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骨离魂》 正文 第1节 香骨离魂 作者:管勾明月 第1节 文案: 幺郎,幺郎。 他听见方思明在暮霭沉沉中这样叫他。 奇怪了,他如何晓得他的ru名? ================== ☆、第 1 章 (一) 血腥气又一次在清晨弥漫起来。 溪水在阳光的照s,he下闪着诡异的色泽,暗红的丝缕让人想起死神的祝祷。越往山间颜色越深,直至停在观心林中,凝成灰败的血泉。 十九具断了右臂的尸体被整整齐齐地码在水边,离少侠最近的男人嘴角吐着血沫,舌头被咬烂耷拉下来——一条发着恶臭的死鱼。 少侠此时已是江湖闻名的少年剑侠,却还是一阵恶心,险些干呕出来。 “已经是第四天了。”楚留香负着手远远地站着,看不清表情,“七十六人。我们走到哪里,他便把人杀在哪里。” “确实。”胡铁花蹲下去探死人的伤口,“下手真他妈狠。” “死的都是什么人?”少侠抿着唇,也跟着在胡铁花的身旁蹲下。 “像是平头百姓……”胡铁花犹豫了一下。 “平头百姓?” “看上去像平头百姓的万圣阁余寇。”最冰冷的声音远远地响起来,是叶盛兰。 “叶兄还未走么?”楚留香转过身,却似乎对他的出现毫不意外。 “听闻这边出了些事,便凑热闹过来看看。”叶盛兰仍旧是无波无澜的清淡脸孔,行路间一步一晃,随时要委地的模样,“万圣阁树敌良多,招来几个仇家倒也是寻常。” 胡铁花“呸”了一声,“一连几天地把人杀在老胡面前,恶心。” 听到“万圣阁”三个字,少侠眼前莫名发黑,心头毫无预兆地抽搐起来。 “是,万圣阁。”楚留香能读心一般,转过来看着他的眼睛,“万圣阁已经覆灭了。” 少侠跟着他的节奏笑了笑,“是好事。” “你的面色不太好。”楚留香继续沉静地看着他,“小友,楚某虽虚长你几岁,却也并非固执迂腐之人。你若是实在承受不住……” “不必顾我!”少侠间被他的话触到痛处一般,喑哑地喊起来,一只手死死扣住了楚留香的手腕。 楚留香猝然被他一惊,露出了些许吃痛的神色。 “……抱歉。”少侠很快反应过来,看了看楚留香的神色,很是羞愧地松了手,“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正事要紧。香帅你方才说……方才……” 他说不下去了。 他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嘴唇仍是开合,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字。 “没事的,没事的。”楚留香像是许久以前一样温声拍着少年的背,眼睛里风云翻滚,终于沉下来,向叶盛兰点了点头。 叶盛兰一直冷眼旁观着,直到此刻才向少侠走了过去。 “少侠?” “嗯?……唔!” 伴随着一声干哼,少侠直挺挺地倒下去,睁着眼陷入连续不断的梦中。 幺郎,幺郎。 他听见方思明在暮霭沉沉中这样叫他。 奇怪了,他如何晓得他的ru名? (二) 第一个梦里是方莹。 少侠的确喜欢花魁方莹。 这世界上美丽的女人很多,聪明的女人也不少,但玲珑剔透如方莹者,少侠只遇到过这一个。 该说话的时候她最是温柔。 “我今日害死了一个人……姓刀的捕头。”少侠歪在玲珑阁里的琉璃桌上,鼻尖嗅的是杜若融融的香。 “少侠是第一次罢?也不怪你,”方莹的声音像是月光,玉葱一样温温凉凉的指尖缓缓摩挲他的脸,“情分和公道的事,又哪里是人能够预见的呢。” 不说的时候却比开口时还要好。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在下与方姑娘,是不是反着的?” 说这话的时候少侠刚刚掺和完移魂的秘术,一夕之间在江湖上声名鹊起,是以又胆大了些许。毫无心肺地轻薄完,他自斟一杯,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方莹却不笑,一双桃花眼朦朦胧胧地往他脸上一挑,少侠突然就觉得罪过了。 “是我醉言,方姑娘莫怪。”他的面色止不住地红起来。 真是奇怪,方莹分明是这烟花之地的女子,他却总是错觉她最是清白。就同面对那个人时一样—— 明明是罪孽深重的逆贼,自己却觉得他理该锦衣玉食长乐无忧,做一个天上人。 真是绝了。 “我今天又看到了方思明。”少侠想到他,便脱口说出来。 此时他坐在方莹的窗台上,窗外天色如幕,明月如洗。 “哦?”方莹弯腰捡起少侠的剑穗,倚在廊边看他。 “他的名字可真不错,”少侠又仰头灌了一口酒,恼人的情绪就和着月色咕噜噜地滑到了肺腑里去,“——可他不快活。” 方莹眨眨眼,忽略了后面半句,猫一样地弯起眼角来,“不过是个名字罢了——怎么个好法?” “相望相思明月天——教人看到月亮就想起来,可不是用心良苦的好名字!”少侠朗声笑起来,又出神地把那句诗颠来倒去琢磨了半晌,方发现方莹静悄悄的没了声。 “方姑娘也是,”他恼自己轻慢佳人,又拍了拍腿找补,“——‘莹莹明月’,想来和这月有关的总是妙人!” 也许是这句话说得太好,那一晚的少侠成了唯一留在方莹房内过夜的男人。 “方姑娘?”醒来的时候少侠惊恐万分,仿佛被玷污了清白的人是他。 方莹在他床沿轻轻柔柔地俯下身,“昨夜的酒太烈,少侠又吹了风,只好歇在这里。少侠不怪吧?” 不怪不怪不怪! 少侠摇摇头,撑了手肘想爬起来,却又脱了力一般软软倒回床榻上。 头痛欲裂。花魁的香闺果然不一般。 他浑身都疼地躺在床上,觉得方莹真是个好姑娘。 (三) 至于方思明—— 少侠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同一个人身上费这么多力气,吃那么多苦头。 他陪他喝酒,替他喂狗,裹着醉酒伤情的他在屋顶呆了大半宿,却除了一双红痕隐隐的泪眼什么也没捞到。 可我又是想得到什么呢?少侠这样问过自己。 要是他能把对他混蛋爹的感情分给我一点就好了。少侠答不出来,但是心里有点酸涩。 他后来才明白有些人的感情是不能分的,要么生,要么死,无法退步。 方思明…… 床榻上的少年呼吸急促起来,终又在铃和咒术声中堕入更深的梦里。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第 2 章 四回溯 严州的夜格外难捱,少侠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听着猫儿在墙角□□风,吴姬压酒的软语缠缠绵绵地钻到帐幔里。 “他早说下次请我喝酒……”他歪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混沌地想着,“也不晓得还算不算话。” 其实他们已经喝了许多次。 有时是在金陵城角落幽暗的小酒馆,有时是在一枕清凉的星空下,到后来发现秦淮河上的乌篷船特别好,于是偷渔人的船就成了惯常的把戏。 少侠觉得那时候的他们像普通人,方思明恍惚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 少侠总是很多话,从武当的二师兄讲到王婶家的鹅;而方思明不习惯笑,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聒噪”。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嘴角嫣红,微微上翘,还沾了酒水的汁液,少侠很是喜欢,于是就越发吵。 “你是不是不会醉啊?”有一次实在是喝得过火了,少侠趴在船舷上,晕晕乎乎地拿手去晃他,“每次我醉的时候,你都还醒着;我醒来的时候,你还是醒着……方思明你骗人的吧……” “嗯?”方思明聪明地靠在船舱的角落,表情和眼睛全都隐没着,只有吐出来的气息是分明的,“是啊,骗你的。” 他慢悠悠地说,又摇了摇手中的酒坛,一仰脖子,晶莹的汁液顺着下颌流下来。 少侠不转目地盯着,觉得有些热,于是又伸手弄了弄冰凉的河水,还是热。 外边新鲜的空气也救不了他了。少侠自暴自弃地想着,从窗外缩回头,又合上帘子,摇摇晃晃地踩着水纹向方思明倚着的角落走。 船船很窄很小,连月光都欠奉,少侠的眼睛适应不了完全的黑暗,仅仅凭着对方的呼吸声辨别着方向。 他呼吸得好快啊。少侠模模糊糊地想。 “你在哪里?”他冲着角落模模糊糊的影子问。 方思明不语,只有压抑在喉间的笑声隐隐作答。 “真醉了?”少侠皱起眉,越加小心地往前探。鞋子刚碰到一个软绵绵的物什,脚腕就被狠命地扣住了。 “你踩到我的手了,疼。”方思明抱怨一声,手上的力气大得惊人,少侠猛地倒下来,半边身子压在他的手臂上。 今日的酒是梅坊酿的,是以方思明身上也沾了红梅一样窈窕的香。少侠骤然在梅香里跌了满怀,一时不敢呼吸,唯恐把味道给吹散了。 “思明,”他放软了声音叫他,“还醒着么?” 男子挪了一下身子作为回应,显然是不愿醒着了。 “那就睡吧。”少侠弯着眼角笑了笑,尽管他瞧不见。 可方思明却是很执着,把被踩到的手摇摇晃晃地伸到了他眼前,“疼。”他再次含糊不清地强调了一遍,语气有些委屈,“胡来。” 怎么就成了这副娇惯模样?真是醉得不轻。 意识到这一点,少侠生出几分欣喜;又因为这份欣喜再生出了几分可疑的羞愧:君子坦荡荡,他的好友喝多了,他有什么好开心的呢? 可是毫无疑问,他的胆子的确是大了不少。 “思明?”少侠唤着朋友的名字,挨着对方的身体凑近了去看他。几绺雪白的长发滑落下来盖住他的眼睛,被少侠虚虚拨到脑后。 “嗯。”现在的方思明异常温顺,安安静静地倚着船壁,缓缓地眨着眼睛。忘掉那些y郁的血光和刀光,他的眼睛原来是极澄澈的——现在里面的星子迷迷蒙蒙,落着夜空、落着湖水,也许里面还有几百个摇摇荡荡的自己。 “思明——”少侠觉得他这模样可爱,便又逗趣儿似的拿腔作调地一声声唤他,“思明?思—明—” 他唤一声,方思明就跟着应一声;他唤得长,方思明就应得长;他唤得短,方思明就也学他应得短。 少侠起初是逗他,最后却在对方迷迷糊糊的哼哼声里失了魂魄——心底异常的情()迅速放大。 不,他从来不是只想和他做朋友。 ——像花籽对风,猫对春天,男人对女人……抑或男子对男子。 喉头呜咽了一声,少侠几乎要颤抖着俯下身去。 不,不可以的—— 他这一厢烈火焚心般地难受,那一厢的方思明又不依不挠地把手凑到了他的眼前。 “你刚刚踩疼我了。”醉酒的人已经累极,神色都是困倦的模样。却仍睁眼歪着头,怎么也不肯放过方才小小的“事故”。 死都改不了这个臭脾气。少侠在心里骂他一句,想起这人从前说的“别人伤我一分,我定要给他十分颜色”。 ——那我对你有十分好,你可能感受到一分?这话他没脸对醉得不省事的方思明问出口,方思明却在黑暗中不耐地蹬了他一脚,愈加得寸进尺、愈加委屈地把手凑到他他眼前。 “疼。” 脱掉了尖利的护甲,美人的指尖圆润修长,在盈盈月光下泛着饱满温柔的颜色。 “好,我道歉。”少侠失笑,却终于服气,伸手把他的手握在掌心,轻轻往上呵了呵气,“还痛吗?” 对方不答,闭上眼,只扬了扬下巴作为回应。 天阶星河转,枕上梦魂惊。 他似乎看见方思明隐隐约约的喉结在雪白的皮肤下滚过,他像是能够幻想把它一口含在嘴里的脆弱模样,他在昏暗的光线中分辨出那东西比寻常男子更纤巧些,而东西的主人眼角噙了红,挑着半醉不醉的眼睛,神色悲悯地看他。 他为什么是这种表情呢?少侠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白发的男子像观世音渡凡人一样低下头,冰凉冰凉的手握在他滚烫的隐秘处—— 啊……少侠忍不住shen y起来。 太烫了,那里太烫了,只有他算是救赎。 不…… 喘息着惊醒过来,少侠往身下摸索,果真是一片难堪的shi。 ☆、第 3 章 后半夜的时候船里进了水。 少侠倚在船舷上睡得迷迷瞪瞪,突然就觉得脚下一片清凉。一睁眼,赫然瞧见船底上一片黑魆魆的小孔,而冰冷的河水正争先恐后地冒着气泡儿往船里钻。 真是糟糕!少侠哀叹了一声,匆忙拿东西去堵,却半点效果都不见,眼睁睁看着水漫到了脚底。 八成是被偷了船的渔人们想出来的馊主意!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怒从心头起,转身去瞪犹自睡得正酣的方思明:这家伙不知有什么毛病,自从偶然一回搭了小船之后就得了劲,非喜欢趁半夜的时候拉他去“借”渔人的命根子。记性好的时候偷偷留几锭银子,记性不好的时候……总之偷偷摸摸、先斩后奏,实在不能怪别人想这么个办法来损他们。 “多大的人了,还爱干这档子事。蠢。”少侠暗自嘀咕,又顾虑方思明难得睡得沉,还不敢嘀咕得大声。不放心地伸手往他身上一摸,还好,倒还没渗着水。 “这次还真轮到我给你擦屁股……”少侠自认倒霉地站起来,摸出船舱去寻工具,可摇摇晃晃地还没站稳,便听得岸上一阵吼声: “吴老二的船在那里!” “快上!” “逮住他们!” 密密麻麻的火把沿着河岸亮起来,宛如黑夜中魑魅魍魉的眼睛,男人们大声喊叫,一时间脚步嘈嘈,接着就是壮汉扑通扑通的入水声。 “小贼!还不快给你姑n_a_ai滚下来!” “他娘的小瘪三,老子今天豁出去不要这个船也要争口气!” 江南的男人们从来都浪里来去,水性极好,不多时就扑腾到了小船附近,他们个个儿手上抡了木棍,死不要命地往船身上砸。少侠震惊至极,又恐伤及无辜,只好催出全身内力把小舟笼在光圈中,将将只能抵挡一时半刻。 木板上被敲出更多破洞,小舟咕噜咕噜地叫唤着,泄得越发欢畅。 “完了。”少侠虽然人称武林新秀、青年才俊,却真真是个坐正行直的好孩子。他的一只手还堵在原先的口子上,目瞪口呆地咂了咂嘴——五大门派的英名当真是要y沟里翻船。 要不把方思明的面具弄下来遮遮脸吧。少侠绝望地想。 “快闭嘴!”正是这等闲之间,耳边传来了熟悉的低呵声。少侠还没来得及安心,七窍就被方思明蒙了五窍,眼前结结实实地一黑,猛然跌落到了他的怀里: 身边劈天盖地的水花平地而起,风浪卷了妖气一般呼啸起来,瑟瑟发抖的船蓬被巨浪撕成两半,不晓得方思明在那个旮旯一滚,他们就和两根油条儿似的落入水中。 初春的水真凉,少侠丧失了视觉,触觉就格外敏感,自觉跟个鹌鹑一样被方思明锢在怀里,忍不住挣扎起来,狼狈又可怜。 “唔……”脸上漫起可疑的红色,他用哼哼表示抗拒。 “别动!”方思明用气音吐字,手上的力道一分没松,“人还没走。” 不晓得方思明是哪里修来的歪门邪道,在水里还吐气如常;少侠只觉得自己要被憋得断气,只好拼命在水里眨着眼,逼得方思明松开了蒙在他眼上的手。 “可以出去了”,少侠伸手跟他比划。 “难缠……“方思明甩了甩手,很是嫌弃的样子,却半分不为所动,“要是没有你,我哪里要躲在这种地方……如果出去被看到,你师父的脸就要丢尽了。” 他的话反而比平时多,眼底带了抹婉转的红,跟着水波摇摇晃晃,似乎还有几分醉意。 可真的太近了! 难耐的热度紧贴着传过来,shi透的衣料宛如废物毫无用处,脑袋又缺氧,少侠一时间浑浑噩噩起来: 他曾经被教过如何取悦男人和女人……其实何必呢,即使他什么都不做,只这样无情无心地站在那里,我也情愿…… 想到此处,他抬了朦朦胧胧的眼睛去看方思明。 许是他看上去意识涣散,方思明在那厢抖了抖。 可别真的被闷死了。 随后少侠的后脑勺被轻轻扣住,方思明垂着眼,柔软温热的嘴唇覆了上来。 他的唇齿比他本人要温柔缱绻得多,交叠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y影,温热的呼吸凌乱缠绕,赖以活命的气息在水中缓缓绽开,而少侠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却是“完了”。 春水流波,正如少年的款款之愚。 片刻之后他们终于像海草一样浮到水面上,发怒的渔夫们果然已经很远了,远在千重山水水雾之外;少侠仍双手环着他,方思明便把他黏在脸上的头发一点点拨开。 他的心根本没有那么硬啊。少侠想着,几乎在这水里战栗起来……脸上火热的烫被卷到冰冷的河水里,又带来另一波。 方思明也住了口,微微仰着头,第一次如此坦然又温柔地看他;他的身上还残余着丝丝缕缕的酒香,催发着荒唐邀约。 月色清凉如水,雾气空濛,一时之间月色与水色失了界限—— “思明兄,我是真的喜欢你。”刚刚被他救了的年不知天高地厚地凑过去,把手指伸入男人shi淋淋的发间。 月白衣衫在水中飘荡起来,划开缱绻的波纹,暗示某种放荡的允诺。 今晚的月亮是真的好,好得像是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境。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少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心上人把外袍盖在自己身上,上面还有梅花酒的清香; 他梦见他对他敞开,身体沉默而热烈,却始终神情哀戚; 他梦见万圣阁的飞鹰落在窗棂上,然后剑光冲天,金甲染血。 不! 骇出一身冷汗,少侠从混乱中惊醒过来,双手摸到客栈温软的锦被。而方思明半倚在床的另一边,发梢微shi,只着寸缕,若有所思地看他。 眼底微红,神色冷峭。 真真假假交叠,少侠回忆起自己亲历的那部分“真”,又骤见他冷峻的表情,心尖儿都跟着颤抖起来。 “思明兄!”他急匆匆坐起来,想向方思明解释,覆在身上的黑色长袍堪堪滑到床间,“我并非有意轻薄于你……” 并非有意又是什么呢?神道双修,还是两情相悦?少侠梗住了,只觉得这话说来太假。 “无妨。”方思明表情冷淡地别过头,一张口,声音略略带着哑。 他的脑海里翻江倒海都是昨夜让人疯狂的画面。 他这幅身体,这副残缺的、不正常的身体,在男人的抚弄之下发出恬不知耻的愉快声响,少年一次次混乱而急迫地问他“怎么样”,他就用一次次嗯嗯啊啊,用身体回应他:快一点、再来一次、不要停。也许他还像□□一般用上了从前学来的肮脏技巧,毫无廉耻。即取悦对方,也想取悦自己—— 少年生涩而毫无章法,格外莽撞,方思明险些觉得身体要折断——他惊恐地发觉自己享受被占有、被颠倒的滋味,许是和那些欢场女人一样,天生就是下贱货色。 可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要是真折断了就好了。 那他就不用面对此刻巨大的羞耻。 他把他当做女人?——想都别想! 少侠何尝晓得他九曲八折的心思,看到他的神色,心中早已凉了半截,脸色都跟着发白:你当时不拒绝我,我如何晓得你不愿意? 而那厢方思明几乎要把下唇咬出血,面子上却只淡淡地瞥了少侠一眼,表情漠然,修长手指敲击着床榻上的梨花图。 僵持的这个时候,窗棂上出现了万圣阁那只鬼魅一样的黑鹰。 方思明转头接了纸条,脸上重又结起了最初那层极厚极寒的冰。 “我走了。”他拾起散落的衣袍站起来,却因着昨夜的□□差点没站稳,心里又无端生了几分恼意。 “不要去!”真真假假的梦境和现实相对应,少侠冲他喊起来,“你允诺过的,如果我求你,你可以答应我……我求你别去!“ 少侠凄切的声音几乎要将他击碎,方思明忍不住背过身,过了许久才像从前那样冷冷笑起来: “那是我从前愚蠢。”语毕又更轻佻地带了嘲讽,“你要什么允诺?和你一同生一同死吗?我这种人,你还是不要信的好。” “你何苦这样作践自己!”少年怒。 “不关你的事。”方思明却居然没有发火,反而更温柔地蹲了下来,让视线堪堪和少侠齐平,“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你睡了,就是你的人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指在少侠脸上来回勾连,还带着深情款款的弧度,“别傻了。” 我这种人是没有好下场的,忘了我吧,求你了。 梦该醒了。 云雨已荒凉,梦也无分付。 就中更有痴儿女 ☆、第 4 章 朱文圭被擒的消息传来时少侠正蹲在院子里喂狗,老母ji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撅着屁股在他的面前蹲下。 少侠挑挑眉,觉得实在是意料之中。 “其他人呢?”他面色无波,像是随口一问。只有手还是一抖,焦黄色的r_ou_末掉在地上,被黑狗舔了个干净。 张三拎着一壶庆功酒,大咧咧在石头上坐下,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和香帅猜的一点儿不差,林清辉那女人果真反了水——早就让你一块儿去了,你偏要蹲在这旮旯里发霉。”他兴高采烈,身上满是铲除邪佞的爽快气息,“五大门派最得意的弟子全都到啦,云梦的师祖还亲自坐阵,乖乖,我看就算华山论剑都没来得那么齐的。都是那万圣阁,实在可恶!” 是啊,杀人放火,窃人魂魄,实在可恶。 “斩草除根,那想必万圣阁的所有人都死了个干净。”少侠低着头,又切下一块r_ou_,塞到母ji的面前,母ji惊叫着逃开了。 “那倒没有。”张三惋惜地叹了口气,“朱文圭之前刚训练了一批孤苦女子,还没来得及用,香帅便自作主张把她们放了。还有那少阁主……” “万圣阁少阁主?” “是,说来也是他命好,在不归谷的时候朱文圭就撑不住了,把他丢下来断后,”张三摇摇头,“不归谷易守难攻,天知道那神经病用了什么招术,糊得人眼都看不见,硬是僵持了好几个时辰。” “强弩之末,负隅顽抗,撑不了多久的。”少侠面如寒冰,把手头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开始细细地擦剑。 “可不是嘛!兄弟坐在这儿都看得清,那些跟着他的小罗罗也不傻!“张三拍拍大腿,大笑起来,”后来他手下有一个叫什么噬心鬼王的,跑过来卖了他那鬼阵的关窍。好家伙,那叫一个机巧,还真能再糊弄一阵子。可惜狗咬狗——更可惜阵破了之后那小魔头和鬼王都没找到,也不晓得又是什么花样……” 不知所踪,那便是有可能还活着。 宝剑被磨得锃亮,少侠刷地一下把它收入剑匣,站起来: “张兄可有六妙丸?没有的话,洋金花、夏枯草和五灵脂也行。” 张三一脸不解,而苏蓉蓉终于拾掇好了浅绿色的小包裹,递给他,脸上还带着些微笑意:“夏枯草止血,五灵脂化瘀,至于洋金花……都在这里了。” “蓉蓉姐……”少侠想解释,而苏蓉蓉扶住他的手,表示知晓: “罢了,你去吧。” 少侠深深看她一眼,跃上白马,几步消失在苍翠的竹篱外。 “他这是做什么?”张三仍是张着口,觉得这年轻人的性子实在是太不定了些,“夏枯草止血,五灵脂化瘀,那洋金花又是做什么?” “殉情。蒙汗药。”苏蓉蓉面无表情地瞥了瞥他,对着他脑袋隔空一指,“石头。” 方思明不是第一次那么狼狈地受伤了,相反,这是最轻松的一次。 反正是最后一回了。 “你出卖了我。”他斜倚在凌乱的杂草堆上,仍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势。 “是。”噬心鬼王承认得很爽快,盯着方思明的血汩汩地从黑色衣衫里头渗出来,“但是我还救了你,我是为了你好。” 方思明扶着树慢慢站稳了,表情越发y冷:“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说为我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匕首换到了右手,细细调好了刀锋——即使是方才昏迷的时候他也死死握住了它——那东西的刀柄里藏着一颗莹润的□□,他的必往之地,他的极乐之源。 “你小的时候哭着找义父,我还抱过你,给过你糖吃。”鬼王腿上发软,嘴上却越发硬气,“思明,你听话,你叔叔若是真心害你,就绝不会再把你送到这里。” 方思明闻言笑起来,“难道不是因为我这里有和合散的解药么?没有这个药,你还能做个人?” “自然有这个原因。”噬心鬼王也不否认,“思明,少主,把它给我吧。从此江湖上再没有噬心鬼王,再没有少阁主,我们就此别过,做个人、别做鬼……” 他居然还想做人? 方思明咬住牙,恨得要咯出血来:他都放过了能做人的机会,这老贼凭什么还想做个人?他凭什么觉得他真的可以做个人? 做梦! “我给了你解药,那我的去哪里拿呢?你帮我去找朱文圭吗?”耐心终于耗尽,方思明的掌心凝出一道诡异的剑光,直直指向噬心鬼王的眉心,“可笑!” “方思明你他妈住手!”就在这个时候凭空起了一阵清喝,尚有几丈距离,却如同穿云裂石而来。方思明本已近油尽灯枯,骤然听得这个名字、这个声音,竟是浑身一颤,下意识硬生生地中断了动作,真气逆行冲入破损的五脏六腑,闷哼一声,哇地又吐出一口血来。 被吓坏的鬼王哭喊着抱头滚到一边,而方思明力不能支,往后倒下去——倒在凭空出现少年的怀间。 “混蛋。”他咬了牙,恶狠狠地骂他。 “不能再杀人了。”少年皱着眉,是学堂里老夫子的口气,对他的恶言恍若未闻。 “不用你管。” 方思明方才收手完全出于下意识——等到少侠真正见到了他的y狠,他又恨不得把自己身上所有的丑恶都丢给他看,“万圣阁处理自己的渣滓,不要外人置喙。” 隔着shi黏的衣料少侠摸到方思明又比上回瘦了几分,白色的深衣不过是蹭了蹭他的长袍,立刻沾上了血红的颜色。 “张嘴,吃药。”少侠不再同他计较,扶起他的下颌,单手拨开小药丸,“省着点命,活着去救朱文圭。” 语气极尽讽刺,方思明果然脸色一灰。 而这表情让少侠心里来气,索性半撑着把他翻转过来,不再看他,缓缓向他运功。 温柔纯粹的内力汩汩流入,然而心上人的伤口像是永远也不会好的无底洞。 “求求少侠,求求少侠救救我吧!”就在这个当口,噬心鬼王终于缓过来,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拉少侠的衣角,“在下在万圣阁几十年,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少主……” 他话还没有说完,脑袋就软软地歪向一边,脖颈上的血珠子喷在二人脸上。 而方思明收起手心的蓝色光芒,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在少年的怀里弯成一个痛苦的弧度,嘴边的血沫子尽数吐在对方的手腕上: “背叛我的人都得死。” “你他妈能不能关心一下自己什么时候死?”少侠怒极,忍不住冲他吼,“别动了!再动我就看着你去死,把你义父的骨头磨了去喂狗!” 刚才的动手似乎耗尽了方思明所有的力气,也带走了所有强逞的意气。他痛极也累极,果真不动了,神情和身体都温软下来。 也不知道是觉得哪句话有趣,还在少侠怀里木然地弯了弯嘴角。 “磨便磨吧,死了还有什么好管的,总也够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微弱、眼神飘忽,不晓得停在什么地方:”……小时候他真的抱过我,还给我糖吃。那时候,他是真的对我很好的。” 少侠不晓得这个“他”指的到底是噬心鬼王还是朱文圭。 方思明艰难地喘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因为他有求于我。从前他在我身上下注,现在求我的药——可是我怎么会有解药呢?除了义父,谁还会有解药呢?咳咳……咳……” “等你好了再说这些,别说了,别说了!”少侠不忍再听,伸手去捂他的嘴巴,被方思明制止了: “别、别和我争,身上疼。”他撒娇似的挡少侠的手,因为虚弱,力道格外轻,却成功地把少侠吓得住了手。 “那你呢,幺郎?你这样对我,求的是什么呢?” 他歪在少侠的小臂上,宁静、甚至温柔地凝视着他。 求你啊。 求你平安顺遂,求你喜乐无忧,求和你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答案不需要再说出口,谁都明白了。 少侠不语,掌中气息充盈,卖力地追赶心上人流逝的生命。 “别费劲了。”方思明明白,他再次推掉少侠的手,转而吃力地勾住他的脖颈,让两人的头发、眼睛、唇齿都交叠在一处。 他还是很好看,即使狼狈万分,还是好看得像是春天的樱花——盛开的樱花,脆弱的樱花,零落成泥的樱花。 樱花把少侠拉下来,像是要融化在他身下。 除却水下的半真半假,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可是世界上不会再有比这更糟糕的接吻了。 少侠分不清脸上的是血还是泪,是谁的血、谁的泪。 嘴巴里都是腥甜的味道,他错觉他是在杀死方思明。 ☆、第 5 章 方思明用了最大的力气去挽留他。他浑身是伤,背上手上腰腹上都疼;他不住地颤抖着,耳边嗡嗡的轰鸣连续不断;他甚至喘不上气,少侠稍稍多用几分力气,他都恍惚觉得自己要溺毙在这里——可他也前所未有地贪婪,像是久不见光的藤蔓,什么都想要,也什么都抓不到。 “别这样,思明,你别这样……”少侠按住他的肩膀,强迫他停下来。方思明的动作让他恐慌——他不像是在缠绵,像是在告别。 “你生气了。”对方停下来,拿琉璃一般的金色瞳仁盯住他,是陈述的口气。 不意他如此直接,少侠颤了颤,“是,我真的生气。“他在泪痕斑斑的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你想要的时候就要,你不想要了就马上走——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知不知道我也有心肝、我也受五毒七苦?” “你怎么能就那样走呢?”少年被他折磨数月之久,此时压抑在心底的哀戚一下子汹涌地翻滚出来,泪水再也止不住,滚烫滚烫地落在方思明的脸上,“我不晓得我做错了什么,我想找你道歉,我想说是我的错,可是我他妈的去哪里找你呢?只要你不想见我,我就找不到你,这太不公平了,方思明,这太不公平了……” 一切障碍,即究竟觉;得念失念,无非解脱;智慧愚痴,通为般若。 “真傻。” 方思明碰了碰他的手,心里生出一种近似痛苦的欢愉:少年纯净的爱恋分分明明地照出了他的y暗、污秽和残酷,让他挣扎痛楚;而今他终于证实了,这些挣扎和痛楚并非独属于他一人——多么残忍的喜悦。 然而他又是万万无力面对这份喜悦的,只好逃避地闭上眼,更深地往少侠怀里靠了一靠。 是啊,我是充满了罪恶。 要怎么办呢?交由你惩处吧。 “我听他们说,要在塞北剿灭万圣阁,我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可以见到你了——”少年哽咽着,“可是我想,你也许是不愿意见到我的,你也许死了都不愿意见我——我又能怎么办呢,难道要我看着你去死吗?” 方思明被他哭得心痛,哆哆嗦嗦地抬了手,想去擦他的眼泪,被少年呜咽着握在心口。 “对不起,幺郎,对不起……”他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色,想找地方躲,却动不了。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香骨离魂 作者:管勾明月 第2节 “我就去求菩萨,我知道你不信那些,可是我受不了,”少年擦净泪水,脸上尘迹斑斓,“佛签上是孟尝君ji鸣度关,多好呀,圆时虽缺、缺处重圆。可是我想你也许等不了那么久了。如果这一回你死了,我就跟着你一块儿死;如果你没死,你跟我走……好不好?” 少年澄澈又混乱的表白像是利剑扎入他的心脏,挑开坚硬铠甲,露出里头温热的肺腑来。 “傻瓜。”过了好久方思明才开口,握住少年垂在脸颊边的长发,“我那日也并非恼你,我只是……我只是恼我自己。” “义……有人从前教我,无论如何在旁人面前都不可以失态,不可以流露情绪,时时刻刻都要保持清醒,”他说话艰难,说到此处又喘息着停顿许久,“说来你也许不信,那是我第一次在旁人面前喝醉,还睡得半分知觉也没有——我本来不该对你毫无防备的,我很害怕。” 他偏过头,像是回忆起了很快乐的事情,轻轻勾了勾嘴角,“其实我这个人贪图安逸。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很欢喜。” 他抖得厉害,每一句话都断成碎片。少年怕极,伸手去捂他的嘴巴: “别说了,别说了。一口气说完做什么,你要交代后事吗?” 他揽住方思明的肩,想要把他背起来。方思明却浑然没有力气,只软软地往下滑。 “别费劲了,幺郎。”他气息奄奄地笑了笑,“你还年轻,来路还长,别和我搅和在一起。等你长大了,若你还记得我……” “想都别想!”少年咬牙切齿地冲他喊起来,“——你对我狠成这副德行,没有那么便宜就还清的道理!” “还不清啊……”方思明别过脸,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向他点点头,“那我就在奈何桥上等你。你若是再活三十年,我就等你三十年;你若是升了仙,我就下阿鼻地狱里做苦力,绝不再和旁人许什么海誓山盟。你说好不好?” “不好!不好!”少年的眼眶越发红,死死抠住他单薄的脊背,“你都是骗我的,你别想用什么下辈子下下辈子骗我,老子不稀罕!” 可是我的这辈子已经完了啊。 方思明在心里默默地想。 可是他这样的恶人怕是死了也要堕入鬼道的,又哪来下辈子还他呢? 真是头疼。 “那你说怎么办呢?”他想不动了。 “我带你走,我们去城里,去好好养伤,好不好?”少侠从他的话里听到了希望,“等到你身体好了,我们再去做别的。我陪你去找好酒喝,去听曲子,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去,好不好?” 多么天真的孩子呀。 他是朝廷要犯、邪教魔头,离了朱文圭的药连半分半刻都活不下去,而这孩子居然说要等他养好伤。 多么动人。 方思明舍不得拒绝他,点了点头说好。 他再醒来时躺在郊外的木板床上,少侠坐在侧边,正小心地吹着汤匙上的热气。 再一抬眼,方思明就看见了床前的张简斋。 “你可总算醒了,”少年见他睁眼,喜上眉梢,又俯身试了试他额间的温度,“比大夫说的晚了好几个时辰呢。你若是再不醒来……” 少年的语气颇有些腻味,方思明扫了一眼张简斋示意他不要得意忘形,少年瘪瘪嘴,堪堪住了口。 “老夫还从来未砸过自己的招牌,少侠自然放心就好。”老大夫似乎浑然不察,伸手便去搭方思明的脉。后者下意识想缩,硬生生忍住了。 “这药太苦,”方思明皱着眉,晃了晃陶瓷碗中棕色的液体,半分埋怨半分撒娇地对少侠摇头,“要糖。” “看来你还是睡着好,一醒来就事多。”少侠无奈,却很开心地笑了,哄小孩似的在他面前弯下腰,“那我现在去拿,你别乱动。” 方思明乖顺地点头,张简斋则表示“有他在还怕什么”。一番挤兑完,少侠才颇不好意思地翻窗出去。 他一走,屋内就陷入了诡异的沉静。 “老先生应当知道我是什么人。”先开口的是方思明,他表情冰冷淡漠,与方才判若两人。 张简斋却泰然自若,照旧为他扎针,“为人医者,天下皆是病人。何况公子病得犹重。” “老先生为我治病,就不怕有性命之虞?” “少侠曾救过老夫的命,少侠的朋友老夫便当作少侠。”张简斋专心致志,把另一根细密的银针cha入他的手腕,“老夫也并不知道公子究竟是谁。” 针尖立马变黑了,方思明在心里骂了一句“老狐狸”。 “公子不宜思虑过多,肝气郁结,伤身。” “我活不了多久了。”方思明不愿再和他纠缠,直截了当地说。 “你体内的七步蛊不除,又找不到宿主,自然活不了多久。” 那你在这里装模作样地施针做什么?方思明觉得好笑,也放下心来,聊家常似的问他,“还有几个月?” “十天。”张简斋比划一下,“老朽给公子施针倒不是为了救活公子,不过是想让我那位朋友放心,也让公子活得体面些。” 提到那位“朋友”,方思明的脸色黯了一黯,“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除非找到蛊主,除非蛊主大方得肯给你解药。” 朱文圭。 还不如做梦。 方思明略一沉吟,推开身上的锦被,在张简斋面前跪下来,“晚辈劳烦先生,这一桩事千万不要让他知道。” 他这辈子除了朱文圭没跪过旁人,这第二个,便是这救死扶伤普度众生的张简斋。 张老先生也不扶,任由他跪,高深莫测地望他的眼睛,“他迟早会知道的。” “能瞒一天便是一天吧。” 反正等我死了他也没地好算账。 张简斋幽幽地叹口气,表示默许。 ☆、第 6 章 方思明好得很快。前两日的时候还要神医一日三次地去房里号脉,第三天便能和少侠一道,清清爽爽地去拜访张简斋。 “今儿果然ji,ng神多了,张老先生还是真妙手,”少侠满意地凑到方思明面前,嬉笑着打量他,“不枉我成天守着那个破药炉,可热了。” 他说着捞起一小段袖子,装模作样地露出光洁的手腕,“你看这儿、这儿——你倒是看看我烫的水泡呀,哎呀,真疼……” 方思明瞥他一眼,不吭声,低下头微微笑。 鼓楼街仍然是从前的鼓楼街,牙道柳径,绣戸珠帘,却总让人瞧出些不一样的滋味。 “带点礼物去吧。”路过早市的时候方思明住了脚,“万一你以后头疼脑热的,找他也方便。” “说得像你不生病似的,”少侠撇嘴,“——也成,我前些日子封了银子谢他,他总是不收;也不晓得买不买你的面子。” “那是你不会挑。”方思明挑眉,很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我看那老先生也没有别的心思,还不如去弄些难得的草药来;这个季节的麝香、石斛都很难得……你怎么了?” 只见少年一本正经地晃晃脑袋,眼神戏谑地觑他,“还有‘真爱的眼泪’——”言毕又装模作样地叹口气,“罢了,你这铁石心肠的家伙怕是哭不出来,我倒是可以挤两滴……也不晓得流了那么多,我的毒是解了没解。” 方思明被他拿自己从前的话一堵,又是好气又好笑,甩了袖子快步往前走,“可别推给什么毒不毒的,分明是娘胎里带的痴病——” “也成,相思病。”少侠嘟囔一声,几步跟上去。 于是张简斋见到的,便是春风满面的少年和面色薄红的方思明。 “老夫瞅着公子倒是ji,ng神了不少,”他身后站着同样慈眉善目的小童,同老人一道慈眉善目地上下打量方思明,“年轻人嘛,这样把额头都露出来白白净净的多好看。挡着天庭便挡着气运,天庭光明,心得安慰,日无险事,夜无噩梦,颜色光泽,气力充盛,所作吉利……” 方思明耐着性子,顺着他的话头一句一句地点头;少侠笑得乖巧欢畅,却不安分地在背后捉过他的手,一笔一笔往上划:怎么谢我? 是是是,全是你的功劳! 少年的手指温软又狡黠,挠得方思明心里发痒。索性一把扭住了,啪啪在他后腰点下两个x,ue位,再往老先生面前一推。少侠一怔,片刻之间竟是动弹不得。 “我们……幺郎他近日的运势都好得很,南算北算都说有福泽他人之相,”方思明又拉了少侠一把,规规矩矩地冲张简斋抱拳,“所以一大早便说要来善堂帮忙呢,不晓得老先生这儿还缺不缺人?” “少侠若是有心老夫自然欢迎,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老先生开怀地笑起来,少侠扯扯嘴角,觉得的确是有些把方思明给惯坏了。 日暮的时候少侠在院子里支了凉席,灯芯草织的纹面凉丝丝的,晚风温热,很是惬意。 方思明的黑袍染了血,洗干净之后便被胡乱塞到了箱箧的最里头。此时他只披了件月白单衣,刚洗过的长发shi淋淋地散在肩头。 “也不晓得擦干一些,仔细着凉。”少侠支着二郎腿,并不十分愉快。张简斋使唤了他一整天,那些三七、麻黄、川穹闹得他头昏脑涨,于是越发牙痒痒地想找始作俑者算账。 方思明瞧得真切,于是分外乖觉地挪到他边上靠着;少年懒得搭理他,他也不恼,拉过少年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掌心的劳宫x,ue。 不晓得这家伙哪里学来的奇技 y 巧,少年只觉得心肝里外都被他磨得熨帖,不受控地舒畅起来。眯着眼享受了半晌,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绕过方思明的肩膀把那头长发拢了拢,枕着他伸了个懒腰: “我怎么觉得你这动作很熟悉……”少侠说得睡意朦胧;方思明手上一滞,低声问了一句“嗯?”。 “我也不晓得,但是很像从前哪儿遇见过……”少侠迷迷糊糊地回想,还未来得及想明白,方思明便冷哼一声,啪地把他的手扔了回去,“怕不是哪儿秦楼楚馆的小倌和姑娘,你可想得清楚些,别弄混了。” 语气冰冷,面色不善。少侠一个激灵,刚想爬起来道歉,那个女人的名字就在电光火石间亮了起来——方莹,花魁方莹。 万圣阁的花魁方莹。 神出鬼没、对他忽冷忽热的花魁方莹。 要是到了这个地步还不明白,少侠就真的是个傻子。 他脑袋磕磕绊绊地转着,连带着嘴巴也磕绊起来:“你、你你,那些日子在玲珑坊见我的人是你?”少侠一把捞住转身欲走的方思明,“……你别跑呀!” 正看见对方耳根红了一片。 娘亲咧。 “……方思明你看着我说话。”少侠急,拉着他的手不肯放。方思明挣了几下,没挣掉,索性横了心,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他: “是啊,怎么,少侠嫌不够么?” 他的衣衫宽宽大大,露出一小片白玉似的肌肤。人还是那个人,眼边却骤然媚意横生,带点儿挑衅地弯下腰,点了点少侠的下巴,“怎么这么好骗啊?” 找死嘛。 少侠怒,摁住他的手腕把人压在席子上,方思明闷哼几声,倒也不反抗。 他的衣服料子是极好的,轻软透气,也意味着在某种程度上聊胜于无。少年赌气似地扯开,却就是不肯真下手。 “你说,是所有时候都是你,还是……”少年喘着气,眼神雾蒙蒙的,看起来很是委屈。 “也、也不是……”方思明只觉得羞耻得要命,垂眸沉默半晌,突然掐了少年的腰,咬着牙把他翻过来,“不过不巧,你来的时候,每次都是我。” “不许和旁人那样!”少年不顾他动作粗鲁,红着眼看他。 真把我当女人了?方思明皱眉,在心里哂笑一声,面色冷起来,“好端端的酸什么?” “我没能认出你,”少年环住他的脖颈,声音里带了赌气的懊丧和委屈,呜呜咽咽的,“我不该让你在那种地方的……我该认出你的,对不起。” “……傻瓜。”方思明不意他想的竟是这层,愣了愣,低下头小心地吻他的眼睛,“早不用做这些了。我……不过想逗逗你。” “当真?”少侠不信。 “顺便探听一些楚留香的消息。”方思明还是太诚实。 “不要脸。” “是是是。” 少年不依不挠,“那你是想知道香帅多一些,还是想见我多一些?” “哪儿有这么比较的?”方思明失笑,后半句话被堪堪堵在喉咙里。 好在日头将尽,算不得白日宣()。 ☆、第 7 章 “以后可别再骗我啦。”最后少侠缠了方思明的头发绕在自个儿手指上。方思明一动不动地歪着,不晓得听进去几分。 其实这样的时候也不是很多。 少侠跟着楚留香在蝙蝠岛的事迹早就传扬了开去,现下凡提到那位风流俊逸的香帅,必要顺口夸一句“那位香帅带出来的得意小徒弟”。而这小徒弟又没有半点名门弟子常有的骄矜气,是以江湖人总爱去找他——找不到小徒弟便央张三和胡铁花帮着找,弄得二位不胜其烦,日日写信和他抱怨“你他妈又躲在哪个旮旯里”? 少侠就笑笑,觉得有些甜蜜的烦恼。 “你就去吧,我一个全手全脚的大活人,还能出什么事儿?”方思明懒洋洋地靠在床上,懒洋洋地看着少侠削竹笔。少年素来被长兄们使唤惯了,做起这些闲事儿来分外灵巧。手指几下翻飞,竹管头上居然立起了一只活灵活现的雀儿,憨态可掬地冲着人笑。 “你怎么就不担心我受伤呀?”少年埋怨他,对着刚完工的小玩意儿呵了呵气,竹屑就飞成一团,“哎呀”地糊了他的眼睛。 “我们这不是‘勇闯万圣阁、智退蝙蝠岛’的青年才俊、拨乱反正、匡扶武林的正道希望吗,哪儿就这么娇气了?”方思明一边学着茶馆里说书人的语气调侃,一边笑盈盈地把他的脸捧过来,仔细往眼里吹了吹,“——怎么这么不当心?” 少年的睫毛蹭着他的脸闪了闪,像是一小只蝴蝶,很得意的模样。 方思明看得呆了一会儿,抵着他的额头幽幽叹口气,“你也不能总和我绑在一起……” “你什么意思?”少侠一下子警觉起来。 他像跟弦一样紧紧绷住了,死死攥住方思明的手——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 方思明吃痛,只好安抚地拍他的脊背,“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幺郎,幺郎?你放松些……” 少年如梦初醒般“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将他放开;立时却又反了悔,把那双手合在掌心慌慌张张地重新握住。 这几日□□逸,安逸得他心里忐忑,总害怕是场镜花水月般的梦境;也更不敢深究,唯恐这梦经不住推敲,半刻便碎了。 他试探着方思明的神色,极轻也极固执地摇摇头,“不成。” “什么?” “你别这样说。”少年小心地牵了牵他的衣襟,眼神澄澈,“不吉利,我会害怕。” 方思明被他看得心碎,只好匆忙别过脸,做出笑模样把人揽到怀里,“说你有痴病你还真傻?”他慌忙找话来圆,“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 “嗯?”少年伏在他的肩上,睁大了眼睛; 不过是……方思明扭扭手腕,看见被拽的地方起了一圈红印。 “不过是担心拘着你。你还年轻,路还长……可往后你若要我陪你,我定尽力陪你去。”他一边说一边抚着少年的脊背,凝出几分幽深的温柔来,末了又嫌弃似的“呸”了一声,点了点少侠的脑袋,“这样成了么?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 他语气轻谑,少年也展颜笑起来,“打根棍子给个甜枣,你唬谁啊?” “有人就吃这套,我有什么办法?”方思明挑眉,放开他,夸张地抖抖衣袖,“哎呀,蹭得我一身鼻涕眼泪……” “这就嫌弃了?还没完呢。”少侠笑,倾身倒过去。 此身愿作君家燕,秋社归时也不归。 入夜的时候方思明梦见了朱文圭。浑身是血的老人轻蔑地看着他,说他是扶不起的废物,肮脏的不肖子。 “告诉父亲,你在做什么梦?”这一次朱文圭没有打他,眼神里甚至有些同情,“乖孩子,你永远这么懦弱 只有父亲永远不会抛弃你,到为父这里来,就像小时候一样。只有父亲永远爱你……” 不!——方思明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空茫地僵硬了片刻,才发现自己手指痉挛,嗓子都是哑的。 没有说出什么吧?他惊恐地回头去看少年,少年似浑然不觉,隔着薄被四肢交缠地抱住他,仍是迷迷糊糊的语气,“你醒啦?” 他喉头滚动一下,说不出话。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不过是那药而已。 “怎么身上这么冷,又着凉了?”少年摸到他的脖颈,担心起来,想要点了灯再看,却被厉声喝住了,“别动!” 少年立时僵住不动了。 方思明自知失态,在黑暗中咬住了嘴唇,咬出一片红,“没事……幺郎,我没事。” “思明?” 求你抱抱我,抱住我,快一点! 男人焦灼得发疯,从里到外都极度渴望爱人的安慰,却只是背对他,如秋叶般战栗着;过了许久,才用小指勾勾少年的衣袖,气若游丝,几不可闻,“幺郎……” 像是从喉管里挤出一道求救般的哀泣。 “我在呢。”少年不问,把身体贴上去,果然抱到一片冰冷的汗水。他抵着爱人的脊背点点头,“我会保护你的。” 少年的誓言从来天真无畏。方思明放松下来,一点点陷落在他怀里。 “我没事。”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在少年的怀里轻声道。 “好,会没事的。”少年哄小孩似的柔声劝他。方思明更深地陷到y影里,独自在口中研磨许久,研磨得羞耻心和眼神都shi透了,才艰难也执着地把方才未说全的话补完,“……你抱抱我。” “我不会走的。”少年本就抱着他,这会儿把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他还想分出一只手拢拢方思明贴在额上的鬓发,被对方急促地拦住了。 “……别动,”他细白的牙齿咬着嘴唇,越发觉得羞耻,却仍是不受控地命令、甚至央求他,“……抱着我别动。” 少年依言,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他不能永远等着别人说“给”还是“不给”,自己永远不说“想要”或者“不想”。 “好。”他蹭了蹭方思明的脖颈。 室内只有一小片轻薄的月光,没人出声,却都晓得彼此还清醒着。 各自心里千回百转,少侠不晓得方思明就在此时做了一个怎样的决定。 月过中天的时候,方思明推了推少侠,说渴。 少侠犹自沉浸在诸多严肃可怕的猜想之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滞地问了一声“嗯?”。 “我渴了。”方思明重复一遍,亲昵地拿手肘推他,“去倒杯水。” 语气平淡,仿佛无事发生。 “你说什么?”少侠震惊至极,凑到他的跟前又仔细看了半晌:果然,眼底还是shi的。 “怎么,还不许人梦魇了?”方思明瞥少年一眼,眼角绯红,颇有些恼意。 “有本事你别叫唤啊。”少侠回嘴,起身去倒矮桌上的茶。茶早已凉透,逼得他不得不重新沏了一壶,“也不知谁给你惯的。”他嘀嘀咕咕,有些气结,却并非很不乐意——方思明看起来并没有大碍,起码比提心吊胆地抱着他担心一晚上要好。 被他念叨的家伙不晓得什么时候也下了床,晃荡着亵衣、赤着脚走到他边上,递过来两个杯子,“伤还疼呢……” “你也晓得伤还没好?”少侠上下打量他一番,只觉得要被他气疯,“穿上衣服给我回去!” 方思明顺从地披上他塞过来的风裘,对于其他的却不为所动,反倒好整以暇地鼓动他,“你明日还是去赴掷杯山庄的约比较好。最近海上并不太平,你在追查的倭贼也和东边牵连甚广,如果能联系上左家的人脉……” “鞋子也穿上。” 方思明低头,并没有找到鞋,索性在桌上坐下,晃着两条腿,“……老庄主在东边耳目颇多,助益必是很大的。” “还有呢?”少侠斜眼,觉得当时自己八成是瞎了才会觉得这家伙像什么玉石松涛高山积雪。 “顺便带点螃蟹饆饠回来,要芳菲林边上的那一家。” 这话一说,掷杯山庄便非去不可了。 少侠把一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面色不善。“说完了?”。 “说完了。” “不准赤脚回去。”少年沉着脸。 方思明于是又低头找了半晌,还是什么也没瞧见。 “没鞋。”他干脆扬扬下巴,挑衅地跳下桌子,白玉似的脚尖不晓得为什么踩在了少年柔软的蜀锦鞋面上。 一抬头,少年颇玩味地看着他,笑眯眯地弯了弯眼睛,“那就冒犯了。”他嘴上说得谦逊,却半点也不客气地把人拦腰抱起来。方思明一时反应不及,在他肩上捂住眼睛,觉得很是完蛋。 “还真挺沉的。”少侠走得大步,还装模作样掂了掂。 “滚。”骂得咬牙切齿、情真意切。 “你嘴硬什么呀……别急……唔……” 声响没入衣鬓,渐不可闻。 风光百计牵人老,争奈多情是病身。 ☆、第 8 章 次日少侠碰见了楚留香。他这位“师傅”素来随性,神龙见首不见尾,行事全凭一个“缘”字,仔细算来最后一次相见已是一月之前。 此时来掷杯山庄的尽是些江湖上叫得出名头又不太响的二流人物,功夫未必顶尖,喝酒吃r_ou_的本事却绝不落下乘,还有闲工夫大着舌头虚虚实实地互相吹捧。少侠资历还浅,并没有在意他的仇家,这些日子又在塞北中原都出了不少风头,一时竟成为了话题的中心。他年少不经事,尚且不晓得如何在这种场面摸鱼,一刻钟下来已然被灌得微醺,这些糙汉又各个是风里来雨里去、不甚讲究的,只熏得他头晕脑胀。 这个时候,楚留香的无疑又一次像是他的救命恩人了。 “香帅!”少年愉快地冲他招起手,招完才想起来自己上次为了方思明不告而别,还有个不小的秘密要瞒,悔得恨不得剁了自个儿的手。 “小友,多日不见。”然而楚留香已经笑着点点头,满面春风地向他走过来。 “小家伙气色倒是好了不少,你可混到哪里去了?”大老远的,胡铁花就大咧咧地冲他嚷嚷,少侠不意引人注目,急忙忙跑了过去。 “胡大哥真不会看人,”苏蓉蓉笑盈盈地嗔了胡铁花一眼,眼神颇有些含蓄的担忧,“这小家伙眼周青黑,分明是许久没有歇好了。少侠近日可好?” 嘿哟,这两人还说得都不假。少侠想,只得讪讪一笑,转而问候楚留香,“我能有什么不好的——却不知香帅也来凑这个热闹,怎的不和我说一声?” “嗨,本来我们上了湖州去吃鲢鱼的,谁晓得半路上听到一件趣事……”胡铁花大喇喇在椅子上坐下,抢了答。 “什么?” “你当这回大伙儿是为了什么凑到这掷杯山庄?”胡铁花压低了声音,楚留香却只是玩味地打量着少侠,“明面上是为了那几条杂鱼,暗地里……最近里面起了传言,道万圣阁还有一份流落在外的秘谱,可以颠覆天下武林……” 少侠听到“万圣阁”三个字,心里咯噔了一下,强笑道,“这我倒没有听说,不晓得何时香帅也对这些宝贝有了兴趣?” “公子自然不全是为了这些……”苏蓉蓉面色忧虑,“这世上断无空x,ue来风之事,这流言来得突然,还暗示和公子、和当日的决战有关,公子无法自明。更何况……所谓流言,即使无中生有,也必有去处。” “……不晓得这秘谱叫什么名字、流落何方?” “无形无象,无字无谱,可能是块玉,也可能是个石头;这世上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两个。”胡铁花摇摇头,“至于在哪里……你见过那少阁主方思明的吧。” 少年心中一紧。 他不是未曾想过坦言方思明之事,然而对方一身旧伤未好全,总恐生了枝节;而此时这“秘谱”的传言一出,更是不好开口,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传说在他那里。”楚留香开口,像是看了少侠一眼,又像是没看。 “连个名字都没有的东西,惊动这么些人,也未免太当真了……”少侠干巴巴地笑起来,“更何况那方思明,不是死在函关了吗?” “这么多炸成糊的尸体,谁晓得死没死干净。”胡铁花撇嘴,“狡兔还有三窟呢,奇门遁甲、江湖秘术,没什么不可能的。” “这也是朝廷仍留着朱文圭的道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苏蓉蓉颔首。 “荒唐,天下的谣言也皆是这个道理!”少侠冷笑一声,手中的曜变盏啪地裂了一个小口子。 话还没说完,不过是些许的动静,身边几道目光就齐齐锁过来,把楚留香一行人围拢成了一张网。 不对,这些人从一开始就在注意他。 “刚刚我们过来的时候,还看到有人在村口打架呢,说是打赌输了,”眼见众人看了过来,苏蓉蓉四处望了一圈,也不避讳,装模作样地提声说,“一个人说那少阁主是身长九尺、腰围八叉的独眼龙,另一个非说是个身量娇小、面目丑陋的女子,说得谁也不让谁,打得桌子都废了三张。” 她声音并未盖过喝酒划拳的男人,大厅却在几分钟之内都安静了,只听得她脆生生道,“依我看呀……” 心怀鬼胎的众人皆支棱了耳朵。 “……别的不晓得,那少阁主一定是个丑八怪!” 众人大失所望,重又沸沸腾腾开始吃r_ou_,少侠却顿出一身冷汗,只觉衣衫都shi了半重。 楚留香他们八成是为了提醒他才来这玉剑山庄的……他和方思明的事情没有和旁人说,可也未曾刻意瞒过这位兄长;若是香帅想知晓…… “多谢香帅胡大哥,多谢蓉蓉姐。”他咬咬牙,觉得这辈子都没法报答这些人的情谊。 从早上开始头就疼得厉害,昏昏沉沉,要裂开一般。 楚留香未拒绝也未承认,低下头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友无妨吧?” “不过是有些头疼,无碍的。”少侠嘴上逞强,心底却越发冷——这种痛感很熟悉,太熟悉了,就像……就像当时在方莹房中醒来时一模一样。 方思明。 如若没有这分痛感,他自然可以蒙着眼睛说他全然无辜,可…… 少侠痛苦地闭上眼,心里有几分绝望:不是没想过他要走,他要离开自己也好,要去救朱文圭也好,只要他有心自己根本拦不住。可他不应该再骗他。 任谁的心不是r_ou_长的,也会痛也会苦。 “少侠可是要先回去?蓉蓉正巧得了一匹玉狮子,脚程很快。” ——回去啊,自然要回去!不回去难道看着他去送死吗? ——可他若真要去送命,你现在回去也是无用了。怎么,想不想早一些看看房中无人、空空落落的模样? ——个人自有个人的命数,少侠你还是不信他。 ——他三番五次欺瞒于我,我又如何信他?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香帅,对不住,”少年终于站起来,脸色发白,踉踉跄跄磕在桌角,“我先走一步……” “少侠没事吧?”苏蓉蓉面有忧色。 “小友保重。”楚留香摆摆手,“湖州的鲢鱼好极了,来日得闲别忘和楚某一叙。” 没事。少侠默默想着。 他总不至于下毒毒死我。 蛊毒发作起来是极疼的,像是有千万个裂缝从血脉中撕裂开来,方思明陷在被褥之中,牙关作响。他痛得神志不清,哆哆嗦嗦地抽下头上的发簪,又把它死死cha进床榻里。 白玉立刻就断了,四jian的碎玉被他握在掌心,皮r_ou_外翻,磨出一手殷红的血。 实在太疼了,但是不能出声————这是朱文圭教他的,会叫唤的都是懦夫,他看不起。 不、不能出声!尽管他疼得几乎想把簪子cha入脖颈——“你怎么能选择像女人一样的死法呢?雌伏在别人身下太久,你把自己当成女人了么?”——朱文圭的脸又一次出现了,居高临下地露出鄙夷表情。 父亲啊,是孩儿不孝。 泪水毫无知觉地从眼角落下来。 从前的他可以义无反顾地生殉朱文圭,人生于他尽是苦楚,毫无可以留恋之处,不错,现在仍然是苦的,苦痛至极……他却贪心了。 幺郎啊……方思明开始想念少年。 看来朱文圭从前不让他爱人是对的。 自作孽不可恕。他恶狠狠地想,终于晕厥过去。 “青青子衿佩,杨柳何青青,来日复何思,闻道于君旁……”再醒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窗外有孩童清亮的歌声。 方思明摸摸shi透的衣衫,有些庆幸自己还没死。用手肘撑了几次,也没能从床上坐起来。倒是因为动作太大,闹得一个冰冰凉的东西从帷帐上滚了下来,落在裸露的胸口。 低了一看,是枚晶莹剔透的玉坠儿,上,头刻了一只圆滚滚的小犬,像极了原先的主人,五彩细绳吊在上头一晃一晃的。 少年前日去ji鸣寺求了这丝绦,说是开过光有福缘的。 可是佛祖也会庇佑我吗?真是傻瓜。方思明想到少年,便笑了,在袖上把残余的血都胡乱抹尽了,才伸手去握它。好在巫魇的力量实在强大,手上的皮r_ou_已然愈合,在外处丝毫看不出异样;只是手指还是颤颤巍巍,试了好几次才把玉坠儿抓在了手心。 废物。他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又握着那小吊坠儿躺在床上喘息许久。 小东西温温凉凉,像是一片温柔的月光。 他的人生只有一道光。 时间不多了。 “嘘——”y恻恻的鹰哨声凌空响起,瞳仁碧绿的黑鹰悄无声息地落在窗棂上,它的左脚曾经受过伤,表情坚硬如顽石。 辛苦你了。方思明拍拍它的脑袋。 他扶着床侧站起来,表情幽深,像一竿孤零零的竹。 一路上风声都甚紧,少年不住地催马,粗硬的砂石夹着风打在脸上,磨得他眼角不住地沁出眼泪;他什么都没有想,也好像把一切都想到了,却一步都不敢碰,只晓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如果方思明真的走了,自己回去做什么呢?那间小小的、藏着缱绻心事的宅院,终究抵挡不了什么,江湖浩大,而他身如浮萍,无处可归。 望见小楼的时候已经是戌时。少年远远勒了马,心尖儿都颤抖起来。 “照夜,照夜,你小声些。”他轻轻拍了拍玉狮子的头,压低了声音和它说。 宝马喘着粗气舔了舔他,觉得这人的手实在太冰。 小楼笼在一片空濛的月色中,少年使劲眯了眯眼,分不清里头是灯光还是月光。 夹道的蒲桃枝叶圆圆的,像是被人ji,ng心侍弄过,院子里篱门半开,而被他咬牙切齿挂念了一路的男人枕着自个儿的手臂趴在石桌上,长发四散,睡意朦胧。 ——他想得心都要碎掉的谜底,安安好好地摊开在一片月色下。 简直像是梦境了。 少侠不忍心惊动他,又忍不住想确认爱人还好好地在这里。过了半晌才在他身畔俯下身,轻轻问,“你在屋外做什么?” 声音还是哑的。 方思明揉揉眼睛,脸上还带着一段红色的印记,很困倦地冲他摇了摇头,“太晚了……” “你在等我?” 明知故问。 方思明否认,“自作多情。” 月色倏忽明朗,少年悬在空中五脏六腑终于熨帖地落下去,他拉过男人,摁在胸口死死搂住了。 “唔……不过一天没见,你这样子做什么?……幺郎?” 少年好久没有做声,半晌才闷声道了一句“我想你了”; “想我也行啊,以后早些回来。”方思明声音含笑,捋了捋少年的头发,打了个呵欠。 这世上俊俏风流的妙人很多,却都不如他天真可爱——少侠想。 夜间的时候方思明冲了第二杯水递给少侠,无色无味,连片香叶也没有。 少侠瞥了一眼,白日听来的碎语淡淡浮上来——少圣阁少阁主手上有足以颠覆武林的秘谱。 秘谱有没有他不晓得,可若是能救朱文圭,方思明不会不救。 方思明不晓得他在想什么,挑着眉指了指他手上的茶盏,“你不喝?那给我。” “别啊,我渴。”少侠嘻嘻地笑一声,把杯子接过来,顺带拉过了对方的手“以后别穿得那么薄在外面吹风,晚上还冷。” 他没往杯子里瞅一眼,杯中水被一饮而尽。 方思明淡淡地嗯了一声,显然不打算改。 如果是□□的话,我这会儿已经死了。少侠细细地回味了下口中滋味,歪在床榻上胡乱地想着。他专心看了方思明半晌,这家伙本长了一张薄情心冷的脸,他却越琢磨越看出温柔纯粹的滋味。 “思明?” “嗯?”方思明坐在床沿篦头发,心不在焉。 “我们去买个房子吧。” “什么?”方思明被他一骇,篦栉险些落在地上。 “我说,去买个院子好不好?”他认真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一个小院子就好,当然你如果喜欢大的也成。我们总不能一直呆在客栈里……” 他想有个家,和面前人一块儿。这句话他早就想说了,却总是没有机会,才堪堪拖到了今天。 不能再拖了,少侠想着,如果前两天就说了,必定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复杂的心情。 ——我能不能打动你呢?反正赌一赌又不会输,左右不过一条命。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和方思明提“家”,是以他愣了好一会儿。 “就当是聘礼成不成啊?”少侠见他呆怔,又换了愉快的语气,撒娇似的伸手环他的肩,“我看江南就很好,山清水秀的,也不寂寞。我回来的时候路过了映日湖,边上的落日可好看了——可湖边不行,湖边shi气太重……” “你很有钱?”方思明憋了半晌,耳廓薄红,不晓得在想什么。 “是有一点儿。” 方思明又沉默了半晌,眼睫垂下一小片y影,“我买吧。” “什么?” “我娶你吧。”方思明笑,把他的手从身上扒下来,“地点我挑,日子我定,我娶。”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香骨离魂 作者:管勾明月 第3节 “也成啊。”少年的语调欢喜地上扬,“不许耍赖。” “好。” 方思明这些天说的谎比他这辈子说过的都要多。 接下来的几天少侠各个白日都出门,所幸也回来得很早。他不说去做了什么,方思明便也不问。回来的时候他总会捎些各地的吃食和新奇玩意儿,都是些古怪又无甚用途的东西。 “今日换了花?”这一日少侠回屋的时候就看见了方桌上的剑兰,香气馥郁,让人欢喜,“不是说了让你这些天别出门,等好全了我们再一块儿……” “小姑娘拎了篮子叫卖的,正好在院子里路过。”方思明支着脚晃荡在一张吊床里,跟只猫儿似的,“你猜小姑娘说了什么?” “什么?” “‘大哥哥,你有没有喜欢的大哥哥呀……’”方思明模仿起小女孩的语气,惟妙惟肖的,“我想说不定‘旁人’有呢,就拿了一束……小姑娘怪可怜的。” “‘旁人’有?”少侠加重了语气,哭笑不得,“成成成,那‘旁人’把花送给你了,不谢。” 方思明勾勾嘴角,少侠却瞥见他脸色越发憔悴。他不动声色地伸手碾了碾花瓶的底,果然摸到一指香气奇异的灰。 “要喝水么?”方思明递过青瓷盏。 “好。”少年接过碗,默默数了一数,正好是第七盏。 动作时他的一小段手腕上露出了圈狰狞的红痕,被方思明一把握住了,“你的手怎么?” “被狗咬了。”少侠撇下他的手,藏回衣袖中,粲然一笑,“没事的。” 碗中水被一饮而尽,没有形状,没有味道,没有踪迹。 不知道这是谁的命呢?少侠在心里想。 如果是他自己的,也算他自作自受;可如果是方思明……到头来他会不会忍不住恨他? 若是有情争不哭,夜来风雨葬西施。 ☆、第 9 章 暗夜无月,荧惑守心。方思明捻了钢刃细细擦拭着,刀尖和瞳仁里都是森冷的光。 “你杀了鬼王。”姜疏跪在他面前,语气平淡。 “不错。”方思明点头,“你们很熟?” “说过几句话。可我不得不担心少阁主见到朱文圭之后也同样会杀了我。” “他去死是因为他背叛了我,”方思明挑眉,显出厌烦不耐的神色,“怎么,你也想要我的人头吗?” 他神色乖戾,说话之间手中的刀柄微转,一道凛凛寒光便擦着姜疏的面门呼啸而过。姜疏腿上一软,而方思明的手指却似乎没有动过一般,半是威压半是轻蔑地朝他一瞥。 如果方思明不是有这番功夫,姜疏这会儿便可以带着那一百傀儡就地把他逼死,弄出解药来。可纵使有这一百人,他仍然不愿去冒这个险。 “万圣阁如今是什么境地,少主不是不清楚,”姜疏顿了半晌,“此番和少主同去,弟兄皆知九死一生,所求也不过是侥幸活下来之后少主能抬手放一条生路。若是没有少主的承诺……” “好,我答应你。”方思明利落颔首,往死寂的竹林里一扫,似乎能看见一百条悄无声息埋伏在黑暗之中的幽灵鬼魅,“只要诸位有命活着出来,解药便是你们的。诸位也便和万圣阁和我再无瓜葛。” 他说着伸手在自己喉管处比了手势,轻轻一划,“若是我死了,这颗人头便由诸位拿去报官,赏金足够诸位妻子儿女衣食无忧……” 他瞟了姜疏一眼,继续说,“——这是最坏的情况。虽然鬼爪说得惨烈,我方思明今天却也并非要诸位跟着我去送死;阁主的事情我自己去做,诸位要做的只是帮我守住经义门。” 似乎是为了打尽万圣阁的余寇,朱文圭被捕之后并未被关押在宗正寺,反而放在武林之中作饵。意图显而易见,而穷途末路的人却总是要往上拼一拼。 “少主……”姜疏心下恻然,也晓得这位少年是素来言出必行,悄然舒了一口气。 “天道盟日夜监视着碑林,必然会迅速得到消息,最迟我进去半个时辰之后便会有动作;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至少给我拦一个时辰;就算拦不住天道盟,也得给我拦住他。”方思明用下巴指了指少侠的方向,神色莫测,“他没有意外这些日子都不会醒来,即便是醒过来,武功路数你这几日都见过了,约莫废了三成,你可以应付的。” “这样大费周章的,倒不如直接全废了……”姜疏小声道。 “闭嘴。”方思明皱眉,不安的烦躁隐隐浮上心头,“别把人弄死了。” 他言毕又抿了唇,目光冷冷的,“还有,在天道盟面前千万不要露出对他手下留情的意思,撇得越远越好,免得那些正人君子们猜疑。” 又要拦住少侠,又不能弄伤,还不能明着放水——姜疏实在听得有些窝火,又忍不住有些可怜他:这个满口谎言的负心人,这会儿倒演起情圣来了。 方思明似乎是猜到他在想些什么,嘲讽地冲他一勾嘴角,“姜疏,你没有别的亲眷,若是真拿了赏金,就给你的小情人治病吧。” 紫音……姜疏闻言心头大震,紫音是逍遥山庄除他之外留下的唯一后代,自从他堕入万圣阁,这段少时的朦胧情愫就已被彻底尘封。不仅是因为时过境迁,更是为了保护她远离自己身上的凶恶之事。而此刻方思明骤然轻佻提起,却似乎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惊恐之下只好拼命摇头否认,“少主,姜疏一个落拓江湖人,何来什么情……音儿不过是我幼时玩伴,早已嫁做人妇,还望少主不要为难于她。” 可见人坏事做得多了,纵然是无心提醒也会被当成恐吓——更何况他算计惯了,也真没有那句话是全然无心。方思明挑挑眉,只淡淡说了句“那就看你的本事”。 若是能一路顺顺当当,又有谁愿意利用人心拿捏算计呢?方思明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饶是再缜密再筹谋,他都没办法保证此行不会有意外的枝节,更何况是此种凶恶之事,唯有把各种情况都算全了,才略微得到些保那少年万全的心安。也是因为这个缘故,纵使万圣阁里奇诡□□数不胜数,能下毒下得毫无知觉的也不少,他还是对少年用了牵丝——虽然牵丝当时的反应不小,却是最安全的一种,中毒者的功力并不会被限制得太过,即使遇到意外也还能有自保的本事。 而当时在玲珑坊里用这个,却不过是赌气惩罚他轻薄地把自己和花魁相较——现在看来倒成了愉快的记忆了。 可是——如果没能活着出来,到底要不要你忘记我呢,幺郎? 直到临走的时候方思明都没想明白。 ji,ng巧温柔的小楼落在他背后,没有换来一个回头。 少侠便没有睡沉过。身体被药力拽着往下沉,四肢动弹不得,神识却挣扎撕扯着,想要挣脱束缚。子时他隐隐约约听见了屋外的响动,光亮闪起来又黯淡,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该死的张简斋,又误了时辰。 约莫又过了半刻,才有一个豆芽菜似的小人从床底下摇头晃脑地钻出来,哼哼唧唧地去扒少侠的手腕。 “张嘴。”他拍了拍少侠的脸。 少侠却动不了,只在床榻上转了转眼睛。 小人儿又叹了口气,毫不客气地捏住他的嘴撬开了牙关,把一枚小小的玉丸子塞了进去。少侠被呛得发慌,又无法咳嗽,生生逼出一把眼泪,好在终于能动了。 “这位小师傅是?张先生呢?”他抹着眼泪问小人儿。 “我师父他没空啦!”小人很老成地拍拍手,“他老人家说了,‘年轻人的真是作孽哦!’,懒得管,就叫我来了——你们这床底下可真是脏。” 少侠牵牵嘴角,有些尴尬。他浑身发软,却不好意思叫这个小家伙扶他,犹自强撑着,只等这阵眩晕过去。 小人也对他不甚在意,老气横秋地说,“我师父说了,这解药恢复不了你大半功力,勉强能打过三只野猫吧,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别逞强了。” 话说完便拍拍屁股,扒着窗棂跳窗走了。 我倒是想呢,我他妈连站都站不稳。少侠心里骂道,又提了几口起才勉强扶着墙站起来。不过是这么点动作,又是一阵头晕眼花,没骨头似的滑到了地上。 那家伙的药可下得真狠,怎么不干脆把我药死算了?少侠在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若是我因他死了,不晓得他会不会因为我愧疚一辈子? ——这样的惩罚似乎也不赖。 他颤颤巍巍出门的时候不晓得已经过了多久,天上落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满是愁绪。 “照夜,带我去吧。”少年拍了拍宝马的头,“辛苦你了。” 他手上脱力,视物又不清,几次都没能翻上马鞍,颇狼狈地摔在泥水中。照夜却是通人性的,罕见地在棚中半卧下,好让少年上鞍去。少年眼中一热,用尽全身气力一扬鞭,宝马便嘶鸣着没入无尽的黑夜里。 风声呼啸,闷雷在天边翻滚,坚硬冰冷的雨水裹挟着残枝落叶兜头而来,少年看不清前路,听不见别的声音,甚至疑心这天降惊雷是何处的神明在降罚于他。心中千头万绪百感交集,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他要救他。 任凭方思明如何执迷不悟,他还是要救他。生死由命,而堕魔与解脱却在于人心。这辈子的人世间救不成,也不能看着他陷入到阿鼻地狱里。 快一点,照夜,再快一点。 少侠便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冲到了碑林之前,遇到了严阵以待的姜疏。 “你们少主进去了吗?”他隔着凄苦风雨冲姜疏吼,姜疏不语,缓缓拔刀,隐没在y暗处的黑影们随之浮出了水面。 呵,他防我倒是防得甚严!少年冷笑一声,心下生出几分怨毒凄楚:一道药还嫌不足,要派这么多人在这里拦我? 可是还好,旁的人还没有被惊动,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静静地等着姜疏出招,也等着气力一点点回流到身体里:现在这个样子对付一百人是绝无胜算的,除非…… 未待他想清楚,姜疏的长刀便已经直冲面门而来,少侠匆忙低头避过,第二刀又落在他刚刚立足的地上。对方使了十足十的蛮力,自己体内的真气也不受控,山呼海啸般泛滥上涌。“有本事都给我上来啊!”他在雨中对着暗影嘶吼起来,并不能分清四周有多少他的手下,而所有人齐齐对他亮起獠牙——这些吃人的魔鬼! 四面八方的铁锤闷响着直抵少年,黑衣人们毫无声响却招招狠辣,少年匆忙闪避之间当胸中了一拳,从马上翻身滚落,狼狈之间毫无半分还手的气力。 不行,不能这样和他们纠缠下去!少年一转念,几步腾挪到阵眼之处,姜疏看破他的意图,对手下大吼了一声“小心”,于是诸贼鬼魅一般地随之变动阵型。瞅准这个当口,少年飞身到最近一人的身后,握住砍刀用力一挥,那人的左臂便被齐根卸了下来,事主犹未反应过来,那胳膊便被少年往阵中心一掷,残躯上的尖锐刀锋刷刷划过十余人,所过之处响起一片惨烈的鬼哭狼嚎之声。 少年一串动作之后气力尽竭,又生怕把其他的正道人士招来,旋即凝聚了气力在地上一点,硬生生腾空跃起。眼尖的小贼投来数十枚淬毒飞镖,正正好擦着他身畔飞过,擦过的衣角立时化成了灰烬。 好家伙,还有两下子。姜疏这几日并未见过少年用这样诡毒的手法,哗啦啦闪出身后长链,也踩着树干腾空而起。那铁链前段缀着凛冽刚牙,呼啸着直冲少年而来。少年六脉之间气血乱冲寻不到去处,眼前昏天暗地地发昏,心知躲不过,便硬生生腾出左脚往钢牙处格挡。嘶啦一声,钢刃穿透了他的护甲,骨骼和金属的摩擦之声在狂风骤雨仍是清晰,少年却又一次脱开了他的桎梏,身上的鲜血却立时飞jian到了姜疏嘴角。 他疯了!姜疏心里想。然而他还未思考明白,铁链就已经在少年手中哗啦啦地转换了方向,毒蛇一样飞快地缠上了姜疏的脚踝,姜疏避之不及,被堪堪当头勾住,少年就挟着长剑抵在了他的喉边。 “你进不去的,”姜疏冷笑,“这天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这地下的一百人你没有办法。” “少废话,不让他们停下我就杀了你。”少年吐掉口中血沫,恶狠狠地威胁他。他手上的钢刀又没进姜疏的脖颈寸许,神情乖戾y鸷如同恶鬼。 这表情……倒是和少主从前很像。姜疏心中大惧,却仍是不愿轻易认输,“你进去也没有用的,少主他没打算出来……” “你闭嘴!”少年拿刀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划过,淋漓鲜血便和着雨水喷涌而出,“让他们停手。他在哪里?” 他疯了。姜疏又一次在心中确认。他挥挥手,像是力竭,“禅房。朱文圭在禅房。”又抬手吹了声鹰哨,地面上的混乱喊杀声就渐渐止了。 问出这句话后少年也再力不能支,挟着姜疏从空中滚下,满身泥泞地跌在地上,手上却犹不放松,“叫你手下的人守好这道门,任何人来了都不准再放进来。” “比如?” “武林正道,比如天道盟。” 那才是要方思明的命的人。 少侠说完放开了姜疏,转身往少林寺偏院内走去。 他脚上有伤,踩着肮脏的雨水每一步都走得痛极,却仿佛毫无知觉。连恐惧都没有,只有一片空茫的死寂。 太静了,这少林寺实在是太静了。连半条人影都没有,少侠循着昏暗的灯光一路潜行,直到禅房的门口才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十八个护卫。 方思明。 如果这些人死了,即使是没有前事,这十八条人命也足够他在少林寺以死谢天下武林。 少年想到这层,心中不由惊恐,赶紧走上前去挨个察看,好在还有气,于是匆忙给他们喂了药丸,才悄然潜到了禅房的门口。 门上不过一条细细的缝,他静静地往里看着。 不同于外头的孤鬼夜哭凄风苦雨,禅房之内点着一盏灯,恍惚之间甚至可以算作温暖。 方思明背对着他跪在地上,他的面前是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的朱文圭。 “废物。”他听见朱文圭骂他。 “孩儿不孝。”方思明垂首,“要杀要剐随义父心愿。” 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可以这样子对他?他前些日子还在和他说往后如何如何,现在却在这里拿命求朱文圭的原谅? 少侠捂住眼睛,水流不住地从掌心渗出来——他此刻方觉得钻心的痛了。 朱文圭却是很满意的,变了脸色柔声道,“思明,你是好孩子。爹求你最后一次,别让爹失望了……” 少侠闻言瞪大了眼睛,方思明也在这个时候抬起头,低声问,“义父不怪我?” “只要你帮义父把这件事做完了,义父便不怪你。” 方思明置若罔闻,仍是执拗地重复,“义父不怪我?” “我说了你给我把这件事做了!”朱文圭暴怒起来,他的双手被禁锢在镣铐之中,磨出了森森白骨,即使是少侠隔着那么远都觉得可怖,罔论向来待他如天的方思明。 少侠几乎可以料见方思明会说什么了——孩儿但听义父吩咐。即使朱文圭孱弱疯狂到如斯境地,方思明也会说“但听义父吩咐”。 他心口窒息,本能地想避过不听,方思明的声音却还是一字一句极清晰地落在他的耳朵里。然而出人意料的,他说:“孩儿自当肝脑涂地。可是孩儿这回,想向父亲求一样东西。” 他要什么?少侠心脏疯狂地跳起来,朱文圭亦是冷笑了一声,斜睨着问他。 方思明顿了一下才回答,声音很低,少侠拼了命也没有听清,朱文圭却是暴怒起来,双手在镣铐中揪住他的头发,一个巴掌狠狠地甩了过去。方思明没有躲,被甩在监狱的刑器之上,地上立时渗出一滩血迹。他抬手擦了擦嘴角,似乎冲着朱文圭笑了一下,“若是义父觉得舒心,那么打便是了。” “混账!”朱文圭又是一脚踹,牵得铁链哗哗作响,“你等着我去死是不是?你现在来和我讨价还价,你觉得你有资本了对不对?你做梦!” 这一回方思明立住了,背影孤决峭刻、纹丝不动,“义父说得不错。”他颔首,仍是在他面前跪好,任凭斑驳血迹黏在发梢和嘴角,“孩儿有私心、想活下去,也害怕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若是义父不允,思明无话可说,这条命义父拿去便是 。” “哐当”一声,他把锃亮的匕首丢在朱文圭面前,“孩儿把命还给义父。义父的事情便托给旁人去做吧。” 朱文圭想到了什么,艰难地变了脸色,脸色干枯如果秋天的蚂蟥,“你威胁我?” “孩儿不敢。” “好,好,那义父便把义父的砝码告诉你,”他狰狞地笑起来,把匕首踹回方思明脚边,“去杀了他,去杀了他,你就自由了!去杀了他!” 谁?少年张张嘴,升起不祥的预感。 义父是疯了。方思明在心里想着,却仍旧是点了点头,“义父是无论如何都要我去死吗?” “你就这点本事吗?你办不到?”朱文圭冷笑。 “义父自然知道思明办不办得到,或者说天下人有没有人能办到。”方思明语气平静,弯腰把匕首捡了起来,用袖口细细擦拭着。 “你不该为我去死吗?”朱文圭笑,“收起你那副嘴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货色。我给了你活路的,只要你杀了他,从今往后你就自由了,很划算……” 自由。方思明眯了眼,觉得有几分可笑。 “紫銮殿,就在这后面的紫銮殿。你去给我杀了他!!”朱文圭癫狂地嘶吼起来,绝望的声音回响在这佛家禅房之中,分外恐怖。 “好。” 九死无生,可便是如此,总还是要试一试的。 自古情义无法两全。 ☆、第 10 章 少侠终于反应过来他们口中的“他”是指谁,大骇之下从藏身之处一跃而出,随身玉佩刷地打在方思明手腕上。方思明意料未及,手中的匕首和玉玦一道被嵌入了墙中。 “不可!”少侠清呵一声,踉跄着从y影处滚落出来。 他浑身泥泞、狼狈不堪,身上均是划拉的口子,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水。 方思明不敢回头,张张嘴,轻轻唤了一声“幺郎”。 “你跟我回去……”少年几步上前想拽住他的手腕,被侧身轻轻滑过了。 “不可能的,”方思明低头,“你不该来这里。” 一年以前少侠便在他的梦境中说过“我带你走”,一年之后“走”变成了“回去”,结果却无分毫差别。 仍旧是毫无分别! 少侠心下立时酸楚难忍:果然,自己永远在他的计划之外——可是这样很好不是么?他不能总是随心所欲任性妄为,想走便走、想留便留…… “怎么,你没想到我会来?”无法抑制住胸中愤懑,少侠冲方思明冷笑了一声,“你觉得那些毒、那些鬼就可以拦住我,是不是?” 方思明不愿和他说话,万千念头在脑海中飞速而过,最后只余下绝望:他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过来?若是晚一点,自己说不定已经死在紫銮殿里,若是早一点就能把他摘出去,此时此刻在这种地方,偏偏像是等着片刻之后向全天下坐实他私通贼寇、包庇逆贼的罪名。 少侠却是依依不饶,一瘸一拐地走近了,把匕首从墙上拔下来,狠狠钉在朱文圭的脚边,“也未免太小看人了——还是说真的太想替他去死?” 刻薄话语如刀子一般剜着他自己的心口,他终于如愿看到对方脸色一白。 “不错,”方思明就那么惨白着脸笑了,素来薄情的眼睛极锋利、极轻蔑地看着少年,“那你呢?你为什么这么着急为我去死?” 两军对垒,拼的不过是谁更狠。 真毒啊。 论这点他永远比不过方思明。 少年晃了一晃,只觉喘不过气,干脆把手中兵器扔到一边,两手空空地在方思明面前站定,“也不错。所以你大可以踩着我的尸体去送死,悉听尊便。” 他闭着眼,两手还发着抖,恍惚觉得这浩大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副心肠,去献祭。 “你疯了。”方思明默然,他不愿再耽误时间,顺手捡起地上长剑便直刺少年的要x,ue,少年不躲,凛冽剑气擦着脖颈呼啸而过,飞下一缕鬓边长发。 “这不关你的事,快点给我走!” 逞什么强,还不是杀不了他。 少年冷笑一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你骗我。” “我骗你的事情多了,你指的是哪一桩?”方思明咬牙,长剑又是几次翻飞,再次抵在他的肩头,“滚!” “你有本事便杀了我,总叫我走算什么本事?”少年眼眶一红,伸手把方思明的剑夹住了,“反正我打不过你。” “——可便是死也要死个明白。你告诉我,你到底求他什么?”少侠夹着剑尖缓缓对准了自己的咽喉,说一个字便前进一步,“你知不知道我的心也是r_ou_做的,也会疼?” 锋利的冷光立时挑破了皮r_ou_,脖颈上绽开鲜艳的红色。 “别在这里发疯!”方思明不意少年偏激至此,匆忙之间生生收力,脚下一个踉跄。 成啊,既然你杀不了我,就别怨我杀了他。 就在这么迟滞的片刻间,少年猛然飞身而起,夺过他手中长剑,猛地指向了朱文圭,“你就是为了他是不是?”他脸上沾满血污,表情狠厉如修罗,高声重复着,“你放不下他对不对?” 方思明别过眼睛、无法作答,一直未曾出声的朱文圭却尖利地笑了起来,“思明,我儿啊……我道你是为了什么东西背叛我,不过如此……” “闭嘴!”生平第一次方思明对朱文圭吼,“别说话!我求你,别说话!” 朱文圭怎么会闭嘴呢。他继续笑,甚至露出了几分慈祥神色,“你这个孩子从小就实心眼。现在看来,真是贱。” “你闭嘴!”少侠听不下去,回身一剑砍在了朱文圭身后的墙上,粗钢的墙面立时裂开了缝隙,石灰簌簌下落,朱文圭艰难地颤动着,见方思明不再出声回护他,立时冷笑着闭了口。 少侠又转过身,死死盯着方思明,“我要听你说,你亲口告诉我。” 即使你骗我。 真是痴儿。 爱和宁静永远需要代价, 死地则战,向死而生。 “执迷不悟。”方思明笑起来,他抹掉唇角的鲜血,分外鲜妍地冲着少侠勾了勾嘴角,“因为我是恶鬼啊。幺郎,你识人不清。” “那我便执迷不悟到底!”好在少年已练就一副冷硬心肠,恋人的话语穿耳而过,手中恐怖剑锋一寸寸逼近朱文圭,“你下不了手,我帮你。” “我如果杀了他,你会不会恨我一辈子?”他眼中清明渐消,浮起癫狂的恨意,“那便恨吧。” “不要!” “孽障,住手!” 正是说话之间,禅门轰然大开,一轮劲力当空打在少年的背上,少年手中光晕猛然转向,在墙壁之下轰然而裂。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天道盟。姗姗来迟的武林正道们宝相庄严的站在这恶臭牢狱之外,他们手下的八百弟子静默地把禅房层层围住,空气一时静默。 方思明叹了一口气,只觉人算不如天算。 “混账!你师尊把你养大,就是为了让你cha手这种污糟之事的吗?”少侠的师叔先越过众人大步走了过来,“啪”地打在他的脸上,接着狠踹他的膝盖,少年便啪地跪下了,“家门管教不严,见笑了。快给你诸位长辈赔罪!” “真人这话说得也忒护短了,”白衣的女侠轻蔑地一勾嘴角,“何止是‘cha手’而已这孩子勾结邪教魔头证据确凿,谁也不是瞎的呀。” “仙姑何来此言?小儿在此地固然不当,不过是铲除万圣阁心切,可又何来勾结一说……” “师叔是觉得这江湖上的传言皆是空x,ue来风?”声音尖利,似乎是个小姑娘,“上一个犯下这种弟子,在镇妖塔下自焚。” “难道江湖之言可以当做定罪的证据吗?” “那真人觉得优容邪魔歪道应该判什么罪?” 武林的正义之士们终于又一次在这桩事情上展现了素来的优良作风,在尘埃落定之前乱成一锅粥,而罪魁祸首被抛在一旁,周身疼痛难忍,唯有暗香掌门轻轻道了一句"可惜”。 他们在吵什么呢,我又未曾贪生怕死。 少年挣扎着站稳,又想回头看一看那个人,眼前却尽是恍惚,腑内翻腾、耳边轰鸣如雷。 完了,看不清了。 意识涣散的时候一股温热力道自远处汩汩而来,散入他的五脏六腑。他分明听到了方思明的声音,纵使此刻他仍在一丈开外。 “幺郎,别睡。”他听到方思明说。 于是旁的所有人再不作数,天地之间唯有一道声音、一道光。 这会儿他倒好好说话了。少年迷迷糊糊地想,还有什么用呢,我可要累死了。 “你后悔骗我了?”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仍是要讨个道理。 “我方才去看了映日湖,夕阳真的是极美。”方思明不答,声音里却似乎带了笑意,“——你进步很大。” 少侠闻言很困倦地把头歪下去,突然觉得刚才闹得真的是很累很无趣:又不是不晓得方思明是如何死心眼的笨蛋,为什么偏偏要和他较真呢? “我们走好不好?我不和你纠缠朱文圭的事情,也不闹了,你和我走好不好?”少年的神识渐渐散开,声音微弱下去,“我答应过我的,我每次都相信你,你也不能每次都骗我……你接着骗我好不好?” 方思明不言,掌心中的真气却突然劲力霸道起来,灼热的气体猛然冲破关卡突入少年的四肢百骸,少年心中警铃大震,惊恐地想制止他,却蓦地口不能言,全身气血奔涌乱走。 “他要干什么?”少年拼命想挣扎,然而半分脱离不了他的桎梏,险险跌倒在地面上。 方思明就在这时站起来,缓缓地走到了禅房中心,y鸷威压的气息当头罩下,与方才判若两人。 很快了,再忍一下。他想。 兰花先生就在此刻又看了少侠一眼,问,“为虚无缥缈之事搭上身家性命,本不值得。你可欲自明?” 少年终于明白了方思明的所有计划——然而已经太晚了。 他拼命挣扎想着丢掉手中刀刃,却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周身唯有被方思明c,ao纵着的一股真气。长剑在他手中去势如虹,贯出劈天的光华,直直往方思明的心口而去。 不!快停手!你再这样我死了都要恨你的! 而方思明只是坦然地看着他的眼睛,言语温存,谆谆善诱:“幺郎,别怕。” 便是死了也不会原谅你! 少年眼泪滂沱而下,五内乱走,在此生最痛苦惊惧的关口体内经脉轰然而开,刀锋立时往右偏了寸许,却仍是没入了方思明的胸口中。 柔软的,温暖的,鲜艳的血色啊。 总算不至于步步皆错。方思明想。 他到死都没再给少侠一句话。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真是傻孩子。朱文圭拖着镣铐爬过去,看着方思明想。 按道理他似乎是应该为义子哭一哭的,却哭不出来,只好帮他理好了衣襟。 反正义父也很快会下来了,朱文圭想。好像看见了很多很多年以前小小的n_ai娃娃,坐在门口等他回家。 真是可惜,明明养了一个娃娃,却不能为自己送终。 ☆、第 11 章 那之后少年拜别师门,独自往塞外行走,有时随楚留香一道,大多时候独自一个人。世间人最是健忘,那猖狂邪教很快成为茶馆里说书人津津乐道的故事,他偶尔会在故事中听见自己的名字,醒木惊堂,弦索呕哑,落荒而逃。 外间无雨,也无风雪,烈日当空,草木莽莽。 日复一日的苦行之中他终于明白同生共死亦不过戏文里古老的谬言。乾坤朗朗,日月昭彰,而他是天地之中为他伤心的唯一一人。 ——那位少年成名的英俊侠客总是不笑,看起来很严肃呢。 ——小孩子懂什么,大英雄自然是有故事的。 哪儿来什么大英雄,不过是局中人未出迷局。 恨意难消。 恨意难消! “小友最近可是心里不快?不如随楚某往江南冶游,正是东风春水的好时候……” “听香帅的——不过香帅还是先c,ao心自个儿吧,”少侠狡黠地眨眨眼,扬起下巴指了指远处的女人们,“左右我是无牵无挂,比不上香帅风流潇洒……” “浑说!”楚留香便拿了扇子拍在他头上,眼底稀薄的忧虑便被掩了下去。 只要在这世间活着,人就须得知晓活下去的诀窍:伤心的念头不动,活下去的由头要找。 他忘掉了真真假假的山盟海誓,忘掉了片刻的镜花水月耳鬓厮磨 ,甚至连忘掉了长剑刺在那人胸口的滋味,却偏偏躲不开那些断掉右臂的尸体——他们走在哪里,人便死在哪里。 死人们或许已经改头换面、或许已经被□□侵蚀得面目全非,他却总能绝望地把他们一眼认出来:就是他们把他拖入地狱的,便是他们在经义门之外拦住了自己、放来了天道盟,也是他们食君之禄、背君之事,却仍旧在这世上苟延残喘。 死得好啊。 凭什么他们可以独活? “小友,你要晓得,黑白善恶在心,而无人可评判生死。”楚留香又道,“人人皆在三界之中,自有应得的因果,而蔑视众生者多溺于偏执,陷于痴妄。” 笑话!若真是如此,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少侠也并非自觉替天行道——他宁愿那些冤魂不得安宁,日日夜夜来人间索命。然后托人问一句,他在那里好不好?他有没有真的堕入鬼道,还敢不敢站在奈何桥边上等他三百年? 约莫是不敢的。于是他便更恨他。 数日之后叶盛兰出现了,白衣飘飘,面色清淡,仍旧是随时要委地的病弱模样。 “叶兄别来无恙。”少侠拱手,想起了他和方思明的第一面。 “麻烦自然是有的,却是不足挂齿。”叶盛兰笑:“看这里风景大好,忍不住过来瞧瞧。” 越是这种人越不会真的凋谢,他们会很顽强的任凭每一阵秋风践踏,再无比顽强地挣扎着活下去。 少年于是缄了口,安静地听楚留香和他闲话,说山川风物、说奇人异事,最后说到那一夜的少林寺: 今上宽仁,并未处死朱文圭,只令终生囚于宗正寺,非死不得出。那贼首听到圣意之后并不谢恩,只神神叨叨地蹲在墙角摇了半晌铃,再把铃铛碾成粉,一点点洒到义子的尸身上。 ——死都死了,就圆他的心愿吧。反正他再也没有机会背叛自己了。 当值的侍卫起初还担心里头有什么凶器,几次三番夺过来,那铃铛却真的只是逗弄小儿的铃铛,只好作罢。 直到后半夜的时候朱文圭才彻底疯了,见人便咬,宛如野兽,情状可怖。 少年只出神地听着。也是奇怪,他清晰地记得方思明的血是温热的,清晰地记得他到死都不肯和他多说一句话,后来的记忆却尽是模糊,像是醉酒之后的断片,尽数被人截断而去,只有些许模糊残忍的倒影。 有的话本里说他胜利之后和同道志士们欢饮达旦才散去,有的说他力竭晕厥,手中的刀还死死cha在贼首的肋间;还有的说他心怀大爱,静静地为敌人颂了一夜的经。每一个说法里他都光辉灿烂,心地坦荡。 可能是第二种更准确些:那刀cha得太深了,他拔不出来。他不过清醒到了方思明断气的那一刻,至于后来—— “那方思明……他的坟茔在哪里?”少年握着青瓷杯,杯内的水不住地晃。 “若是少侠想看,盛兰可以带少侠一同去。” “倒也不必麻烦叶兄一道,我自己……” “楚某和小友一同去吧。”楚留香摇了摇扇子,“到底是故人。” 少年于是又缄默。 坟头不出意料的小,却不太凄凉,少年盯着看了许久,没动,也没有半点想哭的意思,叶盛兰还在旁边轻声哼了两句诗。 倒是苏蓉蓉握了一捧花籽,问要不要种在边上。 “别!”少年失声,又惨白着脸低下头,低低说了句“走吧”——总是不想看到有东西吸取他的血r_ou_长出来。 姜疏是万圣阁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人。他头一次回去了逍遥山庄的遗址,坐在满目疮痍中,觉得自己像是个天大的笑话。 那夜的瓢泼大雨里他想到了许多人,想到了大哥,想到了紫音,最后想到了死在那里的慧嗔——好一个秃驴,矫言伪行、假仁假义、做张做智,临到死了还要闪回到他的脑子里!呸!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已经开始溃烂的脸庞有些疼。 好在这里月黑风高,没人瞧得见。他嘟囔着,一瘸一拐地往老屋里走。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前狠厉剑气一闪而过,漆黑身影宛若凭空而来,冷冽的刀锋狠狠抵在了他的腰间,“站住。” “是谁?”全天下都是仇家,姜疏对此并不意外,却隐隐有了奇怪预感。 少年闻言,细细调整了刀锋,正巧让豁亮的剑光映出了姜疏脸上丑陋狰狞的烂疮,也凛凛地映出了自己冷峭的面孔。 “为何要杀我?”姜疏不恨,只是觉得奇怪。 “你害死了他。”这样的说法是毫无依据的,少侠却凭着这没有半分的道理活下去。 “真是怪了,”姜疏冷笑,“把刀刺到他心脏里的人是你,名利双收的人也是你,你这会儿来杀我?等等……” 他望见少年眼神僵直无光,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浑身上下有些发冷,“你……” 他没能说完,鲜血便从脖颈中喷s,he了出来,像是月色之下的一小股喷泉。 这死掉的姿态和当日的噬心鬼王很像。 而少侠沉默不语,擦干净了剑刃,把它丢在一旁的剑匣里。沉闷厚重的匣子里已经有七十六把剑,六十六条人命,加上这一柄便是七十七条。 总是要有人给你陪葬。 剑盒随着他的脚步一阵阵y森的撞击声,而少年目标清晰地往东边折去—— 不多时便到了。 小小的坟茔沐浴在冰冷月光之下,看不出是否真的得到了永远的安宁。少年也不敢看。 他只是拿出第一把剑,cha进地里,再□□,一小捧坟上的土就松开了;一把剑很快就卷了刃,他便换另一把。劲瘦十指被磨得出了血,滴滴答答落在了泥里。 真好啊,少年想,让他也知晓一下我的血是什么滋味。 到第七十把剑的时候,少侠终于看见了薄薄的木棺。一道影子在月光下幽幽移来,玉兰摇曳,少年终于呕出一口血来。 这世界上终于不再有幸福之人的光彩,来打扰他祭奠这寂寂长夜—— “幺郎?” “幺郎……” “我说过我会等你的。” “真抱歉。” 他眼前恍惚,耳中恍惚,连脑子都是恍惚的。总疑心听见了方思明的声音,用手背不住地擦泪,眼前却仍是空茫,什么也瞧不见。 “你骗我。”他冲着空茫声嘶力竭,“我不会原谅你的,三百年六百年八百年,到下下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的!” 执念不消,天不假年。 “他很危险,”暗处的叶盛兰望着他,蹙眉,“神识不清、五内乱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方思明不出声,捏着叶片的手微微地抖。 他竟然有些害怕。 于是叶盛兰又拦住他,“容在下再问一句:思明兄当日又如何知晓朱文圭会把药还给你……你的尸体?如若这一步不成……“ “赌博而已。”方思明神情淡漠,“不入虎x,ue,焉得虎子。” 这么大的赌都下注了,这会儿还害怕什么呢。 方思明定定地看着少年的方向,向叶盛兰道了一句“多谢”。幽绿色的一枚树叶终于凌空飞过,打在少侠的背上。少年立时晕厥,一声不吭地往旁边歪了过去。 少年醒来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眼睛敷着热纱,鼻尖儿一股子药香。 叶盛兰声音远远的,极冷,“大夫说你肝气郁结,要好生调养,这半月不能费眼睛,我会照顾你的。” 少年愣愣地一点头,往四周摸索了一番,并不是熟悉的地方。 “劳烦叶兄了。”他低下头,有点愧疚。 “无妨。”叶盛兰咳嗽得厉害,“张简斋先生来了,让他来看看你吧,我就在外头。” 接着便是一阵窸窣之声,老先生“哎呀”地叹了口气,很是怜惜地抚了他的额头,“怎么好端端地变成这个样子了?” 少侠闻言很委屈,干涸了许久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在老先生的手上。老先生手忙脚乱,捧了他的脸道,“别哭,别哭,哭了眼睛更要瞎了……”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香骨离魂 作者:管勾明月 第4节 少侠就扬起脸,好让眼泪再收回去,可它们却不受控,不过换了个路径流回他的脖颈。 “张先生,这世上有没有人死而复生的?”他自知可笑,仍是拉了张简斋的衣袖哀哀地问他。 张简斋踯躅良久,显出难堪的溃败神色,“若是没有死,老夫自然全力去救;可既已死,就断无复生的道理。” 少年“嗯”了一声,任凭张简斋取下他眼上的药纱,把温热的手覆上去。 “疼吗?”老先生问。 少年摇摇头,又点点头,心中升出些奇妙的感觉,“疼。”他说。 “少侠要记得爱惜自己,”张简斋叹口气,按了按他的眼睛,“这世上总是有人疼惜你的,也总有人不值得。” 神医的手在他眼周逡巡,少侠便突然心中一动,“如果说他为了你去死,但便是死都不愿和你说话呢?如果说……”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吹着仅剩的微弱希望,“我翻遍了他的衣衫,他全身上下没有带一件我给他的东西。” 他大概是下辈子也不想见到我了。 少年垂眸,张简斋却是一抖,“也许……你给他的东西在最重要的地方。” 这个时候少年想起了那日的方思明,他也是这般死撑着脸面跟他承认,“你遇到的方莹就是我。”像个嘴硬的葫芦。 于是少侠抿了唇,偏过头和神医说,“你猜,我是怎么知道他那天要走的?” 他不说“他”是谁,神医却明白,低声顺着他答“不晓得”。 “他自己不知道,他日日晚上做噩梦,满头大汗地喊那些人的名字,魇得急了还自己咬自己的嘴巴。我舍不得,只好把手腕给他咬。”少年敛眉,把腕子伸出来示意张简斋摸了摸,“我怕他难过,就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少年的小臂洁白如玉,只在手腕处留了一道隐隐的痕迹。“张简斋”的手落在那残留的痕迹上,眼圈便红了。 “那你想不想知道,他为什么执意要走?”他哑了声音,问少侠。 胸口中仿佛有巨大的海潮退去,预感铺天席地而来,少侠点点头,抓住了张简斋的一小片衣袖。 “他中了毒,只有他义父才有解药。” “张简斋”亦低头,试探着回握了少年的指尖:那里仍然血迹斑斑伤痕累累,他就小心地避开了,轻轻往上面呵着气,“他不去死一回,他义父便不会把药给他——其实即便是死了也不一定会有,但这是他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他得赌一赌。” 泪水尽数落下来,少侠张张嘴,口中尽是咸腥,“那他,到底有没有赌赢呢?” “张简斋”不答,却把少年紧紧揽入了怀里,“如果他赌赢了,你会不会原谅他?” 他的下巴抵着少侠的肩膀,声音嘶哑又脆弱。 少年喘不过气了。 他不晓得如何呼吸、如何出声,只晓得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摸,手指下方思明的眼睛、方思明的鼻子、他的嘴巴、他的脊背,分分毫毫的他在少年面前拼凑起来,拼凑成鲜活温热的方思明。 “你会不会原谅他?”终于,声音也变成了方思明的声音。这梦里一般的声音,隔开了前日的诸种荒唐血污,浸入他的心肠肺腑—— “混账。你还要趁着我看不见跑到我的梦里骗我吗?” 少年只是不动。眼泪是他控制不住的,但是手脚可以。他不敢挣扎,不敢高声,只好低低地哀泣,生怕这梦境片刻便碎了。 “对不起,幺郎,对不起。”方思明颤抖,捧着少侠的脸吻在他的眼睛上,泪水极苦,“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你别怕。” 他一根一根地握住少年的指头,十指连心,疼得彻骨。 天地欲堕、海裂山崩。 少年终是浑身瘫软下去,在他怀里大放悲声。 “我没有把你的小家伙丢掉,”方思明低头,握着少侠的手摸自己的胸口,又怕他疼,只好浅浅地停在最外层,“它在这儿,一直在这儿。那把剑刺过来的时候它碎了,我舍不得丢……” “你少拿这些浑话糊弄我!”少侠拍掉方思明的手,又更疯狂地双手环住他,“可是我看不见你,我什么也看不见……” 他无法亲眼确认他安好,便只好从上到下一寸寸地抚摸他的脸他的发肤他的身体——磕磕绊绊、泪水涟涟。 “会好的,大夫说很快会好的。你若是好不了,我便把我的眼睛剜下来赔你。” “混账,你闭嘴!”少侠骂,而方思明就恪守“闭嘴”的承诺,安静地抓住少侠的手,划过自己身上的每一寸:每一寸肌肤,每一道伤疤。它们有的像河流、有的像山川,横亘在他的大腿、腰脊、脖颈之上,和他的脉搏一道隐隐流动。 心为欲种,相思如扣。 “怎么会有那么多伤?”少侠颤抖。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一处一处慢慢讲给你听。”方思明柔声道,牵引他拨开罗带重衣,重蹈自己身上所有的温存之地、荒莽丛林,那是他为他死去活来的证明。 “幺郎,我想你了。” 真相□□地褪尽,少年呜咽着咬上他的肩膀。 不破不立,向死而生。 (尾声) “药可以拆了,方思明你快些过来!”少侠坐在床沿,百无聊赖,不住地唤人。他眼睛上敷着黑色的药囊,便只好仰着头,让药汁儿都渗到眼睛里。 方思明不理他,只在远处拨弄一株花儿,气定神闲,“等着。还有半个时辰,急什么?” 我倒是想不急啊,这不都瞎了小半月了吗?少年心焦,嘴里就嘟嘟囔囔的,“我还真疑心你是为了干什么坏事才让我瞎的。怎么就早不瞎晚不瞎,偏偏你过来的时候就瞎了……” 方思明于是“呸”了一声,冷笑着瞪他,“你瞎了我有什么好处,成天大爷似的使唤我?” 他嘴上这么说,却也慢慢地踱过来,抬手细细帮他理眼上药包。 “今天是兰花。”少年凑近了,仔细嗅嗅他的衣裳,“还是兰花顽强,被你弄了这么些天都不死;上回的海棠就不行……” 方思明闻言便黑着脸下了重手,少年狠狠地嚎了一嗓子“哎哟”。 “不是我养不活它,”他一本正经地按住了少侠的眼睛,“是有人天天往里头倒药渣。” 少年理亏,吐吐舌头不吭声。 “真麻烦,还不如就这样算了。”方思明又道。 他双手拢上少侠的眼睛,shi漉漉的药巾随后被细细除下。少年在他的手心里转了转眼珠,看到了熟悉的掌心纹路。 “你慢慢睁眼,别又刺激得瞎了。”手掌的主人弯下腰,轻轻在他眼前吹气。少侠没忍住,急忙忙地把他的手拍下来:窗外春光正好,面前是同样好风光的方思明。 “这是在哪儿?”少侠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失而复得,不敢眨眼睛。 “江南,”方思明不自在地别开脸。他面色微红,一句话说得拐弯抹角、吞吞吐吐,“你从前觉得映日湖不好,我就选了芳菲林。不喜欢你走便是,我不留你。” “喜欢啊,可喜欢。”少年笑得歪道在床上,“喜欢得要请你喝合卺酒了。” “混账。唔……” 色授魂与,撩乱衷肠。 (完) ☆、第12章 朱文圭番外:地狱不空 太痛了。朱文圭跪在地上,又一次闻见自己皮r_ou_的味道。只不过这次r_ou_是生的,他也不再有想吃的冲动。 年纪大了,就连这方面的欲望都要减退些。 “不知死活的老东西,都没毛了还想什么当皇帝啊。”看守的狱卒像是累了,打着呵欠,没过多久便昏昏沉沉地沿着墙滑了下去。朱文圭冷漠地看着,丝毫不感觉意外,却实在有些嫉妒他:自己就从来没有过这样舒舒服服打呵欠的日子,即使是在看不到阳光的y影之中——人生就是这么不公平。 接着便有很沉很闷的撞击声从楼道里传来,像是夏天黏重的雷。 冷笑要牵动浑身上下的伤口,朱文圭却还是笑了:皇帝怎么能胖成这个样子呢?他几乎已经胖得走不了路,每下一次台阶就要扶着太监喘上半晌,身上尽是浓厚的香丸味道。不过还好,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或者说更糟——看谁能恶心过谁? 朱文圭这么想着,用舌头蹭过一小只爬在身上的虱子,“呸”地吐在皇帝常坐的那把椅子上。 皇帝看见了,却熟视无睹。他慢腾腾地移过来,还在喘,在他面前坐下,“皇叔,好久不见。” 他说得情真意切,面色温柔白净,好像一尊佛。 假慈悲。 朱文圭冷笑,恶狠狠地把嘴里的另一只虱子咬死了,闻到一股子发酸的腥臭味。 “皇叔以前不是这样子的。”皇帝果然是皇帝,他连眉头也没有动一下,目光不瞬地望着朱文圭,“廷上每天有成千上万的折子,要朕处置你。把你拉去宗正寺、拉去天牢,甚至送去东厂。朕通通都没有听——你想不想知道是为什么?” 朱文圭不知道,却有些好奇。 皇帝抬起眼睛,盯着这禅房之中的蛛网,像是在回忆,“你救过朕,所以朕这次想救你。” 非要这样说笑羞辱我吗?朱文圭觉得有趣,又有点迷茫,他并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交集,更罔论“救命”。 “皇叔自然是不记得了。”皇帝低下头,摸索着手中串珠儿,陷入回忆: “爹爹自小便偏爱汉王,却瞧不起朕。朕有多惶恐啊……朕的母亲也是汉王的母亲,朕的父亲却只是汉王一个人的父亲。朕不擅长骑马s,he猎,但是汉王少年英才,像极了父亲。朕常常想着,这老天爷如此作弄我是为了什么呢?我为什么要长在帝王家,却没法拥有相等的优裕和快乐?” 你看,这些上等人连忧愁都那么轻松。朱文圭咬着牙想:自己像他那么大的时候,想的是如何让鞭子落在身上更不痛一些、如何从守卫那里要到更多的残羹冷炙…… “后来我在别塔里见到了皇叔。”皇帝语气平静,“皇叔那个时候和现在并不一样。还是困顿,但是不一样。你透过牢窗里对我说:‘文圭这番境地尚且觉得人间有乐可活,太子又何须自怨自艾?’” “父亲嫌我……,杀掉了给我食物的师傅。朕偷偷跑去哭,皇叔便在墙上给我画雀儿。那个时候塔里没有光,可是皇叔总是自在风流的模样……朕便觉得,皇叔应当是一个好人。” 久远的记忆弥漫而来,朱文圭隐隐约约想起了一点片段,却实在恍如隔世。 皇帝早就该知道,别塔上的风流残影早就死了。杀死他的,是这个没有分毫公平的世道。 那个时候的自己为何如此天真又愚蠢、自欺欺人?自己为什么没有——趁着那个时候杀死他?! 疯狂的不甘与痛苦充斥了朱文圭的眼角,他想杀人。 “皇叔又以为,朕为什么把皇叔放在少林寺?”皇帝看出来了,然而语气不改,他缓缓道来,像是说一段熟稔的故事,“这里不是先皇喜欢的地方,把你囚在这里他不会嫌脏,这是第一;第二……以已度众生、求圣道、救天下人,是朕为君之所求,亦希望皇叔能有所悟……皇叔亦是天下之人。” 众生安乐,以证明君。 “假仁假义!”朱文圭终于暴怒起来,他疯狂地向前倾倒,哗啦啦的铁链在地上磨出恐怖痕迹,“你少拿菩萨给你贴金,我恶心!你想的再简单不过了,‘朕对这样的一个逆贼都优容宽厚,朕是万古未有的仁孝之君’——你便是要全天下都这么称颂你!虚伪做作之徒,我这仇人的血有一刻没干,就要被你们啃噬干,仁义,你踩着鲜血和我说仁义!” “朱棣的后代没有资格和我说仁义!”朱文圭声嘶力竭的吼叫声想起来,“滚!——” “无妨。皇叔什么时候想通了再谈吧。” 门又深深地合上了,乌黑的血沫子从嘴角冒出来,朱文圭眼前尽是幻象,终于明白自己命不久矣。 “义父……” “皇叔。” “孩儿愿意为义父去死啊。” “阿翁是为了文圭的父亲去死的。” “皇叔以为,现在自己还是什么东西?” “爹,你别再给阿文塞东西了,他喜欢白糖糕。” “晟儿,把你的小朋友带去西厢吧,明日可不能再那么晚回来了。” 万千声音在他的脑海中轰鸣,终于爆炸成平地闷雷。 深墙之外大雨瓢泼,而片刻之后他的义子会出现在这里,跪下来和他说:今日孩儿不想认命,孩儿……想活下去。 背叛他,背叛他,他们通通要背叛他! 他们都该死! 等到方思明真死了的时候,朱文圭才满意了。这世上终于有了一件让他满意的事情。 “思明,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义父对你好。”他把义子所求的解药一点点揉碎了,洒在他的尸体上,“给你,下地狱了之后不要怨义父,义父没有骗你。” 他不知道,义子的心口藏着一小枚玉坠,一片小小的护心甲。他用了最险的毒,全身经脉破碎,却在指尖凝着最后一道剑光——他毕竟是万圣阁的义子,从不惮于鱼死网破、险中求生。 愿以己身,入无边地狱。 不知道那夜的少林谁入地狱,谁得脱生。 ☆、第13章 侠明番外:夜来香 江南泗水镇里终于也出现了那位蒙面怪客的身影。 一大清早,汲水的八角井边上就围满了人,满面红光、故作神秘地交换昨晚的秘闻: “我就说他快来了吧?碱水镇、摩云村,怎么都该到咱们这儿啦!” “我昨晚茅房的时候还亲眼看到了呢!可高的一个大个子,从那房檐上‘刺溜’一下,嗖嗖嗖就不见了。” “我也是我也是,看得可清爽了,猫着腰,蒙着脸,看背影就好看得不得了!” “老身虽然眼睛不好,耳朵可是数一数二的灵光。从太阳落山的时候起,山y的那边、王富贵的东厢房,就开始咯吱咯吱的,瘆得人睡不着觉……” 这个时候,围观的人群都抚掌大笑起来:“李n_a_ai,你莫不是上了年纪连事情都不晓得?王富贵昨晚娶媳妇儿呢!” “浑说!是不是娶媳妇儿的声音老婆子还不晓得吗?”头发花白的老人生了气,拿拐杖往地上一戳,“分明就是鬼仙背人……” 可惜,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其他人叽叽喳喳的笑闹声里。 唉,也是了,自从万圣阁伏诛以来,江湖实在寂寞了一段时日。不仅贼首朱文圭被擒,那踏月留香的浪客盗帅也没了踪影。最会吹笛子的美男子回了华山,爱脸红的小道长又关上门修道,连暗影的活都一时间少了不少。江湖上豆蔻年华的美少女们芳心没了着落,便时不时地念叨起那位“血战少林寺”、“剑挑方思明”的少侠来。 “唉,也不知道少侠现在去了哪里,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呢。” “不知道他长得好不好看。” “也不知道娶没娶亲。” “娶什么亲啊,天资那样高的少侠,怕不是像话本里那样被真人收了去修仙,到时候就不管这里的事,能活个八百几千年,颜色都不变的!”语气夸张,捶胸顿足,后悔不迭。 而终结大众对这位少侠盲目迷恋的,正是方才提到的那位怪客——行踪不定、师承成迷,终日素巾覆面,专平天下不平之事。 方思明睡眠本来就浅,此刻半醒了,支棱着一只耳朵迷迷糊糊地听外边的动静。听到“剑挑方思明”时脸色登时一变,冷冷哼一声,把身上的那只手剥下来甩到一边。 “怎么了?”可怜少侠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夜的温柔乡里,并认不清形势。他估摸自个儿晚上又占了床,就往床沿挪了挪,一只手摸到枕边人的脖颈下,想顺势把人环过来。 一下,没拉动;两下,没动;第三下的时候手上一下子空了,方思明扯扯衣裳,从床上跳下来。 “咦?”少侠揉揉眼睛,翻过身来眨巴眨巴地看他。 听到的所有闲话没一句让人开心的——可方思明是个面皮顶薄的,一口气堵在喉咙出不来,只好拐弯抹角地找不痛快,“——不是说好不管那王富贵家的破事吗?” “我没管啊。” “……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我昨天晚上在哪里你不晓得啊?少侠把被子推开,打着呵欠一指,修长双腿和可疑的部分若隐若现,“这里啊,你忘了?要不要再……” 不要脸!方思明脸一红,别过眼去。 “出了什么事吗?”少侠斟酌着他的脸色,刚醒的脑子艰难地转了转,忙不迭地赌咒发誓,“就算有事也和我没关系!上月之后我就再没干过了。再说,面罩不都被你收起来了嘛……” 说到最后撇撇嘴,还有点委屈。方思明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那么昨夜村落里的人就绝不会是蒙面怪客了,又是谁呢? “别整这些有的没的了。饿死我了。咱们去吃胡辣……” “汤”字还没有说出口,不堪重负的飞鹰就从窗户里撞了进来,翻着白眼倒在小茶几上。 “咕。”小东西惨兮兮地叫了一声,挣着短腿示意主人帮忙。 哎哟。粗粗的短腿上挂满了粉红色的小纸条,有的还洒了香水。少侠有所预感,哀嚎了一声,赶紧伸手去抢,却被方思明挡住了。后者冷笑一声,手指握住信筒熟练地拆起来。 “别、别动我的信!” 抗议无效。 方思明面无表情,展开一张冷冰冰地念: “素闻公子侠名久矣,然公子素巾覆面,无缘得见,甚以为憾。谚有云,‘心相怜,马首圆。’纵公子面目有缺,何足碍哉?京师攘攘,贱妾愿为公子知俪者。辗转反侧,敢问襄王可有梦邪? ——文笔不错,襄王要赴巫山么?”方思明捻着纸条念完,挑着眼角看少侠。 什么襄王神女,他就知道没什么好事,完蛋!少侠臊得满脸通红,伸腿往方思明腰间一勾,只想扑过去抢。方思明一声不吭,一只手圈住他,又腾了另一只手捡起第二封——比起诘屈聱牙的第一张,这一封朴素得多,通共不过十几个字: 蒙面侠士:你上次看到了我洗脚,尽快负责。 “嗯?”这下方思明不看了,把纸条放下来。 “我冤枉!”少年哀嚎起来,“她冤枉我!” “人家好端端的女孩子冤枉你?” “真的!”少侠拉拉他的衣袖,手舞足蹈地比划,“那会儿我躲着应天府的衙役呢,那姑娘就端了个洗脚水泼在我脚边,还叫!吓死我了,害得差役的狗追了我大半条街,差点就回不来……” 方思明想到他当时狼狈的情状,没绷住,勾了勾嘴角。少侠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把他手里的信全薅下来,一股脑儿塞进床缝里。一边哼哼还一边摇着他的手,“别生气了,我连脸都没让别人看见——大不了我下次把面巾给你,让你去……” “我没你那么闲。”方思明笑,把少年推开,继续在那团纸中翻找。 “别看了!”少侠捂住眼睛哀嚎,从指头缝里看见方思明从床缝里夹出个灰色的小纸团,在他面前一晃。 “别装了——你看看。” “这是?”少侠本没意识到什么,吊儿郎当地就着男人的手把纸团展开,只扫一眼,脸色霎时变了。 “王富贵失踪了。” “哦。”方思明挑挑眉,并不大惊讶。 “不知道信是谁写的,大概是个女人。” 没兴趣。 方思明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三个字。 “明白了。去吃饭吧。”他站起来,把缠在身上的少侠撂在地上,起身穿衣。 “咱们真的不去看看吗?”少侠歪头,“跟我去吧……如果是平白丢了爹,小姑娘挺可怜的。” “人求的是蒙面怪客,又不是我。”方思明联想到那句“剑挑方思明”,眉毛一抖,“到时候又有小姑娘朝你泼洗脚水,我杵着碍眼。” “她们哪敢!求你了。”少侠琢磨出几分吃味来,心里一喜,“还不是你不肯和我一道的缘故……上次,我一个人被关在马厩里关了大半宿,差点没冻死;上上次,那个j,i,an商的飞镖走得贼快,我要是再慢一点点,只要一点点……” 唉。方思明叹口气,想到偶尔大半夜把他拎回来的情形,觉得脑壳有点疼。 “再说了,你若真不想去,把它找出来做什么呢……”少侠小声嘀咕,没敢说出口。 “就那么一次。” 王富贵其人,和他的名字一样阔绰。乐施好善、富得流油,别说小小的泗水镇,便是整个广陵,十座坝上有八座都写着他的大名。可奇怪的是,没人晓得他做什么发的家,更没人晓得他祖上姓甚名谁,他好像是个ji蛋似的孤零零地长在这泗水镇,却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传说这家伙抠得很,下了死规矩,饭里一天只能有一颗油星。”说这话的时候少侠已经走在去往王富贵家的山间小路上,田间草长,扎得人脚脖子发痒。望望天边太阳将落,他回过头对方思明伸手,“你小心些,这里还shi。” “先看着你自己吧,我可没瞎过。”方思明觉得有些好笑,微微一皱眉,“寻常人会把房子盖在山y么?” “谁知道呢,”少侠撇撇嘴,仍是把他的手拉过来,攥在手心攥紧了,“若说是你,盖在山y我倒是不奇怪。可王富贵听风评明明就是挺活泼健康一人……” 喂喂喂。 方思明送他了个微妙的白眼,少侠嘻嘻一笑,脚上正正好被绊了个正着。 “谁把砖头放这鬼地方……” “砖头”在黑暗中冒着绿莹莹的热气,显出几分可怖。 “别动!”方思明压低了声音,把少侠拉到身后,“这坟头很怪。” y恻恻的气息像蛇一样顺着脚腕蜿蜒而上,两人的表情都严肃起来。 “还走么?”少侠偏头,不像是在“问”,倒像是在催促。 “当然。”方思明眯了眯眼睛,“我这辈子见的坟墓也不少了,再多几个也不多。” “小女孩还在里头呢。” 王富贵的家安在凉山最最中心的拗口里。山道蜿蜒曲折,林子又密,榕树枝跟爪子似的勾人衣衫,走几步便分不得东西。等望见那王宅的灯火时已是日暮,少侠抬头一望方思明,便噗嗤笑了。 那人微微蹙着眉,表情冷淡,本来是冰雪似的模样,可偏生在那把雪白的长发上黏了几颗碧色的卷耳,绿莹莹的,顶活泼俏皮地一跳一跳。 “怎么搞成这样子?”少侠憋笑憋得肚子疼,“不行我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哈——低点儿头!”他垫了脚,帮方思明一颗颗取下来,拿在手心跟他眼前一晃,“真是不得了,果然是招人,连招的果子都比人家多些……” “烦人。”方思明看了那把卷耳一眼,脸不晓得为何红了,甩开他大步往前走。 “诶你等等呀,深山老林的我怕!”少年嬉皮笑脸,甩着手中小绿球,几步跟上去。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嘘!” 面前是个普通的三进院落,窗户紧闭着,静悄悄的不闻人声,只偶尔有几条树影从屋顶掠过。两人对视一眼,便一齐翻身上了屋顶。屋内没有半点灯火,连月色都比别处黯淡些。在这惨淡的月色里坐了个约七八岁的女孩,红绸衣衫,不动也不笑。 “你去看看。”方思明推了推少侠的手肘,“从大门走。” “你不走吗?” “我去别处瞧瞧。两个男人,别吓着小孩子。”方思明说话间系上了少侠那副“蒙面怪客”的锦缎面罩,摸了摸他的脑袋,“有事情喊我。” “知道了。别拍头,我又不是狗。”少侠嘟囔一声,翻身落地,轻轻扣响了那扇楠木大门。 “有人在么?有人在么?有……” 第三声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混合着老家具味道的寒气从门缝里溢出来,弄得少侠一个哆嗦。 “请问有什么事吗?”开门的是个面色浑浊的老妇人,口齿却很清晰。 “大娘,打扰了,”少侠冲她乖巧一笑,“晚上路过这里迷了路,敢问可以……” “进来吧。”妇人一侧身,似是习以为常,“家里只有小姐和我两个人,还请公子不要随意走动。” 她点了一盏风灯,引着少侠穿过庭院。院子九曲回环,遍植夜来香,娇娆浓郁的气味几乎让人头晕。 “是爹爹回来了么?”坐在垂花门边的小女孩此刻开了口。那声音柔滑细腻,轻飘飘地含在口中,不似人声,却像是ji,ng巧的乐器,一片空茫茫的。少侠心里发怵,心中升起几分戒备。 “不、不是,在下偶然路过借宿罢了。” “唉。”女孩子幽幽地叹了口气。她说话古里古怪,这声叹息倒透出几分活气。 “你爹爹出远门了么?”少侠隔着半个花园问。女孩子却又只是凝固着望着垂花门,没有回应。 少侠微微有些尴尬,老妇倒习以为常,接过话答,“去镇上做生意啦。” 她帮少侠把破旧的木门推开,往里头一指,“公子先歇在这里吧。” 这房间里面比院落里更y森,几乎称得上鬼影幢幢。 “好的,谢谢大娘,麻烦您了。”少侠道谢,微微蹙了蹙眉。 这里的人看起来都生活如常,到底是谁写信告诉他“王富贵失踪”了呢? 王富贵真的失踪了么? 少侠和衣躺在床上,起了一身ji皮疙瘩。 妇人和女童还在庭院里,却不知道方思明在哪里。 他一边留意外间的动静,一边忍不住地犯困:这里的气味太古怪了,简直沉沉地引着人下堕。少侠抬手封了两道气x,ue,方觉好了些许,心下却担心起来——方思明身手好不假,可这样诡异的地方,即使他碰上什么吸人骨髓的女鬼,自己也丝毫不会惊讶。 ——早知道不把他搅和进来了。 半醒半睡地不知过了多久,腰被一只冰凉的手揽住了。 “你一个人来我不放心。”来人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侧身把他抱了个满怀,“万一被女鬼叼走了呢。” 混账。这人三年来别的没有长进,只有嘴皮子越发讨人厌。少侠在熟悉的气味中安下心,缠住他的腿,信口胡诌: “现在就不会了。女鬼一看美人哥哥来了,就先把你吃到肚子里,过两三天再吃我……我们在女鬼肚子里一碰头……哎哟,你掐我干嘛?” “聒噪。”方思明被逗得弯了嘴角,伸手便去捂他的嘴,“无聊。” “明明是你先说的……”说话声越来越轻,少侠挣了两下,没挣动,索性张了嘴把方思明的手指叼住,用齿尖一下一下地咬啮着。 “喂……你属狗么?”方思明任他胡闹,声音里也终于带了笑意。 “不,我属饕餮。”少年含含糊糊地说不清爽,嘴上的动作却很利落,舌尖顺着对方的手指攀援而上,把每一寸指节都han在柔软之中。 “适可而止。”方思明微微仰起头,“别在这儿……” “成成成。”少侠本来也不想在这时候发生什么,佯叹着放开他。往边上挪了挪,在两人中间留出一道空隙,老老实实说起正事: “我方才留意了一下,那婆子应该住在耳房,西厢倒是给女孩子的装扮。” “嗯,”方思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继续。”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会儿少侠离远了,他反倒攻城略地,往边上一侧,把那条本就窄得可怜的缝隙填满了,一双眼睛云笼雾罩的,支起手看少侠。 “这家里就这么两个人,仆从和那小女孩,都不像是给我们写信的那位……唉,思明,你在听我说话么?” 方思明沉默片刻,“我们回去吧。” “你怎么了?”少侠顿时紧张起来。三年来朱文圭的遗毒不是没有发作过……虽说靠着张简斋的药方今年发作的次数已经极少,但每次都要人命似的疼。 “是我不好,我不该带你来这里,我们现在回去……” “不,幺郎,别慌,我没事。”方思明按住他,垂下眼帘,“不过是觉得王富贵有些可怜。” “你发现了什么?” “你猜猜,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夜来香?”方思明望着少侠,一字一顿,“为了掩盖别的气味。” ——血和死亡的腐臭,他原本再熟悉不过了。 “走吧,我们去寻给我们写信的那位姑娘。” “所以这里遍植夜来香,是为了掩盖尸体的气味么?” 从后罩房翻过去是一片起起伏伏的砂土砾石,四周景色大同小异,怪石嶙峋、寸草不生。每当少侠以为要无处可走时,面前总会峰回路转,幽幽地又伸出一条孤零零的荒僻小路。少侠跟在方思明身后不知走了有多久,直走得头昏脑涨,才终于又在晦暗之中闻到了奇异夜来香的味道,艳丽非常,诡异非常。 “头疼么?”方思明回头问他。 头疼欲裂。少侠摇摇头,答:“不疼。” “逞强。”方思明勾勾嘴角,“张嘴。” 少侠几乎无意识地服从了他的命令,一枚清凉的药丸被塞到口中,神识才缓缓明晰回来。 “这是……长魂蛊?”少年瞪大了眼睛。 不错,长魂蛊。传说中以人血为生,维持生者不死、死者不腐,代价是生者每日受割骨剜心之苦,死者年年以少女鲜血手筋为饲。两百年则蛊成,生者死,死者生。 长魂蛊和夜来香,总是相伴相生的。 地面上无甚稀奇,花本身也无甚稀奇。方思明凝眸盯了片刻,手中倏忽飞出一道寒光,十二道凛凛冰针穿透一道紫红色的花瓣,那诡异的花朵立时萎落了,地面悄无声息地裂开缝隙,石门之后露出一段昏暗的楼梯。 “拿着。”方思明把一道火折子扔到少侠手中,“跟紧我。” 脚踏上石阶的第一步,石门便缓缓合上了,地道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少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毒门秘术,心跳跟着一紧。 “别怕。”方思明轻声道。他接过少年手中的火把,“呼”地点亮了。 “这里有什么骇人的东西么?”少侠努力适应着黑暗,跟在他身后慢慢地往下走。光亮很有限,就笼在方思明的一小片衣角上,他却觉得很放心。 “恰恰相反。”方思明在中途停住了。他侧过身,把窄小通道上的烛灯一盏盏点亮,视线重新清晰的时候,少侠几乎目瞪口呆。 墙壁上画满了ji,ng妙至极的图画。笔触看上去已经很有些年岁了,画面上的颜色只有深深浅浅的红,千姿百态,都是女子——同一个女子。有的对镜梳妆,有的临窗诵书,也有的仅有寥寥几笔,却意态天成、姿态宛然。 眼角眉梢,和那庭院中的女孩竟有七八分相似。 “可怜王富贵一个书生,活了两百年也不知晓在这墓室里安暗器的诀窍,却晓得把心上人每副模样都画在这里。傻不傻另论,还真当得上寸寸相思。”方思明也细细凝望着这鲜血绘成的图画,轻声下评语。看少年看得发呆,又斜睨了他一眼,“好看么?” “好看……”少年点头,旋即又飞速否认,“不、不好看,我是说这画儿……” “可惜早已成了鬼,王富贵却不舍得。”方思明淡淡一笑,纤长手指在壁画上划过。壁画上的悲怆故事沉寂两百年,终又在他口中栩栩如生: “两百年前的王富贵有个正经的好名字,曰周安潘。只可惜这名姓没给他一副潘安似的好相貌,他照旧个头矮小、形貌粗鄙,日日在书院中卖画糊口。某天大户人家的王小姐携保姆前来,请周安潘给画一幅画,很不巧……” “一见钟情?” “不错,‘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他当时见到王小姐,便觉得天女下凡。”方思明略讽刺地挑了挑眉,“——可画画却是为了王小姐的婚礼。周安潘是个老实人,不敢对小姐有什么非分之想,却从此患了痴病。在小姐成婚之后卖了祖宅,把画摊挪到了小姐夫家隔壁。” “‘只要能偶尔看一看她,也是好的。’他当时一定那样想。”少侠接口道,心中升起几分感同身受的惆怅:世间情爱大抵如此,不知所起,未知所终。 “也许吧。”方思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此后三五年,他日日在夫家门口画画,却再也没有见过小姐。不过想来也是寻常,夫家深宅大院,小姐本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不画画的时候,便凭着往来的佣人猜度小姐的身体、吃穿,倒也满足。直到一日傍晚夫家失了火,他冲进火场几个来回,所有人都救出来了,却独独没有见到小姐。 你猜是如何?——那夫家本是一户纨绔子弟,自从老爷子死了之后就逐渐破落,又遇上饥荒,只剩一副空架子。全家几代吃不上饭,便干起了‘卖人’的勾当——卖作‘两脚羊’。开始卖丫鬟,后来丫鬟都卖完了,便轮到小姐。王小姐便是前天和婆子一道被卖去东村的。旁人知晓后都偷偷说这户主人y毒,这火是天谴。 周安潘立即赶去了东村,可哪里还来得及呢……” “不错!”故事说到这里的时候石门后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一会儿像是高高瘦瘦的王富贵,一会儿像是矮小猥琐的周安潘,病气缠绕,鬼气森森。 “你说得不错!” 人影朝着方思明厉声笑起来: “我到的时候,农户的灶上正咕咚咕咚煮着r_ou_……小姐就倒在门口的稻草堆上,还会眨眼睛……腿上的洞那么大,堵不住、堵不住……周安潘一个臭画匠,什么用处都派不上、什么顶用的东西都没有!!浑身上下只有一片削笔的刀。我生平连只ji都没杀过,最后却拿了作画的刀,给我的小姐抹了脖子……小姐啊,我的小姐!” 地窖中鲜红的壁画因为他的一番话散发出y恻恻的味道来。 少年微微怔住了。 “所以你用了长魂蛊?”方思明似笑非笑。 “不错。” 每年用一位少女的鲜血供养,维持生者不死、死者不腐。两百年则蛊成,生者死,死者生。 “不错。今年是第一百九十八年。”而向他们求助的,便是这第一百九十八位无辜的少女,“王富贵”昨日的新嫁娘。 “我是个文人,打又打不过,便只好娶她们。”王富贵咧着嘴巴笑了笑,“我给她们的父母很多很多钱,她们……”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枚梅花镖从方思明指尖飞出,擦着王富贵的耳朵钉在墙上。 “你……”王富贵颤抖起来。 “假的。”方思明淡淡看他一眼,“长魂蛊是假的。” “你以为这样和我说我便会收手了吗?你做梦!” “执迷不悟,我好心劝你,你却不知好歹。”方思明脸上带上了轻蔑嘲讽的笑意,“你大可去打开那埋着尸首的棺椁里看一看,到底烂了没有……” “你住口!”王富贵尖声惊叫起来,利刃脱手而出朝着方思明心口扎去,方思明微微一侧身,匕首便擦着斗篷落在地上。 “小心!” “没事。”方思明擦擦衣角,低声和少年道,“你不是要救那个女孩子么?你去就是了。” “好。”少侠点头,几步消失在往下的楼梯上。方思明看着他走远了,方转过身来看着王富贵。 “我不会让你破坏我的,不会的!”王富贵的眼神里露出了疯狂的神色,俄而后脑勺撞上了那枚钉在墙上的梅花镖——梅花镖正正地钉在小姐壁画中的珠钗上,一点艳色,妩媚动人。 它提醒着王富贵自己绝对打不过面前的男人—— “我求求你……”他匍匐在地上以头抢地,大声哭起来,“只差最后两个人了,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们小姐,我很快就可以成功了……” 熟料方思明脸上y狠之色更甚: “不,不是两个,是三个。你忘了?你家里还有个‘女儿’。” “哈哈,不错,蕊蕊……”想到女儿,王富贵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喜悦的颜色,“蕊蕊是我挑了许久才选中的女孩子……她和她长得那样像,模仿她又那样好……等到小姐回来了,蕊蕊便是魂魄最好的宿主……蕊蕊,蕊蕊,我可怜的蕊蕊!” 他又哭又笑,眼泪鼻涕和鲜血混在一起,拖了一地。 方思明的脸色变得y沉至极,慑人的光晕在他手心凝聚起来。 原来如此,他怕是联想到了自身,在那鬼宅里才会如此……少侠站在他身后的石阶上,搀扶着昏迷的“新娘”,心中浮起些许忧虑:早知道便不让他淌这趟浑水了! 王富贵也在这时候看见了少侠,眼里倏忽燃起了希望:他用牙咬住匕首,冲着少侠冲过去。 唉。方思明叹了口气:王富贵这个傻子,怎么以为幺郎好惹呢?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新娘”被推到了方思明怀里,少侠手中的剑气气如游龙——绕过王富贵,直直打在小姐的石棺上。 “砰——”的一声,外棺炸裂成无数的碎片,爆出无数粉尘。棺中青丝作灰尘,蛾眉成枯骨,哪有什么面目如生。 他的小姐和世界上其他尸骨并没有什么两样。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香骨离魂 作者:管勾明月 第5节 少侠听到了有生以来最最恐怖的嘶喊声。 ——王富贵两百年来只叫过这么一回。在这一声嘶吼中,他从一个鬼影变成了发落齿摇、行将就木的老人。 苟延残喘两百年,是为了什么呢? “啊——” “富贵、安潘……”少侠轻轻碰了碰他的脊背,一时拿捏不住称呼,“你看……” 方思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腥臭干燥的骨头中间散着一片薄脆的纸,断缣尺楮上螓首蛾眉,美人栩栩如生、垂颈而笑,赫然是一段新娘图——如同周安潘初见王小姐时一般。 头发花白的王富贵想伸手去拾,那纸片却在这瞬间迅速灰败,飘飘摇摇,化为空中齑粉。 王富贵满足地笑起来。 他无比缓慢、无比坚定地拾起尸骨上的断簪,准确地扎入了自己的咽喉。 “小姐啊,安潘活得太久了。”他握住森然白骨,终于体会到两百年来最幸福的一刻。 时辰太晚、大路又远,还带着个昏迷不醒的姑娘,当夜二人便睡在了墓室之外的林中。 天色如幕,月色如洗,方思明斜斜靠在少侠肩上,一声不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冷不冷?” 方思明摇头。 少侠叹口气,把外袍脱下来裹在人身上。 “幺郎……” “嗯?” “你一定在想,我怎么会对那种蛊那么清楚,对不对?”方思明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指甲在雪白的手背上掐出道的红痕。 少侠觉察到这个,轻轻应了一声,又把他的手指头一根根掰开了,握在自己的十指间拉到怀里。 “嗯。”他抵着方思明的头发点了点头。 “我……义父曾经叫我查过长魂蛊,他也想要这个。”方思明提到“义父”时飞快看了一眼少侠,后者倒仍是垂眼抱着他,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方思明于是吸了口气,接着说: “他没有孩子,我也……所以他要千秋万代地活下去。我当时为这个找了许多人,越找越觉得无趣。孤身一人活在世上几百年,到底有什么意思?所以我恶心极了周安潘,可其实刚才他在说话的时候——我理解他。” “嗯。”少年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当时在少林寺时有什么不妥,你因为我死了——我也会用长魂。”他说到这里抬起头,仰视着少侠,“不过我比他更糟,因为我明知道那是假的,可我还会做。” “我还不知道你吗。”少年笑了笑,伸手把方思明的眼睛遮住,低下头吻他,“所以我会小心,比你多活几天。” 人心上有啼红怨,辜负阳春二月天。 (一) 从王富贵家回去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王富贵八百年的混账日子别的没留下,钱倒是真的不少。少侠四处瞅了瞅,觉得他家的确是比自己有钱,没好意思留银子,只好给了个云梦来去的名帖。 “小妹妹,以后如果你想出山去学医,就去找她。” 小姑娘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细声细气地和少侠道谢。方思明叹口气,甩甩袖子快步走了,直走到来时那片榕树林前才放慢了步子,让少侠走在自个儿前头。 两人一路沉默,走出林子的时候方思明才开口,“幺郎……” “嗯?”少侠心里一紧,一般这种语气下面都没有什么好事。 “你有什么不舒服的么?” “没有。” “那你跟我来。”方思明微微一笑,拉着少侠的手腕走到河边。 少侠贫,“光天化日荒郊野岭你别拉拉扯扯……” “别动。”方思明抬手,微微一偏头,玉葱似的手指在少侠的头发和衣襟上轻轻拂过……捋下来一把碧绿碧绿的卷耳。 “你知道为什么来的时候你身上没有么?”一边捋一边冷冰冰地勾嘴角,“因为我在前面帮你择掉了。” (2) 王富贵的“新娘”醒来的时候正在那位蒙面侠客的怀里。 她眨了两下眼睛,觉得心中嗖嗖中了两箭,隐隐有点甜蜜的疼。 “姑娘?”男人眨了眨金色的眼睛。 “诶。”“新娘”脸上娇滴滴地一红,“敢问侠士大名?” 从此以后,江湖上流传起了蒙面侠客摄人心魄的美貌:白发金瞳,翩若惊鸿;流风回雪,仙姿佚貌,“梅逊三分白,雪输一段香”——这段话和一个蒙面美人的蒙太奇图画被印在某不靠谱江湖读物上,销量十分喜人。 今天金陵城里风平浪静,没有偷ji摸狗、也没有男盗女娼,少侠的心情很愉悦。 回家的路上被塞了大明最畅销读物,小报童拉着他的裤脚苦苦哀求,少侠慷慨解囊。 打开院门的时候方思明正在练剑,白虹切玉,紫气干星,玉人如冰剑如雪。 赏心悦目。 少侠满意地咂咂嘴,翻开小报在树荫下坐下,翻开了《大明流行风物志》第一页…… 半日之后。 方思明:“咦,你坐在镜子坐那么久干嘛?” 少侠:“贴面具,让蓉蓉姐给新做了一个。” 一转头,青面獠牙,满面刀疤。 第5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