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歌》 第 1 部分 刺猬歌 作者:肉书屋 第 1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你泪水横流(1) “棒小伙儿叫廖麦,一生一世把你爱,爱啊,往死里爱啊,使牙咬,用脚踹,呼啦啦搂进咱的怀!廖麦!廖麦!”美蒂高一声低一声喊着,念顺口溜逗他,一遍遍呼叫,可对方还像死人一样仰躺着,后来连喘息都没有了。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总算动了一下,接着呼哧呼哧喘气了:鼻孔张大,两股热辣辣的气流刷刷扫过她的脸,她的喉,她鼓胀胀的茹房。她蹲在炕上,惊得合不拢嘴,屏住呼吸盯了好一会儿……像说悄悄话似的,她贴近他的耳根又念起了顺口溜,伸手去抚摸他。 谁见过八月天装死的男人哪,不想好好活的男人哪,二十年前的棒小伙,发烧三十九度不吞一粒药丸的犟家伙,可怜的一家之主啊,一丝不挂的心肝啊。美蒂跪在炕上看他,又望窗外。远远近近的田野上麦茬齐斩斩的,就像男人刚剃过的短发;一棵两棵柳树,一道两道光影。老天,毒日头一生出来就是水银色,它与这望不到边的土地的主人一个脾性,凶狠如烙铁啊。土地的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过去姓霍、姓公社,如今姓什么?美蒂把小鸟呼气似的声音吐在心里:姓唐…… 美蒂跪在男人面前,咬了咬他的两个茹头,像蚕豆一样硬。她把耳朵贴上心口去听,想捕捉由远到近的雷声:轰隆,轰隆隆。没有。她嫌一大把浓发碍事,干脆用细绳扎起来。她一鳰一鳰度量他的胸廓、双臂、大腿,在结实的小腹处停下来。“我的棒小伙儿,廖麦啊,孩子的亲爹,你该不是要死了?”她站起时惊慌失措,手忙脚乱,环顾四壁,突然伏下身子去咬他的胳膊,又咬他的腱子r。 炕上的男人双眼睁开了一条缝。就像另一个世界s来的目光,y凉陌生,让她打了个哆嗦。“哎呀你吓死我了。你快说话啊。”她一叫,他的眼睛又闭上了。她垂下头重新咬起来,一点点加大力气。八月的阳光落在这黝黑的肌肤上,冒出一股烙饼的香味。“我焦急啊廖麦,你心里知道我多么急。咱家里不能一天无主,可你硬是昏睡了三天三夜。什么事情都好说好商量,我什么都听你的,都听你的行吧?”她在啃咬的间隙里咕哝着,那只比常人略大一些的嘴巴湿漉漉的,一张一合印在他的颏上、喉结上。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渐渐睁得像往日一样大,黑白分明。他直盯盯瞪住她问:“你听我的?” 她深深地点头,像个日本女人一样长跪不起。 “那好,那你——就从头全讲出来吧!” 由于连续三天的高烧,他的声音干涩无力,不过在她听来却像扔出来的一个个生铁块,全都迎面砸在自己脸上、胸口上,她不得不用双手护住热气腾腾的胸脯。“廖麦啊,你烧迷糊了吧,你让我讲什么啊?” “你知道该讲什么。我让你从头讲。” 美蒂去拭他的脑瓜,去亲他一层白屑的嘴唇。他无动于衷。他用力咬着牙关,咀嚼肌绷得紧硬,尖利的目光好像在固执地询问:不讲吗? “你让我讲什么?你这个淘气的大孩子!瞧这脑瓜啊,像刚出锅的烧饼一样烫哩。”她亲他的额头,扳他的双肩,想一边亲吻一边将他拉起来。这一刻他也许倦了,也许真的有些驯从了,偎上妻子胸前,随她坐直了身子。汗水雨浇般哗哗涌流,额头、前胸,还有小腹,一霎时变得湿淋淋的。他身上冒出一股焦煳味儿,脸色突然变得惨白,一双眸子闪闪人——美蒂的笑容一下就被这目光锥回去了,刚到嘴边的几个字也咽掉了。还没等她开口说什么,男人的大手硬生生地拽住了她的头发。她给拽得使劲仰头、仰头,可她一直忍住,一声不吭。 廖麦从高处端详这一大捧浓浓的好头发:粗密如苘麻,顺着耳后披下,被他一把拽定。他攥不透这女人的神秘之丝,无论怎么用力也还是一丝一绺地逸出。瞧她至今仍是个时尚之女,头发染成了一绺金黄一绺火红,说穿了不过是想过一回洋瘾。说真的这一头披发总惹得他喉头发胀,让他像一个小伙子那样热血周流。可是够了,好日子该过去了。廖麦把这一大把浓发挽在手腕上,然后狠力一拽。他料定她会疼得呼喊,可是没有,一声不吭。他推她的后脑、脖子,拽,左右摇摆,用膝盖抵紧她的背部。这家伙背上已经有了不薄的脂肪层,此刻正透过润湿的皮肤发散热量。太热了,他的膝盖终于给灼疼了。足有一刻钟的时间廖麦攥定了没有动,只从上方看着她:嘴巴大张,洁白的牙齿露出了多半;红润的双唇,微胖的下巴;大股的泪水从长睫上涌出,又顺着鼻侧和腮帮往下流,流进米色小布衫里,在r沟那儿汇聚。双r触目,没戴r罩,肥软挺括。他觉得无论如何都没法遏制的愤火就从这对r峰上燃起,一直往上烧,灼伤了他的双臂、肩膀,最后是颈部。他开始生拉硬拽,琢磨怎样才能揪疼她的发根和头皮。这苘麻根子扎得太深了,这得连根拔起才好呢。她一声不吭。廖麦觉得一双眼睛就要瞪得出眶,这时噗一声把她抡倒,不知怎么扯碎了她仅有的一件薄衫、一条短裤。她身子倒下的那一瞬看了他一眼,那诧异的目光分明在问: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廖麦顺手摸起了炕下的一只塑胶拖鞋,一膝抵住她的上身,砰啦一声打下去。她的下t立刻凸起了一块红斑,清晰地再现了一只鞋印。又是砰啦一声。她先是咬住牙关,闭上眼,后来再也挺不住,像受伤的动物那样尖叫了。她摊开身子,尽可能不再滚动,这样廖麦可以打得更省力些。他不知是自己手臂上的汗水还是她的泪水在飞溅,只知道美蒂已经忍到了一个极限,因为她开始放声呼喊: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你泪水横流(2) “妈呀,真逮着汉子啦!” 廖麦手中的鞋子应声脱落。他知道,在幸福的峰巅时刻,她总是这样大声呼号。 熬黄鳞大扁(1) 一个火热的白天又要过去了。只有太阳收拾一地水银时,美蒂才试着搀扶丈夫走出屋子。一股热风掠地而起,不远处躺着几只酷热中死去的麻雀。“我敢说今夏是最热的一遭,又见麻雀这样了。”他说着,四下?望。他好像对身边一拐一拐的妻子并未在意。四周,约莫二百多亩的方圆都围上了篱墙,篱内的田埂小路树木房屋,处处皆可入画。这一大片田园的西部是果树和葡萄架,往东则是中规中矩的畦垄,是刚长出一鳰高的青苗。喷灌器扫出一道道银须,它们像是无形之手在不厌其烦地描画大地的湿眉。身后是拐尺形的房子,单层,有阁楼,四周长满了粗壮的加拿大杨和松柏、梧桐,几头花斑奶牛卧在树y里。前边一百米处就是那个湖塘了,它闪闪发亮,是整个田园的眼睛和心。它的一角有睡莲盛开,有蒲棒高举,还栖息了几只炯炯有神的金翅鸟。廖麦咂了咂嘴巴。他闭上眼睛,不再挪步。美蒂说:“我也走不动了,咱回家吧,咱这会儿该躺在炕上哩。”她的脸庞贴紧在他的胳膊上,说话像哈气儿。 他不理不睬,坐在了地上。美蒂想倚着他蹲下,可支持不住,一弯腰就跌倒了,只得用双手使劲撑住。她发出咝咝声,忍着。廖麦怜惜地抚摸她的头发:“我下手太重了。可那会儿没有办法,我怎么也停不下来。”美蒂盯着他:“我知道你烧了三天三夜,水米不进,你大概神志不清了。”他冷笑:“从来都没有这么清过。我在昏睡这三天里游了y曹地府,查了咱俩的今生和来世,把什么都搞得一清二楚,所以我非让你从头说出来不可。你早晚会说的。”美蒂用亲吻堵住了他的嘴巴,因为眼上有一层泪花,就把脸转向了太阳沉落的方向。廖麦偏把她的脸庞拨正,盯着她问: “这里是我们的家吗?” 她点头。 “这不行。你得开口说话。” 她擦擦眼:“是咱的家哩。” 廖麦的喉头活动一下:“为了这片园子,我们流尽了血汗,先是你,然后是我们俩,咱像小鸟啄食小鸟筑窝一样啊!可你,你要把它卖给唐童……” “麦子!你知道这是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四周的地全是唐童的了。” 廖麦牙齿咬得咯咯响,好像高烧未退一样打抖:“我听见你坐在窗前自言自语了,说‘这是咱最后的一个夏天了’——这是你说的吧?” “是我说的。你知道唐童的人来了两次,头头脑脑都来了,穿制服的人也来了。” “我说的是你!你一个月都在我耳边咕哝:卖地卖地!你在与那个恶霸里应外合!” 美蒂尖叫起来:“天哪!天哪……你想到了哪里!你该不会真是这么想吧?孩子他爹,你千万不能这么想,千万不能!”她双手抱住了他,“你对我怎么都行,就是不能这么想哩,老天爷,你说的都是气话啊,你这些天被他们气昏了头哩。” 廖麦一动不动盯着湖塘。他长腿支地,青筋凸暴的大手搁在膝盖上,干渴的双唇有道道血口。夕阳把他的侧面扫得一片金黄,人的整个轮廓更加清晰:几天的高烧折磨使他双眼深陷,眉骨耸立,颧部凸起,眼窝里时不时飞蹿火星。昏睡初醒的那一天啊,这个周身由最结实的筋脉攀结而成的火暴男人,满口粗话,声如霹雳,双手一抓狠似铁爪。至今美蒂腹部、两腿和下t都在疼,这疼痛似乎让碘酒色的夕阳弄得加剧十倍,她不得不轻轻呻吟,一边扶住他拥住他。 他从热辣辣的空气中嗅到了她的体息,那是他最熟悉的。他低头看她被揪乱的头发、从颈部蜿蜒而下消失在r部的青青脉管,还有腹部若隐若现的淤伤。他一下下抚动她苘麻似的浓发,又捏了捏她合起的长睫,嗓子眼里发出轻轻一叹:“真是一个宝物。” 美蒂害怕他听到自己的怦怦心跳,也怕泪水涌出。这些年里她听到了多少昵称多少外号,都是这家伙随口取的。她仰脸看他,脸庞随着他的大手移动,想取得暴打之后的第一个犒赏,被他满是血口的焦唇轻轻触碰一下。他没有这样,只把嘴巴移到她的耳旁叫道:“大s物。” “真难听,太难听了。” “可我喜欢这样叫,‘大s物’。” “那你就这么叫吧,你怎么都行。你愿怎样就怎样吧,你打我也行哩。” 他扯开布绺看看淤伤,咕哝:“我打得太重了,大s物。不管怎么说,我不该打这么重啊。” “谁让我是你老婆哩?游荡了多半辈子的人,打回来的那一天我就明白了……明白咱俩这一辈子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 “我爱死你,你打死我。” 廖麦咬了咬牙关,没再吭声。他隐下的一句话是:要能那样还算好的呢,可惜我们没那么幸运啊!他抬了抬她的下巴,让一张脸庞仰起,拇指在她开阔的前额上磨擦一下,像要抹掉一层桃茸似的。他无法不惊异于这样的事实:妻子比自己整整小九岁,可也是快四十的人了,一张脸总是容光焕发,泛着神秘的杏红色。这张脸谁瞥一眼都无法忘记,终于成为海滨小平原上最危险的东西。他从她细皱如丝的唇上,从那双墨色泛紫的眼睛上,更从突兀的胸部上,都找不到令人安然入睡的踏实感。几十年了,虽然中间是长长的分离,但毕竟也是老夫老妻了,为什么他接受的是这么多的诱惑诱惑诱惑?他爱她,从归来到现在,一分一秒地爱她,可就是——无法信任。 。。 熬黄鳞大扁(2) “大s物,你知道我为什么扔下一切跑回来,冒着生命危险赶来和你过日子?” “因为你想我,天天想我。” “答得好。还有,我现在告诉你,我还想要这片园子,一生一世都想要它。” “你还想要我的头发,你喜欢它,老想把它们连根儿取走呢……” 廖麦没有吭声。他想纠正她:不是要和喜欢,而是依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他心上一阵难忍的慌促袭来难以支持时,只把脸庞深深地埋入这头浓发,症状立刻会得到缓解…… 美蒂把头拱到他的怀中,很快尝到了咸味。她抚遍了他的周身,按他的脸,他的嘴唇,吭吭哧哧说:“你打我吧,我知道自己这辈子就欠你打了。我会忍住,实在忍不住了就那样叫唤。不过现在还不行,你把我打坏了。棒小伙儿,你愿怎样就怎样,我的棒小伙儿,你还是那么有劲儿,真是越长越帅啊!” 廖麦在心里说:怪啊,她这股柔顺劲儿真是绝了!她一直是这么柔顺!她柔顺得让一个虎气生生的大男人硬是没了主意,什么办法也没有了,最后只得将其暴打一顿,这是真的! 天黑之前他们回到了屋里。廖麦仰躺在大炕上,望着屋顶说:“唐童手下那些人还会闯来的,到时候我得杀上他们个把。可你看看我身子多虚,你该给我添添勇力了。给我熬一锅黄鳞大扁吧,赶紧动手吧。” 美蒂刚才还一拐一拐走路,这会儿一听全身都利索了,仰脸脆生生应了一声,抬腿就去隔壁找鱼竿和抄网了。 黄鳞大扁是一种罕见的鱼,成鱼长若半尺,体宽五寸,铜黄色,生于湍流砾石,喜欢在暮色中腾跳。这种鱼是廖麦在流浪途中结识的救命之物,今生不曾忘记。它熬出的汤汁能治五痨七伤,使一个蔫在炕上的人重新爬起来,两手攥拳,虎步生风。廖麦来到这片园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引清流于湖塘,再铺上白沙与砾石,设法让黄鳞大扁长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他极少去打扰它们,准确点说一年里也不曾捕捉一次。他走在湖边时看着它们在夕阳下翻腾,铜光一闪溅水有声,总是竖起拇指说一句:“好样的,好好长吧,替我攒起生劲;时候不早了,嗯,时候快到了!” 约莫半个小时的工夫美蒂就从湖边回来了,他在炕上听到了脱大水靴的声音、黄鳞大扁啪啦啦敲打盆子的声音,同时嗅到一股刺鼻的火药味儿。这就对了,黄鳞大扁身上散发的不是一般的鱼腥气,而是枪药味儿,这在当年就被他记住了。他在心里赞叹起老婆:妈的,就是这么个物件,泼辣、柔顺,为了心上人能杀人,能当女游击队长!瞧她捉鱼的利索劲儿吧,再过十分钟,那条水中生灵的英雄好汉就得被她开膛破肚扔到锅里。他仰躺着,只是不放心,尽管不知多少次教过她熬汤的办法,还是不放心。他撑起身子,扶着门框挪到外间,躺在一张长椅上。他要听到葱花在沸油中爆响才行。 油沸了,里面有葱姜八角花椒激灵着,它们潜入三次又钻出三次,这个掌勺的大腚娘们儿才回身抓起一把五花碎r投入。呼呼的水汽、油脂都被蔯出,又被一把钢铲砍打翻动,一刻不停地折腾了一会儿,黄鳞大扁这个主角才算登场。这家伙一入油锅就发出一声巨大的呼号:杀!接着是腾起的一团紫烟,是顶鼻煞眼的一股火药味儿。大腚娘们儿眼也不眯一下,伸出钢铲压住它的肥肚子,让它正跳三次反跳三次。黄鳞大扁早在入锅前已被盐水杀死,这是女人残存的仁慈啊;可它是水族中的勇士嘛,它有九条命呢,最后在油锅里还要跳、跳,长喊三声。这不是钢铲刮锅的刺耳尖音,这的确是它的三声长喊。最后是它的酣睡梦乡,往另一个世界奔走的路上了。大腚娘们儿的腕力不错,钢铲在手中旋出花儿,这是为了老伙计在急油中煎而不煳,为了它不泛出焦黑色、不招来丈夫的一记耳光。这是一场较劲儿的煎炒,煎得水光油尽,紫烟笼罩,五花r末全跑进了鱼的肚子中。说时迟那时快,她把钢铲一放,转身端起了陶钵:钵里是矿泉水,越凉越好,凉得像数九寒冬的屋后水,哗一下炝进锅里。这一下事情成了多半,廖麦闭着眼都能看到激将的汤汁洁白如雪,滑腻似r。妈的,大s物干成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半个时辰的耐性,是加蒜瓣加醋加胡椒之类,是喝得额顶淋漓。 “你怎么不喝?”廖麦盯住她。 “我,”她擦擦手,“我怕这枪药味儿。” 廖麦不再理她。他一口气喝了三碗,开始扳手指骨节了,扳得啪啪有声。美蒂惊喜地盯着丈夫,两眼星星一样亮。廖麦将最后一口鱼汤咽下,搓搓手站起。他踱到门边,伸手从湿淋淋的抄网里一拎,拎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子: “你是要吃这条鱼,我早嗅见它的腥味儿了。你要等我睡下后烹了自己享用。” 电子书 分享网站 y鱼 廖麦把鱼抖落在地上:奇怪的是它一动也不动,双眼圆睁趴在地上看人。这鱼泥灰色,头颅圆而大,身体瘦小,两个鳍像手臂一样抄在颌下看人,嘴巴像人似的绷起。这鱼的表情令人厌恶,从第一眼看到就厌恶。廖麦归来之前湖塘里就有这种鱼,他发现它常常伏在近岸浅水边上看田野里的人。有一次他用抄网弄出一条,给扔在干土末上半天就是不死,两只圆眼还在死死盯人。他气得踢了一脚,它在土末里滚动几下,最后仍旧睁眼看人,仿佛不再想回湖塘了。记得当时正好美蒂走过来,她哎哟一声拾起,吹着土末,细声细气哄它,重新放回水中。“这种丑鱼贱货该捞尽捕光,剁一剁喂鸭子!”他觉得四周洒满了它的腥臭气。那一次美蒂嘬着嘴巴说:“别价!别这样说!” 最让廖麦惊异的是后来:一天晚餐美蒂连吃了两条丑鱼,结果一夜不宁。她像醉了一样脸红眼斜,不停地咬他、咬他。他不得不躲闪她了,因为她把他的肩膀、后背都咬出血来。“哦哼?”他抹一把血渍放到灯下看着,额上青筋鼓胀。可是还没容他发火,她已经像小猫似的偎住了他,一下连一下地亲吻不息。 那天清晨起来他就去了湖塘边,一刻不停地与伏在近岸的丑鱼对视。他恶狠狠地骂它,还将手掌做成刀状威吓它。它在霞光里一直无动于衷。就从这个早晨开始,他专心于研究这个疙里疙瘩的丑陋水族了。 任何辞典里都没有它的记载。一些水产手册、图表等也翻遍了,没有它的踪迹。一个偶然的机会廖麦遇到了串乡乞讨的痴(乞)士,是满脸脏腻头发打结的大痴士,这家伙见多识广,瞥了瞥它,随口吐出“y鱼”二字,似乎就指了这种丑类。廖麦又给远在东南地区的一位鱼类专家朋友寄上了鱼的绘图,并附以详细说明。一个月之后回信来了,专家确定无疑指出这是一种罕见的“y鱼”,东西方都有,并随信抄来了一位叫杜巴塔斯的洋人写下的小诗:“水中有y鱼,/名曰‘萨古斯’。/征欢深水下,/日日易其妻。/y情炽如火,/不克餍所欲,/行行向草岸,/调戏公羊妻,/公羊双角上,/罩以绿帽子。” 于是很长时间,廖麦都戏称自己为“公羊”。他将小诗抄下来玩味,两口子在热腾腾的莲蓬头下沐浴之后,一块儿在落地灯下读上一遍,每人吟咏一句。 今夜廖麦躺在炕上,听着美蒂在灶间碰撞锅勺,知道她开始烹调自己的美味了。他在想这种鱼的来历:该不是有人偷偷放进湖里的吧?以前他曾问过美蒂,她答:“唉,一开始就在湖塘里的,土生土长的物件啊。”廖麦未置可否。因为美蒂才是这片园子的真正主人,她用了近十年时间,先是短期承租、后来又买下它的使用权,期限是整整五十年!一个女人,何等气魄,真像个骑马挥刀的女响马。可她那会儿是个妩媚的单身女人哪。如果从头说来,这将是悲惨世界上的一个奇迹。这二百余亩荒园第一眼见了就令他倾倒:篱笆标划出边界,田地方方,林木初起,还有一个大湖塘——准确点说是一处刀把形小湖,水面往少说也有五十市亩,当时看上去水草芜杂。第一眼是月夜之下,是两个人偷偷约会。 那时荒园初建,没有像样的房舍,只有两间板棚。隔壁就睡了女儿蓓蓓。他是逃回来的,迈进园子不一会儿就和美蒂相携出门,踏着一地银霜来到湖塘边。那天湖边是一丛刚刚割倒十来天的菊芋秸子,散发出刺鼻的青生气,有细密的毛刺,可他们全然不顾地躺倒。这是在远离镇子的地方,在海边园子里,他们长时间不吭一声,只紧紧拥有。那一刻她的呼叫使湖塘里的水族屏息静气。事实上他们把一切都忘了。“妈啊,真逮着汉子啦!”她大呼一声,揪紧了他,泪水洒了他一身,洒遍了菊芋秸子。他们站起来往板棚走去时,月光一片,他看了看,发现美蒂的后背、腹部、腿根,到处都是菊芋秸秆的磨伤。 那天黎明前他们轻手轻脚,站在熟睡的蓓蓓前,站了足有一个钟点。出门时廖麦问了一句:“这是我的孩子?”“当然,你这个傻子。”他看着东方的鱼肚白点头:“当然。只有我们俩才能生出这样的小美人儿。真棒啊,完美无缺。” 那一次偷偷潜回,他在心底已经下了铁定的决心:归来,放弃一切!归来厮守啊,一块儿整饬这片园子啊,没白没黑地相爱啊!人只有短短的一辈子,我再也不能流浪他乡,再也不能;我冒死一搏也要归来、归来! 结局却有些平淡,因为那次离开不久美蒂就喜不自禁地向他报告:回吧回吧,唐童已经解除了那道恶毒的禁令,你如今真的可以归来了。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杀字出口(1) 唐童,金矿主,天童集团的董事长,唐老驼的儿子。他如今是整个时代的上宾,却算不得一个人,也算不得一个好的畜生。在这片临海山地莽野上,人们自古以来就不嫌弃畜生,相反却与之相依为命,甚至与之结亲。海边村子里只要是上了年纪的人,谁说不出一两个有头有尾的故事,谁不能指名道姓说出几个畜生转生的、领养的、活脱脱降下的人名啊。有人是狼的儿子,有人是野猪的亲家,还有人是半夜爬上岸的海猪生下的头胎娃娃。海猪不是海豚,不是人们耳熟能详的那类可爱水族,而是只有这里的渔民才见过的稀罕物件:全身黢黑长毛,像母熊一样,以鳍为脚,慢腾腾走遍整个海滩,只等月亮沉下时趴在一团茅草里生产。她在为一个一生守候鱼铺的老光g生下惟一的子嗣。穷人娶不起老婆,只好在茫茫海边的平原和山地游荡,逮住谁是谁,恩爱一番,留下自己的根苗。这样的儿女在年轻时脾性面貌与人一般无二,愈到老年就愈像一个动物:有的像狼脸,有的像兔子,还有的活活长出了一对鱼眼。至于狐狸脸、老绵羊脸,那已经多到了见怪不怪的地步。唐童由何转生?镇子上没人能够想得出。山海平原无边无际,那里面该有多少陌生的畜生。人说:“那家伙是个吓人的怪兽,他的前世准是。” 廖麦在焦思如焚的日子,在一门心思归来的日子,在迷狂的日子,最不该忽略的一个事实就是:她,美蒂,如何能在离两个威赫的畜生不远的地方,筑起如此诱人的一片园子?要知道唐家父子是铁嘴钢牙的食人兽,吃人不吐骨头,尾巴一扫林木全枯,蹄子一跺河流改道,连水库都得崩堤。美蒂到底用了什么魔法在这儿安顿下来、一口一口喂大了自己的“私孩子”? 廖麦那时逃亡在外,只被无边的忧思缠住了;他在最初归来的日子里小心极了,走路蹑手蹑脚,以至于妻子大声说道:“你怕什么?你这是在自家园子里,在你的地盘上呢!你在这里就是一个王、王,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他点头,大声咳嗽,抬头张望——西南方有一溜山影,那就是金子山,是唐童父子世代盘踞之地。而今唐童已经下山,把大半个平原收在了囊中。唐家父子如今不仅开掘血淋淋的金矿,他们简直什么都干,在山地和海边平原上发了疯地挖和找,要把整个世界翻个底朝天,把海水吸干走,让它亮出白骨累累的底子来。这一场大折腾终于让唐老驼熬不住,年届九十死了,剩下独生子唐童一个人继续疯干。 “美蒂,孩子她妈,你多么不易!你是怎么在狼窝里垦出这片农场的?”夜深人静时廖麦问着,盯着窗外的星星。 她俯身看他,一双美目胜似星星,“怎么说呢?咱两口子都算得上虎口余生啊。你跑了,留下我,我还得活,活着等你。当年这是一片浸在水里的盐碱苦地,除了芦子野艾什么都不生。冬天北风一扑海水就漫过来,春天是扬沙堆岗子,呛得人眼也睁不开。我一个人拉扯着刚出生的孩子一头跌在黄沙丘咸水洼里,因为村村都不敢要我这个坏女人。我搭个草寮住下,求他们给母女俩一条活路吧,他们这才算没有把我们母女俩赶到海里。我垦出一小块地,又一小块地,在海边栽树挡沙。附近几个好心的村里人来帮我,我把长出的豇豆和萝卜送他们。再后来,我就把这片谁也不要的水洼地租下来了。” “那时大概唐童一伙做梦也想不到这里会变成这样。” “他想不到,附近小村的人也想不到。” 廖麦夜色里的声音像是被闷住了似的,磕着牙:“我更想不到的是——唐童会让我回来,会饶我一命!” 美蒂的手在他额头上轻轻抚摸,安慰他:“别悬着心了,你该明白事情过去十多年,什么都变了啊。他哪会在乎过去、在乎他爹那些事哩!他现在忙成了什么……” “可是我会在乎。我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是你啊。麦子,好老头子,棒小伙儿,你得把我一夜一夜搂得铁紧啊,你得照答应我的去做啊!” 那些夜晚廖麦无法一觉天明,甚至无法入睡。他盯视这些夜晚,就像盯视自己的命运。他觉得自己仍然恍若梦中,有时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被眼前这一切惊得瞠目结舌。当年的唐老驼是镇头儿,早年在附近山里扛过枪、负过伤,回来后权势大得无人可敌。待唐童长大时,唐家父子身边围满了持枪的民兵乡g,风声正紧的年月,他们干什么都行,一声吆喝就能把人打个半死。廖麦一生都会记住那个数九寒冬、那个无月之夜。 一切都是美蒂引起的。 那时这个守林人携来的小姑娘已经长得像模像样了——好像在一个角落不声不响地开成了一朵花。廖麦第一次见到她就愣怔了,像被刺目的阳光灼伤了眼睛:一下僵在砖墙角上,接着双手护目整整一刻。他缓缓移开手掌,目光再也不离这朵人的花,嘴巴张大,如同痴士。对面的她也差不多,也在那一刻凝住了神,一动不动,任对方的火光在脸上烧灼。 廖麦当时在镇外读书,对这里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哪想到这是唐家父子早就盯上的姑娘——唐童只盘算着过几年跟她成亲呢。廖麦这个长腿小子像被古怪的神灵牵住了,一连三天三夜倚在墙角上,简直粘在了那儿。第四天夜里响起了轻巧的猫蹄声,他闭上眼睛等待自己的命运。小猫爪捂在他的脸上,接着是铺天盖地的野花香气把他熏蒙了。他最后一刻也弄不明白自己的一双手是怎么游走的:竟摸到了她的紫花小衣服,在她小小的胸窝那儿抖动。她亲了他的额头、嘴巴,迷于他毛茸茸的小胡子。时间像铺下了一地娇羞的花瓣,正由一把吝啬的扫帚将其扫走。扫啊扫啊,这样不知多久,突然打闪似的,几道手电光柱一齐s过来,生锈的刺刀刷地住了他俩。 杀字出口(2) 廖麦后来的几个夜晚都是在地窨子里熬过的。五六个乡g轮流看押,用尽办法折磨他,所受的苦楚一生难忘。最后几个白天又让他终生蒙羞:那些家伙竟将其捆在街口柱子上供人观看,看一个一丝不挂的人,一个下t被抽烂了的人。灿烂的阳光下他垂头闭目,真想一死了之。他能活下来,全靠想她的眼睛、手、胸窝,他已经无法在这个世界上与之分离。 他还一遍遍想着与老父亲永别的日子:老人弥留之际握住他的手,暗暗塞给一张字条。他哭啊哭啊,送走了父亲才打开那张皱纸,原来上面写了让他交还借来的东西:这东西就藏在一个地方,千万要找到还给那个人。那人是一个开金d子的……他按纸条上说的,果然从一个地方找到了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他小心翼翼携了东西去金矿,打听着。那天他记得在山路那儿被一道红绳挡住,许多过路的人都在等待一场爆破。有人在那儿摇小旗子,接着山摇地动,刚刚还挺好的一道山坡被整个儿掀掉了!“嗬咦!真厉害,‘踢啊踢t)、踢啊踢’!”一个没牙的老人呼喊着,旁边的人都随声惊叹:“踢啊踢!踢啊踢!”就这样,轰然塌下的山岭和那三个字同时刻进了他的脑海……最后好不容易打听到了物主:一个老矿工,原来是唐家父子的仇人,三天前死在了d子里。那天已近黄昏,他知道父亲的嘱托落空了,再也无法物归原主。往回走的路上,他找个背人处打开包裹,马上惊呆了:“踢啊踢!” 廖麦白天绑在柱子上晒,让人围观,夜里仍要投入地窨子。最后几天他整夜无眠,一直在想:老矿工如果活着,一定会把包裹送给唐家父子的——父亲一直阻止对方这样做,自己却落了个凄惨的结局。老矿工真该活下来啊。夜晚的辗转反侧,使下t凝结的伤口又流起了血。脸上耳朵上全是划伤。天亮时他被踢出地窨子,唐老驼指着他的脑门说:“三天后进山开d子去!”每一个字都如同炸雷,他知道:一生的苦役开始了。 只有三天的时间了。他要在乡g押人进山之前逃开,离开前只想做两件事:为父亲、也为那个可怜的老矿工报仇;然后再去见美蒂!起念之后他不吃不喝,全身的伤都不再疼痛,眼前只交替出现两个人的面庞:父亲和美蒂。 漆黑的夜晚来临了。美蒂一生都会记得那一夜:最后一只狗的叫声平息之后,整个大街上一点声息都没有,简直静得吓人。突然,一声呼嚎暴发出来,随之是枪声,喊叫声、刺刀碰撞声、啪啪奔跑声交织一片。整个镇子瞬间大乱。美蒂知道出大事了,一直战战兢兢伏在小窗上,听到有人急急拍打就拉开棂子。 一个脸上满是黑烟的人爬进来。他一进来就紧紧相拥,喘息声吓人。 “是你干的?” “是我。” “怎么了?” “只差一点……” “天,快跑吧,快啊!” “你要等我!” “快跑啊!”美蒂哭着哀求。 廖麦的双眼在抹成漆黑的脸盘上变得尖亮:“你要应我!你应我的话!” 她抱住了他的腿:“我应你!” “再说一遍!” “我应你!” 廖麦翻身跳出窗子。与此同时,美蒂听到了石头街上的嘈杂,听到了唐老驼像濒死的老兽一样挣扎,大口呻吟,沙哑的呼叫一直传过来:“哎呀我的妈呀,咝咝,跑不了他!咝咝,咱使斧头剁、使刀子捅,一抓住他就大卸八块,人见人杀呀!”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两世血仇 一个粗黑个子总是进入廖麦梦中。这家伙中上等身个,长得浑实,面容和蔼地看他,只不说话,用手枪模样的打火机点火,抽烟时总是礼让一下。廖麦觉得面熟,却记不起这人的姓名,梦醒时出一身冷汗。他料定这人要在梦中做点什么,果然,接下去他发现这家伙溜开了,装作在湖塘边洗手,从衣兜里摸出几条泥灰色的鱼放入水中。他惊呼一声,立刻抓起一杆三齿耙追过去,那人却一眨眼遁了。他彻底醒了,坐在那儿呼叫、痛惜击节,美蒂不得不一次次安慰他,像拢一个大孩子那样将他抱在胸前。他推脱,翻身挣出,一直望着窗外湖塘的方向说:“那种鱼不是土生土长的,那是唐童偷偷放进去的!” 美蒂无语。她什么也说不出,泪花闪闪。她觉得小腹、下t,又一阵阵疼痛。“棒小伙儿,我担心落下病根,再不能好好要你了。〃 廖麦充耳不闻,只迎着窗外咕哝:“我今生后悔的就是那天夜里没有把唐老驼杀掉。没有办法,那时到底年轻啊,师傅又赶在前边去世了。” 他习惯地把手指骨节扳得咔咔响。美蒂问:“师傅?谁是师傅?” 廖麦不答,仰面躺在了大炕上。他悔恨没有早一天见上那个老矿工,估计那会是一个高手。他相信老人临死会恨一个人,这人就是自己的父亲、矿工的老友:本村小学老校长。 老矿工生前都是找老校长倾吐心事,让老友帮自己拿主意。他的独生子因为筑屋与乡g争执起来,唐老驼就让人捆了送到上边,两天后遣回,又关押在满是血腥气的地窨子里。那独生子是个火暴脾气,乡g揍他一下,他就骂一句唐老驼。最后唐家父子大恼,亲自上刑,折磨的花样一天一变。老矿工夫妇摸到地窨子里一看,儿子已经伤痕累累,人瘦得脱了形。两人给唐老驼下跪,一跪不起,直到从黑窨子里领出人来。可是刚筑了一半的屋子已被推倒,儿子一见满地破碎的砖木,一口血吐出,再也没有站起来。老矿工埋了儿子,找到老友说:“我穷得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一包‘踢啊踢’。”老校长全力制止,硬是把东西夺下来,说:“使不得,使不得啊!我替你写张诉状吧。” 诉状写成送走,半月后却落到了唐老驼手里。他站在街口上蹿?跳呼喊:“反了反了,歹人谋反了!”唐家父子最恨有文墨的人,认定老矿工儿子这之前所有行为,皆受老校长唆使。乡g们摆下案桌,唐老驼在桌前坐定,两边站了背刺刀的人。老校长刚刚被押到案前,老驼就拍打惊堂木,每拍一下,就有人上前猛踢一下老人的腿弯。“踢啊踢!踢啊踢!”老驼又拍又喊,“不由他不招,招出几个算几个,然后一绳儿捆了!踢啊踢!踢啊踢!” 老校长两腿都给踢烂了,再也站不住,最后的日子只得被拖拉着过堂。老人一直关押在地窨子里,身边放一碗馊食。他知道剩下的时光不多了,对看押的人要求两件事:要自己的眼镜,要儿子来见一面。唐老驼听说了,哼哼着来到地窨子里,啪一声把眼镜扔在地上。老人往前爬了一步,快要取到手里时,老驼就伸脚碾个粉碎,吆喝:“想见你儿?人要谋反连亲生儿子都不喜!你想走得利索就快些供出来吧!” 老校长咬牙不语。 “供不供?” 老校长闭上眼睛。他这时满脑子想的是一个字:走。可他牵挂自己的儿子,这一合眼,儿子就再也见不着了,好孩子做梦也想不到父亲是这样被折磨死的。他还想起自己的老友,想起为老友藏下的那包东西。他的牙齿咬出了声音。 “来人哪,给我撬开这副老牙帮……”唐老驼大喊。 一伙候在地窨子外边的乡g呼一下冲入,唐童也跟进来。唐老驼气得嘴巴咧得老大,一手指着老校长,上气不接下气叫着:“把他吊了,吊了,只让大脚趾沾地,嗯!” 老人被吊在角落的一个木架上。唐童凑上去摸了摸,果然只有大脚趾沾地,就问:“爸,这里有甚讲究?”“让他多抵几个时辰。” 这是一个冬天,刚刚数九的日子。老校长死了。 老人死前总算见到了儿子。廖麦从小没有母亲,是父亲一手拉扯大的。那天他从外面扑进家门,见不到父亲,一头闯到大雪铺地的石头街上……他在地窨子里看到父亲被踢烂的两腿,搂着老人哭,哭绝了气。老人死前已经不能说话,对在儿子耳根上大口喘息,费了好大力气才摸出一张字条,吐出几个字:“踢啊踢……” 第 1 部分 欲望文 第 2 部分 刺猬歌 作者:肉书屋 第 2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鲆徽抛痔酰鲁黾父鲎郑骸疤甙√摺?br / 丛林秘史 世上的万千生物都有自己的美好岁月,毛色鲜亮、浑身泛出油脂的驹子,欣欣向荣的菊芋花,都在享用自己的华年。廖麦的好日子来得晚,眼看近四十了才来。紧紧拥住你这个命中的物件啊,拥住几十年魂牵梦萦、任什么方法也不能忘怀不能摆脱的女人,就像半生饥困的流浪汉一口咬定了油滋滋的小酥饼。如果再早上十年八年他不知会怎样呢,而今却只是让她伏在怀中,久久地嗅她周身散出的奇异香气。一个头发呈显紫黑的女人,浑身泛着蜜色、渗着一层凝脂样光泽的女人,此刻像一只羊羔那样无邪地看人,伸手拨动他铁黑的胡茬。“麦子啊,我们一生一世别再分开,为了这一天,我死过了几遭又活过来;我吃遍了人世间所有的苦楚,为你把孩子生下来,让她成活,让她等自己的好爸爸哩!我总算等到了这一天,我们赢了,你抬头看哪,这是咱的家,咱的农场,咱们一家三口都在一起了!” 廖麦听着,一声未应。他心里永远难忘归来的日子,更难忘她喜泪飞溅的呼号。他惊奇的是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心爱竟有如此坚韧的恒念,为此她可以受辱、挨饿,可以忍受鞭笞脚踢,可以一年年挣扎着活,可以在枪刺下奔跑……这都是真的,这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身所历,谁也不会相信。是的,她赢了,他们都赢了:这一天来到了,她整个人从此一下变得簇新,成为太阳底下永恒的新娘。 他们开始了十年整饬。这片园子必须完美无缺,每一寸土、每一棵树,都要经受一个男人和女人的抚摸。这湖塘是原有的洼地积水自然形成的,廖麦将其重新规划,挖出了循环的水道,清除了淤泥芜草,植下了睡莲——他将它洁白的花朵比做妻子,把它舒展的碧叶比做她的衣裙。他动手设计新屋,刻意加盖一层阁楼,只为了与美蒂一起偎在小窗前面,看海和船。他天天与羊、花斑牛,与梧桐树和小路旁的牛眼菊,与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对话。 人生竟有这样丰厚的回报,令人生疑!十多年的浪荡、亡命,最后是隐姓更名求学,最终有了一份公职——可他即便那时还是日夜忐忑不安,睁开眼睛就是思念。那些日子他做梦都不敢想的是,正因为自己拥有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女人,这里的一切都在发生令人震惊的逆转:她竟然着唐童收回“杀”字,打理起这么大一片园子,还养大了一个女儿。 “十年了,我一直把这个家、家里的一切当成一个梦。梦快醒了,妈的你瞧,唐童这会儿果真要收回这片地,要赶我们走了!”廖麦望着窗外。 美蒂呼吸急促,脸色有些苍白:“麦子!麦子!唐童可不是白要这片地,他是要出一个高价买咱的。” “多高的价?” “还不知道……反正是挺高的价哩。你知道他的工厂要盖过来,一直盖过来。” 廖麦冷笑:“可我不卖。这是我的命。” “我也想拖下去,我也想啊……” 廖麦一直盯着她。她被盯得受不住,把脸转开。他再次去看窗外,像是自语:“山、海,还有平原,和人一样,都有自己的命啊!也不过七八十年的时间,这里由无边的密林变成了不毛之地!你从海边往南、往西,再往东,不停地走上一天一夜,遇不见一棵高高爽爽的大树,更没有一片像样的树林!各种动物都没有了,它们的死期一到,人也快了。这是真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就这样说过。” “麦子,麦子啊,你又开始咬文嚼字了。快别这样,别这样说……” “你知道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记下这七八十年间,镇上的事、它周边的事,写一部‘丛林秘史’。可是唐童现在要赶我们走,我才刚刚安顿下来呢,刚坐到桌子边,他就要我重新流浪。” 美蒂咬住嘴唇,摇头:“不,咱只要搬到大河西,就有更大更新的农场了;还有,咱盖了书房,就是让你读读写写撒欢儿高兴的,因为你喜欢这样啊;可是你不能真的搬动文墨,你不能忘了父亲是怎么死的——搬动文墨招灾惹祸啊!” “不,我就是要从头记下,我有一个心愿。这是铁定无疑的事:写一部‘丛林秘史’。” “你要记下什么啊?” “什么都记下,从头……” “麦子,麦子啊!” “这是铁定无疑的事:我要从头记下……” 一些好畜生(1) 家畜养在栏里,野畜散在林中。没有野畜哪有家畜,没有畜生哪有人,没有林子哪有野畜。老天爷探头往下看这块好地方,如一头花鹿犄角c进了大海,三面都是水。无论是山峦还是平原,到处都是树木。西面南面都是高山,是丘岭,起起伏伏伸入大海,渐渐化为一片平原。丘岭北侧人烟最稠密的地方叫老棘窝,这儿的人个个都与林中野物有一手。 结交野物是棘窝村的传统。传说村里最大的财主霍公,他二舅是一头野驴。有人见过财权盖世的霍公,说他也长了一副漫长脸,耳朵奇大,听到有趣之事就活动不已,而且下巴皮肤泛白,格外柔软。霍公盖了霍府,青堂瓦舍压在丘岭平原之间,把山地和平原占全了,所以每一条河水溪流每一棵树都姓霍。有人说偶尔碰见一两个起早溜达的狐狸,问它们姓什么?它们毫不犹豫就回一句:“俺姓霍。” 霍公钱财无数,所以早就不是极端爱财的人。人生总会有些喜好,霍公喜欢女人,以及一些雌性野物。他在山地平原不知怎么就过完了自己天真烂漫的一生:四处游荡,结交各等美色,走哪儿睡哪儿,生下一些怪模怪样的人,这些后人又分别依照自己的才具和爱好,照管起田产和林木。有的专管河流,有的将一大片橡树林子据为己有。 霍府的人财大气粗,免不了要欺负穷人。他们把一些性格暴烈的穷人捉了,脚上套了铁环。有些人未免太暴躁了,半夜三更起事伤人,就不得不逮起来,装成一袋一袋,用马车拉了扔进河里。霍府养了几百家丁,一律穿了兵服,胸窝处都写了“霍”字。最烈的家丁有土狼的血脉,这些后生大多是行路无声,犬牙毕露,筋多r少,斜眼看人。霍公很讨厌这些家丁,他多情而仁慈,平时待人处事不论贫富,只讲相貌,总是以貌取人。美貌的人和畜生,都是他的朋友。即便是一棵高大俊美的杨树、苦楝或橡树,他遇到了都会恋恋不舍。 霍公在死前几年里,已经达到了与大自然浑然一体的地步。他走在林子里,所到之处总有一些白羊、狐狸、花鹿之类相跟,它们之间无论相生相克,都能和谐亲密。霍公晚年筑了一面大火炕,睡觉时左右都是野物,当然也有个把姨太太。他睡前或醒来都要亲一亲兔子的小嘴。从六十岁开始不再吃一口荤腥,主要食物是青草,像畜生一样。 由于他出奇的善良和好色,所以霍府的人要打人杀人都躲开他,有几分姿色的也不敢让他过眼,因为都嫌他太老了,一张口喘气就有一股死人味儿。他身上掖了许多银元,以便在关节上使钱买个方便。最后的几年里,府里人常常撞见他一边往丫鬟手里塞银子,一边去摸索人家。丫鬟和村里的女人说:“霍老爷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不过太缠磨人了!耽搁工夫啊!” 时光一晃就过去了,霍公再也没有了。棘窝村以及整个的山区平原,哪个不怀念那个咧着长嘴巴的老人。霍公刚死去的两三年里,一到了半夜林子里就不宁了,无数的嚎哭和抽泣响个不停。村里人睡不着,老婆子干脆起来纳鞋底,老头子一口接一口吸烟。他们从夜声中分辨各种野物:狐狸呜咽了,獾在嗝逆,连刺猬也大声号啕——村里人知道,这片林子里最多情的就算刺猬了,一些刺猬精妩媚的啊,缠绵的啊,依恋的啊,算了,这是不能说的。 传说霍公生前有一个未了的心愿,就是驾舟入海,去访探里面的几个小岛。曾有一个鱼精夜里托梦给他,说你的美名已经远播大海了,岛上风光美妙,一些鱼人儿真正如花似玉,她们在那儿一心想会会你呢。霍公这时牙齿不多了,走路磕磕绊绊,但还是让人加紧打造楼船。他听着砰砰啪啪的造船声感叹:“咱到底是生在山根下的土财主啊,快死了才想起出海!” 楼船刚刚打造了一半,霍公走了。整个棘窝村——其实早就是一个大镇子了——一齐吐了一口长气。从此不论是霍府还是其他人等,做好事坏事都不必顾忌了。他们松弛下来,然后开始悲伤,准备一场浩大的葬事,光是张罗棺木和葬后宴之类就累死了一打青壮。幸亏有人指点道:霍老爷最后一心向往的就是大海,咱不如接着将楼船打造完毕,然后将老爷像生前一样放在床上,由一些小童陪伴,放行到大海里去罢。这一主意立刻得到众人呼应,于是就做了起来。最后的日子来临,大河边人山人海,只见彩色楼船挂了幔帐灯笼,穿了红花绿底大袄、扎了抓髻的女童站在舷上招手。楼船顺风顺水而去,驶向大海,两岸林木葱茏,野物长啼,随着楼船的移动,树木摇动如飓风吹拂,其间有刷刷声响个不息,野雁和白鹅大鹞腾空而起。一直守在岸边的村人叹息:人哪,一辈子能结下这样的野物缘分,复有何求? 盛大的葬后宴一排十里,镇子内外的人都可赴宴,人们说这是霍府最后的慷慨。各色人物互不相识,当然少不了掺杂一些林中精怪。酒宴间不止一个人发现醉酒者当中拖出了一条粗大的尾巴,或生出一张毛脸。有人吓出一身冷汗,端杯的手抖个不停,对方却浑然不觉地追念逝去的霍公,直讲得热泪涟涟:“俺想他呀,那会儿他夜间直摸俺的胡须,胳肢俺咯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哪是老爷家干的事儿,一点架子也没有。”另一个抹着眼泪:“咱得把跟他有的一个孩儿送来霍府,认祖归宗嘛,是吧是吧。这孩儿大眼闪闪的不孬,尽管身上的毛儿多了些。”这些精怪议论时,霍府的一个家丁想从身后抽刀,却被眼疾手快的老管家按住了手腕。一个又高又细的白净女人仰脖饮下一口,擦擦泪花道:“咱当年是河边一棵小白杨,老爷看上了硬是要娶咱。我说老爷呀,咱是木头你是人,怎么也合罗不到一块儿呀。正为难呢,一个老中医捻着胡须过来劝俺说:‘从医道上论,人的身上肝也属木,你就应了罢’,就这样,我和老爷的肝成了亲,和和睦睦一过三十载。” 一些好畜生(2) 酒宴上有一个上年纪的女人穿了蓑衣,无心吃菜饮酒,哀容动人。她从头至尾不脱蓑衣,一动腿脚刷啦啦响,天又无雨,真是怪异。事后老管家判定:这女人其实是一个刺猬精,是老爷生前最钟爱的一房野物。 药引子(1) 楼船一去无踪影。它从大河入海的那一瞬,海面上突然腾起一阵r雾,像一只手拉起了幔子,就这样把楼船收入了帐内。当夜风起云涌,据跟到海边的人讲,大海翻腾了一宿,白浪卷起丈把高拍向河口,轰隆隆一直拍到天明才算平息下来,然后消息全无。棘窝镇人大惊,说楼船上的霍公以及俊俏童儿岂不是悉数卷到了海底?有人摇头:“哪里!这是海神把人迎下了,他们从河神手里接过,一站送一站哩。那风浪卷得越高越好,那是海神在敲打自己的锣鼓呢。”镇上年轻人则念念不忘船上的几个美妙女娃,仍在盘算她们的归期。 许多年后镇上老中医说到霍老爷之死,声声悲叹:“可惜矣,使错了药引子!”原来霍公在床上喘息时,救急的药早备好了,可是药引子必须是最新鲜的童溲。那是一个早晨,薄雾初起,老中医端着药钵走出门来,正好见一孩童手舞足蹈而来,急忙拦住取药。就这样端了钵子回屋,急急调药给病人喂下——霍老爷刚咽下大半钵汤药脸色即坏了,一层黏汗从额上渗出。老中医大慌,取了一匙钵中的药一尝,立刻被一股膻s气呛住,手中的钵子落地跌碎了。他心里明白:刚刚取回的不是童溲。 原来老人两眼昏花,加上晨雾蒙蒙,没有把孩童看个仔细。那恣意行走的小人儿本是一个刚刚从溪水里爬上岸的龟精,龟龄已届百年。它体量瘦小,笑模笑样,这就让老人误识了,压根儿就没有在意对方小小额头上的一道道深皱。 老人愿把秘密深藏胸间,除非是进入林中面见溪主时,才不得已吐几口怨气。林子里河有河神,溪有溪主,每个沟沟坎坎都有特定的生灵管辖;大树死前会托梦,老熊得病会求医,这些事情棘窝镇人人清楚。这条溪的溪主是一条黑鳗,她与老中医交往了二十多年,但二者之间清清白白。她年轻时候也曾对中医动过心,几次想把他号脉的手拖到胸前,按上那两只引以为荣的大茹房,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们盘腿坐在溪边,说到那只龟闯下的祸患,黑鳗认为这家伙虽不能说是故意的,但也算得上“为老不尊”了。她没有说得更多,没有把老龟的色相告诉他:那家伙几次从她面前摇摇晃晃过去,都故意松拉着腰带。 霍府失了主人,一群家丁就狂野起来。府里的丫鬟甚至姨太太常在半夜失踪,镇上人都说是林中出了响马大盗,他们把人抢了去。其实是家丁们谋划周密,与大山另一边的人家合伙把人卖了。管家是个忠实的老人,他心知肚明,想除掉行恶的家丁,却又苦于没有证据。无奈中老人去林中拜访了霍公遗下的生灵好友,细细哭诉了一场。这些野物半年来以泪洗面,这一次索性陪管家嚎哭了个痛快,然后在林中设宴,把所有家丁都请了来。这些家丁平时穿了带“霍”字的服装倒也齐整,看上去模样差不多,可是坐到r案前边就不一样了,那些露出犬牙的、吃相凶残的,都是土狼的子孙。酒宴后要上一道桑葚泥做成的甜点,林中野物们手脚利索,一眨眼的工夫就把毒蘑菇汁放了进去。结果所有行路无声、生了犬牙的人都死在了回霍府的半路。 府里才刚刚安宁,以前被家丁杀死的山地和平原的穷人们,他们的后人已经长大,这会儿举着铁齿耙要来复仇。以前都是土狼的子孙在墙垛上架了火铳,半天工夫就能平乱。如今存留的护府人穿了“霍”字服,瞪着绵羊眼,端起火铳手就打抖,反而要被乡民掳了去。经过一场又一场折腾,霍家的后人不能守业,干脆从霍府里走出来,带了自己的一份家财独立门户了。从此这个声名威赫的大家族也就散在了整个山地平原。 不久山地真的开来了一队响马。这些队伍的兵士个个壮得吓人,人人手持一杆火铳,胯下的牲口清一色雄性,阳具一天到晚竖着。整个山地平原都变得鸦雀无声,连溪水也不敢大声流淌。霍府老管家在风烛残年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约上老中医,弓着腰隐到林子里议事。他们这才发现林中野物们大半蔫了,连河神和溪主也细声细气说话。溪主黑鳗年纪大了,头上包了一块绿苔,牙痛腮肿,拍打着鼓鼓的脸皮对老医生说:“治治吧,换了平常日子我早就找你去了。”老中医为她开了一服药,药引子是吐露心事——“你先把心事全吐出来,别让它积在心里,然后喝下药保好。”黑鳗骂了一句粗话,不得不从头说起。她说:“不得了啦,从今以后咱这里就要遭大灾殃了,那些扎在山上的响马营盘等于是铁打的,他们再也不会走了。”老管家在一旁说:“全镇的人,再联上林中所有野物——要知道你们当中身怀绝技的太多了,还胜不了他们?”黑鳗哧一声吐了一串口水:“你真是个老赶哪!往后俺这一伙能自保也就不错了,弄不好还得满门抄斩哩!我日他响马十八辈祖宗!”说完端起汤药一口饮下。 茫茫山林死一样沉寂。响马铁骑下山,蹄声叩遍棘窝镇。镇上人个个闭门不出,只有一些光g汉从门缝里盯住牲口翘翘的阳具,轻轻拍手说:“许是咱的队伍?” 果然,几天后传来消息,说山上响马最是奇人,一路上无坚不摧!响马头儿从蓝眼国里讨来了一种长生药方:每到一地就要杀死当地富豪七人做药引子,一年里连服三服。消息使全镇大骇,正在将信将疑的时候,告示在镇口贴出来了,上面明明白白让各家各户申报财产,所有田舍皆要折合成银元计算。 药引子(2) 告示贴出当天,镇上及四周的霍姓都逃了。 镇子一片荒凉,百业凋敝。仅剩下的几户贫穷霍姓也在矢口否认自己的姓氏,说:“俺姓‘郝’。” 俊美(1) 在动辄杀戮、悲伤凄凉的年代里,如果说棘窝镇还有什么稍稍提神的事儿,那就是曾经出过一个俊美青年。这是一件最初被众人忽略、后来却变成了越来越显著、以至于牵动整个镇子的大事。该青年在未来被载入镇史是毋庸置疑的,他的存在不再是梦幻,但他的是非功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是愈来愈清晰,而是越来越模糊。这就不同于霍老爷了,这家伙去世十余年二十余年之后,已被公认为天地间少有的害物,除了一些山林野物对其吐一两句美言,没有一个会喘气的活物会对他发出半个字的赞赏。野物们是非不辨,黑白颠倒,要不怎么说是畜生呢。 俊美青年叫良子。小时候无人理睬无人注目,也没人考究他的出身,甚至忽略了姓氏,所以一直到后来也无法判定是否为霍家后代——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全镇将鉴定霍家血脉当成至关重要的大事,这事其实是由那伙占山的响马开始的,然后就一直没有中断。本来打跑了响马,这事该歇一歇了,可奇怪的是有人接上做得更起劲了,查一个人往往要直追三代四代才能验明正身。在这种情形之下,难免花样百出,有个打赤脚的医生甚至发明了验肚脐法和验小脚趾法,一度全镇男女老少都要解裤子扒鞋子查一遍,所查结果一律登记造册。据说俊美青年良子因为总是被人将腰带解来解去,有一段时间索性用一条橡皮筋做了根松紧带系上。镇头儿将他唤来唤去,因为每人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少不了将良子急三火四喊到镇上大屋,三两下拉开他的裤腰,又扒下他的鞋子。随着形势的发展,到后来更是吃紧,查得更严更细,连街道上一些关心大事、积极上进的婶子大娘和妇女头儿也要这样对待他。常常是走在路上,一个背柴禾的中年妇女迎面就把他拦住了:“咱也要查查你。” 良子自十六岁开始变得光彩夺目。谁见过这样的美男?筋r结实匀称,肤色像浅栗子皮,睫毛浓而长,眼睛透着英气闪着水光,身个既算得颀长又不过分纤弱,柔韧的腰弹力十足。他的头发像阳春三月的黑羊羔,棱角分明的嘴唇引人品尝。整个人如此含蓄敦厚,温文尔雅,简直不像山地后生。镇上人说这孩子从娘胎里就带来了礼数,压根儿就用不着上学,人家是文化自备。 “我得和良子出点事了,我天生就是给他的,不信走着瞧吧!”镇上稍大一点的女孩都在心里这样咕哝。她们最初注意到阳光下出现这样一个青年时,不约而同地目瞪口呆。她们用尽全力掩饰自己的慌张,一见那个身影就浑身抖动口不择言,活像感冒发烧的病人,几天过去还要眼神恍惚。她们的母亲张罗着为女儿找医生,当出门遇见良子时,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一位母亲凑近了良子,咬着牙小声说:“我要年轻二十岁,早一耳刮子打过去!”良子又迷惑又害怕:“我,我怎么了大婶?”女人屏住一口气:“打死你也不解恨,再嚼巴嚼巴吃了你!”良子回身就跑。 一个叫珊子的姑娘长相娇艳,平日里闷声不响,被誉为最有心眼的美女。她尚未成年就被一个响马头儿看上,结果这人却因为争夺她死在了同伙手里。响马撤了,珊子长大了,一扭一扭走在大街上说:“咱到了什么时候都是黄花大闺女。”她威胁与之年岁差不多的姑娘,不让她们靠近良子,自己却总要和他呆在一起。她年纪比良子小,但显得成熟十倍,讲的故事有声有色,故意吓唬他说:“我是霍家的后代啊!” 良子听懂了最后一句,吓得不敢抬眼。珊子小声说:“告诉你吧,最亲的人才能说出这个秘密,这等于杀头之罪啊!”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良子开始端详她,表示了自己的怀疑,珊子即毫不犹豫地露出肚脐给他看,说:“这是全身的中心。会看的什么也瞒不住。”他在她的指点下趴下来,于是看到了她半月形的脐窝上有三条显著的竖纹。剩下的事情就是对方细细查看良子了,对此他倒多少有些习惯。珊子一直盯着他的腹部,摸摸按按,最后牙齿像在严寒中打抖一样磕碰,说:“快收起来吧,以后咱想怎样看就怎样看。” 良子一开始不解珊子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不久之后见她做了全镇妇女的头儿,这才恍然大悟。令他惊奇的是,一个平时呵着气说话的女人做了头儿之后竟会变成这样:卡着腰走路,还学会了抽烟——抽卷烟,也抽烟斗,还端着青铜水烟袋走上街口,这马上让老人们想起当年的霍公。她动不动就一招手把良子喊到一个地方,说“查一查查一查”,有时甚至来不及回避众目,就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间动手解良子的腰带。如果有哪个女人这会儿凑近了看良子一眼,珊子就说:“我剜出你的眼珠!”有的女人议论良子,珊子听了就说:“这也是你提的名儿?” 在月亮大明的夜晚,一群群人总是在石头街上嗵嗵走路,这些人哗哗抖着火铳,不知又捉了镇上的什么人,吆吆喝喝。前不久查出了一个霍家后人,这人是镶驴蹄掌的一个孤老汉,因为酒后吐了真言,捆起来一审,结果分毫不差。结局是打个半死,收到地窨子里,只待上边来人决断。等了半月没有消息,刚刚当了镇头的唐老驼说:“还穷等什么?杀呀!”就杀了。 杀人那天全镇人都拥到了河套子里。到了那个节骨眼上,女人捂上了眼睛,惟有珊子端着水烟袋在一旁看,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事后人们说:“多俊的闺女,多狠的心肠,到时候看良子怎么睡她吧!” 俊美(2) 人人都替良子捏一把汗。 睡刺猬的耐性 俊美青年馋坏了不少人,可惜他后来一抬腿跑了,跑得无影无踪。刚传出消息时石头街上拥过一群背铳的人,接着就看到珊子披头散发在阳光下走,手里没有水烟袋了。老婆婆们叹息、拍打膝盖:“这年头啊,煮熟的鸭子也会飞!” 良子逃离了棘窝镇,珊子于是无心再做妇女头儿。她重新变得沉默寡言,深居简出。这时候镇上人却再次发现了她的美丽:大眼睛,深眼窝,小脸儿紧绷绷的,活像良子的亲生姊妹。这段日子过了不久,她后来总算闷不住,还是出门了,不过一出门就往林子深处钻。天哪,这茫茫苍苍的林子从山壑直蔓延到海边,一个闺女家只身一人闯进闯出,真是让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自从那一队强悍的响马驻扎山上至今,几十年过去了,莽林一直沉默无声。似乎不再有人敢与野物交往,也极少发生野物扮人赴宴、醉酒后露出尾巴的事。都说:“毛病!鬼怕恶人,谁再敢露出尾巴,咱镇上人就一枪崩了他!”说是这样说,人们心底里对莽林还是存有敬畏,背地里总是惮虚虚的;再说祖祖辈辈与林子里的野物血脉相连,缘分也不是一代人就能割断的。 人们暗里还在倾听林子里的消息。要彻底漠视它的巨大存在是不可能的,比如说有人本想在林子浅近处采采药材,一不小心深入了几步,结果就迷了路径,别人发现他时已是赤条条躺在草窝里,精力全失。镇上老人对此毫不奇怪,说:“这是被狐狸戏了。”还有一个人砍柴过于专心,砍了半晌,突然听到身边有呼呼的喘气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四不像正亲亲热热看他呢!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怪物:一张脸像狼又像人,眼窝深陷,獠牙凶残,一双手扬起来像爪钩。他随即大叫一声昏死过去,醒来后却永远不再通晓事理,成了一个懵懵懂懂的痴士。 珊子的行为马上让人想到了走失的美男,想到那人肯定遁入了林中。因为一个女人只会被深爱激发出大悲大勇,她今生大概是要冒死一寻了。而那个男子更是奇特,竟然被自己的美貌到了绝境。镇上人无数次看到珊子从林中出来,整个人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只仍旧掩不去那过人的妩媚。她咬着牙关不说话,一脸坚毅的神色。这期间有人曾见她两手两襟都沾了鲜血,就断定她在林中宰杀了什么生灵,或者干脆说是杀了人——最后才知道她是为一只母豹接生了。原来野物也时常会有生产的痛苦,有的甚至因难产而死亡。透过珊子的只言片语,人们重新开始关注林中隐匿的一些秘密了。比如半夜里林中发出一声声绝望的嘶叫,那是一只野猪在艰难地分娩;清晨雾霭中海边传来钝钝的、时断时续的哀鸣,那是一头硕大的海猪趴在沙岸上产崽。 珊子在林子里徘徊,没有寻到心上的男子,却一次又一次邂逅产崽的野物,索性伏下身子为它们接生,常常弄得两手血迹走出林子。有人断定这个女人性情变得绵软了,钢性蜕了,就壮着胆子上前提亲,想不到却换来对方劈头盖脸的一顿粗话。从此无人再打这个主意,至此知道:她还想把一颗心送给自己那个老主顾,这颗心还没有死。 真正知晓林中秘密的是来往于镇上、穿行于山地和平原的某些异人。这些人从古至今都不曾绝迹,他们穿了破衣烂衫,四处游走,全部的财物仅是肩头那只黑乎乎的布卷儿,脸上是污垢,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他们口无遮拦,语无逻辑,说东道西,串百家门讨百家饭。当地称这一类人为“痴士”,如果是出奇脏腻或言辞极度混乱,就称为“大痴士”。这些人在林中采野果,在海边捡螺贝,睡草窝喝溪水,据说个个都结交了野物朋友。当然那不是一般的野物,而是它们闪化的精灵。传说这些痴士当中也确有高人,他们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段全都来自野物,即为精怪所授。 痴士来到镇上,少不了有人与他们攀谈,打听一些外面的、林子里的事情。这些蓬面怪人常常言不及义地胡说八道,但听者总会各取所需,从中分离出较为可信的部分。痴士们说:你以为那个霍公真的死了?没有哩!那个好色的家伙不过是吃了林中精怪的装死药,然后坐上楼船一口气漂荡到大海上了,人家这些年里美事连连,正优哉游哉呢!“那他就舍得下这么大一座霍府?还有无边的山林田产?”痴士搓一把灰脸:“呔!他那是知道响马要来,反正万贯家产保不住了,不如吹灯拔蜡早早走人。再说了,一个一个美人鱼往楼船上跳,两手一抱还不恣死?” 听者将信将疑,盯住痴士看。 “只要起了海雾,那只楼船就会偷偷摸摸靠岸,干什么?接林中野物上船嘛,它们都是老家伙的老相好啊。俺常在大雾天里趴在海边上看,亲眼见过上船下船那些美人啊,抱孩子的,小奶儿鼓鼓着的,穿了旗袍敞了怀的,一个个花花色色,直让人看得满头大汗!她们可不管别人,碰了面就在船舷那儿一下连一下亲嘴儿……” “说说良子吧!他真的在林子里?” “那还有假?那是个机灵人儿!他舍下了镇上一两个闺女,得手的是满林子的野物!你以为他吃亏了?不瞒你说,别说是他了,就是咱,也交往了至少一打儿好物件,真的,唉,咱一说到这上边就得咂巴嘴了,为什么?旧情难舍啊!不瞒你说,狐狸,花鹿,麋子,凡是野物都有精灵,都想围着人亲热一场,解解闷儿。它们不是人,可它们要动了感情才不得了哩,比如老兔子精,她搂上你你还想睡觉?亲不死你!再比如野猪精,尽管有些膻气,ns刺鼻,大大咧咧的也蛮通情理。花鹿好啊,这是真正的美妙娘们儿,也会打扮也俊俏,小花披肩从不离身,浑身上下香喷喷的。最可人的是刺猬精,她们羞答答的,走路一挪一挪蛮像大家小姐,有股热辣辣的心劲儿。她们个个都有一副好脸蛋,亲热的时候使劲扎在你怀里。你想想多好啊!缠缠绵绵,缠缠绵绵,小手儿搭在你的肩上。听人说霍老爷这辈子最疼爱的野物不是别的,就是一个刺猬闪化的大闺女。她们不声不响,咳嗽起来小音小嗓的,百依百顺!不过你和她们在一块儿时不能急,千万不能急!为什么?就因为她的一身尖刺是隐起来的,当然,肚子啊胸脯啊软绵绵怪好哩。不过你就是不能急,你要一不小心碰痛了她、惹恼了她,她就会不情愿地一抖瑟、一球身子,这下糟了,你的下身保准就给扎得血糊淋拉的!所以说嘛,睡刺猬,你得有耐性……” 我就是响马(1) 棘窝镇如今姓什么?姓唐。石头,树,街上跑的狗,还有一片片的田地,都姓唐。这与当年凡物皆有主、样样都姓霍是一个道理。这个老理儿是坐在太阳底下吸烟的老人说的,有一天他们正这样说着,一步跨过来唐老驼,把老人的烟锅一拨拉喝道:“狗日的物件胡咧咧什么?你把我当成地主老财不成?”他骂完就携着一支火铳走开了。老人盯着他的背影说:“这么厉害,还说棘窝镇不姓唐!” 唐老驼自小离村,中年以下的人没有记得他的。可是上年纪的人都知道他出门当了响马。“老驼走得远哩,这叫兔子不吃窝边草。”镇上老人说。有一次镇上过队伍,许多上年纪的人都说其中一个骑了大马的人极像老驼,但不敢肯定。那一次队伍劫走了镇上不少钱粮,杀了几个胖子祭了旗,然后就离开了。过队伍时女人照例把脸上抹了锅底灰,可想不到这帮响马连正眼也不看她们一下。镇上人从此知道:响马也不尽相同,就像吃药忌口一样,这一伙是忌女人的。结果对她们秋毫无犯。 最后一拨占据山地的响马彻底改变了镇子。这一伙人势力强大,砍林伐树,像上几伙一样四处寻觅霍府的人,只不过更加卖力而已。尽管霍姓人家个个潜逃,镇上一时荒凉了许多,但山上下来的人还是不依不饶,仿佛掘地三尺也要把霍家人找到一样。他们一家一户探访,还扮成林中来的采药人、叫花子,一边拉家常一边寻踪问迹。经过一个多月的明察暗访,那些远远近近隐下的、藏在巷子旮旯里的霍家后人都给逮到了,男男女女一共三十三人,都是恋着镇子不愿远逃、心存侥幸的人。这些人用铁丝拴成一排沿石头街走过,押解的人一路上都在破口大喊:“杀!杀!” 三十三人不论男女老少,捕上山去一个也没活着回来。那是个腥风苦夜,林子里一片哀声。响马头儿放言:“那些畜类野物与霍家都是一伙!哭吧,哭的日子在后边,找个好日子将林子一把火焚了,看你们在哪安窝!”这嚎声一停,林子立刻鸦雀无声了。 后来响马们果然放起火来。莽林一冒烟,鹞子大叫飞起,一直往上,冲到一团白云中不见了。林子呼啸摇动,接着传来隆隆巨响,当这响声自上而下连成一片时,瓢泼大雨就浇下来了。一场可怕的大火总算熄灭了。怒不可遏的响马从山上冲下来,驱赶全镇的人都去砍树,说:“烧不完就砍,砍到了猴年马月也得砍,光秃秃的泥地露出来,野物就交给火铳!”镇上人不歇气砍了一冬一春,手都震裂了,累得炕都爬不上了,大林子才砍了一道边儿。 全镇人正在没白没黑砍林子,突然一大早响马开走了。林子里静了一瞬,然后百鸟齐声喧哗,狐狸唱着歌儿跑出来,连隐士河马也打着嗝站上河岸。镇上人知道:天地换了。 就在这事发生后半年光景,唐老驼背着火铳回来了。他身边跟了几个横眉竖眼的人,手里拿了铁鞭和大砍刀之类。他们首先把做过镇头的人拉出来,先是关押几天,录了笔供,然后让几个人一一按下手印,接着就装进麻袋。这些做法镇上人眼熟得很,因为以前霍府家丁将人沉河就是如此。果然,一个个麻袋全抬到河边,扑通一声扔进去。 唐老驼召集全镇开会,历数霍家罪行,说今后要细细盘查他们的后人。一个老者忍不住说:“前一年你们刚杀了三十三个霍家人,他们真的断子绝孙了。”老驼喊:“你说的是响马!我们是打响马的人!你他妈的混了膛了!”老者咝咝吸着凉气,因为他从心里分不清,再也不敢说话。老驼又喊:“从今以后都砍树去,砍!砍它个透天亮!我这人平生最恨两种东西,一是戴眼镜的人,二是树木!咱砍了树林种上粮食,摘下眼镜给他戴上驴捂眼……” 有人小声嘀咕:“还说自己不是响马,样样都和响马一样哩。”想不到这人身边就是老驼的耳目,他的话立时被报上去。老驼哧一下扯开了衣服,露出了龟板一样的瘦胸脯,狠力拍打着凑到那人跟前说:“我就是响马!你们狗日的就近看,看好了!不过你们事事都得听我的,我这人治镇子方法不多,只一个字:杀!” 第二天,一道命令下来,全镇的狗都杀了,理由是部队要行军,狗叫来吠去的还行? 狗杀掉了,接着是招募乡兵,没有那么多火铳,就一人发了一根粗壮的木g,所以镇上人只叫他们“乡g”。每到夜晚就要戒严,还编了口令,一问一答,词儿每天都换,什么“老猫头”、“海狸子”、“土狼”、“山猞猁”、“刀鱼精”,全是野物的名字。有一个乡g把前一天的野物叫成了今天的,结果被素来不和的同伙一g打个半死,老驼却伸出拇指夸赞说:“打得好!咱是军令如山倒!” 有个乡g向唐老驼报告:全镇上下没有一个敢戴眼镜的,除了小学堂那个姓廖的老家伙……老驼一听火上脑门,说一句:“揪了来。”人来了,果然鼻梁上架了光闪闪的东西。还没容对方分辩,老驼伸手就把眼镜扯到地上,几脚踩得粉碎。先生大嚷,老驼指着他的鼻子:“要不是上边盯着要办学堂,我就——”说着一手做成刀状,向下一砍。 姓廖的老头真是执拗,不久又戴上了眼镜。老驼又让人把他揪了来,像上次一样摘下踩了。如此重复了三次,姓廖的终于不再尝试。 我就是响马(2) 这个时期镇上有了妇女头儿,她是一个大块头,外号草驴,早年跟上一个兵痞跑了,兵痞一死就回来了。她会使火铳,这让唐老驼喜欢。有一天老驼喝了酒,身上燥热,一转脸见草驴过来了,扳倒身子就骑上去。草驴无声地反抗,老驼就恶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我哪有什么嬉闹心情!我这把年纪是为了有后,你给我放老实点!” 第二年,唐老驼有了后,这就是唐童。 食土者(1) 许多年之后,山地和平原的人将把唐老驼治下的三件大事载入镇史:追剿霍家后人;消除戴眼镜的人;砍树。 砍树是三件大事中最苦的一件,因为这片莽林是老辈传下来的,它实在太大了。霍家后人与戴眼镜的毕竟是少数,树木,树木啊,狗日的树木啊,绿蓬蓬无边无际,看了让人害怕,让人恨得咬牙咔吧咔吧响!那么多会喘气的东西都在树林中胡蹿乱跳,反了它们! 砍倒大树啊,放火烧荒啊,烧得满山遍野烟雾腾腾,像山炮火铳一齐开家伙那样,只差 第 2 部分 欲望文 第 3 部分 刺猬歌 作者:肉书屋 第 3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蹿乱跳,反了它们! 砍倒大树啊,放火烧荒啊,烧得满山遍野烟雾腾腾,像山炮火铳一齐开家伙那样,只差杀声震天了。唐老驼背着崭新的火铳,因为他接连从上边要来几十杆火铳,理由是:海岸又广树林子又密,老山老岭的,没有武装可就完了。 一口气砍了九年大树,一眼望去天地透亮了。新生出来的全是灌木,是更远处的林子。一切都将有个了结,镇上人与林中野物唇齿相依、你来我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日子,从此将一去不再复返。就在林子逐步消失的日子里,唐老驼让人把一个斗大的喇叭架在高处,一连三天三夜朝着林子深处呼喊:“各野物听好,趁着林子还没全完,该变人还俗的就上紧点,咱是既往不咎;想逃的就快些撒丫子,别到时候被子一掀露出毛刺刺的畜类身子,谁见了都不好。日子不多了,上紧做吧,莫怨本官不打招呼啦,啊!” 喊过之后,镇上并没有出现许多陌生面孔。原以为精灵们会尽早归附镇上,结果没有。人们议论:“许是老驼等劳力使,许是一计哩。它们八成是害怕火铳,这物件一扳机子轰嗵一声,打雷似的,猫啊狗啊哆嗦一下尥蹄子就蹿,想想林中野物又会怎样!”“那它们逃了哪去?剩下的边边角角盛不下那么多呀,别处又没有棘窝这样的大林子!”“谁知道,许是跑到了外国。外国人眼珠蓝莹莹的,大多是野物变的……” 唐老驼治下的棘窝镇因为过于专注那三件大事,只忘了一件小事:吃饭。有一天早晨全镇人都发现没饭吃了。 唐老驼治镇以来惟一一次蔫了。他咕哝:“我老驼大江大河都过来了,想不到小河沟里翻了船。”他饿得背不动铳,老婆草驴宰了一只野猫给他和儿子吃了,他才缓过劲来。几天断粮,全镇的j狗鹅鸭、后来又是为数不多的几只猫,悉数入锅受烹。树木叶子和皮也全都掳光了,这时候才有人后悔砍树。草驴本来就是瘦长身个,这会儿饿得系不上裤子,动不动就掉下来半截。老驼?骂她:“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越饿越s!”草驴把裤子提上说:“驼呀,孩子都这么大了,快别这么说,还是想法出门弄些粮食来家吧!” 唐老驼拖着火铳出门了。有三个乡g跟上他,刚走到半路就趴下了。老驼去了三天,回来一看全镇人饿死了四十几口、饿昏了一多半!他自己却是红光满面,两眼有神,火铳又背在肩上了。草驴牵着唐童迎上去,刚喊了一句“救命”,就没有力气了。老驼一手挽住老婆一手扶起儿子,对躺在地上眼巴巴看着他的镇上人喊道: “俗话说‘万物土里生’,咱干吗不直接吃土?我这回出门算是知道了,咱从今儿个开始吃——土!” 人们面面相觑,老驼却当众示范:伏下身子扒开一层浮土,再扒,将湿土中的一块锈铁扔开,再扒……土太粗了,他骂、甩手,让人取来一把锹。一层层挖开,三尺深了,姜石层也露出来了,下面才是黑细泛油的黏土。他取了一块搓成拇指粗的细条,然后从一端吃起来。全镇人都笑了。 两天后所有人都开始吃土。第三天有人向唐老驼报告:镇上吃土的人中,有一多半死了。唐老驼气得大骂:“这些馋痨恶鬼!一见了吃物就下狠口,不噎死才怪!也罢,有的人祖上三代是霍家后人,他们肠子细薄食不得土,他们死了活该!”正骂,唐童过来了,说我妈也死了。老驼看了看捂着肚子死去的草驴,慨叹:“想不到啊,你也是隐下的一个霍家后人!” 又过了许多年,镇上人才停止食土。不过一开始吃全粮却不再习惯,不得不掺进一些泥巴。那些饥饿的年代啊,死也不忘的岁月啊,唐老驼对长成了半大小伙子的唐童总结说:“坏事总会变成好事!这一来饿死了一些人,可也纯洁了队伍:霍家后人全饿死了!”唐童眨着眼问:“就一个也没有了?”老驼沉着脸望向北?方:“也不能大意啊,那个霍老爷不是坐楼船装死入海了吗?或许他们会从海里上来!” 这话刚说过没有几天,棘窝镇就发生了又一件值得载入镇史的大事:失踪几十年的良子回来了!不仅是他,还手牵手领了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有人说一个穿了蓑衣的女人把他们送到镇子边上,俯身亲亲孩子,就离开了。 镇上的老人大多饿死了,剩下的几个也认不得故人,因为良子离开这儿实在太久了。瞧这个浪子如今变成了什么:胡子白了,头发又长又乱像没有沤好的苘麻,脸上是枯树皮一样的深皱,衣服等于没有,因为大致由树皮破布之类连缀而成。他身边的女孩倒是精神,大眼水生生的——镇上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大眼睛,看上一眼,记上一生。小姑娘身上是一件马兰草织成的小蓑衣,看上去金晃晃的,俊美精巧极了。 既然没人能辨认良子,那么唐老驼是绝不放心收留他们的。他摆了案桌审了三天,一再问的只是这样几句话:“你这么多年究竟蹿到哪里去了?以什么为生?这小女孩又是怎么来的?” 食土者(2) 良子答:“那会儿镇子呆不下了,俺自愿做了守林人。这孩子嘛,是我在林中捡来的一个孤女,俺俩相依为命。” “我可不信你的鬼话。我到死也不信。”老驼叼着洋烟说。 唐童在旁边一直盯着小姑娘看,吓得她藏到了良子身后。老驼又说:“保不准你们从海里上来,是霍家后人哩!”良子双手大摇:“不是不是,真的不是……我是良子,我不过想叶落归根。” 这会儿唐童突然伏到了父亲耳边,咕哝了几句。老驼笑了,喊:“来人啊,挖一团泥巴来!” 泥巴来了。老驼说:“咱镇上,只要不是霍家后人,没有不敢吃土的!” 良子皱着眉头四下看看,然后伸手抓过了那团黏土。他小心地吹了吹,又剔去几粒粗砂,慢慢吃了起来。 献给绝色美人(1) “麦子啊,我的麦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人世间没有比你再倔的汉子啦……” “知道就好。” “你生出了一个念头,会一条道走到黑哩。” 廖麦坐起来看了美蒂一眼,又仰躺下。他一直在看窗外的星月。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不对。因为那可不是什么念头。你以为那是睡觉一类的事儿,只是一股念头……那可不是。” “那是什么?” 他的眼睛从窗上挪开,盯着她的脸。此刻这张脸遮在暗影里,只有一双眼睛在熠熠闪光。他注意到她稍稍有点胖了,很快就要有两层下巴了。他抚摸一下她的肩和臂,但马上就把手移开了。他把头转开,仍旧看着窗外:“咱用一句书面语来说,就是我对自己、对自己一颗心的忠诚。你别笑我的咬文嚼字,因为我不这样说,就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儿。对我来说,或者忠诚,或者死亡——就是说,我如果背叛了自己,我宁可去死。” 美蒂一时无语。她紧咬嘴唇抑制着。她知道自己不会像丈夫那样说话,但完全明白这些话的意思,明白他在关键时刻真会孤注一掷的。她只在心里默祷那个时刻不要来、至少是晚些来再晚些来。可她不知道该怎样阻止——这是她最深处的恐惧和疼痛。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她害怕的是自己的丈夫并不知道妻子为何恐惧、恐惧到什么程度……但她心里明白自己有多爱他:一丝一丝、永远永远的爱,还有依恋。当然,他们之间也曾发生了一些事情,但却不能因此而否定这种爱,绝不能哩——在眼下这种困难的日子里,她越发这样认为。 廖麦把头蜷在她的身后,这使他整个人都笼在一团y影里。他像问这团夜色:“那你以为,我们这片园子真的要——肯定是要——卖给唐童了?” “我说了呀,咱会拼命顶住哩。咱们会顶到最后一分钟,除非……反正得咬紧牙顶住啊。” 因为她的最后一句话,他特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嘴巴,发现牙齿真是咬紧的。多好的牙齿,洁白润滑,有时让人看一眼就会心头发紧。他摸了一会儿忍不住了,因为他的手正被这牙齿咬住:轻轻的,含住,舌头的抚摸。他坐起,偎在她的胸部,像是寻索自己那块永恒的面包。这样一会儿,他被湿湿的东西惊了一下:她的泪水正一滴滴落下。他想安慰她,可是没用。“前天我打得太狠了。从来没有这样,我当时昏了。对不起啊,老婆,如果让小蓓蓓知道了,她再也不会理我了……我算什么啊!” “孩子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廖麦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后背,牙齿磕打着,说下去:“我可能是被昏的,或许这一段还有些疯了。眼看着唐童一寸寸吃光了山区和平原所有的庄稼地、村子、园子、水塘,心都碎了。他这个金矿主自从变成了天童集团董事长,就成了一个杂食怪兽。看看四周吧,谁能阻止他?他自己有一排排警车,保安跟在后边开过来,再要哭就晚了。他对我们已经是够客气了,让那些体面的头头脑脑来当说客,他身边的人也亲自登门——这面子实在太大了,我知道这是你的面子,而我,从来都是他的死敌。” 美蒂的泪水倏然止息:“别,别这样说了好不好……” 廖麦感受着妻子——其实他们这样日日相偎的日子只有十年,她每一天里都是他的新娘,因为这样的日子来得太晚、太不易了,可以说是大把的血泪换来的——我谜一样热恋的宝物啊,你这会儿心跳为何如此急切慌促?悲伤?绝望?愤恨?不,肯定是无边无际的爱情——这个时代最为稀有之物,今夜却在诱惑你和我。 夜深了。他们无法入睡。许多天里都是这样。不过像往日——催眠曲一样的叙说没有了,代之以凝重的、向往的语气。每逢这时他就有点咬文嚼字了,好在妻子对这些早已习惯:“……我奔跑得太久,全身落满了伤疤、伤疤又叠着伤疤。最绝望的那些日子里都在想着你,后来还想着孩子。我是一个亡命徒、一个孤儿,最后进了大学校园,又有了公职,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可我还是不能停下脚,因为心里还在疼,疼得忍不住。我知道只有找到你才算找到了家……多么不容易啊,你真了不起,不光活下来,还筑起了这么大一片园子——一个农场,甚至在这里为我准备了一大间书房!我知道只要回来了,再多的辛苦都不算什么,我们可以从头开始过人的日子了,咱要像绣花、像写字一样一点一点侍弄这片农场。再累再苦也不觉得了,我们又一起苦干十年,把它变成了眼前这个模样。我从来没有这样满足过、幸福过,你心里明明白白。我开始在雨天、在夜间读书了,并且随手记下一些字。这些字乱极了,你看不懂,我也不指望你来看它。我前几天告诉过你:我要在空余时间写一部‘丛林秘史’,这可不是说说玩的。因为如果不能一个字一个字记下来,山地和平原这些事就成了一场梦,我们家、我生生死死的经历也成了梦,完了也就完了。写出来,全写出来,这个心愿好像隐藏了三四十年呢——我相信父亲活着也会这样做,他会摸出被唐家父子一再砸毁的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去记下来。如今他的儿子要做这件事了。我将把这些字献给一个人,我一笔一画记它的时候,都在想啊、想啊,一直想着那个人……” 献给绝色美人(2) 夜色深浓,四周越来越静。远处湖塘里有嗵嗵声传来,廖麦知道那是他的黄鳞大扁。它今夜像他一样激越不安。是的,只有这种鱼才能在深夜高高地跃动。 “那个人?那个人是谁?” 廖麦还顺着刚才的思路说下去,语气非常肯定:“是的,我要把日后写成的东西献给这个人。” “那人到底是谁啊?” “一位绝色美人。” “啊啊……这是……真的?” 廖麦坐起来,“真的,当然是真的了。不过我们算来也有二十一年没有见面了。” “我真忌恨这个人哩。还好,二十一年没见了,你是和我在一起。” 美蒂移动了一下身子,这样窗上的星光如数洒在了廖麦的脸上。她回身去看丈夫,半晌无语。又是湖塘的嗵嗵声。她笑了,笑得很难看,但夜色里廖麦看不清。她开口说话时白亮的牙齿倒很清晰地闪动:“那个人真就长那么好看?你可从来没使这样的口气夸一个女人家。” “岂止是好看。我说过,她一直在我心里,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余下的时间我就为她做这个,在自己的园子里做。” 美蒂想从炕上下来,可是一动就是一阵疼痛,下身尤其痛得厉害。她抚抚头发,头皮也在痛。好像是这痛促使她说出了下面的话:“如果园子非要搬迁不可,那你读读写写的事儿就得耽搁了。” 廖麦声震夜色:“所以我要守在这儿。你会看到我怎么守在这儿。” 余下的时间只有黑夜,没有声音。他们都不愿出声儿。有一根弦绷在夜色里,绷得越来越紧,它可不能断掉。在美蒂记忆里,丈夫归来的十年中从未得过这么重的病,这一次真是可怕啊。他自己也知道身体走到了一个坎上,所以才让她熬起了黄鳞大扁。他对这种枪药味儿的鱼简直有一点迷信。美蒂想起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事儿,但一经说出却一下缓和了整个夜晚,她问: “我想知道她,那个女人,她现在哪儿?” 廖麦摇摇头:“这个嘛,大概是你最不愿听的了。她死了。坏消息是一点一点传过来的,最后我才敢相信,她真的是——死了。” 美蒂一直屏着气,这时长长地吐出一口。 心花怒放(1) 周末这个字眼儿了不得。这两个字真是要命,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竟然听不得它,一听就变得兴冲冲的,两眼就要烧起快乐的火苗。他心里总是盘算:再有一天就是周末了,我的小蓓蓓就要回家来了。可是后来这样的盘算总要落空,她竟然一连两个周末没有回家,而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的!美蒂说:“孩子大了,她如今是一个部门的负责人了,她怎样忙你都想不到!” 廖麦当然想不到,因为他想不到一个稚气人的小娃娃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决断事情的人。想不明白索性不想,只想她安静的样子、笑的样子,想她从小到大的一个个细节,而且乐此不疲。他曾经想过:美蒂能为自己生出这样的一个孩子,简直是建立了奇功大勋,将来犯了什么过错都可以原谅。他只想了“过错”两个字,还从来没有想到“罪过”。只有近来他才稍稍试过这两个字——如果是“罪过”呢? 小蓓蓓二十岁了。其实她成熟得远远超出父亲的预料。她在他眼里永远是个娃娃,一朵不可触碰的娇嫩花瓣,露滴颤颤欲坠。美蒂私下议论说:“孩子比我当年还要好看!她比妈妈强多了,她合起了我和你的优点哩!”廖麦不知该怎么说,他对蓓蓓失去了所有的比喻,因为淹掉一切的疼爱和怜惜会让人陷入迷茫。美蒂说:“你瞧她顺顺溜溜的,两条腿多么长!看她的手啊,小手儿,指头倒这么细长!看她的眼,这才是真正的紫葡萄呢,以前对别人都是胡乱比喻哩!小家伙啊,像一头花鹿一样,该安静的时候安静,该蹿跳的时候小蹄子一刻不歇——麦子,你嗅到孩子身上的香气了吧?她一进来满屋子都香,这可不是什么香水呀胭脂呀……”廖麦乐于听妻子这一番数叨,他真是佩服她头脑的清晰和旁观的眼力。不过他始终不明白:既不是香水之类,那为什么会这么香呢?为什么?还能是什么?对此美蒂毫不犹豫地断言: “是身子香!真的,一千一万个人里面也没有这样的小香孩儿!” 廖麦永远不忘她那种肯定自信的神气,只是有些胆怯,问:“一直会这么香吗?” 他记得美蒂当时眼睫垂了一下,咕哝:“谁知道呢,一般做闺女的时候是不会有一点点改变的……” 她的话倒让他回想起妻子十几岁时的气味。那当然是不会忘记的,那是茫野之气、绿草的青生气,还多少掺杂有一点麝香味儿。可那是多么使人迷恋以至于深陷其中的气息,这气息无所不在,先是从胸窝那儿弥漫开来,逐渐形成一团无色无形之雾包裹了她,一到了夜晚又悉数蓄入头发之中。这密挤如苘麻的浓发啊,让他长时间把脸埋于其中。至于后来她走向成熟,她与他潜回之夜怀上孩子的那个时刻,这种气味就变得更加浓烈了——有几次差点使他晕厥。再后来呢?他极力回忆,这会儿想一点一点还原某种气味,竟发现这是十分艰难的一件事。他记得美蒂在用大剂量的化妆品遮掩身上的鱼腥气:她越来越贪吃那种模样丑陋的鱼,结果老要沾上它的邪味儿。尽管如此,他还是能从中分辨出那种令人不悦的气息,因为它是从汗腺中分泌出来的。每当她大呼小叫“妈呀,真逮住汉子啦”的时候,一股混着泥腥和水草藻类的气味就疯狂弥漫,不可遏止,这浓浓的气息仿佛将他托举在半空,又让他觉得自己在浓得化不开的泥浆中挣扎、游移,最后连软着陆的机会都没有:纯粹是砰嚓一声掉下来,跌得七窍生烟。他忍不住问妻子这是怎么回事?妻子用一张大嘴撮成的小嘴巴一下连一下亲他,说:“傻孩子,还用问吗,你老婆是劳动人民哪,整天泥一把水一把的;怎么?头晕?悠悠乎乎?那就是你老婆好啊!你老婆过了这个时候就不再夸口了:你打着灯笼也难找!你、你!你这个掉进蜜罐子的福人!” 廖麦一再发现,美蒂每到夜晚柔情蜜意的时刻,立刻变为一个野性而傲慢的、高高在上的女王了,而自己却越来越退向一个角落——那儿是专为笨手笨脚的书呆子准备的地方。也许正因为如此,妻子才不止一次劝阻他:“少看一些,少划拉一些字儿吧,那不过是你从大学堂里染上的毛病,不得不用这种方法解闷儿罢了!” 小蓓蓓与母亲无话不谈,母女俩在一起嘀嘀咕咕时,廖麦心上空得慌。他这时总要走近她们一点儿,小蓓蓓这才转向父亲。孩子偶尔搂住他的脖子,让他的胡子扎一扎、叫一叫。她的个子快像母亲一样高了,可她还会做鬼脸!“蓓蓓,蓓蓓啊!”他这样叫着,在书房里搬动几本书,想让她看,又小心地剔掉其中的一本,她大笑。 她是他心中的花,永恒之花。 她真是香透了这个家,这个小花鹿蹄子——她的外号就这么产生了。她从来没让父母忧心,除了毕业就业这一关——孩子早一年上学,考的是大学专科,一所民办学校。“她太贪玩了呀,要不她会上第一等的学校。”美蒂嚷嚷着,长时间心有不甘,到了孩子就业的关头更是焦躁无比。最后他们总算松了一口气,蓓蓓找到了一家相当不错的股份公司。可也就是一年多的时间,这家公司又被天童集团收购了,它转眼之间姓了唐!廖麦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做出一个决定:蓓蓓要离开那儿!“那她去哪儿?你得听听她自己想些什么啊!”美蒂有些急了。廖麦说:“孩子嘛,就回家来!我们有两百多亩的农场呢,咱家正是需要帮手的时候。” txt小说上传分享 心花怒放(2) 小花鹿蹄子压根儿不把父亲的决定当一回事,她亲父亲的耳朵那儿,对耳朵上的一块疤痕特别感兴趣,说:“这肯定是流浪在大山时冻的吧?”父亲苦笑一下,不想在这一刻讲疤痕的故事,只说:“孩子,公司一换主人,你就不能在那儿呆了。”小蓓蓓大笑:“什么呀,还是我们原来那些人,不过名义上变了。谁认识那个‘老童’是谁?再说天童集团收购的公司呀企业呀多得数不完,我们小职员才不去管它呢,照旧还得上班下班。” 廖麦发现美蒂与女儿的意见完全一致,她甚至说:“谁的公司都一样,蓓蓓如今拿钱还多了一点呢!”他那个周末是说话最少的一天,因为他在心里一直重复一句话:不,这可不一样。 时间一晃又是多半年过去,小蓓蓓竟然升任了公司某部主任,工资成倍增长,奖金则是数倍增长。美蒂兴高采烈:“咱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啊,你看到了吧?”廖麦严肃地向她指出:“她已经有两个周末没有回家了!”“这不算什么,这说明她忙嘛!”廖麦声声生硬地告诉她: “我想让她像过去那样,每个周末都回家。” 紧接着的一个周末小蓓蓓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扑到父亲屋里,嚷着:“听说有人生气了?”廖麦故意板着脸应道:“是啊。” 一股比往日浓得多的香气使廖麦抽了一下鼻子。他一抬头发现孩子比过去胖了,耳朵上多了一副金闪闪的坠子。孩子依偎了一下,正想离开却被他喊住了:“你已经够美了,你不需要金子点缀自己;更可惜的是,我的孩子本来完美无缺,这会儿却让什么把耳朵扎了个d……” 蓓蓓刚要说什么,一抬头发现父亲y沉的脸上,那双眼睛里有浅浅一层泪光!“天哪,”她哈气一样叫了一声,怔在原地,然后轻轻取下了耳朵上的坠子。 蓓蓓再也没有戴一次首饰。 这个周末又来临了。一辆酒红色的车子碾着满地暮色开进园子,几只鸽子旋起,复又落在车后。“小花鹿蹄子!”廖麦在窗前已经站了许久,这时见到车子就喊了一声。他大步出门,可是一阵头晕又让他放缓了脚步。他看见美蒂已经早他一步站在了门廊里。 “小花鹿蹄子,来,爸爸有极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谈,要征求你的意见……”晚饭后,廖麦把女儿叫到了书房里。 小蓓蓓秀美的脸庞似乎苍白了一点,一进门就倚在了高靠背木椅上,微笑着,掩饰着一丝疲倦。 “是这样,”廖麦坐在她的对面,“可能你什么都知道了,唐童要我们扔下园子,把我们赶开。他要在这里盖工厂,从西边南边一直盖到大海边,我们的农场挡了他的路。” “他愿出多少钱呢?”女儿像一个行家里手,这时面部的微笑没了。 “哦,好孩子,这远远不是个钱的问题。” “可是我们先要确定对方的出价。据我所知,以前唐老板买四周的类似地方,每市亩只出几千元——这是荒唐的!我们如果依照这样的价格不过是换了百把万,当然,我们的房子、树木和其他还会有一些补贴,但也没有太多!我们用这点钱连同样大的荒地都买不来!这肯定是不行的……” 廖麦惊疑于女儿的精确和熟稔,先是大张着嘴巴,后来点头:“是的,这就是血腥掠夺。他一直在这样掠夺。我们最后只好扔下园子,或者出门打工,或者到西河去重新找一块大荒租下来……” 蓓蓓睁大眼睛:“西河口老珊婆有一些房子,从那儿往西走二十多里就是水洼地了,没有人烟……” “是的,就是那里,就在老珊婆西边二十里……唐童想把我们到那里,答应我们的钱要多得多。可我说过孩子,这不是个钱的问题。” “到底多少钱?” “我的小花鹿蹄子,这得问你妈去。我说过了,这不是个钱的问题。” “那到底是个什么——问题?” 廖麦看着女儿耳垂上尚可辨析的那两个d眼,叹一口气,捉起了她的两只手。修长的手指——很小的时候他只见过她一面,她在睡梦中,他动她,她就紧紧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是食指;她还在酣睡,他站着一动不动……那个月夜如在眼前。他咳了一声,把她的手放下,抬头去看外边。云彩遮住了月亮。“孩子,你该多知道一些过去的事情,这片山地和海滩平原的事情,因为一转眼你就这么大了,世界变得真快……” “我常听你和妈妈讲过去啊!” “不,那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红蛹(1) 美好而神秘的饥饿年代缓缓消逝的日子,是逐渐告别食土的日子。许多人相信神灵在用一种特殊的饥饿疗法医治这个世界:将流动着霍家血脉的人剔掉。最艰难的时光镇上人还指望啃食树皮和叶子,可是自占山的响马再到唐老驼几年下来,全镇街巷上已没有一棵树木。平原上的某些小村一眼望去还有一两棵高树,这在镇上人看来简直是耻辱的标志。后来食土法门一开,红光满面的人就多了。可惜这些人徒有其表,胖而无力,比如说眼看四处的灌木生出来都不能砍伐:提不动镢头。 那时小廖麦衣兜里装满了指顶大的炒泥丸,一天到晚咯嘣咯嘣吃。他一天早上踏向街头,发现昨天还见过的男人女人都睡在了冰凉的石板地上。他摇动呼喊他们,一个个就是不醒。从那会儿他才知道:长梦等于死亡,睡着,一直睡着,就成了碍事的物件,就得埋到地下了。母亲早亡,父亲千方百计要让独生儿子活下来,他见小廖麦吞吃黏土的难过相,就为其炒制了泥丸,它们变得香喷喷的,小廖麦高兴了。 他嚼着泥丸跑出镇子,在大海滩的灌木丛中来去自由。这里没有人,也没有大野物,它们随着大林子一起消失:镇上人说变成蓝眼人跑到大海另一面去了。沙地上的一些小动物,如小蜥蜴小蚂蚱蝴蝶们,都成了他的知心好友。他的到来是灌木林中的小小节日,小野物们围上他说东道西,打听镇上的趣事,还好奇地看他解了裤子撒n。它们盯住小廖麦突出的、不停喷吐水流的小管子,大呼小叫:“天哪,原来洪水就是这样泛滥起来的呀!” 刺猬出现了。它们羞红的小脸、灵动的眼睛,更有一身带着尖刺钉的衣装,都让小廖麦惊喜不已。它们带领他串遍了最偏僻的角落,从那儿找到了最甜的浆果。因为一只只老熊于两年前走开了,所以海滩上所有的野蜜都归小廖麦所有。刺猬每找到一处野蜜就要放声歌唱:那歌声如同风吹柳叶,沙哑而温情,让人一听就要陶醉倒地,仰卧于热乎乎的沙地上再也不想起来。 小廖麦自己一次也没有找到野蜜,这事只得依仗刺猬。他将一生不忘那种源于茫茫海滩的甘味,那种一切甜汁都不能取代的东西,是能够解掉十八辈馋虫的美味!这味道让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拥有多么发达的味蕾,知道了茫茫荒野里最大的秘密其实就是隐藏的野蜜。 可是他必须让刺猬带领自己游走,然后在它们的拍手歌唱中一起陶醉。有一天他躺在热沙上半天了,一直在倾听刺猬的咳嗽——吭吭声一时不出现,它们也就一时没有影子。他仰脸看天上游动的白云,想着父亲:偷偷戴上眼镜,不时瞥一眼窗户,一听到响动赶紧把眼镜藏了。他想着想着饿了,伸手掏衣兜里的炒泥丸,这才发现兜里空空的。他想野蜜想得心疼,饥饿像锤子一样咚咚敲打胸口、后脊梁。他两手在沙子上挖找、划动,想找到不小心撒下的炒泥丸。这样翻着,突然沙子里露出一个紫红色的东西,闪着荧光。他又扒了一下,整个紫红色的东西全暴露在了阳光下:一个大大的红蛹,比人的大拇指还要大,像成熟的枣子那样的颜色,身上有三个小眼睛似的斑点。他小心地捧起来,刚用三根手指撮起它的p股,它就轻轻转动起尖顶。他相信它在说话,它使用的是自己的语言,这就像哑巴说话靠打手势一样。 “我从哪儿才能找到我的刺猬朋友啊?红蛹儿帮帮我吧,你只要向那个方向动动你的尖顶,也就等于是伸手指路啦!”他这样央求,看着它。手中的红蛹儿真的动起来,尖顶指向了西南方。 他迎着它指的方向走去、走去,最后真的看到了两只大大的刺猬——原来它们正偎在一块儿,那是忙着相亲相爱,所以顾不得他和它们的约会了。它们羞涩无比地劝他背过身子、再背过身子,说这事儿美好而麻烦,当然了,在你这样的年纪还不能充分地理解……他背过身等了足有半个多小时,其中当然少不了偷偷瞥过几眼,这就惹得两只刺猬十分不快。事后它们说:“如果不是老朋友了,你这样瞅来瞅去的咱绝不算完!这事儿是很大很大的,非胆大心细嘘寒问暖情投意合不可!这事儿平时没有,说急起来风雨无阻啊!也罢,这些话也不是你这样的年纪所能体恤和理解的……”听着这些唠叨、责备,小廖麦一直低着头,心里自认倒霉。 它们消了气之后,总算又像往常一样,再次领他去寻找野蜜了。吃野蜜时,小廖麦悔不该又问了一句傻话:“到底是吃野蜜好,还是刚才你们那档子事好?”刺猬喷气、打嗝,显然是又气着了。但它们最后还是因为他的幼小而多少原谅了,答: “只有傻子、痴士们才这样问这样比哩!天地间没有什么比得上那档子事儿更好!” 小廖麦愣怔怔看着,将信将疑地舔着嘴角的野蜜,走开了。他小心谨慎地捧着大红蛹儿,每次疼怜地亲它、用脸庞触动它,它都要兴奋地蠕动。 一路上他都在对红蛹说话,对它哈气儿。他认为它大概怕冷,特别需要温暖,就把它放在贴近心窝的部位。当真的挨近肌肤——胸部和肚子时,它就害羞地活动了。他感知着一种无可名状的滑润,一种像玉石一样的凉爽。多么神奇的苍茫海滩,原来这里什么都有啊。他抬头去看,一片雾霭般的灌木直接连结了邈远的山影和高天。他四下遥望。突然,当他低下头再次仰起时,方位感消失了!哪是南和北?哪是镇子的方向?他的心嗵嗵跳,有些慌了。他怕父亲在家里焦急,因为每一家都发生过这样的事:孩子出门再也回不了家了,走着走着身子一歪倒下来,成了一名“路倒”。 红蛹(2) 正这时他想起了怀揣的宝贝,于是又一次用三根手指撮起红蛹说:“好蛹儿你快帮帮我吧,你为我指一下镇子的方向吧,俺回不了家了!”红蛹先歪向他的脸,像是注视了一会儿,然后尖顶就缓缓转动起来,最后停住,指向了一片低垂的乌云的方向。他含泪说:“知道了知道了,”大步向前走去。 天黑之前小廖麦终于回到了家里。门一响,父亲刷一下收起眼镜。 从此小廖麦可以无所顾忌地穿越无边的茫野。他在红蛹的指引下,不止一次找到了正在相好的刺猬。他不由得埋怨起它们:“你们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这要耽误多少事儿呀!”刺猬答:“没有办法,就是这么个季节。我们不能错过这个季节,嗯,嗯嗯。” 除了在受到无端的打扰所表现出的烦恼之外,刺猬们十分和善乐观,不是唱歌就是念出一段长长的韵文。有一天它们兴致特别高,甚至在柳棵下坐成一排,一齐拍动着小巴掌念道:“俺刺猬,心欢喜;半辈子,遇见你;手拉手,找野蜜;挨近了,小心皮……” “为什么‘小心皮’呢?” “俺有一身尖刺儿呀。” 一天傍晚小廖麦正坐在白沙上与红蛹说话,突然被身边一团烤人的热气惊了一下,一转脸,见是一个女人在树棵后边探过头来——他立刻认出是镇上的珊子姑娘。她如今多么胖啊,嘴角一窝笑了。她一直盯住他手中的红蛹,坐下来,紧挨了他。 这个傍晚小廖麦永远不会忘记,因为后来他一闭眼就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像春天的远雷。他害怕她的眼睛、嘴巴,特别是那小孩头颅一般大的双r。他挪动身子,想赶紧离开,她说:“这不成。”她伸手要红蛹看一看,小廖麦赶紧藏了。她粗粗喘气,后来说:“喂,这样罢,你若把红蛹给了我,我就让你摸摸它——这儿。”她手指双r。 那个时刻,那个时刻的霞光快把人烧毁了。小廖麦盯着她的双r,使劲摇了一下头。可是她猝不及防地将他的一只手逮住,硬按上自己胸口搓弄着,说:“摸过了摸过了——红蛹拿来!”她说着,多么蛮横地压住他的腿、肚子,撕扯中不小心把他的裤子弄破了,只一心要把红蛹抢到手。小廖麦一边挣扎抵抗,一边小心地护住自己的宝贝,心里默念说:“老天爷啊,海滩上的神灵啊,快帮帮我吧,我被女响马欺负了!”这一念叨真是灵验,他只觉得牙齿发胀,胀得怎么也受不住,于是低头狠力下口,一下咬在了她的胸脯上。多么肥腻的家伙,女响马,她嘶叫嚎哭,痛得一伸腿躺了。 小廖麦撒腿跑开了。 他于是知道:大海滩旷远莫测,大动物仍未绝迹。使他更加深信不疑的是后来:有一天红蛹不知怎么了,总是固执地指向一个方向,于是他只得往那儿走去。走啊走啊,直走了一个钟点,浓雾噗噗落下。他渐渐听到了海浪的咆哮,并从中分辨出一声声动物的绝望嘶鸣。他惊呆了,接着急急向前,直觉得飞来的雾絮把脸颊都擦疼了。 一道悬起白浪、轰轰震响的海岸从浓雾中出现了。海鸥和其他不知名的鸟儿四处翻飞尖叫,但所有的叫声都被浪涛和那个动物的嘶嚎淹没了——他这时才发现群鸥为什么尖叫,它们原来都在围着一个中心飞动,它们是被一个巨大的事实吓住了、吓得不停地鸣叫相告。 小廖麦终于敢于走近。他看清了,离浪涌翻动处不远躺了一个巨大的黑黝黝的活物,它有人一样的阔脸,有四下分开的鳍或手,特别是有硕大的肚子,有紫红色的鼓胀的双r,茹头开始渗流白色的汁y;它巨大身躯的下方原来跪了一个人,他揉了揉眼,这才看清是一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珊子!这会儿的珊子目不他顾,头发被风浪吹散打乱,四处飘扬,一挡住脸她就口不择言恶骂一声。原来她的双手正忙个不停,巨大海兽的下t在张大和蠕动,红彤彤黄蓬蓬的毛发一齐翕动,鲜血渗出,沾了珊子两手两臂。他渐渐听清了珊子的咕哝声:“可怜可怜海猪妈妈吧,海神和天上的神哪,帮帮这母子俩吧,可怜可怜它们……” 那天的雾气中全是血腥气,是吓人的海猪嘶嚎。只有一刻这嚎声中止,小廖麦看见全身都是浪沫和沙子海草的珊子深深地伏下去,就像跪拜一样——她在用牙齿咬断脐带,一个手舞足蹈却又是啊啊大嚎的小生命降生了!妈呀,瞧她举起它看了一瞬,大概在辨认雄雌吧,小廖麦却在这时看清了刚生出的怪物:双目紧闭,面庞泛红,浑身是姜黄色,四肢又像手足又像鳍,腮部有稀疏的胡须…… 这是深秋与初冬褶缝中发生的事情。小廖麦将记忆终生的,是那滔天大浪与嚎哭、更有身上沾血的珊子。他好像从此不太恨那个女人了。 这个冬天奇寒。整个冬天小廖麦都把红蛹包在被窝、心窝,或包在棉絮里。它在夜间贴紧他的皮肤蠕动、一下一下揉触他。他用脸庞偎它滑润的躯体,与之悄悄叙说。 他和它一直依偎。春天慢慢来了,吃了一个秋冬的炒泥丸,夜变得更深更沉。有一天早晨,小廖麦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满天曙色,像过去一样,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摸红蛹——它不见了。他搓搓眼,抬头去看窗子,立刻喊了一声:天哪,一只多么大、多么灿烂的大花蝴蝶落在了窗棂上,霞光正透过窗纸投向它,使它变得双翼透明,通体生辉,简直是金光闪闪。 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红蛹(3) 他的泪水倏地涌出。他知道春天来了,它要飞走,今天早晨就要与他告别…… 金蓑衣(1) 神奇的事情总是传得飞快,只不过半天的时间,全镇都知道良子回来了 第 3 部分 欲望文 第 4 部分 刺猬歌 作者:肉书屋 第 4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红蛹(3) 他的泪水倏地涌出。他知道春天来了,它要飞走,今天早晨就要与他告别…… 金蓑衣(1) 神奇的事情总是传得飞快,只不过半天的时间,全镇都知道良子回来了,还携了一个小不点儿的养女一块儿到了镇子上。有人?问:“谁是良子?”上年纪的人不得不从头解释一遍,叙说当年。要说清可真不容易,因为那是一桩公案,一段晦涩的历史。“他妈的一个男人就臭美成了那样?”不知深浅的年轻人从头听过,议论、嚷叫,都想挤到石头街大屋那儿亲眼一睹。可惜新人入镇的麻烦还远远没有完呢,大屋的门还关得死死的,唐家父子正在从头开审呢。老婆婆们擦着眼说:“也是的,他以为咱镇子成了什么,想跑就跑,想回就回?这工夫他恐怕得从头说道说道了,一五一十全倒出来。” 一连两天良子和领回的那个小女孩就住在大屋子隔壁,不得离开。这除了验明正身之外,还有个户口的问题。过去良子是有户口的,可是后来就自动消除了。“为什么?我还没有死啊!”良子说。唐老驼鼻子吭吭响:“林子里那些胡蹿的野物也没死哩,谁会给它们上户口?在咱看来,你这许多年就是归顺了野物!”良子无语。 由于良子能够安然无恙地吞食泥土,总算证明了自己不属于霍家一脉。接着就是小女孩的问题了,老驼当时让人同样取来泥巴,谁知她厌恶地一嗅,嚷着躲开了。“吃,张大嘴巴吃!”老驼怒喊。小女孩哭了。良子哀求:“您饶了她吧,她还是个孩子啊!” 那会儿唐童在一旁东看西看,一直在小女孩身边打转,就帮腔说:“她还不更事哩,等过几年再让她吃罢,反正躲不掉啊!”老驼对这个独生子格外倚重,这时吭吭鼻子,一摆手说:“那就等等看吧。” 人们发现从见面那天到现在,小女孩的蓑衣一刻都不离身,吃饭睡觉、大小解,都穿在身上。她在早晚去院里上茅厕时,那一身蓑衣毛儿在霞光里海e牛鸸馍了浮<父稣靖诘南绻鞔曜叛鬯担骸罢馐鞘裁次锛恐被卧鄣难哿a 彼浅豆聪形剩院l擦肿永锏氖虑楦裢夂闷妗pv15形时卮穑嫡馑蛞侣铮橇肿永镆恢纸鹨抖砝贾傻模锹杪枨资植闪宋模杪枰泊┝苏庋乃蛞隆s腥思瞧鹚歉概鱿帜翘斓那榫埃汉孟褚桓龃┝怂蛞碌呐税阉撬偷秸虮呔妥呖耍澳蔷褪悄懵瑁俊毙v14⊥酚值阃罚蚋龉し蛉鲅咀优芑亓舜笪葑印?br / 关于女孩穿了金闪闪的蓑衣不离身、她和良子被一个同样穿了蓑衣的女人送回的事情,越传越奇。有人对唐老驼献疑说:“那良子本是风流后生,在林子里游荡这么多年,少不了和一些野物精灵交往,那小女孩说不定就是他和一只刺猬精生的呢!如今大林子没有了,他们无处存身,这才不得不回来落脚!”唐老驼大吸一口烟斗说:“嗯,说得有理呀!”为了弄清这些疑惑,他三番五次去传珊子来瞧:她嘛,大概闭上眼睛也嗅得出良子罢!谁知如今珊子年纪大得成了珊婆,对往日恋情心灰意冷,一提到“良子”两个字就喷嚏连连,最后吐出一个字:“呸!”至于那个小女孩是否为刺猬精所生,她咬咬牙告诉前来问询的人: “错不了!回去脱了衣服一看就一清二楚了……” 唐老驼对儿子一说,唐童捶着拳头说:“还是珊子聪明啊,这事让打赤脚的医生办理吧,咱从一旁盯着。” 打赤脚的医生年纪有一把了,长了一只豁鼻,说话瓮声瓮气,舌头也大,只因为下药凶猛才为唐家父子所喜。除唐家以外,镇上人都在暗中将赤脚开出的药减掉一半才敢服用。赤脚把良子父女分开,只粗略地检查了一下良子的眼珠和舌苔,又捏了捏他的g丸,一摆手就算结束。 开始检查小女孩了,她不愿脱下蓑衣,后来在赤脚的再三规劝下才算应允。不过她一见赤脚掏出的听诊器就喜欢上了,笑嘻嘻褪下了一件花内衣,最后又大大方方揪下了小短裤。正这时唐家父子进来,他们的目光一进门就投s到光溜溜的女孩身上,对老赤脚的满脸惊惧视而不见。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她浑身上下都被一层又密又小的金色绒毛遮裹了,它们在室内微弱的光线下弥散出荧粉一样的色泽,在后脊沟那儿交织成一道人字纹,然后又从尾骨处绕到前面,在腹部浓浓汇拢。她温和地、略有好奇地看着旁边的几个人,并无羞涩。唐童的嘴巴一直张大,两眼在她周身磨擦,长时间盯住胸部那两只核桃大的茹房,然后又停留在小腹和大腿根上。金灿灿的绒毛在这些部位似乎变得更细小、然而颜色更浓了。 “再明显不过了,”老赤脚紧挨着唐家父子走出屋子,边摘听诊器边说,“那背上的绒毛是一身尖刺儿变成的;肚子上的嘛,就算真正的绒毛了……” 老驼一直惊喜参半,这会儿脸色y沉沉的,看着西边的天色咬咬牙:“我在琢磨是今天还是明天,把她装进麻袋沉河……” 唐童正咂着嘴想什么,这会儿听了大叫一声:“爸!这可不行!这女孩儿说什么也得给咱留下,咱得等她长大了再说……要不咱后悔都来不及了啊,那可就全都糟了、全都糟了!” 唐老驼看着儿子急得双目圆睁,脖子都红了,于是不再坚持。他们三个反身回屋,这时小女孩已经穿好了衣服,那件金闪闪的蓑衣又把她包裹起来了。 老驼把肩上的火铳耸了耸,说:“妈的,你一天到晚就忘不了披上它!” 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金蓑衣(2) 老赤脚说:“让她穿吧,穿吧,脱下来,那等于是剥了她的皮……” 踢啊踢(1) 从此镇子上多了个叫美蒂的小女孩。她穿了那件金灿灿的蓑衣,跟别的女孩一起踢毽子,玩跳城游戏,后来又一起上了小学堂。只要提到她,人们只说“那个刺猬孩子”如何如何。每一个镇上人都见过她,所有人无不啧啧称奇:这孩子无论是皮肤的颜色还是眉眼,全都有些奇异,这与经验中的任何女孩都不一样。特别是她的神情、目光,只要与之对应一下,就再也忘不了。“这是个精怪哩,小小精怪哩!”他们说。 珊婆成为镇子上深居简出的人物,她只偶尔出现在石头街上,大半时间住在西河的入海口处:那儿有连在一起的几幢泥屋,是她当渔把头的男人的财产,大概那家伙一出海她就呆在了镇子上。唐童简直成了珊婆的一条尾巴,他常常跟在她的身后,她领他穿过石头街,还带他去过河口的大房子。有一次他们正走着,看到街口上围了一些人,珊婆问怎么回事?唐童就告诉她:那是有人在逗小刺猬孩子玩儿,要不要去看看她?珊婆绛紫色的嘴唇翻一翻,鼻子里哼出一声:“我怕自己见了她火气上来,一伸手把她撕巴零碎了。这类杂种我在海滩上见得多了。”唐童知道她深深忌恨着良子,对这个人死都不会饶恕。 唐童愿意背着火铳独自一人游荡,身边不要一个乡g跟随。他在通往小学的斜巷倚靠了一会儿,又来来回回踱步。天黑了,月亮爬上来了,上夜学的孩子出来了,最后是小美蒂一个人走进斜巷。唐童把她拦住时,她一点都不害怕。他把她连哄带骗弄到一间废弃的牲口棚里,木着脸说:“检查一下吧,我要看看那些金色小毛毛如今咋样了!”小美蒂点点头,把斜挎的书包摘下来。 因为她动作太慢,他索性帮她三五下揪开衣服。唐童双目放出蓝光,像兽。他发现她脊背上的绒毛虽然没有褪光,但已经稍淡,只有腹部依然如故。他一下下抚摸着,捋着,感受着那种丝绒般的滑润。他还觉得她的小胸脯那儿凉意明显,就像深秋的两颗悬枝桃。他吭吭哧哧,嫌火铳碍事就推到一边,慌不迭地解开了腰带,指着自己硕壮的下t问:“认得这东西吗?” 小美蒂看看,在月光下仰起脸,如实回答:“见过。驴子身上也有。” 唐童哈哈大笑,说:“告诉你吧,这家伙比火铳还厉害呢!” 她一脸迷茫,他就紧紧拥她一会儿,抖嗦着,说:“快些长,往胖里长、长,你谁的也不是,你是我的,知道吗?这是我爹允了的。今后谁敢碰你一手指头,动你一根绒毛,我就把他活活掐死——不,在鏊子上活活烙死,烙得冒油儿,一伸腿,死了。” 唐童当时做了个伸腿翻眼的动作,小美蒂吓得全身一抖。 小美蒂身个儿蹿得真快啊,好像一转眼就成了个羞答答的大闺女了。再有一年就要去镇外上学,她终于再也穿不上那件越来越小的蓑衣了,可她还是把它好好收起来。不久养父良子病逝了,他入土那天美蒂哭得昏了过去。那个秋日多冷,雨水里送葬的人渐渐走光,她睁开眼时吓坏了:近旁站了一个胖胖的女人,一对红肿鼓胀的眼睛正死死盯住自己。 事后她才知道,那个墓地的胖女人就是珊婆。 美蒂成了孤女。她要用尽心力拼命躲开唐童。那个身背火铳脚蹬皮靴的粗壮汉子不止一次追在她身后嚷叫:“非要等圆了房那天?俗话说得真好:要睡刺猬就得有耐性!我的妈呀,我这个急性子非让你折腾死不可!” 对美蒂来说,廖麦那张英俊的脸庞一闪而过,开始竟然没有烙到心里,以至于后来在斜巷上迎面撞见时,大吃一惊!她那会儿在心里说:“天哪,这是谁呀,瞧他长得啊,父亲年轻时候肯定也是这副模样!瞧这个人啊,一双眼睛俊气吓人,鼻梁挺着,嘴巴有棱有角的,我只在梦中见过这样的棒小伙儿,他要是我的亲哥多好啊,那我就再也不是孤女了……”这样嘀咕,心跳怦怦,眼睛垂下又抬起,然后再也不想离开他的脸庞,两脚像被钉子钉在了石板地上。 廖麦也是一样。他好像被迎面的阳光灼伤了。 一连几天他们都设法在一起。他们难分难离,拥在一起时,彼此的手一沾上就知道往哪里游走:廖麦的手自上而下地寻索,许多问题迎刃而解。他永生都感激她在那个时刻的慷慨与信赖,毫无吝啬地将生命袒露给他。于是他一下就记住了她野蜜色的皮肤、她比野蜜还要甘美的长吻。最后,当他的手猝不及防地落在了腹部那繁密而细小的金色绒毛上时,她低下了头。久久沉默之后,她的询问是:“你不讨厌吗?”他答:“我,我好像梦见你坐在金黄金黄的草地上,等一个人——就是等我……” 美蒂的泪水哗一下涌出。 他们第三次相拥的那个夜晚,唐童出现了。十几支火铳和锈迹斑斑的刺刀把他们架住,使他们一动也动不了。这样只一小会儿他们就给分开押走,廖麦刚被拉开了几步就挨了狠力的耳光,接着是唐童的恶骂:“找死啊!那也是你沾的地方?” 唐童与廖麦两人在黑屋里呆了一刻钟。这段时间里,唐童急于要搞明白、要证实的就是:“最后怎样了?”当弄清两人不过是相拥和诉说而已,唐童就跳着笑起来。 当夜廖麦就被几个人按住,剥光了衣服。在唐童的指挥下,有人特意找来一把消除铁锈用的铁刷子,狠打他的小腹和下边——每打一下都有无数的尖刺扎下去,一会儿就鲜血淋漓。廖麦咬住牙,咬住,由于始终屏住了一口气,额头的血管都快要鼓破了。他硬是没吭一声。 踢啊踢(2) 他被赤身l体捆在柱子上。唐老驼领着一帮人来了,老家伙笑嘻嘻指着廖麦的下t对他们解释说:“看到了吧?这是为啥哩?因为他年纪轻轻胆子不小,敢睡刺猬,结果刚一贴上,小肚子就给扎得稀巴烂!”众人低头看看,惊惧,大笑。 一伙人走开,黑屋子里只剩下了唐家父子。老驼让儿子解了绳子,然后把廖麦推到墙边,说:“我想问问,你廖家算老几,在棘窝镇上敢分吃我儿子碗里的食儿?”廖麦怒目相视,只是不语。“你回我话!”老驼暴喊。廖麦两手堵住耳朵。对方扒开,他又堵上。老驼大怒,叫一声“来人呀”,他们硬是把廖麦重新捆了。老驼吐了烟卷,亲手取出一根锈蚀的钉子在嘴里舔一舔,然后让人把廖麦的耳朵按紧在墙上,嘭嚓一声钉上去。鲜血一滴滴落下,廖麦的头颅这会儿一动也动不了,老驼就贴紧了他的耳边吼叫: “你这狗日的崽子早晚比你爹死得还惨!你捂耳朵呀!捂呀!你这回不听也得听!我日你这王八崽子驴下的种,你妈的白想了一场好事儿什么也捞不着!我儿子号下的小娘们儿,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你是狗吃芥末干瞪眼!你听真些听准些,要不到了阎王爷跟前一个p也放不明白!” 老驼又喊又跳,火气大得连身旁的唐童都吓着了。老驼喊完闪到一边大口喘息,汗水从干硬的胸脯上哗哗流下。唐童看看父亲再看看廖麦,像是刚刚醒过神来,“嗷”一声蹿上前去。他狠劲踢起了廖麦的脚踝,踢啊踢,踢啊踢,一口气踢得血r模糊。老驼拍打膝盖,在一边为儿子加劲儿,一连声大叫: “踢啊踢!踢啊踢!踢啊踢……” 皮开r绽,脚踝骨眼看露出来了,鲜血顺着脚板往下涌流。 “踢啊踢!踢啊踢!踢啊踢……” 大痴士(1) 迎头是黎明前的黑暗,身后是一团火光。廖麦两耳被大风塞住,双眼被星星点燃。煞人的秋凉突然大把大把降落下来,要浇灭一地的鬼火狼烟。他一直往前狂奔,只想甩开身后紧追不舍的那条火龙——它从石头街蹿出,眼看就咬住了飘飘的衣襟,他一刻也不敢回头不敢停歇。唐家父子身背火铳,调动起三代土狼的子孙,从前后左右四方合围,这会儿只等把他到当中活活撕扯。他最后一眼瞥见的是,唐老驼正手擎灯笼在远处一声连一声大喊:“哎呀妈呀我正躺在炕上抽烟呢,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给叛逆劐了!哎呀妈呀疼死我了!百年不见的贼种,千刀万剐的狼崽,赶快给我捉了来呀,剁巴剁巴下锅,一点活口也不留!”唐童跟上喊:“不留!不留!”土狼的子孙一齐随上呼号:“不留!不留!用皮套子勒,用铁刺钩逮,咱这就捉给驼爷了,咱这就把行凶的小狼崽子一劈两半!” 天上密匝匝的秋霜降得再猛些吧,快把老驼的火龙浇死吧!快把一群发疯的土狼煞回窝里吧!廖麦急得两要渗出血珠了,眼看那四面合围的火网越扯越紧,一杆杆火铳都看得清了。他绝望地睁眼,看见的是火光,火光映出唐老驼的半边脸上都是血,血顺着脖子流下来,染红了胸前一大片衣服;他身边的唐童端起了魔器——那是杆子上镶了个铁圆盘的连发火铳,这家巴什只要一开口就能吐出一长梭子,嘟嘟嘟啪啪啪,全是密密匝匝的炸子儿,连浑身斑点的风神豹子都躲不开。这可怎么办啊,他穷途末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焦急中东睃西睃,真想刷一下蹿上一棵大树——可惜整个棘窝镇就没有一棵树!眼看退到崖边了,到了生死攸关的最后时刻了,他瞪大血红的双眼,大吼一声扑向了无底深渊。 他宁可大睁着两眼撞个粉碎,也不愿落到唐家父子手中!就在他的身子马上触到崖畔的一瞬,身后的圆盘魔器响了,噼噼啪啪的炸子儿轰起一阵暴土,在身后拉起了一道土幕。与此同时,奇迹发生了:他真真切切看到了,看到从旁边斜刺着蹿下一只雪白的狍子。它一个腾跳跃入崖底,与廖麦四目一对,一拱身子就把他驮起来,然后飞身一纵,直跃崖顶。 日后回忆这场凶险四伏的亡命之夜,廖麦首先记起的就是这只飞蹿的白狍子——真的,就是它驮起了一个浑身血渍的孤儿,一阵飞奔,将一群土狼子孙甩在了身后。“我认出你是廖家的孩子,你一天到晚在大海滩上游荡。今夜火铳一响,咱知道你要下远乡去了。”一路上不知是自己的心声,还是白狍子咕哝不停。更响的是风声,这呜呜长号盖过了一切。白狍子驮上他,疾速似箭,一眨眼蹿出了山壑,冲出了吼叫的风口。他觉得那条火龙在远处急疯了,胡跳乱蹦,只好在原地团团打转;而他却坐上了悠颤的白云,飘飘而去。感激的泪水全咽下肚里,他在心中一遍遍念道: “白狍啊,我会记住这救命之恩,我会归来!两世血仇等着我报呢,还有——我答应过美蒂,我一定回来啊!” 念着念着,头一蒙,人就失去了知觉。在梦中,那只雪白的狍子轻轻舔过他的头顶、脸颊,伫立一会儿,然后摇摇尾巴缓缓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天?一夜?反正四野大亮,廖麦被太阳烤得一阵刺痛,是给痛醒的。他想睁眼看看,可是一动眼皮就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嚎:“妈呀,痛死我了!我这是撞到了哪里?”他被两手两臂、还有胸脯上的血迹吓了一跳,再俯身去看下边,老天爷,小腿上血r模糊,沾满了干草叶——忍着痛揪掉草叶,马上露出了撕裂的筋r,只差一点就见到了踝骨……他痛得咝咝吸气,久久闭眼。用力想啊想啊,好不容易才记起那些长长的夜晚、长长的白天,记起了这血、这破裂的脚踝是怎么一回事:一只硬皮靴一下连一下踢它、一根生锈的钉子把他的耳朵钉在了墙上。 什么都记起来了,记起了这场挣命狂奔——只不知什么时候昏厥,也不知倒下了多长时间,更不知身处何方。 他竭力坐起,然后揪紧一丛紫穗槐棵子站了。两腿只要稍稍一动就会挣裂凝固的血口,鲜血就会再次流淌,踝骨更是痛得无法忍受。他伸长脖子四下去看,想弄清的是自己离镇子有多远?他看不到更远处,因为四面山峦叠嶂,沟壑蒙蒙。远远近近都是土块和灌木,是日头底下泛光刺目的白石头。他镇定了一下,终于知道一夜的狂奔都在向南,因为镇子北边是一马平川,是茫茫海滩。他庆幸自己跑对了方向:如果逃向大海,淼淼大水就是绝路。他只是不知这到底是哪儿,不知那群土狼会不会舔着他洒下的血珠一路追来? 人的饥饿被阵阵刺痛淹没了。他明白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千万别让踢坏的皮r开裂、别让鲜血溅出,只乞求自己的双腿和双脚帮帮忙,撑下去、再撑下去,这条亡命之路刚刚开始啊。他记起有一种止血的蓟菜长在野地里,就四下寻着。他一拐一拐走了几步,先后看到了车前、荠菜和打破碗花蔓,就是没有一棵蓟菜。“你藏在哪里啊,你快帮帮我吧,我的血再流下去,就得昏死在这山沟里了。”他默念着,伏下身子扒拉挡路的灌木和茅草,两手很快被棘针扎破。突然他的两眼一亮:它在湿漉漉的一片石y地长着呢,真的是蓟菜!只有三棵,叶子开始发黄了……他高兴得呻吟起来,像羊一样垂下头,把它们的根j连同叶子一起咀嚼,直嚼成糊糊,然后一把按在了伤处——一阵剧痛让他啊啊叫起来。他咬住牙关,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绺,把蓟菜糊糊裹紧在脚踝上……做完这一切,廖麦发现自己已是满头大汗,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大痴士(2) 整个一天廖麦都在迎着太阳往前追赶。“这是我的活命之路,也是我的回返之路——我终有一天还要沿着这条路回来!”他在心底一次次这样说着,叮着,头脑渐渐变得十分清晰:只有咬紧牙关活下来,才能重返棘窝镇。 在一条溪边,廖麦痛饮了一场。溪底圆圆的卵石上枕了一条小鱼,让他久久凝视。他撩起水洗脸,一沾水耳朵就刺痛,这才记起上面有长长的伤口。他想小解,发现内衣已经粘在了小腹上,只得用溪水一点点润湿、将其从血r模糊的地方小心地剥离下来。他咬牙闭眼,嘴里发出咝咝声,大口的冷风吸进了肚里,全身剧烈抖动。“快让我熬过这一天吧,让我一头钻进草窝里藏起来、沉沉地睡一觉吧,只要睡上一觉,我的身上就会重新生出力量来。我这会儿再也挪不动脚了!”他心里这样说,两脚却一刻未敢停息,跨过溪水继续往前。他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厉声告诫:你可不能停下,只要有一口气就不能停下,你快攀过前面那个岭子吧,也许岭子的南坡会为你遮风挡雨,好歹让你活下来,找到一口活命粮……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爬过一道大坡,翻过了岭子。这岭子可比看上去难对付得多。坡上的黄土包裹着大大小小的石块,上面长满了棘子,这很快让他的手脚扎满了尖刺。可他已经顾不得疼痛了,只顾挣命,只顾往前追赶。岭下的雾气消散了大半,远远看见弯弯的乡间土路上有负重的行人——那大概是赶集的人、运肥的人、往家担柴禾的人。他不知该接近他们还是远离他们,就这样看了一会儿,伏了一会儿,摇摇晃晃站起来。这时他才发现每移动一步有多么艰难,几乎一抬腿就要跌倒,而且两眼一闭再也不想睁开。廖麦开始怀疑这一天了,担心这是个不祥的时光。他最后用尽全力睁大眼睛四下去瞄:他知道,只要这里不姓唐,我就能设法活下去。 可是接下去遇到的最大障碍就是饥饿——一头饿狼钻到了体内,从昨夜开始噬咬,早已食空了他的腹部,这会儿又开始啃他的脊梁。我得喂它点什么,要不它真的要咬断我的脊梁骨了!吃什么啊?嘴巴张了又张,没有什么可以咀嚼。正在万分焦虑之时,冥冥中好像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分明是父亲啊,是父亲在这个上紧的关头提醒他,老人正哑着嗓子大喊:“好孩子,再也不要犹豫了,快,快拿出咱棘窝镇人最后的一招——吃土!” 他吞进第一口泥巴时,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日后他会知道:人生的长路就是这样,有时真的会突然黑下来,黑得吓人,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得一片浑茫…… 当他在这漫长而又短促的黑夜醒来时,还含着满嘴泥土,这使他一句话也说不出——面前正坐了一位白发婆婆,她为他小心翼翼地抠着嘴里的泥巴,眼巴巴地看着他,这时见他睁开眼了,马上拍了一下膝盖:“你这孩子可算活过来了……天哪,你是从哪儿来的呀?掉到崖下摔成了这样?好孩子你怎么不说话?你听不见吗?” 老婆婆继续为他抠土。抠了半天,他终于能发出长长的一声了:“我……” “你是谁家孩子?” “我……”廖麦拉着涩涩的舌头,眼珠转了转,这才看出自己躺在了一面土炕上。他咳、伸长舌头,还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老婆婆撑开他的嘴巴,叹息一声,又从舌下掏出了一团泥巴。“你这孩子不说话,满嘴是泥,你是个‘痴士’吗?” 这次廖麦每一句都听清了,迎着她点点头,一闭眼又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已近黄昏。老婆婆端来一碗热汤,把他的头扳在膝盖上,一匙一匙喂起来。他开始不知什么滋味,后来一点一点品咂,觉得从未喝过这么好的汤:一股人的鲜气一直冲进胸廓,在心窝那儿打了个旋,又在冰凉的小腹里荡漾开来。他差不多听见满身的冰碴咔吧咔吧化开了,四肢又能自由活动了,鼻孔、眼睛,一齐涌出了解冻的春水……“多好的孩子,眼睫毛儿这么长,身个直溜溜的,就算是个‘痴士’,我也不能让你死啊!好孩子,这会儿告诉我听:你是个串乡的‘痴士’吗?” 廖麦一直盯住喂水的老人,这时恍然觉得她就是未曾谋面的妈妈。他深深地点了点头。 不知过了多少天,他一直睡睡醒醒,懵懵懂懂。这天一大早他总算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腿上、小腹上,到处都抹了酱色的草药。他好好端详了一遍四周,原来这是两间草泥堆起的小屋,立在土岭向阳的一面,在一条小河的右侧——他从窗上往外遥望,看到房前不远是小河的转弯处,那儿积了一个半月形的水潭,潭边长满了大胡须一样的水草,老婆婆此刻正用一根竿子、一把抄网一样的东西捣弄什么。他不眨眼地看,直看到潭边金光一闪——一条半尺多长的鱼落在了老婆婆脚下。 接下去的半天时间老婆婆都在熬鱼汤。后来他才知道:老人逮回的这种鱼黄鳞宽腹,名叫“黄鳞大扁”,只生在激流飞溅的卵石上,只等着挽救一些人的生命……天还不到中午时分廖麦就喝上了黄鳞大扁熬成的浓汤。 多么神奇的汤!只几天时间过去,廖麦就两眼生光,伤口开始结疤了。他躺在炕上觉得浑身发胀发热,就一纵身跳了下来。 “好孩子死不了!我第一眼见了就知道阎王爷得用棒子把你打回来!”老婆婆一只手按在廖麦头顶,在乌黑锃亮的头发上揉动不已,泪水汪汪的:“好孩子你不敢开口,准是被什么惊吓坏了?你难道真是个‘痴士’——一个‘大痴士’?” 大痴士(3) 廖麦又一次点头,跪在了老人面前。 txt小说上传分享 异乡的火铳(1) “你这个s皮子物件,只可惜了俺这里的饭水!”押他的一个红鼻子后生推搡几下,径直在前边走。他听到不远处有“嘞嘞”声传来,接着嗅到牲口的气味,心里立刻有些高兴。他果然被推进了一间马棚,背铳的后生喊出一个喂马的跛子:“掌柜的让你看住,醒着神,这家伙是从后山那儿逮来的,还不知是个什么物件哩!” 后生与跛子一起动手给他镶了个生锈的足环,就离开了。足环的链子就锁在一根木柱上,他一活动链子哗哗响。一匹大白马停止了咀嚼,看着他。天要黑了,跛子进来,在几个木槽中抄动几下草料,然后拄着两膝看他。大白马也在看他。“你这野生生的物件从哪里蹿来?年纪轻轻四处游荡,十有是犯了案子。”跛子的舌尖舔舔胡子,那胡子是棕红色。“你回我的话,”跛子说着突然提高了声音,随手抄起一个大铁勺,气势汹汹。 廖麦不想正眼瞧他。他并没有打人,只从一边舀了一勺变馊的豆子,往他跟前一推,骂咧咧地走了。廖麦毫不犹豫地抓起一把豆子塞到嘴里。正吃着有人到了隔壁,那儿响起脆生生的姑娘声音:“爸呀”,原来是跛子的女儿。两人在那儿咕哝了几声,她很快出来了,倚在门框上看拴了铁链的人,嫌看不清,又提过一盏桅灯,上前浑身上下照了一遍。她一声不吭,像被什么吓住了似的,蹑手蹑脚走开了。廖麦却在灯影下看到了一个浓眉大眼、脸似银盘的姑娘,年龄似乎比自己要大一些。 第二天傍晚进来了一个瘦子。这人脸色青黑,约有五十多岁,穿了毛领大衣,由几个背铳的人陪伴,一边大咳一边走进来。廖麦知道这人大概就是村头儿,即那个“掌柜的”。瘦子又咳又吐,厉声问了一通,无非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犯了什么案子之类。廖麦永远只有几句:自小游荡在山地平原,靠吃百家饭长大。“这么说你就是一个杂种了,杂种出好汉嘛。”瘦子一言出口,几个人大笑。廖麦累极了,刚想倚着柱子坐一会儿,有人立刻狠劲一抖链子,他又给提拉起来。这样折腾了半个钟点,他们才解开柱子上的锁链,牵拉着他说:“走吧,时候到了,你正好赶上今夜的场子。” 从昨夜开始廖麦就有些后悔:真不该离开老妈妈啊!可他没法在老人那儿长呆下去,他害怕啊,害怕那儿离棘窝镇还不够远,害怕土狼会顺路摸过来。当他能够重新走路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快快赶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刚刚翻过一道山岭,就被几个夜巡的民兵给逮住了。 廖麦被几个人拉到一个堆了麦秸的场院上,这才看到几盏煤油汽灯亮得刺眼,灯前竖了一个木架子、摆了两张白木桌。一场人正候着什么,这时见押来了一个生人,立即伸长脖子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一会儿场上静了,廖麦被推到了一旁。好像一场人还在等。男人不停地吸烟,女人借了这里明亮的灯火纳鞋底、剪纸样、捻毛线。这样过了不久,有人在暗影里跑动起来,接着瘦子喊了一声——真是矬子声高,这家伙铜管似的尖声一响,所有人立刻绷紧了弦,全场鸦雀无声。 就像刮过一阵风似的,几个背铳的后生拖着三个人飞跑而来,刷刷跑到木桌跟前:还没等被拖的人站定,就一齐将其扭臂按头,整个过程熟练流畅,简直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廖麦见三人当中有两个大年纪的男子,一个中年女人。三个人被按了一会儿,随着厉声点名,被逐一揪得仰起脖子,这立刻让廖麦大吃一惊:女人额头上贴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模糊不清。 场上有人带头呼叫,口号声此起彼伏。女人们大半不再专心做活了,她们看一个个人上前叫骂、质问,噼噼啪啪打耳光,一会儿咂嘴,一会儿用针柄刮几下头皮。廖麦不忍看他们打那个女人,就扭过头去——这时终于有人记起他来,过来推搡说:“你这个路上逮来的,一准不是个好东西!” 折腾了半夜,三个人分别被吊在了木架子上。那个女人衣衫不整,吊起时露出了半个胸脯。场上人一片嗷嗷大叫,气氛达到了顶点。有人上来夺过绳子和皮带,狠抽吊起的人,还有人想趁乱把廖麦也吊起来——瘦子同意了,于是廖麦也被拉得离开了地面,脚环和链子都被人牵着。“真好后生哩!”廖麦听见场上有个女人这样说了一句,随即引来旁边的各种议论:“这年头可不能只看脸模子,有人长得跟戏子一样,结果哩?偷东摸西,夜里看电影摸人家乃子!”“就是呀,男人一到打春的时候,皮带扣子就系不牢了……” 瘦子扯起廖麦的链子,一抖哗哗响,伴着声声尖叫:“招个不招?招个不招?” 直折腾到下半夜,廖麦才被重新牵回牲口棚里。手腕上是勒伤,脚踝处擦去了一层皮。“踢啊踢!踢啊踢!”他的耳边又响起那声声恶叫,心里说:“千万熬得住啊,只要泄出半点口风,他们就会把你重新送到唐家父子手里。”大白马把头探过来,温温的软唇在触动他的头发。他担心白马把这茂盛的头发当成青草啃食,担心它咬坏他的头皮。可是白马只像亲吻一样在头顶搁了一会儿嘴巴,长达几分钟的时间里一动不动。他从心里感激白马。月亮上来了,窗子泻下一片银光。 只打了个瞌睡,廖麦就被什么响动弄醒了。他一抬头看到了一个人——是跛子的圆脸女儿,她正站在白马跟前,搂住它的脖子亲吻呢。他惊呆了,屏住呼吸看着:她闭着眼睛在马脸上摩擦不已,让白马鬃毛抖嗦;它的大嘴巴在她眼睛、鼻子那儿活动,她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她这样小声叫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转身睁大眼睛望向廖麦。她这样瞅着,大概还是不放心,放开白马,走过来仔细瞧了瞧,确信他真的睡着了,这才再次回身搂住白马。 txt小说上传分享 异乡的火铳(2) 大概一个钟头过去了,圆脸姑娘还是舍不得离去。她累了,坐在廖麦对面,默默的。但他能感到一种混合着玉米糊糊的气息扑到自己脸上。她端详他,伸手捏了一下他的眼睫毛,他睁开了眼。“有人说你是装扮的‘痴士’,”她笑嘻嘻的。他搓搓眼,这才发现面前的姑娘汗漉漉的,一对茹房十分触目。他扭头去看月光。他料定今夜会有银霜铺地。圆脸姑娘鼻子抽动,哑着嗓子: “你要真是‘痴士’就好了。” 像要证明一个判断似的,她的手在他的胸口那儿掏摸着,捏他的嘴唇,按他的鼻子;足有一刻钟的时间,她直盯盯看着他的嘴巴,像是在下一个更大的决心。廖麦终于吐出一句: “我不是‘痴士’!” 她害怕似的挪开一点,马上又俯过身来:“那又怎么?好小伙儿……” 最后一句是用极小的声音吐出来的。她拥他,喘息急促。他一动不动,说:“把我的足环卸去好吗?我冤枉哩,我不过是赶路的人。” 她笑着:“那可不行。一解足环你就撒丫子了。” 廖麦再不做声,目光生冷。她像小鸟啄食一样亲他,他躲闪着。她叹一口气:“谁不说俺心软呢,”说着站起,去了隔壁。她大概从睡去的跛子身上找到了钥匙,回来就低头解链子了。她牵着链子拉廖麦走出牲口棚,一直向着村外走去。 这个月夜的狗好像在打抖,它们哼哼着,小声叫了几嗓子就不再活动了。她牵着他,在村头一处大麦草垛下停住。廖麦央求她:“放开我吧,我不会忘了你的。”“我真想跟你跑哩,你走哪儿我跟哪儿。”“可我是有老婆的人了。”“撒谎!你才多大?”“俺是娃娃亲。” 圆脸姑娘的脸倏一下冷了。她咬咬嘴唇,犹豫着。突然身后传来狗的连声大吠,接着有噼啪的脚步声过来,她机警得很,赶紧把廖麦按在地上。 有人一跳一跳跑过,从他们身侧一闪而去,可廖麦一眼就认出是那个吊在场上的女人,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去掉额上的照片……后面很快来了追赶的人,是那个瘦子率领三五个提铳的,几个人吵吵嚷嚷,叫骂、吆喝,无非是“再不站住开枪了”之类。 前边的女人就是不想站住。瘦子大叫,说:“就开枪就他妈搂火了!”几个人于是端起铳,瘦子用力一挥手。四支铳当中有两支冒火了,其余是哑弹。他们摆弄,跺脚,骂。瘦子说:“他妈的好铳都给了别的村,这样的家什,打鸟都不行!” 他们一伙又骂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往回走了。 廖麦发现这段时间里,圆脸姑娘开始抹眼睛。她边哭边给他去掉了足环,最后把他的脸一下扳在了胸前,说:“快跑吧,我一会儿变了主意会喊人的!” 饮下疯子r汁(1) 满坡的地瓜高粱、甜瓜红枣,这才是老天爷送给流浪人的好日月。再不用一天到晚倚在一个个门框上了,不用一连声喊“好心的大爷大娘,给俺一口吃的吧”——如果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棒小伙儿这样喊,非但讨不来饭,还会迎来一顿斥骂:“该杀的懒汉惰虫!年纪轻轻干什么不能混口吃的,干起了这个!”廖麦真是羞愧难当。他这辈子都没想过出门讨要啊,可老天爷就是这样捉弄人,天底下就是没有他的活路。想帮工吗?下田抡镢头还是进山开石头?反正干什么都要被人盘问清楚:“你是哪里人?兜里有行路的纸条吗?”他只要被人这样一问,只好撒腿赶路,而且要快快逃离才行。这年头拦路问话的人可真多,管事的人也多,只要问你就得答出个一二三来,除非是痴士才会一问三不知。痴士嘛,他们不作数儿,他们除了串乡讨要,当然别无办法。要不怎么说是痴士呢,要痴士一五一十说出身家姓名,这当然比什么都难。所以廖麦脸上永远需要两片灰迹,身上永远是破衣烂衫。 可是要在这片大地上做一个痴士也不那么容易,你从此没名没姓,什么都没有了,可你还是要忍受没头没尾的盘问、一天又一天的羁押,有时甚至被人往嘴里抹上一点牛屎,试试你真痴还是假痴。廖麦恨透了提心吊胆的日子,可又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明白:无论跑进野地还是钻入街巷,随时随地都会有一支火铳伸过来,直直地指在脑门上。 那些成群结伙在秋野上流动的人,那些虽然穿得破破烂烂却是趾高气扬的人,他们往往都有一个首领,首领兜里揣了一张盖了大红关防的纸条,上面写了何时何地签? 第 4 部分 欲望文 第 5 部分 刺猬歌 作者:肉书屋 第 5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徽鸥橇舜蠛旃胤赖闹教酰厦嫘戳撕问焙蔚厍┓114蚝卧智楸涔试势渖下纺鄙9宦酚枰哉展宋未酥戮蠢竦鹊取r桓鲅喜颂蕖9范コち艘淮榘酌呐肿泳痛r苏庋闹教酰炝四信仙偈缚冢匙盘沂沧吣某阅摹k茄制常云渌骼撕汉崦际郏バ卸雷叩娜嗣挥幸桓霾辉对抖阕耪庖换铩s幸惶炫肿佑黾肆温螅肪臀柿艘痪洌骸叭氩蝗牖铮俊绷温蠖19潘飞夏谴榘酌诺米砭团堋0酌谏砗舐钜痪洌骸靶啡盏模性叶夏闾阕拥囊惶欤 ?br / 廖麦跑啊跑啊,一开长腿就不敢回头。一天天下去,他开始后悔,因为实在过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就在这个秋天的末尾,他尽管害怕,还是不得不回转身子,去追赶白毛率领的那支队伍了。他抬头寻找野地上的袅袅炊烟,终于在一口破锅旁找到了躺着饮酒的白毛。他嗓子哑哑的:“我要入伙……”白毛并不起身,只朝一边歪歪脖子喊道:“收下这根嫩毛!”三个手脚污脏的年轻人“哎”一声过来,把他架到一边,翻遍了所有口袋,问东问西,最后还想脱他的裤子。他往旁一跳:“干什么?”“这可是规矩。入伙就得有福同享,上一回有个小子把钱藏在了胯裆里,老大一气,差点没把他阉了!”廖麦只得忍了,避过不远处的女人,脱了下衣给他们看。 这一伙人行止无常,要走要睡只听白毛一句话。几个年纪轻的除了讨要、从秋野里揪来一些瓜果,还要去远处的村庄偷j摸鸭,有时甚至牵回一头猪。白毛老大让几个女人煮东西、为他捉虱子,还要陪他睡觉。一个疯女人四十多岁,茹房像口袋一样耷拉着,说是白毛的本家婶子,一天到晚光着上身烧火做饭,有一天半夜疯劲上来,用火g把白毛的g丸捅了一下。那天白毛的午夜长嚎真是吓人,尖尖的,最后把附近村里背铳的人都引来了。那些人都认识这一伙,笑笑,饮了几口瓶里的酒就走了。 白毛手下的几个小子喝了酒就胡闹,偷东西,硬廖麦一起干。有一天他们让他吞食放了几天的馊饭,廖麦一气之下把碗掀翻。“那就得给你退退火了,那咱哥们儿就不客气了。”几个人使个眼色,一块儿扑向他,揪头发、踢胯部,还挽袖子撸胳膊要脱他的裤子。白毛只看不管,看了一会儿摆摆手,对廖麦说:“嫩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廖麦脸上是抓伤,头发掉了一撮,怒冲冲盯住老大。白毛说:“这些狗日的都是吃着疯婆的奶长大的,他们全是疯子,你不能和他们干架呀,除非你也变成疯子……”他这样说时,向一边噘噘嘴。 那个疯女人捧着两只茹房看着廖麦,龇着牙,r汁一滴滴从胸前淌下来。 夜晚廖麦常常无法入睡。他盯着北方的一颗星星,认定它的下方就是棘窝镇——是那儿,而不是任何地方,才有自己忍受和活下去的全部理由。他每天都默念一长串的“美蒂美蒂”,以此来抵御一切艰辛。他知道她留在了棘窝镇,这就等于是在火铳林里活着——但他坚信她会活下去,因为她也会像自己一样,默念着另外两个字:廖麦廖麦…… 这支脏乎乎破烂烂的队伍往东流去,就像秋野上一股漂着杂物的泥汤。一路上不断有人入伙,这些人从此就被白毛保护起来,却不得不为他做各种事情。一个女人拉扯着孩子入伙了,半夜孩子大哭,女人就寻个机会领上孩子逃掉了。最令廖麦觉得怪异的就是白毛的朗读癖:几乎每天晚饭前他都要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小宝书,大着声音当众念上几段。所有人在这个时刻不准做任何事情,必须聚精会神听他念,就连疯女人也不例外,而且手捧双r一脸端庄。白毛说:“不学习还行?不学习,我们这些人早就死了!” 饮下疯子r汁(2) 这天傍晚几个小子不知从哪儿挖出了一头死猪,那臭气让人掩鼻,他们却满不在乎,偏要煮来喝酒。廖麦对面前的酒和r一动不动,白毛盯了他一会儿就火了,喊:“咱这里还多了一位少爷公子呢!”几个小子分明是看准了一个眼色,吐一口,一跃而起按住了他。他们捏住他的鼻子灌酒,塞臭猪r,还连声招呼疯女人,让她快些喂他一点r汁。奇怪的是疯女人真的慌慌上前照办了。 廖麦连连大咳,呕吐不出,绝望地蜷倒在地上。 白毛连饮几杯说:“吃了疯子奶的人,一个不剩都得变成疯子。我这人就喜疯子哩。” 疯女人害怕地蹲在廖麦身边看着,一焦急哗哗n了起来。廖麦就是被一股n臊气呛醒的,他一翻身坐起,随手攥紧了一块石头。 “怎么样?这回该要疯了吧?”白毛盯住他问。 廖麦点点头。他觉得灌进肚里的烈酒像火一样燎着肝肺,头皮又麻又痒。他试着转了两下脖子,咬咬牙,吹了两口气,又闭了闭眼。 “看来这小子真的要变成疯子了,”白毛向一旁挤挤眼。 廖麦还没等他做完一个鬼脸,就噌一下直直蹿起,一石击中了他的头顶白毛处,立刻让其血流满脸。旁边几个人完全没有准备,他们愣了一霎,然后叫着跳着找东西打人,却被异常敏捷的廖麦一一击中。他像个豹子一样在几个呻吟的人之间跃动、击打、嚎叫,锐不可当。“这家伙!这家伙真是个疯子啊!”白毛一手掩脸一手去解腰上的铁鞭,却随即大叫一声歪倒了——那个疯婆婆趁乱又向他两腿间伸了一次火g。 廖麦在乌云遮月的时刻跳跃在秋野里,两耳生风,后衣襟破烂成绺,飘飘欲飞。“我从今以后真的是一个疯子了,我饮下了疯子的r汁!我什么都不怕了,我敢跳火网,敢杀土狼,我今后死也要闯进棘窝镇!” 廖麦跑啊跑啊,压根儿就不在乎身后是否有人追来。实际上没人能追得上,就连枪子儿也追不上。 月亮从乌云后面闪出了脸庞,当月亮第一眼看到秋野上飞跑的廖麦时,满脸惊讶,然后尖声大喊起来: “瞧这是谁家的小伙子呀!好英俊呀!好长的腿呀!” 小脸可人(1) 在这方圆四十里山地上,人人知道:最俊的姑娘叫疤杏。她的母亲是三个小村的头儿,三个小村呈三角形筑在了不大的山包上,相距仅一里左右。女头儿外号叫绛紫唇,貌凶心善,一直守寡,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她认为疤杏将来要许配给一个最大的军官——因为经常念叨这事儿,所以连村上的小孩子都知道了,他们相互问答:“大军官——多么大?”“大军官——驴那么大!” 这些年里,敢对疤杏的美貌出言不逊的人,似乎都没有落个好下场。一个老婆婆说如果这姑娘的嘴再小一点、乃子再大一点就好了,结果被人在暗影里打了一巴掌,接着嘴上生疔,治了不到半年就死了。另一个老娘们儿在大街上说自己的闺女“出挑了”,并有意无意影s只有自己这孩子才是实打实的美人儿。结果几个背铳的后生拉姑娘串乡扮演戏文,因为这是节令里必办的大事——姑娘描了眉眼自然俊美,可惜不会唱念,没有嗓子,一个冬季下来忧愁成疾,瘦得像个骷髅,头发一绺一绺全掉了,从此再不言美。 疤杏的美貌由绛紫唇看护多年,不仅完美无缺,而且日盛一日。“花儿开得好,果子结得大!”绛紫唇吸着喇叭烟,一说话就像男人一样,打着有力的手势,对来村里检查工作的头头脑脑们说。 所有外来的头头脑脑都凑近了看过疤杏,无不啧啧称奇,后悔到了这把年纪才得一见。一个上级头儿曾闻名来访,人们记得他腰上挂了巴掌大的小火铳,而且还装在棕色小皮套子里;那天他卡着腰,注视了疤杏片刻,试着捏了捏她的手和脚,又夸她的衣服,隔了单衣将茹头一把掐住,耸动不已,连连说:“料子不错啊!料子不错啊!”疤杏哭个不休,这让绛紫唇觉得极无颜面,呵斥女儿说:“穷嚎个什么!人家首长什么人物没见!” 疤杏厌弃读书,就从学校早早回家了。绛紫唇说:“能写下人名儿就得,那些人,哼,十个先生九个驴,还是离他们远些好!”她让女儿坐在炕上织花边,终年不见风雨,养得细皮嫩r,专等某一天被一个大军官领走。 一天早上大霜。按惯例背铳的后生要早起查路:越是这样的天气越易得手,那些犯事出逃的挨不下冻,不是趴在土沟的风积草里,就是要拱进村边的草垛,一逮一个正着。结果正是如此:早晨六点左右,民兵们从草垛里摸出一个年轻的疯子,这家伙大眼生生,一出草垛就惊,对背铳的人睃来瞅去,几次想撒丫子都被按住。 绛紫唇许久没有审案子了,正好闲得有些手痒。她让人把疯子押解到一个屋子里,然后叼着喇叭烟使劲拍桌子,吓唬这个年轻疯子说:“惹火了我,让你穿铁鞋!”说着指指旁边一双铁鞋子——它到时候要放进煤火里烧个半红,再人穿上——往常就用这烧红的鞋子吓得不少人招了供。其实绛紫唇从未真的让人穿过,都知道她这人口狠心软,犯人挨打一嚎,她转过身就流泪。有一次因为村里有人谋反,她不得不让人将其吊打得血乎淋拉,结果她自己也哭了一夜,眼都肿了。这次年轻的疯子一听,上前就往铁鞋里c脚,一下惹得绛紫唇笑了:“真是个痴士不假,性子怪急,这鞋子还没烧红呢!” 绛紫唇审了一会儿,觉得不过是个串乡的疯丐而已,不像是出逃的犯人;最主要的是,她多瞥了几眼,对这个脏乎乎的青年很快心生好感。瞧这家伙满脸脏物,可就是掩不去一脸的俊气。她对他的眉眼瞧了又瞧,最后大骂了一句:“我日你十八辈祖宗,这双眉眼长在你身上真是可惜死了,你这样的疯子要耽误多少事儿!你这狗日的疯物痴人,就知道胡吃海喝满泊瞎窜,老娘我恨不得把你一伸手撕扯成八瓣儿!” 疯子被押在一间空屋里。像以前一样,民兵按时送一些猪狗食、倾一些浑水。可是这次绛紫唇吩咐换些像样的饭水,说先好好养着他,等上边来人审了再做决断。 村中逮住了一个异常俊美的疯子,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疤杏也忍不住放下手里正织的花边,出来看人了。她伏在那间屋子窗外,一个钟点都不愿离开。绛紫唇不得不过来揪女儿回家,女儿说:“我喜欢他哩!”绛紫唇骂:“没脸没耻的东西,这样的物件还有不喜欢的?可他是疯子啊,再好的模样有什么用!”疤杏撇撇嘴,对母亲发誓:“我从他的眼神看出来了,他压根儿就不疯!你们全给他骗了呀!” 绛紫唇听了女儿的话,回头再看关押的疯子,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她吸了口凉气,在心里说:“了不得哩,如果真是假疯子,那事情可就大发了!”她对女儿佩服起来,磕磕牙,立刻让人把疯子重新提审一遍,并让女儿呆在一边观察。 这期间疤杏所能做的,就是不言不语,只以眉目传情。有好几次,她看到小伙子在她的示意下羞红了脸,一双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 疤杏情急之中心生一计。她对审问无果、正在唉声叹气的母亲说:自己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总还算知道公事私事、事大事小吧?“咱有个法儿:让背铳的人守住外面,只把疯子交给我,不需三天二日他就得露了馅儿!”“露了馅儿再怎样?”绛紫唇满脸狐疑盯着女儿。疤杏双手一拢说:“咔嚓给他上个铐子!”绛紫唇这才多少放心了。 织花边的粉色房间坐了梳洗打扮的疤杏,旁边就是沉默无语的青年。“从实招来吧,你到底叫什么?”他差一点就说:“我叫廖麦”,但说出的却是另一番话。他发觉在一个真正的美女面前要守秘太难了,这简直是天底下最难最难的事儿。瞧她呀,这回是切近了瞧个仔细:这张常年隐在山中的小脸儿是圆的、中间稍凹一点的、上面一对漆黑大圆眼的;由于一年里见不了几次阳光,这脸有些苍白;可是这肌肤嫩得像奶皮儿一样,像沙原上结出的白茸茸桃儿,还有一层粉粉的汗毛;那青青的脉管儿从额头那儿爬到颈上,清晰得令人疼怜;眼睛黑白分明,睫毛扑闪扑闪如同小蜜蜂折动双翅……“我,其实……”廖麦忍住了后来的字。“你其实怎么?你是谁?”“我口渴。我这会儿是个口渴的疯子。” 小脸可人(2) 疤杏下炕倒了两次糖水,看着他咕咕喝下。她挨近了坐,从他乱得不能再乱的头发上取下了几片草叶、一只七星瓢虫、一只正在缠丝的小蜘蛛。“多么可怜的人哪,风餐露宿,裤子破了没人补,露皮露r吃了上顿没下顿,口渴了连碗刷锅水都喝不上。”她叹气,皱眉,软软的小棉花手按在他的腱子r上,大黑眼一次次把人灼疼,“你到底是哪来的?”她歪歪头,噘着嘴,像小鸟一样看他。 廖麦满鼻子都是她身上的香气,不得不打起了喷嚏。他一颗心在快速有力地轰击胸廓,眼看就要受不住了。他正想转过头躲闪一对目光,突然被她一下捧住了脸庞,然后飞快而准确地在他的眉心那儿亲了一口。廖麦慌慌擦脸,嘴里发出吭吭声。她却迅速拉了这只手按在自己的心窝上。“踢啊踢!踢啊踢!”廖麦闭上眼,默念着,抗拒着,一会儿汗如雨下。 “我第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个疯子。你是最精最俊的好小伙儿,不知犯下了什么事儿——其实你什么都不用怕,你也亲眼见了,俺妈就是这里的王儿,她一跺脚满街都会打颤哩,她高兴了就会拿棉花把你包起来,数九寒冬都冻不着。我在炕上生个小柳木炭火盆儿,咱念着诗文剪窗花,饿了就吃黄瓤儿地瓜饼、吃小葱j蛋卷儿。俺妈嘴巴狠毒毒,心肠软绵绵,见了俊俏小伙儿烟都顾不得吸上一口……”疤杏握着他的手,忘情地咕咕哝哝。他听啊听啊,听得入迷,不由得开口问一句: “你也会念诗文?” “那当然哦哟,那是一点不假的!”疤杏像个大娃娃一样仰脸儿眯眼,摇着头背了一首:“掀开缎子被儿,露出香粉味儿……”“姑娘家今年二十三,胸脯一天比一天暄……”廖麦心里哎哟一声:这个傻傻的美人儿,不知从哪里学来这么多俗艳的顺口溜儿。他的喉头那儿涨得发紧,一只手汗津津的。他站起来,她又按他坐下。她对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因为声音太小,再加上他耳朵全是轰轰的鸣响,根本就听不清。她有些急,双手拍打了一会儿,然后把他推倒在炕上,给他盖上了一床花被子,然后一直蹲在旁边看着。 廖麦只觉得泪水在心里流淌,双眼紧紧闭合。他暗暗呼叫:“美蒂啊,我一路奔逃一路跳蹿,逢山跨山遇河锳水,咱硬是跟冒烟取命的火铳争来一口气啊!咱的两脚生了厚茧像长了一层铁皮,结实得连棘针都刺不透!咱的胃吞食了草根泥巴,装满了冰碴子都不怕!可咱什么时候遇见这么好的被窝、这么好的闺女!咱就是再没良心,也不能说疤杏一句坏话啊!我真的太累了,太累了,我一路上只要躺下来静下来,满眼满心都是你。我天天念着你的名儿,火铳打不中,寒气不侵骨,什么毛病也生不出,什么闪失都没有!我太累了、太累了,让我先在好心的姑娘这儿睡上几天几夜吧,让我盖着她香喷喷的大花被子做个美梦吧,梦见你一双小手揽住了我,一张小嘴儿没头没脸地亲我咬我……” 这样念着,他真的睡着了,然后打起了呼噜…… 疤杏蹲在一边,听见呼噜声简直吓了一跳,一会儿又高兴起来。她蹑手蹑脚离开,轻轻拔了门的c销走出来。 绛紫唇一直在门外抽烟等待,见了女儿劈头就问:“你们嘁嘁喳喳到底说了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他招了没有?” 疤杏打个手势,小声说:“他睡着了。他是太困了!他说着说着一倒头就睡着了,然后呼噜来了。我给他盖上了大花被子。你凑近了门缝听听,‘呼哧——呼克——’那就是他在睡……” 绛紫唇屏住呼吸听了听,听到了。她眉头紧缩,斥一句女儿:“这算什么!” 疤杏双手捧住了母亲的脸:“妈呀,谁不知道你是个软心肠啊!你就让这个好小伙儿睡吧,睡吧,等他睡足了觉,迎着日头打个哈欠,保管什么都吐个一清二楚!” 绛紫唇没有办法,就再三叮嘱背铳的年轻人守住屋门,加锁且不准离开半步,然后才和女儿走出了院子。她们在街上直溜达到天黑,回到屋门跟前听了听,里面还是呼噜声。她们再次出去溜达了一会儿。娘儿俩本来一个住西间一个住东间,这一夜都回不了屋了,不得不找一间闲屋和衣躺下。 这一夜她们都没有睡好。疤杏做了个梦,梦见英俊的疯子揽住了她,尽管满脸灰痕,可他的亲吻真是甘甜如蜜!绛紫唇做的是另一个梦:梦见那个五花大绑的疯后生死也不招,最后不得不让他穿上了烧红的铁鞋——他咬牙走着、走着,脱下铁鞋一看,两只脚全焦了。 绛紫唇从梦中先自醒来,盯着一片浓厚的夜色说:“看他穿了铁鞋,心疼死我了。不过,我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啊……” txt小说上传分享 金山银山(1) 唐老驼死的前五年,一个春末的早晨,儿子将他摇醒了。唐童一脸汗珠凑近了父亲说:“狐仙夜间托梦给我了,说咱这山上出了金子。”老驼仰着脸说:“抗!”唐童又说:“金山银山。”老驼又说:“抗!”唐童知道父亲醒来时,要开口必得这样喊两声清清喉咙,不然就说不出一句成形的话。他等着,一边端量父亲脖子和膀子上那几处刺目的刀疤。老驼眯着眼:“抗!上边早传下话了,哪是狐仙!”他知道儿子这几年和珊婆往来日久,染上不少神神鬼鬼那一套,自己百年之后必不中用。 唐童搓搓手:“我梦见咱家院子堆成了金山银山。帮忙搬金砖的人除了镇子上的,还有说话南腔北调的家伙,有各种野物哩,他们为避邪气,全扎上了红腰带。” 老驼爬起来,一边抓烟锅一边咕哝:“金子这东西谁见谁眼红,官府恐怕不容镇上人伸手罢。自古以来都是一块金子一杆铳守住呢。” 唐童嚷:“咱也有铳,咱也有冒烟的家伙!” 老驼闭上眼。他在想年轻时候一次劫金的经历:七八条精壮汉子伏在大路边,专等载金车开过来。隆隆声一响,身上发紧,汗全收回去了。阳具膨胀起来,他一到凶险急遽关头总是这样,所以万事由他打头。车影一闪中有人拉响了绊雷,呛鼻的烟火气往上一蹿,车上押金的全是不中用的小兵,他们立刻吓白了脸,二十余人蹦下来,刚落地就被火铳崩了五个、大头刀砍了四个。剩下的十几人还想爬到树边、玩单腿跪地瞄准那一套,想不到干他们的全是浑杀不论的响马种儿,光着膀子胡抡,齐脑壳儿砍下去,连铳都懒得放。 那一次,倒是自家这边手误,砍中了他的左腿。“我日你三代我睡你全家!”那时他捂着伤口大骂,声声巨吼如在眼前。 不中用了,老了,犬子唐童黑大三粗,一开口就是狐仙怎样,呔。老驼是全镇最能放p的人,这时候掀开被子,不再说话。 唐童被熏得跌跌撞撞出来。自从这个早晨开始,他就咯咯咬牙,发誓把金山搬到家里。金子就在自家门口嘛,哪有被别人拿走的理。 上边果然派来了开山的家伙,他们一开始戴着小太阳帽、黑眼镜,还有娇滴滴的女人跟着瞎掺和,又翻书又填图表。唐童最瞧不上眼的就是这一套。他代表石头街的一方招待他们,借着酒气对一个穿白裙子的眼镜女人说了句:“好东西啊!”对方不解,问:“什么?”他确凿无疑地指了指她高耸的胸部。 女人吓得酒杯掉地,一路跑向卫生间,然后又逃向了宿舍。“妈的,她以为咱这儿的金子是白挖的呢!她以为咱这酒就一点辣气也没有呢!”唐童大醉中把杯子摔个粉碎。 接下去唐童使了不少办法,领了一伙人在山的边边角角干起来,挖了不少矿石。这样半年之后,他又办起了镇上的金矿。老驼气喘吁吁,来选矿大屋里看儿子碾石头的机器隆隆转,两眼像鹰一样。儿子叉着腰、穿着高筒皮靴,像个响马头儿,这让老驼高兴。老驼想起了过世多年的老伴草驴,认为自己身上的悍气外加她身上的野气,才造就了这么个狗杂种。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和草驴都不是喜好那事儿的人,只钟爱火铳和砍刀,为什么就生出了一个花柳脾性?瞧这小子有黏性还有野性,他能花十年时间盯住同一个女人,老天爷! 唐老驼揪住在机器旁踱步的儿子,大声说:“记住,手不狠不抓财,老铁匠都是铁做的虎口!我嗅出了味儿,你日后提防的,大概还是霍老爷的后人!” 唐童认为是父亲年老昏聩了,记错了年代。他在心里发笑。可是没有几年父亲死了,日子越过越野,金矿分成了股儿,他唐童一伸手就抓住了最大的股份!再看山的另一面,也竖起了不止一面大旗,手中握住了金股儿向他叫阵的人一个一个全出现了……夜里唐童睡不着,一下想起了当年父亲的话,惊得坐起来。 唐童料定那些添产置业的能手、与自己争夺金山的人物,也许真是隐姓埋名活下来的霍家后人——只有这些家伙才最熟稔这一套哩!他磕磕牙齿,迎向黑乎乎的夜色闷声吼道:“杀!” 当年穿了白裙子的那个女人又来了,她是勘探队的头儿,踏遍青山人未老,喜盈盈胖乎乎,把当年的尴尬和不快全扔到了脑后,见了唐童即伸出手来:“唐董事长您好您好!”唐童鼓着嘴巴说:“真是旱天下来及时雨,咱这儿就缺你们这些仙人了!赶紧使上法力为咱找金儿吧,到时候咱变驴变马也得报答你们!”女人摆手:“快别这样讲,我们专家干的就是这个嘛!” 唐童摆起了空前丰盛的酒宴,喝到耳朵发烫时大声嚷嚷:“女专家啊,我得告诉你,以前只有霍老爷才能摆这样的大席,他那是用来招待狐狸精的,酒宴上坐了清一色野物。咱呢,只是为了金儿……”他将金子叫成“金儿”,这在女人听来亲昵可爱。她自己不喝,只小口抿着,却劝这个黑脸壮汉一连干了几杯。唐童心里清楚:这个小娘们儿想看他的笑话呢,哪知道咱喝了半斤之后,多一杯少一杯都是一样的。他凑近这个年纪稍大一些、面容仍然姣好的女人咕哝着敬酒,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瘪嘴,像是受了怨屈和怀揣十二分迷惑似的:“咱打前些年见了阁下就纳闷儿呀,心想都是吃五谷杂粮呀,怎么阁下就能浑身嫩葱儿似的,小手小脚软绵绵的,一张小嘴湿漉漉的,还笑哩,走路像踩了云彩一悠一悠,小身子像个小家雀……要说眉眼儿咱棘窝镇也有个物件,谁看一眼都保准要馋得满地打滚儿哩——我是说,阁下,咱不是这个意思,是吧阁下!阁下……”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金山银山(2) 年纪稍长的女人虽然是一帮人的头儿,大家还是习惯叫她“纪工”。唐童一连几天叫着“纪工”,跟上她转山、钻d子,看着她把确定的矿脉在图上一一标记。他们单独呆在一起时,唐童把巧克力那么大的金锭硬塞给她,她的脸红了:“咱专家最不能这样的!” 唐童把金锭塞到了她的口袋里。她回卫生间洗了一把脸,脸色才与往日一样颜色了。唐童把她拥在床上,她的脸又红了:“咱专家最不能这样的!” 那女人走了不到一个月,一个最棒的金d子果然凿出来了。消息报到唐童这儿,他马上对来人做了个封嘴的动作,然后咬着嘴唇跑出屋子。他一口气登上山角,在d子跟前蹿了一会儿,让工头儿赶紧带一些憨壮后生进d。几天后,棘窝镇的后生不够使了,唐童又差人去外省地界招回了几百人。满山炸药轰隆隆响,棘窝镇人说:“唐童比他爹厉害多了,比那帮占山的响马也厉害多了,踢啊踢!踢啊踢!他这一回大概要把整座山踢翻呢!” 几天后工头儿掩着嘴巴对唐童说:“塌方了,十来人都砸死在d子里了。”唐童大喝一声:“还不赶快封在老d子里!透一点风声我连你一块儿扔进去!”工头儿赶紧跑回工地去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像婴孩(1) “纪呀!纪呀!你一出门就不回来,三天两头去那个金矿,家也不要了,丈夫也不管了,满凉台的紫罗兰都干死了……”纪工的妈妈一见从东部回来的女儿就咕哝。她只这一个女儿,心里亲得发痒,一边说一边抚动女儿的头发。 纪不吱声,放了箱子,洗了澡,脸色红亮得像一枚鲜果,穿了宽松衣服偎到母亲的沙发上。她逗猫咪,刮它的鼻子,又去抱母亲,说:“人家唐老板说有时间也请你去他那儿走走……” 母亲“嗯”一声,看看纪:“你得小心呢。你小心啊。你说他说得太多了。” “是吗?我就不觉得。” “你说得太多了。” 纪躺在沙发上,抱住了母亲胳膊。猫咪跑了。她的脸贴在母亲的胳膊上:“你要见过老板就好了,那时你就放心了。他这个人就像婴孩似的,一点儿正形都没有,没什么心计,那么大的人了,咱走哪儿他跟哪儿。真是急性子啊,比我当年读书那会儿的导师都急,想干什么一分钟都不能等,脾气也暴——脾气简直太暴了!当然耶,妈,干大事的人都是这样。他们个个火药筒似的,不过也没什么坏心眼儿,真的。老板闲了就跟我拉家常,问那些话呀,幸亏说不出口,要说出来能笑死人。他像小孩儿一样爱看电视连续剧,那些胡诌的东西让他哭呀哭呀,哭成了泪人儿!我这辈子也没见过比他更单纯、更心软、更好糊弄的人了!咱说什么他信什么!他有时也想骗骗咱,可我说了妈耶,他那心眼就像婴孩一样,他要说谎,从眼神里什么都看得出来!你看看,就是这样的老板,咱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你也不能一趟连一趟跑顺了腿,人家要说闲话的呀!” 纪做个鬼脸,再次抚摸母亲:“瞧什么年代了,还在乎别人闲话!这年头吃到葡萄的人毕竟是少数。再说这是工作呀,这是金子、金子、金子呀!老板信任咱,把什么都交给咱了,看他急成那样儿,有时我都差点陪他流下泪来。想想看,那么大的公司、矿山,几百号上千号人,全国许多地方的人都有,这该多么不容易啊!他要管他们吃喝、替他们养家、给他们按月发钱!我有时和他在一块儿,从坐的沙发上往下看——他有时偏要出溜到地毯上坐,这也像个孩子——发现他头顶的毛儿越来越稀,当心那儿快露出头皮来了;过去他的满头茸茸密挤挤蜷着,像小羊羔皮似的……他真能使性子,我要气着了他,他就会老牛大憋气闷过去半天,缓过神来就几个钟点不理我!他出手大方,动不动就跟我玩个新花样,一掏兜子摸出个什么,在我眼前晃着,说‘纪呀,闭眼吧,咱要给你变个戏法了’。什么戏法,不过是调皮呗,他会把东西掖进你脖子下边,在身上溜来溜去,让你吓得尖叫——凉凉的像蛇一样——你摸到了,这礼物也就成了你的……” 母亲撇撇嘴:“你是有家室的人了,要注意不能伤害他人……” “哧哧——嘻嘻——妈妈说话像十九世纪的人了。像老板这样的人,还谈什么家室啊!这对他太无所谓了!家室,哼,男人,多么不一样啊!我一听到咱家这位眼镜打嗝儿,心都凉了……总之你相信我好了,单是品德方面,老板也是百里挑一的人!他那些荣誉称号又不是从大街上白捡来的!我就对同事说了:‘挖金子的人,就得长一颗金子般的心!’” 老人不以为然了:“他是矿头儿罢了,他可不是挖金子的人!” “为什么不是?”纪第一次直起身子,诧异地盯住母亲,“他没有亲手抡镐点炮,可他的贡献更大!没有他,就没有金山银山!他一拍桌子,地动山摇!他说一声‘干’,也就干了。这都是我这些年亲眼见的。妈耶,你孩子可有发言权哎,你可千万不能误解他呀!我真是亲眼见他怎么干的,他是说干就干的!他多么勇敢,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哎,为了金子,他死都不怕呀!山的另一边有个蛮不讲理的强盗性儿,那人领了一伙过来开金子,咱老板光着膀子就冲上去了。那一天我真担心、真担心!我知道双方都有枪,刀呀剑的,还有铁齿钩,一抓上去就是几个血窟窿。说起来妈你不会信哪,天底下真有不怕死的人,咱老板一甩衣服露出上身,眼瞪得溜圆,喊一声霹雳似的,脖子上的青筋都绞成了团。他那样一来就把对手制服了,山那边再也不敢打这边的主意了。我从那一回才明白‘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是什么意思了,知道什么才叫男人!他们的火气上来天不怕地不怕!那一刻他的头发都海鹄戳耍罕纠词且煌拂苊腔岫梅缫淮担桓绷耍鲜邓的悄q乙患埠e铝恕?br / 母亲叹气,摇头:“不管怎么说一个女人家还是要提防,要做到心中有数。” “这当然了,吃亏的事女儿是不会做的。我奋斗这么多年,读书求学,又考研又进科研所的,去过多少地方勘察,什么人没见过呀!有人想占咱的便宜,门儿也没有。当年那个导师废话也说了不少,最终我只做了自己该做的,总算把事情交待过去。他今天也很难说不满意。他该知足了。导师这人那年暑假你也见过,胖子,有点口吃;他对你多客气啊,简直诚惶诚恐的!今天看他算什么,比起唐老板也就是一个手指头与十个手指头的关系!他那点家当还不值老板一个车轮子钱……说到提防,这倒言重了!妈妈想想哎,人家那么大公司那么大老板,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求咱什么?人家是真情实意的!说白了咱就是什么都豁上去,全搭上,又能帮了人家多少?咱帮不了人家多少!” 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像婴孩(2) “你这孩子啊!你这孩子在下边跑久了,说起话来我都听不明白了……” 纪哧哧笑,耸动母亲的胳膊:“反正不管怎么说你放心就是,赔本的买卖咱是不会做的。我懂得看人——那些狠心人势力再大我都不会理他的!唐老板是少见的好人,那股男子汉劲儿,啧啧,说起来吓人;都是挖下一座金山的人了,还那么笑模笑样的,哭、哭,有时像孩子一样闹人——他闹人哪,妈!他有时真的躺在地上怄气,像小孩儿一样蹬腿,哇哇哭啊,又不是喝醉了。这时候他是看我脸色的,我脸一沉,他真的会害怕!他害怕了,就尽说好的,哼哼着,擦眼抹泪的。我每逢这时候心就软了……” 三只狐狸蹿西山(1) 唐童一口气给了工头三个耳光、又踢了他几脚。工头只是挨着,一动不动。唐童把刚结上半天的领带揪了扔在桌上,吐了一口,喘息半天说:“我说过多少回了?你看人要准!白吃饭的咱不要!下不得手的咱不要!扛不起铳的咱不要!” 他一连说了几个“不要”,工头哼哼着,频频点头。他这才消了一点火气,喘着说下去:“我告诉你,招扛铳的人就好比当年霍老爷寻家丁,要找脸膛儿窄窄、低眼看人、走路没声没响的家伙!他们身上流着土狼的血,到时候会是下得手的主儿!看看你手下那几个熊东西,有几个管事的?嗯?” 几天过去了,工头又从d子里干活的人中挑选了几个,一一送到唐童这儿过目,都被他骂走了。“狗日的一个比一个脸宽!我说过,脸宽过一鳰的肯定不中用!再看看吃相吧,耳朵扇耷着像猪!有劲的主儿咬东西牙根要露出来,要卡住食物甩两下腮帮子,这样,”他甩着头做个样子给工头看。 唐童骂了一通,亲自到山d里挑选人物,好费力才取了三名。他叹气,说这年头的人哪,个个都像被阉了一样,平和得像面汤,有劲道的狠性儿太少了;而父亲的年代像烈酒,一根火柴扔上去就呼呼燃烧!“索性一口气爬上去/孤寂使人濒于精神崩溃/跳起来……别停!别停……/我的心好似一团火药……”他哼唱着,砸着掌心。这歌儿他是跟练歌房里一个臭娘们儿学来的,他特别喜欢这几句词儿。 “我得好好准备呢,狐仙又托梦了!”唐童自语。他真的梦见一只红毛火狐坐在炕边,比比画画向他预言,说大凶大吉的兆头就要出现了。“嗯,妈的s狐,你就是不说俺也知道,天y下雨看蝼蛄,我估摸那事不出三月!”他对狐狸不知该恨该爱,因为父亲老驼最恨野物,说它们都是霍老爷一伙的;可是如今大地归了唐姓,野物也就随之归附——且慢,那刺猬精的女儿呢?那娘们儿还向我海t塘a仆肫鹫飧雠司湍枇耍惺币涣柑焯稍诳簧喜辉钙鹄础k谛睦锿伦胖溆铮么蜞枚阑罹褪遣黄鹄础k窈a撕∫谎莱荽蚨叮乓桓龇较颍隽艘桓龈鲆吹氖质啤?br / 这天,当他又一次做着手势时,工头儿正好进门,吓得一个踉跄。“天哪,是我哩!”工头说。唐童骂:“滚你妈!”“是这样……”“滚你妈!”工头坐在了地上,赖着不走:“老板,大事不好了!真的不好了……” 唐童眨着眼坐起,盯着工头的一双小豇豆眼:“穀?嗯哼?” “老板,是这样哩,你家门后百十步停了一辆车,两天了……” “使锤子给他砸了算完!” “害怕哩。咱越端量越害怕哩,车子锁了,车牌子是假的,统共不值几个钱的破车。” 唐童咬咬嘴唇:“那我去后门看看。” “老板求你了,你还是走前门。我们几个估摸,这车说不定就是冲你来的。它里面蹊跷大了。” “嗯哼?”唐童一个小跃从炕上下来,一边披衣服一边咕哝:“嗯,我说过嘛,那事儿不出三个月哩!妈的,狐仙托梦事事都准,简直是百发百中!这年头那么多人信这教门那教门,可要我非挑选一样不可的话,我信狐仙!” “老板,你要去哪儿?” “我信狐仙!” 工头快急哭了:“老板,我是说,那车上说不定装了凶险物件哩,它正等着你哩!”  “这我早就知道了,狐仙托梦了嘛!你小子也呆在这里别动弹,跟我一块儿听听动静……”唐童接着一连拨通了几个电话,然后才去冰箱里摸出什么东西嚼着,顺手扔给工头一块。 十几分钟之后,警车呜儿呜儿响了。从窗上看去,一些戴铁帽子的人冲下来,手里端着枪,一个个都是骑马蹲裆式。“真是好伙计啊,真他妈太有意思了!”唐童搂着工头伏在后窗上看着。他见那些铁帽子奔来蹿去的,只在离车子很远处转,还牵来了军犬。“这些玩艺儿为什么办事从来不利索?主要是裆太肥了!”唐童仰脖饮下一口水,指点着外面,对工头评论道。 直到三个钟头过去,屋外的事情才告一段落。这期间又来了几辆车、几头肥犬、几个头头脑脑。车子被钢丝绳拴上拉走,但端枪的人仍然留下几个守候。最后是头儿来敲门了,唐童使个眼色,工头去开门。头儿脸上是一层虚汗,一进门就说:“老天爷,车里装的物件能把半个棘窝镇掀上天!这家伙真狠哪!”“真狠,不过也是一 第 5 部分 欲望文 第 6 部分 刺猬歌 作者:肉书屋 第 6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一层虚汗,一进门就说:“老天爷,车里装的物件能把半个棘窝镇掀上天!这家伙真狠哪!”“真狠,不过也是一些没鸟数的老赶。懂行的可不这么干。”唐童搭着话,松了一口气,递上一支烟,“你手下那些肥裆铁头干得不错啊,你应该弄些好酒好菜、外加几个窑子娘们儿犒劳犒劳他们。”头儿咳着:“唐老板真是见外了,您也太能开玩笑了。”“这不是玩笑,进馆子的钱、别的所有花销,我都包了!”头儿笑笑:“老板破费了,不过我们有铁的纪律。”“那当然,你手下这些家伙用不了几年就学会了‘铁裆功’,到时候有人朝正中下脚都不怕了!走,咱们喝几壶去……” “老板,这事儿你后怕不?”三天之后工头儿问唐童。唐童摇头:“我在琢磨是谁干的,我想肯定是山那边干的。你看,山前山后,比咱爷们儿麻利爽快的手儿多得是!所以我让你好好找人嘛,用人的日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三只狐狸蹿西山(2) 最后的话让工头垂下了脑袋。唐童立刻警觉起来:“又出了什么事了?” “这这……” 唐童盯住工头:“穀?” “打穿哩……” 唐童揪住他的领子:“什么打穿了?” 工头仰着脖子叫:“金d子打穿了,咱跟山那边,跟别人的d子串了膛了。老天,那边的d子真肥,可惜那边人手又多又狠,三两下堵了口子,再扒开再堵,还放了一把烟火,熏昏了咱这边几个弟兄……” 唐童不再吭声,咬着牙在屋里溜达起来。这样溜达了十几分钟,时不时瞥工头一眼。工头额上冒汗了。当唐童最后在工头面前站定时,工头吓得牙齿都磕打起来。唐童笑了:“磕牙不要紧,只要没n裤子就行——我摸摸……”工头哎哟一声大叫:“疼死我了!”“疼死你?你不能把山那边伸过来的手砍下,你就得被人废了。你看看人家干得多爽快!” 工头被拧了几下耳朵,最后跟上三个人走了,全回矿d子去了。 那三个人走路无声,脸儿窄窄的,嘴唇青紫。 当天午夜狐仙托梦:d里开枪了,是那三个瘦子干的,他们端起枪,向对面d子里的人喊道:“我屠屠了你!我屠屠了你!”对面知道“屠屠”就是扫s的意思,以为只是吓唬人而已,谁知三个人真的扣响了扳机。那边的几个应声倒下,被当场拖走,葬在了最深的老d子里。当时三个人旁边有几个采矿工,一个个全吓傻了,半天不会说话。 工头把几个现场采矿工训导一遍,并许以重金。工头最担心这样的事情发生:肥裆铁帽子早晚要来,那个头儿早晚要来。工头估计得不错,后来那些人果然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他们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四个人——全是那天在场的采矿工,戴上铐子就拉人。 唐童正心急火燎找那个头儿,想不到头儿自己送上门来。头儿一进门就冷笑,盯住了唐童问:“枪?人?” 唐童翻着白眼,然后又做鬼脸。 “别装了。他们都对我招了。” “阁下,我说阁下,我知道——再大的破费我都认了,可是听几个大字不识的鸟人胡诌八扯,阁下就信了,这可不行啊!” 头儿再次冷笑:“四个人都是一样的口径!” 唐童撇嘴:“他们四个嘛,都是被狐仙调理过的人,这是谁都知道的!有三只火狐狸一天到晚往西山蹿,还几次托梦给我呢!阁下怎么能信那四个人的话?你得喊他们来这儿,我们大伙儿来个‘三岔对证’——好不好呢?敢不敢呢?” 头儿受不了唐童挤眉弄眼的样子,最后只好点点头。 四个人全都被铁帽子押进来。所有人全退出去,紧闭的室内除了四个戴铐子的人,只剩下工头、唐童和头儿。唐童又叫又跳,大怒,红着眼蹦到四人面前:“你们给我说!全给我如实招来!哥儿几个信狐仙多久了?它们又怎么教你们诈人、教你们胡咧咧?不说,不说这铐子一直戴到死;说了,大鱼大r伺候着!” 四个人相互瞥瞥,连连叫道:“说,俺说……” “是不是被狐狸调弄了?是不是让西山的狐狸附了体?” “是哩!全是哩!” “光说不行,得签字画押、还得按红手印儿!”工头在一边喊。 活命粮(1) 这么大的一个公司,上百口上千口的人,有多少事情需要老板c心。可无论是谁,有时候硬是找不到唐童。电话不接,屋里没人。 谁想得到?在离镇子十几里远的沙原上,在一片灌木丛中,这会儿的唐童正擦眼抹泪呢,细沙沾了满手满脸。一些小沙鼠也觉得好奇,在树隙看热闹,野鸽子和更远处的乌鸦也落在高枝上往这边瞅。它们知道一只跛腿狐狸一会儿就来了,那家伙要藏在唐童身后的灌木——一棵石楠后面讨酒,专门来听他哭诉、听他胡咧咧呢。那个男人满头的茸毛全打着小卷儿,有趣极了,时不时就哭得像个娃娃。 跛腿母狐一拐一拐来了,偎在石楠下边,先解了小溲,然后理理胡须等着口福。 “日你妈一蹲下就是一泡n,你要s臭死我呀!你这个不要脸的物件,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接住酒壶呀,我刚喝了没有几口。日子过得没滋没味,活着还不如死了。什么法儿都想了,还是不行。我怎么才能走出这个天罗网呢?老s狐你经多见广,倒是帮我破解一下……”唐童蜷在沙上,递酒壶、说话,眼睛半睁半闭的。 跛腿母狐先是大饮一口,理理胡须开讲:“凡事都得想开些,俗话说‘性急吃不得热豆腐’,又说‘睡刺猬,你得有耐性’,对她急不得哩。再说你这回要睡的还真是一只刺猬——刺猬精下的崽儿……” “这话一点都不假,我和俺爹自打她从林子里出来那会儿,就扒拉过她的身子:周身上下,我是说脊梁那儿,全是金黄的毛儿。那当然是刺猬的尖刺儿变的。自那会儿咱就像中了魔障差不离:一天到晚想着她的小模样,叫着美蒂美蒂。我那时叫得嘴上都起了白沫子,让俺爹好一顿笑话!俺爹说我是八辈子缺德才掉下的孽种。话是这么说,他打心里疼我哩。他为我想了不少法儿,还后悔,说咱一起手就该把那个姓廖的打死,免得给她留下后想和念头。谁说不是呢,这也怨不得别人,都怨俺姓唐的爷儿俩心太软了——就像练歌房里那个臭娘们儿唱的:‘心太软!心太软!’哎,如今后悔药吃不得了,你还是帮我从头想想法子罢!” “你办事从头就不利索!找娘们儿这种事手软了还行?你干吗不让手下人将她使根麻绳儿拴了,一顿打塞进d房,这事儿不就结了?” “s物乱说些什么!她也是‘娘们儿’?你再这样没轻没重腌美蒂,我把你卖给山里老赶,卖给做皮裘的!俺是把她当成心头r的,什么都为了让她欢喜。她要对俺笑一笑,俺就一天不困也不饿了。她是俺的活命粮哩,没有她俺这辈子就活不成了……” 跛子哼一声:“可你这些年也没少折磨人家,几次把人到了绝路上!” 唐童泪水涌出:“快别提这些了,一提这些我就疼得愧得不行!我恨不能学学蒙头j,一头扎到沙堆里!那会儿我真是糊涂啊,真是性急无智、慌不择路啊!我都干了些什么!还好,咱总算没干出更傻的事来——你知道有人——就是我师傅,教我喂她一些发昏的药面、再让几个热心肠老蛮婆子手把手按住她。这些法儿都让我动了心,可我犹犹豫豫还是没那么干。为甚?咱明白这是换来身子换不来心,白搭了工!我最后得让她自觉自愿把小嘴儿递过来,让她笑眯眯把身子偎过来。我自从生了这个心思,就再没想过干傻事儿,顶多是一个人偷偷躺在炕上骂她一会儿,伸手冲着她住的地方做几下手势。我要是真的遇见了她,哪回都像遇见首长一样,又点头又哈腰的……可我一颗心扑扑乱跳哩,日他妈的,这是个什么神物啊,我又中了魔障不成?我哪年哪月才能爬出这个天罗网?” 他一串串泪水把沙子打湿了。跛腿母狐叹气,怜惜,伸过毛茸茸的爪子拍打他:“老唐啊!事情两分着说,你这些年也没少勾连娘们儿啊,撒下不少野种儿,这是瞒不过人的。你能说这是一心不二依恋人家?” “这个我承认!我就是这么个火暴脾气,火气上来一刻都不能等。我等于是借酒浇愁啊,可是怎么都不成!越是找别人越是想她!这等于是歌里唱的:‘借酒浇愁愁更愁’,白搭哩!‘美蒂美蒂美蒂’,这俩字儿磨出老茧了!月亮底下我骑到她家院墙上,一哭就是半宿!我喝了酒躺在她家窗前雪地上,把好好的腰都整坏了!我准备了三次毒药想毒死自己——你知道这不是人遭的罪啊……俺师傅怜惜咱,一把夺过毒药扔了,劝我的话从天黑说到天亮。你知道俺师傅是谁?她是个女的,姿色没说的,她把什么都给了俺,俺事事都听她的。俺师傅从不嫉恨美蒂,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她半夜搂住我说:‘童呀,光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啊,咱得从头好好合计合计了……’话是这样说,其实俺俩都是干着急,干着急。” 跛子点头:“我也一样,我也没有白喝你的酒。你知道为这事儿,我找黄鼬妹商量过——本来事情再好办没有了,黄鼬从来都是刺猬的克星,它不是就那点本事——把浑身的刺儿球起来吗?黄鼬遇见刺猬,也不打它也不骂它,只是凑近了给它一个臭p就得!那刺猬立马就得把球起的身子放开——这时候它又软又热的小肚肚就平展展露出来了,咱说怎么就怎么!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儿!可你死活不让……” “当然不让!你们这样只能毁了我和她。我说过,我要让她从心里愿意才成。以前我听了歌里的话,什么‘爱’呀‘死’的,一听就烦透了。我以为这都是骗人的哩,谁知还真是那么回事——真他娘的是那么回事儿,一点儿不假!我离开那物件还真的不行哩!‘爱’这物件儿还真的有哩,这都是我亲身经验过的,如果换了个人告诉我,我怎么也不信,杀了我都不会信,省长着我信我也不信。这回了得哩,这物件让咱老童儿自己遇上了,结果十年二十年把咱死死缠住哩!照理说咱钱也有铳也有,要招呼个帮手喊一嗓子来一群,看中了谁揪过来就得,小腿一攥一扭巴就得——可是这回不行哩,一点都不行哩!你知道我都是背后对她发狠,恨不得把她这样那样,小腿一撕扯分她个七瓣八瓣!可是发狠也没有用,一见了她那张小脸儿、那双有些凹的大眼儿,咱全都完了,手也抖心也慌,全身的野性一溜烟儿飞个精光,骨头都酥了啊……老天爷,什么人什么命呀,怎么这样的物件就让咱姓唐的撞上?难道是什么高人使上了妖术、从大海滩上支派出了这勾魂儿的物件来祸害咱不成?我听上年纪的人说黑狗血能解邪,就杀了两条,把血抹在身上、门框上——不瞒你说,咱小肚子上大腿根上都抹了不少。结果半月过去,不光p用没有,倒是想得更厉害了。来咱镇上的s臭娘们儿一个个都被咱收拾了,还收拾过一个洋娘们儿,该做的都做了,什么用处也没有。这事连俺师傅也怪纳闷儿,她说你中的可能是‘天蛊’。就是说谁也没法治了,除非是你亲手把她——美蒂——老天,就是这小娘们儿,老天——给杀了呀!可是这事儿说说容易,别说让咱亲手干了,就是想想也得折寿呀!那就等于杀了咱自己!我那会儿赶紧捂上俺师傅的嘴,她就把我的手挪到大乃子上。大肥物件是荒年的干粮,光g的点心,可咱如今是饱汉子不饥,是中了‘天蛊’的人哩!妈呀,妈呀,我一到这时候就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活命粮(2) 唐童哭得伤心,沙土沾了全身,头发上是白白一层。他的身子在沙上扭动,两条腿蹬出了两道深深的沟痕。他的眼睛翻出了很大的眼白,瞳仁斜向西天,呼吸急促。 跛腿母狐吓得放下了酒壶,又摸他的脉,又摸他的胸口,可怜得一下下拍打,叫着:“老童!长不大的老童啊!你这样谁也没有办法!魔怔物件,在大婶跟前一天不如一天,真是越发无状了,连裤子都快掉在沙滩上了!要是一个生眼人这会儿路过见了,还以为是我没脸没耻又讨酒又讨人呢!也罢,也罢,大婶儿什么都不说了,什么都不抱怨,就只当你是个孩子得了,这会儿得好好安慰你哩!”跛腿母狐心里念着口中连连咕哝,一边把他的头抱在了腿上,把他的嘴按在了干瘪的茹房上。跛腿母狐的两条腿紧紧夹住了他无力的双手,使他动弹不得。 唐童像是沉在遥远的梦中。他觉得自己的手被谁攥紧了,然后是一顿猛吸——谁的双r如此干涸、如此怪异?一股s腥和膻气让他大睁双眼,接着扑棱一下挣脱,连着吐了几口。 “你这没良心的,刚摸了我,偎在我怀里,一离开咱的怀就吐,占了便宜也不能这样吧!”跛腿有些生气,重新回到石楠后面,拾起了酒壶。 唐童抹着嘴巴:“你呀,哼,谁占了谁的便宜还很难讲呢!你是趁火打劫呀,就像歌里唱的——‘我这不幸的人儿……’”他搓搓头发,看看四周,听着北风里飘来的声音——“扑,扑……” “海浪吗?嗯哼?这里离大海还有好远哩……” “可不是海浪怎么!” “‘海浪啊,你轻轻地摇——’”唐童咕哝着,又哼出了一首歌儿。 我又梦见了你(1) 工头连日来都送给唐童一些喜报,说“金儿”多得挖不完,忙得给山神、给金娘娘烧香都来不及了。唐童一句也不想听,因为他从早上爬起来就在走神。 “报喜!报!……”门口的公司办公室主任又喊。 “狗日的你知道什么是‘喜’?滚出去!”唐童骂着,装出在炕边枕侧摸索短筒火铳的样子,门口的人见了,吓得撒丫子就跑。 唐童其实一连几天都在自责——许久没有去看珊婆了。工作忙啊,世事凶险啊,荣誉堆成山啊,金娃娃成群跑来家啊,这全都不成理由。以前这许多年里,他总是按时去探望珊婆的,不按时看她可不成!这已经是多年的经验了,从唐老驼在世时他就这么认为。珊婆从来不喊他、不捎口信叫他,总是他自己忍不住往河口那儿跑。珊婆年纪大了,身体反而越来越皮实——唐童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牵挂她,不是为了身体的缘故,而是其他。 他担心她那脑瓜里又滋生出新的智窍,因为他不能前去倾听、不能听她亲口絮叨出来,结果一忙也就给忘了。这就好比一个人手中的宝物太多并不知道珍惜,常常一抬手就扔掉了一样,珊婆那儿的聪明智窍多得数也数不完。他一辈子自愧不如的一个人,最佩服的一个人,就是珊婆。不仅如此,其实他内心深处,还一直把珊婆看成多半个母亲的。 昨夜他又梦见了她。“妈的,一恍惚这么多天就过去了,该去不去,连梦都找上门来了!”唐童咕哝,拍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比重视真实还要重视梦境。他未曾遇到不准的梦——只有尚未发生的梦,没有不能预言的梦。梦,这是他秘而不宣的一个武器。有一次他梦见自己杀死了一个最喜欢最倚重的朋友,手上血迹未干就醒了——品咂这个吓人的梦时,他怎么也不信。可是令他心惊r跳的是,半年之后这个梦就应验了:那人与他吵了一架,回家后不知怎么就死了。 当然,凡事也不一定全如梦中所言,但曲曲折折总不离大谱儿。“他妈的狗蛋,如果大白天里的事儿全像梦里一样真实,咱这日子不就省了心了?”他常常发出这样的慨叹。 日头歪斜了,今天他无论如何也得去看望珊婆了。先让人张罗一些东西带上——实际上她什么也不缺,不过他多日不去,总要表表心意——实际上连这心意也是多余的,因为他和她总是心照不宣,他想了什么、对方想了什么,两个人彼此都能猜个不离十。 到底是什么人才能住在那样一个地方啊?这可不是凡人能够回答的一个问题。如果不是从五十多年前开始认识、从三十多年前开始身心体悟,那就怎么也搞不明白。啊嘿,怪哉!啊嘿,怪哉!唐童尽管面对了一个从头到脚无不熟稔之人,也还是要连声惊叹。 珊婆住在了远离镇子几十公里的荒凉河口上,而且早在几十年前就选择了这里:荒林,大水,芦苇,起起落落的鸥鸟,吓人的狂浪和风,又矮又小的土屋……当然了,后来多少年过去,这里许多物事大变,比如荒林稀了,野物罕少,泥屋却扩大了好几倍。最大的变化是珊婆一度改变了独身生活,与一个渔把头住在了一起;再后来渔把头死在了一次事故中,她又成了独身一人;最后,年纪越来越大的珊婆收养了大小不一七个儿子,就在河的入海口附近办了个海参养殖场,他们个个都是好帮手。她和七个儿子拥有七条颜色不一、破破烂烂确又是功率强大的船。这些船看上去得靠橹桨摇动,慢得像老牛——可是唐童知道,这些船也会发脾气,它们只要火起来,咆哮着,一口气就能钻到迷深处。 唐童对这些船入迷,叫它们“宝贝蛋”。 他最入迷的还是这片泥屋。看上去只是矮矮一片,三两个小院曲折相连,实际上远不是那么回事。即便是珊婆的七个儿子,也大多没有登堂入奥。那些最隐秘有趣的地方、屋中之屋,只有唐童才有权、才被应允进入。 七个儿子都住在另外相连的小院中,这两个小院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一个是放杂物器具的地方,比如修船的家什、拆下的机器之类,全堆在里面;防身之物可真不少,什么三节g、铁鞭、砍刀火器之类,它们都堆在挂在地底一层;这个小院还有发电设备,尽管这些年河口已经有了常电,那套设备还是被悉心照料着。另一个小院才住了七兄弟,本是宽宽敞敞,却不知为何睡在窄窄的两层床上,有点像军营;旁边的几个大间里倒是牌桌电器、大木浴盆,甚至是桑拿设备一律齐全。 两处小院围起的最内里那个小院才是珊婆的。这处院落中间的几幢泥屋一色镶有精制的天窗,设计了十分合理的空气流通及防晒调节功能,洁净明亮,一尘不染。最好的是隔音效果:屋外风浪大作时,屋内安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布艺及皮面大沙发、手工地毯,一应俱全。从一条长廊穿过,可以进到一个小巧的电影院:这儿有上千部电影、电视连续剧,唐童就在这儿一边看,一边尽情流泪。 这一处内里小院是他人的禁地。七个儿子中,有一个曾经未被召唤进入了这儿,结局是被另外六个儿子按住砸断了腿——他养伤时唐童见过,歪在床上打了石膏,对所受惩罚毫无怨言,还比画着大腿根说:“老板,当时真该齐茬儿砍去!”唐童摸摸他的光头说:“下一次吧。” 我又梦见了你(2) 唐童一走近这片泥屋就变得兴冲冲的。他夜里梦见七个干瘦的儿子一齐绷着嘴看他,只不说话——他们的干妈一会儿从另一边走来,头上包着一块蓝布;大海没有风,可是墨蓝的海面上绽起了一排排开花浪…… 一切恰如梦境。七个小子都没有出海,都在小院里摆弄渔网之类,见了他像过去一样,只当没见,绷着嘴干活。他走到小院尽头时,一边的木门才响了一下。 出来的人正是珊婆,她真的头包蓝布,站在门口看着他,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 三十年的诅咒(1) 珊婆记得清清楚楚,最初失去心上人的时日,正是一个秋天,是满泊乌鸦叫得最欢、林中野物胡蹿乱跳的季节。她当时什么都不相信,消息传来时正咕噜噜吸着水烟,听了第一句就恼上心头,恨不得抡起水烟袋砸到传话人的头上。几天过去了,良子还是没有踪影,于是她小声说一句:“肯定是走失了”,起身就去了林子。 无边的林子在当年是有威有势的,大树一棵棵上拄天下拄地,一个大树冠就能住得下野物的一家三代。地上溪水纵横葛藤绊脚,一鳰长的小生灵们在草叶间吱哇乱跑,向闯入林中的生人做着鬼脸、打着吓人的手势。她真的好生美貌,这在莽林中也同样得到了证实:有那么几个雄性野物一路跟定,口流涎水,朝她比画一些下流的动作。那时她后p股上c了一支短筒小铳、侧边裤兜里还有一柄皮把攮子,要结果一两条小命是再容易不过了。再说她心情恶劣,正恨不得找一两个喘气的物件放放血呢。可当她把小铳拿在手中,往黑乎乎的筒子上吹口气,四下里睃目时,反而犹豫起来。 那会儿她发现自己真是孤单。草中、大树梢上、灌木后边,甚至是水边,都有各种野物盯住了她。她终于明白,只要手中的东西一冒烟,她就得被扑上来的这一伙撕成一绺一绺。说不定先是几只雄性莽物按住她蹂躏无尽,而后才是一场报销呢。珊子生来没有这么怕过,这会儿躲闪着四周蓝幽幽的眼睛,大叫一声:“良子你好狠的心!”随即把短铳扔在了地上。 那个季节真是倒霉至极。丢了良子,又丢了短铳,二者都是百求不得的心爱之物。就为了能够把这两桩心爱之物重新抓到手里,她在这个秋天一次又一次独身入林。她相信那个逃走的负心汉就像短铳遗在林中一样确凿无疑。“你就是变成鹌鹑在林隙里飞、扮成蘑菇呆在y凉地里,我也得把你揪到手心里,握在巴掌中,该拔毛拔毛,该下锅下锅——这回我得让你好好舒坦舒坦了,让你知道大闺女一脚跺下去,踩得你鼻口上血,呼天抢地活不成!我还没见哪个鲁生野种敢拿我这样的黄花大闺女打哈哈哩,连杀人不眨眼的响马都不成!”她大骂,边骂边深入林中。 当年一个过山的响马一眼看中了她,揪到马背上驮了十余里,露着黑刺刺的胸毛不说人话,最终还是没能如愿——她设法让另一个大响马帮了自己,而这个大响马又死在了头一个响马的弟兄手中。“两个响马都没坏了咱的风水,不信老驼叔看看咱!”她当年泼泼辣辣让唐老驼看自己,唐老驼气愤至极,骂道:“妈的我看这个做什么!” 棘窝镇来过多少勇人,过兵,过文士,一个个见了她馋得两眼发直,就是不能近前。她抽着水烟拍打胸口说:“这回他们该知道什么叫好大闺女了吧?”她对所有不幸失身的女人都十分鄙夷,说:“长牙干什么?长脚干什么?咬死他们!踢死他们!”上年纪的老婆婆都相互使个眼色,说不得了啦,咱镇上出了个贞节母夜叉。 母夜叉在掌灯时分深入街巷,两眼放光,不巧一下照住了良子。“咱棘窝镇竟有这样的男人,看长了一张穆生生的小脸儿,见了凡人不语啊,穿制服不c水笔啊,大眼水汪汪看人呢。得了,这回算他艳福不浅,让他遇见了咱。”珊子毫不扭捏,更无遮掩,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冲他喊道:“我这就把你拿下……” 她走在林中,披头散发,满脸灰痕。不久野物就与之相熟亲近起来,答应为她找回那支短铳,她说:“还是先找回那个冤家吧。”她比比画画描述着男子的形貌,最后泪水涟涟躺在沙原上不再起来。一些雌性野物蹑手蹑脚离去,相互使个眼色说:“咱快些去找啊,咱找到了可不能告诉她!” 在林中的那些岁月,珊子走入了真正的绝望。许久之后她才知道,她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找回良子了。于是她的诅咒开始了,从此不再停息,一直延续了整整三十年。 开头的日子,在诅咒的间隙中,珊子仍不时沉溺于美好的回忆中。“你这丧尽天良、没心没肺没脸没耻的家伙,你总算让咱全身看了个遍!咱那会儿是有权位有勇谋的人,长了女人身,生了豹子胆,你不老老实实躺下受罚门儿也没有。咱呼风是风,唤雨是雨,就是唐老驼这样的人也得惧咱三分。我后悔当年没把你扔进热锅里烫成个秃毛儿j,那样你就不会一扑闪翅膀飞了。你这个有眼不识泰山、用蜜糖洗腚使猪粪擦脸的王八羔子、挨千刀的下贱物件,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瞎了狗眼,你怎知道,我到现如今还是一条响当当的处女!” 珊子泪水淌成小河,汇入溪水,令溪主黑鳗一阵阵心酸。黑鳗其实也是同病相怜,她年轻时候也被一条鲶鱼抛弃过,这会儿就爬上岸来安慰几句:“大妹子你就别擦眼抹泪的了,他们公的就没有几个好东西,我那口子就仗着一嘴漂亮的小胡须,见了小红鱼吱溜一下钻过去,溜她那儿了,现如今哪,说不定早被人做成了一钵汤哩……”珊子大惊失色望着黑鳗,从心里佩服不已,她发现即便是诅咒,这儿的野物们也远比镇上人厉害。 黑鳗那会儿建议她就住在林中,以后谋个山药王枸杞精什么的干干,“反正身上只要压个差事、有点权位就比没有好啊,当个平头百姓,这辈子的麻烦就没完没了!”珊子拍打着自己问:“那我呢?我的身子呢?我交给谁?” 三十年的诅咒(2) 黑鳗在这尖锐的追问中也慌乱起来。因为这正是她至今未曾解决的问题。她流下了眼泪,对一个素昧平生的镇上女人第一次吐露了心事:“大妹子啊,不瞒你说,我有一段时日,很想把自己交给一个老中医。后来,想来想去,总算忍住……” 珊子在心里冷笑:“你幸亏忍住!你哪里知道,那个老中医与生前的霍老爷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呢!俺们唐老驼正想一刀咔嚓了他哩!”她仰脸看着西天,还在想自己的事,牙齿都咬响了。她在心里说: “良子啊,你看着吧!我不光要用嘴巴诅咒你,我还要用身子诅咒你哩!我要让你在这双重的诅咒里,打着滚儿难受,打着滚儿去死!去死!去死!死!死啊!” 真正的野兽(1) 珊子立志找一个两足兽、一个真正的野兽。她发现如今伪装的野兽太多了,一个个故意不说人话,胡吃海喝,摆出一副打家劫舍的模样,可惜一偎进女人怀里就现了原形。这些不中用的家伙那会儿全成了软性子,恨不得当一辈子情种。 “这家伙最好腰围六尺,黑脸吊眼,一双粗脚铁硬敢踩棘子,打十几岁起就杀过人;最好还是个qg犯,放火烧过仓库,骗过亲爹亲娘和自家兄弟,连黑驴都敢日!这样的汉子难道就没有吗?在咱这孬种地界上真的就绝迹了不成?”珊子抽足了水烟、喝了一瓶烧酒,在石头街上对老婆婆们嚷着。 棘窝镇的男人都绕过她走,她吐一口:“小样儿,也不看看自己那把j骨头!”一些上边来的穿制服、留分头的男人想找她开导一番,刚开口她就把水烟递上,笑嘻嘻说:“你大概还没出娘胎就给阉了吧?我得验验你!”说着就伸出手来,对方吱哇一声跑走了。 唐童那时常常痴痴地盯着珊子的胸部,想偎着她厮磨一会儿,被她捏住拉来拉去。唐童是个自小野性过人的蛮物,竟然动手摸起她来,惹得她身上痒丝丝的。她一下骑上他,两条大腿夹住了他的脖子,任其脸色绛紫喘不过气来,就是不松。待半个钟点之后,唐童躺在地上起不来了,眼也斜刺到一边,直到半天才大喘一口缓过气来,额上是豆大的汗粒。珊子说:“你还年轻啊,你得好好吃些攀筋牛r才行哩。”唐童满面畏惧,哼一声离开了。 开春时节,梧桐花开放了。这是棘窝镇不小心遗下的惟一一棵树木,它好不容易长起来,两年后才得以翦除。一些蜂蝶围着花叶旋了一圈离去,不久即有人面面相觑,小声嘀咕。一些人从窗上探头观望,目光追逐寻觅啪啪的脚步声:这声音又大又沉像夯地,从巷口响到石头街,在拐弯处的一处黄色卵石垒成的小院前停息下来。大家看得清晰,来人是一个典型的大痴士,身高足有一米九十,粗而不臃,脏腻非常,头发顶部芜乱打卷儿,下边发梢却一绺绺披散肩头;一对大板牙突出来,紧紧扣住了肥大的下唇;额上有发亮的大疤,受这疤痕牵拉,两只钢球似的眼睛有些歪;剑眉,小兔耳,身背黑色布卷,走路攥拳,戴有铁钉护腕。“天哩,这家伙真像来咱棘窝镇打擂来了!这都什么年头了,一个大痴士还这么张狂!要在早年间咱老驼早就让人架铳了!”人们趴在窗上议论,并不知道,此刻唐老驼正和儿子唐童伏在窗台上看呢。老驼认为事情既然与珊子有关,不妨先看一看再说。 大痴士在卵石小院前站定,喊了几句,可能是自报了姓名来路。一会儿院内小窗开了一道缝,肯定是珊子在从头细细打量来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周鸦雀无声。小窗上的缝隙咣当一声合上。大痴士掂拳、顿足。小窗复又打开。不知窗上人朝他做了个什么手势——事后很久观看这一幕的人还发誓,说当时并没见珊子招手相邀——反正是大痴士径直进院,又拾级而上,推门走了进去。奇怪的是无论院门还是屋门,那天压根儿就没有上闩。 之后就是最诱人最费猜详的事情了。因为一切发生在屋内,所以也就成了一个永久的谜团。全镇人,特别是正好面对着卵石小院的人家,他们一直伏在窗上,眼也不眨盯住,都抱了说不清的、相互矛盾的希望。大痴士进去足有一刻钟了,可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也许就为了配合这一个世纪以来全镇最静谧的早晨,街上的狗和j未吭一声。也仅仅是一刻钟吧,奇迹发生了——至少有十人以上亲眼目睹了这个令人振奋、许多年后还要一再咀嚼玩味的场景。 反正开始是嘭嚓一声——有人说是屋门打开的响声,有人说是珊子一拳将人打出来的声音,只见那个雄壮无言的大痴士连连倒退着出来,一脚踏到门外就仰面跌倒。他的粗腿蹬了两下,可能是急于爬起来挽回面子吧,想不到被随后扑出来的珊子一脚踢向了正中部位……那嘶哑粗长的嚎吼、那伴着十二分沮丧和委屈的哼叫,让人至今难忘,所以都认为这是值得记入镇史的大事。 就在全镇人的注视之下,大痴士像来时一样身负黑色布卷,神气全无地垂头而去。从背影上看,这个人远远没有来时那么强壮,也没有当时大家目测中的高大。 那个令全镇人久久不能忘怀的事件始末,就是如此。 珊子后来从未提到来访的大痴士一个字。所有人都不会去询问屋内那一刻钟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不是紧紧相接的炎热的夏天发生了另一件事,大痴士就会一直被镇上人谈论下去。因为后一件事出现了,前面的种种场景和细节立刻大为逊色,甚至有点淡乎寡味了。 这个夏天的炎热镇史上并未记载,据说历史上棘窝镇只出现过一次:上年纪的人说,那一年热得麻雀抢地而死,j狗跳河跳井;也因为太热了,引出了令镇上人至今想一想还要脸红的反常症候——凌晨两点出现的一点可怜的凉爽中,半数以上的窗子都传出了y荡的喧声。这些y言浪语渐渐连成了一片,渲染得越来越大,衬托着一个个格外慵懒宁静的棘窝镇的黎明。 总之这是记忆中的第二个炎夏。中午,家家都敞窗纳凉,在靠近北小窗处安置一张木椅或小床,差不多都是一直呆到下午四点左右才肯挪窝。可是这一天,就像被一个声音统一召唤过一样,不止一个镇上人突兀地结束了午休,无聊而又急切地从小后窗探出头来。他们的目光寻索一会儿,然后一齐聚焦,盯在了同一个生人身上。 真正的野兽(2) 这是一个说不清年龄的老男人,正在爬上石头街的一道缓坡,步子迟缓却相当有力,每走一步,略显大些的头颅就向前探一下。他虽然骨骼壮实,但个子只达到中等以下,加上天热只穿了短裤和小搭袢,所以松松的皮肤和凸出的肋骨显露无遗。他的额头突出而坚硬,泛着亮光并生着一簇皱纹,加上缓慢的步履和呈罗圈状的弓腿,使见他的人无不想到了一种动物:龟。从中午第一眼见面到后来,人们就一直叫他“老g头”。 老头那天爬上坡来,擦着稀薄的汗粒,仰头望着石头街两旁探头竖脑的窗子,用一种少见的沙哑嗓子问:“请问有个叫珊子的姑娘住在这里不是?” 窗户无声地关了。老头连问无果,就继续往前。这时所有的小窗再次打开。只见他不知怎么走到了黄色卵石小院前边,像畏惧阳光一样仰脸观望,后背上的布囊鼓起来恰像一副沉重的龟壳——这会儿还没容他再次打听,院内那扇小窗户就打开了——人们事后无不称奇,复叙说:“怪极哩,就像事先把一切都算计在内似的,人家珊子穿了崭新的花衣裳,正从窗上笑脸盈盈招手呢!” 不用说老头就迈着缓慢有力的步子进屋了。窗子和门随即关闭,显然主人对这个夏天的炎热并不在乎。街上的人一直从小窗上盯过来,发现珊子家窗门紧闭直至太阳落山。掌灯时分,窗纸上透出温馨的光,一度还映出两人叠印的身影。这样一直过去了三天,小院里既没人出门,又无声无息。“怪耶,他们买菜打水都要出来啊,难道早已备好了多日的粮秣?”镇上人越发迷惑了。 第四天下午,天热得j子儿都能烫熟。小院的门打开了,只见那个老g头像来时一样打扮,只不过神情多了一分欣悦和满足,又长又深的鼻中沟重重地垂下来。珊子搀扶着他,一张容光焕发的脸上满是甜蜜和钦敬,样子十分殷勤。她一直将老g头送过了石头街,又站在街口小声说了一会儿话。到了两人分手的时候了,有人亲眼见老头儿迈动一双弓腿跨到了路边,原来是要采一枝打破碗花儿——原以为老头是想把这花别到珊子的头发上,谁也未曾料到的是,老人颤颤抖抖的手一下就把花儿c进了珊子的r窝那儿。珊子低头看花,老头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脸。 他们就这样分手了。 那天珊子站在镇边,一直目送乌龟似的老人缓缓离去:老人走进西面的一片苍茫之中,又折向南,那儿是连绵的群山……珊子胸前的打破碗花颤颤悠悠,映衬着一对硕大的茹房。事后镇上人不得不如实地说:那天下午珊子有些可怜,孤零零站了许久,一对大茹房被西边的太阳照得通红通红,像一对熟透的南瓜…… 这些都是众口一词,所以早已不是传言,而直接就是事实:珊子在最火热的夏天过完了自己的新婚,那是如火如荼的三天三夜,从此彻底告别了处女时代。三天一过,新娘脸上的红晕一褪,全新的岁月也就开始了。 对于那个有些诡秘的乌龟般的老人,镇上渐渐有些传言,说他本是大山里的一个异人,半辈子隐下来,自有些过人功夫。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老人平生只一次光顾棘窝镇——他当是慕名而来。 。。 收徒记(1) “过了这三天,姑娘闹翻天;白天睡叫驴,夜里抽大烟。”棘窝镇用一段顺口溜儿概括了珊子日后的生活情状。她本来就是个泼辣无敌的主儿,但在男女事情上主意坚定。自从把自己交给了那个乌龟样的老男人之后,整个儿人就变了。 那个难忘的夏日,她先是静养了几天,而后嫌天气太热,一天到晚不再关闭门窗,也不穿衣服,在院子里进进出出,让街 第 6 部分 欲望文 第 7 部分 刺猬歌 作者:肉书屋 第 7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那个难忘的夏日,她先是静养了几天,而后嫌天气太热,一天到晚不再关闭门窗,也不穿衣服,在院子里进进出出,让街上人见了大惊:嚯咦好大的光亮闺女,白胖喜人,吓死咱庄稼人不偿命啊!石头街上的人从此不再安宁,各家老人嗵嗵关窗,一遍遍嘱咐自家孩子:别再探头探脑,出门也千万要绕开黄色卵石小院走路啊,那儿是祸殃之地。 消息悉数传入唐老驼耳中。为了使沸沸扬扬的镇子平静下来,他亲自背一支长杆火铳去了那个小院,站在门口闭目长喊:“你给我先穿戴齐整!”里面的很快应声,唤他进屋。老驼仍旧闭着眼:“咱今个是为公务传你,你给我出来答话。”珊子穿着一件水红色小纱衫出来了。唐老驼呵斥:“呔!你也是做过妇女头儿、使过铳的人,该知道军令如山倒的老理儿。我先给你说下,在自家炕上光了身子打挺儿,打断了脊梁骨我都不管;你要在外面放了光,我这铳会发火哩!”珊子点点头:“成。不过你也别指望人人都端得住铳哩。” 夜里背铳巡街的后生常被珊子喊进屋里喝一壶热酒。所以全镇的后生都愿当值,不该夜巡的也赖在街上游荡。只要是出了黄色卵石小院的男子,无不对小院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不仅是对一个完美r体迷恋的结果,更有一种心智和性情的绝望般的征服。珊子在与之共处的宝贵时间里,着实从头教导了他们一番,这使一个个见识狭窄的棘窝镇男人先是瞠目结舌,后是唯唯诺诺。他们在她的大口畅饮和高声浪笑中,在她一条丰腴的长腿确凿无疑地踩在炕席子上、一只手托着青铜水烟袋侃侃而谈时,感到自己是那样萎缩和渺小。“人这一辈子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天外有天啊!”他们出门时,总是怀有一种欣悦和惊惧相掺、一种探险般的战栗和后怕,等等难言的复杂心情。何时再次返回那个小院?这还真得鼓起十足的勇气,比如先要战胜溢满了整个身心的自卑才行。 “俺也来哩!”这是唐童半夜背着一杆长铳入门后说的第一句话。珊子嘻嘻笑着:“你来得正是时候。吃饱了没有?”唐童额上青筋突突乱跳,盯着她,咬牙切齿。突然,他咣当一声扔了铳,铳口塞的一团棉花都震掉了。珊子刚要转身拿什么东西,他已经扑将上来,嘴里发出豹子撕咬那样的呼哧声。珊子笑笑,伸手戳弄几下,他就失了力气。当珊子去搬一壶热酒的空当,他又从身后咬住了她的脖颈,同时发狠地撞着她膨胀的臀部。珊子先是随着他嘴巴的牵拉一再仰颈、仰颈,后来就势用粗大肥硕的臀部顶翻了他。他想挣扎起来已为时过晚,因为这沉重的r坨、这整个身体的重心再也没有给他还手的机会,只硬硬地坐上去,又顺劲儿揉动了三两下。唐童那时还算瘦削,他突然发现自己正处于被碾压的苦境,甚至在那一刻听到了腠理深处的隐隐撕裂之声,一种难言的痛楚从身体内部弥漫开来——年轻的唐童只于一瞬间弄懂了“蹂躏”二字的准确含义。他的愤怒压倒了全部的羞愧,他的嘴张到了最大,只差一寸的距离就能咬下她的一块背r——可是她沉重如同顽石的r身使他始终未能打破这一寸的间距。他甚至无法用手揩去耻辱的泪花。他想破口大骂:“我日死、一千次日死你这个s臭烂货”,实际上喊出的却是:“我求求你……我再也……不敢了!” 那个夜晚,当唐童变得顺从,把刚刚结籽的葫芦形脑瓜偎在珊子胸前时,已是黎明时分了。珊子拍打他、安慰他,说:“还是做个安分孩子、听话的孩子好。咱棘窝镇哪有像样的男人,你也一样。听话啊,瞧瞧听话多么好。” 珊子亲吻他泛着泪花的眼睛,在他长了两个旋的头顶搁了一会儿双下巴。自从那个乌龟样的老头走了以后她就突然地、势不可挡地发胖了,这使她本来就粗壮的双腿、硕大的r和臀,都变得鼓胀厚实,从颜色到形状都有一种蛮横的、不容争执和怀疑的某种倔劲儿。那是一种先入为主的、绝对的征服意味,是它们蓄在了其中。她刚刚击败这头小豹子的,不仅是膂力和躯体的分量,而主要是蓄藏于体内的这股意味。此刻他安静下来了,她摸着他头顶那光滑的自来卷儿,倒是有些怜惜了。她说:“你实在还是个孩儿哩,发不得蛮啊,要换了别人,说不定我刚才就搓断了他两根肋骨!像这会儿多么好、多么好,喝一口烫酒吧,赶走这一夜的寒气……酒把你的肚腹暖过来,咱再把你哧啦哧啦抱进怀里,呼啦呼啦咬进嘴里。你看见窝里的野鹰野猪崽儿啦?它们的毛儿都是一点一点长出来的,急了不中!” 唐童点点头,心里毫不怀疑,而且有所庆幸:她刚才真的能搓断咱三两根肋骨哩。天哩,这才叫实话实说,这才是情到真处放一马呢。这好比入了沙场,咱自觉得是马上悍人浑身都是霸气,其实哩,一交手就知道谁更厉害:咱接不住她的镖哩! 黎明马上来临。在一片红彤彤的曙色中,珊子像喂小鸟一样亲手端壶让他饮过了热酒,然后一丝一丝褪去了他的衣裳。她伸开虎口鳰过、度量过他的腰围、臀部,上身和下身,两个茹头之间的距离,还有脚掌。她最后说:“好好长,变成悍人镇霸也就是几年的事情——来吧,你现在只需如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个童男子?” 收徒记(2) 唐童吭吭哧哧点头又摇头:“俺早就不是了……” 珊子悲悯地眼望窗子,上下唇抿得翻起,叹息一般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把好上的第一个人,快些忘掉也罢。” 就这样,唐童度过了终生难忘的一夜,特别是那个黎明。他一生都会记得满室的粉红色,记得透过窗纸的太阳照着两个赤l的身体时,他的羞涩怎样一丝丝消失净尽……她在这样的时刻大眼泛着水光,又像猫又像猞猁,最后像狐狸。她结实而肥美的r体的确是香的,但那是八角茴香的气味,是浓烈而人的。他大口大口吞食这种气味,觉得自己随着太阳的升起而长大了。 在懒洋洋的早餐里,唐童试着问起了那个夺走初夜权的男人,即那个行走像乌龟似的古怪老头——想不到珊子一听立刻爽朗大笑,声音里透出真正的幸福和自豪:“再没有比他更棒的男人了。我如果知道今生会遇上这样的人,就会筑一个两倍的大炕等着他。他三天三夜教会我的人间智慧,足够我一辈子用的了。” 到底是些什么智慧呢?唐童想问,但没有开口。他开始懂得:最好不必问这么傻的问题。 渔把头之恋(1) 珊子一直诅咒的负心人死去不久,黄色卵石小院竟坍塌了半边。珊子并不让人修补。整座小屋都是大大小小的卵石筑成,这是棘窝镇上惟一的卵石小屋。它踞在石头街的尽头足有一百年了,可是经过了那一天送葬的风雨之后却塌了院墙,接着小屋的半边也有了裂隙。唐老驼让背铳的后生前来整治,珊子同样阻止了。 “说不定什么时辰它哗啦一声把你们埋了,”唐老驼指着小屋对珊子说。他现在已经知道儿子迷上了这个女人,心情复杂。珊子哼一声:“你就别c这份闲心了。” 她已经越来越多地离开镇子,一直往西、往北,在砍伐后复生的无边灌木林中跋涉,去海边看呜呜作响的浪涌。越是变天的日子她越是出门,在狂风呼啸天昏地暗的时刻,所有人都抱头归家,惟有她甩开大步锳向大野。“这s娘们儿身上的膘子足有三寸厚,一般的寒风休想吹得透!”镇上人望着她的背影说。 珊子着衣不多,一年里有多半时间像当年的良子那样,只穿了松紧带裤子,要解裤子可以立马揪下。她的上衣总是半遮半露,好像以此炫耀着多油和坚韧的皮肤。秋后的北风扫过她l露的胸口,胸口就变成了火焰色,那正好是男人烤手的地方。不过珊子随着年纪的增长矜持了许多,良子死后更是封门闭户,满脸都是冰冷的拒斥。人们终于发现,那个在她的诅咒中离去的人,其实已经带走了她部分生命。 她最愿呆立的地方就是巨浪滔天的海岸。由于站得太近,有几次差点被大海吞噬。有人说她可能痴迷于棘窝镇的那个传说:霍老爷的楼船仍在大海中遨游,每逢狂风浊浪之日就要泊岸接送一些陆上的生灵——珊子大概在等船,想把下半辈子浪在海上。 有人见过珊子在海边为野物接生,还说她每年都要在茫茫荒野上当几回接生婆,待这些畜生长大之后也就成了她的义子——因为蛮儿成群,到了那时候她就成了这一方势力最大的一个人了。这些传言让唐老驼将信将疑,但他深知以前势力最大的是霍老爷,那家伙就与野物串通一气。看来棘窝镇素有野物传统,这在年事已高的唐老驼来说已是无可奈何之事。他现在倚重的是儿子唐童,好在这小子紧紧勾连了珊子。 珊子离开卵石小屋就再也不想回去。那里贮存了太多的气息,让她于午夜丝丝滤过,从中辨析出惟一的一个人——良子的气味。如今这个人埋到了地下,她那天亲眼看着一个崭新的坟堆垒起来。她在滔天大浪的阵阵轰击下袒露出双r,与她见过的一头正在生育的海猪比试——那是一对酱色的巨r,周围被细密的绒毛包裹,鼓鼓的盛满了浆汁。胸口的火焰被北海的凉风越吹越旺,她捧了一捧海水饮下,如同最有劲道的苦酒。她继续往西走,当面前出现一个河湾、再也无法向前迈步时,她才知道自己来到了一条大河的入海口。 入海口处有一幢小小的泥屋,它随时都会让巨浪拍碎。珊子笑了。她看到了自己的归宿。 泥屋里住了一位渔把头,这家伙真的长了一把红胡子。他在这一带海岸曾经是一个猎渔部落的强人,从十几岁起就当上把头,身上传奇无数。整个部落西迁时他独自一人留下来:传说他因为重罪在身被众人遗弃,还说他迷上了新的行当,自愿守在河口,如今一个人养殖海参。珊子进屋时那家伙正对着熊熊炉火吃着海草煮海参,每嚼一下唇上的红须就扇动一下,成卷的海草在嘴角颤动。这家伙身子半l,肌肤泛着青光,一转脸见了珊子,立刻咽下口中的东西,随即又抓了一把海草填进嘴里。 “你让我想起一匹贪吃的大马,”珊子站在旁边说。 他擦擦嘴,又舀了一勺海参汤仰脖喝下,回嘴说:“你让我想起十几年前的老婆。” 珊子嘴角漾出了笑意:“她哪去了?” “让我一口气砸巴死了。” 珊子哈哈大笑,伸手去抓一只海参吃,填进嘴里才发现它像生胶皮一样又韧又艮。她用力嚼了一会儿,咽了。她噎得泪花闪闪,一连骂了好几句粗话。 渔把头瞥她几眼,咬牙点头:“好物件哩!” 屋外海风呜呜震响,小泥屋窗破门损,屋内炉火暗淡时简直冷极了,珊子冻得四下睃睃:只有半截炕席子,席上是一条脏乎乎的蓝被子。再看半l的红胡子,额上还有汗珠呢。 天黑了,海风愈大。有一头海猪在暮色里嘶叫。一会儿门被撞响了,一撮撮栗色长毛从门缝中海c觥:旌涌纯瓷鹤樱琶磐獯笊暗溃骸敖褚共恍校褚乖劾纯土耍 焙肮笞裁派牌较11吕矗笫巧成辰挪缴バ薪ピ丁旌涌此谎郏具嬉痪洌骸岸际且拔铩保搅丝簧稀?br / 珊子独自坐在炉边添火,终于惹得炕上的人大火,赤着身子跳下:“你想热死我啊!我热得不行火气在浑身乱窜像豆虫直拱家巴什儿撅撅着难道你瞎了眼?”珊子借火光一看差点惊呼出来:这家伙浑身没有一点赘r,全是筋疙瘩攀结而成,胸上臂上更有腹部和大腿,全被棕红色的毛发覆盖,脚是椭圆形的薄片,牢牢地粘在地上,每抬一下就发出吧唧一响……她再盯他的下身,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就被他卷到了炕上。 两个人打成了一团。夜色里除了屏气声、击打声,再无其他声息。珊子先是甩动骒马一样硕壮敦实的臀部将其撞了个踉跄,接着伸出錾子一样的剑指猛捅他的小腹——她将在他弯腰捂腹的当口用单膝狠力顶去、顶他个仰八叉;她将把全身的重量、由于激愤焕发出来的蛮力,还有天生的一双重拳,一齐加在他的身上。她知道第一个夜晚意味着什么,如果不能如愿,那么今后每个白天和晚上都将甘居下风,都会是难熬的。更让她不能忍受的还有:窗门缝隙里都闪烁着蓝幽幽的眼睛呢,那是野物在窥视,它们不出一天就会将她的败北传遍荒原,从此让她颜面尽失。 渔把头之恋(2) 可是一切都出乎珊子预料。这家伙只要一屏气,浑身筋脉就结成了一个个硬块,碰上去如同顽石。他几乎对她的撞击之类从不设防从不躲闪,除了对她的臀部有所畏惧之外,其他一概无动于衷。而她很快喘息得如同巨兽,汗如雨下,身上的衣装撕成了一绺一绺。待她再次尝试用身子去撞击时,对方却顺势大迎而上,紧紧抱住,足足有三个时辰没再容其脱身。他的两撇红胡子在唇上一会儿抖动,一会儿竖起,刺在她的脸上,让她突然感到了难以抵御的胜者的冷冰冰的威严。只有在这一刻,她才放弃了一切逞强好胜的念头,对其他不抱希望,只任他在这个狂风大作的夜晚彻头彻尾地拥有、吞噬。 天亮了,大海平息,红胡子光着身子下炕,从熄灭的炉上锅中捞出了一把海草和海参,嚼着踱到炕前,看着她鼓鼓胖胖的身体、身体上一道道的抓伤,赞叹说: “你就像一种有劲道的烧酒。” 宝物 “从今以后,我得了个好老婆子,你得了个有劲的男人——话能不能这样说?”渔把头坐在一个废弃的、反扣在沙岸的舢板上,抽着烟斗端量她。 她坐在一片焦干的海沙上摆弄晒干的海参,偶尔拣出一两条小干鱼嚼着。她已经在小泥屋呆了七天,从昨天开始帮这个男人干活了。她粗麻似的头发被艳阳晒得发紫,惹得对方时不时伸手捋一下。她抬头看他,看他油光光一棱一棱的身子,点点头。 “那他妈的我的下半辈子就搂上大胖老婆了。我一个人在这里干活,知道能等来什么物件也说不定。半夜有s臭野物来泥屋过夜,膻气味让我第二天一大早把吃的东西全吐出来。大肥物件得把前边的事儿说道说道了,我也一样。”他捏着自己奇怪的大脚,捏一会儿嗅嗅手指。 珊子厌恶他这个动作。还有,他半夜散发出的体息有点像烧胶皮的臭味儿,也让她厌恶。她说:“前边事儿简单,咱是黄花大闺女一个。后来嘛,詄过一两个男人,走了,没影了,你只当什么也没发生好了。” 红胡子斜着眼瞄她:“你詄过的男人没让你嚼巴嚼巴咽了?那些家伙命可真大!” “天外有天哩。那男人胳膊一搂就像给我镶了副铁箍,身上的皮儿又厚又壮,想咬都没法下口,就像生牛皮!他跟俺三天三夜的恩爱啊,你蒙上头想一天也想不出来,你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儿,你这个红胡子!” 他摸摸胡子:“那小子也许是个野驴种儿,不过他千万可别让咱遇上,遇上了,他也就完了——他肯定活不成。我会把他肚里灌满沙子,然后一抬手扔进海里……” 这儿的天要好起来真是喜人,太阳把满岸白沙晒得热乎乎的,让人真舍不得。海蓝得像一块大玉,没有一处开花浪。红胡子咕咕哝哝把珊子扳在沙子上,两人仰躺了,看天上的白云。一会儿他又反身回屋拿来一个酒葫芦,一人一口喝起来。一支黑乎乎的铳就倚在舢板上,那是他打海鸥取乐的。“咱这日子还真不错。狗日的我这辈子全是大凶险大快乐。说起来你别吓着,我的胖娘们儿大肥物件,咱年轻时当鬼船头领,劫下财宝无数,有上好的娘们儿也顺手收了;咱使砍刀宰那些犟人,哧棱棱给他们抹脖儿。最过瘾的是劫那些大船,那上面好酒好娘们儿、金元银元多得是……我真日死他娘了啊!我真日死他娘了啊!” 渔把头大口饮酒,不再礼让珊子了。他一会儿工夫就把一葫芦酒喝光,又回去取来一葫芦。他畅饮,在舢板上跳跃,迎着大海深处狂呼,伸出一个拳头威吓什么,惊人的脏话一串串从红色胡须间飞出。珊子在一边轻轻磕牙掩去惊讶,她这辈子终于见到了一个比自己更能说脏话的人了。瞧这家伙将各种脏词儿胡乱搭配,串连组合得奇谲无比,一把一把抛向波澜不惊的大海。 “我把那些娇滴滴的花袄儿从她们假模假样的男人怀里揪走,哪个敢拦?老汉一火,回手就是一刀。咱把金币银币装进大肚儿陶罐,一罐一罐埋下哩……”红胡子说到这儿戛然而止,一扭身瞥瞥珊子,见她正低头在沙滩上描画什么,这才吹一阵口哨,抓过铳重新瞄准海鸥了。 夜晚渔把头让珊子也像他一样嚼大把的海参和海草,珊子吃下一口就想吐。他说:“老婆子哎,你要比着老汉活下去,一百年也不死,就得吃这东西!大口吃!海参力气大啊,可要当饭吃下,不出几天就得鼻口一齐放血,谁也救不过来!窍门在哪?就在这海草上——你把海草一块儿吞下也就没事了!你吃!泼吃!” 珊子忍住腥气和粗浊吃下一口、两口她再也不吃了。渔把头半夜将她举到头顶,又噼啪一下摔倒,一只脚踩住她高高隆起的p股,没头没尾地砸起来。她忍住、咬紧牙关。一阵可怕的亲热、浑打,头发都被揪下了一绺。渔把头每夜将她虎气生生提在自己肋下,在屋里走动,看看窗外,愣愣神,又在门旁站一会儿,像是必不可少的午夜巡行。此刻大海的潮声细碎无边地汇拢而来,有夜鸟在屋顶嘎呀一叫。他轻轻咬她又黑又亮的眼睛,像要一口气咬下来、舔下来。他再次将其放到炕上时,她的双r之间、臂上和腿根,都被他搓弄得渗出了细小的血珠。每逢这个时刻,渔把头催眠曲般的咕哝和哼叫就响起来了,它配合越来越大的海潮之声,和谐无间地汇入其中、随之一起波动。她每每震惊的是,自己不是在别处,而是在涌荡起伏的波涛之上被一个男人索要、被其不间断地挖掘和寻觅。她闭着眼睛,眩晕,沉醉,欲死欲仙,一阵阵呻吟渐渐变成了嚎叫,这声音在某一瞬间将渔把头从另一个世界召唤回来。 渔把头磕牙,抿着嘴巴,整个人糊里糊涂乐着,咧开的大嘴里露出了一颗残牙。 珊子深吸一口说:“老头子啊,你有时是真能吹啊!你哪有什么一罐一罐金币银币?你是做梦了吧?” “咱一点都不吹!要不咱怎么不跟那一伙渔人撤走呢?咱是留下守、守咱的宝物啊……” “我还是不信!你就是挖出一小罐来让我看看,我也好相信你说的不是疯话梦话呀!” 渔把头困了,闭着眼摇头:“那可不行。这或许是留给你的一些宝物,或许你连一个钢儿也得不着。这就得看你的运气了……” 七片叶子(1) 珊子对渔把头说:“昨夜我梦见镇上的小屋塌了。我得回去一趟了。”渔把头嗯一声,算是同意。 珊子迈出屋门的一刻,只听身后嗷的一声,回头见他手扳着脚掌念叨:“早些回呀!回呀!我离你久了不行哩!” 她匆匆赶往石头街。待看到镇子轮廓时,这才开始惊讶:自己竟然真的离开镇子安家了,一离开竟会是这么久。她急急走入镇子,当踏上石头街时,却又像害怕踏响地雷一般,又轻又缓地往前迈步。街上人对她的离与归从不当回事儿,惟独这一次用异样的眼睛盯着她。 她从他们的目光中读出:小屋真的塌了。 一点不错,昨天午夜十二时整,只听轰隆一声,小屋变成了一大堆鹅卵石。黎明前唐童已经让一群背铳人围住了卵石,并让人从中寻找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然后一一装入木箱。木箱装完了,还有大量需要装起的东西,唐童一急,想起牲口棚闲置了一口没人用的棺材,就让人抬了来——珊子一步迈入小院时,见大家正在为她敛出一些杂七杂八,叮叮当当往那口半新的棺材里扔,她的心不知怎么揪紧了一下。 唐童这个夜晚让珊子在牲口棚住下,一直陪在身边。他哭了,一张咧了老大的、酷似母亲草驴那样的嘴巴一下下碰着珊子的双r。后来他好像又发现了什么,举了桅灯一照,发现她赤l的身上有不止一处搓伤。 “我的老天,这是什么鬼人吃了豹子苦胆?” 珊子一下下抚动他头顶的鬈发,说:“等明天去河口送东西时你就知道了。” 天一亮,由唐童和手下的几个人背铳压阵,两辆大车一直往北,再折向西,直向着河口驶去。多半天的时间就挨近了小泥屋,快走到跟前时,唐童夸张地喘息,张着大嘴迎着泥屋,像狗一样发出哈嗒哈嗒的声音。 渔把头在屋边叉着腰看,并不上前。 “这是镇上人哩!这是我的——咱的东西!”珊子指东道西,面向渔把头大声说。 渔把头正得意地捋着胡须,一个个端量这伙人;当他一眼看到了车上的棺材时,腿和手都抖嗦起来,嘴里哼叫着走近珊子:“这是谁、谁死了……” 珊子这才看出他面无血色,每根胡须都在打颤,不由得一怔。稍顷,她敲敲棺材说:“噢,不不,这里面装了东西,他们先是当箱子用用的……” 渔把头这才明白过来,他跑了几步,上前一把揪住牲口,一拳连一拳捣着棺材说:“这是做什么!这是要做什么?这是……” 珊子好不容易才把发火的渔把头劝住。可是从那会儿这家伙再也提不起神儿了,时不时总要瞥一眼卸下来的棺材。几个人忙忙活活将运来的杂物搬下来并一一归整,渔把头从头看了一遍这些零零散散的物件,顺手拎起一副小红肚兜儿、一个浅黄色的大r罩、两块搓脚石,说:“我日他娘。”珊子说:“快别磨蹭了,来这么些娘家人,你去弄条像样的大鱼待客吧。”渔把头不吱一声,拿上鱼叉和抄网走了。 唐童对小泥屋的简陋十二分惊讶,说:“这根臭光g什么都没有!”珊子悄声说了他藏下宝物的事。唐童跳起来,她一掌把他拍坐了。 剩下的时间唐童再不沉着,一双眼在前后左右乱瞅,又出门在泥屋附近端量,用脚踢踢踏踏。渔把头背着三条小腿那么粗的鱼过来,问:“你要撒n?这里没茅厕,随便。”唐童只好解了裤子,一边还在盯视墙基、放了一堆杂物的破船。 唐童离开,没过三天又回来了,肩扛一半猪排说:“这儿日子太苦了,俺娘家人不放心哩!”这一次渔把头喝了不少酒,当场表演大口咀嚼海草海参的猛相,唐童朝珊子挤挤眼说:“真是条英雄好汉哪!”渔把头说:“其实我压根儿不用什么鱼叉!我赤手就能擒来大鱼!”说着领他们往海边走去。 这天风浪涌起来,海水呈墨色。渔把头一个猛子扎入,一直往里游去……唐童看着海里的人,对珊子咂咂嘴:“这家伙呆在这儿一天,咱就没法挖找那些宝物。”珊子一直看着远处浪尖上那个黑点,没有应声。唐童说:“这家伙吃我一铳就好了。”珊子盯他一眼。他把脸转向远海,咕哝:“这会儿给他一铳,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余下时间珊子脸色难看至极。那个浪尖上的黑点开始变大,他们都看到他的大脸了,他一只手划水一只手撸着脸上的水花……珊子小着声音,自语般道:“你去林子里采那叶子吧。” 唐童蹦起:“知道,老牛吃了鼻口蹿血……我给你一大把。” “用不着。七片就行了。” 这一夜,渔把头照例吞吃了一团海草:海参裹在其中,他大口咀嚼时故意做出一副怪相。他一双大手把珊子举举放放,嚷着:“你这样的s夜叉,只有咱享用得了。”他亲她,逗小孩一样弹她的脑瓜。她摸他隆起的腱子r,夸道:“你就好比一头大水牛。” 第二天下午,渔把头驾着小船进海撒参苗了。珊子沿着河东岸往南,坐在稀稀柳丛中的一块大石头上。她这样等了一袋烟的工夫,唐童就来了,满脸是汗:“我早来了!早来了!”说着塞过来一大把墨黑的、又细又长的叶子。 珊子只从中取了七片:颜色深重、角质层厚、匀细俊美的。 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七片叶子(2) 她将七片叶子切成细丝掺进海草,裹上海参。她亲手做出的海草团子可比那家伙弄出的好看多了。 渔把头从海上归来,进门第一件事就是盯紧了这团海草:“狗日的老婆子懂事不少。” 他喝水,咀嚼这海草,模样难看极了。这一回好像比平时费力十倍,但总算是吃下去了。珊子长叹一声。渔把头噎出了泪花,捋捋胡子: “真他妈的苦啊!也许是上了年纪,这草一天比一天难吃!” 珊子端过海参汤让他饮,一下下拍打他的后背:“大水牛饮了这遭,以后再也不用吃了。” “还得吃!还得吃!” “不用吃了,再不用吃了。” 下半夜月亮出来了。从这一刻开始珊子就披衣坐在泥屋外边。一些野物趴在窗上门上,一声连一声大嚎。她没有理它们。 “嗷!哦嗷哦嗷!啊哈嗷嗷……” 几只大型野物在月亮底下撒腿奔跑起来,沿着扑扑海浪打湿的岸边跑嚎,声音里全是惊恐和绝望。 银月(1) 老婆婆把钓钩抛到水里,将鱼线一端系在青杨树上,然后就转身忙起来了。她在浅水处拔起一丛蒲草,洗去蒲根的淤泥。筐子半浸在水中,她把一块块干姜似的蒲根扳下放进筐中。漂在水中的连体小葫芦拴在鱼线上,这时一抖,让她抬头看了一下——它只是一抖,接着往上仰了几下,终于平稳下来。她于是重新低头采蒲根、采蒲草的芯叶。这一次连体葫芦又开始剧抖、摇晃、向斜里滑行。她双手拄膝站起,扯住鱼线一拉一耸、高举过顶——水中紧接着泛开一束银浪,它衬着稍稍发黑的水潭,白得耀眼。一朵浪花开成碗口那么大时,突然溅成了无数的屑沫,接着从屑沫当心直s出一道金黄色的光束——它在半空又来了一个翻腾跳跃。 一条金黄色的大鱼躺在了筐中的蒲叶和蒲根上,老婆婆像端一个娃娃般将筐子拥在怀中,往小屋里走去。天已到了半下午,阳光照在水潭边的蒲苇和莎草上,一双双连体小蜻蜓飞来飞去。这是难得的一天,老婆婆从一大早就泛起了一种奇特的心情:颤颤的,欣悦而不安。她后来发现自己真的像在企盼和等待什么。可是她并没有被告知今天将有来客,知道的只是平平常常的新的一天:没有一个人会来自己的小屋。她这会儿稍稍惊异于一种奇特的心绪——它是那么强烈和显著,以至于一阵阵在心头涌动。她坐在炕头发怔,一直在想这是为什么?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了昨晚的一个梦。直到下半夜这个梦还楚楚如新呢,可是一大早坐起来却又忘掉了。 是啊,这种奇异的心情肯定是因为那个梦的缘故。如果在过去,她会泪花闪闪从头咀嚼一遍,好好想一想那个梦,而今却不再有那么多冲动了。不过她端着筐子和鱼钩走到潭边时,仍旧在想那个梦。 梦中有一个赤条条的细长身量的男孩儿,他剃了短短的头发,有一对星星般闪亮的大眼睛,一直趴在窗棂上看,身上渐渐落满了露水。她发现了他,望着窗子问:“你是谁家孩儿啊?你夜里赤身趴在这儿不冷吗?”男孩儿答:“我要进屋里去,我要从这儿爬进去。”“你是谁家孩子?家住哪里?”男孩儿嗓子哑哑的:“我就是你的孩子!妈妈,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来家了!我就是银月啊!”老婆婆心头一烫,急急坐起——梦醒了。 这时才是午夜,她摸摸窗棂。刚才就是一个孩子趴在这儿的。推开窗,空中的月亮真是清洁极了,好像一直在等她见面。她在窗前坐着,坐着,直到睡意再次袭来,覆满了白发的头垂下来…… 天亮了。窗依然半开着。老婆婆合上窗子。她知道自己惟一的孩子银月不会回来了。银月是她惟一的孩子,八岁时跟上村里人去东北寻找父亲,从此再无消息。十余年了,她终于不再相信奇迹。领他走的是一个男人,那人留下的女人于第二年春天在臂上戴了一块黑纱,这让老婆婆见了头脑里轰的一响:她的男人死了?那他领走的银月呢?当时她疯了一样,跑啊跑啊,一口气跑到村头板扣家,连连拍打他的门。板扣当时还年轻,睡眼走出门来,见了她两眼一瞪,然后皱着眉头安慰起来,语气非常肯定地说:“银月没事。银月是银月。” 银月挂在天上,月月与老婆婆窗前相会。是啊,板扣说得一点不错:银月是银月。 这座岭下孤屋离小村一里远,是银月父亲为了娶她专门搭起来的。他和银月都走了,小屋就成了他们爷儿俩的影子。“婶子归村吧,住到村里,一起照料方便哩。”板扣几次上门劝说,老婆婆都摇头。她怎么能离开呢?这不就和离开了他们爷儿俩一样吗?她要住在这里,一直等下去。在等待的日子里,她垦田结篱,竟然一点点把山岭下边、水潭旁十几亩的荒草乱石滩做成了好看的田垄。这期间板扣总是让人来帮她,说有村里人吃的,就不会饿着你。她还是不停地c劳。有人说:她是想人啊,想人的人就这样忙碌,不停地干哪干哪。 老婆婆越来越明白男人在这儿搭屋的缘故:他喜欢这个又深又凉的水潭。她在蒲草边白沙边采摘吃物时,总把这潭子看成了自己的亲人。这水潭会护佑她一生,帮助她一生。水潭是镜子和眼睛,也是安静的男人——是男人啊,而且是英气生生的男人。她有一段时间一天到晚坐在潭边,想许多往事。她采了潭边的荠和苋、野芹,像丈夫那样钓鱼,钓一种宽宽的黄鳞鱼,他曾叫它“黄鳞大扁”,说是最让人滋生大力的吃物。后来她发现这儿的蒲草原来清香人,根j都是美食!富含淀粉的块根蒸在米中,再用嫩嫩的蒲芯儿做汤,香甜得可以用来迎接月亮上下来的仙人。 她做好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摆在白木桌上。一只长了圆圆大脸的鸟儿循着香味一跳一跳进了屋,她就取了一匙香米给它。圆脸鸟的脸庞和胸部让她想起自己二十岁的时候。一会儿喜鹊和斑鸠都先后倚在窗上,她一一打发了它们。她与这些鸟儿全都熟悉了许久,甚至听得懂它们怎样说粗话和俏皮话。 她只是坐着,她想等月亮出来,水潭发出叮咚声时再享用这美妙的一餐。她一点都不饿。她坐在窗前,两手合起看天空、看一点点变成绛色的那个水潭……后来,她真的看到水面上有人在行走——她揉揉眼,欠身再看,原来是杨树在摇动,树影映在水里。可是细高的杨树啊,摇动了一下、又一下,然后就分成了两棵,一棵往前、一棵仍旧站在原地——会移动的那一棵杨树走走停停,转身,风吹一树叶子——那其实是又浓又长的头发啊!老婆婆这会儿看清了,她压住一个惊呼伏在窗上:天哪,真是一个细高身量的后生,这孩子大概一年都没有剪头发了,瞧一头乱发多长。天黑了,这孩子在潭边转转走走,像是迷失了回家的路。老婆婆抵在窗前,差点把窗棂都扳掉了,一双手攥得紧紧的,这时大声呼叫道: 。。 银月(2) “银月!银月啊?是我的孩子……” 那个头发长长的人影在潭边定住了。他一动不动,这样足足有十几分钟,突然迎着小屋飞奔而来。 蒲根酒(1) 他不停地咳、咳,直咳得浑身大抖,脸憋成了绛紫色。“我的孩子,孩子啊,你这是受了大风寒、受了大劳伤了。”她抚摸他的后背,伸理他的胸口,又分几次灌进汤药——这是她在水潭边采来十二种草叶熬成的。吃进药汤,他的喘息渐渐平缓,眼见绛紫色的脸庞变得红扑扑的。她开始让他呷第一口鱼汤了。 老婆婆在他瞌睡时查看了踝骨处的疤痕、耳朵上肩膀上,所有累累相叠的疤痕。她的目光一触到这些疤痕心就疼起来。她至今将那一天记得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怎样救下这个嘴里吞满了泥巴的孩子。她知道他当年伤得最重的就是小腹那儿——整个皮r都血糊糊的,恶人简直要打出他的肠子来……扳指算算,从那天到现在正好三年过去了,如今这些伤处全都长好了,长得结结实实。这些年他究竟在哪里藏身、哪里吃饭啊?小伙子身个高了,唇上的茸毛变黑了,可是人更瘦了,瘦得眉骨凸立大眼深陷,像个贫血跌伤、一路摸爬而来的孩子。“孩子你三年跑了多少地方,你从哪儿逃出来啊?”“妈妈,妈妈,妈妈……”他睁开迷迷蒙蒙的眼睛,说不成一句像样的话。 他很快睡过去了。她一直坐在他的旁边。她看到他的胸部每呼吸一次都把被子顶起一下,发出了浅浅鼾声,心里高兴极了。“这是个结结实实的好小伙儿,病好了跳进大木盆里洗个热水澡儿,喝几顿黄鳞大扁,一准全都好了。”她看着他又长又厚的合起的眼睫毛,觉得他周身上下,处处都像银月。这时她才对夜里那个梦境感到万分惊异——这活脱脱就是一个银月啊! 他在半夜醒来,不咳了,头也不热了,两眼亮晶晶的。“孩子你好了,你坐这儿别动。”老婆婆下炕点火,把剩下的鱼汤煮沸,端过来一匙一匙喂他。他皱着眉头问:“妈妈,还是那股枪药味儿,这是当年的那种鱼吧?” “是啊,这是黄鳞大扁。” 她为病愈的小伙子剪去比女人还要长的芜乱头发,让他跳进盛满热水的大木盆里。“要是天再暖和一点,你就能钻进潭里洗澡儿了。”她背过身说了一句,又去隔壁等他洗完。瞧他洗完澡换了衣服,一眨眼就变成了一个崭新的小伙儿。所有衣服都是银月父亲留在家里的,这孩子穿上十分合身,站在那儿英气人,满目含情。他对老婆婆说:“妈妈,从今儿个起,我就要下地干活了。” 老婆婆阻止他,可是没用。他把从水潭到岭子半腰的毁朽的篱笆整好,又除去了田垄上茂长的野草。他从潭中汲水浇地、揪蒲菜,然后又用草泥抹好了小屋上的全部裂缝。“孩儿这七八天里干的活儿,抵得上我几个月。幸亏村里有人来帮我,要不这庄稼就得死在地里。”老婆婆说着说着又转向了声声低语:“银月啊,我的银月长大了……” 他们约定:她今后只叫他银月,他只叫她妈妈。廖麦是她三年前救活过来的,她就该是他的妈妈啊。他从小没有见过妈妈,只跟在多灾多难的父亲身边长大,而今却真的有了一个妈妈!他夜里和老妈妈睡在一个炕上,对她从头讲了自己的父亲:因为眼镜一次次被村头儿摘下来踩碎,只好偷偷戴上教他识字读书——老人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儿子能读许多许多书,“书是最好、最好的东西了。”父亲总是这样说。在沉寂无声的深夜,廖麦最后告诉了老妈妈父亲的惨死,老人听得唏嘘不已。 那个夜晚老妈妈一直未睡,一会儿看升起的月亮,一会儿看他。她对他说:“你爸说得对,好孩儿千万要接上读书,听你爸的话。你住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怕 第 7 部分 欲望文 第 8 部分 刺猬歌 作者:肉书屋 第 8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那个夜晚老妈妈一直未睡,一会儿看升起的月亮,一会儿看他。她对他说:“你爸说得对,好孩儿千万要接上读书,听你爸的话。你住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怕——村村头儿不一样,咱村的板扣是个仁厚人。银月,赶明天我要告诉村里的板扣:我儿子从东北回来了。” 老人说到做到。她一大清早出门去,回来时领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这人身板硬朗,走路咚咚踏地,一对长寿眉像两条毛毛虫悬在额上。老妈妈絮絮叨叨,编得天衣无缝:孩儿终于回来了,一转眼长这么大,这一下咱这辈子又有依靠了。板扣咳着,抽烟,点头,最后把廖麦扯到门外。他们坐在潭边。 板扣抽烟不语,直抽了许久,突然磕磕烟锅“嗯”了一声。老人扒拉他的肩膀看了看,又让他脱了左边鞋子瞅瞅脚趾。板扣再次点上烟吸着,自顾自说道:“银月肩上有痣,左脚小趾被车子碾坏了。这孩子八岁没的,出了船难。不过全村人都瞒住了他妈。” 廖麦忍住惊讶,埋下头听着。 板扣磕着烟斗:“她要认下你也好,我也不问你从哪里来的,明儿给你上个户口吧。不过做人全凭良心啊,她要再一次走丢了儿子,她就非死不可!” “大叔……” “非死不可!”板扣沉沉的目光盯了他一下,站起身来。老人弓着腰看看旁边不远的小泥屋,低头走开了。 廖麦一个人坐在潭边,坐了许久。 就是这一天,廖麦在心中起了个大愿:一生一世都把老人当成自己的母亲。 老妈妈让他续学,出村去读书。他说我买来书自己学吧,这儿离棘窝镇还是近了些,我得隐住、再隐住。老人说:“记住你父亲的话吧,好好读书,莫辜负他的一片心愿——你是做大事情的人。你有一天离开小屋不要紧,只要你能回来,妈妈就知足了。”“妈妈,我即便走到天边都要回来!” 蒲根酒(2) 天渐渐凉了。树叶开始飘落。 这一天直到午夜廖麦还大睁双眼看着天空,不愿说话。老人一遍遍拭他的额头,最后一次,他抓住了她的手:“妈妈,我要回棘窝镇一次,要不我就真的变成疯子、变成大痴士了。” 老妈妈没有说话。她去看窗外,看黑影里摇动的蒲草,它们结出了长长的蒲棒。老人摇头:“忍住些吧孩子……我害怕,我不能再让你走丢了。” “可是我睡不着。我三年没见她了,我日日夜夜都想着她,我只看一眼就回……” 老人擦擦眼睛:“我明白。趁哪个最黑的夜晚去吧——我只要你平平安安,连磕个疤痕都不行——天一亮你要回得家来。” 最黑的一天终于来了。老人掐着手指算了月亮升起的时辰,说去吧。可这是个大风天,风沙呜呜吹得吓人,人一出门就打个寒战。老人先是到门外看了看,说好孩儿再等一天罢,廖麦却固执地摇头。老人转到屋后去了,一会儿抱回了一个青黑色的坛子。 老人打开坛盖,一股特异的香气扑面而来,霎时就溢满了屋子。 “这是他爸在家时教我酿的一种蒲根酒。有大风寒的时候,喝一口才能出门。你喝吧孩儿。” “可是,我从来没有喝过酒,逃难路上有人灌我,呛得我满脸是泪。” 老人倒出半碗浅黄色的汁y,廖麦小心地饮下一口,随着它烫烫地流下肺腑,觉得耳朵欢叫起来:满屋里都注满了蒲草的歌唱。他抿一下,又一下,最后一口饮下。蒲草花儿四处飞扬,蒲草发了疯似的边唱边舞,粗豪的声音震得他两耳生疼。“踢啊踢!踢啊踢!”那一声声呼号又响在了耳边——那声声震耳之处就是棘窝镇啊,那里有我的仇人!那里有我的心爱!踢啊踢,踢啊踢,妈妈啊,我要在它剧烈人的节奏中腾跳而去了!“美蒂美蒂,情窦初开的美蒂,如花似玉的美蒂,山盟海誓的美蒂,必为我妻的美蒂!你今夜可要等我啊……” 廖麦一出门就迎上了北风。他告别妈妈时,老人又塞进他怀中一个扁扁的酒壶。他裹紧了它,一低头就往山岭攀去。风沙吼叫,打在身上一点都不冷。只一会儿,胸中的火苗一股股蹿起来,他最后不得不把衣襟扯开,让北风直接吹在赤l的胸脯上。 北上山路崎岖无尽,两耳生风呼呼掠过。这是一个漆黑无月之夜,无数野物被一个飞快北蹿的小伙子惊呆了,它们先是一声不吭,尔后大声议论:“看到了看到了?他今夜又撒开丫子啦!他一准要去办一件大事、一件最上紧的事,咱要不要跟上?”“跟上跟上,煞紧裤带系好鞋,跟上飞耶跑耶!”野物呼啦啦随上了,廖麦只觉得草飞树摇,到处是一片呼号。他只念着一个名字,只是向北、向北。 真是一个黑夜呀,廖麦什么也看不见,看不到山路,摸不到小径,幸亏有一只兔子在前边引导。它一跳就是灌木梢头那么高,四蹄腾空的模样真是美极了。它一边跑一边喊着:“跟上我吧棒小伙儿,你要去哪里咱一清二楚,咱俩在大海滩上结过朋友,俺爹跟你交换过枣木烟斗……”一只狐狸在身后随声附和:“有俺们护驾你算是找着了,跟上俺枪子儿保险擦不着边儿。不过你喝酒时千万别把俺忘了……”它说着就伸手讨起酒来。廖麦先把酒壶对在自己嘴上长饮一口,接着就在身边传递开来,当酒壶重新回到自己手中时,摇一摇,只剩下了最后的一口。“这一口我谁都不给了,这是我的酒!” 不知离天亮还有多长时间,当廖麦按住心跳伏在镇边时,风突然停了。所有跟随的野物也都销声匿迹了,这倒让他怀疑刚才只是风声相伴,是自己在疑神疑鬼……夜色里的镇子像头喘吁吁的大兽,没有j鸣狗叫,只有一两声牲口的长吁。他又掏出酒壶喝了一口:蒲根酒是一种长久不熄的蔚蓝色火苗,一喝进肚里就烧得他浑身灼热。他的两眼瞪得溜圆,眼看就要瞪裂了眼眶。他急急盘算从哪个巷口进入才能绕开石头街,想着哪儿有背铳的乡g。美蒂啊,你还住在父亲留下的青石小屋中,院墙还是矮矮的泥墙、上边还是长满了茅草吗?他一闭眼就能想起秋天墙头上摇动的狗尾草,只觉得满身的旧伤疤又胀得发痒发疼。 天太黑了,星星时不时飞蹿而逝。原来天上正一刻不停地发生大事呢。地上更是不宁。 j啼了,天眼看就要亮了。廖麦终于摸到了矮矮的院墙下,一挨近觉得整座墙都在颤抖。他只要一纵就可以翻过矮墙,可是两手刚扳住墙头,一阵脚步声响了起来,他只好再次伏下:这儿有一丛野苘,他贴紧了它。隐约可见两个背铳的人走过来,一男一女。他们边走边亲嘴儿,手搭肩膀往前。走到石屋前女的站下,倚在了墙上。男的走开一点望了望,又咕咕哝哝走回来。他的语调十分悲伤:“我有十几天没学哲学了。”女的朝他跺脚:“胡闹啊!你完了,你真的这样?”男的点头,想再亲一下,女的生气了,躲过不理。正这会儿又一阵脚步声,男的立刻回身抖铳:“谁哩?”“你和谁哩?”“我和小狗丽!”刚过来的男人穿了很破的厚衣服,吸着烟,嬉笑说:“刚刚一霎儿我在草垛边看配狗的,配也配不上。”他把烟蒂丢下,说一声“转转”,就走了。 两个人倚在一块儿,长时间不再吱声。女的小声说:“不学哲学就完了。”男的盯着远处的背影说:“我日他祖宗。”女的说:“不学就完了。” 蒲根酒(3) 一男一女好不容易才离开。这段时间廖麦一直忍着,胸中的酒y再次腾起了蓝色的火苗,他真想迎面扑过去,一下把两个背铳的人击倒在地。 翻过矮墙。青石小屋是空的。拍遍小窗,轻轻呼唤,到处只一片沉默,没有回应。一层细小的汗珠从肩上手上生出,廖麦跌坐地上。“美蒂啊美蒂,你该不会出事吧?你这会儿到底在哪里啊!”他急得额头刷一下涌出大颗的汗粒,牙齿都咬响了。他怎么也想不出她会离开这儿,她在这镇子上没有第二个家、没有一个亲人啊! 此刻,他最害怕的是美蒂受不住唐家父子的欺辱,一跺脚逃回了大海滩上,从此无影无踪…… 天还没有亮。余下的时间廖麦一直偎在小窗下。他知道今夜不会发生什么奇迹了,可他还是不愿离去。窗前,小院随处都浸染了美蒂的气味,这气味又与他喷出的酒气混在了一起。蒲根酒啊,蔚蓝的火苗儿又烧起来了,它让廖麦青筋突暴,两手攥拳,真想在黎明前把石头街上的每一块石板都掀起、砸碎,一直找回他的命,他的美蒂。 “我会一千次一万次地找你,找你,永不停歇!”他心里说着,尽管有些沮丧。 “我会找下去,我只要活着,就会这么找下去……” 最远的远方(1) “这可真不是梦啊,你这个家伙,你这回该让父亲高兴了。”廖麦对自己说出了声音。他在这样的时刻,愿意让自己呆在一个地方静一静,好好想一些事情。他时不时要大口地呼吸,从一大早就是这样。隔壁是板扣和乡亲们,他们都赶来贺喜,因为小村里第一次有人考上大学。廖麦见老妈妈在乡亲们中间流泪,忍不住就离开了,来到了隔壁。可只一会儿板扣就追过来问:“去哪里念哩?远不远?”廖麦告诉他:那是一个南方城市——向南,向南,一直向南。去那儿要跨过几道大水呢,是真正的远方,最远?的远方。“妈的,咱连做梦都梦不见那种地方,”板扣高兴地说。廖麦点头。 “银月天生是钻天鹞子,飞低了不成。从小下关东,这回又要往大南走哩!”村里的老婆婆擦眼抹泪,笑,拍打小屋的主人。老人搬出蒲根酒让大家喝,板扣一见就躲,嚷着:“年轻时候喝过,险些丢了一杆铳……那时候丢枪是死罪啊!” 天快黑时,所有人才离去。老妈妈把她的大孩子揽在跟前,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头发。自他归来后这头发就由老妈妈修剪了,那总是同一个发型:离头皮一寸的短发。“妈妈,我几年就学完了。不论我今后走到哪里,都要带上妈妈。”“多么傻气,我走了,谁来守这家、这园子?”她问他,他一时未能回答。 快到行期了。行前的几个夜晚廖麦都在炕上辗转反侧,叹息。他夜夜想棘窝镇,想那个矮墙小院。下半夜了,老妈妈突然说:“孩子,让我再去一趟吧!反正谁也认不得我,我打听着就会找到她,会想法把她领出来——你走前说什么也得见她一面。” 廖麦一直摇头。老妈妈啊,你哪里知道唐家父子的凶险啊,你为我做得已经太多了,这是我今生都不能偿还的。他说:“最黑的夜晚又来了,妈妈,你在家里等我吧!” 这个夜晚廖麦要去两个地方。他先是登上了棘窝镇东坡,一直在父亲的坟前跪了许久。他心中默念:“我就要去南边,去远处了爸,那是儿子做梦都没想过的地方。我记住了您的话,记一辈子。”他正默念到这儿赶紧闭了眼睛,因为他听到了一阵呜呜吹响的风突然近了,一颗心怦怦乱跳。他盼望这漆黑无人的墓场上会有传说那样的事情发生:y间亲人的魂灵出来了,他要与儿子相会!真的,他马上觉得自己脸上压了一道沉甸甸的目光,连呼吸都快要窒息了。他闭目念着,渐渐发出了声音:“儿子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您放心吧,无论我走多么远,都迷不了路,都会做您的好儿子,我忘不了咱的家仇……”奇怪的是他的祈祷一停,风立刻息了。廖麦这才大睁双眼:面前只有坟头穆穆。他站起来。 棘窝镇今夜不宁,几只狗一直在吠,巷子里总是有人的走动声。廖麦已经在青石小屋的墙外伏了许久,等待着巷里的响动远逝。他刚才甚至听到了火铳拆卸刺刀的咔嚓声,听到背铳人在小声商量什么。只要这声息远一点,廖麦就要扳着院墙往里探望,想看到小窗内的一线灯光。什么都没有,黑黑的,沉寂无声。这样又呆了半个钟点,他狠了狠心,终于跃进了院内。 小窗上的纸好像被重新糊过了,这让他心上打了个激颤。他轻轻叩响了木棂,小声呼叫:“美蒂!美蒂!”屋内静极了。他稍稍等待一下,正要移向另一个窗子,马上听到了一声响动。他凝在地上,牙齿差点磕打出声音。他紧紧盯住小门,相信它马上就要闪开一道缝隙,马上就会露出她的脸庞!她的那双眼睛会把这儿的夜色全都退……门吱一声打开,轻得不能再轻——廖麦身子一摇,像要扑过去;可是定神一看,那儿是一支铳、一双尖尖的鼠眼。他身上一紧,随之两腿一弹就蹿出了十几米,然后不知怎么就越过了院墙。他仿佛看到伏在墙外的一群野物,兔子狐狸黄鼬们,这时也呼啦一声蹿起来。他心中只一个声音:“快跑快跑……” 身后马上有人嘶哑着嗓子呼号起来:“快些呀,这回咱可瞄见了!瞄见了!快些啊!刚刚有人蹿院过墙了,这回咱亲眼见了,你听大脚丫子吧唧吧唧响!快呀!快呀!” 那人一喊,紧接着巷子里就响起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好像四下都有人飞赶过来,几道手电光在天上、地上扫来扫去。廖麦的长腿一纵就是老远,很快把那帮吵吵嚷嚷的家伙甩在了后边。他几乎一口气蹿出了街巷,又开始登上镇东的崖畔。这会儿身后的人已经甩远了,那些人放缓了脚步,只听一个骂咧咧的粗嗓子在训人:“你怎么不开火?你以为还会是好东西?咱打死人不偿命!” 粗嗓子顺风吹来,廖麦听出是唐童在呼号。这家伙训过了手下的人,又漫无方向胡乱嚷叫:“狗日的物件听着,咱这根弦绷着哩,咱为你张开天罗地网!我睡着了你也别想得计,只要你敢踏上咱的地界,咱抓着了你大卸八块,使钝刀子割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闯进来几趟?咱手里的火铳两年没见荤腥了,你是有种的,快给它解解馋吧……” 一阵阵风吹在崖上,发出沉闷的回声。廖麦登上崖顶,远望镇子淡弱稀疏的灯火,双脚难移。哪一点灯火才是你啊?美蒂!或许你这些年里一直呆在黑夜里,那儿是地狱,没有一丝光亮……今夜的呼叫你听得到吗?你会想到他就要远行、他在远行前来找你告别吗?美蒂!美蒂!我这次要去远乡了,那里远极了,要一路乘汽车、火车、轮船,可是我走到哪里都放不下心,都会想着这个夜晚啊!我这一去也许要几年的时间,我会把什么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回头再告诉你南边的故事,那肯定是最稀奇最古怪的故事…… 最远的远方(2) 启程的一天终于来到了。廖麦穿上了老妈妈亲手做成的黑面白底布鞋,穿上了手缝蓝布袜子,对襟布扣灰褂,掮了四四方方的行李卷,登上了板扣指派的马车——马车要一口气把他送到长途汽车站。 廖麦生来还是第一次出这样的远门。先是乘汽车、火车,又乘大轮过江,再乘火车、汽车…… 一直地往南走啊走啊,慢慢看到了大叶子树,看到了更大的太阳。这儿的人一开口就是古怪的声音,男男女女都长了鼓鼓的脑瓜。“俺真是闯了南洋,亲眼见了书上说的人和树,见了鼓鼓脑瓜下边又黑又圆的眼睛——妈妈,美蒂,板扣和乡亲,我看见了,我喜欢他们哩!” 必为我妻(1) “我今年二十八岁了,应该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廖麦在镜前用安全刀架剃须时,默念起这样的话。这时候他已经毕业来到一个机关工作,所在城市离棘窝镇大约一天的车程。时间可真快,转眼就过了六年。 六年里发生了几件大事。 入学第二年是老妈妈病危,由板扣拍去电报,廖麦日夜兼程赶回,这才见了老人最后一面。那是痛不欲生的日子,廖麦看着母亲枕上的白发,突然觉得人生如梦,一切都在消逝,一切都不再有意义。妈妈在微弱喘息,眼看就到了最后时刻了,她睁睁眼,竟然摸出了一个纸包:里面有一小叠钱。他咬着牙接过,知道这是老人一辈子积下的——包括自己每月从学校寄回的五元钱,那是他从菜金中挤出的一点钱,她都舍不得花。廖麦看着妈妈,突然想到了黄鳞大扁。他去取钓钩和抄网时,板扣阻止道:“没用了,银月。” 四年里廖麦结识了两个终生难忘的同学、一个因为其他缘故而不能忘记的老师。 两个同学中的一个是女的,当地人,名字叫修。她那鼓鼓的额头、漆黑的圆眼、娇小的身个,皆深烙南国印记。她一天到晚写诗,有火烫的性情,笑起来酒窝深陷牙齿闪亮,不知为什么让人想起一种脆而甜的多汁水果。她自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南方,对北方的一切都感兴趣,甚至要借廖麦的手工蓝布袜子穿一穿,说:“我从来没穿过这样的大肥袜子!”她与廖麦辩论书上的问题,常常激动得泪花闪烁,有时会莽撞地夺门而去。当她一个人在冰凉的月光下吟哦时,他会远远看见一条白色的围巾在风中拂动。 修与廖麦、还有一个叫戚金的乌黑瘦削的男同学最为要好,三个人更多地在一起辩论、读书、野餐和远足。修躺在草地上像个孩子,只有高高的胸部显示了成熟。她可以饮半瓶红酒而毫无醉意,还在偷偷摸摸抽烟。她与他们在一起时出奇地直爽,连被禁的话题也敢于涉及。廖麦发现她性格刚强,除非是为了诗才会流泪。当她在春天的草地上忘情吟哦时,廖麦就想到了北方的槐花:洁白,清香。 廖麦单独和修在一起时,会发现自己的手是凉的。修也发现了,于是有一次修的两只小手捂了它们很久,一言不发。 毕业前夕,一个晚上,他和修在一排栏杆上靠了很长时间。下面是一个水潭,她的身体有时仰得厉害,他不得不去扶她一下。修说:“北方人真好。北方人真有劲儿。北方人浑身都是诗。”而廖麦的大手扶住她时,却难免领略了一个小而完美的躯体;当不小心触到了她的茹房时,她声音低低、哈气似的吐出一句:“我二十二岁了……”他不知为什么接答一句:“是的。”他听见自己的嗓子是哑的、涩的。当时他全身战栗几近迷狂,一抬头却怔住了:正北方的一颗星星在剧烈闪跳……他暗中咬住了牙关,不然一句话就会清晰地吐出来:“美蒂!美蒂啊!我在这里呢,我还是我,你可得等着我啊,我必要娶你为妻!” 戚金是一个沉迷于阅读的人、沉默多多的人。人们说这在全校可能是惟一一个古怪的人。他神秘而冷漠,多少令人敬畏,来自一个大城。他从不讲述家世和往事,交朋友时,只从眼睛上苛刻地辨认。他认为廖麦的目光是倔犟的、遮掩的、纯洁的——这是他后来说起的印象。可是他从来不想倾听别人的隐秘。 他焦黑枯瘦,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只吃很少的一点饭,不停地锻炼,绝对的登山冠军;还有,就是吞噬般的阅读,读外文书并亲手译出许多段落。一个假期,他肩负简单行囊,独身一人沿黄河走上了高原;从高原回来后,他又去了东部沿海转了一圈,直到开学。这一次格外遥远辛苦的跋涉让整个人变成了黑炭似的,也更加缄默。 即将毕业了。廖麦固执地要求回到北方、回到东部,而且那儿离山地越近越好。而修则留在了当地。戚金一意孤行要去西部高原——干什么都行。 廖麦毕业很久都会记得属于戚金的那个角落:双层床的底层,靠窗一面小桌、两层搁板搭起的书架,简单而整洁的被褥,一叠叠的书,卡片,一摞硬壳笔记本。宿舍的人大半时间是离去的,到图书馆,到花坛;戚金自己留在这里,待他们回来时,他再去空荡荡的教室。孤单和焦思,深藏的某种决意,这一切廖麦当时只能感受而不能言说。毕业前夕,当他与之讨论择业、彼此的未来时,一直少言的戚金说:“再也没有比鉴别和注视自己更重要的了,人也只有这样才谈得上力量;我怀疑一切概念化的生活,我有点害怕,害怕自己这辈子被抽象的理念给毁掉……”他欲言又止。廖麦当时未能充分理解,却没有更多地展开讨论。这也许是个遗憾。不知为什么,这几句话在几年的时间里、甚至在更久远的日后生活中,常常泛上廖麦的脑际。 那还是痛失母亲的第二年夏天,廖麦在长长的假期中被一位男老师约上一起度假。这位老师有四十多岁,也许是渊博的知识和格外浓重的胡须,在整个学校里都有点鹤立j群。老师一直分外关心廖麦,这让廖麦感动,内心里一直将其视为一位兄长。慷慨的老师把他从一座城市带往另一座城市,入住的都是蛮不错的宾馆。只要是廖麦喜欢的东西,老师都要设法买给他。廖麦有点不安,后来总是拒绝。 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必为我妻(2) 在一座湖滨饭店里,老师从柜台上急急离开,对廖麦说:“这回没有房间了,我们只能一块儿凑合一夜了。”他们住进了一间宽敞的、带浴室的大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没什么,一切都挺好的。廖麦记得深夜十一时左右,老师频频欠身与他说话,一只毛乎乎的大手动来动去,小心地触碰他的身体。一股浓烈的、类似于公羊那样的膻气一瞬间散发出来,让他把脸埋到了枕头上。老师以为他在害羞,竟一句句规劝诱导起来——廖麦开始时怀疑自己听错了,后来一下坐起,定定地看着这位素来敬重的导师。 老师的一脸黑胡茬,不知为什么在一霎时变紫了——紫色的胡茬!这是廖麦清楚记得的!他当时困惑并且有些害怕了。老师却“嗯”了一声,摸一把自己的胡子,凿定的目光再次盯住学生,牙齿磕打下巴抖动,说:“你,你必须……来吧!”廖麦这才注意到他异常发达的三角肌、粗重的髋骨、公牛一样庞大的臀部。 廖麦很久以后都记得那一刻的感觉,记得自己的指骨节因为羞愧和愤怒突然变得又痒又胀,但他那会儿还是忍了。他只低低叫了一声:“老师”,跳下床来。 他一下床就以最快的速度拿到衣服,边穿边抓起背包,待老师吵吵嚷嚷追下来时,他已经下楼、出门,几步就跨上了大街…… 整整一夜都在行走。天亮了,仍然不能停息地走、走。 那个夏天,廖麦身上本来有足够的钱乘车,可是他偏偏要步行……他究竟是想惩罚自己还是怎么,连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个夏天他整整用了十多天的时间,风餐露宿,硬是开长腿,一步一步走回了学校。于是,这个夏天他再也不会忘记了。 匆匆四年逝去,以后仍要不时浮上心头的,就是这三张面孔。 廖麦于第六年的九月终于潜回了棘窝镇,结果这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季节、一个时刻。就因为拥有了这样的时刻,他将彻底改变自己的余生。 悄然回到镇上。镇子西边,在一片浓旺无比的紫穗槐灌木中,廖麦先安下身来。他将柔软的茅草垫成一张小床,头顶有密密的槐棵梢头拢起来,宛若一个拱形屋顶,一仰脸几乎看不见星空。他第一眼就认定这儿是最好的企盼之地,觅宝之地,成功和再生之地。廖麦从未如此地坚信和执拗,也不再怀疑自己。这里离东边的镇子只有一华里。 几次试图进入镇子时,都让廖麦大喜过望:石头街上再也没有了巡逻的人,火铳碰撞声也不再响起。这使他多少明白时代已经变化了,一切正悄无声息地改变着……第一夜他静候窥测,仍不敢贸然行动;到了第二夜凌晨——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刻,他终于跃入了那个小院。 滚烫烫的青石小屋啊,这一次里面真的有一个久久企盼的人。夜色里什么都看不清,可是那种无所不在的气息很快让廖麦明白了一切,呛得他差点扑倒在地。他被弥漫在浑茫夜色中的美蒂的体息裹卷起来,一时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他大难临头似的喊出一声,又紧紧捂住嘴巴……他蹲在了炕边,这样正好与美蒂枕上的头发相挨。他把脸颊贴上去。 趁着黎明前的黑暗,他和美蒂不再耽搁,手扯手踏过小巷;等一阵狗吠平息之后,廖麦将她一把抱起。她像只小鸟一样喘息,紧偎怀中,任他扛着,大步穿过镇西的卵石路,最后一头扎入了浓稠的紫穗槐棵之中。 南风将槐棵缓缓摇动时,东方开始发白了。 听刺猬唱歌 如果要说的话太多,那就什么也不要说吧;如果你不是一个傻子,那就什么也不要说吧。手,眼睛,皮肤,胳膊和脚,甚至是头发,这会儿都在齐声倾诉。满头粗韧的毛发把脖子缠住,让人的喉头热辣辣的,几乎未发一言就嘶哑了。紫穗槐的枝枝杈杈都生出一股灼热的风,携着刺鼻的野性气味,把两人的毛发点燃,衣服点燃,把一切全都点燃了。廖麦最后的时刻仰头一瞥,看见阳光筛过树隙,在她野蜜色的皮肤上不停地跳跃,哧一下分s出无数的金色箭镞。她的一对大眼睛就像勿忘我花,一对翘翘的茹房刚才还羞涩难掩,这会儿却一齐迎向了他。成熟的蒲米一样的香气、蒲根酒的香气、一种水生植物在南风里播散孢子才有的急切和沉默,更有水流深处的叹息,这一切都在嘴边、耳旁,在鼻孔那儿挤成一团。他伸手挽了一下,发现她的脊骨还像儿童一样,柔韧灵巧;她的双腿丰腴得令人慌促;她两手紧紧护住小腹,下颌搁在他的头顶——颌上是细小难辨的金丝茸茸;而小腹却被更为显著的丝线缠裹起来,金灿灿的,在野蜜色的肌肤上闪烁不已。“这真是一个刺猬孩子”,一句惊叹压在颌下,廖麦随即将其紧拥怀中。 他们的新房注定要建在这片旷野之上,并注定了一场无边无际的跋涉将要戛然而止。一双双看不见的眼睛从树隙间闪出,目光里有无数的恐惧、惊喜和叮嘱;所有的海边生灵都在黎明前得到了消息,它们奔走相告,携带着微不足道的喜钱在沙原上急急追赶。“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孩儿再大也牵在娘的心上。美蒂是这片莽林的女儿,莽林虽然没了,可它的魂灵还在,咱这儿要千方百计为你添置嫁衣啊。瞧白沙滩温煦煦的,茅草滑润润的,大槐叶儿厚墩墩遮住了阳光,闹人的蚂蚁和小飞虫都被苦艾熏得没了踪影。你这一对水光溜滑的大孩儿好生相拥吧,吱咂吱咂亲嘴儿吧,风不起雨不来,天空万里无云呢。”“好小伙儿棒小伙儿,你可别仗着俊气仗着两条行走了千里万里的长腿撒野,咱这刺猬孩儿是绵里藏针,她的小手儿一下一下都摸在你的心尖上,让你万般辛苦一风儿吹。可你还得把她当成最娇嫩的花瓣捧着、护着,一开头就哈上五口热气、洒上三遍露水。你如果莽撞了、磕疼了她,那就怨不得伏在暗中的尖刺儿扎伤了你。大喜的日子把自己的身子弄得血乎淋拉,怎么说也不值啊。咱这是有话直说,也顾不得尽说些甜言蜜语吉祥话儿了。反正满海滩的精灵野物都来给你俩贺喜了,你把咱大海滩上最俊俏最温存、最会伺候男人心疼男人的刺猬精,轰隆一声抢走了。从今以后咱这地方的处女之王就再也没有了,霍老爷或是什么别的老爷会恨死你。你要好生提防疾风大浪天呢,说不定霍老爷的楼船会偷偷靠岸,一下把你的新娘抢走。要知道那个人一辈子贪心不足,海上陆地都跑遍了,尽搜美人儿。” 廖麦在这样的时刻既无法堵上耳朵,也就索性放开心去听吧。整个旷野的声音悉数收入心中,长长的絮叨才刚刚开始呢,无法回避。谁让自己是来自野地的孩子呢?他发现,自己千娇百媚的新娘已经在这无边无际的旷野之声中,悄悄蜕变为一个新人:刚才无法抵御的羞涩一直压得她抬不起头睁不开眼,宛如千斤巨石,这会儿却能皓齿微启看自己的夫君了,还牵上他的手,引导它触摸浑身的宝物。她像个头戴花冠的女王那样,傲然起立,让他跪坐原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抚动他的头发,还扳起他的下颌看仰起的脸庞,像是在细细数一遍牙齿似的,久久看他张大的嘴巴。这一切做完之后,她才闭合双目,夹出了一溜齐齐的睫毛,上面悬了一颗告别的泪滴。她缓缓躺下。 “俺刺猬,心欢喜;手扯手,采野蜜……”一溜刺猬坐在沙原上,一齐拍着小巴掌,在热辣辣的南风中一齐歌唱。廖麦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这样的歌声,觉得一瞬间被这歌声托到了云朵之上。此刻云朵正在北海上方疾走如风,一会儿低垂,可闻浪花飞溅;一会儿升起,穿越在星星之间。这是怎样的眩晕哪,激流冲荡,金星迸溅,他几次因为恐惧跌落而大声呼叫。可是四下都没有回应,只有嘶嘶的云朵掠过,有惊耸的浪涌甩起。他觉得一股不可抵御的力量将整个生命推拥向前——那儿才是真正的深渊,深不可测。 他闭上了双眼。  第 8 部分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