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异的人》 第 1 部分 离异的人 作者:肉书屋 第 1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梦  回(1) 有一天,资料情报员小石下班时候边走边伏在我的耳边没话找话故作诡秘地悄悄说,瞧瞧,前边那几位更年期老太太,我天天就跟她们坐在一个办公室里。  此时,太阳正不慌不忙地往我们机关大院西边的房屋树木后面掉下去,一缕粉红色抹在他一侧清秀的脸颊上,晚霞把他的一只耳朵穿透了,红彤彤的像一张燃烧起来的企图擅自飞翔离去的小翅膀,而另一只耳朵却遮在y影里呆若木j,有点滑稽的样子。游移闪动的光线忽然使我想起自己脸上的雀斑,它们就是喜欢阳光,哪怕是残阳,它们也会争先恐后地跑出来。  于是,我从小石手里夺过一张报纸,遮住夏日里渐渐褪去的残阳。然后,有点不高兴的样子,说,人家才五十岁,怎么就是老太太了!  其实,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忽然莫名其妙地不高兴,大概是忽然而起的年龄的紧迫感吧。尽管我体态单弱,还未显老态,一头光润如丝的长发清汤挂面似的披在肩上,胸部挺挺的,仿佛商店里依然处在良好保质期的果子,白皙的脸颊上也还呈现着饱含水分的光泽,但是,总不能再冒充二十来岁的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了。再过十来年,我就会加入她们的行列,成为走在前面的中年妇女之一了。  谁能阻挡更年期那理直气壮的脚步声呢!  我在机关里听到过有关小石的议论,嘀嘀咕咕的窃窃私语,好像是说有人看到小石曾经隔着窗户缝在暗中窥视我,对我有点那个意思。  我权当是无稽之谈。小石比我要小十来岁呢,几乎还是个吊儿郎当的大孩子,对我这样一个安分守己谨小慎微的已婚女人能有什么想法?机关里平平淡淡的漫长的一天,总得有点什么谈资或笑料,不然,再浓的茶水也会觉得乏味,提不起精神。  当然,两天以后,嘀嘀咕咕的窃窃私语声又转向别人去了。  我多少是个有些固执、疑虑且郁郁寡欢的女人,我的生活也是有条不紊一成不变,早年那些交游和谈天的爱好也日渐淡薄,这也许与我的工作性质有关。我在机关的财务处做出纳员,每天从我手里经过上百张单据,容不得我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差错,异想天开心驰神往之类的辞藻从来与我的生活无缘。有一次,我正在办公室里埋头核对单据,忽然听到背后有吃吃的讪笑声,我扭过头看,是总务处新来的一个大学生。我问她笑什么,她却板着脸孔做出一副行若无事的样子,说她根本就没有笑。真是奇怪,我分明听见她在我身后讪笑,笑我什么呢?  我警惕地审视一番自己的衣裳,难道有什么不合时宜的吗?  多年来我在单位里养成了见到领导就点头致意并殷勤微笑的习惯,当领导根本没看见我似的从我身边昂首阔步走过去之后,我就在心里骂自己一次。要知道我的个头足有一米七之高啊,他怎么就看不见我呢!  借着楼道里半明半昧的光线,我干咳一声,咽下一个小人物可怜的现实。  可是没办法,半小时后我又在楼道拐角处遇到另一位领导(机关里的领导实在太多了),我又讨好地点头微笑,领导视而不见走过去之后,我又在心里骂自己一次。  每天,我差不多都要为自己的讨好行为痛骂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这件事使得我格外沮丧。  我曾经苦恼地对丈夫贾午诉说过这件事。那是在一天傍晚的晚饭时候,窗外的霓虹灯心怀叵测地闪着,屋里沉闷无趣,我尽量把事情说得低声细语而且详细,避免了由于愤怒的情绪所涌到唇边的任何锋利尖锐或虚构不实的字眼。听到我的话,他把左撇子手中的筷子悬在半空,嘴里的咀嚼也停下来,疑惑地凝视我的脸,看了好一阵。  他近来总是这个样子,总是疑惑地打量我,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一样,或者,是我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在说话。  然后,他才慢吞吞地说,笑就笑吧,继续笑,这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一侧的腮帮子鼓着,囫囵吞枣,声音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电话铃忽然响起,他借机起身离开餐桌。  我真是后悔跟他说呀。  贾午近来对我的话愈发的少了,表情也总是怪怪的。  前些天,他竟以我夜间做梦翻身为由,搬到另一个房间去睡了。我们结婚十一年了,这还是头一次。难道就此分开了吗?  我们的性生活也提前衰老了,次数越来越少不说,即使在一起,彼此也都有些虚与委蛇,心神恍惚。四十岁上下的年龄,就如同过了一辈子的八十岁老人,没了兴致。有一次他居然说,要两个人都起劲,可真够麻烦的!瞧瞧,他连这件事都嫌麻烦了!  过了几天,贾午又从一张小报上剪下来一条消息让我看,标题大概是《竹筒里的豆子》之类的,说是有人计算过,刚结婚的第一年,每过一次性生活,就往竹筒里放一颗豆子,然后在一年之后的未来的岁月中,每过一次性生活,就往外拿出一颗豆子,结果,一辈子也没拿完。我看完这条消息,猜不透他到底要向我证明什么。只说了声,这不见得精确。  另一次,我们晚间一起看电视,电视剧乏味又冗长,贾午手中的遥控器不停地换台,屏幕闪来闪去令人眼睛十分不舒服。我正欲起身离开,忽然听到电视里一个老人慈祥地说,“你要问我和老伴六十年稳定婚姻的经验,我告诉你,就一个字——忍。”这时,坐在老人旁边的老太太也按捺不住了,和颜悦色地说,“年轻人啊,我告诉你,我是四个字——忍无可忍。”nbspnbsp 梦  回(2) 贾午哈哈大笑起来,似乎给自己的生活找到了什么理论依据。  我却一点也笑不起来。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也许我真的缺乏幽默感,小石就曾经玩笑地说过我精确得像一只计算器。  我说,贾午,你不会是跟我忍着过日子吧。  贾午止了笑,表情怪怪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仿佛自言自语般地低低地叨叨一声:我们好好的嘛,莫名其妙。  贾午把脊背转向我,打了晚上的第一个哈欠。然后就一声不吭了。他用心怀戒备的沉默阻挡了我的嘴。  虽然我不是一个善于把愿望当成现实的人,但我明显地感到他对我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曲解。  贾午的单位里有他的一间宿舍,本来是供人午休的,他却越来越经常地晚上不回家了。下班时候,打个电话过来,说一声不回来了,就不回来了。那宿舍有什么好呆的呢,除了一张破木板单人床,连个电视都没有。  我心里犯嘀咕,莫非他……  贾午这个人近来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有时我甚至觉得,在我们坚如磐石貌似稳固的表层关系之下,正隐藏着一种连我们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奇怪的东西,蓄势待发。  也许是长时间一板一眼地生活,我连梦也很少做。做梦难免出圈,想当然地天马行空,这对我来说是相当危险的,我必须当场纠正,就地歼灭之。  可是近来,不知为什么,我却难以控制地做梦了。我总是梦见一位步履蹒跚形容憔悴的老妇人在街上问路,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她在找一条叫做细肠子的胡同,她在找她的家。可所有的路人都疑惑地看看她,说没听说过细肠子胡同。她就耐心地给人家描述那是怎样一个曲曲弯弯的像是一个死胡同似的活胡同,胡同里那个枣树绿y的院子,和院子尽头那排北房她的家。然后,她继续往前走,继续询问下一个人。可是,细肠子胡同仿佛从城市里消失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老妇人买了一张地图,地图上细肠子胡同的位置所显示的是宽阔笔直的骡马市大街。老人顽强地在崭新林立的迷宫一般的建筑物之间焦急地穿梭、询问……  我在焦急中汗水淋淋地醒转过来。躺在床上,我使劲回忆那老妇人的容貌,她的步态,以及那条叫做细肠子的胡同。我想起来了,那条细肠子胡同里有我童年时候的家。可是,当老妇人的脸孔和身影一点点清晰出来之后,我却被吓了一跳,那老妇人怎么会像我呢!  在回家的班车上,小石一路坐在我身边。如果他不说话,只留下大大的眼睛陡削的脸孔,尤其是那一双大大的扇风耳,有点像我丈夫贾午年轻时候。我当然从未跟小石提起过。同事之间,太多的事情最好是不说的,说出来的基本上是废话。这样比较好。你其实不知道真正的我,我也不知道真正的你,单位中我比较喜欢这样单纯而且安全的人际关系。  小石懒洋洋地靠在汽车椅背上,打着哈欠,似睡非睡地闭着眼睛。我向窗外望去,注意到窗外的天不知不觉y沉了下来,然后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薄薄的水雾含情脉脉地融成一片。一时间光滑如镜的黑色路面闷闷发亮,向远处延伸着,一辆辆来往穿梭的汽车都性急地吞噬着道路,急速地向着远方的某个目的地飞奔滑动。铅色的天空一下子压得很低,沉甸甸的使人不免心事重重。  雨幕中,夜间老妇人的影像便断断连连地在我的脑子里闪来闪去,闪来闪去……  忽然之间,在这细雨濛濛中,在这班车之上,我决定了一件事——为什么我不亲自去找一找那条细肠子胡同寻访一下旧里呢!  这对于一向循规蹈矩,遵循上班、下班、菜市场三角形路线的刻板生活的我来说,实在是一桩异想天开的大事件。  由于兴奋,我的脸颊不由自主地热起来,心脏也不规则地突突乱跳了几下。  我一侧头,发现小石正盯着我看,狡黠的样子。看到我在看他,他便把目光故意越过我的脸孔,去看窗外。  刚才他肯定是假寐来着,他什么时候睁开的眼睛呢?我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嘴。  小石又在没话找话了,说,明天是周末,你正在想上哪儿去玩吧?  我佯装没听见,自说自话一声:怎么说下雨就下起来了呢!  晚上,依然是稀稀拉拉地雨声不断,雨水有节奏地敲打在空调的室外机上,乒乒乓乓的,让人感到身上一阵阵困乏。  我和贾午早早地各自回屋休息了。  卧室的窗子半掩着,从隔壁邻居家传来绵绵不断的笛子声,那吹笛人显然是一个初学者,反反复复单调的音节和琶音练习,有的音符还走了调,哩溜歪斜,有时甚至只是一个悠长的单音;孤零零地犹如一颗尘埃飘落下来,日子仿佛凝固了一般。那笛声无论如何让人听不出乐趣,像一个罚站的孩子面壁而立的苦役。  时间还早,我躺在床上翻了几个身睡不着,就起身溜到贾午的床上,两个人挨着躺着。  屋里黑着灯。我说,明天我们怎么过呢?  贾午搂过我的肩:明天,明天就明天再说呗。  贾午好像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可说,就没事找事似的亲热起来。他连我的睡裙也没脱,只是把裙摆掀到我的脖颈处,让我的一只脚褪出粉红色的短裤,而他自己的短裤只是向下拉了拉,褪到跨下,我们隔着一部分贴身的内衣,潦潦草草,轻车熟路,十几年的生活经验提供了熟悉的节奏,一会儿就做完了。快得似乎像立等可取地盖个印章。肯定缺了些什么,却也挑不出什么不妥,像完成老师留的必修课作业一样。nbspnbspnbspnbsp 梦  回(3) 做完事,贾午说,咱们还是睡吧。  我知道他这是在礼貌地请我回自己的房间。  然后,我们就各自睡下了。  次日,我早早就醒来了。天大晴了,已是清晨五点多钟,窗外的天光已经透亮起来,厚厚的窗帘把房间遮蔽得朦朦胧胧。卧室犄角处的衣架上挂着昨晚脱下来的淡黄色上衣,透明的长统丝袜吊垂在衣钩上,仿佛一条折断了的腿。房间里的一切似乎还都未苏醒过来。  我躺在床上,思来想去,提醒自己,生活是不能深究的,寻访细肠子胡同旧居的事是否荒唐?这多像一个煽情的举动啊!据说,一个人到了八十岁,他的思绪就会重新回到他的童年之中。难道我的心已经八十岁了吗?如今是一个多么实际和匆忙的时代啊,是不是我的步伐已经落伍了?时间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当你一步步向着它的尽头大踏步地走近的时候,你来路上最初的模糊的东西,怎么会愈发清晰起来。  可这一切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起身下床,轻手轻脚推开丈夫的屋门,打算诉说寻访旧居的事。贾午正在酣睡,一抹晨曦从窗缝斜s进来,洒在他的床上。贾午那庞大的身躯四敞八开地摊在凉席上。他光着上身,胸膛一起一伏的,两条腿也赤l着,薄薄的被单在小腹部轻描淡写地一搭。我忽然觉得恍惚,他脱光衣服后的样子似乎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这个人怎么会是贾午呢?  这时,枕头上的一双苍白的大耳朵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这是多么熟悉的一双招风耳啊!我再仔细端详,端详这个似曾相识的——嘴角流着一丝口水、膀胱里憋着ny、血脂开始粘稠、g丸正酿造着新的jy的——中年男人,这个人的确是贾午,是我的丈夫。  我欲言又止。倚着门框磨蹭了一会儿,就轻轻掩上了门。  现在,我主意已定。今天一定要出去。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驱使着我,什么也不能阻挡我去寻访细肠子胡同里边的旧居。  我匆匆洗漱一番。梳头发时,我迟疑了一下,决定把我平时那一头披肩的长发撩起一个发鬈,绾起来别在脑后。可是,梳好后我看了看,感觉并不怎么好。说不清是显得老了还是显得年轻了,不大对劲。一个不尴不尬的年龄,上不上下不下的,不知该拿头发怎么办。眼角也生出细碎的皱纹,那东西像个不听话的孩子,挡也挡不住,在脸上犄犄角角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来招手了。有一天清晨,我在卫生间揽镜自照,贾午忽然不知从什么方向在我的身后冒了出来,“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妈妈了。”他总是把大象一样结实的腿摆弄得蹑手蹑脚的,吓我一跳。他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没有理他。  我在厨房里潦潦草草吃了一点面包牛奶,然后背上皮包,就匆匆离开了家。  踉踉跄跄的电梯已经开始上上下下运输着早起的人们。在楼道等电梯的时候,我似乎听到家里的房门吱扭一声被轻轻打开了一道缝,旋即又迅速关上了。我疑惑了一下,返回来,重新用钥匙c进锁孔打开门。  我站在屋门口,向屋里张望,发现房间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客厅没有开灯,虽然天已完全大亮,但因客厅没有窗户透光,它一面通向户门,另三面通向不同的房间,所以此时的客厅仍然黑黢黢的。我隐约看见贾午端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我故意把钥匙在手里弄来弄去发出声响,他依然端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向里边跨了一大步,走近一看,原来是贾午的青黑色t恤衫搭放在沙发背上。  这时,从里间门缝里隐隐传来贾午均匀的鼾声。  我松了一口气,重新离开了家。  我搭上驶向城南方向的汽车。周末的汽车上显得空旷,许多座位奢侈地空着,一个小男孩这儿坐一会,那儿坐一会,在车上窜来窜去,似乎是弥补着这难得的浪费。  城市的街头尽管一日千里地变化着,但我似乎也已习以为常,没有什么新鲜感。低矮破损的平房,一大片一大片地被消灭了,拔地而起的是一幢幢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大厦表层的反光玻璃一晃一晃地刺眼。夏日里茂盛的绿y如同一片片浮动的绿云。草坪上几只雪白的石头做的假鸽子做出欲腾空而起的飞翔状。星星点点的红的或绿的人造塑料花环绕在鸽子们身旁。  广告牌夸张地大吹大擂。商场的橱窗也散发着诱人的光彩,各种颜色与真人大小相仿的木偶似的模特在橱窗里搔首弄姿,端肩提胯,骨感撩人。有一个赤身l体的模特,除了戴一头假发,身上一丝不挂,两条胳膊一前一后,一副惊恐的表情,仿佛是被路人迎面而来的目光吓坏了,让人看不出性别。  地面上的热气渐渐升起来,我忽然注意到清晨的天空已经被蒸得失去了蓝色。谁知道呢,也许天空几年前就不蓝了,我已经很久没有仰望天空的习惯了。拥拥攘攘的汽车在马路上穿行,显得格外渺小。  已经到了城南的骡马市大街,我忽然就决定下车了。  记得小时候这个地方有一家叫南来顺的回民小吃店,母亲常带我来,那时候我在宣传队里演完出,头发梳成两只小刷子,脸上还涂着红红的油彩,也不卸妆,夸张地坐在餐馆里,很自豪地东张张西望望,希望大人们都看到我。母亲和我要一盘它似蜜,一盘素烧茄子,两碗米饭,那真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饭了。记得那时已经是“复课闹革命”时候了,可我们依然不上课,整天在学校宣传队里欢乐地排练节目,等到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地燃亮了整个天空,穹窿灿烂之时,我们才很不情愿地回家,脸上的油彩要等到晚上睡觉前不得不洗去的时候才肯卸掉。多么戏剧化的童年啊!nbspnbspnbspnbsp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梦  回(4) 这会儿,我在应该是原来的南来顺小吃店的地方转悠来转悠去,一时间似乎忘记了寻访旧居的事情了,仿佛我专程就是为了出来寻找这家小吃店的。这里已经变成一家豪华的大型商城,中央空调把商城里的空气凉爽得丝绸一般光滑,涂脂抹粉的售货员小姐脸上挂着商业化的谦恭和奉承,一个脸蛋像馒头一样苍白的售货员忽然拉住我,说一定要优惠给我。我说我并不打算买什么,只是出来转转的。经过一番拉拉扯扯,最后,终于以我买下了那件俗气的大花格子睡衣而告结束。  我已有很长时间没到城南这边来了。马路越修越长,城市越来越大,像个不断长个儿发育的孩子似的,胳膊腿儿越伸越长。上一次到这边来,是几个月前,说起来有点令我尴尬,那是我对贾午的一次扑空的跟踪,或者说是一次偷袭。那天临下班时候,他又来电话说不回来了,这一次我较了真儿,一定要问出个来龙去脉。贾午说,傍晚七点有一个客户的约会。我问在哪儿,他停顿了一下,犹犹豫豫,说,他们先在西单十字路口的一个摩托罗拉广告牌下集合,然后再决定去哪儿。我觉得贾午是故意跟我绕来绕去,闪烁其词,模糊不清。我忽然不想再问客户是男的女的之类的问题,放了电话,立刻提上包,在机关大楼底下一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西单路口。  这里果然还真有一个摩托罗拉的大广告牌,我看了看手表,此时才六点一刻。我悄悄地躲在附近一个建筑工地隐蔽的脚手架后边,把刚刚买的一份晚报铺在地上坐下来,密切注意广告牌一带的动静。可是,直等到晚上七点半钟,天色已到了朦胧向晚时候,也没见贾午的身影。一股无名的恼怒燃烧着我,我腾地从晚报上站起身来,顾不上又累又渴,奋不顾身地直奔贾午的宿舍而去,仿佛奔赴一处局势险要的战场。一种当场活捉什么的场面在我脑子里不停地铺展着画面。贾午啊贾午,我对这种麻木、虚假的生活真是厌恶透了,就让我们来个水落石出吧。  当我喘息着用钥匙迅速捅开贾午的宿舍房门之后,着实吃了一惊——贾午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懒洋洋地抹着眼睛,躺在床上不肯起来。  他的床上很意外地并没有其他人。  贾午嘴里咕噜着说了声,“来了,”就又翻身接着睡了。  我扑了个空,腰忽然像被闪了一下似的疼起来。  那天晚上,我和贾午谁都没有再说什么。  我悻悻然地走了。  事后,我曾经问过贾午那天的事,他语焉不详,说,是吗,我说过什么摩托罗拉广告牌吗?我可没那心思。睡觉,啊睡觉,是多么的好啊!  贾午一脸木然的样子。让人无法猜测他的生活还能有什么风流韵事,不轨之举。  这会儿,我的脚下正踏着一片旷场。我拿出随身携带的地图,确定了这里就是原来的细肠子胡同一带。我四处环望,发现这里是一个空寂得有点古怪的广场,仿佛一切都还没有到位成形。没有树木草坪,没有亭台楼榭,目光所及之处,只散落着几个不成形的石雕的雏形,左边的一个雕塑很像《英雄儿女》里王成抱着炸药包纵身跳入敌群的样子,右边的是一个怀抱婴儿的妇女迎着灿烂的朝霞祥和甜蜜地微笑。脚底下到处是磕磕绊绊的水泥砖头,一堆青砖红瓦的后边,有一条长着野花的小土道通向大街。  这儿,就是我寻访的所谓故里了,一个荒凉、残损、脏乱的半成品广场,使我想到“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可我却没有一点激动的感觉。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痕迹早已经被时间和粗陋的建筑物遮蔽埋葬了。站在这里,我试图想像一下广场修建完毕之后的辉煌样子,感染一下自己:雪白的或者赭黑色石雕伫立在一片绿茸茸的草坪上,斜阳的光芒如同一个熟透的桃子散发着馨香;要不,就是一场滂沱大雨过后,广场上瑰红鹅黄花团锦簇,竞相开放,浓墨重彩,干净得十分醒目撩人。我童年的坟墓就躺在这迷人的花园式的广场下面,让它安息吧!  我这样想着,诱导着自己,可我依然激动不起来。  到这时,我才发现,我是被自己欺骗了,我以为我是怀旧来了,多少有点多愁善感的意思。其实,我对寻访什么旧居是没有什么兴趣的。  我一时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出来了。也许,这一切只是完成一个自相矛盾的思维过程,或者,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离开家的理由。  谁知道呢!  这时,身后似乎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吸引了我。我转过身,炎热而刺目的阳光白晃晃地在旷场四周扩散,我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忽悠一下就折到一堵半截的矮墙后边去了,在他折进去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似曾相识的青黑色t恤衫,还有那大象似的滞重的腿吃力地蹑手蹑脚的样子,一对苍白的大招风耳后于他的脑勺消失在拐角处。  我心一惊,一时慌乱得不知所措。  然后,我明白了,我肯定是被人跟踪了。  可这是多么蹊跷啊!  我重新调整了一下呼吸,疑惑地沿着那条小土路追了上去。拐出那堵半截矮墙,就是宽阔的熙来攘往的正午的马路了,炎热明亮的阳光和汗流浃背地奔走的人们,构成一幅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景象,与刚才荒芜凋敝的旷场迥然相异。那黑影消失在浩瀚的人流里,如同一条细流消失在茫茫大海中,早已无踪影。nbspnbspnbspnbsp 梦  回(5)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贾午面无表情地哼着小曲打开房门。  室内的空调仿佛已足足开了一上午,y凉y凉的。贾午依然穿着那件青黑色t恤衫,饭菜摆在桌上显然已经多时,我注意到嫩绿挺实的笋丝有些蔫萎了,一盘里脊r丝上的淀粉凝固起来,锅里的米饭表皮也有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硬痂。  你出去了也不说一声。贾午似乎有些嗔怪地说。  他显然已经吃完了,回身拿起一只杯子喝了一口茶水,坐到沙发里,一条腿悠闲地在木板地上颠着,那缺乏阳光的膝盖白晃晃地闪闪发亮。  桌上的饭菜让我心里发软,也把我一路上盘桓在脑子里的诘问挡在嗓子眼儿冒不出来。  我先是不动声色,故意磨磨蹭蹭到卫生间洗手用厕,把水龙头里的水弄得哗哗啦啦响,半天才出来。  坐到餐桌前,我一边吃东西,一边等贾午主动说点什么,期待他透露些蛛丝马迹。  可是,他却一手拿着报纸,一手举着剪刀,盯着报纸上的什么消息,没话了。  我终于抑制不住,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你一直在家里吗?  是啊,我在家里看报纸,鹤岗南山区鼎盛煤矿瓦斯爆炸,四十四名矿工遇难。一架苏丹的货机在圭坛葛拉地区一头扎进了一片鱼塘。美国得克萨斯州水灾汹涌,一转头的工夫,家就没了……  我似乎有点不死心,打断他的话:你整个一上午都没出去过吗?  当然。出去有什么好玩的呢?  贾午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摞剪裁下来的小报丢在餐桌上我的饭碗旁。  你看看吧,他说,全世界除了闹灾荒,剩下的人就都在闹离婚呢,多么幼稚的人们啊!他们肯定以为生活还有什么奇迹在前边招手呢,我们是多幸运啊!  贾午说着站起身,打了一个响亮而快乐的饱嗝。  从我身旁走过时,他甚至在我的脸颊上亲昵地拍了一下,然后哼着小曲进里屋睡觉去了。  人家是过日子,贾午简直就是睡日子。除了睡觉,生活就剩下了观看。  仿佛睡眠就是挡在我和贾午之间的一面看不见的墙,无论什么情况,只要睡完觉就烟消云散,不存在了。  我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  我抬头看了看壁钟,壁钟的指针停在七点五分上,不知是早上的七点五分还是晚上的七点五分,那只无精打采的钟摆像一条喑哑了的长舌头,不再摆动,不知已停多久了。  我忽然觉得,时间日新月异,飞速流逝,可我们身体里的一部分却仿佛处在一个巨大的休止符之中了,一个多么无奈的休止符啊!在这个休止符中,钟表的指针消失了,成了一个空d的圆盘,仿佛流逝的不是时间,而是身体里的另一只表盘——心脏的怦怦声。  周一早上,我像往常一样,穿上毫无特色却合体得丝丝入扣的办公室衣服,头发也像往常一样微波荡漾地披在肩上,整个人就像一份社论一样标准,无可挑剔又一成不变。  然后,坐班车去上班。  在机关的班车上,资料情报员小石坐在我前面的座位,中年妇女们叽叽喳喳说笑着。  汽车刚刚启动,小石忽然就回过头,一双大大的苍白的招风耳带过一缕凉凉的晨风。他冲我诡秘地一笑,又戛然收住,神秘莫测地说:其实,你把头发绾起来的样子,挺好看的。  小石又在故作高深地没话找话了。  可是,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除了周末去城南那一次,我并没有在单位里绾起过头发呀。  一个念头在我脑中猛然一闪。  班车在来来回回重复行驶过无数趟的马路上前行,发出一声沉闷的痉挛般的喇叭响。nbspnbspnbspnbsp 离异的人(1) 午夜时分,万籁俱静,房间里无声无息。林芷缱绻在被子里已经迷迷糊糊。她始终觉得冬天是从她的脚趾开始的,骨感的脚踝越发凸凹起来,凉意和空旷感便从她光l的脚底向上攀爬蔓延。  “铃,铃铃……”林芷微微打了一个激灵。  和前夫离婚后,她添置的第一件东西就是这台进口的高档电话机,她再也受不了原来那电话忽然而起的铃声大作。现在,她把铃声调到最轻柔悦耳的一档,那声音如同一只蛐蛐在鸣叫。  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臂,拿起话筒,“喂”了一声。  话筒里没有回应。  林芷清醒过来。  她知道是他,是布里。她甚至听到了一丝熟悉的屏吸的呼气声。  “说话。”她低沉着嗓音。  依然没有回应。  林芷挂了电话。  几天前的一个薄暮向晚时候,她下班回家的路上,也曾经干过这样的事。那天,她忽然抑制不住,产生一股想知道他行踪的冲动。她掏出手机,迟疑了一下,又收起来,她知道他那里有来电显示。她冲到路旁的一个黄帽子公用电话下,拨了电话。布里接通后,她也没有出声,沉了一刻,才慌慌张张挂断了线。  林芷心里怪怪的,觉得蹊跷,觉得他们彼此都像隐蔽的侦探,暗中窥视着对方。可是,他们的确都不再有重归于好的愿望了,一丝也没有。  刚离婚那几天,情形还不大一样。林芷和布里一下子都不太适应,隔三差五互相找茬儿打电话,彼此说话都y阳怪气的。有时候周末,他们还克制不住,鬼使神差地往一块儿凑,到他们过去常去的餐厅吃顿饭。  有一次,他们一起过马路,他习惯性地牵住她的手,他那宽大温暖的手掌整个包裹了林芷指尖的冰凉,她的余光看见他那熟悉的侧影和陡削俊朗的脸孔,心里的愤恨和防线似乎一瞬间坍塌崩溃了,眼泪在眼眶里不争气地转,险些掉落下来,急于找个角落大哭一场。好在此刻布里全神贯注地盯着过来往去车水马龙的车辆,顾不上看她。  马路还没有过完,林芷便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别拉拉扯扯的。”  布里的嘴角歪向一边,似笑非笑,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我这不是替别人拉着嘛。”  他松开林芷的手,她心里忽悠一下。这种奇妙的感觉林芷以前从未体验过,仿佛自己的重量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不知是轻了还是重了。  一辆大型轿车几乎擦着他们的鼻子尖开过去,银白泛亮的车身外壳闪烁着豪华的光彩;马路两旁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反光玻璃折s出傍晚斜阳的余辉;一株株高大的槐树、梧桐树,高扬着头颅,用力呼吸着,从不清爽的空气中吸入一口清新;灰蓝色的天空下,一群群下班的人流行色匆匆,踉踉跄跄,嘈杂喧哗,一派浮躁喧腾的城市景观……然而,眼前的一切,都不再能引起他们谈论的兴趣。  他们走进一家餐厅。这间叫做“老房子”的栗色餐厅位于街道拐角处,不大的厅堂貌似东倒西歪,内部的格局也不对称,似乎主人随心所欲信手拈来,其实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内在的章法和风格——酷得隐蔽,精制得粗糙,雕琢得毫无痕迹,所谓大巧若拙,如同人世间的许多事物一样,精心得漫不经心。布里随想到他们在濛山上的那套叫做“美梦”的小别墅正是这样的风格。  在他们曾经共同喜欢的《家庭的衣服》一书的熏染下,林芷和布里养成了一种小到对纸巾碗筷、餐具器皿,大到对桌椅板凳、窗户墙壁的共同的挑剔。这是一家他们过去十分喜欢的餐厅,可惜现在已经物是人非,天各一处了。  餐厅里遮光的百叶窗拉得很低,光线黯淡,布里的脸色显得苍白灰暗,表情难以捉摸,眼睛里似乎闪烁着一丝忧伤、无奈,嘴角却分明笑着,整个脸部表情看上去别别扭扭的,时而讪笑,时而蹙眉;时而明媚,时而y郁,很不对劲。  林芷问,“女朋友交得怎样了?”  “这个话题嘛,” 布里一副神秘兮兮的神情,“还是不说为好。”  林芷说,“你是不是还以为我会吃醋?你就放心吧!”  布里又是诡秘地一笑,一道光亮与y影交织着闪动在他的脸孔上。  “布里啊布里,无论如何我们也曾是天造地设、般配投缘的一对,怎么就是不能互相理解呢?看看你的脸色,”她拿出随身包里的小镜子对着他的脸,“生活肯定是一团糟。”  布里摸了摸自己陡削的下巴,眼睛看着别处,不置可否,“也许,是替你发愁吧!”  “哼哼。”林芷略带轻蔑地嫣然一笑,“你是为‘美梦’发愁吧。”  他的脸色陡然变得愈发苍白,“你最好不要提它,我不想再跟你吵。”  停了片刻,他又说,“我可以折给你一些钱。”  “这正是我要说的话。”林芷不温不火,心里抻着劲。  这个被他俩叫做“美梦”的别墅,是他们结婚时共同购置的。它位于濛山之上,依山傍水,是濛山上零零星星散布在树木葱茏的半山腰上的别墅之一,一幢由不规则的石块和木头建筑的玩具似的房子。那时候的夏天,家里每一扇变幻多姿的小窗子都敞开着,他们倚在窗前,可以看到褐色的土坡小路蜿蜒而下,悠闲的狗在湿漉漉的草丛间漫步,他们甚至可以隐约听到不知是哪里传来的音乐声从枝蔓婆娑的叶影中缓缓飘起。山下还有一条水声低潺的小河流穿梭而过,他们过去时常在河边漫步。布里和林芷曾在这里拥有过缠绵的爱情。nbspnbspnbspnbsp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离异的人(2) “是啊,”林芷继续说,“我也不想再跟你吵。”  他们凑到一起,彼此就这样坐在对方冷漠、嘲弄而叵测的目光里,说话不y不阳、真真假假的。  也许,潜意识中,他们都还想再挣扎着抓住过去记忆中美好的一点什么,哪怕是一丝丝留恋的回味呢,也会成为他们此刻脆弱内心的一点依偎。但是,他们每次聚会都像扑了一场空,除了y阳怪气,就是冷冰冰的沉默。  当初离婚谈判的那几个月,他们可是都失去了理智,撕破了脸,彼此摔碎了对方喜欢的东西,对于那些无足轻重、j毛蒜皮的小物件也争执不休。林芷坚持要的,布里肯定也坚持要;布里不要的,林芷也决不要。这在离婚前他们是万万没有预料到的。  比如,林芷坚持不给布里他最喜欢抽的那几条大卫杜夫牌香烟。  他说,“我抽烟,你留着又没用。”  林芷说,“谁说的?这烟我全抽了它。”  “好啊,好啊,”布里的嘴角歪向一边,哼哼着什么不成调的小曲,不慌不忙走到卫生间,把他给林芷买的那只未拆封的夏奈尔口红从她的化妆盒里拿出来,“这个,我得拿走。”  “怎么,你要涂口红了?”她明知故问。  “暂时还没这打算。送给我的新女友吧。”  “嗯,这主意不错。”  他们意气用事的全部目的,似乎就是让对方不能得逞。这不是财产本身的小节问题,而是到底谁胜谁负的大是大非问题——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过好。  倒是濛山上那栋房子,两个人很少提及,想必各自都胸有成竹,主意已定。  俩人y阳怪气地在进进退退的几个月中,达成了除却“美梦”之外其他物品分配的初步共识。孩子,没有。财产各归各。然后,就急匆匆办理了离婚手续,表示财产无争议,“美梦”也就此悬置起来。他们自己也不甚明白为什么非急着解除婚约而遗留这么一个拖泥带水的问题。  从办事处出来,俩人都深深吸一口清爽的空气,然后没有迟疑地相背而去。林芷坚持着不要回头,但是,她隐约感觉到她的后脑勺上正停留着一双目光。她猛地回转身,看到他的脸孔朝着她,一缕奇怪的笑容悬浮在他的嘴角,倏忽一闪,然后,他那颀长的身影就消失了。  那个冬天,林芷一个人空荡荡的,表情十分沉重。虽然心无所居、神无所附,但日子也一天一天挨过去。她曾经在一本小册子里看到一句话:生活是不能想的,一想,就是失败的开始。于是,她便不再想,就跟随着日子自身的脚步随波逐流吧。  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少,渐至不再联系。  春天的一个周末,林芷忽然想去看看濛山那房子,她翻出长时间没有用过的钥匙,就上了路。  当她伫立在“美梦”门前时,却不知为什么踟蹰犹疑起来,她甚至不想打开栅栏门上的大锁。正当她犹犹豫豫心神不定的时候,忽然听到房间里边似乎有什么动静。林芷隔着木栅门,踮起脚尖,向里边张望。她看到小楼里边白色的窗帘微微在动,然后,似乎慢慢被掀起一个角来。  有人在屋里吗?  林芷深抽了一口气。  是他,肯定是布里。  她后退了几步,蹲了下去。一股莫名的沮丧甚至恐惧向她袭来。  不知怎么,林芷这会儿忽然有点害怕看到他嘴角那种奇怪的笑容,仿佛那笑容后边隐藏着什么深不可测秘不可宣的东西,让人捉摸不透。  她蹲在栅栏门外,内心忐忑地想了一会儿。  然后,她决定起身离开。  可是,她走出去几步后,又折回身来,站在那儿又想了想,好像不死心。  终于,她还是颓然而返。  离开的路上,林芷十分懊恼!那不是自己的家? 第 1 部分 欲望文 第 2 部分 离异的人 作者:肉书屋 第 2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穆飞希周剖职媚眨∧遣皇亲约旱募衣穑颗率裁矗  ∮止撕芫茫幸惶欤尤灰皇毕氩黄鹚氖只怕耄艹跃慈绱耸煜で酌堋15醒腥獾囊桓鋈耍谷槐涑闪艘桓霰涞募且洳磺宓氖趾怕耄馐嵌嗝椿奶朴治蘅赡魏蔚氖虑榘。  ∷榭戳说缁安荆蹦歉鲈煜さ玫贡橙缌鞯暮怕朐救胙壑械氖焙颍拍谴郑睦镆黄А! ∷挥性俑虻缁埃檬奔渥约壕龆o伞! u缓螅周瓢涯歉龊怕胗煤谒释康袅恕! ∫欢渭且洌欢卫罚部梢韵翊糯谎ㄈヂ穑俊 ∫换危欠挚岩荒甓嗔恕! ∫惶焱砩希周埔馔獾亟拥讲祭锏牡缁啊!  霸趺囱罱购冒桑俊辈祭镌诘缁袄锼怠!  盎购谩d阍趺囱俊薄x周凭谷恍钠狡偷昧约憾汲跃r残恚购抟丫皇惫饽ㄆ健!  奥砺砘113涎印!薄  班蓿翘昧耍 薄 ∷蔷尤蝗缤<娴氖烊死嫌岩谎械阄模骄驳挠锲写乓凰靠湔诺纳踔列橥娜惹椋还煞瓿∽飨贰18襞缪诺钠婀治兜馈5牵崴伤嬉庵兴嵌枷ば慕魃鞯鼗乇茏攀裁础! 蚜艘煌n斩次抻玫目吞字螅祭锴辶饲迳ぷ樱担拔夷盖桌戳耍饭勖钦饫镆惶臁薄  班拧!薄 ∷6倨蹋绦担啊牖榈氖拢一姑焕吹眉案嫠咚裕肭肽恪?nbspnbspnbspnbsp 离异的人(3) “你说吧。”林芷说着,心里竟漾起一丝欣喜、确切地说是窃喜的波纹。  “我想,我们,一块儿陪我妈妈玩一天。”  “嗯……”她略微迟疑了一下,把垂落下来的一缕长发别到耳后,说,“可以考虑……当然,应该没问题吧。”  最后,她还是答应下来。  放下电话,林芷呆呆地默立在已经沉静的话机旁,心里的某根线似乎还没有断开。她的神态也从刚才那绷紧的作态中松弛下来,还原到自己本来的样子——一股清寂哀婉、无可奈何的表情重新浮上她的脸颊。曾经那么熟悉的声音现在已恍若隔世,她心里的y郁慢慢洇散开来。  一个多么熟悉的陌生人啊!  松子大街熙熙攘攘,人流攒动,路旁一棵棵粗大壮硕的槐树长满了槐树花,有的悬挂树上,有的垂落到地下。树上成串的槐树花宛若女人烫过的卷发。前些天还是光秃秃的枝干,那些嫩嫩的枝叶不知是什么时候抽条的。这个春天,似乎是猛然一下抬头发现的。  拐过一个弯,幽山公园的外墙已经隐约闪现在路旁的树木后边,远远的,公园的红漆雕花大门已经可以望到轮廓。  林芷在拐角僻静处掏出包里的小镜子,揽镜自照,镜中的女子虽已有了一些岁月的痕迹,眼角和鼻翼两侧细细碎碎的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小皱纹,但总体上还可算是风姿绰约,身材苗条。眼睛不大,但黑亮亮的隐含着某种深度,鼻梁挺拔,长发披肩,脸孔白皙。一条宽带束在红色上衣纤细的腰肢上,黑色的长裙在腿间徐徐拂动,随风荡漾。  收起镜子,她定了定神,便向幽山公园走去。  远远的,她望见布里和他的母亲已经等在那里了。  布里穿着一件米黄色风衣,身材显得格外修长,衣冠楚楚,风度翩翩。早春时分,正所谓乍暖还寒时候,布里穿着略显单薄,身上的骨节仿佛衣服架子似的撑在长长的风衣里边。  他也看见了林芷,抬起一只胳膊向她招手。布里的母亲立在他的身旁,手搭凉棚,朝她这边眺望。  林芷迎着他们的目光走了过去。  “来啦。”布里冲她微笑了一下,礼貌的笑容后边有一股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诡秘,他的声音也有点奇怪的沙哑。  他的脸孔比起一年多前愈发陡削,棱角分明,神情有点恍惚,而且陌生,好像心里缠绕着什么徘徊不去的事。他的米黄色风衣敞开着,里边穿了一件崭新的麻纹衬衣,腿上是一条天蓝色的名牌牛仔裤,脚蹬一双褐色软牛皮鞋。  一瞬间,林芷恍惚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她好像从来就不认识。  “来啦。”她几乎与他同时出了声,她的声音似乎成了他的回声。  她微笑着迎上去。  “哟,孩子,”布里母亲上前拉住林芷的手,“看把你累的,怎么这么消瘦,脸色这么苍白,加班也不能这么辛苦啊!”  布里的母亲体态丰腴,衣着考究,可以说风韵犹存。时光似乎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  “您还好吗?”林芷说。  “有点不放心你们俩,正好路过,就过来看看。”  林芷和布里迅速地对视了一下,马上又互相避开。她注意到,布里看她时的眼神也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他们三人一起向公园大门处走去。  布里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看天,有点尴尬,没话找话,说,“今年的春天来得真早啊。”  林芷附和说,“是啊,春天来得真早。”  停了一会儿,布里又说,“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林芷又附和说,“是啊,今天的天气真好。”  也许是他们的对话空d得有点滑稽可笑,接下来都默不作声了。  快到公园门口的时候,布里忽然想起什么,说,“你们先过去,我去买票。”说罢,他逃也似地离开了。  公园门口的空地上人流不息,十分喧哗,林芷和布里母亲选择了一个空档,站定。  布里的母亲好像是察觉了什么,意味深长地说,“你和布里还好吧?”  “还好。”林芷有点心虚,干巴巴地说。  布里母亲见林芷一时没有说话的兴致,自己便絮絮叨叨说起来:  “布里啊从小就性格腼腆,内向,不爱说话,亲戚们都叫他不理。反正是谐音。他小时候,逢年过节大人们聚到一起包饺子,几家亲戚的孩子们便不分男女一律戎装上阵,屋里屋外杀声连天,一片喧哗。可是,布里不玩,三四岁的布里躲在房间的角落里翻字典。孩子们喊,‘布里,你过来,你当特务。’布里他不理。‘布里,你的字典拿倒了。’布里他也不理。布里倒拿着字典,嘴唇唏嘘,似乎在读字。”  布里母亲笑了起来,林芷也跟着笑。  “我在院子里买完了蜂窝煤,举着一根手指头数数,布里他爸又是拿笔又是找纸地算钱。正当一片嘈杂忙乱之际,布里忽然细声嫩气地在屋角出了声:‘九块六毛五。’大家谁也没理会他,谁也没在意他说什么。布里他爸用笔算完,果然是九块六毛五分钱,全家一片惊诧哗然……”  这时,身边正好有一个老头提着鸟笼子经过她们身边,笼子里的鹦鹉不停地重复着“你好。废话。你好。废话。”后来,干脆只剩下“废话,废话,废话”一遍遍重复着,怪声怪气的嗓音在人群中弥漫。nbspnbspnbspnbsp 离异的人(4) 林芷有点想笑,但抑制住了。  她一边认真听着,一边不由自主地侧过头来朝布里跑去的方向张望。  透过人头攒动的人群,她忽然一眼看见了布里那长长阔阔的米黄色风衣背影,他正从她们站立的公园门前的这片旷场穿越出去,步态踉踉跄跄,急急忙忙,神情鬼鬼祟祟的样子,好像生怕被她们发现。然后,他那颀长的身躯穿过马路,消失在人群当中。  林芷觉得自己不会看错,她的第一个反应是,他想把这份尴尬的局面丢给她一个人。  她定了定神,就朝着他的方向追了上去。  跑出去不远,她猛然一抬头,却瞧见布里手里举着门票镇定地站在她面前,优哉游哉的样子,他习惯性地讪笑着把嘴角歪向一边,把手里的门票在她的脸前晃来晃去。  他说,“咦,你怎么在这儿?”  “你,”林芷一时间有些懵头懵脑的,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什么意思?”  “唉,”布里叹了一声,喘了几口气,拉住她的衣袖。  他说,“刚才我站在售票处的台阶上,正好望到侧面的那条街,我远远地看见你离开了公园大门,神色慌张地朝侧面那条街跑去,步履蹒跚,你那红色的上衣和黑色的长裙在人流中十分挑眼,如同一片红黑相间的彩旗随风流动,我看见你扬起一条胳膊挥舞,使劲地招呼出租车,可是,忽然一下,你就被出租车别到车轮底下去了,我吓了一跳……”布里把手放在胸口上,做出平息的样子,“幸好,是我看错了。”  林芷惊愕之极。  公园里已经完全是春天的景观了。大朵大朵的牡丹、芍药、百合花团锦簇,争相开放,姹紫嫣红,一片浓墨重彩的样子。林y小路遮蔽在高大茂密的白杨绿柳之间,小径沿着湖泊和土丘迤逦缠绕。湖面清波漪澜,恬静而浓郁,深不可测。陡峭的土丘斜坡上,覆盖着嫩绿诱人的草皮,狭窄的石阶蜿蜒曲折地流向隐蔽的深处。  他们三人缓缓地沿着土丘的斜坡攀沿而上。  这里的光线显得格外暗淡,凸凹不平的峭壁和盘根错节的灌木丛遮挡了外边的太阳,似乎隐含着某种异乎寻常的东西。  布里一个人走在前边,他默默思忖着刚才的“车祸”,心里有一团他自己也不清楚的莫名其妙的东西,恍恍惚惚,一时压得他心事重重。  林芷和布里母亲跟在后边有一搭无一搭说着什么。  布里的母亲继续回忆布里小时候的事情。“布里小时候犟得很,如果遇到什么事情不高兴,他会做出一个意外非凡之举,他就是喜欢出人意料。五岁那年,有一次,忘记为了什么,他忽然一口咬住餐桌的犄角,两排细细的小嫩牙死死钳住桌角的木头,我和他爸急得在一旁束手无策团团转,想用力拉他又怕把他的门牙弄坏了,只好不停地劝说,‘布里啊布里,你松开嘴好不好,有什么事松开嘴再说。’‘布里啊布里,听话,你再不松开,你的下巴就要掉下来了啊……’结果他硬是一个姿势咬了半个小时。”  林芷笑了起来,接过来说,“如果你们不劝他,也许他早就松开了。”  “是啊,他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这时,石阶小径在土坡的边缘向左边拐了个弯,她们继续沿着狭窄的台阶拾级而上。  拐过弯后,光线更加昏暗。林芷看到前边不远处有一个雕木镂空的亭台,红红绿绿的油彩已经有些残损脱落,斑斑驳驳,显得凋敝而苍凉。  她有了兴致,说了声,“我先上去。”  她大步赶上了布里,然后越过他,独自向亭台走去。  布里转回身来陪母亲走,湿漉漉的石板台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他依然有些神思恍惚,心不在焉。  布里母亲提议小憩片刻,于是,他们就坐到石阶上。  “你们最近没有住在别墅吗?”母亲问。  布里心头咯噔一下,一瞬间,他似乎明晰了自己心里盘旋不去的事情,或者说潜意识中一直压抑着他的那团模糊不清的东西。  “都忙,平时就各自在宿舍住呢。”布里急忙避开别墅问题,如同躲避脑子里缠绕的魔鬼一样。  黄昏蹑手蹑脚地来了,身前身后被暮色笼罩一层神秘,布里看到西天已渐渐映出一片红晕。  早春的小风围绕着他们的脖颈和脸颊,暖洋洋的,习习撩人。布里似乎无心说话,他点燃一枝香烟,闷闷地吸着,一缕青烟袅袅冉冉越过他的头顶。他把头靠在一株歪歪斜斜的树干上,一条腿平直地伸开,另一条腿从膝盖处向内侧弯曲。他望着眼前怡静幽雅、郁郁葱葱的草坡,心里竟有些飘飘忽忽,昏昏然然……  他抬头看到上面不远处的亭台上十分静谧,林芷一个人站在那里十分惬意。也许是热了,她把那件火红的上衣搭在一只手臂上,只穿着里边r白色的衬衣。她似乎在微笑,只是笑得有些奇怪。额头由于些微的汗渍而闪闪发亮。她向布里这边或者他们身后更远的地方频频招手。  她仿佛觉得自己的高度还不够,一个箭步迈到亭台的栏杆上,然后回过身,把火红的外衣往身后的空中一抛,那上衣被风托浮着如同一只红色的风筝徐徐缓缓扑落到亭台的石砖地上。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布里看到她站立在窄细的栏杆上,忽然做起了跳水之前的甩臂动作,那动作弄得十分夸张,富于戏剧性,小臂和大臂笔直地抡成180度,她来来回回抡了七八下。然后,回头向他们这边粲然一笑,接着纵身一跳,跌入陡坡下边几十米处深不见底的湖水中……nbspnbspnbsp 离异的人(5) “这里有y风,可别瞌睡。” 布里的母亲说。一双手轻轻地拍在他的肩上。  他迷糊了一下,定了定神,马上清醒过来。  “噢,”布里掐掉手中的香烟,站起身来,“我们还是上去吧,林芷等我们呢。”他说。  他抬头向亭台望去,林芷果然已经等在那里。  空气中有一种沉甸甸的抑郁,这种抑郁挂在他的肢体上,也挂在他的眼帘上。他暗暗揣度自己刚才的梦,倒吸了一口气,心头浮起一种罪孽感。他自己也不明白今天是怎么了。  布里母亲一边走一边跟他叨叨,“你长大了,长得那么高,人也变了,变得我都不了解你了。”  布里慢慢登上几级台阶,“其实,怎么说呢,”他叹了一声,嘴里有些含含糊糊的,“谁也不见得真正了解别人,也不见得了解自己。”  林芷在亭台上向他们频频招手,她的火红的上衣果然搭在一只白皙的手臂上,透薄的r白色衬衣领口开得很低,十分危险地隐约露出一节胸骨。这的确是一个性感而风采十足的女人。  布里的脸孔似笑非笑,怪兮兮地望着她。  这时,天啊!她真的缓缓地登上了那幽灵一般的亭台栏杆,在细窄的栏杆上晃了一下,定住。那件红上衣被风吹拂起来,鼓荡着翻飞。  布里心头猛然忽悠一下,浮起一缕几乎慌乱的激动和莫名的不安。  她站在那里朝他们微笑,挥动着纤细的手臂。nbspnbspnbspnbsp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残  痕(1) 我听到一只鹤在我的体内扑翼,它的软软的凉凉的脚爪在我的左腿上踏出微微的异样的感觉和响声,那小爪子的印迹如同一朵一朵土黄色的花瓣洒落在我的左膝盖骨上,夜是这样的黑沉和静寂,世界仿佛被罩在一个巨大而绝黑的墨镜底下,使我迈不出我的腿……  接着,我就被一阵隐隐的找不准地方的疼痛感从睡眠中搅醒了,我知道那是我的左腿在疼,是那种真真切切的疼痛。于是,我习惯性地伸出手,在这本应熟睡的夜晚里抚摸我那条疼痛的腿。可是,我的手触碰到的却是平展展的床板,应该伸展左腿的地方空空荡荡的,那地方像烟囱里边冒出一缕圆圆的青烟,感觉中存在着,实际上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我这才醒觉过来。  我的左腿的确不存在了,一年前,它像一截外表完好却内里被蛀噬的木头,从手术台上被医生们抬走了,轻而易举得仿佛是那条腿自行迈开脚步离我的躯体而去,走向实验室的解剖台,再不回头。  虽然后来的解剖实验证明,我腿上的那个小小的肿瘤完全没有必要用一条腿的代价来解决,它只需一个不大的切除手术就行了,可是,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左腿。这的确不是梦,但我的左腿真是像梦一样不翼而飞了,它失踪在一场人为麻醉的梦境里。我甚至可以看到当时几个医生如同卸下一管炮筒一样把我的左腿从案台上扛走,而几分钟以前,它还与我的肢体相连为一体,瞬息之间它就成为一个死去的零件被放置在远离我躯体的另外一个地方,令我无法接受。  在我的左腿离开我的一瞬间,我似乎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记得在我的伤口愈合之后,我常常被习惯所驱使,从床上或椅子里站起来就走,上半身做出欲将大步流星的倾斜姿态,以为我那以往柔美而修长的左腿依然完好无损地长在它原来的地方,以为它以往那袅袅婷婷的步风一直尾随着我,从未离开。结果,可想而知,我一个猛子倒卧于地,迅雷不及掩耳。在我柔弱的躯体与冰凉的硬邦邦的洋灰地无数次拥抱之后,我才终于知道我失去了我的左腿。  我曾经对着镜子反复观看那残肢的断头,鲜嫩、锃亮得犹如婴儿的头盖骨。在镜中我看见一大片清澈的水,一株看不见的带锯齿的有毒的树枝或水草暗中刺伤了我的大腿根部,然后我的整条左腿就顺着水流波波折折漂走了,安静而完好。它的顺理成章甚至使我怀疑它从来没有真实地存在过,它不过是前世的一个回声隐现在我的身体上,如同我们所有的未来都将是过去一样。  再见,我的左腿!  可是,一年之后,在我已经接受了这个悲痛的事实之后,这几年,我的已经不存在了的左腿忽然疼痛起来,那绝不是幻觉中的疼痛,也不是旧日的伤口在疼,而是整条不存在的左腿真实存在着一样在深深地疼,以至于几次把我从睡梦中搅醒。  我闭着眼睛,立刻就闻到客厅那边龟背竹在半睡半醒中发出的绿的气味。电冰箱微弱的嗡嗡启动声依稀可闻,犹如小提琴高音弦端凄凉的颤音,隐隐约约、丝丝缕缕沿着昏暗的光线传递过来。一株树,一幢房屋,一个伴侣,一个家,多么美好,如果不是我的左腿……  我知道,我必须使自己眼下的关于腿的全部记忆退化得如同公元前那么遥远。  此刻,夜色正朝着清晨的方向缓缓流动,天空的光亮仿佛一只巨兽张着大嘴,一点一点吞噬着黯淡的颜色,窗外已经有了昏弱的光芒,树影的轮廓懒懒散散地投s到窗帘上。耳边一阵熟睡的低低的鼾声,它均匀得仿佛是从树叶上连续不断地掉落下来,又如同远处流水的潺潺声,洒落到我的枕边上。他离我的身体如此之近,我甚至可以闻到他呼吸到我的脸孔上的热气所含有的一种好闻的树脂的清香。可是,他却无法感觉到我的腿疼,这个与我相依为命的人,这个像我的手足一样息息相关的人,我沉重的疼痛对于他却如同远处的一块沉默的石头,无法真切地传递到他肢体上。我脑子里忽然莫名其妙地冒出以前曾在哪本书里看到的话,大意是说,使你感到孤独的从来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最亲密的人。  又是一阵深深的隐痛袭来,这个感觉再一次驱散瓦解了我对于血r相连、唇齿相依这些美妙词藻的信任。我叹了叹气,揉揉眼睛,开始摇晃他的肩。  “我腿疼!你醒醒。”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光像雾霭中驶来的一道温馨的汽车微光。他抚了抚我的头,语音含混不清地说,“哪条腿疼?”  我没吭声。  停了一会儿,他似乎才醒转过来,意识到自己询问的失误。  他说,“噢,我怎么忘记了。”  “不,是我的左腿在疼。”  他把手从我的头发上轻轻下滑,移动到我的左胯处停住,抚摸着那单薄而尖锐的胯骨,叹了一声,“你在做梦吧,它已经不在了。”  “它像在一样疼。”我委屈起来。  “你肯定感觉错了,是不是那条好腿在疼?”  “不是。那种隐隐的疼正从我的左脚尖沿着小腿肚往大腿上爬呢。”  “不会的,你肯定弄错了。”他耐心而肯定。  “它的确在疼。”我说,“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它这会儿的姿势,以及它和我的右腿相触碰的温热感觉,就像你的手掌摩挲着我的胯一样。左膝盖底下的血管突突在跳呢!”nbspnbspnbspnbsp 残  痕(2) “别傻了,你已经没有左腿了。”他坚定而柔和地说,似乎是让我彻底死心似的。  我有点急了,提高了声调,“的确是我的左腿在疼,整条左腿!那已经没有了的整条左腿!你难道不明白吗!”  他一点也不急躁,依然用刚才的语调说,“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现在这不可能已经成为事实,它正在疼,隐隐地疼。”我几乎叫了起来,“是我知道我,还是你知道我?”  “别闹了。”他轻轻在我的脊背上拍几下,“我像你一样知道你。”  我的泪珠顺着鼻梁流到枕巾上,“这才是天底下最不可能的!如果你像我一样知道我,那么这会儿你的左腿就会感觉到疼痛!”  潮湿的晨雾悬挂在窗外,要下雨的样子。微弱的光线起初与四周的黯淡抗争,这会儿光亮显然一步步走了夜色,衣架上的亚麻衣服的轮廓已依稀可见,像一个失去头颅的人缩着肩,卧房里淡栗色的家具也涂上了一层不均匀的光泽。清晨六点钟是一块巨大的布,它将掀开被夜晚盖住的生活,此刻这块布已经卷起了一个角。我看见了身边的这张脸孔,他正在疑惑不解地看着我,一只眉毛高挑起来,而另一只眉毛依然伏卧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奇特表情。  他这样凝视了我一会儿,不再与我争论,又在我的脊背上拍了几下,说,“睡吧,再睡一会儿,天还没亮透呢。”  我独自望着天花板度过了内心孤寂的天明之前的一段时光。  清晨,我小心地穿上衣服,尽量蹑手蹑脚地不发出声响。我不想弄醒他,因为在天色微明之际他又睡着了,睡着前他含含混混说了一句,“天亮我们去趟医院吧。”  我说,“再说吧,也许有什么东西暗中作祟呢。”  我将客厅的窗帘拉开窄窄的一条缝,一道细弱的光线漏s进来,窗子并没有打开,外边石板小径上自行车的吱吱噶噶声就钻了进来。我动作轻缓地洗漱收拾,然后我比往日更加谨慎地打开房门,房门吱扭一声,我听到卧房里床上有了动静,是坐起来的声音。我没有及时溜出房门,而是开着门仔细听着卧房里的动静,那边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返回身向卧房依然微黑的光线里边探头张望,我似乎听到他迅速躺下的声音,待我的视线落到床上时,我看到他故意翻了一个身,佯装没有醒来的样子。模模糊糊的光线里仿佛有什么暗中的举动发生着,我观察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然后我就离开了。  我早早地就一个人上了路,疲倦地拖着一条假腿,在这座吞没了我的左腿的混乱的城市的街道上一声轻一声重地吃力地行走。清洁车在马路上辚辚响着。有一只怪鸟忽然飞过来,它像一张彩色的布片在我眼前盘旋飞舞,尖叫了几声,就栖落在路边的树枝上。天空灰中透出一股脏兮兮的黯淡。多少年来,我一直偏执地认定,清晨天空大气层的颜色是这一天是否顺利的关键。我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天空,心里涌起茫然的淡淡的无望。  人的两条腿就像白天与黑夜、现实与梦想、今天与明天的微妙组合一样,交替而行,相依而存。而我正在努力习惯在这座蒙着面具的分不清夜昼的模糊城市里,单腿行走,学会接受残缺。记得小时候玩一种叫蹦房子的游戏,小朋友们都是用右腿蹦,而我是用左腿蹦。蹦房子是那种玩不完的梦想的游戏,我的左腿似乎在那时候就融化在这种奇妙的游戏当中了,以至于长大成年之后依然很不情愿走进真实的空间。  这会儿,我的手里攥着一本书《圆锥、凿子与诗歌》。我打算一个人单独去看医生,当然我心里并没有怀揣多少希望,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够向医生说清楚,我的那条失去了的左腿近日以来总是鬼使神差地隐隐地疼。  刚才我乘电梯下楼的时候,在楼道口拐角处,我先是听到一阵不规则而又持续不断的敲击声,乏味的砰砰声被击打得极富激情。然后,我望见了埋伏在拐角y影里的那张脸庞,那是一张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子的脸,她正在楼梯口的y影处专注地忙着什么,手中上上下下挥舞着一只锤子。我仔细观看了片刻,看清她原来正在用力砸坏一双黑色的皮鞋。她的神情颇为认真,仿佛在精雕细刻地制作一双鞋子一样。  我不解地随便问了声,“你在做什么?”  她头也没抬,继续着手中的敲打,用一种听不清的低语似的嗓音说,“清早我已经把这双鞋子扔到垃圾箱里了,可是一转身,觉得哪儿不太对,又把它捡了回来。”  “为什么?”我有点奇怪。  她抬起头,冲我吃吃笑了两声,一颗门牙挤到嘴唇前面,眼帘大大张开着,露出眼球底下一条模糊的白线,她的嘴唇又缓慢地嘘动起来,“这鞋子虽说旧了,可哪儿都没坏,若让别人捡了去,岂不白白占了便宜!”她低下头,继续充满激情地用锤子一下一下敲打,每一下敲击声过后,她的身体都会颤抖地摇晃一下,“所以,我又把它捡了回来,我要把它砸坏了再扔,而且,要分别扔到两个垃圾箱里,让它凑不成对!”她的脸孔涌上来一股仇恨与得意交加的古怪神情。  我噢了一声,冲着她的那颗闪闪亮亮的门牙的缺隙说了声再见,就一拐一拐地离开了。  她显然忘记了我这种单腿人是用不着非把鞋子凑成对的。nbspnbspnbspnbsp 残  痕(3) 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厌恶感。  这座庞大的u字形建筑物遮掩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边,四周挂满绿色的藤萝,这些藤萝牢牢地攀附在破旧的墙壁上,如同一些陈腐的观念攀附在一个顽固的老者的头脑中一般结实。它看上去是一个破破烂烂的灰白色塔楼,显得相当陈旧朽败。楼上的窗户全都紧紧关闭着,使我可以想像到里边的幽暗、阒静与憋闷。有几条种着花草的小土路通向它的大门。我远远看到一个白色的大牌子,仿佛是这所医院的名字,心里暂时像吃了一副镇静剂,踏实下来。  我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把那本《圆锥、凿子与诗歌》的书垫在p股底下,打算喘口气,休息一下再进去看医生。然后,我抬起头,再一次凝视医院的外观,我发现此刻的塔楼与刚才的情形有些玄妙的不易察觉的变化,那些悬挂在楼壁上的绿色蔓藤忽然消失不见了,白色的墙壁上涂抹着许多抽象的颇为现代感的图画,其中一幅画的是一只巨大的褐色舌头梦呓般地伸向天空,用的是所谓晕映法,轮廓由中心向着边缘渐次变淡。我朝它瞥了一眼,就怀疑起自己来——那些绿色的藤蔓哪儿去了?莫非刚才看花了眼?  医院怎么装扮得如此呢!以至于不像一所医院。  我想,我一定要找一个最小的房间里的最老的医生。  我开始判断从哪一条小道可以最近地走到医院的大门里去,正在分析着,就见一个人影从一条小道上晃晃悠悠走过来。我立刻迎上去,说,“请问,这条小路是通往医院大门的最近的道吗?”  来者是个老头,他停住脚步,迟缓地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我,灰白的胡须向上翘了翘,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冤枉的事件,满脸黯淡。他似乎有两张脸,一张脸看着我,另一张脸看着他身后的来路。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就从我身边溜了过去,然后消失在一堵墙的后边。  这时我看到脚边的小道口c着一块木方牌子,上边写,“梦想之路,请勿前行。”我用目光充当圆周半径,测试了一下,断定这肯定是一条近路。于是,我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  阳光已经亮脆饱满,我走在我自己的影子上,小路弯弯曲曲,树影斑斑驳驳,杂草丛生,高及脚踝。远处火车的鸣笛声呼啸而过。那笛声顺着阳光传递过来。  待到我接近这所医院的大门时,我被一排木栅栏挡住了,我试图发现一个缺口钻过去,但是我没有找到,只得退了回来。回到小道口,我又看到了那块木方牌子,我从这块木牌子的背面看到另一行字,“欢迎你回来。”我疑惑地望着它发了一会儿呆,终于弄明白刚才那老头为什么不对我说话。  我闪进这座大楼的门d,紧挨着门的洋灰泥地光秃秃的,一丝不挂的墙壁有一层绿锈的色泽。我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就在医院的走廊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诊室的门都被我推开看过了。我向房间里探头张望的时候,发现每个诊室里边的医生都连头也不抬一下,似乎都很忙碌的样子,脸孔都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似的,千篇一律木然没有表情地悬在一张张办公桌后面,身体萎缩得像不存在一样,仿佛只是一件件白大褂空dd地挂在椅子上。  我没有发现我感到信任的人。  一个中年的相当肥硕的妇女从分检处那边一扭一扭走过来,我注意到她那掩在一层厚厚的脂粉下面的脸孔很不高兴,身体的肌r显然已经相当松弛。她对我说,“请坐到候诊椅子上去。”我说,“我想找一个合适的医生。”  她说,“医生不是可以由你挑的。”  我说,“可是,我的病比较特殊。”  “怎么特殊?所有的人都特殊。”她有些不耐烦。  “我的左腿疼。可是,”我低头看了一眼我的假腿,“你肯定看到了,我其实已经没有左腿了。”  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奇怪的神情,“既然你知道你没有了左腿……”  “这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她向后闪了一大步,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转身就离开了。  我追在她身后,着急地解释,“我不是没事找事,虽然我的左腿没有了,可是它的确像有一样疼。”  她不再理我,一句话也不肯再说,好像说一个字都会伤了她的元气。  我只好坐到候诊室的椅子上等待。  我坐了一小时或是两小时,没人叫我。我想,一定是分检处的那个胖女人做了手脚,她根本就不相信我,我再坐上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恐怕也不会叫到我了。  于是,我就起身离开了。  我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天空已开始昏暗,云彩里好像被揉进去了许多残灰焦炭,一块黑一块黑地暂时处于固体状态。  我心里咯噔一下,被什么东西凝固起来。  果然,推开家门的一瞬间,我发现客厅里坐满了陌生人,男男女女都围着我丈夫,指手画脚,甚至可以说是手舞足蹈,房间里显得水泄不通,空气也十分混浊,烟雾缭绕,还有一股浓烈的生人气味,嘈杂声像波浪似的在客厅的墙壁之间来来回回撞击,声音与气味挤在一起。不知我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我恍惚还看见桌子上有一些手指一样大小的微型人,(这怎么可能呢?)他们全都一起向我看着。我由于害怕陌生人,没敢仔细朝客厅张望,就迅速一闪身溜过门厅,踅进卧房,躺到床上,假装没看到他们。nbspnbspnbspnbsp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残  痕(4) 客厅那边不断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似乎他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招来这么多陌生人到家里,平时他和我一样,一向都是不好客的,甚至有时候我憋闷极了,拉他到阳台上听听左邻右舍的家常闲话,或者是从阳台向楼下的石板小径上的人影张望一会儿,观看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举着一把伞款款走过的风韵,或者倾听一位年迈的老者用拐杖探路时木然乏味的敲击声,他一向都不感兴趣。他只是死死守住我们两个人的一成不变的日子,全心全意围着我一个人转,特别是我截肢以后,他几乎就成为了我的左腿,而对其他的人与事相当漠然。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为我的一部分,尽管我们最初的某些东西无能为力地丢失或死去了,但我们的关系就像一个陈旧而毫不含糊的概念,稳固忠实。我们淹没在日常生活的琐事之中,正是这些琐事掩饰了我们的某种距离。  有一次,也是傍晚,我站在阳台上看天,天欲将下雨的样子,风却很是干爽,天空的颜色特别浓烈刺目,红的地方像凡·高割下来的那只血淋淋的耳朵,黄的地方就像他指尖流出来的一朵一朵晃眼的向日葵,青黑的地方像噩梦伸手不见五指。我向楼下一排排浓郁的树木望去,夕阳把树冠的一侧染得金红,而另一侧却埋在y影里,绿得发黑。我冲屋里说,“你快过来看啊,树干都成了y阳人。”他站在厨房洗菜池前,高大的身材如同一座废墟,一截残垣,伫立在已经木然凋零的五脏六腑之上。他脚底下一动不动,手里专注地洗菜,对我的召唤无动于衷,也不回应我,只有哗哗啦啦的流水声传到阳台上。我又喊了他一声,隔了半天,他才懒洋洋地说了声,“这有什么好看的。”他对外界事物越来越没有兴趣了。  有时他站在卫生间梳头发,水龙头哗哗啦啦流着细细的水,他不时地用梳子淋了水往头发上梳,一梳就是半小时。一个男人,用半小时来梳理头发,若不是穷极无聊,肯定就是想用缜密的头发来遮掩空虚的思维。  这会儿,我躺在床上,习惯性地随便举起一本书,还拿着一枝笔在书页上勾勾画画。我听到有人砰砰关门,还有人咝咝啦啦挪凳子。那边的声响使我已经看过的半页书忽然中断,而且一点也想不起来刚才都看了什么,画了什么。书上的内容一下子无影无踪。  我咳嗽一声,想让思路追上刚才书本里的记忆,可是,我的脑膜却不停地震动起来,眼球也干燥得转不动。我只好放下书,合目静躺。我又顺手打开床头的小收音机,脑中有一东西随着收音机讲话的频率震动。  这时,我的丈夫吱扭一声推开卧室的房门,我紧紧闭上眼睛,做出睡得很深的样子。他过来俯下身摇晃我的肩,“宝贝,醒醒,我们该吃饭了。”  我睁开眼睛,闻到他身上飘下来的花生油气味和白米饭的馨香。  我说,“他们都走了?”  “谁?谁走了?”  我说,“家里不是来了很多人吗?他们来做什么?”  他说,“你怎么睡糊涂了,家里根本就没有来什么人。”  我有些不高兴,“我进门时看到他们了,整整坐了一屋子人,有什么好隐瞒的。”  “我一直在厨房做饭,听到你回家了。见你进了门就钻进卧室,我想你可能是累了,打算烧好饭再叫你起来吃呢。家里没有人来啊。”  我疑惑地看着他,心里打了个闪,想不出家里有什么事非要背着我。  我不再与他争执,事实在我心里明镜一般。  我起身到客厅转了一圈,他一直闷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我的目光在客厅里左左右右打量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珠也随着我的视线转来转去,局促不安的表情清清爽爽地写在脸孔上。我把眼睛眯起来,似乎在太阳光底下走动一样,因为我不想让他明晰地看到我的目光正落在哪里,我知道他一直在瞧着我。客厅仿佛没有什么异样,不像有人来过,一小时前这里的杯盘狼藉、烟雾缭绕以及喧哗吵闹全都消隐不见、匿迹无痕了,只有一点揭穿了此刻风平浪静的骗局——那就是还不及消失殆尽的生人气味。我抬起头看他,他的嘴唇有些颤抖。  我忽然不忍心说穿什么,上去拉住他的手,“好了,我们吃饭吧。”  “宝贝,你怎么了,这些日子总是疑神疑鬼的。”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后边用手臂搂住我的腰。  今天他第二次叫我“宝贝”了,这人多奇怪啊,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我了,显然是心虚在做祟。  “没什么,只是……只是,都太远了。”我说。  “什么太远了?”他搂着我的腰,往门厅饭桌靠近,“你是指去医院太远吗?今天早晨你没叫醒我就一个人走了,本来我是要陪你去的。”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别乱想了!现在你的左腿虽然没有了,但是并不妨碍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做a,一起呆着。我们亲密无间,相依相伴,不吵不闹,能够如此的家庭已经不多见了。”  我没有吱声,只是靠在他的胸臂里,随着他的身体慢慢移动到餐桌旁。  他先坐了下来,望着桌上香喷喷的 第 2 部分 欲望文 第 3 部分 离异的人 作者:肉书屋 第 3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我没有吱声,只是靠在他的胸臂里,随着他的身体慢慢移动到餐桌旁。  他先坐了下来,望着桌上香喷喷的饭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很吃力地低低说了声,“今天去医院怎么样?”nbspnbspnbspnbsp txt小说上传分享 残  痕(5) 我迟疑片刻,说了句,“挺好。”  “我说是嘛,没有的腿怎么还会疼呢!”  我心里木呆呆的,犹如一片被冷冬的寒气刮落的树叶一样,一p股跌坐到椅子上,仿佛是自言自语,“我们还是吃饭吧。”  我不想这会儿再讨论这件事。我已经察觉到,我的腿疼这件事使他产生一股隐隐的紧张不安。  日子就像公园里的旋转木车,人坐在上边貌似左旋右转的,其实无非就是一个模型,持续不断地沿着几条既定线路行进。按照我们的规定,周六的夜晚应该是我们在床上进行那个习惯性仪式的时间。我们躺在床上,房间里熄了灯,窗帘拉开着,光线若隐若现朦朦胧胧,床头小柜上边的收音机被调在f93频道,那是正在播放轻缓的音乐节目。他把一只手揽在我的肩上。这一切熟悉的背景氛围就如同一张到了位的许可证。  我忽然说,“你知道性这东西像什么?”  “什么?”  “它像我们的生物现象在疲乏厌倦中的一个大哈欠,可是,哈欠并不能真正解决困意。”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是说,像我们这种做a,实际上只是把问题搁置一边、假装不存在的最简捷的办法。这件事现在好像也只是一个概念,一种秩序了。”  “你要是认为不该做,我们就不做。”  “这不是该不该的事情,它又不是一件非法武器,侵入了不该占领的地方。我只是在说生活的激情这个问题。”  “你不愿意?我们一向做得很好不是吗?”  “我不喜欢‘做’这个字。”隔了一会儿,我叹了一声,又说,“你为什么不愿意正视我的腿疼呢?你虽然在我的手术单上签了字,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责任,我从来没有怨过你。”我侧过身朝向他,把一只手放在他结实的胸脯上。  我听到他忽然而起的心跳。他的身体一动不动,仿佛是一个长条形的黑影般的大包裹,里边只装了一把锤子,正在敲打着寻找出口。我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他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起有点稀疏起来,饱满的额头底下一双木然的大眼睛带着几分迷茫的神情。  “我只是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一条没有了的腿,它怎么还会疼呢!”  他沉默了一阵,继续说,“我现在无论做什么事,既不强烈,也不冷漠,心思只在表面上,又似乎是悬在哪儿搁不定,不知怎么回事。”  他的脸孔在黑绸睡衣的衬托下,苍白得像浴室里的白瓷砖,闪闪发亮。  我一把把他揽在怀里,仿佛揽住自己的那一条无辜的大腿。他的身体有些微微摇晃,我抱紧他就像在茫茫无边的深水中抓住一只救生圈一样。  我闭上眼睛亲吻他的脸孔,他的脸颊冰冷而湿润,几条看不见的皱纹像树枝一样刺得我眼睛发疼。  我听到他埋在我怀里抑制的细若游丝的抽泣声,那微弱的声音从他的脊梁骨向后脑勺方向一闪就不见了。我的指尖在他的脊背上颤了一下,“你哭了吗?”  他立刻从我的胸口上抬起头,冲我笑了一声,“没有啊,好好的,哭什么!”他想了想,欣喜的样子说,“明天我们去永胜公园好不好?我们初恋的地方,那时你的腿还好好的。”  我忽然有一种本打算推开一扇y影里的门,可是那一扇门却不存在了的扑空感。  在永胜湖熠熠闪亮的黝黑的水面上,我们的小船摇晃着,夏季晃眼的白云从湖水的这一边横亘到湖水的那一边,水面上刻出一道道细微的锯齿形的光痕,四周笼罩着一片凝滞不动的奇怪的光晕。湖水周围是一圈肃然挺立的树木,像是等待着什么。我们本来是来这里寻找初恋的感觉的,可是他坐在船的另一边,心事重重,一声不吭。我从倒映的水中观看他的脸,那脸孔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只空白的表盘倒映在水中,时间凝滞在这行将就木的老人似的脸孔上。  他一直在看天,好像天空正有一个什么秘密等待他破译。  我无聊地拿出一面小镜子看自己,但是,无论我怎样调整镜面的方向,我都对不准自己的脸孔,我只看见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从镜子里面回瞪着我。  我的脸孔哪儿去了?我焦急起来。  这时,我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呼喊我的名字。我看看他的嘴,他的嘴一动没动。我仔细辨析那声音,然后,我判定出那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我向四周环视,茫茫水面除了我们的小舟,一个人影也没有。  真奇怪啊!  我忽然被一种锯齿的磨锉声和含混的预感所笼罩。  接着,我从他的脑勺后边看见一扇门被打开了,有一个人站在那里,那是一个穿白大褂的戴眼镜的男人,眼珠鼓鼓的,似乎要从眼镜后面冲出来。他很权威地站立在门口的一只高大的铁架子旁边,半隐着身子。我注意到这时的风停了,太阳光线游动的声音犹如一根根金草发出咝咝声,窗户的玻璃模糊不清,似乎不透光。他一边假笑着叫我的名字,一边慢慢向我走来。我舔了舔嘴唇,没有出声。但我认出了他,并且,一下子对他充满了敬畏,倒不是敬畏他本人,而是敬畏他所代表的白色权力。他请我躺到一只雪白的床一样的车子上,然后他推着这辆车子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又经过一个狭窄的过道,进入一间封闭的大房间里。这个房间又高又大又敞亮,天花板有些倾斜,有检测仪器的嘟嘟声从上边渗透下来,我预感我已经掉入一场莫名的无法收场的局面当中。nbspnbspnbspnbsp 残  痕(6) 我被几个人抬起来,放在屋子中央的长台子上,时间的流逝像沙漏那样有形。光线和影子在白布的后边晃动,我看见几个人的影子聚拢在一起,他们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很诡秘的样子,不像要做一场手术,倒像是要合谋制造一个寓言。一只手从布帘的犄角伸过来,脱掉我的一只鞋子,我听到噗的一声,那只鞋子落到窗外的草丛上。我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流了出来。‘这样的腿还是到梦幻里去行走吧,它属于那个世界。’我听到那个男人说。然后,我的一条腿就从台子上滑落下来,掉到他的手臂中……  “我们总得面对现实,是不是?”一个十分凄凉的声音从水面上近在咫尺的我的对面传来。  我心一惊,抬眼看他,小镜子滑落水中。  果然,是他在和我说话。  他的一只手奇怪地c在上衣兜里,似乎不像正在掏着什么东西,只是把手指掩藏起来的样子。然后,他就从衣兜里拿出他的手,“你看,我的手已经变了样儿。”  于是,我看见他从衣兜里拿出来的手已经不是了手的样子,那是一把钝拙的锯齿。  他神情凄苦地说,“我年轻时候的手简直是一张细嫩的白纸,那是专门用来写诗的。还记得当初我写给你的一首诗吗?其中一句是‘我愿成为你的左腿,与你的右腿并步前行’,那时你的左腿还完好无损呢。可是,当你真的失去了你的左腿的时候,我的手竟然变成了一张粗糙的砂纸,甚至是一只锯齿……”  我从惊惧中缓过神来,我说,“这没什么,年轻时候,我们都喜欢黄昏落日,悲欢离合,鲜血与凋叶,刀光与死亡,喜欢夜的迷蒙与未可知,喜欢扮演罗密欧与朱丽叶;现在,我们喜欢平静的早晨,安详的晚餐,厮守的夜晚,磨磨蹭蹭的雨声,这没什么。充当观察者总比充当表演者轻松,不是吗?”  “我不是要说这个,我只是在说我的手。”  “你的手没什么问题。”  “有。难道你看不见吗?你看,它现在成了一只刽子手!”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大手猛地伸向我的脸孔。  我大声呼叫着吓醒过来。  “你睡着了,宝贝。怎么这么紧张?”他安详地看着我,他温热的手正被我死死攥在手中。  我喘息着推开他的手,我说,“我们走吧,我累了。”  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我跌坐在沙发里,由于劳累,我的左腿又开始了那种深深的隐隐的疼,我感觉我的左腿正盘压在我的右腿之上,形成一个美好的弧度,膝盖骨底下的血管突突跳跃着,清晰可感。我抑制不住地又伸手抚摸我的左腿,可是那只是一条硬邦邦的假腿,我只好用力攥住我的左胯,手指深深抠了进去。  这时,我的另一只手在沙发扶手处触碰到了什么,我拿起来一看,那是一本叫做《西医外科与行为艺术》的书。我发现书里有一处被折页的地方,我掀开那一页,上边有几处画了铅笔道道的痕迹,显然是他画的。我迅速瞥了一眼划笔道的文字,上边写:负责人体肢体的末梢神经,在人的一部分肢体被切割后,末梢神经对该部分肢体的感觉信号有时并不能消失,有时仍然会真地存有对那失去的一部分肢体的感觉,依然像存在着一样……  “怎么样,我们玩得不错吧。”他手里攥着一张报纸,走了进来。  我迅速把那本书藏掖到身后,微微闭上眼睛,“我的左腿又疼起来了。”  他紧张地从报纸上抬起头,望着我,“怎么会呢?一定又是你的错觉,它已经不在了呀。”他一边说,一边放下手中的报纸,把我搂在他的怀中。我再一次听到他急促的锤击一般的心跳声。  我有气无力地说,“你不觉得这种郊游正像我们的性j一样,只不过是把真正的问题悬置一边,并且试图把它遮掩起来吗?你为什么偏要假装它不存在呢?”  “本来就不存在嘛!我们不是玩得好好的吗?”他嘴上轻松地说着,却心事重重地低下头,苦痛的表情完全地占领了他的脸孔。  这时,有敲门声响起来。  我们家里已经很久没有敲门声了。  他叹了一声,就用双手抱住头埋在膝上。  他终于抽泣起来,用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我的腿疼,左腿疼,一直没有停止过。”  那敲门声更加急剧了,咚咚咚,十分沉重十分拙笨的敲击声。我听到那声音很特别很奇怪,不像是用手指在敲击,简直是用脚在踢门。  咚——咚——咚,这深不可测的敲门声会是谁呢?  我和他不约而同向房门望去,我们的目光穿过幽长的门厅和走廊,落到那重重的敲击声上。然后,我们的视线从房门处收了回来,神情紧张地彼此对视一下,我们几乎同时发现黄昏的黯淡而苍老的光线提前来临了,它穿过窗棂抹在我们未老先衰的脸孔上。这早衰的光线形成了一堵活动的墙壁,触不着摸不到,压在我们死去的梦想上边。  我们都知道那是我的左腿来找我们了,它正在用力敲击着我们的房门呢。nbspnbspnbspnbsp 碎  音(1) 199x年对一些人来说,似乎是不祥的一年,一些我熟识的和不熟识的年轻人,都在不该死去的年华英年早逝了。我身边就有一位,虽然已算不上年轻,但也绝不到被天堂或地狱召唤的年龄。他是在一天黄昏时分,一个人躲在我们单位他自己的主任办公室里,好像做着什么偷偷摸摸的事情,然后,忽然干叫一声,窒息猝死。有人说,这一年的彗星和日蚀,神秘地和某些做过不可告人的事情的人发生了联系,然后把他们带走了。  我不知道。我很难相信没有被自己证实的事物。  生活中希奇古怪、不可捉摸的事情越来越多。有时候,你明明看准无误,可忽然就不是它了。弄得人心里恍恍惚惚,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  近来,一些古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而这些怪头怪脑的事物原来都是远离我的,它们总是发生在那种头脑复杂而且对世界充满了探索劲头的斗士身上。像我这样既缺乏好奇心又胆小的女子,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脑子里边,一般什么也不会发生,日子宁静得如同一片坍塌了墙垣的旷地,澹泊滢澈。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已经饱履世事,历经坎坷,内心已抵达冥合的暮秋,懂得了生活的化繁为简,深藏若虚。恰恰相反,我的生活一直云定风清,平静得没有任何经历可言。简单,的确是我的天性使然。并且,我习惯于这种简单。  就是这样一个不高的要求,不知怎么却离我越来越远。  昨天傍晚,我与丈夫一起吃过晚饭,就一个人躲进卧房,坐在床沿上发呆。因为他总是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身影如同一堵墙壁,叭嗒叭嗒的脚步声搅得我心里十分慌乱,这种绵绵延延、虚虚实实的脚步声在我的血管里起伏跌宕,蹿突跳跃,即使我用双手把耳朵堵起来,那声音也依然缠绕不去,无法销匿。  的确奇怪,我对这种声音的慌乱感已经持续好一阵时候了,也说不清到底是从何时而起。这声音总是追随着我,使我在平静的甚至是有些木然的思路线索中,猝不及防地被跌碎、被唤醒过来,惊觉地专注于此。由于这声音有形或者无形、存在或者虚幻地不断响起,即使我并没有忙于什么,甚至什么事情也没做,我心里依然会觉得特别忙乱和紧迫,轻松不下来。脑中似乎同时充满着许多事,乃至一件事也想不起来。太满了,反倒一片空白。  轻松,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件沉重的事情。感受轻松,我觉得是十分困难的。  我急忙离开客厅,离开那声音,坐到卧房的床沿上来。  望着窗外,我看到已是晚暮苍冥时分,从家里五层高的房间窗口眺望出去,一群一群绿绿的树干顶冠的叶子,如同游动的青蛙,在齐窗高的半空里无声地波浮。我凝神看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好听的树叶的摩挲声,却听到丈夫在那边房子里把电视频道换来换去的响动,以及他的拖鞋在木板地面上发出的烦躁不安的声音。  于是,我离开家,打算到楼下的报摊买几份小报。  我发现我越来越懒得与他说话了,但懒得说话并不意味着厌烦与他说话。我其实一点也不厌烦他。有他若隐若现地在身旁,在不太远但也不太近的地方呆着,我心里才觉得踏实和安全。  在单位我也是喜欢一个人呆着,财务部除了我,还有一名出纳员小李,我做会计。平时,小李总是提醒我不要老是望着那台微机电脑出神想事。其实,我只不过是在注意倾听楼道里那有可能传来的由远而近的皮鞋的蹋蹋声,那是主任的高跟鞋踩在楼道石灰地面上的声音,不知为什么这声音清脆尖锐得如同一根根钉子,一下一下扎在我的皮肤上。每当我在微机上的计算出现问题的时候,这恐怖的蹋蹋声都会从天而降。然后一句“有什么问题吗”的询问便会软软地从一张充满善意的赝笑的脸孔上掉下来,那是一种把你推得很远的亲切,掺杂着虚幻不定、永远使人无法真正抓到手里的热情。  我常常半是畏惧、半是警惕地凝视这张中年的脸——面容略显枯槁,眼白过多而混浊,嘴唇薄薄的,散发一种苍白的光泽。头发比真丝还要柔软,脸庞的造型相当的好,只是那只低矮的鼻梁和宽大的鼻孔,仿佛缺乏某种正气的力量。  应该说,这样一副面孔,平常得我们在大街上随时可遇,完全够得上过目即忘的相貌标准。但是,只要你对那脸孔仔细地看上一眼,就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张普通的脸庞湮没在人群之中了。这样一张普通脸孔的不普通之处,我曾多次暗自分析其中的缘由,始终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傍晚,下班时候,她从我的眼前忽然转过身去的一瞬间,我终于醒悟——这种亲切所以使我不安,完全是由于来自她脸孔后边的笑容引起的,这种独特的不同于常人的笑,只有当她背过脸去,才能被人真正看到,也就是说,那笑容不是展开在她的面颊上,而是绽现在她的后脑勺上,它隐隐约约地躲藏在黑黑的长头发缝里闪烁,使人觉得其中隐匿着多种危险的因子。这来自于脸孔背面的y气森森却努力给人以亲切特征的微笑,常常使我觉得比刀光闪闪却浮于言表的毒骂更毛骨悚然。在这严丝合缝的笑容里,不会有半点真实的东西或秘密泄露出来。  我的确难以解释对这张脸孔的不能自拔的畏惧。觉得我们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错综复杂、明枪暗箭又无所不在的微妙关系。但那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nbspnbspnbspnbsp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碎  音(2) 我以前偶尔发呆的时候,顶多想一想这张脸孔,至于其他的,我的确什么也没想,生活还有什么可想的呢?这一种生活与另外一种生活也许有所差别,但无所谓哪一种更好,不值得再去改变什么,战胜什么。无非如此。单位其他部门的同事议论我骄傲不爱理人,我哪里是骄傲啊,我不过是懒与人语罢了。  人为什么非得说话不可呢!  回到家,我自然是越发懒得说话。记得五年前我和丈夫刚结婚那会儿,我们能伴着窗外夏夜的雨声,相拥在卧房一隅的松软的大床上,低声聊上大半夜。窗外澄澈的雨珠滴滴嗒嗒垂落到楼下的绿y地上,如同一大朵一大朵的白色花瓣沉沉地掉落在岑寂的沙土上,发出咝咝啦啦的渗透声。我们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多么渴望能够成为一对被软禁的永恒的囚徒啊。直到意识到第二天清早七点钟还要起床去上班,才恋恋不舍地闭上嘴巴,合上眼睛,在梦里的交谈中安然睡去。哪里是什么“昼短夜苦长”,分明是绵绵润雨夜苦短啊!  那时,我对他的感情要求特别高,敏感得如同一根上紧的发条,一只惊弓之鸟,好像每一天世界都有可能崩溃了似的。那时候,我常常设想与他结盟自杀之类的情景,幻想把一场热恋推到高c的结局。其实,人在激情之中真是无幸福可言,这是我后来获得平静的体验之后才得到的。而且,人在激情之中所说的任何话,都是人体在爱情的生物反应下流溢出来的,它的可信度是值得警惕的一件事,这当然也是我后来得出的,但当时绝对不是出于谎言的目的。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的情感生活越来越像地衣苔藓一样容易满足,只需给它一点点水分,它就可以成活。时光的确是一种奇怪的磨损剂、腐蚀剂,它把那种火焰般的恋情打磨成一种无话可说(即无话不能说)的亲情。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最初,丈夫见我懒言少语,以为我怎么了。一天,他居然举着一本书过来问我,他说,书里的一个外国人讲,长久的沉默有多种意味,某些沉默带有强烈的敌意,另一些沉默却意味着深切的情谊和爱恋。他还举了例子,说,书上的这个人有一次接受另一个人的造访,他们才聊了几分钟,就不知怎地突然发现彼此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接下来他们从下午三点钟一直呆到午夜。他们喝酒,猛烈地抽烟,还吃了丰盛的晚餐。在整整十小时中,他们说的话总共不超过二十分钟。从那时起,他们之间开始了漫长的友谊,书上的这个人第一次在沉默中同别人发生了友情。沉默是一种体验与他人关系的特定手段。  我说,“我们不说话,可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或改变什么。我的确需要你,离不开你。”  他疑虑地看了看我,想说什么,结果又没说。只是喉结动了一下。  我走到楼下买报纸的时候,注意到楼前的那一片绿草丛生的旷地上长起来几株灌木,还有一些杂色的野花可怜巴巴地干枯着。远处是一堆铁红色的废砖头和一只不太高的伸手摊脚的黑色脚手架,闷闷地发着焦渴的光亮,它们似乎都在烦躁地挥发着下午的太阳晒进去的燥热。  我想,要是下一场雨该多好!  从楼下买报纸回来,我没有乘电梯,我沿着模模糊糊的楼梯往五层爬。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我忽然又有点神思恍惚,一种压迫的感觉像黯淡的光线一样覆盖在肢体上,这声音总是诱发我想起某一处那由远而近的高跟鞋的敲击声,我无法消除对这种声音的持续不断的恐惧感。  我有些慌乱起来,急忙加快脚步爬上五层,敲响自己的家门。  意外的是,我出去不过一刻钟时间,房间里边却没有应声了,也没有任何动静。  我又急切地敲了几下房门,盼望丈夫快点打开门,以便摆脱刚才那莫名而起的恐慌。但是,房门里边像一个久无人至的废弃的仓库,或者是一窟年代悠远的dx,无声无息。  我抬起头,猛地看到房门上红色的油漆赫然写着606。我急忙转身,犹如一只最敏捷的猫一般,迅速而轻巧地往楼下蹿了一层。我所以蹑手蹑脚,是为了避免脚下发出声响。然后,我在与上一层相同的位置上敲响了自己的家门。  里边似乎远远传出一声游丝般的询问,“谁啊?”  不等那声音结束,我立刻大声喊叫“是我!”  房门打开了,一位少妇站立在眼前。她一只手撑在潮乎乎的门框上,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别在柔软的腰间。  刹那间,我被眼前的情境惊呆了,一个冷战把我打到身后楼道凉嗖嗖的墙壁上,手中的报纸散落一地。地上一片白哗哗的云彩。  少妇表情奇怪地迟疑了一下,只低低说了声“走错了”,就又关上屋门。  我这才看见房门上火苗一样冰冷的号码:406。  我再也沉不住气,落荒而逃。  这时的我,已经成了惊恐万状的兔子。  我在楼上楼下来来回回窜跳,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双腿犹如灌了铅,大象一般的沉甸甸的脚,重重地踏在渐渐黑暗起来的楼梯上。奇怪的是,这会儿我听到的不是自己的脚步声,我分明听到一种由远而近的高跟鞋的蹋蹋声,这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嘹亮。  当丈夫为我打开自家的506房门时,我已经被汗水淋透,我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变得一绺一绺的,像油画上的黑颜料。nbspnbspnbspnbsp 碎  音(3) 我把湿淋淋的身体靠在他的锁骨上,气喘吁吁地告诉他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他轻轻推开我,退后一步,站立在门厅四壁雪白的空旷之中,全神贯注地看着我。  隔了一些时候,他说,“你一定是累了。”  我说,“你不相信吗?你看我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外边下雨了。”他的嗓音有一种古怪的沙哑。  我生气了,好像我在对他虚构似的。他怎么就不相信我和我的遭遇呢!  丈夫似乎看出我的不快,拉我到阳台上,用力把一扇半掩的窗户吱扭一声推开,显然是雨水把铁窗户的窗杆锈住了。“你看,下着雨呢,你怎么连雨伞都不带就跑出门?”  我望着那缠缠连连咝咝啦啦的雨滴,以及楼房背后那一条伸向远处去的湿淋淋的曲折蜿蜒的小路,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当晚,我一夜没有睡好,辗转反侧,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今天一清早,我只是略觉眩晕,但还是准时离开家门去上班了。  一夜的小雨停息了,空气凉爽而静谧。路边的小水洼闪烁着乌亮的光泽,城市的景观被光线折s到水洼上,构成一幅静止的黑白图片,那图像似乎正安静地等候行人去踏破。一排排高大的树木或低矮的草丛,舒展地喘息着,尽情地享受着早晨的清馨。我身置这洁净的空气里,仿佛生活里所有的混浊都被洗涤了,身体的不适之感也被丢到一边。一夜的睡眠,即使不够安稳,也足以抹去昨晚“鬼打墙”的记忆。  清晨的凉爽使得天空格外的蓝。  我准时坐在财务部办公室里,一缕阳光斜s在眼前的微机电脑屏幕上,那光线被玻璃反s成一道散发着诡秘的白光。我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光线发呆。  天气如此之好,我却不得不坐到这台机器前。我多么痛恨这台机器啊!每天,我都得死死盯住它上面的表格数字,算来算去,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与疏忽,可是差错依然会不备而至。每当这时,楼道里就会由远而近地传来那高跟鞋急促的蹋蹋声。  出纳员小李已经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她正在津津有味地享受着早餐——一只金黄的j蛋饼,她的胃口好得总是饥肠辘辘,随时等候着要饱餐一顿。她的丰满的下巴层层叠叠,滑溜溜的纹路如同一道道小路,可以通向任何开阔的方向。令我羡慕不已。  小李吃完j蛋饼,打了这一天的第一个愉快的饱嗝之后,用餐巾纸抹抹嘴,说,“怎么大清早来了就发呆呢!”  我的身子忽然向后倾了一下,混乱的思路被她的语声切断了。  我说,“没什么,没什么。”  我站起身,为我们俩一人沏了一杯清茶,然后坐下来。我重新调整了目光和呼吸,叹了一声,就打开微机。我努力把那屏幕想像成一盘香喷可口的菜肴,告诉自己我正准备进入它的芳香。  屏幕上的数据表格就像一间无穷大的空房子里的银光闪闪的蜘蛛网,我端坐在这个巨大蛛网前,开始了不停地牵一牵丝网、修补一些数据的工作。  我一边工作,一边走了神,就像有时候笔直的生活之路时常也会把我们引入偶然的岔路似的。望着屏幕上的“蜘蛛网”,我的眼前却进入了另一番景象。  ……我走在去主任办公室的路上,我正准备取回主任校正过的一份单据。走过单位院子里卵石铺成的小路,我看到一枝桃树花掉下来,被人踩扁了,已经蔫干。一棵微不足道的小草歪歪斜斜,在砖头与卵石参差不齐的夹缝里顽强地滋出,它的扭曲的姿态使我看到了弱小生命企图改变命运的力量。  然后,我穿过一条y暗错综的走廊,脚步把薄薄的瓷砖地板震得格格作响。我走进了主任硕大的办公室。  忽然,我发现,她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可是,两分钟前,她还在电话里说在办公室等我呢。我纳闷地收住双脚,愕然伫立,向房间里边探着头。  屋子又高又大,我发现那一排一排超高的白色柜子上边,全是空的,那种空d使我想到一张张没有了舌头的大张的嘴。那些柜子把房间切割得犹如谜宫一般,看不到里边会潜藏着什么。我心虚地环视着空房间,房间里似乎有一股呆滞而神秘的雾气,呈青蓝色,从屋顶到窗檐有一串蜘蛛网缠附下来,依稀可见。室内明显地缺乏通风,一袭腐朽之气迎面贴到脸孔上。几缕暗黄色的微光,从又高又窄的窗户斜s进来,外边临街,隐约可以看到窗外有一座坍塌半截的破败建筑物。这一切,使我立刻呼吸到一种严峻而恐怖的气息。  我急切地希望看到主任真实的身影,取到单据,马上离开。  果然,我的余光在房间的一隅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可是,那影子倏忽一闪就不见了,只留下一串模糊不清的语声,我没有听清。  我被吓得有些站立不稳,便蹲了下来。停了一会儿,那声音又模糊不清地哼一句。我仔细辨析,也许是我改变了高度的缘故,那声音从高处沉落下来变得清晰了一些。我听到那嗓音似乎在说,“让过去那个机密死去吧,不要泄露给任何人!”尽管这声音翁翁塞塞的,像口中含着一团棉絮,又像米粥撒到衣服上后洗涤时的那种缠缠连连的不清爽,粘粘乎乎的。但是,这回我的确听清了。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为刺激的声音。nbspnbspnbspnbsp 碎  音(4) 我的身体立刻瑟瑟发抖起来,因为影子的声音并不是主任的声音,而是已经死去了的老主任的声音,他那特有的浓重的惠安乡音,抑扬顿挫,一板一眼,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直到这时,我才猛然想起来,我对楼道里的脚步声的恐惧,就是在老主任死后、由他的亲密伙伴——现在的主任接替的那一天开始的。  我冲着那形状模糊的影子消失的方向高声叫喊,“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们的秘密啊!”  我一边说着,一边鼓足勇气站了起来,并且不顾一切地朝那个影子方向扑了过去。我想,虚幻总比真实的事物更恐怖,哪怕那真实之物是一只凶狠的老虎,也比暗处隐藏的yy怪叫的小猫更使人可以对付。  这时,房门不知是因为风还是被什么力量所驱使,忽然哐地一声关上了。  我一回身,正好有人走了进来。出纳员小李打开水回来了。  我惊惧地转移自己的思绪,回到眼前的微机上边来。  我站起身,倒了一杯水,又喝了几口,定定心神,准备重整思路。  可是,我喘息未定,就听到了楼道里那熟悉的由远而近的高跟鞋的蹋蹋声。这一次,是真切的蹋蹋声,近得就在我的耳朵边上,并且越来越清晰。它真实无误地降临了!  这绝不可能是我臆想出来的,因为出纳员小李说了声,“主任来了。”  当主任那一张冷嗖嗖的笑脸悬浮在我头顶上方的一瞬间,我的心脏如同一颗子弹从喉咙里飞了出去,s到对面的墙壁里边去了,我看到那雪白的墙壁震荡般地忽忽悠悠一鼓一缩,而我的胸壁一下子凝固成一堵死寂的无声无息的墙。我的整张脸孔都被她的永远亲切而莫测的微笑吸空了。  我再也支持不住,一个箭步就蹿出办公室,逃跑了。再也不想回来了。  我走到街上,日光似乎特别刺眼,我觉得有些晕眩,就闭上眼睛。可是,闭上眼睛的天空,又有一种强烈的万花筒一样的色彩,使我进入醉酒样的状态。我的注意力难于集中,视觉紊乱,无法连贯,视野在我的面前摇摆不定,周围的建筑似乎扭曲了,就像在曲面镜中所见一样。前前后后的人群看上去也怪模怪样,像戴上彩色的面具,有的变成了一堆形状不定的抽象物,使我极想发笑。我的头部、双腿和全身有一种间断性的沉重感,咽喉干燥、发紧,感到窒息。思维像闪电一样飘来飘去,使得我整个人都要飘了起来。一些字词和不连贯的句子喋喋不休地出现在我的脑中,我感到就要离开自己的r体了。  我的身体就像一股水流被人为地改变了河床,流向与我本身不同的方向。  我挥手叫了一辆的士,立刻钻了进去。也许是由于车速太快的缘故,两旁的一切就像从流动的水面反s出来的一样,似乎所有的物件的颜色都在令人不快和不停地改变,物体的影子则呈现黯淡的色泽。奇怪的是,此刻我所有的听觉,全都转化成视觉效果,知觉转换为光学效果(比如一辆汽车急驶而过的噪音),而每一个声音都激起一个相应的富于色彩的视觉,其形状和颜色像万花筒中的图片一样不断变化……  傍晚丈夫回到家中,把我从睡眠里摇醒,我一下子从床上跃起,环住他的脖颈不肯撒手,委屈的心情使我对他产生了最大限度的依赖。  我口中叫着“关机!关机!”  他说,“你还做梦呢,这不是财务办公室。”他掰开我僵紧的手指,“快起来吧,我都饿了。”  他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水管里边发出几声咳嗽般的怪声音,然后是水流如注的哗哗响。  我趿上拖鞋,走出卧室。  “我们吃什么?”丈夫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紧关的冰箱。  我本能地冲着冰箱高声叫了起来,“关机!关机!”  他蹙了蹙眉,顺手关上冰箱的门,“你是怎么啦,还在做梦吗?”  他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拍我的头,体贴地说,“你这些日子太累了,脸色都不对,整个人就像一株大雨中的麦苗,蔫蔫的。今天我做饭吧。”  我再一次把头枕到他的肩胛骨上,虽然我知道他无法分担我精神里那个最为隐秘的事情,但是,有这样一堵结实得墙壁一般的肩膀支撑在我的身边,的确使我心里充溢一种深沉的平静感和安全感。  我说,“也许,我真是累了。”  我靠在他的肩上不想动。  他说,“你在想什么?没有不舒服吧?”  我从冰箱上顺手取下中午睡前喝剩一半的红葡萄酒杯,一饮而尽,心里暖热了一下,清爽起来,浑身的神经也都活过来。“我的手指被车门夹了,”我举起食指给他看,“可我记不清是怎么弄的了。”  他拿过我的手指仔细看了看,说,“好像看不出什么。”  “肯定伤到里边了,你看不见。”我说。  “凡是看不见的就别当事了,好吗?”  “我也想这样,可我的感觉总是提醒我有了什么事。”  我继续伏在他的肩头,像个灾难中束手无策的孩子信任父亲一样信任他,听任他引导我在日常生活的形而下学的混乱中前行。  晚上,我们早早就躺到床上,我穿着一件磨损得有些毛边的旧睡衣,它的毛绒绒的质感使我的肌肤感到特别的妥帖。长期以来,睡衣就像朋友或亲人一样,我总是喜欢旧的,无论多么磨损,也不忍丢弃。睡衣的淡紫色和卧室黯淡的光线浑然一体。我侧身而卧,丈夫背对着我,他结实的躯体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呈z字形躺在我的面前。我一直以为,人的背影是一种无声的语言,而语言本身实在是多余之物。我一只手枕在脑袋底下,端详着他的背影,身体包裹在薄薄的被子里边格外温暖。此刻,我觉得十分舒适,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弥漫全身。nbspnbspnbspnbsp 碎  音(5) 这一天的紧张焦虑终于过去了。  我很想搂住他的脊背,或者让他抚摸我。但只是搂着和抚摸,不想其他。这一天的日子我好像已经精疲力竭,再无多余的力气。我知道,如果我主动去环住他,在这样一个温馨安静的晚上,在这样一种岁月还没有把我们打磨到衰老的年华,我的动作肯定会招致一场不可收拾的暴风骤雨局面。  而且,纯粹的爱抚的感觉,与单纯的性的愿望不同,那绝不是靠要求就可以换来的。  于是,便罢了。  床垫在身子下边温柔地依顺着我的肢体。我看到厚厚的落地窗帘的一角没有拉上,一束发青的光线正从那缝隙斜s进来,使得房间比以往的夜晚显得亮了些。那光亮落在房间里栗色的半旧木质家具上,以及干净的陶器、根雕和晚间丢在床头茶几上的一小堆果皮上。我以惊讶的目光盯住这缕珍贵的光线,仿佛它是茫茫黑夜里惟一的安慰与奢侈品。墙壁上滴滴嗒嗒的钟声,心平气和地保持着一成不变的节奏,我的血y跟着它的节拍也宁静下来。我的身后,卧室的房门敞开着,我听见卫生间里淋浴器漏出的水滴正缓缓地垂落到浴缸上,那滴嗒声透过长长的门厅走廊若隐若现,像催眠曲似的柔软。这一切使我感到满足,我急欲进入睡眠之中。  正在我刚要掉进睡眠的一片空白之中的时候,我被什么隐隐的响动惊醒过来,睡意一下子九霄云外。我警觉地仔细倾听,终于听到了那是一个人攀爬楼梯的脚步声,那是一双皮质很好的硬底皮鞋,后跟很细,但并不很高,一双中年女性肥硕的脚。那双脚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轻轻爬上了五楼,然后那双脚就站立在我家房门外边的垫子上。我甚至听到那人举起胳膊准备摁响门铃时袖管发出的咝咝声,只是在那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门铃按钮时忽然停住,手臂似乎高悬了一会儿,好像犹疑片刻,才决定不按响。我的心跳第二次从喉咙里飞了出去,脖颈上软软的蓝血管,随着惊恐剧烈地起伏。  直到我听见那脚步声缓缓离开,才喘了一口气。那脚步依然很轻,但每一声都在我的脑中钉下一个坑。  我紧紧抓住丈夫的肩膀,并且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他,我叫了起来,“听啊,脚步声,你快听啊,脚步声……”  他醒转过来,“什么脚步声?”  “你快听,有脚步声!”我指向楼道方向。  他倾听了一会儿,然后用那熟悉的沙哑的嗓音说,“别闹了你? 第 3 部分 欲望文 第 4 部分 离异的人 作者:肉书屋 第 4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澳憧焯薪挪缴 蔽抑赶蚵サ婪较颉! ∷闾艘换岫缓笥媚鞘煜さ纳逞频纳ひ羲担氨鹉至四悖阕苁怯朊挝凇!薄 ∥宜担笆钦娴摹!薄 ∷担拔以趺刺坏剑俊薄 ∥宜担罢娴氖钦娴摹!薄 ∥一肷矶陡霾煌#浪辣e∷豢先鍪帧! ∷腋裢饧ざ涂级晕疑仙舷孪旅髌鹄础n疫∷氖郑蝗盟灰笏Ы簦氨鸲虮鸲闾坏搅恕!薄 ∷蟾攀翘搅宋倚囊话慵贝俚男奶退担氨鹋拢隙ㄊ悄闾砹恕!薄  安换岽恚换岽恚媲械眉负蹩梢钥吹健!蔽宜担澳憧绰サ览锏牡贫剂亮恕!薄 ⊥腹袅俾サ赖某坎aВサ赖牡乒皇橇恋摹!  澳阏庋笊泻埃瓶隙t鹆恋摹!薄 ∷蚩餐返疲拔堇锸裁匆裁挥小!薄  罢娴模詹耪媲械眉负蹩梢钥吹健!薄  翱吹绞裁矗俊薄  熬鸵粝吕戳耍ビ矗鸵粝吕戳耍 蔽腋呱饨小!  笆裁吹粝吕戳耍俊薄  爸魅蔚牧常 ?nbspnbspnbspnbsp txt小说上传分享 空的窗(1) 孤独的人最常光顾的地方是邮局。老人是在两年前的黄昏时分得出这一结论的。无论你相信抑或不相信,他都对自己的发现表现出坚定不移的信念。  两年前的一个沉闷而y郁的下午,绵绵的雨雾终于在咝咝啦啦纠缠了七天七夜之后打住,太阳灼热的光线像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从太阳应该消失的西天角斜出来,横亘在鼠街的中央地带,这时已是迟暮时分。老人正站在街边观望着什么,他发现自己有一半脸颊亮在阳光里,另一半脸颊埋在y影里,于是,他把自己的脸完全拉进街角的一级高台阶上面的y影里边去。  这举动与他的心境有关。比如,有一天夜晚,我送两个朋友去车站,一个男一个女,这男人和女人本身并无故事,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在来我家做客之前并不相识。我要说的是在我送别他们的时候,那场景所给予我的对人生的一点小感悟。  那女人外观艳丽且凄凉,黑黑的长发披散着被夜风抚弄得时起时落,飘飘扬扬,像一面柔软的黑色缎旗,眼睛大大地d张着,里边盛满忧郁,在黑夜中闪闪烁烁,楚楚动人。作为女人,我对拥有这种眼睛和神韵的同类,会从心灵里某个深深的部位产生一种疼痛感,这个格调总与我自己的生活经历相投合。她刚刚离了婚,从遥远的北方城市逃到我生活的这个城市。当时,夜色已经很浓稠,车站正好有一盏路灯突兀地亮着,在四际茫茫的黑暗中,这灯光给人以突然的暴露感。我们三个人在站牌下站定后我所看到的第一个动作就是那女人向后退了一步,把自己的脸躲进身后一条电线杆的瘦长的y影里。随即,我发现我自己也闪了一下身,躲开那令人暴露的灯光,和她并排而立,脚下踏着那条横卧在鼠街车站的电线杆的影子,我们俩从头到脚被电线杆的影子保护起来。  我们的对面,在光秃秃四处无藏的光亮里,那男人(我当时在自己心里把他塑造得完美无缺,我热恋着我自己想像而成的男人,而这男人其实与他关系不大)乐呵呵迎视而站,眼睛安然地l露在光芒之下。他是从一个边远的南方小城过五关斩六将杀进我生活的这个文化氛围很浓的城市里工作的,并且很快又将离开我到一个遥远的国度去学习,因此,他心中充满信心和希望,并不因离开我而觉失去什么。我的这个对于人生的一点小感悟就是在此时产生的:倘若你在任何一种光芒里——比如目光、阳光、灯光——看到两个或三个或四个人聚在一起,他们每个人对于光芒的或迎视或背立的选择,绝不只是一种偶然为之的空间位置,那绝对与心境有关,似乎是很随意的站立位置,但那却是一种必然的结局。  两年来,种种回忆使我一直在思索黑暗与光亮这个既相悖又贯通的生命问题。这个问题与我下面的故事有关。  那一天,在y雨初晴的黄昏时分,老人被忽然绽开的阳光到鼠街东侧的高台阶上边的y影里边去。高台阶的上边正好是一家小邮局。七天七夜的绵雨过后,邮局里显得格外繁忙。孤独的老人,忽然发现在死寂的生活中有一块角落与全世界相连,人们在这里与远在太平洋那一边的亲人爱友清晰地说着话。一个女孩在走出电话间时,神采飞扬地说,她刚刚听到了纽约清晨清扫街道的洒水车的声音。老人心中莫名地激动起来,这里还是疲倦的黄昏,而太平洋的那一边已是阳光初照的清晨了,哦,世界有这样大!老人兴味十足地在邮局里观看起来。有人风风火火排队寄发邮政快件,有人慢吞吞把信封投进四平八稳的信箱,还有人四处借着钢笔或圆珠笔,以便填写电报内容。有个面色苍白得好像没有温度的年轻女人,握着电话筒,光流泪出不了声。这个女人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几天后,他在另外一个地方又见到了这个年轻女人。  老人连续好多天在邮局里进进出出四处张望。有一天,他正在被这个繁忙的孤独世界所感动,想着自己的这一生似乎没有收到过什么人的信,并考虑着给什么人写封信的时候,忽然他听到一个很年轻的声音从身边掠过:“有病,有病,肯定这人有病。”老人的目光追随着那声音,那声音是一位身穿墨绿色邮电部门工作服的小伙子发出的,他走到柜台里,和一位穿同样服装的姑娘指指点点。老人凑过去,看到他们正嘲笑地议论一封信的信封。老人戴起老花镜,看到那信封上写:北京八宝山老山骨灰堂第五区第一百零五号收。老人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他立刻想起两天前在老伴儿去世后的她的第一个生辰日。那一天,他熄灭了房间里所有的电灯,燃起三枝蜡烛,在昏黄的烛光下,他笨手笨脚包了五十九个一寸大小的饺子。老伴儿去世正好五十九岁。然后,他把这五十九个小饺子抛洒在鼠街西头的一条通往远处的污水河里。河水像一只庞大的铁锅里的沸水,跌宕跳跃,小饺子落到河水里犹若水耗子一般上下蹿起,最后被河水跳着舞带走了。可是,忽然,老人望着那远去的河水哭泣起来,说饺子忘记煮了,还是生的。  那一天,正是晚饭前,太阳的余晖把河水涂染成让人心疼的血红,我正好站在河边,便走上去安慰老人说:y间的吃法与我们阳间的吃法不同,饺子煮熟再吃是我们阳间的吃法,若按阳间的吃法把煮熟的饺子抛洒河中,你的老伴儿肯定在y间无法收到。老人抬起头望望我,似乎得到安慰。他说他好像见过我,在邮局里,我举着话筒光流泪不出声。然后他就走了。我就是在那一天认识的老人。那时,我还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交谈,像正常人一样看到光明或逃开光明。nbspnbspnbspnbsp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空的窗(2) 还是先把我放在一边,继续说老人的故事。我与这个故事的关系,到最后你便可以发现。  那一天,老人回到家,给老伴儿写封信的欲望撞击着他,他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坐不下去站不起来,最后终于没有写。没有写的原因很简单,他要诉说的太多太多,以致无法落笔,无法开头和结尾,只好选择沉默。正像我们太亲太近的人,你无法描写他一样。你能够诉说或描写的对象,必须具备一个条件,那就是与你的距离,没有距离,也就无法存在诉说和描写。  老人把神思拉回到邮局里,望望眼前那封投寄“北京八宝山老山骨灰堂第五区第一百零五号收”的信出了声。  “年轻人,我要找你们邮局的局长。”他说。  那个穿邮局制服的青年抬起头,看看老人庄严的面孔。拥有这种面孔的人肯定是有非见局长不可的事,是糊弄不走拒绝不了的。青年人朝着一个什么方向都不是的空中一指:那儿。老人楼上楼下左边右边花了十七八分钟时间,在第七与第八之间没有房号的房间里的第七十八号茶杯前终于找到邮局局长,在这个不大的邮局里。老人气喘吁吁掏出自己的证件,自我介绍说他是鼠街中心小学的退休教师,退休的时候正好老伴儿又去世了,他活着没有了希望,没有人再需要他,他希望局长能给他一份工作,他不要钱只是义务劳动。  局长先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后来他被老人眼角里混浊的水花以及他那种为别人所掌握的悬而未定的希望感所造成的抽搐的嘴角所感动,“那么你能做什么呢?”  老人立刻来了精神,说:“我可以投送那些无法送达的死信。”  局长很是痛快,“好了,就这样吧,每月我们发给你四十元就算补助费。”  “谢谢,谢谢!”老人一下子充实起来,轻盈起来,光亮起来。步伐铿铿然,螺旋下楼。手里攥着第一封将要去送的死信。  这是两年前一个很晴朗的午日所发生的事。就在那天,忽然之间,老人那无所依恃于世界又无人需要于他的孤独感,在那个午日的矮矮的两层楼梯的旋转中消失殆尽。  生命又回到老人的躯体上,他觉得自己又活得充实而有意义起来,像他当年在鼠街中心小学与孩子们在一起时一样,尽管“b、p、”“人与入字的不同”,他讲了四十二年之久,但他从没有重复感,每一次讲都如第一次。就像一个爱着一个女人的男人看见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一样,就像热爱生命的老赫尔曼·黑塞认为我们的生命永远是出生后的第一天一样。  可是,又在忽然之间,黑暗降临了。就是现在。老人正坐在两年前他在第七与第八之间没有房号的房间里的第七十八号茶杯前找到的邮局局长面前。  “你应该在家里休息,人应该服老,腿脚怎么也是不如年轻时候。”局长表情沉痛,咬着牙说出了这几句话,他知道这个决定对老人意味着什么。  老人把头低埋在两腿上,腰骨弯塌下来,一动不动,像一只风干了的人形标本。一行浊混的老泪在他那被皱纹纵横切割的脸颊上左右徘徊,绵延而下,终于掉在老人肥肥的裤脚上。  半个月前,老人在邮局门外的高台阶上摔了一跤,右膝擦破了皮r,浓黯的血滴顺着小腿爬到脚面上。换在年轻人身上,这点伤本不算什么,可是老人的右膝却一日日鼓胀起来,髌骨浮肿起来。医生说是软组织损伤所造成的积y,需卧床十天。  “请你能理解我们,我们必须对你负责任。”邮局局长接着说。他看了看老人,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口袋,“两年来你为我们工作,我们非常感激!这是给你的一点心意。”  老人头也没抬,生命的意义都没有了,心意还算什么呢。  局长重重叹了一声,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样东西,“这是最后一封死信。”  老人抬了头,看了看那牛皮纸信封上写的字:  北京鼠街每天太阳初升时分开窗眺望的女人收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淹没在盛满眼眶的绝望里。  这时候,我并没有无端消失。这两年中,在老人从送达死信的重任中重新找回生命的意义的时候,有一天,我失去了我生命中最为珍贵的。那是一个普通得令人无法回忆出任何天气特征的下午,我等待了很久很久的一个人忽然站在我面前,这久别而去的人(就是那位被我想像加工而成的令我迷恋的男人)终于从一个遥远的国度回到我身边,我激动又委屈地流着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轻轻抚摸着我瘦削的肩,脸颊埋在我的长发和肩胛骨里蹭来蹭去,像是从未离开过我、也从未遗忘过我一样。我便把脊背像猫一样弓起来,低低呻吟一声。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完全属于我一个人,正像我的精神不能完全属于他一样。无论世人承认抑或不承认,我们无法做到一生只爱一个男人或女人,而那些爱的确是真诚的,只要能够称作爱。这是事实。性关系并不是爱的全部关系。即使这样,我仍然为他奉献了巨大代价。就在这天,他的到来,使那潜藏在我身体里的旷日已久的障碍,终于彻底形成了。我失去了同得到的一样珍贵的东西。这世界总是很公平。后边你将会知道这一切。  还是先把我放下,继续讲老人的故事。  老人那天蹒跚地走出邮局不大的大门,手里攥着那封死信。他心里郁郁地盘算起来,最后一封死信!果真到了最后的时刻吗?他想起曾经在一份报纸上看到的一幅漫画,画面上一个活得非常带劲的男人说:“我有太多需要活下去的理由,要付房子的贷款,车子的贷款,录像机的贷款……”当时,老人立刻就把这个问题摆在自己面前让自己回答:我有太多需要活下去的理由,我每天或每两天就会得到一封死信,然后要设法把它送到希奇古怪的死信的主人手里;有一天也许我自己也会得到一封什么人寄来的死信。老人觉得无论去送达陌生人的死信,还是等待一封寄给自己的未知的死信,都是活下去的伟大理由。而现在,这个理由终于到达了存在的边缘,送完这封死信,理由就不复存在了。nbspnbspnbspnbsp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空的窗(3) 最后的时刻到了。最后的时刻果真到了。  老人打开家门,闷了一天的房子有一股霉味,墙壁由于连日y雨而浮了一层绿茸茸的东西。在他进屋的一瞬间,啪啦一声重重的脆响溅在地上,一堆细细碎碎的白玻璃在响声里摊在地上。老人迟缓地把目光落在那堆碎玻璃上时,是在事情已经发生半分钟之后。老伴儿的遗像埋没在碎玻璃里挣扎着朝他微笑,长长的奇怪的笑容从刚才那一声爆破声里扭曲地绽出,在多种角度的碎玻璃的折光里变了形。墙壁的潮湿使挂着镜框的贴钩连着一层白白的灰皮一同脱落下来。老人弯下身,受伤的右膝发出铁器生锈一般吱吱的叫声,他抚去那笑容上闪闪烁烁的白玻璃,但是,那长长的穿越了两年多岁月的微笑终于在破碎声中折断。他把老伴儿划破的遗像拾起来,平放在床上,不知所措。  他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然后便开始像往常那样找东西。找什么他自己并不清楚,反正他找了起来。两年来,老人的家什零乱不堪,找什么什么准找不到,而不找什么什么准在那儿等着人去拿。所以老人已经习惯了当想找什么时就不想找到什么的思维方式,那样一来,不想找到什么什么兴许反倒自己跳出来。可是,这会儿老人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但还是顽强地找起来。他先是在堆放铁钉、改锥、瓶盖起子一类小东西的抽屉里翻到一根麻绳,他犹豫着打了个死结,套了床翅上试试,结果一拉,那绳子就断了。老人失望地把它丢在一边,又去找。他走到卫生间,卫生间里有点昏暗,他看看悬在墙角半空的角柜,角柜上堆满雪花膏、梳子、刷子之类的小用品,老伴儿活着的时候,那些小用品曾经非常有活气,晶亮着绚丽着呼唤主人。现在,它们覆盖在一层灰蒙蒙的尘埃之下黯然失色。他打开一瓶雪花膏,那膏状物已经干枯发黄,他嗅了嗅,隐约还有一丝香味。一种想把这个干枯发黄的东西吃下去的欲望占领了他,他犹豫着,想着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忽然,一件小东西撞入他的眼帘,那是一个薄薄的刮胡子的刀片。他恐惧地颤抖起来,一个场面随之而生:淋淋鲜血在刀片的细微的切割声里从动脉血管中喷s出来,房顶、墙壁一时间爆满血花,如注的血浆像紫罗兰猛然绽开一般挂满雪白的房间。老人又想起几年前曾在报刊上看到的一段描述:“刀片划破眼球,流出紫色的浆汁,舌尖上品尝汽油的味道……”他当时想,这残忍的刺激性的故事准是一个情感脆弱而又带有一点自虐心理的女人想像的,她在生活中准是无力自卫才转头在故事里施放残忍与恐怖。从那时开始,他就害怕刀片,每每总是把它埋在什么东西下边,使刀片后面的故事不至于l露出来。现在,他的神经再也承受不住这小小的薄薄的满身鬼气的小东西所带给他的想像了,他把它颤抖地丢进马桶,哗一下就把它冲走了。老人又回到卧房里,定定神,然后给自己冲了一杯淡茶,安静下来。  “不找了,不找了。”他对自己说。  这时,就在他放着茶杯的茶几上放着一小瓶东西,那东西忽然光芒四s起来,老人的眼睛一下子被它抓住了。这是一小瓶阿普唑仑片(甲基三唑安定片),他牢牢地把它攥在手里。  老人恐惧着悬了半天的心莫名其妙地踏实起来。他终于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使命——选择。心理上的平衡,使他安安稳稳睡了一大觉。  第二天老人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玫瑰色的阳光已在他的床上绵延,轻柔地波动。他急忙爬起来,抓起桌上那封牛皮纸的死信就出了屋。鼠街上人来人往全像急匆匆上班赶路,一脸的不情愿,男女老幼都把自行车骑得像杂技演员似的。这真是一个奇特的国度,全中国都会演杂技。老人神色紧张地想着,躲着身前身后鱼儿一般窜动跳跃的自行车,心里发着慌。这时,他想起自己出门前忘记了吃药。几年来,老人每天三次每次三片地服用复方丹参片,这是一种活血化瘀、理气止疼的用于胸中憋闷的中药。老人并没有心脏病,他只是听说此药有益于健康和长寿。他每每总是感谢政府给予他的公费医疗。总是想,尽管不能吃上很好的补品食物,但总能吃上不错的补药,若是在美国,连补药也吃不上。他的手在裤兜里搜寻起房门钥匙,准备返回去吃药。这才发现,出来时连房门也忘记锁了,老人重重地叹了一声“老了老了”。他并不怕有人进他的屋,老伴儿生病时,她没有公费医疗,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拿出去卖光了。现在,即使有小偷光临,也不会对他的叮当响的家感兴趣。若正好是一个性情温良的小偷,说不定还会同情地在他的茶几上留下几元钱。老人担心的是猫、耗子还有毒蜘蛛这类东西。老伴儿死于莫名其妙的肠胃病,死前精神也错乱,拉着老人的手一个劲儿叫着“大兄弟大兄弟”;长一声短一声地对着隔壁邻居小张他爹叫着“李大哥李大哥”,直叫得连老人自己也对着小张他爹喊起李大哥李大哥来,弄得小张他爹张大哥惊愕不已。后来,老人想,兴许就是因为吃了野猫、耗子、毒蜘蛛这类小东西啃噬过的食物。所以,老伴儿去世后他养成一种洁癖,食物、茶杯等等凡入口的东西都用干净的布罩上。昨天,老人喝茶的杯子忘在茶几上,没有罩。他被自己这一连串的忘记,搞得懊丧起来。他的手仍在兜里搜寻。无意间,一样东西触摸到他的手指,他感到一股寒冷从指尖传递到全身,兜里装的那小瓶阿普唑仑片。于是,老人又为自己刚才居然产生懊丧情绪而懊丧起来,为自己的惜命态度而惭愧起来。nbspnbspnbspnbsp 空的窗(4) “你这个自相矛盾的老家伙,不是已经选择了吗?”他在心里说。  他坚毅地向前走去。手里提着的那封死信,很重,像是全人类覆灭之前写给上帝的最后一封信。他从鼠街西头的那条污水河开始,沿着街道向东走去。他仰着头,留心察看着每一扇窗子。活了大半辈子,他生平还是第一次感悟到那些千奇百怪的窗子比过往行人的脸孔更富于表情,更富于故事,它们生动地向你敞开着心扉,各种色彩情调的窗帘,或是晨风里徐徐漫出,像是要伸出手抚摸你的脸孔;或是羞滴滴半掩面、欲言又止地曼声而歌。老人仰着头,一路向东走下去。他盼望着看到哪个窗子前面有一个开窗眺望的女人,他把那封信交给她,也就完成了最后一桩心事。他一直走到鼠街东头,也没看到一张女人的脸在窗前眺望。于是,他想,今天已经过了“太阳初升时分”了。  接下来的几天,老人都早早地就来到鼠街,从太阳刚一跳出地平线开始,他沿鼠街一路向东走去,太阳像新生儿,把嫩嫩的r红色洒在刚刚被行人踏醒而显得冷清凄凉的街道上。他仰头张望每一扇窗口,想像着有一个女人正在等待他手里的信,他想像她很美丽,年轻而有生命力,她的眼睛像梦幻一样迷蒙闪烁,嘴巴微微张着,呼吸着太阳初升时分的阳光。有一天,一个年轻的男人从她的窗前走过,他感到她的目光比太阳的照耀更令他心情激荡。后来他就到远方去了,也许他是一个海员,面对着茫茫大海,一片灰蓝色压迫着他的眼睛,他想起了她。他写了一封信给她,但他不知道她的门牌号码和姓名。老人这样想着。他为自己一生的最后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是为着这样一个女人而做,感到欣慰,感到辉煌。  终于有一天,奇迹发生了。  当晨光把第一抹红晕撇在鼠街西头的时候,污水河旁边的一幢四层小楼的窗口站立着一个女人。也许她每天这时都站在那儿,只是他没有看见。她站着好像在眺望被阳光涂染成金黄色的尘埃旋转着上升,又像在静心倾听污水河慢吞吞掀出的一两声悠长而古怪的歌声,神情专注、恬淡。老人先看到的是她飘扬的黑发,确切地说,他先是以为那是一扇柔软的黑绸窗帘在晨风里荡漾徐拂;要不是那团黑色中央的过于苍白的脸所形成的反差,老人无法相信那团燃烧的晴空里的黑颜色是一个女人的长发。他定了定神。那是一张与他的想像迥然相异的苍白得好像没有温度的脸,那面孔他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的眼睛大而干枯,目光缥缈而且没有光泽。她全身的生命似乎只流动在飞舞的长发里。这样的面孔很难使老人想到幸福这个词,那是一种茫然而无力自卫的神情。老人向女人挥挥手,又喂喂了几声,但那女人在四层楼的窗口只是专注地眺望远方。  老人判断了一下房间的方位就上了楼。房门并没有锁,他一敲,那房门就闪开了一道缝。  老人说:“我可以进来吗?我找一个人。”  那女人转过身来,神态安详、宁和。她穿着一条月白色长裙,窗口的风使那柔软的长裙在她的过于瘦削的肢体上鼓荡翻飞,使她看上去幽灵一般哀婉动人。  “您是找我吗?”她出了声。  老人有点吃惊,这种面孔的女人怎么能发出这样柔和而平稳的声音呢?  “你每天都在清晨开窗眺望吗?”  这时候,女人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曾经在两年前一个黄昏时分,在污水河边哭泣。  “是的。但我不一定认识你要找的人。”她仍然微笑。  “那么,也许我就是找你。”  “怎么是也许呢?”  那女人临窗而立,头发在窗口绽开。室内正弥散着轻轻的音乐,那乐声柔和、亲切,含着淡淡的忧伤,水一样裹在老人的肢体上。他在离房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他开始讲述自己,说了自己的来龙去脉,从两年前由鼠街中心小学退休到老伴去世,从在邮局帮助送达死信到现在失去了任何生活的意义。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但他说了,说了许多。然后他把那封牛皮纸的信交到女人手里。  最后他说:“完成了最后这一桩事,我也该结束了。”  那女人并不急于拆信,她专注地倾听着老人的话。  老人准备走了,站起身。忽然又问:“你每天清晨都在窗口眺望什么呢?”  女人说:“那是一幅画。”  然后她转过身去,面向窗外。室内的乐声便填满了她身后的空间。  “这幅画的背景是用蜡笔涂成的顶天立地的赭石色冰河,”女人说起来,“你从窗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在河流的一角站立着一个鲜艳夺目的用黑色勾勒的女人,她的头发垂到腰间,闪耀着发蓝发绿的亮光。她的面部也是用蜡笔涂成,眼睛黑dd睁得很大,嘴角绽开浅绿色的微笑。她的没有年龄的l体用y影烘托出来。她正专注地看一枚疼痛的太阳从血红色的冰河里鲜活地跳跃出来,看金翅鱼和雪白的鸟儿以及浓y招展的一株什么树在冰河背景里共同狂舞。那女人哼着一首人们听不见的歌,静静地与一切追求生命的灵物交谈,她不是用声音,不是用性别,也不是用心灵,而是用生命。”  老人似懂非懂听着她把长长的句子说完。停了一会儿,老人干涩地笑了一下,然后又笑了一下,说:“你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窗外那条污水河是土灰色的,这一点连瞎子也知道。”nbspnbspnbspnbsp 空的窗(5) “是的,”女人转过身来,顿了半天,说:“您说得对,我当然知道。”  “你当然应该……”老人忽然停住了。他这才发现女人的眼睛d开着却没有眼睛,那儿只是两个凝固不动的黑d,像两只燃烧成灰烬的黑炭。它呆滞而僵硬地守在理应s出光芒的地方却没有s出光芒。  老人一下子震惊了。  “对,我是个瞎子。”  “喔,老天爷。对不起。”  女人又微笑起来,“不,一切都很正常。”  然后,她走到老人跟前,把那封牛皮纸的信还给老人。“您看我是个瞎子,我无法眺望什么,所以这信不是我的。您去找吧,也许很久才能找到她,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但您要找下去。”  老人几乎要哭了,他望着她那光洁的脸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把信接过来,转身又悄悄放在桌子上,就走了。  “再见。”  “再见。”  这些天来老人一直闷闷不乐,绝望已极,在苍凉与昏暗的心境中寻找一位每天太阳初升时分开窗眺望的女人,这心境持续到他终于看到这个女人终日被吞没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老人走下那女人楼梯的时候,渐渐重现了两年前从邮局局长手里接过第一封死信时的情景,他又充实起来,轻盈起来,光亮起来,步伐铿铿然,螺旋下楼。只是手里没有了要去送达的死信。  在故事即将讲完的时候,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就是在那个普通得令人无法回忆出任何天气特征的下午,我所失去的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那是我的光明的世界。每天清晨,是我站在故事里那个在太阳初升时分开窗眺望的女人的位置上。我已经习惯了黑暗。  几年前,当我还看得见光亮的时候,我曾经让自己躲到车站电线杆的y影里;现在,当世界真的永远交付给我一片茫茫黑暗的时候,我用心灵寻找着光亮。我不能说我已经完成了黑暗与光亮这个既相悖又贯通的生命过程,但我的的确确领悟到这是生命存在的两个层次。  每天下午四时半,我便迈着伦敦一般古老而沉稳的脚步,走到鼠街邮局买一份盲人日报,然后微笑着走进白天的黑暗中。那是阳光的脚步。我无所谓白天与黑夜,亮度于我不存在意义。我的生命每天从下午四时半开始,而在太阳初升后结束。接近黄昏时分,我从黑色的阳光里买回那份盲人日报,然后泡上一杯色泽清淡、品味醇香的清茶,坐在工作桌前开始思索和工作。我的工作单调又创新,我用文字和思想把我心灵看到的东西设计成一幅幅画面,然后交给画家们去画。每日如此。世界上有一种职业叫作家,我的“坐家”职业差一点与那个职业相同。但我并不等于真的终日在家坐着。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夏夜游摸在街头,我看到金色的阳光像瀑布倾洒在苍茫大地,照耀着浓浓的黑夜。在如洗的光束下,鼠街两侧的梧桐叶如一团团银白色的大花朵凌空开放,与高远的天空遥相对应。我裹满一身阳光走进一个老朋友家里,于是,他或她便会很高兴地为了我临时改变一下黑夜与白天的生物习惯,然后沏上两杯清香的茶。我告诉他或她世界吞没在黑夜里的事情,他或她告诉我世界翻腾在白天里的事情。  有一天深夜,我怀念起我的一位远在雾都生活的会唱歌、会把看不见的钢琴弹奏出美妙音乐又会写小说的旧友,她由于终日生活在大雾里,所以我觉得她和我一样总要用心灵辨别方向而不是用眼睛。我记不清她是否就是那个早年曾经和我一同站在我迷恋的那男人的对面,而躲进鼠街车站电线杆y影里边去的女人,总之是那一类即使我永远也看不到她,也不会忘记的朋友。我给她写了一封信,我说:连绝望这件事存在的本身也不要绝望,我和你同在。  我记不清是不是在我失去光明之前从什么先人的书里看到过这句话。从前我已遗忘。盲文里没有这些。  另一次,也是在深夜,孤独的冷月照在我的身体上,皎白的肌肤光滑如鱼。走,离开,这几个大字在我的血y里涌动,使我无法安睡。我不知道去哪儿,哪儿都可以,只要是离开,只是走出惯性。  我想,我将开始茫茫黑夜漫游了。那一天,我将仔仔细细把心灵一般破损的窗棂审视一番,敞开着离去,让那首痴情的《在这里等你》的歌永远重复地从我的窗子里流出,然后,我将走进没有边际的时间与空间的黑暗里。我会拾到许多光明的故事,用盲文写给我的同类。  我相信,鼠街老人会在我离开的空窗子前看到我。nbspnbspnbspnbsp 嘴唇里的阳光(1) 0 另一种规则  我是一个年轻女子,做着一份很刻板的工作,刻板得如同钟表的时针,永远以相同的半径朝着一个方向运行圆周,如同一辆疲倦的货车,永远沿着既定的轨道行驶。平时,我在阅读单位发的学习材料时,特别是在那些与斗争新动向有关的文章,即使我把同一条消息读上十遍,也无法记住伊拉克与科威特到底是谁吞灭谁,飞毛腿与爱国者到底是谁阻截谁。但是,我会把那上边所有的印刷错误,比如一句话后边右下角的“,”错印成“‘”等等,牢记于心。这就是我干校对这一职业的后果。  我庆幸这一单纯的工作使我那混乱的头脑免于许多错误。因为在许多领域我是一个惯于想入非非而无法遵守规则的人。比如,一个凶猛残暴的杀手,他的性格孱弱的儿子在一次失误中弄死了一个人,当死刑无法逃脱地落到他的恐惧惊慌的儿子身上时,这个幽灵一般神出鬼没永远能脱身法律之网的父亲,主动承担了儿子的死罪。这举动应该说是对法律的一种嘲弄和欺骗,但我会被这样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残暴父亲的舐犊之情感动得泪流满面,甚而生起一种敬仰。当我看到一个技术高超的外科医生,面对一个受了重伤、苦痛难耐、企求帮助的阶级敌人的妻子而不予抢救医治的时候,我便会对这个医生产生恶感。这一立场问题以及不合规则的思路,使我无法成为一名合格的法官或医生。  据说,要成为一个作家必须要c守更多的规则。我自知奇异的思维与混乱的脉络同样使我无法合乎规则。好在我懂得自己的症结,也从不期待或奢望成为什么。  但也许有另外一种可能,比如你正好与我拥有同样的思维方式,你会把我误入歧途的思维理解成另外一种规则,也说不准。对针头的恐惧  牙科医生总使黛二小姐充满奇异的想像。这种奇异之想从她刚刚走近牙科诊室听到那种钻洗牙齿的滋滋声便开始。走进诊室后,那声音便在她全身每一个细小的神经周围弥漫,与此同时,在她目光所及的空间里,无数颗牙齿便像雪片一样在她身前身后舞荡翻飞,纷纷扬扬,散发一股梨树花飘落的清香。  这会儿,黛二小姐坐在第一○三医院牙科诊室第一○三号孔森医生的诊椅上想入非非。黛二二十二岁,且带有一股病态的柔媚与忧郁。智齿阻生的痛苦把她带到这里。她仔细查看了她的四周:左侧扶手部位有一个冲盂和水杯。右上方是一套可以推拉旋转的器械和一只小电风扇。头部正上方是一个很大的聚光灯,它像一枚金色的向日葵,围绕着牙齿患者的口腔转动。右侧扶手旁边放着另外一只带轱辘的转椅,年轻的牙医就坐在上边。  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医生。他个子很高,但敦实稳重。眼神专注而清澈(他的眼神使黛二小姐终生难忘,在未来的岁月中,她凭藉着这样一双眼睛把他从茫茫人海里找寻出来)。他的鼻子和嘴全部遮在雪白的大口罩里面,这遮挡起来的部分赋予她一种想像的空间,一种神秘莫测之感。假若你仰身靠在诊椅上,聚光灯雪亮地s在你的唇部周围,你神情紧张地攥紧拳头,本能地把它们放在腹部。年轻的牙医在你的右侧俯身贴近你的脸孔,你张大嘴,任他用钩子、钳子、刀子在你的牙齿上搬弄。他粗大有力的手指在你的不大的口腔空间不停地转动,由于口腔的狭小,他用力拔掉你的某个牙齿的时候,充满了内聚力。他使劲你也使劲。如果你像黛二小姐一样是个年轻女子,并且善于浮想联翩,那么你便很容易联想起另外一种事情。  孔森医生在黛二邻座的一个牙疾患者面前俯下身,他往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妪的上腭上注s了麻药后,就转向黛二小姐这边。  他问:“有什么不舒服吗?”声音是低沉的,像闷在地下隧道的声音。  “没有。”她说。  “心脏有问题吗?”  “没有。”  “血压高吗?”  “不高。”  “那好,我们开始。”他的语词简约而准确。这种非此即彼式的谈话使她感到一种辩证法的魅力。  他转身去取麻药。黛二觉得他提出的疾病离她还遥远。她还年轻,那些老年性疾病还远远够不上她。黛二理解这种提问是拔牙程序之一,便冲他笑笑,表示对他的感谢。  他取来了装满麻药的注s器,针头冲上,用右手拇指推了推针管,细细碎碎的雾状y体便从针头孔零零星星喷s出来。这雾状的y体顷刻间纷纷扬扬,夸张地弥散开来。那白色的云雾袅袅腾腾飘出牙科病室,移到楼道,然后沿着楼梯向下滑行,它滑动了二十八级台阶,穿越了十几年的岁月,走向西医内科病房。在那儿,黛二小姐刚刚七岁半。  豁着门牙、d张着两只惊恐的大眼睛望着这个白色世界的黛二,是个体弱多病的小萝卜头。她刚刚从一场脑膜炎的高烧昏迷中苏醒过来。  “认识妈妈吗?”一个和黛二小姐现在的年龄相仿的女子坐在她七岁半的小女儿身边,等待命运判决一样期待她的孩子的回答。  “认识妈妈吗?妈妈在哪儿?”那年轻女子又问。  黛二尽可能地张大由于疾病折磨显得越发枯大的眼睛在房间里搜寻。墙壁是白色的,一个游荡的声音是白鬼的,一束在这声音后边从那个很高的嘴角s出的微笑是白色的。那儿,站着一个大个子的男人,右手正推动针管,针头冲上,那针头像一个荒凉冷落的旷场正等待着人们经过。它长长地空空地等待着戳入她的p股。他也许是朝他的小病人微笑,但一切表情全被白色的大口罩涂染成冷漠的无动于衷。nbspnbspnbspnbsp 嘴唇里的阳光(2) “认识妈妈吗?你看妈妈冲你笑呢。”  黛二一动不动,眼光游移着来来回回打量那针头。她把小身体里的全部力量都凝聚在她的目光中,阻挡着那针头向她靠近。  “妈妈在你身边呢,你不认识了吗?”那年轻女子几乎要崩溃了。  针头已经朝她慢慢移过来,带着尖厉的寒光和嘶鸣。  “妈妈,不打针。”黛二一下子跃身抱住妈妈的脖子,“妈妈,不打针。”黛二大声哭叫。  那年轻女子嘤嘤哭泣起来,边笑边哭:“我的孩子又活了,没有变傻,又活了……”  白大褂和针头已经走到小黛二身边。  “把她放下,请出去, 第 4 部分 欲望文 第 5 部分 离异的人 作者:肉书屋 第 5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我的孩子又活了,没有变傻,又活了……”  白大褂和针头已经走到小黛二身边。  “把她放下,请出去,她要打针了。”白大褂上边的嘴说。那只硕大的针管就举在他手里,如同一只冷冷硬硬的手枪。  年轻女子令黛二失望地放下了她,高高兴兴地流着泪,退出去了。  她知道她的妈妈也怕这个男人,她的离开已经说明了这一点。她不想保护黛二,黛二最后的依赖没有了。她不再哭,她知道只有独自面对这个冰冷的针头了。  “趴下,脱下裤子。”  抵抗是没有用的,连妈妈都服从他。  她顺从地趴下,脱下裤子。  整整两个多月时间,七岁半的小黛二在“趴下,脱掉裤子”这句千篇一律的命令中感受着世界,她知道了没有谁会替代谁承受那响亮的一针,所有的人都只能独自面对自己的针头。  那长长的针头从小黛二的p股刺到她的心里,那针头同她的年龄一起长大。  牙科诊室响起一阵刺激的钻洗牙齿的声音,那滋滋声钻在黛二小姐的神经上,她打了个冷战。  年轻敦实的牙医举着盛满药y的针管向着她靠近。  “不!”黛二小姐一声惊叫扰乱了牙科诊室一成不变的c作程序。一次奇遇  我与他的那次相遇完全是天意。那是五年前的事情。有一天薄暮向晚时候,黄昏衰落的容颜已经散尽,夜幕不容分说地匆匆降临。那一阵,我的永远涌动着的怀旧情绪总是把我从这一个由历史的碎片衔接的舞台拉向另一个展示岁月滑落的剧院。那天,我独自走进一家宏大的剧场。这剧场弥散着一种华丽奢侈与宗教衰旧的矛盾气息。我是在门口撞见他的,确切地说,我首先是被一个英姿勃发丰采夺目的年轻男子的目光抓住,然后通过这个男子的声音认出了他。  “是你吗?”他说。  我定神看了看他,那双专注而清澈的眼睛我是认识的,但眼睛以下的部位只在我的想像中出现过。只不过想像中的下巴是宽阔的,棱角分明,眼前的这一个下巴却是陡峭滑润。挺拔的直鼻子吻合了我的想像,正好属于他。  “是的,是我。我认识你……的一部分。”这种方式与一位英俊男子相识,使我不禁微微发笑。  他也微微发笑。他用右手在自己的下巴上摸了一下,那很大的手掌连同他的一声轻快的口哨声一起滑落。我们谁都没有提起在这之前我们曾经经历的那件事。  “你……一个人吗?”他说。  “对。”  “如果你不介意,我这儿正好有两张票。”  “我有票。”我举起自己手中的票。  “可是,我的是前排。”  “嗯……那么你不想继续等她了吗?”  “谁?”  “嗯……”我转身极目四望。  我还没有转回身,就被他轻轻拉了一下,“我就是在这儿等一位和你一模一样的姑娘。”  我笑着摇摇头,却跟着他走了。  巨大的帷幕拉开了,灯光昏暗,四周沉寂。我从来都以为,办公室与剧场影院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办公室是舞台,即使你不喜欢表演,你也必须担任一个哪怕是最无足轻重的配角,你无法逃脱。即使你的办公室里宁静如水,即使你身边只有一两个人——演员,你仍然无法沉湎于内心,你脸上的表情会出卖你。那里只是舞台,是外部生活,是敞开的空间。而影院、剧场却不同,当灯光熄灭,黑暗散落在你的四周,你就会被巨大无边的空d所吞没,即使你周围的黑暗中埋伏着无数个脑袋,即使无数的窃窃私语弥漫空中如同疲倦的夜风在浩瀚的林叶上轻悄悄憩落,但你的心灵却在这里获得了自由漫步的静寂的广场,你看着舞台上浓缩的世界和岁月,你珠泪涟涟你吃吃发笑你无可奈何,你充分释放你自己。  那一天,演出一个与爱情有关的剧目,演员们如醉如痴,一个男人对着一个女人动听得像说假话一样倾诉真心话,一个女人对着另一个女人动听得像倾诉真心话一样说着假话。我完全沉浸在舞台上虚构的人生故事与感叹之中。当帷幕低垂,灯光骤然亮起,四周纷乱的嘈杂声与涌动的人流把我从内心空间拉回剧场里时,我再一次看到我身边他那双专注而清澈的眼睛。  我说谢谢。  他也说谢谢。  然后我们一起往外走。随着缓慢而拥挤的人流我们挪着脚步。他的手臂放在我的身后以阻挡后边的人群对我的碰撞,那手臂不时地被人流涌到背部和腰上,我感受到轻柔而安全的触摸。走到门口,他接过我的外衣,从后边帮我穿上,这细微而自然的举动使我觉得那件外衣变得分外温馨。nbspnbspnbspnbsp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嘴唇里的阳光(3) 从剧场到汽车站要经过一条极窄的楼群夹道。我来剧场的时候就发现了这狭小的通道潜藏着什么危险,当时天色还没有完全黑透,这种想像只是一掠而过。而从剧场出来时,夜色已经极为浓稠,月亮像一块破损的大石头只露出一角。于是,关于那个狭长的黑道的想像便把我完全地占领了。我提议,请他站在夹道口的这边,等我跑过去站在夹道口的另一边向他说再见,然后我们再分手。  他吃吃发笑。  “这么复杂干嘛?我送你过去。”  “不。”  “没关系没关系。”  “不用,我……真的不用。”  “怎么了,你?”  “我只是有点害怕……突然什么人……”  “噢,也包括我?”  “嗯……”  “你真是个小姑娘。你需要我又害怕我。好吧,你先过去,然后喊一声我再过去。我送你回去。”  我愉快地接受了。  我一口气飞跑过去,像百米冲刺。身后是他伫立在原地的身影和目光。我刚跑到夹道的另一端就大声叫:“我过来了。”  那一边咚咚的脚步声才响起。  我们重新聚合后,他郑重地向我保证了我的安全。我觉得我信赖他。这种信赖来源于以前我们共同经历的那一次我在这里暂时不便透露的记忆。  我们一边走一边很勉强地回忆了一下那段往事。我告诉他我对于他那双眼睛存有了深刻的记忆,还有他的声音——大提琴从关闭的门窗里漫出的低柔之声。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对于我那一次的细枝末节,包括神态举止都记忆犹新。  “当时我就知道你不会再来。”他说。  我们在夜晚的人影凋零的街上慢走,远远近近地说这说那。  我们的话题落到刚才剧场的爱情剧上,我说我对男主角的一句台词有不同的看法。我说“肋骨说”是荒诞的,当初的亚当和夏娃以及未来的亚当和夏娃无论怎样亲密,他们毕竟都分别长着自己的脑袋,有自己的思想和精神。女人是独立的。  他表示同意。  我又说:“这也许是我没有信仰的缘故。”  五年前的时候,我对于爱情这一话题的向往就像对死亡这一话题的向往一样深挚。  在距我家的楼几十米的地方,我们分手了。  他的手轻轻抚了一下我的头发,说:“你说起话来像个大人。”他的重音落在“像”上边,那意思是说我其实不过是个小姑娘。  “这并不矛盾。”我越过了他的潜台词。  “矛盾是美丽的。你是个矛盾的姑娘。”  他的银灰色风衣飘起来轻打在我身上,我感到一种湿漉漉的温情。他向下俯了俯身,但只是俯了俯身。  大大的月亮全部呈现出来,街旁的路灯昏黄地在我们身影的一端摇动。他的气息抚在我的脸颊上,我垂下头无所适从。  我从他飘逸的风衣的拥围里脱出身来。我说:“别。”  “别紧张。我只想听听你的故事。”  望着他的脸孔,我感到安全而放松。重现的y影  黛二小姐仰坐在孔森医生的诊椅上,她的头颅微微后仰,左腿平平伸开,右腿从膝盖处向内侧弯曲着,别在左侧小腿下边。双手僵硬地放在平坦的腹部。微微颤动的身体使她那一双美丽的茹房像两个吃惊的小脑瓜,探头探脑。年轻的牙医神情专注地凝视这年轻女子紧张的躯体,她在聚光灯强烈光芒的照s下呈现出孤独无援之态。  黛二小姐望着孔森医生举着注满药y的针管向她靠近,惊恐万状。她张大嘴,那只就要戳向她的上腭的狰狞的针头使她面色苍白,失去了控制力。  “不!不!”她惊叫。  年轻的牙医放下针管,语调平平,似乎没有任何怜悯色彩,“如果你不舒服,那么就先不做。”  黛二脸孔发凉,嘴角和右侧鼻翼无法抑制地抽搐起来,以致她无法睁开眼睛,脑袋里一片空荡,许多铅色的云托着她的身体向上旋转旋转。  ……那是一片又一片浓得发沉的云,天空仿佛被一群黑灰色的病鸟的翅膀所覆盖,空中水气弥漫,骏马一般遨游在天宇的硕鸟们慢慢晕倒,雷雨声把它们的羽翼一片片击落,那黑灰色掉下来徐徐贴在房间的窗子上。模模糊糊中黛二触目惊心地看到一根长在男人身上的巨大的针头朝向她的脸孔……  牙科诊室一片嘈杂。她听到窗外仿佛响起了雨声,溅起一股霉味的暗绿色腾向天空。她感到仰坐的椅子被人缓慢地平放下来,她的头颅被一股力量引着向后倾仰下去。  “没什么,没什么,紧张的缘故。”她听到是年轻的孔森医生在说。  喧哗了一阵儿,她感到周围模模糊糊的白色人影散开了,诊室里恢复了原有的秩序。  黛二小姐感到年轻的牙医正在用手指触按她脸颊上的一些x位,有力而酸胀的指压渐渐使她紧张抽搐的脸部肌r放松下来。窗外下起了雨,细润的雨丝从玻璃窗轻柔地滑下,仿佛抚在她的脸颊上。年轻的牙医正用白色的毛巾擦去她脸上沁出的虚汗。她模糊地看到一团白色,像一只帆船从遥远的天边驶进她的视线,那帆船正悬挂在窗口向着室内混浊的光线四处张望和探询。她紧迫地呼吸起来,感到自己的肺腑正一点一点被室内混浊的气息涂染得昏黄。她望着那白色的帆船,千思百绪,浮想联翩,她的目光和手臂一起用力,想伸出窗外抓住那一掠而过稍纵即逝的白色。nbspnbspnbspnbsp 嘴唇里的阳光(4) 黛二小姐睁开眼,深深呼了一口气,渐渐恢复常态。  “感觉好些了吗?”牙医问。  黛二吃力地坐起来,“我……没有什么。”  年轻的牙医笑了笑,“你晕针吗?”他说。  “不,不完全是。那针头……让我想起另外的事情。”  “今天你的状态不好。过几天在你感觉身体状态好的时候再来,你看好不好?”  黛二小姐双腿软软地走下诊椅,她感到愧疚交加。她知道她再也不会来这里。她望望这个触摸过她的脸颊的年轻牙医,他的清澈的眼睛已经印在她心里了。一种彻底失败的情绪统占了她的全身,她甚至没有和这位使她产生某种想像并且由于这种想像使她想延长与他的接触的年轻牙医告别,就怅然若失地离开了。冬天的恋情  冬天是这样一个安详的老人,它心平气和地从热烈的夏天走过去,从偏执的浪漫的危险的热带气息走过去,一切渐渐宁息下来。我热爱夏天,然而,我的恋情却偏偏以冬天为背景展开,这当然也可看做我赋予这恋情的一种性质。  在与他偶然地再次相遇以前,我的冬天漫长且荒凉。冰冷的北风总是呼啸着从窗外飞过,像个没有身影的隐身人气喘吁吁地狂奔。光秃秃的天空枯旷地迎向我的窗子。我在暖暖的房间里手捧一本什么书面窗而坐,阳光比我设想出来的所有的情人都更使我感到信赖,它懒洋洋爬满我的周身,只有它在我感到冰冷的岁月里尾随于我,覆盖于我,溶解我心灵里所有郁滞的东西——哀愁的、绝望的情结。使之超然平和起来,一切泰然而处之。  在这个冬季,我对他的信赖渐渐变得仅次于对阳光的信赖。  自从他闯入我的生活,我感到自己每一天都活得像做梦一样不真实。躯体只是一个表面静止的发s站,把神思发s出去,我的大部分时间无法留住涌动的思绪,只能一任它四方出游,如云如烟。我常常用力摸摸自己的脸颊,让真实的触觉使自己真实起来。  我们开始频繁地约会。我感到我喜欢并信赖这个男人。他总是回避那一次由于我的失态使我们在最初一次接触时彼此留下深刻记忆的那个事件。  我们每天晚上约会。这许多年来我惟一长久热爱的就是走路。我们沿着建国门大街一走就是几个小时,一路清风拂面,彩灯闪烁,景致迷人。这个属公马的男子有着雄马一样高大的身材(他在自己的属相前总要加上公性),我挎着他的左臂,悠然行走。实际上只消他一个人走,我们俩便可以共同向前移动。他就像土地一样承受我的一切。  终于有一天,他问我,“你为什么那一次走了之后就不再来了呢?”我知道他指的是我们最初的那次。“要不是在剧场偶然地碰到你,恐怕你永远消失了,不敢想像,我失去的可是一个世界。”  我忽然一阵感动。  我们就站在华灯照耀、光亮如昼的大街上亲吻起来。我的心一下子空了,四肢瘫软。这举动对于一个浅试初尝男女之事的小姑娘的确有着非同小可的震撼。我发现我是那么渴望他的身体,潜藏在我身体里的某种莫名的恐惧正在渐渐消散。  他把我拉进路旁的树林y影里,我们在被树叶摇碎的月光里长时间地亲吻和爱抚。他强按着激动,生平第一次解开了一个年轻女子的纽扣,那种慌乱使人感到一个刚刚学会系纽扣的儿童正在被幼儿园老师催着脱掉衣服。他也是第一次用目光旅游了一个女人真切的身体。我们紧紧拥抱,那种荡人心弦的触摸使两个初经云雨的年轻男女魂飞魄散。我感到身体忽然被抽空了,成为一个空d的容器,头顶冰凉发麻。我的身体变成一块杳无人烟的旷地,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空虚在蔓延,没有边界,仿佛那旷地四周长满石笋、岩峰和游动的鱼……  我无意在此叙述我们的“爱情”,我根本不知道这是否叫做a情。五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无法对我当时的情感做出准确的判断,因为我从来不知道爱情的准确含义。  记得当时正当我迫不及待地想投入他的怀抱感受他的身体的时候,我却忽然停住了,我只是抱住他的腰一动不动,泪眼星星,低声啜泣。我说:“我不想看见它,不想……”他说:“怎么了你?”我说:“我就是不想看见它。”“怎么了为什么?”我珠泪涟涟,用低声的哭泣回答他。  他停下来,久久抚摸我的脸颊。多少年潜藏在我身体里的压抑骨鲠在喉。我终于鼓足勇气把压在我心底的东西胆怯地拿出来交给这个男人,我低声恳求他帮我分担,帮我分担。只有他可以分担我的恐惧。  我依偎在他臂弯的温暖里,也依偎在他的职业带给我的安全中。我从未这样放松过,因为我从未在任何怀抱里失去过抑制力,我的一声声吟泣渐渐滑向我从未体验过的极乐世界;我也从未如此沉重过,我必须重新面对童年岁月里已经模糊了的往事,使我能够与他分担。一次临床访谈  黛二小姐终于在一个绵雨过后的午日用电话约出了那位年轻牙医,她说她必须见他。  他们在绿树叠翠的被细雨润湿的疗养区域里漫步。太阳已经出来了,天空呈现出鲜嫩欲滴的粉红色,阳光把草坪上绿绿的雨露蒸腾起来。懒洋洋的长椅上半睡半醒的老人们默默自语。年轻的孔森医生身上散发出的来苏气味不断地使黛二小姐感到自己也是个病人。nbspnbspnbspnbsp 嘴唇里的阳光(5) “你终于来了。”他说。  “……”  “你的牙齿又发炎了吗?”  “……”  黛二小姐先是沉默不语,然后她讲起了另外的事情。她滔滔不绝,被倾吐往事之后的某种快慰之感牵引着诉说下去。  黛二小姐讲起她童年时代曾有过一位当建筑师的朋友,这位瘦削疲弱而面孔y郁的中年男人是童年的黛二惟一的伙伴。他就住在黛二家的隔壁。那时候,孩子们的玩具只有沙土、石子和水,积木、橡皮泥以及那些非电动简易玩具还是奢侈品。小黛二一天一天沉浸在玩沙土的乐趣中,她在自己周围挖出无数个坑坑,在坑坑里放下一只只用嘴吹鼓的圆纸球(她称之为地雷),然后在那些坑坑上交叉地放上两三根树枝,再把纸放在树枝上边,最后轻轻地用沙土将它们遮埋住。一切完毕之后,黛二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站在原地四顾环视,身边布满了她已看不见了的成果。她闭上眼睛,在原地转上几圈,然后怀着一种刺激的心理走出地雷区。这是小黛二从电影《地道战》中学来并演绎了的游戏,她长时间沉浸在这种游戏中。  长大后的黛二小姐,无论在办公室还是在人群中,总是不能自已地回忆起儿时这种游戏,她才恍然感悟到小时候的游戏正是她今天的人生。  小黛二总是和她的建筑师朋友一起玩。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只有和黛二一起玩着具有象征性的游戏时才表现出兴奋的神情(“象征性”这个词是成年后的黛二赋予“游戏”的修饰词)。他教会小黛二一些她意想不到的玩法。比如,他教会她建筑“高塔”,他把碎石块用泥土砌起来,尽可能地高,那个高度对于童年的黛二完全可以比作耸立,这种耸立有一种轰然坍塌的潜在危险,一阵风便可以把它推翻刮倒。当它摇摇欲坠危险地耸立着的时候,建筑师便带领黛二发出一阵欢呼。  他们还玩水龙头。院子的西南角有一个长水池,水池上边是三只水龙头。建筑师常常把三只水管同时打开,尽可能地开大,让三注喷s的水流勃发而出。这种痛快淋漓的喷s带给他无穷的激动。每当这时,他便兴奋得嚎叫,那叫声回荡在无人的院落里格外耍钚△於朔苡挚志濉! ∷且桓鲇判愕慕ㄖΓ依锏慕弊刺幻媲奖凇5牵钠拮尤创硬晃俗院馈t邝於募且淅铮庖患椅┮坏牧诰幼苁浅吵衬帜郑△於势鸶改杆浅衬值脑涤桑改杆坪踝芏愣闵辽帘苤鼐颓幔蛘吣@饬娇傻厮凳迨遄苁敲t诮ㄖぷ鳎挥惺奔湔展思彝ィ14滩桓咝恕p19硬欢灰辔省u庵执鸶醋苁g於荒苈恪k芟胝腋龌嵛饰仕慕ㄖe笥眩钡皆谝桓鲆跤炅嗟奶炱铮歉龀赡昴凶忧科任淳朗碌镊於劭戳怂晃匏氖虑椋允迪炙穆懵恶保5四瞧鹆钚△於丈淹氖录彼拮鸥嫠吡寺杪杷5囊磺幸院螅潜阍僖膊皇桥笥蚜恕! 〕ご蠛螅於悴沤ソザ昧私ㄖδ侵址杩窆ぷ骱陀蜗酚胨魑桓鍪o艿哪腥酥涞哪持止亓恢稚ナy牟钩ァ! ≈沼谟幸惶欤涣景咨木然こ得凶虐呀ㄖΥ有△於嬗蜗返脑郝淅吡恕>菟邓焕匠潜钡姆枞嗽喝チ恕h嗣撬邓谝桓鲇钠y牧忠跣〉郎吓腔残砭弥螅遄乓晃煌揪饫锏哪昵崤釉僖淮沃馗戳四歉鲆跤晏炖锒宰判△於龅氖虑椤! △於谏闲⊙y氖焙颍咨砭艘怀鹪帧h嗣窍仁潜灰还膳业慕购逗颓罕撬嵫鄣难涛泶幼约乙鑫荩潭嗣强吹浇ㄖ业拇白颖晃奘幌屎斓墓飞嗤诽蚱疲切┏こさ墓飞噙裥曜沤ソズ下3梢黄迫鹊幕鸷臁=ㄖu谕v爸蟮囊惶煜挛纾炎约悍此诜考渲校话汛蠡鸢樗孀帕钊酥舷5钠臀督崾怂目嗄铡11诤藓臀弈芪Φ挠d枪龉龅呐ㄑ趟幻幕鹧婷致司簿驳脑郝洌致蓑牝暄蜒训男∠镆约傲魇г谛∠锷畲Φ镊於泸牝暄蜒训耐辍 ∧昵岬难酪桨岩恢皇种刂匮乖邝於愕募缟希侵盅狗u路鹚岷鋈槐患且淅锏墓龉雠ㄑ檀咂ァd鞘且恢击於阆蛲丫玫囊缴氖直郏钋衅诖庋恢皇职阉幽持旨且淅镎瘸隼础s猩岳此谝淮伟炎约旱弊鞑u巳砣淼乜吭谀侵桓奘换笛赖氖直壑小u馐直郾旧砭褪且桓鲎钗虑樽畎踩牧俅卜锰刚撸桓鲎钭既返腄s…iii系统。诞生或死亡的开端  在我和他同居数月之后的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我们穿越繁闹的街区,走过一片荒地,和一个堆满许多作废的铁板、木桩和砖瓦的旷场。我对废弃物和古残骸从来都怀有一种莫名的情感和忧伤,那份荒凉破落与y森说木肮圩苁刮揖醯煤芫靡郧拔以诱饫锞且残硎蔷靡咽湃サ耐旰蜕倌晔惫狻n颐悄刎17艘换岫妥呦蚩醭【⊥芬桓鱿列〉姆考洹飧龇考涠嗌倌昀幢蝗嗣鞘游榈囊±河敕啬沟姆16吹兀菟邓峭ㄍ簿缬氡绲奈杼an椅薹u飧龅胤阶既返孛裎抑两裎薹u约旱笔钡那楦忻橐谎! ∫桓鋈惹榈牟3蚁肮哂谩安佟弊殖涞庇镅缘亩汉牛ㄕ飧鲎衷谒炖锊2缓邢不蚺那楦猩剩咸喜痪木渥佣暇涞那嗄耆私哟宋颐恰n颐谴诱飧鱿列〉姆考淞烊x艘环莺焐睦嗨朴诮弊吹闹な椤d巧厦嫘醋牛?nbspnbspnbspnbsp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嘴唇里的阳光(6) 1010字第十三号  黛二(女)二十三岁  孔森(男)二十六岁  自愿结婚,经审查合于本国婚姻法关于结婚的规定,特发给此证。  我和他各持一份。我们都知道那张纸厚如铁板又薄若蝉翼。飞翔的仪式  黛二小姐终于再次出现在第一○三医院牙科诊室的第一○三号诊椅上,是在她结婚之后的一天下午。她的气色格外好,脸颊散发一股柔媚的光彩,那双惊恐的大眼睛已不复存在,她的目光像一个闪闪烁烁的星座散发着耀人的神韵。  她坐上那把诊椅宁和而自信,像主人命令侍从般地对身旁那个年轻牙医说:  “我们开始吧。”  年轻的牙医右手举着注满药y的针管,针头空空地冲上,像举着一只填满火药的随时可以发出响亮一击的手枪,他把它在黛二小姐眼前晃了晃,说:“真的没问题了吗?”  黛二笑起来:“当然。”  她张大嘴巴,坦然地承受那只具有象征意义的针头戳入她的上腭。一阵些微的胀痛之后,温馨而甜蜜的麻醉便充满她的整个口腔。阳光进入她的嘴里,穿透她的上腭,渗入她的舌头,那光在她的嘴里翩翩起舞,曼声而歌。一抹粉红色的微笑从她的嘴里溢到唇边。  年轻的孔森医生俯下身贴近她的脸孔,尽管白色的大口罩遮挡了他的嘴唇,但黛二仍然感到一股热热的气息向她扑来。牙医用右手举着刀子和钳子,左臂作为支撑点压在她的胸部,这种重量带给她一种美妙绝伦的想像。年轻的牙医很顺利地拔掉了黛二小姐左边和右边的两颗已经坏死的智齿。他们一起用力的时候,黛二小姐没有感到疼痛,她是一个驯服而温存的合作者。他们好像只是在一起飞翔,一次行程遥远的飞翔,轻若羽毛,天空划满一道道彩虹般的弧线。那种紧密的交融配合仿佛使她重温了与丈夫的初夜同床。  当年轻的孔森医生把那两颗血淋淋的智齿当啷一声丢到r白色的托盘里时,深匿在黛二小姐久远岁月之中的隐痛便彻底地根除了。  ds…iii是精神医学里一个多轴分类系统,接受评价的行为是在不同的轴上或方面加以评估,从而全面而准确地诊断出患者的障碍所在。nbspnbspnbspnbsp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时光与牢笼(1) 1  飞翔的外婆  水水坐在沙发四周弥散着夜晚的静谧怀想,思绪涌动,内心爬满真实的或者虚构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是水水所从事的最经常最习惯最不可缺少的事情之一。可是,想什么呢?该想的都想过了;不该想的也想过了。  岁月是一只鸟,它飞翔的痕迹把水水往日的和来日的那些单薄抑或厚满的日子串起来,水水甚至清晰地看到了那条岁月流动的弧线,在那条黯淡又辉煌的弧线的始末之间,水水仿佛像流水一样流。  水水在想有关外婆的事情……  外婆去世后,全家老小乱了起来。外婆已经很老了,八十有余,满身的风烛残年已不再那么看重生离死别。她甚至已经完全丧失了那种思三想四、牵东挂西的精神活动。老实说,她的去世无论对她本人还是对她身边的人都是一种解脱。去世前,外婆在床上吃拉哭乐,还整天叫喊,叫喊的全是早已死去几十年的旧人。有时,水水外婆的眼睛痴呆呆地盯住窗子,忽然嘶哑着没声的嗓子大叫一声:“窗台上卧着一只老虎,快把它赶跑!”那咝咝的声音像丝绸店里售货员小姐的扯布声。于是,二舅舅或家人赶忙走到窗前,拿着手里正攥的报纸轰老虎:老虎快走,老虎快走!然后学一声虎啸以表示老虎仓皇而逃,结束这场战斗。二舅舅一家以及近邻早已厌倦了这一切。  水水目睹了外婆去世前在医院里的情景。外婆睁大木呆呆的眼睛(那曾经是一双断文识字,通晓四书五经的眼睛;曾经顾盼流连,满盛一潭春水的调过情的眼睛),脑袋像风干的核桃(那里曾经是一张娇艳妩媚像寂夜里跳跃的烛光一样照亮男人心房的脸颊),干枯的灰白头发野草一般滋生在枕头上蓬向不同的方向(那曾经是一帘神秘的夜幕,黑漆漆地荡漾在风中),干瘪的身子淹没在覆盖过无数个死去的人之后又拆洗过的被子下边(那身子曾经是一株绽满花朵的榕树在晨风中招展,芳香四散),一只被抽空血r的茹房从被子一角l露出来,斜垂着如一只倒空的奶瓶(那曾经是跳跃的鸟儿在胸前饱满地舞蹈),外婆的腿间甚至像失禁的婴儿一样夹着厚厚的n布(那曾经是穿着粉红色内k,诞生过水水的前辈们的出生地)。  外婆的“内心景象”已无法描述,水水相信那里只是一片衰退了的沉睡的沙漠,不再能滋生情感与思想。那里只剩下一片混沌。  在阳光明媚的午日,水水外婆那昏花的眼睛看到一串串艳丽的彩灯从她眼前鱼贯而过。她一声叠一声狂怒地高喊:“关灯,关灯!我要睡!”  水水目睹了衰老的残酷。人们想像中的衰老永远是诗化的,死亡之前真正的衰老是丑恶的。水水甚至希望外婆那生命之灯早一刻熄灭,让她的灵魂早一刻安息。  水水的外婆终于去世,二舅舅以及近邻又像失去珍宝一般哭嚎一番。毕竟是一个人一生的结束和收场,毕竟是一个人一生的盖棺论定。  火化后第二日,水水母亲一夜无眠,倒不是伤心悲痛熬磨得夜不能寐,而是一只长腿的大花蚊子在这冷秋的深夜,在水水母亲的耳畔整整嘶鸣了一宿,驱之不去,逐之无影,只是一片嘹亮的嗡嗡声弥漫长夜。  水水母亲想,水水外婆准是有什么心事放不下,变成了一只大花蚊子来倾诉。于是,水水母亲就努力想水水的外婆到底还有什么心事未了,整整想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水水的丈夫在家里的阳台上抓到一只美丽的信鸽,那信鸽怎么轰也不走,水水丈夫就把信鸽捧在手上喂它水喝,喂它食吃。水水丈夫说这不正常,是不是外婆变成了鸽子?  于是,全家在水水的外婆后事完毕之后又乱作一团,举家发动脑筋,想老人到底需要什么。终于,还是水水的母亲最疼爱外婆,想起来老人去世后嘴里的假牙没有装上。外婆在去世前早已不能吃东西和说话,她的嘴只是用来喘气,所以用不着牙。现在,老人到了y间,是不是在向家里讨要那副假牙?这时,全家才猛然想到那假牙遗忘在抽屉里了,没有和外婆的身子一起火化烧掉。想到这里举家上下一齐内疚。  水水想起了中国古代的事。古书上说,旧时历代太监有个传统,凡是净身之后,阉割下来的阳物用油炸透,再用油纸包好,垂吊在高处僻静的房梁上。太监死时,亲属必须将他那个东西放在棺内。连最贫穷的太监的亲属也不会忘记这件事。其说法是:这辈子虽已六根不全,来世还可以变成个整身子。  水水对家人说,没关系,明天把外婆的假牙用油纸包好,投到火炉里烧掉,外婆准能在她现在的住处收到牙齿,完了她的身。  水水和母亲又寄了纸钱给外婆。水水出手一向大方,她在那一堆纸钱上写了很大的数字。然后水水和母亲把纸钱烧掉。很快,外婆又托梦给水水的母亲,说汇款是收到了,就是钱数太可观,她活着时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可是,钱太多了,她那里的银行提取不出来。  水水的母亲又不安起来,怎么就没想到十几万元不好从银行提取呢……  一声尖利刺耳的电话铃叫水水打了个冷战,她从思绪里猝然惊醒。水水起身拿起电话筒,是母亲打来的,母亲说十分钟前外婆在医院里故去了,死得很安详,外婆的灵魂升天了。水水的母亲还说,一会儿就可以回家睡觉了。nbspnbspnbspnbsp txt小说上传分享 时光与牢笼(2) 水水跌坐在弥散着夜晚的沙发里感到一阵恐惧。  外婆死了。  外婆真的死了。  外婆第一次死了。  水水的心脏伴随着墙壁上挂钟的滴嗒声向前跳进,而她的思绪却迅速倒转回逆,想抓住并衔接电话铃叫之前心里流动的真实抑或虚构的东西。但那东西像一股青烟飞走了,抓不到了。水水模模糊糊感到一种潜藏的恐惧。  水水仿佛看到外婆的r体正躺在界石之上,躺在“在”与“无”的交叉路口。这仰躺的尸体像一只从久远年代漂移过来的古船残骸,那曾经千娇百媚之躯业已千疮百孔,时间、历史、生活、欲望、情感、痛苦正从那疮孔之间流失殆尽,并且永远不再返回。那尸骸双颊扁塌,颜色枯白,若风中草木。灵魂正游离她的躯体,踏上天国之旅。  水水从来都把死亡当作一个自由人的圣地。她知道,所有人——年轻的抑或垂老的心灵——都将在某一天把他们自己的躯体拖到死亡这块永恒的界石上;甚至有一些急躁的心灵,无法等待它的躯体安然抵达死亡之地,便过早地抢先地把精神放在这里,完成哲学意义上的死亡。  外婆真的死了。  水水知道十分钟前外婆的第一次死亡在她心里已是第二次死亡;  水水知道清明节到来的时候,外婆将经历第三次死亡;  水水知道下一个清明节和下下一个清明节到来的时候,外婆将经历第四次死亡,第五次死亡……  外婆要经历无数次活人们强加给她的死亡。活人们很累。  窗外,月升风住。飞翔了一白天的风声全都躲到疲倦了的树木之上。这是冷秋的一个夜晚。这忽然冷却静寂下来的一切,带给水水一种时光似风,岁月如水的轻叹。水水只想冲着天空中飞翔的美丽禽物叫一声——外婆。  水水起身,慢慢走向厨房。她取出一只高脚杯,又取出一瓶长城牌干白,自己斟上半杯端回卧房,重新跌坐在沙发里。水水让那透明得让人身心放松酥软的y体,热热地流进腹中。她还频频地把杯子举到空中独自碰杯,那清脆的玻璃碰撞声便把这个完整而连贯的夜晚搅碎了。后来水水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似有似无地在哼吟:“谁能——与我——同醉——653│ │2—│”  卧房里只有水水一个人,水水的丈夫这时正在卫生间里洗漱。于是她知道那声音只能出自自己。歌子的后半句她忘记了歌词,就哼哼音符替代。水水一向是羞于在有公众和无公众的任何场合唱歌的。然而水水却在这个冷秋之夜把这句歌子哼了无数遍。这并不是由于水水喝了酒的缘故,只是由于水水很清楚这个世界没有谁会与谁真正同醉。水水一边哼哼一边流下泪来,但这也同样不是由于水水那牢不可破的自控力量的丧失,水水坚信会流泪的眼睛是拥有生命的眼睛,永远干涸的眼睛是死亡的眼睛。在这已不再容易拥有悲伤与欢乐的年龄,水水只是纵容自己的泪水像时光一样慢慢流淌,它使得水水浑身清爽。  水水说:“我们睡吧。”  水水望望夜空,望望已经飞翔着外婆了的绚丽的夜空,在心里说一声:外婆安息!  然后她平静地无声地哭了。  这是水水面对生死离别以及无法逆转的一切的选择。  水水的笑不再年轻。 又一次初夜同床  就在冷秋里那只与外婆有关的长脚大花蚊子在水水母亲的耳畔长鸣之夜,水水完成了一个女子和一个男人的已不再是初次的又一回第一次交h。  这天夜晚,就在水水的外婆去世的那个夜晚,水水和丈夫早早就躺到床上了。水水由外婆叹及自身,感慨生命真是像水一样流,往事如过眼云烟。  水水在经过了三年里三次婚姻的离异后的二十八岁芳龄上,终于再一次果敢地向前迈了一步,做出了婚姻的第四次选择。而这时水水已经完全冷下一条心,不再抱任何幻想,不再做任何属于她这个年龄正应该做的梦。水水明白了浪漫这东西通常总是以和另外一个人保持着某种距离为前提的。失去距离便失去浪漫,而婚姻是无法保持距离的一种关系。心理成熟起来的水水依然文弱苗条,温婉柔媚,一派小鸟依人模样,一点也看不出岁月在她心里刻出的沧桑。  水水想起第一次结婚时她二十二岁,天真纯净,丈夫是一个欧美文学专业的博士生,水水嫁给了爱情。丈夫出国后,天各一方,日东月西,先是鸿雁传情,尔后渐渐变成热烈而空d的贺卡,再渐渐就没了声息。  第二次婚姻,水水嫁给了金钱。水水以前把生活中的种种困境归咎为金钱的匮乏。后来她明白了有钱人和没钱人一样忧愁和烦恼。  第三任丈夫是罗伯斯,水水嫁给了美国护照。金钱既然不能拯救水水的精神于水深火热之中,那么罗伯斯会带给水水一个崭新的世界。后来,水水又明白了全世界都一样,无论在哪儿,没有哪儿是天堂。西方人一样空虚孤独,西方人一样小心眼儿患得患失,一样冷漠麻木……水水不再做任何选择。  三次婚姻水水一无所获,但也可以说获得了全世界最重要的——她走完了一遍人生。这是许许多多的人用活了整个一生的时间也不一定能得到的经验。水水觉得生活已向她罄其所有,二十八年的时间是完全可以走完八十二年的生命历程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一年甚至更少的日子完全可以把一辈子的内容过完。nbspnbspnbspnbsp 时光与牢笼(3) 水水心理上的时间从来与物理上的时间有着不同的刻度。  水水和丈夫躺到床上后,打开电视。水水的母亲还没有从外婆的医院赶回来。水水便和丈夫有一搭无一搭看着荧屏上的影子晃来晃去。电视机像患了感冒似的不断发出咳嗽一般的刺耳的交流声响。  水水丈夫说:“这么吵不如关掉它。”  水水的丈夫比她小四岁,身材瘦瘦的,面庞俊秀,一脸纯真。干起洗碗烧菜、搬运重物这些活儿,一丝不苟,只要不要求时间,对于这些家务c作他会做得滴水不漏,无一差错。每当这时,水水就感到安慰和温暖,她从后边抱住丈夫的腰,感到年轻的丈夫宛若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挺拔的将军,使她安全而有所依靠。水水对此向往已久,找个本分安稳的年轻男子一起踏踏实实过日子,平庸些放松些。生活的意义已所剩无几,所有的人和物都正在无可奈何地一任自己的本质与自身脱离散尽,所有欢悦的酒杯都正在被功利填满。然而家,毕竟是全世界惟一使人卸下伪装面具、放松防卫机制而敞开身体与思想的最后的城堡啊。懂得了放弃浪漫与奇异之想的水水反过 第 5 部分 欲望文 第 6 部分 离异的人 作者:肉书屋 第 6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惟一使人卸下伪装面具、放松防卫机制而敞开身体与思想的最后的城堡啊。懂得了放弃浪漫与奇异之想的水水反过头来追求平常,追求普通(她把这命名为平庸精神之光),与此同时她也感到某种深藏得连她自己也不易察觉的失落。  水水的丈夫是个天性善良得几乎失去一切力量的男孩子,在世道上许许多多复杂而有难度的事情面前总是唯唯诺诺,无能为力。这会儿,他脱掉衣服,光滑的臂膀以及臂弯上极有耐力的优美的肌r线条便呈现出来。水水叹声说:“那肌r里边的力量哪里去了呢?”水水丈夫便说:“在心爱的人面前,肌r里的力量就变成了水。”天呐!水水叹一声。她想说,那就别把我当作什么心爱不心爱的女人吧,只当作你想做些什么然后就分手的那种女人。水水当然没有这样说,她的自尊心顶多使她说出:“我盼望你的力量能够与你展示的肌r名副其实起来,在对待我和对待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盼望我的丈夫所向披靡。”  对话到此,两个人都感到压抑。水水知道丈夫是有强烈进取精神的——每一次大大小小的过失与挫败难道他没有使出吃奶的劲吗?水水便不再说,神情矛盾地笑了笑。  水水和丈夫在床上等待母亲回来等待得有些无聊,电视机依然不住地咳嗽。水水侧过头望望床头小柜上的各种小零食,用眼睛指了指对丈夫说:“咱们吃点吃的吧,一会儿再刷一次牙。”丈夫的目光在乱七八糟的女人的小零食上停顿一会儿,内心无比满足。他越过水水的身体,从柜上拿起一块包有金色糖纸的巧克力。这些年来,水水家无论对多么高级豪华的糖块都不再有兴趣,家里偶有糖块,也不过是各人差强人意的礼物。常常是放着放着,软了,然后就被水水扔掉。水水的丈夫总是有意无意地挑拣水水不吃的东西吃。每每这时,水水心里便涌起对丈夫的心疼与怜爱。天底下打着灯笼也难找到这样体贴的丈夫。  水水的丈夫剥开金色糖纸,小心地把巧克力吃到嘴里。那是一个英俊而光华的嘴唇,一个值得信赖而略显笨拙的嘴唇,一个出于羞涩而努力掩饰欲望的嘴唇。水水丈夫的精神集中到口感的香甜,仿佛在吮吸水水的嘴唇那样专注,不留神手里的糖纸就落到床下的地毯上,他翻身下床来,赤着脚站在地毯上,两条纤秀而结实的腿,呈现出一种矛盾的美丽。他弯下光滑的身子把糖纸捡起来扔到纸筐里,笑了,眼睛也跟着眯成一条线,像冬日里一只吃饱了青草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的绵羊。水水的丈夫用脚踏踏地毯,然后又换另一只脚踏踏,“真柔软。”他又笑了,宛若一个淘气的男孩子。水水也冲丈夫笑了笑,心里既温馨又感到一种奇怪的空落。  水水建议把电视的声音调到零,只留下屏幕上晃动的色彩闪闪烁烁地燃在夜晚的黯黯淡淡的房间中。水水喜欢在这样宁静安详的黑夜,让房间里流溢着黯黑的彩光,那彩光飘忽不定,左闪右烁,她依偎在丈夫的身畔低低絮语。  水水的丈夫仍然建议干脆把电视熄灭。他喜欢把面孔完全隐没在黑暗中。黑暗是无限,黑暗是纯粹的感受,黑暗像自娱一样没有负担,黑暗给人以摒弃精神活动的物质勇气。他便可以整整一个夜晚全都紧紧地抱住水水,让两个人的身体所有的部位全都贴在一起。他当然没有这样说,他只是强调电视里闪烁晃动的彩光使眼睛发酸。水水知道丈夫永远不会那样说。  水水和丈夫吃完了零食又起床去卫生间洗漱。丈夫在卫生间的时候,时间在这里出现了一次空白……水水穿着睡衣坐在沙发里乱想,坐在沙发四周弥散着的夜晚里,内心爬满真实与虚构的东西,她望着滴嗒行进的壁钟,想起关于外婆的事情,想着岁月是一只鸟,想像天空中飞翔的外婆……正在这时,水水的母亲从医院里打来了那个外婆去世的电话。  水水和丈夫重新上床,熄了门厅的灯,也熄了电视,房间里一时阒寂无声。水水的丈夫在一边翻了几个身,没有动静,连呼吸声也没有。水水知道要是丈夫没呼吸声就表明他没有睡着。她在黑暗中感到孤单,便把手伸进丈夫的被子,放在他的胸口上。丈夫动了动身子,全身紧张了一下然后就把水水拉进自己的被子里紧紧地贴在一起。水水感到丈夫的身体滚烫,他血管里坚实有力的突突跳跃声敲在水水的身体上,她感到全身酥软,像丝绸一般光滑柔韧,皮肤上所有的毛细管全部像嘴一样张开,尽情呼吸着丈夫的滚热。他们的身体镶嵌在一起。他捧着水水的茹房吸吮,那吮法犹如吮吸一只熟透的北方柿子,它饱满、柔软,百合花的颜色,他孩子一般把它的汁y酣畅淋漓地吸进腹中。nbspnbspnbspnbsp 时光与牢笼(4) 正当水水渴望着与丈夫更深地融合起来,水水的丈夫“唉呀”一声,宣布结束了这一切。水水知道又完了,便重重叹了口气。有好几次了,水水就怕听“唉呀”。每次“唉呀”之后,水水都说没关系,再来会好。多年的心理训练与心理经验,水水知道,对于某种善良得连爱情都无法施展暴力的男人或女人,那种面对世界的种种困境与障碍总是无能为力的柔弱的心灵,你越是指责他(她)要求他(她),他(她)就越是不自信,就越是失败。所以,水水总是温温存存说一声:没关系没关系。同时,水水坚信,只有当人们把自身从神化的爱情中充分拯救出来,性a才能得以淋漓尽致地施展。爱抑或仰慕于某些人来讲是性行为的牢笼。  这一次,水水终于被激怒了,她的面容失去了往日的娇好。她低低地骂了声:笨蛋!  水水以为丈夫会为这句话感到羞辱和伤害而无法入睡。可是,水水的话音刚刚落到地上,她就听到了身旁的均匀、疲倦的呼吸声。  水水独自躺着生气,辗转反侧。躺了一会儿,她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你睡着我却醒着!于是她从床上爬起来去吃安定。水水故意把声音弄得哗哗响。丈夫睁开眼,说:“还没有睡着吗?”水水抓住他清醒的时机,大声说(那声音之大近似一种无理,简直是向整个黑夜宣布):“没见过这么笨的男人!”水水刚刚说完,丈夫均匀的气息再一次升起。水水吃了安定,又气鼓鼓地一个人躺下,脑子里弥漫着纷乱的事情,丈夫、外婆以及单位里熟人的面孔迅速而有秩序地剪辑串连,贯通流动。渐渐地药性发作起来,水水的思绪失去了完整性,并且模糊起来,慢慢地她就放松睡着了。水水很快做起梦来……时间在这里又一次出现了空白……她在梦境里激烈而充满智谋地忙碌了一个小时,也许是四十分钟,就被丈夫惊醒了,水水的丈夫一反常态雄气勃发地扑上来,急急切切甚至含着一种愤怒地说:“行了,肯定行了。”水水知道,丈夫即使在刚才均匀的鼾声里也被水水的话激怒了。水水的丈夫怀着对以往的不完美的成功或者叫不彻底的失败的仇恨心理,把事情做得无比狂热,无比持久。天空响起邈远的圣音,那是向着人类的永恒欲望投降的声音。他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慌乱地为激情寻找出路。他的器官灵敏得像一只艺术家的手指,准确而有力度地弹在女人最中心的音符上,然后是一片浑厚宏伟的和弦。水水不住地在他的耳边低语:“你真是棒极了。”他把身体稍稍脱离开她,说:“爱我不爱?”水水把一条腿翘起来盘紧丈夫的后腰:“你可真会趁火打劫啊!”  水水的丈夫重新贴紧她,充满了骄傲,仿佛他不是和妻子在做a,而是攻占了最尖端最想占领的一座碉堡;仿佛碉堡里有着一个加强连的随军女郎,他足足用了占有一个加强连那么多个女郎的力量。  清早醒来,水水的丈夫温存体贴地叠被,水水呆呆地望着窗外。深秋的早晨,天空格外悲凉,瓦蓝色的空气滞重起来,光秃秃的树木枝干绝望地在楼群之间的空旷地带舞蹈,似乎谁也无法帮助它们,众多紧闭的窗子望着它们在即将降临的料峭的寒冷里挣扎却无能为力。有一棵脱去绿衣的瘦树生长在碎石嶙峋的夹缝里,水水想像自己几年来很像那棵树,在各种各样的夹缝里努力生存,寻求出路,水水注意到那棵树的天空正像她的梦想一样被一堵年久失修的倾塌下来的断垣完全地切断封死了。水水想,失去天空的树最好的出路就是忘记天空。  她坐在床上久久地凝望窗外的世界,她望到天宇的无际与时间的绵长;望到无数颗孤独的头颅高昂在智者们虚撑着的肩膀之上,四下找寻依托;望到每一颗独自行走的心灵,正在这冷秋里清晨的街上无助地梦想……  这时,窗下一个女孩正款款地朝着水水的窗子这边走来,脆脆的鞋跟敲在碎石路面上,一步一步把这个还未完全醒透的秋日的早晨踏得清晰起来。  水水已经看到她的棉绒衫了;  水水已经看到她胸前的花花绿绿的色彩了;  水水已经看到那色彩所拼写的名字了;——  胸前:ia virg  (我是处女)  那女子嗒嗒嗒地走过去。水水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并且极认真地分辨她后背的色彩拼写的文字——  后背:that039;s thgthe past  (那是过去的事了)  水水的目光被那背影拉得很远很长。  正在这时,水水和丈夫在阳台上抓到那只与外婆有关的美丽的鸽子。水水望望一脸纯真的年轻丈夫,平静地无声地笑了。  这是水水的目光走完世界之后的选择。  水水的目光不再年轻。 我是一个小对钩呢还是一个人  几年来,水水一直做着与文字与精神有关的工作。她在许多个城市留下足印,在许多个报社当过记者和专栏撰稿人,而她在每一个城市的最长时间也没超过一年。她不停地奔波,不停地从失望中梦幻出新的希望去奔赴,落得身心疲惫,形销体损殚精竭虑。每一次之后水水都狠狠地发誓要冷下一条心,摆脱那种用泛着酸气的文字虚伪地营构自己与世界的毛病!她认定那种文字的自欺又欺人,无非是当众抒情与思想。尤其使她感到弥天大谎的巨大骗局是那些从小至今把她的头脑填充得满满的古今中外的关于爱情的一切文学和理论。nbspnbspnbspnbsp 时光与牢笼(5) 在以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水水总是把自己关闭在房间里,她总是先把两只单沙发对放起来,把自己的身体近乎仰躺地靠在松软的沙发里,仿佛是躲进一个自制的城堡。然而,水水内心的躁动与盈满,使她的这种静静的姿态只保持了三分钟,她就站起身在地毯上走来走去。阳光被脚步从地毯上踏起,水水在尘埃般冉冉升起的光束里像一只困兽。这困境是水水自己给予自己的,书桌上苍白的厚厚的稿纸像一只无边的大血库,永远等待着水水用血y去涂抹去填充。水水感到自己的身体绽满“窗口”,身体里所有的生命光辉全被理念调动起来,从那“窗口”飞翔出去落到纸页上,而水水自身的生命却像秋日里悲凉的落叶倾洒在土地上一无生息。当夜阑人静之时,满天古怪的星光如白银银的炭火罩在水水的头顶,四下茫茫的黑暗就涌来压迫、榨取水水的思想。我在干什么?我是刽子手!水水总是想。  可是,什么事习以为常便真起来,做多了连自己对那堆真诚的文字都感动起来。水水极力使自己够得上那堆文字的境界。她既是那文字的制造者,又是那文字的受害者。她跑回了出生地,依旧在报社里做着与文字有关的工作。  这样的一个清晨,在水水的外婆去世后第一个到来的那个清晨,水水早早地就到单位去请假。  上楼的时候,水水想到苦涩的冬天就要降临了。她的皮鞋在楼梯上的蹋蹋声穿越半明半昧的晨光,走回到两个月前的一天。  那天,她一进报社大门,就遇到了记者部的部长老史,老史铁着脸孔没表情,水水几次冲他笑,老史仍是死水一潭,她不知怎样才好,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脚一步步走上楼梯,没出声。老史天生具有一种当领导的素质,比如,他从来不和部下们打成一片,过从甚密,他认为与部下关系密切,就会丧失管理部下的自由,若大家哥们兄弟叫着,谁有什么差错,自然不好说什么。同时,他认定世界上最密切的外人是最危险的人,因为他掌握你的秘密最多。水水曾多次试图讨老史欢心。比如,有一次她发现老史的左眼镜腿坏了,水水回到家就翻抽屉拉柜子,找几零几万能胶水。水水丈夫问干什么用,水水说我们部长的左眼镜腿坏了。没过两天,水水回到家又翻抽屉拉柜子,找几零几,丈夫问干什么用,水水说我们部长的右眼镜腿又坏了。几个月来,水水的努力换来的仍是老史那无论水水多么温情的微笑也无法穿透的铁板面孔。  水水站在楼梯上刚刚降临的清晨里沉思了一会儿,她看到黎明的气息已在楼道里一步一步伸展开来。水水暗暗发誓,今天见到老史包括向他请假的时候,自己一定也板起面孔没一丝笑容。这个世界谁是谁孙子呢?!  于是,水水铁起面孔,保持着状态。可是,一直到办公室门口也没碰到老史。水水的表情扑了空,有点失落。  她打开门,发现自己来得太早了,不仅老史没有来,部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横七竖八零乱躺着的办公室和一小山一小山的稿件。  水水站到老史的桌前打算写个字条。写完了,又觉得不太满意,便撕了攥成一团投进废纸筐,准备重写。水水回身之际一眼瞟到墙上挂着的考勤表,正好是月底,表上密密麻麻满是一个个小对钩,一个对钩能得到二元钱的误餐补助。问题是这一个小对钩的获得之难。每天部里早晨八点和下午五点各统计一次,要你全都坐办公室里,比如你喝茶、睡觉、会朋友,那么你便获得一个小对钩。部里很多人对此提出意见,说报社的工作性质不适于这样,但考勤表仍然顽固地坚持下来。水水几次都想把它撕了。  水水走过去,看着自己零零星星的几个小对钩。她屈指算了算,这个月部里属自己发的稿子最多,跑的点最勤,小对钩却最少。水水回身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四周,又推开屋门朝外边楼道瞭望了一下,然后一个箭步蹿到考勤表前,把它撕了,攥成一团也丢进废纸篓。停了一会儿,又弯身把它捡出来,匆匆忙忙跑到厕所扔进马桶,哗一下冲了,然后准备快速离开报社。  这时,水水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还堵在胸口,没有表达尽致。于是,她拿出兜里的粗粗的碳水笔,用食指与中指夹着在厕所的墙壁上写上:  我不是一个小对钩而是一个人  我不是一只小按钉,被  按在哪儿就乖乖地钉住  写完了,水水把碳水笔收起来。转身之际,水水觉得还有话要写,于是她又掏出笔用左手写上:  为什么总是我们去看官人的脸色  为什么不让官人也看看我们脸色  这时,楼道里有了脚步声。水水知道上班的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她待那脚步声刚一消失,立刻窜出厕所,轻轻快快跑下楼,镇定地走出大门。水水极目四顾,整个过程没有撞到一个人。  水水向着外婆故去的那家医院奔去,心中有了些许安慰。在雪白的阳光下,早晨的街伸着懒腰苏醒过来。  正在这时,水水被年轻的丈夫急切的呼唤所惊醒,“行了,肯定行了。”水水猛地睁开眼睛,心脏突突地跳了一阵,慢慢平静下来。她发现自己并不在街上,她的周围是无言的漫漫黑夜,极黯淡的一点点光线从一个缝隙s进来,这说明水水正在一个有围壁的地方。她想起来,那是家里的墙壁。水水的肢体上也并没有覆盖一层雪白的阳光,她的身上覆盖着丈夫的秀美而英俊的身体。nbspnbspnbspnbsp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时光与牢笼(6) 当清晨真的到来时,水水坐在床上想起了午夜时分报社里厕所的墙壁,那儿,什么也不会有,一切都是虚构的。她用怀疑的目光抚摸了一下同榻而眠的丈夫的脸颊,回想着丈夫夜间是否真实地存在过。水水望了望窗外摇来荡去的枯树,树枝上没有一片绿叶在歌唱,春天还遥远。她又望见一个拥有着清清脆脆的皮鞋声和胸前背后写着我是处女那是过去的事了的女孩从黎明里穿过。然后,窗外只剩下一片空d而荒漠的初冬景象。枯树、房屋、电线架以及环绕在楼群周围的倒塌了半截的残垣,一切一切拥有过崭新生命的东西,都将被日积月累的时光消损、毁坏与湮没。荣光与圣洁都将属于历史。  水水起身从床上下来,拨响办公室的电话,她讨好地向老史请假。水水看见自己毕恭毕敬谦卑顺从的声音像一股甘甜的蓝色水柱,沿电话线流进老史的刀枪不入的耳朵。  水水对自己的行为平静地无声地笑了。  这是水水在度过了以往无数个不安而冲动的早晨之后的选择。  水水的早晨不再年轻。nbspnbspnbspnbsp 站在无人的风口(1) 我第一次接触古老悠远的“玫瑰之战”,与我在十三年之后从某种高处,从心事重重的玫瑰丛里所怀的感悟大相径庭。我站立在无人的风口,瞭望到远古年代的那丛玫瑰仿佛穿越流逝的时光,依然矗立在今天。虽然已是风烛残年,但它永无尽期。我从历经数百年的它的身上,读懂了世界悲剧性的结构,我看到漫长无际的心灵的黑夜。  许多年以来,我一直想为此写一部独一无二的书,但每每想到这部书稿只能是一本哑谜似的寓言,使人绞尽脑汁去猜透其中的含义,便情不自禁把那开了头的草稿连同一个懒腰一同丢到火炉里去。我只能从它的余烬里拣出一星枝蔓散淡的什么。它的暗示不通向任何别处,它只是它的自身。  十三年前我住在p市城南的一条曲曲弯弯的胡同尽头的一所废弃了的尼姑庵里。  那一天,惊讶而恐惧的阳光闪烁不安地徜徉在凸凹的细胡同路面上,那光辉的表情正是十六岁的我第一天迈进那所破败荒废的尼姑庵的心情。已近黄昏了,这表情正犹豫着向西褪尽,它慢慢吞吞来来回回穿梭在蓬满荒草败枝的小径之上,涂染在面庞黧黑的碎石乱土之上。我做出安然自若、心不在焉、毫无感伤的样子,伴随着黄昏时分一声仿佛从浓郁的老树上掉落下来的钟声,一同跌进了地势凹陷于路面很多的庵堂的庭院。  尽管我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我仍然对我所要暂时住宿的新地方怀有一种期待。我以为它会是像我在许多中国古老的寺庙绘画上见到的那个样子:庵门温和恬静地半掩着,里边有银子般闪闪发亮的大理石台阶,有泛着浓郁木香的高高阔阔的殿堂,有珍贵的金器,乌亮的陶器和老朽漆黑的雕木。然而,当我呼吸到庭院里的第一口气息之后,我便明白了我那微薄的梦想又是一场空。这里除了一股窒息凝滞的薰衣草气味和满眼苦痛而奇怪的浓绿,以及带着久远年代古人们口音的老树的婆娑声,还有四个硕大而空旷、老朽而破败的庵堂,余下什么全没有。  我警觉地睁大眼睛,生怕有什么动的抑或不动的东西被遗漏掉,担心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遭到它的惊吓或袭击。树木,衰草,残垣,锈铁,断桩,水凹以及和风、夕阳,我全都把它们一一牢记于心。  若干年以后,当我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庵堂的庭院,无论什么时候想起它,我都记忆犹新。  一个对世界充满梦幻和奇异之想的十六岁女孩子,来到这里安身居住,绝不是由于我个人情感的毁灭,那完全是个人之外的一些原因。而我家庭的背景以及其他一些什么,我不想在此提及和披露。  事实是,我在这里住下来,住了四年半,我生命中最辉煌绚丽的四年半。  当我穿过庵堂的庭院东看西看的时候,忽然有一种异样感,它来自于埋伏在某一处窗口后面s向我的目光,那目光像一根苍白冰凉的手指戳在我的心口窝上。我沿着那股无形的戳动力方向探寻,我看到前院一级高台阶上边有一扇窄小肮脏的玻璃窗,窗子后边伫立着一个老女人或老男人的影像。实际上,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光光亮亮的脑袋悬浮在伤痕累累、划道斑驳的窗子后边。  我是在第二眼断定那是个老女人的。她虽然光着头,但那头型光滑清秀,脸孔苍白柔细,很大的眼孔和嘴巴被满脸的细细碎碎的纹络以及弥漫在脸颊上的诡秘气息所淹没。那神情如此强烈地震动我,使我触目惊心。所以,当我的眼睛与那触碰着我心口窝的凉飕飕的目光相遇的一瞬间,我立刻闪开了。  我定了定神,想再仔细地看一眼那脸孔,这时那窗子后边已经空了。我有了勇气,伫立不动凝视着那扇空窗子。慢慢我发现,那空窗子正替代它的主人散发一种表情,它在窃窃发笑,似乎在嘲弄它外边的纷乱的世界。  我逃跑似的疾速朝着后院西南角落属于我的那间小屋奔去。我走进家人为我安排好的临时住所,紧紧关闭上房门。这是一间湮没在西边与南边两个庵堂夹角的新式小房子,房子的天花板很低,墙壁斑驳,有几件旧家具,简单而干净。室内的幽寂、湿黯和一股古怪的香气忽然使我感到释然。在墙角洗脸架上方有一面布满划痕的镜子,我在它面前端坐下来。于是,那镜子便吃力挣扎着反映出我的容貌。我对它观望了一会儿,忽然哭起来,我看到一串亮亮闪闪的碎珍珠从一双很大的黑眼睛里潸然而下。十六岁的眼泪即使忧伤,也是一首美妙的歌。一天来我好像一直在期待这个时刻。我一边哭泣,一边在裂痕累累的镜子前从各个角度重新调理了我的全部生活,像个大人似的周全而理智。  我长长地沉睡了整整一个夜晚。这一夜,我的一部分大脑一直忙碌于新生活的设计与编排。第二天醒来时我发现,无数的梦境已把我来这所庵堂居住之前的全部岁月统统抹去了。  那是个多雨的季节,我正在一所中学读高中,我照常每天去学校上课,一日三餐全在学校食堂里用饭,吃得我瘦骨伶仃,像一枝缺乏光照和水分的纤细的麦穗在晚风里摇晃着大脑壳。那时候我是个极用功的女学生,带着一种受到伤害的仇恨心理,一天到晚凡是睁着眼睛的时候全念书,睡眠总是不足,而那些乏味枯燥的书本每每总是使我昏昏欲睡。于是,我发明了一种读书法——边走边读。nbspnbspnbspnbsp 。。 站在无人的风口(2) 每天傍晚时分,我从学校回到家就拿出书本到庭院里边走边读。晚霞总是染红西边庵堂顶部的天空,庭院里老树参差茂密,光线格外黯然,庵堂的大窗子像无数只黑dd的大眼睛盯着我缓缓走动。我非常喜欢这个远离喧闹人群的幽僻处所,我凭着身体而不是凭着思想知道,这地方从来就应该属于我。这里的幽暗、y湿、静谧以及从每一扇庵堂的吱吱呀呀的沉重的木门里漫溢出来的y森森的诡秘之气,都令我迷恋。  我每天进进出出的时候,都要对着前院高台阶上边的那扇窗子瞭望几眼,那里好像永远静无生息地酝酿什么,那个老女人只是静静地伫立窗前向我张望,目光含着一股凉飕飕的清澈。这种安谧与凝滞带给我一种无法预料的恐惧,我很害怕她有一天忽然冲我嘿嘿一乐。我始终对她怀有一种提防的渴望。  无论如何,有一束安静的目光伴随我进进出出,总能消解一些孤单。  许多年以来,我一直长久地怀念着那棵年代久远的老桐树。  正是夏季,有一天傍晚我照例在庭院里走来走去,慢慢默记着英国古代历史上那个著名的“玫瑰之战”事件。我一遍又一遍重复默念着一四五五年到一四八五年这个年代。兰加斯特家族与约克家族进行了一场由权位之争而引发的混战,前者的族徽为红玫瑰,后者的族徽为白玫瑰。在混战中两个家族互相残杀殆尽……我默记着从久远年代渗透过来的历史的血腥,默记着他们怎样一代一代变成残灰焦木,变成一逝不返的尘埃。我仿佛站立在一处通向历史与未来的风口,看到古老而辽阔的欧洲平原上,空漠苍凉的巷道里,人们厮打追杀的景观,一把把银光闪亮的兵器随着头颅一同落地,血像一簇红红的水沫,伴着洪荒时代的潮流走进历史,然后逐一淹没近代、现代和今天……  那个年代久远的历史事件本身,如今已无足轻重,但是从这时候起便有一个沉重的隐喻在我心头弥漫,尽管我当时并不懂得它。  院落里浓郁的老树伸手摊脚地摇荡着绿茵,小风柔和地在我身体与衣服的空间爬来爬去。我感到有些累了,就倚在那棵树冠蓬然、根部盘结收缠在土地之上的粗壮的老桐树上,感受着树叶们吵闹的静谧。  后来,我听到一阵轻微的叹息声,我警觉地四顾瞭望,周围什么全没有。我抬头仰视上空,如盖的浓y微微颤抖,像一叠叠绿云在波浪,那种巨大而缓慢的蠕动,使人感到一种高深莫测的浮物正罩在头顶俟机降临。  接着,我又听到一声长长的气息,这一次听得格外清晰真切,似乎那凉飕飕的气息已经真地贴在我的后脖颈上边。我猛地转过身子并且向后闪了一步。  接下来是两个并行的场景:  a:身后依然什么全没有,想像的一切荡然无存。但那种空落和死寂使我觉得危机四伏,隐约感到有一双带寒气的眼睛正潜伏在已经糟朽了的庵堂圆木柱子后面,隐匿在后院与前院之间的那半截断壁残垣的夹缝里,悬浮在满院子的老杨树、珙桐和杉树们高高密密的茂叶上边,像无数探头探脑的星星趁着老树们闷闷地摇头摆尾之际,从浓密的树冠缝隙向下边觊觎……  b:我惊恐地转过身之后,看到一条白影像闪电一样立刻朝着与我相悖的方向飘然而去。确切地说,那白影只是一件r白色的长衣在奔跑,衣服里边没有人,它自己划动着衣袖,掮撑着肩膀,鼓荡着胸背,向前院高台阶上边那间老女人的房间划动。门缝自动闪开,那r白色的长衣顺顺当当溜进去……  我惊恐万状,努力命令自己清醒,告诉自己这肯定是一场梦。我挣扎了半天,终于清醒过来。应该说,是我的肩和手最先醒过来,它们感到一种轻轻的触压,凉飕飕的手指的触压,接着我的脑袋才醒过来,睁开眼睛。接下来我立刻被眼前的事情惊得一动不能动:前院高台阶上边那扇污浊不清的窗子后面的老女人正站立在我面前,她在向我微笑,我如此真实近地看到她的脸孔与身体:她的五官像木雕一样冷峻高贵,端庄的前额由于布满纹络,看上去如一面平展展的被微风吹皱的水湾的图案。光滑的头颅苍白得闪闪亮亮,她的眼睛黑漆漆凹陷进眼眶,有如两团沉郁的火焰,那眼睛仿佛是有声波的,随时可以说出话来。她的身体已经萎缩了,干瘪枯瘦,没有分量。  这个老女人第一次走进我的视野就用她的身体告诉我,这是一个靠回忆活着的人,今天的一切在她的眼睛中全不存在。  老女人的出现打断了我的关于恐怖场景的想像及编排,也打断了我许多天以来按部就班、从枯乏无味的书本上获得的那些关于玫瑰战争的记忆。  她动作迟缓地递给我一张图案,并且出了声。  “男人。”她说。  我熟悉这声音,沙哑、低柔,这声音仿佛是我自己的声音的前世。  我低头观望那幅图案,图案的底色是赭红色的,浓得有如风干的血浆,带着一股腥气。两把银灰色的木质高背扶手椅互相仇视地对立着,椅子上边是空的,没有人。  我说:  “男人?”  老女人说:  “两个。”  我两次低头观看那幅图案。  这一次我仿佛看出了什么,那两把高背扶手椅带着一种表情,它们硕大挺拔的身背散发出一股狰狞的气息;雕刻成圆弧状的敦实的木椅腿像两个格斗前微微弓起膝盖的斗士的壮腿,随时准备着出击;两个空落落的扶手正像两只冰冷的铁拳护卫在两侧,铁拳的四周弥漫着一股y森森的杀气。nbspnbspnbspnbsp 站在无人的风口(3) 我不知道是否受了老女人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的某种暗示,接收了什么神秘的气息传递,反正我忽然看出来那两只高背扶手椅的表情。  待我抬起头打算询问什么的时候,那老女人已经离开了。我的肩上还留有她的枯槁如柴的手指凉飕飕的余温。  天空慢慢黑下来。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闩上房门,拉上窗帘。窗帘是我这一生中最不能缺少的东西之一,我不能想像没有窗帘的生活。无论多么硕大多么窄小的空间,只要是我一个人独处,总不免习惯性地沉溺于无尽无休的内心活动,而我的眼睛和神态就会不由自主地出卖我,哪怕窗外只是一片空荡荡的没有灵性的漫漫长夜,哪怕只有低低絮语的游子般凄切的风声。  我把老女人丢在我手里的那幅图案漫不经心地斜倚在书桌与墙壁之间。洗漱一番之后,我便躺下来继续百~万\小!说。  我的生活像一条小溪被人为地改变了渠道,但无论多么纤细渺小的溪流都会努力寻求一种新的惯性和归宿。我的生活完全湮没在读书这个惯性中。能够一个人独自呆着,就是我的归宿。  我继续玫瑰之战的默记。  兰加斯特家族即红玫瑰代表经济比较落后的北方大贵族的利益,约克家族即白玫瑰得到经济比较发达的南方新贵族的支持,最后约克家族从兰加斯特家族手中夺取了王位。世世代代连绵不息的争战与硝烟,使人民饱经灾难,人们自相残杀,社会经济完全耗尽。  对于战争的厌倦使我昏昏欲睡,我仿佛看到了笨重的木质战车坍塌在荒原之上,那残骸仍然在慢慢燃烧;断裂的轮胎仍在弥散出一股烧毁后焦糊的恶臭;一堆堆古老扭曲变形的锈铜烂铁重新排列成崭新的兵器,像一队队待命出征的士兵;骷髅们正在抖荡掉朽烂不堪的盔甲军衣,在夜空的一角慢慢从旷日持久、亘古绵长的沉睡中苏醒爬起……  我困得已经丧失了对任何历史事件合乎逻辑的记忆,便伸手熄了灯。  那时候的每一天,我那十六岁的睡眠都完整得没法说。可是,这一天夜半我却忽然惊醒,我看到斜倚在书桌与墙壁之间的那幅图案活起来。黑暗中,两把亮亮闪闪的银灰色高背扶手椅掷地有声地摇荡起来,沉沉闷闷的嘎吱嘎吱声越来越响,越响越快,似乎正在进行一场看不见的较量与格斗,那干枯的赭红底色慢慢溶化成流动的血浆。  我呼地坐起来,拉亮灯。一切重归于静寂,什么都消失。我以最快的速度用目光环视察看了那幅图案的前后左右以及房门窗口,一切安好如初。  我坐在床上呆呆地屏息不动。过了一会儿,我重新灭掉灯光。接下来的情景便证实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的真实性——那两把银亮的高背扶手椅再一次嘎吱嘎吱摇荡起来。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在低矮狭小的房子里四壁回荡,它们在一片赭红色的喧闹里古怪地挤来挤去,抢夺不息。  这一夜我在太阳一般橙黄色的灯光抚慰下警觉地和衣而眠。我不断地惊醒,房间弥散的昏黄的光亮有如一层薄薄的带纱眼的网罩,这网罩吸住我的目光,总是引向那斑驳的墙壁与油漆剥损的书桌之间,我便本能地在那地方努力搜寻发掘什么,再一次回味体验高背扶手椅骤然荡起的景观。我甚至想像起那一块血腥、暧昧、色情的赭红色背景上,那两把空荡的扶手椅所扮演的不共戴天的角色,在混战中他们脱下衣服投给他们共同的女人,他们巨大无比的身躯不需要互相碰撞就可以击倒对方。在僵持中不时有一张扶手椅猛然仰身翻倒,然后又迅速立起。他们不动声色的暗中撕扯与格斗使人难以分辨胜负。他们所争夺的女人在无休止的争战中默默地观望和等待,岁月在慢慢流逝,不知不觉中那女人春华已去,容颜衰尽,香消玉殒。  我在这孤孤单单、荒谬而奇异的境况中好不容易熬过这个没完没了不断惊醒的夜晚。这一个夜晚像一千个夜晚那么绵长无尽。夜间所发生的事情被我当时的正是夸张悲剧性格的年龄放大了一千倍,事情本身已走失了它的真旨原义,它成为我陷入对这个荒谬绝伦的世界的认识的第一步。  当东方的曙光轻轻地摸到我的窗棂的时候,我本以为这不可思议的一切都将结束。可是,接踵而来的事情不久便使我明白了我将进入另一个没完没了荒诞的夜晚。  清晨起床之后,我像归还一种命运一样立刻将那张两把扶手椅的魔画送还给前院的老女人。当时,老女人的房间寂然无声,我忽然失去了敲响她的门窗的勇气。于是,便把它轻轻放在通向老女人房间的高台阶上边。然后,我像往常一样去上学。  经过一夜的惊惧,我感到从脚跟不断向头顶弥散一阵阵眩晕。但是,鲜绿的清晨以及凉爽、澄澈的天气很快就洗涤了我身体的不适之感和头脑里的混沌迷乱。  我依然不喜欢校园生活的景观。晃眼的青灰色大楼,木然的白炽灯,消灭个性的大课堂,奔跑阳光的c场,都令我厌倦。在这儿,我只是众多的千篇一律的棋子中最不显眼的一只,我的浑身都活着,惟有我的头脑和心灵是死的。但是,我喜欢我的历史老师,这是一个学识渊博、善于借古说今的教师,任何一个已经死去的久远的年代,以及早已消亡殆尽的人物或事件,经过他的嘴就过滤得鲜活,仿佛就在跟前。他本人就是一个悠长的隧道,贯穿远古与未来。他从来不摆布“棋子”,而是注入“棋子”以思想和生命。可以说,我青少年时代的思想之门就是在历史课的叩击声中打开的。nbspnbspnbspnbsp 站在无人的风口(4) 那一天讲述的依然是玫瑰之战。  现在回忆起来,白玫瑰家族与红玫瑰家族血淋淋的战绩累累难数,但这些赫赫战绩的细枝末节经过数百年时光的沉淀,业已成为一堆不成形的点点滴滴,两败俱伤的结局以及王朝的覆灭都微不足提,它只给亘古如斯的岁月投下一瞥蜉蝣般的影子。留在我自己的记忆和历史的记忆中的只剩下争战之后的一片呜咽的废墟,悲凉的荒地。  这一课在我早年贫瘠的思想中注入了一滴醇醪,若干年之后我才感到它的发酵与膨胀。  傍晚我散了学回到庵堂的庭院。  高台阶上边的老女人从门缝探出她的光头,用苍白的手指招呼我。我停住脚犹豫着,然后鼓足勇气向她走过去。  老女人的房间灯光黯淡,闪烁着踌躇不安的光晕。破损的窗子上没有窗帘,无能为力地l露着。我对于封闭感的强烈的需要,使我首先发现了这一点。这时候,l窗于我非常适宜,我下意识地感到在这个神秘诡异的房间里,敞亮着的窗子会使我多一份安全。实际上,即使房门窗子四敞大开也无济于事。庭院里除了茂盛的老树们哀声叹息,什么人也没有。  月光从那扇光秃秃的窗子外斜s进来,洒在老女人苍白而泡肿的面庞上。我背倚着门窗,冷漠而惊惶地凝视着她的脸孔。她的脸孔y郁、孤寂,蒙着一层甩不掉的噩梦。她的眼睛被无数皱纹拥挤得有些变形,闪烁着一种模棱两可的光芒。如果我忽略过这种变形,便可以看到这双眼睛在年轻的时候格外柔媚灿烂,她的脸颊也漾出白皙迷人的光华。  而此刻她的神情正在向我发散一种? 第 6 部分 欲望文 第 7 部分 离异的人 作者:肉书屋 第 7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秸馑劬u谀昵岬氖焙蚋裢馊崦牟永茫牧臣找惭霭尊匀说墓饣! 《丝趟纳袂檎谙蛭曳514恢制1苟ト醯那妇沃以谝凰布浔阕プx苏馍裆谋澈笏墓露牢拊涂释环值!! ∷胛y廖薰餐Γ蘼勰炅洹20谛模故峭夤邸k夯丫。ダ喜豢埃谛牟咨#鞘钡奈艺宕垦だ茫渎位谩?墒牵纳袂榍昕碳浔愀谋淞宋以械睦淠刖蹋夷嵌淘莸囊黄潮闶刮彝瓿闪硕杂谡飧霾咨@〉睦吓说娜烤窭痰目剑刮逸肴欢运浩鹨还沙ぞ玫牧踔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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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蔽业耐纺韵裆獾幕骼蠢椿鼗卦谡庖坏闵献欢氖焙颍吓艘丫┥狭四羌倒搴焐ひ拢泶篑さ暮煲铝15探纳硖搴托牧橥耆堂弧k薇戎影馗拍枪饣吖蟮难丈6舛袄返芈冻鏊男老仓椤h缓蟊阃严吕矗┥狭硪患酌倒迳ひ拢墙醵辛亮恋陌坠夥瓷涞角奖谏匣蔚梅考淅锼谋谏浴2恢欠窆饷5脑倒剩囊豢鸥缮睦侠嵋绯鲅劭簦路鹨豢攀旃返母杀竦睦笾u谇锓缋镆∫∮埂?nbspnbspnbspnbsp 站在无人的风口(5) 老女人表演完这一切之后,开始穿上自己的衣服。她的动作极缓极慢,仿佛要撑满整整一个漫漫长夜的寂寞。  我很渴望她能说些什么,但是她除了一连串的动作,无一句话再说。  墙壁上那只大半个世纪之前的挂钟,带着衰弱喑哑的气息敲响了,它响了整整十声。这绵延的钟声已经精疲力竭,仿佛拖着长音从数十年前一直摇荡到今天。当它那沉闷的最后一响敲过之后,奇异而令人震惊的事情便爆发出来。  那两件静无声息地瘫软在床上的红白长衣,猛然间像两条鲜艳的火苗疾速蹿起,它们撑住自己的身躯,犹如两个饱满慓悍的斗士向对方出击。最初,它们还保持着距离周旋,俟机伸出猛烈的一击,房间里不时响起“嗖嗖”的出击声。一会儿工夫,那两团光焰便扭抱在一起,红白更叠,纷纷扬扬,令人目不暇接,厮杀声也变得沉闷而铿锵。  这忽然而起的一切使我惊恐无比,魂飞魄散。在我打算转身逃离老女人这个溢满魔法的房间时,我一眼之间看到她期期艾艾忧忧戚戚坐在一旁观望、等待的木然的身躯。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她的房间,也是最后一次。这最后的一眼,使我读懂了她一生的空荡岁月。我看到一株鲜嫩艳丽的花朵在永久的沙漠里终于被干旱与酷热变得枯萎。  …………  我在那个与世隔绝、荒寞孤寂的废弃的尼姑庵生活了四年半。在这短暂而漫长的时光里,我有几次都怀着怜悯的心情想走进老女人的房间,我那与生俱来的对于自己的同类的苦难所怀有的同情与温情已在蠢蠢欲动,但终于每一次我都被她那永远捉摸不透的怪癖所引发的一种潜伏的危险感阻止住,放弃了对她的一点点抚慰。为此,我至今对她怀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仿佛我是吞没了她一生的那些苦痛与孤独的同谋。  我虽然再没有走进她的房间,但她的一生常常使我陷入一种茫然无告的沉思之中。她的那间诡秘y暗的房子永远停留在我思维的边缘。我常常想,熬过了这么漫长的孤寂与心灵的磨难,她仍然能活着,真是一桩奇迹。  一直到我离开那所废弃的尼姑庵的时候,她仍然活着。现在回想起来那段孤寂而可怕的生活,我一点也不后悔我曾经有过的这段经历。当时,由于我的羞愧与自卑,我从没有引领着我的任何一个女同学男同学走进我的院落我的小屋。对他们也绝口不提我生活中的一点一滴。但是,现在我知道我是多么的富有,这种富有值他们一千个一万个。  老女人——尼姑庵里的那个老女人,在我离开那里之后的很长时间,我的思维总是看见她一动不动地靠在高台阶上边那个窗子前。她双目低垂,她的忧戚而衰竭的脸颊,苍白枯槁的手臂都已在静静的等待中死去,只有她的梦想还活着。她的身后,那两个奄奄一息的男人的长衣,仍然怒目而视,望着她正在慢慢僵死的胯部和身躯,无能为力。  十三年流逝过去。  现在,我坐在自己的一套宽敞而舒适的寓所里。我的膝头摊满白色的纸张,手里握着一枝黑色的笔,沉溺于对往事和历史的记忆。  这时,两个男人像幽灵一样走到我面前。惶恐之间我发现他们分别穿着我叙述它们厮杀在一起的那两件红、白长衣。他们是我的密友a君b君,这两个一向互相敌视的男人忽然之间协和起来,甚至互相丢了个眼色,然后一起动手,不容分说抢过我膝头上洒满文字的纸页,气咻咻叫嚷:什么时候我们的衣服厮杀起来过!我们从来也没有用高背扶手椅去对抗周旋!一派谎言!你编弄出这些香怜玉爱、格斗厮杀、血腥硝烟,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们说一句便把我的稿纸撕几页,最后他们把我的故事全部撕毁了,地毯上一片白哗哗的纸屑纷纷扬扬,只留下尼姑庵前院的那个老女人伫立窗前的一段在我手里。  你是个残酷的女人,你永远清清楚楚。留着你手里的那一页吧,那是属于你的命运。  两个男人说完携手而去。  望着他们的背影,我看到若干年之后又将有人伫立在尼姑庵那扇窗子前向外边窥探。  我忽然想起来,那老女人的两个男人终生的格斗厮杀,最终使她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我甚至想起来玫瑰之战中兰加斯特家族与约克家族数十年的争战,最终使王朝覆没。由于背景的缘故,这两个事件深处的内涵已经无法回避地在我的头脑中组结在一起。  一个女人就如同一个等待征服的大国。或者说,一个国家就如同一个女人……  一四五五年那个事件正在穿越无边的岁月,穿越荒原、火焰、潮水、余烬、d岩、死亡以及时间的睡眠在蔓延。  我知道故事无疑重新开始叙述,不断开始。  只是,任何一种重复都使我厌倦。哪怕是有关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以及人类命运这样重大问题的叙述。  我伸了伸懒腰,把手里仅剩的那一页稿纸和那枝爱多嘴的黑笔一同丢进火炉里去。nbspnbspnbspnbsp 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1) 一  我和九月沉浸在一起,互相成为对方的一扇走不通的门。那是一扇永远无法打开的怪门或死门。我们紧密纠缠住无法喘息,不知怎么办。  空d的窗子却永远被各种各样过路的敲击人叩响,特别是在懒洋洋的春天,小公猫们的爪痕留在我的玻璃窗上,像巨大透明的雨球,鬼鬼祟祟,寻找溜进房间的缝隙。我总是躲在关闭的窗子里,如一条离群索居的孤鱼,小公猫们闻见鱼腥味,便伺机行事。外边,乌云在摇晃,枯树在歌唱,这世界上的风景和故事无非就是这样。  我要告诉你的是九月。九月既不是一个我生命里不同寻常的时间,也不是某一位在我的玻璃窗上留下爪痕的神秘莫测的人物。我只能告诉你,九月是我这一生中一个奇奇怪怪的看不见的门。只有这一个门我无法去碰,即使在梦中无意碰到,我也会感到要死掉。  九月的父亲(“父亲”在此为象征词,正像有人称祖国为母亲一样),在我的冥想中是夏季里暴君一样的台风,专断地掀倒一切,狂躁无拦;我的父亲,一个有着尼采似的羸弱身体与躁动不安的男人,在我母亲离开他的那一个浓郁的九月里的一天,他的一个无与伦比的耳光打在我十六岁的嫩豆芽一般的脸颊上,他把我连根拔起,跌落到两三米之外的高台阶下边去。鲜血和无数朵迸s的金花在我紧闭的眼帘外边弥漫绵延,透过这永远无法弥合的两三米的黑暗而狰狞的空间,晕厥中,家像鸟笼在半空摇晃,男人像树在心里摇晃。我模糊看到我父亲被那个年代纷乱的人群捆绑着剃成的十字y阳头,渐渐膨胀成中国的弯弯扭扭的城墙,他那怪笑般的长啸,凝固成夜幕里永远洗不掉的y影。这y影是我生命中无法穿透的男人的石墙。  我的父亲,他疯了。在茫茫黑夜的红彤彤背景里。  耳光,这算不上遭遇的遭遇,使我和九月走到一个故事里,使我在这个如同堆积垃圾一样堆积爱情的世界上成为异类和叛逆。我只与属于内心的九月互为倾述者,分不清我们谁是谁。也许是我的潜意识拒绝分清楚。这个世界恐怕难以找到比我左胸口上那个悸动的东西更复杂混乱更难以拆解剖析的零件了。  九月,辣椒一般炽红的太阳把沥青路面灼成软软的棉花地,踏在上面像踩着重重心事,提不起精神。那男人,那个半l着淡棕色光滑脊背的有如我父亲一样年龄的男人,高大的身躯遮挡住使我晕眩的阳光,我的恐惧光芒的眼睛被刺得淌着肮脏的泪水。他用一辆三轮车拉着我简单的行李,也拖着我那小母狗一样瘦骨伶仃的十六岁的身体,把我从那一个光辉灿烂的耳光下面死人一样提起来,我们走向一个去处,一个熟悉我的故事的读者已经熟悉的处所——城南那一座幽僻诡秘的已经废弃了的尼姑庵。  我们背朝青石大路,经过一大片盘根错节的放着绿荧荧鬼光的枯树林,一大片呈赭红色的怪石堆,又经过一座坡度很陡的破旧木桥,拐进那条半截细肠子似的胡同,胡同尽头是一个解不开的死扣,永远走不通。这是一条我生命里致命的岔路。  我裹在九月的绿雾里掩目沉思,那浓郁古怪的老树们半掩的庵庙庭院,总是细雨纷纷,水珠在屋檐滴滴垂挂。锈红色的地面上浮一层黯绿,树顶飘出薄薄淡淡的青烟。我把自己重新诱回到早年这个故事中去。我始终重复又重复地迷恋于在这种危险中穿梭迷失。  ……  父亲们  你挡住了我  你的背影挡住了你,即使  在你蛛网般的思维里早已布满  坍塌了一切声音的遗忘,即使  我已一百次长大成人  我的眼眸仍然无法迈过  你那y影  你要我仰起多少次毁掉了的头颅  才能真正看见男人  你要我抬起多少次失去窗棂的目光  才能望见有绿树的苍空  你要我走出多少无路可走的路程  才能迈出健康女人的不再鲜血淋漓的脚步  ……  二  我的这种沉迷危险与恐怖的爱好,始于那个废弃了的尼姑庵庭院。在九月里。  那个半l着脊背有着我父亲一般年龄的男子,对于清纯少女有一种无法自拔的沉醉癖。他的身边总有一群叽叽喳喳、蹦蹦跳跳的未成年的小姑娘,我淹没在这群r糖味的少女之中,不美色的我退缩在她们的美色身后。我的无端的忧戚像一株早熟的小桦树,在心里疯长,这一种成长彻底湮灭了我身上在那个年龄所应该拥有的灿烂。这男人他把我从那一巴掌连根击垮的台阶底下拾到这群小女伴之中,他把我当作一条鳗鱼撒在她们嫩嫩的歌声里,让我学会其他小姑娘的娇嗔与天真。  等那些刚刚发育的翘翘的小茹房们和着她们鲜艳的活力以及能够勾起这男人滂沱性欲的小姑娘们刚一离开,他便把我像噩梦一样揽在他隐隐作痛的心口窝上。他那富于探险的大手滚烫地在我冰凉的瘦脊背上爬来爬去,笨手笨脚地在我的小腿上滑个没完。有时他狂乱地在我身体上胡来一通,仍然无法排遣他糟糕透顶的绝望。于是他便耐下心来一根一根清点我身上的骨头,以镇定他那压不住的欲望。  “我的小羊羔,你要长大啊。”他的眼睛有如一双面临刀杀的最温情的老山羊的眼睛,湿湿地浸着水光,肢体瘫软成一堆绝望的残骸,死死揽住我的肢体——一个黑色的噩梦,担心着被别人或我自己的长大成人而劫持抢走。nbspnbspnbspnbsp 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2) “长大做什么?”我说。  “长大了,我好要你。”  我浑身倦怠,头晕恶心。他抱着我时我总是这样,要吐的感觉。但不是因为激动。  “可是,你有老婆啊。”  “有老婆的男人是鳏夫。”他说。  “为什么?”  “长大了你就会懂。”  “你不和你的女人睡觉吗?”  “我们每天都睡。但这不是忠诚,它只属于r体。我的全部忠诚都归属于你。”  我听不懂他的话。我说:“如果有老婆的男人是鳏夫,那么以后你要了我,我就成了寡妇。我不要当寡妇。”  他愣了一下,想了想,说:“我的小羊,你哪儿来的这种思辨能力!”  他说过许多我听不大懂的话。有一次,在一个y雨的午后,他睁大他那双温柔如梦又y郁沉重的眸子,久久凝视我。他总是穿黑颜色衣服,仿佛在心里永远祭奠着一位忘不掉的亡者。他说,他是为自己哀悼。然而,我看到的却是罪恶的颜色。  那时候我喜爱读书,终日沉醉书中。他告诉我,zg其实就是一座图书馆,不同的女人装不同的书。他说,我的图书馆天生是为他一人阅读的,他要做这一座图书馆不厌其烦的惟一读者及永不退休的馆长。现在,他将耐心等待这图书馆,并准备着为之殉身。  从此,“图书馆”在我心里就有了它词意本身之外的引申意。  有一天,我无事可做,穷极无聊,于是忽发奇想,打算尝试一下吃安眠药的感觉。我的父亲总是服用这个,以镇定他那耽于兴奋和激烈的大脑。我不知道我产生这个欲望或好奇心的念头缘于什么,但是我对于这种药的危险略有所知。我从抽屉里取出药瓶,倒出九粒安定片在手心里,然后一仰脖就全都吞咽下去。  我吃九粒安定,并不是出于我知道这九片药会怎样或不会怎样。实际上,这只是出于我对单数这一数种的热爱,和对于偶数这一数种的厌恶。我的心理莫名其妙又坚定不移地排斥偶数。而“九”是个位数里最大的单数。  当然,也不能安全排除潜意识里那种朦朦胧胧、似是而非的关于死亡的胡思乱想,但那是不确定的,模糊并且自己也不知道的。  不知睡了多久,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他在用力摇晃我的肩。  我稀里糊涂,说,你干嘛?打我?  他说。你这令人头痛的小混蛋,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吃了多少?  我告诉他,我吃了九片。我觉得很好。  他一把把我从床上提起来,像顺手捡起一件睡衣那么轻便。他命令我和他到庭院里去跑步。那废弃了的尼姑庵庭院遍地乖僻荒芜的旺草和y森凄凉的老树。  正是夏季里闷热的黄昏,西边天际血红的夕阳躲在朽败高大的庵堂身后。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种时候要我和他跑步。吃过安定后的骨头是瘫软而松懈的,我懒懒散散,东倒西歪,纽扣潦草歪错地系着,衣裤不整。我说我浑身没劲儿不舒服,我要回到我的床上去睡觉。  他却独断地连拉带拖让我跟着他转圈慢跑,他一边跑一边生气地骂我。后来,我终于清醒到能够产生愤怒之情了,我冲他大叫:你不喜欢我,干嘛不躲开我!还非缠住我跟你一起玩儿?请你远远地离开我!  我冲他大叫的时候,恨不得让那些从我嘴里s出来的词句全都变成一把把小刀子。  三  我又回我那个高台阶上面的家去了。  正是九月燠热窒息的夜晚,我犹犹豫豫、莫名其妙地又回到这里。那灰石阶在我心里高耸得有如一座孤山,危险得如一只男人的庞大阳具。我沿它的脊背攀缘,想走进我那凋谢枯萎又富丽堂皇的家。  我的父亲高高站立在灯光黯然的大木门前,那木门框黑dd散发着幽光。白皑皑的雪人般冷漠的父亲嵌在木门框正中,正好是一张凝固不动的遗像。只有一只飞来飞去刺耳尖叫的大蚊子的嘶鸣,把这废墟残骸般的“镜框”和它后面的那个家映衬得活起来。在这炎热的夜晚,我父亲白雪一样漠然的神情,把这座我在此出生的童年的已废弃的家,照s得白光闪闪,犹如一座精神病院。  我告诉他,我从很远的那个城南废弃了的尼姑庵的住所特地赶来,我是来为他干活的,我来清理垃圾和收拾房间,顺便来取我这个月的生活费。他站立在门口威严得一动不动,好像没听见我的话。  我用不着说第二遍,我的父亲拥有着全人类最敏锐的思维,他的耳朵从来都是一只猎犬,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声音能从他的耳畔不翼而飞。  他的神情告诉我,我来得不是时候。  在他面前,我永远来得不是时候,从我的出生算起,我的出生夺走了我母亲的全部爱心。  我父亲说,家里正有个人,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  我说,我不妨碍你们,我只是来打扫房间。  我父亲说,她病了,她在流血,不能打扰。  我说,我不打扰她。  我摇摇晃晃弯身从我父亲的臂下走进那个家,那个y风瑟瑟、门廊阔绰的房间。由于光线极暗,家里所有的物件都走了形,鬼鬼祟祟低声轻叹地向我狞笑,我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场梦幻。我在尘土中抹来抹去,眼睛睁大得像个侦探(一种来自于无法自控的警觉力量)。nbspnbspnbspnbsp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3) 我总是听到我父亲用他那无坚不摧的会写书的手指关节叩击他的书桌声,看到重重的尘埃像在滂沱大雨里大朵大朵掉落的玫瑰花瓣从他的书桌上滚落。我猛然转过头,发现我父亲其实并没有在身后。一声紧似一声的叩击木桌声以及尘土们像花瓣一样掉落的景观,不是由于我的幻觉,就是由于那幕情节经过无数次重复,已经被这鬼气森森的房间里的光或物的什么“场”所吸收、再现。我不知道。  我忙这忙那,只在外间的书房里穿梭,我不敢踏进里边的卧房。但我还是在通往卧房的过道拐角处的一个缝孔中看到了里边的一部分景象:  一个幽灵似的苍白透顶的年轻女人斜靠在床榻的被垛上,她闭着眼睛,一头惊人的浓得发绿的黑长发顺着她光洁的面颊和硕大性感的嘴唇盘旋而下,像一条柔和如水的黑蛇缠绕在她完好无损的肢体上。她的领口开得极低,透明的雨幕似的一层在胸前一抹,茹房高耸。我看不出她哪里在流血,她的体态优雅,完整无缺。她美丽的骨盆平坦得像一本画册,随时可以打开翻阅。她始终没有张开眼,但是我却听到了她一两声怪怪的声音,嘶哑得如一只沙锤。  缝孔中,我看不到我父亲,我不知道他此时在镜头画面之外的什么部位。我只看到那女人模模糊糊像个梦。  这时,里间我父亲出了声,那声音极低极微。那声音使我战栗发抖,慌乱转身后撤。匆忙中我感到拐角墙壁上的一个悬挂物,像一道黑影,顺着我的脊背与墙壁之间的缝隙,哗啦一声滑落到地板上,摔了个粉碎。不用看我就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个镶嵌在玻璃镜框中的一幅彩画,画面上是一条火红的漫游的水蛇。我从小就知道这幅画在家里具有相当高的地位,在父亲眼里它的价值起码高于我。在我冥冥的感觉中,它被安置在通往我父母卧房的过道里,充当着某种守护神的角色。  也许,在我的天性中,总有一种不自觉地打碎一切神圣之物和捣毁一切至高无上的声音的倾向。但这只是一种掩埋在心里的倾向而已,我绝无这种行动。我的行动从小就远远地躲在我思想的身后,像个永远迈不出脚步的幼儿或懦夫,步履蹒跚;而我的思想却在前面疯走。整个人就这么不协调地拧着。  在我父母的婚姻生活里,那个华贵的玻璃镜框无数次地无缘无故落地粉碎,奇怪的是每一次当它像一道雷一样掉地蹦起之时,我都很偶然地正在它旁边,或正从它身边经过,我永远说不清楚这件事。我不知命运为何如此编排、伪造我的错误!但我发誓那不是我碰坏的,没有一次是。  现在,它又一次粉身碎骨,确切无疑。  这时,我的父亲风驰电掣般冲将出来,冲我声嘶力竭地大吼:“滚!你给我滚!你永远毁掉我!”  他冲我吼的是什么,我当时全没听到,有一阵时间我脑子里是空的,我只是听见一连串的雷轰隆隆炸响。  我惊恐万状,像那只在大木门处尖声嘶鸣的大蚊子一样夺路飞走。并且,永远地从这种男性声音里逃跑了。  四  我的脸上挂着两串热酒一样烫人的泪珠回到我的住所,那个九月的弥漫着苦痛的浓绿色的尼姑庵。我的嘴角挑起一丝邪恶的怪笑,有一种冲动在我心里蠢蠢欲动,酝酿上升。这念头使我抑制不住暗暗发笑,但这种念头到底是缘于对仇恨心理的抵抗,还是对自己也说不清的内疚之感的补偿,我不清楚。  我径直走进那有着我父亲一般年龄的男人的房间,他的女人正去值夜班。  我把自己当作一件不值钱的破烂衣服丢在他棕黑色的床榻上。那床单印满假的清水、红的晚霞、透明玻璃的天空,以及从情诗里飞出去的大鸟站立在光秃秃的枝桠上,他那松软的床榻皱皱巴巴,犹如波浪,我深深陷在浪谷里再也不肯起来。  他立刻慌慌张张靠拢过来,脸上划过痛楚的光芒。他把我发黑的细如钢条的手指抓到他的手里抚摸着,小心地试探着问我怎么了。  我忽然尖叫一声:“你别摸我,我会死的!”  他立刻就把我的手松开,仿佛忽然发现那段细细的手臂是一截危险的电线。  我哭起来。边哭边笑。一声不响。只有泪水和笑意从嘴角滂沱而下。  那男人犹如挨了重重的一击,整个骨架都心疼得抽缩了一圈,他把我像一件贴心小棉袄一样抓起来抱在他的胸口上。  “你要告诉我小羊你怎么了?”他乞求着。  “与你无关!”我含着泪水。  “我要帮助你!”  “我不需要帮助,我不需要你们!”我仍然两眼放绿火尖声高叫。  “你为什么跟我吵,你这自私的小混蛋!”他用最温柔的语调骂了我。但是,还来不及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又改了嘴,“小羊羔,告诉我你怎么了,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我哭出声来,无法说话。  我的脑子里正在努力掩埋绝望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把一切推向一个相反的极端。那个极端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未经世事然而已经破罐破摔了的小女人的刑场,我渴望在那个刑场上被这男人宰割,被他用匕首戳穿——无论哪一种戳穿。  终于,我对他说:“我需要……你要我!就现在……就这会儿。”  他把我从他的怀里推开,一脸惊讶。仿佛在说,你说什么?nbspnbspnbspnbsp 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4) 他不说什么,只是用他那滚烫的大手抹着我脸颊上好像永远流不完的泪水。他的手被心里的苦难磨砺得很硬,不断地在我脸上抹来抹去,使我觉得脸颊的皮肤很痛很烫。我厌恶地掰开他的手。  我说:“你不是一直期待着我长大,等着要我吗?我这会儿长大了,我要你现在就要我。你难道还没有听明白吗?”  他摇着头,彻底脱开了我,向后退着,一直退到身后的墙壁根脚处。  我继续无声地哭,那男人望着我不知如何是好。  他沉默了半天,最后终于平静又平静地说:“小羊,告诉我一件事,你爱我吗?‘爱’这个字你懂吗?你这个小混蛋你懂这个字吗?”  我立刻气咻咻一字一顿地说:“我告诉你吧。这个字我一生出来就懂,我无师自通。我在不认识一个字的时候,就可以对这个字解释得比世界上任何一部字典都丰富得多。但是,我还要告诉你,我不爱任何一个人,也不爱你!”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靠着墙壁,脸上的颜色变得比墙壁还惨白,一声不响,全身冰凉而绝望地望着我。  他一流泪我就莫名其妙地不哭了,而且产生了想笑的愿望。我变得像个清醒冷静的女法官。我说:“来吧,我准备好了。你来吧!”  那男人像没听见一样,没有反应。他一边流泪一边盯住我的脸颊、颈子和长长的头发。在他的眼中,我的黑锦缎般的头发似乎变成了一块粗糙而肮脏的抹布,他的眼神也变成了盯住一个乡下妓女的嫖客的眼神。  我说:“你要还是个男的,你就来吧。就现在。过了这会儿,我就没情绪了。”  他的目光刀子一样割在我的脸上。他变得无比陌生。我从来不认识这个流泪的生疏的拒绝着我的男人。他的目光从来都是一团鸷鸟般的凶狠,四处搜寻着我的声音,捕获着我的影子,等待着把他那在苦痛的心里疯长起来的常春树戳入惟一能救他的那个粉红色梦里,并与他一起被风刮起来浮到山峰。  “你听见没有?这不是你渴望已久的吗?”我愤怒着,声嘶力竭地高叫,“如果你现在不要,我就到街上去,找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就在街上那样,就在挂满高压线与贴着危险二字的电线杆下边那样,然后让警察把我抓走。”  说完,我从他的床上像一条鱼溜下来,朝着房门走去。我不想后果。  这时,那男人走近我,踟蹰着……然后,他忽然一反常态,像猛虎一样扑上来,一声不吭。他恶狠狠地撕开我的衣服,用牙齿湿漉漉地咬在我骨节空出的锁骨上。并且,打算把我啄瞎那样用力亲吻我的双眼。他那充当杀手的嘴唇流溢着冰冷刺骨的邪恶光彩。他扒掉我的凉鞋,用他那坚实有力的胳臂轻而易举地就把我凌空扔回到床上……  那个重量和热度对于一个十六岁鲜嫩的生命真是世界末日。  然而,我要的就是世界末日!  这世界难道还有什么比世界末日更辉煌更富有魅力吗?还有什么比醉生梦死、出卖灵r更拥有令人绝望的振奋之情吗?  我们一同哭着做着,毫无廉耻与羞涩。他被我的行为击得狂怒地嚎叫,像一只疯狗。忽然,我觉得撕心裂腑地一阵痛,我一边害怕地哭着,一边好声乞求他停止,停止下来。他也哭着,像一架失去c纵者的机器停不下来。  然后,我开始高声咒骂他,“你是个畜生,流氓,臭猪,刽子手!你毁了我的身体!”  他低沉而压抑地回击了:“你这个小婊子,小妖婆,小荡妇,小疯子……你毁了我!你知道吗你毁了我的魂!”  然后,“小婊子小妖婆小荡妇小疯子”这些词汇就变成了毫无语词意义的一串串气泡似的声音,它只是一种节奏,循环往复。  这声音重复到最后的时候,我的嘴角开始卷起了笑意,我忽然发现这声音是那么的悦耳动听、美妙高贵,我发现我是那么地喜爱这声音,我想不出世界上还有哪一种对女性的呼唤比这声音更令人心情激荡,更纯洁尊贵。  喘息,吟泣,泪水,咒骂混成一片……  十几年过去,我又一次追忆那放浪形骸的故事,我发现它仍然没有死去。  今天,我在纸页上一字一字复述那遥远了的九月里的残忍故事,完全是出于一种自我较量的心理,面对九月我无能为力。  奇怪的是,当那些陈旧之事刚一落到纸页上,字迹马上就开始褪色变黄。我想,大概是想像力缩短了这漫长时光的缘故吧。  我心里仍然被刺得难过,像微弱的电流穿过去,但我毫无愧疚之情。  九月之门啊,我在门的这一边坚持着,无望又坚定地等候你的裁决!  五  当清晨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的头正俯贴在他r白色的大睡袍上,那睡袍上印满一只只毒蝎子状的黑色与赭石色交杂的花叶,刺眼夺目,使我觉得我正枕在一座凄凉荒芜的坟头上。那心脏像个激烈的鼓手,即使他在沉睡之中,它仍然在距我的耳朵三寸远的上方嘭嘭嘭地狂跳着。我用心倾听了一会儿那胸腔里滚出的哀鸣般的铜管乐,才发现那嘭嘭嘭的声音其实是来自窗外,那是九月的晨雨,房门被巨大的雨珠敲击得颤动不已,门外边还有病鸟摇撼树枝的声音。  雨声使我感到一种异样的凉意,整个房间像死了一样空旷沉寂。nbspnbspnbspnbsp 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5) 我动了动颈子,脑子便运转起来。我首先想起我在梦境中出现的几幕切断连贯性的画面:  那一座雪白的图书馆的台阶高耸入云,一个父亲般苍老的男人在吃力地攀爬,他脸色灰白,面容憔悴,跌跌撞撞,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从他的肺腑里艰难地涌出,他大声呻吟,仿佛死到临头。我焦急起来,深入梦中走近去看他,并把手轻柔地放在他的额头上。这时,我才看清那原来是一具木乃伊……然后,是一些雄性的年轻笨驴在图书馆外围的大理石台阶下边的绿草坪上乱转圈,发出嘈杂急切的嚎叫……再然后,是一群松林般的绿警察包周过来,维持秩序,他们高高翘翘举着各自的手枪,从四周的早已摸索清楚的土红色羊肠小道探寻过来。可是,图书馆外边的拥闹秩序还没有清理好,那些围观者已经迫不及待地加入了公驴们的行列,变成了一条条急惶惶的绿驴……这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倚着这个废墟般的老态男人的肢体,独自醒着,独自品味那十六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思绪。绝望的情绪蚀透了我的心。  这个有如我父亲般年龄的男人仍在沉睡,无声无息。我动了动,想让他醒过来对我说点什么。尽管说什么全是废话。  他没有动静。我侧身看了看他的脸,他的脸颊上刻满地图的纹路,你沿着那纹路便可以读懂他苦痛的内心景象。这景象被结结实实然而又残缺不全的爱情磨损得百孔千疮,满目疮痍,支离破碎。我用手在他的脸上轻轻拍了几下,他的头颅在我的拍打下沉甸甸地微微晃动,那种恬静安详之态仿佛是找到了生命与灵魂的双重归宿。  看着他,我忽然想起了我脸上闪电般滑过的那一扇无与伦比的耳光。我这辈子也没有尝试过打别人耳光的手感,尽管我在想像里一次又一次地像个复仇者一样打过伤害我的人的耳光。我摸了摸我的那一侧脸颊,想笑。果不其然,我真的就听到了嗤嗤的笑声,我真的笑出来了。于是,我再次用手掌轻轻拍他的脸。一个人发笑不免显得傻气。  他仍然没动静。我坐起来。  晨光已从窗棂的边角伸到床上来,他的身躯正向右侧卧,左边的半个脸颊便清晰起来。我发现他的样子冷静得耍源岽棺呕位蔚吹垂以诓本鄙稀n艺獠琶腿桓芯醯剑野ぷ潘哪且徊嗌硖逡约芭脑谒成系氖种膏侧卜17梗钕褚恢淮蟊洌蚴且蛔了嗄甑募湍畋! ∫桓瞿钔反游业慕诺准卜缢频拇谏贤范ィ冶徽饽钔废诺媚康煽诖簦纸疟梗毫15倘慷辰崞鹄础! ∥一舻胤硐碌兀嘟磐怂醯角浇牵对兜乜此n也桓依傲保蚁肟醇靥派掀鸱拇3廾仙谅涞牟n页粤x宓乜矗沂裁炊济豢吹健k瓷先ネ耆涑闪苏夥掀哪峁免掷锏哪且蛔0谛馑赖睦现印! ∥壹岢肿牛挚棺拍悄钔罚镁玫乜此路鹪谒捣约骸! ∥萃猓晟萑ィ粢迅吖叶欤獠锌岬奶艋故巧鹄戳恕j奔涞难沽Γ幻氡纫幻胫亍5粕墓饷4┩覆拿骱推扑鸬拇白樱比髟谒纳砩虾痛采希位斡朴疲÷∽飨欤璋档姆考浔涑梢恢荒寡a! ≌庖磺惺刮冶樘迳梗饬挂庀裉弁匆谎谘芾锘夯豪┥1! ∽詈螅叶宰约核担核懒耍  ≌庖唤崧坌缘呐卸希憬崾宋倚炊u目志濉! ∥易吖ィ┥砟铀u庹潘廊说牧晨资刮铱吹搅肆硗庖桓龌钊说牧晨祝核侵沼诎簿渤良畔吕吹哪行缘耐仿刮铱吹搅肆硗庖桓鲇涝对甓话驳哪行缘耐仿馔仿疑曰倜稹14园踩钥志濉14砸懒狄猿鸷蕖 ∥抑沼谠僖惨种撇蛔。笮ζ鹄础! ⊥保业谝淮未诱庹虐蚕瓴岳系哪腥说牧成细械搅俗约盒闹猩鸬囊黄狻n乙槐吖笮Γ槐呗赵擦宋夷窍讼说氖直郏谡庹潘廊说牧臣丈侠戳艘桓龉饷7纳涞南炝炼猓≌舛獬渎耸甑木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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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过去,许多问题想得骨头发凉,仍然想不明白。大概是脑子里问题太多的缘故,有一天,我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模糊不清的脸颊时,忽然发现我太阳x下边的耳朵上,坠着两只白光闪闪的“?”造型的奇大无比的耳环,我走路或摆动颈部时,那耳环就影子似的跟着我的脚步丁冬作响,怪声怪气,那声音追命地敲击在九月的门上。  我发誓那耳环不是我或别人戴上去的,它肯定是自己长出来的。  静寂之夜,我仍然习惯沉湎于九月这扇打不开的死门。我在设想自己的死期,这种没完没了、不厌其烦的设想,简直成为我生命里一个无法抵御的诱惑。死在九月,死在九月,我每天想,这是我惟一的梦想。  我无需等待那颜色褪到尽头,败局早已注定。  我想,那九月的歌为我而唱。nbspnbspnbspnbsp 麦穗女与守寡人(1) 一  附魂的钉子  从英子家的四层楼上我们摸着黑走下来,这时已是深夜两点二十七分。这一天是四月十日,是一个属于我私人的纪念日。实际上,在我拼命挽留、营救那奄奄一息、垂危可怜的婚姻生活和另一场绝望的情感生活而全盘宣告失败之后,我已经死了。  破碎的九月躲在那人身后秘密地将我遗弃,而我的内心永远无法把它喊叫出来。由此,我也懂得了这个世界上能够叫喊出来的绝望其实是一种激情;而只能把它密封在心底、你必须在众人面前装作什么也不曾发生、你只能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的那种东西,才是真正的绝望。  九月之后,我再也谈不上什么纪念日了。  英子,我的一位诗意、温情而漂亮的女友,拉我到她家里度过了这个本应属于我独自一人去承担的日子。  英子送我下楼时,我们拉着手在漆黑的楼道里探着步子下行。我是在这一刻忽然发现了这个世界上居然存在着一双和我一样冰凉如玉的手。这个发现在一瞬间使我感到此时的世界不再孤单,此时格外温暖。  我一直以为,人类除了眼睛可以说话,人的手是最准确的一种语言,而嘴唇发出的声音只会给人们的心灵交流帮倒忙。如果一个人你能够读懂与你牵拉着的另一个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的手的语言,那么你们的心灵和情感就非常贴近了。  英子有一个温暖的家,温暖的丈夫。我是在四月十日这个弥散着稻草般淡黄色的阳光和清香的下午来到英子家里做客的。英子的家到处流溢着女主人的太妃糖似的暖红色情调。  我在她家里坐上一小时之后,有一秒钟奇怪的时间,我忽然走神怀念起旧时代妻妾成群的景观,我忽然觉得那种生活格外美妙,我想我和英子将会是全人类女性史上最和睦体贴、关怀爱慕的“同情者”。这堕落的一秒钟完全是由于我那破罐破摔的独身女人生活的情感空虚,以及我那浮想联翩的梦游般的思维方式。但只是一秒钟的堕落,转瞬即逝。一秒钟之后,英子的温和智慧的先生便在我眼里陌生遥远起来。这种陌生遥远之感来自于我内心对英子的深挚友情的忠贞不渝,和我的情感方式的不合时尚的单向感、古典感。  英子拉着我的手送我到楼下时,大约是深夜两点二十八分。楼前空地上散发着寂天寞地的黑暗,如一头东方女子绵绵长长的黑发缠绕在我们身上。大约凌晨两点二十九分到两点三十分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件事。当时英子正跟我说着什么,也许是问我冷不冷,也许是问我对她的先生印象如何。我什么全没有听到,我只是隐约感到英子那柔美的声音在我的被夜风吹拂的冬衣与切肤的身体之间温暖地穿梭,在我空荡的呼吸里滚动。我的理智命令我去倾听和判断那声音的意思。但我混乱的大脑却忽然锈在思维边缘处的一个钉子孔上,毛融融的黑夜使我的想像力变成一把穷追不舍的锤子,紧锣密鼓无声地敲在那钉子上。  于是,我看到五六米远处站立着一根墓碑一样硕大而耀眼的钉子,钉子后边半蹲着一个高大滞重的男子,他所以半蹲着,是因为他想把自己色情的脸孔和暴力的目光隐藏在钉子身后。那钉子尖锐地步步近,y森狰狞,在它的牵引下,那男人向我和英子走近。我一把拉住英子,并且疾速转身。倒转过来的世界再一次让我惊愕不止目瞪口呆:我发现身后的场景是身前场景的全部复制,那人的钉子自动地向我们咄咄走来,钉子的身后是另一个蓄谋已久的猥琐的男人。  我担心英子发现这突然袭来的意外会惊慌失措,受到惊吓,而她对于惊吓的本能反应——叫喊,反馈到我身上则是更大的恐惧。  在英子什么都还没有明白过来之时,我们的前胸和后腰已经死死地顶住了那两只催命的钉子,和两个男人猥亵的狞笑里展开的闪电般雪白的牙齿,那一缝亮亮的牙齿的确是这个暮冬深夜里的一线白光。  如果我是独自一人,我将百分之百地束手待毙,听之任之,在狼群里反抗挣扎是愚蠢而徒劳的。我知道,男人使用钉子作凶器时只是要我的身体,我身上、手上、颈上的贵重饰物以及皮包里的钱,丝毫改变不了局势,救不了我,除了束手待毙毫无办法。但此刻英子无辜地站在我身边,像一只什么都没发现、毫无自卫准备的迷人的羔羊,一株九月天里草坡上弯着颈子波动的母性的麦穗。于是,我莫名的责任和毫无力量的力量便鬼使神差而来。  我对着那两只人的钉子说:“我跟你们走,去哪儿都行,但是你们要让她回家。”  两只钉子诡秘地相视一笑:“为什么?”  难道不是吗?我这种守寡人专门就是用来被人劫持和掠夺的,我天生就是这块料。而且我早已惯于被人洗劫一空,我的心脏早已裹满硬硬的厚茧,任何一种戳入都难以真正触碰到我。  两个男人发出钉子般尖锐的咳嗽:“如果不呢?”  “没有余地。碰她一下,我杀了你们!”我说。  又是一阵钉子般急迫的怪笑。  然后,四只老鹰爪似的男人的手便伸向我们的胸部和腹部。我急中生智,一脚朝身前那男人的下腹踢去。  咣当一声,那人的钉子和着那男人一同倒下。接下来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抓起躺倒在地的那只尖锐的钉子转身朝身后的那男人的腹腔刺去。一股黑血像浓烟一样喷s出来,与这s动而清瘦的夜晚混成一片。那男人被放血后顷刻间抽缩变小,欲望和血r全从扎伤的钉孔中涓涓流淌,释放殆尽。一会儿工夫,他就像一只细如粉末的雨天里掉落在泥浆中的高腰皮靴,慢慢躺倒下去……nbspnbspnbspnbsp 麦穗女与守寡人(2) “你在想什么?”英子在拉我走远的魂。  这里,我发现我和英子已经漫过了黑得浓艳的狭长旷地,遍地瓦砾及堆积的废弃物伸手摊脚地伏在我们脚下。它们像水中浮物,不断闪烁沉浮,发出咝咝的呼吸声。一株看不见花叶的丁香树站在了我们身边婆婆娑娑,英子散发出丁香树迷人的清香。  有月亮的街已经躺在我和英子不远的眼前了。我搞不清楚是我们走向它的,还是它迎向我们。  这时,我趔趄地绊了一下。我和英子不约而同向脚下望去。  我定定神,模模糊糊看到黑暗中一只黑乎乎的胶靴在我们的脚下无声无息。  二  出租陷阱  “你听见没有?”英子的声音在凌晨两点三十分终于冲进我的被层层迷雾缠绕的大脑。  我木然地抖了抖身上的衣服,仿佛是在抖落血腥的痕迹,“你说什么?”  “我问你听到没有?”英子说。  “嗯……我刚才……”我脑子一片空白。  “你在想什么?”  这时,我的思路已经慢慢返回到英子的声音旁边,找到了与她思维的交接处。  “你呆呆地在想什么?”英子说。  “英子,你发现没有,楼前这片旷地太黑了,令人恐怖。我担心你送完我怎么回来?”  “没事。这地方我太熟悉了。”英子漫不经心。  “你没发现吗?这个世界到处都埋伏了y谋,特别是埋伏在你认为不会有问题的地方。比如,隐匿在你每天都经过的一堵墙壁上的一块补丁似的安谧、老实的窗口里,隐匿在你单位里某个最熟悉最要好的朋友的笑容后面。”  “别那么紧张。”英子故作镇静。  “对于弱小的动物来说,生活处处是陷阱,时时须提防。”  “又来了,你要把《动物世界》里的这句台词复述到哪一天呢?那是台词!你得把生活事实与无边的想像经常分开才能放松。”  这时,我们已经完全穿越了瘦骨嶙峋的月亮角下那片杳无人迹的旷地。漆黑中我感到我和英子始终是两只凝固不动的y性骨骼,彼此接连。腿脚挥霍着力量向前迈动,步子却像徒劳的语言一样原地低语。巨大的黑暗捉摸不透地从我们身边慢慢划过,枯叶在树枝上摇动着风桨,推动我们前行。我们的胯骨在黑夜慢吞吞的移动中不时地碰撞,夜晚便发出锈铁一般吱吱嘎嘎的声音。我想像这风烛残年的旷地肯定已经走过了历史上无数次血腥恐怖的格斗与厮杀,那些男人们的尸体正在我们身边潜身四伏,历历在目。他们身上的利器比如巨大的钉子,已经在岁月的延宕中朽烂成一堆废铁,然而那巨大僵死的骷髅上的眼睛却死不瞑目,大大地d张着盯住每一个从他们身边款款走过的女人和长发,埋伏着随时准备来一场看不见的出击。  前边已经到了楼群的出口,那是一扇半开的旧木门。我一直认为半张半合、半推半就的任何一种存在,都是对人类想像力的最大的调动和诱惑,无论真理还是女人,彻底赤l与披着模糊的薄纱所产生的引力的不同,就是我这一私人经验的有力证明。  关于那扇半掩的木门后边潜藏着什么的想像,一时间把我完全占领,门外边似乎也轻响起虚虚实实的脚步声。  我对虚掩着的门和停留在远处的看不见的脚步声始终怀有一种莫名的慌乱,我觉得那是一种隐患,一种潜在的危险,是通往生命出路的一条死胡同或者诱人走进开阔地的一堵黑色围墙。好像是有人总把砒霜放在你的面粉旁边。但是,倘若把门全部打开或者全部关闭,让那脚步声彻底走到眼前来,不安感就会消失。我知道,这种恐惧对于一个成年女子来说,的确难以启齿,但我无法自控。  我一把拉住正向那扇木门靠近的英子的胳膊。  “小心,危险!”我说。  “你怕什么?”英子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那扇黑褐色的木门已经站在我和英子的胸前,它在摇晃,庞大的身躯显得气喘吁吁。  我们走出那扇木门时,果然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觉得这真是一桩奇迹。  “看来,我得把你送回家。你紧张什么呢?你的手在发抖呢!”英子说。  一个男人从我们面前木然走过,我发现他的步子与我和英子的步子不同,那步子对夜阑人静的茫夜有一股无形的侵犯,而我和英子的步子却使夜晚安宁。  我想,这男人大概是刚才那阵看不见的脚步声的制造者吧。  “我什么也不害怕。”我说。  我知道,我惟一的恐惧只是我的心理。  我和英子刚刚走出那扇旧木门,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就唰地从黑幕中驶到我们跟前,像一道刺眼的黑光让人不知它从何而来。  那司机长得温和勤劳,一副标准的老实人模样。他招呼我们上车时那种谦卑殷勤的神态,使我怀疑地掠过一个念头:这是一个蓄意已久、恭候多时的y谋。  在这夜深人静、阒无人迹的街上,怎么那么巧我们一出门他的车就正好迎上来呢?我宁可相信长得像坏人的男人。  我想制止英子上车,但英子的一只脚和她那顶让人欢快的小帽子已经探进了出租车后门。于是,我只好孤注一掷拉开前车门坐在司机旁边。我想,我们一前一后分开坐可能会比较安全。这时大约是凌晨两点三十一分。nbspnbspnbsp 麦穗女与守寡人(3) 随着车子的启动,我听到英子一声刺耳的尖叫。我立刻转身。  这时,我和英子先后发现在后座边角处的y影里坐着另一个长得像好人的男人,他只有半张脸孔和一只眼睛。  一直到一切结束之后,我也不知道这男人到底有没有另半张脸埋在y影里。  我当时看到他那一只眼睛像一头最温情脉脉的老黄牛的眼睛,让人想到田园绿草、阳光尽洒、遍地牧歌,想到一只红嘴鸟在亚麻色的棉花地里安宁地滑翔。但是,我从这半张脸孔上还看到了另外一件事:他的身体里其实只有半条命。  人类的经验告诉我:使人不用判断就产生信赖感的,准是一个美丽而诱人的误区,是覆盖着玫瑰色樊篱的陷阱。现在,我和英子已经无法挽回地上了贼船。  车子在夜色里如一只自动爬行的墓x,使人感到钻入了一场失控的魇梦。  我注意到那司机通过反光镜向后边的半张脸丢了个眼色。  半张脸说:“按原路走。”  司机说:“没问题。”  我猜想,他们已经开始交换暗语了。  车窗外是金属般尖锐的风声,我听到“时间”像小提琴手绷得紧紧的高音区颤音,悠长而紧迫地从我的耳鼓滑过。一座座火柴盒似的大楼向后边飞速移动,那些沉睡在市区中的大楼,由于高耸,使人感到它们总有一股慌里慌张、心怀鬼胎的劲头。  我注意到我身边的司机长了一双很鼓的眼睛,像甲亢病人似的,黑眼球从他那过多的眼白上凌面凸起,随时可以奔s出来,深深地陷到我和英子的身体里去。我还注意到,他的瘦脖颈上一根蓝蓝的青筋突现暴露着。我记住了这根青筋。  “要不要拐?”我身边的鼓眼睛司机又通过反光镜看后边的半张脸的眼色。  我变得忧心忡忡。我觉得鼓眼睛的话总是指向某一处我和英子听不懂的暗示。  作为一个娴熟的出租司机,难道他不知道我和英子要去的地方怎么走吗?我在想“拐”这个字,拐弯还是诱拐?我回头望望英子,她满脸惊慌,身体倾斜,坐在尽可能离半张脸远些的后座角上。  我故作镇静,对她说了声:“快了。”  这时,车子猛一下急刹车。我的胸部一下子撞到身前坚硬的驾驶台上。同时,我听到英子咣当一下重重地跌在前后座之间的挡板上和随之而起的一声凄厉的叫喊。  “你们干什么?”这声音从我的喉咙里发出但那已不是我的声音。  鼓眼睛嘿嘿一笑,“出了点故障。”  半张脸在y影里闷闷地说:“调一调那个。”  于是,鼓眼睛东摸摸西按按,还用脚踢踢驾驶台底下的什么家伙。我模模糊糊看到一颗亮亮闪闪的钉子从驾驶座底下滚到我的脚边,它在朝我眨眼发笑。我不动声色,慢慢移出一只脚把它踩在我的脚下。  车子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启动了,平缓行驶,仿佛刚才什么也不曾发生。  我用余光看到鼓眼睛正在用一只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裤兜摸着,摸了很久,然后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握在手心里,从肩上递给了身后的半张脸。五颜六色的街灯在他的眼球上闪闪烁烁,不断变换的色彩使那对鼓眼球鬼鬼祟祟。  我心里盘着刚才半张脸说的“调一调那个”的“调”字。调什么呢?调仪器?调情?调戏?  这时,车子行驶到了一个光明的路口,虽然依旧没有人迹,但路口处空空站立的那个有如士兵一样挺拔的警察岗楼,使我觉得这是一个安全的地带。  英子把她那冰凉的手从后边搭在我肩上,对我说:“咱们在这儿下车好不好?”  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侧过头冲着鼓眼睛说:“我们要下车。”  “还没有到地方嘛。”鼓眼睛和半张脸几乎异口同声。  “可我们就是要在这儿下车。”我说。  鼓眼睛那暴露青筋的细长脖子转动九十度,那双鼓眼睛当当正正对准了我。他嘿嘿一笑,“上来了就别想下去,到地方再说。”  我已经切肤感到他那双眼睛已经从他的眼眶里突奔出来s进我的身体了。  “你让我们下车!”我声嘶力竭叫一声。  鼓眼睛又是嘿嘿一笑,“如果不呢?”  半张脸这时y森森地用他那半条命去牵拉扶在我肩上的英子的手。老天!他的半条y魂已经在碰英子了。  我完全乱阵了,只听到自己脑袋里响了一声巨雷。沉思的驾驶台上那只咔咔跳动的表针也空荡荡鸣响。  “十三,十二,十一,十,九……”我在心里开始倒计时,等待那深入骨髓的诱拐命运的最后一刻。  出租车驶出了那条有着光明路口的街,进入了一条狭长的黑色甬道,小路两旁昏黄的街灯扑朔迷离。我知道,街灯——这个黑暗里惟一的见证者,早已像众多的人一样惯于撒谎,它已不再代表光明。  “八,七,六,五……”  ……呵那黑楼梯走廊……狭长的旷地……粘糊糊死在细如粉末的雨地上的胶靴……栏杆围住的伸手摊脚的废弃物……睁大眼睛盯住我和英子款款走过的骷髅……看不见的虚掩着脚步声的旧木门……没有花叶的小丁香树散发出的英子的清香……  那钉子当当急响紧叩在魂上的敲击声……nbspnbspnbspnbsp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麦穗女与守寡人(4) 时间在心里完全回转,逆退到了凌晨两点二十九分到两点三十分。  “五,四,三,二……轰……”  一声巨鸣震响了我永远的黑夜!  当我和英子从那翻倒的火团里逃出身来时,在烟雾中我看见鼓眼睛细脖颈上的那条暴露的青筋正喷s着如浆的血注,倒在方向盘上;他的身后是半张脸苟延残喘的半条命。  “你杀人了!”英子凄厉的嚎叫响彻这暮冬里说慕滞贰! ∥y陀19酉窳秸虐字剑涯康卣玖16谕陌闼幻男奶希拗夭丁! ∥衣硌瞻卟怠! √煅剑∧侵淮蛹菔蛔紫鹿龀龅谋晃也仍诮畔碌亩ぷ樱腥缫徽蠹馊竦姆缟涿畹乇贿谖业氖种小! u ∮展照摺 ∥颐嫔园住13┯脖手钡刈诿菜坪甏笞先窗乖嘤顾椎姆ㄍゴ筇铩n夷茄峋肓巳粘i畹亩浜退坪趸褂幸豢谄目莅椎淖齑剑故歉芯醯搅嘶岢n系钠咦彀松唷16勇椅拚碌那郧缘陀铩! ∥业纳肀呤橇礁黾湍畋话阕系木臁n矣屑复蜗肷焓置堑淖齑剑纯此呛舫隼吹氖遣皇呛臀乙谎娜绕k强隙ㄊ前盐业弊饕黄ズ谏氖荽坡砹耍ㄎ掖丝陶┮簧砼竿骋坏木珊谝拢乔孔车奶迤怯貌蛔怕肀蘧涂梢匝狈摇5抑溃械溺稚妓┎蛔∥业男模  ∧茄黄ナ菔莸拇菩月恚憧梢云锼5艴锼愕谋拮涌梢哉鞣娜馓澹憧梢匀盟饽:15床患睦劾凵撕鄄悸恚憧梢匀盟觥15朗挪环担憔褪堑貌坏剿男模∷男闹荒茏碛诎楹退烙诎椤! 》u俣苏刈谏笈刑ㄖ醒耄淖耸刮伊15谈械剿攀且桓稣嬲牟悴憬赖那敉健! ∥业谋缁ぢ墒头ㄍソ辛艘怀∧j交穆以阍愕恼缰螅铱吹椒u僦沼谧蛄宋摇!  澳阌惺裁匆档穆穑俊薄 ∥宜担骸胺u傧壬饫锉叩娜反嬖谝桓鲇展照撸裨蛭以趺椿嵘比四兀俊薄 》u偎担骸澳敲此怯展照吣兀俊薄 ∥业哪宰右黄炻摇! ∥遗匾渌脑率找雇砹璩苛降闳环种蟮拿恳桓鱿附冢橇礁瞿腥说拿恳桓龆骱脱凵瘢约罢庑┬《骱脱凵癖趁嫠赶虻陌凳尽n倚睦镆桓隽乓桓鐾枷窕妫竦缬耙谎庸?晌胰词裁匆菜挡怀隼础! ∥姨鹜罚诖爻19油ァn夷抗獗涑梢恢蝗砣跷拗氖直郏煜蛭宜览档呐笥选u馐俏椅┮荒茏プ〉木让摹暗静荨薄u飧鍪焙颍隙ɑ嵴境隼次抑赋瞿歉鋈耍词垢揪兔挥姓饷匆桓鋈舜嬖凇u庖坏阄阌怪靡伞! ∮19佣俗谀抢铮撬钪俊14糙锥览龅拇笱劬镁媚幼盼摇s捎诳只牛纫酝佣隋模褚恢皇芰司诺穆槿福对兜刈谝尾灰训暮诘缦呱稀! ∥腋械桨没冢夷溉檬虑樘渥匀唬膊幌氚盐业呐笥亚3督础! ≈沼冢19右∫位握玖似鹄矗腥缫恢昴憾锊踊频穆竺纾鋈司拖褚皇浊槭敲聪嗣阑怕摇19岳牖秀薄k沼诰倨鹆怂侵荒救坏娜欢崴祷暗氖直邸! ∧鞘种覆黄灰兄旅刂赶蛄恕遥  ∫皇奔淙┤弧! 〉钡保》u俅笕嗽诎竿飞现刂氐厍昧肆较拢八嗑玻 薄 u缓螅u俚哪抗庠僖淮沃赶蛭遥骸澳闳衔愕呐笥阉档枚月穑俊薄 ∥业难劬σ丫卫肟朔ㄍド纤衅诖盼易齑讲哪抗猓业乃嘉谒行以掷只稣吆偷却渚率墓壑谏峡盏钠骼锔∮巍n颐挥锌醇桓鋈恕3擞19樱颐挥锌吹交褂幸桓鋈舜嬖凇! ∫坏尾辉偾宄旱睦嶂榇游夷窃缫言独胗巧说牧臣丈瞎雎湎吕矗褚恢缓旌斓挠l掖又﹁馍铣墒斓刈孤洹n野涯且坏胃椿畹睦崴妥潘兴廊サ耐粢煌式抢铩! u啪玻劳鲆话憧斩淳仓埂! ≈沼冢宜担骸啊以敢狻プ巍r蛭忝话旆ㄌ幕啊!薄  澳阄奘臃ㄍィ∥颐翘欢褂兴枚兀俊薄  澳闶悄腥耍阅阄薹ㄌw砸晕模际翘崃恕!蔽宜怠!  澳阒滥愎室馍比耸且兴佬痰穆穑俊狈u偌绦怠!  叭ψ苁怯欣恚 空摺苁怯涤腥Α!蔽椅蘖p缃狻! ≌馐保业谋缁ぢ墒u僖淮握酒鹄次冶缁ぃ骸  胺u傧壬臀宜椅腥说呐笥言谡饫锼甘镜挠展照卟皇潜景杆婕暗哪歉觥嬖凇牟愦紊系摹a硗猓艺饫镉谐浞值牟牧峡梢灾っ魑业奈腥耸且桓鐾胄途穹至阎11颊摺!薄 ∥铱醇业谋缁ぢ墒Υ铀奈募欣锍槌鲆环莶牧希罢馐俏业奈腥嗽谝痪啪哦晗募镜囊桓鲆雇硇吹摹1凰募胰朔11趾竺挥惺凳┏晒Αd谌萑缦拢骸 赜谒劳龉瓜搿 ∫弧7绞剑毫狡壳苛Π裁咭o瘸云咂裰颈袅偕ナy氖焙颍彼偻滔铝狡俊o蛴也嗌砬榷裕笫殖首匀蛔创怪列厍埃冶勰诓嗤湔碛谕废隆! 《5氐悖涸谔盖啄沟氐哪参奕说暮1撸稍谟醒艄獾难┌谆虿踊频纳程采希换蛘呤且惶躜暄押1摺16松嵋〉牧忠跣÷分稀5灰嗪k荞鎏桨蚕晔嬲埂16烁枨嵋鞯奈拷逯挠钠e?nbspnbspnbspnbsp 麦穗女与守寡人(5) 三、时间:在生命还没有走向衰老的九月里的一个黄昏,太阳渐渐西沉了,天色黯淡下来,世界很快将被黑暗吞没。这个时候,善良的人们都回到温暖的房间里,谁也不会发现一个女人在幕天席地的海边静静地安睡过去,永不醒来。血红的九月是一个杀死我的刽子手。那人离开了,带走了世界。  四、遗言:不给任何一个人留下只言片字或照片。话已说尽,路已走绝。  五、遗产:销毁所有信件、日记、照片、作品手稿、录音带、私人信物,等等。其余,全部留给一位单身无依的、具有杰出天才和奉献精神的守寡人。决不把遗产当作最后的功名献给1010机构。只把它献给像我一样追求和忠诚于生命之爱,但由于她无家庭无子女政府就不分给她房子的人。  六、死因:我死于自己的秘密——九月之谜。  七、碑文:原谅我只能躺在这里用冰凉的身体接受你的拥抱。  一九九二年九月   “请把此材料呈上来备案。”法官说。  我的辩护律师送上我的材料后继续说:“我的委托人曾经多次向我提到‘九月’,可以判断,她有一个无人知晓的关于‘九月’的‘情结’。我的委托人正是那种被称之为‘边缘人格’的人。这种人常常处于极端艺术化与精神分裂的临界线,在此二者之间波动,一般情况下不易辨别。边缘人格的人通常在家族史上出现过精神失常的现象,或者幼年遭受过性暴力行为,或者幼年出现父母多次分居、离婚现象。我的委托人正是这样的背景。”  “有证据吗?”法官说。  “我委托人的母亲可以证明这些。还有一点,我的委托人自称她父母双亡,独自一人。这一点与事实不符,也可看做是她精神失常的表现。”  法庭上又是一阵s乱。  …… ……  我最后一次朝英子望去,她像是被茫茫人海遗弃在城市角落里的一条无辜的小河,拼尽力气把人们随意丢到她那河水里去的易拉罐、空烟盒、避孕套等等废弃物推向堤岸,拒绝懂得世界上“y谋”与“肮脏”这些词汇的含义。她的整个身体变成一株被众人眼里s出的背信弃义的耻笑所折断的小白桦树,瘫软的身体和硬朗的心,矛盾地坐在那儿,不知所措又坚定不移。  她根本不知道她刚才那致命的手指所指向我的命运是什么!她不知道。  但是,我懂得她,那么地懂得她!  在这个人头攒动、密如潮水的整个大厅里,我知道,只有这个指控我是“诱拐者”的人,才是我的同谋,只有她才是。  如果你是一个仁慈的法官,请你把我和英子送往两个安全的去处吧:把英子送往让人学会自卫的精神医院,让从诗句里走下来的她懂得诗与现实哪个才是真的;把我送进封闭的牢房,让世界永远看不到我,让时光在“九月”以前变成一堵千古石墙。  我知道,我那与生俱来的等待,只是一只能装下两个或三个人的让我晕头转向的笼子,一只把我摇晃、摔碎、再扶起的笼子。我不要豪华的阳光和金子铺陈的沙滩,整个世界我毫无期待,我只要我那笼中人眼里的鞭子抽给我的温情的虐待。我的一年四季恐惧着四敞大开的生命,渴望那个围栏。  这个时候,一个衣冠楚楚的英俊男子从大厅虚掩着的门缝后边像一道危险的黑色闪电飞翔过来。我疲倦的心已经记不清他是我的第几任前夫,也记不清当初那一声令我们都想把对方杀死的互相背叛的缘由。只记得我们是在s动的洛杉矶的一个“变心俱乐部”里彼此失踪的。  他义正辞严地对着法官说:“我代表男性公民向您诚挚地请求:给她自由。”  我的思想和r体都分外清醒。我知道,他说的那个外边的自由,是想把我推向一个更大更深的y谋和陷阱。  当当!法官终于站了起来:  “本法庭将竭尽全力查出或者否定诱拐者的存在,这是本案的关键。现在本法庭宣布——休庭!”  还有什么可等待的呢!我对法官的判决毫无兴趣。无论在哪儿,我都已经是个失去笼子的囚徒了。  那个九月啊,我独自守立在心里那条已离我而去的、漫游穿梭的虎皮鱼的虚影里。这座城市在我眼中已是废墟,它随你死去。  众人的眼睛,使我无法哭泣。nbspnbspnbsp 与假想心爱者在禁中守望(1) 寂旖小姐在空荡的楼梯上独自攀爬,九月清爽的小风已拂出秋天的凉意。她那条r白色的麻丝裤子像一条永不凋谢与投降的旗帜,在早已被改乘电梯的人们遗弃了的楼梯里寂寞地闪动。那裤子总是被烫得平展展地裹在她优雅纤秀的腿上,荡出乐声。  这乐声早已不足为奇,那凄凉的钢琴右手单音总是从她的裤管爬上来,滑过全身,然后那乐声便走进她的眼中,弥漫了她的大而湿的双眼。她的眼睛是一双充满矛盾的眼睛,既湿润得有如一洼浓郁的绿草,又干枯得像寂寞的路边一丛荒凉的残枝,一点即燃。  那钢琴的单音每一天都伴随她从最低一级台阶盘旋着拾级而上,她的心中总是喧哗着那个人的声音,她早已惯于在脑中与之对话。直到她哗然打开顶楼上自己的那一扇被封闭得很严密的油漆斑驳的旧木门——她看到那钢琴倚在门厅暗淡的角隅,尘埃遍布,无人敲响,活像一只冰冷的大棺材。这时,时间仿佛猛然凝结片刻,血管里一切混乱的声音归于短暂的寂灭。寂旖小姐每每拉亮灯,环视一下无声无息、安之若素的房间里的一切。房间里没有人。  她在脑子里对那个人说:  声音无非是一种哲学罢了。  几天来,寂旖每一次登楼梯,都感到秋天向她走近了一步。那凉意和空旷感是从她的光l的脚底升起的。这感觉正像有人说“人的性格是由他们的早晨决定的”一样,无法解释。  然而,秋天的确是从她的脚趾和手指开始的。青蓝色的血管从她的手和脚的肤面收缩起来,隐进r白而透明的肌肤,手背和脚面的骨架缝迹嶙峋鲜明起来。于是,九月的秋天就这样来了。  在楼梯二层的窗口外边,有一个椭圆形平台,那平台向空中笔直而忧伤地延伸,格外辽阔。这里本来没有花香鸟鸣,可是,有一天,一个英俊的少年安详而平展地躺在上边,他雪白的额头在冬日的冷风里因孤独而更加苍白,他的膝盖像个被遗弃的婴儿的头骨在晨风里微微摇摆。  起初,寂旖小姐看见他的时候,以为那是一个贪玩的少年在睡觉。可是,楼道里猛然而起的喧哗、混乱的脚步声,以及熙熙攘攘的议论声,使她警觉起来。  楼梯下边上来四个粗壮的男人,他们一边低语着:“快把那个死孩子抬走,趁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一边粗粗地喘气。  寂旖这时才惊骇地发现,那少年的睫毛像一弯凝固的y影,一动不动地垂挂在眼睑上,一绺秀发在他青白的脸颊上如波浮动,他却毫无感觉。僵硬的手指仿佛要抓住什么那样,垂挂在胸口,那手指不再醒来。  “小姐,请让一让。”楼下的男人们上来了。  寂旖从窗口让开身,没有惊惧,也没有感到不可思议。她没有向抬尸人提出半句疑问。他是怎么死的?自杀?为什么?这些并不重要,仿佛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她的心里这时却缠绕着一个古怪的念头:那少年死去的大脑还能否梦想?  在她的逻辑里,死人与活人就是因这个来区分的。她总是害怕自己有一天像街上那些混杂在人群里走动的死人一样,失去梦想。  寂旖只是眼睁睁平静如水地在一旁看着四个男人像抬一根木g一样,把少年僵硬的躯体从平台上那扇窄小的窗口传递过来,两个男人在窗外往里送,另两个在楼道里稳稳接住。寂旖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到一个死人。她很惊异自己的平静。  一个抬尸人说:“这孩子从十三楼光秃秃的窗口探出身体,掉了下来。”  寂旖尾随着四个抬尸人慌乱而急促的脚步,向楼下移动。  “他从窗口探出身体干什么呢?”她说。  “也许是想够什么东西吧。”另一个抬尸人说。  “够什么呢?外边除了空荡的天空,什么全没有。”  “谁知道。天空只有鸟在飞,在唱。”年岁最老的男子说。  “难道那孩子在模仿一只笼中之鸟?”寂旖无声自语。  模仿一只鸟!模仿  她忽然站住。她的心被一种模糊的东西击中。  寂旖折回身,重新上楼。  当她再次经过二楼窗口那椭圆形平台时她惊呆了:  一群麻雀灰黑的翅膀,惊涛骇浪般地浮动在阳台上,平台上的上空比城市里其他任何地方的上空都要湛蓝,雨水刚刚洗涤过一样。当麻雀们y影般飞翔起来之时,平台上忽然绿草茵茵,绽满花朵,变成一个灿烂喧嚣的花园。  摇晃的云昏昏沉沉,寂旖感到整个宇宙混沌未开,却已经死去。仿佛全人类的哈欠布满天空,靛青色的烟圈在空中闪烁。  是鸟雀们翅膀扇动的回音,引来那忧忧怨怨、娓娓道来的钢琴声的。  寂旖小姐就是在这一天,在楼道里死人的窗口前伫立倾听鸟雀们翅膀的击拍时,第一次听到那钢琴忧伤哀婉的叙语。她放轻脚步,凝视自己的沾满乐声的脚尖,侧身倾听:  推开灰色窗户,我不能不想哭泣  把我带走,要不把我埋葬……  乐声在寂旖小姐的骨骼和脉管中流淌、生长。  请为我打开这扇门吧我含泪敲着的门  时光流逝了而我依然在这里……  九月的天已凉。浓郁的绿y在空中招展。  寂旖小姐是一位国家级的优秀报幕员。她的面容把沧桑与年轻、热烈的性感与冷峻的清醒这些最具矛盾冲突的概念,毫无痕迹地结合起来。平常,她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脑袋们如一只只j蛋那么易于破裂。她总是荒唐地预感,未来所有的观众都将是“独唱演员”,同一张嘴兼任伴唱、合唱、奏乐,且自说自演,没有听众,每人举一把忧伤的黑伞,舞台变成一个巨型陵墓,哀乐之声如绵绵细雨淅沥而下。世界除了剧场,再也没有别的地方了。剧场已经死亡。nbspnbspnbspnbsp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与假想心爱者在禁中守望(2) 这会儿,寂旖沿着二楼平台死者的楼梯和窗口,踏着凄凉的钢琴声,一步步回到顶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去。  楼在长高。  像以往一样,她知道那钢琴单调的声音,只是响在她的脑际之中。家里的钢琴沉睡已久。  声音是一种哲学。她重复想。  寂旖拉开灯,换上拖鞋,走进自己的那个卧室兼书房。  写字台上,那盏散落橙黄色幽幽光晕的木雕台灯旁边,那人正从一个半旧的栗色镜框里翩然走出,他斜倚在零经度的那个异域广场的环形栏杆上,双目凄然。背后远处的旷地上是飞翔的汽车,那疾驶的车身被速度摇晃得发虚地映在相片上。成群的鸽子咕咕地遍布他的脚下,像一只只会走动的黑色米粒。他的长衣同旷漠的天空泛着同一种忧伤的青灰色,长发同思绪一起飞扬。  他的头侧歪在一边的肩上。寂旖小姐只看到他一只半眼睛,一绺头发垂下来,好似一缕青草叶,正好遮挡在他那双空荡而又很有内容、茫然而又坚定不移的大眼睛的一个眼角处,或许是一缕草叶正好在拍照时遮挡住镜头的一个框角。  寂旖善于颠来倒去想问题。世界难道不是这样的吗?谁能保证我们眼中的景物是一张张正置的图片?谁能肯定人类不是倒挂在地球上看世界的一个群体呢?  照片上的那双黑幽幽的东方的眸子燃烧着,它忽悠一闪,就从镜框中走下来:  “你这会儿正在干什么?”他的声音好像从门缝外边虚而不实地传进来。  寂旖凝视着卧房的? 第 8 部分 欲望文 第 9 部分 离异的人 作者:肉书屋 第 9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框中走下来:  “你这会儿正在干什么?”他的声音好像从门缝外边虚而不实地传进来。  寂旖凝视着卧房的门扇,门没开。她努力地谛听门后是否有呼吸声,谛听静止不动的时间。  “我正在坐着。”她脑子里回答。  “坐着在干什么?”  “在想问题。”  “什么问题呢?”  “我正在想我和你这会儿对话之前在想什么问题这个问题。”  “你想出来了吗?”  他的声音与形体渐渐清晰起来,他的轮廓从长廊拐角处轻飘飘折过来,然后他便在地毯上来来回回走动。  寂旖的目光追随着淡棕色半旧地毯上那花瓣一般的鞋跟印痕,她的头随着那沙沙的没有脚足的脚步声转动,从房间的里侧摆动到光秃秃的窗棂那边。  “没有风,树就是死的。没有天,就看不见树。”他的声音窸窸率率。  “你说什么?”寂旖在脑中说。  “我说你应该到户外去。有病的树应该沐浴在阳光中。”  “出去干什么呢?”  “比如骑自行车,或者清洗自行车。”  “我没有自行车。”  他站在窗棂前向楼下俯视:  一辆火红的山地车正在楼下草坪上翩跹欲飞。“‘绿丛里的红嘴鸟’,我给它起的名字。”他说,“它属于你了。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我对自行车极端挑剔,像我选择男人一样。”寂旖说。  “‘红嘴鸟’可是辆好车。”  “只是与选择男人正好相反,我喜欢破自行车。”  “为什么?”  “可以免去清洗车子之苦。我把它随便丢在哪儿都放心。”  “脏了,总要清洗的。”  “那不一定。车子脏了,我就等着下一场雨,把车子淹没在如烟似云的水幕中,然后它就会洁净如初。”  他哈哈大笑起来,整个房间及走廊都被他的笑声震颤得绽满大朵大朵的玉兰花,芳香四散。  随着他彻响的笑声,他人影忽悠一下就不见了。  寂旖的嘴角挂着微笑。她温暖而湿润的舌头在嘴唇四周轻柔地环舔一圈,仿佛那嘴唇沾满记忆。  楼下,林立的树木与茵茵草丛之间,果然正有一辆火红的山地车。它的主人——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子正骗腿而上,摇摇晃晃骑上车,驶向远处凝固的景物和阳光的麦黄色之中。  寂旖从窗前折回身,回到沙发里。  房间静寂了一会儿,那人又从卧房外边走进来,手里提着环球牌强力喷s杀虫剂。  “你要是再不出去,我可要往房间里喷药水了。”他说。  “你最好别碰那玩艺儿,我宁可与蟑螂同居一室。”  “你是说,你喜欢与蟑螂一起睡觉,与它同床共枕?”  “不。”寂旖微微发笑,“我喜欢独自睡觉。如果非要与什么同榻而眠的话,我选择狗,或者男人。”  “你的话使我想起‘华人与狗’所含的意味。”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  “那么,男人?我——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你嘛,不是男人。”寂旖的声调有些含糊。  “那么,我是女人?”  “不。你也不是女人。”  “那我是什么呢?”  寂旖想了想,说:“你是我的魂!”  她对自己的回答感到满意,继续说:“你和我的心在一起,而睡觉是不需要心的。”  寂旖说罢,从沙发里站起身子。  她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把刚才忽然绽满居室、门厅与走廊的玉兰花,大朵大朵揽在怀里,幽幽香气从她的胸口钻入她的身体,她感到自己的舌尖上沾满玉兰花的芬芳。  她走向自己的床边。  一个怀抱鲜花的女人,一个将往事锁闭于心的女人,一个青蓝之中透出钴色的脑血管里永远涌动着怀旧情调的冥思默想的女人,慢慢仰躺下去,她的脸被窗户外边阳台栏杆及一根晾衣服的麻绳遮挡的y凉,摇晃得有些模糊不清,且神秘莫测。nbspnbspnbspnbsp 与假想心爱者在禁中守望(3) “性,从来不是我的问题。”寂旖说。  那人长长阔阔的青灰色风衣随着他的身体摇摆过来,如一只温情而肢体凉爽的鲸鱼在她的身边浮游。他的影子渐渐扩展,挡住了户外稀稀落落的几株黑树枝桠以及远处苍凉非凡的景观。那是被釉料涂染成和谐状的荒谬世界。  他终于伫立床边,纤美的手指仍然举着刚才那只环球牌强力喷s杀虫剂。  “那么,你到底要什么呢?”那张嘴柔和地说。  门厅的钢琴似乎是自动响起,奏出那段熟悉的单音旋律。  推开灰色窗户,我不能不想哭泣,  把我带走,要不把我埋葬……  寂旖侧过身子专注谛听,怀中的鲜花滚落到一边的床榻上。  请为我打开这扇门吧我含泪敲着的门,  时光流逝了而我依然在这里……  那无可奈何的忧伤调子,从一个不明确的模糊地方悠悠传来,声音的质地显得焦黄、陈旧且易碎,恍若隔世。仿佛是遥远的中世纪或中国封建王朝时期,某一位年轻妇人充满古典情感的清寂哀婉之音。而此刻今日的窗子外边,已是炸弹一样的重金属摇滚和一声声变得声嘶力竭的嚎叫。所有的心脏只能包上一层硬壳,才能抵御这刺裂耳膜的重金属节奏,才能听见自己的语声。耳膜如一片片破碎的鼓面,绽裂的薄片散落一地。  一切都消失了,再没有了任何声音,世界仿佛死去。  “那么,你到底要什么呢?”依然是那张嘴重复说。  寂旖拉过伫立床边的那人的手。  我要什么呢?  那人举起手中的喷雾剂,像冲锋枪那样,沿着床榻四周扫s一圈。  “好了,你首先不能和蟑螂同寝共眠。”  他的眼睛——寂旖书桌上木台灯旁边相片中的那一双黑大、空d而忧心忡忡的眼睛,凝视着她。  然后,他的轮廓渐渐被一团青灰色雾气所模糊,渐渐地远远遁去。最后,凝固成那幅相片。  在寂旖的冥想中,首先是他的看不见脚足的脚步声,穿越摇摇晃晃、静寂无声的走廊,穿越一片坟土已埋没半腰的人群和故乡,穿越一片树木、一排房顶参差的砖红色屋舍和一截象征某种自由的海关出口甬道,走到那个零经度的异乡的广场上,那个有着半圆形围栏杆的画廊里,最后,走进寂旖书桌上的那一张相片上去。  这相片是他离开寂旖后,离开这座玉兰花幽芳四散、然而转瞬之间即可枯萎的房屋之后,在异乡,遥遥远远寄来给她留念的。  那死者的窗户敞开着,一条少年衣服上的布丝挂在半开的纱窗上,那布丝似乎不甘心生命的消失一般,从窗口倾身飘飞出去,随着西楼角拐过来的小风,舞动在平台花园上空。  就在那一天,少年死去的那个上午,寂旖从楼下踉踉跄跄重新返回顶楼自己的房间里去。在经过死者的窗口时,她发现平台花园对死人的事件宁静如水,毫无惊愕之感。冰冷的石灰楼板从她的脚下钻上来一种希奇古怪的声音。接着,她便猛然看到了这个多年以来空d、荒芜的平台,转瞬之间业已变成了一座凄艳的花园世界,无数只昙花一现的花朵,如广场上密集的人流,无声地哀嚎,鲜亮地燃烧。平台依旧,却已是景物殊然。  这里俨然已是通往天堂的哨所和甬道。——这花园,这景观,这时节,这岁月啊!  其实,一切只在片息之间,却已是岁月如梭。  寂旖的步态有点紊乱,她咚咚咚一口气跑上顶楼,楼窗外的城市随着寂旖从环形楼梯望出去的视角的转换,一片一片逐一滑落到她的脚下。  她跑到自己的屋门前,紧倚着门,投落在木门上的她的影子,在她的呼吸中起伏不定。回廊里幽黯的灯光在光秃秃的墙壁之间孤寂地回旋。  门终于被打开。  寂旖抓起电话,她的瘦骨嶙峋的手指微微发颤。  “我看见了,那孩子,一个少年,他跑掉了。”她喘息着。  那张嘴——相片上的那一张嘴,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关切地启合。  他说,“寂旖,你在说谁?谁跑掉了?”  “一个少年。住在我家同一屋顶楼上的一个孩子。”  “发生了什么,寂旖?那孩子从哪儿跑掉了?”  她顿了顿,无以言对。  停了一会儿,她低声说:“从空旷的冷漠中。”  两边沉默。电话仿佛中断。  隔了片刻,那一边才又出了声:  “他若是活到你我这个年龄,就不会跑掉了。”他说。  寂旖无声。  她一只手举着话筒,另一只手捋了捋垂落到她空茫的大眼睛前的一绺头发,然后把这只手绕过前胸,c在另一侧腋下。她搂了搂自己,仿佛是替代电话线另一端的那只举着话筒的手。在她的生命中,那手,是一把在喧嚣又凄凉的都市中拨出温婉之音的竖琴。  “寂旖,你在听吗?”他问。  “我在听,”她的声音很低,“……那少年比我有勇气……”  “你记住,我不高兴你这么说。那不是勇气,那是懦弱。我就是死了,也不会逃掉;我就是死了,也会拼命与消失进行战斗。”  他这样说话的时候,她忽然感到整整一个清晨,自己那沉甸甸的头终于倚靠在一个支撑点上——他的肩似床垫一样柔软。nbspnbspnbspnbsp 与假想心爱者在禁中守望(4) 寂旖透过玻璃窗,望见户外青灰的天空,上午的阳光在对面一排低矮瓦房的屋脊上轰隆隆回响,好似丧钟齐鸣,响彻她的头颅。  她忽然觉得,她的头颅就是她向观众报幕的那个椭圆形剧场,那个剧场就是这个椭圆形地球。  寂旖坐在沙发里昏昏沉沉。  已经接近中午了,白晃晃的光线从外边探进她的房间,抹在她静寂无声的r白床单上。这只同她的混乱梦境做过无数场激烈战斗的床榻,仿佛已经瘫痪,孤零零躺在房间的角隅。整个空荡荡的大楼就像一座城垛极高的死城。只有远处脱落了绿叶的枯枝老树发出窸窸率率的絮语声,伴着午日宁和的小风在s动。  寂旖起身,到厨房冲了一杯绿茶。暖瓶里带着雾气的开水,清脆地撞击在茶杯里色泽清醇的板山毫峰的青叶片上,淡淡的绿意在水中弥散开放。这茶叶正是他留给她的。  清爽而悦耳的水声嗒嗒、嗒嗒响在茶杯中。这声音似曾相识。她一边端了杯子走回卧房,一边无意识地思索那嗒嗒声。  忽然,她记忆起来,那是他的bp机呼叫声。他在这个城市的时候,别在他身上的这个呼机曾经像无形的伴侣一样跟随着她,使他贴近她空荡的心。那是专为她而设的,她始终这样以为。在她需要他的任何时候,通过呼机蟋蟀般的鸣叫,她随时可以听到他的声音,无论他正在这个城市的哪个角落。  接着,发生了一件很小却使寂旖格外震惊的事——当她在心里默诵他的呼机号码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记忆不起来那号码了。  怎么可能呢?他才离开一年时间。她搜索枯肠。  那时候,这个号码她曾烂熟于心,在任何困乏疲倦、漫不经心甚至在半睡半梦中,她都能把那一长串数字脱口而出、倒背如流。说出那串号码就像把饭吃到嘴里一样容易。尽管寂旖向来不善记忆数字。  她打开抽屉,翻找那本旧电话簿。所谓“旧”,只是就时间而言,因为她并没有一本新的电话簿。他离开这座城市后,电话似乎也随之死去,那一截灰白色的电话线,如同被丢弃路边的一段坏死的废肠子。  寂旖翻到那一页,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名字上。代表他名字的那两个汉字,在纸页上动了动肩架,仿佛是替代这名字的主人向寂旖打招呼。  寂旖开始默记他的那一长串呼机号码,一遍一遍,直到她熟练如初。好像日新月异的时光重新回到一年前他还没有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  她知道,这行为毫无意义,甚至愚蠢。他离开时,那呼机码便已作废,它或者成为一串毫无声息的死去的数码,或者流落到某一位新主人手里,拥有了新的记忆者和追随者。  她不管这些。她只是一遍一遍默诵那一长串代表着那个人的数码。惟此,她才感到与他接近,感到正有什么东西填充着她日益发空的心。  寂旖这时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那一句话:我就是死了,也会与消失进行战斗。她想,为了使他的消失不真正消失,我必须与自己战斗。  一种想说话的冲动占领了她。她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已经说得太多,然而,她觉得自己已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平时,她站在剧场舞台中央,面带笑容,对台下成千上万的人群说话时,娴熟的台词从她的化过妆的鲜亮红润的嘴唇里流溢出来,好像那就是她的心声。这时节,只有傻瓜和天才才把台词当成内心之声,把舞台当成切身生活。然而,她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子。  寂旖一只手擎着茶杯,一只手拨响了电话。  然后,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竟对传呼台叫了那人的号码。  她有些迟疑,想立刻放下话筒,停止这种荒唐行为。  这时,话筒的另一端出了声:  “喂?”是那种柔软而温和的女人声音。  “哎,我……”  “小姐,您找哪位?”  “哎,我并不……”她一时语塞。  但她并不想立刻就放下话筒,她拖延着,然后,说出了那人的名字。  “对不起,我这里是星海钢琴修理部,没有您要找的这个人。”  “我正是找修理钢琴的人。”她莫名其妙地胡乱说着自己意想不到的话。  “小姐,您的钢琴有什么问题吗?我们愿为您服务。”  “不,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寂旖努力去想门厅里那架久已不动、尘灰密布的钢琴,“只是需要调一调音,已经一年没调过了,很多音已经走了调。”她为自己即兴说出的理由感到满意。  那边的电话表示,他们随后就派人来,调琴这事很容易。  寂旖留下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便放下了话筒。  寂旖和衣躺在床上,把头疲倦地向后仰去,双脚在床沿外边空荡荡地悬着。  这双纤瘦而结实的脚,多少年来被她自己上满了弦,它一直在被人们称之为“上坡路”的路上吃力地行走,那足印像一枚枚灵魂的印章,踏在既繁闹又凄凉的城市渴望着回声。而此刻,她终于感到力不从心了,鞋窝里似乎被流逝的时光注满了积沉下来的污水和沙土,沉甸甸的。地面已开始摇晃,她的年轻却已年迈的双足仍在攀爬。  这时,她感到有点冷,渐渐地,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了,那双脚仿佛已不再长在她的腿上,它们已经融化在空气中,床沿处只有一双黑色的鞋悬挂着,摇摇荡荡……nbspnbspnbspnbsp 与假想心爱者在禁中守望(5) ……那是双小斑马似的黑跑鞋,红色鞋带如一缕鲜艳的草j抚在她的脚面……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的家住在冰雪封死的山里,任何车子也无法深入进去。夜已经很深很浓了,黑得连塔松上的白雪全是黑的。她的目光在旷野上来来回回搜寻,但什么迹象都没有,什么也看不见。她只穿着贴身的休闲服,风雪冰寒毫无遮拦地穿透她薄薄的肌肤,刺到她的骨头里面去。  她准备回到自己的住处。在她记忆中,她的家回廊长长阔阔,玫瑰色的灯光从一个隐蔽凹陷处幽黯地传递过来,如一束灿然的女人目光。她滑着雪,走过一片记忆中的青草地,前边却是另一片青草地。家,好像就在不远的什么地方,但她不知它在哪儿。她不识路,不知怎么走才能回家。她四顾茫然,惊恐无措。  正在这时,那个人——相片上的那个人,飞快地滑雪而来,能够在这样的渺无人烟的黑夜里遇到他,真是救了命。她恳请他带她回家,他家不知怎么也住在山林里。于是,他们飞一样牵着手滑行。两边山林的崖壁上全是凄厉的风声和狼的嚎叫,茫夜一大片一大片从身边风一般划过。  他们走到半途时,忽然他说:“寂旖,我只能带你走到这儿,下边的路我们得岔开走了,你家在那个方向,我家在这个方向。”  他说话的时候,用他修长的手指清晰地指了两个不同方向的小道。寂旖注意到他的无名指上戴了一枚亮晶晶的钻石戒。她想,那肯定就是他妻子的眼睛。  “太晚了,我妻子该生气了。”他继续说。  她慌了,“恳求你别把我中途丢在这儿,我跟你一块儿回家,或者你留下来陪我把夜晚度过去。我们在一起做什么都行,都随你愿意。”  他说,“你可真傻。夜,又不只这一个。”  她哭了,“我现在度不过去!明天太阳出来,我有整整一白天时间思考下一个夜晚的问题。可你现在不能离开我,把我搁在半途。”  他说,“真的很抱歉,我不能留下来陪你,也不能带你回我家。我妻子会生气的。我必须得走了。”他一边道歉,一边松开她的手,向另一个方向滑去。  四周全是野兽,红红绿绿许多狼的眼睛像流星一样在空漠的黑夜里闪耀。一声一声狼嚎恐怖尖利,一声一声如针扎在她身上,格外吓人。  她开始失控,惊惧得要崩溃。为了抵御这种恐惧,她开始一声一声学狼叫,持续地叫,大声地叫……模仿一只母狼……  她想,只有这样,真正的狼才不会吞噬她;只有这样,它们才会以为她也是狼……  寂旖的这一对付狼的灵活的举动、经验完全来自于人类而并非兽类,完全是她在人类关系中所摸索出来的“人狼共处”的防卫措施。  ……然后,场景变了,忽悠一下,眼前腾起一团青白色的烟雾,那团烟雾沾满了她的整个视域,带着她走到一面陡峭斜坡的终端。然后那团庞然大物中的轮廓便渐渐清晰出来——原来,这是一座雪白的大楼。隆隆的疾风遁去了,四际悄然,万物俱寂。一小坡又一小坡连绵的绿草鲜花弯垂着腰肢向她致意,一派懒懒散散的祥和宁静。  她推开楼门,径直上楼。她感到自己攀登在石阶上的脚,似乎是踏在扩音器上,扩音器模糊地发出吱吱嘎嘎的交流声。她定睛一看,原来那石阶都是一排排堆起来的走不完的死人肋骨,吱吱嘎嘎声就是它们发出的。那些肋骨,白天走在城市的街上,在阳光下构成一群一群活的人流;夜间或者任何一种可以隐身的场所,它们就会恢复它们的本来面目,变成一堆冷冰冰的白骨。没有年龄,没有性别,反正都是死人。  她终于找到一个出口,楼道清寂幽长,房门个个紧闭。她前后寻望,记忆中像在电脑里按动page down键钮一样,一页一页翻过去,到底想不出这是什么地方。  忽然,那个人,站在楼道的另一端向她招手,确切地说,是寂旖望见他的身影站在从楼道另一端的门框投s进来的一束光线中,向她频频招手。  她的眼睛立刻充满了泪水,兴奋地奔过去,说,“你怎么在这儿?我们一年没见了,你好吗?”  他平静地微笑,“我很好。我在这儿工作。”他说。  “噢。”她心里的惊惧慢慢踏实下来。  一年了,他依然如故。他的右侧嘴角和鼻翼处的那道沟痕,依然散发着沧桑的魅力。她无意间触碰到他的一只手,她指尖上敏感的神经立刻感觉到他的手变得如枯死的老榆树皮一般坚硬。  他注意到她指尖的抖动,说,“在这种地方,手必须磨砺得像生铁一样又硬又冷;在这种地方,你必须长出这样的双手,才能活下去。”  他的声音使她心碎。  “这是哪儿?”她问。  他抖了抖衣袖,不动声色。然后说,“太平间。”  他说话的时候,身边那一扇楼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接着,便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  寂旖一惊,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汗水淋漓。  房门依然被敲响。  她定了定神,端起已经凉却了的茶水喝了两大口。果然是有人在敲门。  寂旖趿上拖鞋,迷迷糊糊穿过黯淡的门厅。  “找谁?”她问。nbspnbspnbspnbsp 与假想心爱者在禁中守望(6) 门外一个男人声音说:“修理钢琴。”  寂旖打开房门。  一位中年男人穿一身半旧工作服走进来,风尘仆仆。进门后,把工具包放在门厅的地板上,包里的工具们哗啦一声重响。  他径直走向钢琴,“是它吧?”他问。  “对,就是它。”寂旖倚着里边卧房的木门框,不动窝,斜着身子看他。她的神情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他掀开大红绒布,又打开深栗色的钢琴前盖和后盖,沙哑并且走调的琴音便与尘埃一起升起。  “这琴有一年没动过了吧?”中年男人说。  “对,有一年了。”  寂旖的喉咙发干,便回房端了茶杯出来,一边慢慢喝着刚才那杯凉茶,一边看着他忙碌。  “您也来一杯茶吧?”她说。  “好吧。谢谢!”  调琴人右手攥着一把小硬木槌,在钢琴后盖里边密密麻麻的钢弦上丁丁冬冬逐一敲击着;左手擎一把特制的钳子,在那些螺丝上拧来转去。单调而重复的琴声如落花流水,潺潺缓缓,注满房间。  发发发嗖嗖嗖啦啦啦唏唏唏……  寂旖在一旁望着这个中年男子忙着,他的手指粗拙而又灵巧。看上去,他大约有五十岁了,腹部和胃部像个平缓的丘陵,微微凸起。她凝视着他的肚子,她想,那里边至少可以装下三升啤酒、三十句脏话和三百个笑话。同时,她感到,那还是一个结实的容器,里边装着他的女人和他娇嫩的小女儿的琐琐碎碎。  在半明半昧的门厅,她一直站着不动,倚在过道拐角处通往卧房的门把扶手上,静静地观看他娴熟地c作,每一个音符都被他粗大的手指摆弄得犹如他的身体那样结结实实,稳稳当当。嗡嗡声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她的耳畔轰鸣。她看着他把一侧的耳朵和肩膀弯垂下来,专注倾听每一个音,那样子仿佛每一个音符都是一个日子似的需要一丝不苟地度过。  终于,调琴人说:“好了,小姐。音全都调准了。”  “全好了?”  “全好了。”他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把前襟和领口拉拉平,表示一切都没有问题了。  “那么,能请您弹奏一支曲子吗?”  “当然。只是我不大会弹琴,我不过是个修理匠。”  寂旖用嘴哼了一段调子,那一段一年来像魂一样缠绕着她的调子。  “您会弹这支曲子吗?”她期待地望着他。  “我试试吧。”  推开灰色窗户,我不能不想哭泣,  把我带走,要不把我埋葬……  …… ……  时光流逝了而我依然在这里。  门厅昏暗的光线低覆在钢琴的琴面上,漆亮的深栗色琴板星光闪闪,柔和地反s着流动的乐声之光,那光一直驶进她的心腑血脉。一股温热的情调从她的心底迸发出来。  她从他的身后向他敦实的肩贴近了一步,仿佛是在冷清的房中贴近炉火的光源。有一瞬间,有什么温情的东西在她的记忆边缘闪耀。她把寂寞的双肩微微弓起,一声不响、宁静倦怠地轻轻靠在他的背上。  钢琴声中断了,那流畅凄婉的旋律被贴附在他肩背上的柔软所中断。中年男子一动不动。  这忽然而断的音符撞在她的肋骨上。她摇晃了一下,向后闪了闪,清醒过来。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寂旖含含糊糊。  他起身,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说:  “若没有其他问题,我该走了。”  他丘陵般的胸腑朝向她。  她忽然感到饿了,一种莫名的冲动从她的喉咙涌出:  “我想请您一起吃午饭,喝点啤酒。”  调琴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刻迎上他的目光,亲昵地笑了一下。  “不必客气。我们只收费,不吃饭的。”他说。  “那当然。修理费是一回事,一起吃饭……是另一回事。我是说……我们像朋友一样坐下来,一起吃顿饭,谈谈天。”  他弯身缓慢地把木槌和钳子放进工具包,然后直起身体,脸上掠过一层y郁的神情,和一闪即逝的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起身之际,把目光穿过长长的走廊,然后向卧室敞开的门里边探了探身子,仿佛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个人——书桌台灯旁边相片上的那个人,是你的情人?”  调琴人的疑问,从他高大耸立的、刚才被她轻轻倚靠过的肩头沉落下来。  “不,他不是。”寂旖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无关的人触犯。  “那么,他是谁?”  她忽然有点厌倦。  她从钱夹里拿出一张大票放在他的工具包里。  “他是——魂。”  寂旖感到初秋的房中有点凉了,一扇半开的窗子正从户外吹进来低音键发出的那种昏昏沉沉的柔和风声。  “如果……我留下来,你打算收多少钱?”中年男子沉郁的表情慢慢开始消逝,某一种欲望似乎正在他温热的血y里凝聚起来。  “什么钱?”话刚一出口,寂旖已经明白过来。她的脸颊微微发热。  接着,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平静的似有似无的冷笑。  “您弄错了,先生。我的职业不是您想像的那一种。不过,——您提醒了我,也许以后我可以试试那个职业。如果我感到需要的话。”nbspnbspnbspnbsp 与假想心爱者在禁中守望(7) 寂旖一仰脖儿,把手中所剩的小半杯茶水全都倒入口中。然后,她把空杯子冲他举了一下。  “好了,谢谢您。”  寂旖把他的工具包提起来,挎在他的肩上,然后她自己也拿了一只提包,说:“我和您一起下去,我要到街上去买东西。”  寂旖打开房门,他们走出去,从静寂的楼梯盘旋而下。  调琴人沉默了好一阵时间。在三楼与二楼之间楼道拐角处站住,他终于出了声,说:  “那么,你要什么呢?”  寂旖默然无语,径自往楼下走。  我要什么呢?  二楼的平台花园已经伸展到她的眼前,那些红的、白的、黑的、紫的鲜花,在光秃秃青灰色的天空中咄咄人地燃烧。她伫立在从死人的窗口斜s进来的光线中,把眼睛躲在窗棂遮挡住的一条y影里,盯着那些浓郁的色彩所拼成的古怪图案,一动不动。  她侧耳谛听某种声音,那种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只流动于她的脑际中的陈旧的钢琴声,仿佛重温一种已离她远去的旧事。  其实,什么全都没有,整个大楼像死去的棺材,沉闷无声。  我早已惯于在生活之外,倾听。  我总是听到你,听到你,  从我沉实静寂的骨中闪过。  一个斜穿心脏的声音消逝了,  在双重的哀泣的门里。  只有悒郁的阳光独步,于  平台花园之上  和死者交谈。  她猛然想起,那死去的少年从顶楼窗口探伸出身体所够抓的那东西:  活人的温暖之声。  她自言自语。nbspnbspnbspnbsp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秃头女走不出来的九月(1) 此刻时间: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一日夜。  此刻地点:p城家中双人床上独自一人。  一  热风如火苗的一九九三年九月,p城却下了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那雪晶锋芒尖锐,刺骨扎人,白光带着匕首的寒气向大地。这一矛盾而奇怪的天气现象,实在使气象学家们目瞪口呆,匪夷所思。他们一成不变地认为,只有寒冷的冬季才能有足够的凝聚力把雪片固执地拉向大地的怀抱,而炎热的夏天下大雪纯粹是梦想者病态的幻想。  莫根却坚持说:这是天意,命中注定。就像我和你,充满危险和对抗的魅力。  莫根是一个靠着不断背叛和谋杀为营生的家伙,这是他的眼睛泄露给我的秘密;而他温柔的嘴唇在我的头发里亲吻时,他用近乎女人的缠绵声调告诉我他是一个诗人。  从中国古老的佛教密宗或者黑格尔、荣格等西方哲人那里,从近代物理学家们关于非物质起源的实验室或者我个人的生命体验,都可以证明: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本身就拥有某种不同程度的完全属于另一性别的特征。而莫根正是一个集男性的智慧、冷酷和女人的柔情、邪恶于一身的男子。  我想,这次我终于判断正确了一次——难道不是吗,以“背叛和谋杀”为营生的人与诗人有什么矛盾或不同吗?在我内心,这二者不过是同一行当的两种不同称呼而已。随着岁月的流逝,“忠诚”、“爱情”、“友谊”、“从此”等等词汇正在越来越失去可靠性和信赖感。我知道我无能为力地爱上了一个真正的坏蛋,而且一错再错地不计后果。  有一天,我长时间凝视他的激烈而混乱的瞳孔,我的沉寂又饥渴的目光居然从他那寻求冒险同时又拒绝世界的视网膜上读到了一首诗:  你想活下去吗  那么,背叛你的家人  我就是要当一个叛徒  我弄不清楚,这诗是写在他的眼睛里还是写在我的心里;也弄不清楚,我们俩谁把这诗涂上去的。  莫根是那种线条明朗、浑然天成的男子,眼睛里凝聚着柔水做成的刀光。那一双迷迷蒙蒙的深挚的眼睛总是闪烁一股不忠和放荡的神情,他望着我的时候,总是搅乱我那善于浮想联翩、胡思乱想的心。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隐蔽地对我说:这是一个喜新厌旧、厌倦了忠贞与爱情的、渴望像一个钢琴家不断变换艺术手法那样不断变换情人的人。这样一双黑幽幽燃烧的东方的眸子镶嵌在这样一个男人的脸颊上,真是令我绝望。  莫根将于九月十三日携他的妻子返回墨尔本。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幽会了。为了九月十三日这个倒霉的星期一,我在内心已经整整哭泣了五个月。在这五个月里,我们的每一次约会都使我无望地感到我们正在奔赴破灭。  此时我们对坐无语。  终于,我说:“你走吧,我会在你离开的第二天也就是九月十四日就嫁到爪哇国去。”  莫根说:“是吗?让我来听一听那人是干什么的?”  我眼不眨声不乱,毫不迟疑地就从嘴里溜出来“打字员”三个字。  莫根说:“那么,他叫什么名字呢?”  我说:“他叫什么名字都可以。比如他叫‘汪汪’。”我学了一声发情时的公狗的嚎叫。  像我这样一种无可救药地追求生命之爱的女人,如果不是嫁给致命的爱情,那么我绝不会退而求其次——嫁给友谊,我宁可选择另外一个极端:实用主义。眼下,我正缺少一位得心应手的打字员。  “很好。”莫根对我的话不屑一顾。  真正的坏蛋就有莫根这样一种本领:准确判断出哪种坏话是真的,是他的同行们c用的语言;而哪种坏话是假的,是我这种怀着复仇与爱情的火焰渴望挤进坏人行列的人的语言。在莫根面前,我真是小巫见大巫。  “到九月十四日再决定嫁给哪一位‘汪汪’吧。如果那天我的电灯坏了,我也许就嫁给一位电工;如果那天我的电脑坏了,也许我就嫁给一位计算机专家。再说吧。”我说。  “很好。”莫根仍是怪怪地发笑,“这下我就放心了。”  我继续说:“九月十四日我还要做另外一件事。”  “什么?”  “剪头发,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我见不到你,就去剪头发,不断地剪。”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吗?”  “当然。”我说。  “这么说,等我下次回来时你肯定是个秃头女了。”  “估计如此。”  莫根不动声色,“很好。”  接下来,我们一阵冷声,谁也不说什么。  我终于抑制不住,一把拉过来莫根,扶靠在他肩上哭起来,“你这人怎么这么狠……”我抽泣着,“你走吧。”  “你现在不是喜欢‘残忍’、‘变心’、‘冷酷’、‘不忠’、‘y谋’这些色彩的词汇吗?”莫根说,“再说,是你自己说的要嫁人。这个世界谁能挡得住谁呢?”  莫根这样说着,却把我的身体越抱越紧。我能感觉到他用身体里的全部生命力抗拒着他自己的语言,他的身体其实在说:不!你不能嫁人。我会回到你身边的。  窗外的一束在暮光里晃晃悠悠的街灯把它那团苍白的光晕从窗口投s到墙壁上。不知不觉中,外边已是凋谢冷清的晚景。我一直都觉得,黯淡的光线有助于精神紧张者的肢体放松,那一幕昏暗的颜色实际上是遮挡敏觉思想的一扇帷帘。莫根那如水的手臂轻轻滑过我的肢体,他的手臂总是使我产生绵绵不断、缕缕如烟的倦意。nbspnbspnbspnbsp 秃头女走不出来的九月(2) 我们最后一次脱衣、上床,那休养和缓解过我的某种重伤的床榻,发出吱吱嘎嘎的嘶鸣。奇怪的是,这一次我们并没有真正做a。我们完全沉浸到将要失去对方的心理紧迫之中,以至于其他的内容完全被这种伤感而慌恐的心理y影所覆盖和掩蔽。我们只是长久地、彻腑地、绝望地彼此爱抚、拥抱。我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晕车感,仿佛一脱离开他的身体,我就会从车上掉落下来。它的意义在我心底已经远离并且超出了“性范畴”。但是,这绝对是我的爱情生涯里最致命、最辉煌、最震颤心灵的一次做a……  “如果我不走了呢?”莫根平静地说,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我的眼睛唰地一亮,仿佛房间里燃亮了灯光。  但是,我没有接过来他的话。这得由他自己决定。  我继续原来的思路,我说:“明天你离开p城时,我不能去送你了。你会失去控制的,我无法面对你的妻子。”  我嘴上这样说道,心里却在想:我等你的电话,告诉我你最后的决定。  “好吧。”莫根说。  二  我终日守在电话机旁,静静等待那哗然而起的铃声。可是,那个电话机却像一只死猫卧在我的床边一声不响。别人电话打进来,我三言五语就挂断,我只等待莫根的声音。  现在距莫根所乘的qantas航班起飞时间只有一小时十五分钟了。我知道我们必是雨散星离,分离在即,一切已是曲尽人散了。  我再也不能迟疑,我必须在莫根从我视线里消失殆尽之前,最后看一眼他迷人的眼睛和身体。这个从不“轻诺”但依然“寡信”的人、这个惯于以诗的伎俩背叛和谋杀的人,我从不相信他的语言只相信他的眼睛和身体。  九月里下大雪,这种自相矛盾的天气和活动背景的确是个难题,我选择不好该穿哪种外衣。像我这种很在意别人怎么看我(特别是在意莫根和他的妻子怎么看我)的女人,以什么“外衣”出现在世界上的确于我非常重要。在我心里,“外衣”的重要程度相当于一个人的历史。  也许是由于我对于选择外衣的犹豫,也许是这种矛盾而古怪的天气障碍,反正这一天我永远无法挽回。  当我赶到机场大厅时,那条通往墨尔本的红色甬道已空无一人,像通往太平间的夹道冰冷而凋敝,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生离死别都诞生在这里。  我的心重重地扑了一空,只好颓然而返。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不着家地在外边奔波于办理飞抵墨尔本的签证出境手续。我足足盖了四十九个印章,满载着我们可爱的官僚主义的油墨印泥之香,飞往了墨尔本去寻找莫根的踪迹。  在古老而悠闲的巴斯海峡北端,我穿越那片鲜亮耀眼的旺草地和无数飘荡着亚热带树脂芳香的林木,那条叫做brunswick park street的蜿蜿蜒蜒的小路已伸向我面前。我的心灵曾通过一张张沉甸甸的邮票无数次穿过这条林y路拥向莫根的怀抱。  透过亚麻色围栏,是一套砖红色别墅。然后是一个栗黄色头发的女人和一条r白的长毛狗。那女人正在歪歪斜斜的晾绳上恬静地晒衣服。  我走过去,站立在一株庞大古怪、长得说睦舷鹗鞯囊跤袄铮蚜臣昭诼裨谀d:陌荡Αn颐挥凶晕医樯埽 第 9 部分 欲望文 第 10 部分 离异的人 作者:肉书屋 第 10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易吖ィ玖16谝恢昱哟蠊殴帧3さ茂}人的老橡树的y影里,把脸颊掩埋在模模糊糊的暗处。我没有自我介绍,只对那女人平淡地说:我来找莫根。  那女人抬起头定神望望我,忽然变得格外吃惊。她说她的丈夫还留在中国的p城,要完成他那首未完成的诗。  我从那女人吃惊的眼睛里感觉到了她所怀的不可思议:一个中国女人跑到外国去寻找一个同样在中国的男人?  我此时眼里放s的光芒肯定能将她手里的未干的衣服点燃。  我不等她惊讶的表情从她那张美丽的脸颊上消失,就慌张又兴奋地逃开了。  莫根,莫根,你在中国。  我买了当晚的加急航班票,经过十几小时的如梦时光又返回了p城。两三天前,这个同样凋零又拥闹的机场大厅,此刻那种生离死别的伤感气息已荡然无存,完全变成了一派大团圆的秋天景观。  从机场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像莫根此时肯定躺在我们有过很多欢乐时光的吱吱乱叫的床上追忆着我的温馨和痕迹。许许多多的燃亮我那沉默记忆的东西,像车窗外边晃动的风景,一一飞掠过去……  可是,当我推开自己的房门时,我发现房间里却空无一人,与离开时一模一样。我注意到我走前扎皮箱的那条带子仍然在地毯上的老地方像一条僵死的长虫;梳妆台上那瓶忘记封盖的银白色指甲油仍然挥发着一股古怪的草香。我的床上和烟灰缸里同样没有一丝一毫的莫根的痕迹。  我怀着希望打开了电话录音,于是我听到了我所熟悉的莫根的声音:  “你吃惊吗?现在已经过了九月十三日qantas航班起飞的时间。可是,我在p城自己的寓所里,守在你的照片旁边……”  录音带空白了一段,接下来还是莫根的声音:  “你去哪儿了呢?我已经找你几天了……”  我没能等待那电话录音全部放完就飞奔出去,直奔莫根的住所。  莫根的母亲——一个跛腿而肥硕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迎出来。她的右手用一把年代久远的长把雨伞当拐杖,支撑着她那使人感到随时可能轰然坍塌的身体。在幽黯的长廊外边的空地上,她的苍老的声音告诉我说:莫根不在家,他已经离开几天了。nbspnbspnbsp 秃头女走不出来的九月(3) 我惊愕不已,急忙问:莫根他去哪儿了呢?  老妇人赤ll地用她那怀疑的目光打量了我足足一分钟,仿佛在考虑一个重大的机密是不是可以披露给我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她的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根雪白颀长的香烟,缓缓吸着,那一冥一亮的红烟头和着她漆亮的黑眼珠一同谛视着我。最后,老妇人终于按捺不住想找个无关的人分享秘密的快乐,她压低嗓音用气声悄悄地说:  “莫根他去爪哇国了。办理一桩情杀疑案。他说他知道那桩疑案的谋杀人,他必须赶到那里完成它。他说,死者是个打字员,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名字叫……”  我听到我自己的名字从老妇人嘴里滑出来响亮地掉落在这畸形而恐惧的九月天里的白雪地上。  三  有钥匙转动门锁的窸窸窣窣声,然后是吱扭一响有如揭开一扇梦,莫根像一条y影闪进我的卧房。  我望着他迷人的眼睛感到惊惧。他的眼里全是如水缠绵的情诗,诗的题目全都叫做《谋杀》。  “你呆呆地在想什么?”莫根一边脱下外衣一边说。  我迟疑了半天,从脑子里转出神来,“在想九月。”我说。  “还早呢。五个月后的事情不必去想。这是你想成为聪明人的第一条:只想现在。”  莫根走过来温情地俯下他树脂一般芬芳的身体拥抱我,把他的脸颊埋到我头发里。  莫根说:“你的头发长了,该剪一剪了。”他低柔的嗓音从我们那张吱吱叫的老牛车一般的床榻上令我绝望地升起。  窗外,苍白而黯然的光晕粼粼闪烁,仿佛是一片片跳跃的鱼群来自遥远异邦——墨尔本南端的那个巴斯海峡的涟涟微波、绵绵轻漪。静静地独自观望它,便会看出喧闹的人流里某种无可奈何又无以言传的凄凉与忧伤。  我的内心一向孤寂,世界繁乱的嘈杂声永远无法真正进入我的身体。可是,我忽然感到,此刻莫根的声音带给我的是比以往更强大、更无边的孤寂。  “是的,我会不断地剪头发,”我说,“早晚我会成为一个秃头女。”  这声音小得连我自己都难以听到,我的耳朵似乎已脱离我而去,躲到安全的墙壁后边。其实,我的一生都在竭力倾听和期待远处的某种致命的声音。但,命中注定,我永远是个被人类之声所隔绝和遗弃的人,一个失去耳朵的秃头女。只有暮春的晚风,从四面八方的远处传递过来不绝如缕、轻若泣叹的关门声。这此起彼伏、由远而近的声音弥漫世界。  四  …… ……  自一九九三年九月,莫根离开中国p城踏上奔赴爪哇国之旅,再无消息。  一九九五年四月,莫根母亲与妻子千方百计、迂回曲折地办好了经墨尔本绕路前往爪哇国探望毫无下落的莫根的签证出境手续。据爪哇国机场官方的电脑记载:没有一个叫做莫根的中国男人或者一个貌如莫根的中国男人于一九九三年九月进入爪哇国境内。  二○○一年八月,有人在美国的一个变心俱乐部里一个化装舞会上听到过莫根的声音,但因面具的缘故,无法肯定那人就是莫根。  二○○三年九月以后,我只身前往美国的一个叫做的幽僻荒凉的地方隐居。这地方的雪极大,仿佛覆盖了所有的岁月和往事,到处可见拄拐木去上学的红红绿绿的学生,他们沉醉于downhill这项刺激的活动。而我已出现衰老的征兆,身心疲惫,厌倦人群,但我的思想还分外清晰,只是偶尔分不清虚构与真实的事情。我经常湮没在那个变心俱乐部大大小小的化装舞会的y影里,我等待着那个熟悉的声音从寂寞的黑暗中升起——那个我亲爱的读者所熟悉的一段众所周知的台词: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向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nbspnbspnbspnbsp 沙漏街的卜语(1) 第一章  谁是我  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在这篇小说里我所充当的角色,以及我是谁。  十五年前在我还是个年轻女子的时候。曾被人视为不可救药的冥想症患者。那时候,我势单力薄,不能被人接受和理解。在实际生活中,我像一只迷途的羔羊,胆怯而沉默。记得,我常常关上房门,并且c上门闩,我很怕别人忽然闯进来,看到我呆呆的胡思乱想的模样。我不能够像许多人那样,轻松自如地面对一个自己之外的什么人。任何别人都会使我产生压力和紧迫。有时候,我表面装作轻松,但我心里早已倦累不堪。所以我总是躲开人群,不与别人相处,害怕总是处不好。  我知道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  那时候,我总是喜欢侧身斜躺在软床上,一线隆冬或者盛夏的麦黄色阳光鬼鬼祟祟地从窗幔缝隙溜进来,抹在我充满预感的脸颊上和大大张开却不动声色的眼孔里。我不喜欢被任何一种强烈的光线照耀的感觉,它使我内心慌乱,觉得自己正毕露于世,或者正被什么东西所窥视,所剥夺,仿佛那一种照耀会穿过无孔不入的皮肤侵略到身体里羸弱的天性中来。  据我所出生的白羊座和春天的第一星座说,此时出生的人,她的信念坚定得像西班牙修女圣泰雷丝·阿维拉。在我身上,这些懦弱恐惧又坚韧刚毅的互为矛盾的品质,和谐地融为一体,流淌在我的血y中。正像我的思想,在庞大的精神领域里深邃成熟,而在粗浅的现实面前往往却天真幼稚,它们分裂又融洽地混合为一体。那时候,我每天总是长时间地沉溺在预感当中,沉思默想的习性占据了我很大一部分日常生活。比如,我常常想,为什么身边的人可以理解爱伦·坡、博尔赫斯、里尔克以及卡夫卡。我想,大概是因为这几个人并不生活在我们的实际生活里。假如他们生活在我们身边,肯定也同样会遭到一些人们的排斥。这就是人类的局限之一。所以,“远离”实在是个好办法。冥冥之中,我预感到不远的一次什么事故中,我会忽然离开我生活已久的城市,到一个安全的不为人所知的小地方隐居寄生,不必再为自己与外部的关系问题而苦恼。后来,不出一年时间,这预感果然灵验。大概是心向往之的缘故吧。  也许正是这个特点,我的奇思异想、怪梦幻象才源源不断地涌泻到笔端。我习惯于枕靠在床榻之上写字,床头枕下零散地摊着几页白纸和一枝铅笔。有时候,夜半梦中惊醒,或清晨半眠不清之时,便从枕下摸出铅笔,把脑中的胡思乱想涂抹到纸页上。无论纸页上那些断篇残简是笔记,是永无投递之日的信函,还是自言自语般的叙述与分析,无疑都是我的内部与外部世界发生冲突的产物。  我的这一种自我分析和预感的强烈爱好,是与著书立说全然无关的。正像欧洲有一位秉性忧郁而沉思的名叫亚瑟·叔本华的人,他每晚都把上了子弹的手枪放在枕下,陷入他个人的庞大的悲观主义体系之中。这样一位总是叫喊“假如我是一个国王,那么我的第一个命令是——‘请别打扰我’的人,他枕下的手枪绝不是用来扰乱治安的。那是他心理平衡的一种方式。而我,不停地在纸页上涂涂抹抹的习惯,也是一种心理平衡的手段,它构成了我的生活方式。  回首望去,许多年前我从子虚乌有中产生的预感,在今天都得到了应验。  比如,十五年前,我根据自己的预感,写了一篇富于神秘主义色彩的貌似于侦探小说的小说。我所以说它“貌似”,是因为我那篇小说的推理方式和逻辑完全悖离了侦探小说的写作规则。十五年之后,一个深患幽闭症的叫做陈染的年轻女子才写出了第二篇这样的“侦探小说”。  那时候,我喜欢在精神领域对一切事事物物原有的规则和秩序,进行破坏性的支离分解和重新组合,我的语言也极其模糊不清,言说不可言说的一些什么。  这个貌似于侦探小说的小说,是写一个叫做郎内的人的故事。小说用第一人称写,所以“我”肯定与郎内有这样那样的联系或瓜葛。结果,这个小说写完的第二年夏天,果真有一个叫做郎内的男人走进了我的生活,我们在我那篇小说里虚构的一个公园中真实地见了面。从此,他作为一个不成功的追求者在我身边若隐若现。这始料不及的一切,的确令当时的我惊愕不已。  最令我战栗不安、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十五年之后的今天,现实生活中的郎内,居然完全按照我那篇侦探小说虚构的遭遇,用他真实生活的实践,走向了我小说中的那个结局。十五年来,我目睹真实生活中的郎内亦步亦趋地尾随着那个小说人物郎内的线索行事。我曾想阻止生活中的郎内,不要靠近我那个小说故事中郎内的结局。但他终于还是与我十五年前那篇小说中的人物郎内重合了。我曾让小说人物郎内死在四十九岁,结果现实中的郎内没能用他活着的双腿迈过四十九岁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也许命运的脚步挡也挡不住,他惨死在了沙漏街一个深秋的早晨。  此时此刻,我们将要叙述的,是另外一个故事,是由郎内的神秘之死所引发的另一个故事。  沙漏街墙语:慢些,你将会快些  沙漏街很不高兴在清晨五点钟就被寥寥落落几个行人的沙哑而惊慌的低沉议论声搅醒。这条街在深秋的冷风里蜷缩着安卧了一夜,不大情愿地睁开眼睛。nbspnbspnbspnbsp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沙漏街的卜语(2) 很难说它安睡了一整夜,它迷迷糊糊记得夜间好像发生了什么s动,还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那气味伴随着啤酒泡沫似的黏稠y从什么地方咕咚咕咚涌冒出来,飘浮在它的身上。随后,那声音渐渐衰弱下去,仿佛是电池失效的钟表时针所发出的惨淡余音。它已经记忆不清了,因为它正在睡梦中……  沙漏街梦见一只殒破的钟表在街身静谧的肢体上咚咚行走着,步伐铿锵,富于弹性地跳着脚步。走着走着,那钟表忽然就变成了一只突突窜跳的心脏,这只没有主人的心脏在寻求附体的急切中,等待一位路人。  这时,一个高大的男子走过来,这男子看上去大约不到五十岁。他是从沙漏街东边的角隅猛然拐过来的,看得出他原本并不想走这条街,也许他忽然灵机一动,便鬼使神差地改变了路线,很偶然地向它走来。这男子步履匆匆,像一个斗士抢先占领某块高地,以征服那种在这个古老的国度所特有的隐蔽的战斗之中暗藏的对手,这种战斗没有任何烟火气味,它隐匿在一片友好祥和、无形无影的日常气氛中,不动声色地在对手之间心领神会地完成,外人几乎无法察觉到。所以,这男子已经习惯弯曲自己的脚步,以掩埋走路的痕迹。  这是一双工于心计、稳定坚毅、能屈能伸的独步青云的脚。他一步步走过来。那颗在等待中突突窜跳的心脏,仿佛终于等到了寄身之所,奔赴宝物一般直抵他的胸口内部。这男子继续往前走,然后,那钟表就没电了。他又挣扎着向前踉跄了几步,就像一件空d的长风衣,扑落到碎石路面上……  此刻,沙漏街慢慢睁开黎明的眼睛,它抖了抖肩膀,路边几棵渐渐光秃的褐色树又落下来几片焦黄的枯叶,于是天显得有点亮了。它伸了伸懒腰,路面显得光滑平直起来。  这时候,那寥寥落落几个行人的窃窃低语围拢在路边的一个低洼处,他们惊慌无措的声音随着城市醒来后轰隆隆的早班汽车声一同升起。  正如沙漏街梦中所料,这里的确发生了什么。  沙漏街侧身望了望自己臂弯处灰色石墙上的一行白色大字:慢些,你将会快些。它想,那个像一件空d的风衣一动不动地倒卧在路面上的男人,肯定是走得太快了。沙漏街由于自己在城市里所充当的供人流车辆行走穿行的角色,所以它非常熟悉文明人类的交通规则。它认为,许多交通问题其实不仅仅是交通问题,那规则之中正蕴含人类生存的诸多哲学。  …… ……  许多年以前,我经常在这条沉默不语的沙漏街穿行,曾经从它风烛残年的墙壁上,抄下来很多关于交通方面的句子。  比如,车子越破开得越疯。再比如,如果你顺当地找到停车场,那你就会找不到你的车。人们从那些残垣断壁上边的交通语录中,领悟了许多奥妙,从它亲眼目睹的无数件血腥的事故中,看到了许多沉重的玩笑。  秃树枝摇摇晃晃,把一些鬼鬼祟祟的怪影子投s到路面上。模糊不清的沙漏街成为一出现代剧真实的道具背景。  一只母j吻别了郎内  郎内局长蜷缩地倒卧在沙漏街冰凉的石板路面上,一大块尖利而不规则的多边形玻璃片稳稳地刺在他的左胸部,他的嘴大大地d张着,仿佛是他最后一次呼吸的定格镜头。他身体四周远远近近的地方,一片明晃晃的碎玻璃像水晶一样散发着高傲的冷笑。一小摊血迹虫子似的从他的身子底下爬出来,洇枯到石板路下边去。  有一只勤快的母j怪头怪脑地从一垛墙红色的石砖后面探出头,摇摇摆摆晃到郎内局长的身体旁,母j爪踏在血浆上,然后它又兴奋地围绕着郎内局长的躯体绕了几圈。于是,鲜红的梅花瓣便艳艳地洒了一地。最后,母j用它染红的爪子在郎内局长庄严的唇边,灿烂地一踏,一个吻别便最后地留在了他神圣的脸颊上。  深秋的枯叶和冷风也挑衅般地侵缠着他渐渐僵硬起来的身体。这是一个弱r强食的时节。若是在往常日子,冷风和枯叶这一类小东西从来都是给郎内局长高大的身躯闪身让道的。以郎内局长平素的威严,就是老天想要闪电打雷,若没有我这位郎内朋友的同意,你也响亮不成。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的悲惨。人一倒,连树叶都变成了砸人的石头。  郎内此刻毙卧在一九九○年残秋凋敝殒破的沙漏街石板路面上,他那最后残存苟活的微弱神经,依然在感慨万千。他甚至想起了遥远的一九○五年,法国一位叫波利奥的医学家的实验。波利奥博士对一颗刚刚砍掉的头颅进行研究。这项实验导致了极其惊人的在当时并不能为所有的人所信服的结论。波利奥在报告中说:由于被砍掉的头颅颈部是平的,所以可立刻将头颅直立在桌子上,无须用手去扶。在处刑后的五六秒钟里,那名被断头台处死的男子,他的眉毛、嘴唇和眼皮一直在不规则而有节律地抖动痉挛,然后归于平静。他的颜面松弛,眼帘半开半闭,只能看到眼白。波利奥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于是,他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是那种刚刚从睡梦中或沉思中醒来的眼神,平静而清醒,保持着正常人的活力。他的眼睛回视般地凝望着波利奥博士。然后,死者的瞳孔缩小了,那绝不是死人的那种冷漠和毫无表情。波利奥看到的是千真万确的一双活人的眼睛。波利奥的实验持续了大约三十秒钟,他的结论说,死者不但知道自己已身首异处,而且感到了痛苦……nbspnbspnbspnbsp 沙漏街的卜语(3) 郎内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种行将气绝身亡的毙命之际,遥想起将近一个世纪前的欧洲死刑。也许是他此刻死亡的痛苦使他在潜意识里呼应了波利奥博士的结论。  他很想伸手抚摸一下自己的胸口,因为他觉得似乎有一只麻雀正在他的怀里衔草做窝。但是,他动弹不得。郎内急于知道自己此刻到底是一个活人还是一个死人。莫非自己从来没有活过,只是一个孤立的影子再现着遥远往昔的行为与思想?不过是一束旧时的光与声的重现?他感到一片模糊,一片没有记忆、没有时光与声音的空d。他努力使自己保持思维,那是他残存的生命中惟一能够活动的东西。只要能够思维,就表明自己是一个活人。郎内自我判断着。  郎内感到胸口处那筑巢的小鸟变成了一条欢乐的河水在流淌,他蜷伏在水泊旁残砖断瓦砌成的河堤废墟上,渴望哗哗的水声与河泊里游动的金鱼把他搅醒。可是水声和金鱼都好像对他怀着敌意,绕他而行,只有一点点羸弱黯淡的光线流泻在他的身上。他想抓住那条欢乐的金鱼尾巴,如同抓住一线稻草色的阳光,使他脱离漆黑的死亡之谷。可是,那一缕昏暗的光线,墙壁一样挡住他的去路。他与金鱼之间隔着一堵牢固的玻璃墙。  他愤怒地对死亡大喊,滚开,别挡我的路!  渐渐,他失去了愤怒的力量。郎内慢慢平静下来。  ……似乎有一抹虚幻的微笑和着香桉树的气味从一幢粉红色的空房里袅袅升起。郎内最后一次艰难地运转自己的思维:天堂的大门已经关闭,那是小说和电影人物才会去的地方……他想。  终于,他感到自己浑身一轻,化为一股青烟,钻入了地缝……  在这一瞬间,一个沉闷无声的雷和一道模糊不清的闪电轻轻驶来,牵住了我的衣襟。  老冷的鼻子与咳嗽的皮鞋  刑警队长史又村在离开沙漏街案发地点之后,便拨响了郎内单位的电话。  这时,清晨最初的那一缕嫩黄色的阳光正好抹在冷副局长的鼻尖上,他额头上深刻的褶皱透出一股沧桑。  入秋以来,每天,当他第二个走进办公大楼,坐在堆满各种各样的文件资料的工作桌前时,早上那一缕最初的阳光便暖洋洋地照耀在他的鼻尖上。因此,他的嗅觉格外灵敏,总能够从桌上成百上千的文件中准确无误地拿到自己所需的一份,一针见血地戳到他的对手郎内局长的致命处。  正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史又村警长的电话。  一股非凡的震惊从他泛红的鼻子尖上猛然涌进心里。他呆呆地僵坐了一会儿,凝固的血y才从心脏缓缓慢慢散s开来,于是,他的整张脸孔全都红起来。  放下话筒,晨光已经环绕到他左侧斑驳的墙壁上,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以及站立在颤巍巍枝杈上的麻雀的影子,也被投s到那块墙壁上。随着晨光的移动,冷副局长看到那墙壁上的树枝和鸟雀都活动起来,他甚至从这一块麦黄色的墙垣上听到了小鸟啁啁啾啾的啼啭。  紧接着他生出一种扑空感,仿佛身前的一方大石柱忽然坍塌。瞬息之间失去遮挡的感觉,使他习惯向前倾轧力量的身体一时难以负“轻”。他摇晃似的颤抖了一下,便衔起烟斗,闭上眼睛陷入了冥思。  冷副局长记得清清楚楚,他身边那块大石头今年四十九岁。多年前他老冷四十九岁时,并没有一个叫做郎内的人挡在他的前边。后来,忽然就调来了一位郎副局长,这位年轻而胸有成竹的郎内,像是专程赶来直接进入最后的百米冲刺的,几个蹿跳就狠狠甩开了左侧右畔的长跑者,抢先坐到了局长的位置上。待老冷醒过神来,他明白那位置已永远与他无缘了,他关心的是那位置上站起来的将是与他完全不同的准则。  可是,刚刚那个电话,又一次打乱了局势,他无比沉痛地想:老天助我!  然后,他听到楼道走廊里有了踏踏拉拉的皮鞋响,那熟悉的像咳嗽一样的声音响在深秋干爽的石灰地板上,显得格外的清亮。接着,在他房间右侧的一扇屋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他睁开眼睛,不用走出门去,他就知道那是郎内的秘书小川。小川作为郎内局长忠实的助手,被安排在郎内办公室外边那个套间的门口处。  老冷站起来,走到房门外唤了两声小川。  小川的皮鞋在那边的地面上沉默喘息了片刻,便又踏踏拉拉地咳嗽着向老冷这边走来。  小川说,冷副局长什么事?  小川非常严格地没有忘记在老冷的职务称呼前加上“副”字。  老冷说,你今天晚到了十分钟,平常你总是第一个。  小川又说,您有什么事吗?  老冷说,郎内没有告诉你今天的安排吗?  今天要开个常务会议,您不是几次提议要重新审理那个十五年前的情报案件吗。小川说。  老冷心里一紧,许多年前这个屈于郎内的压力做出的言不由衷的决定,至今困扰着他。  老冷说,这个会议今天恐怕不能如期进行了。老冷的脸孔浮上悲痛的表情,语气沉重地继续说,郎内他不能来了,他今天早晨……去世了……刑警队的人刚刚来过电话,说此案正在调查当中。  小川听罢先是浑身一颤,像被雷击中了他身体上的要害部位,一动不能动。nbspnbspnbspnbsp 沙漏街的卜语(4) 小川这样僵立了大约一分钟,然后,在他还没来得及产生悲痛之情的时候,他忽然像是被什么怪异的东西吸引住了,于是,他神情专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老冷,目光集中落在老冷的鼻子上。  他感到老冷的鼻子今天格外异样,红亮得几乎可以称之为灿烂,番石榴一般散发着光芒。鼻翼两侧好像是受到了什么兴高采烈的信息的刺激,擅自脱离开主人的意志控制,不住地抽动,不容分说地表达着自己的激动或紧张之情。  小川一直觉得,矗立在老冷脸孔上的这一只番石榴样的鼻子,常常是不动声色并且莫测高深的老冷的天机泄露者。平日,当他嘴里说的与他心里想的完全是两回事的时候,他的鼻子就会擅自动作起来,仿佛是一只消解他内心矛盾与焦虑的仪器。  小川换了个角度,继续观看老冷的鼻子。真是奇妙,老冷的鼻子此刻已经忙乱得一塌糊涂,上下左右一刻不停地抽搐着。  而老冷对自己的鼻子毫无察觉,他感到自己的鼻子格外安静,此刻不会有什么异常。他左手端着茶杯把手,右手轻轻抚在滚热的茶杯侧腰,然后不自觉地用手指敲出一个简单而古怪的节奏,仿佛在谋算一个什么重大问题。他盲目而重复地敲了一会儿,当他意识到自己手指的敲击声时,便突然停了下来。  小川没有提问,也没感叹什么,呆呆地又站立了大约一分钟,仿佛在专注地倾听老冷的手指在杯子上的敲击声。他在心里暗暗盘算,那貌似悠闲的敲击声肯定是用来掩饰他内心里需要隐藏的什么的,他的鼻子已经出卖了他。  小川目光躲开老冷的鼻子,仰起头望了望天花板,嘘了一口气,然后就掉身走开了。  老冷觉得蹊跷。待小川的皮鞋声再一次消失在右侧那一扇屋门里边时,老冷迅速放下手里的茶杯,疑虑地在自己鼻子上摸了一下。  资料员小花将近中午十一点半才幽灵般钻进办公楼。各个办公室的人这时已经稀稀落落地敲着饭盒向饭厅移动。尽管史刑警队长嘱咐暂时不要在单位里大面积公开郎内的消息,但显然这消息已经不胫而走。  在楼道里,小花神情颇为抑郁,却一路喧哗着诉说自己夜间忽然得了肠胃炎,这会儿才刚从医院回来。但是,她没有得到如往常一般热情的回应与安慰,大家只是神情异样地朝她点点头,丢过来一两声“啊来了,来了”的短句子,就匆匆侧身走过去。小花扭过身去看,发现走过去的人也在扭转身看她。小花心中不免生出些许忐忑。  若是往常,小花可是单位里的一位既热闹又神秘的人物。她时或欢天喜地,时或默然不语。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谁都知道郎内局长特别“关怀”小花,除了她本人声称不知道(小花到底清楚不清楚这其中的微妙,还有待后面查清)。尤其是当小花不在场的时候,郎内对小花的照顾就越发突出。有一次调级,整个单位只有一个指标,会上大家当然都纷纷推举这个名额应该是郎内局长的。郎内断然而坚定地拒绝了。接着,他做出心事重重颇为为难的样子,提议把这个名额留给小花,他的神情是似乎透出他亏欠过小花什么,但是他嘴里说出的是一串甘为人仆之类的句子。有心人全都把这些看在眼里,闭在嘴中。而小花总是一片清清亮亮,毫无察觉,仿佛全然不知的样子。有时,她背地里议论郎局长这个那个不是,别人就全当作她是故作姿态,谁也不敢呼应什么。  这会儿,小花感到有点没趣。她蔫蔫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资料员小花从皮包里摸出钥匙,一抬头发现资料室的房门已被打开了,铅色的铁门虚掩着。小花疑惑地推开门,一眼望见她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双大脚,确切地说,是一双满是土灰,皴裂地绽开许许多多缝隙的皮鞋。  小花定睛一看原来是秘书小川,就很不高兴地说,你站在我桌上做什么?  小川急忙陪笑脸,说我等了你一个上午,急着查找一份资料,就先从总务长那里拿了钥匙。  怎么是一个上午?小花依然为自己桌上的那一双脏皮鞋不高兴着,就说,好像我是下午才来似的。  不是不是,你吃饭前到的,算上午嘛。小川说。  小花别扭了一会儿,问,你到底要找什么?  小川说,我在找十五年前的那一份情报事故的材料,那上边有冷副局长的批示和建议。我想看一下。  小花有些不耐烦:你有什么不清楚,问一声老冷不就得了,还至于大中午的饭不吃,悄悄摸到这儿来查。  小花平时就对川秘书看不上眼,觉得他总是那么探头探脑、鬼鬼祟祟。昨天,他提了一笔大款,准备和郎内局长外出办事,见小花正在郎内的办公室里说话,就吭吭哧哧说你们先谈你们先谈,退了出去,满脸的诡秘,好像她小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小花觉得,这种人满肚子j零狗碎的小算盘,加上给局长当秘书这一身份,每天点头哈腰,显得忠心耿耿的样子。因而她背地里就常常叫他“日本村里的”。  小川很是压抑。  这时,川秘书从桌上跳下来,一只手拿着那一份材料,另一只手摸进上衣兜里,从皮夹中捏出一株半枝莲鲜嫩的标本。  小川说,上午在院子里等你等得心焦,阳光正好绚烂耀人,我就采了一株半枝莲,回房间弄成了标本,给你吧!nbspnbspnbspnbsp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沙漏街的卜语(5) 资料员小花不屑一顾地接过来,顺手把它丢在桌子上。  小川正欲离开,忽然,小花大喊一声:站住!  小川转回来,看着小花。  小花目不转睛地盯住小川的皮鞋:你这双皮鞋到什么地方去逛了?看看看,小花敲着桌子,指着那一片污浊的鞋迹,说,多么丰富,土灰石头子草末,还有——还有一块亮晶晶的玻璃碴。  小川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他的脚在地板上躲躲闪闪挪动着,发出嗑嗑的咳嗽声,不知道放哪儿才好。慌张了一阵,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会让它水落石出的。然后就猛地转身离开了。  川秘书今天尤其诡秘得不可思议。半枝莲也值得送人吗!  今天的一切似乎都不大对劲。所有的人仿佛都坐立不安,做出外松内紧的样子。  小花的哭声  老冷整整一个上午都焦躁不安地引颈等待一个人,一个他此时最想见到的人,这个人就是资料员小花。  他想亲眼目睹当他把郎内的消息第一个告诉她时,她的第一个表情和反应。这将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那一瞬间老冷几乎可以揭开一个长久以来纠缠着他的谜底。  尽管单位里都在私下里悄悄传说郎内与花资料员的微妙关系,但老冷对此一直持有疑虑。凭他郎内在官场的身经百战、足智多谋,他会让自己出现这种问题吗?凭他郎内在仕途的奋不顾身、专心不二的进取精神,他还会有这个爱好吗?如果有,他还算是个男人;如果有,他也会秘密地地下进行,何以如此暴露得沸沸扬扬?这似乎有点不合逻辑。  老冷被急于要见到小花这个欲望煎熬得格外烦躁,神情亢奋地在屋里来来回回踱着,双手紧紧背在身后。  他一边浮想联翩地畅想,一边向窗外瞭望,看一看将近午日的天色。  这时,天空呈现出一片模糊浑浊的空旷,远处楼顶上高高架起天线,像十字架一样肃穆地在秋风中微微摇曳。老冷打了个寒战,不禁在心中感叹:人群真是一堆活动的影子,可怜得如同虚构的一样。一个有重量有形态有声音的大活人,昨天还掷地有声地存在,太阳翻了一个身,今天这个人就消失不存在了……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在那十字架顶部,孤立地悬挂着一只没有躯体的头颅,那头颅在微风中不甘心似的摇摇摆摆,摇着摇着,忽然那人头就睁开眼睛,眨了眨睫毛,清醒过来,然后像一只圆滚滚的气球,飘浮着脱离开那个凄凉的十字架,从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空,忽忽悠悠径直朝着老冷站立的窗子这边飞来。老冷惊恐地睁大眼睛,渐渐他看清了,那是郎内的头颅,面目极其冷酷凶狠,它在上下左右前后六个方向的空间里,像活着时一样方位清楚地飞向老冷的玻璃窗子……  哐当一声,老冷猛地向后一闪身。  这时,他才听清那声响是从身后传来的,房门在中午十一点半钟被人打开了。老冷迅疾转身,见小花站在门口,他绷得紧紧的神经才舒缓下来。  他又朝窗外望了一眼,远处的天空和窗前的秃树一片空空荡荡,昏昏沉沉,什么全没有。他这才放心地坐到沙发里去,觉得有点冷了。  老冷调整了一下情绪,慢吞吞地说,小花,今天上午你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吗?小花做出不解的样子,说,今天是怎么了,都这么小题大做,平常我也不是没晚来过。  小花微笑着又把昨夜突然发作肠胃炎的事诉说了一遍。她说,昨天下班后在单位院子里滑了一会儿旱冰,可能是着了凉,拉了一夜的肚子。然后问老冷,今天单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老冷说,你听说了什么吗?  小花摇头。  那你怎么会想起问发生了什么事?老冷盯住小花的脸孔又问。  他觉得小花的脸孔今天显得格外异样,疲惫灰暗,仿佛在墓地里被干冷的秋风吹了一夜,皱皱巴巴。往常,她的脸上总是精心刻意地堆满红红绿绿的色彩,一派大好山河、喜气洋洋的景色。他觉得小花的神情也有些不对头,平时,她最反感那种鬼鬼祟祟的无中生有,探头探脑地打听这那的“小家气”。就连人人皆知的她与郎内关系这一公开的秘密,她也是稀里糊涂装作没听见。今天她主动找上门来询问,此地无银,一时让老冷颇生狐疑。  小花说,老冷,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也没触犯什么法律,怎么就不能问?  这时,老冷更加坚定了对小花的不信任,他莫名其妙几乎认定小花是明知故问。所以,他原来预期的想亲眼目睹小花对于郎内事件的最初反应的愿望,渐渐消失了。他想,无论小花她如何反应,都不过是作戏罢了。  资料员小花觉得今天人人都跟她过不去,人人都y阳怪气地对她说话,她小花这么多年也没受过那个!那个小川居然趁她不在,擅自打开她的房门,并把他的一双大脏脚放在了她的桌子上,就像放在他自己的枕头上那样坦然。连小川这么个“日本村里的”都敢如此待她!我本来是来找老冷告状的,没想到……  小花酝酿着悲愤情绪,越想越伤心,干脆一扭身坐到沙发上,眼泪就掉了下来。  老冷本来已经被一个上午所生出的第二次扑空心理,弄得有点失落,这时见小花如此情形,就不耐烦起来。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又背着双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动一圈。nbspnbspnbspnbsp 沙漏街的卜语(6) 他走到窗子跟前,从另一个角度向外边漫不经心瞥了一眼。不料这一瞥之间,他的目光就撞到了一件他非常熟悉而且对此充满敌意的东西上,那是郎内的自行车。自行车的前轮与车筐被过长的锁链锁住,锁链多余的部分堆在车筐里。那辆自行车看上去如同一只无精打采的大鸟,灰溜溜地斜倚着窗檐立在那里。  老冷觉得蹊跷,郎内每天都是骑车回家的,今天他的自行车怎么会在这儿?  这时,小花哭得愈发激烈。老冷猛地回过身来,抑制不住地说,你哭什么?  老冷叫了一声就止住自己。停了一会儿,他忽然变了语调,说,人已经死了,哭也没用。  小花戛然止住嘤嘤的抽泣,眼睛大睁。谁死了?她问。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郎内今天早上去世了。案件正在调查之中。  老冷话音刚落,资料员小花便双手掩面,嘤嘤地失声哭泣起来。她的嗓子变成一把凄厉的小号,音色浮动在尖锐而颤抖的高音区域。  老冷像欣赏街上吹吹打打的送丧队伍里的一位小号手,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那抑扬顿挫、飘飘悠悠的乐声,然后就转回身,把目光落在小花耸动抽泣的玫瑰色的肩上,看着她有如跳孔雀舞那样把瘦瘦的肩起落得一波一澜,跌宕有致,把那种称作忧伤的情感,从肩头的韵律中弥散得层见叠出。他不禁在心中暗暗感叹,可惜这么妩媚俏丽的肩,靠错了地方。  他低着头,无动于衷地在那波浪般起伏的地方观望了一会儿,他看到小花的肩上有一根长长的黑褐色头发,就轻悄悄地捏了下来,攥在手中。  然后,老冷的目光转向小花被双手紧紧捂住的脸孔。  猛然间,他看到小花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全都用纱布缠裹着,那似乎短了一截的食指,在她的过分尖利刺耳的哭声里颤抖着,在她的显得过分悲伤以至于无法袒露的脸颊上醒目地翘立。 ? 第 10 部分 欲望文 第 11 部分 离异的人 作者:肉书屋 第 11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唤氐氖持福谒墓旨饫潭目奚锊蹲牛谒南缘霉直艘灾劣谖薹ㄌ宦兜牧臣丈闲涯康厍塘1!  巧床枷褚皇恋纾套爬侠涞难劭缀捅亲樱械阶约旱谋亲右徽蠡鹑龋路鹦岬搅艘还膳业难绕丁h缓笏丈涎郏d:谀灾锌吹揭凰讼傅呐耸衷谝患胬馊竦钠髅笊厦娣缫谎┧笪瓒缓竽鞘皇种赶赶傅闹讣馊缤欢严杆榈难莱荩肫氲乇磺懈钕吕矗蠢锕距喾追咨18涞降厣稀  拔沂鞘酚执寰ぁ!薄 ≌馐保桓錾碜啪母吒鲎幽凶拥沧x死侠渚滞蜃吹氖酉摺! 〉诙隆 ∥以谀亩 ∈澜缟系娜酚幸恍┥衩啬獾氖虑椋钊朔艘乃肌n揖牧硗庖患缕挠兴捣Α! ∈迥昵埃以谝桓鲂挛徘楸u棵殴ぷ鳌>芪业笔本妥灾鞯卦じ械剑裎艺庋桓鲂形僦孤┒窗俪觥4思使叵稻薪鞣獗詹3宜嘉绞揭黄炻业呐樱绻夷芄坏玫绞裁葱挛徘楸u幕埃强隙ㄊ侨嗣穸家丫矣骰牧耍隙t丫晌辉偈切挛诺男挛拧5牵思热话才鸥艺庖环菪挛徘楸ㄖ耙担抑缓盟澈踝匀唬朔约何舜k婪矫娴闹种中睦碚习诜芄ぷ鳌?墒牵蘼畚以跹Γ叶济荒芑焕丛て诘男Чr残硎俏倚愿裆畲t肷憷吹慕粽藕团橙酰叶晕业牧礁龌ハ喽粤5纳霞叮季炊吨9由跏琛c挥谐晌侵腥魏我环降那酌芟率艋虻障怠! ≡谝淮沃卮蟮那楸ㄊ鹿手校捎谖艺飧鼋巧目捎锌晌蓿杂诹轿簧纤纠此担业拇嬖诙枷缘梦拮闱嶂兀晕业姑沟爻涞绷肆礁錾纤局心骋桓鋈说奶孀镅颉u庖淮犹於档牧钗抑两衲涿畹摹笆鹿省保刮冶黄仍独牍释粒髀渌纭k淙晃以谠じ兄校馐兜接幸惶煳一嵯裎蚁舶陌住て旅悄茄独胛疑肀叩娜耍俏颐挥邢氲交嵩谡庋氖鹿手刑永搿! ∮捎谡鍪录睦戳ヂ鲆约盎惚u鞑椋宦啥韵率艉屯饨绫c埽馑3晕椅薮又朗悄囊晃簧纤驹院t谖摇! ≡谖业牧轿簧纤局校螦平日显得热情谦逊,诚恳而易于接近,有时候居然在我的肩上暧昧地一拍,颇不见外地与我交流沟通一阵,其抛心掏腑之真切,格外动人,额上凝聚着一双少见的老黄牛才有的那一种朴实忠诚的眉头。另一位老b,相形之下则显得冷漠无情,脸像一张坚硬的铁板,不动声色,让人看不出他的城府到底有多深,靠近他到底有没有危险。  于是,我断定,肯定是老b加害于我。我想,我平素谨小慎微,从没有冒犯过你,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却在关键时刻蓄意陷害我。你不得好死,上帝会惩罚你。  我不得不远离家乡,在异域陌土孤寂地飘零。每天长夜难眠之时,我都在心里默默地诅咒那个害我的人。我每天都虔诚地做这件事,乞求上帝帮助我。  在这样度过了四十九天之后的一个清晨,从窗缝爬进来的缕缕阳光异乎寻常地黄灿。我坐起来,拉开厚重的窗帘,看到天地间被冷冬的风刮得空旷寂寥,碎石枯叶匍伏在嶙峋弯折的石路上,大地仿佛在摇晃。我临窗而立,朝向我的家乡方向。这时,一只小鸟蹲在颤抖的树枝上向我的窗子张望,露出一嘴尖尖的小碎牙,啁啾鸣啭。当它看见我已经注视到它的时候,便一溜烟飞走了。它的飞离,使我感到自己正在囚笼里。我又呆呆地观望了一阵,就转身走向门厅,拿起了电话。结果,我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消息。nbspnbspnbspnbsp 沙漏街的卜语(7) 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那个有着一双老黄牛似的朴实眉毛的老a去世了,死于莫名其妙的一阵窒息。可是验尸报告说,他的心脏和肺部均未有异常病变。  我还没来得及为老a难过,电话里又说,在老a的功绩簿上,白纸黑字写着,在那一次莫名其妙的重大事故后,在一片封锁消息、人心紧迫的秘密调查中,老a是如何“立场坚定、毫不留情地揭发了‘肇事者’,捍卫了尊严和正义”。  天啊!我居然判断失误,一直以为是老b加害于我,险些看错了人。  但是,老a遭到了惩罚,上帝不会看错人。  世界是灵验的。  老a的死,与我们当下正在叙述的郎内的故事显得游离无关。  但是,这一场事故使我远离于郎内的故事里的几个人物和环境。所以,我现在并不生活在有着一条沙漏街的城市里。  我本人似乎也不在这个故事中。但是,我的确与这个故事中的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和瓜葛。这一种神秘的而不被世人所知的关联到底是什么,我暂时还不能披露。  我这里只能告诉你,在这个故事中,我是一个暗藏的人。如果你是一个细心的读者,你将可以察觉到,这个人一直潜在地存在着。  公元一千七百五十六年,英国出生的一位叫做威廉·戈德温的古老的哲学家,他曾经说过一句非常现代的话,“看不见的东西是惟一的现实”,后来我几次发现的确如此。  至于我在哪儿,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我在一个远离旧土的陌生而淳朴的小镇隐姓埋名地居住下来。这里谁都不认识我,谁也不关心别人的过去和隐私,大家彼此尊重、友善而疏远,这正是我所适应的一种人际环境。我很安全。  由于长久的孤独,我总是感到饥饿。  每天,一夜的睡眠之后,我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消耗得空空dd。不知为什么,我的体内总觉得空d,胃仿佛是一个无底的深渊,总是希望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填充进去,尽管我并不感到饥饿。  我走到厨房,冲了一杯浓浓的牛奶,又从冰箱中取出一片面包,涂上一层厚厚的草莓酱。醇白的r浆y和殷红的果酱汁,对我散发着一股诱惑。我的嘴唇开始慢慢咀嚼蠕动,一边吞咽食物,一边细细品味那种诱惑从何而来。  嘴唇的蠕动,使我的联想纷至沓来,我想起了嘴唇的另外一个功能——说话和歌唱,这功能已被我搁置一边很久了。现在,这只嘴唇,除了咀嚼食物时在装满牛奶的玻璃杯口印上唇印以外,仿佛再无其他什么用途。  这嘴唇由于长久的沉默,变得一片荒芜。  有一天,我从电台中忽然听到了十五年前我生活过的那个城市的一个歌手的歌唱,他边走边唱,道路在他的脚下摇摇滚滚地绵伸和倒退。  ……  我不想留在一个地方  也不愿有人跟随  我要从南走到北  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  但不知道我是谁  ……  我越来越会沉默  我越来越装作什么都不明白  我不愿与任何人作对  你别想看到我的虚伪  你别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  这来自我出生和长大的城市的歌声,使我眼中蓄积多年的陈旧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歌手所吟唱的状态,正是我在这个远离故土的异乡小镇的心态。我想,这个叛逆又怀旧的歌手一定与我十五年前一样,处境不佳。  然后,我走到街上去。  小镇的清淳古朴,使我想到记忆中的那条沙漏街。那里,繁华喧闹的都市景观与枯萎凋零的精神风貌,扭曲地糅合,仿佛是宇宙在亘古如斯的大地上投下的一撇浮艳而嘈杂的影子,人流蜉蝣般穿梭。我早已厌倦了那里的生活,外省的都市风光也对我再无吸引力,城市精神正伴随着灵魂的贫乏日益变成一片片不毛之地。  我盲目地在镇子里熟悉的街区来来回回走动,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因为我并不打算去哪儿。这个人人都不知道我是谁的亚热带小镇,正是我想生活的地方,一个安谧的隐庐。  抽屉里的埋伏  午日的阳光穿透污浊斑驳的玻璃窗摇晃到房间里,给室内y霾的色彩抹上薄薄的一层光亮。  史又村警长的到来,终于有机会使郎内局长身边的几个人围坐到一起,他们在郎内出事后第一次来到局长的办公室,神态都显得十分沉重。这间宽大敞亮的房间看上去非同昔比,由于缺少了郎内,显得格外空旷森冷。大家环绕着郎内的办公桌,面部都格外肃穆地朝向那把失去主人的孤独的椅子,仿佛郎内像往常一样就坐在那里。  警长不动声色地暗暗环视了一下房间里每个人的脸孔,然后故意把头扭向窗外,好像在专注地眺望外面的风景。他果然看到窗外的枯树枝蔓以及从旁侧一扇凋敝的墙垣壁缝中滋生出来的俯首折腰的草j,正探头探脑地抽打着蓬头垢面的窗檐,仿佛忠告似的提醒他,要谨言慎行。他盯着窗外,沉思了一会儿,就把目光收了回来。  在来这里之前,史又村警长刚刚向警部作了初步的现场报告,他在报告中说:  这是一宗神秘得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人命案。案发现场除了深刺到郎内胸口上的一块大玻璃,以及郎内衣兜里的一把自行车钥匙和被鲜血染得泛红的几十元钱,再也没有发现其他任何物品、印迹。如果,这是一场车祸,在郎内的身体上没有发现被车子撞击过的外伤,身边也没有任何车辙印痕。警部医院的检查结果说,郎内亦没有内伤。如果,是自杀或者是接受了催眠术等等暗示作用而自戕,那么他攥着那块不规则的秃边玻璃的手,就应该被玻璃扎破,现在看来显然都不是。另一个有可能的猜测是谋杀,但这显然是一个蓄谋已久的人所干,而且是郎内身边的熟人,在他毫无戒备的情况下突然行刺的,因为郎内的身体上没有搏斗过的痕迹。但是,没有发现罪犯的脚印。除了在郎内尸体二点七米以外,有一些围观者杂乱的脚印,以及尸体旁边郎内本人的脚印以外,再也没有发现什么印迹,也没有留下罪犯用手或扫帚销毁自己脚印的痕迹。显然,行凶者是不可能在二点七米之外用玻璃行刺的。那么,难道他是一只会飞的鸟吗?nbspnbspnbsp 沙漏街的卜语(8) …… ……  史又村警长带着深深的疑虑来到郎内的办公室,他想初步观察一下郎内的工作环境和人际环境。  这时,他注意到昏暗的室内气氛显得有些紧张,四面灰白的l墙组成了由四面而来的压迫性光线。贴附在墙壁上的锈绿色的光泽,尘埃般地在房间里旋转起来。  他再一次环视了郎内身边这几个熟人的脸孔,为了舒缓气氛,他故作松弛地说,他只是顺路过来看看,与大家认识一下,因为发案现场的各种迹象现在还显得模糊不清,比如罪犯的脚印不翼而飞了。所以想从大家这里获得一些线索。  房间里沉闷无声,没有呼应。  半天,在座的几个人中忽然发出一声小心胆怯的揭示:会不会罪犯用手绢或扫帚把脚印抹掉了?  警长果断地说:不,因为现场也没有被手绢、扫帚或其他什么东西涂抹过的痕迹。  隔了一会儿,又有人小声说:昨天夜间下过一场雨,罪犯一定是在下雨前或者正在下雨时做的案,然后雨水把他的脚印冲掉了。  史又村警长显得肯定而自信地说:不。如果那样,郎内的脚印也该一同被雨水冲掉,尸体下边的斑斑血迹也应被雨水冲散消失。但尸体旁边还有郎内的脚印,这说明,此案是在昨夜下雨之后发生的。  办公室里一下变得鸦雀无声,蒙蒙的烟雾使得空气格外昏暗,烟雾把房间缭绕得模模糊糊。大家互相望望彼此的脸孔,隐隐绰绰,都觉得与往常有点不像,心里都有点发颤。入冬前房间里的暖气还没有来,所以屋里的人们不住地倒吸着冷气,咝咝声此伏彼起,身上都有点瑟瑟发抖。  史又村警长建议大家回忆一下郎内最后一天在单位的情形,想一想是否有什么异样或可疑的事情。  于是,大家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怀着从未经历过此一种严峻时刻的郑重的神态,颤声颤气地重温了与郎内最后一天共事的情景,以及与郎内最后一次分手的珍贵场面。  秘书小川首先按捺不住自己的沉痛心情,第一个做了含泪的回忆,语间时常出现不能自已的哽咽,他断断续续地说:  ……昨天,郎内局长精神格外好,早晨一到办公室就整理他的抽屉,办公桌的几个抽屉全都像舌头一样漫不经心地吐出来。这时,电话响了,我叫郎内局长接电话,然后就为他清洗杯子,沏茶泡水。当我准备把茶水送到他的桌上时,郎内局长忽然叫住我,他放下手中的电话,走回他的办公桌,关上最中间的那个抽屉,才又继续拿起话筒。他走过我身边时,拍了拍我的肩,说,十五年前的那个案件一定要按原决定处理,当时的材料都在我的抽屉里。然后他对我笑笑,说谢谢你,小川。谁知道,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为他倒茶……  小川说到此处,竟有些泣不成声。停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郎内局长是个非常严谨的人,他的抽屉从来都是自己亲自动手整理,像清洗自己的牙齿那样严格(郎内的嘴里全是假牙),在外人面前从不暴露。他常幽默地说,我活着,每分钟都武装到牙齿。  小川说到此处忽然停住,好像想起了什么,两眼直直地盯住郎内办公桌最中间的那只抽屉,不再出声。  大家循着小川的目光,也都向那只抽屉望去。  房间里又一次沉默。  后来,有人说,应该请郎内的家属打开他的抽屉,说不定有什么秘密情况郎内已经察觉,写好了遗言,锁在自己的抽屉里。  立刻有人反对:不行,万一郎内有什么个人隐私……说话人看了看资料员小花,继续说,我是指我们男人们不宜公开的情况,让他家属看到,岂不会坏事吗!而且,也有损于郎内局长在他家属心目中的美好形象。  又有人提议:不如我们成立一个专门小组,配合刑警队破案,抽屉由专门小组打开。  办公室里响起一阵不大不小的s乱。大家的注意力焦点全都落到郎内的抽屉上,各怀各的心思,打着自己的算盘。  在人群s向郎内抽屉的视线中,有一道比子弹还要坚硬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击落在那只冰冷的铁锁上,这目光是从一直静候一旁、沉默不语的老冷的眼孔里发s出来的。  这时,老冷终于出了声,他颇为权威、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待局里与刑警队商量一下再说吧。  于是,大家闭口,不再谈。  史又村警长也说回去商量一下再决定。然后,他见大家不想再谈什么,或者说不想凑在一起谈论什么,就低头看了看手表,站起身,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说下午还要去办件事,大家想起什么可及时找他。  说罢,史警长就告辞了。  房间里,留下一双双大眼小眼呆呆地转不了弯。在这些大眼小眼中,除了小川和老冷,还有一双钉子似的眼睛,像被s钉枪牢牢地钉在郎内的抽屉上,这个人,就是资料员小花。  被锁着骑走的自行车  老冷以代表单位领导和他个人这个双重身份,第一个来找史又村警长。  这是郎内案件发生后的第二日上午。  史又村警长正在警部自己的办公室里凝神思索,心中缠绕的疑虑像连环套,随着口中吐出的青黛色烟圈弥散在眼前,飘飘忽忽,徘徊不去。  这时,冷副局长一拉房门,闪身走了进来。他那只耸立在脸孔上的番石榴样的鼻子,先于他本人大约五分之一秒,出现在史又村面前。nbspnbspnbspnbsp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沙漏街的卜语(9) 两人依次经过亲切友好的握手、寒暄、点烟以及老熟人似的彼此互称一声“小史”和“老冷”之后,便开门见山、长话短说地坐下来。  老冷直接进入谈话主题,他先说了一句,失去郎内这样一位愉快合作多年的老战友非常痛心!然后,就将他昨晚经过整整一夜缜密的思索、推理和判断的情况,和盘托出。他说,都是自己人,仅做参考吧。  老冷做出了如下天衣无缝的揭发:  郎内出事的前一天傍晚,我因家中有事,提前离开单位回去了。据资料员小花说,她当天下班后,没有及时回家,她在单位的院子里滑了一会儿旱冰,并且受了凉,以至于夜间突然发作肠胃炎,第二天上午去了医院。那天傍晚,单位里有人看到郎内也是很迟才离开办公室,因为小花有事找他。当时,秘书小川不在郎内的办公室里,他去银行办事去了。也就是说,那天傍晚,小花在院子里滑旱冰之前或者滑完之后,与郎内一起在他的办公室里,房间关着门。  单位里谁都知道郎内对资料员小花情有独钟。表面上看,小花是个性格内向又坦直活泼的漂亮姑娘,一直还没有结婚。他们在办公室里谈什么或者做了什么,不得而知。他们走时天色已黑,最后一个离开单位的小某曾看到他们一前一后纷纷离去的背影,体态僵硬,显得很不愉快。他们急匆匆的样子,好像是要到哪儿去会合。  也许他们一起吃了晚饭,然后继续不愉快的交谈。以前,郎内曾几次流露出对小花的歉疚之情,单位里都知道,可能他曾要求或强迫小花做过什么,这是可以理解的,男人嘛。他们推着车子,边走边谈,依然不能达成协议。也许是小花提出要与郎内结婚,不愿再这样不清不楚下去。而郎内以早已有家为由给予拒绝。小花感到她的感情没着没落,无依无靠。格外委屈,伤心地哭了起来。于是,他们站住,把车子靠在路边的墙根上。小花无奈,便强迫郎内。结果依然被他坚定地拒绝。小花被深深地刺痛。  单位里都知道,小花一向性格莫测,晴雨无常。也许小花在一时冲动之下,从路边拣起一块玻璃,就朝郎内的胸口刺去。  有两点,可以证明上述这些“也许”的肯定性:  一是,郎内的自行车。  郎内每天必须骑车上下班,因为他家那边正在修路,至今不能通汽车。昨天中午,我在我办公室窗口,望见郎内的自行车斜靠在单位院子里的一扇墙垣下,小花的旱冰鞋像两只黑乎乎的大虫子,丢在车轮底下。郎内是像往常一样骑车离开单位的,现在车子不应该锁在这儿。看来他与小花在路上停下时,肯定是锁了车,因为钥匙在他的衣兜里。但是,自行车锁着怎么会被骑回单位呢?  郎内被刺中后,倒卧在地上,压住了衣兜里的钥匙。小花被自己一时的冲动吓坏了,唤了郎内几声,没有回应,便没敢上前触碰郎内的身体。她匆匆忙忙找到他们停自行车的地方,于是她看见郎内的自行车也停在那儿。她不想留下什么令人怀疑的东西,使人找到可以追溯的线索。所以她决定把郎内的车骑回单位。但是,车钥匙被压在郎内衣兜里,而她再也不敢去碰他,急中生智,她想起了自己背包里的旱冰鞋。郎内的车链是锁在前轮上,于是她把旱冰鞋绑在车子的前轮下。这样,脚蹬带动自行车的后轮,前轮空着不转,由旱冰鞋代替前轮运转,她把郎内的自行车骑回了单位。然后,又返回取了自己的自行车回家。  二是,小花的手指。  昨天中午,我看到小花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缠着厚厚的纱布。如果是切菜弄伤手指,应该是左手。而且,据小花说,前天傍晚下班后,她滑旱冰受了凉,肠胃炎发作。按她的说法,她应该躺在床上休息,不会弄伤手指。如此看来,她根本就没有发作什么肠胃炎,而是在外边做什么会弄伤手指的危险事情。昨天上午,她去医院,也根本没有去看肠胃病,而是处理她受伤的手指。可以推断,她的手指正是被玻璃扎伤的。  可怜的姑娘!  最后,老冷做出了他的结论:  由于郎内平素的众所周知的不检点,诱发了这一场悲惨的情杀案。  老冷在一片真诚的为老战友郎内深深惋惜与遗憾的叹息声中,给自己的谈话画了句号。  一株合闭的半枝莲  小花在警部一层的楼道走廊里一路喧哗着“史警长,史警长”,来到史又村的办公室。这是今天上午第二个找她谈话的人。  当小花站立到年轻而帅气的史又村警长面前时,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而安静下来。  小花显得有些拘谨,所以就先议论了一会儿天气以及空气污染问题,来自我缓解一下气氛和她微妙的紧张心理。  史又村为她倒了茶,于是,她那双不知放哪儿才好的略显尴尬的手,就抓在了茶杯上。史又村故意先忽略她缠了纱布的右手,欲擒故纵地感谢小花配合他的工作。然后,小花才进入正题,说明来意。  小花是来向史又村提供她的一个怀疑的。她的这个颇为细微的疑点,的确是一个大窟窿,诱导人深挖下去。  资料员小花满腹狐疑的揭发是这样:  昨天中午,秘书小川在我的办公室大书架上找一份材料,由于架顶太高,小川就穿着鞋站到了我的桌子上。我听到他的皮鞋发出一种奇怪的嗑嗑声,像咳嗽似的声音。当他从桌子上下来之后,我看到我的桌面被小川的皮鞋踩得一塌糊涂。后来我擦桌时,发现在那堆脏浊的鞋底附着物中,有一小块玻璃碴,这说明小川曾在短时间内从碎玻璃碴中穿行过,那皮鞋底发出的嗑嗑声,就是扎在上边的碎玻璃发出的。当我注意到小川的皮鞋时,他显得格外反常地紧张。nbspnbspnbspnbsp 沙漏街的卜语(10) 小川离开我的房间时,送给我一只新做的半枝莲标本。小川说是上午在单位院子里采摘做成的。那只半枝莲标本鲜艳地含苞待放着,被展压得很平。  这里面就有了一个问题。昨天上午阳光绚烂,半枝莲应该旺旺地盛开,只是晚上或夜间半枝莲才是合闭的。小川的标本是一株关闭着的半枝莲,由此可见,这株半枝莲绝对不会是洒满阳光的上午采摘的,而是在前一天晚上或夜里采摘。这种特殊花色的半枝莲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只有我单位的院子里才有,是总务长的女儿从国外带回来的。这说明小川在前一天的夜晚曾来过单位。单位的地点在沙漏街上,而郎内局长的出事地点也在沙漏街,所以小川肯定到过沙漏街的出事地。他的皮鞋也是在那儿扎上碎玻璃的。  这样,小川送我的那只夜间采摘的半枝莲标本,以及他鞋子上的碎玻璃,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和答案。  单位里的人都知道,那天小川曾为郎内局长到银行办过事。也许问题就出在钱上。  小花叙述完她的分析和推理,最后又提升到心理学上边来。她说:  小川这种男人,平时低三下四,奴颜卑膝,像个哈巴狗,心理严重压抑和扭曲。但日子久了,总有一天他的本性会背叛他的理智,一旦爆发,就会穷凶极恶,丧心病狂,无法收拾,蔫人干大事!  在小花离开警部之前,史又村警长只询问了一个问题:她对郎内这个人怎么看?  对于这个问题,小花做了如下的回答:  我只跟你史警长一个人说,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很感激郎内这个人,甚至可以说有点喜欢他。但郎内这个人实在奇怪,他对我的好,似乎专门是做给别人看的,越是当着大家的面,他就越发透出对我的关心和热情。实际上,当他单独和我在一起时非常冷漠,常常心不在焉、无话可说。这只有我自己知道。凭直觉,我觉得郎内局长根本就不爱女人,他的兴趣全在别处。除了当官,我看他没别的爱好。  我一直无法明白他。但是,他愿意假装喜欢我做给别人看,也挺好,这样一来,单位里就没人敢跟我过不去了。其实,我明明知道郎内对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兴趣。  小花的回答使史又村始料不及,因为这是一个与本案无关的答复,但它诱发了史又村警长对郎内这个人的某种特别的兴趣。  送走了小花,已临近中午。史又村草草吃了午饭,就开车上路了。他去拜访一个人,一个迟迟还没有露面的人。他怀着对郎内的一种特别的好奇心,急于见到这个人——郎内的妻子。  史又村一边开车沉思,一边向车窗外边瞭望。汽车穿过繁闹拥挤的市中心,街道明显地豁然开朗起来。郊区的马路上,车影寥落,行人稀疏,天空也显得高邈,晴空一碧。仿佛除了时间随着车轮的运转在流逝,天地万物都阒寂无声。只有公路两旁一排排黑褐色的秃树上,几只怪鸟起起落落。再远处,突兀的山石,枯萎的蕨草,静谧的土坡,使他訇然驶入一个剪纸般停滞的世界。他一路用余光抚摸着那些枯枝老树,粗大的树身在这冷清的深秋季节,散发着卓尔不群、孤傲沧桑的魅力。秃树,永远比那种吐绿绽红的春天茂树,更能打动他。他不禁想起中国古代一首叫做《枯树赋》的词,由于多少年来被历代文人墨客的忽视,早已被覆盖埋没在浩如烟海的万卷诗书之下。他想,这个世界被掩埋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笔直的路面使得他的思路一泻千里地流淌,他对远远地隐没在郎内尸体后边的郎内的妻子,充满了联翩的遐想。  小川看到的是他想看到的  两天以后,发生了一件乱中生乱的事,给悬而未定的郎内事件又增添了一分神秘的色彩——郎内的中间抽屉被撬了,撬完之后又按原样拧上螺丝,但毕竟留下木屑破碎的痕迹。就是上一次史又村警长在郎内的办公室里看到的在小川发言戛然而止之时所有人注视的那一只抽屉。  史又村警长当即亲临现场,并对现场进行了仔细的勘查和取样。经过专门人员的鉴定,发现在抽屉的把手上留着秘书小川的指纹,在抽屉的角缝处夹着一根资料员小花的头发。此外,在抽屉里众多的文件中发现了一份极为奇怪的材料,这是一份有关十五年前的一桩情报事故的处理报告,报告的原件不翼而飞,只有一份拓蓝纸的复写件。由于年代久远,纸页已经枯黄,字迹已显得发虚。但所以说它奇怪,是因为这一份十五年前的文件材料,却写在了十五年后刚刚运出印刷厂的单位专用纸上。在纸页的左下角处,“1010印刷厂出品”的字样后面,清晰地印着两个月前的出厂日期。  十五年前写成的报告文字,以及十五年的光y岁月在纸页上枯黄的褪色痕迹,都移落到许多年之后今天的崭新的纸页上,实在蹊跷。显然,是有人对这份材料做了手脚。  据单位的总务长说,这一批两个月前刚刚出厂的单位专用稿纸,只有冷副局长一人领用过,其余的纸张都锁在库房的大柜里,无人动用。  这样看来,抽屉事件除了花资料员和秘书小川之外,无疑还与老冷有关。  史又村警长在现场勘查时,就已经通过一些不易察觉的蛛丝马迹,初步断定这是一起内盗案。而且,从抽屉旋凿撬痕的倾斜方向和旋力角度,可以断定撬窃者是个“左撇子”。nbspnbspnbspnbsp 沙漏街的卜语(11) 于是,他当场就做了一个实验,对在郎内办公室里围观的几个人,忽然用投抛的办法来了个分发式的递烟。他观察到,在几个人猝不及防地接住烟卷的动作中,只有一个人立刻伸出左手接住。这一本能的反应,无疑说明此人是个“左撇子”。  史又村心中已暗暗有数。但是,他还没有弄清此人的动机和目的,不宜过早暴露。他想,也许可以沿着这一线索顺藤摸瓜,摸到抽屉事件后边的那一个更大的疑案上去。  史又村便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回到警部,他正准备坐下来全盘周密地把这一切来来回回地思索一遍,忽然,他的房门像被一阵风轻轻吹拂似的悠然而开,门外并没有人。  他起身,走向屋门,正欲关门,发现一个人正站在门外的走廊里,犹犹豫豫、欲进欲退的样子。  郎内案件后,这是第三个主动找到史又村警长的人,此人就是秘书小川。  小川的到来,给这本来就纷乱如麻的驶向多种可能的线索,又平添了一个叵测的可能。  小川的揭发口述是这样的:  郎内局长的抽屉我的确打开过,但我发誓那抽屉不是我所撬。  每天,我都是第一个来到单位。今天清早,我打开房门后,就发现那只抽屉被撬开过。看得出撬锁者本来是想按原样再把螺丝拧上,但螺丝孔已经糟朽损坏,无法复原得不露痕迹。房间的屋门是用钥匙打开的,所以此人一定是拥有房门钥匙的人。  这个房门的钥匙,除了我和郎内局长拥有,以及老总务长办公室墙壁上挂着一大串所有房间的钥匙以外,另外只有一人持有这个房间的钥匙。十五年前,冷副局长和当时还是副局长的郎内都在这个房间办公,后来,郎内提升为局长后,冷副局长就搬到另外一个房间,就是他现在办公的房间。但是,原来的钥匙并没有交出。当时,老冷与郎内的关系极为紧张,钥匙的事便没有顾上,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我打开了那只抽屉,查看了里边的文件材料,发现其中有一份被人动过了,就是我最关心的那一份涉及到十五年前一桩至今未解的疑案的报告材料。许多年前的这件事我记忆犹新,我记得清清楚楚这份材料是在郎内局长的特别主持下、由我们下属的一个单位的负责人老a所写。虽然,当时冷副局长认为这份材料含混不清、缺乏证据,而且他模模糊糊地提出过这里边遮掩了什么,不宜匆忙结案,但他又抓不到他想得到的证据。后来,迫于种种压力,他虽然心存疑虑,也只好签了字,草草了结。但是,今天我发现抽屉里的这一份报告材料由原件变成了复写件,而且,老冷的签名不见了,只剩下郎内局长的签名。  我现在手里有一份十五年前那份报告原件的复写件,是几天前我从资料室的顶柜上找出来的。你看,在这儿。这里的签名明明有冷副局长。  我在向警部报告抽屉被撬之前,曾对两份复写件做了仔细的比较,我发现了破绽:  抽屉里的这一份显然是伪造的,伪造者是在原件下边放上拓蓝纸,然后像描红模子那样,一笔一笔在原件的字迹上描摹,最后的签名再按照郎内名字的笔迹拓描上去,这样制作了一份复印件,而老冷的签名就不翼而飞了。看来,此人的目的是想抹去冷副局长的签名。也许,他不知道另有一个当时的复写件留在资料室保存。  我还注意到,这个人的字迹笔道一律是由右向左,可见此人是一个用左手写字的人。单位里只有老冷一人是“左撇子”。  由上述推断,这个人只能是老冷本人。  至于抽屉里那份报告纸页上边的枯黄,也是破绽百出:  这份材料是在抽屉里叠起来存放的,若它是十五年前的那一份,就应该是叠在里边的那一面发白,露在外面的这一面发黄。而这张纸页里里外外都呈黄色,显然不合逻辑。他是用淡茶水轻轻涂抹,然后晾干,经过精心制作使纸页变黄的。  小川说到此,言犹未尽。他接下来就抽屉事件引伸到郎内案件上边去:  我在郎内局长身边多年,十分清楚郎内与老冷之间从来都是桌面上递烟,桌子底下使绊,表面顾全大局,暗中固守己见,同时又绝不会让外人看到。但这一切都瞒不过我的眼睛。这两人成为明和暗斗的对手,大约是从十五年前那一桩莫名其妙的情报事故后开始的。这事发生不久,我们下属的那个写事故报告的叫做老a的负责人就死了,据说死于他自己产生的一阵奇怪的窒息。但我并不清楚,那一桩情报事故,为何使郎内与老冷从此暗暗结仇,视为对手。  从他们多年的仇视心理来看,老冷有充足的动机杀掉郎内。而且,在郎内出事后的第一个早晨,他一反常态,早早地第一个就来到单位,表情十分奇怪。他的鼻子如同一只红灿灿的番石榴,熠熠生辉,上下左右窜动不停。往常,只有当他焦虑紧张到无以复加的时候,才会出现这种难以自制的情形。当他的对手忽然死掉,他应该无比舒心轻松才是。所以,他的表情绝对反常。另外,那天我还观察到,他的手指失控地在茶杯上乱敲。显然,他心里有愧,坐立不安,却又想掩饰什么。  最后,秘书小川以“我会找到充足的证据来揭穿老冷这个杀人凶手的”作为他的结束语。nbspnbspnbspnbsp 沙漏街的卜语(12) 送走小川之后,史又村警长关上了房门。他把两天来所获得的混乱如麻的揭发材料在脑中过滤了一遍。他的脑袋像一只录音机,无声地重放了那些重要部分。他想,抽屉被撬,文件涂改,从动机到意图,以及现有的证据,看来此人已基本清楚。但抽屉被撬事件,并没有与郎内被杀一案发生合乎逻辑的关联。  史又村警长一边专注于脑中的声音,一边在纸上信手画着:  冷副局长  揭发  资料员小花  揭发  秘书小川  揭发  尾声  我的隐蔽生活  我在这个远离故土的亚热带小镇安居已久,对城市生活的记忆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日益淡漠。我的身体还没有出现任何衰老的征兆,但我的心已经完完全全地开始了老人般的沉思默想的生活。我不再有任何新鲜感,对世事亦不再感到不可思议。所有的未来其实都是过去。但我并不觉得生活的冰冷和绝望,我只是像缓慢无声的流水在时间这个庞大无形的容器里舒展而行。  这种水一样随和的生活态度,是一种无所谓的境界。而这种无所谓,其实是最大的自我克制才能够达到的境界。  我不喜欢盛大的聚会,也不喜欢交谈。交谈是没有结果的。早年我曾那么热爱交谈,无论是坐在一起娓娓道来,絮絮而谈,还是与远方的友人书信来去,纸墨传声。我曾信奉言词即是道路,曾对此兴味十足,乐此不疲很多年之久。而现在,我觉得交谈是一件多么徒劳愚蠢的事情。  情感生活也不再像早年那样成为我生命中的重大问题。爱,是一种困难。我曾在一首歌中听到,“透过你的双眼,美丽的谎言,透过你的双眼,一切都在变……”经过漫长岁月的磨砺,我对此悟出了另外一番理解。  有一天,我从一本老书上,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某个人来到被他所爱的人的门前,敲门。里边一个声音问道:“是谁?”  回答说:“是我。”  里面那个声音答:“这里没有你和我的位置。”  门依然关着。  在孤独和空虚的长长几年之后,这个人又回到他所爱的人的门前。他敲门。  里边的声音问道:“是谁?”  这个人说:“是你。”  门为他开了。  这就是我现在对于爱情的另一种理解。  每天,我的大部分时光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我曾对走廊外边一只硕大的老鼠的行踪进行观察。它为了获取我每天丢到垃圾箱里吃剩的食物,居然准确地掌握了我一日三餐的时间。我吃饭的时候,它就不声不响地等候在纱门外边,小眼睛一眨一眨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待垃圾箱里倒进残羹剩饭之后,它就在门帘处不见了。一会儿工夫,它便拖着圆滚滚的肚子,趾高气扬地从我的纱门前走过,回到走廊外它自己的家里去。它对于我的起居时间这一份情报的获得,足以证明它对我进行了长时间的观察;而我对于它这一观察成果的了如指掌,也足以说明我对它的观察之细微。我对光线在墙壁上的缓慢行走、空气的湿度与情绪的关系以及时间是如何由思想的流动构成的,等等,进行了大量的观察和记录。宇宙万物,无论是存在物质的,抑或抽象精神的,都在我的范畴之中。这些事为我的幽闭症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生活源泉。早年,我也曾有过这种涂涂写写的嗜好,但是现在它已经完全构成了我的生活方式和目的本身。常年的幽闭症,培养了我对于事物的专注品质。在别人眼里,我也许像一个囚徒,可是,那 第 11 部分 欲望文 第 12 部分 离异的人 作者:肉书屋 第 12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生活方式和目的本身。常年的幽闭症,培养了我对于事物的专注品质。在别人眼里,我也许像一个囚徒,可是,那无形的围墙铁栅恰恰是我自己安置的,我对那一层无坚可摧的围栏的不可或缺的依恋,到达了丧心病狂的程度,离开它我几乎不能存活。  我喜欢自己作为一个陌生人在小镇的街巷走过。人人觉得我是一个陌生人以及我觉得人人的脸孔都很陌生,我感觉永远令我惬意。在我身上,你看不到这闭塞的小镇上人们的淳朴,但你也绝对看不到我身上大都市的虚荣。你看不出的我的目光来自古老神秘的东方。  在我的生活中,我几乎不需要“你”字。所有的人和事,在我的思维关系网里都成为间接的“他”或“它”。甚至,我对于我自己,在思维中也是以“她”的角度出现。  沙漏街的生活已成为往昔,我眺望着遥远的记忆,时间如一条环状之水,在我眼前回转,我仿佛看到的是一个陌生人的过去。郎内这个人,的确是在久远年代里与我有过关联的一个人。他本人仿佛就是一个寓言,从十五年前的一个小说里走进我的生活,然后又从现实的生活中回到十五年之后我的这一篇小说中来。  随着时光的流逝,世事的变迁,人们对早年那一桩莫名其妙的事件已经淡忘,有几次我曾被过去的友人召唤,返回沙漏街。但我终于断然拒绝了重新回到过去人群里的生活。我觉得,在这个时代里,认为一百个人的生活肯定比一个人的生活更温暖,有时候就如同认定“知识就是力量”一样幼稚而荒诞(知识难道比权力更有力量吗)。在我认同的为数甚少的几位哲学家中,有一个叫做索伦·克尔凯郭尔的,他在谈论个体与群体、多数人与少数人的问题时,曾非常坦白地说道,灵魂的优越之处在于只看重个体。我以为甚是。一百个人与一个人并不能说明什么本质问题。我已经热爱上了我现在这种离群索居的清醒的生活,它远比半睡不醒、东拉西扯的群体生活有效率和有质量得多。nbspnbspnbspnbsp 。。 沙漏街的卜语(13) 在我的记忆中,无论是我的成长期抑或成人后的任何阶段,我永远都无能为力地处于少数的状态而存在。幸好,我并不为自己身处少数这一尴尬地位而自卑,恰恰相反,我始终以为浴缸中那些覆盖整个水面的爽身泡沫并不能洗掉身上的污渍,而倒是涂抹在身体上的那少少的几滴浴y清洗剂起着本质的作用。多数人很多时候就是那茂盛的泡沫,是一种虚弱而空d的力量。能够在较长时间里以及在较高的层次上,安于寂寞,我以为才是真正的力量。  所以,独自承担自己这一漫长处境的习惯,早已使我逐步地适应了被沸沸扬扬的多数所遗弃、被轰轰烈烈推波助澜的多数丢落在一边的孤单处境。  思量再三,我决意再也不回到过去里。让沙漏街永远成为一个早年的记忆。  这个隐蔽的亚热带小镇,已成为我的家园和归宿。我被命运抛到这里,但是,现在我觉得这里其实才真正是我的追求。  有一天黄昏,我在番笛(排箫)悠婉的乐声中,回忆起一个与我曾有秘密关系的友人,我曾在这个远在西半球的爱尔兰岛上过着幽居生活的友人家中生活过,得到过她温暖的呵护。我忆起我曾在那个两层的暗红色老房子前边的花园里,第一次使用锄草机修理草坪的情景,忆起考里厄吾德街萧条的雨声和孤独行走的黑猫,忆起有一次我曾在低徊环绕整个房宅的番笛声中彻腑绝望地面窗独泣,我的这位友人就站立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看着我,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会走上前来安抚我,因为她根本无需靠近我,就可以用她的目光在我的身后支撑起一面墙壁,使我安放漂泊的疲劳和孤寂。我曾向她谈论过我的预感,我说,我始终冥冥觉得在那个加害于我的老a身后还暗藏着一个人,但我无法看到他,我的处境好像是一个政治游戏的牺牲品,我曾做过的短暂的新闻情报工作也显得极不真实,像是别人的一个交易,一个玩笑。我的这个友人说,其实所有的事物都是游戏,只不过有些做得认真而有些做得不太认真,不太认真的事就会成为认真的事的牺牲品。有的人对权和钱认真,有的人对女人认真,有的人对功名认真。不过如此而已。老a不是已经死掉了吗?空气是由上帝的目光所组成。  就在这一天傍晚,当这些遥远的回忆随着番笛声占领了我的思绪,我全身的神经都爬满了某种尖锐的预感的时候,我忽然接到了我这位久违的爱尔兰岛上友人的电话,她告诉了我关于郎内的莫名其妙的死讯,她还说有一位姓冷的副局长正在上报,准备重新审理发生于十五年前的那桩疑案。  她再一次强调说,空气是由上帝的目光所组成。  于是,我敬畏地看了看弥散四周的空气。这无声、无色又无形的东西,使我在一瞬间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力量。  开始  史又村警长那天送走秘书小川之后,也随即失踪。直到两天后的中午,史又村像是从天而降,手里拿着一摞卷宗,回到他的警部办公室。  他的上司把他叫过去,指着等候在一旁的一位手缠绷带、脸上有明显伤痕的中年男子说,这个郎内案件的当事人已经等你很长时间了,请带过去做一下口供记录。  史又村对着这个突如其来送上门的当事者疑虑地看了看,然后就把他带到自己的办公室。  这位据说是当事人的中年男子做了如下的口供:  我是1010出租汽车公司的司机,这是我的证件。  五天前的凌晨四点多钟,我如约去接一位乘客。那天,雾气很浓,天色灰蒙蒙,我似醒非醒地开着我的汽车。当我行驶到沙漏街的时候,汽车右前轮轮胎忽然爆裂,车身失去控制地向右侧的路牙猛然冲去。不用说,我出了车祸。我看到了前方几步远的一个男人向我转过身,然后倒下去。但我用我的儿子发誓:我并没有碰撞到他!因为,我的汽车失控后,撞到了路牙上边的一个树墩子上,距离那个人大约还有三四米远。这之前,他是背朝着我,沿着与我汽车相同的行驶方向向前走着。大概是我的汽车轮胎爆裂声以及撞到树墩上的声音惊吓了他,他迅速本能地回身转向撞击声这边,而这时我车前的玻璃窗被树桩击碎,稀稀落落的几片玻璃像几只清脆的鸟,从撞击处呼啦啦腾空飞起,呈散s状向前飞出去。一块尖利的大玻璃片正好刺进那个转身朝向我的男人的胸口。你也许不相信,怎么会这么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心脏呢?可事实的确如此。这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完成。那个人好像专程在此等候并转过身来迎接我汽车上飞出去的那一块玻璃片;那碎玻璃也是鬼使神差,居然能够绕开那树桩前面的一个废弃的铁架,闪了一个弧线才驶向那男人,我无法解释这一切,可事实的确如此。  我看到那男人倒下后,没有起来,也没有发出呻吟和喊叫,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我想,这下坏了,他肯定出事了。我担心留下痕迹,不敢走过去看他。  这时,沙漏街一个人影也没有。我低头看了看转向横拉杆并没有断裂,就匆匆忙忙跳下车,用千斤顶把车子支起,又取出轮胎套管和扳手,换上了备用轮胎,急忙蹿回到车里。当然,我没有忘记把那只爆裂的坏轮胎扔进汽车后厢。然后,我又看了看那个男人,他依然躺在那儿没动静。我盼望他的身体能够动一动,但又害怕他会忽然站起来走向我。我再也不敢耽搁,开车就跑了。nbspnbspnbspnbsp 。。 沙漏街的卜语(14) 接下来我看到的,无论如何别人是无法相信了。当我开起车向前滑行几步远的时候,我看到有一束长长的黑影从天空投下,我循着那道光影向上一望,天啊,我看到空中一双无身之足隐没在云雾中,正踏出上帝般的灵光。也许是我被吓破了胆,眼睛出了毛病,也许世间真的有神灵,反正那绝对不是幻觉……那肯定就是上帝的脚!  ……就这些。  史又村警长审理完当事人,便拿着当事人的口供和他在“失踪”的两天里不知从哪儿搞来的一摞卷宗,去向他的上司报告。  他说,郎内案件似乎可以了结了。但是,也可以说,这个案件才刚开始,十五年前那一桩莫名其妙的情报事故,以及在这场不清不白的事故中忽然失踪的一位年轻女子,至今都还没有下落。  疑案刚刚开始。  史又村低头望了望那一摞十五年前的已经泛黄的卷宗,摇摇头。他似乎看到里边的字迹互相搏斗撕扯起来,横平竖直的笔迹影子般地穿梭,并发出模糊不清的喧哗声。他知道那绝对是丧失了真实性的声音,因为历史的记忆总是带有创造性的。nbspnbspnbspnbsp 破开(1) 他把一个女人往天上一抛  那女人至今还在空中悬浮  ——亚历山大·叶列缅科  我和我的朋友殒楠在忽然变得空d寂寥了的机场候舱里一下子清澈明晰起来,我们的声音也从刚才的淹没在嘈杂纷乱天南地北的语调中抽脱出来,一时间显得嗓音大了许多,我甚至听到了她那熟悉的气息。刚才这里还是黑压压一片喧哗起伏的人头,波浪一般的手臂层层叠叠地举向舷舱入口处的机场小姐,很像是好得要死却结不成婚或者厌倦得要死却离不成婚的人抢购特赦证书似的争先检票,获准通过,捷足先登,生怕被飞机丢下,赶不上这一历史性的时刻。  其实,前后总共不过十几分钟时间。  我们不急。我们甚至有一种赛着沉着的心理。  沉着是由生活的阅历构成,那一种坦然面对一切的以不变应万变的素质,我不及殒楠。她有一次说我在生活中像个受惊的小动物,比如陷阱丛生的森林里的一只母鹿,面临杀戮奔赴哪一家的餐宴即将成为盘中美食的一只母羊,丧失了侵略天性的四面楚歌的一只母狼……然后,她想了想,又统统把“母”字去掉,她说她不喜欢在我的一切称谓前多出一个“母”字,这个字不属于我,这个字有时候被世俗的性别偏见把它与愚蠢、软弱、被动、无能之类的贬义词汇联系或等同起来。她说,她喜欢我那“弟弟式的妹妹”或“妹妹式的弟弟”的样子,潇洒智慧、怪异而惊人的那种妩媚。  她津津乐道地向我谈论她家里的两只狗,她给那只母狗起名叫做逗号,给另一只公狗起名叫做句号。她说,逗号很爱句号,爱得很专注;句号也爱逗号,只是句号爱逗号的时候,同时还惦记着邻居家的母狗。她管那一只母狗叫做冒号,她说,若有哪一只不知好歹、贼胆包天的公狗胆敢亲近冒号,句号便会呼啸着从它的爱侣逗号身边跃蹿出去,嘴里呼呼噜噜霸气十足地呜呜响着。她说,句号的行为使得冒号至今没有伴侣,冒号总是引颈以待、孤苦伶仃的样子,仿佛随时都有提示并引出下文的危险。  “男人嘛,就是这样。”殒楠说,“在我的家乡,曾有一对相爱的男女,由于他们的婚姻遭到双方父母的反对,于是两人暗暗发誓要在山城里最高的那座青石上跳崖,以命殉情。终于,在一天傍晚,夕阳还没有完全褪尽,两人牵着手双双沿着肠子般的山道,盘环而上。两人来到山顶的悬崖前,相拥而坐,在冷漠的雨雾中,在荒草凄凄、枯叶呻吟的衬托下,两个人不断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海誓山盟度过了一段稠密的时光。渐渐晚风袭来,夜色四合。女人说,今生不能,让我们来世再聚。你先跳吧,我随你而去。男人说,说好了,我们来世在一起,你可不要让我找不到你。你先跳吧,我随你而去。结果,那女人一咬牙一跺脚,纵身跳下无底的悬崖。这时,那男人方才如梦初醒,探出身子向下眺望,用力倾听女人坠落到底的惨叫声。可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哪里还听得到什么声音。他一个人在山顶害怕起来,既不敢跳下去,又不敢沿山路退回去面对女人的父母。一个人在山顶思前想后,趁着夜色痛痛快快哭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玫瑰红的晨曦暖暖地铺洒在他的身旁,喷薄欲出的太阳金光灿灿,如一只圆圆的j蛋煎饼。他感到饿了,便从坐了一夜的树根上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他觉得困了,然后他就一个人下山回家去了。哎,男人嘛。”  我说,“这很像一出荒诞戏。”  “问题是,男人多把生活看成戏,而女人多把戏当成生活。”她说,“一般来说,两个人较量,更坏的那个人取胜。这尤其适于男女之间。”  我的朋友殒楠,她的语言有着一种天赋的挡不住的艺术质感,她源源不断随意丢出的那些怪诞的词语组合,常常让我一唱三叹,感慨系之,觉得自己的徒有虚表的嘴唇简直只配是一只漂亮而无用的红虫子,只会吃东西。  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我便可以收到她长长的美丽至极的信。有一次,她在信中说,“我现在坐下来给你写信,长得像老人写回忆录,我提炼着我的生活和经验,试图比较清楚地告诉你点什么,有点像摆家什。惟一不太好弄的是我的激情,到这把年纪了,还如此少年,大有活到老学到老束缚到老之态了(其实,殒楠不过三十多岁,她只不过是想在比她小四岁的我面前炫耀一下岁月的沧桑)……我总想在这山城的江边买下一幢木屋,你过来的时候,我们悠悠闲闲地倾听低浑的涛声水声,远眺绵延的荒丘秃岭,那是个心静如水的日子……”在信的结尾处,殒楠十分吝啬地对我抒了几句半玩笑半当真的情,但紧接着她又迫不及待地追上去两个字:“牙倒!”以对自己最后那酸溜溜的几句话来个消解、稀释和自嘲。“牙倒”让我暗笑半天,我仿佛看见她那纤长的手指在纸页上优雅地滑动,指尖上袅绕着挥之不去的艺术的敏感。  很多时候,我们根本没有说话,言语也会以沉默的方式涌向对方,对话依然神秘莫测地存在着。对心有灵犀的人来说,言语并非一定靠声音来传递。  记得埃利·维泽尔在《卡西迪派的庆典》里曾提到,被时空隔开的两个人也能互相理解。一个人提出一个问题,过了一些时候,离她很远的另一个人也问了些什么,而她没有料到,她的问题就是对第一个人的问题的答复。nbspnbspnbspnbsp 破开(2) 这会儿,机场大厅里的人流正在缓慢地进入舱口,空气渐渐显得空d松散起来。  殒楠侧过身,眯起眼睛望着我。她的脸孔总能够把冷峻与温柔、沧桑与天真这两种相互对立相互排斥的特质微妙地融为一体。她像一个熟识的陌生人那样转过头来看我,出门前刚刚洗过的栗黑色的短发蓬松地在她的脸颊旁边跳跃,像一蓬生命力旺盛的乱草,从她那惯于胡思乱想的头脑中飞扬出来。微微蹙着眉,白皙的脸孔上闪烁着她那一种独特的冷漠的激动。不涂口红的嘴唇,透出有点贫血的苍白。颀长而懒散的腿,绷在淡棕色的牛仔裤里,伸向与她的目光相反的一边。她举起洁净的长手指,抚一抚自己从不化妆的显得空空荡荡的脸孔,仿佛在拂去尘埃。想像中的尘埃。她的一个经常的习惯性的动作。  她的朋友很像我曾在维多利亚沙漠的一个部落里见到过的一位女首领,这位女首领的仪容俊美,侠义、热烈而冷酷,她的血管里既涌动着对自己同胞姐妹的怜爱,又燃烧着某种刻骨的仇恨,这仇恨既有民族(种族)的仇恨,又有性别的仇恨。  殒楠的脸孔比起那位女首领多了一份高贵、心平气和与现代文明城市的生活痕迹。她侧身眯起长长的眼帘凝望我的表情我十分熟悉,但是我始终把握不准这表情深处的内在涵义,因为它曾在多种不同的语言和情感氛围里出现。  有一次,某一位官员隆重提倡全国妇女们都要穿旗袍。这腰身美妙的国粹宝物的确曾杀伤力极强地摧毁过国内外全体男性的眼睛,令之心旌摇荡。但是这种倡议却使得满街呼呼啦啦的旗袍们变成了一种工具。那一天,我和殒楠正站立在远离n城的南国的江边眺望污浊的浑水,脚下的泥泞绵延到我们的心里,灰天灰地灰水把我们笼罩得格外惆怅。那一天,殒楠就是这样眯起眼睛看我,看了很久,然后目光转向江面。正是黄昏时分,夕阳把粼粼的水面涂染得半江瑟瑟半江红。殒楠的思绪仿佛心不在焉地停泊在平淡无奇的江面,又像是匿隐在什么重重心事之中。  她淡淡地自语般地说,“性别意识的淡化应该说是人类文明的一种进步。我们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女人。有的男人总是把我们的性别挡在我们本人的前面,做出一种对女性貌似恭敬不违的样子,实际上这后面潜藏着把我们女人束之高阁、一边去凉快、不与之一般见识的险恶用心,一种掩埋得格外精心的性别敌视。这种来自先天或后天的敌意有时候被隐匿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性沟,是未来人类最大的争战。”  我说,“你不觉得这用心的后面有一些是出于对女人的恐惧吗?”  “当然有这种心理,只有最出色的男人才敢和优秀的女人做朋友。一般的男人只敢找女人做老婆或者情人。”殒楠说。  “唉,男人嘛。”  “包括男人在议论女性作家或者艺术家作品的时候,”殒楠说,“也经常是这样,他们看到的只不过是她们最女人气的那一方面,是一种性别立场,他并不在乎它的艺术特质。有一个男人在评论法国女作家弗朗索瓦·萨冈时说,可怜的老弗朗索瓦·萨冈,如今她已人老珠黄,再也赶不上当今的文学新潮和后起之秀了。表面上看,她在美国的经历就像那些中古时期美人的生平:十四岁花开,十五岁被采,三十岁色衰,四十岁满脸皱纹。后来有一位女人,以牙还牙,她虚构了一个叫做弗朗索瓦·萨冈的男性作家,对他进行了回敬。他说,可怜的老弗朗索瓦·萨冈……表面上看,他在美国的经历就像那些中古时期游吟诗人的生平:十四岁手y,十五岁初试云雨情,三十岁阳痿,四十岁患上了前列腺炎……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立场壑沟。”  她的话像看不见的小刀子,锋刃锐利地浮游在那一天凛冽的江边。  我的朋友殒楠是一位出色而尖锐的艺术批评家。  这一天,我们倚着江边湿漉漉的石岩,各自点上一枝香烟。后来,几片铅灰色的雷雨云浮游到我们的头顶,一滴凉凉的雨珠垂落在殒楠陡削白皙的脸颊上。我举起左手,用尖细的食指骨节勾掉那颗雨珠。  一般说来,女人之间是需要保持身体距离的,正如同男人们在一起一样,需要维护自己私人感觉的一点点领地。但是,这种距离随着相互之间的亲密程度而缩短。就我的个人经验而言,我以为在男人和女人无限多的不同之中,这一点上的差别尤为突出。女人们是比较容易相互接近并亲密起来的性别类群。  我对殒楠说,在我活过的三十年里,我听到过的最美妙的称呼只有两个:一个是旧时我的一位当画家的情人他曾公开叫我“黛哥儿”(我的名字叫黛二);另一个是我的某一位前夫在一次给我的来信中称我是“我的小娘子”却被我误读成“我的小婊子”。我立刻挂电话告诉他我是多么的喜爱“我的小婊子”这一叫法,这真是我的不很长久的女性生命史上最辉煌、最动人不已的、给予我最高生命价值定位的叫法,一座复杂庞大的思想体系和迷宫般诱人的r体的里程碑。他立刻纠正说他实际上在称呼他的前妻“我的小娘子”而不是“我的小婊子”,虽然我感到失望,但我仍然感谢他给了我“我的小婊子”这一美妙的至高无上的称呼的想像。  殒楠惬意地笑,亲昵地把她自己指间的那一枝香烟举到我的唇边。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如同品味我们弥足珍贵的情谊。nbspnbspnbspnbsp 破开(3) 然后,我抬头看她。于是我又看到了她那侧着脸眯起眼睛凝神专注地望着我的神情,她的r白色的颈项和被黄昏的小风吹拂起来的深栗色的短发,也一同随着她的目光朝向我。  那一天,我们灭掉了香烟,已是傍晚时分。黑雨云搅乱了我们原来的江边野餐计划,轻曼的雨珠已经微声细语地滑落到我们随风舞动的衣衫和光滑的额头上。我们宽大的上衣向着对方发出快乐的尖叫。  殒楠说,“你知道吗,我们俩的额头长得很相像。”  我用手抚了抚自己的脑门,说,“这地方是我们思想的前廊,是我们庞杂的精神大厦的门堂,所以这里边和内部无论是斑斓的彩虹还是凋残的破蜘蛛网,你我的构造也恐怕是大同小异了。”  殒楠搂搂我的肩,表示赞同。  然后,她抬头望望储满y雨的天空,说,“好了,今天这个‘前廊’和‘门堂’的会餐就到此结束吧,它永远吃不到我们的肚子里边去。我们现在去吃一种最能勾引人欲望的食物好不好?”  如果用热爱吃来衡量一个人是否热爱生活的话,那么我的确不能算是一个生活的强烈爱好者。我想不出任何一种食物让我牵肠挂肚流连忘返,像思念一个人那样刻骨铭心。  关于吃,殒楠比我津津有味并且擅长此道得多。她的胃总是很有灵感,遇到合乎她口味的食物,比如面条之类,她的话就会变得像是把细嚼慢咽吃进肚子里边去的那一根根面条衔接起来那么长,绵绵延延说不完。  我的朋友殒楠比我热爱生活和生命。  殒楠说,“我们去吃这个江边山城里最有特色的火锅好不好?它辣得如同一场梦幻,殷红得好像最浓的爱情。”  然后,殒楠牵住我的一只手,它们自自然然地勾在一起,一同滑进她暖暖的衣兜里。  我们向堤岸阑珊的渔火灯光走去。  这会儿,我和殒楠将乘坐南方航空公司的波音747回到我生活的那个北方的文化故都——n城。再过不到半小时,我们即将离开殒楠的家乡——一座江南的y雨缠绵的山城。  在这座灰雾蒙蒙的江边小城,阳光都湿淋淋的,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石板小路总是把我的没有方向的脚步诱到江边,使我在散布着乌篷船和汽笛悠然的江轮的岸边久久伫立,仿佛我是专程来这个东方的雾都等候一个人。  坦白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否正在等待一个什么人降临。回想起我,在我活过的三十年里其实一直在等待。早年我曾奢望这个致命的人一定是位男子,智慧、英俊而柔美。后来我放弃了性别要求,我以为作为一个女人只能或者必须期待一个男人这个观念,无非是几千年遗传下来的约定俗成的带有强制性的习惯,为了在这个充满对抗性的世界生存下去,一个女人必须选择一个男人,以加入“大多数”成为“正常”,这是一种别无选择的选择。但是,我并不以为然,我更愿意把一个人的性别放在他(她)本身的质量后边,我不再在乎男女性别,也不在乎身处“少数”,而且并不以为“异常”。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亲和力,不仅体现在男人与女人之间,它其实也是我们女人之间长久以来被荒废了的一种生命力潜能。(这种改变是在我系统地研究了人类性别的多种可能性倾向和性别深处复杂的原始潜能之后,在我走访了澳洲和欧洲的一些现代文明古国之后发生的。)但是他(她)必须是致命的,这一点无疑。  我知道这是一种缘分,刻意不得。也许忽然有一天在你并不期望什么了的时候降临。  正如同七天前,我乘飞机前往这座江边山城的时候,我和美国前总统尼克松的关系在机舱里在一瞬间忽然产生一样。  我到江南这个城市当然是为了找到一个具体的人——我的朋友殒楠。我们曾在长途电话中磋商建立一个真正无性别歧视的女子协会,我们决不标榜任何“女权主义”或“女性主义”的招牌,我们追求真正的性别平等,超性别意识,渴望打破源远流长的纯粹由男人为这个世界建构起来的一统天下的生活、文化以及艺术的规范和准则。长久以来,我们始终在男人们想当然的规则中,以一种惯性被动地接受和适应,我们从来没有我们女人自己的准则,我们的形象是由男性文学艺术家硬朗的笔画雕刻出来的简单化的女人形象,我们的心灵历程与精神史是由男性的“女性问题”专家所建构。一些女性为了在强权的既成的规范中出人头地,努力迎合男人观念中的“女性意识”。我和殒楠在谈到这个问题时曾对此深深为我们的同胞姐妹遗憾。  在长途电话中,殒楠说有几个女性画家朋友提议这个协会的名称定为“第二性”。可是,我和殒楠一致觉得不好,这无疑是对男人为第一性的即成准则的认同和支持。我们说来说去,最后终于达成一致,把这个女人的协会叫做“破开”。  我和尼克松的关系,就是七天前我投奔殒楠去筹划“破开”时,在我登上飞机后不久忽然发生的。  当时,我找到我的座位17a时,已遍体疲惫,虽然飞机还在地面跑道上滑行,我还没有升天,但不知为什么觉得太阳近了,有点头晕眼花。我瘫坐在位子里想念着即将见到的殒楠,想像她正安静地坐在兀立江边的那座两层的小楼里,面朝百叶窗,江面的睡意昏昏的小风从她那只敞开的窗子涌进房间,在她的天花板显得低矮的房间里徘徊。墙壁上挂着一只老式钟表,她依然像以前一样懒得去上弦,仿佛不相信时间和未来,她喜欢让日子过得松弛而悠闲。我想像她坐在房间里,沉着冷静地吐出靛青色香烟雾气的处惊不乱的样子,想像她苍白的脸孔和她d悉世情的眼眸深处的沧桑。这种不慌不忙泰然自若的情态构成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无论在哪儿,都令她身边的男男女女们环绕她时像欢快的小马驹一样热情服顺。nbspnbspnbspnbsp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破开(4) 这时,飞机乘务小姐走过来,也许是因为我的脸色很难看的缘故,她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说没问题。然后,她递给我一份报纸,是《人民日报》。这种报纸关心和报道的事情一般都比较重大,成篇整版的国策方针、社论讲话总是使我感到自己热衷的那些具体的或者个人化的问题太渺小,惭愧感常常使我干脆不读这种报纸。我每天总是搜罗一大堆边边角角的小报来读,那些小报的颜色像我爱吃的发黑的全麦面包,喂养着我苍白的思想。这有点像我的人生定位,总是纳入不到主流渠道当中去,总是在任何一种沸沸扬扬的潮流之处,在清寂的边角小道独自漫走。孤独于我是一种最舒服最深刻的情感方式,它几乎成为我生命血y里换不掉的血型,与生俱来,与我相安为伴。  我把空中小姐送给我的报纸丢在身边空着的座位上,松弛身体闭目养神。飞机正在跑道上颠动而呼啸地滑动,于是我让自己从头到脚沉浸在奔赴一种深挚友情的震颤中。然后,我睁开眼睛按动右手扶把上的黑钮,试图把椅背向后倾仰,以便使那被长期的职业需要弄得僵紧的脊椎骨尽可能放松。  在我向右下方低垂目光的一瞬间,我的余光瞥到了那张《人民日报》,一行醒目的“吊唁美国前总统尼克松逝世”的黑色字幕闯入我的眼睛。  我与尼克松的关系其实只是我与尼克松时代的关系,当我忽然看见尼克松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看到的其实也只是我幼年时天真、忧戚、单薄而无辜的生活,我坐在一幢有着深栗色窗户框和麦白色窗户纸的老式大房子里,坐在我父亲在那红色年代中绝望、愤怒的目光里,这目光堵住了我嘴角中鲜花烂漫的童音。我看见这个小女孩双手抱着在贫瘠的梦幻中那瘦骨嶙峋、摇摇晃晃的膝盖,睁大惊恐的眼睛,干枯焦黄的头发如同风中的野麦,她不会梳头发,她在等妈妈回家。她站在纱门外宽阔的前廊上等,站在四合院漆黑残损的木门前等。麻黄色的晾衣绳在她的身后悠悠荡荡,一筹莫展的猫咪耐性极好地在空d的院子里散步,夏日黄昏的小风环绕她麻秆一般细细的颈间。她像企图过马路的小狗一样东看看西看看,然后猛地蹿到胡同对面的那块高大的白石头上边去,她站得高高的,以便早一分钟看到妈妈从一个出人意料的方向露出身影。没有妈妈的家,算不上是一个家,没有女人的家,算不上是一个家,而这个小女孩还算不上是一个女人……  早在尼克松时代,女人就已在我心中奠定了她在这个世界的辉煌。当一个男人颐指气使地发脾气时,就会有一个女人母牛般默默地忍受,她们像我童年院子的那棵梨树,浑身上下被东拉西扯沉甸甸的晾衣绳索拴紧坠压,一日日忍辱负重,却依然绽出幽香温馨的梨花。  那一天,我拿起了身边的《人民日报》,映在脑子里的却是童年的一幅幅黑白拓片画。然后,我把报纸放在一边,打算一同放下那遥远的往昔。  我扭过头望望舷窗外边渐渐贴近的蓝天白云,云朵像一只只硕大的白兔悠闲地玩耍。阳光很朗,光线金黄,机翼在琴弦似的光芒上轻曼地拨动,一群群银铃般的嗡嗡声舞荡弥漫……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我混杂在童年小学校里稚嫩的童声齐唱当中,几个跟随尼克松来华访问的美国佬,高兴地听我们演唱,他们听不懂歌词,他们走上前来抱起我们,一个个亲吻我们的脸蛋……记得,我喜欢尼克松们这些长着大鼻子的美国佬。  机身抖动了一下,我从机窗外收回了目光。  我在心里说,再见,尼克松,永别!  好像我此行是专程为了在飞机上与尼克松告别。在高空中天堂的门口。  旅行时身边无人与你搭话闲扯是最大的一件美事。现在,我将拥有一百零几十分钟的时间独自守候内心里的一个人,一份与殒楠有关的温馨的记忆,这是多么好。如果能够放松神经地与自己单独相处,那么我愿每隔两三个小时吃上一粒乘晕宁,使我的生活永远在天上,在飞翔。  我相信偶然和缘分。相信我和我的朋友殒楠之间的姐妹情谊一点不低于爱情的质量。  这会儿,我和殒楠不忙不慌地坐在候机室里,我们将一同从这个低矮的山腹盆地飞往我的家乡——n城。我们不急,不想混杂在棘丛似的灰不溜秋人群里蜂拥而上,不想把我们从容的脚踝埋没在身前身后一包包肥头大耳的行李下,埋没在随意丢弃的空啤酒罐以及横倒的可口可乐的纸杯里。我们打算在飞机起飞之前十分钟登上机舱。  我对殒楠说,我要去一下卫生间,我不习惯在天上用厕所,那儿离上帝太近,人间的事,无论是我们女人的还是他们男人的,凡与性器官有关系的问题,最好在地上解决,因为上帝是无性别的,我们不要s扰人家。  殒楠笑,她的象牙似的整齐细密的牙齿,像一排光滑的小石墙悠然打开,使得从那里边滑溜出来的每一声笑声都银子般闪闪发亮。  我的朋友殒楠是个天性快乐的女人,一个显得安静而孤独的享乐主义者。她不像我那样总被一些想法纠缠来去,把自己的精神到一种绝望的边缘犄角,一种情绪化的顶端,我总是执拗地把自己的脚步煽动得不顾一切,在死胡同里勇往向前。nbspnbspnbspnbsp 破开(5) 殒楠不。她常常不动声色地伫立在人群里左观右望,即使是在肮脏得连天空都失去蓝颜色的生意场,她也能心平气和地用她那双沾满小提琴敏感乐声的手指与那些肥硕的专门用来数钞票或者专门c纵印章的大手把握,屏息忍住咽喉的干涩,然后站立在阳光之下游刃有余地咽下人世间最冷酷的现实。  但是一转身,你看到的依然是她轻松而迷人的风采。  殒楠说,“一个人若不能常常变傻,就成不了大人物。川岛芳子说的。”  她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无论是在她那茶褐色的柔情的家乡,还是在我生活的这座连太阳都弥漫着功利之光的硬邦邦的n城,她对我说,“我们真是棋逢对手,天作地合。”  但我知道,在坚硬而现实的生活里,我远没有她那么富于弹性。  这会儿,她倚在那蓝得发凉的候机室的椅背上,表情显得比往日严肃。她松软的澈水一般的目光一动不动落在我的眼睛上,并企图穿过它,在我恍惚不清的思维网络里碰撞到什么掷地有声的东西,又仿佛在用力抓住她自己脑袋里最隐深处某种一闪即逝的念头,或者摆脱某种纠缠不去的却不该存在的什么问题。  我以为她正在走神,没有听到我的话,便转身朝向卫生间方向。  我多年来长久不衰地喜爱着走路的双腿,如同两棵悠闲柔韧的丁香树,散漫随意又稳立自守。有时候我依赖它胜于依赖我的脑袋,因为它经常能够替代我的头脑总结出诸如“没有前方……”或者“后退是前行的另一种方式,退一步海阔而天空”之类的道理。当我的一只脚刚刚在光滑如冰的地面上踏出清脆而小心的一步,殒楠低哑的嗓音便追上我的后背,贴在我的脊骨上:  “嘿,……”  我转身。  我看到殒楠的眼睛也许是被午日白晃晃的阳光刺耀的缘故,空中旋转的尘埃晶亮地透过落地的硕大玻璃窗,把粼粼水纹投s在她的眼孔里,她的栗黑色的眼眸散发着琥珀般剔透的莹光。  “怎么?”我说。  她瘦削的脸孔有一种冷静的激情,“你不知道你自己就是一种上帝吗?”她说。  “什么意思?”我一时抓不准这模糊的拥有多种语义可能性的句子。  “你不觉得我们在一起,好像都没有性别了。那个问题……”她顿了一下,“那个问题……好像已退居到不重要的地位。你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吗?”  “好啊,”我笑,“那就为我们的无性别角色干杯!”  说完,我仍旧转身,朝卫生间走去。  当我尾随一个几乎全l着大腿的穿皮短裤的女人走出卫生间时,我看到那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在这冷风砭骨的冬季格外耀眼,仿佛两只茁壮的筷子立在地上自行移动。我想起穿着半条裙子风情万种的香港歌星梅艳芳,在那一次赈灾义演的演唱会上,她的自恋般的(自我抚摸)性感舞姿,不仅当场倾倒所有男人,而且也迷住了许许多多的女人。自从梅小姐举着一条丰腴的大腿占领了人民大会堂的舞台之后,我曾在n城的街道上多次见到争先l露出来的不同年龄胖瘦不一的梅氏大腿。无论是夏日还是严冬,大腿们对于气温的干扰捣乱刀枪不入,挺拔的白桦林一般的它们从路边从从容容穿过,总是收视率极高,令路人头晕眼花。  那穿皮短裤的女人目不斜视地走过我和殒楠的位置后,我在自己刚才的椅子上坐下来,然后与殒楠会心一笑。  “女人有时候真是一只可怜的动物,这么冷的天,首先替别人免费的审美愉悦着想,未免太大公无私了。”我说。  “人家是穿个自我感觉嘛。”殒楠说。  “但愿如此。”  这时,传来播音小姐的呼叫声,“前往n城的旅客请迅速登机,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  我和殒楠看了看手表,离起飞时间还差一刻钟。  我们站起来,这时才忽然发现身前身后一片空荡,刚才婆娑不去的人群转眼间已杳无身影。殒楠把最重的两个背包都放在自己的肩胛上,把一只轻便的旅行袋留在地板上。然后,她用她那懒散傲慢却总是胸有成竹的? 第 12 部分 欲望文 第 13 部分 离异的人 作者:肉书屋 第 13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氐牧礁霰嘲挤旁谧约旱募珉紊希岩恢磺岜愕穆眯写粼诘匕迳稀h缓螅盟抢辽谅醋苁切赜谐芍竦氖萁偶獬遄拍锹眯写恢福斑觯米拧!薄 ∥一姑焕吹眉翱挂樗庖徊还降姆峙浞桨福严蛉氩湛谧呷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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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小姐已经开始检查乘客的安全带了,飞机马上就要起飞。殒楠向机窗外望了望,仿佛在用目光和这座冬雨绵绵的山城告别。  殒楠再一次提到了家乡,我的朋友是个家乡情结浓郁的女人。  这一点令我十分羡慕和感动。我从来没有家乡感,无论我在自己常年生活的n城,还是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我都感到断梗飘蓬身处异乡,没有哪一条光滑如丝的街道在脚下鸣响记忆,没有哪一株苍老的栗树或橡树摇醒往昔,没有哪一幢幽香清馨的红房子能够熔化已经凉却的梦境……我的家乡随着某种情感的移动而到处漂泊,它只不过是一个为自己寻找理由的假想物,一个自欺欺人的大幻想。它是一瓶珍藏久远的爱情牌香水,随着年龄和经验的与日俱增而挥发殆尽。它是内心中无望地守候着的一个人……  实际上,几天来,在那座雾气迷濛的山城,我的目光一直没有停止寻索一幢木头的或者石头的房子。在菜圃和花园前围起一圈篱栅,白色的躺椅懒懒散散地横卧在门前。就在赭红的斜坡土岗上,在水声低潺的江边。  在殒楠的家乡,我见到零零落落的一些可爱的小房子,它们星星散散布撒在树木葱茏的半山腰或者山峦顶端,褐色的土坡小路绵延而下,伸向每一扇玩具似的永远敞开的住家的窗子,苗条而悠闲的狗在湿漉漉的草丛里漫步,在弯斜的栗树枝旁很有耐心地观赏日落。我甚至听到了那小房子里飘出来的收音机的乐声,看到灰白的墙壁上摇曳的婆娑叶影,仿佛那乐声正是从墙壁上模糊不清的枝蔓影像上边飘下来驶向我的。  这首叫做“美梦”的蕃笛(排箫)的乐声,曾被我无数次地描摹,这声音像我的爱人一样致命。它发源于这个世界上西半球的另一个雾都,一座暗红色的两层小楼的老式房宅里。我曾在西半球的那一个雾都里体验过这种声音,不知为什么这声音好像专门是为了击垮我坚韧的理性而存在的,整个欧洲的绵绵y雨都涌进了我的眼眶,流啊流啊流不完。现在,这声音仿佛变成了一个隐形的伤感歌手,踏着月亮,沿着发丝般绵延不绝的纬线,翩跹而来,穿梭到东半球的这一个雾都来。  在殒楠的家乡,我无数次想像自己就住在半山腰上某一幢孤零零的房子里。在这异乡的南国小城,关上房门与敞开房门都一样,反正没人认识我,我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从远方来落户的山弯里的闲妇,一个安静无事的来这里养老的年轻寡妇。当然,我的朋友殒楠最好也能住在与我毗邻相连的不太远也不要太近的另一座山坡上。我们可以经常一起喝午茶,一起吃没有施过化肥的新鲜水果。更多的时候,我会独自一人在自己的房间里,读读书,写写字,远离我生活的那座北方的沸沸扬扬的n城,一座人情的沙漠和功名的竞技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心里将是无限的安宁。  我和殒楠曾去过一次这座江边小城的名胜古迹佛山,在佛山我们忽然产生了一个十分荒诞又十分虔诚的念头——去瞻仰烈士陵园渣滓d,看看江姐的遗容和信仰。那一天,我们穿过那座被那位已故的诗人朋友描写过的有着“很凉的云”的歌乐山,心里非常凄楚和混乱,如今是人亡诗在,我却已不愿再翻看那沾满淋淋鲜血的诗篇。那双握着男人的利物——斧头砍向自己的女人的双手,如同一杆旗帜,挑起的其实并不只是众说纷纭的诸如个性、心理之类的争端,而更多的是长久以来男性主义泛滥成灾的性别之战的宣言,也是唤醒我们沉睡不醒的女性意识的一声叫喊。  在渣滓d,在墙垣高耸陡峭的院落里,我看见蓝灰的凋壁上赫然写着,“青春一去不复还细细想想”,“认明此时与此地切莫执迷!”当时国民党留下的白色大字,把我和殒楠震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们忽然发现我们清晰的头脑已摆不清楚人性与正义的辩证关系,弄不清楚“可敬”与“可笑”这两个一字之差却相距万里的语词怎么会在今天变得仅一步之遥。心里乱七八糟。但是,我和我的朋友一致认为江姐许云峰们是幸福的,拥有一种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什么而活过的人(比如信仰),无疑是幸福的。现代人是多么的可怜。nbspnbspnbspnbsp 破开(7) 记得那一天,我们刚一走出那冷色调的渣滓d,殒楠便甩掉一身想不明白的滞重,恢复了她原本的幽默与顽皮,脚步也随之变得羚羊般轻盈。而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思想的死胡同里抽不出身。殒楠说,其实她正思考的是甫志高这个人,他被捕前组织上已经告诉他敌人正暗中包围着他的家,劝他不要回去落入虎口。可是,他不放心他的女人,他刚刚用省下的钱为他的女人买了一包牛r干,他要回去送给她。他不顾一切回家看她,结果被捕,落了个“叛徒甫志高你是人民的大草包”遗臭万年。  殒楠玩笑地说,“我若是男人,肯定就是甫志高这种男人,没什么大出息。”  “哎哎,别这么糟蹋自己行不行。你若是甫志高,就别想再与我一起出现在n城了。这个城市的每一块石砖都像眼睛一样注视着我们的阶级立场,所有的人都是政治家。你知道这座无坚不摧的城市里的一瓦一木是用什么颜色涂成的吗——政治,你以为!”  我的朋友殒楠经常问我,她若是一个男人,我会不会嫁给她?  “当然,”我说,“不过,你最好带着一些钱再来找我。物质是精神的基础,否则你拿什么向我抒情呢?甫志高的那一包牛r干固然情义无价,可是……”  “如果我没有很多钱呢?”  “那……我就去想办法去挣。爱情需要某种情调来喂养,而情调需要一些金钱来喂养,顺理成章。有些人是这么想但不敢这么说;有些人是没办法,所以不敢这么说,久而久之也就不这么想了。”  “啊——原来是这样。”  我的朋友做出如梦初醒的样子。  飞往n城的飞机已像硕大的笨鸟在跑道上滑翔。我和殒楠经过一上午的整理行装以及赶赴机场的奔波,这会儿都感到倦意袭来。  “上帝保佑!”殒楠从家乡的湿淋淋的机场草坪上拉回目光,她的会说话的褐色眼睛似乎安静下来,迷迷蒙蒙。  “保佑什么?”我问。  “让我们平安。”  她从椅把扶手上抽回一只手,放在挨着我的那一侧肩上。  殒楠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大约是一九六九年的七月,美国太空人阿姆斯特朗驾驶太空船阿波罗十一号进入太空,他一面飞行,一面四下张望,留心观察地球以外的景观。可是,他失望了,灰雾蒙蒙的太空什么都没有,四下延伸着空d,无边无际,像一个硕大无朋的帐幕,缀着鬼眼似的繁星,此明彼灭,闪烁不定,令人毛骨悚然。他看不到活的物体和生命的迹象,只有花炮似的流星穿c交错,划空而过,留下几道银色的光弧,闪耀几下便又消失。阿姆斯特朗一面用眷恋的目光瞭望遥天一角浮动的地球,欣赏着这个橙黄色的橄榄球在浑天涯涘的太空中,载浮载沉,闪闪发光,一面感叹人类的荒唐和愚昧,他们不懂得珍惜反而想尽办法来摧毁自己的家园……我记得,那时候我十岁,这件事诱发了我那混沌未开的大脑的第一次思想,它使我第一次想到人类是孤独无依的一群,想到未来的生命将与一个疏远而莫测的宇宙独处。它的意义等同于我第一次性j,只不过它开发的是我的第一次思想的生命。”  殒楠的揽在我肩上的手臂使我困意浓浓,瞌睡摇摇晃晃走来。她的话如同铺天盖地的天雨花,在我眼前模糊不清。  “你是打破两次贞c、打破两层意义的处女,才形成的女人,所以你稀有。”我稀里糊涂说。  “一个现代的女性难道不该是如此的吗?”她说。  这时,我已经再也抓不住自己那可以对应她的话的明晰思路了,我的嘴仿佛先于头脑进入了一片寂天寞地的空d之境,我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发不出声响。我感到身边是一团团灯光黯淡的气流,冰激凌一般幽香沁腑的滋味,我昏昏沉沉掉入一团光滑的白色之中。啊天空真大,大得仿佛失去了时间和记忆,身体上的重量都被看不见的缰绳松开了,四周是一片善意而安全的寂静。当我的手指马上就要触摸到那一团凉凉的模糊不清的白颜色时,一面意想不到的墙垣拦住我的去路,它顺着遥远却又格外近的光线驶进我的耳鼓,然后我发现那堵拦路的墙是我肩上的殒楠的声音,我听到殒楠说:  “如果还有一分钟,我们即将死去,你会怎样?”她说。  我睁开眼睛,“哪有那么多如果,我拒绝假设。我差不多要睡着了。”  “就回答这一个问题,然后你就睡。”  我想了想,说,“我会告诉你我十分喜欢你,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  “就这个?”  “我会说我很爱你。”  “所有的人死之前都会对别人说我爱你。”殒楠仍不满意。  “那你会怎样?”我问。  殒楠顿住,好像正在她肚子里的那个语词的百宝箱中搜寻。  然后,她说,“……我会亲你……我们相处这么久了,为什么不能……”  “当然。”我说。  “为什么只有男人才可以亲吻女人,亲吻你?”  “……活到我们这个份上,的确已没有什么是禁锢了。这是一个玻璃的时代,许多规则肯定会不断地被向前的脚步声噼噼啪啪地捣毁。”  我和殒楠这时都发现这是一个敏感而吃力的话题,于是我们打住,都不再说。nbspnbspnbspnbsp 破开(8) 我重新闭上眼睛。  殒楠的话,使我在脑中设制勾画起人类蒙浑初开之时的景象来,我当然不是按照亚当和夏娃所建立的人类第一个早晨这个古老的传说来勾画,这个生生不息的为繁衍而交配的图景,盘踞在人类的头顶已有几千年,众所周知。我在脑中设想的却是另外一幅图景:如果繁衍不是人类结合的惟一目的,亚当也许会觉得和他的兄弟们在一起更容易沟通和默契,夏娃也许会觉得与她的姐妹们在一起更能相互体贴理解。人类的第一个早晨倘若是这种排除功利目的的开端,那么延袭到今天的世界将是另外一番样子了。  机身早已脱离跑道,像一枚轻盈的银灰色太阳从地平线上摇身腾起。我想努力冥想某种未来和远方,正如同回头眺望黑白相片般的记忆,使所有的未来都成为过去。但是,无论我如何用力拉出脑中那根若断若连的线路,都无法把昏昏沉沉的我从越来越多的坍塌而来的一大朵一大朵的白云里拽出。渐渐,我被那些虚幻的白颜色埋没了,我惊惧地踩在云朵之上,张开双臂,像一只危险中的母j倒映在白墙上的剪影,脚下踩踏的只是一层虚幻的白纸,它高悬在深渊之上一触即破。一些不连贯的没有次序的事物缤纷而来,我的一只脚终于迈进了一座崭新而离奇的城门。  ……忽然间,飞机剧烈地抖动起来,我和殒楠身前小桌子上的雪梨水和几块甜点滑落到地板上,然后它们像一只只气球自动地弹跳,并且着魔般地出了声,似乎在说:快快逃开这里吧,快快逃开这里吧!  我和殒楠这时不约而同地看到机舱里所有的暗门和明门统统敞开了,机舱里的人像奔赴金黄的光源一样涌向舱门,惊慌失措地朝无底的下边张望。这时的机舱已成为一座没有前方也没有退路的孤岛,摇摇欲坠地悬挂在高空。  这个局面再一次把我置身于一种庞大的象征中,一种没有往昔故乡的痕迹也没有未来遥远的他乡可以寄身的境地,一种空前而绝后的境地。  殒楠把垂落到额前的一缕拂乱的头发理到耳后,不胜凄凉地说,看来,今天果然就是我们的末日了。  我望着她那件青灰色的衣衫,在四处透风的高空里瑟瑟抖动,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也许,再过一分钟或者半分钟,就会机毁人亡。一切再也不能迟疑。  殒楠用力抓住我的肩,神情严肃地说,我得告诉你一个长久以来的想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你是我生活中所见到的最优秀、最合我心意的人,你使我身边所有的男人都黯然失色。  殒楠说完紧紧抱住我。  我大声说,我也必须告诉你一件事,不然就来不及了……  这时,訇然一声弥天撼地的巨响,整个飞机在云中熔化消散,在倒塌了的玫瑰色阳光中坠落或浮升,时间在陷落在消逝。  接着,我便听到我的心从我的肋骨间忽悠一下跳离,整个腑腔空空dd,我离开了我的r体。我坠入一条漆黑的隧道,这隧道通向一片强光,我的四周穿梭着一些怪诞的物体,它们拥着我向着一片无法抗拒的洁白的源头奔去,一路上弥响着“时光倒流七十年”悠远的乐声。  终于,我抵达了那个如花似画的光源。  我知道,到达那里时我已死去。  我环顾四周,发现眼前有一片水洼掩映在丛绿之中,那水面清澈透底,明亮如镜,远处望去如一盏银灯,它牢牢地吸住我的脚步向它走去。我俯身朝那镜中凝望,以便证实自己是谁,我高兴地发现我依然是我。  这贮满曙光的水洼,使我意识到此刻已是旭日东升的黎明,由于时间的坍塌与割裂,这个崭新的毫无y影的早晨对于我显得格外陌生。我没有想到,在人间被黑暗和恐怖渲染得毛骨悚然的死亡,竟是这样一片妖娆芬芳、绿意葱茏、圣洁无瑕的地方。  这时,一幢房子仿佛忽然在我的视域内拔地而起,我看到一座殷红色的天堂般美妙的房子矗立在我的眼前。我走到那扇圆拱形的木门前,发现这幢凸起的建筑物墙垣上布满眼睛似的豁口,大大地d张着,房间的主人仿佛可以从各个角度和侧面窥视外边。我推开木栅栏,敲响了屋门。里边没有回应。于是,我又推开里边的一扇隐蔽的房门,走进这套房宅的门厅。这里,依然没有人把守,看得出这是一个治安良好的地方。然后,我见到一阶陡峭的楼梯,上面有些微的声响传下来。我拾级而上,再一次敲响楼上的房门。  仿佛有喧哗的水声伴随着某种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低吟而来。房门忽悠一下被打开,一位似曾相识却格外陌生的老妇人伫立在我面前。也许是由于这里距离太阳太近的缘故,她的皮肤呈金黄色,如同秋天的晚风在她的面颊上低徊留恋,缠绕不散,这浑然天成的肤色把她那栗黑的眼珠衬托得闪闪发亮。她脸孔上的褶皱晴朗得像夏日清晨的小路,灰色的头发像一圈坚硬的钢盔,固执地罩在头上。一副麦白色的老花眼镜,把她的眼孔夸张得很大。  老妇人一见到我,立刻像熟识的故人那样迎上前来,颤颤巍巍地拉住我的手,磨磨叨叨地与我搭讪。她温和慈祥地望着我,劝我回到我的r体中去,劝我不应该留在这块虚幻之地而应该回到人间照顾我的母亲,陪伴我的朋友殒楠。她说,我们要齐心协力对付这个世界,像姐妹一样亲密,像嘴唇与牙齿,头发与梳子,像鞋子与脚,枪膛与子弹,因为只有女人最懂得女人,最怜惜女人。nbspnbspnbspnbsp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破开(9) 老女人的声音显得格外遥远,像空谷回音盘旋而来,显得有点古怪。我感觉自己不是在用耳朵倾听,而是用整张脸孔在谛听,在呼吸她的声音。那声音却一点也不模糊,我听得真真切切。  我说,我要找到我的朋友殒楠才可以回去,找到刚刚我们还在一起的那个一瞬之间就杳无踪迹的中午。刚才我们分手得太匆忙,有一件重要的事我还没有说出。  老女人说,你有什么事,可以等回去后再说。  我说,我必须现在就告诉她,就这会儿,不然就没有机会了。因为,我虽然有勇气告诉她,但是我的r体却会随时失去勇气。  是什么事情呢这样急迫?老女人问。  我说,我要对她说,如果我不能与你一起过生活,那么我要你做我最亲密的邻居,因为我不能再忍受孤独无伴的生活。我们要把天下的才女都召揽在一起,我们要姐妹成群。  老女人说,刚才我已见到了她,我已经说服了她,她现在正在回返人间的归程之中。  可是,我凭什么能相信你已见到殒楠,并说服了她呢?我说。  老妇人说,你的朋友穿着一件轻烟似的青灰色衣衫是不是?她的男孩儿似的短发在阳光下穿过如同一只起飞的褐色鸟。她年轻的牙齿闪闪发亮,点燃着她对生活的热情。她细长的手指敏感而灵活得像她的思路,她的指尖可以替代她的头脑独立思考。她的家乡在y雨的江边,从她的兀立的二层楼的窗口遥望出去,四周是一片铅灰色的瓦砾场,远处的山峦从圆浑的顶部有一条头缝似的笔直小路倾流而下,把色彩浓郁的山地分成两半,一半火红,一半青绿。她出生在一九五九年九月,一个疯狂而夸张的年份之后,可是她却极为冷静。她喜欢尤瑟纳尔、博尔赫斯以及爱默生的文章。她习惯饮用蒸青绿茶加入菊花,悠悠闲闲地浸润她的有些慢性咽喉炎的嗓子。她吸烟的时候,总是在雪白修长的烟卷上涂抹一层清凉的风油精……  我十分惊异老妇人竟说出我的朋友这么多的隐私特征。我说,我非常愿意相信你,可我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这时,我已经清楚,还有一大段人间的路程我是非走不可了。我已责无旁贷。  老妇人又说,你沿着你的梦境,就可以退回到原路,回到你和你的朋友本来的地方。  老女人的话,忽然使我明白我原来是在梦中。于是,我开始努力要从梦中挣扎出来。可是,多年的疲倦像积厚的尘埃或渊远的理论,紧紧地缚在我身上,使我清醒不过来。绝望中我想起早年我曾在一本颇为怪诞的书上读到的一段句子,于是,我高声叫道,“……醒来了也没用,无数的沙粒压得人透不过气来……醒来并不是回到不眠状态,而是回到先前的一个梦。一梦套一梦,直至无穷,正像沙粒的数目。你将走的回头路没完没了,等你真正清醒时你已经死了……”  老妇人说,你不要泄气,当你眼睛打开的时候,天空就会明亮地苏醒过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串光亮闪闪的r白色石珠放进我的衣兜里。她说,这是一种符号,当它们一颗颗单独存在时,与遍地丛生的石子毫无二致,但是倘若把它们串在一起,这些特殊的石子便会闪烁出迥然相异的光彩。  然后,她在我的脑袋上轻轻地拍了拍,连声说着,回吧,回吧,回吧。  当我终于挣脱梦境醒来时,我发现自己靠在殒楠的肩上,那肩如同枕头一般柔软。她正在用一只手敲着我的头。  “好了,飞机已经到达n城了。”殒楠说。  我立直身体,左右晃了晃发酸的脖颈,我说,“我正在做梦。一个与你有关的梦。你若是再晚一分钟叫醒我,我就可以见到你了。这是很关键的一次见面。”  “是吗,为什么?”  “因为,我正要告诉你一件事。”  “太巧了,我叫醒你,正是为了问你一件事。”  “快说,问我什么事?”  “你还是先告诉我你做了一个什么与我有关的梦吧,你要告诉我的是什么事?”  我说,“我梦见我们的飞机出了事故。我在天国里遇见一个陌生的老女人,她要我回到我的r体中去,要我回来照顾我的母亲和陪伴你,她说我们不应该像松散的沙粒抱不成团……”  然后,我详细描述了老女人的模样,她的多褶皱的面颊,宽绰的体态,她的引人注目的肤色和头发,她的高山流水一般悠远的嗓音。  忽然,我发现我的朋友泪光闪闪,她的嘴唇由于吃惊或者痛楚而近乎颤抖起来。  我停下来,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殒楠说,那个老女人正是她已经去世十三年的母亲。她说,那时,我和她还不相识。  说着,她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她母亲的黑白相片,这张两寸相片的边角已经枯黄。我惊异万分地看到,相片上的这一个女人,正是我梦中见到的那个女人。  我和殒楠走下飞机舷梯时,已是n城刚刚从朦胧的午睡中醒来的时候。  我们带着江边山城的节奏,一步步缓缓地走进这个城市下午两点钟的阳光。这时,我忽然听到了这个城市那久违了的熟悉而遥远的心跳声,它坚硬而冷漠地扑面而来,我一个踉跄向后闪了一步。本能地感到这个急功近利的声音与我肋骨间跳动的声音再也无法吻合。那是作为一种公共标准的男人的律动和节奏。nbspnbspnbsp 破开(10) 殒楠打了个冷战,从背包里取出一件黑色的长外衣套在身上,并且竖起衣领,通体仿佛都被罩在一层y影里。“这个城市越发像虚构的一样了,”她说,“缺乏某种真实性的温馨的情调。”  “这个显而易见,你很难想像多年来我一直就是这座大戏台上的一只木偶。”  机场外边的广场扇子似的在我们的脚下一叶一叶敞开,猛烈的阳光如同滂沱而来的白色雨柱耀眼闪烁,使得行色匆匆的人流仿佛都成了曝光过强的活动相片。  在我视域所及的边缘处,我望到了那座高大耸立的jg大厦,它正在用它那冷漠的玻璃墙泛着幽蓝的寒光。这个参天的半环形的拱式建筑物曾多次被殒楠视为n城的象征。她说那是一种冰箱般凉嗖嗖的质感、不稳定而且颇具颓废特征的铅灰色。她说,穿透它的外表,你所想像的是那里边迷宫似的莫测的走廊、呆滞的门窗以及有回纹装饰的天花板上余音袅袅地渗漏下来的惨淡的乐声。一种暧昧又拒绝的矛盾情绪。  这时,殒楠说,“对了,刚才你说你在梦中找我,要告诉我一件什么事?”  她把头转向了我,栗黑色的眼睛暴露在流动的阳光之下。她眯着眼睛,仿佛正在用她那密密的睫毛阻挡着我之外的这个城市的一切。  “嗯……这个嘛,”我叹了一声,“你知道我一直感觉不到哪里是家,现在我已放弃再去寻找的念头了,我累了,无论如何这座城市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的呼吸、皮肤、内脏和睡眠适应的地方,我的母亲永远敞着家门在等我,这座城市命中注定与我割舍不断。可是……你知道,一个人是否孤独其实并不在于她没有朋友,而恰恰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亲密的朋友,而她的朋友却都在远方……”  “你到底要说什么嘛?”  我转过头去看阳光,顺着那刺目的光柱,我看到太阳像一枚孤零零的大银盘在城市的上空悬挂。光影在头顶上的枝叶间流动穿梭,空气透出一股自命不凡的气息。我忽然感到那大片大片的明媚耀眼的光辉不过是把捏碎的阳光人工地拼接起来的粘合物。  我没有转回头来看殒楠,我说,“你……使我感到孤独,在这个城市,我总是一个人……”  “难道……你还不是也让我感到如此吗?”  终于,我大声地说(仿佛是对着整个空气在说),“我要你同我一起回家!我需要家乡的感觉,需要有人与我一起对付这个世界。”  殒楠转过身,眯起她那又大又光亮的栗黑色的眼睛看我,用她那种独特的我早已熟悉的眼神。然后她举起一只手抚了抚脸颊上的尘埃,想像中的尘埃,像是抹去或者开始某种抽象的什么。  殒楠理了理背包,然后腾出一只手牵住我,“好吧,”她说,“我们走。”  我一边用现实的右手紧紧抓住她伸给我的仿佛是溺水中稻草般的衣袖,一边把我那只天生耽于幻想的左手伸进自己的衣兜。  这时,我那漫不经心的左手在衣兜里猛然触碰到一个凉凉的东西,某种预感使我想到了梦中天国里的老妇人丢在我衣兜里的那串晶莹的石珠。我急忙把那东西拿了出来,由于我的慌张,那东西掉落到地上,我和殒楠惊愕无比地看到一堆洁白的小牙齿似的石珠滚落一地。  我的舌头僵在嘴唇里像一块呆掉的瓦片一样。nbspnbspnbspnbsp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1) 1 太阳碎了,发现了酒  维伊是深谙“生活的最高原则就是保密”这一貌似粗浅实际上却颇为深奥的道理的,并且能够在她无限广泛的社交活动中驾轻就熟、轻而易举地运用之,言谈之间好像是漫不经心、没遮没拦,实际上,她不想让你知道的,她就能滴水不漏,守口如瓶。  不像她的诗人朋友林子梵,只会在精神密室里的形而上层面中c作,而在广泛复杂的日常生活状态下,他往往显得漏d百出,顾此失彼,一副诗人艺术家的既天真稚气又深邃老到的矛盾气质。他总是煞有介事有言在先地宣称:你们谁也别想从我的嘴里探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我不会说出一个字!  悲壮得像个男江姐。  可是聊着聊着,谁也没去套他,谁也没劝他多喝酒,他自己就会一点一点源源不断全都如实招供出来,而且别人想拦都拦不住。  他的朋友博士王就会拿腔拿调学着电影里江姐的语气逗他说,“上级的名字我知道,但是我不告诉你;下级的名字我也知道,但是我也不告诉你!哈,可我们全知道了!”  于是,就又有人接过来说,“这个江姐也真是的,跟敌人斗这个闲气干嘛?要是换了我,肯定就说,上级的名字我不知道,下级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群众,你们放我走吧。”他做了个告饶的动作,接着说,“这样才能保存革命实力是不是?”说着吸了一下香烟,又喝了口嘉士伯啤酒,“可是,如果敌人用刑拷打我,就不太好办了,我怕疼。不过……我可以勾引那位敌军官。”  “有没有搞错啦,”酒吧老板博士王学着粤语拉着长腔,“敌军官可都是男性,那时候的中国还没闹女权主义呢!你勾引谁去啊?”  说者就把手中的酒杯往桌子上轻轻一磕,“怎么这么落伍!不开窍!我可以改成同性恋嘛。我宁可色,也不能叛;宁可变态,也不能变节!这是革命的代价,‘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以为革命像坐在这儿喝酒那么容易!”  博士王立刻反驳,“难道坐在我的酒吧里喝酒就容易吗?还不是我呕心沥血干革命干出来的。那代价可不仅仅是变个态、变个性就够了的,我连血y的颜色包括血型都给人改了。你以为!”  林子梵心不在焉地坐在一边儿不说什么,手里拿着本地图册有心无心地翻着,听大伙瞎扯,闷头抽烟。他对“革命”、“反动”、“阶级斗争”立场之类的话题,不大感兴趣。  林子梵觉得自己既不是一株圣洁素净、出污泥独不染的怒放的荷花,寻求在惊世骇俗的“高雅”中“殉道”,嗟叹昨日诗之花冠的枯萎衰落,自戕于平庸如流水的民众;也不是那种安心颓废,放纵自己,故意回避深刻与良知,沉溺于如洪水猛兽般“隔江犹唱后t花”的低俗大潮之中的文人。  他觉得把圣洁与平庸、深刻与肤浅对立起来,是极为幼稚的。人远远比这种纯粹的单一性要复杂得多。  林子梵喜欢一切复杂的特质,无论时代、人群还是个人情感领域。  “没那么简单。”他常说。  此刻,他安静地坐在一边,观众是他最经常的角色。  博士王清楚他的老朋友林子梵,近来心里正闹腾着那位上次仅仅见了一面的维伊小姐,而且大有明知“烫手”,存在“灼伤”的危险,却依然打算奋不顾身前去抓取的趋势。这与往常不动声色、冷眼旁观的林子梵的一贯形象大不相符。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咱们可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有些错误年轻时犯还说得过去。”博士王冲着他的老朋友林子梵故作老成状。  其实,他们几个都不过三十岁出头。  这位维伊小姐实在令林子梵感到莫测奇妙又无从下手。  关于她的背景材料,引见人博士王也只知道她很久以前也写过诗,现专业为人之妻,至于“那人”,谁也没有见过,只是听说他已奔赴异国他乡,维伊成为了一名时髦的留守女士。她现在随时或者正在准备行装,打算投奔远在德国邦郡的夫君陪读。  至于维伊的其余历史和现状,林子梵只有在他丰富的想像中进行了。  虽然他们在上一次的偶然相遇中,维伊只字不提早年自己曾经写诗一事,但是,据博士王及有关人士透露,她的确写过诗。  大约在八年前,维伊曾怀着一个文学青年狂热的激情,背井离乡来到p城那所众人皆知的作家学院进修读书。那时候,她迷恋过写诗,二十二岁,正是诗情满怀的年龄,她无能为力地陷入了对诗的致命的爱情之中。  她常常一个人久久伫立在学院顶楼的窗口处,呆呆痴痴地凝望着幽蓝的夜空,她的被无限透明的苍穹浸染得瓦蓝瓦蓝的心,也如同大海一样波涛汹涌,那狂热、庞大然而却没有准确目标的情感一泻千里,把青春期所有莫名的单相思都寄予诗中。  她伫立在顶楼上,平视望开去,看到静谧的晚风被瑟瑟抖动的树枝给搅碎了;俯视大地,苍茫的漆黑被房舍里的灯光给切割碎了;仰视天宇,悲伤的蓝色被她的诗疼痛碎了。她的情感沿着诗这条通往天国的陡峭的窄路拾级而上——啊,她幸福得头晕!  维伊伫立在顶楼窗口——学院的制高点处,秀发被夜风揉弄得凌乱不堪,她口腹饥渴却全然不知,她在俗世这一条堆满了物质食物的宽阔的大路上,考虑的是如何熄灭灵魂的饥饿。她为此激动得热泪盈眶,默默地冲着北方家乡v市的方向遥遥相望,心里无声地叫喊:nbspnbspnbspnbsp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2) “乡亲们啊乡亲们,地上的锅碗瓢盆酱醋茶盐留给你们吧,天上崇高圣洁的星星属于我!”  可是,这激情在八年之后的今天,却消失殆尽,泯灭得无影无踪。  那一次聚会,焕然一新的维伊坐在烛光摇曳的酒吧里,对着第一次见面的林子梵说出的第一句话,却与她在学院顶楼上那句无声的叫喊,大相径庭。  “啊诗人?幸会!”她朗朗地大笑起来,“请把地上的锅碗瓢盆、酱醋茶盐、鲜花与鲜r留给我吧,我把天上崇高而圣洁的星星与白云都送给你了!”她向林子梵快乐而嘲弄地伸出一只手。  维伊对于初次见面的诗人林子梵显然缺乏足够的敬仰,这使得听惯了溢美之词的林子梵有点失落。  她出言之嘲讽、之不逊,令林子梵这个小有名气的诗人一时无以应接,赧颜而找不到还击之辞。面对着这样一位说不上漂亮但极富一种特殊魅力和韵味的女人,不好说什么。  他咽了咽唾沫,清了清喉咙,把从胸腔里升起来的一股不对劲的感觉压了回去。只是礼貌地接过维伊伸过来的丰腴的手臂,轻轻握了一下,便坐下来。  维伊刚才的开场白,把地上的那些j毛蒜皮的什物,比起八年前的时候增添了“鲜花”与“鲜r”两项,这完全受启发于刚才晚上出门时的一个新发现——她家楼下那个鲜花店,不知什么时候,人不知鬼不觉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鲜r店,门梁上的匾额连换都没换,只在“花”字上用彩料补贴了个“r”字。  维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预感,也许过不了一个月,这个“鲜r”店就又会改成“鲜扎”店。匾额依然是不用更换的,只在“r”字上边再贴补上一个扎啤的“扎”字就行了。  1996年的夏天,p城街头的酒吧,忽然像前些年诗人的诞生一样铺天盖地,鳞次栉比。  维伊心里默念了一句,“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想当年她写诗的时候,维伊是拒绝吃r的,那时她是一个相当苦行的素食主义者,认为诗的纯洁性是不能容忍让腹内的牛羊猪狗等等r食们来浑浊玷污的。她弃“r”如敝屣,就像一个自爱的女人不小心怀上了一个不爱的男人的杂种,便总觉得自己身体里边不干净,急于把它弄掉。  维伊那时候的原名叫维伊丽,可是写诗总得有个像诗人的笔名吧,总不能平平凡凡潦潦草草随便叫个“王二”或“刘红花”之类对历史那么不负责任的名儿,万一不小心进入了文学史,这样通俗的名字让广大的人民怎么去流传?那不是侮辱广大群众对于诗歌的一片敬仰之情吗?”  那时候,她完全不同于现在这样动辄说,“没有英雄,孩子,只有三明治。”  那时候她相信很多东西,文学是她的宗教,她的信仰,她随时随刻都充满了一种文学青年的圣洁的献身精神。  她为自己的笔名思前想后,煞费了一番苦心。  她看不惯这个“丽”字,多俗气!全中国百分之八十的女性的小名都叫做什么“丽”,? 第 13 部分 欲望文 第 14 部分 离异的人 作者:肉书屋 第 14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后,煞费了一番苦心。  她看不惯这个“丽”字,多俗气!全中国百分之八十的女性的小名都叫做什么“丽”,或者“丽”什么。  本来她先为自己选中了“孤独”的“独”字,她喜欢这个字,打算叫做“独伊”。但是,有个广识多闻的男同学告诉她,瞿秋白的女儿就叫瞿独伊。她听了特别扫兴。虽然中国人的名字没有版权所有一说,但步人后尘总归不够有新意,她喜欢标新立异,与众不同。  这时候,又有几个男同学对于他们身边这位摸不得也碰不得的矜持傲岸的维伊丽小姐,充满了浓浓的“酸葡萄主义”,他们在黑板上写了个硕大的“毒伊”(毒与独谐音),并在旁边注释了“有毒”二字,外加一个顶天立地的“!”。  维伊丽一气之下,便废黜了“独伊”。  最后,她决定去掉那个俗气的“丽”字,省略为“维伊”。  “维伊”与“惟一”谐音,她为此感到满意,从此就“维伊”了下来。  那两三年,维伊的名字也曾经在全国大大小小的诗刊报纸上频频露面,星光闪烁了一时。可是倏忽之间,她就偃旗息鼓、杳无声息了。谁也不知道她是忽然参透了什么,还是遇上了什么重大的生活转折。  今天,摇身一变的维伊讲起这段经历,如同说着别人的一个幽默段子,笑得前仰后合,饱满而解放了的现代女性的茹房,再也不肯按照东方人含蓄内敛的习惯,躲躲闪闪地被束缚在r罩背心里边。  “你们男人可以l身穿背心,我们女人为什么不能?!”  拒绝了r罩的维伊,在她朗声朗气开怀大笑的时候,身边的男人总是不能自已地把目光丢落在她颤颤微微的茹房上,那地方仿佛有一种神奇的胶化物,目光一旦落到上面,就被粘住,想挪也挪不开。饥饿的肩膀  林子梵与维伊实在还说不上是什么朋友,因为他们仅见过一面,而且是好几个人凑在一起的那种酒吧聚会。  p城的酒吧这种地方,林子梵两年前是拒绝光顾的,他觉得这里夜夜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一群群有闲的雅士、有钱的商人、有脸蛋的无赖以及寻求刺激的虚无的艺术家,混在暗淡的幽光里,沉浸在那哩溜歪斜的软爵士靡靡之音或者愤怒的重金属摇滚之中,一夜夜麻醉。而林子梵这种自以为书生意气的“苦行僧”,觉得麻醉自己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所以他依然坚守着烛照省身的生活,不想同流合污,顽固地试图倚靠哲学把自己从庞大悲观的虚无主义之中解脱出来。nbspnbspnbspnbsp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3) 林子梵坚守孟子所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增益其所不能。  可是渐渐地发现,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年代,若整天关在自己的房子里,一个星期不出门也不见人,就会跟不上脉、走不上趟。不说人们那无形的思想变迁之快,单就有形的语言c作,就常常使他觉得自己像个外乡人,好多词汇都听不懂了,比如前一时期出现的“搞定”、“深了”、“晕菜”,就颇令他匪夷所思,林子梵听了好几遍之后,才连猜带蒙弄个半明白。  别人见他懵懵懂懂的样子,觉得他不是刚从深山沟里爬出来的,就是刚从纽约飞回来的。  所以,他决定接受酒吧,把它当作世界的缩影,时代的课堂。经常是他在家里伴着清茶读够了《论有穷系统》,就会散步到酒吧去,进行一番“脑筋转换c练”。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他的确发现了许多新事物,他看到一些西服革履腰缠满贯的肥哥阔少,疲倦而烦躁地坐在高档饭店里,小口小口地吃着粗玉米粉制作的窝窝头,痛苦地怀着旧;看到一些优雅的显然是受过良好教育的靓姐丽妹,在花开半闭的妙龄年华,倚靠在萨克斯管绝望无助的乐声里,细细地从容地咀嚼着忧伤、品尝着痛苦,一派懒洋洋的倦怠的病态美;他还看到一些已是风烛残年、锈迹斑驳的老者,他们朝气蓬勃密如潮水地云集在酒吧附近的立交桥下,或簇拥在街心花园、旷场阔地中,疯狂地跳舞,自娱自乐,仿佛刚刚甩掉了一生的巨大错误和沉重包袱,从一场荒谬的巨大误读中如梦初醒,投入了早晨八、九点钟的鲜嫩的新生活,他们顺着记忆的河流,拼命追溯久逝的爱情,心中一片艳阳天……  林子梵生活在一个父母齐全并且双亲至今和睦如初的温馨的家庭里。他常常惊诧地看着已经拥有了三十八年婚史的爹妈,依然在饭桌上你为我夹一只j翅,晚间靠在沙发里看电视时我为你捏捏脚的亲昵动作,而感到不可思议。能够从二十几岁磨磨蹭蹭、拉拉扯扯到六十几岁,这份绵长的恩爱的确够有耐心的。  他一方面为自己的父母感到欣慰,同时也喟叹现代人已经活得完全失去了各种各样的耐心,这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在内。  他每天上午九点钟准时自觉地被小闹钟叫醒起床,这时他的父母已经双双在街心公园里甩手踢腿地锻炼了一个半小时。  他起床后洗漱收拾,然后冲上一大杯牛奶咖啡,咖啡因进入他腹中大约在十分钟之后,全身的骨骼和神经就被激活了,他便听到自己身体里血y咝咝流动的声音,如同秋天的麦穗在傍晚的风中沙沙地摇曳,如同嫩嫩的青草在早春的清晨唰唰地生长。  林子梵坐到书桌前,开始了一天自觉的读书、写作的规律而刻板的生活。  他的父母通常将近中午十一点钟,才提着丰饶的鱼r蔬菜瓜果回来,然后是一场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烧饭运动,再然后是全家共同进餐,再再然后是林子梵的拿手节目——洗碗c练。他的修长俊逸、骨立形销的身材,在盘盘碗碗叮叮当当的声音中娴熟地穿梭。  他的父母对自己的儿子感到格外满意,看着他哪儿都好,就是叹气他们的儿子一点也不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当回事。  下午的时光,林子梵多是躺在床上翻阅各种各样的杂志小报,或者研读《人是谁》、《恐惧与颤栗》这一类颇为严重、甚至矫情但是恰好迎合了他灵魂或者说骨髓深处的某种需要的书籍。  他在床上躺着,度过一个学者而不是一个男性的下午之后(床的美妙多彩的功能在林子梵的身上显得单调而纯洁),傍晚他就到街上去了,乱走一通,开始他一天的夜生活。  晚上林子梵是不在家里吃饭的,他常常去的地方是老友博士王开的那家叫做“隐蔽之d”的酒吧,他在那里可以享受五折餐饮优惠权。  林子梵所以不在家里吃晚饭,一是不好意思总吃父母,二是想出来透透气。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了,整天闷在家里,让父母觉得他连一点私生活也没有,多不好意思。  王博士是林子梵近十年的老友了,从读大学本科就在一起,然后读硕士生、博士生,两人虽专业不同,却一直在一个学院里就读,过从甚密,可谓知根知底。  王博士以前和林子梵现在的职业一样,在大学里安于做个衣衫寒酸、囊中窘迫的穷教师,一日日苦读圣贤书。两年前的一天,他忽然“觉悟”,沉云散去,天开日朗。他说,如果你不再寻找太阳,太阳就会天天在你身边。  他开起了酒吧,而且整个人都变了习惯。比如,以前他对学院里那些会中文的外国人一律说汉语,用他当时的逻辑解释,这叫做“尊严”。可是现在,在酒吧里,他对所有来喝酒消遣的国人都一律讲英文或日文,他现在的逻辑是,这叫做跟他们练幽默。于是,被朋友们戏称博士·王。  最初,博士王要开酒吧时,征求老朋友意见,林子梵是不赞同的。一个十几年浸泡在书本里的人,去喝酒吧不一定晕,若开酒吧准晕。  可是,博士王凭着能读下来博士的智商,把酒吧经营得十分出色。  博士王一日日胖起来,眼看着胯间的bp机叫响的时候,得“翻山越岭”才能困难地看到肚子下边呼机上的显示码了。博士王就把呼机送给林子梵,可是林子梵说他拒绝戴那玩艺,说是戴上它像个商人,不合他的身份。nbspnbspnbspnbsp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4) “商人怎么啦,还这么不开窍,没长进!”  林子梵就说,“谁让我这辈子倒霉地迷上了摆弄字呢,与钱没缘了!”  博士王自嘲地糟蹋自己说,“你看我,现在是以‘调戏妇女’为专业,以当老板为副业。兄弟,看开点吧,好好活!诗固然是美肴,但不能解饿。”博士王拍拍老朋友林子梵清瘦的肚子,苦涩地一笑。  林子梵知道博士王不过说说而已,他懂得博士王那包裹在肥肥厚厚的脂肪里边的内心的苦闷。毕竟十年的交情了。  上一次就是应博士王之邀,林子梵有点不情愿地参加了有维伊在场的那个聚会。然而,他却意外地遇到了维伊这么个使他耳目一新的女人,他鬼使神差地被维伊身上散发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吸附住了。  那一天,维伊不停地夸耀她的小丈夫,“清朗,干净,纯粹,学术,一束透透澈澈的阳光,一株清清朗朗挺拔的白杨。哪儿像你们这些舞诗弄词做艺术的,一个赛一个污浊、苟且,一肚子男盗女娼、功名利禄。”  大家笑。  博士王说,“总得给我们一点希望吧”,他啜了一口酒,故意压低嗓音,“怎么样,哪天我们试试,不见得比你那株‘小白杨’差。”  “你呀,”维伊向一侧闪了闪身,好像当真似的上下打量了博士王一番,目光有意在他的形同怀胎六月的孕妇一般的肚子上停留片刻,接着说,“就是品种差了点。”  大家又是一哄而笑。  维伊说,“靠希望为生的人,肯定放p而死。这是谁说的来着?”  林子梵混在笑闹声里,一直没有发言高论,只是静静地倾听。这时,终于忍不住,挺认真地冒出一声,“富兰克林。”  这下,几个人全都笑得不行了。  停了半晌,维伊才说,“我发现,你这个人肯定也是个纸上谈兵的。”她把目光热辣辣地燃在林子梵清秀的脸孔上。  “你这么肯定?”林子梵侧过头,瞟了一眼幽幽的烛光里已经显得不胜酒力的维伊,她的脸颊鲜灵饱满得有如夏季的久保蜜桃,随着音乐的颠荡,那蜜桃般的脸孔仿佛是悬挂在桃树枝上,透白、润红而富有光泽,咬一口定是满嘴蜜y,滴汁流香。  这真是个矛盾复杂的女人,维伊和他以往见过的所有的女性都不一样,她r感、热烈、机敏、丰盈、世故、玩世、撩人,具备了可以拉上床玩一玩的那种肤浅风s女人的可能性。可是,她分明又不是那种简单的女人。  维伊不停地开怀大笑,尖厉的声浪在林子梵的耳膜上一阵阵擂响。  忽然,维伊说,“你说我干嘛这么高兴?我笑,是因为我不想变成一个疯子。你们这几位动不动就哲学的人,肯定知道这话。”  林子梵走神的时候,不知是谁问了维伊一句,“怎么那么高兴?”  维伊斜瞟了林子梵一眼,眼睛里的水亮的光泽动感而不安分。  林子梵没有接她的话。  整整一晚上,他很少说话,他在观察,他的注意力自然是倾投到维伊身上的,但是他那训练有素的自制力,使他的目光能够均匀分散地洒落在每个人的脸孔上,仿佛他对每一位男男女女都有着浓厚的兴趣。  维伊又嘹亮地笑了几声,接着说,“你们这群文人活得太愤怒了,何必那么严重当真呢?你们以为伏尔泰主义是什么?笑声才是一把利剑呢,杀人而不动干戈。只有用笑声去和对手周旋,才不会降低自己,才能够提醒对方的愚蠢。”  维伊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过来抚在林子梵的修理得光秃秃的头顶上,胡乱而轻浮地拨弄着,不相干地说了声,“这只秃脑壳修理得真漂亮!”像是抚弄婴儿的纯真无助的脑袋。  博士王说,“我们愤怒吗?我平静得都要睡着了。”  林子梵有点消受不了这种居高临下似的带有某种优越感的女人的抚弄,便把她的手拿开了。  天啊,她居然也知道伏尔泰!  林子梵实在有点把握不住这种女人了。  以往,他的身边总是学院里那种颇为严肃的女学者,她们大多数矜持端庄得有如舞台上前奏已经响起的花腔女高音演员,收腹、扬胸、敛颈、挺肩,每出一言都准备着进入人类思想史,或随时准备着被人写到报纸里边去,乏味透顶。  像维伊这般活得透又放得开的鲜鲜活活的女性,他还是头一遭领教,感到既刺激、诱惑同时又不敢轻举妄动。  林子梵这晚的啤酒喝得有点多了,他起身去卫生间。走路的时候,好像是走在黑色的云层里,飘飘悠悠。他已经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林子梵从男用卫生间里出来时,维伊正在外边的男女公用的镜子前梳理头发,她的手指一板一眼,全神贯注在自己的头发上,好像没有看到他一样。  林子梵凑过去洗手,站在维伊身边,一边洗一边抬起头从镜子里打量维伊。  他看见她的身子有些失控地微微摇晃,镜子里的影像就如同一张洗印得发虚的照片,显得模糊不清。  维伊没有和他说什么,只是目不斜视梳理着自己的头发,指尖轻巧而柔软,那份经心刻意,仿佛是在丝绸店里挑选真丝料子时抚弄着它的纹路。  意外,是在倏忽之间发生的。  维伊本来专注地摆弄着头发,可是,她忽然身子一歪,就倒靠在林子梵肩臂上。nbspnbspnbspnbsp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5) 林子梵一时猝不及防,但他还是扶住了她。  维伊流光溢彩的眼睛似睁似闭,眯成一条缝,借助半醉半醒、真真假假的酒力,一个劲儿往林子梵颀长俊拔的身体上靠,并用力环住他的脖颈不撒手,热热的胸r紧紧贴在他的肋骨上。她那薄薄的衣衫下的茹房,坚挺得如同两只充满弹性的拳头,抵在他某个敏感的x位上,通过他丰富的神经网络系统迅速弥漫到全身。  林子梵不由得颤栗了一下,急忙说,“你没事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闪了闪身子,并迅速地用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  “我看得一点不错,你的确是个纸上谈兵的家伙。”维伊虽身带醉态,但显然脑子还格外清晰,“我告诉你……为什么你……虚无吧,……你缺乏行动……孩子,让生活充满有意思的行动吧,而不是幻想……”  天,她居然称他孩子!  这让林子梵又有点不舒服。  这是她第二次令他不舒服了。  他想,她无非是想显示一下她的生活阅历,或者女人的某种优越感罢了。  他没有接她的话。  可是,他心里非常清楚,维伊的话触到了他的关键处。  像林子梵这样的一个自我感觉“功成名就”的诗人,一个吃过女人苦头的男人,早已对生活充满了必要的和不必要的戒备与防范。他的“名人意识”总是使他怀疑,别人是看上他的“名”了呢,还是看上了他本人?尽管他仪表堂堂,有着一副年轻、英俊、性感而且颇为前卫(主要是由于他那剃得如同光滑的葫芦一样的头颅)的脸孔,而且骨架优美、挺拔俊逸、服饰新潮,可以算得上英俊倜傥,但他仍然疑虑重重,仿佛生活的周围布满了陷阱,危机四伏。  所以,在他与人最初交往的几个回合里,往往像个侦探,封锁住自己的一切,而尽量多地打探了解对方,对对方投来的热情向来不敢轻易造次。  这也是他至今过着单身生活的原因之一。  盥洗室里这时候没有人,时间静止得像太阳一样消亡。不远处光线不明的吧厅里正狂欢着,人影在幽暗或者说半明半暗的色调中晃动,产生一股虚幻的神秘性甚至类似于恋爱的感觉。  一派世界末日的喧闹与繁华。  林子梵知道,一些破碎的什么东西正在那里的酒杯中升起,渴望着聚拢。  维伊如同一株饱满的树苗,倒伏在林子梵结实的肩头。  林子梵扶着维伊,心里乱了套,胸脯里七八只小鼓没有指挥地胡乱敲着,杂乱之音在他的体内咔咔碰撞,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侧垂下头,凝视了维伊一会儿。  只见她闭着眼,仿佛他并不存在一样,她只沉浸在她自己的小憩之中。  闭着眼睛的维伊如同一片纯净的彩虹,晶莹而缤纷地悬挂在林子梵的肩颈上,这彩虹的覆盖,使得林子梵内心里的冷静清醒,哗哗啦啦坍塌得溃不成军。他想,这彩虹,在维伊睁着眼睛的时候,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她的清醒仿佛使得身边的一切都蒙上一层混浊的乌云。  林子梵沉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了声,“真厉害!”  他的那声音低得没有人能够听到,因为这窃窃之音只颤响在他自己的心里。  林子梵所说的“真厉害”,自然是指维伊在酒吧里那种飘来荡去的表面上滚烫、轻浮而放纵的眼风深处,所蕴含的不经意然而却是一针见血的d察力。一条水草  这天夜晚,大家都喝多了酒,深夜三点多才一个个步态摇晃脚下踩着流沙似的从酒吧里晃出来,飘飘忽忽站立在p城夏日的清静凉爽的马路上。橙黄色的街灯在人去路空的夜晚显得格外萧条,恍惚的光线发出细雨一般的咝咝声。  夜晚的雨声总是容易触动人们心里的什么,特别是林子梵这种艺术类型的人,他一直觉得狂风和暴雨是属于政治家的,它带有一股强烈的总结性、煽动性和批判性。而绵绵细雨的沙润声是属于艺术家的,它给人一种遥遥无期的绝望和激情,那从天而降的水声滴落在屋顶或窗棂上,往往在他心里溅起一股热烈的冰冷感。  此刻的雨声肯定是出于夜晚的情调上的错觉,因为这时并没有下雨,那雨只在林子梵的幻觉里缥缥缈缈,混杂着一种尖锐的类似于伤感或者失落的情绪刺到他的r体深处。  他有些反感地把自己这种忽然涌出的“少年”起来的情绪用力排开。  酒后的几个人,影子似的零散地立在马路边上。  间距拉开后,他们才忽然觉出,刚才酒吧里的热情转瞬之间就降温了,那真实的热情也像他们的身体一样,在空空旷旷的街上变成了影子,失去了真实感,渺茫得无以盈握。  分手在即,几个人不免有点难舍难分。  难道欢乐就这样短暂?  难道欢乐只存在于酒精之中?  于是,又相互靠拢,仿佛要抓住不想失去的什么,凑成一团。先是男人们彼此拍肩击掌地说再见,然后是男女混合地搂搂抱抱,新朋旧友一律亲人似的拥抱吻别。  这份动人的亲密景观,在p城这座由冰冷的钢筋水泥预制板构筑的城市里,显然是过于热烈了点,使人依然感到不真实。  可是,似乎大家谁也不在意它的牢靠性。哪怕这份亲密只存在短暂的一刻呢,总比没有好。nbspnbspnbspnbsp txt小说上传分享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6) 林子梵和维伊却没有当众拥吻的意思,两人都原地站着没动,空空落落地垂着两条随时准备着伸出去的手臂,只是向对方望了一眼,就又都调开目光,彼此忽然矜持起来。其他几个人都相互留了各自的通讯地址,惟有林子梵和维伊连电话都没互相问一声。  然后,大伙就纷纷扬起手臂招呼出租车。  林子梵是在出租车停在维伊身边的一瞬间,忽然唰地一个箭步蹿到她跟前来的。  “我送你回家。”他说。  维伊不置可否,随他上了车。  他们并排坐在出租车后座上。  维伊向司机说了去处。  司机问,“怎么走?”  “随便。”她回答得很干脆。她不识路。  林子梵急忙从皮包里掏地图,然后展开来,双手举着借助外边的路灯查看路线。  不知是酒后坐立不稳的缘故,还是车子本身的摇晃,他们挨着的那一侧肩臂和大腿不时地磕磕碰碰。林子梵全身的神经都被这种不经意的触碰激活了,这种感觉的确久违了,他用整个身体的内部沉浸在这种无意中的有意中,但他外部神情却仿佛专注在查找地图的路线上。  维伊又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干嘛这么严重?又不是什么军事行动战略部署。真是一点没错,一个地地道道纸上谈兵的!”  这是她第三次说他纸上谈兵了。  本来嘛,一个久居p城的大男人,在自己居住的城市里还需要地图,这本身就够说明什么的。  “我方位感差。”林子梵不好意思地从地图上抬了下头,瞥了维伊一眼,笑笑。  林子梵喜欢地图。  平时,他就像女人随身必带着钱包、口红、餐巾纸似的,他总是身不离地图。  林子梵对于地图的执著癖好,绝不仅仅是由于方位感差的缘故。他始终认为,地图的美妙之处绝不单纯是用来识路的,他的内心总是能够沿着地图那曲折绵长的纹路升起一股遥远的思乡的感情,一种扯不断的然而却是不真实的想念。仿佛他的家乡在别处,或者存在一位令他苦苦思慕的什么人,她不在他此刻脚下身处其中的土地上,而是在某一处远方,他一定要把她从地图里“挖”出来。  “我分析过。”维伊说话时,车身猛地一颠,她的身体整个倾斜到林子梵的肩臂上。  “什么?”他从地图上抬起头,“分析过什么?”  “分析过人。”维伊把身子坐直,拢了拢被窗外的夜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  “怎么了,人?”  “热衷地图的人,是属于精神漫游型的幻象或妄想主义者;像我这种更看重电话簿的人,是属于物质主义或现实主义,无论在哪儿,话筒一拿起来立刻就能解决实际问题。”  林子梵心里又是一动。  他从来不愿意也不承认自己是一个靠幻想为生的纯粹的精神主义者,当然他也不承认自己是一个纯粹的物质主义者。可是,在他的骨头里边,那一种浪漫幻想的东西的确一直没能随着物质的年龄阅历的增长而泯灭。  “你还分析过什么?”林子梵这时不仅仅是r体,他的思维也被维伊调动起来。  “还有,”她的目光转了一下,就丢落到他膝盖上地图底下的皮包上边。  “比如,这只皮包。”她说,“我分析过,有些男人是不喜欢随身带包的,他们宁可缺点什么不方便,也不愿意背个包,负起多余的包袱。在情感上也一样,这种人不愿意负起感情的不必要的包袱,不会拖泥带水剪不断理还乱,甚至他们根本不会真正涉足需要负起责任的感情关系。”  “你的意思是说,像我这样习惯随身带包的男人,是负责任的男人?”  “那还要看你包里的内容了。”维伊把手伸过来在林子梵的皮包上捏了捏,“那种里边空空荡荡并不需要装东西,而只是因为大家都带个包所以他也带个包的人,肯定是人云亦云者;如果里边凌乱不堪,半包干掉的香烟、两张去年的电影票、一只用不着的没水的签字笔,乱七八糟全都胡乱堆着,这种人随意、好玩而不拘小节,小事上糊涂大事上也不见得明白;如果包里一年到头除了文件工具还是文件工具,整整齐齐排列得有如身着白衣制服的听话的仪仗士兵,这人肯定是工作狂,乏味、刻板、没什么情趣,但可能事业成功;那种与朋友一起玩经常说他忘记带钱包的人,精明、吝啬、惟利是图……”  维伊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不停地瞟着窗外。  林子梵一直侧着头注视着维伊说话,他发现她的眼睛躲在被车窗外边的夜风吹乱的秀发底下,水一样晶亮、闪亮,街灯的光晕在她脸孔秀美的轮廓上跳跃闪烁。  他忽然有一种发现,女人凌乱散漫的头发实际上比那种光滑整洁的头发更富于性感,这美妙的凌乱仿佛是从床上刚刚做完什么事之后的疲惫倦怠。  汽车后座上维伊的这一性感动人的画面,凝固在林子梵脑中记忆的胶片上,使他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仿佛一直在车中颠荡。  大概是车身的颠动赋予了说着话的维伊以某种启发性。  忽然,维伊话锋一转,与上边无关地说,“你知道吗,我喜欢动着,走着或者坐在车上,公共汽车、小轿车、火车、飞机、自行车、轮船都行,只要身体动着,我才能感觉到自己存在着,感到r体的真实,这是最贴近我的物质,我清楚它的内部、外部的一切细节和韵律。”nbspnbspnbspnbsp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7) “包括做a?”  “你知道我不是指这个。但做a的动感的确美妙,它使我感到我的胸、颈、腿、耳朵以及臀部的真实。生命在于运动,这是我现在重要的一项体育运动。”维伊侧过脸,看到街上橙黄色的路灯在林子梵清癯的脸孔上一跳一跳闪烁,她就又把手放到他十分现代主义的光头上,抚摸了一下,说,“我看你是缺乏锻炼,宝贝。”  林子梵不太喜欢她一会儿“孩子”、一会儿“宝贝”的居高临下似的充满优越感的语调。  但她柔软的手掌在他的脑壳上抚摸的一瞬间,他的冰封多年的头颅的确感到有一种什么温热的东西在那地方发出一股停住的力量,那力量从他的头颅压迫到他的胸骨处,使他觉得车子的户窗虽然敞开着,但空气仍然显得不够。一时间,他的缺氧的胸口发出一丝类似于疼痛般的抽空感觉,这感觉随即闪电般地直抵他的致命的腰胯处。  林子梵没出声,他身体感觉的深刻抵消了维伊语调的轻浮。  这时,似乎她的话还没有讲完,就忽然冲司机说了声,“在这儿靠边停车吧。”  林子梵思维停滞在维伊刚才的随意然而极富诱惑的那句话上边,充满了遐想。他很想搂一搂她的腰,他的手掌已经在这个美女如云的城市里空旷了很久,而手这东西是不能空着的,这是他积了多年的经验总结出来的真理——他平日写字或者阅读,难道只是为了写字和阅读吗?难道就不存在想以写诗或者翻阅书本的手指的摩挲,间接地触摸女人的体息吗?  这会儿,林子梵多么想让自己的手指摆脱大脑的理性控制,像在钢琴上演奏爬音一般,在她妩媚的肋骨和脊背上爬行。  就借此当作告别仪式吧。  可是,他的手指僵在膝盖的皮包上,如同两只盲人的失去记忆的手指,一动没动。  “下车吧,我到了。”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林子梵兴犹未尽,便叹着气随维伊一同钻出汽车。  “还有呢?”他说。  “什么还有?”维伊笑起来,“且听下回分解吧,如果还有下回的话。”  林子梵用力呼吸了一下,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p城去找你那位计算机专家?”  “下个星期。”  林子梵听罢,吹了声响亮的口哨,那呼哨带着起伏的弧度从深夏夜晚寂寥的上空滑过。  然后,他就笑了起来,那笑声把身边凝重的夜色搅得有点肤浅,他一边笑一边连声说“好、好……好……”他把每个字都咬得含含混混,好像嘴里正用力嚼着口香糖。  “什么好、好?”  林子梵颇为自嘲地说,“我在笑我自己的荒唐,一个几天后就要离去的人……我居然……”  “别这么目光短浅,像个老鼠。那是你吗?”  这时,等候一旁的司机按了两声喇叭,不耐烦地把头从车窗探出来,问了声走不走?  林子梵抬头望了望天空朦胧的但却很银亮的月亮,又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有这样孤清月亮光质的夜晚,应该是情人的夜晚,应该是意韵美妙、醉人而心跳的夜晚,应该是在排箫缠绵悱恻的乐声里,情侣的脖颈都探向对方的肩窝,绵延得如排箫一样颀长。  可是……睡眠的街空着,人的心也似乎没着落地空着,眼看维伊那诡秘迷人的裙裾一闪即逝了……  林子梵终于把一时落到了虚无的月亮上边去的目光收拢回来。  “好吧,那么再见。嗯……如果可能,再联系。”言语间有一股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之气。  “再见。”维伊的脸孔也难得地泛起了沉闷的海洋的颜色。她一晚上都是笑着的,这忽然而起的深沉的海洋色,使林子梵立刻闻到了混杂着热带青青植物的海风气味。  他们的分手比起刚才酒吧外边的那场隆重的告别仪式,显得过于潦草、随意甚至于冷漠,好像是单位办公室里的同事,明天一早还能见面一样漫不经心。  林子梵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当出租车如同一股流水唰地一声从维伊身边一闪而过的瞬间,林子梵望了望车窗外边维伊那鲜亮的稻草一般的身影,心里很不是滋味,似乎濒临某种莫名的绝境,身上泛起一阵空旷的冷。  他感到自己在无尽无期的大海里已经漂泊得太久了。长时间以来,他在空空荡荡的生活的水面上浮游,连根稻草也没有抓到。在这一瞬间,维伊那渐渐远去的鲜亮的背影,的确使他想到了“稻草”这虚幻的流动之光,一根水中的稻草,虽然不能救命,但毕竟给人以假想的希望。能够假设一个希望,是多么美好。  那“稻草”青亮的光泽,在黑暗中只虚幻地跳跃闪烁了几下,很快就被茫茫夜色这一张庞大而真实的画布吞噬了……时间不逝,圆圈不圆  雨这东西就怕下起来没完,窗户外边石板路上的雨水像堆积得厚厚密密的虫子,绵延着有声有色地乱爬,把人们的腿脚封锁在房子里动弹不得,时间久了,人心里就如同长了荒草,七上八下,凌乱得不成方向。  九月的p城,仿佛变成了梅雨季节的南方城市,天穹漏开了无顶之d,单调的雨声像乏味无聊的人声一样堆积成片。林子梵心里的荒草已经绵延了三天三夜,拢都拢不住。天的颜色与他的脸色一样灰沉。nbspnbspnbspnbsp 。。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8) 雨季显然不是缘由。  以前,林子梵是喜欢下雨的。他不太喜欢那种太阳当头、灯火通明的“艳阳天”,仿佛家家户户的屋檐上都挂满了喜庆的彩灯,或者空中布满了热辣辣的天使的眼睛,使他无处藏身,更不敢抬头向天宇凝望。  他曾经听说,阳光绚烂的日子,“天使”容易下凡人间。可是,他有点恐惧那种洁白无瑕的“天使”,“天使”的不食人间烟火总是使他觉得她一定很瘦很瘦,瘦得像一条影子,没有体重,立不稳,不扎实,连同她的爱也不足盈握。  关于“天使”一定很瘦这个奇怪的逻辑,林子梵也不知是怎么形成的。  他始终以为,有缺陷的女人才是真实可感的,才可能拥有结实的情感。他不怎么相信“天使”这种虚幻缥缈的圣洁完美之物,他以为那不过是人类对于神话的美好向往罢了。  “天使才佩带利剑呢!”他总是这样说。  至于上帝,他不太想得清楚。反正大气污染得如此严重,上帝站立在人类企及不到的云端高处,被身下混浊的气流阻隔着,人们望也望不到他。但是,林子梵空落的双眸是渴望上帝存在的,哪怕只能望到上帝的一个脚趾头呢。  以往林子梵一直都喜欢雨天,y霾的天色最适合追忆往事,追忆是需要一种精神的“黑d”的,这种身体内部的“黑d”与黯淡的天色不谋而合,迎合了他追忆往事所需要的氛围,使之顺畅地延伸。  但是,这几天的y雨绵延,却使他烦躁不安,他的神思始终无法专注地沿着往日那“黑d”伸展。物质的r感的但又绝不仅仅是物质的r感的维伊的影子,始终缠绕不去,他的神思扭结在一个绕不开的扣结上——怎么能说离开就离开呢?也太不负责任了!  进而又想,人家是你什么人,要对你的不愿她离去的念头“负责任”?  可是,有某种东西刚要开始就又要离去,这样的开始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翻来覆去,倒四颠三。  正好林子梵这两三天手里有心无心地翻弄着克罗齐的一本书,其中有一段使他对当下的处境发生了联想。  书上说,历史其实是人们受当下的情境触发而被理解和接受的,只有出于对当下的兴趣,人们才会去研究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老事,所以,它不是针对历史本身的兴趣,而是针对时下的兴趣。  林子梵就此想到,如果把克罗齐的时间轴由向后的方向改换成向前的方向推移,人们对未来的关注其实也一样是由对当下的兴趣产生的。但现在,如果一定要把未来与当下割裂开来,也就是说,假设未来不存在,那么对时下的兴趣势必会变得空落无着,变得焦虑而可疑。  林子梵的烦躁不安正是缘于此。  毕竟,维伊是诱惑了他的人,这诱惑当然更多的是感性的,触觉的。他不能自已地回忆她在烛光黯淡的酒吧里流光溢彩的眼风,她在盥洗室中忽然半醉半醒地倒伏在他猝不及防的肩臂上那惊艳颤魂的体息,她整理秀发时那种一丝不苟庄重肃穆的仪式感,她的狐狸一样狡黠诡异的常常是忽然而起的朗声大笑,她走路时行云般的婀娜旖丽、懒懒散散的裙裾,那裙裾在他的记忆里照亮了整个那条夜晚的街道以及他对未来的一点幻想……他望到她从黑水一般陌生而不属于他的人潮中,闪亮着流动的眸子翩逸而来。  维伊的影像不断在他的思维边缘处闪烁,有什么东西如缠绵的雨季被扯不断地思慕着,推也推不开。  他内心空d又似乎郁积得太满。  他得承认,在他的对于维伊的幻想中掺杂着很浓重的r欲的成分,但是,他的理性似乎拒绝接受这一事实,人家是有夫之妇嘛。  林子梵就这样在y雨绵延的天气里自相矛盾,破绽百出,翻饼烙饼,y云翻覆。  最后,他把这场缠缠绵绵的雨归结为罪魁祸首,这雨里边有一股莫测的东西,使雨不像雨,而像一场来路不明然而已经孕育了很久的y谋!  我林子梵什么时候如此这般大冬瓜。  他猛地从床上一跳而起,丢开手里的书籍,连同关于维伊的一切胡思乱想,把一切统统丢在一边了。  他发誓不再想。  然后,他就跑到外边雨中去了。  林子梵在雨中乱走,绝不是出于少男少女那种自我情感的煽动,那种与天同哭、与地同恸的悲绝。他在庆幸自己又一次从某种危险边缘的泥沼中拔脱出来,心中升起一种否定、修正并建设出新的理论的快感。  他再一次想到了科学哲学家卡尔·波普尔的言论:一个好的理论的特征是,它能给出许多原则上可以被观测所否定或证伪的预言。  雨水的洗礼,使林子梵回到了原初的哲思精神状态,仿佛脚下的每一个石头子都踩到了一个哲学命题上,他甚至觉得几天来关于维伊的一切思绪,实际上那么雷同于《纯粹理性批判》的二律悖反,伊曼努尔·康德在考察关于宇宙是否有一个时间上的开端这个问题时,他对正命题论证是:如果宇宙没有一个开端,则任何事件之前必有无限的时间;他对反命题的论证是:如果宇宙有一个开端,在它之前也必有无限的时间。  林子梵忽然觉得,维伊正是类似这样的一个悖论。  她就像“时间”一样具有相对性,“将来”和“过去”不过是称作时空的某种东西中的方向,我们只能朝着“时间”的将来的方向前进,或者和它夹一个小角度前进。但是,维伊显然不存在“未来”这个方向,连与之夹个小角度前行的未来也没有可能性。nbspnbspnbspnbsp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9) 这真是一场荒唐!  他回到家里时,全身已经被雨水淋透,衣服沉甸甸的,但他的心里好像已从拖拖拉拉的y雨天里清爽出来。  父母已经完成了早市购物、公园锻炼等一上午紧锣密鼓的节目,回到家里? 第 14 部分 欲望文 第 15 部分 离异的人 作者:肉书屋 第 15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这真是一场荒唐!  他回到家里时,全身已经被雨水淋透,衣服沉甸甸的,但他的心里好像已从拖拖拉拉的y雨天里清爽出来。  父母已经完成了早市购物、公园锻炼等一上午紧锣密鼓的节目,回到家里。  他们今天一反往常那种兴兴隆隆、热火朝天的烧饭景观,房间里显得有些冷清萧条。母亲没有在厨房里,而是坐在他们卧房的床沿上板着脸孔,鼓着嘴一声不吭。父亲站在客厅里,手里正摆弄着什么。  一望可知,他们今天为着什么事闹着分歧。  见儿子回来了,父亲首先迎上去,同时把他手上的那宝物似的东西递给林子梵看。  “这可是古玩,有价值,有意义。”父亲急于定调。  林子梵接过来,一看就笑得不行。  他曾听母亲唠叨过,说他父亲近来脑子出了毛病,喜欢买早市货摊上的旧物,明代的一张破茶几,清朝的一只赃瓷花碗,美国三十年代的一本老式汽车的图本……都让他流连忘返,恋恋不舍。几次都想购买一件什么,但一问价格,先就囊中羞涩起来,加之母亲的阻拦,此念一直未逞。  如果父亲只是痴迷于看看,母亲也就随他去。可是,今天父亲终于按捺不住,买回来一件。  父亲在林子梵的笑声里急着说,“并不算贵,并不算贵嘛!”  林子梵接过那帧据说是清末民初的旧照片,一行醒目锋锐的反白小字首先从照片底部赫然而出:于八十岁改嫁。  如此富于“革命”煽动性的句子,不知是照片上那位女子本人的心声,还是被制作者补白上去的。  林子梵仔细端详瞻仰起来。  这位白花青衣女子端坐在雕木镂花床栏前,脸敷白粉,青丝如云,头戴玉簪翠钿,素衣裹身,身下是一双惹人心中怦然一动的三寸金莲。一束很旧很旧的阳光斜s在她光洁的脸孔和遮掩不住的胸r上,她整个的神情仪态被那束明媚的光芒照耀得丰盈绵软,近乎妖娆,但又绝不失大家闺秀的端庄与文雅。  她身后的床帷与藤席不免使林子梵想入非非,他想像起她在每天晚上一步三摇、碎花细步地从外间屋艳装而入、蹑屣而上的困倦模样,她侧卧在青罗帐内,檐雨的婆娑声敲打在她饥渴的皮肤上,已是“久旱”无“甘雨”了,她思念的夫君身处远方久无信息,她辗转反侧,眼帘里的眸子盈满浓浓的期待的热烈与焦灼;每日清晨,她安静地坐在案台前,墨竹一支,香砚一块,她眉头微蹙,脸上的香脂散发着一股清馨的花草植物气味。她沉默不语,一会儿冥思苦索,一会儿挥墨如流云;黄昏则是熬人的漫长,褐色的地平线上,那邮路马车仍是杳无踪影,只有荒草青青旺旺地闷长,她的发呆的眼神沿着与荒草垂直的方向一日日伸长……  那眼神概括了新中国妇女解放运动以前所有的女性史。  林子梵一边细细观看,一边被不绝如缕的想像缠绕住了。  这时,母亲在里间屋说话了,“弄来个一百年前的女人放在家里叫什么嘛!一堆糟朽之气,霉味满天。这女人她怎么就那么好,非得买回来不可!”  “这是文化!”父亲停了一下,又说,“看看人家,一百年前就那么开明,‘于八十岁改嫁’,我这是帮助你们闹妇女解放运动呢,有什么不好!”  “老二百五!”  林子梵已经笑得乐不可支,边笑边说,“妈,多少年前的老太婆了,早就活不过来了,您还吃她的醋!我爸他就这么点爱好,没什么。这时节,人有点爱好不容易。”  “他买,我也买!”母亲说着,从里屋冲了出来,手里举着一只雕花木头钟。  这时,电话铃忽然响起来。  房间里的争论停滞下来。  林子梵有一种预感,这预感立刻使他心跳猛然加快。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一个箭步抢在父亲前面,拿起了电话。  果然,是维伊。  这忽然而至的天籁般的声音沿着他干渴而警惕的耳道流进他的胸腔,这声音扯断了他在丝丝绵绵的雨幕里的一切理论,把他整整一个上午行走中的体系完全地瓦解了……  放下话筒,林子梵愣愣地反不回神,只是死死盯住母亲手里举着的木头钟发呆。  母亲似乎继续说着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林子梵看到那木头钟的纹路繁杂曲弯,透出时间的复杂和诡秘,它呈环状围拢成一个圆。  他脑中猛然蹦出一句话: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看得见的乐声  维伊到达p城那座著名辉煌的bl大厦时,时间刚好是傍晚七点,她十分准时。  她从硕大的金属雕纹大门往里边浅浅地走了几步,就敛足收住脚步,高跟鞋训练有素地稳稳钉立在厅堂光滑耀眼的地面上。她婀娜着腰身,引颈翘首环望。  大堂里已是人头攒动。  这里的人很明显地与街上的人群不同,奇装异服不用说,单看他们(她们)的头发,就知道他们属于p城里的另类人群。  这里的头发是不能按性别来划分的,头发们不分男女,要么长发垂过腰际,要么短得如茸茸寸草,像林子梵那样的被剃刮得如反光的镜面一般的秃头,在这里简直俯拾皆是。nbspnbspnbspnbsp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10) 这些人平时混杂在p城浩浩荡荡正常的人群里,维伊只是觉得有些鹤立j群,与众不同,并不构成惊讶。但是,当这些怪里怪气的服饰发型汇拢成群,恢弘成片的时候,维伊就不能不感喟景观之蔚然了。  今天这里将举办的一场特别的表演,叫做《看得见的音乐》。据说,这位著名的画家吉拉尔德·艾科诺莫斯是一位举世无双的通感艺术家,他融贯声音与颜色为一体,在大型的交响乐队演奏中,灵感勃发于巨幅画布之上,当音符如一颗颗珠子在听众的耳际飘落飞旋、断断连连的时候,这位吉拉尔德·艾科诺莫斯通感艺术大师就会按照乐声的层次意境、起伏节奏,把大块大块和极小极小的色块像甩炸弹似的参差错落地甩到巨幅画布上,随着音乐的结束,他手里的一“甩”,正好落在最后一个音符上,一幅意韵深远的油画就完成了。  吉拉尔德·艾科诺莫斯先生手里的这最后的一“甩”,曾随着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炸响在1994年12月14日里斯本的上空,还曾“甩”到了巴黎和墨西哥人民的身边。  这一“甩”能够“甩”到中国p城来,也说明p城正日益走向国际化。  维伊凭直觉感到,像林子梵这种男人,就是不想为她本人出来约会,也会为这种新鲜的艺术而出来与她约会的。  维伊站立在大堂门口环视了不到一分钟,没见林子梵的身影,就决定先去盥洗室整理一下。  其实,她并没有什么好整理的,出门前,她伫立在镜前精雕细琢、用心良苦地隆重打扮了一大场,她先用林子梵的目光审视自己,然后用自己的眼光,最后,又用陌生人的目光对自己上上下下仔仔细细苛刻挑剔地斟酌了几番,才走出家门,招手打车。到现在时间总共不过半个钟点,她知道自己精心描摹的仪容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是,总不能让自己楚楚地兀立在大庭广众之中等候一个姗姗来迟的男人吧。  她判断了一下,就向有可能是盥洗室的方向走去。  维伊十分钟后出来时,林子梵已在大堂里东张西望了。  维伊一眼就看到了他,透过空间和时间的迷雾,她看到了他的骨感而清癯的秃头、颀长俊逸的身材以及整洁、入时并且前卫的衣着,即使在众多“妖魔鬼怪”成群连片的地方,他也依然出类拔萃。  林子梵这时也看到了维伊,他望着她从里边的洗手间方向款款地袅袅娜娜地移着不慌不忙的闲步,向他摇摆着手走来。  林子梵迎上去。  走到近处,他看到维伊比上一次靓丽了许多,不仅是衣着打扮,就连五官芳容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嘴唇更加丰厚饱满了,晶亮闪烁的润红色如同被丰足的油汁爆炒过的刚刚出锅的糖醋里脊,散发着馨香;眉骨与眼窝之间凸凹立体、错落有致,眼睛仿佛掉在了深谷里;脖颈也发生了强烈变化,白蜡烛一般纤长湿润;整个体态从肩骨到腰腹再到小腿脚踝,一波三浪、行云流水、浑然天成;还有……  林子梵一时弄不清维伊是哪里变了,反正是变了。  他礼貌地移开一点直视她的目光,想,这女人真是魔术一般奇妙得千变万化。  大堂里涌满的人已渐渐流动稀疏,开始入场了。  他们顺着人流,往入口处移动。  林子梵护佑在维伊的左侧,用右手横拦在她的腰背后边,以挡住前涌失控的人流。同时,他的手臂又礼貌地与维伊的腰身保持着大约十公分距离。  他一边往里边移动,一边默想,我这是怎么了,从来没有如此绅士过。  按照节目单上的安排,那位吉拉尔德·艾科诺莫斯通感大师的表演,是在最后一曲《黄河大合唱》的演唱中才出现。这令人有些扫兴的安排,却使林子梵和维伊意外地高兴了一下,他们心领神会地对望一眼。  不言而喻,他们都想趁正式表演之前先说说话。  演出开始了,乐队先是奏响柏辽兹的《罗马狂欢节》作为序曲,然后演奏了何占豪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林子梵今天不知是由于维伊坐在他身边的缘故,还是这一次的交响乐团的表演与以往有什么不同,他莫名其妙地平生第一次被交响乐的高贵震慑住了,在吉拉尔德·艾科诺莫斯先生出现之前,他已经意想不到地陷入了难以抑制的激动之中。  《梁山伯与祝英台》无论是电影还是小提琴协奏曲,他以前都是看过、听过很多遍的,但没有一次令他如此这般投入感动。那高高低低、参差错落、回肠百转、悱恻缠绵、揪心扯肺的旋律,使得林子梵几乎要为古典主义落泪。  他第一次觉察到《梁山伯与祝英台》这部电影在艺术形式上的具象与写实,是多么糟糕地局限艺术本身的意韵和人们的想像。  他望着台上一律身着黑衣的艺术家们的演奏,情不自禁地陷入了自己的情感中。  什么叫心碎!什么叫磅礴!什么叫玄妙翩跹!什么叫肝胆牵缠!别说吉拉尔德·艾科诺莫斯大师要在音乐中画画了,就是连他林子梵也满脑子飞舞着诗句,曼妙的语词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随着音符的飘逸而在他眼前浮动。  他忽然又少年一般地儿女情长起来,所有的浪漫故事都从乐声里“显影”出来。  林子梵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只要维伊一出现在身边,他就总会无能为力地变成一个少年。nbspnbspnbspnbsp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11) 林子梵低下头,用余光瞥见维伊那显然也是由于激动而略显起伏的胸r、小腹以及大腿。  这时候,他的耳朵与眼睛分别同时进行着两重活动:他的耳朵交给了音乐,他的眼睛交给了维伊的身体。  音乐与维伊交相呼应,又带来一些综合的感觉:小提琴在他的心弦上颤,黑管在他的血y里流,鼓声沉闷地擂击着他的骨头,沙槌喑哑地摩挲着他的肌肤,竖琴在他的肋骨缝隙爬动,快板敲击在他的脚底上,琵琶蹦碎得如同一盘豆,颗颗落在他的牙齿上,大钹重重砸在他的肺叶上无法喘息……  林子梵醉然地半闭上眼睛。  他的手一点点向维伊的大腿摸索过去。  林子梵的手指向着维伊的大腿延伸的过程十分漫长,仿佛是二万五千里长征,需要爬雪山,过草地,敌进我退、敌追我跑、敌驻我扰、敌退我追的迂回繁复的战术。他想像不出另外一种男人,是如何一步就d穿了一个女人一生的历史的。  他的手指缓慢而紧张地向着维伊的大腿挺进。  可是,维伊的手指似乎已经在那儿等待很久了。因为,当林子梵迟疑的指尖刚一触到她,他们的十根指头立刻就紧紧缠连到一起。  他们都没有侧过头互相凝视,而是眼睛直直地望着舞台,那个年轻的指挥似乎也在《梁祝》的乐声里动了情,他摘掉了眼镜,两颗闪亮的泪珠挂在他的脸颊上。  林子梵望着那也许是表演式的圣洁的泪珠,想的却是他在舞台之下、床笫之上,如何干他的女人的色情的画面。  他这样想的时候,也在矛盾地惭愧自己的污浊与庸俗。  林子梵的手指情难自禁地脱开维伊酥软的手臂,挺进般地触到了她的s处。  他兴奋地感觉到,那个地方也如同她的手臂一样,温暖而湿润地在《梁祝》的乐声中敞开着,等待神圣之后的什么降临……  林子梵的呼吸急促起来,一股温泉从他的喉咙穿越胸膛向身下游动,腰胯处那条已经缺氧许久的鱼儿,很快就被他在丰沛的触觉中产生的氧气激活了……  当吉拉尔德·艾科诺莫斯先生随着《黄河大合唱》登上舞台在巨型画布上挥彩涂色的时候,林子梵和维伊才从音乐里的爱情故事中努力转换“场景”。  以前,虽然他们对于冼星海音乐中的阶级仇、民族恨,不像对何占豪的浪漫主义爱情那么容易沟通,是此时,他们觉得《黄河大合唱》这个严峻的时刻应该努力投入肃穆的民族主义精神,再不能拉拉扯扯缠缠绵绵。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没能一下子振作起来,肃穆起来,更没能严峻起来。  林子梵窃窃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身边的年轻人大多与他们一样,浑身缺乏应有的庄重与同仇敌忾之情,一派懒懒散散绵软无力的和平年代的休闲景观。这是多么的不应该啊!  他又望及远处,只有几位戴眼镜的中老年人昂首挺胸,眼中溢着愤恨的水花。  林子梵收回目光,惭愧自己怎么没有生出强烈的民族仇恨。他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日本鬼子残杀中国人的情景,但他看过《南京大屠杀》电影,他记得当时自己义愤填膺地冲出电影院大门时,正好遇见一小列举着小旗子的日本观光旅游团,满嘴“以妈斯以妈斯”地从他面前走过,他当时冲动得真想上去冲着队伍中个头最壮的那个日本男人揍上狠命的一拳。  这会儿,他不知是自己有了问题,还是冼星海的艺术形式有问题,他没有那种情绪。林子梵觉得自己一向是很容易被点燃的。  于是,他便把注意力集中到吉拉尔德·艾科诺莫斯的画布上。他发现画家的风格与刚才半遮半掩、含蓄忧郁的《梁祝》迥然相异。只见他豪放地把大朵大朵的颜色甩在画布上,不是涂抹,而是真正地甩,色彩在声音中全都“活”了,一点点一片片“活”到画布上去,植物一样旺旺地勃勃地生长。  那么高级的冷底色上边,忽然就绽开了暖暖的暗红色花朵。  林子梵一边望着吉拉尔德·艾科诺莫斯大动作地挥墨泼色,一边倾听着《黄河大合唱》里边的歌词。  “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我问你,在家里,种地还是做生意?”  “拿锄头,种田地,种的高粱和小米。”  “为什么,到这里,河边流浪多苦凄。”  ……  “张老三,莫伤悲,我的命运不如你。”  “为什么,王老七,你的家乡在哪里?”  ……  “这么说,我和你,都是有家不能回……  仇和恨,在心里,奔腾好比黄河水……  为国家,当兵去,太行山上打游击,  从今后,我和你,一同打回老家去!”  这时,维伊笑了起来,那笑声含有一种现代金属的清脆与质感。  林子梵侧过头来看她,发现她笑得嘴角的轮廓都走了形,歪向一边,翘翘的略带嘲讽,胸口处一跳一跳的,是那种难以抑制的感到好笑的笑。  这一笑,便把林子梵与她的年龄差给笑了出来。  毕竟,维伊比林子梵要小上四五岁呢,一点“民族仇恨”也没有了。这飞速发展的时节,四五岁简直就构成一代人。nbspnbspnbspnbsp txt小说上传分享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12) 但是,林子梵没有感到不可思议,更没有像他父母、祖父母们那样,在今天仍然愤怒地抵制日货,并视他居然买日本的电视机、录像机为狼心狗肺。  你让他们怎么办呢,他们从小长大见到的日本人一个赛一个彬彬有礼,日本造的汽车全世界疯跑。他们所亲眼目睹的那是一个高度物质文明的礼仪之邦。虽然在历史教科书里、在考试卷中,他们也曾一遍遍回答日本侵略中国的时间、经过和罪行,一问一答之中,他们宁静如平水。那只是组成他们知识的一部分,而不是组成他们现实情感的一部分。  林子梵本人是个记仇的人,即使是从书本里得来的记忆,也足以让他记仇。但他决不因此就拒绝日本货。他认为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而且,他也决不把这种书本里来的仇恨,强加给自己的同龄人或者比自己更为年轻的人。  比如这会儿,他完全陶醉在维伊的笑声中那胸脯一跳一跳的闪烁上边去,她结实整齐的牙齿晶莹剔透,把她的整个脸孔都映照得极为灿烂。汽车后座时代  一个盛阳耗尽的英雄与膜拜时代真的偃旗息鼓了,p城夜晚的街头摇晃着和平休闲甚至慵慵懒懒的人影,到处霓虹闪烁,浓妆艳抹,歌舞升平。这个城市在昔日断壁残垣的废墟之上,摇摇晃晃艰难地站立起来,完全变成了一个新的模样,它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特殊的多重性的霉腐与鲜嫩的混合气味。  如果你是一位出色的鉴别家,你就会拂开p城上空浮动弥漫的虚华颓废气息,拨掉覆盖在它身体表层那股铜臭与冷漠的外衣,看到它内层深处的一个真正良性的雏形状态和秩序正在蹒跚起步。  一个多么巨大而复杂的婴儿!  林子梵和维伊携着手走出bl大厦剧场的时候,大堂里的高挂的壁钟时针正好指向十点十分。林子梵望了时钟一眼,就牵着维伊融进了这样一个城市中。  林子梵对于十点十分这个时间,拥有一丝莫名的好感。他每天在街上乱走或者晚间在电视上,时常看到一个奇妙的现象,世界上不管是什么牌子的钟表,在广告中表针大都指向十点十分。  在今日这样一个充分强调个性的世界,为何钟表的广告如此千篇一律呢?  林子梵曾经在一天晚上颇为当个事情似的询问过无所不知的博士王。  博士王想了想,说,你想想看,晚间十点十分,对于全世界的第二天要起床上班的广大劳动人民来说,都是上床歇息的时刻了,上床之后、临睡之前会做什么呢?在体内酝酿积蓄了一整天的生命之醇酒的荷尔蒙,在这个性感的时刻已经迂回到爆发的边缘,一个多么龙飞凤舞的关头!一个荡气销魂的时刻!  后来,林子梵在一则美国的钟表广告中看到另外一个说法:上午十点十分,一天的新,呈“v”字形,热烈、向上、包容,如同一个人张开双臂的拥抱状,胜利的时刻。  此刻,林子梵对于走出bl大厦时正好踩在十点十分这个点上,心中颇有一股莫名的惬意,仿佛预示着什么好兆头。  他们走在p城的临近夏末的街上,五彩缤纷美妙变换的光柱在行人的身体上闪烁滚动。  林子梵侧过头专注地看着维伊,一块青蓝的光斑正好落在她的脸孔上,那散碎的青蓝色如同一粒粒冰渣,把她的脸颊装饰得极为冷艳,楚楚动人。从冷气放得很足的大厦里走出来的维伊,这会儿已脱掉了外衣,他看到她里边的内衣星星挂挂,零零落落,挎梁小背心衬托出她肩臂与胸r的浑圆,几朵明黄的向日葵洒落在她颠颠颤颤的拒绝了r罩背心的茹房上边,那是凡·高的欲火燃烧、花叶如风的颜色,那是喜爱着向日葵的在畸艳中热烈地断送了自己的王尔德的颜色。  有一股火苗似的气息在林子梵的喉咙里窜跳,他被这种感觉弄得有些急促慌张起来。他用力握住维伊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往四周黑暗的胡同口里边东张西望。他张望的时候,发现维伊似乎也在四处张望。  他们心领神会地捏了捏手。  路边y影里的木椅石凳或有遮拦的地方,都已被各色各样的情侣们占据了。  维伊说,“我们上车吧。”  林子梵就牵着维伊停候到马路边上,望着穿梭往去的“的士”招手。  也许是近年来p城人的生物钟都推迟了,晚上十点多钟,这座城市仿佛才刚刚苏醒,它的血y——人群和经络——马路才蠢蠢欲动起来。  林子梵望着一辆辆载着乘客的“的士”从面前呼啸而过,胸中有点着急,就不管是否亮着“空车”牌子,冲着各种车子胡乱地招手。  “急什么嘛,还早呢。”维伊说。  林子梵放下一直扬着舞动的手臂,叹了口气,“怎么都这么忙?”  “当然啦,”维伊略带嘲讽地说,“今天若不是有吉拉尔德·艾科诺莫斯先生夹在我们中间,我才不肯出来呢。”  “怎么会!”林子梵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想起自己险些由于那天雨中的决断而与维伊失之交臂。他像重新捡回了宝贝似的,用力拉紧维伊的手。  “像你这种忙累于功名、很看重自己诗人身份的男人,”维伊抚了抚被眼前奔跑的汽车带起的风弄乱的头发,“将来只好到天上恋爱去了。”  “什么意思?”林子梵望了望她那习惯于嘲讽的撇向一边的嘴唇。nbspnbspnbspnbsp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13) “你没听说过吗,世界上许多国家的首脑要人,都是在天上开始恋爱的。”  “天上?”  “是啊。他们平时在地面上太繁忙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性别,也忽略了他们身边那些女人们的性别。只有当他们从这个国家飞往那个国家、从这个城市飞往那个城市的间歇,在七千米高空的飞机上,才有闲暇儿女情长。”  “别这么苛刻好不好?”  “真的。澳大利亚前总理保罗·基廷的女人安妮特,曾经是澳大利亚艾略特航空公司的空姐,希腊前任总理帕潘德里欧的夫人,也曾是希腊奥林匹亚航空公司的空姐,还有新当选的以色列总理,他的太太萨拉曾经是以色列航空公司的空姐。再有……冰岛前总理赫尔曼森的妻子,也曾是冰岛航空公司的空姐。当时,她们都是在飞机上与现在的夫君相识并相爱的。”  林子梵被维伊如此熟练地叫出各国政界要人的大名,惊诧住了,“天啊,你是怎么记住这些名字的?”  维伊笑了一下,“你还有诗可写,像我这样没什么可写的人,总得有点事情做吧,我专门研究男人和女人。”  “开玩笑!”林子梵停顿了一下,说,“人家都是首脑要人,整天在天上飞来飞去。像我这样的普通群众,能坐上汽车就不错了。”  “我有个朋友,像你一样也算是个名人,有一次他为了嘲讽名人的虚伪就写了篇《名人批判》的文章,你知道人家怎么说么?”  “怎么说?”  “说自己是‘普通群众’的,多半不会是普通群众也是不普通的人;说‘我也是普通一兵’的,多半不是兵而是官;说‘我也是普通读者’的,多半是有权对文章发表意见的人;说‘我也吃过苦’的人,肯定已经不再吃苦甚至开始享福;说自己‘其实我也很平凡’的,多半是那种正在传播经验自我感觉良好的不平凡的人……”  “拜托你,不要这么尖刻好不好。那你让我说什么,说,我也是一个艺术家,你才觉得我在说自己不是一个艺术家。累不累!”  一辆出租车在他们面前停住。  林子梵打开后车门,让维伊先钻了进去,然后自己才跟随进去,坐在她的身边。  两人一时无话。  车身的颠荡摇晃把他们刚才谈论的话题颠晃得没了踪影。  维伊把头倚靠在车窗玻璃上,两只手松散地环放在腿上。她不说话的时候,脸孔就被一股懒懒的倦怠神情笼罩了。空间的缩小,使林子梵闻到了她身上漫荡出来的雌性植物浓郁的清香,那芬芳是从她胸窝的衣襟口处盈溢而出的,这种性感的气味使林子梵先前喉咙里火苗似的窜跳感又被唤了起来。  他的目光从维伊的脸孔沿着她弯长的脖颈,又经隆起的胸部,顺流而下。  他注意到她的随意放在小腹部那个地方的双手,涂了青紫色指甲油的指尖在模糊不清的光晕中闪闪烁烁,散发着一股挡不住的女性的颜色,他感到那颜色像藤蔓一般向他的肌肤攀援而来。  林子梵想起人们常说,女人说话时用眼睛传神,不说话时用手指传神。  他终于抑制不住,低低地冲维伊唤了一声,“哎!”  “嗯?”维伊侧过头看他。  林子梵不再说什么,就过去轻轻地牵她的手。  他攥住维伊的手,在手掌里揉弄了一会儿。  然后他就看到了她的胸部在恍惚的光泽中有了些微的起伏,他就把他清癯的头颅扎到她的怀中摩挲起来,双臂用力环住她的腰。  他听到了维伊怦怦的心跳,那跳声如太阳正在轰然升起一般回应在他的耳鼓,震耳欲聋,向着夜晚的若明若暗的内核深处蹦s。  他轻轻而娴熟地用手指往下拽了拽她的挎梁背心,就把嘴唇探进她的胸窝。  那绵软的久违的向日葵一般燃烧的女性之物,在他的舌尖上激烈地颤动,他听到维伊从骨头深处发出一声用力抑制的“啊”,那“啊”声是从她的脚趾尖顺着血y一同涌上来的。  这呻吟仿佛击在了林子梵的致命处,惊心动魄。  他一下子崩溃,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不想发出来但是抑制不住发出的声音,单就这种声音就足以唤醒他作为一个男性的全部冲动,这声音使他再无回天之力。  他顾不上这会儿是不是在车上,顾不上他一贯看不起的在汽车后座上偷j摸狗的行径是否低俗下贱,也顾不上维伊是否愿意,他就把她的头用力按向自己的胯间。  ……  维伊的手感和嘴唇是那样的无与伦比。做大师  林子梵在白天的大部分时光里,依然过着他清教徒似的面壁省身的“圣诗”般的生活,心里头依旧是天高云淡,风清气爽,清瘦俊逸的身躯松散地倚靠在书桌前宽硕的黑色转椅里,透出一股伟岸的宁静和对世俗的淡泊。  但是,那躯体的松散绝不是通常我们所见到的那一种慵懒,那水一样流畅而放松的线条内部,却绷紧着一根看不见的弦,这根看不见的弦气韵充沛,锋利尖锐。它隐匿在血管内部,只有在他认为关键紧要的事物上,它才会亮出它的具有致命杀伤力的光泽。  林子梵觉得与其磨磨蹭蹭、平平凡凡一步步地去贴近辉煌的生命顶峰,莫如暴烈地冲刺甚至殉身来得更容易一些。nbspnbspnbspnbsp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14) 所以,白天他总是像个从不懈怠、克尽厥责的学生,用功地写写划划,眺望记忆中的某一件事,或者预感未来可能相遇的一个什么人、一株木棉树、一根闲晃的青草,他试图从这些事物的形状、纹路、质感、气味中挖掘出诗性的哲学的什么,让自己手下的每一个句子都像风中火苗一样窜跳,让每一个字词都熠熠闪亮。他所要做到的就是他在明晰思维中写下的模糊不清的句子,都沾满神奇的魔力,如同《红楼梦》一样流传到遥远的年代,流芳百世,永不泯灭。他小心翼翼地做着这样一件倍加“一不小心”的事情,他极为赞同那位遥远的阿根廷先生博尔赫斯的话,一切疏忽都经过深思熟虑,一切邂逅相遇都是事先约定,一切失败都是神秘的胜利,一切死亡都是自尽。他听任每一天的时光在他的书桌上从清晨到傍晚渐渐老去。  白天他除了专注地做这件事,其他的事情都会使他不耐烦。  林子梵懂得日常生活中应该忽略掉什么。一个不懂得该忽略什么的人,怎么可能懂得应抓住什么!  他也依然是一个孝子,除了他的叛逆性的秃头表达了他精神本质的内涵之外,他平常依旧是一个沉默不语、和蔼懂事的好青年。  有一天,他从书摊上看到一位西班牙作家写的书,这本书专门是讨论大师应该娶什么样的女人为妻的话题,这个话题吸引了林子梵的兴趣。  坦白地说,林子梵已经很久没有认真读书摊上那些被“炒”得像“爱情”一样泛滥成灾的书籍了,虽然他一直像那些难以戒毒的人一样难以戒掉他的购书癖。他认为现在许多书籍出版的目的,就是为了增添以收购废品破烂为业的人的收入,这种书籍就是为了让人阅读之后什么也没记住,连为老年痴呆症病人c练脑筋的用途也起不到。  林子梵的房间里有一个很大的竹筐,专门用来堆放洒满铅字的纸张书本一类的废料,他几乎每一天都会像投篮似的投进去一两本书籍和一堆当日的报刊,那些书籍报刊从他的手上,沿着一个漂亮、流畅、潇洒的抛物线,总能准确无误地飞落竹筐中。  这个动作c作得久了,没想到也成为一项技能。  在夜晚的酒吧娱乐中,经常是几个人以投飞标的战绩来决定谁承担付款,每每林子梵总是轻而易举就获得最高环数,这为他省了不少钱。别人曾问过他是什么时候偷偷摸摸练出来的,他轻轻一笑,只字不提,神秘兮兮的样子。  酒吧里省下来的钱,他继续用来购买各种各样的书籍和报刊,然后继续大搞“投篮运动”。  “投篮运动”的成果,自然是使得大楼里的电梯师傅、清洁工、传达室的老大爷以及居委会大妈,统统变成了“知识分子”,他们的家里也和林子梵的家里一样堆满了书籍。  有时候,他想,政府应当为他颁发“义务普及教育”奖。  林子梵这一天所以能把书摊上的那位西班牙先生写的书读下去,与维伊忽然地闯入了他的视线有关。  那一天汽车后座一幕,虽然当时情势急迫得不可遏止,大有宁可事后天塌地陷也非此一举不行的架势。但事毕后,林子梵的心里忽然就空d了,仿佛他内心里对维伊所有微妙的感觉和浓浓的爱意,都随着他身体里那一股蕴积很久的热流的喷薄而出而升华消逝,同时,伴随那滂沱热流的涌出,也从他的身体里带走了一股闪亮的自由的气息,这感觉使他有些怅然。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难道自己像那种下流的玩弄女性的男人吗?他一向认为自己是高雅圣洁一儒生,一个可以为纯洁爱情的永恒而献身的烈性男儿。  空d感使他的这一次性事蒙上了一层莫名其妙的y影。  几年来,在他的诗意的生活里,他身边的女人始终是无形的,他所触碰的女性是一种想像中的物质与存在。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已习惯了只用目光和想像占有一个女人?是否已经习惯了只在脑中抚摸她们的头发、眼睛、牙齿和脖颈?当真实的维伊忽然出现,特别是真实地触及了她的r体时,他的确感到有些猝不及防。  林子梵试图通过这本西班牙先生的书分析一下自己。  关于诗人应该娶什么样的女人为妻,林子梵通过学习,总结出如下一些经验。他是善于纸上谈兵、用理论指导生活的。  大多数人可能以为,大师级的诗人的妻子应该是漂亮迷人、风度高雅、智慧卓越、激情浪漫、成就斐然的女人,她具有不断地刺激丈夫的男人欲望的性感,使他火烧火燎,气韵,激情万丈,每日至少早晚云雨翻腾、龙凤旋舞两次以上。然后,丈夫的灵感便会源源不断,滔滔不绝,激情磅礴而出,使他每天至少可以写出一百二十行以上的诗。这实在是广大的女性读者美妙天真的幻想,天大的误会。  大师级的诗人需要的是惟我独尊的生活,他十分明确自己并不需要那种浪漫、幻想、智慧的富有事业成就欲望的女性为妻,至于她是否懂得他的诗也并不重要,她甚至可以完全不用介入他的思想,但她必须是崇拜他优秀才华的女人,并以他的呼吸为呼吸,以他的情绪为情绪,以他的节奏为节奏,以他的成就为成就,以他的事业前程为举家之大任。  他每晚困倦地闭上眼睛的时间就是全家熄灯的时间,他每餐前腹中发出的第一声鸣叫就是全家开饭的铃声。他不需要多少房事,他节制自敛,他的激情是要珍惜着喷薄到诗行里去的,或者他压根对妻子已没有欲望,但他决不会离婚,他需要“安定团结”的局面以保证他安静地写诗;nbspnbspnbspnbsp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15) 他不需要她富于智慧成就,这会显得他愚蠢无能;  他不需要她过于美丽,平平常常才可靠放心,如若丑陋则更能激发他对于美的向往和追求,美色的饥渴是成功的一半;  他不需要她优雅高贵,穿梭于厨房内外,吸尘器洗衣机之间,朴实贤惠才是真;  他不需要她懂得他的诗和思想,整天要求与他交流思想多累,整天要他西服革履亮皮鞋做大师状多累,他夏天要穿背心裤衩冬天要穿上棉鞋毛窝,他要喘着“人”气去写“神”诗;  他希望她财力丰沛,使他安于清贫;  他希望她集母亲、女儿、厨师、护士、保姆、打字员、清洁工、性伙伴、参谋长于一身……  林子梵一路分析下来,不禁为之拍案,颇觉得受到点化,很有一种“不过如此”的认同。  拍案之后,想,做人就做这样的人,作诗就做这样的大师!  然后,他的神思又落到了维伊身上。  已经几天没有她的音讯了。谁骗谁  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傍晚,林子梵收到了一封寄自北国v市的信。  他是在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与黄昏相遇的一瞬间,发现的那封信,它安静地躺在信箱里,如同一片沉甸甸的叶子,内中隐匿着某种玄机的东西,仿佛是蓄谋已久的一件什么事即将莅临,一时令林子梵颇为忐忑。  其实,在林子梵离开家,房门被“啪”的一声关上的那一刻,他就预感将会有什么发生,也许是这几天过于宁静了,像死在河床里的水泊一样静止得纹丝不动,但那静水之下分明有一股看不见的潜流在s动。他几次试图看清深水之下涌动的那东西是什么,但总是还没触到它,它就溜掉了。  也许是他根本就不想抓到它,也未可知。  他把那信从绿色的微型棺材似的信箱里取出来,拆开,然后他吃惊却又好像正在意料之中地发现,是维伊写来的。  她什么时候跑到v市去了?  纸页上的字迹立刻像一只只绵软美丽的r虫子,钻进他的眼孔。  林子梵眉头发紧,心跳不规则地乱蹦了几下,便急不可待地看起来。  林子梵:  走前匆忙,没来得及告别。本以为这几天你会给我打电话的。  现在,我坐在奔往北方的火车上,回v市探望我的父母。  我其实并没有一位远在异邦的计算机专家丈夫等待我去陪伴,那不过是我在厌倦的诗人艺术圈里的一种方便的存在方式,一种游戏而已。(天啊!林子梵的目光在此定格,往回倒,重新梳理,紧张起来。这一行字如同一扇透明的屏障,隔在了他与维伊之间。)  我也许一时说不清自己未来的爱人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能够知道他肯定不是什么样的人——他绝不能是一个诗人、一位艺术家。  这当然是在遇到你之前的想法了。你使我放弃了这个长久以来的念头,由于你的出现,我愿意做出原则性的妥协和投降。(什么意思?林子梵对着“妥协”、“投降”这几个多重含义的字词,慌乱地把头往后闪了闪。)  这会儿我坐在火车上摇摇晃晃,“子夜二时,请叫醒我,和我谈一谈你的寂寞。”车厢里的喇叭正在播放这首歌。  于是,我决定给你写封信。  现在,已是午夜二时,我无法入睡。  傍晚, 第 15 部分 欲望文 第 16 部分 离异的人 作者:肉书屋 第 16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法入睡。  傍晚,我在餐厅车厢里吃了一餐不甚洁净的晚饭,用了一趟脏兮兮的厕所,觉得连自己的目光和呼吸都污浊不堪了。于是,就拼命喝咖啡清洗。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净)则无眠。只好醒着,很久没有发生失眠的情形了,看来睡眠是需要污浊的。正如同青草需要潮湿,使细胞充满水,所以只能在污泥之中;我需要睡眠,长长的死亡般的睡眠,所以很长时间以来我需要污浊。  现在终于想“洁净”一下的时候,就不适应了。  刚才,我一直躺在上铺床上,打着手电读你的诗集,那一束黯淡的光线在你的游荡着灵魂的文字上跳跃,仿佛我的目光浏览着你的肌肤。  身体摇摇晃晃,手里举着一本诗,车窗外悬挂着光晕不清的月亮,你看,这个画面镜头多么像一个傻掉了的没长大的少女!七八年前的我就是这样。你真是一个魔鬼,令时光倒流,让我回到了多年以前。我恐惧又为之所诱惑。  其实,那种我称之为“灵魂”的东西,才是魔鬼,我惧怕的是它,多年来我躲避的也是它。因为它像一种大麻、一种病毒,会令人上瘾、侵蚀、掏空、死去。我身体里蕴含着丰富的这样一种容易被它所感染的因子,因而长期以来,我避之惟恐不及。在这个需要污浊才可以睡眠的地方,我不愿意再那样地生活,我不想再选择那样一种一睡就醒、一吃就饱、一动就累、一冷就烧(发烧)、一绷就裂、一紧就断、一活就够的惊觉脆弱的生命方式。我要让自己的肌r充满弹性,让目光适应各种明暗颜色,让皮肤穿梭在能冷能暖之间。清醒、机敏、圣洁、战斗都属于你的诗,而我需要睡眠,物质的可感的真实的切肤的睡眠。我不敢像你一样视灵魂重于r体,视精神高于物质,我不敢那样放纵自己的幻想,我一直努力让自己毛细孔封闭,在人群里,在欢笑中,在各种菌体携带者之间,结结实实地顽顽韧韧地活着。nbspnbspnbspnbsp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16) 但是,你和你的诗一起用力摇晃我。你那样的猛烈的摇晃,你要我睁开,从里到外地睁开。你吸住了我,我已被你“腐蚀”。  多少年的自我“抗拒”而“毁”于你这“一旦”。  现在,我多么地需要你!  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告诉我!  如果你那繁忙而洁净的圣手惜墨如金,不能写信给我的话,那不妨给我打电话。电话号码是:1010101010101010,城市区码是:101010。  等你音讯。  维伊  1996年9月15日  林子梵觉得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是那种甜软的食物。有些东西吃的时候口感很好,但噎住的感觉非常糟糕。  他沉默下来。  十天过去。  二十天过去。  维伊的信如同泥牛入海。  林子梵终于不敢拨通她的电话,不敢再真实地触碰到她的气息。  如果她真有一位摆弄计算机的丈夫、一株挺拔的小白杨树在遥远的异邦等待着她,林子梵也许还会在某一天夜晚,夜色的浓稠使得他的脚步倍感沉重,孤寂难耐,他从日渐乏味的酒吧出来后,看到碎银子一般的月光斑斑驳驳地在他的脚前脚后跳荡,既美艳又伤感,既柔情又哀怨,他沿着阒静无人的马路走向夜的深处,借着昏暗的天色,他会把一封深思熟虑的便条似的短函扔进邮筒——那是一封没有署名的而且是说了所有的却又什么都没说的短函(诗人的林子梵毕竟在文字上训练有素),只是传递给维伊某种接通回应的信息,那字迹的笔画被他肌肤的渴念感染得呈现出一种坚硬金属的骨骼和品质,仿佛每一个字掉落到地上都会叮当作响。  然而,现在,维伊的单身身份具有了某种可能性,使得这一种轻松的关系含有了“高危”的特质,含有了某种承担,则是完全的不同了。  惟有沉默,是最好的回复。  林子梵的两条颀长的手臂空空荡荡地摇晃在夜色里,他那棱棱角角的瘦身材在恍惚的路灯底下断断续续、隐隐约约,骨节优美得十分零落,十分飘逸,他的脚步很轻,很像一个神灵。  他望着自己的犹如两截荒路一般的胳膊,猛地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背背包了。nbspnbspnbspnbsp 纸片儿(1) 当热暑终于过去,凉意悄悄降临到乱流镇的时候,单腿人乌克再也没能蹦出他那间坐落在镇西古庙里的小茅屋。  这个三十岁的男人长了一张忧郁的脸,巧克力色的脸上一双惊惧、胆怯、温情的眼睛,看上去像是长年住在精神病医院里被绳索、电棒、铁器吓破胆的病人。他有一个陡削而严峻的下巴,上面满是黑黑的胡须。平日,太阳一落进y湿的长满苔藓野草和藤萝的山边,单腿人就像一只跳棋子儿,轻轻巧巧地蹦出古庙那扇吱吱嘎嘎的破木门,然后沿一条昏黄的污水河,一条腿点地,从镇西边蹦到镇东边,一路上他稳当、准确地越过沟沟坎坎碎石杂草,当夕阳的最后一抹残艳在镇东边一堵半截的泥墙上消失的时候,他便像钟摆一样准时无误地“当”地一响,立在泥墙下边一堆银光闪闪的金属片片上。然后,他三跳两跳,用轻重不同的力量和快慢不均的节奏,在那堆金属片片上跳出一句美妙的音乐,像木琴独奏演员那样富有弹性地敲出一节上行琶音,只不过他是用脚蹦而不是用手弹,最后一响落在一个不稳定的悬在半空的半音上。直到土泥墙后面的木房子里探出一个奇瘦的小脑袋,单腿人乌克就在刚才的那几只金属片片上再倒着跳出一句对称的下行琶音,最后一响落在稳定坚实的纯音上。这时,那只小脑袋已经跑到单腿人的腋下,变成一根细溜溜的“拐杖”,站到他的右臂弯处,乌克则像水面上立着的一只鱼鳔,在绿茵茵的湿土地上一跃一跃,两个人欢欢乐乐回到镇西边的古庙里去。  从土墙后边的木门里探出瘦脑壳的女孩有个极形象的名字,叫纸片儿。这是她的婶娘在多年前的一天日暮时分脱口而出的。于是镇上的人全都这样叫起来。  可以说,纸片儿从一出生就成了镇上的名人,因为她的家族的富有以及她出生的莫名其妙。那时候,她的家庭显得人丁兴旺,有外祖父、母亲和几十只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猫以及远近不少亲戚。纸片儿家所以豢养几十只猫,是因为乱流镇水耗子成灾,每年春季和夏季,污水河里的几百只灰的黄的白的水耗子呼啦啦拥上河岸,在镇子里赶大集似的逛上一阵,有时还窜到河岸两旁的住家里去。它们成群结伙,弄得人心慌乱,人们把好吃的食物东挪西藏,其实它们根本不吃食物,只是故意与人类为敌。水耗子王是只小狗那么大的黄褐色的家伙,它雄气赳赳横着膀子走路,不可一世的架势。这个时候,纸片儿的外祖父就率领几十只猫,浩浩荡荡奔向污水河两岸。据镇上的人说,猫们昂首挺胸个个都是贵族气派,它们根本不吃水耗子,只是用庞大的阵容吓得水耗子抱头窜回污水河。尽管如此,纸片儿的外祖父养的这几十只猫,对于乱流镇仍然是件功德无量的事。  那些都是纸片儿出生之前的事了。这一年,纸片儿已经是个满十五岁的单薄、苍白而灵秀的女孩儿了。  十五年以前,纸片儿家除了那些猫生气勃勃,人员方面却是极为清淡衰微。纸片儿的母亲婚后不久丈夫就死了,没来得及留下一个种儿。她守着老父亲过起孤寡乏味的日子,尽管纸片儿家是乱流镇头号富有的人家,但沉寂得像一潭死水,外祖父一天一天就守着空房和那些猫长叹。  家里的猫闹得很厉害。有一次,那只黄毛猫乃乃和白猫孙子的恋爱以及生育深深打动了纸片儿的外祖父,他细细地观察,追着这一对“情人”上草垛钻地窖爬屋檐,他激动不已。后来那只黄毛猫乃乃与白毛猫孙子生了一只平均走两步就要摔一个大马趴的大傻猫,而纸片儿的母亲就生下一个满身都是主意但不出声的极瘦的女孩。她母亲本来以为纸片儿是个哑巴,两天以后纸片儿的婶娘攥住纸片儿小筷子似的细腿,从床上倒提起来,往小p股上一拍,于是,她发出了来到人间的第一声猫叫一般微弱的哭声。  这个满肚子都是主意的孩子长到十四岁还没讲过一句话。外祖父对纸片儿百般恩爱宠惯,可是她好像天生就不吃这一套似的对家里的人及几十只猫置之不理,每天每天不厌其烦地就干一件事: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摔红泥巴,她把那些黯红色黏黏的泥巴摔成各种造型奇异、神秘莫测的小房子,她还捏出千奇百怪的小泥人,让他们全部都住进小房子里去。纸片儿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赤l的男人,而且,除她自己的童体以外,她没见过任何一个成熟的l体的女人,她甚至没见过亲生母亲的肌体,因为她从生下来就拒绝吃妈妈的奶。可是,她捏出的一堆堆男男女女的泥人都有着完整无缺的丰满的器官。镇上的人们过来过去见纸片儿忙着,苍白的小脸上淌着汗水,都过来望一眼她的制作。当人们看到这个不讲话的童孩儿制造出来的拥有无比夸张的性器官的泥人时,都不住惊叫:天啊!  外祖父急得一筹莫展,好在家里有祖上遗留的财产,他变卖了一些古老值钱但不中用的家什,换了钱,领着纸片儿走遍城镇无数家医院。医生们一致认为纸片儿的发声系统完全正常。对于她不讲话的原因,医生们无从确诊。最后还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说:那是由于纸片儿的懒惰和患有明显的忧郁症。  直到有一天,从镇西边远远地蹦过来一个单腿人。那天,瓦蓝瓦蓝的天空上有一条横亘云霄的红彩带,它把蓝天劈成两瓣。那条红色的带子映照在地上,仿佛是无数个红皮球在远方滚动。纸片儿正向那里张望,她手里的红泥巴顺着指缝滑落到地上,两只手臂张开,露出嶙嶙的骨架。这时,从那些滚动着红皮球的地方一跃一跃蹦出一个黑拐g似的东西,那只黑拐g从镇西向镇东渐渐近来。到了近处,纸片儿终于看清了,他是一个单腿的高个子男人,他的宽展的臂膀和l着的巧克力色脊背,纸片儿觉得似曾相识。她低下头在那堆泥人里摸索,她的手径直摸起一个泥人,拿起来一看,她知道了单腿人长得像谁。单腿人这时已蹦到土泥墙下边的那堆瓦砾上,他弯下身从石缝里拣出十几个金属片片,摊开,然后他用脚尖在那些丁丁冬冬的金属片片上踏出一句美妙的歌:凉爽的秋天要来临,太阳说村子里的屋檐不再有孤独。纸片儿知道这首歌,每当外祖父的八音盒一打开,就要唱这个歌儿。她飞快地跑进屋拿出那只美丽雕花的木盒,打开,于是它也唱了一遍凉爽的秋天要来临,太阳说村子里的屋檐不再有孤独。纸片儿生平第一次咧嘴笑了,露出乌黑然而整齐的牙齿。她那刚刚开始发育的小胸脯一起一伏,苍白得像奶y似的脸颊慢慢渗出红色,两只常年呆在y霾里的大而干枯的眼睛,仿若被强烈的光芒照s,闪烁出莹莹光彩。nbspnbspnbspnbsp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纸片儿(2) “这是给你的。”纸片儿出了声,把背在身后的手举到单腿人胸前。那只泥人捏得仿佛是乌克缩小十倍后的样子,它孤零零躺在纸片儿手里。  乌克接过泥人,在它的脑门上亲了一下,又用它的脑门轻轻碰一下纸片儿的脑门。他的眼睛里流出惊惧、古怪然而又天真、温存的笑意。  纸片儿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刮风,这时一点没有刮风的迹象。乌克伸出一只手在空气中划了一下,然后带着一股温热和柔力轻轻按在纸片儿的心口上,如同关闭了纸片儿身体里的风源,她不再打抖,安宁下来。她的脸颊浮现出长久等待后的兴奋而衰弱的红晕。那神情,谁看了都会认为长久等待是对人的一种残忍的扼杀。  那一天,纸片儿与乌克大约在土泥墙下边的瓦砾上站立了二十分钟,然后他就一蹦一蹦沿着来路消失了。  这是一年前一天日落时分的事了。那一天,有薄薄的一层淡黄色的阳光,又有一种y雨天气所特有的黯淡,是个普普通通没有任何特点的一天。乱流镇的夏季多是这种不y不晴的中不溜儿的天气,然而,正是这一天,乱流镇上的这两个人开始了新的生命。  纸片儿第一次到单腿人乌克的镇西古庙里去,是在一个午日。她是一清早离开家的。最初,她先是在空旷的、白色的、麻木的阳光底下孤孤单单地走,她那薄薄的身躯被阳光和影子搅得一阵阵恶心,心里边一大堆乱糟糟的情绪在s动。于是,她便钻进一片野林,这是一片古老的原始森林,树叶遮天蔽日,幽深宁静,里边潮湿y冷,而且越走树叶越茂密,即使是三伏盛夏,太阳光也很难从密集的树叶缝隙透s进来。乱流镇很少有人在这里砍柴、采梅果,胆大的也只是在野林的边缘地带望一望。纸片儿踏着覆盖在地面上的深厚的腐烂叶子,一步步向里边走。幽静的绿色包围了她的孤单,各种各样的古藤像条条巨,把树枝、竹子和枯死的腐木纠缠在一起。她忽然感到野林里边有一种秘密在召唤,因为她感到自己一阵阵冲动和眩晕,发白的嘴唇由于激动而不住地打起颤来。她找到一块大石头,倚在石缝处,细细地观望。这里的树都带一种荒凉古怪的意味,在第四纪大冰川中,许多古老的树种都灭绝了,但乱流镇以其独特的地理环境,存活下来不少举世稀有的第三纪残遗树种,那些水青树、连香树、领春木、珙桐、鹅掌楸等等都带着古老洪荒时代的奥秘、幽深、荒僻和许许多多先人的传说完好地伫立着。纸片儿心荡神移,胸口像小锣一样当当响。她的目光被一棵树冠覆盖面达一亩多的刺楸抓住,于是她用眼睛在浓y里搜寻起来。这时,她发现了在刺楸庞大的身影里平地立着像一棵小树似的单腿人乌克。他的l露的光滑的脊背同树皮一般颜色。纸片儿被这突如其来然而似乎又是已经预感到了的相逢,惊喜得一动也动不了,她那身白色的亚麻布长裙和苍白的小脸仿佛是凝固在浓y芬芳的绿色中的一只白蜡烛。单腿人乌克一下一下蹦过去,在纸片儿胸前站定。然后,两个人在大石头上相倚而坐。纸片儿薄薄的肩头一耸一耸颤动,泪水涌上眼眶,发出低低的抽噎。乌克揽过她柔嫩、雪白的童体,纸片儿顺从地躺倒在他的臂弯里。  她的忧伤很快就融化了。那天上午,在幽静荒凉的林子里,两个人一直沉溺在超感觉的快乐中,沉溺在没有经验的慌乱与兴奋中。纸片儿的身体不时地抖上一阵,像在刺骨的冷风里的一只四处无依的鸟雀那样,连微弱的吟泣声也被搅得支离破碎。整整一上午,两个人在y郁的绿雾般的神思恍惚心醉神迷中,在追溯往昔和幻想未来的激动中度过。  当他们从无比轻柔恬静的拥抱里抬起头来,已是金黄色的中午。从茂密的高高的树顶望上去,阳光仿若打碎的黄玻璃,闪闪烁烁,忧郁的林子笼罩在一种刺激性的温情和崇高里。  纸片儿躲到乌克的右臂弯里,站起身,两人成为有机的一体,一同往镇西古庙走去。  这座古庙背倚污水河,迎面是一片空旷,天蓝、地红,特别是下雨时节,铅灰色的雨柱用轻柔的沙沙声编织成层层叠叠的帷幕,地上的红泥巴被赤l的脚丫呱唧呱唧踏出一朵朵玫瑰花瓣。古庙的东边和西边是连绵不绝的乌龟山,一只只乌龟状的石头山上披满绿茸茸的苔藓,它静静安卧着,像一条长长的屏障隔断了外边的村镇,也隔断了时间的伸延。乱流镇祖祖辈辈就在这里孤独地诞生着一个个古老又年轻的冥想和梦幻。  回到古庙里乌克的那间小茅屋时,已是正午时分。一路上,他们湮没在青蛙鼓噪的声浪里。纸片儿被刺目的白阳光照s得眼前发黑,她把手遮在眼睛上以抵挡令人晕眩的光线辐s。她出了许多冷汗,亚麻布的长裙湿湿地贴在身体上,那柔弱的小胸脯剧烈地起伏。刚一迈进乌克的茅屋,纸片儿就跌到墙角的那张单人床上去,她把腿抱到胸前,全身蜷缩成一个小球,躲在靠墙那边的四分之一大的床角。她又莫名地打了一阵抖,然后就安静地睡着了。单腿人乌克轻轻地蹦过去,把她龟缩的腿伸平,又把自己的一件大夹克衫包裹在她身体上,然后就躲到一边远远地静静地观看,她的忧郁而古怪的眼睛充满柔和温暖的晴空的颜色,他把人类所能拥有的怜爱和柔情全部投s到床上那个神经质的柔弱无力又孤独无声的小东西上。nbspnbspnbspnbsp 纸片儿(3) 乌克烧了一锅稀饭,用一只土黄色的瓷碗盛了半碗端到床边。然后他像喂一只病鸟那样一点点全都送进纸片儿的嘴里。纸片儿边睡边吃。吃完了,她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也有了气力。于是,她开始说话,边睡边说,闭着的眼睛也睁开了,但是她依然在睡。  “你睡醒了吗?”乌克说。  “没,我还在睡,我要睡到天亮呢。”纸片儿醒着的时候也没有说过这么长这么清晰的句子。  “你很累吗?你刚才哼哼来着。”  “这是习惯,我每天睡觉都哼哼。”  “你现在好一些吗?你出了很多汗。”  “这也是习惯,不出汗的时候我就要发抖,除非在现在这样安稳的睡眠里。”  “你现在在睡吗?你睁着眼睛呢。”  “我睡着的时候还能捏泥人。”  乌克坐在灶膛边的那堆柴草上,隔着屋里昏黄的空气轻声和纸片儿说着。  “你能看到我吗?”乌克又问。  “我能听到你,你在很遥远的地方。现在正是黑夜,满天都是晶亮的星斗和悠长的歌声,还有一种芬芳,是白丁香的气味,我把它们全都吃到肚子里去了。  “你刚才吃了半碗糯米粥。”  “不,是白丁香。”  乌克不再说话了。  这时,天已渐渐昏暗下来,已是日暮时分了,晚风送走了夕阳。乌克靠在柴灶上冥冥欲睡,心里充满s动不安的情绪,很快他就沉浸到甜蜜的幻觉里,他望着墙角的那个躯体,再加上幻想,他掉进了柔情蜜意的天堂。  不知过了多久,乌克被床上发出的窸窸窣窣声搅醒。他知道纸片儿又打起抖来,他甚至听到了纸片儿胸口处小锣一样当当急响的心跳。  “你睡醒了吗?”  床上无声。  于是,他知道纸片儿醒了。  他站起来,穿过黑暗蹦到床边。他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划了一下,然后又带着那股纸片儿已经熟悉的魔术师的温热和柔力,轻轻按在纸片儿的心口上,她立刻安静下来。他把她抱起来,如同托起一缕白色的光线,那躯体轻柔又微微发凉。他激动了,在她那男孩一般骨瘦嶙峋的身体上抚摸起来,在她l开的瘦颈窝和不成熟的胸脯上吸吮。她的亚麻布白长裙脱落下来,那种纯白色鲜嫩的鱼儿的质感在他的无比温情的怀里蠕动。他抑制不住发出呜呜咽咽声,用一双干燥滚烫的大手在她的身体上揉摸。渐渐地,她那发凉的肌体暖热起来,不一会儿,她单薄的骨架就在他的动作下融化了,柔软得像空气。  这天夜晚,窗外呈现出一种奶白色的昏暗。他们的拥抱一直持续到夜风来临,光秃秃的天空被刮出一个个神秘莫测光怪陆离的晕环,纸片儿才在黑暗中荡荡悠悠地像条影子似的离去。  纸片儿的外祖父从单腿人乌克在土泥墙下边的那片瓦砾上第一次出现,就从纸片儿异样的神情里看出了问题。他那双像鹰一样深藏在白睫毛里边的眼睛,富有最敏感的直觉。每天,太阳一落山,他就躲到最里边的一间木屋里,蹲在床上,透过糊着玻璃纸的窗子,向土墙那边观望。他有一双经验丰富的眼睛,家里的几十只猫,谁在热恋谁,谁在吃谁的醋,他都能凭那双已经昏花的老眼无一遗漏地捕捉到。  每天,当夕阳最后一抹红晕在墙头消失的时候,单腿人就当地一响立在瓦砾堆里那些金属片片上。这位外祖父立刻全神贯注,不错眼珠地进行监视。当单腿人在那堆金属片片上跳完一句悦耳的歌儿时,这位外祖父就看到自己心爱的掌上明珠从另一间木房子里嗖地箭头一般s出去。老头儿把牙咬得嘣嘣响。他看到纸片儿一天天长高,单薄的小胸脯一天天鼓起来,那双干枯的大眼也渐渐透出女人的光亮和妩媚,老头儿开始焦虑不安。他一方面悔恨自己的罪孽,生出纸片儿这个古怪的孩子,他认定纸片儿不仅出奇地懒惰和患有明显的忧郁症,而且认定她是个性变态者;另一方面,他把对纸片儿的一往深情的爱化做一种仇恨转移到单腿人乌克身上。  每天,当小镇四处的山上、土凹里以及大家的木屋顶上被黑暗的y影湮没时,小镇西边的古庙里便充满热乎乎甜蜜蜜的气氛。两个孤单单的恋人冒着汗在寂静中说说停停。纸片儿的嘴唇不再那样死死紧闭了,但依然苍白,牙齿依然乌黑。她那种可怜巴巴的颤抖和出冷汗的毛病一天天在消失。两个人在咝咝啦啦的电扇前各坐各的,她的脑袋歪向乌克一边,眼睛里盈满闪烁的泪水,倘若没有乌克的目光迎住,那泪水就会滚落下来。她的表情仍然显得神经质,双手抱住小腿,下颏抵在膝盖上,静静地倾听乌克讲那些神奇事。他的声音湿漉漉的,带着一股y郁莫测又诱引人的味道。他l露着古铜色的上半身,两只干爽的大手不住打着手势。他给她讲蚂蚁和蜥蜴的事,讲深山里红发野人的传说,讲猫与水耗子的两栖大战。有时候纸片儿被惊惧吓得叽叽哇哇尖叫。他们总是这样,一直讲到小镇漆黑得没一点点光亮,讲到天上的星星都晕晕糊糊睡去,讲到潮湿的黑夜带着安详的梦幻般的神情包裹了一切。这时候,两位相互倾慕的恋人眼睛里便流出恍恍惚惚的渴念劲儿。  夜晚的小镇梦一般阒静,白天里在刺目的阳光下显得肮脏、丑陋、没精打采的镇子,此刻被一种凄凉、神秘又温情的氛围所笼罩。月光把那些黑黝黝的杉树、红桦、山毛榉树贴上一层银纸,在没有灯光的空荡荡的土路上,它们宛若一群磷火鬼魂,在连尘埃都变得沉静的空中游游荡荡。nbspnbspnbspnbsp 纸片儿(4) 白天的时光,纸片儿依然是孤独的,小锣一样当当急响的心跳常常把她弄得筋疲力尽。她坐在屋门前的石头台阶上,边睡边捏泥人。乌克为纸片儿想出一个麻醉神经的好主意,就是在每天睡觉之前喝上几大口苞谷烧。这是一种酒精味很冲的劣质白酒。喝了这种酒,纸片儿就可以专心睡觉,从而得到真正的安歇。每天夜晚,纸片儿上床之前都要喝上一杯烈酒,她的脸颊带着醉态的妩媚和疲乏睡去,那种神经质的眼神、动作以及过敏的表情反应都变成麻木的宁静。  整整一个夏天,纸片儿与乌克都是在这种醉意朦胧中度过的,在流动着蓝颜色的深情与纯净中过去。他们的故事,一直延续到炎热悄悄消失的时候。可是,接踵而至的带着凉意和雾气的秋天便夺走了这一切,把他们从温情里拉出来。  从十月里那个光秃秃的荒凉的夜晚以后,纸片儿重又掉进忧郁和虚空中,白茫茫的一团团雾气从此包围了她。  就在那天晚上,纸片儿也许是预感到了什么信号,浑身颤抖得很厉害,她蜷缩成一小团,发白的嘴唇冰凉冰凉,心口上的小锣吵得她无法入睡。单腿人乌克给了她许许多多的抚慰,她还是不能安静下来。最后,她猛喝了两杯烈酒,就昏睡过去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已是三天以后。那天,太阳已升得老高,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外祖父的宽敞的房间里,躺在自己原来的小床上。她神思恍惚,仿佛听到轻轻飘飘的一个老女人和一个老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着,说了些什么她全然没有听到。但是她知道那是外祖父和母亲。  后来,她得知了那天夜里的一切。  那天夜里的事,她只记得夜阑人静的时候,她刚刚从焦虑和一阵阵针扎似的心口疼痛里宁静下来,她感到自己在一潭清凉柔软的湖水上漂浮,那水质清香缠绵,拍打着她的身体,连最细微的部位仿佛也得到一种轻柔的压力……正在这时,她听到一阵轰鸣的猫叫,声浪此起彼伏。然后,她就觉得自己被一条船似的东西托走了。半途中,她好像记得自己睁开过眼睛,身边是一片闪烁的繁星和空旷气息,可是,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又昏睡过去。  就在那天深夜,纸片儿的外祖父在蓄谋了整整一个夏天之后,终于开始行动了。他像一个风度翩翩的大将军,拄着拐杖,率领那群肥头大耳的猫,从镇东边悄悄摸到镇西边。猫们走路无声无息,像一群黑影在移动,轻巧得人不知鬼不觉。猫们与纸片儿的外祖父感情至深,非常体察他的心意。它们队伍整齐,昂起脑袋,仿佛一群小老虎,在进军途中没出一点乱子,甚至连正在患伤风感冒的猫也没咳嗽一声。很快,它们穿过了空荡荡的镇子,来到古庙外边的空场上。这时,天上的星星白得耀眼,像一只只晶亮的玻璃球,把黑黢黢的土地照得白光灿灿,只见猫们踏起的尘埃在空中游移翻滚。纸片儿的外祖父站在队列前边,俯身环视一下阵容,然后把三个手指头c到嘴里,发出一声刺耳的口哨。于是,猫们冲进乌克的茅屋,团团围住他,然后从头到脚无一处漏掉地撕咬起来,从床上咬到地上,从屋里咬到屋外,战役只进行了十分钟,单腿人乌克就血r模糊地动不了了,他身上所有的血管全部被咬断。  这些事,是纸片儿经过三天昏睡以后从外祖父与那些猫的对话中得知的。这种超越了死亡本身的精神幻灭把她彻底击垮了,她整天处于昏睡状态,那张惨白的脸使人感到她身体里没有一滴流动的热血。她躲在没有阳光的地方边睡边捏泥人,没有话,也没有流泪。  天气凉爽下来,污水河两岸苍蝇的营营声消散了。镇子里的各种古怪的树木渐渐失去活力,躯干开始扭曲,叶子黯淡发灰。整个镇子被一种y郁所笼罩。  纸片儿再也没有去镇西古庙里那间茅屋。她被一种恐惧紧紧慑住。在那种像裹尸布一样冷酷的白天里,她僵硬地伫立在木屋前的石阶上,两只交叉着的骨架清晰的手,压在心口上,向镇西长久地张望,细细地察看天空掠过的每一只飞禽,特别是看看有没有兀鹰在古庙上空盘旋。她那因整天昏睡然而又没有得到真正安眠的眼睛蒙着一层滞呆的忧伤。  一直到镇子里弥漫起一股腐烂的臭味,人们才嗅着鼻子找到这股味儿的发源地。镇上的几个男人用腿踢开乌克那间破茅屋。在一天夜里,借着蓝绿色的月光,把他的尸体倒栽葱似的丢进了污水河。  事情就这样简单地平息了,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乱流镇继续着麻木无争的日子,依然是什么事情也不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和好奇。在这个小镇,没有人感到过新鲜和乏味。  纸片儿被这一经历糟蹋得很厉害。最初,她还能边睡边干事情,到后来有一阵她完全陷入幻觉的虚空中,四肢僵硬,眼神和脖颈不能转弯,甚至不能站立和走动。外祖父先是请来了巫师,这位巫师看也不看纸片儿,闭着眼冥想了半天,然后在距离纸片儿八丈远的地方盘腿而坐,哼哼唧唧又打嗝又放p,还打了差不多五十个喷嚏,折腾一晚上,纸片儿没一点动静。最后,外祖父还是请来了那位几年前曾判断纸片儿是由于懒惰和明显的忧郁症才不肯讲话的老大夫。他给纸片儿灌了很多红红绿绿的药片,又在她的肢体上像敲小鼓似的按摩了三天三夜。最后,她终于长长地干叫了一声,然后像打摆子似的抖了好几天,慢慢恢复了肌体的活动能力。nbspnbspnbspnbsp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纸片儿(5) 后来,纸片儿常常像一具抽干了血r的魂灵的躯壳,脚底下打着晃儿,钻进那片幽深宁静的原始野林,那些深厚的腐烂叶子、荒凉的藤萝以及林子里那种古怪的清香,全都提示着一种温情的回忆。她躲在那棵树冠很大的刺楸树y影里,神情木讷地坐上大半天,沉浸在由孤独而产生的冲动里,一直到墨蓝的天空悄悄点亮了星星。  到后来,这件事简直成了她的生理需要。她每次从林子里出来都仿佛死过一次,面色苍白,还透着一种灰绿,看上去和眼白一个颜色。然而,她的滞呆的忧伤仿佛消淡了一些。她在林子里边经历了一场死亡的幸福,她需要这种死亡。然后,她可以宁静地度过好几天的踏实日子,一直到下一次的孤独袭来,她便全身哆嗦着钻进这片原始野林。  冬天来到镇上。这年冬天发生一件事,头一次让镇上的人们感到震惊。那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刮了一场没有方向的夜风之后。  十二月份的一个黎明,镇上起早的人忽然发现天与地换了个儿,以往清澈的天空变成冷重的铅灰色;大地覆盖了一层梨树花似的松软洁白的东西,像一片片连接的白云。一些棉絮状的团团从空中洒落下来。在这个南方的水乡小镇,下这么大的雪是几辈子罕见的奇事。人们隔着玻璃窗,跪在床头向外边张望。一些人真的以为天地换了个儿,于是拼命倒立以适应新的世界。这一天,镇子里一片阒静,没有一家动烟火。人们小心翼翼打开半扇门,试着伸出一只脚在雪地上踩一下,然后又退回到屋里去。  这一天之所以让镇子上的人能够产生震惊,以至于几年之后人们一想起这一天还会脸呈土色,不单单是因为下雪,就在这一天夜里发生了一件让镇上所有的人感到生命遭到威胁的事。  那一天深夜,大雪悄悄降临之后,污水河里一阵翻腾,几百只水耗子反常地爬上河岸,它们像一片片在水上漂浮的树皮,呼啦啦向镇子东部进军。那只黄褐色长着小狗一般肩宽体大的水耗子王走在最前边。它们是来报几代冤仇的。  纸片儿家木屋前用竹子围拢成的圆环形篱笆,被东倒西歪的风刮得伸手摊脚散在地上。水耗子们轻巧地越过去,在木门前站住。正像几个月前,纸片儿的外祖父率领猫们袭击单腿人乌克一样,它们贼头贼脑,咬破玻璃窗纸,一个个跳进屋里,按照既定的作战部属,两只水耗子对付一只猫。它们在一分钟之内全部咬断了猫们的喉管。与此同时,水耗子王对准纸片儿的外祖父那满是皱纹的干瘦的脖颈咬下去。整个战斗一声没响地结束。然后,它们踏着雪毯在夜幕的掩护下逃回污水河。  镇上的人是在大雪停了之后临近中午时分才发现的。一个年轻人沿污水河岸那串古怪奇特的印迹——那像小花瓣似的痕迹已被大雪覆盖了一半——来到纸片儿家,发现了这幕血淋淋的惨状。  那年冬天,下了好几场这样的大雪,人们在恐怖中盼望着阳光。当白茫茫的雪片覆盖镇子的时候,镇子里好像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存在,显得荒凉而孤独。当那些白雪在阳光下流成泥汤时,整个镇子看上去龌龊、肮脏又丑陋。对于乱流镇,那年冬天是黑暗、忧伤的日子。  人们开始关注大自然的魔力。雪和血在人们的心目中缠连在一起,以至于几年之后,当有人提到那年的雪时,多数人在幻觉里看到的是血。  纸片儿已经完全是个成熟的女人了,她依然很瘦,没有什么分量。她一天一天习惯性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下边睡边做着什么。曾经一度明亮妩媚的眼睛变成一潭干涩的黑暗,它睁得大大的,沉溺在幻觉里。她的嘴唇发白地向外翻着。过路的人都能听到她那当当急响的心跳声和她在睡眠里偶尔发出的古怪的低吟。  “醒一醒,”每天,一个老女人都走过来摇晃纸片儿的脑袋,“该吃饭了。”  于是纸片儿站起来去吃饭。她那亚麻布的白色长裙裹着她衰微苍白的身体,像一缕白色的光线在移动。她的嘴唇轻轻地软弱无力地翕动着:荒漠,荒漠……荒漠……nbspnbspnbspnbsp 第 16 部分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