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纪事》 分卷阅读1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1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1 [bl同人](纳兰同人) 书名:《[康熙×纳兰]柔福纪事》【完结+番外】 作者:飘蓝 文案: 如霜冷月下,是谁追忆往事,愁痕满地? 凛冽塞风里,是谁望如絮飘雪、千帐深灯,一声长叹? 又是谁惊才绝艳,却半生寂莫半生愁? 长相思兮,声声吟断人肠。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纳兰容若,康熙,柔福 ┃ 配角:舒穆禄·映雪,卢温,沈宛 ┃ 其它: ================= 楔子 最后一炉香 四月的江南天气,似乎总是这般温软多雨。纠纠缠缠,断断续续,像弥漫一天一地的轻浅愁绪。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我倦倦地半躺着,听着花舫的窗外雨打荷叶,莹如珍珠,湖面层层涟漪聚了又散。 丝丝斜风夹着江南特有的沁凉水汽,从半掩的窗扉间飘了进来,轻柔地拂过面颊。我缩了缩颈子,拥紧身上的缎被。 似乎有几缕清丽婉转的歌声自湖上传来,不甚分明,倏忽而逝。 “姑姑,今儿新采的茶可好了,待会儿给你尝尝。”有人挑开珠帘走了进来,步履轻快话音清甜,是柳儿。她大约是见我正合眼侧卧,立时住了口。 “嘘,轻点儿,姑姑正歇着呢。”青儿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竹篮,轻声嘱咐。在我收养的这几个女孩子里,青儿最是性情沉稳,总是让我很放心。 “哦。”柳儿放轻了动作。 于是,先前那歌声又丝丝絮絮飘回了耳畔,调子在高处打了一个楚楚婉约的转儿,缓缓落了下来——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青儿过来给我掖掖被角,我忽然睁开眼问道:“那歌儿是谁唱的?” 她以为我睡沉了,怔了一下才轻轻答:“好象是岸上散花苑的唱班在练曲,是不是碍着姑姑歇觉了?” 有隐隐的酸楚和失望泛上心间。我微叹一声,摇了摇头。 青儿退出舱外,和几个姐妹在船尾整理新茶。曲子已经唱完了半晌。倦意袭上来,我感觉全身都乏透了。 逝者已矣,然而回忆总如窗外这春雨,绵绵不息。 我静静闭上眼睛。 恍惚阖眼间,我又看到了自己,老态尽除,回复当年的朱颜女儿,穿着一身拓榴色的长裙,盈盈笑着跟在一个人身后,踏过江南的烟柳繁花长湖画桥。 “苏词豪放,须关西大汉持铜琵琶、铁绰板,高唱‘大江东去’:柳词哀婉,宜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拍板,曼吟‘杨柳岸,晓风残月’。” “那幺,似公子这般哀艳绝美的词作,又有什幺样的吟唱方能配得上呢?” “原本是我一个人的伤痛,如若传唱了出去,不过给人间多添一段伤心曲,又有何益?” 公子,你听。隔了这许多年,又有人在吟唱你的伤心了。 也许有人会说,柔福是个苦命的女人,她伴着两个男人过了大半生,到头来,也只落得个无家无亲无夫无子的结局, 我想告诉你们,柔福这一生其实是最幸福的。我只那么用心、用力地爱过一个男人,陪着他看遍繁华红尘,走过花开花谢。柔福其实很满足了。真的。 况且我知道,我的大公子,会在一个开满彼岸花的地方等着我。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去找他了。 柔福这十几年,总算没有辜负他的嘱托,也盼他,莫忘我们来世的约。 如果你有兴趣,听听柔福这一生的故事,我将会为你泡上一壶香茗,点上一炉沉水香。 我的故事,从暮春的京都开始。 第一章 梦魂惯得无拘检 夜半时分,我被床底下一阵希希窣窣的骚动吵醒。 我疲惫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低矮简陋的屋顶,破败的木梁,丝丝潮湿的腐味窜入鼻翼。 我发了好一会儿怔,才拥紧冰冷的棉被,低低地叹了口气。 曾几何时,也有过朝朝锦衣玉食、夜夜被温衾香的生活。 阿玛虽是当朝的兵部侍郎,甚得朝廷器重,为人却很温和,总会耐心地教我认字读书,骑马射箭。 他说,我是先帝御封的安格格,虽非皇室血脉,也该有满清格格的风范。不能如汉人的小家碧玉一般,终日里只知深闺绣花,粉淡脂莹。 父母膝下还有两个幼弟,都生得聪慧可爱,可阿玛绝不偏袒,视我如男儿一般珍宠。 阿玛很仰慕汉人文化,他曾说,柔福本是宋帝一位公主的封号,他只希望我记住,女子温柔即是福。 对了,忘了说。 我的名字是柔福,董安·柔福。 这间小小的下人房里,其它的侍女都已经沉沉睡去,鼻息浓重。 我稍稍侧了一下身子,只觉四肢百骸均如遭雷劈一般,疼得几欲散架。 三月前被抄家,阿玛隔日被斩,男丁流放边塞,府里所有女眷均被籍没充作官奴。家道一夜倾颓,我的生活瞬间天翻地覆。 我被拨到当朝大学士明珠大人的府里做丫鬟。明大人是今上跟前的重臣,府邸也极尽奢豪,画栋雕甍,家丁成群,比我阿玛在位时的家境富裕得多。 整日整日不停的劳作,我至今仍然没有习惯。想来也是,原本是金枝玉叶的女儿,十七岁的年纪,何曾试过自己事事亲为? 看了一眼桌上的莲花更漏,原来已近三更。 我苦笑着垂下眼,却蓦然撞见,三只肥大的老鼠正排着队列,从我的被窝上施施然走过去…… 默然了片刻,我控制不住,大声尖叫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啊?” 满屋的人都被我的叫喊惊醒了,一脸惊惶地掀被起身。 我瞪大眼指着角落里的老鼠洞,手指颤抖,只吓得说不出话来。 “老鼠么……还以为你见鬼了!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啊?”被吵醒的人一脸怒容,语气鄙夷。 “嘻,人家可是大小姐,尊贵惯了,哪像我们,身份低贱,粗枝大叶……” “哟,还以为自己是大小姐?现下还不都是侍奉主子的下人,天生的的奴才命!” 我转过头去,强忍着眼泪一声不吭,那些指手划脚的影子被烛火投在墙壁上,像是群魔乱舞。 门板被“咚”地揣了一脚,管家怒喝:“你们一个个吵什么!明儿是不是想挨板子?” 众人这才敛了口,各自上床。 “全叔,什么事?”一个少年声音自院外传来。 “没什么,不过是下人们不安分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2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2 。大爷慢点儿走,奴才给您照着路。” “全叔,妹妹的风寒可有好转?大夫怎么说……”少年渐渐远去的声音,在深夜中听来,极为安静沉柔。 窗外风敲竹韵,月色祥和。不知何处飘来断断续续的笛声,悠悠柔柔。 我却是一夜无眠。 次日,朝日晴好。正值暮春天气,旭暖的风里总似有一缕缕花香,沁人心脾。 我怀里抱着一大堆待洗衣物,艰难地跟在总管婢女身后,亦步亦趋。 “走快点儿,跟上!哎,我说你,磨磨蹭蹭些什么?”赵妈妈见我走得慢,一脸不耐烦地呼喝。 我着急赶了两步,不料脚下一滑,手一软,手上抱的衣物全数掉落在地上。脚踝像是扭了,直疼得我一头冷汗。 “哎唷,你作死呀!”赵妈妈气得老脸发青,“这些可都是主子们穿的用的,弄坏了你就是十条命也赔不起!发什么楞呀,还不快捡起来,回头要是有什幺差池,看怎么收拾你!” 往日在自家府里,衣裙首饰用之不尽,有谁敢这么和我大呼小叫? 但,今时不比往昔……我微叹了一声,弯腰去拾。 突然,片片梨花瓣像是阵雨般,从头顶扬扬而下,顷刻间落了一地,莹白如雪。 我诧异地抬头去看,只见一个白衣的少年高高地挂在树杈上,正朝着我轻轻而笑。 看他约摸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上衣着清素却又极为雅贵,看样子应该是府里的少爷。眉间清秀如水,虽还尚显青涩,却也不由得让人赞一句“绝色”。 有那幺一瞬,我恍惚了一下,怀疑自己碰见了传说中游历林间的精灵。 “我的小爷,您怎么爬到树上去了?哎呦,您可别吓奴才……”赵妈妈急得手足无措。 少年笑道:“妈妈别慌,我这就下来。”清澈沉静的声线,正是昨晚听到的那个声音。 只见少年双手攀着向下爬了几步,就直接从一十二尺高的地方轻巧地跳了下来,拍拍手上的灰。 赵妈妈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大爷,这么高的树,万一摔着挂着,老爷怪罪下来,奴才可担当不起。” “我方才不过是见树上有个空巢,想来定是落了满巢的梨花,映雪妹妹向来又喜欢梨花糕,就想给她送些去。”少年眸色略浅,温温清清。忽而又转向我,“她是……” “大爷,原来您在这儿!可叫奴才好找!”一个小厮匆匆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老爷说卢大人到了,在前厅等着您呢!” 少年闻言笑意微敛:“嗯,我这就去。”言罢便快步离去了。 我望着那个秀拔的背影,心下已然明了。 明珠有长公子纳兰成德,小字容若,年少秀致,才华杰出,以少年俊才名冠京师。我亦早有所耳闻。 想来……便是他了。 我在洗衣板上用力地搓揉着衣服,时而抬起酸软不堪的手臂擦擦额上的汗水。 “小心点儿洗,大奶奶的那件得用西洋夷皂。”周妈妈半躺在藤椅上,趁着午后温软的阳光闲闲摇着团扇纳凉。 “要是再像昨儿那样撕破衣裳,我不打烂你的手!”赵妈妈捧着一碗茶,掀了掀茶盖轻啜一口。 我只累得口干舌燥,无暇去理会她们说些什幺。只盼着早些洗完盆里的衣物,回到破旧的小屋里歇上一觉。 “看你说的,别吓坏了这位千娇百媚的小格格。”周妈妈笑道。 “她算是哪门子的格格?见过有格格睡下人房洗衣烧水的么?”赵妈妈仗着是大太太的陪房,言行刻薄,“以前不过仗着老子有头脸,如今贪赃被斩,树倒猢狲散,该是丫头还是得乖乖认命!” 父亲一生清廉,却枉遭牵累,我哪里容得他身后被人这般诋毁?我停下动作,冷冷扫了赵妈妈一眼。 “老天有眼,自己家里脏还容不得别人说了?” 我不为所动,依旧狠狠瞪着赵妈妈。 “哟哟,还敢跟我叫板了?”赵妈妈肝火大动,几步过来在我小臂上死命拧了一把,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一个火辣辣的巴掌落在我左颊上,“看你再横!还瞪?再瞪一眼试试看!”赵妈妈枯瘦的手接二连三扇在我脸上,接着又不停地拧我的手臂。 我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一手捂着脸,目光如冰地看着赵妈妈扬起的手。 “别再打了!妈妈住手罢。”大公子不知何时到了门外,神色淡然地道。 赵妈妈立时住了手,陪笑道:“大爷怎么会来这儿?” 大公子不理会她,径直走到我跟前,俯下身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听着他小心翼翼的语气,我一时间忘了身上的痛楚,眼神柔和下来:“董安,柔福。” “柔福?好名字。温柔有福。”大公子微微笑了,“跟我走吧。” 我愣了一下:“去哪儿?” “你的脸肿得厉害,要擦些药。”大公子拉我起身向外走去,“还有,你今后就跟着我吧。” 明澈的日光静静洒在少年的白衣上,映出衣角淡淡的针织纹路,是一枝清雅的竹。 我的生命,因为这个暮春午后少年的一句话,而截然不同。 半世浮沉,一生牵念,皆缘起于此。 自那日起,我便成了大公子的专房丫鬟。 大公子年纪尚小我两个月,平日里温柔平和,对下人也是不骄不横,平易近人,深得人心。 次年,大公子进国子监读书,自此便很少回府里。我每日只须负责大公子房里的清洁,至于洗衣烧水这等粗活,自有旁人去做。而大公子房间一向简雅,我也很是乐得清闲。待收拾齐整,还不到晌午。炉里添香,火上煎茶,便凭窗远眺,或临案读书。 大公子的书房藏书丰富,大公子也常挑两本轻松有趣的给我解闷。有时更可读到大公子新作的辞赋。 如斯平静安乐日子,晃眼便过了四年。 我曾听有些小丫头在私下悄悄议论,柔福如此为大爷眷顾,怕是过不了几年,就会飞上枝头了。 我每每当作无稽之谈一哂而过。但不知为何,心里仍会有淡淡欣喜。 这日午间,大公子刚从外头回来,半躺在院落里蔷薇架下的凉椅上小憩。我坐在一旁持了针线,为大公子缝一件月白色的睡袍。 “大哥哥!”一个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在院外响起,随后走进一个着浅秋香色撒花夹裙的身影。 “嘘……大爷正歇着呢。”我遥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伸了伸舌头,耸肩笑笑。容色绝丽,眼眉间却自有一股秀朗的韵味。 她是大公子的表妹,舒穆禄·映雪。自小与大公子青梅竹马,甚是亲厚。 映雪姑娘放缓了脚步,轻手轻脚在我身畔坐下,两手托腮看我做了一会儿针线,又转头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3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3 去看大公子。 突然听得映雪姑娘“噗哧”一声轻笑:“别装了,大哥哥,你眼皮直发颤呢!” 大公子亦浅笑着睁开了眼。“还是瞒不过你么?怎么,妹妹找我有事?” 映雪姑娘从袖里掏出一张纸:“看看,这是什幺?”大公子待要伸手去接,她忽又收回,自己展开念了出来,却是一阙《浣溪沙》——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映雪姑娘念罢便一言不发,笑吟吟看着大公子。大公子低头无声笑了笑:“如何会在你那儿……” “想是大哥哥无心拉下的。”映雪姑娘用食指点了点下唇,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意,“却不知……是谁家的小姐让大哥哥这般思慕,相看好处却无言?” 静了半晌,大公子温声道:“你不知么?” “我如何会知?想来定是名门千金。嗯,大哥哥也到了要娶亲的年龄了,妹妹日日盼着见未来的嫂嫂呢!” 大公子轻笑着摇了摇头:“现下还不能和你说。你以后自然会知道。” 公子明明就是……我诧异地看了大公子一眼,却只瞥见他向我淡然一笑,垂下眼睫。 映雪姑娘起身抖落裙上的蔷薇花瓣:“太太先前让我过去一趟,大哥哥歇着吧,妹妹就不叨扰了。” 大公子点点头,目送着映雪姑娘的背影消失在月门外。 我忍不住开口问道:“连我都能听出公子词里写的是谁,映雪姑娘素来冰雪聪明,怎么会……公子,你怎么不与她说清楚?” 大公子却截了我的话头:“对了,前儿宫里不是赐下一些敬亭绿雪茶叶么?映雪妹妹向来喜欢这个。柔姐姐,你给她送些去吧。” 待我捧了一包茶叶到映雪姑娘住处,却见她正在廊前心不在焉地逗着鹦鹉,眼眶微红。 她见我来,又挂上一副笑脸,忙让我屋里坐。 “姑娘不是去了大太太那边吗?”我把茶叶交给丫头,随口问道。 她语气略显慌乱:“啊……太太不在屋里,我就又回来了。” 只剩下我二人时,我喝了口茶水,终于还是轻声开口:“公子的心思……姑娘难道真的不懂么?” 屋里一时间静默无声。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轻轻的抽泣声。我忙转过头去,看见一滴泪珠自清丽的脸上滑落。 “我如何不懂呢?但我已年满十八,过不了多久就该进宫选秀……我真怕,从今往后再无相见之缘……”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抚了抚她的背,软语道:“姑娘莫要凡事都往坏处想……” 她伸手擦了擦眼泪:“我最怕,误了大哥哥一生。所以还不如就此陌路的好。” 那一刻的映雪姑娘,语气里隐隐透着坚定和绝决。 素日里常见的,是大公子与她对诗,她时而轻抚花枝,时而驻目凝望潺潺流水。眼眸里总带着三分的清浅愁意。 而此时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的,却是映雪姑娘着一身红色箭袖骑装,在风里纵马而驰。 她是真正的满清女儿,有一股与生俱来的英气。 “今日之话,还望柔姐切莫说给大哥哥听。”她拉着我的手,神色恳切。 我无言以对,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园里繁花依旧绚烂如锦,然而总是有花谢之期。一时的美丽灿烂,只会令得花凋后的秃枝愈发惹人心伤。 园里的树荫依旧浓郁了整整一夏。 那个夏末的午后,日头很晴朗。府里的姑娘和丫头们聚在园里头放风筝。我的那只“青鸾”线断了,在微风里晃晃悠悠地栽了下去。我手里还握着线轴,匆匆跑出大门去捡,却在门外拐角处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当心……”他扶住我的肩,语气温和。 我从他天青色的衣襟上抬起眼,刚想道谢,目光却顿时定在了他的脸上,动弹不得。一声“皇帝哥哥”几乎就要冲口而出。 他也怔了一下,但立时便神色如常,微微笑了笑,把手里那只断线的青鸾递给我:“你方才是在找这个吧?” 我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他俊朗的眉宇间依稀还存着一抹少年时的青涩。当年的御苑里,也是这样满天都飞舞着五彩艳丽的风筝。我的风筝线和他的缠在了一块儿,谙达便忙递上大剪刀,说风筝随风去了是散灾。我心疼那只新扎的七色纸鸢,眼泪不住地往下掉。他轻声软语讲个玩笑,我又立时破涕为笑…… 几年过去,已是沧海桑田。皇帝哥哥不再是当初稚嫩的少年了。几月前,皇后赫舍里氏逝于坤宁宫,听说皇上因此辍朝五日,并亲送大行皇后至巩华城殡宫。今日的皇帝哥哥,气宇轩朗,眼里却也多了一道化不开的凝重之色。 而柔福,却也远非往日金尊玉贵的小格格。 我黯然地接过风筝,福了福身子:“谢谢。” 转身欲走,却听得他突然间开口,轻轻地问一句:“格格近来还安好吗?” 这叫我该如何答他?我苦笑不语。 他倒也不等我的答案,只自向前走,“容若在府里么?” 我早知老爷是当朝首辅重臣,圣眷正浓。大公子与皇上年纪相若,自小来往甚密,公子虽未在宫中任职,却也时常出入宫禁,当下也不以为奇,应道:“大爷在房里写字。” 他点点头,顿下脚步道:“容若应该待你不错。自己珍重。” “大爷待奴才甚是宽厚,奴才……生活得很好。” “柔福,你恨过朕吗?” 我愣了一下,恨吗?怎幺会恨呢?只怪阿玛识人不清,反遭牵累,他也可说是不得以而为之。真心地笑笑:“我怎么会恨皇帝哥哥呢?皇……皇上英明仁慈,柔福应该感恩才是……” “这倒不像是从前的安格格了。”他背对着我笑了一声,“柔福,你变了很多。” “柔福的确变了很多。可方才的几句话,皇帝哥哥,我是真心的。” 他不再说话,径自走进府里。 放了一个时辰的风筝,回房时,皇上与大公子在书房里相谈甚欢。 他们二人之间竟完全没有君民关系的压抑气氛。只见皇上不时展眉而笑,公子眼里亦有别样的清亮神采。 大公子见我回来,让我把梨花酒温一壶送进书房。 这样的两个人,若是脱去了那层身份,应该是会成为挚友知交的吧。我边看着砂陶吊子上的火,边如此想。 我端着酒壶进书房的时候,忽听得映雪姑娘在外喊道:“大哥哥你在么?” “在啊,有事么?”公子忙迎了出来。 映雪姑娘由一个小丫头扶着,一颤一颤地走进来,眉尖微蹙:“方才放风筝时候,不小心崴了脚,想和大哥哥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4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4 讨一些跌打药膏。” 大公子吩咐小厮去取,蹲下身看了看映雪姑娘的伤势:“没什幺大碍,只要记得每日换药三次,好生歇养。” 将药瓶递给映雪姑娘,大公子又温柔地嘱了一句:“下回当心点。” “她是谁?”一直坐在屋里,安静不语的皇上突然开口问道。 我微感诧异,答他:“她是公子的姑表妹,叫舒穆禄·映雪。” 皇上持着一柄收起的折扇骨,轻轻敲着手心:“看样子,她和容若感情匪浅……” 我看着公子一脸怜惜地拍拍映雪姑娘的背,微微笑道:“是,映雪姑娘八岁起便住进府里,和公子打小儿一块长大,青梅竹马,自是比旁人亲近些。” 皇上若有所思般轻声自语:“舒穆禄,映雪,么?” 他慢慢挑起一抹淡笑。 第二章 谁谓河广,一苇可航 宋朝周敦颐有《爱莲说》,赞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比之梅兰竹菊,莲花虽稍显轻柔,却也不失君子风范。 无奈终是捱不到秋初,园里的白莲都已尽数凋颓,只余下一池秃黄的莲叶,看得人心里煞是哀凉。 我倚着石桥栏杆,从莲叶上移回目光,手上继续专注地编着一条淡青色的缨络。 大公子闲时便会在院里舞剑,他舞剑的样子甚是俊逸风流。可惜他那把配剑上的穗子已经旧得褪掉了色泽。我日间无事,便想给大公子编一条新的剑穗。 忽然有脚步声自远而近,我抬眼望去,却见几个宫中太监服饰的人,一路自前门迤逦去往正厅。 我心里微怔,有种不好的预感压上心头,似是风雨欲来前沉甸甸的乌云。 四处望望无人,我放轻了步子趋近前厅,在一扇紧闭的窗外凝神倾听。 “圣旨到!明珠,纳兰成德,接旨!”一个太监尖声道。 老爷沉厚的声音谦恭有礼:“小儿现下不在家,公公您看……” “那明大人接旨也是一样。”太监笑道。 只听见厅内众人齐齐跪倒在地。“臣明珠,恭聆皇上圣谕。” 那太监清咳了一声,随后大声宣读:“明珠子纳兰成德,年二十岁。人品端秀,才华出众,堪称大清才俊之典范。念其父明珠于朝廷功高劳苦,加之已适婚龄,特赐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温为妻,赐淑人封号,于下月初六完婚。钦此。” 皇上……给公子……赐婚? 像是被一记闷雷当头劈中,我足足有半晌回不过神来,楞楞地定在原地。 “明大人,还不快接旨谢恩?”太监讨好般笑道。 老爷语气平稳,却透着掩不住的欢欣:“臣代小儿成德,谢皇上恩典。” “咱家这里先给大人贺喜了。万岁爷登基以来恩及四海,但这御赐婚典,可还数头一遭。以令公子的人品,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公公过誉了!小儿济济无名之辈,皇上如此看重,下官实在受宠若惊。公公快请上座!”顿了一顿,老爷扬声吩咐道,“来人,给几位公公奉上上等的雨前龙井!”。 前厅里众人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无心去听,只拖着沉重的步子,昏昏噩噩沿路往回走去。 我不敢想象,待会儿公子从外回来,听到这个消息,会是怎样情景。 还有映雪姑娘……是啊!公子心心念念都是映雪姑娘,以他的性子,定不会接受这个婚姻。可是圣旨难违,即便以老爷在朝中的地位,怕也是不敢对皇命说上半个“不”字的吧?更何况……听老爷方才的语气,倒是有十二分的欢喜…… 这般情形,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在屋里坐立不安了好一会儿,茶水斟了忘记喝,针线拿了复又搁下……一直过了两柱香时间,眼见得天边落日西沉,余辉映了满山苍翠皆成金红,还不见公子回来的身影。 我终是在屋里待不住,便起身想去大门口候着。谁知刚走近偏厅,便听得“砰”的一声脆响,瓷杯被摔在地上粉碎四溅。 “你……你再说一遍试试看!”老爷盛怒的喝骂如同万钧雷霆。 我心底大叫不好,几步跑过去,果然见大公子跪在地上,肩背挺得笔直。 “儿子不愿意娶那位卢家小姐。”大公子语气坚决,却有些儿微颤。 “皇上谕旨,岂是你一句不愿意就可罢休的?再说,皇上深恩厚泽,御赐姻缘,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儿子……早有意中之人,此生不作他想。再者,儿子与卢家小姐素昧谋面,也不想误人误己。” 老爷已然气得脸色发白,一只手指着低头跪在地上的大公子,只是不住的颤抖:“荒唐,荒唐!一派胡言!” 大太太见状忙上前劝道:“老爷当心别气坏了身子。冬郎到底是年轻气盛,还不懂事,不是存心顶撞老爷。”又向大公子递了个眼色,“冬郎,还不快向你阿玛认个错儿?” 大公子只是抬起头直视着老爷:“还望阿玛能上奏请求皇上收回旨意。否则……”他一字一顿地道,“儿子,宁死,也不愿相从!” “你给我住口!”老爷已是气极,顺手抓起桌上的茶壶,朝着大公子扔了过去。大公子却也不闪不躲,硬生生受了一记,瓷器擦破了额角一大块。我不禁低低一声惊呼。 “老爷!”大太太只吓得肝胆俱碎,忙上前扶起大公子,察看他额上的伤势。“伤得怎么样?痛不痛啊冬郎?” “成哥儿,你就服个软,别和老爷较劲了。这般的门当户对金玉良缘,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呢!你又何苦……”自小抚养大公子长大的乳娘孙妈妈在一旁唉声叹道,一双混浊的眼里泪光隐隐闪动。 大公子却是抿紧了唇一言不发,任由殷红的血自额上伤口渗出,一滴滴淌在素净的白衣上,像是茫茫雪地里几点孤傲的红梅。 长长叹了一口气,老爷沉声令道:“给我去祖宗牌位面前跪着,等你想通了再出来!阿全,给我看紧了他,一步也不许他踏出祠堂!” “是,老爷。”全叔低头应道。 “老爷,冬郎他年纪尚轻,开导开导就是了,犯不着……”大太太连忙求情。 老爷却是再也不看公子一眼,冷哼一声,负手离开偏厅。 我站在门外,看着公子倔强的背影,心竟疼得,像是要揪起来。 深夜,月正中天。清冷孤光映着屋上琉璃瓦片,泛出微寒的光泽。 我悄悄提了一盏灯笼往祠堂走去,一路上夜阑人静,只有摇曳的树枝在风里传来“娑娑”的轻响。 到得祠堂门口,却见高高的两扇大门上,挂了一只巨大的铜锁。 我侧耳听了听,里头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伸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5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5 手轻轻叩了叩门,小心地唤了一声:“公子。” “柔姐姐?你怎么来了?”大公子声音略显干涩暗沉。我眼一酸,几欲落下泪来。 “公子,你还好吧?额上的伤口还痛不痛?上过药没有?” 他将声音放柔:“那点伤不碍事。柔姐姐,你还是快回去吧,若让人撞见了,阿玛会怪罪下来。” “公子……” “柔姐姐你怎么了?” 我强抑住哽咽的声音:“公子,你还是和老爷认个错吧。这桩婚事既是已成定局,犯不着再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门内静默了片刻。大公子忽又道:“是映雪妹妹托你和我说的么?” “亦是柔福心中所想。” “你告诉她,这么些年来,我的心意始终如一。即使天风雪雨,亦难动摇半分。你和她说,我心匪石,坚不可转!” 我将公子这番话转述与映雪姑娘听,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既欣喜又复杂的神情,映着滟滟的烛光,明艳至极,却也凄哀至极。 “大哥哥好傻……这叫我如何能安心离开?可惜天意难违,我们的缘分终有尽的一日……” 第二日傍晚,祠堂大门轰然打开。 几个小厮搀着大公子从里头出来的时候,大公子已是昏迷不醒,额角的伤口已然结出暗红色的疤,面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大太太在一旁只心疼得不住地抹眼泪。老爷一向威严的眉宇间亦有难掩的担忧之色。 三日过后,大公子才自床上悠悠转醒。其时,府里头早已为大婚张罗齐整,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映雪姑娘一直没来看望公子,公子却也不问,每日里只静静休养。只是往日清澈如水的眼眸里,却似蒙上一层终年难散的大雾,朦胧不明。 大婚前两日,大公子正持了一卷书,靠着大迎枕半倚在床头闲读。我在一旁清点婚宴穿的喜服。 突然有人挑开帘子走了进来,盈盈笑着唤了一声:“大哥哥。” “妹妹来了啊,快坐。”大公子搁下书卷,用手撑着直起身子。我扶了他一下,帮他掖了掖菊叶靠枕。 一领莲青色的大裳衬着小巧而尖的下颔,几日不见,映雪姑娘却也清减了不少。我不由想起那夜她对我说的话,心下一阵哀凄。 “大哥哥大喜,听说新嫂嫂无论人品还是学识俱是一流,与大哥哥天作之合。可惜,映雪明日便要进宫选秀,见不着新嫂嫂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闭上了眼,公子脸上的神情叫我不忍去看,不忍去想。 “你心里真的这么想?”公子声音很沉,定定望着映雪姑娘。眼神明澈而执着,似要直直看透她的心思。 映雪姑娘有些慌乱地避开他的注视:“我给大哥哥准备了一份厚礼,这就回屋去取。”说罢转身欲走。 大公子抓住映雪姑娘的手:“此事并非没有回转的余地。或者我这便进宫请皇上收回成命……又或者……我带你离开这儿好不好?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黄山,看看漠北的吗?我们……” “没用的,大哥哥,没用的……这是天意啊……”映雪姑娘挣脱他的手,眼眶登时红了,一串串泪珠沿着脸颊往下流。她望向门外廊上一溜的芙蓉彩穗宫灯,勉强牵出一个似笑似哭的表情,“大哥哥你看,全府上下都在为你的大婚忙着呢。你看,还有这些大红的喜服,大红的龙凤烛……再过两日,你的新娘子就要来了……明日妹妹也要进宫……” “大哥哥,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当晚,大公子将自己关在房里,吹了一宿的笛。 玉笛声本清越,然而伤心之人谱伤心之曲,凄哀沉郁,令人不忍多听。我在院里望着一轮皓月冷千山,也是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我端了一盆清水想给大公子洗漱更衣,一推开房门,便闻见满屋的酒气,久久不散。 大公子和衣躺在床上,脸色憔悴,脚下躺了一只刻花酒壶,尚有些酒液在缓缓流出。 我上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却是冰凉一片。脸畔锦花绣缛上,已湿了碗大的一块。 情之一字,伤人至深。 我轻轻替他盖好被子,眼前却不由浮现出去年的春日里,我坐在回廊下读李义山诗集,正念到“东风无力百花残”一句,有人从身后伸手过来,倾了满满一捧桃花在我书上,嫩红娇艳的花瓣如红雨纷纷而落。我回头,就撞见他含笑的眼。 眼前熟睡的面容,犹有孩子般透明的光采。然而白如冷玉,不见血色。昔日唇角常挂的三分笑意,此刻尽数换作眉间一丝清冷的哀愁。 韶秀年华依旧。可是,谁来告诉我,那个爱笑的,无忧的,精灵一样的少年,到哪儿去了? 两日后便是初六。天高风清,宜婚嫁。 自清早起,府里便没有半刻的宁静。凡目及之所,俱是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处处花彩缤纷,时时喜乐声喧。 观礼的宾客多是高官显位,非富即贵,流水般络绎不绝。 眼见已近拜堂的吉时,老爷嘱我去催大公子,进屋却见他仍着平日里常穿的一身白色锦衣,负手静静立于窗边。一套大红喜服还迭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 “公子,时辰快到了,更衣吧。”我轻声道。 他闻声缓缓回过头来应了一声:“嗯。”满室的喜气富贵映衬下,愈显得单薄而寂寥。 我忽然想起一句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眼前的人虽已换作红色喜服,然而面色苍白,神情淡漠,倒似这一切的喜庆与他没有丝毫干系。 我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一直在屋里听着外头人声鼎沸,丝竹喧哗。 直至礼毕后,喜娘牵着一袭盛装的新嫁娘走入洞房,忙上前扶她坐在了大床上。 新人蒙着盖头,照例不得自行揭去。只看见她身段娉婷,步态端庄,在我接过她的手携她跨进门槛时,轻声道了一句“有劳姑娘”,声音温柔,甚得名门风范。 我因人多事杂,新人坐定后便掩了房门,吩咐几个丫头老妈子伺候着,去张罗其它事务。 婚宴一直持续到深夜,所有宾客才陆续离去,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其间我没有见到大公子一面,想着那卢家小姐性情温和,却也隐隐为大公子欣慰。 那晚夜色尤为明净,没有一颗星,皓月光辉清丽莹润。是良辰,也幸得这美景来衬。 翌日清晨,天光大亮时,念着一对新人应该起身了,便唤上一个小丫头端着毛巾脸盆和要换的衣物,往新房走去。 初升的日光映在枝叶扶疏的树木间,有几只鸟雀在梢头婉转而鸣。 “公子,少夫人。”我敲了敲房门,里头没有一点儿动静。 我微感诧异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6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6 ,又叫了几声。方听得新夫人在内应了一句:“是柔姑娘么?” “是,柔福来伺候你们梳洗。” 过了片刻,房门“吱呀”一声由内而开。新夫人仍穿着昨夜的大红喜服,头戴金玉珠翠,耳着明月珰,明艳逼人的新娘妆一丝不乱。 屋里没有旁人,床上的枕头被褥也都整齐如初。只有焚着御赐百合宫香的紫铜香炉,还在吐着袅袅的烟气。 我不由心下一惊。难道……公子昨夜竟是,一宿没回房? 我强迫自己定下神来,先支走了小丫头,而后连忙进屋掩上门。 新夫人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淡淡看着我,神色静切。双眼微红,隐隐透出倦色,想是一夜没合眼。 我也静默了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才有机会好好端详她。眼前的女子并非绝美,然而容貌端秀,眼角眉梢自有一股独特的温婉气质。就像是柔绿的柳条垂在湖面,轻轻拂起一层涟漪;又或是,初秋日某个黄昏的丝雨,落上黛青色的瓦。 “公子他是不是,一夜没回来?”我打破尴尬的沉默,试探着问了一句。 她不作声,只是垂下眼睫,微微侧过脸。 我看向床沿一方红色的盖头:“那……这盖头……” “我闷得慌,自己揭了。”她轻轻挑起一个笑容。 我不禁心里一阵难受。按照规矩,新嫁娘不得自行揭去盖头,这被视作不祥之举。“那我先给少夫人更衣吧。” “我自己来就行。柔姑娘还是先去找找……找找他吧。” 心下一紧,我看了看桌上的西洋摆钟,再过半个时辰就该给高堂请安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大公子。我看向新夫人:“昨夜之事,还请少夫人……” “姑娘放心。”她极温和地笑了笑,“我不会向其它人提起半句。” 床挂彩绣,地铺红毡,缨络花瓶,锦裀蓉褥,一对高大的龙凤描金红烛已积了淋漓的蜡泪……新夫人盛服严妆,款款浅笑,却透不出半分喜色。 我微叹了一声,出了新房。 我在书房里找到大公子,他正趴在书案上支肘而眠。窗没有合上,几片微黄的叶子自半开的窗扉间飘落进来。 睡梦中的公子眉头微皱,长长的眼睫投下两道阴影,额角伤处还有淡红色的痕迹。嘴唇轻轻颤动,像极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本存了几分埋怨,此时竟也不忍怨他。 我不知皇上赐婚是出于什么用意。我只知道,这场婚姻同时伤害了三个人。而公子,恐怕是被伤得最深的那一个吧。 那日,映雪姑娘挣开他手的那一刹那,公子眼里的一点明亮神采,瞬间便暗淡了,我像是亲眼见着一场花事凋颓,天地间顷刻都失掉了光采,只剩下清冷冷的天,和白茫茫的地。 ——“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了吧……”那一句,无疑是致命的。 而又有谁,忍心再去责备他呢? 新夫人在正厅里给老爷太太敬茶时,老爷倒是随口问了一句可还住得习惯。 我有些紧张地看向新夫人,她只是浅浅笑着答道:“不敢劳公公挂心。容若他,待我很好……” 公子亦略感意外地转头看向少夫人,她只是不闪不躲,不卑不亢迎上他的目光。笑意温存而宽容,不带半点责备怨怒。 耳垂下两粒圆润的翡翠吊坠轻轻晃动,在细白的脖颈间映下柔柔的光晕。 我看到,公子眼里的一层薄冰,似乎开始慢慢消融。 半月后,宫中传来消息。 秀女舒穆禄映雪,因言行得体,举止从容,破例被选于乾清宫任职。 听到消息,全府上下既惊异又惋叹,不明白以映雪姑娘那般出众脱俗的人品,如何竟未被选入后宫。 然而得以在御前任职,却也是天大的恩宠。 惟独公子一直沉默不语,仍是照往常一样用功读书。可是看他的神色,似乎看见了一丝希望,复又生出淡淡的欣喜。 那年冬天的雪,竟是出奇地大。无数粗盐块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扬扬而下,触目所及俱是银装素裹。 院子里一排光秃秃的树干都被冰雪厚厚覆盖,惟有几株白梅在雪地傲然开放,孤芳清净。 大公子不在府里,少夫人只着淡妆,一人倚在外间炕上,映着窗外青白色的雪光,手里翻着一本书。 屋内燃着熏笼,倒是温暖宜人。我往火盆子里又添了几块烧红的炭,几点火星子窜动,“噼啪”轻响。 听得一阵踩着积雪而来的脚步,知道是大公子回来了,我忙掀起帘子,冷风夹着雪珠子自外灌入,我不由打了个寒颤。 “公子这么早便回来?快,进屋暖暖,外头天寒地冻的……”待公子进了屋,我忙又放下帘子拉好房门。 少夫人亦起身下了炕,给公子倒上一杯热酒:“你不是说和几个朋友聚会联诗,怎么这会子便散了?” 公子着一件羽毛缎斗篷,头罩雪帽,本落了满身的雪珠,进屋被热气一熏,便都化了。他解了绦结,我替他除下雪帽和斗篷,露出里头一件带白狐皮围脖的白色锦袍。 “今儿天太冷,便早些散了。”公子喝了一口梅花酒,见窗格半开,向少夫人道,“怎么不进暖阁里看书?那头风大,仔细别冻坏了身子。” 少夫人笑了一笑:“不碍事,我身上穿得暖和。里头不通风,老打瞌睡。” 经过几个月的共处,公子和少夫人关系渐渐缓和起来。虽算不上恩爱,却也可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少夫人教养甚好,知书识礼,时常与公子谈书论道,日子倒也过得平静安乐。 我忽然忆起早间老爷太太谈论的一件事,心下有些踌躇不定,不知该如何跟公子开口。 待少夫人去了四太太处取一件折枝花卉的外裳,我才小心地说:“早上听大太太说起,过几日就是惠主子的生辰,皇上恩准老太太和太太携女眷进宫,给惠主子贺寿。” 大公子自斟了一杯酒,心不在焉地道:“小姑姑的生辰,每年还不都是一样……”突然意识到什么,执着酒杯的手顿了一顿,转头看向我,却不知说什么好。 “公子如果有什么话要带给映雪姑娘的,柔福可以代为转述。” “有什么话要说……”大公子神色恍惚地苦笑。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柔姐姐,劳烦你给我研墨。” 我依言取了砚台,研好墨汁。却见大公子将一柄坠翠玉的折扇在桌上摊开,拈笔蘸了饱饱的浓墨,略一沉吟,在扇面上提笔而书。 一手极俊逸秀致的字迹,衬着淡淡的山林水墨画,是半阙的《减字木兰花》——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河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眼见得自映雪姑娘入宫,已过了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7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7 近半年,谁知公子的心思非但没有淡化,反而愈见坚定了。 我暗自叹了一声,收好折扇,又问:“公子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你告诉她……算了……你拿这柄扇子给她看就是了。只是千万当心,莫让人撞见了。”公子悠悠看向窗外雪景,“今年这场大雪,不知要到何时才会停了……” 惠主子生辰那天,宫里排了寿宴。除了惠嫔娘家人,其它一些主子妃嫔也带了寿礼前来祝贺。 老太太和惠主子久别相见,自是一番家常问候,温情脉脉,落了一回眼泪。 那日皇上因着三藩之乱,与朝臣在书房议事,一直没有来。 眼见得西边天际,日头一点点往山后落下,老太太和太太才与惠主子依依话别。往回走途中,我借口有东西拉在惠主子宫里,一路往回小跑。 因幼时常随阿玛额娘出入宫禁,我沿着一点依稀的记忆,找到了乾清宫。一路上守卫见我着侍婢服饰低头而行,以为是宫女,也没人注意到我。 刚到干清殿外,就听得有人在身后唤了一声:“柔姐?” 我回头,就看见映雪姑娘着一袭鹅黄色宫女装,手里托了一盘四色御用甜点,神色惊异:“柔姐,真的是你。你怎么会来这?” “是公子让我……”突然省起宫规森严,我忙住了口,四下张望一周。 映雪姑娘会意,拉着我走进一间偏殿,掩上房门。 殿内昏暗,她的样子我看不清晰,只觉几月未见,她又愈发清瘦了,更显得风姿秀致,楚楚可怜。我掏出折扇递给她:“今儿我是随老太太进宫,这是公子让我交给姑娘的。” “大哥哥……大哥哥有话要和我说?”她声音微微发颤。 “公子说,姑娘看了这把扇子自会明白。” 映雪姑娘展开折扇,就着殿外漏入的几缕光线看。偌大的宫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过了半晌,我才隐约看见一点晶莹的泪自映雪姑娘的眼中流出。 “姑娘别伤心。这都是公子的真心话。”我轻轻抚着她的肩,“老太太她们还在外头候着,我不便久留。姑娘可有什么话要转告公子的?” 映雪姑娘深吸一口起,定了定神,走到桌前取了一支紫毫,除下颈上一只贴身挂的绣囊,在上头写了两个很小的字——上邪。 上邪!我心神一震,看向映雪姑娘。她拉起我的手道:“柔姐,这个你千万拿给大哥哥看。” 我重重点了点头,把绣囊揣进怀里。“柔福这便走了。宫里不比外头,姑娘定要小心处事,凡事都让三分。为了公子这一份心,也为了自己,保重。” 我出了殿门,低头匆匆往回赶。在回廊拐角处,却听得有太监扬声道:“给万岁爷请安!” 我心里暗叫不好,连忙回头,忽听得皇上在身后唤住了我:“柔福?” 我心一横,转身请了个双安,努力装作面无异色:“奴才方才回惠主子那儿取东西,不料却迷路,走到这儿来了。请皇上恕罪。” “哦?你在这宫里也会迷路?”皇上挑起一抹玩味的笑意,看得我冷汗直流。 对着他一双黑玉般望不见底的眼,我有些慌乱地垂下头:“想是多年未曾进宫,宫里殿多路杂,早已忘了。” 不料他却没有进一步追究,只向身畔一个小太监道:“小路子,你领她出去。” 我顿时如获大赦,请了个安便急忙走了。生怕再多待一会儿,会给皇上看出什么端倪。 回府的路上,我脑海里一直在想映雪姑娘回给公子的那两个字。 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那是至死不渝的山盟海誓啊! 他那厢是天上人间情一诺,她这厢是天崩地合,冬雷夏雪,乃敢与君绝。 我心里既喜又悲。喜的是公子的一片真心终有回应。悲的,却也是最担心的。 最怕映雪姑娘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 谁知刚一回府,我赫然发现——那只绣囊,映雪姑娘交给我的那只绣囊,不见了! 公子虽未责怪半句,我却痛悔不已。他只听了我转述的经过,既欣喜又担忧。 次日,宫里突然遣人来说,舒穆禄·映雪,因品貌双绝,深得皇上宠爱,被册为贵人! 天边浓云翻卷,竟是风雨欲来之势。 第三章·泪痕红浥鲛绡透 按照惯例,由宫女晋为妃嫔,是要按答应,常在一级一级来的。如今映雪姑娘一跃而为贵人,竟是大大的逾矩。 老爷老太太均感过蒙拔擢,受宠若惊,为自家出了两个主子而自豪。我隐隐感到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是为什么。 记得那日宫里遣人来报喜的时候,众人纷纷交换着喜出望外的艳羡目光,我却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慌慌转头去看公子。不意外地,看见一张苍白的脸,和惊痛至极,淡似烟灰的眼眸。 从前听人讲经,我不甚明白“刹那成永劫”的深意,如今我忽然懂了,什么叫做刹那间心海历尽千劫。 如果非要说是天意……那一刻,我恨这上天…… “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而凡人卑微如尘,生老病死遑论,就连原本以为可以紧紧抓牢在手心里的,一点小小的幸福,竟也由不得自己主宰。 公子虽未说过一句话,人却日渐沉寂下去。我也曾旁敲侧击探问过几次,公子却总是无声笑笑,找些旁的话题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本就是温柔沉静的性子,而今在人前虽还是浅笑如常,然终掩不了眼底一抹如水的寂寞。 “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无论如何也追之不及。如今我只知尚有抱负未曾实现,有父母需当奉养,有阿温一生长伴。”只有一次,大公子如是说。 “这真是公子心里所想的么?” 他静静看着我的眼,忽又笑着摇摇头:“的确不是。但又能如何?宫深似海,我早已不敢奢望。柔姐姐,以前我不信,可是现下想想,或许她说得对,这是命啊……” 我无言以对。我心里虽也不无安慰,但当公子真的放下一直抱持着的一点执著时,我却忽然很心酸。如同眼睁睁看着他亲手浇灭了生命的一簇火焰。 公子轻轻碰了碰梢头的一朵红梅。像是不堪这冷白如玉的手指触碰一般,红梅轻颤了一下,落入他的手心。 “皇上是个圣明的仁君,映雪妹妹她……我很放心……” 次年,三藩叛乱依旧在轰轰烈烈地上演,边地战乱纷繁,京城却仍然太平鼎盛。 十二月,皇子保成被立为太子,大公子为避太子嫌名,故更名“性德”。其时,这个名字早已是传遍京城,众人皆知。 大公子十八岁时曾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8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8 参加乡试,中过举人。一直到康熙十五年,大公子参加殿试,中二甲第七名,御赐进士出身。 合府上下俱是一片欢欣。老爷本就希望公子在仕途一路上有所作为,如今更是欢喜得不住夸赞,满面春风得意。 那日公子进宫面圣回来,已是夜色初降,月上柳梢。 少夫人因近日来身子常有不适,早早便睡下了。我轻轻给她放下帐帘,又添了几块安神定气的苏合香,却忽然听见书房那边传来几缕笛声,似是哀婉无限,欲诉还休。 是公子…… 我端了凉茶循声而去,夏日的夜晚极为明朗,天幕上粒粒星子,剔透玲珑。 几点流萤轻盈飞舞处,我看见大公子倚着一株垂柳席地而坐,微敛了眼,在吹奏一只玉笛。 他一身干净的白衣,如天边流云,沾染不上丝毫凡俗尘烟。指间清碧的冷玉愈发衬的手指几欲透明。 眼前的人,竟似不属于这紫陌红尘。原是寻常景物,只因他往那一坐,竟似身处晶宫鲛室,玉宇琼楼一般。或许他本就是天上之人,只是偶落尘世,才沾惹了这七情八苦,再也回不到清净无欲的天界,只能作人世间一枝孤芳自洁、冷香自清的白梅。 我忽然想起以前听人说过,世间之事从来难有双全,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饱诗书,必遭天妒。 而公子,就时常让我心里不安。总怕哪天一睁眼,公子已经从身旁消失。到那时,我真的想不出,茫茫天地间,还有何处是我的归依…… 我正思潮起伏间,忽然听得笛声倏忽而止,一声低回的叹息随夜风传来。 我深吸一口气,稍微平复了一下心神,走出回廊拐角。笑道:“听笛声就知道公子在这儿。既是回来了,怎么不回房里歇着?见过老爷没有?” 大公子闻声抬头,见是我,微微笑了笑:“见过了。” 我走近他身畔,把盘子搁在地上:“今日进宫面圣,皇上想是大为褒奖了?” 公子只默不作声,我心里微诧,抬眼看向他,却看见他低了眼,双唇微微发颤。 “怎么了?有事么?”我握了握他的手心,却是冰凉得骇人,心里不由慌起来,“公子是不是生病了,我这就去通知太太……” “柔姐姐……”大公子拉住我,摇了摇头,我便也挨着他就地坐了下来,“今儿进宫,我……见着映雪妹妹了……” “映雪姑娘?怎么会……她还好么?” 公子遥遥望向天际几抹淡云:“当时她就从我跟前走过去,那么近……可是,我却不敢抬起头来看看她……”声音渐低,满是苦涩。 我正要说些什么,忽而一阵风起,卷起公子身边的一页素笺飞了过来。我忙伸手抓住,笺上却是公子新作的一首《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笔致清端,然而像是下笔时情绪激荡,有些笔画显得后继无力。字迹早已干透,只“天为谁春”几字不知被什么洇湿过,墨痕晕晕地散开来。 沉默良久,我才长长地叹了一声:“公子,你就当映雪姑娘是你的一个劫数。人生数十载,总是要历尽千劫的……不要太过执著,就让它去吧……” “况且还有少夫人,她最近身子不好,你还是多关心关心她……” 公子没有说话,神情淡然。檐下铁马在微风里铮铮清鸣。 他重又执起玉笛放于唇际,乐声幽幽而出,这次吹的却是一曲《鹊桥仙》。 夏夜的银河宛若玉带横挂天边。那牛郎织女,一河之隔,却是从此相思相望不相亲,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我仰头望了望清晰明丽的银河,又转回视线看向公子,却意外瞥见他手腕上两道淡红的勒痕,像是被人大力箍过。 “公子,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弄伤的?”我一把抓过他的手,挽起袖子细细察看,幸好手臂上没有其他的伤痕,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地。 “没事……”他有些慌乱地抽回手,放下袖子。 “是什么人干的?公子是不是和人打过架?” 他把脸稍稍偏向一边,轻轻地说:“不过是和人比试摔跤时弄的。柔姐姐别担心。” 我心里仍有浅浅的疑惑尚未消去,看公子的神色倒像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但当下也只得道:“那我给你取点消肿的药擦一擦。” “嗯。”他温温地笑了笑。 我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劲,这种感觉从皇上赐婚开始就一直存在心里。 此刻那一团迷雾却仿佛开始渐渐消散,似乎只欠缺什么时机,就能云破月出,一窥究竟。 次日,因友人南归,公子和几个文友邀在酒楼为他饯行,一大早便出府去了。 园里的几株月季开得正盛,红白黄粉,花色缤纷,映在盛夏明湛湛的日光下,煞是娇艳绚丽。 少夫人着一件嫩黄花蕊色洋绉裙,裙角处绣了本色暗花。拿一把大剪刀,在院子里给月季修剪花枝。我在廊下一壁做着针线,不时抬眼看看她。 少夫人虽说出身名门,却是性情温婉,从不发脾气。看似柔弱,却自有一种秀雅如兰亦清持如兰的气质。 此时她立于花间,妆容素雅,额上略见薄汗,然而身畔妍丽的花都似让她给比了下去,自褪了颜色。 有妻如此,该是大公子的福气吧……我如是想道。 少夫人却突然扶着额头,身子晃了晃,便只听得“砰”一声闷响,她整个人跌倒在地。 我惊了一跳,忙搁下手里针线冲了过去,却见她已是晕了过去。 我连忙叫了几个小丫头来,把少夫人扶进房里。又唤了小厮去通知太太,顺道请个大夫。 我守在床边看着她,脸色发白,秀眉微锁,眼睫紧闭一动不动。心中大是着急,这才忽然想起应该去通知大公子一声。 吟枫楼……对了,公子今天去的是吟枫楼! 我吩咐小丫头看着少夫人,便一个人出了府直往吟枫楼奔去。 天气炎热,街上行人杂多熙熙攘攘。我一路小跑,顾不得旁人诧异的目光,不时撞到人,挨上几句怨骂。然而我无心理会,只想尽快找到大公子。 吟枫楼是京里有名的大酒楼,气派豪华,来的也多是有头有脸的人,非富即贵。到了吟枫楼,却见掌柜的不在柜台上。我直往二楼雅间去,每一间都是门扉紧闭,喧哗不断。 我抓住一个路过的小二问:“这位小哥儿,请问今天来的几位贵客公子,是在哪间房?” 看样子还是个孩子的小二抓抓脑袋,一脸茫然地思索了一下,眼睛一亮:“你问的是早上就来的那几位?是不是还有个公子长的像神仙样的好看?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9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9 ” 我不禁失笑,重重点头道:“对,就是那个公子!” “可是……他们一个时辰前就散了啊……”小二偏着头疑惑地看着我。 “这样啊……”我失望地垂下头,“麻烦小二哥了……” 四顾一周,我想着公子此刻恐怕已经回府了,正要下楼,却忽然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容若……” 声音极近温柔,极近缱绻。似低喃,却又似叹息。 我下意识地循声看去,声音是从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里传出的。我回身走过去,却见门并未关上,只虚虚地半掩着。 忽然似有一道灵光闪过,我猛地忆起那个声音是谁,不由浑身重重一颤。 我放轻了脚步走过去,自半开的门外看见,公子躺在窗前一张黄花梨木榻上,似是醉得沉了。而一人着海蓝色长衫背对着我,正在柔柔地,柔柔地,吻上公子的脸。 我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又立即电光石火间伸手掩住了口。 一些片断在刹那间排山倒海般涌上心间,我原本的一团疑虑豁然雪亮。 ——“看样子,她和容若感情匪浅……” ——“舒穆禄,映雪,么?” ——“明珠子纳兰成德……特赐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温为妻……于下月初六完婚。” ——“秀女舒穆禄映雪,因言行得体,举止从容,破例被选于乾清宫任职。” 还有我丢失的绣囊……之后映雪姑娘忽然被册为贵人……公子腕上的勒痕……所有不对劲的一切…… 原来,他竟是…… 我思绪纷乱,不经意间碰了一下门板,心下刚一惊,一只筷子挟破空之声而来,插在我脸侧的门面木板上。 那人缓缓回过身来,见是我,略感意外地微怔了一下,随即神色如常:“是你啊……”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进屋去。他稍稍侧了身让我,我上前探了探公子的额头,触手温凉如常,才松了一口气。 他立起身子走到窗前:“你方才都看到了?” 我不知该怎么答他,只道:“少夫人病了,我只是来接公子回家。” “他只是喝多了几杯,没事的。你一个人怎么扶他回去?” 我想了想,道:“那我马上去雇一辆马车来。” “嗯,你去吧,我看着他。” 我转身向门外走了几步,终于还是停了下来,欲言又止踯躅道:“皇帝哥哥……” 他如少年时般温和地笑了笑:“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我回过身来,定定地抬头看着他的双眼:“你有那么多的后宫佳丽,粉黛如云,为何还要……还要……你可知经此一事,公子被伤得多深。” 皇上轻轻俯下身去,看着熟睡的公子。那张安静如孩子的睡脸,因着一点醉意,颊上染了微微的薄红颜色。雅间里弥漫着淡薄的酒气。 “因为朕有时,也会很寂寞……想有个能说真心话,能将自己的一切都坦白交付的人……如今既然有了这么个人,我只想抓牢他……” “寂寞?君临天下,坐拥江山的人,也会寂寞?”我愕然不解。 “会。会很寂寞,很寂寞……” 我依然不信眼前这个富有四海的男子,会是个为情而生的人,追问道:“那么,家国之于皇上,公子之于皇上,孰轻孰重呢?” “柔福,你这话问错了。”他舒展眉宇笑了起来,立起身,负手望着天际群山绵延,“家国天下,是我必将承担的责任,亦是身为帝王一生的抱负。” “而容若,是我最想抓住,最想得到的那个人……” 那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反反复复总在回味皇上的这几句话。 原本对他任意主宰公子的命运而心存怨忿,但临别时,他将公子抱上马车前的最后一个凝眸,却有太多牵扯不清的眷恋。 ——“再会了,冬郎……”他唇角挑起一抹温温存存、意味深长的笑意。 那眼神分明在说,他已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八岁御极,除鳌拜,撤三藩,天下之人所看到的,是一个英明果敢的君王。 然而不曾想,这个年轻天子的眼底,亦会有如斯寂寞沉郁的神色,深不见底。 想来,无论表面多么风光亮丽,日光照不到的背面,也总会有阴影存在吧。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和痛,公子如此,就连皇上也不能幸免。只是有的人长歌当哭,有的人哀怨缠绵,有的人强颜欢笑,有的人甚至将自己的伤痛掩藏得极好,使得别人只能望见他的风光他的抱负他的意气他的锋芒。 时近深更,忽听得里间一声低低的呻吟。知道是公子醒了,我忙披了一件外裳下床。 进了里间,公子已经一手撑着床沿坐了起来,另一手扶着额头,双眉紧锁。 “公子,你觉得怎么样?” “头痛得厉害……”他使劲摇了摇头,想使意识清醒些,“我何时回来的?” 我倒了一碗预备好的解酒汤给他,拿了一件外裳给他披在肩头:“小心别着凉了。下午我去吟枫楼找你,见你醉得不省人事,就雇了马车接你回来。” “今日荪友回乡,就和他们多喝了几杯……对了,你去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下午少夫人在院里晕倒了……” “阿温?她怎么样?”公子惊道,面上满是担忧之色。 “公子莫慌。已经请大夫来把过脉了,说只是日光太烈,加上夫人最近休息不好,体虚气弱,这才害了一点轻微的暑气,服两剂药就好了。” 公子这才放下心来:“那她人呢?” “夫人在暖阁里歇着呢。傍晚间已经醒了,现下想是睡熟了。” “我进去看看她。”公子披衣起身,我帮他小心地挑开珠帘,看他进去,才重又放下。 看着轻轻摇晃的珠帘,我微微叹了一声。方才有些话,我几乎就要问出口了,可最终还是掖回了心里…… 两个月后,宫中突然来了两个公公带来喜报—— “舒贵人早间突感身子不适,就那么晕了在地,万岁爷传了御医去请脉,原来是喜脉!明珠大人,咱家这便给您府上道贺来了!” 老太太只高兴得连声念着佛号:“映雪这孩子,虽是我外孙女,打小却和亲孙女一样养着,如今能有这造化,我也替她欢喜。” 老爷也陪笑道:“我看这孩子,也是个有福气的,不枉了老太太疼她一场。” 执事太监边喝茶边笑道:“太后还特别开恩,准许府上女眷进宫去探望舒贵人。” 老太太只高兴得连忙吩咐人准备东西,我回头去寻公子,却不见了他的身影。我沿着回廊往后院去找,只见公子站在栏杆前,抬手拨弄琉璃灯罩上的宫绦。 “公子……” “柔姐姐,你不必说,你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10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10 想说的我都知道。”他停下手,看向我笑了一笑,“时至今日,我早已断了那个念头。如今,我只希望皇上能待她好……” 顿了一顿,又道:“况且,如果我再去见她,只会是害了她……” 我心里倏然一惊,脱口就道:“是不是皇上会……” “柔姐姐,你说什么?”他神色一震,眉轻轻挑起,“你怎么知道……” 心里暗自后悔莽撞失言,我闭了闭眼,干脆心一横:“那日我去吟枫楼找你,皇上也恰好在那儿。他都告诉我了。” 公子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晕红,神情微窘:“你都知道了啊……其实,唉……”他回过身去,声音轻淡,“我和映雪妹妹,今后是再无相见之缘了。自此……陌路……” 次日进宫,我见到了映雪姑娘。 如今的舒贵人,已非往日跳脱慧黠的小姑娘,眼前的是一个宫装丽人,珠环翠绕,容色绝艳,明丽不可方物。 她斜倚在榻上,慵慵倦倦,眉间却有一丝寂廖之意。 她见了老太太,先是哭了一回,而后拉着老太太的手开始叙家常。我一直侍立在旁,她却始终没有抬眼看我。 直至临别之时,众人依依惜别,她才握了握我的手心,轻声道:“柔姐,告诉大哥哥,让他多珍重。” 我慎重地点了点头,悄悄把手心里她递来的一张纸条攥紧。 回到府里见了大公子,他看了那张纸条后神色复杂,忽又笑了笑,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我拾起他搁在桌上的纸条,这才看到纸上的内容。 一路上虽被手心的汗水洇湿了些,字迹却还是清晰可辨——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下一句映雪姑娘没有写出来,我却也一看便知,是“不如怜取眼前人。” 薄暮时分,公子仍旧没有回来。 我往厨房张罗好晚饭,正欲去通知少夫人,穿过园子的时候,忽听得园内假山石后有人在轻轻啜泣。 我心中好奇,想是哪个小丫头挨了主子的骂,躲在这儿伤心。正想过去安慰她一下,绕过山石,却惊然发现竟是少夫人! 她坐在池塘畔的大理石上,身边搁了一卷书。淡金色的余辉洒在池子里,和天边浓艳的晚霞交相辉映。 我试探着开口:“夫人?” 她见我来,有些慌乱地抿了抿唇,本就未着脂粉,此刻脸色愈发素白。 “出什么事了?”我在她身畔坐下。 她取下挂在襟上的丝绢帕子,轻轻拭了拭眼角:“没什么。不过是看了些悲哀的词曲,心里有点感触罢了。” “夫人要保重身体,否则公子会担心的。” 她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一下,突然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拉起我的手:“我知道,容若他心里有人……” 我不由大惊,连忙道:“夫人怎么会这样想?公子只是……” 她一向温柔的眼里,此刻有种清莹而坚定的光:“柔姑娘,你和我说实话。你告诉我,是不是映雪姑娘?” 第四章 同来何事不同归 少夫人嫁进府里已有两年之久。这两年间,她与大公子一直相处融洽,从未有过争执。即使是大婚当晚的冷落和排斥,事后她也没有过半句怨言。 平日里,或是公子读书累了,倦得斜倚在廊下阖眼睡去,她担心他吹风着凉,拿一件外裳轻轻给他盖在身上;又或是公子随口说一句莲子茶不错,她便不辞辛劳亲手煮了给他喝。 我原以为,少夫人要的并不多。虽非公子心底最牵挂最眷念的那个人,但两年的朝夕相伴,她已然是他最好的红颜知己。 他们之间,在不知不觉中已形成不可言说的默契。其中一方只要稍有清减,另一方便嘱咐加餐饭;一方只须戚一戚眼眉,另一方便先忧了心神。我以为少夫人的不争,是因为举案齐眉的夫妻生活已经让她满足。 现在想来,却不禁为原先的想法涩然失笑。 是,少夫人要的不多,不过是此生相守相依,不过是公子将真心交付。 然,不去争不去怨,不是因为满足。恰恰相反,是因为心里雪亮,深知一旦争了怨了,或许连这已经拥有的平静和美也会失去。 试问,有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情专意切,不希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看着少夫人发白的唇和噙着泪水清凌凌的眼,我心上泛起一阵浓浓的苦涩。 当下只能告诉她真话:“柔福替公子说句实话,还望夫人听后莫要再多心。是,映雪姑娘曾经是和公子情意深厚,甚至有过盟誓。可自映雪姑娘入宫后,公子自知缘分已尽,早不作此想。这两年来,公子待夫人如何,夫人想来比柔福清楚得多。” 少夫人扬首望着天边的绮云丽霞,轻声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求容若一心一意,不求夫妻情浓,我只希望,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心里,只想着我一个人,没有别人,没有映雪……我甚至做好准备。与他一同怀念她,分享他们的回忆。可我怕,怕他连这样的机会也不愿给我……” 我微微笑着安慰她:“夫人却是太多心了。”当下便将公子以前和我说过的一句话告诉给她听——‘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无论如何也追之不及。如今我只知尚有抱负未曾实现,有父母需当奉养,有阿温一生长伴。’ “夫人若还信得过柔福,就听柔福一句劝,不必再胡思乱想。柔福跟着公子六年了,公子是个怎样的人,我也还看得通透。公子说出的话,自是句句真切。” 少夫人静默了半晌,才拿绢子复又擦干眼泪。微垂下眼帘,唇角轻轻挑起一个温柔的笑意:“我懂了,柔姑娘,我实在不知怎样谢你才好。容若有你这般一心为他,实在是他的福气。” 福气么?我伸手搅乱一池的碧水悠悠,看着几条红色锦鲤从莲叶下轻盈游过,池底郁郁青苔,碧嫩柔滑,却看出了几许伤怀之色,不由有片刻恍然失神…… 我只知道,十七岁那年能够遇上他,是我一生的福气。 眼见得天边晚霞渐渐暗淡,天际有暮色如淡淡的墨痕在宣纸上四散开来。 我回了回神,笑道:“夫人,晚饭已经张罗好了,我们走吧。” 少夫人亦笑着拉起我的手,站起身来:“今儿容若大约是不回来了。我们两人一块吃吧。” 我刚要答她,忽然她身子晃了晃,用手扶住额头。 “怎么了夫人,是不是不舒服?”我忙扶紧她。 “胸口气闷得厉害……头有些晕……” 两弯秀眉轻轻拧起,一张削如莲瓣的脸白得似是要透明一般。 我搀着她慢慢往屋里走:“这头有风,夫人还是先回房,柔福这就去请大夫来看看。” 少夫人点了点头。我将她扶回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11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11 房间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她浅浅啜了一口,却立时又尽数呕了出来,面色愈发泛青。 我见事情紧急,助她在凉榻上躺下,连忙去通知太太。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大太太同大夫一块急匆匆赶来。大夫隔着帐帘为少夫人把了把脉,随后抚着颔下髯须笑道:“恭喜夫人,是喜脉。” 我不禁低低发出一声惊呼。大太太亦是满脸欢喜之色:“大夫,是真的吗?” “错不了。”大夫走自桌前坐下,执了笔开始开药方,“只是夫人素来有体虚气弱的病根,从今儿个起一定要加倍注意身体,保持心情平静,万不可动气伤神。” 大太太坐在床沿,轻轻拍了拍帘外那只戴着青玉镯的手,嘱咐道:“听见了么?以后要记得加倍留神。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下人去做。冬郎知道了,还不知要如何欢喜。” “太太放心,阿温知道了。”少夫人轻声答道。 我送大太太和大夫出去,大太太又细细碎碎嘱了我几句。待回房时,却见少夫人已挑起了帐帷,披衣坐在床边。 床头几缕浅绯色的流苏拂在她的髻上。原本灰白的脸色,如今却泛起水润的嫣红,以及珍珠般莹洁的光采。 “柔姑娘,你知道吗?如今,我忽然什么也不怕了。”轻柔的声音,却分明有种鸣金振玉般坚定铿锵的力量。那是将为人母的一股勇敢的力量。 正说着话,公子已经推门进来。“阿温……”一双温柔如夜的眼眸里透着七分的欢喜,却又有三分的不知所措。 倒是少夫人微笑着向他伸出了手:“容若,你要当阿玛了。” 我悄无声息地退出房外,轻轻掩上门时,只看见少夫人倚在公子怀里,任公子轻轻抚着她的背。不时在耳畔低语着什么。 望着青鸦鸦的天幕上初升的明月,我诚心地双手合十,为公子祈祷。 那年的秋天似乎来得特别的迟。 日子依旧拖着缓慢的脚步一天一天流逝,坐在傍晚温热熏人的风里微眯起眼,似乎有种时光如天边浮云般颓滞不前的错觉。 只有蓦然看到树梢上渐渐褪去鲜绿的叶尖,或是院落里一簇火红亮眼的枫槭,又或是不知何时消失的蝉鸣……才会惊觉,秋意已渐渐弥漫开来。 有时,人的感情岂非也正是如此?原本陌生而淡漠的两个人,原本以为不会有交错痕迹的两颗心,就在不知不觉中,已然亲密相依。 但有些时候,却也会在懵然不觉间,悄声疏离,渐行渐远渐无音。 又有谁,可以预期宿命呢? 自从大公子中进士进宫面圣以后,一直未有委任,闲职在家。 我心下觉着奇怪,也曾问过公子几次,但每回都被他一笑带过。他对此似乎毫不在意,竟还乐得清闲,整日里看看书,会会友,余下的时间大多数都用来陪少夫人。 这样的日子,却也平静安乐。 月底听说京里印了一批新书,大公子见我终日待在府里闷得慌,便带我一同上街。 我已经几个月没踏出大门一步,自是欢欣难耐。在箱子里翻翻拣拣,挑出一件新近裁的芙蓉色裙袄穿上,不住地催公子快些。他只笑着打趣说我像个孩童一般。 虽已近仲秋时节,街上却依然货架琳琅,车马络绎,行人喧攘。全然不见秋日应有的萧瑟冷落。 午后阳光静暖,轻柔地辉洒在身上,有种浑身舒泰的惬意。在府里待得久了,整日整夜对着方寸大的天空和齐整俨然的屋舍,都快忘了外头的市井生活是怎样的。 我间或偷偷看向走在身边的那人。他不时停下步子,随手翻翻小摊上的书籍。日光静静打在他身上,映出清雅秀致的眉目和唇畔一抹温柔沉静的笑意。素白色衣角随风而扬,道上偶有车轮马足卷起尘沙,却仿佛丝毫沾不上这一袭白衣。周身如同有一圈淡淡的光华,恍若天上谪仙。 忽然看见前方有一群人围成一堆看热闹,我好奇地凑上去一窥究竟。 却见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低头跪在地上,身上衣衫褴褛,乱蓬蓬的发上还插了一根稻草。 我拉拉公子的衣袖:“公子你看,小姑娘头上插根稻草干甚么?” “这是草标,她是在卖身。”公子淡淡答道,看不出什么表情。 一旁站着个满面髯须的穷汉子,亦是衣着破旧:“各位大爷老板行行好。我们叔侄两个上京寻亲,不料亲人早已过世。现下盘缠已经用光,没地方住,也没钱填肚子。我这侄女年纪虽然小,但是打小儿就听话懂事。哪位大爷老板不嫌弃,就请赏条活路,把这孩子买去当个丫头使唤……我答应过孩子亡故的爹娘,总不能叫她跟着我捱穷过苦日子……” 那汉子越说越是声泪俱下,周围看热闹的人们却渐渐起哄散去了。我心中不解,转过头去问公子:“小姑娘身世这么惨,这些人怎么还一脸冷漠的样子?” 还未等公子回答,身边一个挎着菜蓝的老大娘已经小声说:“这位姑娘一看就是不常出门走动的。如今这京城里呀,这样拍花的可多着呢,专拐那七八岁的孩子行骗!每天都有!” “您是说,这小姑娘不是他侄女儿?”我心下一凉,看向那个插草标卖身的小姑娘。 “哪能呢!定是不知从哪儿拐来的。可怜这小丫头,不是被卖成下人使唤,就是要进窑馆。这一生可就这样毁了。”老大娘惋惜地摇摇头。 正说着,一阵香风萦来。一个浓脂艳粉、缓鬓倾髻的女子手执轻纨团扇半遮着面,袅袅婷婷走过来。涂着丹蔻的指尖轻轻挑起小女孩的下颔,端详片刻,扔给那汉子一枚碎银:“面相还不错,我要了。” 汉子立马换上一张谄媚的笑脸:“月娘姑奶奶,这也太少了点吧?” 唤作月娘的女子娇娇娆娆笑起来:“你看看她才多大?至少也要我梳香苑养上个六、七年才能迎客吧?谁知道是不是赔钱货……” 梳香苑!那不是京城最大的青楼?看那小女孩满脸泪光楚楚,我不由得忆起自己的身世,心中一阵酸楚。 我刚要开口请公子救她,却见公子向我点了点头,我会意,将钱袋递给公子。 公子走上前去,递给那汉子一锭金子:“我跟你买了。够不够?” “够了够了,太够了!”汉子一迭声地答应,捧着这亮澄澄的足锭黄金,直喜得合不拢嘴。 眼见一桩既定的买卖被这白衣公子搅黄,那月娘怒道:“喂,我说你……” 应是看清公子的衣着显贵,立时改为娇嗔:“这位公子,你抢了月娘的人,是不是该向月娘添酒三杯以示歉意呢?” 那双柔媚无骨的手眼见就要向公子挽过去,公子只刚轻轻皱起眉头待要拒绝,一柄折扇却重重敲在月娘腕上。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12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12 月娘痛呼一声缩回手,抬起头刚要发作,却见面前是一个着宝蓝色苏绣长衫的男子,含着极为温雅的笑意道:“他可是我的人,不能让你随便碰。” 听到这句霸道无理又略显任性的话,我不由轻声失笑,心下也隐隐觉得他做得好。乍见到那人来的时候,我惊惶了片刻,也不知自己是在担心害怕些什么。 毕竟是在风月场里见多了世面,想是猜到眼前这人并非好惹的主,月娘送上一个软媚的笑容:“既然是公子的人,月娘自然不敢越距。两位公子改日若是光临梳香苑,月娘定当奉上美酒娇娃,盛情款待。”说完盈盈施一个礼,却也走得落落大方。 公子脸有些微微的红,嘴唇颤了颤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只走到那小女孩跟前俯下身轻轻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抬起头,脏污的小脸却掩不住一双清亮纯澈的眼,怯怯地答:“小桃。”却是软糯糯的江南吴音。 公子温柔地笑着,拈下她发上的草标:“那你的父母呢?你还记得吗?” 小女孩低下眼,有些茫然地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公子拉她起来,伸手替她理理散碎的头发:“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又转向我道::“柔姐姐,你去给小桃买些吃的东西来。” 我应了一声,到街边的小货摊上买了些热腾腾的桂花糕。待我回来时,却只见小桃一个人站在原地,人群已经散光,那两人却也不见踪影。 “小桃,那个哥哥呢?”我问她。 她伸手指了指前方一条小巷。我心中疑惑,把桂花糕递给她,叮嘱她站在原地等我,便往小巷子走去。 刚到巷口,便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上次唤你入宫,为什么不来?” 我一惊,放轻脚步走过去。只见皇上背对着我长身而立,看不见面上神情。公子却是微垂了眼站在他面前,神色淡然。 “上次因为内人身体不适,容若脱不开身,请皇上恕罪。” “哦?”皇上轻笑了一声,突然两指捏着公子的下颔,迫他抬起头来。我低低地惊呼一声,连忙用手掩住了口。 “皇上……”我看见公子眼眸里闪过一丝慌乱。 “你抬起头,看着朕!” 公子缓缓抬起眼,此时漫天的晚霞都映在他身后,愈发地衬得容色如画,眼眉如水,却是一片全然的清冷。 他意欲要吻下去,公子却只是抿紧了唇,叹息似的闭上眼。 我刚想上前阻止,却见皇上忽又放开了公子,“容若,你知道吗?方才朕在想,你是不是也与旁人一样,对着朕的时候总是挂上一张面具?朕想,要怎么做,才能看到你最真切的喜怒哀乐,而不是这样一副淡漠得,让人生气的表情……” 公子蓦地一震,旋即脸色有些苍白,半晌无语。 皇上却也不等他的回答,转过身来。看见我愣在巷口,也不觉意外,只微微笑道:“天色不早,我们该走了。” 带上吃得满嘴糖渣的小桃,一路上跟着公子拐过了十七八个胡同小巷。我心中诧异,却瞥见皇上始终挂着一抹淡笑,满脸从容了然的神色。倒像是知道我们要去哪儿。 我待要开口问他,他却把折扇抵在唇上,神秘地摇摇头,轻轻“嘘”了一声。 终于,公子停在了一户门前。粉墙黛瓦,门上挂着风干的咸菜,阶上搁着藤筐竹籩,只是寻常的人家。 公子抬手敲了敲门,里头应了一声。片刻后,门“吱嘎”一声开了,里头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稍显黝黑的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滴溜溜直转。 “姥姥,是哥哥来了!”少年惊喜地大声喊道,又一面扯着公子的袖子,“哥哥好些日子没来看我们了。快,来里头坐!” “公子,这是怎么回事?”我本就错愕不解,又被那少年一嚷,更是满脑糊涂。 公子笑着摸摸那少年的头:“他叫海子,还有其他一些孩子,都是被人贩子拐来的孤儿。我见他们身世可怜,就托这家的阿婆收养,代为照顾。” 待跨进门槛,我才看见小小的院子里,全是十岁上下的孩子。眨着一双双亮亮的眼,欢喜地超公子迎过来。我竟有那么一瞬间,眼里涌起满满的泪水,几欲掉下来…… 正屋的帘子掀开,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婆婆拄着拐仗颤颤巍巍走了出来,蔼然可亲的脸上全是欣喜之色。公子忙走过去轻轻扶着她:“阿婆,这些日子身体怎么样?银两还够不够?” “好,好,我很好。”阿婆笑着拍拍公子的手,“上个月倒是来了一位姓艾的公子,说是你的朋友,给我们送了些银两衣物来……” 皇上却笑着走上前道:“阿婆,别来无恙吧?” 公子倒是同我一般吃了一惊,转头看向皇上。皇上只微笑不语,黄昏的暮霭里笑意温和,定定地看着公子的眼。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有那么一个世界,是只属于他们二人的。旁人无论是谁,都不得踏足半寸。 他们的那一方天地里,喜乐也好,伤痛也罢,晴空万里也好,急风骤雨也罢,都只他二人自知。 木叶萧萧的深秋过后,凛冽寒风携裹着疏疏细雪而至。 云销雪霁之后,又自有景明风清,春暖花绽之时。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既便是沧海桑田,四季轮回,也不喾如是。 有时,我望着窗外院落里一丛丛妍丽芬芳的花枝,不由想道,我的人生,也许便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吧?守着一个人,一直这样过下去…… 其实大公子也和我提过几次,让我出府去嫁个人家。只是每一次都被我断然拒绝。 我也不甚明白自己的心意。我只知道,这外面的大千世界虽然天高地阔,繁华锦绣,却没有我的归所。 “又到春末了啊……”我望向院里满满一架的荼蘼花,盈白胜雪,“开到荼蘼花事了,这样美的春色,转眼就要过去了……” 公子轻笑了一声,让落在书页上的花瓣随风飘去:“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清风冬有雪。柔姐姐,你不必这般惆怅。” 我靠在凉亭的栏杆上,微眯着眼把头向后仰:“四时风光虽说各擅胜景,我总觉及不上春日里的热闹。” 公子搁下手中书卷,笑道:“柔姐姐,我说一件趣事与你听。记得是我六岁的时候,先生正在教《菜根谭》。讲到其中一段,‘春日气象繁华,令人心骀神荡,不若秋日云白风清,兰芳桂馥,水天一色,上下空明,使人神骨俱清也’。先生让我谈谈感想,我说‘春来桃花水,夏夜星满天,秋日傍晚的红枫幽径,冬日清晨的草上霜,在我看来都别有韵致。只要心无挂碍,四季景色皆如虚空,如莲华之着水,于心无所牵扰,又何来高下之分。’” 我听得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13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13 兴起,追问道:“之后呢?先生怎么说?” “先生直愣了半晌,说:‘荒谬,荒谬,荒之大谬’,然后罚我抄三遍《菜根谭》。” 我大声笑了出来,只揉着肚子道:“那是先生说不过你!”公子亦低头轻轻地笑着。 方才的一点怅惘情绪早像是叶上宿雨,被初阳一照,消逝无痕。 前方传来一阵说话声,却是两个小丫头晓月和红湘低语着什么走了过去。 我本无心理会,却有断断续续的一两句传入耳中—— “映雪姑娘也真是命数不好……” “……我看不定就是另一个贵人主子做的手脚呢……皇上好像是碍着她娘家的势力,才没有认真追究……” “要不怎么说宫里多是非呢……” 虽听不明白,却也知绝非小事,我心里一阵凉过一阵,转头去看公子,他蹙紧了眉,唇色发白。 我忙上前唤住她们:“晓月,等等。你们在说什么呢?” “柔姐。”她们停了下来,有些踌躇地对望一眼。 “听你们方才说的,是不是映雪姑娘出了什么事?” “柔姐不知道么?我们也是昨儿才听四太太说的……”晓月压低了声音,“听说舒贵人年前突然小产……只是上面一直没透下消息来……” 我心里重重一沉:“怎么会……” “听说那日有位主子给舒贵人送了盒藕粉桂糖糕,舒贵人只刚尝了几口,就……就不行了……” “那……那她如今怎么样?”我深吸一口气问。 “老太太进宫看了一回,说是身子已经没大碍了。” 我有些疲累地点点头,待她们走了,回头去看公子时,却见白色的身影一闪,公子已经出了门去。 自半开的窗扉间看了看屋里,少夫人侧卧在榻上睡得正沉,呼吸匀净。我心下一横,便也追了出去。 我和大公子上了马车,径直往紫禁城急驰。一路上公子什么也没说,只轻抿着唇神色凝重。 到了皇宫门口,公子跳下马车,拿出一块色如柳叶、莹碧清润的玉佩给守卫看了,守卫便二话不说放我们进去。 走了几步,公子忽然停下来,迟疑不前:“柔姐姐……” 我心下明白,后宫内苑是禁地,他不便入内。便微微笑道:“柔福明白,公子在这里等着,柔福进去看看映雪姑娘便出来。” 公子点点头,依言候在原地。我沿着上回来时的记忆,找到了映雪姑娘住的宫院。 甫进院落,便只见铺落了满地的榴花,红如胭脂,艳如烈火,在微醺的暖风里低低回旋飞舞,像是阵阵红浪拍上我的裙角。 我四顾了一周,没有看见任何人。待我冲进正屋里,只看见地上躺着一匹三尺长的黄绫,旁边一柄琅珐鞘刀,刀尖上犹自残有暗红的血迹。 我在原地怔怔地呆了半晌,才记起公子还等在外头,便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外走去。 五月榴花红胜火……然而在我眼里,这遍地的千叶红花,玛瑙重瓣,却都凄艳似血。 远远见着那道白衣的身影,我只叫得一声“公子”,却思潮纷乱,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突然一个干净淳和的声音在耳际响起:“朕已经放她走了。” 皇上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一身乳白缎子团福长袍的便装,领口和折袖处却是御用的明黄色。 他在我身畔说话,眼神却一动不动地看着公子:“她说,她对不起那个孩子,朕却觉得欠她太多……便让她出宫去了。她说,她不想再回到从前的生活……” 一字一句,都像是一把把利刃剜在我心上。公子的心,想必更加的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还有一句话……”皇上缓缓走到公子身边,微俯下头在他耳畔低语了一句。 公子神色一震,低眼静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地道:“我知道了。” 碧青的柳条在春末的微风里轻轻拂动,细软的叶梢偶尔扫过白衣公子的脖颈。然而在他眼里,我看不见半分春色。 回府的路上,我问公子皇上最后的那句话是什么,他却一言不发,只淡淡地望着车窗外人声喧嚣的街市,神色静切。 却又似,满目寂寥。 刚到得大门口,却见管家一脸焦急地候在阶前,公子刚跨下马车,他便心急火燎地喊了出来:“大爷您可算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全叔?”我忙问道。 “少夫人……少夫人她……”全叔只急得结结巴巴,满头大汗。 公子脸色一变,不等他说完,便匆匆往后院走去。我也忙追在他身后。刚走过拐角,晓月便已迎了上来,满脸泪痕:“柔姐,柔姐……少夫人……不行了……” 我像是被重雷当头劈过,眼前突然一片白茫,周遭所有的声响瞬间沉寂了下来。 使劲攥了攥手心,直到指尖抠进皮肉里逼出一丝刺痛,我才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屋内黯淡无光,床上帐缦低掩,我只看见垂在帘外的,一只素白而泛着淡淡青灰色的手,腕上空荡荡地挂着一只玉镯。 与此同时,我听到身后一声轻响,回过头只见公子整个人向后倒去。 我的惊呼还未出口,一双手及时地托住了公子沉沉下坠的身子。 乳白的袍色。修长而有力的手。 和腕上的明黄翻袖。 第五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有时候我会想,人心虽只方寸之间,但那小小方寸,却最是深不可测。 否则,何以那般狭小的一块地方,竟可以容纳那么多的回忆和那么深的喜怒哀乐爱恶欲;何以有的人满眼繁华热闹,心却仍旧一片寂寥冷清;何以有的东西拥有时只觉寻常无奇,待到无可挽留,才惊觉早已浸入骨髓,割舍不断,才感受到血肉相牵却又生生分离的痛楚。 我静静看着凉席上昏迷不醒的那人。苍白的唇轻轻抿在一起,书房里的一盏烛光透着暖意,却愈发衬出神色的憔悴,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不希望他醒来…… 往日里,无论是如何伤痛。如何绝望,只要回到家里,总会有那个女子,带着温柔而包容的笑意,如一池静澈的春水,迎接他疲惫不堪的心;总会有她为他凉夜披衣,研墨添茶。 如今,当他已习惯了转身便能见到身后那道秀静纤弱的身影,却发现蓦然间消失不见,碧落黄泉,无处可寻。 公子心里的某块地方,是否已经空了?公子心里的某根支柱,是否已轰然坍塌? 我不敢去想。 “你去歇会儿,我来看着他。”平静温和的嗓音落在耳畔。方才皇上在书案旁支颔小睡了一会儿,不知何时却已醒了,见我一直守在公子旁边,便走到我身后轻声问。 我缓缓摇了摇头:“不了,睡不着。”话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14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14 甫出口,声音干涩暗哑得吓了自己一跳。 我起身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先前我瞥见老爷太太来看过,想是见了皇上也在这儿,还没进屋便一声不发走了,之后却也没再来,自去张罗少夫人的身后之事。 看着皇上小心地把公子露在外面的手放回被下,又给他提了提被褥。我有些神思恍惚,这个万人之上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天子,虽无后宫三千,身边却也是佳丽如云婉转承欢,从来只有旁人对他揣意逢迎,谁又知他竟会心细如斯。 皇上伸手探了探公子额头的温度,公子忽然眼睫一动,惊惶而又急切地唤了一声:“阿温……” 放在额上的那只手顿了一顿,复又轻轻下移,遮住轻颤的眉眼:“她眼下不在,你先睡吧。” 公子一直未清醒过来,因着这句温温存存的安抚,不到片刻呼吸又归于平静。 我心里难受得紧,悄悄出房门流了一回眼泪。待得哽咽稍息,抬眼去看时,已是月上中天。眼中因浸了泪水,一弯上弦月的清辉也模模糊糊地晕散了一片。 眼前依稀还是去年的中秋夜,淡云轻掩,清丽月色如水样流泻,廊下相依望月的一双人影如在天上宫阙…… 还有那些簪花画眉的笑语,红炉醅酒的温情,沐雪赏梅的雅趣…… 人自有离散,月亦有盈缺。我却不知,这一轮月是否还会再圆。 不知不觉间,我竟又踱到了卧房外。床上已空荡无人,只有晓月还在拾掇房间,整理一些少夫人平日穿的衣物和配饰。 晓月见我来,叫了一声“柔姐”,我拉着她的手问道:“今儿下午,你一直都在这儿吗?” 晓月点点头,我拉着她坐下:“下午的情况,你说些与我听听。” 她低着头,好一会儿才轻轻说:“下午大爷刚出门不久,夫人就醒了,拉着红湘问了几句话,没多大会儿就捂着肚子说疼,整个人都发抖得厉害……后来忙去请了大夫来,折腾了足足三个时辰,小少爷才算落地……大伙儿刚松了口气,夫人就不行了……大夫说,夫人是因为心情受到刺激才导致胎气不稳……” 我强抑着眼泪,哽咽道:“那夫人……有没有说过什么?” “只是在最后,夫人一直唤大爷的名字……” 身后门扉突然响了一下,我回头却见公子静静站在那儿,在夜风里单薄得像是一抹几欲随风而散的云烟。 方才的话他不知听了多少……我心下一惊一冷又是一苦。 “公子……”我试探着轻唤了一声。他却恍若未闻,面色白得几近透明,只进了屋来径直往里走去。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是床前一扇抠金团镶云母片的屏风,上面是公子前几日为少夫人画了一半的像,柳叶弯眉,眸如春水,堆云乌发上简简单单一支珠钗,只寥寥几笔,却是极尽神骨情态。 当时公子只一时兴起,便执意要给少夫人作张画像。少夫人说不过他,便安安静静坐在海棠花树下让他画了。那日天色稍晚,画便这么先搁置着。 而今,屏风上却多了一蓬艳绝凄绝的血花,早已干透,隐隐呈暗红色。染得那温婉女子的画像透出些许凄怆之色。 公子指尖缓缓抚过那一抹血痕,我心里痛如刀铰,暗自埋怨下人事先不收好这扇屏风。 似有一声隐约的低泣,公子背靠着墙面慢慢滑了下去,最后缩在墙角,把头深深埋在双膝之间,肩膀不停轻颤。 一角乳白色的衣袍突然出现在眼前。皇上单膝跪地,将一件月色长衣轻轻披在公子肩头。 然后用自己坚强有力、掌控天下的双臂,把那个遍体鳞伤、脆弱得像是孩子的人,揽入怀里。 只经得断断续续几场冷雨,枝上春花已尽数摇落,胭脂洗净,遍地残红。 人已去,浮云散,然落花依旧,触人心伤。 七日后,少夫人的灵柩被送往双林寺禅院暂栖。我随着公子留在寺里守灵半月,方自回府,后来,公子也常常独自一人入寺守灵,直至少夫人下葬。 东坡十年生死两茫茫,沧桑到尘满面,鬓如霜。而少夫人逝世至今尚不到三月,公子已然憔悴得令人心疼,一抹悒郁伤痛之色深深沉淀在眼底,浓得化解不开。 我不知昔日子期死,伯牙碎瑶琴,是否也是这般的孤冷哀凄,心灰意死……抑或尚且不及? 毕竟她是他的知音,更是他的妻子,他的亲人。 小少爷我只见过一次,之后便被大太太接去亲自抚养,想是怕公子见了伤心。襁褓中小小的孩子生得倒是玉雪可爱,眉清目秀,隐见其父母神韵。 展眼将至重九时节,秋意浓重,素菊经霜尤傲。 因是刚历丧事,今年的重阳佳节虽如往年一般准备齐全,羊肉、菊花酒一应俱有,掺了枣子、栗子、杏仁的菊花糕透着诱人甜香。然而看在眼里,总不免看出几分萧瑟清冷。 我给小少爷绣好一件兜肚,闲着无事,便又拿出前月里剩下来的素白色鲛縠绉纱,开始试着扎花样。 时有清风徐徐而来,带着一点菊花香气。我侧头去看坐在一旁的公子,午后的日光柔软清透,他闲坐在藤椅上,正拿了一只汝窑花囊,身畔搁着一大把刚采的白菊。 剪去一截花茎,洁白的素菊被拈在同样白净修长的指间,轻轻地斜插入花囊。 这般寻常的动作由他做来,却极为优雅美丽,令人看之心倾。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身边静静插花的,仍是当年初见时那个出尘无忧的清贵公子。如果不是眉间那丝隐约的哀愁突然刺痛双眼。 前几日夜里,我睡梦正沉,突然被里间几声模糊的呼喊惊醒。忙披了暖袄去看时,却见公子拥着锦被双手环膝,低头坐在床上兀自出神。我问他时,他只轻声说他梦见少夫人了,梦里少夫人淡妆素衣,拉着他的手殷殷叮嘱,万语千言难尽。 之后我便一直担心至今,公子倒也没有什么过激情绪,然而越见沉静寡语。微垂的长睫掩住一双眸子,却不知有多少伤心被他埋在心底。 忽然身后传来落叶被踩断的脆响,我还不及转头去看,就听得一个声音含笑道:“都说白菊最是风骨清雅,然而这花让你给一比,都要自惭神采不如了。” 那只指骨有力的尊贵的手,将最后一朵白菊插入花囊,竟是搭配得天衣无缝,趣致不俗。 “皇上……”我惊了一下,却也忘了要起身行礼,只怔怔地拿着扎了一半的花样。 公子刚要起身,皇上却轻轻按在他肩头,展眉一笑:“不必弄那些繁文缛节的。朕今日来,不过是想找你喝杯酒,一起过这重阳。” 公子微微低下眼:“宫里应该安排了晚宴,皇上还是回去的好。” “这会子时辰还早,晚上再回去便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15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15 是了。”皇上转到前面来,见红木小几上放着一盘玫瑰蒸酥酪,笑道:“朕倒还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吃这个。” 有一块被咬过一口搁在盘沿,皇上刚拈了起来,我急忙提醒他:“皇上,那块方才公子……” 话没说完,便见他将那半块酥酪放入口中,边含笑看着公子:“以前老嫌它太过甜腻,现下尝来,倒也不错……” 我在旁看得无语,只见公子脸上腾地红了,慌乱站起身来别过脸去:“天色已经晚了,宫中事多,皇上不该在这里逗留。” 皇上唇角笑意不减,却已换了一种说不清的味道:“什么时候起,你见了朕都这般淡漠?”他声音渐低渐沉,“相比之下,朕倒还更愿意看你脆弱时候的样子,温顺得……叫人止不住要怜惜……” 公子只看着地上几片枯黄的叶子,神色淡然:“皇上是天子,容若只一介草民,自然要守这身份礼数,不敢僭越。” “既然如此,你若不是草民,又当如何?”皇上微俯下头凑在公子颈间轻声开口。 如同往平静无波的湖面投下一粒石子,荡起波澜,公子神色颤了一颤:“皇上意思是……” 皇上却舒展眉宇笑了起来:“今儿先不说这个。这些日子朕一直在学习洋人的几何学,觉得甚是有趣,想起你日前提过有点兴致,正想找你一块儿研究研究。” 展开手里握着的一卷图册,却是满纸的各式图形。皇上又微笑道:“朕记得你收藏有一部西洋的天文望远镜,秋夜银河清晰,不如一起赏月观星……” 公子面上刚褪的一抹浅红,又愈发滟滟地燃了起来,他转向我道:“柔姐姐,你去沏壶茶送来书房。” 我应了一声,如蒙大赦,不知在逃什么似的连忙走了。 待我沏好茶端进书房,只见公子和皇上坐在书案前,均对着纸上几个不知所谓的图形凝神思忖。我进屋把托盘轻轻放下,他们也毫无察觉。 “有了!”公子突然用食指点了点下颔,眼里露出一点透明清亮的神采,“这里加条辅助线。”伸手指向图纸。 与此同时,皇上的手指恰好与他一同,落在同一个地方。 公子愣了一下,一抬头便撞上皇上蕴满笑意的眼。公子也微微弯了唇角,牵出一个温润浅淡的笑容。 那是自少夫人逝世后,已阔别多月的笑容。 仲秋的晚霞也变得格外明丽缱绻,姹紫嫣红,风姿万千。 次日,公子被传进宫,上封其为御前三等近身侍卫。 御前任职,也是清贵的头衔,对八旗高官子弟来说,倒是惯常的恩宠。老爷当年也是由御前侍卫做起,一步步升到如今的地位。 自宫里回来,老爷便欢喜得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公子却只一直神色冷淡,若有所思。 昨日皇上的那句话,我忽然懂了。我想,皇上恐怕也是存了私心的。 此后,公子便常常在宫里当值,很少能回来,有时值夜守甚至彻夜不归,直到第二日天色初曙才带着一点倦色回府。 有那么几回,我支额在桌旁守着一盏灯火,看着皓月西移,灯花百结,双眼渐沉,就这么趴在桌上睡了过去。醒来后却发现肩上多了一件大裳,而公子正安静地睡在床上。 然而总是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悄悄地浸入心间。 如此日复一日。秋月春风,云聚云散。 次年暮秋,冷风刚至,寒意初露端倪时,我陪同太太去城郊法华寺祈福,吃斋念佛十日。 山上空气清新冷冽,清晨看日照疏林,夜晚听钟敲清韵,渐觉心情平静空明了不少。 我为公子求了一签,向寺里的大师求解。面容慈蔼的大师抚了抚颔下花白的长须,悠悠道:“这位施主生平之劫数,惟在‘执念’二字。” 我心下凛然,恭敬问道:“有何解?” “放下。”大师提笔在签上不知写着什么,“放下即是解脱。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我涩然苦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这我也懂。可是要忘忧离爱,又谈何容易?若真能做到,岂非已成了圣人?” “一切众生皆有命数,施主也不必太过强求。”说完便将那纸签文递给我,念了声佛号。 我接过一看,浑身重重一震,半晌不能说话。 但觉满殿的木鱼声响,钟磬清音,殿外的风啸山林,松涛阵阵,皆成一片苍凉。 回到府里我才知道,公子早于三日之前离家,扈驾北巡。 我先前便一直郁郁不乐,听了消息心里更是百味陈杂,隐约感到惴惴不安。 傍晚收拾房间时,突然发现砚台下压着一封信,好奇地抽出一看,顿时大为震惊—— “……三月前,兄于蒙古喀喇沁草原探听到令表妹踪讯,特告弟知。顾贞观旅次。” 夜间,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不成眠。心里颠来倒去一直在想映雪姑娘的事,先前那份不安感愈发强烈。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心上烦乱不定。 终于,我咬了咬牙,起身来收拾了些衣物细软,背上一个包袱悄悄往马厩去。 找到公子平日里最钟爱的那匹乌云骓,轻手轻脚牵出府外。幸好昔日练的骑术尚未荒废,我蹬上马背,俯下身凑在高大骏马的耳边低语:“乌云骓,就靠你了,我们一起去找公子。”用力一夹马腹,乌云骓撒开四蹄往前疾奔。 秋末的深夜寒意袭人,风声一路在耳边呼啸而过,带着刀锋般凌厉的气势刮过面颊,冷痛交加。 然而,我无心理会这些。我一心想的只是尽快追上公子,否则,我会不安至死, 日间一路问人,加之快马兼程,第三日午间便找到了宽城东御驾休憩的驿站。 我心中欣喜万分,直想径直去找公子。忽转念一想,身上定是狼狈不堪,去看乌云骓,它也不停地喘着粗气,疲劳到了极点。 驿站旁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我便牵了乌云骓过去喝水,顺便洗把脸梳梳头发。 就着河水俯身照了照,果然满面风尘。我自嘲地笑笑,掬了一捧清水洗净脸上的尘沙。又打散零乱的发辫,坐在河边一块大石上重新编过。 忽然有石块自对岸扔了过来,落在脚下的河水里,溅起一大朵水花。我惊了一跳,举目望去,却是几个村野孩童,脸色黝黑,一脸顽皮调笑。 石块不停地扔在四周,激起的水溅湿了衣裙。我连忙大声喊:“不要扔了,别闹了!”但那些孩子扔得愈发起劲,甚至有些石子落在身上,将手臂划出长长一条血痕。 我着急想躲开,无奈我坐的大石有一半在水中,一时间无处着力。慌乱中,我整个人跌进河里,幸好靠岸之处水浅无甚大碍,但仍被河底的卵石摔得一阵钝痛。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16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16 那些孩子见我跌进水里,立时一哄而散。我晃晃悠悠站起身来,衣裙湿了大半,风吹在身上更是透心彻骨的寒。发辫散乱,手脚没有一处不疼。 乌云骓喝饱水,扬头长嘶一声,有些委屈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几乎流下泪来。 突然听得一个熟悉又略显惊讶的声音遥遥传来:“柔福?你怎么在这儿?” 我回头去看,皇上一身天青色锦袍便装,向这边急步走来。他身后一个白衣的身影,伴着同样熟悉而又惊诧的声音接踵而至。“柔姐姐,你怎么会来?” 我心中有块大石瞬间落地,一时激动欣慰难言,就这么踩着河底的卵石向岸上走。 刚踏上长满芦苇的湿地,我脚下一滑,几乎跌倒。却是皇上眼明手快托了我一把,将我拉上岸去。 “扭到脚没有?”皇上轻声问我。我摇了摇头,只咬着下唇看向公子。 公子也赶了过来,急忙问道:“柔姐姐,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没有。我只是不放心公子,才追了来的。”又一阵风猛扫过来,我只冻得浑身发抖,话音发颤。 皇上脱下肩上披的一领紫貂大氅,给我搭在身上。公子轻叹了一声,过来给我细心地系好绦结:“一路上没事吧?” 我拥紧大氅裹住湿透的全身,慢慢地摇摇头。 公子把我散乱的头发拢到耳后,又道:“边地苦寒,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柔姐姐,你回家去罢……” 我心中一凛,抬眼看定他:“柔福早已经没有家。惟有心安之处,方是归所。公子,我只有跟着你,心里才安宁!”字字句句郑重有力,声如金玉,掷地清响。 公子低了头,看不清面上神情。只静静站在芦苇地里,一片白茫茫的芦花似与他身上衣袍溶为一色。 半晌,才隐约听见他一声叹息:“柔姐姐,你何苦……” “罢了,跟着就跟着吧。”皇上拍拍我的肩,语气温和,“有你在容若身边照应着,也未尝不好。” 因着女装多有不便,皇上给我找了一套普通侍卫服。 换了一身男装,我揽镜照照,却也觉平添了几分干练和英气。 忽然瞥见地上掉了一个小小的锦囊,我怔在了原地。原先是我贴身揣的,里头放着我上次为公子求来的一纸签文,我始终没敢再打开看。 签上写的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第六章 苍苍碧落,信映黄泉 一路渐行渐北,越见天高地迥,风物人情都渐渐与北京城大异其趣。 凡有水源之处,草甸丰肥,牛羊遍野,城乡富庶。除此之外,则举目尽是沙野戈壁,风沙粗砺,气候寒苛荒凉。 皇上沿途亲自骑马极少乘车,每日行猎,并会见蒙古各部王公。 “被深宫墙院圈得太久,几乎忘了这天有多大,地有多阔,草原有多么的一望无际。”皇上自策了一匹马行在前头,不时扬起马鞭指点周围景色。 不同于往日威严高华的气质,眼前的年轻天子眉目轩朗,意气风发,眼里装载的满是清气长天。 忽然,公子缓缓控马出列,向道旁而去。我跟上他,望见前方遥遥可见一方坟墓,乍看并无甚奇特之处。 然而周围均是塞上白草,独这小小坟墓上碧草青青。 我心中顿时闪过一个念头:青冢? 我转头问公子:“公子,这是不是传说中昭君的青冢?” 公子悠悠望向那一片秀丽的青草,神色微怅:“或许……就当它是吧……” 群山万壑赴荆门,长生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我思绪激荡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叹了一声:“这昭君也实在是个勇敢坚强的女子。只可笑那前汉朝廷,竟需要靠一个弱质女子来维持安定。” “我却羡慕她,羡慕得紧……”公子忽然轻声道。 我怔了一怔,看向公子。只见他神情悠远,眼底却似空茫无一物:“她至少有一次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不必老死深宫不见天日。远嫁塞外也许并非坏事,在我看来,这远比困在高墙碧瓦中自由得多。” “自由……”我出神地喃喃低语了一遍,“这就是公子所希望的?” “其实也只是奢望罢了。”公子低头无声地笑了笑,又道,“心上牵挂着太多东西,就注定一生被其束缚,逍遥不得。” 说完便掉转马头,策马追上队列。 我一路上暗自出神,一直在回味公子的那句话。自由……出身贵胄,圣眷恩浓如他,也会希冀这般平凡甚至廉宜的东西? 然而,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昔年李青莲虽有力士脱靴,贵妃捧墨,御手调汤,然而身处朝堂的他从未真正展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才是属于太白的铮铮风骨。 昔年陶潜虽身居官场,满腹经纶,但他一生的光华,却是在南山下一所小小的屋舍里才展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只有逃离樊笼,一身清风的五柳先生,才有如此令人叹绝的隐逸情怀。 昔年庄周垂钓于濮水之畔,楚国使者请他出山,许以高爵显位,封妻荫子之荣,然而庄子情愿影栖碧泉,“曳尾于涂中”自在悠闲,也不愿作庙堂上的乌龟“留骨而贵”。 …… 眼前一派塞上广漠风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旷野寒风中,只觉身周万籁俱寂,只余那一声悄然叹息清晰宛然。 自入十月以来,天空阴霾不开,浓云密布,朔风凛冽。黯沉沉的天色直压得人心头厚重如铅坠。 无数雪粉冰粒自空中纷纷飘落,塞风扫到面颊只觉一径的干冷,隐隐生疼。 “万岁爷,这雪眼看是要下大,怕是不能再往前行了。”侍卫总管翻身下马,到皇上銮辇前跪下叩首,恭声请示。 “刚十月上,怎么就落雪了?”皇上仰头望了望昏蒙的天色,微微颔首,“这风也刮得紧,那就选个地儿扎营吧。” 当下一行浩浩荡荡的车驾便挑了个背风处,就地驻下。张罗了大半个时辰,居中一顶大帐已初初扎起来。这一路行来,虽也常见稀稀落落的部落人烟,却是无处可堪住宿。离前方一片大草场和驿站尚余一日行程,眼下暂时无所着落,只能就地扎营暂避风雪。 天色渐暗,雪势却也愈大愈急。先前的细珠碎粉顷刻间已成鹅毛雪片,琼玉缤纷乱舞。举目四望,天地间俱是一片苍苍茫茫,浑浑噩噩。 皇上倒也颇为细心,特别给公子和我单独安排了一顶帐篷,以便宿夜起居。并命人给我们的帐篷多搬了几只火盆。 我问搬火盆来的随行太监时,他只随口答道:“万岁爷说纳兰大人自小有畏寒的病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17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17 根,吩咐奴才多照应着。” “畏寒?怎么从未听公子提起过?”每至冷天倒是常见公子捂着个手炉。我当即愣了一下,疑惑地看向公子。 公子只淡淡笑了笑道:“都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了。那次……” 突然间仿佛忆起什么,他临出口的话又收了回去,“没什么要紧的,不严重。” 夜间风雪未停,呼啸肆虐。地上雪积得薄,朔风卷起雪尘直扑人面。四下里漆黑如墨,居中的大帐还亮着灯火,想是皇上还在商议与蒙古亲王会见的诸多事宜。 我随侍卫队巡了一遍,便到换班休息的时间。公子交接完毕,刚欲返回帐子,却忽听得一阵纷沓的马蹄声自远而近。 “来者何人?”领头的侍卫赶出几步,紧张地大喝了一声。 来人并不答话,听马蹄声音似乎不下三人。这批随扈的侍卫俱是从大内精选的高手,见状都屏息握上腰间的佩剑。 我的心也不由得跟着紧了一紧。马蹄声在三丈外倏然而止,为首的一人利落地勒缰下马,迎面大步走来。火把照耀下,隐约可见是个高大的青年。后面还有三人,全是一般的黑色风氅打扮。 那青年走近了几步,双手抱拳朗朗一笑:“大人不必紧张。我们兄弟几个都是喀喇沁部的,此行到京城去做生意,不想回程路上遇到这样大的风雪。见这里有火光,就想来借个火取取暖。” 他说的却是一口流利斯文的汉话。遮雪的风帽下露出蒙古式的发辫,轮廓浓重,鼻梁高挺,一双鹰眼深邃如夜。却也极为英朗俊逸。 侍卫总领不耐地挥挥手:“这里是禁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快走快走!” “喂,你这人口气好大,大哥对你这般礼貌……”后面一个清秀少年性子稍为浮躁,眉一竖便高声喊了回来。 “四弟!”被叫做大哥的青年一抬手,少年便立时住了口,只是还心有不甘地朝这边狠狠瞪了几眼。 青年缓缓环视了一周,想是猜到驻营在这儿的人身份非凡,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既是如此,在下也不便搅扰,就此告辞。” 牵了缰绳欲上马时,公子忽然开口唤了他一声:“阁下稍等!” 青年闻声回过头来,微扬起长眉看向公子。只见公子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酒囊扔给他,淡淡笑道:“夜深风寒,喝点酒可以暖暖身子。” 青年手一抄稳稳接住,拔开塞子凑在鼻端嗅了嗅,随即笑道:“是竹叶青!” 公子亦轻轻挑起唇角:“虽然比不上马奶酒性烈,希望可以助阁下稍御风寒。” “我倒是偏爱这清雅的香气……谢了!”青年揽了缰绳翻身上马,忽又回过身来朝着公子微微一笑,“我记住你了!”火光下浓深的轮廓愈发衬得那笑容有些意味深长的味道。 四人纵马离去,蒙古青年清朗沉敛的声音却随着风雪遥遥传来,“山水有相逢,我们后会有期!” 听着他四人驰远,马蹄声渐渐隐没在猎猎的风声中,侍卫总领如释重负,挥挥手喊道:“行了,都回吧!该换班交接的都麻利些!” 回到大帐里,我在火盆子上烧了些热水,拧了热毛巾把子递给公子净脸。转身收拾床铺时,却听得公子忽然开口问道:“方才他说的,是喀喇沁部?” 我怔了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公子问的是那个蒙古青年,想了想答道:“是喀喇沁部啊,怎么了?” “没什么……”公子垂下眼轻轻摇了摇头,擦净双手,把毛巾交还给我,“你也累了,早些睡吧。” 我心下虽觉有些不对劲,却也没放在心上,加上行了一日的路,头刚一沾枕,四肢百骸里残存的倦意都沉沉地泛上来,立时和衣睡去,一夜好眠。 次日醒来,我惬意地深吸了口气,伸展一下手脚,已无昨日的酸软疲劳。 睁眼望向对面的床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被褥还叠得齐整,昨晚穿着的侍卫服饰也叠好放在床沿。 略惊了一惊,我忙起身下床,掀起毡帷。此时天光初明,地上一夜之间积起三尺厚的深雪,雪势倒已经小了很多。 举目望去只有几个守夜的侍卫远远站着,偶尔打一两个呵欠。却不见公子的影子,四下寂无人声。有些担心地看向居中的大帐,那里却平静得不像有事发生。 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想了一阵,蓦的一阵寒风迎面袭来,我打了个哆嗦,往衣领里缩缩颈子。就见大帐的软帘挑开,皇上边理着身上狐裘的绦扣便走了过来。 抬起头看见我。皇上笑了一笑:“看你倒是歇得好。容若起了没有?” 我更加疑惑:“我一大早醒来就没见公子……” “不在么?朕没让他值夜守啊……”皇上眼露诧异之色,微蹙了眉峰环视附近。 雪倏然间又大了起来,冷风一阵疾过一阵。我心里忽然一个激灵——喀喇沁部! 是啊,我怎么能忘呢!顾先生给公子的信里,提过的喀喇沁部啊! “公子该不会是……”我心下重重一沉。皇上已经几步走过去问守夜的侍卫。 侍卫躬身打了个千儿,搓搓冻得发紫的双手,向前方一指:“昨儿晚上纳兰大人就骑了马,匆匆忙忙往那个方向去了。问他他只说有要紧事儿,天亮准回来的。” 皇上的脸色瞬间暗沉了下来。风雪顷刻便大得骇人,我几乎站立不稳,牙关直颤个不停。却又担心得紧,踉踉跄跄跑去帐里解开拴在角落的马,也顾不得皇上在一旁喊我,直奔了出去。 狂暴的大风似要翻天卷地,一搅乾坤。眼前尽是纷乱的雪片,看不清前路。我出来得匆忙,身上只穿着一件侍卫服,被冷风侵袭得神志昏沉。心里却只一味在想,公子千万不能有事…… 因是逆风而驰,马儿有些受不住,不时停了脚步欲往回走。我心下一急,摘掉盔帽,拔下插在发间的一支银钗,向后使劲儿戳了下去,立时染了满手的血。 马儿吃痛,扯着颈子长嘶一声,立即撒开四蹄向前奔去。好几次风刮得太猛,我几乎从马背上掉下来,只能俯下身死命地抱住马的脖子。 不知跑了多久,忽然看见前方白茫茫的雪地里露出一点黑色。近了看,却是一匹通体墨色的骏马侧躺在地上,大半身子已被掩在了雪下。 是公子的乌云骓!我又喜又惊,连忙从马上跳下,顶着狂风急奔过去,被风掀翻跌了几跤,这才连跑带爬挨到乌云骓旁边,拍着骏马的脸,一迭声地唤:“乌云骓,公子呢?公子去哪儿了?” 似乎有所感应,乌云骓僵硬的身子动了动,缓缓立了起来,却又前蹄一软立时栽了下去。我这才发现乌云骓的前蹄受了伤。 乌云骓又挣扎着立起,颤颤巍巍向一旁踱了几步,便又跌倒在地,嘴却开始不停地刨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18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18 积雪。 一角白色的衣襟露了出来,我几乎是带着哭腔惊呼了一声,立即扑在地上开始用手扒雪。是公子啊……冷白得几乎透明的脸,浓长紧闭的眼睫,冻得清透如玉的耳廓,然后是看来细致脆弱得不堪一折的脖颈,然后是修长漂亮的、曾经拈笔插花的手,然后是绣了云纹的浅玉色的腰带,然后是有竹枝花样的下摆…… 天地苍莽,风雪悲回。我大声哭喊着,把冰雕一般的不省人事的人,紧紧地,抱在怀中。 上苍啊,你若是定要收回这个落入凡尘的谪仙,可不可以,不要先让他遍体鳞伤? 上苍啊,若真是慧极必伤,柔福愿代公子受那崎岖坎坷,天风雪雨,受那四百四病,千伤万苦! 感受到公子一丝浅浅的呼吸,我不禁泪如雨下,一串串泪珠还未落地便结成了冰淩。我不敢想,若是晚来半刻会是怎样。我只是用痛得麻木的手,不停搓揉着公子的脸,公子的手。 耳畔只听得呼啸的风声,夹裹着我干哑无助的哭喊,在苍穹下低低回鸣。 我不住地抽噎着,呆呆望着皇上远远纵马而来,翻身下马奔到身畔,轻轻揽了揽我的肩。 直到他小心地开口唤了我一声:“柔福?”我这才如梦初醒,拽住他的衣角哭了出来:“皇帝哥哥……公子他……” 皇上没有说话,只是低下身抚了抚公子的脸,然后解下身上一领雪白的狐裘,将公子紧紧裹住,从我手里接过公子,拥在了怀中。 火盆一个个地加,棉被一床床地添,热毛巾一遍遍地擦…… 我一直目不交睫坐在床边守着公子,直到暮色四起时,公子才低吟了一声,悠悠转醒。 我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确定没看花眼,正惊喜地想开口,却听他轻轻唤了一声:“映雪妹妹……”缓缓张开的眼眸里一片水雾迷蒙。 “咔”一声脆响,皇上指间一只翠玉杯被生生捏得粉碎。抱公子回来后,皇上亦在帐里守了整整一日,只是沉着脸一语未发。此刻眉宇间却有种危险的阴郁气息渐渐聚拢。 我心下一凉,忙轻声唤公子:“公子,快醒醒……” 公子微蹙着眉,滟滟火光里脸色白得叫人心疼。好一会儿眼神才清晰起来,叫了一声“柔姐姐”,双手撑着床榻想坐起身。 “公子当心!你刚醒过来,身子不好使不得力。”我忙去搀他,行营里床铺简陋无处靠倚,我便让他依在我身上。 皇上立起身走过来,定定看着公子沉声问道:“你今日出营,是干什么去了?” 公子眼神颤了颤,最终只低下头,声音轻淡:“请皇上降罪。” 因是背着火光,我看不清皇上面上神情,只听得他语气愈发低沉,带着逼人窒息的威压:“你去找一个人,是不是?你还不死心,是不是?” 公子没有说话,只低头静默。皇上猛地伸手托起他的下颔,指尖却一路流连地轻抚上苍白的唇。“你告诉朕,私自出营,该当何罪?” 我心里一凛,只见公子漠然垂下眼:“该当杖刑二十。” “不要啊……”我连忙道,“皇上开恩,公子刚昏迷了一日,受不得刑罚啊……” 皇上却霍地长身而起:“来人!”随扈的总管太监闻声进来叩了个头:“奴才在!” “不要啊,皇上……不要啊……”我只急得眼泪不住地往下掉,“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上负手转身离去,扔下冰冷的一句话:“将纳兰性德押出去……”他略顿了一顿,“到外头跪着去,不到天亮不许起身!” 我徒然地求情,眼看着皇上的背影在雪地里渐行渐远,心也一寸寸地凉了。 公子却在床榻上叩下头去,神色平静地道:“谢皇上恩典。” 日间雪已经停住,此时狂风也已渐渐收了。 然而天空还是被厚厚的浓云遮住,掩去了如水月色,掩去了星垂平野阔的壮丽,只余沉沉的夜色笼住四野。 在皇上大帐外跪了一个多时辰,却仍求不到皇上开恩。我抬手背擦干眼泪,起身揉揉发麻的双膝,自回帐里热了一碗奶子给公子送去。 还未走近,便遥遥见着一道白色的身影晃了一晃,倒在雪地里。 “公子!”我扔了手里的碗,几步跑过去扶起公子。三步开外就竖着几枝烧得正旺的大火把,窜动的焰光在深更暗夜里隐隐递来一丝暖意。然而那点暖意丝毫染不上这身清冷的白衣,额间触手如寒冰,紧闭的眼帘轻轻颤动。 我的心已然痛得千迴百转,一片狼藉。只不住地哽咽着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一路伴着公子走来,却只看着他一路受伤,爱人亦被伤,被爱亦被伤。 ——“没用的,大哥哥,没用的……这是天意啊……”“大哥哥,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了吧……”——“今儿进宫,我……见着映雪妹妹了……当时她就从我跟前走过去,那么近……可是,我却不敢抬起头来看看她……” ——“我知道,容若他心里有人……”“你告诉我,是不是映雪姑娘?” ——“事到如今,我也不求容若一心一意,不求夫妻情浓,我只希望,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心里,只想着我一个人,没有别人,没有映雪……” ——“因为朕有时,也会很寂寞……想有个能说真心话,能将自己的一切都坦白交付的人……如今既然有了这么个人,我只想抓牢他……” ——“她说,她对不起那个孩子,朕却觉得欠她太多……”“她说,她不想再回到从前的生活……” ——“大夫说,夫人是因为心情受到刺激才导致胎气不稳……”“只是在最后,夫人一直唤大爷的名字……” 你们都说爱他。是啊,你们都爱他。现在他变成这样。 那么,谁来把我的公子还给我? 谁来把我的,爱笑的公子,精灵一样的少年,还给我? 我搂紧怀里脆弱得似乎随时会消逝的人,望着黑沉沉的天幕无声地哭着,任由眼泪滑进口中带出一阵苦涩味道。 ……若换作是我,又怎舍得,伤他至此? 清苦的药香萦在清晨冷冽的空气里,有些缠绵的味道。 我用汤匙舀了一勺汤药,放在唇边试了试温度,一只手扶起公子,小心翼翼地就着微张的唇倾进去。 大半药汁却顺着唇角流了下来,我忙取帕子给他拭净,轻叹了一声。公子昏迷中还发着高烧,额头滚烫,颊上一片嫣红色泽。 皇上不知何时进了帐来,接过我手里的碗,放柔了声音:“我来吧。”他也似乎一宿没合眼,面上有些淡淡的倦意,却已经消了气头。 我点点头起身让他。他在床沿坐下,把公子揽在怀里。自己喝了一口药汁,然后伸手托住公子的后脑,低头覆上苍白的唇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19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19 ,撬开牙关,将药汁缓缓哺入。 我坐在桌旁,双手托腮静静看皇上喂完一碗苦药。似乎每次只有公子合上眼,露出孩子般安静的睡颜,他也才会卸下平日里的气势和威严,如此温柔细心。 看着皇上给公子盖好被褥,我突然莫名地觉得很安心。便起身出帐,去煨给公子的第二剂药。 用扇子打着风,看着药吊子上的一小簇火焰不温不火地烧着,劳累紧绷了一日一夜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双眼沉沉合上,手支着额头打起盹儿来。 醒来的时候药已经煎得差不多,我忙熄了火,用托盘端着滚热的药回大帐去。 刚到得帐外,便自掀开的毡帷看见公子正跪在地上,低眉敛目:“容若知罪,愿意受罚。” 皇上立在他面前,冷哼一声:“你说与表妹情深意笃,朕选她进宫,你不死心,如今朕放她远走高飞,你一样不死心!” 皇上向前逼近一步,脸色愈发阴晦暗沉,浓黑不见底的眼眸定定看着公子:“你说,朕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绝了你的念头?有时候,朕真恨不得斩了你的羽翼,好让你安安分分待在身边……” 我心里一凉,手里捧的一碗药“咣当”一声摔到地上,瓷碗粉碎药汤四溅。 公子似是全身震了一震,随即竟抬起头来,目光清冽地直视着皇上:“敢问皇上,是将容若置于何地?” 皇上眼里顿时燃起幽烈的焰光,抓着公子的衣领直直将他拎起来,重重压到桌上! “那你呢?你又将朕置于何地?” 我大惊失措,顾不得礼数,径直冲进屋内跪倒在地:“皇上,求你放了公子,公子身体还虚……” 话说了半截儿,就看到皇上摁住公子的手,向着唇上吻了下去。 片刻的惊惶失神之后,公子开始奋力挣扎,无奈重病未愈体虚气弱,双手挣不开皇上的钳制,整个人更被紧紧压在桌面上不得动弹。 眼见皇上一路沿着下颔,吻到细致白皙的脖颈,公子眼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神色,似是冰凉的无奈,又似浅浅的叹息。 我已是脸如连珠,泣不成声:“皇上,快放开公子……皇上,求你……” 那个吻恋恋地止在耳畔。皇上忽然轻轻叹了一声:“容若,那你呢?你究竟,将朕的真心,置于何地?” 说完他便放开公子,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跨出大帐时,他突然顿了一下,淡漠地说:“我会让人再煎一碗药送来。” 石蓝色的袍角一转,便消失在帐外。步履匆匆,带着些受伤一般的情绪,脚步声疾疾远去。 公子忽然双膝一软,顺着桌沿滑了下来。头深深埋在双膝之间,隐约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泣,在大帐中依依回荡。 究竟是谁伤了谁?又是谁衣带渐宽人憔悴? 第七章·一杯且买明朝事 前些日子那场隐天蔽日的大雪刚下了一日一夜便停住。待雪化后,初冬的时节天气竟奇迹般回暖了少许。 那些蒙古贵族官吏们纷纷大颂圣恩浩荡天降异兆,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皇上的心情似也格外舒畅,听说一例都有厚重封赏。 到了驿馆休养得几日,公子高烧退去,身体也好了些,只是脸色还稍觉苍白。 满天的愁云惨雾渐渐散开去,眼见上下已开始打点返驾还京的事宜。晨间闲来无事,便搬了小椅坐在院子里头,听公子吹一曲玉笛。 忽然有叶笛的乐音自不远处传来,公子眼神闪了一闪,稍稍一顿,却还是接着吹下去。一高亢一清冽,却是两相配合得宛若天成。 一曲既落,便不意外地看见皇上自院外走了进来,却是一身海蓝色的便服。随手扔了指间叶片,含笑道:“我看你身子倒是好些了。” 因是数日未见,乍见皇上来,我直慌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却不想只迎上这般温温和和的一句话。 皇上早先便说过,身边无人时不许公子行礼。公子当下只是站起身来,将玉笛插回腰间,点点头轻声道:“大夫说烧退了便没什么大碍。前日就已经停了药。” “这就好。”皇上朗朗一笑,“朕今日高兴得很,正好日头也晴明,想找你一块儿去偷得浮生半日闲……” “皇上?”公子神情微诧,抬起头来。 皇上却笑笑不答,朝院外扬声喊道:“小桂子!” “奴才在!”御前随驾的桂公公连忙进来,打了个千儿立在一旁。 “朕日前听你说,附近一带风光秀美。今儿朕想去随处看看,只是不知往哪边最好?” “回万岁爷的话,往西去有座山倒是美得紧。”桂公公一眨眼笑笑,“不知道万岁爷要带几个人护驾?” 皇上笑道:“一个也不带。有容若在,出不了什么事儿。不过是散散心,别到处嚷嚷。” “是,是。”桂公公拍拍胸膛得意道,“奴才知道该怎么做。万岁爷尽管放心。” “好。”皇上解下腰间系的摈榔荷包扔给桂公公,“这个赏你了!”又回头看向公子:“走吧。柔福也一块儿来。” 公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像是不忍怫了皇上的行头,只朝我淡淡一笑,跟了上去。 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 说也奇怪,这一带附近皆是险山恶水,深沟绝壑,独独这片小山峰林木秀密,层峦叠翠,一水一石都蕴着些灵性。 初冬午后的林间气息冷冽,日光自头顶上高大浓郁的松柏叶隙透下来,映着窄窄一溪流水。 我仰头惬意地深吸一口气,转头问坐在大石上编藤筐的女孩:“阿那瑶,这座山叫什么名字?” “寒山。”阿那瑶冲我笑笑,一排洁白玲珑的齿贝平添出几分娇俏,手上功夫却是半刻不曾停,十指灵活如飞,“阿妈说这是几百年前有个汉家文人给取的。我就不喜欢,听起来总觉得冷冷清清的。” 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李白曾有“寒山一带伤心碧”的词句。 刚好笑地摇了摇头,有个清朗的声音伴着淙淙水声响起:“欸乃一声山水绿,岩上无心云相逐。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阿那瑶“噗哧”一声笑起来:“艾大哥,你这样可不行。就算有鱼,鱼听到你的声音,一早就游得远远儿的了。” 一身海蓝色长袍的人手持钓竿,头也不回地笑道:“钓鱼一事本就图个怡情养性,鱼儿上不上钩又于我何干?” 我也不禁轻声失笑:“若都像你这般,我们的晚饭可就没得着落了。” 一直持竿静坐在不远处的白衣公子听了这话,也弯了唇角莞尔一笑。 我看着一湾潺潺溪水,不由有片刻的恍惚。我忽然希望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20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20 简单干净,尘世间的喧嚣纷扰都染不上心间。 “有了!”公子忽然出声,随即猛力一拉,竟然没能拉起来,“好沉……” “定是条大鱼!”皇上闻声扔下钓竿,起身走到公子身后,双手覆上他的手,助他使劲儿一拉,“哇!真的很沉……” 两人一齐用力,只听“哗啦”一阵水声,一条长约尺许、通体银白的鱼裂水而出,日光映着宛如银刀。公子连忙抓住鱼线,鱼儿挣扎了几下,两人被水花溅了个措手不及。 一旁的阿那瑶早已笑得前仰后合。看着那两人难得一见的狼狈样,我也忍俊不禁。 公子摇头轻声笑笑,刚要去掏怀里的帕子,皇上却突然伸手轻轻帮他抹去了脸上的水渍。公子怔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几日前那场争吵还清晰在目,然而看着眼前的情形,却忽的有恍如隔世之感。又转念一想,皇上是天下万民之主,自当心胸如海,一时的意气一时的不悦,于他而言也许是转瞬即忘不足挂怀的小事。 只不知,今日的执念,在他心里究竟有几分的重量。 会不会,也有随风而逝的一日? 阿那瑶几步跑了过去,一看那鱼便惊喜地喊道:“这几天居然还有这种清刃鱼!我想着水面都快结冰,以为早没什么鱼了……” 皇上笑道:“不如我们就地架火烤了吃吧。往日在家里,都没什么机会尝这样的山野风味。” “还是让我来吧。”看着皇上满眼跃跃欲试的神色,我微叹了一声,上前接过公子手里的鱼,取下鱼嘴含着的钓钩。一个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个是出身富贵钟鸣鼎食,我怀疑他们会不会知道要先清内脏…… 阿那瑶捡了一些枯树枝架在一起,忽又道:“说来前几天那场大雪也蹊跷得很。我听阿爸说,这是南边起了乱子,老天爷在惩罚了。” 皇上眼神忽地紧了一紧,微微敛了笑容:“自古民无二主,臣无二君。那些个乱臣贼子自以为手握重兵便可自立主位,却不得民心,成不了大气候。天不灭之,其也必自取灭亡。” 阿那瑶托腮想了一阵,随后又耸耸肩笑道:“艾大哥说的一定很有道理,不过我也不大懂。” “其实也没什么难懂的道理。”公子帮着把树枝搭好,“天道无常,当有德者辅之,帝道无常,惟有德者居之。” 皇上看着公子展眉一笑:“就是这话。等着看吧,不出五年,南疆一定河清海晏!” 公子恰好回头,正撞上皇上深黑明亮的眼眸和踌躇满志的笑意,也浅浅回以一笑。那一瞬,似乎碰撞出悠远而清脆的声响。 日薄西山之时,随阿那瑶到她坐落于山腰的家,用了一些山间清淡的菜肴。阿那瑶的父母热情之至,对初次见面的我们也款待周全,把家里最好的待客酒菜统统搬了出来。 虽是粗茶淡饭,却远比山珍海味珍馐满席叫人窝心。 其间听着阿那瑶明快的笑声,看着阿爸阿妈淳朴的笑容,不经意间有种久违的暖意漫过心坎。 临别之时,阿那瑶递给皇上一个荷包,桃红软缎,深绯流苏,鼓囊囊的荷包里塞的满满的清香艾叶。 看着明朗如三月桃花的女孩,脸上浮起淡淡红晕,我不禁轻叹了一声。遇见这样的人,不知是她的幸福,亦或不幸? 告辞了阿那瑶一家人,走下弯弯窄窄的山路时,已是明月初上。 如水夜风里有丝丝的泥土清香。公子突然曼声长吟:“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走在前头的皇上轻笑一声,手里折扇轻摇,接着扬声吟道:“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月下青烟淡淡,薄如轻纱。此情此景,恍如庄周一梦,不知此身何处,只愿长梦不复醒。 三人静静走了一会儿,皇上突然开口:“今日你可还快活?”这自然不是在问我。 公子先是一怔,随即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待在朕的身边,也并非那么难受吧……”皇上突然顿下脚步,负手而立,“就算是朕的私心也好,即便对你有所委屈,终此一生,朕只会勉强你这一件事。” 我心神不由重重一震,半句话也说不出。只见公子双唇紧抿,眼睫轻颤,清幽月色映得面颊似要透明一般。 “就算你将朕的真心弃若敝屣……”话音微微一滞,皇上回过身来,神色平静却眸光闪烁,“朕也不会放手,不会放你离开。” 我似乎听到这句话背后那份碧落黄泉心不死的执著,不禁黯然。 公子突然抬起头来迎上他的目光:“皇上,其实……” 还未及说完,枯草间簌簌一阵响动,一只野兔猛然间自草丛里蹿了出来,疾风般往我脚边掠过。 我吓了一跳,刚往后一躲,便听得有人大叫“小心”,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我的腰将我往旁带了几步,我只觉双脚离地,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待回过神来,已被那人放了下来,忽地双脚一软,便落入了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柔姐姐!”公子急切地唤了一声,我方才定了定神,转瞬又面上一热,轻轻推开那人。 抬眼看时,却是一个蒙古打扮的青年,眉目英气,眼神明亮,手里握着一张弓。想是见我尴尬,他略带歉意地笑笑:“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姑娘。只是刚才姑娘站的地方,有我原先设下的捕兽夹,事非得以,还望姑娘不要介怀。” 我手背抚着滚热的脸摇了摇头:“没关系……” 公子走到我身边柔声问道:“没事吧?” “没事。”我笑笑轻声答道。忽又想起他那一口流利的汉话,有个念头在心里一闪,刚要开口问他,公子却已上前一步,含笑道:“承蒙阁下出手相助,在下代舍姐聊表谢意。” 那青年看了我一眼,摆摆手朗朗一笑:“举手之劳而已。” 公子眸色微微一亮:“不知阁下是否来自喀喇沁部?” 那青年惊诧道:“你怎么会知道?” 公子还未回答,忽然身后有人哈哈一笑,一个同样蒙古发式装扮的青年自林间走了出来,夜色里更显身形高大,浓眉挺鼻——却是前些天见过的那个蒙古青年。 “青山绿水,相逢有缘;杯酒之恩,铭记于心。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后会有期’了。” 公子也舒眉一笑:“这般缘分,也当为之浮一大白。” “正是!”青年掺了笑意的鹰眼掩在眼眶的阴影下,愈发阴枭桀骜,“对了,我叫越穆,这是我三弟越昊。未知几位如何称呼?” 公子微微颔首道:“在下姓兰,单名一个叶字。” “为木当作松,为草当作兰。兰公子倒是姓得好姓。”越穆扬眉笑道。 公子淡淡一笑: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21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21 “这是舍姐柔福。这位是……”转向皇上时,公子略微迟疑地顿了一顿。 皇上不着痕迹地接过公子的话,微微挑起一个笑容:“在下姓艾,名字恰好也是一个叶字。” “幸会!”越穆向皇上抱拳致意,眼神里带了些许思忖的深意。 皇上略带疑惑地问道:“越穆兄既是蒙古人,何以如此精通汉话?” “艾兄有所不知,我兄弟几个常年在京城做贩马生意,要是没这点本事,还如何在京城立足?”越穆哈哈一笑。 公子问道:“在京城马驿做得兴盛的寥寥可数。敢问贵店宝号?” 越穆笑着摆摆手还未回答,方才救我的三弟越昊便抢着答道:“我们的店名叫四平。” 四平!那可是京城最大的马驿,不止在京里,在外地也都享有盛名。 越穆瞥了他一眼,随即笑道:“小小生意不过图个温饱,不足挂齿。” 皇上眼神却忽地一凛。眉头一轩刚要说些什么,只听得“嗖”地一声,一枝箭从树梢飞了过来,闪着寒光的箭锋却是正正对着皇上! “当心!”公子惊呼一声,极快地踢飞了那只箭。皇上却一把将公子扯到身后,合起的折扇一挥,挡开了接踵而至的几枝箭。 我在一旁只惊得说不出话来,转头去看越穆,他扬声喝道:“都给我住手!”右手打了个响指,近旁的树荫里便跃下几个黑衣劲装的人来。 皇上冷冷扫了越穆一眼:“这是什么意思?” 越穆浓眉紧蹙,厉声问道:“你们在干些什么?” 一个黑衣人跪在地上行了个礼:“主上息怒。”接着几步跑到越穆身边,俯身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只见越穆脸色一变,转眼看向皇上,冷诮的鹰眼里已覆了层寒霜:“我想问艾兄一句话。” “但问无妨。” “艾兄的真名……”越穆唇角现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意,“恐怕是姓爱新觉罗吧……” 我心中一紧,看向皇上。皇上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阁下的真实身份,想必是朱三太子的旧部吧。” 越穆昂首大笑道:“果然犀利!”说着抽过黑衣人手中长剑向皇上刺来,剑光寒如秋水,身形矫健快若闪电,想是武艺超群的好手。 事出突然,我刚脱口惊呼了一声,只见白色的身影一闪,公子已挡到皇上身前,抬手硬生生握住了剑刃! “公子!”我几乎下意识般拔出藏在腰间的匕首,全力朝越穆刺去。谁知一直站在一旁一语未发的越昊迅速地攥住我的手腕。 “你放开我!”我狠狠去瞪越昊,无论如何用力也挣不开他的钳制。 越昊夺下我的匕首,低声道:“我们只是要杀皇帝,你放心,大哥无意伤你弟弟。”我横他一眼,几步跑到公子身边。 皇上忙去拉公子的手,声音暗沉:“你快放手。” 公子只用力握住长剑,殷红的血顺着冷冽的剑身流了下来。抬眸定定看着越穆:“那杨起隆不过招摇撞骗之徒,况且其党羽早已事发被诛。以你的才能和胆识,何苦为他卖命?” “杨起隆?哈哈,一介草包而已!”越穆竟也不再动作,玩味般看着公子,“我要的,只是借他之名,推翻清廷!” “你尽管来!”皇上冷笑道,“不过你最好回京去看看你的四平马驿,看你养的杀手如今还剩下几个!” 越穆闻言面色一沉。公子微叹一声:“眼下四海清平,天下局势已定,你这样做只会徒添纷乱。” “我兄弟四人祖籍扬州。”越穆声音见低,“满人禽兽不如,扬州屠城,三十多万人的血,街上的店家招牌都漂在血河里……” “但你想想,前明末年君昏臣聩,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公子脸色微白但话音清冽,“敢问阁下,莫非宁愿因一己之私仇,而致天下重陷水火?” 越穆浑身一震,低眼静默了片刻,轻轻收回长剑,我忙撕下一块衣料给公子裹伤。两道剑伤不算很深,但血流不止,我心疼得不住抽泣。 “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你。”越穆缓缓收剑回鞘,转眼看向皇上,“人君者当以何为政?” 皇上看他一眼,朗声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何谓以德为政?”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使民无饥寒,当正法以齐官,平政以齐民。” “好!希望你不要让我后悔今日的决定。”越穆把长剑扔给黑衣下属,一拱手道,“告辞了!” 皇上突然扬声道:“等一下!” 越穆疑惑地看向皇上。皇上微微一笑道:“以你的才干,如果愿意报效朝廷,我定当待君以国士之礼。” “心领了!”越穆大笑着转身,摆摆手,“这些年在蒙古逍遥惯了,受不得规矩束缚。” 那群黑衣人跟在越穆身后离去。越昊转身欲走,忽又唤了我一声:“喂!” “什么事?”我给公子包扎好伤处,回头应了一声。 “你要不要……”越昊似乎有些犹豫地眨了眨明亮的大眼,抓抓脑袋,“哎呀,还是算了……我要走了!”不待我回答便转身跑去追越穆。 我被他弄得一头雾水,抬眼去看公子,公子只摇摇头朝我轻声笑笑。 走在最前头的越穆忽又停下了步子,转身笑道:“时辰不早了,附近一带人烟稀少无处投宿,不知我可有这个荣幸,邀请三位到我们喀喇沁部做客?况且,兰公子手上的伤也需要及时清理……” 越昊也极为高兴,抢着道:“还有啊,昨天是我二哥越海新婚大喜,宴席和舞蹈一直要持续三天才结束,很热闹的!”说着边一脸企盼地望向我。 喀喇沁部?只见公子眼神一紧,皇上已温温一笑:“如此便却之不恭了。” 越穆给我们找了三匹高头骏马,几人一路向北纵马而驰。 约摸大半个时辰光景,就看见前方远远一大片绵延宽广的草场。晴朗的夜幕下帐篷连延,篝火丛丛,欢歌曼舞,一派喜庆气象。 “就是这儿了!”越穆翻身下马,立时有人迎上前来接过他手里的马辔。 越穆吩咐一个蒙古女孩带公子去给伤口上药,自己便回帐篷洗脸更衣。我们围着篝火坐下,满头俏丽发辫的女孩便给我们端来了马奶酒和烤羊肉。 捧起酒盅浅尝了一口,劲道强烈,我登时被呛得满头烟霞,脸直涨得红如火烧连声咳嗽。皇上不禁失笑,给我拍拍背。 刚缓过些劲儿来,越昊已换了一身衣服出来,长长的发辫更衬得双目明亮如星辰。过来刚要拉我一起去跳舞,皇上笑着问他:“你说你二哥大喜,怎么没见着新娘子?” “二哥二嫂刚忙了一天,想是早就歇下了。”越昊撕了块香气扑鼻的羊肉递给我,“说起我二嫂,是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22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22 二哥到京城做生意时候结识的。她可是天仙一样的人品。” “哦?”皇上像是想到些什么,眼神忽地一凛。我还来不及细想,已被越昊硬拉了起来,去和他们一起跳舞。 一群人多是年轻男女,毫不避忌地手挽着手,伴着马头琴的乐音,围着火堆随意起舞,笑语不断。我见他们如此,便也无意扭捏,大方地由越昊带着,随着节拍跳起来。 “春天的喀喇沁草原是最美的,碧草连天,欢快的牧歌可以让天上的飞鸟流连不走。”越昊突然开口,露出一点孩子气的笑容。 我想象着壮丽迷人的塞上风光,轻轻笑了起来:“一定让人不舍得离开。” “那你就留下来吧。”越昊停下舞步,看住我的眼,我怔了一怔,“我们蒙古男儿最喜欢勇敢的姑娘。方才你要保护你弟弟的样子,你真的很勇敢!嗯,我……” 心直口快的蒙古青年突然红了脸,嗫嚅着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我也懂了他的意思,面上一热,却是想都不想便说道:“我不能留下,我要跟……我弟弟在一起!” 越穆怔了一怔,讷讷地道:“那……你总不能一辈子陪在弟弟身边吧?” 我心底一震,霎时无语。是啊……一生还那么长,况且世事如棋,云翻雨覆,有谁能轻易妄言永远? “我只知道……眼下,我还不能离开他,我还要守着他,护着他……” “这样啊……”越昊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琴声渐完,跳舞的人们也三三两两散开。 我心里突然很愧疚,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低声道:“对不起,我……” “不用内疚啊!”越昊转眼又笑了开来,拉起我的手,“我带你去看星星!” 边塞天高地远,夜空深广无垠。坐在柔软的草地上,越昊不停地对着星空指指点点,给我讲一些或美丽或悲壮的传说。 深更时的夜风已有了透骨的寒意,四下里却依然欢歌如昼,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烤肉香气。 皇上在不远处火堆旁席地而坐。公子似是染了醉意,将头枕在皇上的膝上仰躺着睡去,火光映出面上浅浅的的薄红色泽。 我弯起唇角,对着星空深吸了一口气。都说赏心乐事难求,良辰美景易逝,可这一刻满心满眼的静谧安乐,我只愿它长伫长伴。 次日清晨,天光微明之时,突然来了几个随扈的侍卫大臣,请皇上速回驿馆,有要事请奏。 刚要起身回去,皇上却摆摆手对公子说:“你们倒不必赶着走,且在这儿散散心,晚些回去无妨。”说完挽缰上马,又温声嘱道:“只是要当心些,日落之前一定要回。” 虽微感诧异,公子还是点点头留了下来。看着皇上骑马驰远了,我们返身回去,和越穆说明了情况,又在大帐里一起用了些早饭。闲聊许久,过了正午才起身告辞。 “还是那句话,山水有相逢。”越穆向公子笑道。 “嗯,后会有期!”公子颔首,轻轻回以一笑,转了马头离开。 我拉着缰绳,又回头朝越昊笑笑:“再见了!”说完一夹马腹追上公子。 初冬的暖阳照在身上,让人从心里泛起一阵舒悦的惬意。我和公子不疾不徐地并骑而行,清风拂过脸颊,携着丝丝旷野气息。 忽然间,前方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我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就看见了那个在马背上舒展双臂,仰首朗笑的女子。 那不是……映雪姑娘? 我心下一紧,连忙转头看向公子。公子也在怔怔地望着她,原先已恢复得稍见血色的脸顷刻已冷白如雪。眼神一瞬也不移,同样苍白的唇轻轻颤动。 心里忽的一阵酸楚,待要出声唤映雪姑娘,公子却拉住了我的手,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虽然疑惑不解,但我还是随着公子一同向她静静望去。 眼前的映雪姑娘一身蒙古人装束,两根干净的发辫垂于胸前,披一件大红披风,纵马驰骋在广阔的草原上。广袤无垠的蔚蓝天幕下。她的披风飞扬起来,亮丽得如同烈烈燃烧的火焰。 原先的舒穆禄映雪,是深宫内苑柳叶下的一只黄莺儿;而如今的她,却是大草原上翱翔碧天的白雕! 公子突然翻身下马,牵着马头慢慢向映雪姑娘走去,我便也下马跟在他身畔。 映雪姑娘见了我们向她走近,怔了一怔,随后勒紧马缰,身子一腾,本就骑术甚佳的她轻盈落地。 “两位应该是外地来的贵客吧?”她用手背抹了抹额头的薄汗,笑容舒朗。然而那甜净如昔的声音落在耳边,我却诧异得半晌回不过神来。 “映雪姑娘,你怎么……” “柔姐姐,你认错人了,她不是映雪妹妹。”公子平静地握了握我的手,我却分明感到他手心的温度冷如冰霜。 公子转向眼前那位姑娘,温和地笑了一笑:“姑娘对不起,你与在下的一个亲人太过相似,以致有此误会。” 哪位姑娘笑着摇了摇头,眼里神采在日光下,清亮得如同早春艳阳下的冰雪:“没关系。我想两位一定是太过思念那位亲人,才会将我误认为她。却不知两位是否正与那个亲人相隔两地?” 用力眨了眨眼,我努力地想将眼前的女子看得更真切些。怎么可能呢?那熟悉的清甜的声音,熟悉的清澈的眼神,宛然便是昔日的映雪姑娘!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女子有这愉悦爽朗的笑颜,比映雪姑娘多了几分开怀。 虽然如此,我仍是不敢相信…… 公子显然是不愿回答那个问题,环顾了一下四周景色,反问道:“姑娘是打小儿就生长在这片大草原上的吗?” “这里不是我的家乡……或者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在何处……” 我惊奇地问:“还有人会不知道自己的家乡么?” 她低下头;抬手轻轻抚顺马背上的鬃毛:“三年前,我不知为何患了一场重病,记忆全失。醒来时流落街头无家可归。幸好一支蒙古商队经过,见我情形孤苦,便好心收留了我,并带我回喀喇沁安家。时至今日,我对自己的过往仍是一片空白。” 三年前……三年前!那不就是…… 我心里重重一沉,忙看向公子。公子轻抿着唇,眼神复杂,显是在竭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有时,回忆也许并不是美好的。忘却前尘的人应该比耽溺于往事的人幸福得多。勉强自己去找寻旧日时光,只会徒增烦恼。大草原天高地阔,长风万里,这里的生活很适合姑娘。” 那位姑娘抬起头看着公子,适才的淡淡忧郁已一扫而空,整个人都似散发着明丽的光彩:“我亦正作此想。人生短短数十载,本就喜忧参半,风繁浪多,正应随心所欲地生活,才不致虚耗光阴。何必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23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23 公子正欲再说些什么,忽听得有人喊了一声“阿雪”,一个俊朗的蒙古青年站在一顶帐篷前向这边叫道。 “他唤你什么?”我惊诧地问道。 “他是我的丈夫。”她笑着向青年招了招手,高声喊道,“越海哥,我这就回来!” 他回头牵过自己的马,向我们笑道:“两位若是不嫌弃,请到寒舍歇歇脚,尝尝越海哥做的手抓羊肉。” 公子只是浅浅笑了笑:“姑娘的盛情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与舍姐还有要事,不便留下。” “那有缘再见!今日公子的一番话,晴雪深记于心。”她拉起马走了两步,忽又回身,盈盈一笑,“哦,忘了说,我叫苏晴雪。” 舒穆禄映雪……苏晴雪…… 小雪初晴,天朗风清。 ——“大哥哥大喜,听说新嫂嫂无论人品还是学识俱是一流,与大哥哥天作之合。可惜,映雪明日便要进宫选秀,见不着新嫂嫂了……” ——“没用的,大哥哥,没用的……这是天意啊……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当初的言笑晏晏,当初的海誓山盟,当初的痛苦绝望迷惘挣扎,还清晰一如昨日之事。 她怎么会忘?她,怎么能忘?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倒吸一口凉气:“公子,她就是映雪姑娘,对不对?是皇上……对不对?” 公子没有回答,只是回头望了望她归家而去的身影,而后看向干净如洗的碧空,悠悠道:“她如今过得很开心,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映雪妹妹。我很放心,也……很羡慕……” ——“那有缘再见!哦,忘了说,我叫苏晴雪。” 火红色的披风衬得她亮丽如朝霞,满眼装载的都是郁郁草原的生气。 “相见……争如不见……”公子忽地猛一抽马鞭,一骑疾风般向前驰去。 我却分明感到一滴温热随风飘来,落在脸颊上,浸入心底,俱是酸楚。 第八章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回到京城的那天,落了我记忆中最大的一场雪。 初雪刚降,公子便病倒了。想是因气温骤降未及时添衣,以致寒气浸入肺腑。皇上遣了宫中资历最高的岑御医来看,只说公子素来就有气虚畏寒的病根,一时间便是灵芝仙药也除不了的,当下只能用药慢慢将养着。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年后积雪消融,公子的身体才渐渐好起来。然而被这缠丝绕茧般的寒气折腾了整一个严冬,公子已然憔悴清减得令人心疼。 早春,碧桃枝上发花时,苍白的面容上才总算添了浅薄的润红色泽。 皇上给公子准了长假在家休养。不用进宫当值的日子总是闲静如水的,日间容易慵倦,公子多是沉沉睡着歇息,却喜欢在夜月初升时执一卷书倚在床头,也不让掌灯,只就着从雕花窗格间泻入的月光看书。 晚来风凉,偶有鹊鸟惊梢,临窗执卷的人这才抬眸看看外头黑沉清幽的夜。一片溶溶月光里,秀长的眼睫下是别样的温润宁和。却隐约多了几分疏淡,漫漫如空山雾罩。 每每看到公子这般神色,我总忆起十七岁那年初春从天而降的一场梨花软雨,清贵出尘的少年眼神温柔澈亮如林间精灵。我似乎忘了从几时起,那点剔透神光成了而今的冷清之色。 是谁说。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二月末,顾贞观顾先生南下归家,临走前来与公子聚了一回。两人把盏交觥,言谈甚欢,公子的心情似也舒畅了许多,仿若云销雨霁。 我估摸着茶水差不多该饮完了,预备添些热水。刚走近花厅,却不闻方才的欢言笑语,只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带三分温柔,七分怜惜。 他说,京城砖瓦森严,阴寒之气太重,这个地方不适合你。 他说,若你愿意,便与我同去江南。那里有嫣桃碧柳,莲叶田田。山温水软的地境定能治除你寒疾的病根。 他说,我总觉你不该生在这儿,不该被缚在这囚笼里,伸展不得。 花厅内久久一片沉寂。听了顾先生这话,我思绪翻涌如潮,纷乱得抓不到一个清晰的念头。立在厅外怔了良久,才听见一声叹息般的轻笑。 “梁汾,事有可为,亦有不可为……” 顾先生离开后,公子便一直神情郁郁。我知他所想为何,却不懂得该如何劝慰,解他心结。 午后皇上来时,正值公子喝了药刚歇下。皇上见公子睡梦正深,便放轻了动作在床沿坐下,伸指轻轻将微蹙的眉头抚平。 半开的窗外日头响晴,几条细长的柔柳携着妍翠春色随风荡了进来。绿树深处,一枝桃花开得正艳,娇如胭泪。 静静看了公子半晌,皇上方才起身走到外间。我小心地放下挡风的软帘,问道:“皇上这便要走了?” “今儿就不等他醒了,手头事杂。是朕来得不巧了。”皇上微微笑道。刚欲离开,忽又诧道:“那是怎么回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是挂在廊下的一只精巧的鎏金鸟笼。里头原本养了一只玲珑的黄莺,现下却不见踪影。 我心中惊奇,走近细看才发现,鸟笼的小门不知被何人打开了,空落落的笼子里却搁着一把折扇。 “不知是谁放了这莺儿……”皇上玩味般淡笑着,伸手取出那把扇子。 不料他刚打开扇子瞥了一眼,唇畔的笑意瞬间便消失无影,面上沉暗如有阴云密布。我心中陡然一凛,有种不好的预感泛上心头。 我试探着唤了一声:“皇上?”他没有答我,只将折扇重重合上,冷哼了一声转身走开。 仿佛在逃避什么,皇上有些步履匆匆,我冷不防被他撞了一下。眼见皇上的背影在青石阶下一转即逝,我这才回过神来,上前拿起那把折扇。 镂边湘妃竹扇骨,捶金扇面上淡淡绘着太液荷风。然而,上面却有几行新添的墨痕,题的是一首《咏笼莺》—— “何处金衣客,栖栖翠幕中。有心惊晓梦,无计啭春风。谩逐梁间燕,谁巢井上桐。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 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 我默默念着末两句诗,心里不觉痴了。回头去看,被风撩起一角的软帘内,床上的人睡颜明净却透出几分愁意。 多少人羡他出身富贵,锦衣绣带;羡他才华清绝,得蒙圣眷。他却说,自己只是被缚在金漆雕笼中的莺鸟,纵有云天之翼也无计施展。他说:“昭君至少有一次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不必老死深宫不见天日。远嫁塞外也许并非坏事,在我看来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24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24 ,这远比困在高墙碧瓦中自由得多。” 人心悲喜,岂非是最捉摸不透的东西? 我长长叹了一声,提了裙角沿青石阶而下,快步去追皇上。 不料皇上并没有离开,独自一人坐在园中的水榭里,倚着阑干望着一池悠悠静水出神。听见我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扬头看向远方黛青色的春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在他身旁坐下。湖中青萍新翠,几只蜻蜓轻盈地掠过水面,便停驻青萍之上,只余涟漪圈圈。 “柔福,你说……朕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他状似不经意般轻声开口,指间把玩着一枝白玉兰,一截花茎却被生生掐断。 我一时间竟被问得懵了。以前我也曾怨过皇上,但如今的我无法断言真心爱一个人是不是有错…… 我没有答他。但或许,他只是不懂得该如何去爱。 身为天下之君万民之主,他所学的从来都是帝王权术,如何将四海五湖运于掌控。这样一个人,何曾懂得放弃,尤其是自己志在必得珍重万分的东西? 皇上随手将玉兰扔下,看着那一朵清洁的白花随碧水微微浮动:“朕没想到,终究还是流水有情,落花无心……” 自嘲般的笑声,夹杂着几分空洞怅冷的意味,在秀丽湖光精巧亭榭间久久回荡不绝,只觉眼前一派妍明春光骤然间都失却了颜色,寂寥苍冷。 自那日后整整几个月,皇上都再没来过。我虽一直忧心郁郁,但碍着公子的身子还未痊愈,当日种种都掖在心底没敢和公子说。 三月开初,公子结了休假,继续御前当值的差事。 我担忧公子在宫中的情形,几次旁敲侧击探问,他只淡淡一笑说并未经常见到皇上,即便见时也只是态度疏离平常,反落个舒宁自在。 那一年里朝廷大事纷多。先有孝昭仁皇后大薨,后有吴三桂于衡州称帝。皇上想是政务繁忙无暇于个人私情。 又或许,他是刻意在逃避罢了……我不得而知。 但随着时日推移,我渐渐将那日的情形淡忘在脑后,恍惚有种错觉,日子可以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过下去。 一个秋日下午,我雇了辆马车出府,应公子之托给阿婆送些银钱和生活物品。孩子们都长高了不少,像一株株姿态矫跃的树苗,看得人心里一阵暖意。尚觉稚嫩的手和明亮的眼睛,直追问我“哥哥”为什么就没来看望他们。我被缠得无计,只好支吾了几句敷衍过去。 回到府里时,已是半山夕照。 我径直去了书房,却没见到公子,卧房和花厅都找了一回,却也是遍寻不获。想着公子今日不需当值,便拉了小厮丫头们来问,一众都说没见大公子出门,心下存着疑惑正欲回房,却听见园中月门旁隐约传来几句低语。 因听得不甚清晰,我走近了几步,却蓦然瞥见那丛茂竹后露出的一角白色衣衫,熟稔不过的玉白色缘边滚绣——是公子! 耳中听得却是另一个沉敛的声音:“这些日子里,朕时常想起你那首《咏笼莺》……朕是真的想自私一回,索性全忘了不必记挂着闹心……” 我心中陡然一凛,不自觉间屏住了气息,抚着扑通乱跳的心口转过几步,便看见了一身蓝色锦袍便装的皇上。 “朕今日只想问你,‘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这是你心中所想么?”却又不着痕迹地掉开眼神,没有正视公子的眼睛。 公子略微犹疑了一瞬,缓缓点头:“是。” 似是听到意料中的答案,年轻天子俊朗的面上并未现出或惊或哀或怒的神色,只是寥落淡然:“朕曾经说过,终此一生,都不会放手让你离开。然而……”话音微微滞顿了片刻,“相较之下,朕更不愿意毁了你。” 皇上抬眼望向天际重重山川,浩浩秋云。湖蓝色锦绣缎袍衬着纯无杂色的白狐领子,本是极精致漂亮的颜色,眉梢却失了往日飞扬的意气,透着一股子忧伤落寞。 “七日后便是秋猎之期,今次你不必随行。朕走后,天涯海角,任你所好。今后朕再不会牵缚你,也不会去寻你,你尽可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想去江南,那便去;愿意与谁一生执手……” 一字字说得极慢,渐渐竟带了几分哽咽,我心上亦一阵阵绞痛。公子眼眸低敛看不出情绪,紧抿的双唇和因风微扬的白衣下摆,却让他愈显得单薄空寞。 “容若……容若……”皇上忽又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唤道。公子却只垂着眼恍若未闻。 最后他柔声轻唤道:“……冬郎……”公子神色微微一颤,这才抬眸迎向皇上的目光。 皇上唇角牵出一痕浅淡若无的笑意:“如果这是最后一次。那么……朕只想抱抱你……”一对乌沉墨色的眸子紧紧看定公子的眼,短短的话语却艰涩万分,好似有着剔骨剜心的痛楚。 看着面前向自己缓缓张开的双臂,公子眼中波光流转,却是微低着头一语不发,任由自己被拥入那个宽厚的怀抱。半晌,伸出双手轻轻反拥住皇上。 皇上似是浑身震了一震,微叹着闭上了眼,却越发加重臂上的力道,仿佛用尽一生的温情,将这个他怜过、怨过、却还是无可救药爱着、无能为力要放手的人紧紧往怀里揽。 日渐西坠,暮色淡薄如纱,四下里一片静好,唯有几声隐约可闻的鸟啼在翠柳间回啭。他和他在芳草深处相拥,却是于默然无声中各自伤怀。 之后接连几日,皇上都再没来过。公子也只在家歇养着身子,闲来无事,或靠在临窗的榻上闭目养神,或拿起书一看便消磨去大半日。 至于当日种种,公子不说,我便也跟着不提起半句。那是他二人之间的事,我没有立场也无心去插足。我所在意的,从来都只是公子好不好。 少夫人灵柩下葬那日我没随着去,只想为这场作别留一份清净。 晚间闲翻着一本书支着肘儿在桌边候着,耳听得窗外竹风幽寂,屋内莲花漏断,终于再抵不过浑身困累,阖眼酣然睡去。 伏案盹了小半个时辰,一梦惊醒,正是深更半山月明时。揉揉眼角抬手拭满额凉汗,发现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一条薄毯。看内室已放下了软帘,我轻轻起身掩好房门自回屋去睡。 次日清晨,我照往日的时辰汲好清水去给公子洗漱。却见卧房里空无一人,转念想想,又退了出来沿抄手回廊往书房去。 果然,刚走近书房,便望见熟悉的白衣身影,面前是旧时从卧房里移来的那扇云母屏风。残画依昔,墨色如新,上面那一蓬触目惊心的血色却早已褪作黯红。 公子一手执白瓷酒杯,一手挽笔细细添续那幅画像。海棠富丽繁妍,花下倚坐的女子搭杏黄色披肩,姿态静雅,眸间温婉脉脉。髻旁珠钗上的凤蝶栩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25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25 栩如生,仿若穿花而来栖停在女子发上。 画中女子宛若生时,一时恍神,便错觉她似要柔柔笑起,轻唤一声“容若”。我不禁眼一酸沁出泪来。 “阿温,我记得你最爱这梅子酒。可惜今年的梅子被早霜打过,底味错了些。我知道依着你的性子定不会挑嫌……” 缓缓给腕间的青玉镯子添上最后一笔,屋里低低漫起一抹叹息:“……可我总觉得对你不住。” “阿温,是我对你不住……” 依着惯例,皇上每年深秋都到城郊的林场围猎。眼瞅着还有次日便是行猎之期,我如常给公子收拾好随身带的物件,却蓦地忆起今时不同往年。 刚来得及自嘲地摇头笑笑立起身来,便听见门扉一声轻响。回头去看,公子神色微怔地站在房门外,盯着我手下的包袱怅怅看了一阵,才抬眸向我弯唇笑笑。 “柔姐姐,你可否替我进宫走动一趟?” 我愕然看向他:“公子有事尽管叫柔福去办便是。” 公子递给我一个金线绣梅花的精巧荷包,入手却是沉甸,不知装的什么:“这个东西,你替我交给皇上罢。” 我默默地点头,将荷包仔细收好:“公子可有什么话,柔福可以代为转达。” 公子垂下眼静静想了一回,才又道:“你替我跟皇上说……”轻抿了抿唇,转而道,“算了,你把这个东西给他看,他自会明白一切。” 我稍为拾掇了一下,便出府雇了马车往紫禁城去。刚转过几条街巷,却见着有官兵持枪在清肃街道,严禁人车通行。我上前一问才知,原来是皇上秋猎日期提前了。 心猛的沉了一沉,倒也隐约明白皇上的心思。耳听得远处隐隐有鼓乐之音传来,我心念一转,吩咐车夫掉转了马头,向城外疾驰而去。 所幸城门还未及封锁,马车出了城后,我跳下车让车夫回去,在道旁自寻了棵高峨的树木在树后坐下,耐心候着。 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听见了清脆浩荡的马蹄声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想是御驾一行已出了城来。我在树后藏好细听动静,估度着差不多是时候了,刚转出身子便听见一声厉喝:“是谁鬼鬼祟祟藏在树后!” 眼见着三五官兵手执长枪朝我奔来,我塌了塌嘴角暗道不好,刚喊得一声“皇上”却已被枪尖对准了喉咙! “下令沿途戒严,你如何还藏在这里?万一惊动圣驾你罪可不小!”一官兵皱起眉道。 另一人劝道:“算了吧,看她也就一介弱质女流,也生不出什么事端。叫人拖下去也就是了。” 我无暇听他们罗嗦,只看准了御队前中马背上一个明黄袖端的身影,使劲儿大喊:“皇上!” “你还敢发野!不知好歹!”枪尖又往前送了几分,有人欺上来蒙我的嘴把我往后拽。 见皇上没有听到,我心下急如火燎,幸得早年随父亲练过骑射,力道也不弱,狠命挣开那人的手,拼尽全力又大喊了几声。 眼见马上的身影勒缰顿住,我不由大喜,冲着他挥了挥手。 皇上命队列稍停,自挽了马向这边而来,先前那几个官兵便也都不再为难我,收了枪叩下头去。 看清是我,皇上怔住了片刻,在我面前停住,也不下马,只问道:“柔福,你如何会在这里?是找朕有事?” 我略略平定了呼吸,自怀里取出荷包递上去:“是公子……让我把这个交给皇上……” 皇上接过荷包时手上动作有些犹疑,眼眸低垂面上神色平淡,倒看不出心绪如何。 “他何必做到这般地步,特意遣你送过来……”原来是公子平日随身的那块碧玉,皇上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他却是连我送的东西都不愿留着……” 我看他神情黯然,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听他讶然道:“嗯?怎么……” 翻过一面,玉佩上清晰可见有些划痕,映着淡淡秋阳依稀可辨是几个字。皇上只默然不语,气息却似乎渐渐急促了几分。 我好奇地凑近几分,等看清玉上的两行字,心下顿时重重一颤,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就是公子要我转达给皇上的话! 公子那样的人,近日来郁郁的眉目,愁怀难释的淡笑,那般清绝卓然的一个人,他竟这样说! ——“德愿敛翼,甘缚君侧。” 这,就是你的真心么?公子。 这,就是你对他许的诺承的誓么?公子。 有好一会子心乱如麻,千思万绪理不出个条理。待我终于省过神来抬眼去看皇上,正见那一对眸子望过来,欣喜明亮的神采险些晃花人眼。 皇上一语未发,只转身扬首望向城门的方向。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遥遥见高严巍然的城墙上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凭风而立。 深秋时节浓云深积,长风皓渺,吹得白色的衣角猎猎如舞。独立城头的身影单薄如云,总觉似要依风远去。 这样的一个人,他说,德愿敛翼,甘缚君侧…… 看着皇上长眉一扬朗朗笑了开来,平素沉黑如墨的眼眸竟似平添了几分孩子气的透亮。我仿佛又重回十余年前,眼前仍是那个一身白狐腋箭袖骑装的少年,张弓扬臂射下一只雁来,我笑着拍手喊一声“皇帝哥哥”,他闻声回头看来,唇畔是尚不及敛住的笑意,和满满的志气飞扬。 当日的少年天子,初掌大权,心中自有千山万壑,眼梢眼角全是一切尽握掌中的傲气。 攥紧玉佩朝着城门上遥遥挥了挥手,皇上猛一抽马鞭,沿官道向远方驰去。一骑如风般眨眼只剩一个浅浅的影子,清朗的笑声似将天上的阴云都扫光荡尽。 一个人穿街绕巷慢慢往回走,傍晚间回到府里,踏进小院的一瞬间,我心里竟有几分迟疑和张惶。 不料一眼便瞥见公子在石桌旁清清静静坐着,轻挑一个温淡的浅笑迎向我。纷乱的心绪却也瞬时清定下来。看了他一会儿,展眉回以一笑。 我在他身旁坐下,石凳凉意沁人,暮风中的院落幽静非常。 公子斟满一杯热茶递给我,看我饮尽,才轻轻开口道:“今日之事,你想问什么,那便问吧。” “我只想问一句。”我看定公子的眼,一字一字缓缓道,“公子可会后悔?” 公子眼底笑意不减,带着一种平和清韧的光芒:“我既走到了这一步,再没人迫我,再无半分的不情不愿,便已无事可悔。” 静了半晌,我偏头对他笑笑:“那柔福便放心了。” “柔姐姐……”公子突然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愣了愣有些无措,只得双手环着小心揽住他,“放轻了声音应道:“嗯?” “我原想过,离开这京师喧嚣之地,追名逐利之所,从此再不用看这些浮华熙壤,喧红闹紫。我原以为,此生唯愿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26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26 素衣芒鞋,泛舟江南,闲度余年。我原本一心只盼逃离他的束缚……” “柔福明白。” “我曾经想,我不去挣开他的手,是因为知他情深难负。但那日他真说放我离开,我非但没有半点儿欢欣,竟觉着心里有一块地方忽然空了,说不出的难受。” “柔福明白。” “柔姐姐,我今日一直在想。如若真有来生,只愿我们莫生在这里。一房茅舍,几亩闲田,几壶清酒,是不是,就会开心很多……” “柔福,明白……” 我低头将他抱得更紧些,手轻抚在颊上触及一片温凉,却烫得指尖一颤,心下涩然。 三日后的深更,我浅睡朦胧间,忽听得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醒过神来匆匆披衣下床,才推开房门,就看到桂花树下一双相拥而立的身影。 清盈月色映着满树的桂子莹润皎洁,夜雾中清芬冉冉浮涌。来人面带几许风霜和倦色,一手抚着公子的脸颊深深吻下去。公子却也不退不避,只伸手轻轻回拥着他。 暗香盈袖,花影流衣。 当夜,我对着烛光整整坐了一宿,看着烛泪堆红,烛焰绰绰,直至灯熄夜尽,天光拂晓。 之后的生活仍是一如往昔。御前当差的日子,公子归家时虽然总是一身疲意,面上却添几许笑颜。 我每日看着,心里也觉得欢喜宽慰。 公子又向我说起出府的事,只是每每都被我断然回绝,几番下来,公子便也不再提了。只是那双看向我的眸子,却多了几分若有似无的歉意,又似浅浅的叹息。 不是不喜外头的广阔山河,不是不慕信马穿花、风前把盏的闲恬。只是这悠悠天地间,到底要逃到哪儿,才能摆脱一身的牵绊和束缚? 十丈软红中,每个人岂非都有一张逃不开的网,迫使心为形役,不得逍遥? 公子的网原本是皇上,如今却是一个“情”字;皇上的网是他的家国天下,他的万里山河。映雪姑娘已经挣脱了她的那张网,如今驰骋在大草原上的她自由如风;公子原也有过“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的疏狂和率性,而今却为了皇上,心甘情愿任自己被缚在网里。 那么我呢?我的网又是什么? 我心下清楚。自十七岁那年起,我的网,自始至终就只是一个人…… 来年春,皇上大开博学鸿词试,一批通才鸿儒纷纷入京待试,其中更有公子的挚友严绳孙、陈维崧等人。故友重聚,公子甚是喜悦,闲暇时常与他们聚于渌水亭,或吟诗唱对,或把酒观荷。 公子命人在自己的院子里修葺了一间茅屋,布置得洁雅大方,只候着顾先生回来。我记得顾先生离开的时候,脚步冷清,连背影都透着一股子萧瑟落寞。不知他的心上,可还装着这个人? 次年,公子上奏自请司管上驷院马政,往柳沟、黄花城等近边牧马。皇上心里虽千万个不愿,却也不想将他在身边困得太久,冷着脸僵持了几日,最终还是点点头应了。 直到公子再次奏请出使梭龙时,皇上终于动了真火。那日一方石桌,两杯清酿,我眼见着皇上摔了杯子,冷哼一声眼里怒意逼人:“是不是朕怎么说,都断不了你这个念头?上一年西域雪重天寒不知冻死了多少人,朕是怕你旧疾复发,万一有个什么差错……” “皇上。”公子忽地截了他的话头,双手平举马鞭单膝跪下,“容若虽无经天纬地之才,却有效身疆场之心。也想去一睹塞上的广漠长河,孤烟落日。望皇上体恤,” 平静清和的声音和低垂的眼帘下不知是何情绪。皇上静静望了他一阵,最终轻轻一叹拉他起身:“那好。朕便命你领队出使梭龙宣抚诸羌。” 此行因是公务在身,我不便随行。公子出发那日,我默默去马厩牵了公子的乌骓,将他送至门口,原本想好一大堆殷殷叮嘱的话,真到了临别之时,总有千言万语却都不知如何出口。 刚出垂花门,就见皇上一袭明蓝色便装,肩披大氅立在阶下。我微怔了怔转头去看公子,见他眸子里陡地生出明澈光采。 皇上只淡淡一笑,催公子上马:“时辰不早了,去吧。” “嗯。” 看公子挽缰在马背坐定,皇上忽又唤道:“等等。”解下那领紫貂玄狐大氅,走上前去给公子裹上。 公子轻敛了眼睫安安静静,顺从的微俯下身,任着他一粒粒系好颈间的绦扣。 “塞外风沙烈,当心自个儿的身子。还有……”指尖恋恋地在颊畔滞了片刻,皇上收回手负于身后,笑意温存,“别让朕等得太久。” 公子看定皇上的眼,一忽而低头轻吻上那蕴笑的唇:“定当,不,负,君,心。” 眼眨也不眨地看着骏马四蹄如飞顷刻奔远,我张了张口,送别的话始终没说出来。 倒是皇上伸手拍拍我的背:“回去吧,这头风大仔细别冻着。这段日子要是闲得慌,就进宫里来陪朕说说闲话。” 温和的笑意让我心头暖了一暖,咬着下唇,憋了太久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满脸。 公子不在家,我瞧着偌大的府里少了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说不出的失落。我时常进宫去,皇上无事时陪他唠嗑儿谈心解闷,找不到皇上便一个人看书喝茶。 几次下来,乾清宫里的宫女太监们对我的来访也已习以为常。有个叫春芍的小宫女最是善解人意。每次都给我备好最爱的几色点心茶果。有一次在我看书时,春芍脸微红巴巴儿瞧着,语带艳羡:“格格真厉害,竟识得这么多字儿句儿,能读这么多书。可惜奴才小时家里穷……” 我猛地心头一震:“等等……你叫我什么?” 春芍眼波受惊般缩了缩,两腮更是一片绯红:“奴才……以前在宫里见过格格……” 谁料今时早已非昨日。我伸手去抚她的发辫,还是比我小的女孩儿啊,见我不生气便眨眼笑起,纯澈亮丽如春日初阳。 “什么格格奴才,现下不都是下人……往后我有空便教你认字儿,好不好?” 廊下花草秀丽明媚,正是一天中最好的光景。可是我的公子在远方,何时才回来? 数月后接到了梭龙快马送来的喜报,我开始数着日子翘首以盼。终于等到使团返京那一日,皓雪深静,皇上亲自迎出宫门,赐酒犒赏大队。 我悄悄藏身殿前檐下,于雪地上数千人当中,一眼便望见着轻盔软甲立于前列正中的,我的公子。 看他略有清减却添神光奕采,看他接过托盘奉上的佳酿一饮而尽,看他平静淡定地领赏叩谢……皇上,你心尖上捧着念着的人回来了,你是否与我一样心酸却骄傲? 早早回府里候着,公子向双亲问完安回来,刚迈进门槛,本想先板起脸数落一句怎不照顾自家身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27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27 体,却被他浅浅一声“柔姐姐”抢了先。心顿时软下来化成融融一滩春水。 我早知道的。这一句“柔姐姐”,早已困住了我的一生,许还有来世。 又是两载流光转眼飞逝。我第二次出远门,是因了皇上南巡,公子随队扈从。 那时公子的寒病根子慢慢又见犯起来,皇上道江南温厚绵软,走一趟过冬指不定对这宿疾有裨益,一半却是为圆公子心慕江南的宿愿。因路途遥远放不下心,便特嘱了我随行看护。 自小打诗词间,戏文里,画卷上,或许还有梦境之中便知道江南一地,有日出红胜火的江花,有田田的叶亭亭的莲,有青石深巷,有水村渔市,有月中寻桂,有亭头观潮,有山前渔唱远,有莺啼绿映红,有春风十里香,有黄梅时节温湿的细雨,还有二十四桥吹箫的玉人…… 一路南下,有时看着公子清浅疏淡眉眼,总觉他这样的人,是该属于南国灵秀水乡而非京师淄尘。心里便禁不住想,此番去了江南,白衣绣带置身青山秀水间不知是怎生出尘模样。这般想着唇角不禁也生出笑来。 “如今果真亲眼见了,才知道张陶庵所言‘岸无留船,寓无留客,肆无留酿’实非虚言夸大。现下虽非春景,但想来与袁石公所述‘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波纹如绫,温风如酒’也所差不远。” 公子掐了一段翠柳梢儿放在鼻端嗅着,微垂眼绽出一个惬意的浅笑来。 脚下是杭州西子湖上的断桥,跨过一片碧水悠悠。传说里的白娘子和许官人便是结缘于此。明明是好好儿的一座桥,为何名之以“断”?我蹙眉,不得其解。 这一方清秀地埋葬的是多少才子佳人的故事啊。就连过耳的轻风,都有些缱绻曲婉的味道呢。我手搭白玉栏杆低低笑起来。 到得杭州没几日,皇上却时时忙于政务无暇脱身,扔给公子一句“美景休负”,我直欢喜得合不拢嘴,拉着公子奉旨做起“闲人”来。 “公子,你看小生可还俊俏?”我整了整头顶缎帽,一甩身后长辩。 公子却也莞尔一笑,难得打趣道:“直比那芝兰玉树。” 我挑眉得意地笑起。忽听得岸上传来渺渺的婉转歌音,好奇心起,硬拖了公子一道徇声去寻。 原来是一间茶楼名“三月居”,倒也气派,看里头宾客满座笑语喧喧,我轻轻拽公子衣袖:“进去坐坐听曲,可好?” 公子淡笑着看我不语,见我微微窘红了脸,才点点头应道:“歇一下也好。” “公子爷,里头请!”我躬身打千儿调笑道。 进去寻桌坐下,要了一壶碧螺春并几碟糖藕蜜果之类的点心,细品慢呷吃得极是受用。一楼正中青竹帘子后,几个粉裙女子怀抱琵琶自唱清歌,我静静去听,是李后主一阙《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曲子谱得倒也凄艳,没辱了这词……”公子点点头评道,忽见我因听得出神,手中茶杯倾了也不自知,轻笑道,“柔姐姐,我今日方见你这般小孩儿心性。” 词曲唱了一首换一首。我听着一室的丝竹靡靡乐音袅袅,久了心下愈发觉得无趣,以手支额懒懒道:“总是一径的春风软雨,莺莺燕燕,轻愁浅怅,听得多了全是一个意味。反倒催得人悒郁委顿起来。怎么就没人唱一唱东坡的江山如画,稼轩的神州万里?” 公子听了我这话轻轻笑起,浅啜一口茶,道:“柔姐姐,这唱词却也是有讲究的,不能随心所好。正如南宋俞文豹《吹剑录》所云,苏词豪放,须关西大汉持铜琵琶、铁绰板,高唱‘大江东去’;柳词哀婉,宜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拍板,曼吟‘杨柳岸,晓风残月’。” 我听他说完,心下闪过一个念头,眨眼冲他笑笑:“那么,似公子这般哀艳绝美的词作,又有什么样的吟唱方能配得上呢?” 话甫出口,只见公子唇畔的笑意凝住,随即渐渐敛去。我暗自痛悔失言,不知将自己骂了多少遍。 搁下茶盏,公子悠悠望向窗外一派芳菲春色,眼睫轻垂:“原本是我一个人的伤痛,如若传唱了出去,不过给人间多添一段伤心曲,又有何益?” 清秀面容依旧,然而眼眸掠处总是一片恬淡沉静,静得隐约透出几分的空漠寂然。 是谁在唱。旧江山浑似新愁,终不是,少年游…… 外头鸟雀争枝,绿水迢迢,桥上红妆的姑娘半喜半嗔拿花去扔心尖上那人。明明是处处溢着新意喜意的大好春光,因何我却,尝出一丝苦味来? 店小二托着茶盘经过我身侧,不料被人猛撞了一下,一杯滚茶尽数泼在了我臂弯。我烫得痛呼一声站起身来,公子微蹙了眉起身来查看我伤势。 小二哥只惊得一个劲儿迭声陪罪:“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公子爷,小的这就给您擦干……” 我摇摇头刚要说话,却听得身后一个懒散的狎笑:“什么公子……明明是个大姑娘……”我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人一把摘下了缎帽。 顿时一头浓发被瞧得一清二楚。只听满堂抽气、调笑、议论之声纷纷而起。我咬紧唇回头怒瞪那无礼之徒,原来是一个穿红戴绿的纨绔无赖少爷。 “啧啧,小娘子发火了呢。爷来疼疼你……”说着一双手便要摸上我的脸,我使劲儿推他,脚下却一个踉跄,心下一颤便已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公子紧紧揽着我,挡开那人的手臂:“阁下放尊重些。” “尊重?哈哈……”无赖少爷笑笑,手里折扇柄却抵上公子的下颔,“你生得这般好模样,该不会……也是个女儿家扮的吧?” 又是一阵哄笑。我立时气得怒火中烧,公子眉尖紧锁,伸手轻松两招便拧了那无赖少爷的手肘,疼得他“唉唷”一声煞白了脸。 我刚要大声叫好,忽听得楼上传来一个清雅的声音:“好功夫!” 闻声看去,却是一个月青色锦缎长衫,十七八岁的少年,轻拍着手自二楼上不疾不缓走下来。两弯秀眉,俊雅如月。 所有目光似都被他引去,茶楼里顿时安静不少。 他在我们面前停下,轻挑一个笑意:“久闻纳兰公子雅名,今日得见,才知不仅辞采风流,还这般文才武略。” 我惊得说不出话——他竟识得公子! 公子扶我坐下,看向少年颔首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少年不答他话,自顾看了公子的眼笑道:“‘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公子待友赤诚,令人敬服。‘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公子对妻子情深,感人动容。” 我听得一头雾水,只见公子却是一语不发,一双眼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28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28 淡淡看向面前的少年。 少年见公子面色平静淡然,半晌才明朗笑起,抱拳道:“在下姓沈,单名一个‘望’字,浙江乌程人氏,在杭州经商为生。因家中小妹对公子词章倾慕已久,此次听闻公子到了杭州,便硬是要我来请公子过府见上一见。” 我倒对他那个小妹起了兴趣,抢道:“不知沈公子的妹妹……” 沈公子笑看我:“家妹闺名一个宛字,年方十八,犹待字闺中。”状似意有所指轻轻扫公子一眼。 公子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婉拒道:“舍姐手臂被烫伤,今日多有不便,不如改日登临拜访。” 沈公子笑着摆摆手道:“那不正好,我家就在附近,也好快些给这位姑娘上些药。” 公子有些犹疑地看向我,我心里对这少年好奇正盛,便拉拉公子的手:“我们就去一趟吧,也看看那个……沈姑娘。” 绕过几条青砖小巷,便是沈公子的家。不大的一方院落,却有九曲窄桥,花木芳郁,素净非常。 沈公子命小厮引我们至厅上看茶,自回房去梳洗更衣。我四顾一周,见墙上挂着一幅唐寅真笔,赞了一回。 待厅中再没外人,我才走到公子身边,轻声问:“公子,那个沈……她其实是个姑娘吧?” 公子负手走至窗边,看着窗外一丛翠竹,浅浅笑起:“她扮得比你更加不像。” 我想了一回“少年”秀丽容色,觉着有趣:“方才我闻见,她身上一股子淡淡的香气。” “原来是宛儿丢人现丑了。”一个纤丽身影笑着走进屋来。换了一身水碧色的轻纱长裙,乌发堆云,清丽若溶溶流月。 “沈公子即是沈家小妹,我说得可对?”公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笑道。 沈姑娘却也一派落落大方:“小妹沈宛,给公子陪罪。不过是书词之间心慕已久,想与公子见上一面。”却避而不提是通过何种途径知道公子的行踪。 公子却也不问,只温温一笑:“姑娘何罪之有。” 一个小丫头捧了一套衣裙给我。沈姑娘转向我道:“这位姐姐的衣服污了,宛儿自作主张给姐姐找了一套刚做的新衣,还望姐姐不要嫌弃。” 我拿起看,是一袭拓榴色的长裙,薄纱如烟。我向来慕那汉家女儿衣饰风流婉转,较之满人旗装的端庄肃丽别是一番风情。 当下心中高兴,却也对眼前灵慧少女生出几分好奇之感。看她不过十八岁的年纪,言谈间却从容自若,且察人深透。听她说家中父兄经商在外,是以府中经常只她一人,我却隐隐觉得并非这么简单。 但既然公子不去深究,我也无心探询。随小丫头进内室换了衣裙,看着铜镜里一身明艳的自己,愣了良久。 手臂上好药膏出了房间,见公子与沈姑娘各捧了茶盏言谈正恰。“宛儿没什么爱好,独喜养花之道,家中专辟了花房以地炕暖着,数九寒冬也可开春夏之花……” 见我出来,公子眼神静静在我身上停了片刻,轻弯唇角送我一个带着暖意的笑容。 沈姑娘起身来拉着我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姑娘其实很美呢。”微顿一顿,看进我的眼深处,“只是姑娘的心,从来没放在自己身上吧?” 她话声清润带些软软吴音,虽一语正中我的心事,却让人没有半点斥意,只如面对一个深交多年的挚友,置身清谷山风般通透舒适。 公子挽起袖子看我的伤处,见红肿退了些,向沈姑娘致谢便欲作别。 “等等。”沈姑娘自几上拈了笔递给公子,公子不解地接过,“方才你问我可有字,我写与你看……” 纤秀手指覆上执笔的同样白皙的手,引着他认真在宣纸上落下两个字,端横秀撇——“御蝉”。 “可别忘了。” 作别了沈姑娘返回驿馆。一路上,我一边赏眉黛青山,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潋滟湖光,一边小心翼翼提着裙角,欢快如春燕般跑在岸堤上,不时催公子快些。 闭上眼深吸一口江南独有的清泽水汽,我恍惚觉得自己还是十七八的青涩年华。而身边,也还是那个清灵绝尘的少年。 隐约听见路边有三五闲聚的路人谈到“采月楼”,“头牌”,“沈宛”的字眼,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又笑自己多心,便也没往沈姑娘那儿想,转头也忘了。 次日清晨,门房上递来一样物事,却是沈姑娘遣人送来的一封浅芙蓉色的薛涛笺,上押一枝开得正盛的桃花。、 笺上只两行清丽的字迹——“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第九章 从此簟纹灯影 江南灵秀,即使是清秋节令雨也下得轻灵,风致楚楚,带着一股子潇然诗情。 无边丝雨细如愁呵…… 上午细细落了一场雨,午后雨歇云散,秋空青蓝高远,路面带些微湿意净无尘埃。 将那条长裙洗好晾干,我随公子一道往沈府去归还。西湖岸边,货郎小贩叫卖声热闹非常,日光洒在挂着雨露的叶上折出清亮辉芒。 “杭州这样美的地儿,也难怪会将人迷得乐不思归,‘直把杭州作汴州’了。”我贪恋地嗅着雨后的清新气息,向公子笑言。 公子步履闲散徐徐走着,看湖心一叶细柳似的扁舟划出悠长水痕:“就像是我梦了几生几世的地方……此次来了江南,竟觉着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只往这山水间一站,立时便什么烦心事儿都没了。” 我看住他暖玉样的清透眸光,笑着提议:“公子,那等我们老了以后,便来江南长住再不走了,好不好?” 公子转过头来笑着看我,那淡雅的笑容像是装着江南三秋的桂子十里的荷香:“好啊。春夜泛舟,夏末采莲,秋日折菊,深冬沐雪。白首江南不问归期。” 我偏偏头重复一遍:“嗯。白首江南不问归期。” 然而方才那一瞬,我分明捕捉到他眼波深处一分犹豫。那是他心底的一份牵挂。京师喧扰,终还是有他舍不下放不开的人。 二十年,三十年……我们都老到白发霜雪之时……不知这小小心愿,可否得偿? 刚到沈府门口,便见着一个小厮在阶下候着,远远瞧见我们便欣喜道:“姑娘说二位今日一准儿要来,大早便让小的在门口候着。” 我和公子对望一眼。小厮哈着腰把我们把里头引:“二位里边请,姑娘这会子正在书房写字呢。” 树木深秀只露出一角屋檐,然而沿碎石小径走过去,尽处却开阔。“好个曲径藏幽的所在。”我不禁在心里暗暗赞道。 “姑娘,纳兰公子和柔姑娘到了。”小厮在门外恭声请示。 屋内人答:“请他们进来。”却不见出门来迎。 公子却也不以为意,看小厮推开门便迈步进去。屋内陈设简单别无杂物,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29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29 几上放一张琴,书架上满满当当全是各类书籍,书架顶一曼吊兰枝叶挺秀,长长垂下来。我心内更加了一分赞赏。 沈姑娘一袭烟青素色裙衫,裙摆处打了浅浅水波样的褶子。见我们进屋也不曾抬头,立在书案边专心作一张画。 公子见状只淡淡笑起,片刻后看她搁下笔轻舒一口气,想是画完了,才道:“多些姑娘昨日替舍姐疗伤,今日特来登门致谢,顺便归还衣物。” 沈姑娘招了小丫头来接过衣物收好,又弹了小丫头额头一个爆栗,轻声叱道:“见贵客来也不知道奉茶。我平日都是怎么教的?” 见小丫头返身出去沏茶,沈姑娘转向我们笑道:“礼数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姑娘言重了,是我们扰了姑娘雅兴。”公子轻点了点头笑得静雅。 “沈姑娘方才画的是什么?”我好奇地上前去看,夜月,清雪,孤舟,“……可是‘王徽之雪夜访戴’?” 沈姑娘弯眸笑着点头:“宛儿胡乱摹的,见不得人。” 公子轻抽过那画迎着日光去看,微微一笑缓缓念道:“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 本就是《世说新语》中熟读的段子,此刻听着公子清浅温雅的声音流雪一般,字字句句重又清晰忆起,沈姑娘的眼神也闪烁着几分晶莹的光。 “……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听公子念完,沈姑娘拍掌清脆笑起:“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我每次读到这一句都忍不住要笑,好个豁达的王子猷!” 我脑中浮出王徽之挥袖转身大步踱入雪中的狂放样子,也不觉会心一笑。 “魏晋风骨疏朗旷达,只可惜不与王子猷、竹林七贤同时而生。”公子淡笑着放下那画,却突然顿了一顿。 我顺他目光看去,见书案头放着一本公子的《饮水集》,书页微卷,想是经常翻阅所致。 公子伸手拿起翻开看,每首词都用红墨添了眉批。我心一动转向沈姑娘,她微仰头盯着公子的一侧脸颊,眼中满满全是恋慕。 我暗自叹了一叹。还是十八年华的女孩儿啊。 沈姑娘露齿轻轻笑起:“可惜,这书都被我看得旧了,” 公子静了半晌,才将目光自书页间移开,笑容温柔:“改日我送你一本新的……”顿一顿又添道,“我亲笔的,可好?” 沈姑娘欢喜地轻呼一声,眼里绽出少女别有的灵动光采,如春溪流月:“那再好不过!” “但我有个要求……”公子低头看女孩发间一枝羊脂白玉兰花钗,“你这一本就送我吧,好不好?” 细白的齿贝轻咬着下唇,沈姑娘竟微微窘红了面颊。想了一阵,点点头应道:“嗯,一言为定。” 正说着话间,小丫头在门边敲了敲门板,怯声道:“姑娘。” 沈姑娘微蹙了蹙秀眉:“什么事?” “姑娘,郑大人派人来递帖子,问姑娘今晚得不得空,说是想请姑娘过府一叙。” 沈姑娘瞬时沉下了脸,方才欢欣的语气也静淡了下来:“你去回,就说我不在。” 忽又扬声道:“小霜,说我身子不适,喝了药正歇着,去不成了。” 小丫头喏喏应了一声自去了。沈姑娘回过头来,牵起唇角笑道:“是家父的朋友,经常招我过去给他弹曲子解闷儿。” 我闻言转头去看几上搁着的那把琴,上好的沉香木,装祯古雅素丽,看而即知是把好琴。几上一侧放着一只青瓷花瓶,里头插几枝春桃。 看着那本不应在这节令盛放的嫣色桃花,我恍惚了一下,笑向沈姑娘:“不知柔福可有耳福,听姑娘一曲妙音?” 沈姑娘也不推辞,只笑道:“只要不辱了二位清听。” 纤纤十指在弦上轻拨,便有一串清响流淌出来,到真贴了那句“大珠小珠落玉盘”。沈姑娘浅浅一笑,一双清丽眸子低看着琴弦:“这一曲名为‘清心普善’,不合填词配唱,只合静听。” 公子浅酌一口龙井,唇角含笑看向窗外一棵杏树。我只觉心神清明,惬意地闭上了眼。曲音舒婉,我恍惚像是看见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一曲既完,沈姑娘两手轻按住兀自颤动的琴弦,抬起眼来还未说话,我笑着拍掌赞道:“也亏得柔福来这一趟,才有幸听到这般精妙的琴艺。这大约就叫作‘余音绕梁,三月不识肉味’了吧?” 沈姑娘低头笑笑,颊边隐绽两个浅浅的梨涡:“柔姑娘太过誉了,宛儿可万不敢当,一点粗浅技艺不足挂齿。不过此曲虽简单,却胜在‘清心’二字。” “好个‘清心’,果然令人听之忘俗,胸臆郁气顿扫。”公子捧着细瓷白茶盏,低头去嗅氤氲的茶香,轻笑道。 我转头看向公子,见前些日子眉间的一丝忧抑之色现已消释无痕,心情也不觉大好。 “公子像是有些心事难解……”沈姑娘一双清水眸子看定公子的眼,“若公子愿意,可每日来听宛儿奏上一曲,宛儿定当倒履扫榻相迎。” “我亦正作此想。如此便要烦扰姑娘了。” 晚间回驿馆刚用过饭肴,皇上便来了,身旁无一人随着,手上自拎着一个红底黑漆的食盒。 公子眼神闪了闪,刚要行下礼去,皇上已先一把托住,微皱着眉道:“行了行了,还摆这些烦人的虚礼做什么!” 我好笑地看他手里拎食盒的样子,伸手接过:“难道皇上今日是来送饭菜的?” 皇上展展袍角随意坐下:“连日来耳根子不得歇,好不容易逮着个空档,过来寻个清静。便是用过饭了,也坐下来陪朕再吃一点。” “看皇上的样子,像是真累着了。”公子也坐下,自茶盘里拣个杯子用滚茶细细洗净,添满了杯递给皇上。 皇上却不接,只端了公子先前喝过的半杯,凑到唇边笑吟吟饮尽。公子耳廓红了一红,避开他的目光。 我将捧盒里的食物一样样取出来摆上桌。藕粉桂糖糕,玫瑰单笼金酥酪,松穰鹅油卷,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碧梗粥……倒都是公子平日里常吃的。 我诧道:“怎么就只这些点心?皇上用过膳了?” “咳。”皇上摆了摆手,摇头道,“就吃这些,今儿个没胃口。” 点心都还腾腾地冒着热气,皇上让我一块儿坐下吃。问我这几日玩得可还开心,我颇有兴头地挑了些杭州的风物人情和见闻趣事来讲,只把沈姑娘一事略过不提。 皇上看来真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小半碗粥,又吃了几样细点。我讲得兴起处,公子也轻笑着和上一两句,皇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30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30 上只一直静静地听,面上虽挂着笑,却又似在出神。 皇上吃好搁下筷子,微笑起说一句:“再待得两日,就该走了。” 这么快……我愣了一愣有些不舍,但转念想起还要往苏州等地去,心里又期待起来。公子面色无异,闻言只点了点头。 我收拾桌上的碗盘,皇上也起身来走到窗口。皇上给公子和我挑的住处是一座两层的小楼,偏幽雅致,推窗可见几株高柳,晚霞滟滟中间或传来几声蝉嘶。 “那个姓沈的女子……”皇上突然开口,我一惊之下停了手上动作。公子亦抬眸望向皇上的侧脸。 皇上只双手轻撑着窗棂去望远窗下钱塘潮涌,声音淡然:“你很喜欢她?” 他如何知道沈姑娘的?是了,公子的事,他又岂有不知的…… “没有。”公子看定皇上一瞬也不移,话语平静,“我只将她看作小妹,并无半分的绮思丽想。” “嗯。”皇上随口淡淡应了一声,再无下文。 我微叹了叹收拾起食盒出去,屋内二人别无他话,一坐一立却各怀心事。我总觉一颗心像是悬着,惴惴地不踏实。 次日上午,陪公子前往沈府欲向沈姑娘话别。走至门前见阶下停着一顶绿呢软轿,大门半开着,却又无下人看守着。 心下微感诧异,拍了拍门环叫喊几声,不见有人应。公子跨了门槛走进内去,我便也紧随其后。 刚走近正厅,便隐约听见厅内言语嘈杂。“想是沈姑娘有客,我们还是回吧。”公子笑笑道。转身欲离开,忽听得一声痛呼,显见是沈姑娘的声音。 “里头像是有事。”我说着边回头去望。公子眉头蹙了蹙,又折返回去。 走近门旁才看清,是几个一色家丁打扮的男子,其中一人正拽了沈姑娘的胳膊要往外拉。丫头小霜扑上扯他:“放开你的脏手,别动我家姑娘!”却被一把重重推搡在地。 “沈姑娘,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男子冷哼一声,“咱今儿把话说明了。郑大人的帖子下了一道又一道,姑娘次次推托,别是不把郑大人放在眼里?” 我怔怔停了半晌不解其意。一忽儿又想到近日街边听来的零散闲言,采月楼头牌歌伎……么?转而去看公子,只见他盯着厅内面色沉郁。 那男子拽的极紧,沈姑娘又低低喊了声痛:“是郑大人让你对我这般无礼?沈宛身子好了自会去向郑大人陪罪。” “沈姑娘还跟我抬架子呢?”那男子哈哈笑起,“告诉你吧,郑大人已经火了,别说你是病着,就是死了也得抬府上去!” 说罢便把沈姑娘往外拉。沈姑娘蹙紧秀眉却挣不开他的钳制。正拉扯间,一抬头便看见了正站在院中的我们。 沈姑娘脸色刷地白了,微颤的唇动了动刚要说什么,公子却上前一步柔声唤她:“宛儿。” 不置信地看着公子,沈姑娘怔在原地忘了去挣扎。公子转向那男子道:“请阁下放开宛儿。” 想是见公子衣着气度不俗,那男子倒也是有眼色的,当下放开沈姑娘向公子一抱拳:“敢问这位公子高姓?与沈姑娘是什么关系?” 公子看沈姑娘一眼:“我是宛儿的兄长。” 那男子忽又大声笑起来:“沈姑娘是采月楼当家魁首,从不曾听闻有什么兄长。公子该不是沈姑娘的恩客吧?” “你……”沈姑娘怒瞪那男子,只气得浑身发抖吐不出整句来。 公子将沈姑娘揽到身边,安抚地拍拍肩。再转向那男子,眼里已有愠色:“我们是远房亲戚。” 那男子没料到眼前的白衣公子始终反应平静,顿了片刻道:“今日暂且作罢,我先回去复命看郑大人怎么说。姑娘最好还是到府上去给个解释,否则今日之事我难保不会有第二次。” 看着那伙人离开,我微叹了叹,轻声问:“沈姑娘,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自方才起一直低着的头抬了起来,一双春水碧波样的眼里,泪珠盈盈地打转。沈姑娘死命咬着发白的下唇,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我看她自卑无助的样儿心里疼惜,自襟上取下帕子给她拭涟涟的泪水。公子俯下身放轻了声音道:“我替你赎身,你离开这儿,好不好?” 想是被那份温柔惊住,绿衫的少女面上浅浅浮起一层红晕,点下头去,忽又省过来重重摇头:“公子带宛儿走吧。我想跟着你。” 那么熟悉的话语……我恍然间像是看到了从前的自己,那个不管不顾深夜出府,骑了三日的马去追一个人的女孩,那份相似的执著。心下泛起一阵怜意。 “你想跟我回京城?”公子温温笑着问她。 “虽然只是卖艺不卖身,宛儿也自知身份低贱本不该妄想。”沈姑娘脸上的嫣红又深了一层,“不过,即便是做侍妾也好没有名分也罢,宛儿都无怨言。” 我心头猛地一震,茫茫然去看公子,只见他也正茫然地对着我苦笑。 “宛儿,情爱之事,你还不懂。我做你的兄长不好么?” “宛儿读过公子的悼亡词,知公子是情深意重之人,心里早早已打定了主意。此生,非君不嫁! 少女纤秀的身子止不住地轻轻颤抖,噙着泪的眼里却是一往无回的坚定。 “罢了……”公子看她良久才轻叹一声,“我带你回京,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找了一间干净的客栈安排沈姑娘住下,我随公子往采月楼去为沈姑娘赎身。 从浓脂艳粉的老鸨口中得知,沈姑娘因家里穷,打小儿被卖到青楼养着。长大后出落得亭亭玉立,气韵出挑,且通诗文翰墨,颇有不少达官显贵、欢场浪客为求听她一曲而一掷千金。但也因此身价极高,至今仍未接客。 那郑大人任本地知县,是个不大不小七品的官。沈姑娘的那座宅子便是她送给沈姑娘的。 老鸨原本还碍着他的势力不敢松口放人,但对着黄澄澄一袋金子,也就眉花眼笑应了。 下午回到驿馆,公子问我:“柔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沈姑娘带她走么?” “公子怜她孤苦无依。” 公子轻笑着摇了摇头,看住我的眼:“因为我想起第一回见你的模样,心里便有个声音告诉我,一定要待她好。她说要跟着我的时候,也像极了你。” 心上立时泛起阵阵暖意。我明白公子是觉得欠我太多。 我从未奢望过,有朝一日能得到那颗高贵的心。但现在我终于知道,他的心里,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个地方是为我而留,那怕只是小小一隅角落…… 我伸手去推房间的门,忽又忆起一事:“可是……公子该拿沈姑娘怎么办?难不成真要娶她进门?” 公子浅笑着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却蓦地怔在了原地。我心头一凉顺他视线去看,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31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31 果然见皇上执了卷书坐在临窗的软椅上,一双眼却淡淡扫向我们 只惊惶得一刹那,公子已如常跪身请下安去。我只定定看着皇上眼中逐渐聚起的阴云,直觉不妙。 “你要娶那个女子?”皇上也不叫公子起身,只问了这一句。 公子低眼看膝下的地砖:“没有。” “你很喜欢她?”仍是如昨日一样问道。 “没有。我只看她如妹妹一般,怜她身世飘零。”公子顿了一顿,抬起头来目光清冽,“况且,容若的一颗心,早已给不了旁人了。” 皇上黑沉的眼眸内有一丝的波动,缓缓长身而起,走到公子面前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人。“朕不知道还该不该信你。朕怕,怕透了。” “那块玉上的字,早已刻在容若心上,此生不忘不负。” 皇上自腰间掏出那方青碧莹润的玉佩,指尖细细摩挲着。几欲透明的玉质,看得清底下的手指,刀尖刻上的八个字风骨隽秀。 “上回看你晕在雪地里,那种心疼得绞在一处的滋味儿,朕不敢再尝了。朕真怕,怕有一日会毁了你……” 他话音黯沉滞涩,我心头如遭重击。公子扬头盯住皇上的眼,语气急了几分:“不会的。不会有那么一日。” 皇上恍惚笑了一笑,却再不看他离开了房间。走到门边又顿一顿,也不回身:“起来吧。朕最看不得你这个样子。” 皇上走后一整个下午,公子都坐在窗边听江面渔唱悠扬,不发一言。 我知他心事,也不去扰他。 眼看得夕阳洒了满江斜辉,我去张罗下人将晚饭端上楼,不想却碰上了皇上。他神色如常,微微笑着问我:“容若还在屋里?” “那边,在望江楼上。”我手指向东面一座高楼。 秋空高远,重重屋檐成钩心斗角之势。高楼危阑前,一个白衣的身影负手当风立于楼头。 他身后是千仞青峰重嶂,身前是万顷碧涛连天。苍茫天地间一抹单薄的白影,似欲乘风归去。 失神地凝望了好一会儿,皇上才长叹一声,道:“罢了,你去告诉他,那个沈宛,他要是真想带回京就带吧。只是此番南巡朕不想她跟着,朕会另让人先送回京。” 御驾一路南下至江宁,皇上拜谒了前明孝陵。十一月上返程,途中次经曲阜,诣孔庙瞻先圣像,书“万世师表”,留曲柄黄盖。 回銮路上,眼见得天一日冷过一日。公子的寒疾原在江南时被压下了些,此时又慢慢犯起来。皇上担心公子禁不住奔波劳累,刻意放缓了行程,年底方才抵京。 回到府里,老爷早早儿已命人收拾好了房间。第一眼见着公子苍白清减的模样,老爷也不禁湿了眼眶。 次日皇上遣了宫里御医过来把脉。喝过药,我随公子去看望沈姑娘。 公子给沈姑娘安排的住所是德胜门内的一方小院,清幽雅致。我们到时夜色初浓,沈姑娘一袭红裙,挑一盏灯笼盈盈立在门外。 她说知我们今晚定会来。她给公子添上一杯暖酒,道:“宛儿已自备好喜服凤烛,宛儿今夜便嫁与你,可好?” 公子只低头一味喝酒。十八年华的少女一身明红艳色,滟滟烛光下双颊娇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说的就是这样花一般的年纪吧。 我觉尴尬,掩上门退出房去。在院落里望着清霜明月,良久,听到屋内杯盏落地的脆响。 自半开的窗扉看进去,沈姑娘轻咬着下唇,手指颤颤抖抖去解衣上的盘扣。公子背着烛火看不清面上表情,只听他淡淡一声:“够了,宛儿。” 两行泪顺着清丽的脸颊滑了下来。公子温柔擦去沈姑娘的泪痕:“你我相差十二岁,我从来只当你妹妹看待,我不愿娶你并非嫌你出身,而是怕误你一生。” 公子推门而出时,我分明听到屋内一声压抑不住的哭泣。 之后寒冬将至,公子歇在家里养病,每隔几日便去看沈姑娘一回,闲聊听琴,至夜必返。 那日京城落了大雪,眼见得天黑了下来还等不到公子回府。我担心他受冻,抱了一件织孔雀毛的外氅去沈姑娘住处找他。 屋内烛火摇曳,沈姑娘低声在哭:“事到如今我也别无他求,我只想要个孩子……” 静夜中浮起浅浅叹息。公子伸手揽她入怀,俄顷,有人将烛光熄灭。 痴儿痴儿……我摇头苦笑。 三天后沈姑娘不辞而别。我记得她走前一日,我去给她送御冬的衣物,她拉着我手道:“柔姑娘,如今我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傻。我原只一心慕他爱妻情深,却不想,这份情是我得不到争不来的。如若争得到,他也就不再是我所爱所敬的那个人了。” 我不知答什么好,只得抱住她轻声安抚。 第二日再去,小院寒雪深积,人去屋空。只留下一封信——“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珍重万千,无劳牵念。” 忽想起她说自己比不上我,因她计较回报,而我无欲无求。我们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我不争,是因知自己得不到,她争了,终也是镜花水月一场。 清柔婉转的女子,却有种决然的烈性。沈姑娘走后,我常回想起她,也回想起公子生命中的三个女子。映雪姑娘明艳如榴花,少夫人秀雅若兰花,而沈姑娘清丽仿如一溪流月,蕴着江南灵气。 公子乍听到沈姑娘离开的消息,止不住的一阵猛咳,直要将心都呕出来。我握紧他的手,让他看住我的眼睛:“公子不要觉得歉疚。沈姑娘自寻她的一方天地去了,不是公子的错。” 他偎在我怀里,半晌轻轻点了点头。屋内火盆烧得旺,腾腾的热气该不住清苦的药味。屋外雪落无声,素净一片。 那一夜,我听着轻婉笛声,一宿未眠。 这一年的深冬出奇地冷,茫茫大地上望去全是一片冰封雪覆,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公子因宿疾缠身,比之往年愈加畏寒,只能长日在屋里待着。我多搬了几个火盆子,熏得整间屋子温暖如夏。 有时公子半夜里病犯起来,浑身冷得轻颤。我便搬厚重的棉被给他裹住,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几番下来却也养成了浅眠的习惯。 一次夜间听见响动,惊慌下床进内室去看,却见是皇上坐在床沿,把冷得双唇发白的人紧拥在怀中,轻吻着额头,眼内全是心疼之色。 公子苍白的面色上也染上了几分薄红,神色渐渐舒缓下来,倦极阖眼沉沉睡去。 我长舒一口气,朝皇上笑笑,放下葱绿撒花软帘,退了出来。 等到终于捱过了寒冬,暖春来临,公子整个人已然虚减了一大圈儿。天气温和起来,磨人的寒疾也缓了一些,病也发得不那么频繁,然而终是没有断的迹象。 宫中的太医来了一个又一个,药方也换了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32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32 一帖又一帖。御医会审的结果也总出不了那一句“旧疾除之不易”。公子晋了一等侍卫,宫里的差值却搁置了下来,皇上只一得空便会过来看,每月底我也都随太太去进香祈福。 公子的精神瞧着还好,渌水亭里隔三差五便有聚宴,只身子日渐消减下去,常常一觉睡至日上中天,莺啼花梢。 五月上皇上来了一回,正值午后我煎好汤药给公子送过去。公子因镇日里闲在家,见了皇上倒也心情甚好,拣些书中看来的趣闻杂识说与皇上听,偶尔轻咳上一两声。 我在旁往描金搏山炉里添些淡雅的香料,见皇上端起碗子亲自尝了口药汁的温度,公子看他一眼,怨道:“药怎好胡乱尝的?” 伸手要去接,皇上却笑笑不给,将碗凑至他唇边。公子微微红了脸,便也不推就,缓缓就着喝尽。皇上已拈了块蜜饯喂他,镇下口中的苦味。 “皇上明日该去热河了吧?”呷一口清茶,公子漫不经心地问。 皇上却不答:“昨儿徐太医说你还咳得厉害?” “想是天见热起来的缘故,这几日来竟是觉得胸口舒畅了许多,往日的精神气儿也慢慢回来了。”公子低头轻轻一笑,秀密眼睫投下淡淡两道弧影,“皇上尽可不必挂虑。” 皇上拉过公子的手攥了攥:“夜间还醒?” “不会了,这阵子都睡得好。” “想来是要好了。”皇上笑起,转而去看帘外头吹落进来的桃花瓣,深红地毡衬着薄薄一层甚是娇艳,“落红成席,聚花为裀,倒是名士风雅。” 公子看向窗外淡然一笑:“等皇上回来,桃花都已凋尽了。” 我听他说得消沉,忙插言道:“公子怎么这样说。花谢了,还有鲜桃可吃啊。” 皇上一扬眉朗朗笑了开来:“待朕回来,还在你这儿,朕陪你吃春桃,赏夏荷!”转而又放柔了声音嘱道,“只是莫让朕看到你又瘦了。” 公子还未开口,我已笑着抢道:“皇上难道还信不过我?定还一个丰神如玉的公子给你。” 皇上拍拍我肩应一声“好”,公子弯了眼眉但笑不语。 临别时,桃花树下相拥立了片刻,娇红纷纷落如雨,涓然无声。 “养好身子,朕不出一月便回来。”温存一吻印上眼帘,看公子点了点头,皇上这才转身大步离去。 而公子只是一直静立于树下,任由花瓣积满肩头,不曾伸手去拂一下。 次日打扫房间时,意外地看见公子床头的软枕下露出一角丝绢。抽出一看,绣了淡青色竹枝花样的绢面上,赫然满是斑驳的血迹,早已干透的暗红色泽如红莲夜绽,凝染成一种牵魂动魄的凄艳。 我心里如同有一把钝刀在慢慢割搅,痛得几欲失去知觉。他说身子大好了,原来竟是做戏瞒着我们的…… 打了一盆清水来,我一遍遍揉洗这块丝帕。虽然天气温和,但寒冽的井水仍是触手冰冷。洗了不知多少遍,十指冰红肿痛,依然残有浅浅的红印子洗不褪。 我呆呆看着已然冻得麻木的双手,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大声哭起来。 傍晚间公子自外回来,进屋看见我洗好叠齐放在枕边的丝帕,略顿了一顿,迟疑道:“柔姐姐。这帕子……” 我抬起头看定他的眼:“这帕子怎么回事,应该是公子告诉我吧!” 公子轻叹了一声,眼睫微垂:“我不是个孩子了,懂得照顾自己……” 我心下一寒,拔出随身佩的一把短匕首,扬起头,将刀尖对准自己的颈项。 “柔姐姐,你这是干什么……”公子大惊失色,想要上前夺下我手中的匕首。我只知身手力气远不及他,便抢先后退两步,将刀尖又往里送了几分,冰冷的锋面紧贴在颈子上。 “柔福照料公子的起居,自然有权了解公子的病情。若是公子不珍重自家的身体,那么柔福活在这个世上也没有意思!” 静了半晌,公子才轻声道:“我答应你便是……”唇角挑出一个浅淡的笑意,可那眼里的神色叫我看不清,如同隔了濛濛的烟雨,湿雾弥漫。 “病重甚笃”——每想到御医给在热河的皇上送的快报,这四个字总狠狠在我心上剜一刀,痛得血流如注一片狼藉。 公子在我面前不再刻意隐瞒病状,每日至夜必咳上好一阵子,有时直难受得面上浮起一层郁青颜色,倦极了才沉沉睡去。 听着公子一夜比一夜频繁的咳嗽声,我心里像是有朵花,一瓣一瓣地凋了。我很怕哪天只剩秃零零的花枝。到那时,我的心一定也就死了。 我开始只顾一晌贪欢,每日里都堆了满满的笑意尽力逗公子开心。至于他一日衰似一日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我不敢,亦不愿去想。 终于到了那一天。那日是少夫人忌日,公子大早儿起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迈出一步。我看日头渐沉,往炉里插了三柱香,端着一盅红枣银耳羹往书房去。 在门边敲了几下都没人应,我心里暗觉不妙,便推开门跨进房去。果见那扇画屏前,公子正倒在地上,似是睡得极沉。 我动了动唇,喉舌间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来。踉踉跄跄上前去扶他起来,探到额头一片滚烫,鼻端嗅见一股淡淡酒香。 眼泪顿时大颗大颗往下掉。我挣扎着奋力半抱起他,大声哭喊着叫大夫。 全府都被惊动了。老太太来只搂着公子“冬郎……心肝儿……”一迭声哭得凄厉。饶是老爷平素里冷静端肃,也焦急得红了眼圈。 我在旁茫茫然看着公子紧闭的眼和透明泛青的面色,手心里攥着一把冷汗。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给公子搭过脉,半晌才惋惜地摇了摇头。我脑子里立刻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坍塌成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几日前顾先生一行人前来探病,公子还欣悦地摆了酒席,引他们一道赏那株刚开的夜合欢,还兴致盎然地咏诗一首……庭前双夜合,枝叶敷华容,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我的天地一片静谧死寂。大夫在说什么?我听不见……老太太眼一翻昏了过去,老爷慌忙搀住她,丫头们在惊急地喊些什么?我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我双膝一软跌跪在地。用尽全身力气才膝行到床边,我抓住那双烫人的手,听见自己绝望的哭声一遍遍唤着我的公子。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只剩下我,嘶哑着想唤醒那沉睡过去的,容色清冷的,我的公子。 忽然,我紧抓着的那只手动了一动,热度渐褪的手指虚弱却温柔地覆上我的手背。 “公子!公子啊……”我欣喜欲狂,却也陡然有了气力起身坐上床沿,小心抱起他依在自己身上。 “柔姐姐,是你么?”苍白的唇轻轻动了动,怀里的人慢慢睁开眼来,“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33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33 怎么这样黑,什么也看不见……” 我屏住哭声转头看看屋外绯红一片的夕阳余辉,心上狠狠痛了一痛:“夜了,屋里没掌灯。” 公子摸索着找到我的手,用力抓牢:“我浑身都难受得紧……你和我说实话,我这次是……捱不过了,对么?” “不是的,公子……” 他截了我的话,语气轻哑却坚决:“柔姐姐,你答应我一件事。” 觉到怀里单薄脆弱的身子止不住地轻颤,我忍住眼泪将他抱得紧些,涩然应道:“公子尽管说。” 公子双手握紧我的手,带上几分郑重:“柔姐姐,你答应我……往后的日子,你替我进宫去……陪陪他……” “这算什么?缓兵之计么?”我苦笑着道,泪水顿时冲破了关防,泛滥一片。 公子闻言猛地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我心痛得说不出话,只得拥紧他一下下轻拍他的背,助他顺过气来。 直咳了好一会儿,稍微平复下喘息,掩在唇上的手顿了一顿,殷红的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柔姐姐……你千万不能做傻事,否则……我不会安心……” 我看着怀里的人空茫却急切的眼神,唇角残余一丝血痕,惊心的凄艳,像是凋落在雪地上的一朵红梅。良久,才点点头道:“柔福应你便是。” 渐凉的手无力地放了下来,我伸手轻轻抹去他唇边血迹,指尖抚到一个安心的温浅笑意。 “柔姐姐,这十多年来,你一直守着我,护着我……你待我的情分,今生怕是还不成了……来生,我做哥哥,来照顾你……守着你,护着你,可好?” 我心中不知是大喜还是至悲,用力点头哽咽着应了声:“柔福听到了,公子一定不要忘记。”泪花却无声落下,盈盈一点滴在他颊上。 公子轻轻笑起,眸子里忽而掠过一道少年般清滢透亮的神采。那手却渐渐失了力,软软落在床边。 秀长的眼睫合上的一刹那,我见他唇动了动,凑耳去听,却是一声清风过颊般低回的“三哥哥”…… 小窗外,花落成殇,月华零落如霜雪。 那晚,我将满室的灯火点亮,辉煌灼灼的火光映得四下通明如昼。我不停地用热手巾把子给他暖身,却终究没能让那双手再次温起来。 第十章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纳兰大人殁了的消息前儿才传上来。万岁爷乍一听到,立时像是失了魂儿似的。半晌之后回过神来举步就往外走,可没走几步就跌在地上了。”伺候皇上起居的梁九功抹了把眼泪,“奴才在万岁爷跟前服侍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万岁爷这个样子。” 心里哀伤沉重,双眼胀痛却再流不出一滴泪来。我转头去看堂皇肃丽的白玉石阶,看无数青金琉璃瓦的檐顶绵延成一片静默的海子,看殿顶屋粱上的吞脊雕兽。 “两夜没合眼赶着回了宫,太后老佛爷看万岁爷那个样子,宣了御医开一帖镇静安神的药,才算是沉沉睡过去了。” 我看向深殿内昏蒙暗淡的光影,轻声开口:“皇上……现下怎么样了?” 梁九功示意我跟着他,踏进殿内几步,将西暖阁的软帘揭起一角,声音压得极低:“昨夜里醒过一次,睁着眼怔怔地一句话儿也不应,像是魇住了,看得人心里发怵,然后一口血就吐了出来,吐得那衣襟被褥上全是……” 我不知道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只静静看着床上满是倦色的熟悉容颜,明黄色的帐帘和暖融融的火光也映不亮那面上的凄冷神情。 “您瞧,这会子都变成紫黑色了……”梁九功沉沉叹出一声来,转向我道:“柔姑娘既来了,那再好不过。兴许姑娘能劝得动万岁爷。” 我垂下眼朝他点了点头,走进暖阁内。身后软帘被小心地放下。 取剪子随手去了一截焰心,描金烛烧得愈发烈烈。转眸间瞥见桌上妆镜中,自己鬓边一朵素白的绢花,眼角蓦地一阵刺痛。 那日在公子的枕下发现一封书信,他说恨不能奉养父母于百年,他说十余年来有负老师徐乾学深恩,他将两个幼子托于顾先生教导,他说希望与少夫人合葬一处……原来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只他的最后一刻,是留给我的…… 给我的公子换上一件干净的兰花绣纹白色缎衫,守了他三日,我便走了。没有了公子,偌大的府院对我来说已毫无可恋。 摘下白花在手里无意识地揉抚着,忽然听见床上的人一声低低的呻吟。 “柔福?”听他哑沉着嗓音唤了一声,我缓缓转过头去,一言不发平静地看着他。 皇上双肘撑着床沿想起身来,却因疲软无力晃了几晃又栽倒下去。我在床边坐下,替他掖了掖被角:“皇上现下圣体虚弱,还是躺着静养的好。” “朕还想去,看他一眼……”他抓住我的手奋力想坐起来,“说好了,要一起吃鲜桃,赏荷花的……他,怎么能,不等我……怎么能,不等我……” 我双手止不住地轻颤起来,连忙紧紧抱住他:“没有了,皇上,没有了!你……看不到他了……” 我的一句话,随袅袅麝香在宽大的房间内回荡。良久,他终于放弃了挣扎,我仿佛听到一声悲鸣似的呜咽。 “你知道吗柔福,皇祖母曾教过朕,为君者,必当能忍人所不能忍,舍人所不能舍……可自打我第一眼见着他,才发现有些东西,是我至在必得,这一世也割不下舍不了的……就像是我的魂儿,只要看他笑一笑,心上都像要开出花来……” 有冰凉的眼落在我手背上,一滴滴的苦涩浸入心间。他再不自称“朕”,孩子样的脆弱让我心痛,咬紧唇使劲点了点头。 “按理说,留他在身边用了这么多年,换作旁人早该提擢外放了。可我就是不敢,我知道自己怕什么……就像从前放纸鸢,线放长了总会断的,到时候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只有牢牢抓在自己手心里,才知道他是确确实实属于我……” “记得你曾问过我,为什么要抢走映雪,伤他那么深……我不是没看过他写的那些个词,不是不知道他有多伤心,只是我怕,怕看到他对别人付出真心……我想那个人,那颗心,都是我的……” “后来他把那块玉佩给我,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那么欢喜,像是天下都尽在掌握……我相信他言出不悔……可他这一次,怎么就不守信约呢?我想问问他,为什么这一次不守信约呢?” 我紧紧抱住他,轻声开口:“皇上,柔福只告诉你一句话。公子曾经说过,若有来生,但愿他和皇上都莫生在这里,一房茅舍,几亩闲田,几壶清酒,开开心心过一世……公子去的时候,口里喊着的,是,三哥哥……“ 那一晚,冷月如霜铺遍了整个紫禁城。那个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34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34 年经的天子,靠在我的怀里泣不成声。 之后我便在宫里住下了,负责些乾清宫里的杂务。我和他,像是两个寂寞无依的旅人,凑在一块儿相互取暖慰籍。 我知他的冬郎走了,他已失了他的心魂。而我又何尝不是?我的生命,早已在暮春的那个傍晚结束了。 进宫后我尽量让自己忙碌得少有喘息的空档,有空便教小丫头春芍读书识字儿,每每也都疲累得一夜酣眠。 但我偶尔也会做梦,梦境里的情形只有一个。 当年那个拉着我的手带我走的少年,初春暖阳下,金线绣边的丝缎白衣衬得容颜精致如画。少年晶莹的肤色和清亮的眼,在莹白的梨花软雨中,染上一段经久不褪的香气。 又值惠妃寿辰,遇见昔日府里的丫头红湘。虽已嫁作人妻,却还是一样的巧言快嘴,拉着我直说公子生前的院子还收拾得齐整,等我有空回去小住。 我笑笑不接她话头,只问些不相干的:这会子想来早梅都开了罢?公子最疼惜的那株白梅,可还浅香依旧? 红湘听了却破天荒叹出一口气来:“柔姐不知道,那株素梅定是有灵性的。公子去了以后,整整三年一朵花没开过,生生秃光败尽。” 其实公子早打趣说过,那异品白梅出奇的矜娇,冬前三季一个照料不好,那年开的花定然蔫蔫黯黯没精神气儿。 但如今我却宁愿相信,那个我伴了十六年守了十六年的人,就是一抹白梅的魂儿。他走了,便也带走了那份素洁清幽。 有一回我在宫里见着老爷。那时他正坐在外间喝着茶等待皇上召见,记忆里那般神气威严的一个人,本朝辅政重臣,却花白了两鬓,投出一股子苍苍的老态来。 我眼一酸刚叫得一声“老爷”,他已急忙站起身来说:“柔姑娘如今是皇上跟前的人,再当不起这一声称呼了。” 我坐下陪他聊了几句家常,后来皇上回来召他进去议事了。 我只记得他说:“前些日子我在家里看冬郎生前写的诗词。我原以为,这孩子什么都有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这才知道,他心里头竟藏着那么多的苦楚……” 我不知该如何应他,只得默然。却不知公子在天上听见这几句话,是该欣慰,还是会伤心呢? 没过几天,我在暖阁里坐着看书,忽听得外间“咣当”一声重响,像是皇上翻了龙案。我心里一紧不由自主站起身来,紧紧抓着门上的帘帷,细听外头的动静。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得断断续续几句缓缓落下,似乎疲累到了极点:“……明珠私结党羽,罪不容赦……高士奇,朕命你将明珠罪状呈条列上……” 我退回去坐下,心情复杂。半晌,帘布掀动,皇上走了进来,也不说话,只轻轻去抚书案上瓶里插的数枝寒梅。 这几年间,我眼见得他迅速地衰老下去。明明是方过而立的年华,纵是平日里养尊处优面容无甚变化,但眼里的那份神色却已变了。 若说从前是一种睿智明朗的黑亮,现今却是黑沉如一口寒潭,深不见底,总觉看着看着便要沉溺下去。那是一种连最亮的灯火最烈的阳光都暖不起来的清冷。 突然他头也不抬问道:“你方才都听到了?” 我没有答他,只推窗去看外面覆满深雪的屋檐。静了一刻,忽听得他沉沉叹了一声:“朕怕听见,他的叹息……” 如此匆匆又过了数载光阴。我偶尔听到几句关于公子和皇上的闲言,明明知道这紫禁城是个最最藏不住事儿的地方,心头却还是忍不住一阵阵地难过。 也有些闲话是关于我的。有时往后宫里去,一道道妒火中烧的目光刀剑一样投过来,“狐媚子”之类的暗骂直恨不得将我食肉寝皮。 我每每只是漠然无视,自做我的事去。她们只知皇上身边的人是我,却不知,皇上心里念着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一个春日傍晚,我送皇上的衣物去给四执库的人清洗,路过御花园,忽听得有人在低声哭泣。 我循声找去,绕过几株垂柳,看见原来是十三阿哥胤祥正趴在马背上抽泣,四阿哥胤禛一边牵着马头,一边软语安慰。 “别哭了祥儿,四哥这就找额娘替你作主,把你身边的奴才整顿整顿全给换了。” 十三阿哥抽噎得厉害:“别,四哥……反正,换了一批,新来的还是一个样儿……还得重新磨合着……” 我听得困惑上前去问,四阿哥眼圈儿也红着,见是我,叫了一声“柔姑”。 我问起事情的原委,四阿哥轻轻抚着十三阿哥的背助他顺气,微叹一声不疾不缓说了。 原就知道十三阿哥的额娘早早儿撒手去了,年纪尚幼的他在宫里极为失势。不仅一众皇子里头除了四阿哥就没人帮衬他,就连太子犯了错儿,代太子挨罚的也从来都是他。 可我也从没想到过,就连十三阿哥身边的奴才也敢反上天去。一句“淫贱材儿”竟是连十三阿哥早逝的额娘也骂上了。 十三阿哥抬起一张泪水涟涟的小脸,清秀却又倔强之极:“我这就找皇阿玛去,问问他……我额娘,究竟是不是,淫贱……材儿……” 看着他那双明澈秀逸的眉目,忽然想起他的额娘——那个叫宝日龙梅的蒙古公主,也是有着这样一对眼眸。转而忆起六年前一个秋夜,竹帘外细雨潺潺。年方十六的宝日龙梅公主给皇上吹了一宿的笛。后来皇上问我,可觉得她的眼眉,像极了一个人…… 我心疼地帮他擦干泪:“十三阿哥千万别信了那些奴才的话。阿哥想知道额娘是怎么样的人,何不亲自去问问皇上呢?” “柔姑,阿玛跟前,有些话终究是说不得的。”四阿哥静静看住我,“我们首先是儿臣,其次才是儿子……” 四阿哥自小由孝诚皇后亲自抚养,如今不过十多岁的年纪,性情却清淡稳重。一双黑白水墨画样干净清明的眼,看得深了像是望得见脉脉俊逸的青峰,却是像极了他的阿玛。 我心下一阵阵的哀凉,抚着十三阿哥的发辫半晌无话。 ——“寂寞?君临天下,坐拥江山的人,也会寂寞?” ——“会。会很寂寞,很寂寞……” 皇上,这,是不是,就是你所说的寂寞呢? 腊月佳夜,密密扬扬落了几天的大雪停了。御花园里小径上的积雪扫开,妃嫔们聚坐亭里喝酒赏雪,宫女各提了一盏花灯,比赛谁先跑到亭子便可得厚赏一份。 灯火如流,璀璨得像是天宇上明丽的星河坠落凡间。 我拥着一件青羽织花斗篷,缩成一团坐在熏笼旁看书取暖。 皇上揭起帘布,手执几枝白梅走了进来。见我便笑道:“花园里正玩儿得热闹,怎么不去凑凑乐?” 我闻言笑起:“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35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35 皇上还以为柔福是从前那个小姑娘?”我见他将白梅轻轻插入花瓶中,又道:“况且我知道,今儿是公子生辰,皇上定会待在这儿。” 他微微一笑,到我身旁坐下。一忽儿伸臂拥住我的肩:“柔福,朕若是给你一个名分,你肯要么?” 我虽知他的心情,却也不禁心头震了一震:“皇上的意思柔福明白,可柔福不愿老死深宫。况且皇上你看,柔福早已不复如花的年华。” 我笑笑转向他:“终有一天,我是要走的。我想去江南,公子生前很喜欢那里。” 皇上伸手抚上我的鬓发:“朕误了你这许多年……” 我起身推开窗,望向御花园里隐约的灯火:“皇上没有错儿,这是柔福和公子的许的约。现下回想起来,我当时真是一心只想跟他去了,所以公子才用这个约定绊住我。可我如今又不想求死了……” “从前有个人和我约定,白首江南不问归期……所以,我去江南,赴这个一生之约。” 进宫这些年,我发现,原来最不开心的女人,都在这高墙碧瓦里。多少贵妃、贵人,虽然钟鸣鼎食锦衣华服,却终日愁眉不展,蹉跎了大好年华。 我想起公子说过,他宁愿粗茶淡饭渔樵农耕,总好过被身份的枷锁锢住了,做一只不得伸展的笼中鸟。 想来,九五之尊的他,却是得面对最多的无奈。因为他担的是整个天下,这天下的兴荣,天下的悲忧,全担在他一人肩上。这一生,都摆脱不了。 其实,公子是真正懂他的,否则公子不会临终还惦着嘱我进宫陪他。公子知道自己这一走,他便只落得无尽的清冷寂廖。那高高在上的帝位虽然表面上冠冕堂皇,实际上,却是最高处不胜寒的所在。 一堵红墙圈住了多少妃嫔如花伤逝的年华,一座深宫又曾埋葬多少宫人如风凋落的叹息?没人能数清。 伴他十年,然后离开。杨柳依依的江南,是否还记得当年明月夜独倚栏杆的身影?公子实现不了的愿望,我来替他完成;公子未尽的梦,我来替他续满。 十年期满。我走的那一日他没来送,我收拾了些细软独身踏出宫门,发现他已着人候着一路护我南下。 我终是再回头望了一眼晨曦中的深殿。皇帝哥哥珍重,柔福这便走了…… 钱塘风物繁华依旧。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羌管弄晴,菱歌泛夜,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依稀又是那一年的深秋南巡,西子湖白堤上,芳华少女们三五成群聚在远处,羞羞怯怯朝这边看。公子不知所措地直红透了耳根眉骨,皇上笑着轻揽他的肩,调侃说昔年“看杀卫玠”恐怕也就这个阵仗;皓月清波,舟行湖面,细瓷薄胎白酒盅里斟满桂花酒,素白长衫的人立于船头横笛吹一曲《月出》…… 有人在这青山碧水间跟我立了个约。春夜泛舟,夏末采莲,秋日折菊,深冬沐雪。白首江南不问归期。 余生漫漫,花正好景正长。却终究,过尽千帆皆不是…… 尾声 白首江南 “姑姑,那后来呢?” “后来啊……那个女人离开了皇宫,独自去了江南。她去帮她所爱的人圆一个心愿,也圆自己的一个心愿……” 一炉香燃到尽头的时候,柳儿她们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我看见她们的眼角有隐隐的泪花。 我不知道她们都梦见了什么,是否也与我一样? 我梦见自己仍似当年明眸如花,拖着雪白的裙裾,奔跑在一大片艳丽招摇的花海中。天地间一片漆黑,只有银白色的月光静静地洒下来。 而我的公子,就站在那片无边的花海中,浅浅笑着向我伸出一只手。 我跑近他,把手放进他的手心里,他便拉我上了马,朝一个叫做“忘川”的地方奔去。 公子,你说过来生做哥哥照顾我的。 嗯。 休要忘记。 全文完结 番外篇 花月正春风 顺治十七年二月末,早春寒意薄峭,道两旁刚探头的草芽却已绽出一脉碧色。 待得东风吹过,想必又是翠柳莎茵,粉桃紫槿红芍锦棠次第争香熙熙斗艳,赏玩不尽的花月春风。 临街的店铺已换了门脸,卸下厚密的挡风毡席,挂上几面轻软的帘布,绣着喜上梅梢的吉祥图样,风一吹便悠悠荡起。对街撷香阁的二楼开了一扇窗,伸出一截半卷翠袖的皓腕,将瓷缸内卸脂粉的残水泼下,惊起枝头几声婉啭的鸟啼,倒真似门帘上的喜鹊要飞进这清薄春色里。 “卖糖糕~嘞~香甜嘞~”天光近晚,街上行人寥寥,糖糕铺的小哥儿盯着那截白玉样的手腕出了会儿神,才又懒懒吆喝了几声,拖出长而慵散的尾音。 半眯着眼打了个哈欠,左手捂住张得老大的嘴,右手去揭蒸笼的盖子。清冷的空气里腾地升起一团白融融的热雾。一只手迅速伸进蒸笼里抓起了一个热乎乎的杏仁糖糕。 店家小哥儿心里一个激灵,立时便睡意全无,眉一竖便欲掳起袖子开骂:“你这乞儿讨打……”却在白雾消散看清对方时生生住了口。 面前的少年锦袍华彩,便是在京城最好的布料店也未见过的材质,颈围和袖端各有一圈纯白的净色狐毛,想也知价值不菲。看样貌不过七八岁年纪,抓着糖糕的手洁净精致,望而即知是高门显户的矜贵少爷。 少年咬了一口手上的糖糕,细细嚼咽吃相很是斯文,修俊的眉眼极受用地舒展开来:“果然很香!我还要一个。”便又伸手抓了一个转身欲走。 店家小哥儿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赶上去拦住他:“哎哎别走啊,这位小爷,您还没付钱呢。” “付钱?哦对,我忘了……”少年歉疚地笑笑,便伸手往腰间去掏。“两文钱一个。”小哥儿刚斜睨着他说了一句,便见少年的手顿了下来。 “我出门时身上没带银钱。往日在……家里都是随便取样东西赏给下人。”少年摘下腰上挂的一块佩玉,“就用这块玉抵账吧。” 做的虽是小摊生意,却也识得这般浓碧的玉质定非赝品,按下心中窃喜道:“那也行,念在你年纪小我也不难为你。”说着便伸手去取。 “哎哟我的爷,奴才总算追到您了!”街口遥遥传来一声呼喊,少年顿时塌下了眉神色闷闷,低低嘟哝了一声:“准又烦个不停……” 来人虽是下仆身份,衣着却也不俗,一张白净的脸神情惶急,因着急促的喘息带上了几分潮红。“主子爷,您这一跑可把奴才吓了个心肝俱裂,三魂七魄不见了二魂六魄。要是把您给跟丢了,奴才这剩下的一点魂也没胆回去复命了。您说这上面的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36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36 命令,奴才有几颗脑袋敢忽悠啊……” 少年嫌他罗嗦,忙打断道:“小棠,你来得正好,我拿了这店家的糖糕,却又没钱付帐,你给他吧。” 店家小哥儿还垂涎恋恋着那块玉,急忙道:“你答应了拿玉来抵帐的……” 少年还未开口,小棠斜他一眼轻慢地笑笑:“这玉佩也是你拿得的?”拿荷包掏出一块碎银放在案上,“这些总够了吧,收着吧!” “够了,够了。”虽没捞到大便宜,这碎银也远超过了两块糖糕的价钱。小哥儿心底暗暗骂一声,陪着笑脸收好银子。 “主子,咱们回了吧,万一在外头出个好歹奴才可担待不起……”小棠边说边回过头,但身后哪里有少年的影子? “主子爷,你饶了奴才的小命吧!”空荡的长街上传出一声无奈的高喊,穿云透雾。 避身在拐角牌匾后的少年眼见着小棠一路追远,不觉轻笑出声,心下却又略觉愧疚。 时庚子年春,暨顺治十七年。这锦服少年正是当今天子膝下第三皇子,爱新觉罗?玄烨。近两日书房授课的师傅告病居家休养,玄烨主动提出想上门探病,皇帝念他一片尊师赤诚,便也允了,让几个侍卫太监随着一道出宫。谁料看慰完老师,玄烨玩心一起,半道施个小计偷偷溜了。一路在街巷上看玩各种什器点心,觉得紫禁城外的天地倒也别有一番风趣。 吃完糖糕,玄烨抽出随身的绢帕拭净手心的碎屑,见得一辆驮干草的驴车经过,驴脖子上拴的铃铛一串串脆响,又好奇地跟着车走了一段路。 绕过一条巷子,是一条笔直宽敞的长街。尽头隐隐可见一道红墙,不知是谁家院落。玄烨刚好奇地想过去看看,忽听得右侧传来一声高厉的马嘶。 转头去看,只见一棵高大古木下聚了十多个少年,一匹紫骝马被拴在树干上,为首的黄衫少年执了鞭子狠狠往马背上招呼:“竟敢摔本少爷,就让你尝尝苦头!” 那匹紫骝身量高骏,四蹄健壮,毛色映着日光隐隐泛出赤红的焰色,倒是匹上等的好马。可怜被缚在树旁逃脱不得,每挨一鞭便吃痛地长嘶一声,蹄下蹬得泥土飞溅。 玄烨眉一蹙便想上前干预,忽然一个嫩葱碧色长衫的少年几步跑来,紧紧攥住黄衫少年执鞭的手,另一手迅捷地夺下长鞭。 黄衫少年怒不可遏:“你是谁?凭什么抢本少爷的马鞭!” 碧衫少年没有看他一眼,只径直上前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驯马最忌斥打。须知马儿是最通灵性也是最烈性的,善意待之方能驯服,一味喝骂抽打只会激起马儿的恨意,结果只是适得其反。” 一番话声调平和冲淡,本是极平常不过的话语,却让人觉得话音娓娓,宛如十里荷风委宛拂面。 黄衫少年顿了一顿,随即又忿忿道:“彤云是本少爷的马,本少爷爱怎么着还轮不到你狗拿耗子!即便驯不服,本少爷也可将之烹肉剥皮。反正府里这样的马数之不尽,也不吝惜这一匹两匹!” 碧衫少年闻言只是摇了摇头,伸手搭上比他高出许多的马背,缓缓抚顺长长的鬃毛,凑在紫骝马的耳旁轻声道:“你是叫彤云是吗?方才打得很疼吧?” 玄烨远远看着,听他认真的语气,心下微觉好笑。刚要离开,却听得紫骝马像是受了惊吓发出一声低哑的吼叫,一甩鬃毛便欲逃开。那碧衫少年却也动作极快,一手紧抓住缰绳,足下寻着马镫用力一踏,一个翻身便蹬上了马背。 “好漂亮的身手!”玄烨心下暗暗赞道。 紫骝马受伤后极易受惊,性情暴烈,四蹄一番乱蹬,猛摇颈背,便想将背上的负重甩下地去。 玄烨亦是一惊,却又见那碧衫少年只是死死勾着马镫拉紧马缰,首背低伏稳住身子。玄烨看得专注,微微笑起,愈发激赏。 紫骝马渐渐失了耐性,前足一奋疾驰起来,边奔边猛甩背上的人。眼见那碧衫少年身形一歪便要栽下马去,玄烨未及多想便迎着马头冲上前去,双手拉着马缰一扯,少年双足一直未脱离马镫,此时身形用力一转,重又稳稳伏回了马背上。 沙尘归宁,紫骝马突然安稳下来,前蹄轻蹬垂着头打了个响鼻。 玄烨一时怔住了,抬眼看去,正对上碧衫少年一双眸色清浅的眼,安安静静向他望来。 被那双眸子看了一眼,玄烨莫名地觉得心清如水。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旁边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哥,彤云竟然听那小子的话,让他给驯服了!” 说话之人立马挨了当头一巴掌。黄衫少年羞怒交加,声音高了起来:“给本少爷滚下来,彤云是给你骑的么?” 玄烨笑出声来:“能者居尊。自己没本事,便不要玷污这等好马。” 黄衫少年像是蹭地一声被点着了,咬牙道:“大家都给我上!本少爷今日定要打得你跪地叫爷爷!“ 平日在宫里,玄烨日日都修习武艺,此时倒也不畏,只见他以众欺寡心内深感鄙夷。少年心性又是最容易撩动的,刚想迎上,却听得碧衫少年低声道:“他们人多,我们犯不着吃这个亏。” 玄烨转头看他一瞬,点了点头。抓住少年伸出的手,握住用力一拉,翻身跃上马背稳稳落在少年身后。 “该死!大哥,那两小子要逃!” “都傻着干什么,都去牵马,一定要给本少爷追上他们!” 紫骝马脚程极快,刺耳的喊骂声渐渐远去几不可闻,耳畔只余呼呼而鸣的风声。两个少年共乘一骑,策马驰在早春的薄寒中。 玄烨同那少年一起抓着缰绳,鼻端擦过少年梳得齐整的发,嗅到一股子清洁的淡香,非熏非麝,浅极雅极。 玄烨顿时心情大好,笑着问他:“你是谁家的公子?叫什么名字?” 许是风声太烈,少年并未听得真切,只微微侧了下头,却不答话。 待得跑过了七街八巷,不知怎的绕进了一片林子里,想是到了京郊。猜度着那帮少年应该追不上了,碧衫少年放松了缰绳,任紫骝马缓缓而行。 时辰已至日落时分,夕照染得整片树林艳红如醉,四下里除树叶响动外一片静谧。 玄烨只觉胸臆格外舒畅,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公子?” 少年静了片刻,轻声道:“叫我成哥儿就好。” “成哥儿?”玄烨笑起,“难道你没正经名字的么?姓氏为何?” 少年想了想道:“父亲和乳娘都是这么叫的。”后一个问题却避而不答。 玄烨见他衣饰华贵,想来家里不是富贾便是高官,又问道:“那你父亲是谁?所从何业?看你生得这般秀净,该不是汉人家的公子吧?” 成哥儿似是不愿多谈家事,被他这么一激语气却也硬了几分:“我是满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37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37 人,我的祖上可是纵横草原的大英雄!” 玄烨心里一动,刚想继续追问下去,成哥儿忽然道:“你看!” 玄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初露碧翠的山头被晚照映得一片苍红。 “塞上关山如铁,长河落日,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光景?”成哥儿望着天际霞光,出神地低语。此时他侧过了半边脸,玄烨看到那双眸子清亮通透得叫人移不开眼。 “成哥儿。” “……嗯?怎么?”成哥儿愣了一愣才收回心神,认真地看向玄烨。 “你很想做英雄?” 成哥儿微扬起下颔:“那是自然。醒御河山,醉卧沙场,如此方不负此一生。” “但你有否想过,如若天下得逢明主,境内无乱事,边地无狼烟,便也就不需要英雄了?治世其实是不需要英雄的。” 成哥儿心下一凛,回头看向身后少年,与他相仿的年纪,讲出的道理却是他从不曾听过,也不曾想过的。 玄烨却笑了起来,不由得轻轻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我只随口一说,你随心听听也就罢了,不必想得太过认真。” 成哥儿没有说话。只轻轻低了眼转向前方,心里不知想些什么。 紫骝马驮着两个少年又静静走了一阵,霞光敛尽,暮色四起笼罩四野。 “呀!”成哥儿忽然低低惊呼一声,“这是走到哪儿了?” 玄烨一路上只想着今日的一番偶遇,此时被他一提,方才定下心神去看四周。只见身旁全是一样的树木,风一扫便沙沙地响。 玄烨自小长在宫里,哪里懂得在郊野分辨方向,当下只是苦笑:“你不识得路么?” 成哥儿静静摇了摇头,扬起脸去看天幕高挂的星子,道:“这会子还不见我回去,母亲想来该担心了。” 玄烨拍拍他的肩,轻声安抚道:“别急,我们再试试,兴许能绕出去。” 挽马兜转了几圈,身周还是望不尽的树林,天色却已愈发晚了,往林子深处望去竟似有幢幢黑影悬浮。 感到身后少年的背倏地僵直了些,成哥儿心里微怔,略一思忖已然明了:“你怕黑?” “谁说我怕黑!”玄烨不甘地道,然而语气渐低,“不过是往常在……家里,不论走到何处都明灯高挂,照得四下透亮。我只是走不惯夜路罢了。” 成哥儿轻声笑起,用力握握玄烨的手,掌心传过轻暖的温度,玄烨心内便也安定了少许。 “早间我随乳娘参禅,诵经时很用心,我想三千佛祖都会护佑我们,没有妖邪敢欺身的。”成哥儿回过头加了一句,“所以不必怕了。” 纵然真有妖邪,天家皇子它又如何动得了分毫?玄烨心里这般想着,口上却只笑笑应道:“嗯,不怕了。” 晚间起风,透着一股渗入骨血的寒意。成哥儿本就穿得单薄,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只往身后少年的怀里偎。 玄烨察觉到,心里泛起一阵道不明的怜惜,一手绕到成哥儿身前环住他的肩,微微加力收紧手臂将成哥儿往怀里揽:“风愈发大了,我们还是下马找个避风的地方歇息吧。” 成哥儿唇色有些发白,乖顺地点了点头。 两人下马走了一阵,寻到一棵高壮的树木,将紫骝拴在树干上,靠着树干朝背风的方向坐了。 “还受得住吗?”借着清淡的月光,玄烨看清成哥儿的双唇轻微发颤,便拉他的手让他倚着自己坐,把他的双手攥在自己掌心里捂着。 “还好。”成哥儿浅浅绽出一个笑意。 自今日乍见起,这葱碧衫子的小少年便一直神色淡然。现下倒是玄烨第一回将他的笑容瞧真切了,纯净灵透,倒似踩着月光下来的精灵。 玄烨见他笑了心上欢喜,将他的脑袋揽到自己肩头,让他靠得更舒服些。“我这样抱着你,是不是要好些?” “嗯。”成哥儿轻轻应了一声,便又不再言语了。 感觉到掌心里包着的手暖了少许,玄烨低头问他:“早先你说,父亲和乳娘都唤你成哥儿,那你母亲如何叫你呢?” “在家里额娘都以我的小名相称。”成哥尔略顿了一顿,又添道,“叫冬郎……” “冬郎?寒冬的冬?”玄烨低低笑了起来。 成哥儿又点一下头:“我生于腊月十二,故父母取名冬郎。” 难道你真是天上降下的一片素雪?玄烨恍惚了一瞬,又问:“哪年腊月?” “甲午年。” 玄烨轻笑出声,成哥儿不解地扭头看他。玄烨拍拍他的手背,柔声安抚:“无事。要是累了就睡会儿,我看着呢。” 成哥儿却不依:“那你不累么?你也睡会儿吧。诸天佛祖菩萨都看着呢,不会有事。” “好好,我也睡。”玄烨笑着闭上眼。静了半晌,微微挑起一线眼帘去看怀里的人,见他双目轻阖呼吸匀亭,唇角犹自挂着一丝安恬的笑意,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原来我尚长你一岁。还好…… 次日清晨,二人是被一连串惊促的呼喊声吵醒的。 “我的小爷,您这整整一夜没踪没影的,老爷太太几乎没操碎了心,这会子府里头都快人仰马翻了~” 成哥儿微低着头任管家拨拉自己上下检查,只歉疚地微微笑道:“全叔是如何找到我的?” “还得多亏昨天送柴草的看见爷在街心和人发生争执,匆匆传报了上来,奴才们沿着他说的方向一路找过来,这才看见了爷。” “府里情形如何?……阿玛额娘都还好吧?” “爷放心,奴才一找到您就让人快马回去通知了,这会子老爷应该知道了。” 成哥儿点点头,转眼看向玄烨。自管家找来,玄烨便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一语未发。见成哥儿看他,便微微回以一笑。 成哥儿这才想起从没问过眼前少年的名字,微怔了怔道:“我们这便回去了……”指指候在一旁的马车,“一起走吧。” 玄烨原怕成哥儿家里真是在朝为官的,恐身份被识出凭添麻烦,刚想婉转谢绝,成哥儿已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玄烨看他的葱碧衫子在晨曦中宛如一株新柳,竟也无心相拒,颔首道:“那便有劳尊府了。” 马车晃晃悠悠驰出树林。成哥儿心情甚好,撑开窗格沿路指点道旁景物,瞧得什么稀奇的玩意儿,便欣喜地拉玄烨去看。玄烨虽也言笑如常,却仿佛多了一层淡淡的心事,不时出神。成哥儿总是小孩儿心性,归家心切,倒也没察觉半分。 马车停在长街尽头一户人家门前,成哥儿推开马车门一步跃下车,对着候在门口的人喊了一声“阿玛”,便扑进了那个宽阔厚实的怀抱。 因着接到爱子无恙的消息,刚下早朝便匆匆往家赶,明珠身上还穿着朝服。轻轻拍拍成哥儿的背,温声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38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38 道:“回来了就好。快去见见你额娘吧,让她也定定心。” 成哥儿不由酸了鼻子,使劲点点头直起身来,刚想对玄烨说些什么,明珠已面色骤变,惊道:“三阿哥?您怎么也……” 玄烨上前几步,点头笑笑:“玄烨见过大人。” 明珠便要跪下叩头,玄烨忙制止他:“大人不必多礼。此番玄烨还要多谢令公子和贵府马车。况且……”他转向一旁早已呆住的成哥儿,“玄烨和令公子现下已是朋友,凡事不必多拘礼节。” 明珠弯腰拍拍爱子的背,提醒道:“成哥儿,别光愣着啊,见过三阿哥。” 成哥儿只是眨眨眼看向玄烨。玄烨笑起:“先前是你没过问我的姓名,我也不算欺瞒你。”想想又道:“我既虚长你一岁,日后便以兄长相称,可好?” 对着眼前少年温煦的笑容静静看了片刻,成哥儿才又轻挑起唇角,唤了一声:“三哥哥……” 任由春华凋敝,流年暗换,只这一瞬,却似从来未曾变过。 只经得一载,却已是天下易主。 顺治帝病逝,临终起草遗诏,立皇三子玄烨为太子。紫禁城里丧钟响了一天,年仅八岁的皇三子登基即帝位。 再见面,竟已是康熙四年,中间隔着五载光阴。 中秋佳夜,皇帝应太皇太后旨意下诏,恩准三品以上官员携家眷参加宫中晚宴。 许是念起几年前那场少年情谊,明珠大早便牵了长子成德进宫来。不知何故,近几年来成德不再如小时那样,整日里一心念着习武骑射,而是主动请求父亲在府里为他专建书房,研习经史文哲。如此便是几年,却也洗去了往日里跳脱的性子,渐渐平和沉静起来。 今日成德天色甫亮便起了个大早,穿了新裁的缃黄色绸衫,腰间系翠玉色腰带,一身鲜亮,衬得一张小脸愈发的清秀,惹人怜爱。 进得宫里却又似多了心事,只一味安静地任明珠牵着,低敛的眼睫隐隐透出几分郁郁的神色。 待得与皇上问安时,玄烨笑着向他道:“一别数年,成哥儿倒是长高了不少。” 成德不知如何应答,想了想刚欲行礼问安,玄烨放软了声音道;“还如旧时那般称呼便是。” 成德这才真正展颜而笑,一对柔软眉眼在桂子香气里笑得弯起,如天上弦月。 “三哥哥万安。” 例行礼数完毕,玄烨因还要接见其余官员,便吩咐身边小太监先带成德去喝茶歇息。成德却轻轻拉玄烨的袖子道:“三哥哥,我想看看你的书房……” 玄烨面露微诧,却也未置一词,只含笑点点头道:“让小棠子带你去便是。”想想又添一句,“我忙晚这边的事便去找你。” 然而大大小小官员络绎不绝,玄烨直到日落时分才得空抽身。粗粗用了些茶水,对宫女呈上的一盘四色御用点心扫了一眼,道:“这些随朕端到书房去。” 书房外的院落里,一树桂花芳香馥郁。玄烨嗅着满园零落的香气,周身疲劳顿扫,喊了几声“成哥儿”却没人答理,心下疑惑。推门而入,却见成德倚着书架坐在地上睡得正沉,怀里还抱着一本书。 好笑地摇了摇头,玄烨吩咐宫女将点心搁在几上,便摒退了左右内侍,小心地关上门。 玄烨担心成德在地上坐久了受凉,走上前去想抽掉他手里的书,不想成德将那《资治通鉴》攥得极紧,怕扰了成德睡梦,只得手臂穿过肋下将他打横抱起来,放在凉榻上,自在榻沿坐了,让他枕着自己的腿。 不知梦到什么,成德缩了缩身子低低咕哝了几声,玄烨只得俯下头去,这才得听真切。那含糊的低喃,是一声接一声的“三哥哥”。 玄烨心下一动,抚着他的脸颊软语相应:“我在。成哥儿,三哥哥在这里。” 秀长的眼睫一颤,成德缓缓睁开了眼,初醒的眸子里蒙着一层浅薄的水雾。“你来啦,三哥哥……我等得睡着了么?” 玄烨有些心疼地拍拍他的背:“是三哥哥不好,让你白等了几个时辰。你还没用过餐点吧?” 成德尚未完全清醒过来,愣了一下才轻轻摇头。 “这儿有几样点心,三哥哥陪你一起吃好么?” “嗯。”成德浅浅笑起,眸光清亮如水。撑着塌沿坐起身来,放下手中的书。 玄烨瞥了一眼那本书,笑道:“成哥儿喜欢汉家文化?” “是啊,我在家里也有自己的一间书房,只是没有这儿的书多。”一谈及书籍,成德眼里绽露出别样的神采。思及正是五年前这个少年告诉他文治世武乱世,心内又是一阵暖意。 玄烨起身去拿点心:“那成哥儿以后便多进宫走动走动,这间书房你想来随时都行。” 轻轻揉着被压麻了的右膝,成德低下头藏起一个笑意。玄烨自盘子里拣了一块玫瑰蒸酥酪递到成德口边,成德眼眸看他一眼,便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细细嚼了:“好甜……” 玄烨轻锁眉峰:“不喜欢甜点?” 成德忙摇头道:“不,我喜欢。”又咬了一口嚼着,忽而含混低喃了一句。 玄烨没听清,凑近了些问:“什么?” “酥酪很甜,成哥儿以后还要吃。”成德轻轻扬起一个笑容。过了一阵,又垂眸低低笑起。 其实,我想说的是,一生都这样吧…… 晚宴上烟火腾空,在夜空下排成“天下清平”的字样,绽开整个京城的风流繁盛。 直到夜深,官员们才三三两两陆续离去。成德由明珠牵着往宫外走,频频转身回顾,然而人群熙攘,哪里有那少年天子的身影? 心下莫名地怅然,却还是忍不住又回头去望,不料却迎面撞上了一个匆匆而行的女孩。成德连忙道歉赔礼,只见那女孩着桃色碎朵兰花褂裙,发辫精致,一张小脸粉妆玉琢。想是朝中哪位大人家的千金。 女孩看他一眼,点了点头还未说话,成德便被父亲牵着拉走了。 女孩也并未对他上心,四顾一周,拉住一个路过的宫女问:“皇帝哥哥在哪儿?” 宫女还未及回话,一个小太监几步跑了过来,抓着女孩的衣袖急急劝道:“使不得啊安格格,与宫外私通物件可不是小事,即便皇上也不能坏了规矩的!” 女孩蹙起秀眉甩开他的手:“国法也不外乎人情,我就不信皇帝哥哥能这般铁石心肠!” “安格格,奴才给您跪下了,奴才求您,千万别闹到皇上跟前去!” 身后忽然传来清朗的笑声:“今儿安格格又是如何任性为难你们了?说与朕听,朕给你做主。” 女孩乍见玄烨过来,先是一阵欣喜,听了这话冷着俏脸道:“皇帝哥哥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便是这么刁蛮的人么?” 玄烨朗朗笑了一阵,伸手拍拍她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39 柔福纪事 作者:飘蓝 分卷阅读39 的肩道:“柔福,究竟是什么事让你非要找朕不可?” “便是钟粹宫宫女私寄信物与宫外男子一事。柔福以为,此举虽不合乎礼法却是发乎于情,希望皇帝哥哥念在她情深一片……” 玄烨蕴了笑意看向她的眼:“你希望朕怎么处置呢?” 柔福眨眨眼笑道:“依我看,皇帝哥哥何不成人之美,放那宫女出宫,不正好和古人红叶题诗的佳话相媲美?” 玄烨不由笑出声来:“安格格几时成了牵姻缘线的月老红娘?” “皇帝哥哥别只笑啊,你先说究竟应我不应?”柔福被他这一打趣,也微微红了脸。 “其实,今日即便你不来求我,我亦不会为难于她。更何况……”笑意又深了一层,“如若我不应你,我真怕你闹到皇额娘那里去。” 柔福扬起下巴笑了:“皇帝哥哥知道便好。太后老佛爷是最疼我的,我提什么她都一准儿应我。” “是啊,皇额娘是真宠你。”玄烨微俯下头凑在她耳边道,“或许再过些时日,皇额娘便让你进宫来了……” 足怔了半晌,柔福才体味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转过头轻哼一声:“皇帝哥哥的妃子我也不稀罕做,情爱之事没有一桩是真开心的!” 听了这句十足任性的话,玄烨有些哭笑不得:“你又经历过多少情爱痴缠,现下便敢这么说?” “那皇帝哥哥月前刚娶亲,想必是知道了的。皇帝哥哥又开不开心呢?” 玄烨愣了一瞬:“……这是不一样的。” “反正,我一世只愿踏马寻花,优游林下,做个无拘无碍的逍遥之人。情爱之事,便是开心也好痴怨也罢,我总不会沾惹半分。” 柔福抬头去望,烟花散尽的夜空沉浓如墨,疏星清冷。夜风中一阵阵的桂花香气拂面而来,弥久不散。 三千繁华散尽,总似这般归于寥落寂然。 那时候,一切都还尚未开始。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