谈和刀具撞击案板的声音,闻到了水果蔬菜被剖开的清香。江铭说:“妈妈,你看它这里是不是正在变绿?”江夫人使劲握了握烫手的茶杯,成功抑制了轻微的颤抖,说服自己微笑著起身,融入小团圆的家庭生活里去。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98 江立沈默地看著树上的苹果,并不是在纠结要不要去偷,在这种饿到不行的时刻,理智告诉他,摘食物不算偷。而且,这个苹果貌似也没有主人,只是这麽十来棵,孤零零地杵在一片树林里,看起来又犯罪又诱人。 为什麽不去摘呢……江立纠结,它到底有没有毒啊? 苹果树在风里发出倏倏哗哗的声音,江立伸手拿了一个最小的,在衣服里面擦干净,吞了吞口水。按理说,这麽密集生长的植物应该不会是有毒的,但是这些苹果上面都有不同程度的坑、洞、疤,还有不知名的虫子爬来爬去,看上去十分狰狞。虽然他没有听说过苹果有毒这种说法,但是,既然都杀了四个人逃过了暗杀,假如死在一个苹果手里实在太令人难过了。 只是……江立已经至少两天没吃饭,腿上的伤口因为雨水、泥土的接触而化脓了,疼得越发厉害不说,还在血痂底下聚起了一个又一个脓球。他除了几只过期的镇静剂以外,只有从那四个死人身上搜到的一袋盐巴,用来消毒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在不知道还要走多久之前,江立必须节省。 但苹果这麽诱人。算了算了!江立想,毒死也行的,就这样吧!他没有力气爬树,只能拼命摇晃了几下枝干,苹果纹丝不动。江立想起那个被自然脱落的苹果砸了头就破解了宇宙大秘密的天才,禁不住在这陌生的荒郊野岭里笑出声来。 聪明过人的小狐狸啊,终究,有你搞不定的时候。 终究,有那麽一个人,错过就永远错过,眼下想他,竟只是空想。 江立这几天一直想到苏暮宇,海蓝色头发的苏暮宇,长长的海蓝色头发的苏暮宇,不是短发的师兄,甚至不是长发的陆战精英赛冠军,不是。他看见苏暮宇坐在沙发里哭泣,坐在轮椅里微笑,他感觉得到那一直比别人微凉些的手,绝美的侧脸,海蓝的眼眸。江立是他的预备役,这个念头支撑他努力地去摇苹果树,然後想办法回家。 冬季的野果子皮厚汁水少,入口是苦的、涩的,但江立一气吃了十个还意犹未尽,最後,他脱下了贴身的底衫,做成了一个打结的口袋,又带了十几个。 天色渐暗,他还没找到今天的露营点。前几天都是在狭小的山石缝隙里。他记得哥哥曾经说过,山里有狼还有熊,如果你进入了它们的山洞,可没有当压寨公子的好运气,顶多值一顿夜宵罢了。但此刻,江立的腿已经肿得不像样子,必须休息,因此,他艰难地攀上了一处断壁,来到山谷上部的开阔处。 满天星光。 他躺倒,看著那些熟悉的星座。暮蓝色的天空里,群星都是海蓝色的,镶著金色的边。江立身无长物、处境危险、落魄狼狈,若他是此时此刻第一次见到他,那海蓝色长发的年轻人还会不会微笑著跟他说话?江立觉得很累很冷,很想像过去那样扑进苏暮宇的怀里,叫他的名字。 不,不对。 江立在入睡前猛然记起,他曾经答应过苏暮宇,平等地爱他,而不是索取。所谓爱,不过是在漫漫人生长路上相互扶持罢了,是经由割舍而来的所得,江立这样想,若他能给与最好的,必将得到更好的。虽然世界不公平,但是命运从不会弄错任何一个订单,满额的赠礼永远合算得超乎想象。 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就在山谷里的一处灌木里睡著了,三天以来,头一次没有遮掩躲藏。他觉得无所谓,既然一定要经过这样一番劫难,他不在乎更惨一些。 但只要他活著,他就要爱那个人。他要属於他的大赠礼,因为他已经做好了准备给与他所有的关於爱的信仰。 第二天早晨,江立在寒风里惊醒,警惕地看著四周。天还没有全亮,一架客机的灯在天空里闪烁,喷烟的长尾划出了彩虹般的弧度。江立心里惊喜:他分得出东西南北,而此时此刻途径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飞机不多,往南飞的,是出国的旅游客机,向东北飞的,是往国内的班机。从飞行高度上判断,江立知道这架飞机刚刚升空不会太久,因此现在,他的东南方向有机场。 也许很远,但江立肯定,那就是这个少数民族省的省会城市,只要接近那里,他就可以直接拨打哥哥或者爸爸的保密电话,只要没人丧心病狂地把他砍死在电话亭前面,他就可以回家了。 但是,江立悲惨地发现,伤口化脓终於引起了令他觉得恐惧的症状:他发烧了。 没有药,他也不能在这种野外条件下把脓挤出来──东南方向是一片山谷和细细长长的公路,江立判断了一下,客观地认为即使他有超人般的信念和毅力,走不到公路边就会暴尸荒野。 这怎麽能行,我是苏暮宇的预备役,而这个编制里没有其他人了。 江立这样想著,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反向走去。他知道杀手们选定的大致范围,据说没有什麽旅游团,但是有牧民。这几天,他一直反向而行,然後走和那条线路平行的地方,这样,他的敌人绝对想不到猎物近在咫尺,只要他足够谨慎,就是安全的。 现在,江立决定闯进那个被他标为禁区的范围。 “碰一碰霉运。”苏暮宇说。他在街头买即刮型彩票,十张最便宜的,刮出金币就能免费再刮一张。据说倒霉到极限的时候,就有意外的霉运可以碰,苏暮宇微笑:“你看,我被拐卖被强暴的,後来……居然还能和你在一起。” 江立在心里每念一百个数,就歇十个数,吃一个难吃的苹果,如此反复,他渴得难耐的时候,看见了面前的公路。一条柏油的,短短细细的路,江立爬上路基,坐在中间。 太疼了,他卷起裤腿,看那刀割的深长的伤。黑色的血痂已经被脓水顶了起来,现在整个小腿肚有以前两个那麽粗,一碰就钻心地痛。他固执地坐著,偶尔把耳朵放在冰冷的地面听声音。有时候苏朝宇凌寒他们在花园比赛,趴在地面听人走路和车的声音,判断是谁回来了、来了几个人,常常一玩就是好几个小时。江立始终不能理解这种乐趣,现在,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啸的山风,他什麽也听不到。 唯一庆幸的是,西南山区属於半个热带,只穿了西装的他不会被晒死或者冻死。 又一次星光灿烂的时候,江立听见了马车铃铛的声音。此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发烧到了糊涂的地步,竟然觉得自己站起来了。事实上,他真的站了起来,并且下意识地摇手。一束电筒光照过来,有他听不明白的语言,江立抓住马车,抓住那人举电筒的手,然後撩起了裤腿。果然,赶车人发出一声惊呼,然後跳下来把他扔进了车後的草垛里,并且一次次催促马儿快走。 江立瘫软在干草里,因为发烧的缘故而十分冷。他开始扒拉草垛,期待可以挖出一个洞,然後钻进去,只把头露在外面,这样定会暖得如同家里──他只挖了十几下就停了──草垛里面,是实心的。 一种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江立下意识地看四周,天很黑,他不知道这是去哪儿,但是他肯定这个人走的大概的方向,和他要去的地方刚好相反。相反没关系,但是为什麽他觉得害怕?江立继续向下扒,然後伸手进去摸:没错,上端的草垛底下是一块木板,证明这个拉草的马车根本不是牧民的,是刻意伪装的车。 手电筒。江立忽然反应过来,他刚才抓到的那只手电筒前粗後细,有菱形的防滑纹和一个扁平的叼口,筒身发热,显然是一路开著的。但哪个牧民会一路开著军用的强光狼眼手电在黑夜里驾车?这是陷阱,江立大口喘气:他把自己送到杀手门上去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99 江扬派遣的五千人到达省会城市开始沿著江立的路线找人的时候,先去的那个小分队向边境基地报告,他们通过隐秘的监听和高科技的热源定位,发现山区里有十个人同样为特种兵模样的人,分不清来源,应该也是在找江立。不用想,那一定是卓家的爪牙。江扬只能一面让综合情报处提供消息,加紧搜查的过程,一面安慰远在首都的父母。 曾有那麽几个小时,小分队说他们和卓家雇佣的杀手顶多相距三五公里,但是很快,那些人就没了踪迹。江扬等了一夜消息,清晨的时候困得趴在桌上睡著了,苏暮宇进来送咖啡,看见传真机在响,便推醒江扬,顺手点了打印按钮。 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满目疲惫地接过文件,登时站了起来。 那是来自监听方面的消息,按照综合情报处的分析,应该是故意泄露给可能在监听这个网络通讯的所有人看的──他们知道江扬肯定会想办法监听这个频道,因此嚣张地留了个破绽,把他们不能光明正大公布的消息这样传递过来。 那份报告证明,江立确实没有死在车祸里,车祸是伪造的,卓家确实一直在追杀他。五个小时之前,江立从装牧草的马车上跳下,逃到了一处矮崖边,抵抗无效之下,他用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炸弹毁了半边崖壁,自杀了。 苏暮宇一哆嗦,江扬疯了一样立刻派人调直升飞机航拍那个区域,又派了专人前去勘测。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也一夜未曾合眼,愣了半天说:“我去买早饭,长官您要吃什麽?” 江扬一摆手。 苏暮宇走出指挥官办公室,坐著空无一人的电梯,来到军官食堂。凌晨五点半,早餐还在做,夜宵已经不剩什麽了,苏暮宇拿了十只香蕉,把杯子装满开水。他一路走著,吃著手里的香蕉,到达办公室的时候,已经饱了。不顾滚烫,他把一杯开水都灌进肚子里,甚至能感觉胃立刻膨胀起来,几乎要吐出来。苏暮宇站在门口,耳朵贴近门缝。 江扬开了外放,听得见直升飞机的噪音和飞行员大嗓门的报告:“没有生命迹象,重复一遍,断崖安全,没有生命迹象。” 苏暮宇冲进厕所,把强塞进去的所有甜腻,吐了个干干净净。 事实上,江立在发觉不对劲之後,就立刻跳车了。黑暗里,他摔得全身骨头都疼,踉踉跄跄地奔进了路边浅浅的树林里。冬季的南方,夜里也有刺骨的风,尤其是经过山石传递之後,越发呼啸摄人,江立浑身烫得像火,却又觉得一阵阵发冷,腿麻木了,只是机械性地在逃。 赶马车的人是曾在海军陆战队服役的特种兵,听见江立摔下去的声音就拔枪赶了过来,顺便用电话呼叫其他的同伴。他虽然有格杀的指令,但是鉴於卓家希望这件事看起来更像一个事故而不是谋杀,因此,他们不准备在江立身上留下弹孔。之前四个杀手干活太糙,割开了江立的小腿,已经麻烦重重,因此这次的追捕行动里,他们甚至带了专业的尸体修复人员,可以遮掩所有的伤痕。另外,为了今後的职业生涯考虑,他不能一个人独占功劳或者把柄,杀这样一个份量足够的人,他需要和搭档们一起。 当马车上的杀手不怎麽费力就边打电话边追到江立的时候,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已经退无可退。那是一处断崖,至少十米以上,下面是乱石滩和山涧,天已经黑透了,根本看不清下面的情形。 杀手举枪,子弹上膛:“是江家小公子吗?” “如果你们逼我,我就会跳下去。”江立的声音颤抖。 “哦,欢迎。”杀手说:“如果你不跳,我就会把你推下去。” 江立粗重的呼吸声被山风吹走。他听见杀手打了四个电话,也就是说,至少还有四个人,甚至也许是八个或者更多人赶来杀他。江立蹒跚向前一步,双膝跪下:“你可不可以……放过我?” 杀手看著他。面前的年轻人有一双碧色的眼睛,现在,里面含著眼泪。杀手用狼眼手电照了照,发现这个被追捕的人已经很久没有喝过水,嘴唇上都是血口,皮肤上擦伤瘀伤遍布,原来大概很好看的衣服也脏烂得不像样子,甚至,照片上那一头光泽很好的江家标志性的琥珀色头发也打缕结团,乌蒙蒙地扣在头顶。 “开玩笑啊?我干这个的,我也有职业道德。”杀手耸肩。 江立哀求地看著他,抱住他的双腿。杀手并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一脚把他踢开──他怕自己用力过猛就把这个已经完全没力气的半死的人踢到悬崖下面去了,於是,杀手拎起他的领子反向一摁,马靴直接踩住了江立的小腿。 江立立刻嚎叫起来,用尽全身力气。真的疼啊……碧色眼睛的年轻人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掉下眼泪,甚至能感到血痂开裂,那些脓水都流了出来,布料沙沙地磨著伤口,杀手用力很大,伤口几乎裂成两半。江立为了缓解疼痛,同时为自己赢得时间,开始大声哭诉:“你们太残忍了,为什麽要杀掉我,我才二十一岁!” 杀手愣了一下。唔,二十一岁,果然是个好年纪。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只是一个教育部的小处长,你们应该去杀我爸爸,我哥哥,跟我没关系!” 江立用最大的声音喊,佯装自己已经崩溃,但是他手里的动作一直没有停下。镇静剂、枪筒、搜来的枪都被丢弃了,他现在身上只剩下苏暮宇给他的那块怀表。海蓝色眼睛的年轻人在机场摘下这块看似很平凡的表,放在他手里,那几不可见的、只勾勾嘴角的笑容,江立想,即使他死了,也将不能忘怀。 江立满头大汗,视线更加模糊,手指一直在哆嗦。他确定疼痛已经从下肢蔓延到双手,甚至搅乱了思维,他发誓自己看见苏暮宇站在山涧里跟他招手,他甚至听到了头顶有直升飞机的声音,哥哥在扩音器里说,江立,我来带你回家。有那麽几分锺,江立真的在哭,疼痛、思念、歉疚把他折磨得身心俱疲,他几乎想打开炸药的定时开关,在倒数的三个数字里,和这丑陋的世界说再见。但他不确定另一个世界里也有一个海蓝色头发的他,不再是波塞冬、不再是师兄的倒影、不再是哥哥的他:是苏暮宇,是他深深爱著的苏暮宇。 他答应过要和他结婚。他是他的预备役。这个编制里,没有别人。 江立在黑暗里仔细摸索每一个零件,确定还有两根麻醉针可以用,确定他已经组装好了炸药。然後,他奋力大喊了两声“救命”,一阵耳鸣之後,他发现这招很管用,现实世界里的声音逐渐清晰,他听到了身後那个杀手无聊地摁狼眼手电开关的细微声响,他说“求求你放我走吧”,然後听见杀手讽刺他的话,记住声音发出的点才可以估计距离── 终於,江立听到了公路上汽车的引擎声,越来越大,然後骤然停住。杀手打开狼眼手电,开开合合地说了灯语,对方也回应了。 这就是最後一博。 苏暮宇,你信不信你的预备役?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00 前来接应的杀手一共是九个人。他们用灯语确定了同伴一个人扣押了没有武器的江立之後,便带著干活的家夥向灯光处走去。他们听见江立哭著求饶,大声喊爸爸妈妈,高呼救命,一种天然的怜悯翻涌了一下,但很快就被高额佣金带来的喜悦压制了。 忽然,一声枪响,江立的哭叫断在一半。 排头的杀手立刻停住脚步,大家端著枪,躲在树後。 有什麽东西从山崖上落下去了!碎石翻滚,沈重坠地。 他们立刻用灯语问怎麽回事,没想到,对方闪烁两下,回答:安全。 “我操你大爷的!”排头兵端著枪冲了出去:“你怎麽开枪!” 下弦月影下,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那里,手里拿著枪。 “操!”排头的人骂骂咧咧地拿起一盏头灯扣在头上:“谁他妈愿意半夜下去找尸体啊,肯定摔个稀烂,恶心!” 他拧开灯的瞬间,之间对面那个人影立刻蹲了下去。喉头那个“不好”还没出口,巨大的爆炸声和碎石扬尘已经把他撕成了好几块。 半边山崖都被炸掉了,惊慌失措的杀手们逃回公路上以後才来得及清点人数,还剩四个。有人已经向上面报告,他们拿来强光灯,把安全锁系在树干上才勉强去断层前看了一眼,本来就漆黑的山崖下更是什麽都看不见了,浓浓的浮土遮住了所有月光,让人反胃的碎石气味和血腥气逼退了剩余的四个,甚至,对面山谷里的狼群都开始嗥叫。 整夜,四个杀手都只能无聊又恐惧地坐在断崖边,勉强用头灯寻找同伴的尸体,或者说,部分尸体,直到天亮,才有一辆接应的工程车带著简易设备而来。他们甚至没有下到断崖下面去──硕大的石块几乎阻断了山涧,只有把它们全挪开才能看到是不是有江立在里面,况且狼群已经闻到了血腥味,只要尸体有一点儿暴露,就会被它们拖走。 “算了,”一个老兵捻灭最後一个烟头,“这儿连棵救命的半途树都没长,那娃娃肯定死了。” “没错。”另一个年轻的杀手问工程车上的人:“你们要下去挖吗?” 工程车上的司机二话没说就跳了下去,在最大的一块断石上踹了几脚,然後爬上来:“看见我干嘛去了吗?不是拿了钱没做事,咱挖了,但挖不动,也看不到,就这样吧。” 他们看了一眼碎石堆和断崖,鞠了三个躬。下面埋著他们的五个弟兄和一个年轻人,挺残酷的,但是没办法,这就是命运。 然而,昨晚,命运给了那个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一个机会。江立早在达到断崖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一处斜坡,不但十分平缓,而且下端可以站立,石壁整体向里凹,是一处天然的避难所。爆炸之前,他扔出怀表之後就迅速滚了下去,紧紧贴在石壁里。 当然,江立纵然智商高也不是万能的神,他无法预测炸药对这种石块的威力,如果根本只是炸一个大坑,他很快就会被抓到;但炸得太猛烈,牵连到藏身之处,他一样逃不过一死。总之,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赌了自己的性命。 但他赢了。 此时,颇受命运垂怜的江立在离断崖三公里左右的一片树林里的熹微晨光下缓慢跋涉。他眼前一直看见爆炸的场景,看见自己用麻醉针放倒了身边那个杀手,拿过佩枪结束了对方的生命,立刻用尽全力把尸体扔下去的场景。慢慢地,场景开始模糊,江立觉得地面高低不平,远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声,又似乎是野兽嘶吼。他发觉自己的视线越来越低,最後,双手不由自主地触及了草地,身体似乎是自发地在爬行。 江立明白,他快不行了。发烧、化脓、饥饿、缺水、缺觉、疲惫、恐惧,每一样都是一条毛巾,吸干他所有的生存的水份,然後变得几千几百倍重,反压在他身上。江立几乎是费尽全身力气抬头看了看:前面有一棵大树,他决定爬过去,就是死,也要死在一个有情调的地方──下辈子,他可以变成那个研究宇宙真理的天才──混蛋,在想什麽?江立猛一激灵,头脑似乎又清醒些,不不,我必须活著,只有活著才是对卓家最好的打击。 只有活著,才可以爱苏暮宇。 树,为什麽那麽远? 江立爬了几步,又站起来走,走两步摔倒了,再爬几步。怎麽搞的……他暗自嘀咕,怎麽总是到不了那棵树? 忽然,一阵强烈的痛传遍身体每一个角落,他甚至知道自己是被电麻了──最後一眼的世界,江立看见了触手可及的苹果,和离自己很远的草地。 难道,这就是死的感觉吗? 倒也不是很令人不快,他想。 那就这样好了。 江扬没敢把这个消息告诉远在首都的父亲。他悄悄撤回了直升机,命令罗灿和袁心诚的部队持续搜查各个山区,又让一支小分队花了两天的时间在山涧和碎石里探测生命热源,但结果和预料的一样,一无所获。这基本可以肯定,江立和死亡的关系已经如同左右手,密不可分。正犹豫要如何向其他人解释、隐瞒的时候,他曾经的办公室左右手、现在的办公室左右手和家庭左右手同时出现在门口,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和熟悉的扑克脸让他有点慌乱:“有事?” “当然有事。”苏朝宇把程亦涵往前请了一步,然後拉住苏暮宇的手:“请指挥官这周暂时忍耐一下旧的,新的这个,过几天归还。” 程亦涵皱眉头翻开手里的文件夹,走向江扬却侧面瞪了苏朝宇一眼,这才把文件放在江扬面前,翻到要签字的地方:“对不起长官,对於自身何时变成了可移动的家具这件事,下官暂时表示无知无觉。” 苏朝宇眨眨眼睛,敬个军礼:“我这就把副官带走了。” 江扬点头,苏暮宇走进副官办公室,搬出小臂那麽高的一摞文件夹放在程亦涵怀里:“我一个字也读不下去,愧疚极了。”程亦涵稳稳端著,略数一下,随手撕了一张便笺贴在最上面,两笔画个符号,然後露出了一个罕见的温暖的微笑:“没关系。” 苏暮宇看著江扬:“如果有……” 江扬点头,刚要和苏朝宇说句话,哥哥已经带著弟弟离开了这个每一秒都令人伤心的办公楼。程亦涵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翻开第一个文件夹刚看几行,就发觉不对,抬头一看,果然,江扬正盯著他,欲言又止。 “小别总是胜新婚的,长官。”程亦涵淡淡地说,江扬立刻尴尬了。他观察程亦涵并不是因为熟悉的感觉又回来或者其他什麽诸如“指挥官小老婆”的原因。相反的,他的亦涵弟弟已经快速高效地成长为了边境第十三军的金牌副总参谋长,据一个恶俗的比喻说,他“就像一股带著瀑布般冲击力的清泉一样”,“彻底清洗了狼牙各种陋习死角”。苏朝宇说,现在彭耀看见程亦涵在场就会下意识地用手代替脚去开电扇,就连从来不买漂亮小男生的帐的徐雅慧也会在程亦涵面前收起所有不雅的口头禅,免得看到程亦涵的扑克脸上因为挑剔而高高扬起的眉毛。程亦涵发誓,他真的没有试图改变什麽也没有做出行动或者语言上的任何抱怨报复,但是……变了就变了呗,何况是变好了呢! 第3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5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35节 江扬刚要解释,程亦涵便自然地接了一句:“放跑了到手的美食,可不关下官的事,不过,哥哥疼弟弟是天性。” 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这才发觉自己被昔日严肃刻板到无趣的副官调戏了,只能叹笑:“送你去狼牙,果然错了。” 程亦涵站起来,把文件放在江扬桌面:“签字就好,後勤的问题,我会著力解决。” 江扬拧开钢笔签了,却死死摁著纸不放,猛地抬头看程亦涵:“你觉得,江立他……” 程亦涵的脸色微一变,很快恢复:“凶多吉少,但也不是全无希望。” “我多麽希望後半句不仅仅是一个安慰。”江扬惨笑。 程亦涵自知失言,却无能为力,干脆加满了江扬的咖啡杯。他纵容他的指挥官喝浓浓的黑咖啡,就这一次。因为他们是军人,不能饮酒;他们被赋予了超出年龄承受的责任,不能哭泣;他们亦有自己的准则和期待,不能放弃。苦苦支撑的坚强背後,需要一点点自我虐待和沈溺,程亦涵拉开小抽屉,找出胃药,数了三颗,看著江扬吃下去,然後重新坐回沙发里,翻开新一本文件。 他和他的长官就这样不说话,各自忙碌。偶尔偷闲,程亦涵看一眼江扬──他左手攥拳,右手握笔,在纸面上飞快地写著什麽东西,然後他扔下笔,靠在椅背上,头向後仰,再慢慢抬起。他琥珀色的眼睛有瞬间的迷茫和犹豫,但是很快的,他把那张写满了东西的纸丢进碎纸机。眼神变得像狮子般警惕且威严。 就连苏朝宇都不知道这个秘密,程亦涵确定,他的长官在被逼上绝路不得不做一些令他觉得困扰的事情之前,通常都是这样的。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01 苏暮宇被苏朝宇带到了最近因为设备库改装而暂时驻扎在指挥中心附近的摩托小分队里,强行罩了一个大头盔。他刚要问这是去哪儿,苏朝宇就把他拎上了一辆长得张牙舞爪的黑色大摩托。只觉得呼啦一阵风,苏暮宇就感觉自己飞起来了,单薄的军大衣完全不能解决御寒问题,他使劲拧苏朝宇後背告诉他慢点儿开,冷得快死了。苏朝宇扭头吼:忍著! 一忍就忍到了牧区附近,苏朝宇把嘴唇都冻紫了的苏暮宇从後座上捞下来,扔进有大火炉的棉帐篷里。苏暮宇哆嗦得很厉害,找了一张羊皮裹著,贴近火炉。他听见苏朝宇在外面和牧民说著什麽,不一会儿,有个大妈端著一套十分先进的烧烤用具进来,在架子上串了一整条羊腿。 外面风大极了,撩起地面的碎雪渣,苏暮宇的身体靠在帐篷上,能感觉到那种自然的力量席卷全身。不一会儿,苏朝宇携著一股寒气进来,抖了抖身上的雪沫,跺了跺军靴,三下两下脱掉了大衣,从里面变出一罐酒,立刻坐到炉子边。 “彭耀经常买这家的羊腿,就差没生吃了,野人一样。”苏朝宇熟练地点火、刷调料,开始翻烤,苏暮宇始终没有缓过劲来,仍然哆嗦。苏朝宇嘴里叼著刀,一手撒辣椒面一手刷油,时不时腾出手,用刀在肉上割出放血口,看上去又专业又专注。都搞定了,他干脆把苏暮宇抓过来,剥掉了那张羊皮,撕开了他的大衣,然後从暖瓶里倒了滚烫的水,用摩托车後备箱里早就准备好的白毛巾给他擦脸擦手。 一切都是预谋。苏暮宇任由摆布,最终,一滴眼泪滑落。苏朝宇说:“不至於,听见没?江立那只小狐狸能杀四个就能杀四十个,这方面,他比他哥哥狠多了。” “这表示哭完了,可以开始吃东西了。”苏暮宇用热毛巾捂了一会儿脸:“不过下次你打算把我冻成雪糕之前,能不能知会一声?” 苏朝宇给他盛了香辣的酱,割下羊腿表层烤的金黄的肉,蘸一蘸,送到苏暮宇嘴边。做弟弟的那个不客气地吃了,辣得涕泪横流。 之後的三五天,苏暮宇充当真正的军属每天在狼牙游手好闲地逛,苏朝宇一直陪著,有人看见他们兄弟俩坐在野战坦克顶上说话,还有人看见苏朝宇在射击场里打靶,苏暮宇就在旁边看,每轮之後,苏暮宇都打一枪,只一枪,打完了再和哥哥说好长时间的话。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麽,彭耀也不敢问。他是少数几个知道江立可能葬身断崖下面的人,因此更加不敢招惹苏朝宇,偶尔几次处理公务,他和苏朝宇说话,发现以往那个开朗的海蓝色头发的师长总是唉声叹气,眉头皱得像江扬一样难看。甚至,彭耀丢脸地把苏朝宇和苏暮宇认错了好几次,有一天晚上,他带著特意跑去买的夜宵和“苏朝宇”边吃边闲聊“如何开导你弟弟”之类的话题半个多小时,才接到苏朝宇打来的电话:“喂,你告诉暮宇,我今晚就在侦察连,不回去了。明早见!”灯光下,吮著香辣田螺的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愉快地笑起来。 程亦涵被“驱赶”回第十三军军部,不过是一周左右的事,苏暮宇提前两天回来,打开了一个红色的小本子,开始让程亦涵为他解答罗列著的九十三个关於副官工作的问题。向来极有耐心的程亦涵第一次显得要抓狂,不由地想要欺负苏暮宇:“即使你再努力,也无法撼动指挥官第一副官的名头哦!” 苏暮宇坐在桌子对面,海蓝色的眼睛那麽正经那麽无辜:“但,我真的是认真的呀!” 反而让程亦涵不好意思了,只能细细地教他文件分类法和一些特定事务的处理方法。苏暮宇学了两天,终於在某个风雪过後格外晴朗的清晨,准时为来上班的江扬送上了早报和已经做得十分完美的摘要。 还没等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问清楚,他们哥俩怎麽就短时间高效率地度过了这麽大的心理难关。如果换做别人,怕是要钻好一阵子牛角尖,苏家兄弟也太乐观了些。苏暮宇只是笑而不答;问苏朝宇,苏朝宇在一片号子声里说:“他只是想明白了,对著撕坏了的新衣服哀嚎,也并不能让它恢复原状,而服装店里新衣服还有很多,虽然可能永远不及这件合身,但是……”苏朝宇忽然换了个严肃的口气,“江扬,说来冷漠,但事实如此,人活一辈子,不能为一个人一件事就彻底变了,不是吗? “不过,苏暮宇也说过,不管结果是什麽,江立从未死,也不会死。若他的形体消失,就会立刻固化成一个形容词,存在得更久远。” 江扬听得感伤。他明白,这话一半是汇报,一半是说给他听。纵然永远不愿相信弟弟已经死了,但所有的事实都无法证明他没死,这是一个令人倍感折磨的怪圈,他努力给自己最大的希望最好的幻想,也同时要组织最强有力的理由,为任何一个残忍的“可能”编造容易接受的解释。他握紧话筒:“苏朝宇,我爱你,你的形体,和不用固化的灵魂。” “老混蛋,”苏朝宇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声音放得很低,“江扬,我也爱你,即使叫名字而已,我也能感觉到你的存在。”他们因为生命里的一种失去而越发珍视拥有,尽管这是一种悲哀的认知逻辑,但他们发誓惜取身边人,就这样庸俗平淡地,只管现在,无论将来。 苏暮宇来送养胃茶的时候,江扬刚挂了和苏朝宇的电话,他想听听弟弟的说法,苏暮宇仍旧是笑。他要追问,苏暮宇把杯子放在他面前,十分有技巧地悬著壶斟下去,让水声特别大,使得自己的声音也提高了半分,堵回去了所有提问:“这是程亦涵上校新改的配方,长官,对您的胃更有好处,闻一闻就知道,更难喝了呢。”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02 西南的冬天永远不太像冬天,梁丽征坐在马背上:“经典剪刀手造型,第四个!”她嘟起嘴唇,亲吻马儿,向思摁下快门,然後在马前一弓腰变成脚踏:“公主殿下。” “亲爱的骑士,我怕你的脊背太硬,硌断了我的水晶鞋跟。”梁丽征的皮肤被西南的太阳晒成了健康的咖啡色,脸上起了一串小小的晒斑,看起来十分可爱。这个从九岁开始一直坐办公室跟电脑打交道的女孩子因为一直跟向思做“森林公主”,整个人瘦了许多,也长出了一点点肌肉,变得性感起来。 向思扭头笑,露出整齐的白牙:“那公主殿下预备怎麽办呢?” 梁丽征想了一下:“骑士就是用来骑的,伸脖子吧。” 向思猛地直起身子,一把将自己的老婆捞下马:“那,公主的屁股压断了骑士的脖子,要怎麽办?” 梁丽征不断殴打他,他胸口的肌肉不算结实但是蛮有韧性,她勾著他的脖子:“喂,昨天你妈说让我给你生孩子。” “你愿意吗?”向思温柔地问她的耳垂。 “唔,现在,不太愿意。”梁丽征说,“但是……” “只要你不愿意,那就再等等,不用但是。实在不行,我们就骑上马,到元帅府把你女儿抢回来!” 梁丽征愉快地笑出来,挣脱了老公的怀抱:“那我先回去练练弓箭!”说著就跑向他们的家。向思作为族长的儿子,在自家的老屋後面盖了小小的别墅,毗邻家里的马场和大花园,此时,穿著花长裙梁丽征跑起来,就像是草丛里一只快乐的无害的小动物,向思知道她永远不会伤害自己,他也一样。 向思回到别墅的时候,管家递上电话,说是东边的乌塔家里人找他。乌塔是整族里最会打猎的小夥子,家里五代人都是猎手,当他们这批年轻人接受了新思维、早就不住帐篷也改用结婚证了之後,乌塔的生活重心变成了研究野生动物和捕猎之间的关系,甚至,他出了一本书,专门讲西南民族的传统捕猎用具。但今天,他不是来向好朋友炫耀的,向思扔下电话就冲了出去。梁丽征换了一身衣服出来才发现老公不见了,而向思过了一会儿骑马回来,却什麽都不解释,只是拉起梁丽征就出门:“我给你看一个东西。” “你说什麽……”梁丽征在尝家里的腌菜,手里还抓著筷子,上面还夹著一条打蔫的腌黄瓜,“什……麽东西……” “不,他不是东西,”向思停下来,一脸歉意,“他是个人。” “谁?”梁丽征觉得太奇怪了。整族人她都见过,婚礼上,他们一个一个过来,轮流摸她的脸和胳膊,据说是给予她祝福和力量,加上梁丽征那一点过目不忘的本领和这麽久的共同生活,她不信这方圆几十里还有她没见过的人。 向思带她来到乌塔家,乌塔等在门口,十分惊慌失措的样子:“我不知道啊,早晨收网的时候没有狼,只有他。”向思示意梁丽征进屋去,他要和乌塔说句话。她半信半疑地踏进门,看见客厅里的沙发上躺著一个人,乌塔家的女人们正在用水给他洗身体。梁丽征犹豫要不要过去看的时候,乌塔已经跑进来,激动地扯著向思吼:“他?就是他要和你抢女人?那他绝对打不赢你!他病好了也打不赢你!” 梁丽征觉得太阳穴那里一直在跳,鼓鼓涨涨的,她慢慢地凑过去,踮起脚尖,探头看。 躺著的那个男人在发烧,面颊红红的,头发脏得看不出颜色,但是……他忽然睁开了眼睛,无意识地看著周围的人,那双碧色的眼睛,梁丽征怎麽能不认识! 她冲过去,居高临下地冲著烧糊涂、电糊涂了的江立怒吼:“你还真来跟他决斗啊!” 位於首都黄金地段的元帅府愁云笼罩。不久前,国安部的一个特别监听特工从网络里截获了卓家内部的交流消息,半夜里,他冒死打电话到国安部长凌易的手机上。凌易睡意全无,为了保密,他立刻带了安保人员特意打车前往元帅府。 江元帅显得很沈默。小儿子的死,就像当年海神殿行动里大儿子的死一样,令他不能呼吸。尤其是经过了那一场痛苦折磨之後,此时的新一轮进攻让他几乎无法招架。凌易端著一杯热茶安静地陪在旁边,元帅府书房的灯从深夜一直亮到清晨。 最终,江瀚韬决定不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儿子。他知道江扬现在压力很大,军部逼他撤回五千人的队伍,纳斯还在边境线拉一场又一场的小型演习,盘踞查克达达山谷的正规军不断修筑工事增加驻兵;甚至,舆论和谣言都没有放过他和他的合法伴侣,各种中伤层出不穷。大儿子已经这样辛苦,不能承受更多的折磨了……江瀚韬摁动电子相框,调出一张大儿子的个人照片。琥珀色头发的江扬穿著全套军装,胸前有好几排年限章和各种勋章,他的笑容很淡,更多的是严肃和凌厉,他冷静地看著镜头後面的地方,就像平时客观地观察未来和现在一样,专注、平和。江瀚韬的手指抚过儿子的面颊,然後,他转向凌易:“就这样吧,让我想想如何对月明说。” 凌易离开的时候,江夫人刚梳妆整齐,她出来送客,带了一份点心,目光里明显有怀疑。凌易不敢回头,直奔国安部。 那天早晨,江铭起得很早,她跟大学的一位经济学教授约了一次单独辅导,九点就要到办公室。但她发现爸爸妈妈都不太正常,他们在餐厅如常地吃早饭,跟她打招呼,但是桌上有两只明显喝过的酒杯。 秦月朗和卢立本是晚饭的时候才发现气氛不对的,他们不敢问却又想问也一定要问,於是只能回去之後给苏朝宇打电话,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并不敢多说,干脆学著江扬的口气:“噩梦成真,不过如此。” 八个无限凄凉的字,秦月朗觉得悲伤侵入五脏,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内心深处,他坚信那有一头琥珀色小卷毛的孩子某一天还会赖在自己身边,死缠烂打要吃干烧黄鱼,要拆他的古董怀表,要抢他牛皮缝的护照夹。 不过希望只是希望,老神仙从不向任何一个希望许诺什麽。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03 好饿…… 江立觉得胃里像火烧一样,一种比饥饿还饥饿的感觉紧紧地抓著他。他深呼吸了一下,发觉周围有一种特殊的气味,闻起来,并不好吃。但是真的很饿……江立睁开眼睛──天哪! 梁丽征瞪大眼睛,跟他脸对脸:“咦?是不是活过来了?” 江立闭上眼睛,希望老神仙可以听到他的祈求,让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能看到其他人。可是看到谁比较好呢?如果选择爷爷的话,表示他已经死掉了,如果选择爸爸的话,似乎太过奢求了些,如果选择苏暮宇的话……江立觉得很痛苦,自己这虚弱狼狈的样子,怎麽去拥抱他呢? 有人在猛拍他的面颊:“喂喂,怎麽又死了?” 另一个男人说:“别吵他,让他再睡一会儿。” 这句话给了江立一个答案:行了,没死,所以无论怎麽祈求,大概眼前都是梁丽征了吧──可是为什麽是她! 果然,梁丽征撇了撇嘴:“你怎麽搞成这样的?” 江立转转眼睛,环视房间,然後决定开口说“你好”,但出口的却是一句让他後悔一辈子的话:“我想吃东西。” “我真受不了你!”梁丽征腾地站起来就走了,换来坐在床边的,是向思。江立认识他,因为他拐走了自己闺女的亲妈。甚至,江立有点儿感谢他拐走了天才少女梁丽征。 “我要怎麽通知你的哥哥和爸爸?”向思力气很大,轻而易举就把江立捞起来,让他靠坐在床上:“你受了伤,不过现在安全了。” 江立的脑袋有一瞬间的发懵,但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高智商和清晰的头脑让他立刻明白了自己这幸运的处境:“有谁知道我在这里?多久了?” “昨天中午,有人把你从树林里带回来,你中了我们套狼的电网。现在,是上午十点,我们没有搞清楚怎麽回事,还没告诉任何人。”向思说完,江立立刻接上:“很好,请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家人,因为名义上,我已经死了。” 向思愣了一下。 “你们上不上网?看不看新闻?”江立试图挪动双腿,结果疼得大叫一声,这才发现,那股难闻的味道从自己的纱布下面传来,仿佛是多种植物的混合气味。向思摁住他:“都化脓了,但我们有医生给你治疗,还有草药,不过你不能走路。” “谢谢……”江立觉得浑身都是虚汗,各种不知名的疼痛包围了他。向思递给他一杯水:“我们这里已经不是几十年前那种荒蛮之地了,网络,有,卫星,也有,只是我不喜欢上网,也不关心,她喜欢,可是只关心最新连载的动画片。发生什麽了?” 对於网络远不止“喜欢”的资深黑客梁丽征端了一个大盘子来,向思在床上支了一个小桌子,笑著刮她鼻子:“怎麽给你的前任丈夫吃这麽油腻的东西?”梁丽征带著一次性手套把牛肉撕成方便入口的细条:“呸,谁是他老婆?你才是!告诉你,他是一只食肉动物,每顿饭都要吃肉。” 江立终於笑了起来:“我来是带你回家的。” 梁丽征才不信呢:“你有种射掉我老公的帽子吗?” 江立一怔,向思抱住她笑得很无良:“而且我们还有结婚证。” 这是什麽乱七八糟的……江立决定不管了,面对看上去十分美味的食物,饿惨了的他决定大快朵颐。其间,向思打开电脑把最近一周的新闻看了一遍,脸色十分不好:“原来是这样!你哥哥派了五千人来找你,我们真的要隐瞒吗?” “多少?”江立几乎爱上了盘子里那个圆形全麦的面点。 梁丽征指著图片里的臂章说:“是飞豹的夜鹰和狼牙的特别行动队,呀,带队的是罗灿!” 江立停止咀嚼,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哥哥的意思。这是一个行动,也是一个征兆和一个警告,他一把抓住梁丽征的手:“记住,一定要保密,否则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真的,这次太严重了,我保证!” 天才少女一副“鬼才愿意见到你”的表情,先猛抽一巴掌,再一指一指地把江立的手指掰开,指天说:“拜托,我已经结婚了!拉姆神看著呢,婚後只有我丈夫才能摸我胳膊!你懂吗?”她想了一下,又补一句:“还有脸!” 我又不认识什麽拉姆神!江立想,但它管的这片土地太神奇了,这些东西……真是太好吃了。 陆军现任的总司令杨霆远一级上将觉得很不舒服。当然,正处壮年的他生理上什麽事都没有,问题出在心理上。最近一段时间,布津军政界无异於发生了一次破坏性的地震,目前为止,已经基本确定是秦家联合海神殿杀死了前任家主秦月翔和他的护卫方方,迫使首相秦月明辞职、七大元帅之首的江瀚韬“病休”,而江立几乎已经被确认的“意外身亡”则使事态完全失控。杨霆远有种预感,江家目前为止所遭受的一切不过是个开始,卓家所要的绝不仅止於此。 向来非常超然的皇帝陛下还保持著悠闲的心态,除了取消了与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江瀚韬的每周例行会面以外,一切正常,还是热衷於莳花弄草,甚至还趁著雪後初晴,组织了好几次鹰猎和犬猎。杨霆远觐见的时候,皇帝陛下也只是说著一些诸如“天气不大好,你也要保重身体”之类模棱两可的话。 杨霆远的身边真的多出了很多问题。当他和华启轩少将一起逛父亲留下的连锁超市的时候,当他一时兴起要在路边的酒馆打两斤竹筒装的糯米酒的时候,甚至当他走进自己在最高军事委员会旁边的那栋办公楼里的时候,总能感觉到有不止一双完全称不上善意的眼睛片刻不离地追随著。 华启轩少将在去年的爆炸案中受了重伤,虽然看上去已经完全康复,但是体能和格斗水准至今仍然没有恢复到全盛时期的状况,因此他们现在出入各处都会带至少二十名亲卫队员。带队的队长在杨霆远的授意下大大方方地走过去给那些不名誉的跟踪者送罐装咖啡,回来以後无可奈何地告诉黑发的总司令:“对不起,长官,他们跟我们一样隶属於最高军事委员会,奉命‘保护’您的人身安全。” 这就是军委会在江瀚韬申请“病休”以後通过的第一张临时安全法令──“由最高军事委员会直接指派特勤人员,为军级以上干部提供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的贴身安全保卫。”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04 对於苏暮宇带了个漂亮姑娘回家这件事,江扬和苏朝宇非常惊讶,原因当然不是“江立尸骨未寒你怎麽就找个姑娘”,而是因为他们居然认识她──她的名字是“毕玥”,海神殿大头目毕振杰的私生女,苏暮宇两年来最亲密的美女助理,半年前,已经被江家改换身份,送去纳斯首都的服装学院读设计。 “出大事了!”在毫无美女矜持地饱餐一顿之後,毕玥捧著热腾腾的可可坐在了江扬的书房里,半年不见,她比当模特的时候丰润了些,性子仿佛也没有那时候那麽风风火火,无所畏惧,说话的时候一直瞧著苏暮宇,眸子里有怯懦:“有人找到了我,大人,他们知道我的父亲我的母亲,知道海神殿所有的人是怎麽死的,他们简直像是从地狱里回来的!” 江扬和苏朝宇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苏暮宇安抚著她,让她把整个故事娓娓道来。 毕玥是九月入学开始在纳斯的首都服装学院学习设计专业的,用江家给的新身份和苏暮宇给的不算少的一笔钱,足够她衣食无缺地生活十几二十年。她每周有三天半的课,课余时间在学校旁边的形体学校当带班教练,有那麽一天晚上,毕玥下班回宿舍,路上却有人跟踪她…… “太恐怖了,三个大男人!跟了我一段就直接上来了!”毕玥看起来心有余悸:“当时真的觉得完蛋了,要被人劫财劫色先奸後杀了!” 事实上那三个人却彬彬有礼,两个在後一个在前,客客气气地要求“毕小姐”跟他们走一趟,毕玥本来想说:“你们认错人了,我姓刘!”结果对方拿出一张纸,上面画著海神殿在特克斯的平面图和一些看不清楚的字,她只看了几眼,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高纯度军用气体麻醉剂,挥发性很强,看一眼就能让人糊涂十五到三十分锺。”苏朝宇相当专业地评论:“不过现在在网上就能买到,杀人抢劫拐卖强奸必备的利器。” 毕玥“噗”就笑出声来,喝了一大口热可可才接著说:“後来我被带到了一间宾馆里,脑子始终不清醒,心里知道不对劲,却不知道为什麽,晕乎乎的,而且手脚都没有力气。他们三个人把我放床上,打了一针,然後就开始问我各种问题。”说著,还卷起袖子,给苏暮宇看静脉上的注射孔。 “什麽问题?”苏暮宇瞧了瞧,相当关注。 毕玥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抱歉地笑笑:“我记不清楚了,只是依稀感觉他们问的都是我家的事,父亲母亲,住在哪儿,上什麽学,做什麽事,我当时糊里糊涂,大概全说了……然後他们又给我打了一针,我再醒过来,人已经在宿舍的床上了,枕头底下有个牛皮纸的信封。”她从贴身的手包里拿出来给苏暮宇看:“喏,在这儿呢。” 苏暮宇接过来却不打开,直接递给了江扬,琥珀色眼睛的长官拆开封口,把里面的东西往写字台上一倒,先掉出来的是一枚子弹,接著是一张折叠了一次的普通打印纸,上面用暗红色的液体写著:“闭紧嘴,好好上学。”苏朝宇伸手一抹又嗅了嗅:“大概是动物血,还挺恐怖!” “超恐怖的好不好?”毕玥快跳起来了:“总之我觉得他们是要干什麽事了,没准要害大人,没准需要的时候就把我哢嚓了,所以我就赶快办了休学手续,跑回来告诉您一声,顺便避避风头!” 江扬微微凝眉。这件事确实非常诡异,苏暮宇用了两年多的这个女助理应该说是非常可靠的自己人,许多事一旦翻出来,对她完全没有任何好处,所以基本可以判定她说的话都是真的。可是根据她说的情况,却又很难推测对方到底要干什麽。对方问她的家事?毕振杰已经死了那麽久,她只是他在外面的一个私生女,又能在现在这涌动暗流的时刻,起到怎样的作用呢? 苏朝宇曾经在综合情报处干过几个月,又和凌寒共事多年,对於侦讯颇有心得,他从江扬桌上抓了个本子,开始问毕玥这件事的各种细节,帮她回忆对方问了什麽问题,试图从中找到隐藏的线索。 江扬干脆把这件事交给他们兄弟俩处理,自己专心致志地思考海神殿一役至今所有的恩怨纠葛,手里始终攥著他的手机。可是时至今日,他已不敢轻易拨打任何一个号码。 杨霆远彻夜未眠,一直在通电话或者赶各种文件,身边除了华启轩少将,还有至少四个助理幕僚。大概四天以前,帝国另一侧的东北边境基地的指挥官典锐少将,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典锐少将是陆军总司令杨霆远一级上将读军校时的师弟,他们的关系如同罗灿之於苏朝宇那样亲密。典锐少将比杨霆远小三岁,不同於成绩平常的杨霆远或者全优生苏朝宇,他从一年级开始,就是最令老师头痛的那类学生:一方面,他的成绩好极了,另一方面,他的纪律差极了。他宁肯付出“每天午休时在垃圾桶旁边罚站一学期”这样惨烈的代价,也要违规组织社团活动,比如出售站票的露天相声表演或者全体学生都可以参与的千人桥牌比赛什麽的。 热衷於桥牌而水平远远低於平均水准的杨霆远就是在那场比赛中认识这个刺头学弟的,这份亲密的兄弟关系延续到了之後的军旅生涯中,数十年如一日。典锐少将本人具有出色的组织能力和宣传能力,有那麽一点点始终如一的理想主义,从不肯向权威低头,却往往可以被比他地位低的人打动。按华启轩的话说,这位出身草根的将军“在下面的时候相当拿自己当人,而成为高层之後,又相当拿下面的人当人”,因此可以算是让军界高层又不爽却又动不得的那类实干派军官。 五年前,杨霆远把时任自己副手的典锐少将派去了帝国最北的东北边境军区作军区长官。那里毗邻广袤荒凉的北冰原,比江扬所在的西北边境基地条件更要艰苦数倍,黑土地固然肥沃,可是一年的无霜期只有区区百天,必须要抓紧农时,才能种植一季的冬小麦和少数几种蔬菜。那里的军区不仅仅要防范彪悍的边境山匪和邻国的骚扰,还要护卫帝国设在那里的几个导弹研发实验基地,因此算是整个帝国任务待遇性价比最差的军区之一,所有贵族出身的将官都避之不及。典锐少将却对此毫无怨言,带著老婆孩子一干就是五年,军政出色之外,甚至还聘请农业专家因地制宜地实践了新的作业方式,让整个地区的小麦产量提高了近百分之二十五,几乎已经成为整个东北地区的粮仓。 这两天,从来不是工作狂的杨霆远如此热衷於“超时勤务”,只因为最高军事委员会派给典锐少将的安保员,被这个四十来岁仍然不改火爆脾气的师弟给打了! 这事件简单得很,据说就是这些鬼鬼祟祟的安保人员跨越了典锐少将官舍的篱笆墙,而恰巧典锐少将三十八岁的妻子正带著十五岁、十二岁和七岁的三个女儿在院子里的露天温泉水池泡澡──地热温泉是当地的自然资源,普通老百姓家里大多数也都有这样的池子,并不是高官的特权──本来在这样的时候闯入已经够尴尬的了,其中一名安保人员居然还不肯关闭随身携带的摄像装备,闪光灯让典锐少将十五岁的女儿吓得尖叫起来,於是家里的其他人自然要动手了。 据说先出现的是拿著衣服的女性勤务兵,接著是警卫员,他们试图把首都的同行请出去,未果,然後双方发生了拉扯和推搡,首都的安保员撂倒了两个,却被打倒了四个。忙了一天的典锐少将被女儿们的眼泪、警卫们的惨状和安保员们的不知悔改气坏了,在要求他们删除照片未果之後,典锐少将下了他们的枪,砸了他们的相机,每人赏了俩大耳刮子,然後叫来卫戍区的护卫队,让他们把“这些私闯民宅偷拍未成年少女的流氓”赶出去。负责执行命令的年轻少尉非常尽责,亲自把每个首都的安保员都从头到脚搜了一遍,连袜子和裤衩都没放过,确认他们身上没有任何通讯设备、电子存储卡、枪或者别的可能给指挥官找麻烦的东西以後,才把这些人扔在了基地范围外广袤的荒原上。 那以後,最高军事委员直派到东北边境基地、贴身保护典锐少将的十二人的安保小队在与首都相关部门失去联系超九小时之後,终於在边境基地防区范围外的一个公路收费站被找到,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冻伤,两眼饿得发直发绿,差点连汉堡包的包装纸都吃下去。 这样一次性质恶劣的“私闯民宅”、“偷窥未成年少女”的行为被首都不明真相的媒体渲染成了“军界高层恃强凌弱,纵容妻女淫乱享乐,安保人员饥寒交迫受重伤”。安保小队的成员有的用白布裹著一只眼睛,有的把胳膊吊在脖子上,有的在手指上打了厚厚的夹板,出现在杂志的封面、电视台的新闻节目甚至手机报上,就好像一场唱做俱佳的大戏,却又不是戏。最高军事委员会甚至宣布要暂停典锐少将的一切职务,请他回首都就此事协助调查,东北基地由军委会另行派遣专人暂代。 这是明目张胆的“借题发挥”、“削权换将”。 尽管现役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杨霆远还是绝对不会接受这样不公正的命令,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暗流涌动的时刻,他决不能放弃这一支重要的力量──要知道,虽然东北基地只有区区三万将兵,远低於平均六至八万人的其他军区,但是那里粮食自给自足,地势易守难攻,又有四个部署了大量弹头的导弹实验基地,若是帝国局势一旦大乱,东北基地或许就有大作用。 因此,杨霆远不惜动用了手中所有的权力和筹码,试图把学弟从不名誉的泥潭里解救出来,还事件以本来面目。只可惜一向都乌鸦嘴并且每次都能命中问题实质的华启轩少将不以为然,这个颇有贵族派头的家夥啜著花式咖啡笑道:“典锐少将就是吊钩上的香饵,作为池塘里唯一一条大鱼,亲爱的长官,请勇敢地,摇著尾巴,上!”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05 事实证明华启轩少将就是真理的代言人,杨霆远的努力遭到了各个部门的围攻,有人弹劾他“以权谋私”甚至“结党营私”。如果说这些都是小问题的话,那麽接下来发生的事则足以让杨霆远像被剪掉了鱼翅又丢回海里的鲨鱼那样,“像一块沈重的石头,只能徒然无助地渐渐沈入漆黑一片的海洋深处”。 当时正是傍晚,江扬难得没有加班,於是就一边喝养胃茶一边听苏晨弹新学会的曲子。苏暮宇在厨房里忙活著,号称要试煮一道刚刚跟秦月朗学的烤虾菠萝饭,电视开著静音,家里弥漫著菠萝的鲜香、粳米的饭香和烤虾的诱人气息,和叮叮咚咚欢乐的琴声一起,让忙碌了一天的江扬觉得很舒服,忍不住给苏朝宇发了条旨在表明思念的很长很抒情的短信,结果蓝头发的冠军回复的特别简单:“周末回洗干净等著!”弄得基地最高指挥官差点笑出声来,真想立刻就把他的小混蛋抓过来揍两下,亲亲再放走。 就在苏暮宇把香喷喷热腾腾的烤虾饭端出来的时候,电视台忽然插播了一条“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最高军事委员会大楼前,杨霆远一级上将被无数见了血的苍蝇一样的记者围著,话筒几乎挡掉半个屏幕。这比起几周前迷你巧克力别墅谋杀案中围堵秦月朗的阵势,有过之而无不及。 江扬皱眉,他懂唇语,不用找遥控器打开声音也知道女主播说的是:“关於这起屠杀平民的惨案,本台正在追踪报道。目前,被认为对此应付主要责任的杨霆远一级上将并未发表任何声明。” 苏暮宇也看见了,赶快放下食物去找遥控器,等打开声音的时候,镜头已经转而采访一名浓眉大眼却双目含泪的姑娘。她强抑悲痛对记者说:“我叫毕玥,我的父亲毕振杰,只是一名被海神殿胁迫交纳保护费的歌房老板,军警闯进我们家,连保姆都没放过!”她说著又把手里捧著的遗相展示在摄像机前,果然是毕振杰那张桀骜不驯的脸,苏暮宇倒抽一口凉气,立刻说:“我去打个电话。” 江扬当然很清楚真正的毕玥现在还住在基地的招待所里,距离指挥官官舍只有两个街口,因此瞬间就明白了前因後果──这个阴谋比想象中更歹毒,布局者的胃口也远比他们之前设想的更大。如果杀死方方只是顺手或者需要,那麽借剿灭海神殿余部这个行动将陆军总司令陷入不名誉的泥潭里,则是彻底宣告了他们对於这个国家政权的野心。 如果是那样……江扬凝眉想了想:“这位‘羞花’姑娘演技不错,从正牌毕玥姑娘的经历看来,对方准备得非常充分,所以我们现在就算是让她出场辟谣,也来不及了。何况……”江扬瞥了一眼正专心致志榨橙汁的苏晨,压低声音叹了口气:“你也知道,围剿毕振杰余部的行动,确实有‘灭口’的意味。当时在昂雅,卓家的管家试图谋杀秦月朗和小卢舅舅,然後嫁祸给苏朝宇,也就是他以为的‘波塞冬大人’。这件事让我们不得不担心,再加上那部分人,这些年也实在太不消停,打砸抢烧买卖人口贩卖毒品走私枪械,枪毙三次也不多。” 隔著数年的时光看去,海神殿惨烈的决战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苏暮宇在江扬身边坐下,仿佛在认真地看电视里的报道,却不自觉地狠狠地咬自己的嘴唇,眼前都是当年横飞的子弹和爆炸的火光,都是那些近乎前世的温暖的寒冷的残忍的幸福的回忆,有波塞冬有万飞有张诚有毕振杰有那麽多记得名字和记不得名字的手下。噩梦般的十三年,他从未放弃过回家的念头,因此从未将自己视为他们中的一员。就连万飞,他都不确定那是真的爱情还是在那样的环境里对最後一根稻草不切实际的执著。这几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试图遗忘试图从过去中走出来:他把海神殿的财富捐给需要读书的孩子和需要看病的老人;他给所有的“寄居蟹”自由;断绝包含“烧杀抢掠”、“绑票勒赎”、“制毒贩毒”、“走私军火”在内的各种“业务”,专心致志地、一点一点地洗白整个组织…… 可是到了最後,海神殿还是毁了庄奕全家和苏家兄弟俩少年时代最美好的回忆,害死了江立,逼退了七大元帅之首的江瀚韬和现任首相秦月明,现在又轮到了杨霆远总司令。一石激起千层浪,或许江扬和他的整个家族经营百年的基业,都会在这样席卷天地的飓风中毁灭。苏暮宇凝视身边的江扬,那双美丽极了的蓝眼睛里依稀有晶莹的光:“我觉得……” “你觉得我还是把你交出去比较好,你觉得海神殿已经毁了足够多,所以我和我的家庭最好还是回到安全的岸边上去,你觉得你可以跟苏朝宇谈,他应该会理解我的立场和我的无能,是吗?”江扬瞧著他,居然含笑,从江立生死未卜到现在,两周来苏暮宇甚至从未看到过江扬笑得如此开心如此狡猾。他一边傻傻地点头,一边深切地理解了为什麽天不怕地不怕的亲哥哥仍然对“神一样的指挥官”怀有一丝丝敬畏。江扬伸手揉了揉他剪短了的海蓝色的头发,揶揄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孩子:“不,暮宇,按教科书上的话说,‘命运的齿轮已经紧紧咬合,历史的车轮已经开始向前推进’,扔你出去阻止这种必然,就像螳臂当车那样愚蠢。虽然为了拯救别人牺牲自己是一种极致的诱惑,但是我并不想满足你。作为一个还算明智指挥官,我清楚我所要做的是让每一个士兵牺牲得有价值,而不是让他们成为毫无价值的炮灰。你麽,只要做好副官的职责就好。我已经推荐你升职,下个月你就是苏中尉了,比起一团没用的炮灰,我更想要个好副官。” 苏暮宇被感动,抽抽鼻子,努力微笑:“指挥官的贤内助已经有程亦涵上校和我哥了,还需要第三个吗?” “贤内助麽,”江扬撑起来帮苏晨端那一大扎鲜榨橙汁,“自然是一个不少,两个不多,三个四个刚刚好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06 前年围剿海神殿余部的秘密行动被翻出来、并且确认为“屠杀无辜平民以谎报军功”只用了不到两周的时间。尽管被彭耀控制的职业调查办公室保持缄默,将那些举报信都塞进碎纸机,但是仍然不能阻止对於这个事件的立案调查。最高军事委员与早已被架空了部长凌易的国安部合作,进行了所谓的“受害者侦讯”,林林总总的证据件件直指陆军总司令杨霆远一级上将,而又影射著几乎退隐的江元帅和拥兵西北边境的江扬。但是元帅始终保持低调,江扬也一样。有一天下午,林砚臣回指挥中心处理新第十三军的行政问题的时候,发现江扬正一边办公一边听电视台里那些越来越大胆的评论员赤裸裸地抨击他本人。琥珀色眸子的长官啜著养胃茶笑容明朗:“文采和口才还真不错,就是导演太差,镜头切得不够利落!” 白虎王的棋局几乎完全摆在面前,这精心策划了几十年的埋伏战终於开始。由於江扬和杨上将他们始终不愿将事情的实质上升至危急家国天下的高度,因此在卓家初步的计划里失了先机;加之对方准备充足,一环扣一环的谋划袭击密度太高;又利用昂雅事件之後卓家“失势没落”的形象为掩护,降低了所有人的警惕性。现在,他们不得不按兵不动,观察卓家的下一步行动。想到这里,江扬一点儿都不紧张了,反而一直想著他的小混蛋说过的话:“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们玩得越大,死得越早,亲爱的老混蛋,我就等著你挽救大家於水火了,这些都是你升级的经验值!”明知道这哄孩子似的话只是玩笑,但江扬竟一直记在心里,就仿佛他的小混蛋这样说了做了,一切就会真的好起来。 最高军事委员会直派的安全保卫小队到达指挥中心的那天,朔风卷雪,江扬办公室收到了军委会直送的绝密文件,内容触目惊心:“陆军总司令杨霆远一级上将被控‘战争罪’及‘反人类罪’,已由有关部门批准逮捕,进一步调查侦讯完成之後,将择日宣判。” 江扬第一时间打给彭耀:“如果他们能成功格杀杨上将,下月议会的临时首相补选让卓缜胜出,那麽距离真正的一场大乱,也就只有一步了。” 一样密切关注著局势的第四军兼第十三军军长冷笑:“白老虎家这回是玩真的了,陆军总司令也能随便抓走?喂,你们家就不管了?凌部长不是你爸爸的贤内助吗?” 江扬差点没气乐了,隔著好几百公里,还是能想象出小狼崽子邪恶地勾起嘴角的坏样子,只不过此刻他没有心情继续调侃,长长地叹了口气:“这通电话算是求助,我需要跟你面谈。” 彭耀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江扬要的是第四军拆分之後留在首都、并入杨上将集团军的那部分力量。事关重大,他也不能立刻做决定,於是回答:“我三小时後到指挥中心。” 布津旧历年的除夕傍晚,位於本次风暴最中心的杨霆远一级上将正在喝茶,悠闲的神情会让瞧见的人都觉得他肯定是坐在自家漂亮的阳光露台上。不过实际的情况是,目前,他所能凝视的不过是四面雪白的墙和八只不同角度的摄像头而已。 正当杨霆远借著镜头的反光摆弄自己平时总是被勤务兵弄得很整齐的一头黑发的时候,正前方的墙壁忽然改变了颜色,门口出现了一个年轻得令人嫉妒的中尉,那双湖水绿色的眼眸里闪著冷漠而狂热的光。他径直走到杨霆远的面前,递上一张纸,像一杆标枪那样戳著,冷冰冰居高临下地说了一个字:“挑。” 杨霆远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张餐单,上面有各种诸如炸薯条炸鸡块炸小鱼炸洋葱圈之类的东西。他向来吃得清淡,这些东西完全没有兴趣,於是皱了皱眉。那军官面无表情地把单子展平:“最後一次机会。” 杨霆远凝视这个年轻人的眼睛,试图分辨里面隐藏著的真实目的,但是这孩子只是安静地从口袋里抽出半支铅笔,放在他面前。 “你,是来杀我的?”杨霆远抓起笔在手指尖上转著:“食物我没兴趣,但是我想写一封信,可以吗?” 年轻中尉僵硬地摇了摇头,干脆抽出了银色的配枪:“没时间,不会疼。” 对於这样一个过分天真过分狂热的教徒般的军官,杨霆远完全没有办法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能尽可能多地选了七八样看上去最麻烦的食物,然後递给谋杀的执行人:“谢谢。如果能有饺子的话……” 年轻中尉看都没看就把这张纸折起来放进口袋里,转身出门,不到三分锺以後就用一只手端来了“最後的晚餐”:一只酱烤鸡腿堡和一杯冰可乐,完全不在选项单上。他僵硬地敬了个礼解释说:“没时间,对不起。” 简直令人气结!杨霆远试图跟他交涉,可惜对方就像是一个冰雕,没有表情没有感情。他把一只手表摆在杨霆远的面前,用标准的军人姿态戳在他对面,再次握紧他的配枪:“十分锺,阁下。” 这是什麽事儿啊!帝国的第一智将毫无办法,只能郁闷地吃了两口鸡腿堡,又喝了两大口可乐。难道就要在这里结束,在这样讨厌的一餐之後吗? 那双湖水绿色的眼睛始终凝视著杨霆远,并且在十分锺到了以後安静地转到了杨霆远身後。後者感觉到对方那双比普通人略略冰凉的手放在了他的颈动脉上,同时,一支很硬的筒抵在了他的後心,略略一滑,像是要选择一个最合适的位置。年轻中尉问:“可以了吗?” 杨霆远咬牙。在被逮捕之後,他的双脚始终被特制的钢索扣在这张椅子上,而且从军校时期开始,他就十分不擅长各种需要体能的科目,面对这样一个年轻而又明显极擅长搏击或者射击的军官,他完全没有胜算。此时此刻,所有的不甘心或者侥幸看来都毫无意义。身後的那个人静静等著,像是匹瞄准了猎物咽喉的孤豹。 杨霆远凝眉:“你还这样年轻,他们不该派你做这样的事情……算了,最後一个请求,如果有机会,请替我转告华启轩少将……我……”他犹豫著,作为帝国陆军总司令,作为几十万将兵心目中最具智慧最值得尊敬和追随的存在,他已经强迫自己放逐了那段刻骨铭心的情感,甚至在前年的爆炸案里,面对重伤几乎失去生命的爱人,他仍然对外发布了“挚友”的声明。很多年来,他一直认为他能够忍受在爱人的葬礼上作为普通亲密的上司直面一切的折磨,可是现在…… 从未後悔过任何决策的杨霆远感到无尽的遗憾。如果老神仙还能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像江扬那样勇敢地公开这一生的情之所系,他闭上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就像是说给自己听:“……我很抱歉没有勇敢一点,我其实一直深深地……”骨子里的羞涩和多年习惯的矜持让他说不下去了,他微微勾起嘴角,说:“好吧,就这样,他都明白。” “那就上路,阁下。”年轻中尉的声音依旧如同被机器处理过一样,没有一丝波澜。 接著,杨霆远听到“噗”的一声,像是一把带消音器的配枪,後背像是被什麽东西刺入,真的不算太疼。他并不想低下头看自己的前胸冒出的鲜血,反倒只想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哪怕只有四面雪白的墙。 视线渐渐模糊,帝国最具战争智慧的大脑渐渐迷糊,杨霆远强撑著望向门口,似乎有人正在走进来,那影子如此熟悉。 这是幻觉,杨霆远想。 他的嘴唇动了动,那个口型是:“我爱你,启轩。”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07 秘密处决杨霆远一级上将的消息并没有即刻传到边境基地。旧历年前的最後一天,连日来一直超量工作的江扬难得没有加班,而且,在养胃茶和传统草药的联手调理下,他的胃痛最近有所缓解。超乎常人的心理机制再度启动,江扬能够跳出家庭遭受的种种不幸,全盘审视整个局面,所以哪怕包括新军在内的整个基地被军部“特别关照”的时候,他甚至比程亦涵还淡定。 上午收到的消息是,未来一个财政年,基地的财务预算将被强制削减百分之二十五“用以改善民生振兴经济”,而上一个年度申报的各种嘉奖和提升也多数不被接受。虽然凌寒的提衔报告顺利过关,前国安部的金舟特工还是十分愤愤。在江扬家的新年聚会上,他端著一罐果汁牛奶站在桌子上吼叫:“上年殉职的军官只得升一级甚至半级,军部是脑子进水了还是变态了!什麽东西!祝他们新年统统下地狱,十九层地狱!” 前警犬明星对於这种位置的发言十分不熟悉,它好奇地围著桌子转,汪汪叫著回应这番豪气干云的演说,吓得慕昭白把脚都缩到沙发上面去,生怕明星因为过於激动而决定撕咬什麽东西。江扬的前任副官程亦涵和现任副官苏暮宇在厨房一角交流著煮养胃茶的心得,苏朝宇忙前忙後地给刚刚从首都飞过来的秦月朗打下手,後者的新婚伴侣卢立本也来了,还给江扬带来了一张江铭亲手画的贺年卡,上面贴了一朵紫黑色的干花,写著:“‘死不了’开花了,有黑色,可是二哥不会回来了,对吗?” 江扬是多麽难过啊,关起门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好久,所有人都不敢打扰,後来苏朝宇带著端著一杯滚烫的养胃茶的苏晨上楼,过了大概过了五分锺,江扬牵著苏晨的手和苏朝宇并肩走出来,镇静地环视一屋子亲人挚友生死兄弟,微微一笑。 没有一句话,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神一样的指挥官始终在,於是可以觉得安心。 开席之前,江扬举杯:“惟愿明年今日,风波过尽,岁月静好。” 这话平淡,此时听来却幸福得那样遥不可及。慕昭白悄悄握住了程亦涵的手,秦月朗和卢立本默默对视,凌寒侧头去吻林砚臣的嘴唇,苏朝宇则搂著他儿子的肩膀,握著他弟弟的手,一条腿和江扬的紧紧纠缠。一时谁也不说话,最後还是秦月朗先站起来,露出一个招牌式的微笑:“切羊腿之前,我还有一句不吉利的话──未来那场大风波,请尽量幸存,万分不得已的时候,自救便是互救。” 江扬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露出赞许的光,苏朝宇拎著苏暮宇的耳朵嘶嘶威胁:“瞧人家那觉悟!回去当炮灰之类的傻主意想想就算了哈,记著,乱跑没好结果!”说著还趁机使劲蹂躏苏暮宇的脸。 还好苏暮宇的手机响起来,才让蓝头发的副官能够顺利逃出双胞胎哥哥的魔爪,在他远远躲到楼梯那边接电话的时候,秦月朗开始用娴熟优雅的动作给大家分烤得外焦里嫩的羊腿。不过第一块肉才撒上调料送到江扬手边的时候,却被匆匆回来的苏暮宇打断了,後者神情严肃:“元帅请您立刻回电,很急,务必马上。” 江扬二话没说放下筷子就走,秦月朗顺手就把那碟子肉塞给苏朝宇,把分肉的银刀交给卢立本:“你来,我上去看看。” 程亦涵神情凝重地看著他们俩的背影,苏朝宇直接倒掉杯子里的半杯屠苏酒,叫勤务兵给大家添饭:“都先吃饱,今晚八成要通宵。” 杨霆远闻到抹茶和柠檬的清香,感觉到自己半躺著,盖著柔软而温暖的被子,他忍不住想:“这就是天堂吗?还真不错!” 他满怀期待地睁开眼睛,指望著看到十几年前就已经离开人世的父母,可是事与愿违,一双湖水绿色的眼睛近距离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眨巴眨巴:“阁下,您醒了?” 杨霆远吓了一跳:啊,难道是一枪没有杀死,还要再来一次吗?或者这其实是地狱而非天堂? 那年轻的中尉敏锐地捕捉到了杨霆远眼睛里的困惑和疑虑,於是……他居然笑起来了,眼睛弯弯的,鼻子皱起来,配上那张漂亮的脸,简直像是个孩子。 杨霆远那双在帝国军界被誉为“宇宙般浩瀚而深不可测”的黑眼睛里第一次露出惊惧──难道这是那个冰雕般的孩子的同卵双胞胎吗?天哪,这也太玄了吧! 有个熟悉的声音哈哈大笑:“喂,被一个孩子吓成这样,太逊了!”杨霆远悚然回头,华启轩少将挑帘走了进来,径直到床边轻轻吻了一下杨霆远的嘴唇:“再过四个小时,我们就安全了。” 杨霆远为这个吻红透了脸颊,脑子里也一片浆糊:喂,不是死了吗?不是眼前这个孩子亲手射杀的吗?杀死之前还吃了几口难吃极了的酱鸡腿汉堡,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华启轩笑得很坏,显然已经知道了全过程:“小猴子演得那麽卖力,你居然到最後都不肯说爱我,‘很抱歉’是什麽,啊?” 被叫做“小猴子”的年轻中尉侯锦保持笑嘻嘻的样子,华启轩揉了揉杨霆远的脸颊,终於给他解释:“小猴子是我的女婿,呃,你知道。”杨霆远确实知道,那姑娘叫张枕书,是差不多二十年前,华启轩收养的阵亡战友留下的孤女,不过杨霆远跟华启轩认识的时候,她已经开始读寄宿制的高中,大学毕业後又去了国外,所以跟杨霆远并不算熟悉。 他点头表示已经了解,於是华启轩接著说:“小猴子是帝国军校的高材生,军委会直辖的别动队的分队长,因为长得太像孩子了,所以工作上不得不作出一副异常冷漠残忍的样子。你被抓之後,我就让他‘主动争取’沦为看守,正巧其他分队长都不确定你会不会东山再起,因此多有顾忌,他只是不说话就得到了这个‘美差’。当然,最重要的是枕书去年办了移民,国内连档案都销毁了,我跟她本就不是法律上的父女,她和小猴子还没正式结婚,於是军委会根本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谋杀,是假的?”杨霆远狠狠地瞪了华启轩一眼,那张永远都温暖温和的脸上不掩饰的怒意:“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就这麽逃了?” 华启轩一点也不害怕,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侯锦敛去笑容回答:“不,是真的,不过时间是明天凌晨五点,会让您瞧见新年的第一缕曙光,并且留足时间给您准备您点的菜肴。” 杨霆远不知道应该笑还是应该哭,被自己奉献了半生忠诚的国家背弃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他勉强勾起嘴角:“哦,那真是谢谢他们了。” “不客气,阁下。”小猴子用那种冰雕般的神情语调回答,弄得杨霆远的後背凉飕飕的,年轻人变脸般露出笑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又说:“不过给您打麻醉针是华长官的主意,他说从军委会出来一路上诸多不确定,如果您是醒著的,只怕还得照顾您,会出漏子,所以……” 对於体能类科目完全没有心得的杨霆远纵然生气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狠狠地瞪了爱人一眼。华启轩的表情难得认真严肃,假装完全没听见没看见,走到窗边去拉开窗帘,给他看外面一望无际的大海:“四小时後我们就会到达典锐少将的防区。你还不知道,在获知你被军委会逮捕之後四小时,他扣押了派去接替他职务、‘押解’他回首都‘接受调查’的司法小队,然後赶在最高军事委员会宣布这个消息之前,先宣布现在临时代理首相的卓缜是‘伪政权’,最高军事委员会的六位元帅是叛国贼,然後……”华启轩眨眨眼睛,侯锦非常严肃地补充:“他独立了,阁下。” 杨霆远无奈地望向他最爱的防卫指挥官,华启轩压低声音:“我们现在正混在至嫦湖湾执行护卫任务的舰艇编队里面。周围都是自己人,除了你的嫡系部队之外,还有四千名第四军旧部的精锐,带队的是彭少将最器重的团长。典锐少将说补给足够,让我们务必多带人。” 肆意剥夺民权、制造冤狱、谋杀和爆炸早已挑衅了杨霆远的底限,他从来不是那种要用屈死来佐证忠诚的人,他尊重生命和信仰,因此更加反对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愚忠,面对卓家收紧的网,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反抗。杨霆远苦笑著看著华启轩:“於是?” 华启轩摘下军帽,优雅地施了个宫廷礼:“於是,我们私奔了,长官。” 杨霆远舔舔嘴唇,终於认命地把脊背放松在靠背椅上,那双温润的黑眼睛凝视著他的爱人。小猴子早已知趣地悄然离去,华启轩也在凝视著杨霆远。终於,黑发的指挥官先沈不住气,他长长地一声叹息回答:“很好,谢谢,启轩。” 华启轩向前进了一步,得寸进尺地半跪在他的床前,杨霆远仰头微笑,淡色的唇看来极其美味而适合亲吻。经历了生死一线,经历了只差一点点的天人永隔,所有相爱的人都想要紧紧拥抱,这与智慧高低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不由自主地被彼此吸引,就在嘴唇相碰的瞬间,华启轩看到杨霆远用口型说:“我爱你,启轩。” 海涛阵阵,海鸟声声,纵使此刻起便要亡命天涯,也永无遗憾。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08 布津帝国陆军总司令杨霆远一级上将和他的挚友情人、首都防卫总指挥官华启轩少将“私奔”後五个小时,江扬收到了相关的消息。结合之前送来的“典锐少将独立”的消息,“真是太热闹了!”苏朝宇摩拳擦掌,蓝眼睛里闪著兴奋的光,弄得江扬忍不住拍了他一巴掌,提醒他“认真严肃”,於是苏朝宇就凑过来,特认真地蹭他的额头,揽著他的腰,温柔地拍他的後背:“喏,他们要再欺负你,我也带你私奔!” 江扬扬眉,手腕一翻,闪电般拎著苏朝宇的领子把他按在了办公桌上,另一只手恶趣味地捏了捏苏朝宇的屁股,在他耳边吹著风低声威胁:“小混蛋,你想要二十下结结实实的藤杖做你的新年礼物吗?” 苏朝宇才不怕他呢,奋力侧头咬了江扬一口,磨著牙说正经事:“话说,杨总司令是真跑了?反了?” 江扬骨子里的敬业因子呼呼地冒出来,放开苏朝宇,在大扶手椅里面转了转:“跑是一定的,拐走第四军放在首都的那几艘军舰和好几个团的精兵也是真的,至於反……”他笑起来,“……确实有人要反,可惜不是老师,也不是你我。” 苏朝宇翻身坐在江扬的办公桌上,长腿像小朋友那样晃来晃去,样子十分可爱,那双澄净的眼睛盯著江扬瞧:“喂,你是不是知道……其实……我……有点……” 江扬要仰著头瞧他,眸子里都是笑意,好像在欣赏自己亲手培植的小苗开出的美丽花朵,那麽欣慰那麽慈祥。苏朝宇被他看毛了,忍不住踢了他一脚,红著脸咬著嘴唇生气地说:“好啦好啦,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有时候很幼稚!不至於啊!” 江扬多麽想亲吻他的爱人!他深深地了解苏朝宇要说的是什麽──作为一个帝国军人,作为一个普通家庭长大的小老百姓,苏朝宇始终对於政治倾轧没有任何兴趣。如果没有江扬,他大概会满足於军区某个实战部队中队长之类的职务,在度过了十数年的热血的、战斗的生涯之後,正常地退役转业,带著老婆孩子过安稳日子去。从某种程度上讲,团级是他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性格的军官的极限,这与他个人的极端优秀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尽管苏朝宇现在已经是统领万余精锐部队的狼牙师长,尽管因为庄奕因为苏暮宇因为江立,卓家已经成为苏朝宇一家三口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某些时候,那种诸如“谁当皇帝都是一样”、“打仗最惨的还是军人和老百姓”之类的想法,还是会像雨後春笋那样冒出来,让苏朝宇觉得特纠结又特不好意思。他很清楚这类想法不至於影响他的行为和判断,可是在江扬面前,他忍不住要说出来──这些年,江扬在他们相识之後的这些年,作为爱人、长官、兄长甚至父亲,都从未让他失望过,他不仅仅是爱他,还会不由自主地依赖他,信任他。 江扬张开怀抱,苏朝宇立刻像小动物那样扎进他的怀里,琥珀色眼睛的长官揉著他的蓝色短毛,半晌才说:“‘趋利避害’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则。面对挑衅,我们永远别无选择,保全自己消灭敌人是动物本能,无需为此感到羞耻。对於那些无辜卷入的受害者,我会一直抱有最深刻的歉疚,但是退让绝对不会解决问题,就算我们引颈就戮,那些人也不会心慈手软。‘一个最英明的皇帝也不如一群平庸的议员’,明白吗,亲爱的?卓家要的不是做首相做元帅,他们也不会满足於做一个没有实权只有尊名的皇帝,做为军人,我不可能坐视这种历史的倒退,这不是谁当皇帝的问题,而是做公民还是做奴隶的问题,所以……”他轻吻苏朝宇的嘴唇,凝视著那双宝石般璀璨纯净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也会宣布独立,就像老师一样。” 苏朝宇心里都明白,可是他就是要听江扬说出来,然後就觉得非常安心非常放心。他热心地回应著江扬的吻,嘴上却不饶人:“皇帝和皇後对你那样好,我才不信你没有私心!” 江扬笑出声来,手指不规矩地伸进了苏朝宇的家居服下面,恶趣味地揉著苏朝宇光滑的皮肤和下面线条优美的肌肉,语气却那麽认真:“真有那麽一天,我也没兴趣搞什麽‘复辟’,就干脆变成普通的民主国家算了,皇室贵族什麽的,能吃吗?好吃吗?” 苏朝宇的眼睛都亮了,两下剥光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一条腿蜷起来踩在办公桌上,抱著膝盖,咬著嘴唇,歪著头瞧著江扬微笑,充满情欲地挑逗:“能吃吗?好吃吗?” 他们已经快一个月没在一起,苏朝宇又难得这麽乖这麽诱人,江扬当然不肯错过。他打横把苏朝宇抱起来,深沈地凝视他完美的身体:“唔,这个麽,我要品尝一下才能得出结论……” 新年之後,议会第一次正式会议就推选了新的首相,不出意外的,现任的财政部长、卓家的小儿子卓缜成为了新一届政府的领头人。他上台第一件事就是削减军费用以改善民生,各个军区的经费都有不同程度的减损,而对於东北边境宣称独立的典锐少将,卓缜并没有派兵清剿的打算──毕竟,那地方易守难攻,又有整个帝国最擅长打仗的杨霆远一级上将坐镇,还是攻心为上,和谈为主。 “病休”在家的江元帅和辞职首相江夫人在这场风暴中稳稳呆在安全地带,过得非常低调谨慎,连江铭都很少出门,更是与媒体保持著礼貌的距离。日子久了,诸如“杨总司令神秘失踪”之类的谣言都渐渐被“就业增长和消费指数稳步上扬”这样有实实在在数据的新闻所代替。很久没有回家的江扬终於松了口气,再次把工作重心转移到新建的第十三军上。 第十三军的建立赶上了最寒冷的冬天,坐在办公室里处理事务的江扬等人并没有在身体上感到特别辛苦,然而活跃在帝国最西、最北防区的官兵们却吃足了苦头。尽管穿了配发的特制的加厚的羽绒衣,在零下三十几度的地方干活仍然是一个极大的考验,尤其是这个冬天雪量十分大,还喜欢下完雪就晴天,等隔天早晨,路面如镜。为了让辎重车辆顺利通过,汽车部队给每辆车都配备了防滑链和时速监督表,已经提前移防的士兵更是整天都耗在清理路面这件事上,用铁!敲开厚厚的冰层,露出柏油的路面来。甚至,有几天的雪大到推不开门,站岗的哨兵被困在岗亭里,不得不出动了十几个人挖开积雪,把冻得嘴唇都没血色的哨兵带回去。很快,指挥中心发下通告说已经增派了无人机,可以暂时离岗──这麽恶劣的天气,那些越境和走私的人估计也只能望雪原兴叹了。 於是,当春天的太阳照耀著初具规模的第十三军营地的时候,新的问题产生了。老天爷似乎是为了弥补冬天的严寒给新军区带来的困扰,春季升温十分迅速,不出四月,地表温度已经飙上了二十度,而往年,边境基地的东北方向总是和西北那边一起,最後一个换掉冬季军装,往往,那都是五月底的事情了。三月上旬,所有的场地训练几乎都无法进行,大量雪融水让所有的土地几乎变成了沼泽,任何机动车一开就陷进去;中旬,山洪爆发,第十三军出动了至少三分之一的人力去抗洪抢险;下旬,雨水过多导致种子还没下地就提前发芽,政府发放了足量的替换种子补贴,为了赶上最好的播种季,几乎所有连队都拨出一个排,每天轮流给当地的原住民帮农。 江扬看著程亦涵交上来的第十三军近期工作汇总,笑出声来:“你们到底在忙些什麽?” 程亦涵摆出高深莫测说的长官架势:“哦,天灾,民生,我的长官。” 以前经常面对面聊天的长官和副官隔著上百公里和电话线,聊了聊剩下的四个字:人祸和国计。江扬说:“你们缺军功的话,人祸可以考虑,自己制造点儿什麽,我给你撑腰。”当时程亦涵忍著笑,尖刻地反驳了几句,却又知道对方是开最不正经的玩笑,显然心情很好。 如果知道所谓“人祸”和“国计”在土地还未被夏初的阳光晒得暖起来的时候会联手上门找麻烦,江扬一定要对乱开玩笑这种严重的过错做出发自内心的忏悔的。 无论积雪融水多麽恐怖,不变的是边境线上的集贸市场。它是纳斯、布津两国边境少数民族原住民重要的社交活动之一,每个月,按照他们信奉的大鹰神明的月历里的第二个星期六,居民们无论贫富,都会带著自家的物产开始徒步前往边境线。 第二天早晨,也就是当月的第二个星期天,他们会自发地形成一个集市,以物易物,换取所需要的生活用品。还有巫师和巫医,他们都会按时出现,为病人开方,为新娘子算洞房的最好时辰,确保她能第一胎就生下骁勇的男娃娃。这个传统自从布津建国以来,几百年间从来没人打扰。当地居民抗拒电脑之类的现代化东西,认为那是“恶魔的獠牙”,所以即使是驻扎在边境的战士们,也都礼貌地和当地人保持距离,虽然对方需要帮忙的时候,战士们会热情地答应下来,但是平时,即使是在热闹的集市,布津、纳斯两边的战士们都是在界碑两侧拉警戒线防卫,不许擅自越境,同时制止次数极少的小纠纷。 几百年来,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从未被影响,集市上仍然有人为了一根鹰的翎毛,拍出三百张羊皮的惊人价格,仍然有巫医把致命的毒草汁液融在香甜的羊奶里,递给瘦得皮包骨的老人,告诉他这是到大鹰神面前最快最好的路。战士们安静地站在国境线两侧,用旁观者的身份观察这个集市,他们都荷枪实弹,虽然知道并不会发生国国冲突,仍然时刻高度警惕。有时候,他们也会喝慈祥的老奶奶递过来的酿酸奶,集市撤摊检查的时候,快要换防或者退伍的老兵都愿意买一些皮质手环和山里的虫子标本送给朋友们当礼物,毕竟,能在帝国最西、最北的边境线上服役,也是一种不错的人生经历。 这一年春天的集市格外艰难。对於原住民来说,山洪暴发之後,他们损失了大批的羊群和牛群,手里的物资变得十分匮乏,尽管政府给了他们一定数量的现金补贴,但是集市上,现金可以购买的东西并不是很丰富。另外,通往集市的山路泥泞崎岖,老人和小孩都走不动了,新娘子更不能走,他们相信,如果新娘子弄脏了那双嫁鞋,就一辈子倒霉。因此,第十三军驻边的长官向总部报告了一次,拿到了一个解决方案:出动军车送居民去集市,不过每家只能为老人、孩子和待嫁的女孩报名,等集市结束,再把他们送回聚集区。 这种形式从寒冬刚过,持续到山洪消退,当地居民和驻边战士的关系从来没有这麽亲近过,他们把家里收集的狼牙做成项链送给小战士,表达谢意。此时驻扎在边境的老排长,虽然希望严守纪律,但是仍然抵不住居民们的热情,只好让战士们都记账,估价之後再做补贴。 当老排长站在界碑前面跟小战士聊天的时候,集市正热闹,他们看见从山区侧面开来了一辆吉普车,但很明显,并不是迷彩的,也不是狼牙那种涂了狰狞狼头的大黑车,因此可以确定,来人不是布津官兵。鉴於原住居民大多淳朴,生活方式相对落後,几乎没有人会开车,因此,老排长一声令下,全员戒备。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09 集市上的人都静静地看著那辆车。车停在界碑前面,下来了一个穿著漂亮的兽皮围腰的男人,带著八个侍从,每个人手里都有枪,看上去像原住民村子里的头人。他们根本不要求布津的士兵为他们开门,毫不在意地翻过了铁丝网,冲著集市而去。老排长高呼:“站住!”他们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向一位巫师走过去。 老排长立刻联系了第十三军指挥中心,对方下令说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原住民安全,但是,边境安宁第一。话音没落,老排长已经看见为首的那个粗野的汉子从巫师的小棚子里拖出了一个穿著灰色长裙的姑娘,姑娘脚下是绣著红花的嫁鞋,老排长知道,她十五岁,後天就要嫁给村子里一个个胸膛是紫红色的小夥子了。 原住民立刻开始反抗,但是八个随从毫不犹豫地开枪了,并不是驱散和威慑,而是枪枪命中要害。老排长安排了人留守,其他布津士兵迅速冲了过去。一时间,集市里充满了血腥味,哭声和子弹入膛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让人们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老排长一面慢慢地用布津语跟那个粗野的汉子交涉,一面仔细调整著距离,希望可以一枪命中。然而对方却像吃水果一样,一面答话一面轻松地开始撕那个姑娘的衣服,手在她的胸口使劲乱抓。他高声地告诉原住民:“我不打当兵的!本来我是你们的王,现在你们坐了当兵的车,背叛了我,就是我的对手,我要把你们都杀光!” 有小战士接到了排长的命令,带著没有死伤的原住民撤回国境线内,卫生兵焦急地把尸体和伤者一个一个往回抬。原住民用他们最恶毒地语言诅咒那个粗野的汉子,然而,每一声咒骂都换来了一个死人,卫生班长急得大哭起来:“你们不要再骂了!不要骂了!” 因为对方没有主动袭击布津士兵,老排长也不确定他和原住民之间到底是什麽关系,毕竟信奉原始宗教的原住民跟一般布津国民的想法不同,价值观不同,如果穿兽皮围腰的男子真的如他所说,是“王”、“头人”或者当地原住民承认的“神的使者”,那麽即使他杀了再多的原住民,作为“外人”,布津帝国的士兵也不能干涉。因此,老排长不敢贸然下令开枪。这时,对方手里的姑娘已经被脱光了,像一袋米那样被扛在肩膀上,大声哭嚎,叫她未来的丈夫的名字,叫她的爸爸妈妈来救救她。其余的一些人把那辆吉普车开到近前,用麻绳把姑娘捆在後座里,首领再次重复了一遍“杀光你们所有人”的威胁之後,便钻进了车里,一会儿过去,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个小姑娘撕心裂肺地呼喊。 被拖回来的原住民一口咬在小战士的胳膊上,质问他为什麽不开枪,然而他们无法清楚地解释。更难的问题是,纳斯那边──两百米开外的集市那端──也早就开始撤回原住民,现在,为了暂时的安全,双方人员已经完全混乱,许多布津人都在纳斯那边。老排长一直和指挥中心联系,负责这件事的军官正在和纳斯方面的有关部门积极沟通,如果他们商议好了,就可以同时剿灭这拨没有人性的山匪,然後让居民们各自回家,但是,决定迟迟没来。 忽然,从纳斯那边的防线後面冲出来一个胸膛紫红的小夥子,用令人惊讶的速度冲著车跑过来。那是姑娘的未婚夫,是村子里最擅长奔跑和打猎的人,他还没跑到车前,就被其他八个人开枪打成了筛子,健壮的身体倒在一滩泥水里,鲜血从胸口、额头和肚子的伤口处,汩汩地往外冒。 这一下,局面失控了。两方的原住民本来就是同一个祖先的两个血脉分支,大多有些亲戚关系和婚姻关系,而那个年轻人所在的家族,是所谓的“旺族”,分布在纳斯或者布津两边的人员都十分多,家谱已经不是两页三页能写下的。他一死,纳斯那边先有二十多人冲破了防线,直扑尸体而来,布津这边也完全不能控制,临时的警戒线被推倒,人群蜂拥而上。 虽然老排长在那个年轻人冲过来的第一时间就已经不顾上司的反对,下令开枪格杀所有山匪,但是仍然晚了一步。原住民包围了吉普车,山匪不停地开枪,而那个禽兽的首领,居然还在吉普车里强暴可怜的新娘子。布津和纳斯的战士们都所有畏惧,怕伤及原住民,不敢远距离开枪,最後索性直接冲了上去,徒手肉搏。两国军民和山匪扭打在一起,场面乱得无人能够控制,但毕竟官兵们都受过专业的训练,又人多力量大,很快就控制了三个山匪,其他五个人的枪已经被缴,人正被十几个原住民围殴,几乎打死。更有不争气的人趁著集市混乱,挨个摊位抢东西,本来参与殴打的摊主发觉了,自然要追过去讨要,对方不给,便又是一场争端,而这边刚刚压住的山匪冷不防踹了谁一脚,居然有逃跑的意思,士兵鸣枪警告,周围安静了几秒锺。 就这麽一瞬间的愣神,吉普车忽然发动,那首领发泄够了,开门把可怜的小姑娘扔了下去,一脚油门,冲著纳斯国境线就冲。站在路中间争吵的几个摊主和小偷都被撞得飞出去十几米。纳斯的官兵也没见过这麽野蛮的人,子弹都打在车玻璃上,眼睁睁让他逃走了。 一时间,夕阳西下,集市黯淡无光,没有穿衣服的姑娘躺在泥水里瞪大了眼睛看著她的未婚夫的尸体,她的妈妈哭著为她盘起长长的金色头发。卫生兵手里的生命一个又一个逝去,以往会爽朗地笑、会干力气活的身体僵硬冰冷,血气蔓延,哭声和咒骂久久不停,八个山匪喽罗趁乱跑了三个,剩下五个里面,两人已经被活活打死,还有三个也只是苟延残喘。老排长拧开了手电筒,和纳斯那边的军官共同签写一份紧急事态报告书,然後花了好几个小时才在逐渐暗下去的天色里点清了属於布津帝国的居民和士兵人数。 散落了一地的皮毛和干果,还有野花揉成的薰衣服的香料和织得密密的围巾,摊主们把它们从泥泞里捞起来,装在布袋子里,扛在肩膀上,拍拍住在对面国家的老哥们儿的肩膀,然後爬上了布津帝国的军车。 回程的路又黑又长,只有那个待嫁却已经无人可嫁的姑娘在一直哭,哭得老排长心都碎了,却什麽也说不出,只能静静坐著,听著,看著。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10 这次事件被布津和纳斯两国定义为“潜在的恐怖主义事件”,由双方驻边的集团军认真负责地调查,布津这边,就是彭耀统领的第十三军,纳斯那边,则是他们的边境第九军团。集市活动被叫停,彭耀从军需中心调拨了一些耐用的生活物品,每三天一次送到少数民族的聚集地,由他们定价,可以付现金,也可以用皮毛、干果等物品交换,最後弄得各种野味和土特产堆满了边防营房。彭耀听说以後居然十分雀跃,特意派了一个勤务兵去用足量的现金收走了所有松子,让家里的厨子仔细腌了又炒,弄出了三四个口味,送给程亦涵和苏朝宇他们吃。黑发黑眸的第十三军副总参谋长十分有闲情逸致地磕著松子,跟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综合情报处头子聊天:“真是很好吃!我给你寄了一大盒,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慕昭白“哼”了一声,表示“这说法太不卫生了”,却酸酸地又加一句:“指挥官那儿也有一大盒吧!”程亦涵大笑:“那份,可要从苏朝宇的牙缝里抠了。” 边贸集市虽然停了,但是山匪对边境线的骚扰始终没有停止。事件发生後第二个月,预定开集市当天,布津的边防兵正在和村长就脸盆的材料问题进行激烈的还价,村长认为这种不锈钢的东西里的倒影让人变形,“像恶魔一样可憎”,一定要古老的搪瓷脸盆。小战士十分苦恼,解释说现在部队的统一配发都是不锈钢,正著急的时候,忽然,边境线上响起了枪声,虽然和村落隔著跑马也要两三小时的距离,但是由於四周人烟罕至,这声音就十分清楚了。 布津的官兵以为是纳斯那边和山匪开火,纳斯那边显然也这麽想。很快,哨所里接到了来自指挥中心的电话,要求他们根据一个不知道什麽时候签下来的协议书里的某条某款,暂时性地援助纳斯边境第九军团驻布津边境的哨所。等到官兵赶到边境线的时候,山匪血洗边境哨所的战斗基本已经完成,由於纳斯那边完全没有准备,当他们的巡逻小队经过边境时,那辆要命的吉普车从布津方向开了出来,这次里面一共六个人,端枪就打──巡逻小队也六个人,却要遵守一大堆国际条例──山匪是从布津出来的,也没有越过平时做集市的过渡带,按理说他们不能还手,因此才求助了自己的後援和布津政府。 这一次,纳斯帝国的六人巡逻小队全军覆没,赶来增援的小队也死了三个人。这拨山匪在村子里劫走了两个姑娘和一个十岁的男孩,布津的官兵为此追赶他们直到一面陡峭的山崖下,对方弃车逃跑,三步两步就没影儿了。边防兵根本无能为力,贸然进山的後果不是迷路喂狼,就是被埋伏的山匪打死,因此,为了复仇,他们就地点燃了对方的吉普车。 “潜在的恐怖主义”立刻升级为“显而易见的国际挑衅”,边境第十三军的军长彭耀和纳斯边境第九军团的高层开会,友好地决定共同守卫这块突然乱起来的土地,在春夏秋三个比较容易换防的季节里,向边境线增派官兵和火力,同时恪守多年前布津和纳斯的停战友好协议。 “绝对他妈的阴谋!看第十三军来了,纳斯就是想增兵!”时值周末,彭耀关了视频在办公室里敲著桌子骂:“没劲!真没劲!就洗劫六七个人,强奸个妇女什麽的,没出息的孙子!德行!” 苏朝宇和程亦涵一致表示“没听见”,等彭耀冷静了,程亦涵翻翻报告补充道:“不是妇女,是少女。”彭耀气得翻眼睛,!!敲著键盘上的空格键,刚才玩了一半的游戏里,主角自暴自弃地跳进了大海。他吧唧一声摁灭了屏幕,叫进来一个秘书官:“起草一份东西,跟边境驻防那边说,下次再见那帮孙子,妈的,全灭!开火!矜持个屁!”秘书官深刻领会了这个“剿灭敌人有生力量为首要目标”的命令,然後敬礼而去。 苏朝宇说:“这件事很奇怪,山匪从来是干点儿走私抢劫的小买卖,从未发展到公然攻击边境卫队和屠杀无辜百姓的地步,他们也知道,再好的地理条件也没有用,如果我们想打,他们一个跑不了。” 程亦涵点头:“确实,建议彭帅就此事和指挥官商议一下,具体的细节问题,不是开枪就可以简单解决,事关国境线争端,谨慎为上。” 彭耀看了程亦涵一眼,对方依旧是那张扑克脸,说话有理有据不慌不忙,看似波澜不惊却句句都是对的,都在要害。他早就知道,江扬留在身边十年的左右手,一定有超人的能力和天分──唯一缺点就是太严肃,比如此刻,他那没表情的表情和标准的敬礼姿势,逼得这位经常在办公室里把脚放在桌子上的军长不得不站起来还礼:“行了,我知道了,散了吧!” 与此同时,与江扬的基地相隔超过一千公里的西南边境,也并不安静,小股的山匪连续三次袭击了牧民运输山货的马队,其中有一次劫走的珍贵药草和稀种山茶,市值数十万布津币。 这次事件里,梁丽征的丈夫、前宫廷御用摄影师向思所在的部落损失十分惨重,每天总有很多妇女跑到他们家哭诉今年孩子的学费无处著落,抱怨说连买盐和面的现金都没有了,更别提裁新衣服或者添置电脑之类的电器了。族长夫人梁丽征一开始还好言劝慰,拿出些家里的盐和糖果分给她们,後来实在不厌其烦,干脆每天跑出去打猎。也因为这样,向思不得不跟罗灿和袁心诚谈了一次──整个冬天,这支五千人队伍就驻扎在向思部落领地的大山里,靠向部落民众购买的粮食、副食品和各种生活物资熬过了整个冬天。 “但是现在这个状况,储存的粮食也已经十分有限。”向思无奈摊手:“而从这里去省城购买生活物资的唯一通路也被山匪占据,我们不确定安全。” 袁心诚皱眉,这个东北汉子对於柴米油盐的细碎日子完全没有心得,从小跟奶奶长大早学会精打细算的罗灿则赞同地点了点头:“我们马上联系基地,看要怎麽处理这件事,请您放心。”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11 半小时後,几个月来第一次,江扬和派去西南的搜索队的两位指挥官直接通话──用的是综合情报处投入了无数人力物力的新型卫星通讯保密系统。罗灿用谨慎的措辞向江扬阐述了现在他们所面临的“缺钱、缺粮、缺装备补给”的困境,并且小心翼翼地提出“要不要干脆撤回去”这样的建议。值得一提的是,由於之前一直不确定通讯安全,遵照江立的意愿,向思始终没有把他还活著的消息告诉罗灿和袁心诚,於是这两个人当然也没法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江扬。 琥珀色眼眸的长官早就预料到了搜索队会遇到类似的困境,并且详尽地分析过相关资料。向思部落所在地以山地为主,人口相对稀少,大面积覆盖著广袤的草原和原始森林,由於宗教信仰和民族文化的差异,始终处於半自治状态。理论上应该负责这块土地的西南军区兵力不多,而且主力都集中在更西和更南的嫦湖湾附近,军区的最高指挥官许志飞上将文职出身,为人还算正派,虽然并不擅长谋略对战,却对於管理军队的精细作业颇有建树,这些年与江瀚韬元帅、杨霆远一级上将相处都算融洽,一直算是帝国军界标准的中立派,所以这些日子,五千人部队只要不惹事生非,他就假装没看见,不知道。 在杨霆远一级上将“私奔”到东北边境基地以後,许志飞自然也看出了局势要变,所以更加奉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既不反驳卓家的种种新政,也不弹压江家的种种反抗,只是更严格地约束自己的士兵,对於山匪横行、有恐怖分子甚至在省城建立据点之类的行为,军委会不下命令,他就袖手不管。 江扬听完罗灿对现在情势的详细报告,沈吟了一下,郑重问:“现在有个新的任务,需要你们赌上性命和荣耀才能完成,但是我保证这所有的一切,为的都是这个国家的自由和爱。” 罗灿和袁心诚都是与江扬相当亲密的中层军官,前者在零计划泄密案中多有回护,而後者则因为刚正不阿,几乎被之前的上司排挤到提前退役,多亏江扬欣赏他的为人和能力,才有今天的地位和成就。於是他们两人都是毫不犹豫,立刻答应下来。 江扬赞许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计划是这样的……” 三天後,西南边境省的省长王斌和边境军区长官许志飞上将都收到了一封来自西北边境军区最高指挥官江扬中将的亲笔信,用词极其恭谨客气,意思是五千人队伍在贵地执行公务几个月,多蒙照顾,感激不尽,现在边境反恐需要部队,已经通知他们回防区,请贵方准许通行等等,又叫宋月少校分别准备了贵重又不失妥帖的礼物随信送了过去。地方军政长官当然巴不得这支精锐特种兵赶紧回家,马上就通知了各处的哨卡一律放行。收到消息,驻扎在山区的罗灿和袁心诚大摇大摆地向省城转移,期间却“不慎”迷失了方向,在山区里转悠了三四天之後,“恰巧”遭遇了那夥打家劫舍的山匪。尽管这群悍匪的装备和训练水准都远远超出一般意义的土匪,综合实力甚至比飞豹师或者狼牙见过的那些专业基地培训出来的恐怖分子还强得多,不过也算这群人倒霉,他们遇到的不是普通的军警,而是两个完整建制的特种中队。 罗灿和袁心诚花了大概两天的时间,付出了四名队员轻伤这样的代价,就歼灭了大部分悍匪并活捉了全部头目。然後他们很快修正了路线,继续浩浩荡荡地向省城进发。 王斌和许志飞第一时间收到了罗灿发来的客客气气的通告,江扬分别给他们打了电话,仍然是客客气气地说抱歉,还说等罗灿他们到了省城,会叫他们去当面谢罪云云,对方苦苦推辞不得,只有应了。果然几天之後,这夥特种兵就开进省城,大大方方地在军人招待所住宿。晚上七点,罗灿和袁心诚就各自带著几个队员,拎著从向思家拿的山货特产,敲开了省长先生和指挥官阁下的官舍大门。 半小时後,也就是布津国家电视台播送完当日新闻,开始播天气预报的时候,罗灿站在王斌的书房里欢乐地给特别行动队的官兵打电话:“来吧来吧,省长先生请大家吃夜宵!”被注射了强效镇静剂昏睡在沙发上的省长大人当然没法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跟王斌同样命运的还有许志飞上将。不过袁心诚不像罗灿那麽温柔,他粗暴利落地把许志飞上将拷在了办公椅上面,给他戴了专用的勒口物,并且在他使劲挣扎的时候淡定地把手枪拍在桌面上,用三十秒完成了标准装配、瞄准目标、准备射击的全套动作。有著数十年行伍经历的许志飞上将惊觉──被一支黑洞洞的枪口近距离指著眉心的时候,“颤抖”和“点头”实在只能算是人类的正常反应。 第3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6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36节 袁心诚温柔地问:“可以配合我们的反恐工作吗,长官?” 可以,当然可以,绝对可以,不可以也要创造条件变成可以!许志飞在心里疯狂叫嚣,只恨嘴里的东西堵得太严实,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边狂点头边发出些断断续续的音节。 袁心诚微笑,刷地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那麽,谢谢长官了。” 凌晨以前,飞豹师的精锐和特别行动队的队员们已经拿著军区首长许志飞上将的特别手令分区接管了整个省会城市,完全控制了军队和警察系统。这固然因为罗灿和袁心诚在肉体上控制了两位最高的军政领导人,更重要的是江扬第一时间给王斌和许志飞都打了电话,一番话说得留足面子又都是威胁,不仅仅谈了当下纷争的局势、纳斯的野心、杨霆远的离开、东北基地的独立,还仿佛十分推心置腹地谈了谈江家的实力,让他们几乎相信,杨霆远不会就此消沈,江家的基地也只会越来越好,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人必将遭到毁灭,从肉体到灵魂全都万劫不复,而勇於战斗的人则会得到自由和荣耀等等。最重要的是,这段日子以来,这两位在政界混了大半辈子的高官早就看出持续了几十年的和平到头了,平安退休大概成了奢望,就算江扬没有来,卓家也会来的。一边掌握著帝国最精锐的部队,一边掌握著国家的经济命脉,孰重孰轻谁赢谁输本来很难判断,最优的选择应该是再等一段时间看看情势,然後选边压出自己的身家性命,可是此刻,被复数以上的枪口指著的时候,选择就变得非常轻易。 被罗灿带到许志飞官舍的王斌省长和军区的指挥官阁下商量了大概二十分锺,一致决定安守“人质”的本分,任江扬要做什麽,他们一概同意。若是将来卓家胜利,他们也顶多是“被胁迫助纣为虐”,丢官去职之後,仍能安享退休金。 在这两位的配合下,罗灿和袁心诚掌握了当地所有军政界重要人物的基本情况还有一些不大不小的把柄,每个人家中都至少进驻了四名队员,监督他们和他们的家人。 和江扬的通讯里,罗灿笑容可掬:“一切正常,长官。”袁心诚却没他那麽乐观,那张冷硬的脸眉头紧锁:“这里都是兵,只怕这些老狐狸玩花样,长官,如果可以的话……” 江扬颔首,当然也想到了。罗灿和袁心诚固然能干,却因为相对这些政界高官而言,过分年轻且长期生活在比较单纯的环境里而缺乏足够的掌控力,现在王斌和许志飞暂时被武力吓倒,可是时间一长,难保不出麻烦。可是江扬身边,又很难分出一个人去帮助罗灿和袁心诚──除非是秦月朗,可是这位秦家的家主现在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盯著,贸然过去只怕不妥。如果江立还活著……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江扬就关闭了视频图像,隔了大概半分锺才重新点亮,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温润闪光:“这件事我会想办法。你们辛苦了,俘虏的恐怖分子,派人解送到边境,考虑到你们说的装备和训练状况,我想他们也许会知道一些有趣的事。”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12 向思第一时间知道了江扬的部队全歼恐怖分子的消息,因为罗灿派了一支十二人的小队把从对方窝点里缴获的赃物拉回来送还他们,除了一部分被抢走未来得及销赃的山货,还有一大堆山匪们用赃物换来的生活物资,其中包括金银首饰和超薄的笔记本电脑什麽的,向思便依照各家之前登记的损失,将这些东西分配给族人。 这段时间,早已经养好伤的江立一直在帮他打理部族的各种生意。在行政管理和做生意方面,拥有经济学硕士学位和数年实践经验的江立比一直迷恋艺术摄影的向思要能干得多,於是向思几乎都舍不得放他走了,一面看著他井井有条地登记造册设置分配流程,一面非常舍不得地问:“真的不要跟著你哥的部队回家吗?据说你哥给省长和这边的军区长都发了致歉信,他们也已经同意了放行。” 江立人在草原心在首都。他订了一份布津帝国政府授权出版的喉舌刊物《布津日报》,每周一次,和《养牛指南》之类杂志一起送到部落里。向思对於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花费大半个下午逐字逐句地研究报纸的行为表示极大的不理解:“写满官话套话假话的报纸,有意义吗?” “当然。”江立细心工作的样子非常像他哥哥或者他爸爸:“所有最新的情况都藏在里面,不过就像是密码,只有最敏感最懂规则的人才破译得出来。” 在目睹了江立精准地预测局势变化之後,向思终於相信他的所言非虚,也因此一直非常尊重他的判断,始终没有把他还活著的消息告知近在咫尺的罗灿。不过现在艺术家族长又不理解了:罗灿如果要回基地,那麽江立跟著回去,不是最安全最妥帖的麽? “不,我哥派他们来,一开始或许是为了找我,但是在杨总司令失踪之後,情况就已经变了。”江立翡翠色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狡猾的光:“我不出现,是为了给他们继续留在西南的借口。我哥绝对不会做亏本的事情,他们或许不是真的要回去……所以,帮我一个忙?” 向思深沈地看著他,竖起两根食指提条件:“多赚两成给大家弥补损失?” 江立同样竖起两根食指,然後右手握紧拳头:“百分之十吧,我怕我已呆不了太久。” 向思点头:“成交。什麽事?” “把梁丽征的幻色隐形眼镜送我一对,让我混在你们去省城采购盐和糖的队伍里,我需要亲自看看。”江立难得露出这样严肃的神情:“我想,或许时机已到。” 三天之後,罗灿在省长官邸接待了一个自称“带来了向族长重要信息”的年轻人。他戴著一顶当地山民喜欢的小花帽,穿著浅驼色的猎装和短筒牛皮靴,肤色是健康的棕色,一双褐色的眼睛闪闪发光。罗灿上下打量著这个年轻人,觉得对方简直太眼熟了,尤其是那挺直的鼻子和微笑的样子,他想认又不敢,只惊讶地盯著对方的脸,半晌才缓缓说:“你不是部族的人。” 晒黑了、壮实了、乔装了的江立笑出声来:“罗灿师兄,是我,江立。” 罗灿觉得难以置信。几个月前的追踪非常认真彻底,除了没有调动大型装卸设备翻开山崖下的巨石确认尸体身份以外,他们仔细地勘察了周围,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脚印或者血迹──虽然某种程度上,这跟第二天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有关,但是在置信范围内,绝对可以宣告江立无存活可能。 江立开始揉眼睛摘有色隐形镜片,微笑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帝国军校。当时我舅舅也就是基地的副总参谋长秦月朗准将带我去报到,我们在门口跟你问路,你骑著单车,给我们指明了去看军校平面图的快速通道。” 罗灿知道如果江立真的没有死,对於江家对於苏朝宇的重大意义,也知道此刻如果被人冒认,对於江家的打击也不仅仅是情感上的,他谨慎地听下去,表情不置可否。 江立把那对镜片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那双晴空丽日般的翡翠色眼眸中微有红丝:“我曾经在军校的第三食堂连续请你吃了七天最贵的小龙虾盖饭,然後你给了我四张苏朝宇师兄在陆战精英赛模拟赛上的高清大图,我拿其中两张做了影雕的造型碟送给师兄做生日礼物,可惜被他扔了,理由是:‘往自己脸上弹烟灰实在是太蠢太二了,我可做不出来。’” 罗灿大笑,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他们三个。当年影雕的成本很高,做个钥匙链就要花掉他们这种军校生一个月的津贴,因此苏朝宇收到这个礼物的时候并不像江立听说的那样狂怒,而是一面自恋一面对於如何处置这件东西非常纠结──扔了吧,实在是暴殄天物又要忍受自己的脸跟烂西红柿臭鸡蛋什麽的混在垃圾桶里的不愉快联想;留著吧,却又一点用也没有,还显得十分自恋,且在自己脸上放水果、瓜子皮、烟灰等等,都不在他接受的范围内。後来还是史少昂校长给他解了围:“捐给校友陈列室好了,另外,这其实是个装饰品,不是用来放东西的!” 活得实用又精彩的苏朝宇对任何需要时间打理却又没什麽实际价值的装饰品都没兴趣,隔了一阵子便就淡忘了。罗灿倒是因为违纪被罚过擦洗校友陈列室里的全部礼品,因此又见过几次,说明上只写了“xx级校友苏朝宇捐赠”,旁人绝不可能通过参观得知内情。 江立又说了几件除了当事人之外绝对没人知道的细节,佐证了罗灿见到他时的第一感觉。基於同学两年且在前阵子苏朝宇和江扬的婚礼上合作过多次的熟悉,他确定这就是江家的小儿子没错,於是在征询了江立的意见之後,罗灿立刻接通了基地指挥官江扬的通讯。 琥珀色头发的中将在看到弟弟一瞬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安静地端著半杯早已冷了的养胃茶听江立细细讲述被追杀和脱险的全过程。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盯著失而复得的弟弟,後来终於微笑:“你让我惊喜,江立。” 一路走来,江立已经确定,哥哥的部队实质上占领了整座城市,他像无良的小舅舅那样,优雅欠身:“不客气,哥,我想回家。”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13 经历了九死一生,提出这种要求简直是入情入理。如果江瀚韬夫妇看到活著的小儿子回家,那会比任何礼物都让他们开心,江立火上浇油地露出小动物般无辜的表情:“都过了清明了,哥,我怕我再不回去,我坟头上的草都长老高了呢。” 江扬皱眉,想要弟弟留在这里协助罗灿和袁心诚的话一时不知道怎麽说,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江立,有些事你或许不知道……” 江立表情非常为难,江扬强行硬下心肠:“你不能总像个小孩子,江立,我不希望你立刻回首都。” “理由呢,哥?”江立舔舔嘴唇,像小孩子那样眨巴眨巴翡翠色的眼睛,露出求恳的神色来。 作为江家的长子,江扬一向非常疼爱比他小八岁的弟弟,此刻几乎想就此答应他,再想办法调动人手:“我需要你帮罗灿他们稳定省内的军政,协助他们控制局势,将来一旦发生大的变故……你明白。” 江立非常犹豫,那神情让江扬不禁怀疑弟弟是不是受到过大的打击,竟改变了过去那种嚣张强悍的性格。他几乎想脱口而出:“算了,回来吧,我叫人送你。” 话已到了嘴边,江扬却突然发现弟弟的嘴角掠过一丝狐狸般狡黠的笑容,於是立刻收起所有的怜惜和心疼,拿出大哥的架势瞪他:“要什麽条件,说!事儿完了才允许滚回来,没商量!”还举起右手,作势要扇过去的样子:“没死不知道给家里送个信,还没跟你算账呢!” 江立本来就没打算溜回家做少爷,否则也不会主动找上门来,於是他夸张地摆出躲闪的架势,使劲揉了两下眼睛,仿佛哭了似的:“没有……没有条件……我……我留著就好了……”说著自己就撑不住笑弯了腰。 江扬也笑了,压在心头的一大团乌云,瞬间就散得无影无踪。他让罗灿到外面警戒,与江立据目前的局势深谈了差不多一小时,又嘱咐了许多话,才挂断通讯。 视频渐渐暗下去的瞬间,江扬忽然觉得那麽快乐又那麽心酸。他按灭了房间的灯,倒在宽大的扶手椅里,仰著头,放任眼泪痛快地落下,连送茶水的勤务兵在外面敲门都不肯动一下。 隔了不到三分锺,门锁哢哒一响,生怕江扬这里有什麽意外的副官苏暮宇拿著备用钥匙快步走了进来,借著楼下街灯的光芒,依稀可以看见指挥官面颊上的泪光。苏暮宇愣在办公桌前,正不知道要询问安慰好还是要先退出去让受伤的狮子能够自己舔伤口,没想到後者忽然坐正了身体,静静凝视著苏暮宇说:“我想拥抱你,暮宇。” 苏暮宇庆幸这个房间里一片漆黑,完美地掩饰了他那又尴尬又难以置信又惊讶又想打电话叫医生来看看江扬受什麽刺激了的诡异表情,就在他踌躇的时候,沈稳的、禁欲的、专情的、集各种美好词汇於一身的指挥官真的站了起来,利落地翻过办公桌,动作快捷优美,像一只暗夜里的大猫,瞬间就到了面前。苏暮宇退半步的瞬间,整个人已经被紧紧拥在了怀中。 不带任何情色意味,而是一种如同兄长如同家人的温暖拥抱,充满了信任和感激。从十一岁起就被迫学会了与人亲密接触的苏暮宇第一次发现,原来除了哥哥苏朝宇,真的会有人给予他这样无保留的家人的爱。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随即问:“怎麽了,嫂子?” 江扬没有松手,轻轻叹了口气:“是关於江立。” 苏暮宇的身体再次变得僵硬,脸色瞬间惨白。他望著窗外如钩的一弯新月,深呼吸两次才能问:“找到他了吗?” 江扬点点头。苏暮宇几乎要晕倒,嘴唇都在颤抖:“他,是否经历了许多痛苦?” 江扬再次点头。苏暮宇只觉腿一软,若不是被江扬紧紧拥抱,几乎要跪在地毯上。他死死咬著牙不让自己落泪,又问:“你们什麽时候带他回来,他……”他的尸体,还在吗?苏暮宇真的说不出来了,他紧紧抠著江扬的手腕,蓝眼睛里尽是绝望。 江扬的表情非常微妙,没有想到一向非常善解人意的苏暮宇竟然会因为他的话闹出误会。那一瞬间,实在是又囧又不好意思又怕苏暮宇大悲大喜出问题又怕苏朝宇知道他“没事吓唬弟弟”闹脾气,可是事已至此,只好坦白从宽。琥珀色眸子的长官清了清嗓子,瞧著苏暮宇尽量把声音放轻柔:“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确切地说,是江立找到了我们的部队。他活著,伤也好了,一切都好。” 苏暮宇不相信地看著他,在微光中分辨这番话的真伪。江扬恨不得把视频再打开给他看:“我刚刚跟他通过视频电话,放心,我们的人会保护他。只是我还要他干活,暂时不能回来。” 苏暮宇终於相信,整个人从江扬的怀里滑下去跪在地毯上,埋著头弓著腰,像是在哭像是在笑像是在祈祷──这麽多天以来,机场时的晨光和少年的微笑总会出现在梦里,他是多麽希望能用未来的一切美好换得那一刻重来一次。如果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想他一定会在那双翡翠色的眼睛真诚地注视著他的时候,深深地吻下去。 时光一去不归,在经历了那样严酷的冬天之後,他终於等到了春暖花开。 江扬俯下身子,轻抚他的脊背,没有一句话劝慰,那颤抖那喜悦他都知道,他都明白。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14 第二天就是周五,苏朝宇半下午就带著苏晨回到官舍。他还不知道江立生还的细节,又惊喜又意外,只想抓个“明白人”问清楚。苏暮宇不在,早嗅到爱人味道的江扬出现在书房门口,招手叫他上来,同时笑著跟苏晨打了个招呼。最有眼色的安敏虽然不知道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却看出江扬有事要跟苏朝宇谈,立刻上来带走苏晨,给他拿早做好的冰激凌泡芙和鲜榨西瓜汁。苏朝宇三步并两步飞上二楼,扑向江扬,两个人几乎用一种近似“摔”的动作消失在了书房里面。苏晨仰著头凝视那扇关紧的门,咬著冰激凌勺,抿嘴微笑。 苏朝宇热心地扑倒快一个月没亲近的合法伴侣,用饿狼般的姿态深深地吻了指挥官的额头脸颊和脖子,得寸进尺地索要了一个耗尽双方全部氧气的深吻才抬起头,骑在江扬身上作势卡著他的脖子,眯起眼睛笑得特淫荡:“江立怎麽活了?你又有什麽阴谋,赶快从实招了,免受皮肉之苦!” 江扬真想用利落的反擒拿术收拾这个嚣张又可爱的小混蛋,可是他绝对不会付诸实践──约会的好日子,没必要变成搏击实践课,而且还不保证能赢……他只是躺在地毯上凝视苏朝宇那双美丽的海蓝色的眼睛,将一切故事娓娓道来。讲江立如何杀人的时候,苏朝宇评论:“看,我早就知道,你弟弟比你狠多了!杀了九个?啧啧,不用心理医生干预一下吗?” “他前年年底领了执照。”江扬耸肩,接著讲述以後的事,提到江立找到罗灿的时候,苏朝宇的表情非常微妙,放开江扬,翻身坐到他身边,抱著一边的膝盖看窗外夕阳似火。那沈默让江扬有点紧张,苏朝宇谨慎地选择词句:“这麽说,你是派人武力占领了普内斯省?” 虽然这个过分直指本质的说法让江扬这个一向有道德洁癖的人有点尴尬,他还是只能点了点头。苏朝宇转头瞧著他,背光,蓝眼睛里的喜怒看不分明:“有预谋的,绑架当地的行政长官和军区首长,胁迫他们为你做事?” 江扬的表情很无奈,只能又点了点头:“关於罗灿……” 苏朝宇作了个“坚决停止”的手势阻止他的任何解释,又问:“要江立留在那里,说明你的计划是长期的?” “是,朝宇,但是我必须要……”江扬从地上撑起来,准备拥抱苏朝宇给他解释。没想到海蓝色头发的师长只是说了一句:“会让别人对你失望的,长官。”说完他就地一撑就翻转身体,从後面紧紧抱住了江扬,一个吻落在爱人的耳垂上,趁江扬为之前那句话震惊而要组织言语跟他讲道理、因此没有反抗的机会的几秒,噙住了他的耳垂,放在牙齿之间磨著,喉咙里含混地笑著说:“但……这简直太棒了,老混蛋,管别人怎麽想,你早就应该这麽痛快了!下回咱去绑卓家然後占了首都吧!” 江扬被他弄得一颗心一上一下,好似坐在任海鹏喜欢的那架老教练机里。耳垂的刺激也让欲望腾腾地往上冒,他侧头仿佛要吻苏朝宇,却在苏朝宇放松警惕的一瞬间反手叼住他的领子顺势一捏一带,苏朝宇只觉肩膀以下酸麻一片,再缓过劲儿来一看,自己已经被江扬打横按在了膝盖上,而江扬的另一只手,正按在他的某个部位上呢! 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凑过来,和苏朝宇几乎头顶头,嘶嘶地威胁道:“调戏指挥官,是要付出代价的,小兵!” 苏朝宇满心欢乐,才不怕老混蛋跟他动手呢,鼓起腮帮子恨恨地瞪过去:“绑架人质,打劫地主家什麽的,才该上军事法庭呢!您完蛋了,长官!” 江扬的眸子闪闪发光:“唔,那麽,大概,我只剩灭口这一个选择了吧?” 苏朝宇狠狠地咬过去,目标就是爱人那美味的下嘴唇,口里还不饶人:“谁灭谁的口,啊?谁灭谁?” 两个人像狮子那样翻滚、追逐、调戏、撕打,从地毯到沙发,从书桌到扶手椅,然後自然而然地在一起,直闹了快两个小时才平静下来,拥抱著倒在房子正中间鲜红的大花朵羊毛手工地毯上。江扬坏心地把一丝不挂的苏朝宇挪到正中间,揉著他线条优美的後背开始说正经事:“我打算回首都一趟,你我,还有儿子一起,你可以选今天飞还是明天飞。” 刚刚他们做的事让彼此的身体都非常敏感,苏朝宇被他揉得非常痒,不由在地毯上滚来滚去乱扭。白皙的肌肤和鲜红的地毯,那景象绝对是春色无边,只可惜狼牙的师长大人困死了,一点也不想回答爱人的问题,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又滚到另一边去了。 江扬把他拖回来,谨慎地选择了半天,终於决定在爱人腰上咬一口。苏朝宇果然腾就坐起来了,愤愤瞪眼:“喂,让人看见,我就说是老婆咬的啊!” 江扬把他揽过来顺毛:“统一配发的泳裤的裤腰很高,是吧?”说著还色迷迷地揉那个咬痕:“这里会有个狼头,嗯?” 这是嫉妒!这是可耻的占有欲!狼牙的泳裤怎麽了!鲜红色低腰的那条多时尚!限量款!很贵!苏朝宇挥舞爪子疯狂叫嚣,却又为喜怒不形於色的爱人这样说而有些窃喜,表面上保持著张牙舞爪的样子,超凶地瞪了江扬一眼,身子却自觉自愿地、软绵绵地、眯著眼睛靠上主动提供/性/服务的那个最舒服的肉垫子:“回首都跟元帅谈江立的事?那带著儿子干吗?” “最近这些事,让我觉得不安,朝宇。”江扬轻轻捏揉著苏朝宇最容易聚积疲惫的肩胛和颈椎:“你们那边边境的几次袭击,怎麽看都不单纯,国内现在山雨欲来,我怕隔壁那只,会随时趁虚而入,一场大仗,或许再所难免。” 苏朝宇出生的时候,布津帝国和隔壁纳斯帝国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二十多年,而且他生活在战火几乎没有触及的首都雁京,所以对於战争的感觉并不深刻。从就读军校开始至今的十来年,苏朝宇参加的最多是局部战争,因此他潜意识里,一向认为和平是背景主旋律,战争不过是插曲小间歇。而现在,杨霆远上将私奔了独立了;江扬拥兵边境还偷偷占领了隔壁省和西南军区;首都卓家独揽大权,整个帝国的基石已被动摇;而纳斯已经酝酿了毁灭性超强的龙卷风。 无论怎麽看,战争,确实迫在眉睫。 江扬给他时间,苏朝宇咬著嘴唇瞧著他:“可是首都……卓家……唉,我反倒觉得你应该把家人接到边境,而不是把儿子送回去……” 江扬揉他的头发说:“泄露一点军事机密给你,咱们的基地什麽都很好,但是不擅长反导。这主要是因为我们和纳斯接壤,这点儿距离,双方几乎都是接触战而非远距离精确打击。全帝国最优的反导部队在首都军区,部署的反导导弹数量超过其他地区的总和。卓家在自己做皇帝之前,需要改宪或者逼皇帝退位禅让,这是需要时间的,而你知道我们的陛下是个怎样厉害的人物,卓家一时半刻,伤不了他一根头发。何况我们现在,哪有时间照顾儿子?他需要同龄的朋友,需要长辈的爱,现在爸爸妈妈都很闲,家里有江铭和小意外,我权衡左右,还是希望儿子暂时回首都住一段时间,你能理解吗?” 苏朝宇当然明白,最近一个月来,第十三军的麻烦让苏朝宇甚至创造了连续七天只能跟住在一个宿舍里睡同一张床的儿子用纸条交流的记录──每天苏朝宇出门的时候苏晨还迷迷糊糊的,回宿舍的时候往往是深夜,冰箱上贴著一张纸条:“我烤了红薯,很美味,留了两块在里面,你自己热。”或者是早晨,苏朝宇给苏晨留条,简洁介绍今天去找谁学本事,找谁吃饭什麽的。这弄得苏朝宇每天夜里上床以後凝望蜷成一团孤独地睡在超大床上的苏晨,总觉得特别沮丧和辛酸。同时他也清楚,江扬这里,有首都江家卓家的事,有基地从上到下无数细碎的事,有新军第十三军的事,有普内斯省的事,简直里里外外没一件事不操心的,让他如何分心照顾一个这麽小这麽敏感这麽需要爱的孩子?苏朝宇蹭了蹭江扬的下巴,闷闷地说:“好,可是我觉得应该问问苏晨,行吗?” 江扬吻他的额头:“当然,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刚刚冲过凉非常清爽地躺在露台看书的苏晨比想象中更通情达理,他安静地听苏朝宇说完,就点了点头:“当然可以,我很习惯大都市。元帅府,也很好。” 苏朝宇没法保证“我会经常回去看你”,於是特别舍不得地把儿子抱过来放在自己膝盖上,江扬则半蹲在苏晨身边跟他保证:“等局势安定下来,我们就会立刻把你接回来,我保证,相信我。” 苏晨露出四颗牙齿微笑,右边嘴角比左边稍微高那麽一点:“当然,您也要保重身体,记得我们的约定,江爸爸。” 江扬点头,苏朝宇露出疑惑的神情看向他的老混蛋,後者才不解释那个“我会长大,然後保护你们”的秘密约定呢,早踱到另一边去给唐风打电话让他准备了。苏晨察觉苏朝宇的惊讶,镇静地跳下他的膝盖:“我去收拾东西,另外,你答应过我,要替妈妈报仇,所以,”他扬起稚嫩的脸,用那双酷似庄奕的黑眼睛看著苏朝宇,“你一定要活著。” 苏朝宇读出儿子别扭的担心,简直高兴死了。他一把抱起苏晨,扛著他上楼,哼道:“当然,你还没叫过一声‘好听的’呢,我早跟你耗上了,看咱俩谁先绷不住!” 苏晨微笑,双手自然而然地,勾住了苏朝宇的脖子。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15 回首都这件事几乎是秘密的,江扬和苏朝宇带著十二人的精锐小队,坐专机到达西南军区普内斯省省会历城的南郊军用机场,和江立短暂地见了一面嘱咐了几句之後,再搭乘一架例行来往的军用飞机回到首都。 元帅府并没有派人接,他们直接乘军用车回家,当时已是深夜,苏晨像一只小动物那样迷迷糊糊地歪在苏朝宇怀里,苏朝宇靠在江扬肩膀上闭目养神,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揽著爱人的肩膀,用平板式电脑关注著实时状况。 他们不走正门,而是从後面秦月朗的院子进门。院子的主人最近一直是空中飞人,边境首都两头跑,此刻还没有睡下,一听到门外有动静,就和他的爱人卢立本一起披衣起来,前元帅府亲卫队队长还抄了枪。门口灯光点亮,江扬摘下帽子,对著他们俩和里面的亲卫队员微微一笑。 事先根本不知道儿子要回家的江元帅和江夫人被敲门声从睡梦中惊醒,江扬一只手揽著苏朝宇的肩膀,一只手拎出一筐边境山里产的野草莓,笑眯眯地说:“爸爸,妈妈,我带来了好消息。” 一家人就在元帅和夫人套房的外间边吃草莓喝牛奶边听完了江立逃杀的惊险故事,听完了江扬“占领”普内斯省的全过程,听完了最近边境的恐怖冲突。江夫人纵然是一代政界的风云人物,却更是一个伤心欲绝的母亲,此刻听到小儿子安然无恙,竟忍不住喜极而泣。江瀚韬轻拍她的後背,柔声安慰,自己的眼里却也有藏不住的晶莹之色。 “首都的情况与边境或者普内斯省不同,我不能确定通讯安全,而且我也想亲自告诉您这个好消息。”江扬笑得非常温暖,给妈妈倒满热热的牛奶,又说:“边境局势不稳,我们又太忙,所以不得不把苏晨送回来暂住一段时间。请您好好照顾他,他很敏感,是个再好也没有的孩子。” 江元帅当然答应,他望著儿子那双跟自己一样的琥珀色眼睛:“他很像你小的时候,江扬,有时候我甚至想把欠你的爱都给他,你相信吗?” 江扬眨眨眼睛,一只手握紧苏朝宇的手,非常轻松地回答:“那麽我会嫉妒的,我保证。” 苏朝宇真想大笑或者干脆把他的合法伴侣扑倒亲吻。下午在江扬书房虽然很美好,却又有点意犹未尽,他抿了口牛奶,假装淡定地舔了舔嘴唇。 江瀚韬当然明白儿子们的心思,而且他也需要时间和妻子一起细细品味、享受小儿子失而复得的快乐,於是装作困倦的样子打了个哈欠。江扬立刻站起来:“请您休息吧,我和苏朝宇这就回基地去了,这边不宜久留,您明白。” 江瀚韬犹豫了一下:“吃了夜宵再走,我叫月朗做呢,你们也去睡一会儿,今天的几件事,尤其是西南军区那边,让我再想想。” 江扬向来相信父亲的判断,於是点头离开。江瀚韬和在政界打拼了数十年的妻子并无睡意,低声谈了江扬讲的一切,然後各自披衣起来去书房写字。等到江扬和苏朝宇乘车离开的时候,蓝头发的年轻人得到了四个最大号的家用保温箱,分别装著各种做好了只要热一下就可以吃的美食,手里还捧著一份热腾腾的夜宵;而江扬就只有两个信封,很厚,那是父母用全部的智慧和一生的经验写给他的关於现在的一切、未来的一切的忠告和应对。江扬捏著这几张纸,忍不住许多感慨,紧紧地拥抱了身边的爱人。 苏朝宇理解他的感触他的心酸,透过玻璃窗,那双海蓝色的眸子始终注视著凌晨沈默的城市──他出生、长大、度过人生中最幸福最美好最痛苦最无助的岁月的城市,他父母埋骨的城市。这一次离开,也许不能再回来,也许再回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变了,或者这里已经不再一如既往,对於未知的将来他没有期待却充满斗志,他仰起头吻他的爱人:“江扬,我们会有很久很久的幸福时光,到我们都老得走不动了,还会手牵著手,在广场上喂鸽子,吃热腾腾刚出炉的全麦面包。” 江扬用尽全力吻他,眼眶是热的全身的血液都是热的,可是他不会哭泣,他们会战斗到最後一刻,这是他们的命运,他们这一代的宿命。 天亮前就回到了边境的江扬和苏朝宇在晨光中吻别,各自回去上班的时候,首都雁京的白虎王府邸,也关掉了庭院中的照明灯。 白虎王世子、现在白虎王室的实质掌门人卓淳起得很早,餐厅里已经摆了早饭。不同於穷奢极欲的玄武王乔洛麟或者一心追求“食不厌精”的青龙王郁无忧,卓淳吃得非常简单,一碗生滚蔬菜粥,煎蛋吐司,另外有一盘酱渍生姜的小菜而已。 身边伺候的只有多年的管家,儿子们在门口站了一排,等父亲放下筷子才恭恭敬敬欠身行礼,一样一样说这两日的种种。除了卓家的生意,最重要的莫过於一天前传来的关於江家的部队疑似拿下西南普内斯省的事情,而昨夜疑似江扬和苏朝宇的人出入元帅府则从侧面证实了这个消息。卓淳一律不动声色,听完了挥手让众人下去,只留下小儿子卓缜,也就是现任的帝国首相,问他怎麽看。 “普内斯省的省长王斌和西南军区的许志飞上将都是平民出身,熬到这一步极不容易,左右逢源十分圆滑,在省内诸多经营,我想,不用我们动手,很快江家就会自顾不暇。” 卓淳冷笑不语,卓缜的头更低,又说:“我马上派人联络王许二人,若有机会,就从内部下手,让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 卓淳微微动了一下眉毛:“不要妄动,找妥帖的人,先给我弄清楚现在普内斯省谁做主。” 卓缜低低地答“是”,再次欠身施礼後才退出餐厅。卓淳沈吟片刻,勾手叫管家:“派人请月小姐。”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16 纳斯与布津两军就“反恐”问题达成的协议生效後的两三周里,边境线上一直有二十四小时的高强度警戒,双方不但各自增加了两个架次的无人机侦察,而且也都出动了飞航系统的直升机定点巡逻。一切都恢复了正常,除了那三个被带走的孩子没找回来以外,少数民族居民们暂时没受到任何其他骚扰,也已经向大鹰神祭拜过了,请它照顾那些无辜死去的人在天上的魂灵。彭耀数次亲自过问边境的事务,回答都是“一切正常,请长官放心”。 江扬是绝对不放心的。之前种种被人算计进阴谋里的感觉又回来了,他说不出现在安宁的氛围里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却总不敢相信这件事就到此结束了。这段时间里,布津和纳斯的关系因为“恐怖主义”和“国际挑衅”的缘故变得非常好,简直像是回到了几千年前、当整个大陆还是一个整体被神统治的国家那样的和谐阶段,甚至呈现出了似乎已经忘记了陆宅爆炸这件事的状态。江扬和江元帅通过几次电话,但并没有任何确凿的结果,综合情报处偶尔也能接到在纳斯工作的信息间谍和经济特工发来的消息,说纳斯国内一直在举办和和布津类似的游行、宣讲、动员活动,把恐怖主义放在日程表首项。 又过了一阵子,据说一艘从纳斯境内出发绕道迪卡斯的游轮在布津境内的海域被海盗劫杀,但由於船凭空消失,根本找不到什麽证据,所以这件事被传了几天“外星人”、“谜案”、“超自然力量”之後就渐渐平静下去。 生活,似乎恢复了常态。 是这样吗……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望著盘子里的鱼,若有所思地挑著小刺,苏朝宇用熏得热热的烤箱手套去烫他後背,江扬抬起头来,一指窗外:“看,有人回娘家了。” 程亦涵拎著一只配发的标准旅行袋从前门进来,明星早就扑了过去,抢著要拿袋子。程亦涵进门换鞋,鞋柜没变,里面依旧放著那双半旧的灰色麻底拖鞋,江扬站在餐厅门口笑道:“怎麽,撞见了慕昭白和其他人亲热,跑回来告状的?苏朝宇没说呀!” 基地指挥官前任第一副官径直走进厨房,坐在以前的位置上看了看今晚的菜单,跟勤务兵说:“跟他们吃一样的,加一盘水果沙拉。”然後才回答江扬:“早就瞧不上这个地方了,好歹狼牙那里有个单间给我。” 这是讽刺当年江扬在套间里一间的门上写“副官官舍”四个字呢,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赶紧给他倒了一杯果汁赔罪:“快让我看看,饿瘦了没有?被揍了没有?” 苏朝宇飞起一脚踹在江扬屁股上,把他踢进椅子里,程亦涵终於笑了:“慕昭白加班正抢修数据库,一群人饿鬼似的吃工作餐,我回来蹭顿饭,一会儿再去他家。”之前江元帅从首都托人带了新鲜的鱼给儿子,嘱咐找个手艺好的做,结果,按照排名,最适合下厨的苏暮宇偏偏感冒了,鼻涕眼泪的,扬言说他的舌头已经尝不出咸淡,只赖在房间里看电视等著吃现成的。於是苏朝宇不得不下厨,把鱼烤得外皮焦黄,鱼肉咸鲜,虽然没到色香味俱全的标准,但绝对是家常好菜。 三人吃了一会儿,重感冒的苏暮宇从房里出来,鼻尖发红发亮。他看见程亦涵坐在那儿,赶紧躲开两步,浓浓的鼻音听上去无限委屈:“指挥官这就要开除下官了吗?”苏朝宇蛮横地把叉子戳进鱼腹:“他敢!”四个人都笑了,江扬撕下两条大刺权当剑,唰唰跟苏朝宇比划:“反了你!我要揍你这个小混蛋!” 苏暮宇站在榨汁机旁边削一个橙子,刚好电话响了,便不等勤务兵应答就拎起来:“您好,指挥官官舍。” “苏朝宇吗?打开电视!”是秦月朗,声音已经变了调。 指挥官官舍最好的屏幕在江扬的影音室里,客厅里只是一台普通的家用平面电视和影音播放系统,平时也没什麽用,大多是值班的勤务兵一起看个连续剧解闷,偶尔逢年过节唱唱歌而已。手忙脚乱中,就连一向对电器功能了如指掌的程亦涵也不明白怎麽才能拨到指定频道,不得已叫来了一个勤务兵才解决问题。 纳斯国家电视台黄金时段最热闹的电视剧被掐断了,甚至,所有纳斯境内的电视台都主动停下了所有服务,开始转播这段来自国家安全中心的信号。纳斯首都那四通八达的地铁里涌入了大批大批的防暴警察和武装士兵,他们都带著呼吸面罩指挥群众疏散。乱七八糟的画面里,军装和男女老少的各色衣服挤在一起,不同方向、不同动作、不同目标,让人看了就觉得心里慌。电视台掐断了声音源,但是通过肉眼可以看出,人们在尖叫,孩子在大哭,丢失了的宠物狗无助地缩在垃圾桶边,惊恐地看著来来回回的人群。 江扬沈吟了一下,拍拍苏朝宇的肩,自己上楼去给江元帅打电话。江瀚韬虽然还在低调地“病休”,却始终没有真正停止工作,此刻元帅府得到的消息自然更多:“三瓶毒气,在三个换乘站,都是每小时上万客流的地方,已经救不及了。” 江扬身体发冷:“他们……疯了!” 江瀚韬说:“不,儿子。要疯了的,是纳斯。” 这句话如苦苦闷了几天没有下雨的城市忽然遭遇了一片乌黑的雨云,渴望畅快淋漓,但更多的闷和压抑却在意料外到来。江扬终於明白了担心的真正源头是什麽,但仍然不能做出明确地判断:多少年来,他的教育体系里都将纳斯形容成一只山猫,尽管外貌极具虎和豹的优雅端庄,但毛发里藏著随时可出鞘的尖牙利爪,它并不本性嗜血,却也毫不怜惜弱者,如果需要,它可以吃下几倍於身体的食物,慢慢消化,然後变得更加强悍。江扬叹气给自己听,然後用下官的标准口吻问道:“死伤有多少人?” “还没有确切的数据,相关图片我会差人传给你。”江瀚韬顿了顿:“边境吃紧,国内也不安稳,更要小心,任发生什麽,不要轻举妄动。” “是,长官。”江扬立刻应下来,又谨慎地用陈述句来提问:“下官以为,这次事件之後,和纳斯的战争无法避免了。” 江瀚韬没有说话。 万般轮回难道都是注定?当江兆琅元帅死於雪伦山会战之後,布津和纳斯签下了停战协定,从此安宁了不少年,事到如今,依旧是江家人守在边境,依旧是江家最好的男儿领兵,依旧是边境线,依旧是纳斯,江瀚韬忽然捏紧手腕,强迫自己调开这不吉利的思路。信仰光明神的子孙从未在勇气的问题上迷茫过,但仍然畏惧命运的安排。他说:“儿子。” 江扬没有立刻答话,他等著这个称呼後面跟著的其他叮嘱、命令或者批评,但是……江瀚韬说:“儿子?” “爸爸?”江扬说:“我在听。” “吾儿戍边,”江瀚韬用念古诗的语调轻轻说,“当年,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爷爷写过这样一个梦,他说:‘他日吾儿戍边,铁马戎装,强敌步步退却,皑皑雪山,漫展吾儿大旗!’” 江扬听得震撼:“下官……我明白您的意思,爸爸。” “不,你不明白。”江瀚韬说:“连我都不明白为什麽忽然想起这句话来。大概我只是感慨,他没能看见最优秀的孙子擎旗,江扬,你知道,他去世的时候,我还只知道鹰马围猎。” 江扬挺胸昂首站在窗口,天色渐暗,有凉爽的风从窗帘下面钻进来,一下一下抚著他额前的发,一如从未见过面的爷爷那因为弯弓持枪而略显僵硬的手。他闭上眼睛,记得父亲曾经说过,如果爷爷在世,见他这样对待长孙,一定会狠狠骂一顿。爷爷的脾气也不好──苏朝宇生气的时候说,你们江家一窝乌龟脾气──江扬睁开眼睛,忽然叹了口气:“爸爸,我想,现在我明白了。” 江瀚韬柔声说:“旌旗江山都不重要,你明白吗?” “是,我明白,爸爸,”江扬说,“我不仅有您,还有苏朝宇,还有儿子女儿,说来,我也是爸爸了。” “当然,这是两个父亲之间的谈话,”江瀚韬轻笑一下,“你百般不想当我的儿子,我又不忍心让你做下官,现在终於找到平起平坐的方法了,我觉得很好,你说呢?” 江扬也笑了,却不知道要用什麽称呼,想了半天,他决定用从未有过的方式开玩笑说:“我也觉得很好,江爸爸。” 江瀚韬彻底放心了。他的儿子找到了人生的终极目标,不是元帅,不是相爱,不是亲人,不是闲散,不是任何一种世间有名字、被字典定义过的事物。那是一种单纯的、对生命的信仰,是一种积极的情感,一份永不失望的希望。他知道儿子一直在求索,他希望儿子拥有,如今,这件比找到真爱还重要的大事,终於完成。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17 第二天,布津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都在报道纳斯的三个地铁中枢被投放毒气的恐怖事件,只是因为事关国家安全,字字句句都是照抄纳斯外交部的通稿。报道里说,从监控录像里可以看出,带著毒气出现的投手身上绑有定时炸弹,两个女孩、一个男孩,神色恐惧,显然不是自愿。至於他们携带易燃易爆品如何进入了地铁站,被解释为“安检人员内部有接应”,江扬倒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觉得这个解释苍白无力,他在办公室里折起日报,眉头皱起又松开。 虽然早就习惯了副官的生活,苏暮宇还是没有修炼出程亦涵那样持久的沈默美德,轻咳两声:“事实上,我知道这是怎麽办到的。” 江扬等到了想要的答案,不露痕迹地愉快点头。 “他们什麽也没有携带,作为普通乘客进站,为了避免摄像头的辨识,会先乘坐几次地铁,分别从不同的口出站,再换乘,反复多次,最後到达预定地点。而带进去炸药和毒气的,是出入地铁系统唯一只需一次安检的清洁工。没有人会对一个熟悉的面孔反复要求检查──做这种事的,通常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脸。他们是正式员工,伪装了几年甚至十几年,就为这一件事。通常,他们勤快、老实、不具任何威胁性,是最不引人注目的底层职员,干最不起眼、最容易被忽略的工作。尤其是清洁工,都常年戴大口罩和帽子,穿长大衣,甚至连伪装都不需要。他们有大推车,把工具送进厕所,在那里安装,那是没有摄像头的绝对死角,之後,他们只需要走出来就可以了。”苏暮宇眨眨他那蓝眼睛:“我是专业的,长官。” 江扬苦笑,若干年前,海神殿策划过在雁京地铁里的爆炸,被国安部一名特工及时发现阻止,他们发现了两大块高能炸药,却完全不明白是怎麽运进来的,摄像头没有拍到任何可疑的人、物,这个谜底,终於揭开。他看著苏暮宇,表情一时间很复杂,最後,他终於接受了副官不是程亦涵而是苏暮宇的事实,征询地问:“通常,多大的仇恨才可以这样做?” 苏暮宇说:“如果是上一任波塞冬,那麽,不需要理由,只要他高兴或者不高兴。如果是别人,我想不出理由,但是知道目的。那就是惹毛对方,制造他想要的最大的混乱。” “当年波塞冬想干什麽?” “我可不知道。”苏暮宇笑起来:“那时候我还跟我哥玩泥巴,他还不是波塞冬,他急於证明给那个老头看,看他多麽善战,多麽有号召力,应当成为下一任波塞冬。” “但一败涂地了。” “所以,”苏暮宇笑容里掺了一点儿苦涩,“他被老头臭骂一顿,据说十七岁生日也没心思过,没过多久,就把老头一刀宰了。” 江扬忽然想明白了:“这就是你没有密札的原因!” 苏暮宇愣了一下,随即叹笑出声:“难怪!”他已经不再和海神殿有瓜葛,压身的铂金坠子没能换回邻家小姑娘的性命,但换来了他的自由。苏暮宇还记得他第一次把波塞冬的坠子贴身带著时的情景,他裹著裘皮大衣站在波塞冬身边,特克斯的阳光很刺眼,他说:“有一天,这坠子我不想还给你怎麽办?” 波塞冬说:“我让人给你做个一模一样的。” 当时,苏暮宇很想说,我是认真的,然而波塞冬从未当真。 当江扬和苏暮宇一面聊著关於过去海神殿的话题一面签文件的时候,苏朝宇把电话打进来了。他刚刚接到了下面的边防小队发来的消息,据参加上次对纳斯的短暂火力支援的士兵说,纳斯方面照片上公布的两女一男的“恐怖分子”,和当时山匪从原住民那里抢走的人质数量和性别一模一样,只是照片不太清楚,没法看清脸。苏朝宇说,如果能证明是那三个被掳走的人质,那麽事情就会复杂化:山匪的行迹是从布津方向突破国境线到达纳斯并且袭击士兵的,这点,在报告里已经重复了多次。 随後,彭耀立刻命令徐雅慧找人要来了大图,传真给边防,让他们组织辨认,结果毫不吃惊,被迫做了毒气投手的三个孩子,确实是从纳斯边境原住民那里绑走的人质。由於当时有士兵追击,山匪的逃向一直是布津方向,因此,整个局势瞬时变得有些微妙。 江扬他们自然是不会轻举妄动先跳出来说话的。就在各种揣测尚未成型的第二天,纳斯外交部公开宣称,他们已经获悉了地铁毒气投放的确切方法,并且开始全国范围内悬赏二十万纳斯币,通缉当日在纳斯首都最大的地铁枢纽c区工作的一名清洁工。看到报告的时候,江扬只觉得惊悚,这麽快的时间,纳斯就搞明白了具体的投放方法,但是没有出示任何证据,而且,纳斯向其他国家发布的新闻通稿里,所说的方法和措辞,显然和苏暮宇那天告诉他的前後词句都一模一样。苏暮宇本人并未亲身经历过这件事,亦是听说,也就证明,在很大程度上,纳斯察觉真相的方法和苏暮宇听到的,来源十分相似,甚至就是同一个。就在苏暮宇被迫回忆到底是听谁说了这个事实的时候,江立已经偷偷告诉了江元帅一个更令人不知所措的消息。 由於纳斯警力优先调查恐怖分子下落,因此很快查到,在毒气正式投放前两个小时,那名被确定了凶手身份的清洁工打卡下班,九十分锺後,他乘坐的开往布津南国境线的旅游专列准点开车,四十分锺後,布津海关监控录像里,他面带微笑,出示了真实有效的证件,以合法的本国公民身份正式进入布津境内。一旦走出了监控范围外,他就消失了。现在,纳斯帝国正式发出外交函件,希望布津帝国协助缉捕这名男子,布津帝国国安部、国家安全中心和各大军区马上都表示绝对支持,并且确实开始动用先进的手段和大量人力开始搜寻。 江扬在挂掉父亲电话之後,便立刻大量调阅纳斯的最新军备数据和布防情况,整个进度只有彭耀等亲信人员了解。历史总是没有建设性地重复著,江扬知道,这个恐怖分子,是绝对抓不回来的。 开始的四天,纳斯和布津的友好合作堪称国际典范,两者都维持著大陆大国的风范,虽然都又著急又不满,却仍旧可以维持表面和谐。第五天开始,两国关系急转直下,民众的质疑也越来越多──知道有个会放毒气的人就活在身边,实在是一件很恐怖的事,纳斯地铁系统刚刚从瘫痪中恢复,布津的白领已经开始在网络社区倡议骑车上班了。 第六天,纳斯外交部用公文质问布津方面的进展。 第七天,布津帝国表示地毯式搜寻有效期已过,将用低消耗的方法转入分区搜索模式,纳斯帝国强烈抗议,并且开始用各种推测和无根据的事实指责布津拖延时间。 第八天,有报纸在一次旅游图片征集活动里发现了该清洁工的投稿,并进一步确定了他是布津间谍的事实。不管布津帝国如何强烈抗议都无济於事,危险面前,老百姓关心的无非是如何躲避和自我保护,而布津和纳斯两国政府,都暂时无法给予他们的子民这些可贵的安定感。一时间,对於政府信任与否和对於家园热爱多深成了判定一个人是否是优秀公民的标准,报纸杂志和网络论坛已经硝烟弥漫,但是大家都觉得枪炮声不会蔓延到真实的生活里。就像往常的任何一个事件一样,终究有一天,两大帝国会在一份友好协议面前坐下来,继续当好邻居,受过伤的老百姓会慢慢平复,重新生活──以前这样,那麽这次,也许时间耗得久一点儿,一定也会这样。 但大家都错了。 在地铁毒气事件发生十二天後,大陆第一大国纳斯帝国,向同它和平共处了几十年的另一大国布津帝国,正式宣战。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18 大陆上最大的两国终於交火,才平静了几十年的平民百姓再次感到了一种如影随形的威胁,而上一次出现的这种感觉,伴随著两国的战火持续了整整一百多年。 当江兆琅元帅在皇宫和儿子江瀚韬黯然分别之後,雪伦山战役就成了他最後的功勋。严冬时节,江兆琅和第十三军在雪伦山南侧全军覆没,鏖战到最後一刻的战士都已经在恶寒中失去了最基本的知觉,据前来接应的、彼时还年轻的白虎王卓雍说,前线将士只有十来人还活著,都对著漫天飘落的大雪机械性地挥舞长刀,纳斯那边,早就没有会动的人了。战斗结束後不久,纳斯和布津签订了百年来的第一个停战协议,由於江兆琅战死,率援军凯旋的卓雍成了头号功臣,一时间,白虎王室成了布津帝国继皇帝之後最大的力量。 彼时布津帝国的七大家族早已成型,四大法王的传统也不曾改变,战後不久,三皇子就迎娶了朱雀王裴坤山的大女儿。在皇帝忽然病逝後,纳斯帝国几次试图重新开战,都被江兆琅留下的余部和裴家联手镇压了,当时还只会架鹰玩鸟的江瀚韬只是负责在各种战令上签字,对政局和战事几乎全不知道。 皇位继承成了新的问题。先皇留下了四个儿子六个女儿,二儿子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四儿子还小,大皇子生性贪淫却又懦弱刚愎,三皇子却因为长幼的缘故,无法继承得名正言顺。 国无适主的混乱的几个月里,大皇子接连纳了三个皇妃,群臣议论纷纷,玄武王乔洛麟竟又把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送进了宫,大皇子专宠了她整整一个月,然後就传出了新皇妃怀孕的好消息。几乎是一夜之间,七大家族和四大法王之间的权利斗争复杂程度呈几何级数般增加,愈演愈烈,每个人都在三位皇子身上分别下了注,希望自己可以赢到最後。 四皇子的老师很快宣布四皇子会在短时间内出国学习外语,等於委婉地放弃了对皇位的争夺,此举一出,几家压错了牌的名门望族纷纷沈默。弃权是一种最体面的失败,对於他们来说意味著不致命的损失,意味著休整和等待──如果还有下一次机会的话。 尽管大皇子始终不能完成一个皇帝最基本的处理国内事务的工作,搞得民怨载道,但卓家和乔家仍然认为正统的继位应该是他。但当时要求革新的呼声很高,三皇子有江氏集团军和裴家的支持,对皇位也是绝不让步的。这种角力和赌博绵延了小半年,有一天,大皇子忽然失踪了。 据杂役说,他看见大皇子带著乔家送去的那个最美丽的姑娘一起逛花园,可是当晚,寝宫的侍女等得都睡著了也没见他回来,花匠却说,大皇子早就带著王妃去吃晚饭了,负责餐饮的管家则惊慌失措地表示,大皇子的点心,可一口没动。 皇宫里因此乱了十几天,终於,天寒地冻的季节里,业已成年的三皇子在一个清冷的早晨,戴上了曾属於父王的金冠,自此,布津帝国进入了历史书里写的鼎盛时期。 三皇子,也就是当今皇帝陛下,继位之後即刻著手改制,变旧帝制为新制,区分贵族和民选的权力,继而改组了上下议院。但他极为聪明地取了折中的办法,并没有消除四大法王的权势,任由他们内部消化重组。很快,七大家族中实力较弱的两家几年内变卖财产举家远赴海外;白虎卓家吞吃了秦家,“失踪”的前家主秦峻的女儿秦月明带著幼弟仓皇避祸到已沦为平民的母亲的娘家云家;岳家连了白虎王的亲,有恃无恐;朱雀裴家把大女儿嫁给了皇帝陛下,又把小女儿嫁给了彭家的家主彭燕戎;而江家小家主江瀚韬则永远是皇宫里最受欢迎的客人,他们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时至今日,政局几经改写,父辈们的光荣与梦想已经交予小辈,江扬和彭耀本应该是非敌亦非友的两家主人,却阴差阳错成为密不可分的同袍,大概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卓家在昂雅事件之後就一蹶不振,直到江扬看透了月宁远的身份之後才恍然发现,延续了两代人的斗争仍在继续,得了帕金森的白虎老王爷健在,世子卓淳的年纪与江扬、彭耀的父辈相若,心如明镜的皇帝陛下亦没有任何健康方面的隐患──历史总是有许多相似,江扬合上父亲写给他的长长的卷宗,闭目养神。也许,他会像爷爷那样战死沙场;也有可能像大皇子一样无缘无故消失;更有可能的是,他必须像父亲那样赤脚血汗地走去该去的位置。 步步为营,方能守得住自己的一方绚烂江山。 这片大陆上两个最具实力的国家正式宣战後的一周,布津帝国现任政府花了很多心思,试图“委婉”地将这个坏消息透露给民众,然而这种方式某种程度上只能助长谣言。尽管边境并未发生大规模冲突,双方也能够保持克制,并没有使用或者威胁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但是各种谣言却已经长了腿脚和翅膀,从各种渠道雪片般飞到帝国的每个角落。包括首都雁京在内的帝国最大的十个城市,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恐慌,人们甚至在上班时间就挤爆了好几个大型超级市场,矿泉水、维生素片、粮食、方便面、医用包等所谓的“战时生存物资”两天内就被抢到脱销。在前首相秦月明的任内被严厉打击过的黑市交易立刻抬头,非法枪支和刀具大量流入市场,治安亦随之恶化,偷窃、抢劫、强奸和绑架勒索的发生率远远超过平均水准。在一部分地区,天黑之後几乎已经无人敢单身行走在过去最繁华的大街上。家长们更是如临大敌,学龄前儿童多数已经放弃了幼儿园,中小学则开始用校车接送所有的学生,每辆车里都配备至少两名持注册枪支的安保护卫人员。 首都雁京暗流涌动,各个门阀贵族纷纷使出浑身解数,为自己的整个家族谋求生路,卓家门庭若市,而江家也差不多,总有许多不关痛痒的帖子和礼物。暂时解脱了公职的江元帅夫妻一反常态来者不拒,还经常挑点吃的用的派人送到边境基地给儿子们,以至於某天苏朝宇一面啃著从首都空运来的、汁水丰厚香甜无比的桃子一面跟江扬打电话的时候大笑著说他“腐败”,他的合法伴侣丝毫没有愧疚感:“这时候不收礼物,怎麽行?” 苏朝宇纵然不喜欢这些明争暗斗,却已渐渐明白,首都那场不见血的战斗在某种程度上,左右著边境这场战争的胜负。这种认知让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凭空生出许多感慨,几乎连“受贿来的”桃子也不想吃了,电话那头的江扬却笑起来:“不要这麽愁眉苦脸的,我的朝宇。对了,这两天程伯父要去你们那边,程亦涵还没把他和小慕的事告诉家里,你小心点。” 作为江家确凿无疑的嫡系,现任军事科学院的院长程非中将在这场风波中却没有受到像国安部长凌易等其他江派嫡系那样的冲击,一方面是这个人行事低调谨慎,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军事科学院并不像国安部等其他实权部门那样显赫或者关系重大,他不仅仍然每天在军部的“保护”下按时上下班,还能够以“带领专家现场勘查新式装备在实战条件下的作战表现”这样的理由,来到江扬所在的西北边境基地。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19 第十三军的副总参谋长程亦涵作为儿子和这次考察的主要接待单位负责人,一早就去机场迎接了。整个考察团在指挥中心吃了一顿由最高指挥官江扬做东的招待午餐之後,由狼牙的专车接到第十三军目前的军部开始工作。 由於没有人知道这场战争会持续一个月或者十年二十年,这次勘查就变得十分重要──旷日持久的战争会迫使双方进一步改进武器装备革新技术,先期的勘查工作越详细,後续的改进研发就越容易目标明确,成效显著。因此工作量一再增加,数组专家带领昼夜三班倒的技术员不眠不休地工作,而程非中将则负责居中调派,协调各组和十三军指战员的关系。程亦涵虽然跟父亲住在同一个宿舍里,却极少有机会深谈公事以外的一切。直到最後一天,工作组的其他同事已经打好行李,准备回归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的那个夜里,程非才终於有空,程亦涵於是挪了假,准备和爸爸一起吃顿晚饭。 程非比预想中回来得晚,而且并不像平时那样把随身的公文包立刻锁进保险箱,而是从里面拎出两瓶酒放在餐桌上。桌子上已经摆了程亦涵拼出来的四碗菜──师部食堂炖的酱骨头、从苏朝宇冰箱里搜出来的元帅府特制真空蒸火腿、自制的水果海鲜沙拉、以及同样来自苏朝宇冰箱的一袋五色鸡汤面,实在有点简陋,不过毕竟是战时,父亲又向来喜欢简单朴素…… 程亦涵莫名其妙地有点紧张,老实说,他和父亲的关系远比他们俩的上司、也就是江扬和江元帅要来得融洽,程非虽然要求严格,却始终是程亦涵的慈父而非严父,而且今天指挥官的前任副官并没有打算公开他和情报头子的婚事,连婚戒都藏起来了……可是,现在看著父亲这样严肃地坐在对面,看著桌上那两瓶看起来度数很高的酒,这架势,仿佛真的,不妙。 程非拿起筷子,一指程亦涵的面碗:“先吃饭。” 程亦涵试图夹一块水果,却被父亲敲了一下,後者严肃加强语气:“先吃饭。” 这真是太奇怪了,程亦涵简直有逃跑的冲动,可是那样实在是太丢脸了!而且完全不能解决问题,第十三军最受尊敬的副总参谋长牙一咬心一横,干脆听话──管他呢,我亲爹,还能害我不成? 一碗面下肚,程非放下筷子,利落地打开那两瓶白酒,一瓶摆在程亦涵面前,一瓶拿过来一仰头喝掉三分之一,然後特镇静地说:“儿子,喝。” 程亦涵目测了一下,这瓶酒肯定是狼牙小卖部的王牌产品,五十二度纯粮酿造,价格便宜质量过硬。据说没打仗的时候,有一天苏朝宇和彭耀打赌,对著吹了一整瓶然後奔出去打移动靶,结果陆战精英赛总冠军以10枪总成绩44环战胜了43环的小朱雀王,而无论是苏朝宇或者彭耀,平时的成绩绝对不会低於95环,可见这酒够劲,够狠。 程亦涵为难地看著爸爸,他爸爸严肃地看著他,终於儿子先投降,硬著头皮抓起酒瓶,咕咚一口下去,就觉得整个口腔、食道都像被火点燃,辣得程亦涵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可怜巴巴地看著父亲,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 程非当然知道。由於程家不是江家那样的贵族世家,程亦涵从小到大并不像江扬那样拿宴会当家常便饭,酒量不算差也绝对不算太好,尤其是这种粮食酿造的普通蒸馏酒,他几乎没有机会入喉,猛然喝这麽大量,自然十分不舒服。可是此刻,向来疼爱独子的程非却不为所动,反而非常镇静地堵住了程亦涵的借口:“明天除了送我们,你并没有其他的事,我已经问过苏上校,他也答应替你向彭军长请假。” 叛徒!内奸!程亦涵在心里叫嚣,十分後悔没有事先跟苏朝宇套好招。程非根本不理他,反而严肃地看了看那盆酱骨头,戴上一次性手套,啪地掰断了最大的一块。 程亦涵一惊,只能强忍著灌了七八口,酒劲往上一涌,眼圈立刻红了。程非把插了吸管的骨头递给程亦涵:“说吧。” 程亦涵吮了一口香滑的骨髓,只觉得身上脸上阵阵发热,四肢发软,故作镇静地望向爸爸:“什麽?” “你的秘密,儿子。” 程亦涵使劲摇头:“没有,我没有,长官……长官的秘密……我不能说……” 程非於是抄起自己那瓶酒,又喝掉三分之一,指指程亦涵那个,手势十分优雅。程亦涵咬牙,二十多年来跟爸爸生活斗争的经验告诉他,反抗是徒劳的,不要在这件事上浪费力气,於是他认命地举起酒瓶,再次喝掉了至少三两白酒。 那气势,就算苏朝宇看到了,也要啧啧惊叹。 程非体贴地给程亦涵吃了几块从骨头上撕下来的肉,又让他歇了一会儿,见那酒意已渐渐酡红了脸颊,才问:“你的秘密,儿子,你爱上了他,对吗?” 程亦涵勉强维持清醒,望向爸爸,程非脸上似笑非笑,又有点忽远忽近,他的脑子里一片嗡嗡乱响,仿佛慕昭白还在那里哈哈大笑,他使劲摇头:“啊……他……没有……嗯……没有……” 他这就是要醉了,可惜副官不是指挥官,还不会醉了以後也能那麽理智地吐点什麽然後找地方睡觉,程亦涵的最後一丝理智告诉他,应该站起来去敲隔壁苏朝宇的门,至少找杯凉水浇自己。他试图站起来,腿脚却已经不听使唤,整个人滑下椅子钻进桌子底下,然後咚的一声,倒在地板上。 程非探头看了一眼,然後镇静地挪走了桌子和椅子,把被子搬出来让儿子靠著,自己干脆席地而坐,笑眯眯地问程亦涵:“什麽时候结婚,儿子?” 整个基地最冷静最有条理总是沈默的扑克脸副官从来没有喝过这麽大量的烈酒,很快就表现出与平时完全相反的模样来。程亦涵的脑子糊涂了,却不想睡觉,反而越来越兴奋,不由自主地想大笑想喋喋不休把的埋在心里的那些秘密都说出来。而爸爸的声音和味道就是最好的催化剂,因此觉得安全,所以他顺利地给自己开了个头:“等仗打完了,我们打算去见他的父母。” 这段时间已经辗转打听到了一部分真相的程非点了点头,不能说不会难过,却也不能说不为儿子高兴。程亦涵的黑眼睛从没有这样迷惘却也从没有这麽亮过,他望著爸爸,满脸都是兴奋期待和发自肺腑的幸福──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快乐,在十几岁进入军队之後,已经十余年未曾出现,再怎样快乐的时刻,程亦涵不过是微微一笑就罢了。程非摸儿子的头,心酸和遗憾溢於言表,温暖地问:“他是怎麽样的人,儿子?” 程亦涵於是开始讲慕昭白,从十多年前跑道上的初见开始,到後来一天一天的相处,讲他们的挫折他们的误会他们的爱,讲到慕昭白那乌龙极了的“求婚”的时候,就开始傻笑,还跌跌撞撞地从床底下捞出了藏婚戒的小盒子,献宝一样拿给爸爸看:“好看吧?那个笨蛋居然拿江扬的贵宾卡去订做,还要到了折扣,让他们知道,真是糗大了呢……” 程非搂著儿子的肩膀,看著儿子傻兮兮地把戒指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左看右看,又傻兮兮地穿回链子里戴在脖子上,能做外科手术的灵巧手指却已经不听使唤,几下都扣不上搭扣,反倒把戒指都弄掉了,於是又开始笨拙地趴在地上找。程非不知道是悲是喜,忍不住微笑又有泪水盈满眼眶,自自然然地替他捡起来戴在脖子上。程亦涵摸著戒指,特满足地瞧著他爸爸笑:“谢谢您……我以为……您知道了……准得把我给掐死……剁了……” 程非真想一巴掌扇过去:“当然!要能剁早剁了!”可是巴掌到了却只是揉了揉程亦涵的黑色短发。面对这样一份离经叛道、无法理解和欣赏的感情,他说不出祝福的话,可是在这样战斗一触即发的时刻,在这样几乎分分秒秒都可能成为诀别的时刻,他也不愿儿子有一丝一毫的遗憾。他轻轻拍著儿子的後背,程亦涵已经越来越糊涂,像小孩子那样蜷进了爸爸的怀里,程非於是劝自己──就这样吧,如果都能幸存,便是老神仙成全这段姻缘,那麽,认了也罢。 程亦涵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头痛得像是被人剁开胡搅了又给乱拼上一样,整个身子还是软绵绵的,躺在床上半晌都起不来,等他终於清醒了并且洗过澡刷过牙使劲灌了一大杯苹果汁下去以後,才发现床头桌上爸爸的字条:“我都知道了,儿子,好好保护自己和你爱的人,只要你幸福就好。” 压著字条的是一块样式古雅的金表,蓝宝石和黑钻的搭配璀璨却又低调,最惊豔的是表背亦用水晶蓝宝石制成,可以清晰地看见里面精密运转的纯手工机芯,表背中心刻有江瀚韬手书的“镌心铭永”四字。 这只金表是当年江瀚韬定制的,由御用锺表匠纯手工制作,世间仅有两块,分别送给了程非夫妇和凌易夫妇作结婚礼物。幼时就对机械非常感兴趣的程亦涵从小就十分喜欢研究这块表,总有种拆开看看的冲动,却被在这方面对他十分宠溺纵容的父亲丝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多次,程亦涵甚至记得在五岁左右就为这事儿哭过。当时非常心疼他的爸爸把他抱在怀里,揉著他的头说:“等你作新郎官的时候,爸爸一定会把它给你。” 隔著许多年的时光,那时软软的幼儿已经长成今日戍边的将领,程亦涵有种难过却又幸福的感觉──他沈默的严厉的温柔的父亲,纵然永远不会接纳这样一份在他看来太过奇异的情感,可是他总会在那里,天上地下,惟愿吾儿平安、幸福。 程亦涵看见自己的眼泪掉在表盘上,听见自己吸鼻子的声音,他试著把手表戴在自己的手腕上,那搭扣略有磨损,微微宽了一点点,大概需要去表行收紧半公分。程亦涵打给苏朝宇,蓝头发的师长刚刚送走了首都来的科学家们,坏笑著说:“程大副官居然睡懒觉?啧啧,江扬跟我打赌说你们有阴谋,招了吧,不然我可杀过去逼供!” 程亦涵一反平日水准地嗯嗯啊啊应付过去,胡乱挂断了电话,开著窗又喷过清新剂的房间里闻不出昨日的豪饮,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面看不出昨夜的狼籍,可是醉了以後,被爸爸抱在怀里说那些抒情的话,说这些年他以为要保密一辈子的爱,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像一场最美好的梦境。 程亦涵看了一眼新手表,决定回家,立刻,马上,开几小时的车,奔去他和爱人的那套小房子里,紧紧拥抱,亲吻,做情人爱做的事。放心,爸爸,我都明白,我会幸福,因此您永远不会失望,不会遗憾。 他给慕昭白发短信通知,然後把爸爸的字条细心折起来收藏在钱夹里,却又在背面看到了另外一行字,程亦涵凝眉,读了两遍,终於拨给江扬:“关於技术人员的忠诚问题,我想跟你谈谈……嗯,今天,下午,我这就出发,四点半以前会到达办公室……嗯?不,爸爸知道了。不,不是苏朝宇……是我,我自己说的……” 江扬惊讶地挑起眉的时候,只听程亦涵含笑的声音:“不用担心,我很好,坦白的感觉,很美好,真的。”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20 除了程亦涵的感情问题以外,程家伯父提出的另外一件事也引起了江扬足够的重视。事实上,开战以後的这些日子,他不顺,很不顺,非常不顺! 江扬还记得他踏入军界後指挥的第一场真战斗是在首都防卫区附近,协助首都警察带领四十人对一夥持枪犯罪分子进行合围。那一次,他很紧张,腿上的肌肉在他发出第一个命令之前都处在收紧、抽筋的状态。江扬并不是怕死、怕关注,相反,他内心的信念从未动摇过,他只是……怕自己的失误给部下带来威胁到生命的损失,怕一念之差输了战斗,输了江家的荣耀。 那次战斗三十分锺就结束了,江扬下了四个命令,分别是“a组右翼弧形上”、“c组不要动,注意堵截”、“a组加快速度,原计划开火阻击”和“结束,收队”。这四个命令无懈可击,时间掌握得恰到好处,用的战法虽然传统简单,但经典高效,发挥得十分漂亮。後来,这场简单的小队单线战斗被布津帝国军官学校的实战分析初级班列为必读案例之一,也是江扬指挥过的第一场被计入教科书的战斗。 随後,他在兰陵列岛等地也打出了漂亮的仗,虽然都不是惊天动地或者多麽奇巧制胜,甚至,有的看起来十分刻板,但江扬因为组织高效、变化应用灵活而闻名,曾经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随时可以无憾而死:至少,他已经被无数学生当作了英雄。 现在,在布津帝国西北边境的指挥部大楼里,江扬穿著军装看著手里的地图,深深拧眉。如果他有幸活到十年後,今天这场战斗,一样会被计入历史教科书。这是纳斯帝国和布津帝国宣战之後的第六场小型战斗,之前的五场里,除了两场没有确实打起来、只能算边境纠纷的斗争外,江扬只赢了一次,而且是在纳斯只有一个连的情况下,他把敌人从前线重火力逼退了。 两场失败都匪夷所思。他投入了足够的兵力,选择了恰当的战斗指挥人员和前线调配人员──这不是冷兵器时代刀砍剑刺的肉搏,重火力和地空武器也是决定胜负的关键,还有无人机和情报工作──江扬反复看著战报,无法分析出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四家昂贵的无人机有一架飞入了纳斯的电磁干扰区,没回来,其他三架都被对方的雷达扫描到,毫无躲避机会地被击落了。彭耀从第四军里抽了一个战斗力平平的团做掩护工作,尽管他们知道自己被送上战场就是用来牺牲的,但也接到了可以有组织撤退的命令,狼牙和飞豹的先遣队就在他们身後准备诱敌深入──“炮灰团”在半个小时内变成了战场上第一团揪心的真正的炮灰,江扬听到战报之後半个多小时都不能平静。这件事给狼牙和飞豹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并且把特种兵部队和普通军团之间的代沟挖得更深了。江扬曾经开玩笑说过,特种兵都是花大价钱砸出来的,不能轻易放他们退役,要物尽其用,损一个特种兵,宁可用十个年限兵来换。说归说,但真的看见手下的官兵毫无意义地死在战场上的时候,江扬几乎不能容忍自己的错误:他不是神一样的指挥官吗,为什麽,会错? 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儿。 甚至,不顾所有人阻拦,江扬自己到前线去看了一趟,观察那里的地形,熟悉交战环境,认真地检讨自己的判断,苏朝宇陪在他身边,客观地说:“在可以撤退的情况下,除了自己想死,我不知道还有什麽理由可以留在这里等死。但,我又不能相信一个团的人都同意当炮灰,哦,前提是他们没有像彭耀搞出来的那样集体发!症。” 江扬知道苏朝宇是在用过往的幽默宽慰他,可他笑不出来,只是默默看著雪伦山。难道,几十年之後,他也会像爷爷一样死在这里?这个念头太坏太消极,江扬摇了摇头把它抹去。他已经和苏朝宇组成了家庭,便不能这样轻易地谈及死亡,生死相随的苏朝宇虽不至於殉情,但可以保证的是,若他要死,苏朝宇也许会死在他前面。 两天後,江扬向第四军的步兵连和侦察连下达了一组伏击游击小队的命令,没过几个小时,负责传令及协调的通讯系统军官跑过来叫醒了刚浅眠十几分锺的江扬:“长官,步兵连拒绝执行您的命令。” 江扬似醒未醒地瞧了下属一眼:“他们想当头条新闻主角还是确实有困难?” 军官为难地说:“报告长官,他们说……他们不想做第二个炮灰团。” “理由充分。”江扬冷静地评价,然後立刻接通了彭耀的临时指挥部电话,灰蓝色眼睛的小狼显然也在休息,但听见这个消息之後,不出意料地,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把步兵连连长的祖宗八代都粗暴地问候了一遍,完全听不出没睡醒的样子来,然後,亲自骑著重型摩托冲到步兵连的驻扎地去了。据说,当天晚上在营地,彭耀开始还能维持一个军长应有的风度,後来忍不住开始挥拳头,再後来,步兵连连长被他揍得青著两只眼眶打电话给江扬,表示誓死完成任务。 “娘了个混蛋的,”彭耀站在泥地里吼江扬,“老子是你打手吗?还是你买一赠一的副官?” “我可没叫你去打人,”江扬的声音听起来比彭耀沈稳一万倍,搞得暴躁的小朱雀王不得不认真听下去,“以你的声望、级别、地位、身份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强制步兵连执行命令。我理解不愿送死的心理,但你也知道,炮灰团的牺牲并非常理可解。我是希望你解决问题的,彭耀,目的是不想让内部的这种消极嚣张的气氛影响战局,我命令你,这件事到此为止!” 彭耀歪著头看著他刚刚待过的营房,若有所思地说:“步兵师是我五哥的嫡系,江扬,你有没有给其他几个师团下过命令?比如……我那野牛一样的三哥?” 江扬意识到了什麽,飞快地说:“暂时没有。彭耀,听著,这兆头不好,第四军永远姓彭,这件事恐怕不是冲著我来的。” “老子现在身兼多职,有人嫉妒很正常。”彭耀发动摩托,还故意把手机贴在发动机上,他都能想到江扬在办公室里大皱眉头然後一脸厌恶地伸长胳膊把听筒放在半米外的样子,不由地坏笑起来。“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江扬,卓家人是不是很想把你做包子,嗯?” 江扬一点儿都不想笑,只是说:“这是一个难过的关,我会尽力而为,但你知道的,卓家能从皇帝陛下登基後未雨绸缪到现在,就能不紧不慢,把他想要的一网打尽。” “操,我知道!你别罗嗦了,特他妈热,要死人了!我走了!”彭耀忽然焦躁地大叫著挂断,江扬只听见一阵嗖嗖呜呜的声音,随後就是忙音。他知道彭耀是已经明白了才会不耐烦听到真相:卓家想要的不是复仇或者金钱权力这些简单的事情,他们等了太多年,便不会轻易让游戏结束,虽然这不能说只是开始,但还远没到高潮。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21 这时候的首都雁京,秦月翔被害的案子却已渐入高潮。检察机关依“买凶杀人”重新调查这个案子,对化名“王达”的虎鲨进行了包括测谎在内的审讯,结论仍然是倾向於相信他的供词。特侦组几次请秦月朗和前任首相秦月明去他们的办公室“喝咖啡”,虽然到现在为止仍没有决定性的证据可以拘捕他们俩,可是司法部却已经按规程冻结了姐弟俩的公私护照,并且暂停了卸任首相的种种优待政策。连卢立本那样对於政界的事相当不感冒的人都会忧心忡忡地对秦月朗说:“这件事看起来不会善了,你能不能认真点?” 趴在灌木丛里专心致志地伏击自家的鸳鸯眼白猫的秦月朗只是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唇前面,笑吟吟地说:“嘘,别惊了他们。” 说的是前院的元帅夫妇或是幕後布局的卓家,卢立本不知道,唯一确定的是,他说的一定不是那两只猫。 唉,怎能不担心? 两个多月以前“私奔”到东北基地的前陆军总司令杨霆远一级上将也很担心。他来的时候正是小麦收割的季节,东北边境基地的最高指挥官典锐少将忙得要命,每天天蒙蒙亮就出去,样子像个高级军官,晚上夕阳西下了才回来,整个人都变成了一个农民,皮肤晒得黝黑,军服上衣和衬衫都在副官手里,自己只穿著个大背心,前後都是汗渍。按他的话说:“麦收是与天斗与地争,不亲自带人盯著,怎麽行?” 杨霆远对於收麦子存粮食的事情是不大懂的,外人看来,这位帝国军界响当当的传奇人物非常游手好闲。他每天起得很晚,看过报纸之後,就会懒洋洋地徜徉在指挥官官舍後面那片小树林里,在吊床上午睡,在集市上买新鲜的牛奶和现打的奶油,偶尔做的正经事就是用一个超大的本子不停地写写写,看上去倒更像是在画风景。 只有典锐少将和华启轩少将明白,杨霆远那颗帝国最智慧的大脑从未停止计算和谋划,每天都会将一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联系起来,寥寥数语就能为他们绘制一幅精确简洁的帝国内外的形势图,并且详细地部署战备训练和警戒。果然,旁边受纳斯控制的小国尼斯几次偷袭,都被杨霆远精确言中,而事先就被调派过去埋伏的小队不损一兵一卒,就顺利歼灭了这些小股的敌军。 傍晚一起泡露天温泉的时候,杨霆远顶著一块毛巾,背靠著坑坑洼洼的石头闭著眼睛说:“尼斯不是问题,要多盯著点前面。” 前面,就是布津帝国辽阔的疆域,几乎被卓家控制的,首都军区。 西北边境打输了仗的消息传回首都不过是三五小时的事情,会议却足足开了一礼拜──江扬损失无人机、断送一个团和无力指挥第四军的事,件件都成了军事委员会会议室里的热门话题。一场又一场的会议在召开,上下议院也乱作一团,所有没人敢提到“亡国”两个字,但是大家都明白,尽管世界上普遍认为布津纳斯的军事实力相当,但是,如果纳斯能够成功突破雪伦山一线,就能横扫整个布津帝国。 毕竟,嘴里不愿承认,他们在心里也明白,驻扎在帝国西北部的江扬是整个布津帝国最好的将官之一,手下有最牛的特种部队和最精锐的兵力,现在,他还和彭耀是亲密的战友──另外一个和江扬分享“之一”的人是杨霆远,陆军总司令,但不幸的是……他居然和首都防卫指挥中心前任指挥官,於不久之前私奔了。 真是荒唐得不得了!虽然大部分民众还不知道杨霆远“跑了”的消息,以为黑发的一级上将只是在“病休”,但是江扬连续打败仗已经闹得民怨沸腾。新任首相卓缜焦头烂额,肯定在心里羡慕死了已经辞职多日的前任首相索菲罗兰.江夫人──现在,从政界退出的女强人用回了自己的闺名秦月明──毕竟,摆在卓缜眼前的难题是,唯二擅长打胜仗的人,一个情奔了,一个不断地输,简直要把布津帝国推向最黑暗的地方。 但是於内心深处,下命令给卓缜的人,也就是卓家现任的家主、马上要继承白虎王位的卓淳,却巴不得江扬输得再多一点儿,虽说现在看来,败到这种程度其实已经足够。 足够给江扬一个卓家的人,做监军。 这个提议在上下议院得到了最快速的通过,他们决定给江扬支援一些必要的参谋和技术人员。军委会决定选一位在战略理论方面有极高研究成就的人作江扬的临时参谋,经过卓缜推举,戴继书上将被认为是最合适的人选,立刻领命启程,前往边境基地指挥中心协助江扬。 这位戴上将出身军人世家,祖上都是武官,父亲最初是个前线的粮草配给官,而後因为勇猛、体力好而转入战斗部队,曾经参加过雪伦山的大大小小十七场战斗,最後一场便是江兆琅元帅指挥的对纳斯的剿灭战。戴继书得到父亲牺牲的噩耗之後,立刻投笔从戎,加入当时的民间部队,从最普通的士兵做起,直到被选入正式的编制里。因为他不会实战,竟然阴差阳错和父亲一样,成为了主管粮草的後勤军官。但是戴继书并不会像父亲一样当兵只为了糊口,战事平定之後,他不但成了第一批获准进入军校进修的年轻军官,而且很快就被卓家主帅的第七军提拔起来。戴继书为人圆滑,处世精明,却又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当年他的女儿因为烫伤要做植皮手术,是卓家人给他调配了最好的整形科大夫,让她住儿童医院的单间,享受跟卓家女儿一样的待遇。小姑娘长到十几岁的时候在业余花样游泳队里是最好的选手,全身上下看不出任何疤痕。戴继书对卓家的感激从不溢於言表,但背地里却是他们忠实的下属,此时卓家需要,他义不容辞。尤其是,这三十年来,戴继书虽然没有亲自打过什麽仗,但没有任何被抓到的过错,功勋亦不少,又位居上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辅助江扬这样一个年少不经事的小辈,都十分合适。 而卓淳对能成功选到一个嫡系的将军去前线这件事十分雀跃,心情上佳地坐在餐厅里,咬下第一口牛排。月宁远坐在四个椅子以外,正在切三明治,她偶尔瞥了实际的父亲、名义上的主人一眼,匆匆打开餐盒,把三明治放进去,又装了一份奶酪和两盒蓝莓酱:“昨晚下大雨没回去,谢谢您提供客房,我早晨有课,就先回学校了。” 侍女帮她系好便当袋子,拎到门口,垂手而立。卓淳这才放下刀叉,望向年轻的女儿:“你回来。”侍女知趣地推门出去了。 月宁远优雅地走过去,得体地站在一米开外:“您还有什麽吩咐?” “安吉娜,你能让她听话吗?” 月宁远温柔地笑:“自然没问题。她只需要每天做好假面,装作是毕振杰的女儿就行了,只是她还是傲气,大概因为骨子里流著皇室的血。” 卓淳拿起刀,细细地切下去,牛排里的血丝依旧可见:“她知道了什麽?还是谁乱说了什麽?” 月宁远欣赏了一下那颜色鲜豔的液体才回答:“那种傲,天生的。我只是一说。您放心,她大概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她的生父是皇帝陛下的大哥唯一的儿子,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我们需要她……”卓淳竖起刀背,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後笑了:“你想到就可以了。安吉娜的妈妈,处理好了吗?” “世界上没有这个人呀,”月宁远咯咯地笑了,“从来没有过,将来也不会有。乔王都没了,他那麽久以前送去的女人,还会有吗?” 卓淳咀嚼著牛排,发出满足的声音。 第3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7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37节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22 尽管纳斯帝国并没有真的击溃布津帝国的防线直击首都,但是布津帝国内部的恐慌情绪却日益上涨,无论是传统媒体还是新兴媒体都花大量的时间、大块的篇幅回忆百年战争的历史,请当年亲历者座谈,让专家向民众普及战时各种避难常识,却没有人说一点点战争的现状。官方的消息永远是“情况稳定”、“仍在掌控中”,每日的官方新闻会播一些无关痛痒的视频和数字,可是没有人要看,民众们宁愿相信谣言和小道消息,原因只有一个──一个月前,布津帝国新任政府宣布,国家即日起进入战备状态,暂停媒体的言论自由权,改由官方统一发布战时消息。同时各大主要城市实施宵禁,公民无论因私或者因公跨省、出国旅行,均需递交审查材料并获批准方能成行。荷枪实弹的军警牵著狗走上街头巡逻,这样的情况下,民众怎麽能“情绪稳定”? 议员月宁远最近热衷於反战,晚上打开电视的话,总有一两个频道在播她的访谈或者讲话,所有的主流网站都有她的专栏、博客和微博,每天首页都飘著她美丽的笑容和有力的句子。她永远那麽犀利,却非常理智,又那麽有女人味,爱她的人多得数不清,她总是站在民众的角度质问政府,可是到最後,读她文章的人都会理解政府的“情非得已”,会相信,现在所有的动乱所有的危机都是“某些人”引起的,只要除掉了这一小撮害群之马,帝国就会回归正轨,一切都会变好。 作为“某些人”的头目和害群之马的代表,江瀚韬元帅全家都受到了无数恶毒的诋毁和谩骂。元帅府的亲卫队几次在府邸附近抓到了试图在围墙上乱涂标语的愤青之後,这些人转变了方式,干脆明目张胆地到家门口静坐示威,要求前任首相就鸢尾山谷的凶杀案给民众一个“交代”,又要元帅公开表示支持现任政府,要江家将兵权交还给民选政府等等。 一直深居简出的江元帅夫妻非常淡定,虽然依旧保持沈默什麽也不回应,但却没有动用家里的亲卫队驱赶,还叫家里的勤务兵变著花样给这群人做一日三餐。以至於被堵在家里数日不能出门的江铭都微有抱怨,只能无聊地坐在花园里,看书,逗猴子,涂鸦四格漫画──主角往往是那个总是花费大把的时间在江扬的图书室里的苏晨,偶尔他会走出来,带著小意外跟江铭的金毛猎狗或者苏暮宇的猴子贝蒂追跑打闹。 江扬把江铭的画发给苏朝宇看,彼此都觉得非常心酸,儿子还那样小,却背负了一段如此深刻悲惨的过往,和小意外在一起的时候,和金毛猎犬玩飞盘的时候,这个孩子一定会想起过去的时光,想起远在纳斯故国的同母的妹妹陆昱,想起父母都在的美好。他不是一个会为已经打翻的牛奶哭泣的孩子,旁人因此失去了宽慰的立场,於是只能愈发心疼他,不知道如何多爱他一些才好。 战场上如同战神般的两个人为这样柔软的时光感慨了片刻,便又回归了理智的正题,江扬说:“军部派来的人後天到,你明白,我的小混蛋。” 苏朝宇露出狡猾的笑容,非常正经地回答:“放心吧,小混蛋知道老混蛋要怎样混蛋,保证高效安全地混蛋。” 戴继书到达边境基地机场的时候是半夜,下著绵绵细雨,正赶上给养飞机降落,地面部队正在接应,他的飞机即使权限再高也只能耐心等待,足足盘旋了半个多小时才落地。站在外面迎接的是第十三军年轻的副总参谋长程亦涵上校,他像标杆一样戳在一辆漂亮又合礼数的军车前,双肩上顶著一层水渍,想必已经站了很久。这让戴继书觉得十分受用,也有点儿惊讶,因为按道理来说,江扬不来,彭耀也是应该出现的。 程亦涵先敬礼再伸手,戴继书握过去的时候,发现这个站了很久的年轻人的手十分温暖,刚要关心一下,程亦涵已经把一只充满电的热堡放在他手里,然後拉开车门:“边境昼夜温差大,请您上车。” 车内温暖干净,小桌板上有热咖啡和水果。程亦涵叫下级军官将戴继书的副官等随行人员安排到後面的车里,便吩咐开车,然後解释道:“指挥官和彭帅今天都在总指挥部开会,事关後天战局,两位长官便派下官前来接应,希望长官能理解这战时燃眉之急,下官招待不周,一时疏忽没能及时申请临时落地许可,改日一定领罚。”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客气全面,戴继书本想在机场给江氏集团军的下马威彻底拿不出来,只能微笑说了一些官话。一路上,程亦涵坐在副座,除了必要的几句话,完全没有存在感,好几次戴继书觉得这年轻人是睡著了,故意叫他,谁知程亦涵立刻应声回头,手里拿著掌上电脑,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 江扬和彭耀确实在开会,可却不是为了什麽後天的战斗。首都派来监军的意味和目的都十分明显,他们已经商量出了明确的对策,但江扬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跟彭耀谈。 战斗失败是兵家常事,江扬并不是因为这几场战斗砸了自己“神一样的长官”的招牌而存心找理由,他是真的怀疑其中有问题,尤其是四架被敌人一击即中的无人机的损失,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慕昭白曾经报告过,布津帝国的无人机研发水平虽不能说是空前绝後,但“甩纳斯小朋友那真是十八条马路以上”。技术上讲,尽管无人机可以被雷达检测到,但是击落需要的时间足够机器本身的反雷达装置报警然後自动调整航向。那场战役是夜里打的,天气阴沈,有小阵雨,也没有特别的重火力照亮天空,四架技术含量很高又很贵的机器就这样变成了散落的零件,综合情报处的老大气得嗷嗷叫,把技术部门骂了一顿,但技术员们都觉得很委屈:明明是按照随机方案抽选的行进路线,明明就在屏幕上看得到图像,怎麽就被击落了呢? “我现在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指挥部有内奸,”江扬灌了一大口热水,然後把养胃茶倒在茶杯里,皱眉看著,“炮灰团的战损完全是罔顾命令的结果,但他们为什麽会这麽做?另外,步兵连闹情绪的事情里,我嗅到一股‘集体闹事’的味道。” 彭耀极凶狠地削了江扬一眼:“你不会好好说话啊,指桑骂槐有意思吗?” 江扬反倒乐了:“谁?我骂了谁?” 彭耀为当年那过期一天的饼干吃出食物中毒的事情还是有点儿内疚的,毕竟手下几十上百人都不得不放弃业余时间去听心理辅导课,还白白写了好多听课笔记。他对著江扬手里那份关於步兵连拒绝接受长官命令的调查报告“呸”了一声:“用屁股想也知道这是有人怂恿的。我那两个哥哥最经不起煽风点火,现在彭家裴家都恨我到骨子里,这点儿事,不用你操心,专心抓贼去吧!” 江扬看了一眼程亦涵发来的短信:“老先生快到了。”说完,他就飞快地撕开领带、揉乱头发、搓搓面颊,一下倒进沙发里,皱著眉头闭上了眼睛。彭耀看得又好笑又生气:“要听睡前故事吗,小妹妹?” 江扬瞪了他一眼,看看时间,飞快地说:“内奸在哪儿我还没有定论,这件事下次面谈。你记住,我的胃病又犯了,现在……”他刚把养胃茶抓过来,就听见走廊里的脚步声,一分神,没拿稳── 戴继书进门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彭耀照顾生病的江扬并为其端茶送水的亲切友爱的场面,不禁转头看程亦涵,程亦涵没有任何表情,轻声说:“长官,指挥官的胃病……”他似是不忍再说,轻轻叹了口气,这才象征性地敲门:“报告长官,戴上将来了。” 江扬刚刚擦干净身上的茶水,赶紧站起来迎接,和戴继书互相称赞,然後低头陈述自己战败的无奈和客观条件的限制,说得又恳切又得体,拍足了马屁却也完全不失身份。彭耀他们坐在远处的沙发里,程亦涵依旧是那张扑克脸,偶尔看看手机,彭耀忍不住:“你们是不是集体培训过演话剧?” 程亦涵深不可测地露出一个罕见的微笑,抬眼望向前帝国最佳新人导演:“免费的,专业的,你喜欢?”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23 戴继书来的第二天,江扬就住院了,据说头天晚上他“熬得太晚,睡前口吐鲜血”,送去急诊室以後,医生就把他留院观察了。这个消息传遍了战场,苏朝宇大吃一惊,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江扬的手机转到了副官那里,已经升了中尉的副官苏暮宇一本正经地说:“对不起,指挥官现在不能接听任何电话,请您留言或者向总参谋长咨询。” “滚。”苏朝宇笑骂:“他装的,是不是?” 苏暮宇假装大惊失色:“这种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苏朝宇上校?” 苏朝宇还是给江扬打了个电话,边境基地万人之上的最高指挥官在瞎哼哼,苏朝宇假装哀嚎,两人半天情话,最後,江扬说:“最近我大概一直都在官舍里,你不要过来,也少打电话,好好招待客人。”苏朝宇笑著答应他:“是,混蛋长官,我会让戴上将开心的!” 至於程亦涵说的“轻微胃出血和一次睡前的呕吐”怎麽被官兵们传成了口吐鲜血,江扬显然不打算追究。他面色苍白地在医院里躺到下午,刚检查完基地供给仓库的戴继书上将就来了,穆嘉正在拿著一堆管子、推著仪器要给江扬做胃镜,戴继书虽然并不怀疑面前这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的病情,但总觉得忽然病倒十分蹊跷,於是扬言要看著穆嘉工作。穆嘉显然和程亦涵一个做派,翻开之前江扬做胃镜的医疗报告,讲了一些听上去就很复杂的术语,然後十分严肃地说:“长官,下官建议您不要看,上次的副反应就很严重,想必江中将也……”江扬抱歉地欠了欠上身,然後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摞报告:“请长官过目。” 文件里写好了戴继书上将巡查督导的路线,江扬说:“交给别人不放心,我这个样子,已经向军部告假,一切事务由苏朝宇上校负责,我们是一家人,他做得不好,请长官务必斥责教导。”戴继书本来就是一个聪明人,极擅长官场迂回,他知道监军工作听来威风,实际上处处都是敌视的眼睛──江家和彭家的军队心有多齐、多向著领袖,那是人尽皆知的事实。现在江扬无论真病假病,告假休息以後,他倒可以名正言顺地去督战,完成卓家交给他的任务。 江扬和戴继书吃了一个简短朴素的晚饭之後,苏朝宇就从狼牙带了一个五人的小队来接人了,用的车也是最好的山地越野指挥车,只可惜符合“雪伦山复杂战略条件”的车辆一时之间不够多,只能让戴上将把从属和副官留在基地指挥中心“视察其他工作”或者直接乘飞机到前线指挥部。由於这种深入了解江扬基地的机会十分难得,戴继书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所幸苏朝宇找来的车子相当不错,戴继书一路并不感到十分颠簸,黑灯瞎火里就到了驻地。苏朝宇撩开一间看上去比别人都高大的棉帐篷,恭敬地请戴继书进去休息。帐篷内只有四盏应急吊灯,显然已经充电不足,忽明忽暗,苏朝宇扯开一只睡袋铺好,然後敬礼:“长官,对不起,前方路段山洪冲塌了路基,正在抢修,需要明天早晨才能开车,今晚,请您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这是哪儿?”戴继书现在才感到一阵眩晕和疲惫。 “报告长官,这里是狼牙七团三连驻地,距离主交火点一百四十公里,距离守卫火线两公里。”苏朝宇从口袋里摸出一份脏兮兮的地图,敲了敲一个离指挥中心已经很远的地方。 戴继书沈吟一下:“这战线,未免拉得太长。” 苏朝宇又一次立正敬礼:“报告长官,这里是易守难攻的一处要害,因此只有七团驻扎,明日,下官会带您前往主战场。” 戴继书睡在火线外两公里的一夜,只有最多两小时是真的睡著的。他一直听见震耳欲聋的炮声,或者修路车开著超强照明灯!当!当地卷著灰尘从帐篷旁边开过去,苏朝宇时而冲过来吼:“要拉战备吗?需要叫醒戴上将吗?” 真不需要,我已经醒了!戴继书越睡越担心,越闭上眼睛越冷──见鬼,七月的边境怎麽还这麽凉?最後,他干脆坐起来写报告。炮声直到天亮才停,因为时值夏日只带了普通夏季常服的戴继书冻得死去活来,他并没有亲自到过这麽前线的前线,谁也不认识,更没有自己的部队在身边,唯一可以信任的苏朝宇整夜都紧张兮兮,弄得他也无法休息,尤其是,此时苏朝宇竟然精神抖擞地在帐篷外叫:“长官!” 戴继书打开帐篷的门:“早上好,苏朝宇上校。” “长官,请您吃早餐,这就要上车了。”苏朝宇说著,抱著一个铁盒子进来,又冲外面喊:“水呢?热水!”一个小兵很快拎来了一只冒著热气的壶,往苏朝宇端著的铁盒子里咕嘟咕嘟倒了许多。苏朝宇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有密封口的塑料勺子来,在铁盒子里搅和了几下,然後苦笑著说:“长官对不起,唯一带肉的罐头是过期的,不过才过期二十天,这边天气又不算热,肯定没问题,昨天战士们都吃了。”说著,他把那个罐子递上去,里面的糊状物发出了一种炒糊了的麦子味和掺了淀粉的肉罐头的香气,看上去不难吃:“今天午饭前就可以到达十三军主力驻扎的师部,那里的条件会好些。” 戴继书在苏朝宇出门前叫住他:“你吃什麽?” 苏朝宇军靴一碰,抬头挺胸敬礼:“压缩口粮,长官!” 哦……戴继书强迫自己不去想“才过期二十天”的问题,对比十分难以下咽的压缩口粮,他觉得这盆罐头糊实在是美味极了,尽管有点儿说不出来的酸味──或者没有,戴继书并没有真正吃过前线战士的粮食──也许就是这个味道。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24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苏朝宇亲自开著车带戴继书走遍了雪伦山战场的所有主要驻扎点慰问将士、调查实际情况。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司机,一路把车子在崎岖湿滑的路面开得又稳又快,唯一的问题战线太长,地形过於复杂,最高的观察哨所海拔超过四千米,盛夏七月屋顶上仍有积雪,路基上都是一层冰碴,外面穿常服里面穿超薄保暖内衬的苏朝宇还特好心地介绍:“这里再往前七公里,就是上次彭帅全歼敌军的地方了,常年积雪,冬天更是特别冷,呸一口掉地上摔两半。” 真是太庆幸这是夏天了!戴继书在暖气时好时坏的车里,围著後备箱里保暖的三条军大衣,蜷在後座看著他那台因为环境温度过低和充电条件不好而无法正常工作的手提电脑,一心想要快点儿到达下一个驻地。 苏朝宇也是一个好极了的生活助理。他关注长官的一日三餐问题胜过一切,每到一个驻地,第一件事就是找後勤开小灶。戴继书发现,苏朝宇每次虽然和他一起吃饭,却从来都是吃不同的东西,当他餐餐有肉的时候,苏朝宇顶多是一手一只烤得发黑的大玉米,嚼得津津有味,有时候是用看上去又干又硬的玉米饼卷火腿肠,站在帐篷外面一边吃一边灌矿泉水,显得十分敷衍。戴继书说:“这样不好,让将士们看见怎麽想?” 苏朝宇把他的小马扎搬近了一点儿:“长官,别担心,您是来指挥大局教训这些不成器的家夥的,可不能让您吃这些。”今天中午,阳光明媚,这个地方海拔又低,竟然又热得要命,苏朝宇不好意思地把手里的压缩干粮放起来,替戴继书打开了餐盒:“这是特意给炒的芦笋肉,笋是罐头,但肉是新鲜的,我看著杀的,您尝尝。” 笋乳黄,肉焦香,戴继书吃了一筷子,笑著说:“还真不错。” 这几天,苏朝宇已经跟这位看上去很结实其实早就被山路颠散了的老军官相处得十分好,此时也不叫长官了,自顾得意地拧开一瓶矿泉水放在桌上:“那是!您慢慢吃,我去看看彭师有没有派人来接,半个小时後出发。”他掀开帘子要出去,戴继书随口问:“你们从哪儿打的猎物?” 苏朝宇的身子在外面,头探进来,眨巴著无辜的蓝眼睛:“那边有条河,没什麽鱼,抓了一上午才逮著这麽大一个水老鼠!”说著两手一比划,看看又嫌小了,再伸展一点儿才补充道:“连尾巴,能有这麽长!可肥了!” 据说勤务兵说,戴继书当天的午饭一口没动,还找医务兵要了一些消炎药。当天晚上,苏朝宇把脸色很不好的长官送到了彭耀的临时指挥所里,灰蓝色眼睛的指挥官一面骂著苏朝宇不要脸,扔下所有士兵不管,就知道捡美差事,一面十分僵硬地笑著请戴继书落座。 向来性格桀骜的彭耀才没有江扬那麽多演技和好脾气,晚饭的时候一直黑著脸,听说苏朝宇把戴继书搞得胃疼还好像有点感冒,彭耀一拍筷子站起来:“混蛋玩意儿!军医呢?” 戴继书摇摇手:“不碍事,前线,是苦了些。” “江扬就是个病秧子,胃病!”彭耀说著瞥了苏朝宇一眼,苏朝宇立刻还嘴:“你再说一次?”彭耀见军医来了,立刻有名有姓地点了一种药,叫人送到戴继书的房间去:“这药特别好,我自己也备著一瓶呢。”说著还敲敲写字台,上面果然放了一个标签一模一样的小瓶子。 当天晚上,苏朝宇的房间分给了戴老先生,自己扛了个行军床去彭耀房间,灰蓝色眼睛的年轻人大吼一声:“滚回小猫咪被窝里去!没节操的,你都结婚了!” 苏朝宇佯装要打他,手势一转,三下两下把床扔在地下支好了,和衣躺上去:“你把能让江扬吃得胃出血的药给老先生,吃死了怎麽办?” 彭耀哼了一声:“活该他来。你从哪儿抓的水老鼠?” 苏朝宇笑出声来,干脆翻身起来把行军床和彭耀的床推得近了半米:“水耗子精著呢,天热了水又急,我哪儿抓去?那是正宗的熏马肉!” 彭耀的眼睛在没开灯的屋子里闪烁著同样欢乐的光,平日让人哆嗦的灰蓝色看起来像儿童节的气球那样鲜豔明亮,他开心地砸了床板一下:“老子明天请他吃黄鼠狼。” 在元帅府门口住了近两周的那一大群“愤怒的青年”终於渐渐散去,一方面是江元帅和前任首相实在是太低调太和气了,不管他们喊什麽口号都笑而不答,而且还叫亲卫队送冰镇酸梅汤给他们润嗓子,时间久了和亲卫队混熟,吵闹对抗就不大好意思了;另一方面的原因更可笑一些──大学就快期末考试,这些以学生为主的年轻人们都怕挂科,挂科多了是要开除的,开除了学籍也许就会被征到前线去当炮灰! 最後一个愤青也回校考试的那天夜里,江瀚韬元帅召集全家开会,连还不到两岁、此刻已经在儿童车里睡得很熟的小意外都被推进了江元帅的书房,这阵势让秦月朗觉得特别惊悚。 江瀚韬坐在大办公桌後面,穿得虽然是普普通通的家居服,那神情却十分严肃,充满权威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会敬畏,并且倾向於服从。他轻轻握住了身边妻子的手,另一只手将桌上一只很大的信封推给秦月朗看:“秦月翔那个案子的一审通知,请你和月明务必出席,但是你知道,结论不会好,也许去了,就是当庭羁押。” 秦月朗不看。他当然已经听到风声,也知道这个时候,整个首都的警察系统和相当一部分司法部门已经被卓家控制和左右,何况秦月翔这个案子,迄今为止所有的证据对於他们姐弟俩来说都是致命的。“当庭羁押”之後,也许会发生“监内染病”之类的意外,也许,就再不能回来。他侧头对卢立本微微一笑,庆幸自己做了那麽冲动却那麽正确的决定,接著对江瀚韬说:“姐夫,我是秦家的家主,这件事,干脆我暂时揽下来得了,顶多一死……” 话没有说完,就被江瀚韬狠狠瞪了一眼,多年副官习惯,秦月朗立刻噤声垂头,一副乖巧听话任凭差遣调戏的样子,把秦月明都气乐了,她微微笑著,却有不逊於丈夫的令人信服和安心的力量:“月朗,我和你姐夫的意思是,这边的事,还轮不到你们顶,反倒是有件事,要你和立本去办,我们才能放心。” 江瀚韬点头:“先说一个好消息,江立还活著,虽然过程种种艰辛,但是终究上苍垂怜,现在的他,安然无恙,跟走的时候一样,什麽都不缺。” 江铭的眼泪瞬间就涌上了眼眶,惊讶的叫声中充满了欢欣,秦月朗和卢立本隐约知道那夜江扬和苏朝宇带来了好消息,可是此刻方知详情,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握住彼此的手,都觉得十分欢喜温暖。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25 “江扬控制了西南边境军区的指挥官和普内斯省的省长,江立替他主理那里的政务和军务,我猜,这件事卓家那边已经知道了风声,只不过西北有江扬,东北有杨上将,他们没有把握清剿平叛而已。”江瀚韬三言两语,把如今的情势都讲给孩子们听,跟著元帅在官场上打拼了快二十年的秦月朗一点也不意外,可是相对单纯的卢立本却惊讶得嘴都合不上了。江铭微微凝眉,若有所思;苏晨仍然像往常一样,淡淡地看不出悲喜。 江瀚韬说完,从右手的抽屉里抽出两个信封,放在桌上轻轻一敲:“周星已经选了十二名最可靠最精锐的亲卫队员,会分成两组保护你们离开。月朗,你去西南,江立实在年轻,政务上不至於吃亏,可你也知道,有人给他泼泼冷水,盯著点背後,才更稳妥;或者万一……万一情非得已,西南军区亦要参战的时候,你总比他或者江扬派在那边的两个团长懂大局、知谋略、有经验。” 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秦月朗本该立刻应下来,可是他却摇了摇头:“如果我走了,姐姐怎麽办?她撑了秦家几十年,现在该轮到我了。” “早著呢!”秦月明依旧是微微一笑,那双翡翠般美丽的眼睛流光溢彩,让她看起来那麽像秦月朗从未谋面的母亲:“等你长到和我一样年纪,这副担子,你想逃也逃不掉。” 秦月朗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样平淡又像是哄孩子的话里藏著的是一种破釜沈舟的决心──年龄的差距永远无法追上,除非一个人死了,另一个还活著。 江瀚韬沈声说:“大局为重,我跟江扬说过,如果会有那样一天,我会作笼鸟,他依然是翔鹰,山有多高,鹰就可以飞多高。只要最适合的人活著、自由,并且能够理智地战斗到底,所有的牺牲便都会得到回报。所以,这件事我们已经决定,时间有限,谁也不要再纠缠。” 说著,他转向卢立本:“立本,我需要你去基地找江扬。过去针对他的刺杀不止一次,而因为之前那位张小姐的死,他的身边至今并没有固定的亲卫队长,安泰然年纪大了,又不能时时陪在他身边,我会担心。同时,你们知道,一旦迷你巧克力别墅的案子有了一审结论或者战局有变,首都必有一场恶斗,我们已经不能保证元帅府的安全,所以孩子们也要托你们一起带走,”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反对:“不,我要留在这里,爸爸。”江铭的声音清脆,表情严肃,并且在江元帅开口之前就继续说下去:“我理解您的立场和顾虑,小意必须走,跟月朗舅舅,去西南边境找二哥和……嗯,梁姐姐;晨当然跟小卢舅舅回基地,这都是再妥帖也没有的安排。可是爸爸,我不能走,您明白。” 所有的大人都明白,在这样风雨欲来的时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紧紧盯著这个帝国曾经最有权势的贵族家庭的一举一动。江意只是个婴儿,自从嫦湖湾回到首都之後,就没有出过元帅府一步,除了家里人,谁也不能精确地指认她的身份。苏晨的情况也差不多,作为“陆晨”的他已经在一年前的爆炸案中死去,後来他一直住在基地,几乎不会有人将他与“元帅府”联系在一起,要回到他爸爸身边去,简直是名正言顺。 可是江铭不一样,这个从四五岁开始就在母亲身边的女孩子,一直是帝国贵族社交圈的宠儿,说是每天都要上八卦版亦不为过。她的容颜跟当红影星的辨识度一样高,一举一动往往会被有心人仔细琢磨,试图从中推断江家的行为。如果她在这个时候离开,哪怕是去她大哥的基地,都会被解释成“江家图谋独立,正在转移财产”或者“战局不利,首都也许遭受空袭,江家已转移儿女”之类危害极大的谣言,那就会成为卓家最好的借口──为了能彻底铲除夺国篡权的最大的绊脚石的江家,他们几乎已经筹划了半个世纪,等待了太久。 江瀚韬夫妻对视一眼,犹豫,不忍。做母亲的希望给女儿讲道理,让她认识到留在首都可能面临的牢狱之灾或者其他的折磨甚至死,可是她仅仅说了一句“小铭,你还不到十五岁,不需要……”就被从来乖巧的女儿打断,江铭那双跟母亲一模一样的翡翠色眼睛里闪著果决的光:“江家的孩子,十四岁便可以独立。大哥十六岁的时候,已经是海军陆战队最年轻的士兵;二哥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在政府任职;爸爸,妈妈,三角形是最稳定的,我想我可以承担我的责任,好吗?” 江瀚韬把还要劝解的妻子轻轻一拦,击节赞叹:“好,不愧是我的女儿!”接著又看向苏晨,那个跟他大儿子幼时非常相像的孩子也抬头望向他,像苏朝宇那样笑得自信又傲然:“我明白,我必须回去,还应该坐头等舱。”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一招正是江瀚韬想过的,他知道时辰不到,卓家应该不会对一个孩子动手,何况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个孩子虽然是苏朝宇的骨血,却在纳斯陆家长大,天知道他的祖父母会不会看在六年养育的情分和他同母的妹妹陆昱的面子上,为陆晨的死复仇,所以哪怕是大张旗鼓地回去,苏晨也绝对安全。可是此刻这个孩子竟然能够这样清醒明确地主动提出,著实让江瀚韬惊诧,苏晨的目光一闪,接著说:“我只害怕一个人,月宁远,您知道的。” 江瀚韬毫不犹豫吩咐卢立本:“如果是她,可以‘正当防卫’,但是……”他站起来走到苏晨身边,蹲下身子抱起苏晨,他知道这个心思很重、敏感又极聪明的孩子有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和世间最纯净清澈的灵魂。许多年前江瀚韬从未允许自己这样抱住他最心疼的大儿子,可是此刻,他可以放纵自己,因为他是爷爷了。爸爸的责任,自然有儿子们去操心,孙子嘛,就是用来溺爱的! 他让苏晨坐在自己膝盖上,揉著他的头发告诉他:“月宁远不仅是你一个人的仇人,她一定会为她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但是你必须记住,你的生命比变态小姐珍贵一千倍一万倍,我向你保证,会让她伏法,但是你也要向我保证,不做任何危险的事,不要让我们担心。” 苏晨毕竟是个不到七岁的孩子,被江瀚韬看穿了所有精心谋划的小心思以後,脸都红了,咬著下嘴唇点了点头,又不好意思又感动的样子,实在太可爱,如果不是这样的时刻,江瀚韬一定要把他留在身边,亲自抚养成才。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秦月明把秦月朗叫到旁边,又嘱咐了很多话,又将一张存储了普内斯省及西南军区各种情况的高容量光盘交给秦月朗参考,最後她亲了亲睡得很熟的江意,小心翼翼地把软软的宝宝交给弟弟:“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周星带八个人跟你们,他经验丰富,你一定要听他安排,今晚就走,不要耽搁。” 秦月朗拥抱姐姐。虽然也许这样一走就是诀别,可是彼此都不会犹豫或者做婆婆妈妈状,秦月朗一只手抱著江意一只手飞吻卢立本,然後快步离开。 是夜,秦月朗携江意离开首都。 翌日,苏晨向雁京地方临时管理局提出探亲申请,理由十分充分:“父亲住院,归心似箭。”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26 对外号称“胃出血”的江扬在医院里只住了两天便回到官舍静养,期间他只开著私人通讯线路,公事一概不办,来人一概不见,明星每天都卧在官舍大门口,对所有企图偷窥的人横冷怒目,如果他们还妄图走近或者搞什麽别的小动作,它就猛地站起来,低沈地呜呜叫,并且呲出它洁白的大牙。 没有人知道江扬到底怎样,这个叱吒一时的琥珀色头发的帝国中将仿佛真的病得很严重,到了不能处理各种事务的地步,甚至,连送快递的和邮递员都没有在官舍周围出现过,有时候,甚至让人怀疑江扬是不是还住在这栋房子里。但他总是时不时出现在花园里和刚从首都回来的苏晨散步,或者带著明星出去溜达,但神色都很低落,随便转一圈就在儿子或者安敏的陪伴下回去了。他似乎也十分寂寞,除了副官苏暮宇每天从指挥中心拿回待签的文件又送走签好的,飞豹团、狼牙、第十三军的各级军官,包括江扬的合法伴侣苏朝宇都没来瞧他一眼,只有程亦涵特意来过一次,带著几大包草药和基地医院的穆嘉,在官舍里停留不到三个小时就匆匆离开。 因此,首都各大报纸都说,江扬是真的病休了,戴继书上将的督导工作正在前线全面开展,最近的三五场小型边境交火都处理得十分恰当,有望在未来扭转整个战争局面。 江扬放下报纸笑道:“辛苦你们二位了,穆少校,尝尝官舍最具口碑的副官曲奇。”桌上放著一个大盘子,里面堆了冒尖的曲奇饼,一半是抹茶味,一半是可可味,配上旁边的咖啡和红茶,看起来真是美绝了的下午茶。 程亦涵正带著厚厚的手套把两盘刚挤好的曲奇放进烤箱,听到这句话便哼了一声:“我被他压迫了这麽多年,总算逃出去了,没想到偶然回来一次,竟还要被使唤著干粗活!” “难道你没拿过工资吗?”江扬拿起一块吃著,从窗帘後面看了看外面:“烤完了就走吧,耽搁就久了让人生疑。” 程亦涵扯下手套扔到指挥官脸上去:“喜新厌旧,我打定主意不会教苏暮宇干这个的,我吃醋了!”在一旁看著的穆嘉想不到严肃的指挥官阁下平日里竟然这样和副官“打情骂俏”,几乎看呆了,程亦涵这才咳了一下说:“我看照苏朝宇和彭耀那吃不饱穿不暖的折腾法,戴上将马上就要倒下了,其他事情您若要办,时间务必巧妙安排,老先生康复也不过是两天的事,穆嘉顶多另拘他两天,再拖就说不过去了。” “我知道。”江扬扯了张纸巾擦擦手,打开柜子找了一只陶罐子出来:“那天元帅让儿子和小卢舅舅带回来的,不过包装让首都安检拆得乱七八糟,大概是怕我们传消息。但茶叶是最好的,你不让我喝绿茶,我只能送给你。” 程亦涵瞥了一眼,果然是最近正在首都军区内部当大礼送的那批好茶,便接过来塞在包里:“还有一件事,大概综合情报处那边跟你说了,最近通讯频道反监听的任务难做得很,元帅那边……” 江扬轻叹。自从首都回来之後,他就只和爸爸通过两个电话,都是纯公事的,他不是闹情绪,而是真的没有时间。纳斯开局打得十分凶猛,他又莫名其妙输了几场,首都那边更是接连出事,件件都和江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加起来足以压死这个布津帝国的名门。江扬猜得到,即使政府没有举措,卓家人和更多的敌对的目光都在监视著他和父亲的一举一动,也许,电话里他只是问问父亲今天吃了什麽,但越是聊家常的电话被偷听越恶心。江扬只想赶紧结束一切,好好回首都休个假,带著他蓝头发的爱人,和父亲喝一壶温暖的茶。那时,创造了奇迹的江立一定会回来,江铭植的“死不了”已经分出嫩芽,开满一串又一串七彩的花。 这个想法现在看来,又讽刺又遥不可及,一如当年渴望长大的梦想──明知道总有一天它会自然而然地到来,却总是让企盼拉长了时间,似乎等了又等,还是无望。 秦月朗到达普内斯省的省会历城的时候,比他们晚出发近一天的苏晨已经平安到达了基地,并且美美地睡过一觉了。对比苏晨和卢立本高调地申请许可、高调地用元帅府的车去机场、包下整个头等舱这样的行为,秦月朗他们可算是低调到了极点。他和随行的一名女性亲卫队员化妆成农民工夫妇,带著一岁半的江意与周星等其他几名亲卫队员“工友”一道,持合法的返乡证件从雁京设备最老旧的长途西站出发,乘最便宜的非高速长途汽车一路辗转颠簸,吃自带的干粮、住最便宜的小招待所,整个旅途花了整整四十个小时。布津帝国社交圈里的贵公子、秦家的家主秦月朗认为他全身的骨头都要被颠散架了,屁股也硌得生疼,站在普内斯省的省长官邸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即使没有擦那种让皮肤呈现出一种自然的灰棕色的粉底、没有戴那种让手掌变宽变厚皮肤粗糙龟裂的软性手套,样子也一定非常狼狈,何况他还穿著脏兮兮的衣服,拎著一个同样脏兮兮的、用背包绳捆著的被子卷呢。 官邸的警卫打量著他们这一行人,目光里充满怀疑和警惕,秦月朗也打量著他们,尤其是坐在警卫室里那个看监控镜头的年轻人。这几年,他多数时间呆在江扬的边境基地,还代理过好几个月的特别行动队队长,现在几乎可以断定,那个娃娃脸的年轻人,百分之百是罗灿的手下,可是……他叫什麽名字来的? 秦家的家主只能客客气气地微笑,对门口的两个警卫表示他是里面那个年轻人“家乡的亲戚”,带了要紧的口信,希望能说句话。娃娃脸的年轻人亦早就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闻言皱著眉走了出来,还没来得及说话,秦月朗便压低声音,几乎不动唇地说:“我是基地副总参谋长秦月朗准将,我要见罗灿上尉,立刻。你是技术兵,我到基地代理特别行动队的那年来的,你们分队长是廖十杰,他的假腿还好吗?” 年轻人悚然一惊,随即从那张脏兮兮的脸上分辨出了英俊潇洒的副总参谋长,吓得只想立刻敬礼,没想到却被秦月朗按住了手,说:“不用这些,带我们进去,‘速度’!” 於是下一个被吓到的人就是罗灿,接著是江立。翡翠色眼睛的小狐狸从来没见过这麽狼狈的小舅舅,哪怕是最落魄最难过的时候,秦月朗也从未失去过举手投足间的千般贵气万种风情,江立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脑子里划过无数不吉利的联想,然後小心翼翼地问:“爸爸妈妈,还好吗?” “小意外”江意哇地哭出声来,江立脑子里嗡了一声,随後眼圈都红了,秦月朗刚刚抓起江立桌上的茶杯,把茶水喝得干干净净,缓过劲来才把经过的一切娓娓道来,最後还眨巴眨巴眼睛,非常认真地用那只粗糙的手指著自己的鼻尖说:“不出意外的话,这几周内,我就会出现在通缉名单上,所以,你要好好保护我哟。” 穿著这麽粗犷的大叔装,还要装嫩,简直太惊悚了!江立觉得自己鸡皮疙瘩肯定劈里啪啦掉了一地,只有秦月朗的独家蜜汁鸡翅才能抚慰他受伤的心灵,可是等他回过神来想提要求的时候,秦月朗已经龙卷风一样不见了,省长大人漂亮的地毯上只剩两排泥脚印。趁他们说话的功夫已经去安排好一切的周星清清爽爽地站在门口,笑眯眯地解释:“秦准将去您房间沐浴更衣,让我告诉您一声,晚上他想吃八宝酱烧鸭子荷叶饼,口味麽,您知道。” 江立“嗷”的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哭累了的江意从超大的会客沙发爬到会客茶几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理解地望著她血缘上的爸爸,学著他的样子捂住一只眼睛,咯咯地笑起来:“笨蛋!笨蛋!” 虽然秦家的少爷秦月朗习惯对物质生活过分讲究,就算只有五分锺闲暇也要弄点花样愉悦自己,不过江立必须承认,他的到来帮了大忙,在他们俩的通力合作下,江家进一步深入地控制了整个地区。与此同时,大部落的族长向思说服了周边几个小部落的族长时时注意领地上的陌生人和邻国的异动,一有疑点就立刻向他们报告。 除此以外,江立还在政府大楼里设置了一个新的情报部门,并且把天才少女梁丽征请出来帮忙──她虽然现在最爱的是蓝天白云森林牧场的户外生活,可是有机会重操旧业还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於是同意在历城一处靠山面海的别墅住下,然後每周来上三天的班。 唯一的问题是江意,这个小姑娘非常喜欢黏在她的亲生母亲梁丽征身边,笑眯眯地叫她“大姐姐”,而且通过观察梁丽征的行动,这孩子很快学会了敲键盘和按鼠标。有一天梁丽征不过是离开电脑去倒了杯咖啡,回来就发现江意站在她的椅子上,无师自通地关掉了梁丽征的工作窗口,自行打开了一款打鸭子的卡通电脑游戏玩得正欢。对此向思觉得惊悚,罗灿觉得神奇,江立和梁丽征则非常淡定,甚至异口同声地说了同样的话:“也不看看她爹(娘)是谁!” 好吧,从优生学上说,两个智商超过智商测试体系理论最大值的年轻人,应该,而且,必须生个孩子。“这对人类的进化有好处。”为老不尊的江意的舅爷爷秦月朗小心翼翼地把香草冰激凌夹进两块巧克力饼干之间,一口咬下去,满足地如是说。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27 江扬病休第八天的时候,戴继书因为重感冒、急性肠炎以及轻微的关节痛,被送进了基地指挥中心医院,主治大夫穆嘉表示没有大碍,只需静养三到五天。江扬立刻“抱病”前去探望,戴继书正在打消炎针,脸色十分不好看。他知道自己是被折腾了,却又拿不出任何证据来指责,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看上去精神抖擞,站在病床前敬礼的样子,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戴继书讽刺了江扬几句,年轻的帝国中将却没有像彭耀那样暴躁地反驳,而是仿佛客客气气虚心接受了,隔几分锺又把话扔还回去。戴上将早就料到,敢於违抗命令让五千人跨越半个帝国去西南搜寻亲弟弟的人,绝对不是一般的将官,却没有想到江家孩子的魄力比父亲倒更胜一筹。江扬恭敬地表达了照顾不周的歉意以後,立刻递上了一份手写的检查,希望戴继书过目,并且要求接过对方手头的所有工作,立刻投入对纳斯敌军的反攻中。 手写检查干净整齐,措辞十分漂亮又严谨客气,足足写满了七页标准的报告纸,任谁都挑不出毛病。在这种情况下,戴继书什麽话也不能说,只得把刚刚到手的大权还给了原本的主人。 江扬的脸上依旧是惋惜和关切:“我回去就狠狠地办了苏朝宇。” “跟苏朝宇上校无关。”戴继书叹气:“他很周到,但前线条件太差了,你们缺给养吗?” 江扬陪笑道:“不缺,长官,是那些兵出去惯了,我下去看看也得跟他们一起吃野味,回来也躺三五天,胃病就是这麽来的。” 无论如何,戴继书从内心深处都不能把水老鼠看成是一个野味,也不能原谅苏朝宇彭耀他们这种完完全全欺负人的做法──来基地之前,卓淳说过,江扬那边没有明刀剑,却布满暗枪,虽然为了不让他人说三道四,戴继书并没有特别带保镖和随从,但卓家暗中指派的人手在基地各处监视著江扬的行动,同时保护戴继书安全。尽管如此,戴继书仍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无法跟苏朝宇一样寒风里来去自如,吃各种不堪入目的东西,更没办法接受彭耀那里一年四季只有凉水的习惯,毕竟,他年纪大了。 离开医院的时候,江扬健步如飞,苏暮宇跟在身後,手里的电话已经打出去了四个。江扬边把自己装进防水防风又保暖的长风衣里边吩咐:“接彭耀,我要之前第四军技术参谋的所有名单;再打给慕昭白,让他带五个技术员和一套通讯设备,叫司机把他们送到战地指挥所,我随後就到。” 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已经来不及办完,只能一面勉强用刚学的速记法记录,一面应声。江扬忽然停下来,苏暮宇只顾著往前走,便跟他撞在一起,那下意识的反应,简直跟苏朝宇一模一样。江扬恍然穿越,差点吻过去,苏暮宇笑著躲了两步:“这是性骚扰!” 江扬掏出手机晃了晃:“我要偷一个半分锺的浮生闲。”他自拍了一张标准如特种兵手语示范图的、右手遮住眼睛的照片发给苏朝宇:“小混蛋,你懂。”苏暮宇看在眼里,觉得那麽温暖,一时间想起千里之外几乎葬身悬崖下面的江立,百感交集。江扬享受完毕这种甜得发腻的爱,重新变成了果断的指挥官,一张嘴,下一个口令已经来了:“要飞航大队给我留三个架次的飞机,另外……” 正在和彭耀研究地形的苏朝宇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尽管已经生了胡茬但依旧可以算是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就故意轻描淡写地把手机扣在桌面上。彭耀终究年少,忍不住翻过来:“这什麽名堂?” 苏朝宇不理他:“你看这里,奇袭是没问题,但是一旦深入之後,很难脱身,我们不得不防……” “我看不见你,只能想你?”彭耀嫌弃地问。 苏朝宇不置可否,灰蓝色眼睛的年轻人只好对著江扬的脸默默呸了一下,结果被苏朝宇抓个正著。苏朝宇用同样标准的特种兵手语比了个“立刻格杀”的动作,然後就不管彭耀怎麽咬牙瞪眼睛,只顾自己看地图了。 雪伦山绵延在布津和纳斯国境线上,高峰耸入云,低谷里有四季不冰冻的河水流过,冬季的时候,上游可以网到大只的胖头鱼,鱼头炖汤是当地人待客的特色食物。江扬有时兴起,也会托边境换防的战士带回新鲜的鱼头,然後美名曰“请秦月朗过来吃饭”,实际上则是找不要钱的大厨随便点菜。苏朝宇也吃过几次,觉得味道好极了,总叫嚣著要住到山里一日三餐吃这个,现在真的住进来了,苏朝宇却觉得十分憋闷。毕竟打仗和其他的事情不同,看著满河谷簇拥在一起谈恋爱的鱼儿,苏朝宇也毫无心情谈论到底是清汤还是红烧了。 这半个月来,除了几场不算战争的火力冲突外,纳斯那边似乎格外平静,以前那种三天一骚扰五天一炮击的行动也消失了,就仿佛和布津同步换了指挥官、改了风格一样。江扬到战地指挥所的时候,慕昭白正跟苏朝宇吃午饭,一屋子还挤著七八个小参谋,苏朝宇搬凳子的时候,小参谋们都借口吃饱了一一开溜,搞得江扬很尴尬:“我来得不巧。”苏朝宇瞪了他一眼:“你巧过吗?”说著从保温箱最底下摸出一份盒饭:“趁热,赶紧的。” 午饭是土豆烧牛肉、野菜蘑菇和米饭,苏朝宇知道江扬要来,特意准备了热水,放在自己的钢水壶里递过去。慕昭白轻咳两声:“我马上就要吃饱了。” “吃饱了走呗!”苏朝宇故意往江扬那边蹭了蹭,慕昭白脸就红了:“快吃饱了而已,还没饱。” 江扬侧头吻了吻他的爱人,两唇相碰,点到为止,情意无限,苏朝宇笑著问慕昭白:“现在吃饱了吗?再不饱可就没眼色了。”慕昭白捧著饭盒往嘴里塞土豆:“你们慢点儿脱,等我把手机录像打开。” 这次轮到夫夫两人脸红了,江扬很自然地把整块的牛肉牛筋都送到苏朝宇碗里──几周未亲近,他的小兵明显黑了瘦了,虽然精神和以前一样好,但总让他觉得有点儿不是滋味。想到还有那麽多复杂的事情需要应对,江扬便下意识地皱起眉头,这一皱,把慕昭白的玩笑话都噎回去了,他惴惴地看著狮子脸的指挥官:“让我们过来是……有特殊任务?” 江扬快速吃了几口饭才答道:“午饭後,你把所有的技术参谋都集合了带到指挥部去,封闭会议,下午两点一刻开始炮击对岸。” 苏朝宇吓了一跳:“炮击?这种时候?” 江扬微笑:“听起来,你仿佛有意见,苏朝宇上校。” “当然,意见很大!”苏朝宇认真地跳起来敬了个礼:“最近我在和彭耀研究反击战略,发现重火力炮击固然是好事,但是对方的兵力驻扎的关键点山体结构都不太稳定,再上面又有积雪,现在不是冬季,温度偏高,巨大的震动可能会引起山崩,到时候,上层积雪和山石向南坡滑落,会给前线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非但不能进行打击,反而浪费弹药,难道只是为了听热闹吗?” 江扬严肃地问:“你确定什麽都打不到?” “当然确定!”苏朝宇从口袋里摸出一缕被撕过的地图,恰好就是火力线,从皱皱巴巴的样子和毛边角度看,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蹂躏,他敲著几个点说:“都是大石头,这儿,是积雪层,这儿,又是大石头……” 江扬用特种兵的方式和速度吃干净了盒饭,然後站起来──苏朝宇第一时间送上一杯热水──江扬吃完饭一定要喝白水清口,这个体贴的举动让慕昭白开始格外想念他远在第十三军临时指挥中心的黑发情人程亦涵,不由地撇撇嘴:“下官吃饱了,这次真的要走了!” 江扬用纸巾擦擦嘴角:“好了,现在轮到跟你说正事。”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28 下午一点半的时候,慕昭白在指挥所门口给所有参谋拉了个紧急集合,文职和技术人员的行动素质速度都比不上特种兵,加上他们有轮值的分工,所以刚换过岗的那批人是在午睡。综合情报处的老大花了十分锺才找齐了所有的参谋员和技术员,把他们都关进临时指挥部的通讯室。 通讯室是处理战时协调任务的主要地点,陆军与飞航大队的配合、炮击和无人机的配合、各部门通讯、网络、情报的联动以及前线和後勤的关系处理,都要在这一间屋子里完成。往常,这里除了电脑就是大约15倍於电脑数量的动作奇快、眼神专注的技术员,现在,包括从基地指挥中心调来协助的五个技术员在内,战场上能派上用场的参谋和文职都挤挤挨挨在屋子里,慕昭白顿时觉得喘不过气,尽力大声吩咐他们按照平时的机位就坐,机位重复的就在本时段在职人员旁边站著等待命令。 屋子里都是穿著军服的小夥子,虽然严守纪律,但低声交谈没有一秒停息,仿佛是某种试验用的大型仪器般,令人充满了不解和烦躁感。慕昭白终於从设备箱里找到了一个坏掉的扩音器,现场拆开看,原来是一个电容焊点掉了,他唉声叹气地修好,郑重其事地戴著在身上:“全体注意!” 就像拨动了电脑上的静音开关,所有军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目光一致投向慕昭白。“马上,指挥官要亲临这里,指挥一场对纳斯的反击战。之所以要你们全体到场,是因为指挥官确定纳斯军方在你们的通讯系统里动了手脚,这次反击的目的也是为了找出这个漏洞。因此我要你们全程互相监督,提醒、举报都是立功表现。” 有人已经用怀疑的目光开始扫视正在工作的机器,慕昭白挥挥手,从基地中心带来的五个副手拿著通讯信号扫描仪开始一一收缴手机、对讲机等私人物品,写上军官的名字和证件号码,放进透明的小密封袋里。一种诡异的气氛升腾起来,慕昭白虽然已经提前在这间屋子里架设了全景摄像头,可以看到每个人的小动作,但他仍然不具备可以称之为“镇压”的气场,甚至有人开始试图举手提问。 这时候,通讯室唯一的门开了,苏朝宇先走进来,随後是江扬。琥珀色头发的基地指挥官刚在指挥台上站定,房间的躁动情绪就已经得到了明显控制,慕昭白松了口气,赶紧把扩音器递给了江扬,自己站到苏朝宇那边去,小声问:“有目标了吗?” 苏朝宇几乎不动唇地说:“锁定了至少十个人。” 慕昭白皱眉。刚才的混乱是故意留给隔壁办公室的,江扬、苏朝宇、彭耀、还有连慕昭白都不知道什麽时候出现的程亦涵都在那里。程亦涵镇静得仿佛他和隔壁的那个人之间是萍水相逢的同事,只是专注地看著画面上的人,忽略了局促站在指挥台上的情人,然後用笔帽敲敲一个文员的脸:“放大。”很快,这个人的面部特征就被军官资料库扫描到,然後调出了详细的履历,远在基地指挥中心的孟帆负责检查这些历史的真实度,顺便排查疑点。而彭耀和苏朝宇也在负责同样的工作,他们要研究在慕昭白宣布了对纳斯作战的消息之後,是谁,先有不自然或者太自然的小动作。 江扬用了半分锺把目光从房间里每个人身上扫过去,包括苏朝宇和慕昭白,他并没有什麽其他的动作,眼神也不算凌厉,但所有人都下意识站直了身体,即使是盯在屏幕前的操作员也在不忘记工作的同时拔起後背,保持标准军姿。其实江扬完全没看到他们的脸,但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被看得很透彻,因此觉得……总有些忌惮。 简单说明了任务之後,江扬就端坐在指挥台上看通讯员工作。很快,房间的风扇全开,窗户紧闭,黑色的遮光帘放下来,清晰的战区地图分为普通、卫星、立体模式投放在指挥台对面和左右的墙壁上,江扬背後则被分为两份,右边是各项仪器的连通交换状况,左边则是九宫格的全角度无人机侦查图像──不久前,慕昭白就在这个远程桌面上亲眼看见了他精心调制路线的机器的图像一格一格黑下去──每一次熄灭,都代表一架无人机划入战损。尽管无人机不算贵得离谱,但对技术和情报人员来说,这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挫败。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从口袋里摸出海蓝色荧光的遥控笔,用圆环状的光芒指著一处雪山问:“苏朝宇上校,向前线分站咨询评估这里。” 苏朝宇敬礼刚离开,後排就有五个人也站起来,准备跟著出去,江扬一拍桌面:“你们都叫苏朝宇吗?” 五个人中官阶最大的是上尉,他吓了一跳,敬礼道:“报告长官,下官需要散热板和四块多功能通讯插口集成板,还有……” 江扬没表示同意,干脆转过头去看实时图像,上尉带著手下一动不敢动,慕昭白站出来拿走了对方手里的清单,然後掏出手机调到拨号程序:“密码敲出来,我去拿。” 随著慕昭白关门和五个人回到座位上的声音响起,刚才那种诡异的气氛更浓重了,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小,江扬已经吩咐了狼牙的侦查班组做地面报告,同时命令第十三军突击队全体待命。苏朝宇推门而入,朗声报告:“准备就绪,请长官下达命令!” 所有人都盯住琥珀色头发的长官的眼睛。江扬从容地站起来,啪一声打开了电子笔的开关,把一枚实心的海蓝色光点投射在大屏幕上已经选定的炮击范围内,然後他轻轻摁了一下笔杆上的按钮,海蓝色光点变成光波的时候,通讯员通过内部网络下达指令:“各单位准备。”江扬在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就绪”口令後,用平常的、十分肯定的语气命令道:“炮击。” 尽管通讯室离前线还有一定距离,但是在场的人都在机器轰鸣以外听见了隐隐的炮声,方向和地图显示一致,无人机的十秒间隔刷新画面拍到了火光和落石飞溅的情况。第一轮炮击持续了五分锺便停止,前线反馈的各种数据在屏幕上不断变化,在边境线上工作的侦察队发现了纳斯方面的相关举动:很显然,对方被打懵了。这机器代替兵器作战的时代,不一定需要靠偷袭或者断粮草之类的方法打赢战争,况且最近一段时间,纳斯和布津的政界领导人正在谈判,加上天气不太好,一会儿雷暴一会儿飘点雪花一会儿又热得要防范积雪融成山洪,他们一直没有认真交手,江扬这种炮击的行为,在一定程度上,是极大的挑衅。 显然,在场的所有人都这麽认为,大部分人都神色紧张地看著纳斯方面的调兵工作,生怕对方重火力直接攻击前线指挥部,但江扬却厉声道:“各单位准备第二次炮击,三十秒倒计时!” 新一轮忙碌开始,几乎每台电脑後面都有三个人围观──他们不明白为什麽简单的炮击进攻需要调动所有参谋和技术员,而且迄今为止,从纳斯的反应来看,对方似乎根本没能够识破布津的战术,也没有强占任何先机,反而是不知所措地在集结兵力,而那个传说中的系统漏洞,也没有人有任何技术性发现。 第二轮炮击七分锺,间隔三分锺之後,江扬宣布开始进行第三轮炮击,同时,他侧头跟苏朝宇说了些什麽,苏朝宇便又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是另外一份战地评估,他的声音响彻通讯室:“准备就绪,请求奇袭命令!” 江扬拧开扩音器:“通讯员注意,所有频道转接狼牙师部四团九连,以f2区为据点,向两点锺方向做快速突击,第十三军七师炮击掩护,要快!” 指令一出,各种机器作响,标准的军队用语在略显憋闷的房间里来来回回,苏朝宇站在江扬身边,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台笔记本电脑,江扬摆手示意,他便踢腿正步上前,用一个完美的“下官距离”把电脑摆在指挥台上,还体贴地打开了屏幕。除了江扬和能站在身後的苏朝宇和慕昭白以外,没有第四个人可以看到电脑上到底显示什麽──神一样的指挥官再神奇也没有两只以上的眼睛,面前三块屏幕已经够乱,难道他还嫌不够? 很快,这种质疑被忙碌的前线指挥要求打散了,从屏幕上显示来看,狼牙四团九连已经集结完毕,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做快速转移,如果指挥官算的时间恰当,那麽他们可以在完美的交战时间里,提前於纳斯本部救援到达战场,一举消灭炮击之後的残余部队,同时部署伏击任务,等待援军落网。这个时候,从无人机监视小组那里传来了一阵骚乱,江扬略抬头瞥了一眼,用眼神表达了不满,他们便立刻安静下来,可是过了不久,这种骚乱引起了更多人的围观,甚至有负责其他事务的技术员跑过来看热闹。 终於,无人机画面监控组长鼓足勇气站起来,大声报告。 江扬头也没抬:“讲。” “长官,出了一点儿问题。” “我没空听你的铺垫。” “对不起长官……”组长局促地说,“您的指令似乎遭到了前线部队的误解,狼牙四团九连并没有到达炮击点,反而……反而是纳斯的一个快速侦察小队和六架直升机正在逼近。” 江扬终於抬头,琥珀色的眼睛里竟然带点儿说不出是揶揄还是欢愉的笑意:“哦?” 组长回答的一句“是,长官”还没说完,江扬的注意力又被苏朝宇移走了,苏朝宇指著屏幕说了什麽,慕昭白附和了一下,江扬立刻站起来,大步离开了通讯室。 “长官,要不要屏蔽对方直升机之间的联络?”有热血的组员问道。 “你问我?”组长被江扬的态度吓到了,浑身冒汗,压低了声音骂道:“我问谁?” 因为没有进一步指示,技术员们都得到了一个喝水休息的间歇,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谨慎地研究著今天这简直不能更奇怪的所谓奇袭战斗。这时候,门再次开了,不同於前几次,进来的不是任何熟悉的军官,而是四个穿著基地指挥中心服装的、荷弹的警卫员。他们冲著技术组的军官跑过去,大家纷纷从座位上跳起来让道,惊魂未定时,警卫员已经从一台大型交换机前面拖走了一个棕色头发的军官,他手里正捏著一块表和一根细细的钢丝,显然,他不能理解这是什麽情况,只能一面反抗一面说:“我在让系统和卫星同步时间,你们……” 房间里死寂。警卫员毫不犹豫地把他带了出去,慕昭白指挥综合情报处的技术人员:“封了他的电脑和网络权限,送回指挥中心查办,谁和他一组工作?” 没有人举手。 不知道什麽时候,江扬重新站在了指挥台上,并且关掉了所有地图显示,漆黑的房间里,他重新拿起那根海蓝色的笔,把圆点投在新身後的屏幕上──上面已经换了刚才奇袭任务时大家工作的画面,被拖出去的技术员安静地待在他该在的地方。 江扬放大他的脸,调出档案:“马旭昌,三次为纳斯军方提供情报,第一次在战斗中把无人机飞行路线泄露,造成前线指挥官在关键时刻失去战场画面,无法及时作出战术调整的严重後果;第二次,他泄露的是第四军先遣队的行进计划,造成我方全团覆没的惨剧。这两件事,足够我以基地最高指挥官的名义立刻枪毙他,也足够他在军事法庭上得到重判。今天的事情,视同一级机密,你们知道应该做什麽。” 画面定格,放大。那是江扬下完奇袭命令後几分锺的回放,马旭昌把电脑交给了同组其他军官处理,自己则站在角落里低头擦汗,这一擦,不小心碰掉了军帽,他顺便理理头发,低头看时间,再抬头。这一切动作似乎没有任何可以质疑的,但慕昭白很快就拿出了几位看似在场闲著没事做的情报处技术人员收集的证据:马旭昌的手表集成了卫星定位和简单的通讯功能,但并不是和手机类似的通讯模块,因此无法在之前收缴通讯器材的例行检查里被收走。和画面同步的时间段里,技术人员提取到了和马旭昌的声波完全一致的泄密信息。 “就这样。这就是今天奇袭的所有目的,希望和他同组的军官积极配合安全调查,我相信你们的忠贞,就像你们信任我一样。”江扬的右手攥拳放在心口:“这是事关家国天下的战场,必须同心协力。” 通讯室外,已近黄昏,冷硬的山风瞬间就能吹透夏季常服,地上结了一层冰碴,有执勤的士兵给军官们分发了御寒的军大衣,副官苏暮宇递过江扬穿来的那件长风衣,江扬就随意地披在身上,看程亦涵和慕昭白在远处肩并肩说话。他们很快又要分开,程亦涵依旧是回到指挥部去,慕昭白要坐车回基地指挥中心调查马旭昌的所有事情,因为他们很清楚幕後的黑手──卓家──正在酝酿新一轮进攻,他们必须足够快、足够准、足够狠。 苏朝宇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他没法抵赖,便全说了,我这就找一队靠得住的人陪慕昭白他们回去。另外……”他低声说,“他说,‘我不是第一个,你们早就知道,但你们找得到我们,却找不全我们’。” 江扬皱眉:“远在程伯父来边境之前,我们就进行过排查;直到现在,我们并没有找到其他听命於卓家的军官。” 苏朝宇问:“秘密的也没有?” “我很确定。”江扬显得很忧虑:“卓家不会让低於核心技术的军官做这些事,他们要的是大动静和大情报,这件事太诡异,刚才的审问录音一律带回。没有别人在场吧?” “除了我和亦涵,没有。”苏朝宇从口袋里摸出另外一张纸,展开一笑:“刚做热源扫描了,炮击不会有任何自然影响,炮兵打得很小心,没有造成大断层。看吧,我说那里除了石头,什麽玩意儿都没有。” 江扬的脸上终於有一点儿笑意:“今天我还没有拥抱你,朝宇。” “现在啊。”海蓝色头发的上校张开怀抱。江扬於是扑了进去,两人紧紧相拥,苏朝宇笑道:“彭耀那混蛋打电话过来骂了,说让他帮你假装让狼牙四团九连出击,你欠他的。” 江扬见有人过来,便推开苏朝宇,理理衣服正色说:“没有孟帆那边用存储的画面打掩护,怎麽蒙过了一屋子技术员?虽然真炮击打在无人区,还有假奇袭出击,听起来实在不光明正大,但……” “还不错,我的老混蛋。”苏朝宇想送一个偷吻,江扬一闪一躲一挡,苏朝宇冰冷干燥的嘴唇便在爱人手背上轻轻一碰:“但叛徒大概会影响英明神武的指挥官形象吧?” “什麽?”江扬气乐了:“你说什麽?” 苏朝宇的蓝眼睛里全是揶揄:“我是开玩笑,长官一定不能生气。”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若不是战场,江扬一定会立刻扔下所有工作开始追打他蓝头发的小兵,忘掉跟叛徒有关的一切不愉快。苏朝宇是在用这种方式舒缓他的紧张情绪,让他能够从那把磨砺得太过锋利的剑的状态里解脱出来,做一个可以享受日光的、安安静静的兵器,苏朝宇便是那只有魔力的手,擦去锈斑和污渍,让它的光亮里有温暖,有感激。 三辆军车开过来,苏朝宇拉著江扬的手,假装依依惜别,程亦涵则仍然是摆出扑克脸的经典表情,利索地挥挥手:“回头给你打电话。”说著,人已经钻进车里。江扬见苏朝宇要冲进驾驶座去,赶紧远远地比了个“禁止”手势,眉毛已经挑了起来,苏朝宇被抓了现行,立刻变乖,高举双手走到後面去。 车玻璃摇下来半扇,只有一只手伸出来比了个“放心”,江扬几乎在抓叛徒的愤怒和压抑之後笑出来:那是程亦涵的手,他一定正在被苏朝宇唠叨著。慕昭白已经找人把马旭昌带了出来,给他的头上蒙著军大衣,以免被其他人看到,他刚刚看警卫把相关的物证装车,一抬头,程亦涵他们的军车已经开出去老远,就剩两辆狼牙调来护送的车等在那里。他哀怨地瞧了江扬一眼,江扬也看他。 终於,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轻叹一口气说:“刚才,多好。”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29 首都的情况一点也不好,就在江扬抓到内奸的第二天,雁京地方法庭再次开庭审理了鸢尾山谷里发生的迷你巧克力别墅凶杀案。由於江扬和国安部派出的人至今没有找到“秦月翔仍然活著”的证据或者“卓家丧心病狂谋杀亲外甥”的证据,因此根本无力推翻“虎鲨”的口供和他提供的那些货真价实的海神殿物证。庭审进行了超过三天,双方律师唇枪舌剑,仔细辩论了所有的细节,陪审团一次又一次长久地关起门来投票和讨论,到最後,连娱乐副刊的记者都扛不住的时候,一审结果终於出炉,前任首相秦月明和秦家家主秦月朗被判决有罪,分别处於有期徒刑二十年和十四年的刑罚。秦月明被当庭逮捕,而之前就“畏罪潜逃”的秦月朗则上了司法部门的通缉榜,有提供线索或协助警方抓捕此人的市民可得现金五至十万。 秦月朗停下手头的工作仔细看了看通缉令:“照片倒选得不错,只不过奖金太少,简直太不符合秦家家主的身份了!”说著还掏出他那枚满雕云槿草的田黄石家主章给身边的江立看:“喏,这家夥都不止十万呢。” 翡翠绿色眼睛的前政府高级职员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知道此刻担心母亲的境遇於事无补,知道秦月朗是在用这样幽默的自嘲的方式来劝慰自己,於是也笑笑,回答:“切,人家是按危险程度定级的,看,三十万的这个,杀了五个人潜逃,这个,一百万,了不得,杀了十七个,还有四个警察,你杀过比鱼大的动物吗?” 事实上连只鸡都没杀死过的秦月朗用崇拜的眼神看著江立:“你至少值七十万,我相信。” 为了生存杀死过九名杀手的江立心中百感交集,望著窗外半晌无语,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那些人的样貌,只有临死前一刻那绝望而又恐惧的眼神会时时闪现於眼前、脑海。他闭上眼睛将那些残影拂去,认真地说:“如果能回到首都,我一定会为他们做一场法事,那一刻是我们的宿命所以别无选择,我无愧於心,却应该为他们的灵魂超度和祈福,惟愿来生,再无杀戮。” 秦月朗拥抱那个不到二十二岁的少年,他看著长大的高智商的小外甥有一颗真正的赤子之心,固然懂谋略知政治,可是某种程度上,跟他的哥哥一样,仍然向往作一个御风飞翔的少年,永不长大。 只不过江立不会哭,他放任自己在舅舅的怀抱中沈溺片刻,便推开了他,冷静而确凿地说:“我会把妈妈救出来,我们还会团聚,一定。” 少年终究会长大,他也许永远不能腾空而起,可是他有力的臂膀,会撑起天空,统御大地。 秦月朗微笑著看琥珀色头发的小外甥,无比放心。 慕昭白对著手下送来的情报大皱眉头。在马旭昌的泄密情况查清之後,更多的工作积压过来了。这些面目可憎的纸面文件几乎堆满了他的视线,根本审阅不完,而且如潮水般不停地汹涌而来,看完一页还有一页,看完十页还有更多!尤其是很多东西都要即时销毁,办公桌旁边可以让纸面墨迹迅速融化成脏水的液体用光了好几瓶,後来,文员们干脆拿来了手套和大海绵,慕昭白便可以把它在纸面上一抹,然後迅速丢进碎纸机里。 现在算是标准战时,情报汇报的级别目前仅次於数据库被无可弥补地破解後出现高危情况,综合情报处已经连续一个月彻夜灯火不灭,五组人员马不停蹄地联络前方後方,协调各处的合作,搜集任何可能用来消灭敌人的消息。 闲暇的时候,慕昭白拉开抽屉,看电子相框里的程亦涵。本来,他为了符合办公室简单利索的风格,买了一个黑色边框的电子相框,但是程亦涵瞧见了,二话不说就把里面自己的照片删个精光,慕昭白哀叫无效,扑克脸副官调出慕昭白的军官照放进去,然後相当满意地走开。综合情报处的老大这时候才不得不承认:真的很像遗相……第二天,他跑去换了一个白色框的,终於可以名正言顺地把爱人的笑存进去,却又不好意思摆在桌面上,於是塞在抽屉里,放在最外面,偶尔拉开一个缝,就能看见程亦涵的脸。 永远没什麽特别表情的脸,如果不算军装,看起来像一个年轻的学者,仿佛还有点儿古板似的。然而他知道,程亦涵无趣的外表下,压抑了很多东西,这个可以算是他们一群人中间年纪最小的弟弟,对科学和新技术的热情相当高涨,喜欢推理,而且,也是喜欢笑的。只是因为年纪和身份不成正比,他不得不做出一副相当严肃的样子来,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 程亦涵在干嘛呢?慕昭白沮丧地开始想念他们只隔上下几层楼、天天在摄像头里互相盯著的时光。孟帆破门而入:“有个不算情报的情报,你看看。” 慕昭白关上抽屉,瞥了一眼电脑,无聊地推还过去:“‘秦月翔在我手里’,嗯,皇帝还在我手里呢!” 孟帆耸肩,敲了几下键盘,把屏幕重新塞到慕昭白眼皮底下:“他发了三十多遍了。” 慕昭白认真审视了一遍,立刻找到了规律。这些消息完全没有加密,就这样通过各种情报网、服务器而来,混杂在“宇宙中的微粒将汇聚巨大的力量,布津全民毁灭”和“我家有外星人的尸骸,你们为什麽不重视”之类的垃圾情报里,显得相当正常。情报员们休息的时候才会检索这些消息找乐子,好事如慕昭白这样的,会假冒科研中心的人员给他们真的回邮件,要求把外星人寄过来检查──没人把这些消息当真。“秦月翔在我手里”同样显得很假很没诚意,有一次的电子邮件点开了还能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呢,可慕昭白知道,秦月翔被肢解这个案子,是现在举国上下没人不知道的大事,除非真正接触过秦月朗小少爷并且相信他不会买凶杀人以外,所有民众都知道秦月翔连骨头都化成渣了,因此,这个消息假得相当没有水准。 不过,慕昭白同意孟帆的观点,太假,有时候也是一种真。两人追踪了这个地址半天,一无所获,尤其是,有几次,源消息带著破解痕迹,显然是标题的“秦月翔”三个字在穿过各种情报网络的时候遭到了不同程度的重视,大家都知道带著这个敏感词的消息应该得到查证,也确实这麽做了,但是什麽结果都没有。 慕昭白想了想:“如果秦月翔真的在他手里,那麽他很大程度上就是老大的内线,随机绑架一个人、结果刚好在外国绑到秦月翔、刚好碰上卓家想造成死亡假象的概率几乎等於零。但是这个猪一样笨的内线为什麽不知道给我们留点儿线索?” 孟帆表示,他已经试遍了所有的密码、译码和高科技解析方式,最终还是什麽都查不到。 文员送来了更多需要审核的情报报告,按照紧急、普通、低的顺序放在慕昭白桌子上。综合情报处老大怪叫一声,把头狠狠地往桌子上碰:“我要副官!我要副官!” 孟帆翻白眼,假装听不出这句话的双关含义,直到慕昭白忽然停止了撞击:“我懂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30 朱雀王城有望洋阁。 每到盛夏,现任的朱雀王裴坤山总会在这里消磨一大半的时间,赏荷观鱼。从湖心这座高阁望下去,万顷荷塘尽收眼底,夕阳西下的时候,荷花映日红似火,荷叶接天碧无穷,远处的朱雀王城堡亦在金红的霞光里闪闪发光,美得如梦如幻。 只可惜现实总让人扫兴。自从二十年前,裴坤山一个人坐在这座前辈缅怀雄心抒发闲情的湖心楼上的时候,心中就只有悲伤。 裴坤山生逢乱世,做朱雀王世子的时候就在纳斯与布津的百年战争中屡立战功,不到三十岁就戴上了朱雀王冠。当时布津帝国还没有实行新体制,法王是仅次於皇帝的大贵族,有著无数凌驾於法律之上的特权,那时候的他,真称得上少年得志,怒马轻裘。 与如今不同,当时,并未实现民主的、过去的布津帝国允许贵族们选妃纳妾,朱雀王裴坤山有一後两妃。王後姓颜,出身并不显赫,父亲只是军队里的一名中层军官。裴坤山与她在战场上相识相知相爱,於是力排众议,将她娶为嫡妻,成就了一段“灰姑娘”式的美好童话。裴家的两位侧妃一位出身高贵,是白虎王室卓家支系的女儿,按辈分算是白虎王卓雍的堂妹;而另一位姓王,人极美貌,原本是那时帝国最当红的电影明星。 颜氏王後的两个女儿都继承了母亲的娴雅,日後一个成了皇後,另一个则嫁给了第四军的长官彭燕戎。只可惜小儿子裴纬正出生後不久,颜王後就因为产後热病去世了,裴坤山悲痛欲绝,立刻将老来嫡子裴纬正立为世子,百般宠爱。裴纬正上面有四个哥哥,老大裴纬广和老二裴纬明是卓妃所生,老三裴纬桓和小女儿裴珊妮是龙凤胎,老四裴纬达与母亲王氏最像,身为男儿却生了张豔冠群芳的脸,那双纯黑的丹凤眼勾魂夺魄,当年在帝国社交圈的风头绝不逊於後来的秦月朗。 裴坤山一生戎马,无论在宫廷在战场都从未败过,永远能够洞察形势并选择有利於自己、无损於国家或者有利於国家、无损於自己的策略。他从未做过任何一件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可是这一生情感上却饱受打击:少年丧母,青年时痛失爱妻,中年以後,更是接连失去了两个最宠爱的儿子。 先是刚刚得到生物学博士学位的三儿子裴纬桓和母亲王妃去海滨度假时遭遇飞机失事;不到一年之後,才十六岁的幼子裴纬正罹患急性造血功能障碍。裴坤山记得,那也是盛夏,他那个精通剑道、正直勇敢的儿子,那个最像他的儿子,在他的面前飞快地衰弱下去,几个月内就掉光了头发,消瘦得不成人形。所有的医疗措施只能给他增加痛苦,在接受了两次极尽折磨而又没有实质效果的骨髓移植手术之後,医生宣布了裴纬正的死刑,这个孩子带著微笑听完了判决书,坦然接受这残忍的命运,并选择回家度过最後的时光。 裴坤山记得自己抱著儿子走进望洋阁,儿子始终发著低烧,有那麽一瞬间,夕阳的余晖落在他酡红的脸颊上,竟像是健康时的颜色。裴纬正像父亲一样,是个刚硬沈默的男人,他们很少说话,只是静静陪伴著彼此,後来孩子的呼吸渐渐急促,灰蓝色的眼睛里盈满泪水,他说,再见,爸爸,我会好好照顾妈妈,您一定要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裴坤山泪如雨下,紧紧抱著儿子瘦削的肩膀,滚烫的胸膛却再捂不热儿子冰凉的身体,那双酷似自己的灰蓝色眼眸永远闭合,再也不会看著爸爸微笑。 裴坤山在望洋阁守了整夜,直到第二天早晨一个人离开後,才叫光明神殿的祭司来料理小儿子的後事。同天下午,他接到女婿彭燕戎的电话──彭家的小儿子彭耀出生了,体重七斤四两,哭声嘹亮,十分健康。 三年之後裴纬正的生日那天,裴坤山多喝了两杯,下楼的时候扭伤了关节,不得不入院静养,就是在那时,他第一次看见了三岁的小外孙彭耀──小狼崽子当时因为保姆照顾不周,重感冒转肺炎,十分虚弱,脸颊酡红,正拼命地倒气维持呼吸,那灰蓝色的眼眸里盈满泪水,绝望而无助。 裴坤山内心最柔软的角落被砰然触动,亲自照顾小外孙三天三夜,总算从死神手里抢回了彭耀的性命,之後就干脆带回朱雀王城堡亲自抚养。日复一日朝夕相处,日子久了,裴坤山不得不承认,最初那种在彭耀身上寻找小儿子的前世今生的想法早已淡去,这个跟自己那麽相似又那麽相反的亲外孙就是光明神的礼物,为了抚慰他这一生的无奈无助和痛楚送来的最好的礼物。尽管暴躁了点、闹腾了点、狠了点又有点过分执著,可是总而言之,天上地下,再找不出这麽好的孩子了,想都想不出这麽好的──简直每次想起来,就会忍不住微笑。 时光那麽残忍,一眨眼就是近二十年。 裴坤山在夕阳的余晖中长长叹了口气,剩下的三个儿子都是麻烦:最省心的老二裴纬明早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只会在情妇之间厮混;老大裴纬广已经快五十岁了,心计极深,对金钱酒色都不感兴趣,专心致志地经营家族事业;老四裴纬达则是个狠角色,长袖善舞,与帝国一半以上的大贵族都是好朋友。最让裴坤山头痛的就是老四和老大总是绑在一起行动,他们在图谋什麽算计什麽,当爸爸的心里一清二楚,只是因为他已经失去了两个最优秀最疼爱的,不愿意再见悲剧发生,所以不闻不问罢了。 如今,这两个人竟然频繁地与卓家会面、通电话,这样下去,只怕……朱雀王裴坤山一下捏碎了葡萄酒杯,冰镇过的白葡萄酒洒了一地,有低眉顺眼的小侍女挪著碎步过来收拾,身边的人都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生怕打扰了王爷的沈思。裴坤山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知道那是一条不归路,知道这样下去,终於会有一天,他的儿子们再也“保不住”。 夕阳已经完全沈入漆黑的山峦之後,漫天的霞光渐渐黯淡,正如裴坤山他们的时代,终於近了曲终人散的时刻。 裴坤山有些头痛,他强撑著站起来回房里去,睡前,喝一杯温酒再跟边境那头小狼通个电话,多好。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31 雪伦山前线指挥部里灯火通明,狼牙的师长苏朝宇和飞航大队的队长任海鹏都在指挥大厅,一个盯著地面火力调配,另一个则在忙著安排夜航。 彭耀不在,这个最尽职尽责的前线指挥官两小时前才被副官徐雅慧和副总参谋长程亦涵逼著回房休息,“六小时以後投喂工作餐,吃光才许开门”。有一头红发的狼牙第一美女笑吟吟地把休息室的门锁紧,拿著钥匙优美地踱开,程亦涵望著挥舞拳头的彭耀微笑耸肩,好心地告诉彭耀:“如果有紧急情况,我会来敲您的门的,请放心。” 因为太了解小阿姨的脾气和程亦涵的认真,彭耀只得悻悻地躺倒,用渐深的呼吸安抚亢奋的大脑,让疲惫之极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大概十次深呼吸之後,彭耀陷入浅眠,盯了超过二十小时战略数据仍然在眼前,梦里蓝色的敌军猛攻又被红色的己方部队击溃,蓝色和红色的小块渐渐如同儿时看过的大雨之前搬家的蚂蚁,你来我往,慌张无序。不知怎麽的,这些数据真的变成了蚂蚁,时光倒转,仿佛又回到少年时朱雀王城堡里那些懒洋洋的夏日午後,蹲在湖心岛那棵超大的老树下面看蚂蚁搬家。 幸福时光,无忧无虑。 向来非常直接的彭耀很少做梦,可是此刻,他却陷在这个表面甜蜜内心惶恐的梦里无法自拔。梦里的姥爷比现在要年轻得多,头发和胡子都是黑的,身材瘦削却充满力量。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後,蔚蓝的天空中飘著几絮形状美好的云,风轻柔地吹过荷塘,望洋阁里充满了荷叶荷花和酸梅汤的清甜香气。 忽然一个炸雷凭空响起,狂风掀起一池碧波,脚下的土地似乎都为那一波一波拍岸的惊涛所震动,裴坤山永远稳定的手忽然颤抖,在他怀里的少年彭耀只觉一阵一阵呼吸困难,眼前发黑。 天地间一片漆黑,泛著酸腐气息的湖水淹没了整座望洋阁,裴坤山抱著动弹不得的彭耀站在高高的屋顶上,冰冷的水还是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没过膝盖没过胸口,於是裴坤山只能把外孙举过头顶。彭耀听到冷漠的笑声自身後传来,扭过头去的一瞬间,又一波潮水已经完全淹没了裴坤山瞬间花白的头顶。 就在姥爷消失的瞬间,彭耀毫无风度地大叫著醒了过来,感觉到自己的前胸後背都湿透了,被这个梦搞得心情沮丧的小狼崽子狠狠砸了好几拳行军床,呸了好几口啐晦气,然後整个人再无睡意,抱在毯子怔怔坐在窗边。 过去的二十年里,裴坤山一直是彭耀最亲近的长辈,进军队前,小狼崽子一年只跟父母吃三次饭,甚至很少回彭家。不像中年以後渐渐被引诱、走上歧路的彭燕戎,裴坤山这麽多年从未做过任何一件让孩子们瞧不起的事情。他勇敢,果断,不贪财亦不好女色,闲时只爱打猎和钓鱼,某种程度上就是那种最完美的长辈。少年以後,彭耀渐渐知道姥爷对自己超出常理的宠爱是因为那个十七岁就死於血癌的五舅,却从未因此产生失望或者别的消极情绪,反而愿意花更多的时间陪伴那个越来越寂寞的老人。关於姥爷和姥姥的爱情,关於五舅舅裴纬正的聪慧正直和勇敢,彭耀知道得比任何一个舅舅都多。 但是他很少梦到姥爷,向来直来直往的彭耀本来就很少做梦。如果他思念了谁,就会直接打电话或者拎两条鲜鱼杀过去和对方吃鱼喝酒,甚至连他惦记了那麽久的苏朝宇,也不过出现了一两次而已。 可是刚刚这个噩梦,却那麽真实。那种被冷水渐渐淹没的感觉,姥爷那双瞬间老去、落寞悲伤的眼睛那麽近那麽清晰,甚至醒来以後,彭耀回想起来,还有种一股凉气顺著脊柱往上蹿的感觉。 不会是家里出了什麽事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彭耀就哆嗦了一下,接著狠狠地啐了一口,暗暗告诫自己“百无禁忌”,可是心慌意乱的感觉却是真的,他又坐了片刻,干脆跳下床,开始玩命砸那扇被反锁著的门。 唯物主义的苏朝宇唯一相信的“迷信”说法就是人类“微妙的直觉”,比如他自己就在漫长的青少年时代里,在父母和法律都确认了苏暮宇的“死亡”之後,始终执著地相信双胞胎弟弟就在世界上某个角落,不好,但是仍然活著。在战场上,关於直觉的灵验程度也总是一次又一次的被验证,天才的指挥官和平庸的指挥官的差距往往就在於关键时刻的直觉和信任自己直觉的胆量,所以当彭耀两眼血红地冲进指挥中心只为了打一个私人电话的时候,蓝眼睛的师长立刻叫两个通讯工程师帮他在五分锺内建立了保密线路。 裴坤山的私人通讯无法接通,秘书和私人医生都表示王爷好得很,可是彭耀始终放心不下,枯坐了片刻,冒著被徐雅慧骂一顿的危险,拨通了颜若兰的电话。 颜若兰是朱雀王裴坤山嫡妻颜後唯一的妹妹,也就是徐雅慧和徐雅娴姐妹俩的亲生母亲,孀居多年,一直带著女儿们住在姐夫的城堡里。在朱雀王的一後两妃都去世之後的十来年里,她就是朱雀王城堡里实质上的女主人,只不过她本人对名分一点也不执著,更不想引发裴家儿子们的猜忌甚至新一轮的战争,所以并未正式嫁入朱雀王室。不同於娴静温柔的颜後,她们母女三人脾气秉性如出一辙,都十分火爆,十分喜欢别人称赞她们的美貌和性感,十分介意别人、尤其是年轻男人对她们的称谓。徐雅慧讨厌彭耀按辈分管她叫“小阿姨”,徐妈妈更是讨厌别人在称呼里“明示”她的辈分和已婚的身份,所以这麽多年,彭耀一直称她是“颜小姐”,她则把彭耀当亲生儿子那样疼爱,叫他“狼崽子”。 这个时间早就应该入睡的颜若兰居然第一时间就接起了电话,而且居然没为凌晨时分这种没来由的打扰大发脾气,这本身就足以让彭耀的疑心翻倍。考虑到隔墙有耳,彭耀耐著性子转了好几个弯才问到核心问题,颜若兰回答得十分隐晦,似乎句句都在抱怨自己的皮肤或者心脏,可是彭耀都明白。他打电话的时候,苏朝宇就在身边看地图,眼见彭耀额头的青筋暴起,於是等到彭耀按断通讯,就立刻把手里的事扔下,关切地问究竟。狼崽子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有血丝,嗓子里有强抑的哽咽:“姥爷病了,而且相当严重。” 苏朝宇敏锐地意识到这并不仅仅是一个老人的健康问题,他扬眉瞧著彭耀,後者闭上眼睛沈吟:“最诡异的是每个人都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八成与裴家的老大老四有关系。” 苏朝宇想起那俩人正是害得自己被那个倒霉的职业调查办公室抓去刑讯的元凶,不由磨牙:“叫你小姨夫查他们俩!让他们尝尝集装箱的滋味!”没料到一句气话倒让彭耀上了心,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这件事,确实应该好好调查。”说著,就给外间的工程师下命令,叫他们接职业调查办公室主任李青川,顺便抓起苏朝宇桌子上的大茶杯灌水,末了抹抹嘴瞪著苏朝宇说:“这事,暂时不用告诉江扬。” 苏朝宇纵然有意见,却只能点头,毕竟,事态未明,这件事到现在为止,很大程度上仍是彭耀的家事。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32 裴坤山在第二天早晨打来了电话,私人医生和秘书也纷纷寄来了病历,看上去只是肠胃方面的小病引发了心脏和神经的不适,据说裴王仍旧能骑马和钓鱼,胃口也不错,叫彭耀不用担心,“毕竟,殿下年纪大了”。 彭耀却不这麽看,他从基地数字图书馆下载了好多医学方面的书籍,开始利用战斗的小间歇对比颜若兰透露的只言片语,不眠不休地研究查阅。这件事十分机密,只有苏朝宇和徐雅慧知道详情,後来有一天,彭耀困得死去活来,歪在行军床上还要端著双倍浓咖一面翻医学书籍一面为那些晦涩难懂的名词抓耳挠腮的时候,程亦涵平静地走进来抽走他的办公终端,俯下身子温和地说:“交给专业人士效率会比较高,可以吗,长官?” 彭耀凝视著那双黑眼睛微笑了,接著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缩进被子里,肆无忌惮地利用年龄优势撒娇,利用长官优势耍赖,闭著眼睛勾起嘴角笑眯眯地摆手:“好呀,放心,我会付加班费的,程副参。” 在江扬身边一直是“弟弟”的程亦涵终於找到当大哥的感觉,真想揉彭耀的头,不过看到小狼那种极度疲惫极度放松的睡颜,他只是倒了杯柠檬水放在床头,然後悄悄地退出去带好门。 次日一早,程亦涵就向彭耀提交了一份基於病历的分析报告,内容详尽而专业,同时又考虑到了彭耀对医学的一窍不通,用词简洁明了,一个名词术语都没有。在详细阅读了朱雀王室提供的半真半假的完整病历和颜若兰偷偷传来的只言片语的真实情况之後,在向徐雅慧了解了裴坤山过往的健康记录以後,根据医学理论和实际病历综合分析,程亦涵笃定地说:“超过百分之七十的可能是人为投毒,看起来是慢性非致命性的毒药,裴王殿下年纪大了,时间久了,身体自然而然会出现变化,到时候不仅仅救不了,而且几乎不会有人怀疑他‘病逝’的事实。” 彭耀一拳就把临时指挥部的玻璃茶几砸碎了,坐在他对面的程亦涵却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十分镇静地从办公终端里调出“公物非正常损坏赔偿表”,唰唰地填上时间地点事由,发给狼牙现在的实际负责人苏朝宇上校。果然,不到五分锺以後,本来轮休在补眠的苏朝宇就顶著一头乱糟糟的海蓝色短发出现在了指挥部,拎著彭耀领子就把他拖出去了。两个人一路扭打,碰到一片桌子凳子之後,苏朝宇狠狠摔上了隔音效果良好的门,又过了差不多十分锺,两个人勾肩搭背地回来了,彭耀嘴角有血丝,眼睛通红,可是神色却十分镇静,苏朝宇替彭耀跟程亦涵说:“一会儿我送他回指挥中心,这个时候,给朱雀王下毒不是小事不是家事,应该通知江扬。” 这跟程亦涵的意思不谋而合,他立刻点头应了:“这边我和林师盯著,凌上校要不要一起回去?” 第3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8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38节 彭耀当然清楚凌寒的国安部背景在调查这种事务上非常有用,却抹不开面子,苏朝宇狠狠踩了他一脚,他才别别扭扭地点头应了,於是程亦涵站起来:“我去安排车,十五分锺以後你们就出发。” 话音未落,纳斯军的一次奇袭就打乱了他们的计划,直忙到半夜。考虑到前线指挥部到基地指挥中心有近六小时车程,而且山路的路况也不算好,苏朝宇说服彭耀睡一觉再走,後者刚刚答应,却见自己的副官徐雅慧风一样冲进指挥部,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没人见过这麽狼狈的徐雅慧,一头红色的长发乱糟糟地披散著,容颜憔悴,一点修饰都没有,光著脚,步履凌乱,整个人几乎是扑进彭耀怀里的,再抬起头的时候,满面泪痕:“青川出事了!” 李青川,徐雅慧的丈夫,朱雀王裴坤山最器重的私人法务助理,为人正直,手段高妙,去年春末彭耀狠狠打击了裴家势力之後,入主职业调查办公室,在之後的秦月翔案和杨霆远案中,对於江家和彭耀助力良多。基於对他能力和立场的信任,不久以前,彭耀才秘密授权他去调查裴坤山的诡异“染恙”。 “小姨夫怎麽了?”彭耀克制著暴怒和愤懑,把徐雅慧打横抄起来,大步往外走,苏朝宇来不及跟程亦涵交代,跟著跑了出去,凌寒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去叫个直升机。” 於是一小时後,刚刚睡下的江扬被直升机的轰鸣声吵醒,副官苏暮宇随即捏著手机过来敲门,虽然穿著睡衣但语气和办公室无异:“彭帅来了,我已经给了降落许可,同机到达的还有苏朝宇上校、凌上校和徐副官。” 蛋糕落地的时候永远是有奶油的那面朝下,世事总是向著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发展。徐雅慧在度过了好几个小时心惊胆战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间之後,终於在天将亮而未亮的时候,得到了丈夫的确切消息:他还活著,伤势不算太恐怖,右手和左大腿严重骨折,公务车被砸烂并且烧成了一堆废铁。 “如果不是当时我姐和姐夫在车里,他肯定死定了!”徐雅慧用掉了一整盒纸巾,那双美丽的眼睛肿得像夏末的桃子,嘴角起了一溜燎泡,却仿佛不知道痛,还是在狠狠咬嘴唇。 “首都确实乱了。”江扬亲自泡了一杯去火镇静的凉茶给彭耀和徐雅慧,又叫苏朝宇去拿家用的急救包:“紧急状态法案通过以後,整个国家都人心惶惶,首都虽然有宵禁令,满街都是军警,恶性的治安事件却层出不穷。” 凌寒耸肩:“绝对是有组织犯罪,前天我家还摸进小偷了呢,神奇吧?我就说,原来那一院子亲卫队都是装饰品!” 江扬不由笑起来:“不要这麽诋毁凌伯父的品味,对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凌家被偷走的,是一条裙子,金色光面绸迷你款……”他说张开食指和麽指比了大概十公分:“开衩有这麽长,缀满了小水钻。” 凌寒一副要吐出来的表情:“我妈的品味也跟我爸趋同了吗?” “不,那条裙子是苗真的……” “啊?”拿著药箱下楼的苏朝宇刚走进书房就听到了这麽重口味的段子,惊诧地张大嘴:“这美女没当成你小舅妈就决心去当你小伯母?她肯定跟你有仇,江扬!” 江扬用一个苹果砸他,非常镇静地解释:“秦月翔喜欢苗真,从昂雅回来以後,他们始终有联系。苗真被他缠得没办法,不得不带他参加了几次圈子里的聚会,秦月翔跟苗真最好的闺蜜……”向来严肃的指挥官斟酌了一下,然後说,“……有一次亲密接触。” “野合是吧?”苏朝宇皱起鼻子,一副嫌弃的表情:“还留在裙子上?真没品!” 江扬点点头:“是,恰巧当天那位小姐穿的是苗真的裙子──据说女孩子喜欢用换著穿彼此的衣服来表达友谊──事後干洗过,但仍然足以提取dna样本。” 房间里一时非常沈默,每个人都知道,dna比对结果一定认为裙子上的残留信息与迷你巧克力别墅凶杀案中发现的人体残肢不符,可是问题是,苗真或者她的那位闺蜜都没法证明裙子上的东西属於秦月翔,在法律上,化验结果根本不能被认定为有效证据,所以才不在司法部门的物证室里,只能由凌易动用关系私下调查。那麽,为什麽那些人还要冒著巨大的风险,把它从戒备森严的国安部长家里偷出来? “唯一的解释是,秦月翔极有可能还活著,在某个隐秘的地方,所以卓家不得不过於小心过於谨慎。大家都知道,卓雍、卓淳、卓缜、月宁远,天性如此。”江扬转向徐雅慧:“这也解释了为什麽今天晚上会有人袭击李先生,虽然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被毁的卷宗内容,但是至少,我们可以猜测一下大概的方向。他今天去了什麽地方,您知道吗?” 终於镇静下来的徐雅慧立刻回答:“第一儿童医院,拿女儿的血检结果,她们俩前阵子严重花粉过敏,我们很担心。” 血检结果?彭耀和江扬对视一眼,狼崽子阴沈地说:“哦,我五舅病了大半年,死的时候才满十七岁。” 自小就生活在朱雀王城堡的徐雅慧还记得那个阳光灿烂的五哥,她此刻终於明白,吃惊地睁大眼睛:“哦,难道……” 彭耀点点头:“是,姥爷一直收著五舅最後签过的几张手术单,我见过印章,确实就是第一儿童医院,血液科。” 沈闷的雷声滚过天际,冷冷的夜风突然灌进房间,一扫之前夏夜的燥热,虫儿瞬间没了声息,一丝丝诡异的气氛蔓延开来。 二十年恩怨情仇,正呼之欲出。 彭耀说:“我得回去。”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33 盛夏的大冰雹劈里啪啦的敲著指挥官官舍的钢化防弹玻璃窗,徐雅慧把最後几张抽纸都拽出来,团了个大团砸向彭耀的脑袋,苏朝宇知道她嗓子疼说不出话,就替她骂:“长点脑子!前线几万兄弟,你就不管了?” 最最敬业的彭耀也是个最最感情用事的人,两年前父亲含冤而死的时候他无能为力,哪怕当年的主谋玄武乔王已经伏法,他亦不是一个会为往事哭泣的小男孩,可是现在惨剧似乎又要重演,他怎麽能允许自己再一次漠视亲人被害? 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瞬间就充满红丝,一拳砸过去骂道:“江扬还活著呢!前线有你,有程亦涵,有林砚臣有凌寒有陈书强黎祁王准高淮南任海鹏,我只要离开几天……苏朝宇,要是有人又把苏暮宇弄走了,别告诉我你还能踏实坐在办公室里看数据!” 苏暮宇正巧端了抹茶慕斯和水果红茶上来给他们垫肚子,闻言表情十分微妙,像要微笑却又觉得辛酸。他把托盘放下,凝视著几乎要扭打起来的哥哥和小朱雀王:“我又不是十一岁,哥,如果有人还想来绑架我,我会反抗和自救。虽然这麽说十分老套又有点虚伪,可是,‘那些前线的士兵和军官,亦有父母兄弟’。” 江扬看著他的副官微笑,然後柔声喝住苏朝宇,转著手里的杯子沈吟片刻,对彭耀说:“朱雀王令还在你身边,裴家人就算谋杀了裴王,也得不到正统的王位,‘光明神不会祝福被玷污的王冠’,我相信裴家人也懂这个道理。裴王殿下虽然可以确认是被他们所控制,但是在他们挟人质向你勒索朱雀王令之前,我倾向於认为殿下和颜小姐都是安全的。” 彭耀运气,这些话像盆冷水从头顶灌到脚心。他本就不是会随便抛弃自己责任的人,此时只是因为情感和理智均不能接受以同样的方式两次失去挚爱的亲人才会乱了方寸。冷静下来细想江扬的话,他不由点点头,嘴上不肯服输,捏紧了拳头咬牙哼道:“如果他们俩能有你这种智商,我也就不担心了。给亲爹下毒这种事,是人干的吗?我左思右想,总觉得裴大和裴四只是提线木偶罢了。” 执线的人麽,大概就是裴大的表哥、白虎王世子卓淳了。 一道闪电撕破天幕,接著,震天动地的惊雷一个接一个地落下。整个居住区的汽车防盗器都开始玩命地响,那些高高的家属楼宿舍楼,有灯一盏接一盏地、受惊般纷纷亮起。 江扬书房里的每个人都明白彭耀这话的分量,终究还是江扬先开口:“裴王殿下的精明果敢我听家父提起过多次,他那样一个人居然会‘被投毒’,实在相当诡异……” “一点也不!”彭耀冷笑:“我姥爷那些本事都是假的,他不过是个内心柔软特顾家特好的一个爸爸,你肯定不理解,我要不是跟他生活那麽多年,也不会理解的!” 跟父亲的关系虽然缓和却始终不算太亲密的江扬有点哭笑不得,表情十分微妙,只能听著彭耀说下去,後者接过苏暮宇体贴递到手边的冰镇水果红茶一饮而尽润嗓子,缓了一下才阴郁地开口:“我大舅和四舅在算计什麽,我姥爷心里肯定跟明镜一样。他知道他们心术不正,可是哪怕是我大舅和四舅一人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狠不下心做掉他俩。哪怕那就是俩亲生的畜生!” 这话真是太没礼貌了,本来因为彭耀揪了他和他爱人的“不能提”十分生气的苏朝宇都笑出声来,虚踹一脚:“什麽话!” 彭耀扬眉:“实话!像送儿子去海神殿,或者把闺女培养成一个变态之类的事,我姥爷可做不出来!” 苏朝宇特想跟彭耀打架,怎麽能把江元帅和卓淳、江扬和月宁远放在一起作比较呢?可是江扬却握住了他的手,不仅一点也没为这种话生气,还露出温和的笑容:“让人感动,但是……” “感动个屁!”彭耀磨牙,他不是骂江扬,而是那两个给亲爹下毒的舅舅:“我姥爷是就一包子,大馅的受气包!”越说越生气,忍不住一脚踹飞了沙发旁边一个漂亮的坐墩。 一直沈默的凌寒忽然抬起头:“除了遗传问题以外,某些特定化学物或者放射性元素都可以诱发急性血癌,对於未成年人来说,影响往往较大而且致死率非常高。” 江扬点点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有寒光:“按照惯例和传统,法王世子成年之前并没有完整的继承权,因此这个悲剧在时间上非常‘恰到好处’,虽然时过境迁,但是……就算裴王殿下能够忍耐儿子们对自己的不恭,可是,骨肉相残呢?” 彭耀不是不明白,裴坤山最宠爱的幼子裴纬正病得十分蹊跷,十分巧,怎麽看得利的都是卓王妃生的大儿子。这里面卓家到底起了什麽作用,大概就像昂雅古堡里蹊跷死去的秦峻一样,只有天知道。裴坤山没有彻查这件事,某种程度上不是糊涂而是不想、也不敢亲手揭开可能非常残忍的事实。死者已矣,作为爸爸,他只想仍然活著的儿子们能够过得好。 事到如今,忍无可忍,或许只有裴纬正死亡的真相可以让裴坤山放弃舍身饲狼的傻念头,彭耀扯开颈间两颗扣子,把火红的朱雀王令揪出来拍在桌上:“好,我同意了,查到底!五舅裴纬正葬在裴家的家族墓园里,墓碑挨著他的父母。二十年前没火葬,开棺蒸骨,只要你们查得出结果,姥爷那边,我担著。” 残忍的决定,伤害的不仅仅是裴纬正的尸骨,更要一刀挑开血淋淋的真相,让裴坤山多年小心维持的美好假象灰飞烟灭。彭耀不知道这样做了以後,姥爷会不会被毁灭了灵魂,了无生志,可是如果他不做这样的决定,裴坤山必死无疑。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34 苏朝宇看出彭耀的心事,严肃地说:“如果相信人死了会有灵魂,那麽裴王早晚会知道真相,与其到时候要申请变成厉鬼回来报仇,倒不如趁著现在,自己解决。” 虽然气氛真的很凝重,可是这句非常不靠谱的劝慰和苏朝宇看上去非常靠谱非常正经的神情实在是绝配,何况这麽迷信的话居然有超好的说服效果,以至於彭耀第一个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拳就砸过去跟苏朝宇扭打起来,两个人不屈不挠地开始互相攻击,真像是亲兄弟。 江扬也勾起嘴角,却转向凌寒和徐雅慧:“这件事不好办,国安部和职业调查办公室的情形都不乐观。徐少校,李先生的伤势不算轻,家中又有两个孩子,您如果需要回去,我可以帮忙安排,狼牙那边的工作,我也可以叫唐风少校安排可靠妥帖的人先顶一阵子。” 徐雅慧十分犹豫,明显是归心似箭却又不放心彭耀和前线的战局,江扬的话那麽温柔,又体贴地替她设想安排,让她的心暖洋洋的,几乎瞬间就落下泪来。凌寒非常绅士地给她递了一张纸巾,似笑非笑地看著江扬说:“你想我也回首都吗?当刺客?” 江扬点点头:“你的那几十人,这些年花了我好几个团的预算了,此时此刻,却该派上用场了。” 此言一出,连苏朝宇和彭耀都停止了幼稚的扭打转过头来看向江扬。这些年,凌寒一手调教的边境警卫队本就是基地的王牌部队之一,前国安部的金舟特工却还不满足,每到漫长的冬天,走私贩毒等等边境犯罪因为无法逾越大雪封山的天堑不得不偃旗息鼓的时候,他就专心致志地窝在大本营训练秘密队伍──目的是把一小撮精挑细选出来的特种兵训练成最好的特工,能够胜任深层次的潜伏、暗杀、秘密调查等等专业作业。这件事不符合军部的法令,而且也不符合边境警卫队的规制,一开始纯粹是凌寒自己的个人追求,後来被江扬察觉之後,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敏锐地意识到了这种奇兵的必要性,於是不仅没有阻止,还想方设法挪出一部分预算给凌寒做特勤经费。经历了近十年几代士兵的努力,这支部队已经实现了高度的专业化,五十一名战士可以灵活地组成若干小组,执行各种复杂的任务,实战能力极强。凌寒甚至有时候会夸口说,这支部队堪比国安部的王牌特工小组。这支一般称为z小队的部队是基地的绝密,知道它的存在的人整个基地不超过十个──按凌寒的话说,“特工没有存在感的时候,就已经成功了一半”,所以真的要动用它的时候,必须是决战之时。 面对众人征询的目光,江扬笃定地点了点头:“是,我想,我们已经被逼到绝处,是时候了。” 凌寒退了一步,相当认真地给江扬敬了个礼:“是,长官。” 江扬於是下达了非常正式的命令,要凌寒亲自带z小队护送徐雅慧秘密回到首都,协助李青川调查裴纬正的死因和裴坤山的病因,同时,尽可能再次重看秦月翔死亡案件的卷宗,汇同综合情报处的资料,找到真的秦月翔──哪怕真的也是个尸体。而且,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却常常被忽略的线索待查:江扬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打印出来的苏朝宇和安吉娜的合影,折了一下撕掉苏朝宇的部分,把剩下的推给凌寒,轻轻敲了一下安吉娜的脸颊:“彻查她的身份,以及与卓家的关系。” 凌寒点头应了,继续微笑著瞧著江扬:“没有其他指示了吗,长官?” 江扬身子後仰,整个脊背放松在大扶手椅里面,双手交叠,样子像个最权威的长官。他的背後就是雨後初晴、正一点一点亮起来的黎明的天空,江扬说:“最最重要的永远是生命,皇室、江家、程家、凌家,甚至一切反对卓家的人,能够救出几个,就是几个吧,你斟酌。” 凌寒心里一阵寒气,是的,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不只是传说中的成语。也许真有那麽一天,卓家会发动军事政变,废帝废宪,那时候,击溃了进犯的纳斯、威慑了其余几个边境小国的西南、西北、东北三个军区大概都会揭竿而起,那些仍在首都的亲眷们也许就会成为卓家最好的筹码和最有力的武器。 苏暮宇看到江扬仿佛要找什麽,立刻替他打开了立体投影沙盘,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用微笑致谢,然後自首都向西南一划:“最坏的局势就是纳斯入境而国内爆发内战,西南军区幅员辽阔、人口稀少、民风淳朴,反而比较容易隐藏,我和杨总司令能顶。另外,这个方向,与朱雀王的领地接壤,彼此也好照应。” 凌寒都明白,当下也不多问,只点头应了,江扬又对彭耀说:“现在暂时忍一忍,时机成熟的时候,你想不回去,只怕都不能。” 彭耀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开始精密地计算下一步的行动,只是表情仍十分阴郁,哼了一声算作答应,干脆站起身走向凌寒,一勾他的脖子:“走,我有事交代。” 由於现在凌寒的职务是第十三军下属边境警卫师的师长,彭耀根本就是他的直属上司,所以小寒哥哥一点也没反抗,反倒笑眯眯地敬了个十分不像样的军礼,一面回答“是,长官”一面跟著他出去了。 启明星已经亮起来,对於通宵未眠的人来说,正是最疲惫的时刻,苏暮宇彬彬有礼地送徐雅慧去客房休息,体贴地带上书房的门的时候,那双璀璨的蓝眼睛里却是毫不掩饰的揶揄。已经很久没有和爱人在一起的小夫夫当然明白,苏暮宇一关好门,苏朝宇就迫不及待地冲进了江扬怀里,吻他的前额啃他的嘴唇,江扬揽著他的腰,无限深情:“小混蛋,我想你。” 蓝眼睛的上校恶狠狠却又含混不清地回答:“好呀,我要吃掉你,连皮带骨!” 在回首都之前,凌寒去了一趟综合情报处,用江扬和彭耀亲笔签名的调令粗暴地抓走了孟帆,并且将他火线提升为中尉,加薪幅度高达百分之百。慕昭白那个黑眼睛的挚友对於这样的安排表示非常惶恐,并且十分谦逊地宣称自己也许不能胜任这样重要的任务。可惜凌寒不为所动:“伪装埋伏,全指望你呢!这回的事只要办得漂亮,回去我就安排你去海军,上军舰作高级军官!”他的表情那麽恶狠狠,以至於对这位王牌特工本来就很有体积很大的阴影的孟帆不得不屈服了,看上去可怜兮兮的,简直像一只被欺负了的小狗。凌寒心里有负罪感,可是表面上却保持冷冰冰的长官派头。他十分清楚孟帆的为人和能力,知道就算是为了自身的安全,这个人也绝对会鞠躬尽瘁,发挥出全部的能力帮助他们。最後,凌寒深沈地加上一句:“你或许不知道,授意你们做事的那些人,并不像我们所认为的那样,全部伏法。若是不彻底挫败他们的阴谋,从指挥官到小兵,谁都不会有踏实的日子过的,这一点,你一定明白。” 盛夏灿烂的阳光里,孟帆分明一抖。过去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让他至今心有余悸。能够在大白天肆意行走在阳光里的生活,於他而言有著极致的诱惑,尽管不愿承认,尽管有时候会假惺惺的抱怨,可是只有孟帆自己心里明白,基地的生活是多麽美好。午夜梦回,蜗居在巨大的地下工事里听那些永远也听不完的情报的过去偶尔闪现,那种湿冷的触觉让他作呕,往往一身冷汗地惊醒之後,他会摸出自己的军官证反复地看,狠狠地掐自己的大腿来确认这不是梦境而是活生生的现实。 如果回去……如果“那些人”再度控制了他的生命……孟帆的眼睛里有隐约的晶莹之色,他一直是个怕死的人,就算在那样比死还要难过的境遇里,他也从未放弃过希望,而如今,希望已经成真,他又怎麽舍得放弃?他闭上眼睛,郑重点头:“好,我尽力。” 凌寒轻轻一握孟帆细长冰冷的手指,真诚地说:“谢谢,兄弟。” 孟帆的眼泪唰地滚下脸颊。对於他这样自认为“罪孽深重的坏人”而言,来自凌寒这样的贵公子、高级军官、优秀得令人嫉妒的“精英”的认同实在是不敢想象的,他只能尽力忍住鼻涕,狼狈不堪地回答:“谢谢您,长……” 凌寒摇摇手指,神秘一笑:“我比你还小一个月零二十七天,这次任务里我用的名字是林墨君,二十八岁,身份是落魄画家,郁郁不得志的一个文青,你叫我墨君或者小林都好,嗯?” 孟帆古怪地看著凌寒,凌寒以为他要问:“那我呢?”结果综合八卦处最好的信息技术官认真地扼腕:“唔,林师长果然是户主,老白完蛋了,一整月下午茶和咖啡得多少钱啊……” 於是,最最优秀、最最温和、最最善解人意的小寒哥哥,直到飞机降落在首都的大地上,都沈著脸。一直到孟帆把做好的易容面具拿给他试戴的时候,前国安部的最佳特工才终於爆发:“哼!没文化!太没文化了!无论是‘墨’还是‘君’,都压著他的‘砚’和‘臣’呢!哼,没文化真可怕!” 孟帆缩在墙角看凌寒暴走完毕恢复正常,才懦懦地把面具翻过来指给凌寒看:“这个,要不要,弄掉?” 化妆面具的左边耳後有一颗很小的朱砂痣,而真正的林砚臣恰巧在右边的同样位置也有一颗,这家夥到底是过分认真还是过分八卦?凌寒忍不住笑了,美滋滋地戴上试了试,十分满意,嘴上却故作镇静地“嗯”道:“算了,还有正经事,下不为例!”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35 当天晚上果然有大事。 最近一段时间,迷你巧克力别墅凶杀案的主谋秦月朗逃逸在外的事件本身暴露了帝国司法体系的大问题,引发了本就十分动荡的社会对於贵族体系本身的尖锐不满,在有心人的煽动下,最近一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民众涌入古城区,围攻皇宫和元凶江家的府第,要求同罪同罚地惩治凶手,废止贵族阶层所有的特权,实现整个国家的民主和平等。 而今天,当凌寒跟在示威队伍里往元帅府附近混的时候,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和异常──许多人的眼神和姿态看上去不像普通的民众倒像是警察和军人,手里没有拿标语或者扩音器,而是攥著各式各样的手包,男男女女,十分可疑。凌寒用手势和眼色示意同伴试著接近他们,却发现这些人个个非常警惕,总是在外人露出接近企图的时候就先一步闪开。凌寒立刻留了心,一面发命令叫自己的兵稍稍撤开以免打草惊蛇,一面不露声色地绕开人群,从後面设法潜入元帅府。 天色渐渐暗下来以後,整个队伍的气氛愈发狂躁,江家大门紧闭,之前非常友好地送水送食物的亲卫队和勤务兵一个也不敢出现,整个宅邸十分安静,若说是“死一般的宁静”亦不为过──毕竟,除了死人,其实很少有人能够在这样震耳欲聋的谩骂声中泰然地吃饭、看书,甚至睡觉。 随著一波一波骨干者的演讲,民众的情绪愈发失控,到晚饭的时候,元帅府对面小公园里所有能找到、能挖起来的小石头基本上都被从大铁门的缝隙或者上方扔进了院子里。门前的摄像头被粗暴破坏,亲卫队员不得不在十数米以外荷抢实弹全副武装地列队警戒,於是理所应当地被示威者用极脏的各地方言问候了全家的女性亲属,其中一些有些血气方刚的年轻队员额头上青筋暴起老高,几乎要忍不住出去拼命。 後来,忽然开始刮风,东南风卷起树枝和尘土,一时间整条街道飞沙走石,而路灯偏偏已经在刚才的冲突中被人用石子砸碎了,於是场面更为混乱。正在这时,有密集的枪声响起,人群顿时大乱,拥挤中有人倒下被践踏,接著,“元帅府亲卫队袭击平民”的谣言不胫而走,整个队伍如同受惊的兽群,一部分人试图逃走,另一部分人试图强攻。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向院子里扔燃烧物,在这样天干物燥的夏末时节,风助火势,几乎是在几分锺内,整个元帅府的前庭就已被猎猎的火光所笼罩。 这样急转直下的情势令高墙铁门两边的人都始料未及,元帅府亲卫队立刻有组织地开始用灭火器控制火情,而大部分普通民众则慌乱地希望逃离这个是非之地。街心花园的围栏统统被狂躁的人群踩踏变形,草坪和灌木纷纷倒伏,混乱的吼声和哭声此起彼伏。等到首都特警反恐部队开著直升机来扔催泪弹控制局面的时候,火光已经冲得有三四层楼高。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土制燃烧物。”站在院子里看手下救火的时候,江瀚韬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样评论,回过头,只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站在三米以外,那双黑眼睛深不可测。江元帅微微一笑:“小寒?你什麽时候来的?” 凌寒笑眯眯地凑过来:“半小时前,从秦副参那边的後门进来的,值班的队员我恰巧挺熟。” 虽然江扬一句话也没提过凌寒回来的事,不过如今的江瀚韬选择相信那个如今已经成家立室的大儿子,只是点点头问:“缺点儿什麽,要不要帮忙?” 凌寒摇头:“暂时不需要,不过优惠券我就收下了,到时候绝不跟您客气!现在,是不是要先控制火势?” 仿佛注解似的,顶替周星的现任亲卫队队长灰头土脸地跑过来回禀:“不是普通的燃烧物,我们已经放弃了前庭的车库和亲卫队队舍,估计十五到二十分锺内,林荫道会过火,不确定花园的水池能不能阻挡住火焰的势头,所以……为了安全,您也许应该……” 凌寒忽然灵机一动,问江元帅:“年初拿了两箱新型灭火器给江立拆著玩,现在如果还有,或许派得上用场!”这类东西向来由家里那位服役了近三十年的勤务队长负责,他凝眉略一思考:“那东西二少爷还没来得及拆封,都在仓库里放著呢,马上就派人搬出来。” 这种新型灭火器看上去像是一个一个的小地雷,滚圆,没有普通灭火器的喷嘴和管道,只有一个黑色的拎手。亲卫队长小心翼翼地问元帅身边的这个生面孔:“这个,要拧开吗?” “不用,间距两米半到三米半,摆在防火带上就好,罐体在受热的时候会爆炸并且喷射出大量高膨胀率的高密度粉末,从而瞬间隔离空气,灭火阻燃。立刻马上办,注意安全!”凌寒忧心忡忡地望著滚滚浓烟,狠狠跺脚:“火警呢?” “大概是进不来。”江瀚韬仍然泰然自若,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凑到身边的女儿的肩膀,一只手遥指外面:“那麽多人堵著,疏散也需要时间,救火车大概三十分锺之内都开不进来。” 凌寒额头上都是汗,几乎戴不住那张巧夺天工的易容面具,想到之前那些混在游行队伍中不算和谐的身影,想起引发火灾的高强度燃烧物,想到刻意设计的这些细节,他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卓家,这又是什麽阴谋?难道,他们真指望巧克力别墅火灾惨案再发生一次吗?他们真的以为,江元帅全家会被烧死在这样一场大火中吗? 那麽,他们也太傻太天真了。 正说著,忽然有炮弹爆炸那样剧烈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白色粉末扬起数米,像是冬天的风掀落屋顶大块的积雪那样,很快就大片地压灭了狰狞的火焰,接著,头顶忽然响起直升机的轰鸣声,三架绘有巨大火警标志的专用灭火直升机编队出现,开始抢救仍然被大火肆意凌虐的亲卫队队舍以及元帅府车库。 天色愈发阴沈,一道惊雷之後,夏末的暴雨终於落下,凌寒从口袋里掏出棒球帽戴上,悄无声息地从後门离开。江元帅望著孩子的背影微微一笑,看著火势熄灭,然後若无其事地回房。几小时後,他给江扬打电话:“家里刚刚遭受火灾,没有人员伤亡,但是,你和江立的跑车,大概完蛋了。” 江扬凝眉,时至今日,别说烧了几辆车,就算整个元帅府都葬身火窟,大概他也不会觉得过於意外。毕竟,有月宁远那样的人在,卓家什麽事做不出来?她又不是没有做过! 江瀚韬语调轻松,似乎含著笑意:“整个前庭都需重建,考虑到现在这样的情势,皇帝陛下邀我暂住宫中。你知道,盛情如斯,无法拒绝。” 江扬眼皮跳了好几下。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可是那句“无法拒绝”却太有深意,毕竟,尽管父亲和皇帝陛下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至交、兄弟,可是彼此都早已成年,入住宫廷并不方便。何况这件事算是家事,依皇帝陛下对弟弟的纵容和宠溺,根本不至於说出“无法拒绝”这样重的话来──恐怕火烧元帅府、逼江瀚韬全家住进已被控制的皇宫,从而在将来可能出现的战局里牵制江扬或者杨上将,才是卓家真正的目的。 江瀚韬从这片刻的沈默中读懂了儿子对於整件事的了解,於是满意地勾起嘴角:“不用担心,儿子,记得我们聊过的,夏末入秋,正是鹰猎的好时候。” 是的,曾经说过,也许真有那麽一天,爸爸会做笼鸟,儿子仍旧是翔鹰,山有多高,鹰就能够飞多高。江扬眼眶一热,却没有眼泪,十分镇静地回答:“是,我很期待,放心,爸爸。” 决战以前,父子俩的最後一次通话就这样挂断。是夜,江瀚韬牵著小女儿的手,带著猴子贝蒂和秦月朗那两只鸳鸯眼的白猫,入住皇宫。 雨後的雁京依旧被沈沈的乌云压著,黑漆漆的城市里,繁华的夜生活尽成往事,唯有军警的车无声来去,偶尔有一两声犬吠凄厉如狼嚎。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36 元帅府前庭过火之後面目恐怖的亲卫队宿舍楼被简易脚手架和塑料布围起来,等候处理,已经是一周以後的事了。这期间,凌寒带著孟帆合租了一间位於国立美术馆旁边的民房,伪装成不得志但自视甚高的年轻画家和助手。这些年他和几乎成为专业画家的林砚臣在一起,对於笔墨纸砚油彩画布什麽的,一点都不陌生,甚至还能抹几笔抽象风格的画,并且头头是道地讲出“人性”、“存在”之类颇为唬人的解释来;而孟帆则因为精研过面相模拟的技术,对这些也相当了解。两个人很快和其他寄住的颇有文青气质的画家们打成一片,每天和已经拥有各种不同身份的队员在美术馆或者美术馆旁边那些美术用品商店或者廉价的小餐吧里见面,交换情报,下达命令。 这群人个个受过专业的训练,持有的身份证件又都是之前江扬和凌寒通过各种渠道搞到的“完美身份”──经历、社会保险号码、缴税凭证、驾驶记录等等一应俱全,配合队员们的伪装能力,足可以乱真。五十个队员,就像是五十滴水融入大海,很快便消失不见,各自分头进行秘密工作。 至於徐雅慧那里,凌寒也派了专人保护,其中一名分队长跟他自己的身材十分接近,凌寒便请孟帆制作了一张跟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具给他戴,为的是“对方会认为是我化了妆的样子最好,太像反倒引人猜忌”。鉴於李青川的伤势虽不严重却完全影响了行动,所以凌寒干脆请徐雅慧什麽也不用做,只专心照顾丈夫就好:“不用刻意低调,出入带著我的队员,对我们来说,便是极大的帮助了。” 无论这个障眼法能骗过卓家多久,对於凌寒他们来说,都非常有意义。徐雅慧当然答应,并且笑眯眯地揉乱了凌寒那一头乱糟糟的黑发:“放心吧,小弟弟,我姐姐和姐夫在呢,保证安全!你们呢,可要找点好消息出来,速度的!” 依然在边境的彭耀也没闲著,他通过江扬在皇室的关系,在首都请到一位久负盛名的传统医药大师为姥爷看诊,话说得无比客气,无非是姥爷年纪大了,就算是小病也应该好好调养什麽的。这一招果然敲山震虎,不知道到底因为彭耀、江扬或者皇室的关系,抑或只是因为这位大夫太高妙,朱雀王裴坤山那多少医师都无能为力的病症居然喝了两剂药就“退烧了”、“胃口好了”、“稳定了”、“身上有劲了”,真是十分玄幻。彭耀展开医师的方子念给江扬听:“红枣甘草薏仁肉蔻枸杞灵芝何首乌,这些不都是用来煮粥炖肉的吗,倒成了灵丹妙药!” 江扬勾起嘴角,笑得那麽高深莫测:“嗯,当然。国医圣手,点石成金,不足为奇。” 彭耀恨恨地将药方揉成团扔进垃圾桶,正巧程亦涵拿著文件进门,他一面慌慌张张地把脚从办公桌上拿下来一面磨著牙从抽屉里捞出一袋徐雅慧泡茶用的干枸杞扔过去:“刚看见後厨杀羊了,叫他们弄个羊蝎子火锅,多放枸杞!哼,今晚咱们也补补,灵丹妙药呢!” 程亦涵微笑离开,可惜到晚上狼崽子也没吃上肉,除了惯常的一道有火腿片的素菜,只多了一碗枸杞莲子羹,碗底压著张字条,上面一行字是程亦涵写的:“天气燥热,不宜过食热物。”下面一行小字则明显是苏朝宇亲笔:“吃羊蝎子没辣椒油没白酒有什麽意思?下雪前解决那帮纳斯的孙子,咱俩喝个痛快的!乖哈!” 彭耀莞尔,有点悲伤又有点得意,呐……虽然生命中所追求的一种美好永不可得,虽然苏朝宇已经心有所属,可是,此时此刻,左手苏朝宇右手程亦涵的人,却是自己!哼,江扬什麽的,羡慕嫉妒恨去吧! 百里之外,在彭耀的脑补中应该“饥寒交迫”“寂寞孤单”的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刚刚自片刻浅眠中醒来,程亦涵的继任者、苏朝宇的双胞胎弟弟苏暮宇递上一叠新到的文件,手里一只漂亮的玻璃茶壶,侧头望著他微笑:“红枣养胃茶还是陈皮养胃茶,亲爱的,长官,嫂子?” 呼,这该死的日子,却有那麽多美好的惊喜。江扬双手交叠,支著下巴微笑:“巧克力,可以吗?” 当然可以,“自由选择”的权利,正是他们为之战斗的信仰,为此若要付出年华付出生命甚至付出爱,他们都会无怨无悔。 八月底九月初的时候,整个帝国被南部来的热带风暴和北部来的冷空气交替控制,全国范围内普降大雨,中部地区数条江河改道甚至泛滥成灾。一条为边境基地输送石油和天然气的管道也在这次的洪灾中被毁,而後就再未修复。江扬当然明白切断能源供给是控制和打击基地的一步狠棋,却不得不咬牙承受──此时边境争端不断,这种事他若不能打落牙齿和血咽下去,乱了军心毁了气势,只怕就再不能翻身。 对此,连一贯十分清淡随和的苏暮宇都忍不住皱紧了眉头,辛辣地评论道:“哪怕被纳斯侵略国土,也要先断自家的政敌吗?这,似乎过於下作了。” 江扬啜著苏暮宇新发明的醪糟养胃茶苦笑:“自古就是家贼难防,纳斯也知道,挑这个时机进犯不是偶然。这场仗打了也有快两个月,联合国每天都派好几拨人到纳斯和我们这边调解──现代战争麽,再拖下去,总会有一方撑不住,先使用导弹甚至携带核弹头的导弹,那麽……” 依双方持有的生化武器和战略核武器数量推断,把整个世界毁灭十次八次,绝对不成问题。 江扬抬眼望向窗外,长长地叹了口气,再不说话。 苏暮宇默默出去准备下一场和谈会议的资料,可是他却和江扬一样清楚──布津如今内乱一触即发,三个最大的军区与中央政府矛盾几乎不可调和,百年难遇的征服布津帝国的机会,纳斯怎麽会放过? 所有的和谈,若不站在胜利的基础上,就毫无意义。 所谓流血的和平,才是真正的和平。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37 已经装了快两周邋遢画家的凌寒今晚穿得像个王子,不仅自己弄了一件缀满闪钻的丝绸上衣,还把一件同系列的紧身马甲拿给孟帆:“今晚,我们去逛花街,看脱衣舞。” 孟帆蹂躏自己的下嘴唇,神情十分扭捏尴尬。虽然已过了而立之年,但是由於过去这些年堪称“传奇”的经历,这个人对於这方面的事相当青涩,而红灯区之类的地方,更是一次也没有去过。凌寒忍不住笑起来。昨晚,他已经去过“夜色”,并且跟彭耀同父同母的二哥彭烈谈过。关於安吉娜,这位在布津帝国最负盛名的脱衣舞娘,有十多年成人服务业从业经验的彭烈也不清楚她真实的来历和身世:“干这一行的,都有自己的‘不能提’,只要够美够方便,没有人会去找不痛快。” 凌寒不知道应该怜惜还是愤怒,又问:“最近,没有请她来吗?” 彭烈摇摇头:“时局不稳,首都又已实行宵禁令,现在的‘夜色’每周只有两天营业,大不如从前。至於安吉娜,听人提起,她现在身价比先前更高数倍,又广交权贵,公众表演几乎不再出场,只有一个地方除外。” 他说著,蘸著杯子里的麦芽威士忌,在吧台上写下“人间”两字,相当认真地告诉凌寒:“你或许听说过,帝都最奢华的私人会馆,黑白两道通吃,今晚麽,恰巧就有一场安吉娜的表演。” 凌寒微微犯难,若是亮出凌家少爷的名号,自然到哪里都畅通无阻,可是他现在的身份……彭烈看出他的为难,於是敲个响指,立刻有一名身材极好却穿男装的美女助理走过来,递上一只信封。彭烈抽出金灿灿的会员卡和签过名打好私章的支票簿推给凌寒:“老七已有安排,千万不要跟我客气。”凌寒看著彭烈那双眼睛,试图分辨他的真实目的。彭烈与彭耀虽然是亲兄弟,可是彭家兄弟情薄亦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这样非常时刻,他却愿意冒这麽大的风险帮忙,会不会……有阴谋? 彭烈看出他的疑虑,於是压低声音:“老爸只给我留了这点产业,活著的时候是饭碗,死了以後就是棺材本。如果老七和你们输了,‘夜色’绝保不住,这,可以算是自救罢。”彭耀确实也说过同样的话,并且於兄弟之间,最敬重最信任的也就是这位为人相对正直、脑子相对清楚、从不做蠢事、不存侥幸、不愿投机的二哥,因此才会叫凌寒到首都找他打听安吉娜的事情,并且嘱咐过:“若是他提供帮助,不用客气,事後,我自然会出面摆平。” 於是,凌寒也不客气,揣了支票和贵宾卡就走。四小时後,变身王子和仆从的凌寒和孟帆,就走进了“人间”低调奢华而且神秘的大院。 那是新城区奢华的人造岛的正中心,庞大的古典庭院里尽是花木假山,层层叠叠七拐八绕如同迷宫。各式小巧美好的亭台楼阁散布於巨大的人工湖之间,由青条石的拱桥连著。这个季节,水面上尽是大片大片的荷叶。有精致的乌篷船泊在荷塘深处,船篷外一律挂两盏影绰绰写著“人间”二字的红灯,而那灯下,无一例外都坐著一位红裙长辫子的丽人。夜风拂过,便送来飘渺的丝竹之声和阵阵若有若无的淡香。 这等风情这等阵势,连见惯了大场面的凌寒都有些意外的惊诧,何况几乎一直被集中式管理在各种监听中心的孟帆。这个向来头脑灵活手段高妙的家夥一时眼花缭乱,简直快控制不住自己吃惊又豔羡的表情了。 出示了那张高级别的会员卡以後,立刻有一个金发碧眼举止优雅的侍应生过来伺候。他不过二十来岁,皮肤白皙细致,如同上等的瓷器,身上穿了一件几乎透明的绣花衬衫,系著金色的领结,腰线流畅柔韧,就在腰臀相接的地方,纹了一朵豔丽妖冶的红蔷薇,花心里用篆体写著“人间”。 凌寒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甚至在对方的默许下,相当轻浮地摸了一下又掐了一把,确认那是货真价实纹在滑腻皮肤里面的刺青,绝不是任何一种纹身贴纸,而偶尔路过的其他侍应生腰部的同一位置,也可看到同样的纹身。这认知让他惊诧进而惊悚──难道,这些美丽的陪侍,与这家神秘奢华的私人会所,并不是雇佣关系,而是…… 凌寒暗暗抽了口气,这都什麽时代了?布津帝国早已是个平等民主的国家,从二十年前,布津帝国境内实现色情行业合法化之後,性工作者权益协会跟如其他行业协会一样,拥有了自己的话语权。这个人类社会最古老的行业获准在各城市划分的红灯区自由营业,只需拒绝雇佣或接待未成年人、按时缴纳税款并且定时接受政府的免费传染病检查即可。相关从业者得到了医疗、保险等与普通职员同等待遇,并受劳动法保护。据凌寒所知,像“夜色”或者红灯区那些著名的夜店,基本管理方式类似於普通服务行业的公司,与员工以劳动合同互相保证权利与义务,性工作者都有人身自由,并且人格独立。 可是,这里……似乎一切都被颠覆。 凌寒觉得自己穿越了,以至於一路回答那名侍应生彬彬有礼的询问都有些心不在焉,反倒是扮演随从的孟帆反应够快,成功地把凌寒塑造成一个冷漠高傲、男女通吃的贵族少爷,并且让侍应生了解,他们今天来,主要是要看看“垂泪的安吉娜”的表演,然後吃吃花酒,再找几个男孩女孩,销魂一夜。 於是,在绕过几座假山,穿过几道回廊,又坐了一段乌篷船後,凌寒和孟帆就被送进了人工湖正中心那座最大的水榭之中,金发碧眼的美少年始终陪在身边──按这里的规矩,这名编号263的侍应生会做全程的服务助理或者……做任何客人想做爱做的事。 安吉娜的表演照旧非常精彩。她今夜是矜持冷漠的大家闺秀,姿容端丽气质清雅,唯有宽衣解带的瞬间,黑眸才会勾魂夺魄的荡漾那麽一秒,欲拒还迎风情万种藏而不露,反而更引人遐想。连凌寒这种自制力极强又怀著异样目的来看她表演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孟帆更是目瞪口呆,脸颊都红透了,要凌寒狠狠戳了两次,才结结巴巴地按原计划问身边的侍应生:“那……如果要她……” 侍应生263非常抱歉地欠了欠身,微笑说:“安吉娜小姐只陪熟客,您若是有兴趣,可以先送些小礼物。” 除了彭耀二哥彭烈给的支票簿,凌寒现在可以算是身无长物,他高深莫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孟帆立刻递上支票簿和钢笔,凌寒翻开一页,却不急著写,而是似乎不经意地问:“熟客,可有人来了?” 用於表演的这间水榭并不太大,安吉娜站在临水的露台上表演,里面稀稀落落坐了七八桌客人,另有几间挂竹帘的雅座,里面影绰绰有人,却看不分明。263点头恭谨回答:“自然每夜都有,那边第一间,便是章部长的大公子。” 章文华,布津帝国现任外交部长,江立的前任上司,在之前谋杀江立的那场风暴里,充当了帮凶,因此,现在几乎确凿是卓家的人,再不能回头。 凌寒微微一笑:“果然是妙人。”说著放下笔,撕下第一页空白支票,几下折成一枚精巧的心,在上面寥寥几笔画了支极传神又极有风骨的玫瑰花,在一丝不挂的安吉娜挨桌奉茶到身边的时候,相当温柔地吻了她那双有著细腻如蜂蜜色绸缎肌肤的双手,然後将那张支票轻轻一送,塞进她的手心。安吉娜用牙齿衔著那颗心,优雅转身施了个宫廷礼才走向下一桌,侧头时那眼角眉梢的诱惑,就连凌寒都觉得一颗心咚咚乱跳。 再以後的时光相当无聊,凌寒和孟帆假装到处寻开心,其实却不停地观察著舞女和提供特殊服务的男孩们,并且希望能从“偶然”碰到其他宾客那里,得到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只可惜事与愿违,自从离开了中心水榭,他们就再没碰到过任何其他宾客。转眼快到午夜时分,仍然没有线索的事实让凌寒十分沮丧,想暂时离开又不甘心,於是包下湖边一座精致的雅舍,也不叫别的舞女,只叫263陪酒──作为专业人士,263的酒量本来极好,可惜凌寒和孟帆都有不逊於魔术师的手法,推杯换盏间就给他下了足够睡到明天天亮的安眠药。看著他倒下去以後,凌寒指著孟帆说:“你,留在这儿,把他衣服脱了掐掐揉揉该怎样就怎样,你懂的。我出去转一圈,两小时内回来。” 孟帆真不太懂,又尴尬又不敢直接质疑长官的决定,凌寒骨子里的特工潜质发作,哪管他点不点头,说完就走,等孟帆反应过来,人早已不见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38 这个地方亭台楼阁花草众多,又要做出这种影绰绰的清雅气氛来,自然没办法像别处那样弄许多高强度的路灯搞得到处亮堂堂的,因此安装摄像头也是白搭,何况出入此处的多是权贵,谁也不愿意被拍下影像。凌寒进来的时候已经发现这点,因此十分有恃无恐,兜兜转转,绕过人工湖,气定神闲地踱向後面一栋三层的白楼──看上去像是办公楼,也许有线索,如果被发现……嗯,就说,想跟安吉娜,单独谈谈,她确实挺美的…… “畜生!” 百年难遇地闪了一下邪念的凌寒差点没真跳起来──谁啊?大半夜的还能读心,就想一下又没干什麽勾当怎麽就畜生了呢?但是,凌寒毕竟是唯物辩证、从来不迷信的前国安部特工,很快就冷静下来,停住脚步,四下寻找那个声音。 他站的地方背靠一座很大的假山,眼前不远处是一座青石桥,左右都是桂花树,视线十分不好。他等了片刻,又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和著隐约的水声,几乎听不清她在叫什麽,却明明确确都是绝望。 凌寒犹豫了。他有任务,并且在首都的秘密任务可能关系到边境的战局,此行的唯一目的就是接近、调查那个名为“安吉娜”的不寻常的脱衣舞娘。他知道,也许这个发出痛苦绝望声音的女子不过是在这里从事特殊服务──有些人喜欢变态虐待式的情爱。 可是此刻,他说服不了自己一走了之,这种骨子里的善良和感性,让他很早就被国安部的老师念叨过多次。而在0734那次失败的行动之後,那位因他的失误被炸得身首异处的女服务员则成为了他长久的噩梦,以至於在恢复之後的许多年,对於差不多年龄的年轻女性,他仍然本能地怀有歉疚,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帮她们一把。 他往前走了两步,绕开那些过分甜腻茂盛的桂花树,侧身隐在青石桥畔的石头护板後面,静静向下看。 就在桥下,泊著一只乌蓬船,船头挂著红灯,四五个彪形大汉有的站在船头,有的站在岸边,船头有个几乎半裸的姑娘,正在拼死挣扎,那双腿修长美好。河岸的沙地上,扔著一只刚刚被强行脱下来的高跟鞋,水晶跟嵌钻,样式十分时尚特别,绝不是普通的商店货,更不是这里船娘们都穿的那种绣花软底鞋。 就在一个大汉忍不住扑过去压倒姑娘的瞬间,夜风吹散了乌云,皎洁的月光令满塘湖水都闪著银光,就在那一瞬间,凌寒看清了姑娘满是汗水泪水痛楚绝望的脸庞。 竟然,是她。怎麽可能! 凌寒毫不犹豫,抽出贴身的匕首和消音手枪,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 半小时後,刚刚战胜了心理障碍、把金发碧眼的263脱个精光却还不知道应该做什麽的孟帆看到了凌寒。後者精心打理过的发型十分凌乱,更离奇的是,竟然打横抱著一个女人,漆黑的长发,修长的双腿,几乎半裸,浑圆白皙的肩膀上隐约可见抓痕和淤青,面容更是绝美。孟帆惊讶地瞪大眼睛,指指那女人又指指凌寒:“她不是……那个……” 凌寒点点头:“是,她就是已故大导演雷托纳托的亲闺女、去年帝国电影银鹰奖最佳女演员获得者、几乎作了咱们指挥官的小舅妈的那个大明星,苗真。” 因为前阵子负责过月宁远案子的调查工作,孟帆在综合情报处的档案室里细细看过关於昂雅古堡一案的资料,因此对这个美丽的女演员算是熟悉,会在这种地方看到这麽狼狈的她,实在是出乎意料。凌寒不等他问明白,便继续说下去:“为了救她,我放倒了四个,所以,咱们现在必须马上走,迟则生变。”话虽如此,他们俩却都知道,这间会所诡异神秘,尽管眼前所见不外乎是一片纸醉金迷奢华繁盛之景,但是光照不到的角落,定然是毒草横生,刀光剑影。 孟帆想了想,脱掉了闪闪发光的马甲,接著,是衬衫,最後,连长裤都脱了。惊吓过度的苗真被这诡异的场景惊呆了,只能背过头死死勾住凌寒的脖子,让黑发的前特工差点窒息。他赶快放下这个帝国影视圈有名的美女,孟帆则恰到好处地把刚脱下来的衣服扔给她,表情非常嫌弃地拎起263那件透明的衬衫,无奈地叹了口气。 凌寒因为跟这种聪明人一起做事而心情大好,一面把手包里的易容用具拎出来放在桌上一面大力地拍孟帆的肩膀:“好啦好啦,回去我叫小慕给你涨工资,奖金翻倍!” 孟帆哼了一声,却不说话,手上已经开始动作,十五分锺之後,苗真刚刚穿好孟帆那身衣服并且把自己的头发束起来塞进帽子里,孟帆就已经化好了妆,看上去不怎麽像263,倒像是刚刚他们偶然碰到的一个黑发的个子瘦小的侍应生,他的编号是249,凌寒记得。 “於是,能不能出去,就看彭家二爷这张卡级别有多高了。”凌寒这样想著,将匕首小心翼翼地帮孟帆固定在大腿上,然後嘱咐苗真:“你不需要说话,如果有意外,就躲到我身後。不要叫,我让你跑的时候,不要犹豫。” 在昂雅时很见过不少大世面的苗真此时已经冷静下来,用力点头,咬著嘴唇说:“如果……你们便先走,我会忍住,等你们回来。” 凌寒勾起嘴角:“这话很好,可是本少爷不喜欢,这种王八池子,困得住本少爷才怪!” 孟帆化妆好之後,一直如同准备狩猎的灵猫,静静等在门前,左手指间依稀扣著什麽东西,此时无奈地转过头来,低声说:“白龙少爷,咱是不是该走啦?” 凌寒对这个称呼不怎麽太满意,哼道:“白龙不吉利的,容易变马!嗯,可以走了,一切小心。” 孟帆把左手插进裤袋,轻轻按了几下,随後推开房门,恭谨地走在前面,凌寒两步赶上,低声问:“什麽东西?”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39 孟帆低著头,嘴角含笑、低眉顺目,就像是最标准的侍应生:“他们在大 腿附近藏通讯器,用类似电报码的方式与安保中心联络确认安全。我从进门起便一直在听,类似於‘安全’、‘正常’之类的信号很好破译,放心。” 真是奇人,居然可以在有背景音乐且一直在交谈的情况下听清楚这种极微小的敲击声并且破译出内容,真是太神奇了太有用了!职业习惯,凌寒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这种人放在综合情报处真浪费!国安部、边境警卫队什麽的,才是你应该在的地方啊!他这样想著,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哼,这趟回去,就挟功请赏,叫江扬出面把这人弄到边境警卫师去,就这麽决定了! 孟帆像侍应生那样走在前面,当然不知道凌寒心里转著这许多心思,更不知道那家夥正像伯乐遇见千里马时那样欣喜若狂志得意满。他模仿著侍应生那种特有的恭谨柔顺又优雅的步子,按之前默记的道路一直向外走,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的他早已不会为这种阵仗感到紧张,但是骨子里谨慎的天性却令他每一步都绝不会掉以轻心。眼见不远处灯火渐亮,知道离那奢华的接待大厅已经不远,便停半步等凌寒,一只手放在自己腰间:“你是不是该装醉?” 凌寒立刻色迷迷地覆著他的手掌,揽住他的腰,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那块没有刺青的皮肤,还恶趣味地狠狠掐了一把,疼得孟帆直翻白眼,特无奈地说:“您也太不知道惜香怜玉了,长官!” 凌寒忍住大笑,另一只手伸给假装仆人的苗真:“我醉了,扶我一把。低头,小心,记住,只要你镇静,一切有我。” 苗真觉得穿过大厅的那十分锺一定是她这辈子能演的最惊险最惊悚的电影。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嘴唇发麻,头皮发紧,觉得自己一开口就会吓得哭起来,事後甚至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样死死拉住凌寒的胳膊做出试图制止主人撒酒疯的动作来了,只是在凌寒顺利地带著她和“今夜出台”的“249”出门的瞬间,听到门童们轻声低语:“彭二少家这些穿男装的妞儿,条儿还真顺!” 走出“人间”之後,凌寒立刻带著孟帆、苗真离开了人造旅游岛,并且精准地甩掉了跟踪的人。住酒店甚至去“夜色”都不是最安全的,去什麽地方过夜,成了大问题。出租屋不能暴露,江家凌家都不安全,彭耀在首都虽然有几处别墅,却肯定已经在裴家的监视中,所以……凌寒想了想,终於一咬牙一跺脚,打轮拐进连接新老城区的方城大道,将车子驶入了距离江家不过两个街口的东篱小区。 此时已近过凌晨三点,小区入口处的私家路已经关闭,凌寒在警卫狐疑的目光中划卡入内,孟帆羡慕地看著小区里高高的梧桐树和一水的联排小别墅,赞叹:“长官,您真有钱!” 凌寒娴熟地转弯,将车子驶到毗邻小区花园位置最好的那栋别墅的门前,停车入库,哼道:“我哪有,这是苏朝宇的嫁妆!” 这栋房子正是江扬和苏朝宇花了不少心思装修、布置家具却一天也没住过的新房。在凌寒回首都之前,他们夫夫把钥匙塞给他,意思就是这栋房子虽然在他们名下,却因为从未住过而相对低调,如果有需要,凌寒或者他的小队可以暂时落脚──毕竟,东篱小区算是雁京老城区数得著的豪华社区,在某种程度上,相当私密和安静。 整个晚上精神始终超负荷运转的苗真在车里就已经昏昏睡去,凌寒小心地把她抱进客房里休息,她试图挣扎著跟凌寒讲这一夜的故事,最体贴最绅士的小寒哥哥却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黑眼睛里有令人安心的魔力:“这一定是个很长的故事,不急於一时,好好休息。” 利用这段时间,孟帆在一楼的客用卫生间洗了个热水澡,并且把去过“人间”的各种痕迹细心地清理干净,然後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一张木餐椅里面,认真地啃一根能量棒。为了防止引人注目,他没有开灯,一片漆黑中,唯能见那双黑眼睛映著外面月光和路灯的光,闪闪发亮。 凌寒走过去坐在他对面,孟帆沈默地把饼干掰成两半,没啃过的那头递给凌寒,後者接受这种馈赠,并且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表示感谢,两个人沈默地对啃了一会儿之後,凌寒忍不住笑起来:“真像两只小老鼠,一起蹲在墙角友好地啃著面包皮。”孟帆记得这是布津帝国流传很广的一本插画童话书里的场景,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是那一阵阴影掠过的时候,它们却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 凌寒苦笑,特认真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把吃剩下的能量棒包起来塞进口袋里:“我讨厌真相,所以在阴影实体化出现在眼前之前,咱俩最好去睡一觉,你睡楼下的小客房,我去睡书房。” 孟帆犹豫了一下:“不值守的话,会不会过於冒险?” 凌寒打了个哈欠:“这是帝国中将、元帅和首相的儿子的新房,安保系统非常先进,我已经检查过,就算是真的有两只小老鼠跑进来找面包皮,我们也能第一时间知道它们的毛色和关系,放心吧。”说著,真的摆摆手自顾上楼去了,孟帆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後,终於抵不过沈沈倦意,蜷在小客房那张充气床垫上,陷入了久违的梦乡。 江扬是在赶去雪伦山前线指挥部的车里接到凌寒的保密信息的,他从附件的图片里一眼就认出了苏朝宇挑的床和床单,最恶趣味的是,那床的正中间,居然铺了一块雪白的毛巾! 凌寒说:“品味不错,但是少了关键的东西。帮你们添了,不用谢我!” 江扬立刻转发给苏朝宇,苏朝宇刚刚值完夜班回到自己的休息室躺下,看到信息马上就拨给江扬:“喂,出事了?”江扬“嗯”了一声:“有人绑架并且试图轮 / 奸我的前任小舅妈,厉害吗?” 苏朝宇睡意全无:“啊?酷!” 江扬是多麽想揍他过分勇敢无畏的小兵啊!他舒服地把後背放松在座位靠背上,闭上眼睛勾起嘴角:“这是个复杂又惊险的故事,但是,十分精彩。” “简直太他妈的精彩了!”终於睡饱了、洗干净、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的苗真大口嚼完一整根孟帆最珍贵的高能巧克力棒之後又喝了一大杯热热的茶,然後眨巴著她那双会放电的眼睛盯著她的两个救命恩人说完那句十分不淑女的话,突然站起来,“叭”地吻上孟帆的脸颊,然後又搂住凌寒,强吻了额头,露出一个美若朝霞的笑容:“幸亏有你们二位,小女子无以为报……”凌寒对这种精彩的演技十分习惯,笑容可掬打断:“小舅妈不必客气,劳务费由我们秦副参最亲爱的小外甥埋单,不用您以身相许。”孟帆却是脸都红透了,他自小没有经过母亲的多少疼爱,整个少年时代关於女性的记忆只有亲姥姥和後妈从不停止的争吵,长这麽大从未被异性这样亲近过,何况是苗真这样天生的大美人!他使劲低著头,脸都快埋到胸口了。 苗真扑哧一笑,真没想到昨夜那个面不变色心不跳当面脱衣服的年轻人竟然脸皮这麽薄这麽纯情,若是平时,她一定会忍不住调戏几句,可是偏偏是这样的时刻,她懂得凌寒在意的是什麽,於是压低声音,将一切娓娓道来。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40 原来,像历史上或者当今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一样,布津帝国的娱乐圈亦是表面光鲜亮丽,底下暗流涌动,任何稍有特色的人被“重点培养”、“倾力包装”几年,都能成为相当不错的“明星”。这一行永远不缺帅哥美女,要想出人头地,除了美丽的容颜完美的身材过硬的演技之外,往往还要付出更多。这一点,苗真早有心理准备。她像任何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一样,渴望著镁光灯前绚烂辉煌的银色人生,而幸运的是,与秦月朗的关系很大程度上让她摆脱了无数骚扰和不合理要求。昂雅之後,苗真主动解除婚约,秦月朗欣赏她的洒脱和理解,两人依旧算是不错的朋友,为了补偿也为了友谊,那以後,作为秦家家主的秦月朗始终回护著她。去年得到影後的桂冠之後,苗真更是不需要像刚出道的嫩模那样,用陪笑陪酒甚至陪游陪床来获得工作的机会,可是有些时候,有些人,就是要她。而那些敢提出要求的人,往往不是她能够拒绝的。 尤其是这半年来,江家失势,首相秦月明因涉嫌迷你巧克力别墅凶杀案而被检察机关逮捕,秦月朗遭通缉逃亡在外不知所踪,苗真的保护伞不复存在,为了生存,她已经不得不开始出席权贵们的酒会和私人宴会,并且忍受轻佻的言语和不规矩的动手动脚。 “可是,岳群那个老家夥也太他奶奶的不是东西了!”苗真忍不住把茶杯往餐桌上重重一放,瓷器和大理石的撞击声把糊里糊涂的孟帆吓了一跳,於是刚刚恢复了一点常态的他脸又红了,简直像个情窦初开的小男孩。 凌寒微微皱眉──岳群,陆军中将,白虎王世子卓淳大舅的长子,算起来要管卓淳叫表哥。在杨霆远一级上将“私奔”到东北基地投奔典锐少将以後,由最高军事委员会批准,暂代陆军总司令一职。凌寒几乎已经记不得他的样貌,印象里这个人嘴很大,总是叼著雪茄,牙齿烟黄。“就像一只老乌鸦!”苗真恨恨道:“老乌鸦叼著一块肉还不够,还涎著脸要我跟他‘一龙两凤’,那个安吉娜居然笑眯眯地应了!我的天哪,他?就他?还龙呢,我看他顶多就是一个大号的、穿军装的绿鼻涕虫,他全家都是鼻涕虫!恶心死了!” “你拒绝了他,然後就出事了?”涉及岳群就是涉及卓家,又牵扯那个神秘莫测的安吉娜,凌寒立刻上了心。 “当然,跟他?一龙两凤?”苗真探身用纤长美丽的手指点在孟帆的额头上:“那倒不如杀了我,或者让我跟你这个小兄弟结婚,归隐山林,打渔采果子什麽的过一辈子呢!”这是玩笑话,可是孟帆好不容调整成正常颜色的脸颊立刻紫了,於是这个今年已经快三十三岁的“小兄弟”沈默地在从不离身的百宝口袋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一张胡子拉碴的易容面具,飞快地戴在脸上,遮住所有的表情。 这种欲盖弥彰的行为逗得苗真扑哧一乐,接著说:“我知道他们官大,不是我能惹得起的,所以并没有当面拒绝,而是假装答应,借补妆的机会溜了。之後半个月,我基本没出门,只想避过这个风头。可是没想到……”後面的事凌寒已经知道,她被人绑架,带到“人间”,放进花船里给人糟蹋,若不是凌寒千钧一发碰到并且出手,那麽她大概真的就此被毁掉。苗真长长地舒了口气,想要真心实意地拥抱凌寒作为感激:“他们说,我这辈子就是那地方的人了,会有很多达官显贵出大价钱去‘人间’玩大明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在那船上,张 开 腿给人……” 凌寒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幸好赶得及,都过去了,放心。” 她又怀著同样的感激拥抱了孟帆:“谢谢你,没有你为我冒险,我永远出不来。”孟帆在面具下没法呼吸了,那柔软的触感和真实的温度让他脑子嗡嗡乱响,几乎一个字也听不见一个词也听不懂。苗真放开他,坐回桌边,一只手托著粉腮边想边说:“我觉得他们说的是真的,之前圈子里有个叫刘菲菲的女演员,性子烈说话直,长得也很漂亮,刚刚出名就销声匿迹,经纪人说她结婚去了,可是谣言却说,她给人卖到一个岛国上,成了後宫里的玩物,再也回不来了。” 岛国?後宫?凌寒额头的青筋一下子跳起老高。销金行动时方珊珊不就曾经把苏朝宇和安吉娜卖给了一位岛国的王亲麽?从十八岁的方珊珊出现在江扬的床上,到她消失,再到她以洛沙克亲王妃的身份回来,以至於後来的死,桩桩件件都透著诡异,难道这一切,都与“人间”有关?与卓家,又是什麽关系呢? 苗真见凌寒的脸色不好看,一时也不敢继续说下去,低头咬那杯子,孟帆以为她渴了,便起身去拿水瓶,又放一勺葡萄糖。苗真抿了一口,甜甜的,温度正好,真舒服。 凌寒回过神来,表情比刚才严肃了不知道多少倍:“娱乐圈里其实一直有联络、组织、甚至胁迫女演员做这种事的人?” 苗真心有余悸:“是有这样的传言,还说‘不知趣的’就会人间蒸发,生不如死什麽的,可是我没想到,竟然不全是吓唬人。” “经纪公司不会保护你们吗?” “不,他们也很想,可是据说,那幕後的人通天,连政府的反黑反黄组都束手无策;他们还彻地,据说整个国家的色情业都是他们的天下,从土窑到私人会所,塞到哪儿都跑不掉!”苗真努力回忆,认真地把她知道的那些圈子流传的真假不知的传说一股脑讲给凌寒,凌寒甚至还掏出一个笔记本来记录,末了戳了戳终於恢复正常的孟帆:“你怎麽看?” 孟帆已经摘下那个欲盖弥彰的面具,正在用专用的清洁湿巾擦著与皮肤接触过的地方,想了好久才慎重地回答:“在我们那里,似乎有过一组人,负责与女人有关的事务监听,我没有接触过,因为……”他想起那个总是让他非常紧张的家,每天睡著醒著都听见後妈和亲姥姥无休止的争吵,因此哪怕是成年以後,他仍然没办法对女人的声音集中精神,更别提分辨她们的不同情绪和含义了。孟帆瞧著那个非常美非常与众不同的苗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对女人的声音,没有对男人那麽敏感。” 凌寒死死抓著孟帆的肩膀:“那个组,叫什麽?有没有人仍然活著?” 孟帆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迪卡斯的火光仍在眼前。他轻声说:“荒岛孤独,都是大男人,所以……你明白的,那个组限制严格而且人很少,名字是‘天堂’,我给小慕的那份东西里,应该涉及了一小部分,只可惜不同组密码算法不同,我并不确定。” 天堂,人间;人间,天堂。 凌寒抓起电话打给江扬:“喂,你想不想知道,当年方珊珊是怎麽摸上你的床的?”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41 刚刚到达前线指挥部、正在苏朝宇房间里吃早餐的江扬对凌寒这种过於直白的戳痛脚有些哭笑不得,枕著他的腿闭目养神的苏朝宇听得清清楚楚,立刻睁开眼睛,捶床八卦:“要啊,当然要……” 察觉江扬凌厉的目光扫过,苏朝宇赶快收声,柔软地蹭蹭了江扬的下巴,伪装最温顺的小猫,眨巴眨巴眼睛,样子十分无辜。江扬作势要扇的巴掌马上变成了温柔的揉头,叹口气问凌寒:“说吧,苗真的事果然不单纯?” 凌寒叹口气,用极简练的的语言讲明前後一切:“可以彻查‘天堂’吗?总觉得这事不好办,牵涉的不仅仅是几个红灯区的夜店,不止一些老色狼而已。” 江扬点头:“不过整个情报处都在为前线执行超时勤务,把孟帆给你之後,据说慕昭白已经向程亦涵投诉多次,解密‘天堂’的工作量不是一般的大,所以……” 凌寒当然明白,十分为难地皱紧了眉,一直静静倾听的苏朝宇笑眯眯地提意见:“你闺女她妈,不是正合适吗?” 江意法律上的父亲江扬当然清楚西南边境军区已经组建了以梁丽征为首的情报分析中心这件事,长长地舒了口气,吩咐凌寒:“好,这件事我会派人查,还有什麽事?” 凌寒认真地说:“半小时前我发了几张图片给林砚臣,无论是他或者孟帆,都认为这些照片能够证明,安吉娜、月宁远、以及那个突然出现、直接导致杨上将出走的所谓毕振杰的私生女毕玥这几个人,存在著微妙的相似。” 几乎所有的男人,无论是江扬或者凌寒这样的君子、或者苏朝宇林砚臣这样非常懂欣赏美女的男人,都怀有同一个错误的想法,那就是“美女的身材都是相似的,而容貌却各有千秋”。不过十五分锺之前,苗真却在例行练习手臂线条的时候戳破了这个秘密。当时,凌寒正在感叹大难不死甚至不知道以後会不会安全的苗真怎麽能够这麽快就恢复活力,真应该去国安部做心理辅导师。被赞美的主角只是露出美丽的笑容:“对於我这样的女人来说,不够完美的身材是最大的不愉快,能够驱散其余所有的阴影,你们男人,不是最懂挑剔的麽?” 凌寒其实不大懂,他拽个蒲团坐在地板上仰视苗真那些漂亮的芭蕾动作,随口问:“哪里不够美了?” 苗真眨巴眨巴眼睛,尽力舒展双臂,指若兰花一指左肩:“这里不够流畅,因此若是无袖却有绣纹的礼服,就会显得过於瘦削。安吉娜就不会,她的手臂线条真美……”说著却又不服气,做了个优美的芭蕾踢腿顾影自怜:“不过要是说腿,她还差得远呢!小腿的比例差那麽一点点,可是走路的姿势还不错,竟然弥补了不少。”这句话就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一些被忽略的细节,凌寒腾地站起来近了一步,焦急地抓著苗真的肩膀问:“你刚才说什麽?再说一次!”苗真被吓了一跳,不解地望著凌寒,皱眉说:“你喜欢她?喂,你不是喜欢那个林队长……” “回答我!立刻,马上!”躲在远处翻资料的孟帆从来没看过温文尔雅的凌寒那麽焦虑,立刻冲过来试图解劝:“长官,你不能逼供,苗……苗小姐,她是无辜的!”凌寒的眼神凌厉,像把刀子,苗真脸都白了,小心翼翼地回想:“我是说,安吉娜的小腿比例并不算完美,可是因为她走路的姿势非常优雅,所以几乎看不出来……” 走路的姿势?凌寒抓住关键字,是谁也曾这样评论过?是林砚臣!在调查月宁远的时候,他们曾经说过,尽管有那样一个偏僻的姓氏,可是她绝对不会像其他“月”姓一样,来自深山的少数民族,只因为从她那样优雅健康的走路姿势就能看出,她的脚绝对没有像那个部族所有的少女一样缺少一根尾指。 “月宁远,你见过吗?”凌寒话锋一转,让苗真有点诧异。她点点头:“当然,跟她一起上过多次谈话节目,出席过公众活动。” “那麽,她的身材怎样?肩膀的线条和小腿的比例,到底怎样!”凌寒特工的直觉告诉他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因此语速极快,神情急切。 “哦……”苗真一根手指放在自己下巴上,歪著头望天花板,那神情就像个答不出老师问题的小女孩,可爱极了又性感极了,孟帆的脸又红了,快速地瞥了一眼就低下头去。 “月宁远很少露出肩膀,她喜欢穿荷叶边,或者干脆包得严严实实,毕竟,那些电视节目里,都是她负责智慧,我负责美丽的。”苗真有点得意,笑容娇美动人,十分调皮地看著有点抓狂的凌寒:“月宁远的小腿比例非常完美,但是,那都是假的,她,穿,内,增,高!” 这种女孩子更衣室里的小秘密在此刻完全超过了娱乐八卦的价值,苗真托著腮瞧著凌寒冥思苦想,一根手指在餐桌上乱画:“你这麽一问,我倒是确定了,月宁远和安吉娜的小腿,还真像呢!要想跳舞,全是悲剧,哼!” 听到这里,真相已经呼之欲出,江扬点头吩咐:“想办法取安吉娜的dna样本送回基地调查,彻查‘天堂’以及‘人间’和乔家、卓家的关系,四大法王的七宿也要继续查到底,另外……保护裴王,始终是重中之重。” 凌寒又将最近掌握的一些其他方面的消息一一汇报,江扬简单嘱咐几句便挂断电话,然後伸手搂紧了苏朝宇的肩膀,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早没有了刚才的戏谑,闭著眼睛却绝不是睡著了,拳握得死紧,显然是用尽力气克制著内心的悲愤。江扬低头吻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他的手,紧紧握住,低声安抚:“我在这里,我的朝宇。” 苏朝宇睁开眼睛,回应爱人的吻,蓝眼睛里尽是悲愤之色:“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可怜的女孩子,我甚至怪自己,为什麽没有帮她逃走,我不是做不到而是……”而是为了那个时候,江扬和凌寒命悬一线,为了爱著的人和认识的人,他放弃了那个女孩子,他以为这一生一世不会再见面永远没法为她做些什麽,可是没有想到,时过境迁,他们再次相逢,当年方珊珊那座销金魔窟里的“黛丝”化名安吉娜重新出现,却变成了仇人的帮凶。苏朝宇苦笑:“她果然是演什麽像什麽,一年前在保护动物宣传会上的‘月宁远’一定是她。我被骗了呢,江扬。” 在高强度的工作中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江扬终於记起,今年庄奕和陆林的忌日苏晨一个人在官舍里过,肯定很伤心却一个字也没有提起,那孩子真是太懂事太敏感……他想著,心下愀然,只能用温暖的手掌,轻抚苏朝宇的後背。 苏朝宇拥紧他最爱的人,此时此刻所有的语言都那麽无力,他只能仰起头,用那双波光洌滟的眼睛望著江扬,江扬懂他,他轻柔地吻著苏朝宇,一只手飞快地解开了自己的衣扣。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42 这场“意外”导致雪伦山战役的前线指挥官彭耀到午後才见到预定早晨到达的总指挥官江扬,後者对“指挥官和苏师长在房间里”这种报告恨得牙痒又无计可施。午饭以後,狼崽子胳膊肘支在窗台上无聊地四下望时,终於看见江扬精神抖擞地穿过临时操场从宿舍楼那边往指挥部这边走,身後跟著蓝头发的双胞胎。最可气的是,这个人的脚尖还没碰到指挥部的台阶,黑发的副总参谋长程亦涵就迎了出去,侧著身跟江扬说了句什麽,然後江扬就拍著他的肩膀微笑了,他们并肩走进来的样子那麽亲密,实在让人……不爽透了!彭耀转过身狠狠一拍桌子,什麽嘛!那是老子的师长,老子的副总参! 正这时,只听门响,程亦涵客客气气地敲了三下门:“报告长官,指挥官来了。”说完挑开门帘,江扬快步走了进来,笑道:“彭帅辛苦了!” 彭耀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在程亦涵正经的仿佛带著些许批判性的眼神和苏朝宇威胁性的冷冰冰的眼神中马马虎虎地敬了个礼:“长官。” 江扬当然不会跟未来的朱雀王殿下计较这种事,反倒认认真真地还了个礼。就在基地的总指挥官和前线指挥官寒暄的时候,苏暮宇已经关好门,程亦涵则掏出一个类似迷你办公终端的小仪器,开始一丝不苟地检查指挥官室里的各种保密设备。 等程亦涵确认安全,并且和苏暮宇各自找个地方坐下,打开办公设备作好记录准备之後,江扬清清嗓子,开始说正经事:“前线战局,彭帅有什麽打算?” 彭耀敲敲桌面,立刻就有一整张立体投影沙盘图出现在他和江扬中间,正端著杯咖啡提神的苏朝宇不小心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沼泽里,於是赶紧退了两步,坐到江扬身边去。江扬忍不住勾起嘴角,瞪了他一眼以作警告。 彭耀真是烦躁啊,不得不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才能保持自己的呼吸通畅:“双方这样胶著不是办法,我建议彻底毁灭敌军的主力部队,但是不能动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比如,像上次那样……” 前年的雪伦山狙击战干掉了纳斯精锐的机械化加强师,那场漫天的大雪冰封了所有的希望,猎猎火光和无声的杀戮至今想来仍旧令苏朝宇这样的男人动容。他伸手在沙盘上标出敌军驻扎的两山之间:“现在还是八月,这次敌军大本营的位置又选得十分好,尽管再向上一千米就有冰川,但谷内气候却远比山区的其他地方温暖,我听说村民们甚至种植葡萄酿酒。”彭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有精光:“是啊,所以不能用冰雪,用洪水怎麽样?” 江扬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露出笑意:“洪水不如泥石流,彭帅果然已经胸有成竹,邀我过来,是要我配合?”彭耀哼了一声,表情十分不屑,翻个白眼说:“当然!难道我是请你来嫖宿我的朝宇吗?” 苏朝宇差点被最後一口咖啡呛死,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卷袖子过去打人,耳朵尖有点可疑的红晕,非常心虚地瞥了江扬一眼。刚刚在前线做了不该做的事情的指挥官比他的爱人镇静多了,微笑点头:“愿闻其详。” “今年春天已经发过一次洪水,植被破坏相当严重,泥土和山石结构都相对松散,而现在又正是雨季,想制造一场毁灭性的泥石流并不是没有条件,但不幸的是,”彭耀的手指划过那条山谷,“这个地区虽然有丰富的稀土矿藏和煤炭资源,却因为你爸爸你爷爷你们全家对环保和保密性的考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程度的开发挖掘,因此至少在纳斯占领整个地区之前,山体地质结构非常稳定。你知道,高科技也不可能凭空创造出自然灾难,只能利用现有条件。因此,根据我的测算,按照往年这个季节的平均雨量和我们的飞航爆破能力,根本不可能完成这个计划。不过,未经确认的情报表明,纳斯不像你们家那麽喜欢保护野生动物,去年雪伦山狙击战以後,他们应该是挖山建了要塞,并且把补给弹药仓库放在里面。” “所以?”江扬边看程亦涵刚刚打印出来的地区地貌、人口、文化等等方面的详图边问,他知道侦察兵出身的彭耀最擅长的就是利用天时地理作战,看似粗枝大叶的少年在战场上却有不逊於自己甚至杨上将的缜密,一年多以前的雪伦山狙击战就是明证。 “假设山体内有要塞,这个奇幻一样的方案就值得一试。要想成功只有一个办法,使用超量的爆破物攻击山体最薄弱的地方。需要精确定位对方的补给点,最好能够从内部动手,因此,我需要你的配合。”彭耀起身踱到江扬身边,俯下身子双手撑著江扬那张靠背椅的扶手,压低声音说:“前阵子在水灾中被掐断的那条油气管道,占基地总能耗的三分之一?” 这是高度机密,除了江扬本人和经手此事的苏暮宇,基地里知道这件事的人不足十个,连苏朝宇和程亦涵都是第一次听说,向来镇静的两个人不禁变了脸色,全都关切地盯著江扬。 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苦笑:“没这麽严重,大概百分之二十左右,你知道我们在北边有个自己的小油田,再加上储备,足够应付相当长的时间,江立那边也在想办法,暂时不用担心。” 彭耀灰蓝色的眸子里精光一闪:“雪伦山前线气候马上转寒,战争所需的车辆装备哪样不是油老虎?年初的裁军令让我们的储备本来就不足,只怕撑不了多久,长官。油气管线被断给我们造成打击很大,北部小油田无法精炼出供飞机和主战车辆使用的高标号燃油,因此我们必须依赖西南军区的支援,好麽?” 江扬有点明白彭耀的意思了,叹口气说:“公开这样的消息会动摇军心,彭帅,一旦做了,我们就很难有退路。” “已经没有了。”彭耀咬牙,直起身子望向窗外:“再怎样,九月底之後这里也会转寒,到时候大雪封山,常规部队无能为力,两国局势一旦激化,矛盾升级,只怕就要用核战争或者生化战争的方式解决了。” 江扬认同彭耀的方法,却又不喜欢这样冒险的战斗方式。彭耀又按了某个按钮,沙盘之上立刻出现了一辆撞毁的油罐车照片,模样十分惨烈,可以依稀看出油罐内部有夹层。彭耀用一根手指指著解说:“年初让我们追的滚下悬崖的走私车,新型号,设计得真棒,工艺也好,绝对是布津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看,油罐内部分为两层,外部可以运油,内胆则是走私偷渡,居家旅行的大杀器。” 彭耀笑容一敛,“啪”地切换到下一张图,十二辆标准的军用油罐车列成一排,狼牙嚣张的军旗迎风飘扬:“我看著好玩,就叫狼牙的工程部仿照改造了一批,并且油罐内壁加装了纳米陶瓷涂层,不光抗腐蚀性能好,抗扫描的水准也非常高,除非像那样对半切开,否则根本没法发现里面的玄机,而内胆则用抗压超微材料制作,虽然不算大,但是承重三吨仍然非常安全,牛吧?” 江扬几乎明白了彭耀的计划,这样的一支车队,如果外部充满高纯度的燃油,而内胆里放入有定时装备的高能炸药,在山体结构已经被破坏的内部爆破,就很有可能达到制造泥石流震动能量,从而全歼敌军。 然而彭耀的计划却远不止於此,他神秘一笑:“你只要做两件事,第一,让燃油不足的小道消息传到纳斯那边去,并且让他们知道,你弟弟帮忙弄了些高纯度的军用燃油甚至飞航用油,每周几次从南边运过来;第二……”他指指苏朝宇:“把你男人弄回家休息几天,这次要是再让他上前线盖国旗什麽的,对我的心脏或者你的胃来说实在是负荷过大,只怕难以承受……” 话音未落,苏朝宇早已提拳过去打,本该劝解的第十三军副总参程亦涵上校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只是忙碌地敲著键盘综合整理相关的情报和数据,以期为江扬的判断提供充足的依据。彭耀注意到这个细节,一面跟苏朝宇扭打一面发了个数据包过来,文件名十分气人:金装猫咪罐头(豪华版)。程亦涵忍著笑发给江扬,在苏朝宇和彭耀打累了吵过了并且後者承认第二条请求纯粹是开玩笑的条件下决定重归於好以後差不多五分锺,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压下自己面前的电脑屏幕:“好,就这麽办吧。”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43 雨刷器来回刮著越野车的前挡风玻璃,瓢泼大雨将能见度降得非常低,纳斯帝国本次战斗的副总指挥官费里斯.霍普中将心事重重地凝视著异国的土地。战局进展不算顺利,在丧失了来自对手布津帝国内部的情报源以後,双方陷入了胶著状态。由於前两次在冬季的雪伦山会战都给纳斯帝国造成了非常不愉快的回忆,所以这一次上峰早有严令,要求前线部队於十月底降雪之前,突破由江扬镇守的雪伦山边境,直击布津帝国首都雁京。 只不过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霍普中将摸摸自己已经开始谢顶的脑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尽管早在五年前竞选国防部高级副部长失败的时候,他已经接受了这辈子不可能升至元帅的现实,但是希望以一场胜利来告别近五十年的戎马生涯,不算过分吧? 第3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9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39节 霍普中将的指挥车小心翼翼地蹭过一处塌陷的路基,绕过陡峭的山坡,近在咫尺的雪伦山脉因大雨而显得那样朦胧,甚至平时那些巍峨的线条都变得非常温柔。霍普中将像个他这个年龄的老人那样叹了口气,他还记得,四十余年前这里那场惨烈的血战,记得还是少年的自己,是如何为眼前修罗地狱般的战场吓得几乎挪不动腿脚。 雪伦山那一侧的指挥官,正是当年战役中以少胜多重挫纳斯主力精锐的江兆琅元帅的嫡长孙,今年应该才满三十岁吧?是否也像那个战神般的男人那样,有著扭转乾坤的惊人力量呢? 这样想著,霍普中将走进了纳斯军本部的前线指挥中心。 江扬在前线指挥中心只逗留了不足四十八小时。在他离开四小时以後,来自西南基地的二十辆油罐车就运来了第一批基地急需的航空燃油,特别行动队浩浩荡荡的摩托化机动护卫部队则让这件事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传遍了整条战线,真实程度几乎瞒过了飞航大队的任海鹏上校,後者心急火燎地去找了负责调配供给物资的副总参谋长程亦涵上校,正巧彭耀也在,狼崽子客客气气地请他坐,然後说:“还有事要请您帮忙……” 这样的大事当然不可能瞒过纳斯帝国的指挥官,在进行了超过两天的详细调查并且验证了输油管道被关闭的真实性之後,纳斯帝国此次战争的总指挥官、今年刚满四十岁的少壮派军官肯尼.肖恩中将决定出击,不过在战备会上,他的计划却遭到了副手霍普中将的强烈反对。 “恕下官不能同意。”霍普中将双眉紧锁,凝视著房间中心巨大的沙盘一字一句。那里,预定的狙击路线已被插上了象征纳斯帝国的玫瑰鹰爪旗──肖恩中将是帝国最著名的猛将,骁勇善战,威名赫赫,因此,尽管之前有匿名信举报他麾下的军饷账务不清或者男女关系混乱,但还是毫无争议地成为了本次战役的总指挥官。目前为止,他没有犯下任何大的错误,几乎所有的命令,都堪称得体。 肖恩中将危险地眯起双眼,高深莫测地“唔”了一声,对於霍普中将这名後勤官出身、一辈子的都在做支援型工作并且心思缜密的副手,他一向怀著相当复杂的情绪。一方面,他认为这样头发都白了的老人家应该回家带孙子而不是在战场上拖後腿,另一方面,又相当倚重他的经验和处理事务性工作的能力,此时听到对方毫不犹豫地反对自己的作战计划,实在是不爽透了,却又不好发作,只能耐著性子用银勺搅著咖啡,等待下文。 霍普中将斟酌了一下词句:“依这段时间的交手看来,敌人绝对可以算得上是最好的对手,缜密、细致、攻击有力、针对性强,几乎没有弱点;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也是最坏的对手。下官认为,即使燃油短缺的情报是真的,那麽对方也一定做好了被我军狙击拦截的准备,所以谨慎用兵才是上策。我军目前在阵地战并无不利,或许应该静观其变。” “够了!”肖恩那双淡绿色的眼睛里闪著狂怒的光:“并无不利?您真的看过战报吗,阁下?我必须提醒您,我军在过去两周内从未取得任何胜利,同时,作为远征军,我军的补给远比对方吃力,我国政府亦不希望将整个国家拖入战争的泥潭从而影响经济发展──战争的目的从来是为了赚钱,我们在做什麽,啊?” “但是袭击对方的能源车这样的计划,也过於冒险……”霍普中将退了半步,负隅顽抗。 肖恩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勾起嘴角微笑:“怎麽会?我军成功的狙击战将迫使对方放弃这条运输线路,从而大幅增加对方燃油运输成本。於己,不过是派两个特种中队,打不过还可以跑,於敌,却是釜底抽薪的大事,这样的买卖,划算!同时,考虑到年初布津帝国自损长城的‘裁军计划’,再加上江家已经失势,江扬绝对撑不了多久。因此,我们就很有可能通过控制燃油夺取制空权,不要忘了,我军的任务是在十月底降雪季节来临之前,将战线推过雪伦山区。” 可是,总觉得有阴谋,霍普中将欲言又止,但他却无法说清楚自己不安的根源。毕竟,看起来,肖恩就是真理本人,他的计划非常有理,非常合理,同样无懈可击。 肖恩给自己烧了根上好的雪茄,抽了一口缓缓总结:“油罐车正好可以拖回来,数百吨高能航空燃油,爆破的话,实在可惜。” 烟雾缭绕中,那眯起眼睛的笑容,真像一条贪婪的蛇,霍普中将知道这背後巨大的利润空间已经蒙蔽了指挥官所有的警惕,於是他深深吸了口气,僵硬地点了点头。肖恩满意的一笑,弹弹烟灰:“我会派特种中队办,回来以後,请您帮忙安排,好麽?” 如果是二十年前年轻气盛的时代,抑或是再过些年行将就木什麽也不在乎的时代,霍普中将也许都会抓起桌上那半杯冷了的咖啡摔到肖恩脸上,可是此时此刻,他丧失了所有的勇气,退了半步,终於点头。 肖恩在那云雾之後凝视著他的眼睛,暧昧地勾起嘴角:“那麽,事成之後,我再好好谢您。”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44 关於派哪个部队哪些人承担最危险的运油工作这件事,苏朝宇差点和彭耀打起来。彭耀像所有他这个级别的指挥官一样,能够跳出个人感情和世俗的善恶好坏,精确地运用和配置兵力,因此他准备让第四军最不济的一个汽车兵团来承担运油任务,并且不打算告诉他们,这次看似普通的任务,死亡率其实跟交火线上的敢死队差不多。 苏朝宇则认为,如果继续用特别行动队的机械化摩托分队护卫,一方面可以增加真实性,另一方面则可以在纳斯军狙击开始的时候迅速撤离己方人员,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对此,在他面前早已很温顺的彭耀一反常态,跟他大发脾气,摔了好几个杯子,几乎闹到江扬那里去:“开什麽玩笑,一个特种兵要用十个二十个年限兵去换,你懂吗?这趟任务敌暗我明,就算是特种兵对特种兵,我们的战损也很有可能超过百分之二十,这是不能接受的,明白吗,苏朝宇?” 苏朝宇那双蓝眼睛里很平静:“那麽良心呢?另外,我很好奇,你怎麽知道对方的指挥官一定会把我们的运输车开回基地,而不是采用简单的当场爆破呢?” 彭耀跌回他柔软的大转椅里面,转来转去十分焦躁,沈默了差不多三十秒才狠狠把手边的一个文件夹掼在地上:“肯尼.肖恩,本次战役的纳斯总指挥,哼,跟彭燕戎做过四次生意,流水帐上走的钱,足够买下整个狼牙,其中一大半都买了名酒、雪茄或者女人用的奢侈品。这样的人,会放过数百吨高能军用燃油?苏朝宇,你知道我们的飞机飞一小时需要多少钱买燃油吗?” 苏朝宇当然知道。他早年被江扬送去飞航大队实习的时候,就知道军用战斗机飞行一小时用的燃油费用可以雇佣至少十个帝都的大学生没日没夜地干两个月的办公室工作。海蓝色头发的年轻师长抽了口气──不是傻或者幼稚,而是因为内心太过纯粹干净──利用职权为自己牟利、发国难财什麽的,不用说去做,简直连想都不会去想。他凝眉看那沙盘,飞快地划出了七八个最适合敌方伏击的点,然後开始一个一个地琢磨撤退路线。 这样的执著让彭耀泄气。他按铃把程亦涵叫进来,没想到最冷静的黑发副总参谋长竟然赞同苏朝宇的意见:“很有可能负责执行这个任务的副指挥官霍普中将是个非常缜密的人,我们不演得像一点,他也许会违反指挥官的命令,就地爆破。”说著从随身的文件夹里抽出两张打印好钉在一起的标准文件纸递给彭耀:“这个人官名不错,相当正直,又对纳斯国防部长的职位心有不甘,应该不至於与肖恩毫无芥蒂地同流合污,所以还是谨慎些比较好。” 苏朝宇把打印好的地图抽出来一一划出撤退路线准备给彭耀看,同时头也不抬地说:“要是他们真想把油拖回去,安全的方法一定是少开火甚至不开火,免得造成爆炸。这种情况下,我认为值得一试。” 彭耀狠狠咬笔杆:“行,一旦有情况,机械化摩托队必须优先撤离,另外……”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露出凶狠的狼光:“苏朝宇你要敢去,我就和江扬合作,一起打断你的腿!” 蓝头发的师长优雅地把地图交给彭耀,微笑敬礼:“这是不可能的,请您放心。具体作战计划和建议人选我会在四小时内提交,另外,也许应该请飞豹的山地侦查小队接应,以保安全。” 彭耀真想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指的是“跟江扬合作打断你的腿”还是“亲自带队护卫油罐车”,可惜苏朝宇转身就走,还彬彬有礼地带上了指挥官室的大门。 程亦涵戴上护目的防辐射平光眼镜开始将苏朝宇的作战图和彭耀的计划分项输入系统,同时幽幽地评价:“今时不同往日,长官,您明白。” 彭耀多麽想把早晨剩的半罐可乐摔到程亦涵那里去啊,可是考虑到那昂贵的模拟终端以及程亦涵温文尔雅中隐含著凌厉的眼光,他狠狠地拎起那早已没了刺激感的液体灌了一口,然後狠狠呸在地上:“好好说话会死啊?明白你妹!” 程亦涵侧头看他,勾起嘴角:“哦?让您失望了,我家并没有一个或很多个妹妹。至於苏朝宇上校,他绝对不会冲动的,您明白。” 彭耀瞪著程亦涵,稳准狠地戳中了彭耀痛脚的副总参无辜地回过头去继续飞快地敲打键盘。彭耀又呸了一声,腾地站起来:“我睡觉去,四小时以後战备会,请林师长和任队长。”说完,也不等程亦涵回答那句永远不变的“长官放心”就大步走了出去,程亦涵望著他的背影微笑。他怎麽会不知道呢,从一年前或者很久以前,彭耀就已经明白──苏朝宇已不再像当年杜利达花树间的少年那样冲动和任性,哪怕他仍然过分骄傲,仍然过分天真,仍然有著不合时宜的柔软和悲悯,却已经不再会“伤人伤己犹不自知”。现在的他,有了他的幸福、他的羁绊、他的不能放下。苏朝宇比任何人都了解这场战斗的残酷和重要,比任何人都知道作为狼牙的师长,他绝不可能像当年那样冲在最前线,他会好好保护自己,而需要的时候,又绝对可以不顾性命地去战斗。 这就是苏朝宇,最动人最迷人的苏朝宇,只爱江扬的苏朝宇。 那是个晴朗的午後,彭耀站在临时操场上,凝视远方永远美丽却又变幻莫测的、藏在云端的雪山,凝视那澄澈碧蓝的天空和朵朵流云,像大人那样长长地叹了口气──今时今日,他只想立刻结束了这里的一切,千里之外的朱雀王城堡里,有他最牵挂的亲人,正在殷殷盼他归来。 苏朝宇不知道什麽时候也走了出来,递上一瓶鲜榨的冰镇西瓜汁,轻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会好的,裴王会好,就像元帅和首相也都会没事,自古邪不侵正,我一直相信。” 彭耀觉得温暖,苏朝宇搂住他的肩膀,狠狠拍了两下:“去睡一会儿,又超二十四小时了,会老得快哟。” 彭耀一拳砸在苏朝宇胃上,却徒具形貌没有力度。小狼崽子睥睨向他,恶声质问:“有你老吗?有这麽跟你‘爸爸’说话的吗?” 苏朝宇大笑,那一刻天空无比湛蓝,空气里都是青草的气息,远方若有若无地传来和谐的马达嗡嗡声,彭耀也笑著。他们的手握在一处,或者不只他们两个,还有指挥中心的江扬、苏暮宇,西南军区的江立、秦月朗,首都凌寒,这里的程亦涵、林砚臣、任海鹏,狼牙的兄弟,飞豹的同袍。所有人性格迥异信仰相同,他们知道他们一定会赢,不仅仅是眼前的战斗,他们坚信邪不侵正并且始终会为正义而付出全部努力,因此,他们的人生永远赢。 这是冠军最大的秘密,苏朝宇那双璀璨的蓝眼睛笑得弯起来,他用力拥抱彭耀,悄悄地说,连江扬都不知道哟。 彭耀舔舔嘴唇,用一个字回答:“滚!”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45 接下来的一周里,来自西南基地的高能军用飞航燃油以每天一次、每次二十四辆油罐车的速度,自雪伦山脉的东段沿山公路输送至边境主战场。已经并入狼牙很久的特别行动队下属的摩托小分队承担了护卫任务,苏朝宇最器重的下属吴小京和肖海则是此次行动的指挥官。 当任海鹏下属的飞航大队的无人侦察机第三次拍摄到广袤的雪伦山区林场里不大自然的风吹草动的时候,在指挥中心的苏朝宇和彭耀都可以确定,时辰已到,决战在即。 在收到苏朝宇保密命令前五分锺,吴小京和肖海还在闲扯些有的没的。为了迷惑对手,整条路线他们俩已经带著车队往返走了近二十次,除了某个清晨偶尔出现在公路中心的一只硕大斑斓的山鸡吓了他们一跳以外,从没遇到过任何其他意外,以至於虽然知道这趟任务非常危险,吴小京还是在进入大乌嘴山口的时候,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向来非常谨慎的肖海用枪托狠狠戳了他的腰。他们俩现在乘同一辆军用三轮驱动的越野摩托车,吴小京是驾驶员,肖海是射击手,旁边的车斗空著,里面放著必要的防护面具、伪装得很好的投掷型烟雾弹,以及备份的子弹和枪。 运油车队跟以前一样,有二十四辆大型油罐车,每辆车的驾驶室里都有一正一副两名驾驶员,车子的两侧各配置一辆护卫摩托车。这种车是去年开始配装部队的新型军用越野摩托,三轮驱动,马力强劲,自重则相对较轻。苏朝宇又和特别行动队的相关技术人员、战斗人员一道,对车体进行了大规模的适应性改装,改进了抓地性和悬架的稳定,同时还更新了驱动系统,让它更好地适应基地特有的地形和特殊的战斗任务,之前参与过几次边境警卫队的联合行动,所有人都对它赞不绝口。这一次,开车的是特别行动队精心训练的摩托高手,而他们的身後,则无一例外地坐著一名端著枪时刻警戒著的神枪手。 大乌嘴山口是最适合打狙击战的地方,山路的一侧是茂密的山林,另一侧是高达数十米的悬崖峭壁,柏油路是年初才修的,路况十分好,路面也相对宽阔,只要驾驶员的技术足够好,时间最够从容,硕大笨重的油罐车也能完成掉头的动作,向西南方向开不到五公里,就可以经由一条国道穿过雪伦山区,进入纳斯或者纳斯建於雪伦山南麓查克达达山谷中的驻扎地。 收到苏朝宇的命令以後,吴小京立刻停止了向肖海表达对苏朝宇冰箱里那些元帅府特制清汤面的爱慕之情,先要肖海提高警惕,接著拉起对讲机联系自己放在整个队伍最前面的副队长甄连杰一级士官。他是吴小京武术体校里的小师弟,去年迪卡斯战役之後调入特别行动队,因其不逊於吴小京的武术技能和缜密的性格,很快就被提升为吴小京所属一分队的副队长,苏朝宇甚至已经将他的名字提前写入了本年度提干的报告里面。对於他的能力,吴小京十分放心,所以一直以来,都是甄连杰开路,吴小京断後,配合十分默契。 只是这一次竟然失策,吴小京只听见他含混地说了句:“撤!”对讲机便发出滋啦啦惨烈的声音,爆炸声瞬间响起,车队尽头烟尘滚滚、碎石四射,不知发生了什麽。 身後肖海的枪也响了,准确的四次点射使最先向前冲的纳斯特种兵瞬间失去了生命,吴小京没时间确定师弟的生死安危,立刻俯下身子通讯频道全开:“全体战斗员佩戴防毒面具,向侧方山林投掷烟雾弹,护卫车射手掩护,运输车驾驶员迅速撤离至对应护卫车。尽快依次撤离现场。” 幸好他们事先有所准备,投掷型烟雾弹和神枪手们精准的点射延缓了纳斯军进攻的速度──何况为了带回战利品,敌人几乎不敢向油罐车的方向开火,只是躲在茂密的森林里,以神经毒气弹回击。 五分锺後,吴小京得到甄连杰所在护卫车射手的通讯:“爆炸源距离我方车辆目测距离四十五米,爆炸造成的塌陷应不足六米,可以飞渡。” 吴小京为师弟的凶多吉少狠狠地咬下嘴唇,腥咸的液体瞬间就流了下来,毫不犹豫地命令:“全单位立刻依次全速撤离!” 为了防止区域温度过高引发油罐车爆炸,纳斯使用的是一种新型的哑火炸药。这种东西事先已被安置於路基之上,引爆之後只产生巨大的烟尘和超量的碎石,震动大概持续十到二十秒,此时已经平息。在自己的烟雾弹的掩护下,摩托小队开始两辆一组飞跃断路──六米的距离对於这种自重较轻而马力强劲的摩托车来说,只是小菜一碟。仅仅用了一分二十秒,吴小京之前的四十六辆摩托车都已经平安越过断路,向基地疾驰而去。可技术不逊於摩托分队里任何一名队员的吴小京却出了点状况──他的飞跃看似完美,落地的瞬间後轮却微微一斜,若不是武术冠军超出常人的身体反应速度先於大脑,指挥他的脚狠狠踩了一脚油门,或许他和肖海以及那个坐在挎斗里的汽车兵,都会因此坠入路基的断层,被蜂涌而出的纳斯特种兵击毙,或者,他们会因为车子失控而侧翻摔下高高的山崖。尸骨无存。 汽车兵的脸都吓白了,肖海却没有一句埋怨的话。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多年出生入死的默契,更因为他了解吴小京飞跃瞬间的犹豫和不由自主地回眸。 就在一号车旁边的柏油路面上,散落著一只人类的断臂,血流满地,肘部以上已被飞驰的摩托车碾得粉碎,可是那腕上,却戴著一串闪闪发光的茶水晶。擦身而过的瞬间,狙击手肖海看得清清楚楚──那正是两个月前甄连杰二十三岁生日的时候,师哥吴小京为他挑选的礼物。美丽的导购小姐说,茶晶代表稳定、健康、平安和泰然。吴小京立刻掏钱了:“当兵的,不就最需要这些麽!” 摩托车一口气飙出近百公里,纳斯军只是最初象征性地开了几枪表达由衷的“欢送”,肖海知道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终於长长地叹了口气,俯身拉开通讯器问一号护卫摩托:“甄士官怎样了?” 一号车的射手哽咽:“不好,我已替他做了基础止血,但是只怕伤了动脉,实在是……” 肖海直起身子,一只手拉掉吴小京脸上的防毒面具。不出意外的,向来活泼如同猴子的吴小京面无表情,脸颊上满是水痕,死咬著嘴唇从嗓子里说:“闷了这麽久,一头汗。” 肖海并不戳穿,只是从後面,给了他一个最温暖的兄弟的拥抱,同时代替他向全队下命令:“全速前进,目标,s7号阵地医院。”以後的事情如同那些恶俗的电视剧──吴小京在阵地医院简陋的走廊里坐了很久,终於手术室的灯熄灭,年轻的主刀医生摘下淡绿色的口罩,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们尽力了……” 这跟战场上目睹战友的死不一样,彼时彼此都在异常紧张惨烈的战斗中,往往对鲜血和死亡相对麻木,注意力更多的集中在敌人或者自己的任务上面,而不会像这样,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期盼希望之後,才陷入真正的绝望。吴小京愣了半晌,等到肖海忍不住抱住他的时候,才轻轻叹了口气:“他才二十三岁,前天晚上跟我说,等战争结束之後提了干,就把女朋友接到基地……她刚满二十岁,是学剑舞的,漂亮极了。我以为……他们……”他几乎咬碎自己的牙,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肖海後背的迷彩服上,留下分明的圈,却强自说完:“他们本来会那麽幸福。” 肖海跟甄连杰也算很熟的兄弟,刚刚甚至已经悄悄去看过遗体,左侧锁骨以下完全断裂,伤及动脉和内脏,失血过多,已经救不成。他没有办法安慰从小看著甄连杰长大的吴小京,只有用他永远稳定的右手,轻抚吴小京的後背。 隔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我们该走了,还有任务,这是战场。” 吴小京说好,接著,他走出去,用野战营房的临时水管大力地将自己从头冲到脚,洗净了一身征尘和血迹。他换了身衣服,然後扬起头,镇静地下命令给他的队员:“全体集合,返程。” 到达前线指挥部的时候,夕阳正在落下,事先已经收到伤亡情况的苏朝宇迎出来,吴小京抱著头盔大步走到他的面前,敬礼,那双灵动的黑眼睛里尽是红丝,可是声音依旧稳定洪亮:“报告队长,任务圆满完成,轻伤三人,阵亡一人……” 没等他报告完毕,海蓝色头发的师长已经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那个坚硬挺拔如同一杆枪的身影,吴小京没有再掉眼泪,甚至强自勾起嘴角:“没事……班长……我要去吃晚饭了……” 这麽多年过去,苏朝宇太了解这个平时总是太过活泼的青年,知道他的真性情,知道他内心的每一处柔软和感伤,知道他会自己舔伤口,因为他们这群人,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於是苏朝宇微笑,掏出自己房间的钥匙扔给身边的肖海,仿佛十分不屑地指吴小京:“带这个伤心的小男孩去我房间,元帅府的手工清汤面,管够!”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46 彭耀也在吃面,狼吞虎咽,狼牙大锅煮的,用冰凉的地下水过了好几遍,加打得很香的芝麻花生酱拌了,再铺满黄瓜丝和萝卜丝,最神奇的不仅仅是海碗边上的那两瓣大蒜,而是彭耀居然一边吃一边紧盯著七八个作战屏幕,以至於一些酱汁都滴答到指挥台上了,实在是太不像贵公子或者朱雀王殿下。苏朝宇忍不住笑起来,从消毒橱里拎了副碗筷出来,特不客气地坐到他身边:“喂,我的晚饭呢?” 彭耀瞪了他一眼,磨著牙从自己碗里挑了几筷子拨给他,十分不舍的样子,然後又转头去看他的屏幕,直到苏朝宇去拿了罐可乐开好了放在他面前,才哼了一声,又拨了几筷子过去算作答谢,实在是别扭得可爱。苏朝宇几口吃完这顿潦草的晚饭,才问:“进展如何?” “相当不错。”彭耀也吃完了,非常自然地把空碗摞在苏朝宇的碗上,扯张纸巾擦了擦嘴又擦擦指挥台,然後啜著可乐指给苏朝宇看:“这条红色的轨迹就是纳斯军运输油罐车的路线,大概半小时後就会进入主力部队的驻地,我已经通知任上校集结轰炸机部队待命了。” “非常准确的追踪,可以问问怎麽做到的吗?”这麽长时间的相处下来,苏朝宇已经对彭耀在战场上的能力非常信服。这个有双灰蓝色的狼眼的小孩儿总能非常从容地调配一切,用出乎意料或者堪比江扬的、教科书般经典的方式:“据我所知,为了防止被敌方探测扫描,油罐车内完全没有安装任何遥控或者传感装备。” “当然,如果我发现我的车在不停地跟别人联络发发信号什麽的,我还敢把它开回家吗?”彭耀非常不屑一顾地灌了一大口可乐,然後拉开抽屉,使劲翻了一阵子,扔出一只饼干盒子:“本来算机密,不过告诉你也没什麽,靠这个。” 苏朝宇怀著对知识的无限虔诚好奇地打开盒子,仔细一看,差点没把盒子扔出去:“你的饼干放了多久!” 有机玻璃的内盒里,密密麻麻地爬著无数灰黑色的甲虫,腿脚都毛绒绒的,十分丑陋可怖,而且其中大部分都已经死了,只有少数还在乱爬。彭耀显然也不待见看它,指指屏幕的轨迹说:“昆虫信息素听说过麽,就是虫子谈恋爱的时候散发的化学信号,所以公蛾子公蝴蝶什麽的,能飞好几周到几十公里外找媳妇。这种甲虫是零计划的生化组生产的基因产品,雄虫繁殖季节尾部会产生特定频率的不可见光,我在每辆车的油罐顶部、车底盘下面都涂了一些雌虫激素,然後把雄虫放出去,它们自己会找到位置并且停在那里,风雨无阻地找媳妇直到死去。同时,叫无人机搭载特殊的传感装置,跟踪这种特定频率的不可见光,感应半径是一百公里,精确度极高。所以,马上,我们就可以定位他们的燃油补给仓库了……” 苏朝宇那双海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真心实意的钦佩。他知道,零计划这个本来将大幅度提高布津帝国军防水准的工程因为当年的泄密问题,被肢解得乱七八糟,程非中将曾经心痛地说,短时间内都无法再度组织科研。相应的,零计划相关的实验室在这几年几乎没有出产过任何产品用来配装部队。程亦涵还是指挥官副官的时候,经常凭借科学方面不可复制的天分,挑选了一些半成品和实验资料回来,丢给综合情报处研究,其中很多东西甚至没有人知道应该如何在实际的战场上应用。虽然飞豹团和狼牙因此得到了不少“好玩的道具”,但是生化产品对於他们来说实在是“想玩却不会玩”的,大概只有彭耀这样不按常理出牌却充满胆识和创造力的长官才会运用得如此娴熟巧妙。彭耀侧头微笑,声音温柔挑衅:“不用拿本子抄下来,事後我会叫程亦涵写进报告里,并且给你复印一份的!” 苏朝宇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站起来退後一步,特正经地给彭耀敬礼:“谢谢长官。” 彭耀抱头,明显被气到了,像个委屈的小狗那样哼唧了一会儿,才因为屏幕上的变动振作起来:“通知任队长立刻起航,轰炸坐标麽……”他“唰”地从指挥台侧面抽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地图,对照另一张地质坐标图上的标记,用马克笔嗖嗖圈了七八处,递给苏朝宇,又看看了精确的电子锺:“务必在十五分锺内到达预定地点,保持通讯线路畅通,我会下达轰炸命令,如果到时通讯出现任何问题,就在地面爆炸发生之时,立刻开始。” 苏朝宇不敢耽搁,立刻快步跑了出去,仅仅一分三十七秒以後,飞航大队的第一架飞机驶离指挥中心。此时,夕阳已经落下,却仍有漫天余晖,西方的天幕金红如血,苏朝宇小心翼翼地推开指挥室的大门,只见彭耀站在高大的窗前,沈默地看那晚霞,隔了许久终於转过身,却没想到会见苏朝宇站在面前,满脸落寞和歉疚来不及收起,勉强吼道:“进来不知道喊报告敲门也就算了,吱一声不行啊!” 那表情实在是显得非常扭曲,弄得苏朝宇又笑了,他给彭耀泡茶,微笑说:“吱。” 彭耀气得软在座位上,狠狠一拍指挥桌:“严肃点儿,打仗呢!”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47 纳斯驻扎的山谷布津方面一般称为查克达达山谷,“查克达达”在边境山民部落语中,是“凤凰栖息之地”的意思。这里本来是个上有冰川天堑、下有流水山林、物产丰饶、气候宜人的世外桃源,距离四十多年前雪伦山战役的前线仅有不足三十公里。它原本属於布津领土,但是自从百年战争结束之後,国力大幅削弱的布津帝国对於边境地区的控制便渐渐减弱,於是,从十几年前开始,纳斯帝国的边境军团就开始在这里修建永固工事,希望以此为据点,逐渐侵入蚕食布津领土。前年更是甚至越过了雪伦山区,入驻了布津境内。到那时,布津帝国才终於忍无可忍,由江扬军团出击,全歼敌军。那时被无情的雪暴封存的地狱般的战场,距离这里,还不到两百公里。 纳斯的副总指挥霍普中将坐在指挥车里,前面就是刚刚从布津方面缴获的二十四辆油罐车。雪伦山区天气变化无常,布津驻军北麓始终是大晴天,而纳斯营地这里,大雨却已断断续续下了近一周,多处路基开始坍塌,路面的积水程度也远远超过预期,霍普看著车辆溅起的羽状水花几乎高过车身,便下达命令:“注意积水,减低车速百分之三十。”或许应该细致检查一下布津这些运油车的性能,万一要是在这样的大雨里进水短路,那麻烦就大了。 跟霍普中将同行的詹姆.怀特少校却不以为然。这位身材魁梧的黑皮肤壮汉是总指挥肖恩中将的贴身警卫队长,头脑不算灵光,对於肖恩中将却最是忠心耿耿,让他陪著霍普中将护送“战利品”入库,某种程度上也有监督监视的作用。霍普中将心里明白,却不能发作,只能强忍著,用鼻子哼了一声。 怀特敲敲指挥车的车窗,大嗓门地说:“布津虽然讨厌,但那也好歹是军用车,这麽点雨就能熄火的话,也太他妈的面了。” 霍普中将对於他嘴里那些不干不净的零碎十分不满,只能皱紧眉头转到另一边去,假装闭目养神,一心只盼著赶快到燃油库,赶快把相关的文件开给这个大老粗。至於之後肖恩要怎麽做手脚,他一概不想管更不想知道,此役结束以後,他一定要解甲归田,做个含饴弄孙的小老头,再不趟这些浑水。 想到这里,霍普中将打开了自己的钱夹,全家福上面有张刚收到的心形照片,刚满月的小孙子顶著一头金色的小卷毛,笑得正欢呢。 一小时以後,整个车队以非常缓慢的速度驶入了纳斯帝国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在山体内部建设的巨大军需战备工事。在可容纳十二台油罐车同时装卸燃油的兵站,早已在此待命的工兵立刻开始了卸载重装、计量入库的工作,而剩下的十二辆则依次泊在不到五米之外的等待区。 霍普中将走下指挥车,手里拿著钢笔印章以及早已准备好的相关文档,准备计量结果出炉之後,填上数字便签字交给怀特。怀特一脸轻松地跟相熟的兵站长聊天,後者刚刚收到了妻子生产的消息,正盼著战争结束回家探亲,怀特也十分理解:“我家大小子九月份就要上小学啦,我还答应了他要去参加开学典礼呢!见鬼的──” 他正要抱怨几句,声音却生生断住。仿佛是幻觉,他听见了一种可疑的、类似於摩擦玻璃的尖锐刺响,接著,眼前火光一闪。兵站里多数经历过无数训练和长时间实战考验的官兵立刻做出卧倒的动作,可惜怀特那大嗓门的“他奶奶的这怎麽回事”吼声断在一半,一次自油罐车内部开始爆炸引发的冲击波便将这个魁梧的大个子狠狠甩向了七八米外的墙壁上,身边的兵站长早已不知所踪。霍普中将脸色灰败,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麽:负责执行任务的中队长说了,高精度的探测仪表明整个油罐车队没有任何可疑装置,绝不可能被遥控;至於定时则更不可能,任务中途因为担心雨水引发发动机熄火而大幅度减低了车速,绝对可以打乱布津方面所有最初的设想。难道这样的爆炸,仅仅是因为兵站操作员的失误吗? 电光火石的瞬间,他已不能再犹豫,下意识地攥紧了装有全家福的钱夹,用手绢掩住口鼻,在一波一波的爆炸中,从所在的兵站装卸区和待命区交界处尽力往外冲。他跌跌撞撞地跑进应急掩体内,看见了怀特──他被爆炸拦腰截断,上半身仍在努力向这里爬行,散落在外的大肠上沾满泥土和血迹。霍普俯下身子把他扯进来的瞬间,整座兵站轰然倒塌,包括这个小小的应急掩体。霍普的左腿被巨大的水泥构件砸中,再也动弹不得。那个痞气粗暴的怀特满眼泪水,拼命挣扎想要逃生,到死都在念叨著:“杰克还在等爸爸……”霍普听到更多接连不断的爆炸,刺耳震耳,接著,一切都安静下来,疼痛消失。他的最後一个想法是:“居然可以借由‘阵亡’直升两级而成为元帅,可是,真不想要哪……” 霍普中将永远不会知道,有夹层的那十二辆油罐车在发动机熄火超过四十五分锺或者油罐内液压变化超过三分之一的时候,就会自动点火。这时,连锁反应式的爆炸在几秒锺内就波及了休息区的其余车辆以及装卸站内数倍於车载量的燃油储备,大火顺著电线和刚刚因为车辆进入而打开的隔离闸门在整座军事要塞中蔓延,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此起彼伏,一个又一个弹药仓库被引爆。所有人都在奔跑,却没有人真正知道发生了什麽,而布津帝国的王牌飞行大队就选在这时,开始空袭。 数千枚的高穿透性特种弹被精确地投入一直隐藏得非常好的山体要塞中,与此同时,同样数量的高爆破性炸弹以同样的精准度地炸毁了纳斯设在半山腰的防山洪堤坝。内外夹击之下,整座雪山几乎都在颤抖,那些一周来因大雨形成的小股山洪迅速沿著被毁的堤坝汇集在一起,在某次恐怖的震动後,终於化作出洞的巨蟒,携千军万马之势,倾泻而下。 那如同凤凰羽冠的山峦仿佛从中部折断,大量的土石、树木残段以及因爆炸暴露出来的大量地下工事混凝土块,不断地被搅拌进流速极快的洪水中。这条狰狞的巨蟒不断长大、变长,终究化作传说中的恶龙,獠牙和巨爪已经准备妥帖,马上就会撕裂这山谷中所有的生命,并且掩埋一切。 此次战役的纳斯帝国最高指挥官肖恩中将甚至来不及下令让全单位不计代价地迅速撤离就上了自己的飞机,试图带著副官和偷偷带到前线来的情人逃走,不料被因为不放心队员们冒雨绕雪山而亲自带飞的任海鹏抓个正著。陆战特种飞航大队当时已经完成了所有的投弹任务正要返航,看到这种混蛋指挥官当然不必压著火气,任海鹏利用远胜对方飞行员的技术和大雨的掩护,很快就追了过去,对投弹手下命令:“对准左翼来一下,别直接命中主舱,要是连写遗嘱的时间不给他们,就显得过於不厚道了,是吧?” 投弹手欢乐地一只手调整瞄准镜一只手按动电钮,然後敬了个礼说:“任务完成,老大!” 仿佛注解似的,一枚最普通的火箭弹划出一道漂亮的轨迹,完美地命中了肖恩飞机的左翼。那架倒霉的飞机立刻像发了羊癫疯的病人一样开始剧烈地颤抖,飞快地坠落。任海鹏目视他们降到不可能跳伞或者迫降的高度,然後镇静地转了个弯,沈稳命令:“各单位分次返航。” 身後,“凤凰栖息之地”的那条灰褐色巨龙已经完全苏醒。 胜负已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48 在野战指挥中心的大厅里,包括程亦涵、苏朝宇、林砚臣、齐音、高淮南、王准、黎祁、陈书强等人在内的第四军、第十三军高级干部都通过搭载在作战飞机及无人侦察机上的高清摄像头看到了战场上发生的一切。 十二辆改装过的油罐车内搭载的数十吨高能炸药、数百吨高能燃油以及之後被连锁反应引燃、引爆的纳斯军弹药库中的储备,再加上飞航大队在诸如防洪堤、地下工事以及专家圈出的地质薄弱点等关键位置的密集投弹,产生了几乎相当於五级地震的震动水准,撼动了本来就因为纳斯方面依山体修筑永固要塞而变得脆弱的地质结构。再加上连日的大雨和年初洪水对植被的破坏,这场泥石流的剧烈程度远远超过策划者彭耀的预料。 那条灰褐色的泥石流带势如破竹地冲下高山,像是用刀背碾碎豆腐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就摧毁了纳斯军引以为傲的防空营房、停机坪、指挥楼。不止於此,山崩地裂产生的土石方甚至掩埋了一切痕迹,泥石流通过之後的山谷被抬高近十米,只有位於边缘位置的一栋通讯塔冒了个尖在外面,依稀可见一面残破肮脏的纳斯国旗,无力地缠绕在铁架子上。尽管无人机并没有搭载拾音设备,但那偶尔震动的画面已足够让人想象现场人类的悲惨无助。 刚刚开始的时候因为作战计划的成功而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的指挥大厅已经完全沈默下来──这场惨烈的自然灾难足以让人摒弃国家和敌对的概念,单纯从同类的角度感到悲悯,并且为之深深难过。 隔了很久,终於是最冷静的副总参谋长程亦涵站起来,敬礼:“长官,大局已定,应该向指挥中心正式报捷。” 彭耀保持那个昂头凝视屏幕的姿势,哪怕那里早已看不出敌军的踪迹、程亦涵只得看向最德高望重的齐音中将,後者叹了口气,颔首表示同意:“後续工作仍未结束,大家这就散了,各就各位吧。” 林砚臣和高淮南这两位一线军官最先走出去,接著是程亦涵,黎祁和陈书强,齐音拍了拍彭耀的肩膀也离开了,只剩苏朝宇。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指挥台,将最急的几件事叫传令兵送出,然後走到彭耀身边,张开手臂。 彭耀没有拒绝这个拥抱,苏朝宇揉著他的头安慰他:“呐,看来我们真的跟那件东西紧紧缠绕在一起了,连江扬都不能分享。” 彭耀把头扎进他的怀里,良久,终於闷闷地说:“那不是什麽好东西,杀戮的罪,我一人拥有便已足够,苏朝宇,我收回我之前的话,我,不愿与你分享。” 苏朝宇哪里会理会这麽幼稚的宣言,狠狠地在彭耀的後背上拍了几巴掌:“送出去的东西还要回去?真没出息!你又不是三岁半!” 凌晨三点半,基地最高指挥官江扬中将和前线的指挥官一样,已经近二十四小时没有合过眼,第一副官苏暮宇中尉也是。不到五分锺之前,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带著刚刚煮好的养胃茶、美味的酥皮点心和正式的报捷文件走进指挥官办公室,并以为江扬会立刻给前线发去贺电,因此甚至准备好了措辞得体的文本和相关的通讯设备,可是没有想到,江扬只是很认真地读那捷报,表情十分凝重。 苏暮宇又等了五分锺,终於忍不住问:“有问题?要立刻发贺电麽?” 江扬放下那几页薄薄的纸,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光:“这是个奇迹,我应该亲自去前线而不是仅仅发贺电。我方仅仅牺牲了一名士官,却换到了对方经营建设十数年的查克达达山谷,虽然我们也许永远无法精确估算纳斯的战损,但是粗略算来,常驻军不会少於四个师,设施设备几乎相当於一个微缩版的基地。而宣战之後,肖恩又从本土调来了至少三个加强师。” 苏暮宇是到达基地之後,在一次对当年冬衣配给的例行抽检之後,才对师团级单位到底有多少人这件事有了直观感受的──当时负责的军官带他走进一间巨大的仓库,指著顶天立地的货架上分门别类整齐码著的不计其数的大包说,这都是飞豹师的,狼牙的在隔壁。 简直太惊悚了!苏暮宇想象了一下,第十三军和第四军所有的冬衣对应的实体的人被瞬间全灭、连痕迹都不留下的场景,立刻觉得非常不真实,长长地叹了口气:“很不好听,说实话,这像是电影中的情节那样,难以置信。” 江扬点头:“非常残忍,但是非常有效。一方面,我们重创了纳斯主力,至少十年,他们无力再次犯境;而另一方面,泥石流这样的自然灾害是哑巴亏,关於这次‘特大泥石流袭卷布津帝国无人区查克达达山谷’的消息,此刻已传遍网络,纳斯政府没有足够的借口发动报复性的战争。若是为了‘携胜和谈’,这已足够。” “‘战争是政治交往的继续’?”苏暮宇回忆起之前江扬让他看过的一些基础读物,想到在这场战争中无辜丧命的数万纳斯军人,无限怅然:“纳斯和布津很快就会恢复友好关系,继续争取最大限度的共同利益,是吧?” 江扬唰唰地写好了亲笔的贺电,交给苏暮宇:“先发过去,告诉程亦涵,我这就赶过去;另外帮我打个电话给苏朝宇,裴王那里情况不大好,叫他多留意彭耀。”他一一吩咐完,身体慢慢沈入大扶手椅里,仰视站在面前的苏暮宇:“《战争论》的第一卷第一页就告诉我们,‘战争是强迫敌人接受自己意志的暴力行为’,就算用再美好的借口去粉饰,事实仍然是事实。我们是军人,苏暮宇,被选出承担这一切的人。” 苏暮宇凝视江扬身後,窗外夜色沈沈,只有些星星点点的街灯的光芒,可是这里却比灯火璀璨的首都带给他更多温暖。苏暮宇那双绝美的蓝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勾起嘴角缓缓说:“真是惭愧,作为暴力的使用者那麽多年,这是我第一次,心甘情愿。”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49 或许是情人间的心有灵犀,苏暮宇刚刚离开江扬的办公室,苏朝宇就把电话拨进来,假装有正经事需要汇报,可是不出三句话,万能的指挥官就听出他的合法伴侣根本就是来索要心理疏导、美好的许诺以及最重要的晚安吻的。如果说还有任何其他的目的,那一定是让江扬跟儿子说,他蓝头发的爸爸在前线十分平安,不要担心。 江扬忍不住笑起来,知道他最爱的人可以处理好前线的一切,从军政到情感,但是却只愿意跟自己分享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这个认知,让他在这微凉的凌晨时分觉得温暖,不禁十分动情地说:“我天亮前赶过去,要给秘书处留时间安排劳军物资。” 苏朝宇毫不压抑狂喜,不怀好意地问江扬会停留多久,後者明白他的坏心眼却不点破,只是问了问前线的扫尾工作,又嘱咐:“凌寒下午跟我通过电话,裴王那边情形不好,裴纬广和裴纬达控制了白虎王室的私人卫队,总数约有五千,装备非常精良。” 苏朝宇皱起鼻子哼了一声,充分表达了一个民主环境下长大的草根对於贵族特权的不屑一顾和嗤之以鼻之後,才认认真真地回答:“我这就搬著被子去彭耀房间,吃醋的是小狗,哈?” 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才不会那麽幼稚,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这样最好不过,明天早晨我会亲自跟他谈。” 苏朝宇悻悻地挂断电话,一面慢吞吞地打包必要品一面腹诽长官爱人的这种过分的放心和过分的波澜不惊,磨蹭了快十五分锺才打著哈欠去敲彭耀的门。又过了十五分锺,刚刚决定浅眠半小时的江扬接到苏朝宇的保密简讯:“彭耀跑了。”年轻的指挥官立刻睡意全无,拨过去的前一瞬间,他下意识地下拉信息,才发现,在整整两屏的空白之後,还有一句话:“但我把他抓回来了!” 江扬气得笑出声来──真是坏透了的小兵!真应该被按在膝盖上狠狠揍屁股!他想了一下,抓起椅背上的军服外套边走边穿,直接去副官办公室门口敲门:“苏暮宇?安排直升机,我们立刻去前线。到达之後我要立刻和齐音中将面谈。还有,查朱雀王城附近可以起降大型军用飞机的机场,以及分管军区的负责人和地方行政负责人,立刻办。” 近一年的副官生活已经让苏暮宇可以非常从容地应对这一切,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跟著江扬往外走,等到达专用机场的时候,飞机和飞行员都已准备就绪。江扬坐稳并且吃了半杯温暖的蛋羹之後,苏暮宇便把他要的所有资料微笑著递过去:“齐音中将会在前线指挥中心恭候,从现在到明天早晨,想谈多久都没问题。” 江扬赞许地点了点头,飞快地翻完那简明扼要的几页纸,在其中一页上写了几行字,签名、盖章,交给苏暮宇:“立刻传给林砚臣,叫他马上办,顺便叫凌寒跟我说话。”苏暮宇瞥了一眼,下意识地抽了口凉气,那是一条非正式的军令──江扬命令林砚臣率飞豹师精锐小队,於八小时之内攻占距离朱雀王城最近的大型民用机场红枫湖机场,并且实行军事管制,直到下一条命令到达。 江扬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犹豫,从容地接过刚刚连通的凌寒的保密线路,语调轻松甚至有点调侃的意味:“我这就派林砚臣过去帮你们,怎麽样?”凌寒睡眼朦胧,像老和尚打坐那样披著被子跪坐在床上,闻言差点没栽下去:“啊?” 江扬敛去笑容:“我要用红枫湖机场,名单上的人也许会不大愿意,所以你派人去跟他们说说,当然,我也会给他们打电话。”国安部的前最佳特工当然明白,他跳下床,侧头用肩膀夹著通讯器,一面穿衬衫准备出门一面笑:“这是威胁,长官。”江扬居然默认了:“安吉娜和月宁远的事暂时放一放,朱雀王的事,才是重中之重。无论如何,必须保护彭耀平安无事,不计成本。” 凌寒还不知道前线的战局已经发生了那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却从这寥寥数语中听出了危机。他刚要开口,门忽然开了,头发上挂著夜露的孟帆闯了进来,顾不得凌寒正在打电话,直接把一张叠得很小的纸塞了过去。凌寒打开一看,脸色就变了:“江扬,已经确认,朱雀王世子裴伟正的真实死因是──稀有放射性元素中毒引发急性造血功能障碍。” 意料之内,江扬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事已至此,不必留情。” 凌寒心下一凛。时至今日,朱雀王室内的倾轧死斗已经不仅仅是裴家甚至彭耀的事,江扬、江家、卓家甚至布津皇室也许都牵涉其中,做特工作军人这麽多年,这一刻凌寒忽然觉得无比沈重──或许就是现在,他们这一代人,正在重写这个国家的历史,或者,至少,他们正在阻止另外一些人对於历史进行的不负责任的修改。他站得很直,望向穿衣镜里的自己,对他的长官说:“保证完成任务,请放心!” 江扬的飞机在前线机场降落的时候,天色将亮而未亮,启明星在遥远的淡灰色天幕里闪闪发光,齐音中将竟然站在舷梯旁等他,远处,飞豹师的精锐正在师长林砚臣上校的亲自率领下,依次走上军用直升机。 而在千里之外的朱雀王城,正有数个三五人的小队,悄悄接近。 江扬见到彭耀的时候,狼崽子是被捆著的,用狼牙统一配发的质量超好的黑色行李绳牢牢地绑在行军床上,一点也动弹不得。彭耀一直在用最高分贝的声音问候很多人的祖宗十八代,勤务兵都吓得不敢接近,只有吴小京近距离地守在旁边,左手一把枪,右手一根哨棒,表情十分严肃淡定,丝毫不为所动,看到江扬进来,点头敬礼之後就沈默地退了出去,到门口终於如释重负地挖出耳朵里消音耳塞,擦擦额头的冷汗暗自感叹:“要是没有这玩意儿,真是完蛋了!指挥官和老大,你们是超人,自求多福……” 被祝福的苏朝宇很快出现,手里还端著刚从前线临时食堂拿来的油饼豆浆咸菜,草草给了他无奈的爱人一个带甜豆浆味儿的热乎乎的吻,然後走到彭耀床前,居高临下地问:“喂,你是边吃边跟他谈谈,还是边跟他谈谈边吃?”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50 彭耀快气炸了,但是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什麽更好的选择,於是气鼓鼓地哼了一声,侧头骂道:“吃你妹!” 苏朝宇一点也不生气,捏捏他的脸,笑道:“弟弟这儿倒有一个,油饼豆浆都在这儿呢,你干嘛要吃自己?”说完就从床底下抽出一个军人宿舍常见的床用小桌板,啪啪地打开支好,一面蹲下身子给他解绳子一面悄悄在彭耀耳边用江扬能听到的声音说:“要是江扬平不了你家的事,我带你吃他妹去!”说著,还特别恶趣味地眨了眨眼睛。 彭耀恶狠狠地活动著刚刚能动的手腕,磨著牙说:“这可你说的!” 苏朝宇假惺惺作体贴状给他摆好了一桌子早点,又给他揉手腕:“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八架幻影战斗机也追不上,放心吧!” 江扬差点被他气乐了,无奈地勾勾手指,苏朝宇立刻像小狗那样欢乐地凑过去,假正经地立正敬礼:“长官!” “林砚臣我派出去办事了,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後续战场扫尾的事就交给你了,还有飞豹的事,你也给我管起来,程亦涵会帮你,别去麻烦齐老爷子,去吧!”江扬相当严肃地吩咐完,就一挥手,苏朝宇敬礼从他身边出去的瞬间,一巴掌拍在屁股上,不太重却还挺疼的,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他浑身一紧,刚要横眉立目质问一下,却被江扬狠狠威胁了:“要是出一点纰漏,你就完蛋了,苏朝宇,上校!”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射出冷冰冰肃杀的长官之光,让苏朝宇立刻有种穿越的幻觉,在理智回来之前,身体已经自作主张地退出去两步,立正敬礼,大声回答:“是,长官!” 江扬砰地把他关在门外,嘴角露出一丝孩子气的、报复得逞的那种狡猾的笑容来,可是再转过身面对彭耀的时候,却又是神一样的长官了。吃完最後一个油饼後正在小口小口喝著滚烫的豆浆的彭耀不屑一顾:“切,没出息的!” 江扬当然不会追究这句话说的是“妻管严”的苏朝宇还是吓唬老婆的自己,他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神情相当严肃:“战局已定,是时候处理国内的事了,不能再拖。”彭耀点点头,从贴身的口袋里丢出一个锦囊给江扬看:“我得回趟裴家,你不同意也没用。” 云锦织的丝囊里有半块羊脂玉佩,依稀能看出雕的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洛兰花,彭耀把最後一口豆浆一饮而尽:“这是我五舅的遗物,刚出生的时候姥爷叫人给他打的,‘佩玉保平安’麽,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死了以後我姥爷一直贴身藏著,算是个念想吧,一向当命根子似的。昨天下午,有人给我送过来的,送口信的人还说,带著朱雀王令回去,对大家都好。哼,还想你好我好大家好吗?我偏要他们统统不好!” 江扬微微皱眉,这事果然越来越蹊跷,军中竟还有裴家的人?他表面上却不露声色:“你是该回去,不过不能一个人回去,我听说裴家人已经掌握了王城卫队。”彭耀露出看白痴那种神情:“那又怎样?我又不是被吓大的!”他顿了一下,深呼吸,努力克制自己,缓和了语调又说:“这是我的家务事,我会平了他们,你放心。” 怎麽可能放心?江扬凝眉想了想,然後说:“查克达达山谷的胜利是个奇迹,从总体上说,我军付出的代价远远低於常规,这都是因为你。” 对於这种突然的话锋一转,彭耀显得十分不耐烦,像赶苍蝇那样挥了挥手:“我没工夫跟你一起回忆往事,如果对於未来你没有什麽建设性的意见,那麽我要走了,再见!”江扬一点也不生气,微笑著继续说下去:“既然你用你的天才解决了这场战斗,那麽本该投入战场的战力,拿给你解决家务事,似乎也不是很过分,嗯?” 彭耀一开始没明白他在说什麽,想了一下终於恍然大悟,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瞬间就瞪圆了。他挖挖耳朵,难以置信地看著江扬:“你让我带军队去朱雀王城?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尊敬的指挥官,难道要程亦涵上校来提醒您吗,这是假公济私,公器私用!” 琥珀色头发的年轻指挥官真想像苏朝宇那样狠狠揉彭耀的头。他站起身拉开窗帘,此时天已大亮,朝阳正在东方升起,漫天金红色的朝霞。江扬畅然地呼吸著早晨清新的空气,一字一句:“时至今日,私事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做这样的决定,是深思熟虑过的,而且……”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飞豹师的精锐部队已经出动,我军会在四小时内占领距离朱雀王城不过七公里的红枫湖机场,并且实行军事管制,同时,凌寒的特别分队也会分批潜入,协助你们的任何行动。” 彭耀不是一个会拖泥带水说漂亮话客气推脱的人,更不是一个只喜欢逞个人英雄主义的人,他点了点头,立刻开始在心里飞快地算计。江扬接著说:“几小时以前,我调动了基地的运输机部队,去年开始配装的那种最新款的大型武装运输机,我给你三十架。此外还有其他型号二十架,也都已在第十三军军部机场待命。” 彭耀用眼神表示感激,江扬胸有成竹:“十年前中部省大地震,我军曾经创造了二十四小时内空运一万五千官兵进入灾区救灾的奇迹,当时的运输机远不如现在,所以我相信整个第四军可以在四十八小时内从容完成集结。齐音中将和陈书强准将正在进行集结的前期准备,最快两小时以後,第一批士兵就可以出发。任上校会亲自带战斗机部队护航,至於沿途的西部军区和江北军区,他们的防空能力很差,不需要担心。” 这种安排非常周到,彭耀撇嘴,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说实话,你什麽时候回首都?让我把整个第四军带回距离首都不过一百五十公里的朱雀王城,不仅仅是为了我家的事吧?” 狐狸之间当然没有相互隐瞒的必要,江扬大笑,像苏朝宇那样伸手揽过彭耀的肩膀,然後低声说:“当然!所以,我们现在,必须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51 当日午後一点,飞豹师的师长林砚臣在红枫湖机场的航站楼办公室里接待了刚刚下飞机的彭耀。这座专为红枫湖景区建设的大型现代化机场因为整个帝国的风声鹤唳和几个月前实行的出行管制令而变得非常萧条,每周只有一趟航班,江扬只打了两个电话就让相关的负责人放弃了这个地方的控制权──中部军区司令瞿信中将本来是个强硬的人,但是当他在自家足不出户的宠物猫项圈上发现了一枚刻著江家标志的空弹壳之後,就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而本省的省长张福莱更是出名的爱钱财爱生命,凌寒派去的特工出示了一张他在本年度水坝建设工程中的贪污明细之後,他就立刻在“租借红枫湖机场九十天”的文书上签了字,并且收下了一枚空弹壳作为租金。 就这样,林砚臣和他带领的一千人飞豹精英从从容容地接管了整座机场,取消了每周一次的空无一人的航班,腾空了所有跑道,配齐了技术调度人员,专等彭耀过来。 出乎意料的,彭耀不在最先到达的任何一架运输机里,反倒从一架战斗机的後座中走了出来,主驾驶员是任海鹏。由於後者一路上恶趣味的突然加速、速降速升、奇怪的爬坡以及特技般的侧滚,彭耀虽然还能维持那种冷冰冰的表情并没有难堪地吐一地,但是那苍白的脸色却证明了他的极度不舒服,任海鹏笑嘻嘻地拍著他的肩膀说:“不错,比江扬也不差麽!等你回来,我亲自教你,怎麽样?” 彭耀理解这位非常值得尊敬的长辈是在婉转地祝福自己这一次的行动平安顺遂,活著回去,他努力勾起嘴角:“呸!学就学,我还能输给小花猫吗?” “好,我等著你。”任海鹏跟他掰了一下腕子,两个人相视一笑,然後任海鹏转身回去,林砚臣则迎著彭耀上楼,狼崽子知道他有许多疑惑,压低声音说:“本来我应该坐a3580,但是齐中将坚持我坐任上校的飞机,真酷,可是真他妈难受!” 林砚臣微微凝眉:“3579和3581都到了,我刚刚还在担心。” 彭耀冷笑:“我三哥五哥都在那上面,看来真要出事,小心准备吧。” 作为实战经验非常丰富的飞豹师长,林砚臣向来并不需要长官把命令说得很细,一般而言,只需要告诉他任务目标,他便会完美完成。这一点,已经作了他半年直属上司的彭耀当然也知道,他吩咐完便快步离开:“我睡一会儿,除了江扬或者我那些舅舅们,谁的电话也不接,呃,苏朝宇的话,酌情。” 林砚臣微笑敬礼:“长官放心。” a3580刚降落就立刻被荷枪实弹的飞豹师反恐分队包围,舷梯安置好以後,最先走下来的就是齐音中将。他的脸色在午後灼热的空气中仍然显得过分苍白,左手的袖扣没有系,依稀可以看见绷带从手掌一直缠到手腕,似乎微微渗血。接著,有两个人并排从舱门内挤了出来,林砚臣认出其中的一个是特别行动队的第一分队长、最擅长搏击的吴小京,他的一只手用一种相当残暴的姿势拧著身边那个男人,而另一只手则将对方的头压得很低。在他们身後,跟著两名荷枪实弹的队员。 齐音中将从容走到林砚臣身边,说:“彭焰和彭熙,大概需要一个单独的安全的房间。”飞豹师的师长听过这些名字,知道他们都是彭燕戎弟弟的儿子,彭耀的三堂哥和五堂哥,一直在第四军供职。他不想也不能掺和彭家的“家务事”,於是公事公办地点点头:“机场有隔离调查室,我立刻叫人准备。” 齐音客气微笑,转回身看著吴小京和他的分队员们压著彭焰和彭熙上车:“我需要跟少帅安静地谈谈,林师可以代为安排麽?” “当然,彭帅在最上面的办公室,本来吩咐了要休息一下,不过……”後面的话林砚臣没有说下去,他微微一笑,侧身拉开自己的指挥车的门,作了个“请”的手势,“我这就送您上去。” 刚刚在前线创造了无与伦比的奇迹的少年像只跑累了的大狗一样,蜷著睡在机场主管办公室的大沙发上,身上盖著自己的野战服外套和一张深蓝色的飞机毛毯──自从开战以来,彭耀从未睡过四小时以上。昨夜报捷之後,本来可以有一夕安枕,却因为接到裴家人送来的货真价实的恐吓而心乱如麻,差点打个飞机直接回来,後来虽然被苏朝宇绑在床上哄著睡了一会儿,到底没能真正恢复体力。不过,现在回到了这朱雀王城,本来因为担心姥爷而食不甘味寝不安枕的彭耀反倒平静多了,他知道,大战在即,必须养精蓄锐。 齐音隔著玻璃窗看了几分锺,便和林砚臣一道下楼,路上简简单单地说,彭焰和彭熙谋害彭耀,已被当场拿下,因此暂时必须限制他们的行动自由,同时,注意保密。 林砚臣应下来:“当然,两位只是长途劳顿,身体不适,我自然派人好好照顾,请您放心。” 齐音与林砚臣在这次的战斗中通力合作,彼此已有相当的了解和默契,因此只是用微笑表达感谢,林砚臣指了指他的手掌:“您的伤?” “不妨事,老三老五不争气,看到少帅并未按原计划登机的时候,便知道结果,负隅顽抗而已。”齐音勾起嘴角,凝视远方的天空,神情十分落寞,林砚臣猜想他或许是想起了彭燕戎的托付,百感交集,於是也不再问,只是悄悄地叫了医务兵过来。 那刀伤深可及骨,十分狰狞,齐音自嘲笑道:“可见掌纹命理都是骗钱的勾当,这一刀,将生命线断得彻底。” 从不迷信的林砚臣莫名地有点儿头皮发麻,说不出的难受,勉强地微笑想说些什麽,却又找不出话来,好在副官解围:“保密通讯设备已经架设完毕,长官要不要过去验收?” 当然要,必须要,林砚臣逃一样匆匆走了出去。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52 彭耀一直睡到傍晚,肚子咕咕叫才不情不愿地爬起来,透过巨大的隔音玻璃,他看了一会儿机场上来来去去的飞机──那些钢铁巨兽就像是科幻世界里的外星飞船,精准而高效率地向这里运输兵员和补给。彭耀知道,尽管江扬会无条件地支持自己在这里的行动,但是留给他的时间仍然算不上充裕,也许,至多不过三天。彭耀在卫生间放水的时候都在计算,可是这不同於他擅长的野战战场。此时此刻,主动权抓在王城里的裴纬广和裴伟达手里,他所能做的,只有见招拆招而已。 所以小狼崽子干脆提上裤子,大咧咧地走出去觅食。吴小京和他的几个队员就挤在大办公室外的秘书室里吃野战罐头,原来这里的主人肯定是个年轻姑娘,一切布置都井井有条,招待客人用的茶几上铺著干干净净的米色亚麻桌巾,正中间一朵嫣红的枫叶。只可惜狼牙的风格很不懂得欣赏,他们把桌巾塞到沙发底下,席地而坐,在铺了几张报纸的茶几上摆上七八种不同的罐头,用军用水壶互相干杯──泡的是招待室的菊花茶,但是吴小京在茶叶罐下面压了一些零钱作为补偿。彭耀毫不客气地加入进去,抄起吴小京递给他的一次性筷子开始吃一罐还冒著热气的菜肉罐头。如果最高军事委员会的那些干部看到这样尊卑不分的情形,一定会惊讶地挑起眉,不屑一顾地摇著头走开,但是在狼牙,跟“彭少将一起吃饭”根本算不上值得炫耀的谈资,其他队员最大的反应不过是往旁边挪了挪屁股,给彭耀移出一块勉强可以坐稳的面积而已。 很快,从来不讲究餐桌礼仪的队员大多数喂饱了自己,准备抽支烟就回到岗位上去,然而吴小京挥了挥手,於是他们就知道队长和老大有事情要谈,五分锺内,连还没来得及吃完的队员都端著罐头离开了秘书室。彭耀啃著味道很差的压缩口粮问:“什麽事?” 吴小京压低声音,把彭耀的三哥彭焰、五哥彭熙的事情说了,又简单报告了一下目前的状况:“林师长已经派人三班轮流看守,就是齐中将的伤相当严重,当然他自己不会说。” 彭耀点头,知道吴小京指的必然不止是刀伤,而是内心深处因为没有完成彭燕戎的托付而产生的愧疚和难过,哪怕彭焰和彭熙会变成这样,其实与齐音完全无关。对於如何安抚一个像齐音这样年龄的人,彭耀毫无心得,只能默默地啃他的压缩口粮,一时焦躁起来吞得急了些,噎得眼泪都掉下来了。目睹一夜之间屠尽纳斯精锐的老大露出这样可怜巴巴的神情,吴小京觉得惊悚,赶快给彭耀倒了一大杯菊花茶。彭耀也觉得十分丢脸,一口气灌下所有茶水,把压缩饼干的口袋捏成一个小团,恨恨地说:“不管了,开解人之类娘们儿唧唧的事儿,回头让苏朝宇办!办不好就让他老婆办!我可没那种耐心!” 吴小京退後一步,唰地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是,长官!” 正这时,林砚臣出现在门口,规规矩矩敲门喊报告,然後进来说是裴家的老大裴纬广发了个快递来。彭耀凝眉,随手拽过旁边的茶巾抹了抹脸,呸地吐出嚼烂了的花瓣,伸手接过。 普通的快递口袋已经被飞豹师专业的安检人员查过,里面是一个印有金色洛兰花的黑信封。彭耀脸色微微一变,冷笑道:“居然敢用报丧的规格,大概是活得过於不耐烦了?” 林砚臣和吴小京都不敢接口,彭耀没耐心地撕开信封,倒转过来使劲磕了两下,里面掉下两片红色的东西,并一张字条。 彭耀眯著眼睛看了看,暴怒一拍身边的茶几,糖化玻璃表面立刻哢嚓碎成无数小块,那些吃剩的马口铁罐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狼崽子咬牙骂道:“混蛋玩意儿!掀女人的指甲、拿老人的性命勒索我!还‘一个人带著朱雀王令去’!操!他妈的是不是男人!我姥爷怎麽生出这种畜生来!”吴小京和林砚臣对视一眼,由於裴家老大的妹妹之一就是彭耀的亲妈,这话实在让人有种微妙的违和感,可是前面的话却绝对是怎样也笑不出来的──是谁的指甲?彭耀的姥爷,朱雀王裴坤山殿下到底出了什麽事? 彭耀踹了几个马口铁罐以後平静多了,做个手势让吴小京出去:“帮我把齐中将请过来。”林砚臣本来也想跟著走,彭耀却站起来,推开大办公室的门点手叫他:“林师,我有事要交代你。”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窗外的机场却明亮如同白昼,各种型号的运输机、战斗机依旧繁忙起降,各种命令广播此起彼伏。彭耀便不开灯,外面的灯光透过窗子照亮了他半边脸庞,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更是闪闪发光,让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少将平添几分神秘。 彭耀开门见山:“你是凌寒的男人,江扬最信任的将官,所以我认为你不算外人,我要把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交给你。” 从前年的雪伦山战役开始就在彭耀手下服役的林砚臣还是被这样的过分直白的话给震住了──虽然江扬有时候也爱说点儿感性的──在一片黑暗里,他能感觉到有一片火从脸颊烧到了耳朵根,就因为那句“你是凌寒的男人”。 彭耀才不管他们这些“娘们儿唧唧”的小情怀呢,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用餐巾纸包著的东西递给林砚臣:“朱雀王令,如果我回不来,你交给江扬,他会妥善处理。” 林砚臣觉得这东西挺烫手挺沈,却忍不住担心:“可是那信上说……”彭耀又露出看白痴的神情,在颈间一扯,一个朱红色的东西晃了一下又消失在紧身t恤里面了。他哼道:“苏朝宇他弟介绍了一个珠宝匠给我,仿得天衣无缝,我那些傻舅舅根本没见过实物,能分出来才有鬼!” 林砚臣对於苏暮宇和苏朝宇换用波塞冬令的事情隐约有所耳闻,若不是这样的时刻,一定会笑出声来。他当下珍重地塞进怀里,敬礼说:“是,长官,请您放心。”彭耀摆手:“如果我回不来,便等江扬的命令,第四军和第十三军的事,我自有安排。” 林砚臣知道他不能问得更多,於是再次敬礼:“长官保重!” 彭耀靠在窗台上,侧头望著窗外,似乎在找隐匿在夜色中的朱雀王城又似乎只是在思念远方的人,灰蓝色的眼睛显得非常温柔,他点头:“当然,我还没等到苏朝宇休了江扬,怎麽舍得死?” 林砚臣彻底丧失了语言能力。他无法祝福现在的长官“心想事成”,因为这等同於诅咒过去的长官家庭破裂,於是只能傻兮兮地又重复了一遍:“长官保重。” 彭耀摆手,他退出去,齐音中将就在门口,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鼓励又像是感谢:“你的副官在找你,似乎来了个小夥子,有凌队长的要紧事。” 林砚臣目光一凛,立刻道谢,三步并作两步地下楼离开。齐音推开大办公室的门,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微笑,说出一句与平素完全不同、颇有狼牙气的话:“如果你敢像你爸爸那样对我托孤,我就去死,老子不伺候了!”坐在大办公桌後面的彭耀打开了面前的一盏散发著温暖橙色光芒的台灯,昂首一笑:“这是遗传的任性,我以为您已经习惯了呢。” 齐音觉得难过,扭过头去看墙角的飞机模型,隔了半晌才拉张椅子坐下,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吧,但是我希望我能够尽量不执行。” 彭耀知道这就是这位长辈郑重的承诺了。他把压在左手下的那张信纸折了三次,然後递给齐音:“如果我活著回来,您就烧了它。” 齐音展开,不出意料的,这是提名苏朝宇为第四军新军长的一张几乎相当於委任令的命令。彭耀接著说:“还有,我如果不能活著回来,三哥和五哥一定不能留,否则第四军大权必然旁落。并不是我心狠手辣,只因他们骨头太软,一旦掌权必然成为别有用心者的傀儡,无论是之前炮灰团的事情还是这回预谋杀我,他们俩是主谋才见鬼。彭家的队伍,交给苏朝宇,不合适,但是他和江扬不会毁了第四军,不会让兄弟们去给别人当炮灰,我始终相信,就算老头子活著,也会同意我的决定。” 这一点齐音也是明白的,但是第四军毕竟是彭家的,他一时有些不能接受,彭耀笑笑:“这事不用写下来,你告诉苏朝宇就好:‘二哥彭烈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兄弟间最是正直宽厚,脑子也清楚。他有几个儿子,若是将来成器,就挑一个继承这份产业;若是不成,就给苏晨。’哼,要是谁闹起来,你不妨告诉他们,苏朝宇可是在光明神面前给我磕过头认过干爹的,第四军给他,名正言顺!” 看过江扬和苏朝宇盛大婚礼的齐音当然知道,作为主婚家长,彭耀确实享受过新人的跪拜,可是“认干爹”的说法就太牵强太搞笑了,尤其是那个蓝头发的当事人,简直一定会嗷嗷叫著反驳的。 可是事到如今,如果彭耀真有任何意外,除了苏朝宇之外,确实无人可以统领第四军。他这样想著,不由抬头注视彭耀,露出求恳的神色来,彭耀明白,上前一步拥抱这个在自己整个军旅生涯中如父亲般的长辈:“对不起,我不能不管姥爷,大舅四舅三番两次的威胁,不对劲,我只怕迟一步就会遗憾一辈子。” 齐音只能拍他的背。彭家的人一旦做出决定,就算是地球爆炸也绝对不会改变,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眼前的狼崽子虽然真性情又十分冲动却绝不愚蠢莽撞,虽然做了最坏的安排,却也一定有了应对之策:他会赌运气,却绝不会让敌方有作弊的机会。 彭耀在那温暖的橙色灯光中微微一笑:“一定没事的,您放心,没有给愚蠢的老头子报仇之前,我绝对不会去瞧他,那太逊!”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53 三小时後,彭耀轻松地开著一辆从红枫湖机场里找到的鲜红色敞篷吉普车进入朱雀王城。他是一个人,却又不是,因为就在他离开以前,那个“找林师长有要紧事”的小夥子跟他谈了半小时,那个人是孟帆,他说,凌寒和其他十名z小队成员已经成功混入了朱雀王城。 “那麽,我怎麽找到他们?” “易容的特征连我都不知道,”孟帆笑得非常神秘,却在彭耀发飙之前成功地用手势说服林砚臣向左转头,指著他右耳後面那颗红痣说,“凌队长会在左边的同一位置,做相同的记号。”颇看过一些古书的林砚臣脸又红了,相思痣是前世的记号什麽的,凌寒原来一直记在心里呢。 日出之前,彭耀遥望晨雾中那熟悉的朱雀王城堡慢慢清晰起来,酸溜溜地叹了口气。四下无人,寂静得连声鸟叫都没有,他狠狠踩了一脚刹车,在微凉的晨雾中大吼:“苏朝宇,老子还是喜欢你啊!” 群鸟惊飞,一辆两辆三辆四辆十数辆重型摩托从密林中出现,荷枪实弹的士兵们都戴著印有洛兰花标识的头盔,彭耀悻悻地举起手,接著,有四个人上了车。他们把彭耀架到後座,套了个一样的全黑的头盔,然後车子再次发动。有人低声联络城内:“人已找到了,正在返回。” 呸,通讯真他妈不专业,废话太多!彭耀这样想著,梗了一下脖子,却被身边的人狠狠地按了下去──喂,你们以为蒙著头我就能在这儿迷路吗?老子四岁就满林子乱跑了好不好! 行驶了差不多半小时以後,彭耀被带下了车,扑鼻而来的桂花香呛得他直打喷嚏,因此不用看也知道这就是朱雀王城堡的核心主楼前面。身边的守卫似乎也很清楚,於是干脆替他摘掉头盔,让他能够畅然呼吸。 由於朱雀王室凌驾於其他三位法王的特殊地位,王城的占地面积极大,传承数百年的城堡巍然雄踞在山水之间。彭耀纵然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却仍然有可能在某些偏僻的角落迷路。不过朱雀王本人生活的主楼及两翼近亲们的居所却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地方,这条路上的桂花树花粉简直就是他最讨厌的东西,没有之一! 彭耀又打了好几个喷嚏,因此没听清出身边的守卫和门口的那些人说些什麽,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这些人全都是生面孔:朱雀王裴坤山的卫队长、管家、私人秘书、参谋、助理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主楼门口配枪的守卫让开一条路,彭耀便无所畏惧地走了进去,身边那些负责押解的人看上去倒像他的保镖。他轻车熟路地乘上私人电梯,一直上到顶层,穿过一样挤满了守卫的走廊,沿著高高的旋转楼梯走进三角形办公室。 这个房间完全违背科学的建筑准则或者迷信的风水秘术,整体看来像是在一个三棱柱上面摞了一个三棱锥,最高的尖顶高度超过五米,而普通墙面却不超过两米,超过两百平方米的地面面积呈完美三角形,和两侧的墙壁、尖顶一样都是钢骨嵌大块的高强度防弹玻璃,地板下面是与王城大湖相连通的一池碧水,总会有一些黑色或者红色的鱼游来游去。 完美三角形的中心点上设玻璃钢的高台,上面摆一张极大的原木桌和配套的大椅子。彭耀每次来,都觉得姥爷这间办公室与朱雀王城古雅奢华的风格太过不符,简直就像是从古老的中世纪一步走进了超现实的科幻世界。 这次事件的主谋、裴坤山的大儿子裴纬广并没有坐到老爷子的位子上去,而是在高台下面设了一张小多了的办公桌,旁边站著一直在处理文书工作的四儿子裴纬达。而跟老大一样是卓妃生的二儿子裴纬明则十分懒洋洋地歪在一把从楼下搬来的扶手椅里面,公然啜著酒用平板电脑看激情视频,忘情时还会淫笑两声,作为同谋而言,实在太不敬业。 彭耀环视房间,对於三个舅舅一点也不感兴趣,目光反倒停留在高台正对面的一架非常漂亮的古董立锺上──这东西是新来的。这个对於高台上面的权威者来说视野最好的地方,原本挂著一幅画,跟真人一样大小的、裴坤山最宠爱的早夭的幼子裴纬正的画像。 狼崽子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精光一闪,神情却跟在自己家里一样淡定自若。他拉过一张扶手椅坐在裴纬广的对面:“早啊,三位舅舅。” 去年刑讯苏朝宇的案子算是裴家人和彭耀的第一次正面交手,结果是二十出头的小狼崽子完胜,背後固然有江家借力,却决不可否认彭耀本身的能力。这一次前线的完胜以及红枫湖地区最近二十四小时毫不掩饰地火线增兵更是压在裴纬广心里的一块大石。哪怕这个还没自己儿子大的小子一个人随随便便地站在面前,裴纬广仍然非常紧张,尤其是被那双酷似父亲的灰蓝色眼眸盯著的时候,简直头皮都在发麻。 像以往一样,裴纬广只是用点头来回应彭耀的问候,然後他身边站著的那个有一张颠倒众生的美丽脸孔的弟弟裴纬达冷淡地开口:“朱雀王室姓裴,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老头子或许是被什麽人蛊惑了蒙骗了,才会做出不合规矩的行为。作为裴家的正统继承人,我们要求你交出朱雀王令,帮助我们纠正这个错误。这样的话,对大家都好,毕竟血浓於水,家和万事兴。” 彭耀忍住不爆粗口──去你妈的血浓於水,毒杀亲弟弟又企图害死亲爹,还好意思在这里这样的话!真他妈的是一群畜生!对,就是他妈生的畜生!但是此时此刻,他却必须收敛自己的火爆脾气,勾起嘴角邪邪一笑:“行啊,我本来就不耐烦管。”他指指高台上裴家兄弟们想得要死的王座:“那椅子有条腿不稳,左手边的投影遥控器还快坏了,翻页特费劲,你们喜欢,随意拿去。” 裴纬广和裴纬达对视一眼,这不是预料中的台词,彭耀怎麽会答应得如此轻而易举? 彭耀翘起二郎腿,一根手指敲著扶手十分不耐烦:“朱雀王令我给你们,你们把姥爷和颜小姐给我带走,这破房子破桌子破椅子我一样也没兴趣,今後我管我的彭家,你们管你们的裴家,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我也没那麽多闲工夫跟你们扯皮。” 裴纬广摇头,皮笑肉不笑地说:“给父王养老送终是儿子的责任,我们几个的家事。你只要交出王令就好,其他的,与你有什麽相关?” 彭耀差点蹦起来扭断他大舅的脖子:如今这情势,他们这些人肯定惦记著“送终”呢,简直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送终”!彭耀把他们这件事的急迫、敏感和些许的心虚都看在眼里,继续完美地隐藏自己焦急的情绪,假装淡定地哼了一声,从口袋里拎出那个超高仿真度的朱雀王令:“就它。但是如果你们不知道秘密,就算拿到手,也毫无价值。” 裴纬广和裴纬达同时露出贪婪的神色,裴纬明却跟没听见一样,仍然像一坨扶不起来的烂泥那样躺著看激情小电影,表情十分淫荡。 彭耀故意用食指一颗一颗划过上面的宝石,声音笃定而冷漠:“除了朱雀王本人和他亲自选定的继承人,旁人甚至连知晓秘密的存在都是不被允许的。” 想了几十年、从未近距离看过、连梦里都渴望摸两下的朱雀王令闪耀著夺目的金红光芒,让对面的两个男人看得眼睛都直了,裴纬广吞吞口水:“把王令交出来,我可以让你活著离开。” 彭耀淡淡一笑:“我命由天不由你,这条件毫无吸引力,我要见到姥爷,立刻马上,不然的话……对於一个像我这麽牛掰的指挥官来说,纳斯好几个正规师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儿,就这小小的朱雀王城堡,还不够塞牙缝。” 心平气和的态度和泰然自若的语气让裴家老大和老四又毛了一下。只身回来的彭耀几乎已经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了,可是依然扎手,他们并不敢杀掉他──红枫湖集结的第四军绝不是摆著看热闹的,而他们也不能放了他,表外甥卓缜的建议是:“长留。”只要彭耀一直完好无损地留在朱雀王城,外面的第四军就不会妄动,从而令边境的江扬军团失去强力的外援而不能威胁首都。卓家会经营一切,等到时机成熟,一举平定“叛乱”,那时候裴家就可以夺回朱雀王室的统治权,恢复旧有的特权。至於彭耀是生是死,完全可以凭心情。 彭耀保持嘴角那个邪邪的弧度过久,咬肌都僵硬了,十分难受。同时,对他来说,像江扬那样说七拐八绕文绉绉的话也实在太过消耗体力,以至於他又困、又饿、还累了,心里不由地开始玩命问候裴老大和裴老四的亲属──鉴於他们的父亲跟自己的关系过於密切,彭耀的火力主要集中在他们的母亲方面。在他诅咒完卓淳卓缜,开始骂月宁远那个变态小姐的时候,裴纬广终於做出决定:“可以,不过你要先交出王令。” 彭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行,送我到门口我就交给你们。” 裴纬达到底谨慎,绕过桌子微笑著说:“你这一路也累了,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父王身体不适,一般要到中午才能起身。” 彭耀扬眉,却没表示出任何反对意见,跟著裴纬达去楼下的温泉浴室洗了个澡,换上了一身朱雀王室的传统黑色长袍,区别於世子的洛兰花绣纹,这上面绣的是简单的红色飞鸟。彭耀那双有钢钉的靴子不知所踪,换来的是一双连鞋底都是软布的绸子鞋。这种过分的谨小慎微充分显示了对方的紧张和慌乱,彭耀怀著极大的鄙夷接受所有安排,折腾到午饭时间,裴纬达才终於亲自送他去见裴坤山。 望洋阁门口同样围著许多不认识的守卫,彭耀遥遥看见姥爷在临风的露台上,便将朱雀王令扔给裴纬达,翻过新添的铁栅栏,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进去。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54 千里之外的雪伦山边境,一切收尾工作正在忙碌而有序地进行,但是指挥总部只有忙得团团转的程亦涵和原来狼牙的总参谋长、现在跟程亦涵一样是第十三军副总参谋长的黎祁准将。好在纳斯军被全线击溃,山体滑坡和数百万立方米的泥石流几乎掩埋了整座查克达达山谷,断绝了纳斯军从此处入侵布津境内的全部可能。因此,对於布津方面而言,打扫战场也只能变成“用侦察机反复扫描现状”而已,更没有必要继续据守此处。彭耀离开以前,便已下令撤军。 尽管这些任务并不危险,却十分庞杂,尤其是整个第十三军的四个师长居然一个也不在,於是程亦涵和黎祁不得不担负全部的职责,工作量因此呈几何级数地增加了。程亦涵仰望堆积如山的文件,想起那些一直排到半夜的视察、检查、督导以及其他活动,就觉得头都大了,简直想打个电话回指挥中心向江扬抗议──这个时候急著把合法伴侣叫回去,太过分了! 当然,黑发的前指挥官第一副官绝对不会真的这麽做,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江扬急调苏朝宇回去,和调走凌寒、林砚臣、任海鹏的性质应该没有什麽不同,只怕是首都或者朱雀王城……程亦涵拧起眉头,下意识地翻了一下桌上的万年历──果然,四天之後就是迷你巧克力别墅谋杀案的二审判决日。 之前送来的情报让江扬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味。据程亦涵的爱人、综合情报处老大慕昭白分析,那条重复了三十多遍的“秦月翔在我手里”的消息,不是为了引导他们找到秦月翔,否则,身为一个合格的、敢於把秦月翔这麽显眼的目标带著身边的内线,他或者她,至少应该留一点儿追踪线索。什麽有营养的内容都没有,又假装自己是个垃圾消息,如果说这个怪象背後有什麽复杂的目的,那麽除了这个人以外,几乎没人能推测出来。因此,慕昭白那天把头撞疼的瞬间反应过来:对方这条消息的含义就是消息本身,它告诉所有人,秦月翔还活著。 仅此而已。但是没有人相信。江扬打开自己的私密名单,挨个翻查还没有暴露的卓家阵营内的情报人员。之前一段时间,卓家和江氏集团军都进行了内部的大清洗,相互扫出了多名卧底,但是大家还都比较客气,并没有下杀手,只是礼貌地请他们滚出自己的队伍而已。现在不一样了,二审判决在即,结果是什麽,不用想都能知道,江扬早就令综合情报处知会身份未暴露的情报员,严守阵地,不要轻举妄动,保全自己在敌营的身份和生命才是最关键的,因此,现在的江扬根本无法分辨到底是哪条线的哪个人,真的带著秦月翔流落在外。况且,江扬跟早期组建情报科的程亦涵谈过一次,两人都觉得,己方阵营里根本没有人可以做到这点。如果要假设卓家有人希望投诚,那麽,秦月翔确实是个很好很重的砝码,但是二审在即,若要翻案就是这一两天的功夫,那个人为什麽反而无动静了? 这是百思不得其解的谜题,慕昭白对这条消息始终抱著“一定要相信,但是不太相信”的准则,放任它在情报网络里流传,为了逼真和掩人耳目,还加发了一些诸如“秦月翔的保姆才是真凶”之类的荒唐消息,大大降低了真相的辨识度。可是……程亦涵凝视万年历,内心叹气:直到今天,江扬也没有收到任何可以扭转局势的情报。 难道,随著真相的离去,内战就会这样开始吗? 苏朝宇乘飞机回基地指挥中心,到达的时候天色将亮未亮,山崩地裂的查克达达歼灭战已经结束了超过七十二小时,千里之外的彭耀正要孤身走进朱雀王城。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正在小会议室里参加首都军部的视频会议,於是又困又饿的苏朝宇只能跑到苏暮宇的办公室去,超级恶劣的弟弟不但仅用速溶咖啡和一碟吃剩的酥皮点心打发他,而且塞了一张加密存储卡过去:“长官要你细看,散会交功课。”附送的那个暧昧的眼神那麽像当年的程亦涵,实在太令人抓狂了,苏朝宇耳朵都热了,却不好意思在办公室里追打弟弟,只能愤愤地坐到角落的沙发里面,一面啃著完全不足量的早饭一面将存储卡插入便携式办公终端。 这张存储卡里装的是关於四大法王已知的一切,江扬整合了自家所知道的、乔王郁王落网後发现的、数据库解密得到的、从彭耀那里得知的、关於裴王的以及从各种渠道搜集到的卓家的各种消息。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就算是程亦涵或者凌寒这样在布津帝国权贵圈子里长大的人都会觉得胆颤心惊,何况是苏朝宇这种向来对於特权阶层根本没什麽兴趣没什麽了解的平民。他越看越觉得浑身发冷,抬眼再看弟弟,後者显然也已经读过,正无奈地耸肩:“我本来以为我是史上最善良的波塞冬,没想到,居然是最糊涂的那个,如果波塞冬也能上谥号,肯定是‘荒’之类最难听的那种……”话未说完就被苏朝宇用便签本砸了头,做哥哥那个相当凶悍地骂道:“没文化!活得好好说什麽‘谥号’!先篡位然後被颠覆了又从良了的波塞冬,还想混在恐怖分子的队伍里?呸!你这辈子,只能安心用户口本军官证!” 苏暮宇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本来想假装哀怨地抱怨一阵子,结果桌上的通讯灯却亮了起来,江扬的一秘唐风少校说:“会议已经结束,指挥官希望苏朝宇上校立刻到办公室报到。” 苏暮宇挂断通讯,相当严肃地转达了长官的命令,末了特恶趣味地开始掐表:“家法是按秒计算的,苏朝宇上校。”苏朝宇磨著牙虚踹了一脚,人却不敢耽误,大步冲了出去,果然看到江扬刚刚走出小会议室,正笑眯眯地对他招手呢。 两个人刚进门,苏暮宇就带著送早餐的勤务兵来了──刚出炉的红枣核桃吐司、垫著荷叶蒸的蟹肉包、红豆粥和热豆浆,还有四碟色香味都十分诱人的小菜,那美好的味道简直让被剩点心打发掉的苏朝宇抓狂。他哀怨地瞪了弟弟一眼,後者十分假正经地视而不见,一面送上今天必须处理的文件一面著重强调:“为了您的胃,必须把这些都吃下去,长官。” 面对明显两人份的早餐和苏朝宇磨著牙想要殴打弟弟的神情,江扬忍不住莞尔,他一面飞快地签著文件一面轻松开口:“刚刚,军部命令我回首都述职,接受表彰。”此言一出,苏朝宇立刻就忘记了美味的小笼包,非常关切地看著江扬,脱口而出:“去他大爷的!” 苏暮宇忍笑忍得十分辛苦,江扬镇静地扬眉,用长官式的眼神瞪了他的合法伴侣一眼,意味深长:“苏朝宇上校……”後面的话苏朝宇已经知道了。他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抿紧嘴唇,假装刚刚什麽也没说过,还立正敬礼,十分正经地重新表达观点:“报告长官,虽然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但是下官认为,在这个时候,只带少量随从返回首都,是非常不理智的愚忠行为。”江扬愉快地笑出声来,点点头:“是,因为後续事务庞杂,所以我得到许可暂缓五天。” 那神情十分正经,怎麽看都是正直无私准备服从命令的样子,苏朝宇非常疑惑地挑起眉。毕竟江扬不是彭耀,神一样的指挥官很少会冲动,固然有许多顾忌许多不能做,却绝对不是一个会被世俗的看法和准则束缚的人。横竖房间里没有外人,苏朝宇干脆抛掉上下级之间所有装出来的高深莫测,直截了当地问:“老混蛋,你算计什麽呢?”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55 江扬殷勤地给他盛了一碗红豆粥,又给递上筷子,笑吟吟地说:“当然是算计著尽快把你喂饱好干活。” 老子又不是骡子!苏朝宇恨恨地磨牙,可是安敏煮的红豆粥又香又软,指挥中心的点心师傅做的蟹肉包子实在过於鲜美,於是蓝头发的冠军决定被收买一次,接受贿赂,一面享受美味一面欣赏阳光下的爱人,後者居然还有意无意地解开了军服的第一颗纽扣,那闪著健康光泽的小麦色肌肤若隐若现,真想狠狠地咬上去……哼,还色诱呢,真丢脸! 江扬假装没察觉他的小兵正用眼睛吃豆腐这种没出息的行为,开始跟苏朝宇说正经事。正如程亦涵之前所预料的那样,江扬相当担心四天以後的庭审,同时,从朱雀王城来的各种情报也全都是坏消息。“裴王殿下的身体,比想象中恶化得更快,大概,拖不过两星期。”江扬打开投影,给苏朝宇看一组相当清楚的偷拍照片,朱雀王裴坤山那双闪耀著睿智光芒的灰蓝色眼眸十分黯淡,眼白浑浊,两腮深深下陷,身体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手臂内侧竟密密麻麻遍布针孔。苏朝宇倒吸一口冷气。他与裴坤山从未正面见过,却太了解彭耀对姥爷真挚的依恋之情,下意识地攥紧拳头,喃喃道:“不好……彭耀怎麽受得了这个!” 江扬从後面拥抱苏朝宇,吻他的鬓角:“是,我已经决定让你带飞豹和狼牙过去接应。旁边基地的赵少将早已砺兵秣马,你知道,他那老丈人所在的前进党,是第一拨跟定卓家的人,我只怕那边早晚一场恶战。”苏朝宇听完第一句就差点跳起来:“你还是要回首都?为了那个倒霉的命令?” “当然不,”江扬安抚地拍了拍苏朝宇的头,“前线这种压倒性的胜利之後,纳斯方面据说已经开始游说联合国从中斡旋,要与我们停战。” 苏朝宇气鼓鼓地瞪视他的合法伴侣:“我都知道,卓家一直想借由这边的战事牵制你的力量,他们才能在首都乱搞。没准那群变态以为这场战争也得拖上一百年,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的手掌竖起然後“哗”的摊开,做了个表示天崩地裂的手势:“大概老神仙都想不到我们居然胜得这麽干脆利落,而且纳斯看来也并不打算动用核武器引发全人类的灾难,换句话说,他们这是认输了吧?” 江扬点点头,轻吻苏朝宇的脸颊:“是,所以这也许是个机会,据可靠情报,纳斯有可能派来‘访问洽谈’试水深的人,正是陆明贤。” 苏朝宇一震,陆明贤,就是纳斯陆家现任的掌门人,庄奕的公公,陆林的父亲,做了苏晨很多年爷爷的那个人。江扬并不愿提起一年多以前发生的惨事,他轻抚苏朝宇的後背:“那件事至今并没有得到陆家认可的官方报告,陆家甚至并不确定苏晨还活著,我们也一直刻意不让你牵扯到整个事件当中,但是我现在有理由相信,陆家的调查人员被首都某些别有用心的人误导,也许会得出错误的结论,那麽,他们就很有可能被卓家所挑拨收买。此外,我其实更担心他们一不做二不休杀死陆明贤,那麽整个国家真有可能被拖入大规模的战争,那时候……”後面的话不必说下去,苏朝宇知道,双方一旦开始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那麽或许整个世界,都会因此毁灭。 “除了这次必须的会面以及妈妈的事情,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跟爸爸见一面,关於安吉娜,也就是黛丝,我们有了一些新的发现,”江扬知道苏朝宇对这件事的关注和敏感,仔细地斟酌词句,然後把一个文件夹推给苏朝宇,“我们在首都的特工搞到了一点她的血液样本,dna检测基本排除了她与卓家存在亲缘关系的可能。但是有一点很有趣,她的血型是rh阴性的o型血,你知道,在我们国家,rh阴性的比例还不到百分之一。” 苏朝宇迷惘地看著江扬:“所以?” 江扬揽著苏朝宇的肩膀,轻吻他的额头:“这是非常稀有的血型,恰巧,又是皇帝陛下家族的血型。”和大多数国家一样,最高领导人及其家族的健康状况都是保密的,在零计划行动之前,苏朝宇甚至不知道江扬的真实血型。不过皇室什麽血型实在跟他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他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方珊珊的拍卖师说过,她就像一位‘真正的公主’,真是神一样的拍卖师!”江扬使劲在苏朝宇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假装生气:“苏朝宇上校!”後者其实一点也不疼,却做出痛苦地龇牙咧嘴的样子,抽著凉气回答:“对不起,长官!好吧,安吉娜真的是公主吗?” 第3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0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40节 “还不清楚,但是必须给予足够的重视。卓家的牌真是精彩纷呈,我有时候觉得,快要看不懂了。”江扬说著,竟有些感慨,没想到怀里的苏朝宇忽然跳起来,退後两步敬礼说:“长官,我认为您不应该回首都,哪怕有许多不得已,但直接回去,毕竟过於冒险。” 江扬知道他的爱人是认真的,於是就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苏朝宇斟酌了一下:“跟陆明贤的谈话可以通过远程的方式进行,虽然纳斯陆家的私人通讯一定是保密的,但是我认为苏晨肯定知道,既然要谈的是真相,那麽便不可能隐瞒他还活著的事实,而且,也许陆家早已有所察觉。我会跟儿子谈,他已不再是陆家的人,可是陆昱是他的妹妹,庄奕是他的妈妈,这是任何人也无法改变的事实,我想他能够面对。而且,和妹妹保持联系,偶尔回国为干爸爸亲妈妈扫墓,对他来说,也许并不是坏事。” 江扬仰视苏朝宇,就像看著自己亲手栽培的小苗长成参天巨树那样觉得欣喜,这样冷静理智地分析局势的苏朝宇,和那个真性情的英雄苏朝宇一样,太过迷人,让他忍不住想要亲吻,於是神一样的指挥官立刻将想法付诸行动。苏朝宇欣然接受这个吻,两个人在基地早晨明媚的阳光里缠绵很久,然後苏朝宇接著说:“首都的情况已经失控,江家或许还有内线敢死队候鸟寄居蟹,但是那都不是万无一失的,江扬,你从来没有权力冒险。” 江扬揽著苏朝宇的腰,为“候鸟”和“寄居蟹”轻轻啃了一下苏朝宇的耳垂,蓝头发的上校居然没有报复,反倒非常温柔地看著爱人的眼睛:“营救妈妈的事情,我替你去,好吗?” 当然不好,江扬把手指插进苏朝宇闪闪发光的蓝色短发里,用指腹温柔地按压著,弄得苏朝宇不由自主地舒服地眯起眼睛,就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动情地吻他:“你总能带给我那麽多惊喜和感动,可是朝宇,这是即将开始的内战,我已经没有退路。苏朝宇,我要你带狼牙和飞豹的全部精锐,从陆路经隔壁军区到红枫湖接应彭耀和在首都的我,路上必然一场恶战,你不必客气。” 苏朝宇搂紧他最爱的人,用蹭江扬脸颊的方式表达了他的服从,他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好,可是你一定要小心,而且,一定要允许我在需要的时候,立刻带人过去帮你。” 江扬响亮地亲他的额头:“当然,这是你的义务,亲爱的,小混蛋。”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56 同样忙於雪伦山战役扫尾工作的综合情报处负责人慕昭白心情很差,除了工作多以外,他发现情人程亦涵的手机永远是临时助理转接状态。一气之下,慕昭白叫住从身边经过的一个实习生:“以後你就是我的助理了!你叫什麽名字?” 糊里糊涂成了助理的年轻的军校生今天任务是替他的直属长官去火车站提货。一天前,慕昭白收到了火车站货运中心发来的提货单,说他有一箱货物目前滞留在边境车站,需要他携带有效证件,於三日之内前来领取。慕昭白被雪伦山大捷之後的情报工作折磨得脚不沾地,还得留心其他或可帮助江扬扭转战局的细节消息,根本没空看那张单据,一时间也想不起谁会通过铁路货运给他寄礼物或者捎东西──快递行业这麽发达的今天,除非是移防搬家和大宗商贸,否则谁会需要一节车厢来装东西呢? 结果,助理被车站货运中心驱赶回来了,理由是“让你们长官自己来”。慕昭白从机房里出来,助理苦著脸站在门口等他,把情况一说,综合情报处的老大立刻哀嚎一声:“什麽东西?能签抛弃处理吗?”助理伸开胳膊比划了一下:“这麽长。”他看见慕昭白疑惑的眼神,便明白长官并没有想象出内容物是什麽,於是笃定地加了一句:“我比划的,是那个集装箱的一半长。” 当天的汽车申请单已经填完,慕昭白拖到第二天中午才抵达火车站。熙熙攘攘的候车厅里,他找到货运中心,出具了单据之後,一张站台票从窗口里扔了出来:“自己到下面拿去吧!”大红色的戳子显示,慕昭白的货物实在太大太难拿,需要本人亲自签字,当面运走,如果车站帮忙运出站,则需要两百元的人工费。向来节俭的慕昭白在走向车厢的时候还接了三个处理公务的电话,等他看见那个货箱的时候,深深觉得,如果不是确定他在军队里的朋友们都忙得没工夫吃饭睡觉,那麽,这一定是设计好的骗局或者一个无聊的整人游戏。 那个货箱外表肮脏斑驳,足足有三米长,半人高,旁边蹲了一个没穿铁路制服的工人,带一顶同样很肮脏的牛仔帽,端著一个白色的塑料餐盒在吃饭。慕昭白绕著货箱走了一圈,上面除了清楚地用记号笔写著他的地址和电话以外,没有任何信息可以判断寄件人是谁、内容物是什麽。他问一个戴著红袖标的中年人:“我有提货单,是不是直接把这个东西运走就行了?” 中年人瞥了一眼单据:“过期了,罚款。” 慕昭白狐疑地看了一眼提货单上的日期:说好三天之内的,怎麽就过期了?但是中年人一脸世故油滑,俨然不需要串通,直接从值班室的钉子上摘下一本中间几页被翻出了黑色毛边的管理条例来:“看见没有,你这个属於超长、超重货物,提货时间是二十四小时,现在你都过了快两个二十四小时了,交钱吧,我给你算算。” 当司机把小车开到慕昭白面前的时候,惊讶地看见边境基地指挥中心人人都佩服都喜欢的综合情报处负责人,正挥舞著一张七百九十块钱的罚款单跟铁路员工讲理,周围还有七八个围观的闲杂人员,包括一个端著盒饭边看边吃的。慕昭白气不过:“你们负责人呢?我的单据标准和你们的标准不一样,况且我不是发件人,我要求拒收!” 中年人用一根粗铁棍敲敲那个箱子:“你当我们铁路工人给你运货,都是吃白饭的啊?” 端盒饭的工人带头发出了一声哂笑,围观的工人说:“当兵的了不起啊,打胜仗了就了不起啊?我们也是纳税人,养你们的!” 慕昭白不太会跟人吵架,气结吞声,只能妥协:“算了,我都觉得怪丢人的,在哪儿交钱啊?”中年人看围观的人散去了,让他进屋:“我看你也是个老实人,交个差不多的就行了。在我这儿,放个三百,你看见那个人没有,端盒饭的,他管著你这箱货呢,你给他点儿红包,就当过去了。” 这是赤裸裸的敲诈!慕昭白当时就想扔下这箱倒霉的货,立刻走人──天知道里面是什麽!但一种直觉的驱使和他天生的责任感让慕昭白乖乖拿出了钱包,并且高价买了中年人提供的一条烟,走向了那个端盒饭的铁路工人。 对方刚吃完饭,正在啃鸡腿顶端的那块软骨,咬下来之後还嘬了几下骨头,显得相当得意。慕昭白赔笑:“那个……” 工人转过脸来:“提货?” 慕昭白愣住了。 他认识这双眼睛,从当年边境基地特训的时候开始,他就认识这双眼睛。当年,是面前这个人第一个站出来挑战凌寒的技能,还给当时的副官程亦涵打了光明磊落的小报告,也是这个人在後来的军旅生涯里数次为边境基地立下过战功,连江扬这样很少赞美属下的长官,都说他“缜密从容,是除了你们以外,为数不多的可以放心托付後背给他的人”。慕昭白很清楚这话的份量,也很清楚面前这个人的去向,因为老婆要生孩子,他申请调职到首都军需总部做後勤文职,江扬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批复了他的报告。起初,他们还通著短信和邮件,後来,碍於地理距离和心理距离,频繁的短信变成了逢年过节的礼节性问候,邮件渐渐稀少,最後终於不见,甚至,江扬回首都去都没有找到他──叶风,难道放著薪资丰厚的後勤文职不要,退伍去做铁路工人了? 叶风伸手:“单子呢?” 慕昭白傻兮兮地把单子和那条烟都放在箱子上:“那个……” 叶风从口袋里摸出个没笔帽的圆珠笔,写了个无敌难看的名字。慕昭白看得很心酸──叶风是读过书、成绩很优秀的人,一笔字虽然没有刻意练过,但十分刚劲好看。他一时间不确定这个人和他记忆里那个年轻的军官是同一人,干脆打开钱包,摸出两张大钞塞在对方手里:“通融一下,大家都不容易。” 叶风推让了半天,终於笑眯眯地数了一下,自然地装进口袋里,然後吹了个口哨,立刻过来三五个兄弟,抬起那个箱子就上站台。慕昭白脑子快不转了,只是傻看著,叶风用方言跟弟兄们嘻嘻哈哈,也不搭理他,反倒是汽车兵跟在後面嘀咕:“长官,里面装的什麽?他们抬得这麽轻!” 慕昭白这才从“相逢不相识”的伤感里回过神来:“等等……哎,你们把箱子打开,东西直接放车里,箱子不要了。” 叶风叫兄弟们去拿工具,让汽车兵把车挪远点儿准备著,等就剩他们俩人的时候,叶风手指轻敲集装箱:“秦月翔在我手里。” 那天下午,慕昭白是坐在卡车後面回指挥中心的,叶风依旧穿著那身因为搬运货物而变得很脏的衣服,蜷在对面。在慕昭白确定了集装箱里是秦月翔、对方确实是昔日同袍之後,叶风忽然沈默了。高速公路的风声里,慕昭白一面比划一面喊:“你脖子上的疤,怎麽弄的啊?” 叶风笑笑,竖起衣领。 “你怎麽到铁路部门的?” 叶风脱掉大皮鞋,!!地往外磕沙子,白色的袜子穿成了黑色,两边大麽指都破了洞,他把两只脚换过来穿,揪起洞弹了弹,满意极了。 慕昭白爬到他身边去坐:“你儿子叫什麽名字?” 叶风猛然回头。慕昭白吓了一跳,但叶风是温柔的,他把头靠在卡车上,嘴唇因为车身的震动而颤抖。他说:“叶旗。我妻子叫姜韵。我觉得,他们一直都活著。” 慕昭白强迫自己不乱想,但是叶风在哭。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57 本来要赶回首都的江扬,因为叶风的突然出现而耽误了一天。他亲自批报告调去首都的叶风早就听说又去了别的军区,以至於痕迹都没留下,现在带著已经确定死亡的秦月翔,用这种方法突然出现,对於江扬来说,是太大的刺激。他甚至不能用过去的经历来判断面前这个人──集装箱打开的时候,江扬觉得这个场景相当熟悉──当年凌寒也是躺在这样一个箱子里,被喂了同样的药,甚至,叶风衣兜里掏出的解药都和苏朝宇塞在耳朵里的那种一模一样! 箱子里的秦月翔身体指标正常,除了药物让他有点儿缺水缺营养外,显然被照顾得很妥帖,连肌肉组织都没有因为长期的卧床而发生任何程度的萎缩。可见叶风不是心血来潮的绑架犯,同时,他能化装成铁路工人,带著这箱货物从国外入境,之前还不断散发“秦月翔在我手里”的消息给综合情报处,证明他的身份不是一个军官,而是卓家的人。 但他曾在西北边境基地服役,为当年的飞豹团立下战功无数,江扬说,他从不怀疑叶风的忠贞。 时过境迁,洗了澡、换上了新衣服的叶风站在指挥官办公室里,依旧是当年的潇洒挺拔,依旧让人无法相信,他居然是卓家插在边境基地里的间谍之一。叶风说,他从来就是,从第一天进入集训名单开始,就是为了向卓家报告江家长子的行动而存在,只是成绩决定了他不会是类似雪伦山战役里被抓到的那种低级间谍,叶风笑著说,他是一次性的,只需要也只能出手一次。 江扬沈吟:“不,你没有做过任何对边境基地不利的事,我很确定。” 叶风依旧是笑:“所以我是个失败的、没用的间谍。” 送叶风去集训营,结果他居然被江扬的部队同化,无法狠下心来做任何任务,却因为军功而不断升职,江扬那麽喜欢这个军官──各方面因素促使卓家做出“没有必要再养著他”的决定。叶风申请调回首都是被迫的,卓家怕他成为双面间谍,便率先控制了他的妻儿。姜韵早产,叶风回去的时候看见的是躺在最高级病房里的妻子,和育儿箱里的儿子,那个在军校就找到过他的卓家人说:“恭喜你当爸爸了。”叶风攥紧拳头。那人说:“你多了一个弱点。”他敲敲箱壁,小小的婴儿在里面抽动了一下,叶风的心里有大地震。“你看,他多小。你看,你的妻子多文弱。” 江扬叹了口气。他甚至不需要问姜韵和叶旗最後去了哪里,他怀疑连叶风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做这行的人,身为动物的杀戮天性总是比正常人明显太多,凌寒那样果断勇敢的人都被判定为“感情太过丰富”,可见“合格”需要的不仅仅是决绝,还有说得出做得到的凶狠。 说起这一切,叶风没有什麽感情表露,手指在颈间一直摩挲著那道深长凶险的伤疤。他依旧保持了当年优秀的逻辑和判断能力,会审时度势,懂进退厉害,他甚至记得尊重江扬的习惯,节省长官的时间,直截了当地说:“我把秦月翔送来,是想用来交换一个位置。” 江扬毫不犹豫:“请讲。” 叶风站起来,手指戳在身後地图上的首都:“我要成为进攻首都的先锋部队中的正式成员。” 事後,程亦涵、苏朝宇他们都问过江扬,面对叶风这麽复杂的背景和尴尬的身份,为什麽要如此简单地答应他的交换要求?江扬只是眨眨眼睛:“很简单,我至今仍不怀疑叶风的忠贞。” 叶风穿著休闲的衣服,手指戳著代表首都雁京的黄色星记。江扬看著他,叶风也看著他,许久。一种堪称悲壮的情绪在办公室里流动,江扬想透过它看清面前这个熟悉的人那陌生的表情後面到底藏了多少嚎啕多少宿醉,但叶风伪装得相当好,他再次戳了戳那颗星,重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江扬依旧没有答复,他甚至没有思考,只是上上下下打量叶风,看他的伤疤,看他的眼神,看他起伏的胸口,看他的心。叶风坦坦荡荡地站在那里,用力戳著黄星,指甲划破了地图。 江扬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然後他说:“我的先锋仍是砚臣,这麽多年,他一直很想你。” 叶风和江扬谈了整整五个小时,没有任何人敢打扰,就连前来报告秦月翔已经从药力中苏醒的医生都被副官苏暮宇拦在门外。晚上,当慕昭白去给江扬送简报的时候,叶风还没走,杯子里的茶是新的,他微笑,从口袋里摸出两百块钱递过去:“烟我就不还了,值班室那三百,有钱了再还你。”慕昭白脱口而出:“为什麽是我?” “因为你手里的资源最多,万一出事,确定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帮我打一个完美的掩护。我相信你懂那句接头暗语的真正含义,你能理解,秦月翔真的躺在箱子里。还有,除去长官和家庭里有军政背景的人以外,你是我所能找的人里面,最具有责任心和智慧的人。” 江扬看著他们,把休息室的门卡丢过去:“你们可以好好谈谈。叫两个可靠的技术员上来,我要一条新建的保密线路,另外,给基地医院加派人手,秦月翔病房里的摄像头不能丢失任何一帧图像,包括厕所。” 慕昭白一面应下来一面给技术员发信息,人却没走。江扬抬头:“还有事?” 慕昭白颇为难地说:“我……我能申请一件事吗,长官?” 江扬点头:“说来听听。” “毕竟是曾经的……大家一起那麽多年,长官,下官申请和他吃顿饭,保证不离开指挥中心,但是请您允许,手铐什麽的,就免了吧。” 江扬似乎是在犹豫,慕昭白赶紧补一句:“两倍卫兵,我们就吃一顿饭,仅此而已。军官餐厅?” 叶风站起来,江扬才懒得解释,看慕昭白严肃得跟要做什麽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干脆含笑说:“去吧,顺便,把你的备用军服给他找一套,军衔嘛,还按之前的办,不入档案就行。” 慕昭白“哦”了一声,终於在要走的时候回过神来:“啊?”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58 坐在病床上的秦月翔看起来还是一个孩子的模样,已经恢复了精神,正在边吃苹果边读一本厚厚的书。江扬走进来的时候,秦月翔抬起头,放下书,彬彬有礼地伸出手:“江中将,您好。”他的面容并没有因为那场大火而改变一丝一毫,只是多了一副眼镜,但这仍然改变不了他是江扬名义上的“舅舅”、是秦家上任家主的事实。江扬躬身跟秦月翔握了握手,便垂手站在病床边,轻声微笑问道:“舅舅感觉好些了吗?” 秦月翔显然没有想到这种情况,於是只能放下吃了一半的苹果,指指床边的椅子:“请坐。” 江扬道谢後才落座,双手奉上了一只红色的礼盒:“叶风下药的举动实在令人难以容忍,不过看见您没有大碍,我就放心多了。这是仓促准备的,希望您不要嫌弃。” “江中将不必这样,”秦月翔指指门外的卫兵说,“我以为,现在我应该是……阶下囚?” 江扬立刻站起来道歉,笑道:“不敢。周密的监视只是保证您的安全。外面的局势……让人很担心。”说著,他挥挥手,医生护士和勤务兵都静静地退了出去。 秦月翔饶有兴致地拆开红色的蝴蝶结,打开礼盒。里面是一张交响乐的cd,秦月翔的表情有微妙的变化,他抚著封面说:“谢谢,这确实是我最喜欢的一场音乐会。” 江扬微笑还礼,然後又递上一叠报纸:“这些东西,很讨厌,但还是希望您能……” 秦月翔摘下眼镜,坐得更直了一些:“叶风都给我看过了。”他从床边的大包里摸索了一下,找到了cd机,相当期待地握在手里。 江扬有些讶异。秦月翔变了,那个昂雅古堡里只会追在漂亮姐姐裙子後面的纨!少年,因为家门变故和鸢尾山谷的冷清生活,现在几乎脱胎换骨,成了另外一个人。若不是医疗设备和实验数据显示认证,生理上他确实是那个秦月翔,江扬简直有一万个理由怀疑这是一个没训练好的赝品小舅舅。他本来觉得这应该是一场艰苦卓绝的谈话,毕竟秦月翔是被自家人带去“避难”的,要想让他相信卓家才是幕後黑手,才是整个阴谋的主使人,江扬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整理思路和证据,结果全用不上。秦月翔皱眉审视报纸上自己的遗像,最後叹了口气:“我只有一个要求,送我回首都,其他的,你们随意。” “可以,以您的身份地位,现在飞回去也没问题,”江扬说,“但我希望确定一件事──” 秦月翔忽然清清嗓子:“叶风确实是我们的人,但是你也看见了,他给我下药,把我装在箱子里送来这里,他想干什麽,江中将应该很清楚。此时此刻,对我来说,他已经叛变了。但我不恨他,我居然很理解。” 这是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的表现。秦月翔的伪装到此已经全部脱落,江扬明白了。秦月翔是变了,他可能更加冷静清醒,更加世故,也有了一定的处世智慧,但性格却没有任何大的改变──他依旧过於自信和自以为是,只是随著年龄增长和过去的巨变,他成熟了些。江扬为这句话笑了笑,继而摇头:“我并不是要问叶风的事,我对他相当了解,看著他的眼睛,就知道他要做什麽。我希望确定的是,如果请您出现在公众媒体上……您是自愿的。” 秦月翔伸了个懒腰,喝了口水,忽然问:“你也死过,江中将,死亡的感觉如何?” 江扬微笑:“不太好。” “鸢尾山谷很美……”秦月翔又岔开话题,眼睛里流露出对当年的美好的回忆,“我在那里每天的生活就是读书、喝茶、睡觉,偶尔,方方会带我去骑马。起初,她就是一个标准的侍卫,话很少,行为很克制,後来,我们开始聊天。凶杀案之後,是叶风一直照顾我,带我辗转在其他国家看风景,开始,他比方方还沈默,後来,我把他灌醉了,我们又开始聊天。”秦月翔举起cd机:“这款的颜色和广告页上的图片有差异,代购和首都那边的仆人都无法买到我要的这个,但偶尔一次,叶风忽然拉我进店铺,就这样找到了,我问他,隔著橱窗,你怎麽看得这麽准,他说,他在飞豹团的兄弟,是个画家,耳濡目染。” 江扬逐渐知道了这前言不搭後语的句子里的含义。 秦月翔似乎很有讲故事的兴趣:“我很少跟我的侍卫聊天,之前。不过方方和叶风告诉了很多我从没听过的东西,比如说,忠贞和死亡,还有壮烈和背叛。听多了,活著的意义就不同了。” 江扬打断他的讲述:“尽管有相似的经历,但是我的人生观不会因为一些故事就发生改变,我相信,您也不会。” 秦月翔看著他:“江中将,我很不喜欢别人轻易下结论。”江扬露出了一个抱歉和谦卑的表情,甚至低了一下头,但他仍然坐得笔直,目光炯炯。秦月翔扬起手里厚厚的哲学书本:“也许别人会觉得我浅薄可笑,但现在我相信辩论和逻辑。” 江扬颇认真地审视了一下封面和作者,没有想发表任何评论的意思,然後站起来准备离开:“不早了,我就不再打扰您,请舅舅早点儿休息,如果需要什麽,请您吩咐。” “我不信你没有想过,如果首都不欢迎我怎麽办。” 江扬悚然回身。 秦月翔安静地坐在那里,重新翻开了他的哲学书本。他一面等待江扬的回答,一面拆开盒子,把cd放进机器里去。江扬再次靠近病床,俯视著这个本来可以锦衣玉食一辈子的孩子,心生莫名的悲悯:“您有什麽想法?” “尽管一切都是礼遇,但我知道叶风是凯旋的旧部,我是阶下囚。阶下囚没有什麽想法,这里已经有美妙的音乐和哲学,我很满足。” 秦月翔输了。不用撕扯,他的伪装已经全部脱落,江扬看著他,就像看见任何一个年轻的无助的孩子。因此,江扬决定扔掉这些官阶大小辈分高低的东西,直截了当地提高声音:发问:“请不用说伪装内心镇静的话了。任何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事到如今,妄图飘然於世、谈论哲学和生命的意义的行为是虚伪的,恕我不敬,秦月翔,我问你,你心里到底在想什麽?” 年轻的“舅舅”合上书本,滑进被子里。他期待这一刻似乎已经很久了,於是看著江扬的眼神不再带有抗拒和怀疑。江扬轻叹,握住他的手。秦月翔似乎是抽泣了一声,也像是微笑了,就那麽几秒,他终於轻声开口,说出了今晚唯一一句真心实意的话:“我想活下去,安安静静的,读书,聊天。活著就好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59 是夜,边境基地指挥中心大楼,综合情报处以上直至指挥官所在的顶层,灯火通明。 基地医院送来了秦月翔的dna和血液、齿模副本,综合情报处一直在做相当周密的计划和分析表格,文秘处的新闻稿改了一次又一次,很快,他们将向整个民众公布找到了所谓的“失踪人口”秦月翔的消息。 这个对策并非万无一失。这场战斗从父辈开始,旷日持久,积累至今的矛盾错综复杂,令江扬、卓缜他们几乎寸步难行,每一个决策都必须瞻前顾後,忌惮许多“不能提”和“不能动”。江扬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战争,只要有能力用谈判和妥协来化解,他会在自损最小的情况下,答应对方提出的要求。有社评一直指责江扬是没有最优决策能力的指挥官,但是大家心里却都很清楚,打仗不是约好了放学後去操场上拍砖单挑这麽简单的事,一星战火也足以燎原,其结果一定是劳民伤财,大伤元气的同时还要葬送无数生命和幸福。一定程度上来说,秦月翔是江扬最大的“和平解决”问题的机会,但之前病房里的谈话让江扬觉得绝望:秦月翔之所以伪装,是他明白自己的命运。叶风带他回到边境基地之後,江扬几乎是确定要拿他做筹码,向驻守首都的卓家做交换的。若卓家答应了交换程序,那麽秦月翔回到首都之後,将面临被软禁一辈子的悲惨结局──软禁到了最後通常会变成不耐烦,慢慢地,等到大家逐渐淡忘,他就真的可以不存在了。即使苟活,也是处处被人监视的可怜的笼鸟,生不如死。 尤其是,江扬始终暗暗觉得,卓家会掐断、封禁所有的转播信号,然後直接拒绝交换的提议。事已至此,首都局势吃紧,卓家密谋数十年的篡位夺权在即,秦月翔的“死”已经把江家和秦家拖进了泥潭,给了卓家最好的机会,此後,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便不再有任何用处,换做秦月翔以外、无关紧要的人,卓家会让他真正死亡,以绝後患。 现在,江扬赌的就是卓家对血缘的最後一线感情,尽管彭耀早就说过他们是“一家子变态”,但是,既然手握秦月翔,江扬就不在乎赌一次,如果可以用秦月翔作人质,交换出被困的妈妈和爸爸,那麽一切都会立刻出现转机,也许……江扬琥珀色的眸子里有血丝,也许内战就可以避免,也许所有的事情,都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江扬整理了一些材料,传真给卓缜做交换的筹码。过去的两个小时里,综合情报处一直监视著卓家和新闻媒体的动向,以其能够在对方有所反应的第一时间内做出合适的决策,但是对方迟迟没有动静,任何媒体上都没有出现和秦月翔有关的新消息。 叶风早就和慕昭白一起回来了,此时正在江扬办公室里,死死盯著他的手机──论身手和经验,他都是极顶尖的,身份也比较低调隐蔽,又有在江扬队伍里卧底的经验,无论是嫁祸还是设局,都是带秦月翔出国“避难”的最佳人选。但他在一周前的例行报告之後,迅速带著秦月翔离开了管制范围,从一个岛国出发,辗转七次出入不同的国境,最终到达洛沙克公国。当时的洛沙克公国因为纳斯主力军队在雪伦山地区和布津帝国交战而提心吊胆,国内一片混乱,因此叶风得以顺利混上火车,并且给秦月翔谨慎地喂下了药丸,把他伪装成货物,一路妥帖地照顾著,运到了距离边境基地最近的车站。此时,卓家应该已经发现叶风没有按时递交例行报告,并且发现了两人失踪的真相,因此,叶风的手机已经连上了综合情报处的终端,只要对方开始寻找他、威胁他,综合情报处就可以迅速判断来电方的位置。 当晚三点四十九分,江扬收到了来自首都卓缜的回复。卓家对这个秦月翔身份的真实性的信任度为零,并且认为江扬这种做法除了更加“倒行逆施”以外,没有任何意义。至於那宗说得很隐晦的交换事项,卓家根本毫不在乎,只是叫江扬别担心法律的公正性。 一切和谈的可能都化为泡影。江扬把回信读了两次,确定卓家已经放弃了秦月翔,当即命令综合情报处将之前做好的节目通过网络信号散播出去,并且联系首都媒体,公布“秦月翔凶杀案”的真相。他飞速收拾著文件,冷静准确地向各个部门下命令,然後要了最近一班飞往首都的飞机。 “卓家很快会公布我们之间的所谓‘交易’,後续繁杂,一切交给你们了,”江扬对慕昭白说,“叶风先留在这里,必要的时候再去首都,我需要立刻赶回去,赶在事情变得更坏之前。” 鉴於秦月翔被杀害并肢解抛尸一案的一审结果还在老百姓嘴里念叨著,此时秦月翔真身出现的意义非同小可,卓家的反应再快,也不过未雨绸缪的江扬。很快,各大网络媒体已经将相关消息登上了首页头条,有的甚至做出了专题栏目,而《雁京日报》的主编在接到电话之後,穿著睡袍就到了印刷厂,当场写稿,加印号外。一系列公关和反击做得又漂亮又快速,江扬不知道的是,身在首都的父亲坐在电脑前,笑容那麽温柔。 来不及看到更多的结果,江扬就要去机场,叶风的手机却在这时候响了起来。慕昭白迅速打开定位软件,江扬锁住了办公室门。 号码陌生,声音陌生,电话那头的男人说:“叶风,你疯了。” “我没有。”叶风坐在沙发上,端著他的热茶。 “你还有悔过的机会。” “有吗?” “有。你知道怎麽做,我等你的消息。” “不用等了。”叶风说:“为了不让你失望,你还是当我疯了吧。” 电话那边沈默了一会儿,有开门和衣物摩擦的沙沙声,过了一会儿,有个嫩嫩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干什麽呀……”江扬看见,叶风的手死死掐住了大腿上的肌肉。慕昭白痛苦地闭上眼睛。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麽,那嫩嫩的声音来自一个听起来不过四五岁的小男孩,肯定是没有睡醒,此时极不情愿地对著听筒说:“爸爸?我是旗旗。”叶风没有接话。忽然,小男孩痛苦地叫起来,很快就哇哇大哭,叶风冷静地听著,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直到那个男人的声音再次出现:“叶风,你不想让发生在你老婆身上的事情再来一次吧?” 江扬两手攥拳。 叶风镇静地像个假人,甚至啜了一口热茶才说:“你把小孩放了,怪可怜的。大男人欺负一个小朋友,好意思吗?” “我会让你听见他是如何死的,一点一点,我会给他套一个漂亮的袋子,慢慢收紧,让他哭,让他叫你爸爸,让他呼吸越来越难……”江扬听不下去,却无能无力,慕昭白那里的定位刚到街道,而小孩的哭声,已经越来越小了。 叶风仍旧那麽冷静,以至於冷酷:“唉,随便你们吧。再见。”就这样,他居然挂掉了电话,并且把手机直接放进了茶杯里。 江扬手疾眼快地过去抢,试图把卡拿出来,但发现这是为了方便抛弃而设计的整体成型一次性手机,根本没有快捷打开的地方。叶风握住江扬的手腕:“别这样,那不是我儿子。”江扬抬头看他。 “姜韵是这麽死的,他们给她套了一个粉红色的塑料袋,视频里,我看著她死的。我儿子也一样,他们一旦发现我带著秦月翔跑了,就会立刻灭口,儿子……早就没了,甚至有可能没得更早。刚才那个小孩,只是利用我的弱点做戏,想白赚我杀掉秦月翔,算了!我被他们赚了小半辈子了……”叶风说得特别慢特别清楚,就好像害怕这些事情不真实,所以强迫自己相信似的。他已经不悲伤了,可见这些惨剧发生已经有一段时间,江扬的心里如同有巨雷轰鸣,一时间又恐惧又难过,竟完全说不出话来。那种失去最亲最爱的人的痛苦、被胁迫的恐惧、眼睁睁看著生命消逝却完全无能为力的挫败和内疚自责,江扬比谁都清楚。 叶风像个大哥哥那样拍拍江扬的肩膀,然後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他们都活著呢。”他指指周围的空气:“各种地方,一直跟我在一起。”说完,他踢了一下慕昭白的电源线:“喂,又不是你儿子,你哭什麽?” 慕昭白把坐标发给他的手下,默默地收拾东西,终於忍不住骂了突破他极限的最脏的一句话:“操他全家啊!” 叶风笑著哽咽著,大力抱抱他昔日的同僚,然後用尽全身力气捏住了慕昭白的肩膀:“这下你懂了?吃饭的时候你问我为什麽回来?为什麽不考虑後果?没有为什麽。我能去哪儿?我要回家啊!” 江扬把压在胸口的悲愤强压回去,因而觉得身体里有种横冲直撞的痛苦和欲望。回家,要回家去。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60 江扬秘密离开边境基地的那天夜里,彭耀度过了他迄今为止最为难过的一夜。正如江扬收到的情报所示,朱雀王裴坤山的状况非常不好,这位布津政坛上的传奇人物在短短几个月内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身体内部似乎寄居著一头吞噬健康的怪兽,无时无刻不在撕咬著他的五脏六腑。如今,甚至需要每天注射三支止痛吗啡,否则,他非但无法思考,甚至连安安稳稳睡一觉都成了奢望。 自从被三个舅舅送进望洋阁,彭耀就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姥爷的病榻,身边除了徐雅慧的母亲颜若兰,还有三四个终日带著白口罩的医护人员。彭耀曾有几次试图看看他们的耳朵後面有没有传说中的“相思痣”,只可惜阴差阳错从未如愿,因此他索性放弃了这种劳神费力的事情──毕竟,凌寒和他的人隐在暗处反倒更为有利。 除了黄昏时分曾经短暂地醒来之外,裴坤山始终昏昏沈沈。颜若兰给彭耀找了一张单人充气床垫放在裴坤山的病榻前,又给他找了一只很大很厚的睡袋,彭耀难得收起全部的暴躁和坏脾气,就像一只最温驯最忠诚的小狗一样,守在姥爷身边,只怕一眨眼的功夫,他这唯一的真正的亲人,就会消失不见。 午夜时分,裴坤山终於醒来,彭耀还没有睡,拢著睡袋斜斜靠在床脚,用一个电子涂鸦板乱写乱画。他敏锐地察觉了姥爷的注视,於是抬起头,目光相对的瞬间,两双相似的灰蓝色眼眸里瞬间盈满泪水。 裴坤山抬起左手,微微指了指床头的匣子,彭耀从那里面拿出配制好的止疼吗啡针,半跪在床前替姥爷注射。裴坤山缓了一下,右手轻抚彭耀的头顶,缓缓说:“有时候明知道是饮鸩止渴,可是我们仍然无法选择没有伤害的那一种。” 彭耀看见自己的眼泪砸在手背上。他抽出针管,嫌弃地扔进垃圾桶,父亲去世时努力隐藏的所有悲伤都在悲剧再次发生的时候双倍地再现出来,他知道自己做了很傻的事,知道自己现在的表现太过软弱,可是他没法控制。於是向来果决狠辣的小狼深深吸了口气,毫不掩饰地钻进睡袋里哭了五分锺,然後爬出来,眼睛里还盈满红丝,可是人却已经非常镇静。他看著他姥爷说:“我实在不能接受您的愚蠢和残忍,以及,过分的仁慈。” 裴坤山灰败的面容上划过一丝笑意。最宠爱的外孙果然是最懂他也最像他的孩子,尽管刚刚这句话已经选择了最温婉的说法,却还是那样敏锐地戳中了问题的实质。刚刚注射过止痛吗啡的头脑比平日清醒,也稍稍有些气力,他甚至在彭耀的扶助下坐了起来:“他们斗不过你,我只盼他们能渐渐明白,生路亦是要自己争取。”这简简单单一句话,此时此刻听来却那般悲苦无奈,彭耀偏偏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因为今时今刻,就算姥爷用这样的方式向他乞求儿子的生路,他也无法保证──这一路走来,朱雀王城的诸般布置已让彭耀明白裴纬广和裴纬达势在必得的决心和杀人灭口的觉悟。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会尽力。” 裴坤山知道这就是小狼崽子最郑重的承诺了,他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轻轻握住彭耀的手:“你要好好保护自己,这是比我的生命更重要的。”彭耀的鼻子又酸了,可是他努力微笑,微微用力握住姥爷的手,故作轻松地说:“当然,我怕过谁?” 若是过去,裴坤山一定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扇在最宠爱的外孙脑门上,可是现在,他似乎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已经失去,只能笑,然後把在外间守著的颜若兰叫进来,吩咐说:“既然彭耀来了,事情便要有个了解,明天一早,叫他们三个都到我的办公室。”彭耀十分担心地瞧著他姥爷,裴坤山攒足力气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时半刻死不了,放心吧,小子!” 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和昼夜守护已经消磨了颜若兰保养得极好的皮肤和容颜,眼角脸颊的干纹变得十分明显,神情也相当憔悴和狼狈,可是那双跟徐雅慧一样的美目却依旧闪闪发光。和裴坤山或者彭耀一样无所畏惧,她含笑留下汤药,便快步离去交代人通知裴家三兄弟。裴坤山似乎倦了,斜倚著床头闭目养神,有那麽一瞬间,彭耀觉得应该扶著姥爷躺好,继续休息,可是,在他试图动手的时候,裴坤山却摇了摇手指,睁开眼睛凝视著他最宠爱的外孙,目光或者语调都那麽温柔:“这些日子,身体越来越差,总有种大限已到的感觉。” 彭耀立刻就急了,这话简直太不吉利了!可是裴坤山那种温柔的语调和神情却让他没法发作,只能红著眼圈等姥爷继续说下去。裴坤山的目光似乎越过了彭耀,沈浸在了某个平行时空之中:“竟然会见到纬正的幻象,似梦非梦,他的手非常温暖。”两周前,凌寒的部下潜入朱雀王室墓地开棺验骨之後,裴纬正的真实死因已不是一个谜,然而彭耀却不确定,如果现在掀开这个秘密,重病的裴坤山是否能够接受。他握紧了姥爷的手,试探著问:“五舅,他可曾说过什麽?” 裴坤山的眼神有那麽一瞬间再次聚焦在彭耀的脸上,微微地摇了摇头:“他是个非常好非常温柔的孩子。”温柔有屁用!彭耀牙齿咬得嘎嘎响,却不忍心在这样的情势下对姥爷说出那残忍的真相,正犹豫的时候,裴坤山又说:“纵然发生了这麽多事,他也许仍然不能怪我。” 咦?彭耀的耳朵下意识地动了一下,这话实在有些没来由,难道姥爷的意思是,纵然裴纬正在天有灵,了解兄长们害死自己的事实,以及父亲刻意不追究真相的保护,也不会因此责怪父亲吗?难道裴坤山已经知道真相? 凌晨的夜里,能听见窗外一波一波的水声和风声,彭耀觉得一股凉风顺著脊背慢慢往上爬,是裴坤山因自己的经历而猜到真相,还是裴纬正的灵魂托梦? 这到底是他奶奶的怎麽一回事儿! 彭耀忍住不吼叫,却发现姥爷的眼睛再次失焦,凝视著自己背後,温柔地笑:“他来了,你该睡了。” 对於自然和超自然的存在都始终怀有敬畏的彭耀感觉头发根都麻了,每根汗毛似乎都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野战兵敏锐的听觉捕捉不到任何人类发出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按照姥爷的手势钻回睡袋里面,斜斜倚著床脚,凝视著门的方向。有一个白色的影子,若隐若现地出现在门口,接著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只有床前那台笨重的生命检测仪上一颗很小很小的电源指示灯还在一闪一闪。 彭耀缩了缩身子,努力将自己隐藏在床旁边的阴影里:那是最适合攻击的角度,他握紧了拳头。 门无声无息地打开,那个人影闪了进来,然後走近了裴坤山的病床。没有脚步声,也看不见影子,彭耀一直死死盯著,却碍於房间里过分昏暗的光线和医疗机器若有若无的蜂鸣声而一直无法真切地判断进来的到底是人是鬼。於是在对方逼近床边时,他下意识地将腿蜷了起来。没想到,来的这位也没有注意到今天多了一个人,走到床边的一瞬间,彭耀的左脚被狠狠踩住,疼得眼前金星乱冒,若不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候,依他那个火爆性格,简直要立刻蹦起来揍这家夥一顿。彭耀死死咬著睡袋才能忍住痛叫,一只手缓缓地揉那疼得死去活来的脚趾头──见鬼的,这要不是个大活人才怪!哼,体重至少七十公斤! 因为镇静剂发作的缘故,床上的裴坤山微微有些糊涂,并没有注意到床下的小动作,来人也不理会彭耀,而是轻柔地俯下身子,握住裴坤山的手,低声叫:“爸爸。”借著机器指示灯那微弱的光,彭耀看见了酷似五舅裴纬正的轮廓和一双闪闪发光的灰蓝色眼眸,声音却依稀有点熟悉──难道这是裴家的其他儿子们假扮的?这又是什麽阴谋? 裴坤山已没有说话的力气,只能静静地握著最疼爱的小儿子的手,“裴纬正”一直用彭耀怎样也听不清的耳语安慰著病床上的父亲。大概十五分锺之後,裴坤山渐渐入睡,来人垂下头,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这个动作让他的一缕黑发自耳後垂到额前,借著微弱的光芒,侧下方始终注视著他的一举一动的彭耀看到一颗红痣──大小与林砚臣那颗无二,刚好在另一面──小狼立刻伸手狠狠掐了这家夥的小腿一把。化妆得非常像裴纬正的凌寒龇牙咧嘴,无声惨叫,半蹲下身子揉了揉彭耀硬硬的短毛,把一枚看上去非常像朱雀王室传统长袍纽扣的单向窃听器塞给彭耀,做了个“小心”的手势,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彭耀看著睡熟的姥爷和这一屋子医疗器械,十分泄气地叹了口气,整了整身下的睡袋,拉上拉链躺下。正是凌晨以前寒气最重的时候,风冷冷地吹动天鹅绒的帷幔,房间里弥漫著机器那种无机质的味道和若有若无的腐败的气息,让人觉得满溢绝望。颜若兰提著一盏橙色的夜灯悄悄走了进来,俯身亲了亲了彭耀的脸颊,然後简单地检查了一下所有的医疗器械,收走药碗离开。她的眼眶里尽是红丝,悲伤却努力用微笑去面对她爱著的男人和宠爱的小辈,彭耀望著她坚忍的背影,不觉深深吸了口气,像苏朝宇那样使劲揉了揉脸颊,闭上眼睛,渐渐入眠。 那个在前线战场上亦曾经出现的噩梦,不出意料地再次造访。梦里有泼天的黑色潮水,汹涌澎湃,几乎要吞没这小小的湖心阁楼,那曾经健硕如同传奇的朱雀王殿下,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浓黑中,渐渐消失。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61 裴纬达习惯早睡早起,他那个豔冠群芳的母亲活著的时候,为了保持美丽的面容和窈窕的身材,对自己相当苛严,挑剔程度也近乎神经质,据说连共枕多年的裴坤山都从未见过她妆容不整的样子。继承了母亲美貌的裴纬达亦是如此,此时太阳还未完全升起,他已经完成了晨练,正站在阳台上喝银耳和薏仁煮的养颜汤,遥望远处依旧拢在晨雾中的望洋阁,想到数十年前死於事故的母亲和哥哥──那样爱了一辈子漂亮的绝代佳人,被找到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残缺不全,想起来,真是讽刺。 裴纬达想著,嘴角翘起一个完美的弧度,美则美矣,却透著那麽一丝诡谲的自嘲或者自恋。他凝视镜中的自己──容颜纵然保养得极好,可那双眼睛却已不能像少年时那般明朗清澈,真是让人沮丧的真相!裴纬达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动作扬手,用汤盅敲碎那面倒霉的镜子,然後换上最好的礼服,优雅地走向朱雀王的三角形办公室。 今天,或许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裴坤山是被颜若兰用轮椅送到朱雀王城这间象征著最高权力的办公室里的。在注射了一整支医用吗啡之後,靠著超人的意志力,他居然在彭耀和颜若兰的搀扶下走上了高台,就如生病前一样,威严地坐在了那张大办公桌後面。裴纬达和大哥裴纬广、二哥裴纬明一道,不得不站在下面仰视病入膏肓的父亲和突然闯入并且夺走了本该属於他们的位置的小外甥。裴纬明一副没睡够的样子,疲倦地打了个哈欠,裴纬广哼了一声,裴纬达则凝视著自己在那口大锺的玻璃罩上的影子,皱了皱眉。 裴坤山也看到了那口挡住了小儿子画像的大锺,却并没像彭耀料想的那样十分激动,而是平静地挪开目光,沈声说:“纬广、纬明、纬达,你们应该知道,你们的名字里寄托了我的希望,我愿意我的儿子们能是经天纬地,正大光明的真男人。可是或许就应验了那句老话:‘希望本身就是绝望最好的培养皿’,一直以来,我给你们越多机会,便越多失望。” 裴纬广第一个叫起来:“你错了!父王!如果不是您一次又一次选择了错误的人,那麽就不会有今天的一切!” 裴坤山凝视著长子和他颈间挂著的那枚朱雀王令,第一次觉得这个坐了几十年的位子如此高、如此远,让他再也看不清血亲们的真实容颜──孩子小的时候总是那样可爱又那样神似父母,可是岁月更迭,往往到最後,他们已经迷失本性,只留给父母一个并不熟悉的背影。纵横一生的朱雀王落下泪来。他知道,或许这一刻,不,应该从很久很久以前,从小儿子纬正被立为世子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失去了其他所有的儿子。在他们眼里,他只是一个王权的符号,一个老不死的难搞的敌人。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裴纬广说:“朱雀王令不足以让你得到完全的命令,除非同时继承王印,并且让我在送入光明神殿的传位诏书上写下你的名字。而且,我想告诉你,富贵权势不能让你活下去,而正大光明则可以,儿子,我希望你能忏悔,在你踏上这条台阶以前。” 裴纬广就像听了个笑话,表情愈发狰狞,瞪著父亲,挑衅地把穿著手工皮鞋的脚放在了第一节台阶上,非常凶狠地回答:“该反省的是你吧。”连尊称都没有的一句话,将贪婪的野心和狂妄的本性暴露无疑,裴坤山的眼睛里闪著莫测的光,沈声说:“这是个警告,退下!” 裴纬广仰天大笑,然後指著台上的彭耀和颜若兰:“那麽他们呢?一个下层军官家庭出身的寡妇和一个根本不姓裴却恬不知耻地窃取了不该有的地位的毛头小子,难道他们竟然可以比我这个朱雀王的长子更接近那张王座?” 裴纬达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不安,试图拉住因暴怒和嫉妒开始失控的大哥,可是後者相当粗暴地把他甩开。肢体接触的一瞬间裴纬达闻到酒气,不由苦笑──大哥终究是外强中干,这样的时刻,居然还需要用烈酒来壮胆才敢直接面对父亲和小外甥! 三分醉的裴纬广力气大得惊人,顺手一推,裴纬达便是一趔趄,腰狠狠地撞在了临时放置在这里的办公桌上,痛得死死蹙眉。裴纬广指著他骂:“不过是婊/子生的儿子罢了,居然真把自己当成我弟弟,那年炸飞机,你怎麽没有一起去死?” 高台上的彭耀没料到裴纬广居然会在这样的时刻说出这样的话。那场空难果然如同传闻中一样,是一场针对裴坤山宠爱的侧妃王氏和三儿子裴纬桓的刻意谋杀。彭耀扭头看向姥爷,想要安慰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言辞,只见裴坤山的身体晃了晃,却还是坐得很稳,轻轻一拍桌子,对裴纬广疾言厉色:“不要继续了,这是最後的警告,儿子。”裴纬广向上疾走两步,几乎可以对上父亲的眸子,彭耀勉强压著火气,左手已在背後紧握成拳──揍个五十多岁的老家夥,一只手就够了,再补一脚,看他滚下去什麽的,一定很痛快! 裴坤山看著儿子,终究长长叹了口气:“纬桓和纬正,都是你做的?” 裴纬广扬眉挺胸,笑容更胜:“纬正的事老四也知道,不过是我出面请淳哥帮的忙。” 彭耀忍不住暗暗呸了一声──谁不知道,裴家老大和老二的母亲卓妃不过是卓家支系的女儿,辈分上,裴老大确实可以管卓淳叫一声“表哥”,但是像“淳哥”这样的称呼,实在是抱大腿和谄媚的意味过於明显,简直让人後背一层鸡皮疙瘩。 裴坤山啐了一口,却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啐得又高又远。他喘著气望向眼前这个太过陌生的儿子,按了一下抽屉上的指纹密码锁,拿出一个织锦面的大盒,栓扣是颗龙眼大的珍珠,柔润的光芒如同活的,美得让人瞬间就能屏住呼吸。朱雀王轻轻敲了一下盒盖:“王印就在这里,只是你不要来拿,这是为你好。”裴纬广怎麽可能住手?他的眼睛里流动著贪婪的光,此时此刻早已失去了所有判断,两步跃上高台,伸手强夺的一瞬间,只觉脚下一软。 王座下面的裴纬明和裴纬达同时睁大了眼睛,所见的事实让他们不寒而栗,不由自主都退了半步。裴纬明手里的半杯牛奶啪地碎裂在地板上,可是没有人能够挪出一丝注意力给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事故。 裴纬广,完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62 确切地说,裴纬广并没有死,四条纯钢打造的蟒蛇头锁链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和脚腕,将他庞大的身体倒吊在高台之下,头距离玻璃钢的地板仅有不足二十公分。那硕大的黑影惊动了地板下面的鱼群,鱼儿四散奔逃溅起哗哗的水声,在这死一般寂静的房间里显得那麽突兀。回过神来的裴纬广一声怪叫,满腔惨厉不甘,简直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 包括彭耀在内,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识到三角形办公室的杀人机关。裴坤山的表情悲悯而凝重,扶额长叹:“确实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总是心软,纵容你们与卓家勾结,纵容你们害死亲弟庶母,纵容你们对我下手,那麽,也许今日还不会到如此地步。我以为你们终究会有良心,会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忏悔,现在,终於都迟了。” 老四裴纬达的神情十分迷惘,仿佛没有听见父亲说的话,只是定定地盯著从小最尊敬的大哥。他不能相信,是大哥策划了母亲和三哥的坠机案;不能相信,这麽多年,大哥对自己所有的爱护和亲近都是装出来的,都只是为了利用。一时间,数十年的心血努力和信仰全部崩塌,他无法接受,只是死死盯著被倒吊的大哥,一句话也说不出。 彭耀也不了解这看似通透的大办公室里的全部机关,对於诸如此类过分细致的“小事”,他向来没有兴趣,此时见形势逆转,倒不会觉得意外,只是担心地看著姥爷──那个最疼爱儿子、宁可牺牲自己的老人,在这样的情势下,会有多麽沈痛的悲伤? 裴坤山似乎耗尽了身体里所有的力气,一只手撑著座椅的扶手才能坐稳。尽管太阳已经升起,灿烂的阳光透过玻璃天花板和四壁洒满整个房间,老人的脸依旧是灰白晦暗的,那双灰蓝色的眼眸里有泪光。他给颜若兰使了个眼色,後者纵然不悦,却仍旧拿出一支医用吗啡给他注射。超量使用的药物让裴坤山缓了一下便再次恢复了些许力气,他沈声说:“同时启动的还有这座楼最高级别的安全保护系统,现在没有人可以进出这个房间,甚至这栋楼。” 裴纬明差点哭了,一屁股软在地板上,敲著擦得光可鉴人的高强度玻璃地板抱怨:“父王,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我就是被他们俩胁迫的,我真没种害人,您知道我的!”彭耀嫌弃地转过头。他平生最讨厌软骨头的坏人,见到就想踹两脚,裴坤山了解小外孙的想法,於是用那枯瘦的手指,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掌以作安抚。 裴纬明继续抱怨,保证说他这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醉死在美人怀抱里,对於朱雀王冠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恳请父亲放他一马:“老五和老三的事,都是大哥决定好了才办的,我哪儿敢反抗?我要是敢说不行,他不把我也给‘哢嚓’了吗?父王,我是真没用啊!”这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告白让彭耀腻歪却十分能打动裴坤山。他这一生的光荣富贵都已成云烟,如今寿数将近,想要的仅仅是一个孝顺正直的儿子。大儿子害死了老三和老五,老四又免不了是老大的帮凶,老二虽然一生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却总比天天惦记著夺权夺嫡这样的“正业”强多了。他望向彭耀,後者怎麽忍心让姥爷难过,轻声说:“我都听您的。” 裴坤山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眼前这头小狼就是光明神送给他的临终礼物,就算英年早逝的老三和老五还活著,也不一定比他更好。裴坤山环视下面的三个儿子,接著说:“朱雀王室,我已决定交给彭耀,传位密诏亦已入宫封存,就算此刻我们都死在这里,你们仍然不可能如愿,所以我要你们立刻放弃抵抗,开城请降。第四军已至城外,负隅顽抗只会自取灭亡,多造杀戮。至於彭耀,我要你立誓永不主动伤害纬广、纬明和纬达,但若他们再有异动,格杀勿论!” 还没等彭耀回答,坐在地上的老二裴纬明早跳起来了,大声嚷嚷著:“没问题,就这麽办了,我先把朱雀王令给您拿出来,只要照现在给我利钱,我肯定不闹事!”裴坤山知道他们搜走了朱雀王令,於是点了点头,而彭耀却一点也不关心那个假王令的归属问题,只是非常严肃地跪在姥爷的脚边,面向正东太阳的方向,郑重立誓。裴坤山动情地望著他的侧影,眼睛都湿润了──他了解彭耀的一诺千金,知道这孩子有博大的胸怀和超人的智慧;知道就算他死了,彭耀还是会尽量保护整个朱雀王室,甚至包括曾经试图杀死他的舅舅们。他伸手,试图摸彭耀的头,正这时,他听到颜若兰的一声惊叫。 就在他们分心的这一时间,裴纬明竟然握著朱雀王令攀上了高台,并且用一柄大口径的手枪抵住了颜若兰的太阳穴,那双因为过度酒色而向来总是不自觉颤抖的手稳得像经过专业训练的特种兵,微驼的後背也挺得笔直,酷似母亲和卓家人的褐色眼睛闪著诡谲的光,整个人显得十分陌生,就像一条从冬眠中醒来的蛇。 彭耀闪身挡在裴坤山之前,冷笑:“胁迫妇女,鸩杀至亲,你就这点儿出息?” 裴纬明勾起嘴角,一点也不生气:“你最好不要妄动。我的手很稳,在你扑过来踢掉我的枪以前,我保证可以杀掉她和你。你不是枪战片里开外挂的主角,相信我。” 彭耀保持冷静。裴纬明那双保养得极好的手掌上没有粗糙的枪茧,但是那握枪的动作和眼神却显然昭示了他高超的技能,於是彭耀退了半步,微笑说:“你骗了我们这麽多年,比他们都强得多。”裴纬明向裴坤山身边挪了半步,把整个身子都藏在颜若兰的身後,动作非常谨慎:“当然,父王和你都是精明人,我怎能不小心?把王印给我。” 彭耀侧身从锦盒里掏出那块由整块通体金红的鸡血石精雕细琢而成的王印,小心翼翼地举过头顶给他看清楚,用锦缎包裹了,沿柔软的地毯轻轻滚了过去。 裴纬明脚尖一勾一点,就像踢足球那样把石头踢了起来,灵巧迅捷地抓进手里,若不是在这样的场合,彭耀还真会鼓掌为他叫好呢。裴纬明显然一点也不关心入宫的那份传位诏书上写了谁的名字,接著命令自己的父亲:“把门打开,让我的人进来,不然的话……”话音未落,在下面倒吊著的裴纬广忽然大声喊起来:“老二,先放了我,我们是亲兄弟,宰了他们!快,别犹豫!” 裴纬明扬手一枪射在彭耀脚前不足三十公分的地方,子弹穿过地毯,擦著裴纬广的左腿射透高台地板,玻璃砖立刻粉碎,渣子划破了裴纬广的脸,溅起的水花则把他的半个身子都淋透了,只能一面哆嗦,一面玩命地咳嗽。裴纬明阴阴笑道:“大哥,你早该懂得沈默是金。对了,父王,时间也是金钱,我对钱一向相当执著,您知道的。” 能将整栋楼所有角落巨细无遗地显示在案头的安保系统亮起了无数红灯,代表人的红点正迅速地向这里聚集。彭耀相对犹豫:他固然可以击倒裴纬明,却不能保证颜若兰的安全,何况还有重病行动不便的姥爷,这可怎麽办? 颜若兰年轻的时候也有一头美丽的红发,像女儿一样性格火爆泼辣,後来随著年龄的增长虽然趋於温和,却绝不是那种柔弱女子。她斜了裴纬明一眼,微微一笑:固然已经不再年轻,固然没有苗真安吉娜等人那样豔冠群芳的容颜,她却有种优雅到极致的性感,眼波荡漾,让裴纬明这种风月老手心神一动,然後,她侧身微微踮起脚尖,似乎要跟他说什麽,他便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听。她感觉到他按著自己的手似有放松,於是抬腿,用膝盖重重地撞上了他的胯间,恶狠狠地骂道:“兔崽子,王八蛋,下地狱吧!” 功夫比狼牙大多数特种兵还俊的彭耀怎麽可能放过这样的天赐良机?他纵身上前一只手揽过颜若兰,一只脚狠狠踹向裴纬明的右手腕,虽然穿的是绸缎软鞋,这一下仍然踹裂了裴纬明的骨头。上下双重的剧痛令他的枪再也握不住,脱手飞出,远远地落在高台下面。他的冷汗大颗大颗地砸在地板上,接著就跪下去,丧失了全部的战斗力。彭耀用余光扫到裴纬达正悄无声息地摸过去捡枪,正要下去阻止,感觉身边颜若兰突然将他向裴坤山的方向狠狠一推,然後,他听见枪响。 颜若兰挡在他们之前,子弹射穿了小腹穿入才击中玻璃钢的侧壁,留下一个放射性的孔。她依旧婀娜的腰肢上出现了一个碗口大的洞,大量鲜血和内脏的碎片汹涌而出,可是她没有倒下去,反而向前走了一步,用那只被掀去了两枚指甲的左手和最後的力量狠狠扇了惊呆了的裴纬明一记耳光,冷笑骂道:“王八羔子,你,不得好死!我等你。”然後,她的身子终於倾倒,美丽的眼睛再也不能张开,甚至来不及最後看一眼她爱著的男人或者跟女儿们说一句话,但是她确定,自己没有遗憾,而且,彭耀会为她报仇。 血从颜若兰的尸体里汩汩流出,很快染红整块地毯,顺著刚刚被裴纬明打穿的地板滴滴答答流到下面,落在被倒吊著的裴纬广身上,於是他再次绝望地咳嗽起来,低声下气地求老四裴纬达救他,後者已经拿到了那支手枪,正一步一步地接近高台。 裴纬明勉强直起身子,左手再次将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彭耀,狞笑的脸上满是冷汗,右颊还印著颜若兰留下的血手印,因此格外诡异可怖。他恶狠狠地在颜若兰身上补了两枪,不干不净地骂了好多句“臭娘们儿”之类的难听话,保持著狞笑对彭耀说:“对付你,我怎麽可能只带一把枪?” 本已病入膏肓的裴坤山怎麽受得了这眼睁睁发生的人伦惨剧?他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整个身体开始在扶手椅里面哆嗦,黑紫色的血顺著嘴角往外流。他用最後的力量死死拽住彭耀的手,让他俯下身子,用最大的力气说:“朱雀王室最大的秘密是……”裴纬明不禁向前半步,却只能看见父亲的嘴唇贴在彭耀的耳边轻轻说著什麽,想要开枪阻止却怕错过了机会。又过了一分锺,彭耀缓缓地站起来。他再也不愿意看裴纬明或者所有的帮凶,只是凝视著姥爷那双总闪著睿智之光的灰蓝色眼眸,看它瞬间黯淡下去,就像死去的鱼或者磨损了的玻璃珠子,丑陋粗劣,和战场上那数以万计的尸体再无分别。 姥爷已经离开,再也回不来。 彭耀慢慢抚上裴坤山至死不能瞑目的眼睛,然後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没有预定中那种铺天盖地的悲伤,甚至连对这个血缘上的舅舅的仇恨都极淡薄──他觉得恶心,几欲作呕。眼前这个失去了人类最基本情感只剩贪欲的男人,已经不被他当做活物,而是垃圾、粪便或者类似的脏东西。彭耀灰蓝色的眼眸一闪,然後居然笑出来:“你手里的朱雀王令是假的,你永远得不到传位遗诏,永远不能知道朱雀王室最大的秘密。也许你会怀疑姥爷根本什麽也没有告诉我,只是用这种方式让你不敢动我,可是你永远也证实不了这样的怀疑,因此你成不了朱雀王,却永远不敢杀我。否则,第四军就会碾碎这座城堡,然後把你扔进湖里。那里听说住著大群的吃人鱼,你也许知道。当然,也有可能,我那些非常温柔的部下们不会一下子杀死你,而会当著你的面一天一天割碎你的身体,去喂那些相对可爱的小鱼,从而让你能够亲眼见证自己的死亡。” 裴纬明挂在颈间的朱雀王令微微颤动,昭示了他内心的波动,他的手依旧很稳,枪口指向彭耀的心脏。 砰! 一声枪响,彭耀闻见硝烟的气息,却不感觉疼痛,脚下的高台微微颤动,裴纬广的惨叫声响彻整个三角形办公室。那个男人像杀猪般歇斯底里:“纬达,饶了我!纬明……救救我……杀了这个婊子养的……杀了他们……我们是亲兄弟!纬明……纬达……你不可以杀你哥哥……” 裴纬达那张美貌绝伦的脸上溅满哥哥的鲜血,神智似乎已经不清楚,只是茫然地开了一枪又一枪,有些胡乱打在裴纬广的身上,有些则击碎了玻璃地板。受惊的鱼群慌忙逃窜,裴纬广的血大量地流进水里,形成了氤氲的雾状淡红印记。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63 裴纬明才不管他的亲兄弟们,枪口愈发逼近彭耀,狠狠地逼问真正的朱雀王令在什麽地方,又要彭耀说出方才听到的秘密。彭耀小心地用语言跟他周旋,却已渐渐被逼到绝处。裴纬达已经射光了所有子弹,裴纬广奄奄一息,弟弟近乎疯狂地用枪托狠狠砸著哥哥,诉说著这麽多年的信任後被背叛的痛苦:“你竟然杀了我妈妈和三哥!他们甚至从未威胁过你的地位!”母亲明媚的笑容和亲哥哥温暖的手指总是出现在梦里,裴纬达惊觉,三十年了,这一点从未改变,他刻意遗忘了许多事,只记得那意外发生以後突然对自己变好的大哥,却不记得嫡亲的三哥原本更疼爱自己;只记得母亲待人待己过於严苛,却不记得她的体贴她的母爱她煲的好汤。他是被大哥利用了、洗脑了!他真是这世间最漂亮的蠢货! 裴纬明已经逼著彭耀试遍了桌上所有按钮,终於打开了房间的门,有十一名荷枪实弹戴头盔的侍卫跑了进来,迅速占领了房间的每个角落。裴纬明觉得放心,挥手叫人上来绑起彭耀:“顺便把我大哥和四弟送回他们自己的房间,父王驾崩,他们都过於悲痛,以至於要疯掉了。” 两名侍卫快步向高台上跑,裴纬明像猫戏弄老鼠那样看著彭耀,舔了舔脸颊上血:“我也是非常非常温柔的人,我不会杀死你,可是你一定会愿意合作,否则,你会後悔生出来。”彭耀仰天大笑:“做梦!屁!就凭你?你去问问,死在老子手里的人有多少,去问问为了今天我吃过多少苦!你永远不会得到你想要的!” 那两个侍卫飞快地用软性钢索反拷住了彭耀的手腕,压著他走到裴纬明的身边。裴纬明终於可以让骨折的右手休息一下,其中一个侍卫拿出随身医疗箱里的应急绷带,却在裴纬明伸过手来的一瞬间,反手一拧,将他按在大办公桌上,接著无比利落地卸掉了裴纬明的两只手臂,像捆猪那样利落地将这家夥绑了个结结实实,还一记手刀切在颈侧,令裴纬明没来得及呼喊就昏了过去。这横生奇变让彭耀愣了一下,随即狠狠呸了一声:“凌寒你速度给我解开,疼著呢!”那个侍卫潇洒地摘掉头盔,露出凌寒那张本来就清秀面容,然後优雅地向彭耀施了个宫廷礼:“殿下,下面那两个,怎麽办?” 彭耀揉著自己的手腕,刚要说话,只听下面水波之声大盛,低头一看,地板下面那通透的湖水忽然变得十分浑浊,黑压压的大群的鱼翻滚著涌向地板破裂的地方。每条鱼不过筷子长,头却极大,几乎占了整个身体的三分之一,大嘴里面黑压压都是牙齿。它们不要命似的从那个很大的洞往上跳,只为了能咬一口那具正在流血的身体。凌寒和彭耀都没见过这样诡谲的场景,於此同时,房间的玻璃地板开始大规模坍塌,凌寒赶紧叫其余九名z小队的成员上到高台避难。就在这不到一分锺的时间里,已经有数条怪鱼扑向被倒吊著的裴家老大,剃刀般的牙齿咬碎了衣物和钢索,他惨叫著被它们拖进水里。最後两名z小队的成员扛著裴纬达才上了两节楼梯,刚刚踩过的玻璃地板就碎成片状,一条大胆的怪鱼跳起来死死咬住了裴纬达溅了鲜血的脸颊,他痛极惨哼一声,随即便晕了过去。两名队员不敢耽搁,用最快的速度奔上高台。此时裴纬广的惨叫声渐渐停止,又过了几分锺,鱼群终於开始散去,那一块一块啃得干干净净的遗骨随著它们掀起的水波上下搅动,然後随著流水渐渐下沈,终究消失。 彭耀没有想到那个流传在朱雀王城的“吃人鱼”的故事居然是真的,他半跪在高台边缘,终於吐了出来。 被击昏的裴纬明突然狠狠撞向彭耀,凌寒虽然反应极快,抓住了彭耀的左手,却被他们两个带下高台,整个身子都已悬空,只来得及用右手死死抓住护栏。裴纬明冷笑著看向那摇摇欲坠的护栏,在跌进水中之前,阴阴地诅咒:“我在地狱等你,小外甥。” 刚刚准备散去的鱼群再次开始聚集,裴纬明身体落进水中之时,溅起巨大的水花,有两条怪鱼趁势而起,死死咬住了彭耀沾了颜若兰鲜血的脚踝,痛彻骨髓。其他z小队的成员都没有携带救生绳索,且高台上地方狭窄,实在太难同时救上他们两个,因此只能有一名队员平趴下来,死死拽住凌寒的右臂维持这个姿势,一时间情势十分危险。 忽然,自天空中传来巨大的噪声,一架涂有狼牙图案的武装直升机出现上空,机上编号清晰可见,悬停之後,机腹舱门弹开,一个穿迷彩服戴钢盔的人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在了那个弹孔旁边,两下砸碎了玻璃墙体。他站在钢骨架上大喊:“彭耀松手!”那声音再熟悉也没有,彭耀毫不犹豫地松开凌寒,闭上眼睛放心地坠落下去。就是那个人,在他十四岁的那个美极了的春天里说:“你和我一样过分刚强和骄傲,伤人伤己都不自知。”梨花雪白的花瓣在温暖的风中飞扬,阳光那麽灿烂,就像是一条奔腾的河流。 身上绑著救生用弹性钢索的苏朝宇像电影里的人猿泰山那样,飞身而下,稳稳地接住了彭耀,在空中狠狠两脚踹扁了那咬住彭耀脚踝的怪鱼头。与此同时,裴纬明,那个杀死颜若兰、气死亲身父亲、间接参与害死两个弟弟和庶母阴谋的男人,终於在惨叫声中成为了一堆白骨。 苏朝宇看也不看,只用左手抱紧彭耀,右手按了一下背上钢索的弹性开关,钢索迅速收短,将他们二人拉出三角形办公室。如果忽略苏朝宇的头盔撞到钢化玻璃这样的小小的尴尬的话,这次营救堪称完美。 “酷吗?”蓝天白云间,苏朝宇放缓收回软性钢索的速度,推开风镜,笑容可掬地看著彭耀问。彭耀仰头看著那双令他魂牵梦绕多少年的海蓝色眼眸,点点头:“当然要哭,姥爷……”後面的话他已说不出,泪水肆意流淌。在明朗的天空下面,只有他和苏朝宇,在飞机的轰鸣声中没有人能听见他撕心裂肺的痛楚的哭叫,如同稚嫩的幼儿。 苏朝宇知道,这是对於父亲的死、姥爷的死和所有亲人离去时积聚的悲伤,因从未宣泄而愈发浓烈的悲伤。他不解劝,只是默默地关掉弹索开关,双手搂紧彭耀激动的身体,随著风,就这样悬在半空中。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64 在这之後,群龙无首的朱雀王城护卫们放下武器,向兵临城下的第四军缴械投降。知道叶风居然回到队伍里的林砚臣带飞豹师,强压内心的狂喜和讶异,牢牢据守红枫湖机场,而第四军和苏朝宇带来的狼牙则入驻了朱雀王城,一天之内,王城内所有的空地上都搭满了野战帐篷,而每一顶帐篷上面,都挂了一面纯黑色绣洛兰花的丧旗。彭耀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苏朝宇已经走了,吴小京陪著他:“班长、凌队长带人去首都接应指挥官了,他说让我告诉您:‘飞豹和狼牙是走陆路过来的,路过旁边军区的时候,奇袭了赵少将的储备中心,烧杀抢掠完毕,咱们零战损,报告稍後拿过来。’” 彭耀的眼睛还是红的,却为这样的话微微笑了。那一刻在蓝天白云中的拥抱就像一场美好的梦境,苏朝宇从未属於他,可是今生今世,能有那样美好的瞬间和这样的兄弟,他再无遗憾。於是他翻身起来:“有什麽吃的,我饿死了,别的事儿怎样?” 吴小京欢乐地猛摇彭耀床头的铃:“有个超清秀的妹子说,摇这个能送果酱面包来!噢,别的事吗,秦月翔那事儿有结论了,活人现在就在基地呢,另外,据说裴家四少爷疯了,还有,前天晚上您没回来,齐老爷子走了,好像……到现在还没听说回来……”话音未落,彭耀人已经冲出去了,吴小京刚要跟出去,只听床侧的隔板啪地一响,向内翻开,里面露出一个半尺高的半身木偶,双手端著带盖的银盘子。他下意识地接过来,那木偶鞠躬退下,床头隔板再次闭合,墙面平整光滑,就像是从未开过一般。惊叹之余,吴小京打开拱形的银盖子,里面果然是热腾腾的切片面包和手工制的一罐橘子果酱,喷香扑鼻。他干脆拎著去追彭耀,一面走一面又回头多看了两眼那个送夜宵的机关,耸耸肩自言自语:“大半夜的话,这也挺吓人的,我肯定得给那木偶一拳,真悲剧……” 彭耀先去了四舅裴纬达的房间──毕竟姥爷的五个儿子只剩这一个,他不想辜负姥爷最後的嘱托。门口医生侍从侍女们聚了七八个,谁也不敢进去,彭耀隔著窗看了一眼,只见那个最爱漂亮的舅舅半边脸颊血肉模糊,直勾勾地盯著镜子里被毁容的自己看,时哭时笑。彭耀皱著眉问医生:“怎麽不给他包起来,感染了怎麽办?”第四军的军医和朱雀王室的私人医生一致表示包过,而且不止一次,只不过“四爷自己总是给扯下来,然後就要镜子,接著……就该砸了……” 仿佛注解似的,医生的话音未落,里面就传来“!当”、“哗啦”的声音,彭耀懒得再看,揉揉眉心,然後吩咐医生:“给他打镇静,缝针,好好治疗,最好别留伤疤。另外,束缚带什麽的都是摆设吗?捆起来!治好再放开!他最近情绪激动,你们就给打点麻醉,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听到没有?小心别伤到他的脑袋,那是我四舅,就剩这麽一个了!” 医生们诺诺称是,带著护士鱼贯进去治疗,彭耀不耐烦地走开,去找第四军的高级干部问齐音的事。据说彭耀一天一夜毫无消息之後,齐音跟彭焰彭熙谈了一次,後来“仿佛打起来了,又吵得很厉害”,然後齐音中将就带著用手铐拷得死紧的两个人开一辆吉普车走了,再以後,便再也接不通通讯,人也没有回来。 彭耀头都大了。这件事实在太过毛骨悚然,正巧吴小京拿著面包果酱过来给他,他便边吃边想,又问吴小京齐音中将走前说过什麽做过什麽。吴小京挠著头想了超久才回答:“除了拿了一张超详细的地图研究了三小时,抽了一整包烟,什麽也没说过。”真是找都没地方找去!彭耀颓然叹气,只好叫来孟帆支起追踪装备,然後开始一遍一遍拨齐音中将的电话。在响了五十七次以後,齐音中将终於接起电话,声音微弱:“你没事就好,就这样吧。”然後就挂断了。彭耀破罐破摔地又“喂”了几句,才无可奈何地挂机,像小狗那样期待地看著孟帆,後者的表情十分微妙,调出电子地图指给彭耀:“追踪到了,但是好像不大准确。” 齐音的位置,居然在西北部那片大沼泽的……中间?怎麽可能! 彭耀的字典里从来没有“不可能”这样丧气的字眼,他立刻站起来,揪著孟帆拿著电子地图往外冲,吩咐身边的干部们:“要苏朝宇前天用的那种直升机和钢索,五分锺内我要飞。”早就被彭耀调教好的狼牙也没有“不可能”这样丧气的字眼,於是四分五十七秒後,涂有嚣张狼牙涂鸦的武装直升机盘旋而起。 幸亏齐音开的是彭耀开去朱雀王城堡的那种红枫湖机场专用的鲜红色吉普车,在午後的阳光里,在一片深绿色的大沼泽里,老远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彭耀凝视那露出沼泽不足半米的车顶,转头问孟帆:“你说这唱的是哪出?”孟帆诚惶诚恐地表示他对於唱戏一点也不了解,连电影都没怎麽看过,女演员只认识苗真而已。不过吉普车没有沈下去,大概是“恰好卡在某些石头上面了,资料显示这个沼泽并不算深,泥又相对粘稠,不容易渗进汽车内部,而那些机场的车恰巧是质量很好的名牌货”。彭耀对於这种过分的不幽默十分嫌弃,哼了一声,开始穿弹性钢索,又问同样在做速降准备的吴小京:“苏朝宇居然玩那麽好,谁教的?” 吴小京目不斜视地检查自己的装备:“第一次去迪卡斯,回来上飞机的时候钢索出了点问题,弄得指挥官不得不跳下去救人。班长越想越觉得丢人,周末跑去海军陆战队那边练出来的。不过毕业考我第一,这跟武术很像,放心吧您呐。”说著,飞机已经找好了悬停的高度和角度,吴小京眨巴眨巴眼睛第一个下去:“我开路,您断後。” 四条带小钢爪子的弹性钢索抓紧吉普车顶棚的四角之後,飞机在吴小京的指挥下,垂直向上拔了几下,却因为沼泽的泥水过於粘稠,只将车子向上抬了不到半米,就又陷住了。彭耀忍不住跟下来,用手乱抹几下糊满烂泥的车窗,果然看见驾驶座歪著不知生死的齐音,後座上蒙著条超大的毛巾,从车座底下露出的四只脚判断,应该是已经死了的彭焰和彭熙。 吴小京轻松地用倒挂金锺的姿势悬下来,试图观察车里的一切,刚看见前座的齐音就被後下来的彭耀挡住了。後者远没有他那麽适合这个姿势,艰难地转身,用脚蹬著车门扶手站稳,然後伸手要工具。吴小京赶紧递上撬门和砸玻璃的锤子、钳子等物,又拿了条很大的毛巾蒙住驾驶座旁边的车门:“稍微轻一点,防止玻璃碴子伤了老爷子。” 彭耀自然明白。他轻轻敲了几下玻璃的四角,然後小心翼翼地把玻璃整体卸下来递给吴小京,然後半个身子进去,连抱带扯地把齐音往外拉。齐音的嘴唇干裂,意识模糊,已经睁不开眼、说不了话,於是吴小京帮忙抄腿,将齐音中将牢牢绑在两条软性钢索上,示意飞机上的人开始往上拖。彭耀却不急著走,试著探身进去踩油门,却因为身体的柔韧度不够而不能成功,反而蹭了一身泥。吴小京轻拍他的肩膀:“我来吧长官,您护著老爷子上去。” 彭耀凝视这个苏朝宇身边最亲近的小朋友,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过分天真并不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一件齐音拼掉自己的性命同归於尽的谋杀案,他居然还敢参与其中,不怕被灭口吗? 吴小京已经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折腰进去,稳稳踩上油门,听到发动机开始启动,车子缓缓移动才小心翼翼地退出来。彭耀从後面握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问:“下面只有齐音中将一个人,你看见别的什麽了吗?”吴小京愣了一下。说实话,彭耀有意遮挡再加上後座光线晦暗,他还真没看清後面到底放著什麽东西。他皱了皱眉,惋惜地看著那辆正慢慢被沼泽里的烂泥吞没的车说:“该不会是有什麽要紧的情报或者军需吧?” 彭耀笑了,揉揉吴小京的头:“我看见俩大口袋,也许是老爷子买的土产,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免得他让我赔钱!” 吴小京笑起来:“您放心。”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65 轻度缺氧、中度脱水和严重低血糖的齐音中将经过了半天的抢救和恢复才能够重新说话。他和彭耀关在小房间里谈了好几个小时,再出来的时候,彭耀的眼圈又红了,不是因为和齐音说起姥爷的死过於难过,而是因为他父亲的挚友轻声说出的那些残忍的真相。 齐音说,他终究是负了彭燕戎的嘱托,终究没有护住彭家所有的孩子。彭焰和彭熙原来早在第四军拆改之前就见过卓淳多次,彭熙还迷上了那个美豔绝伦的安吉娜,一掷千金欠下了卓家的高利贷,从此再不能脱身。正是他们两个,直接策反了第四军和第十三军的高级技术军官,在之前那场战争中多次泄密,为的就是使江扬陷入苦战,不能脱身分顾首都;也正是他们两个,陷害了整个步兵团被敌军全部歼灭,动摇了前线的军心。给彭耀传递那半块洛兰花玉佩的,就是彭熙,而彭焰则以彭耀的名义,给远在首都郊外修道院的彭耀的母亲,送了一盒边境特产的坚果。彭耀的脸色瞬间惨白,他固然并未在母亲身边长大,但骨血中的相连始终存在。血浓於水,今时今日,姥爷也走了,母亲就是他唯一的至亲。齐音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我已派人查证,前日,嫂子与您送去的三公主一起失踪。” 五雷轰顶,彭耀这样一个人,竟然跌坐在地板上半晌动弹不得。齐音搂住他,那感觉温暖疑似父亲,可是他不是,不会有了,父母姥爷都在这一两年内横死,天地之间,狼崽子只能是一个孤儿。彭耀没有眼泪,终於明白苏朝宇曾经说过的那种孤独──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爱你,亦不可能再有的那种牵绊感,从此以後,你是一个人,再没有归途。 齐音明白他的悲痛,却不能看著他被悲伤打倒,压低声音接著说:“所以这件事我必须要做,我不能让鲜血玷污你的手。你要记住,长官不能为个人的私怨而进行杀戮,为仇恨而进行的斗争仅仅是暴力。你不可以被暴力控制,因为你是掌握暴力本身的人,彭耀,你要做个好长官。”彭耀的泪水盈满眼眶,心中百转千回尽是酸楚,不仅仅是为了母亲、姥爷、喜欢的长辈“颜小姐”同日去世的悲愤,更是为了父亲这位挚友不惜用生命来保全他、塑造他的心意。他不是一个会为了过去哭泣的人,可是真情面前,他永远没法假装看不见。 他郑重地点头,齐音微微一笑:“如果战争结束我仍然没有死,那麽我会退役,请您,忘记与这件事有关的一切,好吗?” 彭耀当然答应,齐音闭上眼睛:“你是个厚道的孩子,跟江扬、苏朝宇他们,是一样的。”彭耀假装生气地走开:“哼,苏朝宇也就算了,谁要跟江扬那个小猫咪比!” 齐音听见他快步走出去,忍不住在被子里微微笑了──跑出去掉眼泪,难道我就不知道了吗?真是别扭又可爱的小孩! 千里之外的纳斯首都,纳斯陆家的现任掌门人陆明贤正在出席一场悼念查克达达山谷死难者的大型集会,纳斯帝国自皇室以下,所有数得著的门阀和有份量的人都在。陆明贤的位置低调而显赫,就在距离皇帝                        本人不过七个座位的条桌一角,可是他的心思,却始终不在眼前这场华丽的做秀上面。 陆明贤的私人通讯终端,就在不久以前,收到了一条来自异国的电子邮件。寄件人知道他的私人号码,甚至清楚家族内部的通信密码,可又不是他的任何一个亲密的族人。他叫技术秘书彻查,结果是:“正常发送方式,附件安全,无任何危险程序。” 陆明贤隐约猜到了这条信息的发件人“苏晨”就是他那在去年布津帝国首都的惨案中与儿子儿媳一起“罹难”的孙子陆晨,陆家在布津帝国的内线亦曾证实,江家收养的男孩是苏朝宇的骨血,相貌绝似陆晨──对於陆家来说,庄奕和苏朝宇的儿子陆晨确实是个非常尴尬的存在,借由那场事故回到亲生父亲的身边,某种程度上比回到陆家更合适,因此陆明贤并未深究。可是现在,那孩子居然发了封信来,他要说什麽呢? 现场忽然响起隆重又哀婉的音乐,陆明贤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点了“打开”,页面一闪,等他再回过头来,邮件里的图片已经完全下载:陆晨,也就是现在的苏晨,坐在草坪上,望著镜头微笑,身边蹲踞著一头威武的军犬。那孩子比走的时候高了些,晒黑了些,并且开始换牙,那双黑亮的跟母亲一样的眼睛,却比走的时候明朗许多。陆明贤不禁想起他那年轻能干的儿子,十分悲伤,却又不能不为陆晨逃过一劫而感到欣喜──纵然没有任何血缘上的牵绊,那个眼睛不会笑的孩子,终究是他看著伴著,一点一点从小婴儿长成如今的少年模样。 在邮件里,苏晨简单地把这一年的生活讲给爷爷听,并且留下了自己的通讯方式:“关於爸爸妈妈的事,我全程目击,如果您仍有疑惑,请在任何方便的时候打给我,这边的通讯绝对安全。” 尽管那场血案过去一年多,陆明贤仍然不能够客观淡定地正视儿子儿媳的死,每次提起,都会控制不住嘴唇颤抖,悲从中来。陆林从小就不是他最器重的儿子,因此十几岁便只身离开权倾天下的家族,到异国他乡创出一番事业;他亦不是父亲最宠爱的儿子,可是却比这个家族里的任何人更懂得珍惜真情。陆林从未将父母看做是被继承的对象,因而从不阿谀从不算计,总是那样温文尔雅地微笑著,尽自己所能,做正确的事,做最好的儿子、最好的兄弟、最好的丈夫和最好的父亲。这样的儿子,在他活著的时候,陆明贤将他所有的好视作空气般理所当然,并且认为这一切都会毫无疑问地持续下去,就算到了自己死的那一天,床边如果还有一个人,那一定就会是这个最孝顺的儿子。可是陆明贤没有想到,陆林年轻的生命竟然在异国他乡戛然而止,连尸体都残破不全。白发人送黑发人,原本就是人间最惨烈的悲剧,何况是这样的横死? 他想著,终於按捺不住,立刻宣称身体不适,离开会场,坐在车里,就拨给苏晨。 纳斯和布津有几小时时差,苏晨刚刚和留在基地的苏暮宇一起遛完明星,正准备吃饭,一见自己的电话响起了,立刻就按照江扬的指示,跑到书房里连通安全线路才接起来。陆明贤相当激动,苏晨不得不花了五分锺安抚爷爷的情绪,才将那一切娓娓道来──经历过一年多的基地生活和数次心理治疗,苏晨已经可以正视他生命中那最悲惨的一页,甚至在事前跟江扬和苏朝宇一起商量了谈话的提纲,并且认认真真地抄在小本子上。此刻,虽然说著说著,他的眼泪仍然止不住,仍然会像任何一个这个年龄的孩子一样,哭倒在陪著他的苏暮宇怀里,可是该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忘记,都清清楚楚地向陆明贤讲了出来。他的爷爷良久沈默不语,後来轻声地安抚了孙儿几句,最後苏晨说:“江爸爸说,他直接跟您通话是不方便的,所以让我转告:‘月宁远和她的指使者一定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而无论是卓淳还是卓缜,都不会是一个好的合作夥伴,他们没有意愿更没有能力保证契约的执行。’爷爷,月宁远她们家真的是变态,千万别跟魔鬼打交道!” 陆明贤再次沈默,又过了五分锺,他才幽幽地说:“小晨,好好照顾自己,有机会回来看你妹妹,你还是个孩子,不用操心大人的事,知道你没事,爷爷很开心,就这样。” 苏晨挂断电话,对於他们叽里咕噜说著的纳斯语基本听不明白的苏暮宇担心地看著他,苏晨仰起脸,脸颊上犹有泪痕。他等著自己平静下来才说:“爷爷从来不会明确地告诉你他到底是怎样决定,你必须自己审时度势,让他满意。爸爸以前总说,那是个‘不干不脆的别扭老头’,经常假装高深莫测。不过我想,爷爷经过一番查证,应该会相信我。” 苏暮宇一只手把这孩子抄起来扛在背上,揉著他的头夸奖:“好儿子,走,今儿我下厨,你点菜!” 苏晨欢乐地跟他咬耳朵:“那麽我要那个,那个和那个。” 苏暮宇狠狠地瞪了苏晨一眼,捏捏那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鼻子,假惺惺地威胁“不好好说话是没前途的”,可惜苏晨一点也不害怕,反倒用跟苏朝宇对打磨练出的技能挣脱苏暮宇的钳制,骑到他脖子上去了,十分趾高气扬地乱揉苏暮宇海蓝色的短毛,弄得苏暮宇呸了一声,仰天长叹:“你可真是苏朝宇的亲儿子!” 苏晨没有回答,可是却笑得连眼睛都眯起来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66 傍晚,布津帝国皇宫御花园里,江瀚韬带著女儿江铭在水榭乘凉,身後二十米左右的范围内,有十名以上穿皇家卫队制服的男人,每个人都荷枪实弹。 江瀚韬一点也不介意这种过分殷勤的“贴身保护”,反倒非常舒服地半躺在长椅里,细细地品桂花和莲心煮的茶。还有半年就满十五岁的女儿江铭斜靠著栏杆,有闲情又有乐趣地吃一个火玛瑙般的大石榴。水里的鱼儿看到人影,就成群地聚集过来,摇头摆尾,大胆些的,还会把嘴露出水面,贪婪地一张一合,等著面包屑。 夕阳西下,水面一片金色的波光,有许多归巢的鸟儿,一圈一圈在天空中盘旋著。江瀚韬跟别人不一样,从来不觉得这样的时刻让人绝望,对那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类不甘心不情愿於是故意粉饰无奈的诗句也没有任何好感。他喜欢黄昏就像喜欢黎明,他喜欢一切正在变动或者寓意著无限可能性的时刻,黑白交错的时光,容不得一番行差踏错,只会让他的斗志愈发强烈。 江铭忽然发出惊喜的叫声,江瀚韬便走到女儿那里,坐在她身边,。她指著天空说:“好漂亮。”那是一只鹰,通体纯白,爪子和喙都乌黑发亮,体型不算大,动作迅捷有力,它在天空盘旋数次,然後猛然扎了下来。江瀚韬就是训鹰打猎的好手,宫廷里每年冬天也都有例行的鹰猎比赛,可是这还是女儿江铭第一次和它们离得这样近。 只见那个完美猎手以敏捷无比又精确异常的动作俯冲,在最好的时机弹出钢勾般的脚爪,锋利无比的尖爪刺入锦鲤的腮,接著鹰腾空而起,那鲜红的鲤鱼犹在拼力甩尾,却早已为时过晚。整个过程不过几十秒,电光火石间,死生立见。 江瀚韬的笑容十分高深莫测,轻抚女儿金色的长发:“如果不是鱼贪婪地浮上水面,那麽鹰根本不会出手捕猎;如果鹰没有选择最好的时机做出致命的攻击,那麽也许它会被粼粼的反光晃得失去目标,甚至会被奋力反抗的鱼拖入水下,猎手反倒会成为猎物的美餐。作鹰还是鱼,不是可以选择的,然而如果想活下去,就要作谨慎而不贪婪的鱼,或者敏捷而不鲁莽的鹰。”这哪里说的是鹰和鱼,分明就是卓家和江家,江铭默然,搂住了爸爸的脖子悄声说:“您很担心,是吗?” 江瀚韬笑著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我很放心。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也许那只鹰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我还认识呢。” 江铭想笑又想问为什麽,可是她却忽然放开了爸爸,目光越过江瀚韬的肩膀看向後面,微微拧起了眉。江瀚韬察觉有异,却并不放在心上,从容淡定地转过身,只见五米之外,站著卓家的大管家卓瞻,他的笑容恭谨却又高高在上:“殿下想邀请您和小姐,共用晚膳。” 苏朝宇正算计著和江扬一起吃晚饭。 大概二十个小时以前,苏朝宇带领包括神枪手肖海在内的一百名精锐,找到了江扬在首都郊外的临时驻地,只不过那个时候连续四十八48小时没睡过的蓝头发师长过於疲倦,而江扬又恰好出去办事,两个人错过了而已。因此直到第二天的傍晚时分,苏朝宇才终於被敲门声惊醒。 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从没有这样,呃……诡异过。他打著赤膊,穿塑料拖鞋,笑眯眯地亮出一把刀,抵住苏朝宇的脖子,刀身细长刀刃雪亮,看起来是杀人越货的好帮手。苏朝宇并不想跟他的合法伴侣演练实战搏击,於是立刻乖乖软软地叫:“长官?”後者不为所动,用色迷迷的眼神上下打量著苏朝宇,啧啧道:“身材真好!” 苏朝宇向来非常喜欢江扬这种突如其来的浪漫角色扮演游戏,他瞄了一眼门外,只有一家几口鸡在阳光下啄虫子,於是立刻装出恐惧柔弱的样子来,江扬那冰凉却能让皮肤烧起来的刀锋挪到哪里,他就配合地脱掉哪里的衣服,转眼就是一丝不挂,十分性感诱人的样子。 江扬用後背把门撞上,却没有像苏朝宇预想的那样扑过来吃“大餐”,反倒唰地从背後变出一个用井水镇得很凉很凉的大西瓜来,特别正经特别无辜地说:“就知道你热,来,吃吧!” 被彻底调戏了的苏朝宇嗷地一声扑过去,磨著牙把江扬乱啃了一遍,让对方跟自己一样具有“坦率的自然美”之後,才恨恨地抓了条裤衩穿上,夺过刀将大西瓜劈成两半,拿个勺子挖著吃,瞪江扬说:“长官,这是前线!您也太不严肃了!” 江扬在苏朝宇嘴角偷得一个甜蜜的富含西瓜清香的吻,然後才将这几日掌握秘密事件,抽丝剥茧,细细说给他海蓝色头发的爱人。 夕阳暖洋洋地照在苏朝宇的头上、身上,他把全部体重都放在江扬怀里,像只跑累了的大猫。江扬环著他,将那些往往只在报纸上出现名字、电视上出现身影的大人物的秘密一一道来,讲他们在卓家策划了几十年的这场战争中扮演的角色;讲这段时间前线战士浴血战斗时那些人在首都所谋划的一切;讲百年战争以来,看似平静的布津政局下一波一波的暗流涌动。有那麽一瞬间,江扬觉得苏朝宇仿佛是睡著了,可那双海蓝色的眼眸在金色的夕照里闪闪发光。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望著窗外盘旋的飞鸟:“那麽,亲爱的老混蛋,你还在担心什麽,犹豫什麽呢?” 江扬亲吻苏朝宇的蓝头发,苏朝宇侧过头瞧著他,那侧面的线条俊美而又充满了力度感,让人舍不得挪开目光。江扬凝视著他挚爱的蓝色眼眸说:“即使叶风带著秦月翔出现,卓家也能对之前大肆撒谎造假的死亡案完全不在意,他们根本不会顾及民众的安危和想法,已经把自己逼上绝路。我和杨老师直接谈过,彼此都认为,如今最重要的,便是携查克达达大捷与纳斯达成最有利的和平协议,并且,避免内战。” 苏朝宇微笑:“这未免太贪心了,最好的球队也很难完成包揽年度所有冠军的任务。你让儿子跟陆明贤说的那句关於卓家的话,他们一定能明白。如今我们和卓家的战争一触即发,我们会赢,但是鹬蚌相争的时候,作渔翁的人总会扶植弱的,削弱强的。” 江扬默默点头,事到如今,苏朝宇就是真理的代言人。他叫苏晨转达的那句话,是警告更是威胁,而陆家是否愿意说服纳斯政府不趁布津帝国内乱的时候再次集结入侵,压力来源无非就是查克达达山谷压倒性的大捷,以及江家自四十年前雪伦山一役之後累加至今的威名。至於陆家与卓家的杀子之仇、纳斯帝国内部因查克达达山谷的巨大战损而产生的反战情绪,只不过是附加筹码而已。 “我们所能做的,便是速战速决。”江扬站起来,走到窗边,。天色已沈,这家温泉旅社的店主正从外面走进院子,一只鹰忽地从天而降,落在那个高挑的男人的肩膀上,沈沈暮色之中,白色的鹰羽格外显眼。 苏朝宇也翻身起来,从後面抱著江扬,和他一起看窗外,江扬压低声音:“店主的祖父和我父亲有半师之谊,只有他们家族的人,才能够在夏天放鹰捕猎。” 苏朝宇像所有的纯爷们一样热衷於名车、好枪、快马、猎鹰、獒狗,他眼巴巴地看著店主转了一圈便带著鹰消失在院门後面,像小狗那样可怜兮兮地瞧著江扬要求:“今年年假,咱就来这儿,行麽?” 江扬已经非常习惯苏朝宇这种天生的乐观主义,就算决战在即,蓝头发的年轻人也不会放在心上,永远这样热烈地活著,简直就像是在发光。江扬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环住苏朝宇的腰,温柔地吻住他的唇,喉咙里说:“好,都听你的,我最亲爱的小混蛋。”可是苏朝宇却突然推开他,退出去好几步,立正,认真地敬礼:“鉴於年假规定家属消费不能报销,下官请求长官兼家属多给几个特勤任务,攒足钱才好带老婆出去玩。” 这就是对於大西瓜劫持事件的报复!江扬简直要笑起来,可是神一样的指挥官不是那个欲求不满的小混蛋,虽然已经动情,表面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反倒立刻就换上长官款,镇静命令:“彭耀继任朱雀王位的正式报文今天应该到达中央政府,我相信不会获批。但是你知道,包含四大法王在内的大贵族们的家务事,中央政府向来不会不批准,为了防止其他人兔死狐悲、疑神疑鬼,卓淳敢驳回报文,一定会有非常合理的借口,甚至栽赃。所以我要你立刻派人潜入市内,保护李青川徐雅慧全家,必要的时候立刻实施营救,同时通知彭耀择时接应。” 第n次试图调戏江扬未果的苏朝宇早没有“挫败感”这种浪费精力的情绪了,他唰地敬了个礼,回答:“是,长官,下官这就去办。”然後转身就走,临出门才微微一笑,祭出杀手!:“我走了,江扬。” 这是江扬无论如何不会放任不理的告别,尤其是有了“迪卡斯国旗惊魂”那样不寻常的经历之後,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立刻扔下他的办公终端,两步追到门口,张开手臂狠狠拥抱苏朝宇,说的却是那句万年不变却深情款款的“恭祝凯旋”。 第4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1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41节 苏朝宇爱死了这怀抱这声音,紧紧搂著他的爱人,声音里甚至微带鼻音:“我很快就回来,你也要一切小心。” 江扬用力点头,苏朝宇才又退了一步,飞吻离开。 琥珀色头发的年轻指挥官目送他挚爱的背影消失在院子外面,才快步踱回房间,从床头密码箱内拿出父亲给他的那个羊皮袋子,拆开,快速找到所需的部分,然後毫不犹豫地拨出了电话。 是夜,实施宵禁的首都雁京,昔日最繁华的街区造型优美的街灯下面空无一人,宽阔的道路上只有军车来来去去,呼啸著不祥的声音。居民区、商业区一律拉闸限电,整个城市就像睡著了、死去了,万籁俱寂。 唯一例外的是新城区的白虎王宅邸,灯火通明,有许多人影来来去去,彻夜不眠。 彭耀最喜欢的第一副官徐雅慧少校目前在首都老城区北郊的裴家别墅中休假,她的丈夫、职业调查办公室的负责人李青川两周前受了重伤,虽不至於危及生命或者留下终身的残疾,但是至今仍然需要卧床静养,。此刻他正坐在床边的轮椅上,给围在身边的孩子们讲睡前故事。;套房的外间,徐雅慧和亲姐姐徐雅娴正在玩苏朝宇和苏暮宇常常玩的那种卡牌游戏,;徐雅娴的丈夫章沈笑眯眯地坐在旁边,一面观战一面给姐妹俩端茶递水,十分殷勤。 窗边,站著凌寒派来保护徐雅慧全家的z小队分队长刘哲上尉,他的身材样貌与凌寒有三五分接近,人还非常年轻,穿著一件休闲的纯色衬衫和牛仔裤,看上去就像是还在读书的大学生。副队长张岚蓝中尉是个漂亮姑娘,却和其他两名非轮值的z小队队员一样,全副武装和衣睡在靠门的睡袋里。门外和花园还各有一名执勤的队员埋伏,时刻警戒。 徐雅慧和徐雅娴夫妇轻声聊著现在的局势,最令他们担心的莫过於自三天前开始便再也联络不到住在郊外修道院里的彭耀的母亲,连一起被拘禁的赵佩妮、也就是裴家老四同母的姐姐裴珊妮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件事怎麽看都透著诡异,徐雅娴甚至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果跟皇後陛下一样,是被扣起来作人质的,我看反倒是最好的结局。” 徐雅慧恶狠狠地丢出多张手牌,杀向姐姐,仿佛这样才能派遣心中的憋闷:“首都一团乱,我真想飞回去帮那小子。” 徐雅娴的丈夫章沈还不到四十岁,原本是裴坤山的高级理财顾问,戴金丝框的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褐色的眼睛非常温柔,但实质上,他是一名业余空手道高手,枪法也好,最难得的就是他远比同样擅长搏击和打枪的徐雅娴徐雅慧姐妹俩冷静理智。他把刚刚削好的苹果递给妻子,然後说:“如果彭耀有任何麻烦的话,对方不会需要更多人质,我想你们可以放心。” 卧室里的李青川刚刚哄著孩子们入睡了,也摇著轮椅出来加入谈话:“反倒是首都,酝酿著一场大乱,山雨欲来。”仿佛注解似的,遥远的夜空中传来沈闷的雷声,铅紫色的云层遮住了月亮,风玩命摇著满园碧树,夏末第一场秋雨,眼看就要来临。 忽然,花园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吠声,似乎家养的狼犬躁动得不能自已,张岚蓝第一个跳起来,拔枪闪进卧室护在徐雅慧姐妹俩的五个孩子床边,刘哲拔出枪对另外两个队员做了个手势,他们立刻散开,扼守在窗边门畔。 有车,呼啸而来。 这段时间,他们和首都所有的普通百姓一样,习惯了军车昼夜无休的巡视,习惯了军警荷枪实弹地站在车顶上警惕地观察他们的花园,习惯了半夜里被突然掠过屋顶的武装直升机惊醒,但是这一次,情势不同。 徐雅慧姐妹和她们的丈夫第一时间熄灭了所有光源,并且很快把自己武装起来,去卧室协助张岚蓝保护孩子们。分队长刘哲小心翼翼地分开钢制的百叶窗片,向外望去。冷冷的秋雨啪嗒啪嗒地打在玻璃上,视线因此相当受限,却仍然能够看见至少有四辆军车正从不同的方向逼近这栋别墅,枪械的反光隐约透著不祥。刘哲手指勾著枪,像电影里的那些侠客一样,灵巧一转,重心微降,整个人就像一张拉紧的弓。 卧室里的徐雅慧安抚地揉了揉大女儿的头,那个不到七岁的小姑娘也握著一把母亲为她特制的银色手枪,徐雅娴的大儿子像个真正的小夥子那样,牵著妹妹的手,护著其他两个更小的孩子。徐雅慧望著窗外轻轻呸了一声:“最讨厌枪战片了!” 她的丈夫李青川正借著窗外的微光,用左手飞快地在右手的石膏上写著什麽,闻言抬头瞧著妻子,眼角眉梢都是爱意:“你所喜欢的,除了一男一女从头到尾谈恋爱,分开了和好了劈腿了圆满结局了的那些之外,还有别的吗?” 徐雅慧瞪了丈夫一眼,扬起下巴娇嗔:“怎麽著,看的就是那狗血劲儿!你有意见?哼!” 徐雅慧的姐姐和姐夫都忍不住笑起来。他们就是这麽一群有狼性有血性有爱的人,所以哪怕是这样的时刻,也不会失去笑的勇气。 四辆军车很快就对别墅形成了合围之势,车子还未停稳,便有一队队荷枪实弹的特警跳下来,几分锺内就包围了整个别墅,有一名穿西装的官员从防弹指挥车的天窗里露出半个身子,开始念一份长长的公文。 徐雅慧和徐雅娴姐妹俩对於冗长的官样文章向来没有任何兴趣,那些语焉不详又相当隐晦的句子对於她们来说太过无聊乏味,尤其是老公在场的时候,就连徐雅慧这种当了多年副官的人都望向老公求解释,李青川便低声告诉她们:“二公主三天前去世了,死因是氰化物中毒。他们认为疑凶是彭耀,我们是帮凶,所以要我们去协助调查……” 徐雅慧是多麽想骂人啊,如果是在狼牙,她绝对会用一个以“屁”字开头的句子来打断老公淡定的陈述,然後问候从凶手到调查员所有人的祖宗八代,可是现在身边不仅仅有温文尔雅的老公和姐夫,还有五个未成年的孩子。她怎麽忍得下这口气,只能咬著嘴唇恨恨骂道:“简直就是某种宠物排泄的废气!脑子里装的都是排泄物吗?谁会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下手?” 李青川用能动的左手轻抚妻子的後背作为安抚,负责保护他们的张岚蓝则一直扶著自己的耳机专心听外面的动静,此时忽然回身说:“老大说对方很快就会开始强攻,我们先撤,他们断後。”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67 徐雅慧忍无可忍终於开骂:“屁!断後就是送死,对方至少有一百人,他以为是打游戏可以开外挂金手指吗?我出去跟他们走,不就是调查吗?首相都调查了都关起来都没事,我怕什麽!” 张岚蓝皱紧眉。她知道徐雅慧说的话虽然听起来相当冲动,却非常符合现在的状况,对方确实只要徐雅慧一个人,至少他们是这麽说的;而对方的人数和装备确实远在己方之上,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贸然抵抗也许就是全军覆没。 李青川一只手解开吊在脖子上的右手绷带,用左手托著右手的石膏给他们看他刚刚一直忙著的成果。他没有写一个字,而是凭借惊人的记忆力画出了整个裴家别墅的平面图,当然,包括仅有的两条地下暗道:一条可以通向城市的雨水排放管道,终点是北郊夏宫旁边的镜庭海,而另一条则通向新城区的地铁网络,终点在新老城区交界处的方城道车站。“你们带孩子们走,我和雅慧出去跟他们周旋。”他用一个手势坚决地制止了妻子的反对意见,却又温柔地给她解释:“二公主和三公主本都在城郊的修道院中,而我正是直接取代了三公主地位的那个人,她既然脱不了关系,我总该面对。何况……”李青川温柔地看著妻子,勾起嘴角:“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冒险。” 张岚蓝用无线密码通讯器和外面的刘哲飞快地说明了密道的情况,又转述了李青川徐雅慧夫妻的意愿和决定。刘哲当然知道,在百名以上特警的围攻下,他们六个人支持不了太久,何况还有五个孩子和一个只能坐轮椅的病人,他同意了:“岚蓝,你带zn3和zn4保护孩子们下去,两条密道随便选,走两到三公里之後,停下来等我们的消息,即时起,半小时内没有收到我的下一条命令,就立刻转移,想办法离开首都,回边境去。”张岚蓝和刘哲半年来一直在同组训练,彼此已有默契甚至爱意,此刻她绝不会婆婆妈妈地说言情电视剧里的台词,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隐隐有晶莹的光,可是声音却那麽稳定自然:“是,长官,请您放心。” 她带著两名手下先走出来,接著是五个孩子,徐雅娴和丈夫章沈断後,一行人穿过起居室走向餐厅。刘哲放任自己走神五秒锺,去凝视张岚蓝的背影:他还没直白地说过爱她,她也还没来得及和他道别。 徐雅慧将一切看在眼里,等张岚蓝消失在厨房的密道口下面,才轻拍刘哲的肩膀,笑眯眯地说:“追女孩子,这麽害羞可不行!” 刘哲的脸腾就红了,强行拆下石膏绷带给张岚蓝拿走的李青川脸色不算好,却也笑眯眯地附议老婆的观点:“要大把的玫瑰花,大盒的巧克力,大颗的钻石,和最重要的,大而坚强、充满爱意的心脏。”他一只手摇著轮椅追上老婆,悄悄告诉刘哲:“她们喜欢男孩为她们哭为她们笑,你也会为此……觉得这一生的哭和笑,都说不出的精彩起来。” 这个时候,窗外忽然传来枪声,声音大得连已经下到密道里并走出几十米的孩子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徐雅慧年纪最小的女儿忽然放开小哥哥的手往回跑,幸好被走在最後徐雅娴一把抱住。小女孩的泪水像断了线的水晶珠子,一颗一颗地滚下脸颊,她的姨妈一再保证爸爸妈妈不会有事,可是她却依然使劲挣扎著,哽咽著说:“不,是迈克和林肯,它们本来一直在叫,可是……枪声响过以後……”迈克和林肯是裴家别墅的护卫犬,都经过严格的训练,不仅仅能够看家护院,还可以嗅得出危险的爆炸物和一些种类的毒药,极其聪明又通人性,跟孩子们都是好朋友。其他几个孩子闻言也都吵著要回去,围在一起,再也不肯往前走了。 张岚蓝只能轻声地安慰他们,撒谎说对方肯定是打了麻醉枪,就像现在,他们一路撤退,为了安全,只能让徐雅娴不足三岁的小女儿吃微量的安眠药那样。孩子们似懂非懂,看著鼻子尖睡得热热的小妹妹,也只能暂时相信这种说法,勉强走下去。 别墅内部,徐雅慧刚推著李青川下到一楼的客厅,刘哲召回了在外面暗中守卫的zn1和zn2两名队员,三人呈扇形护卫在徐雅慧夫妻的前面。雨暂时停了,浓重的血腥味顺著门缝和窗缝隐约钻进房间。通过门口的防盗镜头,每个人都能看见那两条军犬倒在院子里,林肯的後腿还在微微抽动,迈克也已经站不起来,却还在绝望地舔著林肯腹部的伤口。 刘哲捏紧了枪,徐雅慧低声骂道:“禽兽不如!” 击毙了门口的两条大狗之後,特警部队开始逐步向内推进。因为首都实行的夜间限电令,裴家别墅四周的防盗电网早已形同虚设──他们自己的柴油发电机只能维持基本的生活用电和防盗摄像头之类的小型用电器,对电网这类高能耗的设施无能为力。 徐雅慧的丈夫李青川通过对讲设备跟那为首的官员谈判,为的是帮孩子们争取逃离的时间。太多次上过战场的徐雅慧敏锐地嗅到了杀戮的气息,心跳越来越快,她不禁俯下身子,从後面紧紧抱住了她的丈夫,让这个男人沈稳有力的心跳紧紧贴著自己的,才能够呼吸。刘哲亦察觉事情或许并不像对方说的那样,仅仅是一次抓捕,他望著安保屏幕里那些拎黑箱子的人,忍不住脱口而出:“他们在装爆破设备。” 这就是杀人灭口。 徐雅慧说:“真想跟他们拼了,也好过窝窝囊囊地被炸死砸死!” 刘哲的两个队员虽然年轻,却都经验丰富,zn2忽然报告:“对方开始喷涂的疑似玻璃溶解剂,标号不明,效果未知。” 欺人太甚!徐雅慧猛地放开丈夫,就要冲过去拼命,可是却被李青川用完好的左手紧紧抓著手腕,他摇了摇头:“不,他们在等我们开枪。然後,才能名正言顺地击杀。” 徐雅慧愣了一下。她固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摆脱丈夫伤後无力的钳制,却没办法拒绝那样温柔而绝望的眼神,她回到他身边,默默接受了那个只有一只左手的拥抱。 枪声终於响起,开枪的是刘哲,他用一记精准的点射杀死了第一个从被溶解的防弹玻璃窗後面露头的男人,当时对方正试图往房间里扔一个正在冒烟的毒气弹。李青川用绷带系住妻子的口鼻,轻声安抚著她:“我在这里,雅慧。” 密集的枪声只响了不到十秒,甚至连他们放下来的防弹百叶窗还没有被完全打破就停止了,。就在屋子里的人觉得奇怪的瞬间,他们听到巨大的爆炸声,窗外一片火光,整栋房子似乎都在震动,徐雅慧紧紧抱著丈夫,刘哲伏低身子,一只手撑著地面,一只手扶住墙体。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68 “不是针对别墅的爆破!”刘哲喊得声嘶力竭,才能让身边的徐雅慧和李青川听见,说完他就踉跄著挪到窗边向外看──果然,刚刚围住别墅的特警正潮水般向後退去,队伍全乱了,无数小金属球被扔到草坪上,劈里啪啦地爆炸著,喷射出大量烟雾。没有配备防毒面具的大多数特警都不得不用袖子护住口鼻,却还是被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那个站在指挥车上的官员第一时间抢到了应急的防毒面具,用喇叭大声地警告著房间里的人,又命令自己人保持队形,不得後撤。可是这种味道辛辣的烟雾对於呼吸道的刺激实在相当强烈,而且使人视线严重受阻,因此这条命令显得过於不近人情。那官员一时恼了,拔枪对准正在後撤的一名队员,手指扣动扳机的瞬间,却忽然觉得脖子侧面有温热的液体汩汩流出,不等他反应过来,,整个身子就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失了方向的子弹射入雨後松软的草地,发出“噗”的一声。 死里逃生的队员回头望去,只见一架首都军区安保部队的直升机正在头顶盘旋,隐约能看到有一名全副武装的狙击手,正将新的子弹推入枪匣。在狙击手的身边,站著一个戎装的高个子军官,上校军衔闪闪发光,他客气地跟他们敬礼:“奉军部命令,接管後续任务,这一晚上,兄弟们都辛苦了。” 下面带队的队长被呛得快不能呼吸,哗哗地掉眼泪,因此根本没工夫确认对方到底什麽来路,甚至连对方的样貌都没看清楚就忙不迭地应了,叫底下人收队。队员们自然也巴不得离开这个倒霉的地方,只在十分锺内,四辆军车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由於风向的关系,房间里的众人并没有受到烟雾弹的影响,徐雅慧还走到窗边用小型军用夜视望远镜细细观察了半天,等对方的军车都撤走了,她立刻就要往外冲。李青川知道爱妻脾气来了谁也挡不住,因此根本不试图拉她,可是刘哲却是职责所在,只能硬著头皮挡在门前:“外面敌友莫辩,不安全。” 徐雅慧哼了一声,相当大姐范儿地揽住这孩子的肩膀,一根手指指著外面地上说:“烟雾弹,狼牙产的,爆破装置,我设计的。”又指指那架正在盘旋下降的直升机,接著说:“说话的那个,苏朝宇,狼牙的师长,彭耀的干儿子;打枪的那个,除了特别行动队那个不说话的肖队长,我想不出第二个人。走了,速度!” 房间里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刘哲刚要给张岚蓝发信息,却被李青川拦住,後者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刘哲却明白,既然苏朝宇来了,此刻此地便已由这位狼牙的师长接管,他应该听从命令而不是擅自做主,何况从孩子们离开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一小时,要他们原路返回,并不现实。这个年轻人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帖,红著脸关上了半天都搜索不到张岚蓝即时位置的通讯器。 李青川也不点破,只是微笑著摇著轮椅到妻子身边去,徐雅慧打开门,果然看见那个蓝头发的年轻人站在花园中心,笑容可掬地说:“这花园真是脏乱差,快赶上狼牙的大食堂了。” 徐雅慧看著那一地的弹片和烟雾弹壳,看向无助地躺在泥地里的林肯和迈克,看向那个嚣张跋扈的官员的尸体,忽然觉得浑身无力,简直就要这样倒下去,幸好刘哲推著李青川也走了出来,做丈夫的一把抱住妻子,然後微笑向苏朝宇点头致意:“苏师长。” 苏朝宇一直对把自己从职业调查办公室救出来的李青川心怀感激,却始终没有机会当面致谢,。他客客气气地还礼,然後半侧过身说:“是指挥官猜到这里可能有危险,所以叫我过来接应。前天中午,裴王殿下去了,彭帅继任只在这一两天内。” 无论是徐雅慧还是李青川,对於裴坤山都非常尊敬。尤其是徐雅慧,三四岁的时候就因为亲生父亲过世而随母亲颜若兰一起住到朱雀王城,在她的生命中,裴坤山不仅仅是姨夫或者继父,更像是她的亲爸爸。她那样一个真性情的人,听到噩耗,一下子就哭倒在丈夫怀里。 苏朝宇审时度势,决定暂时不把颜若兰同日罹难的消息说出来,转而问刘哲:“其他人和孩子们呢?”刘哲立刻汇报了密道的安排,并且说:“为了防止我们被俘而泄露孩子们的位置,我吩咐我的队员,不需要告诉我他们选择的路线。” 苏朝宇赞许地点了点头:“很好,都先上飞机,我安排了车,会送你们到朱雀王城,彭帅也会派人接应,一路小心。” 刘哲担心地望著苏朝宇,蓝头发的年轻人扬眉摆手,刘哲便不好坚持,只能与两名队员协助徐雅慧和李青川登上安全梯,就在飞机要起飞前,徐雅慧问苏朝宇:“你有什麽安排?” 蓝头发的狼牙师长笑容灿烂,他收起刚刚发完信息的办公终端,随手抄起园艺铲,望著迈克和林肯还有热气的身体,非常温柔地说:“至少先埋了那两个忠实的兄弟。” 徐雅慧知道他是认真的,却又不能相信这样的时候苏朝宇会做这样不合时宜的事,於是担心地不肯钻进机舱。苏朝宇又笑了,向前一步凑到徐雅慧的耳边,轻声说:“我还有任务,咱的队伍马上到,放心。” 狼牙的第一美女拥抱苏朝宇,。她一点也不担心在密道里的孩子们,因为她知道苏朝宇和江扬会妥善安排,保证所有人的安全。她只是狠狠地吻了一下苏朝宇的额头,然後说:“保重。” 苏朝宇为这家人般的祝福所感动,俯下身子吻徐雅慧的手:“谢谢,请放心。” 飞机腾空而起的时候,徐雅慧始终望著下面的苏朝宇,蓝头发的狼牙师长对他们摆了摆手,然後,真的挽起袖子,走到庭院里最大的橡树下面,开始挖坑。 四小时後,徐雅慧在接应的汽车里看到了孩子们和姐姐姐夫。孩子们一直在哭,zn3折了一只手,zn4的肩膀一直在流血,张岚蓝没有回来,徐雅慧的小女儿哽咽著告诉妈妈:“姐姐说,让我们先走。” 坐在前座的刘哲没有哭,甚至没有动一下。他紧紧握著枪,知道追兵已经越来越近,而接应的部队还有几十公里,他没有时间悲伤,也许也再不能悲伤──心里有一个角落,风吹过的时候会痛,而且,永远无法弥补。 开车的是元帅府的亲卫队长周星少校,他带著从罗灿和袁心诚队伍里精挑细选出的一百名特种兵也於当日清晨赶到了首都,江扬下午出去,便是跟他见面布置任务。他的小队本来埋伏在镜庭海的夏宫旁边,预备今夜与苏朝宇的队伍里应外合,突袭夏宫救出皇室成员、江家父女等被软禁的首都大贵族,没想到会恰巧遇到被追杀的徐雅娴他们,於是在请示了江扬之後,他们放弃了原先的任务,转而保护他们出城。 在车上,徐雅娴告诉妹妹:“那密道并不算太长,走出不到五百米就已经进入了城市雨水管网,地上有积水,孩子们走不快,卓家跟耗子似的,不知道怎麽就跟上了,地下又没办法联络你们,岚蓝不得已让我们走另一条路,她去引开追兵,然後……” 周星其实看到了关於张岚蓝尸体被卓家带走的报告,可是此时此刻,他不忍心说出来,只是专心开车,时不时通过车载的保密通话设备与居中指挥的江扬通报情况。 凌晨三点半,正是人熟睡而警惕性最低的时候,徐雅慧专注地盯著平板电脑上显示的追兵位置。双方几乎无限接近的时候,代表敌军的红色光点忽然慢下来,然後集体後撤。 周星却没有一丝惊诧,因为二十五分锺以前,正是江扬预定动手的时刻。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69 月宁远站起来,使劲抿了一下嘴唇,纤细的眉尖拧了拧,眼睛里似乎有一瞬间水气弥漫,按照媒体的说法,如果她的眼睛原本就“会说话”,那麽现在一定是如泣如诉。她拧开手里的矿泉水喝了一口,然後环视屋里的几个保镖,终於叹了口气:“我留下对付他们,你们走吧。” 高大结实的保镖们如释重负,好几个怕死的几乎是夺门而逃。离白虎王宅邸後院四条街道的一座小别墅里,小宴会厅被改装成了月宁远暂时的会议室,十分锺前,这里云集了一百多位将要在明天的反战游行里做区块领导的负责人,现在,他们却已经跑光了。 不过,等於同撤退的“散会”命令是月宁远亲自下的。几分锺前,她接到了驻扎在白虎王宅邸附近的特工的密报,说江扬已经洞悉她秘密组织反战游行的计划,并且成功地营救了李青川一家人,正要过来包抄她们。鉴於现在布津帝国外敌内患,江扬显然没法用“意图篡权”这样敏感的原因动手,反而是“非法集会”的名义更为正当。 真愚蠢!月宁远在心里把江扬的脸翻来覆去踩出血来,当下决定散会。她精心策划的百万人反战游行不会因为一个已经被标记为恶势力的边境军区领导就泡汤,否则,她是一定会气得撕碎房间里那盆茉莉花的所有叶子的,而那些香香的、白色的花瓣要一片一片撕碎,用指甲刮出黏黏的液体来。她嘱咐所有的到场负责人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开著她发下去的通信器材,然後按照第四套应急计划,把他们成功疏散了出去。参与反战游行策划的人大多数是“愤怒的青年”,其中只有二十几位是卓家的亲信,其他人则是被鼓动游说的。月宁远一如既往地擅长讲演和煽动,把利用游行冲击政府机关的目的完美地掩盖起来。她要求大家高喊“我们不要战争,要和谐有爱的社会”一类的口号,却完全不提自己是如何不和谐地在幕後借刀杀人的。而那些愤怒的年轻人真的不知道他们仅仅是一个工具,他们以为,明天的呐喊可以换来两国停战,甚至,从此之後大家可以和平相处,永远相亲相爱。 江扬却是很明白这件事的。百万人的游行会给雁京城区带来巨大的治安问题,被操纵的又都是这个社会的中坚力量,他们容易冲动容易暴力,基数大却又容易被安抚,是卓家篡权的最好冲锋武器。然而他们是最无辜最容易牺牲的,更不要提这百万人的游行会牵连多少本来完整和美的家庭。尤其是,这场游行只要成功组织起来,无论最後的结果是屠杀式的镇压还是顺水推舟的逼宫,本来已经稳定的贵族内斗、边境争端状况都绝对会急转直下,让江扬和彭耀之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费。因此,江扬早就给他蓝色头发的爱人打了电话,要他将李青川一家护送到朱雀王城之後,迅速前往白虎王宅邸,和下午才从朱雀王城带人赶来、埋伏在附近的吴小京汇合,趁月宁远集会的时候,把她连窝端走。 苏朝宇在电话那头沈默了很久,终於开口:“你确定是我,江扬?” 不是长官,不是老混蛋,不是亲爱的。江扬知道苏朝宇心里在想什麽,於是放低了声音:“如果有机会……可以的,朝宇,可以那样做。如果你觉得合适。” 苏朝宇的心里狠狠一疼。江扬向来讨厌冤冤相报、以暴制暴,但现在他说“可以”,也就意味著无论苏朝宇把月宁远剁了喂狗还是挂在城头,他都默许了,并且会在战後承担所有可能的追究和麻烦。苏朝宇说不清这种感觉。是感激?不,他确定,即使江扬不这样说,他还是可以直接拧断月宁远的脖子。是理解?不,他从不质疑江扬对他宽容到纵容的爱。是心里最後的一丝单纯和不忍吗?不,虽然不想杀人,尤其对方是一个女人,但她是月宁远,她那麽残忍地杀死了庄奕、陆林、陆家的保镖、大狗还有江家亲卫队里的年轻人们,她是卓家沾著污血的刀,苏朝宇想做唯一一件事就是把她烧成灰,深埋到世界的尽头去!他甚至可以说这是“为民除害”,但他不想。当个英雄是很了不起,可他不愿意假装自己没有情感,尽管目睹庄奕的死之後,苏朝宇再也不会惧怕提起“复仇”和“杀戮”这两个可怕的字眼了。 江扬轻轻叫他的名字:“苏朝宇,苏朝宇。” 苏朝宇深深吸了口气:“我懂,江扬,我知道怎麽办。我要一张那别墅的地图,越详尽越好。我们机场见。” 江扬怕他先一步挂断,抢声说:“我爱你,朝宇。” 苏朝宇飞快地说:“不。我要去做的,是一件可怕的事。” “她做的事情,更可怕。” “我不知道,江扬,我不知道了。但我知道你爱我。”苏朝宇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江扬想了一下,在网络里叫醒了正在打盹的梁丽征:“向夫人,我请你帮的忙,忙完了吗?” 梁丽征显然对这个称呼满意极了,决定不再追究之前被苏朝宇叫“弟媳妇”的事情,欢乐地回答:“哎呀呀,我的长官,太不容易了,他们的防火墙系统真的相当棒,要不是你给我的那个密码,还真要费一番功夫呢。不过,作为回报,你得告诉我算出密码的那个人是谁,是谁啊?” 江扬当然不能告诉她,给出他要的密码的人,来自江元帅交给他的那个羊皮袋子里的某个神秘的电话号码,在此之前,江扬甚至对接电话的人一无所知。正如父亲说的,那个羊皮袋子里没有什麽惊天的秘密和家族信息,只是一些他也许会用到的人──然而在那个用一次少一个的短短的名单被划完之前,江扬必须赢得这场战争。 但是现在,他开始没来由地担心苏朝宇。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70 在月宁远的几个保镖要出门之前,面色镇静的她忽然喊道:“小孙!”有一个中等个头的瘦瘦的年轻人站住了:“月小姐请吩咐。”月宁远等其他人都走光,眼圈忽然就红了,嘴唇也在哆嗦:“你……你能留下吗……” 保镖从未见过月宁远如此胆小的样子。由於今天的集会有人摄影,因此她穿了漂亮的白色连衣裙,此时看起来竟像一个下凡以後走丢了的可怜的小女神,年轻的保镖愣了愣:“嗯……是,月小姐。” 月宁远望著只有零星两三个收拾残局的仆人的大厅,忽然一下抽空了所有力气似的软倒下去,保镖下意识地去扶,谁知月宁远一把抱住了他:“谢谢,我……很害怕……” 保镖的身体僵硬了。他并不是没有被同龄的女孩子抱过,但是从未这麽突然。月宁远是个极漂亮的女人,此时此刻,她那被内衣裹得很挺很丰满的胸部紧紧贴著保镖的胸膛,她搂著他,轻轻哆嗦。然而白虎王家里的保镖不是没头脑的,他知道“禁止和月小姐有任何性质的身体接触”是工作里的绝对准则,况且现在大厅里还有几个人在收拾房间,万一被人看见,他丢了饭碗事小,被人打断手脚才要命呢。於是,他立刻放松身体不反抗,高举双手以示清白,任月宁远把他推到了墙角。 月宁远的手伸向他的腰间摸索,保镖赶紧闭上眼睛:“月小姐你……”话说一半,他只觉得剧痛传遍了整个身体,四肢麻木脑袋发懵,就这样,保镖被自己随身携带的电击保卫棒放倒了。月宁远蹲下身子笑著拍拍他的脸:“哎呀,小孙,对不起哟!”随後,她脱下了裙子和高跟鞋,换上保镖的全套衣服──略大而已,相对合身──保镖里只有小孙的身型最瘦小,最合适。 因此,当吴小京带人冲进了跟预期里一样空无一人的宴会厅的时候,只在里间发现了月宁远的裙子和一个只剩裤衩、昏迷不醒的保镖。他火速通知苏朝宇,没想到,早被江扬改掉了在实战中关闭通讯器这个坏毛病的苏朝宇,居然直接掐断了通话。吴小京相当担心相当生气,以至於一个被俘虏的保镖试图反抗的时候,他一巴掌下去,直接把对方砍晕了。 苏朝宇当然是去追月宁远了。他把带月宁远头像的靶盘挂在厨房里之後,仔仔细细读了月宁远的所有资料,听她的访谈和演讲,看她的新闻和纪录片。他冷静地分析她的逻辑思维和习惯性动作,了解她身边的安保情况和出入细节,江扬曾经开玩笑要给他制造机会,“把月宁远掐死在被窝里”,但苏朝宇相当专业地回绝了:“不行,如果我有机会挑方式,我愿意让月宁远在远大於庄奕的恐惧里苟活,让她知道生命被人玩弄的痛恨感。死,对她来说太简单了。” 苏朝宇穿行在离集会的小别墅一街之隔的楼群里。冷风让他惊醒,黑暗让他谨慎,之前,吴小京已经带人关闭了这个高档社区的柴油发电系统,令公共照明系统整体瘫痪,此时,低密度低层高的住宅楼群里,只有苏朝宇一人做先锋,一个小队的精锐特种兵被他甩在身後──毕竟,他要做的是一件十分不好的事。他知道月宁远一定已经不在那间屋子里了,而那栋别墅的热源扫描图则提供了另一个事实:别墅後院看似和临街的小区完全隔绝,但是地面以下一直有两个热源点在移动,苏朝宇看著手里的探测屏幕,静静地在那条街道以下的暗道出口等待著。 按理说,在住宅区挖地下通道是违背雁京城区建筑守则的,尤其是,这里是邻近皇家夏宫的古城区,但是由於通道的入口在另一个小区的健身场所附近,从外表看来,那里有一块沈重的水泥板,但是在内部,只需要一个很小的起重装置就可以顶起它来,更何况,跟著月宁远的一定是一个壮实彪悍的男人。 很快,苏朝宇便拔出了手枪。战乱时分的夜里相当宁静,即使有水泥板和地面的隔音,他仍然听到了通道里的细微声响。果然,半分锺以後,水泥板开始抬升,但是速度相当缓慢,通道里,月宁远低声说:“快点!”然後一个男人低声回答了“是”之後,水泥板上升的速度有所增加,一只强光手电探出来四周巡视了一下,有一个男人缓缓钻了出来。 月宁远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安全的信号,著急地问:“人呢?” 有个声音回答:“一切正常。” 月宁远立刻咬死了嘴唇:不是刚才那个保镖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想往回走,那个声音又说:“别傻了,月姑娘,我知道出口,难道不知道入口吗?” 月宁远沈默了一会儿,忽然发声:“你是苏朝宇,你是来报仇的。” 苏朝宇冷笑:“聪明的月小姐,你懂的,我不会说好听话,比如你乖乖出来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一些,但是我保证,如果你不出来,从入口追上来的是整个班的特种兵,现在在我身後的,是另外一个班。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把你绑在树上,让他们一枪一枪射击你不致命的部位。放心,我会友情提供毛巾和消音器。” 月宁远在入口处静静地听著。苏朝宇的声音来自上方,然而她看不见他。正如刚才的保镖也没有看见他一样,苏朝宇一定是伏在水泥板上方才造成了保镖的视角盲区,同时减缓了水泥板的上升速度,让保镖增加了焦急感,更容易忽视身後的动静。她很清楚她杀掉了苏朝宇的青梅竹马,她也知道,即使庄奕早就嫁人了,即使苏朝宇现在爱著男人,甚至即使庄奕不是苏朝宇曾经的恋人而只是一个一起上学一起玩的好朋友,苏朝宇那样一个男人,这些话是说得出做得出的。所以,毫无征兆地,月宁远把两只手先放在出口,而後整个身子都探了出来,回头莞尔一笑:“拉我一把。” 苏朝宇用枪口顶住她的後心。 “真没风度。”一身保镖制服的月宁远爬了出来,看见了躺倒在那里的被扎了一针强效麻醉剂的保镖。为了防止对方清醒之後反击,苏朝宇精准地洞穿了对方的腿部肌肉,并且把他的武器缴了个干净。 月宁远一步一步後退:“苏朝宇,我要走了,再见。” 苏朝宇点点头:“不用我送你一程吗?” 月宁远保持著均匀的步调向後退,苏朝宇知道她是无处可逃的故作声张,因此丝毫不著急,反铐了保镖的手脚之後,才举枪一步步追过去。 只有月光在身後,苏朝宇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很快就压住了月宁远的。理智和情感都告诉他可以开枪了,一枪心脏,一枪眉心,让月宁远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带著那些残忍的血的痕迹,从苏朝宇的记忆里彻底消失。“你的小奕,庄奕……”月宁远说著移动著,尽管她知道,即使她跑起来,苏朝宇也可以命中她,“她在看著你呢,她会爱一个杀人的你吗?” 苏朝宇听见身後有人喊“班长”。那是吴小京,苏朝宇头也没回,伸手比了一个“别过来”的手势,然後义无反顾地开枪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71 居然打偏了!苏朝宇疯狂地朝月宁远补射,但是无奈吴小京早就扑过来撞倒了他,然後死命把他往灌木从里拖。苏朝宇嘶叫著,吴小京用拳头堵著他的嘴,把他的头死死摁在地下:“别出声!” 为什麽不出声!苏朝宇玩命挣扎,现在他还能追上月宁远,绝对能!杀了她!杀了她!苏朝宇的眼睛都红了,吴小京两拳揍上去,整个人骑在苏朝宇身上,然後忽然俯身,死死钳住了他。 忽然有一阵直升机的声音传来,强光灯立刻打满了整个小区,交叉扫射,苏朝宇能看见其中一个光束往夏宫的方向去了,飞得很慢,光线很稳定,一直向前──那是卓家的武装部队,显然,他们已经辨认出了月宁远,在为她指路。 吴小京放开苏朝宇,灌木和树木的遮掩下,苏朝宇的神情看不清,但他的手一直在抖。吴小京拧开苏朝宇的通讯器,里面出来江扬暴怒的声音:“苏朝宇!为什麽关闭通──”苏朝宇立刻关掉了它,吴小京强行拧开:“──後方有追击,立刻撤退!不要忘记你的任务,徐──”苏朝宇再次关闭通讯器,跪坐在那里,头深深地埋在膝盖之间。 吴小京无奈了,干脆用自己的电话拨到江扬那里,然後把听筒贴在苏朝宇脸上。 苏朝宇,你在听吗? 苏朝宇,我能知道发生了什麽。 苏朝宇,你听我说,这是时候未到。这不是你的软弱或者无能。抬起你的头来,苏朝宇! 苏朝宇悚然睁开眼睛。时隔多年,江扬仍然能遥控他的一举一动,知道他的每一个心情每一种表现。苏朝宇一手揪著头发,一手抢过手机,快要把屏幕塞进耳朵里。 你居然让月宁远逃跑了。你一定在这麽想,苏朝宇,我告诉你,我同意你击毙月宁远的命令已经失效了,如果你始终遵守规定保持通讯器畅通,早在十分锺之前,你就应该接到“必须活捉”的指令,早在三分锺之前,你就应该带著所有的人撤退了!你明白你的错误吗,苏朝宇上校?你身为现场指挥官,严重违背了通讯条例,险些断送整个小分队,罪不可赦!你听到了吗?回答我的问题!苏朝宇上校! “是……”江扬的声音仿佛在天边,苏朝宇下意识地回答,“是,长官。” 现在,我命令你,苏朝宇上校,带著你的小队迅速向首都b23机场集结,行进过程里,你必须以指挥官的身份向所有队员做出检讨!事无巨细,深刻扼要!吴小京将监督整个过程。立刻执行! 苏朝宇下意识地重复:“是,长官。” “执行命令!”江扬的吼声从听筒里传来,苏朝宇忽然清醒过来,攥紧了手里的枪。江扬的声音有种独特的品质,像一杯冰水把他从头到脚都浇透了,那声音,从天边来到近前,苏朝宇一抬头仿佛就看见江扬站在那里,身边是他们初见时那天的阳光,他少年老成,稳重得体,走过来骂人却毫不留情:“军校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苏朝宇踉跄两步爬起来,江扬还在电话里呵斥他:“你还在磨蹭什麽?苏朝宇上校?需要去集训营加强锻炼吗?吴小京!” 隔著电话,吴小京下意识就站直敬礼了:“到!” 江扬吼:“跑步执行任务!必要的时候,击毙苏朝宇!” 什麽?吴小京简直怀疑自己幻听了,这是谋杀亲夫啊……不对……他下意识地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如果不想被这两人谋杀,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带著苏朝宇离开这里。接应的四个队员已经出现了,江扬的口气忽然软下来:“苏朝宇?” 苏朝宇说:“是,长官,下官明白了。”说完,他摁断电话,真的跑步而去,吴小京大步追在後面,把他往隐蔽的地方引──头顶上,卓家的武装直升机还在盘旋呢,苏朝宇就这样直奔他的车,简直太不要命了。 然而更不要命的还在後面,当吴小京向江扬解释了苏朝宇如何挂断电话之後,江扬正要做出下一步指示的时候,吴小京绝望地哀嚎起来:“追!” “追什麽?”江扬拍桌。 吴小京发动了车子:“班长往夏宫方向去了!” 江扬攥紧拳头:那正是卓家羁押王公贵族的要地,周围两条街都布满了白虎王的军队,苏朝宇……是去送死的。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72 在苏朝宇劫持了首都卫戍区的直升机营救李青川一家人的时候,卓家的爪牙已经有所反应。不过,苏朝宇所带领的队伍不仅仅是身经百战,他们所受到的训练和经历过的实战的严苛程度,都几倍於首都卫戍区那些终年饱食而不作为的白虎王警卫部队。因此,在令警卫部队讶异到震惊的反应时间里,苏朝宇已经带领所有人从月宁远集会的别墅逃脱,整个车队不知去向。 江扬的手下则已经完成了绝大部分秘密战斗任务,此时正在首都机场依次飞往红枫湖做最後的转移,这也是彭耀的要求,“苏朝宇帮我那麽多,我有义务为嫂子做点儿贡献”。这种话完全不能引得江扬生气,他也无暇生气,苏朝宇带人追向夏宫方向之後,有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吴小京还能维持“五分锺一报告”的优良传统,但是在不久前的一段通讯末尾,吴小京说:“哟喂!长官,有情况!”然後,通讯竟然就这样断绝了。 梁丽征手忙脚乱地用卫星定位追踪装配了相关设备的苏朝宇的车,最後发现他们停在距离夏宫仅有八百米的某条街道旁,并且一律车头向来时的方向,整齐划一地把路面堵死了。这景象太奇怪,江扬除了等待战报以外,完全不能理解实时状况,不过,他已经向彭耀做了相关要求,大批的部队和炮火都对准了夏宫,如果苏朝宇被捕或者事情闹大,那麽不可避免的战争,必须立刻开始。 “烦死个人了,天天就知道他妈的算计,算计能当饭吃啊?”彭耀在电话里吼道:“一群大傻子,当皇帝能永生啊?能拿月亮当台灯啊?能改八字交好运啊?我看未必!打起来了,皇帝死得最快!” 江扬对这个论点表达了暂时的赞同之後,顿时词穷。他实在不知道怎麽表达自己的情绪,更不知道眼下还能说点儿什麽。彭耀也沈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哦,谢谢你救我小阿姨啊,回头请你喝酒。” 江扬苦笑,彭耀忽然想起什麽:“操,扫兴,你不能喝。” “本来你也应该请苏朝宇喝。”江扬说:“救人的是他。” 彭耀又沈默了。江扬本是擅长打交际圆场的人,但现在,面对这个微妙的、令人恐惧的、预料之中的、却又永远不希望成真的局面,他干脆直言不讳:“如果苏朝宇被捕了……” “操!苏朝宇是你老公,你他妈不会想点儿好的啊!”彭耀明显烦躁起来:“西北边我派人设防了,苏朝宇只要能奔到我们射程里,谁追他我灭谁!” “镇静!”江扬提高声音:“你要控制住!这不是赌气的游戏,打了便打了,你知道皇城内都有谁,你也知道这座古城的价值,你更知道这些年的和平底下,沈淀的都是血。一旦你选择开枪,就要选择一直开枪,然而你他妈愿意打仗吗?”这是江扬长这麽大以来,第一次使用这种脏话必备的句式。他说得又生硬又勉强,一听就知道故意讽刺彭耀的语气,反而把新任朱雀王给真心实意地逗乐了。 江扬也笑了,似乎忘记了刚才“如果苏朝宇被捕”的假设,可是他说:“如果苏朝宇被捕,我一定会倾力救援,那麽,战争必不可少。我有亲信的飞豹师和整个第十三军,甚至,我可以调动整个西北边境基地,杨上将和东北军区、江立在的西南军区也将成为我的助力,那时候,彭耀,你可以选择。” “选择冷眼看著你打吗?”彭耀讥笑:“你到底觉得我是个混蛋对吧?江扬,我操你妈!你也别想骂我,你知道我没妈可操了!” 江扬笑道:“你急到不肯听我说完话。我让你选择的不是参战与否,而是怎麽打。我们都有自己的舍不得,然而战後,这个国家需要一支强有力的队伍保证它不被外敌侵犯,如果我出手了,作为朋友,我恳请你保留实力,尤其是基地暂时不会动的第五军、第八军和第十军。” 是默契,是信任让江扬做出了这个决定。尽管没有人告诉他,彭耀独自回到朱雀王城以前,曾将自己回不来以後的第四军交到苏朝宇也就是江家的手里,他仍然付出了相同的信任。江扬决定,如果江家在这场战争中不能保全,他选择彭耀作为江兆琅元帅创立的西北基地继祖父、父亲和自己之後的第四位主人。 “操,把我感动的!”彭耀在电话那头肯定是砸了什麽东西,江扬不管他,只是耐心等著,最後,彭耀自暴自弃地回答:“别搞那麽悲壮,这还没打仗呢!” 此时的江扬坐在最後一班飞往红枫湖的飞机上,凝望窗外。首都卫戍区已经下了最後通牒,作为“不受欢迎”且有叛军嫌疑的江扬的队伍,若不是应急警卫被卓家控制而卓家余力不足,他们早就会合围机场了。现在,大部分转移已经完成,只剩三个架次的大飞机在跑道等待,江扬乘坐的,则是最小的一架。按理说,他应该第一时间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是…… 不和苏朝宇携手,他怎能离开? 面对光明神的许诺,是一生一世都不松开紧扣著对方的手指,即使病痛哀伤,即使生命将尽。 江扬打开手机,梁丽征发来即时消息:“所有的谣言都已经散布完毕啦,明天,将有一个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巨大的台风登陆雁京哟!大暴雨哟!房子都要吹走哟!” 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不想回复致谢,只是看著远处。机长一直在拖延起飞时间,然而江扬知道,拖得越久越危险,拖得越久……苏朝宇回来的希望越渺茫。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73 然而,就在他万般感慨的时候,一辆熟悉的车飞奔而来,直直刹在舷梯下面。江扬忍不住解开安全带冲了出去,他能感受到苏朝宇的气息,他确定他的小兵一定回来了──然而站在舷梯口,江扬惊呆了。 苏朝宇站在那里集合整队不假,但是另外几个人更多地吸引了他的视线:程亦涵的父亲程非中将带著一个小男孩走在最前面,向他敬礼;吴小京搀著一位身体不大好但气质相当文雅的女士,她裹著一条丝质披肩,江扬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程亦涵去年给妈妈定制的生日礼物,她的身边跟著另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和程夫人并肩走的另一位女性步幅很大,她向跑下舷梯的江扬摇了摇手:“儿子!” 刚好苏朝宇确定他的兵都在,也转过了脸。江扬一时间觉得又辛酸又生气,忙给程中将还礼,然後紧紧拥抱了妈妈,问候了程夫人,接著转向站在夜色里的那个高挑的海蓝色头发的小兵,伸手一指,空中一划。苏朝宇想起当年的藤条来,一昂首一挺胸,竟带著他的队伍直接上飞机去了。 短暂的飞行里,程非中将讲述了苏朝宇如何带人截车的全过程。由於局势太不稳定,上午,程非中将的前任副官莫贝宁的遗孤所在的幼儿园就打来电话,要求家长把孩子都接回家。但当程夫人到达幼儿园的时候,那个班里还有一个平日就一直全托的齐姓孩子的家长通知不到,手机号是空号,入托登记的住宅地址竟然是一家正在拆迁的酒店。幼儿园已经准备彻底关门并将孩子转入红十字会或者孤儿院,情急无奈,程夫人干脆把官宅地址和电话留给了老师,将莫贝宁的儿子和那个小男孩一起带回了家。 然而,回家不久,就出事了。有一队军人,在同夥袭击徐雅慧家的时候,以“保护”的名义敲开了程非的家门,劫持了程家夫妻和两个孩子,然後,他们从看守所里转移了前任首相江夫人,押送他们五人去夏宫。一路上,这些人算尽了所有的事,甚至预料到会有人埋伏在几个关键地点,但意外的,整个押送过程相当平静。江扬让周星带人埋伏的地方正是那几处要害附近,後来因为徐雅娴她们需要救援的缘故,计划临时变动,歪打正著,让卓家的警卫放松了警惕。车里的五个人两位是女性、两个男孩都不过四岁,剩下一位则是以头脑而不是四肢为军部工作的文职军官,因此一行心理状态放松到极限的卓家警卫在临近夏宫的时候,对苏朝宇的突袭几乎毫无准备。而苏朝宇因为放走了月宁远正满腹怨恨,亲自上阵,整个行动快准狠,几乎没出一声就完成了救援。 江扬借口离开,到後舱去看苏朝宇,而那个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正蜷在座位上擦他的枪。 江扬坐下,苏朝宇也不看他:“检讨我做过了。” “我知道,”江扬伸出右手握住苏朝宇的左腕,“我相信你会的,你一直是一个称职的好队长,当然,最开始那段日子除外。” 苏朝宇哼笑:“算了吧,刚才你凶起我来的时候,跟骂孙子似的!” 江扬强迫苏朝宇停止擦枪的动作,他知道,月宁远就是在这只枪口下逃走的:“什麽孙子,分明是儿子。” 苏朝宇放松身体,闭上眼睛:“我甚至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苏晨这件事。我甚至想到,如果今天我杀了月宁远,我要怎麽对他说?用高兴的语调,还是……” 江扬抬起座椅之间的活动扶手,这样,苏朝宇就可以躺在他的腿上,休息,放松。“不,什麽都不说,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懂得你会做的事,也懂得什麽叫善恶有报。苏朝宇你听著,杀月宁远不能成为你的枷锁,你比我更清楚,千刀万剐对於你我来说,更多的是口头上的宣泄,你若不想把这种难过的纠结的情绪强加给苏晨,就最好在见到他之前,先安慰好你自己!”话到这里,又是一副长官架势了,声色俱厉,苏朝宇心里明白一切的道理,不用江扬多说,但他偏偏想听他说,听他的声音,长官一样的声音,熟悉的声音。江扬的声音特质不是音色也不是声调高低,甚至,苏朝宇知道他想听到他的声音,很大程度上不是需要心理干预──因为他们相爱,因为他要听到所爱的人的声音,这样,他可以确定他活著的意义和方向。 但是……江扬的怀里那麽温暖,琥珀色的眼睛那麽温柔,他的手环著他,他看著他,躺著的苏朝宇忍不住了:“听到这番话的时候,难道我不应该是脸朝下,手背後吗?” 这一句便足够。江扬知道他的小兵会好起来,因此便肆无忌惮地吻了下去:“我允许你记账,苏朝宇。现在是凌晨,落地以後,天亮之前,你会还清所有欠债的,放心吧,我的小兵。”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74 安吉娜一点也不关心外面的雨外面的风外面的枪声和炮声,她被惊醒并且认为这种吵吵闹闹至少还要持续一两个小时,於是起身,赤裸著美丽的身体走到穿衣镜前,决定慢条斯理地进行一次完整的全身肌肤护理──她知道惊人的美貌和诱人的身体是她活下去的全部本钱,而恰巧她一直非常怕死,因为她活了二十几年,还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一天。 她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是什麽,她曾经叫过安娜、苏珊、黛丝、欧阳萍萍、王丽茹或者安吉娜,她比较喜欢管自己叫“十三”,因为这个在某些宗教文化里显得非常不吉利的数字是她生命中唯一真实的东西。她出生於帝国历360年1月3日13点13分──她的亲生母亲或者父亲或者别的什麽人,把这行数字清清楚楚地写在一块精美的绣花布上,然後就用这块布包裹著她,放在了儿童福利院门口。 这是她的第一位“夫人”说的,而她自己则对於福利院完全没有任何记忆。对於她本人而言,唯一真实的就是永远完不成的训练,舞蹈、形体、礼仪、谈吐、化妆,甚至微笑或者呻吟或者不露声色地杀人。她记得那根不会伤到皮肤和骨骼却让人痛到生生昏厥的橡胶教鞭;她记得自己的无助、绝望和仇恨;记得年少的自己努力记住每一个暂时养育她的“夫人”和“老师”,尽管这麽多年後,当年恨得牙痒的那些容颜或者名字她已经一个也想不起来,可是她还是爱那个时光彼方的少女的自己,还有一个,曾经短暂出现在那段日子里的男人──他的容貌只能算是普通端正,她和他正好同乘同一班飞机,她靠窗假寐,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披上空中小姐送来的毛毯。 那年她十六岁,身材还没有长足,却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美得令人屏息。她已经见惯了各种男人的垂涎欲滴,但是他跟他们都不一样,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她猜想这个年龄是她两倍的男人是个君子。下飞机以後,他带她去纳斯最著名的甜品屋喝咖啡,她也平生第一次吃到了蛋糕──所有可能会影响身材的食物都是被禁止的,她从来不知道,世界上会有巧克力蛋糕这样令人满足到像是要飞起来的东西。他笑得眼睛眯起来,淡紫色的领带在阳光里闪闪发光。 半年後,她预定要告别女孩身份的那个奢靡的晚上,他再次出现,用天价买下她整整两周。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带她去海边去山顶,愿意听她内心的男人,有那麽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也可以被爱被珍惜。可是生活不是爱情,她也永远不可能是女主角,安吉娜记得有一天醒来,她已经不在他别墅里那张kgsize的大床里面,她回到雁京人造岛上的小房间,梳妆台上插著一张便签,上面印著今天明天後天的训练和酒会。她知道梦醒了,她永远只是一个昂贵的娼妓、美丽的玩物或者危险的蛇,她为这样的认知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痛哭失声。 这麽多年,她一直完美地扮演著命运赋予她的角色,安分守纪地接客赚钱;必要的时候,按照神秘主人的意愿杀死那些被美色诱惑的客人──那是个精明的小老头,床上的花样很多,她後来知道那居然是四大法王之一的玄武王乔洛麟,包括她在的“人间”,帝国几乎所有的色情业都由他掌控。 她被卖过很多次,从一张床到另一张床,最远甚至到过远东,她的任务是挑拨那里几位酋长的关系,让主人从中牟取最大的利益。她完美地完成任务,却一点也不关心谁胜谁负。在她眼里,所有爬上她的床、在她身上运动的男人都不过是一条又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她能让他们欲仙欲死,也能让他们在极乐的时刻死得莫名其妙。她用眼神就可以让男人兴奋失态,用梳起头发、脱掉外衣之类最简单的动作就可以让他们不顾廉耻地扑上来。这些用第三条腿来思考的家夥,对她而言只是食物链下方的低等生物,她自认为没有跨种族谈恋爱的重口味爱好。 当然,她从来不承认,有那麽一个系淡紫色领带的男人,与众不同。 从远东回来之後,她听说原来的主人乔洛麟已经死了,现在换了新主人,她并不关心,让她作脱衣舞娘或者作别人的替身都好,她总会在规定时间出现在规定的地点,取悦需要取悦的人,是毕玥是羞花是月宁远是安吉娜,她统统无所谓,她不看报纸也不看电视,她只要有镜中的自己和美好的梦境,便已经足够。 直到有一天,她再次看到他。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75 直到有一天,她再次看到他。 不是记忆中温文尔雅的青年,不再系时尚的淡紫色领带,而是穿黑色的三件式西装配内敛的酒红色领带,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和额头的笑纹都深了,那双眼睛也不像过去那样温柔多情。他沈稳练达,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都坚决而充满权威,他是帝国的新首相,卓缜。 安吉娜不确定他是否记得十年前他曾经买过一段最珍贵的回忆送给一个从未有过清纯岁月的女孩子,不确定他是否还认得她或者记得她的名字,她草草点头微笑就和他擦肩而过,然後多少年来第一次,心脏砰砰乱跳──但是,她想这不是爱情,只是她赖以支撑生命的一根稻草。 可是这是救命稻草,没有它,她的生命就会像所有做这一行的男人女人一样,变得平庸、贫瘠,疲倦会从心里蔓延到脸上和全身,让她像一朵开败了的花,迅速憔悴萎靡。她用长指甲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键盘,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他的名字,从图片和文字里读他──他四十二岁,帝国大学金融学博士,妻子三年前死於肺病,大女儿已经结婚,小儿子才刚刚读高中一年级。安吉娜从来没有上过学,对於帝国所有官员等级配置清楚得很,却不知道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博士都是怎麽回事;她可以熟练地说四种外语,能听懂至少七种语言的日常会话,却不能独立完成百以上的四则运算;她饶有兴致地翻看了好久帝大的校园风景,直到被电话铃打断。 那是一条短信,有时间地点和代码,表示对方需要一个会在床上躺平的女人。安吉娜立刻关掉电脑,化妆,选衣服,然後送货上门,她认为自己是个敬业的娼妓──尽管衣服最终都会被脱掉,她每次仍然会精挑细选,让客户惊豔进而激动甚至冲动。 然而这一次愣住的人却是她,那个只是普通高级的饭店房间里,等著她的是两名穿黑衣的男人。他们蒙上她的眼睛带她走,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站著帝国首相本人,卓缜说:“做一件事,然後我们就可以结婚,父亲终於答应了,我的小十三。” 他竟然记得!安吉娜为这一个小小的称呼而差点掉下眼泪,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结婚”。 结婚,对於她来说,是一件非常遥远而且不靠谱的事。她从来没跟任何一个已婚的同性深入接触过,而对付已婚异性的经验虽然丰富,却对她本人没有任何指导意义。她不认为自己会成为一个妻子,如果她穿上婚纱,那麽一定是为了脱下它以满足观众们的需求──他们都喜欢圣洁而淫荡的美丽女人。 卓缜望著她,那神情亦如当年。她从未恨他一去不回──他们本就是买卖关系──反而相当感激他给了她最温暖美好的一段梦境,因此她无法拒绝他的要求,也不会拒绝:他是她现在的主人卓淳的儿子,她只是一个娼妓,一个玩物或者一件相对好用的工具,她清楚自己的地位,於是她低下头,轻声地回答:“是。” 这是一个月以前的事。 那以後,安吉娜就住进了白虎王的一处秘密别墅,每天会有不同的老师来教她,学习皇室的礼仪、诗歌和绘画的常识,教她背长篇的客套话。这对她来说都是轻车熟路小菜一碟,唯一的烦恼是课程太过密集,以至於她常常没法挪出三到四小时进行肌肤和身材的保养,她那缎子一样光滑的肌肤和完美的身材需要时间去打理才能长久地保持在最佳状态。虽然卓缜保证说她再也不需要以色侍人,可是她不相信。除了一行代表她出生时间的数字,她唯一拥有的,就是这个美得令人屏息的身体,在她被派去杀人或者被卖到遥远的异国的时候,身体就是唯一的武器和盾牌,除了美貌,她无法相信任何其他的事物,更何况是她的梦境。她发现她的心惶恐不安,害怕美梦醒来的时候,一生只剩噩梦和永无尽头的黑暗。 至於卓家告诉她的那个故事,什麽流浪於民间的金枝玉叶、什麽被害死的先皇的大皇子的嫡亲孙女、什麽励精图治公主复仇,对於她来说都不过是电视剧般精彩的、别人的传奇,就像扮演毕玥指控杨霆远上将屠杀平民或者扮演月宁远发表保护动物的演出一样。她会是个好演员,保证不会说错话或者做错事,她只要活下去,保持美貌,其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浮云。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76 在江扬和苏朝宇的预料之外,他们降落在红枫湖机场之後,并不能立刻休息。彭耀和追赶苏朝宇的白虎王部队在雁京西北方向短暂交火,虽然从战报看来,大家只是象征性地放了几枪又乱轰了几炮,双方均无人员伤亡,但是交火毕竟是宣告了两方势力的对立。江扬都能想象得出彭耀呲牙立在朱雀王城堡上喷火的场景,因此不得不打电话跟他商议下一步的事项。很快,杨霆远就在东北军区得知了这个消息,却不清楚真实情况,大家一面互相交换情报一面商讨谋划,直到旭日东升。 对於苏朝宇带人从夏宫门口劫走了本来可以作为人质的江夫人和程家夫妇二人这件事,卓家暂时保持沈默,并没有任何动作,但江扬知道,即使不考虑一同被羁押的其他王公大臣和贵胄商人,他也算不上胜利了──江元帅和江铭、皇帝夫妇和孩子们、凌寒的爸爸妈妈还都在夏宫,虽然这已经不是要靠人头挂城墙的方式宣战的冷兵器时代,但是江扬确信,在卓家人,尤其是月宁远的手下,肯定没有任何好事。 各种电话一直打到让人耳朵痛,江扬接起程亦涵的线路的时候,潜意识告诉他这是一个亲近安全的人,是彼此了解又共同生活过的,亦是此时此刻想念著的,他脱口而出:“爸爸?” 程亦涵愣了一下,对方可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居然直接挂断了。 这真是关於指挥官的天大的糗事,程亦涵真想大笑一场,但又觉得十分难过,因为他早就得到了自己父母被安全营救的消息,而江扬的爸爸,以帝国七大元帅之首的身份,正被卓家囚禁在夏宫里当人质。他估计江扬去喝了点儿水找清醒,掐著时间打过去,果然,江扬假装没发生过刚才的事:“亦涵?怎麽了?” “这是一个私人电话,长官,”程亦涵的声音温暖柔软,“半个小时前有一架货机在红枫湖著陆,同时叶风少校已经抵达,这件事您知道。” “我收到报告了,”江扬一夜没睡,眼睛里有红丝,飞快地翻著手里的纸页,“战时补给?这件事应该划归在私人范畴里吗,我的程副总参谋长?” 程亦涵轻快地接上话茬:“不,有人正在楼下等待,为了向您转交一个保温箱,里面有一个饭盒,唔,饭盒里是集合了穆嘉少校和下官智慧的滋补膏块,已经按分量切好包好了。引导大家摆脱战争阴影的指挥官,请每天清晨吃一块。” 江扬一面通知警卫验收放行一面和程亦涵聊了几句。他们没见面的时间并不太久,却似乎年华老去,肩上凭空落下了许多责任和情感。程亦涵早就不是那个穿著运动鞋带著枕头来报道的年轻人了,他能完美地代理基地指挥官的职务,亦能将第十三军打理得井井有条,而江扬则注定要在这场动荡里扮演主角。阳光铺满整个面颊,江扬闭著眼睛站在窗口听程亦涵讲了几件综合情报处的趣事,浑身暖洋洋的,身子就这样放松下去。程亦涵当然知道向来有自虐倾向的指挥官困了,当下打住,江扬挂了电话转身,苏朝宇刚好进门,手里拎著那个从边境飞来的保温盒,精神极了,大概是刚刚睡过。 “滚过来!”江扬佯怒拍桌:“偿还你的欠债,苏朝宇上校!” 苏朝宇紧紧贴著门,手指却轻巧地扣动了暗锁和窗帘开关,霎时间,阳光和人声都被屏蔽在房间外,只剩一丝一丝金线般的光影绣满房间。“你没有权利这样对我,这是违法的。”苏朝宇说。 一如当年。江扬被深深打动,不由地三步两步绕过办公桌,一指沙发:“摆好你的姿势!”苏朝宇把保温盒放在茶几上,军靴一磕,右手提上,标准敬礼:“是,长官!” 江扬看著他。 苏朝宇那能握抢的手从领口开始,按照规定程序整理著装,把一身军服打理得整齐笔挺,接著,他向後转,踢了两个正步,再转回来的时候,脸上带著温柔的笑。他用右手摘军帽,故意挡了海蓝色的眼睛,怕他的爱人看见他的深藏的、激动的自持,军帽盘旋两周落在里间的大床上,苏朝宇保持上身挺直,唰地提起右脚,左手一抽,右手手指插进鞋带空隙,几乎是机械般精准快速地拉开了所有搭扣,沾著泥土的军靴梆梆地砸在门上,又坠落地面。 皮带一定是得罪了苏朝宇,他的手指在银色的搭扣上顺时针画了两个圈,征询地看著江扬。江扬笑得眼睛都弯起来,自自然然地伸出了右手。苏朝宇为难地把手指插进搭扣和布料之间的空隙处,一点点松动,终於弹开了金属固定扣,他轻轻摇晃身体,裤子颇为配合地松动了两下──苏朝宇不著急,反而开始解上衣的扣子,一颗,一颗,又一颗──他似乎是在体会扣子从布料里脱出的感觉,刻意延长了等待的时间,但又绝不是扭捏羞涩。上衣被团成一个篮球,精准粗暴地丢进了办公桌旁的废纸篓,苏朝宇一手扯住背心下端向上翻,一手轻轻拽皮带。 江扬看见苏朝宇年轻的、漂亮的身体。一个野战军官的肌肉,结实却不突兀;一个军人的印迹,伤疤零星分布,勇敢却不鲁莽;一个爱人的皮肤,那麽熟悉,就仿佛是一种特殊的面料,比任何定制的都繁复,比任何昂贵的都珍稀,那是苏朝宇的皮肤,那种触感无法用任何精确的词汇形容。不,他并不是美妙绝伦的,也不是因为他是苏朝宇……是因为他是江扬所爱著的人,所以他独一无二,他只会把他的美留给最爱的人,比如此刻,比如这晨光正如精密设计过的舞台灯光般包裹著苏朝宇的身体,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笑吟吟地拎著皮带,挑逗,邀请,欢愉。 若江扬将他扑向沙发,那就大煞风景了,因为苏朝宇已经摆好了受罚的姿势,靠垫放在肚皮底下,修长的腿分开,一曲一伸保持著平衡。他将那条皮带摆在臀部,然後低下头去,两手背後。 一根手指,从十指相扣的紧密环境里挣脱出来,向著江扬的方向,一勾,再一勾。 哦,既然如此……江扬扯掉领带,松开袖扣。收债的时候,何必客气。 夏末的晨光真热。是沸水煮新茶的热度,滚烫的,令人沈醉,江扬抬头能看见百叶窗里渗进来的晨光从金线变成闪耀的银链,嗅到苏朝宇的身体上有宾馆统一配置的浴液的味道,他吻苏朝宇的後背,苏朝宇因为身体肌肉的收紧而微微昂起头,他匀了口气,扭头一笑:“你渴了多久,说了多少话?”说著便极配合地转了转身体,这次,换他们面对面,苏朝宇轻轻地舔了一下江扬唇上的细细的干皮,然後环住了他的脖子。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肘弯一软,两人胸膛贴胸膛。心跳并非一个频率,江扬快些,苏朝宇慢些,他们一直接吻,一直互相凝视,仿佛这比身体的交汇和占有更能诠释感情。舌尖会讲话,江扬触碰苏朝宇的牙齿,一颗一颗,我爱你,我的小兵。苏朝宇的味蕾一一回应:我的长官,我爱你,江扬,我的老混蛋。 温暖的光线让他们的身体很快就布满了细密的汗,苏朝宇忽然把头撞向江扬,尽管後者反应极快,仍然被碰晕了,等到清醒的时候,苏朝宇已经翻身在上,把他压在地毯上。江扬迅速收腿屈膝,顶住苏朝宇的小腹,苏朝宇顺手抓起皮带把江扬的脚腕捆住,如同打了猎物般拖上床去。 宾馆的床又硬又短,床垫还会吱吱叫,苏朝宇刚把江扬剥光,就已经笑得不能控制:“这要再来一次,岂不是人尽皆知,可我又没有力气把你拖回沙发上。”江扬的眼睛里溢满笑:“山大王要怎麽办呢?”苏朝宇一条腿死死压著江扬的关键部位,一面伸手够到了那个保温盒,一层层打开,里面整齐放著两层滋补的膏块,糯米纸包著,单单右下角缺了一个。“这个东西里面有芝麻和红枣,但难吃得要死,”苏朝宇显然已经偷偷尝过了,此时挑了一个红枣较多的,用舌头从盒里粘起来,直接送到江扬嘴里,“据说对指挥官的身体好,嗯?”说著,他的手伸向不规矩的地方去,还乱捏乱揉。 江扬吃完这一块就已经不想再吃下一次,苏朝宇却恶狠狠地拧开一瓶矿泉水灌了他一口:“呐,你必须天天吃,身体不好,怎麽伺候我?”江扬并不接话,手在苏朝宇身体上游走,触摸每一块肌肉,抚摸,或者揉捏,苏朝宇看著他专注的神情,顿时觉得房间外所有的阴谋黑暗都不算什麽,只要他能爱著江扬,只要他们在一起,哪怕不做爱,不接吻,只是裹在一床被子里,他们身体相碰,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说那些傻话,叫对方的名字,这就够了。 苏朝宇看著江扬,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动作渐缓,终於,他停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好困。”说完就真的睡著了。苏朝宇知道他昨天有多累,也懂他的艰难辛苦,此时能做的只是拉起被子,静静躺在另一边,观察江扬的睡颜。 有此片刻,谁还愿意苛求名利富贵?困了就能安心地睡,身边有一生挚爱,那便是天下最大的幸福了。苏朝宇吻江扬的额头,睡梦间,江扬环住苏朝宇的腰。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77 距离红枫湖不到三百公里的布津帝国首都雁京阴云密布,气象台如临大敌,据说前日午夜形成的热带气旋已经加强为超强台风,预计於当日中午在雁京东南海滨登陆。雁京境内各大中小学停课,市民最好呆在家中。 尽管天气不好,布津帝国军队的一号人物江瀚韬元帅看起来仍然非常有兴致。他几乎是在享受被软禁的生活,几日前被从皇宫押解到夏宫之後,他甚至还通过卓家的大管家卓瞻从库房里调出了一副钓具,每天晨练之後,就在镜庭海畔垂钓。 皇帝陛下有时候也会一起,每当这个时候,卓瞻就会派至少五名心腹的侍女端茶送水,用以杜绝他们之间所有私下交流的可能。江瀚韬似乎也并没有跟皇帝陛下说机密的意愿。多数时候,他们只是沈默地各自钓鱼,在拉竿或者上鱼的时候会品评两句,极少的时候,会提到一点点过去的事,而且其中的大多数相当没有营养:比如,江瀚韬四岁的时候曾经打歪过皇帝陛下的鼻子又或者十一岁的皇帝陛下差点和江瀚韬一起淹死在镜庭海里面。卓瞻认真地记录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可是却始终无法破译这两个一起长大、比谁都默契的兄弟之间的密码,甚至连这些没营养的谈话後面到底是否真隐藏著深一层的含义都不能确定。 皇帝陛下的眼睛永远那麽高深莫测,江瀚韬在他身边的时候,总是微微笑著,似乎什麽都不会担心。可是他已经有了完整的计划,甚至已经用只有他们两个能明白的方式跟皇帝陛下简单谈过,後者相当反对,意味深长地把鱼箱中的小鱼苗捞出来扔回湖水里面,说:“你已不是小孩子了,瀚韬。” 习惯了“弟弟”这个角色的江瀚韬并不反驳,凝视著阴霾云层下!翔的白鹰,微笑回答:“是,我儿子都当爹了呢。” 皇帝陛下从这个句子中读出江瀚韬玉石俱焚的决心和对於儿子的绝对信任。半明半晦的暮夏的上午,他们坐在少年时垂钓的水榭之中,最熟悉的位置上,江瀚韬抛线拉竿的动作,侧头凝神看那浮标的神情,甚至都和十几岁的时候没有任何差别,仿佛他们都一动未动,几十年光阴便像脚下的湖水,汩汩流去。皇帝陛下平生第一次让江瀚韬听见他的叹息,淡淡的就像是天边那一缕看不见的光,後者没有回头,依旧专注盯著他的浮标──不需要语言,这行动本身就已经宣告了他的决心。 这位帝国军界的元帅、皇宫里最受欢迎的贵公子、雁京城内最懂琴棋书画吃喝玩乐的纨!子弟,其实有一颗最狠最决绝的心,无论是对自己或者对敌人,甚至对於最爱的人,他永远都能保持清醒和理智,做最正确的决定,所以他是不同於他的父亲、国家英雄江兆琅元帅的另一个传奇。这一点,皇帝陛下早在四十余年以前,就已经非常清楚。他因此不会说出阻止的言语,江瀚韬正巧拉上一尾肥美的鲈鱼,像少年时那样拎著鱼鳃炫耀自己的成就,笑眯眯地说:“无论清蒸还是红烧,我出手,你放心。” 放心?皇帝陛下感觉到鱼尾飞溅的水花几乎落在脸颊上,但他只能微笑点头:“好,那麽你要小心,仔细,我的要求很高,你知道。” 几小时前奇迹般从苏朝宇充满仇恨的枪口下逃生的月宁远现在相当愤怒──从昨夜开始,整个雁京城区都在时断时续地下雨,而天气预报中那个因为梁姐姐捣乱才“即将登陆”的台风也使多数预定要参加今天百万游行的普通人退缩了,跟她一样劫後余生的干部们纷纷发来越来越不乐观的消息,让这个镜头前总是以完美笑容示人的女孩子神情扭曲,甚至连著砸了四个古董花瓶才能冷静下来。她拨给海神殿的候鸟们:“无论你们用什麽方法,我要看到至少十万人,在预定时间走到街上!” 重归卓家羽翼之下的“海神殿”在最近几个月已经完全被月宁远所控制,大多数没有选择在苏暮宇离开前脱离组织的候鸟都在卓家的威逼利诱下发誓效忠“本来的主人”,甚至包括苏暮宇提到过的那个神秘的“白天鹅”都未表异议。月宁远在卓淳的支持下,进一步将分散各地的候鸟、寄居蟹聚集起来,与卓家在布津境内的其他数个类似於海神殿的地下组织整编,配发新的制式装备,并派遣大量专家对他们进行训练。这看似复杂困难的工作没有遇到任何实质性的麻烦,因为确切地说,这项几乎等同於“谋反”的工作不是从这次海神殿回归後才开始的,而是在罹患帕金森病的老白虎王卓雍还是个英俊的小夥子的时候,在第一任波塞冬创立海神殿之前,一切就已经按照卓家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了。那百余年前便销声匿迹的白虎王七宿,就是布津帝国境内七个最有名的地下组织的创始人。除了因极偶然事件失控的海神殿,为光明神所庇佑的白虎王室拥有整个永不能见天日的黑暗帝国,这个国家境内所有的帮派都必须依附在他们的羽翼下才能生存──谁也不知道这些表面上经常为争夺地盘或者利益打得头破血流的七个家族性地下组织竟然是同一棵树上结出的果子。 白虎卓家利用这种完美的体系,渐渐积累了惊人的财富和实力,那些广泛分布於帝国境内所有城市和乡村的混混、小偷、流氓、打手的总数相当惊人。他们固然没有正规军的战斗力,却因为对於当地人文、地理等具体状况的极端了解而天然立於不败之势,出则为兵入则为民,一旦放下枪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很难从当地人中间被识别出来,因此往往可以造成骇人的破坏效果。最重要的是,这些组织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一定存在,政府或者军队,谁也不会疑心,谁也不会幼稚地认为它们应该、或者一定能够被一网打尽。 这麽多年,卓家始终保持七宿的相对独立性,每个组织都只知道家主而不知道卓家,就连即位时才洞悉秘密的家主也并不清楚其他组织竟然跟他们有同一个主人。卓家则精确地维持七家的平衡以获得最大利润,百余年来始终保持几乎过分的谨小慎微的行事方式,极少出现纰漏。 正因为如此,控制著整个帝国色情业的玄武王室以及拥有帝国最大的通讯和运输公司的青龙王室在大多数时候都被卓家所掌控而不自知,卓家就像躲在暗处的鬣狗,一点一点不露声色地蚕食著另外两家拼死赚来的好处,在必要的时候,还会以各种方法,怂恿甚至逼迫他们为自己出头。 比如,二十多岁的青龙王郁无忧在喝花酒的时候,偶然将刚刚窃听来的消息当笑话说给卓淳听──江家十八岁的大儿子江扬居然为一个疗养院的小护士著了迷。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将方珊珊这样普通家庭出身的女孩子送上元帅长子的床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存证和送走方珊珊对於卓家庞大的地下王国来说,勾勾手指就可以完成。接下来,卓淳制造了一次“偶然”,让玄武王乔洛麟有机会找到方珊珊,并将之训练成为安吉娜那样有力的工具,最後凭借假身份嫁入洛沙克公国,成为一位残疾皇子的正妃。在她失去控制向江扬报复之前,她一直是乔洛麟连通东部诸国的重要纽带。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78 数十年来,布津帝国的大事小事都瞒不过卓家的眼睛。皇室对於白虎、青龙和玄武三王室结合日渐紧密、势力不断增强而不满,所以一直在默默扶持江家与之对抗;而江家的家主江瀚韬不仅仅是太後的义子、皇帝陛下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还是帝国元帅、军界第一人,甚至还娶了卓家最忌讳的、秦家前任家主秦峻的女儿秦月明为妻,将秦家真正的继承人秦月朗纳入自家的羽翼下保护著……这所有的一切,卓家都看在眼里,并且都不能忍受。於是方珊珊之後,又有了几乎杀死、毁掉江瀚韬挚友凌易的独子凌寒的亡命行动0734,以至於後来的海神殿、零计划、彭燕戎卖国案和迪卡斯泄密案……桩桩件件,卓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安安静静地藏在幕後,借刀杀人无懈可击,就像侦探里那看不见的凶手──他不出手,可是他才是真正该为凶杀负责的人。 现在,卓淳的儿子卓缜是帝国合法政府的首相,乱伦的私生女月宁远则完美地代表著“民意”,他不会为这样小小的胜利举杯庆祝,他的家族隐忍百年,所要的不仅仅是那顶只有虚名的皇冠,他们需要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是世世代代掌控整个国家、全部人民的生杀之权。为此,哪怕血流成河江山尽染,卓家的家主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甚至,必要的时候,暂时割让一部分领土喂给隔壁的纳斯,他也再所不惜。 月宁远比年长二十岁的哥哥卓缜更了解父亲。从几年前她在“暖宵”杀死了凌寒的同事兼好友牛头,制造了那场惨烈的火灾并且利用它成就了自己之後,就一直是卓淳最得力的左右手──那个执掌白虎王室,让当首相的儿子都不敢直视的男人,对背德出生的美丽的小女儿却那麽温柔。她是唯一可以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他是她唯一可以依靠从而获得对自己命运掌控权的人,她怎麽能让她的被继承人失望? 月宁远看著噤若寒蝉的小侍女们收拾干净了所有的花瓶碎片,深深吸了口气,再次打给海神殿一位资深候鸟,後者同样战战兢兢:“现在已经有近六万人,沿滨海大道往政府方向行进。”月宁远想要给这个倒霉的家夥柔和的褒奖和恰到好处的威胁,可是却另有一通重要的信息进来,她不得不挂断电话,然後瞬间就变了脸色,差点把平板电脑扔出去砸了。 那是一条已经转发过千万次的微博消息,来自一位颇有影响力的资深风水师。这个人相当故作玄虚地宣称,前年“偶然发生”的雪灾和今年的泥石流帮助江扬和彭耀不费一兵一卒就阻止了外敌入侵,说明这两个是“被光明神选择的人”,而江扬的合法伴侣苏朝宇去年在迪卡斯的死而复生则足可为这种说法佐证。现在就要登陆雁京的超强台风,或许正预示著天命的选择,逆天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儿,尤其不适合二月三月七月八月十一月出生的女人和其他月份出生的男人,属牛属虎或者属兔的人最好不要在夏天有大风雨的时候出行,否则容易破财失恋或者挂科。 全是胡扯!月宁远气得手哆嗦,百万人游行的主力就是二十几岁的年轻学生,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肯定属牛属虎或者属兔;至於天命什麽的,更是胡扯,彭耀和江扬的每次胜利都是基於对於天时地利和敌军心理的准确判断。那个苏朝宇麽,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却始终能奋力自救,从不放弃,跟光明神有一毛钱关系!光明神没工夫管这些闲事! 可是这些话说出来也没人要听,几个月来,战争的阴影和紧张的局势让老百姓都变得忧心忡忡疑神疑鬼,末世的恐慌如同空气一样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除了抢购足够多的生活物资囤积在家里,人们能做的就只剩求神问卜,风水师、算命师、星座师、相面师之类的职业空前受欢迎,在卓家采取紧急措施删除这个风水师的账号和全部博文之前,这条微博已经传遍雁京,仍然有无数人私下里用短信或者别的途径转发。一个半小时後,海神殿的候鸟们都快哭了,那本就不足十万人的队伍一路有人中途离开,最後到达预定示威的市民广场时,仅剩不足三万人,整个队伍十分没有气势不说,还不断地有人在查看了自己的手机後慌张地呼朋引伴、离队回家,往往一走就是好几十人。仍能坚持的人也觉得十分不放心,在恶劣的天气里,对预定的打砸抢烧等活动漫不经心,向政府大楼随便扔了几块石头又吃空了旁边一家来不及关门的二十四小时炸鸡店中所有的存货之後,就作鸟兽散,甚至连出动军警维持秩序进而发生冲突从而引发大规模暴乱的计划都没法实施──街上就这麽些人,连交通警都用不著出动呢。 月宁远恨得牙痒,立刻派人以“散布谣言,扰乱社会秩序”为名抓捕那名风水师。特警们出动非常快,回来得更快,理所当然没有抓到人,可是也不算毫无收获。在风水师的家里,他们发现了一个写著“致月宁远小姐”字样的大信封,月宁远撕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圆形的自己的大照片,上面画著数个同心圆,像是一张靶纸,遍布飞镖之类尖锐的物体扎出来的小洞,千疮百孔,照片的背面写著一句话:“请好好活著,保重身体,等著我。苏朝宇。” 那个蓝头发的年轻人字迹潇洒行文体贴,就像是上战场的丈夫留给妻子的便笺,可是月宁远的脸唰就白了。她知道那个抱著儿子跃出火海的男人有著这世界上最坚决的心,他对她不会有丝毫的怜悯,只要他活著,只要她活著,终究有一日,他会杀死她。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79 雁京百万人游行可能产生的暴动被江扬的组合拳扼杀在摇篮中以後的四小时,整个布津帝国政界军界出奇缄默,唯一的波澜来自西北江家的基地──指挥官江扬中将的副官苏暮宇中尉就“某些说法”发表了一个官方声明,中心意思就是说,自然灾害是不可预测不可改变的,超强台风登陆雁京这种人口稠密的大都市,势必对人民生活和文物古迹造成不利的影响,指挥官对情况表示担忧,但是请民众放心,如果酿成风灾或者水灾,边境基地的抢险部队一定会第一时间开展抢险救援工作,保证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 苏朝宇和江扬当时已经从红枫湖机场转移到了朱雀王城,看到苏暮宇煞有介事的声明,笑得都快岔气了:“江扬……你也太……” 通过操控多颗气象卫星、篡改数据和云图等等方法广泛散布了台风假消息的江扬一点也不脸红,一面盯著事件的最新进展,一面小口小口喝著母亲煮的热腾腾的红枣小米粥当晚饭。平心而论,江夫人在厨艺方面的水准还不如苏朝宇,跟秦月朗或者江瀚韬更是差了好几条街,但是因为当儿子的很少真切享受到母爱,而小米粥又相对不那麽考验做饭水平,所以江扬还是挺享受的,笑著抬起头扬眉训斥爱人:“苏朝宇上校,注意你的措辞!” 苏朝宇从椅子上跳起来,立正,敬礼,严肃地回答:“是,长官,报告长官,利用迷信,宣扬个人崇拜,是违反军人基本原则的。” 江扬一口饮尽最後一点小米粥,放下碗,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舔舔嘴唇张开手臂:“有吗,亲爱的朝宇?” 苏朝宇当然不会拒绝这样的邀请,抢步上前,热烈地响应这个拥抱,在爱人的唇齿间分辨小米和红枣不同的香味,含混不清却非常严肃地回答:“这一招实在是太损了,但是,‘神一样的指挥官’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事,我觉得您简直是酷毙了!” 江扬含笑揽住苏朝宇的腰,贴紧了爱人有力的心跳。他的声音很轻却有发自内心的虔诚:“因你在国旗下死而复生,我对皈依光明神或者任何一位老神仙都不会有异议,朝宇,尽管我也许一生无法做到,但是我要你知道,你比我的生命,我的信仰,我的一切,更重要。” 苏朝宇那双宝石般的蓝眼睛瞬间就盈满泪水,为前日在白虎王别墅和夏宫不要命的举动充满了歉疚和犯罪感。他的整个身子软在江扬怀里,牙齿蹂躏著自己的嘴唇,说不出道歉的话却又觉得不好意思,耳朵可疑地泛著红晕,只能紧紧抱著江扬,百年一见的可爱。 江扬知道他在想什麽,一只手轻抚爱人的後背,吻他的鬓边和耳垂。就在两人想要再来一次考验肺活量的剧烈运动时,门突然开了──唯一能够如此高效如此粗暴地打开防弹门的,只有整个朱雀王城的新主人彭耀。灰蓝色眸子的朱雀王扫视了一下沙发上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毫无尴尬之色地哼了一声,直接坐到他们对面的书桌上,把一张刚打印出来还热乎乎的纸几乎贴到苏朝宇脸上:“看,抱著你的那个,被通缉了!” 这种滑稽的事情居然是真的!通缉令上用的是江扬在军部存档的军官证照片,下面罗列了“危害国家安全”、“与纳斯关系可疑”、“结党营私”等多条罪状,因此即日起撤销一切职务,海内外通缉等等。 苏朝宇认真地看完,然後努力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对江扬说:“亲爱的,跟你在一起,总能给我带来无数惊喜,比如现在,你居然升值成会走路的一百万,真的太出乎意料了!” 江扬大笑,顺手在苏朝宇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那你可看紧点,别让小偷把我给顺走了!”苏朝宇笑嘻嘻地敬礼:“长官放心,谁敢对你流哈喇子,我就抽死丫的。”江扬便放开他,转头问彭耀:“我现在很好奇,朱雀王殿下是不是比我和秦月朗更值钱?” 彭耀从口袋里又掏出一个揉成团的纸片,嗖地往江扬那里一扔,嫌弃地撇了撇嘴。苏朝宇打开一看,朱雀王身份不被认可的彭耀在卓家的通缉令上,却并没有像江扬那样得到帝国法律允许的最高悬赏额度。苏朝宇揉著彭耀硬硬的短毛大笑:“八十万不少了,我听说牧民们一千五百块就卖整狼皮做的大褥子!”彭耀呸了一声,跟苏朝宇随手过了两招,又扔出一个纸团子:“你也就值我们俩一差价,得意屁!” 苏朝宇愣了一下,真没想到自己也能上通缉令,一时百感交集,打开一看就笑得不能自已,拍著桌子叫:“行吧,这二十万咱们赚了吧,照片是苏暮宇!” 房间里本来就不算沈重的空气顿时变得非常轻松,彭耀和江扬都笑了,苏朝宇更是得意得像是真捡到钱了:“这就是现世报啊!我的照片上了十三年寻人启事呢!哈,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虽然两年前的零计划泄密案让彭家在首都的势力一落千丈,连麾下的第四军都被拆分成两部分,并入不同的军区,但是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留在首都军区的那部分第四军中,仍然不乏齐音的心腹下属,再加上江家数十年苦心经营的关系网,身在朱雀王城的两个被解除了一切职务的“通缉犯”还是可以相当清楚地了解首都的局势。 卓家以政府名义发出的官方声明出现以後,经由电视台、报纸和网络媒体的加工,查克达达山谷大捷的一号功臣彭耀已经被塑造成了一个冷血无情的杀人魔──据说他为了朱雀王位诛杀了自己的舅舅们,甚至在试图毒死姨母的时候,误伤了亲生母亲。而帝国元帅的儿子、边境军区的指挥官阁下则被塑造成了一个好色变态的野心家,他和下属苏朝宇的同性爱情被演绎得活色生香,以至於主角之一、本该轮休的某蓝头发冠军津津有味地翻了好久报纸後,悄无声息地下床,色迷迷地摸到正站在地图前思考的江扬身边,从後面环住爱人的腰,像装了马达一样猛撞江扬的关键部位,念那些演绎里的台词:“先,强,奸,再,和,奸,江,中,将,go go go!” 江扬被他这种突然而至的“性”趣吓了一大跳,随即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轻巧地一拨一拽,用一个背摔把苏朝宇丢回行军床上,相当禽兽地扑上去把抵抗得一点也不认真的蓝头发小兵牢牢按住。两个人贴得很近,几乎鼻尖对著鼻尖,他一只手伸进苏朝宇的衣襟里,做著非常少儿不宜的抚摸和揉捏,嘴唇贴近苏朝宇已经开始泛红的耳垂,轻轻咬了一下,声音却那麽淡定那麽严厉:“忙完了自然强奸你,现在给我乖乖睡觉,好好休息!”说完,那只手竟然一路向下,扯掉了苏朝宇的内裤,然後在他光溜溜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苏朝宇慌忙扯过被子蒙住自己,只露出一双假装哀怨的蓝眼睛。江扬又气又笑,索性不再理他,拿起办公终端处理最新送来的情报和文件,苏朝宇本就是又累又困,挑逗江扬只是为了让爱人能有片刻展颜,目的既然达到,他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滑入被子里,闭上眼睛。 睡梦里似乎有谁轻轻地吻他的脸颊,说,做个好梦,我的朝宇。 哦,那一定是他浪漫的、温柔的、害羞的老混蛋,江扬。 苏朝宇在梦里勾起嘴角,微微笑了。 第4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2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42节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80 这一夜注定不会平静,哪怕是在炮火和枪声都远不能及的朱雀王城。江扬通宵未眠,不停地调兵遣将,同时开著四条通路,和不同的人协商、调配、威胁甚至妥协。坏消息不断送到手边,卓家利用他们的地下王国,不停地制造著混乱,整个国家就像是被架在烈火上的油锅,只要有一丝行差踏错,到目前为止所积累的一切优势,就会化为乌有,全面内战将无可避免。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唯一的好消息来自秦月朗。代管西南军区这段时间以来,他一方面帮助江立料理整个普内斯的军务和政务,另一方面则花了很多时间研究梁丽征带领的情报小组解密出来的各种信息,同时,还密切地监视著驻扎在迪卡斯的纳斯军动向──“最起码到目前为止,他们看起来没有集结进攻的打算。”在布津帝国内部两股最大的政治势力角力的关键时刻,一直被江扬视为心头大患的纳斯,晚掺和一天,对於年轻的指挥官来说,胜算就更多一分。 也许是陆家为了杀子之仇不愿帮助卓家;也许是纳斯帝国因查克达达山谷的压倒性胜利而对贸然进攻有三分忌惮;也许是战败後帝国贵族阶层内部的重新洗牌使他们无暇对邻国趁火打劫,不过无论怎样,如今这段时间,就像是天赐的宝物,江扬下定决心,在七天之内,解决这场劳民伤财的内乱。 彭耀对此表示赞同:“老子忙著呢,没工夫管‘篡位’之类吃饱了撑的才会干的休闲活动,赶快平了他们完事!任上校那边都给我订好模拟机了,等回头学成了,看我不铲了你那些记录!” 江扬站在窗边仰望朝霞,想起第一次放单飞,也是这样晴朗美丽的秋日清晨,天空高远,脚下是连绵不断的云海,那麽温柔,让人很想抓一把尝尝,或者干脆,跳上去踩一踩,睡一觉。 苏朝宇刚巧醒来,凝视爱人彻夜不眠的背影,轻声叫:“江扬。” 江扬侧过头,晨光给他的身体勾勒了一道金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光。他快步走过去拥抱苏朝宇,亲吻他的额头,回答道:“早,我的朝宇。” 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 江扬的办公终端响了起来,苏朝宇眨巴著眼睛摸在手里:“我猜是好消息。” 江扬边打开边回答:“你说的话都会灵验,我的幸运……”一句话并没有说完,看过信息开头的江扬脸色就变了,毫不犹豫地放开苏朝宇,大步往外走,还没到门边,彭耀已经破门而入:“卓家疯了!” 苏朝宇边穿衣服边扫了一眼被江扬扔在桌上的办公终端,一份由军委会和政府联合签署的临时最高法令吸住了他目光。他忍不住脱口而出:“废皇帝立女皇?现代战争片改古装电视剧了吗?” 荒诞派“古装片”的女主角安吉娜正在试穿她的新礼服,她觉得很不舒服,因为就在五米之外,卓淳居高临下地看著她。她看见自己的鸡皮疙瘩,知道自己正在失控。那巨大的穿衣镜里映出的似乎不再是现在的完美胴体,而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那也是她。是的,曾经有那麽短短的一段时间,她也会因为异性充满欲望的目光而羞怯尴尬。她为被那样的自己注视而觉得难过,她知道这种异样的感觉与卓淳无关,与他身後恭顺站立的儿子卓缜有关。她垂下眼睛,不敢看任何人,只是保持优雅的站姿,让宫廷的匠人和侍女,为她更衣。 卓缜没有注意到安吉娜掩饰极好的异样,全副精神都放在父亲的身上。祖父白虎王卓雍并未去世,卓淳至今仍然只是白虎王世子,因此不可以被称为“父王”,但是对於卓缜或者他残存的兄弟们而言,父亲就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真理和法则。白虎王室不像朱雀或者青龙的王室那样温暖或者闲散,无论卓雍或者卓淳,都是注定要带来腥风血雨的男人。在这样一个不能成为“家”的世界里,无能者死,忤逆者死。 卓缜是卓淳嫡妃最小的儿子。他出生的那一年,江扬的祖父江兆琅元帅战死於雪伦山区,结束了布津帝国与邻国纳斯长达百年的惨烈战争。不知是否出於这个原因,在诸兄弟之间,卓缜一直最受祖父卓雍宠爱,但他并未因此骄纵,反倒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名字里的这个“缜”字。“谨言慎行”和“缜密细致”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关键字,成年以後,他更是白虎王多达三位数的孙辈中最受器重的一个,在某种程度上左右了卓雍对世子的选择。这一点,卓缜的父亲卓淳也是懂的。 卓淳是少见的兼具野心、行动力和缜密思维的男人,对於每个孩子都是淡淡的,对於他的决定,子女必须绝对服从。尽管祖父清醒时曾经确凿地暗示卓淳,等儿子百年之後,继承白虎王位的孙儿应是卓缜,卓缜也从未将卓淳视为一个被继承的对象:与纳斯陆家淡泊温和的二少爷陆林不一样,他不是不想或者不愿,而是真正的不敢。在他的心里,卓淳从来不是父亲,而是一头守护著宝藏的喷火巨龙,有尖锐的爪子和锋利的牙齿,容不得一丝一毫的觊觎。卓缜虽然不觉得活在强势的父亲和祖父的阴影下是多麽愉快的事情,但是至少现在,他并不想死得很难看,就像他的大哥或者其他的叔叔伯父那样。 这麽多年,卓缜一直是个最好的下属和儿子,能够完成卓淳交给他的任何看上去“不可能”的任务,并且从不试图保持“完美”。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不露声色地给自己制造一个或大或小的“瑕疵”,送到父亲手里捏著──卓淳认为只有有欲望有缺陷的人,才是安全的,才可以被控制进而被使用。卓缜维持这个微妙的平衡,花大量时间揣摩父亲的真实意愿。他相信自己做得还算好,卓淳也一直对他相当满意,这些年已经将白虎王室的几乎半壁江山交到他手中经营管理。 安吉娜不算是他的“瑕疵”。当年那个刚满十六岁的女孩,就像初长成的小鹿或者带露珠的花苞,那样年轻美好,而恰好那家店的咖啡很醇,巧克力蛋糕细腻浓郁。目睹她被精心训练出来的完美笑容跟她的戒备一起,一点点消失在幸福的满足感中,看她闭著眼睛小心翼翼地舔了舔银勺,又不好意思地吐舌笑起来,卓缜忽然被感动。作为一个永远不被允许满足的人,他极其偶然地为了这个因一块巧克力蛋糕就满足得像是在天堂的漂亮小女孩怦然心动,这不是爱情,而是为了拯救那个麻木、冷漠而举步维艰的自己,不得不紧紧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 於是有了疯狂浪漫又美好的两周,他真实地拥有了安吉娜,亲手将她从青涩女孩变成绝色女人,看花渐次绽放,只为他一人盛开,那美好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他送她走的时候暗暗发誓,他永远不会忘记她,因为忘记她的美好和他们的美好,就会使他忘记那曾经美好的自己,那样他会失控,他会杀了他的父亲他的主人,他会杀死自己。 卓淳从未了解过儿子的内心,他不需要。十几岁的时候,他那天神一样的父亲曾经带著他,登上雁京最高的山,指著下面那些宫殿楼宇,一字一句地说:“都是你的,只要你敢要,只要你要得起。”自那时至今,他始终笃信,只要他的手段足够狠足够有效,就会得到一切──儿子们无条件的服从,自然包含在“一切”的范畴之内。 至於安吉娜,卓淳欣赏那蜜色绸缎般无暇的肌肤,满足地叹了口气,勾勾手指,身後的卓缜立刻凑过来,半蹲下身子恭敬地等父亲吩咐。卓淳微微一笑:“你的眼光很不错,首相迎娶女皇,也很不错。”卓缜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神情依旧淡定恭谨,垂头答道:“是,都听您的安排。” 卓淳满意地点点头,站起来准备离开:“我要跟江瀚韬谈谈,你回首相府罢。”卓缜立刻躬身答应,一路送到门口,目送父亲的背影消失,才转身望向安吉娜。他没有说话,可是阅人无数的安吉娜懂他的意思,懂那含蓄而真挚的情感,她微微一笑,然後再次垂下了眼睛。 卓缜同样懂这明媚的笑容之後的理解和情意,他不再流连,转身就走──前方那一场血战,避无可避,他只是父亲抑或整个白虎王室棋盘上一颗稍有分量的棋子,想要活下去,就只能硬著头皮,奋力一战。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81 下午,整个布津帝国所有的电视台终止正常节目,滚动播出废帝另立新女皇的消息,被卓家控制的最高军事委员会和政府联名发表特别诏令,列举了皇帝陛下的十二条大罪,包括“弑兄篡位”、“任用奸佞”、“陷害国之栋梁”、“草菅人命”等等,根据帝国宪法废黜皇帝,并从即日起停止皇帝本人及其近亲的皇室待遇。同时,诏令宣布安吉娜的真实身份是被废帝、也就是当年的三皇子“杀死”的大皇子的嫡亲孙女,是合法的继承人,根据帝国法律立为新的女皇,并将择黄道吉日举行新女皇的登基加冕仪式。 “这完全是扯。”苏朝宇一面喝茶一面非常不屑一顾地撇嘴:“她做女皇,那些被她伺候过的高官,不会睡不著吗?卓家是不是有病?” 已经被列为“奸佞”的江扬和彭耀头并头地看一份刚刚拿到的绝密地图,谁都没搭理苏朝宇,弄得向来被“攀比”讨好的蓝头发冠军小小失落了一下。不过他当然非常清楚如今的情势,因此并没有抱怨,反倒主动凑了过去,给江扬续满养胃茶,给彭耀开了瓶可乐,然後安静地撑在旁边跟他们一起看。 彭耀到底年轻,没有江扬那般沈得住气,粗暴地在地图上圈圈画画几次之後,便一屁股坐回位子上,怅然一叹:“操,真他妈不好办。” 江扬也笑了,坐回靠背椅里面,抿著滚烫的养胃茶点了点头:“苏朝宇过来接应的时候,带来了飞豹、狼牙留守基地的全部精锐,这一两天,任上校的飞航大队和凌寒的边境警卫师也已集结完毕,我准备再调一个军从南线接应。” 彭耀冷笑:“那也是实力悬殊,没得打。” 首都军区原本分为两部分,其中八成以上的兵力隶属於杨霆远一级上将的集团军,而另外两成则在彭燕戎麾下。在之前零计划泄密案中,彭家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彭燕戎失去一切,被软禁在郊外别墅,而彭家军团被裁撤、拆改,分部并入首都军区的杨上将麾下,以及江扬所在的西北军区。首都军区是彭耀军旅生涯的“故乡”,他比江扬更清楚整个军区的实力水准,面对至少七个正规军及被其挟持为人质的八百万普通民众,这场战争几乎是一定赢不了。 江扬之前已经用保密通讯与羊皮袋子里提及的另外一些人联系过,因而拿到了属於绝密的整个首都地区兵力配置、地理状况等详图,但是目前为止,依旧没有能够阻止内战、和平解决整个事件的有效方案。他瞥见苏朝宇征询的目光,於是苦笑著点了点头:“是,彭帅基本命中了问题的实质。不考虑其他军区立场的话,我可以调动整个基地的力量,在杨上将的协助下与被卓家控制的首都军区火并,结果不好预测,但是整个雁京城一定会化为修罗地狱,无法控制会有多少人死於这场战争。或者,我们可以拥兵请降,与卓家达成相对比较有利的和平协议,从此让整个国家任其宰割。” 苏朝宇对这两个选项都嗤之以鼻:“都是臭棋!何况这又不是高考物理题,‘假设小车运行在绝对光滑的平面上’之类的,各军区会如何应对,你们俩心里肯定明镜儿似的。”他说著又戳了戳彭耀:“雪伦山小英雄也没辙了?” “那些都是偶然,老神仙帮忙。”彭耀不耐烦地灌了一大口可乐,视线又投到了那张绝密地图上:“我刚刚去找过你丈母娘了,她在当首相以前,曾经做过两任的雁京大区最高行政长官,对於整个市区的规划建设都了如指掌。无论燃油、电力或者应急设施,这座城池的设计经过百年优化,几乎无懈可击,想要攻陷,没有捷径可以走。如果同时考虑城内平民的生命财产,那麽就算是全程开外挂开金手指,也绝对没戏。” 苏朝宇陷入沈思。内心光明、永远坦坦荡荡的他是一直是个彻底的行动派,对於“乏味”的阴谋策划没有兴趣也没有耐心,他理解江扬的纠结和彭耀的无可奈何,可仍然有强烈的冲动要吼上一嗓子:“既然左右为难既然已无胜算,那就拼了呗。突袭、奇袭、空中打击重点目标、特种兵突进‘斩首’,到最後,巷战或者白刃战,跟那帮孙子拼了!”他没有说出口,可是江扬都明白。他宠溺地望著充满行动力和斗志、却又十分孩子气的爱人,有种掺杂著羡慕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对面的狼崽子敏锐地察觉到空气里的爱意和甜蜜,忍不住酸溜溜地“呸”了一声。 用通俗的话来说,月宁远现在正在“被嫉妒冲昏头脑”的边缘──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就在隔著几道宫门的配殿里,她一直当做工具、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尊敬的安吉娜正在与宫廷的演礼师演练登基加冕时所需的各种礼节。她恨得牙痒,嫉妒得发狂:那个婊子,怎麽能作女皇,怎麽能够享受她的父亲、她的哥哥、甚至她本人的跪拜?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事实上,月宁远早就知道安吉娜的身世,甚至还是某些环节的直接参与者。诚如卓家向全世界宣布的,安吉娜是先皇的曾孙女,她的祖父就是四十多年以前突然失踪的先皇大皇子、被废黜的皇帝陛下的亲哥哥。她的祖母是玄武王乔家送去的美女,在大皇子失踪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因此在那场血雨腥风的宫廷内斗中,被乔家和卓家当做秘密筹码雪藏起来。再以後,大皇子体弱多病的遗腹子出生、长大,在被软禁的玻璃房子里,按照卓家的意愿秘密结婚,就在他们女儿出生前三天,这个活了二十岁却从未出过玻璃房子一步的男孩子,终於找到机会,吞下一整袋绿植用除草剂,极度痛苦地挣扎了十数个小时之後,带著夙愿得偿的扭曲的笑容死去。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82 再以後,大皇子体弱多病的遗腹子出生、长大,在被软禁的玻璃房子里,按照卓家的意愿秘密结婚,就在他们女儿出生前三天,这个活了二十岁却从未出过玻璃房子一步的男孩子,终於找到机会,吞下一整袋绿植用除草剂,极度痛苦地挣扎了十数个小时之後,带著夙愿得偿的扭曲的笑容死去。当时还非常年轻的卓淳目睹父亲白虎王卓雍的狂躁,看著那个威武如同金甲天将的男人砸碎了玻璃房里简单到简陋的生活用具,看著他一枪毙了忘记拿走除草剂的花匠,将服侍的小侍女踹到吐血。那种恐惧刻骨铭心,就像是在一片漆黑的海上,遭遇暴风雨。生命只在旦夕,船上的人却只能听天由命。 卓雍听说生下的是一个女孩之後,便毫无兴趣,随便乔洛麟带走了母女两人,卓淳却始终记得这件事:那个有著绝色祖母和绝色母亲的女孩子,可能会成为一件价值连城礼物甚至武器。果然,过了很多年,他发现,自己的最器重的小儿子,被那个如同花朵般的少女,迷住了。 能够迷住卓缜这样的男人,那个女人的价值自然不言而喻。卓淳把她的名字写进备忘录,以後的十数年,她的一举一动,始终未曾逃过他的眼睛。他很满意,於是在接收乔家资产的时候,毫不客气地将她纳入囊中,甚至还找了专业特工,传授她杀戮和易容的手段。她一直学得很快,而且那麽乖,从未让他失望。安吉娜高贵的皇室血统,最後终将成为一件最有力的武器,帮助白虎王室完成谋划近百年的夺国大计。 如今,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可是……月宁远长长地叹了口气,随手扔掉已经被揉成碎片的演讲稿,目光落在墙上那张被戳得千疮百孔的自己的照片上。想到苏朝宇那最温柔最冷酷的威胁,她觉得愤恨不平──为什麽在她付出了那麽多以後,得到胜利果实的人,是安吉娜那个婊子,是她的哥哥和父亲?他们,要置她於何地? 如果服侍她的那个小侍女没有恰好来敲门的话,也许月宁远会在狂躁的情绪中咬破自己的嘴唇。她深呼吸,开始细嚼慢咽地吃对方送来的豆浆和果酱面包,小侍女退到门口,临去前低声回禀:“首相说,请您准备好给岳群中将的演讲稿……” 月宁远觉得一股闷气在胃里翻腾,让她变得焦躁,甚至有冲动想要一面爆粗口一面踢碎所有能踢碎的东西,小侍女亦注意到小姐的异常,机警地退了半步,掩门离开。月宁远的银叉子脱手飞出,狠狠地扎向樱桃木雕花的大门,叉子头弯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叮当落地。 岳群算什麽东西!忝为陆军中将,甚至在杨霆远一级上将离开之後,暂代首都军区指挥官和布津帝国陆军总司令,他不过是一条老鼻涕虫,好色,贪婪,正好是最容易控制最没有野心的坏人,而又恰巧和卓淳的关系密切──很多年来,卓淳经常在这个大表哥家里,与自己的嫡亲小姨妈私会,甚至,他们背德乱伦的女儿月宁远也出生在那栋奢靡浪荡的大宅子里。月宁远揉著打印好的演讲稿,忽然冷笑了。 黄昏,布津帝国整个军界都收到了以陆军总司令杨霆远一级上将的名义下发的“假”军令,通令各军区须尽忠职守,服从政府的命令,坚决讨伐“叛军”,维护国家的安定团结,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随命令发出的还有“叛军头目”江扬及其家族的“罪证”,包括谋杀秦月翔(当然的,江扬公布的秦月翔未死的真相被宣布为“不高明的金蝉脱壳之计”,不被司法部门所认可)、支持彭耀非法夺取朱雀王权、谋杀朱雀王及其合法继承人裴纬广裴纬明兄弟、贪污公款、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秽乱军旅等等多项指控,每一条都言之有据字字确凿,以至於连苏朝宇阅读苏暮宇发来的副本的时候,都啧啧叹道:“江扬,你的秘密真多,隐藏得真好!”甚至还故意掐著江扬的脖子喝问:“果然有‘秽乱军旅’!说吧,程亦涵凌寒林砚臣慕昭白,其实都是你的後宫对不对!” 江扬凝视爱人美丽的眼睛,搂著他的腰微笑:“是啊,我的後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却都在你一身,我最最亲爱的,小混蛋。” 苏朝宇调戏不成反被调戏,脸腾就红了,咬著牙恨恨说:“学电影的都不是好东西,这麽肉麻的诗居然随口就念不带脸红的,没羞没臊!” 江扬得寸进尺,笑吟吟地凑过去,几乎和苏朝宇脸贴脸:“可是今天我还不能对你‘先强奸再合奸’。状况不好,战争一触即发,我要你立刻带飞豹狼牙精锐,於dh3j区设伏,狙击可能从背後偷袭我军的西部军区赵荣平少将所属部队,四小时内到达战斗位置,坚守,直到我的下一条命令到达。” 明知道不合时宜,苏朝宇脑子里还是不吉利地冒出一部爱国主义电影,片中负责断後的主角所属部队始终没有等到撤退的集结号,直到弹尽粮绝,最後一个人血染沙场,眼前尽是那悲壮惨烈的一轮斜阳。江扬理所当然地察觉他的感伤,他们额头抵著额头,十指相扣,指挥官轻声说:“恭祝凯旋,我的朝宇。”狼牙师长闭上眼睛,蜻蜓点水地吻上爱人显得干裂的嘴唇,用舌头小心翼翼地品尝他的味道,喉咙里说:“等我回家,我的江扬。” 说完,他们紧紧地拥抱深爱的对方,十几秒以後才相互松开,苏朝宇退後一步,敬礼离开,再没有一句话。江扬站在窗前,凝视著爱人在夕阳金红的光辉中渐渐远去的背影,无限温馨,无限感慨。 他知道他们一定会重逢,在战场上背对背,拼杀到最後一刻。他的苏朝宇,早已不是多年前那个需要他保护需要他引领的军校生,现在的他,是!翔的雄鹰或者参天的大树,会为他撑起一片天空。 江扬轻吻他的戒指,微笑转身。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83 军部发出讨伐“叛军”江扬的命令之後,整个首都就像炸开了锅,机场和火车站已经被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准备逃离的民众挤满,但由於之前几个月开始实行的战时管制措施,大多数航班或者列车早已停运,机票和火车票涨到天价,却仍然有价无市。出城公路均设了路障,拥堵严重,刺耳的喇叭声就像是民众焦虑的心情,尽管雁京城区已经禁止无通行许可的车辆进出,但不肯放弃的民众还是等在出城的主干线附近,寄希望於政府偶然的大发慈悲。 放弃逃亡的首都民众将所有商店的商品均抢购一空,汽油和食品成为紧俏物资,短短三天之内价格已经上涨十倍有余;房地产股市遭到重创,战前被炒至天价的商品房一落千丈,若是易遭空袭的地段,甚至一袋大米就可以换一平米高层公寓房。 这种状况必然导致整个城市失控,统计犯罪率已无意义,地方警署形同虚设,抢劫、强奸和谋杀每天都在发生,可供避难的地下工事被大的犯罪团夥瓜分完毕,普通民众必须缴纳巨额资产方能换得一席之地。流言和谣言满天飞,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麽。甚至,不仅仅在首都,布津帝国的其他主要城市也发生了类似状况,除了西南普内斯省的省会历城。 包含历城在内的普内斯省甚至整个西南军区,自从几个月前就被江扬的亲弟弟江立接管,後来江瀚韬元帅又派了被认为是“江家真正的大儿子”的秦月朗准将过去协助,再加上梁丽征出山以後领衔的能力超强的情报部门和向思在当地少数民族中相当大的影响力,使得江立能够充分发挥自己过人的领导力和不逊於哥哥的判断力,除了配合江扬的军区打了一场漂亮的战斗之外,还将这个人口结构复杂的边境大省管理得井井有条。在这样的乱世里,普内斯省全境居然依旧可以安全地上班、上学,老百姓纵然跟其他地区的人一样惧怕内战,却仍能够保持正常的生活秩序,这都归功於这段时期,江立怀柔却铁血的政策。 春天的时候,罗灿和袁心诚的队伍曾经在山里伏击了一支非政府武装,对方人数不多,但装备与正规军一样精良,而且明显受过系统的军事训练。这件事让江扬和江立都非常在意。经过长时间的审讯和调查,他们终於了解这支部队实际上隶属於名为“柯西里猎人”的国内第二大恐怖组织,进而顺藤摸瓜地将整个组织在普内斯省内的党羽统统调查得清清楚楚,并且利用从迪卡斯搬回来的窃听设备,充分掌握了他们的活动规律和人员构成。之所以留著没动,完全是因为不想打草惊蛇,避免引发黑帮之间的火并,危及社会治安和人民安全。 在查克达达山谷大捷之後,国内局势非但没有缓和,反倒愈发混乱,内战预期增加,经济下滑,民众的生活得不到保证,而就在这个时候,“柯西里猎人”忽然发难,连续洗劫多家金店、珠宝店或者名表行,并且开始攻占城市紧急避难设施。堪比正规军的装备和训练水准、严密的组织和对於情况的极端了解让当地警察损失惨重,正规军亦不敢轻易出击。这时,城内多数官员倾向於放弃已被占领的地区,让军警入城,保护省会历城,特别是政府机关所在的内城区,但江立就像他哥哥,沈沈稳稳地拍出一支老式的左轮手枪,上一颗子弹,淡淡笑道:“不妨让老神仙来投票──同意放弃历城以外地区的便对自己开一枪,只要活著,我立刻派军执行。” 刚刚还议论纷纷的众中年官员立刻噤若寒蝉,隔了差不多十分锺,年纪最大的那位副省长才站起身来,相当恭谨客气地说:“这……此时若弃民众於不顾,吾等同侪将来还有什麽面目见人?” 江立环视都在忙不迭点头的一屋子官员,满意地点点头,笑容可掬地推出那枚子弹,用手指拧开,轻轻地磕了几下,却没有任何火药掉出来,众人这才知道,这枚子弹早拆去了底火,根本无法射击。江立对那些愤恨的眼神视而不见,反倒微笑站起来,欠身一礼:“多谢诸位能以民众安危为第一要务,江立不过是後生小辈,亦不敢将诸位陷於危险之地,请大家放心。” 端著枪将人逼上悬崖再客客气气送上救生梯,怎会再有人拒绝?当下大家喝茶吃点心,一致通过了武装清剿“柯西里猎人”的特别决议。 江家的小儿子雷厉风行,以罗灿和袁心诚所率的精锐特种部队为主力,命地方警察为策应,一个挨一个打掉恐怖分子的窝点,一周之内击毙数百人,俘虏过千,最後在历城郊外端掉了“柯西里猎人”在普内斯省的老巢。尽管最大的头目及其心腹均在混战中或被击毙或选择自裁,但发现的大量机密文件已足够揭出真相──诚如行动开始之前,江立打给苏暮宇征询建议的时候,苏暮宇所说的:“根据之前发现的装备和组织结构看来,‘柯西里猎人’或许与海神殿有同一个主人。我这就将最近整理出的关於海神殿的一切资料,都发到你那里。”正是那些只有这类恐怖组织的第一领导人才能知道的机密,帮助江立成功地预测出了敌人几乎全部的应对之道以及行为模式,使手下的军队势如破竹,只付出相当少的代价就赢得了全面胜利。 “但是这还没有结束。”几乎每天都和江立通电话的苏暮宇这样说,隔著几百公里,江立无法从保密线路里分析对方的悲喜,只知道那声音温柔清朗,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沈醉和安心。他安静地听著,苏暮宇接著说,“这类组织在任何地区都不可能只有一个。最初的风头过去以後,其他小一些的组织就会出头火并,就像你砍倒了雨林里最大的那棵树王,它下面那些曾经因为阳光被遮挡而无法长大的小苗就会成片地窜起来。要保护十年暂时的和平,你还需要放一把火。”後面的话,苏暮宇没有说下去,江立却早已明白。“杀鸡儆猴”或者“杀一儆百”之类雷霆的手段是这非常时期不得不做的,他握电话的手指绷得发白,声音却努力含笑,坚定地点头回答:“我会做好,你放心。” 苏暮宇发誓,如果江立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拥抱这个太早就被拖入残忍的成人世界的孩子,他放缓声音,温柔地说:“无论多晚,我都在。” 那以後三天,普内斯省级法院以惊人的速度审结了所有涉及“柯西里猎人”的案件,数百人被判处极刑,其中一半以上立刻执行。获准进入刑场报道的记者俱变颜色,报纸上说,临近刑场的“松江水为之漂红”、“茫茫苍山为之尽染”。 那以後的每一天,如当年的程亦涵一样,正学著在指挥官不在的时候独自处理事务的苏暮宇纵然疲惫不堪,却会在江立特有的铃声响起的时候,第一时间接起电话。有一天晚上,江立一句话都没有说,苏暮宇只听见那被压抑的哽咽变成真正的嚎啕,後来对方挂断电话,他也不再打过去。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知道,那个才刚满二十三岁的少年已被迫放弃所有的天真,属於他的辉煌,正要开始。 就在最高军事委员会和政府联合罢黜皇帝,改立安吉娜为女皇的次日凌晨,在各军区均未表态的状况下,普内斯省的省长王斌和西南军区最高负责人许志飞上将率先发表联合声明,拒不接受新女皇,并宣布退出现政府和最高军事委员会,同时要求重新选举,避免内战,还民众和平富足的生活。这样的声明配合普内斯省井然有序的生活状态,就变得非常有力,而不加入代表卓家的现政府或者代表江扬和彭耀的“叛军”的相对中立的态度,很快就获得了几个原本无意参战省份的支持,他们的联盟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卓家的力量。江立从不露面,只是在办公室指挥省长先生和指挥官阁下做事──几个月的软禁时光、查克达达山谷压倒性的胜利和江立处置恐怖分子的雷霆手段,令这两个平民出身的高级官员选择了江家,他们甚至开始了解,这个叫江立的年轻人,正在以这间边境省的省长办公室为起点,开始他在政界呼风唤雨的辉煌时代。 能与这样的人共事,是不幸亦是幸运,最少,许志飞和王斌都相信,无论时局如何变化,他们可以活到最後。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84 罢黜皇帝改立女皇的诏令正式颁布之後的第二天中午,除首都军区外,帝国境内,有三个相对实力较强的军区联合发表声明表示支持现任政府,坚决打击“叛军”。其中就包括毗邻西北军区的西部军区,它的最高领导人赵荣平少将和他做前进党党魁的岳父一样,都是卓家的死党,在之前建立新军区以削弱江扬基地的事件里,就狠狠地捅了江扬一刀。这也是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最担心的。因为虽然西部军区的实力在卓家的追随者间仅能算是中流以上,但是他们的位置非常微妙──正好在仅剩一半兵力的西北军区和江扬、彭耀所驻扎的朱雀王城之间,天然地切断了江扬的力量,若是能集中全部火力猛攻一面,对於江扬来说,相当棘手。也正因为如此,江扬才在前一日的黄昏,就派苏朝宇带飞豹、狼牙精锐及第四军刚刚集结完毕的半个机械化师扼守对方陆军行进的主干线,以防腹背受敌。 就在这份声明发出之後十五分锺,江扬同时收到了三个军区的宣战书。他的副官苏暮宇经过一年的学习和实践,早已今非昔比,仅仅用了十五分锺就草拟了措辞得体态度坚决的复电。可是还没等江扬叫盯实时战报的彭耀来联合签名,後者就破门而入,相当嫌弃地瞥了一眼江扬签好名的打印纸,语气嘲讽措辞严肃:“我认为这些都可以拿去折飞机擤鼻涕了,亲爱的指挥官阁下。”说著,他把平板电脑几乎贴到江扬的脸上,屏幕上是一张相当清楚的高清图片,从腾起最少三十米的烟尘和火光看,那地方必然遭到了重量级精确制导武器的袭击。彭耀好心给他解释:“喏,真的杨上将发威了,六颗带钨棒的中型导弹,快稳狠准,三个军区的高级干部八成已通过鬼门关,可以商量攻占阎罗殿的大计了。你这些文书,要不烧给他们?” 江扬没想到向来温文尔雅、喜欢讲道理多过打仗的老师会用出这样狠辣的霹雳手段,他开始一张一张翻卫星图片,还没看完,桌上的通讯灯就亮了。通讯兵犹疑不定地报告长官,那不是保密频道,只是普通的视频电话,无法确定通讯安全,可是那一头的人,自称杨霆远一级上将。 江扬和彭耀对视一眼,然後回答:“接进来。” 真的是杨霆远一级上将,几个月不见,他明显比之前在首都的时候丰润了一些,只是眼睛里和江扬一样,熬得尽是红丝。他笑吟吟地说:“江扬中将,作为前布津帝国的陆军总司令,各个军区的指挥中心、指挥官官舍、防御工事等重要建筑物的经纬度,都在我手里。同时,东北军区去年配装的新型导弹可以穿透五至六百米的防护层,任何轻举妄动、可能引发内战的行为都会遭到坚决的打击。”话说到这种地步,江扬和彭耀都已经明白,杨霆远一级上将当然知道这通电话会被窃听──他简直就是说给卓家和那些有心投靠卓家做打手的人听的,於是他们都不说话,等著杨霆远继续说下去。 “这个国家需要自由和民主,而不是专制和独裁。白虎王世子卓淳控制的现任政府倒行逆施,妄图引发内战,夺取政权,是不可以被容忍的。江扬中将,请努力解救这个国家的人民,作为你的直属长官,我命令你,夺回首都,歼灭叛军。”杨霆远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掷地有声。 江扬和彭耀立刻立正敬礼:“是,长官,下官保证完成任务。” 通讯就此挂断,房间里一时相当沈默,彭耀忍不住戳了戳江扬:“喂,确认三军区战损之後,是否可以调回苏朝宇?” 这正是江扬所斟酌的,他摇摇头:“西部军区的赵荣平少将虽然在个人操守和军需账务上有问题,但是脑子非常好,我的直觉告诉我,不仅不能撤,还应该派兵增援。” 彭耀把帽子一摔:“没有了,现在分出哪怕一个团增援都不可能!江扬,你和我都很清楚,如果赵荣平那孙子捡了条命,他绝对不会呆在原地等著杨上将再给他来一颗导弹。他马上就会倾巢而出,直取红枫湖机场,断我们的空中补给线。苏朝宇的兵力加起来不足一个师,飞豹狼牙还算有过联合演习,那半个机械化师跟他们能有屁默契?而且地形不熟,地图也没测绘过!你以为他真是打不死的漫画超人啊?立刻撤回,我军在红枫湖集结设防,还来得及。”他越说越激动,几乎是冲过来揪著江扬的脖领子吼完的。 江扬眉头紧锁,狠狠甩开彭耀──他比谁都了解困兽的拼死一搏,更比谁都担心苏朝宇的安危,可是毗邻西部军区的dh3j区是完美的设伏地点,若能在那里击退西部军区的主力,这场战争可以说是赢了一半。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眼前尽是苏朝宇临去时昂扬的笑容。他不能失去苏朝宇,但是,他更不能失去这个国家。 江扬飞快打开通讯,沈声命令那一头刚刚穿过西南军区及周边中立省、正准备从南部包抄雁京守军的基地海军陆战队长官高淮南准将:“放弃原有任务,驰援dh3j区苏朝宇上校的队伍,狙击西部军区叛军,务必尽快。” “高爸爸”自然了解“儿子”平静背後的焦虑,朗朗地笑起来:“放心吧,儿媳妇的事,我绝不会耽搁。” 彭耀很清楚高淮南部下的作战能力,但仍不放心,便走到指挥间的另一头开始精研dh3j区的地图。江扬又给任海鹏上校下达了“随时待命,准备战斗”的命令,然後才倒在椅子上,强罐了大半杯养胃茶,手指紧紧握,让无名指上的定情戒指冰凉地摩擦手心。不像是为了缓解焦虑,更像是某种祈祷──我的小兵,我的朝宇,我最亲爱的小混蛋,你一定要回来,就像你答应的那样,我活著,你活著,生死相随,长长久久。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85 dh3j区在西部军区边缘的群山之中,距离西部边区的指挥中心超过五百公里,距离红枫湖林砚臣所部的驻地亦有近两百公里,整个区域内能够通行重型运输车的干道只有一条。飞豹、狼牙的精锐特种兵已经化整为零,分成四至五人的机动战斗小组,於盘山道两侧的山凹、林间、隧道等处设伏。苏朝宇本人则带领特别行动队的精锐,在临时指挥部居中策应,他们的後面,那半个机械化师已排列好战斗队形,随时可以重火力出击。但苏朝宇知道,这是他们最後的王牌,此处不比基地,弹药给养全靠空投,虽不匮乏却也不算充裕,要完成狙击扼守的战略任务,实在不容易。 午後两点,正是秋老虎肆虐、人类注意力最不集中的时候,例行巡视的苏朝宇拍醒了好几个打盹的士兵,刚刚回到临时指挥处休息室就收到了江扬的加密通讯,後者先告诉他杨上将的威慑行动,然後说:“目前基本确定另外两个军区的高级领导被‘斩首’,只有赵荣平少将生死不明,因此你们的任务仍然有效,苏朝宇,一切小心,如果敌军来了,只怕是尽遣主力。” 苏朝宇一点也不害怕,反倒笑眯眯地嘱咐了江扬几句,刚刚用“爱你”结束了通讯,就看见吴小京笑嘻嘻地露了个头,那八卦的表情让苏朝宇很有冲动过去狠敲他的头,可惜吴小京忽然相当正经地立正敬礼:“报告长官,我军发现敌军前哨,距离a1伏击点不超过五十公里。” 这个距离,对於现代化机动部队来说,只是一小时以内的行动,苏朝宇立刻冲进指挥部,挥手命令身边的通讯参谋:“通知各分队,发现敌军前哨,注意警戒,暂时不要暴露。” 吴小京保持一如既往的过分乐观态度,大战在即,仍然一边擦他的枪一边啧啧感叹:“班长的气势越来越强,快赶上表哥了吧?” 苏朝宇得意洋洋地扬眉:“切,怎麽说话呢!我是谁?能不如媳妇吗!”说完却敛了笑容,望著那地图一字一句:“这一战不比以前,敌我双方都是自己同胞,最好能杀了他们的指挥官,把他们打蒙,逼他们撤退。” 吴小京用装出来的非常肉麻的崇拜眼神瞧著苏朝宇:“悲天悯人什麽的,班长,你快成佛了!” 苏朝宇头也没抬,特淡定地回答:“有我这麽帅的佛吗?” 吴小京恍然大悟:“沈鱼落雁的班长当然不是佛,肯定是……菩萨!” 苏朝宇一脚踹过去,自己也笑出声来:“打仗呢,就你不严肃,看我回去不收拾你!” 正当吴小京打算还手的时候,通讯兵接进一通来自朱雀王城的电话,那头的彭耀明显比自己打仗的时候紧张多了,语气急促又充满焦虑:“苏朝宇,撤回全部战斗小组,立刻马上。” 若是旁人,听到自己的直属长官下达命令,一定会立刻回答:“是,长官。”可惜海蓝色头发的狼牙师长一直是“视命令如金钱,视金钱如粪土”的活标本,他略一皱眉:“这是命令吗,为什麽?” 彭耀明显底气不足,似乎相当不耐烦地揉烂了什麽东西:“西部军的那孙子,赵荣平,命真大!指挥所和地下工事都给打透了,死了几百人,校官将官加起来五十多个,可是他偏偏不在其中!就在杨总司令的‘斩首’行动开始前三十分锺,那孙子溜了,带著他所有的家底,不说别的,光坦克团就三个。这不是拍电影,苏朝宇,你不可能用一个师的特种兵加半个机械化师跟他们拼。” 苏朝宇充分理解彭耀的担心,同时也十分确定这通电话没有得到江扬的同意。他想了想:“三个坦克团通过dh3j区域以後,你们的应对办法是?” 没有应对,这就是事实。彭耀并不说话,於是苏朝宇柔和了声音接著说下去:“这次出来全靠空运,我军重火力严重不足,而红枫湖机场则是目前为止我军运送装备给养的唯一通路,如果失守进而被对方炮击朱雀王城的话,我们死无葬身之地,你明白,我清楚,他最担心。” 彭耀用一个“呸”来表示不屑一顾:“集合全军都拼不过,你那一个半师管屁用,速度回来,我们再想办法!” 苏朝宇笑:“我既然知道,自然不会硬拼,跟你打了这麽多次仗,我可偷了好多招呢,你放心。” 电话就此挂断,苏朝宇招手叫过吴小京,揪过耳朵来细细吩咐,末了一踹他的屁股:“速度办,这可是生死大事。” 吴小京刚出门,江扬的电话就跟了过来:“苏朝宇,我需要至少七十二小时,但是……情势危急的时候,我允许你率部撤退,我已开始急调重火力增援红枫湖机场,这边,你放心。” 苏朝宇怎麽能放心?他扬眉微笑:“我以为你要说‘重创’或者‘歼灭’敌军呢,那我真得做好准备‘手背後,脸向下’。不过只要你答应我两件事,我保证完成任务,坚守七十二小时,然後平安回家。” 江扬为那“平安回家”所打动,一时竟有些动情,苏朝宇的声音低下去:“第一,我要你保证,我可以根据实际情况,采取任何破坏性甚至毁灭性的手段。” “当然,非常时期,我们在自己的国土上战斗,做你需要做的事,我相信你的选择你的判断,并且无论过去现在未来,我始终为你承担。”江扬发誓,如果苏朝宇在面前,他会揽著他的腰亲吻那双世界上最美丽的蓝眼睛:“那麽,第二呢?” 苏朝宇笑出声来,声音轻如耳语:“回家以後,我要先那个什麽,再什麽什麽,嗯?” 江扬又笑又气,忍不住磨牙:“苏朝宇上校,专心完成任务!” 苏朝宇假正经地大声回答:“是,长官!” 挂断电话前一刻,那一头传来指挥官温柔的耳语:“当然,我的朝宇,我属於你,就像你属於我一样。” 苏朝宇对於一本正经、无限情深的表白从来就没有任何抵抗力,甚至觉得鼻子酸酸的,差点掉眼泪。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沈著地开始布置整场战斗。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86 赵荣平少将握酒杯的手指还在哆嗦。尽管隐身於一辆看上去相当平常的步兵装甲车内,怀里还搂著一个漂亮的女医务兵,美人在怀,美酒在手,而且所处之地相当安全,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要後怕──只差三十分锺,他就和留守基地的总参谋长、秘书或者他老婆一样,被杀伤力超强的导弹还原成碳原子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的夫人可是在本次补选中成为新政府副首相的前进党党魁的亲闺女,这样横死,恐怕岳丈一家不会干休,只有一举拿下红枫湖机场,重创甚至歼灭江扬“叛军”才能获得宽恕。赵荣平越想越觉得惊惧,忍不住又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这一切都被坐在前座的高级参谋官戚雷中校看得清清楚楚,他凝视著後视镜里长官苍白的脸,保持恭敬的语调:“长官,下官认为,叛军必然会在这条路上设伏,阻止我军收复红枫湖机场及朱雀王城属地。因此,我军应该先下手为强,派精锐特种兵在重火力支援下,先行突进,占领全部隧道,控制整条公路。” 同样的话已经是第三次被提及,赵荣平少将仍然不能够决断,不是否认参谋官的判断,而是从内心就不愿与江扬或者彭耀的部队正面交火:一方面,这将使自己彻底与江家、杨霆远一级上将所代表的势力决裂,而另一方面,狼牙飞豹这些年威名赫赫,又刚刚如有天助般取得了查克达达山谷大捷。军中有传言说,未来的朱雀王彭耀好穿黑衣,所到之处,如同死神降临人间,绝非人力可以与之抗衡。 心中有鬼的人最容易相信怪力乱神的谣言,赵荣平少将就是其中之一。想起那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他就觉得头皮发麻,摇摇头回答:“贸然分散兵力是兵家大忌,让我想想。” 戚雷只得敬礼,不再说话,有通讯兵报告:“前哨已进入dh3j防区,一切正常,完毕。” 赵荣平似乎长长地吁了口气,在怀中美女的脸上亲了一口,才说:“叛军绝对不敢跟我们硬拼,最多不过断路,通知工程抢险部队待命就可以了。” 戚雷中校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轻蔑,表面却一丝不露,垂下眼睛敬礼回答:“是,长官放心。” 下午三点三十五分,飞豹师的最後一个战斗小组完成苏朝宇布置的新的战斗任务返回临时指挥部之後不到十五分锺,西部军负责开路的两千名特种侦察兵带领负责接应支援的工程团通过了dh3j区代号a的第一条隧道。负责带队的朱嘉中校今年刚满三十岁,性格沈稳持重,谨慎有余勇猛不足,在进入最易受伏的dh3j区以後,就刻意放慢了行军速度,并且连续派遣了至少四个专业的侦察小队不间断地探查前方至少二十公里的路段,目前为止,他收到的所有回报均是“一切正常,未发现‘叛军’及可疑情况”。 朱嘉中校心中却隐隐不安,透过望远镜看去,整条山路蜿蜒曲折,目视范围很小,林木森森,公路的北侧是万丈高崖,右侧是巍巍青山,正是易守难攻、最适合打伏击的地形。何况,他们的敌手不是别人,而是整个帝国最擅长伏击和奇袭的狼牙、飞豹,雪伦山及查克达达山谷战斗之後,狼牙的黑旗和飞豹的红旗几乎已是某种代表胜利的神秘图腾。只要想一想要跟这样两支部队同时作战,就足以令任何人心里发毛。 或许就是“怕什麽来什麽”,朱嘉中校刚放下望远镜,就看到对面的山头旌旗招展,红黑两色的军旗几乎遮住了巍巍青山。他立刻拨给後方指挥部,通讯还未接通,只觉脚下狠狠一震,整辆指挥车几乎倾覆过去,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使人瞬间失聪,巨大的烟尘模糊了视线,各单位在公用通讯频道里乱成一团,最後一辆工程支援车中的士兵第一个说出真相:“隧道被炸了!” 但不止於此,整条公路都在摇晃,每隔三五十米便有一个爆炸点,一律贴近靠悬崖的北侧,路基损毁,防撞栅栏扭曲变形,和碎裂成数块的路面一起掉落山崖,转眼就消失不见。 朱嘉中校紧急命令各单位变并行为一路纵队,贴紧南侧山崖──这个举动使他们容易受到上方的攻击,可是事到如今,总比跟随破裂的路面一起掉落悬崖要好得多。 所幸没人在山崖上方设伏,二十分锺以後,余震终於停止,工程兵们迅速行动,几分锺後,战损情况发到了後方指挥部:“轻伤三人,车辆安全,已派机动工程小队前往查看路面损毁情况及前方隧道安全情况。” 赵荣平少将早料到江扬会采取炸毁道路和隧道的方式阻止西部军自後方袭击红枫湖机场。这次整个西部军倾巢而出,携带全部重火力,原本也无意“偷袭”或者“奇袭”,就是要光明正大地突袭,以火力上的绝对优势重创甚至歼灭以特种兵和轻火力为主的“叛军”。因此,前方隧道被毁的消息传到之後,赵荣平表现得相当镇静,一面下命令让被截断於dh3j区a隧道两侧的西部军紧急抢修被毁设施,另一面则调动更後方的一个重装特种团到自己身边支援。 对後面这条命令,赵荣平的高级参谋官戚雷中校又有不同的意见:“下官以为,我们所乘的这辆改装指挥车与周边其他装甲运兵车外观上没有任何差异,很难被标示,因此暂时并不需要额外的护卫。相反的,应该派遣特种侦察团分散出击,自小路翻山包抄敌军後方。” 赵荣平搂著美女,狠狠地瞪了这个一直提意见的参谋,心里颇为後悔带了他在身边:“江家小子从未放弃对纳斯的防范,因此身边不过只有飞豹狼牙以及战斗力最垃圾的第四军。从三天前开始,首都军区和叛军已经在多处对峙,并且有小规模接触,因此我几乎可以确定,能在这里打伏击的队伍不超过两个师。面对五倍以上的兵力和压倒性的重武器,只有疯子和白痴才会硬拼!彭耀或者江扬都最擅诡计,所以,对面山头那些旗子,绝对是虚张声势;至於把隧道崩个半毁,路也炸一半留一半,无非是想让我军以为他们在前方设有重兵,不敢前进而已。我们若是踌躇不前,反倒贻误战机,那样的後果,你应该知道。” 这确实相当有道理,空城之计往往可以给守军争取到大笔额外时间,有时候甚至影响整个战局,然而……戚雷眉头微皱,望向被美女阿谀得飘飘然的长官,总觉得这种判断并不稳妥。可是此时此刻,作为参谋官,他并无立场或是证据反驳指挥官,只得垂头回答:“是,长官。”手上却始终未曾停止作业,开始将整个行军队伍重新编组,并作了些许调整。 三小时後,半毁的a隧道完全抢通,可以容纳重型坦克部队从容通过,而派至十公里外的b隧道探查的侦察兵也回报说一切正常,未发现叛军士兵。於是赵荣平下令全军继续前进,保持警惕,自己却一点也不警惕地抱著美女去指挥车後部的休息室了。 参谋官戚雷中校沈著下令:“全军顺次通行,保持匀速,隧道内不得滞留,注意警戒。”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87 正在和漂亮女兵快活的赵少将不会知道,就在此时,狼牙的师长、江扬的合法伴侣、海神殿和迪卡斯战场上的传奇英雄苏朝宇上校就在距离a隧道直线距离不超过三公里的一处山石凹陷下埋伏著。他的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满是爆炸之後的尘土,在他的身边,是同样穿著有西部军番号和臂章的工程服的吴小京和肖海,後者一如既往地紧紧贴著他的瞄准镜,沈默得像一尊石像。 吴小京就没那麽淡定,他能够保持身体的稳定,却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苏朝宇,尤其是那工程帽下面,沾满灰尘的、光溜溜的,後脑勺。 没错,三小时前,苏朝宇失去了那头他引以为傲的、标志性的海蓝色短发。 那时候他们还在距离a隧道超过十五公里的临时指挥部,苏朝宇看著狼牙的工程兵拆掉了最後一顶帐篷,满意地点了点头,勾勾手指叫过肖海,拍出一把野战刀:“这堆人里,你的手最稳,来吧!”说完就大咧咧地坐下,摘掉军帽。 刚刚把俘虏的西部军工程师、侦察兵剥干净的吴小京坐在俘虏们的衣服旁边,试图负隅顽抗:“班长,这事儿……你最好再想想,再想想?” 苏朝宇狠狠瞪他,呸道:“老子都不心疼,你怕什麽!” 吴小京咬牙,看著苏朝宇那精神抖擞闪闪发光的海蓝色短发长吁短叹:“我是不怕你的,但是指挥官……彭军长……” 苏朝宇的脸黑了:“我老婆我自己搞定,要你管?至於彭耀……行了,我有办法对付。肖海,速度!” 向来沈默寡言的肖海了解苏朝宇言必行行必果的真性情,也了解此时此刻,苏朝宇做出的决定虽然凶险万分,却是唯一主动击退整个西部军区主力的方式。他没有接苏朝宇的野战刀,而是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只古老的金属架剃须刀,弹出刀片,左手扶住苏朝宇的头,右手执刀,自上而下,轻轻一刮。 几分锺後,海蓝色头发的前陆战精英赛总冠军、狼牙师长、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苏朝宇上校,就拥有了一个非常亮、非常酷的新发型。他揉了揉自己光溜溜的头皮,笑骂吴小京:“还佛呢,还菩萨呢,这回直接和尚了。” 吴小京已经脑补了江扬哭笑不得的无奈和彭耀跳著脚骂人的狂躁,无言地递上一件西部军工程师的军服上衣,左手轻轻地给了自己一嘴巴:“让你乱说!” 苏朝宇被他逗笑了,指指地上的碎头发:“找人挑好的装塑料袋里,回头我做成毛笔送他,保准不闹了。”说完抬手看看野战表,敛了笑容命令:“各单位准备,十分锺後出发。对了,告诉所有的通讯兵,如果指挥官问我的行踪,就说‘不知道’,打死也不能说,听见了吗?” 吴小京就像刚刚吞了个超大个的生苦瓜那样,脸都皱成一团了,说出的话却差点没把苏朝宇气死:“你表哥会家暴的,班长。” 苏朝宇的脸可疑地红了一下,故作镇静地顾左右而言他:“速度准备出发了,哪儿那麽多废话!” 於是在西部军抢修隧道的三小时内,苏朝宇带著吴小京和肖海,抄小道绕到a隧道和b隧道之间事先选定的隐蔽处内,开始静待时机。 布津时间晚上7点14分,西部军前哨通过b隧道,开始侦察警戒那一侧的情况,以自行榴弹炮、迫榴炮、多筒火箭弹为主的重火力师团及赵少将所在的重装步兵装甲师均通过了a隧道,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爆炸後仅容一车通过的公路上。後军坦克部队和制导武器则依旧在a隧道的另一侧等待通行。 被重装特种兵严密保护著的指挥车里,赵荣平少将正和他的美女医务兵吃甜瓜看火烧云,西部军的多数士兵非常放松,纷纷利用短暂的休息时间下车放水或者抽烟。只有戚雷中校静静地看著膝上电脑的屏幕,不错过任何实时情报──天气预报说,今夜暴雨。 当天边最後一丝云彩失去亮色,赵荣平开始享用他的专用厨师烹调的以鹅肝和蜗牛为主菜的晚餐的时候,爆炸声再一次响彻山谷,只是一长一短一远一近的两声,却有回声反反复复,像是无处不在爆炸。整个队伍都乱了,吃了一半的罐头和半截的烟屁股满处飞,慌不择路乱跑的人踩上了卧倒的人,军官们向天空和山峦乱开枪,试图以枪声让士兵们安静下来,各就各位。 赵荣平扔下叉子两步跑到指挥台旁边,骂道:“工程兵都是吃屎的吗,几个小时没完成排雷?” 戚雷镇静地递了张餐巾纸:“报告长官,从之前传来的报告和爆炸的烟尘看来,这次针对ab两隧道的袭击不是遥控爆破而是重火力轰炸。” 仿佛注解似的,被隔绝在b隧道另一边的西部军前哨指挥官朱嘉少校声音颤抖而绝望:“发现第四军重装机械化师,我军已在对方射击范围内,无法撤退,长官……” 巨大的爆炸声,然後通讯就此中断,赵荣平的脸色一下子煞白,难道江扬并不是在玩“空城计”,而是将主力全部调到这里与他决战?天!他的脑子里划过军部内部流传的查克达达山谷或者雪伦山战役的图片,那些如同地狱般没有一个生还者的惨烈场面挥之不去。冷汗顺著他的额头往下流,戚雷中校非常冷静地递上另外一张刚刚收到的战报:“被杨总司令屠杀的江北军区指挥官王上将余部在距离这里一百公里的7982国道上发现了叛军的一个加强师,双方正在激烈鏖战。下官以为,对方的目的必定是增援此处,因此我们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打通b隧道,甚至以特种部队强行翻越山崖突袭守军。如您所说,我们的兵力、火力都十数倍於叛军,最终胜利必将属於我们。” 赵荣平审视著那些变换的数据,神色阴晴不定,沈吟难决。正这时,传令兵敲门报告:“工程部队有紧急战报,长官。” 获得准许後,一个高个子的工程军官跑了进来,身後跟著个矮个子的助理:“报告长官,两条隧道都被炸毁,a隧道还有修复可能,b隧道附近……” 赵荣平的心情本来就烦躁,对脏兮兮的工程兵更没有任何兴趣,他狠狠一砸指挥台:“废话少说,什麽时候能够完成整修,全军通过?” 戚雷早已退到一边。他觉得这个满面泥水的军官相当眼熟,却不记得他的名字,後者向前一步,微微低头:“b隧道附近泥石松动,加之今晚可能有暴雨,下官评估认为……可能会……” 赵荣平手里的茶杯狠狠砸了出去:“哪儿来的吞吞吐吐的,什麽情况?爆破疏通,越快越好,老子等不及要和江扬那小子决一死战了,还这儿跟老子蘑菇!” 那军官再近一步:“下官只怕动摇军心,长官。前面拼死逃回来的兄弟们说,对方的军官是……彭少将……” 那个死神般的黑衣少年,那个所到之处几乎从无活口的少年,让赵荣平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那军官再近半步:“今夜暴雨,泥石松动,只怕……我们退不出去了……” 查克达达的泥石流曾经活生生地吞没了数万纳斯将兵,掩埋了整个纳斯基地,这件事对於西部军区的指挥官来说当然不是秘密,他一下跌坐在椅子里,整个人失魂落魄,一时连手指都在哆嗦。 戚雷却不以为然,dh3j区毗邻红枫湖景区,目力所及范围内,所有的山峦均被层层叠叠的林木所覆盖,几乎不可能形成大规模毁灭性的泥石流。他挑眉,刚要驳斥,却见那军官已经低下头似乎要跟赵少将说悄悄话,标准的制式工程帽下面,露出的是光溜溜的皮肤──不对,整个军区哪有光头的军官?这是违反著装纪律的! 就在戚雷要叫起来的瞬间,一支冰凉的手枪抵在他的後心,跟著高个子军官进来的那个矮个子小兵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凑到近前,声音低而带著笑意:“别动,别出声,长官。” 就在这一瞬间,高个子的军官一记手刀劈昏了慌乱不知所措的赵荣平,又把一支很小的针剂顺著静脉推进了他的身体里,对戚雷笑笑:“指挥官跟我们去视察战场,要不要一起去呢,中校?” 戚雷动弹不得,凝视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忽然低声惊呼:“你是苏朝宇,江扬的……男老婆!” 高个子的军官当然就是苏朝宇,但他对“男老婆”这个称呼相当不高兴,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三下两下把赵少将装进一只灰色的设备袋里:“人我带走了,你们和我们此刻是敌手,昨天却还是同袍。我不想看自己人相互屠杀,因此我已经下令,如果西部军继续挖掘隧道试图通行,我们就会持续轰炸,炸比修容易多了,你们赢不了。持续轰炸如果造成山崩,这里所有人都会死。”他笑著踢了一脚已经沦为阶下囚的赵少将:“您的几次谏言我都听到了,我佩服您的勇气和智慧,相信您是聪明人,知道在主将……唔……‘暂时丧失指挥能力’以後,应该怎麽办。我走了,再见。”说完,他潇洒地把那大口袋往背上一背,转身就走,到门口还相当认真地立正敬礼:“是,长官,下官保证完成任务,四小时内抢通b隧道。” 门口的警卫疑心地问那口袋里放的是什麽,苏朝宇还没来得及回答,戚雷上校脸色黯淡地出现在门口,一字一句:“长官慰劳工程部队的两扇腊排骨,放行。” 苏朝宇扬眉微笑,转身敬礼:“谢谢您,中校。” 戚雷上校无力回礼,只能关门消失。苏朝宇和吴小京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穿过了一片混乱的西部军队伍,安全撤退。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88 一个小时以後,苏朝宇带著“腊排骨”与预定的接应部队会合,所有人都欢欣鼓舞,只有通讯兵脸色十分不好:“长官,江中将五分锺前怒了,骂说:‘叫苏朝宇滚过来听电话!’” 苏朝宇忍不住笑出声来,简直可以想象江扬又担心又心疼,恨不得马上飞过来却又走不开的样子。他转转眼睛:“然後呢?” “我就跟江中将说:‘狼牙行动是保密的,不能跟无关人员透露,对不起,长官。’”娃娃脸的通讯兵大概从来没有跟整个基地的总指挥官说过话,就算是场景重现,还是忍不住红了脸:“江中将可能生气了,停了半天才说:‘狼牙的规矩真是大,我叫彭耀来跟你们说。’然後……”小兵鼓足勇气,“……然後我就告诉江中将,彭少将说过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才不会管呢!” 苏朝宇抚掌大笑,为小兵的过分认真和江扬终於吃瘪,拍著小兵的肩膀鼓励他:“干得漂亮,回头我请你喝酒!” 小兵的眼睛都亮了,唰地敬礼,却又十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谢谢长官,我当时说完特紧张,就……就把指挥官的电话挂了……” 苏朝宇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死,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简直可以想象江扬的表情──那个琥珀色头发的贵公子活了三十来年,大概从未被父亲江瀚韬以外的任何人挂过通讯,何况只是个年轻的二等兵。苏朝宇强忍著笑拍他的後背,小兵的脸又红了,赶快敬礼跑步离开。苏朝宇花了三十秒才平静下来,叫过吴小京和肖海,踹了一脚地上的“腊排骨”:“你们俩谁送这家夥回去,谁跟我去7982增援咱们的队伍?” 肖海立刻抢步站到苏朝宇身後去,开始清点装备、检查车辆、集合队伍。吴小京无奈地蹲到口袋旁边,脸皱得像苦瓜本身:“天哪,回去就来个雷把我和这家夥一起劈了吧烤了吧,让指挥官吃个热乎的!” 苏朝宇凑过去,笑嘻嘻地低声耳语:“没事,你就都推我身上。对了,把我那包碎头发分点儿给他,他准没力气跟你发火了!” 吴小京愤懑地灌了一大口白开水:“班长,你这也太损了!哎,一块儿回去多好,谁知道他们刚刚说的那个是不是圈套!” “应该不会。”苏朝宇若有所思:“他们不可能知道我们控制了军用通信卫星,不可能知道我们可以窃听他们的频道。从边境增援的加强师……八成是海军陆战队,高队长千万不能出事!” 吴小京还没来得及回答,苏朝宇已经箭一样蹿了出去,工程头盔砰然落地,那光溜溜的头皮,实在是太可笑了。吴小京转著那顶被遗弃的钢盔,狠狠一拍:亲爱的班长,我觉得你表哥不会饶了你的,真的…… 晚上九点零三分,高淮南坐在巨石上擦他的枪,夜风微凉,枪管滚烫。两小时前,海军陆战队在7982号公路距离dh3j区出口不足六十公里的山坳中遇伏,先头部队陷入敌军的包围之中,而後续支援部队则被敌军的重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海军陆战队的官兵固然是整个基地最骁勇善战的士兵,敌军却天然占有最有利的地形,火力不多但配置合理,队伍机动灵活,进退有度。连高淮南准将这样久经沙场的猛将都忍不住击节赞叹,甚至还叫参谋去打听敌军指挥官的姓名。 “从番号看来,对方是江北军区王上将的部下,指挥官的名字是张友德,少校,原本是作训参谋。”总参谋长崔达准将很快通过与西北基地及西南军区的两个情报处联网得到结果:“不到十个小时以前,因为第三军二师他以上所有的长官都死於之前的‘斩首行动’而暂代师长,整个师团装备普通甚至相对落後,主要职责是巡守保护军区的输油输电管线,师部驻地据此四十五公里。” 高淮南差点气乐了。要知道,敌方隐蔽的水准非常高,完美地骗过了海军陆战队的高科技侦察装置和经验丰富的侦察兵;发起猛攻的时机非常准,速度又快,所属部队训练有素,在单兵素质远远强过自己数倍的海军陆战队面前,还可以退得从容有序,进得勇猛而不莽撞,指挥官的本事自然是不言而喻。事实上,若不是高淮南在近三十年的军旅生涯里经历了无数次生死考验,能够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迅速判定地形,放弃强行突围,转而攻占了他们现在落脚的小山坡,可能整个队伍已经被数倍於自己的敌军吞噬了。 “江北军居然有这样会打仗的人,而且还是後勤部队的小参谋,真是暴殄天物。”高淮南坐在临时掩体的大石头上仍能笑得出声,崔达却一脸严肃:“我军被截断的部队中有一半是支援性连队以及要运往前线的辎重装备,战斗员严重不足。我们应该向指挥官请援,而且要快,江北军区指挥中心如果派军支援,我军只怕全军覆没。” 高淮南那双鹰一样明亮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无奈,给跟随自己多年的总参谋长点了根烟,自己也狠狠抽了一口:“咱们基地主力仍要防范纳斯卷土重来,西部军区赵荣平也不安分,首都军区时刻可能进攻红枫湖或者朱雀王城。我想,此时此刻,江扬小朋友手里已经没牌了。” 崔达何尝不知道。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留下一半的兄弟,可能也不能成功突袭,长官。” 高淮南用牙齿咬著烟卷,双手猛然扣在一处,爽朗笑道:“如果江北军够聪明,他们应该把我们当成老鼠夹子上的肉,围而不攻,等著江扬带人增援然後甕中捉鳖。可是我们不能让他们如意,是吧,老夥计?” 崔达仰视那个永远猛如虎、强悍如同天神下凡的男人,终於忍不住笑得弯下腰:“好好,如果他们真打这种算盘,最少得拿出三个师来跟我们换!日,我们这辈子,怕过谁?” 高淮南大力拍他兄弟的後背,扬眉望那星空下漆黑的山脊:“告诉兄弟们,吃好喝好,一小时後强攻突围!那个张友德是吧,我倒真想会会!”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89 被“叛军”首领江扬的干爹高淮南准将盛赞的张友德少校也窝在一处临时战壕里,跟士兵一样啃杂粮饼干,吃味道诡异的野战罐头。他今年三十九岁,常年的野外作业却使他看上去已超过了四十五岁,乱糟糟的黑头发里夹杂著些许银丝,形容邋遢憔悴,像是城市里至少有几十万的那种不得志的小上班族。事实上,他确实出身於一个最普通的小上班族家庭,父亲是电焊工,母亲在本地一家幼儿园里做饭和打扫卫生。他们都是沈默寡言、与人为善的老好人,能教给儿子的无非是类似於“总要比薪水多干些才踏实”、“吃亏是福”或者“最要紧的是诚实和说到做到”之类毫不花哨的人生准则。二十年前,张友德以军校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之後进入江北军区服役,业务水准始终无可挑剔,只可惜背景太差,性格又过於刚直,不肯给上司送钱或者办私事,因此直到五年前才终於在“垃圾二师”熬成个小参谋。但他跟其他混吃等死的同僚不一样,这些年从未放弃过当年指挥千军万马报效国家的梦想,始终学习并且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断研究和实践。後勤部队的作训参谋虽然往往被当做摆设虚衔,他却比任何人都认真,这些年竟然把“垃圾二师”弄得似模似样,在去年军区演习中,还受过已故的王上将的表扬。 三天前,二师收到任务,要在这个地区设伏,防止“叛军破坏基地电油管线”。师里的大干部们自然不会参加这种时间未知、效果未知、还很危险的苦差事,於是张友德奉命带队出征,其他人则浩浩荡荡地坐有空调的小车去江北军指挥中心开“重要的战备会”。最後的结果十分讽刺,张友德还能够坐在充当临时指挥部的战壕里啃干粮,而那些人却只能结伴去看老神仙。这个意外获得了原本完全不可能落在他头上的高位的少校代理师长叹了口气,在心里感叹著“吃亏是福”的老话,借著微弱的夜光,继续研究实时战报和地图──向江北军区指挥中心请援的要求早已发出,不过,可以想见那里的混乱程度,只怕无人会在意一个“垃圾二师”的死活,更别提抓住战机、诱敌深入、一举歼灭“叛军”这种高难度的技术活儿了。 一个一直跟在张友德身边的年轻的二等警卫兵问他崇拜著的长官:“那麽这样,我们为什麽还要打下去?” 张友德揉了揉满是灰尘的鼻尖,笑了:“大概因为我们是军人,拿国家毫无折扣的薪水,就要毫无折扣地完成任务。” 年轻的士兵似懂非懂,张友德想要安慰他,却见头顶火光炸响,他立刻抓过通讯器沈著命令:“三团七团死守dh3j出口,六团和一团分守两翼,只要敌军略有松懈,立刻猛攻。其他人跟我死守阵地,一步不能退,不能给敌军任何机会重新联通!” 二团的团长在通讯里吼:“我们在腹背受敌,张友德你在作死,我们面对的是西北边区最精锐的海军陆战队!” 多年在底层士兵和军官中打滚的张友德精确了解整个师里的每个人,他笑笑:“後面的部队都是辎重,放心打放心拿,我们人多炮多,怕什麽!” 江家的西北军区装备的精良和富足全军皆知,这暧昧的许诺大大刺激了整个师团的士气,在利益的驱使下,江北军的士兵甚至不怕死的冲击著海军陆战队被截断於山谷另一侧的部队。而侧翼不断侵扰的两个团则令高淮南不敢远离易守难攻的临时阵地,一股愤懑之气溢满胸膛,简直想抄个机枪出去跟他们一对一。 崔达把刚刚收到的後军请援战报发给指挥官:“对方人数占优,火力集中,後续部队亦不敢脱离太远,已快要守不住。另外我军的战损……” 这简直不用再说下去,兄弟们的血几乎染红了整片山丘,近百遗体超过了海军陆战队最近五场战斗的伤亡总数。高淮南的眼睛血红,这个军中第一硬汉沈吟片刻:“我带一百人强行突围,设法与後军会合,同时吸引对方火力,你趁机带人突围dh3j,取道去找苏朝宇。” 崔达当然不愿同意这样惨烈的拼法,但是此刻他亦无良策。高淮南深深吸了口战场上混合著硝烟、泥土和鲜血气息的空气,接著说:“看到小朋友替我道歉,苏朝宇那边我帮不了了,而且这回轻敌冒进,是个大错,不过我家老婆孩子还是他和他老婆的责任。另外,这个张友德是人才,如果有机会,叫他留意。”崔达被他说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高淮南狠狠握了一下老夥计的肩膀:“行了,就这些,走吧,十五分锺後决战,千万别犹豫。” 与此同时,敌方阵地里的张友德也在利用短暂的间隙重新编队。他的队伍单兵素质毕竟差得太多,武器也远不如对方精良,伤亡人数转眼已经过千,不过是凭借地利和人数的优势强拼而已,此时若是总部有一个师……不不,三个团或许就够了,那麽他们不仅仅能够啃掉帝国最好的特种部队之一,甚至可以重创在红枫湖的“叛军”主力,进而帮助现任政府赢得整个国家。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90 只可惜,江北军区的指挥中心一日之内失去了最高指挥官以下数百将校官员,此刻人心惶惶,幸存者正忙著瓜分遗留下来的巨大权力空间,哪有心思管真正的胜负?尽管他一直告诉手下的士兵,指挥中心的增援马上就到,可是……张友德遥望远方群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场战争中,他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所能做的不过是按照命令坚守这条通往dh3j区的公路和周遭的油气电管线,至於此刻所有的血所有的代价,在将来的历史书中会有怎样的面貌,他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布津标准时间晚上11点24分,最後一次冲锋终於打响。 整片山地被交织的火光映照得如同白昼,漫天星斗半轮明月统统黯淡无光,枪声炮声爆炸声不绝於耳,包围圈内的强攻一次比一次更不要命。海军陆战队会留下成排的尸体,可是每一具尸体都会换走三倍甚至更多数量的江北军,穿黑袍的死神无形无影地降临在这片土地上,闪亮的镰刀切菜割草般收获著战士们年轻的生命。 无论西北军或者江北军,或俊或丑或平凡或鲜明的面容都渐渐失去特色,成为染满征尘鲜血的平静的疯狂的杀戮机器。冲杀中的高淮南几乎可以看见被截断的那部分士兵拼死向这边突击,可是他也知道,崔达带领的人正在节节後退,侧翼和对面的火力远比他们想象得更加猛烈汹涌。他们背对背肩并肩,也许会在同一日死在这片土地上。“切,没倒在纳斯的枪口下,却死在自己人手中,真不甘心哪。”高淮南感觉到後背被什麽撞了一下,他倒下去,这样想著。 张友德在後来的岁月中,无数次想到那一刻,看见对方天神般的指挥官轰然倒下,看到胜利无限接近,他下的冲锋令却忽然断在一半,淡蓝色如同闪电的火光突然从dh3j出口的方向腾空而起──那不是“垃圾二师”能够拥有的任何一种武器,而是最新配装给狼牙飞豹这样王牌部队的高速便携式粒子武器,面对赵荣平少将带的新型重装甲坦克固然毫无用武之地,却可以轻松穿透江北军“垃圾二师”布置在这里的任何一辆中型装甲战车,被那美丽的光芒击中的人甚至没有疼痛感就会死去。张友德知道,自己不可能等到支援部队了,而对方的胜利,已只是时间问题。 被逼退的崔达发疯般冲回了高淮南身边,不肯相信躺在地上的魁伟身躯就是生死与共近二十年的兄弟。他扑上去,眼泪夺眶而出,可是没有预料中的悲情场面,高淮南咬牙坐起来,脸色惨白却不像是濒死的人:“流弹而已,有防弹背心和肉挡著,没打穿。” 崔达不知道应该笑还是应该骂,含著眼泪报告:“长官,我们的援军到了,是苏朝宇上校。” 高淮南勾起嘴角,无奈地揉了揉自己脏兮兮的头发:“呸,让儿媳妇救了,真丢脸。” 全军士气大振,苏朝宇带领的狼牙飞豹精锐凭借地利和火力优势,很快占据了战场的主动权,将对方一步步逼进绝路。半小时後,战斗临近结束,苏朝宇、高淮南、崔达、肖海等人攻入张友德作为临时指挥所的战壕。那个看上去像个小职员的代理师长刚刚精确地指挥他的军队从山谷里唯一未被西北军控制的小路轻装撤离,他用手枪顶著自己的太阳穴,轻松地对冲进来的军官们微微一笑,就要扣动扳机。 可惜肖海比他更快。西北边境基地最棒的神枪手准确地击中了他的枪,抢步下枪後又退回苏朝宇身後。现在是光头的狼牙师长凝视著张友德被震裂的虎口:“像您这样优秀的指挥官,为什麽会这样做?” 张友德惨淡一笑。他认识这个有著骄人战绩的前陆战精英赛总冠军、狼牙前途无量的年轻师长,看著这海蓝色眼睛的年轻人,就像看著永远不可能成真的梦想。他回答:“我是军人,服从命令,并为失败负责。” 苏朝宇颔首,那神态那动作,在高淮南看来都像极了他的“儿子”江扬。苏朝宇像个真正的指挥官那样厉声呵斥:“不,你错了,军人可以死国可以死民,现在布津帝国国未破民未亡,轻易放弃生命浪费才能,才是真正的愚蠢。” 张友德被比自己小差不多十岁的上校震住,流血的手抱住脑袋蹲了下去,双肩痛苦地颤抖:“不,只差一点,我就可以阻止你们发动内战……” 苏朝宇俯下身子握住他的手,想凶他又忍住了:“又错了!如果真要打仗,我保证你毫无机会在这里伏击我们!你这个级别,还没机会做错事左右局势,是你的长官不争气!大家都是有知识的人,你明白,如果现在不阻止,内战是会打起来的。真想做点儿不错的事,那就跟我走,谁卖国饱私囊,我保证让你看一清楚!”说完,苏朝宇就站起来,命令肖海:“给张少校处理伤口,集结队伍,打扫战场,马上回红枫湖。” 完全靠意志力才坚持到现在的高淮南微笑了,一只手撑著参谋长崔达的肩膀,另一只手狠狠拍苏朝宇的後背:“不错,快赶上我儿子了!” 苏朝宇笑著扬眉,伸手代替崔达承担高淮南的全部体重,假装谦虚地回答:“哪儿能呢?江扬歪理邪说的本事,我才学到九牛一毛!”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91 凌晨4点47分,朱雀王城的大会议室终於开门,凌寒和林砚臣、叶风三人当先并肩而出,後面是若有所思的齐音中将,彭耀大步跟在身边低声嘱咐著什麽。隔了片刻,江扬亲自送任海鹏出来,後者敬了个礼笑道:“长官放心。” 江扬还礼,表情严肃:“一切小心,教官。” 任海鹏理解这个一如数年前的称呼所代表的意义,他调皮地眨眨眼睛:“江扬小朋友,你也一样。” 江扬目送这位亦师亦友的长辈快步离去,刚要转身回自己的指挥室,却瞥见走廊尽头那一抹熟悉的海蓝色。正是天色将亮而未亮的时候,他挺拔的身影在天青色的背景中显得那麽好看,让江扬忍不住想要亲吻。他动情地叫:“你回来了,我的小混蛋?”他张开手臂,可是那海蓝色短发的年轻人只是抱著文件夹转身,眯起眼睛笑得像个孩子:“亲爱的长官,对於认错人这个问题,我哥已经想出了新的方法应对,他在东配楼高队长的房间等您。” 江扬这才想起,由於最近这边的工作量激增,急需得力的人帮忙处理各种庞杂的事务性工作,暂管整个西北边境基地的第十三军副总参谋长程亦涵凭借修炼十数年的兄弟间的心灵感应,已於昨日把苏暮宇送来前线工作。且不论这会给程亦涵本人带来多大的额外工作量……苏暮宇不是应该明天下午才到吗? 苏暮宇懂他的疑惑,笑眯眯地迎过来递上处理好的几份文件:“某些人为了讨好老公向来不惜一切,像压榨亲弟弟之类的倒贴行为,绝对无所顾忌,您明白的。” 江扬忍不住笑起来,边走下去边问:“高队长的伤怎样了,我军的战损如何?” “只差三公分弹片就会刺穿肺脏,但现在只需静养就能恢复健康。海军陆战队阵亡三百一十七人,重伤两百三十四人,轻伤一千三百四十九人,飞豹狼牙和尚未撤回的第四军机械化师总共阵亡两人,重伤六人,轻伤三十一名。”苏暮宇把这些数字倒背如流:“我哥虽然重色轻友,可是还是挺牛的,是吧?” 江扬向来不吝於表扬他最亲爱的小兵,当下赞许地点点头,随即忽然反应过来,回头瞪向苏暮宇,摆出长官的气势问:“说吧,你哥捅什麽篓子了?” 苏暮宇一点也不紧张,直视那双虽然充满疲惫的红丝却仍然闪闪发光的琥珀色眼眸,轻松地回答:“怎麽会?我听说他抓了隔壁军区的大官,正准备邀功请赏呢。” 江扬哼了一声,大步冲了出去。 东配楼本来是朱雀王裴坤山的侧妃卓氏和她亲生的两个儿子裴纬广、裴纬明的住所,卓妃去世已久,裴纬广和裴纬明则在之前的叛乱中葬身鱼腹,亲眷早已转移,这里便空了下来,数天前,由彭耀下令改为临时战地医院。现在,手术後的高淮南准将就在顶层卓妃过去的大套房里养伤。 高淮南魁伟的身体深深陷在奢华的酒红色丝绒被中,床头架著点滴瓶子,江扬蹑手蹑脚地摸进去的时候,海军陆战队天神般的队长立刻放弃了闭目养神,直接叫:“儿子?过来!” 对这位引领自己走过军旅生涯最初岁月的长辈,江扬始终怀有比尊敬更多的情感,某种程度上,高队长比江瀚韬元帅更亲近、更像是父亲。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拖个团凳坐到床边:“半小时後我有一个要紧的电话,所以只能呆一下。最要紧的是,请您一定遵循医嘱,静养身体,唔,如果您不介意,可以把这看作是一个命令。” 高队长狠狠一拍床头柜,上面那些精美的手工布偶劈里啪啦掉了一地,他怒视江扬:“这点小伤还要我躺多久,嗯?海军陆战队里,这算伤?” 江扬对於高淮南的几次重伤经历倒背如流,知道这个男人的勇猛无畏,知道他曾经身中九枪依然不倒,屹立战斗到最後一刻。可是他也知道,高爸爸不是当年二十岁意气风发的小夥子了,那具铁打的身体也会老,也会疲倦。江扬凝视他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这是个命令,准将,这也是个请求,唔,爸爸。” 高淮南笑了,抬起没有被绷带影响行动的左手揉了揉琥珀色的小卷毛:“好吧,看你的面子,我躺三天,不过你得应我一件事。” 江扬警惕地看向高淮南,後者神秘兮兮地笑起来,压低声音说:“老婆是用来疼的。你媳妇不错,有脑子会打仗,确实是不听话了点,不过这回,我欠他一个大人情,你别骂他。” 江扬微微凝眉。他不认为苏朝宇分一半以上的兵力去援救被困的海军陆战队有什麽错──毕竟当时,dh3j区大局已定,而高淮南准将所部危在旦夕,作为一个师级指挥官和非常了解整个战局的人,苏朝宇做了最正确的判断并且以最小的损失达到了预定效果,可以说是有功无过。可是为什麽,这个小混蛋要提前叫苏暮宇过来,又要高准将替他说情?是自己过去对他太苛严,或者,他有什麽重大的违纪行为还没暴露? 高淮南也不逼他,只是捏捏他的脸颊:“行了,我这儿没事儿了,找你媳妇去吧!你呀,记著多吃多睡,再这麽下去,卓家吹口气你就飘走了,还打仗呢!” 江扬笑眯眯地答应了,给高爸爸盖好被子才离开,到门口一眼看见吴小京正要贴墙溜走,於是一把抓过来问:“苏朝宇呢?”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92 吴小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狂瞄自己的裤袋,口里回答:“报告长官,苏朝宇上校正在隔壁洗澡,您最好先……”话音未落,江扬便拔脚而去──时间有限,他现在只想好好拥抱刚从战场归来的小兵,至於吴小京的口袋里放著什麽,跟他有什麽相关?吴小京看著江扬的背影消失在隔壁房间,手指捂著口袋里那袋蓝头发,长出一口气。 没料到江扬去而复返,从那扇门里露出半个头吩咐:“好好照顾赵荣平少将的饮食起居,不可怠慢,却也别让他跑了,嗯?” 吴小京唰地拔出右手敬礼:“是,长官!” 江扬锁好门,走近虚掩著门的浴室,听见里面哗哗的水声,想立刻冲进去,拥抱苏朝宇完美的身体,抚摸那上好的绸缎般的皮肤和充满力度的肌肉,吻他的额头和蓝眼睛,还有那薄荷味儿的海蓝色短毛。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还有十五分锺,甚至足够他替爱人吹干头发,看著他入睡。江扬觉得一颗心都要被爱意融化了,微微笑著,推开浴室门。 苏朝宇没有用浴缸,正站在喷头下面用毛巾搓自己的肩膀,赤裸的身体在雾气和水汽中若隐若现,风光旖旎。江扬却有种怪异的感觉,苏朝宇瞥见他进来,没有像平时那样扑过来把他拖进浴缸弄得湿湿的,反倒退了半步,还像泡温泉的猴子那样,把毛巾顶在头上。 头?江扬终於反应过来哪里不对,怒吼:“小混蛋,你这又是唱哪出!” 最识时务的狼牙师长从来不挑衅准备发火的指挥官阁下,他又退了半步,屁股和墙壁若即若离,唰地立正敬礼:“报告长官,下官正在洗澡!” 江扬深呼吸,百分之二百地确定苏朝宇正在做贼心虚,因此反倒不生气了。他瞥了一眼苏朝宇随手扔在墙角的那些脏兮兮的野战服,并且从里面准确地分辨出了一个明显属於西部军的工程臂章,联想到几乎为零的战损和生擒赵荣平的“完胜”,心里就已经明白了大半。指挥官阁下淡定地转身锁门,露出一个长官的“残忍”的微笑:“我们谈谈,苏朝宇上校。” 嗷!苏朝宇在心里惨叫,同时又对江扬多了一些由衷的钦佩──如果与对方易地而处,看到爱人赤身裸体站在面前,他早就化身色狼扑过去了,怎麽能这麽冷静地干大煞风景的事呢? 江扬不知道他这些情色的念头,扬眉,冷静地弹开袖口,脱掉笔挺规整的军服上衣挂在外间漂亮的铁艺挂钩上,衬衫平齐卷起至肘上,然後进了一步,向苏朝宇伸出右手。 苏朝宇又退了半步,屁股彻底贴墙。那华丽的瓷雕花贴砖凉凉的刺刺的,让苏朝宇想起江扬办公室里那张倒霉的雕花板凳,於是江扬伸出右手的动作看起来更加恐怖了──喂,没看到老子都已经脱光了吗,伸什麽右手!皮带,你有,屁股,我有,有种就上啊!打人算什麽! 苏朝宇自暴自弃地想著,却不由自主地又向墙的方向挪了几公分,眨巴眨巴那双美丽的蓝眼睛,相当哀怨地瞧著他的合法伴侣,可惜後者不为所动,保持伸出右手的动作,并提醒他:“毛巾给我,摆好你的姿势!不要等我说翻倍的时候才後悔,苏朝宇上校!” 隔著热腾腾的蒸汽,苏朝宇很难分辨那双琥珀色眼睛里闪烁的是长官的严厉苛责还是爱人的狡黠调戏,但是,昨天傍晚剃光头孤身潜入敌军绑架赵荣平少将这种过於大胆和个人英雄主义的事绝对犯了江扬的大忌讳。苏朝宇审时度势,还是乖乖地递上毛巾,江扬一指朱雀王侧妃那张宽大舒适的按摩床,他就相当识时务地蹭过去伏在了上面。 江扬绕到他背後,苏朝宇听到皮鞋撞击地板的声音,一下一下,那麽恐怖──该死的,这老王妃的浴室砖防滑性也太好了,怎麽没把他摔个跟头! 江扬把一根手指放在苏朝宇的尾椎上,轻柔地画了个圈,苏朝宇嗅到了一丝调戏的意味,马上邀请般扭动了两下腰,相当期待他的老混蛋能够忘记昨天发生的所有“不愉快”的事,来个“先那个再那个”。只可惜江扬对这张诱人的请帖视而不见,一巴掌拍在苏朝宇光溜溜的屁股上,声音低沈而充满权威:“保持镇静对你有好处,苏朝宇上校。” 苏朝宇呜咽一声,让自己的声音里带上浓重的鼻音:“是,长官。” 江扬对这个态度还算满意,放开苏朝宇,把那条倒霉的毛巾当成爱人的皮肉,恶狠狠地拧了又拧:“在海军陆战队的时候,我曾见过他们用浸透水的缆绳惩罚不听管教的士兵,据说效果比皮带更好。” 苏朝宇听出这句子里隐忍的咬牙切齿,於是真有点害怕了,试图撑起来拥抱江扬,用一个真心实意的吻来表达歉意。可惜江扬没给他这种机会,不仅按住了他的腰,还用拧干的毛巾棍在苏朝宇屁股上抽了一下:“这是警告,苏朝宇上校!” 这下,苏朝宇就像被放在砧板上的鱼,彻底不敢动了。江扬转到侧面,审视苏朝宇的光头:“我们结婚的时候,全球有三亿人通过电视转播看到了全程,其中百分之八十的人在国内。你以为你剃掉蓝头发,别人就认不出你了?” 苏朝宇一时忘情,毫不犹豫地还嘴:“他们真没认出来!”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93 第4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3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43节 回答他的当然是一巴掌,清脆响亮地拍在他的光头上。苏朝宇立刻改口:“对不起长官,下官这种胆大包天的冒险行为确实赌的就是西部军骤然遭袭不知所措,赵荣平少将劫後余生最惜命,不敢跟下官同归於尽。我错了,江扬。” 江扬恨得牙痒,这就是他的苏朝宇──永远能凭借智慧和勇气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的方式获得胜利。他的方式看起来凶险到极致,却真的不是意气用事或者个人英雄主义,每一招每一式都大胆但不妄为,都是理智深思熟虑的结果,所以至今为止,他始终赢。他是最迷人的存在,却又是最让人著急和担心的存在。江扬凝视那个暂时失去了灿烂的海蓝色短发的小兵,後者显然是被爱人这种恨怒交集的情绪吓到了,不仅乖乖趴著没敢乱动,还一面不情不愿地手背後,一面纠结地观察著长官的情绪。真是太可爱,可是一旦纵容,他又太可恨! 江扬呵斥:“不要左顾右盼,反省你的错误,苏朝宇上校!” 苏朝宇立刻垂头专心研究地板的花纹,只能听见江扬走来走去,貌似试了喷头的水温又拎著喷头走了过来。天,他不会真要喷湿了再打吧,呜,会疼得爬不起来,会影响决战的! 苏朝宇试图撑起来抗议,可惜江扬准确地按住了他腰眼的穴道,让他立刻就软了,琥珀色眼睛里寒光四射:“我的时间不多,如果你不想翻倍偿还已经非常惊人的债务的话,就待著别动。”说著,比体温略高的热水就浇到了苏朝宇背上。就在苏朝宇绷紧肌肉准备承受惩罚的时候,他感觉到的是一双温暖的手,和……相当舒适的搓背按摩? 苏朝宇惊讶地回头望向他的爱人,江扬头也没抬就给了他的光屁股一巴掌:“不要乱动,反省你的错误。” 好吧好吧,苏朝宇舒服地闭上眼睛,享受著爱人堪比专业的搓背服务,还有恰到好处的敲击,一夜鏖战积累的疲惫和酸痛被一一抚慰,不知不觉地,居然有眼泪滑下脸颊。江扬明白爱人的心事,转过来半跪在苏朝宇面前,跟他头顶头,轻轻吻上那双海蓝色的眼睛。 苏朝宇拥抱江扬,回答:“对不起,江扬,如果有下一次,我会努力克制自己。”江扬的手指划过苏朝宇光滑的头皮,狠狠地拍了一巴掌:“这事儿没完,苏朝宇上校,回基地以後,你知道怎麽办!” 苏朝宇才不怕呢!他给江扬敬了个趴著的、光溜溜的军礼:“是,长官放心!”江扬眼睛里有温柔、有怒气、有犹豫、有不舍,可是他还是吻了一下苏朝宇就站起来:“林砚臣会处理善後,给你放八小时的假,好好休息。”苏朝宇挺腰翻身追过去,像个小狗那样抱住江扬,咬住他的领口倒退著往床那边拖,喉咙里说:“我替你干活,你睡一下?” 如果他有尾巴,此刻一定摇得像电风扇,江扬终於被逗笑了,习惯性地去揉苏朝宇的头,却发现,从现在起至少三个月,他恐怕都不能享受苏朝宇海蓝色的短毛划过手指时丝绸般的美好触感了,於是只能挥手说:“我在等江立那边的战报──五天前,罗灿和袁心诚分别带人出去平定周边省的恐怖分子叛乱。另外,卓家可能会在这二十四小时内跟我谈判,你知道,不仅仅是皇室或者我爸爸、凌伯父,他们手里还有八百万民众当人质,不能怠慢。” 苏朝宇懂得这些事的严重性,可是他更清楚,过去的七十二小时里,江扬从未睡过三十分锺以上,加起来也绝对不足三小时,虽然依旧能够保持精神抖擞的样子,可是让人怎麽不心疼。前陆战精英赛的总冠军像大型犬那样,把爱人扑倒在床上,暴力镇压他的抵抗,撕咬著脱光他的全部衣服,死死按在床单上,一直压著。江扬的体能确实已经接近极限,身体一旦接触到柔软的床和被子,那些被意志力强行压制的疲倦便像潮水般汹涌而来,苏朝宇温暖的身体和熟悉的心跳更是最好的催眠曲。不仅仅是充满爱的心,他坚韧的身体也一样被苏朝宇所融化,动一动手指都变得那麽困难。苏朝宇温柔地吻他的嘴唇:“你睡两小时,不就是听个战报嘛,我也会听。有任何情况,我马上叫醒你。” 江扬的脑子已经开始糊涂,闭著眼睛试图威胁抵抗:“你完蛋了,苏朝宇上校。” 苏朝宇翻身把自己和江扬裹进同一条被单,揽紧了他今生的挚爱,笑吟吟地回答:“我很期待,亲爱的,长官。” 太阳正在升起,明媚的阳光透过高高的雕花窗洒满房间,架子床放下的帷幔之内,苏朝宇捏著江扬的办公终端替他盯著所有战报,江扬则放下所有警惕焦虑,安心地,枕著苏朝宇的手臂,睡得如孩童般深沈。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94 首都雁京的白虎王别墅里,秋雨连绵,白虎王世子卓淳端坐於餐桌前,低眉顺目的小侍女立刻给他倒上温过的虎骨酒。卓淳最宠爱的幼子、帝国首相卓缜垂手立在父亲的身侧,恭谨沈默,仿佛专心致志地欣赏桌上那瓶刚摘下来的墨菊。餐桌上的另一个位子属於月宁远,跟平时不一样,她非常安静,只是默默地把蓝莓酱抹上乳酪蛋糕,小口小口悄无声息地吃著。 每个人都知道,卓淳在生气,就像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那样,最好离得远些才安全。 卓缜明显彻夜未眠,黑眼圈和眼睛里的红丝藏不住。他比谁都清楚,自从查克达达山谷一战後,被重创的纳斯很难再次集结兵力侵入布津帝国,哪怕他们私下里达成协议──只要对方可以攻陷雪伦山区,击溃江扬所部,那麽卓家愿意与之签署协议,永久割让整个雪伦山区及西北基地所辖近三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可是如今情势危急,布津国内以卓家、江家为首的两大势力决战在即,纳斯帝国却并没表现出大规模集结兵力由雪伦山区再度入侵的意图,里应外合击退江扬所部“叛军”的美好愿望大概永远不能成真。最可怕的是,过去七十二小时内,另一个“叛徒”杨霆远一级上将抢先出手,灭掉了支援卓家的两个军区的最高领导人,仅剩的西部军区本已率部自後方包抄红枫湖及朱雀王城,却在只剩不足三百公里的某处突然停了下来,至於他们的指挥官赵荣平少将,更是销声匿迹,无法联络。至於苦心经营的地下国度,亦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那个当过数年“波塞冬”的苏暮宇不仅仅将最具实力海神殿拆得七零八落,还提供了不知多少情报给江扬。自月前“柯西里猎人”遭袭被连窝端掉以後,西南军区的特种兵不断出击,以“帮助盟友肃清恐怖势力”为名,接连打掉了数个几乎成型的武装力量。地下国度的损失不是一般的惨重,如今不得不将余部全部调回首都保存实力。 卓淳越想越生气:经营几十年的一片河山,怎麽能被这些不争气的东西葬送?他甩手砸了餐桌上的花瓶,怒放的墨菊折在地上,无限凄凉。 卓缜大气也不敢喘,立刻俯下身子,半跪在地上开始捡那些碎片和残花,任凭父亲责骂,只点头认错。他想,父亲就算踹一脚他也会生生受了,再爬回来继续收拾。 月宁远柔声劝慰著父亲,提出夏宫里的那些人质的事来转移注意力,这倒是目前为止唯一在卓家掌控中的优势,可卓淳依然冷笑:“没什麽可得意的,皇帝陛下自不必说,江瀚韬那个人,远比他父亲更烈更狠,就算我们把他挂在城墙上一刀一刀割肉烤著吃,他还会笑著跟我们聊春花秋月琴棋书画。” 这确实是事实,卓淳想起来就生气。最近一段时间,江瀚韬简直是非常“享受”他的软禁生活,花大把的时间钓鱼、画画、训练夏宫养的雀儿叼旗子耍幡儿、让身边的那只猴子穿上人的衣服,像人那样走路、吃饭、端茶、递毛巾,甚至还会装模作样地翻书或者跟江瀚韬下棋。还有一次,江瀚韬又主动找到卓家的大管家卓瞻,要求打开夏宫一座封存已久的老仓库,只为了取一件老窑的青瓷水仙盆──见鬼的,他真以为这场战争能拖到过年,以为他还能活到水仙开花的时候吗? 内心深处,卓缜一直相当钦佩江瀚韬的能力和为人,如果不是彼此立场敌对,他其实很想跟这位“雁京第一雅人”请教些收藏古物的学问。但是这种想法是绝对不能表露出来的,他继续闷头收拾地上的瓷片,一言不发。 月宁远扬眉微笑:“是,江瀚韬之所以看起来这样配合我们的软禁,最重要的是时候未到,他需得把这条命拼在实处。为今之计,大概要逼他一下。” 卓淳赞许地点了点头,看向月宁远的目光也变得柔和许多。这个从小就被他送到外面独立长大的女孩子从不让他失望──她够狠、够坚决,不会被任何道德或者情理所束缚,正好跟他那个谨慎、理智、能够统领、顾全整个大局的儿子卓缜互补,一为前锋,一为後盾,一黑一白,进可攻退可守,一直以来,他都非常满意。 月宁远受到鼓励,於是继续说下去:“十六岁的江瀚韬当然无所畏惧,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还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儿,已经十五岁了吧?” 卓缜闻言微微一愣。过去许多年,他在政府任职,几乎是看著江铭从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渐渐长大,亭亭玉立,虽然没有什麽深厚的感情,却也不愿伤害她──家国天下是男人的事、大人的事,那只是个小姑娘。 卓淳却只是征询地看著他背德的女儿。月宁远美丽的脸上笑容可掬:“暂代陆军总司令的岳群中将去年丧偶,鳏居至今,无论身家背景都足以配得起江家。”岳群中将当然就是苗真称之为“大鼻涕虫”或者“老乌鸦”的男人,论辈分算是卓淳的表弟,好色好酒,为人十分猥琐。卓淳用他,不过是因为最一无是处的人方便控制而已,现在他手下的首都军区,其实一直由卓缜亲自统领。 卓淳看到卓缜微微凝眉,便问:“你有意见?” 卓缜赶紧把最後几块碎片扔进托盘里,起身恭谨回答:“是,月小姐的方法极好,只是岳群表叔与您及澜姑母份属同辈,姑丈则是江铭外公的弟弟,如果结姻,只怕不太妥当。” 卓淳自己与嫡亲姨母通奸,还生下了女儿月宁远,当然一点也不在乎辈分之类的繁文缛节,不过想到平白低了江瀚韬一辈,倒也不怎麽太高兴,因此稍微犹豫了一下。月宁远察言观色,立刻咯咯笑著说:“这倒是我想的不够周到了。岳群中将世家出身,又是您的表弟,三妻四妾原属平常,如果纳为侧室,自然不必顾及辈分。”这绝对是投其所好。自从四十多年前布津改制以来,“纳妾选妃”之类的制度就已被明令废止,但这在某种程度上触及大贵族们的特权,曾经招致非常严正的抵抗,最终还是依靠皇帝陛下的身体力行才得以成文立法,并且严格执行。 如今,若是将江瀚韬的小女儿江铭强行嫁给岳群为妾,一方面可以沈重打击她的父亲和哥哥,另一方面则可以向那些至今仍在观望的保守派大贵族传递“卓家必将恢复贵族特权”这样善意的信号,从而拉拢他们进入自己的阵营。卓淳含笑点头:“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办,虽然是纳妾,却毕竟是元帅和前首相的女儿,一定要好好操办。” 这样一箭双雕的好主意,卓缜能说出什麽反驳的话呢?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表面上却春风含笑:“月小姐真是足智多谋,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一定不要客气。” 月宁远的黑眼睛神秘莫测,卓淳沈吟了一下:“给江扬送喜帖,明晚八点入洞房,如果他有异议,可以给我打电话。”卓缜了解,父亲或者这个“妹妹”都不会觉得这种做法有任何不妥,他当然一个字也不会劝,反而说:“是,不如就让我去向江元帅提亲,如有可能,便劝他投降。” 兵不血刃拿下城外虎视眈眈的第四军和第十三军,原本就是卓淳最希望看到的,他点头摆手,卓缜立刻躬身退出,顺手还端走了那些碎裂的瓷片和残花。月宁远望著卓缜的背影,笑道:“哥哥真是惜香怜玉,对安吉娜是,对江铭也是。” 卓淳抿了一口虎骨酒,瞥了一眼他的女儿,淡淡回答:“只是喜欢十几岁的小女孩而已,若不是将来需和女皇结姻,我倒不介意他收了江家的小姑娘。”月宁远离间失败,却一点儿也不脸红。她笑著给父亲重新温酒,又说到往东北边境“叛逃”的杨霆远一级上将:“他掌握了整片导弹基地,真是心腹大患。” 对此,卓淳早恨得咬牙切齿。按照宪法,卓缜在接任首相的时候已经得到了一部分控制整个国家核武器的能力,但不是全部。他需要七大军区指挥官配合才能动用核武器,而再好的导弹防卫系统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灵验有效。如今,卓家并不敢贸然先使用导弹武器袭击东北基地,同时,杨霆远亦有顾忌──不愿伤到无辜民众、不愿损毁千年王城、怕卓家狗急跳墙屠杀人质等等,因此双方几乎已经达成默契,彼此都不动用这杀伤力超强的新式武器。 月宁远也是懂的,她为父亲斟满酒杯:“胜利必将属於您,爸爸。” 卓淳轻抚她的秀发,一饮而尽。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95 被卓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杨霆远一级上将现在有大麻烦了。东北边境的四个小国组成联军,连续三次发动奇袭,废了典锐少将驻扎在山侧的四个常规团。据幸存者说,他们的装备一水儿纳斯造,远比之前先进得多,而且指挥官也相当会打仗,一击即中,然後转身就跑,不给东北军反击的机会。於是,杨霆远不得不放弃了带兵回首都增援江扬的打算,亲自领主力前往,抵御外敌。不过华启轩准将不在出征的名单上,他还会按原计划,带从首都出来的第四军旧部回去增援江扬和彭耀。最熟悉地形的典锐少将负责看家,一旦卓家胆敢动用大型地空武器袭击红枫湖或者朱雀王城,这边就可以快速发射拦截,及时遏制。 杨霆远走的时候并没有跟他的情人多做缠绵,两人对望一眼便已了解彼此的心事,确定他们一定会在胜利时重逢。 千里之外的朱雀王城,浅眠不足两小时的江扬从梦中惊醒。一直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叫著“哥哥”,那麽近那麽急切,他知道那是江铭,他美貌如同瓷偶的金发妹妹,留在首都和父亲一起成为人质的妹妹。他努力坐起来,手指插进琥珀色的短发,狠狠揉自己的头皮提神。 苏朝宇不在,江扬用特种兵的速度起身冲凉,然後换上了干洗过的军服出门。在门口执勤的特别行动队战士告诉他,苏朝宇在他的办公室里帮忙处理公务,江扬不禁微笑──苏朝宇光头以後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从现在开始至少三个月,兄弟俩没法上演“真假美猴王”跟他调皮捣蛋了。 他还没走到朱雀王城主楼的临时办公室,就被母亲秦月明叫到了她的临时办公室。自从获救之後,帝国前任首相一直在协助江扬和彭耀,几十年的从政经历使她具有两个孩子不能企及的广泛的人脉网络,她的电话比他们俩加起来还多,几天来,已经成功说服了数个旧部下脱离卓家。其中大多数人愿意直接加入江扬军团与卓家战斗,可惜都被一一拒绝,秦月明希望他们加入西南普内斯省的独立联盟,置身事外以保证自身和家人的安全,“另外,尽管江扬是我的儿子,而且我认同他战斗的正义性,可是我仍不希望民主国家的官员效忠於某个人,尤其,他是帝国军人。”这样的话明明白白地表明了“哪怕胜利,一样会还政於民主政府,而不会实施军事独裁”的立场,更令人信服和放心。此时她把江扬叫到自己办公室,将这些进展讲给儿子,同时告诉他:“我希望你理解,这并不是妈妈为江立积累政治资本而不顾你的战斗。” 江扬当然理解。他拥抱母亲:“谢谢您,我明白,如果他们都来投效我,那麽我简直非黄袍加身成立军政府不可了。我可不想被口水淹死,那简直会被苏朝宇瞧不起的。” 秦月明拍拍儿子的後背,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个信封,深深吸了口气才递给江扬:“首都来的,你要镇静。” 江扬刚才就觉得母亲神情有异,眼睛似乎红红的,一开始只以为和自己一样劳累过度,可是现在看来,绝对是出了大事。他立刻想到仍然在首都被软禁的江铭和爸爸,心似乎被吊起来用火烤著,片刻不愿耽搁,立刻抽出信封里的东西。 那是一封置簉喜帖,却不是大红,而是粉红,样式古雅、书法端方,江扬连著看了三遍,目光落到父亲的签名上,捧著喜帖的手仍然稳定,可是声音却几乎保持不了一贯的波澜不惊:“爸爸怎麽会……江铭还不满十五岁!” 和跟父亲长大的江扬不同,江铭自出生起就没有一天离开过母亲。她刚出生不久就跟母亲一起去纳斯作大使,八岁以後更是常年住在首相府陪母亲出席各种公开场合,母女感情至深。如今看到这样的消息,秦月明居然比江扬还要镇静,实在太不可思议。 江扬想用拥抱安慰母亲,却被推开,秦月明竭力自制,望向窗外,用深呼吸调整情绪,然後说:“江扬,送苏晨和江意离开首都的时候,我们本想一起送走江铭,可是她不愿意。她说江家的孩子十六岁就是成人,十四岁就该独立,那时那刻,她不能走。她的决定给我们争取了近两个月最宝贵的时间,她知道也许这意味著失去生命,可是你知道,这是值得的。” 但是嫁给那样一个男人作妾,难倒不是比失去生命更屈辱的折磨麽?江扬只要想一想,都会觉得有火在身体里烧,让他暴躁、愤怒。 他的妈妈握住他捏紧的拳头,柔声抚慰:“在承受痛苦方面,女人远比男人强韧。儿子,如果你真的被波塞冬强暴了,苏朝宇会因此不爱你吗?还有四十个小时,我们一定能救她,就算她真的……你放心,她自信,聪明,还非常美丽,只不过被狗咬了一口,无论伤得多重,她终究会康复,然後找到真正相爱的人,就像你和苏朝宇那样,相携与共。” 江扬了解,母亲是要强忍著怎样的悲痛才能说出这些安抚的话,他也可以想象,父亲做了多麽困难的决定──他用最宠爱的小女儿的清白、甚至是一生的幸福为他的大儿子争取四十小时的时间,他们都相信,那个会打仗的大儿子会把妹妹和整个国家拯救出来。江扬抬起头凝视母亲的眼睛:“我明白了,妈妈。” 秦月明的眼睛里有泪光,可是她强忍著,微微一笑:“那麽我这就请你的副官,为我们拟一封复信。” 江扬已经做出决定:“好,请告诉卓淳和月宁远,我和苏朝宇一定准时赴宴,给新郎官敬酒。” 秦月明送他到门口,紧紧拥抱儿子。她知道大儿子这次离开,是你死我活的决战,最终结果无法预测,她说:“妈妈只要你平安归来,江扬,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 江扬笑了,低头让母亲亲吻自己的脸颊:“是,您放心。今年生日,我们全家一定要一起吃饭。”说完,他放开母亲,就这样快步离开。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96 江扬手里这张请帖确实是江瀚韬的亲笔。就在四个小时以前,卓缜满怀心事,亲自前往夏宫探望被软禁的前任皇帝陛下,顺便与江瀚韬提亲。当时,帝国军界前任一号人物正在皇帝的小客厅里,看御用珠宝匠给他的猴子贝蒂试用新项圈,那图纸是江瀚韬自己画的,雕的是苏朝宇在婚礼上用来代表自己的那种异域蝴蝶兰,草叶花枝都栩栩如生,上面还嵌了一些碎的蓝宝石,非常美丽。 整个布津帝国的贵族阶层都知道,帝国元帅江瀚韬在投身军界以前,是雁京最负盛名的纨!子弟,会熬鹰能训狗,懂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擅长烹饪园艺茶道,还精於鉴别古董。最近一段时间被软禁在皇宫内,他似乎非常高兴再一次无所事事又无所顾忌地玩这些奢侈的东西,所以,花大把的时间打扮和训练他带在身边的这只猴子,也就不奇怪了。 江瀚韬注意到卓缜走进来,便用手势请帝国的现任首相坐下,一面剥坚果安抚被珠宝匠摆弄著的贝蒂,一面笑著告诉卓缜:“这是苏暮宇当年养在海神殿的猴子,也算是那孩子的‘患难之交’了。你知道,很多时候,人反倒不如它们可靠。” 卓缜觉得他应该羞愧。在政府任职二十余年,若说一点儿也未受过江夫人恩惠,那简直是昧良心,可是如今,他却必须硬著头皮把对方未成年的女儿推进火坑,并以此来威胁她的父亲。江瀚韬敏锐地察觉到对方隐藏得很好的窘迫,却不点破,只是做了个手势打发珠宝匠离开。贝蒂如释重负,眨巴著圆溜溜的眼睛,开始算计江瀚韬手边银盘子里的小胡桃。 帝国现任首相深呼吸,勉强微笑:“我受父亲委托,替岳群表叔向您提亲。” 被隔绝在皇宫已经有一段时间的江瀚韬对於外界政局的变化依然十分敏感,仅这一句话,就让他断定江扬或者杨霆远的行动或许在某些方面已经占有优势,让习惯了谨小慎微的卓家不安,於是才过来找麻烦。对於人质来说,这是坏消息,可却是江瀚韬一直等待的。 只不过,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是一件事,而牺牲孩子们,则是另外一个层面的事情。他不觉想起数年以前,被迫同意琥珀色眼睛的大儿子以近乎自杀的方式突袭海神殿的往事。那伤口看似已经愈合,如今却被几乎重演的历史干脆利落地撕开。江瀚韬还能维持镇静的气度,甚至仍能微笑:“两位岳小姐都早有健康可爱的孩子,而我仅剩的大儿子,又已经结婚。” 卓缜毕竟是在政界打拼的男人,一旦开了头就很容易顺理成章地说下去:“家父的意思是,为表叔和江小姐做媒。” 尽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尽管早就知道在这场酝酿了数十年的政变中,自己夫妻俩和孩子们也许都不能全身而退,江瀚韬的脑子还是嗡了一声,那感觉有点像十六岁的时候,听说父亲江兆琅元帅战死於千里之外的雪伦山区,仿佛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轰然倒塌,悲伤得不能自已。他努力保持云淡风情的样子,被他抚弄著的贝蒂却察觉到一丝异样,这个善解人意的精灵十分舍不得地把刚刚剥好的一片小胡桃塞进江瀚韬的手里,黑色的大眼睛里都是关切。 这样可爱的举动给了江瀚韬充分的微笑的理由,飞快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哦?” 卓缜是不愿意看到那个鲜花一样的小姑娘被迫嫁给年纪足以作她祖父的猥琐老男人岳群的,因此抓紧最後的机会温和地劝:“其实,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毕竟表叔年纪已经大了,辈分又不合……如果您有异议或者不愿意……” 江瀚韬当然知道这是威胁。对方所要的不过是江扬撤军并且宣誓效忠,不过是以江家为首的反对派彻底臣服,不过是已经被光明神收回的至高无上的皇权──政府、首相、大贵族或者皇位都不能满足那只白老虎饕餮般的胃口,卓淳绑架十五岁的江铭的清白和幸福向江瀚韬勒索的,是整个国家。 这是江瀚韬绝对不能也绝对无权拱手相让的。他正要说话,却见门口人影一闪,金发碧眼的小女儿抱著秦月朗那只鸳鸯眼的白猫走进小会客室,温暖的阳光灿烂地照耀著她亭亭的影子,这般美好让她纵横一生的父亲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江铭那双翡翠色的眼睛里都是绝然的光芒,她笔直地站在爸爸面前,神情像极了她英武的哥哥们:“爸爸,我请求您,不要为了我做出任何原则性的让步。无论什麽,我都可以承受。” 卓缜把粉红色的喜帖和婚契推给江瀚韬,江铭静静地看著父亲在上面签名──纳妾的婚契就像是一件物品让渡书,女方无需支付任何嫁妆,而男方拿出的财物也不能说是“聘礼”,而是用来买下那女孩一辈子的代价。江铭的脸上没有一丝预料中的尴尬和耻辱,甚至带著微笑将父亲签好的文件递给卓缜:“那麽,我需要准备什麽?” 帝国的新任首相终於明白,在这样一家人面前,他那个堪称变态的妹妹月宁远完全不值一提──为了赢得这场战争,江家已经决心破釜沈舟,不惜一切代价。所以,他几乎是仓促地离开,甚至默许江瀚韬在给江扬的那张喜帖上多写了一行字:“有空回家。”也许,这是要他的大儿子保护;也许,这是某种卓家不知道默契,但是负罪感满溢的卓缜一厢情愿地认定这是一种劝降,於是不作处理就递送到江扬所在的朱雀王城,并且一个字也没有告诉月宁远或者父亲卓淳。 於是岳群迎娶江铭为“如夫人”的喜帖就这样送到了首都各个权贵手中,包括江扬。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97 苏朝宇其实比江扬还早看到这张喜帖,第一反应就是撕掉它然後骂卓淳的祖宗十八代。对於他这样的纯爷们儿来说,“以妇女儿童为人质胁迫她们的父兄”简直是再下作也没有的行为,等同於强奸。何况被胁迫的对象还是他的爱人!他简直有种想带人杀回首都救出人质的冲动,就像当年为了罗灿潜入战火纷飞的迪卡斯那样。好在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冲动年轻的蓝头发少校,现在的苏朝宇相当镇静地坐在办公室里,只是必须嘎吱嘎吱嚼著冰块才能继续替江扬看公文。等他的爱人出现在门口,苏朝宇第一时间就扑上去,送上一个冰冰凉凉的吻:“坏消息很多,但是你不能著急。” 这是废话。能言善道的前陆战精英赛总冠军真觉得羞愧,因为这麽多年来,他几乎从未见过江扬著急。与苏朝宇本人骨子里的冲动天真和任性成鲜明对比的是,纵然是火烧鼻尖山崩地裂的大事,江扬也不过是淡淡地扬起眉毛,用那种可恶的长官腔吩咐:“哦,那麽就这样……” 但这一次,被牵扯其中的是江扬粉雕玉琢的妹妹和在他心里分量最重的父亲,苏朝宇隐隐希望看到江扬把压抑的情绪释放出来,可是又怕他因此乱了方寸──苏朝宇比谁都清楚,江扬是所有人的定海神针,如果真的“关心则乱”,那麽陷入泥潭的就会是整个西北军,甚至整个国家。 江扬一点也不著急,他只是很伤心。苏朝宇从爱人温暖的用尽全力的拥抱中感受到了对方心中那个很少露面的小男孩汹涌的悲伤,知道神一样的指挥官一定想到了海神殿和零计划:被最应该依靠的父母牺牲的滋味,往往比送死本身更让人心碎。苏朝宇低下头,用额头去蹭江扬,像只善解人意的猫咪。江扬没有眼泪,只是安静地拥抱他脑袋光溜溜的猫咪,等到情绪平复,才深深吸了口气坐到办公桌後面去:“那麽更多的坏消息是?” “首都军区今天早晨派专员入主江北军,目前已经基本控制局势;西部军还在dh3j区修整隧道和道路,那位中校参谋是聪明人,他们不会退也不会进,等到战争结束,对我们或者对卓家,对赵荣平少将或者政府里的其他人都好交代。第四军的重装机械师依然扼守在主干道上,等到他们修通隧道,我们就炸一下。他们当然在磨洋工,我们也当然乐得节省弹药。”苏朝宇把相关的战报都摆在江扬面前:“另一个被轰掉房子的南部军区貌似在窝里掐,有四个或者五个中层军官的小团夥正像黑社会一样对峙火并,卓家暂时没有动作。如果我们借道普内斯省倒是可以出兵平定,不过我想这不是一个好主意。” 江扬颔首,此时此刻,绝对不能多线作战。他一面翻战报一面问:“说到普内斯省,江立有三天没有联络了吧?” 苏朝宇义愤填膺:“对,他肯定是不想混了!我刚刚打到他的办公室去,结果你小舅舅告诉我,你弟弟和西南军区指挥官许志飞上将一起,去视察海防了!” 海防?江扬眉头微拧。西南军区毗邻整个帝国最大的嫦湖湾海军基地,指挥官孙琪欢中将今年已经七十岁,是帝国海军最老资格的军官之一。在两次迪卡斯战斗中,江扬跟他有过几面之缘,知道那是个顽固到极致却又正直得像杆标枪的老头。到现在为止,孙琪欢中将对於江扬武力占领普内斯省和卓家占领现任政府的行为都保持沈默,但他并不是为了等待局势更明朗时加入将要获胜的一方,而是为了避免内斗。毕竟,嫦湖湾海军基地守护的是整个帝国的半壁海疆,浩瀚的大海彼岸,盘踞於迪卡斯基地及其离岛的纳斯海军始终虎视眈眈。 江立也懂这个道理,所以始终保持低调,绝对不让自己显示出任何存在感,不给老将军任何讨伐他的借口。可是现在,这家夥居然让西北军区长官陪著他去拜访孙琪欢,这到底是为了什麽? 江扬立刻拨给秦月朗,後者十分严肃地说:“据说很久以前,梁姐姐和江立曾经为了某纳斯电影里的一处技术细节杠上了,至今悬而未决。前几天,为了给你闺女证明‘妈妈永远是对的’,梁姐姐到纳斯国防部溜达了一圈,意外发现了一份纳斯海军最新的轮防路线图。对方最近三个月来一直在向迪卡斯纳斯控制区加派部队,就在前天早晨,名为‘草莓盛典’的航空母舰驶离了纳斯本土,随行的护卫部队近万人,舰艇数百艘。所以我们不得不与孙琪欢中将配合,共御外敌。” 苏朝宇有种冷水浇头的感觉,他猜想江扬也一样。纳斯看来确实放弃了从接壤的雪伦山区再度进犯布津帝国的意图,但是广阔的海疆也许会第一次成为这两个超级大国的对话平台。至少,他们可以重新控制迪卡斯全境,甚至还有布津帝国南疆的那些无人岛屿和大片物产丰富的专属经济区。 现在的布津帝国就像是患了肿瘤正等待手术的病人,处於最惶急和最不稳定的时期,几乎不可能有力量去保护自己在海外甚至边境的权利。纳斯一定知道,甚至,他们还可能与国内篡政的卓家达成了某些不为人知的协议,选择在这时进行这样敏感又暧昧的动作,确实让人越琢磨越有种脊背冒凉气的感觉。 江扬沈吟了一下,秦月朗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因为查克达达山谷大捷,纳斯国内,尤其军界,对於‘彭耀’这个名字非常敏感,所以我们在西南军区的士兵中挑了一个最像朱雀王殿下的小兵,给他穿少将的军服,开一辆从狼牙借来的吉普车,在军区内出出入入。同时,我们在沿海地区大量派发海啸逃生手册,而你知道,恰巧嫦湖湾海域颇有几座海底火山。毕竟吃了几次大亏,他们果然减慢了推进速度。同时,从几周前开始,梁姐姐一直在大量培训会上网的大学生和士兵学习初级黑客辅助技术,也许能够在将来的战争中通过频繁的低级骚扰和侵入对方指挥网络、干扰定位卫星等方式让‘草莓盛典’变成‘草莓蛋糕’。但这些都只是辅助,江立不得不出面,希望能说服孙琪欢中将与我们合作。” 江扬挂掉电话就跟苏朝宇一起去找彭耀。同样熬了两三天的狼崽子正在办公室补眠,怀里抱著从小就最喜欢的哈士奇大狗抱枕,怎麽看都更像个穿少将军装的大孩子,让人不忍心把他从梦中惊醒。狼牙的现任师长揉了揉光头,镇静勇敢地走过去,拍拍彭耀的脸:“喂,指挥官来了。” 彭耀把脸埋进大狗抱枕的怀里,就像没听见一样。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98 江扬挂掉电话就跟苏朝宇一起去找彭耀。同样熬了两三天的狼崽子正在办公室补眠,怀里抱著从小就最喜欢的哈士奇大狗抱枕,怎麽看都更像个穿少将军装的大孩子,让人不忍心把他从梦中惊醒。狼牙的现任师长揉了揉光头,镇静勇敢地走过去,拍拍彭耀的脸:“喂,指挥官来了。” 彭耀把脸埋进大狗抱枕的怀里,就像没听见一样。 苏朝宇凑近些:“起床了,纳斯打过来了。” 彭耀拉紧军用毛毯,翻了个身,眉头紧紧皱著,嘟嘟囔囔地说梦话:“关门,放苏朝宇。” 江扬虽然已经被接连的两个坏消息打击,但依然忍不住勾起嘴角,揶揄地看著他最爱的小兵。後者相当生气地卷起袖子,却没有暴力地揭开军用毛毯,而是非常非常温柔地凑到他耳边说:“你睡吧,江扬已经占领首都了!” 话音未落,彭耀就像装了弹簧一样蹦起来:“操,居然打老子的主意,反了他了!” 苏朝宇才不会站在那里等拳头呢,转身就藏到了江扬身後,十分坏地眨巴著那双绝美的蓝眼睛跟他的老混蛋咬耳朵:“徐美女说了,谁第一个攻进首都,她就请谁吃烛光晚餐。” 这真是那个一头红发的美女副官徐雅慧的风格!江扬看著彭耀顶著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站在沙发上怒斥自己,忍不住又笑起来,趁狼崽子扎进卫生间简单洗漱的功夫,顺手拍了苏朝宇的光头一巴掌以作警告。他的合法伴侣满脸哀怨,十分逼真地抱怨:“你喜欢的就是蓝头发是吧,我这就叫苏暮宇来陪你!”真没办法,江扬耸耸肩膀,假装不在乎,却在苏朝宇转身的一瞬间把他按在沙发背上,接著就在那亮晶晶的光头上,狠狠一吻。 等彭耀出来的时候,江扬已经坐下,苏朝宇站在旁边,那表情,就像一只刚偷到小肥鸡的狐狸,真他妈的得意,又真他妈的邪恶。 彭耀不屑一顾地端坐在他的办公桌後面,听江扬把嫦湖湾前线的事一一道来,然後说:“很难办,孙琪欢是块粪坑里的老石头,又臭又硬。你弟弟不能胁迫他也很难说服他,何况对方既然出动了草莓蛋糕,就算孙琪欢愿意违背首都军部的命令,尽帝国军人的本分严守海防,凭嫦湖湾那些破军舰,还是只能给人家当蛋糕上的蜡烛,随便烧烧算了。” 这也正是江扬所担心的。如果纳斯帝国真的已经出动航母作战,那麽布津帝国需要做的是立刻开启各个军区的地空防卫体系,同时动用海军和空军的力量联合对敌。而要开启战时防卫系统,则需要首都军部和政府的授权。“说得再现实一点,我们需要专用密码、防卫终端和启动芯片,苏朝宇上校,你知道这些东西放在哪儿吗?”彭耀的表情又愤恨又沮丧,如果卓淳在面前,肯定会被剥皮断骨,一节一节嘎!嘎!嚼了。 这种事,苏朝宇军校一年级的时候就知道了。他长长叹了口气:“专用密码由各军区最高指挥官掌握,每半年更换一次,密送最高军事委员会存档;防卫终端由现任政府首相随身携带,而密码启动卡则由军队和国家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也就是皇帝陛下保存。” 彭耀像只围猎後的大狼那样摊平在大扶手椅上:“所以,交出这个国家任人宰割,或者用我们的力量交换防卫终端和密码启动卡。卓家不缺心眼,纳斯那帮孙子,真占了这个国家,还能让他们当伪政府吗?” “他们做得出。”江扬想到那一夜父亲告诉自己的惨烈的真相,想到卓家几十年的经营谋划,相信那个家族不会把位於食物链底端的普通民众放在眼里。若是布津帝国被纳斯吞并,他们不过是在更大的新国家里做皇帝梦而已。何况,卓家比谁都清楚,江扬或者彭耀或者江瀚韬或者杨霆远不可能冒险失去整个国家,因此一定会与他们和谈,不管达成怎样的协议,都可以争回一定优势。而胁迫江家的小女儿江铭,在某种程度上一定会狠狠打击作为“叛军”主力的江家,此时此刻,也许,卓家距离梦想成真,就只剩一步了。 彭耀使劲揉了揉面颊:“海啸就不用指望了,电子战也不怎麽太靠谱,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七十二小时内拿下雁京才能掌握局势的主动。” 江扬点点头:“何况我们的燃油补给全靠基地空运,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就越不利。” 苏朝宇对这些在他看来万分“窝囊”的对策一点兴趣也没有,为了缓解焦躁,他找到了一张很大的纸,开始详尽地画一张理想状态下的雁京夺还战的方案图。 彭耀和江扬又商议了一阵子,副官苏暮宇来敲门说,留在指挥中心的第十三军副总参谋长程亦涵上校请求通讯。江扬立刻叫他把通讯接进来,屏幕里的程亦涵看起来非常疲惫:“长官,我知道也许您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好消息,可是我必须向您报告更坏的。” 江扬听著,程亦涵清了清嗓子:“您在红枫湖的全部作战都依赖空中支援,燃油消耗速度是平时的十一倍。而您一定记得,几个月前被洪水冲毁的输油管道至今仍未修复,我想,在战争结束以前,恢复供给是没有希望的。” 彭耀无可奈何地把军帽揉成一团摔在地上,一面咕哝著“我就知道”,一面走去苏朝宇那边看热闹,一点也不打算继续听坏消息。但江扬没有逃避的余地,他直视程亦涵的眼睛问:“依目前的储备,我们还可支持多久?” 程亦涵对照文件夹中的数据回答:“照这样的消耗速度,还可以支持三十天。但……”後面的话他不用说出来,所有人都明白。决战一旦开始,各种武器、车辆都要全负荷运转,恐怕至多撑不过十天。何况纳斯虽然看起来已经放弃了自陆路集结进犯的打算,但是西北边境基地的人和车也仍需全天候保持戒备。 江扬凝眉,程亦涵十分淡定地雪上加霜:“为了应对这个问题,我派人有针对性地挖掘清扫了查克达达山谷战场,缴获的燃油现在已经计入余量。”神一样的指挥官只能苦笑:“你总是那麽周到。我会让江立想想办法,同时尽量在七天之内结束首都的战事。” 通讯就此挂断,江扬走到窗边去,凝视著外面一波一波的碧水,沈思良久。一时间整个房间都很安静,只有古董挂锺不知疲倦的摇摆声和苏朝宇的签字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偶尔,彭耀会低声和苏朝宇商量几句,江扬有点想加入他们,却又静不下心。那张粉红色的请帖在他的脑子里徘徊不去,尤其是父亲额外写的那几个字:“有空回家。” 自从十六岁离开家进入军队服役,江扬一年到头便难得回家。之後到了基地,更是情愿把所有时间放在边境,偶尔回首都公干,也总是住在军委会附近的饭店里。海神殿幸存之後,父子俩的关系稍许破冰,於是“有空回家”这四个字几乎出现在父亲给儿子的每一封正式、非正式的信札甚至电子邮件的末尾。江扬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个跟父亲的签名、年月日共同出现的祝福,但是现在,他却觉得这四个字无比沈重──被软禁的父亲和妹妹、远在西南不能回家的江立,以及拥兵城下的自己,哪里还有家? 可是父亲仍然说:“有空回家。” 这到底是为了什麽?帝国军界最懂谋略的男人,到底要把什麽告诉他的儿子?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99 可是父亲仍然说:“有空回家。” 这到底是为了什麽?帝国军界最懂谋略的男人,到底要把什麽告诉他的儿子? 江扬想了很久,在苏朝宇的方案图几乎完工的时候,忽然转身,对那个像小学生一样专注工作的爱人说:“我必须回到首都,另外,二十四小时内,开战。” 苏朝宇没心没肺地欢呼了一下,然後笑嘻嘻地凑过来捏江扬的脸:“亲爱的长官,您是清醒的认真的吗?您不会反悔吧!” 江扬毫不犹豫地给了他屁股一巴掌,於是苏朝宇立刻嗷嗷叫著相信了对方的“清醒”和“认真”。刚刚处理完第四军紧急战报的彭耀翘著腿瞧著他们俩,十分不屑一顾地“嗤”了一声:“被收编的江北军开始配合首都军区合围红枫湖,如果再不动手,我们都得跟饺子馅似的给人包了。他们的兵力是我们的三倍,还不算留守雁京的正规军和卓家弄得那些乱七八糟的孙子武装。” “所以,我们必须立即拟定作战计划。”江扬叫进苏暮宇,後者认真地检查了房间的安全性才打开立体沙盘,中规中矩地坐在角落里写记录。 江扬沈吟了一下:“元帅叫我回家,我想他也许安排了什麽。” “像你老公那样横冲直撞麽?”彭耀哂笑:“上次留了十七具特种兵或者z小队的尸体才能全身而退,这一次,卓家既然敢给你发请帖,那麽陷阱肯定早就挖好了,暗箭明枪,都等你往里跳呢。” 苏朝宇认为彭耀说得非常有道理,因而并不追究话里话外对自己鲁莽历史记录的讽刺,对江扬说:“除了国家防卫体系的启动器和防卫终端,我不认为有任何东西值得你去冒险。”典型的江扬式的句子,值得赞赏!江扬几乎要微笑,可惜光头的小兵马上就原形毕露:“我倒是可以带特别行动队潜入,把江铭救出来,把月宁远杀了!” 江扬哼了一声,琥珀色眼睛里散发出长官的凶光 ,立刻冻结了苏朝宇的万丈豪情。他摇摇头,目光落在彭耀身上:“我十分了解,如果我被俘或者被杀,对於战局的影响是毁灭性的,但是元帅也一定十分清楚,他会要我回家,也许说明他所安排的东西值得一试;也许,就是本该掌握在皇帝陛下手里的,国家防卫系统启动器。” “怎麽可能!”彭耀失声惊呼:“你爹和我大姨夫又不是两口子!” 江扬不生气,甚至笑了起来:“虽然他们不是我和苏朝宇这种关系,可是差不多从五十年前,就早已生死相随。” 那是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秘往事,在昂雅之行以前,连江扬都一无所知。此刻房间里的,都是他最亲近的人,又是在这样的时刻,他必须让他们知道那段浸透著血和黑暗的时光。 四十余年前,饱受百年战争蹂躏的布津帝国民生凋敝,皇宫内部仍能维持相对奢华的生活,可是所有人仍有一种朝不保夕的惶急感。当时还是三皇子的皇帝陛下和他一起长大的兄弟江瀚韬都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有著最美好、最不切实际的幻想。那时候三皇子并不是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他和江瀚韬一样,学的都是为臣之道。 江扬闭上眼睛,似乎又回到了父亲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一片漆黑的夜里,雨一直下,父亲说:“外面虽然无时无刻都在打仗,可是我们仍然觉得天空湛蓝,阳光灿烂,直到我们的父亲相继去世仍没有觉悟,尤其是我。有一个夜里,还拉著他去皇宫最荒凉的角落捉蟋蟀。” 斗蟋蟀是布津帝国贵族热衷的游乐,往往每局都可以豪赌千金。当年还是纨!子弟的江瀚韬会半夜摸出去抓蟋蟀,不但一点儿也不奇怪,反而是精於此道的表现。江扬接著说:“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在那里会目睹一场人间最悲惨最恐怖的谋杀。” 这种宫廷秘闻对苏朝宇或者苏暮宇这种平民子弟来说,跟电视连续剧的情节没什麽两样,只能专心听著。但未来的朱雀王彭耀立刻反应过来,并惊讶地叫出声:“大皇子‘失踪’的时候,原来你爹和我大姨夫是现场观众?”江扬相当喜欢彭耀这种“天塌下来还能当被盖”的英雄气概,点点头说:“是,扼死之後分尸,皇宫里玩赏的巨熊、狮虎、猎鹰都得以饱餐一顿。” 无论是彭耀、苏朝宇或者苏暮宇,都经历过不止一次的九死一生,并不会畏惧鲜血和尸体,但是这样一个四十余年前的故事,却仍然像是一股从地狱里吹来的风,让他们都觉得浑身一寒。 “之後,皇帝陛下便加了十二分的小心,接连躲过了三四次谋杀。元帅说,那阵子杯弓蛇影,皇帝陛下终究性情大变。”江扬停顿了一下,想起父亲当时那样傲然又温暖的笑容,窗外雨一直在下,父亲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温暖有力。他告诉儿子:“那时起,皇帝陛下就已经知道有人阴谋篡夺皇位,甚至已经害死了我的父亲,令他阵亡於雪伦山战场。他们的阴谋永远不会停止,或者说,没有他们也会有别人,只要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便会有无穷无尽的追逐者,而受苦难的,只有这个国家和无辜的民众。皇帝陛下就是在那时候决定改制的。” 江扬将这一切娓娓道来:“从那时起,我的父亲就是皇帝陛下的刀,寒光锐气足以吸引敌人寻衅而来,利刃精刚又可祭敌人首级於座上。他继承了祖父江兆琅的基地,和裴王殿下一道,支持当时的三皇子继承皇位并改制,废黜特权,改由民众群体决定任用怎样的政府,试图让纳税人交最少的钱,享受最多的公众服务,活得更有尊严。他们的信仰一致、目的一致,这麽多年的每一次明争暗斗都从未令对方失望,因此,皇帝陛下对我父亲的信任,足以托付密码启动卡。” 彭耀的脸色不算好:“那麽现在,你是这把刀?” 江扬摇摇头:“不,那样特殊的刀只能有一把。我和你一样,是帝国军人,我们的使命是保护这个国家的人民不被外敌入侵,不被内战侵扰。现在纳斯虎视眈眈,就算有一线生机,我也必须试一次。” 彭耀扬眉挑衅地看著江扬,灰蓝色的眼睛里有凶光:“那麽彭燕戎算什麽?”对彭燕戎卖国案的内情完全没有了解的苏暮宇敏锐地察觉到房间里瞬间冷下来的气氛,转头看向苏朝宇,後者并没有急著跟彭耀打架,而是同样担心地看向江扬。他们都清楚,这样的时刻,若是江扬和彭耀之间产生任何裂痕甚至摩擦,那麽等待他们的必然是一败涂地。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00 江扬抱歉地笑笑:“从事实上讲,出卖零计划牟取非法利益这件事是真的;从动机上讲,有人,唔,几乎可以确定是卓王、乔王或者郁王的人,以某种方式蛊惑了你爸爸,目的是让彭帅作枪,攻击江家。但这并不代表元帅和皇帝陛下没有错。皇帝陛下对江家明面上的、甚至张扬的过度恩宠,一部分的意义就是树立标靶,吸引火力,与此同时,他甚至放纵这种明目张胆的攻击,比如海神殿、零计划。若非如此,彭帅或许不会铤而走险,走到那样的田地。所以,对不起。” 彭耀当然比谁都清楚彭燕戎卖国案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冤假错案,出卖国家机密和意图谋杀江扬都是真的,甚至没有入狱而仅被圈禁的下场也是江家斡旋的结果,到最後,利用“暖宵”纵火案逼死彭燕戎的人则是月宁远。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彭燕戎是被利用的,是斗争的牺牲品,却仍然不能掩饰他做的那些荒唐事。因此,彭耀哼了一声,磨著牙说:“算了,彭燕戎也不是什麽好人,只要把卓家灭了门,这事儿就算扯平了。” 江扬知道狼崽子有一颗清风霁月般光明的内心,说不计较了就一定不会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此十分欣慰,相当认真地站起来说:“谢谢。” 彭耀的表情缓和多了,终於有空注意到苏朝宇的淡定,认定对方显然事先知道了大概,忍不住要嫉妒地挑剔一下:“如果你的判断错了,那麽我们怎麽办?” “不要管我,立刻撤回,集结全部兵力取道雪伦山攻击纳斯本土。”江扬早已深思熟虑:“只要再胜一场,双方就可以回到谈判桌。” 苏朝宇毫不掩饰那双美丽的蓝眼睛里的担忧:“江扬,折中的方法是,我带人回首都,想办法见到元帅,甚至,救出他们。” 江扬微笑,眼睛里却有藏得很深的悲悯。他的语调非常坚决:“不,我已想过多次,在卓家走最後一步以前,他有很多机会逃离首都,但他没有。我一直知道,他是那种会死在战场上的男人,不一定多麽壮烈,但一定重如泰山。”他停顿了一下,向苏朝宇抱歉地笑笑:“另外一个原因是,如果我能够拿到终端和启动卡,就会立刻开启国家防卫系统。验证进入操作界面需要军区级最高指挥官的虹膜和指纹,你总不能砍掉我的手带去吧?” 苏朝宇哼了一声:“你都‘一百万’了,还当自己是指挥官呢,卓家八成已经把你的权限废止了,砍配楼里那家夥的手倒是靠谱。”这很有道理,彭耀乐了:“不愧是老子的师长,就是机灵!俗话说‘头发长见识短’,还真没错!”苏暮宇一下子没忍住,笑出声来,整个房间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江扬把苏朝宇揪过来揉了两下,无限深情。後者反倒不好意思地红了耳根,为了掩饰尴尬,赶快跟江扬说正经事:“所以这并不构成你单枪匹马的理由,最少,你不能拒绝我。” 彭耀转头凝视立体沙盘,说:“苏朝宇说的有道理。如今的情势是,我们不能固守,不然会被对方包饺子,同时我们必须进攻。这是一场硬仗,到目前为止,我想不到任何取巧的可能。” 江扬深以为是:“面对数倍於自己的敌军包围时,最好的应对之道是集中全部兵力猛攻一点,从而击溃对方的整条战线。” 彭耀点头,站起来用激光绘图笔在沙盘上涂画:“这是首都军区的第一道包围线,而这,是第二条。这样的防线,他们一共布置了六条,一旦我们进攻,他们就会分散成两条,迂回绕到後方,像流水一样无法斩断。同时敌方兵力占优,如果陷入消耗战,那麽胜利必然属於白老虎。” 江扬赞许地点头,这一段分析精确明了,几乎不用任何补充。彭耀是运用战术技巧的天才,对於天文地理人文武器的组合得心应手,如果他说“很难办”,那麽几乎一定是赢不了。 彭耀把激光笔换了个颜色:“我认为唯一的机会是强攻69号国道的s773出口,然後运兵入城。考虑到这地方离我们最近而道路状况又十分好,卓家一定会重兵布防。因此,我们打下它,就是吃掉了最丑最恶心的那只癞蛤蟆,剩下的小鱼小虾小蝌蚪都好办了。” 苏朝宇做了个鬼脸,表示这种说法实在太恶心了,然後征询地看向江扬,後者沈吟片刻,遥遥一指沙盘的另一角:“我倒想从54号公路的d393出口强攻。重火力进城伤亡太大又不好施展,反倒不如特种兵。” 特种兵苏朝宇立刻眨巴著亮晶晶的蓝眼睛凑过去,眼巴巴地看著江扬。如果是在卧室里,他的合法伴侣简直会立刻化身色狼把他扑倒在床上“先那个再那个”,但是在办公室里,江扬只会淡定地扭过头,指著那一点说:“如果第四军强攻s773出口的时候,第十三军轰炸d393出口,然後自那里进入新城区,展开巷战,也许战机更好。只不过平民伤亡将无法控制。” “在无法动用重武器的状况下,要想双方机会均等,就必须制造混乱。”彭耀显然觉得这个办法不错,把征询的目光投递到前恐怖分子大头目苏暮宇那里,十分期待。於是,後者只好放下记录笔苦笑道:“雁京实行军事管制已经有很多天,大部分民用掩体都人满为患,秩序由以海神殿为主的地下组织武装控制。我了解他们的行为模式和管理方法,甚至……” 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快刀斩乱麻地结束这场已经持续数周的对峙,避免全面内战,同时尽快展开防卫体系抵御纳斯可能发动的海上进攻。战争中的牺牲永远无法避免,江扬所能做到的,也不过是尽力让那些数字小一点儿而已。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终於点头:“好,就这麽办吧。” 四个人又花了很长时间商量具体的作战计划,只是在最後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起因是苏暮宇要求跟江扬一起进城。他的理由非常充分:“战场状况瞬息万变,跟他们周旋甚至劝降认识的头目,都是我所擅长的。至於安全方面更是不用担心,只要冒充我哥,就会因为‘可以用来要挟指挥官’而暂时保证生命无忧。而真正的苏朝宇上校就可以百倍地发挥战斗力了。”苏朝宇相当不屑一顾:“带著那扇‘腊排骨’进城已经够麻烦的了,谁有工夫照顾你?”江扬沈吟不语。他认同苏暮宇的观点,却又因为太了解苏朝宇对弟弟那亏欠了十三年的保护欲──若苏暮宇的安全得不到保障,他宁可不冒险。 於是,一场兄弟间常见的世界大战爆发了。光头的苏朝宇和海蓝色短发的苏暮宇开始激烈辩论,从眼前的形势到海神殿到十多年前的绑架案最後甚至开始翻七岁的薯条五岁的巧克力三岁的鸡翅膀。彭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江扬无奈地耸了耸肩,两位指挥官默契退场,各自开始决战前的准备。到吃晚饭的时候,苏朝宇和苏暮宇终於在饭桌上向各自的上司通报了战斗结果,都宣称自己获得了胜利。 苏暮宇说:“苏朝宇上校同意了我的意见,我会在决战开始时随指挥官入城。” 苏朝宇说:“苏暮宇中尉可以入城,但必须待在安全的临时指挥部,看守‘腊排骨’或者提供建议。” 江扬和彭耀对视一眼,都说好,苏朝宇看出爱人的心事,哼道:“我们俩都是九条命,死不了。” 这便是保证了,相当於苏朝宇默认无论出现任何状况,他都不会擅离职守去救弟弟。江扬有点感动,给苏朝宇夹了一大块酱肘子,用目光亲吻他假装满不在乎、实际上为弟弟的安全忧心忡忡的小兵。苏朝宇接收到他的爱意,表面不露声色,却用脚碰了碰江扬的皮鞋,两个人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甜蜜的眼神,偷偷笑。 这是战前的最後一次聚餐,快结束的时候,江扬打开一只很小的竹筒,给每个人斟了半杯梅子酒:“恭祝凯旋。”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都要幸存。”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01 尽管按照传统,鳏夫纳妾的仪式往往要在黄昏以後,江铭还是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就起床了,目的是在卓家大管家卓瞻的“陪同”下,最後一次回元帅府,取一件可以在宴会上穿的粉红色小礼服。对这种安排,月宁远本来十分反对,但所有宫廷裁缝都表示没办法在这麽短的时间里给江铭裁一件“体面的”、“配得上岳中将”身份的小礼服。另一个有决策权的人是始终心怀歉疚的卓缜,他对卓淳说:“不过是一个小女孩,瞻先生最妥帖细致,由他陪著,多带保镖,我倒不信还有什麽可怕的。”卓淳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而且,这场婚宴邀请了所有雁京有权势的贵族,他并不想因为江铭衣著寒酸而丢了自己的面子。 因此,江铭得以在早晨八点十五分的时候乘被卓家严密保护的轿车,走出夏宫,返回元帅府。跟她乘同一辆车的,除了司机和卓瞻、一个仆妇,还有原来属於苏暮宇的猴子贝蒂。这个机灵的小家夥穿著一件鲜红的小马甲,脖子上带著闪闪发光的新项圈,十分神气活现地蹲在宠物箱子上剥开心果吃。江铭看上去十分平静,那双翡翠色的眼睛总会让人想到她在政坛呼风唤雨多年的母亲。她始终出神地看著窗外,手指放在贝蒂头上,一下一下无意识地抚摸著它毛茸茸的被毛。 卓瞻始终透过後视镜注视她,任何细节都不放过。江铭表现让他放心,果然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无论表面多麽镇静,内心早已惊恐焦虑,一定要带著贝蒂一起走的缘故,和七八岁的小女孩抱著玩具熊是一样的。卓瞻微笑了,忍不住想起许多年前的月宁远,也曾经那麽渴望地看著橱窗里的大熊。但是她和江铭不同,她是卓淳的女儿,凭借自己的力量就能得到任何她想要的东西。卓瞻认定,月宁远就是真正的公主。 江铭确实焦虑,但只有一小部分是因为晚上的婚礼,更多的是父亲的交代。她不知道那些看起来彼此没有联系的策略会布下怎样的局,也不像她的哥哥那样已经洞悉卓家经营数代的阴谋。父亲说:“卓家迫使你做引诱水手迷航的女妖,你必须在那里,却可以化身灯塔。” 一直被看做温室花朵的金发碧眼的小公主其实有一颗和父兄相似的坚强的心,甚至在江瀚韬露出歉疚的时候,还凑过去拥抱了爸爸。这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几乎彻夜未眠,终於在凌晨时分决定坦然面对生命中最悲惨的一夜,化身漆黑夜里最耀眼的明灯,让她会打仗的大哥不会在风雨中迷航。从小跟著母亲出席各种正式、非正式场合的江铭把这样的觉悟隐藏得很好,甚至骗过了卓家最忠诚最细致的管家卓瞻。 元帅府自从火灾之後,一直处在半荒废状态,前院的勤务兵宿舍和亲卫队队舍的重建工程还在招标,队员们暂时安置在郊区某部。有几个卓家的亲卫队员在前庭搭了临时住所,监督整个府邸的安全。 江铭穿过长长的绿植走廊,天已入秋,名为“朝暮”的迷你双色南瓜完全成熟了,她顺手摘了一个握在手里,卓瞻注意到这个细节,却没有说话。 卓家的保镖撕开门上的封条,江铭在他们的簇拥下很镇静地走进客厅。从离开到现在,不过月余,那些总是擦得闪闪发光的家具上面却落满尘土。江铭连著打了四个喷嚏,眼泪都流下来,卓瞻便把丝绸的手绢递给她,她含泪微笑,颔首道谢,那楚楚可怜的神情,配合未长成的身材,真是令人怜惜。卓瞻柔和了语调:“请江小姐上楼。” 江铭拎著贝蒂的宠物箱上楼,小猴子对於回到家也十分兴奋,圆溜溜的黑眼睛左顾右盼。她在房间里一件一件地试穿各式礼服,全程都有一名中年仆妇陪著,确保她不会耍花样。她挑了四件交给卓家的仆妇打包,十分顺从,有那麽一瞬间,卓瞻简直觉得她像皇宫里那位傀儡女皇安吉娜。 那是个只要看一眼,就觉得销魂的美丽女子。 江铭恰恰抓住了他这两秒锺的走神,直视贝蒂的眼睛,垂在身侧的左手敲了个无声的响指。那只当年在特克斯枪林弹雨中还敢带著万飞的大衣飞身而下、间接救了苏暮宇的灵物立刻响应了这个代表“捉迷藏”的手势,像一道金红色的闪电,从三楼的窗户一跃而出,在卓家的人反应过来之前,就落在窗前那棵大树的树梢上,然後一溜烟地消失了。 卓瞻也愣了。他和服侍江铭的中年仆妇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小小的手势,何况,江铭为了分散他们注意力,还逼真地冲到窗口大声喊:“回来,回来呀!”眼圈甚至都红了,小巧的鼻子皱起来,十分委屈著急的样子。 这个意料之外的变故让细致谨慎的卓瞻犹豫了。他不敢让手下人离开江铭去追一只猴子,又怕猴子逃跑这件事本身就是个阴谋,於是只能打给卓缜。後者正在开会,隔了片刻,他的秘书说:“首相已经了解情况,他的纸条上说:‘控制江铭,不要被畜生乱了阵脚。’”於是,卓瞻假意哄著江铭,叫手下人随意在灌木丛中走了几次,喊了一阵子“贝蒂”便算了,半强迫著让她回夏宫去“准备婚礼”。江铭十分不情愿,一路上抱著贝蒂的宠物箱哭得死去活来──这倒不是演戏,她的心里有太多苦闷和难过,此刻彻彻底底地发泄出来,回到皇宫的时候,反倒好受了不少。 她在夏宫长长的走廊上与父亲江瀚韬擦肩而过,便把那只摘来的“朝暮”给他,强自笑说:“我想您做的南瓜盅了。”江瀚韬抚摸女儿金灿灿的长发,无限怜爱,无限愧疚,只能说:“好,中午就给你做。” 他最宠爱的小女儿眼圈还是红的,却绽放出最美的笑容,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换了任何一个父亲,也许都会无条件地答应卓家的要求。可是他是江瀚韬,是江兆琅的儿子,是江扬的父亲,是帝国元帅,他所做的不过是紧紧拥抱女儿,然後快步离开。 江铭吃到父亲亲手烹制的南瓜盅的时候没有哭,甚至还相当享受其中的甜蜜,那让她想起上一次和喜欢的男孩子看通宵电影时吃的南瓜芝士杯。她曾经以为那是少女时代最美好的开始,却没想到那以後风起云涌,一切就这麽匆匆终结。她的大哥曾经说,失去天真是世界上最痛苦的成长,今夜起,她将像他们一样,学会承担大人的责任。 这样的人间悲剧,连老神仙都不忍卒睹。午後的天空渐渐阴沈下来,铅灰色的云层遮住了早晨还阳光灿烂的天空,江铭说服自己在死气沈沈的夏宫里睡了最後一个午觉,直到卓瞻来敲她的门,送她去皇宫的婚礼现场。 午後,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卓家的中年仆妇梳起江铭金灿灿的长发,江扬和彭耀分别离开朱雀王城,最後的决战,终於打响。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02 月宁远最讨厌下雨天。她是白虎王室的公主,却以最平民的方式长大,在普通的学校读书,仅仅周末才接受卓淳亲自选定的精英课程。她从未试过乘私家车或者出租车上下学,因此下雨或者下雪的日子就格外难熬。她讨厌被弄湿或者弄脏,那会让她产生强烈的不安全感,而月前百万人大游行时天气预报里那场“大暴雨”更是破坏了她筹划已久的大事,至今想起来都恨得牙痒。 低眉顺目的小侍女来敲门的时候,月宁远还没有化妆,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弄得她心烦意乱,总有种“要出大事”的惶惶感──这对於从小就镇静、有主意的她来说,实在极为异常。她忍不住放下粉扑和眉笔,按铃叫助理,随後便从她那里了解到,几分锺以前,第四军和第十三军的现任军长、未来的朱雀王殿下趁著阴雨的保护,开始突袭卓家重兵布防的s773出口。 “那麽苏朝宇呢?”月宁远脱口而出。虽然在这场战争中,苏朝宇的分量远不如江扬或者彭耀,但是对於她本人而言,那个一定会取她性命、为爱过的女孩复仇的男人才最可怕。 助理噤若寒蝉,小心翼翼退了半步:“对不起,暂时……还不清楚。” 月宁远脸色铁青,纯黑的眸子里闪著狂躁的光,狠狠挥手叫他退下:“立刻查!顺便,通知我们的狙击手,只要有海蓝色头发的男人出现,立刻击毙。” 助理如蒙大赦,飞快地退出去办事。月宁远发现镜子里那张富於蛊惑性的娇美容颜已经因愤怒、恐惧和嫉妒而显得扭曲,赶紧深深吸了口气,抓起桌上的梅子果汁灌了几口,终於平静下来,再次露出那种信徒们最喜欢的“女神般的笑容”。 只可惜,下这条命令的月宁远并不知道,大概四十八小时以前,海蓝色短发的狼牙师长已经成为了光头的苏朝宇上校。此时此刻,他正抱著枪,在一辆大型军用卡车里闭目养神,身边挤著吴小京、肖海等近六十名特别行动队的兄弟。 他的爱人,边境基地最高指挥官江扬中将在後面的一辆卡车上,身边跟著副官苏暮宇、情报处的孟帆、元帅府的亲卫队长周星以及下午才从西北边境基地赶来的卢立本。车厢里除了必要的补给物资之外,就是一套复杂的通信、监听设备。当然,被灌服了镇静剂的赵荣平少将也占据了一个铺著毛毯的角落,蜷成一团,睡得正香。 再後面还有两辆搭乘飞豹队员的军车,林砚臣和叶风就在最後一辆上指挥调配。整个车队开头的是一辆风尘仆仆的军用轿卡,车上的人都穿著江北第三军第二师的军服,而冒充师长的正是身材与正牌师长张友德少校非常相近、也有一头黑发的凌寒上校。 还有二十分锺,他们就要通过进入雁京新城区的最後一道哨卡d393,凌寒发出通讯,苏朝宇睁开了眼睛,全部人员进入临战状态。 侦察兵出身的彭耀对各种天气的喜爱和厌恶程度都是平均的。对他而言,下雨和晴天分别可以量化成能见度、测量精度、行军速度、武器射程等一系列相关参数。此刻,他穿一件纯黑带帽的大雨衣,静静站在指挥所门外思考,那样子真像是传说中的“死神降世”。 s773的战斗已经开始近半小时,在西北基地重新整合又经历了查克达达山谷一战的第四军今非昔比,能够完美执行彭耀预定的策略──永远集中一点进攻,切断对方的防线却不会孤军深入,该退则退,精确地使用弹药、控制战损。时任第四军副军长的陈书强准将对此迷惑不解:“这样的天气不能起降战斗机,不能使用重型火炮,对我们而言相对有利,为什麽不乘胜撕碎对方的防线,挺进首都?” 彭耀挑帘回到指挥部,一面脱下湿漉漉的雨衣一面回答:“防止卓家狗急跳墙,鱼死网破。另外,我还要等……”後面的话属於绝对机密,哪怕是对这个亲密的长辈下属也不能说,陈书强当然也明白,便不再问。彭耀重新坐回指挥台,边看战报边大口大口地吃徐雅慧给他泡的方便面垫肚子,偶尔不自觉地瞥一眼通讯频道,十分期待的样子。 彭耀所期待的人并不是江扬,甚至不是苏朝宇。尽管从内部瓦解首都防御体系、展开国家防卫系统是整个作战任务中最重要的一环,甚至比抓住政变的主谋卓淳更有价值──毕竟,对於现役军人来说,没什麽比保护纳税人的权益不受损害、抵御外敌入侵分量更重。选择亲自完成这个任务的江扬和他的精英们刚刚拿下d393出口,一枪未发就俘虏了整个中队。凌寒精湛的演技骗过对方的守卫,顺利见到了中队长,等江扬亮明身份,那位名叫乔路的中校就立刻交出了指挥权:“卓王於我父亲有救命之恩,但我仍然是帝国军人。” 在他的协助下,江扬一行人顺利打通了d393出口,乔路中校甚至保证会想办法稳住卓家,并且为後续部队的通过提供方便。江扬看到那眸子里破釜沈舟的光芒,於是选择无条件信任。看著乔路挺拔如标枪的影子渐渐没入雨中,江扬忽然有种难以言说的怅惘,就像是以往那些战斗前,与出征将士告别时一模一样──他知道,那些年轻的飞扬的笑容也许一转身,就再也消失不见。 这是大战前的感伤,江扬揉了揉脸颊,和彭耀进行了一次例行通讯,双方都确认了“情况尚在控制中”。挂断通讯以後,苏暮宇及时递过了一块程亦涵做的滋养膏块,配上一大杯热腾腾的茶,看著江扬,欲言又止。 江扬皱著眉吃掉那块不太好吃的药糕,灌下整杯养胃茶,长长叹了口气:“是,我的主意没有改变。我要回的地方是元帅府,无论我们如何认定,对於元帅来说,我的家只能是那里,不会是基地,不会是你和苏朝宇的旧家,也不会是我们的新房子。” “那里的情况不算好。”卢立本沈声开口:“原先的亲卫队员都被安置在西郊,或者说是软禁也不为过;现在元帅府内部只有卓家亲信卫队,我们很难潜入。同时,元帅府被占领已有好几个月,大概早被搜查了多次,我不认为元帅有机会藏什麽重要信息。”江扬摇摇头,望著窗外,嘴角微微勾起,从侧面看,从未这麽像他的父亲。他说:“他的字典里没有‘不可能’和‘没机会’,信息过於不对称的情况下,我们只能选择相信他的判断。”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03 此时,军用车队已经进入雁京新城区的主要街道。为了防止可能突然开始的巷战,飞豹、狼牙、特别行动队和z小队的精锐们都做好了反狙击和反偷袭的战斗准备。所有的车窗都用防弹百叶窗遮挡起来,江扬只能通过车载监视器观察路上的各种情况。 这曾是布津帝国最繁荣的商业区,现在,宽阔的八车道马路上却只有这几辆军车,街道两侧的商铺都关门歇业,橱窗全破了,里面的塑料人模东倒西歪,连模特戴的假发都被人掠去。霓虹灯黯淡无光,路灯仅有少数残存,在萧萧的秋雨里更显得格外凄凉。没有公交车,没有行人,整个城市简直就像是一座灾难发生後的废都。 苏暮宇的鼻子有点酸溜溜的,某种程度上,他比任何人都热爱这座出生、长大的城市。在海神殿边境老巢特克斯的时候,在那些生不如死的岁月里,他几乎每分每秒都在惦念著这个古老却充满活力的城市:他的家、他的学校、他喜欢的烧饼铺、面包房、快餐店、游乐场都在这里。看电视的时候,他听到雁京腔的对白都会暗暗激动。可是现在,这座城市看起来已经被某些人的野心杀死了,就像一朵被摧残而凋零的花,孤零零地躺在泥水里。 江扬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苏暮宇勉强微笑,却忽然想起什麽,走到车厢角落去给苏朝宇打电话了。也许这时候,双胞胎哥哥的安慰是最温暖的解毒剂,江扬并不阻止,转而开始与卢立本研究进入元帅府的战略。 车队在市民广场附近暂时停靠了一会儿。马上,他们就决定分道扬镳,江扬在凌寒的z小队保护下向西,回元帅府查看情况;苏朝宇、林砚臣、叶风则率部处理盘踞首都的恐怖分子,从而确保决战打响後,在民用防空设施中避难的普通市民不会成为人质甚至牺牲品。但这个任务非常难办,苏暮宇的解决办法是:“先去见霍思思。如果能够说服她帮助我们,那麽就算是成功了一半。她欠我一份人情,但我不能亲自去见她,因为她说过,如果再见到我,就会把我切成一片一片的,先涮後烤。” 苏朝宇对这个听来像是“痴心女子负心人”的段子非常八卦,但事实却不是这样。那位被称为“海神殿的白天鹅”的女性是老波塞冬的亲妹妹和生死之交的独生女,在她的父亲霍达因老年痴呆症入院治疗之後,就一直是海神殿候鸟的总负责人。苏暮宇跟她的关系可以追溯到十六年前,霍思思在特克斯的时候,海蓝色眸子的年轻人眯起眼睛说:“那个人对他爸爸的外甥女实在太差,她当时又只是个小姑娘,我有点物伤其类的感慨,於是有那麽几次,也许救了她的命吧。” 苏朝宇又歉疚又难过。苏暮宇很少提及海神殿十三年的时光,那些不堪的岁月里到底发生了多少悲剧和残忍的往事,他都已无法补偿,甚至连安慰都无法提供。他只能在苏暮宇说到这些的时候握住他的手,苏暮宇却揶揄地笑起来,像江扬那样揉他光溜溜的头皮,嫌弃地说:“哪个爸爸来领走这个伤心的小男孩?”短暂的商议时间里,江扬拍了拍苏朝宇的肩膀,凌寒和林砚臣都笑得很坏,叶风依旧那麽厚道地不说话,苏朝宇忍住不抽打弟弟,却轻轻踢了一脚他的合法伴侣。 苏暮宇清清嗓子接著说:“但是我也目睹了她生命中所有最隐私和最不堪的部分,因此她离开的时候说,她欠我的人情一定会还,可是她永远不想再见到我。” “这姑娘真有个性!”苏朝宇啧啧感慨:“她到底是哪头的?” “我不确定。她妈妈跟波塞冬好像有仇,她爸爸现在和白虎王卓雍住同一间疗养院。但霍思思从来没有伤害过我,包括南原市和陆家别墅的案子,她都并未协助我的反对派。当我解散海神殿势力的时候,她又是第一批拒绝的候鸟,我想唯一的解释就是……” “她的父母都是海神殿真实家世的知情者,所以他们并不拥护上一个波塞冬,但是她本人并不想伤害你。”江扬非常犹豫:“那麽你怎麽能确定她会帮我们?” 苏暮宇的笑容忧郁,眼睛里闪著神秘的光,仿佛有说不尽的故事:“她恨波塞冬,恨她的父亲和母亲,我想,她也不可能爱上卓家的任何人。从十六年前,她被亲生父母当成人质送给那个波塞冬的时候,她就丧失了爱的能力。” 这一定是个很长很悲惨的故事,见惯了生死离别的男人们都觉得恻然。尤其是江扬,想到十五岁的妹妹就要被逼嫁给一条老鼻涕虫,就更觉得难过,但是他毕竟是神一样的指挥官,此时仍然能冷静客观地审视眼前的问题:“‘恨’是一种比爱更不稳定的情感,何况时过境迁。” 苏暮宇回答:“是,所以人情以外,也许还需付出更多。” 江扬看向将做谈判代表的苏朝宇,沈吟片刻,做出决定:“无论什麽条件,都尽量答应。” 从少年时代起就擅长秒杀然後俘虏各年龄段女性的苏朝宇欢乐地答应了,但并不会因此轻敌,在进入首都的一路上,都在与苏暮宇通话,细细地问了许多问题,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霍思思现在住在东部沿海靠山的大型民用防空设施里。彭耀对於s773的猛攻让城里的警察和留守部队如临大敌,大量的军车和警车都好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幽灵般游荡在死了一样的城市里。这相当於一种最好的掩护,苏朝宇他们一路过去,竟然只遇到一次盘查,带队军官对他们“江北盟军”的身份没产生任何怀疑,整个旅程比想象中更顺利。 凭借苏暮宇给的一枚有红色蜡封的特克斯土铸硬币,苏朝宇进入了戒备森严的防空设施内部,身边只有最擅长短兵相接式战斗的吴小京。林砚臣和叶风率余下的士兵守在门外,准备一有情况,就立刻强攻。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04 凭借苏暮宇给的一枚有红色蜡封的特克斯土铸硬币,苏朝宇进入了戒备森严的防空设施内部,身边只有最擅长短兵相接式战斗的吴小京。林砚臣和叶风率余下的士兵守在门外,准备一有情况,就立刻强攻。 这里跟苏朝宇去过的任何军事防空设施一样坚固、安全,但装饰装潢要豪华得多,电力和供水系统完全独立,电梯里铺著厚厚的地毯,墙壁擦得光可鉴人,吴小京非常惊叹:“简直跟饭店一样了!” 负责带路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她一本正经地回答:“谢谢,我们的标准是五星级。” 苏朝宇差点笑出声来,但是表面上维持著十分严肃的样子。下了电梯,引路的少女为他戴上遮光的眼罩,在七拐八绕地走了差不多十五分锺以後,那少女停下来。苏朝宇听见很轻的两下敲门声,和门被推开的声音,少女对苏朝宇说:“请进,但她只想见您一个人。” 苏朝宇伸手一摸,才发现吴小京已经不见了,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兄弟是在什麽时候被引到其他路上的。苏朝宇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却又不能退缩,那少女又笑了:“您是她的贵客,只需记得,未经允许千万不要拿掉眼罩,那麽您的朋友一定平安无事。” 身经百战的狼牙师长知道,这种时候,担心是最无聊的情感,唯一能做的就是遵从对方的吩咐,哪怕是陷阱也勇往直前。苏朝宇深深吸了口气,颔首示谢,然後大步走了进去,身後的门缓缓闭合。那是一条很长的走廊,苏朝宇伸手就可以摸到两边冰凉光滑的墙壁。脚下铺著光滑的方形地砖,苏朝宇边走边数,十四块砖以後,他摸到了一扇门,轻轻敲了两下,里面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请进。” 非常清脆好听的声音,却不像是苏暮宇描述里那个应该差不多三十岁的女人,更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苏朝宇推门而入,立刻有种如沐春风的美好感觉,空气里都是阳光的气息,青草和新洗过的纯棉布的味道扑面而来,那小姑娘的声音笑若银铃:“往前走七块地砖,然後右转走两块,有一张椅子可以供您休息,桂花糕刚刚出炉,您要不要尝一块?” 真的有新出炉的桂花糕的气息若有若无地传来,配合那殷勤、自然、温柔的声音,真让人有种沈醉的错觉──不像是走入了地下组织的隐秘宫殿,倒像是在阳光明媚的春天去老朋友甚至老情人的家。 苏朝宇走过去,真的摸到一张茶几,上面铺著有流苏的桌布,旁边摆著一张同样盖著流苏饰布的扶手椅,茶杯里有滚烫的新绿茶,瓷碟子上装著喷香的桂花糕。 尽管什麽都看不见,还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苏朝宇仍然听从女主人的建议,在扶手椅上坐下来。那娇美的声音说:“苏暮宇的哥哥,您到我这里,想要什麽我都知道。如果我愿意临阵倒戈,让我的人成为你们夺还首都的助力,那麽,我会得到什麽呢?” 苏朝宇一向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听众,他立刻点点头,身子前倾,微笑回答:“只要我可以做到,一切皆如您所愿,思思小姐。” 这麽多年野战部队的锻炼并没有真正改变苏朝宇和苏暮宇一模一样的优美声线,偶尔在电话里,连最亲密的人都会听错。也许这声音勾起了她的感慨,霍思思轻笑:“叫我思思就好,和他一样。” 苏朝宇用微笑来表示赞同,却不说话。霍思思似乎想了想,然後说:“如果我走出这里,可能会造成一些意外的伤亡,我觉得很抱歉,可是没办法,是不是?”苏朝宇从那些训练有素的保镖和侍从身上,早看出了霍思思御下的手段,因此可以断定,她这样说的实质原因是想要借此机会,了结一些平时不太好处理的私仇。这样的时候,一切必须以大局为重,何况值得像她这样的高阶恐怖分子如此这般郑重寻仇的对象,大概也不是什麽善类。 苏朝宇微笑回答:“当然,战争时期,一切只能从权。” 霍思思又说:“好。第二件事,我要月宁远。” 苏朝宇愣了一下。他还真没想到月宁远现在这麽抢手:“我可以问原因吗,思思?您也许知道,她杀死了我儿子的母亲,一个我爱了整整十四年的女孩。” 霍思思一点也不意外,语调依然亲切甜美:“我只是不喜欢她的趾高气扬,百万人游行那天,她对我的手下无礼。您知道,这种女孩需要教育,严厉的教育。” 苏朝宇觉得椅子颤抖了一下,也许是因为这句话让他想起江扬的“私人教育”,耳朵根有点发烧。感情上,他绝对只想掐死月宁远,可是理智却告诉他,报仇也不能让庄奕和陆林起死回生,而现在,没什麽比打赢这场战斗更重要。於是他终於点头:“好,可是也许法律更能……” 霍思思又笑了,苏朝宇看不见她的笑容,却忍不住下意识地想象,可是浮现在眼前的竟然只有庄奕少年时飞扬的笑颜和银铃般的声音──自她离开以後多年,他几乎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现在……是因为这个神秘的霍思思吗? “那麽,最後一件事,我要江扬的右手。虽然他的手很值钱,但是换百万民众的生命,不会亏,对麽?” 那声音在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时,依然娇美动人,苏朝宇的拳头捏紧了,指甲几乎抠进肉里。他没有打女人的不良记录,但他发誓,如果霍思思站在面前,他一定要揪著她的领子问:“江扬到底哪儿得罪你们海神殿了?为什麽从波塞冬到白天鹅,个个都想要他的右手?” 可是此时此刻,他不能这样做。苏朝宇深深吸了几口温暖的空气,然後把右手放在茶几上,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也许您还没来得及收账,他就已经死在这场战争里了。所以,比较稳妥的方式是,拿走我的右手。我的手更灵活、更漂亮,而且,相信我,他会比自己失去一只手更痛苦更难过。”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05 可是此时此刻,他不能这样做。苏朝宇深深吸了几口温暖的空气,然後把右手放在茶几上,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也许您还没来得及收账,他就已经死在这场战争里了。所以,比较稳妥的方式是,拿走我的右手。我的手更灵活、更漂亮,而且,相信我,他会比自己失去一只手更痛苦更难过。” 沈默,死一样的沈默。霍思思的声音早已消失,苏朝宇只听到自己竭力压制的愤怒的鼻息和狂乱的心跳。他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说“缺乏诚意”或者用别的什麽借口来毁掉还没达成的协议,他不知道如果真的惹怒了她,上万名武装恐怖分子会对在民用防空设施里避难的百万民众做出怎样的事,还有,跟他一起来谈判的吴小京,会不会被杀或者被折磨?苏朝宇甚至冲动地把左手放在右手上,差点儿说:“我的双手总可以替代了吧?” 岂料,话未出口,霍思思银铃般笑起来:“不,不必了!苏暮宇的哥哥,果然和他一样有胆色有担当。” 苏朝宇苦笑:“谢谢……” “江中将曾经用他的右手换过海神殿一个孤女的手,这故事,您知道吗?”苏朝宇敏锐地注意到霍思思的声音里多了一些有感情的东西,跟之前那种殷勤亲切却让人心里发毛的声音不大一样,他点头,霍思思接著说:“那女孩您刚刚已经见过。她母亲给过我半碗热粥。所以,我必须让您知道,她的手比江中将的手更值钱。” 苏朝宇当然记得。当年在海神殿的时候,波塞冬曾用一个擦地板的小女仆的手胁迫江扬跟他玩变态的赌博游戏,江扬用自己的手换下了女孩的手,还额外多要了一碗米饭,理由就是:“相信我的手比她的手更值钱。”光头的苏朝宇上校真想笑:这样的理由实在太孩子气,好像她真的只是一个十五岁的高中生。可是他忍住了,严肃正经地回答:“是,我一定转达,他有时候特狂,就缺您这样的人治他!” 霍思思又笑了:“那麽,我会派手下与您协商具体的行动方案,您还有什麽要求麽?” 苏朝宇愉快地笑起来,端起茶杯:“哦,我只想摘掉眼罩,好好尝尝思思小姐泡的绿茶和香喷喷的桂花糕。” “现实往往不如想象美好,但是……如您所愿。”那声音幽幽地回答。 苏朝宇摘掉眼罩。为了防止被强光刺激,他特意适应了一下才睁开眼睛,可惜这根本不是阳光灿烂的房子,只是个最普通的灰扑扑的防空间,没有窗户,也没有可爱的绿色植物,连茶几和扶手椅都吓了他一大跳──那不是木头或者钢铁制作的家具,而是两个被捆著做出造型、然後披上装饰布的活人!不知道做了怎样的处理,向来敏锐的苏朝宇居然没听到他们的呼吸和心跳,真是想一想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除此以外,这个小小的房间内只有四面墙,迎面挂著一幅真人大小的照片。苏朝宇确定,那就是霍思思。 她很美,但无法用语言确切形容她鼻子眼睛到底长得怎样,五官组合在一起,就莫名其妙的非常舒服。等到苏朝宇真的吃完那块桂花糕喝完那杯茶水,引路的少女走进来带他出去的时候,他发现向来过目不忘的自己居然无法在脑海中精确描绘出霍思思的相貌,唯一的感觉是,她怎麽会那麽像庄奕?直到很久以後,当一切都平息,苦难过去,光明重现,他偶然跟苏暮宇提起这个神秘的女孩,苏暮宇的笑容高深莫测:“是啊,她就是那样单纯的美,你能在她笑容里看见最爱的女人。” “那麽,你当年看见了谁?”苏朝宇这样的问题并没有说出口,可是心有灵犀的双胞胎弟弟却都知道。他回答:“我看到妈妈,那些岁月里,我几乎遗忘了的妈妈的笑容。” 但这时候的苏朝宇没时间多想,少女一路送他去会议室,霍思思的手下会在那里等他布置任务。到门口的时候,那一本正经的女孩子忽然低下头,非常认真地欠了欠身,低声说:“请代我向江中将说谢谢,他令我得享今日。” 苏朝宇赶紧客气地还礼:“没什麽,为人民服务,他应该做的。” 少女嫣然一笑,转身离开。苏朝宇揉了揉自己鼻子,真想抱住江扬狂啃:“老混蛋,你怎麽又交了狗屎运?一碗米饭换几百万民众,赚翻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06 被苏朝宇惦记著的江扬刚刚经历了一次有惊无险的排查。由於现任首都军区最高指挥官岳群中将纳妾的宴会将有数百权贵参加,老城区那些本来就不宽的街道上挤满了由军队护卫的轿车,以及维持秩序、保障安全的军警部队。 江扬预计到了这种状况,幸好他们也有一张请帖,只要给盘查的士兵瞄一眼那有白虎王室烙印的粉红色大信封,往往就可以免检通行。也有那麽一两次,他们遇到了过分认真负责的底层军官,凌寒不得不给他们看伪造的江北军特派专员的介绍信,甚至要在信纸上喷洒微量的迷幻剂才能脱身。江扬从未在自己的城市里如此谨小慎微,花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才终於到达距元帅府不到两百米的街角。 秋日,街心花园一片萧索,梧桐树的叶子堆了满地却无人清扫。大多数漂亮的铁艺栏杆都在之前那场混乱中折断了,仅剩的几根也被乱民撬走。花木枯萎,喷泉早已没水,一切都不会呼吸,没有生的迹象,就像它对面那座布津帝国第一元帅的府邸一样:烧得焦黑的围墙和大铁门到现在还没有完全修复,被完全烧毁的亲卫队队舍根本没有开始整修,变形的合金窗框仍然凄凉地挂在楼体上,在风雨交加的傍晚,摇摇欲坠,显得格外可怖。 江家在城内的线人确信,卓家留在元帅府的护卫并不多,毕竟,卓淳并不认为江扬会傻到在这个时候跑回家。卓家的护卫用残存的车库构架搭了简易营房,除常规武器以外,只有两挺重机枪。在火力、绝对人数和单兵战斗力方面,江扬带的z小队、护卫组都远超对方。“唯一的问题是,我并不想暴露自己、惊动卓家的主力。”江扬这样决定。 此时,彭耀率领的第四军在s773与卓家的武装激烈交火已有近一小时,古城区内的居民和守军都习惯了震天动地的炮火和忽远忽近的枪声,只要江扬速度够快,利落地处理掉卓家的护卫,那麽守军一定不会注意到废弃的元帅府内发生了什麽。 卢立本依此制定作战方针:“我带二十人从後门进攻,吸引对方注意力之後,凌上校带人从前门包抄,周星和剩馀队员保护指挥官。” 所谓“後门”就是秦月朗住的老宅门,自从卓家接管以後,为了防止有人潜入,已经拆掉铁门,用砖砌死了。向来严肃的卢立本说:“追求者必须翻墙才能一睹真理女神的芳容。”这绝对是他的合法伴侣秦月朗惯常使用的句子,所有熟悉他们的人都笑起来,甚至包括因父亲被抓、妹妹将被强行嫁给老鼻涕虫等麻烦而忧心忡忡的江扬。他伸手握住卢立本的手:“一切小心,小卢舅舅。” 第4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4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44节 所有人都敬礼表示誓死完成任务,但每个人却都没有与纳斯战斗时那样的紧张感,尤其是卢立本、周星和他们带的江家的亲卫队员,对他们来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太熟悉,这是他们的家。 包括江扬在内,谁也不知道,悲剧正要悄悄降临。 攻占元帅府的行动比想象中更顺利,卢立本带人从後面翻墙进入元帅府的时候,两个点射就干掉了在後院巡视的敌方队员。风雨交加的晚上,装了消音器的枪声几乎不可辨别,接著,他们用缴获的通讯器通知前面部队过来增援。在敌方乱成一团的时候,小心翼翼绕过监控镜头进入元帅府的z小队成员从花坛後面、残破的队舍旁边、林荫道的梧桐树底下等最不起眼的地方杀了出来,只付出了两名队员轻伤的代价,就拿下了整个院子,甚至有七八个守军,一枪未发就被缴械控制了。 江扬在军车里监控著战局的变化,分别褒奖了凌寒和卢立本,却又嘱咐他们:“搜索整座府邸,绝对不可掉以轻心。” 身边的苏暮宇专心致志地坐在电脑前处理著各种战报和消息,外面的枪声让他有点紧张——无论是周星或者卢立本或者凌寒,都是他认识并且当成朋友的人——他忍不住松开领口的扣子,又把军帽摘下来扔在一边。 江扬想要再嘱咐凌寒几句,却被司职通讯的孟帆打断:“长官,苏朝宇上校的加密通讯。”小混蛋的声音听起来那麽神采飞扬:“一切顺利,亲爱的长官,已经有四个防空设施里的负责人愿意为我们服务,我们正去第五个。”江扬刚夸了他两句,忽然有山崩地裂的爆炸声传了过来,他们乘的改装过的防弹军车都仿佛颤抖了一下。江扬立刻挂断通讯,打开监视器查看,可是那屏幕里却只有一片灰暗的噪点。 凌寒的惊叫和风雨声一起传到这个孤岛般的临时指挥中心,一直端著枪警戒的周星跳起来,头撞在车棚顶部的钢梁上,咚的一声,却浑然不觉得疼。孟帆惊魂未定,开始玩命呼叫深入元帅府的卢立本和凌寒,前者很快接听:“一切正常,已经开始排查其他可疑地点及物品。” 後者却隔了很久才能接通,巨大的干扰音说明爆炸几乎损坏了通讯器,风雨声中,江扬听到凌寒一声嘶哑的哽咽。 江扬只来得及说一句话:“小心狙击手……”那饱受蹂躏的通讯终端就死一样沉寂下去。军车里的所有人面面相觑,没人知道发生了什麽,只有同样听到爆炸声却被挂断了通讯的苏朝宇不屈不挠地往这里拨著电话,一定要问究竟,苏暮宇只能接起来,悄声说:“我和指挥官没事,等会儿再联络你。” 江扬掀开厚厚的防雨布,用夜视望远镜向外看去,隔著层层的雨幕,他只看到那密密围拢的人群,一个人跪在地上,手里抱著另一个,大片温度远高於雨水的液体正汩汩流出,在江扬的望远镜里,呈现出一片明亮。他镇静地拿起防弹钢盔戴在头上,检查了一下配枪,然後拉开车门,走了出去。周星连忙挥手,带四个人跟上,端著枪把江扬围中间,目光警惕。 那个被抱著的人有一头黑发,脸庞惨白,隔著雨雾看不清具体样貌,江扬却觉得脑子嗡了一声,几乎要倒下去。太像了!如果真的是凌寒,他不知道如何向林砚臣通知这个噩耗,不知道如何向父亲的生死兄弟凌易中将夫妻俩交代。江扬简直有种冲动想把自己揍一顿——或许闯入元帅府,从根本上就是错的,而为了这个错误埋单的,却是凌寒年轻绚烂的生命。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07 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个过去,雨仍然很大,雨水顺著钢盔流下来,让他的眼前一片模糊。江扬狠狠抹了一把脸,可依然看不清那个年轻人的相貌。抱著尸体的人不是凌寒,那尸体的模样却越看越像,江扬吼身边人:“你们队长怎麽了?” 没有人说话,一道炸雷劈天而下,天地之间似乎都是无尽的悲凉。 不知什麽时候,苏暮宇也来了,穿著狼牙那种很大的黑色连帽雨衣,还给江扬拿了一件,但浑身都湿透了的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就跟没看见一样,只是愣在雨里。直到他看见一个黑发的影子,像匹孤狼一样从梧桐树後现身。 常年的严酷的特工训练让凌寒总是能以一种非常轻而且高效率的方式运动,似乎完全不受雨水的影响,肩上还扛著一个不断扭动挣扎的活人。俘虏似乎比他块头更大,可是他一步一步走得那麽稳。z小队的队员们都屏住呼吸不敢动,最靠近江扬的人悄悄说:“凌队长和分队长一道查看敌情,然後就……我们只找到分队长……” 江扬已大步迎上去,凌寒浑身是血,把俘虏狠狠扔在地上,抹了一把脸上泥水和血的混合物才说:“遥控定点炸药,刘哲狠狠推开了我。” 死去的那个年轻人就是曾经奉命化妆成凌寒的样子、保护徐雅慧全家的z小队分队长刘哲上尉。那场惨烈战斗中,他失去了心爱的女孩,一直满腹歉疚遗憾,现在,他竟然随她而去了。抱著刘哲的队员说:“分队长的最後一句话是:‘你来了……’” 唇边犹有笑意,在时光彼方、黄泉尽头,来不及说爱的人一定已经重逢。 苏暮宇默默摘下帽子,其他队员也像他一样,用这样的方式送死去的战友最後一程。 凌寒愤怒却有节制地残忍拷打著策划这场谋杀的俘虏,一直逼问有没有其他埋伏,但那人的回答跟前面的守军一样,只说不知道。 奉命搜查花园和游廊的护卫队报告确认安全。现在,只剩下被卓家贴著封条的主宅还没有搜过。 江扬的身上都湿透了,静静地凝视著这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隔著厚重的雨幕,黑暗中的楼房显得那麽陌生,甚至就像是故事里那些有恶龙守护的城堡。他向前走了半步,队员们感受到他的悲伤和决心,不由自主地推开一条通路,就在江扬再向前一步的时候,枪响了。 不是他一直担心著的前方,而是後面。子弹擦著江扬的鬓角滑过,射中了身边的梧桐树。训练有素的队员们立刻分成数组,有的包抄,有的紧紧护卫在指挥官身边。江扬回头的瞬间就看到苏暮宇向自己倒下来,他一把抄住海蓝色头发的副官,听见周星悲愤的声音:“是狙击手,在队舍里,长官。” 被火烧得焦黑的废墟里传来打斗的声音,然後又是一声沈闷枪响。周星带著第一批z小队的队员突入大楼,江扬却已没心思观望,任由手下调配一切。江扬紧紧抱著苏暮宇,对他来说,不断流出的温热液体不仅仅是苏暮宇的血,甚至是苏朝宇的另一半生命。那双跟哥哥一样的海蓝色眼睛里都是痛苦,苏暮宇努力深呼吸:“我……我想没事,长官……嫂子……” 跟他们一起过来的特别行动队的医疗分队长田晓萌冲过来,从弹孔割开苏暮宇的雨衣,一面麻利地止血、处理伤口一面告诉江扬:“很幸运,子弹贯穿了肩头,但没有留在伤口内部,甚至可能连骨头都没伤到,现在只需要简单的手术处理。” 江扬这才放下心来,但苏暮宇苍白的脸庞上挂著泥水,蓝眼睛里满溢眼泪还死死咬著嘴唇的样子,却又让人忍不住难过──同样不耐疼却要硬著骨头一声不吭,真是太像他的哥哥。江扬把雨衣给他盖上,站起身来。这时,废墟里传来队员们的怒吼声和激烈的打斗声,其间有几声枪响格外刺耳,不过一切很快就平息了。两名队员压著一个瘦小的男人走出来,他穿一身很破的保洁工人的深蓝色服装,脸上有几道新鲜的抓痕,细细的眼睛里闪著疯狂而残忍的光。 江扬几乎马上确定,这不是普通的士兵。和当年在昂雅试图杀死秦月朗、卢立本甚至自己和苏朝宇的那个管家一样,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一定是卓家的死士。 狙击手盯著江扬,怨毒的目光如同一条马上就要死去的毒蛇,幽幽的声音就像是从地狱回来的魔鬼:“你死定了,胜利必然属於主人。”他做了个咀嚼的动作,身边的队员都来不及阻止,那张迅速变得灰败的脸庞上有扭曲和不甘心的狞笑,毒蛇一样的目光凝视著正慢慢自己坐起来的苏暮宇:“若不是那畜生……只差一点……海蓝色头发的……小姐……” 和昂雅的管家一样,狙击手死了。 这不是江扬第一次见到这种武侠里常常出现的烈性毒药,上一次,苏朝宇卸掉对方的下巴又伸手进去掏也没有救得了吞毒药的死士。他神情忧郁地挥手示意田晓萌不用为对方的死向自己道歉,随即转头望向刚刚抓著死士的队员──那是跟周星的亲卫队员之一,经历了凌寒、苏暮宇的疑似遇险和刘哲的遇难之後,江扬不想听到任何坏消息,但不得不用伪装平静淡定的语调问:“周星少校呢?” 那年轻人似乎还在为狙击手狰狞的死而心有余悸,微微侧过身。江扬在他身後看到正缓缓走过来的细腰长腿的人影──周星似乎抱著一个穿红色帽衫的孩子,步履沈重。想到队员们还没有突入大楼时,里面传来的枪声和打斗声,难道卓家的死士还有同夥或者人质?周星抱著谁? 被简单处理过伤口的苏暮宇不肯回车里去,咬牙站起来,走到江扬身边。琥珀色头发的“嫂子”就用一只手扶著他,他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刚刚努力挤出的笑容就在脸上凝结了。江扬感觉到苏暮宇死死捏著自己的胳膊,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周星把贝蒂递到苏暮宇手里的时候,那小小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如果不是江扬手疾眼快抱住苏暮宇的话,刚刚死里逃生的他一定会失去控制──对他来说,贝蒂始终不仅仅是一只宠物或者一个玩物,它是那些悲凉岁月里的慰藉和陪伴,是万飞,那个苏暮宇爱了很多年的男人留下的活的记忆。 江扬从未看到过苏暮宇如此失控──和双胞胎哥哥不一样,他习惯了内敛谨慎,无论遇到怎样的事,都可以淡定和泰然,但是在这个漆黑的雨夜,苏暮宇哭了,握著贝蒂冰凉的小爪子,泣不成声,绝望的哽咽压抑不住。江扬轻抚他的後背,无限悲悯。 周星与江扬耳语:“我们不知道它怎麽会明白杀手瞄准的是它的主人,总之,看到那人脸上的抓痕,我相信是它干扰了瞄准,然後被杀。近距离直接击中心脏,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苏暮宇没有听到这些话,只是抱著贝蒂的尸体。那个会笑、会闹、通人意、会在冬天的时候解开人的衣扣钻进去取暖的小家夥一动不动,无论怎麽呼唤或者哄骗,都再也不会从擅长的“装死”把戏中苏醒过来。苏暮宇的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就像是十数年前的特克斯。 万飞走进他的房间,带著朔风和大雪。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裹紧身上的皮裘。万飞眯起眼睛,笑容温暖极了,把冻得鼻涕眼泪一起流的小猴子扔给苏暮宇:“喏,树下捡的,真像你。” 一晃就是这麽多年。离开首都的时候,苏暮宇没有带走贝蒂,只因为兽医说:“它老了,也许不再适应边境的苦寒。”只因为多事之秋,他不确定自己有时间照顾这个敏感的小生灵。他还记得,最後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闹著要第二根草莓雪糕,他怕它吃多了会拉稀,於是相当强硬地把小家夥塞进了旅行箱。贝蒂圆溜溜的眼睛里都是委屈和不舍,柔软的小手从旅行箱的缝隙里伸出来,轻轻握他的手指。 他却没有回握。 暂别成为永别,苏暮宇隐约知道贝蒂一定再一次救了他的命,它终於和万飞一样,为他而死。 一双温暖的手从後面拥住苏暮宇,令他甚至有种万飞重生的幻觉。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毫不费力地抱起苏暮宇:“淋雨对你的伤口不好,我们先到房子里去。”苏暮宇把头靠在对方的肩膀上,仗著雨大,肆无忌惮地流眼泪,他轻轻地叫“万飞”和“贝蒂”,可惜再也无人回应。 江扬凝视著贝蒂闪闪发光的银色项圈,忽然明白了什麽。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08 江瀚韬精於品酒,最喜欢的却不是那些历史悠久出身名门的老牌葡萄酒,而是宫廷老御厨私酿的一种青杏酒──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江瀚韬撑著一把伞闯进皇宫,湿淋淋笑眯眯地说:“我有女儿了,像她妈妈那麽漂亮。”皇帝大笑,这是报喜,更是讨债──当他们都是少年的时候,有一次醉了,他便答应弟弟,一定会为他的女儿酿一百坛最好的青杏酒,等到她结婚的时候,让她爸爸喝个痛快。 现在,坐在对面的江瀚韬刚刚撕开十五年前亲笔题写的封签,为皇帝斟满酒杯。他像平时一样,微微带笑,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却蕴含无限心事。他望向皇宫的方向,想的一定是正在那里为权贵们斟酒的江铭。 皇帝知道江瀚韬有多麽疼爱十六岁的小女儿,知道这样的决定对於一个父亲来说有多麽痛苦,甚至觉得歉疚──为了那从未说出、但一直存在美好愿景,这已经不是江瀚韬第一次被要求牺牲亲骨肉。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举杯,然後一饮而尽。 杯子一次又一次被斟满,酒喝得越多,江瀚韬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就越亮。外人都觉得江元帅的酒量深不可测,但皇帝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伤心的爸爸已经醉了。可是不能劝,江瀚韬是最果决又最狠得下心的人,而且不许别人碰他的伤口。作为兄弟,皇帝所能做的是陪著他,酒到杯干。 青杏酒并不是一种烈酒,口感绵软後劲十足,很快,桌上就摆了两排见底的小白瓷酒坛,纵然是酒量很好的皇帝,也觉得有些醉了,不得不用一只手撑著头才没有摔到桌子底下去。可是江瀚韬意犹未尽,再次斟满了皇帝的酒杯,居然带著醉意和笑意开始讲江铭小时候的事,那眼睛里满是破碎的憧憬和幸福,此时此刻,实在让人看得几乎落下泪来,怎麽还忍心拒绝他倒进杯里的酒呢?皇帝记不得自己喝了多少杯,意识越来越模糊,後来几乎听不清江瀚韬说什麽,看不到他的表情和动作,天旋地转间,一切就黑了。 奉命监视的卓瞻早就知道江瀚韬要和皇帝一起吃晚饭,监听了他们的每一句谈话,看著他们喝醉,抱在一起,然後被宫廷侍从抬到江瀚韬住的“养颐阁”内室。他告诉卓缜和月宁远的是“一切正常”,却不知道那重重帷幕中,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已经悄悄睁开,仍然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窗外枪炮声接连不断,留给江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整个雁京新城区一片漆黑,所有的民用供电、供水管道都被关闭,更多的军警车辆涌上街头,像是一大群被放出围栏的猎犬,不知疲倦地搜索著他们的猎物──是的,就在刚刚,苏朝宇和林砚臣、叶风的队伍暴露了,具体原因连霍思思都不知道。 如果苏朝宇能够联络到江扬,一定能从卓家出动死士的事情上推断出暴露的原因,从而更加谨慎,只可惜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始终没有回电话,苏朝宇便暂时将这件事放在一边,继续忙自己的任务。 出事的地方是霍思思控制的最後一处民用防空设施,目前收容了差不多五万市民在此避难。苏朝宇到达以後,之前一直报告“正常”的海神殿头目忽然没了消息,飞豹师的先遣小组也与大部队失去联系。正当苏朝宇决定亲自带人下去的时候,整个地下工事都震动起来,沈重的铁制闸门隔绝了地上和地下的世界,接著水电都断了,一个拼死逃出来的原海神殿候鸟告诉苏朝宇:“是‘柯西里猎人’,他们杀死了我们的人,然後从应急通道逃了,带走了闸门启动卡。”说完他就死了。苏朝宇用他带出来的飞豹师专用对讲机跟自己的先遣小组取得了联系,带队的上尉简短地通报了与柯西里猎人残部交火的情况:“我们占据了设备房,应急发电机还能维持三小时,之後……只怕空气供给都成问题。” 只有一百八十分锺,如果无法夺回闸门启动卡,防空设施里的五万民众都会因为缺氧而被活活憋死。苏朝宇差点把通讯器捏碎,恨不得立刻上车去追那夥残忍变态的恐怖分子,然後一个一个拧断他们的脖子。但是此时此刻,作为身处最前线的战地指挥官,他必须冷静下来,苏朝宇一面观察敌情,一面将三条不同的通讯发给江扬、林砚臣和彭耀。其中发给林砚臣的那条最为紧迫:“立刻追踪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内有五个持有轻型机枪的男人,为首的左眉有一条白色的刀疤。” 吴小京担心地瞧著苏朝宇,那人站在雨里,海蓝色的眼睛里似乎有团火在燃烧,他知道,苏朝宇在作出某些外人看来“疯狂”的决定时都是这样的,比如那一年炮火纷飞的迪卡斯,比如现在。苏朝宇对他和肖海说:“挑十个人,再加上你们俩,跟我去首都防卫指挥中心。其他人留守,防止有人突袭。王若谷带警犬分队及护卫队机动支援。” 吴小京的嘴吃惊地张大了。尖锐的警报声、枪声、炮声无时无刻不在撕裂著耳膜,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到处都是明晃晃的警车灯光,检测设备上代表敌人的红点密密麻麻,简直要将坐标地图都覆盖了。这样的情况下,没什麽比“隐蔽”更重要,但是苏朝宇就是要作扑火的飞蛾。 “四百特种兵对数万正规军,我们本来就是飞蛾扑火,必须一刀杀死布网的蜘蛛,才能获得暂时的安全。”苏朝宇转头看见肖海已经开始挑选最精锐最亲密的兄弟,於是就走到车那边去,一面拿称手的枪械一面解释给吴小京听:“今夜城内有江铭的婚礼,城外有彭耀的战斗,霍思思的人会给防卫指挥中心的部队造成巨大的麻烦。最混乱的时候,最危险的地方,我们的机会最大。”他似乎看出吴小京心里的疑惑,从雨衣里掏出一个密封塑料袋扔给他,後者抹了抹上面的水珠,立刻服气了──那是三张拥有帝国最高权限的军官通行卡,江扬、彭耀和赵荣平都在对他微笑呢。 吴小京认命地协助收拾枪械,压低声音:“我猜,一位不知情,一位无所谓,另一位麽……纵然反对也没什麽办法,对吗?”苏朝宇神秘兮兮、高深莫测地笑起来,吴小京仰天长叹:“你是蓄谋已久的,我就知道!” 苏朝宇勾住他的脖子威胁:“知道太多的人往往活不长。” 吴小京一点也不害怕,还笑嘻嘻地跟他打打闹闹,以至於刚刚整队完毕的肖海都看不过去了,沈默地从他们俩之间挤过去,开始一包一包地往自己的行军背囊里装子弹。 苏朝宇仍然能够微笑,可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09 雨一直下,军车在道路上飞驰的时候常常溅起半米高的水花,林砚臣一次次忍不住用手抹掉窗上的雾气。明知道这种天气和路况条件下,信任高科技追踪器是最有效的,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要时时望向窗外,仿佛只要一直这样做,就能够找到那辆黑色的越野车,以及那个左眉有疤的男人。 霍思思手下的候鸟不断发来各种真实性来不及验证的情报,西北边境的综合情报处通过卫星和网络提供实时的首都警戒图,但是此时此刻,林砚臣所能凭借的只有直觉──那种在战场上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之後形成的“鬼一样的直觉”,它能帮他判断哪些是最重要的情报,哪条路是柯西里猎人会选择的。 “前方两百米,十字路口,右转。”林砚臣的声音不大,却有种指挥若定的沈稳气场,车厢里的气氛又那麽凝重,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开车的年轻士兵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手心却都是冷汗。 此时此刻,错一步慢一秒就再无弥补的可能,谁能不紧张? 右转之後,他们与首都防卫指挥中心的一辆巡警车擦肩而过,对方对这两辆“江北盟军”的卡车相当客气,副座上的年轻上尉甚至还在错车的瞬间给上校军衔的林砚臣敬了个礼。林砚臣来不及还礼,内心深处有悲悯酸楚之类的柔软情绪翻涌上来,他知道,这个不平凡的夜里,注定要有很多人死去,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原本都是无辜的、不知情的,和那个年轻的上尉一样,只是听令行事、忠於职守而已。 内部消息忽然亮了起来,苏朝宇的手下、警犬队队长王若谷上尉发来示意图和情报:“雨水影响追踪精度,但敌方位置应不超过五公里,请友军注意警戒。” 林砚臣下令全体进入战斗准备以後不到五分锺,开车的士兵忽然指著远处大叫:“小心!卧……”最後半个字他没机会说出,一枚子弹击穿了防弹性能极好的前挡风玻璃,自小夥子的眉心射入,射穿颅骨和挡板之後擦著後面飞快卧倒的士兵们的头皮飞过,最後嵌入後车厢的钢板车门上。汽车兵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死死踩下了刹车,车停下来的时候,前轮距离深达半米的隔离沟,只有不到三十公分。 只有副座的林砚臣没有动。他在那数十秒的混乱中抄起身边的狙击枪,瞄准、射击,在车轮与柏油路面剧烈摩擦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噪音声中,几十米外的狙击手同样眉心中弹,几乎和他的牺牲者同时咽气。训练有素的飞豹师精英没有时间赞叹这精准冷静的一枪,他们知道自己已经和最残忍嗜血的极端分子面对面,甚至是被包围了。叶风一挥手,队员们利用这一枪给对方造成的短暂混乱离开卡车,立刻隐蔽起来,所有人都像是上紧发条的钢铁战士,随时可以化身利剑,为了胜利而投入最惨烈的战争。 一道白亮的闪电划破天穹,瞬间照亮了整条公路,接著就是滚滚而至的炸雷和接连不断的枪声,雨水迅速地冷却热血,霍思思的副手在耳机里叫:“目标已进入‘零号教堂’,首都卫戍部队正前往你处包抄,林队长,请先撤出,主人会想办法……林队长?” 被凌寒、程亦涵等人认定为“最像江扬”的飞豹师师长林砚臣沈吟了一下。他知道“教堂”是指卓家的地下武装据点,整个首都一共有七处,武装分子总数超过一万,霍思思的地盘就被称为“一号教堂”,这地方如果说是“零号”,那麽……“没错!林队长,您必须撤出,那是最硬的骨头和最险恶的心脏,对於我本人来说,这也是第一次精确定位他们的所在。”耳机里传来一个非常甜美的声音,那温柔殷勤的语气,就是苏朝宇说的霍思思。林砚臣不敢怠慢,连忙低声回答:“谢谢您,思思小姐,但是我必须拿到闸门启动卡,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 片刻沈默,耳机里只有另一个频道队员们的通讯,诸如“确认目标丧失行动能力三人,疑似受伤一人”等等,雨点仍然不停地落下来,林砚臣的野战服很快就湿透了,冷冰冰地贴在皮肤上,感觉十分不好。 霍思思终於叹了口气,说:“您是个勇敢的人,但要面对的是超过一千四百名全副武装而且无所顾忌的野兽和他们更邪恶的主人,如果您一定要赌概率学上的奇迹,我只能给您祝福,为您祈祷。” 林砚臣笑起来:“不胜荣幸,思思小姐。” 通讯就此挂断。林砚臣回头,叶风沈默地站在他身後,正把双倍的弹夹放在身上各种方便拿取的位置。凭借跟对方的默契和工作经验,林砚臣觉得这种动作大有破釜沈舟的意味,因而暂时容忍感情侵占了理智的地盘:“江扬让你来,也是看你能指挥队伍能判断战局,不是让你搞射击的!”叶风活动了一下身体,确认弹夹充足且安全,然後像过去那样猛击林砚臣的肩膀:“放心!”身边的技术参谋惊喜地报告把林砚臣的後半句话堵了回去:“确认首都卫戍部队改变方向,长官!” 林砚臣知道这肯定是霍思思最实质的祝福和祈祷。如果在这场战斗中幸存,他一定要好好感谢她所做的一切,也许送一幅画不错,就画金色的晨曦和洁白的天鹅好了…… 此时,零号教堂中的武装分子已经完全占据了人数和火力上的主动权,各种轻重武器轮番上阵,不要钱似的倾倒向飞豹师隐蔽的阵地附近,把柏油路炸出很多恐怖的大坑。飞豹师的特种兵不断地变换位置,把自己挪到轰炸的死角去,很多次,他们似乎很有传奇色彩,只比子弹快几秒锺,但这不仅仅是运气,而是数年来最残酷严苛的训练和战斗累加铸造的奇迹。林砚臣对於“零战损”和不断上升的歼敌数字非常满意,把刚刚收到的地区平面图根据实际观察情况修改之後,分发给所有的战斗员,并且在敌方的火力压制稍稍减弱的间隙,下达命令:“十五分锺内抢占a7别墅。” 别墅区的那些喷吐著硝烟和弹药的轻重武器不是障碍,大雨阻挡不了他们的步伐,血腥味挥之不去,但是没有人犹豫。被困的兄弟和五万无辜的民众只剩一百二十分锺,作为军人,他们别无选择。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10 彭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再次把夜视望远镜举了起来,却被徐雅慧使劲拍了一巴掌。她军服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曲线毕露,弄得彭耀都脸红了,狠狠呸著转过头:“换身衣服去,什麽样子!”徐雅慧才不在乎呢!她捏著彭耀的耳朵准备把他拖回临时指挥部:“傻了你,这麽大雨,看屁!” 彭耀的表情很忧愁,喃喃道:“你不知道……没有时间了。”徐雅慧默然,作为彭耀的副官,她当然知道,现在的战损比和整体局势都是第四军占优,可是面对数倍於自己的敌军,相对优势会累积成绝对劣势,这场仗几乎一定赢不了。彭耀所能做的,只是一次一次精确地打击敌方防线上最薄弱的部分。可撕裂并不代表毁灭,首都军区的部队会在被切断的时候迅速撤後,生力军会补充进来,就像是缠绵不断的流水,再锋利的狼牙也无法彻底咬碎它们。随著战局的推进,第四军会逐渐被消耗殆尽,胜利的天平必然向对方倾斜。 徐雅慧把手搭在彭耀的肩膀上,但却无法提供任何温暖的宽慰。群山环抱的战场上,风萧萧雨滂沱,却掩盖不了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抬著担架的医务兵们小跑著穿梭於临时指挥中心,许多年轻的生命悄然逝去,只留下半块冰凉的铭牌。彭耀英俊的脸上都是恻然,徐雅慧轻声说:“那麽,我们退後三十公里,转而以牵制和消耗为主要作战目标如何?” 这是可以接受的,第四军在s773作战的主要战略目标就是牵制首都军区的主力,为江扬在城内的活动创造条件。现在退後,以彭耀和江扬累加至今的威名,以飞豹狼牙的骁勇,不会有人敢下令追击,更不会有人下令撤退。等侦察兵们确认了第四军的行踪,至少是明天了,换个思考角度看,不失为最後一招。 只是太窝囊,太被动! 彭耀摇了摇头,再次把望远镜拿了起来,十分底气不足地说:“再等等……”徐雅慧挑起秀气的眉,疑惑转头的瞬间,只听一声炸雷落在山谷的那一侧,接著一枚信号弹腾空而起,划破雨幕,就像是锐利的闪电。彭耀扔下望远镜往指挥部跑,灰蓝色的眼睛里燃烧著兴奋和斗志。 他湿淋淋地站在指挥台上,对所有的通讯参谋吼叫:“通令全军,战斗方案,黑色战神!” 趴在立体沙盘旁边计算的技术参谋惊讶地抬起头,忙著调配给养物资的後勤参谋来不及扔下计算器,维护仪器的机械参谋从机箱後面探出头来,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瞧著他们年轻的指挥官,甚至对跟著进来的湿透了的狼牙第一美女都毫无兴趣。 彭耀是认真的。他说:“无论你们活多久又会服役多久,今天一定是最重要、最激动人心的一天。你们活著,这就是一生的骄傲,你们死了,这就是墓碑上的勋章。” 所谓“黑色战神”,是第四军的绝杀令──不惜一切代价,全歼敌军,退後者,杀。 彭耀跳下桌子站到立体沙盘面前,将代表守军的第四条防线替换成为代表友军的红色,大笑著拍出一份作战计划:“里应外合,不惜一切代价,把中间的包饺子!” 参谋们立刻小跑著离开,各就各位开始执行命令,徐雅慧给彭耀倒了杯滚烫的姜茶,然後问:“齐老爷子,安全吗?” 彭耀咕咚咕咚灌下整杯热腾腾的茶水,感觉喉咙和胃都像点了一团火,龇牙咧嘴地吸著气低声回答:“第四军旧部是失散的兄弟,没有理由不相信。” 枪炮声再度密集起来,压过了自然的咆哮,徐雅慧转身走进休息室更衣,彭耀则蹲在他的大椅子里,转来转去地盯著七八个实时情报屏幕。小兵们都觉得这位小老大相当酷相当有范儿,只有彭耀自己知道,不坐下只是因为刚被雨水浇得湿乎乎的,屁股也不例外。但这姿势让他更像一只盘旋的鹰,随时可以俯冲下去,用锋利的爪子撕碎猎物。 黑色战神亮出雪亮的刀锋时,雁京老城区的皇宫里,依然是一派灯火通明的繁华胜景。最大的宴会厅高朋满座,乐队卖力地拉著曲子,徒劳地掩饰透过厚厚的天鹅绒隔音窗帘传进大厅的枪炮声。穿制服的侍者不断送上酒水和烹调精美的菜肴,穿粉红色小礼服的江铭被肥胖的岳群中将搂在怀里,一桌一桌地为贵宾们斟酒。在她那双碧色的眼睛里,许多认识的长辈仿佛忽然长出了獠牙,戴上了面具,变得虚伪残酷,他们居然都在笑,眼睛看著卓家的人或者那个肥胖庸俗的新郎官──年纪足以当江铭祖父的岳群,他像只锦衣玉食的猪,浑浊的眼睛里,都是贪婪猥琐的光。酒已半酣,他总会用充满酒气的嘴亲吻江铭的脸颊甚至嘴唇,她觉得恶心,却不会反抗或者躲闪,她也不笑,有人斟满她的酒杯,她就把它倒进岳群的酒杯里。 整个大殿中只有一个人对眼前奢靡旖旎的景象毫无兴趣,美丽的黑眼睛始终饶有兴味地瞄著今天的主角江铭,却一点也没被多疑的白虎王世子卓淳发现──毕竟,对於女皇安吉娜来说,她是“眼波流转”或者“隐藏心事”的职业高手。 晚上八点半,司礼官宣布开始跳舞,侍女们簇拥著江铭回新房去。金碧辉煌的大殿外似乎是另一个世界,到处都黑漆漆的,长长的走廊曲曲折折,一排一排粉色的宫灯在风中左右飘摇,仿佛时时刻刻都会被大雨浇灭。侍女们给穿小礼服的江铭搭上厚厚的棉披风,可是她还是觉得仿佛有一条蛇盘在脖颈上,让她冷得发抖。她想,这就是恐惧吧,因为即将发生的悲惨的事。 江铭从不知道这条路这麽长,仿佛每走一步就会耗尽所有力气和勇气,她希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这样就不用堕入生不如死的深渊,她想大步奔跑,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倾盆大雨里面,她想逃走,却又知道,前方的黑暗,已几乎注定要吞噬她年轻的生命。 她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当她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只知道用天真的笑容回避不能回答的问题,二哥让她跟陌生的大哥说再见,她傻傻地不懂那转身以後是生死离别,只记得当时大哥绚烂却落寞的笑容,他在家里的最後一句话是:“爸、妈,再见了。”她记得那生气勃勃的背影消失以後的好多个月,家里持续盘旋著低气压,妈妈常常要用很重的粉才能掩饰黑眼圈,爸爸的眼睛里也有可疑的红丝,天总是阴沈沈的,再温暖的城市也不能抚慰家人的心。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11 大哥回来了,二哥失踪了,後来二哥也回来了,现在轮到她。她真想跟爸爸妈妈说再见,真想拥抱她的哥哥们,可是…… 江铭感觉到一滴冰凉的水珠溅到脸颊上,抬手试图抹一下,却被侍女们误会了,她们忙不迭地递上丝帕,於是江铭顺势名正言顺地落了几滴眼泪。然後她觉得好多了──无论怎麽说,对比孤身闯入恐怖分子老巢的大哥江扬或者一个人在西北山区被一队人追杀的二哥江立,在皇宫温暖的大房子里面对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老头,总是幸运得多的事。 在新房里四处寻找簪子、剪子或者其他什麽锋利的东西的江铭不知道,就在她离开以後,女皇安吉娜、首相卓缜,也一前一後离开了宴会厅。前者表示要臣子们玩得尽兴,後者则说是接到了前线的紧急战报,只给表叔敬了三杯酒算作赔罪就匆匆告退。卓淳知道他们两个必然有些话要说,却也不点破:毕竟卓缜鳏居数年,而将来又是要迎娶女皇陛下的。他轻轻挥了下手,一直端著金酒壶侍立在侧的一个金发男仆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默默跟进。 意料之外的,卓缜和安吉娜一句话也没有。女皇被一群侍女簇拥著回寝宫,首相大人带著国安部的特工们匆匆离开,他们甚至只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互相行了宫廷礼。只有安吉娜明白卓缜背在身後的右手张开的三根手指是什麽意思──十数年前,她才只有十六岁的时候,那疯狂的两星期里,每次他不得已离开的时候,总会竖起右手的三根手指,那意思就是:“不要睡觉,等著我。” 一声震耳的炮火炸响,巍峨的宫殿仿佛都在颤抖,阅人无数的安吉娜知道这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晚上,却因为这个手势终於安下心来,微微一笑,甜美明媚,倾国倾城,连一向克制自律的国安部特工们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负责拿国家防卫系统终端的黑西装特工也不例外。这个微微有些秃顶的男人寸步不离地跟著首相,上车,开赴前线。 卢立本担心地看著江扬的屁股,身後站著一大群如临大敌的亲卫队员。十五分锺前,英明神武的指挥官飞一样走进秦月朗住的小楼,并且径直冲向了……厕所? 卢立本一百二十分地确定江扬并不是著急解决生理问题,秦月朗也没有一个宫殿级的豪华卫生间值得参观。如果一定要说这里有什麽特别的、别的地方没有的东西,那就是一个半人高的、双层的、内部结构复杂的……猫厕所。没错!江扬现在就是非常严肃地蹲在那里,用一个几乎挑战常人柔韧限度的姿势,把一只手伸进猫厕所里,不停地摸著。 如果秦月朗那两只骄傲的鸳鸯眼波斯猫还住在家里,一定会用肉爪子狠狠地拍江扬的头,告诉他:猫砂盆什麽的,神圣不可侵犯! 江扬大把地掏出猫砂,周星不知道从哪儿找出一个塑料袋,半蹲在旁边接著,连刚刚动过小手术的苏暮宇都披了一件苏朝宇留在元帅府的外套过来看情形──毕竟,向来沈稳持重的江扬会跑到这里翻猫砂盆,就是因为从贝蒂身上拆下来的那个项圈。 “宫廷特有的一种银合金,工艺精湛,嵌的是成色很好的蓝色半宝石,图样肯定是元帅设计的。虽然他是个纨!子弟,但是今时今日,他做的每件事,我们都应该怀疑其动机。”这是半小时前江扬对周星和卢立本说的话。他们小心翼翼地传看这个可能携带重要信息的小玩意,後来周星拿来丝帕擦净血迹:“咦,好像是老宅的平面图。” 江扬於元帅府的布局一点兴趣也没有,更不知道上一次翻修前宅子是什麽样。不过,有一双堪比精密测准仪器般的眼睛的周星却因为工作关系,细细研究过江家老宅的一草一木。他从没有焊接的卡口小心翼翼地展开整个项圈,翻过来指著蔓草的纹路细细讲了一遍,卢立本倒是依稀记得,不由一直点头。最後,周星的手指停留在唯一一块蓝色的半宝石上,江扬确定,这就是父亲要告诉他的全部。 他们按照图上的方位找到这里,在掏出两口袋猫砂後,江扬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表情也变得十分微妙,後来,他缓缓地站起来,轻轻张开左手,手心里是一个巴掌大的、封得密密实实的小包。他把它擦了擦,然後开始小心翼翼地拆掉外包装。 房间里一时非常安静,凌寒、苏暮宇、卢立本和周星都屏住了呼吸,每个人都想知道布津政坛上最狡猾最稳重的江瀚韬元帅费尽心机留给儿子的到底是什麽法宝。江扬凝视著手心里那块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儿,终於勾起嘴角:“有时候,真受不了他那要命的幽默感!” 凌寒认出外壳上特有的徽记和纹路,忍不住叫出来:“天!是国家防卫系统的密码启动卡?” 江扬点点头,把这件东西塞进贴身的口袋,走过去拥抱苏暮宇:“多亏贝蒂,它不仅再次拯救了你的生命,更给整个国家送来了希望。” 宝石般璀璨的蓝眼睛里有淡淡的泪花,苏暮宇所有强撑的坚强被这句话完全摧毁。他紧紧抱著哥哥的爱人,某种程度上,江扬就是这世间除了苏朝宇以外,跟他关系最亲密的人、他的家人。苏暮宇哭了,像个小男孩。江扬轻抚他的後背,无限悲悯,又对凌寒和其他人轻声解释:“我想应该是在查克达达山谷战役之前,皇帝陛下就把这件东西交给了元帅。他比我们任何人都了解卓家的阴谋,因此能够有所防备。” 凌寒笑起来:“但江叔叔会把这麽要紧的东西藏在这里,真是出乎意料地胆大妄为。” 刚把父亲这种行为归结为“要命的幽默感”的江扬点头:“卓家永远找不到,因为他们从来不懂信任,不会敢於将自己的後背交给别人,甚至想不到如此重要的东西,竟然会被交托出去。” 窗外的雨仍然在下,劈里啪啦地敲打著玻璃窗,潮湿阴冷的气息顺著窗缝往里钻,可此时橙色的灯光下,所有人都觉得非常温暖。 这样的乱时、乱世,他们有可以背靠背交出性命的兄弟,多好。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12 林砚臣坐在地板上,表情凶狠地啃著一块压缩口粮。他的背後坐著叶风,正小口小口地抿著水,凝视漆黑的窗外,神情落寞凄然。 过去的一小时,他们已经连续四次击退了敌方的进攻。每一次,那些全副武装的恐怖分子都会像被捅了窝的马蜂般一哄而上,以至於林砚臣不得不关掉单兵生物雷达,免得被它一直滴滴发出的警报吵得耳朵痛。面对十倍於自己的敌军,飞豹师的精锐们没有一丝胆怯,敌人每一次都不得不留下数十具尸体仓皇而逃。林砚臣甚至可以肯定,如果没有夜色和大雨的保护,那些残兵败将中的一大部分都会被当成移动靶挨个干掉。 “至於我们,伤了四个,都能继续战斗。时间有限,我们会在二十分钟之内发动最後的攻击。”林砚臣把最後一口干粮吞进肚子里,猛灌了两大口水,让技术兵将口述战报发给江扬、苏朝宇和霍思思。叶风在林砚臣站起来的时候拉了他一把,笑著说:“我冲锋,你殿後,但是我们俩死在这里的几率是一样的,所以应该跟最重要的人告别。” 林砚臣的心被插了一把刀。他知道叶风最爱的妻子姜韵和除了模糊的视频信号和手机声音外、从未见过的儿子叶旗都已经为他的不肯助纣为虐付出了生命,以往在前线永远不忘记写家书的叶风仿佛已是前生淡淡的影子,他回来了,为了报仇,为了告别,更为了重逢。没有语言可以抚慰这个几乎失去一切的男人,但这并不代表叶风会触景伤情不能自已,相反,旁观他人的幸福会让他确认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他的妻儿没有白白付出生命。林砚臣决定为这幸福加一块砝码。他瞄了一眼野战腕表,确定还有十分钟,深深吸了口气,对正打算收起设备的技术兵下命令:“接凌寒上校。” 接驳通讯的半分钟一定是世界上最长的三十秒,向来沉稳冷静的飞豹师长数到了自己比平时略快的四十一次心跳,感觉到手心紧紧握著的枪杆一丝丝冷却。他听见雨敲在玻璃上,看到硕大的房间里,飞豹师的士兵们正最後检查著自己的装备,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从未如此清晰而触手可及,他开始冒汗的时候,终於听到凌寒那清澈的声音:“喂,砚臣?” 静止又疯狂的时间终於恢复了正常的节奏,林砚臣捏著听筒,一字一句,就像是少年时第一次为设计稿的色彩与客户争辩,就像是军校里第一次为寝室卫生与凌寒谈判。他紧张却沉稳,每个字说出口的时候,都经过深思熟虑,哪怕听起来过於浪漫或者理想主义,但他对自己深信不疑,并且会坚持到底,最终让不可能统统变成活生生的现实。 此时此刻,漆黑的雨夜,战火纷飞的决战前夕,身处战斗最前线的林砚臣说:“明天我结婚,地方你挑。” 凌寒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接著白皙的脸庞腾得全红了,像是夏宫後面那片秋日的枫树林。他真想用枪托狠狠砸林砚臣的头:“打仗呢,严肃点儿!”可是对方真的是独一无二的、被他深深爱著的林砚臣,哪怕是0734行动之後最狂躁最不可理喻的凌寒都对他言听计从,何况是现在?向来伶牙俐齿的前国安部最佳特工愣在那里,只傻傻地回了一句:“啊?” 於是林砚臣严肃地重复了一遍:“明天我结婚,地方你挑。” “那……帝国军校?”这句话刚说出来,凌寒就後悔得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简直想拿脑袋撞墙——喂喂,“金舟”!醒醒!怎麽傻了!但林砚臣根本没给他反悔的机会,立刻点头说:“好,明天见。”然後……居然就挂断了电话? 江扬正好走出来,看到凌寒表情微妙地攥著通讯器,就疑惑地挑起眉。凌寒终於在典型的长官式质疑的眼神里清醒过来,摸出纸笔飞快地写了个字条,递给江扬,马马虎虎地敬了个礼,做出了随时准备撤退的样子。 江扬接过来一看,上面非常工整地写著:“时间他挑,地方我挑,明天一早,帝国军校,战地婚礼,相濡偕老,欢迎长官,莅临指导。”竟然还画了两颗桃心!太不像话!江扬又气又笑,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十分淡定地折起那张“喜帖”塞进口袋,伸出右手:“凌寒上校……” 一股小凉风嗖嗖地吹过凌寒的脊梁。算起来,已经七八年没享受过江扬那一招了,而且苏朝宇貌似把江扬这种“令人心悸的坏习惯”改掉不少,可是……天,怎麽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呢?凌寒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放在了皮带上,江扬立刻跟进一步,就在凌寒犹豫要不要解开皮带递过去的时候,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拥抱了他:“祝你幸福,小寒哥哥。” 凌寒在大起大落近乎窒息的幸福感中狠狠地呸了一声:“恶趣味,你和苏朝宇,礼金翻倍!” 江扬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敲诈勒索是触犯刑法的,凌寒上校。”沉浸在喜悦之中的凌寒才不在乎这种漫不经心的威胁呢!他笑嘻嘻地跑出去,一面口头分发他那个还挺押韵的喜帖一面吆喝著大家准备出发:“赶紧拿到那个倒霉的防卫终端,别耽误我结婚!” 江扬笑了,在黑夜中望向皇宫的方向——那里依旧灯火通明,他的小妹妹,含苞待放的鲜花一样的少女,被迫成为另一场婚礼主角的女孩子,此刻,在做什麽呢?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13 苏朝宇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刚刚被“勒索”了双倍礼金,甚至连林砚臣发来的战报也只草草浏览了一下。在过去半小时内,他除了玩命看相关情报,就是跟华启轩少将通电话──杨霆远一级上将的这个密友是前任首都防卫指挥官,就像熟悉自己家一样熟悉首都防卫指挥中心。对於苏朝宇那个“胆大妄为”的行动计划,同样富於冒险精神的华启轩少将赞不绝口,不仅相当专业地讲解了几处安保系统的延迟和漏洞,还非常热心地提供了通讯安全码和几套演练过的方案给苏朝宇参考。挂断通讯之後,苏朝宇回到队员们中间,一字一句地说:“时间不多,而且只能一次成功。也许我们根本进不去,如果进去了,就会被几百、上千的特警围攻。也许我们都出不来,但是就算只剩一个人,我们也必须守到第四军入城。” 没有人退缩。每一个人都在入城之前就签过生死令,都为能够被选中执行这样的任务而自豪,雨夜晦暗的车厢里,苏朝宇甚至看不清他们坚毅的面容,但他们的眼睛都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那麽亮,就像是迪卡斯风中的笑声那麽近。 首都防卫指挥中心硕大的影子在远方依稀出现,苏朝宇一挥手,卡车略略减慢速度,队员们立刻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跳下去,就地一个侧滚,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每一个战斗小组都会按照计划完成自己的任务,他们中的一些人也许永远看不到胜利,看不到明天的日出,可是每个人都知道,个人的生命纵然轻如鸿毛,合在一起,也可以振翅高飞。 苏朝宇、肖海、吴小京和另外两个年轻的军官是最後一组,落地後立刻潜行接近目标。五分锺後,之前乘坐的卡车被巡逻车发现,例行搜查刚刚开始的时候,定向爆破小组启动爆破装置,两辆汽车的油箱先後被引燃爆炸,腾起三五米高的火花。数分锺後,超过十辆巡逻车接连从各个地方冒出来,甚至遥遥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声。携带激光精确导向装置的小组像磁铁一样牢牢吸引著防暴部队的注意力,苏朝宇他们则在华启轩少将的指导下,趁乱借由消防通道进入指挥中心内部,并且在他们找到的每一个烟雾检测器下面,都放了一块很小的烟弹。 华启轩告诉他:“最高军事委员会的高级军官都是胆小鬼,他们要求紧急状态下,任何军事单位内部的任何安全设施,均向所有军级以上官员开放。也就是说,只要引发火警,你就可以用你老公的卡把你的人都带进去。” 小小的烟弹接触空气後,很快释放出大量呛人的白色烟雾,检测器上的数字不断攀升,终於发出了火灾警报。一时间,整座大楼里警铃大作,防火闸门启动,苏朝宇带领他的队员们飞快冲过楼梯、走廊和一道一道即将关闭的闸门。所有人都在撤离,因此,同样换了常服的他们显得并不突兀,苏朝宇记得华启轩少将讲给他的大多数路线和细节,终於在一片混乱中,冲到了首都防卫指挥中心的终端控制闸外。 肖海在左,吴小京在右,此外,两个年轻的特种兵分别是冲锋队员徐东少尉和接替伤残的廖十杰担任技术队长的唐赫上尉。和参加这次任务的其他十个人一样,他们都是苏朝宇刚刚组建特别行动队的时候,亲手调教、训练的精锐,每个人都锋利如刀,寒光闪过,不是敌死,就是我亡。 苏朝宇掏出三张高级别的通行卡,沈吟片刻,选择了赵荣平少将那一张插入启动槽。他们只有一次机会,如果卓家已经知道了赵荣平少将落入江扬手中,如果这该死的系统已经升级,需要提供指纹或虹膜作为最终检验的凭据,那麽这次行动几乎就已经失败了一大半。 十五秒後,验证进度条终於走到了尽头,屏幕上的提示灯由红转绿,闪烁著“验证成功”,整个房间的灯都亮了,左右两侧钢板分别打开,左边整整齐齐地摆著深绿色的防尘防辐射衣,右侧则露出一道幽深的长廊。苏朝宇一挥手,四名队员立刻开始穿戴沈重的防护服。趁这个时间,苏朝宇再次明确了战斗目标:“目的地是距地面三百米的防空机房。目标物,巨型机‘火龙’。‘火龙’是整个首都防卫指挥中心的大脑,所有卫星、雷达、监测设备及人员的报告都会第一时间由‘火龙’接收、分类、基础分析,然後将结果发给上面的技术人员和参谋,作为决策或者下一步数字模拟的基础。我们的战斗目标是,尽量以隐蔽的方式,控制巨型机‘火龙’,使敌方无法有效调配守军。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全副武装的特种警卫连,以及二十名轮值技术维修人员。” 力量对比悬殊的一战,防护服里的肖海却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是,长官放心。” 一路作先锋的徐东已经完成了对走廊空气质量的测定,比了个“可以前进”的手势:“通讯良好,长官放心。” 本来装备就最多的唐赫讨厌防护服,为了节省体力,他简单地回答:“是,长官。” 向来精力过剩的吴小京则笑嘻嘻地说:“像我们这种‘以一敌百’的勇士,他们还不够瞧呢。” 苏朝宇虚踢他屁股,声音却依旧那麽严肃:“很好,徐东打头,吴小京断後,肖海右翼警戒。” 螺旋向下的通道长约一千三百米,八分锺後,五个特种兵就走到了尽头。苏朝宇并没有急著刷卡,而是告诉队员:“这扇门後面就是比皇宫还要安全的首都防卫指挥中心地下防空设施,东翼是高级军官临时避难所,西翼是‘火龙’的巢穴,整体共享供电、供水、换气保温设施。我们所要做的是通过中央空调系统释放高浓度催眠瓦斯,所有人带好防护面具,开门後立刻行动,尽量不要开火。” 徐亮、唐赫立刻回答:“是,长官。” 吴小京却有些犹豫,侧过头看苏朝宇,隔著防护面具,他看不清那双璀璨如同蓝宝石的眼睛里是否闪著悲伤复杂的光芒──同样经历过雪伦山一战的吴小京比谁都清楚,那场完胜中立下奇功的苏朝宇有多少无法排遣的歉疚和难过。是他,亲自下达了释放催眠瓦斯的命令;是他,眼睁睁地看著那些熟睡的年轻人葬身火海。两年来,吴小京从未听苏朝宇谈过一次那场传奇般的完胜,但是现在,海蓝色眼睛的师长对他的部下说,利用中央空调系统释放催眠瓦斯。吴小京不知道那伤口是否已经愈合,尽管他知道,苏朝宇是最拿得起放得下的真男人,却非常确定,同样的情景同样的行动,对於苏朝宇来说,绝不是愉快的经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14 苏朝宇或许洞悉了他的想法,他轻拍吴小京的後背,没有一句话。 正如华启轩少将告诉他们的,相对独立的东翼十分安静,和上面那条螺旋通道一样没有摄像头、窃听器或者任何其他监测设备,底层硕大的休息室一尘不染,宽大的沙发上整整齐齐地摆放著柔软的靠垫,冰箱里塞满了新鲜食物,甚至还有一套相当不错的小型影院系统。 唐赫在客厅的一隅发现了中央空调的维修通道口,并且用一把螺丝刀撬开了挡板,身体最为灵活的吴小京开路,苏朝宇背著浓缩催眠瓦斯罐跟上,肖海和徐东则在地面警卫。 一切都比想象的更顺利,苏朝宇短暂地怀疑过这里面会不会有什麽陷阱,却因为始终没发现任何不对劲而暂时放弃了追究自己这种直觉的努力。两个人沿著中央空调循环管道找到了配电室,甚至无限接近了西翼的警卫室。他们戴著防护面具将催眠瓦斯释放在西翼循环机组内,然後等了近二十分钟,看著所有的警卫都倒下去,才沿著那一边的空调维修口下到地面,确认一切正常之後,才呼叫留在东翼的队友自安全通道跟进。 训练有素的队员们在“火龙的巢穴”迅速开展工作。唐赫戴著护目镜,一行又一行地输入命令,试图把“火龙”变成听话的小猫咪;徐东挨个检查昏睡过去的警卫兵,把他们的武器收缴到一起。苏朝宇和吴小京互相擦干净沾满了空调管道里的蛛网和尘土的防护服,然後苏朝宇吩咐:“把人都扶回座位上,假装只是工作中打了个盹。” 吴小京对於这种鬼灵精的事向来非常热衷,立刻欢乐地开始干活,一转眼,却发现苏朝宇不在他身後,连忙在通讯器里呼叫:“长官?您的位置是?” 苏朝宇的回答不算太清楚,显然受到了巨型机“火龙”的电磁干扰:“六点钟方向两百米,不用管我,注意警戒,监测设备全开。” 那里几乎已经是“火龙”的核心位置,防辐射服能够保护的极限,吴小京终究放心不下,对肖海做了个手势,就抄枪跟了过去。通讯暂时失灵了一两分钟,就在吴小京试图不管不顾地冲进机房的时候,苏朝宇终於出现在一处很高的机械台架上,肩膀上扛著一个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看到不听命令跑过来接应的吴小京,苏朝宇又气又感动,一面在他的帮助下返回安全区域,一面向所有人通报进展:“我已经在‘火龙’的若干关键节点上安置了高能遥感炸药,一旦我们的行动被发现,就只有毁灭国家财产了。” 吴小京担心地把苏朝宇的防护服从头到脚摸了一遍,确认安全才抱怨似的叹了口气:“这也太危险了,电磁辐射是致癌的,班长!” 苏朝宇抱歉地笑笑:“门口贴的那张技术守则上说安全时间是二十五分钟,我拿了辐射探测器,在它发出中等警报的时候就撤出了,总时间不超过十五分钟,应该没有问题。不过,幸好我去了,再过十分钟,也许这小夥子就得少活二十年。” 吴小京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对苏朝宇这种冷静理智的疯狂行为表达了充分的敬佩与无可奈何:“心情这麽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这种英雄行为,必须告诉表哥!”因为避免了催眠瓦斯悲剧而心情十分轻松的苏朝宇勾住吴小京的肩膀,故意相当肉麻地在通讯器里捏著嗓子说情话:“好哥哥,就饶了我这一遭罢。” 这一招效果惊人,吴小京差点翻著跟头逃走,徐东笑喷了,连肖海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们都清楚,这场战斗的敌人与之前完全不同,按理说都是同袍,其中绝大多数一点也不知道卓家颠覆国家的阴谋。这些士兵之所以在这里,只是因为帝国军人的职责所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整个房间非常安静,只听见“火龙”微微的蜂鸣声和唐赫敲击键盘的声音。每隔五分钟,例行通讯灯会亮起来,苏朝宇就用华启轩少将给的标准通讯码回复:“一切正常。” 第三个五分钟和第四个五分钟就这麽过去,明知这里不可能使用任何远程通讯设备,苏朝宇还是忍不住几次拿出通讯终端,不仅是为了看最新的战报,还因为担心孤身深入的林砚臣、远在s773的彭耀,以及,他最最亲爱的,老混蛋。 林砚臣快疯了。 五分钟前,飞豹师的队员们终於击溃了“零号教堂”的最後一道防线。正如江扬之前预料的,面对战斗力远远超过自己的职业化特种部队,地下组织成员们惯有的软弱和贪生怕死显现出来,全部龟缩进了被林砚臣称为“a1”的主别墅。临时招募加盟的雇佣兵们开始有组织地撤退,剩馀的乌合之众纷纷从窗口扔出武器,挥舞著带血的白旗要求投降。 林砚臣深知,能够聚集在这里的大多是手上有数条人命的亡命徒,因此并不十分相信,一面吩咐手下注意警戒一面要求对方交出柯西里猎人的头目刀疤男和他随身携带的防空设施开门卡。大概五分钟後,主别墅a1的大门果然开了,出来的却不是苏朝宇描述的那个男人,而是十馀个手持单兵火炮的全副武装的雇佣兵。一时间整个街道上所有的树木、房屋都被炸毁,到处都开始著火,弹片乱飞,连邮筒和垃圾箱都在爆炸。 早有防备的飞豹师并没有因此大规模减员,却不得不一面後撤一面还击,整个队形都被这种自杀式的袭击冲散了。叶风还能维持镇静,却因为近距离发生多次小规模爆炸暂时性听力受损,扯著嗓子在通讯器里吼:“歹徒突围,f组、h组注意包抄,如遇抵抗,立即击毙。”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15 林砚臣已经打空了三个弹匣,通讯频道里乱哄哄的,所有的组长都在说话,却谁也不知道击毙了多少敌军,数字不断变化显得毫无意义,只有滂沱大雨里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昭示著战斗的惨烈。手持重火力的歹徒被接连击毙,飞豹师从容地再次集结。没有人看那些堆积著的尸体或者残骸,只有c组的组长声音里有哽咽:“确认c3阵亡,遗体已夺回。” 没有时间悼念死去的战友,尽管林砚臣的脑海里确凿地划过了那小夥子年轻的笑容和常常被队友们开玩笑的招风耳,但他所作的只能是淡定回答:“收到,各组保持战斗位置,不惜一切代价,歼灭敌军。” 枪声又响,密集程度甚至压过了雨声,恐怖分子的突围一次又一次地被击退,楼房里渐渐传来哭声和各种方言的叫骂、哀求或者讨价还价,林砚臣一律不为所动,甚至不再喊话,只是一次一次,狠狠地扣动扳机。 叶风的听力已经恢复,忽然在战场的另一头平静地说:“我带人冲进去,时间不多,我们不能再等。” 腕表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就像是催命符,林砚臣的额头上有冷汗,至今为止,他们占尽上风,可是如果不能在地下防空工事的备用电源耗尽以前带著启动门卡赶回去,一切就毫无意义。这时候孤军强行突入a1别墅,虽然可以短时间给予守军致命一击,但敢死队伤亡数字必定十分惊人,林砚臣隔著大雨和无数尸体寻找提出这样不要命的战术方案的男人,并且在一道闪电撕破天穹照亮大地的时候,看到了叶风刀刻般的侧影——钢盔下,容颜惨白,那双眼睛里有火在燃烧。叶风活著,却又不是他们的世界,林砚臣知道,他不可能阻拦他,可他更不能亲手将好兄弟送入死地:“时候不到,扼守战斗位置,如果刀疤男趁乱逃走,才是我军最大的损失,不可弥补。” 霍思思手下传来的报告明显把林砚臣的队伍向悬崖边又推了一步:“首都防卫指挥中心已察觉你方行动,正在合围,我方将动用一切手段拖延对方行动速度,请立刻撤离。” 怎麽可能撤离!林砚臣差点把通讯终端摔进泥水里,叶风再次催促:“没时间了,除了拼命,我们已别无选择。” 如果再多一百人……林砚臣狠狠地甩了甩湿透的头发,试图摆脱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怎麽能不想?如果再多一百特种兵,就可以从容四面合围,短时间内射杀全部武装恐怖分子而不必担心有人突围逃走。现在,虽然他确定胜利一定会在两小时内属於自己,可是他们却只有一小时,超时的惩罚是五万条活生生的性命,无人可以承受。 正这时,通讯器忽然亮了起来,苏朝宇手下的警犬分队队长王若谷说:“林队长,发现不明身份部队向你方靠近,数量约有两百,留守部队还有任务,我只能带五十人跟进支援。” 没有办法了!林砚臣挂断通讯以後立刻下令:“叶风带b、d、e组强火力突入,c、s、t组掩护,a、f、i组准备跟进,其他组注意包抄警戒,务必全歼。” 初秋的夜寒意渐浓,雨越下越大,林砚臣的通讯器里,一个一个年轻的声音回答著:“收到,长官。”飞豹师浪漫的指挥官忽然觉得难过,因为他知道,对於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这也许就是最後一句话。 突进组的士兵已经开始潜行移动,全神贯注的狙击手和机枪手在他们身後瞄准和警戒。一道闪电准确地击中a1别墅的避雷针,打出恐怖的紫色火花,遥远的雷声和炮声滚滚震动著耳膜,残存的汽车报警器尖锐的鸣叫著,接著,枪声响了。 林砚臣身边的狙击手扣动扳机,干掉了一支悄悄伸出窗台的机枪的射手,那热血还没有流下窗台,继任者就已经开了枪,突进组打头的小夥子倒下去,其他人立刻四散闪入隐蔽物之後,叶风精准的还击令别墅区再次安静,没人敢轻举妄动。遥遥传来轮胎压过积水的路面的声音,最外围警戒的z组组长惊讶地在通讯器里叫出来:“是狼牙!狼牙的军车入城了!”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彭耀十五分钟前群发的战报仍然是:“局势尚在掌控中。”而苏朝宇和他带进来的狼牙的人也是乘江北第三军标识的军车啊!林砚臣不相信地望向负责监测警戒和通讯的技术参谋,後者的护目镜里都是汗,一面飞快地调阅著数据一面惊诧地报告:“通讯密码确认为隶属第四军之友军,带队军官……啊,华启轩少将要求与您通话,协同作战!” 真是天大的惊喜,仿佛是象棋已近残局,自己这一边却被意外地给予了两个车一个马。林砚臣马上接起视频通讯,华启轩少将英俊的脸上洋溢著谁也模仿不来的潇洒笑容:“我奉命率原第四军精锐在东北方向接应,江扬中将通知了这里的情况,命令我从d393入城,一路疾行,人数不多,但还好赶上了。”林砚臣展颜,努力压抑内心的狂喜敬礼:“是,时间有限,我们这就开始进攻,请尽量不使用重火力,防止开门卡受损。” “好,一会儿见,林队。”华启轩少将还礼,还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就像是跟好友约了下午茶那样轻松自在。有协同友军的林砚臣再不犹豫,轻而坚决地下达命令:“w至z组火力掩护,其他各组,跟我突入。” 半分钟以後,各种枪械密集开火的声音就响彻了所有人的耳道,整个街区到处吞吐火光。飞豹师的战斗员们封锁了a1别墅的所有出入口,不断地向别墅内部投掷烟雾弹和高浓度的催泪瓦斯弹,恐怖分子们不得已打开了所有能够通风的窗。滚滚白烟中,更多的催泪弹被扔了进去。雇用兵们不要命的突围被连续击退,恐怖分子堆积的尸体已经占满了半条街。占据绝对优势的一方在十五分钟内控制了局势,叶风和三名突进队员冲进了正门,一番血战之後,林砚臣听到叶风说:“这就好了……” 那声音已不复之前的激昂或者淡定,而是虚弱却解脱的,仿佛马拉松的选手终於撞线,仿佛长途的旅人终於回家。林砚臣能听出叶风甚至是带著笑意的,脑子嗡了一声,一面打手势叫手下注意警戒,一面带著a组往里面冲,狠狠吼叫:“你如果现在死了,你一定会後悔的!叶旗永远不会原谅你,叶风,你个胆小鬼,你不能死,听到没有?” 华启轩带来的人截杀了四名试图从地下通道撤退的头目,却没有在他们中间发现脸上有刀疤的男人,更别提开门卡了。时间不多,这位天性乐观的指挥官也有些著急,立刻派队员们从地下通路进入:“彻底搜查,如能抓到活口,不惜一切代价审问开门卡的下落!” “这种工作,还是我们接管吧?”华启轩少将的通讯器忽然响起来,接著,一个娃娃脸的年轻少尉从一辆停在身边的军车上跑下来,身旁跟著一条威猛的高脊背山犬。他向华启轩少将敬了个礼:“特别行动队警犬分队队长王若谷奉命支援,长官。”经验丰富的华启轩明白,此刻,狗比人好用得多,立刻还礼回答:“辛苦了,里面刚刚释放过催泪瓦斯和烟雾弹,请注意防护。”王若谷立刻叫人给狗戴好护具,整个小队分散开来,开始地毯式搜索地道、别墅、甚至每一具尸体。 大厅内,林砚臣已经找到叶风。沉稳缜密的曾经的副队长倒在第三节楼梯上,靠著刚刚被他亲手击碎喉结格杀的恐怖分子的尸体,军服的左边几乎被鲜血染透,一截肠子流出体外。凶手眉心中弹,手里还死死握著匕首,倒在叶风脚下死了。另外三名突击队员也都重伤,冲进来的其他队员立刻分成两组,一组警戒、搜索残馀恐怖分子,另一组则用随身携带的急救背包给受伤的队员止血和应急包扎。林砚臣死死握著叶风的手,後者的神智非常清醒,甚至在防护面具底下微笑:“不要拦著我,她和孩子已经来接我了。” 要不是有防护面具,林砚臣真想给他一对耳光——真他妈迷信,还帝国军人呢!他大声吼叫:“听著,你并没有看到你儿子的死或者他的尸体,仅仅是推断而已,如果他还活著,难道你要跟姜韵说:‘对不起,我以为他和你在一起吗?’他还那麽小,你忍心让他为这样愚蠢的放弃,失去找回父亲的机会吗?是男人就撑下去,这是你的命!” 叶风失焦的眼睛重新聚在林砚臣身上,他似乎被说动了,又似乎知道面前的兄弟绝对不会放任到他这样自愿地溜达到另外一个世界去,终於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吧,砚臣,请尽人事,听天命。”林砚臣的眼睛里有泪光,不敢拍叶风的背,只能狠狠地捶了一下地板,大声吼叫:“医务兵,救人!” 就在医务兵开始为叶风进行基础缝合的时候,林砚臣听到了一声熟悉的狗叫,回头一看,那条救过主人性命的高脊背山犬九月正玩命地拖一具压在翻倒的大理石餐桌下的尸体,王若谷试图帮它,却因不便著力而始终没有成功。 林砚臣立刻奔过去帮忙,与王若谷合力挪开沉重的餐桌,翻开那具尸体。一张左眉有白色刀疤的脸出现在眼前,表情狰狞痛苦,林砚臣掰开他死死压在胸前的右手,从贴身的口袋里找到了开启防空设施的门卡。它被塑料布严密包裹著,完好无损。林砚臣的眼泪终於落下,几乎是跳著奔出去的,挥舞手臂喝令队员:“集合!不用整队!立刻上车!不惜一切代价,十五分钟内赶回!”他那麽高兴那麽急迫,因此直到五分钟以後,才能阅读霍思思手下发来的一条实时战报:“首都防卫部队突然撤回,原因:不明。” 林砚臣、华启轩、王若谷和那个只有声音的神秘女子一样想知道: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16 首都防卫指挥中心突然撤回的事,江扬比林砚臣还早两分钟知道。当时他正准备离开元帅府,前往皇宫伏击参加江铭婚礼的首相卓缜,夺取国家防卫系统的启动终端。远在边境基地的程亦涵报告说:“苏朝宇上校刚刚将首都防卫指挥中心的情报中枢、巨型机‘火龙’的控制权移交基地情报处及西南情报科。他希望下官顺便告诉您,一分钟前,首相卓缜乘首都军区牌照为军c892的铁灰色吉普进入首都防卫指挥中心,他在跟进。” 对於苏朝宇经常根据实际情况有计划地擅自改变战术目标、冷静理智地进行疯狂行动的行为,江扬早就习惯了,因此一点也没有生气,只是笑著骂了句“小混蛋”就开始跟程亦涵布置正经事:“江立那边侦测到纳斯航母‘草莓盛典’启动战斗准备,基地所有部门即时起暂由西南军区统领调配,特级战斗准备。”已经收到江立加密战报的程亦涵点头:“战备等级已提升,下官会配合小江中将的所有行动,长官放心。”江扬为那个“小江中将”展颜一笑,柔和了声音:“凌寒和砚臣明天会举行婚礼,凌伯父刚刚已经答应。” “凌伯父?”程亦涵疑惑地挑起了眉,这位在前阵子的动荡中被架空的国安部部长不是和江扬的父亲江瀚韬元帅一道被软禁在夏宫麽?怎麽联系上的?隔著千里,江扬仍然能够精确地读出他的前任副官的想法:“半小时前,凌伯父携王冠脱险,我们甚至已夺得王冠上最璀璨的宝石。” 按照事先约定的代码,卓家最有价值的人质皇帝陛下被江扬称为“王冠”,而“宝石”则指的是皇帝陛下手里的国家防卫系统启动卡。程亦涵知道对於最终的胜利来说,这是多麽大的一步,可是却没有一丝狂喜,仍然十分关切淡定地问:“那麽,军旗呢?”“军旗”指的自然是帝国元帅江瀚韬,那个为了让儿子能够振翅翱翔而甘愿作笼鸟的男人,江扬的父亲。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眼里闪过怅惘的光,长长叹了口气回答:“还在最前方。”然後就这样挂断了通讯。 刚刚对儿子“不顾大局的小情小爱”进行了两巴掌拍头这样程度的教育的凌易注意到那一声叹息,但无法劝解。事实上,这个作了二十多年国安部长的男人甚至还在过来的路上偷偷抹过眼泪——离别时,江瀚韬那双琥珀色眼睛里都是带笑的决然,凌易知道,自己追随了四十馀年的长官已经决定为最终的胜利而死。作为卓家的重点监控对象,他走不了,所以他会一直这样笑著战斗,直到最後一刻。 这坚持,是为了少年时代的诺言,是为了这个国家的公理正义,是为了没有童年的大儿子、几乎惨死异乡的小儿子,更是为了那个即将被玷污的女儿,他已付出一切,因此无所畏惧。 数十年来,凌易已习惯不质疑江瀚韬的任何命令,他十分清楚,此时此刻,谁也无法改变江瀚韬的决定。作为属下、作为兄弟,凌易所能做的只有服从,只有按照江瀚韬的命令精确地完成任务。他知道,只有这样,一切牺牲才有意义。到达元帅府後,凌易面对惊讶的江扬只说了一句话:“从此刻起,我将所有的忠诚交托於您,长官,这也是元帅所希望的。” 是托孤或者是诀别,江扬已无暇去想。他必须将全部的精力和智慧放在眼前的战局上,以期将所有劣势扭转成优势,令所有优势累积成绝对胜势。今时今日,他无处可退,无论首都、城外、边境或是西南海防,最细小的疏失都会导致全盘崩溃。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光,那麽像他的父亲,无悲无喜,只有旺盛的斗志。他点头,留下周星和亲卫队在元帅府保护皇帝陛下的安全,命令其他人整队前往首都防卫指挥中心截击卓缜,然後就当先上车。副官苏暮宇还吊著一只胳膊,却在孟帆的搀扶下紧紧跟在後面,凌寒开始将目标物——国家防卫系统启动终端的各种绝密参数分发给z小队的行动成员,每个人都看得非常专注,他们没有时间了。 二十分钟前,江立在跟他哥哥的绝密通讯里说:“纳斯一旦发动进攻,国家防卫系统如不能正常启动,我军战舰及全部陆上武器将在四小时内消耗殆尽,孙琪欢中将已决定与嫦湖湾共存亡,我……会和他一样,死守西南军区,直到最後一人。”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江扬确信,卓家和纳斯达成了卖国求荣的默契,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那一刻,他发觉自己终於理解父亲——如果是他目睹了百年战争带来的灾难,如果是他在被洗劫过的古城中长大,如果是他亲历了父亲的战死,如果是他在随时可能重新开战的时刻接下残破的军区,他一定不会考虑儿子的童年是否快乐,只想孩子们飞快长大,只想他们能够保护自己和这个国家。那一刻,江扬甚至忘记了命悬一线的父亲和妹妹,甚至不那麽担心身处炮火中的爱人苏朝宇,满心只有这片被很多很多人看做是家的土地和那些想要好好的、平静幸福地活下去的人,无论年轻的还是年老的,女人还是男人。 大雨滂沱,被切断电力供应的城市一片漆黑,但江扬发誓,他会不惜一切代价,让这个国家重新亮起来,璀璨如同黎明。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17 彭耀第三次转移临时指挥中心,这一次,终於成功撕破了卓家重兵布防的s773出口,将指挥部向前推进了近五十公里。炮声未稍停,麾下的第四军与被拆改後留在首都的同袍实现会师,正在齐音、陈书强、黎祁三人的通力合作下,重新整编队伍,准备发动总攻。彭耀召集了火线视频会议,摄像头前,高级干部们一个接一个出现,来不及擦干满身泥水,却斗志昂扬。彭耀环视左右,目光落在唯一黑著的屏幕上,心里一震,忍不住问徐雅慧:“王准不能赶回?” 王准上校是炮兵出身的狼牙副师长,为人爽朗厚道,追随彭耀已有多年,雪伦山、查克达达山谷等等大小战斗中,这个男人都曾经立下汗马功劳,此次战斗中依然率领机械化师冲在交火的最前线。 徐雅慧的眼圈红了,别过头一言不发。彭耀心下了然,苍凉地闭上眼睛沉了半秒,然後利落地打开立体沙盘,开始布置决战任务:“时间不多,我们速战速决。黎明入城,任务如下……” 与此同时,江扬的车在距离防卫指挥中心差不多两百米的路边“捡”到了苏朝宇,并且在他的指引下接回了吴小京等四名队员。光头的狼牙师长一点儿也没受伤,蓝眼睛里闪著天真无辜的光,仿佛擅自改变行动目标或者炸毁座车、损坏公物之类的事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弄得江扬没法出言呵斥,只能象征性地拍拍他的屁股。狼牙的师长毫不脸红地把这理解为调戏,仗著隔间里没有外人,立刻凑过去还了一个脏乎乎的吻。江扬不由自主地抱了他一下,爱人温暖、强韧、充满力度的身体让他觉得安宁幸福,哪怕是在这样的时刻,他们都活著,他们在一起,多美好。 苏朝宇察觉爱人的柔软和原谅,於是抓紧时间报告:“我的队员将‘火龙’交给了慕昭白和梁姐姐,他俩保证说後面的事不用我们再操心,在终端控制室内安装了高能遥感炸药之後,五人全部安全撤离。刚才,王若谷那边发来消息,另外几组队员也成功与他们汇合,重伤一人,轻伤三人。” “在无人阵亡的情况下取得这样的战果,我为你骄傲,朝宇。”江扬忍住不吻那个因为这句表扬而得意洋洋快要翘尾巴的爱人:“去休息一会儿,顺便安慰苏暮宇,贝蒂死了,他很伤心。”苏朝宇心里一疼,轻轻拥抱了一下爱人:“我会的,你也一样,江铭会没事,我们会救出她和爸爸,放心。”江扬为这样体贴温柔的苏朝宇微笑了,响亮地拍了苏朝宇的光头一巴掌:“只要你不到处乱跑,我自然放心得很!”苏朝宇大笑,假装听话的猫咪,和江扬蹭了蹭脸颊才跑出去。 江扬凝视他的背影,温暖莫名。 通讯台的灯忽然亮起,z小队的前哨人员报告:“发现目标座车,距离,五百米。” “苏朝宇带队包抄,孟帆接对方通讯频道请凌中将劝降,小寒带z小队,随时准备正面出击。”江扬盯著七八个滚动发送实时战报的屏幕,一面下达命令一面利落地给四支不同种类的枪械上了弹匣,抄在手边:“全体进入战斗准备!” 两辆七座军用越野车从侧翼追上了江扬的车,凌寒在左边的车窗里比了个“收到”的手势,右边的车门打开,全副武装的苏朝宇就像传说中的森林英雄,趁两车速度相同,相对静止的时候,“嗖”地飞渡过去,还没等江扬发脾气,就钻进後座不见了。驾驶席的吴小京反手“砰”地关上车门,十分无奈地给江扬敬了个礼。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深呼吸,宽慰自己:“小混蛋什麽的,回头揍一顿就好!” 前方岔路,苏朝宇带队员左转走小路包抄,凌寒则一路狂踩油门,直直追击。雨夜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十数辆车就像枪战电影里那样疯狂地彼此追逐。车厢里颠簸得很厉害,孟帆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舞动,三分钟以後,他小心翼翼地通报说:“长官,可以了。” 凌易知道跟卓缜的每一名特工的名字和背景,因此可以循循善诱地讲道理。作为国家公务人员,这些人完全没有必要向“非法政府”的首相尽忠职守,而江扬则保证,只要他们停车投降,就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而且平叛之後,一切既往不咎。 通讯的那一头没有人说话,过了差不多三十秒,江扬听到尖锐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接著是砰砰两声巨响,然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凌寒在通讯器里大呼小叫:“太行了!苏朝宇牛啊!”接著就是苏朝宇特无辜特正经的声音:“报告长官,任务完成,卓缜肯定跑不了。”江扬皱眉,苏暮宇悄声问了前方的汽车兵,然後报告情况:“我哥撞断了一左一右两根电线杆,现在都横倒在路中间,谁也过去不了……” 真是又疯狂又有效的方法!江扬脑海里立刻闪现出当年零计划危机时,苏朝宇如何是用车撞正在爆破的墙的“壮举”。尽管是转述,但是林砚臣栩栩如生的形容让江扬永远忘不了在苏朝宇出任何任务之前都提醒他:“冷静一点儿,小心一点儿!”目前看来,苏朝宇认为撞断电线杆足够这两个标准:整个城市都处於断电状态,而且拦路比射击轮胎和包抄来得快多了也安全多了。尤其是苏朝宇开出去的车是江扬特意嘱咐协调员刚刚自d393运进来的配给一线战斗小组使用的特种越野车,不但有极强硬的外壳和防弹玻璃,而且里内配有全方位的气囊和一键救生装置——即使苏朝宇被压在电线杆下或者翻车,那个明黄色的按钮可以帮助他瞬间在底板或者车顶打开一个逃生口,迅速离开战车——可恨的,他一定是完全知道这些细节才敢如此“冷静”和“小心”!江扬气得把桌子当苏朝宇的屁股,狠狠抽了一巴掌,声音却依然那麽淡定从容,似乎还带著笑意地问候卓缜:“卓先生怎样了?我们谈谈,好吗?” 通讯器里面吱吱啦啦地乱了一阵子,帝国首相长长叹了口气,用他沉稳冷静的男中音说:“国家防卫系统启动终端,我可以交给你们。” 五分钟以後,江扬在自己的座车里见到了被拦截的帝国首相卓缜,身後跟著四名特工,其中一名微微秃顶,手腕上扣著的正是国家防卫系统的启动终端。每个人都用微笑著低下头这样的方式,向老上司凌易中将表达了尊敬和问候。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18 毫发无伤的苏朝宇当然不会在这时候出现在江扬面前,因此担当护卫的是凌寒和吴小京,卓缜放弃了擅长的迂回谈判,直截了当地说:“我可以交出防卫终端,但是有条件。” 江扬十分了解卓缜是卓家所有人中相对厚道温和的一个,跟他的野心家父亲、祖父或者变态妹妹不一样,他至少是个希望“利己不损人”的正常人。如果没有他,江瀚韬的软禁生活一定不会这麽惬意,更不可能利用贝蒂的项圈或者喜帖上的“有空回家”传递出那麽重要的信息。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本就不是一个喜欢斩尽杀绝的人,於是礼貌地欠了欠身,回答:“请讲。” “可以请苏朝宇上校进来麽,江中将?”作为一个刚过四十的帅气大叔,卓缜笑起来的时候非常温暖,而且有种让人信服的优雅魅力,怪不得绝大多数妇女选民都把宝贵的一票投给了他。江扬想不出拒绝的言辞,只能道歉说:“他的行为确实暴躁了点,请您不要介意,事情结束以後,一定叫他向您赔罪。” 卓缜摇摇手指:“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相信,在最爱的人面前许下的承诺会被永远遵守。” 真是高手!江扬忍不住在心里击节赞叹,尽管这可以算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的交锋,但对方显然已经对苏朝宇骨子里的真情真性、江扬内心深处的至情至性了如指掌,甚至一眼就看透了江扬——他不在乎被全世界通缉,不在乎被宣布为“叛国贼”,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但是只有一个人,只有苏朝宇的“瞧不起”是这个有钢铁般强韧神经的男人不能承受的。芸芸众生,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在爱人的心里完美无瑕,江扬当然也一样。 琥珀色眼眸的指挥官微微一笑,侧头对苏暮宇使个眼色,後者立刻给苏朝宇发了条消息,半分钟後,光头的狼牙师长非常礼貌地在车厢外面喊了报告。 卓缜对苏朝宇的出现十分满意,保持温暖的微笑:“我的条件很简单,我要请您保证我和家人的人身、财产安全。具体的说,就是我的儿女,我本人,以及,我的未婚妻。” 江扬疑惑地望向凌易,後者也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他们都知道,卓缜的妻子已经去世几年,他的儿女在战前就被送到国外读书,未婚妻是哪儿来的?苏朝宇差点脱口而出:“要是月宁远的话,想也别想!”好在他还有理智,月宁远和卓缜至少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至少看起来这位首相并不像他那个乱伦的父亲。卓缜微笑著为他们答疑解惑:“是女皇陛下。可以吗?” 天哪,真惊悚!苏朝宇脑子里划过安吉娜还叫“黛丝”时和自己一起被方珊珊的人“训练”的场景,想起疯狂的告别单身聚会上她绝丽的舞姿,想起她扮演的月宁远和毕玥,又看看眼前这个西服革履非常淡定从容的帝国首相,立刻陡生绝望——卓家人口味真他妈重,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唯一能维持理智的人是江扬。他深知不管安吉娜的真实身份是不是皇室公主,在这场惨烈的战斗中,她是且仅是一枚美丽的棋子,冒充毕玥或者月宁远造成的伤害并非不可弥补,何况,她在极大程度上也是被逼无奈。於是江扬点头:“可以,平叛之後,我们甚至可以确认她的身份,恢复她的爵位。” “或者宣布她的死亡,她不会在乎,我也一样。”卓缜的笑容不改,指了指被特工拿著的启动终端又说,“需要一枚特制的钥匙才能打开机匣,送我回皇宫,到达之後,我会把它交给你们。你知道,暴力拆解会导致机器自毁。为表诚意,我可以让他们四个都留在这里。” 尽管江扬只是在每年军部的军区级指挥官例行安全培训中接触过防卫系统启动终端的模型,但他的母亲毕竟就是帝国的前任首相,因此,他可以判断卓缜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於是,他伸出右手与卓缜轻轻一握算是达成协议:“好,我相信您。” 雨夜,卓缜的手心还是那麽温暖干燥。他与江扬握手,又添了一句:“如果可能,请善待月翔,他只是个孩子。”本就没打算为难秦月翔一分一毫的江扬当然同意,吩咐苏朝宇亲自撑伞送卓缜回去,漆黑的雨夜里,卓缜侧头看著苏朝宇的眼睛,低声问:“苏朝宇上校的勇猛和谋略让人敬佩,‘火龙’好玩吗?” 苏朝宇的脑子嗡了一声,当时刚刚到达“火龙的巢穴”时那种微妙的不安全感瞬间被证实——难道自己在首都防卫指挥中心的行动都在这个男人的掌控中?难道火龙并没有真的被降服,所有的一切都是假象甚至陷阱?卓家仍然可以从容调配首都防卫部队,之前一切的胜利都只是请君入甕的香饵吗? 卓缜看穿了他,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想太多了。行动当然是有效的,你们在下面的时候,我的手下就发现了烟弹的残骸,但是我告诉他们,大敌当前,不要被细枝末节分心。” 苏朝宇目瞪口呆。理智告诉他,这样的时候,卓缜说的每一个字都不能相信,但是对方这些话却是江扬都不知道的细节,不可能被凭空编造出来,这甚至完美地解释了为什麽他所有的行动顺利得像一场梦——按理说,“火龙的巢穴”有人进入这件事,上面的监控系统不可能一无所知,至少,既然有高级官员进入避难,他们该派几个勤务兵下来伺候。 卓缜又露出那种高深莫测的微笑,走进自己座车的前一刻,对还怔在那里的苏朝宇说:“我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雨过天晴,既往不咎,你说呢?” 苏朝宇不由自主地点头,卓缜微微一笑:“谢谢,後会有期,苏朝宇上校。”说完,他钻进车里,摇上车窗。惊魂未定的司机开始打轮掉头,吴小京踩著水跑过来问:“要不要追,班长?”苏朝宇重新撑起因为过分惊讶而垂在身侧的雨伞,拍了吴小京的钢盔一巴掌:“再追,表哥就要发飙了,低调!跟著就行了。” 吴小京同情地摇头——惊天动地的事儿都做了,电线杆都撞倒俩了,低调有用的话,表哥要藤杖干嘛呢?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19 江铭在丝绸的阴影里屏息凝神。她依然穿著那套粉红色的小礼服,只是在腰带上系了半块断口锋利的玉玦。她用右手紧紧地握著它,就像握著自己清白的奢望。夜色渐沉,宴会大厅里的乐队已经不再演奏那些激烈昂扬的舞曲,转而拉一些舒缓沉静的音乐,宾客们开始告辞,有小侍女一拨一拨地送水果和香槟到新房里,江铭知道,岳群就要回来了。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江铭听到走廊里有男人烂醉之後的喧哗,夹杂在侍从们细碎的脚步声中。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最後一次默念了旁观亲卫队搏击训练时周星或者卢立本告诉队员们的两条基本原则——用最大的力气不惜一切代价打击敌人要害;尽量使对方失去平衡。她从没有实践过,此时此刻,握紧玉玦的手心里都是冷汗。 岳群进来了。确切地说,他是被两个侍女搀扶进来的,传统的大礼服被揉得皱皱巴巴,让他臃肿的身体显得更加丑陋可笑。他迷蒙著浑浊的眼睛瞧著花一样的江铭,咧嘴一笑,满嘴黄牙差点让江铭把中午吃的南瓜盅都吐出来。不过表面上,她仍然努力维持恭顺,在岳群试图抱她的时候把他扶到椅子上坐著,甚至还盈盈一笑,拿过香槟斟满岳群的杯子:“我们应该先喝交杯酒。等我去拿冰块。” 岳群已经欲火焚身,江铭俯下身子打开床头小冰柜的动作使她那没有丝袜隐约覆盖而显得更加白皙的大腿和线条优美的小腿完全暴露在岳群眼前。他无法再忍耐哪怕一秒,整个人就像一头发情的野兽,直直扑向江铭。金发的女孩子听到风声,微微侧身闪过了这一招色狼扑食,顺手一摔冰箱门,发出的巨响把岳群吓了一跳。一怔的工夫,江铭抡起手里的武器,对准他後脑就狠狠砸了下去。 江铭的手震得有些发麻,几乎握不住她的“棍子”——那其实是一只装满冰块、淋透水又在冰柜里冻了一段时间的丝袜。她依稀记得周星曾经给手下的小兵们演示过如何用警棍重击敌人的後脑、脖颈和脊柱完成制服,可她从未像大哥那样接受最严苛的训练,也不像二哥那样对世间的一切无所畏惧。理智告诉她应该再补几棍子才安全,但她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瞄准岳群颈椎的那一棍携著风声落下,却因为後者下意识的挣扎而偏离了预定目标,狠狠砸在了他的肩胛骨上。脆弱的冰棍子在暖融融的房间里本已开始融化,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冲击,冰碴四溅,裂成数块散落一地。 烂醉的岳群却因为重击、剧痛和冰的刺激清醒过来,狠狠吐了一口,狰狞著爬起来往江铭的方向扑,双目血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著。江铭知道自己没有硬拼的能力和体力,於是趁他立足未稳,转身就向门外跑,边跑边随手抓起桌上的水晶杯银烛台之类的尖锐细碎物品,往岳群脸上狠狠砸——见鬼的,门怎麽会被锁了? 尽管中年以後沉溺酒色,岳群毕竟是个行伍出身、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男人,在江铭艰难地拧开门锁、摘掉保险链准备跑出的瞬间,他伸出大手,死死拽住了她金色的长发。她的半个身子已在门外,走廊里微凉的湿润的气息就像是天堂,她死死拽著门框,近乎绝望地挣扎著,叫喊著。 岳群狞笑,甚至不著急了。无论外面风雨如何飘摇,风云如何变幻,这里是皇宫,被卓家牢牢控制著的皇宫。无论明天会发生什麽,这个小美人已经被他紧紧抓在手中,就算她叫破了喉咙,也不会被拯救。 那些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成群结队出现的侍从和侍女们果然人间蒸发,走廊里那麽安静,只有风吹动丝绒帷帘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的雨声。江铭保养极好的长指甲因为用尽全力的挣扎而脆生生地折断了,她却不觉得痛,只是一味想要逃走。 岳群终於丧失耐心,狠狠地扯著江铭的头发将她拽到自己眼前,接著就是一对耳光。她的脸颊迅速肿胀起来,嘴角也开始流血,耳朵里更是嗡嗡有声,连自己绝望的哭叫都显得那麽遥远。岳群更不停手,两下就把江铭粉红色的小礼服撕成条状,试图捆起她的双手。江铭几乎看不清那个让她恶心的老男人,可是她还未放弃,狠狠地咬岳群,用指甲挠他的脸甚至试图抠他的眼睛,用她摔碎的半块玉玦刺岳群的喉咙,狠狠踹他的裆部,但是一切都已经没有用,她毕竟只是个未满十五岁的女孩子。她终於被捆起来,扔在床上,哭得几乎脱力,迷蒙的视线里,岳群正在脱礼服,露出半身白生生的赘肉来。他盯著江铭尚未完全发育完全却已玲珑有致的身体,贪婪地吞了口口水,然後笑著,一步步走近。 江铭闻到扑鼻的酒臭,看到岳群的大手伸向自己的胸部,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缩向大床的角落,可後背已经靠在了雕花的床栏上面,退无可退。他已经碰到了她,蛇一样又冷又湿的粗手指令她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下意识地要喊出来。岳群已经压到她身上去了,但那被江铭打开之後一直虚掩著的门,就在这一刻,从外面被人推开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20 第4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5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45节 一道窈窕绝丽的影子出现在新房门口:“岳中将。”那声音婉转、殷勤、媚入骨髓、甜而不腻,连同为女性的江铭听了,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何况是老色狼岳群。他忍不住放开床上这个瑟瑟发抖的小姑娘,淫笑著说:“安吉娜?快来,想死我了!” 真的是女皇陛下!她只穿了一件酒红色的丝绒长睡袍,长发松松地挽了个扣,神情慵懒,站在门口微微一笑,岳群的魂儿就给勾飞了——他不记得自己上过多少女人,可是他永远也忘不了安吉娜带给他的欲仙欲死的感觉。就像圈子里有人说的,任何男人只要沾过安吉娜,就会发现他们之前、之後遇到的所有女人,都不过是死气沉沉的木头罢了。这样的尤物居然成了女皇,居然被卓缜那小子霸占!这些日子以来,岳群每次见到她都要咬著牙才能抑制住扑上去的欲望,可是她居然在这个时候送上门——有了她,谁还要江家那个雏儿? 江铭的听力终於恢复了正常,但脑子还未清醒。她吃惊地看著眼前发生的一切,有点不知所措:安吉娜怎麽会来,难道是来救她的吗?怎麽会!她是卓家的人啊!她想不明白了,唯一确定的就是自己很危险,於是她抓紧时间,玩命在床栏上磨那捆住她双手的衣服碎片。 安吉娜眼波流转,一颦一笑都有万种风情,引得岳群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她欲拒还迎地引著他拽开了睡袍带子——不出意外,那里面,她什麽也没穿,无瑕的蜜色肌肤在半明半暗的暧昧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如同最上等的绸缎,丰满的胸部和纤细却充满弹性的腰肢能让任何男人的关键部位瞬间充血。她显然对岳群的每一个反应了若指掌,因此一点也不著急地勾引著他,他几次扑过去都被她笑眯眯地闪过,但他又依稀摸到了她的腰或者脚或者胸,因此更加心痒难熬,什麽也顾不上了。 他终於逮到机会,把安吉娜顶在装饰华丽的酒柜上。她笔直修长的右腿被他扛在肩膀上,她的左手勾著他的脖子,右手轻抚他的前胸,丰润的红唇凑到他的耳边,似乎要亲吻或者要说什麽,姿态美丽柔顺,又那麽妩媚。可是怔怔看著这离奇的一幕的江铭却十二万分地确定,安吉娜其实也在看她,而那双绝美的黑眼睛里有蔑视有嘲讽,还有类似於猫杀死老鼠时那种毫不在意的冷酷——她根本没有把正要爬到自己身上的这个男人当成一个活物。 岳群没机会开始“运动”,身子就忽然软下去,嘴角不断地溢出白沫和食物的残渣。他的眼睛瞪得很圆,却发不出声音,手脚抽搐了两下以後,两眼一翻,再也不动了。安吉娜相当专业地摸他的颈动脉确认死亡,然後站起来优雅地穿好她那件酒红色的睡衣,把带子系成美丽的双耳蝴蝶结,又对著房间里巨大的穿衣镜好好地梳理了一下黑发。然後,她终於注意到了刚刚解放了自己的双手、正胡乱抓了个床单挡住身子的江铭,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 从会走路开始就参加各种高级别外事活动的江铭发觉自己没办法自如地应付这个局面:不好说是羞耻是尴尬或者别的什麽奇怪的情绪,总之,与其说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倒不如说是被安吉娜的利落和专业给震了。她咬著嘴唇努力平稳语调:“谢谢您……”她甚至不知道如何称呼安吉娜——作为江瀚韬的女儿,她不可能称她为“陛下”;作为被救助的对象,她也不能不识好歹地叫对方“安吉娜小姐”,真是太为难。 安吉娜倒笑了,伸出一根戴著戒指的手指摇了摇:“苏朝宇为了哄我开心,一直叫我‘姐姐’,你是他的小妹妹,也不妨跟他一样。他是个好男人,我很喜欢。”在“销金行动”那年,江铭还不到十岁,又是个女孩,因此,家里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她关於“黛丝”和“戴维”的往事,她不知道蓝头发的大哥到底跟这个美丽的“女皇陛下”有什麽关系,不过安吉娜明显比她大好几岁,叫一声“姐姐”一点也不吃亏,她立刻点头:“谢谢姐姐。” 安吉娜没有穿鞋,赤著脚的每一步依旧优雅至极,笑吟吟地走近大床边,像只魅惑的猫那样,轻轻柔柔地说:“今天晚上,我需要一个人替我睡在床上,你可以帮我这个忙吗?”尽管都是女人,而且江铭百分之二百地确定自己喜欢自由彪悍或者温文尔雅的小夥子,对女人不感兴趣,但是安吉娜的魅力仍然让人无法拒绝。江铭的理智让她问:“为什麽?”可心里却好像有个可爱的内奸一直喊:“答应她,答应她!拒绝这样的姐姐简直是犯罪!答应吧!” 安吉娜笑而不答,那双似乎会说话的手温柔地帮江铭整了整那胡乱裹上去的被单,让它牢固又美丽地包裹她的身体,就像一件後现代的小礼服。然後,安吉娜牵著江铭的手离开了这个有死人的房间,江铭的心砰砰乱跳,却发觉自己无力拒绝。她隐约觉得,这个美丽得不真实的女子值得信任,最起码,她刚刚拯救了她的一生。 女皇陛下的寝宫一片寂静,空气里弥漫著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江铭不小心踩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意识到那是什麽人的胳膊或者小腿,试图低头去看的瞬间,只觉得头晕目眩,眼皮沉重得像是挂了秤砣。疲惫从骨子里向外蔓延,她的身体软下去,然後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抄起来,她听见一个男人温柔地说:“干得好,我的小十三。” 江铭陷入甜蜜而舒适的黑暗中,噩梦已经完结。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21 江扬觉得自己肯定是做了个噩梦。 半小时前,他们护送卓缜回到老城区,对方十分信守承诺,在进入卓家龟缩重兵布防的东部及皇宫区以前,将一枚用特殊材料制作的三维钥匙交给琥珀色头发的年轻指挥官,曾经近距离见过它的凌易中将、国安部特工或者江扬都可以肯定这是真的。可是它居然打不开那台该死的黑色防卫终端——插入钥匙以後,无论怎样拧,这台终端机都停留在启动屏,除了安全说明之类的例行公事以外,什麽不肯放出来。 事情有诈! 凌易细细地问拿著防卫终端的那名特工,他却对此一无所知。曾经接受过启动防卫终端的绝密训练的江扬发觉那些刻在脑子里的操作步骤完全无法开始,唯一能做的只有不停地拧钥匙或者用自己的手指细细地摸这机器,希望能够碰巧启动某个新加上去的指纹验证程序。 见此情况,一点也不擅长这种事的苏朝宇和凌寒默契地撤退,各自整队准备下一场战斗。孟帆联络到在城市其他地区作战的友军——林砚臣和华启轩已经成功解救出了被困的民众和飞豹师队员,现在正在霍思思的帮助下,集中力量挨个打击卓家分布城市各处的“教堂”。首都防卫指挥中心几乎瘫痪,外围不属卓家精锐的守军军心涣散,对江扬军的围追堵截效率低下,再加上所谓“叛军”与他们本都是帝国将士,共享相同的军服、标识和通讯习惯,在漆黑的雨夜里,除非面对面盘查,否则很难识别彼此。好多次,林砚臣的队伍与守军擦肩而过,副座的队员笑眯眯地敬礼,对方便还礼离去,按华启轩少将的话说:“天上的和平鸽飞过了一次又一次。” 然而,在援军从d393入口顺利通过之後,负责统筹指挥工作的江扬的手下在d393入口指挥部的反锁的卫生间里,发现了乔路中校。扔在地上的手枪装了消音装置,军帽和公文包都端端正正地挂在门口的衣帽钩上,他穿著全套整齐而干净的军服,字迹从容的遗书放在有军官证的上衣口袋里,如果忽略头部那个已经不再流血的弹孔,乔路看起来和生前一样理智、自信。遗书上说,是他个人的懦弱和鲁莽导致d393在“叛军”手里“沦陷”,自觉无颜面对上级长官、父亲和恩人白虎卓王,唯有自杀谢罪,希望对自副手以下的所有官兵免责,“临行涕零,惟愿现世平安,永无纷争。”雨夜,一辆辆支援前线的军车从d393出口呼啸而过,狭小的卫生间里血气弥漫,正在给现场拍照存证并把遗书传给前方指挥部的士兵并不认识这个死去的乔路中校,但他却默默地,抹了抹眼角。 随著战局的深入和江扬的多方活动,部分华启轩少将的旧部、江瀚韬的老部下、帝国军校校长史少昂少将领导的帝国军校等势力开始响应这场决定布津帝国命运的决战。整个新城区到处都在爆炸,子弹乱飞,满载特种兵和各种弹药装备的军车不断地从d393出口进入雁京城区,彭耀在s773的战斗也取得了绝对优势。唯一艰难支撑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嫦湖湾基地,纳斯的航母近在咫尺,所有的常规手段都已失效,江立和嫦湖湾基地指挥官孙琪欢中将、西南基地指挥官许志飞少将,将不得不在两小时以内,与纳斯军展开血战。 苏暮宇把这些信息汇总分类後递交江扬,同时递过去的还有装在野战保温杯里的陈皮养胃茶。江扬灌了三大口,习惯性地皱著眉道谢,苏暮宇为了让他放轻松,露出了一个绝似苏朝宇的笑容:“您是受欢迎的,亲爱的长官。” 话音未落,仿佛有一道闪电照亮了江扬被打不开的启动终端搞得一团糟的思路。他忽然站起来,连脑袋磕在指挥车的顶棚上都不知道痛:“‘孪生机’,他们配装了。” 凌易中将立刻明白。“孪生机”是“零计划”中涉及到的一项加强型的安全保障计划,中心意思就是为类似於国家防卫系统启动终端之类的关键器材准备不配装控制元件的备份机。这些备份机与真机大小、外观完全相同,甚至使用相同的安保标准,除最高负责人以外,无人可以分辨其真伪。这一计划的相关负责人相信,极端条件下,“孪生机”可以有效降低关键设备被毁或失控的几率,同时可以完成对主机的零件快速替补和维修工作,在关键“甚至可以拯救国家”。但遗憾的是,这一议案并没有在当时的最高军事委员会获得批准,不过也未被彻底放弃,而是和零计划中的很多项目一样被封存,“留待更具智慧和眼光的後人决定去留”。据江扬所知,唯一完成的“孪生机”正是作为演示模型的国家防卫系统启动终端。他们都以为它已被销毁或者封存,却没想到它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耍了所有人。 江扬苦笑,它的设计者应该觉得讽刺,计划用来拯救整个国家的设备也许会使他们错失最後的机会。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大概半分钟,然後下达命令:“林砚臣,苏朝宇,凌寒以及协同作战的华启轩少将,立刻放弃现有战斗任务,一小时内集结,准备强攻。” 将集结地的坐标发出以後,江扬离开了指挥车,在泼天的大雨里站了片刻。远处,皇宫巍峨的影子里没有一丝闪耀的灯火,只有无数探照灯摇晃著惨白而紧张的光柱。他甚至忽然记起第一次被父亲抱著进入那里的情景,那时的天空晴朗湛蓝,笼在金色阳光里的红色的宫墙似乎高得通天。那样辉煌壮丽的建筑是人类智慧造就的奇迹,它已在那里伫立数百年,连入侵的纳斯军都不忍心将它摧毁,可是现在,它即将为少数人的私欲,卷入战火。 从不相信命运或者神的江扬决定祈祷,把手指放在心口,湿透的军服下面,那枚像苏朝宇的眼睛一样湛蓝和光彩夺目的彩钻婚戒就像是最灵验的法器,有那麽一刻,他甚至愿意向胜利女神献祭生命和全部的爱,只要能赢得这场战争,拯救这个国家和所有活著的人,他愿意放弃最珍视的一切。 苏朝宇从後面拥抱他。这世间只有小混蛋可以接近老混蛋而不引发他敏锐的防御本能,江扬甚至没有回头,苏朝宇贴在他的颈侧,冰凉的脸颊炽热的呼吸,让江扬有种穿越般的幻觉——那麽多年以前,他的小兵就是这样抱著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超越上下级的亲密拥抱。 苏朝宇理所当然地了解他的心事,收紧手臂,用呢喃般的调子在爱人的耳边说:“不……我才知道我的长官也需要拥抱,并不像外表那样。江扬,你闯入了我的生活,驯化了我,我爱上你了,所以愿意放弃生命中最痛苦的过往,从此,只有你,生死相随。” 一字不差的表白,恍若当年。江扬笑了,侧过头看苏朝宇,苏朝宇没法用毛茸茸的海蓝色短发蹭他,只能贴了贴脸颊,那双蓝眼睛却一如从前,流动著最真挚的情感,脸上的泥水还未擦干,依旧绽放出最美的笑容。江扬整个身子转过来,慢慢抬起手臂,苏朝宇立刻假惺惺地护住了自己的脖子,笑容却愈发灿烂。江扬也笑了,张开双臂拥抱他最爱的人,苏朝宇立刻热切地吻上去,管他决战之前,管他枪弹横飞,他们要在一起,过去、现在、将来,每一分每一秒都不会彼此错过。苏朝宇低声说:“等我们都老了,就找个没人认识的小城里住,每天手拉手去广场喂流浪猫,阳台上摆好多好多垂蔓的花。”江扬一点也不相信苏朝宇这样的人会喜欢那种淡到发慌的生活,但恬静温暖的日子是他们为之战斗的本源,他用尽全力地吻苏朝宇,喉咙里一直说“好”。 他们在雨中缠绵了几分钟,只是拥抱和亲吻就能让彼此那颗在硝烟和流血的世界里悄悄失常的心冷静下来。最後,江扬先放开苏朝宇,蓝眼睛的狼牙师长意犹未尽地开口,说得却那麽正经:“我道歉,江扬,我会更冷静更小心,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和手下,你放心。” 江扬微笑。他的爱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因为刻骨的伤痛和歉疚失去自我的冠军,现在的他,是一把绝世名刀,该出手的时候依旧有著山河变色的雷霆之力,却已知道如何毫发无伤地收刀归鞘。於是指挥官凑过去吻那颗光头,话却那麽凶那麽严厉:“再敢擅自行动,你就完蛋了。”苏朝宇才不怕呢,干脆笑眯眯地低下头送给他吻,然後退後半步敬礼:“长官,再会。” 江扬还礼,深情脉脉却那麽正经:“恭祝凯旋,我的朝宇。” 苏朝宇笑了,大步跑回自己的战车。江扬登上指挥车踏板的时候,苏暮宇已经递来干净的军服。他一面换一面目送著苏朝宇在雨中整队,然後所有人上车,消失在黑暗的雨夜中。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22 距离首都旧城区不过几十公里的正面战场上,彭耀盯著江扬方面传来的最新战报已经超过三十秒,美女副官徐雅慧为那凝重而相当担心,一面给他开了罐鲜橙汁一面问:“情况不好?” 彭耀一口气灌下半罐,然後捶桌狂笑:“江扬让人给涮了!用‘孪生机’!哈哈哈哈,双胞胎什麽的,真他妈带劲啊!”徐雅慧忍俊不禁,使劲揉了两下彭耀刚硬的短毛:“笑屁!他有大麻烦,你得什麽好处?” 彭耀幸灾乐祸地打了个嗝,心里却非常明白这封战报的分量——没有拿到国家防卫系统启动终端意味著整个国家将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纳斯的各种高精度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之下。这不是一个玩笑,江扬将不得不正面对阵卓家龟缩於古城区的重火力守军,没有退路,不能失败。“当然要增援。”彭耀在这一点上毫不犹豫:“一小时内击溃敌军,入城增援。” 徐雅慧惊讶地挑起眉。尽管知道眼前的指挥官在如何打仗上比她擅长一千倍,她还是忍不住要劝:“这是不可能的,与旧部会合後,我军确实在战场上取得主动,但与此同时,我们的战损和守军一样居高不下。他们已经龟缩防守,如果我军再次强冲,只怕过犹不及,一线失守,全军都会陷入被动,那麽……”後面不吉利的话她不会说出口,灰蓝色眼睛的狼崽子当然明白,用一根食指揉鼻子:“我知道,但我们不能赢了眼前的这场战斗却输掉整个战争,虽胜犹败是可耻的。” 徐雅慧的眼睛亮了,彭耀压低声音:“兵不厌诈,今儿我要苏朝宇看看,‘彭耀’这两个字是如何唬人的!”他说著就有些得意洋洋和不服不忿,但命令却那麽严肃正经:“叫技术参谋和气象专家模拟计算一下未来一小时的天气状况,找出适宜飞行的时间。通知飞航大队实时准备,即刻起,每五分钟派一架无人机沿山体盘旋拍照。另外,我要见高淮南准将,速度。” 徐雅慧立刻著手去办,片刻以後,通讯灯亮起,通讯参谋说:“高淮南准将无法赶回,请求保密通话。” 彭耀面无表情地回应:“接进来,标识位置。” “对不起长官,我不能一个人躺在朱雀王城的大床上。”高淮南准将的声音还是那麽稳定有力,充满了令人安心的力量:“指挥车的条件不错,我习惯离我的士兵尽可能近。”四十多个小时以前,这个男人刚刚中了一枪,子弹贯穿後背,只差三公分就会伤及肺脏,但是现在,他居然在前线?彭耀凝视立体沙盘上刚刚亮起的那块绿色,似乎要用目光把它穿出一个洞,却毫不吝惜真心实意的感动和赞赏:“您是真爷们儿,但请停在现在的位置指挥接应,否则,作为您的直属长官,我不得不动用军法。” “对不起,长官。”高淮南相当认真,然後汇报战况:“我军主力已完成泅渡及翻越,距离敌军主阵地不超过十五公里。”这是战斗开始以前,江扬和彭耀议定埋伏的奇兵,用以接应城内和城外的战斗。彭耀点点头,在刚刚发来的区域地图上随手圈了些位置打叉,然後发给高淮南:“通知一线战斗人员远离标识地区,未来一小时内我军可能会空袭这些区域。” 高淮南相当疑惑,但却毫不犹豫地回答:“是,长官。” “派尖刀战斗小组继续潜入,主要战斗目标是击毙敌军中高层军官,破坏通讯装备。”彭耀相信高淮南准将的指挥水准,因此并不废话,挂断通讯以後又叫来了陈书强和黎祁两位心腹参谋:“通知前哨转变战斗队形,化攻为守,做一场漂亮的紧急撤退戏。”这两位都是稳重人,擅长的是部队操控和协调,对於用兵诡道不过粗通,他们相互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却绝不会质疑彭耀的决定:毕竟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一次又一次奇迹的创造者。 正这时,指挥车外忽然一阵喧哗,警卫兵在外面报告说飞航大队的任海鹏上校来了,要见长官,立刻马上,“速度”。於是彭耀一挥手,陈书强和黎祁便敬礼退出,任海鹏已被雨水浇透,进来第一句话就是:“这样的天气,百分之二十五的飞机可能回不来,您需要给那些注定的牺牲一个理由。” 彭耀抬起头。他确定眼前这个总是微笑著却比谁都倔的男人根本不会畏死,一旦命令发出,哪怕是让他冲进龙卷风肆虐的灾区,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但他要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敌军的阵地依山临水,易守难攻,我们时间不多。纳斯的航母已经出动,嫦湖湾的全部海军可以撑四小时,之後,如果国家防卫系统还不能展开,高精度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将会毫无遮拦地打击我国全境。我必须在一小时内入城支援江扬,唯一的机会就是让敌军自乱阵脚。暴雨夜的山谷,完全可以重现查克达达完胜。”彭耀言简意赅:“这就是我的豪赌。” 任海鹏脱口而出:“这是不可能的,长官。与查克达达山谷不同,这个地区的山脉结构未经破坏……”指挥台的七八个屏幕不停变幻各种数据,彭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著诡谲的光,压低声音:“是,空城之计。” 任海鹏完全明了,苦笑说:“您是奇才,长官,我会尽力,只要有一线机会。”彭耀起身,十分严肃地给任海鹏敬礼,任海鹏同样用近乎自虐的严肃还礼。他们再没有一句话,却知道这一次豪赌,赌上的不仅仅是彭耀的荣耀和飞行员们的生命,更是整个国家的命运。 十五分钟後,技术中心确定了适宜的飞航时间,又过了数分钟,第一架轰炸机及其护航僚机腾空而起。 已过午夜,首都郊外s773附近大雨渐停,能见度较之前略有好转。刚刚被混迹在自己人中的第四军旧部狠狠啃了一口的首都军区守军正趁著炮火间隙进行补给和休整,没有人注意到一些装备服装与他们毫无区别、身手却明显敏捷太多的士兵正在悄悄潜入。现在前线的总指挥官胡前进少将只是个宣传出身的文职干部,始终完全按照卓缜的遥控进行战斗。但五十分钟前,来自首都的通讯突然消失,卓缜似乎人间蒸发,胡前进徒然地坐在指挥车里一次一次地呼叫著“全军待命,请指示”却无人理睬,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几乎站不稳坐不住了。 这种状况下,参谋们提交的情报变得无足轻重,胡前进努力阅读,发现自己认识每个字却无法分辨它们组合起来的意义。这并不是因为他不懂战略,如果让心理医生江立分析原因,翡翠色眼睛的小江中将一定会相当不屑一顾地立刻得出结论:“暂时性阅读障碍,纯粹是吓的!”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23 大量的无人机突然不顾战略雷达和大雨天气出现在山体周围这件事,起初并没有引起胡前进少将的注意,他还是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卓缜身上,毕竟,从开始到现在,卓缜几乎料到了每件事——他告诉胡前进,朱雀王彭耀是战神般的存在,绝不可贸然出击;必须进行富於流动性的防守,在彭耀展开擅长的集中攻势时及时避其锋芒,在敌军短暂退避的时候进行精确打击;由於己方兵力占优,相似战损的情况下,彭耀必败。他还告诉胡前进,第四军旧部必须被随时调动调整,千万不可以把己方的少量兵力放在彭耀的第四军和彭燕戎的第四军之间——正是这未被彻底的一点执行导致了整个战局的逆转,胡前进现在想起来,後悔得肠子都青了。想到自己可能会战死,家里老婆孩子无人照顾,他就觉得心惊肉跳,只想乖乖执行命令,平安回家。 总参谋长馀敏上校和他的长官一样慌慌张张。他被提到这个职位不过是这一两个月内的事——卓家借由杨霆远的案子牵连了数十位中高层军官,其中一些被迫退役,而另一些至今仍然被关押在最高军事委员的特别看守所内。与此同时,无论是野心勃勃的卓淳、心思缜密的卓缜或者接替了杨霆远位置的岳群都没有能力在这麽短的时间内选出足够的高素质战斗员。但他们不能让军队职务表上出现太多空白,否则,看起来仿佛因为敌对势力被驱赶之後,自己反倒一片七零八落的样子,因此,卓家短时间大面积地提拔、调动了相当多的中层军官,只要年限、军衔看上去合适,根据战时特别规定,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送去前线。这项工作在开始一两周里,还是尽量选择资历合适的军官调入战斗部队,但逐渐的,他们很难再找到完全匹配的人,可用顶梁柱越来越少,最後干脆凭感觉和军官简介随意搭配——本来相当严肃的调动和替补工作变成了笑话,以至於原来主管部队文娱活动的高级参谋官馀敏上校因为从未在杨上将的班子里得到任何重用而暂补到“代理总参谋长”这样的作战位置上。这几周以来,馀敏上校一面祈盼著新的真正懂打仗的参谋长上任,一面兢兢业业地研究了江扬和彭耀过去的每一战,结果不太让人满意——那两个人就像是天生的战场机器,用兵的方法在教科书里找不到,绝大多数作战数据看起来都过於完美以至於像编出来的,但他们每一次都赢得惊世骇俗,尤其是彭耀,还喜欢搞得腥风血雨、生灵涂炭。 更可怕的是,数小时以前,战斗刚刚打响的时候,馀敏等到的居然是一封火线调令,正式任命他为首都军区总参谋长,协助胡前进少将进行战斗。馀敏被迫在烧红的铁轨上走路,痛苦却不敢懈怠,只因为下面是烈烈火海,一失足就只有死。 这个谨慎有馀魄力不足的总参谋长首先注意到无人机异常的动向,并且认为这是彭耀采用奇袭的前兆,理由十分令人信服:“无论雪伦山或者查克达达山谷战役,彭耀都大量使用无人机进行地理侦查。”胡前进被“雪伦山”和“查克达达”这两个恐怖的名字震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细看情报,临时指挥部的地板忽然开始强烈震动,门外的士兵们大声喊著“空袭”、“卧倒”、“注意隐蔽”等等不吉利的词。尽管知道现在的能见度和天气条件并不足以完成精确引爆和投弹,馀敏还是两腿发软,脑子里唰唰地划过刚看过的资料——边境基地飞航大队曾经在西南沿海台风灾害抢险中立下一等功…… 没有炸弹落下来。等到远程监控系统传来消息,已经是两分钟以後了,远方传来闷雷般的轰响,屏幕滴滴乱叫,把一张标注了敌军轰炸点的地图传了过来,光点显示,每一发火箭弹都砸进了山体,可见并非巧合。馀敏脑子里那个装满查克达达山谷战役的恐怖现场图片的文件夹立刻唰地展开了,令他冒了一头冷汗,对绝望地抱著通讯器的胡前进少将说:“他这是炸山呢!”胡前进完全不明白地看著馀敏,後者只能近乎哀求地解释:“下过雨,轰炸山体以後,会造成泥石流……” 一个年轻的技术参谋快步跑进指挥室,敲门报告:“敌军前线主火力开始撤退,请问是否追击?”胡前进少将一下就蹦起来了:“撤了?完了完了,他们真要炸山,这可怎麽办……” 始终埋头作业的助理参谋员赖希文中尉凝著眉。他才二十五岁,跟前任总司令杨霆远一级上将年轻的时候非常相似——都是战史系的高材生,都有一头短而乱的黑发,都擅於思考和用旁人预料不到的角度解决问题。虽然他也是在动荡中被忽然胡乱增补进入总参谋室的,但是不像馀敏或者胡前进那麽傻或者那麽怕死,他深深吸了口气,站起来敬礼:“长官,我认为敌人只是在故布疑阵,或许有什麽事让他们不能再等,我们只要严守战斗位置……” “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年纪轻轻懂什麽!”胡前进少将仗著自己三十年的军龄,肆无忌惮地骂著:“彭耀是死神附体的鬼,活鬼,都说他能招山神作法,我的老神仙这可怎麽办……”馀敏上校十分同情地看著赖希文中尉,却一点也不赞同他的意见。彭耀过往的骇人战绩压倒了他脆弱的心理平衡,他现在只想跑得越远越好,於是使劲摆手,让赖希文闭嘴。 但这个黑发的年轻人却不肯放弃,甚至展开一张地质分布图:“爆炸点并不是山体薄弱位置,散落、没有规律,与查克达达山谷战役中的精心选择截然不同。无人机从一小时以前才开始出动,显见这次行动并非预谋已久的。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里的山体和植被……” “够了!滚!”胡前进少将有点口不择言了,甚至开始拍那个再也不响的通讯器,一面喃喃地念叨著“首相阁下首相阁下”一面呵斥赖希文中尉:“立刻开始撤离作业,再有动摇军心者,以通敌论处!” 赖希文的黑眼睛里有团火在燃烧,手心都被自己抠出血来,他真想冲过打倒这两个胆小又愚蠢的指挥官,却知道这样的举动除了让自己被以通敌罪击毙以外不会产生任何结果。他终於坐下,重新开始敲击键盘,没有“对不起,长官”,甚至没有垂下他那双酷似杨霆远的黑眼睛。 机械的编队调配作业中,赖希文忽然有了个想法。他推上护目镜,飞快地敲入了一行又一行的额外参数。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24 十五分钟後,战斗机的轰鸣声中,海军陆战队的参谋长崔达上校带领队员开始了第一次冲锋。先遣组对守军指挥部的测绘非常准确,以至於第一发火箭弹就引爆了总通讯机房。这个时候,整个阵地的士兵都乱了,胡前进和馀敏转移到了前线指挥车里,准备趁乱逃走。赖希文中尉因为之前的“顶撞”被留下来殿後,但他对此一点也不抵触,说“是,长官”的时候甚至嘴角有笑意。胡前进和馀敏早注意不到这些细节,带著亲信卫队就直直向首都方向奔袭,竟然把馀部全丢在一片混乱、“随时会被泥石流淹没”的战场上不管了。 彭耀的主力部队只是佯装撤退,在海军陆战队用第一次冲锋搅乱了敌方阵营之後,立刻重新集结推进。从第四军旧部的指挥官那里,彭耀算是相当了解这支守军的混乱和指挥员的庸碌,因此无论是之前的空城计或者现在的推进都信心十足,甚至为了防止敌方撤退後重新集结反攻,他已决定尽力在这次袭击中消灭敌方的有生力量。 向来战无不胜的彭耀没想到,这一次,他做好了恶战、血战的准备,过程却顺利得有点像做梦。 没有抵抗,守军几乎是以潮水般的速度向两侧山地散开,大量辎重都扔在公路上,却并不是为了阻挡追击,而是简单彻底的遗弃,对比守军井然有序的快速撤退,实在有些可疑,但前锋崔达上校的报告始终是“一切正常,可以推进”。在这样的时刻,他们完全没有必要、也没有时间和精力追击散入山林的士兵,哪怕他们队形完整,还持有各种轻重武器。因此,彭耀命令部队注意警戒,专注突进。 又过了二十分钟,海军陆战队的先遣队赶上了逃亡中的指挥车,击溃了亲卫队不怎麽像样的抵抗後,生擒了瑟瑟发抖的胡前进和馀敏。对於这俩“废物点心”,彭耀毫无兴趣,只是简单审问了一会儿就让他们说出了实话——守军没有下一步的计划,目前暂由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中尉参谋组织撤退。彭耀留下两个团打扫战场、扼守主干道,自己亲自带海军陆战队、狼牙、飞豹留守的特种兵及各种轻重武器团,分批推进,直取皇宫。 路上,飞航大队传来战报:出航四十七架战机,返航四十六架,任海鹏上校及其机组成员,确认失踪。 彭耀在指挥车里觉得眼前一黑,脑子嗡嗡乱响——先是王准,然後是任海鹏,这场战斗还要夺去多少他认识并且喜欢的人?妈的,不是说好了要教我开战斗机,然後灭了江扬的记录吗?骗人! 年轻的朱雀王狠狠踹了一脚指挥台,差点被纯钢的台基掀掉大脚指甲,痛得脸都变色,牙关紧咬。徐雅慧无声地拥抱他,那感觉像妈妈,彭耀的眼泪,终於肆无忌惮。 凌晨一点半,月宁远仍然醒著。尽管忙碌了整天,她年轻的身体依然精力充沛,思路和刚睡醒的时候一样清晰敏锐。岳群纳妾的宴会结束以後,她回到自己的小套房冲了个澡,并且换上了一身轻便、适宜运动而且十分低调的平民服装。她甚至为自己准备好了一个背包,里面有乱世最通用的大颗粒无瑕裸钻以及最重要的波塞冬挂坠——这枚当年帮助苏朝宇在战火纷飞的迪卡斯弄到船的信物现在依旧能够帮助它的持有者轻松取得逃亡需要的任何交通工具。 没错,就是逃亡。现在的月宁远,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在宴会中途离开、去首都防卫指挥中心及s773前线视察的卓缜一直没有回来,甚至像人间蒸发一样与月宁远和他的父亲卓淳断了联系。接著,分散於首都各处的武装恐怖分子集结地被入城的“叛军”围剿,而江扬的部队肯定拿到了内部情报,总能恰到好处地回避守军的盘查和巡逻,精准地袭击各地“教堂”。另一方面,月宁远在和平时期惯用的调兵遣将技术却在战时总是比实际滞後,每一次奔袭、救援或者撤退都执行不力,最终不得不眼睁睁地看著卓家花大价钱养出的“奇兵”被歼灭或者控制。继莫名其妙死在自己儿子手里的老波塞冬、被西南江立枪毙的“柯西里猎人”头子以後,卓家隐藏数十年的另外几名“七宿”成员也在乱军中被杀或者被俘,手下人和雇佣兵群龙无首,不是内部分钱火并就是树倒猢狲散,遇到江扬麾下最精锐的飞豹师自然毫无抵抗能力,很快就被完全击溃。虽然对s773的战况一点也不清楚,可月宁远见过前线的主将胡前进和总参谋长馀敏,与其相信这两个人能打败江扬和彭耀率领的虎狼之师,还不如相信野猪会爬树。 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纳斯的入侵。作为帝国最坚实的屏障,嫦湖湾、西南军区和江扬的西北军区一定是战略打击的重点目标,如果西北军区被重创,失去了补给能力的第四军或者第十三军便不足为虑,这是江扬最担心的,当然,也就是卓家最盼望的。他们现在只要牢牢控制国家防卫系统的启动终端,尽力拖延时间,就已经立於不败之地。月宁远长长地叹了口气,拿起电话,拨给她也没有见过活人的霍思思。 後者很快就接听了电话,声音还是那样殷勤甜美,却对月宁远提出的任何疑问都一律不予理睬,一直非常认真地用“对不起,这件事并没有报告”或者“我想事情平息以後,我们可以找到真相”之类的话来回答,以至於月宁远的质问越来越不能注意语调和语气。,最後月宁远几乎暴怒:“作为现任波塞冬,我要求你立刻把你的人放出来投入战斗,杀了苏朝宇,杀了江扬!用候鸟用寄居蟹随便你,我要他们去死!” 霍思思还是微笑,声线依旧那麽甜美,可是殷勤的语气里却有一丝令人听了牙齿打颤的冷漠和残忍:“向人提出要求的时候,应该说‘请’,您真是没有礼貌的小姑娘。” 月宁远察觉到那种寒意,可是以她的性格,这样的时刻怎麽可能听从所谓“下属”的如此不知轻重缓急的教训?她手里的钢笔因为用力过猛折断了笔尖,语气里充满不耐烦和讥讽:“把苏朝宇的头放在我面前,我立刻请你吃饭。” 霍思思又笑了,语调恭谨柔和,话却说得那麽无情:“苏暮宇和苏暮宇的哥哥都很可爱,远远超出了你所能得到的。你很快就会知道,旁人的生死富贵,与你,没有任何瓜葛。” 设局杀死了牛头、庄奕夫妻、陆家十数名保镖和江家的亲卫队员、逼死彭燕戎、蛊惑了千万人的月宁远被这一句话说得浑身发冷,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清。霍思思非常温柔地与她告别:“再见,我想我们不久以後就能重逢,我很期待。”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25 月宁远握著电话愣了片刻,终於被骤雨般的敲门声惊醒。她扬声呵斥:“进来,什麽事?”年轻的小助理慌慌张张地递近一张纸:“前线失守,第四军将在一小时内入城。”尽管早就知道胡前进和馀敏靠不住,但她仍然料想不到,失败会来得这麽快,毕竟,首都守军兵力是江扬军的数倍,她以为他们至少可以撑到天亮。薄薄的一张纸似有千斤,月宁远强自镇静:“首相怎麽说?”小助理似乎要把整个身子都藏到门後面去:“对不起……失去联络……所以……” 月宁远不自觉地把战报捏成一个团。窗外,雨渐渐小了,炮声却压过闷雷,近距离地炸个不停,似乎整座皇宫都被挪到了飘摇的大海上,时不时就会被大浪掀翻。小助理被吓住了,可是职责所在,他还有更坏的消息要报告:“江扬中将的队伍包围了皇宫,要求首相阁下交出国家防卫系统的启动终端,否则,半小时内将发起强攻。他们甚至扬言要……玉石俱焚……” 和江扬、苏朝宇打过不止一次交道的月宁远知道那个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会实现,她努力做出沉稳的样子来:“好,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小助理如蒙大赦,飞快地带上门消失,月宁远深深吸了口气,终於在“走出去与父亲卓淳商议”或者是“拎起包走人”中选择了後者。她扎起马尾,戴上鸭舌帽,背起双肩包,披上雨衣,看起来就像郊游的大学生或者逃避战乱的年轻女孩子。她,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融入一片漆黑的雨夜之中。 月宁远有定位仪器和皇宫附近的详图,熟知守军的每一个口令,并且已经谨慎低调地走出宫墙,现在只要转过一个路口,就可以离开内宫。早已改成帝国国家博物馆的外皇城在战前一直对普通民众开放,游客中心有一个很大的地下停车场,月宁远早就在那里安排了至少四辆可以随时使用的汽车。她打著手电筒下去,按照记忆中的方位小心地接近那辆性能最好的军绿色越野车,它就在那里停著,加满了油,後备箱里还存了必要的枪械和足够的食水。 月宁远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手指几乎碰到了车门。 “变态小姐,你似乎忘了东西。” 一个月宁远只听过几次但永远不会忘记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一片漆黑的地下车库里,她宁可见到吸血鬼或者狼人也不愿意与那个人面对面——是苏朝宇,月宁远确定。她立刻关闭自己的手电筒,闪身躲到车後。苏朝宇动都没有动,笑了:“变态小姐,虽然只有我一个人,但是对付你,我只要动用一只左手,就足够了。” 月宁远蹲踞在越野车後,努力屏住呼吸,试图让自己砰砰怦怦乱跳的心平复下来。即使没有看到苏朝宇的表情,她也清楚他对自己刻骨的恨意,只能在心里想:她从他手里逃脱过两次,第三次也一样没问题。 苏朝宇掏出一支手枪,从容地装上消音器,金属轻微的咬合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那麽瘆人。他真的只用左手持枪,扣动扳机,枪筒发出微小的“噗”的一声,月宁远发现自己左脚脚尖前不到一公分的地方,多了一个新鲜的弹孔,冒著硝烟,还有馀温。她确定苏朝宇是故意的,冷汗瞬间浸透了真丝衬衫。 海蓝色眼睛的年轻人笑容更胜,轻轻拨弄著弹匣:“我想,你一定想要知道,我为什麽会在这里等你,是吗,变态小姐?” 月宁远悄悄地向後蹭,假装平静从容:“当然,我向来不相信巧合。” 苏朝宇点头:“这很显然,你连活生生的性命都不懂尊重,更别说那些听起来非常虚无的‘报应’或者‘注定’了。变态小姐,刚刚我路过游客中心的时候,忽然想起我读中学的时候,曾经和小奕——也就是被你杀死的陆夫人——一起参观帝国博物馆。她喜欢这座恢弘的宫殿,说,将来她死了,一定会跟这里的无数亡灵做好朋友,听它们讲千年的传说。” “很美很天真……”月宁远也笑,继续向後蹭著。只差三十公分,她就可以摸到後备箱,拿出里面藏著的枪械。她一定没有苏朝宇那样的枪法,但是至少可以引来守军为她解围。 苏朝宇似乎恍若不觉:“我想著就觉得很难受,然後……我的车挂了。油箱渗漏,可能因为之前的撞击,也可能是小奕的朋友们有话要告诉我。我记得这里的地下停车场有个小加油站,於是抱著试一试的心态下来,然後就看到了你的车。完好无缺的车身、相当出色的改装性能、酷似今夜街上跑的大多数分不清阵营的半旧的外观、加满的油箱,实在太完美。变态小姐,我差点把它开走,不过最後我想,我应该跟它的主人打个招呼,不论是卓淳、卓缜,或者你,对吗?” 月宁远努力让自己的干笑听起来愉快而充满感情:“被您这样夸奖,真是不好意思呢……”她的手指已经伸进後备箱,只要轻轻一捞……沉重的後盖忽然轻了,月宁远悚然抬头,不知什麽时候,苏朝宇已经走到她面前,右手扶著车後盖,左手用装有消音器的手枪指著她的头,野战腕表上的强光手电照亮了整个後备箱——那里面干干净净,没有枪,没有食物。 苏朝宇微笑:“兄弟们喜欢宫廷秘制火腿,让我告诉你,承蒙招待,不胜感激。” 月宁远的脸上再没有任何属於人类的表情。她凝视苏朝宇闪闪发光的蓝眼睛和同样闪闪发亮的光头,猛然想起了自己那道针对“海蓝色头发的男人”的格杀令——这个从出生起就在逆天、就在反抗命运的女孩有种被上天抛弃的幻觉,强烈的嘲讽感和挫败令她向後退了半步:“你居然知道!你居然剪掉了头发!是谁泄露全城的狙击手格杀海蓝色头发的男人的事给你?是霍思思!对不对!”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26 月宁远的脸上再没有任何属於人类的表情。她凝视苏朝宇闪闪发光的蓝眼睛和同样闪闪发亮的光头,猛然想起了自己那道针对“海蓝色头发的男人”的格杀令──这个从出生起就在逆天、就在反抗命运的女孩有种被上天抛弃的幻觉,强烈的嘲讽感和挫败令她向後退了半步:“你居然知道!你居然剪掉了头发!是谁泄露全城的狙击手格杀海蓝色头发的男人的事给你?是霍思思!对不对!” 苏朝宇恍悟苏暮宇遭袭的真相,顿觉後怕。他想到贝蒂,脸色变得很难看:“很好,我又弄清了一笔血债的归属。月宁远,我最後给你一次机会:忏悔,为你所做的一切真心实意的忏悔;向死去的牛头、彭燕戎庄奕、陆林和那麽多安保队员道歉;向活著的彭耀、苏晨、苏暮宇道歉,立刻忏悔。然後,我会仁慈地给你的心脏一颗子弹,否则……你会很惨,我保证。” 月宁远瞪视著苏朝宇,似乎冷笑又似乎要扑过来咬掉他脸颊上的肉,美丽的脸庞因此变得扭曲而狰狞。她近乎歇斯底里地笑:“忏悔?苏朝宇,你会忏悔吗?没有你,我不会动庄奕,江家和陆家的卫队都不会死!苏朝宇,你知道你的青梅竹马为什麽会死吗?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我那软弱的首相哥哥,他不同意让我把你扔到海里喂鲨鱼!苏朝宇,你活著从职业调查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预定了庄奕的死!” 神经病,歪理邪说!苏朝宇死死瞪著月宁远,进一步用枪管顶住她的额头,月宁远无所畏惧地盯著他的蓝眼睛:“你可以杀死我灭口,但是你会永远记得,是你害死了庄奕,害死了你儿子的母亲。他会长大,他叫陆晨对不对?呵,或者说是苏晨,苏晨终究会让你死得比我更惨,苏朝宇,你不敢开枪。” 苏朝宇居然笑了,俯下身子,用右手托起了月宁远的下巴:“你确实很会说很会蛊惑。但是,月宁远,你不懂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比如尊重,比如信任,比如爱。如果你懂得甚至拥有了这些最稳定的生命能量,那麽,别人的舌头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你的心会判断一切。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我确实不会开枪,因为你错过了我最後的仁慈。”他手指一转,用枪柄猛击月宁远的颈侧,她尽力向後躲,可是一切都是徒劳,她昏了过去。苏朝宇抽出背包绳,像捆一头猪那样将她的四肢向後绑在一起,塞进後备箱,然後把这辆加满油的越野车开出了地下车库。 五分锺後,霍思思收到苏朝宇的通讯:“礼物备妥,如何发货?” 霍思思的回复十分迅速:“立即派人自取,您的位置?” 苏朝宇到达预定与江扬的队伍呼应进攻的埋伏地点,不能暴露位置,可是他又不能将月宁远留在身边──不是怕她逃走,而是怕自己,怕自己会忍不住把她吊起来当射击靶或者拧断她漂亮的脖子。他想到儿子那双不会笑的眼睛,想到庄奕诀别时灿烂的笑容,想到彭耀茫然欲泣却伪装坚强的灰蓝色眼眸,就忍不住要把月宁远千刀万剐。他让大雨把自己浇透,深深吸了口凌晨冷冽的空气,叫过吴小京,最後一次检查确定月宁远还活著、还在後备箱里、捆得很结实,然後吩咐:“带几个人,把车开到五公里以外,等霍思思的人来,就把车交给他们,小心一点。” 吴小京知道苏朝宇被夺去的一切,知道狼牙的吉祥物苏晨遭遇的人间最悲惨的事,了解这个美丽的女人内心蛇蝎般的毒辣,因此一点也不同情她,要不是一直谨守“好爷们儿不能打女人”的底线,肯定忍不住要狠狠踢月宁远几脚或者抡她几对大嘴巴。过分活泼的前武术冠军敬礼回答:“班长放心,保证办妥。要不要开发票?” 满心矛盾、伤痛和愤怒的苏朝宇这回是真被逗笑了,他拥抱吴小京:“谢谢,办完就赶紧回来,路上机灵点儿。” 吴小京忍住不吹牛皮,带著人上车就走,不到半小时就回来了。同时苏朝宇收到霍思思的通讯:“苏先生信守承诺,包装严密,货真价实,发货速度又快,如有机会,希望还能与您合作。”苏朝宇被这种类似网络购物之後信用评价惯用的句子雷到了,苦笑著揉了揉脸颊──不要合作了,真的,我不会做生意,尤其是跟您这样的…… 正在他纠结要不要把“处理掉月宁远”这样的“小事”告诉居中调配所有兵力、忙得要死的江扬的时候,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发来通令:“对方拒绝投降,十五分锺後全军总攻,尽量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尽可能减少对文物古迹的破坏。”苏朝宇差点笑了,刚要回复,江扬便接通了私密通讯:“苏朝宇上校,我接到报告,你在游客中心停车场逗留超过二十五分锺,陈述你的发现。” 苏朝宇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对不起,长官,家务事。” “说来听听,我的朝宇。”江扬了解苏朝宇在战斗中的专业素质:“与月宁远有关?”苏朝宇为这样的默契微笑,长长呼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口的某种沈重的东西就这样烟消云散。决战之前,他轻声说:“从此刻起,她已是历史,我最亲爱的老混蛋,我爱你。” 江扬来不及问经过,只能用最温柔的声音轻轻说:“我也一样,我爱你,小混蛋。” 苏朝宇忍住不提出“潜入”之类煞风景的高危方案,又问其他方面的战况,江扬回答:“一切都好,彭耀已经入城,我请他直接处理新城区的武装分子叛乱,同时收编愿意投降的守军。我们这里时间不多,速战速决。” 苏朝宇觉得有点怪怪的,却又没时间细问,只能闷闷地挂断了通讯。几公里以外,江扬的指挥车上,苏暮宇递上一张纸巾。琥珀色的眼睛里有淡淡红丝──十分锺前,他把那份几乎等於宣告任海鹏上校阵亡的战报折起来塞进前胸的口袋,然後很久,都没有说过命令以外的句子。 任海鹏坐在一块突起的山石下面,身後是他的机械师楚捷中校和炮击手许峰中尉。一夜的大雨汇成颇具规模的小溪,像条水做的帘子,遮挡著这个小小的避难所。向来乐天的任海鹏颇为认真地用伞兵刀在头顶的石头上刻了“水帘洞”三个大字,又刻一行小字:“任海鹏到此一游”,最後意犹未尽地要把楚捷和许峰的名字也添上去的时候,跟他合作十多年的楚捷淡定地评价:“虽然跳伞是成功的,虽然胜利属於我们,但是让一千年後的人都知道我们被困在这里,实在是比让全队的人笑话还丢脸。歇会儿吧,嗯?”真是冷水浇头,三十分锺前,因天气原因和飞机机械故障被迫跳伞的任海鹏只能悻悻地坐下,开始用他的刀子分割应急口粮。 一直端著手枪警戒的许峰忽然伏低身子,抽出随身的匕首插进半砂半石的地表,侧耳倾听,甚至还不忘给那两个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任海鹏和楚捷都知道如今大局未定,守军虽然很有可能被彭耀击溃,但是现在,仓促跳伞的他们三人都不是陆战队员,也没有重型武器,哪怕遇到一个全副武装的班,都不是对手。原飞豹队员许峰是在几年前那场拆改风波後调入飞航大队的,应付这种战斗条件的招数相对专业,飞快地用手势通告情况:“七点锺方向有部队行进,不少於三十人。”楚捷耸了耸肩,相当认真地擦了擦他的枪管,任海鹏笑眯眯地做了个祈祷的姿势。面对十倍以上的敌友莫辩的队伍,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屏住呼吸,尽量隐藏行踪。 天不遂人愿,脚步声越来越近,子弹上膛,任海鹏的手指触到扳机──他已多年未曾试过这样近距离的伏击。许峰的脸色忽然变了,用手势告诉任海鹏和楚捷:“情况有变,大部队。” 这就肯定不是重装疾行入城增援的第四军了,几乎可以确定,来的应该是被击溃撤退的首都军区守军。任海鹏望天苦笑,在对方开始包围这处小小的避难所时,他听见了重机枪弹匣拖拽的声音。虽然为难,他还是按住了许峰准备开枪的手,飞快把一块白手绢绑在树枝上,低声说:“都是自己人,没必要作困兽之斗,他们一定是败了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但败兵怎麽会保持完美的队形来包围我们?只怕对首都或者彭帅的队伍还有图谋,咱们三个必须勉为其难演一次战俘,见机行事。” 年轻的许峰还稍有骄傲的犹豫,但有近二十年军龄的楚捷却深知个中轻重,点了点头。许峰的枪口只能垂下来,瞧著任海鹏把那个简易的白旗伸出“水帘洞”,按敌军要求扔出所有武器,然後依次走出去。 那些荷枪实弹的士兵果然都带著首都军区的臂章,任海鹏他们被从头到脚搜了个彻底。任海鹏瞧见许峰脸都涨红了,生怕他会因反抗招来杀身之祸,赶紧低声劝解:“新兵体检而已,别动。”楚捷气乐了,任海鹏也因为“窃窃私语”被守军用枪托警告,他瘪著嘴做了个鬼脸,意在声讨老朋友的幸灾乐祸。 布津帝国军界向来没有“优待俘虏”的传统,任海鹏他们三个被捆成一串,待宰羔羊一样堆在一辆山地越野车的後车厢里,屁股贴著屁股,姿势十分难受。楚捷长长地叹了口气,许峰捏紧了拳头。这支抓俘虏的小队继续前进,颠簸的山路似乎永远走不到头,楚捷和许峰都在闭目养神,只有任海鹏一路跟他们的小队长套近乎,磨破嘴皮才得知他们是在与大部队汇合的路上发现了战斗机残骸,因此奉命寻找跳伞飞行员的:“长官说了,尽量抓活的,反抗就往死里打──你们为什麽不反抗?” 任海鹏差点被这个年轻的士官给逗乐了,正要继续问,车子却忽然转了个陡峭的弯,侧著俯冲下去,他们三个手脚被捆,无从借力,不由自主地跟著倒下去。最靠外的许峰因此被任海鹏和楚捷的体重压得几乎喘不过气,好在司机很快踩了刹车,尖锐的摩擦声中,车子打著旋停下来。小队长不等车子站稳就拉门跳出去,兴高采烈地跟哨兵打招呼:“拉回来了,要给长官送去吗?” 楚捷揶揄地笑了,许峰长出一口气,呸道:“豹子让人当肉猪了,没这麽丢脸过!” 任海鹏却一点也不觉得窘迫,小心翼翼地凑到车窗旁边。借著没有关闭的野战车前灯的光亮,他发现这是一片颇具规模的临时营地,目力所及范围内没有太多重型武器,但组织严密、井井有条,怎麽看也不像是一支被击溃或者打散的部队。正疑惑间,野战车的後箱门忽然打开,一个脸上涂著油彩的士兵用步枪指著他们,简单地命令:“下车。” 雨仍然下得很大,地上都是泥泞积水,任海鹏他们三个的腿脚都因为之前长时间的蹲坐变得麻木酸胀,一路跌跌撞撞,被人推著带进了中间的简易营房。 那就是守军的临时指挥部了,任海鹏在肩膀上蹭了蹭影响视线的泥水,终於看清了坐在正中间的人──对比他统辖的这支部队,这个黑发的中尉明显过於年轻,职位也太低,简直让人没法确定他到底是指挥官还是助理参谋──那当然就是已经成功撤出战场、在这个距离首都新城区不到两公里的山谷里完成集结的赖希文中尉。他还带著护目镜,试图分析从已经瘫痪的首都防卫指挥中心传来的少得可怜的战报,听到脚步声和士兵的报告,他终於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眼睛谨慎地打量著俘虏们。任海鹏也在看他,试图读他的想法和心事,然後赖希文站了起来,并且摘掉了那个碍事的护目镜,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任海鹏的脸上、身上。 任海鹏觉得这个人好像不是要审问,刚刚编好的关於江扬、彭耀的假情报也不好贸然说出来,只能坦然回视,顺便露出一个招牌式的微笑:“小兄弟,贵姓?” 赖希文的身子一震,更仔细地打量任海鹏:“您是……获过金翅勋章任海鹏少校?” 任海鹏点了点头:“当然,每年都得,镀金的,但工艺不错。我老婆说凑足十二枚就可以做一件双排扣的大衣。还有,我现在是上校。” 赖希文黑眼睛里的戒备和算计瞬间消弭,甚至笑起来,吩咐士兵:“为任上校和副手松绑,再拿热水来。” 任海鹏愣了几秒,躲了一下试图给他解开的守军士兵:“请问您是……?”赖希文看著他的眼睛,回答:“您已不记得我了,很正常。十年前,南部沿海台风,是您冒著生命危险救了我们全家。当时我八岁的妹妹已经开始发烧,医生说,如果再晚一两天,她就算侥幸活下来,也会终身智障。” 任海鹏还真不记得了。在他的军旅生涯中,参加过太多次抢险救灾,拯救过的生命不计其数,不过他从未想过会因此获得回报,於是相当不好意思地又笑了:“头批送的都是老弱病残孕,那次我飞的第一班没错,但是你说的,我想不起来了,真的,我只是个开飞机的。” 赖希文摇头笑笑,伸手向小兵拿过钥匙,亲自给任海鹏打开手铐和脚铐:“我相信您的人格和操守,所以也请您相信,我并不是为了叛军的行踪才跟您套近乎。事实上,我不能放了您,但是您是我本人的贵宾,战斗结束以後,我也将尽力为您担保和开脱。” 任海鹏活动了一下被勒得发麻的手腕,想了想说:“那麽,我们能不能单独谈谈?关於你所说的‘叛军’和我们的战斗。” 赖希文迟疑了一下。任海鹏真诚地望著他,他终於点头,恭敬地一指私人休息室的方向:“请。” 凌晨时分,肆虐整个晚上的暴雨稍稍小了一点点,空气里弥漫著挥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皇宫附近的战斗结束了,在卓淳指挥下负隅顽抗的近千守军被江扬麾下的精锐部队完全歼灭,千年王城的宫墙上尽是累累弹孔,城墙、广场上都堆满了尸体。江扬凝视这惨烈如同森罗鬼城的辉煌之地,琥珀色的眼睛里尽是悲悯,却不会有一丝犹豫。他给自己的枪换上一个新弹匣,然後命令林砚臣、华启轩率所部严守宫城各个出口,自己带苏朝宇、凌寒及百余名精锐士兵,自正门进入皇宫搜查,同行的当然还有王若谷的警犬分队。时间不多,卓淳卓缜安吉娜都不重要,甚至连江铭都可以不管,他们必须找到那个黑色的国家防卫系统启动终端,没有它,一切都没有意义。 皇宫的侍女和侍从们是最先被抓出来的。苏朝宇的手下把他们都集中在大殿里,分批搜查和甄别。江扬从中认出一名相熟的姓王的银器总管,便问他卓缜的行踪,他和其他侍从一样,被持续整夜的炮火震得习惯性哆嗦,强自镇静地摇头回答:“首相阁下在宴会还未结束的时候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江扬在心里叹了口气──卓缜交出钥匙以後,分明是在他们眼皮底下乘车进入皇宫,可无论是月宁远、胡前进还是王总管都说他不见了,这又是什麽阴谋?他拍了拍王总管的肩膀,又问:“女皇陛下呢?”这回,王总管总算回答得很流利:“在寝宫。侍女们说,两小时前已经熄灯就寝。” 江扬挥手叫苏朝宇:“留几个人在这儿看著,你跟我去寝宫,问问首相阁下的未婚妻。” 虽然在皇宫举行过婚礼,但苏朝宇对於神秘的皇帝寝宫依然充满了好奇心,立刻大声答应了,快步跟上。大家才走过第一条长廊,却被凌寒叫住了。黑发特工一只手放在一扇虚掩的大门上,神情犹豫且间杂著些许痛苦说:“这是江铭的新房……至少,我们可以审问岳群……” 江扬痛苦地抽了口气,终於明白这种内外煎熬的难过之处:一面是在领海准备好“战殁”的弟弟,一面是生死未卜的父亲,一面有刚刚被凌辱的妹妹,另一面则是整个布津帝国和百万千万民众的安危。纷乱的念头在指挥官清醒的脑袋里虽然只是一闪而过,身边的苏朝宇却已经毫不爱惜地一脚踹开了那扇古董门:“看看她是死是活只要一秒锺,她和这个国家一样,需要你,江扬。” 江扬驻足。电力被掐断的房子里只有两根几乎燃尽的红烛发出幽幽的黄光,门框上有带血的抓痕,丝绒地毯上散落著妹妹曾经闪闪发光的长指甲。作为大哥,江扬几乎不敢走进去,仿佛不亲眼看到,噩梦就不会成真;作为神一样的指挥官,他却必须要马上了解情况,一分锺的停留已经太奢侈。 他终於决定走进去,面对现实。 房间里弥漫著浓郁的酒臭和花香,格外令人作呕,宽大的古董床和地毯上尽是粉红色的礼服碎片,江扬甚至认出那个小蝴蝶结是妹妹亲手加上去的,他一步一步走进近,伸手抓住华美的丝被,准备好看到被凌虐过的妹妹,准备好带她离开这噩梦般的一切。他掀开了被子,然後愣住了。凌寒走过来打开野战手电筒,伸出两根手指试了试,一面检查尸体一面说:“首都军区的代理指挥官岳群中将,死了很久了,死因……大概是太阳神经丛被暴击,需要尸检才能最後确定。” 苏朝宇几乎翻遍了整个房间,连只耗子都没发现。江扬已经快步离开,一面走一面吩咐:“派人守著现场,其他人继续搜查,目标不变,卓缜本人及国家防卫系统启动终端。”苏朝宇一路小跑跟著江扬,相当没有水准地安慰了两句诸如“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之类的话,神一样的指挥官只是拍了拍他的背,神色镇静地说:“没事,我会找到她,但不是现在。” 穿过几道宫门,安吉娜的寝宫就在眼前,苏朝宇以为江扬会第一时间冲进去,没想到江扬居然一个急停,抽出手枪後低声下令:“情况不对,注意警戒。” z小队和特别行动队的队员们立刻散开,以标准的战斗队形开始接近、突入、警戒。江扬看出苏朝宇和凌寒的疑惑:“没有守军很正常,但是没有仓皇逃离的迹象就不正常。看,宫门上这对特制的双龙捧珠门环,龙头相对、位置恰好,这样的时刻,谁有闲心弄这个?” 话音未落,前锋队员发来报告:“确认安全,发现五名疑似被灌服大量安眠药的侍女。”此时此刻,再诡异的事都不能阻止江扬,他跨过高高的门槛,快步走了进去。 寝宫里一片漆黑,队员们都谨慎地背靠背打著手电筒搜索,江扬听父亲谈及过寝宫的各种摆设,按照记忆中的方位,径直走向皇帝那张有三百年以上历史的雕花大床──它顶天立地,被层层叠叠的绫罗幔帐围著,像个小屋子。苏朝宇握著枪挡在江扬身前,低声说:“小心埋伏。” 江扬点头,琥珀对上海蓝,交换了充满爱意的默契的光。他们几乎同时上前,一人一边扯下幔帐,两支枪指向大床的不同位置,没有射击死角;凌寒和另外四个队员同时打开手电,然後,他们都愣住了:纯白滚金边的床单上,蜷缩著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赤裸的身体上围著一片床单,金发凌乱姿容秀美,居然是江铭! 江扬所有强行压抑的担心瞬间涌起,忍不住把枪扔给苏朝宇,抢步过去紧紧抱起妹妹。江铭和那些侍女一样,被灌服了安眠剂,睡得很沈,指甲都已断裂,指根却多了一枚形状奇异的钢戒指。凌寒把它摘下来细看,在背面某个花纹上轻轻一按,它立刻发出劈里啪啦的电火花,凌寒忍不住啧啧惊叹:“微缩版高压警棍,可能就是杀死岳群的凶器,江家的人都够牛的!”在江铭醒来以前,没法确定这个凶器是哪儿来的,江扬扯下床单为江铭遮体,苏朝宇眼尖,指著枕头底下露出一角的黑箱子叫:“那是什麽?” 江扬用一只手把它拖出来,掏出随身的三维钥匙插入,看著它亮起来,进入培训时见过的界面,终於露出微笑:“真正的国家防卫系统启动终端,我想。”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27 嫦湖湾的天空亮如白昼,纳斯帝国的军舰在航空母舰“草莓盛典”的统领下,就像是童话里进攻城堡的喷火恶龙,不断以远超常规武器水准的高精度杀伤性武器打击嫦湖湾基地的守军。战损数字飞快攀升,屏幕上象征敌军的红色光点谨慎地前进,而象征守军的绿色光点则在这种推进中,一个个消失──镇守嫦湖湾基地的主力舰艇在这种超常规的战斗中,消耗速度快得让人心寒,西南基地指挥官许志飞上将私下里说:“照这样下去,也许撑不过四小时。” 江立知道,这不是退缩怯战而是陈述事实,他甚至知道自己在焦虑,但神情却依旧那麽淡定:“西北军区会协助防守,或者再有半小时,国家防卫系统就可以启动。” 嫦湖湾的指挥官孙琪欢中将不以为然。他用两根指头捻著自己银色的胡须,看起来就像是古代故事里那些银盔白发的老将军:“我上下一班船。作为嫦湖湾基地的指挥官,我不可能死在陆地上。” 又一个绿色的光点沈默地消失,隔著那麽远,海面上的火光看起来就像是节日的焰火或者祈福的漂灯。但这些身在战场上的人明白,每一次火光炸响,屏幕上每一个光点的明灭,都意味著多少生命的逝去,活生生的人,就这样,一去不返。 孙琪欢中将这时候的决定不是任何人可以阻止的,江立沈默地为老将军斟一杯茶水,孙琪欢在整个指挥中心所有人含著泪光的敬礼中,将这代酒的茶一饮而尽,转身走出大门。江立站在窗边,看著远方一艘艘舰艇驶离军港,这个离开军校多年的年轻人抬起右手,敬了这辈子最标准也最虔诚的军礼──为了那些明知没有归路却义无反顾的士兵将校。 距离嫦湖湾基地指挥中心不过百公里的普内斯省政府大楼里,所有的公务员仍然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包括江立女儿的母亲梁丽征。她所领导的西南情报科使首都防卫指挥中心的巨型机火龙陷入半瘫痪状态,在这场惨烈的斗争中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但时间不够,人手不够,无论如何天才或者怎样努力,她都已经来不及阻止纳斯海军对嫦湖湾的猛烈进攻,她的丈夫、边境少数民族的族长向思陪著她工作超过了四十八小时,此刻虽然还能搂著她的腰,人却已经疲乏至极,靠在椅背上半睡半醒。 有文书官跑进办公室,大声地传达江立最新发来的命令:“立刻放弃现有工作,全体都有,在省长王斌阁下的指挥调配下,组织平民撤离或进入防空掩体。只有四小时,立刻行动!” 梁丽征一愣,向思也醒了。谁也没有想到情况会恶化得如此之快,内部通讯软件滴滴滴响个不停,不断地发来最新的警报和撤离时间表,向思轻轻吻梁丽征的额头,问:“怎麽办?” 梁丽征其实并没有这麽近这麽真切地经历过战争,之前两次迪卡斯之行在她看来都像是郊游。尤其是後一次,江意在战场上的突然出生成了全部回忆,此时此刻,她的心早已乱了,只能茫然地看著向思,整个人鸵鸟似的藏在他怀里,等他拿主意。 “你是我的妻子和江意的母亲,这种时候,最应该撤离,但是你曾经是个军人,此时此刻……问问江立吧,他是最了解战局的人。”向思试图去拿通讯器,却被梁丽征握住了手腕,她说:“你回去,族里需要你,我……你先帮我带走小意……”向思笑著看著她,梁丽征被这样温暖宠溺的目光盯得脸都红了。她本就是个孩子:“我当过一次坏士兵,不想再当逃兵。” 向思吻她:“我明白。你说,咱那地方,一两千牧民,几百间木头房子,牛啊羊啊猪啊狗啊,值一颗导弹吗?再说还有爸爸呢,放心,我不回去,就在这儿,陪著你,保护你。”梁丽征为这样的情话涨红了脸,紧紧地勾著向思的脖子,向思轻轻揉她的头发:“乖,干活吧。” 快三岁的江意正好抱著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暖瓶从外面摇摇晃晃地走进来,看到这样的情形,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著迷惘的光,奶声奶气地叫道:“姐姐抱!” 向思怕她烫到,连忙过去,一只手拎起暖瓶,一只手把江意扛在肩膀上,她就咯咯地笑起来。梁丽征也微笑,使劲按了几下睛明穴,戴上最讨厌的护目镜继续工作。向思凑过来吻她的鬓角,叫她“我家的爱国少女”,她就呸:“你才是少女!你全家都是少女!哼,早干完早回家,老大要加油哟!” 此时的江立近乎绝望。跟首都的通讯始终不怎麽畅通,战报都是简单的告捷,但国家防卫系统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嫦湖湾基地的战斗机一架一架被击落,战舰一艘一艘地沈没,孙琪欢中将以下数万将士几乎是用血肉之躯阻挡纳斯的攻势。那些英勇牺牲的战士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血本不必流,他们的生命之路原本不必止步於此,所有的牺牲只因为卓家的野心和私欲。江立死死捏著拳头,从指挥屏上,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高性能武器的飞行轨迹,却和那些同样看到它们的将士们一样,无力改变任何事。 这甚至不是战争,而是屠杀。又一轮的轰炸开始,江立强迫自己盯著屏幕,看己方士兵的生命之火像绿色的光点那样无声无息地熄灭。 五,四,三,二,一……没有变化? 江立惊讶地跳起来,刚要叫技术参谋问个究竟,那些压抑了太久的小夥子们忽然开始欢呼,一个向来腼腆的年轻上尉第一个把军帽扔起来,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吼叫:“系统展开了!西北军区成功拦截袭击!我们的系统也在启动!胜利了!” 江立几下调出国家防卫系统西南分区和嫦湖湾分区的启动进度图,那绿色的进度条就像是荒原里的一点新绿,百分之一的前进就代表著无数生命将被拯救。江立紧紧握著拳,手心里开始冒汗。短短十数秒漫长得像是几小时甚至几天,他不由自主地凑过去,鼻尖都快碰到屏幕的时候,进度条终於到达终点,整个指挥中心都沸腾了,孙琪欢中将手下那些原本纪律严明、严肃紧张的军官们大声欢呼,肆意拥抱身边认识的不认识的战友,每个人眼里都有泪花,无数的军帽被扔起来又扔起来,以至於江立不得不吼了三次才能让所有人回到工作岗位。 国家防卫系统的启动使纳斯和布津守军的实力发生了明显的逆转,一艘航母及其编队没法同时面对三四个基地的全部高精度高烈度杀伤性武器,孙琪欢中将沈稳的声音再次响彻整个基地:“敌军开始撤退,注意警戒!” 那位值得尊敬的长辈还活著!江立翠色的眼睛里也有泪光,大声地回答:“是,请您放心。” 从来不笑的老将军的眼睛里有欣慰,神情却依旧那麽严肃。江立看著他从屏幕上消失,然後开始给首都和普内斯省省会历城的秦月朗、王斌、梁丽征等人发出战报:“国家防卫系统顺利启动,纳斯军开始撤退!” 对於处心积虑谋划数年的卓淳来说,国家防卫系统的展开和纳斯海军撤退的消息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当时正在亲信死士的簇拥下准备逃离皇宫,闻言捏碎了手里的水晶酒杯,整个右手鲜血淋漓却不觉得痛。他吼秘书官:“启动终端怎麽弄到江家小子手里了?叫卓缜滚过来见我!” 秘书官战战兢兢:“首相已经失踪近四小时,殿下……” 卓淳的表情看起来很狰狞,他运气:“月小姐呢?七宿呢?都叫来!” “月小姐……”秘书官硬著头皮小心翼翼地回答,“一小时前,失去联络……七宿由月小姐调配,所以……” 卓淳怒不可遏,简直要立刻毙了眼前所有活人,秘书官缩在副座後面,为了免遭池鱼之殃,赶紧报告唯一的好消息:“瞻先生五分锺前报告,夏宫一切正常,有过小小的骚动,不过都已平息。” “不可能,皇帝如果还在夏宫,国家防卫系统不可能启动!”卓淳下意识地搓著手指:“难道江家小子又使诈术?转向,立刻去夏宫!” 暴雨渐歇的凌晨,在这座彭耀的军队已经进驻的城市里多停留一秒锺都太危险,他们应该立刻突围,到仍在掌控中的江北军区整顿队伍,再图明日,可是卓淳的决定从来没有任何人敢於质疑。秘书官立刻传达命令,司机当即转向,每个人都宁愿被“叛军”的炮火击毙,也不愿承担惹怒卓淳的後果──那绝对是真正生不如死的噩梦。 凌晨三点三十五分,江瀚韬从假寐中惊醒。窗外火光半壁,不停传来人类濒死的惨叫呻吟。他站起来走近窗边,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东面的山间火光猎猎浓烟滚滚,局势显然已无法控制。 卓瞻带著一大群人跑过窗外,每个人都有枪。那个平时看来恭谨温和的男人现在满面肃杀之气,大声吼著:“退後者杀,逃跑者杀,趁乱窃掠财物者杀!”枪声一直响,有小小的侍女仅仅因为不可抑制的惊叫就被子弹射穿胸膛,所有正常的人类面对这样肆无忌惮的杀戮时都会产生正常的恐惧、愤怒或者悲悯的反应,但卓瞻和他的杀手死士们没有。他们仿佛是一群被抽离了情感的机器,精确地执行命令,不迟疑不犹豫,仿佛那些倒下去的人体不过是花园里多余的杂草或者必须被消灭的蚊蝇。 江瀚韬凝眉思考。他一向都知道,卓淳的儿子卓缜和管家卓瞻看起来是同一类人──温和、恭谨、做事滴水不漏,但本质截然不同,前者还是富有七情六欲的人,後者却已是被彻头彻尾改造过的机器。卓瞻也看到他的凝视,立刻招手叫两个亲信护卫紧紧守住了江瀚韬所在的“养颐阁”,江瀚韬完全不反抗,微笑里充满悲悯──为了被害者,也为了这些拿著刀的凶手。 这样近乎疯狂的屠杀让江瀚韬知道,卓家大势已去。 卓淳是十五分锺以後进入夏宫的。他目不斜视地跨过还来不及拖走掩埋的尸体,毫不怜惜地踩过还温热的血,卓瞻快步跟在主子身後,低身报告行踪:“皇帝醉了,和江瀚韬一起在养颐阁。” 卓淳哼了一声表示满意:“死守,必要时一把火烧了夏宫。还有,除了江瀚韬和皇帝……”他的手掌向下劈,“做得干净点儿。” 卓瞻立刻微笑躬身:“如您所愿,主人。” 卓淳更不停步,一路冲进毗邻镜庭海镜庭海的养颐阁──皇室有传言说那建在危崖上的小房子是夏宫的凶宅,可江瀚韬自少年时代起,就爱它小巧雅致、能望见山水,这一次被软禁,他也和以前一样,偏挑这间。当时负责这些琐事的卓缜同意了,於是就让他住到现在。 卓淳踹门而入,只见江瀚韬果然如想象中一样,神情淡淡地坐在焊了铁条的窗边宝座上,手里拿了卷线装的古书,含著盐渍梅果翻看,嘴角还带著悠闲的笑意,仿佛置身暮春花下,而不是已成人间地狱的夏宫。最诡异的是,琥珀色头发的前帝国元帅穿的既不是军服,也不是丝绸质地的家居服,而是一件绣祥云海水朝阳金霞的长袍──布津帝国皇帝在普通节日里会穿的常礼服。 作了数十年皇帝梦的卓淳眼睛立刻就直了,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江瀚韬仍然在微笑,随随便便地披著皇帝的礼服,站起来溜达到落地窗畔,轻轻敲打著铁窗:“有些东西,就算你想得要死,也永远没法摸一下,但是我却只要一句话,就能得到。比如这件衣服,比如国家防卫系统的启动卡。无论你威逼利诱或者掘地三尺都拿不到找不见,因为陛下早已把它托付给我,我想江扬此刻已经拿到。没有外援协助,你赢不了了,对吗?” 落地窗的一扇玻璃开著,皇帝不在这里。 这个事实令卓淳浑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没人相信江瀚韬竟然没有喝醉,没人知道真的醉倒的皇帝去了哪儿,甚至没人看见这出金蝉脱壳的戏码是怎样上演的。源自父辈的苦心经营和自己的一切努力谋划都在此刻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嘲讽,卓淳觉得悲伤绝望,每丝每缕的空气都是对他的鄙夷和奚落。此时,江瀚韬脸上自信温和的笑,是对比,更是一个巨大的挑衅,积累数十年的忍耐和算计已经爆发,卓淳感到眼前的世界正在变化:声音变得嘈杂,颜色开始刺目,情绪已到极端,却是各种滋味混合,不可分辨。 携著雨丝的风呼呼吹动著江瀚韬身上那件似乎会流动的皇帝长袍,金霞和朝阳都是用金线绣的,在半明半晦的灯光和水光映衬下,似乎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卓淳的表情扭曲了,他不理解江瀚韬所说的这种可能,因为他的世界里从没有这种深及灵魂的信任;他至今仍不相信卓缜和月宁远已经背叛他独自逃生──他永远不会把旁人当做和自己一样的“人”去爱和尊重,他只需要他们服从,顺者昌,逆者亡,强者生,弱者死。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28 江瀚韬轻轻抚摸身旁宝座上那些象征皇权的雕花,笑容仍然那麽悠闲那麽气人:“你花了半生的时间和心血,所得只是身败名裂,你的儿女都离你而去,你众叛亲离而且一无所有。是我教的儿子挫败了你所有的谋划,毁灭了你所拥有的一切,是我告诉他启动卡的位置,让他及时击退你那些肮脏的盟友,可是你仍然不敢给我一颗子弹,甚至不敢走上来碰一碰你做梦都想得到的这件衣服,或者试著坐一下这张宝座──你也许知道,三百年前的君主喜欢在这里看奏折公文,凭海临风,指点江山。” 卓淳一步一步走过去,狞笑道:“不,你错了,江瀚韬,我不会给你一颗子弹,因为那对你来说太轻易。让我不愉快的人会死得更不愉快,我会杀了你,一点一点,一刀一刀,把你的肉放在火炉上烤,让你的儿子和女儿含著泪一块一块地吃下去。” 江瀚韬大笑:“好啊,别忘记刷蜂蜜。而且我的大儿子不吃辣椒,你可以用孜然和白胡椒调配蘸料。” 卓淳距离江瀚韬不到半米,站在门口的卓瞻外表镇静内心惶恐,想要大声喊“小心有诈”却又怕卓淳发怒,只能干站著,眼睛也不敢眨。 江瀚韬伸出右手晃来晃去,中指上套著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戒指,璀璨夺目,华美无方,正是象征光明神授予帝国皇帝权力的宝物。戒指的背面有复杂的纹饰雕花,某种程度上相当於皇帝的私玺。卓淳手指上也带著一枚,是从皇帝的私人保险箱里找出来的,平时看来一样光华夺目,此刻与江瀚韬手指上的这个一比,立刻就像是鱼眼睛遇到了珍珠,黯然失色。他的脸色变了,一把抓住江瀚韬的手,蛮力猛抢。江瀚韬并不挣扎,而是左手飞快按下,卓淳只觉右手手腕一凉一痛,接著脚下一软,整个人失去重心向前倾倒,然後不受控制跌落。 立在门口的卓瞻和亲信护卫们见势不妙,立刻冲了进去,都看得清清楚楚: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江瀚韬用手铐式的钢手镯拷住了自己的左手和卓淳的右手,然後将卓淳往怀里狠狠一拉,借力後倒,红宝石戒指滚在地板上,那两个纠缠著的人居然就这麽从焊著铁条的窗子里,摔出去了!卓瞻冲到窗边才发现那些铁条的断口非常整齐,显然事先已经有所安排。窗外一片漆黑,十来米的悬崖之下就是镜庭海幽深的湖水。江瀚韬和卓淳仿佛挣扎了几下就消失不见,只有那件耀目的皇帝礼服漂在水面的涟漪之上。一个脑子慢的护卫拔出手枪,试图向下射击,卓瞻立刻一巴掌甩在脸上:“伤了世子殿下怎麽办?还不马上找潜水镜和救生索去!” 整个夏宫因为江瀚韬和卓淳同归於尽、丧生镜庭海而一片大乱。卓瞻一心一意只想救回主人,顾不得外面咄咄逼人的江扬,更顾不得宫里的其他人,那些在之前的屠杀里幸存的侍从侍女纷纷按照记忆中的小路逃生。夏宫本就是一座避暑的行宫,并不像皇宫那样有四面高墙保护,江扬的人趁乱突入,转眼就控制了整个夏宫外围所有的出入口。 苏朝宇、凌寒、林砚臣都在身边,甚至彭耀也在十五分锺前赶到。狼崽子说:“看到这边冒烟,还特意调了几个消防车来。嗯,新城的事儿搞定了,首都防卫指挥中心物归原主,华启轩少将会协同作战。帝国军校挨了炮弹,两座楼塌了,但无人伤亡。” 胜利在握,可江扬一点也笑不出来。他们赢了,可整个事件的主谋卓淳还没有伏诛,被软禁的皇室成员、江瀚韬和他的旧部故友仍在夏宫中生死不明。琥珀色眼眸的年轻人向来无所畏惧,此时此刻却能感觉到阵阵寒意──难道他会像父亲一样,等到了胜利的消息,却从此失去挚爱的家人? 所见所闻都是坏消息,幸存的侍女个个披头散发,哭得十分凄凉。一具又一具尸体被抬出来,清理战场的士兵们甚至找不到足够的白布保护死者最後的尊严。彭耀静静地看了大概十五分锺,一面穿防弹背心一面对江扬说:“我进去,你守著。我姥爷就剩俩闺女了,都在里头,再等,我怕来不及。”江扬想做的和他一样,以至於全副武装的苏朝宇不得不寸步不离地守著他的长官爱人,同样冲动的还有凌寒──他的母亲没来得及和需要搭救皇帝的父亲一起逃离夏宫,现在生死不知。 再也没有时间犹豫和等待,江扬叫过苏朝宇:“外面的事我只能交给你,第四军在城内的战斗以及战斗结束後的驻扎纪律,一切都由你与齐音中将协同。可以吗,彭帅?”彭耀正在检查枪械,不耐烦地点点头:“当然,我死了,苏朝宇就是第四军和第十三军的军长,齐老爷子会安排的。” 江扬的眼睛里有惊讶的神色,但时间不对,他来不及细问,只是拥抱了苏朝宇一下:“一切小心,别冲动。” 苏朝宇的蓝眼睛里有许多不舍和犹豫。他想说:“不,你搞错了,应该留在这里指挥全局的人是你,突入救人的是我。”可他太了解他的江扬,大局已定的现在,琥珀色眸子的爱人满心都只有父亲和那些熟识的长辈,他说不出阻止的话,只能强笑回答:“好,但是,如果你不回来,我就不再爱你。” 江扬微笑了。几年前,零计划危机时诀别的情话此时此刻让他有种穿越的幻觉,他忍不住轻轻吻了苏朝宇的额头和脸颊:“好,你也要乖乖的,不然……”苏朝宇眨巴眨巴眼睛,後面那句话不用问也是:“没人惹我,我自然乖乖的。”因此,江扬不得不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转身调配其他人:“林砚臣带飞豹师从夏宫各个方向渗透,接应突入部队,时刻保持警惕,一个也不要放过。” 刚刚跟凌寒重逢、还未来得及说话的林砚臣立刻敬礼,跑步执行,江扬继续下达命令:“彭帅、凌寒和我本人各带一百名精锐队员,从东、西、南三个方向突入夏宫。战斗目标:解救人质,歼灭敌人有生力量,生擒或击毙卓淳。” 彭耀很少这麽严肃地敬礼,凌寒也一样,夜色里,所有人的眼睛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江扬目送他们离开,最後一次检查了自己的配枪,轻轻一挥手,苏朝宇为他选好的队员们立刻跟上。琥珀和海蓝最後一次交换了充满爱意和默契的眼神,然後,江扬化身出猎的虎豹,消失在暴雨骤停的暗夜之中。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29 彭耀整个人都绷得很紧。他从小叛逆,对宫廷各种繁文缛节的活动完全不感兴趣,十四岁“改邪归正”後,虽然为了增加自己今後的政治资本而参加过若干次在夏宫的舞会或者下午茶会,却从未真切地了解过这座恢弘又精巧的宫殿。因此,尽管带的是最精锐的狼牙特种兵,又有定位地图辅助,他仍然走得非常谨慎,身後跟著特别行动队的神枪手肖海。一夜激战之後,这个沈默沈稳的小夥子脸上照样看不出任何疲惫,端枪的手依旧稳如泰山。 夏宫东路是距离出事的养颐阁最远的地区,也是帝後日常生活的区域。守军乱而不散,仍然在卓家死忠护卫的指挥下,组织了卓有成效的反抗。直到肖海用精准的点射干掉两个居高临下倾倒子弹的机枪位以後,形势才逐渐被彭耀所控制。他花了三十分锺到达皇後的寝宫,一路上,狼牙的特种兵让数十名负隅顽抗的守军失去了战斗力,其中一部分被击毙,另一些人则成为了俘虏。在他们口中,彭耀得知了卓淳的“格杀令”,灰蓝色的眼睛里瞬间充满红丝,几乎像一阵风那样冲进了还未确认安全的宫殿。 浓重的血腥味让彭耀这样走过无数血雨腥风的男人都有种几欲作呕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军靴一不留神就踩上了一滩粘稠的液体,跟上的士兵打开探灯上下左右地扫视。昔日华美舒适的起居室现在一片狼藉,水晶吊灯碎裂了半边,歪歪斜斜地挂著,墙壁和硬木柜子上都有弹孔和喷溅的血液。地上横七竖八地倒著尸体,从服饰上看,大部分是侍从和侍女,其中一两个则是日常陪伴皇後的贵妇人。彭耀看到前年刚刚结婚的三公主就不忍再看了──那少年时代起就被誉为“皇室最美的明珠”的少妇满面是血,昔日美丽的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依稀还能分辨出临终时的恐惧和不甘心。肖海用手电筒照了照,摇摇头,低声报告彭耀:“一个深栗色头发,一个金发,应该都不是皇後或者凌夫人。”彭耀没有停步,一路往後面卧室冲:“那就好,我最讨厌跟人说‘节哀顺变’,谁他妈能节哀?没法顺变!” 真是典型的狼崽子宣言!他虽然会说“那尸体那骨灰都不是我爸爸”,可是心里对於亲人的永远离开,一样会难过,一样会悲伤,只是孤狼永远把伤口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一个人,静静看它痊愈。肖海理解地点了点头,同时不忘指挥其他士兵小心警戒。 皇後的套房分三层,用来招待客人和日常活动的大起居室後面,是用来化妆、小憩和招待私密客人的小起居室。那扇门是樱桃木雕花的,十分宽大厚重,镀金的门把手上都是划痕,前锋士兵小心翼翼地接近,用标准的特种兵动作突入。门开的瞬间,肖海的枪响了。 一个戴黑面罩的男人眉心中弹,身子软软地歪在门边,手里的机枪也落在地上。彭耀不是第一次看到肖海这种出神入化的射击,还是忍不住翘起了大麽指。狼牙的技术兵立刻展开单兵生物雷达,低声报告:“四个人,两个濒死,另一个应该是小孩。” 因为害怕伤及房间内任何可能的幸存者,前锋队员不敢使用烟雾弹或者催泪瓦斯,劝降未果後,开始强行突入。意料之外的,这个不算大的房间里空空荡荡,翻倒的梳妆台下到处是摔碎了的化妆品瓶子,脂粉气混著血腥气,格外诡异可怖。 门口歪著刚刚被肖海射杀的死士,左边穿衣柜下面倒著一个妇女,贵妃塌上则伏著另一个,从服饰上看,就是皇後本人。 彭耀觉得脑子都乱了,抢步向前,声音里已有哽咽:“姨妈?”就在这一瞬间,一个黑影从天花板上扑了下来,像暗夜里的吸血鬼,无声无息地亮出了獠牙,直扑彭耀後颈。距离最近的士兵还有三步,而杀手和彭耀的距离又太近,谁也不敢贸然开枪。 一柄锋利的、泛著幽幽蓝光的三棱刃携著风声,直直刺向彭耀的颈动脉。 年轻的朱雀王殿下从未像吴小京或者江扬那样精研近身搏击,也不像苏朝宇那样为了比赛进行过长期艰苦的训练,此时此刻,一颗心都在生死未卜的姨妈身上,与杀手的屏息凝神全力一击相比,已是落了下风。可是他在战场上、对抗中磨练出来的最实用最本能的反应却快得惊人,杀手的三棱刃几乎触到他的皮肤,彭耀的身体猛然向右转,左臂一托杀手持刀的右肘,手腕缠住对方的手臂,然後狠狠一扭。肘关节断裂、凶刀落地的瞬间,彭耀上步,带钢钉的军靴一脚踹断杀手的踝关节,杀手吃痛,无法维持身体的平衡、却还未倒地的时候,彭耀提膝,连续三次猛撞对方柔软的腹部。这以後,杀手就像个被倒空了的口袋,显然彻底丧失了所有的反抗能力。 尽管大多数狼牙的士兵都看见过老大矫健的身手,不过,这次几秒内就结束的近身搏击还是让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差点鼓掌。只有苏朝宇带出来的肖海很淡定,打开通讯器,通报位置呼叫支援:“有伤员需要医护,最好有呼吸和输血设备,要快。” 彭耀一眼都没再看那个倒在地上的杀手,直接扑到皇後身边。她还活著,後背有一道狰狞可怖的刀伤,从肩头直到腰间,深得几乎能看见肋骨。彭耀怕伤了脊椎,不敢碰她,只是半跪著轻声叫:“姨妈,是我,能听见吗?”皇後美丽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血色,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彭耀连忙低头,只见她的右手臂微微环著,护著一个幼小的婴儿,裹著繈褓,睡得依旧很香。彭耀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出来,用从来没有过的温柔语调安慰著姨妈,皇後似乎努力笑了一下:“我……没事,一定要救小妹……她是为了……救我们……” 皇後的小妹,就是裴家老四裴纬达同父同母的妹妹裴妮,也就是职业调查办公室的前任负责人、刑讯过苏朝宇的赵佩妮。她不是一直是卓家的人麽?甚至前阵子,还在彭耀母亲被毒杀的案子里,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据说,就是她把“彭耀寄来的礼物”与姐姐分享,才“侥幸躲过一劫”,彭耀因此背上了“鸩杀亲母”的恶名,受到通缉。这些,对於彭耀这样一个爱憎分明的狼崽子来说,实在足够恨她到骨子里,可裴妮是裴坤山的亲生女儿,彭耀曾在姥爷弥留的时候发誓尽力保护每一个,所以纵然千般不愿,还是顺著皇後的目光看向墙角侧倒的贵妇,甚至快步走过去,俯下身准备急救。 裴妮胸前都是血,脸色惨白、嘴唇发青,彭耀看到那伤,就知道她是活不成的。人类对於将死同类的悲悯毕竟占了上风,他伸出手臂搂住她,声音变得很温柔:“小姨妈,我来了。”裴妮的呼吸粗重,估计是肺部被刺穿,用尽力气抓住彭耀的手,说“对不起”,说许许多多道歉的话,胸口起伏间,伤口一直流血。彭耀低声安慰她,却渐渐发现,她那双失焦的眼睛始终只看著他的眼睛──和裴坤山或者裴纬正一样的灰蓝色眼眸,她在向死去的父亲和弟弟道歉,为所有的伤害和错误,为这被利用的一生。彭耀轻抚她的後背,甚至揉了揉她的头,就像是裴坤山对年幼的孩子经常做的那样。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裴妮轻声说:“爸爸来了,谢谢你,再见。” 医务人员带著器材赶到的时候,裴妮已经死去,躺在彭耀怀里,嘴角含笑。或许懂事以後好多年,她都从未试过如此坦然,不再算尽机关,不再计较得失,一切成空的时候,她又赢回了本应有的一切。 皇後被抬上担架,她怀抱的小女孩是死在外间的三公主的独生女,後来,狼牙的特种兵又在陶瓷大花瓶里发现了事先就被灌服了安眠药的六皇子,其他一切都好。 这不是童话般完美的结局,但至少,不是最坏的。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30 凌寒突入的夏宫中路殿宇恢弘,树木稀少,每条路都是直的,因此敌人很难实施埋伏和偷袭。短暂的搜索以後,他在皇家藏书的天海阁里找到了妈妈──这位布津帝国最好的女性化学家正在专心致志地读一册珍本古书,对於外面的枪炮恍然不闻,看到儿子满身征尘都闯进来,她居然说:“正好,快给我找杯水喝。” 尽管凌夫人那“炮声太大睡不著於是跑到这里看书而古人奇妙的炼化方剂又很有启迪作用於是忘记了时间和外面的情况”的解释在凌寒看来“几乎和江叔叔一样不靠谱”,但在动乱中毫发无伤的妈妈是老神仙赐予的最好的礼物,凌寒因此心情大好,十分不想杀人,虽然江扬的命令是“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一路上,他遇到的反抗不少,但认真的反抗几乎没有,主要因为z小队里的战士都异常勇敢地冲在前面,而他们的“敌人”则是那些本来就是为了“混口饭吃”才选择卓家队伍的士兵、侍卫们。在看见z小队成员协同配合、如同大型耕作机器一般赤手空拳放倒所有人并轻松开出一条道路之後,他们纷纷主动高举双手,表示自己无害,向凌寒投降。 按理说,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又有上级的直接命令,最不伤脑筋的办法就是一人一颗子弹,保证干净安静地完成推进搜查任务的同时没有後顾之忧──凌寒已经下令z小队成员拔出佩枪。嚎啕和挣扎声弥漫了这条长得不可思议的走廊,凌寒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右手五指并拢,缓缓下劈:“都打晕。” 在通知了援助部队前来进行医疗救助同时登记俘虏情况之後,凌寒还是接通了江扬的通讯。他的长官似乎也刚刚结束一场小规模、无悬念的战斗,周围声音乱糟糟的,然而江扬没有计较凌寒这种明显违抗长官命令的行为,反而相当肯定地说:“我相信你,这个结果在预料之中。” 这种情况下,凌寒自然笑不出来,却理解江扬身为长官的不得已和残酷,只能大声回答:“这个决定和结论都是明智的,长官,请小心。” 江扬挂断通讯之後,抬头看著就在面前的养颐阁,点了身後的十名队员,包括吴小京:“检查通讯、武器,跟我上去,其他人原地待命。” 十五分锺之後,江扬站在养颐阁正门前的树下,远远望著门口的两个人。其中一人明显是皇宫内部的保镖或者侍卫,肩膀宽阔,整个身体呈标准的倒三角形,一看就是练过的。他左手持刀,右手死死箍著一个小姑娘的脖子,两眼血红:“放我们走!不然我就杀人了!” 真是令人头疼的、熟悉的场景,从电视剧到现实里,都太多。江扬用望远镜细细打量了对方一会儿,狙击手过来报告:“院内有埋伏,但没有杀伤性武器,卓瞻在里间,三点方向。眼下位置都不太好,容易伤到人质。” “那我就去换好了。”江扬说著,就开始从容地解下手表、佩枪等物品,交给身边人。吴小京虽然忙不迭地接过来,但显然又吃惊又不能理解:“您?换那个小姑娘?长官……” 江扬又抓过望远镜看,同时低声说:“不考虑人质安全,能击毙吗?” “能,长官。”狙击手毫不犹豫:“随时都可以。” 江扬要了两把军用匕首拿著,然後分别向身边人下令:“你负责女孩。她不是人质,养颐阁侍女都是半袖长裙,她这件是下面茶室里的工作服,无袖边外露出的黑色部分是遮不住的防弹背心──直接射击头部。”他转向狙击手:“你们分别负责其他人,我会把他们都引出来的。” 所有战士显然被帝国中将去做诱饵这件事吓坏了:太疯狂太危险,尽管不是正经的战场,也没有中将冲锋陷阵的道理!江扬显然看出了这种疑惑,轻笑一声:“他们不会要别人的。我比较值钱。” 果然,负责谈判的队员已经回来:“卓瞻说要中将过去谈谈,放他们生路,同时……”他使劲咧了一下嘴才小声说:“拿回江元帅的尸首……” 江扬琥珀色的眸子有一瞬间的失神。从江瀚韬入住夏宫的那天起,他一直都有接到噩耗的心理准备。卓家既然决定要反,那麽杀死一个帝国元帅跟枪毙一个叛逃的士兵一样,随时随地都可以。但是,事实就在眼前,江扬却不太能接受,甚至有了不管不顾、下令突入的冲动。微风吹动树枝,那响声仿佛一勺细碎的冰沙浇在赤裸的皮肤上,让人觉得又战栗又清醒。江扬问:“尸首在哪儿?” “确定挂在落地窗前,卓瞻说,如果不能两全,就立刻把尸首坠入镜庭海。” 江扬望著院内,风吹过的战栗感消失了。他惯用的思维方式回到身体里,让一切慢慢变得清晰。琥珀色眸子的帝国中将思考了十秒,挥手叫吴小京:“喊话,现在就交换。” 双方达成协议用了不到五分锺。江扬平举双臂站在光线充足的地方:“我要走过去了,你,松开那个女孩一点。” 人高马大的侍卫把她拽得更紧了。 江扬露出一个微笑,停下脚步:“这样不太绅士。”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31 慢慢地,侍卫把女孩的脖子松开,江扬进一步要求:“往前推一步。”女孩子依言向前迈了一小步,侍卫干脆抓住了她裙子的系带,声音颤抖怒吼:“你快点过来!” 江扬保持均匀的速度向前走,就在要接近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抱歉地欠了欠身子:“对不起,我忘了,我身後有两把匕首。”他缓缓放下手,侍卫嘶嚎:“不要动!我要开枪了!” 一切都没有按照预定的情节发展,伪装人质的女保镖借男侍卫从身後伸手一推作为起始速度,急速奔向江扬。这种不要命的袭击方式可以轻易将营救者撞翻在地,尤其是,对方很可能以为她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却没想到她每天都会去健身房推杠铃三百次。然而江扬早有准备,一面动用大臂力量将匕首平飞出去,直插男侍卫大腿,一面以令人惊异的准确角度略一侧身,右手稳擒女孩的腕子,借力向後一扯,贴近身体,瞬间一脚将她反踢出去。没人看清江扬是如何这麽快完成这一系列借力、近身、发力动作的,狙击手聚精会神,在女孩离开江扬身体之後就迅速击毙了她,抬眼看时,江扬刚刚把匕首从男侍卫的胸口抽出来,身形移动之快,就好像摁了快进。 然而一切都是真实的。江扬只用了最简单的一招“投石问路”,把带血的匕首扔进了院子里,立刻遭到了埋伏在里面的手枪的围攻,那些侍卫的整体素质仿佛瞬间变得远低於平时皇室保卫部门的训练水准。对方的低级错误让江扬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断:卓瞻根本没有江元帅的尸体,这是一群已经慌了手脚的败军。狙击手们远距离解决了其中两个人,江扬几乎无声地从外缘攀上院墙,落在一名埋伏人员的後背上。他听到了对方身体里某根骨头断裂的声音,还瞬间意识到危险就在对面,却看不见。但长期艰苦卓绝、近乎绝境的训练让他的身体在极端情况下更具爆发力,江扬抓起身下人的身体当盾牌,全力翻身俯卧,在对方伸手试图钳住他胳膊的时候,推肩转肘,敲歪对方面门,紧跟著就抬腿压制,提拳猛击。 刚翻滚的方向十分巧妙,江扬处在院内的树丛遮蔽下,可以清楚看见落地窗前端枪站著的卓瞻,以及他身後那具晃晃悠悠的尸体。江扬来不及多想,摸到身下死人手里的枪,看了看,只有四颗子弹,而对面的人似乎是被之前的流弹伤到,一面痛哼一面试图缩回右腿。 江扬没有选择击中他的腿,促使他暴露身体的更多部分再击中要害。那将浪费一颗子弹,而江扬不确定他会跟卓瞻消耗多长时间。因此,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花了五秒锺精确定位从那条伤腿到头部的距离:皇宫侍卫的挑选条件是一米七五左右。子弹穿透了对面伏击者的喉管,江扬站起身来,从侧面贴墙进里屋,之前还没忘记向远处的狙击手下命令,从侧後方包围养颐和阁。 卓瞻站在多宝阁後面,黑色的枪管随著江扬的身体而移动。 “如果我死了,你什麽也得不到。”江扬不紧不慢地说著,持枪走近,“把我父亲的尸首放下来,平置在地板上。” “不,我已经说了条件,你打电话给首都应急指挥中心,我听到电话之後才会让尸体落地。” 江扬并不了解卓瞻的枪法和准头,不敢大意抬头去看到底是什麽吊著那具尸体,但卓瞻的话令人起疑:此时此刻,想要活命,要的应该是司法特赦令或者军政保护。江扬略歇了几秒,来不及想通便立刻下蹲,把身体藏进卓瞻看不见的角落──这只有一个弊端,光路是可逆的,江扬也看不见卓瞻了,此时此刻,只能凭借听力和判断。 卓瞻果然在行动,尽管脚步轻不可闻,但他的一句“江中将,这便没有诚意了吧”和一件瓷瓶上模糊的影像足以让江扬做出射击判断。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利用腿部力量弹跳而起,诱使卓瞻在慌乱中开了第一枪,打中了门板。很快,江扬闪身躲在桌下,举枪射击了悬挂尸身的那条链锁。卓瞻以为江扬会攻击他之後冲向尸体,谁知道两步都完全没有猜对,愣神的瞬间,已经被江扬生擒。 第4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6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46节 而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那具尸体坠地之後,本来光滑平整的养颐阁地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凹陷,里面深不见底,而分裂开来的地砖切口乌黑,显然是多年未曾开启的地下机关。不管修建的目的是自我保护还是杀人灭口,江扬明白,如果他不理智地冲向“父亲”的尸体,那麽,这场战斗就真的可以结束了。地洞下面有什麽,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按照苏朝宇的话说,最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知道。 也多亏这些年来,他习惯强迫自己抽离人类应该有的情绪,残酷理智地思考问题,才能在进养颐阁之前就从侍卫组织反击的反应和卓瞻的细节表现上精确判断,挂在那里晃晃悠悠的尸体绝对不是江瀚韬。尽管卓瞻足够机智,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不知道谁的尸体打扮得尽可能像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性,但江扬始终没有看见尸首的正面,而且,他残忍地想,即使那就是父亲,那麽此时此刻,面对一具没有复活希望的身体哭泣绝望,不如奋起杀敌,从容生还。 卓瞻面皮发紫,呼吸不畅:“不叫应急部队,你会後悔的。” 江扬悚然抬头,这才发现刚刚那具尸体挡住的窗口上,铁条有整齐的裂痕,而窗外隐约能听到交火的声音,显然是他带来的战士和卓瞻安排在底下的侍卫打了起来。 可是……下面不是镜庭海吗?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32 历史上,镜庭海镜庭海只是雁京郊外的一个天然形成的大淡水湖,布津帝国定都雁京之後,皇室对其进行了大规模的整理、清淤、扩充,同时,依山傍湖建造了华美的夏宫。以後数百年,整个镜庭海镜庭海及周边地区都是皇家禁地,禁渔、禁猎,普通人不得擅自接近。直到四十多年前,帝国改制立宪,镜庭海镜庭海地区改划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每年五至九月有限度地将部分地区向公众开放。但迄今为止,夏宫及周边数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仍归皇室所有,镜庭海镜庭海浩瀚的湖面上,只有靠近老城区的一小部分允许游船以固定的观光路线通行,因此,其他绝大部分地区依旧处於相对封闭和自然的状态。 尽管从小到大,江扬每年夏天都至少会有一两次机会到夏宫参加各种形式的宫廷宴会,但他对镜庭海镜庭海的了解依然很少。乘游船观光、饮茶、欣赏音乐似乎就是湖上活动的全部,最多再加上钓鱼和跳舞──实在没法指望皇帝陛下换上三角泳裤,带领男人们下水搞游泳比赛,更别提潜水了。不过宫廷里永远不缺鬼故事或谣言,江扬不止一次听说,镜庭海镜庭海表面平静,水下却到处是漩涡和暗流,十分危险,甚至很久以前,还淹死过皇子。 江扬本想留卓瞻一条活路,把他铐在房间里,没想到他竟然从嘴里吐出一条含血的刀片,毫不犹豫地试图断掌逃命。无奈之下,江扬只能击毙卓家最後的死士,然後顺著窗户探出了身体。接应的战士们已经俘虏了若干侍卫,并且拿到了简单的潜水设备。据侍卫们说,好像有人掉下去了,好像是两个,反正上面让立刻捞。江扬不用想也知道,不管水下有没有卓淳,一定有父亲江瀚韬。他不顾吴小京忙不迭地连苏朝宇的通迅,大声喊“喂喂喂,老大跳水了”,也没工夫仔细考虑自己近来相当疲惫和不佳的身体状况,一秒也不肯耽搁,迅速装备起来,扎入镜庭海镜庭海凶狠冰冷的水包围圈里。 而苏朝宇正在通讯那头忙得不可开交,听到这消息之後,整个心都跟著江扬慢慢沈了下去。然而,他不是当年那个不管不顾的小兵了,需要对手下的战士、对整个战局负责,因此只能咬牙说:“看住了,我摆平了这边就过去!” 养颐阁建在半山,窗外就是危崖和汹涌的湖水,一般而言,靠近山体的水下多暗礁,所以最坏的可能是,江瀚韬,或者江瀚韬和卓淳一跳下去,就已经触礁身亡。因此,江扬入水以後,并未著急下潜,而是先简单地在四周搜索了一下。 军用强光手电筒在漆黑的湖水里的照明范围有限,但江扬还是立刻察觉不对──目力所及范围内,几乎没有任何大礁石,水下的山体上爬满了藻类和贝壳类动物的残骸,中间一块圆形的突起似有人工痕迹。江扬立刻游过去想看个究竟,没想到刚一靠近,只觉一股巨大的吸力卷住了他的半边身子向里扯,那感觉像是身处台风中心。 难道真有漩涡? 江扬应变极快,右手立刻抽出军用匕首插入岩石缝隙,试图保持平衡,岂料这股力量大得惊人,江扬不得不用牙齿死死咬住手电筒上的特殊构件,左手奋力抠住那圆形突起才勉强稳住身子。他的手指力量很大,石头上藻类和贝壳的残骸簌簌而落,露出一枚几乎锈烂了的铁环──这镜庭海镜庭海水下,果然有玄机!江扬使劲拽了一下,又敲了敲,山体毫无动静,显然没有什麽机关,只有更多藻类和贝壳残骸落下来,被那股水下暗流席卷而去,在漆黑的湖水中,就像是一条诡异的白色通路。 似乎有一道闪电,划过了江扬思考的盲点。他忽然意识到,江瀚韬不是前海军陆战队队员江扬,只是一个“为消遣和游乐潜水”的纨!子弟,而且已经快六十岁,落水以後,无论力量或者应变速度,都不足以支持他顶住这样汹涌的暗流,更别提完成找到水下机关之类的动作。 琥珀色卷发的年轻人万分确定,他的父亲和这场政变的主谋已被卷入这道暗涌,生机渺茫。泡涨了的尸体、盖国旗的棺椁……各种恐怖的画面争先恐後地从江扬的脑子里冒出来, 但神一样的指挥官只花了三秒锺,就将所有的消极意向都赶出了脑海。他简单评估了一下身边这个迷你氧气瓶,戴上呼吸罩深深吸了一口又关掉阀门,接著,他检查了腰间的安全扣。这时, 仿佛是天意或者别的什麽力量,崖壁上那锈烂的铁环突然断裂,江扬平生第一次做了疯狂的事:他没有挣扎,顺势拔出匕首,放任自己被那白色的暗涌卷入。这种自然的力量不是任何人可以与之对抗的,纵然训练有素,江扬所能做的不过是奋力调整身体姿态,一只手握著手电筒,另一只手扶著氧气阀门。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33 ……江扬平生第一次做了疯狂的事:他没有挣扎,顺势拔出匕首,放任自己被那白色的暗涌卷入。这种自然的力量不是任何人可以与之对抗的,纵然训练有素,江扬所能做的不过是奋力调整身体姿态,一只手握著手电筒,另一只手扶著氧气阀门。 一夜暴雨後,镜庭海镜庭海的湖面水位比平时高得多,水下也不像平时那样清澈干净,整个暗涌内部都是卷起的泥沙和水草。尽管手电一直亮著,江扬还是发现自己什麽也看不见,身边掠过稍大的物体时,他不停地有冲动想要拉过来看,只可惜伸手过去往往太迟,连个稍大一些的贝壳都没有抓到过。 不多时,江扬感觉到安全绳已经到了尽头。在这四野漆黑的水下,他的心跳比平日略快,未经准备活动就下潜,加上十数米深的水压和长久的闭气,身体产生了一些不太舒服的征兆,难受,但是并不算太严重。江扬知道自己的极限远不到此,他还有应急的氧气储备,安全绳则可以帮助他摆脱这股暗流,之後,他就可以浮上水面,安然脱身。 忽然,不远处一个朦朦胧胧的硕大黑影吸引了江扬的全部注意力。他想起这附近确实有个很小的石头岛,涨潮的时候露出水面的面积不足一平米。龙船会的时候,侍从们会在上面插个彩旗作为中途转向的标志,除此以外,从没有人注意它的存在。江扬低头看了看野战表上的夜光指南针,确定就是这方向没错。 那汹涌的暗流受到山石的阻挡,不得不放缓速度。江扬全身蓄势待发,在贴近山石的一瞬间,将匕首已经插入岩石上一道分明的石缝,身体还未挂稳就立刻开始用脚摸索可以踏足的地方。他以为这会很困难或者非常凶险,但事实证明,他居然错了──长满藻类和水草的山石上,生满了一个又一个规则的石头凸起,像是古老的青铜器上的乳钉纹饰,又像是攀岩场里的辅助点,借助它们,就算是初学者也能轻而易举地摆脱暗流,浮出水面。 难道,这也是江瀚韬谋划的一部分? 正这时,江扬忽然感觉到腰间一震,接著,一股力量开始把他往上拖,估计是上面的凌寒和吴小京已经等不及。可是事已至此,他怎麽可能放弃? 借著这股外力,江扬反向一蹬山石,从早已减速的暗流中脱身,接著毫不迟疑地弹开了安全扣,也不管上面的人看到一条空荡荡的安全绳後发现指挥官不知所踪会怎样无所适从。江瀚韬和卓淳跳入镜庭海镜庭海已超过三十分锺,理智让江扬知道希望渺茫,但是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八个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江扬缓缓地浮上水面换气。肆虐整夜的暴雨已经渐渐停了,只有零星的雨丝沙沙地打在湖面上,能见度依然很差,夏宫的灯火看起来就像是在朦胧的天边。江扬能感觉寒意渗进骨头里,所有的关节都在颤抖,有旧伤的左肩因为压力和水温的关系,有种从深处被撕开的钝痛。他闭上眼睛,手指按在胸口,那枚有璀璨蓝色钻石的结婚戒指让他在这漆黑寒冷的湖水里仍然觉得充满斗志和希望,让他有勇气做疯狂的事并且相信奇迹一定会降临。 江扬深深吸了口气,再次下潜。 这一次相对从容,江扬很快就发现那规则的石头凸起只出现在特定的一小块区域,还有一些锈损程度不同的铁链连接彼此,显然,这是某些人特意修筑的,而且年代一定不会太近。他们的目的,是什麽呢?江扬用匕首柄敲附近的山石,通过震动的手感来判定山体内部的虚实,这方面他不是专家,因此进行得很慢也很困难,一路下潜到近三十米以後,江扬终於发现了一道非常隐蔽的半月形石门。 石门上影绰绰地雕著些花纹,被水流冲刷多年,已经非常模糊了,上面还附著许多黏糊糊的藻类或者水草。江扬推了两下又拉了两下,它岿然不动,显然需要的不是力气,而是机巧。从小接受现代化精英教育的神一样的指挥官对古老的机关埋伏彻底没辙,第一反应是赶快叫程亦涵──机械工程硕士,上! 千里之外的程亦涵右眼皮跳得厉害,点了眼药水还是完全不得缓解,以至於不得不相信那种迷信的说法,赶紧给江扬打电话,岂料接电话的是刚刚赶到镜庭海镜庭海畔养颐阁里的苏朝宇。光头的狼牙师长已经快把那空荡荡的安全绳拽断了,声音嘶哑:“五分锺前,与指挥官失去联络。江扬那个混蛋,不见了!” 右眼跳祸什麽的,真是灵验啊!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34 水下,江扬已经想到了打开石门的方法──假设江瀚韬真的带著卓淳潜入这里,那麽他必然触碰了某个机关,必然会在满满覆盖著一切的水草藻类上留下手印或者其他痕迹。因此江扬只需要检查哪里的水草和藻类刚刚被自己以外的其他人碰过,再次启动,就可以顺利打开石门,游进去。如果找不到相关的痕迹,那麽就说明搜索的方向不对,他也不需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他把手电筒的光照强度拧到最高,目测定位坐标轴,把整片有石头钮的山石分成若干小区域,一个一个开始搜索。 这样静谧到诡异的水底,水压让五脏六腑不可避免地感觉到恶心和头晕,肺底的空气渐渐耗尽,窒息的感觉越来越明显。焦虑、担心、恐惧等常人在这种环境下一定会产生的消极情绪江扬却一概没有,十数年的瑜伽呼吸功底和柔术练习让他可以在任何情况下平心静气,对於不适相当敏感却又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忍耐力。唯一难忍的是胃痛。江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或者睡过一个不被惊醒、不会失眠的觉,长期不规律的生活和自我虐待让程亦涵配制的所有药物都成了摆设,此时此刻,胃痛联合了要呕吐的错觉,江扬深深皱起眉头,但依旧能按照自己的既定顺序搜索,然後终於在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有簇新痕迹的石头圆钮,上面一样雕有现在已经看不清楚的花纹,似乎和半月形石门上面的图案十分相似。 江扬狂喜:这意味著之前的推断没有错,至少到这里,江瀚韬仍然活著,而且迄今为止的一切,都在他的谋划之中──提前割断铁条、灌醉皇帝托凌易送出皇宫、将卓淳扑入镜庭海都是有预谋的,他很有可能就在石门里面,静待救援。江扬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差点呛水,他赶快调整了一下,侧身闪开石门和密集的石钉,用左手握住那枚有雕花的圆钮,试了试,拧不动,只能向内按进山石内部。整枚石钮都消失以後,那半月形的石门,忽然缓缓打开。 江扬等了几秒锺,确认没有其他机关才凑过去,用强光手电筒照了照里面,意料之内的一片漆黑,能见度不足一米。他不可能在水底大声地叫“爸爸”,看江瀚韬会不会跑来开门,也不愿意留下标记,回去带人拿装备再进去搜救──他隐隐觉得,如果转身离开,这一生一世,就永远失去了爸爸。他使劲揉了两下自己的琥珀色短发,戴上呼吸面具,打开阀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氧气,然後小心地游进石门後未知的世界。 没有想到,那边的水压瞬间减小,江扬立刻摘掉呼吸面具调整身体的姿态还是来不及,胸腔刺痛,耳朵里嗡嗡乱响,鼻血在手电筒的光柱里丝丝缕缕地流著。他不由在心里苦笑,只能祈祷这里没有朱雀王城湖水里那种成群结队的吃人鱼。等反应过去已经是两分锺以後,江扬又吸了一口氧气,在开始探索以前,习惯性地先检查入口并且准备用匕首刻上标记,没想到一转身他就愣了。 那个半月形的石门入口,居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情况诡异,但江扬不至於慌张。他首先退了几米,与可能有下一步机关的石头墙保持相对安全的距离,然後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山体内部的洞穴。他发现石门关闭以後,水流的方向从由外向里变成了由上向下,上浮了几米,果然发现头顶上模模糊糊的,似乎有个洞。江扬迅速做出判断:石门显然是在他耳鸣头晕的那两分锺内闭合的,那时候他对外界的反应能力很弱,就算石门发出巨大的声音,他也一定听不清楚、感觉不到,但这不一定代表危险,甚至他本该想到──江瀚韬拖著可能已经溺水的卓淳进入这里以後,没道理会再次下潜关闭石门,所以它一定就是个古代的“自动门”,动力就来源於水流压力差。 这不是感慨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和创造力的时候,江扬继续屏气上浮,氧气已经不多,山体内部相对封闭,他不可能随时上浮换气,因此现在必须抓紧时间,找到可能就在里面的江瀚韬和卓淳。也许爸爸知道怎麽离开,也许他们必须依靠这一点点氧气,再找其他通路。水深只有四五米的时候,江扬发现了一道螺旋向上的石头阶梯,相当粗糙,但此时看来,却比皇宫里铺著红地毯的大理石台阶还可爱他攀援而上,终於钻出了水面。 这是一个更小的洞穴,洞口大概有道与外界相通的缝隙,像瀑布似的不断向下流水,整个洞穴内部积水过膝。江扬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湿漉漉的皮肤敏感地察觉到丝丝凉风。流动的空气往往是安全的,但是他还是相当谨慎地从防水袋里掏出打火机试了试,火苗稳定、颜色正常,显然空气的成分和含氧量都没什麽问题。於是,他摘下呼吸面具,换气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後趟著水走向洞口。 在那低垂的水帘之外,江扬迟疑了。空气阴冷,裸露的皮肤上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哗哗的水声一下一下似乎都砸在心口。他知道走进去不是天堂就是地狱,爸爸如果不在这里,就是真正的失踪,再也找不见。那永远不逃避、永远坦然直面残忍的不堪的现实的变态心理机制再次启动,江扬控制著因为寒冷而失去控制、所以一直在颤抖的身体,吸了口气,拨开雨帘,走了进去。 晦暗的洞穴里有一丝自洞顶而来的微明天光,十步以外,有石桌石凳,有一个人影,坐在齐膝的积水里,兴味盎然地……跟自己下象棋? 江扬不知道应该笑还是应该哭,鼻血又窜出来了,腰和背都开始隐隐作痛,肩上撕肉般的疼让他下意识地想要撑住什麽。不过他的头更痛,简直不知道要跟这个过分镇静或者过分不靠谱的帝国元帅说什麽才好。两双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眼睛相互凝视了至少五秒锺,然後相对老奸巨猾的那个开口,幽幽地说:“嗨,儿子。” 江扬长长地叹了口气:“嗨,长官……嗯,爸爸。” 江瀚韬眨眨眼睛,微笑:“你看起来,有话要说?” 江扬拖著疲惫的身体走到近前,沈默地看了看前人刻在石桌上的棋盘和他爸爸临时凑出来的那些充当棋子的鹅卵石,又看了看脚下齐膝的积水,气沈丹田,用相当镇静的陈述式说:“我认为,相比之下,秦月朗准将显得非常实际,非常靠谱。真的。” 江瀚韬大笑,想揉儿子的头却发现儿子早已长得比自己还高,於是只能送上一个用尽全力的拥抱。在冰冷的湖水里来回搜索了多时的大儿子的身体几乎没有温度,一直在规律地哆嗦著,皮肤碰到江瀚韬显然很温暖的手指,就似乎被烫了一样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尤其是他用右手抓住左肩的动作,再清楚不过地表达了身体状况。即使没有问,江瀚韬也知道,江扬如果能把胃拿出来,那麽一定会放在手里哈气,让它别在这种时候冰得犯病。於是,他决定抱住大儿子不放手。 显然,这温暖、这举动让早被湖水冻透了的江扬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他爸爸非常得意地扯了扯身上有保暖内衬的防水衣,於是只穿内衣的边境最高指挥官投降了:“好吧,最不靠谱的是我。”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35 江家父子已经重逢这件事,夏宫里的彭耀、苏朝宇、凌寒、林砚臣等人并不知情,有着“显赫”的冲动记录的苏朝宇眼睛里都是红丝,攥着安全扣的手上青筋毕露,彭耀严肃地怀疑他会夺了装备后一猛子跟着扎进水里,因此暗地里招呼吴小京“见势不对立刻扑倒捆起来”,于是后者不得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最崇拜的班长,表情尴尬微妙。 苏朝宇表情凶狠地啃了一整条高能巧克力棒以后,看起来镇静多了,相当没上没下地占了窗边那张号称皇帝才能坐的雕花榻拨打卫星电话或者研究战区图。灰蓝色眸子的朱雀王向来没有忍耐的美德,干脆冲到苏朝宇对面,大声问:“你打算怎么办?如果酝酿跳下去救人,那就提前告诉我,我好有个准备。” “现在还不行。”一夜激战之后,苏朝宇的嗓子早已嘶哑,语调倒还算正常,不过这话说得大家的心又提起来:现在不行,就是说过一会儿准备好了还是要跳下去吗?苏朝宇凝视彭耀,然后把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湖面上,苦笑:“地面后续工作是长官交托的职责,我不会玩忽职守,何况水下搜救,他远比我擅长,如果他不行,我下去也没用。我所能做的就是呼叫首都防卫指挥中心,请华少将调动水下救援部队支援;还有,随同第四军入城的海军陆战队的崔达上校,也正带人和装备赶过来。” 彭耀有点放心了,但是他的本性是不消除所有隐患绝不放心的,于是直言不讳地说:“我不相信你会一直坐在这里,等江扬回来跟你喝早茶吃点心。首都军区被打散了的主力部队也许会重新集结,与卓家接管的江北军联合,所以我马上要去前线布置防御,没时间跟你磨。苏朝宇,现在就用你儿子、你亲弟弟干弟弟还有你老婆跟我发誓,绝不会跳下去或者做其他任何可能威胁自己生命安全的事。要不跟我去揍那帮叛国贼,这里由凌部长和林队他们协同处理。” 苏朝宇抬头望向彭耀,彭耀第一次在那双绝美的蓝眼睛里看到淡淡的水汽和近乎绝望的求恳。狼崽子别过头去,磨着牙说:“我不是江扬,苏朝宇,你知道。立刻马上,五秒钟,速度发誓,或者跟我走。 ” “我发誓……”就像是雪伦山上那场不见血的屠杀,苏朝宇知道,面对彭耀那双似乎有火在燃烧的灰蓝色眼眸,他毫无胜算。他仰头靠着冰凉的墙壁,左手扶在胸前,按着战前特意从保险箱里取出来、挂在胸前的、有璀璨的琥珀色钻石的结婚戒指,就像是个祈祷:“这不是第一次,上次是一枚靴扣。我相信他活着,哪怕满身征尘一身疲惫,也会回到我身边。” 彭耀勉强压抑自己酸溜溜的哼声,张开手臂为苏朝宇提供一个家人般的温暖拥抱,低声在他耳边说:“彭燕戎说江瀚韬是帝国军界最坏的老狐狸,我觉得他死不了。盲目派人搜救不如去问皇帝陛下,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好猎手。”苏朝宇这才想起元帅府里被保护的皇帝陛下,之前,对于平民出身的狼牙师长来说,那位布津帝国名义上的国家元首和军队最高统帅只不过是一件需要保护的、会走路的珍贵文物罢了,完全没想到居然还能有实用价值!蓝眼睛的年轻人勾起嘴角回答:“好,谢谢。” 彭耀仗着自己站着而苏朝宇坐着,难得有高度上的优势,使劲拍了苏朝宇的光头一巴掌:“别跟个小媳妇似的哭丧着脸,我走了,你是这边的指挥官,别给我丢人!”苏朝宇没力气跟他扭打,仰头敬了个十分不像样的军礼:“长官放心,我知道轻重。” 彭耀仍有许多不放心,临走之前还向贴身保护苏朝宇的吴小京投递了一个杀人般的眼神。或者是心理作用,吴小京立刻觉得一股凉风嗖嗖地吹过脊梁,他立刻立正敬礼,大声回答:“长官放心,班长在我在,班长跳下去……咳,我就把他揪上来!” 水下洞穴里的江扬现在稍微暖和了一点。刚刚,江瀚韬逼着他脱掉湿透了的内衣内裤,然后把自己那身有保暖内衬的防水服换给他。帝国元帅现在只穿着一条真丝四角内裤,盘膝坐在石桌的棋盘中央,表情还是那么悠然自得,简直就像是庙里某个不着调的罗汉,甚至还用听起来很严肃的长官式语调开口:“没有出口,真的……儿子?” 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刚刚吐过,胃里翻江倒海,肩膀疼得撕心裂肺。他知道自己需要滚烫的养胃茶,而苏朝宇需要爱人活生生的拥抱,因此他强行驱动软得不想动弹的身体,努力寻找脱身的办法。比如十分钟前,他试着拨了苏朝宇的通讯,可是惯常无坚不摧的电话居然没有信号,对此,江瀚韬的解释非常气人:“夏宫是特殊地域,没有军用通讯;方圆几公里都是湖水,哪个民用通讯公司会在这儿建个基站?”比如现在,他正用匕首柄敲击山石,以期能够找到隐藏着的、帮助脱困的机关。他爸爸对这种枯燥的叮叮当当显得很不满足,但实在 不能指望过于严肃的江扬把石壁敲出编钟或者架子鼓的效果来,于是江瀚韬唯一能做的就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勾勾手指:“算了,你过来坐,我跟你说说这个洞。” 江扬走过去,却不坐下。他知道自己的体力消耗很大,此时此刻一旦放松,可能就再也没力气对付那些不可预知的麻烦。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36 江扬走过去,却不坐下。他知道自己的体力消耗很大,此时此刻一旦放松,可能就再也没力气对付那些不可预知的麻烦。 江瀚韬又叹气,表情很微妙:“这里当然不是皇室的避暑山庄,而是一个专门用来囚禁谋反的皇室内部成员的水牢,依山体而建,下面的闸门有千斤石,不可能从内部开启,上面……”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洞顶那个碗口大的通风口:“守卫们每隔几天会从那儿扔食物下来。”江扬用手电照了照那个洞口,目测高度近十米,面积麽,扔一只整鸡绰绰有余,若是烤乳猪就比较困难了,如果是一个像自己这样的成年男人,至多只能伸出一条手臂。从傍晚时分持续到现在的暴雨使得镜庭海水位上涨不少,因此不断地有淅淅沥沥的湖水涌入通风口,灌进洞穴里。 江瀚韬拿过手电筒,横向四下扫给江扬看:“山石上这些凹陷,估计就是当年被囚禁在这里的那些人凿出来的,但是所有的都止步於距离上面三米左右的地方,你一定知道为什麽。”这山洞的整体形状就像是一只倒扣的碗,江扬和江瀚韬所在的洞底面积足有近百平米,相当宽敞,但是距离通风口不到三米的地方,也就是这只“碗”的碗底部分直径收紧到两米左右,洞壁从平缓的弧形骤然变成了陡峭的直上直下,还被流水冲刷得很光滑,无从著力,若想徒手攀爬,几乎是不可能的。 江扬了然地点了点头,低头看著脚下的积水说:“水是流动的,地下应该有出口,不然上面这麽灌著,只怕时间长了,空气都成问题。” “当然,就在你进来的那个岩洞顶部侧面,”江瀚韬用手指比出脸盆大小的一块,“有条石的栅栏,用铅水灌死,如果你带了氧气割刀,我们倒可以试试看。”这就是彻底没戏了。江扬差点把牙咬碎,干脆一指江瀚韬屁股底下的棋盘:“那麽,如果下官没有来,长官打算跟自己下多久的象棋?” 江瀚韬高深莫测地微笑:“大概三天。这个洞是皇室禁忌,我十一岁的时候,跟皇帝陛下吵架,一怒之下跳了养颐阁的窗户,他扯我不住,也跟了下来,然後我们一起被卷入暗流,误闯到这里。当时地上还有一些发霉的糟木头,我们点火求救,他的父皇知道这地方的秘密,派人把我们救了出去。具体来说,需要两个人有充足氧气的人,一个守在门口按那千斤石的机关,一个进来接人。出去以後,太後把我俩狠狠骂了一顿不算,还关了小半年不许出门。” 江扬古怪地瞧著江瀚韬。他觉得,吵架不成就跳悬崖之类明显脑子里有水的行为是连冲动到极点的彭耀都不会去做的,现在发生在他稳重、端方、老奸巨猾、善於谋划算计、运筹帷幄的元帅父亲身上,根本完全不能想象。但是他相信这是真的,於是决定坐一会儿恢复体力:“既然皇帝陛下知道这里,哪怕不知道您的计划,但听说您又跳了,就一定会马上派人来看看。所以,我们只要静待救援就好,是吗?” 江瀚韬心里为儿子直言不讳的那个“又”字相当脸红,但是表面上当然不露声色:“也许。不过,他被我灌醉了又下了几片药,可能需要两三天才醒得过来。”江扬还没坐稳就弹起来了,两三天?且不说外面的局势瞬息万变,不知多少後续事务需要处理,单是他最最亲爱的小混蛋就足够让他头痛了。以苏朝宇那个性格,战火纷飞的迪卡斯都敢闯,爆炸中的大楼也敢冲,一片湖水算什麽? 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气沈丹田,相当镇静地做了总结陈词:“等不了。在采取行动前我只有最後一个问题……”江瀚韬看透他的心思,不等他说完就直接回答:“卓淳死了。我们在水下扭打的时候,我用皇帝陛下一双暗藏放血锥的鞋子狠狠踢了他的大腿几脚,很可能伤了动脉,血流得很厉害,他在暗涌里就已经昏过去了。我很清楚,进入石门以後,我会失去暗涌那种强大的推力,不可能有体力拖著几十公斤的负重浮上来。更何况我们是在水下,昏迷的人无法闭气,肯定活不了,於是路上……咳……”他那双时常闪著智慧、威严和外人难以察觉的狡黠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好意思的光:“我顺手就把他掐死了,尸体在第一个岩洞里。回头派专业的潜水员打捞。” 江扬估计到这样的结局,心里明白,尽管民主国家应该公开审判卖国谋权的人,但是卓淳死在这里,实际上才是最有利於稳定整个局势的。这场动荡牵扯太广,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如果卓淳活著,新的民主政府必须对他的罪行进行清算,司法程序劳民伤财旷日持久不说,难保类似赵荣平少将等明里暗里支持过这场政变的高官不会狗急跳墙。如今纳斯军不过是暂时退却,两个大国重新回归对峙状态,布津帝国已经不起任何程度的内部动荡。卓淳死在这里,一切就可以暂时中止,那些或许有野心或许不满的人,也会暂时蛰伏下来,以後慢慢削权或者怀柔感化,才是正道。这想必就是江瀚韬要与卓淳同归於尽的原因了。 江瀚韬眨巴眨巴眼睛,相当神秘地又补了一句:“除了那些国家民族的事以外,也有一点点是为了我爸爸。”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37 江瀚韬眨巴眨巴眼睛,相当神秘地又补了一句:“除了那些国家民族的事以外,也有一点点是为了我爸爸。” 四十多年前以前,卓淳的父亲白虎王卓雍故意贻误战机、拖延接应的时间,导致布津帝国的传奇将领江兆琅一级上将战死於雪伦山区。时光荏苒,卓家固然在历史课本上粉饰了一切,却又怎麽瞒得过对父亲满怀歉疚的江瀚韬? 可以想见,那个十六岁的少年一定会在那些无眠的夜里,一页一页地翻阅少得可怜的战事记录,终究洞悉了那次刻意的谋杀。他握紧了拳却因为父亲留下的职责不能妄动,甚至要假装不知道,要和杀父仇人亲亲热热地喝茶吃点心,要笑著说“先父为国捐躯”如何如何光荣。 江扬都明白,他也知道,爸爸说得轻描淡写,可这一次绝对是真真正正的搏命豪赌。江瀚韬早就不是二十岁的小夥子了,而且从未受过专业训练,能活生生地坐在这里下象棋,除了缜密计划和勇猛无畏外,只能说是光明神的庇佑。 江扬察觉到自己後怕的冷汗:“他死了,您活著,不如‘同归於尽’好交代。”江瀚韬听出儿子隐晦的担心,摇摇头:“我们这数十年,风霜雨雪,难以交代的事太多,但没有一件事值得他抛弃我,或者我出卖他。你放心。” 事已至此,江扬不能再说什麽,点了点头算是默许,然後把随身的防水袋倒在桌上,开始一样一样地排列组合,以期想出脱身的方法。他下来得很仓促,随身的装备大都是卓瞻从各处临时凑出来准备下去救卓淳的,甚至除了匕首、防水袋、防风防水的打火机和强光手电筒以外都不是军品,氧气只剩不足半瓶,救生索是尼龙的,泳镜倒是时尚大牌,做工考究,这麽一番折腾後还保持著最佳状态。江瀚韬把打火机捡出来,擦了擦扔给江扬:“儿子,你的脸色很难看,暖一暖,聊胜於无。” 江扬随手接过,却只是仰头望著那小小的通风口,若有所思地放下打火机,将救生索、匕首和泳镜塞进防水袋系在腰间,对他爸爸说:“我上去看看。”江瀚韬的脸色终於变了,下意识地想要握儿子的手:“江扬,太危险。”江扬闪身躲开,勾起嘴角强笑:“江北军需要防范,後续工作需要我处理,苏朝宇会担心。还有,涌入的水流速度明显比流出的快,现在是退潮也就罢了,涨潮时只怕里面的水位还会上升。这里太阴冷,若是再泡在水里,无论我或者您,时间长了都会撑不住,趁现在有力气,我必须试试。”说完,他走向洞壁,用半干的内衣擦了擦掌心的水汽,深深吸了口气,开始沿著那些百年前囚犯们留下的凹痕向上爬。 江瀚韬立刻坐不住了,那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淡定在江扬出现後其实就已经不在了。一个人的时候,他独坐在冰水里还能跟自己兴味盎然地下象棋,可是儿子在拼命的时候,他比自己拖著仇人跳下十数米的悬崖还要紧张。他蹦下石桌,两步冲过去,望著儿子一步一步向上攀援的矫健身影,忽然想起当年,江扬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幼儿,他亦步亦趋地跟著,总能在儿子摔倒前扶住他稚嫩的肩膀。可是现在,儿子在冒险,爸爸却老了。他无能为力。 离开地面超过三米後,攀岩变得十分困难,落脚点很难找,而且一夜的暴雨让整个山洞的水量增大了不止一倍,山壁都是滑溜溜的。江扬浑身上下所有的关节都绷得紧紧的,肩胛骨似乎被无数透骨长针扎穿,一层层冷汗让防水衣的保暖内衬变得潮乎乎的,十分难受地贴著皮肤。说起来,海神殿一战之後,江扬被医生禁止使用过激的搏击技术,也几乎再也没有碰到过需要亲身上阵的任务,常年的办公室生活和几次大病也不可避免地减低了他的单兵战斗力,肩膀更是接二连三地又伤了几回,因此眼前这十来米的攀岩竟然变得那麽艰难。他不得不始终提著一口气,片刻不敢放松。 跟之前预料的一样,最後三米异常困难,没有落脚点,石壁被流水冲刷得像镜子一样光滑,倒灌的湖水汹涌如同瀑布。江扬仗著身体比常人柔韧得多,双脚支撑岩壁的两侧,纯靠摩擦力向上撑。江瀚韬在下面仰著头看得脖子酸痛,心脏砰砰乱跳,连大力呼吸不敢,生怕影响了儿子的活动。 但意外终究还是发生了,就在江扬伸长手臂去抓通风口的岩壁时,一个浪涌来,他的手指一滑,没有扣住,身子一闪,左脚先脱离了岩壁,右脚根本没法撑住整个身体的重量,另一只手奋力抠著唯一的岩缝。岂料那岩石早被日复一日的流水冲得松动,骤然受力便立刻掉下来,江扬最後的挣扎宣告失败,身子不可避免地向下坠落。他在海军陆战队的时候曾经受过非常专业的低空无伞降落训练,身体柔韧性又好,在空中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已经像一只大猫那样扭转了身体的角度。他知道正确的落地角度和地面超过五十公分的积水都会保护他的身体不受伤害,除了一些疼痛以外,不会造成任何严重後果。 可是他看到江瀚韬。 他的爸爸,永远淡定从容的爸爸,脸色煞白却没有惊叫出声,只是站在他将要著陆的地方,伸开手臂,准备用血肉之躯承担儿子可能受到的伤害。他不知道已经成年的儿子这一坠之力有多大,不知道接住他的身体会有怎样的後果,他没有算计没有谋划,只是遵从本能。 传说里,羚羊群飞跃超过极限的悬崖时,总是成双成对,年轻的羚羊依靠年老的同伴的脊背作为空中支点进行二次发力才能到达彼岸。用生命交换孩子们活下去的机会,是动物最壮烈的本能。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38 传说里,羚羊群飞跃超过极限的悬崖时,总是成双成对,年轻的羚羊依靠年老的同伴的脊背作为空中支点进行二次发力才能到达彼岸。用生命交换孩子们活下去的机会,是动物最壮烈的本能。 那一秒锺很长,江扬的脑子里划过了太多往事。在过去三十年的生命里,他习惯自己解决所有问题。会走路就开始训练,会说话就开始学习,为了成为被依赖的对象,他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他的长官爸爸是背後一座沈默的山,可是不能依靠、不能停下来,否则就是泰山压顶般的窒息感。 身在半空江扬微笑了,微调身体角度,把全身力气都灌注在左手之上,横向一推江瀚韬伸平的右手。他的身高、体重和力量远远超过江瀚韬,更携著近十米的重力加速度,江瀚韬当然撑不住,整条右臂震得发麻,人也退出去三四米,纯靠撑住山石才稳住身子。他顾不得自己的後背撞得生疼,几步又冲到江扬身边,此时琥珀色头发的大儿子当然已经落地,积水拍击身体的力道让他的胃一下承受不住,整个人跪在几乎没过江瀚韬膝盖的水里开始呕吐。 江瀚韬又急又气,不敢贸然过去拥抱,只能用左手轻轻拍打江扬的後背,儿子惨白著脸抬起头,强笑:“没事,您的手怎样?”感情上,江瀚韬发誓,离开这里以後一定要把儿子关起来,好好管管他这个过度客气的臭毛病;理智上,他却又觉得羞愧──儿子会变成这样,很大程度上就是他一手造成的,但此刻……江瀚韬的表情很受伤:“江扬,你到这时还……” 江扬深深吸了口气,向江瀚韬伸出右手,帝国元帅立刻不客气地用左手握住,然後江扬借力站起来,非常认真地说:“您的保护动作不对,後果很严重,很大几率会造成双手双臂粉碎性骨折。”他一面说一面用手电筒继续研究那通风口。在江瀚韬试图阻止他再次尝试危险动作以前,江扬看著爸爸的眼睛,做了个手势:“如果我再掉下来,请您看准时机这样将我借力向外推,水平的坠落远比垂直伤害小。” 精通各种雕虫小技和军国大事、却对搏击之类的专业常识一无所知的江瀚韬相当惭愧,同时又为儿子的爱和信任感动得一塌糊涂,赶紧点头并且学著比划的时候,江扬居然灵敏地开始了第二次攀援。江瀚韬追之不及,琥珀色头发的大儿子挂在两米以上的高空,笑眯眯地指了指几米以外:“我的左肩有伤,所以您最好站到右边去。” 最擅长总结经验教训的基地指挥官这一次的尝试比上一次顺利许多。他放弃了攀上垂直石壁顶端的想法,转而把自己挂在最後一处方便落脚的地方,一只手甩出拴了匕首和石块的尼龙绳,试图用它挂住通风口的山壁。每一次的发力都使他挂在山石壁上的身体不可避免地晃动甚至滑脱,江瀚韬的心就像是被绑在过山车上,一会儿飞到云霄,一会儿沈落谷底,上上下下毫无缓冲。好在江扬经验丰富,眼准手稳,若干次失败的尝试以後,他终於听到了可爱的“哒”的一声。他小心翼翼地拽了拽,让匕首横在通风口上,架稳卡死,才放心地松开崖壁,悠悠一荡,像是林间灵敏的猿猴,挂在了通风口下面。 江扬沈了几秒,确认尼龙制救生索能够承担他的体重之後,开始小心地沿绳而上。“攀爬缆绳”这种海军陆战队队员的基础科目对於站下面的江瀚韬来说,依然是个挑战极限的危险动作,他的後颈因为长久保持仰视的动作开始火辣辣的痛,可却不敢也不能挪开目光哪怕一瞬。太多担心、太多不放心让他只能这样,用目光为儿子祈祷。 借助救生索,江扬很快到达洞顶,打开军用强光手电筒,细细检查每一处岩石的缝隙,尤其是通风口附近,他甚至用手电筒狠狠地砸了两下那些看起来有点松脱的石面。出乎意料的,爬满青苔的石灰片簌簌落下,露出里面锈得不成样子的铁条和条砖来。 江扬喜出望外,继续沿著裂缝敲下去,很快,通风口附近整片区域都被清理干净了。就算对古代建筑工艺完全没有了解的人也能看出,这个通风口本来的面积一定很大,为了防止囚犯逃走,古代的某位帝王遣人以铸铁钢条为骨架,用条砖砌死之後再抹上石灰做成现在的样子。山洞里光线阴暗,石壁上又生满青苔,若不是这样近距离的观察和敲击,谁也无法发觉。 江瀚韬自小在宫廷里长大,却没有机会对於这种禁忌的秘密设施进行深入了解,事实上,他能够知道这里有个洞,完全是因为小时候那次後果很严重的赌气行为。当时,他和当今的皇帝陛下从未试图爬出去,只是用烧木头的烟求救而已,现在听儿子说完,也是惊奇不已。江扬又敲了两下,补充道:“年深日久,流水腐蚀得很厉害,石灰都酥了,铁条也锈烂了,我想试试开一个洞。” 江瀚韬点头:“最後一位被囚禁於此的皇子死於一百二十年前,之後此地就被废弃,自然年久失修。确实可以一试,可是你要小心。”江扬笑了:“是,请您退几步到山崖那边,我怕石砖落下的时候,您会受伤。”江瀚韬动也不动。他自少年时就擅长鹰猎,眼力准、反应快,自认为闪开落石绝对没有问题。他必须站在这里,只有这里,才能保证儿子万一失足落下的时候,他能帮他。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39 江瀚韬点头:“最後一位被囚禁於此的皇子死於一百二十年前,之後此地就被废弃,自然年久失修。确实可以一试,可是你要小心。”江扬笑了:“是,请您退几步到山崖那边,我怕石砖落下的时候,您会受伤。”江瀚韬动也不动。他自少年时就擅长鹰猎,眼力准、反应快,自认为闪开落石绝对没有问题。他必须站在这里,只有这里,才能保证儿子万一失足落下的时候,他能帮他。 江扬一下子明白父亲那种深沈的回护,内心又涌起一阵暖意,甚至肩膀里的痛似乎都因为这种天然的爱的错觉而消弭不少。他把救生索在腰间绕了一环,然後轻轻地一荡,双腿再次以相当不可思议的角度撑住崖壁两侧固定身体,腰向下折,左手撑住崖壁,右手持手电筒,猛敲那些断裂得最严重的铁条,连扯带掰,很快就弄断好几根,开出一个洞来。簌簌而落的石灰让他的头脸上尽是脏兮兮的泥渣子,看起来十分狼狈,他一点也不在乎,飞快地肢解了手电筒,将强化玻璃面板插进石砖的缝隙狠狠一撬。失去了石灰粘合和铁架支撑的石砖立刻松动了,江扬凭借长久锻炼所以力量极大的双手用力一拽,整块石砖就被抽出半寸,而他的身体也因为用力而向下滑了几公分。但这一次,他并不加力稳住身体,反而死死抓著那石砖,利用身体向下的重力加速度狠狠一拖。长而厚重的石砖应声而落,石缝里肉色的小甲虫四散逃窜,十分恶心。好在指挥官的心理素质过硬,在斜向抛出石砖之前,还来得及给父亲打了个手势。 江瀚韬闪身退了两步,那至少有十来斤重的石砖携著风声落下,砸到石壁然後落入积水中,溅起半米高的水花。 这个口子一开,下一步工作就变得简单重复。江扬如法炮制,花了差不多一小时,连凿带撬,终於拆掉了通风口一侧的两层石砖,整出一个半米见方、足以让一人通过的洞来。江扬更不停留,使劲一荡,依靠惯性将双腿送出洞外,双手扣著通风口处的崖壁,凭借腹肌的力量,折腰而出。长久的倒悬让他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向前抢了半步,差点又扑进湖里。江扬发现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疯狂地疼,於是不得不半跪在洞口深呼吸调整状态,足足五分锺才终於能够挣扎著站稳身子。雨过天晴,月已西沈,但启明星还未升起,江扬四下环顾,只见湖水茫茫,前夜激战的夏宫内,灯火已熄了大半,唯有临湖的养颐阁仍亮著一盏朦胧却温暖的灯。他确定,苏朝宇一定就在那灯下,执著地等他归来。 江扬微笑,明知道听不见,他仍然像个第一次看到大海的孩子那样,大声吼叫:“小混蛋,我爱你呀!” 洞底的江瀚韬依稀听见儿子深情、幼稚的表白,觉得心酸。他知道这段被几乎被视为禁忌的爱情里,儿子和儿子的伴侣走过了多少艰难的岁月,他知道他们差点儿付出了生命才能在一起。这份爱太沈重又太美好,让人看著看著,就几乎落泪。正想著,江扬那双闪闪发光的琥珀色眸子再次出现在洞口,他把救生索顺下去,示意江瀚韬系在腰上:“我拉您上来。”这感觉很奇妙,尤其是接近洞口的时候,江扬伸手抱住爸爸的肩膀,将他扶出来。儿子的手心冰凉,手臂却那麽有力,江瀚韬终於站稳的时候笑了:“儿子,今天起,我决定承认,我已经老了。” 江扬也笑。这不平凡的一夜耗尽了他所有体力,水已退潮,他试图强迫爸爸换上自己身上那件有保暖内衬的防水衣,却以失败告终。基於爱,父子俩爆发了一次短暂而且不太激烈的争吵,最後决定将这件连体的防水衣割开,像毯子那样一起披著取暖。江扬拗不过爸爸,因此只能挑了个干爽的地方坐下来说:“恕下官无礼,您可真是後知後觉,我已经长大好多年了。” 江瀚韬明知那个“下官”只是儿子的玩笑,却依旧觉得鼻子一酸,走过来坐到他的身边,拉紧防水衣,揉了揉儿子脏兮兮湿漉漉的琥珀色短毛:“是,我强迫你承担超出年龄的责任,已经十多年了。”江扬侧头瞧著父亲,确定那双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的眼睛里有难以言说的歉疚、心疼和感伤,於是主动凑过去,江瀚韬就揽著他的肩膀。 江扬说:“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委屈的小孩,被迫承担了太多,没有童年没有自由。长大以後,尤其是这些年,理智上,我渐渐理解您的苦心和教育,但是感情上,我不得不说,那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江瀚韬强笑,眼睛里有泪水,更紧地搂著儿子:“我理解,这很正常,毕竟,错的,是我。” 江扬摇摇头,笑容温暖幸福:“後来有一个夜里,我在忙,苏晨给我倒了一杯热水,他抱著我说:‘江爸爸,我很快就会长大,然後就能保护你和他。’我当时差点哭出来,为他,也为我自己。其实无论是失去父亲的您或者失去童年的我,甚至几乎失去一切的苏朝宇,比起那个亲眼目睹父母死於非命、家破人亡的孩子,都太幸福。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懂得珍惜,懂得爱。我甚至相信,如果他知道剥夺童年乐趣的精英教育可以让他飞快地长大,严苛的训练可以让他有能力保护他爱的人,他会心甘情愿地过那种一天不止有二十四小时的生活,而不会像我这样,没出息地记恨了这麽多年。” 江瀚韬真的哭了。江扬在长大之後,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泪水,还像小孩子一样枕著父亲的肩膀,接著说下去:“现在的我,确认过去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也许,当年您给我更多温情会让我的心里好受一点儿,又或许,那样的我会变得软弱,不能在任何时候都作出最有利的判断。我也许会变得更好,但也有可能会因为性格不够果决失去整个战局优势。时至今日,所有的假设都没有意义,时间已经一去不返,现在的我,我自己很满意,我的朝宇很喜欢,这已经足够完美,爸爸。我原谅您所有不得已的残忍,也请您原谅我的顶撞和刻意冷淡的折磨,好吗?”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40 江瀚韬真的哭了。江扬在长大之後,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泪水,还像小孩子一样枕著父亲的肩膀,接著说下去:“现在的我,确认过去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也许,当年您给我更多温情会让我的心里好受一点儿,又或许,那样的我会变得软弱,不能在任何时候都作出最有利的判断。我也许会变得更好,但也有可能会因为性格不够果决失去整个战局优势。时至今日,所有的假设都没有意义,时间已经一去不返,现在的我,我自己很满意,我的朝宇很喜欢,这已经足够完美,爸爸。我原谅您所有不得已的残忍,也请您原谅我的顶撞和刻意冷淡的折磨,好吗?” 爸爸一句话也说不出,儿子泣不成声。他们浪费了整整三十年,爸爸错过了可爱的儿子,儿子错过了慈爱的爸爸。多年的坚冰在经历过生死、经历过太多风雨以後终於融化,儿子决定毫无芥蒂地接受爸爸的道歉和弥补,爸爸也决定从此顺从本能,不再苛责不再刚愎。年华已老,下一个三十年,一定要满溢爱和温暖。 等他们都平静下来後,两个天生的工作狂骨子里的尽职因子开始发作。江扬详细地将江瀚韬被卓淳软禁以後发生的大事一一讲来,从彭耀继任朱雀王位到杨霆远一级上将炮击三大军区指挥中心,而雁京夺还战和嫦湖湾击退纳斯海军更是重中之重。帝国元帅听得很认真,不时提出的各种问题让江扬很有跳起来退到五步以外立正敬礼後再严肃回答的冲动,只可惜他的爸爸按住了他有伤的肩膀,轻轻揉著,他发誓,这是他迄今为止最不像样却最温暖的一次汇报,哪怕他们都坐在湿漉漉的石头上,携著水汽的风又那麽冷。 启明星终於亮起来,墨色的天空就像是被水洗过,一点一点褪去了颜色,记忆所及之处,这是父子俩第一次一起看日出。四野寂静,持续整夜的枪炮声都停止了,只有湖水哗哗地拍击著山石,金红色的朝霞渐渐染红了半边天空,空气暖起来了。江瀚韬问儿子下一步的打算,江扬安心舒展地平躺在刚刚干爽起来的山石上,闭著眼睛回答:“平定江北军可能的叛乱,请皇帝陛下根据宪法成立临时议会组织大选,然後我会退兵,发誓效忠新的民选政府。抱歉,我是西北基地的指挥官,我和我的士兵不能长期留在防区以外,这个国家也不需要军政府。”这是最明智最负责的做法,江瀚韬的理智无比赞同,感情却希望儿子能在首都住上几个月,好好调养身体。但他又很清楚,在各方相对敏感的现在,这是最不现实的奢望,因此,他只能点头表示赞许,却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江扬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您放心,苏朝宇会照顾我的。还有程亦涵、苏暮宇、安敏甚至苏晨,个个都是火眼金睛,我想亏待自己都不容易呢。”江瀚韬还能说什麽?他再次揉了揉江扬的短毛,儿子双手抱头,微微凝眉遥望远方:“居然还没人出海搜救?今天凌寒结婚,我可不想迟到。” 这又是怎麽回事?江瀚韬疑惑地挑起了眉,刚要问,只见儿子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指著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个小小的黑点大笑:“看,苏朝宇来了。” 果然,一艘汽船乘风破浪,卷著水花自码头方向而来。江扬相当镇静地整了整自己的内衣内裤,利落地转身,在朝霞里给江瀚韬敬了个标准极了的军礼:“报告长官,凌寒上校和林砚臣上校今天早晨十点在帝国军校举行婚礼,请问长官是否有空为他们主婚?”江瀚韬高深莫测地微笑:“元帅很忙,绝对没空,但是江扬的爸爸闲著,他觉得很荣幸。” 江扬拥抱爸爸:“我替小寒跟您说谢谢,爸爸。” 江瀚韬趁著那汽艇还有数十米,狠狠揉了儿子的头,并且说:“你们都是受欢迎的,儿子。” 汽艇上的人真的是苏朝宇。他老远就看到了爱人的背影,激动得不能自已,要不是被吴小京死死搂著腰,他差点一冲动就跳到水里去了。掌舵的是镜庭海公园一名五十多岁的老船工,他转舵调整了一下方向,笑著安抚苏朝宇:“就到了,游过去没有船快,绝对的。”船在距离江扬和江瀚韬五米以外的地方熄火下锚,苏朝宇几乎跳下船,趟著水奔向江扬,中途还非常戏剧性地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江扬早迎上去,伸开手臂把他最爱的人抄在怀里,苏朝宇立刻吻上去,双手还不闲著,相当专业地检查了他的肩膀、腰腿之後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哼道:“冷得像冰,吐了几次?” 江扬举手投降:“两次而已,都会好的,我的朝宇。” 苏朝宇暴怒,差点殴打江扬或者诅咒卓淳的祖宗十八代,纯粹因为看到站在江扬身後的江元帅才找回理智。他想要敬礼,却发现帝国元帅只穿真丝内裤、披著割开的防水衣,相当搞笑。这家夥天性直率,忍了一下还是噗嗤笑出声来,敬礼的手也软在一半。江扬毫不犹豫地拍了他一巴掌,自己却也笑了。江瀚韬才不管这两个幼稚的孩子呢,就算只穿著裤衩也依旧像穿著全套军礼服那样优雅从容,吴小京目瞪口呆地伸手拉他,他就上了船,还非常淡定地问面前的孩子们:“你们是要跟我回去吃早饭,还是等下一班船?”苏朝宇趁江扬不备,使出擒拿格斗术,捏住江扬的腰,一扳他没有伤的右肩,将他的爱人打横扛在肩膀上,欢乐地跳回船里,豪气干云地吼叫:“报告长官,这就返航!” 风雨过後,阳光灿烂。 江扬裹了温暖的毯子,正和苏朝宇头并头坐在船尾喝滚烫的养胃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著只有他们俩才听得清的情话。江瀚韬坐在船头,轻柔的晨风里,他觉得暖洋洋的,那麽舒服,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就这样在阳光里打个盹儿,多美好。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41 如果这是个童话,时间就应该在那一刻镜庭海的晨光中凝固,可惜生活永远不停止。劳碌命的江扬在回程的车上找军医简单确认了左肩伤的情况,只睡了不到三十分锺,就冲个澡换上军服,投入了後续的浩如烟海的各种工作里,连苏朝宇那个深情款款的“梦里听到你在叫我於是惊醒冲到游船码头找人出海”的浪漫故事都是一边吃早饭一边听的,而且只回报了一个有红枣芝麻膏块味道的浅吻。 苏朝宇假装欲求不满地扭著屁股,江扬扬手要打,却在手掌接触苏朝宇屁股的一瞬间变成揉和捏,琥珀色的眼睛里都是爱意。苏朝宇立刻觉得特别幸福,眨巴著他那双宝石般的蓝眼睛,笑嘻嘻地说:“我有一个特好的小道消息,本来不打算告诉你的,但是鉴於长官的……咳,邀请或者承诺……”江扬笑著,征询地瞧著他的爱人,苏朝宇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说:“彭耀五分锺前给我打电话说,任海鹏上校及其机组人员,在飞机故障後跳伞,现在确认生还。” 江扬立刻用一只手捂住了脸,掩饰自己的表情。事实上,他在昨晚的战斗间隙还略微思索了一下墓志铭的内容,为空军的骄傲,和最宠自己这个“小朋友”的大哥。苏朝宇凑过去,一个一个掰开他的手指,蹭他湿漉漉的脸颊,继续说:“非常传奇,不仅是生还,还劝降了佯败集结、准备反攻我们的首都军区守军,正式战报彭耀会在三十分锺内发给你。” 太意外又太圆满,江扬眼睛里有泪水,却又忍不住微笑,他吻苏朝宇的额头:“谢谢你,朝宇,你给我带来的美好总是这样超出我最好的预期,没法用语言表达。”苏朝宇坏笑著勾起嘴角,仰头索要更多亲吻,喉咙里美滋滋地哼著说:“那就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吧,老混蛋!” 江扬细细地吻他,轻轻点头:“好,我的小混蛋。” 同样忙於处理後续事务的凌寒和林砚臣分别於布津帝国标准时间的九点四十七分和四十八分到达雁京新城区近郊的帝国军校。两个人都脏兮兮的,被雨水、汗水、泥水甚至鲜血浸透、弄脏又被阳光晒干了的野战服还来不及换下,林砚臣的脸上甚至还带著一道分明的泥痕就被同车过来的三四个兄弟推上了帝国军校大训练场上的主席台──昨夜的血战让它塌了半边,背後就是被炮弹轰成断壁残垣的主教学楼,看起来倒有种後现代的残酷美感。 过分紧张只能低著头的孟帆和过分沈默像一尊雕像的肖海被选中做伴郎,一左一右戳在凌寒和林砚臣身後。他们带来的十多个飞豹师或者z小队的兄弟们都端著枪警戒,牢牢地控制著这个即将成为婚礼现场的大操场,阵势十分唬人,弄得凌寒後背直冒凉气,低声对即将成为他合法伴侣的林砚臣抱怨:“我怎麽觉得有种宣读罪状然後‘砰砰’的感觉?”林砚臣也想到了那部相当著名的爱国主义电影,笑著回答:“那我们应该赶紧高呼‘布津帝国万岁’和‘江扬永垂不朽’。”凌寒呸了一下,四处环顾,又有点心虚,戳了戳林砚臣:“喂,我们真这麽结婚啊?” 林砚臣笑著扬起下巴:“宾客都来了,反悔无效。” 三辆相当酷的黑色摩托车从门口飞驰而来,一路用令人咂舌的高难度动作绕过了校园路上的建筑构件残骸和弹坑,唰地停在训练场门口,领头的骑士摘下黑色的头盔,抱在腋下,光头蓝眼睛都在阳光里闪闪发亮。林砚臣说:“苏朝宇上校真是帅到飞起。” 凌寒却高深莫测地笑而不语。果然,摩托车後座上的人比苏朝宇先一步下车,一巴掌扇在苏朝宇的光头上,苏朝宇嚣张的小火焰立刻变成温柔的小礼花,唰唰地围著他琥珀色头发的爱人冒桃心。江扬忍不住笑起来,捏了捏爱人的脸颊,两人十指相扣,并肩走进训练场。身後的骑士们也纷纷下车,吴小京自告奋勇守在门口接待宾客,苏暮宇则带来了江扬留在元帅府的那套昂贵的摄影器材。前帝国最佳新人导演重操旧业,担纲这场婚礼的特邀摄影师。 快门不过按了数次,又有两辆标准的黑色公务车出现在操场门口,吴小京唰地敬礼,大声通报:“江元帅、程中将、程夫人、凌中将、凌夫人到了!长官好!还有两个小朋友!小朋友好!” 凌寒和林砚臣立刻跳下主席台奔过去迎接。跳了悬崖又泡在水里、为儿子的“惊险动作”担惊受怕一整夜的帝国元帅看起来神采奕奕,他拍拍了凌寒的肩膀,笑容温暖。程非中将和程夫人一人抱著一个小男孩,分别是莫贝宁中校的儿子和他的同班同学,那个在幼儿园疏散时意外“捡来”的孩子。跟在他们身後的凌易挽著妻子的手,凌寒至今都为这场突发奇想的婚礼心虚著,并不敢像平时一样跟父母没大没小地瞎闹,反倒十分殷勤地跑过去搀母亲的手臂。凌易的脸本来绷著,看到儿子难得的“狗腿”表现终於忍俊不禁,随便弹了儿子的脑门一下就算是原谅了他和他爱人的鲁莽,话说得还是很严肃:“椅子呢,总不会让元帅陪你们站到婚礼结束吧?” 林砚臣立刻命令站得最近的士兵:“找三把椅子,快,最好带靠背和扶手的!”凌寒一脚虚踢:“至少五把,多多益善。”林砚臣疑惑地扬起眉,凌寒的脸差点红了,低声在他耳边说:“你爸妈虽然来不了,但咱们也不能……”江瀚韬、程非、凌易夫妇注意到了他们自然温暖的亲昵行为,想到日後,他们会同甘共苦地过完漫长又短暂的一生,经常亲吻,不时拥抱,永远携手,这种感觉让经历过风雨的人们有种落泪的冲动,不由地要露出欣慰的微笑来。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42 几分锺後,飞豹师的两个特种兵像耍杂技一样扛著椅子回来了,每人都是一手两把,头上还顶著一把,笑容却那麽灿烂。这两个活动的“椅子山”後面,踱进一个穿军服的老头,凌寒、林砚臣甚至正在江扬身边乱按快门的苏朝宇一见他,都下意识地立正敬礼:“校长好!”来的当然是帝国军校的史少昂校长。昨夜的战斗中,他组织军校生们英勇反抗,身上也挂了彩,左手吊著绷带,一面从容还礼一面笑骂:“占了我的操场也就罢了,还冲进办公楼抢劫扶手椅,那就怪不得我来讨杯喜酒喝了!” 江瀚韬看到老部下只是轻伤,十分欣慰,招手叫他上来,史少昂校长立刻跑步过去敬礼。年轻人们为那些严厉的父辈也笼罩在某个强大气场里的事实相视一笑,苏朝宇总结陈词:“这种基因,显然是遗传的。” 彭耀来的时候卷起了一片沙尘,狼牙嚣张的黑色军车在视觉效果上十分惊人,何况,他们很有规模地凑了十多辆,每辆车上都站著数十个全副武装的小夥子,一停下来就开始一箱一箱地往训练场里搬不知道哪儿来的啤酒和各种军用罐头。彭耀本人居然不是脏兮兮的,而是穿著干干净净的野战服,刚硬的短毛难得梳得很整齐,甚至还在停车以後屈尊绕到另一侧替副座的女士打开车门──出乎意料的,那不是狼牙所有官兵的梦中情人徐雅慧,而是一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女孩,金发碧眼,精致美丽。 主席台上江瀚韬停止了和史少昂校长的交谈,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江铭翡翠色的眼睛里有水色,她大步地跑向父亲,却在中途被大哥成功拦截。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毫不费力地把她托起来,像一份精致美好的礼物那样送到主席台上父亲的怀抱里。她的笑容像带露的玫瑰:“我很好,爸爸,一切都好。”江瀚韬吻她的额头,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朝宇挑剔地皱起鼻子,嗅了嗅彭耀的衣领,坏笑道:“啧啧,狼崽子居然喷香水?不会是想当我的大妹夫吧?”彭耀斜眼瞪他,磨著牙说:“我好心去看那重伤的皇後阿姨,谁料到她强迫我洗澡、把我的衣服头发弄成这样也就算了,还硬叫我当快递员!小阿姨就是帮凶!哼,女人!” 苏朝宇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勾著彭耀的脖子压低声音问:“喂,那件事呢,办妥了没有?”彭耀哼了一声:“一句话的事儿,早派人去了,倒是有两件正经事要跟你说。” 苏朝宇立刻上了心,彭耀的表情相当严肃:“西山大火已经熄灭,损失不大,十几亩林子,几栋别墅和一间疗养院,但巧合的是……白虎王卓雍就在那里,几十号病人和上百医务人员,没一个逃出来。”苏朝宇悚然变色。他十分确信,当时江扬正和自己一起忙著进攻夏宫,绝没下过这种命令,而且纵火灭口不符合江家一贯的行事方式,罹患帕金森症的老头也不可能自知事败举火自焚,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失火原因还不清楚,但八成是纵火,这种事实在为难,所以我小姨夫去瞧了现场,线索,有。”彭耀弹开手机,把一张高清晰的脚印图片调出来给苏朝宇看,“42码,右脚,初步对比认为,跟忘我岛绑架案、陆家别墅爆炸案里出现过的那只一模一样。苏朝宇,你还认为这是巧合吗?”那两次对於苏朝宇来说都太坏又太刻骨铭心的经历,让他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拳头攥得发白:“同样的错误不可能出现三次,这个人不是马大哈,他是故意的。” 彭耀点点头:“跟我小姨夫的判断一样。苏朝宇,职业调查办公室的文件显示,当时绑架你们并没有通过官方手续申请特工支援。後来陆家别墅的血案更不是我们国家任何一支编制部队做的。现在,我们都知道这两件事都是卓家的人干的……” “但是卓家不可能派人去杀他们的老爷子,或者……白虎王卓雍其实已经被救走,他们只是要诈死隐匿踪迹?”苏朝宇的脑子转得飞快,说著说著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为什麽这种明显涉及贵族内斗的事,彭耀不去告诉江扬而要先告诉自己?难道他们俩不是一向避讳自己掺和到这种事里面吗?彭耀灰蓝色的眸子闪闪发光,摇摇头说:“不,苏朝宇,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当时那些卓家的人,又到底是什麽人?” “你是说……海神殿!”苏朝宇脱口而出,整个人随即明白,彭耀是怕苏暮宇牵扯其中,才悄悄先对自己说明情况,可是苏暮宇根本不认识卓雍,和他无仇无怨,而且全心全意只想安静生活,绝对不会去做那种纵火害人的勾当。唯一跟海神殿有关且没有在这场决战中受到重创的就只有……霍思思。 战前,苏暮宇说起霍思思的时候有这麽一句话:“……她妈妈跟波塞冬好像有仇,她爸爸现在和白虎王卓雍住同一间疗养院……”而霍思思在跟自己谈判的时候也说过:“如果我走出这里,可能会造成一些意外的伤亡,我觉得很抱歉,可是没办法,是不是?”他当时已断定她打算进行一些平日不方便实施的报复,却因为战时情况而不得不承诺允许。只是他没有想到,霍思思要做的竟然是这件事。 可怜白虎王卓雍,几代殚精竭虑,谋划百年,争权夺利,到最後不仅仅没有成为死後入住皇陵、有人陪葬的皇帝,还成了别人的牺牲品,为霍思思的仇恨殉葬──当年海神殿内的遭遇一定让她恨透了父母的薄情,她懂得感恩却从不宽恕,这一晚的大火,她早有预谋。而这永远查不到线索的脚印并非是有意要江家找到“某个人”,而是指引他们看向海神殿,甚至是希望江家替她做刽子手,收复海神殿在卓家的分支权力。也许,这是霍思思安插在卓家亲信里的间谍有意留下的,也许,这仅仅是一种昭告或者证据,不过,在婚礼现场,没有人想知道这麽煞风景的事了。 列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43 苏朝宇当下简略将这些事说给彭耀听,彭耀放下心来,却到底忍不住补了一句:“妈的,白查了那麽久,不是线索,原来是那个妞儿的签名档!”苏朝宇哭笑不得。想起和霍思思打交道的那一段令人隐隐恐惧的记忆,他压著心里不知道该叫“生气”还是该叫“真他妈恶趣味”的诡异情绪说:“侠客都喜欢干这个,不算坏事,你记得告诉你小姨夫。” 彭耀磨著牙哼了两声:“你也告诉江扬,卓缜确认失踪。真没想到,那家夥看著像绵羊,其实却是条狐狸!你也不必担心那个患难之交‘黛丝’,她和卓缜一起远走高飞,我想这辈子再也不会出现了。”对於那个一生磨难的绝色女子来说,这样的结果甚至算得上美满,苏朝宇怅然地叹了口气,疲倦地摆了摆手:“这事儿不归我管,要抓还是就算了,你跟江扬商量去。我很累了,我要喝喜酒去了,再见!” 彭耀一拳砸过去,骂他“没良心的”,苏朝宇顺势还手,两个人又笑又骂,闹成一团。五步以外的江扬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微微笑著,按下快门。 又有几拨飞豹、狼牙、边境警卫队、z小队、特别行动队甚至海军陆战队的队员陆陆续续赶来参加这场时间地点都出乎意料的婚礼,在战斗中受伤的叶风强烈要求出席,刚被田晓萌手下一个清秀的女护士用轮椅推到现场。史少昂校长派人拿来了扩音器和麦克风,一直放著军乐和校歌,胜利的士兵们比在防区时放松得多,纷纷和相熟的兄弟们扎堆席地而坐,时不时吹著口哨哄一下平时严肃的老大们。 苏朝宇自高奋勇要充当司仪,江扬也不拦著他,於是海蓝色眼睛的年轻上校整理了一下军服,相当敏捷地窜上主席台。他的领导力和表现力在学生时代就已经十分出众,这麽多年以後,更是耀眼强悍,很快就把气氛调动起来,他大声地喊凌寒和林砚臣:“新郎和新郎准备好了吗?”底下的士兵们马上跟著起哄,弄得那两个出名勇敢、浪漫、沈著、冷静的军官脸都红了,凌寒还能无畏地大叫:“准备好了!速度开始!”林砚臣几乎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 苏朝宇却不肯放过他,特意凑到林砚臣身边去:“喂,你呢?” 林砚臣马马虎虎地点了点头,苏朝宇十分不满意,指著那两张空凳子怂恿大家起哄:“林师长的爸妈还没到,他就想结婚,该不该揍啊?”年轻小夥子们最爱起哄,立刻有许多口哨声响起来,狼牙的更是带头吼:“该啊,活该!”飞豹师立刻不甘示弱地回应,声音更大:“往死里揍!”凌寒想笑又不忍心,暗地里戳了林砚臣一手指头,用口型说:“你的兵,积怨已久嘛!” 苏朝宇做了个下压的手势,整个布津帝国军界最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部队立刻就安静了,苏朝宇对林砚臣说:“那就当著大家的面,先对伯父伯母说几句话!” 林砚臣虽然生性浪漫,骨子里却有那麽一点点矜持,想起远在数百公里以外的父母,想起自己几乎从未当面更别提当众说爱他们,而且最近太忙又要保密,他已经近两个月没与父母通电话,因此更是五味陈杂,接过话筒,酝酿了半晌才说:“爸爸妈妈,儿子……要结婚了,事出仓促,请您二老原谅……我和小寒……”他说不下去,脸都憋红了,凌寒正准备抢过话筒解围,忽然听见一阵马力强大的轰鸣声,接著,一架军用直升机盘旋而来,竟直直悬停在操场上方几十米的地方。 苏朝宇大笑著拍林砚臣的後背:“快接伯父伯母去,还好赶得上。” 凌寒反应最快,立刻拉著林砚臣飞奔而去,直升机底舱打开,顺下两根救生软索,飞豹师师长和边境警卫队队长立刻攀援而上。苏朝宇还没心没肺地怂恿士兵们用掌声和敲罐头的声音给他们打拍子加油,顺便吼叫:“後到的罚酒三瓶!” 这场由江扬主谋、苏朝宇和彭耀协同的千里接人“特殊战斗”在温暖友好的攀爬救生索比赛里取得了圆满胜利。林砚臣和凌寒背著父母下飞机,请他们坐在空著的两张扶手椅上,婚礼终於能够正式开始。苏朝宇意犹未尽地把话筒给了江瀚韬元帅,自己又跑回江扬身边,干点儿擦镜头或者扛东西的杂活儿,顺便冒些小桃心、偷点儿吻什麽的。 江瀚韬元帅很久没有笑得这麽畅然。他环视那些跟自己儿子一样年轻的士兵,注视准备好相携与共过一生的凌寒和林砚臣,说:“对於你们的人生或者这个时代,今天都很特殊。你们今天的幸福,从不源自长辈的祝福或上天的赐予,你们值得拥有眼前的一切,并且我相信,只要你们像过去一样努力,生活会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更美好。作为父母和长辈,我们为你们骄傲。‘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生中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我知道这麽多年血与火,你们已经比谁都更懂珍惜彼此,但是此时此刻,作为主婚人,我还是要说一句最俗套的话──请握紧对方的手,不离不弃。” 掌声雷动,林砚臣和凌寒下意识地紧扣十指,相视微笑。 江瀚韬见那不负责任的司仪苏朝宇已经跑了,干脆客串,对新人说:“你们可以交换信物了,戒指,或者别的什麽都好。” 林砚臣一直算计著要亲自设计他们的婚戒,可是这几年风云变色,哪里容得那样的闲情逸致?这回更是太仓促,在战场上,不要说买一对,连找一对不锈钢的都来不及。他相当歉疚地瞧著凌寒,在士兵们善意的起哄中抽出了自己的配枪:“枪是军人的命,这支枪,自我军校毕业以後从未离身,不知道多少次帮助我完成任务甚至救了我的命。小寒,你愿意作我的命的新主人吗?”真是只有文艺青年才想得出来的情话,偏偏还说得这麽光明磊落!凌寒立刻有点呼吸困难,鼻子发酸。他忍住眼泪,同样珍重地抽出自己的配枪,两支枪交换了主人,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两段生命从此再也不分你我。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 244 全文大结局 江瀚韬微笑,轻轻一挥手,就像指挥千军万马那样:“好了,你们可以亲吻了。” 林砚臣凑上去,一眨不眨地看著凌寒,凌寒也看著林砚臣。十几岁的时候,他们无数次在这个操场上偷偷牵手或者接吻;二十几岁的时候,他们总用调笑的口气嫉妒江扬和苏朝宇那两个把爱坦坦诚诚说给全世界的家夥。谁也没想到,三十几岁的时候,默默相爱十数年,经历了那麽多生死别离以後,他们回到这里,当著父母、长官、兄弟甚至校长和那些围在操场外面看热闹的师弟师妹的面,不仅大声地说了爱,还可以亲吻,还可以许下一生的誓言。 林砚臣轻轻拥住凌寒的肩膀,就要吻上去,岂料凌寒却突然推开他,林砚臣错愕,凌寒保持安全距离,回头对正跟彭耀说话的江铭叫:“手绢借我用用!”江铭十分惊诧,却还是立刻送到眼前。凌寒拿在手里,嚣张地抓起林砚臣的一只手重新拢在自己肩膀上,然後才用那手绢,使劲擦林砚臣的脸——特别是那条分明的泥痕。林砚臣知道这家夥有洁癖,能忍到现在已经十分不易,於是只含笑望著他的爱人。说起来,他们第一次深入“交谈”,确切地说,争吵,不就是因为这吗? 这奇妙的缘分。 趁他发愣,凌寒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然後反客为主地狠狠地吻了上去,林砚臣更紧地搂著他,心和心的距离无限接近。那些起哄、叫好、枪管敲击罐头的声音、啤酒被打开的声音此起彼伏,就像是绵延不断的喜庆的鞭炮。 江扬和苏朝宇第一个上来敬酒,接著是叶风和飞豹师的干部们。有个通讯兵拿来两台办公终端,一面是程亦涵依旧摆著那张扑克脸祝他的小寒哥哥和林师长新婚快乐,一面是慕昭白嗷嗷叫著质问为什麽没有直升机把他接到现场去。林砚臣严肃的父亲有点醉了,凌寒的爸爸把当年江元帅恭贺他们新婚的精工手表强行戴在林砚臣手腕上,林砚臣的妈妈赶紧摘下一块羊脂玉的护身菩萨挂在凌寒的脖间。孩子们的不好意思和幸福溢於言表,看著已经是成年男人的孩子们露出这样的表情,父母们都觉得得意起来。 无数同一品牌同一生产厂家的肉罐头被军刀撬开,咕嘟咕嘟地用便携式无烟炉煮著,冒出相似的香味,士兵们把酒倒在饭盒里相互碰杯。林砚臣很快就被灌得昏头昏脑,不得不搬出江扬救场,後者使出著名的“以茶代酒”之计,以不变应万变地击退了各种形式的进攻。苏朝宇笑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他退到角落去接听,那边是苏晨,他说:“一切都好吗,爸爸?”阳光温暖,风里都是肉罐头的香气,刚刚脱身的江扬从後面抱住了他最爱的人,亲吻他光溜溜的头皮,苏朝宇侧头蹭了蹭,回答:“当然,儿子,我们很快就能回家。” 叶风被小护士推到一对新人面前。他不能喝酒,於是开了一瓶矿泉水举杯:“新婚快乐,画家同志!还有特工先生!”林砚臣嘿嘿笑著喝了两杯,一转身,看见吴小京牵著程家两个孩子的手过来,说程中将让小朋友也来祝贺,“多子多福,”他凑到凌寒耳边说,“长官加油!”凌寒狠狠踢了他一脚,吴小京哀哀叫著跑开了,林砚臣抱起莫贝宁家的儿子来逗,凌寒则捏了捏那个“捡来”的孩子的脸,觉得他十分可爱。 本来和护士说著话的叶风,忽然被这个孩子吸引,不顾凌寒的存在,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叫什麽名字?” 那孩子黑亮的眼睛忽闪两下,大大方方地问:“你是好人吗?” 叶风笑了:“好人才受伤呢,坏人都死了。” 那孩子也笑了,踮起脚尖,呼出的柔柔的热气变成震天的呐喊,一直贯进叶风心里最不易被触碰到的角落:“叔叔说了,跟好人说,我叫叶旗,跟坏人说,我叫齐叶。” 据凌寒他们分析和叶旗的叙述,卓家的那个杀手尚存一线良心,自始至终也没有想要把这麽小的孩子杀害。从“前一个大胡子叔叔”家转移到卓家杀手手里後,叶旗没有被欺负过,除了很寂寞,一直过得不错。格杀令下达之後,那杀手把叶旗化名齐叶送进了离军官区最近的幼儿园,办了个全托业务,却只交了一个月的钱。他知道叶旗早就习惯了换幼儿园,也知道不告诉别人真的名字的意义,於是甩手离开。是上天垂怜,叶旗和莫小宁成了好朋友,在紧急关头又阴差阳错地坐进了程家的车里,被妥帖地照顾著。 叶风挣扎著站起来,跪在废墟上,紧紧抱著儿子的身体:“真好……碰巧我也姓叶,我们……做个哥们儿如何?” 半酣的气息在这个温暖的上午汩汩流动。军校大楼的废墟上三三两两坐著的士兵们开始唱各种南腔北调或者干脆不成调子的歌,那声音本来是渐次高低,後来不知怎的,竟然下意识地统一了曲调。那是流行音乐榜里最好唱好学的歌,你爱我我爱你,永永远远,直白通俗。林砚臣和凌寒互相扶著,一次又一次地给爸爸妈妈们端茶,凌易跟江瀚韬咬耳朵:“看,我儿子,结婚了。” 一如当年时光里,爸爸们含笑看著儿子的成长。 江瀚韬指指远处琥珀色头发的江扬,还有身边正在喝酒的笑容灿烂的苏朝宇,温柔地迎击凌易“比儿子”的邀请:“看!我儿子!和我儿子!” 时光多残忍又多精彩,怒马狂花刀光剑影,又或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繁盛凋零间,不经意就掩去一个年代。而他们,少年英豪,绚烂年华,有许多动人美好,正渐次展开。 《绚烂英豪》系列故事网络版,全文完 the end 《绚烂英豪》系列正式完结。 这是一个爱与梦……好吧这话说得太多了所以今天换个说法,这是一个很长很长很长的故事,长到第一次发表的时间是07年8月18日,现在已经是2012年的年底了。 五年半时间,把很多初中生都熬成了大学生,当初怀孕的姑娘已经要送孩子去幼儿园了,不知道发文第一天晚上贡献了第一个点击的读者现在在做些什麽?不知道追文的你们,现在和打开这个故事第一天的时候有多大区别? 祝愿我的读者一切都好。 凌寒和林砚臣结婚了,仗打赢了,故事结束了。这是网络版的终点,实体书里,还有尾声部分叙述了反面一号月宁远小姐的下场。在个人志的第一、第四本中,各有一个比较长的番外,填补了未来和过去的部分故事,主角悉数登场,温暖大於眼泪。也许这就是《绚烂英豪》故事的全部内容,也许过几天忽然想起来还会再乱写一些他们的未来,也许会一直保持现在的状态,一些段子写了又抹去,总希望给人物更多更好的明天,却又想,定格在现在,不失为很好的一件事。 《绚烂英豪》其实更像个童话,好多情节脱离现实太远,最後仍旧在合理的范围里让勇敢正直的王子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设计最後一个部分的时候,几次想要对主角下手——战争嘛,总有意外和不测——最终让他们活了下去,是希望故事比现实看起来更好一点儿,希望虚构的二次元人物一直存在於三次元的想象力里,这样就可以跟过家家似的一直摆下去,每一个读者心里都会有一个他们幸福的大结局。 这种不负责的自私想法也造成了故事的诸多缺陷,个人志印刷之前已经努力修订了两次,无奈写了太多字,隔了太长时间,总有不尽人意的地方。没想到个人志依旧受到读者支持,直到最後完售(目前淘宝姑娘那里仅剩若干瑕疵套装出清),这让我格外感激,之前的答谢信仍然不足以表达情绪,在此,再一次鞠躬答谢支持《绚烂英豪》实体书的各位读者。 而那些一直蹲守晋江这个破服务器下、坚持不懈每天刷新专栏的读者,你们的id反反复复留言出现,我已经记住得八九不离十,所有的精华评论和长评,我已经复制备份了文档,也许多年之後再看,还可以享受穿越回来的感受。剧透组、工会、江派等等小团体都是神一样的存在,我还会惦记著没写完的一百问(作者请继续呀),还有q群里败阵就果断发长评的愿赌服输好品格。 尤其感谢鲜网读者默默的鉴定的支持,因为留言板总是刷不进去的缘故,一直没法和大家顺利回帖交流,彼此都采取“跨越空间的脑电波式感应”,很多你们的意见建议无法及时反馈,但是和几位读者一直保持邮件交流,也算是聊以弥补。无论何时,无法直接回帖的读者,欢迎你们写邮件给我,,这个信箱将一直开放给各位。 谢意很多,无法尽述,还是那句话,我会用好故事来答谢各位读者的厚爱,只要你们看得开心就好。 传说里的世界末日要到了,说远一点儿,再过一百年,不知道世界会变成什麽样子,现在网络上的东西是不是会留到很久很久以後。既然太远的未来没有什麽特别现实的意义,那麽就专注於当下好了,江扬和苏朝宇能够在布津帝国结婚,他们住在充满阳光的房子里,指挥官依旧讨厌吃茄子,他的小兵还是能爬到树上去打电话——多希望这满足感可以一直持续,随时需要,随时就会想起。 我会随时想起这个写了五年半的故事,多希望给你们也会。 祝我的读者们幸福! 下个故事再见。 醉雨倾城 20121129 第46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