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城》 第 1 部分 睡城 作者:肉书屋 第 1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让雅与俗牵牵手,如何?'序' 张玉太 《睡城》即将面世。它要走到你我的身边了。作为它的责编;我甚感欣慰。两年多来,作者经冬历夏,数易其稿,终于捧出二十余万言心血之作。其间,我与雅鲁颇多晤面,谈文学走向,说文坛现状,嘲世风时弊,论诗文短长——自然,偷闲把酒,也不记得有多少回了。就这样,也许在观念的碰撞下迸溅出斑斓的文思,也许在心灵的交汇中拓展开别样的天地。雅鲁曾和我说起过,我们的每一次交谈,都使他获益匪浅,甚而至于在某次交谈过后,他会因此将其书稿从头至尾来一番修改。然而,我所欣慰的还不止于此。《睡城》是雅鲁的长篇处女作,是一部风格独特的文学作品,在我眼里,它更像个“另类”,显得是那么与众不同,以至于在试图将它“归类”时竟煞费踌躇。用一位读过书稿的小说家的话说,它“是目前长篇中不多见的有功力的一种”。 《睡城》满纸都是红尘事,但处处藏一“冷”字,有冷嘲,更多冷幽默,微笑之余会唤起某种警醒;《睡城》满目都是风月图,但不忘著一“雅”字,风流蕴藉处,诗心潜至,教人不作俗想。那里面的风月红尘,弥漫着,流荡着,扰攘着,真可谓风月红尘闹“睡城”。所谓“闹”,也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幽雅,而非喧嚣嘈杂。其人其事,其情其景,俗而有韵,雅而不枯,自有一派浓淡相宜的浑然气度。 我推许这部小说,正在于它既有老卜名医、男欢女爱的斑驳陆离,又有湖光山色、诗书酒馔的雍容典雅,可读性和文学性兼而有之。也因此,《睡城》触发了我对时下文学的一点思考。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有相当多的文学作品在努力向更广大的受众靠拢。时尚化,通俗化,轻喜剧式,甚至戏说式;对这一态势,颂扬者说是贴近大众,肯定者说是商品社会的必然,批评者说是媚俗——苛刻些的说是自戕。那样的作品,不能说不好,更不能予以简单否定。问题在于,文学作品还要不要保持足够的“含金量”。文学的现状已引起许多有识之士的关注。文学界许多专家认为,目前文坛上,媚俗之风已经到了该引起注意的地步了。记得在一次会议上,一位作家、编审曾情绪激动地说,目前许多高印数高销量的东西未必就是文学。更有人大声疾呼,靠r体、靠“下半身”拯救不了文学。是的,那不是拯救文学的良方——虽然靠它可暂时获取不菲的经济效益;再说,这办法实在有失我中华泱泱几千年文明古国的声誉。文学毕竟姓文,是文学的文,文雅的文,文化的文,文明的文。假如你写的是“消遣性读物”而不是“文学作品”,那自然另当别论。可那么多的媚俗之作,几乎都在顶着“文学”的帽子。这样,问题就来了。 记得有位评论家谈到,香港的严肃知识分子,将“文学”与“读物”分得很清楚,两者绝不混淆。他也认为,“读物”之有别于“文学”,其在于它“在现代社会中不是一种与现存社会制度相对立,进而尽到现代知识分子批判责任与使命的精神产品,也不是一种民族生命力的文化积淀,并通过新奇的审美方式表现出来的象征体,更不是凭一己之兴趣,孤独地尝试着表达各种话语的美文学”(陈思和《当代都市文学创作中的民间形态之一:现代读物》,一九九六年二月上海远东出版社《犬耕集》)。我同意将“读物”与“文学”作这样的界定。可是,现实当中,假如就这样分明地将“文学”与“读物”划出界线,各守一隅,也许并不妥当,其结果很可能两败俱伤——“读物”彻底地成为饭后茶余的消遣品,“文学”也彻底地将自己束之高阁。 值得玩味的是,那位评论家还指出另外一种文学现象,即某些作家或作品在“文学”与“读物”两个领域里同时承担价值,如劳伦斯、昆德拉、《金瓶梅》等。我以为,诸如现代钱钟书的《围城》、当代贾平凹的《废都》,也应属这类文学现象。 从某种角度说,这是个雅与俗的问题。 这个话题其实是老生常谈,也可说是旧瓶装新酒。似乎用不着讨论——谁都知道雅俗共赏好。然而,现实的问题是,我们除了四大古典及有数的几部现当代经典,又有谁能做到雅俗共赏呢? 非把这事做成完美,显然是知其不可而为之。那么,退而求其次,尽可能地教雅与俗牵牵手,如何?这不是降低标准,这是试图在为文学找寻或许可行的“第三条道路”。事实上,这条路许多人已经在走或正在走着,虽然大都走得不轻松。不轻松恐怕也要走下去,因为,这或许还是当代文学发展的必然趋势呢。 生活有七情六欲,固然关乎风月;境界分高下清浊,何必尽废诗书。翻开纸页,看柴米油盐,男欢女爱,听泉声竹韵,暮鼓晨钟,不亦乐乎? 但有一点要指出,想达到这一目的,非有深厚的功力作底子不可。雅鲁这部《睡城》可谓出手不凡,一步跨越许多作家须多年奔忙方可走过的文学里程,以年齿论,说他大器晚成当不为过。 我以为,长篇小说《睡城》是让雅与俗成功地牵了一次手。当然,这仅是一家之言,它究竟如何,还须广大读者品评论定。但无论怎么说,文学作品应兼顾雅俗,勿厚此薄彼,总归是不会错的。 以上编后随想,聊以为序。 二○○六年二月二十八日 第一章 草医 羽毛如雪 头顶那枚印记却鲜红如玛瑙 那该是一枚多情的红豆吧 你孤傲不群 风神潇洒 诗卷的歌哭里有你 丹青的淋漓中有你 你轻轻吐出的一串音符 便是一缕炽热的相思 ——《北方的鹤·一》1993?郾8?郾31 从远处看去,小城的黄昏迷茫而暧昧。 阮大可斜靠在车后座上,眯缝的两眼看着越来越近的无比熟悉的小城,目光里有一份亲切,一份欣赏,还有一份莫名的躁动。 午后,他被人用车接到省城去看病。临走时,他见那车还是辆桑塔纳,以为病人必是富贵人家。到那里一看,把他气个眼蓝,原来,病人是个j。看上去,那j也就二十七八,可眉眼间透着风尘,说起话来满嘴的沧桑,她也不对阮大可隐瞒自己的身份,开言便是:“我是j,我有的是钱,我派人请你是慕名而去,我只求你治好我这病。”说完,还叉开性感的腿,挑逗似的指指自己的s处,脸上满是毫无廉耻的笑。阮大可行医大半生,见多识广,阅人无数,这等小女子自然不会教他惊讶。他耐着性子,处方下药,又叮嘱一番注意事项,便匆匆离开。他之所以急于离开那只j,一则是看不惯她那颇为夸张的富婆做派,二则那从头到脚咄咄人的r欲教他一阵阵感到憋闷,三来是实在无法忍受那一身因患脏病而散发出的秽臭之气。 “这年月……”一想到那只瘟j,他还是觉着躁。于是,眼前的小城黄昏也因此愈加暧昧起来。 小城其实很美。小城五月的黄昏尤其美。据说,小城始建于隋朝;因而就先天的不能有少女般的清纯与秀丽,它看上去更像迟暮的美人,丰稔,慵懒,带几分顾影自怜,眉眼体态弥散出怀旧气息,又像满怀某种渴求似的。小城也风姿绰约,只是须用别一种眼光去鉴赏。你或许会看出一点消极与病态,可那声色光影的背后,也埋藏着无限生趣。 在阮大可眼里,小城永远是小城。 先看它那调子,热热闹闹的吧,可热闹之中总有那么一点素淡。大约小城真的年深月久了,看上去就濡染了某些灵气,街巷两边,这一丛,那一簇,绿的是草,红的是花,紫的是苔,也称得上万紫千红;然而,苍槐下风蚀的灰墙,窄巷里雨洗的条石,恰到好处地托出小城的沉静,走近了,仿佛多年不见的老亲故友似的,要跟你絮絮低语呢。高的矮的门楼,满眼统是红油油的,门两旁却常常站几株文静的细柳,或硕大的陶盆里开一枝羞涩的兰,默默地沉淀着小城的浮躁。摊贩们的吆喝此起彼伏,东西南北地呼应着,嘈杂着,竞赛似的,织成嗡嗡营营的市声。而喧嚣之中,一方方绿y下的青石板上,每日里必有弈棋的老者捉对成双,悄无声息地厮杀,用那楚河汉界的风雨,消解着人世间的滚滚红尘;冷寂的落子声不计晨昏地响,偶尔,大如碗口的棋子砰然落下,便觉有声震屋瓦之势。然而这声势,是能够在不经意间澄清小城的迷茫的。倘在酷暑人的夏日,趁凉的老家伙们络绎而至,绿y下的雅趣还浓些。——小城名人李雪庸有诗为证:“晚来解暑贪凉粥,赶趁街y绿树幽。枣杖曾扶铁拐李,苍颜才罢d天游。袒胸扪虱排仙姥,角行棋对野鸠。偶尔南风恶作剧,飞花缀满老人头。”阮大可喜欢这份古风习习的情趣,那是一种陈年老调式的,最淡雅不过,又很耐咀嚼。 阮大可也喜欢小城的品格,喜欢它卑琐中总有那么一丝似有若无的正气。这正气自然谈不上是浩然之气,但也是它的余绪,是经几千年的熬炼与取舍留存至今的。它似乎专为小城的卑琐而存在。阮大可知道,它是小城的底线,像地基一样深埋着,又时时刻刻教人感受着。它像沙里的金——浑茫茫之中,乱哄哄之际,不容易看到它;可一旦俯下身去细细搜寻,在生活河流的淘漉之下,便能获得意外的惊喜。这一丝游动着的气,如小城每日里的炊烟,袅袅的,高了,细了,淡了,融在蓝天里了,然而它并未消失,需要的时候,它会以云缕的形式出现。多少年来,正是它不绝如缕,血脉似的布满小城的躯体;抽出这些丝丝缕缕,小城即刻面色苍白。 阮大可不是什么哲学家,但他确信,小城绝对是蕴含着哲学的。它的哲学有个名堂,叫作中庸,凡事都讲个不偏不倚。这哲学还有许多别名,好好先生,过犹不及,真理迈出一步是谬误,忍为贵和为高。或恰当或不那么恰当,也算是字不离母,叶落归根。一辈辈演绎,一层层积淀,小城这棵哲学之树已然是枝繁叶茂。小城的哲学极其浅显,稚子老妪,贩夫走卒,谁人都可分解它。它好比小城人唱的山歌俚曲,乍听无词无句,且多荒腔走板,好没道理;听久了,便听出了精镂细刻,中规中矩。原来那曲调竟是很古雅的,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内里总有一根线,墨绳似的画在那里,绝不旁逸斜出。对小城这中庸之道,阮大可特别地迷恋。 可近些年,他的困惑渐渐多了起来。一些稀奇的事总不时地发生,虽说滴露似的朝生夕灭,却一回回地搅扰着他。比如,哪个哪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毅然决然下海经商了,哪个哪个官员干得好好儿的竟忽然去南方当了老板,哪个哪个小妮如花似玉,却像舞台上的变脸演员,一转身就去省城做了j——虽说已是九十年代,可小城人说到j,那暧昧的笑里还残存着些许的羞涩与歉意——听着这些j零狗碎,便能感觉小城的日月有些混沌,有些悠长。阮大可知道,这些事情的内里有个核儿,总归是离不开“钱”字。有时他不无杞人忧天地想,将来的小城,会不会变得面目全非呢?每想到这里,他的心神总不禁有一刻的黯然。其实,在别人眼里,最堪称引领小城风s的恰恰是他阮大可——不正是他熬炼出的那撩人心神的乾坤混沌汤,教小城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有诱惑力,也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像小城了么? 桑塔纳将阮大可送到小城街口时,他想步行回家,借机透透空气,便谎称下车撒n,把司机和那个长着一张螃蟹脸的乌龟男人给打发走了。 阮大可顺着街路往家走,他人高腿长,跨出的每一步都显得很阔大,他惦着回去和两个好友喝几杯,去去一下午的晦气。忽然,他站住了。他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阮大可一眼看出这个孤零零的小女孩有些蹊跷。他走近前去悄悄地打量着。小东西一张小脸脏污着,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却黑油油地发亮。那双黑眼睛在看云峰山。小城三面环山,那三面山都是云峰山。此刻,远处的山峰虽依稀可见,暮色中也已模糊得只剩了一点点影子。小东西又把目光转向近处。眼前是古旧的屋舍,高的矮的绿树,弥散着晚炊气息的街巷。那一双大眼睛看得又陌生又稀奇。接下来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是发现了一桩有趣的事。阮大可的目光也随着她看过去。 一辆不知打哪驶来的出租车在前面不远处停下来。车门开处,下来一对大醉的男女。女的上衣鲜红,牛仔裤却是淡蓝色。男的则一身漆黑。都那么好看。两个相携着,朝慢慢掉头的那车歪歪斜斜地挥手道别,又趔趄着向前走十几步,就一齐蹲在了路边,呕呕直吐,引来一条游动的瘦狗过去舔食那秽物。吃得净了,拿又红又长的舌头卷来卷去的,舔净自己的嘴巴,又殷勤地舔那男女的污嘴。一对男女就对着那狗嘻嘻笑,也不擦嘴,你扶我我扶你,踉跄着奔向一条胡同。那瘦狗留恋似的,跟他二人摇尾巴。那女的在胡同口却又转回身,朝瘦狗软软地摇摇手喊声“白白”。男的见有趣,朝她笑骂一句:“陈露,你这婊子嘿!”女的听男的骂她“婊子”,就歪斜着要去抓他。俩人像打醉拳一般在路上画着圈儿地闹。这个骂那个是婊子,那个就骂这个是绿盖儿的乌龟王八蛋。男人许是给骂急了,就说:“你这婊子,嘴说学车……学车,跟真事儿似的,整天和大胡子在车里偷j摸……狗,看我早晚废……废了你。”女的就笑:“阮红兵,你跟我逞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找大胡子练去。”男的扯长了脖子猛吼一嗓子:“我他妈宰……了他!”手掌就抡了起来。那女的纹丝不动:“行。是阮大可的儿子。”最终,那手掌还是啪的一声落在自家嘴巴上。 小女孩先是睁着惊慌的大眼睛替那女的担着心,后来就嘻嘻地笑开了。阮大可懒得去管那对男女,他凑到小女孩身边,歪了头仔细看看,又摇摇头,高大的身躯便慢慢蹲下,和那小女孩看似随意地对着话。“你是谁呀?”“我是丢丢。”“几岁了呀?”“四岁。”“打哪儿来呀?”“公共汽车上。”“家住哪儿呀?”“大胡同。”“哪个大胡同呀?”“大楼后边的大胡同。”“怎不和爸爸妈妈一块走呀?”“他们不要我。”“为什么呀?”“爸爸跟一个红头发阿姨走了,妈妈跟一个大肚子爷爷走了。” 小女孩也不哭,瞪个大大的黑眼睛看那一脸的黑胡茬。 “唉,这世道真就不知怎么了。”见丢丢眨个眼睛看他,阮大可忙又说:“丢丢不怕,爷爷喜欢丢丢。”抱起丢丢念念叨叨顺着街路往回走。丢丢说:“你要抱我去哪儿呀?”阮大可说:“回家呀。”丢丢问:“快到大胡同了吗?”阮大可沉默地走着,把丢丢更紧地抱了抱,半晌才又说话:“丢丢呀,咱不回大胡同的家了,咱回小胡同的家。往后要是生了病,爷爷还会给丢丢治。”丢丢还想着刚才的事:“那两个人,还有那狗……”“别管它。那俩畜生还不如那狗呢。” 阮大可抱着丢丢朝前走,见不远处十字街口的一条石板上聚着四个人,正比比画画争执着什么。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是中学校长李雪庸,一个年在七十上下的秃顶老头子是算命先生王绝户,一个比王绝户还老些的高个老头子是李雪庸的老爹,另外一个半大老婆子,五十开外,穿着花哨,是闲人魏老二。 阮大可一见这四个就哈哈地笑:“我今天一整天老觉着耳朵发热,敢情是这小东西念叨我呢。” 几个人都一齐看住他怀中的小女孩。 阮大可放下孩子,冲四个人笑了笑说:“刚从省城出诊回来,本想下车走几步透透空气,没承想捡一孙女。”魏老二嘴里啧啧地惊诧了半天,又问是哪来的孩子。阮大可说准是哪个昧良心的父母丢下的,就骂如今这年轻人,都他妈活作孽。然后指着李雪庸和王绝户教丢丢叫爷爷。丢丢叫了两声。阮大可说:“瞧这名字——丢丢,咳!”又指着李雪庸的老爹教丢丢叫太爷爷,指魏老二叫乃乃。丢丢一一地叫着,一张小嘴巴又脆又甜,把一圈人喜得咧开嘴笑。 李雪庸问:“你拿这孩子怎么办呢?” 阮大可说:“自然是养着。多好的一个乖孙女呀。” 魏老二就说该给沈秋草养着,她正孤孤单单的,不定多喜欢呢。李雪庸的老爹见魏老二提起阮大可的老相好,还不管不顾的,就嗔怪她嘴上没德。阮大可并不在意,嘴说“不碍不碍”,心里也是一动:“是呀,秋草太孤单,太可怜了,说不定……” 李雪庸的老爹看着小东西实在招人疼,便说:“大可呀,你家孙男弟女够齐全的了,不如我把丢丢抱回去吧,我恰好缺个重孙女。”李雪庸也看着阮大可笑。阮大可用胡茬在丢丢脸蛋上蹭痒痒,逗得丢丢咯咯笑,边逗边说:“瞧瞧我们爷孙俩,多亲!老叔就甭剜我这心头r了。” 魏老二也眼热得不行,就把丢丢拉到怀里,给她做鬼脸,呜哇呜哇地学小猫小狗叫,然后对阮大可说:“好像政府不许随便收养孩子吧?我一个远房外甥女不生育,抱养个孤儿,啰里啰嗦办好些手续呢。你孙男弟女齐刷刷的,凭什么呀?”阮大可说:“先不管这些。养个三年两载的,政府还能硬把我爷孙分开?” 正说着,阮大可远远看见自家那病老婆子的人影,就“喂喂”地喊起来。老婆子走过来,阮大可冲她说:“你病歪歪的,小心着风受凉。”就把丢丢交给她,如此这般一说,把个老婆子惊喜得黄脸上竟起了些红晕,一把抱起小东西,一口一个“孙女”,亲着喊着,乐颠颠地走了。 魏老二看着老婆子渐走渐远的背影,酸溜溜地说:“这孙女得的也忒容易了。” 凡事都爱讲个y阳五行六爻八字的王绝户咂摸咂摸嘴,又摇摇头:“我怎么就觉着这小东西来得蹊跷呢。” 说到蹊跷,李雪庸忽然想起先前和王绝户的争执,就对阮大可说:“按说蹊跷事古往今来都有,可近几年格外地多。刚才和王老兄还争执不下,皆因为这一二年来不断有传闻,不是这里的千年铁树开花了,就是那里的万年古莲子发芽了,再就是什么地方挖出个小孩样的何首乌,五官生得齐齐的,连肚脐眼、小j子都样样有。我说这些是吉兆,他老先生光在那里摇头。大可,你也通些y阳,给评说一回,是吉还是凶?”阮大可说:“我没读过什么《周易》,说不好吉凶祸福,只是觉得这些事怪怪的,就连小丢丢,我都觉着来得怪。——瞧那双精灵的大眼睛,骨碌碌,骨碌碌,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看透了似的。”王绝户点点头,说:“没错。这几年我这儿也怪得很:来找我测这测那的怎么就越来越多了呢?测的那东西也离奇。上两天就有个年纪轻轻的大学毕业生,刚结婚,教我测他媳妇什么时候和人私奔。还有个官员教我测他死后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你们说说,离奇不离奇?”李雪庸哼了一声:“有病。”阮大可懒懒地说:“这世间多的是可医之病,偏偏又有那些怪异之病,哼,无药可医。” 李雪庸的老爹不耐烦听这些个,就问阮大可,最近不大照面了,是不是在家鼓捣那乾坤混沌汤?一提起乾坤混沌汤,阮大可就来劲了,说最近老有来买那药的,须经常熬制。接着把他那汤又炫耀一回,讲得神叨叨的。 魏老二半信半疑地看着阮大可:“那玩意儿真有那么邪乎?别是也像那些小广告似的,贴得满世界都是,吃起来p用不管。”阮大可说:“你拿我是蒙人的江湖游医呀,我可是亲自试过的,真假还能不知道?自打我喝了那汤,这一年多来就——”几个人一齐看住他,他却笑着不说了。李雪庸的老爹急着催他:“你光笑个p!快说说就怎么着哇?”阮大可拿眼看看魏老二:“这不是还有一位女士嘛。”李雪庸的老爹咳了一声:“她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五十大几的人了,早不知道羞耻多少钱一斤了。”这老头子早几年没了老伴,对守寡多年又白白胖胖的魏老二一直存着那份心思。此刻他的话其实冷中有热,眼神也是含着笑的。魏老二却装作浑然不解,是嫌他太老朽,这功夫就回骂一句“老不死的”。阮大可压低了声音说:“喝了那汤,人直拱得慌,夜里的精神头儿足着呢。”魏老二呸呸啐了他两口,说:“我还以为咋着了呢,就这?”阮大可拿眼盯住魏老二:“你是不知道,我那病老婆子眼看吃不住劲了呀。”魏老二笑道:“好好儿的清平世界,活活教你们这种人给搅浑了。”李雪庸也笑:“老哥,你可得把住喽,这乾坤混沌汤,没准儿像《水浒传》里洪太尉放走的那群妖魔,要作乱呢。”阮大可说:“你老弟别这么耸人听闻好不好?看看那些个愁眉苦脸的大男人小女子你就知道了——我是在广积y德、普度众生啊。”那四个都笑。阮大可便细细讲这乾坤混沌汤的神奇处。 还是前年深秋季节,老婆子忙着给阮大可张罗过生日。寿筵上,阮大可心中一动,觉得光y无情,自己竟然五十开外,早过知天命之年了。感慨之间,脑子里忽啦闪出一档子事来:文化大革命那会儿,有个外地老汉饿昏在他家门前,阮大可把老汉扶到屋里,给熬了一盆白薯粥吃,临送出门又塞给老汉两盒点心,说路上饿了能度度命。老汉看出阮大可是个行医的,临走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药方交给他,说是祖传的滋y壮阳长寿方,又治男性遗精早泄、阳痿不举诸般难以启齿的病,修合时要另外配伍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至于是些什么东西,药方上却未注明,是须代代口头相传的。还说,这方是打清朝年间皇宫里传出来的。当初有个王爷知道了,想出一千两银子买下。祖上不敢接银子,怕惹灭门之祸,便携了家小远走他乡了。可惜传到爷爷这一代,爷爷死得突然,来不及传授此方的修合之法,父亲又不大懂医,传到他这一代,更是大字不识一篓,这张方子攥在手里形同废纸。老汉看着阮大可壮健的身躯,再三嘱咐他,万一悟出修合之法,务必到五十岁以后再用,说祖辈上有的三十几岁贪用这药,死过人。 阮大可一过完生日,就急急忙忙找出那方子,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揣摩其中的奥妙。仗着那份悟性,最后居然琢磨出一套甚是独特的修合之法。随即走东串西,利用行医之便,秘密收集童子n、童女月水和壮硕妇人的胎盘诸般稀罕物,回去后又熬又炼,另寻了一些蚂蟥、壁虎、蝎子、蝼蛄等等古怪玩意儿,最后与那方中六六三十六味药共作一锅熬将起来。待那药汁一瓶瓶摆成一排时,只见瓶中药y色如琥珀,揭开盖来,满屋子的药香,把个老婆子也惊异得连连说跟他结婚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闻着这么香的药。 阮大可叮嘱老婆子先不可向外人说起。自此,他每日清晨空腹服下一盅那药汁。渐渐地,阮大可觉得丹田、气海二x整日里热烘烘的,有股子说不出的舒坦。数月后他更是暗暗惊讶,不单头清爽爽的,双眼看得清远处细小之物,四肢百脉筋骨皮r也无一处不气血通畅,夜里那精神更是十分的旺健。有几回夜里,病老婆子实实招架不得了,便哀求他别再弄那药吃了。阮大可如何肯听她的?依旧兴致盎然地煎熬畅饮。阮大可只是不明白药方末尾那几句:“煎,存渣,r为末,更煎服。”他疑心“r”是“右”字之误。有一个早晨,阮大可去院中僻静处撒n,撒到一半忍不住惊叫起来:“咦?这是个什么怪物?”只见墙角那一堆废弃的药渣上,圆浑浑的生出一坨r团来!也忘了那后半截儿的n,提着个裤子便蹲下来细细地看,竟越看越奇,直觉得那坨r活活的像一个人头,只是光溜溜的没有眉眼口鼻罢了,阮大可拿手指按按,软囊囊的,扳一扳,下头如蘑菇一般生在药渣上。阮大可悄悄回屋拿了一只盆,把那r坨小心地用盆盛了,放到他那间摆放药柜的小屋子里。时不时的割下一块便煮了吃,竟如清蒸猪腰子一般可口,些微有一点腥气。倘蘸了蒜泥,就不是猪牛羊狗那些俗r可比的了。一连多日,阮大可竟将那坨怪r吃得干干净净。过些日,再去看那堆药渣,上面又冒出一个j子大小的r坨坨来!回来左思右想这r坨的来历,怎么也想不清楚。许是天精地气感化而成?再想想那圆鼓隆咚一团混沌的模样,脑子里灵光一闪,索性就叫它个乾坤混沌r,熬出那汁水自然叫乾坤混沌汤了。天气渐冷的时候,阮大可把那堆药渣移到厨房的一个角落里,嘱咐老婆子好好儿的烧了那火炉,不要教那r团冷着了。待他吃过几只r团后,恍然想起药方上末尾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忙如法炮制,将r团剁碎了熬炼成汤再喝,果然更觉药力倍增。从此以后,他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修治一回乾坤混沌汤。 熬着,喝着,品着,听着老婆子快活的埋怨——这其中,有绝大的乐趣呀。 魏老二听完阮大可的讲述,极其羡慕地说:“干你们这行的,鼓捣出这么一张值钱的方子来,一辈子就算齐活儿了吧?” 阮大可正沉醉着,刚想点头,忽然觉得不对,便连忙摇头:“话还真不是这么说。有些东西你弄不成时心里老痒痒着,等你弄成了吧,心里还他妈痒痒,你说怪不怪?这人生在世,我也活不大明白了。” “弄成了你还痒个什么劲儿呀?” “说不清。不过我告诉你,人呐,欲望就像个大黑窟窿,是永辈子填不满的。” 李雪庸和王绝户在一边听了都说“不错不错”。 李雪庸的老爹忽然拿拐g捅捅阮大可:“你也给我弄两瓶喝喝。”又瞅瞅李雪庸,“你不是说这东西是妖魔吗?我他妈不怕这妖那魔的。”阮大可听了忍不住笑,就说:“老叔,您老人家眼瞅就奔八十了,还想滋y壮阳的赶这时髦?”老头子笑骂道:“他妈拉个巴子的,我也得弄得动那时髦的玩意儿啊。我不是想延个年益个寿吗?我给阎大帅当差的时候,有个算命先生就说我长寿。”李雪庸也觉着老爹多余掺和,就说:“您老人家就别凑这热闹了,看折腾出点子病来。”老爹一扬梨木拐杖:“你小子给我闭嘴!兴你们壮阳弄景儿,不兴我多活几岁?赶明儿你趁早给我弄一棺材摆院里得了。”李雪庸立刻闭了嘴。他那老爹非着阮大可回家拿药不可。阮大可无奈,朝李雪庸苦笑一声走了。 李雪庸的老爹望着阮大可的背影,还意犹未尽,便对魏老二说:“奔八十又怎么了,就不兴有个追求?”魏老二嫌老头子平素看她那眼神黏糊糊的,不大爱搭理他,就懒懒地敷衍道:“谁说不兴呢,现如今都讲个老有所为嘛。”李雪庸的老爹听魏老二这么一说,高兴得忘乎所以:“得!满世界就你一人儿最理解我。”他见儿子在和王绝户说话,就朝魏老二压低了声音:“哎,你说,这人活世上图个什么呀?”魏老二眼皮也不抬:“图什么?我真还不知道。”老头子说:“图一乐儿呀。就说人家阮大可吧,就挺会找乐子的。这人要没了乐子,谁还活在世上苦巴苦熬的?”魏老二半是夸奖半是嘲讽地说:“这人生在世算是教你给琢磨透了。”老头子一脸得意:“那是呀。你不想想,给阎大帅当过差,还错得了吗?”魏老二想败败他的兴:“你那阎大帅是叫阎锡山吧?不是跑台湾了吗?”老头子一梨木拐杖:“就是跑月亮上去,人家那也是大帅!”魏老二听着老家伙声气不对,就不再言语。 不大功夫阮大可回来了,手里掂着两个瓶子。来到近前递给李雪庸的老爹,嘱咐说:“老叔,这药正经挺邪乎的,您老悠着点,别拿它当可乐喝。”老头子满不在乎地说:“我信那邪?都老天巴地了,教它拱拱我试试。”就摸索着掏钱。阮大可和李雪庸算是至交,见老头子这样,慌忙叫道:“老叔要寒伧我?”李雪庸的老爹朝他骂道:“你趁早别他妈臭美,我知道,凡是修合这种药都得有几味名贵药材,便宜不了。拿着,别等我拿拐拍你!”李雪庸直朝阮大可使眼色,阮大可便接过那张十元钞票,老头子才怀揣着药瓶子回家了。魏老二也哈欠连天的回去看电视剧了。 剩下的三个还没离开,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暮色里,阮大可对李雪庸说:“老叔那么大年岁了,少喝一些想必也无大碍,延年益寿的效力该是有的,当年那传方之人就叫这方是长寿方,大约错不了。”想了想,又对李雪庸和王绝户说:“等我再喝些天,看看确实没有副作用了,再拿给你们喝。”那两人光笑。 看看四下没人,阮大可低声说:“还有稀罕事呢。”就神神秘秘地说:“我吃一回那r团,夜里就做一回怪梦,你们猜梦见啥来?——都是和尚朝我索命。”王绝户笑道:“你几时欠了和尚的?”说笑一会儿,李雪庸忽然自语道:“这个r团子,是打哪儿来的呢?”阮大可沉吟着说:“这怪物是够蹊跷的。说它无理吧,明明是药气所化,于理又解得通。说它有理吧,总觉它不是寻常之物。”李雪庸看着王绝户说:“该不会是太岁吧?”王绝户摇摇头:“太岁该是隐于地下的,又不需什么药物培养,该不会是。”李雪庸又想起了什么:“前些日子看报,说南方一个农民打河里也捞上一只r团来,却不敢吃,把它当太岁埋了。”就问王绝户:“你一向给人测这测那,神神叨叨的,倒是说说这r团算不算得异象?”王绝户矜持了一会儿,说:“照我们这路人的说法,自然属于异象。古圣先贤讲的是天人合一,这异象也就不能没来由。就说刚来的小丢丢吧,刚才都说她来得蹊跷,现在想想,倒是觉着来得有理。——这些年,一世的人捞啊捞啊,捞的是够多的,可丢的还少吗?你听小东西这名字——丢丢!”李雪庸也感慨着:“唉,世道人心吶。”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就对阮大可说:“刚才打那边过去的,好像是红兵两口子,看样子又喝得不少。”阮大可赶紧摇手:“那是两个祖宗,咱最好不提他。”就拉着两人说:“走走!去我那儿,痛痛快快喝几杯,好好儿地看看我那乖孙女,再给你俩学说学说今儿下午找我看病的那只瘟j。” 阮大可这人天生的直性子,心肠极热,又看什么都有趣,整天乐哈哈的。他喜好的事很多,这个那个,五花八门。可说起年深月久的喜好,只三件:医,卜,女人。他喜好医,那是胎带的,骨子里的东西。他喜好卜,那也叫一个痴,大事小事,有事没事,都爱往王绝户那儿凑。他喜好女人,但并不滥,就目前而言,除自家的病老婆子外,还就是沈秋草一个。李雪庸曾笑谑他这三件喜好为红尘三事,还笑他:“你通医术,握着人家的生死;你信占卜,受着命运的护佑;你爱风月,虽不是三宫六院,也家里外头的。这一辈子,还要怎样呢?”其实,阮大可还有一样喜好,那就是李雪庸的旧体诗。他爱的就是诗中那份闲情。世人都在红尘路上奔忙,亏他李雪庸做得出那等散淡的诗来。前几天,李雪庸说得了一梦,到的那个去处,许就是什么仙界,山山水水的,满世界都是鹤,飞着,叫着,闹得人跟醉了似的。醒后就得了两首诗。阮大可读过那两首《梦游鹤乡》,其一是:“优游始觉一身轻,岂有千愁万恨生。闲鸟去来飞欲落,好花俯仰避而迎。清溪响处尘心静,白露滴时昏目明。鹤唳声声融物我,又移柳杖踏歌行。”其二是:“景入云乡次第鲜,嚣嚣市井渺如烟。清音断续如仙界,雪羽翻飞是d天。乍赏谁能得胜境,三思尔可悟真诠?夕阳逝去明知晚,更趁红霞看月圆。”两首他都喜欢。他奇怪李雪庸哪来的那份闲情。 阮大可之所以成为小城名人,毕竟不单单因为他的这些情趣和随之而产生的种种逸闻。他赖以成名的自然还是医术。阮大可行医虽说不爱循常理,却每有奇验,若论医术,别说那些江湖郎中,就是省城里的顶尖好手也敬他三分。他行医有个原则,就是能不吃药的就不吃。他总爱说是药三分毒,又常说上医不治已病治未病,还说上医不药而愈,如兵书所讲,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之上者也。小城人听了这些之乎者也的话,虽说半懂不懂的,可都觉着,阮大可这人行,道行不浅。 阮大可随身有两件爱物,行医三十多年从不离身。 一件是那只紫红色瓷火罐。那罐一握粗细,凸肚,薄胎,外面一圈儿隐隐的都是画儿,细看却是一幅不知出于哪朝哪代的春宫图。冷眼是看不出的。阮大可曾拿了放大镜细细看过,那图中情趣之妙令他叹为观止。这罐是他十九岁那年在云峰山了了寺里为一个老僧治病,临别时老僧赠与的。还送了他一幅字,是黑突突的老颜体,写的是:“罐里罐外两乾坤”。落款处只“了尘道人”四字,并不著岁月。阮大可当时曾求老僧补题年月,老僧摇摇头,只说句:“山中不计年。”可惜这幅字已被蠹虫吃得不成样子,每次拿出把玩时都教阮大可扼腕长叹。那只绘有春宫图的瓷火罐,阮大可用它医人无数,其效如神,仿佛附了魔法一般,人常说:“见了阮大可那罐,病先就去了七分。”罐外的“乾坤”是见着了,可那幅字上说的“罐里乾坤”,阮大可却糊涂。百般思索之后,他拿个放大镜朝罐里看。这一看,看得他又惊又喜。原来,罐底镌有密密的小字。细看,乃是一张治痨秘方。依他几十年行医经验判断,此方应属石室不传之秘。他赶紧将方子誊在一张纸上。阮大可是深通治痨之法的:那病用不得霸药,宜用通身清火之味治之。世上庸医多不察痨与虚损之别,二者大略相似而实则不同,辨别也不必凭脉,只看别人着厚衣而这一个着单衣的就是痨,别人着单衣而这一个着厚衣的就是虚损,为什么?皆因为一个骨蒸而热,一个营卫虚而热。痨者,乃y虚阳亢;虚损者,乃y阳两虚。治法自然有别。虚损可用温补,而痨则忌用温补,非清补不可。阮大可一回回地拿出那方字纸,看着,上面写的是:“熟地五钱,地骨皮五钱,丹皮二钱,元参一钱,人参三钱,白术三分,桑叶五片,麦冬二钱,北五味五粒,茯苓二钱,芡实五钱,山茱萸一钱,白芥子三分,枣仁五分,沙参二钱”。下面附有简要的修合之法。阮大可知道,此方看似平平,其实另有奇崛之处。它妙就妙在地骨皮为君,以入y中平其虚火,而又不损其脾胃之气;又加芡实、茯苓,以利其湿气,而熟地专能生y中之水;加入人参,以补微阳,则肺金有养;又益之以麦冬、五味补其肺金,则金能生水。水生,自能制虚火,而相火下伏,不夺心主之权,故一身安宁。每看这张秘方,他就觉得有股子静气,不像修治乾坤混沌汤时心里那么热腾腾的。 他的另一件爱物是只犀角。这物件儿长不盈尺,? 第 1 部分 欲望文 第 2 部分 睡城 作者:肉书屋 第 2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他的另一件爱物是只犀角。这物件儿长不盈尺,也刚好一握粗细,半透明似的,隐现着几道血丝,给人摩挲了不知多少晨昏日月,那上头就放s出莹莹的柔光来。这犀角是阮大可祖上行医时就有的,究竟它从何而来,在阮家传了多少代,就无从考究了。在小城及附近方圆几十里,这只犀角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阮家世代精于刮痧之术,到了阮大可这一代,自然也继承衣钵,研习越发精深,不敢辱了祖上医名。有人形容,这犀角在阮大可手里像孙行者的如意金箍棒一般,掏来掏去的,热昏的病人被他三刮两刮,身上刮出几条血道子来,病就去了多一半。阮大可这人也怪有趣,年轻时先是热病拿它来刮,进入壮年后人越发疏狂,医术也更显不拘一格,渐渐地,疼也刮,痒也刮,浑身上下的病没有他不刮的。最可笑的是,有一回夜里他正睡着,被老婆子拨醒,说下身痒痒的像有虫咬,又抓挠不得,教他给寻点药来塞塞。他困得很,不想三更半夜翻箱倒柜的寻什么药,便迷迷糊糊去摸枕边的木匣,拿出那只犀角来递过去,教老婆子c了。不到一个时辰,老婆子惊奇地咦了一声,说一点也不痒痒了。打那以后,老婆子半夜里自己就常常拿那硬物儿c来c去的,解了不少瘙痒之苦。更奇的是,又一回老婆子心火上炎,那舌头一会儿痛一会儿痒。阮大可递她一粒苦药丸吃,解了痛却不解痒。再递她一粒甜药丸,解了痒又痛不可忍了。阮大可又去另给她寻方捣药,老婆子等不及,情急之下便把那犀角噙在嘴里,一会儿竟息了痛止了痒,把个阮大可也给逗笑了。平时,专有一细长的木匣,上面的c板能抽来抽去,匣里盛着上好的冰片,不用这犀角的时候,阮大可就把它放在匣里养着。 好友李雪庸总笑他是左道旁门,是个不循常理的异端另类。王绝户则断道,阮大可的生辰八字里虽说有驿马,注定不肯循规蹈矩,可那驿马是有鞍栏的,也不会太出格。当时刚修治出乾坤混沌汤没多久,阮大可拿不准此汤若是流传到世上会怎样,曾悄悄问过王绝户。王绝户排出一卦后,沉吟半晌,只说了一个字:悬。过后,阮大可对这一卦并未放在心上,依旧刮旋风似的忙他的。 前一阵子,气候怪得很。火炉般的热几天,又接几场y雨;大晌午,人恨不能一头扎在冷水缸里,可一早一晚的凉气又教人直起j皮疙瘩。这般春行夏令,忽冷忽热的,灾病就格外地多。上年岁的哪禁得这般折腾。小城的老汉老婆子们接二连三折损了几个。人们不免有些惊慌:“今年是咋啦呢?”“大概是阎王爷看着老家伙别扭。”就都慌慌着。不管是家中的老汉打个喷嚏,还是老婆子跌个前失,都要忙忙地找了阮大可去,号脉呀,针灸呀,拔罐子呀,刮痧呀,任阮大可怎样说不碍,也非把各种的法儿都弄一遍才放心。不单是小城,前后左右的村村镇镇也来找,山路迢迢的。有时候半夜睡着睡着,听到敲门声,出去一看,就有一人一驴,黑黢黢地静默在那里。便也不多问,转身回去肩了药箱,出门跨上那驴背就走,迷迷瞪瞪的,不知走出多远,也不知走了多久,统懒得c心去问。听得一声“到了”,进屋便又是号呀,扎呀,拔呀,刮呀,一通好忙,再出门骑了那驴,呱嗒呱嗒,听一路驴蹄敲打石径的清音,到家后p股生疼,才知道那是头瘦驴。胯下就火燎燎地疼上三五天。心里就埋怨,怎不弄个车接呀?又一想,这一带多的是山路,可不是得用驴? 忙乱很快地过去,小城复归平静。阮大可又清闲下来。 百无聊赖时便修合那乾坤混沌汤。阮大可爱捣药玩儿,抱着个紫不溜丢的铜药锤子,叮当当,叮当当,像有人没事喜欢下盘棋唱两句京戏一样,有那瘾。他从那叮叮当当的杵声里听得出无穷的乐趣,也爱闻那浓浓的草药味,他觉得这声音这气味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离了这些,他活着还有个什么劲?他一会儿咣啷咣啷蹬那药碾子,一会儿抱着个铜药锤叮当叮当地捣,捣罢再过细筛,还要铺了纸在热热的炕上炕得响干响干的,这才收到瓶瓶罐罐里。于是屋子里时常就同作坊一般,闹腾腾的。老婆子是早习惯了,从十七岁出嫁时起,几十年如一日,啥时听不见阮大可的捣药声,闻不见满世界那股子草药味,心里就慌慌。这么多年,晚上睡觉时被窝里全是夹了汗酸p臭的草药味。自打有了乾坤混沌汤,那气味里又夹杂了些异样的芳香。 这天,阮大可足足捣鼓一上午,一直没闲着,弄得一屋子都是药末的细粉,飞飞扬扬的。老婆子在旁边就问他:“你不是说要把乾坤混沌汤传给莫小白吗?什么时候传呢?传完了好立业成家,就省心了。那孩子年龄倒是不大,可咱红旗眼瞅奔三十了呀。” 听老婆子提起徒弟莫小白和红旗的事,阮大可不禁咳了一声,扔了铜锤子,坐在那里发呆。他承认,莫小白机灵,和医有缘分,那一手新体诗写得也不孬,可看着那对眼珠儿,灵光熠熠的,总觉那里头有一丝若隐若现的y气。莫小白是一个穷老头子的独生子,因念他在小城无亲无故,这几年一直让他跟着自己学医。小伙子原本和阮红旗客客气气,这一半年来,不知怎么好像就跟阮红旗有了意,而阮红旗生性单纯,也不是多么地动情,只是喜欢那小白脸的诗,厚厚地抄了一本子,没事就在屋子里捧着看。阮红旗拿给老爹看时,阮大可也当真扫过那么几眼,什么什么“我的心和季节一样褪去了暑热也显露了成熟/在凉爽的秋声里感情淬得更坚实更沉静”,什么什么“甜蜜的痛苦和痛苦的甜蜜都令我如醉如痴/我是如此着迷地啜饮这人生最为醇美的酒酿”。绕口是绕口些,诗还是好诗。人呢也帅气。可这事看着就有那么点蹊跷。红旗虽说也漂亮,毕竟比他大着六七岁啊。——这小子别是另有所图吧?阮大可大半生行医,穿堂入户,接触三教九流,是有着人生阅历的,尤其不敢太小看如今的年轻人。像丢丢的父母吧,这么好的一个小孩伢子都舍得丢,还有什么不能做的?阮大可沉不住气了。为了红旗的婚姻大事,他真的发急。他特别宠爱红旗,那就是他的一颗眼珠子。可他又不敢急,他怕急中生错看走了眼,有什么闪失,因而伤害着红旗。他确实有点吃不透这个整日在眼皮底下转的徒弟了。他曾教红旗婉转地问出莫小白的生辰八字,然后去找王绝户。王绝户却不给测,只说:“现如今的年轻人,八字合了你能把他捏到一块儿?不合了又能把他掰开?顺其自然吧。”阮大可想想,自然也无话。 现在老婆子这么一问,他心事重重的只是发愣。吃饭时心里仍是闷。看着丢丢在起劲地吃,他情绪好了一点,就和丢丢说闲话儿:“丢丢呀,这个世界的人都忙着捞钱,找乐儿,单单把你给丢了。”丢丢看着他,迷惑不解:“我没丢呀,我还好好儿的喝粥嘛。”阮大可一愣,忙笑道:“对,没丢,没丢,咱丢丢怎能丢呢,全世界的人都他妈丢光了,死绝了,咱丢丢也丢不了。”丢丢就笑了,把那粥喝得满脸都是。喝过粥,丢丢又想起吃零嘴,就从衣袋里掏出一粒糖豆,却使劲儿朝阮大可嘴里送。阮大可看见那小手,那糖豆,笑哈哈的,伸过头拿嘴巴噙住那豆,甜甜地嚼着,然后咕噜一声咽了,把个丢丢逗得咧开嘴咯咯笑。眼前这小东西,教阮大可心神为之一爽,郁闷顿消。 正这时,就听得院门吱扭一响,一个人探头探脑地走进来。看时,却是红梅饭店的老板娘潘凤梅,手里提着红红绿绿的礼盒子。那女人进了门,放下礼盒子,就朝阮大可和病老婆子笑。阮大可让她坐,她笑道:“这庙里供着真佛呢,我胆胆怵怵的,哪敢坐呀。”阮大可猜到她是来给她家老龚买乾坤混沌汤。弹丸小城,有李雪庸他老爹和魏老二给到处嚷嚷,满世界就都知道了乾坤混沌汤是干什么用的。来买那药的人越来越多,揣着礼金提着礼盒的,教人不得安宁。治阳痿早泄性事无能的自然居多。半大老婆子办这事最为直截了当,老皮老脸的不耐烦拐弯抹角,三言两语就提走了药瓶。倒是男爷们儿麻烦,常常东拉西扯,羞于说出来意,阮大可却没功夫陪着扯淡,总是单刀直入:“还是治那病?”来人便羞答答地笑:“就是。没法子,咱是想图清净,可人家不干呐。”阮大可就拿下两瓶乾坤混沌汤递过去,收了药钱也不送客,只抱抱拳,来人便千恩万谢的,抱着老大的希望回家。这会儿,阮大可不敢跟潘凤梅闲斗嘴,知道这女人黏得很,忙领她去厢房拿药,问她:“是给老龚用?”潘凤梅一双眼围着人转,听阮大可这么问,掩口一笑:“还能是谁?我家那人是废物一个。我是守着活寡呢。”又笑道:“天下男人都商量好了似的,专得那路病,真要了命了。”阮大可没言语,拿了两瓶乾坤混沌汤,用塑料袋装好递过去。潘凤梅满脸笑嘻嘻的,斜了眼看他:“你将来靠这要发大财呀,表哥。”阮大可对这一声突兀而来的“表哥”甚觉奇怪,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添了这么个妖艳的“表弟媳妇”,便忍不住上上下下地看她,看过了,干笑一声:“发大财?我发昏还差不多。”那女人见阮大可那么看她,眼光有些轻飘起来,用一种黏黏的腔调说:“现如今满世界都是这路病,就你们这种人吃香。——得了,我走了啊。”看着潘凤梅往外走,穿戴得衣是衣袜是袜的,腰身体态绝非泛泛女子可比,就感觉这女人身上有股子异乎寻常的东西,那东西从里往外放s着热。一时间阮大可有些恍惚,想不出这女人是怎样守的活寡。 潘凤梅走后,阮大可又和丢丢说开闲话儿了,一唱一和的。老婆子看着爷孙俩那亲热劲,又想起一件事来,就问阮大可:“听魏老二和人瞎咧咧,说你要把咱丢丢送给沈秋草。有这宗事吗?”阮大可吭吭地咳了两声,说:“魏老二那是扯淡。你还信她?”老婆子声气就有点不大对劲了:“信不信的,反正沈秋草听了一准儿高兴。”“沈秋草她——”阮大可瞪了半天眼睛,也没“她”出个下文来,就缓和了语气,“我不是早就和她没事了嘛。”老婆子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只叮嘱道:“没事就好。还有,我看你也小心着潘凤梅那娘们儿,没看那眼睛,贼溜溜跟铁钩子似的。”阮大可嘿嘿地笑了:“得,我一把年纪的人还成香饽饽了,又是沈秋草又是潘凤梅的。”老婆子幽幽地说:“你不想想,我这老病秧子,也就早早晚晚的事。你身子骨壮,正当年,医术又强,手里还攥着棵摇钱树,能不招风吗?”阮大可问:“什么摇钱树?”老婆子怪他装糊涂:“还有什么?秘方呗,你没看买这药的越来越多吗?” 阮大可正要再说什么,当教师的女儿阮红旗回来了。他喊了声“红旗”,就问李雪庸这两天在忙什么,怎么不来串门。阮红旗冲他笑笑,说:“李校长啊,这两天没见,听说正忙着谈恋爱。”阮大可嗔怪道:“别没大没小的,他是你叔啊。”阮红旗的脸色却一本正经:“是真的,听说是和那个校工沈秋草。”又是沈秋草!一听“沈秋草”三个字,阮大可脑袋里嗡的一声,当时愣在那里,傻呵呵地问:“那——沈秋草同意了吗?”老婆子使劲朝他使眼色,他才醒过神来。阮红旗自小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不了解老爹和沈秋草过去那段历史,也没在意老爹的神态变化,说了句“谁知道”,就径直进了自己的闺房。 老婆子见女儿不在眼前,悄悄地叹道:“你们这一老一小,一个越老越招风,一个眼看快成老姑娘烂在家里了,也不知道着个急,真教我c心。还有那两个祖宗,唉!”阮大可还是有点发蒙,就问:“那两个祖宗又怎么了?”老婆子拿手指指西邻的阮红兵和陈露那儿:“就你那两个祖宗,这一半年来男的整天抱着酒瓶子不放,跟灌大眼贼儿似的,女的也甩腰掉胯的到处疯去,那日子好像明天就不过了似的。”“为什么呀?”“人家说了,这秘方早晚一卖就是个大价钱。哼,还不是指上了你那棵摇钱树?”“他们指上了?我他妈不卖!再说,就是卖了我他妈也不给他们呐!”“你还有大孙子呢,能一毛不拔?”一提大孙子阮小邈,阮大可没词了,张张嘴,一时间无话可说。 正这时,阮红兵和陈露推门走进来,这个一身黑,那个一身红,都是满脸的喜气。俩人身后跟着的阮小邈,忙不迭地冲到阮大可跟前,朝他一竖大拇指:“牛啊,爷爷!”没等阮大可反应过来,阮小邈又是一竖大拇指:“好家伙,百万富翁啊。”阮大可和老婆子都不知道小邈闹的是哪一出。阮红兵说:“爸,您老人家这回可闹大发了。我刚听人家说,李雪庸去市里开会,经人介绍认识一日本人,李雪庸说起咱的乾坤混沌汤,没承想小日本儿开口就出价一百万要买这秘方。好家伙!”见阮大可愣怔着,阮红兵又急火火地催道:“赶紧吧!”阮大可问赶紧干什么。阮红兵急得什么似的:“您老人家居然还问‘干什么’!——赶明儿赶紧去见小日本儿啊,李雪庸好不容易给牵的线。”陈露悄悄拉一下焦躁的阮红兵:“什么李雪庸李雪庸的,那是咱李叔——李校长。”又微笑着对阮大可说:“爸,卖不卖在凭您老人家,那小日本儿,该见还是见见。这也是李校长的一番好意啊。” 那两口子走了,阮大可的烦恼却来了。事情就是这样怪,多少精明一世的人,在“亲情”二字上也会丧失智慧。这功夫的阮大可,自己都觉着自己特别弱智。卖了秘方,给孩子们分分?不卖的话,教孩子们眼巴巴瞅着?他一时拿不准了,想得脑袋里浑浆浆的。定了定神,便提上几瓶乾坤混沌汤,去找王绝户。 这个王绝户,在小城也是有名的。原本并不叫王绝户,叫王天佑。也不是本地人,老家在山东泰安,是流落至此的。老家刚解放时,他仍旧给人测这测那,因年轻气盛,有几回断卦当中便对时事发了些牢s。那时候人们警惕性很高,他的那些牢s迅速被升格为“敌情”。当时他占了一卦,觉着隐隐有血光之灾,便审时度势,携了妻小远走他乡。一路凄惶地走,偶遇小城人,便跟了来,见这云峰山层层叠叠,石也怪异,水也凄清,一草一木都含着说不出的蕴藉,尤其是那最高峰,像一只老鹫,平素云缠雾裹,若隐若现,倘是朗朗的晴日里,便分明地踞在青天之上,连那眉眼喙羽仿佛都看得真真儿的。看到这些野山野景,他那郁郁的胸襟不禁为之一爽:山川灵秀,气象浑然,正是留人之地呀。遂购置一清幽小院,蛰伏着,几十年过去,几乎销声匿迹。李雪庸在写给他的一首诗里称他为支床老龟,却也有几分仿佛。说起来这小城民风还留存着许多古朴,许多的乡民笃信卜事,每临大事必郑重求卜。王绝户谨记着当年师父嘱咐的话:“你虽不是佛门中人,有一分尘俗之念,却能持恒守静,日后在命理上必成大器。有一言还当记取:世事纷纭,数术衰微,莫忘传薪续绝,坚信尔道不孤。”便依然用他擅长的八字、八卦、小六壬暗地里给人测,也看y阳宅,人家但凡有出行、走失、钱财、婚丧、邪祟诸般杂事,都来找。验不验的,全凭各人心领神会。老辈人私下都说他过分泄露天机,恐遭天谴,要绝户的,便叫他个王绝户,慢慢的,王天佑的大号便在小城消逝了。 这几年世人渐渐热衷数术之道,有那知些底细的,便循着蛛丝马迹,逦迤坎坷,寻访着了他。慢慢儿的,他又像一只老海怪般的一点点浮出水面。民间流传着,都说他闭门家中坐,只凭烂熟了几卷命书,便知那纷纷世事,扰扰人生,因而慕名求测者不绝,且大多不是寻常百姓。自然,有那不信的。阮大可呢,有时信,有时就不那么信;但他对这个感兴趣。早在文化大革命那场疾风暴雨之前,阮大可就对王绝户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但那时却不大信,总想找个由头探一回虚实。一次去王绝户家,恰遇王绝户给人测着。那回是为了测一件失物。那物丢得奇,令阮大可发生了老大的兴趣。怎样奇法儿?原来那家有个九十二岁的老婆婆,据说是小城最年长者,每年春节前后便收受老邻旧亲孝敬的许多糕果,吃不完就挂在偏房的墙上,怕鼠咬,特意挂得一人来高。这一年却奇怪,不是今天少了一包,就是明天短了两匣。先是疑那馋嘴的孩童,后来便觉不对了。偏房的门是用一把大黑锁时时锁了的,钥匙也整日在当家人的裤带上拴着;纵然窗上有一只孔d,可仅仅碗口粗细,孩子是无论如何爬不过去的。王绝户用八卦测了一回,觉得似有一物在作怪,再往高深处看,却隐隐的看不甚清楚。又用小六壬测,测罢,就问那一家可养着一只白狗。来人说是养着的,眼看快老死了。王绝户点点头说,那老狗若是纯白之色,最易作怪,可略通人性,能人立而行,又能以前爪轻易取物,碗口粗细的孔d是拦它不住的,老婆婆所失糕果必此物所为。当时阮大可听了心里直笑:“就凭一只快要老死的白狗,还能作怪?”竟疑那断语是哄哄人的。后来就听说,在一个月明之夜,那家窥见那条纯白色的老狗从窗d入而复出,一只前爪果然挂了一包糕果。自然,听说而已,阮大可并未全信,可也开始对王绝户刮目相看了。后来,闹起文革,掘地三尺,这件事给折腾出来,就被镇革命委员会辑入《“四旧”典型汇编》里供批判用。小城上点年岁的人都还记得这事。王绝户的那份材料有个题目,叫《身披算命外衣妖言惑众,肩扛封建灵幡借尸还魂》。王绝户戴一顶黑色高帽游遍全城,高帽两侧挂两幅长长的白布条,用黑dd的大字写着上面那两句话,像两面旗帜,在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上迎风招展,张扬得很。王绝户为此大病一场。后来闲谈说笑,阮大可常拿这一节儿取笑他;惯爱吟风弄月的李雪庸还就这一段故事写了几句打油诗:“谁说白狗老?悠悠孔中过。气病王天佑,笑煞阮大可。”经过了这件事,阮大可就觉着这个王天佑还真有点神叨叨的。 后来阮大可发现,王天佑不单单有些神,还有那么几分玄。八几年,出了许多的气功大师,命相大师,特异功能大师。内中有几个大师,据说已达登峰造极之境,可上视混沌初开下视宇宙末日,能行风作雨,意念取物,可以知他想知的一切,可以做他想做的一切。渐渐地,就听说这些大师峨冠博带,穿州过府,如履平地,接待规格很是奢华,令许多高官汗颜不已。又听说,为普济众生,一些大师八方设坛,风尘仆仆地四处布道,教众多受道者亦趋亦拜,亦泣亦歌,竟至成百数千人众随大师颠倒俯仰顿足捶胸,亦有视大师如救世主,闻大师一言战战兢兢汗不敢出。还听说,顶礼膜拜的观众席上颇不乏政界显要、社会贤达。阮大可就此请教过王绝户。王绝户对此只冷冷一笑,念了一段之乎者也的玄奥古文儿:“大象无形,大音无声,大道无为。遍览古今,真正此道中人皆为隐者,嚣嚣之徒安可妄称大师?欺天下而已,亦自欺也。”王绝户是个天秃,说这话时,那头顶就红通通的发着亮光。那副样子教你相信,他是任凭世风扰扰,兀自隐息于这无名小城的一座四合院里,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坐看花开花落云起云飞了。阮大可见过王绝户背诵《命理三十六要》,那是诵经般的吟唱。——不是念诵,是真的吟唱呵。神情醉了一般的。阮大可就断定,王绝户本不是红尘客,那是活在另一世界里的人。那个世界是属于金木水火土生旺墓绝死的,充斥着青龙白虎诸般的神煞;在那里,命运被一些玄奥的符号森严地掌控着,是个并没有多少回旋余地的世界。一年,初冬时节,已有两场薄雪落过,小城有几家的桃花竟灿烂地开了。阮大可约略知道,这本是气候异常所致,不足为怪的,可他还是去问了王绝户。王绝户说,桃花不时而开,自是异象。阮大可问应在何人何事,王绝户却迂回着,只和他闲闲地讲说当今社会轻薄靡艳之气如何的年甚一年,再深问下去,老头子便王顾左右而言他了。 就这样,阮大可有事没事的都喜欢去他那里说医论卜。 到了王绝户家,见老头子正给一个人测着。细看去,咦?这人不是刚刚因勒索犯人而下岗的民警吗?听街上那班闲人说起过,叫赵什么安来着?阮大可恍惚着不记得名字了。只听那人说:“老先生,你认得我吗?”王绝户眼也不睁,说:“老朽平素不大见天日,哪里认得阁下呢。”便问测何事何物。这位前任公安许是要试一试王绝户的道行深浅,想了想说:“先测测我的职务吧。”遂报了生辰八字。那公安的一支烟刚刚燃着,王绝户便问:“是测先前呢,还是测眼下、将来?”那人有些慌乱,说:“嗯——先前吧。”话音刚落,王绝户的断语已脱口而出:“不令而肃,不怒而威,不爵而显,不商而肥。”又冷冷地说:“职务么,大约不消老朽再饶舌了。”那公安也是大学毕业,科班出身,哪能听不懂这话?便擦擦额头的汗,掏一张百元钞票放在炕上,悄悄走了。 王绝户这才朝阮大可笑笑,寒暄着。阮大可惊诧地说:“老哥,你神了!”王绝户噗嗤一笑:“我认得这浑小子。”阮大可恍然大悟,忙问:“若是不认得呢?你该如何测?”王绝户眨巴眨巴眼,诡秘地说:“天机不可泄露。” 阮大可就跟他说了小日本儿要买秘方的事,教他给测测吉凶。王绝户也不测,只是说:“你这晚年,宜静不宜动,静则积福,动则招祸呀。”想了想,又自嘲地一笑,“咳,你也别尽信我这个。要不先去看看,反正你这人心里有老谱儿。” 阮大可直嘬牙花子:“这事——我还得再想想。” 说话间,阮大可忽然想起放在一边的塑料袋,忙从里面拿出两瓶乾坤混沌汤,笑着朝王绝户摇了摇:“看我给你带来什么好东西了?”王绝户说:“莫不是那乾坤混沌汤?”阮大可笑道:“正是。”就神秘地说:“这玩意儿妙不可言呐。”王绝户神色淡淡的:“我都老朽了,老婆子也一把干柴似的,还有什么妙处可言?”阮大可故弄玄虚地说:“妙处难与君说。你一定要喝,一定的,不然会遗恨终生。”王绝户笑了,抬手摸摸通红的秃顶,就说:“既如此,我还非得尝尝,也免得躺在棺材里后悔不及。”阮大可又指指袋里剩下的两瓶,说:“那两瓶待会儿送给李雪庸,他虽说是个雅人,可也算个花和尚,吃喝玩乐一概来者不拒。” 正说着,李雪庸来了。 阮大可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李雪庸说:“刚好学校没什么事,我就蹓过来了。有什么好事快说说看,莫不是要我喝一杯?”阮大可说:“比那美。”就把袋里那两瓶药y拿出来,朝李雪庸面前一放,说:“送给你试喝。每天早晨空腹饮一小杯,切不可多贪。七日后保你美得偷着乐,说不定追着喊着求我给保媒拉纤——”说到这,他忽然想起红旗曾说李雪庸正在追沈秋草,便停住不说了,脸上现出一丝苦涩。李雪庸倒没察觉阮大可的细微变化,笑着朝他一拱手,说:“那你就成了观音菩萨了,你不知道,我这单身汉,惨呐,如今夜夜躲在被窝里偷着哭。” 笑闹过了,阮大可忽然想起来,就问李雪庸:“老叔喝下这个还好吧?”李雪庸笑道:“你问我那老子呀?别提了。”就愁眉苦脸地说:“照你说的每天早晨只许喝一小杯吧?我那老祖宗可听你的呀,人家是每天早晨一大杯。这回可好,烧得他不和左邻右舍几个老头子扯闲篇儿了,专去找魏老二玩麻将牌,弄得我整天提心吊胆的,就怕他哪回把人家给摁在地上扒裤子。”阮大可忘了刚才的小小烦恼,不禁哈哈大笑:“好事呀。报纸上说,老年人对异性感兴趣是要长寿的。”李雪庸也笑了,冲阮大可说:“得,照你这么说,你我这套号儿的八成都能长命百岁,只苦了咱这清心寡欲的王老兄。”王绝户粲然一笑:“谁说我苦?我乐着呢。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阮大可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对李雪庸说:“那就给老叔找个嘛,老人家身子骨还蛮壮呢。”李雪庸苦笑道:“找谁?人家单单看上了魏老二,你说说这事,都邪了门儿了。”阮大可说:“那就魏老二嘛。”李雪庸说:“魏老二那心,年轻着呢,哪像五十大几的老婆子?你没见她净和四十来岁半大男人拉拉扯扯?我总不能弄一风流老妈回去养着。”王绝户在一旁也憋不住噗嗤一笑。阮大可嘬嘬牙花子,又说:“那就老韩婆子吧,前两年不是张罗要找个老头吗?年纪也才不过七十几,也不怎样老相。”李雪庸直摇头:“我提过,没用,看不上人家,嫌人家一身大酱味儿。”阮大可拿巴掌一拍脑门:“咳,都是我这乾坤混沌汤闹的。”李雪庸说:“话是这么说。可有一宗,你要不给他弄那汤,他还不真拿拐把你拍喽?”阮大可想了想,说:“顺其自然吧。老叔呢,照喝那汤,你我呢,平时留点神,在附近各处给物色着。”李雪庸两手一摊:“目前看也只好如此了。”王绝户看着阮大可,笑道:“李雪庸那回说什么来着?人家洪太尉是误走妖魔,你这可是故意呀。”阮大可一脸的无奈:“那怎么办?我现在是想收也收不回来了。”王绝户收住笑,说:“要说妖魔,那倒不至于,只怕烦恼是免不了的。” 王绝户就教黄脸婆安排下几样小菜,三人说说笑笑,浅酌漫饮,直至天色渐晚,才酩酊而散。李雪庸本想见了阮大可和他说说卖秘方的事,谁知一见面光顾着笑闹饮酒,早把这码子事忘得干干净净。 晚上,李雪庸又想起来了,就去找阮大可,劝他明天去见见那个老鬼子——日本某株式会社驻省城商务代理小月千雄。阮大可不想去,却抝不过李雪庸。 第二天,阮大可跟着李雪庸去省城见小月千雄。 不知为什么,阮大可一向对小日本儿没什么好感,可感情归感情,理智归理智,那毕竟是外宾,见了人家礼数还是要讲的,临行前就带上四瓶乾坤混沌汤,还拿到礼品店精心包装一下。李雪庸见了,满意地笑笑。俩人打了一辆出租车,由李雪庸给司机指点着,一路来到一个花木繁茂之处,看样子像是郊区。 车子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店铺前嚓的一声停下了。路上阮大可还猜着是去几星几星的大酒店,这会儿下了车,细细看去,才知道是一个叫暖春阁的小店面。入得里面方觉出这里很不一般,室内飘着淡淡花香,打什么地方流曳出那曲细若游丝的日本歌《北国之春》。阮大可心里感叹着:果然是个雅致清幽的所在。细看又发现门窗和室内装饰摆设纯然日本风味。阮大可没去过日本,可电视里却看过的,什么拉动的门窗呀,什么榻榻米呀,多少见识一点。 屋子里静静的,没有闲杂人等。在一个幽僻的角落,光影朦胧之中,矮胖的小月千雄正襟危坐,正在那里等候,见阮大可和李雪庸进来,忙笑着站起来,躬身把阮大可请到正面座位上,像电影里的鬼子小队长对大太君那般恭敬。这个日本人面相显老,看年纪有六十多岁,一口沾着日本味的汉话,沙哑的嗓音透着沧桑与练达。李雪庸在家已经跟阮大可介绍过,说他不是个泛泛的商贾,也算个儒商,经济实力就不用说了,金票是大大地多。阮大可见老鬼子如此礼贤下士,知道总归是为了他的乾坤混沌汤。只见这老鬼子点头哈腰的,每当阮大可或李雪庸说句什么,总是先来一声“哈依”,然后再笑容满面地嘟噜老大一串东洋话,那中间夹着许多的“哟西”,折腾完洋话再说一遍汉语。这么不厌其烦,也许是出于恭敬吧。阮大可看着听着,心里不那么舒服,可他多年行医,已经习惯了包容各色人等,况且也看着李雪庸的面子,就忍耐着,也一脸的笑。 寒暄过后,阮大可回手从包里取出那四瓶乾坤混沌汤来,小心地一层层打开包装盒,将药瓶一一摆放在老鬼子面前。小月千雄一见,如获至宝,围着几瓶药转着圈儿地看,嘴里那“哟西”就接连不断地往外嘟噜。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用来包裹药瓶的天蓝色丝绒布,又珍爱地捧起那只充作礼品盒的黑木匣,也忘了说“哟西”了,眼神里满是沉醉。待看那四瓶药y时,已是满脸的虔诚了。隔了瓶看去,汤y透出琥珀色的莹光。老鬼子伸手捏住一只瓶颈,轻轻地摇一摇,药y微微地漾着,感觉那浆y有些黏稠。老鬼子将鼻子皱起来,再皱起来,然后深深地吸溜一口,似在吸着什么金风玉露。“哟——西!中国的东西,好!阮先生,高!”说完,回身从一只皮包里取出厚厚一沓人民币放到桌上,怕是有三五千吧,“阮先生,贵国虽说有句谚语,叫君子之交淡如水,可我是商人,还是喜欢用商人的方式和人打交道。你该不会嫌弃我的铜臭吧?”接着朝阮大可深深地鞠一躬,又说:“我的,去方便一下。阮先生,暂时失陪了。”看着老鬼子的背影消失在洗手间的门里,再看着桌上的一沓子钱,阮大可有些发蒙。一直在旁边观景的李雪庸拿手捅捅他:“想什么呢,快装起来吧。”阮大可犹豫着:“这——行吗?”李雪庸抄起那沓子钱,杵到阮大可的手里,说:“别犯傻了。”阮大可还是有些发蒙,思维陷入了某种机械状态,就被动地将钱装进衣袋里。感觉上纯粹就是在做贼。他努力镇静了一下,拍拍装钱的衣袋,同时摸着了自己怦怦怦的心跳,嘴上却对李雪庸说:“也是,没偷没抢的,又不犯王法。咱凭的是东西,犯不上心虚。”心里似乎不再悬悬的惴惴的了。 这功夫,小月千雄打洗手间走出来。三个人重新坐好,谈笑如常,刚才的事好像并没有发生过。一杯茶喝罢,小月千雄便叫来服务生,吩咐这样那样的吃喝。阮大可见小月千雄这老鬼子一个劲“哈依”、“哈依”地和他微笑,心说日本人那笑功果然名不虚传,跟真的似的,可怎么看,那笑里也像藏着什么玄机。再一想,我以不变应万变,且看他怎样。几道菜上来,那花色和气味都有些怪怪的,许是日本菜吧?阮大可这么瞎琢磨着,小月千雄就忙着斟酒布菜,招呼着让李雪庸自便,就样样菜夹一点朝阮大可面前的碟子里放,又微笑着举起酒杯跟两人轻轻碰过,他自己率先咂了一小口。阮大可也小口地抿了一下。在老鬼子殷勤的“米西”声里,阮大可各样菜都尝了尝,他觉得真是难以下咽,勉勉强强地嚼几下就咽了,此后任小月千雄百般“米西”地劝也不动筷了,只礼貌地点头微笑。那酒也寡淡无味,但里边的一股若有若无的苦艾的清香教阮大可喜欢,便频频地啜那淡酒。李雪庸的光景也和阮大可差不多。惟有小月千雄吃喝得十分投入,蠕动着牙帮骨津津有味地嚼着,把那淡酒咂得吱吱响,如品仙y琼浆,眯缝起一对r泡眼陶醉着。 吃喝完毕,小月千雄和李雪庸头碰头嘀咕几句,李雪庸就诡秘地一笑,跟阮大可说:“到那边的雅间歇息一下吧,也放松放松。”阮大可一直古板地坐在那里吃酒,真的有些累了,没在意李雪庸说的“放松”有什么不妥,就不客气地随小月千雄的指引拉开一个小巧的门扇进去了。人刚进屋,背后的门随即咔嗒一声关严了。阮大可立即给吓了一大跳,只见迎面一张榻榻米上斜歪着一个几乎全l的年轻女子,她身下那宽宽大大的床单好似早年间家织的那种粗棉土布,图案却是一种教阮大可说不出名目的花,许是东洋花草,又鲜艳又清雅。阮大可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八成儿是我走错地方了。”转身就要出去。没等拉开门,却被那女子轻盈地走过来一把拉住了,说:“先生,您没走错地方,是小月先生吩咐我在这里等候的。”阮大可迟疑了一下,偷偷看去,发现这女子身上原不是l着的,有一层极薄的说不出什么面料什么款式的衣裙,像是中式睡衣,更像是和服——不错,正是那种东洋大衫儿。透过那衣裙可清清楚楚看见女子身上所有的凸凸凹凹,胸前的一边一只黑点更是格外惹眼。阮大可有些恍惚,但他隐隐觉得这事有点儿悬,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精心设好的套子。当那女子把软乎乎的胳膊围住他的脖子时,他似乎感觉到危险就在身边,就慌忙掰开那一对温热的r钳,一伸手拉开门走到外间。 四下看看,却不见了小月千雄和李雪庸,知道也是在雅间里,只好一个人枯坐着喝茶。喝罢两壶茶,李雪庸从一个雅间里走出来,见了阮大可,笑着说:“你动作好快呀。”阮大可急扯白脸地跟他说:“我可是什么都没做呀!”李雪庸一愣,看阮大可真是急了,就摇着头笑:“老兄,你这又何苦?小日本儿的情不领白不领,过了这一时你可要后悔的。”阮大可说:“日本人精着呢,我不能往深水里趟啊。”李雪庸就一个劲地摇头。 趁着小月千雄还没出来,阮大可问李雪庸那日本人一出儿一出儿的想干什么,李雪庸坐下来喝口茶,说:“你说他能干什么?要买你那宝贝药方呗。他刚才跟我说,他想亲身试试这药的效力,如果他满意的话——”接着有些羡慕地看着阮大可,“那就是一百万人民币呀!老天,够你下辈子花的。”阮大可听了,慢慢喝着茶,不说话了。李雪庸又教服务小姐泡壶新茶,顺手在那小姐翘着的p股上偷偷捏了一把,才要飞动着眉眼跟阮大可说什么,阮大可却说话了:“不卖,多少钱也不卖。”李雪庸大感意外,扬起眉毛问道:“你——你这是为什么呀?”阮大可说:“我也说不好为什么。今天一大早我就不太想来见他,现在这心里越来越别扭,就觉着要是把它卖了,早晚会招来祸事。”李雪庸又气又急:“莫名其妙嘛。这属于你的私有财产,你卖八千万又碍着谁了?这——这祸从何来嘛。”阮大可说:“王老兄给我说过的,他说我晚年宜静不宜动,说静则积福,动则招祸。”李雪庸哭笑不得:“你还信那?你我是至交,无话不谈,说心里话,过去人们凡事都爱讲个原则,可现如今你放眼看看,这年月的人们除了孔方兄还信什么呀?”阮大可摇摇头:“我意已决。” 正说着,小月千雄从另一个雅间走出来,满脸的笑意,嘴里还一个劲“哟西”、“哟西”的。在老鬼子打开门的一瞬间,阮大可影影地瞄见榻榻米上的小女子光着个雪白的身子,还猫一样地歪在那里冲门外笑呢。李雪庸走过去把小月千雄拉到一边低声说着,不一会儿,两人过来坐下和阮大可一起喝茶,那日本人对阮大可说:“不卖,没关系的,我们还是大大的朋友。”李雪庸也打着圆场说:“不错,中国有句老话,买卖不成仁义在嘛。”又客套几句,俩人告别了小月千雄。 坐在出租车里? 第 2 部分 欲望文 第 3 部分 睡城 作者:肉书屋 第 3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庇挚吞准妇洌┤烁姹鹆诵≡虑邸!?br / 坐在出租车里,李雪庸眯着一双困惑的眼睛还在嘀咕:“你为的什么呀?”阮大可沉默半晌,才缓缓地说:“总觉着卖给小日本儿……”李雪庸一听,苦笑了:“你以为这还是八年抗战呐!”叹一口气,又对阮大可说:“别急,回去再考虑考虑,这事不能就这么了了啊,这不符合逻辑嘛。” 阮大可回去之后也没怎么再考虑这件事,他只是回味了一番那个雅间里的小女子。那女子浑身上下跟象牙雕的一般,眼神和语调都懒洋洋的,并没有多少下贱气,和想象中的风尘女子很不一样。他猜想那小女子虽身着和服,肯定都是地地道道的国货。人不能说不漂亮,只是太洋气了,和沈秋草那一路中国传统的闺阁风韵比起来相差甚远,就好比外国女人总爱在那高耸的双r上下功夫,可无论怎么捣腾,却总不及旧式中国女人那窄窄的金莲和款款的旗袍有味。 事情仿佛就这么过去了。但在阮大可心里,暖春阁里的故事还在继续。他能理解老鬼子小月千雄,也能理解雅间里的风尘女子,惟一不能理解的是交往了几十年的李雪庸。他的心里仿佛梗着一块硬硬的东西,上不来也下不去。 山野幽深,时间流水般的过去;缓缓地流一节儿,偶尔哗啦哗啦响几声。外面的世界已是闹腾腾的了,小城呢,也像一根神经末梢,时时地感受着世道沧桑。只是日子仍一天天过着,波澜不惊的。小城看上去还是那样小,那样平庸,那样喧嚣中藏一份清净优游。云峰山上的白云依旧来来去去,云峰山下的月明湖依旧风情迷离。 阮大可劝自己不要再去想暖春阁了,他想忘了暖春阁,或者想用某种方式将暖春阁从心里洗刷掉。 有一天,他邀李雪庸来到月明湖边,俩人漫无目的地闲走。选择这么个幽静的地方闲走也是他选择的一种方式。阮大可想看到从前的那个李雪庸,他是想用从前那个李雪庸来替代暖春阁里那个李雪庸印在他心中的影像。月明湖距镇上有五里之遥。站在湖边看去,平湖百里,水光接天。春夏两季的月明湖大约还只是明媚,倘若是秋天,就有趣得多——近岸处,横泊着三两渔舟,桅樯笔立,木浆斜入水中,寂寞地守着一丛丛绿苇,一支支红蒲。凉风一起,飒飒的秋声透人肌骨。碰得巧了,极远处偶尔可见一两个披蓑戴笠的垂钓者,凝然不动,风化石一般塑在那里,将山野的韵味渲染得极其浓厚。阮大可很是喜欢这里的湖光山色,常常的为排遣心事,就到湖边走走,看看。偶尔,心里边也涌动着诗一样的东西,可惜他爱读旧体诗,却极少做,做的那么几首,也不敢拿出来。李雪庸同样喜欢月明湖,寂寞烦恼时也爱来这里看湖。他却几乎每来必做。他有一首写月明湖的,阮大可还记得。那年夏末秋初,李雪庸刚没了老伴,正赶上工作中也有诸多烦恼,内心消沉得很,就来看湖。那一回,李雪庸只身孤影地悄然立在岸边,看了许久,想了许久。看着想着,就有了那首《月明湖夏日遣怀》:“落拓还来看水鸥,伧颜本为稻粱谋。鱼从藻影轻凉散,鸟趁夕阳暑气收。浪打红蒲随四岸,风吹绿苇自孤舟。浮生更借三十载,细雨烟波垂钓钩。”阮大可读着,觉得消沉中还有一丝范石湖的散淡,他知道李雪庸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范石湖。他每次来湖边,都会不由得想起这首诗。眼下,他却有些恍惚。那回在暖春阁,他真的不敢相信李雪庸竟和老鬼子一样的进了雅间。那是李雪庸吗?他觉得不是,毕竟,喜欢范石湖的李雪庸与暖春阁雅间里的李雪庸反差太大了,他想不出雅间里的李雪庸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可仔细想想,又觉得那就是李雪庸,范石湖与暖春阁不都是同样的风雅吗?阮大可循着这逻辑去推想,似乎想明白了,心中不禁一阵释然。他和李雪庸就那么默默地走着,谁也不说话;也用不着说什么。走到一片绿苇丛边,李雪庸还是忍不住了,问道:“那么,你那乾坤混沌汤——?”阮大可望着近在眼前的山峰,懒懒地说:“我也不愿去深想它了。”停了停,又不着边际地说:“这些天我一直在看《赤水玄珠》。”李雪庸只知道那是本医书。 就这样,阮大可暂时忘却了暖春阁,仍是忙忙活活地各处寻药引,飞飞扬扬地整日捣那药,热气腾腾地架一口大锅煎熬。他那折磨人的乾坤混沌汤是越来越供不应求了。 一天黄昏,忽然从阮大可的小院里传出几声干嚎。细听,人们听出那是阮红旗的声音。再细听,人们听出那是阮红旗在哭他的病老妈。其间,还夹杂着小丢丢尖细的嗓音。 阮大可的病老婆子死了。她是带着对阮大可的老大不放心撒手而去的。作为女人,她太了解阮大可了。——那人骨子里是个地地道道的情种啊,那劲头,和年轻小伙子一般无二啊。就凭这,他抵得了黑眼珠忽闪忽闪的沈秋草吗?他抵得了乃子颤颤p股翘翘的潘凤梅吗? 老婆子快咽气的时候,两眼大睁着,直直地看着阮大可。但她临死时却是在说:“你……去找沈秋草吧。你们俩,要好好儿的……过日子。”在老婆子心目中,文静的沈秋草怎么着也比风s的潘凤梅要好。跟沈秋草,许能过个安生的晚年。 老婆子的话听得阮大可眼泪汪汪。他懂老婆子的心思。 阮红旗的几声干嚎就是这功夫传出小院的。 第二章 浪子 一条长长的隧道 连时间仿佛都被潮湿的壁吸尽 小女孩手上那束火柴只剩一点微红 回环往复的风 宿命似的 从这端飘向遥远的那端 金币在黑暗中哗琅琅响个不停 所有的故事都藏匿于岩缝 这里 那里 有奇怪的触角寻寻觅觅 ?摇——《黑色隧道》1999?郾6?郾7?摇 阮红兵是个彻头彻尾的浪子。都说浪子回头,依阮大可看,他是死也不肯回头的。知子莫若父,在阮红兵十几岁的时候,阮大可就知道这孩子废了。 当初,阮大可想把自己的衣钵传给阮红兵。可阮红兵人虽机灵,悟性也高,却喜动不喜静,又轻浮无根,高中快毕业时,赶上动乱年月的末尾,整日为浮躁的世风所诱惑,书也不好好儿念,跟着一群狐朋狗友,揪这个,斗那个,眼见的一天天顽劣下去。阮大可心里急呀。中医这一门在阮家几代传流,已成小城标志性的东西,怎能灭绝在自己的手里?何况屈指数去,小城那些草医知皮毛者多,得真髓者少,只知死啃金元四大家,又有几个通晓张仲景?更别说读过生僻些的《赤水玄珠》、《石室秘录》了。阮大可只争朝夕,传道,授业,解惑,泼着命地把肚子里那点子精微捏成团儿,拿书本上的话说就是归纳概括,耐心雕琢着阮红兵,内心里还抱着个老大的幻想。他知道,儿子并非家学的理想传人,可的的确确没有可传之人了,他不得已而为之,只好硬着头皮往下传。他想,果真此儿不成器,那也只能是天意了。 要说这阮红兵,小时候似乎还真和这一行有缘分。七八岁懂事时,总喜欢绕在阮大可身边,鼓捣药锤子、火罐子和那只犀角。按说那些物件儿,紫不溜丢,滑不叽叽,有啥趣儿呢?可那时的阮红兵偏就翻转来,颠倒去,整日不离手,高兴得阮大可有一回在王绝户那里喝酒,趁着酒兴缠住王绝户,非要他给红兵测测。王绝户说小孩子不宜测,怎奈拗不过阮大可软缠硬磨,就掐指排算起来。算过了,又细细咂摸一回,胸中似有所梗,一时沉吟不语。阮大可见状心里一惊,赶紧追根问底,王绝户忙说“喝酒喝酒”。阮大可情知不妙,便不再问,拿过王绝户那只紫油油的酒葫芦,且斟且饮,内心却宽慰自己:“王天佑也未必次次都是神机妙算吧?”唉!他实在不愿相信这命数啊。 阮大可怀着一丝侥幸心理默念着一句话——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此后,他依然煞费苦心,百般调教阮红兵。终于,经多少回失望与沮丧之后,他断定,那确是一段不可雕镂的朽木。从此不再抱任何奢望,就打算及早替儿子订一门亲事,他想,以后能够老老实实过那寻常日月,就算阿弥陀佛了。 那时的阮大可,既不造反,也不保皇,算是哪派也不沾的逍遥派,又仗着一手医术,哪派也不去惹他,日子倒也真的逍遥。有一阵子,他天天去李雪庸那里闲谈,其实,是看上了李雪庸的女儿李青青,想教她做自己未来的儿媳。李青青是阮红兵的同学,小小的人儿,气质却不俗,相貌虽说不上美艳,举止做派自有一番雅致,与乡野粗笨女子很不一样。阮大可既存了那份心,有事无事便喜欢找李雪庸攀谈,常常是推杯换盏,竟夜不散。时间久了,俩人越发投缘。阮大可暗想,他两个在小城也算有名有姓的,若成就了这桩亲事,岂不是一桩美谈?只是碍于阮红兵的顽劣行径,无法跟李雪庸开这个口。 事又凑巧。其间,打省城发配来一个怪人,据说是哪个哲学研究所的研究员,是个国内外知名的大学者。此人年约五十上下,不修边幅,行为乖张,大夏天的穿一身厚棉袍,睡觉也不要枕头,枕着两块砖头,没事就看外文原版书,十天八天不见洗一次头面,跟人说话通常只用一两个字。教小城人奇怪的是,这人单单和王绝户很说得来,两人有时凑到一起叽叽咕咕能说上两个时辰。有人偷偷地听他二人说话,却听不懂这两个怪人在说什么。有略知些命理的偷听了一回,说那俩怪人在讲奇门遁甲呢。小城人知道,那是一种神秘的异术,当然也是封建迷信,反动的“四旧”货色。这事被阮红兵知道了,就召集一班造反的学生,要把那两个怪人揪出来批斗。阮大可见红兵要揪斗王绝户,抄起根木g要和儿子拼命,王绝户才躲过一劫。阮红兵就想出各种花样折磨那个研究员。一天,阮红兵和两个同学在那人的yj上用铁丝系了半块砖头,悠悠当当地吊着,直到把那人的yj勒成黑紫色,人也昏死过去。士可杀不可辱。第二天一早,房东便在那人住的小屋里发现人已悬梁自尽。镇革委会派人草草地把人埋葬了。兵荒马乱的年头,谁也没很在意这件事,惟有王绝户偷偷地在那撮黄土堆前哭了两回。小城人就不拿正眼瞧阮红兵了,背后说起他,只一句:“这痞货!”那以后,阮大可就更不能和李雪庸提结亲的事了。 那怪人的死,毕竟和阮红兵有着关联;当时虽说逢着乱世,又是个孩子,但终归是条人命。将来会怎么个收场呢?阮大可心里没底。病急乱投医,只好再找王绝户,王绝户给看了看,说:“卦象上煞气重重啊。”阮大可重重地唉了一声。王绝户自嘲地笑笑,说:“我这套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不瞒你说,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信。我看你也不必庸人自扰。”阮大可又是重重一叹:“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吧。”王绝户见阮大可印堂黯黯的,知道他心事不轻,只好又劝:“果真天意难违的话,也许还可尽尽人事。” 文革过后,百废待兴,各人都在忙各人的事,阮红兵一时间就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有一阵子有些发萎,见人老爱干笑,半傻不的,人看看就真的要废了。再后来,社会上各种新奇的事多起来,这里,那里,几乎每日都可听到各样闻所未闻的消息,有些事情很是新鲜,好的坏的都有,教人瞠目结舌。阮红兵渐渐发现,老实人又开始吃瘪了,一些痞货三弄两不弄的竟成了暴发户。他不明白了,世事怎么会转来转去转成这个样子呢?他就常耗在闲人们聚集的所在,尖着耳朵听稀罕,慢慢的,他又故态复萌,人们又看到了前些年那个阮红兵。上年岁的老人都纷纷摇头叹息,却也无可奈何。阮大可彻底认命了,人前人后提起那宝贝儿子,一律称为“我那活祖宗”。也早不去做与李雪庸联姻的梦了,更懒得c心为儿子张罗婚事。那个李青青呢,自然已嫁为人妇。阮红兵还算有自知之明,并不去觊觎良家女子,就和文革时期的造反战友陈露稀里糊涂地成了夫妻。人们笑着说,这俩人儿,真是天配。好孬也是桩姻缘吧。阮大可曾为儿子这桩婚姻去王绝户那里问吉凶,得到两句话:“莫问吉凶事,定数谁能违?”他也只能暗叹定数难违。毕竟是亲生骨r,他不指望儿子变得多么好,就希望着小两口儿从此以后收收心,勤谨守分地做个普通人,也就罢了。 近晚时分,阮小邈还没有放学,大约又留下补课了。陈露去学车。阮红兵想象着陈露跟大胡子教练揽在一起笑闹胡扯,就心神不宁的。一个人寂寂地在家中独坐很不耐烦,就踅到老爹这里。那次,阮大可从暖春阁回来,阮红兵瞪着牛眼,吼吼地跟老子喊叫了一通,最后气得阮大可狠狠扇了他俩嘴巴。阮红兵也一个礼拜没登这个门。但父子毕竟是父子,血脉相连呐;更何况老婆子不在了,这屋里院里格外空旷清冷,多个人走动还显得活泛些。阮红兵很快地就又涎着脸来了,爸长爸短的。阮大可也并没有真的把红兵的吼叫放在心上,他还不了解自己养的这个混球吗? 这会儿,见老子在那里修合草药,就没头没脑地问一句:“那小白脸儿到底想和红旗怎么着啊?”阮大可知道红兵不同意红旗和莫小白谈恋爱,说那小子太y。但这事还轮不上他说话,就哼了一声:“歇着吧你,我还活着呐。” 阮红兵闹个没趣,便歪在沙发上噼里啪啦地乱按电视遥控器。先是看一会儿足球比赛,本省球队那个绰号屠夫的前锋表现实在太差,在球门前跟小脚女人似的,很轻易地就被对方后卫撂倒了。又看一场模特表演,扭p股扔大腿,老一套,不新鲜。接着看一个电视剧,言情故事,三弄两不弄的,男男女女就揽在一起,咬住各自的唇腮,蚂蟥似的不撒口,都他妈俗透了,尤其是那无聊的对话,听得阮红兵直想骂街。 阮红兵是个浪子不假,可他不是那种任吗不懂的混混儿,往好了说,他还是个有层次的人儿。整日不务正业的那帮人里,也照样分三六九等。他在那里面大概能算个上等人,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好人堆里的渣子,坏人堆里的精英。别人就想不到,这么一个人,平日特别爱看新闻节目,特别关心国际国内大事。苏联要解体那阵儿,每晚的新闻联播他是必看的,雷打不动,看了,还能像那么回事似的评论三五句,那意思也不离大谱儿。 这功夫,电视里正讲一个大学教授去摆摊卖烧饼,阮大可听了,随口说:“这叫什么世道啊,把个大学教授挤对得没法活了。”阮红兵在一旁冷冷地说:“你看吧,那教授没准儿是个水货,这年头讲究竞争了,他就像那个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一样,混不下去了呗。”说得阮大可一愣,想想,还真难说。 又换个频道,里面一个学者模样的人在讲北约要东扩,俄罗斯要搞邦联,西方几个大公司要联手合并成经济巨头,就说这世界越来越大。阮红兵却接上说:“明明是世界越来越小嘛,将来互联网一普及,全世界立马变成地球村。”他又喋喋不休地给老爹讲解着现实中的小城,说和那天下大势一样,也是越来越往小了变。大块的田地割得零零碎碎的,分了;大片的厂房切成一块一块的,你占一间,我占一角,开饭馆,弄发廊,搞桑拿。像变戏法,又像一群蚂蚁忙忙活活地分食一块大蛋糕。终日紧锣密鼓,总有这样那样的会在开,改这革那的。他盯着老爹说:“小城中心广场为啥平地戳起一座酒楼?因为据说干酒楼赚得最狠,头头们便下决心也想火它一把。可巨额兴建款哪里来?”阮大可顺着他的话音说:“是啊,哪里来的大笔钱呢?怕有三五百万吧?”阮红兵笑笑说:“好办。您老人家还没听说吧?近些年全国各地发明了一大筹款妙招——集资。”阮大可说:“这倒也是个办法。”阮红兵哧地一声冷笑:“那也叫办法?那是拿老百姓养家糊口的血汗钱去办有权人想办的事,正式的名词儿叫形象工程。您老人家是没看见呐,听人说好多地方集资,干部像电影里的伪保长一样挨家挨户催款,就差没缠上裹腿,再背一杆三八大盖枪了。”阮大可就骂他:“胡说八道!多好的事到你嘴里也变了味儿。”阮红兵瞪起眼睛说:“还多好的事?得了吧您。我见过那些酒楼是怎么赚钱的。专挑些二十来岁的小丫头摆在大门口招摇,引逗顾客,实在不行了,决策者还有更狠的一招儿:改成夜总会!这一改,生意百分之一百地要火起来,只可怜那些小丫头,就都得沦落成风尘女子了,成了改革派的牺牲品。总之吧,人们不过是变着法儿地弄钱,弄得到的是改革家,是弄潮儿,是爷,弄不来的是窝囊废,是三孙子,得乖乖儿地下台当老百姓,做观众。现如今,人都看着自己脚下的一小块,都想给自己找辙,踅摸路子。过去那种全国同一型号的大锅饭,从此以后就甭再想了。您老人家说说,这世界是不是变小了?” 听了阮红兵的话,阮大可直翻楞眼珠子,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却找不出恰当的词来反驳。 阮红兵说得兴起,又给阮大可念了一套歌谣儿,说是从那个整天拖着鼻涕的傻哥那里听来的。阮大可也曾听傻哥念过这谣儿,道是:“五十年代人爱人,六十年代人帮人,七十年代人整人,八十年代各人顾各人,九十年代人摞人。”傻哥的谣儿是用那劈裂般的嘶声喊出来的,别有一种苍凉的味道,听了教人就觉着人心不古似的,不雅是不雅,终归比一些歌星那哼呀呀哼呀呀牙疼似的唱儿耐嚼。阮大可最起初从傻哥那里听到的时候,前几句是懂了,那后一句就有些不知所云。后来,联想到平素耳闻目睹的种种不堪的世象,方才恍然大悟——进入九十年代,去发廊酒楼夜总会的多了,挎小蜜携小姘包二奶打野j的多了,可不就到处人摞人了? 阮大可停下药锤子,禁不住摇头苦笑。看看歪在沙发上已昏昏入睡的阮红兵,一时间就弄不清自己的儿子到底是何许人也,就凭他,也能看出些个世道沧桑?也有资格在那里说黑论白、愤世嫉俗?岂不是笑话!他有些愤愤的,也说不清是冲着谁,重新捣起草药来,下手就有些重,叮当的乱响。前些年,政府重新把田地分给农民的时候,他也听傻哥念过两句谣儿,念的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那时听了,尚觉顺理成章,还摸得清这世事的来龙去脉。如今看不懂的却渐渐多起来了。弄出的名堂一个比一个新鲜,各色各样的人物走马灯似的换,教人看了晕晕乎乎的。刚才这小子说到的弄潮儿,这几年小城还真有那么几个,上蹿下跳,不甘寂寞,追着赶着趟进浑水,脑瓜壳儿冒一冒,再看不到人影了,竟也被糊里糊涂地追认为改革者。看不懂,实在看不大懂,也许红兵说的不全是混账话。可是不管怎样,阮大可心中自有一定之规,他想,这世界总不会脱出“黑白”二字吧?不管世事如何变幻,不管你权贵也好,草民也罢,若能知黑守白,便吃得,睡得,乐得,怕它何来? 阮大可正郁闷着,门外就走进一个人来,看着阮大可,笑笑。阮大可认得他是红兵中学时的同学,姓黄,叫黄啸天,那时也是造反派里的一员干将,心狠手黑,能打能闹,阮红兵的机灵圆滑和他恰成一文一武,俩人惺惺惜惺惺,成了好友。这人现任一家乡镇企业经理,是小城有名的痞货。阮大可以为他是来买乾坤混沌汤,却不料说是找红兵,要阮红兵领他去见王绝户,想测点事。说着话,黄经理发现了那边睡在沙发上的阮红兵,走过去叫醒他,俩人骂骂咧咧地寒暄着往外走。 到了王绝户那里,老头子终归看在阮大可的面上,没有拒绝他们,可是见来人形容猥琐,言谈行止甚是不雅,心里老大的反感,没法子,只好教黄经理报了生辰八字。略作沉吟,便问想测点什么,黄经理说测婚姻,王绝户排算一番之后,淡淡地问:“莫非是想弃旧图新?”黄经理一惊:“哎呀,正是正是。”王绝户面无表情,断下八个字:“迷途知返,可得善果。”黄经理龇着大金牙说:“要说迷途倒也不假,不过返是返不回去了,没有共同语言啊。我那黄脸婆层次忒低,只会骂人——她连骂人都骂不出新花样,只会一句:你妈。”王绝户心里冷笑,嘴上说:“这世上赞辞太多,骂辞太少,也算难得了。”便闭了眼,再不肯说一句话。黄经理还要说什么,见阮红兵朝他使眼色,便怏怏地放了一张百元钞票,悄悄跟阮红兵走出去了。 出了院门,黄经理嘟嘟囔囔的,嫌王绝户死心眼儿,不给他好好儿测。阮红兵拿手指冲老同学点戳着,说:“老黄呀,差不多就行了,你都换几个情人了?都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呀,伙计,积点德好不好?”黄经理嗬嗬一笑:“得了吧阮红兵,这可不像你说的话。怎么着,凭你我这套号儿的,还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告诉你,这辈子只要我有钱,就没个完,这种事瘾大着呢,你没听如今人们念的那几句歌儿吧?什么什么拉着老婆的手,好比左手握右手,一点感觉也没有;拉着情人的手,好比喝了一杯酒,酸甜苦辣全都有;拉着小姐的手,好比回到十八九,心又颤来手又抖,刀山火海我敢走。——你说,我他妈歇得了吗我?”阮红兵就笑:“刀山火海你也敢走?你小子哪是玩女人,是玩命啊。” 黄经理大眼珠子一瞪,说:“眼下这么玩命的不在少数,像我这样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海了去了。我最近认识一个大报记者,要给我写一篇儿吹牛文章,开口就要五万,下饭店什么贵吃什么,张嘴就点茅台,像是吃冤家,吃喝完了还朝我要小姐,你是没看见,那德行,色痨似的。”阮红兵说:“你甭糟蹋人家记者。”黄经理说:“我要是夸张一点都他妈亏心。”阮红兵知道老黄说的是实情,就打住他的话头,撺掇他一起到潘凤梅那个红梅饭店闹几杯去,趁机撩撩潘凤梅那娘们儿。黄啸天一听喝酒逗娘们儿,乐了:“走!悠悠万事,惟此为大。”又捅捅阮红兵,“你老爹的乾坤混沌汤真神了,喝完你给弄的那几瓶,我他妈现在跟牛犊子似的。哎,别忘了再给淘弄几瓶。”就硬塞给阮红兵几张钞票。 王绝户等黄经理走后,就怪阮红兵领这么一个活宝来。坐在那里正懊恼着,阮大可领着丢丢进来了,他一见小丢丢就笑了,问阮大可:“前几天小东西去了哪里?怎么老没见?”阮大可说是教沈秋草给领家去了。 俩人就说起刚来的黄经理。阮大可就说这个黄经理小城都出了名的,挣下不少黑钱,想当现代的陈世美,听说常常把老婆绑在自家院里的石碾子上往死里打,满裤子都是n,屎也打出来了,邻居谁也不敢劝,都怕挨黄大经理的臭骂。王绝户就说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阮大可又给他学说傻哥念的那几句歌谣儿,当王绝户疑惑地问起“人摞人”一句时,阮大可说:“刚才来的那活宝不就是歌谣里唱的这种人吗?”王绝户啪地一拍通红的秃顶,恍然大悟似的咳了一声,那副滑稽模样,把在一边玩耍的丢丢逗得咯咯直乐。 王绝户沉默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喃喃着:“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啊。” 阮大可猜想那可能是《周易》中的一句,刚要问,王绝户又说:“当今之世物欲横流,颇能惑人心志,有几人能把持得住呢?”忽然,他转向阮大可问道:“大可,你怎么样?你能么?”“我?”阮大可愣了一下,不那么自信地笑笑,“应该能吧。” 说话间,丢丢跑过来摇着阮大可的手直问:“爷爷,你刚才念的是什么歌呀?这个人那个人的,我也要念。”阮大可说:“丢丢不念,傻哥那歌儿不好听。”丢丢说:“好听。”王绝户哄她:“爷爷教你念个歌儿好不好?”就念道:“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丢丢摇头说:“这个不好,我要听傻哥念的那个歌儿。” 王绝户特别喜欢这小东西,便拿手指在丢丢那小鼻子上轻轻刮了两下,说:“好,我就教你一回,这歌从你这个小人儿嘴里念出来也许更有味道。”就一句一句地教她念。两个大人听着这个小人儿带着稚气的童音,都笑嘻嘻的,就将尘世的嘈杂暂且撇在脑后了。 阮大可这几日着实的气恼。为什么?皆因为那日阮红兵与黄啸天在红梅饭店饮酒,酒后与潘凤梅胡闹,把潘凤梅闹急了,被潘凤梅泼了一头臭泔水,追到大街上又骂了个臭够。小城这么小,这事很快就传扬开来。你想,阮大可能不气恼吗?气得他药也不捣了,无名火一阵一阵地撞脑门子,乾坤混沌汤也有几天不喝了,实在没那份心境。这些天他感到自己真的老了。有时上来一阵眩晕,忽忽悠悠的什么都不知道,眩晕过后,人却记不得刚才做了什么,想了什么。他自己明白,这叫一过性眩晕,老年人常有的,多半是肝火上升所致。可自己算是老年人吗?耳朵也不济,丢丢的笑声明明是又脆又响,有时就只见小东西嘴巴在动,却听不见一丝丝声响。看什么常常是重影,眼前还老有红兵和陈露的影子,一会儿是一身黑,一会儿是一身红,鬼影般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昨天邻家找他看病,也不是什么大病,在平素不过举手之劳,偏那会儿就心神不定,眼皮子突突突一个劲乱跳,无论怎样调息,都禁它不得,根本没法号脉。无奈,只好对邻人歉歉地笑,谎说头晕,改日再号。 这个活祖宗到底像谁呢?野狗样地穿梭游走,忽南忽北,忽农忽商,三教九流都沾,就是不打算好好儿地活。好些行状也不遮着掩着。每次打外面回来,腋下也许夹回一瓶酒,手里也许拎回一袋水果,嘴上常有得好烟吸。任谁也说不清这些玩意儿是从哪里弄来的。阮大可知道,那绝不是花钱买来的。前些年,阮大可还问两句,回答总是说帮人做生意,人家给的。久了,也就懒得问了,倒是他回来不捎带点什么,阮大可反觉得挺怪的。若哪日没外出远游,便这里走走,那里。高兴了,兴许帮陈露烧把火,也兴许踅过来帮老子捣几下药。大多数的时间,是跟些痞货和闲杂娘们儿打麻将,于是,就常能听到哪个娘们儿闹嚷嚷的寻上门来朝阮红兵要钱,那钱,不是赌输了赖的账,就是跟人鬼混,占了人家的便宜又不肯出血。阮大可心说,这人,也就是没生在那个世道,没生在那种家门,若不然,活活的一个破落八旗子弟,吃喝嫖赌抽,坑绷拐骗蒙,满世界丢人现眼,胡折腾去。 隔壁小院里就总有热闹可看。 阮大可整日地看着,听着。真他妈闹心吶。 这天,阮红兵又想出了鬼点子,他把眼珠盯在了他老爹阮大可身上。要干什么呢?说到底,不外是想弄几个散碎银子花。 原来,前些天他帮人做点生意。帮的那主儿是个样子挺y的小白脸。这小白脸有一女友,外号白虎星,拿阮红兵的话说,这小娘们儿顶风能s出二里半地。白虎星的老子也不地道,整日游手好闲,花钱朝女儿伸手,六十好几了,隔三差五还爱打个野j,就是路边野店里的那种。几年下来把个身子淘得像木乃伊了。眼看蜡尽油干还不歇手,听说阮大可弄出一种药来,神效无比,就通过女儿白虎星托阮红兵给买。阮红兵拿二十块钱去老爹那儿,谎说有个朋友托他买药,就给老色鬼卖来两瓶乾坤混沌汤,却一张嘴朝白虎星要了二百元。白虎星连连道谢,被阮红兵在下身的紧要处捏挖两把也未声张。过后阮红兵转了转眼珠,再去找老爹,一见面,就比比画画地说:“爸,您老人家想不想赚钱?要想赚的话,也忒容易了。我跟您说,您老人家呢,就只管稳稳当当在家里熬那药,弄一特大号儿铁锅,少添料,多加水。灌好瓶之后把它交给我,我每瓶给您老人家交回二十元,怎么样?——要不,三十元!剩下的事您甭管。您说,怎么样?”当时阮大可笑笑,说:“听着怪不错的。”阮红兵赶紧顺竿往上爬:“现在满世界看看,人都在干什么?——捞钱!现如今谁是爹?钱是爹,有钱他就得趴着管你叫爹。您老人家信不信?”阮大可说:“我信。不过我不想那么干。”阮红兵怪叫一声:“您老人家怕钱咬着手吗?”阮大可点点头:“有那么点意思。”阮红兵瞪着两眼,大惑不解。阮大可缓缓地说:“我这个人呐,也挺各色的,凡事呢爱讲个适可而止。挣钱是件好事,给人家当爹的滋味大概也不错,不过要照你说的去做,太累,也忒他妈缺德。”阮红兵没打着狐狸反惹一腚s,还不敢说出别的,嘴里连连说着“不懂”,灰灰地走了。临出门,阮大可冲他背影吼道:“小子,你也学着点自食其力,别他妈王二小放牛,净不往好草儿上赶!” 可是,往不往好草儿上赶却由不得他阮大可。 这天午后,阮大可心里觉得闷闷的,就想去街边的树y里看那几个闲老头子斗棋。离老远,见那边空阔处,一大帮子男男女女围成严严的一圈儿,闹嚷嚷的。他看不大真切,透过密匝匝的人头,圈子里仿佛是几个闲汉,在那里争扯着,叫骂着,其中的一个挥舞一只胳膊,哑了嗓子给谁呐喊助威似的。细瞄瞄,那人圈正当央有两个人,脖子都伸出去老长,如斗j般对峙着。走近些,隔着人圈仍看不清。问旁边的闲汉,闲汉却支支吾吾;问急了,知道内中的一个主角正是红兵。阮大可便躲开来,悄悄地站在一处墙角的石凳上朝那边张望,他终于看清了,与红兵对峙的,就是红兵帮着做生意的那个主儿,年纪轻轻的,干瘦,白脸儿,手里捏的是一块砖头。背对着自己的红兵却赤手空拳。阮大可刚想转身离开,忽见红兵抢上一步,左手揪住小白脸的衣领,猛喝一声:“我日你妈的!”跟着抡开胳膊,噼里啪啦打了十来个很响的嘴巴。 一些老实巴交的看客吓得远远地躲了。阮大可心里也猛地忽悠一下。 闲汉们齐齐地呐一声喊:“好!”如狼嚎一般,接着又是一片呜里哇啦的助威声。 小白脸见势不妙,悄悄扔了砖头,拨开人圈落荒而走。 阮红兵被闲汉们英雄般的簇拥起来,他笑嘻嘻地拍拍这个肩,捶捶那个胸。 看热闹的功夫,阮大可听身边的小孩子连荤带素地讲说这场战争的原委,已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原来阮红兵这段时间一直帮小白脸看货摊,连带着应对工商税务卫生治安,及一班白吃白拿的赖皮闲汉,加之帮白虎星那色鬼老爹买过乾坤混沌汤,一时间就博得了白虎星和小白脸的好感,小白脸尊他一声“兵哥”,阮红兵也回敬一句“老弟”,合作得好好儿的。却不料麻烦出在白虎星身上。那白虎星风s异常,个头虽矮小,却出奇的白净丰满,头顶向上梳起一个美人髻,衬着吊梢眉下一对杏眼,浑身上下带着风情。这女子还有一桩与众不同,知情的人说她胯下无毛,因此上都叫她白虎星,说很能克男人的,第一个男友因她入了大狱,第二个男友也是因为她,活活被摩托车撞残了。小白脸是她第三任男友,心里发怯,可舍不得撇下她。阮红兵算是走南闯北的,不信那邪,每日见小白脸和那小女子相携着走来走去的,不免眼里出火,又仗着买那两瓶药做由头,就施展开一身的手段缠磨她。那女子本就风s惯了的,禁不起阮红兵三回两回撩弄,两人就胡混起来。一而再,再而三,渐渐地也不大遮掩。小白脸自然不甘受辱,于是就有了刚才那一番厮斗。 那边,阮红兵仍旧是一班闲人的核心。闲汉们皆是些无业游民,平日斗j走狗,凑趣帮闲,生怕天下太平无事,这会儿可算盼来一场闹剧,不管小白脸已走得没了踪影,仍余兴未尽,轰轰乱笑着向阮红兵问这问那。其中几个穷追不舍地探问白虎星的隐秘。阮红兵一脸的喜色,边走边说个不住。一个闲汉扯长了脖颈,笑嘻嘻地问:“那小狐狸精究竟咋个样?”阮红兵卖着关子说:“头回见着。硬是一个白虎星——邪!”闲汉的胃口被吊起来了,内中的一个试试探探地说:“兵哥,白虎星是要克男人的呀。”阮红兵脖颈一梗:“她敢!”拨开闲汉的包围,兴兴地走了。岂不知,阮大可已将这一幕真真儿地看在眼里。 闲汉们望着阮红兵远去的背影,转而更换了话题。 “阮红兵这小子不是好鸟哇。” “咳!那娘们儿是好鸟吗?那是个不挂招牌的窑姐儿呀。” “你逛过她?” “扯淡!反正有人逛过。” 这功夫,傻哥打那边唱唱咧咧地走过来,一眼瞥见墙角处呆立着的阮大可,呵呵地傻笑两声,却并无惧色,昂着一张脏兮兮的脸,自管旁若无人地吼:“冒烟的灶坑,漏雨的房,养汉的老婆,瘫巴娘!”依旧是那劈裂般的嘶哑。 阮大可听了,眼角涩涩的,欲哭无泪。 这一天,阮大可刚睡过午觉,听外面门响,随后有脚步声传来。那脚步是犹犹豫豫的,又很熟悉。朝外看去,果然是沈秋草。细看,衣裤鞋袜清清爽爽,只脸上带着几分慵倦,样子就显得格外的楚楚动人。阮大可喊了一声:“进来吧,你。有什么好害羞的,又不是大闺女家。” 沈秋草进来却一本正经地说:“我来有正经事,是买天麻丸。”阮大可看看她,问:“又头晕?”沈秋草轻轻叹口气,说:“是呢。”阮大可乜斜着眼看她:“什么时候喝你跟李雪庸的喜酒啊?”沈秋草满怀哀怨地说:“你也信这些传言?”阮大可说:“无风不起浪啊。”沈秋草腔调就有些沙哑了:“李雪庸人不错,也诚心诚意的,可我这心……”阮大可直眉愣眼地说:“咱俩把喜事办了算了,何必这么揪心巴拉的。”沈秋草有些慌乱:“大嫂她刚刚——”阮大可不等沈秋草说完,就接过来说:“她临死的时候跟我说了,教咱俩好好儿过日子。” 沈秋草还要再说什么,阮大可一把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任凭沈秋草怎么挣扎,也没能避免他那一番惊天动地的折腾。听着阮大可那久违了的呼哧呼哧的喘息,沈秋草说不出心里是甜蜜还是辛酸。她将头扭向一边,闭上眼睛,做梦似的重温着许多年前那刻骨铭心的一幕…… 正在缠绵之际,忽听外面院门响。两人慌忙起身,沈秋草的鬓发还是蓬乱的,阮红兵已大咧咧地走进来。这阮红兵是何等样人,哪能看不出眼前的蹊跷?便连忙摆手说:“得得,我这几天着急上火,眼神不济,我什么都没看见。”边说边往外退,“您两位老人家先忙着,我这就告退。”阮大可嗓音低沉地吼了一声:“混账,你给我站住!”阮红兵一脸的无辜,只好站住,朝那两人赔笑。阮大可说:“你看没看见的无关紧要,我倒是要告诉你,我跟你沈姨就要结 第 3 部分 欲望文 第 4 部分 睡城 作者:肉书屋 第 4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脸的无辜,只好站住,朝那两人赔笑。阮大可说:“你看没看见的无关紧要,我倒是要告诉你,我跟你沈姨就要结婚了。”阮红兵眨眨眼,说:“这是好事啊。不过——”阮大可马上接过来说:“不过你老妈尸骨未寒是不是?我跟你说,咱不拘那老礼儿,再说,我这一辈子对得起你妈。”阮红兵忙笑道:“那是,那是。”阮大可又问:“你找我又是有事吧?”阮红兵说:“我想和魏老二合弄个杂货店,也打算着好好儿过一回日子,可就是——”阮大可明白了,就问:“又是借钱?”阮红兵一脸求告的样子,朝老爹双手抱拳,连连作揖。阮大可又问:“你真想好好儿过日子?”阮红兵严肃地说:“这回是真想。”阮大可哼了一声:“多少?”阮红兵连忙伸出五个手指:“五千。我俩各出五千,足足的了。”阮大可从一只匣子里拿出钱,递给阮红兵,说:“我信你一回。不过我可告诉你,别再跟魏老二瞎逗,也别坑人家。”阮红兵起誓发愿地走了。 阮大可叹口气,对沈秋草说:“这俩货要能干成个事,可是邪了门儿了。” 这个魏老二,自小就有些疯。五十年代末,她挨不了那份饿,二十啷当岁的大闺女家,偷着跑出去,随一个小剧团跑了三年多,跟个唱鼓书的半大老头子搅在一起,后来只身回到小城,疯得更邪乎了,像点样的男人没人敢娶她。后来嫁给个木头疙瘩样的男人,没过多少年,那男人教她给活活气死了。乡野之人管男人胯下那物叫作老二,她死的那男人姓魏,恰好与“喂”同音,小城闲人便送了她这个不雅的诨号。男人死后,魏老二再也没张罗婚嫁,整天串门打牌,斗嘴磨牙,寂寞得紧了,就暗地招惹些闲汉做些馋嘴的勾当。阮红兵能与魏老二合伙做生意,其实是有些渊源的。文革的时候,魏老二在学校食堂里干临时工,她见阮红兵一身挺拔的绿军装,年少气盛,又呼风唤雨的,就在一个夜里引诱了他,或许可以说,阮红兵后来在男女方面的种种恶行,与魏老二有着因果关系。但眼下阮红兵与她合作,不是为她那徐娘半老的风韵,而是哄她出些本钱,好去闪转腾挪,淘点银子。 阮红兵满肚子都是鬼,他那一套淘钱的法儿早想好了,说出来都是别人做梦也梦不到的。魏老二呢,也不是等闲之辈,知人论事精明着呢。这二人好似那榫和卯,你凸我凹,恰好一对儿。阮红兵缺的是本钱,魏老二正有些积蓄;魏老二要的是阮红兵的人,她总惦着能重温旧梦。阮红兵对此心知肚明,也便装痴作傻,顺水推舟,眼睛却盯的是她的钱袋。两人是麻将桌上多年玩恋了的牌友,又有那么一段前朝往事,因此上说起开杂货店的事自然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这天一早阮红兵吃罢饭就往外走,陈露问他急着干什么去,他说和魏老二一班人打麻将,糊弄那班老杂毛点散碎银子。他的神气那样轻松,像是一叠叠的钞票就放在那里单等他手到擒来。陈露说:“你要真做生意就好好儿做,别那么不着调。”阮红兵朝她笑笑:“这钱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早几天挣晚几天挣都一样。”说完,火燎p股样的朝魏老二家那边去了。 奔到魏老二家,刚好三缺一。另两个一个是潘凤梅,一个是李雪庸他那老爹。这四个人聚在一处,也是小城的一景儿。魏老二的闲,潘凤梅的浪,老头子一个十足的兵痞,阮红兵则是不折不扣的无赖。于是,就惹得一些闲汉专来看热闹,捧臭脚,赚点饭后茶余的谈资。这四人的赌注也不大,花样也简单。平和只一元,夹和、边和、单钓、明杠、门清、点炮另加一元,七对子、碰碰和、暗杠另加二元,捉五魁、清一色与一条龙均为五元,惟天和与十三不靠最为难得,就都定了十元的注。自摸与庄家在此基础上加一番。这一阵子只昨天李雪庸的老爹和了一回十三不靠,还惹得老头子差点吃下半瓶的速效救心丸。 阮红兵坐下一看,牌早码好了,就笑笑拾起枣大的色子,捏在手里慢悠悠地捻一回,然后朝那牌墙当央抛去,色子就如陀螺一般滴溜溜转,转了十多圈才又回到原地停下,一圈的闲汉齐齐地喝一声彩。另三个也丢了一回色子,却不及阮红兵的好看。找罢庄家,还是阮红兵的,便又滴溜溜的耍着花样掷两次,合成七个点,阮红兵望望坐对家的潘凤梅,笑着说:“七穿呀,瞧咱俩这缘分。”潘凤梅穿了一件大红的碎花紧身小马甲,绷得个前胸鼓溜溜的圆,回骂道:“美的你!小心老娘再泼你一头臭泔水。”阮红兵忙朝她抱拳作揖。闲汉们就跟着怪笑。 闲磨着牙,紧睁着眼,打牌的和看热闹的都伸长脖子,渐入佳境了。麻将牌哗琅琅的脆响,击打在人的心上,很舒服,像是敲着小城悠闲的日子。李雪庸他那老爹说:“咱这帮子人儿就叫社会渣子,活活的不务正业,放在民国那时候,擎着是挨揍的货。”魏老二撇撇嘴,说:“那是民国,咱这是大中华国,咱是主人翁呀,谁他妈敢揍咱?”潘凤梅说:“咳,你们没听傻哥说嘛,九亿人民忙搬砖,还有一亿侃大山。如今就是那头头脑脑们怕也有好多忙着搬砖哩。”阮红兵赶紧拍马p:“实话。我也听傻哥念过两句,叫什么九亿人民修长城,还有一亿泡舞厅。要我说泡舞厅比修长城也好不到哪里去。”潘凤梅说:“比修长城更坏。咱修长城是老老实实掏自己腰包,泡舞厅那些头头们搂小姐全是他妈花公款,一点也不心疼。”阮红兵假装同情地说:“你这几年开饭店,教那帮子花公款的头头们祸害得不轻吧?”潘凤梅笑骂道:“我看你是活得腻歪了!”一个疏忽,给魏老二点了一炮,亮开牌一看,三个输家傻眼了,那魏老二和的是一条龙。李雪庸他老爹有点急了,冲阮红兵和潘凤梅嚷嚷:“看看你俩,到一块就黏黏糊糊,净打错牌。想当年阎大帅成群的姨太太,个顶个都跟水葱似的,也没像你俩这样,人家该打胜仗还打胜仗,现如今这人都咋啦呢,全他妈像色痨。”魏老二忙打圆场:“阎大帅是打天下,咱不过是打打小牌嘛。”李雪庸他老爹还不依不饶:“赌场如战场,她这一炮就崩去我五百文,整整一个营啊。”阮红兵和潘凤梅不想惹那老头子,都不做声了,专心地打牌,相跟着一人便和了一回,李雪庸的老爹就急得直嘟囔:“他妈拉个巴子的,八万都跑哪去了?”一看亮开的牌,魏老二手里有一副八万杠坯,把个老头子气得呼哧呼哧直喘,只好朝多嘴的闲汉们乱骂。 过一会儿,老头子终于也和了两回,气氛就缓和下来,又开始有说有笑的了。潘凤梅说:“论麻将牌,小城哪个打得最好?”闲汉们七嘴八舌,有说阮红兵的,有说魏老二的,有说潘凤梅的男人老龚的,阮红兵听了一一摇头,最后一圈人看着阮红兵,不知道他还能说出哪个高人来。阮红兵就说:“打牌不光看牌技,还讲个牌风——牌桌上的风度,懂么?七十二行,行行都有高人,打牌没个风度那算不上高人。要论小城打牌高手,还得说镇长助理蒋大公子。”阮红兵说的蒋大公子叫蒋白风,是死鬼蒋一雄和沈秋草的独生子,现在做着镇长助理,因他一副文质彬彬的派头,被人们暗地里称为大公子。阮红兵一语惊人。大家静默片刻,因都没和蒋白风交过手,就吃不准阮红兵话里的虚实。魏老二问:“莫非你和蒋白风在牌桌上打过交道?”阮红兵摇摇头,说:“咱哪有那机会,只不过看过一回。那是真正的君子风度,赢牌不喜,输牌不怒,全不露一点声色,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众人就都啧啧地赞叹一回,说难怪当着镇长助理,连打麻将牌也是高人一筹的。 打罢八圈一清点腰包,三归一,魏老二赢一百多,李雪庸他老爹最惨,输了差不多六十元,口袋里只剩几张破烂的角票儿了。阮红兵和潘凤梅倒不怎样在乎,依旧说说笑笑,只有李雪庸的老爹心里觉得不平衡,他见魏老二满面春风,一身齐整的小袄小裤衬着一双白袜,拾掇得挺俏,就拍打着身上的烟灰,拿眼睛乜斜着,没好气地说:“你正经还挺年轻,怎么就不想找个老伴?”魏老二知道这老头子输得惨,这一阵子自己也没给过他好脸子看,这会儿老家伙必是想拿她出出邪火,就说:“想找个呢,可就是想找个三四十岁的半大小伙子。”李雪庸他老爹气哼哼地说:“八十来岁的不成吗?”魏老二一本正经地说:“不成,老天巴地的,棺材瓤子一个,上炕还得扯个猫尾巴呢,还指望能干别的事?”李雪庸他老爹呸地一声:“做梦吧你,三四十岁小伙子要你这个老杂毛、秃尾巴鹰?”魏老二故意气他,说:“现如今有好几个小伙子上赶着找我,我还要再挑挑拣拣。”李雪庸的老爹气得又呸地啐了一口。阮红兵笑着说:“那几个小伙子里肯定有我一个。”魏老二说:“你给我当干儿子还差不多。”阮红兵连连拱手:“那成,那成。只要能攀上你这门亲,教我当孙子都成。”潘凤梅就说:“你这孙子怕也没安好心吧?”一屋子的人就都笑。潘凤梅又说:“其实如今好多富婆可不都挑个小伙儿养着?”李雪庸他老爹说:“这年头真作孽呀,不就那俩钱儿烧的吗?”潘凤梅说:“有啥作孽的,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魏老二白了李雪庸老爹一眼,说:“够不到葡萄就爱说葡萄酸。”李雪庸他老爹把脸凑到魏老二眼前,说:“就你那酸葡萄?嘁!倒找我钱我还真不稀罕。”魏老二躲开那老脸,y阳怪气地说:“你是吃不着吧?”李雪庸他老爹一时没了话说,看看斗不过魏老二那张嘴,又不想真的得罪她,便朝地上啐了一口,才悻悻地和潘凤梅及那班闲汉散去了。 阮红兵却不急走,他要和魏老二商量一下开杂货店的事。 魏老二伸个懒腰,把一条腿高高地放到木凳上,和阮红兵闲逗:“干儿子,给老娘捶捶腿,揉揉脚。”阮红兵笑道:“有什么赏呀?”魏老二见没了人,便来了疯劲,就说:“想要什么老娘就给什么。”阮红兵说:“我什么都不要。”魏老二哟哟地叫起来:“怎么着,改邪归正了?你也不是没尝过老娘的滋味呀。” 阮红兵这会儿对这娘们儿实在不感兴趣,就岔开话头和她说起开店的事。 魏老二说要雇一个鲜亮些的女子守柜台,自己没事还想打打麻将牌找个乐子,教阮红兵跑外进货寻主顾,赚了钱五五分成。阮红兵眼珠一转答应了,心想魏老二那五成说多就多,说少就少,自己那五成可是实实在在的,进货呀,推销呀,里面的门道多了去了。前些时帮小白脸看摊的时候,他就把做生意的一些道道儿给摸透了。他想教陈露在里面也沾些油水,还省得没事老惦着那个大胡子司机,就说:“雇个人其实划不来的,工资不算,还要管吃呀喝呀好大一桩开销呢。”魏老二说:“有那么个鲜亮女子在店里也是个招牌呀。”阮红兵笑着说:“你也够鲜亮的。”魏老二撇撇嘴:“得了,连你也不愿多看我一眼。”阮红兵赶紧收住笑,说:“我想好了的,倒不如用自己人,又放心又不用管着吃喝拉撒睡,工钱也一样那么多。”魏老二说:“谁呀?”阮红兵说:“现成的陈露嘛,要不然整天也闲得她皮子痒痒。”魏老二听了连连拍手称妙,说:“现成的一个柜台小姐,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又商量着各种的头绪,最后想到该叫个什么店名,一连想了几个,都是发呀,富啊,旺啊,两人嫌听着俗,最后还是魏老二说:“你们两口儿不就是现成的店名吗?咱就叫红露杂货店吧?”阮红兵听了也觉有些意思,就说等到闲时请李雪庸给写块牌匾。魏老二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就说:“你回去问问你老爹,咱小店里给他代卖乾坤混沌汤行不?”阮红兵笑着说:“你也想打他的主意?没门儿!前些天我都碰了一鼻子灰。要问,你自个儿问去。”魏老二知道阮大可的脾气,也不愿碰那钉子,就说:“那这小店你准备怎个弄法儿?”阮红兵说:“你放心,我自有妙招儿,现如今我已经把做生意这犄角旮旯的事都琢磨透了。”魏老二说:“那你说说看,教老娘也长长见识。”阮红兵懒洋洋地点着一棵烟,吸一口,才摇头晃脑地说:“这个嘛,你就甭c心。你就只管舒舒服服打你的麻将,实在闲了呢,想法儿对付个半大老头子养着。这店的事儿,包在我一人身上,保你有得赚就是了。”魏老二半信半疑的,不知道阮红兵有些什么y损的法儿,就说:“随你吧。反正我也想好了,犯法的事咱不干,别的,有什么缺德招儿就使吧。”阮红兵一翘大拇指,说:“不愧是明白人。我跟你说,咱两个一联手,还有他别人的?不是咱坐在屋里吹牛,就咱俩,在小城也算是人精啊,对吧,干妈?” 魏老二被说得高兴了,禁不住说:“你这么一叫我干妈,冷不丁的我这心里挺暖和的,可你小子也别净拿嘴巴哄人,就不能跟我来点真格儿的?”阮红兵低头猛吸两口烟,然后把烟p股一扔,说:“你今儿还真跟我较劲。——得,看在咱俩老交情的份儿上,我就豁出去再奉献一回。”魏老二高兴地说:“就是嘛,生意都合作了,人也该合作合作。”阮红兵半真半假地糊弄着魏老二,心想,老爹捐献那五千块我且先不动,有这娘们儿那点私房钱垫底,且看我怎么给它来个借坡上驴。 魏老二也不傻,她知道阮红兵对她的人没兴趣,这会儿是在糊弄她,也知道阮红兵和她合开杂货店的真正意图。可她愿意。她心甘情愿让阮红兵淘她那私房钱。她是想,我揣着那钱有什么用呢?钱不就是用来买乐子的吗?何况她这么多年还就是老惦着阮红兵。眼下的她,很是心满意足,她甚至有些得意,她心说:阮红兵啊阮红兵,你小子知道老娘我图什么吗?我不图金不图银,我他妈就图个乐儿啊。 又过些天,阮红兵那麻将牌也打得腻了,就求李雪庸写了块“红露杂货店”的牌匾,白底黑字,用的是元人赵松雪那路秀媚的字,李雪庸说是取柔弱制刚和气生财的意思。这天一大早,阮红兵腋下挟了那块牌匾,吆喝上陈露,兴兴地去了魏老二家。昨晚说好了的今日拾掇店铺,货是两天前备下的,也不过是些日常零用物品罢了,单等打扫店铺挂那牌匾。 到那里一看,魏老二已经在那间临街的东偏房里忙开了,她头上扎一块蓝布巾,手里拿着一把长柄笤帚,已经将屋顶的灰尘扫净了。陈露见了,笑着说:“哟,干妈好勤快呀。”魏老二满头巾是灰土,朝地上呸呸地吐着黑痰,笑着说:“我几时修的,又白捡个干女儿?”陈露说:“听红兵说他认了您老人家做干妈,我也给您做干女儿吧。”魏老二不禁撇着嘴笑了:“他想做干儿子,我还怕他忒贫,整日地闹我。要说你来做干女儿,我可是一百二十个愿意。”陈露往头上也扎一条红绸巾,听了魏老二的话,得意地朝阮红兵做个鬼脸,就说:“干妈,您老人家歇着去。”就接过魏老二的笤帚,打扫四面墙上的灰土。阮红兵用一只塑料小桶从院子的井台边提来清水,各处的洒着,省得暴起更大的灰土。魏老二见阮红兵那一身黑西服把人衬得越发帅气,和年轻时的阮大可竟如一个模子里脱出的,心里不禁酸酸地感叹自己红颜已逝。 阮红兵洒完水,就坐下来点上一支烟,对魏老二说:“你瞧好儿吧,咱这生意错不了。现如今这钱,你想怎么挣就怎么挣,只要不犯法就没人拦你。”陈露在那边接上说:“做生意得懂生意经,你懂吗?你就懂吃喝嫖赌。”阮红兵满脸的不服气,就给她二人讲开了生意经,他说:“做生意不过就那么几招,学会了,那钱就别想挡住,你不想赚都不行。”魏老二在那边直撇嘴,陈露说:“你是穷疯了说胡话吧?”阮红兵说:“你还别不信,我且说给你听。这做生意一要会笑。”陈露哧地一笑:“这还用你说,傻瓜才不懂。”阮红兵说:“懂归懂,可不一定都做得到。”魏老二在一边点点头。阮红兵接着讲:“这第二要会说。”陈露说:“你还有没有点新鲜的?”阮红兵一脸的认真:“这会说可不是瞎白话,你得说得人家高兴,心甘情愿地掏钱买你的东西才行。”陈露说:“这样的话儿可怎么说呀?”阮红兵得意地说:“简单,就一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魏老二在一旁说,还真是这个理儿。见陈露也停下手里的活,瞪着两眼听,阮红兵更来了劲,就说:“这最后一招最要紧,叫作心狠手黑。”陈露叫道:“这不是要犯法吗?”阮红兵弹弹烟灰,不紧不慢地说:“这不叫犯法,这叫缺德。可话说回来,不是咱非要做缺德事。你睁开眼看看,那些做生意挣大钱的哪一个不是心狠手黑?现在不是有个词儿叫‘宰’吗?就是说,不管他是谁,逮着了你就别轻易放过,要狠狠地宰一刀,这叫心狠。至于手黑,那全靠你在缺斤短两上下功夫。”陈露笑骂道:“你损不损呀?”魏老二也朝地上呸地啐了一口。阮红兵哼一声,说:“知道吗,你们这就叫妇人之仁。记住老祖宗的话吧,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陈露说:“你这套花花肠子还真不少,谁教你的?”阮红兵说:“社会教的。自打从娘肚子里拱出来,社会就这么教我来着。”魏老二说:“你咋不跟好人学?”阮红兵不屑地一摆手:“好人?你睁眼看看哪有什么好人,告诉你,好人都活在五六十年代。你把现如今的人一个个摘了面具,我看他谁敢喊自己一声好人?”陈露就说:“莫非没个好人了?”阮红兵说:“好人自然有,不过是千百个里头才能拣出一两个。”魏老二问:“你算哪路人?”阮红兵说:“我么,在好人堆里算最坏的,在坏人堆里算最好的。” 三个人把屋子里的灰土垃圾拾掇净了,便开始摆柜台,支货架,码货物,一样一样放好,看看像个店铺的样子了,又出去挂那牌匾。打外面一看,窗明几净的,陈露说牌匾上那几个大字挺雅,没准儿能招来财神爷呢。阮红兵打货架上拿下一串鞭炮,在外面噼里啪啦地燃放了,惹来一帮看热闹的小孩子和几个过路的闲汉。这杂货店就算开了张。几天下来,显得有一搭无一搭的,过路的人看了都说,这几个男女也能挣钱,怕是财神爷昏了头了。 看看学校要开学了,阮红兵就马不停蹄地购置回一大堆粉笔、笤帚、拖布、黑板擦、铁撮子、毛巾、肥皂、圆珠笔、大大小小的本子,大都是些学校里的用品。陈露一见,慌了:“这一大堆东西得卖到猴年马月呀。”魏老二也怪他办事不牢靠。阮红兵冲她俩笑笑,说已经打听好了,汪家堡那里一个学校就能把这些东西包圆儿。陈露半信半疑:“不认不识的,人家凭什么包圆儿?”阮红兵说:“你等着好戏看吧。”陈露问:“你给人家塞红包了?”阮红兵满脸的鄙夷不屑:“我?给他塞红包?笑话!”“那你——”“我想跟他玩一回空手道。” 第二天,他打了一辆出租车,踌躇满志地去了十里外的汪家堡,去找秃头校长老葛。 对汪家堡学校的秃头校长,阮红兵早有耳闻,知道这人不大老实,满脑袋的小辫子,搞校园建设昧些钱财呀,靠手里那点权力逗引个女人呀,阮红兵通过知情人摸到了秃头的真凭实据。他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 一路打听着,他敲开了那扇红油油的大门。吱呀一声,开门的果然是秃头校长。问清身份,秃头沉吟了一下。他知道小城有这么一号,也影影绰绰地了解些眼前这人的行状。于是那气宇就轩昂着,眼神淡而且空,显得自己与对方不在一个层次上。阮红兵却不怯,说有件事要办,就随秃头朝屋里走,口气大咧咧,时不时的还称兄道弟。进屋坐下,阮红兵却不说明来意。秃头便显出十分不耐烦,说眼下恰有一件急事要办,就站起来,抬腿要走的样子。阮红兵在那沙发上把个身子稳稳地向后一仰,就说先不忙走,他这里有紧急的事要说。秃头说,那你三言五语吧。眼光就虚虚地觑着窗外一处什么地方。“蔡小莲儿这人……”阮红兵慢悠悠地说出一个女子的名字,斜着眼看住秃头,接着问这女子眼下怎样了,尔后便停下来掏出一支烟,却不点燃,只举在嘴边捻玩着。秃头听得“蔡小莲”这名字,霍地转过身,两眼直看着沙发上的来人。阮红兵马上麻搭了眼,专心捻玩那烟。秃头恍然像想起了什么,就笑着说:“看我这人,有点忙事这脑子就废了,连烟也忘了给你拿。”慌忙打开一个小柜子,挑来挑去挑出一盒红塔山,拆开封口,抖抖地抠出半截儿,却不全抽出来,笑嘻嘻递向阮红兵,说:“就不知你抽得惯抽不惯这。”阮红兵把自己那支夹在耳朵丫上,矜持着拈出那只露半截儿的红塔山,秃头忙擦燃打火机,拿手拢了火凑到阮红兵嘴边给点着了。阮红兵深深吸一口,身子懒懒地仰在沙发靠背上,撮起嘴呼出那口浓烟来,这才爱理不理地说:“也没什么。有个朋友喝酒的时候跟我说起过这女子,言语当中提到你,那个朋友非要给你写封举报信,想寒伧寒伧你,说他上学的时候你骂过他妈。咳,其实照眼下看,你和蔡小莲儿那点风流事按说也没啥,这年头有权有钱的都琢磨这个。可你干的这行当——为人师表啊,全社会都盯着呢,上边也查得紧吧?我一想,你跟那李雪庸是同行,李雪庸和我老爹阮大可又是至交,你说我能不管么?当时我给那朋友说了一句话,那朋友就直给我道歉,说纯属误会。——你猜我说的什么?我说你要举报的这人是我表哥,你还敢弄我表哥不成?”秃头听罢,哎呀一声,显出满脸惊喜来,忙说:“得!不嫌弃的话,我就装大了,当一回表哥。”就吆喝着喊来老婆子,硬着那一脸迷茫的扁脸女人喊了声“表弟”。扁脸女人刚走,阮红兵又说:“我那朋友还说你翻建校舍的时候捣腾点工程款,有三五万吧?这也没什么,我已经和那朋友说了,一旦听说谁再提这茬儿,教他给我言语一声,我废了他王八羔子。你放心,有你表弟在,从此天下太平。”秃头一把抓过阮红兵的手,使劲摇了十多下,一副千言万语无从说起的样子。见阮红兵捻灭烟蒂起了身,秃头便百般挽留,非要闹个一醉方休。阮红兵怕酒后失言,坚决要走。临分手,阮红兵不经意似的说:“我开个杂货店,眼下要开学了,缺什么用品尽管言语。”秃头咳了一声,说:“表弟看着办就是。”两人恋恋不舍地道了别。 第二天,阮红兵去汪家堡送货,净赚两千。回来后他甩给魏老二五百,谎说除掉本钱刚好赚一千。魏老二朝陈露直夸阮红兵,抽出一百元给陈露,说:“拿着,干妈不能吃独食。”过后陈露对阮红兵说:“干妈这人还蛮不错的。”阮红兵哈哈大笑,说:“当然,她也算是坏人堆里的好人嘛。” 自从和汪家堡那秃头校长打过一回交道,阮红兵又如法炮制,蒙了几家冤大头。起初,本想借着李雪庸的熟面也在小城中学捞它一家伙,可他觉得黑道上讲究个兔子不吃窝边草,过去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也都有这么一说,再说李雪庸和自己老爹关系非同一般,弄得深了浅了都不是,便没去打李雪庸的主意。这就是阮红兵的过人之处了。 红露杂货店的生意着实清淡。通常也不过是三五个闲汉一哄声地进去买包香烟,或拎瓶二锅头,三两元的小买卖,还要有事没事地叫着“嫂子”,涎个脸皮,说些不荤不素的话。陈露是个精灵女子,就知道这班人打着幌儿,不过是要和她闲磕牙,也不戳破,只管有一搭无一搭地应酬,倒还打发了许多寂寞。魏老二呢,是真正做起了甩手掌柜,日日泡在麻将桌前,和那几个惯熟的牌友大呼小叫地斗牌,国事家事统懒得去问,逍遥自在好不快活。月末想起来了就翻翻陈露记的那本糊涂账,而阮红兵在外面拿她的本钱胡折腾,末了儿给她多少她就拿多少,她知道大的进项在阮红兵那里,却也无所谓,只明明白白地装着糊涂。 这阵子阮大可的乾坤混沌汤,到处都有人在讲,而在暖春阁与日本人小月千雄的事,哄嚷得就更厉害了。阮红兵脑子里不知哪根弦又给拨动了,那心又像野马般的不安分起来,眼睛老围着乾坤混沌汤转,一天到晚在心里琢磨。这两天,他花言巧语地几次说替人买药,在老爹那里捣腾出十多瓶乾坤混沌汤,然后装在一只旅行包里就进了省城。 阮红兵不去城区,专在色情场所密集的城乡结合部转悠。他在物色合适的猎物。他知道那些像贼一样进进出出的家伙兜里没几个钱,没戏,不值得跟他们费唾沫。 他正百无聊赖地闲转悠,忽见一家洗浴中心里走出一个人来,只见这人挺胸凸腹,旁若无人,举手投足特别沉稳,他心想,这个主儿有点意思。他笑着走过去,掏出两瓶药,搭讪起来:“试试喝两瓶这个?祖传八代的乾坤混沌汤。先喝着,不收钱,喝好了再谈钱的事。”对方斜着眼看这个笑嘻嘻的男子,不加理睬,仍走自己的路。阮红兵却不屈不挠,一路跟上来,极诚恳地说:“不瞒您说,我过去做了十多年的废人,老婆跟着守活寡,那滋味儿,咳!比坐大牢还难受。自打喝了这个,你猜怎么着——真他妈绝了!”对方的脚步慢下来。阮红兵并不急着往下说,就掏出盒档次极高的烟来,熟练地拈出两只,大咧咧递过去一棵,对方愣一愣,也就接住,再用那进口火机优雅地给燃着,才又续上刚才的话头,竟是老熟人的腔调了:“你说咱他妈个堂堂大男人,图什么呀?不就是老婆孩子和钞票?你要是这辈子亏了老婆,活着也没什么劲了,是吧?”到这份上,对方再怎么矜持也不会无动于衷,便疑疑惑惑地问一句:“那这药——”此刻阮红兵知道火候煨得差不多了,就炫耀自己现在夫妻生活如何如何痛快淋漓,老婆又如何如何心满意足,接着就把一张名片递过去。对方接过名片,试探着问那药的价格。阮红兵诚恳地说:“这里头光名贵的中药材就有三十余味,每一味都不便宜,可有一样,一分钱一分货。”对方并不在意价格,就说:“总得有个价吧?”阮红兵伸出五个指头朝他晃着说:“两瓶包你满意,最起码这个数——五百,这还得说我跟这老中医沾亲带故,优惠价。”对方忙说:“五百?倒不贵,就是——真管用?”阮红兵拉他来到僻静处,说:“真不真的,你先带回一瓶,喝下去见了效在这老地方拿另一瓶,再付钱款。”阮红兵知道,这乾坤混沌汤用一瓶就可见高低,那买主是百分之百要如约来取另一瓶的。 最后那桩交易,是在城郊一家性病诊所旁边的一片小树林里,对方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家伙。两人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忽见不远处一个穿夹克衫留小平头三十多岁的瘦子在不时地瞟他们,瘦子一边吸烟一边悠闲地来回走动,像是等人,又不很像,怎么看怎么是个便衣警察,神情动作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模一样。阮红兵恍然想到,自己和那主顾鬼鬼祟祟的,敢情也像一对毒品贩子。 这么着不是长久之计。怎么办?罢手吗?罢手,那就等于是和钱说再见。这是不可能的。钱这玩意儿太有诱惑力了。阮红兵脑子又开始转悠起来。他想,也别把眼睛光盯在老爹身上,可一棵树吊死。他猛然想起在城乡结合部转悠的时候,路两边不时碰到算卦地摊。他眼睛一亮:对呀,王绝户的孙子得了白血病,那钱花了个底儿掉,眼看着要倾家荡产,王绝户的儿子儿媳都快愁死了,他当爷爷的再是拧种也不会无动于衷吧?阮红兵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他知道王绝户的身价。在那个神秘的行当里,老头子绝对是一个祖师爷级的人物。在阮红兵眼里,王绝户浑身的寒毛都该是纯金塑成的。 这天早晨,阮红兵吃过饭,摊开一张省城旅游地图反复研究半天,忽然笑起来,对正要去杂货店的陈露没头没脑地说:“钱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嘛。对,就这么着了!”陈露是摸透了他的,猜他又冒出个什么鬼点子,就问:“又想出什么坑人的法儿来?”阮红兵光笑不说话,把那旅游图扔在一边,说:“活该我挣钱。我呀,不坑人,我明天到云峰山逛景儿去。” 第二天,阮红兵果然去了云峰山。 一路辛辛苦苦地爬,弄得灰头土脸的。山路坎坷,他吁吁地喘着。景致虽美,毕竟不年不节的,游人并不多。阮红兵不管这些,只是努力向山上爬。爬好远才碰见一个游人。 阮红兵不白给,他盘算过,这云峰山每逢旅游旺季游人不少,贫贱富贵的都来逛景儿,可眼下是萧条季节,贫贱之人忙着养家糊口还来不及,哪有那么大兴致呢?——只有富贵的主儿才会不择时令。或许厌倦了商海的喧嚣为的图这份清净,或许一时失意给自己的心灵寻点慰藉,或许遇到迈不过去的坎儿,来这里烧香许愿,拜佛求仙。而几乎无一例外的,他们对王绝户那路人最感兴趣。阮红兵自以为把那帮有闲的阶级给揣摩透了。 上得半山腰,迎面见一座寺庙森森而立,那檐,那墙,那柱,无一处不染着陈年旧迹。四周山石老树,异草奇花。这正是远近闻名的了了寺,他知道,老爹的瓷火罐和那幅“罐里罐外两乾坤”的字就得自这座寺庙。阮红兵回头望望,小城一派苍茫,被烟云笼着。这一刻他觉得世界变得很渺小。世事如烟,众生如蚁呀。阮红兵一时看得也有些忘情,就想,怪不得有钱人爱往这名山古刹奔呢,敢情也不全为的逛景烧香,站在这山上,看看,想想,还真能去些俗念。阮红兵一边看山景儿,一边拿眼瞄着零星的游人。他猜得不错,果然大都是有闲阶级,不光浑身的名牌货,只看行走谈笑的神气,就隐隐地透出一股贵族气息。阮红兵坐在一块巨大的圆形山石上耐心地等。走过去的不是三口儿就是一对儿,没法搭话儿。 正要进寺庙里闲转转,忽听不远的密林深处有人咳嗽一声,扭头看去,大约二十多米处的一块山石上影影地坐着一位男子,样子在五十上下,双臂抱胸,扬着个下巴远远地朝山下望。阮红兵心里不禁一动,暗想,这人有心事!他略微稳一稳心神,向那边择路攀去。来到男子近旁,拣一块平展些的石头坐了,略略拿眼一扫,见那人衣着倒也平常,矮矮胖胖的,头上稍见谢顶,可那气象却让阮红兵刮目相看。平素看电视,阮红兵总爱打量那些在宦海中搏击风浪的政要,每当看着他们目光虚空、不动声色地端坐在那里,凝着一双双深沉的眼神,阮红兵就觉得自己渺小得像只蚂蚁,就更深切地体会出什么是高贵,什么是卑微。 阮红兵坐在那里思量着,感觉旁边这人绝非等闲之辈,暗暗告诫自己不可冒昧。陪着看会儿景致,阮红兵祭出惯用的招法,拈着一支烟,朝旁边递过去:“来一支?”那人声色不动,只缓缓抬一下手,算是回答。阮红兵自己燃着,深深地吸一口,忽然就叹了一声:“唉!人呐!”叹罢又去默默地吸烟。半晌,阮红兵自语似的说:“都来烧香拜佛,灵不灵?——灵,那是真灵。可应验在哪时哪处哪件事上?还是一本糊涂账。其实呢,倒不如求人家高人给测一回。”那人如聋哑人一般无言无语,仿佛身边压根儿就没多出个人。阮红兵索性也不看他,自管说下去:“小城就有这么一位高人,那是真正的大师啊,说是个国宝恐怕也不为过。他们那一行里,谁不知道王天佑啊。”说得兴起,把两腿在石上盘坐好,闲闲地弹着烟灰,接着说:“黄大公子在市里也算一号吧?照样开着奔驰找老头子测这测那,照样恭恭敬敬地叫着老前辈,那还要赶上老头子高兴才行,不然也得乖乖儿地打道回府。”阮红兵说的这黄大公子是省城尽人皆知的人物,乃市政府某政要的大公子,有名的四大恶少中的老大,跺跺脚,整座城市也要颤一颤的。那人便低下头来,不再看远处,转脸去看正往山上艰难攀登的一个女游客。看着看着,忽然发出一声轻叹:“唉!”阮红兵趁机再递过去一支烟,这回却接了,捻了捻,慢慢叼在嘴上,待阮红兵那火机凑过去时,还用手拢了拢被山风吹歪的火苗。阮红兵笑一笑,等着。那人吸罢两口,又盯着那个女游客看了一会儿,然后扭头冲阮红兵低声说:“谢谢。”阮红兵用老朋友一样的眼神看着他。那人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一时的情场失意罢了。” 阮红兵猜他是个商人。他知道那些腰缠万贯的商人都有个臭毛病,生意场上翻车灭顶不在乎,一副笑傲江湖的样子,可全都经不起情场的挫折,感情的那根神经似乎特别脆弱,都是同一副德性——见不得女人;而纵观当今世界,无数商海生死战,“公关小姐”、“女秘书”们每每被委以重任,但见玉指挥处,敌将无不俯首就擒,其秘密盖出于此。 阮红兵无声地一笑,说:“忘了是谁的名言了,大概意思是女人如衣裳,随穿随脱的。”那人摇摇头:“唉,为了她,我把设在香港的一处房地产公司忍痛兑给一个台湾人,就为的能在她身边天天陪她,谁知她……还是跟人走了,临走的时候,可叹她竟没回头看我一眼。”阮红兵缓缓呼出一缕浓烟,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笑笑说:“女人最是没主意的,别看她走得绝情绝意的,没准儿过不多久就后悔,若能请那高人测一回,知道她哪天有个反悔之心,也不少了你许多烦恼么?”那人沉吟了一下,欲言又止。阮红兵早猜出了他的心思,笑着说:“想见王天佑么?这不难。我说了你也别惊讶,那老头子跟我老爹是至交。可是有一宗,我老子脾气古怪,清高得很,要是让他知道我从中牵线拉钩的弄这事,非把我赶出家门不可。”那人听了,脸上便有一些失望之色。阮红兵却说:“别急。我这人算是个自由职业者吧,眼下专靠暗地里瞒着老爷子给王天佑揽些主顾,一方面替人排忧解难,一方面自己谋点家用,也算两全其美的事。”那人便拈出一沓钱递过来,有千八百的样子,说:“你看着办。”阮红兵笑着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接了装在衣袋里,然后告诉那人,即刻就可随他走一遭,又面授机宜:“到小城你先打听一个叫丢丢的孩子,就说要为这孤儿捐助些钱,先来了解情况,自然,三百五百的随你。王天佑最喜欢那小东西。接下来再去找老头子,就好借那小东西说事了。”见那人有些茫然,阮红兵说:“那个叫丢丢的孩子也不知是谁抛下的,自己走到小城来,现在由我老爹养着。这么着虽说麻烦些,可也算是个迂回战术吧。不过——”阮红兵停了一下,“老头子不是泛泛之辈,再者说他孙子得了白血病,缺钱,没个三五千的怕请不动他。”那人点点头,说:“钱的事好说。”便随阮红兵一步步走下山来。 驱车到了小城,? 第 4 部分 欲望文 第 5 部分 睡城 作者:肉书屋 第 5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五千的怕请不动他。”那人点点头,说:“钱的事好说。”便随阮红兵一步步走下山来。 驱车到了小城,阮红兵说自己不便陪着,怕老爹碰见,又详细叮嘱一番便躲开了。那人按着阮红兵的套路一一做去,果然如愿以偿地会见了王绝户。 在路上闲聊的时候,阮红兵曾听那人讲,如今省城里花里胡哨的各种大师不少,大都找个信息咨询之类的公司加盟进去,躲在幕后,不显山不露水,一年也五万八万的进项,个个名利双收。阮红兵当时听了心里一动,脑子里猛地撞出个念头。 第二天他去省城逛了一整天,把十几家信息咨询公司跑个遍,最后敲定的一家叫观世音信息咨询有限公司。双方商定由阮红兵负责给推荐一个货真价实的高水平预测大师,公司考核认可后付给阮红兵中介费五千元。 阮红兵摸准了王绝户的软肋,心说,老头子为了孙子想钱都想魔怔了,现在再给他寻个挣大钱的好去处,他哪有拒绝的道理?阮红兵越想越得意,马不停蹄地前去游说,果然没费多少气力,便将穷困无路的王绝户拿下了。 那家公司一看,王绝户人虽木讷些,寡言少语的,却显深沉,人见了不知是多深的道行,又见他整个秃脑袋红通通亮闪闪的像个大红皮j蛋,往那一坐,不是大师也是大师了。没过几天,王绝户穿一身公司给量身定做的长袍马褂,走马上任了,基本月薪五千元,包吃包住,奖金提成另算。 阮红兵近一时期的种种行状,阮大可也有耳闻。可又能怎么样呢?摇头苦笑之余,只好宽慰自己:“爱折腾就教他折腾去,不是还没进大牢嘛。” 儿子是朽木不可雕的了。家传的衣钵看来只好留给莫小白了。莫小白看着不大牢靠,可还算文静的一路,只要行事不出大格,也许他跟红旗俩的事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悲观吧? 由红兵红旗这两个c心的儿女,阮大可也时时想到他的乾坤混沌汤。随着这汤声名渐大,他越来越感到这是只烫手的山芋。好些人都惦着呐,将来该怎么处置它呢?阮大可每当在想这件事的时候,眼前就闪现出一双双贪婪的眼睛,那其中有红兵的,有陈露的,有潘凤梅那娘们儿的,还有一双影影绰绰不甚真切,但他认得出,那是莫小白的…… 第三章 风情 窗前 开放着 一树热闹的桃花 那么灿烂地笑 将艳艳风情送到你眼底心头 红的云 粉的云 总不过是阑珊心事 ?摇?摇——《花事》1999?郾6?郾3 她风情万端,却无一丝贵族气,不懂什么是雅。她的色调中的白,就是那种赤ll的粉嫩;她的色调中的红,也是那种闹哄哄的火热。她的风情全是展示给大众看的,是一种浓烈的艳,也可以说是一种透骨的俗。你能从那艳俗之中,嗅出一种令人兴奋又令人绝望的气味,也能感受到一种贴心的暖意。你知道它是火,走近它必将引火烧身,甚至给烧个精光;你又能深刻地体会到它是盐与醋,是一日三餐必备的佐料。她——潘凤梅,毫无疑问是小城的一面旗帜,那旗帜红得耀眼、惊心,是能将小城男人的梦照得通红的那种。在这一方风情世界里,她是带有某种领袖意味的,一肌一容,一颦一笑,都引领着小城市民阶级的风s。 如果说潘凤梅给了小城男人无数的梦想与绝望,那么老龚则可称为是独占鳌头的人物。老龚这人属三无人物,无钱无才无貌,极其的平庸,用潘凤梅的话说,是狗p一个。他能得潘凤梅青睐,全靠冥冥之中的造化。 说起来竟是个俗套故事。潘凤梅年轻时拥趸多多,p股后头整天苍蝇似的围着一帮,死心塌地为她做这做那。有一回半夜潘凤梅看完电影回家,在一个小巷里被一个黑大个截住,将她往腋下一夹,就朝墙角处拐去,随潘凤梅同行的两个拥趸吓得筋骨酥麻,动弹不得。正在他俩眼巴巴看着潘凤梅快被夹进一个黑暗处,忽见前面有个人影晃悠着跑出来,趔趔趄趄撞向黑大个。黑大个没防备,给撞个跟头,潘凤梅趁机挣脱着跑了。黑大个揪住那人一通臭打,等潘凤梅叫来几个人吓跑黑大个,那人已经给打得满脸是血。那人就是后来的老龚。老龚年轻时就是小城出了名的龚老实。火炭样的潘凤梅终是嫁了个木头样的男人,这教那班追随者很是感慨了一回。可是没法子,谁教自己没有救美的勇气呢? 其实,当时老龚并不知道自己救的是小城一枝花,更没想到自己这一出手,竟为今生今世捧回了一只挨不得又扔不得的红火炭。 老龚和潘凤梅结婚后过了十几年的好日子。那时的老龚,基本上能满足潘凤梅那频繁而旺盛的情欲需求,招之即来,来之能战。可是,铁打的人也禁不住潘凤梅那熊熊欲火的焚烧啊。老龚四十不到就告了饶,先是隔三差五地半途而废,后来干脆一点不灵了。每次行房,潘凤梅都使出浑身解数,百般搓弄,有时甚是荒唐可笑,但大都还是灰头土脸地收场。后来老龚被潘凤梅着到医院一检查,怕什么来什么,果然是那阳痿症。潘凤梅问医生能否治愈,医生说治愈的可能性在千分之几。潘凤梅仰天长叹:小城谁的男人都可以得这病,惟独我的男人不能啊,这不是活活要我的命吗?老龚此后人就更发蔫,还越活越见抽抽儿,到五十来岁时竟活脱的一太监,满嘴巴不长几根胡子,一张胖脸r乎乎松塌塌,说起话腔调赖叽得很,还不如个好娘们儿,谁见了都要耍笑几句。潘凤梅心里憋着火,有事没事的老损他,常常当着别人的面就说他那玩意儿怎么怎么不顶事。前些时潘凤梅买了两瓶乾坤混沌汤,幻想着老龚能死灰复燃,没承想喝下去未见一点动静。 老龚是万念俱灰了,可潘凤梅不死心,她仍对医生说的那“千分之几”抱有幻想,就跟老龚说,教阮大可无论如何给想想法子,他那火罐啊犀角啊不是很灵的吗?老龚不同意,嫌这么大张旗鼓的哄嚷出去丢人,就说我都奔五十的人了,干脆歇菜算了。潘凤梅哪能依他,说我刚过四十,那样的话我后半辈子不是要守活寡?就这么着,老龚不愿意归不愿意,终是拗不过人家。潘凤梅便提溜上礼物颠儿颠儿地去找阮大可。 阮大可这天中午一觉醒来,觉得精神不错,见红旗已上班,莫小白也不在,丢丢跟着陈露去了杂货店,只沈秋草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正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的树y下织着一件小毛衣,必是给丢丢准备秋天穿的。趁着清净,他就去修合乾坤混沌汤。好在样样齐备,只拿锅熬就是了。刷锅,添水,架火。先是武火,后改文火。药料也是有条不紊地依次下锅,如法炮制。 他正屋里屋外地忙,就瞥见潘凤梅鬼鬼祟祟提着礼物走进院来,还将头探出院门左右地看,生怕有人跟踪似的。阮大可一伸头,女人忙冲他笑笑,喊声“表哥”,便和沈秋草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个没完。阮大可再朝她俩张望时,两个女人就掩住嘴,拿怪里怪气的眼神瞅着他笑。阮大可忙着熬药,也没在意两个女人的蹊跷。等他忙完,潘凤梅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沈秋草就冲他笑。他瞄瞄潘凤梅那份礼物,感觉有些分量,便猜着了八九分。一问沈秋草,果然潘凤梅是为她男人老龚的病而来。 老龚和阮大可本无亲无故,所谓“表弟”、“表哥”纯属无稽之谈,病老婆子在的时候阮大可问过,却不料老婆子七绕八绕竟给绕腾出来了,真的还排上了表亲。其实阮大可心里明白,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自己有点医名?这下可好,凭空多出个表弟和表弟媳妇,表弟倒是老实人,那表弟媳妇可就难缠了,有事没事的上门来,“表哥”、“表哥”地叫着,让别人看着还真有点那个。 沈秋草把潘凤梅与老龚的事一五一十地和阮大可学说一遍,然后叹了一口气,说:“将心比心,她也够难受的,你就给她们好好儿想个法子吧。”阮大可本不想答应。他想,老龚那阳痿可是多年的老病根子,不好治,更何况他这人女里女气的,没一丝阳刚之相,弄不好和遗传什么的有关,若是用乾坤混沌汤也扳不过来,教人说起来显得没趣。这么想着,就摸着下巴上的胡子不吭声。忽然,他心里一亮,对呀,用针灸!针灸这玩意儿疏经通络,行气活血,挺灵,再配合着乾坤混沌汤,没准儿能成,便对沈秋草说:“好吧,那我给他用针灸试试,他这病确实不比别的,煎熬人呐,咱也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不过,这针灸一个疗程就要半月二十天的。”沈秋草一听这话,赶紧站起来说:“你要真能治好这病,可算是积了y德了。我赶紧去她家一趟,她刚才怕你不愿搭理她,没好意思开口,这会儿还等着听我的信儿呢。”说着,拾掇一下毛线团就去了潘凤梅家。 到潘凤梅那里一说,把个潘凤梅乐得够戗,说就教表哥明天来我家给老龚针灸吧,袒胸露背的也方便些。潘凤梅说的确也在理,可她内心想的却是惦着多看两眼阮大可。说来也怪,她总觉得阮大可身上有那么一股子男人味,那味道是在雅俗之间的,既不同于满脑子y邪欲念的凡夫俗子,又不同于清高古板的道学家。她特别迷恋那回买乾坤混沌汤时阮大可那恍惚的眼神,那眼神太有杀伤力了,那天她走出阮家的大门老远,一颗心还在怦怦怦地跳。自那以后,她在梦里还梦见过阮大可两回,每次梦醒后回想梦中情景,都教她脸热心跳。 把沈秋草送走后,潘凤梅就猴急地张罗开了。她收拾好那间空闲着的西屋,专为给老龚针灸用,又支派老龚去自家饭店,告诉伙计明天在雅间备一桌精致些的酒席候着,知道阮大可爱喝个淡酒,又教老龚特意去商店买两瓶据说是日本口味的苦艾酒。暖春阁的故事已传遍小城,暖春阁里的苦艾味的淡酒也已传遍小城,这一切是怎样传扬开来的,已无从考究,但有一点却是实实在在的,那就是小城的好几家商店里从此多了一种苦不溜丢、涩不叽叽的酒,阮大可管那叫苦艾酒,其实人家那酒有名字,叫作伊人酒,沾点东洋意思,却是地道的国货。老龚买时特地多买一瓶,他倒要尝尝潘凤梅给阮大可预备的好酒究竟是什么货色。他一尝不要紧,直觉得满嘴的马n味。 老龚差点给潘凤梅支使出p来。但老龚老实,心里不满,当面却不说,该干什么干什么。他一边听着吆喝,一边背地里穷嘀咕:“我c,为这点破事,还得伺候个活爹!”一通的张罗之后,就有好些人知道了这件事的内情,路上碰见了,有的冲老龚嘻嘻地笑,老龚也不理,自顾地走着。他是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我是老龚,谁不知道我?我怕个!至于说到治病,老龚始终很悲观,他曾偷偷找过王绝户,王绝户教他“顺天意”,他就相信自己这境况乃是天意。潘凤梅偏要折腾,随她吧,他不知道人事能否拗得过天意,反正他是无可无不可的了。老龚的消极情绪潘凤梅没看出来,这一半天来她太兴奋了,阮大可就要频繁地出入于她的家门了,而且还要半月二十天的!她激动得脸腮红亮丰润,心里一直扑腾扑腾乱跳,好像要出嫁似的,她根本没去理会老龚此刻的那张苦脸。 第二天傍午,阮大可如约而至。先是去红梅饭店的雅间吃请,酒足饭饱之后来到潘凤梅家,在那间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小西屋里给老龚取x行针。也用那只犀角上上下下地刮,说是活血化淤。老龚用略带讥笑的口吻说:“你不使使那只火罐?”阮大可听出了讥讽的意味,扭头看看老龚,噗嗤一声笑了:“使使就使使,用它出出你这一腔子火也是应该的。”就拔出针来,用那只瓷火罐拔老龚的前胸后背和涌泉x,拔得老龚龇牙咧嘴的。拔完了,啪啪啪,拾掇死猪样的推拿一遍,又拿银针一根根依次扎起来,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仿佛是在老龚的脊背上布八卦阵。阮大可不在乎老龚的不满情绪,他一切听从潘凤梅的安排,他知道这个家是潘凤梅说了算。在阮大可的潜意识里,是很愿意来这个地方的。他一进这个屋子,身上就腾腾地往外蹿火,甚至都不敢面对面看一眼潘凤梅。他说不大清楚为什么,或者说不敢深想为什么,只在心里自欺欺人地说,既来之则安之吧,有吃有喝有诊费的,瞎子掉进枯井里——哪里还不一样背风呢? 阮大可忙活的时候,潘凤梅就在一旁看着。也看阮大可给老龚扎针,刮痧,拔火罐,也看阮大可的浓眉,大眼,布满硬胡茬的宽下巴。她这人不大知道什么叫害羞,也不大懂得什么是廉耻,天生的野性。一眼一眼看得很放肆,根本不理会老龚那酸涩的眼神。在阮大可面前,她视老龚如无物。自阮大可进了门,她就上一眼下一眼地端详,像刚刚认识似的,嘴里也不闲着:“嗬,看咱表哥,五十多岁的人了还那么壮,大个子往哪一戳就像个大黑塔似的,多帅!怪不得沈秋草抓住不放呢。”阮大可和潘凤梅平日除卖药治病外并无来往,可他是个自来熟,这日心情又好,就觉着这个女人不愧为小城一枝花,果然有趣,便把那黑黢黢的长眉毛一挑,搭上话说:“咱就是傻大个,亏得这年头不用布票了,不然放在过去,怕是连裤子都穿不起。——表弟你说是不?”老龚这功夫正背着满脊梁的银针,跟个刺猬似的趴在那里眯着呢,听阮大可问话赶紧扭过头,正好看见潘凤梅不拿好眼睛剜他,忙赔了一副笑脸说:“那是,那是。”一听这副娘们儿腔,阮大可再也忍不住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晚上,潘凤梅又拾掇了一桌酒席,仍是在那雅间,红是红绿是绿,摆得满满的。老龚坐在阮大可旁边,好像有些自卑的样子,低个头也不大说什么,净听潘凤梅和阮大可神聊了,阮大可朝老龚打着哈哈说:“表弟呀,喝酒的时候还跟自个儿那两个算账呀,不就那点毛病嘛,也不算个什么,大丈夫何患——”刚想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又觉得有点驴唇不对马嘴,便打住话头,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阮大可有点喝多了。他没料到,淡酒也醉人吶。 阮大可就一天三遍地去潘凤梅家,针灸,拔罐,刮痧,配合着乾坤混沌汤,尽心尽意地给老龚治阳痿。手上忙着,嘴里头或者和老龚神神叨叨地讲解《赤水玄珠》,或者和潘凤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儿,有时,或者高兴了还哼两句《王二姐思夫》、《杨八姐游春》之类的老戏歌,也是荒腔野调的。总归是高兴。 日子过得很快。看看就是半个月了。这天阮大可悄悄问老龚:“咋样了?”老龚咧咧嘴:“我说,她表哥,咱歇了算了。”阮大可一愣:“你是说,不管用?”老龚吭吭哧哧的,半天才说:“咳,老病根儿了,就是神医怕也没辙。” 阮大可趁老龚不在跟前的时候又问潘凤梅:“表弟最近可有起色?”潘凤梅气哼哼地说:“别提了,赖狗扶不上墙。”接着便说老龚如何的依旧萎靡不振,任凭怎样哄弄也无济于事,说得眼泪汪汪的,怪可怜,教阮大可冷丁想起“梨花一枝春带雨”那句古诗。阮大可看着潘凤梅脸上的泪痕,心里忽悠两下,也陪着叹息几声,然后说:“我看咱就告一段落吧。”潘凤梅拿眼睛看他,意犹未尽似的:“真的没救了?”阮大可沉吟着说:“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尤其老龚这路病,c之过急是不行的,非得慢慢来不可。我看这样,我这乾坤混沌汤绝不是浪得虚名的,你和表弟要有恒心的话,以后呢,经常喝它,久而久之必见奇效。” 事已至此,潘凤梅还能说什么呢。她一双眼睛看着阮大可,嗓音略有些沙哑:“那以后,你要常来——给他看着点啊。”说这话时,一双凤眼竟迷茫起来,看上去水汪汪,无限留恋似的。阮大可安慰潘凤梅:“老龚的情况也许没有你想的那么悲观,只不过需要些时日罢了。”停一停,又嘿嘿一笑,“治他这病还需要你配合啊。”潘凤梅瞪着两眼,不解地说:“我?”阮大可点点头:“不错。我那药再好,也离不了你这味活药引,只是要把握好分寸,悠着些。”潘凤梅听懂了,顿时满脸通红。 诊费是少不了的,多少的阮大可也不推辞。除此之外,潘凤梅依然是备了一桌酒席,带有送别的意思。阮大可自然更不推辞。酒席上仍只他们三人。阮大可依旧和潘凤梅海阔天空地神聊,老龚依旧在一旁低着头和自己那两个算账。看得出来,潘凤梅是精心地选了一身衣裤,不似平日凸凸凹凹的那么惹眼,头面也拾掇得雅致了些。话语腔调却格外的有趣,撩人。席间,潘凤梅问阮大可:“你真的去过暖春阁?”阮大可说:“真的去过。”潘凤梅又问:“那暖春阁里——那帮人传扬的事都是真的?”阮大可又点点头:“一点不假。”潘凤梅终于鼓起勇气问:“你对那里的小女子真的没动心?”阮大可啜了一口苦艾味的伊人酒,笑笑:“当时我想起了我那病老婆子。”潘凤梅盯着阮大可:“要是放在现在呢?现在表嫂可是不在了。”阮大可低着头,好半天才慢悠悠地说:“现在——现在不是还有个沈秋草么?”潘凤梅不吭声了,一仰头,把满满一大杯酒一饮而尽。阮大可二话没说,也将满满一大杯酒一饮而尽。这时,两人才发现,老龚已歪在那张椅子上打起了鼾声。 潘凤梅的眼神就异样地迷离起来,那情味是任何男人也抵挡不了的。 阮大可一刻也不敢待下去,他逃也似的出了红梅饭店,一路趔趔趄趄地奔回家。到了家才发现,自己出了一头一身的冷汗。他醉意朦胧的,就觉着自己仿佛失去了些什么,又仿佛守住了些什么。失也好,守也罢,都教他惆怅不已。 潘凤梅这一阵子心里特别失落,行为上也就有些破罐子破摔。这其中的缘故大半要归结到阮大可身上。那天阮大可从红梅饭店逃出来,教潘凤梅好不懊恼。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她心里一阵一阵往外冒着无名火,很想找个匪样的男人将自己着实地蹂躏一番。恰在此时,一个机会来到她眼前。 红梅饭店的三年租赁期就要到了,有消息说,镇房管科长的小舅哥要接手下一轮承租。还有消息说,下一轮承租要用竞拍的方式,谁出的承包费多这饭店就是谁的。可是,平头百姓哪个竞得过那科长的小舅哥呢?即便有那不知深浅的主儿硬要和人家叫板,回头还不是教人家给揍个臭死?谁还敢去你那饭店吃喝?情况是再明白不过的了。潘凤梅心里也明镜似的,科长那飞扬跋扈的小舅哥她是很了解的,就是阮红兵有时也让他三分,那小痞货到现在还欠着红梅饭店三千多酒饭钱呢。她掂量一下眼前的形势,没正路好走,上梁山,只有亮出她的杀手锏了。她知道自己这一招的厉害,错非不出手,一出手即可致敌于死命。——试问,小城那班有权有势的鸟男人,哪个能抵得她这致命的一击? 潘凤梅太明白这一点了。与其说这是她自豪之所在,倒不如说这是她悲哀之所在,或者说,是她深感耻辱之所在。表面上她风情万种,似乎人尽可夫,实则她常常暗夜扪心,有时甚至抛洒下几滴清泪。这在小城人看来是绝对不可理解的事。她?潘凤梅?也为自己的情色掬一捧怜惜之泪?是的,在内心深处,她不想借自己那份色相在小城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要说,她还残存着一丝丝未泯的羞耻之心,她的埋藏很深的良知还不时地在痛苦挣扎。可现实中她又很无奈。一方面她须生存,她要虚荣,她喜欢热热闹闹地活;另一方面,她不由自主,她生活中更多的是沿着一条惯性的路朝前走,她无法止住自己的脚步。没有了男人们热辣辣目光的搜刮与映照,她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更何况阮大可撩起的那股邪火还在她心里残存着,她老想找个由头好好儿作践一回自己。 她去了主管经济的副镇长家。她没跟这个人打过交道,但事先打听好了的。她把这人的软肋摸得准准的。 那个副镇长表面上似乎见不得女人,很脆弱的样子,可一上手却教潘凤梅惊讶不已。这位年近六旬的衣冠楚楚的老者,对她竟了如指掌,言谈之间还拿出一大沓她的各种照片。坐的,站的,歪的。笑的,怒的,嗔的。背景大都在红梅饭店里。在潘凤梅的印象中,副镇长似乎从未去过红梅饭店。潘凤梅问是谁拍的?什么时候拍的?拍这要做什么?那副镇长眯缝着眼笑而不答。在床上,潘凤梅更是惊讶。她不知道,这么一把年纪的人竟还有如此旺盛的精力,况且那情趣之古怪,手法之繁复,言语之l露,行状之y猥,也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副镇长教她尝到了渴望中的那种匪味。那一时刻,她神志恍惚,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了自己身边的赤l男子究系何人。 副镇长毕竟是副镇长,他的诺言如铁一般的坚硬。第二天,有关部门便来饭店与潘凤梅续签了租赁合同。红梅饭店依旧红红火火地开着,潘凤梅的生活依旧秩序井然地向前延伸。只是她常想起阮大可,想起的时候眼神便很迷茫。 阮大可的面老也见不到,几个平素觊觎她的男人却整天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说是来饭店吃喝,也不过一碟花生米,一碗乱炖,几两二锅头,解干渴、耗时日罢了。这一班人里面,就有一个是阮红兵。 这天傍晚,阮红兵领着丢丢来到红梅饭店。 潘凤梅有个女儿在省城念书,平时想得很,看谁的女孩都可亲,这会儿见了丢丢就一通亲热。阮红兵因有前车之鉴,总记得那一头臭泔水,所以不敢太造次,只朝潘凤梅抱抱拳:“恭喜呀,老板娘。”潘凤梅乜斜他一眼:“你这是恭的哪门子喜?”“咦?不是刚续了合同吗?接着发财呀。”潘凤梅不理他,仍和丢丢说话。阮红兵又赔着笑脸说:“还是你神通广大呀,说说吧,用的什么独门绝技?教咱土老鳖也开开眼。”潘凤梅知道阮红兵在拿她开涮,柳眉一竖刚要开骂,阮红兵赶紧抱拳作揖:“息怒息怒。我不跟你瞎逗了,说正经的吧。我呀,给你寻了一条财路。”潘凤梅骂道:“你给我滚得越远越好。你还有那份良心?”阮红兵起誓发愿地说:“我要是骗你今后你别教我进这个大门。跟你说了吧,这条财路几乎是桩没本的买卖,包你赚得流油。”潘凤梅看他一副认真的样子,不再骂了,等他的下文。 阮红兵拉她到角落的一张桌上,坐下来,刚要说,忽然笑道:“弄点酒菜嘛,干说怎么行?”就从一只皮夹子里面拈出两张钞票来拍在桌上。潘凤梅唤来个女孩,吩咐几样小菜,阮红兵才慢悠悠地说:“我打算给你这饭店请一位占卜大师。”潘凤梅有些泄气地说:“我请算命先生干什么?我压根儿不信那个。”阮红兵乐呵呵地接过女孩送来的现成下酒菜,摆放好,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女人啊,就是比男人少根肠子。你想啊,现在好多人都信这个,听说你这里有个大师,能不来么?这回你该明白了吧?”潘凤梅还是疑惑:“谁知道我这有个大师呢?我总不能当幌子整天把他摆在大门口吧?没人来,我不是白养个闲人吗?”阮红兵看潘凤梅傻乎乎的样子,吱溜一声喝口酒,说:“这些问题有何难哉。这世界上不是还有个阮红兵么!”潘凤梅哼了一声:“你替我张罗这个?那么,你费劲巴拉的图什么呢?”阮红兵说:“哎,你别心疑。我不图色——论色,我家陈露也不比你差,我图的是财。当然,你赚大头,我赚小头,用时下的新词儿说,这叫双赢。”潘凤梅不大明白:“你怎个发财法儿?”阮红兵这才跟她揭了底:“我给你拉顾客,每拉一个咱仨人儿三一三十一。”潘凤梅恍然地哦了一声,想了想,又不明白了:“你为什么偏要往我饭店里领人?直接领大师家不就结了?挣了钱也好二一添作五,省得三一三十一呀。”阮红兵笑了:“这正是我阮红兵的过人之处。刚才我正要跟你说呢。那客人在你饭店必得有消费,你想,来请教大师,能不吃酒席么?吃酒席就有利润,不过这利润你也别独吞,你,我,还有大师,咱还是三一三十一,怎么样?”潘凤梅不吭声了,她想,这个阮红兵真的不简单,挣钱的招数一套一套的。她盘算一阵,就说:“那好,你去物色大师吧。”阮红兵哈哈大笑:“这个现成,就是王天佑他老人家。”潘凤梅不解地问:“王绝户不是在省城一家公司发财吗?”阮红兵笑得更厉害了:“他现在不发财了,正坐在家里发昏呢。”就边吃喝边讲了王绝户新近的故事。 原来,王绝户在省城那家信息咨询公司惹上了麻烦。 自王绝户走马上任,原本干得好好儿的,仗着那一身命理绝学,又兼一副深不可测的貌相,求测者见了他那通红油亮的秃顶,先就诚惶诚恐,待听完他“青龙”、“白虎”、“大运”、“流年”地排解着,没有不死心塌地信服的。人气一时旺得很。可这老头子脾气太倔,竟立下“三不测”:黑心钱财不测,y邪之事不测,为官不正不测。这三条清规戒律,挡住了公司大半财路。你想,这三种人事都离不开一个“贪”字,而大凡贪欲之徒,又都幻想借助预测达到目的。正人君子大道直行,有几个将自己的行事寄托在命运之上的? 公司经理又气又恼,却不敢强制王绝户,他深知这老头子虽家境穷困,但骨头很硬,不能强攻,只可智取。然而,面对这尊堪称是刀枪不入的石佛,你如何智取他?他穷困不假,可对来路不明的钱财态度却极其鲜明,面对公司送的“额外津贴”,只一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便再不睬那凭空飞来的一大摞阿堵物。在经理眼中,当今世上除金钱外还剩下什么呢,惟有女人了。可是——看看年逾七旬的高僧般孤傲的王绝户,经理实在没有信心。无奈之中,死马当作活马医,只好祭出女人这一招了。 公司公关部部长自告奋勇,发誓要拿下这个老顽固。她请来省城有名的风尘女子满天星,许以重金,任务只一个——拿下老头子。只要老头子趟进浑水,不怕他不听摆布。满天星一口应承下来。这娘们儿名声大,据说她全身大大小小二十八颗黑痣,光那见不得人处就有八颗,人就说那二十八颗黑痣应了天上二十八星宿,就叫了个满天星。其实,满天星的真正含义只有熟悉内情的人才知道,那是指和她来往的男人太多了,像满天的星星一样数不清。她在公司的公开身份是王绝户的助手,整天不离老头子左右。 常言道,久在河边站,哪能不湿鞋。那王绝户一个月也回不了一次家,回一次家见了黄脸婆也是少情没趣的。有时老头子也象征性地点点卯,不过仅是走走形式,尽尽夫妻之道,并无多少实质性内容。其实王绝户多少年来清心寡欲,身体还很好,只是一向对男欢女爱不感兴趣,加之自己那黄脸婆实在无味,就早早地心如止水了。但不能因此说,春风徐来之际,这汪死水就一定起不了微澜。谁能透彻地认识一个人?王绝户自己也曾说过,这世间惟“人”字最难解。又何况,他断续地喝着阮大可那汤,恐慢慢也煨得熟了,所谓火到猪头烂,所谓火大没湿柴。 满天星果然名不虚传,以水滴石穿的韧劲,她的种种手段一天天地在起着作用。王绝户的脸上时不时现出些笑意,与满天星也偶尔有简短的对话。别看那对话简短得只一两个字,可久历风尘的满天星知道那一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在她眼里,王绝户对她吐出的每一个字、发出的每一个微笑都价值千金! 有一阵子,大约十来天时间,满天星忽然消失了。王绝户起初未加理会,继而眼光到处探寻着,最后竟有些心神不安了。终于,他向公司的人打探满天星的去向。回答说,走了,不在公司干了。王绝户就有些怏怏的,给客人预测时也常常走眼漏神。 一天,满天星又忽然回来了。人们就见王绝户那红通通的秃顶异常的亮,精神也格外好。当夜,王绝户就不行了。他一双老眼极力回避着眼前露着白晃晃胳膊大腿胸脯的满天星,心里拼命默念《命理三十六要》,妄图以此消解欲念,负隅顽抗。把持了约两个时辰,终是抵不住满天星的轮番进攻,于是心中那堵高墙轰然倒塌。那一晚,他的神志始终处于半昏乱状态。自然,接下来再测时,他那“三不测”的律条也就主动撤消了。满天星不辱使命,携了那笔重金仍回她的风尘世界。过后,公司里的人都说,满天星那一招医家称作饥饿疗法,兵书上又叫欲擒故纵,很少有男人过得了这一关。 王绝户大梦初醒,却也悔之已晚,只有仰天长叹:“天要亡我,奈何?”但王绝户是何许人也,一旦彻底清醒过来,他便做出了出人意外的反应:十多天后的一个上午,老头子毅然走进一个“衙门”——他也没细看是公安局还是工商局——将自己的丑事及公司的种种黑幕和盘托出……经有关部门审查,那家信息咨询公司涉嫌多种不法行为,被勒令停业,王绝户也属参与宣扬迷信人员,且有色情行为,但因举报有功,又念其年事已高,只给予口头教育,勒令返回小城。 没有不透风的墙。有关王绝户的故事很快就在小城传扬开来。以阮红兵、魏老二为首的少数派高度评价王绝户,说他活得明白,得潇洒时且潇洒,又不乏骨气,该出手时敢出手。然而大多数是骂。有骂满天星的,说她做了j也是只瘟j,对一个风烛残年之人竟也下得了手。也有骂王绝户的,说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自然,骂阮红兵的居多。而另有清醒派分析说,王绝户不是毁在那家公司手里,也不是毁在满天星手里,甚至也不是毁在阮红兵手里,他是活活地毁在他那患了白血病的孙子手里了——他命中该有此劫。总而言之,一世清高的王绝户自此算是走下了神坛,他那多年的道行也随之灰飞烟灭。 潘凤梅听阮红兵讲完王绝户的故事,就说:“你把王绝户给毁了。”阮红兵说:“这怎么能叫毁?是我教他活得更像个人了。”潘凤梅说:“你就作孽吧。”阮红兵还是不服:“我不给他弄这些个事,他孙子的医药费你给出?”潘凤梅不吭声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行,照你说的试试吧。” 王绝户的软肋算是教阮红兵给抓住了。为了孙子,老头子硬着头皮二度出山。他往返行走在小城的大街上,眼是直的,脸是呆的,听到招呼只懒懒地应一声“嗯”,这一声拖得很长,尾音悠扬着,似有千言万语含在里面。听上去,依旧是矜持,依旧是孤傲,可仔细咂摸,却多了些委屈,多了些无奈,多了些自嘲,还多了些任谁也说不清的情味。回小城后,阮大可曾探望过他。当时,两人相对无语。阮大可自言自语似的说:“我那孽子怎就成了你的克星呢?”王绝户一抬掌,示意阮大可什么都不必说。阮大可还是继续说:“我打了那孽畜。可这又有什么用呢?”王绝户淡然一笑:“我命里该有此劫,关别人什么事?”阮大可见老友脸上一副超然的神情,心里才稍稍安定些。 那个主管经济的副镇长不久因权钱交易、权色交易被司法部门查办,查办其间,潘凤梅自告奋勇出庭作证。也因此,在人们的心目中,潘凤梅的破罐子破摔就有了某种悲壮的色彩,姑且不论那破罐子摔得有无道理。 副镇长之职由蒋一雄和沈秋草的儿子蒋白风接任。小城人说,老蒋一世枭雄,儿子果然也不含糊。 小城人经常能看到蒋白风沉思的样子。他并非故作深沉,而是在琢磨一件要紧的事,这件事关系到小城兴衰,也关系到他个人仕途的升沉荣辱。 近几年,随着经济改革向纵深发展,也伴随一些官员对“形象工程”的热衷,某些事物就渐渐升温,房地产呀,旅游度假村呀,文体娱乐项目呀,及名目繁多的招商引资,把一向优游闲适习惯田园生活的乡野百姓搅得心也活了,眼看着别人将一座破败的寺庙略作修整,再竖起个神秘古雅的牌子,供满肚子怀旧情结的有钱人瞻仰,每到旅游季节甚至能蒙来一些老外当冤大头。如此这般就可成为“经济增长点”。人家的小日子就富得流油。——想想看,一样的乡镇,看人家大把大把地捞,盖楼房,置小车,心里不可能平衡。小城周围的几个乡镇几乎都已揭竿而起,别墅、酒楼、娱乐中心、高尔夫球场,呼啦啦冒出来。汪家堡开发的那个十里荷风庄园最近火得不行,省城好多达官显富都在那里安营扎寨,小城也有几个阔佬投奔了去。 形势就显得特别人,得一些不甘人后的官员绞尽脑汁地想辙。 这天下大势,主管经济的副镇长蒋白风看得清清楚楚。下一颗子落在哪里?他知道。别看他二十啷当岁,大孩子样的一张脸儿,心思深着呢,他能挫败几个强劲的对手登上副镇长宝座,是有道理的,不仅仅因为上面有人替他说话。 前几天,他和省城一家大企业商谈,要在小城建一处健身娱乐中心,不料那家是私营企业,算盘打得很精,蒋白风觉得没有多少游刃的余地,便毅然放弃了。他脑子转得快,总结经验后,将眼睛盯在了国营企业这块又肥又好啃的大锅r上。 他这次没有轻易出手。他心里清楚,此番成败关乎他一步登天或一落千丈,是他人生棋局中的胜负手。他出去转悠一遭,频频接触一些国营企业的头头,接触当中他并不十分留意对方财力雄厚与否,而是特别留心当权者的性格好恶及一些琐碎的生活小节。经过一番极严密的筛选,最后选中省城一家叫东方饮料厂的大型国营企业,初步商定在小城建一座豪华度假村。 这家企业的头头是个满脸油光的胖子,虽沉浮商海多年,但肚里文墨有限,他大咧咧地对蒋白风说:“咱这个未来的度假村,名字一定要响,我看就叫大富豪度假村。”蒋白风说:“不雅。”胖子说:“度假村不就是个玩嘛,要那么雅干个?”蒋白风笑道:“如今的有钱人玩的就是个雅,这叫高层次。”胖子一愣,觉得眼前这个学生娃还真不简单,想了想,就说:“那就叫东方度假村,这回够雅吧?”蒋白风沉思片刻,说:“不如叫东方欲晓度假村更有品位。”说完给胖子背诵了一段毛泽东的名篇:“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又扼要地解说一番。胖子惊奇得大睁了眼,上上下下地看着蒋白风,嘴里连连说:“不简单,不简单呐。”当时蒋白风就趁热打铁,掏出准备好的草拟协议教胖子看,希望他能一锤敲定大局。胖子毕竟不是泛泛之辈,从整个八十年代磕磕绊绊走过来,经历些风浪的,他拿过协议细细推敲,很快便指出协议中有几款内容还须商量。蒋白风一听,胖子说的正是自己最为担心的那几款,便觉得自己稍有鲁莽,还是小看了眼前这个貌似大咧咧 第 5 部分 欲望文 第 6 部分 睡城 作者:肉书屋 第 6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商量。蒋白风一听,胖子说的正是自己最为担心的那几款,便觉得自己稍有鲁莽,还是小看了眼前这个貌似大咧咧的人,就说:“再商量,再商量。”言语之间便想出一个差不多是十拿九稳的破敌之策。 在此之前,蒋白风已访遍周围的乡镇,凡有开发项目的他都设法访出人家的底细,最后他发现,人家几乎都有一样东西——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这东西小城没有。云峰山和月明湖并不归小城管辖。没有也要迎头赶上,甘为人后是不行的。那意味着执政者无能。他斟酌再三,终于决定下出那步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步险招,也可说是一步邪招。这枚重要的棋子便是小城一枝花潘凤梅。他知道,这步棋走好了可鸿图大展,走不好也许就和前任一样丢掉乌纱帽。是险棋也要走,是邪招也得用。蒋白风想,不敢冒险干脆别入仕途,在官场上混天磨日最没意思。 开发度假村一动就是成百上千万,这要冒极大的风险,除蒋白风外,镇里其他几个主要头头也心知肚明,但不知道这风险究竟有多大。机关里有的老油子说:“这事弄不好关系到身家性命,在这种事上栽跟头甚至丢了性命的还少吗?”这话说得不错。前任主管领导雄心万丈,在中心广场建起一座酒楼,可面对庞大的投入资金,得只好以开展色情服务来招揽顾客,恰好赶上扫黄风头被人举报,遭有关部门查处,生意一蹶不振,眼看着成了小城的一个经济黑d。殷鉴不远呐。——说到底,祖宗八代都是种田人,没弄过这么大的摊子,好家伙,几百上千万!搞砸了,对外来投资者而言固然是灭顶之灾,可作为合作方损失也是巨大的,闹不好就是小城的千古罪人。当蒋白风把开发东方欲晓度假村的具体方案亮出来后,几个镇领导都疑虑重重,不知该赞同还是该反对。一个年长些的直摇头:“白风,还是稳妥些吧,守着咱原有的摊子,虽说没有大发展,可也没有大闪失。咱这手上托着全镇几万口子的饭碗呢。”蒋白风笑笑,说:“不用怕,哪有怕见财神爷的?”年长的镇领导便把脖子伸得老长,脸凑近蒋白风问:“真有端着钱笸箩给咱送上门的?”蒋白风认真地说:“差不多吧。”那几个都不明白:“人家疯了?”小城人的眼光蒋白风是了解的,知道一时说不清楚,便慢悠悠地说:“也许是疯了。”那几个眼神就迷茫起来,见蒋白风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又是满脸新官上任的豪壮,都说:“那就试试吧。”算是稀里糊涂地同意了蒋白风的方案。蒋白风又告诉他们:“过两天东方饮料厂的厂长要来镇里实地考察,到时一切由我全权安排,请各位相信我。”几个镇领导点着头,不知道蒋白风要演一出什么戏。 两天后,东方饮料厂那个胖子厂长单人独骑开辆桑塔纳来到小城。 镇几大班子主要头头已先一步赶来,都坐在镇长办公室里商量接待事宜。正商量着,却见蒋白风和胖子走进来,逐一介绍后,蒋白风将胖子领进他的副镇长办公室。这边的几个人嘀咕说,待会儿准有个座谈会,好把镇里的各方面情况跟人家介绍一下,接着该去参观几个镇办企业。几个人在那里按惯例编排着接待程序。多少年了可不都是这样的套路? 不一会儿蒋白风走进来,什么接待呀洽谈呀一个字都没提,只淡淡地说了句:“傍午时都去红梅饭店。”那几个愣眉愣眼的。“那——座谈会呢?参观呢?”蒋白风笑着说:“免了。”“那——洽谈总不能免吧?”蒋白风摸摸下巴,哼了一声:“谁知道呢,也许就免了。”那几个完全堕入五里雾中。有一个又说:“就是吃饭,也该是光明大酒楼,怎么也轮不上红梅饭店吶,在那里荒村野店的是不是惨了点儿?”蒋白风意味深长地笑笑,觉得再不点破,那几个算是醒不过腔了,就说:“我当然知道光明大酒楼好,可问题是——那里有小城一枝花么?”“哦——”那几个如梦方醒,相互对视一眼,都笑了,就知道小蒋早有这步棋,而且不用问,他已和潘凤梅达成了某种默契。那年长些的笑着对蒋白风说:“潘凤梅牙口老了点儿吧?”另一个就说:“那女人见过世面,人又活泛,年龄虽说偏大,要是好生拾掇起来,小丫头片子也未见得有她那么招人儿。”又一个接上说:“白风这步棋真绝了,可以说是一炮闷宫。不然的话,去光明大酒楼,就几个大男人淡不拉叽的喝寡酒,能有什么结果呢?”蒋白风说自己要和客人出去转转,临走又具体交代一番。他交代的事仍与以往的接待程序不沾边儿:去红梅饭店进一步落实酒筵事宜,研究如何将菜肴的色香味提高档次;去财会那里每人支取三千元“特别费”,以备饭后搓麻之用,并且最后看谁输得多,输得越多任务完成得就越好。 因那几个摸着了蒋白风的心思,故此,心领神会之间,情绪和行动都顺畅了许多。 蒋白风带着胖子坐着镇政府那辆奥迪,绕小城周边悠闲地转来转去,冲着云峰山的一带山峦和云雾里那苍鹰样的最高峰指指点点介绍着,胖子厂长就打哈欠,一对肿眼泡要睁不开的样子,说:“这地方好啊,弄套别墅住着,青山绿水的,还不就是个吃喝玩乐?人活一回呀。”蒋白风不接他这个茬儿,只冲他龇牙一笑。又到月明湖岸边走了走,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蒋白风说:“今天午饭咱就在一家平常小店里吃,也许乡野小菜更有风味。小店老板娘号称小城一枝花,别看人已经四十出头了,那可是——哎,老兄,这方面你是专家,看了就知道了。”胖子一听来了精神,就问是些什么名目的乡野小菜,老板娘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不待蒋白风开口,又卖弄起他那些个美食指南和女人经来,一套一套的。接着又滔滔不绝地讲他这些年吃酒店的种种口福和艳遇,直说得满脸油光可鉴。蒋白风为他嗯嗯啊啊地凑趣。两个人就说相声似的你逗我捧,一路驱车,直奔红梅饭店而去。到了饭店,那几个镇领导已在雅间候着。 红梅饭店隐在一小片垂柳后面,地理位置很是幽静,外面看起来极一般,里面可就显出精致来。正堂有十来张桌,样样都很洁净。迎面墙上一幅泼墨山水,是小城最有名的画家的作品,有那么点李可染的意思。屋顶吊着莲瓣形的彩灯,窗帘镂着图,那图也还耐看,四个窗帘上分别绣着魏碑字,合起来是“红梅报春”,据说当时潘凤梅请教李雪庸,得到的四个字是“暗香袭人”,潘凤梅嫌太文气,便改为现在这四个字。餐桌是能转的。地板上的拼图红绿相间,很张扬。雅间的装饰就不同了,完全听取了李雪庸的建议,上下周遭一派古色古香。 说起来,像这种小店,装饰讲究,菜肴可俗可雅,老板娘活泛有趣,在许多乡镇也是必备的一景儿。哪里的基层干部若是提供不出这种可供重要人物消遣的去处,多半是要受同行耻笑的,会被说是“整不明白”,轻则办不成个事,重则客人来了少情没趣的,碰上是个领导,惹恼了,乌纱帽许就戴不稳。你想,没这等去处还了得! 蒋白风陪胖子厂长进了雅间,见各处打扫擦抹得异常洁净,偌大的餐桌上已满满地摆好了碗碟杯筷,桌上排列着茅台和精装伊人酒。胖子那眼光霎时就亮了,口中叫好不绝。蒋白风忙招呼胖子和几个镇领导依次坐了。 正待捉筷,一个服务小姐从厨间捧了一大砂罐鳖汤来,潘凤梅扭着腰身跟在后面。来在桌前,潘凤梅上前接过汤罐,稳稳地放到胖子面前,然后两手抱在胸前,笑盈盈地站在一边,看着胖子。那胖子不错眼珠地盯着她,又是一迭声的喝彩。只见潘凤梅把那头脸和脖颈统拾掇得白白净净,一件卡腰上衣又短又露,前胸凸得很厉害,下身那薄料裤子也紧绷着圆滚滚的大腿,臀和胯都夸张地炫耀着丰满,浑身上下散发着浓烈的风情,是能要男人命的那种。蒋白风就向胖子介绍着潘凤梅。胖子从潘凤梅身上移开眼光,看着蒋白风叹息道:“真不得了,这小城,藏龙卧虎啊。”蒋白风笑着说:“咱这是j窝里藏着的一只金凤凰。” 几个镇领导其实也都惯熟这场面,便随帮唱影地顺着话音儿说笑起来。 蒋白风主持着喝头一巡酒,说了一大套开场白。那胖子嘴里嗯嗯啊啊胡乱地应着,眼却斜斜地乜着一边站着的潘凤梅。头杯酒喝罢,他伸出手请潘凤梅也坐下一起吃喝,笑着说:“这么漂亮的美女,哪能教站着?简直是罪过。”潘凤梅故作羞涩地推脱半天才坐。几个镇领导见潘凤梅像个小姑娘似的扭捏着,便觉奇怪,都忍不住笑。潘凤梅看到蒋白风给她使眼色,就给胖子和自己斟满了酒,起身去敬胖子,说:“菜做得不好,请多包涵。”胖子受宠若惊,连忙喝下那杯酒,说:“这乡间小菜好吃极了,我这人就爱吃这口儿粗粮野菜。”说完夹了一大坨野蒿,蘸些辣酱塞进嘴里咔哧咔哧猛嚼,然后涎着胖嘟嘟的一张油脸望着潘凤梅笑。一桌的人便都去夹那野蒿,霎时间只听一连片的咔哧咔哧响。 言谈就格外融洽,却没有谁提起东方欲晓度假村的事。 蒋白风恰到好处地调解着筵席上的节奏,潘凤梅则不时地向胖子厂长抛媚眼,接住胖子说出的笑料搭几句风言浪语。酒过数巡,潘凤梅那两腮就艳得如桃花一般了,白脖颈也隐隐透出羞红来。蒋白风见还剩一瓶茅台没喝,再劝,胖子却无论如何也不喝了,一双肥厚的大手紧捂着杯口,拿眼死死看住蒋白风。几个镇领导还怕怠慢了财神爷,都端个酒杯,齐齐地站起来苦劝。蒋白风向那几个摆摆手,说:“酒是好东西,适量喝提神活血,过量则伤身损寿。”就不教再劝。那几个一时有些茫然,尚未转过其中的弯弯绕儿,便讪讪地坐了。 潘凤梅光在一边笑。 只一个多钟头,酒筵就结束了。蒋白风对那几个镇领导说:“你们几位先在这里喝茶,我找个僻静处教客人休息一下,回头再着着实实搓它八圈。”说完带胖子走出去,被潘凤梅领到一个更精致的雅间,这里有台电视机,还有一张宽宽大大的沙发。 潘凤梅忙着沏茶。蒋白风见胖子直个眼看走来走去的潘凤梅,就说:“我想起来了,年前有个朋友送我一包上好的龙井,一直放在家里没动,我去拿来尝尝。”说着便出去了。 歪在沙发上的胖子立刻来了精神,挺直腰身,满脸猴急的样子,便要往起站,恰好潘凤梅捧了一杯热茶走过来,将茶杯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刚说出个“请”字,胖子就伸出胳膊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潘凤梅呢,一来与蒋白风早有默契,二来本性难移,再加上几杯酒下肚,心里闹腾腾的,便假意挣脱几下,两人就在沙发上放开胆子闹起来。那胖子是自打见了潘凤梅就酥了骨的,早就焦躁不堪,直到泼命般的折腾过两番,才大汗淋淋地歪在沙发上呼哧呼哧喘。潘凤梅的头发给胖子揉搓得乱蓬蓬的,大裂着怀,贴身的内衣被拥到脖颈上,鞋子也东一只西一只。潘凤梅系好裤带,捋展内衣,扣上外衣扣子,胖子就去帮她穿鞋。潘凤梅用手理着头发,说:“我可不是白教你玩的呀,我这也是在工作呢。”胖子听了,愣一下,随即哈哈一笑:“对,是工作,是非常非常重要的革命工作。”说着又把潘凤梅搂在怀里。 一个多小时后,蒋白风约摸里面的两个男女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了,这才掂着一包茶叶赶回来,连连冲胖子道歉,说回到家正赶上他妈心口疼的老病犯了,他伺候着吃完药,又陪着坐到这么久。胖子就跷起大拇指,夸蒋白风是孝子。 蒋白风喊来那几个镇领导玩麻将牌。那几个轮番上阵。潘凤梅在胖子身后充当狗头军师。因蒋白风事先交代只许输不许赢,几个人便输得p滚n流。蒋白风假装输得急了,连连喊怪,说平时也算打遍小城无敌手呀,今天咋弄得这么惨?那几个镇领导也屡屡犯低级错误,竟连自摸的牌也打出去了,惹得胖子和潘凤梅嘲笑不止。胖子情场赌场双双得意,那份神气劲儿,连出牌的样子都很是优雅,每打一张都发出咔咔的脆响。蒋白风看了暗暗冷笑。 八圈过后,蒋白风笑着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机会咱再见个上下吧。”就散了牌局。潘凤梅帮着胖子拢一拢账,竟赢了五千多块。胖子分出一沓儿,潇洒地往潘凤梅手里一拍,说:“媳妇,拿着!”这边的几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笑。胖子也跟着笑。潘凤梅看看手里的钱,又从胖子手中抽出几张,一股脑全塞进p股后头的裤袋里。 半个月后,东方欲晓度假村项目正式签约,合同书和蒋白风草拟的那一份没有多大出入,只象征性地改动几处字句。潘凤梅因表现出色,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补贴费”。 事后,潘凤梅很是后悔了一阵子。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就答应了蒋白风。 潘凤梅这个人本来是少有后悔事的,尤其在男女情事上,她一向的想法是,做了就做了。但最近她在那个下台的副镇长和胖子厂长身上,确实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她觉得自己若就这么一路地滑下去,离心里念念不忘的那个人会越来越远,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她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就是阮大可。 自阮大可给老龚看病以后,潘凤梅的心里就放不下他了。那个宽大厚实的身影老在她眼前晃。慢慢的,这心思凝结成一个坚定的信念——迟早,她要与那人结合在一起,腾腾火火地过几年好日子。她起这个念头,自然有利益的驱动,乾坤混沌汤的价值是小城人谁都看得出来的。那是一份丰厚的衣食本钱呀,有谁不想活得滋滋润润的?不过,要说潘凤梅只为图利也欠公允。她对阮大可真的还存一份爱慕之心,而且是那种掏心窝子的,教她眼热心跳日思暮想的。白天,她心里像有一个鬼在主宰着,笑闹疯张,俨然一副坏女人做派。到了夜晚,心里便时时溢满了爱,那份真纯,那份依恋,那份幻想,与年轻女孩并无二致。她也能确定阮大可对她有好感,她看男人是一看一个透的。她也知道阮大可与沈秋草关系非同寻常,但她更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是天下最不确定的事。昨夜还同床共枕,今朝便可劳燕分飞。她自信凭她这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足以焚毁任何男人的钢铁意志。她曾设计了一种俗套的方案:假装扭伤了脚踝,找阮大可给推拿,趁机跟他撒娇卖俏,教他给揉啊捏啊,自己哼哼呀呀地卖弄风情,不信这个老单身汉不被她迷倒,她想象着,阮大可始而装模作样,继而神情暧昧,最终在眼前这团呼啦呼啦燃烧的烈火烘烤下,抵挡不住,缴械投降,成为一只扑火的飞蛾…… 但她没有这么做。她知道这么做的成功率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她担心的是,这样一来往后的事情不会持久;阮大可是个情种不假,可骨子里有一些个脱俗的东西,一旦他醒过腔来,那么,尽显庸俗之相的自己也许将永远失去机会。还是应以平常心的好,只要有心,平平常常之中必有意外收获。 这天她又去了阮大可家。阮大可孤家寡人一个,坐在那里,看上去好不烦闷。潘凤梅心中一喜,凭女人的直觉猜道:眼前这个人和沈秋草闹别扭了。潘凤梅说:“我来给老龚买那药。”阮大可用鼻子哼了一声,坐在那仍没动窝。潘凤梅没话找话:“屋子这么乱,气味也不好,红旗忙着上班倒也罢了,沈秋草已经提前退休,闲在家里,怎么不过来收拾收拾?”阮大可长叹一声,说:“闹别扭了,已经好几天不照面了。”潘凤梅故作惊讶地问:“为什么呀?”阮大可说:“前一阵子给老龚治病,总去你家,她怀疑我是挂羊头卖狗r,说我花。你说我——咳!”潘凤梅宽慰他说:“等她消消气就好了。”阮大可摇摇头:“你不知道那人有多拧,这一晃十来天没动静,闪得我心烦巴拉的。”潘凤梅笑笑,便要给阮大可洗涮一下衣物,说没准儿什么时候沈秋草来了,看你这么灰头土脸的样子,还不得心疼死 阮大可说什么也不干。几番争执,直到潘凤梅红头涨脸的真生气了,阮大可才无可奈何地将头扭过一边,任潘凤梅收拢着散发出酸味的衣物,抱在胸前,拿到院里去洗。阮大可烦闷无聊,抓过那本《赤水玄珠》歪在沙发上闲翻。 外面,搓板的声音一声一声传进来,哗哧,哗哧,哗哧。阮大可捧着书,也不看了,两眼愣呵呵地望着屋顶,只觉着那哗哧哗哧的搓衣声每一下都搓在他的心上,把他的心都给搓热了。他听着,想着,却不知道自己想的什么。忽然,他意识到搓衣声已停下来。他纳着闷,站起身从窗口往外看。不看犹可,这一看,阮大可心里扑腾扑腾乱跳,大气也不敢喘了。他看见潘凤梅抻展开他那满是污秽的裤头,正直眉愣眼地看呢……阮大可赶紧重又坐回沙发上,慌慌地翻开书页,漫无目的地看着,好半天才看清楚书上写的是什么。 潘凤梅洗完衣物,一一晾起来,进屋擦着手,忽然对阮大可说:“明天是我的生日,也感谢你给老龚治病,明晚过去喝杯酒吧。饭店太闹,就在我家里。”说完,也不管阮大可作何反应,转身就走。阮大可望着她的背影,愣了半晌。 第二天,潘凤梅果然拾掇了一桌酒席。可眼看吃晚饭时候了,却还不见阮大可踪影。老龚左等右等,有点饿了,就嘟嘟囔囔地埋怨:“这人,逛窑子去了?”潘凤梅一横眼:“你少扯淡!” 看看新闻联播都已结束,两人正东猜西猜,阮大可却来了,说是转了好几个百货店。没等这两人问个究竟,就说:“是这么着,今天是弟妹生日,没别的,买块布料做贺礼吧。”就抖开那块布料。是银灰的地儿,上面撒着些浅紫色小碎花,很是淡雅。潘凤梅心头一热:好个知情知意的男人!嘴上却笑着说:“表哥,你还这么外道。”便喜孜孜地收了。老龚在一旁大惑不解,他只听潘凤梅说是请请阮大可,却不料无端地冒出个生日来——要说生日,也该是腊月二十八呀,便目光游移地看着潘凤梅:“今天是你的生日?你、你不是——”见潘凤梅拿眼横他,忙知趣地闭了嘴。唉,人家说是生日就是生日吧。 这顿酒两个男人都没少喝,老龚是一瓶小城产的二锅头,阮大可是一瓶伊人酒。——那酒淡是淡,却有后劲,很能醉人。老龚今天的话明显比前几回多,那潘凤梅倒没了话,只拿一双眼不住地睃阮大可。当那瓶伊人酒快见底的时候,阮大可头脑还清醒,还知道与老龚碰杯叫号,后来的事他就不大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阮大可迷迷糊糊的,感觉口渴,就爬起来找水喝。醉眼矇眬地望望外面,又抬起胳膊看看腕子上的夜光表,哎呀一声,才知已是后半夜了。四下看看,发现此刻自己是身在潘凤梅家。咦?这不是给老龚治病的小西屋么?冷不丁的,他觉着不对劲,借着月色低头瞅瞅,怎么?——身边好像还有个人。拿手一胡噜,知道坏了。借着月光再细看,方才看清,潘凤梅正大睁了两眼,躺在被窝里冲他笑呢!阮大可坐在那里有点发蒙,口中喃喃着:“这怎么说的呢?这——”潘凤梅却一把将他扯进被窝里,火炭样的身子就偎了过来,两只手上下不住地摸挲。阮大可一时间像是发了高烧,浑身一阵冷一阵热,脑袋里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他想起身穿衣回家,试了几试,却动不了窝儿,像被人施了魔法…… 近些日子,阮大可心里一直毛毛躁躁的。徒弟莫小白在那家中医诊所实习,五天八天的过来看他一眼。红旗白天忙上班,晚上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不知在干什么。沈秋草始终不露面,不但她不露面,还把小丢丢哄了去,眼下这小东西是只知有“奶”,不知有“爷”。又赶上李雪庸这阵子穷忙,王绝户在红梅饭店坐堂占卜,他阮大可一时间竟没个说话的人了。 这天,又是他一个人闷在家里。没人说话就坐在那里想潘凤梅,越想心里越躁。走到院子里想透透风,忽听隔壁红兵的屋子里噼里扑噜地响。他怕是那两口子打架,就在院墙这边屏息静听。里面夹杂有隐隐的喘息声,想是打累了。才要转身走开,忽听里面红兵气咻咻地说:“你扭个脖子干什么?”陈露断断续续地说:“不愿见……你那饿狼样儿。”红兵越发气喘着说:“你他妈……才是饿狼。”“胡说!……哎哟!你轻点。”然后两人一通笑。阮大可恍然明白了那边的勾当,急忙退回屋内,心说:“看来这小子也没少喝乾坤混沌汤。这年轻轻的,怎么得了哇。” 他内心里那一股焦躁在慢慢平息。他从红兵、陈露和潘凤梅身上那份热闹里,更觉出沈秋草身上那份文静的可贵。那次夜晚在小西屋里,潘凤梅对他说过:“别以为你有乾坤混沌汤,我不看重这个,我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你这人。”沈秋草却不对他说这个,从来也不说。她是把一切都含在那双默默注视的眼睛里。那双眼睛,就像月明湖,幽幽的,深深的,似乎什么也没有,又似乎什么都有。阮大可想,沈秋草自然比不上潘凤梅风流有趣,可潘凤梅的那团烈火又绝不如沈秋草这丛绿草的深情雅致。两个人是不能互相代替的。他慨叹着,造物主怎么就不能将她二人合而为一呢? 阮大可和潘凤梅的事被沈秋草知道后,她本就是个敏感的人,这一下更伤心了。她死死认定,潘凤梅图的是阮大可的乾坤混沌汤。她也知道,阮大可一准儿是教潘凤梅的风s给迷住了。沈秋草就更不想见阮大可了,她每天只和小丢丢说闲话儿,摆家家儿,消磨岁月。 潘凤梅从阮大可的只言片语里摸到了这些内情,她更放肆地加强了攻势,三五天来一次阮家。 阮大可也彻底放弃了抵抗,他开始熟悉潘凤梅这个人,她的体温,她的笑骂嗔怒,以及她那贴心贴肺的亲昵。这女人其实不但貌美,心肠也蛮热的,阮大可在一天天地体会着她的好。每回亲昵之后,他心里都存有那么多的快乐可供咀嚼回味。他什么都明白,他自己对自己说:“我这是快快乐乐地堕落着呢。什么叫睁着眼n炕?我这就是。” 这一天,潘凤梅来为她妹夫买乾坤混沌汤。阮大可记得前些时候她给买过一回,就问起疗效,潘凤梅说:“你这药神了。本来那两口子眼看着要离婚呢,如今倒好,我妹子说现在她家那人夜里跟个活驴似的。”说完就捂住嘴咯咯直笑。阮大可见她笑得前胸颤颤悠悠的,下边那物便开始活动起来。潘凤梅眼尖,早瞧出来了,朝外看看没人,就对直眉愣眼的阮大可说:“还傻看什么呀?”两个人解带捋衣地舞弄起来。阮大可嗅出潘凤梅身上有股子淡淡的香水味,不是往常浓烈的那种,知道这女人来之前必是将自己细细拾掇了一番,心说,这不是古人讲的女为悦己者容吗?想到这里,就有些感动,身上也随之暗暗地添了些气力。潘凤梅察觉了,喜得一惊一乍的。阮大可问:“你倒是有多大年龄?”潘凤梅回答说四十一。阮大可说:“不像啊,顶多三十几岁光景。”潘凤梅说:“我这人是享乐第一。我生女儿时跟医生坚决要求剖腹产,为这个还和老龚闹个半红脸。”阮大可听了,下面又添了些气力。不一刻,两人整好衣裤。潘凤梅禁不住叹一声:“唉!”阮大可就问怎么了。潘凤梅酸溜溜地说:“你早晚要靠那药发大财的,到那时怕有更年轻俊俏的女子巴结你,谁知还能不能看得上我?”阮大可说:“哪能呢,我不能喜新厌旧啊。”潘凤梅撇撇嘴,开玩笑地说:“哟,还不喜新厌旧?你以为你有多高尚啊。”阮大可顿时无话,蓦然想起文静的沈秋草来,恍惚间竟后悔自己鬼迷心窍,沾惹上这个风s女人;他脸上笑着,心里便生出一丝厌烦。不料,潘凤梅又问:“你那乾坤混沌汤将来打算怎样处置呢?”阮大可一愣,心想,她到底还是问了,厌烦之外,更觉兴味索然。沉吟半晌,才斟酌着说:“到时候,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教潘凤梅碰了个软钉子。接着他又感慨万千似的说:“人呐,平平淡淡才是真呐。”潘凤梅听着不对味儿,忽然觉着自己有些委屈,说一句:“我怎么就不平平淡淡了?我图你什么了吗?”眼泪随即扑簌簌滚落下来。她并未真生阮大可的气,还指望撒撒娇,教阮大可抱抱她,哄哄她,说几句安慰的话,最起码的,递给她一块毛巾也好。可是,这一切都没有。于是,她真的委屈了,很伤心地哭着,她知道,阮大可是想起沈秋草来了。 对于潘凤梅,先前与副镇长和胖子厂长的故事,老龚也是知情的,但他并未十分在意,以为那不过偶尔吃个野食,况且也算事出有因。可他对潘凤梅与阮大可之间的事却忍无可忍。潘凤梅频繁地出入阮家,每次回来,那张粉脸总是红扑扑地放着光,那份得意劲儿,再麻木的男人也不能视若无睹。近来,潘凤梅的行状更是无遮无掩,就那么明晃晃地出入于阮家。老龚知此事不可挽回,想到大丈夫行走世上,无端地戴顶绿帽子,也是很不甘心的一件事,便下定决心要和潘凤梅分手。那回在雅间和阮大可喝酒,阮大可说了个半截话,他知道那句话是“大丈夫何患无妻”,他觉着这句话用在此时此刻自己的身上,倒十分的贴切。咱裤裆里的家伙儿是不管用,可做不了男人总得做个大丈夫啊。 在一个平静的夜晚,老龚将自己心中所思所想向潘凤梅和盘托出,语气和神情都异常平静,波澜不惊的,连他自己也惊讶,重整人生竟然可以是如此冷静。潘凤梅却显得要比他激动,骂了一连串语无伦次的话,问出一连串的“为什么”,可紧接着,不待老龚开口,她便平静下来,说:“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说完,就和老龚谈起财产分割事宜,话语间充满慷慨之气,除了红梅饭店之外,将大半家产都分与老龚,也没容老龚推辞,三下五除二,就了结了一段半是甜蜜半是苦涩的姻缘。 过了几天,老龚居然打点起行李细软,拍拍p股,独自去了省城。很快,知情的人说,他是去了女儿那所学校附近,开了那么个小杂货店,朝夕和女儿在一起,享那一份真正属于他的天伦之乐去了。而没有了约束的潘凤梅,也大出人们意料之外,并未更加放纵自己,倒显得比从前规矩些了,说话也不似先前那么无遮无拦的。 与老龚离异后,潘凤梅内心在想什么呢?人们更是揣测不到。其实,她想的事情很简单,那就是,她一直后悔和老龚分别的那个晚上,没再和他好好儿地温存一回——老龚,龚德发,姑且不论这些年景况如何,想当初可是位小城闻名的救美英雄啊。 第四章 红衫 一张流动的遮羞布 掩盖了无数赤l的欲望 眼睛微笑着饥渴着拥挤着隐现着 害病似的笙歌荡漾在每一个日子 暧昧的哈欠散发出梦的残余 当窃窃的耳语破雾而来 那是又一轮关于灵与r的 龟兔赛跑游戏 ——《雾中故事》1999?郾4?郾30 陈露喜欢穿红,是那种鲜红。从十七八岁到现在三十五六,这个喜好一直没改。这倒教她整个人显得年轻许多,也热闹许多。在小城,她的这鲜红,也似乎有某种旗帜般的意味。她不像潘凤梅,虽说在小城那一方风流世界里领袖群伦,但难免夹杂些许土气;她更像是一个具有现代色彩的另类,行事简洁,穿着打扮少有俗套,就是那懒洋洋的厌倦,也透露着都市那种病态的气息。当初阮大可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给吓了一跳。见这女子一双眼黑dd,藏得很深,再看下去,柳眉峭耳,樱口桃腮,削肩溜臂,鹤腿尖足,心中不禁暗叹:“这样妖道的女子,可怎么养啊。”阮大可宁肯红兵娶回一个粗笨些的,痴憨些的。婚后,陈露的种种形迹果不出阮大可所料,和阮红兵两个竞赛似的在外面与人厮混,闹腾最厉害那几年,陈露一走在街上,总有小城人在后面指指戳戳,把阮大可臊得人前人后灰头土脸的,和人提起来都是尊她一声“活祖乃乃”。 说起来,当姑娘时的陈露境遇也是教人又可恨又可怜。 念书时跟着阮红兵一帮人扯旗造反,打砸抢,给人剃y阳头,坐喷气式飞机,整天像个小妖精似的,云里来雾里去,恨得人咬牙切齿。殊不知,她的身世却很苦。十三四岁的时候没了父亲,家中还欠有好大一笔债,幸亏姥姥接济着,不然书也念不成。 那个债主是她的一个远房表叔,在一家单位当革委会主任,也是小有名气的造反派头目,和加入了保皇派的老婆离婚后,就三天两头地到陈露家,也不催债,只关心似的东看看,西瞅瞅。那时,陈露已是渐知人事的年龄了,隐隐约约能看出表叔的来意,因为她知道,妈妈是个漂亮的女人,荆钗布裙,掩不住动人的风韵。那个表叔虽不是吃喝嫖赌的人,可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因为每次表叔到她家,她都能体味到“趁人之危”这个词的确切含意,那是她从表叔的眼神和言谈举止中体会出的。 终于,如陈露多次预想的那样,为了那笔债,妈妈顺从了表叔。 那一次陈露回家,无意间看见妈妈和表叔正半l着扭结在一起。那场面像噩梦般的,教她终生难忘。表叔是个人高马大的壮年汉子,方正的脸上,总是将连鬓胡须刮得很光,发出铁一样的青色,教人看了,是一种坚不可摧的感觉,又是一种步步为营、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感觉。他像大山似的压在妈妈身上,宽厚的脊背,粗壮的大腿,肌腱鼓凸着,仿佛是在摧枯拉朽。那是一个弱女人根本无法撼动的大山。那一刻,陈露觉着生活像是被一个可怕的庞然大物给碾成了粉末,再也找不到一点原来的影子了。 她害怕极了,悄悄地跑到小巷深处的一个角落里哭,把头朝墙上碰,额头好大一块都碰得肿起来。她心疼妈妈,她甚至天真地想,宁肯自己去替代妈妈。她觉得和妈妈此刻的境遇相比,承受那种事也许并不怎样可怕,或许心一横眼一闭,一切就都过去了。 此后,妈妈在陈露面前就常有种羞耻感,神色总是郁郁寡欢;很快的,她病了,家里外面什么也不能做。她怕陈露就此辍学,更怕沉重的家庭负担压垮了陈露稚嫩的身心,就教陈露的表叔做了她的继父,幻想着如此一来还可能凑合着把这个家撑下去。 成为继父的表叔开始还不错,里外的打点着,性情也算温和。然而,渐渐地,陈露的妈妈病势沉重起来,整天愁眉苦脸,女人那些风韵也消逝得干干净净。于是,夜里就常听到继父恨恨地乱骂,陈露听不大出来是在骂什么,仿佛毫无来由似的。继父的脾气终于变得很坏,整日骂声不绝。后来不骂了,便常常沉默,那不时瞥来的沉沉的眼神很锋利,教陈露害怕。 那回,陈露在学校一整天都在参加批斗活动,又是喊口号,又是发言,会后又各处组织游街,从早到晚闹哄哄的,夜里就睡得特别沉。不知什么时候,继父爬到她的床上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弱女子怎能敌得过他呢。她咬紧嘴唇不敢声张,怕妈知道了病情加重,或是给气死过去。 那个夜晚好漫长呵。那以后,继父就常常在夜里爬到她的床上去。 她的心里从此投下了一个浓重的大山般的y影,耳边也总响着那粗重的急迫的喘息声。多年以来,这y影,这声息,伴随着她,无论她走到哪里,总也挥之不去。 她就在这冷酷与无助当中成长着。于是,她在造反行动中的表现越发变本加厉,她觉着有一种可怕的力量在无形地驱动着她,教她时时有种疯狂的欲念,她对那些被虐者的疾言厉色,对另一个同样饱尝冷酷、陷于无助境地的弱势群体的漠视,常常令旁观者不可思议,认为那与她的年龄,与她娇弱的体貌极不相称。 慢慢的,陈露对继父的看法有了改变。她觉得,和社会上许多人相比,继父这人除了特别喜欢做那种事外,并无其他恶习。酒不多喝,烟瘾也不大,该上班时上班,该做家务时做家务,自打和她有了那种事,性情也显著地温和起来。有时,在夜里,她借着夜色看着身上这个山一样强壮的男人,神志竟有些恍惚甚至错乱,那就是,她的心理与生理上,时时掠过一种痉挛般的快感。那种快感,有时稍纵即逝,有时却久久地攫住她,令她进入一种沉迷状态。 可有时在沉迷之中猛然想起另一间屋子里的妈妈,她的心里瞬间便溢满苦味。 继父是人是兽,她并未认真想过;所谓继父,即无亲缘上的关联,在她的心目中,那不过是茫茫人海中一分子,从道德的角度去感受,是介于人与兽之间的。她无法对这个继父做更具体的道德界定。在那个年龄,在那个时代,她实在没有那种分辨人事的能力,许多时候,她的思想和感受是处于混沌无序状态的。渐渐地,她对继父不再存有恐惧心理,对那种事也不再感到羞耻与痛苦。她习惯了她的情感世界里的这种错乱感,熟悉了这个男人的体征与气味。小时候妈妈和她说,猫狗之间是靠气味相互熟悉的,熟悉了就不互相敌视了。妈妈的话是对的。她觉着,人与猫狗之间的差别实在是太小了。 妈妈的病迁延了很长时间,这么长的时间里,三个人之间竟维持了一种奇怪的和平相处局面。在别人看来,这仿佛是一个安宁的三口之家,与其他家庭一样的正常。 有一次,继父参加支农工作组去乡下,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回来的那天是个傍晚。陈露猛地看见推门进来的他,胡子扎里扎撒的,眼光直直地看她,样子像个野人。一瞬间她竟惊喜得愣住了,好半天才手忙脚乱地去为他做饭。那顿饭她做得很用心,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处心积虑地去想着如何做好一顿饭。夜里,继父抱着她时,感觉她的脸上满是泪水,低声问她怎么了,她也说不清是悲是喜,只觉得脑袋昏沉沉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手和脚很紧张,寻觅似的。继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两只粗壮的胳膊更紧地抱住她,用那双厚嘴唇在她的双唇、鼻子、眼睛、额头和脸腮上狂乱地亲吻起来。陈露很快进入沉迷状态,她动情了,一会儿觉得整个的夜晚都化作了水,将她漂浮起来,她随波逐流,漂向一个不可知的遥远处;一会儿又觉得整个的夜晚都化作了火,红通通的,上下周遭都是,耳边似乎听得到一片呼呼啦啦燃烧的声音。最后,陈露用被子蒙住头,压抑不住地抽泣起来。继父掀开被子,见月光下的陈露头发散乱,虽然看不真切,但他能想象得出陈露那张漂亮的脸被泪水冲洗过的样子,他不懂什么雨后梨花含羞带露之类的雅致,但他知道此刻的陈露有多么迷人。他的体内再度涌起一股汹涌的潮水……平静之后,他把嘴附在陈露耳边低声说:“我? 第 6 部分 欲望文 第 7 部分 睡城 作者:肉书屋 第 7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来丝痰某侣队卸嗝疵匀恕k奶迥谠俣扔科鹨还尚谟康某彼骄仓螅炎旄皆诔侣抖叩蜕担骸拔乙阅愕囊簧涸鹑巍!钡笔彼2涣旎帷案涸鹑巍比鲎值恼嬲狻!?br / 后来,继父在一次武斗当中被一颗手榴弹炸死了。妈妈也很快病故。陈露的这段畸形生活就此戛然而止。 再后来,她便嫁给了阮红兵。 学车那段时间,她狂热地迷恋上了大胡子。是不是大胡子那张毛森森的脸与继父那张挨上去刷刷作响的铁青脸有什么关联呢?她没想过;但她第一眼看到大胡子时,确确实实心中一动,说不清是胡子、眼神还是哪儿,这个粗犷的男人太像继父了。没办法,继父在她心中烙下的印痕是奇特而深刻的,她无法忘记。 嫁给阮红兵后,陈露对生活开始有了归宿感。她觉得阮红兵这种人很适合她,不虚伪,不装样,坏也罢,浑也罢,都那么赤ll的,教人恨得咬牙,又教人感到爽快。刚结婚不久阮红兵曾问她:“你跟你那继父到底有事没事?”陈露反问他:“那你跟魏老二到底有事没事?”阮红兵当年被魏老二引诱的事许多人都知道的,陈露对此也早有耳闻。阮红兵闹了个没趣,陈露也不去追究他与魏老二的往事,两人自此以后谁也不再提过去的事。陈露觉得,她和阮红兵称得上是般配的夫妻,一样的混天磨日,一样的带着尾巴,乌鸦落在猪身上,谁也不嫌谁黑。你找你的乐子,我编我的故事,很有点像大城市里刚刚流行的aa制。在一次酣畅淋漓的夫妻生活之后,两个人将各自的过去向对方和盘托出;说出了,双方都觉得很痛快,是一种毒素排出后的轻松,那以后,两人的思想交流更显默契,在许多事情的看法上,都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尤其是在关于乾坤混沌汤的问题上,夫妻俩可说是齐心协力,多少个夜晚在被窝里共商破解之策。 自打和魏老二合开红露杂货店,生活有些三点一线的意思,消解了陈露不少火性,看上去比先前安稳了。先前,她是浮躁得不能再浮躁。两口子生计没着落,东抓一把,西捞一把,把个日子过得像无根的浮萍。就那样,还整天p颠儿p颠儿地跑出去学车,谁知那车的影子在哪里?动不动喝得醉醺醺,跟驾校教练大胡子的风流故事也一度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最近以来,她酒不喝了,跟大胡子也断了联系。她并不是起了什么幡然悔悟之心,而是觉着没劲,因此言谈举止懒洋洋的,一副厌倦江湖看破红尘的样子。其实她何曾厌倦,又何曾看破?用阮红兵的话说,她这是患了周期性无兴趣综合症,是有病。 准确地说,陈露的厌倦心理产生于阮大可从暖春阁回来之后。阮大可的视滚滚金钱如粪土,在她看来绝对不可思议。那一刻,她内心深处翻腾着的热望冷却了,对未来生活种种美妙的幻想破灭了。她尝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沮丧,厌倦得什么都不愿去想,只把自己关在杂货店里消磨时间,也算是哀莫大于心死吧。 她自己知道,她的沮丧,她的厌倦,最好的解药就是乾坤混沌汤。 然而,她是深知阮大可的自负的,说秘方不能卖那就一定不能卖了。可卖与不卖,对她是大不一样的。卖了,退一万步说,凭阮大可对小邈的疼爱,足可获一大笔馈赠,总该有五万八万。若不卖,她陈露的生活依旧风平浪静,与从前一样混天磨日,没戏。她曾绞尽脑汁,最终仍无计可施。她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知道自己那些个小聪明,小花头,没一样能逃得过阮大可那双老眼。阮红兵的花样比她多些,可在d悉世事的老爹面前,也不过尔尔,拿阮大可常挂在嘴边的话说,你小子一撅p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他妈趁早别跟我玩轮子。那回阮红兵自作聪明地去哄老爹,要老爹熬制,他来代卖乾坤混沌汤,描绘着一幅父子俩产销一条龙的美好蓝图,可阮大可没费吹灰之力,便捣毁了阮红兵的发财梦想。是啊,公公阮大可是谁呀,那是小城名流,那是在各种场合议论风发、指点江山的人物,那是一个连久闯江湖的东洋老鬼子小月千雄也不放在眼里的人啊。满腹学问的李雪庸与清高自傲的王绝户都不能不敬他三分。陈露常常想,自己和阮红兵这等小玩闹,是绝对不可能教这样一个人回转心思卖掉秘方的。 就在陈露自觉山穷水尽之际,一个人的面影浮现在她眼前。——对,莫小白,那个不y不阳的小白脸!怎么没想到他呢?怎么能对他与阮红旗两人日益密切的关系视而不见呢?又怎能不想到,阮红旗老大未嫁已成了阮大可的一块心病呢?破敌是须从对方最薄弱处攻击的,而这,正是阮大可思想防线上最最薄弱之处呀。 陈露为自己的灵光闪现激动不已,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妙,以至于妙到连阮大可也不会察觉,不但不会察觉,或许一击即中,甚至溃败之余还要向她报以感激之意。她的决策是,要为阮红旗和莫小白做一回红媒。在这个世界上,阮红旗是老头子的最爱;别看他整天乾坤混沌汤不离嘴,其实和爱女相比,那算得了什么!这个红媒若做得成,她就化解了阮大可的一大心病,在阮大可面前也就有了更多的发言权。她知道,阮大可是最重情义的人,不能不领她这份情。 和阮红兵一说,阮红兵也不禁击掌叫绝。但阮红兵马上泄气了,他说:“你还是算了吧。都什么年月了,用得着保媒拉纤吗?这不明摆着是做空头人情吗?”陈露兴致仍不减:“空头人情也是人情。你看吧,锯响就有末儿。” 她踌躇满志地去见公公阮大可。当她小心翼翼地说出来意时,阮大可只轻轻一笑:“你要做红媒?且不说你是出于何种考虑,你就看那两个人儿,用得上红媒吗?一个比孙悟空还精,一个比王宝钏还痴,他俩是好是赖,是分是合,连我都c不上嘴,你呢,趁早也别自讨没趣。”说完飞快地瞥她一眼,那一眼,看穿了人的五脏六腑似的。陈露又一次领教了公公阮大可的厉害,也更深切地体会到什么是小城名流。这一回又是完败。她羞愧难当,落荒而逃。 在杂货店里闲极无聊之际,陈露脑子仍胡乱转悠着。她不甘心。那么大一笔钱,那里面该有她的一份啊。 常规的手段看来是不能奏效了。忽然,她的脑海里闪出一个“偷”字。偷出卖给外国人,远隔千山万水的,谁能知道?这辈子就算衣食无忧了。可长这么大,顺手牵羊是常有的事,真正挖空心思地去偷,却从未做过。再仔细一想,又泄气了。偷得了秘方,你偷得了那修合之法吗?没有修合之法,那秘方等同于一张废纸。而修合之法在阮大可的脑子里,怎么偷?想来想去,她又想到了莫小白。这件事非莫小白不可。第一,他是阮大可修合乾坤混沌汤时惟一能接近身边的人;第二,他是这个圈子里除阮大可外惟一懂得医术的人,也就是说,阮大可在修合时,他有可能看出其中的门道。可是,这小白脸会那么做吗?即使做了,凭什么将这块巨大的蛋糕与她陈露分享呢?最后,陈露想,我是女人,而且,三十六七的女人也是最具杀伤力的。为了那个教她寝食难安的目标,她决定试试。 有一天,陈露在店里见到外面有莫小白的身影,忙将他喊进来,递给他一瓶饮料。 莫小白平时不怎么接触陈露,知道这女人风s,怕惹出麻烦来被阮大可给轰出去,毁了自己前程,一般情况下见面只喊声“嫂子”。这会儿他见陈露那么亲热地笑,还拿饮料给他喝,就警惕起来,慢慢地拧着饮料瓶盖,问她有什么事。陈露亲昵地说:“什么事?终身大事啊。你整天有一搭无一搭的,嫂子可挂在心上呢。”莫小白看着眼前的女人,他不相信她陈露还能那么关心别人的事,没有三分利,她能起大五更?怕又有什么弯弯绕儿吧?他就笑笑,无可无不可地说:“我的终身大事啊,谁知道将来怎么样,顺其自然吧。”陈露收起笑容,两眼像锥子似的盯着他:“你别顺其自然,你是聪明人,当然明白这件事关系到你的前程。”莫小白看看陈露,仍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什么前程,没那么严重。”陈露有些替他着急似的:“你跟她老爹学医,肯定想学到真本事,你想想看,做女婿和不做女婿会是一样吗?”莫小白喝完饮料,做出要走的架势,说:“谢谢嫂子的关心,我记着就是。”莫小白大约看出来了,陈露似乎是想撮合他与阮红旗的婚事,借此讨好阮红旗,而最终无非是为了讨好阮大可,想在乾坤混沌汤上分一杯羹。莫小白对乾坤混沌汤有自己的想法,自然不希望陈露也来撇油分羹。至于和阮红旗的事,就更无须他人指手画脚了,何况是她陈露!他朝陈露亲切地笑笑,说:“嫂子,你忙吧,我那还有个病人等着呢。” 陈露看出了他的冷淡和不屑,心想,这小白脸果然不好对付,就说:“有件事嫂子得提醒你,你那师父对你存有疑心,你知道吗?”莫小白听了倒是一愣:“哦?这我还真不知道。”陈露慢悠悠地说:“有一回我去找感冒药,恰好听见红旗问你的生辰八字,有这码事吧?”莫小白想了想:“她是问过我的八字。那又怎么样?”陈露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你也不想想,阮红旗问那个有什么用?她又不会和你对生辰八字。”“那——”莫小白还真被她说愣了,“嫂子,这里头到底有什么事啊?”陈露给他分析着:“据我看,老头子一向信王绝户那一套,他一定是觉着你这个人有点那个,所以教红旗问出你的生辰八字,他好去找王绝户问个吉凶。”莫小白听陈露这么一说,心里忽悠一家伙,也觉得事态严重。如果真像陈露说的,师父对自己存有疑心,那么,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不可告人的美梦岂不成了泡影?难道说,师父看出了什么蛛丝马迹吗?他已经摸着了我的心思?莫小白转动着眼珠,努力搜检自己以往的形迹,最后,他心里得出的结论是,师父未必摸得准自己的真脉,但可以肯定的是,师父不信任自己,甚至在提防着自己!他的脸上不再是先前那副无所谓的神情,而是现出一丝紧张。 善于察言观色的陈露看出了他的紧张,又递给他一瓶饮料,说:“我不是跟你编瞎话吧?怎么样,用不用嫂子给你出一个妙计呀?”莫小白本是个颇有心计的,平时总能处乱不惊,且喜怒不形于色,也正因如此,阮大可才觉得这个小青年城府太深,不放心将红旗的终身托付给他。可这一刻,莫小白有些乱了方寸,他太了解师父了,凭自己这点道行尚无法与之周旋。莫小白估计陈露已胸有成竹,便堆下笑脸说:“嫂子,别卖关子了,你横是也不想看着我跟红旗散了吧?”陈露笑道:“那是。”然后压低了声音说:“你那点心思瞒不了我,你也别瞒我。”莫小白忙说:“嫂子是谁呀,我哪敢瞒?”陈露盯着他问:“说实话,你在惦着乾坤混沌汤吧?”莫小白心中一惊,但马上镇静下来,笑容满面地说:“这个自然瞒不了嫂子。你想,学医的人谁不想学到一门绝技呢。”陈露冷笑一声:“哼,你也别跟我绕了,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莫小白还在装:“是什么呀?”陈露一针见血地说:“想学绝技?你把自己说得太天真烂漫了吧?”她忽地压低声音,“你是想利用阮红旗——独吞秘方!”莫小白一时语塞,他没想到陈露会一下子将他推进死胡同,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他苦笑着,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刚要说什么,却被陈露拦住了:“别解释,你嫂子也算是老江湖了,不是三岁毛孩子。你不是说还有病人等着吗?你赶紧忙你的去,只是记住——在这件事上别想瞒嫂子。”边说边示意让莫小白走。莫小白只好出了杂货店,很不甘心似的。 这一个回合下来,陈露很满意,她觉着自己向预想的目标扎扎实实地迈近了一大步。第二步,该是为那小白脸授计了。她不想主动去找他,上赶着不是买卖,c之过急会坏事的,就打算先悠他两天再说。她想,到时候那小子会来找她。 果不其然,一个礼拜之后莫小白趁着没人的时候,来到红露杂货店。 陈露笑眯眯地看着他,和他东拉西扯,单单不谈乾坤混沌汤。莫小白也在笑,也在东拉西扯,心里却在骂这婊子不是东西,可又不得不佩服她的心机。 两人不咸不淡地瞎扯了一气,莫小白忽然笑着说:“嫂子,我可是向你请教来了。说吧,我该怎么做?”陈露噗嗤一笑:“我可没那韬略,我一个女流之辈。”莫小白只好继续拍她:“嫂子是女中豪杰呀,小城谁人不知?”陈露看出是在拍她,就说:“不用哄我。不过说实在的,嫂子一直在惦记着你的事。”见莫小白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接着说:“你得做两件事。第一,尽快和阮红旗生米做成熟饭。这是关键的一招。阮红旗是老头子的命根子,你迈出这一步,就等于是阮家的半个儿了,老头子对你不想爱也得爱,这其中的重要意义不用我多说。第二,在老头子修合乾坤混沌汤的时候,你要千方百计接近他。你是懂医的,悟性又高,那套修合之法,你见了必能领会出来。”莫小白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两件事要做到并不难。我和红旗本来就是恋人,生米做成熟饭也不算出格。要说那第二件事,师父本来就不怎么回避我。可是——秘方在他老人家手里,知道了修合之法又有什么用?”陈露满脸的不屑,说:“所谓秘方,不就是一张烂纸片吗?我猜老头子十有八九是把它锁在那只黑木匣里。”莫小白说:“就算是在那里面,我哪能看得见?那把钥匙他连睡觉时都拴在脖子上。”陈露哼了一声:“就那把老掉牙的破锁头,还不是个摆设?”莫小白神色有些惊讶:“你是说——”陈露赶紧摆手:“刚才咱说的这些,你要是觉着没什么意思,就算咱什么都没说。你呢,也别惦着这个那个了,老老实实学你的医,规规矩矩做你的东床快婿去。” 面对莫小白那张不y不阳的脸,陈露不敢太大意。她留心地寻找着机会。 莫小白若有所思地看着陈露,仿佛不解似的问:“嫂子这么替我c心费神的,图个什么呢?”陈露慢悠悠地说:“给你谋个金饭碗,我呢,也弄只铁饭碗。”莫小白问:“什么是金饭碗,什么又是铁饭碗?”陈露笑道:“你得了秘方,子子孙孙千秋万代衣食无忧,这就好比金饭碗;你不能教我白趟这浑水,也得给我闹个五万八万的吧?这就好比那铁饭碗。”莫小白又故作天真似的说:“这——对得起我师父吗?”陈露斜了他一眼,说:“老头子还能活多少年?到最后还不是给了子女?你这么做,他闺女是不是受了益?他儿子和孙子是不是也受了益?说穿了,咱这么做,只不过是教他的后代早受益几年罢了。” 莫小白沉默了,他看着货架上方供奉着的一尊财神爷铜像,愣愣地出神。莫小白当然知道陈露说的都是歪理,什么“早受益几年罢了”,那叫做贼,那叫欺师灭祖,那叫y损缺德。可话说回来了,现在不动手,再等几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谁又知道老头子会出什么花花样儿?闹不好自己连根毛都捞不到! 这功夫,有个老太太进来要买东西。莫小白朝陈露说声“我再想想”,就出了小店,那背影和脚步,都犹犹豫豫的,还看得出有几分沉重。 陈露目送莫小白渐渐远去。她想,不出意外的话,莫小白会走进她给画好的圈子。下一步呢,她想,这就要看她做女人的本事了。这一步走好了,就把那小白脸牢牢地拴在了自己的裤带上,并将和他分享乾坤混沌汤这块巨大的蛋糕。这一步走不好,所有的心血可能要白费,没准儿教那小白脸干捡便宜。——说到底,要是莫小白得了秘方,做了女婿,却不钻自己的美人计圈套,你又能把他怎样?将他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那样,除了两败俱伤,都被老头子给轰得远远的,还会有什么好结局?不,不能那么做,那不是聪明人做的事,聪明人做事总是有个底线的。美人计的成败,陈露认真想过,她认为,只要火候煨得好,即可稳c胜算。她对自己做女人的本领还是蛮自信的。她的忧虑在于,一旦莫小白摸清她的底线,不肯堕入美人计,那么,这件事也许到此为止,她陈露就算今生福浅命薄。 陈露在掂量着,什么时机行使美人计才好。早了,火候不到,不但成不了事,还易打草惊蛇;晚了,莫小白醒过腔来,一切前功尽弃。可是,她没料到,这种事情不比别的,随机性很强,岂能都如事先所料? 这天,丢丢患了感冒,陈露听说后,心疼得很。她特别喜欢这孩子,就教魏老二照看着杂货店,把着急上学的小邈打发走,赶紧将小东西从公公那里接过来,哄着吃了药,然后就一句一句教小东西背唐诗,一会儿功夫将两首唐诗背得滚瓜烂熟,再要教一首,小东西却睡着了。陈露看着丢丢那小脸蛋跟个红柿子似的,就想,往后公公年岁大了,把丢丢接过来,自己照管她穿衣吃饭,上学念书,做个名副其实的干妈。她把丢丢的被角仔细掖了掖,又摸摸那红扑扑的脸蛋儿。这一刻,她的心里溢满了母性的温馨。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便蹑手蹑脚地往外走,想坐在院子里清净清净,理一理近来纷乱的心绪。刚走出屋门,一抬头,见院门口站着个莫小白。 陈露一大早忙这忙那,也没顾得梳理自己,鬓发有些散乱,衣着也很随意,一副慵懒模样,这就惹得莫小白在那里专注地看她,走了神似的。陈露做出羞态,冲莫小白懒懒一笑,说:“我这样子挺寒伧吧?让你见笑了。”莫小白忙回过神来,说:“我来看看丢丢,刚才听师父说她感冒了。怎么样?不碍事吧?”陈露一双黑dd的眼睛看住他,闪开屋门,说:“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莫小白走进屋里,问道:“我哥呢?”陈露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他?早早儿起来,说是给王绝户拉了一个大客户,一大早就去红梅饭店了。”莫小白就说:“我哥行啊。”陈露坐在沙发上,朝光脚上套着丝袜,嘴里满是不屑:“嘁,你还不知道他?”莫小白假装不解:“怎么了?”陈露说:“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心里头惦着潘凤梅那个s货呢。”莫小白说:“不能够吧,嫂子多心了。王绝户在红梅饭店坐堂占卜,我哥不往那儿领往哪儿领呢?再说,头几天我见他真的带个客户打饭店里走出来。” 陈露不耐烦再说阮红兵,就歪个头笑看着莫小白:“哎,你不是来看丢丢吗?怎么打从进了院门到现在,就一直盯住我不放啊?你倒是看丢丢还是看我?”莫小白虽说刚才有些走神,但他确实不想招惹这个女人,他心里明白,这个火是惹不得的,若是惹火烧身,一旦事情败露,局面将不可收拾,这是极不理智的行为。他岔开话头,说:“你在家里,谁照看杂货店呢?”陈露此刻不想说别的,就懒洋洋地说:“我干妈。”莫小白笑道:“你还当真认魏老二做干妈?”陈露轻叹了一口气,说:“我如今除了眼前几口人,就没别的亲戚了,认个干妈也省着心里孤单。” 莫小白察看一下丢丢的病情,说:“嫂子好好儿照看着丢丢吧,我还要出诊去。”说着就往外走。陈露赶忙起身,一把拉住莫小白的胳膊:“你先别急着出诊,我还有要紧话跟你说呢。再说,我整天囚犯似的拘在杂货店里,也没两个人买东西,整天自己跟自己说话,都快把我闷死了,你就不能多待会儿和我说说话儿?”就将身子挡在莫小白前面,堵住了屋门。 莫小白见陈露上来了泼劲,也无可奈何,只好坐到沙发上。陈露也一p股坐到沙发上,笑着问:“上回跟你说的事办得怎么样了?”莫小白不去看她那火燎燎的眼神,低着头说:“说着容易做着难啊。”陈露盯着他的脸,说:“搞定阮红旗也那么难吗?”莫小白脸红了一下,说:“那倒不难。”陈露有些兴奋,追问道:“已经搞定了?”莫小白摇摇头:“这也得讲究个水到渠成啊。”陈露心里不禁痒痒的,就问:“你真的喜欢她?——她可是大你六七岁呀。”莫小白模棱两可地说:“要说喜欢不喜欢的——年龄对我来说不是个问题。”他不想和这个女人袒露自己的心迹,就含混地避开了。陈露想挑逗一下,就说:“那——要是你喜欢的女人或是喜欢你的女人,比你大上十几岁呢?”莫小白笑道:“嫂子真会开玩笑。” 陈露忽然叹了一口气,低下头,过了好半天,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就有了两行泪,那泪珠儿先是慢慢儿往下流,接着便簌簌地滚落。莫小白扭头一看,给吓一跳,不知这个刚才还在说说笑笑的女人怎么忽然伤心起来,再三地追问,陈露才说,从他和阮红旗身上,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于是就将自己的过去细细说与莫小白,很是幽怨,说到伤心处,那泪珠儿又不住地往下滚落,落得满腮都是泪痕。她讲述得很详尽,也很直露,与继父那一回又一回的经历,每一细节都未隐瞒,赤ll地展示在莫小白面前。莫小白听得脸红心跳,他方才意识到,在人生阅历尤其是男女情事方面,自己还嫩,还不是陈露的对手。他从陈露那赤ll的言语和充满欲望的神情上,深切体会到什么是风尘女子。虽然这个词用在她的身上未必恰当,但他觉得,那双黑dd的眼睛,那张满是泪痕的脸腮,那两片充满欲望的性感的嘴唇,那高耸起伏埋藏着无限诱惑的前胸,所透露出的,都是那种味道。 莫小白镇定着自己,努力教自己的思想不往危险的道路上滑行,他拦住陈露的话头,朝床上张望一下,说:“把丢丢叫醒吃点药吧?”陈露说:“别叫她,刚刚吃过了。——哎,你不要打岔,我给你说说我的中学生活吧。”就讲起她念中学时,跟班里一个同学好着,那人长得有多么多么帅,又说起一次学校组织到云峰山春游,她亲眼见一对男女同学躲在树林中做那种事,还说有的学生平时随身带有安全套,这其中就包括她的那位男友,然后就感叹着说:“我那男友脸面和你特别像,那年春天你刚来的时候,我一眼看见你,心里忽悠一下。打那以后,每次见到你,心里都忽悠一下。你不知道,我这心呐——” 莫小白见她神态不对,心慌得怦怦乱跳,忙起身要走。陈露哪肯放过,伸出胳膊将他一把抱住,两人随之滚倒在沙发上……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丢丢翻了个身,含混地说句梦话,把两个人吓得慌忙起身。 陈露先前那一脸的痴迷已被某种满足所代替。她很快又恢复了那种精明世故的样子,和刚才躺在沙发上做出种种娇憨之态的她判若两人。陈露拿毛巾擦着脸,笑眯眯地看着莫小白说:“咱俩这事可要十二分地小心,老头子的性情你是知道的,闹得不好会引发八级地震,那样的话你我全得玩儿完。” 莫小白听了默然无语。他隐隐觉得,此后他的许多事情将掌握在这个女人手中。他后悔了,后悔自己自打进这个屋子之后那种游移不定的心态,后悔自己已然看出陈露赤ll的挑逗,但仍不能坚决地跨出这个门槛。——自己同样也在期待着什么吗?对此,他无法做出否定的回答。他承认,陈露的身上带有一种成熟女人不可抗拒的诱惑力,自己内心深处是喜欢这种女人的,只是此前心里不愿意承认罢了。他不无悲哀地想起一本书上说的话来——女人是火,男人是飞蛾,明知是毁灭,可男人们仍旧一个个奋不顾身地向前扑。 陈露看他神情沮丧,笑道:“别想那么多了,小心愁白了头。” 几天以后,陈露见到莫小白,又问他和阮红旗的事怎么样了,莫小白说,很难弄,阮红旗这人怪,爱他倒是不掺假,也很痴迷,只是喜欢教他给写情诗,一首接一首地催他写,跟她说点男女之事就要急。 陈露听后笑了:“别看阮红旗三十来岁了,还是个情窦未开的黄花闺女呢,要想教她开窍,还得嫂子教你。”就给他讲说如何对付女人的招数。她告诉莫小白:“对付女人,其实简单得很,只三条。第一条,叫金钱开路,要不断地花钱买些新鲜玩意儿,钱不在多少,就是哄她高兴,女人吃这个。第二条,叫投其所好。要学会琢磨女人的心思,好比你俩吧,人家喜欢你写的情诗,你就写嘛,那玩意儿像自来水似的,要多少有多少,还不用花钱买去。第三条,叫该出手时就出手,火候一到坚决揭锅。对付女人萎萎缩缩的还行?关键时刻要有一副贼大胆儿。记住,女人是脆弱的动物,根本经不起男人的冲击,更何况是自己喜欢的男人。明白了吧,掌握好这三条,对付个痴情的小女子不过举手之劳。”莫小白说:“难怪你在情场上呼风唤雨的,敢情套路熟得很。”陈露说:“这哪是我想出的,是老祖宗传下的。”莫小白问:“哪个老祖宗传下的,我怎么没听说?”陈露说:“西门庆,听说过吧?”莫小白忍不住笑起来:“西门庆的招数好像还没你多呢,你是另有高人指点吧?”陈露叹口气,说:“还用什么高人指点,在我刚懂事的时候,生活就这么教我来着。” 莫小白承认,陈露那套对付女人的办法,条条都是击中要害的,放在一般的女人身上,十有八九会奏效。但对阮红旗不行。阮红旗不属一般的女人,别看她外表白净漂亮,胸围腰围臀围什么都有,女人味十足,可内里却淡泊得很,也孤傲得很,视功名利禄如粪土,视尘心俗念如无物。在某些方面,骨子里与她老爹一脉相承。父女俩所不同的是,老子是个风流情种,不忌荤腥;女儿则把“爱情”与“情欲”分得清清楚楚,绝不混淆。所以,两个人在一起时,阮红旗痴情归痴情,莫小白想做非分之事则万万不可,顶多牵牵手,碰碰肩。莫小白多次努力,想把她哄到床上,以期毕其功于一役,从而取得掌握乾坤混沌汤的主动权,但每次均以失败告终,教他很是沮丧。 陈露有一句话是极有见地的,那就是若想达到目的,就必须要搞定阮红旗,否则下面的事免谈。平心而论,莫小白并不全是拿阮红旗做道具,他还是喜欢这个冷美人的——毕竟,那是小城数得着的美女啊,品位也颇不俗。但这其中更多的是想利用她达到某种目的,而且可以说目的性很强。 教他惊疑的是,平日他是将这些藏在心底的,即使是阮大可,也只是对他存有疑心罢了,并不能确切地摸到他的底。他自认为是个做事沉稳、不露形迹的人,但那天却教陈露给一语道破。他这才领教了这个女人实在太精明,那双黑dd的眼睛实在毒得很。看来有些事上,还不是她的对手,只好先顺了她;何况,那情态,那身材,都极富诱惑力,教人无法抗拒。眼下,就往她画好的圈子里跳跳看。将来的事,走一步说一步吧。 莫小白平常起床晚。今天他破例起了个大早,走到街上,天还黑得很。街道两侧,只零零星星的有几个卖早点的摊子,守摊人揉着面团,通着炉火,偶尔的一声吆喝,黏糊糊的,充满了睡意。 莫小白是无事不起早,他从后半夜起就睡不着了,老惦着陈露。他昨天从杂货店路过,听陈露说,这两天阮红兵不在家,跑省城忙他的去了,说完,还朝他意味深长地笑笑。当时碍于店里有两个顾客在挑东西,不便明说。但从陈露笑眯眯的眼神里,他已读出她要说什么。于是,莫小白就心里痒痒的睡不稳了,想早点去陈露那里解解饥渴。那天从陈露家出来后,他有些蒙里蒙登的,后来才一点点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谁知越回忆越有味道,越回忆越焦躁不安,弄得吃不香睡不稳。 他很快就来到陈露家院门口,推一推大门,里面竟未上闩,于是他轻轻推开院门,回身关好,蹑着脚进了屋。 这几天陈露也是寂寞难耐,因昨天用眼神给莫小白发出了信号,料想那个精明的小白脸不会不明白,所以也早早地醒了。刚才院门的轻微响动她已听到,并猜出十有八九是莫小白,便扭亮床头灯。见莫小白进来,忙用手示意他不要出声,又指了指里面的一间屋子,提醒他别惊醒阮小邈。莫小白三下五除二脱去衣裤,钻进陈露的热被窝,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咕咕哝哝低声说笑着。说笑一阵,又拿眼睛热热地看对方,多年不见的情侣似的。 其实,此时此刻,各自的肚皮里,半是火燎燎的欲念,半是乱糟糟的心事。尤其是莫小白,这些天来,理智上一直想疏远这个女人,一直告诫着自己要清醒,清醒,再清醒。可是没用。每当一想起她——陈露,一个三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女人,那耀眼的红衫,那暧昧的笑脸,那野性而又不乏娇憨的情态,就仿佛有只无形的巨手将他朝这儿推,使得他身不由己。他是明明白白地顺着一条充满危险的路向前走,这和他平素谨慎细致的行事作风截然相反。这是一种游移不定的心态,也是一种侥幸涉险的心态,又或者说,这反映出他的某种人生哲学。他也时时在想,人为什么活着?为了某种堂而皇之的理想而活固然不错,但为了享受人生乐趣而活又何尝有错?他在师父阮大可身上,似乎也看到了一种既矛盾又和谐的奇特现象,不错,师父身上有股正气,比如收养丢丢,比如暖春阁的故事,但师父与沈秋草,与潘凤梅,那些事情又该作何解释?他无法解释这种人生,但他实实在在地知道,师父在小城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过去是,现在仍然是。小城人不知道师父那些有违常理的所作所为吗?知道。小城人失去了判断是非的能力吗?未必。那么,人们这是怎么了?也许人们是对的,而错的是这个纷繁浮荡的年代?这三两年来,他的思维与行事无形中受到阮大可的熏染。他知道自己心中有很大一片y影,他经常有种羞愧感,甚至骂自己是小人。这点羞耻之心算不算良知未泯?算不算尚存一丝正气?他觉得应该算,并且准备将自己身上这点珍贵的东西存留下来,他觉得只有那样才叫个完整的“人”。 他用手和嘴将陈露撮弄得长久地呻吟着,最后才火山爆发似的结束了这场幽会。 看看天色微明,莫小白不敢多耽搁,就匆匆地起身出去,见外面没人,便进了隔壁阮大可的院子。院子里悄无声息,听听,屋内也没有一点动静。 他在院里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师父从来都是早起的,扫扫院子,洒洒水,侍弄侍弄花草树木,最近还学了一套“头部点x按摩功”,也是要早起演练的,可这会儿……莫小白上前轻轻地敲门。见没人应,又加力地敲,仍无一丝响动。他有些慌。阮家厨房居中,兼作厅房,左右紧挨着两间卧房,厨房那只火炉是常年烧着蜂窝煤的。该不会是卧房里窜进了煤气吧?不然怎么既不见师父早起,也听不到两间卧房有什么声响呢。推房门,门c得严严的,推不开。 他赶紧转身又进了陈露家,摇醒刚刚睡着的陈露,和她说了自己的疑惑。陈露一听,从迷糊中警醒过来,胡乱穿件衣服,趿个拖鞋就随着莫小白去了那院。陈露站在一只木凳上,扒着阮红旗的卧房窗户向里面看去,屋里没亮着灯,暗暗的,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再一细看,心里猛地悬了起来,就见阮红旗的床铺上空荡荡的,哪还有人影?一床被子胡乱地拥在那里,枕头也不见了。再踮了脚朝地上看,影影绰绰见那里落着一只枕头,旁边,阮红旗的一双鞋子也在。又急急地扒着厅房的窗户朝里看,也没有阮红旗的影子。陈露惊慌地说:“哎呀,准是中煤气了,阮红旗连个人影也不见,不知爬到哪里去了,鞋子还在床下头放着。”见莫小白扒着阮大可那间卧室窗子左右地看,忙问:“那屋有人吗?”莫小白说:“师父好像还睡呢。”陈露跑过去,隔窗看看一动不动的阮大可,说:“不好,一定是中了煤气了。” 莫小白毕竟是个男人,还能沉得住气,就教陈露不要高声吵嚷,看惊扰了四邻。他稳稳神,用肘部撞碎一块房门玻璃,顿时,一股浓重的煤气味溢出来。他心里一惊,赶紧伸进胳膊去拨门闩,很快的,门被莫小白打开来,只见阮红旗一动不动趴在挨近门口的地上,光着两只脚,身上只穿内衣内k,整个人看去瘫软不堪。莫小白蹲下来摇摇阮红旗的头,阮红旗有气无力地哼一声,莫小白说:“还好。快打开所有的窗子!”便去了阮大可的卧房,见师父正昏沉着,轻轻呼唤着,只听得见轻微的呻吟声。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父女俩抬到院里,放在褥子上。莫小白先镇静下来。他见这两个人脸色还好,翻翻眼皮,掀掀舌头,又摸摸手脚,探一回脉象,然后呼出一口气,对一脸慌张的陈露说:“不碍。师父中毒很浅,倒是红旗严重些,我先给她做做人工呼吸,再送医院。”就用嘴对着阮红旗的嘴一呼一吸,又用手在她胸上一起一伏地按,帮她呼吸。忙了一阵,莫小白出去找车,张罗往镇医院送人。 中午,阮大可和阮红旗就回到家里,看上去,人虽有些萎靡,倒也没见其他异样的病态。闻讯前来看望的人便陆续地走了。阮大可将王绝户送至院门外,颇有感触地说:“这人啊,还真是想不到。”也不知他是在说陈露和莫小白,还是在说自己。王绝户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不禁想起一句《周易》上的经文来,就说:“是啊,有孚惠心,勿问元吉呀。” 阮小邈下午还要上学,陈露领着他往出走。临出门,她悄声对莫小白说:“现在可是个机会。”还用下巴指指阮红旗的卧室。这里,只剩莫小白陪着那父女俩。简单地吃过午饭,阮大可对莫小白说:“我睡会儿,你别陪我了,去看看红旗吧。”莫小白领会师父的好意,笑一笑,便进了阮红旗的闺房。阮红旗躺在床上,见莫小白进来,哼叽两声,睁开了眼睛。莫小白坐在床边,抓住阮红旗的手,一下一下地摩挲,阮红旗的眼泪就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抹抹眼泪,说:“我这是死过一回了呀。”莫小白就向她学说早上发生的事。阮红旗抹一回眼泪,又叹息,慢慢的,她把昨夜里的一些事一点点地回忆起来了,她断断续续地回忆着,说到爬向门口几次推不开门时便哽住了,眼泪刷刷地顺着两腮往下流。莫小白还是第一次见阮红旗这么样掉眼泪,那委屈的样子很纯情,很动人。他的心里有种异样的东西在涌动。这种感觉他很陌生,也很欣喜——他欣喜自己的心里竟还能生出这种东西。他知道,这东西大约属于“真情”之类。 莫小白暂时抛却机心,沉浸在某种神圣的情绪当中。他想写首诗——一首带有真情的诗,但却不想破坏当前的美好氛围,不想暂离难得一见这么温柔的阮红旗。他审时度势,慢慢地向阮红旗俯下身去,见阮红旗没有躲避的意思,便轻轻? 第 7 部分 欲望文 第 8 部分 睡城 作者:肉书屋 第 8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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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露再见到莫小白,笑着问他:“这回阮红旗乖乖地跟你上床了吧?”莫小白苦笑着摇头。陈露大惑不解:“这救命之恩还换不来同床共枕?何况你们又是恋人。”莫小白说:“就因为救她一命,她才骂我是趁人之危。”陈露连连摇头:“不可理喻,这个老姑娘简直是不可理喻。”莫小白告诉陈露,他已打开了师父那只神秘的黑木匣,可里面除一些存折票证之类,再就是有张治痨病的方子,是打那只火罐子里抄下来的。陈露听后,心里一惊,说:“坏了。”莫小白故作疑惑地问:“你是说——”陈露点点头:“老头子肯定有了戒心,将秘方转移了。”莫小白说:“他戒备谁呢?是我吗?”陈露说:“不光你,还戒备红兵,他知道他那儿子什么屎都拉得出来。”她想了想,最后无奈地说:“且先死了这份心吧。以后还要对老头子多亲近些,兴许还有个盼头,不然,怕是连口残汤也喝不到。凭他那秉性,弄急了敢把秘方捐献出去,你信不信?”莫小白点点头:“看来只好如此了。”陈露又说:“咱们的事也要搂着点。这两天阮红兵看我的那种眼神,好像不大对劲,别是教他闻到了什么气味吧?那家伙,表面上整天醉马咕咚的,心里可精着呢。” 这天陈露和魏老二在杂货店里正说着生意,忽然门口探进一个小脑袋,两人一看乐了:那不是丢丢吗?陈露赶紧过去把丢丢抱进来,又摸又亲的,问在跟谁一起玩,丢丢说和傻哥。魏老二对陈露说:“多疼人的孩子,你也算是她的干妈,怎不放在身边照管着?你公公一个半大老头子怎么能照管好呢,阮红旗又是个吃凉不管酸的。”陈露叹口气说:“我倒是想养,可人家得同意呀。”魏老二说:“孩子有当干妈的照料是好事,谁还能不同意?”陈露用脸腮贴着丢丢跑热了的红脸蛋,说:“他爷爷和红旗都拿她像心尖一样的护着,舍得给我吗?”魏老二说:“也是。”就去给小东西拿零食。丢丢见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一分硬币,说:“我要买只泡泡糖。”陈露笑着接过硬币,说:“咱丢丢可不是一般的顾客,小小的人儿,经历可不少,又是个福相,能给咱小店带来吉利呀。”便教丢丢接过魏老二递来的两块泡泡糖,一本正经地收下那枚硬币,却找还她一枚五分的,说:“这是找给丢丢的钱,装好了,以后还来买呀。”见丢丢跑出去了,魏老二说:“你跟你公公说说看,没准儿能成呢。”就一个劲地撺掇。陈露有些活心了,说有机会试试看。魏老二去找人打麻将了,只剩陈露一个人在那儿发呆。她想,这事要真能成,可是三全其美。一来,她原本就喜欢这孩子;二来,抚养遗弃的孩子,可以转变一下小城人对自己的不良印象;三来,阮大可对丢丢这么上心,那么对小东西的将来就不能不有所交代,这交代从何而来?当然是从乾坤混沌汤上来。她越想,心里越像给什么抓挠似的,恨不得阮大可一口就答应了她。但冷静之后,她又觉得这件事前景极其渺茫。 正想着,忽听门外传来吵嚷声。陈露赶紧出去看,只见丢丢和傻哥站在一家大门口,傻哥抹着鼻涕在哭,那家的妇女抱个孩子,敞衣裂怀的,指点着傻哥在骂。陈露过去抱起丢丢,一边向那妇女询问事情的缘由。 原来,丢丢进杂货店的时候,傻哥在外转悠,被几个放学路过的大男生围住,额头上吃了许多下力弹出的锛儿,脆脆的,生疼。他只好左冲右突,寻机脱身。四十几岁的傻哥又瘦又矮,不及那几个大男生高壮,挨了弹只好缩头傻笑。不管走到哪里,傻哥都准备着被人耍笑,给人搓磨,听人斥骂。他并未傻透,只半傻不的,他心里明白,这个世界除了爸妈之外,就只有丢丢和王绝户对他好。剩下的,他可就说不上来了。对王绝户,他傻气一上来,还时不时地朝老头子犯浑;而对丢丢,却亲得很,从不欺负小东西。他喜欢一字一板地教丢丢念歌谣,喜欢在王绝户那儿,和丢丢拿卦筒子装石子玩。不犯浑的时候,他和王绝户很有的说,这曾教许多人大惑不解。一个知晓天文地理,在那个神秘的领域里都快成了精,一个人事不谙,整天唱唱咧咧的,愚得直冒泡。这么两个人,能说些什么呢?可确确实实的,这俩人常有说不完的话。最爱说的是那些歌谣,还有远近逸闻,乡俗里趣,也说吃喝拉撒睡。那愚的嘴里时不时蹦出些奥妙的词句,惹得老头子哈哈大笑。傻哥对农历日期的惊人记忆,令小城人不可思议。任你问他随便哪一天:“傻哥,今天是y历几儿啊?”傻哥张口就来:“七月二十三。”你要是逗他:“记错了吧?”傻哥便朝你急:“你翻日历本嘛。”这曾为小城人带来许多小乐趣。陈露却从不拿傻哥取乐;不但如此,有一次她碰见阮红兵在耍戏傻哥,还把阮红兵臭骂一顿。阮红兵还觉着陈露奇怪:“这个傻东西不就是大伙儿的玩物吗?”是的,在傻哥的生活中,得时刻接受各种各样的耍笑,还得时刻面对凭空飞来的拳头和无端投来的白眼。于是,他常常逃避,突围,内心也常常滋生并累积着种种不愉快的感觉。这感觉并无意识,只是动物性的直觉罢了。 刚才,傻哥好不容易突出那几个大男生的重围,逃至这家大门口,喘息着,见大男生并不穷追,便专心地去看这家的妇人坐在门口撩着衣服给孩子喂奶。妇人白白的乃子,小孩子咂咂的嘬奶声,教傻哥悠然忆起遥远的童年,似乎又闻到了那久违了的奶汁的馨香,他便瘟头瘟脑地凑过去,犹豫着蹲下,期期艾艾地说:“我——我也要吃。”妇人正低着头专心一意地托着奶喂孩子,冷不防见面前蹲着个黑矮的傻哥,不由嗷的一声,抬手打过去一个脆脆的嘴巴,随即起身便骂。傻哥慢慢站起来,愣怔地摸着火燎燎的脸颊,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陈露听了经过,对妇人说:“算了,他能懂个什么。”便一手抱着丢丢,一手拉着傻哥进到店里。大约是小时遭遇了种种不幸,教陈露内心对弱者一直存有同情之心。她告诉傻哥:“别再看女人家喂孩子啊。”傻哥仍觉委屈:“我就是想吃奶。”陈露左右看看他,见整个人已脏得不成样子,拿过一块湿毛巾,擦去他脸上的污秽,又用梳子梳理那团乱麻似的头发,一边告诫他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傻哥很乖,一一地应着。忽然,傻哥冲陈露认真地说:“以后我再也不想吃奶了。”陈露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就问:“那天蒋白风为什么打你嘴巴?”傻哥小声嘟囔说:“我在他家门口看见他妈沈秋草了,我——我想抱抱。”陈露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这要是好好儿的,不也一样娶媳妇生孩子?”傻哥一脸的忧郁:“我也要娶媳妇,跟你一样的。”傻哥的话如童言般无遮无忌。陈露望着那张丑脸,叹息着,一时无语。她想,这也是个有血有r的活物儿,不是一具只知吃喝拉撒睡的皮囊啊。唉,在别人眼里,傻哥是蝼蚁样的人,可谁知他心里也有凡俗的欲念呢?看看拾掇得像回事了,陈露说:“快回家去吧,见到那些淘小子绕弯走。真是的,将来怎么办呢。” 傻哥留恋似的走了。看着那一颠一拐的后影,陈露的心情竟有些沉重,无来由似的,细想想,又仿佛是杞人忧天。 晚上吃过了饭,陈露还记着魏老二白天说的话,她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去找阮大可。她开门见山地说:“爸,你老年纪大了,精力也不济,把丢丢放到我那儿吧,我好好儿照料她。”阮大可脸上没有陈露想象中的冷淡或嘲讽,他抬眼看她一下,叹口气说:“唉,你喜欢小东西,这我知道,我又何尝不想教她跟着你们两口儿。可是,你们两口儿一出儿一出儿的,能调教出个什么样的孩子呢。我是真希望将来把小东西托付给你们,可我也真是不放心吶!”阮大可的口气充满真诚,那忧虑也是实实在在的。陈露无言以对,将在一旁玩耍的丢丢抱起来,默默地离开了。走到屋门外,她听见里面的阮大可又是一声长叹。 看看时近中秋,陈露又忽发奇想。她要将隔墙的父子两家合在一处,另聚来李雪庸、王绝户和莫小白,过一个热闹的中秋。这一设想自然不是为了有趣,而是与她近期的思想一脉相承。短期内攫取秘方既已无望,则和平共处、缓缓图之就成了退而求其次的策略。自己还年轻,时间也许是解决问题的良方。阮红兵听陈露一说,心领神会,马上去征求老爹意见,不外是“怕老爹寂寞”之类的谎话。阮大可当然明白这两口子的心机,也不说破,乐得热闹一回,便答应下来。阮红兵马不停蹄,前去游说李雪庸,既是阮大可邀约,李雪庸自然无话,随即回掉了市文联每年一度的中秋诗会请柬。王绝户和莫小白则无须多费口舌,都是一口答应。 中秋的晚上,阮家早早安排下菜蔬酒肴果品等一应吃喝。一张大圆桌上,碗、盘、碟、筷、杯、勺、瓶、罐,摆了个满。阮大可、李雪庸、王绝户、阮红兵、陈露、阮红旗、莫小白、阮小邈、丢丢依次落座。 酒仍是暖春阁的伊人酒,可种种人事却不比往昔。阮大可的耳边,不知怎么竟回响起暖春阁里的《北国之春》来,那曲调,依旧若断若续,只心中少了一份优游,多了一缕惆怅,还有说也说不清的空旷。中秋是最易怀人的,他是有些怀人了。 李雪庸见阮大可若有所失,目光里还不时地闪过一丝歉疚,猜他是在想沈秋草,就碰碰老友的胳膊:“苏东坡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y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老兄是达观之人,一时的失意不足为虑,何况来日方长。来,值此良宵,且先浮一大白。”王绝户也会意,说道:“不错,定数是在的,何必拘泥人事?”阮大可回过神来,感激地一笑,端起杯与李雪庸和王绝户碰了,又招呼那几个小的尽情吃喝,便率先一饮而尽。 几杯过后,三个老的话渐渐多了,还不时腾起笑声。阮小邈和丢丢见老头子们高兴,就放肆地吃喝笑闹起来,将气氛搅得很浓。阮红旗和莫小白本来话少,此时虽也表情轻松,但仍是做听众。因有陈露参与救人一节,阮红兵两口子言谈举止比以往明显随意许多,阮大可也明显宽容许多。这两个“许多”加在一起,阮家这个中秋节就更像中秋节了。 阮红兵耳朵丫夹着棵烟卷儿,c着筷子戳了一块红烧r填进嘴里大嚼。咽下后擦擦嘴巴,忽然笑道:“不能干吃呀。我给唱个歌助兴吧。”那样子是谁也拦不住的。陈露和莫小白偷偷看看阮大可,见老头子并无不悦,才放下心来。那里,阮红兵已粗着嗓子在吼了,是李玉和的《临行喝妈一碗酒》,还左手拿只碟儿,右手捏根筷子,有板有眼地敲着,听上去还不离谱。唱完,两个小孩子鼓掌喝彩,阮红旗却在一旁冷不丁地说:“哥,你有什么愁事吧?”阮红兵一愣:“我?我高兴啊,我愁什么?”阮红旗慢悠悠地说:“我听人说,女愁哭,男愁唱。”大伙儿看看阮红旗,那神情若无其事,都摸不清她是玩笑还是真格。莫小白见不是路,忙接过来说:“红旗真会说笑话。”又对阮红兵说:“哥,你再来点有意思的,要不,说段笑话儿?”就用手悄悄地碰碰阮红旗。阮红旗倒还听话,不再理会阮红兵了。阮红兵也不推辞,喝下一杯酒,想了想,便讲笑话儿:“有个山东老哥,脾气犟得很,一回去茅房拉屎,忘记了拿手纸,就想用土坷垃对付一下,刚巧又进来一个犟脾气的,也忘了拿手纸,也想用土坷垃对付。却都不想在对方面前露丑,两人就蹲在那里僵上了,都想把对方耗走。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先前的那个看到自家二小子从茅房门口路过,就吼了一嗓子:小二,回去告诉你娘另找主儿吧,我他娘的和这个小子较上劲儿了!”阮红兵那南腔北调的山东话把几个少的小的给逗乐了,连阮红旗也咧咧嘴想笑。 阮大可当然不会为这等低级笑话儿动容,何况出自阮红兵之口,他依旧跟李雪庸和王绝户说闲篇儿。阮小邈问:“爷爷,我爸讲的笑话儿好玩吧?”阮大可对小孩子一向是好脾气,就说:“先别说好玩不好玩,我倒是挺欣赏先前那个人,你看,他为了一个目标不屈不挠,甚至赔上了家庭,这叫什么?这就叫信念。”阮小邈又问:“为一个目标就赔上家庭,值吗?” 童言虽是无忌,在大人听来却不同,仿佛这个问题具有了某种现实意义似的,又仿佛有某种尖锐的东西悄悄地楔入心头。除已有了几分酒意的阮红兵外,其余几个大人都陷入片刻的沉默。这话题已经偏离了笑话儿本身,俨然上升为关于人生价值的讨论,看上去言在此,其实却意在彼。——不想意在彼也不行,几个人的心思像有什么给拽着似的,往那条思路上走。走归走,可也都没忘了中秋,都在努力地想,怎样去淡化以至消解这爷孙俩所谈问题的现实色彩,教它仍回归到笑话儿的范畴。 阮大可清清嗓子,冲阮小邈笑笑,说:“值,值啊。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虽说阮大可有那么几杯酒落肚,言语间不免露出本色,可面貌是宽容的,语调是节制的,词锋也比平常明显温厚,且没有了一向的冷嘲意味。当然,细细思量,话里话外,现实的针对性还是有的。李雪庸和王绝户便一连声地劝酒,说些不相干的闲篇儿。陈露和莫小白也竭尽全力,跟阮小邈和丢丢打问一些小孩子家的趣事。 阮红兵已是一双醉眼了,他没理会老头子的微言大义,还以为将老爹给哄乐了,竟兴致勃发,还要再讲个笑话儿。 陈露怕阮红兵搅和了自己苦心经营的此番中秋聚会,想拦他,可隔着人,又不便明说,就使了两回眼色。 阮红兵风头正劲,哪里注意到她的眼色?便拉开架势讲起来:“说的是有这么一个老哥,打麻将很有瘾,特别地投入。有天晚上出去打麻将,媳妇不敢一个人在家,也只好跟着去看。后半夜媳妇困了,就到一旁的卧室去睡。这老哥的身后原本站个看热闹的,也随着溜进了卧室。不一会,老哥听到卧室里有一个在说:吃不吃?另一个说:吃。这功夫上家恰好打出一张八条,老哥便接住卧室里的话音说:不能吃,吃了就不是大和了。隔一会儿,卧室里又问:粗不粗?回答说:粗。老哥又接上了话音:出?出去准有碰,没准儿还是一杠哩!后来这个老哥输得有点恼火,听卧室里隐隐约约在说:麻酥酥的。巧的是他长着一脸麻子,就气得吼了一嗓子:麻输?——麻输麻有钱!”阮红兵讲完,自己先乐得哈哈大笑。 这种粗俗不堪的黄段子平时他是常给人讲的,此刻趁着几分酒意讲出来,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三个老的和阮红旗自然是不笑的。陈露和莫小白也就不笑了。只两个小孩子在陪阮红兵笑,却笑得毫无来由,他们还不能理解,这故事到底有什么好笑。 这回是丢丢效法阮小邈,朝阮大可发问道:“爷爷,这个笑话儿好玩吗?” 见是丢丢问,阮大可更要回答了。他沉吟一下,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丢丢说:“不大好玩,可也说出来一个道理,叫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道理世上的人多数都不懂,等你长大后再慢慢悟吧。” 几个清醒的大人吃喝的依旧吃喝,却都带有沉思的表情。沉思也不过片刻间的事,很快就都恢复了说笑。惟王绝户的表情最为复杂,先是沉思,继而是涩涩的,最后说不上是羞愧还是懊恼,总之是令人不易察觉地苦笑了一声。别人没察觉,阮大可和李雪庸察觉到了。阮大可就又去开启一瓶伊人酒。王绝户要拦,李雪庸按住他的手,不容分说似的:“今天非得一醉方休不可。”那几个年轻的闹不大清这三个老家伙在玩什么典故,只是看着有点怪,也懒得去深究,便另辟有趣的话题,说他们的去了。 月色正好的时候散的席。 阮大可和李雪庸是酒醉心不醉,在院门口,李雪庸又对阮大可念了一句苏东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啊。”阮大可知道还是说的沈秋草,便朝老友嘿然一笑。再看王绝户,整个人都醉透了,脚步踉跄不堪,眼见的走不直街路了。李雪庸眼睛看着老头子,感慨地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啊。”阮大可知道,席间王绝户是想起了在省城的那段经历。因其中阮红兵要负着很大的责任,心里便生出许多愧疚,此时也无话可说,只吩咐莫小白将王绝户送到家,自己则和李雪庸趁着月色在街上闲走,漫无目的,也无别的话头,说的多的是苏东坡,仿佛这个节日是苏东坡倡导设立的。最后李雪庸没头没脑地说,退休后想在云峰山度晚年,阮大可愣了一下,也没头没脑地说:“我陪你。”看上去李雪庸很消沉似的,仿佛是那种失落后的消沉。不会因为沈秋草吧?阮大可知道,其实老友李雪庸内心深处一直是爱慕着沈秋草的,只是沈秋草心里一直装着自己,加之病老婆子一死,老友只能退避三舍。可最近以来,自己和潘凤梅的事,李雪庸不会没有耳闻,那么,对此老友又作何感想?再回味一下李雪庸刚才那句没头没脑的话,阮大可心想,李雪庸是要将一些尘俗的东西放下了,这其中,不知是否包含沈秋草。 陈露的心思没有白费。虽然阮红兵在席间一派醉态,但阮大可并未在意,似乎对这两口子比以往温和了些。这一点,陈露感觉到了,为此她竟暗自得意了好多天,在阮大可面前,言谈举止也随意许多。 她每天的生活轨迹仍旧是三点一线。大多时间都消磨在了杂货店。 日子是钟表一样机械地往前走,从前的许多欲念却冷了不少。尤其对乾坤混沌汤的秘方,也没有了先前那种志在必得的心劲,越来越趋于顺其自然。倒是对莫小白,一直热度不减。这也可以理解。人本就风s,又在三十六七的好年景,肢体饥渴,情怀旷荡,哪能刹得住车?只是忒贪了些,上来那股子野性,恨不能将那小白脸活活吞下去。 第五章 冷眼 真想 浪游大漠 听远古的长河涛声 望远古的孤烟直上 尔后 在驼铃悠扬的暮色里 燃起飘忽的篝火 为生命底色 添一抹烟云 然而 我心中有太多的羁绊 ?摇?摇——《独白》2001?郾2?郾9 有一堵墙,象征着小城卑微的一面。 这是一堵破败的红砖墙,那上头,成年累月地涂着一行字:“老莫头的白灰不白不要钱”。不管你愿不愿意看它,它都随时刺痒着你的眼神经。和往昔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打倒王张江姚四人帮”,“计划生育光荣”一样,这红墙文化是小城生活乃至历史的一部分,它日日地入眼入心,渐渐地入情入理,最终演变成为哲学一样的东西,深深地嵌入小城的脑沟,也沉淀在每个人心底里,钙化为坚硬的一小块,很顽固的,你别指望将它剔掉。 而老莫头,那个曾破衣烂衫温饱无着的人,他当年的白灰到底有多白,没人去究根问底,教人困惑不已的倒是,一年四季里他究竟会有几宗像样的交易,又是谁呆到放着商场里包装完备的白灰不买,偏去他暴土扬尘的黑屋子里买那散装货?他在小城这张营营不息的尘网上,无疑是一只干瘪的劳蛛,每日里蠕蠕而动,与石板下、水沟里的虫豸们并无二样。或许,有人买去他的白灰做了新房的涂料,然后,那耀眼的白,即与刻意点染的喜烛,用作蒙头的喜布,半撩半垂的喜幔,以及新人喜洋洋的面庞,交织出一派幸福气象,而这一切,与暗夜里瑟缩在破絮中的老莫头,又有着怎样丝丝缕缕的关联呢?这答案,小城似乎是有的,又似乎从来未有过。但如今有与没有都无关紧要了,因为老莫头已不在尘世,五个寒暑料想已将他那具薄薄的杨木棺材和他那把嶙峋的瘦骨,销蚀为一堆模糊的腐土了吧。谁知道呢。 那老屋还在的,自然是破败不堪,门可罗雀。确乎没人记得这里住过什么人,或者这还曾是个供人生息的所在。——不,有人是记得它的,岂止记得,简直就是刻骨铭心。这个人就是莫小白。他是这个破败老屋的惟一继承者。他早已不住在那里,也不去光顾它。他怕见那黑黢黢的门窗,更怕见屋前红砖墙上那行关于白灰生意的广告语。那句广告语成了他人生的一个痛点。 他恨那个被人称为老莫头的父亲,正是这个老莫头,居然创作出那么一句委琐不堪的广告语,“老莫头的白灰不白不要钱”,这还是句人话么?哪怕说“有意购买白灰者请与老莫头联系”也好啊。现在这行广告语在小城已是家喻户晓,深入人心,外来客问路,小城人往往都是:“你看见‘老莫头的白灰不白不要钱’,再往前走就到了。”老屋因那句广告语而具有了某种象征意味。莫小白怎么会愿意光顾它呢?他只是在遐想的时候及睡梦里“回”去过,“回”一次,就是一个不堪回首。不堪回首,他仍在遐想与梦中一次次地“回”。那毕竟曾经是家啊。那里,有他幼年至少年点点滴滴的辛酸与屈辱,也有他顽强生长出来的一个个梦想,甚至还哺育了他的一颗诗心——那是在怎样贫瘠的土壤上顽强生长的绿芽啊。“黑矮破败的门里有你卑微的回音/你就像墙角路边的石子/满世界铲也铲不尽的死不了花”。“那时我夜夜望着黑乎乎的窗棂的影子迷迷糊糊睡去/我变成了一个只知道活在黑暗里的孩子”。莫小白一想到那个家,常有一种厌恶感。渐渐地,甚至对小城也有一种莫名的厌恶,他看每一个佝偻的老人都是老莫头,他听每一声揽生意的吆喝都是“不白不要钱”。他甚至一度极其厌恶自己的名字,疑心名字里那个“白”字与红砖墙上的“白灰”有着某种因果关系。白=白灰,白灰=老莫头,老莫头=小市民,老莫头的儿子=新一代小市民。也因此,小城每日里嗡嗡营营的市声教他格外敏感。“到处是欲望的碰撞赤l的喧嚣/有人说它是浪荡子手中浑浊的酒杯/也有人说它是讨乞者腋下破败的布囊/我倒常常觉得/它更像一柄残了锋刃的匕首/日夜在我眼前刻毒地晃动/小城/我无法对你说出那个深埋在心底的字眼”。 于是,他的眼神就显得格外的冷。他变成了一个寡言少语的人,许许多多的话,他不想说出口,宁愿用冷冷的眼神与这个世界交流。 十六岁那年,他不想再读什么狗p书,他对那些浅薄而浮躁的大学生嗤之以鼻,他怕自己将来也读成那副熊样子。另外一方面也讨厌同学并无恶意地整日叫他老莫头。他闲在家里写了两年诗。后来,他在市文联的一次业余作者创作会上,想拜名家为师,经人介绍,见了一个省内颇有名气的诗人,叫仲马。这个名字教人联想到法兰西那个放荡不羁的文豪。据说前些年人们还尊称他为大仲马,后来,随着名声渐大,又一年四季地与各样女人频繁交配,圈内人便都称他为大种马了。 这个诗人是专职的。莫小白见到他的时候,诗人穿双拖鞋,两元钱一双的那种。可怕的是,诗人l露的脚后跟上,老茧是那样的黑,那样的糙,那样的肥厚不堪。那景况与诗相去甚远。那一瞬间,莫小白觉得,眼前四十不到的大仲马倒和自己曾经朝夕相处的老莫头很切近。引荐他的人说,大仲马前一段和电影明星万美美闹了场同居风波。莫小白在报刊上见识过这个万美美,比大仲马还大十来岁,体态臃肿不堪,每次在公众场合露面必含羞装嫩,净演些妓女呀,暗娼呀,风流寡妇呀,生活中据说也滥得一塌糊涂。据说开始万美美真以为大仲马喜欢她,就在大报小报各处宣讲她的爱情故事,还说很快完婚,从今往后要做贤妻良母云云,言词间洋溢着幸福。谁知过了一段时间真相大白。原来大仲马那时正写一本书,叫《风流寡妇》,和一家出版社签好合同的,眼看快到交稿时间,书刚写一半,却没了灵感,他狗急跳墙,想出这一招,希望这个风尘女子能给他带来灵感。果然和万美美同居后很快写完了书稿。书一问世,大仲马便将万美美弃之一边。万美美醒过神来,就雇小报记者写了一篇关于大仲马的生活隐私,包括他在床上的种种丑态,发表在二十多家省市的小报副刊上,闹得沸沸扬扬的。 莫小白觉着这个大仲马够坏的,把万美美骗得好可怜。莫小白有些犹豫。想离开大仲马吧,可大仲马对他不错,真心实意地教他做诗,还净掏干货,令他受益匪浅。一时下不了决心,就仍跟着学诗,在大仲马家吃住,没事时帮大仲马抄抄写写,查查资料。有一次他向大仲马提起万美美,话里话外有那么一点怜惜之意,谁知大仲马竟直言不讳地说:“她可怜?她该感谢我呢,要不是我想从她身上淘弄点灵感,我会陪一个又胖又老的婊子睡几个月的觉?笑话!” 后来,大仲马出了点麻烦,教莫小白领他见王绝户。大仲马没跟他说是什么麻烦,莫小白就猜又是男女私情。 两人打辆出租车一路来到小城,停在了王绝户的院门外。莫小白那时与王绝户并不熟识,和大仲马进屋时还有些忐忑不安。大仲马听说过王绝户的大名,自然也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和老头子寒暄着,说要测的这件事是自己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弄得不好要身败名裂的,就详细地跟王绝户讲事情的经过。 原来有个念护校的十七岁女孩,一直痴迷着大仲马的十四行新格律爱情诗,慢慢的爱屋及乌,又痴迷上了作者,打听到大仲马的住址,就撇下学业,常常在大仲马的大门外转悠,希望能与诗人不期而遇,好一诉衷肠。一次,那女孩子转悠到夜深了还不肯离去,便被一个过路的歹徒给强暴了。公安机关找大仲马调查此事,大仲马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一时被那小女子的痴情所打动,另租一处房屋,两人便同居了。接着是那个女孩子怀孕,做人流,和父母闹翻,被学校开除,再接下来是被大仲马的一个老相好用硫酸毁容,最后是女孩的父母一纸诉状将大仲马和他的相好告上法庭。如今几家小报的记者正就此事大做文章,那些刁钻的刀笔们已经把这件事渲染得大大地离了谱,将它同外国某政要的桃色事件相提并论,将两件事在报纸的同一个版面上用红色的大字标题猛炒。法院不日就要开庭。大仲马曾找人测过一回,只说他和他的相好两人的卦象都煞气重重,恐怕这场官司凶多吉少。他不明白,老相好毁人面容触犯刑律肯定是大凶了,这谁都看得清的,可自己和那女子不过是两厢情愿的男女私情而已,哪来那么重的煞气?再问,给他测的那人就说不清卦里的玄机了,因此上才百里迢迢地来请教高人。 王绝户瞄一眼大仲马递过来的一纸卦例,坐在那不紧不慢地重排一卦,沉吟片刻,说:“他测的原也不错,只是有一宗,你那煞气和这件事并无关联,倘老朽所言不差,当是另外一场文墨官司。” 大仲马听罢一愣,随即手拍着脑门回想着,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便双手抱拳举在额顶,朝王绝户连连摇着,就说:“老前辈果是高人,晚辈实在佩服。只因前些时晚辈写了一本小书,里面影影绰绰地骂了一个目前尚在其位的高官,他那秘书便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责令我在一家大报上公开道歉,我却对此未加理会,如今想来必是此事要惹官司。”便问结果将会如何。 王绝户缓缓说道:“从卦象上看火势炎炎,必以水克之。依老朽所见,这场讼事冬月可望平息。”想了想,又说:“大道清净,红尘扰扰处,无为即是有为。” 对这后一句,大仲马觉得甚是玄奥,便恭敬地说:“老前辈的‘无为即是有为’一句不啻暮鼓晨钟,能否指点得再详细些,也好教晚辈有所遵循?” 王绝户沿着自己的思路,接着说:“所谓大道,乃至刚至柔之道,殊不知世人只知至刚而不知至柔。记住,必先柔顺而后才可刚强,须知齿坚而先没,舌柔而后存。” 大仲马点着头,知道老头子这番话是在借题发挥,点化自己处世做人切莫招摇做大,否则将自取其辱。王绝户说罢又嘱一句:“好自为之。”大仲马掏出事先准备下的一沓钞票放在王绝户面前,道一声“打扰”,便匆匆地走了。 王绝户的断语是否能教大仲马彻悟人生,莫小白不知道;但他的心里确乎受到了某种震动。在他的心目中,王绝户很是神秘,他像崇拜阮大可、李雪庸一样崇拜王绝户。因此,他对命理也基本是相信的。他曾在一本书中看到有人说,一个人的身上聚集着各种各样生命的信息。有些信息是与生俱来的,有些信息是后天生成的,而且一旦这些信息凝聚在身,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都没法改变它们。这就是命数。平时,莫小白看的书挺杂,脑子里东拉西扯的塞了好些杂货。尼采的生命意志论,黑格尔的存在即合理,弗洛伊德的解梦,鲁迅的刻骨的y冷,曹雪芹的美丽的虚无,李敖的特立独行,都在他脑子里留下过痕迹。对《周易》他同样很感兴趣。他相信,无论贵贱贫富各色人等,冥冥之中应该都有个命数在那里管着。可是,自己的命数又是什么呢?他不知道,他也没敢找王绝户给测,人家是大师啊。不过,莫小白倒是想过,什么时候有了机缘一定要跟王绝户学学命理,因为命理是很玄奥的东西,在某些地方与诗是相通的,他读过一些具有东方神秘色彩的玄言诗,他相信那里面含有易理,而自己的诗将来一旦与易理结合,那肯定会另是一番境界。 看着大仲马的种种行状,莫小白很是痛苦。有一样东西像一堵破墙一样,在他心中轰然倒塌。“有c守的婊子是可敬的/没有c守的诗人是可耻的”。于是他明白,此生绝不可以诗为业。诗,他仍在写,但笔下已有了些颓废的意味,也更具排遣的性质。“我像一个窜行于乡村与城市间的流浪者/身影又瘦又长/被蓝天的背景融得支离破碎”。梦醒时分,他想起来,人还得活着,而且还要努力活得好些。做点什么事呢?想来想去想到了学医,他想,这是个终生的饭碗。 接下来是投师。在小城,自然是要投名医阮大可。然而,一个籍籍无名的穷小子,怎能指望获取阮大可的青睐? 莫小白却胸有成竹地走向阮家大门。那双冷静的眼睛将阮大可看得很透,他知道这个人极端孤傲,但他更了解这个人又最为急公好义,看不得别人的难处。他见到阮大可,只说一句:“叔,我想学医。”阮大可自然知道那个一生穷困潦倒的老莫头,也认识眼前这个样貌文静、孤苦无依的小白脸,于是想都没想,竟一口答应:“行。”莫小白就跪下朝他磕了三个头。阮大可笑笑,说:“你不要小看中医这一行,说起来深着呢。学中医先须知y阳五行,略通些易理,这些东西深不可测,将来慢慢悟吧。还要明藏象经络,藏象乃五脏心、肺、脾、肝、肾,六腑胆、胃、大肠、小肠、膀胱、三焦,尚有奇恒之府,即脑与女子之胞,经络则分十二经脉、奇经八脉和十五络。还要晓病因,病因有六y风、寒、暑、湿、燥、火,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此外病因还有饮食劳倦、痰饮淤血和疫疠。还须懂诊法和治法,诊法的望、闻、问、切是必须精熟的,尤其那八纲辨证,表、里、寒、热、虚、实、y、阳,再加脏腑辨证、六经辨证、卫气营血辨证和三焦辨证,更是非通晓不可;而治法当中不单单要学会汗、吐、下、和、温、清、消、补八法,还要活用治则,像什么治病求本、标本缓急、扶正祛邪、正治反治、同病异治、异病同治、因时因地因人而治,等等等等,不用说,那药性和方剂更是学医之人的三字经和百家姓了,一进门就务必先背得烂熟的。”莫小白站在一边,听阮大可讲完这一大套,试探着问:“学会这些该差不多了吧?”阮大可连连摇头说:“早着哩。若想成一代名医,还须悟天人相应之玄机,窥子午流注之堂奥,再者说,不读烂几本经典,像《黄帝内经》、《伤寒》、《金匮》、《千金》、《本草》及金元四大家,怎能指望有妙手回春之术呢?更何况还有那不为世人所重的医家医书,像孙一奎和他的《赤水玄珠》,陈士铎和他的《石室秘录》……唉,中医这一行实在是博大精深呐。”莫小白一听,不禁有些胆怯,就说:“叔,我还是别学了,我怕学不好,坏了您老人家的名声。”阮大可笑了:“我这名声值个p。你也不用怕学不好,有我呢。”声气很是自负。 第 8 部分 欲望文 第 9 部分 睡城 作者:肉书屋 第 9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好,坏了您老人家的名声。”阮大可笑了:“我这名声值个p。你也不用怕学不好,有我呢。”声气很是自负。 莫小白就跟着阮大可学医。 他记忆力惊人,悟性极高,一本医书在他那里没多少日子就烂熟了,连阮大可也难不倒他。他又跟着阮大可走东串西地行医,所有医案过目不忘,很快就能号脉开方了,有时他号的脉开的方教阮大可看了也一愣:“嘿,这小子,天生的此道中人。”阮大可渐渐地往外掏真货了。 莫小白对阮大可佩服到了极点,简直可以说是崇拜。尤其是阮大可弄的那乾坤混沌汤和神奇的r团,莫小白觉得是那么不可思议。关于乾坤混沌汤的来历,外界有种种传说,传得很玄,最教莫小白神往的是一个带有神秘色彩的版本,说的是阮大可有一次夜里去罗锅屯给人看病,回来时独自走在山路上,被云峰山中一个修炼成仙的老狐邀至d中饮酒,因谈得投机,老狐便授他那药方,称此方乃是返老还童之仙方。这一说法出自镇中一个九十余岁的老头子之口,老头子瞪着两只灯泡样的大眼珠子说,他多年前一次上山拾柴曾见过那老狐,一身黑红的油毛,还冲他点点头呢。莫小白曾亲耳听老头子坐在街边的石板上,讲古般的演绎着这段传说,直把周围一班闲人唬得个个张大了嘴巴。前一段时间,小城人争说阮大可会见日本人小月千雄的故事,暖春阁里的种种浪漫被人们用离奇的想象力传播着,那情节被渲染上了浓烈的传奇色彩,故事里的阮大可视金钱美女如无物,着实地教莫小白赞佩不已。 老狐传方之说固然令人神往,但因其过于荒诞,莫小白自然不信。他以为,乾坤混沌汤必是前代哪位高隐为修身养性所研制,修合及服用之法也肯定和阮大可自创的大不相同,想必原本那药力比这要平和清淡得多,不可能是移情乱性之物。而那r团,莫小白却想不透了,他觉得那纯粹是一种超自然的东西,就是说用现有的科学原理尚无法解释,他从阮大可与王绝户的闲谈中得知,那乾坤混沌汤,特别是那神秘的r团,不单单可治男人的阳痿、早泄、性冷淡,其实是可医百病的,且疗效奇得很,阮大可还振振有辞地说了一大套平衡y阳、调整新陈代谢的道理。 阮大可嘱咐过莫小白,教他不要沾乾坤混沌汤,说年轻人服这药是能要了命的。药y莫小白抿过几口,甜丝丝的略有点说不出的香气,细品之后才觉出没有一种饮料能和它相比,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味道,再加上那种琥珀色的莹光,传说中的琼浆玉y怕也不过如此。莫小白相信师父的话,不敢服那药,只隔三差五地偷着抿两口,解解馋。那r莫小白没敢吃,只见光莹莹的跟小摊上卖的皮冻差不多,闻了闻,先是觉着腥,尔后便有一股清淡的药香直透心肺。莫小白觉着这中医太不可思议了,有太多的未知领域人类目前根本无法破解,他越想越好奇,就潜心地读阮大可指点的那些医书,虔诚地听阮大可为他传道、授业、解惑。阮大可见他一副如饥似渴的样子,就平添了许多好感,几次当着别人的面夸奖他,知道他平素生活清寒,又不时地接济他些零散钱。后来为他找了一家诊所,一个礼拜上三天班,一个月下来有几百元的进项,也不误学医,还可获得实践机会。 阮红旗对这个小师弟也不讨厌。刚开始,阮大可曾在背地里征求她对收这个徒弟的看法,她显出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慢慢的,她知道了这个小师弟还写得来一手诗,便也不在乎他出身寒微,常常跟他计较一些诗艺上的长短。自然,在莫小白眼里,阮红旗关于诗的见解不过是小儿科,但他喜欢阮红旗的神态,她笑起来的时候很美。她埋下头专心一意读诗的时候,那披垂下来的一头黑发,那微侧的面庞,那文静乖顺的小女子模样,都教他怦然心动。有时读着读着,阮红旗会突然抬起头冲他一笑,那丰满而姣好的脸庞教他忍不住萌生出亲吻的欲望。“当你少女的笑靥于一瞬间盛开/当你忧郁的眉头于独处之际凝结/当你心潮起伏而面对我沉思不语/你知道我在想什么”。莫小白动心了。他知道阮红旗比自己大六七岁,可看起来,性格单纯、皮肤白净细嫩的阮红旗倒像比自己还小。 不错,莫小白对阮大可是崇敬的,对阮红旗是喜欢的,但内心深处又极其矛盾。莫小白师从阮大可,不能说没有投机心理。他难道不正是看准了阮大可的软肋才得以顺利拜在阮大可门下的么?须知,能成为阮大可的高徒,是许许多多小城人的梦想啊。而他对阮红旗察言观色,投其所好,甚至每次来阮家之前都要将自己浑身上下拾掇得清清爽爽,这其中也不能说没包藏着良苦用心。他品得出,这父女俩心地都极为善良,从某种角度说,都有着孩童般的纯真,对他这个孤苦无依的外姓人,可说是没有半点隔膜与歧视,这父女俩平素对他,得体而不拘礼数,随便而不刻意亲热,视同家人一般。而在他心中的某个角落里,却时时游荡着一个幽灵,这个幽灵的名字叫作投机,或叫作功利。他的灵魂深处,时时地做着自我挣扎:忽而他感觉到自己是可耻的;忽而他又觉着这个世界不过如此——是的,人都是自私的,这难道不是当今社会最时髦的理论么?我怎么就不能也信仰一回? 莫小白毕竟写过诗,对“人”这种高等动物,是进行过“终极关怀”之类的叩问的。他常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人,为什么活着?思来想去,仍脱不出吃喝玩乐四字,这四字已将物质与精神两方面囊括无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没有了。而这四字的实现,惟一物可矣,那就是——钱。此阿堵物何法可得?途径千千万万,归结起来不外两类,一为劳力,一为劳心。劳力是要起早摸黑,出力流汗的,要像老莫头那样辛辛苦苦卖白灰,点点滴滴精打细算,那种原始积累的方式很耗人生命,是聪明人所不取的。莫小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想到要用那种原始方式去积累资金。他要做个劳心者,要走一条捷径。 他那双冷眼看上去有些漠然,其实很亮,跟随阮大可走东串西的时候,他从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一次,他随阮大可去省城出诊。病人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叔叔是过去皇宫里的太监,据说伺候过慈禧老佛爷,当初老佛爷贴身养着几个男爷们儿自个儿用,内里有一个不知怎么就不讨老佛爷喜欢了,给赶出了宫外,那男爷们儿平时用着一把夜壶,慈禧教一个太监扔掉,太监留个心眼儿,就把这夜壶悄悄藏了起来。这个太监就是那老头的叔叔。叔叔死后,这老头一直用着这把夜壶。阮大可给他看病的时候,老头子把这事当闲话跟阮大可说了。过后,莫小白找到那老头,说自己喜欢收集文物,想买下那把夜壶,老头见是阮大可的徒弟,就犹豫着答应了。莫小白用一千元买回这把黑不溜秋s气哄哄的夜壶,一转手以一万元的高价卖给省城一个专收文物的老外。神不知鬼不觉的,也谈不上y损缺德。 没过多久,他听说一家私人诊所有张治牛皮癣的特效方,他又动了心。他知道,内科不治喘,外科不治癣,牛皮癣是有名的疑难病症,那方子的价值是不用说的。可方子在人家手里,平白无故的怎么拿得到?于是他开始慢慢地访。他听说那方子原本是一个乡下老头的祖传秘方,一治一个准的,传扬开来,求治的人越来越多,价码也越来越高,渐渐地老头家里就有十来万的积蓄。那秘方连他那儿子也不传,是要等临死前才肯传的。后来一个外地的俊俏女子前去治病,老头却发现这女子根本没长癣,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就有了防备之心。经不住那女子三番五次地去,使出各种的手段软缠硬磨,老头自然也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就和那女子混到了一起。为长久打算,老头把这女子娶作了儿媳,两人照样明来暗往。单说这女子很有心计,把个老头哄得晕头转向,三两年的光景那点积蓄竟被这女子掏光了,连那秘方也糊里糊涂传给了她。这女子得了钱财和秘方后,不再理睬老头,和男人也离了婚,还告诉老头她原本就有一个丈夫在外地。待老头和儿子准备重整家业时,那女子领来两个自称坐过大狱的彪形大汉,竟不准老头再用那秘方在此地行医。那女子就和原来的男人从外地搬来,开了这家外科诊所。莫小白想,这女子原本就不义,我就是取了她的秘方又有何不妥?但他想了多日仍苦无良策。于是决定先接近那女子,再相机行事。于是就三天两头地去那家私人诊所。或是买点零星的外科药,或是和那女子东拉西扯地说几句闲话,以为并未引起注意。最后一次去,恰好诊所里没有病人,他刚想找个话题扯闲篇儿,那女子就冲莫小白笑笑,问:“是买药啊还是扯闲篇儿?”莫小白愣了愣,忙说:“我买药,我买药。”那女子上下看看莫小白,忽然说:“你是来者不善呐。”莫小白给吓一跳,小心赔笑道:“大姐说笑话,我不过是买点药嘛。”那女子冲里间喊了一声:“黑子,过来看看这人,又来了。”话音刚落,打里间抢出一个黑脸男人,手里提着把砍柴斧,奔到莫小白跟前,似笑非笑地说:“小子,你是欺负我没走过江湖吧?你踅摸什么来了?我看你是活腻了!”莫小白见势不妙,转身便走。走出老远还能听到那两个男女的笑声。 这次的历险教莫小白想起一句古语:兵不行险道。此后,他更加注意包藏自己。 莫小白审时度势,觉得人生还是不能靠侥幸冒险。他静下心来,重新自我定位,并给自己描绘了一幅人生蓝图,那就是,学得阮大可那一手高超医术,伺机获取乾坤混沌汤秘方。倘能如此,一生可以无忧了。而欲实现这一蓝图,抓住阮红旗是最关键的,因为那是阮大可的眼珠子。在以阮红旗为主攻目标的同时,再兼顾其他。他知道阮大可对丢丢视同亲孙女,他就常买些丢丢喜欢的吃的玩的小零碎。阮大可的病老婆子死后,他也格外地关注沈秋草,在沈秋草面前,总是恭恭敬敬姨长姨短的,很讨沈秋草喜欢。对阮红兵,尽量投其所好,那毕竟是阮大可的儿子,在阮大可眼里再不肖,可也连着心呐,血浓于水,这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对陈露则是敬而远之,一开始从她那双黑dd的眼睛里,莫小白就预感到他们之间一定会有故事要发生,他害怕,又期盼着,便采取不即不离的态度,令他始料不及的是,竟那么快就跌进了这个女人掘下的温柔的陷阱。好在他心思细密,众人面前,每次总能将陈露发送来的挑逗信息巧妙地敷衍过去,既不教陈露羞恼,还不教他人看出蛛丝马迹,自以为做到了天衣无缝。 他在阮家就这么多方地周旋着,居然游刃有余。 一段时间以来,他尽心尽意地跟着阮大可出诊行医,一有闲暇,就塌下心来读医书,言谈举止彬彬有礼,一派儒雅风度。不独阮大可、沈秋草、丢丢一班人喜欢他,弄得阮红旗也对他刮目相看,开玩笑地叫他莫教授,至于他跟陈露俩人背地里设局,几次三番要和她生米做熟,这其中埋藏的机心,阮红旗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这天,莫小白刚出阮大可家门,就见阮红兵从远处往家走来。莫小白有心与他结好,站在那里,等阮红兵走近了,笑着问:“哥这是去哪里了?”阮红兵显然刚喝过,带着醉意说:“在魏老二那里打了八圈,又跟几个哥们到红梅饭店闹一回。”莫小白笑着说:“要不咱哥俩再出去坐坐?我一直想请哥喝两杯呢。”阮红兵已是吃饱喝足,嘴里打着嗝儿,说:“兄弟的情我领了,下回吧。”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便扯住莫小白,说:“你进来给你嫂子看看,她这几天身上老不得劲儿。”莫小白说:“要不还是找师父来吧,我这两下子还是半瓶子醋。”阮红兵一摆手:“我跟老头子,这段时间没什么话。就是你了。”说着扯住莫小白往屋里走。进了屋,莫小白见陈露歪在床上,看着冲他那一笑,果然是一副病容,不过那张病恹恹的笑脸很是妖媚,教他心中一动。陈露就问阮红兵又去哪里混来,听阮红兵说是和魏老二打麻将,又去了红梅饭店,就笑着骂他别教魏老二和潘凤梅两个妖精把魂儿给勾了去,阮红兵鼻孔里哼了一哼,说:“就魏老二那老脸也配勾我阮红兵?”陈露揪住不放地说:“你对潘凤梅可是真上心。”阮红兵又起誓发愿,说去红梅饭店纯属业务需要,不然,王绝户在那里一个人干坐着,给谁测去?自己这一家子的花销又打哪儿出?陈露还真教他给说得无言以对了,就招呼莫小白喝茶吃水果。莫小白望闻问切地走一遍程式,末了儿给陈露开了一盒丹栀逍遥丸,说李雪庸的老爹还等着他去看病呢,起身就要走。陈露见阮红兵在一边专心地翻着一堆名片,就一把抓住莫小白的手,说:“你再给我好好儿号一下脉,我吃那药能管用吗?”莫小白看着陈露那双发亮的眼睛,怕阮红兵见了起疑,赶紧又给她号了一回脉,才得以脱身。 在去李雪庸家的路上,他回味着陈露这个人,隐隐地感觉到一种潜在的危险在向他近。纸包不住火呀。他想,以后尽量少去她那里厮混,这个女人不管不顾的,一旦上了瘾疯狂起来,能将人连根都毁掉。 他去了李雪庸家,只老头子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莫小白简略地问着病情,老头子哼哼呀呀地跟他说。莫小白前几天听人说过,老爷子想讨老伴,还单单看上了魏老二,心里总躁得慌,夜里贪喝凉水,一来二去就病了,吃下阮大可几副药,看样子还没大碍。就照阮大可先前的方子略作加减,又给开了两副。莫小白一眼看见柜子上有只瓶子,里面的东西呈琥珀色,很像是乾坤混沌汤,就指着那瓶子问:“您老喝这汤到底管用吗?”老头子一听,稍稍有了点精神,说:“忒管用了,要不,小日本儿怎么能出那么大价钱呢。”莫小白点点头,说:“听说还是我叔从中牵的线呐。”老头子忽然啐了一口,气哼哼地说:“那也是无利不起早。这桩买卖要是做成了,他光牵个线就他妈能得五万。——你想想,他妈五万呐。妈拉个巴子的,还是朋友呢。”莫小白听了吃惊不小,这事他可是第一次听说,这——这可信么?李雪庸挣阮大可的中介费?不可能不可能,小城人谁听了都不会信的,谁不知道那两个人,多个脑袋差个姓罢了。然而莫小白渐渐地冷静下来,他在心里反问自己:“有什么不可能的呢?”是啊,这个世界上不可能的事情发生得太多了。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会发生一些不可能的事。动物当中最难说清的就是人,事物当中最难说清的就是钱。自古以来就没人能说清楚这两样。人一旦和钱连在了一起,那么,可能的事就有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事就有可能可能。莫小白对这种事宁信其有。于是他对老头子说:“这件事您老就不要出去说了,教人听见对李校长不利。”老头子又啐一口:“你还知道他是李校长啊,你没想想他拉的那叫人屎吗?行,这回我他妈放他一马,他小子再有下回,妈拉个巴子,我他妈给他满大街嚷嚷去。”莫小白相信老头子能干出这种事。老头子朝莫小白跟前凑了凑,又说:“还不光这,他小子喝了阮大可那汤,烧得不行,我几次三番劝他正经续个娘们儿,人家不听,拿学校里一个管敲钟的娘们儿砸垡子,祸害个溜够还不张罗娶。他小子是真他妈能作妖啊。” 面对红头涨脸的老头子,莫小白心中感慨不已:这爷俩,一个是阎锡山手下的老兵痞,满嘴的“妈拉个巴子”,一个是从教几十年的文化人,做得了平平仄仄的旧体诗,写得出一手漂亮的大字,可在一些事上,境界却有天壤之别,真真是教人不可思议呀。再是不可思议,莫小白也知道,其实这里面藏着人生的一个大题目,那就是——做人。这题目大得很,大到无所不包,上至元首,下至乞儿,概莫能外。莫小白心中似乎受到了某种震动。他不愿再去深究,就匆忙起身,告别了老头子,脚步却比来时显得有些沉重。 莫小白的医术越发的有长进,尤其是对一些疑难杂症更有自己独到的心得,他眼下已经常常单独出诊了,个别病例的处置,常教阮大可刮目相看。起初,莫小白是循规蹈矩,一板一眼地细啃张仲景及金元四大家,可最近阮大可却发现,这小子总爱捧着《石室秘录》、《d天奥指》之类的野书看,而且读得津津有味。莫不是他真的从中悟出了什么门道?特别是最近莫小白经手的两宗病例,教阮大可觉着既有味又有趣。 这第一宗,是抢救一个上吊自杀的女子。 女子是附近韩家沟村的,二十四五岁的小媳妇,总怪爹妈贪图钱财,给她包办个又老又丑的男人,心里就苦得很,偏偏不会闹,整日闷在心里,闷来闷去,就自己拿个裤带去上吊。莫小白去的时候那裤带已经教人解下了,女人的身子还是温的,可是家人和邻居不懂救治之法,又灌这又喝那的,差点毁了那女子。莫小白号完了脉,要了一根纳鞋底的锥子,朝着印堂、迎香、人中、承浆数x痛下针砭,三下两下,硬给扎过来了。又给围观的人讲说遇见这种情形时的解救之法,他告诫说解吊绳之前务必记住,先要用手裹了衣物紧塞住g门和n道口,方可解下吊绳,待把人放平卧下后,用手轻轻去揉脖颈上的绳印,再把那热热的j冠血滴些在嘴里,然后才好做人工呼吸,这样便可万无一失。又说,那上吊人的身子一定是温的才有救,若是凉的,任你是华佗再世也无济于事。莫小白说的这些,阮大可在经典医书上从未看到,他知道,这种为医经所不屑载录的旁门左道,必是莫小白从什么地方淘来的民间医术。咳,不管医经所载还是民间流传,能治病就是好法子。阮大可并不拘泥于经典。事后,他对莫小白经手的这一病案做了肯定。 还有一宗也奇,不过那招数阮大可在医书上是见过的。 病家是汪家堡的汪寡妇,是那个秃头校长的小姨子。好好儿的人,一天早上醒来,两只胳膊举着便放不下了,扳着又痛,吃饭都要人喂到嘴里。找到几个附近的医生,都连连摇头,称这种怪病听都没听见过,更别说怎么治。恰好莫小白也在汪家堡给人看病,那家人就去请他,他听了病情,不禁一笑,说:“要治也不难,不打针不吃药,且不用花费一个铜子儿。”莫小白去了汪寡妇家,先不提治病的事,稳稳当当地喝罢茶,却教汪寡妇的女儿到内室给她妈另换一条裤子穿。周围的人都觉得怪,在场的两个医生忍不住哧哧直笑,两个人小声嘀咕:“莫不是那条裤子上附了鬼魂吧?”秃头校长的老婆子也一脸的疑惑。汪寡妇母女俩进去没几分钟,莫小白站起身走过去,猛地就拉开内室的门——此刻汪寡妇的女儿正给她妈系裤带,还没系好。汪寡妇自来就怕羞,见莫小白拉门进来,她那高举的两只手忽地一下就落下来,紧紧抓住裤腰,张口就要骂。她女儿也要恼。莫小白忙说:“你们别骂也别恼,我已经把病给治好了,不信,看那两只胳膊!”娘俩一看都笑了。后来莫小白才告诉她们,他这是在治病,要的就是病人情急之中的那股猛劲儿。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秃头校长的老婆子一迭声地惊叹,那两个医生则满面羞愧,悄悄背起药箱走了。那女儿对莫小白说:“怎么不先给人说一声,也省得我们要骂要恼的。”莫小白说:“先说了怎么会灵呢,事先病人心中有了准备,到时候那胳膊还落得下来吗?”大家就都笑着点头称是。阮大可对这一招数的本身并不称奇,他奇的是莫小白的胆量,因为他知道,医书上载的未必都管用,特别像这种“邪招”一般的医生是不敢用的,你想,万一用得不灵,岂不是落下个老大的笑柄?以后还怎么行医? 这天午后,莫小白正朝阮大可家走,忽见红梅饭店一个打杂的女孩子从阮大可家出来,见到他,像见了救星似的,连忙喊住,说她们老板娘得了急病,阮大可又去了省城,便急三火四地教他快去看看。 莫小白不敢耽搁,跟着女孩来到红梅饭店。此刻的潘凤梅已是昏迷不醒,牙关紧紧地咬着,面部已有轻微的抽搐。情形是刻不容缓的。他先问了问情况,旁边两个女孩子颠三倒四地告诉他,说老龚在省城又找了一个小寡妇,就快结婚了,潘凤梅听说后上了一股急火,嘴唇一圈起了好些燎泡,老说恶心,抓心挠肝的要吐又吐不出。莫小白心里已将她的病情摸了个大概,他号号脉,那脉象极其洪大,而且一根弦似的绷得很紧,又掀开潘凤梅的舌头,见舌底一片青紫,明显的火毒攻心。他知道,这种病在民间也被称为臭番,属疑难杂症中最为凶险的,稍有差迟必死无疑。在这种病上,庸医不知误了多少性命。莫小白顾不得那么多了,教屋里两个看热闹的闲汉回避一下,从随身携带的药箱中取出一支银闪闪的小扁刀,让旁边的女孩解开潘凤梅的上衣,便c起小扁刀在两r之间的膻中x上割将起来,直割得紫血淋漓,吓得两个女孩子紧紧地捂住眼睛。莫小白用药棉拭去恶血,取出一只瓷火罐,极娴熟地拔在膻中x上。过了一会儿取下火罐,只见x位上又是一摊黑紫色的恶血。莫小白嘱咐女孩拿来一只蒜瓣,用牙签儿将蒜芯通掉,蒜瓣中间就留有一孔,再朝女孩要一根细线,把蒜瓣缠紧系牢,留下一尺长线头,告诉那个胆子大些的女孩,教她把那只蒜瓣塞到潘凤梅的g门里,过半小时再扯着线头把蒜瓣拉出来。那女孩满脸通红,正要扭捏推脱,莫小白狠狠地瞪她一眼,说:“人命关天,还臊个什么劲?难道还要我去做这种事吗?”说完就走出了房间。大约半个多钟头,两个女孩子红着脸打里面走出来。莫小白进去一看,潘凤梅的症状已大见好转,只是屋子里充满一股奇怪的蒜臭味,知道那是打潘凤梅的肠胃中泄出的夹杂着火毒的秽气,就赶紧打开电风扇。临走,开了两盒清热除烦、解毒凉血的犀角地黄丸,又对两个女孩子叮嘱了一些个注意事项。 傍晚,莫小白再去红梅饭店时,见潘凤梅坐在那里和两个女孩子谈笑风生,正听其中一个女孩讲说着治病的经过。潘凤梅见莫小白进来,笑着说:“是莫神医来了,快请!”就教女孩子沏茶。莫小白说:“给我拿瓶可乐吧,我这一下午嘴里没味,淡得慌。”潘凤梅嘻嘻地笑:“是我那一顿臭p给熏着了吧?” 正说着,阮大可一脚踏进来,没等莫小白和潘凤梅跟他搭话,他先冲潘凤梅嚷嚷起来:“你说你这个人,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还看不透个事?”显然,他已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所说的“事”,必是指老龚要娶那小寡妇,他的话外音是:“人家娶小寡妇,你着的哪门子急?”莫小白见此情形,跟阮大可和潘凤梅说自己还有点事,先走一步,急忙脱身要躲。阮大可对他说:“你先等会儿,我说几句话咱俩一起走,刚才你沈姨给拿去一只老母j,待会儿咱爷俩喝几盅。”莫小白只好重又坐下,不无尴尬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其实,阮大可自从与潘凤梅来往,根本就没瞒着莫小白。他早想好了,这事是瞒得了的吗?何况自己这个徒弟精得像申公豹似的。再说他也不耐烦将什么事情都掖着藏着,那个样子太累人。两个女孩也是精灵鬼,跟潘凤梅说一声要去洗碗,就快快地去了后厨房。这功夫前厅只有两个不相干的客人在那边吃饭,这一边只有阮大可、潘凤梅和莫小白三个。潘凤梅把自己还未动的一杯茶,推到桌子的另一端,拿眼睛示意阮大可坐下说话。待阮大可坐下来,潘凤梅情味复杂地咳了一声,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老龚虽说不济,那也是小二十年的夫妻情分,怎能说忘就忘了呢?”阮大可听了,就有些酸不叽叽的,声气也不大好了:“行,忘不了你就记着吧,啊?你就记它一辈子,一直记到死。可有一宗,你别真为他着急上火呀,那不值啊,人家搂着小寡妇恣儿得什么似的,你在这跟个老尼姑似的干熬着,值吗?啊?”潘凤梅默然无语,难得一见地抹起了眼泪。阮大可见此情形,说了句“你好生歇着吧”,就带着莫小白往家走。 一路上阮大可都没说一句话,莫小白以为他还在吃老龚的醋,却不料走到家门口,阮大可回头冲他说了一句:“潘凤梅这人不忘旧情,难得啊。”弄得莫小白一愣,一时间竟不知是应好还是不应好,无奈,便只好冲师父咧嘴笑笑。这一顿晚饭,阮大可、沈秋草、阮红旗和莫小白几个人都没什么话,只有丢丢叽叽喳喳的。一只j被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堆零乱的骨头,一瓶伊人酒也被师徒俩喝得一滴不剩。沈秋草不禁笑道:“咱这是吃冤家呢。”阮大可看她一眼,说:“你以为你还不是冤家吗?”沈秋草哎了一声:“我怎么就成了冤家呢?”阮大可慢悠悠地说:“吃的不是你的老母j吗?当然是你的冤家了。”沈秋草方知是句玩笑,就不无娇嗔地横了阮大可一眼。 这已算得上是打情骂俏了。在潘凤梅那里,莫小白还稍觉惊讶,阮大可当着潘凤梅的面提起沈秋草送老母j,居然面不改色。而在沈秋草面前,说说笑笑又惯熟得像一家人。原本属于繁难棘手的男女情事,却举重若轻,涉险如夷。莫小白服了。 阮红旗平素吃凉不管酸,宁可看着老爹笨笨磕磕地下厨洗碗,也轻易不伸手。这会儿见老爹几杯酒下肚,和沈秋草那声色神态也不大像,便不去拾碗,及早地进了自己的闺房。 莫小白面对那两个老的言语调笑,装作若无其事,帮沈秋草拾掇着碗筷,心里面却在想:“看来,师父与沈秋草、潘凤梅两个关系都非同寻常,这两个女人当中,将来必有一人入主阮家,也就是说那乾坤混沌汤的未来主人非潘即沈,照此下去,他人绝无染指的可能。这样一来……”莫小白觉着,事态的发展与他从前所预想的很不一样,简直就是相去甚远,看来自己先前不过是在做黄粱梦罢了。多么可笑!多么滑稽!他仿佛看到自己曾经绘就的那幅所谓的蓝图正一片片地破碎,随风飞扬,散落于街角路边,成了任人践踏的烂纸片。其实,这会儿的莫小白也有了几分酒意,加之心绪消沉,不留神,啪的一声,失手打碎一只茶杯。这一声脆响,将他酒意惊醒大半,他忙收敛心神,滤去杂念,坐下来与阮大可和沈秋草说些家常,又借个由头去阮红旗屋里,打点起精神,批注他新近做的一首爱情诗,直到看着阮红旗用娟秀的女体辑入《莫小白诗抄》,消沉的情绪才稍有振作。 流连至很晚,莫小白才回那个私家诊所,顺路将沈秋草送到家。一进诊所,他才感到很累。躺在那张值班床上,睁眼望着屋顶,一点困意没有,直到子夜时分才迷迷糊糊睡去。 蓝图看来已不复存在。莫小白觉得自己先前还是太乐观了。一个人独处时,他的脸上常现出沉思的神情,一双眼忽闪忽闪的,冷冷地瞄着。 这天是周末,不是莫小白的值班日,但他还是去那家诊所转了一圈,见没什么大事,就来到阮家,不见阮大可,也没有丢丢的影子,只阮红旗在家,莫小白一问,才知王绝户得了一种怪病,阮大可一大早就去了王家。莫小白问王绝户得的什么怪病,阮红旗不吭声,再问,才红着脸告诉他:“听老头子自己说,脖子、手腕、脚腕,还有……还有……反正那些个地方都绕着圈儿地痒痒,痒急了就抓,抓挠得血糊糊的也不顶事,几夜都睡不成觉。”聪明的莫小白一听就知道,阮红旗羞于出口之处必是yj无疑。他听是这些地方绕着圈儿地痒,就明白这是走的肝经,一定是肝经郁火所致,你想,七十多的年纪了,肾y不足,以致水不涵木,加之他那孙子患有白血病,教他日日心神不宁,更不要说在省城那家黑公司闹出的风流笑话,不闹出点怪病才真是怪呢。莫小白和阮红旗说一声“我也去看看”,就往王绝户家赶。 到那一看,王绝户在床上躺着,阮大可正和他闲话,知道并无大碍。王绝户跟他略说了说症状,就有意地考问他:“你倒说说我这怪病是怎么一回事,该吃点什么药,我倒想看看你师徒俩招法一样不一样。”莫小白一板一眼地解说着病因病理,最后说:“也不用特别的药,吃几粒龙胆泻肝丸应该就可以解了。”王绝户看看阮大可,噗嗤一声笑了,说:“你们俩真是天配的师徒,不单病因病理说得一毫不差,就连吃的药也无二样。”说着指指那边桌上的一盒药:“看看你师父给开的药吧。”莫小白站起来一看,正是龙胆泻肝丸。坐了一会儿,莫小白听他二人说的无非是些陈年往事,并无新意,就起身走了。 莫小白不在,阮大可才向王绝户夸奖道:“这小子不赖,那医道比我年轻的时候还老到。”想了想,又问:“你看,人还不错吧?”王绝户知道他问的已不是学医,是问做女婿,就沉吟不语。再问,王绝户便含混地说:“是个不错的郎中。”阮大可怪老友跟他打糊涂语,又问:“是个好徒弟么?”王绝户不好躲闪,只好说:“也算是。”阮大可说:“什么叫‘也算是’?”王绝户说:“这小子的医道是人人都认可的嘛。”他只说医道,偏不去说人品。阮大可不耐烦这样藏藏掖掖地说话,便直截了当地问:“那么,要说做我的女婿呢?又当如何?”王绝户闭目有顷,尔后缓缓地说:“自古以来人事可料,天意难问。这件事你原本问过我一回的。实话跟你说吧,我见他面上总罩有一团黑气。不过……”顿了顿,他又说:“不过这团黑气影影地看不大清,唉,许是我老眼昏花看差了吧。”其实,他是看得很清的,这年轻人多的是心机,缺的是品性,只碍于老友情面不便说破罢了,因他看得出,这桩婚姻虽未必成得了,可老友总存着那份心,那么,说了又有什么用呢。此外他还有另一层考虑。他这路人看一个人常常是这么一种眼光:假定一个人的品性有缺陷,未必就样样不行,譬如莫小白吧,他虽看出此人品性不端,但未必就不能做阮大可的徒弟,也未必就做不好阮大可的女婿。再往远了说,历史上,大j曾国藩一生心机用尽,杀人无数,但他极重孝悌之道,不废儒学,以诗书传家,许多出自他口中笔底的训诫之辞已成为后世修身治家的格言。这不是一个活样板么?大j乎?大儒乎?谁又辨得清?说到底,就天地而言,乃一大混沌,就一个人而言,则可视为一小混沌。我本混沌来,还从混沌去。许多事还是不说的好吧。阮大可见王绝户不再言语,那副沉潜的面容似乎此刻已神游象外,便油然想起他常说的两句话来,一句是“要参破”,一句是“顺天意”。他知道王绝户喜欢中庸之道,总不爱把话说尽,把事说绝,刚才听他说得模棱两可,也就不再将莫小白的话题继续下去了,他自宽z慰地想,对这个徒弟,还是多从好的地方着眼吧。 王绝户身体不适,已好几天没去红梅饭店坐堂。趁此机会莫小白又去了王绝户家。他是仍惦着向王绝户学易,哪怕学些皮毛,以后自悟也好有个门径。 他知道,这老头子自打出了那宗风流韵事,就不大愿见人,心里总积着一堆懊恼。尤其是傻哥不知打哪听来了一段歌谣,犯了浑劲便朝王绝户直着粗嗓门吼,那辞句是:“大妈妈的咂,狗尾巴花,落配的凤凰,老黄瓜。”这歌谣是哪个闲人特地为王绝户编排的,其中有何微言大义,“大妈妈”又究竟确指何人,没人说得清。可恼的是,傻哥常常见了王绝户就自管扯了破锣样的嗓子穷嚎,薅恼得老头子一阵阵心神恍惚。傻哥本与他很说得来,可这半傻不的人一旦犯起浑来,还管你什么人情道理?还认你什么王天佑李天佑?后来,不独傻哥常常见了他吼,连不谙人事的小丢丢抓到他的人影,也尖了嗓子追着他念那歌,有时竟一直尾随着追到他的家里,教他哭笑不得,却又无法。莫小白很是同情王绝户的境遇,仗着老头子对他医道的认可,便三天五日地以探望病情为名,去老头子那里东拉西扯,往往先是谈医,慢慢地就转到易上来。 这几天莫小白认真看过几本易书,今天他可谓是有备而来,因此上谈话就多少显得深入些。也是王绝户久旷知音,一肚皮的命理精微任其闲置,常常滋生出“恨无知音赏”的寂寥与感慨,这番见莫小白竟大略听得懂他那套金木水火土,便拉开话匣子,和莫小白摆起了龙门阵。他这么一摆,将莫小白吓一跳,那些个差不多都是他闻所未闻的,相比他肚子里那点东西,一个好似深不可测的汪洋大海,而另一个就好似清浅的小河沟了,一句话,没法比。莫小白听说,在许多国家和地区,易学这门古老神秘的学问已成显学。眼下他不知道,王绝户这满肚子东西,在那些国家和地区当价值几何,他想,若展示出去,也许会引起那个世界的极大轰动吧,说不定这老头子会被人当作神供起来呢。但现实是,用不了几年,老头子这一堆货色就会随他进入棺材,虫吃鼠咬,慢慢腐烂,最终湮灭于世上,而此后,如王绝户那些掷地有声铛铛作响的真货色是绝难再现的了。莫小白认定,那些货色可遇不可求,是属于空山遗响之类的东西。 有一事莫小白不大懂:像王绝户这样d明事理的人,怎么会堕入那等低劣的风流圈套?再退一步说,即便一时情急堕入其中,怎么还会这么长久地陷于烦恼不能自拔呢?他不是爱讲个“参破”吗?为什么在这件事上他硬是参不破?古语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惟这一“明”字世人难以做到。老头子是智而不明啊。看来,诸如“英明”、“贤明”、“圣明”这些赞美词不是随便谁都可承当的。 莫小白静静地听王绝户为他讲易。讲得累了,两个就说些闲话。莫小白见桌上也放有一瓶乾坤混沌汤,便笑着问:“那汤您老也常喝?”王绝户说:“喝是喝,只是怕勾动相火,一天就抿那么一小盅。”莫小白说:“上了年岁体弱火衰,正该稍稍加点量才行。”王绝户淡淡一笑:“我这破鼓还禁得起那重槌?”两人说着话,不觉已快到午饭时间,莫小白冲王绝户一笑,说:“您老人家稍等等,一会儿咱爷俩闹它两杯。”就出门去张罗酒菜。此时那黄脸婆已于半月前过世,只老头子一人惶惶地度日,正乐得有人陪他饮酒谈玄,便挣扎着起身等莫小白的酒菜。 时间不长,莫小白手托着些熟r酒果等物,兴冲冲地回来了。王绝户又告诉他厨房里尚有几样现成的小菜,莫小白过去一看,却是油煎豌豆、糖浇花生米、盐渍雪里蕻、辣拌酸白菜、酱姜丝、五香豆腐丝,不禁乐了。紧接着抹桌寻碗,切r斟酒,两个? 第 9 部分 欲望文 第 10 部分 睡城 作者:肉书屋 第 10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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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小白兴致盎然地看完这一切,待那两人一走,就忙不迭地问:“那墓地真和家境有关联吗?”王绝户沉吟道:“我还是那话,这关联么,说有就有,说没有也没有。”莫小白摇摇头说:“不懂。”王绝户又说:“古人讲的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说它有关联,就是说的成事在天。说它没有关联,就是说的谋事在人。”莫小白点点头,似乎懂了。两人接着饮酒。王绝户见他对此感兴趣,又给他讲自己家墓地发生的蹊跷事。他说:“我年轻时候迁过一回我爷爷的墓x,迁墓之前我是测过的,我想看看那墓里景况究竟和我测的是不是一样。打开墓x一看,正如我所测的,里面果然蹲个活物,是只蛤蟆,黑黢黢的有夜壶大小,伏在墓x的一角一动不动,我知道它没有死,就把它放到草丛里,不一会儿它果然磨磨蹭蹭地爬走了。”莫小白忍不住问:“有只蛤蟆又怎样呢?”王绝户叹口气:“唉,按说墓中有活物原本是不错,可那蛤蟆伏着的方位不对。自那以后我就料到我这命中必有劫煞呀。”莫小白仍刨根问底:“到底有什么劫煞了呢?”王绝户端起盅一饮而尽,长长地叹一声,便沉默了。莫小白从这一叹息声里听出了浓重的苦涩味,联想起老头子这一段时间的遭际,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就不再去问。 王绝户沉默了一会儿,不知心思已飘游到了哪里,竟自言自语似的讲起来:“咳,我这一辈子沾的东西多了。星相医卜,诗书琴棋,都鼓捣些。自然,命理是用心最多的,那里面的门门道道,枝枝杈杈,我都想看个究竟,六爻啊,大小六壬啊,四柱啊,风水啊,奇门啊,包括各种相法,什么都往里钻,这其中,我于六爻着力最勤,用心最苦,所得也就最为精深。我研习六爻那会儿,最喜野鹤。回头看来,世上命书泛泛者多,正须审慎择之,方不至误入歧途,若说起看六爻,自当从野鹤老人入手,野鹤一生精熟六爻之术,尤其在活法机变处,那些泛泛研易之人远不能及,远不能及啊。” 莫小白又问老头子一生中曾测过怎样非同寻常的人物,王绝户无声地笑笑,眯缝着的老眼里便满是神秘了:“测是测过的,可我也说不好测的那人该不该算是非同寻常。记得是十多年前,有个妇人领着个四五岁的女孩家,找我给那女孩测命,我看那女孩还小,又是女命,先是推脱,后来那妇人再三求告,说是从八十多里外特地来的,无奈,我教报了生辰八字。那次用的是四柱。排下八字,我一看就愣住了,竟是甲子年,乙亥月,癸巳日,壬子时。你来看这命造,亥遇乙为天德,亥遇甲为月德,这天、月二德主一生吉利,荣华富贵,乃是难得的吉星照命,这吉星虽不在自身,却托的上辈y德,照早年间的说法,当贵为一品皇后啊。” 莫小白听得呆了,神情一派迷茫。他正要请王绝户再往下讲,却见丢丢从外面跑进来,朝王绝户要那只紫不溜丢的竹卦筒子,要装石子玩。莫小白就撺掇老头子给丢丢测一回命,看看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未来究竟如何,王绝户摇摇头,说:“这小东西是不必测的,那命数是明摆着的大悲大喜嘛。”莫小白问:“怎么就叫大悲大喜?”王绝户说:“大悲乃是说无父无母,大喜乃是说虽失至亲,却从此有了更多人的牵挂。就说如今吧,谁吃一口稀罕东西都想着她,冷了,热了,饥了,饱了,都有人惦记。咱这小城已经是离不开这个小东西了。”说完,朝摆弄卦筒子的丢丢轻轻叹了一口气。莫小白猜到他心里是放不下丢丢,许是在为丢丢的命运叹息吧,就说:“要不然,跟我师父说说,教他把丢丢放在你这里,当个孙女养着,大小也是个伴儿,省得您老人家寂寞。”王绝户连连摇手:“你趁早别提这茬儿,如今谁想动小东西,阮大可敢和他拼命,你信不信?”莫小白连忙说:“我信,我信。”王绝户沉思着说:“要说小东西的归宿么,自然是沈秋草最为妥当,那人心地最善良不过。”顿了顿,又说:“善良是最为要紧的,小东西必得有善良之人不可,要是再遇险恶之徒——”说到这里猛然顿住,一双老眼极快地瞥了瞥莫小白,那眼风甚是犀利,瞥得莫小白心中一凛,他不禁有些慌乱,无来由似的,忙饮了残酒,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去诊所看看。”也忘了收拾杯盘,便匆匆告辞而去。 从王绝户家出来,莫小白没有去诊所,而是奔了阮大可家。他想去那里看看,前几天,药渣上又生出一个r团来,浑圆的样子活像只鸽蛋,惹得他每天都想看两眼。此外他还有一件要紧事要跟阮大可说。 一进阮家,却发现屋里的情形不大妙。阮红兵、陈露两个人坐在椅子上,你看我,我看你,四只眼睛瞪着,都不说话。阮大可则仰靠在沙发上,微闭二目,对那一男一女睬也不睬。“你们这是——”莫小白笑了一下,试探着问。阮红兵和陈露见到莫小白,眼神里掠过一阵惊喜,两人商量好了似的,齐齐地站起来,阮红兵一脸苦相,看看老头子,朝莫小白无奈地耸耸肩膀。陈露将莫小白拉过一边低声说:“我们想给小邈转个重点小学,谁知那个校长愣不开面,咱和他又不熟,就僵在那儿了。这不,想求老爷子给说句话,可是——”她朝阮大可那里努努嘴,便示意莫小白给劝劝。阮红兵也拿眼睛一个劲地撺掇他。他看看那边石佛样闭目养神的阮大可,心想,虽说阮大可极其厌恶这两口子,但自己是一定要帮阮红兵和陈露的。他知道,宁可眼前惹他不痛快,但过后老头子心里必得存一份感激,因为自己是在帮他儿子解难,或者说是在帮他孙子迈人生的一道台阶。莫小白将其中的利害看得很清楚。他走到阮大可身边,笑嘻嘻地说:“叔,走一趟吧,不过是个小孩子上学的事嘛,也不碍什么大原则,你看我哥和我嫂子真的为难了。”阮大可巴不得莫小白说这句话,其实他心里早想起身去办这件事了,自己大孙子的事还能消极怠工?只是在那两口子面前放不下架子,故而三个人一直坐在那里僵持不下。阮大可睁开眼,横了那两口子一眼,说:“凭你们俩那副德行,就算把小邈送进神童学校又能怎样?”说完起身大踏步地走了。阮红兵和陈露面面相觑,眼神里满是沮丧。莫小白笑了,对那两人说:“等着吧,老爷子已经替你们摆平去了。”两人惊喜地说:“真的?”马上又都摇头,“不可能。”莫小白十分肯定地说:“错不了。老爷子的脾气你们还不知道?他要是不同意,就不是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两句,准得一通臭骂。”阮红兵歪头想想,觉得有理,便朝莫小白抱抱拳:“兄弟,你行,哥服了。”陈露也向他丢个媚眼儿,然后两口子抱着老大的希望走了。 果然不出莫小白所料,约有一个多钟头,阮大可回来了,告诉莫小白:“去跟那两个混蛋说,下不为例,以后少给我找这种麻烦,没事就给我老老实实眯着!”莫小白赶紧去隔壁将此事告诉那两口子,阮大可的那几句警告也原封不动地一并加以转告。阮红兵对这种警告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听了只哧地一笑:“眯着?我眯得着吗我?教他老人家眯一个试试!”便拉莫小白坐下,张罗着教陈露弄几样小菜,要与莫小白喝几杯。莫小白已瞧着陈露的眼睛里火燎燎的,看他时直放光,便不敢滞留,忙撒个谎,说还要去出急诊,这才哄得阮红兵悻悻地撒了手。 回到阮大可那里,他又想起先前琢磨的那件要紧事,就对阮大可说:“叔,现在社会上各种证书发得很滥,我想也趁机弄个中医师证书,不然以后规范起来,再弄就难了,我专业学历上是个空白,条件还差得远,您老人家也是知道的。”阮大可嘬嘬牙花子,说:“依我看还是随遇而安吧,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咱不去强求。先安心钻研医术,至于证书,终归会有水到渠成的一天。”那口气很温和,却是不容商量的。莫小白知道,现任的卫生科彭老科长是阮大可的老同行,一个家住南关,一个家住北关,在小城有“南彭北阮”之称,二人关系非同寻常,这件事对阮大可来说只不过是吹口气那么容易。但这种事不比给小邈转学校,小孩子转学多少还能说出个堂皇之辞,这凭空取物就纯属舞弊行为了,他料到阮大可是绝对不去做的。他之所以跟老头子说,也并不抱多大希望,只是想看看自己在老头子那里有多重的分量。听阮大可那温和的口气,他知道自己在他心目中还是有些分量的。他觉得这就够了。 他已打定主意要巧取证书。等水到渠成?那是绝对不行的,他学医凭的是聪明,是悟性,而不是勤奋刻苦,一旦考核起专业基础知识,一刀一枪地靠硬功夫搏,他十有八九是要吃瘪的。傻小子才会做那种蠢事。对此,他有自己的一套周密方案,那方案是堪称稳准狠的。在他看来,取个小小证书不是难事,但要背着阮大可,因这方案在老头子眼里绝对不可容忍。 两天后,他开始行动了。他早知道那彭科长是个老革命,参加工作四十多年,一贯的正直清廉,从未听说搞过歪门邪道,被人称为金刚不坏之身。莫小白冷冷一笑:“世上从来都是物物相克,就没听说过有什么金刚不坏之身。”他去省城花五百元请了一位过气的风尘女子,授意她只消如此这般,便将她悄悄地带回小城。女子淡妆素面,按莫小白的指点找到彭老科长,谎称省城卫生系统某单位要对职工进行廉政教育,在卫生局领导的推荐下,前来请他做报告。女子的口气极其诚恳,极其恭敬。这第一招果然击中了老科长的虚荣心,他二话不说,痛痛快快答应下来,当天就随那女子走了。 一到省城,老科长被安排在一家星级宾馆,他嫌太奢侈,女子说这是全系统几千名员工对老革命的敬意,不能冷了广大员工的心。老革命大都听不得这种话,只好听从安排。晚饭时,那女子忽而换了一身轻艳的服饰。晚筵倒不见怎样丰盛,只是那女子的万般风情,教老科长眼花缭乱,他从未见识过这个,但终是没有失态。他还没忘问一句:“怎么没见你们领导啊?”据他的经验,这顿饭须有领导作陪才合情理。那女子无声地一笑:“领导责成我全权接待了。”酒酣耳热之后,他那被女子扶回房间。这时老科长才意识到真正的考验刚刚开始。那女子变戏法似的,一转眼又换了一身行头,这一回,直教彭老科长脸红心跳,不敢拿正眼看。只见那女子穿的裙子跟透明玻璃纸一般。刚刚坐定,那女子便使出杀手锏来,倏地揭去那层“玻璃纸”,露出一身白r朝他笑。可怜这位修炼几十年的老革命,一下子蒙了。接下来的事就不必细说了,一句话,精神防线彻底崩溃,人也给睡了,给莫小白办证书的事自然满口应承。 没过几天,莫小白从那女子手中接过红通通的中医师证书。他端详良久,心里的滋味一时竟说不出是酸是甜是苦是辣。老科长通过什么途径给他淘换来的,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个小小的红本子有多么脏。他望着眼前这个风尘女子,又从衣袋里掏出二百元递给她。他没注意那女子笑着跟他说了句什么,只机械地和她挥手道别。望着那风韵犹存的身影,他就想,什么时候怕也少不了这班人,少了她们,世界就不成个世界了。 最近一个时期,莫小白喝那乾坤混沌汤比以往频繁许多,以往是三五日抿一口,如今是差不多每日一回,也不是以往的一小口,而是实足的一大口。人正当旺盛年华,药力自然生发得快,于是那药就时时在肚子里发作。 这天午后,他在诊所的床上迷迷糊糊地躺着,忽觉丹田、气海二x一阵热乎乎的,心里顿时很躁。这感觉,竟教他有些害怕。——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呀。上来那股子劲儿,一种热燎燎麻酥酥的快感,从脚板心过电样的直蹿向后脑勺,弄得整个人像关在笼子里的小鹿,四下里乱转悠,想蹦,想蹿高,想钻出笼子,到满是花花草草的山野里撒开蹄子去撒欢儿,去打滚儿,去呼朋引伴……他心慌意乱,手足不知所措,思维始而混乱,继而支离破碎,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的意识在东奔西突,急于想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经历一番痉挛般的挣扎,一声呜咽似的低低的呻吟过后,他身心松弛下来,整个人顿呈瘫软状。 近来,这样的自渎在他已不止一次。说来也怪,每回在他挣扎的过程中,脑子里浮现的多是陈露,就极少有阮红旗的面影。出现潘凤梅的次数也要比阮红旗多。莫小白觉得,爱情真是个很庞杂的东西,其中r欲起码要占百分之九十的比例。许多诗人都曾醉心地吟唱过爱情如何如何纯真,莫小白不无刻薄地心说,纯真?那是扯淡,教他们跟性冷淡的女人谈一回爱试试? “真切的,迷茫的,美丽的,丑陋的/欲望/把日子搅动得/又忧伤又愉悦/把岁月滋润得/又古老又新鲜”。有时候,他竟陷于一种恍惚状态,不知自己在某些事上究竟该忧伤还是该快乐,也不知自己的一些行为和念头是可耻还是属人生常态。 躺在床上好一阵子,他都陷于这样的恍惚状态中不能自拔。是陈露的到来教他的思维恢复了正常。 陈露是教他去给阮红兵看病的,说是阮红兵腹痛得厉害,想拉屎拉不出,想撒nn不出,正在家里捂着个肚子,躬腰弯背的,嘴里哎哟哎哟叫个不停,脸上满是冷汗。莫小白一边跟着陈露急急地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好好儿的怎么得了这个怪病?”陈露哼了一声:“他在家夜夜折腾我还嫌不够,还要到外面东摸西偷,他当我不知道呢,什么白虎星呀扫帚星的,一群烂货。还一直惦着潘凤梅,要不是碍着他老子,还不得天天歇在红梅饭店?他比过去的皇帝都忙啊,任凭是铁汉也要给淘空。我看这病就打这上头来的。”她这么夹七夹八地一顿数落,倒提醒了莫小白,对呀,那人准是纵欲过度,又着了寒,虚热夹寒,寒热内蕴,以致脏腑失调,二便不通。他心里略略有了数,就笑着说:“我哥那叫潇洒呀。也好,教他这回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就知道收敛些了。”陈露头也不回地说:“就他?还知道收敛?” 两人走得很快,回去一看,阮红兵还在那里哎哟哎哟地揉肚子。莫小白行了一遍望闻问切,就拿出一粒麻仁丸,作缓下之用,教陈露服侍着给他服下,阮红兵嚷着要来点痛快的,就又给他用了一支开塞露。果然不大功夫就通了。阮红兵刚冲莫小白称一声“兄弟”,便赶紧往茅房跑。 陈露捧过来一杯新沏的茶水递给莫小白,莫小白在接杯的时候,直觉有一股脂粉的香气扑面而来,忍不住在陈露的脸腮与前胸上疾扫两眼。这两眼,教精明的陈露给捕捉到了,她禁不住悄声说:“我可是想你了。”就朝他身上偎过来。莫小白赶紧推开她:“别胡来!小心阮红兵!”陈露只好坐回去。两人光拿眼睛你来我往地传情。 莫小白对陈露又爱又怕。他觉着这个女人非同一般,不但眼光毒辣,心机深藏,又敢作敢为。自打掉进那口温柔的陷阱,在他眼里,陈露更像是一株盛开的罂粟,那么红艳艳的教人入眼入心,一旦沾惹上,就别想忘掉。那是一种深入骨髓并终其一生的瘾。他一次次明知故犯地啜饮那美丽的毒y。每当遥遥地望见陈露那火一样艳艳的红衫,他都无法自持。他曾一回回逃避,逃得很是决绝,可逃得出现实,逃不出梦,于是那朵红艳艳的罂粟花便灿然入梦,将梦境耀得天红地红的。醒来后,那瘾更甚于以往。几番的挣扎后,他知趣地放弃了,任凭那团红焰的焚烧,他也明白自己在走向灰烬。败露是早早晚晚的事。纸怎么能包得住火呢?何况又是那么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那是一壶醇酒/令嗜饮者沉酣其中而浑然不觉/那是一篇偈辞/教朝圣者痴迷不悟一读再读”。他无能为力,只有被动地等待那个可怕的日子。 这天下午莫小白出了一个急诊。处置完毕走在大街上,他的脚底不觉加快了速度。他要去陈露家。上午路过杂货店,陈露悄悄地告诉他,阮红兵下午要去赴黄啸天的婚筵,教他到家里为她看手相,她已说妥教魏老二替她看店。莫小白这一段专跟王绝户学看手相,也颇有进展,但他知道陈露对这个未必感兴趣,看手相只是托辞罢了,那双饥渴的眼睛已泄露了她全部的潜台词。 他来到陈露家,进门看见陈露坐在沙发上冲他媚笑,示意莫小白坐在她身边,就把一只手伸到他眼前。莫小白倾下头看那手,细腻,白润,圆浑浑的,由指根均匀地渐渐细到指尖,一颤一动,会跟人说话似的。再看,掌面上纹路纵横,极不规则,像一团乱麻,全无清新疏朗之象。莫小白暗想,也是个风尘命。陈露看着他,问道:“怎么着哇?”莫小白说:“看掌纹应该是个劳碌的命。”陈露说:“真的?”莫小白含含糊糊地点着头,其实他到底还是半瓶子醋,便说:“我再给你用《称骨歌》看看吧。”问了她的生辰八字,嘴里便嘟嘟囔囔的:“嗯,一两二钱,加上五钱,再一个五钱,再一个八钱,整好三两!”随即口中念念有辞:“劳劳碌碌苦中求,东奔西走何日休。终身若还勤与俭,老来稍可免忧愁。”陈露关切地问:“听着不大好吧?”莫小白说:“也不大坏。”其实他也不是真心地给她看什么手相,称什么骨,显然地心不在焉。陈露看着自己的手指说:“劳碌就劳碌,只要活得痛快就行。”就往莫小白身上靠,嬉笑着说:“如今你教我尝着了甜头,可不能半路上把我撇在一边,那样我受不了。”莫小白说:“你不是还有个阮红兵吗?他可是个好男人啊。”陈露知道他说的“好”是什么意思,就不无幽怨地说:“他是有个男人味,可他那好有一大半是给了别人。”就把头歪在莫小白肩上,“还是你这个小白脸知道疼人。”说得莫小白身上发热,两人便轻车熟路地闹起来。这番莫小白却不比往常,带有几分疯狂劲,把陈露喜得一惊一乍的,直闹得她鬓乱钗横,气喘吁吁。闹完了,陈露问道:“你小子是喝了乾坤混沌汤吧?”莫小白坐在那里还在喘着,听她这么问,也不答话,只拿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看她。陈露系好衣扣,见莫小白那么看她,就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脑门:“你是怎么搞的呀,凭你这本事怎么连个阮红旗都拿不下?”莫小白还看她,直到看得她愣眉愣眼的,才说:“常言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咱们两个到什么时候算一站呢?”陈露听了这话,脸上立刻冷了下来,她低下头摆弄着手指,过了好久才幽幽地说:“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一个女人被一个她所喜爱的男人撇在一边,那种滋味是无法形容的。我已经做过好几回噩梦,梦的都是被你撇在了荒山野地里。”说着竟抽噎起来。莫小白连忙说:“不是撇,哪能撇呢。”就将她揽过怀里,无声地安慰着。 莫小白的安慰教陈露发现了自己脆弱的一面。她偎在莫小白怀里,第一次觉着活得很累。看着阮红兵整日东游西逛,寻花问柳,她累;成天闷在杂货店里看门外人来车往,她累;想公公阮大可的秘方将被沈秋草或潘凤梅所拥有,她累;想莫小白,想小邈,想她自己长长的后半生,她都觉得累。她就是在此时萌生出一个念头:不想再和魏老二弄那个杂货店了,太乏味,她想找个清静些的地方做点什么,最好就她一个人,连莫小白也不要频繁地见面。 莫小白并不知道陈露此刻的想法,他见陈露一副消沉的样子,猜想是听了自己那句话,一时心情不好罢了。 红露杂货店真的关张了。说起来,原因极为偶然,与莫小白毫无关联。 那天午后陈露突然肚子疼痛,头也发晕,似乎还伴有低烧,她怀疑是得了胃肠性感冒,就关了店门去找魏老二,想教她照应店面,自己回去吃点药,休息一下。进到魏老二的院子,见屋里并无牌局,喊了两声“干妈”,没人应,扭头却见阮红兵的摩托车支在那里。她疑疑惑惑地推门进屋,魏老二慌忙迎出来,腮上挂着潮红,一脸的笑极不自然,打招呼也是结结巴巴的。再一看那边,阮红兵却歪在一张宽大的沙发上看电视,一张红脸儿也那么潮乎乎的。“这两个人,莫非……”陈露从没想过阮红兵和魏老二会有什么事,她不是粗心,而是这种事不大可能,也不合逻辑。——虽说他们二人有前科,但现在的阮红兵,眼睛盯的是鲜嫩女子,年纪稍大些的,也就是潘凤梅还教他动心,像魏老二这种五十好几的老婆子,虽然人称老来俏,按说阮红兵是不会对她动什么念头的。可眼前的情景教陈露不能不相信,刚才屋子里确乎发生过不寻常的事情。她没动声色,跟魏老二说明自己的来意,又教阮红兵给买些感冒药去——她几乎从不吃阮大可的中草药,嫌那味道太怪——便一个人回家了。 阮红兵买药回来,不等她问起,竟毫不隐瞒地说了他跟魏老二近一时期所干的男女勾当,哪回哪回,什么什么因由,都是怪魏老二勾引他。连说带笑的,那张脸上没有一丝羞耻和愧疚。陈露知道自己与阮红兵彼此彼此,所以阮红兵才敢这么明挑明撂。她气得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阮红兵见她那个样子,就轻描淡写地说:“你算是经过风浪的人了,这还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吗?也值得你生一回气?”陈露缓过气来,说:“我不生气,我是累了。我看那个杂货店开不开的也没大意思,歇了它吧。”阮红兵看一眼陈露,笑笑说:“歇就歇,指望它发财得猴年马月。我给王绝户揽的那种生意眼见越来越火,进项足够用的。你呢,要是嫌在家闷得慌,将来东方欲晓度假村开业,就到那里上班,看在咱老爹情面上,小蒋不会不关照。”陈露不搭他的碴,吃了两粒药片,胡乱地拉过一只枕头,脊背朝着阮红兵躺下了。 经过这件事,陈露对莫小白更多了几分依恋。再相聚的时候,莫小白也察觉出了她热烈当中悄然注入的真情。 陈露对将来的东方欲晓度假村毫无兴致,她不想在那种规矩严明的地方老老实实听喝。她要的是一种闲散的生活。另外,也许她骨子里继承的仍是死去的母亲的性情,近来形迹就收敛得很厉害,除恋着莫小白外,并无其他劣迹,连阮大可都有一段时间不叫她“活祖乃乃”了。这会儿,她想找个僻静处,一个人守那么个小摊子,不闲不忙地过平常日月。常常挂在心里的是,好生恭敬着阮大可,火候一到就将丢丢收养过来,如能在乾坤混沌汤上分得一杯羹更好,分不到也是命里该着,不必再去自寻烦恼。她设想的那个小摊子是很具体的,是个食杂摊,位置就在新近建成的月明湖山庄附近;而且,仗着公公阮大可的情面,已取得有关方面的同意,只差办理营业手续了。 摊子正式开张那天,莫小白去看了看。陈露显得很高兴,说这说那的。莫小白见生意还好,临走时对她说:“不错。这边是云峰山,那边是月明湖,整天看风景啊。”见陈露眼神迷茫地看他,又说:“寂寞是寂寞了点,不过我会常来看你。”陈露的眼里就一阵一阵地像是有泪要往外涌。终归是不大习惯这样浪漫的样子,眼泪就没有涌出来,只是在凝视莫小白骑着自行车渐渐远去时,眼前有些模糊,心里泛起一丝酸涩。 直到陈露去了云峰山脚下,莫小白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真正了解这个女人。他想,这不但是个有心机有胆量的女人,还是一个感情丰富的女人。对这个女人,怕不能用一个简单的“坏”字去评说。于是他有事没事的开始去云峰山。高兴了去,痛苦了去,热闹时想着去,寂寞时更是要去。去了,也和陈露调情,说闲话,也一个人看看山景,吹吹湖风。不为了什么,也不刻意地去追寻什么。“天地是纯粹的蓝与绿/湖水和双眸都是透明的/心比旷野空阔/掠过自由自在的风”。说说闲话,看看山水,解解心中的郁闷与疲惫,这就足够了,他想。他又想,近一时期,陈露那眼神和行为举止教人心里热得慌,像是要来真的呢。 有一件事,莫小白始终没和陈露说,那就是,他压根就没打开阮大可那只黑木匣。他不是打不开,他是不想那么做。因为若教阮红旗知道了,以那老姑娘的性情,他所有一切努力将复归于零,这辈子也许什么都没有了,说不定还得回到老莫头的小黑屋里去。他不能尽听陈露的,他看准的一条路是——抓住阮红旗。机心也好,真情也罢,抓住了她,就抓住了未来。至于乾坤混沌汤的秘方,命中有的自会有,命中没有也不可强求,凭天意吧。近期,阮大可已有帮他独立开诊所的意向,这就是一个重要的信号,这恐怕意味着,阮大可要借以成全他与阮红旗的婚姻大事。但老头子也暗示过他,不可有负于红旗。这暗示是不是有所指呢?如果有所指,那所指的是不是他与陈露的私情?难道说,阮大可已察觉了他和陈露的事?可是,假如已然知道了,又为什么要成全他和阮红旗呢?难道阮大可真的达观到如此程度吗? 他需要冷静下来,把眼下和将来好好儿梳理一下。但对陈露,他暂时还不想放弃,一来于情不忍,二来也不舍得轻易抛却——那毕竟是个风韵十足的女人,何况,他也多多少少为这女人付出过真情。 第六章 美甲 蓝蓝的 淡淡的 圆圆的 在透明的雨中遮你 遮我 留两个谜一样的背影给别人 依旧是戴望舒失神凝望的那一把 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紫丁香的忧郁 执伞的手互握得紧 蓝色光晕迷离着两个人的世界 珍珠似的音符自伞檐纷纷滴落 我知道 这梦很奢侈 ——《就是那把伞》1984?郾11?郾4 单纯而沉静的阮红旗有过天真烂漫的少女情怀吗?从外表看,她面容素淡,不事粉黛,绝少能见到她做出那种忸怩妩媚的小儿女情态,想象不出她娇嗔发嗲会是个什么样子。仿佛她是从童年一步就跨入二十八九岁的老姑娘行列。她自己也曾为此暗暗伤心过。“你曾否在春天的小溪顾盼过迷人的笑靥/又曾否将沾满露珠的野花悄悄缀上鬓边/于短短的瞬间/让少女的温馨淙淙流遍每一条澎湃的血管”。她无数次读过莫小白的这几句。 阮红旗很简单,是那种从里到外彻头彻尾的简单。她也是有闺房的,但那闺房堪称陋室,说是单身宿舍更恰当。床单是家织的粗布,是从一个卖家织布的南方人那里买下的,那上面是简单的粗格子图案。不过她喜欢这个床单。一双拖鞋是那种男式的,老黑色,穿起时与她白色的赤足对比分明,又显然地比她的脚大出一截,走起路来啪啦啪啦响。这个她也是喜欢的。四围白壁空旷,没有女孩家惯常张贴的偶像画,只怪怪地悬一张字幅,那是老爹从李雪庸那里拿回来的,上写“求放心”三个大字,是厚重的老颜体。这三个字她是听李雪庸讲过的,知道是有勿放纵自己的意思,于是就喜欢了,朝老爹要来挂在墙上,朝夕的想起来就看一眼。那所谓的梳妆台更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只一梳一镜而已。惟枕边两件东西似是奢侈之物,一本她亲手抄录的《莫小白诗抄》,还有一盒内含七种颜色的指甲油。这两种物件都属隐私性质的,也恐怕是阮红旗的世界里少有的温柔色彩了。那两件东西里确藏有她的梦,新的梦,旧的梦,有向往也有寂寞,交织着,融合着,支撑起她青春的天空。 总的说,她涉世不深,对这个纷繁喧嚣的世界竭力敬而远之。她是一个生物教师,在专业的层面上,她懂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道理,也体会到生物链的残忍,知道那是一个关于吃与被吃的生存法则。将这些应用到社会学上,她觉得有些吃力,吃力她也能融会贯通些,比如,老爹那乾坤混沌汤一出现,她隐约地感到那便是生物链上肥嘟嘟的一环。于是她就很厌恶这琥珀色的黏稠的东西,也很厌恶围绕这一环的形形色色被称作“人”的生物。他们一个个张大了眼都要吞吃这环,有的嘴与喉咙d开着,有的偶一露齿,有的则沉潜不动,伏身作势的猛兽一般,只睁了眼看,那是要觑出最好的时机才下口的。她对这些想想都觉累,就不想,就时时地百无聊赖地看《莫小白诗抄》,在她心目中,那一个个方块字似乎还不是生物链的一环。“大地l露着/河流沉默着/风撕裂般地喊出心底的声音/人凝固为冬天里的一块块岩石”。有时她也想冲着这些“岩石”去拼命地喊,但她不能,因为她是那个单纯而沉静的阮红旗,她是爱往手指和脚趾上涂抹各种颜色的心无城府的阮红旗。 是那一次柏拉图式的爱情使她对美丽多彩的指甲刻骨铭心。 那个男孩子是省城师范学院来小城实习的小男生,总是一副害羞的样子,就连与女学生说话也红头涨脸,结结巴巴,实在缺乏男子汉的伟岸与沉稳,但阮红旗一见就喜欢上了,是平生第一次喜欢一个男人。那小男生每天上班后第一件事是打水,先打来凉水,抹桌子,拖地板,擦各种教学用具,将每个人的喝水杯细心地擦干净,然后再打来热水。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同时在哼唱一支港台风的流行歌,听上去像粤语,很有味道,阮红旗听了就禁不住微笑,内心特别地愉悦。打扫完卫生,小男生就开始坐在办公桌前读书,他在读书时神情很专注,一动不动的,只两片嘴唇微微翕动,完全是一副大孩子模样,乖觉得教阮红旗心动不已,便一眼一眼地看他,直看得小男生发觉了,也回看她一眼,阮红旗就冲他一笑,问:“读的什么呀?”小男生多半很腼腆,将封面亮给阮红旗,那往往是一本琼瑶的小说。当阮红旗说“是琼瑶啊”,小男生就现出很羞愧的样子,仿佛一个男子汉读琼瑶很不光彩。阮红旗见他那样子,更喜欢了。她看得出,那小男生也喜欢她,总偷偷地看她。 不知怎么,她一边揪心揪肺地喜欢,一边又固执地认为她与他是绝对走不到一起的,究竟是为什么走不到一起,她也说不上来。所以她从未与他谈起过关于爱情的话题,甚至没认真谈过一次话,只零星地说那么一句半句,走路碰见时,在擦肩而过的刹那,也不过点点头,笑一笑,打声招呼,仅此而已。可是她心里确确实实在与他“谈恋爱”,而且也能肯定那小男生内心里也在与她羞羞答答地“谈”着。应该说他们“谈”得很投机,也有话可“谈”,阮红旗甚至还“听”到了他所“说”的一些话,诸如称赞她漂亮、文静、善良。她感觉很幸福,每天都沉浸在一种甜蜜的幻想之中。当时她觉得这样的爱情是那么纯净而透明,无须借助语言与肢体,一眼就看得清对方的肺腑心灵,是接近完美的那种。“眼神中那只飞鸟轻柔地滑过天空/歌声忧郁地响起/透过迷蒙的泪眼/就让懒懒的心思停驻于飘飞的云片之上”。当“恋爱”达到高c的时候,她一看到那小男生孩子似的害羞的面容,就想哭,那份情味复杂的感情,更像是姐姐或母亲。 实习期即将结束的时候,一天,两个人在校门外不期而遇,只互相望着笑笑,并未开口打招呼,但阮红旗觉得他们已在紧紧地“拥抱”并在热烈地“亲吻”了。两个人有片刻的愣怔,都站着不动,阮红旗感到自己的上身已被这小男生“拥抱”得生疼,嘴也被他“亲吻”得快透不过气来。就在她呼吸急促的当口,只听小男生低声而欢快地叫道:“快看,多漂亮的指甲!”阮红旗惊醒过来,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只见一个过路的女孩,手指甲上涂抹着各色各样的油彩,阳光照耀在那上面闪闪发光,使得女孩浑身上下喷s着青春的活力。阮红旗和小男生都看呆了,一直将那女孩的背影送出好远。 小男生回到省城,这段“恋爱”就此结束。但那一次的“拥抱”与“亲吻”,那个偶然过路的涂抹着多彩指甲的女孩,却牢牢地烙印在阮红旗心底里。自那以后,她又和那并不在眼前的小男生有过多次的“拥抱”与“亲吻”,也无数次地“凝视”过那个并不在眼前的青春四s的女孩。每次惊醒之后,她望着空空荡荡的眼前,便慢慢滋生出一种茫然感,那感觉很浩大,很顽固,须花费她很长的时间才可 第 10 部分 欲望文 第 11 部分 睡城 作者:肉书屋 第 11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惊醒之后,她望着空空荡荡的眼前,便慢慢滋生出一种茫然感,那感觉很浩大,很顽固,须花费她很长的时间才可将其消解。 渐渐地,她对指甲油起了浓厚的兴趣。一次次去商场,一遍遍比较鉴别,不厌其烦地向售货员咨询关于某种油脂的性能及使用方法,再三地权衡利弊,最后买下一盒。回来后精心地涂抹起来,先是十个手指,再是十个脚趾,涂好后一个个地看,看够了套上袜子,戴起薄薄的手套去上班。下了班即刻脱掉袜子与手套,赤手露脚地在屋里屋外走来走去。阮大可虽也惊奇却不责怪,他对阮红旗是自小就宠惯的,看她什么都顺眼顺心。丢丢刚来的时候,整天围着阮红旗看,后来阮红旗也给她涂抹得五颜六色的。大约有五年了吧,那幅令阮红旗沉醉的画面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出现的周期越来越长;但这并等于说她将要忘记它,相反的,到后来每一次出现那个情景,她都沉醉得更深,有时整个人虚脱了一般,三两天仍觉浑身乏力。“高天,白帆悠悠地远了/风如霜痕,秋如长练/双眸也染得蓝了/是什么滤着心中的尘/嘹亮的雁鸣声里,帆停了”。可以说,那幅画面在她的生命中已具有了某种象征意味。 事实上,在小男生走后,她是另有过一段可笑的恋爱经历的,只不过,这段短命的恋爱没有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美好的印记,仿佛根本没发生过。那是本校一个外表看去极其平庸的物理教员,脸上有几只浅淡的麻子,不留意是看不出的,但阮红旗看得很清楚,每回见面她的眼光都极力要避开那几只麻点。可越是要避开,就越是想去留意,结果那几只麻点就越深刻地印在了她的记忆中。那几颗麻点几乎成了那段恋爱的惟一收获。麻子似乎是精于炖草鱼的,每次与阮红旗见面,只会祥林嫂样的反复解说关于炖草鱼的程序,听起来那程序极为严谨,俨然一种纯粹科学意义上的严谨,讲述至关键环节,那声腔仿佛是在讲堂上授课。有时候,阮红旗一边耐着性子听,一边不无刻毒地想笑,终于有一次,当麻子忘情地讲到“我们的草鱼有时会带许多的卵”,阮红旗再也忍不住了,忽然就爆发出一阵大笑,直至笑出眼泪。笑声为这场恋爱画了一个休止符。分手时麻子并未生气,他只说了一句颇具哲理的话:“人生有时就像炖草鱼,是需要遵守程序的。”据阮红旗理解,麻子是想说,人到了一定年龄是必须要结婚的。去他的吧。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阮红旗是不吃草鱼的,也见不得脸上长有麻子的人。 还有一次恋爱经历——或许只能说是半次,是一个热心的同事给牵的线。对方是个出租车司机,人很爽快,第一次见面时,三言两语竟将话题切到乾坤混沌汤上。看到那人极其热心地追问不休的样子,阮红旗一下子兴味索然,草草结束了谈话。阮红旗从那张富有生气的脸上读出了令她厌恶的东西,甚至事后她还毫无来由地断定那人有严重的口臭。她还能回忆起,那人在追问关于乾坤混沌汤的种种时,常爱夹一句口头禅——“没什么”,尤其是每当阮红旗异样地看他,更是诚惶诚恐地连连说:“没什么,没什么。”但阮红旗从他热切的眼神里知道,其实他心里是“有什么”的。她对那句“没什么”极为反感,若是对方将这句口头禅连说几遍,她的反感也会随之翻番。过后,她想起那人的爽快和热心的神情也会心生厌恶感,仿佛怀里揣了一条湿冷滑腻的蛇或r乎乎的毛虫。 可以说,阮红旗是游离于生活之外的。她是活在“另一处”的人。从家庭到单位再到社会,她不卷入任何的纠葛中去,她只站在岸边,看着喧哗的流水、凶险的漩涡从脚下倏忽而过。她对小城种种人事,都有着与众不同的看法,这些看法在他人眼中是那样的反叛,那样的不合时宜。她也知道自己很怪,不合群,像五个手指之外另生出的一个骈指。骈指是不受欢迎的,通常教人另眼相看,甚或要被人用手术刀给割掉。但她知道这无可改变,仿佛娘胎里带来的,倘若哪一天真的改变了,那么她阮红旗还是阮红旗吗? 现实的许多人事,她眼里见不得,心里搁不下,譬如李雪庸。对李雪庸,这个颇受小城人敬重的李校长,在她眼里太像舞台上表演“变脸”的那种角色,是很令她费解的,细细想来也是很教她害怕的。她怕的倒不是那个正常的李校长,而是戴了面具之后的李校长,那面具忽而庄严端正,忽而卑琐丑陋,很像课本里说的那只变色龙。可她觉得那个叫契诃夫的人只不过在编一个有趣的童话而已,谁知这样的人真的就存在于生活之中,而且就在她身边眼底。不错,她眼中的李雪庸是会变的。这么变一下,是威仪俨然、面对几千师生郑重发布校训的李校长。再变,是会做旧体诗、善写大字的风流雅士。再变,竟是个委琐不堪的半大老头子——追不来沈秋草也就罢了,居然可以不“求放心”,与那么一个臃肿不堪的主管敲钟的女校工搅在一起。他的高情雅致哪里去了?怎么会对那样一个女人发生兴趣?阮红旗曾认真端详过那女人。四十五六的年纪,似乎也是讲究衣着的,但看上总不大协调,多半是奔着二十左右小女孩的款式与色调,是那种街面上正流行的,一时是瘦透露,一时是长肥宽。那褶皱里想必藏了许多青春梦想,那上面的点点装饰是不肯放弃的已然渐行渐远的浪漫年华,那貌似天真的稚拙裹挟的全是中年妇女的稔熟,稍加细心可察觉出油盐酱醋熏蒸而成的烟火色。那衣衫后面高高凸起的前胸更不必说,眼见的是可怕的两座小山。那颤巍巍的小山是会说话的,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埋藏着某种欲望,阮红旗知道,那欲望不再有年少时的清纯,往往都是低层面需求,最现实不过,l露着一手钱一手货的本相,与李雪庸旧体诗里的情趣绝对相去甚远,或者说不可同日而语。她不能想象这样两个人拥在一起会是个什么情景,难道会产生一种所谓的不规则美吗?她知道,她所无法想象的那种情景是实际存在的,教员们之间的嘁嘁喳喳不是空x来风。 对“这一个”李雪庸的评判,阮红旗不愿苟同某些教员的“变态论”,她宁愿相信这一特定情境里的李雪庸是另有因由的。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因由,使李雪庸有了如此的扭曲呢?阮红旗苦思之后,霍然想到了老爹的乾坤混沌汤,于是她主观地认定那一定是乾坤混沌汤的威力所致。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曾于校长室门上那扇小窗,亲眼目睹了那样一种令她惊讶的情景。校长室内,敲钟女人的头竭力地向后仰去,面部扭曲得极其夸张,前胸的两座小山被剥离出来,完全l露在外,升腾的欲望已将它们鼓胀得几乎要爆炸,那一片白色的肌肤耀得阮红旗眼睛生疼,而“变了脸”的李校长,将头伏在那两座小山上,正如婴儿一样做着荒唐而稚拙的事。一瞬间,阮红旗的眼睛像被某种强光所刺痛,产生出恍惚的感觉。离开那个窗口好大一会儿她都无法正常思维,大脑长时间处于逻辑瘫痪状态。此后的李雪庸在阮红旗心目中就变成多维的了,横看为岭,侧看为峰,再也无法回复到从前那个博学多才、率性天真的李校长了。而她此后审视一些事情时,则少了些惊奇,多了些平静,与生活也游离得更远。 阮红旗的反叛也有例外。她看老爹时的眼光就很正常。她对老爹自小到大都是敬仰的,从不习惯去探究老爹的是非,即便偶尔想想,也是浅尝辄止,不会上升到理性的高度去冷静地审视,她更习惯于用赞赏的眼光去看自己的老爹,或者说,她不习惯去窥探老爹身上的另一面。乾坤混沌汤出现之后,她很不喜欢那琥珀色的黏稠物,但她欣赏老爹身上那份聪颖与自负,尤其是老爹的暖春阁故事,在她眼里是蒙着一层童话色彩的,她曾孩子气地追问榻榻米上那床单的具体图案,仔细打探那些风尘女子所用拖鞋的样式。直问得阮大可张口结舌,尴尬不已。妈过世之后,对老爹和沈秋草越来越密切的关系,她是认可的。她也渐渐地喜欢起沈秋草来,她感受到,这个忧郁的女人绵软的身上透着一股温情,略显淡漠的眼神后面蕴含一种灼人的热力。她注意到,沈秋草亲吻丢丢时是那么用情,几次都令她热泪盈眶。一次,丢丢见电视里有个孩子在吃奶,便缠着沈秋草,也嚷着要吃。沈秋草见阮大可不在,便解开衣襟哄丢丢吃,那情景唤起了阮红旗沉睡已久的记忆,那种记忆教她想起童年和母爱。看着这个女人哺r的样子,那一瞬间她心中某种空白被悄悄地填满了,而这空白是自母亲过世之后陡然出现的,并被她认定今生今世也不会消失了的。她觉得,倘若有谁能填补这空白,必定非沈秋草莫属。沈秋草的样貌、品性与修养几乎无可挑剔,因此阮红旗很是敬服老爹的眼光。在她眼里,与李雪庸相比,老爹几乎是完美的。 然而,对老爹她也不是一点异议没有。近一时期,她颇困惑老爹与潘凤梅的来往。她尚不知老爹与那女人亲近到何种地步,但有几次发现那女人看老爹时眼神极其明亮,也隐隐地知道老爹对这个女人怀有好感。她一直一厢情愿地以为,老爹与潘凤梅之间必是发乎情止乎礼义的。但她还是有一种近乎恐慌的直觉,那就是事情也许并不像她想的那么乐观。她近来对老爹刮胡子尤其敏感,这敏感源于她的直觉。她还记得,那回潘凤梅邀老爹给老龚看病,临行前老爹极其认真地刮了胡子。从前阮红旗对老爹刮胡子是不大留意的,不知为什么这次竟十分敏感,她坐在沙发上用眼睛的余光看着。老爹对着镜子上下左右审视,剃刀走动的声音发出嚓嚓的脆响,断断续续,每一阵响声传来,都教阮红旗心中产生异样的感觉。到后来,那响声一阵比一阵教她难以忍受,嚓啦,嚓啦,像是刮在她的心上,她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阮红旗还发现,老爹有些紧张慌乱,竟在脸腮上刮出了血口。阮红旗没有看见血口,她是从老爹嘴里发出的咝咝声判断出来的。血没有影响老爹的情绪,他仍然专注地完成了这件事。这种情形在阮红旗的记忆里是绝无仅有的。终于,老爹拾掇完了胡子,脸腮和下巴都青的,呈现着一种强悍的光泽,给她的感觉很是不寻常。她并不知道,过了知天命之年的男人,体内蕴蓄着的力量是经过漫长生活熬炼成的,这种力不发则已,一旦爆发,就是锐不可当,而且极富韧性,那韧性任凭什么东西都摧折不了。老爹跨出门时的步伐匆促而坚定,一往无前的样子,那样子在阮红旗的感觉里竟变成了无可挽回。然而,感觉归感觉,过后阮红旗也仅仅是心存疑惑而已,而且她也不想深究。其实,与其说她不想深究,毋宁说她不愿直面现实,不愿去戳破心中那个仅存的美丽的肥皂泡。她并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回避,不仅是在回避残酷的现实,更是在回避自己那颗心。 一天晚上,只有爷俩在家,心情都很好,她便与老爹进行了一次看似闲散的对话。“爸,我沈姨这人不错吧?”“嗯,不赖。”“她的名字怪好听的,秋草。”“好听,挺素淡的,比什么梅啊桃啊耐听。”“爸……”“嗯?”“潘凤梅那人怎么样啊?”“她……咳,那不是什么好鸟儿。”阮红旗不想——也许是不敢深究这个人,便又想起沈秋草来,而且最近以来关于老爹与沈秋草的往事她渐有耳闻。“爸,您是什么时候……看上的沈姨?”“这个……有二十年了吧?”“啊?——您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呀?”“说了你也未必明白。”“妈活着的时候知道吗?”“知道。”“那她——”“她一句埋怨的话都没说过。”阮红旗不吭声了,她没想到老爹竟如此直言不讳。老爹为什么不回避这个话题呢?难道说,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就可以无所畏惧、直面一切的吗?奇怪的是,阮红旗也并没有为忍辱负重的妈难过,倒是心里感到有一种豁然的轻松,哪里来的这种轻松感,她一时弄不清楚。她只朦胧地觉着,这一番零零散散的闲话,似乎消解了心中一些郁结的困惑。 那一夜,阮红旗做了一个梦。梦境很美,也很古老。梦的主人公便是老爹与沈秋草,却是两个十七八岁年轻人模样。那正好是三月里,云峰山下无边无际的桃花迎春怒放,粉色的白色的桃花雪浪也似铺开,沟沟畔畔,岗岗坡坡,满是那白的雪,粉的雪。后来,就是俨然牧羊女装扮的沈秋草,与风华正茂的老爹凑在一起念古诗。沈秋草那黑油油的粗辫子垂落下来,就在老爹眼前摇来摆去。桃花林里洒了一地斑驳的碎影,浓的深浓,淡的浅淡,水墨丹青似的。林中一块平坦的大青石上,那卷唐诗翻开来摊在那儿,亮出的一页字迹很真切,正是那首《长恨歌》。几缕阳光透过云缕漏泄在一行诗句上——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羊在山腰处走得这一簇白尾那一丛黑角的,啃吃着树皮、岩草。再后来,人就隐入大青石后一蓬密密的草丛里,久久地,直到那羊野得不见了一只影子。只听一个幽幽地说:“娶还是不娶?”另一个沙哑地说:“我那个怎么办呢?”那一个就发出幽咽的抽泣,如寒冬里的冰下流水,向前缓缓地流。一卷缱绻的唐诗被风吹得纸页零乱,仍摊在那里。那块平展展的大青石在桃花的海里若隐若现,石边,那蓬青青的茂草似乎瞬间长高了许多。一件粉红的短衫揉搓得皱了,散发着甜细的汗香,在三月的风中微微鼓荡,旗帜似的飘啊飘……再后来,是越来越模糊的缠绵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的燃烧的桃花,越来越模糊的浓淡相宜的湖光山色…… 醒来后,阮红旗反复去想那个美丽的梦。那是怎样的一个梦呵。花也真,人也真,说那是梦,又明明像是醒。唉,花非花,梦非梦啊。她有一点不解的是,梦中的女子为什么偏是沈秋草,而不是自己的妈妈。她的心里禁不住起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阮红旗的情爱观渐渐变得游移不定了。一阵子是神往不已,将爱情看作是圣洁之物,日思夜想;一阵子是淡然处之,无可无不可,言语行事一副老姑娘做派。 起初,阮红旗并没有怎样注意到莫小白。第一印象,她觉得这个小白脸话少,样子文弱,性情内向,属于不大会哄女孩子那种人。知道还会写诗,才发生了些好奇心,就陆续地要来他的诗看,觉得虽不怎样精彩,也还有些意思,算是能说点真话的,总比满纸满篇莫名其妙的废话好。后来莫小白又陆续送她几首情诗,她竟满心地喜欢起来,于是不绝地朝莫小白索要,日积月累,凑成了一本手录的《莫小白诗抄》。就扔在枕边,没事时拿起翻几首,或嘲笑,或感慨,或沉思默想,也帮她消磨不少寂寞的时光。至于莫小白这个人的品性,她一时还摸不透。那双眼睛整日忽闪忽闪的,对她来说是过于深沉了,只好慢慢品吧。于是她对莫小白就一直心存犹豫。 她并不是消极地等待,而是在努力找感觉,也希望能走近莫小白,毕竟在她周围能一起谈谈诗的人只此一个。渐渐地,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了某种感觉,那感觉谈不上是爱,算比较亲密、比较默契的那种。阮红旗恰到好处地掌握着分寸,教相互之间始终处于不即不离状态。当老爹让她索要莫小白的生辰八字时,她心里动了一动,但随即释然了。她相信老爹不会做没道理的事,更不会做教她为难的事。她仍按自己的节奏向前走,将莫小白脖颈上那根绳子掌控得不紧不松。煤气中毒事件教她将这根绳索松了一大截,让莫小白突破性地亲吻了她。那是她自懂事以来第一次被异性搂抱亲吻。过后,她心里有些忧伤,有些惆怅,也有些振奋,有些甜蜜。“当一个热热的长吻令我依依惜别懵懂世界/凄清与寂寞的y影如烟云飘然远逝/镜子里/我把你留在我唇上的春天的印章仔仔细细端详”。她对亲吻后的那种复杂感受很是着迷。这样的亲吻实际上是她渴望已久的。有多久?大约在她十七八岁时就已滋生了这种朦胧的渴望。与师范院校小男生“谈恋爱”时,她将这种渴望陡地提升许多等级,常常陷于想象的亢奋中不能自拔。后来,她将这种想象的对象给泛化了,她所渴望的亲吻者并非一定是那个小男生,而泛化为一个她喜欢的或并不喜欢但却是坚强有力的异性。就在与麻子教员几次违心的见面中,她也不可思议地产生过这种渴望,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几粒麻点擦过脸腮时的一种酥痒的快感。她自认为不是个随便的人,更不是个放纵的人,她的这种想象的泛化完全是源于生理需求,当她内心升腾起被亲吻的渴望时,她的肌肤便处于一种饥渴状态。 然而,她的理智在莫小白面前从未崩溃过,即使在热昏的一刹那也还留有一分清醒。那回,当莫小白那只贪婪的手伸向她的禁区时,她坚决地扼杀了他的企图。倒不是她多么苛刻,她是不喜欢莫小白的不动声色,总觉他腹藏机心,年轻轻的,城府太深了些。他是在走向她,还是走向老爹,走向乾坤混沌汤?虽然她阮红旗对乾坤混沌汤并不热心,但她知道许多人对那东西热心,自那琥珀色的汁y出现那天起,她便感到哥哥阮红兵、嫂子陈露以及那个风s的潘凤梅,看老爹时的眼神都有一种热辣辣的光芒,那眼光里是藏着钩子的,似乎要攫取什么。莫小白看去倒还沉静,眼光也是冷淡的,但她又分明感到,那冷淡之中有一份热,且这热度并不亚于那一男二女,那三人的热是漫天大火,是看得见的,红通通情势很急迫的那种,莫小白的热仿佛是将散漫的燎原之火浓缩为一小块,像核一样,能量极大,那热力是慢慢透出的,穿透力很强,却又深藏不露,你感得到却看不到,品得出却说不出。阮红旗不精于世故,但感觉很好,是敏感女人细致入微的那种。她确乎感受到了那只热核。 感受毕竟是感受,她还不能据此就对莫小白盖棺论定。她内心里是宁可怀疑乃至否定自己的感觉的。她常问自己:“我对莫小白是不是有些神经过敏了?”她知道自己是个老姑娘,也知道老姑娘对人对事的判断容易偏激。在一种自相矛盾的心理驱使下,她仍将莫小白看作是“自己人”,而且不排除将来把终身托付给这个人。不然,又能怎么样呢?人海茫茫,去哪里寻觅一个尽如人意的?做不到这一点,就得学会妥协。时间也真的很能消解人心,她手中的那根绳索在不知不觉地一寸寸放松。她习惯了看他的诗,常常看着看着心里就涌起一股温暖。她在一点点朝莫小白走去。有时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对自己感到非常惊讶。 除了诗,两个人当然也谈其他。读书是经常性的话题,莫小白喜欢钱钟书的《围城》,说这位作家幽默而不油滑,嘲世讽时大多冷峻透骨,这样的书恐怕二流作家一页也写不出。阮红旗因此也找来看了一回,却看不出莫小白说的那些妙处,她看到的只是几个无聊男女的恋爱故事,而且那故事也并不比时下的一些恋爱小说好玩。她想,自己的眼光肯定有问题,莫小白大约不会错,就断定这小白脸还真有些东西。阮红旗也跟他谈隐私,在与莫小白关系较为密切的时候,曾将自己与师范学院小男生以及与麻子教员的往事讲给他听,讲得很细,毫无保留,莫小白听了只笑笑。阮红旗问他笑什么,他说笑那麻子的草鱼,说那麻子是个挺特别的人,竟将草鱼与爱情连在了一起,而且又那么执著,那么不厌其烦。阮红旗看不出他是赞赏还是嘲讽。最起初当两人谈起乾坤混沌汤时,阮红旗曾格外留意莫小白的反应,看他对这个敏感的话题怎么说。莫小白却不是阮红旗想象中的一笑了之,故作淡泊,他的表情极其诚恳,不无神往:“这个东西太神奇了。它的经济价值依我看无法估量,别说外国,单是整个中国该有多少人需要它啊,那是个几千万人甚至是上亿人的大市场啊。”阮红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莫小白笑了,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就继续说:“不错,我对乾坤混沌汤也很感兴趣,不过我知道我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阮红旗听见了她想听到的话,也看见了她想看到的表情,但她觉得其中也并无多少特别的意义。她不知道,是莫小白前面的一番轻灵的铺垫,使得她无形中丧失审视力的。 阮红旗对丢丢爱得异乎寻常,小东西受一点点委屈,她都是牵心扯肺的,有时那架势无异于一只护犊的母虎,这一点莫小白看得很清楚。王绝户说,谁要是想打小东西的主意,阮大可敢和谁拼命,莫小白想,阮红旗怕是第一个敢为此豁出命的。丢丢刚来阮家不久,莫小白就看出了这一情势。后来,师母病故,沈秋草来阮家的次数频繁起来,莫小白以为丢丢的归属自然是阮大可与沈秋草了,再后来沈秋草一度不来阮家,师父和潘凤梅往来渐密,他又将丢丢的归属划至阮大可和潘凤梅名下,可渐渐地他才看出,任谁也是夺不走小东西的,那已是阮红旗生命的一部分,是血r相连的了,惟阮红旗才是丢丢真正的归属者。而且,阮大可对此肯定没有异议,那谁又能阻拦得了呢?于是小东西在莫小白心目中就显得格外重要了。当然,他也是特别喜欢小东西的,并不情愿将她当什么珐码。也许是上天有意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吧,一次丢丢与傻哥爬树时从高处掉下来,胳膊摔成骨折,恰好莫小白路过,将小东西送到镇医院抢救,跑里跑外,找到院里最好的外科医生,交付了诊治费用,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一切安排妥当,当阮大可、阮红旗、阮红兵、陈露、沈秋草等人闻讯赶到时,医生已处置完毕,丢丢也安稳地睡着了。那天晚上,又是莫小白自告奋勇地留下看护,那样子全无一丝做作,教阮大可颇感欣慰。阮红旗那晚也留下来看护丢丢,那一夜她毫无睡意,眼睛只在丢丢和莫小白身上转。有几回莫小白去病房门外透风,阮红旗竟盯着那个细瘦的背影久久地陷入沉思。黎明时分,莫小白又一次去门外透风,那时已有了熹微的晨光,有些浅白,有些绯红,总还是朦胧一片,而莫小白站在那里,凝固似的一动不动,恰成一幅黑白剪影。阮红旗想当然地猜测莫小白是在酝酿一首诗。只有这么想,那一刻的晨曦才符合她的心境。那幅剪影,那一刻的心情,教阮红旗很是感动了一段时间。 这几天阮红旗神经衰弱,一备课讲课就头疼,无奈只好跟李雪庸请了病假。 一个养病的人最易寂寞,最易产生无助心理,抓心挠肝,没着没落的,这时对关心体贴的人,也最易产生好感。这是通常情理,一般人无法超脱,阮红旗说到底只不过照一般女孩特殊那么一点点,所以也不能超脱这情理。阮红旗果然特别希望莫小白在身边陪她。因此头两天每当莫小白出现的时候,她的心都会有异样的颤动,这种颤动教她感到新奇,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是自那个师范院校的小男生走后就不曾有过的。她甚至乐观地想,看来自己还年轻,还没有堕入那个可怕的老姑娘群落。 阮红旗就开始在家有一搭无一搭地养病。 其实她的病没那么严重,就是整天看着李雪庸及麻子教员们的面孔心里发躁。尤其对李雪庸这人——怎么说呢,那毕竟是老爹的好友,是自己的“李叔”。在一些开会的场合,闲极无聊时她细看过这个半大老头子。脑袋顶上毛发稀疏,花里花搭,一张长脸黑褐色,粗拉拉的,几根山羊胡软卷着,神态有些嬉皮笑脸,是很不讨女人喜欢的那种。阮红旗看过一些古装剧,再看李雪庸就觉面熟,那是一个落拓文人的活样板,是腋下时时要夹一卷诗书或题了字画的折扇,嘴里时时要吟几句李商隐李清照们的酸词,更是要将那些稍有姿色的女人浑身上下看个遍的那种。闲散时,饮几盏无伤风雅的淡酒,发几句无关时局的牢s,骂骂当红政要,叹叹大运流年,常将“时也,运也,命也”挂在嘴边,分明一副满腹经纶怀才不遇的架势。近一时期阮红旗听说李雪庸在持续地喝着乾坤混沌汤,听喜欢窥人隐私的教员们议论,那人近期很是猴急,和敲钟女人幽会时常常删繁就简,略去那些浪漫程式,一上来就宽衣解带,直奔主题。阮红旗不知道这说法是否可靠,因为,被恃才傲物的李雪庸所得罪的那班人,是极有可能恶意歪曲真相的。然而这流言又不可全盘否定,事情往往是无风不起浪,更何况李雪庸的那一副样子她也不是没见识过。一直以来阮红旗很纳闷,为什么李雪庸在她的脑海里频繁出现?为什么对他的故事既厌恶又充满好奇?她无法解释,只是有意无意地去留心李雪庸和敲钟女人的故事。那天她去请假,走到校长室门口,听见里面有叽叽哝哝的说话声。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又从门上那扇小窗朝里望。那女人果然是在的,这回没有亮出那两座白色的小山,而是在抹着眼泪,嘴里哼哼叽叽的,听不清说些什么,那样子像是在埋怨李雪庸。李雪庸忽然将声音提高了许多,只听他说:“不要这样嘛,我对你还是动真的,你也要给我时间嘛。”停一下,只见他抖一抖手中的纸片,说:“这是我春天时写的,当时看见窗前这株白玉兰花正被雨浇着,就想起你郝玉兰来了。你看你看,这里头全是怜香惜玉之情啊,白纸黑字,怎能掺得了假呢?”胖大女人对诗是一窍不通的,听了,止住眼泪,直眉愣眼地说:“这么说,我这辈子就像这棵树,老枝老叶的,没戏了?”李雪庸忙说:“谁说的!你看看这诗就知道了。”女人自然看不懂那纸片上的字句,接过来看一眼,随手团成一团扔在了地上。见那女人往外走,阮红旗赶紧躲进隔壁办公室,再去请假时,趁李雪庸不注意,她弯腰拾起那纸团。回家的路上,她展开纸团看,见是一首旧体诗,题目叫作《雨中伤白玉兰》,只见那诗写道:“此兰须不耐轻狂,花自飘零雨自凉。落寞春心谁与语,何时更缀满头香?”阮红旗不大懂旧体诗,可还是品出了那份怜香惜玉之情。她觉得此事滑稽得不能再滑稽了,几句酸词竟与一个粗胖的女人搅在了一起。玉兰是极雅致的一种树,尤其白玉兰,更是淡雅至极。郝玉兰则是四十大几的老女,眼角是爬满皱纹的了,胸腰是肥厚圆满的了,p股是无比阔大且松松垮垮的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生活像一支古老的歌/听得人心事浩茫/谁能擦亮眼前的时光/谁能掀去心头的y影”。莫小白这诗也很乏了,这些话不说也罢,正如李雪庸的酸词与郝玉兰的眼泪。那张黑褐色的脸和那两座白雪样的小山,总恶作剧般的在她眼前闪回。阮红旗是无论如何也要在家清净它几天的。她实在需要休整一下精神。 这天上午她一个人在家,便做些纯粹属于女人的事:涂手指甲脚趾甲、修眉、绞脸、扎耳朵眼儿。这些都是很琐细的事,极耗费光y的,也是最能磨砺人心的。阮红旗此刻需要的正是这个,她觉得自己的心起了腻,生了苔,长了绣,须好好儿磨一回,教它重现本色。 她先是拾掇手脚上那二十片圆圆的甲壳。她勾着身子,专注地修磨剪过的脚趾甲,沙啦沙啦的磨擦声又细腻又轻盈,她的心也随着这声音光滑洁净起来。李雪庸那黑褐色的毛脸远了,郝玉兰那两座白得耀眼的山丘远了,教员们嘁嘁喳喳的碎语声远了,到最后,时间似乎也离她远去了。当沙啦沙啦的磨擦声停下时,她手脚上那二十片圆甲已如薄玉般光莹,白里透出隐隐的红,衬得一双手是纤细润泽的,两只脚是秀美妩媚的。青春看看又要回到身上来了似的。涂油彩也须精工细做,来不得半点马虎,那须有美学家的眼光,是要将五光十色的油彩错落开,而各种颜色如何排列组合,全靠一双会审美的眼睛,还要有一颗敏感的女儿心。浓了不行,那太抢眼太艳俗,淡了也不行,那又欠新颖欠明丽,真正是增一分则嫌过,减一分则惟恐不及。斟酌了又斟酌,推敲了再推敲,心无旁骛,入情入境。涂抹之间,世界离她更远了。待挨着个儿的涂完,阮红旗愣了一会儿神,她望着这二十只斑斓的彩甲,倏地又想起那个师范院校的小男生来,就添了一点点忧郁。她就努力不去想,又忙着修眉、绞脸。修眉是小修小补,因原本她那眉就耐看,只将旁逸斜出的零星几颗眉毛稍作修整即可。绞脸却要拉开架势,那是颇古老的手法,是她妈教她的,她也很喜欢做这事,七八分的兴趣倒未必在于美容。似乎听妈说过,只有新婚女人才可绞脸,又叫开脸,姑娘家是不可以的。管它呢。对着镜子,往脸上匀匀地扑一层脂粉,再扯一根二尺多长的线,把两端结死,两手把那线挽成个剪刀样,贴在脸上,手指来回一动,汗毛便被绞住了,再一扯,汗毛就给扯下许多。没多大功夫,脸面顿显光滑洁净。每次做绞脸,她的心底都能升腾起一丝莫名的喜悦,这喜悦像从遥远的某个朝代飘过来的,一入心头,便能感到一种古老的宁静,似乎可除尘涤俗,平躁开郁。阮红旗在镜子里上上下下地照,她照出了一个全新的阮红旗,这一刻,她感觉是洗了一个痛快的冷水澡,又可以精神焕发地应对暴土扬尘的生活了。接下来她想再接再厉,扎出两个耳朵眼儿。她早就想做那两个孔d,看到别的女孩耳垂上悬着小物件儿,走起路叮咚作响,她总觉心里存有遗憾似的。其实她平时衣着打扮很素,手指甲和脚趾甲染好后,也是要用袜子手套包裹起来的。她心里常常有两个阮红旗,一个是淡妆素面,本色人生,一个却总是羡慕大城市的时尚女孩,甚至在潜意识里向往欧美的性感女星。扎耳朵眼儿就是后面这个阮红旗的主意。她怕疼,多年来一直犹豫着。现在不行了,状态不佳时看镜子里的自己,稚气全无,老态渐显,她不敢再耽搁了,这两年,她常常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与这紧迫感相比,疼痛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了。她先用拇指和食指使劲捏耳垂,捏得麻了,拿妈那只银簪子在耳垂上扎出孔d,掐一节笤帚苗儿透过去,用云南白药扑了伤口,再扎另外一个。两个都扎好了,她躺在那里就想,痛是痛的,但终究还是快乐居多,再说,毕竟长痛不如短痛。可接下来一连串的问题又来了。她想,将来拴个什么耳坠呢?这个她还没想好。转念又想,拴上悠悠当当的耳坠走起路来的阮红旗会是个什么样子?那还是不是阮红旗了呢?这些想也白想,因为今天的阮红旗已然不是昨天的阮红旗,明天的阮红旗肯定也不会是今天的阮红旗,不管拴不拴耳坠,此一时的阮红旗都不可能是彼一时的阮红旗。不是说每天的太阳总是新的么。罢了,先不去想它,且求取眼前的一份宁静与喜悦。 一个上午的忙碌教她忘记了自己还是个“病人”。 中午,老爹和丢丢回来匆匆忙忙地吃口饭,又都各忙各的去了。家中依然是阮红旗一个人。 下午,阮红旗往新买的布拖鞋的鞋尖上绣云彩卷儿。丝线很细,绣针很小,云缕又要绣得灵动。绣得累了,就拿起枕边的《莫小白诗抄》看。“我常常惬意于野花抚慰伤痛和溪水撩拨记忆的感觉/面对那么多即将到来的平平淡淡日子/不欢喜/也不忧愁”。看着自己那一行行娟秀的字迹,阮红旗想起来,莫小白说好是今天下午来陪她的。一个上午的努力,教她心里细腻许多,这会儿再想莫小白,就与平时大不一样,多了些温馨,少了些冷静。 外面有人叫门。阮红旗以为是莫小白,忙去开门。打开门,却是个找老爹看病的。那人走后,阮红旗忽然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的身上仿佛给什么触摸了一下。她坐在那里仔细地想,猛然间她想起来了,刚才那人是个麻子!她恍惚记得,那张脸上的麻点也很浅淡,点缀在那张方方正正的厚脸上,显得整个人异常强悍,强悍之中还透出一丝y沉。而这个似乎还不是重要的,她又想起那人的一双眼睛。对,正是那双眼睛,教她有种被触摸的感觉。那是一双锥子似的小眼睛,里面闪着锐利的光,看人的时候像扫描,又像透视,其实阮红旗只是被他看了一眼,但阮红旗在那一瞬间感觉很狼狈,好像浑身上下被剥光了似的。她心里怦怦跳着。麻子教员的面影顺理成章地来了,连李雪庸的毛脸与郝玉兰那两只巨r,也恶作剧似的在她眼前来回晃动。一个上午的辛苦换来的宁静与喜悦霎时消减大半。她奇怪自己并没有怎样恼恨,只是觉着有种莫名的焦躁,这种焦躁的程度之剧烈教她几乎坐立不安,她甚至觉得自己很陌生,我为什么要焦躁?为什么禁不起那锐利的一眼?还有麻子,自己为什么对那浅淡的麻点如此敏感?阮红旗努力地为自己寻求答案,她想得脑袋隐隐地痛了,最后对自己说,看来我是该有个家了,那个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空间,也许是每个人都必须要有的。 院门又响起来。阮红旗有些敏感地忙朝外看,这回是莫小白。就在莫小白回身关院门的一瞬间,阮红旗看到陈露的身影从门外一闪而过,耀眼的红衫,湖蓝色的牛仔裤,还向院里飞快地看了一眼,很诡异的样子。 莫小白一进来,阮红旗就看出他脸色潮红,神情也有些激动。他刚一坐下就一个劲地道歉,说自己来晚了。阮红旗冷眼看着他,等他说完了,突然问:“你都忙什么去了?”莫小白一愣:“我——”他看一眼阮红旗,“还不是给人看病?”阮红旗不吭声,她只是觉着今天的莫小白有些怪,可又说不出怪在哪里。阮红旗毕竟是个不谙情事的老姑娘,那根感觉神经很迟钝,若是换上个阅历丰富的女人,见到莫小白那脸色,那神情,再联系上陈露鬼鬼祟祟的身影,无疑,便可描绘出一个假想的桃色故事。阮红旗在这方面的想象力是有严重缺陷的。那一次她无意中看到李雪庸和郝玉兰那幅不堪入目的画面,就已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力,因此才导致她的思维系统长时间瘫痪。 莫小白见阮红旗不吭声,就凑过去搂住她,也不问问她病情如何,就那么无声地搂着。阮红旗身上渐渐起了躁热,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莫小白的心跳,同时,脑子里又开始出现那些挥也挥不去的特写镜头:李雪庸那毛森森的嘴巴,郝玉兰那白晃晃的胸脯,物理教员脸上及上午看到的那张国字形方脸上的麻点。这些东西纠结着,变幻着,在她脑子里撞来撞去,弄得她心神恍惚不定。莫小白开始亲吻她了,先是脸腮,继而是嘴唇,接下来是脖颈。莫小白亲吻的力度越来越大,呼吸的频率越来越快,心跳声也越来越清晰——怦!怦!怦!敲鼓似的。阮红旗浑身开始出现刺痒感,像有无数爬虫在蠕动,在咬噬,渐渐地,那爬虫幻化为一颗颗麻子,这使得那刺痒感进一步加剧。她已经是在期待了,期待什么她一时还没想清楚,她只是觉得,这时的莫小白无论怎样? 第 11 部分 欲望文 第 12 部分 睡城 作者:肉书屋 第 12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沟媚谴萄鞲薪徊郊泳纭k丫窃谄诖耍诖裁此皇被姑幌肭宄皇蔷醯茫馐钡哪“孜蘼墼跹厍址杆嘉蘖Ψ纯梗膊幌肴プ鋈魏畏纯埂h欢“椎那孜侨赐o吕础7路鹗窃谝凰布洌詈炱斓幕镁跸r耍苌淼呐莱嬉膊灰矶桑詈炱煊质悄歉銎绞钡娜詈炱炝恕k隹劬w蟮乜醋拍“住d“壮逅πΓ担骸拔遗驴刂撇蛔∽约海龀龃朗吕从秩悄闵指盟滴页萌酥!!比詈炱炜扌Σ坏茫裆筲蟮模坪跻庥涛淳 d“状铀难劬锒脸隽四且凰课淳≈猓醋龀鲆桓北痉值难樱煽詈炱欤氐侥钦乓巫由稀!?br / 莫小白不是不想,他是实在不能。阮红旗的美貌与婀娜是他梦里都想过多少回的。事实上,他是刚刚和陈露疯狂地闹了一场,而且那场r欲的搏杀,其激烈程度前所未有,时间之长也远远超出身体极限,最终拼得他精疲力尽。此刻他已心有余而力不足。想想觊觎已久的肥r摆在面前却眼睁睁无力吃下去,他心里不禁一阵懊恼。依阮红旗的性情,这样的机遇绝对可遇而不可求,也许此次失之交臂,将造成终生遗憾。——谁敢说他莫小白这辈子一定会和阮红旗结为夫妇呢。这一阵子,陈露一直在撺掇他尽快摆平阮红旗,说只要哄阮红旗上了床,剩下的事就会一路绿灯。莫小白又何尝不想与阮红旗成鱼水之欢?倒不是因为陈露的催促,而是为自己的将来,也是为阮红旗的美貌。 阮红旗心情欢快了一些,就教莫小白看她一上午的成绩。这时莫小白才发现,阮红旗整个人修饰得这么漂亮。他上上下下地看,阮红旗手也美脚也美,雪白的肌肤衬着斑斓的美甲,教他眼花缭乱。再细看,脸腮是光洁的,眉毛是妩媚的,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惹人情思。他啧啧赞叹着,心想,三十来岁的老姑娘原来也可以这般美艳迷人。他有些痴迷地看着阮红旗说:“你真的是漂亮啊。”阮红旗低下头看自己那些彩色甲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唉,我知道你为什么看上了我。你一只眼睛看的是我,另一只眼睛瞄的是我老爹和他的乾坤混沌汤。”莫小白愣怔着说不出话来。阮红旗又说:“我这么说太不留情面了吧?你也别在意。也许每个人都是这么一半对一半的吧。”莫小白镇静下来,想说什么又有些犹豫。阮红旗笑着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想解释吧?你也不必说了,我可以告诉你,我喜欢你,不管你心里想什么,不管你另一只眼睛瞄着什么。”莫小白似乎在挣扎似的,说:“不是,你听我说——”阮红旗拦住他:“最好还是别说。我已经说喜欢你了,这还不够吗?” 莫小白眨眨眼睛,像不认识阮红旗似的。他承认,他教这个看似单纯的老姑娘给不轻不重地“震”了一下。他想,自己这双眼睛还差得远,连这个玻璃球样透明的女孩子都看不透,还能看个什么?不行啊,还须熬炼呐。他心里有一点失败感,神情上也透出些沮丧,于是谎说昨天预约了个病人,便从阮红旗那里走出来。他自然没有看到他走后阮红旗流在腮上的两行泪水,那泪水是慢慢流下来的,慢得像是有多少幽怨在里面。 阮红旗百分之百猜得到,莫小白那所谓的预约是没有的。这会儿她感觉,自己一上午辛辛苦苦换来的那份宁静与喜悦,真的是荡然无存了。 她不想在家这么呆下去了。她想,家也不过如此,还是去上班吧。 一上班,她惊讶地发现,办公室又重新组合过,她的生物学科与物理、化学两科集中在一个办公室里。没办法,这回要每天面对那麻子教员了。 原来,这麻子住得离阮红旗家并不太远,只是两家素无来往,阮红旗才对他知之甚少,印象中似乎只有炖草鱼。如今低头不见抬头见,再是隔膜也不可能熟视无睹了。 因为课程安排的缘故,阮红旗发现,一个星期当中有许多时候,办公室里只剩下她跟麻子两人。虽有那段闪电式倏明倏灭的恋爱经历,阮红旗也未觉得两人独处一室有什么不便,你看你的书,我备我的课,漫不经心地搭几句话也都是有嘴没心,应付局似的。今天搭几句是漫不经心,明天搭几句是有嘴没心,日复一日的,阮红旗竟觉着,每天不和麻子搭上那么几句,似乎缺了点什么。有时备课正备得入情入境,就忽然分出神来,说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也不抬头。那边的麻子也总能适时地回应一句,照样不抬头,十分默契似的。跳出恋爱的圈子,阮红旗发现麻子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只知草鱼而不知人间还有纷纭万象。她还发现麻子有个口头禅——“据我所知”,每次麻子使用这句口头禅时,阮红旗都觉得对方很得意,那语调是格外慢一拍的,带有强调的性质,因而也就带几分优雅和渊博的气度,又绝不居高临下。这就教阮红旗很喜欢听他的这句口头禅,有时她单为听他这句口头禅而与他搭话,至于说的内容倒在其次。 阮红旗还发现,跳出恋爱圈子的麻子其实是个很直率的人,有时那话冲口而出,显然是没顾忌什么。阮红旗曾问他:“你那时为什么老讲炖草鱼呢?”麻子挠挠头,颇显窘迫地说:“我知道你是本分人,多半是喜欢带点傻气的,所以一见面我就讲炖草鱼。”“那也不能回回讲草鱼啊。”“也许……我那时患有某种话语强迫症吧。”“话语强迫症?”阮红旗觉得有趣,“那你现在怎么没有了?”麻子长叹一声:“咳,不瞒你说,我那时是心怀鬼胎呀,所以说起话来就言不由衷,又怕言多语失,就只好讲炖草鱼了。”阮红旗越发觉得有趣,忙问:“你那时怀的什么鬼胎?”麻子就摇摇头,现出一副何必再提的神态。经阮红旗一再追问,麻子才慢悠悠地说:“所谓鬼胎么,我不否认,贪图你的美貌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对令尊的乾坤混沌汤极感兴趣——哎,你别误会,我指的不是它的经济价值,而是它的那种神秘感,我觉得那东西太神秘了,尤其是那只圆咕隆咚的r团,它突兀而出,无名无姓,任谁也说不出它的来历,见多识广如令尊,博学多才如雪庸校长,都对此困惑不解,连声称通晓y阳五行的王天佑也说不清,那里面包藏的简直就是东方的神秘主义。据我所知,东方的神秘主义正是当今世界神秘文化的重要流派之一。”阮红旗忘情地盯着麻子脸上那几个浅淡的麻点,听得着迷,就问:“那么,你跟我即使谈成了又怎么样呢?”麻子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情:“那样我就可以朝夕地接近那东西,我自信,假以时日,以我的悟性,我可以破解它,而破解这样一个神秘的事物——你能理解这其中的无穷乐趣吗?”说到这里,麻子的脸上放出异样的光来,眼睛里满是神往。阮红旗笑道:“这么说,是我破坏了你的宏伟计划了?”麻子摆摆手,一脸的达观:“哪里。正如雪庸校长常说的那句话,此乃时也,运也,命也,我怎么好怪你呢。” 又一回,阮红旗实在憋不住,两眼盯着麻子,问道:“你说你当时并不在乎乾坤混沌汤的经济价值,这是真的吗?你真的对金钱那么超脱?”麻子沉吟半晌才说:“钱是身外之物,又最能移情乱性,看透了,那是最没意思的东西,人活世上要是被拴在那上面,就成了一具行尸走r。你没见如今世上那些钱奴吗?弄得亲朋好友跟乌眼j似的,自己呢,其实也半人半鬼,更有多少执迷不悟的,一门心思往绝路上奔。”见阮红旗不做声,麻子以为她多心了,赶紧解释:“我倒不是针对你家。”麻子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阮红旗反而揪住不放了:“我家?我家怎么了?你真得给我说说,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麻子见她很诚恳,又品出她是个吃凉不管酸的,就知道她是真的不了解自己家的内幕,于是感慨道:“也罢,索性跟你说说吧,你明白明白也好,省得整个那个圈子里就你一个糊涂人,那不公平。”就扳起一个指头,“先说咱雪庸校长,你那位李叔。他在令尊和日本人之间牵线搭桥,那是要拿好处费的,眼下时髦的说法叫中介费,那数额是以万为单位的。”阮红旗将眼睛瞪得大大的:“这——怎么会呢?你可不能胡猜呀。”麻子淡淡一笑:“这件事就说到这里,信不信由你。”又扳起一根手指来,“再说你那位莫小白。先声明一下,我这绝不是因为吃醋而有意攻击他,我还不至于那么低级趣味。这个莫小白呢,目前正在实施声东击西战术,他表面要攻取的目标是你阮红旗,而实际上却是乾坤混沌汤。他这一招实在厉害,在下也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番话没教阮红旗多么惊讶,她对莫小白原本是有些底数的,这功夫听了麻子的分析,心里便暗暗称是。麻子自管说下去,他又扳起一指:“再说另外三个——阮红兵、陈露、潘凤梅。你那哥嫂——别怪我嘴冷,那眼睛都是刮骨的刀子,两手都是搂钱的耙子,说难听点,钱在他们眼里比爷娘老子重要,为金钱可以不择手段的。至于说潘凤梅,拔下她身上一根寒毛,那上头恐怕都沾满了欲望,而我个人认为,围绕着令尊的这些人当中,最终能达到目的的,非潘凤梅莫属。”阮红旗像是在听神话,她不知道,在她生活的周围,竟会有这么多离奇的故事每日地上演着,她说:“我不明白,怎么就非潘凤梅莫属呢?”麻子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问道:“你听说过这样的真实故事吧,在西方国家,有的国王宁可放弃一国之尊,也要与他的情人终生厮守。你想想看,区区一个秘方,又怎能和一国之尊相比?”西方世界的那些浪漫故事阮红旗是知道的,可现实中,在自己至亲的人身上,难道也会重演西方世界那些浪漫传奇吗? 下课的钟声打断了阮红旗的遐想。麻子早已结束话题,正专心一意地看物理参考书。刚刚在课堂上打拼的教员们纷纷走进来,洗手的洗手,喝水的喝水,还有的在骂街,嫌如今的独生子女娇生惯养太难弄,骂孩子王真不是人当的。阮红旗的思想就又回复到充满烦恼的校园生活中来。 阮红旗不再觉得麻子的草鱼有多么可笑了。她竟奇怪地觉着,麻子是个“大人”,而麻子所谈论的那些人,包括老爹在内,都是木偶样走来走去的“小人儿”,又或者说,麻子是个棋手,而他所谈论的那些人都是棋盘上的一个个棋子,麻子对眼前的棋局是了如指掌的,他可以看出每一个棋子的用途与走向,然后随心所欲地拈起其中的一枚,放到他想放的地方,那样子又是那么气定神闲。嘿,这麻子,当初竟看不出。不过,现在的阮红旗,也不是说对麻子产生了男女之间的那种好感,更谈不上旧情复发,因为压根也不存在什么旧情。她说不好自己的感觉,只是每日里总想和麻子聊上那么几句,仅此而已。而且,她抑制不住地总想看那张脸上的麻点,那浅淡的东西,看一眼,便教她浑身有种奇异的刺痒感。事实上,那种感觉是不舒服的,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那劲头,和中了瘾似的,教她无法自制。 一个偶然的机会,教阮红旗看到了一幕丑陋的画面。这幅教她无法相信而又是那么真实的画面,彻底地毁灭了她对莫小白的幻想。那是学校组织师生去云峰山郊游。她嫌营地太闹,便一个人跑到月明湖边看风景。风景她还没来得及看,却看到了那幅画面。画面的背景是一处湖湾,在一片隐蔽的绿草地上,莫小白和陈露忘情地搂在一起,两个人的动作是阮红旗不敢正眼去看的,那么疯狂,那么赤ll,教她喘不过气来。她那一刻说不上是惊讶还是气愤,也许这两者都不是,仅仅是被那狂热的r欲所震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营地的,坐在草地上,她脑子里久久地一片空白,别人跟她说话,她只机械地微笑,点头。郊游结束了,阮红旗随着这支闹闹嚷嚷的队伍回到学校。一直到走回家里,她脑子里展现的仍是那幅画面,而且,那画面仍在活动着——蓝色的湖水在轻轻荡漾,湖风吹着岸边的绿苇来回摇曳,天上云是走的,鹰是飞的,地上虫是跳来跳去的,蝶是忽落忽起的,草地上的人在滚动,在扭结,看似激烈搏杀却又悄无声息。这一切搅得她心神恍惚,她已经疲惫不堪,不愿再想它了,可是不能,那画面已然深深地嵌入她的脑海。她承认,她一直没看透过莫小白,但在她的想象中,类似这样的画面是从未有过的,不是她的想象力不丰富,实在是她这个生物教员还不了解“人”这种特殊的生物。没办法,生物教科书上不可能告诉她这些知识。待头脑稍稍清醒,她就想,这件事不能声张,只可做冷处理,慢慢疏远那小白脸也就是了,因为若声张出去,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只会给小城留一堆饭后茶余的谈资与笑柄,再说,那样会教阮家乱了套,她不想使阮家的秩序因此陷于混乱。她还暗自庆幸,那几次亲热时没教莫小白突破自己的禁区,否则,现在自己又该是怎样一种狼狈的境地呢? 此后的若干天里,阮红旗感觉自己的心是支离破碎的,上班,下班,家里,家外,无论行走坐卧,都觉着自己不过是一具r身而已,灵魂已脱离躯壳。还好,给学生讲课,与别人应答,终归没出洋相。麻子教员似有察觉,问过一回:“怎么,出了什么事吗?”阮红旗摇摇头,苦笑笑:“我能出什么事呢?”一连多日的抑郁,麻子断定她是出了什么麻烦,而且,看样子麻烦还小不了。那么,阮红旗会有什么麻烦呢?柴米油盐从来不问,钱财上一向淡泊,那么可以肯定地说,一定就是感情上的事了。麻子就像一个高明的老中医给人号脉一样,判断得分毫不差。麻子想,看来我和阮红旗之间还有戏,先前炖草鱼的故事还只是个开篇。 这一次,麻子教员踌躇满志。他的踌躇满志是有道理的。有了这段时间与阮红旗的近距离接触了解,加之阮红旗的此番挫折,可以说此麻子已非彼麻子,阮红旗的心气也注定不会如从前那么高了。有一天,麻子居然单刀直入,在办公室没人的时候,起身走到阮红旗面前,邀她去他家坐坐,那理由却极其荒唐可笑,竟是——他家有只老猫,会给人叼鞋子,他教阮红旗去看看,也散散心。出乎麻子的意外,也出乎阮红旗自己的意外,她居然连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了,还显得十分的高兴。 晚上下班后,阮红旗随麻子去了他家里。 到那里一看,阮红旗愣住了。那是怎样的一个家啊。原来,麻子的老爹死得早,多年来就和唠唠叨叨的妈凑合过日子。他妈没事可干,就各处地拾破烂。这些阮红旗大略是知道的,但实地一看,情形还是超出她的想象。三间北房,娘俩儿住着东间,西间堆放着她妈每日拾来的破烂杂物,什么绳头纸片,铁块铜丝,大大小小各式的玻璃瓶,一堆一堆地码着,攒得多了就卖几个零花钱用。麻子碍于脸面,曾劝阻过他妈,但他妈不听,仍乐此不疲,麻子无奈,也只好听之任之。当中的一间是客厅。有意思的是,麻子还是个业余木工,手艺已具相当等级,这几日麻子利用业余时间正在这间客厅里忙几样木活儿。阮红旗像外国人参观中国的乡村农舍一样,瞪大了眼睛四处看。麻子冲她淡淡一笑,说:“怎么样,没吓着你这大小姐吧?”阮红旗看着他说:“真没想到。”麻子带有几分自嘲的口吻说:“告诉你吧,这叫寒门出贵子。”说完,忙着给阮红旗张罗拿饮料果品。 老婆子不在家,大约是早早吃了晚饭又出去拾破烂了。麻子就抱来那只老猫,让它给阮红旗表演叼鞋子的游戏,果然叼得有趣。阮红旗也想试一回,就脱掉一只鞋子,扔在一边,她像麻子那样一招手,老猫同样乖顺地给叼了回来。麻子看着阮红旗穿上鞋子,便问:“有意思吧?”阮红旗意识到麻子一直在看她穿鞋子,脸有些红,说:“有意思。”说完低下头去看猫,但她从眼睛的余光里发现,麻子又笑眯眯地朝她身上盯了一眼。这看似不经意的一眼,却教阮红旗浑身一竦,她像被电了一下,从头到脚都麻酥酥的。麻子也是个小眼睛,不笑的时候眼神还平和,一笑起来就不一样了,藏在里面的眼珠感觉特别地亮。她感觉出麻子的笑容和眼神后面有种胜券在握的意味,还有种不到黄河不死心的韧劲。阮红旗心想,今生恐怕逃不出麻子的手心了。又一想,既是逃不出,就认了吧,就是这麻子了。她一再忍不住地看麻子脸上的麻点,身上的刺痒感也比以往更为剧烈,而且伴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躁热。 麻子见阮红旗有些尴尬,想教氛围变得轻松点,就拿自己的麻脸开起了玩笑,说:“知道我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结婚了吧?我把人家姑娘娶到这么寒酸的地方来,那是麻子不叫麻子——坑人嘛。”阮红旗听了,噗嗤一笑,转个话题说:“我真想不出你干木工活会是个什么样子。”麻子一听,高兴了:“好,我就给你干一趟木工活,教你这大小姐开开眼。”走到客厅,c起一把刨子,当当地刨起来,还真一板一眼的,一边刨,嘴里一边捏细了调门唱李谷一的歌,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这麻子,还挺有趣,阮红旗暗想。麻子刨着刨着忽然停下来,也不唱了,阮红旗见他举着那木料斜了眼吊线。左吊右吊,吊完了,乐呵呵地看着阮红旗说:“我这人呐,眼睛有准儿。”阮红旗接一句:“你这人心里更有准儿。”麻子一愣,然后开心地笑起来,说:“是有准儿。可我心里这根墨线是正的。”笑完,接着刨他的木料,唱他的李谷一。阮红旗正看得入神,忽然麻子停下来,朝门外问:“你这游神,又要唱哪段谣儿啊?”阮红旗向外一看,见是傻哥萎萎缩缩地凑过来。傻哥冲麻子说:“他们教我来问问。”麻子有些奇怪:“问什么?”“问你p股上有没有麻子。”麻子一听,把那刨子狠狠往木案上一礅,喝一声:“c!我劈了你!”傻哥趿着鞋跑了。远远的,响起他那嘶哑的歌谣来:“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跑腿子行李,大闺女腰。”麻子气得忘了阮红旗还在一旁,随口骂道:“这傻。”扭头看看阮红旗,歉意地笑笑。 阮红旗就想,麻子不仅能优雅和渊博,还能粗俗与浮浅,而且她觉得,这粗俗与浮浅与眼前的“寒门”更显和谐,就像那优雅和渊博与他办公室里的书本笔墨相互映衬一样。应该说,像麻子这样的家和麻子这样的人,都是阮红旗从未在近处看过的,现在她离得这么近,不仅将丝丝缕缕都看得真真切切,还嗅得到那陌生而又新奇的气味,那气味既粗犷又细腻,既鄙俗又鲜活,既教她本能地想回避躲闪,又教她好奇地挪动脚步一点点走近。她好像看到了生活的原始色调,那是接近本色的一种色调,那色调很驳杂,似乎还很陈旧,但阮红旗看着新鲜。她想,这样的生活也许称之为“日子”更恰当,因为它是掩盖在生活最底层的。这里没有老爹身上那种高傲气息,也没有乾坤混沌汤那样的神秘色彩,更不可能有李雪庸们的清辞丽句,王绝户们的妙理玄机,这里充斥着的,一例是清汤寡水,荆钗布裙,是老婆子委琐的唠叨和男人们极其鄙俗的粗话。奇怪的是,阮红旗却对这样的“日子”很着迷。她迷恋那股子气哄哄的烟火味。 这个夜晚,阮红旗做了个梦,她梦见了那麻子教员。梦里的麻子像哪部西方电影里的一个硬派杀手,很酷,很性感。那梦,是阮红旗不敢回味的。不敢回味她还是回味了。梦里的阮红旗在和麻子眉目传情,她禁不住麻子那锥子似的眼光,直觉得身子发轻,要往天上飘。随后麻子进了一个屋子,回头看她时那眼神几乎教她瘫软。她两脚像有人拉扯一样,一步步朝那屋子里走去,刚迈进屋内,她忽然变得赤身l体,浑身躁热难耐,麻子正在那里笑眯眯地等她…… 在别人眼里,阮红旗这人是一根筋。事实上的确也是。她不细究吃穿用度,从不去做翻天覆地的发财梦,有点安贫乐道的意思。阮大可喜欢阮红旗这一点,他多次跟李雪庸和王绝户说,十个阮红兵也抵不上一个阮红旗,自己有了阮红旗,就算没白养一回儿女。他知道自己的女儿淡泊名利,这一天,他见女儿阮红旗下班回来,素淡的脸面,一身普通的休闲服,故意逗她:“这年头人们都热火朝天地赚钱,又置电器又置房的,像你这样甘于寂寞的如今都少见了。”阮红旗听了,无所谓地笑笑:“钱多钱少都是个活,还不都是一顿吃半斤,一夜睡三尺?”阮大可满脸的正经:“话是这么说,可大鱼大r跟萝卜青菜到底不一样啊。”阮红旗将拎包朝沙发上一扔,懒懒地说:“有钱的主儿整天鱼呀r的,这不假。可您四下里看看,如今什么高血压、糖n病、这癌那癌的,也净爱找那些人。没钱倒也没那些个富贵病。这个世界其实很公平。”阮大可想想,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阮红旗看着老爹,忽然很想跟他说一句话,这句话她这些天来一直在脑子里转悠。阮大可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就问:“怎么了,有事?”阮红旗脸上显得有些庄重:“爸,我将来的生活可能很平凡,甚至很平庸。”阮大可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也认真地说:“平凡,平庸,这些都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你是否觉得幸福,快乐。”阮红旗脸上露出了笑容,她不无撒娇似的说:“爸,我正是为了幸福和快乐,才不惜面对平凡和平庸。”阮大可爱怜地看着自己这个有些“另类”的女儿,点点头说:“嗯,像我的女儿。”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其实,过好一份平淡的日子并不容易,许多人包括大富大贵的人想过还过不上哩。”这一刻,阮红旗觉得自己跟老爹的心贴得很紧,很紧,她想,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老爹才真正理解自己,即使妈仍然活在人世,恐怕也不会同意自己的想法,有哪一个当妈的愿意女儿去过平凡乃至平庸的生活呢?阮红旗为有这样一个通达的父亲而感到庆幸。 父女俩正闲谈,沈秋草领着丢丢来了。打过招呼,沈秋草说丢丢缠着她,非要吃她炸的麻花。沈秋草心灵手巧,各样小吃食都做得出色,就常惹得丢丢去纠缠她。阮红旗心里一向是和沈秋草亲的,就自告奋勇要打下手。丢丢缠着阮大可讲鬼故事,这两个人进厨房忙活起来。沈秋草舀来面粉,找出酵母面,再加入j蛋和白糖,一起兑到面粉里加水揉好,放在温热的地方稍稍发酵,又加些白矾揉得匀了,就开始搓起来,边搓边拿手去蘸植物油,弄得满手是油。搓好一根就扔进已经翻滚的油锅里。她教阮红旗看好油锅,拿竹筷不断地翻动漂浮的麻花,外加照管好炉火,叮嘱她火不能太旺也不能太弱。阮红旗一一地应着,一时间心里感到很温馨,就有些撒娇:“这份差使还真不好做呢。”沈秋草品出了阮红旗话里撒娇的味道,说出话来便也有几分倚老卖老的亲切:“谁教那小东西那么贪吃呢。”说完,两个人就笑,彼此心照不宣似的。说笑之间已炸好一盘,阮红旗扯下一块放在嘴里,还没等尝出味来,就连说“好吃好吃”。沈秋草听罢很得意,搓得更加麻利,那花式拧得也更好看。阮红旗给丢丢送去两根,回来后忍不住地说:“沈姨什么时候开个麻花店吧。”沈秋草也不失时机地凑趣:“行啊,到时候你放了假去给我当伙计,还有丢丢。”阮红旗笑道:“那该不会吃黄了铺吧?”两个人又笑,相互对望着,很贴心的样子。两人炸完了,小东西也吃够了,沈秋草又被丢丢纠缠着走了。 阮大可冲那两个背影望了一会儿,笑着摇摇头,随即又叹口气。阮红旗看不出老爹对眼前的一切是心满意足还是另有苦衷。她一边吃着麻花,一边试探着说:“爸,看来丢丢真的离不开我沈姨了。”阮大可似乎在想着另外一件事,听了阮红旗的话,含含糊糊地说:“这个……再说吧。”再说?再说什么呢?阮红旗望着老爹那张陷入沉思的脸,心里起了一丝不安。她猜想,老爹必定又想到潘凤梅了,这是十有八九的,因为,除此之外,又会有什么事会教老爹双眉紧锁呢?有一点是阮红旗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那就是,老爹放着沈秋草这样几乎完美的女人不去珍惜,为什么偏要惦记那个声名狼藉的潘凤梅呢?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阮红旗不甘心,她索性直通通地问老爹:“爸,将来您打算和谁厮守终生呢?”阮大可这次沉默了。沉默就是回答。阮红旗好一阵惆怅,她不再问了,也不必问了,老爹将来如何抉择,那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选了沈秋草,自然皆大欢喜,天下太平,可要是选了那潘凤梅,也不会因此就凄风苦雨,天塌地陷。想想自己,倘若哪一天和那麻子缔结百年之好,谁能保证不教许多人跌破眼镜呢?想到这里,阮红旗心中释然了。不错,自己认定的,未必别人也那么想,老爹自有老爹的生活准则,无须别人去为他更改。 她扭头看去,老爹不知什么时候歪在沙发上已打起了鼾声。 这会儿,她心里特别地想见到麻子。而且,她觉着,麻子脸上的麻点其实并不那么显眼,真的很浅淡,几乎浅淡到可以忽略不计。再说那教她时时感受到的刺痒,也没什么不好,刺痒毕竟也算是一种感觉,有感觉总比没有感觉好。——倘若一个人没有了感觉,姑且不说这感觉是好是坏,那么这个人就无异于一具行尸走r。爱情尤其如此。她决定,过一两天再去麻子那个“寒门”走一遭,看看那只会叼鞋子的老猫,看看麻子叮叮当当地做木活儿,再听听麻子不留神甩出的几句粗话,碰得巧了,兴许还能听到他老妈唠叨些个j零狗碎。 别忘了,临去前再把那十个手指甲和那十个脚趾甲好好儿染一回。 第七章 雅士 红色的花 蓝色的花 是春天开在山野的誓约 与他 与你 与我 多少情意和风带雨 细细赏 莫轻折 ?摇?摇——《誓约》1999?郾5?郾3 学校也远不是一方净土。 表面上,绿树红墙,无是无非的,其实,那里面差不多每日都流传着各种隐私。那种场所节奏大都很散漫,因而也历来是流言的滋生地。你想,教完了三两节课,花十来分钟批罢作业,剩下的大把时间,做什么呢?沏杯茶水捧了,四处转转,样样人事并无新意;扯过当日的报纸翻翻,更添乏味与懊恼,发几句牢s,骂两声粗话,那景况也不过是昨天的翻版。于是就各处地嗅,看看哪里藏有制作流言的原料。此刻这种人的嗅觉是极为灵敏的,别人眉眼间的每一条纹路,衣衫上的每一个褶皱,甚至眼睛里的每一道红丝,不经意打的每一声哈欠,都可能激发他们的兴奋神经,被他们打造成一个有声有色的流言。室内,走廊,门边,墙角,你随时可以看到这些流言家闪动的身影和暧昧的眼神。敬业的分子固然也不乏其人,每个办公室里总有一两个在那里终日伏案c劳,那课程备得一丝不苟,备课本上的字行是行列是列,更考究些的人是可以写出体式的,或颜真卿,或柳公权,或赵孟,自然,效法今人庞中华的居多。看了教人肃然起敬。敬业者总有做不完的事,案头工作告一段落,忙又传讯那些顽劣的小痞子,慈母样苦口婆心地劝导,又都擅打持久战,直至将小痞子劝导得人困马乏举手投降为止。这样的人是不大有隐私的,也是不大有乐趣的。阮红旗和麻子都不是这样的人。 李雪庸自然也不是。在小城,李雪庸算得上风雅之士,属小城名流,是与阮大可、王绝户齐名的。 他在小城土生土长,十七八岁就掌管了小城这所学校,起初学校还只有百十来号学生。他人不算太怪,貌相平平,却透出一股浓厚的旧文人气味。爱读杂书,越怪的书他越爱读,据说,他竟将一本《齐民要术》读过五遍,《遵生八笺》、《辍耕录》也是常翻的枕边书。惯写一手好诗词,推崇老杜与范石湖,内行人看得出那字里行间确有唐宋遗风,绝非常人的附庸风雅或信笔涂鸿。李雪庸差不多每有新作都要与阮大可、王绝户二人推敲一回,那两人也堪称知音,每次读他新作都能说出子丑寅卯来,或褒或贬,恰好搔到李雪庸的痒处。李雪庸又能写字,颜、柳、欧、赵各书家他都摹得极圆熟,写得好的是那种大字,簸箕样大小,墨蘸得很饱,走笔粗放任性,中途也不再蘸墨,写到最后往往露出枯相,还有求字的人偏喜欢那种若断若连的枯笔。阮、王二人家中都挂有他的大字,阮大可的一幅是孟子的“求放心”,被阮红旗要去挂在闺房里了,王绝户的一幅是苏东坡的“山高月小”,他给自己写的一幅则是老杜的“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显然有那么点怀才不遇的意思。三人一有闲暇便相邀聚首,小酌数杯,清谈半日,你说你的医,我说我的易,他说他的诗,在小城享有雅名。三人中李雪庸最爱说,兴起时可不绝地诵读老杜的《秋兴》、《咏怀古迹》和范石湖的《四时田园杂兴》。 说起来,李雪庸统治小城这所中学快四十年了。 小城这所中学坐落在镇边,四面给高大的杨树围着。一圈儿石头围墙,年月久了,黑黢黢的,这一处那一处裂得满是缝,石头缝里年年都长出些青草来。校园里有一棵两人合抱那么粗的大槐树,一年四季就有了一大片y凉。春夏时那y凉浓浓的,秋冬季节,那一地y影可就成了一张斑驳零落的破渔网了。临着校长办公室窗前有棵挺高的白玉兰树,每年一到春四月就满树雪白的花儿,给李雪庸寂寞的从教生涯添了不少趣味。 李雪庸统治小城最高学府几十载,弟子无其数,贤人也以百计,内中一个当年的淘气包,现任东南沿海某经济特区公安机关某科头目,专管酒楼宾馆桑拿按摩泡脚美容等服务行业,及马路边火车站建筑工地周边形形色色觅食的野j们。有时李雪庸高兴了,就在星期一的间c训话时当着全校的师生吹嘘:“你看人家周大苟,如今管着几百万口子的吃喝玩乐,可当年就是一鼻涕娃,那会儿连小九九也背不下,我一天要打他三遍手板子。所以说要严,严师出高徒啊。”一回,又讲到这里,底下有个贫嘴的小子嘟囔着说:“这回咱校长行了,敢情到南方逛窑子不用花钱。”四周哄然大笑。李雪庸也听清了,当时脸涨得通红,猛吼一嗓子:“不服?你小子给我出息个科长看看!”这时的李雪庸气急败坏,全然丧失了文人风度,一张黑褐色的毛脸扭曲得吓人。 李雪庸是校长,原本不必担课程的,可他却打破常规,主动地每个星期也给学生讲那么几回思想品德课。他不怎么按课本去讲,无非漫谈些时事呀,纪律呀,青春期呀,也讲从报上看来的奇闻逸事,调剂着课堂气氛。他自己说这是发挥一点余热,有的教员说他是太寂寞了,也有嘴损的老油条却说他是想每月多赚三二百块,因为行政人员额外担课是要补贴些课时费的。种种说法李雪庸都听说了。他对老油条们的分析暗暗叹服,他认为老油条就是老油条,那眼光确实入木三分。他李雪庸风雅不假,可风雅不能当饭吃,这么多年他一直是清寒的,一次在买《杜诗详解》时,他很费了一番踌躇,在书店辗转多时才毅然决然地买下来。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他堂堂的李雪庸,面对心爱之物,却受困于区区几张烂钞票,岂不闷煞人也!阮大可就不必说了,身怀绝技,又握有乾坤混沌汤,每日里大钞小钞地进,就是王天佑,三五日给人测一回,那零星用度也是源源不绝。只苦了他李雪庸一个。办法他也不是没想过,实在是无计可施。拿公家的钱那叫贪污,拿关系单位和学生家长的钱那叫受贿,利用业余时间搞点“第二产业”,那会有千百双眼睛盯着你,那叫不务正业,再说,有什么产业可搞呢。他曾想用自己的大字换些零花钱,可转念一想,没有不透风的墙,若传出去,自己那形象,与街边摆摊卖零杂碎的糟老婆子们有何区别?李雪庸简直是一筹莫展。但终日里仿佛总有一只无形的手向他伸来,朝他索要钞票。有些开支他可节缩,千杯不醉不喝也罢,就仍是二锅头吧,羊杂碎也别三日一回,改为每周一次,可是,有些开支则万万不能削减,比如老爹的烟酒钱、医药钱、打麻将钱,他是一分都不能少的,而且还须按时交纳,晚了一点,就会听到吼骂:“他妈拉个巴子的,你这校长是怎么当的?民国的时候,中学校长那叫威风,现大洋有的是,走到大街上连警察见了也赶紧给人家行礼。你他妈这是怎么混的?” 世俗生活像连本剧一样,每日都在上演,而作为某一幕当中的主人公,他还无法做到超脱。无法超脱就得直接面对,就得想法弄点外快,哪怕每月三二百元也好。所以,他面对老油条们犀利的目光和鞭辟入里的分析置之不理,仍踩着钟声去上他的思想品德课。暖春阁里那出戏,其实始作俑者确是他李雪庸,而那初衷也不过一个“钱”字。那次他是去省城开教育会议,遇到一个兼着省政协委员的退休老校长,两人聊得投机,不知怎么就聊到乾坤混沌汤上来,那老校长听罢介绍,猛然想到一个人,就说:“我在一次政协组织的活动中认识个日本商人,是个中国通,极热衷于中医药,尤其对一些祖传秘方更感兴趣,据我所知他是个商务代理,常驻本市,你何不教阮大可见见这日本人呢?”李雪庸心里忽悠一动,他知道,那秘方在日本人眼里必定是极为珍贵的,出价应该是个天文数字,他也知道,外国人做事是讲“规矩”的,你做了撮合人,他必付给你中介费,而且那中介费也不会是一般的“意思意思”,是多少呢?三万,五万,还是十万,八万?李雪庸当时心里扑腾扑腾直跳,老校长接下来说了什么他已不入耳了,只嗯嗯啊啊地胡乱应着。后来老校长带他见了小月千雄,老鬼子异常惊喜,说秘方疗效果真可靠的话,他愿出价一百万人民币,至于中介费,老鬼子张口就是五万!会议结束后,归途中李雪庸做了一路的思想斗争。这笔中介费挣得挣不得?他翻来覆去地掂量着。要说挣得也挣得。对老友来说,他是给撮合了一件好事;对日本人来说,他也算是成人之美;对自己来说,则是撞到了一个财运。更何况那笔中介费即使自己不拿,老鬼子也不会再加到那一百万上头,换句话说,这五万是不拿白不拿,拿了也无损于老朋友的利益。可要说挣不得也真的挣不得。怎么说呢,那毕竟是靠老友的秘方挣钱啊,说难听点,那就是在“吃”老朋友啊。斗争来斗争去,最后李雪庸做出决断:就干这一把,下不为例。他揣测,依阮大可的性情和这么多年的彼此相知,自己的行为是会得到老友体谅的。骂的人总归有,随他骂吧。当暖春阁里的一幕已成历史,事过境迁 第 12 部分 欲望文 第 13 部分 睡城 作者:肉书屋 第 13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的彼此相知,自己的行为是会得到老友体谅的。骂的人总归有,随他骂吧。当暖春阁里的一幕已成历史,事过境迁,李雪庸的思想从一度昏乱复归于平静,他庆幸,多亏那事因阮大可的执著而流产,否则那将给自己背上一个极其沉重的包袱,注定要为此遗恨终生。——钱,那算他妈什么东西!五万块,又能怎么样?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古人说得真是好极了。也只有取之有道才能活得自在。于是,他便闲闲地讲他的思想品德课,淡淡地每月拿他的三二百元课时补贴费,在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中心平气和地取有道之财。 小城的校长带有专制色彩,多年的统治打造了钢浇铁铸般的规矩,每日里各色人等照章办事,行云流水般顺畅,绝少有人去叨扰校长大人。要敲校长办公室的门,是非有特殊要事不可的,否则李雪庸会不大高兴,哪怕他在屋里闲得直打瞌睡。因此上大多数时候他便闲着。闲着其实未必是件好事,久了,无事是要生非的。 校长办公室里除了他之外,还有就是那个四十多岁的敲钟女校工郝玉兰。 将一个敲钟人放在校长办公室已属不伦不类,更何况是一个中年妇女。但这里面有个特殊情况,有一段时间里办公室不够用,郝玉兰就没有了栖身之地,勉强塞在哪个教研组都不合适,最后只好暂时安置在校长办公室。后来教研组合并,有了专门的后勤办公室,但李雪庸却不说让郝玉兰走。李雪庸不说,别人谁会那么不懂眼色地去提醒校长呢。谁都懂得,校长不让郝玉兰走,那就必定有不让走的道理,而这道理何在,是不必说那么明白的。教员是知识分子,在小城属高智商群体,大道理小道理全懂。于是都心照不宣地默认了郝玉兰的特殊地位。也就是自打郝玉兰进驻校长办公室后,绝大多数教职员工称呼她时,都不约而同地加了个“儿”音,“郝玉兰”变成了“郝玉兰儿”,听着,你也听不大出是昵称还是嘲讽,反正里面有种特别的味道,只是别去细品。每逢郝玉兰进进出出,总有那么几双眼呆鹅样地死盯着,将那女人的肩腰臀胯盯得伤痕累累,将高矮肥瘦糙细凸凹考证得不能再精确了。 郝玉兰,谁不知道她呢?年轻时是个语文教员,身材曾经颇为苗条,交男友时眼界很高,挑剔得厉害,能入眼的男人几乎没有,婚姻大事就一年年地耽搁下来。等她好不容易选中一个意中人,自己已入中年,对方反是嗤之以鼻了。这种遭人厌弃的反常情况是她从未经历的,那以后精神就有些异样,常念叨那人的名字,有一回在路上碰见那个人,非要拉人家到家里谈谈,吓得对方拔腿就跑。那会儿她教课已时见恍惚,常在课堂上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放学后总爱找些大男生背课文,背错了掐大腿根,并时时深入禁区s扰,弄得那些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战战兢兢的。后来家长纷纷去找李雪庸。迫于舆论压力,李雪庸不再教她讲课,就做了个敲钟人。再后来郝玉兰成家了,男人知她底细,不大喜欢她,一个人跑到外地做打工仔去了。郝玉兰整日无牵无挂,无思无虑,神情常现出一种痴憨的样子,人也吹气似的胖大起来,倒显得比年轻时平易可爱了。 春秋时节,郝玉兰爱穿一件桃红色毛衣,没事常爱低了头摘毛衣上的毛毛。 一次,李雪庸去各教研组检查教务,一个平素喜欢说笑的老油条大惊小怪地喊:“嗨嗨嗨,都来看呐,校长的前胸怎沾了恁多毛毛?”李雪庸一惊,低头摘下两根来,说:“看你那破嘴,大惊小怪的。”那教员似乎又有新发现,朝几个埋头备课的教员喊:“快来快来,还是桃红色的呢!”便捡起来放在手心里,吆喝着那几个教员围上来看。那老油条是建校时的元老,李雪庸也奈何他不得,他见势头不对,嘴里说着“扯淡”,脚下却往外溜,连教务也不查了。慢慢儿的,那老油条见了面常冲他喊:“校长,你那前胸还有毛没毛啊?”时间久了,李雪庸也就无所谓了,听罢笑一笑,仍旧例行公事地查他的教务,讲他的周大苟,写他那半文不白的闲情诗和枯涩的大字。 关于他和郝玉兰的故事越传越奇,最新的一个版本已然是粗俗不堪。 对教师们的种种议论和各种意味复杂的目光,虽说李雪庸泰然处之,但他也不就是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那种,他有他自己的人生哲学。他曾对婉劝他的王绝户慨然长叹:“人生似梦,逝者如斯。我李雪庸除了吟风弄月,发发思古之幽情,还有何物可堪挂怀?古人也说,大抵浮生若梦,且从此处销魂。人生,不过如此呀。”王绝户听罢也只好陪着空叹一声。还是阮大可猜得准些。有一回他悄悄问李雪庸:“你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弄那郝玉兰,不会是平白无故吧?依我看祸端十有八九是我那乾坤混沌汤。”李雪庸无言一笑。阮大可不禁仰天长叹:“这汤——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王老兄确有先见之明啊。”李雪庸摇摇头,文绉绉地说了一句:“寡人有疾,关卿何事?”阮大可为遮掩老友颜面,笑着说:“其实,彼此彼此,寡人也有疾,而且病得还不轻。”李雪庸一时不解:“你这是从何说起?”阮大可把脸凑近李雪庸:“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想给我留个面子?”李雪庸知道阮大可说的不是沈秋草,便疑疑惑惑地问:“你是指——潘凤梅?”阮大可笑了:“不是那娘们儿还能是谁?”李雪庸说:“可你我不一样,我这行当——实在风流不起呀。”阮大可试探着问:“那你现在——”李雪庸满脸的无奈,将双手一摊:“事已至此,覆水难收了。” 郝玉兰经常显得没心没肺似的。人家那指指戳戳和异样的眼神,似乎统与她不相干。整天敲完钟,就对着一面小镜子描眉呀,抹嘴唇呀,再不然就是拿个指甲刀挨着个儿地修磨手指甲,修完了,朝上面涂各种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换着样儿涂,花花绿绿的。涂好了伸出手给李雪庸看。她是听人说阮红旗爱涂指甲,又涂得好看,只是阮红旗无冬历夏一副手套不离手,因此她从未见识过,就想学样,却也画得好看,不知是因为人又白又胖衬得好还是真画得好。总之是人到中年,心广体胖,身子和脸面丰满圆润,教彩甲一衬,也算风韵犹存。 近来却不行了,大概是提前遭遇到更年期,细看那脸面有些松弛,脖颈尤其发懈,精神也差,有点落花流水的意思。李雪庸就教她在家歇两日,说工资奖金照发。 眼前没了郝玉兰,李雪庸的办公室里便空落落的,显得格外清寂无聊,心里不觉一阵阵发躁。李雪庸尽力平息着。处理完日常校务,就拎过提斗,饱蘸了黑墨,在报纸上写大字,他那大字的韵味可说是与年俱增,字体更大,笔画更粗放,布局更显随心所欲,运用枯笔处也更为艰涩险峻,一派嶙峋气象。写完几张,回头自赏一番,觉意兴已尽,便挂了提斗。又赶紧坐下研磨他那首写云峰山极顶的旧体诗,妄想借此填补大脑的空虚,免得教“郝玉兰”三个字趁虚而入。他其实也早想写写云峰山最高峰,那个秃鹫般的山峰不是寻常物景,乃山川之秀,造化之灵,那副傲岸的神态,如一位修炼千年的得道高僧,漠视星移斗转,笑傲过眼烟云。它是云峰山之魂,它又是小城寻常日子的一部分;每天,经意不经意的,人们都要看它几眼。这么一座奇峰,焉能久不入诗?李雪庸不是没写过它,只是写过之后,再凝神仰望,便觉那一纸文字索然无味了。几张大字写过,心绪渐平,透过窗户,遥遥可见那隐在云雾里的孤峰,虽不真切,空荡处却更增人遐思,此刻李雪庸恍惚着好似携了壶盏,穿透云雾登上了云峰山绝顶,要与那只寂寞的老秃鹫倾杯畅叙。这么遐想着,沉吟着,脑袋里便爆豆似的蹦出四句:“雾漫云横锁老囚,空山寂寂不优游。清泉野蔌君邀我,小饮无须费应酬。”默诵一回,觉得只一“锁”字尚可,论意境,化峰为友也算不得奇,心想待有闲暇再与阮大可、王天佑二人细细计较。不管怎样,总算是暂时将郝玉兰抛置脑后了。 才把那页诗稿扔进抽屉,忽听外面不远处响起一个男人粗哑的喊叫声,似乎是在叫一个学生的名字。李雪庸还以为是哪个家长来找学生,抬头望去,见石头院墙的缺口处嵌着个黑黑的人头。再细看,原来是傻哥。李雪庸怕傻哥在那里胡咧咧搅扰上课,便悄悄走出去,到缺口处哄傻哥:“听叔的话,到别处玩。”傻哥并不理会,伸长脖颈还要喊。李雪庸无奈,拾起一块砖头拉着架势要砸下去。傻哥见势不好,冲他一梗脖子:“你牛!”抱着头跑了。李雪庸回头一看,许多教室的窗玻璃上都贴满了一张张小脸在看热闹,就怒吼一声:“上课!”顿时,窗户上的脸都变换成笑嘻嘻的了,有的还冲他做鬼脸。李雪庸哭笑不得,心说:“这j巴校长,当不当的没劲。”扭头再看时,傻哥的人头就又嵌在了缺口处。正想采取措施彻底整治一下傻哥,一个替郝玉兰敲钟的男校工却走出来,当当当当当,敲响了下课钟。 大大小小的学生娃叫着闹着蜂拥而出。兴致勃勃的大男生们打着呼哨从他身边掠过,嘴里喊着“替校长报仇啊”,争先恐后地奔过去整治傻哥。 李雪庸愣在那里有好一会儿。郝玉兰的缺席本就在他心里埋下烦躁,乏味无聊的工作更教他感觉这日子没完没了。他的心里充满了狼狈与沮丧。 近两天来有一桩事教李雪庸心里堵得慌。自己那八十来岁的老爹自打喝了阮大可的乾坤混沌汤,就闹腾得厉害,在魏老二那儿碰了几回钉子之后,日日地跟李雪庸吹胡子瞪眼,冲他要老伴,非着一时三刻就得给讨一个来,好像不赶紧给讨来马上都耐不了似的,还不要老丑的。老头子当年十几岁时确实做过阎锡山的马夫,耳濡目染,沾了一身的军阀习气,不管什么事开口即骂,整天嘴里都是那句“他妈拉巴子的”。起初,李雪庸还以为老头子一时糊涂,闹闹也就罢了,没在意,不料越闹越凶,时常吃着半截儿饭就问:“他妈拉巴子的你给我找了没有?”有天晚上李雪庸睡下后,就听老头子住的那间小屋里传出乓乓乓砸r的声音,知道那是在捶胸脯子,正闹心呢。一会儿又听厨房门哐当一响,就没动静了。李雪庸起身过去一看,老头子在厨房里光腚拉撒的正喝凉水,连个裤头也不穿,小心地问了问,回说忒躁得慌。劝着少喝点,别坐下病,又招来好一通骂。气得李雪庸整整一宿也没睡着觉。老头子贪图痛快猛喝凉水,终于喝得狂泻不止,阮大可千方百计好歹用药给止住了,谁料过犹不及,却又开始便秘,老头子气得骂阮大可是坑人的庸医。阮大可就试着劝老头子:“老叔,实在不行,您老人家就别喝那汤了,看闹坏了身子。”老头子两眼一瞪:“怎么着?你他妈教我上了瘾,回头又要给我断了,想要我的老命啊?”李雪庸给夹在这中间,哭笑不得。 还有件事也教李雪庸闹心。那还是因为郝玉兰。郝玉兰的男人在外找了个打工妹,前几天回来和郝玉兰办了离婚手续。不料这郝玉兰真的没心没肺,她很快地又找个主儿,是个拐腿,在街边棚屋里修表的。李雪庸认识那拐子,矮郝玉兰半头,病病歪歪的样子,听那个爱说笑的老油条说,拐子根本就没有性生活能力。他很是不解郝玉兰找这么个人为的什么,心里就老大不是滋味。他承认自己有醋意。虽说这个胖女人年纪老大,头发开始起焦,脸面现了皱纹,眼神也总是迷迷瞪瞪的,但好些地方,尤其是那身肥膘还是教他迷恋不已。原先她那个男人远在省城,眼不见心不烦,可如今半路c进一个拐腿来,而且这拐腿就在街边,日日都能看到,那感觉就很是腻歪。那天郝玉兰上班时,李雪庸悄悄观察她的神色,倒也没看出什么异样。趁上午第三节课清净的时候,李雪庸和每回一样又去缠磨她,却被她一把推开那毛嘴,伸向下边的一只手也在途中给按住,一时就僵在了裤腰上。看看胖女人的脸色,不像撒娇闹小性子。李雪庸问:“怎么了,这是?”郝玉兰若无其事地说:“拐子告诉我,今后不能和你再闹了。”“他知道咱们的事?”“我跟他说的。”“为什么要说?”“为什么不能说呢?”李雪庸给问住了,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呆愣半晌,哼哼冷笑两声:“行。秋月春风,郎才女貌。从今往后和拐子好好儿过日子吧。”心里就好几天不平衡,人越发焦躁,夜里躁得紧了,便翻来覆去把一张床弄得吱嘎吱嘎响,有时竟怀念起自己那丑陋无比的黑脸女人来。 诗是不能写了,拿起笔来肚子里寡淡得很。写大字更不成,未曾落笔那墨汁先就哩哩啦啦抖得可哪都是。也没心思去和阮大可、王天佑清谈。正好上面紧着催要一份“学生课外活动情况汇报”,就整天闷在校长办公室里编排这份材料。材料是很难写的。这两年学校没像样开展过学生课外活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许多内容只好凭空杜撰。闷了两天,那份材料就写得很像回事了。李雪庸找人把材料送走,这才松下一口气。 人闲下来,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又塞满了脑袋。他稳稳心神,先去药店买回两盒知柏地黄丸准备给老爹吃,他听阮大可说过,那药吃下去最败肾火,什么是肾火?还不就是那股邪火!不过,回去可不能说是败肾火的,老头子懂这个,那要挨一顿臭骂不说,弄不好还要挨上两拐杖,就说是专管延年益寿的。料想这两盒吃下去也差不多能抵消乾坤混沌汤的大半药力,没准儿能将讨老伴的事缓一缓。倒是郝玉兰这女人教人有点气闷。嫁人就嫁人吧,怎么能将拐子的一句话当了圣旨呢? 这天,李雪庸又开始焦躁,坐在办公桌前,眼盯着一张报纸,把那茶水喝得咝喽咝喽直响,那报纸上的字却是一个也没看进眼里的。半上午,郝玉兰给李雪庸打了两暖瓶开水,全教他给喝了,看样子还没有喝够,她张了两回嘴想说什么,又都把话咽了回去,就低下头弄指甲。走廊里再度寂静的时候,李雪庸实在忍不住了,没好气地将茶杯往桌上一礅,粗声粗气地问:“怎么样,蜜月的感觉不错吧?”口气里有明显的嘲讽,还有些猥亵的意思。郝玉兰竟品出了这些言外之意,就窘得满脸通红,半天才嘟囔一句:“那天没教你闹,还记恨我呢?”李雪庸大概已猜到她为什么如此窘迫,就说:“我闹不闹的无所谓。——怎么着,那人不行吧?”说完,他喘着粗气直盯着郝玉兰。郝玉兰不去看他,说:“凑合过日子呗,还要怎么样呢?”李雪庸听不得她这种没心没肺的腔调,用手指烦躁地敲敲桌面,说:“要嫁,是不是,也得先想想,对方呢,不但要满足你的经济需求,还要满足你的精神需求才行。如今这——这算什么呢?”郝玉兰笑了:“还是你惦着我呀。”话里不知是夹着嘲讽还是发自真心。李雪庸把头一扭:“笑话!”神色便有些恼。郝玉兰见李雪庸那个样子,就掀起那件桃红色的毛衣,走到李雪庸面前,笑着逗他:“看看还是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李雪庸一横心,闭上眼睛硬撑着。郝玉兰用茹头在他嘴上蹭来蹭去地撩拨。此刻李雪庸已煎熬多日,充一会儿硬汉之后,再也支持不住,顷刻间防线d开,便又重演起熟悉的一幕幕来。不一会儿,郝玉兰轻声呻吟起来,李雪庸也被她身上那股热烘烘的气味烘得浑身躁热。程式是一如既往,稍有些新意的是李雪庸比以往多了几分温情。待郝玉兰母牛似的一声低吼之后,李雪庸那满肚子邪火恰好也于瞬间消散。整整衣衫重又坐好,郝玉兰仍偎在他身边站着。李雪庸还在刨根问底:“你为什么要嫁那拐子呢?”郝玉兰说:“他是我邻居,对我实心实意,天天帮我做家务活。”她扭头看看李雪庸,“你能帮我做家务活吗?”李雪庸啼笑皆非:“你需要的是男人,不是打杂的仆人。”郝玉兰懒懒地说:“不是还有你这个男人嘛。”李雪庸气得笑了:“那他夜里怎么做你的丈夫呢?”郝玉兰怪怪地笑了一下:“哼,怎么做?怕是你想也想不出。”说完还笑,那眼神里竟有些痴迷,“那人真是——蛮有趣的。” “蛮有趣?”李雪庸听了,也笑一声,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冷笑还是苦笑。抬头看看郝玉兰,刚刚回复平静的她现在两腮再度泛起潮红,李雪庸禁不住又想入非非了。郝玉兰见他那种眼神,怕再闹她,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然后掏出一只小镜子上上下下地照,一边照一边岔开话头问李雪庸:“你那老子这些天闹什么呀?听我妈说还教魏老二骂过一回,是不是要找个老伴?”李雪庸不吭声,伸手去摸水杯。郝玉兰又说:“都七老八十了,还想怎么着啊?”李雪庸一口气喝下半杯水,用拳头捶着腰,粗声粗气地说:“他闲的!”郝玉兰开玩笑地说:“要不,把我妈介绍给他?”李雪庸噗嗤一声笑了,说:“你拉倒吧,整个小城人家就指定魏老二一个候选人,就你妈那岁数?”郝玉兰也憋不住笑:“老头子精神头儿可以呀,那么大年纪了还敢招呼魏老二?”李雪庸说:“就那架势,恐怕魏老二的闺女他都敢招呼。”郝玉兰一撇嘴:“得,你们这爷俩都够风流的——遗传呐。” 闹了一回,又说笑一气,李雪庸的心情好了许多,对郝玉兰的婚嫁不那么耿耿于怀了,便和她说些闲话。忽然郝玉兰想起一件事来,忙问李雪庸:“听说学校要精简人员,有这回事吗?”李雪庸点点头。郝玉兰就有点慌:“那我这个敲钟的准跑不了了。”李雪庸故意语调平淡地说:“回家不是更好吗?整天做做饭,打打小牌,陪陪拐子,该有多美。”郝玉兰气喘得有些不匀了:“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谁愿意整天围锅台转呢。”见郝玉兰真急了,李雪庸说:“别急嘛。”就告诉郝玉兰:“学校准备开办个小型校办工厂,精简下来的人员可以消化到那里去。”又拉着长声说:“就是不开办校办工厂,不是还有我吗?”郝玉兰松了一口气,看看李雪庸,冲他一笑,这才觉出自己眼睛里竟有些发潮。 刚刚理顺郝玉兰,老爹那里又起风波。原因很是荒唐:街面上有个张老汉,人称张党员,遇事不顺他意,非打即骂,天王老子也不惧。他听说李雪庸的老爹盯上了魏老二,就当着面骂李雪庸的老爹是老氓流——他一贯地将流氓称作氓流。他依仗自己有些革命资历,便没将老头子放在眼里。 这个张党员七十多岁,是个十八岁参军的老革命,其实不是党员,可小城人都叫他张党员,那称呼里含有“老革命”的意思。抗日战争时期,教日本鬼子的刺刀给削去半拉耳朵。解放战争时打锦州,又教国民党的炸弹崩掉两个手指头。抗美援朝他入朝参战,有一回饿着肚子急行军一天一夜,到了目的地后,炊事班不知从哪弄来一袋黄豆,煮得半生不熟就抢着吃光了,结果是放了一整天的p,打那时起吃点硬东西就不绝地放臭p。家里穷得叮当响,整天骂骂咧咧,要钱要物的,镇里历届民政部门的干部对他最头疼。不论走到哪儿,腰里总揣几块军功章,自觉是得了免死牌,多少年来一直以为在整个小城可以上打君下打臣,谁也不敢冲他瞪眼。人都说他又穷又横又“臭”。傻哥却不惧老革命,一见面就念那套歌子气他:“万里长征吃过糠,抗日战争扛过枪,解放战争负过伤,抗美援朝渡过江,现在全都不吃香。”每次听了傻哥的谣儿,张党员都要七窍生烟地浑骂一通。 这样的老革命是惹不得的,那是打江山那一拨儿啊,到什么时候都得给恭恭敬敬地养着。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氓流二字刚骂出口,李雪庸老爹那只梨木拐杖早呼啸般飞来,就听啪的一声闷响,张党员应声倒地,他起初有些发懵,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待明白过来,才认定是有人在捋虎须。他支撑着站起来,刚想破口大骂,一眼看见老头子手中那根闪着紫色寒光的梨木拐杖,赶紧闭了嘴,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去了镇政府。找到镇长,第一句话就是:“我他妈革了一辈子命,今天教阎锡山的军阀余孽给收拾了。”镇长恭恭敬敬地把张党员接进屋,赶紧教人沏茶拿烟,又端来一盘糖块水果。张党员乐了,似乎已忘了刚才发生的事,将话题一转,便与镇长讲起他当年的革命经历。从战争年代讲到闹土改,抓老右,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吃树皮,除四害轰家雀,再讲到揪走资派,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直讲得慷慨激昂,唾沫横飞。镇长静静地听着,极其认真地点着头,不断地为他续些茶水。张党员过足了嘴瘾,已全然忘记了李雪庸老爹拍他那一拐,又说起老生常谈的一套,不外是缺吃少花,政府不管,夹七夹八地说一大堆牢s话。末了儿,问镇长:“你没听傻哥给我念的那套歌子?”镇长笑着说:“知道知道,叫什么万里长征吃过糠——那是傻哥胡咧咧呢。”张党员一瞪眼:“胡咧咧?那是真他妈反动啊。”不待镇长再说话,就豁牙漏风地念起那歌子来,念完了,又说一句:“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老革命吧?”就捧着个杯子咝喽咝喽喝茶水,等镇长的下文。镇长笑一笑,拨通一个电话,冲里面的人说:“马上支二百块钱送过来。”扭头冲张党员说:“这点钱你老先花着。”不一会儿钱送来了,张党员接过来要走,忽然他又想起那件事:“那个老军阀——”镇长赶紧说:“回头我找他,非好好儿教育教育不可。”就将张党员连哄带拉地送出门外。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镇长苦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那老军阀你能干得过?连我都不敢惹他呀。”回办公室后他给李雪庸打了个电话,简略地说说事情经过,教李雪庸劝劝老头子。 那边的李雪庸放下电话,一p股坐在椅子上。没想到老爹闹到如此地步,竟惊动了镇长。对老爹,他一点辙也没有了。那知柏地黄丸买回后是坚决不吃,那乾坤混沌汤依然顿顿不误。药力发作起来多半是要烧膛的,人便异常焦躁,又一身的老兵痞习气,死盯人家魏老二不算,还痛打了张党员,接下来不知还要做出什么举动。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这样想着,就觉四肢发软,心力交瘁。 周末,李雪庸找来阮大可和王绝户两个,要喝几杯,散散胸中郁闷。那两个近来心里也不舒畅,正好也想借酒浇愁。三人一拍即合,那酒就喝得很凶。从傍午至午后三四点钟,看看都有了七八分酒意。最有意思的是王绝户,满脸满头通红锃亮,坐在那里笑眯眯的像尊醉佛,直撺掇李雪庸说说诗。阮大可慢悠悠地啜着伊人酒,也要听听。李雪庸便兴致勃勃地说开了:“诗乃雅事,可娱情养性,古人说石令人清隽,竹令人秀逸,水令人澹远,花令人多韵,这诗,最令人风雅。人之一生固然不可无雄才大略,却也万万不可少了风雅。做人不懂诗书风雅,那还有个什么趣儿呢?”王绝户和阮大可见李雪庸说得妙,连连称是,三人一口饮尽杯中残酒,又一一斟满。李雪庸愈发有了兴致,滔滔不绝地从那祖先创造出“嗨哟嗨哟”的劳动号子说起,接下来又是什么诗经楚辞呀,汉乐府呀,又是什么建安七子,竹林七贤,陶渊明呀,又是什么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呀,又是什么初唐四杰,李杜韩柳元白呀,又是什么欧王苏辛呀,尤杨范陆南宋中兴四大诗人呀,扳着指头历数了一回,特别把那老杜和中兴四大诗人里面的范成大赞个不停,说到范成大,一口一个“石湖居士”,说着说着竟把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拣那风趣的一首首诵起来,一派的书生气,把那两人逗得直乐。李雪庸见两个人爱听,又讲了一通格律,什么平平仄仄,对仗押韵,失对失粘,什么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直说到“拗救”一节,见那两个满脸的困惑,才打住话头,要他二人看诗,说昨晚心绪不佳,出去散步,一时有所感触,凑了几句,便摸索着找出诗稿。两人接过一看,见用的是文征明的小楷,阮大可先夸字写得好。再去看那诗,见写的是:“怕有闲愁伴早眠,长街短巷且流连。夕阳隐隐青天霭,暮色苍苍绿树烟。肩上行囊休问阮,城关岁月不知年。春风管自留痕迹,心事来从两鬓边。”阮大可读罢,抬头笑道:“难道阮囊羞涩也能困扰你这么豁达的人吗?”李雪庸脸上现出一丝羞愧,看看阮大可,欲言又止,最后只好摇摇头苦笑一声。机敏的阮大可猜到李雪庸是想起了那五万元中介费的事,就朗声笑道:“人生如梦,等到梦醒时分再看,酒色财气一切都不过是过眼烟云,何必介怀呢。”王绝户也看出了李雪庸的心事,从旁劝道:“你也过知天命之年了,世俗之事能放则放,能淡则淡吧。”阮大可说:“王老兄言之有理。”李雪庸说:“我尽力而为。”那神情就豁朗许多。阮大可若有所思地说:“要说这钱财二字,这些年的改革开放,我算是个受益者,要是放在过去,我这乾坤混沌汤,轻则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重则就会像王老兄当年那样,给编进材料里供人批判,闹不好也要站在大卡车上满世界游街。”王绝户顺着阮大可的话头不无自嘲地说:“我也算是趟了一回改革开放的浑水,钱是挣了一些,可到头来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值吗?”李雪庸脸色有些凝重地说:“权衡利弊,我还是站在岸边,当个观潮派吧。” 阮大可见三人说得沉闷,一心想找个轻松的话题,他见书桌上摊着一本颜鲁公《勤礼碑》,就撺掇李雪庸写几个大字。王绝户也说写大字能泄人郁闷。李雪庸听说写大字,不禁来了兴致,走到桌前捉笔蘸墨,略想一想,便拉开架势,信笔写下“回也不改其乐”六个大字,看那韵味竟有几分率性,几分顽劣。写完了,李雪庸摇头晃脑地念一遍,然后如释重负地说:“我当不了擅长理财的冉有,就做一个箪食瓢饮的颜回吧。”阮大可爱这幅字的散淡任性,也喜欢那句话,说走时想着带上,回去要将它挂在自己的卧室里。 阮大可还觉郁闷,加之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就提议去镇外小河边走走。王绝户整天囚在红梅饭店,没人占卜时便独自枯坐,蹲小号一般难受,也是久蛰思动,就极赞同阮大可的提议,他起身拿过那根梨木拐杖,催促李雪庸快走。 三人说说讲讲,来到镇外小河边。抬眼一望,清浅的河水白亮亮的,曲曲弯弯地绕着人家屋舍流淌,岸畔的麦田里刚收拾干净,白的河水黑的土地,衬得格外分明。三人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李雪庸心有所动,忍不住说:“这黑是黑,白是白,最简单不过的二色,却藏着无限气韵,无论是诗是画都绝难描出。”王绝户频频点头,说:“黑白乃一y一阳,诸色之中至大至玄者,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混沌沌,自然难描。人之为人,又何尝不像这y阳二色?”阮大可见他二人说得玄虚有趣,也凑上来附和着:“老哥这混沌之说的确是高论,我也时时觉得这人生在世正如一副药,平和之味固然少不得,那毒药和畏反之药也须有的,若不然,就凑不成君臣佐使了。”李雪庸听他拿药作比,感觉新鲜,也来了兴致:“人生在世也如诗呀。诗要有工笔细描,可也要讲究空白,繁笔时密不透风,简笔处疏可走马,意境才能空阔,同样道理,做人若是一味的老八板就没趣了。”阮大可哈哈大笑,打趣道:“老弟莫不是夫子自道吧?”眼见得话题快触到了郝玉兰,王绝户怕李雪庸尴尬,连忙说:“雪庸老弟不过是泛泛而论,其实道出了一篇做人的大文章,古圣先贤都不愿讲的。当今世上假话风行,都想把自己说得完美无缺,又有几个肯对自己说黑道白?”阮大可忙说:“那是,那是。”李雪庸望着流动不息的河水,忽然说:“我刚才那番话其实正是夫子自道。”顿了顿,又说:“回想起来,我自小家教甚严,长大后十七岁便投身教育,几十年如一日,总归不失大节。谁知恰恰到了知天命之年,忽忽悠悠竟像着魔一般,迷上了那个郝玉兰。有人已将这事反映到市教委,上些天市教委的人在电话里把我好一顿臭骂。”王绝户喟然长叹:“人世间惟情惟色,最难排解,可谁又敢说此生时时都把持得住?”李雪庸感慨地说:“我知道老哥也不是完人。可问题是,老哥是被人设了局的,我这可是心甘情愿地往浑水里趟啊。”王绝户摆摆手:“别替我遮掩,我心里明镜似的,别人设局固然不假,可我要是死不入局他又奈我何?说到底还是我的不对。”阮大可刚说“我那孽子”,王绝户就接过话头说:“红兵并无大错,他为我牵线固然有利可图,可也帮了我大忙,不然,我那小孙子的医药费怎么办呢?”三个人一时无话。李雪庸为缓解气氛,便笑嘻嘻地盯着阮大可看。阮大可会意,哈哈大笑道:“莫非是该揭我老底了么?”李雪庸哼哼冷笑两声:“难道只有你神通广大,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阮大可连忙摆手:“哪里哪里,连王老兄都已是黑白难辨,我阮大可岂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我这张脸比你俩抹得更黑。”他收住笑容,沉思着说:“我常常想,人不过是种高级动物,是穿了衣裳走路的,若各自扯去这片遮羞布,就都是赤ll的了,哪还分个美丑?祖宗造出那个‘人’字,不过是给自己编排的一个雅号儿罢了。至于我的故事,从早年的沈秋草,到如今的潘凤梅,多得够说一本评书的了。”李雪庸忽然问:“当年你和沈秋草怎么说断就断了呢?那也是一种缘分,不是随便修得来的。我一直为你们惋惜。”阮大可说:“当时不割断又能怎样?除非我不想活了,谁不知道她那男人,出了名的蒋大马棒,手黑呀,把他惹急了你还想活?”李雪庸就感叹:“难怪人都说生死恋呢,敢情这‘恋’字和生死是连在一起的。”王绝户说:“多少人痴迷不悟,明明知道情色是个绳套儿,偏都伸着头朝里钻。人啊,要像这山川草木该有多好,生生灭灭,无忧无喜。” 三个人沿着河边向前走。走一路,说一路,总归不离人生要义。 不知什么时候,三人的身后却尾随了一个傻哥。 傻哥一开始想追上王绝户,冲他吼一回“大妈妈的咂,狗尾巴花,落配的凤凰,老黄瓜”,后来见三个老头子比比画画,有时高一声低一声,要吵架的样子,就觉十分有趣。相跟多时,看看并没有吵起来的意思,一时显得无聊,想靠近王绝户,又怕黑脸的李雪庸,便坐在一块方石上哼哼呀呀地叨咕那歌子。风飘来傻哥的歌谣,断断续续的。王绝户满脸苦笑,那两个人也一时无语。其实,王绝户是喜欢傻哥的。他听傻哥念完,对那两个人说:“傻哥的谣,辞句虽说粗鄙,却也甚是可爱。”阮大可扭头看着别处,他每次听到这歌子,都觉得王老兄的尴尬处境完全是红兵一手造成的,心中就愧疚不已。李雪庸故作轻松地说:“像傻哥这样的人,心无城府,口无遮拦,一旦说出话来,倒比聪明人说得有趣。”阮大可转回身看看二人,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要不是我那逆子造孽,哪来傻哥这歌谣呢。”李雪庸宽慰道:“甭想那么多,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谁也改变不了的。”王绝户在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小城要是没有了傻哥的谣儿,那还有什么趣呢。”那两人听了一愣,一时竟没摸到王老兄的心思。 商品经济越发将小城这潭死水搅动起来了,小城人嘴里说的最多的字眼恐怕要算是“经商”与“下海”。小城教育界也随之风雨飘摇,人心空前地慌乱,好像讲完这节课就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被这股浪头冲到哪里。教授卖茶蛋的故事到处传扬,教育界、科技界跳槽的新闻屡有所闻。 近日有一桩奇闻再一次为小城中学本已动荡的形势推波助澜。说的是外省某校高三年级教员,于一夜之间全体“蒸发”,引起当地巨大轰动,后经了解才知道,这些教学精英们是耐不住清贫,集体跳槽奔了深圳某校,被当地晚报称为“胜利大逃亡”。 李雪庸的统治也并非铁板一块,刀枪不入,而且已然出现局部垮塌。 一个平日埋头苦干的教学骨干,年年优秀教师,又是优秀党员,忽然就告别站了二十多年的讲台,也不顾党组织严重警告处分,毅然决然地扔下教书匠的铁饭碗,在学校斜对过自家门前戳起两间门面房,做开了卖馅饼生意,因守着一班贪吃的小主顾,自开张以来,生意就热火朝天,听说正准备拓展油条馄饨及稀粥业务。几个一向忧国忧民的教员找到李雪庸,痛惜之余,还幻想着校长能极力挽回此事,内中的一个痛心疾首地说:“老赵是响当当的教学骨干,去年又被评为省级优秀教师,他教出的学生有的都当了副市长了。——老赵缺不得呀!”李雪庸表示无能为力,他心中暗想:“不是我不挽留,实在是天不留人啊。省级优秀教师又怎么样?只是逢到教师节那天风光一回,又上主席台又披红戴花的,可工资老那么百十多块,维持着五六口子人,上有老下有小,刚刚四十五六就跟个小老头似的。大儿子搞了几年对象等着登记结婚,孩子眼看要提前生出来了,没钱,只能干着急;大闺女高中毕业想买一份工作,没钱,天天在家哭闹,发狠要去深圳做发廊小姐;老妈和老爹都一身的病……放在谁身上,能不愁白了头?”李雪庸内心里很是赞赏那个老教员破釜沉舟的勇气。人生苦短,又能有几多搏杀的时光,快五十的人了,此刻不搏,这辈子恐怕再无翻身的机会。但这话他只好在心里说说,表面上总要做出一副惋惜的样子,一校之长,没有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的风度还行?为此事,他专程去了趟市教委,将学校近期动态做了汇报,回来后又召开全校教职员工大会,一遍遍地重申要忠诚党的教育事业,要甘做园丁和蜡烛,说到激昂处,还吟诵了李商隐的那两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最后他让大家坚信,虽然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无限光明的,党和政府绝不会忘记辛勤的园丁。 看着李雪庸那张黑褐色的充满坚毅的脸,人们的情绪真的安定了许多。校园又像一条缓缓流动的老河,在某处偶尔激起一朵浪花后,又依照先前的节奏不紧不慢地向前流去。 在接着召开的市教育系统紧急会议上,李雪庸留意打听着各校的人员流失情况,原来,各校虽也人心浮动,却并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因此,小城那位卖馅饼的老教员便成了会议上被屡屡提及的典型,李雪庸那黑褐色的毛脸也便一次次地涨成暗红。 会后归来,李雪庸萎靡了好些天,也暂时忘了去沾惹郝玉兰。 李雪庸便常常有种狼狈感。乾坤混沌汤也喝得有上顿没下顿的了。在他的潜意识里,对人生,对事业,对情爱,已不抱过 第 13 部分 欲望文 第 14 部分 睡城 作者:肉书屋 第 14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会后归来,李雪庸萎靡了好些天,也暂时忘了去沾惹郝玉兰。 李雪庸便常常有种狼狈感。乾坤混沌汤也喝得有上顿没下顿的了。在他的潜意识里,对人生,对事业,对情爱,已不抱过多幻想。心已半死,人就显得颓废许多。他开始怀念起先前的日子。先前的他,是那么热火朝天地喝着乾坤混沌汤,顿顿不误,像吃饭一般准时。每日都觉小腹热烘烘的,夜里直拱火。拱得厉害了,就热情洋溢地想郝玉兰。白天上班,在下属面前正襟危坐,发号施令,俨然地主持着小城这所最高学府,没人知道他小肚子那儿是凉还是热。那会儿,他的大脑是那么的任性,根本无法控制,总像有个人在拽着他的思路,朝郝玉兰那儿拖。如今,秋凉如水,他心中有许多东西也仿佛要尘埃落定似的。他知道自己和那个郝玉兰快到终点站了。他也不想续个什么老伴,那种少盐没醋的半老女人,终日脸对脸坐着,相对无言,那日子与枯瘦的干尸没什么两样。还是得过且过吧。真想续的话,除非续个沈秋草那样的。阮大可的病老婆子没死的时候,他尝试着追了追沈秋草,但明显地不可能。沈秋草那样子像一尊望夫石似的,专心一意地死等阮大可。阮大可的病老婆子一死,李雪庸知道自己彻底没戏了。但他心中的沈秋草一直鲜活地伴随着他,须臾不曾离开,即使每次与郝玉兰缠绵时,他心里闪动着的多半都是沈秋草那文弱秀美的身影。沈秋草,或许永远是他的梦中人吧。 上面显然没有对教育界的混乱局面坐视不管,有关整顿教育的风声不时地传下来。精简人员是一个说法,提高待遇是一个说法,加强领导班子建设又是一个说法。李雪庸也算在官场打磨多年,对官场语言的解读不可谓不精深。他起初乍听到“加强领导班子建设”这一说法,心中就为之一凛。所谓“加强”者,乃整顿也,直截地说,是要对领导层做一些更迭,换句话说,他李雪庸头上这顶乌纱帽还指不定戴住戴不住。按理说以他的资历是没问题的,但改革属非常时期,什么没问题的事都可能出问题,何况自己治下还出了一个全市的“反面教员”,更何况,自己与郝玉兰的事早已被校内觊觎他校长宝座的野心家捅到了市教委,还不要说,自己这么多年恃才傲物,在教委某些领导眼里,早被划到“多余人”的行列了。要想拿下他,原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这一次却不省了人家许多心思?李雪庸的危机感和悲观情绪是前所未有的,他的心里很是酸涩,他倒未必多么贪恋校长这个职位,对这块j肋他是早就觉着无味了,问题在于,这么样的灰溜溜下去,无法向小城人交代,也无法向自己三十多年的从教生涯交代。真的走到那一步,该说什么呢? 有两次,他试图写几幅大字,想平和一下浮躁的心气。但不行,写出来的大字极为难看,不仅意韵全无,连起码的笔画与布局也漏d百出。撕了重写,依然如故。他想,大约自己是该收拾铺盖走人了。 这天,他接到通知去市教委开会,说是阶段工作总结。据他的解读,这“总结”二字一定是藏有杀机的,不然,半学期还不到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总结”什么呢?果然,会议伊始,泛泛地概述一下全市教育界混乱状态之后,便进入重点批评,领导那声色也格外严厉起来,而且李雪庸听得出,首当其冲的竟真的是他。领导当然是很有水平的了,并没指名道姓,可略知内情的与会者谁听不出来呢?不指名道姓更可以不留情面。那主管普教的副主任是个五十多岁胖胖的女人,嘴很黑,是出了名的,她像在玩弄一个已被缚住蹄爪的猎物,慢悠悠地说:“据举报,有那么个校长,不知珍惜晚节,革命一辈子,老了老了玩儿上邪的了,听说搞的那个女人精神还不大健全。这很恶劣,也很严重嘛。你是为人师表的,又身为领导,受党培养多年,怎么能随便搞女人呢?犯了瘾就和自己老婆搞嘛,没有老婆你可以续嘛。”李雪庸心里鄙夷不屑:“什么领导水平?整个一个家庭妇女。”又听副主任说:“你连自己那玩意儿也管不了,还管得了一个学校?趁早回家抱孩子得了。”说得兴起,还向全市与会的中小学校长们念了一套流行的歌谣:“喝酒七两八两不醉,跳舞三步四步都会,打麻将再晚都不累,收礼多少都不退,泡娘们儿什么女人都敢睡。”在李雪庸看来,那歌谣说的是当今一些官员们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行径,根本和自己不沾边,“哼!纯粹是哗众取宠嘛,我他妈也有幸过那样的生活?扯j巴淡。” 散会后,李雪庸恨恨地往外走,汪家堡那个秃头校长凑过来说:“老李呀,你甭听她那一套,这年头谁说谁呀?你那点破事,嘁!我都没看上眼,人家那些手握大权的实力派才真刀真枪地干呢。你是不知道哇,有些事听着都他妈新鲜。”李雪庸走得慢下来,那校长就晃着秃头,有声有色地讲起官场的各种见闻来。李雪庸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世相,不禁一阵恍惚,觉着大脑中多年来那种井然有序的思维被什么东西给破坏了,支离破碎,再也拼接不到一起。他听凭着秃头校长的安排,被拉扯到一处僻静的小饭馆,要下几样菜,边喝酒边听那老兄将当今的世风胡乱地骂着。 李雪庸始终没怎么与秃头校长搭言,他只默默喝酒,默默听着,好几次,脑子里竟条件反s似的想起“乾坤混沌汤”几个字。汤是喝了很长时间了,这汤的名字却还是第一次认真地琢磨。他又想起王绝户对阮大可那r团的评说,那是从天人合一的角度去解读的,认为那是异象。李雪庸自以为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天人合一那套唯心论,自然也就不去把王绝户的理论与眼下的世风相联系,但他很赞赏阮大可给这秘方起的名字,是啊,那只突兀而来的r团,实在是含有一股浑元之气,给人以天地一派混沌、乾坤y阳未分的悠远遐想。不可知不可解,却富有玄机与诗意,阮大可能拟定如此名目,也算得是胸有玄机了。 秃头校长还在激愤地抨击世风,显然已带有浓重的醉意。但李雪庸的思路已顺着“乾坤混沌汤”飘出很远,甚至飘游到月明湖上,恍惚间自己成了一个不问世事的垂钓老翁,正迷离于柳宗元《寒江独钓》的诗意里。在酒力涌上来的一瞬间,他觉得,“校长”这身份于他竟很陌生。 离放假还有几天,李雪庸突然接到市教委一个电话,教他即刻去一趟。 到了市教委,又是那个副主任。那个胖胖的女人,因郝玉兰的事,曾经在那次会议上刻毒地贬损他,这回竟显得格外客气,又敬烟又泡茶。李雪庸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很坦然,他来时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的。副主任坐下后便跟他随随便便地说闲话,身体呀,子女呀,诗呀,书法呀,还仿佛不经意地问了问郝玉兰的近况:“小郝这一阵子还好吧?要说前一阵子——咳!”接着又谈起天气,“今年秋凉啊,你这身体还行吧?”口气纯粹是在说家常。李雪庸心说:“看来革命的道路是走到头了。”果然,闲话说得差不多了,副主任咳嗽两声,亲切地说:“老李呀,找你来是这样,教委考虑到你年龄大了,身体也进入老化期,准备让你歇下来,好好儿过一过晚年,学校的担子就交给你那教导主任小王。”停了一下又说:“当然了,这件事也和那个郝玉兰有关联,一直以来反响挺大的,教委这方面也有压力嘛。”下面又说了什么李雪庸根本没听,眼看着副主任那两片r嘴唇一张一合地动,一会儿朝他笑笑,一会儿跟他做个手势。李雪庸的心已是乱糟糟的,正在想着回去怎样与各方交代。职务非正常更迭,不能没个说辞啊。他坐在那看着副主任,仿佛在看无声的木偶戏。等副主任说完冲他老朋友似的一笑,他才机械地点点头。 走出教委大楼,带着凉意的秋风迎面吹来,人就清醒许多。被摘下乌纱毕竟不是件舒服的事,虽然那方式还算温和。他想,照理说人遇上这种事总要有所表示,无声无息的算什么呢?三十余年的岁月,称不起“峥嵘”,也抵得“沧桑”二字吧?起码,该发发火才对。可已经晚了,面对大街上的车流人海,高楼大厦,你怎么发火呢?无所表示是绝对不行的,那就像是一篇文章的结尾,不加上一个句号或叹号,感觉会很怪。晚了也要亡羊补牢。于是,李雪庸回转头,冲副主任所在的那扇窗户,低声然而却是恨恨地骂道:“我c!什么他妈年龄大了,什么他妈身体老化,什么他妈郝玉兰,要论这几条,汪家堡那秃头早二年就该歇菜了,不就他妈不愿溜须拍马吗?——你妈的!正好,老子还不愿伺候了!”他终于骂了,心里就获得了某种轻松。去职本是意料中事,不足为之感伤,而刚才那一骂,又为自己的三十多年画了一个阿q式的圆圈,这也够了。“无官一身轻”的古训也想起来了,走在大街上,倒没有了往日的匆促与牵挂。百无聊赖之际,仍在想,回去后怎么跟教职员工们说呢?说光荣退休了?可这事儿来得太突然,不可信呐。说被人家给撸了?那是不是惨了点儿?李雪庸想到自己真的是被人家给撸下来的,心中不禁悲哀起来。一声长叹之后,又阿q样的骂起自己来:“活该!就你这猪脑,两只肩膀扛着个吃饭的家伙,整天p颠儿p颠儿地检查什么教务,装模作样地做几句歪诗,有空闲还惦着和中年妇女调调情,人家不找你这老混蛋开刀还能找谁呢?”作践一回自己,心里痛快许多。冷静地再想想,自己这么多年一直以小城教育界元老自居,又仗着那两句酸诗,几笔墨字,便恃才傲物,目空一切,在市教委领导面前也敢端着个老大的架子,上上下下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他知道那个小王总不甘心做着教导主任,老早就觊觎他这位子,向教委举报他和郝玉兰的私情,必是此人所为。怎么搞的,自己平时竟没看透这小子!书生气十足,书生气十足啊! 李雪庸懊恼地自责着。他就这么一面杂七杂八地想,一面往汽车站走,不留神撞到一块广告牌上,差点跌一跤,站稳了回过头一看,迎面是两个大字:波霸。他闹不清是什么广告。再向上仰头看去,竟是一个l着半身的玉女,挺出两只硕大无朋的茹房,脉脉含情地看着忙忙的路人,仿佛要向路人说点什么。一直走进汽车站,上了车,在座位上坐安稳了,那两只肥硕的巨r仍在眼前咄咄人地晃动着。 开学以后,人们再看见李雪庸的时候,那头上已没有了校长的乌纱帽。 赋闲了的李雪庸,人也平和许多,看去,纯然一个百无聊赖的村野老头子。李雪庸对那顶戴了三十多年的乌纱帽,已彻底从心里将它抛开了,现在,那是连j肋也称不上了。他最念念不忘的,还是郝玉兰。虽说两人的关系已然是船到码头车到站,但毕竟卸任之前对此缺少一个必要的交代。那是一个与自己有着无数次肌肤之亲的女人,一生中这样的异性除自己那黑脸女人外,还有谁呢?这就叫作缘,不管有无名分。是缘,总该了断一下的,先不管了得成了不成。敲钟看来是敲不到退休的。校办工厂还进得去吗?那个小王校长怎么会慷慨地照应他李雪庸的老相好!新皇继位多半是要大赦天下的,可新皇一登基就大肆诛灭异党的事似乎更属常例。汪家堡秃头老葛那里本是一个去处,他的校办工厂规模很大,安排个把人料无大碍,但眼下不行了,老葛也是继自己之后给摘了乌纱帽。起初的几天,李雪庸每每踱到镇边,并不走近,只远远地望那校园。先是犹豫着想去找小王校长谈谈。谈什么呢?自然是关于郝玉兰。徘徊了几回,终于还是取消了这想法。自取其辱是其次,那根本就是个幼稚的幻想。后来再去那里徘徊,纯粹就为的看那个粉红色的身影了。郝玉兰出去敲钟,敲完了就很快走回办公室。一道粉红色的身影闪出来,一道粉红色的身影又隐进去。无比地熟悉又无比地陌生。近得似乎触手可及,又远得好像这辈子再也够不到了。在位的时候和郝玉兰厮闹,时常是一种逢场作戏心理,如今看到那身影,便感觉不对了,那一次次的逢场作戏,竟都成了有情有意的耳鬓厮磨。他就这么远远地看一回,眼窝子热一回,夜里再火腾腾地梦一回。后来有几天没见那身影,迂回地打听着,说是郝玉兰情绪变得很坏,常常下了课三五分钟,她那钟还没敲响,人去看时,三回也有两回是坐在那里发呆,脸上还常挂着泪痕。自然,她早已从校长办公室搬到了后勤办公室。再接着,就听说郝玉兰被精简下来,彻底地回家陪拐子去了。 当初两个人的玩笑如今成了现实。李雪庸听了,一遍遍地叹息。有时候在家中往哪一坐,就浮想联翩地回忆起那些荒唐事,想着想着还嘿嘿直笑。他老爹不知道他的心思,经常怪怪地看他。有时夜里想郝玉兰想得火起,李雪庸就半宿半宿地坐在那里,就一条腌黄瓜,独自喝闷酒,老头子见了,总是那几句:“你他妈趁早续个娘们儿,整天喝那汤,光攒着火没有出气儿的地方,小心憋出病来。” 一天,李雪庸碰到郝玉兰邻居家的一个老婆子,他试探着问郝玉兰的近来情形,不料老婆子对他们俩的事门儿清,喜滋滋地跟他说:“郝玉兰有身孕了,这几天听她说正吃保胎药呢。”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诡秘地朝李雪庸伸过一颗焦扎扎的头来,“这事你心里清楚啊,那拐子是个废人,哪能教她怀了孩子呢,这还不是要恭喜你?”见李雪庸愣怔不语,老婆子竟鬼一般地笑起来,四下里看看没人,拿手碰碰李雪庸,“还不赶紧着准备些个j蛋跟红糖!”“j蛋……跟红糖?”李雪庸梦游似的喃喃自语,忽然,他盯住老婆子:“不对呀,怎么可能呢?郝玉兰虽说还没绝经,可是……”又摇摇头,“也许……或者……那拐子……”“那拐子?”老婆子龇牙一乐,“他那小j子跟个蚕蛹似的,还指望——”话刚至此,忽见眼前这张毛脸皱得可怕,便快快地拔腿走了,走出好远,李雪庸还听得见那鬼一样咳咳的笑声断续飘来。 渐渐地,李雪庸的情绪好起来。隔三差五还是去找阮大可和王绝户,说说天气,扯扯家常,叹叹时事,论论诗书医卜,时时把小丢丢领家去玩几天。大字也断断续续在写,且腕力恢复得不错,冷眼看去更放浪不羁,只是不能往细了看,因那里面多了一份萎靡,越看下去暮气越是浓重,外在的几笔疏狂其实已成强弩之末,禁不起推敲的。每日也看几页书,近日看的是《阅微草堂笔记》,看得很精细,遇有绝妙好辞,便拿一支红蓝两色铅笔在书上勾勾画画,还在扉页上写下四个字:“风流名士”,不知说的是自己还是那纪晓岚。诗一直在写,大都写自己,也写郝玉兰,满纸柴米油盐,j零狗碎,见不到几处高情雅致。关于郝玉兰的梦比先前少了许多,即使做了,那梦境也渐趋平和。只是怕见郝玉兰那邻居,有一回在城郊闲看山水,远远地见那老婆子拿只短柄铁耙在一个垃圾场里刨着,冲向他的尖瘦的p股撅起老高,教他心里凛然一跳,于是,也没了看山水的兴致。 深秋了,想必校园里那棵老槐树又投出了一张破碎的渔网。老槐树下那只老铁钟也不知谁人在敲,有没有郝玉兰敲得那么脆,那么匀。 忽然有一天,李雪庸就出现在通往学校的那个路口旁。人是整个地变了。身上穿一件从前不大穿过的灰白色羽绒衣,脚穿一双老大的翻毛皮鞋,头戴的是黑脸婆子死前给织的圆形老头帽,站在那里,上上下下显得臃肿不堪。前面守着一辆脚踏板车,车板宽宽大大的,上面摆满小孩子们爱吃的零食和各样零散的小物件儿,方便面烤鱼片呀,棒棒糖泡泡糖口香糖呀,彩气球明信片生日卡呀,红红绿绿的一片。身后栽了一把遮阳挡雨的大绸伞,仿佛童话里的大花蘑菇。来往的学生和教员见那板车上红的绿的煞是好看,就都跳下自行车围过去,待到跟前,却都给大大地吓了一跳。有个女教员是个爱一惊一乍的小女子,抬头看清那摊主时竟“妈呀”一声扭头便跑,自行车也不管了,跑出好远才觉自己可笑,又回去讪讪地和李雪庸打招呼。师生们惊异之余就小心地笑着和李雪庸打招呼,却不好意思买什么,还是几个沉稳些的老教员不时地去买点香烟火柴,和李雪庸说几句闲话,其他年轻些的教员才相跟着去那板车前买这买那,慢慢的,小孩子们也无所顾忌了,一下课就跑去买零食吃,有时还直了嗓子跟那摊主讨价还价。每逢这时,摊主也不恼,就让出一角半角的零头儿来,望着得胜了的孩子们的笑容,那张黑褐色的毛脸也其乐融融似的。 一回,傻哥转悠到这板车前,因一向有些怵李雪庸,不敢开口要,只拿眼一遍遍地细看各样吃食,流连着不肯走。李雪庸递过去一颗奶糖,看傻哥嘬得那样甜,忍不住说:“傻哥,给叔念个谣儿听。”傻哥把糖吐到脏乎乎的手心里就念:“人民币,君子兰,党支部书记,调研员。”歌谣里提的这几样,当下正急剧贬值。李雪庸便笑了,一边琢磨着一边点头,说:“念得真好,再给叔念一段呗。”傻哥不等把糖塞进嘴里,接着又念:“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不服不行。”李雪庸就不笑了,抬起头,把那眼光远远地抛去看半隐半现的云峰山最高峰。傻哥吧嗒吧嗒嚼一会儿糖,看看愣呵呵只顾观望山景的李雪庸,便又袖一块棒棒糖飞快地走了。等傻哥人走得没了影儿,李雪庸才收回目光,脸上似笑非笑的,嘴里把那绕口令似的歌谣再默默地念一回,觉得那几句话儿说得真是好,跟《红楼梦》里的“好了歌”一般,又浅白又奥妙。 教员中,那个很能和李雪庸开玩笑的老油条来得最勤。当初李雪庸跟郝玉兰刚刚搭上手的时候,正是他时时地把眼凑近李雪庸的胸前,查看那粉红色的毛毛,然后满世界大呼小叫。李雪庸恼归恼,却挺喜欢那个教员的机灵和滑稽,觉得总还比背后编排他的那些家伙可爱得多。这个教员每回到他这里买东西依旧那样说说笑笑,开他和郝玉兰的玩笑,什么“铁树开花”呀,“老来得子”呀,不管不顾的。看到李雪庸精气神不错时,就说:“昨晚又做好梦了吧?”见他有些蔫头耷脑的,就笑称他是“失恋的老青年”。 一天下午刚上班,那教员来到板车前买一包烟,然后一脸喜兴地对李雪庸说:“告诉你个信息,你那老情人儿昨天碰见我,还向我打听你来着,那眼神——啧啧!还不想办法幽会幽会?也好败败邪火。”李雪庸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只淡淡地说了句:“扯j巴淡。”依旧经管他那一摊红红绿绿的生意。快放学的时候,李雪庸耐心地站在那里等,他知道放学的钟声一响,他的摊前还会有一个短暂的生意高峰,赚十元八元的还在其次,那一片闹嚷嚷的声音且能驱赶寂寞呢。听见背后有响动,一扭头,却见郝玉兰打那边扭着p股走过来。依旧是那件粉红色毛衣,鞋袜倒比从前整齐清爽,头脸更显胖大圆满,冷眼看去竟有些贵妇风韵。大约是经过一番刻意修饰的。李雪庸却不招呼,只冷了眼看。那妇人走到板车前扭摆着腰身站住了,也不看他,只闲闲地说:“怎么想起下海经商了?”李雪庸一笑:“干那破校长真不如干这个自在。”妇人又说:“是教人给撸了吧?”李雪庸还笑:“是撸了,撸得正好。”也不忙说别的,就戏谑地问:“不买点火柴回去?”妇人并不看他,拿手翻翻这,拨拨那,说:“看样子小买卖不赖呀。”就歪头看一包方便面上的说明文字。李雪庸溜一眼她那高耸的前胸,不再说话,掏出一根烟来点着,一口接一口地猛吸。郝玉兰挨着排地看够了,才抬起头,眼睛湿湿地盯住李雪庸,好半天才说:“还写那诗吗?”李雪庸点点头。郝玉兰又问:“知道我要来吗?”李雪庸吸口烟,眼睛看着远山,说:“知道。昨天你碰见老油条不还在打听我嘛。”郝玉兰眼神就满是幽怨了:“知道我还惦着你吗?”李雪庸还是看那山,还是那句话:“知道。”郝玉兰带着恨声地问:“那么,你知道我这肚子里装的是什么吗?——你看我干什么?你倒是给我说说呀!”那后一句已有了哭腔。李雪庸是任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颤抖着手指指着郝玉兰肥厚的肚腹,疑惑地说:“那——那真的是我……”郝玉兰白皙胖大的脸腮上倏地滑下一行清泪来。李雪庸有些手足无措,他想了想,从羽绒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沓纸页,递给郝玉兰,说:“这都是近来写给你的。拿回去把它……烧了吧。”那神态仿佛要了断什么似的。郝玉兰的泪水更止不住了,越发汹涌地流起来。李雪庸还要说点什么,校园里的下课钟响了。郝玉兰急忙抹一把眼泪,装好诗稿,往回走去。瞄着她那粉红色的背影,李雪庸心想,她今后还会再穿这件毛衣么?也许,这辈子再也看不到这个粉红色的背影了。那么,看不到这粉红色背影的李雪庸,从今往后该当如何?李雪庸一时间无法心平气和。他迷茫地站在那里,直到几个前来买吃食的淘小子催命般的叫他,他才想起自己的生意来。 傍晚,老爹匆匆吃口饭就忙着找魏老二一班人打牌去了。李雪庸懒得吃那口饭,因眼前老有郝玉兰的影子。他心里似乎并无伤感,只是显得很空旷,想了想,就给那两个老友打电话,只说一句“过来喝几杯”。 不一会儿,阮大可和王绝户先后赶来,打过招呼,落了座。那两人知道李雪庸必是心绪不佳,才想到要以酒排遣。寒暄已毕,王绝户便关切地向李雪庸问起近日的景况。李雪庸嘿嘿一笑:“好,好得很呢。除了经营个小买卖,再就是整日c刀下厨,饮酒做诗,兴致好时再逛逛书摊,看看街边那些老头子下棋,还时常的和丢丢那小东西斗五子棋,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阮大可就说:“恐怕是好得焦头烂额了吧?”李雪庸说:“是真的好啊,而且有诗为证。”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页诗稿,得意地晃了晃。阮大可便接过诗稿,王绝户也凑过来看,见写的是首七律:“厨中无剑复无琴,况且c刀向木砧。乘兴有时诗入梦,怡情不觉酒沾襟。贪旧长街晚,偏爱棋残小巷深。懒掷铜钱推命理,拈来好句自沉吟。”两人把眼光对视一回。李雪庸知道那两人心里在想什么,就说:“有意思吧?堂堂中学校长堕落为一个掂马勺的伙夫。嘿,再看看这首,更他妈惨。”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页教两人看:“辗转庖厨日几番,平生敢有古风存。常将棋事商童子,还把牛刀向韭根。往事愁中堪发笑,闲诗醉里也销魂。去来莫问谁长短,人自蹉跎酒自浑。” 王绝户看后直叹气。阮大可说:“未免过于消沉了。人生其实很漫长,眼下还不该是残局啊。”就问:“难道没写点豪放些的?”李雪庸领会老友的心意,忙说:“有,有。”便找出最近重写云峰极顶的一首教两个人看,仍是将那最高峰比作老鹫,读着,果然豪放:“身栖岩上峰峦暗,翼展风中草木摧。抖擞秋毫初雪凛,回旋倦眼老猿哀。忽如闪电排云去,却似惊雷动地来。寒暑轮回增寂寞,湖山空阔久徘徊。”阮大可说:“怎么想起写这样豪放的诗来?”李雪庸沉吟半晌说:“唉,不管怎样,我终归是个理想主义者。”说着,又将前些日与秃头校长在小酒馆里饮酒骂街的一幕讲给两人听,并说这一段时间自己对世风很是不满,尤其看不惯某些官场习气。王绝户笑道:“莫非又在诗里骂人了?”李雪庸又去翻检,果然翻出一页骂人的来,王绝户接过来,见题着《官场图》,便说:“倒要看你怎个骂法儿。”就读下去:“惯于双眼睁还闭,三窟营来两窟虚。亦闭亦睁真奥妙,此三彼两料宽余。红头文件昏昏解,蓝色香烟款款嘘。左术权谋惟运用,屯金惜艳斗轻车。”阮大可也凑过来看,看后都说骂得有理。李雪庸说:“我常常想起杜工部来,你听他那诗句,‘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还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满肚子的忧国忧民呐。”阮大可忽然噗嗤一笑:“咱这是唱的哪一出?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我辈草民发发牢s又能改变什么?还是莫谈国事的好。”王绝户和李雪庸也连连说“莫谈国事”,就张罗着喝酒。李雪庸把碗碟壶盏安排下,笑道:“今天喝哪样?”阮大可说:“还是伊人吧。”李雪庸说:“那就伊人。”王绝户说:“你不是爱喝千杯不醉吗?”李雪庸说:“千杯不醉欠柔和,还是伊人好。——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呵。”三个人哈哈大笑,就喝伊人酒。 轮流把盏地浅酌,海阔天空地漫谈。因不想再谈国事,就说闲话。李雪庸说他新做的一篇歪批文章,叫《闲读郑逸梅》,便教那两人看看有趣没趣。阮大可问:“什么郑逸梅?”李雪庸说:“是个大杂家,很有趣的一个人,他的《幽梦新影》值得一读,其中放谈世态人情妙句甚多,我读时禁不住续了些拙句,又做了些歪批。”王绝户颇感兴趣:“续拙句,做歪批?那必定有趣。”李雪庸自嘲地一笑:“我是在斗胆歪批啊,至于续句嘛,也是一时情不能已,正所谓大师有兴耽佳句,小子无才敢续貂。”那两人就催他快拿来看。李雪庸找出来纸稿,冲阮大可说:“咱两个人,喝一口伊人酒,念一条歪批郑逸梅,如何?”王绝户在一边拍手叫好,自己斟满了酒,笑眯眯地坐在那里等着听乐儿。 阮大可念:“郑曰:喜读书者不得书读,喜饮酒者不得酒饮,喜游山水者不得山水游,最为恨事。” 李雪庸就接:“续曰:喜权柄者不得权柄在握,喜巨款者不得巨款入账,喜佳丽者不得佳丽盈怀,恨中之恨也。——批曰:郑文所涉乃古风,某所谈者却是时俗,二者意境悬殊,胸襟志趣自有天壤之别。” 阮大可念:“郑曰:坐花茵,枕琴囊,漱清泉,啖松实,仙乎仙乎!” 李雪庸就接:“续曰:坐奔驰,枕香臂,漱茅台,啖海鲜,上仙也乎?——批曰:世易时移,白云苍狗,今之上仙足令古之仙者自惭形秽。” 阮大可念:“郑曰:壮士跨马,逸士骑驴。” 李雪庸就接:“续曰:大士骑人。——批曰:吾愚昧,不知骑人脖颈者算哪路士,姑以大士名之。” 阮大可念:“郑曰:野客狎鸥,逸士放鹤。” 李雪庸就接:“续曰:高官豪赌,阔佬烧钱。——批曰:阔佬烧的许是自己的钞票,高官赌的却百分之百是库银。” 阮大可念:“郑曰:愁无可遣,遣之于诗,遣之于酒;恨无可语,语之于月,语之于蛩。” 李雪庸就接:“续曰:情无可发,发之于小姐,发之于二奶。——批曰:郑句乃雅声,吾语实村言,自不可相提并论,然亦有不吐不快者。当今世风日下,此等事虽属臭名昭著,惜乎泛滥南北,已演为寻常故事,正所谓久入鲍鱼之肆,何臭之有?” ………… 念一条,三人笑一回,再去闲闲地呷上一口伊人酒,竟将那篇歪批文章做了下酒物。念完,三人都已醉了。王绝户年纪毕竟大些,醉得如一尊红睡佛,歪在那里沉沉地响起声。 带着醉意,李雪庸将阮大可拉到一边的沙发上,说出埋藏在心中很久的一件事来。他说,他对沈秋草确有着异乎寻常的深爱,并曾做出过非常举动,又为她写过许多痴情的诗。阮大可问是什么非常举动,又是怎样痴情的诗。李雪庸趔趄着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页诗稿,过来教阮大可看。阮大可醉眼矇眬地去看他的情诗,见也是一首七律,题目却怪,叫作《咏剑》,题下缀着四个小字:“聊寄衷情。”再看下去,诗前有序:“余有短剑一柄,锋刃如霜,虽风雪云雾不能蚀,真良器也。子夜于灯下为之拂尘,心有所动,因以咏之。”诗曰:“重重霜气匣中横,壁上孤悬久欲鸣。春水疏林思弄影,秋风皓月肯销声?沉潜岂必违灵性,静默浑如抱不平。梦里山河行看尽,寒光一夜到天明。”阮大可笑道:“这算什么情诗?不挨边嘛。”李雪庸说:“我是寄情于剑啊。”阮大可又看一回,方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说:“好一个痴情汉,为了那份相思,居然一夜不眠。”又问他做了什么非常的举动。李雪庸摇摇头说:“我讲给你听,你可别笑话老弟。”就告诉阮大可,一次学校组织到云峰山春游,结束时却不见了沈秋草,他不动声色地教别人带队返校,独自一人满山遍野去找沈秋草……天已黑透了,他仍在到处转,脚步踉跄着,不敢大声喊,只低声呼喊:“沈秋草!——沈秋草!”人有些疯狂,还有些痴呆。后来他坐在月明湖岸边一块巨石上休息,冷静下来后他恍然想到,沈秋草为什么就不能提前回了家呢?他匆匆地赶到沈秋草家一看,人果然在家。沈秋草对他那么晚去她家颇感惊讶,问有什么事,他一时支支吾吾竟答不上来,只好尴尬地退出院子。过后,他始终未将自己满世界疯狂寻找沈秋草的事告诉任何人,包括沈秋草。他是打算将此事永远埋在心里,因为这件事是不需要别人知道的,这纯粹是他自己的事,甚至和沈秋草也无关。如果说非要将这事说出来,也只能说给眼前这两个人。这两个人是百分之百能解读他的内心世界的。说给别人,哪怕是说给沈秋草,他都想不出会是怎样的一种结局,是嘲笑还是惊疑?他毫无把握。 这故事深深地感动了阮大可,他听后久久不语。这一刻他觉得,也许只有李雪庸才可能给沈秋草带来幸福。男女用情非如此不可呀。他正在若有所思,就听李雪庸说:“对沈秋草,我早已放弃了那份幻想,终归友情重于山,大义为先呐。在乾坤混沌汤的中介费问题上,我已经昏了一回头,险些铸成终生遗憾,如今在感情上放弃沈秋草,不敢说是超越吧,也算是一次清醒的解脱。而且以后我还想解脱得更彻底些,想和老头子一起住到云峰山脚下去,与大山飞鸟溪流花草为伴,专心做我的旧体诗,写我的大字,过一份与世无争的隐居生活。” 李雪庸说得忘情,阮大可则陷入了沉思。他在琢磨今后的日子。他想,李雪庸看看就快要从世俗中解脱,王老兄那颗心也早已是活在尘嚣之外了,那么,我呢?我阮大可又该当如何? 第八章 醉枣 借粼粼波光 凝视你遥遥的身影 那是梦呵 一滴晨光里转瞬即逝的露珠 真的 我所需不多 只一缕清风 一叶绿苇 ——《在水一方》2001?郾2?郾9 等待与回忆,几乎是沈秋草生活的全部内容。沈秋草等待了二十年,她等得很执著,也很苦。这二十年间,她是活在回忆里的。二十年前那一幕幕,填充了回忆中的每一幅画面,那画面是那么鲜明,简直是历历在目。 还是在文革时期,她的男人蒋一雄因解放前夕当过土匪,被造反派揪出来游斗,给打断了两条肋骨,几家医院都不敢收留他。一天夜里,沈秋草悄悄来找阮大可。阮大可二话没说,背起药箱就走。沈秋草走在阮大可后面,觉得前边的身影很高大,很结实,她心里多少天来的恐惧不安瞬间消散了。阮大可并不知道后面这个文弱女子的所思所想,他只一心要给病人疗伤,脑子里正在酝酿几套疗治方案。到蒋宅一看,阮大可心里有数了,老蒋只不过断了两根肋骨,内脏并无伤损,就处方下药,如法炮制起来。这样明目张胆地给蒋一雄治伤,造反派自然不会置之不理,当造反派头头找到阮大可,教他跟土匪划清界线时,他却说:“我的眼里只有病人,没有什么土匪。”造反派头头就威胁说要办他个“私通土匪”的罪,他一听,气得将那人臭骂一顿。造反派头头也无可奈何,一来他不想得罪这个颇有名气的草医,二来他也顾忌阮红兵,虽说小小年纪,那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造反派,急了是敢舞枪弄棒的。阮大可就日日地去沈秋草家给蒋一雄疗伤,沈秋草仿佛找到一棵可供乘凉的大树似的,这段时间里,内心也获得了短暂的安宁。每次去疗伤,阮大可并没怎样留意沈秋草,只是反复告诫她蒋一雄在饮食方面的宜忌。 蒋一雄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已能自如地走动。一天,阮大可临走时和沈秋草说:“老蒋那人我说了他也未必听,跟你说吧。”就叮嘱她,“这段时间房事不要频繁。”沈秋草一时没反应过来,两眼困惑地看着阮大可:“房事?什么房事?”阮大可没料到她会这样问,顿时闹个大红脸,但他是医生,不能不说清楚,于是斟酌着说:“就是……过夫妻生活,两口子睡觉呗。”这下轮到沈秋草不好意思了,她脸一红,忙低了头转身回屋,也不往门外送阮大可了。再次见面的时候,两人的脸上都有些麻麻的,不大自在,都在尽力回避对方的眼睛,可又都在悄悄地寻觅对方的眼睛,好像小孩子家的恶作剧,要将对方心底里的什么隐秘给窥破似的。就在回避与寻觅之间,蒋一雄的伤势彻底恢复了。阮大可已再无前往蒋宅的理由。恶作剧到此为止。沈秋草这里也渐渐地心神安稳了。接下来又是一个个的日子走过去,沈秋草似乎已淡忘了那段奇怪的时光——一边悉心照料着蒋一雄,一边与阮大可用眼睛做着彼此心照不宣的窥探。有时她感觉像是梦。真的有过那么一段日子吗?自己真的和那个人眉来眼去过?她努力不再想那段日子,她觉着不再去想的事大约也就不再存在了。 生活仿佛又恢复了常态。 忽然有一天,阮大可来了,说是想给蒋一雄复查一下伤情。 蒋一雄被造反派拉去参加劳动改造,并不在家。沈秋草的心跳得很凶,死命地止也止不住。她以为自己已将那段时光给淡忘了,殊不知那段时光须臾也不曾离开过她,是教她硬压在心底了。教她料不到的是,压得越紧,那段时光就越是顽强,像种子一样,一旦时机成熟,便要破土而出,伸枝展叶。沈秋草不敢正眼看眼前这个高大的身躯,她强压住心跳,告诉阮大可蒋一雄在参加劳动改造,阮大可哦了一声,站在那里停留有几秒钟,然后说:“那我走了。”说罢转身往外走。就在人已一只脚跨出院门的时候,沈秋草慌乱之间喊了一声:“你——”下面却不知要说什么,那一张脸便红得不能再红。阮大可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将这个女人审视片刻,然后走到她面前,说:“你想说什么?”沈秋草窘得低低地垂下头。阮大可笑道:“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伸出两臂,一把将沈秋草抱在怀里,任凭沈秋草挣扎着,他也不管,只轻轻一用力,就把她抱起来,大步走向卧室…… 那段时光,留给沈秋草印象最深的,一是? 第 14 部分 欲望文 第 15 部分 睡城 作者:肉书屋 第 15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那段时光,留给沈秋草印象最深的,一是阮大可壮实的身躯,二是他给蒋一雄配的药里每回都有一味奇怪的药——醉枣。她看着那一枚枚深红色的用酒炮制的醉枣,不知有何效用,觉得好奇,曾问过阮大可,阮大可说那东西好,养气活血,又随处可得。此后,沈秋草每当一想起那枣,人就有种微醉的感觉。 蒋一雄比沈秋草大二十多岁,因是惯匪出身,养成十分暴烈的性情,人称蒋大马棒。年纪一大脾气更为古怪,精神也不大正常,忽而说总有恶鬼跟在他身后要暗算他,忽而说从结婚那天起,沈秋草心里就一直有个野男人,经常背着他胡搞。他似乎总有一口气闷在心里,又无法发作出来,时间久了,气郁化火,火炼为痰,人就愈发疯癫。儿子蒋白风陪他到省城大医院看过,此后好一阵坏一阵的。对沈秋草,有时候三天五日打骂一回,有时候不打不骂,还捣制当年常用的红伤药为她敷遍身的淤肿。过一阵子忽然又折腾她,头发一绺绺扯下来,夜里还拿玉米芯戳她的下身。这些事邻人们是不知详情的,但他们亲眼见过蒋大马棒驱鬼。蒋大马棒常说的是,他家胡同口有四个恶鬼,每天等在那里要捉拿他,他手里便整日提了一把长柄砍柴刀,每次走过那个胡同口,就挥舞着柴刀嗨嗨地又吼又叫。有一回李雪庸他老爹见了,十分内行地跟人说,那一招一式纯是正宗的少林功夫,而且底子不浅。小城人有的就说,许是蒋大马棒当土匪作了孽,老天要替那些个冤魂讨还公道。也有的说,大约是沈秋草给妨的,看她那模样,细皮嫩r,悄声慢语,眼睛藏得那么深,多半是要妨男人的。阮红兵极其赞同后一种说法。他整日东游西窜,消息灵通,早就听说过老爹和沈秋草的事,因而他对沈秋草没有好感。有一次他在老爹面前旁敲侧击地说:“爸,我听人说沈秋草妨男人,把老蒋给妨得死不死活不活的。”阮大可当时听了这话,只冲儿子说了两个字:“放p!”从此以后,阮红兵在老爹面前再不敢说沈秋草半句坏话。 当年,阮大可在与沈秋草幽会了几次后,就果断地回了头,不再去见沈秋草了。他跟沈秋草说,老蒋这个人不是等闲之辈,敢作敢为,一旦东窗事发,后果将不可收拾。沈秋草也理解阮大可的决断,因她对老蒋的为人知之甚深。她记住了阮大可说的一句话:“来日方长。” 后来,蒋大马棒溺水而死。 出事的那天,阮大可正在王绝户家闲谈,忽听外面乱纷纷的,隐隐地有人喊:“看见老蒋没有?”阮大可出去一打听,知道是蒋大马棒出了事。许多人都在找老蒋。阮大可见此情形,长叹一声。他叹的不是蒋一雄,是在叹沈秋草,叹她的红颜薄命。没过一刻钟,蒋大马棒的两个邻居走进来找王绝户,教他给测测,说蒋大马棒从昨晚到现在不见人影,她那女人正到处哭着央人去寻,已将附近的沟沟坎坎找遍了,几口水井也看了,污水沟也看了,没有一点踪影。王绝户听了,并不多问,只长叹一声,便动着手指用小六壬测起来,口中念着一串串没人听得懂的卜歌。测毕,又在心里极快地用六爻排一回,才缓缓地说:“去月明湖找吧。”两个人又问:“是死呢,还是活?”王绝户念了一句爻辞:“无号,终有凶。”便摆摆手教他们去了。看着两个人急匆匆走出院子,阮大可也显得心神不定。很快的,人们在月明湖里找到了尸首。在沈秋草哀哀的哭声里,众人将蒋大马棒的尸首运回来,张罗着殡葬事宜。整个过程,沈秋草泪水一直没断。人们纷纷叹息,想不到,她对老蒋还真重情重意。那天一整天,阮大可都有些发呆。他相跟着大伙儿忙完老蒋的丧事,心里有些悬悬的,就又回到王绝户那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阮大可看着王绝户,神情恍惚地说:“你说说这老蒋,怎么说没这人就没了呢?”王绝户感慨着说:“人呐,功名利禄终归是过眼烟云,一闭眼睛,都是空的。泼命的挣啊,捞啊,攒啊,忙到了儿剩下一堆黄土罢了。”阮大可神色有些凄然地说:“沈秋草怪可怜的,年轻轻就嫁了老蒋,这些年教老蒋给磨得够戗。”王绝户说:“老蒋这一走,竟还是一桩好事。沈秋草解脱了不说,那蒋白风也该大大地出头了。”阮大可疑惑道:“他活着碍他儿子什么了?”王绝户说:“老蒋年轻时杀人不眨眼,他那宅子里我是看过的,满是煞气,压得后代没有出头之日。现在人死了,煞气一散,小蒋将来可是要出人头地了。”阮大可说:“就那小白脸,连个书也念不好,还能怎样?”王绝户慢悠悠地说:“你看吧,小蒋的前程应该错不了的。”阮大可仍然半信半疑。 老蒋死后没几年,小蒋却果然渐有起色,很快做到了镇长助理。可那算前程吗?那大约只算个科级罢了。阮大可觉着那不叫前程。但他不好再去问王绝户。 然而就在前不久,忽然市里早已离休的老市长来到小城。老市长年约七十上下,神态沉稳,行走迟缓,举手投足之间隐隐透着一种威严与风度。找到镇领导,就问小城有没有个叫蒋一雄的。镇领导说,是有个叫蒋一雄的,都叫他蒋大马棒,解放前当过土匪,杀过许多人。老市长就冲镇领导笑笑,说应该是这个人。就向镇领导回忆起那段经历,说四七年自己在这一带做地下工作时被敌人抓住,半路上碰到一伙土匪,把敌人打散了。他跑出没多远,迎面碰上一个年轻的土匪。那土匪冲他说:“小子,碰上我蒋一雄,算你走运。”看他面黄肌瘦的,土匪蒋一雄从衣兜里摸出一把钱塞给他,教他快滚。后来听说快解放时蒋一雄洗手不干回家种田了,就定居在这一带,却不知道具体在哪里。刚刚不久听说就在小城,这才找了来。他说蒋一雄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就想找一找这个人。镇领导告诉他,蒋一雄已于前几年疯疯癫癫坠河而死。老市长听了呆愣半天,缓缓地说:“我来晚了。”又问蒋一雄有何后人。镇领导就介绍蒋白风,说如今是镇长助理,便打通了电话。不到半个钟头蒋白风来了。老市长上下看看蒋白风,见他一表人才,黑剑眉下两只眼珠藏得很深,透着说不出的精气神,连连说“像”,又到蒋宅看望了一下沈秋草,便坐车走了。很快地,蒋白风就被任命为副镇长。 一时间,蒋家那座青砖大院显得庄严了许多,也神秘了许多。 要说蒋家这座青砖大院,在小城也是数得着的。 据说还是在民国初期,张作霖手下有一位姓范的高参,此人深通医易,尤精行军用兵之道,又善在群雄之间纵横捭阖,折冲樽俎。张作霖在许多事上都仰仗这位范高参。可就在张大帅鼎盛时期,范高参却忽然不辞而别,隐迹山林了。后来张作霖多方打探,才知道范高参隐居在云峰山下月明湖畔这个小城里。张作霖便派人请了工匠,运来上等砖石木料,为范高参重修宅院。后来又过了十多年,范高参被一位神秘人物三顾茅庐请走,在那个群雄四起的年月里隐于幕后为人运筹帷幄,指点江山。至于那位请他的神秘人物,小城人一直众说纷纭。有说蒋介石的,有说冯玉祥的,有说阎锡山的,还有的更离谱,说那人就是毛泽东。其实都毫无根据。范高参临走时,蒋大马棒的老子买下了这座宅院。谁见谁说这宅子好,可好在哪里,谁也说不清。一个过路的占卜先生曾经看过,说这宅子主出贵人,小城人就都信了。解放前,蒋大马棒的老子已是小城有名的富商,而蒋一雄也曾在这一带呼风唤雨,虽说不是什么大贵人,可也算得一个乱世枭雄。近几年蒋白风渐露头角,如今更是平步青云,将来保不准要做到镇长或副市长的,人们就更相信那占卜先生的话了。 王绝户也相过一回蒋家宅院。那次是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蒋大马棒过生日,他备下酒席,前去请王绝户为他测晚年的命数。那天,王绝户走向蒋宅时,抬头细看了看。只见一座清水脊门楼迎面危立,其上却突兀地蹲着一只石鹫,冷森森俯瞰路人。王绝户心中凛然一动。又看左右两侧的粉墙又直又高,便沉吟着沿石砌高台拾级而上。入院门,见院落十分宽阔,花树草木竹石甚是清幽可爱,知道这主人虽是绿林出身,却不可等闲了看。二人饮酒闲谈,如故旧重逢。这蒋大马棒弃刀枪多年,眉宇间的煞气已泯了大半。也谈文论诗,品评古圣今贤,言语间颇有顿挫,令王绝户惊讶不已。饭后,待沈秋草斟过热茶,蒋大马棒就报上生辰八字。王绝户在心里细细排下一卦,闭目凝神之际不觉摇了摇头。蒋大马棒就有些着急,看看王绝户还在沉吟,也不便搅扰,只好耐心地等。王绝户测毕,睁开眼睛,不待蒋大马棒发问,就说:“你这晚年是吉凶参半呀。”啜了口茶,又说:“这凶当应在命主自身,十年后可验。这吉当应在命主后人身上,为小吉之象,可主一方,也该验在十年之后。”当时听了这话,蒋大马棒不免有些惴惴,试探着再问:“那凶又该是如何?”“殒命之凶!”王绝户的口气如石头般坚硬。蒋大马棒倒吸一口冷气。王绝户起身往外走,在屋门外的台阶上停住了,用手向前一指,对身边心神不定的蒋大马棒说:“你再看这院里,正当中花花草草,交叉了两条甬道,又被外面三条甬道围住,凑成一个‘凶’字。”又把手向宅院大门略指了指,说:“你再看那关着的院门,门梁横着一道铁,门槛横着一道铁,两扇门半腰处又横着一道铁,两扇一合,正中竖着一条直缝。奇的是门楼之上那只石鹫,和这三横一竖恰就凑成一个‘主’字。所谓主者,即主宰一方。这一‘凶’一‘主’两个字,正应了那卦象啊。”蒋大马棒在一旁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王绝户走出大门,才追出去塞给他一个早年间掠来的雕龙细瓷鼻烟壶。蒋大马棒出殡那天,王绝户托阮大可把这只鼻烟壶交还给了沈秋草,还教阮大可告诉沈秋草,说十年前那一卦不该请他测的。当时阮大可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王绝户。王绝户懊悔地说,那一卦搅得人家命主整整十年寝食不安,不然,老蒋也许不是这么个死法儿。 蒋一雄的死,似乎对沈秋草打击很大,那一年,她陡然苍老许多。老蒋的打骂是没有了,但她所熟悉的那声色,那呼吸,那气味,那令她仰视的威严与气度,也随之一去不返。即便是苦涩的滋味,也总比没有滋味要好得多啊。在她眼里,蒋家这座青砖大院是冷清得不能再冷清了。 还好,沈秋草还有个蒋白风。蒋白风孤家寡人一个,白天忙工作,只一早一晚才见得着面,尽管如此,宅院里多少还有些男人气息,沈秋草每天的日子总还算有个盼头。儿子看看二十五六了,却不忙找女朋友,这和他老子太不一样了,有时候,看着样貌文弱的儿子,她由然想起桀骜不驯的老蒋,心中便生出几分冷寂。 老蒋在和沈秋草结婚前,已是娶过三房了,据说个个漂亮。漂亮不漂亮沈秋草不知道,她只知道老蒋是一刻也离不得女人的。老蒋打她骂她作践她,无端地污她清白,她从心里惧怕老蒋的暴烈;但每一个夜晚,老蒋将她当作女人对待的时候,那种强悍勇猛和可怕的占有欲又教她刻骨难忘,那气势是君临一切,又是所向披靡的,那痛快淋漓的吼叫在她听来无异于野兽绝望的哀嚎。她喜欢那一刻的老蒋。她一回回深刻地体验着做女人的恐惧与快乐,她甚至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女人能体会到她这种做女人的滋味。那过程当中绝无程式化的刻板与乏味,有的是热昏般的迷醉,是直抵生命最深处的那种疼痛与快乐,是根本无法言喻的生命的狂欢。自老蒋死后,这一切都随着岁月一点点凝成了记忆。这记忆它是闪着光亮的。即使回忆起老蒋瞪着血红的眼睛一声声骂她“婊子”,或者回忆起那张粗硬的铁掌暴怒地落到她脸上,甚至,在回忆起精神失常的老蒋对她实施狂烈的性折磨时,那份记忆的光亮都不曾暗淡过。她还记得,那一年当她见到老蒋尸首,确信这个暴君般的男人已离她而去,她绝望至极,她不能想象,没有了老蒋的她,将怎样做女人。那一刻,她的哭声和眼泪都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在众多惊讶不解的目光中,她哭得无所顾忌,她是将自己做女人的快乐永远地埋葬在了哭声里。 她与阮大可也有过真正的男欢女爱。她承认,阮大可也是一个相当优秀的男人,但相形之下,她更不能忘怀老蒋的暴烈与凶悍,如果说阮大可在做a时还稍稍存有一点理智,那么老蒋则是毫无理智,是以全副生命去搏的。沈秋草辨得出二者之间的高下之分,那不是量的不同,是质的差别。 她在人们眼里,总是那么柔弱文静,言谈举止间还带着些羞涩,仿佛就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女人。其实,她是有欲也有求的,只不过她的欲是深埋心底的,她的求也是近于苛刻的。李雪庸曾一度向她示爱,那份真诚确也教人感动,但她是连想都不去想,未给李雪庸一丝一毫机会,委婉而不动声色地拒绝了。她对阮大可存的那份心思李雪庸是知道的,但那时阮大可的病老婆子还在,李雪庸自问有资格有理由追求她,只是李雪庸没料到,这个女人的心性竟是如此高傲。老蒋死后,沈秋草心里就藏着一个梦,可以说她就一直在等待中过着每一天。阮大可那病老婆子一死,沈秋草的梦顿时变得更明朗,更斑斓,看看就要成为现实。她已是将一腔的热望与后半生都暗自托付给了阮大可。她并不看重阮大可的医术,更没想他那乾坤混沌汤会如何如何,她看重的是阮大可追求情爱的那份勇猛和他身上那个“义”字,当年冒着极大的风险为老蒋疗伤,那情势可谓义无反顾;后来当阮大可从院门口收回脚步,转身走向她,并朝她果断地伸出两只热燎燎的胳膊,那一刻又堪称勇猛。几次幽会之后,她领略了阮大可作为一个优秀男人所必备的一切,使得她后来对阮大可的期许更是死心塌地了。病老婆子过世后,她耐不住了,她怕别的女人乘虚而入,竟有些迫不及待,先是试探性地出入阮家,继而坦然地直出直入。虽说病老婆子尸骨未寒,但她知道阮大可未必在意这些,惟一令她顾忌的是阮家两兄妹。阮红旗倒在其次,她的吃凉不管酸谁都知道的,关键是阮红兵。对阮红兵,沈秋草在迈进阮家大门之前很是犹豫了一阵,那是个无赖,没理也能讹倒人的,何况自己的老妈尸骨未寒,别的女人就盯上了他老子,他会善罢甘休吗?沈秋草毕竟心细如发,她权衡再三,最后断定,有阮大可这面坚实的挡箭牌,料他阮红兵也兴不起什么风浪。事情果如她所料,那一次她与阮大可在屋里重温旧情时被阮红兵撞见,但阮红兵却没敢发作。渐渐地,她又与小丢丢建立了极其深厚的感情,小东西对她依赖性很强,甚至到了不可分离的地步。阮红旗原本对沈秋草就怀有一种莫名的好感,至于说老妈尸骨未寒之类的老礼,她是抱无可无不可态度的。还有谁呢?陈露?那女人眼里的敌意沈秋草一开始就读出来了,但那已经无碍大局,左右不了事态发展的进程。沈秋草的心像一架半空中旋来旋去的飞机,平稳地着陆了。 她是将这盘人生棋局看作必胜的了,她并没有去深想这盘棋中的变数。当得知阮大可对潘凤梅发生了兴趣,并已频频接触,她那颗细腻而又易感的心立刻被伤害了。她无法接受。难道这就是命吗?沈秋草决意不再跨进阮家的大门,就守住自己的深宅大院,过一份清净日子罢了。她真的就很长时间不再去阮家,每天只与小丢丢恋在一起,将心中那份幽怨深深地埋起来。 她常常痴想,还不如老蒋活着,哪怕天天磨她也好。 沈秋草对自己还是无可奈何,她没法不去想阮大可。 一天,她身上发躁,心里闹腾腾地难受,就谎说头晕,教蒋白风去找阮大可。蒋白风走后,她忽然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她的紧张首先是源于将要见到阮大可,这个既教她伤心又教她念念不忘的男人;还有一桩,那就是她拿不准儿子蒋白风对自己与阮大可之间的事作何态度。蒋白风极其孝顺,这一点在小城是有口碑的,在事关母亲幸福与快乐的问题上,他所持的态度,沈秋草倒不担心,问题在于,她与阮大可当年的私情,儿子知道吗?如果知道,又知道多少内情?会怎样去想?这是一件很困扰她的事,她可以不在意别人怎样看她,但她不能不在意儿子。她曾留意观察过,却一无所获。儿子蒋白风的城府是那么深,深得不露一丝痕迹,尤其是当了副镇长以后,更是喜怒不形于色。儿子是小城的父母官呵,该是肚里行得了船,眼中只见西瓜不见芝麻的。她看不透儿子的心了,仿佛刚刚意识到儿子是个领导着几万人的官。她还记得,那年王绝户在她家里一口断定蒋白风十年后如何如何,如今看那城府,怕也说不定呢。她常听邻人夸赞蒋白风,说他有一股子静气,官做大了仍是那么沉稳,对普通百姓也从来不声色俱厉,更听不到他张口骂人。奇怪的是,他越是沉稳,别人越是敬畏。他两眼藏得深,看人时总那么影影地一笑,细看却不是笑。人们怵的正是他这带笑不笑的样子。那是一种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又是一种眼空无物,舍我其谁。几宗前几任镇领导颇感棘手的难题,教他轻易摆平了,那招数,说妙却也平常,说损呢却合情理,又完全是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单说两件,其一,任副镇长后,对鳏寡孤独群体格外体恤,主持出台一系列优抚政策,教那些孤魂野鬼似的人们很是感激涕零。其二,不近女色——这在当今官场实属凤毛麟角,就连一向对政界不大感冒的李雪庸都惊呼“难得难得”。一时间,小蒋的威信就节节攀升,比历届镇领导高出许多。这么一个儿子,若知道自己当年的隐私,又看出自己深爱的母亲仍与老相好藕断丝连,那会出现什么结局呢?沈秋草知道自己真正紧张的原因是在这里。但,她又能怎么样呢?不去理那个老冤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完后半生,她不愿,也实在不甘。 蒋白风不大相信他妈真的头晕,可他孝顺,还是赶紧去请阮大可。 这功夫,李雪庸、王绝户正在阮大可家天南海北地闲谈。由丢丢扯到沈秋草,由沈秋草扯到蒋白风,又由蒋白风扯到十多年前那一卦。抚今追昔,王绝户慨然长叹:“唉,真是快呀!十多年了,那一卦竟像刚刚排下的一样。”阮大可就问小蒋比老蒋如何。王绝户说:“这个小蒋,不逊他老子。过去老蒋靠摆弄枪杆子,人家对他是口服,如今人们对小蒋却是心服。”李雪庸笑道:“那小子念书的时候就是个孩子王,把一帮大孩子玩儿得滴溜溜转。”王绝户摇摇头:“可有一宗,论品性,小蒋未必赶得上老蒋,别看老蒋杀人不眨眼。”李雪庸和阮大可都困惑不解。王绝户说:“小蒋会用心杀人,你还得甘心情愿伸出脖颈去,这比老蒋当年的大片刀盒子炮可是厉害多喽。” 那二人再要说什么,一抬头见有人走进院子,细看正是小蒋,就互相使使眼色,那意思是说曹c曹c就到。 蒋白风进屋和三人恭恭敬敬打过招呼,然后朝阮大可笑笑,说:“阮大叔,我妈心口难受,头发晕,脾气也躁得很,昨天一整夜折腾着不睡觉,教我过来找您给看看。”阮大可听了,忙说:“我这就去。”转身包了几样草药,和那二人招呼一下,背起药箱就往外走。蒋白风冲王绝户和李雪庸歉意地笑笑:“搅扰您三位老人家的雅兴了。”也赶紧跟着走出去。走出屋门,阮大可对蒋白风说:“你不用急,想必也没什么大碍。”说着话,那脸上的神情就有些木木的。蒋白风两眼看着阮大可,一脸诚恳地说:“阮大叔,我妈这病您老就多给费费心,我妈她还就单单信服您老人家。”见阮大可矜持着,便孩子气地笑笑:“我办公室那还有个客人。咳,整天穷忙。阮大叔,我先走了啊。”望着急匆匆走去的小蒋,阮大可直发愣。二十年前那些前朝往事他不可能不知道啊。可是,从刚才那张娃娃脸上,你根本什么都看不出。小子哎,真他妈深呐。阮大可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到了蒋家,慢慢推开厅屋的门,里面悄无一人。刚要朝卧室问一句,沈秋草的声音传了出来:“这屋坐吧。”阮大可背着药箱站在厅屋地上迟疑着。毕竟这段时间没见面,彼此心里都生了些隔膜。却听沈秋草又问:“白风呢?他没跟回来吗?”阮大可告诉她,白风有事去了办公室。阮大可仍在外间愣愣地站着,听卧室里面的沈秋草絮絮地说着什么。直到里面又喊,才小心地踅进卧室。放下药箱,坐在一张小沙发上,看看这,看看那,神情很是不自然,那样子显然带有一丝愧疚。他心里是虚啊。他是该愧疚的,每一回和潘凤梅浑闹,他这份愧疚都要加重一层。一回回地闹,一层层地累加,他越发不敢见眼前这个女人了。他不是不想见沈秋草,也不是有了潘凤梅而喜新厌旧,他是的的确确愧得慌,不敢见沈秋草。见了面,他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跟潘凤梅的事。一时失足?笑话!偶尔逢场作戏?那只能去哄哄小孩子。说什么都不行,那不是一句“对不起”所能了结的,要了结也应该听凭沈秋草裁决,而沈秋草又能怎么裁决呢?裁得了人裁不了心,就算你裁得了心,那颗心还能是先前那一颗吗?总而言之,这种事很棘手,甚至根本无法说清,更不要说解决。沈秋草看他那副样子,又是气恼又是不忍,便连讽带刺地说:“你现在可是行了,有人疼有人爱的,见了我这个老婆子,看都不愿看一眼。”阮大可急得连忙摆手:“哪儿的话呢,我这是——”下面他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张了半天嘴,最后还是禁不住感慨万千地咳了一声,接下来就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似的,垂头耷脑地坐在那里。沈秋草心里很苦,但脸上却故作轻松,她嗔怪地笑了一下:“得了吧你,快把头抬起来吧,你不号称是小城最有本事的男人吗?现在这形象可不怎么样。”阮大可抬起头来,满面羞愧,见沈秋草正笑盈盈地看着他,眼神里虽然含着一丝嗔怪,可那嗔怪已然透出了一丝爱意。阮大可的心里忽地卸下老大一块石头,一时间感觉无比地轻松。他便涎着一张脸去看沈秋草。 前些时没有潘凤梅c脚那会儿两人经常照面,可像这样脸对脸不错眼珠地看,还是头一遭。阮大可发现,眼前这个女人依旧风姿不减。——该有四十五六了吧?和二十年前没多大改变,感觉上气韵更丰厚,情态更成熟,像只熟透的桃子,红突突的,把树枝都坠得弯下来。许是这一段时间老爱卧床,躺在那里,带着几分慵懒,几绺柔黑的长发散在脸上,颈窝下那一溜皮肤l露着,白白的,腮上有隐约的潮红,竟是那种少女的娇羞。这娇羞之态还真就沈秋草做得了,换成潘凤梅,打死也做不来——她不是不会,而是压根儿就没长那副骨头。阮大可心里踊踊的,便冲沈秋草嘿嘿干笑两声。沈秋草说:“你离这么老远怎么号脉呢。”阮大可讪讪地笑着,挪到床沿上坐了。沈秋草又一笑:“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客气?看看你,用半个p股坐着,累不累呀?”阮大可毕竟内疚,只往里偎了偎,就抖抖地伸出三个指头号脉。沈秋草在被卧里温顺地躺着,眼睛望着阮大可。号完了脉,沈秋草不无幽怨地说:“你也不望望诊?眼睛啊舌苔啊什么的,医家不是讲望闻问切的吗?”阮大可就煞有介事地看了两眼。沈秋草更幽怨起来:“看仔细些嘛。我怕是活不长了,早晚要随老蒋去了。”阮大可只好装作极认真的样子,翻翻眼皮,瞄瞄鼻孔,又掀起舌苔瞅了瞅,然后搓着两手笑笑,说:“不碍,二十年以内还死不了。”“哼,能活三年就不错了。”阮大可拍拍药箱子:“有我呢。”沈秋草鼻子一酸,要哭,又使劲把泪忍回去,然后咧嘴一笑,伸出两只热乎乎的胳膊,张开来。见阮大可欲前又止,一副犹豫的样子,就撑起身子一把抱住他。阮大可立刻闻到一股成熟女人身上特有的热烘烘的甜腻味。欣喜之中,阮大可忽然想起来:“你那病——”沈秋草不管不顾地将脸偎过去:“我没病。那是心病。——你还能不知道?”阮大可晕头晕脑的,还说:“我对不起你呀。”沈秋草说:“那你就想法儿怎么样对得起我吧。”说罢,只管用两腮轮流摩擦阮大可那硬刷刷猪鬃般的胡茬,把个阮大可撩得火腾腾的。女人摩蹭得气喘了,躺下来,把被子掀去,牵扯着阮大可的一只手塞进自己小单袄下,说:“你给我揉揉心口吧。”阮大可感觉像刚刚认识这女人似的,一只手抖个不停,沿着那凸凹处且揉且摸,一双眼看着那女人,已带有几分醉意。女人轻轻地呻吟起来,身子开始微微扭动,嘴里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听得阮大可慌慌的。沈秋草也慌慌。两人手忙脚乱,顾这顾不得那,半天才得安稳,仿佛初恋的青春男女,将那鸳梦又重温一回。事毕,沈秋草说:“你真是行啊。”阮大可说:“我一直喝着乾坤混沌汤,还吃着那r团,怎能不行呢?”沈秋草颇感兴趣:“嗬,又是汤又是r的,那药真的那么神?”阮大可得意地说:“那是男人们专用的滋y壮阳药,是百用百效的,不是跟你吹,过去江湖闻名的兴阳散、夜战丸算什么东西,那是要毁人元气的,我这药没一丁点儿副作用。”沈秋草还要说什么,猛听外面院门响,忙理理鬓发,好好儿地躺下了。 进来的是蒋白风。 他走进来,朝阮大可歉意地笑笑,说:“两个打省城来的人想在镇里投资,约好今天来谈的。没办法,在其位谋其政,家里好多事都顾不过来,苦了我妈了。”说着,给阮大可沏一杯咖啡。阮大可说那玩意儿忒苦,喝不惯,蒋白风就另沏一杯热热的龙井来,自己喝那杯咖啡,这才问起他妈的病情。阮大可说:“是脏躁症,四十岁以上的妇人家常有的,一点也不碍。”蒋白风便问该吃点什么药。阮大可拿出早准备好的那两包药,说:“我来时把病猜个七八分,先把药包了两副,到这里一看果然该吃这药。”蒋白风笑着说:“怪不得都说阮大叔医术了不得呢,从前的御医也不过这样吧?”阮大可忙说:“比不得的。草药郎中怎能和御医比呢。”蒋白风看到打开的药包里有数枚黑红色的醉枣,拿起闻了闻,酒气扑鼻,就问是什么方剂。阮大可说是甘麦大枣汤。蒋白风细看了看,果真还有一些瘪瘪的麦粒在里面,阮大可说那是浮小麦。蒋白风便拿出去张罗着煎熬。这边,沈秋草忍不住问阮大可:“我真有那病?”阮大可笑道:“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沈秋草又问:“那我还用得着吃药吗?”阮大可看她那个样子,忍不住又笑了:“傻子。不吃你还想装病?放心,你这年纪,那药有病没病都吃得。”沈秋草也会心地笑了。见阮大可收拾好药箱往外走,沈秋草小声问:“什么时候还来看病呢?”阮大可挠挠头,犹犹豫豫地说:“再说吧。”便匆匆地朝外走。 蒋白风将阮大可送到门外,又去厨房把煎药的炉灶改为文火,就回屋里守着他妈。他坐在那只小沙发上,却一时没有话说。沈秋草扭头看看儿子,眼神有些虚虚的,只好问些街面上零零碎碎的闲事。蒋白风一一地应答着。实在想不起说什么,沈秋草就不再吭声,转过身子面向里歇着。 蒋白风从小就是个孝子。妈和阮大可二十年前的隐秘,他影影绰绰知道些,他也相信他妈和阮大可有那种事。不过,他可不是那种头脑简单的年轻人,从懂事时起,他和周围的孩子就很不一样。蒋白风早就知道他妈活得不快乐,好像心里老有一汪苦水,就一直可怜他妈。有几回他听他妈在哼唱一支歌,听不出什么辞句,只觉得调子特别忧伤。因此,蒋白风对他妈和阮大可之间的瓜葛,就另是一番滋味。说不烦恼是假的,可那烦恼里确确实实夹着一丝理解。 看着他妈的后背,蒋白风想吸烟。从衣袋里摸出一支便点火,却点不着,细看看原来点的是过滤嘴那一头,就揉断了烟杆扔到地上。再掏出一只,却又不想吸了。 农历九月里,下了一场秋雨,天气骤然显得凉了。 沈秋草的身子还真的弱起来。明显的是,她有事没事老爱卧床。阮大可曾和她说过,再健壮的人总卧床也要窝出病来。她相信阮大可的话,但她管不住自己的身子,常常是无缘无故的四肢酸软,有时两颊潮热,心里的躁是一直没有平复的,吃几副甘麦大枣汤便好一阵儿,停下来又依然如故。前两天找阮大可来,阮大可十分肯定地说,是到了更年期了。一听阮大可斩钉截铁的口气,沈秋草知道自己必定是到更年期无疑了,就幽幽地哭,边哭边对阮大可说:“我都活到这地步了,还有几天好日子过呢。” 阮大可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她是在埋怨阮大可在他们俩人的事上至今还没有个决断。阮大可当时沉默不语,他实在是进退两难。从理智上说,自然与沈秋草厮守终身是正理,也是众望所归。但若教他抛开理智去选择,他却要毫不迟疑地选择潘凤梅——那个火一样的女人看一眼心里都发热,那身影,那音容笑貌,即使在梦中也教人情思荡漾。他觉得,与沈秋草在一起,是平静地消磨岁月,而与潘凤梅在一起,则是在熊熊地燃烧生命。两者的感觉太不一样了:一个是过日子,一个是体验生命;一种是淡雅的美,一种是绚烂的美。面对这样两种人生之美,要做出抉择实在太难。阮大可的犹豫沈秋草看得很清,阮大可的性情沈秋草更是再熟悉不过。她不无悲哀地想,他是没有用处的,的结果或许适得其反,那么,只能等待了。眼下除了等待,她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是,等待什么呢?等阮大可幡然悔悟吗?等潘凤梅乖乖地收回那颗不安分的心吗?沈秋草知道,那是毫无指望的。无奈之下,她只有用幻想去欺骗自己。 这一天,沈秋草忽然想起要出去松松筋骨,散散心,就带着丢丢往云峰山一路走去。 云峰山还是春天时来过的。就在那次学校组织的春游中,自己悄悄地提前回了家。那天快到半夜了,李雪庸敲开门,站在她面前,神情激动地傻笑着说:“你原来真的在家呀!”沈秋草当时觉着他实在好笑:“哦?你以为我丢了?在到处找我?一直找到现在?”当时李雪庸被她笑得瘟头瘟脑的。关上院门的那一刻她还在心里说:“这人,深更半夜的,不是有病嘛。”如今再想起来,她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了:李雪庸没有病,他很正常,他小半夜的奔波焦急是最最正常不过的行为,因为他的心里真的是装着她的,换了任何一个人,为所钟情的人如此付出不都是正常的吗?想到这里,沈秋草有些感动,为李雪庸,为自己,为这沉静的秋天,也为能够改变人心情的流转的时光。望着越来越近的云峰山,沈秋草恍惚看到了李雪庸深一脚浅一脚奔走在山路上的身影。 沉想之际,云峰山到了。 丢丢忽然扔下她,朝着一个卖零碎东西的摊点跑去。沈秋草仔细一看,见摊主正是陈露,便也朝那里走去。丢丢手里已经拿了一大把红红绿绿的零食了,还在围着陈露问这问那。沈秋草脚步有些迟疑。她还不能断定陈露对她态度如何。然而,一到近前,出乎她意料之外,陈露竟十分热情,一口一个“大姨”地叫着,又拿出好几种饮料硬塞给她。看着陈露极其真诚的样子,沈秋草又困惑又感动。她一时还无法将眼前的陈露与过去那个刁蛮的女人联系在一起。她——是那个陈露吗?沈秋草抱着两瓶饮料站在那里,忘了去喝,也忘了该问问陈露的生意。也难怪,陈露的生活变故和心路历程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沈秋草怎么会料得到呢。结果是,沈秋草湖光山色什么也没有看,只顾和陈露说这说那,说的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都是些家长里短,但她们说得津津有味,哪怕极平常的一件事,她们似乎也有着十分契合的共同心声。时间过得很多了,不能不分手了,她们有些恋恋不舍,各自心里都是那种温馨的依恋,于是不约而同地说,有时间再好好儿谈谈。 回家的路上,沈秋草边走边回想与陈露的谈话,仿佛要从那里寻出什么微言大义,寻来寻去,终不过是些j毛蒜皮,可她真真切切感觉到,这次谈话确有令她感悟至深的东西。是什么呢?啊,是的是的,令她感悟至深的并不是谈话的内容,而是交谈的对象——陈露。她的神情,她的语气,她的无所用心,她的放下重负一身轻松的样子。沈秋草紧跟着跑在前面的丢丢,脚步显得很轻快。她一路上回味着陈露,她想,原来人是可以改变自己的。 沈秋草回到家,才觉得身上不舒服,咳嗽,怕冷,就想到怕是在山下说话的时间太久,着了风寒。蒋白风就劝他:“秋冬季节忽冷忽热,还是少出门。”沈秋草和他说起在云峰山看到陈露的事。沈秋草有一样不太明白,就问蒋白风:“那陈露为什么跑那么远做生意?在街里守着家门口不是更好吗?”蒋白风想了想说:“她大概是想图个清净,就像和尚老道非要到深山去修炼一样。”沈秋草听着有些玄,但一看儿子不像在说笑话,又问:“为什么偏偏是她陈露呢?不应该是她呀。”蒋白风说:“一定是遭遇了什么波折,然后又看破了,想开了。”沈秋草听了心里一动:“我将来会不会也……”想到这里,她觉得荒唐,赶紧打住念头。快到半夜,沈秋草竟发起烧来,咳得也更厉害,咳嗽声惊动了蒋白风,他赶紧起身熬来一碗浓酽的姜汤。 第二天略见好转,蒋白风又找来阮大可。阮大可细细号了脉,开了一张祛风寒的验方,服下后过午便大见起色。 病后的沈秋草完全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穿得很厚,眼中闪着虚怯的光,她感觉自己畏惧的不仅是风寒,也有今后长长的日子。早上阮大可给她号脉的时候,她趁蒋白风不在眼前,又问阮大可:“我这身子越来越弱,一大半都是为了你。你还要我怎么样呢?”见阮大可不吭声,她仍是问:“你究竟要我怎么样?”面对沈秋草的追问,阮大可先是支吾其辞,接着就沉默不语,两眼也不躲着沈秋草,只愣愣地看,看得沈秋草心里凉飕飕的。看看沈秋草的眼泪快要下来了,阮大可忙收拾药箱,叮嘱她好好儿静养,不要胡思乱想。 像上次一样,阮大可仍是走得那么匆忙。 蒋白风也依然是忙,小城近期似乎总在招商引资。 屋里院外空空荡荡,显得格外清寂。 穿戴臃肿的沈秋草在屋里坐不住,她的心里老像梗着点什么东西,硬硬的,特别不舒服。她慢慢走出屋外,又走到院外,站在大门口,睁着? 第 15 部分 欲望文 第 16 部分 睡城 作者:肉书屋 第 16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屋里院外空空荡荡,显得格外清寂。 穿戴臃肿的沈秋草在屋里坐不住,她的心里老像梗着点什么东西,硬硬的,特别不舒服。她慢慢走出屋外,又走到院外,站在大门口,睁着那双虚怯的大眼睛漫无目的地张望。街路上行人并不很多。忽然她看见魏老二远远走来,老远就看见在朝她诡秘地笑。走近了,沈秋草问她:“这么笑,有什么喜事吗?”魏老二说:“我是要给你道喜呀。”沈秋草狐疑地看着眼前穿着花哨的女人,警惕地问:“我有什么喜呢?”魏老二嘻嘻地笑:“有那么好的一个男人惦着,还不是喜?”沈秋草反问:“什么男人?”魏老二朝阮大可家方向一指,说:“还有谁,阮大先生呗,又有医术又有钱财,五十啷当岁又正当年。”沈秋草有些急,正要回几句,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怎么止也止不住。魏老二忙走上前拍打她的后背,又关切地说:“看看你这身子骨,都是让男人给磨的。听老姐姐一句话,赶紧教阮大可下定决心,把喜事早早办了,别这么光使唤人身子还折磨人的心。”沈秋草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她嫌魏老二说得难听,便谎说回去吃药,转身进了院子。 傍晚阮大可来探望时,沈秋草将魏老二说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学给他听,学说时语气淡淡的,似在说闲话,但阮大可知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说:“别听魏老二胡咧咧,那娘们儿,邪着呢。”沈秋草边咳边说:“魏老二话是难听些,可我这日子总得有个头啊。老蒋在的时候,我还——”见阮大可摆着手不爱听,沈秋草也就打住了话头,只剩下满眼的哀怨。阮大可见她不吭声了,就斟酌着说:“这个——你得给我时间。”停了停,好像要故意缓解气氛似的,他忽然笑道:“我真的有那么好吗?你还非我不嫁了?”沈秋草望着他说:“好也罢,坏也罢,反正你的样子在我心里是想抠也抠不掉了。二十年前那次,你像老虎叼羊似的,差点把我给吃了,你忘了吗?我可忘不了。”她说得有点累了,歇一下又说:“我不像有些人稀罕你的钱财,我什么都不图,就图你这个人。你那秘方爱给谁给谁,家产都散了才好呢。无牵无挂的到我这里来,咱安安静静地过着晚年,不好吗?”她抬头看着阮大可,眼角眉梢满是生活的热望。阮大可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沉默片刻,他长叹一声:“唉,人呐!怎么说呢,这一撇一捺的——”不用再往下说,沈秋草就知道,她前面的日子仍然是——等待。 生病的这些天,沈秋草最想的人其实还不是阮大可,而是陈露。对此,连她自己也颇感惊讶。她想陈露的时候,那种感觉有些怪怪的,说是急不可耐吧,又闹不清急个什么劲儿。这陈露,怎么与从前就大不相同了呢,脱胎换骨似的,竟有些惹人怜爱。那天在云峰山脚下,一口一个“大姨”地叫着,叫得她心里好生热乎。 这天,看看病势已去,元气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沈秋草就想,都入冬了,该腌些酸白菜。早饭后刚刚忙起来,陈露却领着丢丢推门进来了,令她很是意外。陈露说:“听丢丢说你病了,我今儿歇一天,过来陪陪你。”沈秋草听了,顿觉有一股特别的温情涌上心头。两人便一起忙碌着。丢丢见这边热闹,也不玩了,跑过来帮着抱白菜。陈露蹲在那里,把白菜上的黄叶子一片片掰下来,再拿切菜刀将那白菜根贴着菜帮削了,修好一个就码放在沈秋草身边。沈秋草坐在木凳上,在一只大木盆里哗啦哗啦地洗,再将洗好的白菜放进开水锅里烫。陈露修完白菜,拿铁钎子去翻动锅里的白菜,一边把烫好的白菜浸到冷水盆里降温,捞出后沥去水,摆到一口大缸里,摆一层撒一回花椒粒,再努力地按实,干得十分起劲。按菜的时候,她两只胳膊伸得直直的,一下一下,很用力的样子,随着用力的节奏,胸前的奶坨就悠晃得厉害,隔着衣服也看得很清楚。丢丢见了,觉得有趣,就跑过去缠着陈露要吃奶。原来,小东西爱恶作剧,平时老缠着沈秋草吃奶,竟吃上了瘾。其实,有什么奶可吃呢,瞎嘬嘬罢了。陈露正一下一下按着菜,见丢丢那涎着脸的无赖样,禁不住噗嗤一笑:“都四岁了,还厚着脸皮要吃奶呢。”沈秋草笑着对陈露说:“看那小东西的可怜样,你就糊弄糊弄她吧。”得到沈秋草的鼓励,丢丢越发放肆地纠缠起陈露来,居然将一只手伸到她怀中,两只小眼睛亮亮的,里面溢满了期待,微张的两片嘴唇似乎已尝到了奶水的馨香。“这小臭无赖!”陈露笑着打了一下丢丢不安分的小手,自己却一粒粒地解开了衣扣。 看着丢丢拱在陈露怀里一本正经的模样,沈秋草一瞬间忘情地呆在那里。于是,有种暖暖的东西从她心头缓缓流过,那东西是什么,她说不清,但知道那是好东西。许是一种生命的元素在汩汩流动吧?她觉着自己那颗干涩的心给什么滋润着了,眼前的日子仿佛充满了潮乎乎的气息,教人有种微醉感,很是舒服。 沈秋草恍然明白自己这些天为什么一直想着陈露了。 陈露身上确乎有种汩汩流动的生命热流,而这,正是自己所渴望的。她又想到潘凤梅,进而想到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那就是,阮大可为什么对潘凤梅那么着迷,为什么对自己渐渐敬而远之了呢?啊,明白了,明白了,阮大可所迷恋的,不也正是潘凤梅身上那股蓬勃的生命活力吗?不错,小城人都知道,那女人风s放荡,声名狼藉,那又怎么样?多年来,正是她火一样的生命活力教那么多男人沉醉其中,即使像阮大可这样有见识的男人,不也照样在她面前失去理智吗?别的且不说,潘凤梅首先是将自己做成了个真正的女人。她在拼命地做女人,是做女人啊!沈秋草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哀,那悲哀深不见底,似乎要将她未来的日子统统吞没。她知道,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潘凤梅那样的活力,也做不来潘凤梅那般妖娆妩媚的情态,那么也就是说,她大约永远也没有机会了,先前所谓的等待,只不过是一个白日梦、一个心造的乌托邦罢了。 丢丢早已结束了她的恶作剧。恰好傻哥从门缝伸进头来,喊她一起跟着到月明湖采蒲棒去,说那里的蒲棒教秋霜打得红通通的,满湖岸都是。小东西正玩得发腻,便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陈露系好衣扣,面带潮红地坐在那里准备继续腌白菜。 沈秋草的腌白菜其实不过一时兴之所至,此刻,经历刚才一番惆怅,已是意兴全无。沈秋草看着陈露说:“我身子乏了,咱歇歇吧。”就拉陈露进了屋。沈秋草一p股坐在那只竹椅上,再也不想动一下。陈露见桌上摊开一本古书,拿起来一看,翻开的一页是苏东坡的《前赤壁赋》,便说:“你家蒋白风还读古文儿呢。”沈秋草懒懒地说:“跟他老子一样,爱念个之乎者也,文不文武不武的。”陈露甩掉鞋子,躺在长沙发上,又拉过一条薄毯盖了,捧着那本书胡乱地翻看。看着看着,她竟睡着了。 沈秋草却一丝困意也没有了。她还没完全从低沉情绪中走出来。她失神地望着陈露。平时鬼精鬼灵的陈露睡着时竟那么憨态可掬,两只脚蹬出薄毯外面,一头乌发散乱着遮住半边脸,剩下的半边睡得红润起来,腮边的酒涡浅浅地旋着,须留心才看得见,窄窄的弯眉下,黑忽忽的睫毛一动一动像要冲谁发笑。沈秋草看着也不禁微微一笑。她想,这么一个可爱的女人怎么曾是个撒野的泼妇呢?哄得满城风雨的和大胡子的j情难道是真的?前些天听邻人窃窃私语,说陈露又将莫小白拉下了水,一个老太太还神情诡异地说陈露是狐狸变成的精,专门迷男人,一迷一个倒。说实话,沈秋草对街谈巷议一向不大相信,但事关陈露,她心里就拿不准了,或者说,她内心深处是基本认可那些传言的。陈露的嘴很响地吧嗒几下,大约是做梦在吃什么。那前胸凸起的地方,透过粉色薄毯,随着沉酣的呼吸正在生机蓬勃地起伏,像一小片粉色的波浪,一波一波地涌动。望着浮起落下的粉色波浪,闻着打陈露身上飘来的甜熟的体香,沈秋草直觉得心中一阵冲动,她特别想抱一下眼前这个女人,她是想将这个蓬勃的生命拥抱在自己怀里,好去更深切地体味生命。但她不能。她努力克制住这个荒唐的念头。她轻轻捉住陈露一只脚,想把它送回薄毯里,可一经握在手里,便不愿松开了。她感受到了那脚掌上的血脉在隐隐搏动。她就那么静静地握着,教那生命的律动透过手掌,透过胳臂,传递到她的心头……不知过了多久,陈露动了一下,沈秋草一惊,马上松了手。她感觉到自己的脸红了。陈露并没有醒来。她又去看陈露甩落在地上的那双漂亮的女式皮鞋。鞋子是很细很柔软的那种,前头像笋一般,尖尖的,横斜在那里。她望着,竟出了好一会儿神。她想起老蒋说过,当年他看上自己,正因为先是看到了自己那双漂亮的绣花鞋。老蒋因一双鞋子看上她并娶了她,给了她近二十年刻骨铭心的记忆,那些年月里,她活得并不开心,但作为女人,却时时感受着生命之河的冲决激荡。她想,眼前的陈露,是否也曾凭借这双鞋子,获得过某种生命的冲击呢?她想得入了神。待回过神来,见陈露看的那本书已掉到地上,书的封面赫然亮出个核桃大小的“戒”字来。那是蒋白风的爷爷的墨迹。蒋一雄曾对她说起过,他年轻的时候,老头子在这本书封面上写下这个字,对他说:“什么时候把这个字读懂了,人生也就悟出了大半。”沈秋草拾起书,把这个黑突突的“戒”字看了又看,仿佛这个字一下子变得神秘起来。她呆呆地望着这个字。“戒”什么呢?她读不懂,也不想读懂它。陈露翻了一个身,脸背过去了还睡。这个女人真能睡得着啊。她该睡得着的,她现在已不是过去那个陈露了,她的心似乎已了无牵挂。沈秋草想,陈露该是读得懂这个“戒”字吧? 陈露终于醒了。她见沈秋草瞪着两只眼睛看她,觉着奇怪,便迷迷糊糊地问:“你在看什么呢,大姨?”沈秋草笑着说:“看你啊。”陈露问:“看我?我有什么好看?”沈秋草不无戏谑地说:“你还不知道吧?你读得懂那个‘戒’字啊。”就把那本书递给陈露,用手指着封面上那个大大的“戒”字给她看。陈露疑惑地看着那个“戒”字,如堕五里雾中,不知沈秋草跟她打的什么哑谜。 东方欲晓度假村的选址勘测、建筑设计等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就绪,接下来的备料施工各项即将全面铺开,不过此时甲乙双方的诸多关系大都理顺,工程显得头绪清晰了。蒋白风把一些具体事情交代给有关人员,自己想从纷繁的杂务中摆脱出来。堂堂副镇长老像个办事员似的,那哪行! 近些日子他总觉心里有份牵挂,又想不起牵挂着什么,坐在那里常常走神。 这一天,他把案头几项要紧的事安排好之后,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抱着胳膊闭目养神,想好好儿理一理接下来的工作。正想着,传达室老葛头送来报纸刊物,指着报纸说:“看看,三个歹徒连续作案,抢了八辆出租车,杀了十个人,这也忒邪乎了。”蒋白风附和着说:“是啊,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歹徒。”老葛头边往外走边说:“必是都没地儿关饷了呗,找不着饭辙,一动邪念,可不就入了这条道儿?”蒋白风随手拿起那份报纸,看了看这起抢劫杀人案,心说,国有企业不景气,下岗人员越来越多,再就业又那么难,形势不容乐观啊。他想起刚提出东方欲晓度假村的设想时,那几个镇领导都忧心忡忡的,看来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自己手上托着小城几万口人的饭碗,还真要稳妥谨慎些,领导者做决策不是儿戏啊。 翻过报纸来,他被一则标题吸引住了,标题写着:《老年心理孤独已成当今社会一大痼疾》。蒋白风心里一动,急忙去看全文,看过之后他恍然明白,原来这些天心里一直牵挂的就是他妈! 这一段时间因为这个度假村他吃过饭就忙,忙完了就睡,出来进去的只问问吃喝冷暖,至于他妈整天想些什么,愁些什么,他就摸不准了。说摸不准也不对,他知道他妈心里一直想着阮大可,要说愁事,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那就是阮大可和潘凤梅打得火热,把他妈冷落在一边,这后半生的归宿多半要泡汤,肯定够她愁的。他心疼他妈。眼见得人渐渐憔悴,曾经那么年轻秀美的身姿面容,如今已现出老态。工作上,蒋白风处理再繁难的问题也没感到过力不从心,可在这小小的家务事上,他却一筹莫展。劝妈想开吧,怎么开这个口呢?何况妈和阮大可两人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责备阮大可?那又没道理,人家爱跟谁来往就跟谁来往,关别人什么事?不闻不问任其发展吧,这俩人时冷时热的,中间又c个潘凤梅,到哪里算一站呢?蒋白风颇感头疼,他想,那报纸上说的真对,老年人还的确就成了社会问题。 忽然,他想起那个离休的老市长上午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东拉西扯的,没谈什么要紧事,主要是打听他妈的情况。“老市长他……如果……”他心中若有所动,扭头跟秘书说一句“我回趟家”,起身就走。 回到家进门一看,他妈正在屋里剪花花绿绿的塑料包装纸,拿曲别针卷门帘呢。一个人坐在那里静静地摆弄着,偌大的屋子显得空空荡荡。看蒋白风进来,沈秋草笑一笑,依旧卷她的门帘。蒋白风稍感意外,便问:“眼看天冷了,您还卷什么门帘呢?”沈秋草不应声,依旧默默地卷她的门帘。蒋白风走过去,坐在他妈对面,看着他妈细心地把那塑料纸缠过来,绕过去,又说:“您何苦费这功夫呢,咱花钱买一个不就得了?”沈秋草低着头一丝不苟地卷,卷好一节儿之后,才平静地说:“我就想自己找点事做。”蒋白风说:“您要是嫌寂寞就看看电视。”沈秋草说:“我嫌那些节目闹。”又说:“不用惦记我,你那么忙。”蒋白风又问:“丢丢不在?”“来了,又跑出去了。”蒋白风埋下头,也帮着往曲别针上卷塑料纸,开始两个怎么也卷不好,沈秋草笑着教他卷了一个,他便能自如地卷来卷去的了。蒋白风不再问下去了,他想让气氛融洽些,好谈谈自己想说的话题,便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家常。沈秋草就讲起他刚出生时,如何瘦弱不堪,没有奶吃,饿得直哭。又讲起他爸爸六几年如何偷偷地到外地去卖红伤药,后来文革中被造反派打断肋骨,自己如何偷着去找阮大可。沈秋草语调很轻,很暖,讲到阮大可时,她便停住不讲了。 蒋白风静静地听。他又想起他妈常常哼唱的那只不知名字的歌儿来,那幽怨的曲调教他心里想起来就憋闷。他停住手,看着他妈,颇费踌躇地问:“您还记得……我爸救过的那个地下党吗?”沈秋草说:“前些时候不是来过吗?还为你当副镇长的事费了心。”蒋白风斟酌着说:“那是个很有修养的老干部,看样子身体也相当不错。”停了停,又说:“上午他跟我通了一回电话,挺关心咱们,还特意问到您。我跟他详细介绍了您的情况,他很高兴,说这几天要来看望您。”沈秋草警惕起来:“看望我?他什么意思?”蒋白风笑嘻嘻地说:“不过就是看看嘛。他在电话里跟我讲,他不久前刚刚没了老伴,一个人在家挺闷的,也想趁机出来散散心。”沈秋草瞪他一眼:“你和他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啊?”蒋白风赶紧说:“没有,没有。”蒋白风略微沉吟一下,又小心地说:“看到您那么寂寞,我心里真不好受……等人家来了,您也看看嘛。”沈秋草苦涩地一笑:“我知道你是个孝子,是替妈着想的,可是——”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可是我实在不想就这么打发了自己的后半生。”那语调淡淡的,可在蒋白风听来,却是那样凄凉。沈秋草抬头看看蒋白风,见儿子满脸的失望与无奈,心里有些不忍,就说:“好吧,就请他来坐坐吧。”蒋白风听了,脸色稍稍缓和一些。他想,走一步看一步,也许两人见了面事情会出现转机。 他心里暂时松了一口气,就起身要回办公室。在他刚要走出门的时候,沈秋草忽然叫住他,说这两天头又发晕,让他路过阮大可那里问问,除了天麻丸还吃点什么药。蒋白风答应着走了。 沈秋草一边慢慢地做活,一边等阮大可。她料定阮大可必定会猜出她并不头晕。其实她教阮大可来也不为别的,就想和他说说那个老干部。 果然,蒋白风一开口,阮大可就已心知肚明,知道沈秋草又是在撒谎,他沉吟着说:“这种年纪的人经常头晕可不能大意了,如今这心脑血管疾病越来越往低龄化发展,四五十岁正是多发期。”蒋白风说:“那还要麻烦您给看看。”阮大可点点头,说:“要看看,小心些总是好的。”就忙拾掇了药箱奔蒋宅而去。 两人见了面,沈秋草迫不及待地告诉阮大可,市里一个离休的老干部要来看她。说完了就看着阮大可,坐在那里等他的下文。阮大可嘬着牙花子,慢条斯理地说:“按说呢,在别人眼里看着咱俩挺合适的,可我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有毛病。都这个岁数了,那个毛病还改不了。咳,怎么说呢,总归是我对不起你。”阮大可将语气一转,冲沈秋草十分诚恳地说:“你年纪渐渐大了,也该寻个依靠了,儿子是靠不住的,等以后结了婚,当婆婆的就成了多余的人,到那时再想辙,可就晚了。你想想是这个理儿不?”沈秋草听了这话,拿眼睛定定地看着阮大可:“你是说——”阮大可说:“面对现实吧。如今我也没辙了,那个潘凤梅整天热火朝天地围着我转,我是想推也推不开了。唉,人到这一步,什么也说不得了,一句话——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沈秋草啊。” 事情早在意料之中,但这层窗户纸捅破与不捅破是大不一样的。不去捅破,那还有梦可做;一旦捅破,连梦也没有了。 沈秋草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完了!一切全完了!二十年的等待啊!二十年,一点点屈指数着光y,仔细掰着日子,走到今天,竟是这样一种不堪的结局!这一刻,她反倒没有了恨,甚至也没有了哀怨,她心里只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喃喃地说:“我早就该知道的,我怎么能比得过潘凤梅?她教哪个男人听话,哪个男人会不乖乖地听呢?我——我还幻想有那么一天……唉,我怎么那么傻呀?”看到沈秋草这个样子,阮大可羞愧无地,他劝慰着,声音透出苍白:“其实,白风的想法是对的,那孩子比咱想得周到。你是该好好儿考虑一下,这件事关系到你的晚年……”“晚年?!”沈秋草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脸上有一行清泪簌簌地滑落下来,“我还有晚年吗?”阮大可也落了泪:“秋草,你不要这样。”沈秋草拿出手帕擦着眼泪,之后,无力地朝阮大可摆摆手,说:“我只希望,你今后好好儿对待潘凤梅,她……也是个女人啊。”说完,用手示意教阮大可走。阮大可无奈,只好背起药箱迟疑着走出去。背影依然宽厚,脚步依然阔大,但却是从未有过的迟疑与落寞。 沈秋草站在那里,看着,听着,又是满眼的泪。当院门被阮大可哐当一声关上时,她那颗心顿时像被人摘走了一样。与此同时,她觉着,属于自己未来的那片天空一瞬间暗淡下来。 那个离休的老市长果然如期来到小城。他在蒋家流连了一日,情绪极为兴奋,直到天色将晚,才恋恋地离开蒋宅。 沈秋草自始至终都很平静。脸也平静,心也平静。她是真的平静,既不去想与阮大可之间那已然无望的未来,也不去想与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老头子会有什么结果,可以说,她对这个老头子异乎寻常的热情根本毫无感觉。儿子蒋白风频频送来的眼神她是看得很清楚的,儿子的心情她也完全能体味到,然而,对此她只能抱以苦笑。人生不是小孩子做算术,一加一未必等于二,尽管看起来这个“一”与那个“一”能够累加到一起去,但这个“一”也许是浸透着痛苦的,那个“一”也许是溢满了欢乐的。沈秋草想对儿子说,人生更多的时候其实不是方程式,而是不等式。她还想对儿子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爱,而不管结局如何,那份爱将永记心头,没有什么可以取代。 邻人们对停在蒋家门口的那辆高级轿车并没怎样理会,可以说是浑然不觉,因为来这青砖大院找蒋白风办事的人多着呢,哪一级别的都有。对车上下来的那个沉稳的老者也没谁去留意。 但有个人对这一切是极为关注的,这人就是阮大可。 他自那日听沈秋草说起这个老干部的事,便一直留心蒋宅的动静。这天上午他路过这里,正碰见这辆轿车嚓的一声停在蒋家门口。他转身走进路边的留香茶馆,坐下来,要了一杯清茶,慢慢呷着,眼睛却瞄着蒋宅。刚才在路上,见老市长走下车来,他的嘴角还浮起了一丝讪笑,心说:“人是太老了点。”这会儿心里渐渐沉静下来,不禁又想:“身体看来还好,样子也沉稳,倒是一个不错的归宿。”他心情暗淡了一刻,随即自嘲道:“我这是c的什么心呢。”算还茶钱,便踱出留香茶馆,起身回家了。 傍午,丢丢带傻哥来家里玩,阮大可听丢丢学说,傻哥朝蒋家门口那辆车扔了两个石块,将车玻璃砸出一个d,紧跟着挨了司机几个脆脆的嘴巴,亏得沈秋草给劝开了,傻哥才抱着脑袋逃出来。阮大可审视一回,果然见傻哥脸颊上还隐约留存着浅红的掌痕,便哄着傻哥,教他今后不要惹是生非。见傻哥一脸茫然,张大了臭嘴打哈欠,那样子并无一丝痛苦,也看不出对他人的劝慰有怎样的回应,阮大可顿觉百无聊赖起来。因莫小白在,午饭自然是他下厨c持,那四菜一汤还滑利爽口。阮红旗仍一如既往地饭来张口,只破天荒地夸赞几句莫小白的厨艺,看着老爹略显消沉的神色,关切地问几句,终是不得要领,便专心吃她的饭。 阮大可毕竟对沈秋草无法做到完全超脱,老市长像一块骨头在他心里梗着。他仍在想,风度有是有的,不过那身躯过于臃肿了,脚步也太乏。——只是不知沈秋草那人怎么看。于是,那酒就比平日多喝了两杯,也下得忒猛了些。他还当作是伊人酒,他竟没注意到,那酒是先前潘凤梅买乾坤混沌汤时送的,是烈性的千杯不醉。这一次,他醉得不轻,从午后一直睡到晚,醒来后见外面黑蒙蒙的,只天边露一道白,还以为天要放亮了。 第二天一早,阮红旗要上班,按时起了床,却不见老爹依惯例为她准备的早餐。老爹疼爱她,已近乎溺爱,自老婆子死后,几乎每天都早早起来给阮红旗弄点简单可口的早餐。阮红旗走向老爹的卧室,想看个究竟,她以为老爹是昨天喝多了酒,睡得太沉了。丢丢一直在跟沈秋草睡,屋里只阮大可一个人。阮红旗见老爹还在沉睡,叫了两声没有应答,再一留神,却发现老爹的呼吸比往常急促许多,嘴角也流出一些口水。阮红旗走到近前去摇老爹的胳膊,又喊了几声,仍不见回应,阮红旗便慌了,急忙给莫小白的诊所打电话,教莫小白火速赶过来。 莫小白接到电话,不敢耽搁,赶来一查看,断定是中风。他一面安抚阮红旗,一面与急救中心联系。忙乱一直持续到近午,事情才略有头绪。镇医院检查的结果印证了莫小白的判断。莫小白与阮红兵兄妹及闻讯赶到医院的李雪庸等人,和院方几经磋商,为最大限度地减少后遗症,决定将阮大可送市医院,希望通过开颅手术清除颅内淤血。 莫小白和阮红旗随车去了省城,余下的人来到阮家。 潘凤梅也在。她烧水,沏茶,散发着烟卷,话说得很少。忙完了,便坐在一边默默地听人们一遍遍地叹息。人们陆续地走了,李雪庸和王绝户也走了,屋子里只剩沈秋草和潘凤梅两人。潘凤梅坐在那里低头想什么。沈秋草站起身来要走。潘凤梅抬起头,看看沈秋草,叫了一声:“沈姐……”底下再无话可说了。沈秋草平静地说:“丢丢我会照料好的,这里你就多费心吧。”忽然,潘凤梅盯住沈秋草的眼睛,急促地说:“沈姐,你说他——他会不会……”沈秋草依旧那么平静:“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听天由命吧。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算他活着回来,那也绝不会是从前那个他了。”沈秋草说完便走了,剩下潘凤梅一个人在那里发愣。 第二天傍晚,莫小白打回来电话,说开颅手术做得很成功,病人已经完全清醒,四肢并无异常,只说话稍有障碍。电话是沈秋草接的,这功夫她恰好刚进屋门。她来阮家一则是想打探一下阮大可的消息,二则以为潘凤梅可能是在这里照应着家务,看能否帮她做点什么。但是,这里却未见潘凤梅的影子,只陈露在擦拭器物。待沈秋草问起潘凤梅,却不料陈露气哼哼地说,刚在街上碰见李雪庸的老爹,他说一整天都在魏老二家打麻将,其中就有潘凤梅。沈秋草听了,心中一阵隐痛,不由得轻轻地摇了摇头,又问阮红兵的去向,陈露说已于上午赶往市医院去了。 沈秋草站了一会儿,见并没有自己要做的事,想了想,觉着自己还是回家吧,回去也该准备晚饭了,不然,只怕丢丢又要早早地喊饿。她一路往回走,脚步有些迟缓。自接了莫小白的电话,得知阮大可已脱离危险,她便暗自松了一口气。人,终归是在的,至于这一个阮大可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生龙活虎、桀骜不驯,那于她已不太重要了。教她心中久久不平的是潘凤梅,她怎么会——那样的若无其事! 快走到家时她蓦然发现自己哭了,不知什么时候哭的,已是满脸的泪水。 她赶紧快步走进家门。院里是空的,屋里也是空的。丢丢不知又跑去哪里玩了。沈秋草坐在桌前对着一面镜子看自己。镜子里的她又憔悴了些,因刚刚哭过,一对红眼泡虚肿着,眼角的泪光还隐隐可见。她无声地叹息一回。正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来,她抓起一听,竟是阮大可的声音!那里面只含混地重复着叫:“秋草!秋草!……秋草啊……”因不是阮大可平素的爽朗宏亮,声音听上去竟有些陌生。但她立刻就听出来了。一瞬间,她激动得无法自持。她使劲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对着话筒,颤抖着说:“你……还活着?”她听见自己的嗓音咝咝地响,像哮喘病人似的,只说了这一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那眼泪便噗簌簌地涌流不止,只管站在那里,捧着话筒无声地哭。 还没到一个月,阮大可就回来了。 看上去,除了言语不很清晰外,他与发病前并无二样。但这一个阮大可真的是非复从前了。人们发现,他最大的变化是没有了从前的豪气,俨然一个性情温顺的老头子。他一一地审视着前来看望他的人,也不大说什么,或点头,或微笑,或抓过来人的手轻轻拍打着。人们都从他那无声的言语里读懂了他的心。老友李雪庸和王天佑都落了泪。两个人抓着阮大可的手,很久很久没有松开,好像怕他突然再被死神捉住,一去不返…… 阮大可经常不错眼珠地看沈秋草,还带着笑意。如今,那张笑脸是涎着的,那种眼神是无赖般的。沈秋草见了,往往回他一个不理不睬。而这时的他,一张脸涎得更丑,一双眼竟比无赖更可厌。大家见这情形便会心地笑。笑声像强烈的腐蚀剂,将积在人心头的郁闷都给消融了。阮大可也不时地四下张望着寻找什么,下意识似的。人们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可没有谁去问他。他也不说。张望几回,颇显失望的样子。沈秋草趁人们不注意,将嘴巴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别找了,人家忙着打牌呐。”阮大可愣怔一下,似有所悟,含混不清地哦哦两声,也便不再徒劳。 老市长又一次来到蒋宅,在做着最后的努力。但这一次他很快就走了,走时虽也豁达,却显得有些匆促。他是和沈秋草两人单独谈了半个小时后走的。 母亲与老市长谈了些什么,蒋白风不知道,过后他也没问,他只是郁闷了两天,很快地就调整了心态。对母亲的爱毕竟高于一切,而顺从与理解,在某种程度上说也就意味着爱。 逃过一劫的阮大可回来了。颇有风度的老市长走了。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然而,生活的底色毕竟浓重了许多。 只是沈秋草近来显得比以往轻松了。 这天,她去阮家帮阮大可修合百日回天丸。这是阮大可为自己配制的药,他跟人比比画画地说,这药治中风百发百中。莫小白见药方上只当归、元胡、桂心平平的三味,就笑。阮大可也不计较,指挥着以莫小白为首,包括沈秋草、丢丢在内的这么一班老小,配料,研末,做丸。沈秋草忽然问道:“怎么不见有醉枣呢?”阮大可听了忙呜噜着说:“放,放。”莫小白便又往里加了一味醉枣。“醉枣……醉枣……”阮大可歪着头似在想什么,一会儿,仿佛想起一个极其遥远的有趣的故事来,便抑制不住地拍掌大笑。沈秋草也笑起来。笑够了,她又拈起一枚黑红的醉枣忘情地看。看过了,她又指着那一瓶瓶盛满琥珀色汁y的乾坤混沌汤,问阮大可:“从今往后还要不要喝那个?”阮大可看着那一溜瓶子,像见了瘟神似的,摆着双手连连说:“不喝了,不喝了。”这一回竟说得字字清晰。 第九章 尾声 情话儿 说了整整一夜 人醒时 它们却睡了 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 只觉得风更轻了 月更淡了 晨曦更红了 世界更温柔了 ?摇——《雪世界·三》1999?郾5?郾3 这一年的冬日很暖,看看已进腊月,却还是阳春气象,也落过一场小雪,那雪落在地上即刻便化了,雪后,街巷人家只留一些水痕。那是不能称之为雪的。因而这冬天也就不大像冬天了。人们都期待着;看看年后吧,倘若那时有一场猛烈的雪就好了,虽说那要称为春雪,也毕竟是冬的余绪。街道边向阳一侧的长条石板上,依旧是老家伙们的世界,依旧是家长里短,国事民情,依旧是捉着老大的棋子日日厮杀。来去的时光里,人们的眼睛已望得见新年的影子了。 阮大可天天吃自己配制的百日回天丸,言语不再含混,虽然不能与患病前相比,也基本没有障碍。 这天,他见沈秋草、陈露、丢丢和已经放了假的阮红旗几个人,屋里屋外又说又笑的,就问在忙什么,沈秋草告诉他是忙过年的吃喝,阮大可说:“怎么这么快,又要过年了吗?”大家都看着他笑。阮大可说:“看来是我过昏头了。”就凑近了去看墙上的日历,一看,果然就快过年了,便感叹着,嘴里叨咕些“流年不利”之类的话。 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每年这个时候,他必定是要去王绝户那里,看那老兄画的九九消寒图。原来,王绝户年年都要描一幅九九消寒图。每年一进数九,也就是自冬至日始,他要画一株好大的寒梅,在那枝桠间缀上九九八十一片素瓣,每过一日便染红一瓣,到九九末了儿,整株梅花就全是红的了,那时院中桃杏的蕾也恰好开放,屋里屋外便荡漾起春意。王绝户的九九消寒图在小城是很有雅名的。不单这消寒图,王绝户还会唱一首极其古雅的九九消寒歌。那歌子阮大可专教王绝户给细细解过一回。阮大可依稀记得那古歌的歌辞,说的是:“一九至二九,相斗弗出手;三九二十七,篱头吹荜篥;四九三十六,夜眠似露宿;五九四十五,家家堆盐虎;六九五十四,苍蝇垛屋;七九六十三,布衣两肩摊;八九七十二,猫狗眠y地;九九八十一,犁耙一齐出。”他听王绝户唱过,低沉,迂缓,吟唱时眼神虚空,像在回忆一件极其遥远的往事。当时他就跟王绝户学会了唱这支九九消寒歌。眼下,又该看看那寒梅图,唱唱那古歌了。不知图是否还是那么春意荡漾,歌是否也还能那般古雅低徊,但他心里却实实在在地生出了时光流转、人物全非的感觉。 阮大可跟那几个打过招呼,一路地走过去。到了王绝户家,老头子把那幅九九消寒图从木匣里拿出来给他看,只见一树的梅枝已大半挂红,果然教人看了心热。阮大可忍不住连连赞叹。赞叹之后,两人就一递一句地唱那首九九消寒歌,唱完了便哈哈地笑。 然而,王绝户的九九消寒图终究还是没画完。他的孙子死了。他伤痛不已,自然无心再画那图。阮大可想,此后也许再也看不到王老兄的九九消寒图,再也听不到王老兄的九九消寒歌了,那满树红艳的梅花,满眼生机蓬勃的春意,以及那令人心神沉潜的古调,只好去到记忆里找寻了。 正当阮大可为九九消寒图和九九消寒歌叹惋不已之际,他又听阮红旗说,莫小白打算近期独立开一个中医诊所,还要将王绝户请去,他要把老头子满腹的命理绝学尽数传承下来,并信誓旦旦地说要给王绝户养老送终。 他就去了王绝户那里。王绝户乐呵呵地说已满口应承了莫小白,一则自己本就喜欢莫小白的聪敏好学,在命理方面极富灵性。二则又乐得有个人愿意为他养老送终,上坟烧纸,他知道自己那儿子,日子过得有今天没明天的,指不上。最重要的是,自己在命理方面所凝聚的一生心血,终能后继有人。三全其美的事,他何乐而不为?阮大可点点头说:“这小子眼下的医术和我年轻时相比,已远远在我之上,若再得老兄的绝学,说不定能成大器。”王绝户说:“我这肚子里的货,眼下还算是旁门左道,不过自古以来医易同源,他学我这套东西,对医术是一定有帮助的。”阮大可对此很是赞同:“那还用说,简直就是如虎添翼啊。”王绝户颇有些踌躇满志了:“你看着吧,你那堆干货再加上我这点零碎玩意儿,不出几年,这小子就是阮大可第二。”阮大可哈哈一笑:“也该是王天佑第二啊。”笑罢又想起一件事来:“你先前不是总觉着那小子——”王绝户咳了一声:“自古人无完人,何况世事变迁,人心不古,咱也让它一步,退而求其次吧。” 再见到莫小白的时候,阮大可问起此事,果真如阮红旗和王绝户所说的那样。 阮大可便有些振奋。他背地里问阮红旗:“你跟莫小白的事该有个结果了吧?他眼看就立了业了,你们也好成个家了,我这眼睛也就随时能闭得安心了。”阮红旗顽皮地说:“我是要成家了,不过不是跟莫小白。”阮大可瞪大了眼睛:“不是莫小白?那么——还会是谁?”阮红旗撒娇地抱住老爹的肩膀,说:“这个人嘛,我说出来准吓你一跳。”阮大可说:“说吧,我还没那么胆小。”阮红旗就将自己与麻子教员的交往,包括炖草鱼、老猫叼鞋等等新旧趣事,都详尽地告诉了老爹。阮大可听完,眯着眼想了好大一? 第 16 部分 欲望文 第 17 部分 睡城 作者:肉书屋 第 17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辏凶叛巯肓撕么笠换岫缓蟪こさ厥娉鲆豢谄担骸罢庋茫獗任疑柘氲囊玫枚唷!比詈炱觳淮笙嘈潘频奈剩骸罢娴挠心敲春寐穑俊比畲罂墒挚隙u氐愕阃罚骸罢娴暮芎谩d阍晕宜灯鸸恢制椒采踔潦瞧接沟纳睿衷谖腋斫饽愕淖非罅恕f狡降钦巧畹谋旧 !比詈炱焯朔浅<ざ肪镁玫胤诶系募缟希南耄压直鹑顺评系〕敲耍劢缇褪遣灰谎 :鋈唬畲罂晌剩骸罢饧潞湍“滋腹寺穑俊比詈炱焖担骸扒靶┨煲丫退登宄耍履懒俗偶鄙匣穑恢甭髯拍!比畲罂晌剩骸八鞘裁捶从Γ俊比詈炱煨πΓ骸八芷骄玻孟裨缬性ち稀!比畲罂扇缡椭馗旱厮担骸罢饩秃茫饩秃谩!焙鋈凰挠行巳さ匚剩骸澳切∽拥氖行┏そ挥校炕乖谛绰穑俊比詈炱煲恍Γ砣ノ允夷美茨潜尽赌“资罚莞系h畲罂啥孕率淮蠖裁欢嗌傩巳ぃ嬉夥咀樱吹搅四“仔陆吹囊皇住蹲蛞埂罚18劁雷牛酃饴湓谧詈蠹感校骸翱湛醯难郏笳鲎?风呼啸而来,寂寥而去/只有迷蒙的夜/留一段含蓄的尾声/给你我读”。又翻开一页看起来,题目却是《今夜》,“今夜无眠,卧听雪韵/沙沙,沙沙/是一声声轻叹/还是一声声浅笑?/叹的叹着,笑的笑着/若远远地逝,若渐渐地来/哦?那不是雪/是一颗无寐的心”。莫小白在诗里想说什么,阮大可猜不出,他只看出小白脸睡不着觉了,他想,这小子和红旗还真的不是一对儿。他把本子还给阮红旗,说:“写得不错,好好儿留着吧。”就不再去想莫小白了,心里惦着有机会仔细看看自己那麻子女婿。 莫小白的诊所开张之后,来找阮大可看病的人骤然少了许多。这正是阮大可希望看到的局面。他的想法和王绝户一样,也暗自期盼有那么个人能接过自己的班,将自己一生苦心钻研的医术发扬光大,同时他也想清净一下。 他如愿以偿地清净了。他效仿李雪庸的老爹,也修制了一根梨木拐杖,虽不及那老头子的光滑粗大,但自己的这根形状却极为奇特,那样子屈曲弯转,尤其是上端,扭结盘绕,酷似龙头,李雪庸的老爹细细看过一回,也煞是眼热。王绝户那一根更无法与之相比,他那根显得太纤弱,也太平直,拿在手里没多少趣味,仅仅是个助走的物件儿罢了。阮大可就经常提着这根梨木拐杖,东游游,西逛逛,一路地走着。拐杖将街路上的条石敲得笃笃地响,像是在给每一个余下的日子悠闲地伴奏。看得出,他在这笃笃的乐曲里活得很有滋味,那似乎是在说,泯灭了豪气的阮大可依旧不同凡响,将几十年积聚起来的岁月,这般随意地散落在地上,都那么有声有色。他到处走,到处看,好像要把小城的五脏六腑给诊断一遍似的。他那双老眼越发地具有穿透力,虽说一向多是眯缝着的,看去很虚,察人观物却显得比以往老到,仿佛一眼就看到底。 很快的,他就看出一桩他久已担心却极不愿成为现实的事。 那天傍晚,他漫游了一圈后往家走,离家还很远,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远远地朝家门望去,只见打相邻的红兵的大门口倏地闪出一个人影。他正是在看到这个人影时忽然感到不对了。这个人影动作敏捷,形态诡异,跟幽灵似的,而且显然不是阮红兵,个子要比阮红兵矮小许多。他顿时感到浑身发热,心也跳得快起来。——没错,那人是莫小白!阮大可于一刹那间证实了自己心中久存的疑惑。 一段时间以来,他隐隐地感到,莫小白和陈露两人相互对视时神情不对头,里面藏着潜台词,而且那潜台词很暧昧。他阮大可熟谙男女情事,任你再隐蔽的传情卖俏,也难逃他那双老眼。他几次瞄到这两个人之间极为隐蔽的眉来眼去。但他不能确定的是,他们是一般性的互有好感,还是已到了相当亲密的地步。有几次,他想跟儿子阮红兵提示点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又恐怕说得直白了,那混蛋会做出愚蠢的举动,反而将事情弄得更糟。他便一直犹豫着。 这会儿,他见莫小白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才一步步走回家中。等他听到那院里阮红兵回来了,就走出去,隔着院墙叫住他,将他领到大门外一处角落里。阮红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乜斜着醉眼小心地观察老爹的神色。阮大可平静了一下情绪,冲儿子说:“你把你那媳妇管好。”阮红兵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听这话,禁不住笑了:“陈露?她挺好的,您老人家别c这份心了。”阮大可压不住火了,骂道:“闹了归齐,还他妈是我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了?”阮红兵感到纳闷,觉得老爹的无名火发得好没道理,以为是这场病把老爹闹得心里窝了火,便宽慰地说:“您老人家身体不好,多养养神吧,陈露她现在挺懂事的。”阮大可看儿子那副醉眼惺忪的混账样子,气得火蹿脑门,但又无可奈何。说吧,不好说得太明白,毕竟没将人家捉了双;骂吧,还不敢高声大嗓,再说,骂什么好呢?他真想痛打这混账一顿,可运了半天的气,终未发作——就是打,你总得教人家知道个根由啊。他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忽地,他抡起梨木拐杖,狠狠打在一块大方石上,只听咔嚓一声,拐杖断成了两截。他望着折断的拐杖,呼呼直喘粗气,再看阮红兵,人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看来这一肚皮的火是无处可撒了。唉,王八钻灶坑,暗气暗憋吧。他将拐杖送到铁匠铺子里,求他们在断裂处打了一截铁箍,试了试,还好,分量明显地重了,倒觉比先前更称手,只是再敲着街路的时候,那笃笃声中少了一份悠闲,却多了一份沉重。 他终归是无法彻底清净。他明白了,生活中许多事情,诸如幸福、快乐,诸如痛苦、悲伤,都是相对的,拿自己来说吧,想清净地过一回晚年,可生活怎能教人清净得了呢?看来,真正能使自己清净下来的,不是生活,而是自己这颗心。他知道自己管不了那么多了,管得了一时也管不了一世,于是在心里说:“儿子,各人的梦得各人圆,你他妈自己个儿好自为之吧。” 阮大可对待乾坤混沌汤的态度是越来越消极。近来他没再熬制那药,眼看着存货一瓶瓶减少,他也不急。沈秋草替他留着意,就提醒他:“该熬一副了吧?”阮大可像没听见似的。再次提醒,他却说一句:“不熬了。”不等沈秋草往下问,他又说:“我已经决定了——卖它。”沈秋草不解地看着他:“你这病恢复得差不多了,熬点药也累不着身子,怎么就想起卖了呢。”阮大可说:“身子骨行,心不行了。”沈秋草还是困惑不解。 阮大可就找到李雪庸,教他再去和小月千雄取得联系。李雪庸显得有些尴尬,他支吾着想说什么,教阮大可给打住了,阮大可索性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说:“不就是还有个中介费嘛,拿就是了。你要当君子,嫌那钱烫手,可小日本儿也不会把那笔钱给了我。说到底,咱和小日本儿讲什么客气呀?”李雪庸说:“不是小日本儿的事,我总觉得这里头——”阮大可说:“你是觉着在吃我,是吧?”李雪庸说:“就是在吃你嘛。”阮大可拍着胸脯说:“就算是吃我吧,可我乐意,我看着自己的老朋友和我一起发洋财,我打心眼儿里高兴。”李雪庸感慨万千地长叹一声,然后看了看老友,说:“好,我去。那笔中介费呢,我也拿它个兔崽子的。”阮大可笑了:“这就对了。你拿了它,以后我跟王老兄再到你这里喝酒,也就理直气壮了嘛。”又问:“哎,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在暖春阁时死活不动心,现在又想卖了?”李雪庸说:“那还用问?此一时彼一时呗。”阮大可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我做错了一件事。当初要是卖了它,也许我现在不会是这个样子。”李雪庸缓缓地摇着头:“我不这样看。当初要是卖了它,你除了怀揣着一大笔钱,还有什么人生乐趣呢?”阮大可一听,马上赞同:“这话不假。生活要的就是个过程,而不是结果。” 阮红旗听到这个消息后,几乎是无动于衷,阮红兵问她:“咱爸会不会把钱三一三十一给咱们分了啊?”阮红旗向上翻了翻眼皮,说:“也许。——你自己去问问吧。”阮红兵知道妹妹是在成心气他,但他不生气,他从小就喜欢这个妹妹,也早习惯了妹妹对他的冷嘲热讽。他是不敢去问老爹的,前几天那根打断了的梨木拐杖他还记忆犹新,那虽说不是打在他身上,但老爹的威势他是一向惧怕的。他只有心急如焚地等待着结果。出乎阮红兵意料之外,陈露听到这个消息时居然也没动声色,若放在从前,那是要急得火燎p股一样的。阮红兵好奇地看着她:“还真他妈怪了,你怎么也会不着急呢?”陈露懒得跟他说什么,依旧去云峰山下经营她的摊子,刮风下雪时就歇在家里看电视剧,寂寞了便偷偷地和莫小白幽会。 阮大可花了半天的时间写出乾坤混沌汤的药方、药引和修合之法,并特地介绍了那r团,写了满满几页,写得很详细,然后教阮红旗工工整整地抄了。阮红旗这些年来耳濡目染,多少懂一点医,她一边抄,一边惊叹着说:“这里头的学问真是大呀,修合时还要按子午流注呢。”阮大可杞人忧天地说:“小日本儿拿到它,还指不定能不能弄到我这个成色呢,要知道,同样一张方子,医道不同,弄出来的货色可是大大不一样啊,古人说,用兵之妙,存乎一心,正是这个道理。”阮红旗就劝老爹不要c那份心了,并说日本人对中国的传统文化也大有研究,在许多领域还走在了中国的前头。阮大可心情复杂地说:“但愿如此,我只希望不要糟蹋了这东西才好。”阮红旗体会到了,老爹是真的舍不得卖掉这张方子啊。她还有一点不明白:即使要卖,老爹为什么不将这张很有价值的秘方卖给国人,却要让它漂洋过海,流落异国他乡呢?她觉着,这个问题老爹不可能没想过,否则就不好解释当初暖春阁那一幕。当她忍不住问起时,阮大可咳了一声:“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错,这张方子是件宝,可反过来,要说它是个祸根恐怕也不为过。我真怕它落到小人手里祸及国人,思前想后,还是教它远远地去东洋国吧。”阮红旗深情地望着老爹,她想,这还是暖春阁故事的延续;而自己的老爹,将这故事编排得多么合乎情理啊。不卖时斩钉截铁,卖时又义无反顾,卖与不卖,老爹总是那副从容自若的样子。 李雪庸果然不辱使命,他很快和小月千雄联系上了。但据那个日本人自己说,最近惹了一场官司,经济损失很大,声称这次只能出八十万元人民币的价码了。李雪庸对阮大可说:“这恐怕是老鬼子的托辞。送上门的买卖总是要打折扣的,日本人的生意经深得很。”阮大可想了想,说:“八十万就八十万,其实,八十万和一百万没有本质的区别。”李雪庸深知老友的脾气,二话不说,又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很快的,李雪庸替阮大可办妥了一切。终于,乾坤混沌汤连同那神秘的r团一起在小城消失了。那以后还有人指点过阮大可:“卖归卖,你该怎么弄还怎么弄。那方子就在你心里装着嘛。”说着的时候眼里闪烁的满是精明。阮大可对说这话的人嗤之以鼻:“你懂得什么叫医品吗?”忽而他声音提高了八度,“医品呐,懂吗?——往大了说那就是古人讲的‘道’!”他还想讲几句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见对方已委顿下来,又一脸讪讪的笑,便取消了那念头。于是,小城人自不必说,连那些远道而来的求购者得知这一切后,也只有扼腕叹息了。 卖掉秘方的第二天,李雪庸和王绝户都到阮家来了。见了面,王绝户冲着阮大可直喊“好”,阮大可故意问:“怎见得是好呢?”王绝户说:“这回静了心了。”又顺口念一句:“好一片茫茫大地真干净。”阮大可想起来了,对王绝户说:“当初这汤刚弄出来的时候,我请你老兄给排了一卦,你不肯给我细说,只说了一个字——悬,如今看来还真是悬,差点把我这老命给搭进去。”王绝户摸着秃顶说:“我不是也应了那个‘悬’字吗?”李雪庸知道王绝户又要提他那段不光彩的往事,连忙说:“都悬,都悬,连我也在内。咱别提这个行不行?谁一生中没走过麦城呢?”又冲王绝户说:“你我到这干什么来了?不是专门凑一起说闲话儿解闷儿来了吗?” 三个便不再提走麦城,各自专拣些有趣的事说来取乐。王绝户讲了近期的两宗卜事,又说想补画那幅九九消寒图。阮大可则说他的暖春阁,说到那里边小女子的情态,又开怀笑了一回,那笑声既是嘲人,也是自嘲。李雪庸依然喜欢品评时事,臧否人物,针砭世风,说着说着还要骂几句,惹得那两人看着他笑。末了儿,李雪庸说到他那诗,说自打卸职以来,诗里就带上了几分消沉,字里行间很难再有从前的情趣和火气。阮大可说:“陶渊明采菊东篱的影子不也很消沉吗?”李雪庸惭愧地说:“我可没有陶潜那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王绝户说:“郑板桥的愤世嫉俗里其实也有很浓厚的消沉气味。”李雪庸又连连摇头:“我怎么能和板桥的兰心竹韵比呢。”其实,那两个人不过是想慰藉一下老友的落寞,猜想李雪庸三天两头地弄那车儿在校门口卖零碎玩意儿,心绪必定郁郁难平,就故意拿两位先贤来凑趣。李雪庸感激老友的好意,但他是不需要这些的。阮大可试探着问李雪庸:“当初怎么想起卖小孩子的零碎来了?”李雪庸笑道:“我也说不清,就是想看看学校的石头墙啊,树啊,屋瓦呀,还有那些贫嘴的淘小子。至于别人会怎样说,我也没去多想。咳,随它去吧!”王绝户说:“‘随它去’三个字最为难得,可惜世人很少有读懂这三个字的。”说完就朝李雪庸要诗看,说要看一看能说出“随它去”三个字的李雪庸,会写出什么样的诗来。李雪庸果然拿出一页纸稿,是一首叫作《闲居杂咏》的,说是写于刚刚卸职的时候:“趔趄夕阳双眼困,抛杯曳杖步黄昏。清风缭乱心中事,细雨模糊屐下痕。野老归樵频颔首,村姑乍遇且斜身。沧桑眼看朦胧眼,笑语人扶不语人。”李雪庸说:“我这纯是写闲。”阮大可读罢却摇头:“这哪里是在写闲?明明是身闲心不闲,语闲意不闲呐。”再读,果然觉出了里面的消沉与颓唐。李雪庸憧憬似的说:“这日子也该变一变了。我心里总转悠一个念头,什么时候咱仨人儿都了无牵挂了,就搬到云峰山去住,整天看着大山湖水和那些飞来走去的野物儿,高兴了喝两杯,说说诗书医易,慢慢地消磨着光y,该是多有乐趣的事?”那两个听了,也不禁喊声“好”,都笑着说举双手赞成,一时间,就仿佛看见那日子已摆在了眼前。但王绝户只是一时高兴,说说而已,他已答应要和莫小白厮守在一起,怎能分得了身呢?阮大可也做不到,他是离不得人间烟火的。看来,惟有李雪庸还做得了这种梦。 李雪庸还真的说动就动。他先是和老爹商量。老头子听了一瞪眼:“我他妈住到深山老狱里,跟谁去打牌?你小子真想得出。”李雪庸说:“我想好了,我买辆小三轮儿,每天把你拉到魏老二那里打牌,晚上再接回来。”老头子一听有专车接送,误不了打牌,竟爽快地答应了。接下来是买房。李雪庸便三天两头地去云峰山一带转悠,几乎将散落在山脚与山腰的几十座房屋跑遍了,终于看好一处,万八千的价格也不算高。阮大可和王绝户也去看过,都觉得那里确实不错,清幽,豁朗,满耳的溪声鸟语。 这一天,李雪庸要搬家了。 大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司机和跟车的伙计忙着往车上装箱柜衣物锅碗瓢勺坛坛罐罐,看到的人都惊讶着相互询问,“为什么要搬家啊?”“谁知道。”“去哪儿呢?”“听说是云峰山。”“这到底怎么回事?”有人就不耐烦了:“咳,人家李校长也许是想换个活法儿,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人们围着车好奇地看这看那。 李雪庸陪阮大可和王绝户站在一边,饶有兴趣地闲谈说笑,好像眼前的事与他无关。 李雪庸的老爹毕竟太老,有些故土难离,不大愿意走,可已经答应了儿子。他讲究个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终归还是得遵守诺言,随儿子去。这会儿他歪在驾驶室里闭目养神,任凭邻人们和他道别,只摇头或点头,算是作答。眯一会儿,百无聊赖的,不耐烦了,朝那边站着的三个人看看,喊道:“王绝户,都说你这老家伙神神叨叨的,你过来给我拆个字,我他妈倒要看看你那道行有多深。”王绝户笑着走过来:“老叔,你随便说个字吧。”老头子说:“你他妈先别吹。”就拿眼睛四下踅摸,他一眼盯住阮大可手里拿的一盒药,就说:“拆个‘药’字吧。”王绝户说:“这拆字是要按过去繁体字的。‘’字么,上面是个草头,下面是个‘’,你们爷俩是要享受草野之乐啊。”老头子成心要考他,又朝四下看,看见了路边那棵大杨树,又说:“你再说说这个‘树’字,我听听靠不靠谱儿。”王绝户故意逗他高兴,随口说:“‘’字外面是个‘村’,里面好像是个‘豆’字,应该也是有田园之乐吧。”老头子笑着骂道:“他妈拉个巴子的,什么叫‘好像’?什么叫‘应该’?纯粹是骗小孩子的玩意儿!文化大革命那会儿给你游大街,一点都不冤。”王绝户赶紧抱拳:“不冤,不冤。”弄得李雪庸在一旁哭笑不得。 说笑的功夫,车装好了,司机上了车,长一声短一声地按着喇叭紧催。李雪庸只好上车。就在这时,他一眼看见郝玉兰从那边胡同里披头散发地跑过来。李雪庸心里忽悠一家伙,心说:“坏了!”赶紧下车迎过去。 郝玉兰已和那拐子离了婚。因为拐子眼看郝玉兰肚子一天天壮大,他终于受不了周围人的冷嘲热讽,也无法预测这孩子出生后会给他带来什么烦恼,于是那残存的一点自尊驱使他做出了决断。人们对离婚后的郝玉兰抱有同情,许多人对真正意义上的“郝李组合”更是寄予了期望,毕竟孩子是无辜的,也需要自己的亲爹在身边照管。眼下的事态被那些持此想法的人看作是一个契机,认为可推动二人那暧昧的关系走向明朗化,因而,这功夫旁观者的眼神就多了一份特别的情味。 可是,郝玉兰那汹汹的来势实在令人为李雪庸捏一把冷汗。郝玉兰那原本肥厚的肚子更显胖大,小腹部鼓凸得厉害。令人惊异的是,她奔跑的速度竟如此之快,以至李雪庸还来不及定定心神,她已旋风般突至眼前。李雪庸显得异常仓促,他脑子里飞快地制定了数种应急方案,又于三两秒钟之内预想出了最坏的一种结局。 郝玉兰飞奔至李雪庸面前,收住脚,喘着粗气问:“你——你想跑吗?你要跑到哪里去?”李雪庸先行缓兵之计,他强作笑脸说:“我怎么是跑呢?我是要去云峰山嘛,我在那里是买了房的。”郝玉兰听了别人的撺掇,还以为李雪庸是搬到远远的外地,专为躲她,故此听到消息一路狂奔而来,准备强力发作,听李雪庸这么一说,倒愣了一下,神情也稍见委顿。李雪庸趁此机会息事宁人:“你先回去,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来日方长嘛。”郝玉兰翻着眼,心想:“我人已经这样了……”就拿出要摊牌的架势,拍打着颤巍巍的肥肚子,刚说一句“我这肚子里——”阮大可见事态不好,知道这女人是要撕破脸,抡圆了想跟李雪庸较劲,忙截住她的话头:“大妹子,听我劝一句。这凡事都要退一步想,退一步海阔天空啊,这其中的道理老哥有时间跟你细说,眼下先回去好生歇着。怎么样,给老哥一个面子?”阮大可说话自然是有分量的,而且那话虽说软中带硬,可毕竟含有一丝婉转的请求,大庭广众之下也算是给足了她面子,郝玉兰不能不掂量掂量——眼前和她说话的不是别人,是阮大可啊。郝玉兰两只鼻孔里虽然仍像蛮牛般喷着粗气,但围观的人们看得出,那已是强弩之末了。果然,她神色悻悻而又略显尴尬地冲李雪庸说:“这事不算完,你看着办!”又看一眼阮大可,才嘟嘟囔囔地走了。李雪庸沮丧得很,解嘲似的看着阮大可和王绝户,苦笑着说:“这人。”阮大可无所谓地挥挥手:“上车。你走你的。” 李雪庸二次上了车。这功夫,他老爹睁开眼睛,扭头看着狼狈不堪的儿子,摆出一副预言家的架势,说:“哼,我说什么来着?我他妈早就劝你好好儿续个娘们儿,怎么样?小子,崴泥了吧?” 余怒未消的郝玉兰扭着肥厚的腰身离开了。人们没有盼来期待中的结局。 卡车在一片目光的注视中缓缓驶向云峰山。不一会儿,扬起的浮尘便遮断了人们的视线。 自阮大可卖掉秘方后,沈秋草有那么几天没露面了。她是想,阮家大概在忙着分配那笔钱吧,自己先不要去跟着裹乱了,就揽着个小丢丢在家做些零碎活。 这一天她约摸那边该安静下来了,就走过去想看看。自阮大可得了那病,她心中那潭死水再起微澜。进了院子,见阮大可一个人站在柿树下发呆。沈秋草笑道:“发什么呆呢?”阮大可说:“李雪庸这一走,我老觉着心里空落落的,按说也没走出多远。”沈秋草说:“你们这三个人吶,形影不离的,简直就是三个老小孩。”说完,见阮大可不吭声,又说:“王天佑跟了莫小白,李雪庸去了云峰山,算是都有个着落了。”她说得轻描淡写的,但阮大可听得出,她的话没完,接下来是想要他续一句。要他续什么他也明白。他沉吟良久,说:“王天佑自有他的难处,李雪庸也有他的苦衷,可眼下最为难的恐怕还是我。”顿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你又在等我一句话,按说事到如今我也该重新作考虑了,可我实在不能答应你什么。不瞒你说,每次见到你,我这心里就愧得慌,当初我和潘凤梅——唉,那简直就是中了魔了。如今要是答应了你,我这颗心必定得一直把我折磨到死……”阮大可慢慢低下了头。沈秋草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无言以对。她觉着,二十多年来,眼前这个人始终好像是近在身边,触手可及,又远得仿佛只见个影儿,怎么追也追不上,而今眼见得前面已是人困马乏了,怎么就还是追不上?……她缓缓地转过身,走了,走得很轻,没有一点声息。等到阮大可再度抬起头时,眼前已是空无一人。他只依稀记得,这个女人刚刚说了一句什么,他努力地想这句话,最后只想起其中的两个字——丢丢。他猜到这女人在说丢丢,也知道这女人是离不开那小东西了。也罢,自己再没有什么可用来弥补的了,就让小东西去陪伴着她,为她此后的日子添一点快乐吧。 他想去王老兄那里喝两杯,解解郁闷,说说沈秋草,也说说有趣的往事。 如今的王绝户似乎已大不如前,自孙子死后,人就时常地显出疯癫。那天,阮大可沿街闲走,在莫小白新开张的诊所外看见了王绝户。老头子瘦骨嶙峋,正在大太阳底下,捉着一件烂衫,咯嘣咯嘣地碾虱子。见阮大可走过来,忙将一只肥虱扔进嘴里,嘣的一声咬碎,这才呵呵笑道:“来得好,我正愁没人听我讲古。”阮大可欷嘘一回,领王绝户进了一家小酒馆,几样小菜,一壶老酒,两人天南海北,诗书医易,竟说了两三个钟头,奇怪的是王绝户竟无一句走板的话。 王天佑哪会是疯癫呢,他清醒得很嘛。说不定,关于沈秋草,他老兄还能给指指迷津哩。 阮大可转身刚要迈步,忽然,他被眼前这株柿树吸引住了。 今年刚开春的时候,阮大可见院中还有一处空场,就从李雪庸那里移来一株柿树。按李雪庸老爹的叮嘱,将枝枝叶叶尽行砍去,只剩两根树干,说不这样的话,恐难以存活。没想到,因入冬以来一直天暖,从春至秋都那么光秃秃的老干上忽然爆出许多嫩芽,仿佛经历了一场劫难,死而复生似的。阮大可看到了生命的顽强与美好。他不禁想起当初李雪庸酒后为这株老树写的那首《咏柿》来。先是一序:“春四月,阮兄移去老柿一株,尽去其枝,惟余两干寂寂相依。余再三叮嘱:新栽怕沤,不宜多水。”诗写道:“浑如铁杵院中栽,曾把屠刀细细裁。好待明春萌绿叶,尖尖嫩角斗红梅。”看着眼下,他想,这树好倔强,不但没死,还在岁末爆出了嫩角,看来它是等不及来年与那红梅角逐春光了。再一看,院角处那株梅树也绽开了少许花蕾,点点红色稀疏地在枝桠间错落着,十分好看。感叹之余,又见树下也突出一片生命的阵容——那是一小块蒙茸的绿草。他不由得蹲下来,惊讶地看着那么纤弱的细草。冬天里,它们显得格外绿,那是最本色的生命的绿。他想,这顽强的生命是打哪儿来的呢?它们的下面不过是黑的土,它们的头顶不过是蓝的天,它们的周遭不过是来去无定的寒风,它们的时空里不过是无迹可求的匆匆岁月罢了。而且它们不是刚刚死过一回的么?那么,它们在这样的季节里怎么又顽强地复活了呢?在这死去活来的挣扎里,也许包藏了耐人寻味的平常道理?是的,它们不愿死,它们更愿意活着。那么人呢?人同草木啊。就人生而言,死是容易的,完成它也许只在一瞬间,而活着则很难,它的前头是茫茫大漠,是看得见却又遥不可及的落日长烟,要成就它,不仅仅需要勇气,还非得有年深月久的熬炼不可。且不说活着还有一难,那就是红旗说的,须面对平淡乃至平庸。然而,再难也要活,连草木也选择活着,更别说人。还是活着好。食人间烟火,恋灶上油盐,叹j虫得失,结草芥恩怨。是平淡无奇,又是绚烂至极。——活着,多么的有滋有味啊。 阮大可无声地慨叹着。他站起身,四下里看,仍觉意犹未尽。 不觉之间,落雪了。这是瑞雪,很细,轻烟似的。只可惜仍不是那种轰轰烈烈铺天盖地的雪。不过这雪它很暖,仿佛童年时母亲的怀抱。看去,院角处的红梅在这雪中开得更红了,老柿的嫩芽在这雪中也绽得更绿了。它们就那么斗着。“尖尖嫩角斗红梅”?是啊,李雪庸说的没错,它真的在跟红梅斗呢。树下的绿草可是给这雪渐渐埋住了。埋住了也是个绿;一旦日出雪融,它会是一簇更耀眼的绿。 他两眼怔怔的,似乎在专注地看,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他心平气和。在这心平气和里,又滋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这好日子就快过到头了。——想想看吧,王天佑妄图把他那套玩意儿传给莫小白,他是想得美,那是几乎六十年的累积啊,任凭小白脸精明盖世,三年五载的就能成王天佑第二?而李雪庸的旧体诗和大字,注定的要在小城灭绝;那诗中有散淡的范石湖,那字里有疏放的枯笔,都无人可继。自己这一份,说是传给了莫小白,可传得了医术传不了医品。没有了品,怎能成就大医呢。 他的心里又是一阵空旷。 他不想去王老兄那里了。他又想起那笔钱。他想怎么样给那笔钱了断一下,教自己这颗心轻松轻松。 就这样吧:给红兵十万,给红旗十万,给沈秋草和小东西十万。这才叫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剩下的,自己留着度晚年。五十万,够不够呢?够了,足够了。可是,和谁去度这晚年呢?这是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想回避也回避不了的。沈秋草是绝对不可以的了,走到今天这一步,再想回过来对她动念头,那还算个人吗?即使沈秋草不介意,自己的良心也不会放过自己。有机会和沈秋草敞开了谈谈,劝劝她,为什么对李雪庸的那份痴情视而不见呢?教沈秋草去读李雪庸的诗吧,那也许是她最好的归宿。至于自己,是否再去找潘凤梅谈谈?这娘们儿人虽风流些,可想想自己,也比她好不到哪里,正所谓鱼找鱼,虾找虾,老乌龟找只大王八。沈秋草那是一盘素,潘凤梅这纯粹就是一锅荤。还是荤点好。 想到这里,阮大可笑了,心里踊踊的,还真就想潘凤梅了。可是,刚想到热闹时心又一下子凉了,他记起潘凤梅曾说过她才四十几,那么,她能跟一个五十多岁的病老头子过晚年吗?阮大可自嘲地笑笑。他知道潘凤梅是多么喜欢过去的他,也知道过去的自己有怎样的本事教潘凤梅喜欢。可眼下,自己经过这场病,生理机能已今非昔比,还有什么本钱教那个女人喜欢呢?要知道,那是个喜欢雄狮般强健男人的娘们儿呵。阮大可摇摇头,一时间心里生出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伤感。失落之余,他又想,死马当作活马医,试试吧。 找个机会,他真就去问了潘凤梅。他直通通地问那女人,是否还愿意陪一个糟老头子过晚年,果然,潘凤梅爽快地告诉他,自己已另有新人,是个建筑公司的包工头,人高马大,钱也海了去了。阮大可当时听潘凤梅一说,还深怪自己自作多情,转而一想,又释然了:这才是潘凤梅啊,事情本来就该这个样子嘛。 于是,和谁度晚年的问题就暂时搁下了。 他也出诊,也饮酒,只比以往爱笑,见了什么人都先笑笑。他又多了样喜好——麻将牌。原本他是不懂那个,也无兴趣,偶尔的一次,他路过魏老二家门口,听里面大呼小叫,十分热闹,踅进去一看,见是魏老二、潘凤梅、李雪庸的老爹及一个摆地摊的丑女人,四个正斗到酣处,周遭围着五七个看热闹的老小。众人忙给他让出一张椅子。他坐那里看了一会儿,竟觉十分有趣,此后便三天两日地去围观。且不避潘凤梅,碰上阮红兵时神色也很平和。久而久之,居然看出些门道,有两回还在一边给李雪庸的老爹支了两招,背后的闲人都喊妙。再后来他就在众人怂恿下上了牌桌——自然,有阮红兵在时,当儿子的主动退避三舍——和那班老牌油子真刀真枪地干上了。先是三两天过把瘾,渐渐地每日必到。后来他发现,魏老二这人很有意思,又闲散又风趣,尤其最近几天,看他时那眼神多了许多媚气。有一次散局后魏老二送他出来,趁眼前没人,阮大可笑着说:“你给我做老伴得了,省得我打麻将天天来回跑。”魏老二眼睛一亮,说:“那敢情好。”两人那样子其实是半真半假,笑谈中夹着相互的试探。此后魏老二又悄悄地多次冲他献媚,每一次的眼神都很亮,很真。阮大可没想到魏老二居然对自己那么钟情。他也动了心。李雪庸的老爹和阮红兵两人不在场时,他就大咧咧地管魏老二叫老伴,魏老二也明目张胆地叫他老头子。 如此一天天地消磨,日子倒也生出许多新的趣味。 然而,阮大可心中还是常常感到空得慌。 有一件事,阮大可觉得必须跟李雪庸好好儿谈谈,那就是关于沈秋草。他想,沈秋草不能就这样寂寞地一天天数着日子过,她余下的年华不能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虚掷。她该找一个真正牵肠挂肚疼她爱她的人,伴她走过剩下来的一段漫长的人生路。就眼下而言,有资格陪伴她的,非李雪庸莫属。可两人都颇有个性,自己又是这么个尴尬角色,出面说合,怕不大好捏到一起。他想,步步为营吧,沈秋草那头暂且按下,先把李雪庸劝动了再说。 正是傍晚时分,太阳还高。阮大可也不骑车,仗着两条长腿,一根拐杖,就那么一路走向云峰山,去找李雪庸。 见了面,先问这山野之处是否住得惯。李雪庸笑笑:“哪能住不惯?今年带学生来春游,回去当晚就一直做梦,梦见自己住进了云峰山,醒来后得了两首诗,你看看吧,那真是黄粱美梦啊。”阮大可就读他找出来的一首《山居·纪梦之一》:“陋室窗幽好月移,门庭近水鸟飞迟。山椒野豆红三亩,晚韭新葱绿一时。老醋频沽晨解酒,高邻偶唤夜行棋。屋前有景常须醉,恐负平湖百顷诗。”阮大可感叹道:“果然是美梦。你惹得我也快动心了。”李雪庸得意了,又递过一页:“再看看这首《山间晚眺·纪梦之二》,也是黄粱美梦。我念给你听吧。”就自顾念起来:“乱鸟啼春弄画图,横斜树影晚模糊。霞飞秀色红檐瓦,雨洗新苗绿鹧鸪。路上纷纷归市侩,畦间袅袅走村姑。今宵若有田园梦,只许山歌入醉壶。”阮大可嘿地一笑:“只许山歌入醉壶?好家伙,这梦也够美的。”李雪庸兴致大发,他笑眯眯地看着阮大可说:“其实你老兄也是满腹的文墨,大半生研医,受古人文章的熏染,又酷爱古诗词,也该动手写写。”阮大可不好意思地摸着胡茬,笑道:“写是写过的,只是不敢拿出来,怕你老弟笑话我,这拿药锤子的手,写出来还不该是满纸的当归柴胡味儿?”李雪庸一听,马上他将所写的诗“交代”出来,阮大可被不过,说:“那我也给你看一首今年夏天写云峰山的吧。”要了纸笔,凭记忆选出一首《云峰山农舍小憩》。李雪庸十分惊喜,再看那诗,写的是:“此日群峰青欲黛,临溪老鹳钓何如?殷殷望眼山中倦,恋恋浮名水畔沮。也有幽窗红掩杏,还饶小院绿围蔬。今生拟向西邻卜,又恐尘缘不许居。”读罢,李雪庸赞道:“情由人生,境由情造。好诗,好诗。”又玩笑似的叹息着:“唉,既生瑜,何生亮!” 说笑过后,阮大可便转入正题,他也不绕弯子,直瞪着眼看住李雪庸说:“你这梦也做了,诗也写了,就没想过要照料沈秋草的后半生吗?”李雪庸略有些诧异地看看阮大可,沉吟半晌,然后说:“我还是给你看首诗吧,是刚入秋那会儿我独自一人来这里时写的,你看看我这份心境,还能照料谁?都快成一潭死水喽。”就找出那页诗稿递给阮大可。阮大可疑疑惑惑地接过这首《云峰秋思》,一句句读下去:“四面秋声断续听,云峰草木未凋零。心随远上和云断,眼入幽深带雨青。偶梦山巅敲白石,常思松下采茯苓。茅庐宜结嶙峋处,朝看红霞暮看星。”阮大可交还诗稿,不以为然地说:“写诗归写诗,现实归现实。你又不是来做什么敲石采药的隐士,总得有个感情寄托吧?再说秋草也不能就那么悬着。”李雪庸颇有苦衷,半晌,才推心置腹地说:“她自有你老兄照料,哪里用得着我呢。”阮大可摇摇头:“人家苦等了我二十年,我却和潘凤梅那娘们儿浑闹,这已经把她的心给伤透了,如今我又成了半个残废,你说,我还有什么脸跟她谈婚论嫁?我他妈——”他使劲地捶着脑袋,“我他妈还有那个资格吗?”“要说资格,我……”李雪庸欲言又止。阮大可抬头想了想,忽然哦了一声:“对了,你是想说那郝玉兰吧?我已经跟她谈过,那人还算通情达理,她表示不会再找你闹了。”李雪庸一脸羞愧:“其实,我最? 第 17 部分 欲望文 第 18 部分 睡城 作者:肉书屋 第 18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的呛掠窭及桑课乙丫腹侨嘶顾阃ㄇ榇锢恚硎静换嵩僬夷隳至恕!崩钛┯挂涣承呃3骸捌涫担易罡谜樟系氖撬锪┌ !比畲罂煽砦克骸澳且灰吃郯阉ァ:掠窭颊馊硕阅悴缓鲜剩担故巧蚯锊萃郏抛蛹讶耍醋啪桶闩洹v劣诒鸬穆铮松蝗缫獬j司牛故峭趵闲帜蔷浠啊程煲獍伞!崩钛┯鼓钦琶辰ソナ嬲箍矗臀剩骸澳悄恪腔沟扰朔锩坊匦淖猓俊比畲罂傻恍Γ骸芭朔锩罚咳思矣钟辛酥鞫t僬咚担退闶撬衷诹6被匦淖猓乙裁荒歉鲂那榱恕!崩钛┯褂锰窖暗难酃饪醋潘骸翱墒悄恪比畲罂沙な嬉豢谄醋爬钛┯梗凵窭镆夭匾凰抗钜斓男Γ骸拔颐矗灿辛诵氯恕0ィ悴虏率悄母觯俊薄靶氯耍俊崩钛┯勾蟾幸馔猓嗨剂季茫帐遣坏猛沸鳎阋涣趁h坏匾⊥贰h畲罂煽此歉瞿q呛且恍Γ婕赐芽诙觯骸拔豪隙剑 苯艚幼胖钢缸约旱男目谖讯盎拐嫠韫至耍缃袢觳患艺舛脱餮鳌!彼低暧中Αu饷炊嗄昀矗豪隙鸵恍┫泻褐涞男凶此贾溃馇也宦郏坏ニ邓肴詈毂饺说耐滦挛牛补蛔耙惑吐岬摹@钛┯故级等唬潭腿唬哺判ζ鹄础k堑男i镉屑阜挚嗌灿屑阜只泶铩1鸸苁裁醋涛叮展槭歉芯踝鸥罨艘桓鼍浜拧u馐窃跹囊桓鼍浜牛撬菜挡磺澹恋萌ハ搿!?br / 笑够了,阮大可用胳膊肘碰碰李雪庸:“伙计,咱俩去看看沈秋草?这几天她心里不大痛快呀。”想了想,又下决心似的说:“干脆,趁机把咱仨人儿这团乱麻给抖清算了。”李雪庸一听,满脸的疑虑:“这么直通通的,能行?”阮大可并不掩饰对老友的嘲笑:“怎么,怕了?你怕她个!那人我还不知道?心软得很吶。”李雪庸仿佛受到了鼓舞,笑着挥挥手:“走!顶多她把我轰出大门,那又如何?轰出来我下次再走进去就是了。”阮大可一拍老友的肩:“这就对了。该死该活朝上,男人嘛。”不料,李雪庸忽而又起后顾之忧:“这要动真格的了,我还真怕老蒋y魂不散,弄神弄鬼的缠磨我。”“哦?这个——”阮大可也认了真,他歪头想想后猛一击掌,“有了!教王老兄从《周易》里找句话,你把那墨饱饱地蘸,用斗大的老颜字写成条幅,挂在屋中醒目之处,料也无妨。”李雪庸对此闻所未闻,不禁问道:“真还有此一说?”阮大可一副包医百病的架势:“放心,挂了那东西,百无禁忌!”又说:“我先给你从《本草纲目》里抄一味雄黄来贴在门上,暂时抵挡一阵。王老兄嘛,如今疏懒得很,记性又坏,不妨教他慢慢找。” 李雪庸渐觉意兴阑珊。他发现,先前的谈笑风生像只气球,一不小心扎破了,就成了一堆干瘪的皮囊,在那里令人沮丧地瑟缩着。于是,便无可无不可地说:“雄黄……也好。” 一时间,两人心中都有些黯然。 或许是关于沈秋草的话题并不轻松;此后的沈秋草成为两人之间的“楚河汉界”几乎已成定局——放达是另外一回事,友情也无法消解一切。或许是提起王天佑触动了某种情怀;王老兄虽未真的疯癫,眼见得也是日薄西山,加之三人自此你东我西,离多聚少,不能不更添一份风流云散的郁闷。又或许是因为别的,比如,近来常在他们心中萦绕的那份怅惘——从今往后的小城,极有可能无良医可求,无良卜可问,也无风姿摇曳的旧体诗与率性的大字可供清赏;而有的是谋人钱财的庸医,巧舌如簧的巫汉,莫小白那长短不齐的诗虽也可读,但因全无古意,不能细嚼,至于写大字的,小城有是有,就拿镇文化馆那位獐头鼠目的副馆长而言,近些年闭门谢客,偷偷苦学李雪庸的枯笔,意欲继承“李记”大字衣钵,但他那纸片挂出来谁敢看? 这些个,或许也还不是令人黯然神伤的真正理由。那么,又或许是小城日渐不堪的纷纭世象?谁说得清呢。不想了,不想了,且走着瞧。 李雪庸蹬起那辆用来接送老爹打牌的“专车”——脚踏式小三轮儿,带着阮大可离了云峰山,朝小城悠悠驶去。小城已迫近黄昏。眼前的情境散淡而虚空。沉默中,两人看了又看,妄图去寻蒋家青砖大院的高门楼及那只仪态威严的石鹫,但努力了半天终是徒劳,连个影儿也没见到。烟霭里,到处是市声,听上去依旧喧嚣。忽地又有一种粗野的歌调破空而来,仿佛为油腻的市声做着某种诠释;那该是傻哥吧。而应和这一切的是渐次亮起的昏黄的路灯,只是样子懒洋洋的,像小城渴睡的眼。 二○○四年九月十二日初稿于河北固安大龙堂寓所 二○○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定稿于河北固安津狮花园 壮岁歌吟自小诗[代后记] 雅 鲁 若论起来,这本书也该算是穷则思变的产物。 二○○三年春夏之际,日日想着“非典”疫情,比较多的关心着国事民生,自己的事倒淡漠了。躲在河北小城固安的寓所里,每日听罢疫情播报,百无聊赖之际,便读杜甫,做些似是而非的旧体诗,很是郁闷。后来,各地情形不断地好起来;再后来,疫情终于解除了。为此,还有诗纪念。诗前有序:“春,京津穗晋冀内蒙等地逢疫,曰萨斯,国人甚恐。此百年不遇之灾,天乎?人乎?又,余客中避疫,新制薄荷饮,以茶、白糖、薄荷糖三物调和而成,饮之,齿颐间若有清风。另,新尝苤蓝丝,以苤蓝为细丝,调以盐醋,入口爽脆有声,真佐酒物也。”诗曰: 运至凶年逢大疫,闲愁暗上老头皮。 疏狂每有惊人句,散淡常无更短髭。 自制清心薄荷饮,新尝佐酒苤蓝丝。 穷通已付糊涂案,了断须烧一片龟。 ——《 固安行状之四 》 于是,自己的事情又凸显出来。还是想那个老问题:该做点什么吧?教书是早就决计不干了,先前在京城的两所中学里是教过的,感觉是,给富裕地区的子弟做教师,多半都是在做着保姆兼保安的事,教学本身的研究无心顾及,若说有,也是略胜于无。有一阵子,幻想开个书屋,清净,闲散。又一想,那份冷寂,怕也耐不住;更何况收益还在不可知之数。体力劳动者也当不得,自小到大,终是四体不勤,如今早过了不惑之年,忽而要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去做事,先就觉得可笑。将种种不愿做或不能做或不敢做的事情排除之后,忽而发现,眼前几乎已没有自己可做的事了。不做事是绝对不行的;于社会,于家庭,于自身,都无法交代。是有一首歌叫作《从头再来》的;但是,不惑之年已过,从头再来,谈何容易!这么迁延着,秋,不知不觉的又来了。 心事觉来频对镜,分明昨夜上眉头。 连宵雨霁红花老,九月风吹绿树秋。 扼腕只缘增马齿,听鸿不必更高楼。 霜天雁送寒声远,半作闲愁半作幽。 ——《再忆二○○一年秋闲居海淀辛庄》 想想,看看,忽而又想到了文学。就是文学吧。文学这行当,终比官场、商海和一些靠天吃饭的活计来得安稳些,也轻省些,且还可担着风雅的虚名。早几年,心里是存个文学梦的,也总想圆一圆它。近年却不大想了。圆了又怎样,不圆又怎样,还不是那两个永恒的字——活着?我之所以做出写小说的决定,究其因由,也大半是源于这两个字(有时想想这两个字,心中竟有些隐痛)。又迁延至二○○四年三月初,终于,在家人的期待及作家出版社玉太先生的关注下,几经权衡,才决计动手做小说。 顺理成章的,就想起二○○○年蛰居北京西北郊温泉辛庄时所做的小说《碎影》来。然而,那部十几万字的小说是幼稚的,甚至不足为凭。只好借它散碎的影子,实则近于另起炉灶。构思阶段煞费几番周折。因为不肯教未来的文字速朽,更不甘随人之后,而才气又是有限的那么多,所以,人物,情节,语言,节奏,雅与俗之间分寸的斟酌,等等,都是教人苦恼的事。当然,这些难关后来都一一走过去了。真正地动手写起来倒没有怎样的艰难,有些地方一路写来,感觉上还小有破竹之势——这也是聊以自许之处吧。历经半年多,书写出来,心中的一点隐痛也消散了。通则不痛,中医说得真好。 总的说,这部小说算是个难产儿,又是头胎,历经挣扎,终究生下来了。她是美是丑,是智是愚,都由不得作者评说了。说实话,我自视为一个悲观主义者,此番便是抱着迎受冷落的心情将她送来人世的。我想,她也不大怕冷清,因为有其父必有其女,她有一个不怕冷清的父亲。忽然想起二○○四年春节期间,一个懂些命理的老先生看过我的八字,说,你这命里犯“孤辰”,注定的要孤独些。我不算个天命论者,不大信这个,可孤独倒是实实在在的常伴随着我。唉,孤独就孤独,一个人走路好了,这样走起路来心无旁骛,或许能走得稳些。 也想对文学说点什么。说什么好呢?名家大师们的皇皇高论已经够多了,再添一丝微弱的声音实在无补于文学。再说,这是一个“俗文化”辉煌的时代,这时代的文学已无多少c守可言,“良为娼”是许多文人赖以躲避道德谴责的托辞。沉静也许是抗拒浮躁与喧嚣的良方,对我而言。不然,想说的话就说一句古语吧,叫作“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记得是孔老夫子说的。圣人是在告诫我们,写文章须有文采,他吓唬我们说,如果你没有文采,文章就不能流传久远。想想确有道理。文学的书自己一向读的不多,偏爱的就更有限,唐诗中老杜的沉郁顿挫,宋明清小品的空灵,《水浒》的鲜活,《三国》的宏阔,再下来就是鲁迅先生的冷峻了……国外则是海明威的精炼,川端康成的清雅,日本画家东山魁夷那样淡淡的散文短章也喜欢。偏爱的缘故也主要是因为他们那别致的文采。于是总提醒自己,下笔为文切勿仓促潦草,必三思而后行。在此,愿以那句先贤古训与同道共勉之。 还是二○○三年夏,因一个故人的介绍,一度想去黑龙江的兴凯湖某校任教,名义上是为生计,私心里更是为着那湖光山色,老蟹肥鱼;纯然是不求上进的心态。当时曾写过两首七律,调子半是昂扬半是低沉,总之是写那时或者说近些年漂泊京冀两地的复杂心境,姑且抄在这里作为结尾吧,或许能补充一点这部小说产生的背景。 其一: 唇上长髭更短髭,身边猫仔共妻儿。 平生谈笑谁青眼,壮岁歌吟自小诗。 客旅闲愁沽酒未?湖山好梦问津宜。 新闻北地鳙鱼贱,欲放归心匹马迟。 ——《固安行状之七》 其二: 兴凯鱼肥堪佐酒,湖山待我看枯荣。 南窗昨夜零丁雨,北地明朝乃声。 自有穷通圆命数,漫将去就问前程。 相逢浮得一大白,不必盈虚论此生。 ——《七日得兴凯湖故人消息,知北上有日》 二○○四年九月二十二日于河北固安大龙堂寓所 二○○五年三月九日二稿于河北固安大龙堂寓所 二○○五年三月二十四日三稿于河北固安大龙堂寓所 《 睡城 》小跋 余隐居京郊西山治易有年,鲜与人接。 自歌云:左望泉林右近都,西山脚下尘嚣无。朝夕携杖行百步,闲来高枕读易书。 柴门黄犬,绿苔盈阶。镇日与康节书卷相伴,四季与松荫竹影为邻。倦则高卧北窗,听时鸟交鸣,看云舒云卷,于世事淡然而无心矣。山居数载,素心知友不过二三,而雅鲁为其一。 古云:得黄金易,得知己难。余与雅鲁相知久矣,彼此于尘外之趣,多有会心。偶得一聚,剧谈竟日不以为倦,反有日影迅疾之叹。 鲁早慧,幼有才思,儿时乡井之情,每有诗存。一日,鲁袖出《儿戏》一诗见示。诗云:相呼折取绿枝桠,柳哨吹红四月花。笑指蓝天识雁字,细拨青草访蛇家。鳅鱼嫩许和盐煮,荠菜娇犹带土挖。隔岸顽童呼翠鸟,惊飞春水一池鸭。其孩提天趣淡远如此。及长,性耿介,喜静默,尚玄谈,敏学深思。闲暇之时,不理俗务,除邀友手谈、小酌,便闭门潜心文易医三学,尤深于医。其于清代名医陈士铎《石室秘录》,用力之深,可谓韦编三绝,故每涉医,常出口即中根蒂。余曾谏其专于杏林,然鲁独抱雪芹之志。 乙酉春,山柳鹅黄。某晴晨,余闲步于庭,偶见院中竹篱有红腹山雀腾跳啾呢,余觉有异,遂以邵子梅花心易s之,知有客喜之应。近午,果鲁携《睡城》手稿访山居。余展卷读之,墨香绕梁。余喜甚,延鲁留宿山舍。夜置酒食,二人倾坛不起。夜深,有山农自舍后石径过,犬声如豹,醉人酒醒,遂相携重整杯盏,又如烂泥矣,不觉东方之既白。 余于《睡城》,不作宏论。盖山居野性,率真无栏,肆意必不见悦于世也。昔陈抟老祖、康节先师屡招不起,其意即在此矣。然知友大作即将面世,缄默不作一语,可乎?噫,余所见之睡城,睡时可谓久矣。城中各色人等睡态十足,却分明忙于游走,人人如梦如幻,各个似醉似痴,真现世活画图也。 世人如何臧否《睡城》,余不知也。然此城之于余鲁,佐酒后茶余谈资可知也。 易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又曰:“嘉遁。贞吉。”此皆物外之辞也。 古贤择友三要:友善、友直、友多闻。余友雅鲁以一介布衣而“三花聚顶”,不亦奇哉!而鲁时顾山舍,此余物外琴鹤之乐也。 是为跋。 玉泉山房主人[刘嵩隐] 乙酉冬月识于京郊西山 end 第 18 部分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