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华纪•秦朝》 正文 第 1 章 烟华纪•秦朝 作者:旖月颜 第 1 章 恋耽美.[]【秦桑如碧】整理 1 1、一、 清歌宛转鸣玉碎,心动,冷梅香雪,一顾人城倾 ... 始皇三十五年的冬天,雪下的比平时要早得很,也要长得多,浩浩荡荡,纷纷扬扬,如一匹雪色大氅,盖住了整个咸阳。 蒙恬走在静谧曲折的小道上,缓缓向大殿走去。 在塞外,雪应是常见的,但他却并不喜欢下雪的天气。他始终觉得,下雪的时候太静,太孤寂,让人有一种远离尘世,茕茕独立的错觉,那是他所讨厌的。 ——对于一个自始自终,都在尘世中翻腾滚打的人来说,这种错觉,几乎近似于嘲讽。 然而这只是他的想法。世人大都觉得,幽幽静静的下雪的场景,是很美的,所以下雪的时候都会呆在房中,静看雪下。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一阵歌声忽地从远处飘来,清脆如珠落玉盘,宛转如黄鹂低啼,绵长悠远,却不见矫揉造作、刻意而为,完全是浑然天成的本质嗓音,如清泉般流入人心,洗尽铅华。 ——好美的声音。蒙恬停下了步伐,静静聆听。 歌声反复,唱的始终是那支《山有扶苏》,却也不招人腻——原来自郑妃之外,宫中还有人喜欢这支歌吗?……蒙恬一边听着,一边想道……会是谁呢?……他突然很想知道。 于是他便改了道,循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至于上殿面见始皇,始皇并未要求他即刻赶到,晚些,也是无妨。 …… 画角飞檐琉璃顶的宫殿外,是一个极大极精致的湖泊,结了薄冰,看上去光亮如镜。湖岸上,有一株白梅,梅花尽绽,朵朵晶莹,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冷香。 梅树之下,却有一个青年,披着雪白狐裘,安静伫立着,似那白梅一般,点尘不染,风华绝世。那清脆而宛转的歌声,正从他口中柔柔吐出,一字一句,分分明明。 蒙恬渐渐走近,青年却始终没有注意到他,明明他那一身漆黑的服色在满地雪白中甚是显眼。 青年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湖面上,他在看什么?已经结冰的湖面上没有波澜,也不见游鱼,只是一片镜子似的光亮平整,有何可看?……蒙恬不解,却在仔细观察后发觉青年的目光悠远,根本不似在看湖面,而像是在出神地想些什么。 青年口中,歌声仍旧。他无意去打断,便在距离青年五丈开外停下,不再动作。 良久,青年口中,歌声渐歇,目光缓缓收回。然后下一瞬,青年便注意到了他的存在,轻轻地转过头。 ——那是何等清绝尘烟、点瑕不染的容颜!每一笔都似水墨勾绘出的,纯粹到让人惊心动魄的程度,几乎可以从那张脸容上看出他所有的性格。尤其那一双眼眸,黑白分明,清清亮亮,白者似最无暇的美玉,黑者如最纯粹的夜色,让人能一眼就望到他的心底去。 蒙恬惊诧于他这般清澈纯粹的容色,一时竟忘了言语,倒是他先开的口。 只见他微微一笑,轻声道: “公子扶苏,见过蒙恬将军。” 公子扶苏?原来他就是那个传言中,由于宅心仁厚,数次冲撞始皇的长公子。蒙恬恍然,他果然如传言般,是个绝世的俊雅风流人物。 “末将蒙恬,见过公子。”蒙恬行了一礼。 “将军是来朝见父皇的吧,”扶苏看着他,然后向远处望了望,“可将军似乎走错地方了。”雪花纷飞中,扶苏的形容有了隐约的模糊,淡淡的如欲化去的水墨神韵,清雅温润,却又无法捉摸……美得几如一个梦境。 蒙恬感觉心底深处有某根弦,轻轻地颤了颤,注视扶苏的冷硬的点漆星眸深处,渐渐泛起了一丝柔软,“陛下并未要求末将即刻觐见,末将在半道中偶闻得公子歌声,宛转幽远,胜似天籁,不由神往,故而循声而来。若是叨扰了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有什叨扰,”扶苏浅笑,笑容中带着对回忆的眷恋,“这支歌,娘亲总是唱给我听,说将来我若是闲来无事,唱唱歌,权当是放松放松。我不过是随便唱唱,当不得将军如此评价。” “随心即是最好,”蒙恬摇摇头,“公子不必妄自菲薄,公子的歌声之美,实乃末将生平仅闻。只是末将不解,这样的天气,公子不在殿中安坐,观赏雪景,为何要出来清歌一曲,受此寒凉?” “因为……”扶苏沉吟着,目光一瞬间变得沉静而哀伤。 “这下雪的时候,总是太寂寞。”这一句话,从两个人口中,同时传出。 不知为何,这一句话突然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明明是初见的人,为何竟有如此默契?蒙恬的目光夹杂了茫然,看向扶苏,却正好与扶苏看向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清澈纯粹的目光,一如他清澈纯粹的容色,干净到只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 ——清冷沉凝的目光,一如他清冷沉凝的容色,冷峻得只能用威严肃穆来形容。 ——截然不同的目光,却在霎那间,深深触动了彼此的心,在彼此的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将军,雪下得大了,”扶苏收回目光,“您该去朝见父皇了。” “末将知道,”蒙恬同样收回目光,眼皮微垂,“末将就此告辞,望公子珍重。”说完,再度行了一礼,转身离去,却在离去的瞬间,不由自主地,回头一望,然后兀地怔愣住了——他看见了什么? ——一株开得正盛的梅树下,朵朵白梅如雪飞坠,落了那人一身的洁白。那人正望着他比夜更漆黑的双瞳,轻轻浅浅,温温软软地,一笑——那笑容是他此生从未见过的清澈纯粹,仿佛一朵凝结了全天下所有钟灵毓秀的白梅正凌寒绽放,清高而不杂一丝烟尘,美得几乎让他感觉到晕眩。 “将军……不,蒙恬,后会有期。” 他轻声说着,声音像月光下湖面泛起的涟漪,清幽绵长。 蒙恬忽然就笑了,他说: “当然。” …… 咸阳新雪满宫墙,袅袅飞白幽径寒。 岸上谁人孤独立,一曲清歌绕梁绝。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烟华纪•秦朝 作者:旖月颜 第 2 章 将军不识公子颜,只道风流好人物。 初见竟言同声起,方知情多一线牵。 ……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大家喜欢~~某月是第一次尝试这种题材的文~~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希望各位见谅~~ ~~多留点意见滴说~~~ 2 2、殿上朝君容华冷,请求,同期而离,不叹鸳鸯错 ... 金漆画壁的宫殿,顶上琉璃绿瓦,画角飞檐,以十二蟠龙巨石柱为支撑,青石殿阶光洁如玉,端得一派辉煌庄穆之色。 空旷大殿之上,始皇安坐于黄金雕龙宝座上,一身漆黑龙袍,上绣金龙纹,顶上冕冠,冕旒高垂,足见其姿态威严,霸气慑人。 殿下,蒙恬着漆黑朝服,静静跪立。然虽为跪立,却也身姿笔挺,背脊挺直,如一只玄铁标枪,笔直刺入青石殿阶之中。 好长一段时间过去,始皇才一掀眼皮,慵慵懒懒地打量了蒙恬一眼,慢条斯理道:“爱卿来此,不知是有何要事?” 蒙恬微抬起头,沉声回道:“回禀陛下,末将无甚要事,只是恳请陛下,能让末将延期三月,再回塞北。” “哦?”始皇拉长音调,一双凤目微眯着,似笑非笑地看着蒙恬,“朕记得,爱卿在咸阳内并无要事,亲友安好。而且爱卿一贯不是不喜在咸阳久留么,这次怎么就例外了?” 蒙恬不答,目光却有了隐约的犹疑。 是啊,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听闻到,那人会在三月后启程赶赴塞北……而自己,不过是想…… ……陪那人一起,回到塞北吧……倘若一起…… ——那漫漫长路,是否会,不那么寂寞?…… 始皇注视着跪立在殿下的爱将,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锐利,仿佛要削开皮肉剔出骨头般,透过肉身皮囊,直接窥探到潜藏其中的那缕魂魄深处。 如同对峙一般的沉默,在君臣之间,沉重地蔓延着。 ——谁,会是打破沉默的人? 一段时间后,却见得一个殿外候着的宦臣走入,躬身道:“陛下,丞相大人在外请求觐见。” 丞相?龙座上的始皇收回目光,一双流光凤目向殿门望去,目中沁出几许笑意,朗声道:“宣丞相觐见。” 话音刚落,就见一名儒雅男子衣袂飞扬,缓步步入大殿。他也是一身的漆黑朝服,但却给人与蒙恬截然不同的感觉,蒙恬似铁,冷硬刚毅;他却如夜,深邃温润。“臣李斯叩见陛下。”他中规中正地行了一礼。 “丞相不必多礼。”始皇柔声道,脸上带上了隐约的笑意,“不知丞相此来,所为何事?” 李斯微不可察地瞥了蒙恬一眼,朗声道:“回禀陛下,微臣此来,是想询问陛下,长公子要启程赶赴塞北的日子是否已确定下来,就在三月之后。若是确定了,微臣也好早做准备。”话一出口,一旁跪立如标枪的男人忍不住动了动,刚好被龙座上的始皇看得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始皇顿时恍然大悟,目光再次转向蒙恬,细细打量,凤目中流露出玩味之色。良久,始皇才缓缓出声道:“扶苏出行的时间更改一下,现在便起程吧,也好与蒙恬爱卿作伴,相互之间有个照应。蒙恬爱卿当不会对此有异议吧?” 提前吗?也罢,如此就够了……蒙恬垂首,行了一礼,到:“多谢陛下恩典。” “爱卿若无他事,便退下吧。”始皇眼帘微合,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末将告退。”蒙恬起身,退出大殿。 始皇看向殿中随侍的宦臣,“你们也退下吧。”宦臣们纷纷退去,偌大的殿中,只剩下了始皇和李斯两人。 良久,始皇长叹一声,注视着李斯,轻声道:“斯,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静立于殿中的李斯抬头看着始皇,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却不回答始皇的问题,只是淡淡道:“陛下,扶苏是个好孩子。” “你是说……”始皇微眯起眼,以手支颌,“放任自流?” “臣没说,”李斯微笑,“这是陛下说的。” “可是,你不怕……”始皇眸光流转,沉声问。 “陛下,臣并无可怕之处。”李斯笑得越见温柔,目中却深邃难测。 “也罢,”始皇直起身,把手放回扶手上,颇有点像泄了气一般,“你爱怎样就怎样,这件事我不插手便是了,反正纵然我插手,也是斗不过你的。”言语间颇有抱怨不满之意,像个被抢了玩具的孩子。 “陛下错了,”李斯摇摇头,笑着说,“臣从来就没胜过陛下。”从开始到现在,他不曾赢过他一次。 他胜他的,是算计;他输他的,却是心。 ——所以说到底,还是他输了。 始皇眨眨眼,修眉一舒,笑了起来,笑颜明媚得宛如阳光,“斯,能遇见你真好。” “陛下,这该是臣说的。”李斯的眼眸漆黑,黑中又稍带些许暗碧,折射出玉石般温润的光华,“能遇见陛下,是臣这辈子最幸运的一件事。” “斯,”过了一会儿,始皇突然收敛笑容,颇有些严肃的问,“你最初见到我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最初么?李斯侧过头,想了想。 ——那个明媚的初春,于梨云梅雪,满地斑白之中,一身华服,缓缓向他走来的孩子……那个初一见,便让他轻许了半生华年的孩子…… 李斯忍不住笑了,他轻声说,一字一句却是万分坚定: “我愿用一生,去护那孩子十载年华,只为他……”双目清明,身无瑕垢。 “可……”始皇顿了顿,凤目中波光盈滟,“你护他的,不止十载……” 第 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烟华纪•秦朝 作者:旖月颜 第 3 章 “那是我……”赚大了。 “斯,有你陪着我,真真是太好了。” “不,该说这话的,……”是我呀。 ……缘起缘灭,那是谁注定的? 我沉浮一生,只为你君临天下,得偿夙愿…… ……只是,愿偿后,你可容我,常伴左右?…… …… 依旧是画角飞檐琉璃顶的宫殿,依旧是一树白梅压雪色……依旧是那人,一袭雪白狐裘,一身风华绝世。 蒙恬步入漫天飞雪中,依旧是那身漆黑朝服。 “将军,”青年转过身来,微笑,“你又来了。” “是,我又来了。”温和的笑意从那双冷硬的点漆星眸深处缓缓渗开,晕染得整双眼眸,温软如水。 “可还需要朝见父皇么?” “不需。” “那可愿陪扶苏闲话几句么? “愿。” ……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看完留意见~~O(∩_∩)O~~ 3 3、三、 雪路漫漫相言伴,心暖,依偎莫离,却起萧墙祸 ... 从咸阳一路北上,天气越见严寒,雪势迅猛,几如狂风暴雨。 数百名侍从裹着寒衣,骑在马上,中间如众星捧月般拱卫着一架马车。 马车极大,用的是上好的水曲柳,车上上的是朱红的漆,在满地雪白中宛如一枚深秋遗落下的红叶一般明丽鲜亮。车上挂的帘子,是稍显厚重的棉布,透不进一点风雪,暗青的底色上有银灰的折枝纹路细腻的蔓延开,于沉郁中映照出几分奢华。 马车内,铺着厚厚的、软软的雪白兽皮,一只精致的镂空合欢花纹的鎏金香炉置在车内的一角,里面燃着香料,散发出一阵带着暖意的清香。 扶苏颇有些慵懒地倚着马车的内壁,脱了雪白狐裘,内里是月牙白的衫子,上面绣着精美的缠枝卷叶蒲桃纹,越显得他身姿挺拔,腰身纤细。 蒙恬与他相对而坐,着玄色长袍,袍上亮银的云纹卷曲繁复,与鎏金的飞鱼纹细细纠缠,连绵成一片深邃中暗缀鲜亮的美丽。 “将军,”扶苏突然开口,眉宇间颇有倦色,“现下离塞北还有多少时日?” 蒙恬的容色清冷沉凝如昔,眸子中却微带了些许宠溺,淡淡道:“照现下的行程速度,约莫还有半月时日。” “是么?”扶苏微蹙了眉,眸光微黯,“还要那么久啊……倒真是累人……将军以往鲜少回返咸阳,也是因此?” 蒙恬抬头,看他,半晌后才道:“一半。” “难道还有其他原因?”扶苏眼眸一亮,起了兴致。 其他么?还有什么……蒙恬隐约有些失神。 ……咸阳万千繁华,却不曾有一分奢予他,他于这灯火辉煌之处,不过只是一个过客。 他回来,只挟带一身塞北风尘,一身腥风雨雪,还有一腔孤寂冷漠;他离去,带走的也不过是咸阳繁华奢靡落幕后的冷风残雨。 ……没有温暖,也没有快乐。 既然如此,那回不回来,又有何不同?但是…… ——这次不同。 那人……那个于湖畔初见,静立于冷梅香雪之下,清绝尘烟,对着冷漠沉凝的自己,轻轻浅笑的人……那个有着天下间最清澈纯粹的眼眸,清歌宛转的人……那个让自己,莫名记挂的人……扶苏…… ——与他相伴,这漫天冬雪,仿佛也沁出了一丝暖意;这漫漫长路,也不再孤寂。 于是,蒙恬凝视着扶苏清澈纯粹的眼眸,唇角悄无声息地勾起一抹浅笑,道:“因为太寂寞。”无人作陪,怎不寂寞? 扶苏眸光一凝,微滞,看着与自己相对而坐的蒙恬,微微失神。 ……他想起了那日湖畔初见,自己唱着那支母亲教的《山有扶苏》,看着湖面静静出神。 那个男人,一身的威严霸气,清冷沉凝如斯,却安静地站在五丈开外,等自己一曲终了。 ——而那双如坚冰般冷硬的点漆星眸,也会在注视自己时,微微软化。 ——他是知道他寂寞的。 ……若是不知,那时就不会同他,说出完全相同的话。 他与他,皆是寂寞之人。 ……明明处在不同的生活之中,但那份寂寞,却出乎意料的相同。 那是月下西楼,独对寒窗,企图借酒消愁,却发现酒不解愁,反而添愁。于是辗转着想找个人共饮,增几分余欢,却发现四周空无一人,最后不得不陷入那不可解脱的寂寞中……人越是清醒,就越是寂寞。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 章 烟华纪•秦朝 作者:旖月颜 第 4 章 ——他的清醒来源于毕生厮杀,沙场征战中磨练出的一颗铁血之心。 ——他的清醒来源于茕茕独立,与众相离的疏离孤愁。 清醒的人总是最可悲的人,因为除了同样清醒的人以外,他们无从依靠。 ……那人因为这清醒,孤寂了半生华年;他亦因这清醒,二十载岁月落寞…… ……所幸,他们终是在此生未完之时遇见了彼此,这可是天意么? 是天意,要他们彼此依偎么? “那,将军,”扶苏回过神来,温软一笑,向他伸出手去,“以后扶苏陪你好吗?陪着你……”往返塞北,披风带雪,相看咸阳花红酒绿,时起时伏。 ——那只手雪白修长,毫无瑕疵,仿佛是从光明的彼岸伸向黑暗之渊的佛陀圣手,带着任何人都抵挡不了的诱惑。 蒙恬的神情有了隐约的恍惚——数十年来,从不曾有人如此待他,也不曾有人这般……向他伸出手来……蒙恬犹豫着,却又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覆在那只手上——细腻滑嫩的触感,分明是如此娇柔的一只手,却让人感觉只要这样握着,仿佛便拥有了整个世界。 ……怎么办?扶苏,我不想放手了……蒙恬在心里苦笑。 长久孤寂的人,是不该获得温暖与陪伴的,因为那对他而言是光明,更是毒药。就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纵使稻草崩断,也决不松手。 ……那便不要松手! 蒙恬漆黑的眼眸里闪过决绝的光,紧紧地握住了扶苏的手…… ……十指相扣,淡淡的体温温暖了两个人的心。 “扶苏,”蒙恬轻声唤道,“陪着我……”永远永远,不要离开! “当然。”扶苏微笑,笑容一如初见,清澈纯粹。 …… 执君之手,与君相约,岁华纵逝,此言不改。 …… 幽幽深夜,星月皆隐,万籁全无。 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没有侍从往来,没有美姬乐舞,只有一盏长明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紫檀的大床,鹅黄的床帘轻柔地挽起,身着漆黑华服的青年坐在床边,安安静静,仿佛一块黑夜的剪影。 橙黄的灯光照着他的脸,朦朦胧胧,曾经锋锐的眉梢,削窄的鼻子,薄艳的嘴唇,全都模糊了,只余那一双眼——幽静而哀伤,寂寞如上古的星空。 ……为何不睡?在这样的夜里……你眼里的哀伤,又是为谁而流淌? …… 极轻的脚步声打破了宫殿里的沉寂,青年眼里的哀伤一下子便完全收敛了,只余阴鸷,静静地看着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从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中走出,一步步来到身前。 “赵大人,”青年唤了一声,语气恭敬,眼底却有悲伤寂寞而坚决地隐忍,“您找胡亥可有要事?” 赵高看着他,沉默着,漆黑的眼睛深邃如同深渊,看不见一丝光明。良久,他嘴唇翕动,轻轻吐出一句:“扶苏已经赶赴塞北,机会来了。” 胡亥抬起头看着赵高,淡淡问道:“什么机会?赵大人该知道,这咸阳就算没了扶苏,也不是我的天下。” “我知道,”赵高语气低缓,“但只要始皇一去,这咸阳便是你的了。” “还有子婴。” “子婴无惧。” “那……”胡亥顿了顿,“不知大人有何打算?” “始皇追求长生,只需……”赵高言道,语气平淡却略透阴狠。 这人可还是放不下么?……胡亥的眼中掠过一丝绝望,在心里重重一叹……罢了,罢了,一切都由着他吧。“大人认为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横竖我也劝不了你。 赵高目中厉芒一闪,淡淡道:“如此,那我便告辞了,公子好好歇息吧。”说完,拂袖,转身离去,脚步如先前一般,轻极了,很快就消失在阴沉的黑暗中。 胡亥直直地看着他离去,目光很沉静,也很哀伤,一声叹息低低涌出唇齿,轻浅如浮云,却也带着深沉的,足以让人堕入深渊的缠绵悱恻,“赵高……” 阴暗的宫殿中,却不见一丝的回应,惟有那一星灯光,在微弱而执着地飘摇着,企图照亮这与它足有云泥之别的深沉的黑暗……时至终结,它也许会同它的主人有着相同的命运。 …… 作者有话要说:呃~~由于某月前段时间出国了~~没法上网,所以现在才更文,抱歉了! 4 4、塞北风光咸阳晓,二载,冬雪出行,骤然惊变故 ... 年华如水,弹指间,便是二度春秋飞灰尽。 塞北边城,一座精致温雅,飞檐画凤,与北地所惯有的大气豪放全然不同的三层阁楼里。 扶苏坐在孔雀紫绞青丝纹撒银花的软榻上,斜靠着一只大红绣金丝蝴蝶的大方枕,雪白晶莹、剔透如玉的修长五指间,轻托着一只莲花卷云纹的白瓷茶盏,碧绿清透的茶水在盏中轻轻晃动,一圈圈涟漪均匀地荡漾开,直直荡到人心底儿去。 时近深秋,扶苏着一件雪白锦衣,外罩一件郁蓝的孔雀裘,一头青丝松散下来,如飞瀑流泉一般铺了榻上一片乌光水泽,虽是稍显衣冠不整,却将他与生俱来的清绝出尘之气展现得淋漓尽致,更见风华绝世、倾倒天下。但见他托着茶盏甚久,茶已温了,却不见他饮用,一双清澈纯粹至极的秋水妙目透过朱漆的窗棂,出神地向外望着,似在等候什么人的到来。 在榻旁,置着一方紫檀木的香案,案上一只同样莲花卷云纹的白瓷茶盏里水平如镜,一旁的镂空合欢花纹鎏金香炉里正燃着香料,一缕缕清幽淡雅的香烟从炉里飘出,在房间里弥漫。 “唉……”良久,天色转暗,扶苏低叹一声,眼帘微垂,眸中透出几许失意……天色已晚,他想来是不会来了。 第 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 章 烟华纪•秦朝 作者:旖月颜 第 5 章 “嘚嘚”的马蹄声突兀地在楼外响起,伴随着一声低沉洪亮的“吁!”,马儿长嘶一声,安静下来,随后传来有人翻身下马的声音。扶苏在楼里听着,脸上突然就有了笑意。 “吱呀”地一声轻响,精美的雕花木门被推开,一身黑衣的蒙恬昂首步入楼中,冷峻威严的眉宇间煞气犹存,隐约间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 “你来了,”扶苏看着他,脸上含笑,“只可惜,我这里备的茶却是凉了。” “无妨,”蒙恬在他身侧的一把酸梨木椅上坐下,轻轻托起香案上的莲花卷云纹的白瓷茶盏,小啜一口,“这茶温着却也不错。” 扶苏微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眸中有波光盈盈闪动,“茶总是要热的才好。” “只要是你泡的,怎样都好。”蒙恬冷硬的点漆星眸中流露出温柔的笑意。 扶苏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宛如一朵生长于雪山之巅的雪莲正盈盈绽放。他将茶盏凑到唇边,小呷一口,温温的茶水沁得人五脏六腑都一阵舒坦。“将军,战事可顺利?” “自然,”蒙恬道,声音里满是自信与不屑,“那群蛮人又能有何作为?” “有何作为?满朝上下怕是只有将军你才能说出这种话来。”也只有你才有资格说出这种话来。 “呵,”蒙恬轻笑一声,眸中似有星光闪烁,“当然。” 这个男人是当真不懂谦虚吗?扶苏看着他,暗暗有些好笑。“天色有些晚了,将军可愿留下用膳么?” “劳烦公子了。”若非为了这,他又何须在从战场回来不多时,简单换洗后就匆忙而来? …… 随侍的仆从倒是麻利得紧,不多时便将一道道菜肴,比如龙井虾仁、荷叶粉蒸肉、火踵神仙鸭、清蒸鲥鱼、清汤鱼圆等摆放妥帖,还上了一壶冰镇过的上好竹叶青。 蒙恬有扶苏相对而坐,不时谈笑几句,或者托起精致的荷叶纹翡翠杯啜几口酒,窗外的一轮银月渐渐升起,直挂中天。 扶苏突然觉得这场景真的是很美。 ……不需风花雪月,诗情画意,只需这样面对面坐着,吃一口菜,聊几句闲话,啜一口美酒……最重要,只要对方一直陪在自己身边,那就足够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若真能如此下去,此生可还有怨言? ……然而世事难料,往往就在人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之时,突然横生变故,将所有意料之中的美好,割得支离破碎。 …… 初冬的夜,总是清冷到了极处,月光,星光,全都是冷的,哪怕只是看着,都能感觉到那寒意一丝丝地渗入骨头里去,再厚的衣服也阻隔不住。 沙丘行宫里,一座画角飞檐的凉亭静立于湖面之上,波光粼粼的湖面反折着清冷的月光,流银似的光华铺满了整个湖,夜风吹拂下宛若一匹最上好的绸缎。 始皇安静地坐在凉亭里,一身的漆黑华服,柔软的墨色发丝披散下来,仿佛湖水在静静地流淌。 “陛下,夜深了,该多穿件衣服。”温润柔和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在身后响起,始皇回过头,正对上男人黑中又稍带些许暗碧的玉石样眸子。 “斯。”始皇的脸上有了笑意,狭长而妩媚的凤眸一眯,弯弯的如同月牙儿一般可人。 李斯站在他身后,把手里的一件黑色狐裘抖开,为他披上。李斯今日穿的是一袭青衣,袖口上绣着温雅的荷叶纹,白玉的腰带,皂色的云履,衬着他俊朗温润的面容,更见清逸淡雅。“陛下,您可有心事?” 始皇轻轻一叹,表情变得沉静,许久才轻声道:“斯,又是两年过去了。” “陛下,”李斯修长温雅的眉一皱,“塞北时常有消息传回,扶苏那孩子现下已然功勋赫赫,他与蒙恬也处得甚好,陛下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唉,我也知道,只是……”始皇纤秀的双眉一拧,凤眸中流露出隐隐的忧虑,“我最近总有那么几分心神不宁,总感觉好像要什么事……” “……”李斯沉吟许久,才道,“可是陛下,近来无事,许是您多虑了?……” “可能吧,但我总感觉……”始皇的眉拧得更紧了,眸中的忧虑几乎就要流溢出来。 “陛下,”李斯轻唤一声,伸手替他紧了紧身上的黑色狐裘,“夜深了,您还是先去歇息吧。”他轻声说着,黑中稍带暗碧的眸子中却透露出坚决不容反抗的光芒。 “好吧,”始皇无奈地应道,边说着边站起身来“我这就回……”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始皇的面色兀地苍白起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似在承受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楚。 “陛下!”李斯惊叫一声,急忙伸手扶住他,顿时发觉他身上的衣服顷刻间已被汗水湿透。“斯,我……”始皇强撑着抬起头看了李斯一眼,随即陷入深深的昏迷之中。 “陛下!陛下!”李斯抱着昏迷过去的始皇,不知所措地叫唤道,惊恐与恐惧在他俊朗温润的脸上蔓延,直直延伸到五脏六腑。 …… 5 5、五、 山雨欲来风满楼,情殇,满地花残,一念托故人 ... 沙丘行宫,始皇寝殿之中。 雕龙画凤的紫檀木床,勾绘着金色神龙的玄色床帏用翠绿色的玉钩挽起,露出金红被褥间一个羸弱的身影。 ——已然陷入昏迷的始皇枕着镂空云龙纹的青玉枕,正安静地躺着,细软如湖水的黑色发丝在被褥上铺开,鬓角处已被汗水湿透。 李斯站在他床前,静静凝视着他的面庞——苍白毫无血色的面庞,淡蓝色的血管在细腻肌肤下蔓延,宛如一张无情的大网。修长的眉轻蹙着,微翘的睫毛不时地颤动着,若非那张已成惨白颜色的薄唇,叫人几乎以为他只是睡着了,而非正陷入一场有可能永远醒不来的梦境。 “陛下……”许久,李斯低低地、叹息一般地唤着始皇,修长白皙的手缓缓地探出,轻轻抚上了始皇的面庞,指尖滑过细腻肌肤时分明可见地颤抖着。“我有多久,不曾见到你如此安静的样子了?……是十年还是二十年?……你说过,除非我死了,否则你永远都会回应我的……现在我还活得好好的,你怎么就不理我了?……你睁开眼……最起码……看看我呀……”说到最后一句,男人一贯温润醇厚的声音中已带上了隐隐的哭腔,黑中稍带些许暗碧的眸子湿润了,重重的水光再也掩盖不住。 “陛下……我的,陛下啊……” …… “啪”地一声脆响,蒙恬“唰”地一下站起身来,一把拉过扶苏方才托着莲花卷云纹的白瓷茶盏的手,细细察看,“公子,有没有烫到?” 扶苏却不答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直到蒙恬叫了他四五声才如梦初醒似地回了一句,“嗯?我没事。” 第 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 章 烟华纪•秦朝 作者:旖月颜 第 6 章 “真的?”蒙恬有些忧心地看了他一眼。 “真的没事,只是……”扶苏顿了顿,有些迟疑,“我不知怎么的,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总感觉,要出什么大事了。” “是吗?”蒙恬皱了皱眉,“那最近我多留意一下吧。” “嗯,将军,”扶苏修眉一舒,笑了笑,“一定不会有事的。” ......然而有些事,从来不是可以提前预防的…… 命中注定如此,谁又能更改的了? …… 夜色深沉,随驾官员居住的宫殿。 陈设奢华的宫殿内很黑暗,没有点灯,深沉而浓重的阴翳覆盖住了每一处角落,只偶尔有几丝月光,冷清地照入,不多时就又消散。 赵高安静地站在这片阴翳之中,面容冷峻而又淡然,看不出一丝波动。裁剪得体的紫色长袍勾勒出男人高大健硕的身形,袖口衣襟上用银丝绣着的卷云纹折射出淡淡微光,神秘而又让人充满压迫感。 他静静地透过雕花的窗棂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夜很深,他的眼却比夜更深;夜很孤寂,他的眼却比夜更孤寂。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没人知道。这个男人的心永远像最幽深的大海,永远让人无从揣测。这样一个人,他的心底究竟有没有人曾进去过呢?谁也不知道。 许久,久到仿佛已过了千年岁月、万载年华,赵高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终于……我等了这么久,终于要成了么……我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放弃的……即使是……”他顿了顿,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是叹息似地从唇齿间逼出了一句话: “对不起……”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年……始皇从漫长得几乎叫人窒息的沉睡中醒来,轻启眼帘,属于黄昏的昏黄中泛着赤红的光便直直照进了眼睛里去。 黄昏么?记得自己昏过去时好像还是深夜呢……过了那么久,李斯可是该急死了……始皇清醒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然后,下一秒,他便看见了伏在自己床边沉沉昏睡着的李斯。 素来儒雅的青衣男人,睡着的样子却像个孩子,天真而又无邪。漆黑的长发斜斜地松散下来,黄昏的昏黄带赤的光芒在每一根发梢上都镀上了一痕金边,在房间里熠熠生辉。始皇微微侧过头,凝视着他的面庞,这个男人无疑是那样清癯——睫羽如氲,明眸似夜,他笑起来时,什么明月星辰、姹紫千红、宫前那株上百年纪的白梅上那一朵朵的花儿、骊山脚下那条小河里清澈到透明的流水,全都,都淡褪在他的笑容之中。 够了,足够了,只要能这样看着,便不再奢求什么了。 始皇轻轻合上眼,凤眸中有水色盈盈闪耀。 ……假如下一刻,我便会死去,至少,还有你在我身边…… “陛下……”李斯仍在睡着,却嘟嘟囔囔地,轻声念着,“不要死……”短短一句,即使是在沉睡中,依然可以清楚地听清那言语中说不尽、道不完的哀求。 ……那是传说中旱魃居所附近的生灵们仰天祈雨的嘶吼,灼灼黄沙,声音暗哑,浑顾不得连喉咙也撕裂。 始皇拼尽全力,咬住唇,压抑着不让那一声痛苦的叹息从自己唇中溢出。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李斯的长发,指尖的温存,眼中那无穷无尽的悲凉,心痛得几乎就要死去。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原以为,该是他先弃自己而去,所以疯狂地寻求长生药,以求延缓他逝去的生命……却独独忘了自己,可能比他更加不堪……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活不下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已经挽留不了了……却还是放不下……也许数十年前的那一面,就注定了自己此生此世的悲哀遗憾…… ……求不得的,终究还是求不得…… …… 夜晚,寒霜袭人。 当李斯从漫长的昏睡中醒来时,惊觉一只温暖的手正放在自己头上,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长发。忍不住,晶莹的水色一下子渗透了整双眸子,“陛下……”他轻声唤着,仿佛要确定这是不是一场梦境,“你终于醒了……” “我醒了。”始皇笑笑,凤眸中光华暗涩,“见你睡得香,不忍叫醒你。” “陛下,”李斯直起身来,拉下他放在自己头上的手,用双手轻柔地包裹住,“你好些了么?我再唤人来给你看看。” “斯,”始皇微微垂下眼帘,叹息着,“不用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明白……何必白费功夫?……” “什么叫白费功夫!”素来儒雅的男人在听到这句话时猛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怒气,“嬴政!你、你、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斯,”始皇注视着男人盛怒的面庞,眼神温柔得像二月的春水,“我已经撑不下去了……很抱歉呢……真的,很对不起你呀……” “不!你在说谎!”李斯叫道,声音却分明在颤抖,“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不会的……告诉我,你不会有事的……”男人的声音里那哀求的意味是那样的分明可见,听得人心疼。 “咳咳……”始皇想说什么,却突然眉头一纠,剧烈地咳嗽起来,殷红的血色从他捂住嘴唇的苍白手掌的指缝间溢出,叫人触目惊心。 “嬴政!”李斯惊叫一声,急忙伸手扶住他颤栗的身子。看着他唇边越来越深的血色,眼神前所未有的悲哀与绝望。 “斯、斯……”始皇放下手,脸色已成惨白,强撑着说,“我、我、走了之、之后,你、你、帮我、帮我、照、照顾、扶、扶苏……别、别让他……”像我们一样…… “嬴政!……” 始皇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渐渐远去,李斯撕心裂肺的嘶喊声也渐渐模糊了,渐渐地,一点点地消失了……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用轻得恍若十月飞雪的声音说出了他一生最后的一句话,也是他对这个儒雅的男人一生最后的歉疚…… “对不起……如有来生,我再陪你,安安稳稳地过那一生……”声音嘎然而止。 李斯颓然瘫倒在地,颤抖地伸手抚摸始皇犹有余温的惨白面庞,晶莹的眼泪,一点一滴地滑落…… 始皇嬴政,这个千古以来第一个统一中土的皇帝,就这样,在沙丘行宫里,失去了呼吸。 …… 作者有话要说:我挚爱的始皇大人啊~~~~某月舍不得您~~【泪奔g~】 第 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 章 烟华纪•秦朝 作者:旖月颜 第 7 章 6 6、虚以委蛇,万里奔逃,深宫殿冷相对峙,心伤泪零君不慰,情深难载,问世间情为何物 ... 沙丘行宫,夜幕降临。 雕龙画凤的紫檀木床上,身形羸弱的人正安静地陷入一场永恒的沉眠,纯黑的衣袂在金红的床褥间洇开,映衬着他苍白而冰冷得像玉石般的脸容,点染出那样凄艳而绝望的美丽。 李斯就坐在床边,凝视着床上的人,目光温柔似水,但那双眼眸,却已然死去。 ……那是逐日的夸父凝望羲和的眼眸,依稀朦曈,杳然若瞽,浑顾不得,连泪也干涸。 ……那个安静沉睡的男人,他带走的不止是他自己的生命,他还带走了另一个人的心,另一个人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哀莫大于心死。 ……悲痛到了极致,就如行尸走肉一般,连泪,都干涸,都忘记怎么去流…… 自从那一夜,始皇咽气那一刻起,李斯就这样呆呆地坐在床前,坐了整整两天两夜。一开始,他还会呆呆地流泪,到后来,连泪都流干了,便只是无声地坐着,仿佛要就这样坐到天荒地老,沧海桑田。 “丞相大人,”李邱站在门外,轻轻叩响了门,“赵大人说有要事找您商议,现下正在外候着。” 李斯听到动静,却没有任何反应,许久,才沙哑着嗓子,说了一句:“知道了,我等下便过去。” “大人,您没事吧?”李邱有些担心地问,他可是知道自打始皇驾崩那时起,他就不眠不休地守在始皇床前,现下早该筋疲力尽了。 “不打紧的,我还撑得下去。”李斯摇摇头,低声道。“我休息一下,然后就去见赵高。” …… 朱漆的沉香木横梁,雕花的紫檀窗棂上垂下的是薄如蝉翼的葱绿轻纱。 赵高站在房间里,双手背负身后,一双比海更深邃、比夜更孤寂的瞳子里偶然一闪,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吱呀”一声,雕着繁复折枝花纹的紫檀木门被推开,李斯缓缓走进房间,回身,关上门,然后直直看着赵高,“不知你有何事需要找我商议?” 赵高看了李斯一眼——这个素来儒雅的男人,此时的样子却有些落魄,长发松散,面色苍白,尤其那一双眼,空洞得像死去了一般,没有半点生机。 ……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的死,当真给了他这么大的打击么?……曾经那样傲视群雄的李斯,竟也会沦落如此?! ……情这一物,当真是沾染不得啊…… 赵高心念急转,但面上却依旧沉凝,他缓缓道:“陛下死前,并未明令下诏,将帝位传给谁……扶苏远在塞北,想来是难以赶回,主持大局……这帝位,予了胡亥可好?” 李斯的身子一僵,扭头看他,仿佛已经死去的眼眸里再度射出凌厉得像是青霜宝剑一样的光芒,“你是什么意思?” 果然,即使再怎么悲伤落魄,这个男人也始终不是省油的灯……赵高暗想,深邃到完全无法揣测的眸子迎上了李斯的瞳,淡淡道:“丞相大人无需动怒,我只是希望丞相能帮我一个忙,让胡亥登临帝位罢了。” “理由,”李斯看着他沉凝无波的面庞,许久,才道,“给我一个我必须帮你的理由。”语气冷漠,却有了些微的松动。 “扶苏与蒙恬相处甚久,自是万分亲近,一旦扶苏上位,您的丞相之位可还保得住?纵然您不在意,可您的亲族后代那边……却是如何过去?” “那若胡亥上位如何?” “不论其他,您的丞相之位必是无法动摇的。” 听完赵高的话,李斯犹豫了……他不在乎什么丞相之位,更不在乎什么亲族后代,只有扶苏,是那人临终时交代自己照料的……这帝位,于扶苏,到底是好是坏呢……最后他深吸口气,叹了叹……罢了,就这样吧,那帝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答应了……始皇遗命,帝位传于胡亥。” …… 公元前210年,始皇驾崩于沙丘行宫,丞相李斯与中车府令赵高昭告天下,始皇遗命,将帝位传于第十八子胡亥。 同年,有书信遣往塞北,命公子扶苏、蒙恬,自尽于此。 …… 塞北严寒,八月飞雪。 塞北的苍穹与咸阳完全不同,呈现出一种清透空灵的青绿色,宛如一块最珍贵的青玉。苍穹之下,却是无穷无尽的雪白浩浩荡荡地铺陈开,山川河流,尽皆如此。那白色,白得是那样纯粹,那样无暇,仿佛可以洗涤尽人心头的所有杂念、所有忧愁,将天地,甚至万物,都还原回那最本质的“天道”。 ……然而这样纯净的白色,却也容不下那一对亡命奔逃之人…… “驾!”沉重的马蹄声在寂静的雪地里响起,蒙恬一身的黑色重衣,用力拉着缰绳,在浩瀚无边的雪白中奔驰。扶苏面色苍白,一身雪白狐裘,被蒙恬紧紧地抱在怀中。 自那日书信下达,命他们二人双双自尽,蒙恬便立即携了扶苏,自塞北南下逃亡。他派人在塞北制造出扶苏已自尽身亡的假象,以求能够蒙骗过关,却还是逃不过来自赵高铺天盖地的追捕。 “将军,”扶苏脸色苍白,轻声唤了蒙恬一声,“我们,这是要上哪去?”我们还可以到哪去? “扶苏,”蒙恬低下头,眼帘微垂,眸色如氲,“去……去一个我们都想去的地方……远离一切的地方……” “真的会有这样的地方存在么?”扶苏仰起头,笑,笑容凄艳,眼神哀伤,声音却是温软的,“蒙恬……” “会有的……一定会有的……”蒙恬轻声说,紧了紧自己怀抱着扶苏的双臂。 ……宁可亡命天涯,也绝不愿眼睁睁看你死去…… ……如果这天下当真没有一个地方能容得下他们,那么…… ……至少,他们还能死在一起…… …… 又是夜晚,幽幽沉沉的夜色宛如一张细密的大网,将整个世界网罗其中,无法挣脱。 第 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 章 烟华纪•秦朝 作者:旖月颜 第 8 章 金碧辉煌的宫殿,画角飞檐琉璃顶,朱漆玉饰青石阶,明明是那样华美恢宏,却让人感觉到一股透骨的寒冷。 一盏孤灯,半生寥落,忆起年少轻狂时,常凭人道,情深不寿。 胡亥躺在紫檀雕花的大床上,漆黑的长发像藤蔓一样在月牙白的床褥间披散开,一袭嵌了银丝的黑色纱衣软软地在床上洇染开,勾画出妖娆而深邃的美丽与诱惑。 ——当赵高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黑衣的青年安静地躺在月牙白色调的床上,床头墨青色的帷幔半垂着,床边沉香木的香案上的镂空合欢花纹的香炉里烟气袅袅,珍珠白的烟气模糊了青年的面容,让青年看上去像一个虚幻的影子,飘飘渺渺,不切真实。他的心陡然一紧,下意识地想伸手确定青年是真真实实地存在在自己身边的,却在手才伸出的那一刹便缩了回来,随后轻轻地唤了一句:“陛下。” 胡亥猛地睁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用肘支着身子,半坐起来,偏头看赵高——他的眼眸是美丽而纯粹的墨色,质感柔软,像是二月的湖水,但那眼底,却有无穷无尽的寂寞与哀伤坚定而决绝地隐忍,沉淀。 ——赵高突然觉得有些心疼,这个人不该有这样的眼神,都是自己,害了他啊……可是,事已至此,他已经无法回头了…… 胡亥看着他,又细又密的睫羽软软地颤动,一根根地刷过眼睑,将那双眸子,映衬得沉静如氲。他伸出葱白纤细的手,手指轻轻缠上自己垂落在身前的青丝,一缕一缕,细细密密地绕着,绕着,像是永远也挣不开的结。 ……青丝即情思…… ……一缕一缕,剪不断,理还乱…… 唉……赵高忍不住叹了口气,比海更深邃、比夜更孤寂眸子深处,微微的软了软……这人,当真就不知放手么?……明知会受伤,明知会心疼,何苦却又死死抓着不放呢?…… ……大抵是因为,实在是爱深了、爱惨了,爱到要把自己都撕碎了碾成渣滓了,所以,才宁愿再苦再痛,也不要放手吧…… “赵大人,”一片沉寂之中,胡亥先垂下了头,遮起了眸,漆黑如墨的发丝像流水一样丝丝缕缕地垂坠,摇曳,太过深邃的颜色让人看不清那颜色底下的东西……无论是情感还是苦痛……“胡亥还未谢过您的厚爱呢……” 厚爱……短短一词,却莫名地叫赵高有些心疼,然而又无法反驳……他抬头,仔仔细细地看他……曾经纤纤软软,娇憨可爱的孩子,如今,已长成了风姿绝艳的少年;曾经懵懂纯净的瞳子,如今,也染上了深邃与哀伤…… ……他还依稀记得,十数年前那孩子的模样…… ……那孩子的性子总是软软的,声音也是软软的,甚至,连看着他的那一双纯黑的眸子也是软软的,软得叫他心疼…… ……那孩子是很粘他的,当年,他最爱做的事便是四处玩闹,惹了一身尘污,或是一星半点儿的伤,然后跑到他面前,软软地唤上几声,瘪瘪嘴,撒撒娇。他待别人都是冷着脸的,却总是对那孩子心软,便就那么不轻不重地说上几句,然后取来湿巾和干净衣物,细细地替他擦去尘污,再帮他换过衣服,顺带着替他梳梳那一头长长的黑发……那孩子的发天生便是软软的、滑滑的,攥在手里像水一样,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不爱梳头,讨厌束发……这个习惯,从小到大,却是从没变过……赵高瞥了一眼胡亥披散在床褥间的发丝,忍不住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一痕淡到几乎没有的笑意缓缓地在薄薄的唇边渗开,很快,又归于虚无。 ……只可惜,他们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陛下言重了。” 这下却是轮到胡亥怔愣了一下,身子一颤,那睫羽就那样眨了眨,露出如氲的眸子间漠漠的一顷水光,随后,一排细白的牙生生地嵌进了薄艳的嘴唇里,印出深深的痕迹。 ……究竟是何时开始,他们竟已生疏至此?…… ……忘了,早已忘了,过去的一切,权当一场梦境吧…… “赵大人,”胡亥低低地唤道,“可否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扶苏。” 扶苏?!……赵高瞳孔一缩,眼帘一掀,眸子里漾开一片冷光,淡淡道:“陛下,臣不懂您的意思。” “赵高……”胡亥直直地凝视着他的眸,叹息似地说,“放过他们吧……父皇已经仙去,咸阳已经是你的了,他们对你构不成威胁……你何必非要赶尽杀绝呢?” 赵高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斩草要除根……胡亥,有些事是心软不得的……” “说到底,你还是不肯放过他们?……” 赵高垂下头,不去看胡亥,沉声道:“陛下,若无他事,请恕微臣先行告退。”说完,行了一礼,转身便隐没在殿内幽深的阴翳中。 胡亥没再说话。 他看着赵高缓缓隐没在阴翳中,看着他曾经张扬的紫袂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看着自己与他渐行渐远,分道扬镳。 然后,重重地倒在柔软的被褥间,扬袖遮去了满脸的苦涩,满眼的湿润。 ……他想要的并不是他的答应,而是,他对他的态度,他还肯不肯为他而犹豫…… ……他曾以为,若是自己开口,他终还是会犹豫的;若是自己要求,他终还是会心软的……原来,却是他自作多情了…… ……到底是何苦呢? ……他死死挣扎,他拼命向上,他埋没真心,他阴鸷放纵……到头来,他们都是在以做着以为能让彼此更靠近的事情的名义,互相禁锢,互相伤害,较量着谁比谁残忍,谁比谁麻木,渐行渐远,却恍若未觉…… ……然而哪怕体无完肤也不愿意放手,也只是因为,谁都没有比谁不在乎…… …… 胡亥闭上眼,低低地、悲切地、哀婉地、笑出声来,泪水顺着眼角蜿蜒出冰冷的痕迹。 ……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赵高,你可愿在我坟前,为我流一滴眼泪?…… …… ……忘记是谁说过,情是劫,是孽,是这天底下最要命的毒,是一生一世断不掉的罪业,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躲不掉的债…… ……纵然如此,却还是舍不掉,宁愿痛着,苦着,恨着,也还是要爱,也还是要存着这份情…… ……有人说,情,便是含笑饮毒酒,再苦再痛,也是自找的,怨不得天,也怨不得地,更怨不得他人……也是,自己造的孽啊,终究还是该自己来担…… ……可是,却还是不甚明了,却还是想问上一句…… ……这世间,究竟情为何物?…… ……由得人那样苦,那样痛?…… …… 7 7、万里奔驰逃不脱,冷言要人不回头,肯为君安轻一命,方知都是多情人 ... 第 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 章 烟华纪•秦朝 作者:旖月颜 第 9 章 狂风卷地白草折,冰凝玉砌了无情。 扶苏从未想过自己会面临这样的境地。 北地狂暴的风夹杂了冰雪打在他的脸上,把他本就苍白的脸冻出了一层苍青色。他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是冷的,冷得像是才从天山脚下那条清澈的河里采出的玉石,连思维都冷成了冰,不晓得动上一动。 ……也是,这样不知昼不知夜的亡命奔逃,偏还是在这样的风雪里,他那副娇生惯养了二十载的身子骨,又怎么承受得起?若非身后那人紧揽在自己腰际的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臂,时刻提醒着自己还有身后那人的存在,若是自己没撑下去,怕不会连累了他,自己……早是该昏死过去了吧。 只是不能。 自己绝不能昏过去。他知道,身后那人其实也早已累了,纵是历经战火硝烟,千锤百打出来的身子骨,也决然禁不得这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颠簸劳累……然而那人却还是禁住了,只因自己还在,那人由不得自己出事,便就这样生生地折腾着他自己…… ……其实,是生是死于他已无多大干系,他之所以这样苦苦撑着,不肯束手就擒,说到底儿,还是为了身后那人。 ……他怕,他怕自己若是去了,那人会如何?纵然人不死,那颗刚毅却剔透得琉璃似的心儿,怕不会,也随着自己一道儿死了……他不愿他死,无论是人还是心,所以,也就这样拼上一次,为自己,也为了他…… ……纵然输了,那碧落黄泉,可也还是、在一起吧…… 扶苏闭上眼,静静地向后靠去。前方去路不知,后方铁骑追逐……所有的所有,都罢了吧……惟有身后倚靠着的胸膛,厚实,温暖……如此,便已是自己的全部…… ……什么千里追捕,万里奔逃,全都忘了吧……闭上眼,他还是在那人身边,而那人也还是在他身边……足够了,这样便足够了…… ……他突然想起了数年前,与那人初初邂逅的那一日,那时也是冬季,却还是在咸阳,宫殿前的那株白梅,开得正好,一朵一朵,跟冰雕出来的一样…… ……他看着那人漆黑的衣袂在风雪中飘扬,划过冷硬的弧度,看着那人的一双同衣服一样漆黑的瞳仁儿,沉凝而又清冷,漠漠的,在那冬日的雪白的景色里荡开一片冷光,黑曜石样的,让人看不准儿、摸不透儿……突然的,他自己也说不准为了什么,竟就莫名地心疼起来。 那人许是从来不知道的,当日自己站在湖畔,早在他的身影出现在宫殿前的那一刻便注意到他了……自己当时反反复复唱了那么久的歌,其实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在偷偷地瞥着他,看他什么时候沉不住气,出声打断自己……可是没想到,沉不住气的却倒是自己…… ……也许就是命中注定,他这一生遇上过多少人,温文儒雅,轻狂孤傲,冷漠沉稳,邪魅妖冶,乖巧恬静……尽皆有之,却偏生的,就只为了那么一个清冷沉凝的人心疼过…… ……劫数,劫数,却也是自己心甘情愿担下的劫数…… ……这世间,能让自己心疼的没几个,错过了,便没了,纵然再苦再累,却也还是,知足的…… …… 冰雪漫卷重云,白草一地凋零,蹄声嘹亮,惊破山河无数。遥想咸阳当年,乌衣雪袂人如玉,清歌宛转醉龙泉,正值冬雪初霁。 谁道年少情薄?当是时,万般纠葛凭空来,怎分清是缘是孽?总说轻衣怒马,言笑晏晏,却终敌不过,那冤家氤氲瞳眸。也罢,也罢,一场浮华一场醉,任他梦中千回百转,且待醒来后,再行分说。 …… 风声鹤唳,冰雪袭人。 蒙恬只觉得自己的眼被那凌厉的风雪刮得都几乎睁不开了,攥着缰绳的手也僵硬了,冷得像冰一样。身下的骏马奔驰不休,颠簸不止,然而视眼里却还是那一片苍苍茫茫的白,那一段永无休止的路。 ……自己,是因何沦落到这个境地的的?……蒙恬眯起眼,感觉到有些晕晕乎乎的……他却是有些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因为,当年那个冬日,那人清脆宛转的一支《山有扶苏》?…… ……也许是因为,那次北上途中,那人向自己伸出的那只纤秀如玉的手?…… ……也许是因为,塞北数年的朝夕相对,那人面上温温软软的浅笑,那人日日备好了的,他爱喝却从来懒得去泡的茶?…… ……无论是那个原因,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人现下正依偎在他怀里,而他却不容许那人死在自己面前…… ……纵然要死,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该是在一起的,不是么?…… ……所以,就这样不顾一切地拼上一次,疯上一次,最起码,不要让自己后悔…… …… 青石阶,白玉柱,琉璃瓦,朱砂栏。 银白如雪的发丝温顺地沿着青玉色的枕榻垂落到冰冷的地板上,身形清瘦得厉害的人蜷起身子,缩在温暖的被褥里,长长的睫羽有一下没一下地颤动着,似乎在竭力逃避着什么。 宫殿外,雪下得很大,一片片的像鹅毛似的,被风吹得晃晃悠悠的,看上去洁白无瑕,美丽得像白玉一样,但却是冷的,冷得让人打从心尖儿上发寒。 “嗖嗖”的一阵冷风吹过,雕花的窗棂上垂下的天青色的棉布帘子被高高吹起,在空中悠悠地转了几转,那股凌厉迫人的寒意便就那样挟风带雪地灌了进来,弥漫了整座宫殿。 榻上的人被这突然袭来的寒意冻醒,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 李斯,丞相李斯。 他的面貌依旧儒雅温文,只是面色白得出奇,白到泛了青,几近透明。那一双黑中稍带些许暗碧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殿外,不知在等着什么,待着什么…… 始皇已逝,斯人不在,繁华尽落,杯残酒冷。 ……早就该知道,那人,是再也回不来了…… 李斯幽幽一叹,本来就已了无生机的眸子中氤氲一片,让人再也看不清了。 ……那人,终还是任性的,像个孩子一样。 ……任性地抛下自己,任性地让自己去为他解决扶苏与蒙恬之间的事……唉…… ……说到底儿,那人会这样也是自己的错,实在是自己宠坏了他…… ……可是,他这一次着实是任性过了头……等到自己把这档子事儿处理完,非要去把他揪出来,狠狠地训上一通…… ……然后上穷碧落下黄泉,就也还是会、在一起了吧…… 李斯沉默着,突然就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容一如多年以来面对某个人时,那般温柔宠溺。 第 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 章 烟华纪•秦朝 作者:旖月颜 第 10 章 当李邱从殿外走进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突然的,他很想大哭一场。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明明已经白了头,死了心,却还是会想着已死去的某人,笑得温柔宠溺的人…… ——那人曾说过,他还是秦国客卿时见到了一个孩子,从此,他的后半生便是为了那个孩子而活…… ……那个孩子死了,李斯便死了,咸阳便死了,整个秦朝,也死了…… “丞相大人,”尽管这样想着,李邱也没忘记自己的本分工作,恭恭敬敬地向李斯行了一礼,道,“已经发现公子扶苏及蒙恬将军的踪迹了。” “是吗,”一直对着虚空无声微笑的人敛了笑容,淡淡道,“那便出手吧,一定要在赵高之前把人拦下,出手重点也无妨。记住了吗?” “遵命。属下这就去办。”李邱应声,转身便欲离去,却突然听到李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等等……若是赶不在赵高之前,那也一定要在中途给我把人劫下,先送过来,赵高那边由我去周旋,记住,手脚要利落点儿,别被人抓着把柄。” “遵命。” …… 李邱离开后,空旷的宫殿里,沉着脸的李斯突然幽幽一叹,叹息似的低声呢喃道:“……嬴政……” …… 茫茫的白地中,是谁的血,洇染入雪,那一片濡透皓白的殷红,蜿蜿蜒蜒,一望之际,目断神伤。 蒙恬身上的黑色重衣被血染得斑驳,又被冰雪冻得冷硬。他漆黑的长发像蛇一样在半空中飞扬,一手挽着扶苏雪白的衣,一手提着被血染红的青霜宝剑,彷如谪凡的神魔,光看着边让人觉得心寒。他的身前,七零八落地倒着十数具僵硬的尸体,俱是被他一剑穿心而死。 “扶苏,”蒙恬垂下头,看着被他牢牢护在怀中的人儿,“你还好吗。” 扶苏倚在他怀里,微微仰头,轻笑,苍白得同雪几乎一色的脸容依旧是难以描画的清绝尘烟,说话的声音也是那样温温软软的,好听极了,“扶苏无妨,将军不用担心。” 蒙恬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紧了紧抱着他的手臂,轻声道:“别逞强,有事便立即告诉我,知道么?” “嗯。”扶苏点头应道。 蒙恬抬头看向一旁倒地身亡的骏马,再看看四周近乎一马平川的白雪皑皑的平原,忍不住又是一叹,沉声道:“扶苏,马匹死了,看来我们要步行了,你可千万要小心点儿。” “放心吧,蒙恬,”扶苏道,声音还是那样温温软软的,却多了不容违逆的坚决,“你若不死,我是绝不会死在你前头的。” 坚定的话语让蒙恬的心头生出了一丝暖意,他轻轻勾了勾唇,低低道:“这样最好。”然后,牵着扶苏走向未知的前方。 ……风雪也罢,追杀也罢,至少你的手还在我手中,你人还在我的身边,如此,已胜却世间无数…… …… “嗖嗖”地几声劲响,几支羽箭破空袭来,带起凌厉的风声。蒙恬抱着扶苏就地一滚,躲过羽箭,然后就势抽出系在腰间的匕首,狠狠地向着羽箭射来的方向掷去。“啊!”地一声惨叫,然后是尸体从马上滑落的闷响在雪地里响起,殷红的鲜血宛如飞溅的水花般私下溅开,在满地无暇中洇开妖艳而残酷的红。 “嘚嘚”的马蹄声很快在雪地里响起,越来越近,连绵成片。蒙恬瞳孔一缩,还来不及回身,便握紧手中的青霜宝剑,反手平平地一削,血光飞溅,几匹骏马长嘶悲鸣,颓然倾倒在血泊中。马背上的几个人却是反应机敏,立时纵身在马倒下之前跃起,重重地落在雪地中。 蒙恬一手揽住扶苏的腰,另一手上剑光森寒,冲着一个站起身、挥着刀向自己二人扑来的追兵就是一劈,把他整个人劈成了血淋淋的两半儿。然后长剑一转,一刺,把从旁袭来的另一人穿了个透心凉。同时眼角余光一瞥,见得身后有人逼来,实在转不及身迎敌,便就着那剑尖儿一转,用力向后一掷,长剑直直地飞射出去,把身后逼来的人整个儿钉在雪地旁高大厚实的岩石上。最后却还余两人未死,手头却没了兵器,只好把扶苏向旁一推,直接飞身上去迎敌。 蒙恬的功夫在秦朝也是公认的厉害。即使没了兵器,却也不是由得人欺负的。 他飞身上去,侧头闪过向自己劈来的刀锋,右手闪电般伸出,一把拽住那人拿刀的手腕,一扭,“咔嚓”一声,那人一声惨叫——他的手腕已被干干脆脆地扭断。蒙恬再一拉,把那人来到自己身前,趁他还不及反应,修长有力的腿一弓,狠狠地撞上了他的小腹,痛得他一口鲜血喷出,软软地倒在地上。当时是,正值仅剩的一个追兵饿狼扑虎似地向他袭来,一柄长刀寒光撩人,便是一个横劈过来。他也不躲,只是猛地向后一仰,一个“铁板桥”使出,闪过刀,正要同先前一样制服这个追兵时,眼角的余光却正瞥到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正悄悄地靠近扶苏!蒙恬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儿,过分的恐惧无声无息地撷住了他的心脏,扶苏!就这么一分神,错过了制服身前敌人的好时机,一道冷厉的刀光劈下来,蒙恬的左肩霎时便见了血。 冰冷的刀嵌进身体里的痛楚和滚烫的鲜血混合着,唤回了蒙恬的神志。他一把按住想要抽回刀的敌人,曲肘在他脸上重重一击,打碎了他的下颌,同时顺势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再一个过肩摔把他整个儿摔了出去。当蒙恬直起身时,便听见了一旁扶苏的惊呼,一看,一条漏网之鱼正提着刀劈向扶苏,雪亮的刀光映着扶苏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颊,看得他心里便是一阵刻骨的寒意。他不及多想,把仍嵌在自己肩上的刀拔出,全然不顾自己肩头鲜血喷涌不止,便猛地把刀向那条漏网之鱼投去。由于过于心急,刀失了准头,只是斜斜地从那人脸颊擦过,不过也成功地阻止了那人片刻。下一瞬,蒙恬爆发出他这辈子前所未有的的速度奔至扶苏身前,猛地一个手刀劈在那人颈上,清脆的“咔嚓”一响,他在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已死去。 蒙恬站在原地,四周环视一遍,确定再没有漏网之鱼后,才松懈下来,重重地喘了口气。随后雪白的衣袂在他眼前一晃,扶苏温软的身子已然缩进了他的怀里,那双这世界上再也没人及得上的清澈纯粹到了极致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他肩上的伤,莹莹的水光清晰分明地闪动着,看得人心疼。“蒙恬……”扶苏伸出纤长白嫩的手,轻轻抚上他肩头,一贯宛转好听的声音里满满的全都是哭腔,“……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要不是……”要不是因为担心他,凭那人的身手又怎会被人伤到?! “扶苏……”蒙恬叹了口气,伸手抱住他的腰。明明伤的是自己,心疼的却是这个人。“别担心,我没有事,这点小伤,比起我以前在战场上受过的,轻的太多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还不会就这样死去。 扶苏没说话,只是把头,埋进了蒙恬的怀里,紧紧与之相拥,仿佛刚刚那场近乎惨烈的厮杀根本不曾存在。 ……若是上苍能听到我的祈求,且将这一刻变为永恒吧……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权名利禄,我都不再渴求了……我只想就这样与他紧紧相拥,直到生命的尽头…… 蒙恬用力拥着扶苏,在扶苏看不到 7、万里奔驰逃不脱,冷言要人不回头,肯为君安轻一命,方知都是多情人 ... 的地方,面上的表情变得沉静而忧伤。他锋芒毕露的眉峰一纠,刚毅的神情一下子便多出了三分软弱来。 ……他没有骗扶苏,左肩上的伤确实还不致命,但是大量的失血却已极大地减缓了他的体力。接下来的追杀只会越演越烈,而他却已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扶苏…… 所以,最好的选择是…… 蒙恬猛然推开扶苏,看着他怔愣的脸,从一旁抽出嵌入岩石里的刀,往地上一划,刀痕立现,“扶苏,你听着,你现在立刻走,不要回头,你若是回头,蒙恬这辈子,便与你一刀两断!” 扶苏骤然一惊,看着他受伤的左肩,决绝的面容,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他怔怔地看着蒙恬,突然一勾唇,竟笑了起来,两行泪水慢慢流了下来,滑落苍白的脸颊,他说:“好,我走,可你得答应我,你一定要活下来,一定还要找到我,是不是……?” 蒙恬没有回答他,他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握紧了刀,背过身去。 ……扶苏,这次就算我食言,永远都不要再回来找我。 …… 风雪交加,一阵一阵寒意浸润到人的四肢百骸去,仿佛连人的心都给冻僵了。 扶苏踉踉跄跄地走在雪地里,身上雪白的狐裘上落满了雪,看上去直如个臃肿的雪人一样。 铺天盖地的雪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了,刻骨的寒意更是冻得他连意识都摇摇欲坠了,但他却死死地咬住下唇,凭借疼痛来让自己勉强保持清醒。雪白的齿深深地嵌进了唇肉里,殷红的血才渗出便被冻成了冰,在他唇上结了厚厚一层。他的眼睛也被这风雪刺得睁不开了,完全看不清方向,只是一步步地走着、走着,似乎要就这样走到生命的尽头。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 第 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 章 烟华纪•秦朝 作者:旖月颜 第 11 章 蒙恬那样决绝地逼他离开,自己留下,为他拖延追兵,为的就是能让他活着,让他继续走下去。若是就停在了这里,那么蒙恬所有的牺牲便全都没有意义了。 但是蒙恬,你可知,我宁愿与你死在一起,也绝不愿独自苟活于世? 若我的幸存是那你的命来换的,我宁愿不要这条命…… 蒙恬,我太了解你了,所以,对不起…… ……食言的机会,我这辈子都不会给你…… ……你若不来找我,那便由我去找你…… ……由不得你生气了,我只希望至少要死,也要与你死在一起…… …… 昏昏沉沉,天旋地转。 蒙恬的意识飘飘忽忽的,被身上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拉了回来。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青玉色刺绣银色梨云梅雪的床帏,奢华雅致……几时牢狱也有这样的陈设了?蒙恬扯扯嘴角,想笑,却又想不出来。 扶苏……他该是逃掉了吧?…… 蒙恬强撑着坐起身来,身上盖着的暗青色绣卷云纹的锦被滑落,露出已经包扎稳妥的强健上身。他抬头向四周看去——沉香木的香案,镂空的金质香炉,朱漆的窗棂,鸦青色的纱帘……好熟悉的陈设……蒙恬眯起眼……自己似乎来过,是谁……? “吱呀”一声轻响,朱漆的雕花木门被人缓缓推开。蒙恬转头望去,只见一身漆黑华服,银白长发倾泻如霜的儒雅男子正推门而入——不是李斯又是何人?! 蒙恬恍然大悟——这里是李斯的丞相府中!难怪自己觉得有那么几分熟悉。 “数年不见,将军安好?”李斯走到床边,笑问道。 蒙恬却看着他,不答话——这个曾经权倾朝野的男人,现在倒是落魄得很。当时还是乌黑的长发,现下却已成霜白;当时如夜深邃如星子明亮的眼眸,现下却已是死水一样,空空冷冷的。他所有的精气神都好像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具空壳还在苟延残喘。蒙恬想起月余前传来的始皇逝世的消息,禁不住暗自感叹:始皇死了,这个男人也死了。 “丞相何必明知故问,扶苏之于我,就如始皇之于丞相。”许久,蒙恬才轻声开口道。 “始皇……”李斯目光一凝,喃喃念道。 扶苏之于蒙恬,就如始皇之于他李斯……嘿嘿……也确实如此。 “你,不悔么?”李斯看着他,死水般的眸中隐隐亮起了一线光明。 “不悔,蒙恬永远不悔。”曾经功勋赫赫,现下却亡命天涯的将军微笑起来,眼神十万分的坚决。 “你若不悔……好,我帮你!” …… 半月过去,将军蒙恬被捕入狱的消息已然传遍整个天下。 咸阳城里,下了许久的雪终于停了一段时日,龟缩在家里的民众们也趁时携了一家儿老小,出来走动走动,大街小巷的竟也有了几分热闹。 扶苏站在咸阳城里,突然莫名地一叹,心情莫名地复杂。 ——这里曾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在这里度过了二十载年华,而现在,这里却是他最不想踏足,但是又非踏足不可的地方。 蒙恬,将军,你还好么?…… 扶苏轻声呢喃,随后却又自己“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真是的,都入了狱了,还能好到哪去?都快……没了命了,又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蒙恬,终还是自己连累了他…… 扶苏这样想着,忍不住蹙起了眉,远远地,向丞相府望去。 ……李斯,丞相李斯,也许他会帮自己,也许不会…… ……但是,现在他已没有选择…… 扶苏轻声叹息,但却还是坚定地向丞相府走去。 “站住!”丞相府前守门的卫士在他走近时立刻大声呵斥,“丞相府,闲人莫近!” 扶苏抬起头,把披在身上的笨重的青色棉布斗篷微微拉下,露出清绝尘烟、温雅如玉的脸容。他修长雪白的手从粗布衣服下伸出,一枚精致的九纹梅花羊脂玉佩静静地躺在他掌心,佩下缀着的长长的青玉色流苏在冷风中轻轻飘动,一时竟有种说不出的风流婉转。 “把这块玉佩交给丞相,就说玉佩的主人望他念在旧情的份上见上一面。”扶苏将玉佩递与守门的卫士,淡淡道。 卫士狐疑地看他一眼,见他虽是青布粗衣,亦难掩其高贵气韵,绝代风华,料定不是普通人物。也就不敢怠慢,接过玉佩,一转身,匆匆便进了府。 过了约莫盏茶功夫,卫士又匆匆地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向扶苏行了一礼,道:“丞相大人有请。” …… 扶苏已忘记了他有多久没来过丞相府了。 只依稀记得,当年他尚且年幼,始皇健在,曾带他来过丞相府数次。丞相李斯喜欢青色,故而丞相府里的陈设虽然大气,却也不显奢华,反倒颇有几分素雅别致的颜色。他印象里很深刻地记得,丞相府里种有一大片梨花,梨花旁边便是一片白梅。时至初春,梨花正开,花瓣剔透莹白,隐隐泛着轻浅的青蓝,而梅花也尚未凋谢,一朵朵开得比雪还白,清风拂过,便是真真正正的一阵梨云梅雪,美不胜收。 ……记忆中,一贯忙于国事的始皇每年到了初春都一定会抽空来丞相府里,与那个儒雅温文的男人一道赏花,饮酒助兴,从来不曾错过。他还记得,那时的李斯一身青衣华服,始皇一身漆黑帝衮,两个人就那样面对面坐在梨云梅雪,满地斑白之中,始皇一双狭长妩媚的凤眸凝望着李斯黑中稍带些许暗碧的瞳子,那眸中清波华彩,流光掠影,美得惊心动魄,却让人怎也看不清——至少那时的他是看不清的。但是坐在始皇对面的李斯却看清了,然后,那瞳子也有光彩如出一辙地荡漾。 ……现在,始皇不在了,他却才明白过来他眸中隐含的情感,也才明白过来李斯瞳子里漾开的光彩…… ……唉,真的是,说不清、也道不得的…… 现在,他只盼李斯还能顾念着,帮他一次,只要蒙恬能活下来,其他的,他已不愿去想。 “公子。”一声轻唤召回了扶苏不知飘到了哪儿去的神思,他微微转身,正见得李斯一身青衣华服,站在那种了一大片梨花、白梅的地方。现下是冬,白梅已经开了,可是梨花却是缩着,不肯开,便也只剩那白梅孤孤零零地、茕茕孑立地、寂寞凄苦地、开着。 第 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 章 烟华纪•秦朝 作者:旖月颜 第 12 章 ……就像那个男人现在一样。 “许久不见,丞相安好?”扶苏淡淡说道,目光却动也不动地看着李斯——他怎变得这般落魄? 那曾经乌黑的长发已变作银白,流泻如霜;那曾经健硕的体形,现下已然清瘦见骨;那双曾经生动鲜活的眸子,现在,已是死水一滩,了无生气。始皇的死,当真给这个人造成了多大的打击…… “好?”李斯看他一眼,表情似笑非笑,眼神却哀伤凄苦,“他走了,我又能好得哪里去?也不过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丞相……”扶苏想安慰他,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能说什么呢?对一个死了心的人……若是蒙恬死了,自己怕不也是这个模样?……扶苏轻叹一声,表情一肃,突然地、亦也决然地、跪倒在混了白梅落花的雪地里,仰头看着李斯,沉声道:“扶苏恳请丞相,救蒙恬将军一命!” 李斯微微一怔,眯起眼,看着这个清绝尘烟、犹如白梅一样的人……梅花高洁,亦也是自傲的,扶苏,他现下竟为了蒙恬给自己下跪?!……他当真是……唉……“我可以救他,”李斯沉吟许久,方才说道,“但要拿你的命来换,你可愿么?” “我愿。”扶苏毫不犹豫地答道,眼神坚定而又决绝。 “为何?你与他……当真到了这个地步?” “为何?”扶苏笑了笑,轻声道,“那丞相,你与我父皇,又是为何?……若是可以换他一命,丞相,你,可愿?” “我……”李斯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恍惚地想起了许久之前,那个人还只是个孩子时问他的话。 “斯,”当时还是孩子的始皇笑盈盈地拉着他的手,已见狭长妩媚的凤眸里波光流转,滟滟生辉,“你说有一天,若我死了,你会怎样?” 当时,他罕见地皱起了眉,闷声说:“你不会死,要死也该是我先死。” 始皇嘟起了嘴,“我说,若真的是我先死,你会怎样?要认真!不准敷衍我!” 他低头看了看身量尚且只及他腰际的孩子,半蹲下来,专注地凝视孩子黑得像是子夜的星空的眼眸,低低地,却也坚定地说:“我会陪着你,不离不弃……我定会与你同生共死。” 尚还年幼的孩子听了他的话,呵呵地便笑了起来,摇着他的手说:“那我一定给自己做个双人的棺,要是我先死了,就先躺进去,留着剩下的一半给你。你一定要睡在我旁边,不然黄泉之上,留我孤零零一个,我可不会放过你!” ……后来,那人倒当真应了他孩时的话,命人做了一具嵌满珠玉珍宝的双人棺……现在,那人已经躺了进去,自己,也该是去陪他了……否则,依那人的脾性,还真有可能到了黄泉之上也不会放过他…… 李斯想着,忍不住轻笑出声来,黑沉沉的眸子里,微微地亮起了柔和的光。他向扶苏伸出手去,道:“起来吧,你虽不是皇帝,却也不该向任何人下跪,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扶苏微微迟疑,但还是握住了李斯的手,站了起来。李斯拉着他,穿过落满白梅的雪地,沉香木的清漆长廊,结了剔透薄冰的小湖……最后,走到一间朱漆酸梨花木的房间前。“进去吧,有人在等你。”李斯轻声说道,松开了扶苏的手。 扶苏站在门前,犹豫了一阵——他已经猜到门后是什么,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最后,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缓缓地、推开了门。 属于大雪初霁的冬日的最温暖的阳光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刹洒遍整个房间。 房间里,暗青色调的紫檀木床上,清冷沉凝的男人半靠在鸦青色金丝莲花卷云纹的大方枕上,漆黑犹如子夜的星空般的眼眸迎着光望向门外,目光一如既往,温柔和煦。 然后——扶苏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过度的喜悦、惊讶,和沉积已久的痛苦、担忧在一瞬间消失的轻松感压倒了他脑中所有的意识。等到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到床边,怔怔地看着蒙恬,怔怔地流泪。 “傻瓜,你怎么哭了?”蒙恬微笑着,伸出手,修长、带着硬茧的手指擦过他光滑的面颊……指间的温存,眼中的爱怜,让扶苏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在做梦。 “蒙恬……”他轻声念着他的名字,这世上再不会有的、最清澈纯粹的眼睛痴痴地凝望着男人冷峻刚毅的面庞,仿佛要就这样凝望着,直到天地倾毁。 “我回来了……”蒙恬看着他,突然道,“我没有背约。” “嗯,”扶苏用力地点点头,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下落,“你回来了,你活着回来了……” 是的,什么都不重要了,他还活着,他也还活着,只要他们都还活着,就足够了。 …… 深夜,灯火摇曳,杯残酒冷,曲终人散。 李斯坐在梅树底下,当年他与始皇一道赏花、对饮时的地方,举着青瓷酒盏,小呷一口,抬头向南望去。 ——南方,那是蒙恬带着扶苏远走的方向。 他望着,望着,许久,突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笑得那双黑中稍带些许暗碧的眸子里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走吧,走吧……永远别再回来了……他已经死了,我也要死了,整个秦朝,也要死了……” ……扶苏,好孩子,你和蒙恬,一定要…… 儒雅温文的男人闭上了眼,无声地祝福。 …… 走出咸阳不远,停歇了好些时日的大雪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洁白的雪花一片片地飞落,婉转,幽远,让扶苏一下子想起了那座冷清孤寂的丞相府中,曾经那数场梨云梅雪的美好,想起了始皇狭长妩媚的凤眸,想起了李斯那双哀伤中混杂着欣慰的眼睛…… 然后深深地一叹,那些曾经的、热烈的、落寞的、惶恐的、快乐的……所有的过往,都在这一叹之中, 7、万里奔驰逃不脱,冷言要人不回头,肯为君安轻一命,方知都是多情人 ... 烟消云散。 “扶苏。”身侧传来温柔的呼唤,扶苏转过头,就看到蒙恬噙着笑意的面庞,然后也就随着他,一同笑了起来。 ——如释重负。 现在,他不再是将军,他也不再是皇子,他们的前半生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不再存在……但是不要紧,他们还有后半生,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走下去,和彼此一起,走到黄泉,走到彼岸。 “蒙恬……” “我们,终于可以,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了……” ……梦醒时分,前尘尽落,举杯共饮。执手相看半生,纷纷扰扰十数年,纠葛难清。当断即断,何必流连?花开一季胜一季,今年江赛去年红。常言道,烟华纪年,人生苦短。 当得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 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 章 烟华纪•秦朝 作者:旖月颜 第 13 章 …… 8 8、繁华已尽,丞相未留,遗悲托故人,也该是,曲终人散时 ... 公元前210年,将军蒙恬死于阳周,天下同悲。次年,胡亥登基为帝,君临天下。同年,中车府令赵高,被提拔为郎中令,位列九卿。 自胡亥登基后,残暴无道,逼死姊妹兄弟不下数十人,其手段之凶残,令天下人为之胆寒,惶惶而终日,怨声载道。 呵呵……走在皇宫里静谧曲折的小道上,李斯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胡亥啊,胡亥,你当真是纨绔么?你当真是残暴无道么?你做的所有,还不只是为了,他……? 胡亥,你真的,扛得下么?你若死了,他会为你收尸么?…… 正在念想间,李斯已经来到他的目的地。 画角飞檐琉璃顶的宫殿,殿外一个极大极精致的湖泊,湖面清波潋滟,颜色几与苍穹一色,剔透胜似琉璃。湖畔有一株白梅,姿形极美,但可惜不是时节,花未开、苞未含,只余了那一节节枯褐枝干,临风招摇。 胡亥就站在树下,一身黑色帝衮,长发未束,与那漆黑阴沉的衣袂一起在风中猎猎飞扬,延展出九幽深渊一样的深邃来。他的脸色很苍白,白得在阳光照射下甚至呈现出透明的质感,仿佛是一个从黄泉返回人间的幽魂。但他的眼瞳、薄唇,却黑得分明、红得艳丽,带着不属于亡者的生气,一时间倒叫人分不清他究竟是人是鬼。 “微臣李斯,见过陛下。”李斯走到他身外一丈处,行礼,沉声道。 胡亥转过头来——他先前一直静静地看着湖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对李斯淡淡一笑——可是这笑却极是勉强,微微勾起的唇角有些难以控制地下垂,似笑,却更似哭。“丞相不必多礼,叫我胡亥便是了。”他说道,声音清清远远,仿佛来自九天之外。 唉……李斯轻叹一声,看着胡亥的目光似是怜悯,轻声说:“胡亥,你还打算这样下去么?”这样,与那人,纠葛不休? “可是,我还能怎样?我又能怎样?”胡亥扬起一丝苦笑,低低地说,“你知道,我舍不得,我、我真的……狠不下心……”明知那人只在乎权名利禄,只是想利用他,却还是怎么也狠不下心。 “其实,他并非不在乎你。“李斯看着他近乎凄楚的眼神,忍不住说了一句。 “可是,我却不是他最在乎的,为了权名利禄,他完全可以狠下心弃我于不顾,我却……”人生无奈,不过如此。 李斯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他实在是无话可说。胡亥与那人,跟他与始皇,跟扶苏与蒙恬,完全不同。他们彼此伤害得太深,纠葛得也太深,早该放手了,却又谁都舍不得放,到了现在,已经是个无可挽回的局面了,外人再也插不了手了。 “罢了,不说这个了,不知丞相约见胡亥可有要事?” 要事……李斯这才想起他今天来的目的,不由暗自摇头……当真是老了,整天儿操心这些孩子辈的事……他们的路,还是该自己走的,他帮不了他们什么……况且那人死时,只交待他要照顾扶苏,所以也别怪他偏心了。“胡亥,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李斯笑了笑,眼睛里浮现出些微的光彩,“我累了,我想去陪你父皇了。” “去陪父皇?”胡亥微微一惊,抬起头看着他,“丞相可是已经决定了?什么时候?” “决定了,就这几日,”李斯笑着,笑容温柔似水,“劳烦你给个罪名处死我了。我答应过他,他那剩下一半的棺材,我得替他填上。” “是吗?”胡亥看着他温柔的笑容,忍不住也笑了,但末了却又叹息起来,“很好呢……我和他,若也是这样,该有多好。” “人与人各有不同,胡亥,你也知道他不可能像我们一样。” “我知道,可是,”胡亥垂下眼帘,鸦青色的睫羽像扇子一样,睫下那双纯黑无暇的瞳子氤氤氲氲的,雾一样什么都看不清楚,“我真的没有要求什么,我真的……什么也不要他为我做,可是……死而同寝,我怕他连这个也不肯答应……”他与那人,除了被利用和利用,除了君臣关系之外,还剩下什么?那人连个笑容也吝于给他…… “罢了,你们之间的事,我这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我只求你那一件事。”李斯叹了叹,说道。 “丞相放心,”胡亥笑了笑,容色凄然,“胡亥残暴无道,天下皆知,再加上一个祸害臣下,也无不可。” “胡亥……”李斯轻声唤道。 “时候不早了,丞相也该回去了。”胡亥忽然沉下了脸,淡淡道,转身向宫殿走去。 ——那是曾经扶苏居住的宫殿。 李斯站在原地,突然觉得有些萧瑟。 他看着胡亥背着光,向曾经的,那个被天下百姓景仰的长皇子的宫殿里走去,背影落寞、孤寂。天下背弃,万众怨言,与曾经的扶苏截然相反的结果……赵高,这就是你给他的吗? ……是不是真的要等到,等到胡亥真的死了,他才会醒悟……? 李斯看着胡亥,发现自己已经再也看不清他的一切。 ——他的未来,没有光明。 …… 蜿蜿蜒蜒的隧道,勉强只容一人通行。曲折迂回了约莫十余里,终于到了出口处。 ——那是远非言语所能形容的景象。 漆黑的黑曜石做成的天穹上,依据周天星辰的排列,用一颗颗浑圆光润的夜明珠镶嵌成的漫天星辰,正散发着柔和的晕光,把整个陵墓映照得纤毫毕现。 黄金堆砌而成的山川连绵不断,水银汇聚成的河流绕过金山和白玉铺就的地面,缓慢地流淌着。陵墓的正中心,是一个翡翠铺就的高台,一具巨大的双人棺椁就摆放在高台之上,十万分地显眼。 苍青的广袖低低掠过白玉的阶梯,厚重的脚步声在陵墓里响起,打破了原有的宁静。一身青衫,系着青玉腰带,连足下的鞋履也俱是青色的男人一步步地从隧道走出,向棺椁走去。他的每一步都是那样的缓慢,似乎带着某种难以得知的坚定和决绝,仿佛踏在黄泉路上,一步步走向彼岸。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这宽广的陵墓中时间仿佛已经是停顿的了……他走到了棺椁之前,好像已经过了几千个春秋昼夜。 棺椁四重,最外一重是黄金的,上面绘制了精美繁复的龙纹云浪,嵌满了诸如孔雀石、猫眼石、蓝宝石、红宝石之流的各种珍惜的宝石,看得人禁不住有些眼花缭乱。他静静地站在棺椁旁,伸出苍白修长的手,仔仔细细地描画棺椁的纹路,然后清瘦的手指沿着纹路滑到棺椁上雕绘的最大的那条金龙的猫眼石的眼睛上,轻轻地按了下去——“咔嚓”一声脆响,机关启动的声音,第一重棺椁应声而启。 第二重棺椁,是一整块的翡翠雕琢成的,上面细细密密地雕上了繁美精致的缠枝卷叶蒲桃纹。他的手抚上了翡翠冰冷的表面,柔柔地滑过细腻的纹理,停在棺身上一朵不起眼的小小的梨花上,然后按了下去——第二重棺椁同样在机关清脆的响声中开启。 第三重棺椁,是由一块毫无瑕疵的羊脂玉雕琢而成的,乳白莹润的质地,摸上去滑不溜手,实在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上面用浮雕的手法雕绘了一整片梨云梅雪的场景,孱弱娇艳的梨花与淡雅精致的梅花交相辉应,当真是美轮美奂。这一次,机关隐藏在一朵与梅花重叠了的梨花下,他伸指轻轻地按下,眼神幽深、沉静,却隐含着淡淡的温柔。 第四重棺椁,是最贵重也是最朴素的棺椁,是用传说中绝无仅有的昆仑神木做成的,没有任何的装饰和雕绘,就只是把表面磨平了而已。 他的手终于开始颤抖。 第 1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 章 烟华纪•秦朝 作者:旖月颜 第 14 章 他俯□来,用颤抖得厉害的手开启了那最后的一重棺椁,露出了墓主人的真身。 漆黑水润的长发,仿佛没有随着主人生命的消逝而有所改变,依旧光滑的宛如绸缎。苍白而毫无血色的面庞,淡蓝色的血管隐隐若现,仿佛还充盈着生命的勃动。他伸手轻触那苍白的肌肤,质感不见一点僵硬——若非那冷得像冰的温度,他几乎要以为这个人只是睡着了,而不是已经死去。 ——然而他确实是死了,始皇确实是死了,而他,李斯,现在也即将死去。 但是他却笑了,笑容前所未有的温柔和灿烂。 他最后一遍用手细细描摹始皇美丽的面容,然后轻轻地——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一样,躺进了棺椁之中。——始皇的棺椁很宽,正好容得下两个人,也只能容得下两个人。 ……那我一定给自己做个双人的棺,要是我先死了,就先躺进去,留着剩下的一半给你。你一定要睡在我旁边,不然黄泉之上,留我孤零零一个,我可不会放过你…… 孩子清稚的嗓音言犹在耳,一字一句,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里头去。 李斯笑着,一点点、小心翼翼地躺了下来,合上了那双黑中稍带些许暗碧的,折射出玉石般温润光华的眸子,自愿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机关启动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响起,先前一重重开启了的棺椁又再度合上了,把所有的风尘往事都关在了其中,再也不肯透露分毫。 …… 丞相李斯意图不轨,被腰斩于市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天下。 而这个时候,秦朝的第二任皇帝,胡亥,正待在自己的宫殿里,斜躺在紫色的折枝纹路的软榻上,喝着窖藏多年的陈年花雕。 斯人已逝,当以花雕悼念。 李斯死时,有我为他喝花雕悼念……但是我死了以后,还有谁会为我喝一口花雕?……赵高,你会么?…… 赵高…… 胡亥一声叹息哽在喉咙里,纯黑无暇的眼瞳氤氤氲氲的,又起了一层薄雾。 当子婴推开殿门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胡亥斜躺在软榻上,乌黑长发倾散如瀑,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轻托着一只羊脂玉的薄胎酒盏,盏中琥珀色的酒液轻轻晃动,映着他红得艳丽的薄唇,纯黑的雾一样的眼眸,竟显现出一种别样的凄凉哀楚来。 子婴也说不清为什么,那一刻,他只觉得心底有一把火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他猛地一下冲到胡亥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把他从榻上揪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胡亥一时来不及反应,手中羊脂玉的酒盏跌落,在冰冷的地面摔碎成无数的玉碎。 “子婴,你这是在做什么?”胡亥皱起了眉,问道。 “我才该问你这句话呢!”子婴的样子显然是怒火中烧,嗓音甚至因为过度的愤怒而不自觉地颤抖,“你在做什么,胡亥!你为什么放任赵高那个混蛋四处乱来!他害你害得还不够吗?!胡亥!你回答我!为什么?!” 胡亥沉默了,他鸦青色的睫羽垂下,遮住了纯黑的瞳子,和瞳子里所有的悲哀痛楚。许久,他才眨眨眼,用轻得恍若十月飞雪的声音说道:“子婴,这是我自愿的,是我自愿让他害我的。” “为什么?!”子婴只觉得自己的理智在这一刻几乎被怒火给烧断了。 “子婴,你不懂,”胡亥轻启眼帘,看着他被怒火烧红的黑曜石样的眼睛,微微地笑了,笑容决绝而又哀伤,“当有一天,你疯狂地想和一个人扯上瓜葛,想要倾尽一切待在他身边时,你才会明白……他肯伤害我,他肯利用我,那么至少,他还会站在我身边,他不会离开我……子婴,这是我仅有的了……” “胡亥……”兴许是因为他说话的语气太过悲哀,兴许是因为他说话时那双眼睛既决绝又哀伤的光,子婴那满腔的怒火渐渐地熄了,松开了胡亥的衣襟,然而他的态度却没变,“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该……” “是的,我不该,我知道。”胡亥没有反驳,只是淡淡地应道,“子婴,丞相已经去了,我很羡慕他,至少他与那人死能同寝……子婴,我已经累了,我已经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是该有一个了结了。” “胡亥,你什么意思?”子婴突然有些不安,他从胡亥说话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绝望的、决绝的意味。 “子婴,”胡亥抬起头,看着他,表情严肃,坚决,“若我死了,你当即刻登基为帝,替我收拾收拾这秦朝的烂摊子,这是我最后的任性了,希望你能答应。” “胡亥?!”子婴被他的话一惊,忍不住叫出声来,“你在开什么玩笑!你不能……” 胡亥打断了他的话,用淡淡的、冷漠的语调下了逐客令:“够了,子婴,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你走吧。” 子婴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但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犹豫着、踌躇着、却还是不得不、默默地、转身离去。 在子婴离去之后,胡亥走到窗边,向外看去。 当是时,正值风雨欲来,乌云压城。 赵高…… 他最后轻叹一声,合上眼,然后摒弃了所有的不舍和犹豫。 该了结的,终该了结。 …… 9 9、终局,烟华纪流年,前尘往事皆如烟 ... 公元前207年,秦朝的第二任皇帝,秦二世胡亥,在咸阳逝世,享年廿四。同年,秦王子婴继承帝位,是为秦三世。 深夜,星月皆隐,寒意袭人的深夜。 这样阴沉、孤寂、落寞的夜色,让赵高想起来之前数次与胡亥相见时的场景,想笑,却发觉自己深邃赛海的眼里已有了点点湿润。 现在,他正站在曾经的胡亥的寝宫中,孤身一人。他的对面,是一脸愤恨的子婴。 子婴手中寒光凛凛的长剑正直指着他,而他,手无寸铁。 “都是你的错!是你害死了他!”子婴看着他,一字一句,仿佛和着血泪一样的控诉,“若不是因为你,他现在都还是好好的,扶苏、蒙恬、丞相,都该是好好的,都是你害了他们,害了整个秦朝!” 赵高扯了扯嘴角,想说什么,却也没说出口。 ……不错,子婴说的不错,若不是他,所有人都该是好好的,胡亥……也会好好的……是他太过自私,害了这许多人…… 第 1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 章 烟华纪•秦朝 作者:旖月颜 第 15 章 他想起胡亥年幼时的模样,那样软软的、可爱的、纯净的、模样……其实就连胡亥都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拼了命地向上爬,拼了命地争权夺势……他渴望权力,渴望那种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感觉,这点他毫不否认,但是,这只是其一,其二呢?……也许是因为自己太自卑,觉得自己太卑微,没有资格站在那个孩子身边……然后不择手段去谋取地位,然后才发现,自己除了卑微之外,还是个声名狼藉、肮脏不堪之人,怎么有资格站在干净如斯的胡亥身边呢?……所以卑鄙地拉他下水,利用他,抑或伤害他,只不过是想……若是他与自己一样了,自己是不是就有资格站在他身边了呢?…… ……结果还是错了,大错特错。 ……其实那个孩子从头到尾都没有嫌弃过他,从头到尾都站在前面等着他,是他自己看不起自己,是他太懦弱,最后……他毁了自己,也毁了那个孩子…… 胡亥……你一定不会原谅我了吧?…… 赵高暗暗苦笑,曾经比海更深、比夜更孤寂眸子褪去了所有的伪装,显现出原本的、清晰的脆弱来。“你杀了我吧,我已经活够了,已经……”没有再活下去的意义了。 “杀了你?当然,我一定会杀了你!”子婴咬牙切齿,黑曜石样的眼睛被仇恨烧得通红,“凭什么,胡亥他……他那样在乎你,你却那样伤他?!赵高,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你!你早就该死了!” 赵高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冷峻得面容一时间竟被那抹笑意给晕软了,他说:“子婴,我从没求过你什么,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死后,你能把我与胡亥葬在一起么?……” “什么?”子婴一愣,随即醒悟,然后看着赵高带着笑容的脸,突然癫狂地大笑起来,笑得整个人都在颤抖,“赵高,你心里还是有他的,你心里还是有他的!为什么,为什么……胡亥,你可以安息了,我答应你的事,可以完成了……”他顿了顿,抬起头来看着赵高,凄然一笑,“你可知,他临终前交代我什么?他说,他希望,在他死后,在你死后,我能把你们合葬在一起……他还想跟你在一起,他只想跟你在一起,赵高,你知道吗?” 赵高身体一颤,几乎站立不住,软倒在地。 ……原来,哪怕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个人想的,依然是自己,他想和自己在一起,自己却还是辜负了他……自己终究是辜负了他! 冰冷的剑锋刺进身体,没有带来预想之中的疼痛,赵高觉得自己早就死了,在得知胡亥死讯的那一刻,自己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不过是一具残尸走肉罢了。 “他已经死了,现在,我就杀了你,让你去陪他。”子婴的话语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轻轻浅浅地,好像下一秒就会消散。 赵高合上了眼,最后,奢望一般地想道。 ……胡亥,你回来,你回来,我只要你再软软地唤我一声“赵高”,什么权名、什么利禄,我都不要了,我什么都不求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原来曾经有过的,也终究有一日,会失去…… …… 赵高被诛,其三族被夷。 秦王子婴,不,该说是秦朝的第三位皇帝,安静地站在九重宫阙之上,俯视整个大地。 烽烟四起,兵败如山,整个秦朝摇摇欲坠,几近倾颓。 然而子婴却笑了,右手轻托着一只酒觞,高高举起,倒下。 陈年的上好花雕,蜿蜿蜒蜒地从觞中流下,仿佛在为过往的一切而悼念。 ……父皇死了,李斯死了,扶苏死了,蒙恬死了,胡亥死了,赵高,也死了……下一个,就该死我了吧……等到我死了,这个秦朝,也就会,死了吧…… 这位秦朝的最后一位皇帝笑着想道,他的眼睛里却有泪水晶莹地滑落。 很快,刘邦率领大军直取咸阳,秦朝,终于还是,死了。 烟华十数年,谁曾记,当时风光,春衫白马人如玉。 也便是,匆匆促促,前尘过往皆做古。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完了的说~~~~希望大家能满意!!有意见尽管提,某月一定慢慢改进!~~~ 恋耽美.[]【秦桑如碧】整理 第 15 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