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尚书佚事》 第 1 部分 兵部尚书佚事 作者:肉书屋 第 1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何以度潇湘 一(1) 北京的深秋,本来就满目凋零,寒气人,何况这是大明王朝之暮的天启四年(1624)。 快到午时,一辆大马车箭一般飞出城东的朝阳门。这天是京城填仓之日,往来粮车络绎不绝。急着进城的马车和行人吓了一跳,连忙避闪。有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被挑夫撞着,趔趄到城门上,疼得破口大骂:“赶死啊!”更多人则在猜测:车里是逃犯,还是追拿逃犯的锦衣卫? 车里坐的不是逃犯也不是锦衣卫,是李春烨和他的家人。通往通州运河码头的官道很好,三匹马的大车也不颠簸,只是随着马蹄很有节奏地轻跳着,而这跳动仿佛只是为了不让客官睡着。李春烨闭目养神,妾卓氏抱着女儿佯睡,儿子李自枢趴在窗口,撩起一角布帘看窗外,看那一棵棵没剩几片叶子的树。管家老邢坐在车夫身边监督,生怕他偷懒或是跑错道。 京城呆十余年了,总有些好友。圣旨一下,好友纷纷道贺,要设宴饯行,李春烨都谢绝。皇命如山,又归心似箭。当然,江日彩那里少不得。他们自幼同窗,儿女亲家,如今同在京城,江日彩又抱病,人家袁崇焕都要特地从辽东进京探望,他怎能不告而别呢?他自备酒肴上门,含泪与老友话别。除此,就不安排了。可是,沈犹龙不依。想当年,来自江西南昌的万燝、松江华亭(今上海华亭)的沈犹龙和福建泰宁的李春烨三人同一场科考,在那九千多间号舍中又刚好左中右相邻。试毕,三人同出共饮。他们以“酒”作对,万燝首先称圣(拢骸岸谕酰谕酰杏芯莆蚁瘸1!彼底牛钩鼍凭鸵取i蛴塘话亚拦葡停ㄙt):“臣又贝,臣又贝,壶中有酒我先醉。”李春烨连忙道:“圣贤才,圣贤才,壶中有酒我先来。”三人大笑,开怀畅饮。后来揭榜,三人又巧列三甲第十一、十二、十三名,同入朝廷。如此有缘,便结为“圣贤才”三兄弟。如今,为兄的万燝刚死于非命,为弟的李春烨又要出京,沈犹龙怅然若失,硬要在城门口饯行。还有好友钱龙锡、傅冠等人。这本来只是象征性一杯两杯,没想到魏忠贤也来了。 李春烨今年五十四,魏忠贤比他大三岁,两个人可说是难兄难弟。李春烨金榜题名,留在朝廷,在区区行人位子上一呆就是五年,连万历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听说万历皇上很胖,走路时要太监帮他抬着肚子慢慢走,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李春烨只见过他的棺材。泰昌皇上即位,实行新政,发内帑犒劳九边将士,矿税尽行停止,废除“丐户”等贱民政策,并考选官员填补空缺,起用新人。在这种情况下,李春烨才给挪到工科当给事中,但品级还没变。才个把月,泰昌皇上又驾崩,现在皇上是天启。天启皇上朱由校是捡了个皇上当。以前,他老爹即泰昌皇上连个太子的身份也朝不保夕,他只好和李春烨、魏忠贤这些小人物玩得如鱼与水。魏忠贤本来在乡里吃喝嫖赌,赌输了把裤裆里那命根子一割,混进宫里,帮朱由校一家人刷马桶,能得到李春烨这样的小人物看得起就心满意足,哪敢指望看到朱由校登基的一天。现在,魏忠贤成了天启皇上身边最红的人,官衔有一大串。皇上敕谕中,对他的称呼是“总督东厂官旗办事、提督礼仪房兼管惜薪司内府治用库印务、司礼监秉笔太监”。这称呼太烦人,人们口头都不这样称。明朝一立,就废除丞相。皇上下各类圣旨,全靠司礼监秉笔太监。更要命的是,明朝特有的锦衣卫和东厂除了服从皇上,就听命于总督东厂。锦衣卫和东厂是专门监督官员和百姓的。谁要是触犯什么,不需要通过监察官或者刑部,锦衣卫和东厂可以直接逮了惩处。所以,连皇上都经常当众称“朕与厂臣”。文武百官称皇上“万岁”,称魏忠贤则“九千九百岁”,就像最高最高的山离太阳只差那么丁点。相比起来,李春烨仍然寒碜。但魏忠贤这人还是很讲义气的,一出轿子,他拱手笑道:“我还想请你到寒舍一叙呢,哪想老弟你鞋底抹油——想溜,罚酒!罚酒!” txt小说上传分享 何以度潇湘 一(2) “实在抱歉!实在抱歉!我是想厂臣日理万机,留个信就行了,不敢打扰。没想还是惊动你,麻烦老兄跑这么老远……” 早有人给魏忠贤让座,他一p股坐下,一个劲嚷道:“废话少说!快罚酒!罚酒!” “小弟该罚!小弟该罚!”说着,李春烨自饮三杯。 “老弟连升七级,老兄我连敬七杯!”魏忠贤除了裤裆里少那“宝贝儿”,样样都像条汉子。旁人套近乎特意为他杯杯少倒些,他发现了自个端起酒壶杯杯添满。 魏忠贤不期而至,却很快给拥为主宾,一桌人喝得昏天暗地。好在主人沈犹龙还清醒,说时辰不早,让李春烨先起程,其余人留下喝个尽兴。这提议得到大家赞同。出远门要择吉日吉时,要上午而不能午后,这是大家都明了的。魏忠贤附和道:“再不走,说不准皇上都要来了!” “那不敢当!那不敢当!那是真不敢当!”李春烨真当一回事。 “那说不定哦!”魏忠贤一脸正经说,“昨天皇上还跟我说,朕怎么让二白说走就走了?朕还想……” “哈哈哈,罚酒!罚酒!”李春烨忽然大叫起来。 “怎么啦?” “皇上从来没叫我二白……” “哦,该罚!该罚!开玩笑,开玩笑!这里都是兄弟,你可不敢告皇上啊!” 瞧——,魏忠贤还是把咱当兄弟呢!李春烨感到欣慰,觉得自己太小心眼…… 突然,李春烨又想:在这里饯行是临时定的,魏忠贤怎么知道?这老兄真够神出鬼没的。 魏忠贤仪表堂堂,性情豪爽,能说会道,本来人缘挺好,可是地位一变,他整个人就变了,变得越来越让人感到可恨。李春烨感到不可理解,跟他直接谈过。可他说,不是他跟别人过意不去,是别人要跟他过意不去。有些事可能确实过分了些,可他为了什么呢?还不都是为皇上?李春烨听了,想想也是。魏忠贤名声越来越不好,同乡、同科及好友私下里都劝李春烨少跟这样的人来往,李春烨觉得这忠告不无道理,便对他敬而远之。 魏忠贤本来只住宫中,这两年应酬多了,才在外面置一幢私宅。他邀皇上到他宫外府上看看,皇上答应,可是说了上百次也没动一脚。今年五月底的一天晚上,皇上忽然心血来潮,微服出宫溜达,到魏忠贤府上串门。魏忠贤喜出望外,好酒好菜相待,君臣尽欢。魏忠贤喝多了,忘乎所以,以为像以前一样什么话都可以说,倚老卖老,竟然劝皇上不可过于迷恋工匠,而应当以江山社稷为重。皇上笑着笑着,陡然变脸,酒杯一砸,怒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我啦!什么事都要朕,还要你们这班人干什么!没本事就直说,三条腿的找不到,两条腿的还怕找不到啊!”骂完不算,又命魏忠贤回老家,闭门思过。这事传开,大臣们都夸皇上圣明,咒骂魏忠贤拍马p拍错了部位活该。御史杨涟趁机上《二十四大罪疏》,指控魏忠贤“狐假虎威,专权乱政,无日无天,大负圣恩,大违祖制”,详列二十四条罪状,建议将魏忠贤正法。朝廷百官纷纷跟着奏,认为让魏忠贤这样回家太便宜,要求拿他问罪。哪知道,皇上耍小孩脾气,没几天又想魏忠贤了,召他回宫,反而切责杨涟捕风捉影,爱出风头。内阁首辅叶向高,为人光明忠厚,德高望重,便请他出面率领众人继续进谏。他为难说:“你们不要开玩笑!要知道,魏忠贤虽然有些过分,可他对皇上忠心耿耿。如果惩处了他,恐怕再也找不到那么忠心的人。我老了,不惜以身报国。我担心的是,如果皇上不采纳,又得罪了魏忠贤,你们以后怎么办?” 叶向高来个折中,建议让魏忠贤体面地辞官。这建议得到更多官员的支持,连抚宁侯朱国弼也上疏说魏忠贤宜罪,希望皇上命其闲住夺禄三年。李春烨于公于私权衡一番,觉得这建议最妥,终于也站出来写一疏,表示理解“皇上诚念魏忠贤,当求所以保全之”,认为“而今保全忠贤之计,莫如听其所请,且归私第,远势避嫌,以安中外之心”,强调“中外之心安,则忠贤亦安”。但皇上还是一一驳回。 何以度潇湘 一(3) 在这种情况下,工部屯田郎中万燝还想弹劾魏忠贤。他冒雨到李春烨府上商量,说:“皇上真会容忍一个太监祸国殃民啊?我才不信!” “唉,怎么说呢?”李春烨真不知道怎么说。 “我来写个疏——我们一起写,我才不信我们这么多人会斗不过他一个阉人……” “算了吧……” “不能算!”万燝义愤填膺。“太祖有训:‘太监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王振、刘瑾那类大阉,没让我们受够吗?难道又要出个魏忠贤?” “说得也是……可是,可是……我看,不至于吧?” “不至于?你还没看出来?还要等他胡作非为够了,才……才、才马后炮,说是惩治他多英明?够了!太监灾难,早让国人受够了!” 李春烨的心给说得够沉了,但他仍然不相信魏忠贤会成祸国殃民的王振或者刘瑾。他缺乏想像力,或者说预见性。何况对于他来说,魏忠贤与万燝是手心手背。他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只是举杯请万燝喝酒。 “喝个p!”万燝挥手将李春烨的杯子挡开,不意用力过猛,将那杯给挡到几尺开外,响亮地砸到地上。 “火气那么大干什么哩?再怎么样,酒是要喝啊!”李春烨边小心劝道,边起身去拾捡那银杯子。 万燝霍地站立起来,直问:“你写不写?” “坐下!”李春烨回到桌边,拉万燝一起坐下。“坐下来慢慢说吧!” 万燝不肯坐下,追问:“你写不写?” 李春烨抬头望了望万燝的脸,松了手,不再拉他,低下头说:“说实话,我不想再写。你想想……” “土——狗仔!”万燝咬牙切齿骂道,扬长而去。 “土狗仔”这话比什么骂都更让李春烨伤心。这骂有来由,得追溯到泰宁第一个状元叶祖洽时代。当时,江西人王安石当宰相,实行新政,起用一批新人,有很多江西和福建人及第,包括泰宁的叶祖洽,泉州的蔡确等人,被称为“南来一路人”。王安石的新政受到强烈反对,甚至连华山山崩,彗星出现,以及天旱天雨,都说成是推行新政的结果。最后说王安石犯有欺君之罪,硬是把他拉下马。这些反对者包括蔡确,当他看到神宗皇上有疏远王安石之意时,竟不顾知遇之恩,上书参劾王安石,制造了多起冤案。王安石气得吐血,临死时大骂“福建仔”忘恩负义。后来,谐音成“土狗仔”。面对江西人的骂,福建人反唇相讥,骂江西人(王安石)为“下马仔”——后谐音成“蛤蟆仔”。现在,李春烨给这样一骂,觉得很委屈。他跟万燝,谁也不欠谁的,怎么扯得上忘恩负义呢?当然,这种时候没什么好解释。他起身追,万燝却一头也不回。天还下着大雨,也没撑把伞,任雨去淋…… 万燝的疏文写得特别尖锐,说天子权力,不可委以臣下,何况阉人!魏忠贤性狡而贪,胆粗而大,口衔天宪,一切生杀予夺之权尽为他所窃,导致内廷外朝只知有魏忠贤,而不知有陛下,陛下难道不知道吗? 听手下念完万燝这疏文,魏忠贤大怒。杨涟那种顾命大臣我得让一让,没想万燝你一个小小郎中也敢出手,再不显显威,还不骑到我头上来? 第二天,一群锦衣卫和小太监直冲万燝寓所,将他拿了,押到午门。文武百官站在西墀下。墀上,左边太监,右边锦衣卫,中间坐着司礼监太监王体乾。下面还有校尉一百多人,手执木g,杀气腾腾。王体乾宣读圣旨,给万燝定罪“讪君卖直”——意思是说他把正直当作商品,甚至不惜诽谤讪议人君,招摇贩卖他正直的声望。校尉把矮矮胖胖的万燝拉过来,按到地上,掀起上衣,褪下裤子,露出白得耀眼的p股和大腿。行刑者走出队列,把杖搁在他的大腿上。校尉们齐声大喝“打”,行刑者把杖高高举起来,狠狠打下去。打三下后,校尉大喝“着实打”,行刑者更加用力。每打五轮,换一个行刑者。每次喝令时,一人发令,百名校尉附和,震天动地,将万燝那杀猪般的哭叫湮没得一干二净…… 何以度潇湘 一(4) 那天太阳很大,朗朗乾坤。在墀下观看的百官,没几个不心惊胆战,两腿发软。李春烨也在其中,一眼不忍心看,可那阵阵喊声像木g一样打在他的心上。如此毒打,他心里受不了。本来,他心里就充满内疚。那是因为有人弹劾山东登莱巡抚陶朗先、巡按游士任和招练副使刘国缙,说他们侵吞军饷和救济银两,去年委派他去查。他拿着皇上的手谕,追回赃银几十万两,追究陶朗先等三人的罪。处死他们不算,还要把他们的皮剥下,做成稻草人,放在府衙里示众。他觉得恐怖极了,事后常后悔没有手下留情。那么,对于这桩正进行着的惨案呢?此时此刻,他身为刑科都给事中,负责整肃纲纪,防止权臣擅越职守,专横跋扈。如此廷杖,有损皇仁。以前,廷杖只是偶然打打,像父母打自己的亲生骨r那般,举得重落得轻。小时候,母亲打他,总是用竹子细枝,疼一阵子,不伤皮r。可是到了大明,廷杖成家常便饭,而且当众脱下裤子,越来越狠,往往要人性命。今天被打这人又是他的“圣贤才”兄弟,廷杖的缘由可以说是公报私仇,他真受不了。然而,他能怎么样?他能喝令他们住手吗?他能请魏忠贤收回成命吗?他能向皇上求情吗?都不能!他只能站在这里听着,只能在心里抱怨着,恐惧着…… 杖毕,校尉把万燝扔到长安门外。李春烨帮着家属把他抬回家里。请来最好的郎中,将被打烂的r割下,割了几十块,腿上的r几乎给掏空,露出白骨,然后活着剜取羊腿上的好r,塞到他的伤口里,用针缝起来,敷上药。郎中说,万燝的伤太重,已经淤到膝下,九死一生。经过这样抢救,如果能熬过七天,就有希望了。然而,他当天都没能熬过。他妻子哭得死去活来,将那些割下来的烂r用盐腌起来,制成r干,以儆子孙,永远别再当官。 血r模糊的万燝死了,一大批官员忐忑不安的心也死了,不再弹劾魏忠贤。叶向高建议废止廷杖,可是没几天,又传旨廷杖巡城御史林汝翥。林汝翥与叶向高同是福建福清人。为什么突然要廷杖他?圣旨说,他前几天杖责过两个太监,有违条律。林汝翥怕了,闻风而逃。锦衣卫和太监到处缉拿,公然冲到叶向高府内乱翻一通。叶向高明白了:廷杖林汝翥本来就是冲着他来的!身为堂堂的首辅,居然让阉人上门s扰,这是大明两百多年没有过的事,脸面丢哪去啊!他上疏辞职,皇上挽留。他连上二十三次,佯称病势愈增,皇上只好恩准。 李春烨也心寒了。刚好,江日彩南巡,顺便回泰宁一趟,把妻妾儿女全留在家里,独自回京复命。江日彩坦诚说,有明以来,秀才做官,吃多少苦,受多少惊,为朝廷出多少力,到头来小有过犯,轻则充军,重则刑戮,善终者十之二三。士大夫无负朝廷,朝廷负天下士大夫多矣!我能是那十之二三吗?我恐怕没那么好的命,也没有那样好的本事,还是好自为之吧!他准备辞职回家。只因他的风湿病一到南方又复发,得回京城找那个郎中再看一下,争取治断根。他年少时在金溪河边的岩x隐居读书,湿气太重,患下风湿,吃了无数的药不大见效。去年碰上那个郎中,用的是针灸,效果挺好。要是没回南方,也许断根了。现在要让他多治一段时间,好彻底了。不想,回到京城,风湿没好,肺痨病又发,辞职的事只能等病好以后再说。 现在,李春烨比江日彩更急于逃离京城,连夜提笔写辞呈。然而,提起笔却久久落不下。李春烨不仅与魏忠贤,与皇上也可以说情同手足。想起过去,诸多留恋。再说,这时候辞职,明显是对时政不满。那里都附和弹劾了,他跟魏忠贤解释是为了他好。魏忠贤也表示理解,说是好朋友才会这样做,可他心里怎么想呢?现在的魏忠贤不是过去的魏忠贤了。再表示不满,他能饶过你吗?此外李春烨还顾虑为官没几年,没多少积蓄,而又想在家乡盖一幢房子,皇上木样都赐了,该再任几年。那么,怎样才能三全其美呢?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何以度潇湘 一(5) 李春烨装病,一连十天半个月不出门。魏忠贤得悉,到府上来探望。他卧床不起,连连咯血。其实,他在指缝间暗藏了小锥子,刺齿龈出血,骗过魏忠贤。魏忠贤说去请御医来。他说已经请郎中看过,现在好多了,但郎中说这病忌干燥气候,在北方很难断根。魏忠贤便建议说:不如回南方,先把病治好。这正中下怀。皇上一听,当即恩准,委他出任湖广(今湖北湖南)大参。 刑科都给事中正七品,湖广布政司右参政从三品,一家伙跳七级。听完圣旨,李春烨吓了一跳,第一个闪念是:有没有搞错啊?他生怕谁来说一声错了。直到此时此刻,出了城门,潜意识还怕有人追来。 够了!混到这个份上,李春烨觉得足够了。他不像魏忠贤,不小心赢一把就够,不再赌下去,别把老本都蚀了。他做了一去不复还的准备,将京城的住宅变卖,换了银票揣在身。京城一幢小房子,够换泰宁那偏僻山乡一大幢。他到湖广只想任个两三年,再积些银两,等房子盖好,就告老返乡,颐养天年。 李春烨探起头,越过车夫和奔马远远地望去,恨不能望见数千里之遥的老家:年近九旬的老母邹氏在虔诚地拜观音,妻子江氏深夜在织布机上织“热布”,儿孙们清晨在窗下读书……家里苦日子该到头了!等他回家,福堂盖起来,多风光啊!想到这,他不由看一眼身边的黄布包。这包裹里,正是福堂木样。木样长二尺五,宽一尺一五,高一尺,当中又分三厅,每厅大堂、天井、厢房一目了然。届时,只要按一比二十的尺寸施工便是。他忽然想,这迢迢之路,什么不测都可能发生。万一遇上劫匪,看见黄布包裹,知道是贵重之物,凶多吉少,不如揭去。土匪贪的是财,不知这木样的来历,以为不值钱,就会放过。于是,他马上将福堂木样上的黄布收起,对管家老邢说:“你让马跑快些!” 这福堂木样,可来之不易。 治国平天下的事做不了,修身齐家应该没问题。那么,在这两者之间还能做些什么呢?李春烨很想为自己家族乃至家乡做一两件像样的事,一直苦于不知道做什么。家乡在宋时出过两个状元,李春烨曾经很想当第三个。为此吃了多少苦啊,命运还是没成全他。状元叶祖洽为家乡做了一件具体事,就是请皇上诏改县名。当时,县名叫“归化”,有蛮夷之嫌。他利用职便向皇上请奏,说家乡山川之气特为奇秀,又习俗文儒,应当有个文雅的县名。哲宗皇上听了,特将孔子阙里府号“泰宁”赐为县名。李春烨虽然没当状元,可如今也到皇上身边了,他能为家乡做点什么呢? 有一天,李春烨跟皇上谈到家乡,说到叶祖洽,说到甘露寺。泰宁这甘露寺与刘备招亲的北固山甘露寺同名,但风韵完全不同。北固山甘露寺雄峙江滨,水天开阔,风景壮美。泰宁甘露寺则隐藏在枫林掩映的岩x之中。这岩x又在悬崖之上,其顶部有条黑色的页岩,如龙凤交颈,口吐清泉,甘甜如醴,经年不绝,因名。传说那里本来只是个小庙,但很灵验。叶祖洽的母亲久无身孕,特地从城里到这来烧香许愿:如果能生个男孩,就重建这个寺庙。回家果真怀上,而且生下男孩。叶母还愿,请来建筑大师。那大师看这岩x地势,如品字倒立,地梁都难搁,不知如何着手。眼看着木材一根根运来,心急如焚。突然,他看到两个扛木汉子停下来休息,把巨大的木头支在两根小小的木叉上,深受启发,马上设计一柱落地,上筑四阁。这位大师解释说,一木四横,就是“葉”字;倒立品字,四世一品高官。叶家人听了十分欢喜。叶祖洽刻苦攻读,成为泰宁历史上第一个状元。四百年前,东瀛名僧重源入宋,也曾慕名到泰宁甘露岩寺考察,学得“大佛样”,回国重建了奈良东大殿。天启皇上听了,大感意外,没想到在京城之外,在那偏远山乡还有如此美妙建筑。他说:“哪天方便,朕也要到你们泰宁看看,也找个dd给你建个房子。” “谢皇上!”李春烨立即跪下叩首。“启禀皇上,我家里的房子太旧,老母正想建一幢新房,请皇上赐名。” 何以度潇湘 一(6) 皇上当即赐名“五福堂”。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得好,五曰考终命。攸得好,所好者德;考终命,善终不横夭。人活一辈子,所谓幸福,此五者也。至于功名,倒在其次。李春烨听了由衷称好,当即叩谢皇恩浩荡。他感到喜出望外,没想到没怎么读书的皇上会想出这么好的名字来。 又一日,李春烨与皇上、客氏、魏忠贤在一起喝酒闲聊。皇上干一天木工活干累了,像小时候一样偎在客氏肩头休息。忽然说:“以前,多亏你们三位陪伴朕。现在,朕拥有天下,应有尽有,想送你们一点什么。一人只能要一样。要什么,你们自己挑吧!” 首先挑的是魏忠贤。他为难了半天,还是斗胆说:“皇上知道微臣最缺什么!” “哈——,朕当然知道!”皇上笑了。“没问题,朕用上好的铜,亲手为厂臣做一个!” 客氏也明白魏忠贤指的是什么,不觉红了脸。按规矩,太监割下的“宝贝儿”不可扔掉,而要妥帖藏好。逢有晋升机会,需拿出来呈验。临死之际,得取来安回原处,以免尸首不全,下辈子变母驴。可魏忠贤当年是一气之下请人随便阉的,“宝贝儿”给随手扔了。升迁之际,每每要直接脱裤,他觉得比当太监本身更羞耻。现在,他请皇上赐一个。皇上赐的,该比父母生的更宝贝吧! 轮到客氏,脸更红了,埋下头说:“那……那就把、把他赐给我吧!” 客氏指的是魏忠贤这个男人。她本来是乡村妇女,进宫给朱由校当奶妈。朱由校长大成人,又当皇上了,她该出宫去,可他离不开她,才出去两三天又把她请回来。看样子,她这辈子出不了宫。她是个典型的北方女人,高高大大,白白净净,大白菜样的。她现在是寡妇,但还不到三十岁,脸蛋总是红扑扑的,算是漂亮,不能没有男人。可是在宫中,男人除了皇上家里,只有太监。太监与宫女结为“对食”跟宫外人结婚一样正常。她的“对食”本来是魏忠贤的上司魏朝,可现在她更喜欢魏忠贤。怕魏朝胡搅蛮缠,她便请皇上做主。 在皇上来说,这大白菜客氏是奶妈又不是嫔妃,当然乐意。 “皇上多才多艺,匠心独具。”李春烨叩拜说,“请皇上恩赐五福堂木样!” 外人可能不知道,在宫内,谁都知道朱由校从小迷恋工匠活儿,技艺水平并不亚于那些建筑宫殿的大师。对于他来说,做这么个木样只不过是一件好玩的小游戏。但对李春烨来说,能用皇上亲手制作的木样盖房子,价值就非同小可了。 皇上也随口答应李春烨的请求,但是拖到前一阵子才做好。皇上还说,等五福堂盖好,要亲自到泰宁看看。李春烨想,皇上这人随意得很,想做什么马上就做什么,说不定哪天心血来潮,真会到我那偏远的家乡逛逛呢,那就堪与叶祖洽之功媲美了!可是,如今内忧外患,日甚一日,哪敢想太远的事?但不管怎么说,得抓紧时间把福堂盖起来。到时候,皇上要是真能去自然欢天喜地,不去也罢。 “能不能让马再跑快些!”李春烨又催老邢说。 何以度潇湘 二(1) 对于京城到全国各地的旅途时间,朝廷作了统一规定。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实际上可以宽松些。而到南方,水路堵得很,旱路多山,又可以更宽松些。李春烨为了多挤点时间在家,水陆兼备。 南北方水路是京杭大运河。在元代,它不过是海运的辅助性j通,无关紧要。到明代,它成了京城和江南之间惟一的交通干线。京城的胃口太大了,太贪婪了,而江南又太富有了,太顺从了,除了谷物,还有新鲜蔬菜和水果、茶叶、家禽、纺织品、木料、文具、瓷器、漆,还有箭杆和制服之类的军需品,几乎所有各种物品都需要从南方运送进京,大运河不堪重负。偏偏北方水也少。由于运河的水位高于长江水位,入口处得用石块筑为斜坡。进入运河,船只要先把货物卸到岸上,用绞盘把空船吊起来,拖过斜坡。绞盘有时又不好用,等上十天半个月是常有的事。仅山东济宁到浙江杭州,就有三十多座闸门。除了过闸,码头也常常要久等。还有,在一些山区,水流太急,逆行的话,一只小船也要很多苦力用缆绳拉。在一些地方,等候通过的船只多达上千艘,需要总督河道本人亲自前去处理,等上个把月也不奇怪。因此,李春烨轻车简从,一到码头和过闸之处,就上岸雇快马。一过码头和闸门,又下河雇快船,日夜兼程。这样,才一个多月就抵杭州。然后乘马车,继续南下。 在浙南,过仙霞岭入福建,经浦城、崇安(今福建武夷山)抵建安(今福建建瓯)。建安是闽北重镇,有着一府两县——即建宁府和建安县、瓯宁县,在全国绝无仅有。沿着这条官道再往前——往东到延平(今福建南平),在那儿通过闽江到福州。泰宁在建安之南,全是山道,马车也不通,得换轿子。 到建安才申时。这样的光景要是在浙江,李春烨会叫马车再赶一程。赶到天黑,随便找个客栈过夜,天一亮又上路。可今天,他早早歇脚。这里到泰宁还要走整整两天山路,坐在轿子上也累。妾和儿女都是头次回来,今天得让他们好好休息一下。要不然,一到家就累得蔫不啦唧多不好。 如果说李春烨在建安歇脚并无他意,那么他既不见建宁知府,也不见瓯宁知县,而独独见建安知县林匡杰则不会没理没由。林匡杰是四川人,进士及第后迟迟没有着落。通过七拐八拐找到当时在吏科任都给事中的李春烨,帮他疏通,这才当上建安知县。他非常感激,事先事后没少给李春烨好处,还时常写信请他回乡时一定要来坐坐。如今路过,不进门看看说不过去。 林匡杰闻讯而出,热情洋溢。他精瘦的个,留长须,一副道骨仙风的样子。 “恩公请用茶!”林匡杰说,“穷乡僻壤,没什么好茶,请多包涵!请多包涵!” “不客气不客气!”李春烨笑笑说。建安北苑所产的茶很早就是“龙茶”。在宋时,也是贡品。尤其是“密云龙茶”和“龙凤胜雪”,名满京华。可惜北苑茶是团茶。元时茶俗变化,开始时兴蒸青散茶。明太祖又下诏罢贡团茶,改贡散茶,受宠四百余年的北苑茶也就如贵妃入冷宫。林匡杰只道现实窘况,不吹祖上荣光,让李春烨觉得这人说话太实在,倒不知说什么为好。 一时找不着话,林匡杰瞥见博古架上的“寒雀争梅戏”木雕,连忙取下来,向李春烨炫耀:“这是当今皇上的杰作……” “哦?”李春烨大感意外,没想到皇上的木样已经流传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他将那“寒雀争梅戏”端起来,如数家珍般看了看,看得直摇头。“赝品……绝对是赝品!” “何以见得?”林匡杰更觉得意外。“请恩公多多赐教!” “外观传神,足以乱真。可是你看——,你摸摸这里,这些凹糟里头,粗糙得要死。皇上可是个非常细心的人,连你看不见的角角落落里头都会磨得光光溜溜,又漆得光光亮亮。” “恩公怎知?” “我在过工科啊,经常看皇上做!” 何以度潇湘 二(2) “哦……”林匡杰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皇上恩赐了我一尊木样,我就带在身边,呆会儿你去看看,看看那做工。”李春烨将“寒雀争梅戏”放回博古架,拍了拍手上的尘埃,坐回椅子喝茶。“这样粗糙的做工,简直是丢皇上的脸!” “那可花了我八万两银子啊!我纯粹是看在御制的分上……”林匡杰不能不信了,火冒三丈,端起那“寒雀争梅戏”就要摔,马上又觉得不妥,便叫人来。“给我拿下去!劈了!烧饭!” 李春烨差点笑出来。他还差点说,皇上是雕过“寒雀争梅戏”,也确实跟那差不多,还是叫他拿到宫外卖的。皇上做的木样常委托他去卖。对此,他觉得没必要多说。但这已经够了,林匡杰对他更加敬重起来。 晚上,林匡杰在馆驿宴请李春烨和他的家人,并叫了主簿、县丞、典史和教谕若干官员作陪。之后,单独送李春烨到客房。 李春烨知道林匡杰的来意,请他小坐,双手捧出一个大大的黄布包裹。林匡杰一见两眼就圆了,立即跪下叩拜,山呼万岁。李春烨引导他摸那里头的做工,让他见识皇上的真功夫。他赞叹不已,执意要请李春烨到青芷楼喝晚茶,要再表示点心意。 青芷楼就在馆驿背面。那楼四面横挂着一排灯笼,大门上两盏特别大,正好照亮两边对联,上联“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下联“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会上这种地方的人无不知晓,这联是明太祖的杰作。太祖穷苦出身,没读什么书,但他打完天下后,抓紧补课,很懂得营造国泰民安的气氛,要求家家户户用大红纸贴对联,还微服私访亲自抓落实。传说他曾经在南京街尾发现有户人家未贴,觉得很杀风景。一问,得知这家是世代屠户,便马上命人摆上笔墨,挥毫写一副,上联“双手劈开生死路”,下联“一刀割断是非根”,横披“祖传技艺”。屠户都不能例外,青楼岂可例外? 青芷楼里面亭台楼阁,或长廊,或荷池,或虹桥,或花木,峰回路转,曲径通幽。说静吧,处处莺歌燕舞;说闹吧,风清月明。林匡杰将李春烨带到一间大厅,却空空如也,静得令人不安。林匡杰只顾劝茶,李春烨琢磨不透他到底怎么安排。 突然,一曲仙乐徐徐而飘,一片彩烟滚滚而出,一群仙女款款而至,歌舞自如。顷刻,云烟蔽覆,只闻其乐。烟消云散,香消玉殒,令人扼腕。不一会儿,又一群身着霓裳的仙女在乐声中徜徉而出,步履轻盈。她们一会儿独唱独舞,一会儿群唱群舞,声情并茂;一会儿成一字形,一会儿成方形,歌舞蹁跹,如在万顷琉璃之上,荡一叶兰舟,采摘莲花,姿态渺约,渐离渐去。然后,才出一俊俏女子自弹自唱。这时,林匡杰频频给李春烨敬酒。 “想不到,会有如此美妙的歌舞!”李春烨由衷赞叹。 “也就这些年,太平盛世,歌舞升平,全托皇上的福!”林匡杰又敬一杯。“回京城,还望恩公跟皇上多多美言几句!” “那是那是!” “今天来迟了,要不然请恩公见个大美人!” “哦——,还有大美人?” “有——!年初,从建昌(今江西南城)来一个女子,叫景翩翩,才貌双全,听她唱几句,那可真是……真是人间难得几回闻啊!哎——,听一下……这一边……”林匡杰引导李春烨到窗台,眺望对面一幢楼,那也是灯红酒绿,轻歌曼舞。“不像……不像!不像是她唱的!她唱的肯定比这好得多!” “你还听得出她的歌,看来真是不错!” “她写的诗更不错!王伯谷,恩公知道吧!” “嗯。江南大才子,有听说。” “连他都羡慕景翩翩,羡慕得不得了。他一首诗:‘闽中有女最能诗,寄我一部《散花词》;虽然未见天女面,快语堪当食荔枝。’写的就是景翩翩,她的诗集名为《散花词》。” txt小说上传分享 何以度潇湘 二(3) “这么说,景翩翩可以跟秦淮河畔的柳如是、董小宛、顾眉她们媲美啰?” “那当然!当然——!不过,她没有她们放得开。黄道周,算是朱熹的真传弟子,恩公知道吧!” “嗯。”黄道周是福建漳州人,李春烨怎么不知道!可他不喜欢理学,也不喜欢拉帮结派,因此并无多往来。在他人面前,他不喜欢论人长短。 “他也信奉‘恪尽人欲,复尽天理’,说是‘目中有妓,心中无妓’。东林那群子弟不信,到秦淮河时,把他灌醉,然后请顾眉跟他同床,试试他是不是真有柳下惠的本事。那女人真的敢去!” 这倒有趣。李春烨追问:“结果……” “结果不知道,我只是听说她真的去了。可我们这边的——景翩翩是真的卖艺不卖身,只能跟她喝喝酒啊,唱唱歌,论论诗啊画啊什么的。其他的,给再多钱她都不干。还有,她有个坏脾气,不跟官场人物往来……” “哦,这是为何?” “不知道。反正有点身份的人要想见她,只能骗她,自称先生或是公子。还得小心露馅,她会当场赶你,一点都不给面子。” “那怎么行?” “不行也得行啊!除了皇上,再大的官上这种地方也有点那个,只好大人不记小人过。” “那是那是。”李春烨理解。明太祖是劝过嫖,目的是想鼓励商贾往官妓身上多扔点钱,好多收点税,可他很快发现不对头,官员文人比商贾去得更多,便又下旨,规定“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人减一等;若官员子孙宿娼者,亦如此”。当然,两百多年后的今天,执行并不一定很严,只要不太倒霉都没事。 “跟这种人喝酒,听这种人唱歌,那味道就完全不一样了,恩公您说是不是?”林匡杰似乎兴趣很浓。 李春烨发笑:“那自然。要不然,谁去花那个钱?” “可惜我们今天来迟了,要不然请她来露一手。” 李春烨哧然一笑,未予置评。 “要不要请一个……请……另一个好一点的来?” “不用了。今天,已经大开眼界。” “没关系!听听歌什么的,也没什么!这里没外人!” “真的不用,谢谢!这么多天在路上,真的很累,早点回去休息吧!” 何以度潇湘 三(1) 卓氏累了,抱了女儿早早睡去。李春烨轻轻叫门,叫好久。她迷迷糊糊起来开门,回头又睡去。他轻手轻脚宽衣解带,悄然躺到另一头,将儿子轻轻揽到怀里。 蚊帐是用苎麻织的,一丝风都透不进,闷得要死。李春烨不由想到自己家的“热布”。母亲不知从哪学来绝活,织的“热布”不仅用来做蚊帐,还用来制衣。“热布”是指在热天穿的布,会有丝丝凉意,在泰宁小有名气。睡在“热布”蚊帐里,也很凉。哪像这蚊帐,树皮样的。 李春烨毫无睡意。两眼一闭,一个美妙的女子就闪现:她唱着,舞着,吟着,那红酥之手还向他递上一杯美酒。他抗拒地睁开眼,心里又想那是他从未见过的 第 1 部分 欲望文 第 2 部分 兵部尚书佚事 作者:肉书屋 第 2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李春烨毫无睡意。两眼一闭,一个美妙的女子就闪现:她唱着,舞着,吟着,那红酥之手还向他递上一杯美酒。他抗拒地睁开眼,心里又想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女子,肯定是林匡杰所说的景翩翩。她怎么会在他心里留下来呢?什么“目中有妓,心中无妓”,对那种纯粹出卖r体的妓女也许是对的,可对于景翩翩这样的艺妓,也许恰恰相反——目中无妓,心中有妓! 景翩翩像挥之不去的蚊子一样折磨得李春烨无法入眠。他索性起来,到后花园散步。 月光如水,花草树木都披上银辉。隐约之中,围墙之外还有琴声歌声传来。李春烨断定这琴声和歌声来自青楼。不论哪里,青楼总是选择靠近官府和学宫的地方。他还断定这袅娜之音来自景翩翩。他想:景翩翩啊景翩翩,难道前世注定你我非要一见?也罢,见一面吧,见一面就“目中有妓,心中无妓”了,就可以安然入睡了…… 李春烨回房间,将大额银票从鞋里取出藏入草席底,带上几锭纹银。临出门,又折回唤醒卓氏,说有事出去一会儿,让她将门闩上。 李春烨出门轻手轻脚,跟门卫只说出去散散心。不想,还是惊动隔壁房里一个人。那人当即尾随而出,手脚更为轻便。他没跟出正门,敏捷地翻墙而出。李春烨根本没想到会有这等事,何况心中只有景翩翩,一叶障目,一点儿也没觉察后头有人…… 月儿虽然偏西,青芷楼依然灯红酒绿。李春烨直接找老鸨:“找你们景姑娘!” “景姑娘?我们这有两个姓景的娘姑,你要哪个景姑娘?”老鸨问。 “叫景翩翩的。” “哦——,长长的美人啊!” “什么长长的短短的,我要那个会写诗的,最会写的……” “没错啦,就是那个长长的美人!苗条身子,瓜子脸,长长的……” “好了好了,天都快亮了,快带我去见人!” “哎哟,客官——,” “嘘——”李春烨立刻纠正道,“这里没有客官,只有老板!” “哦,我说老板!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见我们景姑娘,哪有想见就见的?你得先约约啊!” 对风月场,李春烨不是没见识。想当初,为科举,流浪京城几年。寂寥难耐之时,只好寻章台柳。偶然逛逛妓院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只是他没那么多钱,不忍心把母亲和妻子一丝丝织布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丢那无底d去。功成名就又纳妾之后,他几乎再不沾那边。今天到青芷楼,只不过是为了驱走心中之妓。他对老鸨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锭纹银搁在台面上。 老鸨的笑脸瞬时灿烂了许多:“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呀,老板!既然这么心诚,下一个就请你吧!” 李春烨又摸出一锭纹银搁在台上,又笑了笑。 “我这就去跟景姑娘说!这就去!”老鸨一把抓起那两锭纹银,边塞怀里边走。 景翩翩正与一位年轻学子端坐在天然几边闲聊,谈笑风生。老鸨突然进来,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姑娘有客来了,这位公子是不是……” “我不是客吗?”那学子诧异道。 老鸨笑容可掬:“哟——,说哪儿话呀!来的都是客,都是客啊!只是……只是这位公子,已经有两个时辰吧……” 那学子明白了,边掏银子边说:“我加钱。” “哎呀——,怎么不早说?现在我已经答应人家,人家还是我们姑娘的回头客……” 何以度潇湘 三(2) “那你就以后再来吧!”景翩翩一听是回头客,心想他也许是她心中正期待着的那位,连忙也劝那位学子。 那学子看了看景翩翩的笑靥,更舍不得走,可又怕惹她不高兴,后悔没早多掏银子,只好离开。他一出门,就碰上李春烨进门,两个人差点撞上。老鸨笑道:“看你急成什么样!” 景翩翩闻声注视过来,发现是个陌生人,柳眉随即紧锁,转而对老鸨瞪一眼,又狠跺一脚。 李春烨发现景翩翩果然是个“长长的美人”,二八佳人的样子,但是一脸冰雕。她双唇噘着,一边上唇有点儿像个小浪花,像调皮地微笑着,好惹人怜爱。他明白原委,并不计较,笑着一口雪白的牙说:“景姑娘,我是慕名而来啊!”说着,掏出两锭纹银摆在天然几上。 景翩翩淡淡地笑了笑:“大人在何方为官啊?” “本人不曾为官,只与诗书为伍。” “真不为官?” 李春烨信誓旦旦回答:“真不为官!” “伪君子!”景翩翩睥睨一眼,头歪另一边去。 李春烨难堪极了,但还是硬着头皮辩解:“真的……你怎么……你怎么……怎么能说我……” 景翩翩像判官问案:“你还想骗我?” “我……哪敢骗你啊!”李春烨嘴上还硬,心里快顶不下去了。 “你看不见自己的额头,我可看得见!额头都磕平了,还不为官?” 李春烨大吃一惊,只能说:“景姑娘真是厉害!名不虚传,真厉害啊!” “找我做什么?直接说吧!” “想讨姑娘一杯茶喝。” “哦,茶有!”景翩翩立即命侍儿收拾茶具,泡上新茶。 景翩翩在天然几一边落座。她穿一袭长裙,裙摆拖地,可一坐下,不小心露出一只脚。李春烨不意瞥见,暗暗吃惊:她怎么会是大脚?她意识到什么,有点尴尬,连忙起身,进里面房间,嘟囔说上茶怎么这样慢。 李春烨在天然几边坐下,看几边上的古花觚,里面c着几枝花。几的另一边摆着铜炉,焚着香。再过去是书柜,柜上摆些古玩,柜下则叠着几部古书。挨着书柜,是一床古琴。再过去是竹帘,竹帘一边挂着个鸟笼,里面有两只小鸟相拥而眠。帘内该是卧室。竹帘另一边墙上挂一幅兰花图,题曰: 欲歌春望词,谁是知音者。 门口木兰舟,常系垂杨下。 落款“三昧”。李春烨看了,觉得这诗简直是街头叫卖,不过这买主须是“知音者”这等千古难遇之人,这买卖可不容易成交啊!这么想着,转而看另一边一幅字,题为《观翩翩挟弹歌》,曰:“酒酣请为挟弹戏,结束单衫聊一试。微缠袒半发,侧度云鬓引双臂。侍儿拈丸着袖端,回身中之丸并坠。言迟更疾却应手,欲发未停偏有致。”落款为马正昆。景翩翩琴艺真是绝佳,还是这马氏情人眼里出西施?李春烨正这样想时,景翩翩从里面出来,在天然几另一边落座。他问道:“马正昆何许人?” 景翩翩略偏起鹅蛋脸,反问:“大人想知道?” “不,随便问问。”李春烨有点尴尬。“那么,三昧呢?” “本女子便是。” “这可巧了!”李春烨击节叫好。“你猜我的字叫什么?二白!三昧——二白……” 景翩翩听了大笑。献殷勤的男人她见多了,利用字号做文章的还是头一个。 李春烨明白景翩翩大笑的意思,有些难堪。她没领他的情,挺冤枉。一听她叫“三昧”,他立刻想到江日彩与袁崇焕。一个福建人,一个广东人,他们字号却差不多。江日彩的号是“完素”,袁崇焕的字则叫“元素”,你说巧不巧?偏偏,袁崇焕一中进士就到邵武当知县。而江日彩,本来一直在江西金溪当知县,不要路过邵武;后来升任监察御史,到京城了,回家必经邵武。这样路过,一般只拜访邵武知府,而不会去看邵武知县。可那天,偏偏他下榻的驿馆边民房失火,袁崇焕赶来扑救。袁崇焕个子小小,却第一个爬上高墙,一边接过传递上来的水桶往火里泼,一边躲避着火焰,像猴子一样灵巧。围观的人赞叹不已,越来越多人行动起来。他不好意思袖手旁观,跟着上。这样他们才认识。火灭之后,“完素”、“元素”一谈,两人直叹前世有缘。现在“二白”与“三昧”这么相识,不也前世有缘吗? 何以度潇湘 三(3) 茶上来,景翩翩亲手端一杯递给李春烨。他嗅了嗅,连声称道好茶。可是小吸一口,品了品,觉得有问题。他推测说:“这茶是好,可惜……” “可惜水次了些。”景翩翩抢过话,不无挑战。“昔日,徐达左曾使童子入山担七宝泉,以前桶煎茶,以后桶濯足。人不解其意,有人问之,答曰:‘前者无触,故用煮茶,后者或为泄气所秽,故以为濯足之用。’莫非,大人也嫌这水不洁?” “姑娘果然不凡,博学多闻,才思敏捷!”李春烨这才真正对景翩翩刮目相看起来。“不过,我刚才并不是说水,而是说这茶。这茶中不光是小团茶,必定还有大团茶夹杂其中,故而略有异味。” 还有这等异人?景翩翩大惊失色,连忙呼侍儿前来询问。侍儿说本来以为今晚没客了,只碾了两人用的茶。现在又有客来,碾造不及,只好取大团茶来凑。听这么一说,轮到景翩翩对李春烨高看一眼:“大人火眼金睛,小女子钦佩之至!” “不敢当,不敢当!我只是喝多了罢,偶有所得而已。只听闻姑娘琴棋诗画出类拔萃,不曾想姑娘对茶道也有造诣。” “造诣不敢!小女子只是羡慕李清照与赵明诚,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谈论史书,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决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以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 李春烨与景翩翩谈得正欢,没发现那尾随者也进了青芷楼,像壁虎一样正在外面攀援壁板。他手脚像利爪一样,稍有点缝隙就给抠住,步步近二楼外窗。不想好马也有失蹄时,他不小心钩下一个灯笼。那灯笼掉下,偏了一些,油灯从里面掉出,落进一楼房间,立时火焰冲腾。这房子全用木料建造,时值秋冬,干柴烈火,烧得非常快。幸好很快有人发现,大叫起来:“救火啊——!” 李春烨慌忙跑出门观望,发现楼上的人纷纷从房间跑出来,有的随便抓点衣物遮羞,有的遮羞都顾不上。可是,当人们跑到楼梯口时,发现火龙正从下往上蹿,断了逃路,哭叫着干着急。李春烨往外看了看,发现离地只有丈余。他把景翩翩拉回卧室,命令道:“快,剪刀!”说着,就扯蚊帐。“快,随便带点!只能小包!” 李春烨将厚厚的蚊帐布三下五除二裁成条,又麻利地结成简便绳索,二话不说,一把揽起景翩翩。借着光亮,他发现她那上唇好像还在调皮地微笑着,忍不住猛亲她一口,但脚步没停,直送到美人靠:“快,抓紧点!别怕!” 在一片哭爹叫娘声中,景翩翩爬到美人靠栏外,攀上布绳,问:“你呢?” 景翩翩两眼泪光闪烁,充满感激。李春烨倒是不好意思了,回避目光,干净利索道:“别管我!你先下,快!” 李春烨紧紧拽住布绳,让景翩翩一步步攀下。快到地面时,火舌突然卷来。她一慌,跌落地面。而这时,他发现很多人并没有救火,只是看热闹。有些男人女人还肆无忌惮地骂那些妓女伤风败俗,老天终于长眼,就让烧死好了。他连忙叫道:“快救救她!她是景翩翩!” 李春烨不能再从这里下,跑到另一边。这边火光不大,下面有个水池,已经有人往那里跳。他马上回房,蹿进景翩翩睡房抱被子。正要出门,发现梳妆台边砌着一堆新书,无意中扫一眼,发现是《散花词》,马上想起那句“闽中有女最能诗,寄我一部《散花词》”,随手抓了一本塞进衣襟,这才跑出门,往那池子里跳…… 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何以度潇湘 四(1) 那池子毕竟太浅,李春烨给摔得不省人事。等他醒来,已是第二天晚上,家里人和林匡杰都守在床边。他说昨晚睡不着,出去散步,路过那里,慌乱中失足。人们庆幸他命大,因为有些人没跳好,落到石上,没当场摔死也摔得半死,他才摔晕,脚有点扭伤而已。 李春烨命中与火有缘。母亲怀他的时候,曾经梦见一团火球从天上擦着五魁亭的边沿飞落他家。父亲李纯行说,他命里就缺火,一辈子在水路上,朝不保夕。儿子不能再缺水,一定要带火。于是,就给他取名为“春烨”,春字是排行;烨乃日光,从火。r名“赤仂”,赤为红日,更是从火;仂,泰宁方言,语气助词。字“二白”,这白也指日光,二白为“白白”,无以复加。李春烨,一定会像春花一样红火!火得让人炫目!李纯行相信这儿子将来一定会像李丞相那样红火,赤心报国,光显门楣,不惜散财消灾,多积y德,一趟趟在鬼门关上出生入死。邹氏相信这儿子将来一定会像邹状元那样红火,不惧年纪轻轻守寡,年复一年捻那一丝丝苎麻线。李春烨相信自己将来一定会像李丞相、邹状元那样红火,不畏独居岩x,借月苦读,一次次步入考场。果然,他进士及第了,命运红火了!今天火灾,他又逢凶化吉! 李春烨除了庆幸没摔到石头上,还庆幸《散花词》没丢。现在他已经睡够,取来湿漉漉的书,拆成一页页,晾了一床,边晾边读。说来惭愧,说是读书人,囿于求功名,多读四书五经,他很少涉猎诗词歌赋。现实中女人的诗文,还是头一回读。不看则已,一看怦然心动。他破天荒看到一颗女人的心,情窦初开—— 飞飞双蛱蝶,底事过邻家。 邻家海棠树,春来已见花。 真切地看到这样一个多情女人的全部生活。白天—— 晏起茶香解宿醺,阑干花气午氤氲。 侍儿指点湘濂外,若个春山多白云。 入夜—— 夜静还未眠,蛩吟遽难歇。 无那一片心,说向云间月。 她赏兰—— 道是深林种,还怜出谷香。 不因风力紧,何以度潇湘。 她赴约—— 驱车终日,留侬喘息。 徐语向郎,郎意毋亟。 她呀,整个人儿是情做的!她每一滴热血是情,每一丝心绪是情,为情入眠,为情醒来,每一个日子都为情而活! 李春烨读着想着,心儿和景翩翩的韵律一起跳动。王伯谷说得没错,这诗真是堪比荔枝,甘软滑脆,清甜香郁,沁人心脾,难怪“一骑红尘妃子笑”,我也读得神魂颠倒,老夫聊发少年狂啦!何况,他眼前还老是幻现她那调皮地微笑着的上唇,恨不能再吻一下。可是,苍天无眼,竟然从中作梗…… 景翩翩啊景翩翩,此时此刻你在哪里? 如今,景翩翩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这让李春烨非常揪心。一发现天亮,即起床。头似乎更晕,腿一迈就疼,迈两步就瘸。卓氏醒了,劝他躺着休息。他说要上街找郎中看看伤,她说请郎中到驿馆来。他说试走走,活络活络血脉。 开门一看,细雨蒙蒙。李春烨想到家乡,夏天常有人用雷公藤毒鱼,从小河到大河,从小鱼到大鱼,难有幸免。有时看去,白白一片,惨不忍睹。可当天下午或者第二天,往往会下一场雨,让河里有些新鲜的水,让那些半死的鱼复活。这么说,今天这场雨也是观音慈悲,特地赶来拯救那些青芷楼的女子? 冒着风雨,李春烨让老邢搀着,直往青芷楼。 青芷楼有两幢,其中一幢已被火噬尽,些许梁柱还在焚,冒着淡淡的白烟。这样,废墟比其他地方更温暖,但是弥漫着焚布、焚尸之类刺鼻的气味。尽管如此,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少还是挤在那里,有的用锄头翻什么,有的用木g拨什么,还有好多人直接用手在摸着什么。李春烨又联想到家乡,秋天到了,黄豆成熟,田埂上、山坡上到处是。贪吃的人偷拔人家的豆子,一把把直接用茅草烧,烧差不多了灭火,一伙人便到尚有火星的灰里头找豆子吃,一个个满手、满嘴黑不溜秋。眼前这些人就像那些贪吃鬼,可他们找什么呢?不时的,有人惊跳开来,那是因为扒出一具焦尸;突然有人扑到一堆争抢起来,甚至大打出手,有人抢了就往外跑,又有人追,那是因为捡到金子。妓女没个百宝箱,也少不了一些金钗金钿、金耳环、金戒指之类。骨r经不起烧,真金可不怕火炼。这些人都是在找金子,找得非常仔细。妓女们的尸骨是没人找的,因为她们在这里举目无亲而又遭人唾弃…… 。。 何以度潇湘 四(2) 李春烨特地来找景翩翩。他相信她一定被救,一定不在这里,可他还是到她房间的位置寻了寻。那地方早已被人翻遍,像被人捉过泥鳅的烂泥田一样。那里除了灰炭,只有一些未能焚尽的纸——《散花词》残纸。 “请问,知道那个景翩翩现在情况吗?”李春烨开口询问。 人们大都摇头。其中有些人是表示连谁叫景翩翩也不知道,有的知道那是青芷楼妓女但不知道她现在的下落,有的还对这寻她的老头表示鄙视。好不容易有个年纪与李春烨相仿的男人答出:“听说,她被救了。” “我知道她被救。”李春烨追问。“我想知道她现在在哪?” “你还想找她?” “是啊,我要找她!” “你是她什么人?” “嗯……老乡!家里……家乡人。” “我看——,你不是吧?” “你怎么能说我不是呢?” “她是建昌人。可你……听你口音,邵武那边吧!” “她真是建昌人?” “你真是她家乡人?” 李春烨不敢吭声了。就昨晚读过,景翩翩自己说:“日乘芙蓉车,七贵相尔汝。妾本吴中人,好就吴侬语。”她应该是苏(州)、杭(州)人吧?可王伯谷说“闽中有女最能诗”,现在又有人说她是江西建昌,到底怎么回事?李春烨转而问其他人,也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实在寻不到景翩翩的音讯,李春烨只好如实告诉林匡杰,委托他继续寻。李春烨再三吩咐说:“一有消息,请你马上捎信给我!” “莫非……恩公看上她了?” “胡扯!我是挂念……她那样一摔,生死不明,我……我是想,要是没能救她,岂不是我的罪过?” “哦——,恩公现在是‘目中无妓,心中有妓’啊!” “其实,不能称她为妓。你知道……” “那就称女诗人吧!” “就是!好端端的称呼,早为她留好的!” 何以度潇湘 五(1) 全国一千零四十个驿站,名义上由兵部掌管,实际上过境官员本人及其随从所需的食物、马匹和船轿挑夫等费用,全部由当地负责。邵武地处闽北要道,却不够富裕,地方官员对接待之事感到十分头痛,吃饭能两桌并一桌的尽量并,能省一碗尽量省一碗。这天,李春烨到来,一行五人,和辽东三人并一桌。这是一张八仙桌,只有八个位置,主人搬张短凳塞在一角自己坐,迭声抱歉挤了点。李春烨笑了笑,嘴上说没关系,心里头有点不快,觉得不够面子。卓氏善解人意,将女儿抱在怀里说她要喂饭,腾出一个坐位。 桌上也备了酒,边喝酒边闲聊,这才知道辽东来这人叫罗立,就是邵武人,以前在这里当班军,袁崇焕调辽东时带了去,现在委派他回邵武四县来募兵。为什么要跑这么老远来募兵呢?原来,袁崇焕上疏奏说:兵统于将,惟将识兵。募兵者未必尽识兵律。何况募者一人,统者一人,出关而用者又一人,兵既与将不相熟,危急之时怎么不鼓噪而逃?而由于将不识兵,又怎么按军纪处之?只有求良将,使之分路而募。良将胸富甲兵,既足慑服众志,且平日或有本约之豪杰,临时亦有情义相投。以此将募,即以此将统,仍以此将用之出关破敌,首尾始终合于一人,耳目手足连于一气,才富有战斗力。皇上准奏,于是袁崇焕命若干亲信分赴各自家乡募兵。李春烨听了,觉得很有道理,觉得袁崇焕这人确实有些真知灼见。 晚上话比酒多。主人并不想让客人脱了脑袋海喝,罗立公务在身不敢多喝,李春烨想着明天一早赶路也不敢多喝。一到邵武下榻驿站,李春烨就命铺兵连夜出发,给家里送信,说明天清晨上路,天黑前赶到家。届时,家里人会等,不敢耽误。 李春烨早早就寝,但失眠更厉害。如今,景翩翩在他心里安营扎寨了,挥之不去。他索性坐灯下读《散花词》,读着那个“回川逆折声潺潺,枕边环泪摧朱颜”的女人,自己也“哀猿一声夜未半,峡峡柔肠寸寸断”了。 景翩翩的诗大都言情,或闺情,或怨情,或誓情,有些诗好懂,有些诗不好懂。字里行间究竟藏着她什么样的心情?他一遍遍咀嚼…… 第二天一早赶路。出和平镇,邵武与泰宁交界处的路边有座水口山,叫天符山。这山峦不高,山上新筑起一座宝塔,呈六角形,砖木石混构,别具一格。路过时,卓氏直嚷要上去看看。李春烨拗不过她,嘟哝一声“要赶路啊”,还是要求停了轿。 那塔离路只有一两百步。李自枢跟着走,女儿由李春烨抱着。女儿快三岁了,对这个满目碧绿的山野好奇得很,圆睁了两眼四处看。李春烨被女儿感染了,兴奋起来,让女儿骑到肩上,让她看得更远更多。卓氏瞟了他一眼,嗔道:“等下撒泡n,让你高哉啦!” “没关系!”李春烨笑道。“我宝贝女儿撒的,胜似甘霖!” 这塔底门额上y刻着行楷字:“天启元年秋月吉旦 聚奎塔 赐进士第知邵武县事袁崇焕立。”原来还是袁蛮子的杰作啊!李春烨如逢故友,把六层塔每层门楣上的字辨认个究竟,看那些未署名的字是否也出自袁氏之手。倒是让卓氏等不耐烦,一连三次催他快些赶路,他才恋恋不舍下山。 越往南,卓氏和李自枢就越兴奋。他们都生在北京,几乎没出过京城,没想冬天了,南方还满山青翠,野花野果一丛丛一簇簇,争奇斗妍。卓氏最喜欢的是萱草。那草还有一个更美丽的名字叫“忘忧草”,有一个动听的故事,说是从前有个贤良的女人以欣赏此花来消解等候丈夫长久未归之忧,令人过耳不忘。她在京城家中就有栽种这种花,没想这是长在悬崖上,金灿灿一片又一片。悬崖峭壁本身就好看,多姿多彩。从崇安、邵武到泰宁,有一条长龙样的赤石群静静地卧在那里,像硕大的宫墙,但比宫墙更绚丽,更鲜活。卓氏直嚷道:“要是带了笔墨就好,我就画下来!” 岩d大大小小,星罗棋布,深浅不一,但一个个都像隐藏着什么惊人的秘密。一落轿歇息,他们母子就要指指点点。李自枢问:石头怎么会是红的?是谁染的?怎么会有那么多dd?是谁挖的?挖那么多d做什么?问个没完。李春烨只是简单作答,说那d用处很多,比如建庙宇,避战乱,读书,等等。进而问:为什么要跑那样空空的d里头去读书呢?这就一言难尽了,李春烨说:“以后慢慢给你讲吧,现在要赶路。”李自枢兴犹未尽,不肯走。李春烨只好说:“那d中有‘石伯公’,会把人藏走呢,我们快跑!” 何以度潇湘 五(2) “什么石伯公?”李自枢问。 “一种……嗯……跟……跟神仙差不多吧!不过,它跟神仙不一样,跟我们普通人一样,爱跟人开玩笑。” “爸爸骗人!” “真的!它还爱跟着人说话呢,你听——”李春烨大声一吼,那岩d随即回响一声,吼两声便回响两声。 李自枢信了,怕了,慌忙拉上李春烨的手。卓氏急了,抢过李自枢的手:“你别吓他!” “真的呢!我们这边的山里,真有石伯公会藏人,我真见过,敲锣打鼓去找……”李春烨差点说,小时候,他妈说他爸也是给石伯公藏了,很快会回来,可是至今没找到。其实,石伯公只是爱搞恶作剧,不会害死人,藏的人总找得到。他爸失踪几十年,肯定不是石伯公藏的。“孩子,我给你讲个石伯公的故事……” 李自枢本来和小妹妹一起跟卓氏同轿,为了听故事,现在上父亲的轿。李春烨讲述:从前,几个石伯公经常半夜到泰宁弋口一户穷人家的厨房煮泥鳅。石伯公心地好,借了人家的锅,烧了人家的柴,有些过意不去,每次都会留下一碗泥鳅给这户人家,并且留下一些银子算柴米油盐钱。这户人家很快富裕起来,银子多得要用晒谷席子晒。可是,这户人家富了之后,对石伯公变得不敬重。媳妇发牢s说:“煮了泥鳅,腥死了腥!”婆婆也讨厌,还出了个歪主意。她们用乌金纸糊一个锅,换掉铁锅。这天晚上,四个白发苍苍的石伯公又来了,他们不知道换了锅,照常生火。火还没烧旺,那纸糊的锅就烧掉了。石伯公不知道这锅是假的,吓坏了,连忙商量怎么赔,赔个金锅还是银锅。躲在隔壁的婆媳两人听了,觉得石伯公太傻,大笑起来。石伯公发觉被捉弄了,马上走掉,再也不到这户人家煮点心。从此,这户人家又慢慢穷下来。泰宁有句民谣:“石伯公,煎泥鳅,烧掉了灶神公。”听到这,李自枢说:“石伯公要是会到我们家煮点心是好哦,我们让他们用真锅!” “是啊!做人,要厚道!”李春烨适时教导说。 进泰宁城时天已全黑。早有几个族人在城外三里亭等候,一见李春烨三乘轿子到,立即命一小厮火速跑回家禀报。等李春烨到家时,亲朋老友一大群从南谷口排到家门口,中间留出一条道,让几盏灯笼照亮那条鹅卵石路面。 母亲邹氏年老,又双目失明,行动不便,坐在厅上等候。李春烨左脚迈进大门,一眼瞥见,立刻奔了过去,双腿跪到母亲膝边,呼喊随之而出:“妈——!” “赤仂!”母亲老泪纵横,双手婆娑着抚摸儿子。 李春烨热泪盈眶,抬高脑袋让母亲抚摸。他的手乖乖地放在母亲的膝上。那衣裳硬朗,用米汤浆过,今天换上的。尽管老了,眼睛看不见,母亲还是爱清爽。何况,家里人把今天当成隆重的节日。他忍不住又尽情地唤一声:“妈!” “天都黑啦?” “嗯。” “你这蠢子,怎么不知道在龙湖、朱口住一夜,明天上午回来?” “我一心想着早点回来见您,就顾不得那么多规矩了!”李春烨说着站起来,拉过卓氏的手让母亲抚摸,说这就是他在京城娶的妾。然后拉过李自枢,告诉这是为她在京城添的孙子。 家里的儿子,依序带孙子孙女见李春烨。家里本来有四个儿子,现在只有两个在家。长子李自根,廪生,屡试不第,急得要疯。今年春天,又名落孙山,说是遭仇家排挤,考官不公,抱愤夭亡。次子李自树,恩贡,今年也落第,遭人嘲弄,便学父亲当年,只身躲到深山无名岩x去苦读,每月只回家取点吃的。前些天通知他回来见父亲,他说金榜无名无颜相见。三子李自槐,廪生,做了江日彩的女婿,还没生儿子,带着两个女儿来见,不大敢正视父亲。两个孙女不认得爷爷,怕生得很,缩手缩脚,不敢上前。李春烨只好起身,塞给她们一人一个小红包。只有四子李自云,刚刚补禀,一副春风得意、前程无量的样子,让李春烨精神一振。见没儿孙再上前,李春烨泛泛地追问:“还有呢?”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何以度潇湘 五(3) 李自树妻陈氏,带着两个儿子上前,也不敢正视李春烨。一则一个儿子出痧痘处置不当,眇一目,跛一足,成了废子,是她失职;二则丈夫不孝,似乎有她一份责任。李春烨安慰说:“自树有志气啊,家里就辛苦你了!” 两个孙子都穿了新衣裳。发育正常的孙子毕恭毕敬喊爷爷,废子笑嘻嘻的只顾自己吃花生——如果没有花生激励着,他还不愿见爷爷呢!李春烨心里一阵难受,将废子揽到腿上,塞给他一个红包,要他喊一声爷爷。旁人帮腔,教着催着他快喊爷爷。废子旁若无人,专心玩李春烨的胡须,当着一丛小草用力拔,拔得李春烨受不了…… 李春烨正要起身,李自根吕氏、妾谢氏一起来拜见,更是不敢抬头。这也难怪,她们不仅没伺候好丈夫,而且连个女儿也没养大,简直是罪过!李春烨叹了口气,想了想,不知安慰什么好,只好说:“吃饭吧!” 在京城,收到长子夭亡的信,李春烨伤心得很,但很快就想开了。想想天启皇上,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全都夭折,而且死得很窝囊。天启皇上喜欢猫,经常有几只猫在身边嬉闹,随时分享他的美食,可是猫儿并不懂得报恩,经常在夜里争风吃醋,乱嘶乱叫,吓得龙子龙女抽搐成疾,以致夭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皇上都难以避免的事,我们有什么好伤心?李春烨不伤心了,也不希望家里人伤心过度。但这些话不便直说,他要用行动体现,高高兴兴团圆一回。 家里像办喜事一样,摆了几桌酒宴。因为李春烨连升七级,在京城出发时给家里捎了信,弟弟李春仪前两天就从建宁赶来。大舅邹德海八十出头,身体还硬朗,还好酒。还有最小的姑丈江亨龙、族长等人,同坐一张八仙桌。上方只坐老母亲,边上摆着碗筷,那是留给父亲的。这是几十年的老规矩,父亲无论在哪里,如有得悉,一定会赶回来。大舅坐母亲身边,李春烨携妻妾坐在大舅身边,李春仪坐父亲空位边上,兄弟一左一右时而奉母,时而敬舅。这一桌都是至亲,众星拱月,让李春烨说些京城的新鲜事。 李春烨的心思则着重在母亲,时不时替她夹菜,报上菜名,还要送到她嘴里。有一碗墩形卤r,是他们一家最爱吃的。现在,他一见肥r就产生可怕的联想。那是矮矮胖胖的万燝那又白又肥的大p股,给杖得皮开r绽,又让郎中一块块割下,大大小小,有的也成方形……他从此再也不敢吃r!可今天,他不能说这些。他不敢吃,不等于母亲也不吃。母亲仍然爱吃,只是怕麻烦儿子,劝道:“好啦,我自己来!哪里天天要人喂啊,你陪客人喝酒!” “这是三层r。我把瘦r夹掉。”李春烨知道母亲的牙早掉光了。 “是墩r吧?” “是。我们叫墩r,外面叫‘东坡r’,因为宋朝大文人苏东坡爱吃这种r,名字给他占去。其实,爱吃这种r的人很多。秦淮河那边,新近流行一种‘董r’,跟这r差不多,因为一个姓董的名人爱吃,就让她占去了。”李春烨尽量让心思从万燝那血r模糊的p股上跳开,但不敢说那姓董的是指名妓董小宛。 李春仪笑道:“我们家这么爱吃墩r,哪天改叫‘李家r’。” “这有何难!”江亨龙c话。“外甥仔以前读书的天台岩,现在人家已经叫‘李家岩’了……” “哦——,会有这等事?”李春烨不敢相信。 “是哟!”大舅作证说,“我也听过人这么叫。” 老朽的族长这时举杯说:“赤仂真是荣宗耀祖啊!” “我算什么呀!”李春烨嚷道。这不是谦虚。跟叶祖洽、邹应龙他们比起来……不比也罢。 一桌人共饮了一杯,分享李春烨给亲人们带来的荣耀。 “赤仂啊,你记得吗?”母亲沉浸在喜悦之中。“小时候穷,难得吃一回r,猪蹄上的毛弄不干净,也舍不得扔掉。你吃得津津有味,还说吃到喉咙像巷子里面拖枝柴样的:刷,刷刷,刷刷刷……” 何以度潇湘 五(4) 一桌人大笑。 “是呗!”李春烨有点不好意思。“我在京城还说过,可他们听不懂。他们北方不烧柴,烧煤。有些同事以前在老家也砍过柴,可他们那没有我们这种两边高高砖墙、中间小小长长的巷子,不懂得在那当中拖着枝柴刷刷刷多有意思。不过,当今皇上也爱吃猪蹄……” “皇上也吃猪蹄?”李春仪问,似乎很失望。“我还以为皇帝吃什么山珍海味呢!” “当然不是我们这样煮的猪蹄。”李春烨说,“皇上爱吃的是猪蹄的筋,和海参、鳆鱼、鲨鱼筋、肥j一起炖,名叫‘三事’。” 人们叹那些鱼闻所未闻。 李春烨这次回来,带了两样贡品,一样是宁波裹脚布,上至老母亲下至孙女每人一条;另一样是“建莲”,在晚餐作为甜汤最后上,让男女老少都尝尝。 “建莲”是指邻县建宁所产之莲,粒大圆满,洁白清香,经煮易烂,久煮不散,入口即散,汤色清澄,韵郁馥香,特别受人喜爱,早就是贡品。可并不是建宁所产莲子都这么好,只限城西那百亩。就像武夷山大红袍茶,仅有那么一株。这样,身价倍涨。为了保证入贡,每年夏天莲花一开,知县就派兵将那百亩莲田守护起来。采莲剥壳,要选一批父母双全的黄花闺女,让她们用樱桃小嘴将壳轻巧地咬开,所以建莲又叫“口莲”。直到晒干、打包、运送,全都有兵把守,咬壳的闺女也休想尝一粒。然而,皇宫里东西太多了,并不稀罕什么。李春烨常跟皇上在一起,皇上常常送他一两样。李春烨得了贡品,舍不得自己吃,又千里迢迢带回来孝敬老母亲。当然,母亲吃不了多少,也舍不得多吃。煮一碗建莲,母亲只尝几粒,其余给每人分三两粒。李春仪也没吃过正宗的建莲。今天一吃,直叹:“我白做建宁人了!” 女人一般不上客桌。可卓氏是第一次远道入家门,就顾不得规矩了。为了平衡,叫江氏也上。有了她们两个,平添许多气氛。卓氏只会讲官话,那官话也跟大家平时听的不一样,别别扭扭。一桌人除了李春烨,谁也不认识。他们叫卓氏,用俚语称“新人仔”。李春烨翻译给她听,她听了大笑:“我们都老夫老妻了,还新人!” “这是我们的规矩!”李春烨说,哪怕你七老八十当乃乃当外婆了,辈分大的还是叫你“新人仔”。 敬酒该称长辈了,卓氏老出错。刚教了这位该称叔公,等会儿叫成外公。李春仪,按规矩得跟自己儿女叫大叔,可她老叫成大伯,惹人大笑。李春仪倒无所谓,笑笑回应:“看上去,我绝对比我老哥大!别说嫂子,别人也常认错,小时候就有。” 这是实情。虽然李春烨小时候也放过牛吃过苦,至今肤色偏黑偏粗,但是身材较高,不大像矮小的当地人。李春仪自小做粗活更多,这些年又常在濉溪——金溪——闽江等地漂泊,风吹雨打,鬼门关上出生入死,脸面也就显得格外沧桑。看上去比李春烨老十来岁,其实小三岁。好在都年过半百,不在乎年龄大小,也不在乎相貌俊丑。 宾主有说有笑,席散了还在厅堂上坐着一大群,把李春烨围在当中。女人则围了卓氏,小孩围了李自枢,各有各的话题。妻江氏笑盈盈的,亲自忙着添擂茶,还有瓜子。好些人不会嗑瓜子,手忙脚乱。难怪俚语说:“乡下人爱发火,吃起瓜子双手剥。” 李春烨边应酬着说笑边嗑瓜子,嗑得很流畅,一个个扔进嘴里,然后吐出瓜子皮。有片瓜子皮吐出来挂在胡须上,他自己没发现。江亨龙见了,连忙上前俯身帮他拈掉瓜子皮,趁机说:“赤仂,我们自己人,我是讲直话!我现在是秀才了,你得给我弄口皇粮吃哦!” 大舅紧追一句:“那是——,那还少得了啊!” “尽力尽力!姑丈的事呗,我怎么也会尽力哩!”李春烨毕恭毕敬说。 江亨龙其实只是表姑丈,比李春烨还小几岁,但因辈分大,以前就喜欢摆谱,常常让李春烨窝气。李春烨发迹了,他黏李家、邹家? 第 2 部分 欲望文 第 3 部分 兵部尚书佚事 作者:肉书屋 第 3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邹家黏很紧。现在终于考上秀才,今天又喝了点酒,更是忘乎所以。李春烨心里骂道:睁开你狗眼看清楚点,老子是进士,堂堂的从三品大官!要不是亲戚,你给老子提鞋都不够格!可是,偏偏是亲戚,而且大一辈,于是生来就欠了他的,就得低着头,就得还债。帮林匡杰那种人,多少有点好处,还会一辈子感激你。可是江亨龙这种人呢?帮他费口舌不算,还得贴银子,纯粹是还债!还他妈前辈子的冤枉债! 何以度潇湘 五(5) 好在这债不难还。当今,除了科举制,还有保举制。皇上命京官文职以上,外官至县令,可各举所知一人,量才擢用。后来以贪污闻者,举主连坐。不过,皇上也感到一言之荐难保终身,实行连坐并不太严。这个姑丈,考了几十年才考个秀才,显然不是可举之才。但如果推荐去教个书什么的,于公于私也说得过去。无债一身轻啊! 家里终于安静下来。李春烨安顿好卓氏,进妻子江氏的房间。两人相拥了一会儿,他取出银票给她。 “哪来这么多钱!” “我把京城的房子卖了,准备在家里盖一大幢,——不能让你老住这么旧的房子!” “我是没什么,住惯了。倒是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一年比一年多……” “我自有考虑。明天再说,先歇息吧!”李春烨要替江氏宽衣。 江氏却回避:“你去陪她吧!乍到初来,人生地不熟。我把你的睡衣已经放到她房间。” “没关系,她不会见怪的。”李春烨拥紧江氏。“我常年在外,可辛苦你了!” 江氏也已知天命,早已心平气顺。可李春烨总有些内疚,坚持要尽人道。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何以度潇湘 六(1) 一早,李春烨到母亲房间帮助伺候她起床,亲自为她洗脸。老人的脸像枯朽的松树皮一样,没丁点光泽,他小小心心清洗那些沟沟坎坎。 “妈,我想为您老盖一幢房子。” “省了吧!我这么老了,住不了几天。这房子旧是旧,可是住好好的……” “您看孙子重孙都大了。他们一成家,就不够住了。” “那也是。” “新房子叫‘五福堂’,皇上恩赐了木样。” “皇上恩赐木样?哎唷——,观音菩萨保佑,爷爷乃乃积德哟!” 李春烨立即去把木样端来,引导母亲的手指抚摸:“你看,这是大门……这是天井……这是厅堂……这又是天井……这又是厅堂……这是第三进天井……这是第三进厅堂……这两边是厢房……” 邹氏突然叫道:“那要好多钱啊!” “要盖好一点……我想盖成泰宁最好的房子,是要花些钱。”李春烨如实说。 “哪来那么多钱啊?”邹氏叹道。她知道,现在当官薪俸很低,只是荣宗耀祖而已,并不能发财。家里生活,主要还得靠学田和卖“热布”。省着点,日子是过得去,盖不了大房子。如果不走正道,可以发财,可那后果怕人。明太祖时候就规定,官员贪污银子六十两以上,要处以死刑,枭首示众,并且剥下他的皮,皮里填上萱草,挂在衙门的官坐旁边,以儆后效。她不知道山东登莱陶朗先等人去年也给剥了皮,而且是在她儿子监督下进行,只是知道当今有这么一种酷刑。这种事,想象过去都觉得可怕。“赤仂,自小我教过你,宁肯自己吃些苦,不要吃人家的冤枉钱……” “我记着呢,妈!为官这些年,我从没吃过冤枉钱。我积的钱,除了自己省吃俭用,皇上还给了赏钱。” “皇上给你赏钱?” “是啊!皇上爱做木样,做了木样叫我拿到宫外来卖,还要卖高价钱,卖低了价钱不高兴。其实,皇上哪会缺钱呢?皇上有‘内帑’,用我们话说是‘私房钱’。像我们泰宁寨下金矿,税是皇上直接派太监来收,收了直接进皇上的账。皇上的私房钱,多得跟大米一样!他只是图个高兴,卖了木样的钱全都赏我。”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皇上!” 李春烨说,要把福堂盖进城里。他之所以要盖新房,更是想逃开现在住这个地方。这地方在城郊倒是次要,主要是这房屋紧挨着小山,小山上盖有高大的五魁亭。每天日出,就把五魁亭的影子斜照到对面山坡,慢慢地移动,久久久久地把他家笼罩在y气里。当然,更可怕的是那y影笼罩在他心上。从小开始,至今依然,很可能至死也挥之不去。在进这个家的路边还有邹应龙的墓。这鬼地方,早该搬掉!然而,这些心思无处诉说。今天给母亲讲搬进城里的理由,灵机一动,他说:“‘城东三涧’那里,不是说‘河潭流斗角,此地状元生’吗?那里风水好,我们搬那里去,让子子孙孙在那里发开发开!” 邹氏听乐了,连声叫好。 “城东三涧”是指城东北溪、朱溪与杉溪汇合处,杉阳八景之一。其城墙内侧,有一小块荒地,只有几棵大松树,可惜地盘太小,盖不了像样的房子。再过去是三贤祠,动不得。三贤,指的是宋时大儒杨时、朱熹和李纲,德高望重,他们都曾经在泰宁隐居过,后人特地建祠祭祀,谁敢打它的主意?边上是江日彩家,李春烨也不敢打它什么主意。之所以想把房子盖到这,还有一大原因正是江日彩住在这,将来老了,两个人可以像一家人朝夕相处。再北向是“雷半街”,有两大片破旧的房子,分别属于邹家、雷家。李春烨琢磨了好长时间,觉得雷家那边没什么机会,邹家也就是舅舅家这边倒是有些努力的余地。 娘舅那大幢房子叫“世德堂”,有一两百年的历史。到大舅这一代,本来还兴旺。他常年跑福州做米生意,一家三十余口住在世德堂,算得上泰宁城里屈指可数的大户。可是传说前些年,他在福州迷上一个妓女,那妓女有心从良,带上全部积蓄跟他回泰宁。临上船时,妓女想起还有个金脸盆没带,便回去取。没想到,等她再到码头时,船已经开走,大舅带着她那满箱金银财宝不见了。她一气之下投河,成为女鬼。这女鬼念念不忘生前事,常常在那河边哭泣,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气愤。有一次,她碰上泰宁一个到福州做纸生意的人,了解到大舅家里的情况,就随船跟到泰宁。且说大舅得悉那妓女投河死了,心上总觉得恐惧,便在家里为她设灵堂,焚香祭奠。女鬼到来,不领他这份虚情假意,变出一阵y风,把那香火吹灭,又把他家的金银财宝慢慢卷到那做纸生意的人家里。大舅家境很快败落下来,子女有的夭折,有的逃了出去。这传说显然荒谬,但大舅家一年比一年糟,这是有目共睹的。那么幢大房子,墙坍了、柱歪了、瓦吹了都没人修,花园变成菜地、猪栏,让人看了心痛,不如索性卖了,到城外盖一幢小的,重起炉灶。母亲听了觉得有道理,只是为难说:“那是祖屋啊!” 何以度潇湘 六(2) “祖屋跟祖宗不一样!”李春烨说,“福建早没几个土著人了,邹姓也是客家人。状元公当年,因为汀州(今福建长汀)寇作乱,全家人逃到江西避难。等到平定,一家人失散,状元公只带回一个儿子。其他几个儿子漂泊到汀州四堡,以为状元公遇难,葬了衣冠冢,就地安身立命。结果怎么样?个个发家!他们雕版印书到处去卖,还漂洋过海到台湾到南洋,比在泰宁守家的……” “好了好了,我知晓了!”母亲打断李春烨的话,马上命人去请大舅来吃早饭。 空腹几杯酒下肚,马上飘飘然起来,李春烨这才说起要盖房的事。大舅一听,说你早就该盖了。他进而问:有没有听说谁家要出让地基。大舅想了想,说没听闻。他继续绕着弯弯说:“亲兄弟明算账。如果有自己人肯出让,我可以出高一些价钱。” “多钱是不要哦,问题是要有人肯让。”大舅说。 李春烨耐心引导说:“没有房屋厝基,如果有仓房、猪栏、菜地让一让也好。仓房呗,哪也一样;猪栏、菜地,更没什么讲究……” “问题是要有哩!”真不知大舅是不是装糊涂。 李春烨请母亲跟大舅直说,问世德堂能不能转让。大舅一听,陡然变脸:“邹家生了你这样的女儿,真是倒了灶!我们家还没给你害够啊?只剩那几间破房子,还要来谋算!” 母亲十个指头塞一嘴,让大舅去骂。想当年,邹家在泰宁不是首富也不下二三,而李家虽然经商但根本不入流,门不当户不对。命中有缘的是,广东潮州作乱,席卷福建,才及建宁,泰宁的大户人家就纷纷卷了金银财宝早早躲进山里,邹家老少更是闻风丧胆,躲在飞鸟绝径的岩x当中还不停地乞求石伯公保佑。潮州人进泰宁,入山搜捕乡绅商贾,抓到李春烨的父亲李纯行。问其他人躲在哪,李纯行明知邹家人躲在头顶岩x却死不肯讲,掏出身上仅有的十锭银子,让他们满意地离开。邹家人躲过大难,对李纯行感恩不尽,将小女许配。这小女娇生惯养,一百个不愿意。她父亲百般劝说,说忠义二字胜过万贯财产,强行把她嫁李家。她号啕大哭着上花轿。泰宁风俗,女儿出嫁时,要像出殡一样随手关上大门,否则福气要被带走。她听到身后关门声,更伤心了,突然从舅舅背上蹦下来,扑进大门,呐喊道:“你们要是关上门,不让我回来,我就死在这里!”父亲慈心大发,依了她,破天荒不关大门。没想到,事也有巧。她一嫁到李家就变了,心灵手巧,勤俭持家,李纯行生意也日渐红火,而邹家日渐衰落。有一年,春节十五过后,她回娘家,不经意间顺手在大舅家灶里添了些火炭到火笼里,随即烤着火笼回李家。事后,大舅知道了,追过来大骂,说是连娘家的火种也扒走了。多年来,大舅耿耿于怀。如今,又要来买房子,要把娘家的祖屋都扒走,他怎能不发火? 李春烨连忙赔不是,说只是问问——像街上买东西一样,见着就随便问问,请舅舅大人千万别记心里去。 正尴尬着,忽报社坛住持丁开伍求见。社坛的职责是劝善惩恶,兴礼恤患,以厚风俗。丁开伍是个老秀才,比李春烨还大几岁,平素并无来往。今日上门,实属意外。李春烨知道,社坛住持德高望重,立刻起身迎入,添杯添酒,一来表示对住持的敬意,二来冲淡大舅的火气。 丁开伍肥头大耳。因为饮酒过度,他的手颤抖得厉害,酒杯都端不稳,不停地荡出,但他喝酒的态度很干脆。三杯酒下肚,说明来意:“老朽不才,特来讨教!” “不敢不敢!”李春烨谦逊说,“晚辈才疏学浅,向前辈讨教才是!” 丁开伍不客气了,边饮边说:大儒朱熹主张“恪尽人欲,复尽天理”,那么何谓“人欲”?何谓“天理”?朱子只打了个比方:“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以此类推,是不是可以说:男人娶妻是“天理”,而纳妾之类是“人欲”?最近,泰宁社坛诸公在讨论这个问题,争论不休。李春烨身为进士,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又身居京城,多交鸿儒,该有一番真知灼见。 何以度潇湘 六(3) 李春烨听了直皱眉头。他本来就对理学反感。他觉得理学家是那种指点别人披荆斩棘上天堂,自己却留恋于花街柳巷的人。现在,在家里讨论这样的问题,多难堪啊!这老头,太迂腐了!李春烨打着哈哈说:“这……这可是大学问啊,晚辈还不曾思想!来来来,先喝杯酒!” 正说着,又报知县求见。李春烨连忙吩咐新炒几个菜,重温一壶酒。 知县王可宗边进厅堂边拱手,迭声说久仰,抱歉有失远迎。他是北方人,块头特大,一上天井好像整个厅上都暗了些,让李春烨感到像一堵墙压过来。李春烨也道久仰,并说上年曾接家书,说汀州寇犯建宁,泰宁只是受惊扰,全赖王知县防卫有方;官兵讨贼,所过多有剽掠,独畏王知县,无一卒进城为害,百姓感激不尽。 王知县笑道:“下官不才。也有乡亲告我状吧?还请多海涵啊!” “告状还没有吧,至少是我这没有,到今天为止没有!” 两人说着,挺投机的。但王知县没久留,送上礼物若干,请李春烨明日拨冗到县衙坐坐,匆匆告辞。 送走客人,李春烨请出李春仪。 李春仪苦命。他才一岁,经常在外做生意的父亲就失踪,家境每况愈下。及成人,为了保障李春烨求学,只好把他过继给建宁丁姓大户,改名丁长发。不想,他经商很有天赋,很快超过父辈。丁家父亲跟李纯行同做生意多年,只不过把当地土特产贩出来,一个从濉溪一个从杉溪运出,在梅口会合,然后一起经金溪下闽江到福州。丁家父亲运气比李纯行好些,但也没赚太多。到李春仪就大不一样,他的生意不仅做到福州,还通过福州做到南洋,现在成了建宁首富。 说起来,李春烨和李春仪早年有些不和。因为父母认为李春烨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书让他一直读,考不上也读,干活、过继给别人就叫弟弟。小时候都体弱多病,兄弟两个都偏凉,有时凉得早上出鼻血,得吃点荔枝干、炒j蛋之类温的补补身子,哥哥每次有三四粒,弟弟最多两粒。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小时候的事。如今,哥哥是朝廷命官,弟弟是一地首富,还能计较那些陈年芝麻事吗?这不,听说哥哥要回来,弟弟前几天就赶来恭候。现在听说哥哥要建新房,弟弟马上说:“我也盖一幢!我们兄弟盖在一起,长一下我们李家人的风光!” 李春烨喜出望外,连声叫好。不过,喜颜未消,愁上眉梢:盖一幢房子的地基还没着落,哪来盖两幢的? 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何以度潇湘 七(1) 人老了,原来是这样子!晚上客人还不少,多喝了几杯,早早想睡。可是半夜就醒来,一醒来再也无法入睡。心绪天马行空,很自然想到景翩翩。此时此刻想来,男女之情倒是次要,要紧的是她是死是活。在那样的时候,是死是活都有可能。可是,是死又如何?是活又如何?他们素昧平生,有一面之交也是金钱交易,吻她一下那只是本能的突袭。可以算是他救了她,没有对不起她。火烧成那个样子,死了尸都难寻,伤了被救到哪个角落动弹不得,而他在那里是过客,她想找他也无从寻觅。世上很多事本来就是这样,偶然,极其偶然,然后再也没有重逢。过去了!别让过去缠着自己,安心睡吧! 李春烨又想到房子,梦寐以求多年的房子!如今,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原以为最关键是钱,有了钱其他都不在话下。没想地基这桩小事,比钱还难。如果三五天解决不了,那么我这番在家就开不了工,两三年竣不了工……人算不如天算啊!也罢,不到城里挤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就在这老房子上翻新,谁也不用求!可是……唉——! 李春烨辗转反侧,信马由缰,什么都想,可又什么都不想再想了。这时,j又鸣,记不清第几遍。窗上望去,天已微明。他想,还是起来走走吧! 首先,李春烨要解个手。家里茅坑跟猪栏在一起,紧靠山坡。解手之时,不意看到山边沟里有几段木头,长满了香菰。那香菰大大小小肥肥的,油光发亮,让人垂涎欲滴。他好久没吃新鲜香菰了,一下就回味起那种清香,禁不住诱惑。解完手,马上去摘了一大把,双手捧到厨房,想早饭就吃。 媳妇已经在厨房做饭。李春烨放下香菰,顺便在灶前坐下,拿起竹筒往灶里吹了吹,一群火星飞出,差点冒到他额头上。媳妇见状,连忙说:“我来,爸到厅上坐吧!” 李春烨感到媳妇的关爱,但又感到她把自己当客人了。他起身步出,趴在水缸边的大黄狗马上跟出,吓得他连忙躲闪。可那狗没有欺他,只是跟在他脚边摇头晃尾,邀宠似的。他有些感动,在大门槛上坐下,冲着它笑。它欢叫着上前,要吻他的手。好久没回家,狗还跟他这么亲热。他有些感动,伸出一巴掌让它舔。 一个十来岁的孙女打开大门边上的j舍,十几只j咯咯咯飞奔而出,有的奔往屋前坪子,有的奔往厅上,奔到哪就在哪拉屎。孙女急了,拿起扫把赶厅上的j,可是j拉屎很快,逃着逃着就抛下一团。 李春烨皱了皱眉,到神龛后面取扫把。扫把还是老传统,用芦苇花编的,但即使崭新,也给剪掉了细软的尾巴,只留小小的核心。这样,扫起来更费力,但是更干净,尘埃也不易留。这房屋是老旧的,厅上地板的砖块大都已经破碎或者变形,缝隙中的泥土变黑变硬,但是油光发亮,一尘不染,得归功于这样的扫把。当然,更重要的是母亲似乎有洁癖,可以穷但不能不干净。还因为家里要织布,捻线有一道工序要从口中拉过。难怪李家的“热布”特别受人喜爱。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养j呢? 扫j屎挺麻烦。因为刚拉的j屎较稀,得先用柴灰盖一下,扫起来才干净。李春烨没扫几下,孙女赶完j回厅上,慌忙请求要过他手中扫把自己扫。他又无所事事,起身往外踱步。 老邢也早起来,正在坪子边上清理垃圾。李春烨走到他身边,真挚地说:“叫你休息几天!在这里,有人会做!” “唉!”老邢说,“没点事做,更难受呗!” 李春烨感谢地笑了笑,随他去。老邢是“无名白”,当李春烨管家一年多了。“无名白”是指没能混进宫的太监,多达十万之众,流浪在京城当乞丐、小偷。老邢能给李春烨当管家算幸运,所以主仆都满意。他言语不多,整天默默地做家务。他曾经在街头混过,身手挺好。传说用豆子掷他,他能用筷子接住。掷了半升豆子,无一粒掉地。李春烨问是不是真的,他说那太夸张,可是抵挡两三个人一般没问题。这次回来钱物带得多,所以请他一路护送。休息几天,还要请他跟到湖广。 何以度潇湘 七(2) 李春烨突然想母亲该起床了,便回头往她那里去。孙女已经端了水给母亲洗脸。母亲听李春烨来,忙说:“我这里不用你c心。今天是十五,你要去神龛点一下灯,爷爷乃乃保佑你们大大小小平平安安!” 李春烨听了,当即退出。这种事他多年没做,因为在家难得刚好逢到初一十五,但章程一想就想起来。他先到厨房盛一碗新鲜饭摆到神龛上,再点上香和灯,拜了几拜爷爷乃乃。他想到一个老问题:该给父亲做个神位。可母亲总不让,说他会回来,每餐饭还要摆他一个位子,全家人只好附和着。其实,李春烨心里根本不信。小时候,她总是说:“你爸啊,给石伯公藏去了。等你长大了,敲锣打鼓去找,你爸就会回来。”当时他很相信,天天盼着长大去找爸爸。邻里有人给石伯公藏了,敲锣打鼓,满山遍野去找,他跟着去看热闹。找到人,他呆呆坐在一个岩d里,人好好的,身边有一堆松叶和松子。事后问他怎么回事,他不知道,只知道石伯公煮了粉干和蛋给他吃(即松叶和松子)。听起来有点恐怖,好在石伯公不会伤人,只是和人开开玩笑。父亲如果真是给石伯公藏了,肯定早回来。问题没那么简单。父亲是做生意的,把泰宁产的上好木材贩到福州,从那里转卖其他地方。泰宁到福州,要经过芦庵滩。金溪十八滩,滩滩鬼门关,其中芦庵滩最凶险,一岁中几无完舟,这是闽西北一带谁都知道的。父亲在这条水路上失踪,哪还有回?他如果还活着,怎么可能五十多年不回来,也不寄个信?但母亲很执著,李春烨只能在心里一并祈祷父亲在天之灵。 祭完祖,李春烨重新迈出大门,坪子上踱了踱,伫立在小桥边。这桥其实只是两块小石板,横跨的只是条一步宽的小水圳,但边上做了个石埠,可以洗衣洗菜。跨着水圳还有冬瓜、南瓜架,架边有一排木槿花,再过去就是邻居。正面是几丘水田,对面是小山坡,以及通往城里的小路。 雾茫茫,天地浑然一色,三五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可对于李春烨来说,用不着看,浓雾之中的一切都在他心里。 与李春烨家相邻是萧家。四十多年前,萧家儿子在结婚那天晚上暴死,新媳妇“赤坑婆”送完葬,开始在萧家小楼独居,置未婚夫的像,三餐饭用绳子从窗口吊上去,每食必奠。每天除了祭夫,就是帮李春烨家捻苎麻线,挣些小钱,也是从窗口吊上吊下。当时,李春烨还年轻,还没结婚,见“赤坑婆”颇有姿色,额上有一颗大大的黑痣,还曾想入非非。清楚地记得,她结婚那天,他不仅去看了,还参与捉弄新郎新娘和媒婆。按规矩,新郎和媒婆可以抹红脸也可以抹黑脸,新娘只能抹红脸,可他只贪摸一下新娘那漂亮的脸,居然给她抹墨。当然,她不敢生气。晚上闹d房,更是没大没小。那房间很小,挤了七八个人,有的坐到新婚的床上,说是坐了新婚床不会腰疼。人们要新郎新娘亲嘴,拉拉扯扯。他也积极参与,拉新郎的时候,不知怎么一肘碰到后面她身上一处格外柔软的部位。他立刻感到那是她的茹房,一阵快意袭来……不想,闹完d房回家,兴奋的他还没睡着,就从d房传来一片哭声。送葬结束后,他再没见过她。听说她自毁容颜了,令人惋惜。她如果没死,肯定还在那小楼上。想到这,他不由望了望那雾中的小楼,只见自己一个守寡的媳妇拿了一篮苎麻皮到那楼下,往吊篮里放。他不忍心看,转身往外走。他想到自己两个年纪轻轻守寡的媳妇,她们比“赤坑婆”好,生活基本正常。可是,她们能像母亲像“赤坑婆”一样守下去吗?母亲有儿子,而且是他这样有出息的儿子。可她们呢?她们连个女儿也没有,怎么守? 李春烨不想想那些烦人的事,转而想邹状元。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山谷属于他。 邹应龙官至签书枢密院事兼参政知事,相当于丞相。六十六岁的时候,致仕回乡,在这山谷百步深处筑莲池书院,流连山水,晨出而夕忘还。理宗皇上得悉,书“南谷”二字相赠。从此,这山谷就叫南谷。七年后,邹应龙在莲池书院无疾而终,葬这谷口左边小山冈。右边小山冈是五魁亭,那供着本县状元叶祖洽、邹应龙,解元黄应南、江廷宾和会元萧舜咨,是泰宁文明的象征。李春烨的家,在这三者之间。泰宁八景,一曰堂北双松,二曰城东三涧,三曰旗峰晓雪,四曰炉阜晴烟,五曰魁亭怀古,六曰南谷寻春,七曰金铙晚翠,八曰宝阁晴云,八者此占有二。一代又一代,年年岁岁,多少人到他家两边山冈来赏景,凭吊,励志。前辈的诗文,早已铭刻在他心里:“槎牙老树悬斜日,独客凭高长太息。昔年文士五魁联,今日空亭锁荆棘。四面山水画图开,文明景运还重来。寄语芹宫诸俊彦,青春事业莫徘徊。”李春烨注定要记这些诗文,要效仿这些状元,甚至想过将来要有邹状元那么大的墓。在少年青春之时,给他以极大的动力。在他一再名落孙山之时,仍然给他以激励。然而,终于盼到金榜题名那一瞬间,他却感到绝望:这辈子再也当不上状元了! 何以度潇湘 七(3) 近十来年,李春烨都生活在这y霾之中。他想逃避,带母亲进京,彻底逃离,可是母亲不愿远离家门,他还得回这个出过两个状元的小地方。何况,这y霾是笼罩在他心上,走到哪也挥之不去。于是,他又想抗争:我要比你两个状元更多留点什么在人间! 说实在话,叶祖洽、邹应龙除了状元之名,并没有给后人留下什么。青史上,他们没留大善大恶,——对了,《宋史》上有叶祖洽的传,长达四百九十九个字,把他写得很坏,但现在一般人没几个人知道他坏,可见他坏也坏不到哪去;邹应龙很多人说好,可《宋史》中他的传只有二百一十三个字,只是一些干巴巴的官名地名,并没有记什么事迹,可见他好也好不到哪去。大地上,没留这两个状元的只砖片瓦,他们的故居早已灰飞烟灭。文化上,没留这两个状元的只言片语,叶祖洽在殿试中斗胆写道:“祖宗多因循苟简之政,陛下即位,谋而新之”,曾引起雄心勃勃想做一番事业的神宗皇上的共鸣,为他在与上官均的竞争中最终夺得状元榜,但是过眼烟云;邹应龙好像有几首咏莲的诗,可只是在族谱上、县志上,那算什么?宋朝不比现在,那可是诗词鼎盛时期啊,又是理学大兴之时,他们居然没一句诗词留下也没有做一点学问。还不如北邻邵武的严羽,他“不肯事科举”,但他著作的《沧浪诗话》却是一部全面而又系统的诗歌理论著作,对中国古代美学理论发展有很大贡献。也不如东邻将乐的杨时,他只是个进士,却在理学上造诣颇深,以至令他那著名的恩师程颢感慨:“吾道南矣!”并留下一条“程门立雪”成语。甚至不如景翩翩,她还能让人“虽然未见天女面,快语堪当食荔枝”。除了个状元名分,叶祖洽、邹应龙什么也没有。我李春烨虽然不才,官运不济,没什么建树,至少可以留点砖砖瓦瓦。正是出于这种想法,他才节衣缩食积钱,才向皇上讨福堂木样。如果把皇上的杰作盖在这荒郊野岭,锦衣夜行,那有什么意义? 太阳像团蛋黄一样冉冉升起,浓雾渐渐消散。五魁亭又长长地投下y影,不偏不倚映在李春烨和那条弯弯的小路上。他心里一沉,很是无奈,叹了叹快步离去。 何以渡潇湘 八(1) 吃过早饭,李春烨换了官服,乘轿子去见知县。 刚过利涉桥,李春烨撩开帘子吐口痰,一时太快,差点吐到一个人身上。朝着人吐口水是表示轻蔑,往人身上吐痰更不得了。他定睛看那人的背影,年纪与他相仿,头戴棉帽,却光着脚,挎个大竹篮,篮子里装满青菜,看样子是从菜地回家,正站在路边撒n。真没修养!李春烨心里训道,正要收回目光,那人觉察动静,忙回首,四目刚好相对。他两眼一亮,本能地呼道“禹门兄”。他立即叫停,下轿又呼道:“禹门兄!” 雷一声怔了怔,认出眼前的李春烨,但只是冷冷地笑了笑:“是你啊!” “我前天晚边才回来,昨天还叫人去请你,呆会儿还想去看你!” “不敢当!这么大的官,不敢高攀!”说着,雷一声开步离去。 “禹门兄,你听我说!”李春烨追上雷一声。“我好像没得罪你吧?” “我没说你得罪我。”雷一声边说边走。 李春烨跟在雷一声身边:“可你为何总不理我!为什么?为什么啊!” “没为什么。”雷一声绕开李春烨而走。“你去吧,别误了你的前程。” 李春烨呆立一旁,眼睁睁看雷一声离去,眼泪夺眶而出。 要知道,小时候,直到李春烨进士及第以前,他们多好啊!连李春仪都嫉妒,说李春烨跟江日彩、雷一声是亲兄弟,跟他不是。他们三个一起师从邱秉忠。恩师曾开玩笑说,他们像三头可爱的小猪一样赛着吃、赛着长。后来,李春烨隐居到天台岩读书,江日彩隐居到黄石寨读书,雷一声留在城里。那年冬天,下着大雪,雷一声带恩师到外面观赏雪景,先到天台岩看李春烨,从那里到甘露岩寺,然后乘竹筏到黄石寨看江日彩。那天多美啊,这辈子都忘不了! 碧水丹山,本来就多姿多彩,现在银装素裹,平添几分妖娆。金溪蜿蜒在林边石边,浪花与雪花飞舞,使得这冰天雪地充满活力。恩师带着李春烨、江日彩、雷一声三个得意门生泛舟溪流,感慨万千。 “大雪纷飞何所似?”恩师要求靠自己最近的李春烨先对。“二白,你先来吧!” 李春烨望了望漫天飞雪,清了清嗓子,即对曰:“烽烟滚滚征尘起,粉装玉砌绣前程。” “完素,你呢?”恩师指江日彩。 江日彩随口而出:“无须如此飞棉絮,政简刑严保万民。” 恩师最后指手拿竹篙帮助撑筏的雷一声:“该你了,禹门!” 雷一声胸有成竹:“铁骨冲寒凌霄志,刀尖箭镞意泰然。” “嗯,人各有志,各有千秋,都不错啊!”恩师赞赏完,自己也吟两句。“如盐落水影无踪,是咸是淡总分明。” 此情此景,此声此息,仿佛就在昨天。可转眼间,怎么形同路人?为此,李春烨自省了许多个夜晚,至今不明白。当年他和雷一声一次又一次名落孙山,穷途末路,曾经议论过科场作弊的事,两个都愤慨,以为可耻,表示宁愿一辈子不及第也不作弊。李春烨终于在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及第,雷一声仍然没中,而这一年的京师会试发生大明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沈同和舞弊案。雷一声会不会认为李春烨也作了弊只是没被发现,因此再也看不起他?可惜恩师已作古,他只能跟江日彩谈此事。江日彩说雷一声看破红尘了,自号无怀居士,性情日益孤傲。李春烨想:你看破红尘,你再孤傲,再怎么也不能这样冷落老同学老朋友啊!他又伤心又气愤,真想再追上雷一声讨个说法。这时,一个小吏路过,见一个从三品大官在这里抹泪,慌忙上前询问:“大人,怎么啦?” “没……没……没事。”李春烨这才想起自己着了官服,失态了,连忙走向停在几步外的轿子。 县衙在城北,坐北朝南,八字墙像两扇门向两边长长地伸延,分别醒目地写着“大明千秋千秋千千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早,知县王可宗便安排衙役在城门探望。一见李春烨的轿子来,飞快禀报。李春烨轿子进入衙前街,衙乐便热热闹闹地吹打起来,王可宗到大门口恭迎。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何以渡潇湘 八(2) 穿过大堂,有个大大的院子,当中两棵高大的古松。这就是杉阳八景之一的“堂北双松”,夏可以在树y下纳凉,冬可以在树边晒太阳,现在只能坐在厅上望松骨听松风,偶然有几根松针飘落怀中,发发“岁寒挺挺霜雪姿,长与英贤励高节”的感慨。 寒暄,落座,上茶。王可宗关切地询问:“皇上龙体可好?” 王可宗这么问并不唐突。四年前,五十八岁的万历皇上驾崩,三十二岁的泰昌皇上继位,谁料即位十几天就得病,仅一个来月就归西。现在天启皇上才二十来岁,年纪是轻,可那宫中妃子个个亮丽,个个如狼似虎,能顶得住吗?事实上,天启皇上也是面黄肌瘦,脉沉气短。不过,王可宗不可能知道这些,知道些也是道听途说。以前,李春烨想象,皇上应有尽有,一定红光满面,风流倜傥,现在才知道正好相反,一个个都是几几歪歪的病鬼。当然,李春烨不便对外人说皇上的不是,只能笑笑说:“好啊!皇上血气方刚,风华正茂哪!” “辽东可好?”王可宗又小心询问。 “好啊!”李春烨随口即答。王可宗问这话也不是空x来风。东北一隅,区区后金不安分,不自量力,屡屡犯我大明。时运也有不济,虎落平阳被犬欺。就说前年吧,好好的年没过完,后金可汗努尔哈赤就率他的“无敌雄师”进攻广宁(今辽宁北镇)。辽东巡抚王化贞对皇上说,给他六万兵,就可一举荡平鞑虏。结果,给了他十四万,还是全军覆灭,广宁失陷,丧失四十余座城。但这两年,相对平静。李春烨不屑一顾说:“那鞑虏,总共才几丁几口啊,不过四十余万。我大明,一亿三千多万同胞,每人吐一口唾沫都能把它淹个精光!” “是啊是啊!哪天多派些兵,索性把他们灭了,根除后患!”王可宗咬牙切齿说。 “嗳——,我大明是礼仪之邦,仁义之师。我们不要人家一寸土地,人家也休想耐我何!你说是吗?” “那是那是!”王可宗倾身往李春烨一侧靠了靠。“听说——,现在守辽之将袁崇焕,还是江御史举荐的?” “是啊!你怎么知道?” “前些日子,江御史回乡,我拜访过他,谈及此事。” 确有此事。袁崇焕进士及第后,到邵武做知县。江日彩回泰宁探亲,来回必在邵武过夜。江日彩不久任太仆寺少卿,督饷辽东、兼管两京十三省军务粮饷,而袁崇焕自幼非常关注国家安危,关心辽东局势,颇有见地。谈及辽东,两人投机得很。天启二年(1622)初,广宁失守,国人震惊,急寻栋梁之才。江日彩便拟一份奏折《议兵将疏》,直陈明军在武备上的不足,并力荐袁崇焕,请求朝廷破格重用。江日彩毕竟身轻,特地请跟皇上接近的好友李春烨参谋,又请同僚御史侯恂一起署名。他们漏夜推敲疏文,斟字酌句。李春烨记忆犹新: 今邵武令袁崇焕,夙攻兵略,精武艺,善骑s。臣向过府城,扣其胸藏,虽曰清廉之令,实具登坛之才,且厚自期许,非涉漫谈。其交结可当一臂者,闻尚多人。今觐见于辇毂下。枢部召而试之,倘臣言不虚,即破格议用,委以招纳豪杰,募兵练之寄,当必有以国家用者。 皇上得悉,当即采纳。江日彩正月上疏,袁崇焕二月就调任兵部职方主事。上任当天,他单骑离京出关,实地考察,与老兵研讨方略。回朝,袁崇焕说:“给我兵马钱粮,我一人足矣!”皇上大喜,马上又提升袁崇焕为山东按察司事山海监军,拨付二十万两白银供其募兵。 王可宗感慨道:“我发现,泰宁人如其山川,外质而内文,不习声华,其实地灵人杰,人才济济啊!” “过奖了!”李春烨呷了口茶。他感到这茶欠佳,茶艺更次,但口有些渴,还是又喝了一口。“袁崇焕是广东人。我们泰宁人,只能动动嘴……” 其实,李春烨对袁崇焕有些自己的感觉。挂帅辽东,你以为肥缺是吗?满朝官员,哪个不知道“关门为死地,总兵为死官”?兵部连选两个辽东经略没一个敢上任,最后由重臣填选票,这才弄去兵部侍郎王在晋。明令不准他辞职,他还是动不动就说让我回去吧,我宁肯不当这官。人家是要去都躲着,你袁崇焕却争着要去,想当官想疯了!真是个“蛮子”!再说,你以为你袁崇焕真是中流砥柱、国之栋梁吗?未必吧!虽然也是进士,可你授知县而没留京城进翰林院,可见你考的名次并不高。我虽然也不太高,还留在京城而没给派到小地方!你生在南方长在南方,跟辽东相差十万八千里,对那里了解多少?即使了解,也是书本,而且也主要是四书五经,并没有专门攻读兵书,更没有打过一天仗,就想去领兵?太疯了!皇上年幼,又刚登基,病急乱投医,也是疯了!一个朝廷落到这样用人的地步,全都疯了……这么想着,李春烨不停地笑着重复“只能动动嘴”,忍住想说的是“袁崇焕也只能是动动嘴啊”! 何以渡潇湘 八(3) “动嘴也不容易啊!要有一颗报国之赤心,还要有一双识才之慧眼。哪天,大人帮我美言美言,说不定我也一举进京!” 原来如此!李春烨心里陡生反感,但还是应承道:“好啊!哪天有机会,我保证跟皇上面疏!” 王可宗却笑道:“开玩笑!开玩笑!好了,时候不早,请大人吃个便饭!” 李春烨随着立起,随即又坐下:“我倒是有一事,想麻烦知县。” “用得着小弟的 第 3 部分 欲望文 第 4 部分 兵部尚书佚事 作者:肉书屋 第 4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王可宗却笑道:“开玩笑!开玩笑!好了,时候不早,请大人吃个便饭!” 李春烨随着立起,随即又坐下:“我倒是有一事,想麻烦知县。” “用得着小弟的,大人尽管说!”王可宗跟着坐下。 “是这样,你知道,我家那房子是老祖宗留下的,不成样子。儿孙又多,不够住。我想新盖一下,皇上还赐了木样……” “哦——”王可宗惊呆了好一会儿。“好啊!好啊!有这等好事,我等脸上也光彩,全县百姓脸上都光彩!真是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 “我想盖在城里,可一时不知哪儿腾得出地基。你县太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知有没有听说。” “嗯……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先吃饭吧,先吃饭!” 刚上桌,酒还没添杯,才从堂上到餐厅这么一点时间,王可宗就想到一个主意。这些天正好有个棘手的案子。“雷半街”的雷家,有三兄弟,陆续分家,但除了大哥,他们仍然与父母住同一幢房子。母亲什么事都偏着小弟,二哥很不满。大哥自己建了新房搬出去,二哥将大哥留下的猪栏买下。猪栏旁边还有一块空地,堆满石头。二哥心想,干脆与弟弟两人将空地平分,自己再建一个猪栏。二嫂谢氏,趁闲着将空地的石头搬开。母亲发现,出面阻止。从外面回来的小弟帮着母亲骂谢氏,谢氏哭成泪人儿。二哥回家见妻子眼泪不断,问明原委,火冒三丈,冲去找小弟评理。小弟认为这块地二哥不能再分,因为他已经得到大哥的猪栏,占走一块地;而二哥认为大哥的猪栏是他花一百两银子买的,另当别论,两人大吵,互不相让。争吵中,一个c锄头一个c柴刀,打得你死我活,幸亏邻居及时劝开,闹到公堂。清官难断家务案。王可宗也为难,只能劝他们以和为贵,互礼互让,协商解决。可他们根本不让,根本不想协商,异口同声要求知县公断。他怕断不公反而惹出人命案来,因此采取拖的策略,请他们先回家,择日公断。他想英雄气短,时过境迁,相逢一笑泯恩仇,他们自然会重归于好。哪知他们仇怨日深,非要断个一清二楚不可。隔不了几日,他们就吵到县衙。而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一刀切下三面光的断法。李春烨进门之前,他还跟县丞商量,要尽快想出个妥善法子,不然明天他们又要来闹,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现在一急,他突然想出一条妙计:何不建议他们索性将此地卖了平分银两?把从大哥那买的猪栏也退出来,兄弟三人平分。这样既调解了雷家三兄弟火烧p股的纠纷,又解决了李春烨的燃眉之急,一刀四面光。 福建以前是闽越族的地方,客家人后来陆续从中原迁来。泰宁以前蓝、雷、钟姓人家很多,“雷半街”就是说雷姓占那条街的一半。如今,全县雷姓总共也没几家,他们兄弟怎么还不和睦呢?要是平时,李春烨肯定要感慨一番,自己不出面也会建议合适的人出面劝和。可现在他急于要地基,忙于叫好。王可宗马上叫人通知雷家三兄弟下午到县衙来听公断。 雷家三兄弟个个愿意接受这一公断。不仅如此,其母又生一计:索性将整个院子也一起卖了,分头到别处新盖房子,让这几个冤家不再聚首。对此,三兄弟居然也纷纷表示赞同。 何以渡潇湘 九(1) 上午,雨下得淅淅沥沥,李春烨还是打算到江日彩家走走。回来几天了,天天忙着福堂的事,亲朋好友都没去走走。有些人找上门,也没空多坐坐。其他人也罢,江日彩家不去说不过去。今天上午,刚好没要紧事,要赶紧走。不然,说不定又冒出个什么事来,走都走不开。吃了饭,拿了伞,正要撑开的时候,却有两个后生挤一把伞连奔带跑直往他家大门冲来。他收了伞,闪了闪,让两个后生跳上屋檐台阶。 “爷爷……爷爷!”后生收了伞,发现李春烨,先后叫道。李春烨愣了,认不出是谁。“我们是英仂的弟仂!” 英仂是江英,江日彩的四女儿,李春烨的三媳妇。李春烨连忙赔笑:“舅仂啊,大亲哟!厅上坐!厅上坐!” 按规矩,双方得跟小孩称呼,也就是江英的两个弟弟跟她儿子称李春烨为爷爷,李春烨得跟她儿子称他们为舅舅。说“大亲”,那是赔罪。李春烨进而说:“孩儿长得快。后生认老的易,老的认后生难啊!我又很少在家,莫怪!莫怪哟!外婆身子可好?” “好哩!”其中一个后生答道。他们两个像双胞胎样难分仲伯。“她说,等爷爷安闲下来,请爷爷过去吃餐饭。” “好哩好哩——!我刚刚正想过去你家哩!”李春烨说着说着发觉这话真的跟假的一样了,索性不说,改而泡茶,并教导两位后生。“茶叶要好,烧水也非常讲究。苏轼说,水刚开时泛起蟹眼大的气泡,再过一会儿就有鱼眼那么大,发出松涛一般的声音。水开到这种时候最好。茶叶要在水中浮悬转动,像轻飘的雪花一样……” “我们是粗人,哪有那么多讲究。口渴起来,乞丐摸到银子样的……” “你们两个,认真看来还是有区别啊!” 声音更亮的抢先说:“我更小,小一岁多,叫江复,更贪玩,晒更黑。他是我哥,叫江豫。” 岂止更黑!满脸痘痘,跟丹霞岩一样没点儿光滑。江豫点了点头,表示对江复的说法认同。他急切说:“爷爷,我们找您有事。” “哦——,快说!”李春烨忙着听,忘了斟茶。 江豫、江复兄弟找上门来,是为着修鬲岭路的事。这事说来话长,但李春烨一经点题就明了。 福建开发很迟,唐以前乏善可陈。泰宁也一样,到五代时王审之入闽,还“榛芜垣野,烟火仅百家”,到北宋“民户三万,岁出赋万缗”。宋时,人文也昌盛,出了叶祖洽、邹应龙两个状元,还有二十多名进士,令人刮目相看。然而,这以后一蹶不振。整个元代,没一个进士,只出几个举人。进入大明,没什么改观。究竟为什么呢?如何才能重振泰宁科举?泰宁人,包括来泰宁做官的都伤透了脑筋。原来,县学明伦堂建在礼殿之东。洪武年间(1368—1398),知县定定觉得它太破烂,重建于礼殿之北。而这受地势限制,殿堂呈相压之象,檐宇相蔽,显得昏冥郁塞。正统年间(1436—1449),教谕李卓认为学宫位置不行,坏了泰宁科考的风水。于是,号召全县集资,在旧址重建明伦堂。可这并不济事,此后八十年仍无进士,仅四名举人。嘉靖年间(1522—1566),邵武知府潘旦也为泰宁着急,找出问题在于学宫位置不对,该迁个好地方。哪地方好呢?城里城外寻一遍,他相中秀峰连叠、绿水环绕的蓦湖坳。有人异议,说那附近是乱坟场。潘知府斥责道:“我们都是孔圣人的弟子,道义在肩,正气堂堂,还怕鬼吗?鬼怕我们才是!”学宫坚持迁蓦湖坳。哪料蓦湖坳也不争气,此后十年连举人都没一个。监察御史、代巡按白贲到泰宁视察,县教谕凌瀚诉苦说:“蓦湖坳那鬼地方,宫墙颓芜,四处丛冢厉窟,夜半鬼哭,哪是读书之地!”白御史深有同感,说:“坟墓妖气,难以攘却。孟母教子,尚回避陵冢。如今育才之地,圣贤之宫,怎么能挤在秽毒之间呢?”于是,召集全县富户出资,将学宫迁至城北天王寺,还增建文庙、尊经阁、启圣堂、敬一亭、s圃和讲堂斋舍,应有尽有。可惜,此招也不灵,此后十余年仍然无人中举。诸生江一龙、李汤臣等人上书,请求将学宫迁回炉峰山旧址,知县不敢耽误全县子弟的前程,自己带头捐了俸禄,一应迁回。但此举也不奏效,此后五六十年仍然举人也不见。 何以渡潇湘 九(2) 转眼到李春烨这一代,面对萎靡不振的科举,急得捶胸顿足。江日彩比李春烨长一岁,似乎比他懂事得多。他研究《易经》,认为泰宁县城尚缺巽位。他说,巽见辛脉,文章最美。泰宁学宫的山势,来龙正好是辛脉。当然,并不是说宋时有这山顶,现在没这山顶,而是说宋时那山顶古木参天,能够望见辛脉,如今山秃望不见辛脉,县里生员也就写不出好文章。于是,江日彩撰写《题募巽峰疏》,说我们泰宁历史上人才辈出,有山川之灵的因素。现在地形无改,只是破坏太多。我们生活于此,修补所缺,舍我与谁?何况这些年来,合全县上下之力,学宫迁于正位,华表也扶正,星环宿聚,水拱山迎,所缺者惟独巽方一峰。女娲可以补天,愚公尚能移山,如果我们全县士大夫团结一心,怎么不能添山头一捧土呢?我县尽管刚遭水灾,物力凋敝,但是百废俱兴,单单一峰未竖,实在可惜!所谓功成九仞,而亏仅一篑啊!如今众议只是架木为峰,约百余金就够。望诸同志募义若赴,共成胜事。 事也真奇。就在木架巽位的当年,江日彩和李春烨双双中举,一扫百余年之耻。翌年江日彩即中进士,九年后李春烨也中进士,其间还有举人数名,形成一个小高c。只遗憾这风水不久长,此后十余年又未出人才,江日彩和李春烨几个儿子也没一个中举。 人们又开始从风水上找原因,勘得问题在于城南的鬲岭。鬲岭虽然不高,但是像锁一样锁住县治的水口。以前,人们绕道而行,保护了岭上树木,也就涵养住了泰宁的灵气。前些年,洪水冲了岭下的路,人们要翻山越岭,树木给破坏,屏障也就有了缺口,因此人文也衰下来。现在,江豫、江复等学子自发倡修鬲岭原路。 “爷爷,我们特地来请您撰写《题募鬲岭路疏》。”江复说。 江豫连忙补充:“爷爷德高望重,一呼百应,只有烦劳您了!” 李春烨有些为难。江日彩从小喜欢装神弄鬼,现在传到他儿子。李春烨信佛不信道,没能与江日彩一同及第进士也许是报应。然而,李春烨认为科举之事更重要在于老师,而不是什么风水。想当年,江日彩比李春烨还贪玩,恩师出了绝招,才把他们驯服。恩师自己出钱,买大红布,给每个学子做一套红衫红裤,让他们穿得像女童一样,羞涩起来,文静下来,专心读书。后来,他们还避开闹市,躲在岩x,专心苦读,这才及第。自己不专心读书,求风水何用?李春烨至今不信。 何况,还得有运气。运气不好,读再多书也枉然。我们出生都太迟了,世上的书早就多得你几辈子也读不完。你读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部,考试出题偏偏出在第一万部,你读那么多有何用?而运气好,只读一部,考题就在这一部,不是你读一部书就够了?不能没有运气啊!想当年,考官吕惠卿等人定叶祖洽第一,上官均第二,陆佃第三。复考的考官是宋敏求和刘放,他们列上官均第一。然后考官吴冲卿等人又反过来,按吕惠卿的名单上奏。考官苏轼等人反对,于是另行编排一份上官均第一、叶祖洽第二和陆佃第三的名单上报。考官们意见不一,只好由皇上定夺。神宗皇上令丞相当廷朗读上官均和叶祖洽两人的卷子,才定叶祖洽第一。邹应龙也是,本来名列第二,只因第一的莫子纯已经有官,才把邹应龙提为第一人,榜眼变成状元。状元跟进士,名气天差地别,可是学问真会有太大差别吗?我不信!进士跟举人学问也真差十万八千里吗?我同样不信!说句老实话,雷一声就不比我差,我也不一定真比叶祖洽、邹应龙差哪里去,差只差在运气!李春烨经常这样想。他不相信风水,但相信运气。 此时此刻,李春烨也想,如果能像当年,一修鬲岭很快出几个举人进士,自然是善事,何乐不为?不过,他又想:如果无济于事,岂不贻笑千古? 见李春烨犹豫,江豫又说:“十几年前,爷爷倡修了北坝,县城不再遭洪灾,百姓至今称颂。要是扶正了泰宁风水,荫庇后代学子,世世代代都感恩不尽!” 何以渡潇湘 九(3) 话已至此,李春烨根本没有退路。他笑道:“这《题募鬲岭路疏》我写,不过有三个条件。” “莫说三个,十个也行!” “第一,你们兄弟金榜题名时,得请我喝喜酒。” “这好说,只怕请了爷爷不来呢!” “第二,入仕后,要励精图治,报效国家,造福百姓。” “这是自然。我们江家世受国恩,万死不辞。” “这第三嘛,要你们马上就办。”李春烨笑了笑,卖个关子。 兄弟急了,抢着说:“办什么?我们马上就办!” “请外婆,还有你们姨妈出城来吃午饭。” “爷爷这么客气!” “我本来要出门自己去请,你们来了,要我写《题募鬲岭路疏》,我走不开,你姐夫他又到乡下收田租去了,只好麻烦你们。” “好吧,我这就去!”江复抢先说,起身就跑。 “等等!”李春烨喝住江复。“年轻人啊,就是性子急!你没看在下雨吗?怎么能不用伞?淋湿了,生病了,怎么读书?不读好书,光修鬲岭路有什么用?” “知道了,爷爷!”江复从门边拿起伞,撑开才起步。 “等等,回来一下!”李春烨又喝道。他从身上摸出些碎银,塞给江复。“雇两顶轿子,可不能让你妈和姨妈累了。” “轿子我雇,钱我有!”江复不肯收银子。 李春烨执意要江复收下:“你是你的,我是我的。我离开京城的时候,你爸特地交代……记住,请她们一定要来!” 说起江日彩,李春烨心里一阵凉。离开京城已经两个来月,不知他的病是否好了。他特地交代,不要将病情告诉他家里,免得家里人挂念。李春烨想,得告诉他们他身体很好,再送些什么东西说是他委托的…… 晚上,李春烨将李春仪和自己两个儿子召集在一起,商议福堂事宜。 李春烨说,地基现在不能说缺,但也不能说多。雷家那片地基,已经谈妥画押,一个月内腾出。现在要调整规划,那片地索性建成一列五幢。但这仍只是五福堂一半,还要争取在对面建一个园子,内设亭台楼阁,植花草树木,养蝶鸟鱼虫,名为“春草园”。何意?一则,取“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之意,我和春仪还要孝敬我们的老母,你们兄弟也要孝敬你们的父母;二则,取“池塘生春草”之意,传说这句子是谢灵运梦见他弟弟时所得,说是“此语有神助”,这就告诫我们两个兄弟、你们几个兄弟都要和睦相处。只有两者结合,才是完美的福堂。现在,另一边地基还是娘舅家的房屋,而大舅还不肯,得从长计议,反正这么大的房子不是一年两年能盖完,先建五福堂再说。房子样式,就照皇上恩赐的木样建,其他四幢可以稍作变化,风格一致,而又不单调。 关于资金,远远超出当初的设想。想想也没什么,有几家盖房子娶媳妇准备得充充分分?还不都是东挪西凑?你们几兄弟尚不能出大力,得靠我们两个老兄弟。我想好了,木料到大杉岭去买,可以省好多钱;不够的钱,我找京城一些同僚借。这些我都有办法,就是没办法多在家。家里的事,工地的事,就得靠你们兄弟了。春仪也不能在这边多呆,毕竟他那边还有个家,他的生意还要想办法做得更好。 一番话,方方面面,条条是道,说得其他几个人c不上嘴,惟有连连点头。 回房,李春烨吩咐卓氏:“明早,我要到湖广上任,你就留在家里。一则,再两个来月就过年,到时我还要回来,你没必要跟着去颠簸去受苦。你看完素兄,也没带妻妾回京城。二则,家里盖五福堂,需要很多人帮忙。你一个女人家,重活不能做,做做饭、送送茶是可以的,辛苦你一下。等我回来,等房子盖好,再补偿你,好好享清福。” 这又把卓氏说得无言以对。 李春烨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盖房是百年大计,地理先生、泥水师傅和木工师傅是关键人物,一定要礼待周全,千万不敢得罪。要是得罪了,他们在暗中稍微做点法,比如地理先生故意看偏一点方位,泥水师傅在墙基偷偷塞个什么木桩,木工师傅在大梁暗暗加个什么铁钉,那都会败坏风水。李春烨不信风水,可是一代又一代人都这么说,姑且信其有。他特地交代卓氏,一方面要好酒好菜好茶伺候地理先生、泥水师傅和木工师傅,另一方面要悄悄盯着,严防他们暗中做手脚。他追着她表态:“好吗?” 何以渡潇湘 九(4) 卓氏扑进李春烨怀里:“要我留下,要我像伺候老爷一样伺候那些师傅,都可以,但你要依我一件事?” “什么事?” “带我到天台岩——现在叫李家岩去玩一趟。” “这……”李春烨有些为难。“去那不难,那又不远,以后可以叫自槐他们带你去……” “不!我要你带,要你牵着我去!” “嗳——,这是小地方,比不得京城,一个男人带一个女人出去,大庭广众,招摇过市,会让人笑话!” “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 “你不能怕!” “你怎么……怎么、怎么又不讲理了?” “哦,你不讲理还是我不讲理?你把我骗到这鬼地方来,甩下我就不管了?你走了,你家里人欺负我怎么办?我就是要你带我出去走一走,让全城老少都知道我是你的人,谁都不敢欺负我。” 李春烨哭笑不得:“你不要多心!我们这里地方虽然小,但却是礼仪之邦,我不在也没人会欺负你。我不敢带你出去,不是不管你,只是说没这规矩……” “你会讲规矩?你如果会讲规矩就不会娶我啰!你想当初……”“好了好了,别拖泥带水!我推迟一天,明天先带你去不就得了吗?” 李春烨有点惧内。卓氏是典型的北方性格,说不了几句话,说不通就要发脾气,而李春烨自小怕吵吵嚷嚷。他曾笑她是“三句半”,就是那种“瘸腿诗”,也称“无赖体”,即前头三句有板有眼,第四句只剩半句。这最后半句,往往出人意料,滑稽可笑,令人忍俊不禁。她最后那半句则是发火,或者大骂,或者摔东西,让他受不了。他只好让着她,息事宁人,一般只到两句半就妥协,顶多三句,绝不等那半句。 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何以渡潇湘 十(1) 李春烨雇了一乘双人大轿,但他们双双步出家门,走过城郊,故意让全家甚至城外所有人都看到他们惊世骇俗之举。 李春烨着便服,特地系一条紫色的头巾,迎风招展。卓氏本来就颇有风姿,今天又加了一条京城才流行的桃红绸霞帔,鲜鲜艳艳。她不适应鹅卵石路,走一步来摇一摇,格外引人注目。 李春烨放慢脚步,保持在卓氏身边。急了,想牵携她走,她甩开他的手:“光天化日,你们泰宁有这规矩?” “我如果囿于规矩,还敢跟你出门?”李春烨突然想起恩师的话。恩师自己不事科举,虽热心教导子弟,却看不起状元。叶祖洽为人诟病自然不在话下,他对邹应龙也不屑一顾。他常说:“你看那个邹状元当那么大的官,做了些什么事?说好听点是个循吏,说难听点是个庸官,白食俸禄,还不如我等百姓自食其力!”他还常说:“做官慎勿听常规二字。此乃一人作俑,相沿之陋规也。”其实,李春烨觉得做人也不能太听“常规”二字。这么想着,他用眼角余光四面扫去,发现果然有些人驻足观望,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他想,卓氏要的不正是这吗?他们送上了,她满足了!他转过身,招呼轿子跟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牵携卓氏入轿。“还是上轿吧,真让你走,天黑也到不了!” 在轿中坐下,帘布一放,卓氏便吻了李春烨一把:“你真行!” “满意了吧!” “满意……满意一半。” “才一半?” “哪有这么便宜啊!” “那还有一半是什么?” “暂时保密。” 城郊,路边破房旁停着一副棺材,几个穿着不俗的人在那里号哭。卓氏见了,觉得晦气,把头扭另一边。李春烨笑道:“大吉大利啊!” “一上路碰上……还吉利?”卓氏有些生气。 “这你不知道。我们这边说,碰上出殡,棺材里有人,象征官到财到。碰到空棺材,才不吉利。所以,做棺材只能清明和七月十五,这两天让人碰到也不算不吉利。” “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 “规矩还多哪!你说,这灵怎么不停在家里厅上,要停在这外面,也没什么人送葬?” “他没有家?” “不!这人肯定是死在家外,不能再回家。如果是短命仔(婆),不仅没人哭,还要诅咒呢!只能在太阳落山后出葬,有的还要撒上芝麻,让他(她)数不清,也就是让他(她)没有数完再投胎的时候……”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听!” 出城不远,右边是村子,左边是多姿多彩的丹霞地貌。卓氏掀着布帘,看那一个个神秘兮兮的岩x。一不小心,看到一个岩x当中停放着好多棺材。她甩下布帘,气得直瞪眼。李春烨见状,连忙讨好:“又怎么啦?” “你看那——,又是官到财到?那么多官,那么多财?” “这你有所不知!”李春烨往外一看,明白了原委。“那些棺材是空的,可这不一样。这边有个风俗,男人一到三十就要做棺材,做了存放在岩x,天增岁月人增寿。我们这边叫棺材就叫‘寿堂’,所以让我们碰上……” “也是大吉大利,你不说我也知道!”卓氏拧了一把李春烨。“你们读书人这张嘴啊,左说是理右说也是理,说得天下没个理!” 天台岩离县城不远,全是平路,半个时辰即到。 卓氏见这里高崖人,迫不及待问:“你怎么会跑这荒山野岭来读书?真不可思议!” “这有什么不可思议?古有榜样啊!我们两个状元都是躲dd里头读书读出来的。”李春烨说城北上清溪边有个岩,岩顶有三个内陷的圆形窟窿,人称状元帽。相传,这状元帽意指泰宁会出三个状元。叶祖洽中状元,摘走一顶状元帽。还剩两个,邹应龙想摘那第二个,就躲那里去读书。有天夜里他做一个梦,见钱撒满地,很多人去捡。他也去了,只捡得二十五文,很扫兴。同窗说:“邵武军入解人数总共才二十六名,你得二十五,第二名啊!”两个月后乡试,他果然得第二名。后来,又中状元。那个同窗进而解释说:“梦中捡钱,钱上有‘元’字,就是说你会中状元。你捡二十五文,你中状元刚好二十五岁,你看那梦多灵验啊!”邹应龙把这事跟一位朋友说了,传为佳话,给当时大文人洪迈写进他的《夷坚志》,不过略有不同,但这无妨一代又一代学人士子前往凭吊,前往听梦,前往求取那第三顶状元帽……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何以渡潇湘 十(2) “你也想摘那第三顶状元帽!”卓氏说。 李春烨坦率说:“是啊!我父亲失踪后,母亲与我形影相吊。她在一边织布,我在一边读书,每天都要一起到深更半夜。长大了,我有些贪玩,读书读累了还常和朋友们出去喝酒,耽误学业。母亲很生气,特地带我去状元岩听梦。她也是一个小脚女人,爬那样的悬崖,没到状元岩我就感动了,发誓一定要潜心读书。我也想留那里读书,母亲不肯,一则那里荒无人烟,母亲不放心;二则每年冬春时节很多学子到那去听梦,并不安静,便找了这里。这里条件比那里好多了,你看这前后不远的地方都有村子,那岩里头还有寺庙,万一有个什么事好照应,跟城里家里又若即若离……” “难怪你那么孝顺你母亲!” “是啊!我们俚语说‘宁肯死当官的爸,不肯死当乞丐的妈’。如果换一下,母亲不在,我今天会成什么样?” “说不定成状元。” “有那可能,但是太小,更可能是进士都中不了,甚至举都中不了!” “那也是。不过,你也要感谢你母亲那位老祖宗,他激励了你!” “何止我母亲的老祖宗!我自己的老祖宗也不差啊!走,我先带你去看另一个岩。” 又上轿往前行两三里,到一个巨大的山岩。这山岩可以分成相连的三个,岩中有寺庙。先到的丹霞岩又称丰岩,李春烨引导卓氏看摩崖石刻“李忠定公读书处”几个大字。卓氏粗通文墨,看得似懂非懂。 “李忠定公,就是李纲,邵武人,距我二十来代五百来年,是我的老祖宗,比我有出息多了——当过宋朝丞相。但他仕途坎坷,被罢相后隐居到这里,与当地名士结莲友社,著《易经·内外篇》。”李春烨说。 “他怎么偏偏跑这来?” “当时,这里有个宗本禅师,也是邵武人,他们早有交情。忠定公被重新起用,到不远的沙县去当小小税官,他不想去,宗本禅师便送他一偈:‘青共立,米兼皮。此时节,甚光辉。’过了几年,到靖康年间(1126—1130),果然又被召入朝廷,你说神不?” “瞎编的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来,坐一下。”李春烨拉卓氏在一段很大的木头上坐下,那木头已经给坐得油光发亮。“没关系,出外没那么多讲究……很干净的,你看手都不脏……你猜李纲怎么说这岩?李纲在这里还写了一篇《丹霞禅院记》。” 李春烨立起,步到岩口,举目四望,文思泉涌:“邵武军泰宁县山水之胜,冠于诸邑。出县西门二十里,曰瑞溪,有山焉。三峰秀峙,岩d相连,西曰丰岩,东曰瑞光岩,中曰罗汉岩。岌   嵌空,鼎足而列,皆有兰若建于其下。不涂塈茨而风雨之患除,不凿户牖而日月之光入。堂殿楼阁,窈窕玲珑,泉石草木,幽奇芳润。叠嶂屏其前,层峦拥其后。山回路转,岩d乃出。谓造物者融结无意,吾不信也。” 卓氏见李春烨诵毕,久不转睛,自我陶醉,旁若无人,只好迎上:“你记性真好!” “不是我记性好,是这文章写得好,铭刻在我心上,岁月也不能磨灭。”李春烨引导卓氏到罗汉岩。“想当年,年轻气盛,胸有大志,我不仅校仿前辈,还想超越他们。看——,这行小字,就是我当年在五魁亭写的,也大言不惭刻在这。” 那行小字已经被风化,但还可以辨认:“翰藻存遗迹,文光抗列星。古人欲见我,慷慨一登亭。” 卓氏报以灿烂一笑,未置评说。 天台岩跟丹霞岩不一样,位于悬崖绝壁半中间,得攀云梯而上。卓氏两腿发软,蹲了下来,看都不敢多看。 “不要怕!上面还有寺庙,那些尼姑比你年纪大多了,照样上下。”李春烨说,“你如果实在怕,我们只好回去。” “我不怕……你牵我!”卓氏经不起激,咬了咬牙站起来。 云梯是古藤编的,紧贴在岩面上,人一踩,上下左右都摇晃。李春烨在前,本身得抓住云梯,只能腾出一只手来拉卓氏。卓氏脚小,踩踏云梯都困难。李春烨只好叫四名轿夫在下面帮忙,有的紧紧拽住云梯,不让它晃动;有的抓着卓氏的脚,让它踩稳云梯。这样,他们仍然要攀一阶休整一会儿,鼓足了劲儿再攀上一阶。终于攀上两丈来高的小平台,她一p股坐下,怨道:“你怎么找这样的鬼地方来啊!” 何以渡潇湘 十(3) “我那时候只想着苦其心智,劳其筋骨,远离尘嚣,悬梁刺股,哪想日后要带个女人来凭吊?”李春烨将卓氏揽到怀里。“如果想得到……” “哎——,虫——,你看——,你看!”卓氏叫道。 p股边的沙土里,有个甲壳虫样的在爬往李春烨脚上。他抓起它,让它在巴掌里爬:“我们叫它‘沙母j’。以前,读书读累了,就蹲下来找它玩。你看,这么多小旋涡,每一个里头都有一只沙母j。用小g子把它撩出来,看着它扒呀扒呀,那些沙子扒上去又滚下来扒上去又滚下来,要扒老半天才能扒出个窝来,可我又把它拎出来……” “哇呀,你真坏!人家扒那么辛苦。” “也不是坏,是太无聊!你看看这四周,除了下面那四个轿夫和里头的僧尼,只有树,只有石头,可它们千百年动也不动。当然,有时候会有老鹰,会有鸟,有蝴蝶,有蜻蜓,可它们都会飞,都不愿意跟你玩,只有这些沙母j会跟你玩,而且不会生气。” “它为什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傻傻地在那里扒呀扒呢?” “那是它的生活。” “那它吃什么?” “它吃……我也不知道,我没看过它吃什么,也没想过它吃什么。我想……唔……吃沙子,不可能吧!可这沙子比不得河里的沙子,全是岩石风化成的,里头什么也没有……哦,对了!来,我带你找一样东西!” 这是一条裂隙,横切过去,长达几十丈,深不盈丈,高不足三四尺,人得猫腰而行。李春烨携着卓氏匍匐到内侧,很快在岩石上找到一粒螺壳。那螺壳发白,跟粗大沙粒一起凝结在岩石里,只因为风化石表才显露出来。 “这种岩石里头很多这样的螺壳,像是河底沙石结成的。很久很久以前,这些岩石很可能在大河、大海里!既然壳都还在,说不定壳里的r也还有些在……” “以前,你天天就这样躺着?拿本书,一边读‘子在川上曰’,一边想象这大山怎么从海上生出来?” “哪能呢!那时候,我天天想的是:彼叶祖洽、邹应龙之科第,岂能专美于宋哉?那时候,我的雄心壮志多大啊!走,我带你进去看!” 一不注意,李春烨的头磕到顶上岩石,好在绾结挡了一下,没有碰疼,但他却怨绾结,一把解散了它:“这本来就矮,还束这么高干吗!” “还是我们女人家好,束在两鬓。”卓氏格外小心起来。 行至尽头,豁然开朗,有佛堂楼阁,还有些菜地,仿若世外桃源。卓氏说:“在这样的地方读书,简直是当神仙!” 这话让李春烨心里一阵难受。是的,后来他才发现这是个问题。在这里读书,只是稍离红尘远点罢了,离苦其心智、劳其筋骨还远着。还有,这是半山腰,远望而去,层峦叠嶂,一道道阻隔。邹应龙读书那岩就不一样,地处高山之巅,千岩万壑若浮云,皆在目下。那一带是真正荒无人烟,连庙宇都没有,与之为伴的,除了树木花草,飞禽走兽,流岚雾霭,惟有天地之灵气。难怪啊!江日彩隐居的黄石寨,也是岩上而非岩半,梅妻鹤子,难怪!我不如,乃目不如,心不如也! 当然,李春烨当年还是想得高远。殿堂边紧贴着岩面有个小阁楼,门楣对联红纸早已发白,但墨迹力透纸背,依然清晰可辨。上联“俱怀逸兴壮思飞”,下联“可上九天揽明月”,横披“吞吐天地”。 “这志向够大吧?”李春烨问。 卓氏感叹道:“我们女人家年轻时,心地也大,但不是这么吞天吐地的。” “你们是想怎么成为天下第一大美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从此君王不早朝……” “胡说,我才没那样想呢!”卓氏气了,捏他一把。 李春烨趁势拉了卓氏一把,进阁楼房间:“瞧,这就是我当年住的雪屋!” 雪屋只能容一张小床和一张小桌,现在空空如也。卓氏却说:“现在宣布另一半要求,我们在此住一宿。” 何以渡潇湘 十(4) “这……这怎么行呢?” “为什么不行?” “如果我不同意呢?” “我也没办法,只能随你,谁叫我是女人呢?” “好吧,我同意!” 李春烨到岩口,委托轿夫回家禀报他老母,并请他们明日清晨来接,然后央求僧尼在雪屋铺一床。 僧尼铺床的时候,太阳正斜斜地照进岩里,充满着柔和的光芒。李春烨领了卓氏出来,到菜地边,爬上小梯子,到一个稍缓的悬崖。这里长满了萱草,一朵朵正怒放着。李春烨说:“摘一些花,等下要祭石伯公。” “石伯公也要祭?” “要啊!哪路神仙不要祭?” “神仙喜欢花?我没听说过。” “其他神仙不喜欢花,石伯公喜欢。他比我更好色呢,就喜欢这种艳艳丽丽的萱草!” “他才跟你不一样哩!那是他善于忘忧,不像你患得患失……” “哎——,这倒是真的!想象过去,石伯公就是那么一种人……” “你采干草干吗?” “这是干草?”李春烨大笑。 卓氏在摘萱草时,李春烨走开几步,手伸到绝壁处采卷柏。卷柏非常耐旱,看似干枯,一遇水便又鲜活起来,因此俗称“还魂草”。传说,石伯公本来也享受庙祭。村里有户人家丢了大公j,怀疑邻居偷了,告到石伯公那里。石伯公问了问,又到那邻居家查了查,发现有j毛,就判定邻居偷了。邻居冤枉得很,请先生写状子,告到阎王爷那里。阎王爷亲自出马,查了更多地方,结果在村口草丛里发现那只大公j,证明邻居是清白的。石伯公枉了好人,引咎辞职,阎王爷改派他到村外守岩x。石伯公非常喜欢萱草,就变成“还魂草”,把好地方让给萱草,自己呆在更贫瘠的绝壁上,终生相守,默默相望,不论秋冬,不畏酷暑…… 入夜,万籁俱寂,惟有风声阵阵。星光灿烂,群山绰约。偶然,有蝙蝠从窗前飞过。李春烨与卓氏紧紧相拥着,谁也没有睡意。物是人非,李春烨早已不是十几年前那个他了。那时,他一心想将来如何治国平天下;如今,他想的只是修身齐家。 卓氏到泰宁才发现李春烨身上竟然隐藏着好些传奇故事,苦于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好奇,决心解开一个个谜,不能稀里糊涂爱一个人。她忽然发问:“你怕吗?” “怕?我怕什么?这话该男人问女人!” “现在我问你。” “我怕什么?” “石伯公。” “像我这种年纪,还怕鬼吗?” “当年呢?” “当年也不怕!当然,本来我也怕,恩师教过,我才不怕。七月十五鬼节,说是老鬼新鬼这一天都会出来过节,还没到七月半,天还没黑,人们就不敢出门。可我恩师偏偏带我们出门,借着月光,到人家菜园里摘菜,然后到岩x里烧篝火,边讲课边吃点心,直到天明。家长有意见,菜园主人找上门,恩师说:‘我不是教他们当小偷,我是教他们不怕鬼。你看,证明世上没有鬼吧?石伯公也是假的!还是靠自己好好读!’听这么一说,家长没意见了,被摘了菜的主人也觉得行善积德。鬼节摸青,变成一个新的习俗。经过几次,我也真的不怕什么鬼了。如果会怕,在这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会跑回去。” “难怪!” “难怪什么?” “鬼怕你!” “鬼怕我?笑话……难道我比鬼还可怕?” “你自己不知道?” “知道什么?” “他们说,说你在这里读书,晚上有石伯公,变出长长的、血红的舌头,从窗户上伸进来吓你。你不怕,提起笔来在它舌头上飞快写一个‘山’字。石伯公被你的‘山’字压住,痛得嗷嗷叫,求你饶了它。你提一个要求,要它赶走这里的蚊子,让你安静读书。石伯公答应了,你? 第 4 部分 欲望文 第 5 部分 兵部尚书佚事 作者:肉书屋 第 5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献哒饫锏奈米樱媚惆簿捕潦椤j鹩a耍憔驮谀歉觥健稚霞痈觥健郑涑伞觥郑盟趸厣嗤贰j步残庞茫娴奶婺愀献吡宋米印?上衷谑嵌欤荒苤っ髡獾降子忻挥形米印!?br / 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何以渡潇湘 十(5) “这里夏天也没有蚊子,是真的,可那故事是瞎编的!有些人吃饱饭没事干,喜欢把人神化鬼化。我们那个状元邹应龙,他死后不久,元军直江南。传说,南宋景定年间(1260—1264),元军围攻四川合州钓鱼城,危在旦夕。可就在这时候,天上一阵阵闷雷炸响,邹状元端立云头,手中令旗一挥,霎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砸得元军抱头鼠窜,仓惶撤回。事后,大宋将领向朝廷上表邹应龙显圣破敌之功,理宗皇上大喜,追授他‘昭仁显烈威济护国广佑圣王’的封号。从此,福建、广东等等,还有海外,凡是有邹姓后裔聚居的地方,大都建有邹状元的庙,春秋祭祀。这些庙宇有大有小,有豪华有简陋,在名称叫法上也不尽相同,但一律把邹应龙称为‘广佑圣王’。你说可笑不可笑?” “这不奇怪嘛!如果他是凡人,别人都不能中状元,怎么只有他能?” “那他当状元,我没当状元啊!我是凡人啊!我还没死啊……” “你也不简单啊!进士虽然不止一个,但普天下能有几个?你还活着,你就还有前途!没盖棺之前,谁能说你没有大作为?他们还说,你妈怀你的时候,天上有一道红光飞下来,擦着五魁亭,直接落到你家……” “你怎么到处打听我?” “不是我打听。你整天跑这跑那,我一个人呆在家没事干,他们就给我讲你的故事。有的是你老妈讲的,有的是你孙子讲的,他们又说是听街上什么人讲的,听得我头昏脑涨。” “有没有听说我不好的?” “有啊!” “快说来听听!” “你妈说你小时候很坏,老欺负你弟弟。经常晚上故意给他讲鬼的故事,害得他半夜不敢起床小便,n了裤子,挨打……” “那我们今天也讲了鬼的故事,你半夜要起来怎么办?” “你陪啊!” “我才不陪哩!” “你不陪我就n裤子!” “这么大还n裤子,我休了你!” “好啊,你送我回京城!” “那是不肯哩!”李春烨双手紧抱了卓氏,尽情地往怀里搂。他好感动。江氏也是爱他的,称得上贤妻良母,然而她顶多只关心他的功名,而不关心他的灵魂,从没过问他的过去。他觉得卓氏更温暖,暖到了心坎上…… 风雨滞残春 一(1) 在李春烨到县衙走访,饭饱酒足,上轿告别之时,王可宗便说:“哪天返京,下官相送出县界!” 李春烨笑道:“我不回京了,直接到湖广,那县界可不比将乐!” 这话另有一番意思。将乐与泰宁相邻,在东南方,交界处距泰宁县城仅十来里地。传说当年划县界之时,两个知县约定,你从将乐出发,我从泰宁出发,在哪儿相逢哪儿就作县界。哪料,将乐知县骑大马,一口气跑一百多里地;泰宁知县坐轿子,才走十来里就相逢,耻辱地把县界几乎划到家门口。吃一堑长一智,到西南划县界时,同样约定,泰宁知县骑大马,把县界几乎划到建宁城门,出了一口恶气。这掌故,每一任知县都最先听说。王可宗笑道:“没关系!不就六七十里吗?”王可宗指的是泰宁跟邵武的县界,那公平地划在两县当中。不想,李春烨说:“没那么轻松,我要走黎川。” 这出乎王可宗的意料。黎川是泰宁的西北邻,属江西,交界处远不了多少,可是高山峻岭。这样的天气,上面很可能还下着雪呢!王可宗说:“那可不好走哟!” 李春烨说:“还是免了吧,心意我领了!” “走那条道,更少不得我相陪。你肯定听说过,那里山路艰险,人烟稀少,凶兽出没,强盗剪径,非三五成群不可。好在这几年那里伐皇木,闽赣两头征人,县里班军给抽走十之七八……”王可宗忽然跟李春烨耳语。“城里都快唱空城计啦!” “哦,是吗?” “嗳——,好在囚犯也给征到那去了!当然,不是全部,还有到寨下金场。去黎川,要在路上过一夜。要么在这边的宝石,要么在那边的德胜关。泰宁的班军,驻扎在茶花隘,监工伐木。我送你去,到军营过一夜,如何?” “那——我就不客气了!” 一早上路,李春烨、老邢和王可宗一人一乘轿子,跟的四个兵丁年轻体壮。 泰宁跟黎川分界,不比跟将乐、建宁,依据山脉走向,以山脊为界。这是一座大山,出县城不远即开始登岭,接连几十里没几尺平坦。 逶逶迤迤的山岭,在林立的赤石群中间绕着。天寒地冻,满目白霜。路边那凹凸不平的悬崖上,本来流着岩泉。现在,岩泉结成了冰。那悬着滴着的泉流,则成一根根晶晶莹莹的冰柱,长短不一,大小不一,像一排排编钟。等太阳出来,冰柱消融,冰水嘀嘀嗒嗒,那一定像奏乐吧?李春烨孩提时玩过冰柱,那是掰了吃,不曾想过它像钟。现在忽发奇想,可惜没闲停下来听它消融…… 过赤石群,到峨眉峰山麓,古木参天,猴子不时出没,与过往行人戏耍。王可宗安慰说:“这些猴子其实不会伤人。” “没事!在山里,我没什么好怕的!”李春烨说。 在宝石村吃午饭,饭还没咽完就继续赶路。 山越来越陡峭,轿夫越走越慢。李春烨坐在轿子里也累了,困了,不禁打起盹来,可是睡不着。早上起程,双目失明的老母亲非要送出大门不可。他搀着她,一颤一颠的,让他感到恐惧,生怕一松手她就要像一段朽木样的碎散,再也扶不起来。他出了大门还不敢松手,倒是老母止步:“赤仂,你现在自己上轿,早点走,早点归!” “妈——”李春烨热泪滚滚。 “你自己走,莫顾我!我现在已经这样老,顾不得。要是到了那一天,你要归来给我送终……” “妈——,你别说了!”李春烨两腿一软,跪下来抱着母亲大哭。 “好好的日子,哭什么哩?赤仂,你真格蠢啊!”老母推着李春烨。“你有今朝,皇上重用你,我心里比吃什么都甜!” 旁人纷纷上前,个个眼珠红红泪水汪汪,劝着拉着推着李春烨快上路。一路上,李春烨的心思还在母亲身上,默默地祈祷她老人家平安…… 李春烨觉得越来越冷。睁眼一看,白雪皑皑,鸟兽绝迹。 这是武夷山脉大杉岭的南面。泰宁别号“杉阳”,就源于此。山上以杉木为主,参天大树林立,仿佛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就开始长在那。以前也有人砍去卖。由于树太大,只能锯成小段,又锯成小片,人工肩驮过大杉岭,入江西,经黎川水运至南昌,然后转运南京、扬州、苏州、上海等地。尽管大杉岭的杉木被锯短锯成片,行家里手还是认得出那树原来有多大,誉之为“盖江木”——盖过长江! txt小说上传分享 风雨滞残春 一(2) 大杉岭太大了,“盖江木”太多了,当地人一年年砍也只砍了路两边附近一些,稍离路边远点就如处子般天然无犯。然而,皇宫太需要木材了!遥想老祖宗的时候,黄土高原也是深山密林,可是西安、洛阳和开封都建过都,改朝换代又多,从西周、秦、西汉、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唐十个朝代,还有王莽新朝、汉更始帝刘玄、赤眉刘盆子、东汉献帝、西晋愍帝、大齐黄巢也要过过皇上瘾,而每一个新皇上又要把旧皇上的豪华宫殿烧了重建,皇宫盖了烧,烧了盖,什么树木也砍光,砍得连草都难长。现在帝都东移,轮到东部、南部山林遭殃了。北京皇宫三大殿一再失火,朝廷只好组织大批人马南下,在老远的福建、江西、湖广、贵州一带采伐。由于李春烨在工科任职,大杉岭“盖江木”也就有幸或者不幸成为皇木…… 突然,轿停,一个轿夫扒到布帘边上悄声说:“大人,莫吭声!” 李春烨意识到遇上什么不测,不敢吭一声,可他忍不住偷偷撩开帘布一角往外逡巡,很快发现数百步外的山谷边,一只老虎正悠然悠然往山里走去。它嘴上叼着一个人的肋部,像狗啃一根骨头样的轻松。那人穿着军服,显然死了,但还是鲜血淋淋,在晶亮的雪地上留下一条殷红的痕迹…… 过一会儿,一个轿夫说:“好了,可以走了!” “再等一会儿!”另一个轿夫说,“万一它回头,看见我们……” “没关系啦!老虎其实不用怕,只要不去惹它。我们这里还有四个兵,还有家伙,是吃素的啊?” 李春烨随即想起县志上关于老虎的故事:老虎敬畏孝子。如某人在山东为官,突然病死,停灵于村外二里的殡宫。他儿子每夜宿于那守灵,一连三年。有一夜遇虎,虎见孝子来,主动侧行而去。又如某父子到江西做生意,夜宿偏僻旅店。第二天早早赶路,父亲走在前,被老虎叼入山,儿子紧追。老虎将父亲放下,坐在他儿子身边。他儿子根本不把老虎放在眼里,抱住父亲放声大哭。老虎眈眈而视,敛爪不能动,久之,自行离去,父子得救。然而,老虎却不怕猎人。如某人傍晚到地里做事,突然被老虎叼走。有人看到,马上告诉他家里,众邻奋起勇追。老虎见人多势众,只得丢下那人。儿子见父亲已被咬死,请一大群猎手进山打虎,不想老虎也出来一大群,众猎手吓得仓惶而逃。现在,李春烨看了看扒在一边动都不敢动的兵卒,嗤了嗤鼻,说:“等就等一会儿吧,不急!” 偏偏这时,一只老鹰从对面飞到人们头顶,发出啊啊鸣叫。老虎闻声也一惊,丢下嘴上的尸首,回头,高眺——很容易发现李春烨一行……他们的心都提到喉咙口。老虎断定那天上的鹰对它不构成威胁,这才重新叼起尸首继续前行。那尸体的一条大腿给咬断,没走几步就掉下。老虎止步,看了看那掉下的大腿,犹豫一会儿,决定放弃,带着剩余的战利品回老窝。 估计那老虎肯定走出一两里地,李春烨一行才继续前行。他突然想起上午说过“在山里,我没什么好怕的”,有点难堪,不知道王可宗他们是否记着。 太平已久,关隘早废。这是大山最高处,也是闽赣交界处。隘里隘外,有些山谷,驻扎采伐、运输皇木的班军、民夫、囚犯,还有监督采运的朝廷命官。尽管大雪封山,他们还没有撤退。这里山高,可是皇上更高。皇上要这里的“盖江木”盖宫殿,再高的山再大的雪也阻挡不了。 一行人进入泰宁班军的营地,天还没黑下来。把总辛其伟一见贵宾到,马上吩咐手下准备好酒好菜。李春烨问:“这里的监督,还是工科给事中郝亮吗?” “是啊!大人认得?” “快请他过来,你就说李春烨来了!” 辛其伟立马出门,亲自到另一个山谷去请郝亮。王可宗困惑:“大人熟悉这里?” “可以说,比你熟些。”李春烨暧昧地笑了笑。 风雨滞残春 一(3) “大人来过?” “来过。” “也是路过?” “不,专程。” “大人也来当过监督?” “你真聪明!” “不,太愚钝了,怎么没想到!” 天气太冷,郝亮一路搓着手。一见李春烨,他扑过来拥抱:“真是你啊!怎么事先也不捎个信!” “捎信又怎么样,你还能铺红地毯不成?” “红地毯不铺,准备两个下酒的好菜是要。” “在这里,海味没有,山珍是不愁,够好了!” 以前,这里人迹罕至,鸟兽不避人。初来砍皇木时,一棵大树倒下可以压到几头山獐、山麂、山兔之类,甚至压到黑熊、金钱豹、老虎之类。成千上万人一久呆,飞禽走兽陆续避开。现在又大雪封山,更不知躲哪去。能拿出来的,只是些腌制的山货。 晚上,辛其伟腾不出多余床,要把李春烨或者王可宗安排一个到郝亮那边去睡。李春烨说还要走那么一段路,很麻烦,两人睡一屋好了。王可宗过意不去,说让他去那边。李春烨明白王可宗这是想保持大小贵贱的距离,坚持说:“没关系啦!以前,我家很穷,十来岁还跟弟弟挤一床。” “那是没办法。”王可宗说,“现在这里不是没办法,大人就让我走几步吧!再说,我睡相不好,累了打呼噜……” “那好啊,我们来个打呼噜比赛!” 入夜,风更大。而那门窗,像老人的牙一样不密实。屋里生了火,但没有木炭,直接烧柴,不时冒出青烟,熏得很。怎么住这么差呢?深山老林,条件本来就差。人员流动频繁,谁也不想花一年两年时间盖一幢像样的房子。当然,如果想到会有现在李春烨这样的大官到来,临时也会盖几间像样的。 多少年没两个男人挤一床,何况又这么简陋,李春烨和王可宗迟迟没有睡意。冷倒是不太冷,也不用怕什么猛兽——门口有兵卒站岗放哨。他们坐在火盆边,边喝酒边聊天。 “如果叫你来……当然是当监督,你愿意吗?”李春烨忽然问。 王可宗想了想才回答:“说实话,不愿意。可是圣旨要下,就由不得愿意不愿意了。” “如果到这里当监督,虽然是荒山野岭,却离皇上更近!” “这……这倒也是!” “你不是想叫我保举吗?” “大人的意思……” “一下把你保举到京城,好像找不出什么理由。如果让你到这里过渡一下,理由好像挺好说。” 王可宗立即跪下磕头,感恩不尽。 皇木要求苛刻,直径一尺以上为四等材,二尺以上为三等材,三尺以上为二等材,四尺以上为头等,五尺以上才算神木。神木横卧,站在这头望对面的人不成样子,真像要盖过江面一样。这种巨木,只有大杉岭这种深山老林才会有。然而,十个手指也有长短,哪个山的木材也有大有小。采一棵皇木,要毁一片等外材。有的是因为开路砍倒,有的是被神木压倒。等外材倒了,就地遗弃。要等朝廷解禁,才让当地百姓捡去盖民房。现在,经过这一路观察,李春烨觉得王可宗这人可靠,想让他帮着“捡”这些等外材去盖福堂,那可以节省好多钱。把这意思稍微一提,他就明了,立即表示将竭尽全力办好。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风雨滞残春 二(1) 湖广与福建,横隔着江西。从泰宁过黎川,经建昌、南昌至武昌,倒也顺畅。这条路,李春烨从来没有走过,本来还担心一路枯燥乏味。可现在,他想着建昌说是景翩翩的家乡,武昌她显然呆过——她诗中写过宜城、襄阳等地,巧得很!我怎么偏偏到湖广来呢?而一路上,先是碰上她,再到她家乡,再抵她到过的地方,一路是她!那场火灾,看似天公不作美,其实也是机缘。如果没有火灾,江日彩会和袁崇焕相遇相识吗?如果没有火灾,我会牵挂她吗?她那么憎恨官——嘲笑我磕平了额头,没有那么个英雄救美的俗事,她会正眼瞧我吗?我那位老祖宗说丹霞岩:“谓造物者融结无意,吾不信也”。我说,谓我与她相逢而无缘,我不信也!这么想着,又读着《散花词》,一路充满诗意。只遗憾,路过建昌时,他特地停下来寻了寻,连景姓人家也没找到几户。 李春烨现任湖广布政司右参政,分守荆西道,兼兵备,驻安陆。他原以为在这里无亲无故,到了才发现那有好几位同僚,其中一位是眼下的风云人物杨涟。离开京城这两三个月,李春烨一心想着自己的福堂,还有景翩翩,没去关心朝廷的事,没想僵持的倒魏风潮在他离京不久有了结果:杨涟被削职为民,魏忠贤毫发无损。 杨涟的家在安陆的应山,要不要去看望他?这让李春烨感到很为难。去吧,他明显是魏忠贤的对头,很容易传到魏忠贤耳朵去,误以为我在这里跟他勾勾搭搭,什么时候倒霉都不知道。不去吧,毕竟同僚过,而且他的官职比我高,虽然谈不上交情人还是挺熟,如今人家落难,我就在他家乡为官,装作素不相识,过意不去。再说,宦海沉浮无定,说不定哪天又召他回京,位居魏忠贤之上,也不是没有可能。他可以算是天启皇上的恩人。想当初,泰昌皇上驾崩,李选侍要将朱由校扣留乾清宫,以便垂帘听政。杨涟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奋然责问:“天下怎么能托给妇人呢?”他率领众臣拥到乾清宫,借口哭泰昌皇上,要涌进去。守门的太监拦住,不让进。又是杨涟厉声斥责:“皇上驾崩,嗣主幼小,你们拦住宫门不让进,想搞什么名堂?”太监理亏了,只好让他们拥出朱由校。为了抢占时机,杨涟还亲自抬轿子,把朱由校抬到文华殿,祈请即日登基,让李选侍的y谋破产。也许正因为如此,杨涟这次带头冲撞魏忠贤,皇上只是让他回家赋闲,而没像万燝一样被治罪,很可能只是避避风头,不几日官复原职。这样说来,还是得去看一下。 如今不比以前,也算一地父母官,首先得弄懂这里的山水人文。李春烨这样想,命人找来府志、县志,细细研读。应山那一带可谓人杰地灵,大贵山、宝林寺、龙兴沟都是引人入胜之地。那还有个寿山,唐代大诗人李白曾经在那里隐居过。李春烨两眼一亮,觉得这是个好题目。 上任没几日,李春烨便到应山巡视。 应山知县徐凤鸣到任多年,对这里的山山水水了如指掌,哪处有一棵古木,哪处有一泓异泉,哪处有一条稍大的飞瀑都知道,细细数来,恨不能让李春烨看个遍。可李春烨是有备而来,发现他偏偏只字未提杨涟那个地方,只好提醒他:“那天我看县志,这县北不是有个叫照壁湾的地方吗?看上去,名字挺漂亮!” “哦,是是是,是有!”徐凤鸣连忙笑道,“那风光也不错,离这又不远,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听说,杨涟家就在那?” “是啊是啊!不过……嘿嘿,大人知道……” “其实没什么。”李春烨故意轻描淡写。“当时我在朝。他对厂臣有些误会,让皇上生气,仅此而已。现在他不是官,可还是个良民吧?既然到他家门口,我想顺便去看看。” “那是那是!”徐凤鸣态度转变很快。“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嘛!” 管家老邢,这几天左手拇指长无名肿毒,疼痛难忍,泰宁俚语叫“烂蛇头”,难有特效药。听说李春烨要去巡视,便说想跟去山里采点草药。李春烨一听,觉得这样可以凸显此行纯属私人性质,一口答应。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风雨滞残春 二(2) 照壁湾真是个好地方。村后峰峦叠嶂,起伏多姿。左右二崖,雄峙挺立,如双狮守门。前临河水,碧波粼粼。岸边杉林,凝苍滴翠。石堤蜿蜒,垂柳依依。如此奇山异水,难怪会出杨涟这等人物。 老远就有人指明杨涟家住哪幢。这是单门独户,深宅大院,显然是当地首户。李春烨想:难怪他一身鸟脾气!往往家境好的人,做官只图名声;家境不好的,急于图钱财。两种出身,两种为官之道。江日彩家境比我好,他做起事来也放得开;像我……李春烨不想多想了。 见几乘轿子进村,又跟了些兵勇,村里人知道又有大官人到杨家,纷纷涌到村口看热闹。杨家人闻讯,远远眺望,向杨涟报喜。杨涟正在教孙女习字,听夫人报讯,立即往窗外望去,没望见什么,嘟哝声“不管他”,埋头继续把着小孙女的手描红。 轿子直到杨家大门口停下,仆人领客人进门。杨涟在书房听到动静,这才匆匆出迎。 “杨先生!”李春烨老远叫开口。 杨涟一怔,欣喜道:“哎哟——,李大人!” 喝着茶,宾主双方都避免谈及不愉快的事,回忆往事也只说些有趣的,谈笑风生。老邢觉得不便介入主人谈话,端了杯茶,去看厅边悬挂的字画。徐凤鸣有些受冷落的感觉,索性立起来,也去看字画。不一会儿,他一边踱回茶几椅子,一边眉飞色舞卖弄说:“先生堪称书法大师啊!你看这一幅幅,真是‘神清骨竦意真率,醉来为我挥健笔。始以破体变风姿,一一花开春景迟’。好字!好字!真是一手好字啊!” 杨涟听了大笑:“错矣!错矣——!知县大人啊,请看清楚些,有的署名可不是我!” “哦——?”徐凤鸣挺难堪。 李春烨也有些尴尬,心想杨涟这人就是大炮,含糊些领受下来又怎么样?就是要当场让人下不来台。 中午虽然是家常便饭,可是地方风味,酒也是家酿老酒,宾主喝得尽兴。席间闲聊,很自然谈到李白。 “李白是‘斗酒诗百篇’,喝酒像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李春烨打趣说,“哪像我们,喝多了就吐,浪费!” “其实啊,李白以前也不会喝酒。”杨涟说,“我考证过,李白二十五岁前在四川江油,写的数十首诗及有关他的传闻轶事,未见一个酒字,也未见与酒有关的话题。出川后至唐玄宗天宝二年(743)奉诏进京的十八年,他绝大部分诗是咏物言志,即使个别诗文有饮酒的记述,比如‘酒隐安陆,蹉跎十年’,即使饮酒较多,也是因为报国无门,无奈之中临时排遣。真正与酒结缘,是在他四十二岁到京城长安以后……” 杨涟只顾自己侃侃而谈,根本没在意客人。徐凤鸣c话说:“李白在我们安陆十年,是隐居,梅妻鹤子……” “差矣!差矣——!”杨涟急忙打断徐凤鸣的话,自己囫囵吞枣喝了杯酒,又开始长篇大论。“很多人都以为李白轻蔑达官贵人,说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其实是一场天大的误会!李白并非像他自己宣称或者别人颂扬的那样远离权贵,恰恰相反,他一生都应酬周旋、奔走于朱门显宦之间。年少之时,他就遍访京城在蜀的官僚……” 好端端一餐饭吃得不愉快,李春烨后悔来这一趟,心想:这鸟人还没学乖啊!又想:这鸟人可能学乖吗?湖广人,就这么个德性。前辈风云人物张居正,就是湖广的。民谚曰:“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皇帝出外游,国政代理好。”说的就是时任首辅张居正,虽然辅佐皇上有力,政绩显赫,但与人结怨也多,最终不得好死。九头鸟,聪明,精神,但是狂躁,好斗,没好下场。你杨涟再不改,能就此善终吗? 果不其然,不出十天,徐凤鸣就起草了一本疏奏,请李春烨联名,请求皇上治杨涟的罪。原来,壁照湾附近有道三潭飞瀑。那里两峰对峙,万仞突巍,不可视。石峡中开,断崖千尺,水流悬泻,从高赴下,声如雷,远望如练。杨涟少时就到那游览过,不以为然。现在,大江南北闯荡一番,回头再看,觉得不寻常起来,大鸣不平。他想,这飞瀑处在万峰之间,石峰峻c,比比皆是,人们便觉得平常。它要是处在旷远的中原,或者苏州、杭州那样的坦陆之地,表奇志异,游人众趋,名气该多大啊!何况现在他卜居,日礼峰颜,倾听瀑声,心灵深受砥砺洗濯。感慨之余,他写了一首长诗,高悬在自家的大厅上: 风雨滞残春 二(3) 白水岩头两片山,巍峨冠弁峙尊颜。 断崖千尺开深峡,中夹悬源白水湍 …… 吁嗟,山亦贵乎能自贞,砥柱狂澜借巨灵。 风吹雨洗无穷却,石面嶙峥磨不平。 有人从这诗的头尾,看出两大问题:首句那个“巍”字,将“山”压在“魏”上,就是发誓要压倒魏忠贤。末尾则怀才不遇,不满皇上处置,誓言要“借巨灵”来“砥柱狂澜”而“磨不平”。有人夜里潜入杨家,偷了这字画。当时,杨家人马上发现,大喊捉贼,邻人也赶来,当场抓住那贼。可那贼太厉害,打倒四五个人,跑得无影无踪。隔日,这字画又趁黑出现在县衙,并留一张字条:“举报反诗,立功受奖。胆敢不报,同罪下场。”徐凤鸣看了,觉得不敢瞒而不报,写了疏奏,请李春烨联名上呈。 李春烨心想:杨涟啊杨涟,这回你死定了!谁都知道你想把魏忠贤置之于死地,一旦有借口他不会置你于死地吗?其一,说你不满皇上的处置,无可争辩;其二有些牵强,可是,我家乡人不是杜撰我用“山”字加“山”字的方式对付石伯公吗?按照这种思路,谁会不信你想用“山”字压“魏”字来对抗魏忠贤?不过,这毕竟是文字游戏,魏忠贤未必会计较,皇上更不大可能采信。再说,以瀑石自喻,咏物言志,只不过表现“自贞”,难道一个官吏、一个百姓不需要忠贞吗?也许皇上会理解成:尽管削职为民,也消磨不了他对皇上的忠贞。如果能这样,还是桩好事。冷静再一想,又觉得这种可能虽然不能说没有,但是很小,更可能还是前者。那么,该如何答复徐凤鸣呢?同意吧,于心不忍;不同意吧,怕他误会,联系跑上门看杨涟一事,顺带告上一笔,那也是吃不消的。李春烨寻思片刻,对徐凤鸣说:事关重大,容他想想再定夺。 夜深人静之时,李春烨思之再三,还是觉得不能做这种事。家乡先辈给他以激励,也给他以警示。叶祖洽跟蔡确是一丘之貉。蔡确遭贬,客死岭外,叶祖洽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乞恤其孤”。而另一方面呢?王珪,该是叶祖洽的朋友吧?王珪曾作一诗《闻喜燕上赠叶祖洽》:“黼座亲临唱第初,宴嬉犹及苑花余。青厢特访安危策,紫府应将姓字书。御酒连倾金鉴落,宫床曾赐玉蟾蜍。从来晁董多奇论,三日英豪亦未疏。”可见,他们的交情非同一般。然而,王珪受贬时,叶祖洽居然落井下石,攻击王珪是个只会“取圣旨、领圣旨、得圣旨”而无主见的“三旨相公”,更要命的是暗中向哲宗皇上打小报告,说当年册封哲宗皇上时王珪反对过,以致王珪遭贬;后来,对徽宗皇上又提此事,往井里加扔一块石头。害人可能得一时之利,但最终不利己。叶祖洽更糟,不仅没捞到一时之利,反受其咎。哲宗皇上明令“不可大用”叶祖洽,徽宗皇上则“怒其躁妄”,贬而不用,客死他乡。《宋史》写叶祖洽是“小训狐”,说他“性狠愎,喜谀附”且“牟利黩货”,面目可憎。那个蔡确,还遭到落井下石的报应。在贬到安州(今湖北安陆)时,有人挑拨说他一首风景诗讽刺了当权的高太皇太后,又把他贬到更偏远的新州(今广东新兴),踏上不归路。李春烨常想到叶祖洽,引以为戒。如今,要对杨涟落井下石,他很自然不愿干。他指望徐凤鸣也冷静想想,自行打消这念头。不想,第三天徐凤鸣专程来追问。 “杨涟这诗,可能真有那种意思。”李春烨只得表态。“按理说,我也责无旁贷。只是……只是我与杨涟素有间隙,这事皇上和厂臣都知道。我上门去看他,只是为了弥补过去的间隙,你看他还不肯赏脸,连你都受委屈。如今奏他的不是,皇上和厂臣知道了,以为我公报私仇,反而误事。你说呢?” 徐凤鸣想了想,只得说:“那也是。那我就自己奏吧!” 李春烨当然不敢阻拦。阻拦别人往井里扔石头,也可能惹祸,他同样不愿意。自己不扔,于心无愧就行了。 风雨滞残春 三(1) 快过年的时候,李春烨收到两封信,一封是建安知县林匡杰写来的,一封是家里写来的。家里来信说,雷家的地基已经腾出来了,王可宗在帮忙安排从大杉岭拾捡等外材,鬲岭路也快修好了,但大舅家那边的地皮还不肯让,希望他跟知县说说看能不能也帮帮忙。他已经准备回家过春节,到时候再说吧。 林匡杰信上说,访到景翩翩下落。有人说,她那天受点轻伤,养了些天,北上秦淮参加花魁大赛去了;也有人说,她被汀州一个名士娶走。李春烨又喜又悲,喜的是证实她还活着,但不知为什么又为她出嫁而失望。他并没有要娶她的念头,吃什么醋?尽管这样,他还是希望哪天能再见到她。汀州离泰宁不远,哪天专门去寻寻也不难。只是林匡杰信上没说清楚,到底是本汀州,还是汀州哪县。不过,汀州不大,不难寻找。对了,记得那天在青芷楼,她房间挂一幅诗,好像是个叫马什么写的。那么,就是嫁给他了是吗?等春节回家,要顺便南下汀州一趟。 就在李春烨动身回家过年的时候,从京城来几个锦衣卫官校,专程捉拿杨涟回去问罪。原来,看了徐凤鸣的奏疏,魏忠贤肺都气炸了,要看看他这块石头到底磨得平磨不平。当然,直接以他不满皇上和魏忠贤治罪,怕人非议。换个罪名,说他受贿若干,不能不惩吧?李春烨心里一惊,暗咒杨涟道:你真是老糊涂!你知道在《二十四罪疏》中白纸黑字写“皇上之怒易解,忠贤之怒难饶”,却怎么不知道小心谨慎,还要惹是生非呢?休怪我李某不能保你了! 武昌四周通衢,八面来风,很容易听闻朝廷种种秘事。百姓中诸多痛恨魏阉而拥戴杨涟的,本来就为他被削职感到不平,现在又见要押解他回京治罪,一个个义愤填膺,把杨家宅院围个水泄不通,不让锦衣卫进去。几个血性的小伙子还将锦衣卫官校手中的刑具夺了,扔进池塘。锦衣卫官校只得跑,回县里搬救兵。县里兵太少,又到安陆搬救兵,双方损了几条人命才将杨涟弄到手。 李春烨本该随锦衣卫官校到应山捉拿杨涟,可他觉得面子上过意不去,装病不起,躲过一场麻烦。跟那群刁民秋后算账,有很多事要做,李春烨脱不开身,只好给家里回信,说公务太忙无法回家过年了。关于大舅那边的地基,他劝家里莫急,千万不要动辄请县官出面,以免搞坏亲戚关系和李家在当地百姓心目中的形象。 杨涟给送进京城去,李春烨的心并不能安宁。他断定杨涟这一去必定无回,而且将死得很惨。明朝的酷刑之多,集有史以来之大全,且还层出不穷。李春烨目睹最惨的,要数剥皮。剥皮有两种,一种是先处死再剥,一种是活活地剥。那次剥陶朗先等人是活剥,其情其景迄今历历在目。把陶朗先押进府衙附近的“皮场庙”,祭了祭土地神,扒光他的衣服裤子,按倒地上,用剥刀割开他脊背的皮肤,直到臀部,鲜血乱喷。他痛得破口大骂。剥到四肢时,将他的手脚全部砍断,再翻过来剥前胸的皮。这时,他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但仍听得出是在骂。刽子手训道:“再骂,多剥你两个时辰!说皇恩浩荡,让你痛快些走。”他顺从了,挣扎着说:“皇……恩……”后面的字等了许久也没听到。在旁监督的李春烨一直紧闭着两眼,这时听不过去,连忙下令说:“好了,让他闭嘴!”刽子手听命,一刀刺他的心脏,才接着剥。剥完,将他的皮用石灰渍干,用线缝好,中间塞满稻草,然后送到衙府,悬着示众。李春烨吃鱼还会怕鱼眼,以往做的事虽然不起眼,可都温文尔雅,哪会这般鲜血淋淋?目睹一场下来,李春烨仿佛自己给剥了皮,奄奄一息。一回京城,他就请求调离刑科…… 不想,杨涟死得比陶朗先还惨。魏忠贤跟大白菜客氏、刑部尚书崔呈秀等人专门商量:杨涟不是列我二十四条罪吗?现在还他二十四道刑!光要个命那是太便宜,要好好折磨他,二十四个时辰来一次,来它二十四次——对了,就以一年二十四节气起名吧!别看魏忠贤大字不识,他记性特好,脑子又特别灵活,不然那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大乌纱送给他也戴不了几天。为了系统地把东林党人一网打尽,他指示人编了《东林点将录》。为了便于记忆,又利用《水浒传》一百零八将命名,为首的是开山元帅托塔天王南京户部尚书李三才,天勇星大刀手杨涟名列第十,后面排满一百零八个。现在找杨涟报一箭之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计划好施以二十四道刑: 风雨滞残春 三(2) ——第一道刑叫立春,为皇上报仇,因为杨涟老是拂皇上的旨意。当然不能请皇上出面,只是利用皇上亲手制造的水车,在这滴水成冰的时节,用冷水淋他二十四遍。 ——第二道刑叫雨水,为客氏雪恨,因为杨涟在疏文中也告了她,说她庇护魏忠贤,建议皇上将她驱逐出宫。现在她出一题:用木板制成手掌,雨点般甩打杨涟的脸,这样只痛他的脸而不痛行凶的手。 ——第三道刑叫惊蛰,为魏忠贤讨债,像惊雷一样敲下他二十四颗牙…… 如此排下去,道道花样新,直到最后一道大寒才能置之以死地。然而,到实施的时候,又经常临时增添花样,好像大明的智慧全都要体现在酷刑上。魏忠贤太恨太恨,而且恨太久太久,现在为了解恨,抽着空带客氏到北镇抚司来欣赏仇人怎么受难。他一边喝酒,一边评点,还不时要嘲讽:“杨大人,要不要敬你喝一杯呀?” “呸——!”四肢都被吊住受刑的杨涟强打起精神,直朝魏忠贤吐血水。“你这阉人,裤裆里……” “我裤裆里是没有,你裤裆里有是吗?”魏忠贤冷笑道,“拿把剪子来,让我看看他的裤裆!” 立即有人送上剪刀,又有人将杨涟的裤裆剪开。魏忠贤上前,接过剪刀,正要剪,闻到一阵臭味,连忙命人提水泼洗。再下剪时,又发现杨涟那死死缩在里头不便下剪。于是,他又命人提来一个年轻的女犯。那女犯赤l着,体无完肤,两个茹头溃烂着。他亲口说:“你把他那玩意儿吸硬来,我马上叫御医来给你治。” 那女犯神情痴呆,可这话听明白了。尽管杨涟大骂着,她还是上前。魏忠贤站在一旁观看着,y荡地笑着。看时候差不多,一脚踢开那女犯,剪刀一伸,杨涟那随之掉到地上,圆圆地滚了几滚…… 在杨涟和那女犯的尖叫声中,魏忠贤一边洗手,一边不慌不忙对手下说:“你们给我听着:往后,凡是侮骂内臣的,一律先剪了他再说!” 魏忠贤怕夜长梦多,怕皇上忽发善心,要求立即处死,在杨涟头顶钉进二十四根铁钉,然后向皇上报告说他在狱中“病故”。 杨涟在狱中遭受的折磨,陆续传出,令人发指,但人们以为有所夸张。不久,又传出杨涟在狱中写的绝笔书,详说遭北镇抚司“仇我者立追我性命”,长达两千余言。另有一篇二百八十字的血书,表示无愧于在天先帝,无惧刀砍东风,大笑、大笑还大笑。 一方面是北镇抚司惨无人道,一方面是杨涟凛然高节,激起人们更加愤慨与崇敬之情。于是,人们悄悄发起义举:惩处恶人。有天,有人在菜市场认出那天潜入杨府盗画的人是李春烨的管家老邢。那些人知道老邢身手不凡,采取偷袭。老邢突然中暗器,伤得不轻,知道东窗事发,凶多吉少,便自行了结。那些人不善罢休,将他的尸首倒吊在应山城门,赤身l体,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阉人。消息传开,徐凤鸣怕了,连夜弃官而逃。李春烨不敢去认尸,不敢相信那真是老邢…… 李春烨后悔当时没拦下徐凤鸣的奏疏。如果拦下,也许没有后面这一系列惨事发生。不过又 第 5 部分 欲望文 第 6 部分 兵部尚书佚事 作者:肉书屋 第 6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那真是老邢…… 李春烨后悔当时没拦下徐凤鸣的奏疏。如果拦下,也许没有后面这一系列惨事发生。不过又想,当初他即使坚决反对,徐凤鸣照样可以上奏,而且可以附带上他,那么他今天名列东林党黑名单第一百零九位了。其实,在杨涟案中他没有什么责任,在魏忠贤所有孽行中他都没什么份儿,可是人们会听你解释吗?人们传说,他连升七级到湖广,目的就是来监督杨涟等人。如此,人们会饶过他吗? 面对官场只有两类人,一类是依赖官场谋生的人,包括学子;一类是仇视官场的人,包括青楼女子景翩翩。李春烨不愿像徐凤鸣一样弃官而逃。如果那样,朝廷追究起来,会连累家人。再说,他并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用不着那样仓惶而逃。可是,他觉得在湖广呆不下去,在整个官场都呆不下去了。不是官场不让他呆,是他真的厌倦了,还从骨子里恐惧。大明两百多年,十几个皇帝,除了泰昌皇上在位仅一个来月没来得及杀人,哪个没有滥杀忠臣?说是皇上的天下,可有几个皇上真正把天下当成自己私产一样珍爱?瞧那个朱由校,当皇上了还像小孩一样贪玩木匠活,而把天下交给魏忠贤那样一帮阉人去玩……太可怕了!他自嘲曰:少年不知官滋味,爱上科举,为求一职十年读;而今识尽官滋味,欲任还休,却要上疏往回溜。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风雨滞残春 三(3) 好在没带家眷,李春烨独自住到兵营,倍加戒防。李春烨漏夜写奏疏,说身体仍然不适,请求退职回籍。顺便,保举泰宁知县王可宗任工科驻大杉岭皇木采伐监督,说是“以杉阳之官督大杉岭之伐皇木”。 风雨滞残春 四(1) 春天到了,本来就不曾冬眠的大杉岭起来。 大杉岭之东是北溪,经杉溪、金溪、富屯溪入闽江,一路险滩,无法运输硕长的皇木,只能通过西侧,大地平坦,经黎滩河、(日于)江、鄱阳湖、长江、运河抵京。这样,在东侧伐木的时候就得采取相应措施,先派高手攀上参天大树,在近树梢之处系上粗大的绳索,砍倒树木之时派一大群人用力往山坡拉,让树往上倒。搬运之时,首先往山上拉,越过山脊,然后往山下拖。皇木太大了,又不能锯成段,得把树干完整地运到京城。拉上山就不必说,拖下山也不容易。坡缓的地方要死命往下拉,坡陡的地方又得死命拖着,以免滑溜太快损伤木材。到了山底,有几十里地因为溪小水浅,得人工抬,一寸一寸地移动。稍微平坦的地方可以用几十辆车连起来运,可也不容易。车轮用木毂容易摩擦生火,改用铁毂。走一两里地,铁毂也会磨坏,于是又要另外几百人运载铁毂以备随时更换。这样,一天最多走二三十里。即使到大河大江,皇木也漂得很慢。一根皇木从山上采伐到运送抵京,需要几十万个劳力,往往要花三四年时间。冬天,大雪封山,只能安排伐树、开路。到了春天,江河水涨,得抓紧时间运。一到建昌,河边就人山人海,号声震天: 河边路滑要小心呀!咳嗬,嗨嗬! 大家脚步要生根哟!咳嗬,嗨嗬! 头带尾拉慢过腰呀!咳嗬,嗨嗬! 同吃同住同扛木哟!咳嗬,嗨嗬! 金脚银肩齐出力呀!咳嗬,嗨嗬! 莫开玩笑莫心急哟!咳嗬,嗨嗬! 多吃苦力快收工呀!咳嗬,嗨嗬! 多赚银子寄家里哟!咳嗬,嗨嗬! 远远望去,每根“盖江木”的两边都挤满了人,像蜈蚣全身长满了脚,又像蚂蚁搬骨头一样密密麻麻,蔚为壮观。 这天下着大雨,运木的役工们也不能休息。对这种情形,李春烨太熟悉了。在轿子里,他闭上两眼,不想看那些苦命的蚂蚁。 因为杨涟枉死黑狱,李春烨怕受当地人报复,向皇上连上三疏,请求退职回籍。不想,接到的圣旨却是调回京城,任太仆寺少卿,加官一级。他受宠若惊,不敢再言辞职,而想好好报效皇上。接旨当天,同僚们为他举行盛大的酒宴。第二天一早,他便悄然起程,让几个士兵送出湖广。他又借道泰宁,要看看五福堂工程的进展。同时,他也想尽量早点赶回京城,多为皇上效力。因此,他又日夜兼程,风雨无阻。然而,一路碰上运皇木,三番五次被挡。士卒三年一换,并不认识他,不会为他破禁。他不敢轻易冲撞运皇木这样的顶天大事,只得一忍再忍。去年来湖广经过建昌、南昌到武昌,只花二十多天,现在往回走这条路却花一个多月,还不知前头要堵多久。 最糟的是给堵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好在那根“盖江木”十之七八已经给横抬过了路,不用等多久。要不然,起码得等上一天两天,得回头找驿栈住下。现在只剩十之二三,再个把时辰够吧?李春烨决定就地等候。 大雨乍停,云朵儿像受惊的马一样乱奔乱跑。远处的大杉岭高处罩在云里,山腰则飘浮着流岚。有的云干净利索地遮掉山顶,像戴了一顶帽子。有道线瀑挂在那,像从天堂直挂人间。雨水从山上流下来,从上一丘田流进下一丘田,哗哗哗响着,泛着白亮。李春烨想起景翩翩的诗: 晓雨泉争响,春山莺乱啼。 流云两三片,移过石桥西。 这是初春。田地经过一冬的干涸,硬朗得很,几场雨还冲不起多少泥土。再过一段时间,表土松了,田里耕作,流下的水就会浑浊,就没这般清秀。而且,那时候花开花落,流水中漂泊着花瓣,会惹景翩翩伤感: 三月春无味,杨花惹晓风。 莫行流水岸,片片是残红。 春天带给她的,更多是愁: 九十春光已暗过,雕阑花信竟如何。 风雨滞残春 四(2) 应知雨意和愁约,雨到床头愁亦多。 甚至是恨: 风雨滞残春,岂但梨花闷。 梦里万重山,叠起江南恨。 如此聪慧的长长的美人,嘴唇总是调皮地微笑着,却为什么不能像春天的阳光一样明媚呢? 李春烨走开一段路,到小山丘边解手。常绿灌木,现在开始吐新叶。一片叶子上有只蜗牛,并不为他所惊,专心走自己的路。它走路是头伸出壳,一晃一晃地挪动,挺可爱的。他小时候常到灌木丛中捉金龟子玩,对种“田螺”怎么爬到枝叶上感到奇怪过,但好像没看过它怎么爬,今天算是开眼界了。解完手,他伫立在原地静静地看那只蜗牛。这么费力,又这么慢,从这片叶子爬到那片叶子要花多少时间啊!恐怕等我到泰宁它还没爬过两片叶子呢! 蜗牛爬到叶子的边沿,居然想直接爬到另一片叶子上去。两片叶子相距有两指头宽,有它三个身子大,怎么可能呢?难道它会飞、会跳?真傻啊!李春烨笑了,想伸出两指头帮它拎过去。可这时,它突然伸出一根长长的“手”,直接伸向另一片叶子。怪了,它居然有“手”!可这不顶用,因为它的“手”摸不到另一片叶子。他替它惋惜,想伸手帮它…… “老爷,可以走了!”轿夫在三五步外叫喊。“皇木过去了!” “等一下!”李春烨应一声,继续看那蜗牛。它好像知道有观众,而这观众等不及,便亮出绝招:伸出又一只“手”来。这样,它一“手”伸前去抓另一片叶子,一“手”撑着所在这一片叶子,身子悬空而过,然后收起两“手”。他不禁为之感叹:蜗牛也知道找捷径啊! 过黎川到德胜关,已是下午,李春烨不敢再走。再走,天黑赶不到茶花隘,没地方过夜。 这是大杉岭山麓的镇子,因为有成千上万名运皇木的军民驻扎,突然变得十分繁荣。李春烨只想随便过一夜,明天一早赶路,不想打搅官方,自行找一家当地最好的客栈,悄然入住。不想,才迈进大门槛就碰上王可宗。他正从里面出来,身后拥着一些人,一见李春烨愣了:“我没眼花吧!” “眼花的是我啊!”李春烨伸手扶直连连作揖的王可宗。 原来,王可宗如愿当上工科驻大杉岭总督,前几天到任,临时住这客栈。他说:“接圣旨当天,我就给大人写信了,感谢大人的知遇之恩,没收到吗?” “我出来……你看这一路……唉,一个多月了!” 王可宗对李春烨感恩不尽,当晚设宴盛情款待。王可宗叫了几位手下来陪,让李春烨喝个七八分醉。酒宴一散,紧接转到茶楼。 在茶楼,就他们两个,一边听艺妓弹唱,一边叙谈茶花隘别后。李春烨只说向皇上推荐王可宗的事,没提及杨涟。王可宗有点憨,居然问及杨涟的事,李春烨说不大知情,三两句搪塞过去。王可宗细说为李春烨买地基和捡等外材之事,李春烨再三道谢,当即掏出银票算买等外材的资费。王可宗死活不肯收,说:“大人的提携之恩我三辈子也报答不完呢,办这么点小事儿还敢收大人的钱!” 正事谈完,注意力转到女人身上。这艺妓也是苗条身材瓜子脸,李春烨发现她有几分像景翩翩,不由多看了几眼,越看越像。说实话,他看景翩翩总共没几眼,话也没几句,只有个大致印象。要认清楚,只有叫过来问:“你有没有姐姐,或者妹妹?” “只有一个姐姐,没有妹妹。” “你姐姐芳龄多大?” “三十出头。” 交谈中,李春烨刻意看她的上唇,没发现一点儿调皮的微笑,年龄也不对头,可以肯定她不是景翩翩,感到好失望。王可宗将此情形看在眼里,听完三五曲便安排歇息。 在这里自然不用两个人挤一床。可是,李春烨一进房门,发现刚才那艺妓坐在房内。原来,王可宗安排她陪他过夜。 接受呢,还是不接受?李春烨第一感觉是想接受。在湖广这几个月,他几乎没接触女人。现在见这么个尤物,真想马上将她揽到怀里。何况这是为王可宗感恩的,用不着担什么后顾之忧。可是,这女人让他想到景翩翩,心里一颤,简直阳痿了!究竟为什么?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他心里老转着景翩翩,一会儿想把眼前这姑娘当作她来消受,一会儿又想不敢亵渎了她。这么踌躇着,他走近那姑娘,拉起她的双手,揽进怀里拥了拥,然后取出一些碎银给她,说:“你可以走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风雨滞残春 四(3) “那老爷叫我来陪大人过夜。”姑娘不肯接银子。“老爷已经给了钱。” 李春烨收回碎银,但坚持要她走:“那就算你陪过我了。” “大人是嫌我……” “哦,请别多心!”李春烨连忙又拥了拥她。“看你这玲玲珑珑的样儿,要是十年前,我早抱上床了!可现在……你看我这胡须……来,到烛边好好看看,是不是有好些白了?” 那姑娘没话说了,掏出银票来:“那我把钱还给老爷。” 李春烨一把接过银票,折了折,一手塞进她胸襟,一手抚着她的背往外推:“不必再找那老爷。” 那姑娘出门,还是惊动了王可宗。他正开始拥女人上床,一听隔壁开房门和脚步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披衣追出。姑娘说是李春烨要她走的。他以为她伺候不周,正要发火,李春烨却跟他耳语说已经完事,现在只想自己一个人好好休息。 李春烨上床,久久无法入睡。他细细品味景翩翩的诗: 飞蓬羞倚合欢床,明月如冰夜欲霜。 梦里新翻云髻样,暗尘铺满凤凰箱。 那么,此时此刻,她梦里又新翻了什么样儿呢……别想她了,她已经在合欢床边……不,那只是一张合欢床,那床上跟我此时此刻一样,并无合欢之人。要不然,明月怎会如冰?凤凰箱里怎么会铺满暗尘?还有,她明明自嘲: 闺中自昔论红线,侠气纵横频掣电。 来作处女君未知,去矣脱兔容谁见。 世上徒夸屋是金,明珠换骨不换心。 一自临邛罢绿绮,只今千载无知音。 千载至今无知音啊!可惜,我至今寻觅不到她!景翩翩啊景翩翩,你可知道:我是见你最少的人,却是读你最多的人! 第二天一早上路,王可宗跟了一乘轿子相送。送过茶花隘,在东侧路边一个山垄停下。 这山垄挺大,平平展展,山边孤兀着一块巨石。这一带不是丹霞地貌,几乎都是林木,这石连同它中间一条大大的裂隙也就格外醒目。传说,以前裂隙很小,不论谁路过此地,它都会吐出一枚铜钱来,因此名叫宝石。后来,有个人太贪心,得了一枚不知足,还想要,它不吐就用g子撬。裂隙是撬大了,可它连一枚钱也不吐了,因此人们又叫它破石。不过,附近村子还是叫宝石村。今天,王可宗带李春烨到这来,可不是为了讲述这个故事。这个山垄,现在给整平了,堆满杉木,有大有小,有长有短。远远一见,李春烨就明白了几分,但王可宗还是把话挑明:“这都是等外材。” 其实,也有些等内材,只是伤了点皮,但完全可以用做福堂柱梁。李春烨看了很高兴,连声道谢。 “对了,差点忘了!”王可宗突然说,“接任的泰宁知县伍维屏,广西全州举人,人挺爽快。我给他说了大人,请他帮忙把这些木材运下山。他应承了,准备再等几场雨,河水满些,就下水。” 李春烨又迭声道谢。 王可宗要继续送,送到前方几里地的宝石村为李春烨饯行。李春烨谢绝,说要赶回泰宁,赶回京城。 风雨滞残春 五(1) 从大杉岭下来,中午在宝石村匆匆吃个便饭,天黑前赶回泰宁。从城北过朝京桥进朝京门,经县衙边上,过十字街、大井街,到城东的雷半街,李春烨的五福堂就盖在这里。顾不上先回家,他迫不及待在此落轿。 五福堂的地基宽宽阔阔一大片,按五幢房屋的样式挖好了地基,只是由于接连下几天雨,没来得及砌基石的沟里积满了水。有些雇工在清积水,有的在砌基,有的用独轮车运土,有的抬基石,几十人在那里忙得井然有序。李春烨看了,欣喜得很,觉得老弟和自己的儿子们很能干,但他们此时此刻都在别处忙。雇工大都不认得这位真正的主人,埋头干自己的活。有几个认识他的,立即围过来,热情洋溢。一个近亲小伙子说小婶婆也在这,并带他到边上一个工棚。 工棚里忙的是石活。卓氏在一张桌子上埋头画什么,边上挤着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而那些男人不知是真在看她画什么,还是贪婪地偷看她脖颈什么的,让李春烨第一个反应是不快。人们迅速发现这位不速之客,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 卓氏惊喜不已,顾不得什么忌讳,上前拉着李春烨到桌前看。原来,她在画图,要浮雕或者镂刻在墙基、础柱、门楣等部位,桌上、地上摆了一大堆。他看了纸上尚未画好的,又看了边上已经雕完和尚在雕刻中的,内容非常丰富。有的表现吉祥兆瑞,如天马行空、宝相花、麒麟、鲤鱼、如意、绶带、祥云;有的表现鸿福相传,如五谷丰登、富贵有余、莲花;有的表现长寿康宁,如松鹿园、福寿双全、?畚字图和寿字纹;有的表现世代相传,如狮子滚绣球;有的表现喜上眉梢,如喜鹊登梅。最动人的是设计在门楼上的一组人物塑像,右边一衙役昂首吹号角,另一少年身着官服,头戴纱帽,下跨骏马,手捧锦绣文章,其后二人同样身穿官服头戴纱帽,身后各有侍者支撑万民伞跟随其后。左边人物与右边大致相同。正中部分的中央立一个长方形如意鼎炉,炉顶上卧一狮,上方有一小块匾额,楷书“五福堂”三字;其右立一老者,头戴乌纱身着官服双手捧着书卷,身后一人执日月掌扇;左立一少年头戴金冠,身着锦袍,其后立小侍童。显然,这组图是表现李春烨仕途显达、荣宗耀祖。他惊异地问:“都是你画的?” “当然!”卓氏不无得意地回答。“皇上只顾房梁屋基什么的大处,顾不上这些边边角角的雕虫小技,只好我来做!” 李春烨心里一阵热,千言万语堵塞在喉咙,恨不能当即把她拥到怀里。他知道她识文断字,琴棋什么的也粗通一二,但不知道她还真画得出手。 晚上吃饭,李春烨要请泥水师傅和木工师傅两人一起吃。江氏说,开工之日,已经专门请过他们两个。他要求再请,说做人不怕礼多。 李春烨在家乡生活了几十年,家里会有什么菜,不用上桌也猜得出来。眼下是春天,最好的菜是新笋。春笋最好的是蔸,切成墩r一样大,用酸菜辣椒煮,格外清甜,又像吃水果一样清脆,妙不可言。李春烨意味深长地给卓氏敬了一杯酒,随即夹一块笋给他,说:“你要多吃点笋!” “你没回来——我昨天、前天就吃啦!”卓氏说。 “哦?”李春烨笑了。“我以为今天才开始出笋呢!你们北方人……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汉人——就是你们北方人,到吴国——就是我们南方做客,吴人盛情煮上美味的笋。汉人问这是什么东西,吴人回答说是竹子。汉人觉得很好吃,回家便把竹床垫拿出来煮,煮老半天不熟,生气地骂道:‘吴人辘辘,欺我如此!’” 一桌人都笑了。 “哼,我露一手,让你瞧瞧我北方人笨不笨!”卓氏说着就奔厨房。她早准备了一手,因为前面喝酒,要等稍后上。 很快,卓氏端出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食物,让李春烨两眼一亮:“哎哟——,这么漂亮!这是什么?” 众人笑而不答。卓氏说:“你先吃吃,看好不好吃?” 风雨滞残春 五(2) “好吃!”李春烨夹一根,咬一口,马上知道里头是笋、香菰、豆腐干和r丝。“这皮是什么?” 卓氏见李春烨满意了,挺高兴,但是说:“我也不知道叫什么。” “叫卓氏菜!”江氏笑道。 前天是“观音九”,即二月十九,观音菩萨生日。泰宁风俗,用暖菇草做包子。暖菇是田野中一种小草,一开春就长,绿绿嫩嫩。人们采了,揉出汁,渗到米浆里,做的包子绿绿的,挺漂亮,卓氏好喜欢。可一蒸,包子变赭色,一点也不美,她觉得挺可惜。于是,她改用韭菜做料,掺入米浆,煎成薄饼,熟后变得更绿,像祖母绿一样晶莹,漂亮极了。用这绿绿的薄饼卷上菜肴,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直接食用。听完介绍,李春烨欣然说:“那就叫‘碧玉卷’吧!” “碧玉卷?怎么说?”江氏问。 “嗨——,她叫卓碧玉啊!”李春烨说。 女人只知其姓,有几个知其名?卓碧玉在李家这么久了,江氏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大姐小妹相称。卓碧玉是京城大户人家出来的,言行举止比江氏更有规有矩,一家老少本来就尊重。她不会织“热布”,但是为福堂画了那么漂亮的画,又会做这么漂亮而且好吃的东西,让人越发敬重。 席间,杯光交错,欢声笑语。卓碧玉喝了几杯,脸红头晕,便悄然离席,进房休息。李春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因老母亲邹氏在席不敢离开。他耐心地陪着,等着老母亲吃完。她那么大年纪,吃不了几口,可是听这儿子说话再听也不够。她问东问西,似乎没完没了。他尽管不时分心到卓碧玉那儿,还是有问必答,尽量满足她的好奇心。不久孙子孙女离席,又不久泥水师傅和木工师傅及儿子们离席,妻子江氏也离席。母亲的兴致还浓,忽然觉得厅上安安静静:“他们都走了啦?” “是哟,他们都吃饱了,先走,去洗面洗脚。”李春烨恭恭敬敬说。 “好了,我回房间去,好给他们洗碗。”邹氏颤颤起身,李春烨连忙伸了两手去扶,一路扶进房间。他挪过椅子坐下,想再陪她一会儿,她不让。“你也走!走了一天路,累了,早点睡。” 李春烨从母亲房间出来,直接到卓碧玉房里,备觉恩爱。 原来只想南方的冬天比北方漂亮,比北方暖和,不想比北方难过。北方的天气更冷,但是有炕,整个房间很暖和。南方的房间没炕,虽然有火笼、火盆,可是暖不了整个身子。而且,南方空气湿润,侵入房间,侵入衣服被子,更难御寒。夜里还好,李春烨不在,卓碧玉可以搂着女儿睡。白天可受不了,又不能整天呆在房间,还得去五福堂工地送送茶水、画画浮雕什么的,手脚长冻疮,又红又肿,三寸金莲快变成大脚婆。现在李春烨进房来,迫不及待,二话不说就亲热了好一阵子。一闲下来,她去抓痒。他心疼不已,拨开她的手,俯身去吻,又不停地用胡须去搔,酥得她呵呵直笑。如此一来,他欲火中烧,就要宽衣解带。她挣脱起床:“等等,女儿要回来睡觉了!” “没关系,让她等会儿!”李春烨坚持说。 “我要洗澡。” “没关系,我也没洗。” “不行……” “我们一起……”李春烨想提议跟卓碧玉一起洗,马上又意识到这是在老家,上有老母,下有儿孙,不敢造次,只得出来。 李春烨很快洗完,卓碧玉却迟迟没出来。他在厅上站一会儿,发现两边柱子上还点着灯笼,便取下一盏,省一盏的油。这时,女儿玩耍回来,发现房门关着,用力打门:“妈——,我要睡觉!妈——!” “你妈在洗澡!”李春烨将女儿抱过来。“爸抱着你睡,爸好久没抱你!” “我要你讲个故事。”女儿在父亲怀里撒起娇来,逗弄他的胡须。 “哦,好好好!”李春烨觉得十分开心。“我说,我说——,说两个都可以。先说一个……说一个什么故事呢?” 风雨滞残春 五(3) “说那个……你给我说过。” “哪个?” “有个人家里很穷,死要面子,买了指甲大那么一块r,每天出门时候抹一下,抹得嘴唇油油的,跟人说家里又吃r了。有一天,他正在吹牛的时候,儿子跑来说:‘爸爸爸爸,不好啦,你天天抹嘴的r给猫叼走啦!’他爸爸一听吓坏了,说:‘还不快叫你妈妈去追那只该死的猫?’” “哦,有这故事,有这故事!可你都会讲了,还要听?” “你没说完。你说叫他妈妈去追那只猫,有客人来了,后来也没给我讲。我一直想:他们追上那只猫了吗?那块r要回了吗?有没有给猫吃掉?” “唔……是这样。那人叫他妈妈去追那只猫,可他儿子说:‘你把我妈妈的裤子穿来了,她没穿裤子,没法下床。’” “没裤子穿,羞死人了!” “是啊!他家穷成那样,还要吹牛皮说大话。” 说着故事的时候,厢房门开了,卓碧玉洗完澡出来倒水。她搬不动一脚盆水,用小面盆舀出来,倒入天井,一小盆一小盆进进出出好几趟还没完。开始,李春烨对这司空见惯的事视而不见,等她最后吃力地端出几乎是空的脚盆时,他突然想到:如果能就在房间里倒水多好! 李春烨抱女儿进房间,马上对卓碧玉说自己的灵感。她一听叫好,建议在福堂房间地板上开个小门,在地表留一条小沟,流到天井。这样多花不了几个钱,可是很方便,特别是对于女人家。他们决定明天直接到工地画沟。 等女儿睡着,李春烨和卓碧玉才开始亲热,然后像蚊子一样嗡个没完。他说这回不能像上次一样多呆,要早点回京城早点上任以不负皇上的恩宠,准备明天呆一天,后天一早就起程。对此,她没有异议,她只在乎这回带不带她走。 这可是个棘手的问题,但此前李春烨忽略了。现在想来,这问题取决于另一个问题,这就是:此去又能呆多久?从自己来说,现在的心愿当然希望尽可能多报答皇上,可官场现实不取决于个人愿望。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伏,祸福变幻旦夕间,谁也难料啊!女人家,还是避远点好啊! 可是不带卓碧玉去也成问题。想当年,李春烨还是流浪京城的学子,她就是达官贵人的宠妾,只因为妻妾太多,而那官人又不会生儿育女,便默许妻妾们变通,不想他跟她一发不可收拾。有回,那官人请李春烨喝酒,猜拳,那官人输红了眼,竟然把最宠的妾卓氏押出。李春烨那天手气特别好,把卓氏给赢来了。那官人酒醒后食言,要么换一个妾给李春烨。李春烨无奈,卓氏自己出面,讲一个佛经故事:有个国家被侵略,国都眼看就要沦陷,国王只好贴出告示,招募天下能战胜敌军的将领,许诺赏千金、封侯封地并赐美女一名。因为敌人十分强大,国中无人敢来领战。有条名叫盘瓠的狗得悉,便趁天黑溜进敌营,将敌军主帅咬死,衔着那人头来领赏。国王见敌人退兵了,十分高兴,要践行诺言。大臣反对,说:“盘瓠是畜生,怎么能封官呢?更不能赐它美女!”那美女则对国王说:“作为国王要重言行,成就霸业要重信用,不能失信于天下。”国王听了,坚持把美女赐给盘瓠,让他们去城外山上生活。卓氏讲完这个故事,那官人没话说了,只好忍痛割爱。但卓氏对李春烨提了一个条件:他不可以再娶妾。李春烨承诺了,这么多年不曾违约。他只身赴湖广,说是很快回家过年甚至退职返乡,把她一个人丢在泰宁这冷死了的鬼地方。现在回京城,而且没有归期,又为什么不带她走呢? “我先回去看看吧!”李春烨想了许久才找到遁词。“你知道,我们京城的房子卖了,我总得先去安顿安顿吧!等安顿好,春节回来再接你。” 卓碧玉想了想,没什么话说,只是噘起嘴。 风雨滞残春 六(1) 半夜下起雨,天亮还没停。雨不是很大,细细密密,随着风儿一阵一阵,像天女浇花,一遍遍洒过。 李春烨一起床,照例去伺候老母亲邹氏。她起床后就在房间念经。他给火盆加了木炭,退出,到大门口看天气。 长子谢氏在大门口的架子上洗衣,挺吃力,累得两个脸面红扑扑,活力四s,让李春烨心里不由突然感到一种燥热。他没敢多看。他想她还不到三十岁,今后的日子还长,又没像“赤坑婆”自闭起来,这寡如何守下去?守不好,闹出绯闻来,于李家于她本人都不好,不如放她一条生路…… 稍远处就雨蒙蒙一片,但可以看到对面山丘上有个人在挖地。他头戴斗笠身穿蓑衣,辨不清是谁。李春烨知道,那是自己家的苎麻地。苎麻一年四收,像韭菜一样割了又长,越割越多,但如果太多,麻秆会变细,剥麻的工夫就要多花,因此每两三年得挖蔸重新种。以前,种麻织布是家里的经济支柱。如今,他吃皇粮,次子自树、三子自槐和四子自云也有官府的廪膳,还有族里拨的学田,生活在泰宁算是中上,可这项传统还不肯丢。但不至于要冒雨啊!淋坏身子怎么办? “谁个在挖呀?”李春烨大叫。没名没姓,又当着风雨,对面的人根本没有听到。他放不下心,从壁板上取下一个大斗笠,走向那山丘。 门前到城里一段路还好,铺鹅卵石。山口上山,要走泥路,现在下着雨,满是泥浆。李春烨犹豫一下,寻了寻,发现侧向另一边的草丛中有一条铺着碎石的小路,便想试试能不能从那绕上去。没走几步,到一个墓地。 这墓特别大,四周筑以围墙,墓坪上下六级,全部用花岗岩石板铺陈,生铁浇封。墓圹前侧立华表及石人、石马、石狮和石象,并建有更衣石亭及神道碑。墓的主体部分跟当地其他墓没多少区别,但跟平原地带的墓区别就大了。平原的墓在平地,堆起一个土包,难怪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一带的墓都在山坡,除了护着棺木凸起一块长方形土堆,又护着这土堆形成一圈弧形坡,酷似年轻女子的下身,象征人的宿命:我们从那样的地方来,最后又得回那样的地方去,谁也不例外。棺材也大不到哪去,想例外只能把那弧坡做大些,做成石砌。根本的区别,只有墓碑上的文字。眼前这墓碑刻,当中一行文字非常醒目:“宋状元封开国公崇祀乡贤讳应龙文靖邹公之墓”。 李春烨很小就到过这墓地,后来还常常来,只是近些年没来,似乎忘了。他对叶祖洽、邹应龙两大状元,年少时崇拜得很。终于得进士,他不是狂喜,而是沮丧到极点:这辈子当状元的梦彻底破灭!这样,他变得恨起两个状元来。不过,他又想:不能跟你比科举,可以跟你比官职。高官不一定要高文凭,你看叶向高还不只是进士?我哪天要是也当个首辅,不比你状元荣耀?可仕途又萎靡不举,在区区七品位置上七八年没动静,看来这理想也幻灭。于是,他心里又暗暗恨起这两个状元来,简直想把那五魁亭砸了。这两年时来运转,职位一升再升,可要到邹应龙那样的级别还似乎高不可攀。因此,今天不意到这墓地来,他马上涌起气怨,朝着墓碑冷冷笑道:“死了躺好算什么?我活着就要住比你好的房子!” 李春烨发泄完一腔怨气,转身就走,却逢扛着锄头下来的三子自槐。李自槐突然发现父亲:“爸,你怎么在这?” “哦,我想去看你,走错路,走到状元公这里!” “下雨呢,别淋着!下去吧,早饭该熟了!” 李春烨对家里人说,他吃完早饭先到工地画房间下水道的线,然后去看大舅,在大舅那吃午饭。下午先去看江日彩家,然后顺路拐到县衙走走。晚上请几位至亲到家里来聚聚。明天一早起程进京。接着,安排谁陪到工地,谁陪到大舅家,谁请客之类具体事。还没安排妥善,新知县伍维屏就登门了。 伍维屏高大粗壮,两只眼睛却特别小,嘴很能说,硬要请李春烨到县衙一叙,连轿子都备好了。推辞不得,他只好把计划倒过来。 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风雨滞残春 六(2) 轿子在大堂边上落下,穿过东房、三堂到内衙。 几个月不见,物是人非。内衙陈设没什么变化,好像惟有壁上换了新画。认真一看,博古架上最醒目之处也摆了一样新东西——“寒雀争梅戏”,只不过对李春烨来说根本谈不上新意。趁着叫茶的工夫,他刻意往那博古架多看了几眼。还没看出究竟,伍维屏发觉,连忙上前取,边取边相告:“实不相瞒,这是当今皇上的杰作。” “哦——”李春烨不由发笑。“真的吗?” “皇上的杰作谁还敢作假?” 李春烨认真看了看,摸了摸里面,随口说:“圣上之物,可不简单啊!” “那可不!”伍维屏神秘兮兮伸出五个指头,正反翻了两番。“我花了这个数——整整十万,一两不少!” “这么贵?” “嗳——,不算贵!你想啊,这可是当今皇上亲手雕制的,又亲手上漆。林匡杰还说……” “林匡杰……建安那个知县?” “对对对,大人认识?” “见过……见过!你这‘寒雀争梅戏’,是从他手上买过来的?” “不是买,是他让给我。”伍维屏像得意又像是不好意思。“皇上的杰作,无价之宝,到谁手上也不肯卖哩!” 李春烨听了大笑。看伍维屏那么认真,他不忍心当场揭穿,反而说:“刚才我还想请你转卖给我哩!这么说来,我不敢夺人所爱了!” “真抱歉!请多海涵!请多海涵!除了这‘寒雀争梅戏’和老爹、老娘不能卖,什么都可以,只要大人肯开口!” “除了这‘寒雀争梅戏’,我什么都不想买!” “这……这……这倒是真让我为难!这样吧,大人实在……实在想要的话,能不能过一段时间……过一段,让我再把玩把玩……把玩把玩一些日子!” 看伍维屏当真了,急得额头出汗,李春烨连忙说:“别当真!我只是开开玩笑。” 转入正题,无非是伍维屏想请李春烨在皇上面前多美言几句,而李春烨则想请伍维屏在他盖五福堂方面帮些忙,一拍即合。 李春烨在外忙乎一整天,午饭晚饭都在外面吃。回来,母亲已经睡着,卓碧玉还在灯下画描五福堂装饰图案。 “时辰不早了,早点歇息吧!”李春烨边说边出门。 卓碧玉追问:“你去哪?” “我去上房。” “不回来?” “不回来,在那过一夜。” 卓碧玉习惯地噘了噘嘴,撒娇说:“先吻我一下。” 李春烨笑了笑,轻轻吻了她两下。 “不行,偷工减料!”卓碧玉拉住李春烨的衣襟。“重来,十下!” 江氏也睡了,李春烨把她敲醒。乍暖还寒,夜里很冷。她一开门就躺回被窝。他进门,随手反锁。她听到扪门声,忙问:“不走了?” “走?”李春烨一时反应不过来。“去哪?” “下房啊!” “不去了,我陪你。” “你去陪她吧,我无所谓。”江氏平静地说。 李春烨有些感动,顾不得脱衣,顾不得点灯,先坐到床上拥住江氏:“你辛苦了!” “那就快脱了进来睡吧!”江氏说,“外面冷。” “嗯。”李春烨立即摸索着解头巾。突然,他想起要两个媳妇改嫁的事,马上跟江氏商量。 江氏听了,觉得在理,马上命人将她们叫来,当面商议。不想,谢氏立即跪下,哭着求公公、婆婆不要赶她。她说:“李家能养一个废子,难道就不能养一个废媳吗?” 另一个媳妇吕氏跟着跪下,也请求让她留在李家守寡。 李春烨听了,大为感动。他说:“废子、废媳,我都养!何况你们不要我养,我们老了,倒是要你们养!我只是怕误你们的青春,过意不去。” “命里注定的事,我们无怨无悔!”吕氏说。 李春烨夫妻对视一眼,觉得无奈。江氏说:“往后,你们就当是我们的女儿吧!” 风雨滞残春 六(3) 把两个媳妇打发走,李春烨把心思转到妻子身上。老夫老妻,早没了激情,越来越多的是“相敬如宾”。江氏敬畏李春烨这不难理解,难得的是他也敬重她,由衷地,简直像敬重母亲。她比他小三岁,年轻时长相也过得去,又把他母亲织布手艺发扬光大,和母亲一起支撑这个家。他终于入仕,要报答这两个女人。可是,母亲不肯跟他进京。俚语“六十不过夜,七十不过餐”,意思说六十岁的老人不宜在外过夜,七十岁的老人则在外面吃一餐饭都不宜,以免在外发生意外。她不敢到京城那么遥远的地方,只能怪他。等他中进士,她已经八十来岁。如果死在外头,魂魄回不了家,坐不上神龛。母亲不肯跟去京城,江氏留在家里伺候,代他尽孝。江氏扮演这样一个角色,无怨无悔,连这样过一夜还想让给妾。如此女人,能不肃然起敬吗? 下房,李春烨还有一个女人,就是卓碧玉。她跟江氏不一样,来历就不同。江氏是母亲为他娶的,目的是传宗接代。卓碧玉是他自己勾引的,目的是满足r欲。从这方面来说,她也是卓越的。当时,他已经结婚二十来年,但性欲还很扰人。长年流浪在京城的学子,常常被性欲s扰得不能安心读圣贤书,很是苦恼。有位福建老乡,兴化(今福建莆田)的王继祀,为了静心读书,竟然自行割去g丸,差点送命。不自宫,就得逛八大胡同。逛妓院,自古是学子自我奖赏的方式之一。古人进士及第 第 6 部分 欲望文 第 7 部分 兵部尚书佚事 作者:肉书屋 第 7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然自行割去g丸,差点送命。不自宫,就得逛八大胡同。逛妓院,自古是学子自我奖赏的方式之一。古人进士及第后的庆贺方式,要么去妓院,要么在家中召妓。孟郊的《登科后》:“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少年时读,以为是骑马到郊外去赏花,现在才悟到那是狂逛妓院!古有榜样,也就心安理得。 为了省钱,穷学子总是努力寻找物美价廉的青楼。为了找这样的青楼,他们把分散京城各个角落的那些胡同编成歌儿牢记。李春烨偶然发现,那全是浪费。这偶然是逢上卓碧玉。他这才知道,有些大户人家妻妾多得很,应付不过来,她们也会找学子,根本不用花钱。而卓碧玉,是那样可人,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感叹说:“如果没有碰上你,我这辈子算是白结婚、枉做男人了!” 有道是“娶妻娶德,娶妾娶色”,李春烨做到了。如果把江氏比做骨骼,没有她这个家就难以支撑的话,那么卓碧玉就是血r——没有她他就没有生机。然而,一个人有骨骼有血r不够,还得有点什么。 以前那四十六年,李春烨虽然穷困,虽然不得志,但是活得充实。生来,他就带着一个梦。为了这个梦,母亲几十年如一日在孤灯青影下纺绩;为了这个梦,江氏宁守活寡;为了这个梦,卓碧玉粗茶淡饭省着每一点碎银,而他自己更是悬梁刺股。为了摆脱性欲的干扰,他也差点自宫。那一次次名落孙山,他黑摸摸站在泰宁北郊的朝京桥上,真想一跳了之。朝京桥又叫延桥。俚语“延桥上等黑”,就是说进京赶考失利的学子返乡,觉得无颜见乡亲,要在那桥上等天黑再进城。等天黑不用多少时间,可他的心度日如年,翻江倒海。他下决心一了百了,再也不用为功名烦恼。好在这时,老母亲颤悠悠找来。她估计他该回来了,每天天黑都要到这桥上来找一找,等一等。她不责怪他落第,只怪他不回家。她说:“做人嘛,要吃得下三堆狗屎!吃不下三堆狗屎,还做得人下去?”这话促使他加倍努力,更加坚定要夺得金榜。按常例,举人考进士接连两科落第的,可选为小官吏。但他不满足于小官吏,坚持再考,矢志要当泰宁第三个状元! 金榜终于题名,李春烨首先感到的不是欣喜,而是失落:状元梦彻底破灭!不过,这没让他沮丧多久。幸运的是他不像江日彩,入仕先到穷乡僻壤当县令,而身居朝廷。朝廷是个富有魔力的地方。从永定门直进,经过左侧的先农坛,右侧的天坛,穿过箭楼来到正阳门下,千步廊左右是一大排总领全国的各部衙署,还有对称排列的社稷坛和太庙。自天安门进皇城,穿过端门,沿着狭长的砖道,来到一座高大的城门下面,高耸的城墙向内凹进去,压得你喘不过气来。自午门到紫禁城,再直直向前,才到太和殿——皇帝召见大臣的地方。这一程走过来,让你的心不断地沉下,而愈发觉得庄严。虽然只是个行人小吏,他还是洋溢起治国平天下的热情。 风雨滞残春 六(4) 然而,年复一年,万历皇上的影子都见不着。李春烨所能看到的,是小人好权者驰骛追逐,与名节之士为仇雠,门户纷然角立,邪党滋蔓,交相攻讦。他惊讶极了,失望极了。什么礼义廉耻,越往上越稀罕。原来只知人们拼命往朝里挤,没想到在朝的人却一个个一次次找借口离职返乡,移情山水,独善其身。他也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心想:人家皇上自己都不在乎,你还在乎什么呢? 李春烨一夜又一夜地想,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在乎什么。景翩翩的出现,让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梦想点什么。如果说江氏是骨,卓碧玉是血r,那么景翩翩就是灵魂! 一个人能够没有灵魂吗? 此时此刻,李春烨拥着江氏,心却想到景翩翩。他忽然想:要争取纳景翩翩为妾! 再纳个妾,江氏这里好说,只是卓碧玉那里麻烦。他们有言在先,不允许他再纳妾,他不敢轻举妄动。可是纳景翩翩这样的妾,想必她不会太反对。宋朝时候,有位本家叫李之问,也是妻子不许他纳妾,可他偷偷爱上一位叫聂胜琼的名妓。李之问回老家,聂胜琼还寄信上门,写了一首词《鹧鸪天》:“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后,别个人人第五程。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李之问妻子读了,感动不已,连忙拿出自己的私房钱,让李之问把聂胜琼娶回家。卓碧玉也非俗辈,说不准到时候比李之问妻更慷慨。问题是:景翩翩连官员客都不愿见,我还可能娶她吗? “上午,我在金铺街r店碰上德龙婶。”江氏忽然说,“她刚到建宁回来,说春仪他家里又吵架了。” “他们怎么经常吵!”李春烨嘟囔一句,想睡。 “听说,他娶了个妾……” “不会吧,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他说过?” “谁都没说。从外面娶来的,藏在另一条街上……” “不可能吧!是人,又不是东西,怎么藏得住?” “就是呢!家里知道了,大吵大闹。我说他这么长久怎么不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如果能迟两天走,你是不是去看他一下?” “我……我哪有空!” “我是怕他们吵翻了,出什么事……” 倒是真该担心。丁家本来是旺族,丁家巷是建宁最大的巷子,住的都是丁姓人家。后来不知怎么发不开,只剩最后一家。这一家有三个儿子,可是接连出事:长子读书后在江西为官,民众造反,他被怒杀;次子经商,在芦庵滩船毁人亡;三子做木匠,有次盖起一幢大屋,收工的时候发现一把斧子忘在屋顶,叫徒弟上去取,不小心让斧子掉下来,正好砸到他头上,当即殒命。又不巧的是,三兄弟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又只会赚钱不会生儿子。他跟李春烨的父亲李纯行一起在外经商相处很好。李纯行失踪后,靠邹氏寡母养育两个儿子,经济拮据,便让李春仪过继,改姓丁叫长发。两家说好:长子姓丁,次子姓李,三子又姓丁,以此类推。他们还写好契约:不许他纳妾,否则财产分文不给。因此,丁氏把房产、田产契文全部自己锁着,做生意的钱也由父亲或者自己过手。李春仪在她家跟当长工一样,只不过衣食无忧。可是,好像命中注定,他生一个儿子后,也只会生女儿。好在自己家时来运转,兄长进士及第拜官朝廷。日子一久,日积月累他也攒了些私房钱,便偷偷娶妾,盼望有朝一日能荣归故里。钱挪出去不声不响,可这人娶进来就藏头露尾。才两个来月,就被跟到私房捉了双。丁家要求:要么马上把妾赶走,要么自己空手离开丁家。这两者,尚不知他作了何种选择。 “你说,该怎么办啊?”江氏追问。 “唉——”李春烨也为难。“这种事……这种事……” “要不,把钱退给他,省得他们……” “不可!这不行!退不得!你一退,让他觉得我们也不要他,退路都没有,这怎么行呢?” 风雨滞残春 六(5) “那怎么办?” “我看……顺其自然吧,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就当不知道,反正他也没说。”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风雨滞残春 七(1) 北京的殿堂宏伟,民房及其围墙大都低矮,胡同和院子充满阳光。李春烨进京,直接到江日彩府上。到大门口,撩开帘子,步下轿子,他不由望了望偏西的太阳。正在这时,大门开一隙,江日彩的管家张妈往外倒药渣,溅到轿夫身上。轿夫大怒,骂她怎么把药渣乱倒。李春烨连忙劝解,说这是他老家规矩,药渣要倒路上让千人踩万人踏,病才会好。 江日彩在回廊的躺椅上边晒太阳边百~万\小!说,睡着了,书掉地上,太阳移走多时还没觉察。李春烨一进门就看到江日彩,连忙唤道:“完素兄!” “别叫他!让他再睡一会儿!”张妈对李春烨说,直把他引入客厅。“昨天,他还念叨你哩,今天就来了!” 正说着,江日彩却醒来:“二白,真是你吗?我刚做梦,梦见我们小时候摸青……” 李春烨请轿夫把行囊搁厅上,三步两步奔到江日彩身边,不让他起身。他刚说两句,马上猛咳起来。李春烨一边帮他捶背,一边问:“药吃了吗?” 江日彩只顾咳,张妈作答:“中午吃过。下午,我看他……温在炉子上,我这就倒来!” 咳完一阵,又吃了药,江日彩马上好起来,脸色红润,精神焕发,亲自给李春烨泡茶。江日彩略说朝廷近来的情况及自己的病情,李春烨略说到湖广任职及回泰宁特别是他家的近况。江日彩问:“听说,杨涟的事,是你上了奏疏?” “怎么可能呢?我跟杨大人虽然无亲无故,可也没仇吧?到湖广没多久,我还特地登门拜访他。当地知县告他,我还制止过,只是势单力薄,没能制止住。”怕说不清楚,李春烨没提及管家老邢的嫌疑。 “我相信你不会做那种落井下石的事。可是……可是人家说……唉——,这世道!” “嘴长在人家那里,我也没办法!” “我一直在想……我是想,是不是人家看你这两年比较顺一些,就以为……唉,你知道,魏忠贤现在是……现在是……怎么说呢?以前要弹劾他的人,差不多全都给他整下去,重用起他的一班人。人家很自然以为你……你升迁也因为他……” “一个人跟谁亲跟谁疏,总有自己的分寸。为什么一定要人家跟他过意不去,我也要跟着过意不去呢?我没跟他过意不去,不等于一定跟他……跟他怎么……怎么啊!” “那是,那是哩!只是……只是……我们呗,说句实话:那种人还是远着点好,不要只看眼前。当官一阵子,做人一辈子。”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全走了,钱龙锡、袁崇焕等人带着酒r和药进门,马上热闹起来。 江日彩妻妾留在老家,现在全靠张妈一个人照顾,一有客就忙不过来。再说,她是北京人,做不来南方菜。北方人吃得简单,而且不喝汤,让福建的江日彩和李春烨、松江的钱龙锡、广东的袁崇焕这些南方人至今吃不习惯。今天,袁崇焕把他妻子鲍氏带来,让她下厨。她也是广东人。广东人的吃在南方人当中又是最讲究的。 钱龙锡是江日彩同科进士,一直在朝中,上年升为礼部右侍郎,跟李春烨挺熟。袁崇焕,李春烨早见过,过目不忘。朝廷面选人才,原则是“同田贯日身甲气由”。“同”指长方脸,“田”指四方脸,“贯”指头大身直体长,“日”指长短肥瘦适中又站得直,凡适合这四字者为优等;“身”指体斜不正,“甲”指大头体小,“气”指单肩高耸,“由”指头小体大,凡属这四字者归次等。以此来看,李春烨适“贯”,钱龙锡适“田”、“贯”,江日彩适“日”,而袁崇焕虽然可以勉强适“日”,总体却给人感觉像小猿猱,让人不敢相信会选这样的人去领兵打仗。可是,人不可貌相。既然皇上都破格看重他,李春烨有什么道理小视呢?李春烨一见,先袁崇焕后钱龙锡,连连拱手,然后又对袁崇焕笑道:“将军大名现在是如雷贯耳啊!你题字的聚奎塔,我去年回家路上……” “还聚奎塔,聚个p!”袁崇焕性格暴躁,马上露出一肚子委屈。“现在朝廷都聚了些什么人,大人不知道吗?” 风雨滞残春 七(2) “哦——,又怎么啦?”江日彩也吃一惊。 袁崇焕这次进京是受皇上传唤前来商讨辽东之事,但他请求调用红衣大炮却给拒绝。袁崇焕的战略是“主守而后战”,具体是“凭坚城,用大炮”。他认真研究过,认为明军是汉族有史以来最善于进攻的军队。而现在,是后金屡屡进攻。面对明军的火力,后金的对策是用盾车与骑兵结合。他们在阵前布盾车,轩前装置五六寸厚的木板,再裹上生牛皮,让明军的火器失去作用。其后是一排弓箭手。再后是一排小车,装载泥土,用以及时填塞壕沟。最后面才是铁骑兵。战斗开始,他们先用盾车抵挡明军第一轮火器,然后铁骑突然奔出,直冲明军阵营,力求一举冲垮。明军列阵时,总是把火器放在最前面,一旦被突破就束手无策,往往很快被消灭,剩下步兵与骑兵野战,弱不抵强。在守城中也是这样,放着金城汤池不用,把将士和火炮布在城外,等于野战。一旦城外军队被击溃,逃奔城下,为了避免伤及自己人,城上的火器不敢用,打开城门放入自己的将士往往又被敌人乘虚而入。一战战如此,一战战失败。现在,形势已经非常危急!前任兵部尚书王在晋也说:“一坏于清(河)抚(顺),再坏于开(原)铁(岭),三坏于辽(阳)沈(阳),四坏于广宁。初坏为危局,再坏为败局,三坏为残局,至于四坏,捐弃全辽,则无局之可言矣!”换言之,已经坏不起啦!一定要改变这种战略!现任兵部尚书孙承宗与袁崇焕英雄所见略同,支持他重筑宁远城。经过一年多努力,宁远城修好了。现在,袁崇焕请求调给红衣大炮,大臣们却纷纷反对。左都御史刘宗周慷慨激昂说:“国之大事以官德为本。红衣大炮来自国外邪教,乃雕虫小技。堂堂中国,若用小技以御敌,岂不贻笑大方?” 皇上听了不大高兴,当即反驳:“火器乃中国长技!” “长技又若何?”刘宗周坚持说,“要紧的是慎选督抚。若文官不要钱,武官不怕死,何愁不太平?” 这话有一定道理。将士忠诚固然重要,但是不够,还必须有好的战略和好的武器。可这些文人士大夫,道德文章名满天下,对兵律见识却如此迂腐! 在这样一件关乎江山存亡的大事上,皇上显示出极大的雅量,让大家争个够,耐心寻求最佳方案。然而,大臣们争论整整一个上午,没个结论。中午,在宫中宴请。皇上给大臣们一个个又作揖又敬酒,礼贤下士,鼓励说:“多喝点!人家诗人喝了酒会作诗,你们喝了也有灵感,下午一定能出个周全之策!” 下午,在皇上鼓励和酒精刺激下,大臣们畅所欲言。有理学家之誉的瞿九思竟然献计说:“鞑虏之所以轻离邦土,远来侵略,是因为他们没有美女。要想制驭他们,只有让他们那里也多美女,让他们的男人沉湎于女色。我们最好的战略是教他们的女人缠足,教她们穿我们的服装,柳腰莲步,娇弱可怜。他们如果沉湎于美女,必然消失悍性,肯定不想来侵犯我们!” 堂堂的金銮殿,简直跟开玩笑一样!一个下午,还没有统一意见。晚上,又在宫中用餐,之后秉烛继续讨论。高烛换了一根又一根,直到夜半,工部尚书陈贵书突然想出一条妙计,说:“后金之猖獗,与其祖坟风水有关。如将房山金人陵寝捣毁,泄其王气,明军定然转为胜矣!” 皇上听了大喜,好几位大臣表示赞同,袁崇焕一时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皇上终于下旨:“命京营明日出两万兵马,直捣金人祖坟。掘地三尺,彻底断它龙脉!” 兵马浩浩荡荡掘坟去,红衣大炮的事给搁了,不再商议。 “风水个p!这些乌鸦,只会讲大话空话!”袁崇焕气得咬牙切齿。“把我好端端的事给搅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袁崇焕这人就是大大咧咧。“乌鸦”是时下对谏官的蔑称。可是,身为朝廷命官,几人没进过谏?所以这话在其他三位听来也觉得刺耳。当然,谁也不便说不能这么骂。还有,江日彩是很重风水的,他难道不知道?李春烨连忙转移话题,试着问:“我们王恭厂不是造了很多神机火器吗?” 风雨滞残春 七(3) “神个p!太监裤裆样的没个d用!” 袁崇焕这话又让其他三个听得不由皱了皱眉。这要是让魏忠贤或者是他的小喽啰听到,能不记恨你?你以为守一下辽,皇上看重一下,就可以把公公们都不放眼里?袁崇焕啊袁崇焕,这年头可不能不多长两个心眼啊!他们想这样提醒他,但谁也没说,因为他们又想这里没有外人,说直率些无妨。他的嘴在外面肯定会有所遮拦,又不是三岁小孩。 袁崇焕见他们没接嘴,以为他们不信,接着具体分析:“神机火器”名字好听,在实战中问题不少。首先是s程短,一般只有数百步,能打到一两里地的很少,因此敌人很快就能与明军短兵相接;其二,再装填火药不便,两次发s要隔较长时间,往往没来得及第二次发s敌人就冲到眼前;其三,威力不够,小型火器主要用霰弹,大炮用实心弹,如果不命中目标没什么杀伤力,而瞄准器又差,对骑兵命中率更低;其四,稍多发几炮就容易发烫,甚至在再装火药时爆炸;其五,容易炸膛,有时对自己的威胁比对敌人更大。而红衣大炮原来是英国海军的,因为运载的军舰在澳门搁浅,落到葡萄牙人手里,大明从葡萄牙人那里买来,共有三十门,全都部署在京师。这种火炮s程远,威力大,使用安全,不易发热不易炸膛,各种瞄准器又比本国造的好得多。因此,他希望别让这么好的家伙闲着,调到前线去发挥作用。哪想那些“乌鸦”拼命做道德文章,让皇上当断不断。听这么一说,其他三人也傻眼,不敢相信真有其事,不免替前方将士替整个大明江山揪心起来。可有什么办法呢? “要粮饷,我给你保障;要红衣大炮,我是无能为力啦!”江日彩说,“不过,我可以帮你写个疏!” 袁崇焕追问:“会有用吗?” 这倒是真成问题。皇上的脾气,别人不知道,李春烨还是清楚的,但是不便对外说。他只能说:“写,我看是不必再写,反正皇上已经知道。什么时候,我跟皇上当面提一提。” “我一定争取早日康复,早日上朝……”江日彩兴冲冲说。 “我是无能为力啦!”钱龙锡有气无力。见李春烨一脸狐疑,他又说:“你不知道吧?本官无能,已经贬出京城,朝中要交给你,完素兄也要交给你啦!” “真有此事?”李春烨不大相信。 江日彩说:“这年头,会奇怪吗?” 正尴尬时,鲍氏端菜上桌。那碗盛很满,又烫,她碎步频奔,一路嚷着:“菜来啦——!我的任务完成啦,该你们出手啦!” 鲍氏煮的是“老火靓汤”。这是东莞名菜:夏天用冬瓜煲排骨加扁豆、赤小豆降火,冬天用花旗参煲j祛寒,不仅可口好下饭,还滋补。 接下来,其他人煮出自己家乡的拿手好菜。钱龙锡煮的是“炒鳝糊”。这是松江名菜。有人说炒鳝糊是因为鳝不够大做不成鳝丝,只好出此下策。其实这糊咸中带甜,油而不腻,味道挺好,足见松江人之精明。 轮到李春烨,他煮的不是闽菜——福州菜太甜他不喜欢,他煮的是泰宁菜:鱼煮粉丝,放了辣椒,味道却格外清甜。李春烨说,泰宁口味跟京城差不多,喜欢稍辣偏咸。泰宁人还喜欢将辣椒磨成粉,焖蛋都要放些,不仅美味,而且色彩漂亮。可惜京城的辣椒粉太不像样了。 这样东拼西凑一桌菜,让他们个个胃口大开。 当然,男人更在乎的是酒。酒逢知己,文武并举,敬酒敬差不多了开始猜拳。袁崇焕的拳本来很好,可今天很糟,老猜不赢。他叹了叹,说今天很晦气,一出门就碰上尴尬事。那皮岛守将毛文龙,是袁崇焕的部下。可是,今天一早却突然在京城碰到。没有通过他,怎么能擅离职守,而且进京呢?他很恼火,但毛文龙说魏忠贤急需一些海货,来不及通报他。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不便大骂,窝了一肚子火。本来也忍了,可红衣大炮调不成,这里又输拳,很自然想起这桩窝囊事。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风雨滞残春 七(4) 提起毛文龙,也勾起江日彩的郁气。毛文龙不是个善良之辈,好大喜功,滥用职权,从老家杭州买了违禁物资,以“帅府毛”封皮,公然运上皮岛,一倍两倍高价出售。然后在岛上买人参、貂皮等物贩到杭州,一路势焰滔天。更不可容忍的是,他居然仿效巡方官例,考举地方官员。为此,江日彩曾经大怒,上疏说他大违祖宗法度,要求弹劾。只是那皮岛位于辽东、朝鲜和山东之间,毛文龙“灭奴虽不足,但牵奴则有余”,不可轻易变动。因此,江日彩的奏疏没被采纳。现在,他出一口气:“你要找个机会好好修理他!不然,他迟早有一天会坏你大事!” “是啊,我也这样想!”袁崇焕点了点头。 风雨滞残春 八(1) 李春烨早早出门,去太仆寺报到。刚出大门,就碰上魏忠贤的仆人,送上帖子,中午要在家里给他接风。他想推辞。让他背那么大黑锅,想起太监都恼火。他说长途奔波非常累,改日不迟。来人却说:“我们老爷说,离京没好好给大人饯行,回来一定要好好接个风。”李春烨又想去去也好,可以当面问他:老邢到底是什么人? 魏忠贤今天很客气,还请了他的大白菜客氏及他的干儿子刑部尚书崔呈秀等人作陪。崔呈秀年纪比魏忠贤还大一岁,天生不长胡须,白白嫩嫩,外号“光板子”。有天,魏忠贤开玩笑问他何故不长须。崔呈秀乖巧说:“您老无须,儿子岂敢有须?”魏忠贤不敢领情,说:“你比我还大,怎么能称父子呢?”崔呈秀居然说:“我比您大,我孙子称您爷总可以吧!”魏忠贤看这人如此忠耿,很快提拔他为刑部尚书,心腹事都托付他。人们听闻,纷纷以“光板子”为荣,把胡须剃去,争着认魏忠贤为爹为爷。今天,他们都比李春烨早到。 魏忠贤府上的酒是有名的。本来宫中有御酒房,酿造的荷花酒、寒潭香、秋露白、竹叶青、金j露、太禧白等等,都是上等好酒,可他不满意,又在自己府上酿造金盘露、荷花x、佛手汤、君子汤、琼酥、天r等等,通过御茶房进献皇上,胜过御酒房的酒。 离京不到一年,魏忠贤家中陈设没什么变化。上桌刚落座,突然冒出一人,立在席前,吸十数口烟不吐,慢慢地像线一样渐引渐出,似乎出现楼台城池,人物桥梁,像是蓬莱的海市蜃楼,忽而好像还有奇花瑶草,异鸟珍禽,鱼龙鲛鳄,忽而又炮焰怒发,千军万马,刀光剑影,奇妙极了,看得李春烨目瞪口呆。 “这叫烟戏,刚从西洋引进的。怎么样,没见过吧?”魏忠贤问。 李春烨如实说:“没见过。” “土包子吧?” “怎么能跟你京城人比呢?” “后悔了吧?” “后悔什么?” “小孩样的闹回家啊!” “那谈不上什么后悔不后悔。我是身体不适。这不,回南方调养一段,现在好多了,何悔之有?” “李大人气色确实好多了!”大白菜客氏c话。“看来,还是原配伺候好啊!” 众人大笑。酒宴在笑声中开始,同时有艺妓在一边弹唱。 按魏忠贤和李春烨以前私下喝酒的规矩,三巡酒一过要开始猜拳。魏忠贤酒量好拳差,李春烨则拳好酒量差,两个人棋逢对手,每回都要斗得天昏地暗,鱼死网破。醉了,称兄道弟,也吹牛打骂。李春烨骂魏忠贤“还想猜过我,等你裤裆里重新长出来吧”,魏忠贤则骂李春烨“总有一天我要把你送厂子里去”。魏忠贤这里说的“厂子”,不是东厂西厂的厂子,而是紫禁城西华门外的一间小屋子,那里专门阉人。魏忠贤被阉过,该享的福享不了,恨不能把全天下的男人都送那里去阉。他们赤ll地进行人身攻击,却不伤和气。因为他们以前的地位差不多,虽然都在朝廷,但都是下人,没什么好计较。这几年不一样,魏忠贤像早上的太阳一时辰比一时辰高,仅次于皇上,令人炫目,再那样喝那样闹就有失身份。可是在三五人的小圈子里,有时还会那样喝,还那样闹。今天,人不算多,该怎么喝呢? “来啊——”魏忠贤高声叫道,“换杯!” 随即上来一人,将桌上的酒杯逐个收起。这些杯都是纯银精制的,漂亮是漂亮,可是太小,樱桃小口斯斯文文喝差不多,给这些大男人,不如索性用碗。李春烨正想着,见又上来一人,给每个人摆上的竟然是一只只三寸金莲绣花鞋,立时傻了眼。 “这鞋你肯定见过。”魏忠贤笑道,“可是用来当酒杯,你肯定没见过。” “太荒唐了吧?”李春烨坦率说。 魏忠贤说:“这是京中最新流行的!” “这……这……这怎么……怎么可能……”李春烨难以接受。 风雨滞残春 八(2) 其余人大笑。 “这是新的,你闻闻看!”魏忠贤拎起一只鞋塞到李春烨鼻子上,他闪开了,便自己闻,又吻了吻。“这鞋是宫中的,宫女们一针一线做出来。哪怕是穿烂了,外人想看一眼都看不到!” 鞋酒游戏分文武两轮。第一轮文的,每人要诵一句吟咏三寸金莲的诗,念错一句罚一鞋,一句不会罚两鞋。魏忠贤脸已经喝红,拎着那只渗着酒的鞋,摇头晃脑带头吟道:“朱丝宛转垂银蒜,今宵低事抛针线。怪煞大风流,频频撼玉钩。千般轻薄够,可也羞灯火。渐觉麝兰微,画屏人欲速。” 秉笔太监要有相当的文化水平。宫中要选那些天资聪颖的小太监入“内书堂”就读。那里的教师都是翰林院的翰林。太监从那里逐步升迁,所要求跟宫外文官相似。谁也知道,魏忠贤从没读书,大字不识。居然会让他当神圣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一职,实在是y阳倒错,太阳从西边出来。可他竟然敢当,面不改色心不跳,丝毫不谦让。他不识字,可他有他的办法:让手下替他讲解奏折,把艰深的古文翻译成浅显的口语,然后发号施令,再让手下把他的命令翻译成文言,用朱笔书写在奏折上。这方法笨得很,但他至少是没闹什么笑话,令人钦佩。现在他鹦鹉学舌,背人家的诗词又诵得有声有调。 魏忠贤是不是念错了,没人指正。这诗词,李春烨根本没印象,不知道对错。 接下来,大白菜客氏诵“莲中花更好,云里月更圆”。崔呈秀诵“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我独知可怜”。一个个都念得出一句,或完整一首。 轮到李春烨,绞尽脑汁还想不出一句。他觉得挺惭愧,自认倒霉,一声不吭,端起两鞋酒,闭起两眼一饮而尽。 第二轮武的,将一汤匙放在碗中旋转,匙柄指向谁谁就得喝一鞋。公平公正,只看运气。 那鞋酒少说有半斤,再会喝也喝不了几鞋。没多久,一个个飘飘然起来。 魏忠贤一把将客氏抱到大腿上,有样东西随之沉沉掉到地上。大家一看,发现是魏忠贤那“宝贝儿”,一个个大笑不已。客氏羞得只顾捂脸面。魏忠贤略为难堪,放下客氏,索性大大方方捡起来,竖在桌上,又从怀里掏出一根,一并竖着。人们这才发现一根是铜的,一根是木的。他斥责众人道:“笑什么笑!这都是皇上恩赐的哪,还不跪下?” 众人只当是说笑,笑而不动。 “见皇上你们敢不跪?”魏忠贤怒目圆睁,青筋暴跳。 众人一看不对头,一个个向那两根“宝贝儿”跪下,异口同声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趁众人在那里叩拜,魏忠贤将那木“宝贝儿”收进自己怀里,铜的塞进客氏怀里。客氏不肯要,他硬要塞,又一把将她抱起,宣布说:“现在开始,我们两人算一个,只要喝一杯就行!” “不能耍赖!一个人一杯!”李春烨一半仗着酒,一半仗着老交情,立即表示反对。 客氏连忙说:“你们谁有一对,也可以两个算一个!” 众人没话说了。 “吴姑娘,你出来!”魏忠贤突然叫道。不一会儿,出来一个非常美丽的姑娘,光彩照人,无可挑剔。“你坐到这位大人腿上!” 魏忠贤指的是李春烨,令他惊慌失措,那姑娘无所适从。魏忠贤变了脸,问吴氏“你坐不坐”,再问李春烨“你要不要”,紧接又对崔呈秀说:“他不要,就送给你!” 李春烨只好站起来,招呼吴氏:“来吧来吧,恭敬不如从命!” 接下来,李春烨的酒主要由吴氏喝。喝到天黑时分,只有魏忠贤和李春烨两个没醉。其余人送走了,两个人留下来喝茶。 李春烨迫不及待问:“我家以前那个管家老邢,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啊!”魏忠贤爽朗应道,“我到你府上喝过酒,还不记得他?” “他是个‘无名白’。” 风雨滞残春 八(3) “什么意思?” “他好像对杨涟特别感兴趣,不是跟你有关系吧?” “这怎么可能?我手下多少人啊,要干什么的人也有啦,还差他一个?” “那倒是!不过,我也怀疑人家认错了。” “认错什么?” “有人到杨府偷画,又偷偷送县衙,有人怀疑是我那老邢干的,把他给杀了。” “这些刁民!” “杨大人死太惨了,你也太过分了!” “我有什么办法呢?那些人啊,我管得了吗?十年前一百年前他们就那个鬼样,大明律法放一边,他们爱怎么整就怎么整,皇上也管不过来。” “那也是!”李春烨深有同感。比如明律规定套在犯人脖子上的枷不得超过二十六斤,可是大太监刘瑾专权时,东厂发明的枷重达一百五十斤,不少官员当场被枷死。这世道,恶人不是一两个,一两个人心善也没用。 “皇上很念叨你啊!”魏忠贤说,“我只好安排你回来。” “多谢老兄!” “我们之间,谁跟谁啊,谢什么!” “说得也是,大恩不言谢!” “别跟我说酸不溜秋的话!” “你不是也会念诗诵词了吗?” “那是跟着玩!什么鸟意思也不懂,傻乎乎背的!” 。。 风雨滞残春 九(1) 回江日彩住宅,李春烨一夜难眠。一则酒茶喝多了,二则床铺生,三就是魏忠贤让他太感动。 李春烨从魏忠贤家里告别出来,正要上轿,他突然说:“哦,差点忘了,酒真是误事!” “什么事?”李春烨止步回身。 “那个姑娘送给你……” “开玩笑!君子不夺人所爱!” “嗳——,君子更要说话算数嘛!说实话,我还舍不得呢,可我这人嘴太快,说出去了舍不得也要舍得。”魏忠贤又跟李春烨耳语。“反正我留着也没用!” 魏忠贤命人去叫醒那姑娘,然后说这姑娘的来历:去年末选妃子,派人到各地选了五千个姑娘。到京城,由太监复选,每百人一批,谁稍高了些,谁稍矮了些,谁稍胖了些,谁稍瘦了些,一下就筛掉一千。第二关,看她们的耳、目、口、鼻、发、肤、腰、肩、背,有一处稍不如意的又淘汰一千。第三关,让她们自报籍贯、姓名、年龄,凡是声音太响、太细,或是口齿不清,再减一千。第四关,量她们的手足,叫她们走几十步,看她们的风度,腕稍短、趾稍矩的,或者步态轻躁的,又减一千。这样下来,只剩一千人进宫。再由老宫女探其r、嗅其腋、扣其肌肤,仅剩三百。这三百人留在宫中一个月,由专人对其性情言行仔细观察比较,从中挑出秀色夺人、聪慧压众的五十人,才被封为宫妃。其余二百五十个,分赏给高官大臣。魏忠贤也留了一个,是这二百五十个中最好的,现在割爱给李春烨。 李春烨虽然喜欢得不得了,当众抱着的时候就忍不住又盯又看,还暗暗捏了几捏,但真要她却没思想准备。带回来,他把她安排到另一个房间,仍然自己独宿。 李春烨不为那美貌出众的姑娘,而为魏忠贤转辗反侧。魏忠贤入宫,开始时负责刷马桶之类,后来也只不过负责典膳。那时候,李春烨是行人,职责是在朝廷颁行诏敕、册封宗室、抚谕诸藩以及赏赐、慰问、赈济之时充当使节,抛头露面,地位虽然不高,但比他好多。偶然在一起喝酒,觉得两个人都没什么心计,挺合得来。魏忠贤觉得没什么人看得起他,能有一个行人官儿看得起觉得够荣幸了,反正自己管膳食弄些酒菜是小事一桩。而李春烨地位优越不多,家里又穷,得多节约些银两,能白吃白喝好酒好菜自然不拒。那一个又一个无聊之夜,那一年又一年,就是这样打发的。 魏忠贤发迹,实在侥幸。太监是一个庞大的队伍。宫中太监,分十二监、四司、八局,总共有四五千人,把皇上的政事、生活杂事包揽无遗。魏忠贤伺候的东宫太子朱常洛,在当时看来没前途。朱常洛的生母王才人,是个相貌平常的仆人,只是万历皇上偶然碰到,一时起性,不小心生下这个儿子。万历皇上一直不喜欢这个女人也不喜欢这个长子,可是那群“乌鸦”叽叽呱一直叫,要按惯例册封为太子,他拖了十五年才答应,事后又常后悔。皇太子都没人理,皇长孙朱由校就更没人管。不喜欢读书而喜欢玩泥巴、砖块、木头之类也随他,长大就让他当个木匠好了!面对这种形势,势利的太监也狗眼看人低,经常借故离开,弄得太子东宫像妃子冷宫一样。魏忠贤这点倒是不错,不计前程,尽心尽责伺候这太子、皇长孙,深得太子特别是皇长孙喜欢。这样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整整三十一年,几个人能够像他这么忠——这么憨——这么傻?万历皇上驾崩,朱常洛终于登基,但他才三十九岁。等泰昌皇上也到万历皇上那般不算老的年龄再轮孙子接位,魏忠贤已经七十多岁,有那个福也没那个命。然而,谁也不曾料想,泰昌皇上才当个把月就撒手归天,突然把这个年仅十六岁、将来更想当木匠的皇长孙朱由校拥为天启皇上。水涨船高,魏忠贤也就意外跟到了皇上的身边。 在这关键时刻,魏忠贤偏偏犯下致命的错误。这话说来又有点长。皇上的妻妾也是个庞大的队伍,分十二等,即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才人、婕妤、昭仪、美人、昭容、选侍和淑女。其中皇后一名,皇贵妃、贵妃根据皇上意愿设一至几名,其余则几名到几十名不等。万历四十八年(1620)四月,皇后王氏病逝。这时,郑贵妃趁机住进乾清宫,得到万历皇上遗言:晋封郑贵妃为皇后,并在他驾崩的第二天向内阁宣布。但廷臣们认为这样晋封不合乎祖宗典制,予以抵制。没多久,泰昌皇上又遇到类似的问题。朱常洛在原太子妃郭氏逝世后没再册封,只有才人、选侍和淑女。生育皇长子的王才人于上年死了,最受宠的李选侍很想填补这空缺。泰昌皇上在病榻前召见阁部大臣,催促速封李选侍为皇贵妃。礼部尚书孙如游却当即表示反对,说孝端皇后(朱常洛嫡母)、孝靖皇太后(朱常洛生母)尊谥,以及加封郭元妃、王才人为皇后的事还未办,不能先册封李选侍。第二天,泰昌皇上驾崩。郑贵妃与李选侍同病相怜,联手设法促使新皇上落实先皇遗言。为此,她们不惜将太子朱由校扣留在暖阁,想迫使他即位后马上册封。杨涟等大臣急了,认为朱由校年幼,托付给皇太后,岂不是再现 第 7 部分 欲望文 第 8 部分 兵部尚书佚事 作者:肉书屋 第 8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子朱由校扣留在暖阁,想迫使他即位后马上册封。杨涟等大臣急了,认为朱由校年幼,托付给皇太后,岂不是再现武则天垂帘听政?大臣们纷纷反对,着她搬出只有皇上和皇后才能住的乾清宫。而在这紧要关头,魏忠贤却偏向了李选侍。 风雨滞残春 九(2) 泰昌皇上驾崩那天,阁部文武大臣进宫哭完灵,要求朝见太子朱由校。李选侍将朱由校扣于暖阁,不让相见。杨涟等人冲进暖阁,强行请出朱由校。魏忠贤听李选侍的指挥,要朱由校回去。如此两三次。杨涟等官员承诺让大臣们朝见完就让朱由校回去,这才勉强让他出暖阁。到乾清宫丹陛上,魏忠贤还听李选侍的,拉住朱由校的衣服不放。好在杨涟等官员拥着朱由校从前宫门直到文华殿,否则就让李选侍的y谋得逞。好在朱由校大度,要求大家对移宫之事不再说三道四,否则追究李选侍,魏忠贤肯定脱不了干系。 朱由校登基大典前一日,杨涟等大臣迫李选侍当日移出乾清宫,魏忠贤却建议李选侍趁机将宝物带走,并指挥心腹太监刘朝、田诏、刘尚礼等人深夜盗宝。因为手慌脚乱,有些珠宝掉落在地。第二天一早被发现,闹得沸沸扬扬。朱由校大怒,要求彻底调查,予以严惩。刘朝等人很快落网,供出主谋是魏忠贤。联系魏忠贤前几天的表现,大学士方从哲等人上奏,要求将魏忠贤正法。 魏忠贤大难临头了!一方面,他躲到大太监魏朝那里,哀求魏朝去总管宫内事务的太监王安那里营救自己。魏朝答应了,给王安编个谎,说刘朝等人供的那个魏忠贤,不是李选侍手下这个魏忠贤,蒙混过关。另一方面,到好友李春烨及御史贾继春、刑部尚书黄克缵等人处,哭哭啼啼,说很冤枉,请求帮助上奏申明。李春烨最见不得男人哭,一见比哭的人还难受。何况,他与魏忠贤情同手足,一见那张哭丧着的脸就心软。可是,这关系到自己的良心,关系到对另一个人——新皇上负责的事,他不能做这种伪证。在这种时刻,叶祖洽的教训更是回荡在心。他劝魏忠贤冷静点,想想还有没有其他办法。魏忠贤说没有其他活路,现在小命全系在小弟身上。这时,李春烨儿子自枢起床nn,魏忠贤见了,立即奔过去抱住他,跪下来说:“我跟他一起做你儿子,总可以吧!” “老兄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李春烨慌忙将魏忠贤扶起。 李春烨突然转念一想,落井下石是伤天害理,而我这是救人性命,行善积德。于是,答应了魏忠贤的要求。这样,他逃过了大劫,而刘朝、田诏、刘尚礼等人则被处死。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点不假。朱由校在前十六年孤独的生活中,最亲的人是大白菜奶妈客氏。继位后,客氏按规定出宫去,才两天,朱由校就像断奶的孩子一样想她,不顾大臣的反对请她回来。她已经有“对食”,就是当时地位最高的太监魏朝。可是,魏忠贤跟客氏眉来眼去,感情日深。争风吃醋要决斗,客氏就请皇上把她赐给魏忠贤。如此,你说魏忠贤能不红吗? 没红多久,杨涟等人又掀起倒魏风潮,更多人上疏要求惩处魏忠贤。在这关头,李春烨上一疏,只是折中。如此,魏忠贤能不视李春烨为知己吗? 魏忠贤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李春烨要求出京,魏忠贤建议给他连升几级,安排到离福建很近的湖广。皇上想到李春烨了,而朝中大臣被整掉很多,魏忠贤又建议将他调回,又晋级。今天,听说他没带家眷,还当即割让美女。 魏忠贤啊魏忠贤,我李某要报答皇上,也该报答你了!小时候开始,母亲就经常用俚语教导说:“人家筷子夹了菜给你吃要记,用筷子头戳了你不要去记。” 不只是魏忠贤,凡是帮了自己的都要报答。比如王可宗,帮忙买福堂地基,又帮忙拾捡建福堂的等外材,可不能让他在茶花隘那荒郊野岭多受苦!还有家乡那个现任知县伍维屏,帮忙把那么多等外材从大杉岭运下来,也要好好感谢人家。他明确说过,也希望给推荐一下。如今,这种事更是举手之劳。可是推荐到哪呢?能不能把王可宗调进京,让伍维屏去顶? 不日,李春烨接到伍维屏的来信。这是他回京后收到的第一封家信,非常高兴。他想,肯定是运木之事有着落了!高高兴兴开启一看,果不其然。然而,信中还禀报一件大事:伍知县倡议在县衙左边为李春烨建一座恩荣坊。这让他感到十分不安。 风雨滞残春 九(3) 立坊表彰,该是显赫人物。我李春烨何恩之有?又何荣之有?他人不知,我自己还不知吗?羞死我也!何况,我此生吃透了功名之苦,那里五魁亭都恨不能砸了它,如今自己却立一个,让它的y影笼罩后人……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李春烨立即给伍维屏复函,一是感谢他帮忙运了木材,二是要求他把牌坊工程马上停掉。行文至此,感激突然变成恚恨。想起他花巨资买的那个“寒雀争梅戏”,分明是个赝品,只是怕他面子不好过,没当场揭穿。现在想来,李春烨马上写上,要让他气个半死。这种人,拍马p也太过分!将来,有机会也不能举荐这种人!当然,人家帮了我还是要感激的。等下次回去,送些银两算了。 李春烨将回信差快驿寄去。他真想让恩荣坊工程尽快停掉,以免贻笑大方,贻笑千古。 风雨滞残春 十(1) 李春烨抽空去看皇上。 皇上不是谁想看就能看到的,但李春烨与当今皇上有私交,想看就不太难了。早在他还只是裤子都穿不大清楚的皇长孙的时候,他们就熟了。那时候,李春烨常跟魏忠贤一起吹牛、喝酒,偶然会碰到他。他那时候没什么人管,读书没什么心思,常跑出来找魏忠贤玩。他能玩做木工、做泥水,还能玩铁铜,从简单的木偶到流水器,他都能制作。开始时,这个十来岁的皇长孙只是叫李春烨与魏忠贤两个四五十岁的大男人给他当当帮手。有一次,李春烨无意说到,家乡泰宁也有人到京城建过皇宫,他一听就来兴趣,马上追问怎么回事。李春烨说,传说成化年间(1465—1487)建皇宫时,一是正殿内的主梁因为在运输中受磨损,短了五寸;二是内海龙凤桥,从云南运来的汉白玉石梁短了三寸;三是御书房宝石宫灯,有一盏忘了在建筑时挂上,现在房顶太高,没办法补挂。对这三个难题,宫中良匠束手无策,只好发皇榜,向天下求贤。榜到泰宁,挂了几日无人敢揭。有一天,李知县亲自向过往行人解说:“本知县李……木匠……”这时候,刚好有一个姓李的木匠从城门经过,误以为叫唤他,连忙应声。知县听有人应声,一看又挑着锯子、刨刀之类,便认为他揭榜。李木匠说他只会做小木,不会做大木。小木是指家具,大木是指房子。知县以为他吓怕了才反悔,一边劝说一边强行送他上路。途中到一个客栈入宿,店家见是皇命钦差,便叫两个人侧立两边同时用手撩起门帘,恭请进门。晚上入睡,李木匠个头大,而床太小。店家想个办法,在床架两边垫一块短板,再搁床板,加长了床。第二天欢送皇差,店家高挂灯笼,用两个梯子搭成“人”字架,就挂到房顶。李木匠把这三件事记在心里,见了皇上,从容建议:主梁短的问题,只要在梁的两头各加一个龙头,再用龙嘴衔住大梁;石梁短,只要在桥墩上做个雀,用以替代拱形就不怕短;挂宫灯,只要两边搭个“人”字架,再用土将架子逐级垫高即可。皇上听了觉得有理,马上命人照做,果然解决三大难题。皇上大喜,要大加奖赏。李木匠说,他一不要官二不要钱,只要放他回家就行。皇上依了,赐他号称“李斫头”。听完这个故事,朱由校问这李斫头是不是李春烨祖宗。李春烨如实说不知道,但朱由校还是开玩笑称他“斫头世家”。 朱由校有很多奇思妙想,工艺日臻精湛,乒乒乓乓做了七七八八的玩意儿不满足于自我欣赏,也不满足于身边诸人吹捧,还想高山流水觅知音,便命李春烨等人把他制作的木样拿到宫外去卖。李春烨从来没做过买卖,这木样在开始时又不让直说是宫中做的,不容易成交。第一次就带着原物回来,吓得他躲到天黑,还想不出什么法子交差。魏忠贤脑子就灵活了,教他自己垫些钱,就说卖了。碰上这种事,垫些钱也罢,问题是让他看穿撒谎怎么办?魏忠贤说应该不至于,多编几句买主喜欢的话,肯定没事。没想到,朱由校只顾高兴,不仅把“卖”的钱全部赏给李春烨,还另给小费。以后,每次都这样。后来他登基,很快把李春烨调工科,要让“斫头世家”发扬光大。 皇上行踪一般人捕捉不到。李春烨了解皇上,一探听今日没上朝,也不在三大殿工地,就直奔后海。 “‘斫头世家’快过来!”皇上一见李春烨进门,不等他开口便招呼。“朕与厂臣正头疼哪!” 魏忠贤和皇上面对面坐在茶几边喝茶,一只小猫睡在他脚边。这是皇上的工棚,四周木料,中央有一只快要完工的小画舫,茶几就摆在刨花边。李春烨三步并两步奔过去,跪到皇上面前,叩呼万岁。皇上让他平身,魏忠贤起身从边上搬了一张小凳子摆在茶几另一边。 几个月不见,皇上像老了几十岁,二十来岁就像个小老头,一脸菜色,又赤l着上身,只穿一条裤衩,一只脚架在小椅子上。李春烨想起一则传说:明太祖命人画像,画师写实,惹得大怒,推出问斩。再进来的画师学乖了,画得高大魁梧,红光满面,龙颜大喜,加官又赏钱。宫外之人,谁能料想皇上是这副老农模样?知道内情的,不足为怪。泰昌皇上一登基,不就送了一堆美女,害得不足一月就毙命吗?前些日子,精挑了五十名美女进宫,不把他折腾得几几歪歪才怪呢!李春烨的心不禁颤抖起来。从老家出来的时候就开始构想好,见到皇上要如何如何叙述离开京城以来的心情,现在给这副景象一惊,腹稿乱了。好在猫一样的魏忠贤注意到他带来的小包,垂涎欲滴问:“老弟这回带了什么好吃的?” 风雨滞残春 十(2) “哦,没什么像样的,还是几个老家花生。”李春烨连忙打开小布袋,一把把抓出花生,放到茶几上。 皇上两只鼠眼立刻一亮:“朱口花生!” “皇上记性真好!”李春烨赞道。 朱口是泰宁最大的镇,镇子在赤石群的外沿。那赤石群当中有几个村子,是个城堡样的小盆地。县志有诗写那里:“绝壁寒空外,峰凭曲磴奇。谁图千岛屿,长挂一罘罳。供客拖山练,留人织树鹂。天风吾欲御,挥手谢涂泥。”俯瞰而去,盆地中那些山峦酷似一个个小岛屿,又像一张捕鸟的大罩子。那些小山峦,都是红壤土,一雨成浆,一旱成石。奇妙的是,这种土壤却可以种农作物,而且可以从山脚直种到山顶。就因为此吧,那种的花生特别结实,味道也别致。当地人加工又特别,先用盐水煮,煮了晒,晒了焙,又香又脆。那花生个儿小小,但非常饱满,跟别的花生明显区别,如同南方人与北方人的个儿。吃起来,更难忘。每次回家,李春烨总要带上一些,让皇上尝尝。皇上吃高兴了,也讲礼尚往来,回他一些贡品。皇上还说,要把朱口花生列为贡品。可是,一则皇上常常说说就忘,二则李春烨怕那样一来需求太大,而那个小小盆地长不出太多,如果弄得像“建莲”一样要派兵守那些花生,别人想吃也吃不到,未必是好事,所以没敢催。现在,李春烨想顺水推舟叙叙阔别之情,皇上的心思却转开。他手剥花生嘴吃花生,两只眼睛却死盯着壁板。 李春烨这才注意到,在茶几边的壁板上挂有一幅绢质古画。这画是宋代张择端《金明池争标图》,描绘北宋京城金明池戏水争标的场面。池岸四周桃红柳绿,间有凉亭、船坞、殿阁。水中龙船琼楼高阁,人物活动于楼内外。龙船两侧各有小龙舟五艘,每艘约有十人并排划桨,船头一人持旗。另有数只漫游其间。天启皇上要亲手制作这龙船,但又不想完全按图上制作,因为小龙舟也得十人划桨,那太费事。他要改造得更简洁,在舫头置一小几,在舫尾设一小阁供两人小憩即可。至于划船,两三人就行。现在,船体已经造好,只差装饰和油漆。因为是参考着古画直接造,没有木样,也没有图纸,临时变动很多。今天面临一个新问题是,画上大小龙船头尾相应做了龙头龙尾,他不想跟样,名字都不想叫龙船,所以舫头舫尾也不想做龙头龙尾,那么改为什么好呢? 魏忠贤想到的是凤,皇上已经做了一半半还嫌太俗。那么,李春烨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麒麟吧!”李春烨说。 “麒麟?”魏忠贤有点不高兴。“麒麟有什么好?” “麟、凤、龟、龙,谓之四灵。麒麟居四灵之首!”李春烨解释道。“古人说,麒麟‘行步中规,折旋中矩,择土而后践,位平然后处,不群居,不旅行’,简直是德行楷模!” “好!”皇上首肯。 李春烨继续说:“麒麟能辨善恶,只有在仁政的时候才出现,在太平盛世才出现。要不然,它宁肯游于郊野!” “好——,好,好!”魏忠贤叫道,“现在是太平盛世,麒麟该出现了!” “有道理!”皇上亲手给李春烨倒茶。“还是读书人聪明,朕赐你一杯茶。” 没等李春烨道谢,皇上扔下手中没吃完的花生,又拍了拍手,起身开步。脚一迈,他痛得尖叫起来,魏忠贤和李春烨吓了一跳。但没什么大事,他不再叫痛,一拐一拐瘸去。李春烨想起身去扶,魏忠贤伸手示意他坐下:“没关系!前一会儿,让斧子砸了一下,流了点血,没事!我们帮不上。” 李春烨看到,皇上左脚拇指包了一团还魂草。弄刀弄斧多了,难免见血。以前,要叫御医陪在一边。李春烨献一道家乡土方:用还魂草止血。皇上一试,发现果然比御医的药还灵,从此在工棚移栽了还魂草,不要御医陪。现在,皇上兴冲冲瘸到已经砍削成形的凤头旁边,双手c起大斧,正中狠劈下去,那二尺来高的凤头裂为两半。有只宠猫跟到身边,可能是为皇上喝彩吧,喵地叫唤了两声。皇上则嫌那凤头太不经劈,兴犹未尽,顺手一斧朝那猫劈去。那猫根本未料主人会来这一手,逃之不及,受了腰斩,那利斧还深深地剁在地板上。这一切太突然太可怕了,魏忠贤和李春烨吓得粗气都不敢出,生怕皇上顺手c起那大斧朝他们的脑袋劈来…… 风雨滞残春 十(3) 很快,皇上的心思自行移到麒麟上,转而到木料堆逡巡。 见皇上情绪恢复正常,魏忠贤小声告诉李春烨:皇上本来想让这船赶在端午节下水,天天加班。可是近来身体欠佳,进度放慢,推迟到六月六。 六月初六,也是个节日。在泰宁,人们会出门采割醉鱼草、蛤蟆藤、金银花等青草,煮圆j蛋汤给孩童洗澡,俚语称“六月六,洗狗脯”,挺热闹。大人把蛋染红,装进小网袋,佩挂在小孩的胸前。小孩们洗了澡又挂了红j蛋,高兴得满街跑来跑去炫耀,比谁洗得干净,比谁的蛋染得更红,还拍手唱着:“吃了六月六的蛋,一年四季平平安;洗了六月六的澡,疥疮痱子全都跑。”李春烨想,画舫捡这样的日子大吉大利。但他对那一天没去多想象,他想起袁崇焕的事,急忙起身。 魏忠贤还想拉住李春烨:“别吵皇上!” “我有事呢!”李春烨坚持走向皇上,跪到他身边。“启禀皇上,辽东事急,急于调用京城红衣大炮……” “知道了,下旨吧!”皇上像条猎狗一样嗅着那堆木料,寻找适合制作麒麟头尾的对象,一眼也没离开。 “谢皇上!”李春烨转向魏忠贤。“听到了吧?” “听到什么?”魏忠贤瞪了李春烨一眼,显然又不高兴。 “皇上叫你下旨,给辽东调红衣大炮啊!” “皇上只是说知道,没说不调,可也没说要调啊!” “你真不知道皇上说什么意思吗?” “你呀——,你跟我来这一套?” “还不是向你学的?” “我什么时候教你啦?” “经常看到你趁皇上忙着时候禀报奏章,不学也会啦!” “鬼头鬼脑的,小心我哪天把你送厂子里去!” 魏忠贤与李春烨讨价还价一番。红衣大炮总共只有三十门,坏了一门,留下十八门,调十一门给辽东,不日起运。 这些日子,皇上的心思全在麒麟画舫上,到了晚上秉烛雕刻、油漆的地步。不到六月,五月中旬就完工,就急于下水。魏忠贤顺着皇上的心愿说:“如今太平盛世,天天都是好日子。” 五月十八日,皇上带着文武百官到方泽坛祭祀。祭祀本身挺简单,皇上亲自跪下祈祷并上香,然后向上天叩三个头。文武百官在皇上身后跟着,跪拜如仪。行礼毕,发布敕文:重申大明江山乃先辈用鲜血换来的,深受天下百姓拥戴;告诫广大官员一定要发扬光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传统,共创新盛世;警告贪赃枉法、欺压百姓者必须痛改前非,绝不能再无视朝廷的旨令,如有违定然严惩不贷。 全部仪式结束后,皇上带客氏、魏忠贤、李春烨若干人顺路到后海。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麒麟画舫沿着新开挖的水道徐徐入湖。 阳光明媚,风儿和煦,湖面给吹起道道微波,又给大小船推出片片涟漪,与天上几丝轻飘的云儿争奇斗妍。人们看看新船,又看看风景,心情格外畅快。 皇上在龙船上与随从饮酒。麒麟画舫跟在边上,只有两个小太监在上面划着。皇上左边坐的是客氏,右边坐新妃子上官氏。其实上官氏来好几个月了,只是皇上精力有限,那批五十名新妃逐一宠幸,今日才轮到她。虽然苦等了,可是有外出游玩这种美差,她特别开心,百媚尽展,敬了一杯又一杯酒。魏忠贤坐在客氏身边,可能也憋了些时日吧,两个人颇黏糊,旁若无人。李春烨坐在一旁,与其他人不咸不淡说笑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心里老想着景翩翩。 李春烨经常会梦到景翩翩。昨天夜里又梦了一回:那是在一个浩瀚的湖边,丹岩孤兀,很像杉溪河岸的山顶,有一棵老松树,没有树梢,树枝儿横七竖八向四边伸展,李春烨和景翩翩在那树上用青藤编制了一个宽大而精美的椅子,两个人坐在里面,俯瞰着碧水丹山,追视着惊飞的白鹭,那松树和那藤椅居然会旋转起来,像荡秋千一样悠悠然,惹得她咯咯咯直笑……可惜这梦早醒。不过,上午一到衙署,宫里就派人来叫陪皇上,果真到湖边,有些应验那个梦,只可惜不能真有景翩翩。 txt小说上传分享 风雨滞残春 十(4) 景翩翩如果在这龙船上,会是怎样一种景致呢?李春烨想起《散花词》中的诗,她写泛舟溪流: 十日平原酒,三秋江上船。 一经摇落后,明月几回圆。 她也爱在船上小饮。还有戏嬉: 清溪九曲白云乡,溪上行舟欸乃长。 谁把金丸打野鸭,偏惊几处睡鸳鸯。 怎么能去惊鸳鸯呢?活脱脱的顽童!李春烨想起自己小时候,常在河边池边,拾一片碎瓦或者碎碗或者小而薄的鹅卵石,尽量贴着又平又宽的水面甩去,让它在水面上一跳一跳地飘去,直到沉落。这要有技巧,甩不好马上沉下去,或者跳不了几下。同伴们比赛,看谁扔的在水面跳得最多…… 船上忽然喧哗起来。原来,麒麟画舫试航试差不多了,皇上要亲自乘。众人相送,送他携着上官氏的小手登画舫,坐于舫头小几,一边煮茶,一边向幽静处驶去。 望着画舫远去,有的人窃笑。李春烨明白这笑是什么意思。方泽坛祭祀虽然只是个把时辰的事,但马虎不得。它和圜丘、宗庙、社稷一样,从明太祖到现在一直列为大祀,皇上在前三天就要住到外城斋宫实行斋戒,不得食用荤食,不饮酒,不娱乐,不近女色,还要沐浴更衣,求得身心洁净,以示敬畏和虔诚。现在祭祀结束,要把那三天补回来。 龙船上的人有的继续饮酒,有的注目着麒麟画舫远去。李春烨倚栏凭眺,想到“谁把金丸打野鸭,偏惊几处睡鸳鸯”之句,竟有拾一片小石子向麒麟画舫甩去的冲动。怎么敢有这种念头呢?真是该死!他暗暗自责,转身走向魏忠贤,想找他闹一下酒。可就在这时,龙船上有人高声惊叫:“糟了!” 李春烨连忙转身,发现麒麟画舫倾了,正摇摇晃晃地沉落,不由大喊起来:“快救皇上!” 龙船上的人只能叫喊,只能跺脚,只能干着急,因为距离太远,而船一大就笨,不等调头,那麒麟画舫就没顶了,人在水面挣扎。岸边还有随从,他们离那更近,一个个马上跳入湖水,拼命游向皇上…… 结果,那新皇妃和两个小太监沉入湖底。皇上被救上来,赤身l体,不省人事。他脸色本来偏黑,现在蜡黄,没一点生气,很多人以为他死了,号啕大哭起来。李春烨见过,被淹死的人就这模样。可有人说皇上还有救,一边命人快叫御医,一边自己在那里捏捏拿拿,把他肚子里的湖水压出来。 不多时,皇上真的活过来。那皇妃等第二天才被打捞上来,听说也是一丝不挂,让人想入非非,窃窃说笑。 第七天,李春烨才被准允随魏忠贤去看望皇上。他躺在龙床上,脸色仍然蜡黄。李春烨真担心他也活不了多久,年纪轻轻又得换皇上,嘴上却安慰说:“古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皇上日后必然安安康康,万寿无疆!” 皇上勉强笑了笑说:“生死有命啊!” 刚出门,魏忠贤就与李春烨私下里相互攻讦。发难的是魏忠贤:“麒麟画舫出事,你是有干系的。” “怎么能怪我呢?”李春烨叫起来。“这种事,皇上自己做,别人c手都c不了,怎么负得了责?” “你起个什么鬼名字叫麒麟,说是多好多好。可是人家说,麒麟根本不好,不好的时候才出现。古代有个什么时候,麒麟出现五十一次,结果那朝代也灭了。你怎么能起这样的名字?居心何在?” 魏忠贤说这事,倒也属实。那是东汉章帝时,中国第一次出现宦官时代,宦官与士大夫相互残杀,惨不忍睹。沛国相王吉非常残暴,每次杀人,要把尸体大卸八块放在车上,开列罪名,送各地示众,尸体腐烂了还要用绳子穿起骨骼悬挂,直到周游一遍后才准收葬。那个孔融,小时候还懂得让梨,长大了,当了北海国相,人性也丢光。有个人,仅仅是认为他哭他父亲的墓不够悲伤,就把他杀了。如此恐怖,哪是什么盛世!不过,人们现在说这事,正是影s魏忠贤!他傻傻的听不出来,倒是来怪麒麟怪我!李春烨感到愤怒,感到可怕,当即反戈一击:“麒麟有人说坏,但更多人说好,你不能光捡坏的说!倒是你,有人说,这事要怪,全都要怪你!” 风雨滞残春 十(5) “我?你说我要对皇上出事负责?” “当然啊!不怪你怪谁?你不负责谁负责?本来定好六月六下水,皇上想提前,你说‘如今是太平盛世,天天都是好日子’。” “说了又怎么样?我是乌鸦嘴,说了就会出事?” “你想啊,你如果没说这话,皇上仍然定六月六,那就还有十几二十天时间,可以做得更仔细更牢靠。可是早这么十几二十天,就有很多地方来不及做得更仔细更牢靠……” “你这乌鸦嘴,我真要把你送厂子里去!”魏忠贤心虚,害怕了。“我说,要怪就怪那两个小子,不会划船,又不会水,自己都保不了,——反正他们都死了,定个罪,鞭个尸。” “听说那天——那会儿——出事那会儿,突然起一阵风……”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我那会儿在喝酒,没在意风。” “我那时候是在看船,可我在想……在想其他事……” 忽然,李春烨和魏忠贤都闭嘴。怪那阵风?那么,那就是妖风!那么,那湖里就有冤死的鬼魂!那么,皇上没死,那鬼魂还会……他们毛骨悚然起来。 华月流青天 一(1) 中秋节第二天下午,魏忠贤差人来请李春烨晚上到他府上吃饭。来到魏忠贤府上,李春烨才发现这晚宴只有他们宾主两人,立刻意识到有什么大事。不容他多想,魏忠贤笑道:“人家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你我兄弟今天好好圆一下。” 魏忠贤好酒相待,又有艺妓在一旁弹唱。没喝几杯,李春烨就晕乎乎起来。这时,魏忠贤提议休息一下,叫人送烟上来,说这是刚从海外进来的上等烟,请李春烨吸。李春烨试吸一口,呛得咳弯了腰,再也不肯吸。魏忠贤已经学会吸,虽然吐不出烟戏那么漂亮的景象,却也吸得五脏六腑通泰,与美酒相得益彰,如痴如醉。李春烨在旁嗅着,倒觉得入脑入神。 “孙承宗还记得吧?”魏忠贤忽然问。 “当然。”李春烨应道,“以前,我们还常在一起,他教皇上读书,怎么不记得!” “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嗯……不错……人倒是不错!就是……就是……” “直说!这里就我们两个,尽管直说!” “就是有点呛。” “呛?呛——,呛怎么说?” “嗯……就是……就是有点目中无人。” “为什么说他目中无人?” “他孙承宗也只是个进士,还小我几岁,只不过早几年入仕而已,却看不起别人。”李春烨说,“记得我入朝不久,有一天在酒桌上碰到,我敬他酒,他说不会喝,可是没过多久,他跟叶向高却一连干三大杯,无非是叶向高官大我官小罢了。我再也不想理他,他又要跟我说话,问我家在哪,我说在泰宁。他说:‘泰宁我知道。等哪天收拾了鞑子,我还要亲自去那个地方。’我说错了,不是辽东那个泰宁,是福建那个泰宁。他明明不知道,却要说刚到福建,到过泰宁,召集文武百官,出了个对子,没一个人能对出来。我问什么对子,他说‘内方外圆,齿嶙嶙,吞多吐少’。我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米砻,无非是讥笑我们那穷乡僻壤没人才。我马上说,我刚收到家乡来信,说你出那么简单的对子,怕当场对出来让你孙大人没面子。他忙问,下对是什么?我说:杆直钩曲,星朗朗,知重识轻。” “什么意思?” “我对的是称,意思说:你孙大人内心的钩曲,我心如星明,能够识别轻重。说得他很没趣,从此再不敢小瞧我。” “哎呀——,我的老弟,赶快干上一杯!”魏忠贤听了拍手叫好。“你说我们两个怎么这么……这么……那个什么通……你们读书人说那个心什么通来着?” “心有灵犀一点通。” “对对对,就是那个通,心通!就说那个孙承宗吧,我举双脚赞同你的看法……” “不会吧,难道他敢看不起你九千岁?” “何止看不起!简直……简直是把我魏某人当孙子耍!”魏忠贤气得自己喝了一鞋酒。“说起来,我跟他还算直隶(今河北)老乡。可他……唉——,我给他简直……简直气死掉!你知道吧,他那次自告奋勇到辽东视察,回来说王在晋只重山海关而不思恢复关外,等鞑子真的到山海关,莫说京师以东,就是京师也亡日无几。皇上急了,我马上提议撤换王在晋,让他孙承宗以辅臣之尊经略辽东。老实说,没我魏某人就没他孙某人的今天。他跟袁崇焕同穿一条裤子,加大纵深防御。经过几年经营,现在宁远又伸延二百里,加上宁远到山海关二百里,辽西走廊四百里尽为大明所有,鞑子没敢再犯。平心而论,孙承宗和袁崇焕一样功不可没。看在是我提拔的分上,去年你走后不久,我主动命内臣刘朝等四十多人去山海关劳军,带去王恭厂研造的神炮、甲仗、弓矢好几万,还有白金十万,蟒、麒麟、狮子、虎、豹各种币颁奖将士,还给他本人赐了蟒服、白金。好心没好报,你猜他怎么样?他竟敢说:‘太监观兵,自古有戒’,拒而不见。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又命内臣刘应坤去,带了十万两银子,另外给他自己备一大堆礼,可他还是理都不理,你说是不是太目中无人了?” 华月流青天 一(2) “这……确实有点过分!”李春烨举杯与魏忠贤碰,请以息怒。 “什么‘有点’,简直是欺人太甚!”魏忠贤气呼呼,没心思喝酒。“有本事你一个人把辽东守好来啊!偏偏没那个本事!月初,他擅自命山海关总兵马世龙突袭鞑子,结果中埋伏,损失将士四百多人……” 李春烨听了,不由皱眉。偷j摸狗的,丢我堂堂中华脸面!你看古人,兵家对垒首先下个战书,上阵了还擂鼓一通,正大光明,浩然正气。像宋襄公,面对泓河中的楚师,绝不乘人之危。过完河集结布阵没完,也不趁其混乱发起进攻。一定要等他们布阵完毕,这才击鼓进兵,虽败犹胜。哪像你……李春烨想起一个具体问题,连忙问:“不是听说……是马世龙误信情报,擅自出兵,孙大人并不知情吗?” “他当然会这样说。”魏忠贤一口喝了一杯酒。“现在损兵折将了,他当然会推卸责任。要是这一仗赢了,评功摆好,你看他会不会说不知情。分明是他求功心切,指挥无方。这样的败将,还能留吗?” 李春烨终于明白这晚餐的目的,不寒而栗。不过,他坚持说:“说实话,我倒是觉得用人要看大处。这么小小一仗,无足轻重。” “你错了,老弟!这么个小仗都打不赢,还想赢大仗?现在,朝中很多大臣都这么说,一个个上疏要求弹劾他。” “我也听说。” “你也奏一本,出他一口恶气!” “我……”李春烨又拎起金莲杯请魏忠贤共饮。“我看,还是要以江山社稷为重。至于个人恩怨,没必要掺和到国事上来。” “你说我不是一心为江山社稷为皇上?”魏忠贤霍地站起来,从怀里掏出御制木质“宝贝儿”,叭的一声立在桌上。每次当众掏出“宝贝儿”,他总是特别慷慨激昂。“我连这都无私奉献了,还图什么?我这辈子什么都没有,死了上见不到祖宗,下见不到子孙,还有什么私心杂念?我承认,我是会得罪人,有些事也许过分了一些些,可我为了谁呢?还不是为了皇上,还有兄弟朋友?” “所以,皇上常说:内臣是世上最无私的人,全心全意为江山社稷。” “就算帮我一次好吗?” “容我好好想想,不要我。” “谁你啦?来——,喝酒喝酒!” 第二天,魏忠贤追到衙署,拉他到一旁问:奏疏写好没有?李春烨为难说:“老兄,让我帮点别的好吗?” “别的我要你帮个p啊!”魏忠贤马上变脸。 “那……那让我再想想,昨天喝太醉了。” 第三天,魏忠贤追到京郊军马场。太仆寺的职责是掌牧马之政令,以听兵部。如今辽东危急,兵马乃重中之重。可因为江日彩到任没几天就负责督饷辽东兼管两京十三省军务粮饷去了,其他人责任心不强,京都边关军马事务松懈多时,矫枉必须过正。李春烨将王可宗从大杉岭调来,专门负责马场,自己在城里还坐不住,三天两天往马场跑。验收马匹,以京军三大营中倒失瘦损最少的为标准,他亲自给合格的军马一一烙印,不合格的坚决退回。对千总副参游守以下官员,包括主管牲畜的乘田小吏,分别制定了惩戒办法。同时,他还制定了章法,严禁京中官员逢年过节时借用军马去游玩。他对王可宗说:“你要怎么对得起我,我要怎么对得起皇上,只有一件事:管好军马!要保证我们的将士有好马!”这天,魏忠贤追到马场,单刀直入说:“别再跟我讲想什么。” 李春烨提一个新问题:“既然已经有那么多人奏了,还差我一本吗?” “皇上更听你的啊!” “那不见得!”李春烨嘴上这么说,心里想应该有这么回事,不然魏忠贤不会这么求着他。 “怎么样?”魏忠贤不耐烦了。 “还能怎么样?”李春烨环视一周马场,找到新的借口。“总不能叫我蘸着马n写吧?” “那……你快点啊!病是越拖越重,官司是越拖越轻。” 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华月流青天 一(3) “我知道了!” “我可不会再找你了。” “我知道。”李春烨明白,魏忠贤现在要他写了送上门。 李春烨思之再三,觉得这是落井下石,坚决不能干。叶祖洽干了那种事,有什么好处呢?什么好处也没捞到,反而落得个自己遭贬,客死他乡,无颜回泰宁。母亲总是训导“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伤天害理的事,绝不能干!那么,该怎么应付魏忠贤呢? 傍晚正要吃饭的时候,江日彩却睡着。让他好好睡吧,李春烨决定自己一个人先吃。突然想起魏忠贤的事,觉得烦躁,想喝几口,便叫吴氏陪。 吴氏美,美在于无瑕。她肤如凝脂,白白净净,连一点小痣、小粉刺都找不到。当然,李春烨只找了她的脸面、脖颈和手腕。那么,她衣服里头是不是有小痣、小粉刺之类呢?她有什么瑕疵呢?她肯定有缺点,不然肯定是那五十个新妃之一。那么,那天那个上官氏又完美在哪里?一时,他想不出吴氏和上官氏的差别。他不禁为那上官氏惋惜,为此自饮了一杯,掩饰过那种心情才转向吴氏:“瞧,忘了敬你一杯。” “不敢!”吴氏浅浅地笑了笑,端起酒杯来。“还是小女子敬大人吧!” 两个人不时地互敬,不知不觉飘飘然起来。李春烨禁不住吴氏衣服里的诱惑,在饭桌上就想宽她衣带。对她来说,在魏忠贤将她送给他那时起就觉得是他的人了,心里倒是纳闷他这么久怎么对她没一点意思,只把她当女佣使唤,今天看他终于行动,也没多推拒,当晚就同了房。第二天,他才说要纳她为妾,才告诉江日彩。 不过,这天夜里,激情一退,李春烨就清醒。他想这是魏忠贤送的尤物,真敢收吗?收了人家的大礼,还能拒绝人家的事吗?想着想着,一夜难眠。 魏忠贤是个重义气的人。可是,一旦触犯他的利益,又可以六亲不认。你看魏朝,是他第一大恩人。没有魏朝,他魏忠贤白阉了,皇宫门都进不了,叫他沦为“无名白”。为了进宫,为了从倒马桶的地位往上爬,他多巴结魏朝啊!可是为了一个女人,他居然同魏朝相争,大打出手,最后逐他出宫,他自缢,翻脸不认人,无情无义,心狠手辣!那么,我现在不跟他同流合污,他会视我为敌,伺机下手吗? 应该不至于吧?我们好歹算是难兄难弟!李春烨侥幸地想,装病不出门,全心享受几天美美的吴氏再说。 然而,李春烨并不能专心于美色。魏忠贤那y鸷的目光,常常闪现在他眼前,甚至在跟吴氏亲热的时候都会出现。有天,他突然想到老前辈邹应龙与史弥远。当邹应龙刚刚步入仕途,为 第 8 部分 欲望文 第 9 部分 兵部尚书佚事 作者:肉书屋 第 9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然而,李春烨并不能专心于美色。魏忠贤那y鸷的目光,常常闪现在他眼前,甚至在跟吴氏亲热的时候都会出现。有天,他突然想到老前辈邹应龙与史弥远。当邹应龙刚刚步入仕途,为起居舍人时,史弥远为起居郎,两人是同僚,交情深厚。那还是韩侂胄当权的时代。后来,史弥远设计杀死韩侂胄,拥立赵昀登上皇帝宝座,获得了韩侂胄所拥有的权力时,拉邹应龙入伙。邹应龙却死板得很,不肯变通,甚至在罢黜理学名臣真德秀和魏了翁的问题上,公开与史弥远翻脸。结果,邹应龙被迫回家赋闲八年。那么,我如果跟魏忠贤公开翻脸呢?如果也只是回家赋闲也罢,反正我不是贪恋官场之人。问题是魏忠贤绝对比史弥远心狠手辣,你看他咒着把人送厂子里去那眼神,多y!我绝不可能比邹状元幸运!这么一想,李春烨内心充满恐惧,简直要疯了。他连夜去找魏忠贤。当然,他没交什么疏,只是试探着说:“孙承宗的事……” “不管他!”魏忠贤火气很大,不愿再提。“让他走!” 原来,孙承宗听了那些弹劾他的折子,恼羞成怒,愤然辞职了!李春烨也就比邹应龙侥幸了!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华月流青天 二(1) 整个北京都给大雪覆盖了,可是雪还在下,没完没了的样子,好像要把雄伟的皇宫给活埋掉。 这几个月,李春烨都在京郊马场。马场好远,他常住在那里,一住好几天,这可苦了吴氏。她怕夜里猫叫,怕一个人睡。偏偏京城野猫多。因为天启皇上爱猫,下令不准捕杀猫,否则锦衣卫可以拿人问罪。李春烨安慰她:“猫多可爱啊!很少人会怕猫,只听说武则天怕猫,那是因为有个萧妃备受武则天欺凌,死的时候诅咒说:‘但愿下辈子武则天做鼠我做猫!’武则天害怕极了,才下令六宫不准养猫。你一个纯纯朴朴的女子,谁也没得罪,怕什么猫呢?” “猫白天是温柔可爱。”吴氏说,“可是一到夜里,吵起架来,像小孩哭一样,像鬼叫一样,怪吓人了。” 何况,这些日子江日彩病更重了,那嘶哑却是抽肠刮肚的咳,半夜常把隔壁的吴氏吵醒。她很怕,怕他会发疯,怕他会死,还怕他乱说梦话。他会在梦里乱骂人,甚至直接骂魏忠贤骂阉人,这要是让人听了告去,锦衣卫深更半夜都会破门而入的,那多吓人啊!因此,她要李春烨回来陪她过夜。 李春烨对于江日彩的病情心中有数,很体谅吴氏。于是,他练习骑马。以前,他只坐过马车,从来没骑过马。现在,他必须学会自己骑。他是有毅力的人。当年初到北京,为了学会吃大蒜,硬是闭着眼睛捏着鼻子往喉咙里塞,直到眼泪、鼻涕不再流。现在学骑马,给摔下来了爬起来继续上。手、脚和肋骨,都受过伤,今天还痛得很。可今天雪这么大,江日彩不给病死也会给冻死,他必须回家。他忍着痛骑着马,疾驶而回。回到城里,天都黑了,只是满地的雪映亮着路。 江日彩仍然昏睡着。李春烨抱自己床上一床被子,加到他身上。出门时又想不妥:那里气都喘不过来,再盖得重重的,不是更喘不过气来?他又将被子抱起,放在椅子上,将火盆的炭翻了翻,又添两块炭,这才抱被子回自己房间,和吴氏一起做晚饭。 吴氏小户人家出身,脸面生得小巧而圆润,挑不出丁点瑕疵。可是做起事情来,包括在床上,就显得笨拙了,可能就因此在选妃最后一关落选吧!但李春烨仍然将她视为天赐宝贝,爱得不得了。如果说妻是骨妾是r景翩翩是魂的话,那么这个通房丫头就是光鲜的衣裳。一个人,能没有光鲜的衣裳吗?他年过半百才得这么一件衣裳,能不珍爱吗? 吴氏不大会做事,却勤劳肯干,家务都要自己做。李春烨说了,另外雇个用人,她硬是不让。这当儿,她正在盆子里洗大白菜,他一把将她抱到一旁:“我来洗,这么冷!” “我用温水,洗好了。”吴氏举着两只湿漉漉的手。 李春烨吻了吻吴氏滚烫的润唇,又吻了吻那又有点儿红肿的小手:“那我来煮吧!” 李春烨又洗几根大蒜和一根红萝卜。这是向卓碧玉学的。这样,一碗大白菜就多了绿色的大蒜叶和红色萝卜丝,看上去更漂亮,更让人有胃口。以前,他只知道俚语说“鱼腥嘴尖尖,吃了没饭剩”。娶了卓碧玉才知道,好看的青菜也会让人吃得没饭剩。难怪卓碧玉画一手好图,以后要让吴氏学着点。 在下着大雪的日子里,魏忠贤六十大寿的吉庆到了,传得沸沸扬扬。这可让李春烨为难。要不要送礼,这是不用考虑的,问题是送什么礼。送轻了,显然不行,因为孙承宗的事那里已经让他不高兴,这种时候还小里小气,真要给他划到对头一边去。可是送大礼,送不起啊!什么正色倭缎蟒衣、夔龙脂玉带、祖母绿帽顶、汉如玉,金杯、金珠头等等,那要多少钱!家里盖五福堂还差钱呢,总不能房子不盖给他送礼吧!再说,送多了,显眼得很,让人好事坏事总往他身上扯,难免惹是生非。呆官场不是一年两年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早该懂,何况他确实做了不少昧着良心的事,总有一天会有人找他算账,别到时候跟着倒霉。那么,送什么礼,既在面子上过得去,又在钱上承受得起呢?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华月流青天 二(2) 李春烨为送礼的事专程跑魏忠贤府上一趟。魏忠贤为孙承宗的事真生李春烨的气了,但事情过去了,把孙老头气走,让自己的亲信高第继任,目的达到。再说,李春烨就那么个人,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奏疏,在关键时候还帮过自己。在孙老头事上没帮我,可也没帮他,兄弟毕竟是兄弟吧!事后,他们见面有些尴尬,但还是友善。现在登门来了,自然亲热。 “来人啊,弄点酒来!”魏忠贤叫道,“这么冷的天,不喝几盅,怎么过啊!” 李春烨开门见山说:“我是来看看给老兄送什么礼。” “送什么礼?” “老兄花甲大喜啊!” “唉——,见笑了!见笑了!我是不想大c大办的,可那帮兔嵬子,硬要折腾,我也没法子,只好随他们,老弟你就甭掺和了!” “不瞒你说,我们老家规矩,兄弟办喜事是不送红包的,出力帮忙,出嘴吃喝就是。” “对对对!到时候,你力都不用出,出嘴吃喝就是!” 魏忠贤吸完一筒烟,将残烟吹出,落在地毯上,用脚踩灭。李春烨看着那地毯上一个个密密麻麻的dd,心上一计。 过了两天,李春烨带一车崭新的地毯到魏忠贤府第门口,自己先进门。魏忠贤像往常一样让座、泡茶、喊酒,自己吸着烟。李春烨说:“老兄,你这地毯……” “怎么啦?”魏忠贤不知所云。 “你看给烟蒂烧成这样,明天高朋满座……” “嗨——,你怎么不早提醒我!”魏忠贤明白过来,急得直跺脚。“就明天,要换也来不及啊!怎么办?” “来得及。” “来得及?哪……哪去找?” “我这就去找!”李春烨到门口,叫人把地毯搬进来。 魏忠贤看傻了眼:“你……你老弟还有这一手啊!” 七手八脚把新地毯换上,角角落落恰到好处,十分贴切。大厅中央,猩红的地毯上绣着苍松与白鹤,让魏忠贤心里乐开花。酒菜上来,连敬三杯,兴犹未尽,说:“老弟啊,送再大的红包都不如你送这地毯。今天这酒不算,明天,拜完寿,我要单独再敬你三杯!” 这天夜里,江日彩死了,李春烨得处理他的后事,顾不上魏忠贤的寿宴,魏忠贤也体谅。 江日彩喜欢弄八卦,当年弄过县里的风水,果然领先一步进士及第,可他算不好自己的最终。要不然,他会早回去。去年回去,他就将妻妾留在家里,打算好尽快告老返乡,没想一回京城就病倒。看他病得不轻,李春烨劝过他,建议他干脆回家休养。可他说带一身病回去多不好,还是等病好了高高兴兴回去。结果如何?现在客死他乡,再也回不了家,最多只能停柩在城郊,做孤魂野鬼。你太自信啦,完素兄! 李春烨一边写信快邮通告江日彩家中,一面命人买一具上好的棺材,又用火蜡将棺材的缝隙封死。进不了家门,也得把江日彩的尸骨运回泰宁。李春烨父亲是失踪的,他想扫墓都没地方扫,不能让江日彩也落到这个地步。何况,江日彩不比叶祖洽,死也是荣归故里。只是千里迢迢,这将是一桩多艰难的事啊,简直不敢想象!好在现在是冬天,年关又快到。等江日彩的儿子一来,他也回家一趟,一起帮助送灵。 袁崇焕进京调军马,顺便看望江日彩,没想恩人已作古,只能对着灵柩一拜再拜三拜,号啕痛哭。李春烨留他吃饭,他简直又要哭一场:“辽东危在旦夕,我肚子里都煮得蛋熟,哪吃得下饭!” 蒙古高原自东北向西南方向延绵万里,过了张家口——赤峰一线,突然转为燕山山脉和由努鲁尔虎山、黑山、松岭等山组成的辽西丘陵。从这里分别向东北方和南方,是两大平原,再向东是碧波万顷的渤海。在山与海之间,有一条极狭的走廊。这走廊两端,一头是山海关,一头是锦州。它是从辽东进关的必经之地。大军要想过关,不走这条走廊,就得远绕蒙古。而宁远(今辽宁兴城),正好卡住这条走廊的咽喉。有宁远在,就有山海关在。后金即使想绕道蒙古入塞,没有打通这条走廊,也不敢久留。因此,孙承宗的战略是以守宁远为主,同时分守近海的觉华岛,恢复锦州等城。 。。 华月流青天 二(3) 现在孙承宗给气走了,高第来。虽然高第也是个进士,可他对兵事一点兴趣也没有。魏忠贤要他当兵部尚书经略辽东,他吓得晕过去,像j啄米一样叩头乞免。魏忠贤哪容他讨价还价,不去也得去。十月初,他勉强到山海关,则变了一个人,立即着手打击前任,大搞自己一套。他上奏说山海关只有五万士兵,言外之意是说孙承宗吃了空饷。孙承宗顺着他说:那就通知户部以后按五万兵发饷好了。高第听了吓一跳,因为真要按这数字发饷,还有六万七千多人吃什么?他连忙掌自己的嘴,说是统计有误。但他又跟孙承宗的战略对着干,下令让几十万军民撤回山海关,把锦州等城拱手让给后金,十几万石粮食和无数其他物资丢弃在原地,几年的努力毁于一旦。只有袁崇焕在宁远城抗命:“我坚决不撤!死也要死在这!” 眼下,关外只剩袁崇焕死守的宁远一座孤城。这时候,如果敌人乘虚而入,怎么办? 听这么一说,李春烨也吓出一身冷汗。他不敢再留袁崇焕吃饭,一刻也不留。 袁崇焕跃上高大的战马,扬鞭而去。望着他那矫健但是个儿显得更小的背影,李春烨心想:就凭他能胜努尔哈赤?辽东乃至整个大明江山千钧一发之安危,就系在他身上?那战马将地上的积雪踏得飞溅,很快在李春烨的视线中消失,却又在他心里闪出一个问题:皇上知道这情况吗? 李春烨马上赶进宫,要找皇上。魏忠贤说,皇上的病还没好,刚睡去,别吵他了,这情况由他转告。 李春烨觉得形势十分危急,凶多吉少。不过,在这种时候,他想更多的是如何为皇上尽忠,放弃回家过年的念头。李春烨雇一个老头在江日彩住宅,边守灵边等待他家人到来,自己带吴氏驻到马场,日夜加强军马养护。 华月流青天 三(1) 果然不出袁崇焕所料,正月十五还没过,后金皇太极努尔哈赤就亲自统兵南下,浩浩荡荡,如入无人之境…… 塘报、邸抄星夜送入京城,朝野惊慌一片。皇上给这消息一吓,反倒病好三分,抓过魏忠贤就下旨:“快叫高第出关,增援袁蛮子!快!” 兵部尚书高第却下令要袁崇焕连夜撤回山海关。他回禀皇上说:“鞑虏的马蹄肯定要把宁远踏成齑粉。这时候增援,无疑是飞蛾投火。不如一起固守山海关,确保京城,确保皇上!” 高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然而,袁崇焕坚决不从,坚持守宁远。他将宁远城外的百姓全部迁入城内,城外房屋等可能被敌人利用的物资全部焚毁,准备决一死战。 人们都说袁蛮子想立功想疯了。有的人冷静一想,让他去拼一拼也好,消耗敌人一些实力,确保山海关。只要山海关安然无恙,牺牲他们也值得。有的人则认为这样一分散,山海关更不保,连京城都岌岌可危。现在,京城的大门白天也紧闭。吴氏从街上买菜回家,说好些大户人家在打点细软,准备随时出逃。李春烨也觉得凶多吉少,只是不便对女人流露…… 正月二十三日,八旗大军直抵宁远城外,前后如流,号角震天。 宁远城西为螺峰山(又名窟窿山),西为首山,两山对峙,中间仅三十来丈宽。后金要从辽阳、沈阳沿着河西走廊进山海关,必经此地。首山介于宁远城与海滨之间,挺拔秀立,因酷似人首而名,距城仅四五里,是兵家必争之地。然而,努尔哈赤不费吹灰之力就占得。他亲临首山山顶,直望宁远城。人影绰约可见,只是辨不清眉目。他真想能看到那个顽固的袁崇焕,并且对上两句。 突然,努尔哈赤内急,不容多走,就在边上草丛里解决。这一刻两刻当中,他想出一个主意,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命部下给城头s上一信:“本汗王率军二十万,宁远必如首山易破。尔等投降,定然善待,封以高爵!” “首山非我筑,只是烽火台罢了。宁远城是我亲手所筑,守得住守不住,我心中还没数吗?”袁崇焕回信针锋相对。“你分明只有十三万,哪来二十万,还想诈我?你如果不逃,就来试试看!” 努尔哈赤气得咬牙切齿,拔出战刀直朝城墙的方向狠砍一刀:“南蛮子,我叫你死无全尸!” 二十四日天一亮,后金就发起进攻。他们像一排排咆哮着的海浪,铺天盖地扑向那个小岛礁。袁崇焕立于城头,冷冷地笑了笑才下令:“罗仔,你立大功的时刻到了!给我准准地瞄,狠狠地轰!开炮——!” 炮手罗仔叫罗立,是袁崇焕从邵武带来的,算是亲信,曾经专门派到京营受过葡萄牙军师的训练,c作红衣大炮的技能最好。十一门红衣大炮和其他火器同时怒吼,直轰敌阵前中后…… 首山上的努尔哈赤大吃一惊,不觉打个趔趄,踩到一个小木桩,又趔趄几步,颠到草丛中,踩到自己昨天拉的屎,差点滑倒。顾不得弄掉靴子上的屎,他奔回原来站的最高点。在这种时刻,他不能离开!没想才几年不见,大明居然有这么厉害的大炮!然而,从万历四十五年(1617)与大明开战以来,他哪一战输过?只不过多费些力而已!看着自己的将士一片片倒下,他不为所动。他不停地挥动着战刀,命令将士们坚持进攻。坚持,坚持,再坚持一会儿,明军的大炮就要哑了!宁远城就要破了!他眼前还不时地幻现山海关和紫禁城,好像宁远城眨眼间就要破,紧接而破的是山海关和紫禁城…… 突然,有一发炮弹落在努尔哈赤附近。没来得及看清那炮弹的影子,他就倒下,又滚到自己昨天拉那堆屎,但他消失了对一切的感觉…… 后金将士抬起浑身是血的努尔哈赤,那块包裹的白布立即给染红。他们慌忙撤退,连那把刻着他名字的战刀都没顾得上捡起来。 后金败退的捷报传到京城,朝野不敢相信:哪会有这种事发生?直到过两天,人们看到袁崇焕不仅活着,而且挥舞着努尔哈赤的战刀进京,脸上堆满了得意的笑容,这才相信奇迹真的发生了! 。。 华月流青天 三(2) 论功行赏,袁崇焕自然是头功,提升为右佥都御史。部将满桂、赵率教、左辅等人都加官晋爵。辽东之外,魏忠贤因“予发火器,大壮军威,功虽奏于封疆,谋实成于帷幄”而加恩三等,荫其侄子一人为锦衣卫都指挥;李春烨因协同调发红衣大炮,军马保障有力,升为兵部右侍郎,并奖赏金银。而高第因不发一骑相救,被撤职回籍。 为此,魏忠贤专门在府第宴请李春烨和袁崇焕,又换上金莲杯大喝。三鞋酒下肚,他坦率地说:“我是沾你们的光啊!说实话,我跟皇上一样,给那群乌鸦吵昏了头,拿不定主意。要不是二白兄提醒,那十一门红衣大炮肯定还在京城里头睡大觉,能不能胜这一仗就很难说了……我真是……唉——,不说了!不说了!罚我一杯酒,算过去了!过去了!” 袁崇焕没想到魏忠贤有这么豪爽,酒兴大发,开怀畅饮,喝得当场呕吐,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李春烨也没想到魏忠贤会这么豁达,千恩万谢,只差跪拜磕头。 “老弟不必客套!”魏忠贤用一鞋鞋酒回应。“我都九千九百岁了,总不可能万岁,不如给小弟们弄个七千岁、八千岁干干!” 袁崇焕带上刻着努尔哈赤名字的战刀,再祭江日彩。这时,江日彩的长子江豫抵京,来迎父亲,几个人痛哭一番。李春烨劝袁崇焕节哀,说:“完素兄在天之灵有知你凯旋而归,也可以瞑目了!” “如果恩人多活两个月,亲眼看一看,那该多好啊!”这条在疆场都没流过泪的汉子,现在越哭越伤心。而今,他只能请江豫带上努尔哈赤的战刀,让这把战刀为恩人陪葬,并发誓总有一日要亲自带着努尔哈赤的人头到泰宁祭恩人的坟。 是啊!一病这么久,满朝的人似乎都把江日彩忘了。在这举国欢庆的日子里,人们到处赞美“袁蛮子”,使得“蛮子”一词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了褒义。人们在称道袁崇焕神勇之余,也夸奖侯恂慧眼识英才,没有人知道最早是江日彩举荐的。袁崇焕自己也听到这种议论,所以哭得特别伤心。李春烨安慰说:“历史自有公论!” 李春烨这话似乎提醒了江豫。他立即说:“爷爷,家父的墓志铭就拜托您了!” “嗳——,不妥,不妥!”李春烨说,“我和你父亲什么关系啊?老朋友,又同学,又亲家,还同事,关系太密切了,反而不好,得回避。嗯……这样吧,我推荐一位,你请钱龙锡大人写。” “钱龙锡不是去南京了吗?”袁崇焕说。 “没关系,你回去刚好路过。”李春烨说,“你父亲这一生,不只是伯乐识才,还可以说正直清廉,爱民如子。当年在安邑(今山西运城)、稷山、临晋(今陕西华y),数万饥民滋事,有人提议派兵,你父亲坚决反对,只是惩治几个为首的,遣散余众,避免了一场屠戮。辽东战事告急,朝廷加派辽饷,你父亲冒死上疏,请求减免受灾严重的山西、陕西、河南三省的加派,拯救了无数饥民。他还反对朝廷开矿扰民,严厉追缴侵冒辽饷,秉公处理复杂的刑狱案件,都博得人们好评。调离安邑的时候,士民得悉,相率赴省请留,但未获准。人们不让他走,搬了风车之类农具堵住他的门,高呼‘老爷莫去,活我百姓’。你父亲只好装扮成巡夜人,深夜里悄悄从小路离开。事后,人们怀念不已,给他建了生祠。最后这几年,他督饷辽东,直接为袁崇焕守辽提供了可靠的后盾。这几年,他……他仍然坚持堂堂正正做人,准备好疏表乞休,谁知不假天年……唉——,也是命!这些,钱大人都知道。你只要说些家里的事,他就能写好,——比我写更好。” 李春烨帮江豫变卖了江日彩在北京的房产,结清所有债务,又帮他兑换银票、雇了马车,送出城门。 已经是年近花甲的人了,李春烨目睹过形形色色的死亡,但没有哪一个人的死像江日彩之死在他心里引起这么大的震撼。江日彩跟他太亲密了,情同手足,孩童时摸青之类的嬉戏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可他今天已经作古了!变成一具僵尸!永远消失了!这种残酷的事,也快轮到我了! 华月流青天 三(3) 李春烨暗自跟江日彩相比。江日彩只大一岁,同是进士,还曾同是太仆寺少卿,可他有生祠,活着就有人纪念。那么我呢? 人比人,比死人啊!李春烨逃避着自己,更多地把自己埋进吴氏的胸怀。他觉得:只有这美妙的胴体真正属于我……不,一旦死了,这也不属于我!我太老了,快死了,配不上她!如果我也跟她一样年轻,那该多好啊!如果能够置换,我宁愿不要五福堂,不要兵部侍郎这官职,不要这进士,只要她……难道只要她吗?不是还有景翩翩吗?不是还有卓碧玉吗?不是还有老母吗?不是还有子孙吗? 李春烨糊涂了!完素兄,你真不该这么早死!你该多陪陪我! 华月流青天 四(1) 三月,复设辽东巡抚,由袁崇焕升任,并派太监刘应坤、纪用两人为监军。对前者,袁崇焕欣然接受,对后者即上疏反对。有道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委以我重任,何必又叫太监来碍手碍脚呢?可是,除了魏忠贤除了太监,皇上对谁也不放心。皇上认为,太监连后代都没顾,是最大公无私的,除此什么人都有可能私心发作,误国误民。你袁崇焕有意见?可以理解,但必须接受监督。我再升你为兵部左侍郎,赏你一堆银币,再奖你子孙世袭千户,总该不抱怨吧! 现在,李春烨与袁崇焕是同事,并肩为左右手,在兵部仅次于尚书。李春烨既感到高兴,又感到不安。高兴的是承蒙皇上信任,重权在握,可以干一番事业。从私心来说,现在是从二品,俸禄大增,奖赏也多,正好补福堂急需,可喜可贺,可贺可喜。当夜,他跟吴氏对饮了一壶酒,喝得点滴不剩。上床后还跟她聊了很久,诉说自己的抱负,展望功成名就的未来,直说到吴氏发出鼻酣声。一安静下来,冷静地想一想,他又心虚起来。平心而论,几十年来,他并没有读什么兵书,对打打杀杀也没什么兴趣,甚至有着“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的偏见。如此怎能当好兵部侍郎呢?他还突然想到,在这兵荒马乱之时,兵部不是个肥缺,别说侍郎,尚书都没人愿意当,像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原来,皇上赐我一根j肋…… 怎么能这样想呢?真是该死!李春烨命令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只想怎么当好这侍郎,以报浩荡皇恩。他想,战事也只是辽东,我偌大的大明难道真会对付不了区区鞑虏?以前只是没良将,现在良将有了——就是袁崇焕,何愁敌患不除?我不懂兵事,可大石要有小石垫,辅佐好袁崇焕就可以!有他的功,就有我的功。宁远大捷,功过分明,不正说明这一点吗?这么一想,他的心才安宁下来。 袁崇焕这人还真需要帮手。他手下的满桂和赵率教都是一流的将领,但性格不同。满桂是蒙古人,非常憨直。赵率教却十分玲珑。他们两个本来是要好的朋友。后金大举进攻宁远时,赵率教坚持在前屯卫镇守,只派一名都司、四名守备来增援,满桂很不高兴,不许他们进城。拖到袁崇焕干预,才放行。宁远解围了,赵率教想分功,满桂又不高兴,骂他不亲自救援,太没义气。两人大吵。袁崇焕袒护赵率教,满桂对袁崇焕也开始不恭。于是,袁崇焕上奏要求将满桂调往别处,将关外之事由赵率教统领。这时,经略王之臣出面,恳请留下满桂,改调山海关。但王之臣在奏章中却揭袁崇焕的短,激怒了他。他立即上书“乞休”,要告老还乡。王之臣不甘示弱,也上书请求“引退”。朝中哗然:大敌当前,怎么能发生这种事? 李春烨连忙写一信,差人星夜送往辽东。袁崇焕见如此十万火急,当即拆阅—— 元素兄如晤: 想必别来无恙,是愿。 近日有些传闻,令吾想起天启元年(1620)末。是时,尔尚在吾乡邵武,不知是否听闻广宁之事。时任经略熊廷弼,主张“以守为战”,以广宁为主,重点布防,以挡努酋锐势。熊经略请兵二十万,皇上发给二十六万,议饷千余万,仅拨给广宁一城的火药就二十余万斤,令人宽慰!不想,广宁巡抚王化贞主张“不战不可守”,要借察哈尔林丹汗蒙古兵四十万,自己以六万兵进战,一举荡平辽阳。两人意见不一,闹得不可开交,朝廷大臣也争执不下。就在这时,努酋统领大军直扑广宁,令熊经略、王巡抚措手不及。两天后,努酋攻入广宁。不日,辽东尽失,横尸遍野…… 不用再看下去,袁崇焕已经明白李春烨这信的意思了。信笺也不折,抓成一团往战袍怀里一塞,跃马直奔王之臣战营,开口便说:“小弟负荆请罪来了!” 王之臣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连忙说:“该负荆请罪的是我!” 袁崇焕当即写了疏,让差兵带回兵部,奏请再用满桂。 华月流青天 四(2) 满桂是个直来直去的人,说完骂完就是,肚子里不留什么弯弯绕绕,与袁崇焕和谐如故,皆大欢喜。 李春烨虽然不再做短期打算,但家里盖福堂要花很多银子,无力在京城再置房产。前一段,寄居江日彩那里,一面是为了照顾他,一面也为着自己省钱。江日彩死了,他不能再住下去,帮着变卖,银两悉数交给江豫。现在,他寄居在钱龙锡府上。钱龙锡调南京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北京,房子闲也是闲着。他要算给租金,钱龙锡笑道:“亲兄弟明算账是不错,可这是房子,没人住坏得快,我谢你还来不及哩!” 端午节快到了,吴氏像小孩盼过年一样,早早掰着指头。她迫不及待备料包粽子,初四就包了吃。李春烨笑她是乡下人,因为在泰宁只有乡下人才提前到初四吃粽子,以便初五赶进城看赛龙船。京城也赛龙船,但要么在宫中,要么在城郊,不容易看。他的兴趣也不在龙船上,而在药上。初五午时,随便采什么草都可以当药。可是京城里头只见房子难见草,要是怕麻烦只能买。买也要选午时整,买回一大堆艾草、菖蒲和葛藤之类,先在大门小门上挂一束,贴上对联“艾叶如旗招百福,菖蒲似箭斩千邪”;再挂一些到菜橱衣橱之类上,贴小红纸写道:“五月五日午时书,四时海龙进宝珠。孔子笔头千斤重,蚂蚁远走永无踪。”然后泡艾草洗澡,保四时不长疥子痱子。还剩一堆艾草之类,便晒起来,供一年四季不适之时泡茶。今年端午天气不好,风沙很大,遮天蔽日,到处铺起一层沙子。他们把艾草收起来,以免叶子卷上沙子。 第二天一早,晴空万里。李春烨和吴氏起了个早,将院子里的沙尘扫净,然后将艾草之类的搬出来晒。还没有吃早饭,他没穿官服,她穿着睡衣,两个人边晒艾草边嬉闹。他走到她身后,将几根葛藤挂在她头上,如花环珠佩。一会儿,她也走到他身后,将两根艾草c到他脖颈上,如戏台武将帽子上c的雉尾…… 就在吴氏往李春烨身上c艾草的时刻,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像天崩了一样,地则颤抖不已。瞬间,天全暗了下来,可怖极了。他紧抱了她,一动不动,静观其变。转眼间,又有些杂物纷纷扬扬落下,还有些小物砸到他们身上,他连忙拉着她跑进房屋。天太黑了,他们跑散,但是感觉都跑进房屋。他叫道:“好了!别动,千万别乱动了!” 李春烨和吴氏在厅上两边分别躲着。不一会儿,天复亮。李春烨睁开眼,居然发现自己变得一丝不挂。再看吴氏,她也变得全l,连裹脚布都没了,可她还双手紧抱着头,浑然不知。他奔过去,一把搂住她。她不仅感觉到他抱了她,还感觉到肌肤与肌肤的接触,连忙松开眼,惊骇得尖叫起来…… 太不可思议了!李春烨没到房间追吴氏,随手抓了条围裙遮羞,走到院子,看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商铺里头的果点,有官宦家的器皿,有女人家的衣物首饰——显然不是吴氏的,甚至有宫中的琉璃瓦,惟独不见自己的衣物,而两张凳子则四脚朝天,太离奇了! 整理完,吃了饭,李春烨匆匆赶往兵部衙署。路上,就听到议论纷纷。原来,爆炸的是王恭厂。王恭厂是制造铅子、火药的军工厂,难怪炸得这么吓人。到了兵部,你一言我一语一凑,发现还有更多离奇事,如工部尚书董可威双臂折断,御史何廷枢、潘云翼在家中被震死,宣府杨总兵一行连人带马并长班七人在街上走着没了踪影,死伤的男女则大都丢了衣物,遭遇魔鬼一般。 为什么会发生这次大爆炸?事后调查,查不出个原因。相反,查实当时贮存的火药只有几千斤,根本炸不出惊天动地的后果,这就让人更感到离奇。这样,人们只能解释“天怨人怒”。钦天监周东明上奏说:“地中淘淘有声,是谓凶象;地中有声混混,其邑必亡。” 魏忠贤听了大怒。他敏锐地觉察到,这类言论的矛头直指他,言外之意是说他倒行逆施,罪比刘瑾之类触犯天颜。这要是不加制止,让皇上信了,那还了得?不等启禀皇上,他立刻差人将周东明拿了,定其罪“妖言惑众”,当即重打一百大板,将他活活打死。这样,人们只能在心里头琢磨,不敢轻易言语,连平日里的说笑也少了,朝野像这不冷不热的天气一样郁闷得很……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华月流青天 四(3) 军火炸了,兵营也给炸了,兵部可忙坏了。李春烨负责重建兵营,整日奔波在工地。光士卒就死伤几千人,派上万人清理废墟,一连忙了几天。同时,着手重建,重新勘量,重新设计。 大型营建都由皇上直管的内官监负责,工部只是执行机构。兵营有些不同,主要由兵部负责,但太监仍要监管。有天,魏忠贤悠荡悠荡,转到兵营工地,跟李春烨坐下喝茶。他们几日不见,如隔数年。 “你好像瘦了!”李春烨说。 魏忠贤即使在镇抚司对人犯施着酷刑也常挂着笑容,但他今天却笑不出来:“出了这种事,我能不瘦吗?” “那有什么办法?”李春烨叹了叹,劝慰说,“这种事,天灾人祸……” “哎——哎哎,你可不能说人祸啊!”魏忠贤的脸更沉了。“说天灾是可以。说人祸,你说是谁造的孽?是我——?是你——?” “我自己都差点没命!” “我知道!光溜溜……” 李春烨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我不知道!” “那没什么!”李春烨反而不以为然。“听说,西山的树梢上,挂满了女人的衣裳。” “是啊,怪,实在是怪!” “听说,驸马街的石狮,给飞出顺承门……” “这怎么可能呢!”魏忠贤大怒。“那石狮五六千斤重,你说怎么个飞法?” “那……那你说,衣裳穿在人身上,好好的,怎么个飞法?” “这……这这这真是见鬼!” “怪,确实是怪,太怪了……哎,皇上怎么样?” “一样啊!那时候,皇上正在乾清宫用早膳。突然发生那种惊天动地的事,皇上吓坏了,拼命往交泰殿跑。贴身内侍赵铁林跟着皇上跑,刚到建极殿,天上忽然掉下一块鸳鸯瓦,砸在赵铁林脑门上,脑浆迸裂,皇上更是吓坏了。这两天才好点,想到大高玄殿去烧香。” “我也一起去吧!” “这……这好吗?” “有什么不好?我不说你说的,就说是刚好碰上,皇上哪里会怪你!再说,即使明说是你说的,皇上也不见得会怪罪你吧?” “那是……那是!” 大高玄殿是皇上专用的道观,在北海与景山之间,老远就可以看到一个黄琉璃瓦的亭子顶部,造型独特,抢眼得很。大殿里供奉有三清像,还有道士占卜。不想,道士也说是“天怨人怒”。 “妖道大胆,信口雌黄,一派胡言!”李春烨抢先发怒。“皇上乃真命天子,爱民如子,太平盛世,百姓感恩戴德,歌舞升平,哪来天怨人怒?分明是妖言惑众,该当何罪!” 皇上却说:“爱卿息怒。此番爆炸,太离奇了,必有玄奥。道仙通天,言必在理。” “微臣该死!”魏忠贤立刻跪到皇上脚下。“肯定是微臣得罪了天神,让天神惩罚我吧!” “爱卿不必多虑,朕心里有数!”皇上自责说,“朕是天子,天神要怪罪的自然是朕,朕当痛加省修。” 皇上当即下“罪己诏”,祈请天神别让此类怪事再现,并当即下诏拨黄金万两救济灾民。魏忠贤和李春烨又带一群人浩浩荡荡作佛,放河灯追荐,驱杀鬼怪,祈佑皇上平安。 回城路上,魏忠贤忽然跟李春烨说:“我有点小事,想请小弟帮个忙。” 李春烨一听,怦然心跳。魏忠贤开口的事,决不会是小事,也不可能是好办的事,但他不能说“不”。再不想办的事,或者办不到的事,也要先应承下来:“老兄的事就是我的事,尽管说。” “你知道,我是乡下出身,亲戚也都是些穷亲戚。我表叔做人非常好,帮我照顾我父母,比我这亲儿子还照顾得好。我父母常常说,要我好好报答他,可一直没机会。他有个儿子,这两年在京城做点小生意,经营砖石木料。你现在管兵营重建,不是需要砖石木料吗?你看,这块生意能不能给我那表弟做,让他赚几个小钱……” 华月流青天 四(4) “那没关系!只要是砖石木料,找谁买都一样” “那不一样!让他做,就算我报答我表叔,也算我欠你一份情,他也不会忘记你!” “老兄不必太客气。” 中午,赵老板要请李春烨吃饭,李春烨死活不答应。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软。魏忠贤骂他死气,便请李春烨陪赵老板到他府上吃饭。李春烨不好拒绝。三人称兄道弟,喝得七八分醉。 赵老板送李春烨回家,悄然塞上两块沉甸甸的金条。李春烨吓了一跳,马上联想到剥皮,坚决不收。可那老板临出门时,把金砖扔进他院子里,他总不能再扔到大街上去吧? 晚上,李春烨把金条送到魏忠贤府上,请他转还赵老板。魏忠贤笑了,忽然问:“皇上祭神怎么祭?” 李春烨一边揣测魏忠贤的用意,一边回答说:“现行规定:每坛笾豆十,簠簋各一,酒盏三十。” “祭先帝呢?” “笾豆各四,簠簋各二,铏一,爵三,牺尊、象尊各一。” “祭至圣先师呢?” “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问我这些什么意思?” “问你啊!” “祭至圣先师是:笾豆各六,簠簋各二,登一,铏二,牺尊、象尊、山罍各一。怎么样?” “明白什么意思了吗?” “不明白。” “你读书读到p股上去了!你看祭神祭先帝、先师都不能说空话,人家感谢你还能空手吗?” 原来如此!李春烨确实没想过,以前收了些礼,只当人情往来,拜年还得红包呢。现在魏忠贤这么说,也不是没道理。但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支吾说:“这……这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魏忠贤干脆说,“老实说,我也收了,我可不退!你还吧,你告吧,我去剥皮!” 李春烨哑然。 ? 第 9 部分 欲望文 第 10 部分 兵部尚书佚事 作者:肉书屋 第 10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什么不一样!”魏忠贤干脆说,“老实说,我也收了,我可不退!你还吧,你告吧,我去剥皮!” 李春烨哑然。 华月流青天 五(1) 努尔哈赤在宁远挨了一炮,身负重伤。更要命的是,此役粉碎了他战无不胜的神话,心受重创。拖了几个月,一命呜呼。为此,袁崇焕竟然派员前往盛京(今辽宁沈阳)吊唁努尔哈赤,并祝贺新汗王即位。消息传到北京,朝野无不傻眼。心急的,破口大骂,立即上疏要求将他拿回来问罪。李春烨也感到不可思议,主动请缨到辽东,了解原委。 宁远城高三丈二,远望而去巍巍峨峨。走近一看,才发现它百孔千疮。袁崇焕回顾几个月前那一战:后金将士大都久经沙场,剽悍异常,死命前冲。一些盾车辗着同伴的尸体,冲到城墙脚下。躲在盾车里面的人趁机凿城,凿出三四个大窟窿。幸好天寒地冻,城墙的夯土冻得跟生铁一样,坏而不坠。现在战役结束了,袁崇焕组织军民修补加固。望着那黑压压一片的筑城者,他得意地对李春烨说:“你知道吗?那些夯城的土,我都浇了饭汤,比石头还硬,他们还想那么容易挖?” “你怎么知道用饭汤和土?”李春烨问。 “我在邵武时,到你们泰宁过,去看我恩师,到过天成岩、宝盖岩……就是你老家那边学的。” “对对对,我们那边有的寺庙就是用饭汤浇土,几百年不坏。” “用来筑城墙,那就真是固若金汤了!” “既是如此,为何与鞑虏媾和?” “不媾和又若何?别以为我们赢了一仗就可以忘乎所以!别忘了,除了城墙和大炮,我们没什么优势!何况,王恭厂一炸,火药也续不上。自古以来步兵打不过骑兵,否则我们不会有那么多‘和亲’,把自己的美女拱手送给那些东夷、西戎、北狄之类。我们还是要以守战、备战为主,韬光养晦,等到天时地利人和那一天再决战不迟。” 这倒也是。想当年,突厥大兵压境,内外交困,唐太宗毅然单枪匹马入敌营,与他们讲和,不惜赔款、和亲甚至称臣。这样争取到时间,休养生息,一俟缓过气来,兵强马壮,立即反攻,反败为胜。天启皇上很崇拜唐太宗,该会从他那里受到启发,理解袁崇焕的良苦用心。 接着,袁崇焕带李春烨视察“关宁铁骑”。他的战略换言之是“以辽人守辽土”。他从军粮中挤出十多万石粮食,折成十万两白银,作为屯田经费,吸引辽人返回故里。同时,从这十余万辽民中挑一批身强力壮、能骑善s的汉子当骑兵,准备与敌人的骑兵一比高低。李春烨在军马场干过,现在看这些骑兵演练看得出门道,不住地颔首。 c场边上,有一幢新建的小房子。袁崇焕介绍说:“这是给千岁爷盖的生祠。” “哦——?”李春烨大感意外。“没想到你也会赶时髦!” “大家都盖,我一个人不盖,行吗?”袁崇焕憨厚地笑笑。 前几个月,大约是闰六月初吧,浙江巡抚潘汝桢上疏,曰:“东厂魏忠贤,心勤体国,关爱百姓。鉴此,两浙尽管岁遭天灾,还是举百年相沿陋习积弊革除,万象更新,无不途歌巷舞,欣欣相告,感恩戴德,百姓强烈要求为厂臣兴建生祠。” 皇上听魏忠贤转告,自然欣喜。能有这样深受黎民百姓爱戴的宦官,我皇上更可以放心玩自己的木工活了。于是,当即通过魏忠贤下圣旨曰:“据奏,魏忠贤心勤为国,关爱百姓,使两浙连年在抗灾中取得伟大胜利,开创百年历史大好新局面,特准予为厂臣建生祠,以垂不朽,以满足广大民众之愿望。” 皇上还为这个生祠赐额“普德”,任命锦衣卫百户沈沿文等永守祠宇。这个先例一开,全国各地纷纷效仿。国子监生陆万龄甚至上疏,建议以魏忠贤配孔子,以魏忠贤之父配祀孔子之父,在国子监西侧建魏忠贤生祠。这建议公然也得到一片喝彩。 尽管如此,李春烨还是没想到,这“蛮子”也不甘落后,趋炎附势!李春烨心里掠过一丝反感,小心翼翼说:“前方不比后方,军饷就是将士的性命啊!” “是啊,我也这样想!”袁崇焕说,“可是,毛文龙一直嚷着要建要建……” 华月流青天 五(2) “你那么听他的?” “我怎么会听他的?不过,我认真想过,我觉得他这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其实,毛文龙这人很会打算盘。文武官员好些人争着拜魏忠贤为干爹,毛文龙公开说不干。他说:‘他在朝里做半朝天子,我在海外做岛中天子。我进贡他些罢了,为何还要做他儿子,丢我杭州人脸面?’但他说人家都给魏忠贤建生祠,我们不建,省那几个钱,惹朝中不高兴了,少拨军饷,不是亏更多?” “这倒也是。看来毛文龙不像江日彩说的那么糟,还是可用的!” “那你就有所不知了!这个人,不仅贪财好色,而且胆大妄为,屡屡虚报军功,冒领奖赏。就上个月,他上奏说统兵千人渡海,分三路,行十余日,深入六百余里,斩敌二百七十级,领了一堆赏。其实,无据可凭。朝中不知不奇怪,哪里骗得过我。我根本不相信,可又不便揭穿。我在这里,如坐针毡啊!总有一天,他会坏我大事……总有一天,我要除了他!” “他可是朝中红人啊,你可得慎重,不可意气用事!” 离开生祠回营途中,突然蹿出一个书生,挡住去路,直拜袁崇焕。袁崇焕一愣,叹道:“你怎么还没回去!” “再求袁将军给小生一个报效国家的机会!”那人直磕头。 “快请起吧!”袁崇焕要上前两步扶起那人,随从抢先一步。“回去安心读你的书,读书一样能报效国家。” 随从硬将那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架走。那书生叫程本直,特地从直隶高阳(今河北高阳)跑来,要求参战。袁崇焕说:“看他那么真诚,我也真想收留。可你看他,手无缚j之力……唉——,这可是真枪真炮啊!” 吃饭时,袁崇焕召集满桂等部将,还有他们的妻子。为了让大家一心一意守辽,袁崇焕率先带了自己的妻子到宁远。正是战时,军中没什么美味,酒也谈不上好,但是大家喝得很开心。满桂和他妻子都是蒙古人,喝酒用碗,一碗接一碗干。袁崇焕酒量差些,可他妻子鲍氏很能喝。李春烨一看这场面就虚,可他想人家夫妻在这里玩命,喝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我怎么能怕醉呢?他也放开来喝,一会儿代表皇上敬一杯,一会儿又代表厂臣敬一杯,喝得当场大吐。 李春烨与袁崇焕回京城,直奔魏忠贤府第。李春烨着重介绍袁崇焕为魏忠贤建的生祠,绘声绘色说那雕像是镀金的,头戴冕旒,执笏,俨如帝王;那眼耳口鼻手足,宛转一如生人。那腹中肺腑皆金珠宝玉,衣服绮丽,髻上簪着四时鲜花。最后,贬损他一句说:“那假的,比你真的还好看!” 魏忠贤不在乎李春烨贬损,他们开玩笑早习惯了。他呵呵直笑着,对袁崇焕说:“谁说你是‘蛮子’,鬼精鬼精得很哩!往后,谁要是再叫你‘蛮子’,老兄我跟他没完!” “我想单独见见皇上!”袁崇焕恳求说,“大殿上,那群乌鸦在那里叽叽呱呱,什么事也办不成。” 李春烨立即附和说:“我也想见见,好久没见了。我去了几次,都不让见。皇上龙体可好?” “不好!给王恭厂爆炸那一吓,更不好了,我都尽量少去打搅。”魏忠贤y着脸说,“这样吧,我找个机会帮你说说,保险皇上不会怪罪你,你放心!” 一天晚上,魏忠贤突然找李春烨讨酒喝。李春烨刚搬来不久,只跟魏忠贤提过,顺便请他什么时候有空过来喝几盅,不想他今天晚上真的找上门来。难怪很多人都说,他近来变得又恭谦起来,对下人对不熟悉的人也常是一脸笑容。 吴氏忙厨房的事,李春烨在厅上亲自泡茶。今天天气哈哈哈了几句,转入正题说辽东。李春烨说,袁崇焕的缓兵之计果然麻痹了后金,他们现在转而去攻朝鲜。趁这机会,袁崇焕调集了四万班军和大批民夫开到锦州等城,在后金的眼皮底下抢筑城池,把被高第破坏的宁锦防线恢复起来。趁这机会,王恭厂火药生产也在加紧恢复。李春烨说:“这下,皇上,你、我,还有全国百姓都可以睡几个安稳觉了!” 华月流青天 五(3) “这下,看那群乌鸦还有什么好说的!”魏忠贤坐累了,站起来踱步。“有了你,还有那蛮子,我和皇上真是可以放心了……哎,快上酒来啊,我有好事告诉你哩!” “什么好事?” “别急!你没酒给我喝,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你也就没有好事!” 李春烨进厨房帮忙。当中,他心里闪电般转了转,想不出会有什么好事,肯定是开玩笑,诈酒喝罢了!尽管这样,他还是热情摆出酒菜。 李春烨还没有赶金莲杯的时髦,酒杯虽然精致但是太小。三杯酒下肚,魏忠贤尚觉不过瘾,又跟他对干了三杯,这才把手伸进怀里摸东西。会是什么呢?李春烨紧盯魏忠贤的手,只觉得金灿灿很耀眼。定睛一看,竟然发现是圣旨!他连忙下跪叩拜,山呼万岁。魏忠贤却说:“起来起来,急什么啊!这是圣旨,可我不是宣旨!” 魏忠贤掏出来的的确是圣旨。他将这圣旨摆在桌上,又端过蜡烛,让李春烨自己看: 谕兵部尚书李春烨 奉天承运 朕维我祖宗设立京营,训练军士,居营则严捍卫,遇警则听征调,所以居重而驭轻也,其后屡次损益,尚多衅隙。 皇祖世宗皇帝,深惟久远,特新戎政,乃悉怯宿弊,革去诸营旧哨司,掖易三千营为神枢,并旧五军神机为三大营,设大将一人,各营设副将及参将、游击、佐击、练勇等官,分领兵马c练,悉听大将节制,仍以文官一员协理,法制至精备,但虑不得其人。朕兹遵奉皇祖之制,特命协理京营戎政与同总督勋臣督率副将、参、游、佐击、练勇等官,各照后开营伍所兵部马,分投c演,较阅勤惰,严伤赏罚,各营管c、把总等官司有缺,具奏会同兵部选用。各领兵官如有科扰、役占、影s、雇替、卖放班军、私占马匹、拨与人骑坐等弊,听尔参奏拿问,悉照律例治罪降罚,其班军虽设有参将管领,尔一体查理提调。尔受兹重寄,宜体朕诘戎扬武至意,勉竭忠猷,协心整理,务俾营伍克实,武艺精强,马壮器利,内足以固卫京师。外则以慑服j宄,斯称委任,或因循废弛,致误军机,责有所归尔,其钦承之。故谕,尚其钦哉。 敕命 天启六年   月   日 李春烨一看题,不啻雷轰,浑身颤抖起来:我怎么又升尚书啦?然而,看着看着,疑团渐多。此前,他接过几道敕诰了,其中必有一句如“尔工科给事中李春烨”、“尔刑科都给事中李春烨”、“尔兵部右侍郎李春烨”等等。这圣旨当中,怎么没一句“尔兵部尚书李春烨”?其二,按规矩,六品以下授敕命,五品以上授诰命,此前授兵部右侍郎便是诰命,如今授尚书怎么是敕命?其三,最后有年份而没有日月,这更是闻所未闻的。因此,看毕圣旨,李春烨冷冷笑道:“老兄拿老弟开玩笑了!” “这怎么可能呢?那是欺君之罪呢,我有几个脑袋?”魏忠贤鸣冤叫屈。他马上注意到最后两个空白。“日期空着,那是我突然想起,人家那里尚书还在当着,哪天我得先跟皇上再禀报禀报,我就叫他先空着,等那里免职一并填写。我跟皇上说过,让你当尚书,皇上同意。我一高兴,就叫人先拟旨。你这里,我一高兴,又先拿来了,让你也先高兴高兴。你看,我没敢叫你接旨吧!” “这么说,还不是圣旨?” “谁说不是?当然是,我已经跟皇上讲过!” “这么说,我这尚书当定了?” “当然!当然当定了,这不是圣旨都出了吗?” 李春烨不多疑了,满心欢喜起来,以酒代言,千言万语,千恩万谢…… 夜里睡不着,李春烨心里又不安起来。魏忠贤这人不可能平白无故给人好处。帮他表弟介绍生意,说得多好听啊,其实他自己从中得的好处还更多。他负责监管工程,又监管财务,两头都是他说了算。光兑银这一项,每一两铸钱六百九十文,市上每四百五十文换银一两,他结算给表弟则是五百五十文做银一两,收利一百四十文,每发银万两就可积银两千五百两,过一下手就要了四分之一,多狠啊!当然,他表弟还是赚了,李春烨也没少得好处,只是说他不可能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那么,为我弄这尚书他打的算盘是什么? 华月流青天 五(4) 没多久,紫禁城三大殿中第一大殿皇极殿建成。这可是一件历史性的大事。三大殿是朝廷的心脏,从太祖就开始筹建,好不容易在永乐年间(1403—1424)建成。可是,云遮中秋月,雨打元宵灯,火灾偏偏爱跟皇宫过意不去。有人说,是天上雷击起火。也有人说,是宫中的太监想发建筑财,故意放火。不知究竟什么原因,宫中火灾特多。建成第二年,三大殿就被大火烧光。历时二十一年,才重建起来。不过百年,到嘉靖年间(1522—1566),三殿两楼十五门又被火毁尽。好在皇上有的是人力物力,大干四年又恢复起来。到万历二十五年(1597),祝融再次光顾三大殿,除午门以外,自掖门内直抵乾清宫,一时俱烬,一望荒芜。尽管皇上不缺钱,可是全国各地最好的木材这时已给消耗得差不多,困难重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历经三十来年,现在才重建起第一幢。更重要的是,这雄伟而精美的建筑,直接凝聚了天启皇上的不少心血。为此,这天举行盛大的庆典。 这是一个好日子。暖融融的太阳很早就出来,光芒四s,普照紫禁城内外。 皇极殿又叫金銮殿,是皇上坐朝的地方,金碧辉煌,格外庄严。文武官员按照品级在玉台下排列成行。王公、阁相在三台上,其他官员在庭院,低级别官员则在皇极门外。这样,虽然黑压压密密麻麻一片人群,但是井然有序。大典由魏忠贤主持,他尖利的声音能够传到广场四周。首先请出皇上,让大家跪拜,山呼万岁。李春烨事先就问明白,他可以享受尚书待遇了,站在台下第一排,跟正式的兵部尚书并列。他在跪拜当中刻意多看了几眼皇上,发现他今天气色好多了,心想:好久没见了,该找个时间去看看他。 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皇上剪彩。接着,观看礼花。光天化日的,看什么礼花?人们以为礼花只是焰火,纳闷得很,窃窃议论。李春烨站在前排,看到一群太监出来,三五人一组走到玉台边的铜水缸旁,往缸上架一个什么装置。魏忠贤请大家静一静,宣布说:这是皇上最新发明并亲手制作的喷泉礼花。一声令下,每个水缸边一个太监轻轻一揿什么机关,缸里的水马上逆飞起来,或泻如瀑布,或散若飞雪,最后亭亭玉立,宛如玉柱。这时,安放在缸底的鎏金木球忽然涌上玉柱顶部,上下盘旋,久久不落,蔚为奇观。人们为皇上的杰作欢声雷动,山呼万岁,皇上为群臣的赞叹得意非凡。 接下来,请皇上讲话。皇上从来没在这么盛大的场面讲过话,腼腆起来,颤抖起来。他说:“皇极殿终于建起来了,朕非常高兴!希望众位爱卿继续努力,早日把另外两个大殿建起来。到时候,朕和厂臣一定开一个更大的庆典!” 皇上的话就这么几句。话音刚落,大家又山呼万岁起来。李春烨嘴上呼喊万岁,心里则嘀咕:这么激动人心的时候,怎么就这么干巴巴几句?这么庄重的场合,怎么也与一个太监相提并论,作践自己?他想,别人肯定也很失望的,但他不敢左右去观言察色。 对皇极殿建设者论功行赏,逐个颁发圣旨和赏金。首先是魏忠贤,他从去年开始亲自督建,并派太监监察工地,捉拿了大批偷窃木材砖瓦之类的盗贼,对大殿建设起了保障作用,但他官职已高,又无子女,便封赠他那早死了的爹为一品大官。其次是李春烨,在云南、贵州一带香楠神木告罄的紧要关头,建议采伐家乡的“盖江木”,以杉代楠,解决了缺材问题,并且多次深入大杉岭监督采运皇木,加官太子太保,协理京营戎政。接下来,还有一大堆。其中包括王可宗,他不仅在大杉岭督运过皇木,而且在工科具体参与大殿建筑时,发明了包镶法,即对一些不够大的木材,取中心一根,外辏八瓣共成一柱,明梁或三辏、四辏为一根,此法非常实用,因此晋升为工科都给事中。 表彰人数众多,敕文又枯燥乏味,皇上支持不住,只好撑起一只手半躺着,闭目养神。下面的官员见状,虽然坚持站着,但是纷纷闭合上眼皮,心里不时地催促念快点。当然,念圣旨的不敢大意,当事人则拉长了两耳聆听。李春烨听给他的圣旨,生怕漏了一个字。尽管有好些字句费解,一时不大明白,李春烨还是听得热血。他悄然将脖子上的棉衣扣子解开一个,轻轻地连做几次长长的深呼吸,努力使心情平静下来。他没心思想别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尚书,还加太子太保,协理京营戎政,似乎高不可攀,遥不可及,没想到就这么稀里糊涂得到。他由衷地感激皇上,立即在心里祈祷他早日康复。他也由衷地感激魏忠贤。他还想到家乡,家乡人得知这一消息,该多高兴啊!尚书这一高官,泰宁只有邹应龙当过,叶祖洽都没当过,现在我是第二个!我没当状元,照样当尚书! 华月流青天 五(5) 晚上,李春烨给卓碧玉写信,详谈近来的事和感想。去年返京时,说好春节回去接她,但因为辽东形势吃紧他要忠于职守不敢跑回遥远的家乡,请她谅解一回。现在春节又快到,早说过今年春节要回去,可现在职掌兵权职掌整个国家安危,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而回去一趟要好几个月,哪敢走?他只好又恳请她谅解。他现在高升了,她肯定高兴,也会谅解。趁这机会,他讲了吴氏的事。早在他纳娶卓碧玉的时候,他就保证过不再纳妾。既成事实了,他一直不敢说,现在借着升官大喜提一提。他没敢写她多漂亮,只是说为着生活方便,厂臣送了一个丫头,现在收为妾,轻描淡写,只说个两句半,多半句都克制着,似乎他还是更爱她,想必她能谅解。他还要求,一定要把这封信念给母亲听,并且告诉她:明年她老人家九十大寿,五福堂第一幢工程要赶一赶,赶在端午节为母亲做寿。届时,母亲大寿,新房子乔迁,还有我加官晋爵,那是多大的喜事啊,整个泰宁都会像热开了水的锅。下次回家,岂止家里人,整县泰宁人都会出来,队列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 第二天差邮时,李春烨突然想到一事,又将信索回,回家另写一纸,要卓碧玉将各大门匾额文字改一改,不要直呼“五福堂”之类,而要体现他的官衔,如“尚书”、“大司马”之类。写完,又斟酌再三,这才邮去。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华月流青天 六(1) 袁崇焕派员到盛京议和,大明朝中一片哗然,纷纷要求惩处他,没几人会相信缓兵之计。敌人倒是不傻,纷纷建议将这几个特使杀了祭奠努尔哈赤。新任皇太极也看穿那南蛮子是假惺惺的,但他心里更清楚:一则自己地位尚不稳,二则自己军队刚吃过败仗,三则西边蒙古、东边朝鲜都跟大明同穿一条裤子,硬拼下去凶多吉少,不如将计就计,争取时间巩固自己,重振士气。那个朝鲜,那年居然派一万多兵马与大明联军进攻后金,决不能轻饶!至于大明那里报仇,十年不晚啊!这么一点肚量都没有,还当什么汗王?于是,他破格礼遇大明使者,让他们吃喝玩乐一个月之久,返回时又备厚礼捎给袁崇焕,并写信表示愿意归顺大明。这边安顿好,那边马上出兵朝鲜。第二年也就是天启七年(1627)春天,袁崇焕看他们在朝鲜征战差不多完成,马上向朝廷禀报,转入战争状态。 这时期的兵部和辽东,官员像走马灯一样,上下人都没认熟就又换。李春烨这兵部尚书实际上只是挂个名,享受个正二品待遇,职责仍只是协理京营戎政。万历后期,六部只有一个尚书,各地官员缺额半数。而今正好相反,官满为患,一个部有几个尚书。兵部原来的尚书还在位,就加尚书李春烨,没多久又添一个姓刘的尚书,后两个形同虚设。李春烨实权有限,只能在道义上支持袁崇焕,行动上竭尽全力抓好京城防卫,不分朝廷和辽东的心。为此,他又跟家里写信,把母亲寿庆的时间推迟至九九重阳。泰宁规矩,端午、重阳和春节都可以做寿庆,不必拘泥端午。至于乔迁,也相应推迟。 果然,端午节刚过,后金皇太极亲自率领大军扑向大明。皇太极心里很急,虽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他一要钻袁崇焕的复兴战略尚未完善的空子,二要乘刚从朝鲜凯旋士气高涨的东风,一天都不能拖。 五月十二日,后金从西、北两面向锦州发起进攻。上回,他们败在宁远,这回找个软的先捏,然后再乘胜吃宁远。然而,现在的锦州不是当年的锦州,经过袁崇焕的整治,同样固若金汤。后金一次又一次发起进攻,一次次败下。一连攻了十四天,一个城角也没攻下,气得皇太极简直要疯。转念一想:何不来个声东击西,打它宁远个措手不及?于是,他突然分兵袭击宁远。 锦州告危,远在京城的官员们心里同样急,决定命令驻山海关的满桂出兵救援。袁崇焕反对,说有他们就够了,不必再兴师动众。李春烨心里骂道:真是个蛮子!给你援兵不要,到时候没打赢,叫你千刀万剐!连我都要负见死不救的责任!你要逞能,可别连累了我!他坚持要满桂出兵救援。但是,在商量他和刘姓兵部尚书两个人谁到山海关传旨并督战时,他心里又慌乱不已。他连酷刑都见不得,如何上前线督战?即使不上前线,路上也险象环生。鞑虏肯定会派探子到后方来,如果遭遇上了,怎么办?怎么对得起九十老母,还有妻妾子孙?他决定推姓刘的去。当然,他不敢说怕见真刀真枪,只说:“袁将军那里,就是从私情来说,我也当赶去救援。可是,我肩上还有京营戎政的重任,直接关乎皇上的安危,更是顶天的大事,只恨分身无术啊!” 看李春烨左右为难的样子,刘姓兵部尚书只好说:“还是我去吧!” 夜里,李春烨睡不着。忽然,他对白天的决定后悔起来。这可是一个难得的表现机会啊!他心里常常抱怨叶祖洽、邹应龙没什么彪炳青史,没为乡里增光添彩。当时,他们有的是机会。叶祖洽逢上王安石变法,邹应龙逢上南宋生死存亡,风云诡谲,他们也被卷入,却没能把握机遇大刀阔斧干一番,只知辞归辞归,独善其身,虚度一生。李春烨一直没有那样的机遇。如果有,肯定会有一番作为,哪怕付出性命,也要在青史上留下点墨彩。他一次次一年年这样幽怨着,没想历史也给了他机会。今天,他如果上辽东了,就可以和袁崇焕一起指挥,并肩于史册。如果袁崇焕不从,我就率满桂出击,一样功成名就。左右是功,我却拱手让给刘某人了…… 华月流青天 六(2) 李春烨破天荒穿起战袍,不时到外面巡查,看岗哨有没有打瞌睡。同时,他心里又盼着鞑虏的探子钻到他身边来。那样,他就有机会和前线一样立功了。他还具体幻想着如何与鞑虏的探子搏斗…… 这一夜,李春烨时刻准备着。前方一旦告急,他便指挥部下立刻上马。他只能抽空坐到炕边,吻吻熟睡的吴氏,然后自己打个盹。外面一有点声音,他就惊醒,马上奔了出去…… 在刘姓兵部尚书的亲督下,满桂带着数万大军,于宁远城外与后金军队接上火。袁崇焕见状,立刻命令城中的“辽东铁骑”出击,与满桂的步兵共同与敌人的前锋开展r搏。“辽东铁骑”特别英勇,后金在野战上也占不了便宜。同时,城头的红衣大炮直接向敌人后阵猛烈轰击,使他们增援不了前阵,而前阵接近不了城墙。这样,他们死伤比当年还多,败得比当年还惨——一块城砖都没挖到。 皇太极突然又想,现在锦州城中该消耗差不多了,先集中兵力拿下锦州再说。于是,他又撤回锦州,集中所有力量,发起总攻。然而,锦州城还是岿然不动,而自己的兵卒,尸堆如山,焚都来不及。这时,马断粮,兵缺马,天气又一天比一天更热,士气日衰。他终于心软了,望着城头咬牙切齿说:“袁蛮子,我总有一天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历时二十四天的宁(远)锦(州)战役,明军取得了比上次更为辉煌的胜利,朝野欢庆,举国欢呼。人们传颂着英雄的名字,不仅袁崇焕,连刘姓兵部尚书和满桂等人的名字也几乎家喻户晓,简直成了大明的大救星! 宁锦大捷,李春烨也欢呼雀跃。然而,他内心后悔极了。独处之时,他一番番捶胸顿足:“我怎么这样傻啊,把到嘴边的肥r让给刘某人!” 李春烨常怨邹应龙枉为状元,有幸逢上宋金大战却没立一役之功,逢史弥远大j却没显大忠,逢杨时朱子大儒却没有做一点学问,错失大好机遇。同时,常叹自己生不逢时。今天他才发现历史性的机遇给自己错过了,感到这辈子再也不可能会有这样好的机会了!如果说进士及第之时为状元绝望,那么今天就是为此生功名绝望。这辈子,就要这样平庸到死了!他越想越悔,越想越恨,恨不能就此了结残生。但在人前,他不敢流露半点悔意。相反,他像只刚下完蛋的老母j,不停地找人议论战况,说自己职掌的京营和马场如何支援前方,特别是在调配红衣大炮的问题上如何尽心尽力。当然,他不敢说实际上诓来圣旨,那样会触犯欺君的大忌。但这够了,足够证明他对宁锦大捷立有奇功。只是夜深人静之时,他饱受失眠的折磨。有一夜,他不知怎么痛哭起来,怎么也控制不住。吴氏醒来,问他为何。他说梦到完素兄了,搪塞过去…… 接下来,又论功行赏。袁崇焕捐弃前嫌,大公无私,在报功奏章中首推满挂。结果,首功还是魏忠贤,说是全赖他调度有功,他自己和父亲都到顶了,就让他一个侄子连升九级,加封太师,列三公之首,也就是文臣之首,是有明以来除张居正以外很少有人活着的时候能得到的崇高官职与荣誉;他另外两个才三岁、四岁的侄孙,则被封为侯爵、伯爵。李春烨也有功,至少是他坚决支持满桂出关增援,加封太子太师,晋阶勋柱国,荫封一子,赠赏金币。同时加官受奖的还有一大堆人,都在情理之中。袁崇焕之功屈居第八十六位,却还要受“乌鸦”们的攻击:一则去年擅自派员到盛京议和,而没有乘胜追击,让敌人喘过气来再进攻;二则在这次防守中,阻挠救援锦州,导致满桂出兵推迟,否则肯定让敌人败得更惨而我方伤亡更少,为此要求弹劾。大臣们商议时,李春烨心里为袁崇焕大鸣不平,准备挺身而出,大加反驳,可袁崇焕没听几句就火冒三丈,大怒说:“老子不干了,让你们会说的去干吧!” 袁崇焕说着把乌纱帽一掼,两袖一甩,扬长而去。李春烨喊都喊不住。 傍晚,李春烨追到袁崇焕府上。仆人说老爷今天不见客。李春烨要求通报说是他,回答说皇上来了也不见。李春烨在门外干着急,转了几转,敲门,擂门,都没被理睬。 华月流青天 六(3) 李春烨转而找魏忠贤,要求直面皇上。魏忠贤说皇上现在龙体欠佳,谁也不见。要求代向皇上求情,魏忠贤沉了脸说:“这有什么好说的?你看那鸟劲头,好像谁都不到他眼里。” “他对你厂臣可不会啊!”李春烨连忙说,“你看他那么忙,在两军对垒之地还勒紧裤带抽空为你建生祠……” “好了好了,我再想想。” 第二天一早,袁崇焕还是上疏,乞休回家。皇上念他过去立有大功,对他不救锦州与擅自议和之事不予追究,加衔一级,赏银三十两及大红苎丝二斤,准予辞归。 回天无力了,李春烨只想找袁崇焕好好聊聊,可他依然不见任何人。 第三天一早,李春烨又找到袁崇焕府上,刚好碰到他出门上轿。李春烨拦下轿,笑道:“让我为你饯饯行,总可以吧!” “不必了,多谢了!”袁崇焕的话跟他的臭脸一样冰冷。 “我是支持发兵救锦,可我并不是跟你过意不去啊!” “我没怪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袁崇焕起轿走了,李春烨呆呆站在原地,直到轿子消失。他想起那次在老家碰上雷一声,也是拿热脸贴人家的冷p股,感到委屈极了,泪水不禁涌出来。他不想去上朝了,转身回家,在床上连躺三天。有人找说是病了。 李春烨的心,真是病了,还病得不轻。自从前年回京以来,他一心为着皇上,再没二心。说实话,他有时候心里对皇上、对魏忠贤也会有些看法,可这跟人们有时候莫名其妙萌生偷人、qg、杀人的念头一样自生自灭,只是瞬间的事。但这几天,袁崇焕的命运让他无法接受。事到如今,多少有识之士都认为只有他可以救辽啊,可是皇上、魏忠贤还有那群“乌鸦”不仅还没认识到,反而一再想治他的罪,为什么呢?没有了袁崇焕,没有了辽东,还会有大明、有皇上、有魏忠贤、有他们那群“乌鸦”吗?连这样的有功之臣都没好报,我们这些庸官还有什么奔头? 晚上,李春烨做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在一条大船上。这条大船跟郑和下西洋那条船一样庞大,航行在冰山林立的大海上,而船长对航海一窍不通,却刚愎自用得很,把懂航海的一个个扔下大海,任大船在海上横冲直撞。人们恐惧极了,只能偷偷去弄救生衣……噩梦醒来,他想:眼下的大明不正是这样吗?那么,我是让他们扔下大海,等着被沉,还是设法逃生? 大明的官员千千万,有大有小,但归宿不外乎三种:被扔、被沉或是逃生,而没有彼岸可言,每个人都必须做出自己的抉择。 最近,皇上好像是魏忠贤的私家宝贝一样,总不让见。李春烨便请他转呈,请求辞归。他两眼瞪得跟牛眼一样:“为什么又要跑啊?” “我母亲九十大寿了!”李春烨说,“你想啊,人生七十古来稀,我母亲现在是九十,我在这里能安心吗?不能安心,又怕误事,不能尽忠,所以想干脆辞了,回去专心尽孝。这里,皇上有你,我放心。” 不日,魏忠贤答复说皇上不让李春烨辞归,不知道真是皇上说的,还是魏忠贤搪塞的。过了一些日子,李春烨又提,结果一样。又过了些天,第三次提,仍然不准允。这让李春烨心里真过意不去:皇上如此器重你,怎么不识抬举呢?可是母亲的寿宴确实拖不起,她像风中的蜡烛,随时都可能熄灭。要是那样,终生遗憾啊!不能辞职,就先请假回去几个月吧,可也不行。他真怀疑是不是魏忠贤从中做了手脚。这是完全可能的,一则他经常这么干,趁皇上忙着木工活时禀报奏疏,让皇上随口说句“知道了,你去办吧”,具体圣旨就随他拟。那回帮袁崇焕讨红衣大炮,我不也干过一回吗?二则,我这样一再要走,分明是有想法,他能给好报吗?一定得亲自见见皇上! 转眼八月初,三大殿中另外两大殿也建成了,但这回的庆典很简单,皇上没有露面,只是又表彰一批建殿有功人员。李春烨又有份,加少保兼太子太师,又荫封一子,并封赠四代夫人,还有金银若干。这自然让他感动万分,但也让他惊恐万分。现在是从一品大官,上下四代都受皇恩,离正一品只差一级,但这一级就像三句半那半句,那将是顶点,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泰极否来。趁着那半句没到,自寻了结吧!眼下辽东暂时没事,可是宫中呢?皇上病了,病两年多。当年,泰昌皇上才病一个月……还有,李选侍藏着太子不肯让大臣见面,那么今天,皇上病情到底如何?是不是被魏忠贤藏了? 华月流青天 六(4) 面对李春烨的责问,魏忠贤跳起来:“我怎么敢藏皇上!” “那为什么不让我们一见?今天这样的大庆……” “不是我不让见,你要讲清楚啦。是皇上,哦,不,是御医,御医说皇上不宜上朝,也不宜见外臣……” “那你带我一个人去见一见总可以吧!” “这……这,这你不是为难我吗?” “你要是再不让我见,我要疯了,就撞死在这里!” 魏忠贤看李春烨真有点疯的样子,只好答应。 皇上躺在暖阁的龙床上,怀里抱着一只猫,人和猫一起似睡非睡。魏忠贤知根知底,轻手轻脚走近,俯下身子问:“皇上,好点了吗?李春烨求见。” 猫喵一声惊逃,皇上马上睁开眼来,四处搜寻。立在帷帐外的李春烨见状,赶忙捷步跪上前,轻轻唤一声:“皇上!” 皇上瘦得不成样子,脸色发黑,笑起来有点狰狞,不客气说就像鬼。西苑落水要了他半条命,离奇的王恭厂大爆炸又差不多要了他半条命,什么药也抵挡不住死神近的步伐。李春烨惊诧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心想他不知受了多少折磨,又想他很可能不久于人世,想着想着两眼就酸,泪珠就滚出来。他慌忙转过身,以袖拭泪。皇上很精明,立即说:“朕还没死呢,哭什么?” 李春烨立即叩拜:“微臣该死!微臣该死!微臣是想,皇上受苦了!” “没什么,吃吃药就会好!”皇上吃力地说。稍多说两句,马上大喘气。魏忠贤随即用手暗示李春烨快离开,不想这又被皇上发现。“厂臣,给爱卿赐座。” 李春烨遵命:“谢皇上!” “爱卿,你家五福堂盖怎么样了?” “谢皇上关心!启禀皇上,第一幢已经盖好了,正等微臣回去乔迁……” “可惜,朕病了,不能上你家喝喜酒。” “皇上要是大驾光临,微臣等皇上龙体康复再乔迁不迟。” “哦,那倒不必。朕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你先乔迁吧!等朕病好了,到你家看看,看看朕设计的房子好不好。” “皇上大恩大德,微臣一家人世世代代都不忘!” “朕也要谢你跟朕这么多年,陪朕玩耍,帮朕卖木样,帮朕修三大殿,帮朕治理军务,忠心耿耿,难得啊!有机会,朕还要重赏你!” “谢皇上!微臣不才,承蒙不弃,厚爱有加,微臣已经感恩不尽!现在,惟求皇上开恩,准微臣告假回家数月,以便庆贺老母亲九十大寿……” “九十大寿?” “是啊,皇上!将来,皇上更高大寿!” “朕怕是没那个福分!厂臣!” 魏忠贤连忙上前一步:“微臣在!” “准奏!还有,命张瑞图代朕题写匾额,贺太夫人九十大寿,褒扬爱卿孝恬。” “谢皇上!”李春烨连忙又叩拜。“微臣速去速回,回来再好好侍奉皇上!” 第 10 部分 欲望文 第 11 部分 兵部尚书佚事 作者:肉书屋 第 11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谢皇上!”李春烨连忙又叩拜。“微臣速去速回,回来再好好侍奉皇上!” 。。 华月流青天 七(1) 李春烨归心似箭,偏偏礼部尚书张瑞图出巡山西,还要几日才回来。现在,李春烨的心思又变了,看皇上那么器重他,他觉得应当竭尽所能地报答。再说皇上病成那样子,万一真要发生什么,就这样逃走,良心上说得过去吗?什么沉船,纯粹是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即使真要沉,也应当跟船长一起沉。在皇上病榻前,他突然萌生新想法:先请假回去几个月,给老母亲做寿,乔迁福堂,安排好后面几幢房子及春草堂的建筑事务,即返京城,专心为皇上分忧。既然皇上终于准允,就该早日起程。反正还要回来,告别、饯行之类的繁文缛节都省了,可是张瑞图不能不等。皇上命他题写匾额,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皇上不用说,这张瑞图,如今是名满天下的书法家,各地给魏忠贤建的生祠大都请他题写。匾额带回去往崭新的福堂上一挂,那多光辉啊!因此,他决计等几天。何况,手头事务也要好好交代一下。辽东那边眼下应该没什么事,但不可掉以轻心,还得加强防务。 等了五日,张瑞图终于回京,李春烨立即邀了魏忠贤一道上他家。张瑞图是福建泉州人,跟李春烨算老乡。一听皇上要他代为题匾,二话不说,一挥而就。他想了想,又加“玉音”二字,以示此乃皇上所嘱。而且,将玉字那一点,点到左上角,以示对皇上尊崇。如此,他才觉得满意,一边等墨汁晾干,一边命家人端上酒菜。 张瑞图比李春烨小两岁,但幼负奇气,聪颖过人,更早进士及第,上年以礼部尚书入阁,晋建极殿大学士,加少师,也是一品高官,但他名气更大,资历更老,而他又向来恃才自傲。他们平素无多往来。今天,利索地赠墨,纯粹是看皇上的面子,这酒宴就让李春烨感到受宠若惊了。说老乡吧,泉州在闽东南,泰宁在闽西北,其实还戴着斗笠亲嘴不到。因此,敬酒时李春烨每每要站立起来,并且双手捧杯,毕恭毕敬。张瑞图嘴上说不客气不客气,一次次又受之泰然。魏忠贤看不过意,不耐烦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啊,累不累啊!你不累,我看着还累呢!再站起来,要罚酒!p股一抬,喝掉重来!” “就是嘛,老乡不必客气!”张瑞图这才真挚地说,“泉州跟泰宁远是远点,可也很近!有位泰宁人,在我们泉州做了很多好事,我一听泰宁二字就感到特别亲切。” “哦?有这回事?”李春烨头回听说,“谁?什么人?” “南宋的,邹应龙……” “哦——,我母亲的老祖宗呢!” “那么更亲了!他当泉州郡守时,主建了顺济桥,至今造福两岸百姓;扩建了砖城,让海外各地商旅更流连泉州;更重要的是他兴建了石井书院,那是我们泉州建院最早、规模最大、设备最完善的书院,从此泉州人文大兴,我就是从那书院出来的……” 张瑞图侃侃而谈,李春烨洗耳恭听。他心里暗暗吃一惊:我怎么没听说过?《宋史》上怎么没记载?该不会有出入吧? 临别,张瑞图摸出一张银票,硬塞给李春烨,说:“老弟华府落成,又逢太夫人寿庆,双喜临门啊!遗憾愚兄不克分身,不然定要上门讨杯喜酒。想给老夫人贺个礼,又怕路途不便,老弟代为了!” “不敢当!不敢当!”李春烨不想收。“老兄赠墨,已是无价之宝!” “嗳——,那字是皇上的!”魏忠贤见状,有些儿尴尬,但是帮腔要李春烨收下。“桥归桥,路归路嘛!” 出门分手时,魏忠贤回首请张瑞图留步,然后拉着李春烨的手到他轿内,急切说:“把银票拿出来看看!” “看什么?银票没见过啊?”李春烨莫名其妙。 “我看……没看清楚,会不会……会不会有问题,假的?” “不会吧?” 李春烨只好掏出来让魏忠贤看。魏忠贤只看了一眼票面,随手归还。他具体看了什么?究竟什么意思?他没说。李春烨没追问,但一直在心里想,害得一夜睡不好,生怕生出什么事来。 华月流青天 七(2) 第二天一早,魏忠贤差人来,送一个红包,上书“贺一品太夫人邹氏九十华诞”,里面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张瑞图送的那张是一百两。 “秋老虎”特别晒人。河道上船只很多,南来北往,大都起早赶晚,图个清凉。在等张瑞图的时候,李春烨就写信回家,说不日起程,专程回来乔迁福堂并为老母亲祝寿,要家里做好准备,速战速决,以便他尽快赶回京城。 秋天,收获的季节,运河更忙了,不是码头不过坝也常发生堵塞的事。船给堵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很是无奈。李春烨引导吴氏看乡村风景,讲述童年的故事。他说家乡也有河,叫杉溪——金溪,也有运河大运河深。如果有人用雷公藤毒鱼,他会赶去捡鱼。不会水的,只能在两岸捡些小鱼,他会水可以潜到深水里捡大鱼。吴氏听着迷了,但又有些儿不相信:“那么深怎么看得见?” “鱼死了沉到水底,都是白白的。”李春烨说。 “水里怎么睁开眼睛呢?” “照样——跟我们平时一样睁啊!” “那眼睛不是会进水吗?” “进水没关系,照样……” “我们洗脸,眼睛进一滴水都难受……” “你不相信啊!”李春烨急了,两眼寻了寻,看到吴氏身边一柄发亮的铜镜,一把抓过,扔进河里。“我能把它捡回来,信不?” 吴氏怕起来,拖住李春烨的胳膊:“算了,我信!那又不值几个钱……” “相信我!”李春烨说着就脱衣裳。 吴氏拦不住,李春烨一跃跳下,直潜水底。铜镜没有死鱼亮,不容易发现目标,他浮起来换几次气。她更心疼了,一再说算了,不用捡了,可他不甘罢休。终于,他捡起来,送回船边,递到她手上。她怕他再扔下去,连忙转回船舱,把镜子藏进自己随身的行囊。当中触到一个小瓶子,触火一样缩回手。她怔了怔,利索地取出那个小瓶子,慌忙抛入另一边河中。不想,被他看见,大声问道:“又要我去捡是吗?” “不!不是!”吴氏涨红了脸。“没用的,小石子!你快上来吧!” “不,我要再玩一下!我好多年没这么玩了!”李春烨说。 偌大的运河,真是让李春烨玩的。他踩着水,撩起水泼吴氏。吴氏不停地躲着,呵呵直笑,开心极了。她真不敢相信,他在水里比在地面更自由。他还能躺在水面,举起双脚,或者双手比划着什么,边比划边用俚语唱道—— 十八的妹妹笑嘻嘻, 好比那个冬瓜削了皮。 眠到半夜亲一下嘴, 好比那个白糖拌糯糍…… 运河与长江在江苏镇江交汇,距南京还有一段路。李春烨决定拐到南京休息两日。吴氏不解,他说:“南京是个漂亮的地方,让你好好玩两天,让你开开心。我看你除了看我游水,总是闷闷不乐。要不,我再下水。” “不用啦!我怎么闷闷不乐啦?”吴氏嘟囔道,一把拉住李春烨。她想笑一下,可是笑不灿烂,两只腮像秋天的茄子一样绷着。 “就是。”李春烨俯到吴氏耳边说。“在床上……那种时候都好像……” “没得啦!” “就是嘛!我早发现了,又不好问。我想也是,开始时候有那么个病人,后来又怕鞑虏打到京城来,我也没什么心思。可后来,我一次次加官晋爵,你该高兴起来啊!” “我高兴啊,没有不高兴啊!” “不,你骗我!我活了六十来岁,你骗……哦,你是嫌我……嫌我糟老头?” 吴氏连忙拉起李春烨的手,不停地抚着,内疚地说:“没有!” “你不必瞒我,我知道。”李春烨将吴氏紧紧搂在怀里。“我想好了,到南京玩两天,如果你还不高兴,到杭州,我就送你回家……” “不——,我不回家!我宁愿跟老爷做牛做马!”吴氏痛哭起来。哭了好一阵,这才说,她到了魏忠贤府上,魏忠贤才对她说:“她们都知道给那些老妃子送银子,你怎么不知道呢?你如果送了,今天肯定也是妃子!”她这才知道宫中也有猫腻的事。她家里并不富裕,可如果早知道的话,借也会借点。魏忠贤当年为了进宫,不也是借钱送礼吗? 华月流青天 七(3) 李春烨听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想了想,他说:“其实啊,做宫女只是表面风光。妃子过的其实是寂寞难耐的日子,还不如普通百姓。我想,我女儿以后,只要嫁个普通百姓就好了!” 吴氏一时听不太明白,李春烨准备慢慢开导她。 明始祖建都就在南京,到成祖手上才迁北京,但现在还有一整套衙署留在那里。钱龙锡在南京当礼部尚书,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见李春烨带着家小来,非常高兴,把他们从驿馆接到自己家中食宿,热情洋溢。钱龙锡右脚有些瘸,但还是边说边不停地围着客人转来转去,亲自为他们端茶送水果。 “老兄脚怎么啦?”李春烨关心地问。 钱龙锡爽朗地笑了笑:“哦,没什么!年初,不小心跌了一跤。” “这么重,怎么信上没见你说?” “没什么!现在不碍事了!春上,完素兄他公子送灵路过,央我写墓志铭。那时我正躺床上,动都不能动,可我答应了。现在脚好了,可以走了,我已经收集资料,准备年底给他寄去。” 晚上吃饭,除了钱龙锡夫妇,还请了几位官员相陪,美酒佳肴,歌舞相伴。 酒喝六七分回府,男人作男人叙,女人作女人谈。李春烨说:“月色这么好,出去走走吧!” “那——嫂夫人呢?” “她——她们聊她们的吧!”李春烨故作神秘说,“我是要去捡我的魂!” “捡魂?”对此,钱龙锡不陌生。经常看到,有人病了,除了看郎中,还要请几个老妈子捡魂——就是到病人受过惊吓的地方,焚香念经,用病人的衣裳一遍遍招摇,一路喊病人回家,回到家在水缸里舀几舀,魂就回来,病就不治而愈。江日彩病时就到街头招过魂。难怪李春烨今天特地拐到南京来。“你的魂丢什么地方?” “秦淮河畔。” “秦淮河畔?那可是青楼林立之地啊,不是开玩笑吧?” “我知道那地方最风流,我的魂可能就丢那地方。” “你什么时候偷偷摸摸到过?” “本届花魁之类当中,有没有一个叫景翩翩的?长长的——苗条的个子瓜子脸……” “没……没有,好像……绝对没有!” “怪了!”李春烨如实相告景翩翩的情况。听说,她可能到南京来赛花魁。以她的情况,很有可能来,并且很可能弄个女状元、女榜眼、女探花、女解元之类当当,或者名添“金陵十二钗”之类,高山流水,寻觅知音。这种比赛,跟殿试一样,三年一回,她怎么会错过?当然,也许她临场发挥不好,解元都没混上,而钱龙锡脚又不方便没经常去,自然不会知道。如果真的没有,那只有另一种可能:被汀州名士娶走。但他坚持要寻寻。 秦淮河畔,远远就望见灯火辉煌,听到莺歌燕语。走近河边,只见画船箫鼓,去去来来。河边楼阁,有露阳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茉莉风起,幽香弥远。皓月之下,有些曼妙女子浴罢,露台杂坐,团扇轻绔,缓鬓倾髻,软媚着人。李春烨一处处望去,一遍遍摇头。钱龙锡指着不远处“八百居水阁”的招牌说:“那是金陵最有名的青楼,到那去看看。” “八百居水阁”热闹非凡,好些人额头都是平平的。有些熟人还跟钱龙锡打招呼,谁也不避谁。李春烨壮起胆来,直点景翩翩的芳名。老鸨说没这人。他要她再想想,她想了想叫道:“哦——,想起来啦!想起来啦!瞧我这记性……” “快领我去见她!”李春烨催促说。 “哎呀——,客官……” “嗳——,我可不是什么官,叫我老板吧!” “老板就老板吧!我说这位老板,人家正走红哪,哪能说见就见。”鸨娘叫人上茶。“过几日吧,我一定给你留着。今日,且看看别的姑娘吧,她们一个个也……” “我只要景翩翩!”李春烨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摆在桌上。 华月流青天 七(4) 老鸨看看银子,又看看李春烨的脸,无奈说:“说实话吧,我不知道什么景姑娘。” “我相信你见过这个!”李春烨又摸出一锭银子,一并推到那老鸨面前。 到过青楼的人都知道,老鸨与妓女往往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异曲同工,只是想多要点钱罢了。李春烨很自信,没料这老鸨不耐烦,把两锭银子推回他面前:“哎哟——,客……老板,我说了没有这个人,你就是给我十锭一百锭,我也交不出这个人来!” “难道她改名换姓了?”李春烨自语说。 钱龙锡接话说:“妓女的名字,跟换男人一样啦!” “老板也换一个吧!”鸨娘立即说,“我给你们找两个,保证是金陵城里一流的!” “怎么样?”钱龙锡征求李春烨的意见。 李春烨想了想,说:“试试吧,也许她们会知道。” 李春烨和钱龙锡进一间茶室,边饮茶边等女子进来,等了很久。等不耐烦,钱龙锡大声嚷嚷要去找老鸨。李春烨觉得这种事不宜喧哗,有意找话拖住他:“这里生意真好啊!” “就是太好了,不把我们当回事,这臭老鸨!” “刚才进来,我看你跟很多人都熟啊!” “是哦,好几个是同事,有个是南京吏部尚书,忘了给你介绍一下。” “没关系!这种地方,还是不认识为好!” “没什么!到了这种地方,就没必要假正经!” 这话让李春烨的心感到重重一击。如今世道确实太虚伪了!怪谁呢?还不是皇上——太祖皇上!为了夺取江山,杀人如麻。为了保住江山,急于求经济,不惜亲自鼓励上妓院,世风日下,想刹车都刹不住,只能多些伪君子…… 李春烨正沉思着,钱龙锡又想出门去催,两个艳丽的女子终于进门来。估计她们会不会是刚接过客的,钱龙锡很恼火,劈头就责问:“怎么拖这么久!” 稍矮的女子莞尔一笑:“在百~万\小!说。” “哦?”李春烨兴致马上高涨。“看什么书?” “烈女传。” “大胆!”钱龙锡大怒。“母狗休要亵渎节妇烈女!” “我是母狗。”那女子不亢不卑笑道,“二位是公猴(侯)。” “秦淮女子果然不一般啊!”李春烨大笑,拉着钱龙锡坐下。“快上酒!” 酒上桌,两个女子却撒娇,说不会喝。钱龙锡又发火:“哄鬼!你看你那双爪子……” 高个女子知道钱龙锡指的是她的脚,愠怒,但随即妩媚一笑,索性高高抬起一只:“我的脚怎么啦?嫌我的脚太大?” “还抬那么高?”钱龙锡捏了捏鼻子。“都是酒味!刚才肯定喝过金莲杯,还骗我不会喝!” 喝了几杯酒,李春烨与二位女子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们真的喜欢百~万\小!说?” “喜欢啊!”稍矮的女子说。 “真喜欢看烈女传?” “狗p,我才不看哩!” “那你都看些什么书?” “《金瓶梅》、《r薄团》,还有《剪灯新话》、《欢喜冤家》、《宜春香质》、《如意君传》,还有五色春宫图,还有……” “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书啊!” “这都是当今最流行的书啊,大人没看过吗?” 李春烨与钱龙锡面面相觑,放声大笑。 “问你们一个正经事。”李春烨说,“你们知道一个叫景翩翩的吗?也是在……在这类地方,还会写诗。” 两个女子一个说不知道,一个则说知道,还读过景翩翩的诗。说着,她诵起一诗: 妾作溪中水,水流不离石。 君心杨柳花,随风无定迹。 李春烨大喜,连忙说:“对对对!没错,这是她写的,题叫《怨词》,第二首!” 那女子受到鼓励,又诵一首: 莺去春如梦,梅黄雨尚痴。 可堪明镜里,独自画蛾眉。 华月流青天 七(5) “没错没错,这是《画眉》!”李春烨抓起那女子的一只手。“快说,你在哪见过她?” “我没见过她。” “好好想想。” “真的没见过。不好好想没见过,好好想也没见过。” 李春烨又把景翩翩的相貌具体说一遍,她们仍然说不知道,他只好死心。钱龙锡问要不要这两个女子陪上床,李春烨说:“多谢了,留着吧!” 华月流青天 八(1) 到杭州,弃舟登岸,还没到驿馆,李春烨看到很多人在买白布,有的人还放声痛哭。哪会那么多人同时办丧事呢?问轿夫,回答是皇上驾崩。不可能吧?李春烨不敢相信,直奔知府衙门。一进大门,就看到有人在布置灵堂。一问,果真是年仅二十三岁的天启皇上死了!李春烨觉得如雷轰顶,双腿一软,随即面北跪下,嘶声呼唤:“皇上啊——!” 杭州到北京,最快也得个把月。皇上的葬礼不会拖长久,李春烨无法赶回京城。杭州知府设有灵堂,供当地如丧考妣的官吏祭奠。六十来岁的人了,亲朋好友已经故去不少,皇上也死过两个,可李春烨从来没有这么伤心。江日彩死了,李春烨只是觉得这么一个亲密的人永远离去,深感悲哀。万历、泰昌两个皇上死去,他可以说没多少感觉。皇族丧事,要求文武百官声泪俱下,否则须问罪。可是对于像万历皇上及皇后等等面目都不曾见过,哪哭得出来!官员们只好变通,在怀中藏辣椒,暗暗咬出泪来。如今天启皇上死了,李春烨觉得像死了父母,一下变得孤苦零丁,无依无靠,举目四顾,茫茫然然,哭得昏天暗地…… 李春烨在杭州得悉噩耗已经是第五天,连续两天守在灵堂,算是守了一个七,第八天继续南归。又乘轿走了十几天,才到泰宁。但泰宁普通百姓还不知道皇上驾崩的事,见李春烨头上缠着麻布,以为是他母亲归天了。他纠正说“皇上……”,泣不成声。家中妻儿终于盼到他进家门,欢天喜地迎出,走近一看,惊慌失色。他抱着母亲痛哭,嘶声嚷着:“我们没皇上了……” 老母亲听闻,陪着老儿子抹泪。她安慰说:“莫哭了,哭也没用,尽了心就行。做了人呗,总有那一天。当皇帝也免不了,到老了……” “皇上不老,才二十多啊!” “二十多也没法子哩!黄泉路上无老少。阎王爷要收他,谁也没办法。皇上呗,总有人做,你不用愁……” 李春烨在家继续为皇上守七,决心守满七七四十九天。他学邻居那长着漂亮大黑痣的“赤坑婆”守夫,在书房安一个灵位,日夜追缅,三餐送饭。亲友来访,一概不见。妻妾受不了,一个个回避,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守去。他一心只思皇上,其他什么都不想。跟“赤坑婆”比起来,为自己皇上守这点孝算得了什么?他要坚持守下去。 在李春烨来说,天启皇上不单是皇上,还是忘年交,情同手足,恩重泰山。没有这样一个皇上,他可能至今还是个七品小吏,哪想盖什么福堂!他想到皇上做木工活时候的情形。天热的时候,皇上会把衣服脱了,只穿条裤衩,干得大汗淋漓,把裤衩湿透,把那活儿也毕现出来,惹得魏忠贤直瞪大眼。干累了,主仆坐下来休息,大白菜客氏帮他打扇,李春烨泡茶,魏忠贤上点心水果,一起说笑。李春烨口才欠佳,只会说些文绉绉的对子。比如针对皇上脱在一边的龙袍出上联:“身蟠龙,龙缠身,身动龙动”,又指着客氏头上的凤钗对下联“头顶凤,凤骑头,头摇凤舞”。他自鸣得意,可其他三个人没什么反应,顶多干巴巴说两个字“不错”。魏忠贤虽然不识字,可是很能说,又会唱戏,会吹弹,能让人欢声笑语不断。记得魏忠贤讲过一个笑话:有个有钱的员外,亲朋好友来给他祝寿,宴中有人提议玩诗词对句,对句中一定要有“大、小、多、少”四个字。员外的三个女婿当仁不让。大女婿手拿一把扇子,风度翩翩说:“我这把扇子啊,用的时候大,不用的时候小,夏天用得多,冬天用得少!”众人鼓掌。二女婿站起往角落一比说:“我这把伞啊,用的时候大,不用的时候小,雨天用得多,晴天用得少!”又一阵掌声。三女婿急了,站起来往自己那玩意一比说:“我这老弟啊,用的时候大,不用的时候小,晚上用得多,白天用得少!”皇上听了捧腹大笑,说魏忠贤:“你这张嘴啊,用的时候大,不用的时候小,讲乱七八糟时候多,讲正儿八经时候少!”主仆关系就这么融洽。至今想来,李春烨心里还暖融融。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华月流青天 八(2) 泰宁地方小,李尚书回家的消息第二天一早迅速传开。有些人只恨没能早知道,没能到路口迎接,现在登门求见。李春烨想,会客总得笑脸相迎,可是为皇上守七怎么能笑?不笑脸相迎吧,老是哭丧着脸,又让人说不热情。左右为难,索性不见。他叫妻子江氏在天井边走道y凉处边搓麻线边等着,热情接待,但要说他不在家。听这么一说,来客不多坐了,拉三两句家常便走。 李春烨在书房里听着妻子笑盈盈对来访者说“他呀,不在家,要过些天回来”,很自然想起魏忠贤跟皇上讲的另一个笑话:父亲教儿子讲话要留有余地,不要把话说太死。儿子问,怎么叫留有余地?父亲说:“比如有人到我们家来借东西,不能直接说没有,要说有的在家,有的不在家。凡事可以类推。”儿子记住了。有一天,有人来找他父亲,儿子留有余地说:“我爸呀,有的在家,有的不在家!”想到这,李春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完自责:“真是该死,在为皇上守灵呢!” 这时,又一个人来,李春烨从声音就听出这是为自己建了牌坊的知县伍维屏,心想他怎么还在泰宁,又想难得有他这样诚心,真该见见。转念又想,四七才开始,现在一破例,后面怎么守下去?心一狠,一样不理会。不想,伍知县第二天上午又来。江氏照例抱歉说李春烨不在家,可他笑笑说:“没关系!古人求贤‘程门立雪’,我这里路这么近,天气这么好,这算什么!” 李春烨在书房听了,心头一热,没想到姓伍的这么虔诚。又一想,觉得他肯定知道自己并没有外出。一传十,十传百。与其让人家去传我故意躲着不见,不明不白议论什么,不如挑白了,让人家理解自己对皇上的一片赤心,还能换得人家的体谅。再说,他心里非常明白:人们纷纷来求见,并不是想看他李春烨这个人,而是想看兵部尚书这个官。想当年,穷困的时候,一再名落孙山,谁会想着来看你?这世道,他早看透了。于是,他将太师椅摆到厅堂中央,将他的官帽、官服摆到太师椅上,还将他一双靴子摆在太师椅前,像是他本人端坐在太师椅。他对江氏说:“你实话告诉他们:我要专心专意为皇上守七,这段日子不见任何人。如果实在想见,就见见我这套官服吧!” 第三天,伍知县果然还来。听了江氏相告,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心里很是得意,对着官服就拜。可是,当他两眼从下往上抬的时候,瞥见那双靴子,心里不觉一惊:“还要我拜他的靴子?!” 江氏在厅上也没发现伍维屏心里的变化,李春烨在书房里头自然更不知道。他心里,也许正自鸣得意呢! 守七是寂寥的。在这寂寥的日子里,李春烨不知不觉更多地想到景翩翩。她也是寂寥的,有她的诗为证: 柳底繁y月易藏,无端寒露泣寒螀。 残秋莫坐空堂夜,二十五声点点长。 二十五声什么?不知道。他想,该是梧桐秋雨,点点滴滴,一点比一点长,一滴比一滴长。在那样点点长滴滴长的寂寥之中,她唱曲,唱《安东平》: 遣郎尺锦,是侬寸心。 十日一线,五日一针。 唱《小垂手》: 金垒溢倡酬,媚眼转惊秋。 折腰随鹭下,垂手与龙游。 夸容未再理,明月在西楼。 唱《休洗红》: 休洗红,洗多红色减。 色减无时归,质弱难重染。 祗将红泪其流东,退却无由缀落红。 这些清新绮丽,意绪缠绵的曲儿,让李春烨回味无穷。他想:那么,在这寂寥之中,我能唱什么? 李春烨想了个遍,觉得自己除了几首山歌,什么也不会唱;不会作诗,只会作“对子”。还进士呢,真是悲哀! 突然,一声尖叫撕破了地宫样沉寂的大屋。那是小女儿在痛哭,边哭边诅咒卓碧玉。卓碧玉一边利索地给女儿缠足一边安慰说:“好了好了,明天就不痛了。” 华月流青天 八(3) 还有其他人在帮忙抓住女儿死命挣扎的手脚,并且帮腔,大的说“缠了脚很漂亮,长大了更多人喜欢”,小的则说“我现在都不痛了”。 李春烨听了很心疼,可又无奈。有几个女人能免“小脚一双,眼泪一缸”?除了贱民丐户人家……现在丐户也开始兴小脚了!女人有女人的苦楚,男人有男人的苦楚。男人不要缠足,可是要头悬梁锥刺股读书求功名,并不比缠足好受。忍忍吧,孩子! 又过了些天,江氏惊慌失色跑进李春烨书房说:“不好了不好了!有人在我们福堂四周打井……” “打井有什么不好?”李春烨差点发笑。 “打井……打井……说是太旱,可是又说……又说……说……” “说什么?” “人家说,打了井,要把我们家的福气都挑走!” “别理那些乌鸦嘴!”李春烨不屑一顾。“去去去,去忙你的!有空多听听孙子哭,也别听那些胡说八道!” 七七四十九天终于要熬过去了!这天晚上吃完饭不久,卓碧玉到书房来。她叫门,李春烨不开。她说:“真有事啊!” “以后再说!” “不是那事!糯米饭锅巴,我拿来了!” 听这么一说,李春烨好像嗅到了香味,马上开门。果然,卓碧玉没骗他,他从她手上碗里抓过锅巴就往嘴里送,吃得窸窸窣窣。她讨功说:“我好吧?” 李春烨只是嗯了一声。 “今天这糯米饭,是我焖的!大姐说,你最爱吃糯米饭锅巴,我就特地多焖了一下,又烤了一下。好好的饭不吃,要吃锅巴,蠢吗?” “有个员外喜欢吃猪r油渣,经常请人家帮忙炸油,炸出的油归人家,自己只要油渣。人家过意不过,在渣上多留点油,他还不满意,要人家炸干一些,你说好笑不?” “真有那么傻的人吗?” “你看我像那么傻吗?” “像!你就是那样的傻瓜!”卓碧玉扑进李春烨怀里撒娇。 李春烨慌忙推开卓碧玉:“皇上的灵位在这呢!快了,明天就满七!” “有好多事等着你哩!” “我知道!等明天!” 华月流青天 九(1) 满七之日,已是十月中旬。李春烨捧着天启皇上的灵位,步出幽暗的书房,觉得目晕。他当着天日烧了灵位,让皇上上入天国下入自己的心房。 李春烨要开始新的生活了!首先,他想到的是朝中。他一出书房就听儿子说,新皇上是天启皇上的胞弟朱由检,改年号为崇祯。那么,他要不要提前返京?他犹豫不决。皇上变了,可依然是朱氏天下,依然是大明社稷。皇恩浩荡,当报终生。在这新旧交替,万象更新之际,他觉得应当提前回去,多替新皇上分些忧。可他又想,人亡政息,一朝君子一朝臣,眼下形势尚不明朗,人家惟恐回避不及,我既然请假在家,何必自投风口浪尖?他拿不定主意,便给魏忠贤写一封信,请予帮忙定夺。又写第二封,给王可宗,提醒他当前务必格外谨慎,如有什么不测发生请立即告知。 除了朝中的事,就是五福堂。第一、二、三幢已经竣工,只等李春烨回来举办乔迁仪式。第四、五幢泥水已经完工,不日转入木工。李春烨取出天启皇上嘱张瑞图写的“孝恬”字幅,请人制成金匾。这时,他才想起忘了请皇上赐“五福堂”三个字。如果写了这三个字,可以雕在门楣石匾上,那多风光啊!现在成了永远的缺憾。不过,有“孝恬”金匾高悬,也够荣耀。他打算择一个黄道吉日,尽快迁入。工地上的事,儿子和妻妾们分工负责。除了银子,基本上不需要他c心。需要他出面办的,还是春草堂的地基。这事说起来不大,可偏偏还没弄妥。 应酬也成了一件大事。三年前从京城回来,他只是湖广参政从三品,两年前从湖广回来只是太仆寺少卿正三品,如今猛然跃居兵部尚书兼太子太师从一品大官,已经与邹应龙旗鼓相当了!泰宁百姓也引以为荣,何况那群县官和学子们。家里天天有人来访,从早到晚,素未谋面的也冒昧求见。没几天,家里人也烦。那些只是想结识结识的人还好应付,三杯两盏淡茶打发就是。那些官吏就不好应付了,他们多半有着某种目的,稍不小心就可能给日后留下麻烦。有些人不会找上门,却需要主动去拜访,比如族长、舅舅、江日彩家属等等。 晚上,家里来客三大桌,都是特地来看望李春烨的亲友,留他们吃个饭。其实,好些人并不怎么亲,他连人都不认得。这些沾亲带故的人亲眼看到尚书大人,显示出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热情,挤着到他跟前,有着说不完的好话,还一个个要敬酒。他受不了,瞅个空当儿,装着喝醉要吐,溜到大门外。 月亮好圆,天上人间皎洁一片。世界很静,杉溪在不远处哗哗哗流着,远远近近不时有一两声犬吠。李春烨觉得这夜很惬意,只是有些儿凉。他溜回房间,加一件双层衣,托孩子把吴氏叫了出来。 “我带你去逛逛泰宁城。”李春烨说。 吴氏却说:“我早逛过!” “你逛过?” “我来这么多天了,又这么近,会没进过城?” “你跟谁去?” “二姐。回来第二天她就带我去了。” “她肯带你去啊?” “当然啦!二姐可好呢,不像你说那么坏!什么‘三句半’,吓唬人!诽谤人!” “好好好,你们能和睦相处,有什么不好?她带你,逛得痛快吗?” “p股大的县城,还没京城一个角落大,没逛几下就逛完。” “那是白天吧?” “当然!” “晚上没去过吧?” “晚上,黑灯瞎火,有什么好看的。” “你看这月亮……你看这月光下的山城,是不是比京城更漂亮?” 李春烨灯笼也不打,牵着吴氏的小手直奔利涉桥,过泰阶门到三贤祠。这里还有一小块荒地,有几分y森,吴氏不由把他的手拽更紧了些。她忍不住问:“你想干吗?” “看我们的房子啊!”李春烨哈着酒气说。 吴氏躲了躲李春烨的酒气:“明天不会天亮吗?” 华月流青天 九(2) “明天?明天还早呢!我一个时辰也等不了,早就想看一眼,想了多久啊!” 这是五福堂的南面。后两幢就在这一面,还没建好,木材堆成小山似的,有月亮也不好走,何况带着这么个三寸金莲,不啻于跋山涉水。李春烨止步,回转到雷半街,绕到北面。北面是福堂的后门,可是先期兴建,现在已完工,连门廊及其匾额应有尽有,并且已经安排人员看护。这门卫是个远房亲戚,从没见过李春烨,不让他们进入。吴氏说他是老爷是这房子的主人,门卫不信。她说她也是这的主人,白天来过几回。门卫想了想,对这漂亮的女人有些印象,将信将疑,同意他们过门廊到房子大门口看看,但不允许进厅堂。 一列五幢,在夜里看来也壮观。李春烨挺满意。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每一幢还得有个名称,不然不好叫。按五福的意思叫吧,有点别扭。想了想,决定另外按“五常”命名,即第二幢主房叫“父义堂”,第一幢叫“母慈堂”,第三幢叫“兄友堂”,第四幢叫“弟恭堂”,第五幢叫“子孝堂”。 弟恭堂和子孝堂还没有建好,用大门隔开。李春烨从门缝里望去,除了建筑材料,空空如也。再从门缝望父义堂、母慈堂、兄友堂,虽然其他黑dd一片,但借着月光可以看见第一进天井,天井里有大大的石水缸,还摆了花盆。抬头望门楣,父义堂上是“四世一品”四个楷书大字,四周镂雕着人物花卉,虽然看不清晰,可还是觉得精美。李春烨连连叫好。脖子吊酸了,退步看整体效果,觉得有些气势恢宏的样子。他想看远视的效果,退一步,再退一步,没退几步就碰到墙。他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埃,一边转身看这墙。这墙虽也筑得精美,可是太仄了!他知道,这隔壁是世德堂,他早已计划在那里建亭台、鱼池、虹桥、花圃,这墙是临时的。他满意了,并不执意要进厅堂。 大街上没几个过往行人。李春烨大胆牵携吴氏的手,逢有挂灯笼的门口才放开,一过又牵上。 吴氏走得东倒西歪,几次差点摔倒,好在有李春烨搀着。他教导说:“你一步一步踩稳来啊!” “没办法!”吴氏怨道,“这些石头圆圆的,太滑了!” “哦,对了!你走中间,保险不会!” 街中间铺着平展的石条,三寸金莲也不怕。吴氏又怨道:“你怎么不早说,故意整我!” “我忘了!我哪想过要带一个女人逛泰宁街呢?”李春烨说,泰宁这街有来头。那是宋朝时候,状元叶祖洽教太子描红,写:“十里藤吊岭,八里线吊桥;要吃j,j笼山;要吃鹅,峨眉峰……直石铺路三角灶,八人抬的高肩榇;二十四座文屏山,世世代代出高官。”皇上进来,看了觉得挺有趣,不知不觉念一遍。叶祖洽听了,立即下跪,叩谢龙恩。皇上莫名其妙。叶祖洽说:“皇上恩赐,岂敢不遵?回去,微臣就在家乡照办。”皇上明白失口了,说:“直石铺路三角灶,只有在紫禁城才能;八人抬的高肩榇,只有帝王千古才行。尔等泰宁区区小县,平民百姓,岂能用此规矩?”叶祖洽说:“微臣也知道不能,可微臣更知道君无戏言啊!”皇上无奈,只好破天荒让泰宁大街鹅卵石当中用直石铺一条路心,家家户户三角品字灶及八人抬的高肩榇。 吴氏听了,忍不住问:“怎么你们什么都要挂上状元、状元啊,没有他们难道活不成吗?” “对我来说,恰恰相反!”李春烨深有感触说,“在泰宁,我简直不敢说话,一说,说不到三句就可能扯到状元;也不敢动,动一手一脚,说不定又会动到状元,你说累不累啊!” “我不觉得!” “你当然不觉得!你没在这里长期生活,不管那些传说真也好假也好,听着反而觉得有趣!” 从东阳街到衙前街,再到城隍庙。城隍庙边文庙路口,矗立起一座崭新的牌坊,就是“恩荣坊”。那是前年底动工的。当时李春烨曾回信劝说不要? 第 11 部分 欲望文 第 12 部分 兵部尚书佚事 作者:肉书屋 第 12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的。当时李春烨曾回信劝说不要建,可伍知县以为他谦逊,照建不误。对于这个牌坊,李春烨本能地反对,不愿意自己也制造个高大的y霾去笼罩后人,可他们执意竖起来了,总不能叫人打掉吧?现在,李春烨同样急于看个究竟。大白天还有点不好意思呢,这样的月夜最好。 华月流青天 九(3) 这牌坊四柱三门,中间高两边低,中部高达三丈多,面宽两丈余,进深也有丈许,壮丽恢宏。四根柱是用一丈多见方高达两丈许的整块石凿成,下部南北各有一块高大的鼓石扶掖。鼓石外侧成云朵造型,各匍匐着一头下山石狮。中间上方,y刻着“恩荣”两个楷书大字。其余字更小,李春烨认不出。他走近几步,利用月光再辨认,最后还是摇头:“字太小了!” “我就认得出!”吴氏指着说,这边一条,正面刻的是“都谏清卿”,背面“恩荣三代”,“抚院南居益、将军妣应嘉”、“布政使茅瑞征、按察使贺万祚”;另一条,正面“万历丙辰进士、北京刑科都给事中,奉旨特授太仆寺少卿,前历吏、户、工科左右给事中”,背面“诰赠中大夫湖广布政司参政祖李富,诰赠中大夫前历赠文林郎刑科都给事中李纯行,赐进士升中大夫前历授文林郎刑科都给事中李春烨”。还有一条题记,左侧是“邵武知府同知朱怀英、通判张立达”,右侧“泰宁县知县伍维屏、主簿郑奎芳、典吏王日新”。 李春烨一个小字也看不见,只能听。听完,觉得一字不差,有点惊奇:“哇——,你真行啊!” “怎么样,我厉害吗?” “厉害!真厉害!我真的不行,可能白天都看不清楚,两眼老花……” 吴氏捧腹大笑。 李春烨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其实,我的眼睛这时候也看不见。”吴氏坦白说,“我白天看过,二姐教我,背下来了!” 李春烨被吴氏的笑深深地感染着,没注意到皎洁的月光也能映出牌坊的y影。他快意起来,边与她欢笑着,边沉吟道:“那个伍知县还真有诚心啊!可惜竖早了点。要是现在,加上兵部尚书、太子太师,那就更好了!” 回家时,在南谷路口,遇上一行人外出打猎。月光亮得发白。吴氏不仅看到了他们肩上扛的鸟铳,还认出其中一个后生是亲戚,前半个时辰还在他们家吃饭。他嘴唇缺一角,她印象特深。她以为李春烨没看到,悄然提醒。可是,那后生装着没看到。李春烨也没跟他打招呼,等他们过后才说:“他们是去打猎。我们这有规矩,出门两三里地不能说话,谁说了谁不吉利。” “晚上怎么看得见?” “当然看得见。那些野猪啊,野兔啊,山羊啊什么的,到晚上两只眼睛会发绿光,瞄着它打过去就是。” “那很有意思啊,敢去看吗?” “去看是可以。我们这边规矩:见者有份。到时候还会分你几斤野猪r呢!可是,也可能什么都打不到。上山下山,不知道要爬多少个山,一个晚上在山里转,你以为好玩是吗?” “累是累,可我想象过去挺有趣。” “唔……你要是真想尝尝那种趣味,我带你去走走!” 李春烨叫吴氏在此稍等,自己回家,用火把挑了一大篮杂物出来。他拿件棉衣递给她,说:“加件衣服,等会儿越来越冷。” 吴氏接过一看是男装,说:“这叫我怎么穿啊?” “将就些吧!我不敢惊动他们,他们以我们在睡觉呢!” 出城往西南,不一会儿便进入山岩。在月光下,绿林和丹岩浑然一色,但姿态依稀可辨。那奇形怪状的岩石和岩d,黑黝黝的,神秘幽奥。当然,也有几分可怖。特别是有飞禽走兽惊逃的话,李春烨的心也难免一惊。他问吴氏:“你怕吗?” “有你在,我不怕。” “为什么?” “你是带兵的尚书啊,鬼见了也得跑!” “那是笑话!不过没什么好怕是真的。世上没什么鬼,我山里住那么多年也没见过。山里有老虎,可老虎见了人一般也是逃。还有,我带你看,马上就到!” 这是一条深邃的石峡,宽不盈丈。仰望几十丈高的悬崖顶端,只见月光一线。步入尽头,豁然开朗些,成一个深井。借着月光,可以看出五道凹凸,如五马落一槽。回首出峡,李春烨引导吴氏抬头望右边如高墙的崖面,吴氏立刻惊呼起来:“观音!” 华月流青天 九(4) 华贵的观音菩萨贴着崖面而立,普度众生。李春烨跪下,虔诚地拜了三拜,说:“这山的背后,就是我以前读书的天台岩。那时候,我一次次没考上,心情很不好,常常下岩来,在附近山里散心。有一天,我散到这里,往回走时,突然看见前头一道绚灿的佛光,这才发现这尊观音。我知道,我母亲一世信奉观音,终于要显灵了。这一年,我再考,果然进士及第!” “所以你常常来拜?” “不!真正的佛,拜一次就够了!拜一次,佛就留在你心里,永生相伴。” 出石峡,转二十四溪,进一条狭长的溪涧。这涧像一把刀劈开的伤口,只是稍稍斜了些,所以左面的石壁总像要扑到右壁上。忽见危危欲倾的左壁顶端有一处缺口,如半边深井。一轮圆月,不偏不倚,恰巧盖在井口。那井口有岩泉空蒙而下,被山风吹得袅袅娜娜,飘飘荡荡,像是从月亮中悠悠晃晃下来,蔚为奇观。 吴氏在欣赏月泉的时候,李春烨点起火把。他叫她举着火把,照着小溪边沿的岩x,不时可以发现一只只傻瞪着两眼的石蛙。他轻易地捉了一只,掐断它一只脚,放回溪水,让它远远地游去,然后捉的才放入布袋。她只顾看他捉石蛙,忘了给火把添松片。等到他发现太暗时,她一不小心,将火把掉落水里…… 等火把重新点起,李春烨重新踏入小溪,突然发现那只断腿石蛙不知从哪游来。他惊叫道:“不好了!有名堂!” “什么名堂?”吴氏双手发起抖来。 “我们这里都说,捉到第一只石蛙要掐断腿放回,它再出现时,是来报警……” 李春烨话还没说完,就瞥见岩边有一条大蛇,受了惊,正蠢蠢地蠕动着。他眼明手快,一把抓起那蛇的尾巴,用力一甩,扔在一边。那蛇扒在沙滩上,有气无力,只能颤抖着。他说:“别怕!这不是毒蛇。给我一抖,它全身骨头都松了,一步也动不了。” 吴氏仍然缩成一团:“你胆子真大啊!” “我不大胆,还敢躲山里头读书?”李春烨不捉了,将布袋里的石蛙取出,直接用手剖内脏,洗净,放进一个钵头。“在我们这山里,永远不会饿死!” 煮着石蛙时,李春烨又将那蛇剥了皮,断头去尾,整条扔进钵里。不多时,清香四溢…… 万籁俱寂,惟有钵里煮沸的细响。吴氏偎在李春烨怀里,仰望着只剩孤零零一轮圆月的净空,说:“我们今晚不回去吧?” “十天半个月不回去也可以!一辈子不回去也可以!”李春烨吻了吻吴氏那沐浴着月光的面庞。“以前我就经常想:为什么一定要去人堆里挤呢?人堆里,弱r强食,时时……处处都得逃命,多累啊!”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华月流青天 十(1) 满七的第一天,李春烨就请人上门来择吉日,乔迁福堂,并在那里为老母祝寿。他选了一个最近的吉日,就在五天后。五天时间要办这么两件大事,显然太仓促些。可他说现在新皇上登基了,万象更新,他要准备随时提早返京。福堂,那边已经收拾停当,添置些新家具,人过去就是了。说仓促只是宴请,至亲老友要发帖。李春烨说可以简单些,远方的客人就不请了,最远就请建宁的李春仪——他是兄弟不算客。 这些事安排出去,已快晌午,李春烨想去走访伍知县,并准备在那里吃午饭,——肯定会请他吃饭。伍知县连来三天,却只让他拜官服官帽,——对了,还有靴子,真对不起!他不至于为此生气吧?现在得赶紧上门去还个礼,官再大也不能忘乎所以。昨天晚上看了那牌坊,真是不错,真得好好感谢他一下。怎么感谢呢?也该送些礼吧?送什么呢?对了,他喜欢皇上的木样!记得上次回来,他得了皇上的“寒雀争梅戏”,那样炫耀。可那是赝品,绝对是!怕他丢面子,没有当场说穿。可后来,一生气,特地在回信中揭穿,故意气他。现在想来,太小心眼了,真是不该。不知他把那“寒雀争梅戏”怎么样了,那可是花了大钱啊!我给他送一个真的!当然,真的“寒雀争梅戏”我也不知流落到哪去了,但我可以送他一个皇上木样的真品。皇上的木样有庞然大物,也有小巧的玩意,比如戏台面具、孩童玩具。那些木样有时好卖,人家一听出自皇上之手,价值连城,不讲二价,惟恐被别人抢购了。可也有时候卖不出去,主要是因为那些人怎么也不相信一个堂堂的天子竟然会玩刨刀、油漆刷子之类,而作为一般玩具显然值不了几个钱。有些人头脑死板,卖不出去就直说卖不出去,惹皇上不高兴。李春烨就精明,卖不出去也说卖出去了,反正那钱要赏还自己,让皇上高兴就好。其实,这样自己并不吃亏。这些卖不出去的小玩意,他还带了些回来留做传家宝。现在送个给伍知县,他肯定觉得胜过同样大的黄金! 门口的衙役看见一乘大轿走来,老远就睁大了两眼。没想到,那轿在自己身边一落,撩开门帘的竟然是个一品大官。一般百姓可能不知道,当差的不会不知道,当朝官服是“衣冠禽兽”,即文官服饰禽类图案,武官服饰兽类图案。只有一品至四品官才着绯袍,一品官才系玉带,一品官衣服上绣的图案是仙鹤,眼前这人肯定是一品大官。在这偏远小县,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只是听说南谷李家出了这样一个大官并且刚回家,但仍然没料这样的大官会从天而降到自己眼前。他两腿一软,跪下就叩拜。李春烨和颜悦色说:“快禀报你老爷,我——李春烨来访!” “老爷在!老爷在,刚退堂!我这就去禀报,这就去!”衙役爬起来,拔脚往里跑。 县衙附近有好多店铺,过往行人也不少,一个个驻足张望,还指指点点议论什么。有些年纪较大的,李春烨觉得似曾相识,打招呼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他索性放下帘子,在轿子里闭目养神。他觉得有点难堪,后悔没先通告一声。伍知县要是知道他会来,肯定早领一班人马恭候在大门口,还有乐班吹吹打打,空前热闹。现在,只能反过来冷冷清清等他了。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伍知县的声音,他睁开眼来,撩开一角布帘窥视县衙门口,仍没看到伍知县的影子。他心里掠过一阵失望,但他努力转移心思,刻意去看那八字墙。一边墙上大大地写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墙头还挂着圣谕。圣谕用地道的凤阳腔写道:“十月,说与百姓:每天气向寒,都着上紧种麦。”一不小心,他看出牢s来:现在是十月,没错!可这是南方,是闽西北,叫谁去种麦?大明实在是太大了,一道圣谕顾不过来!可是,总不能让皇上给每个布政司下一道不同的圣谕吧?每个布政司一道也顾不过来,像福建,闽北跟闽南就不一样,闽西跟闽东也不一样,甚至一个县东南西北的话也不尽相同,怎么一统法? 华月流青天 十(2) 正胡思乱想着,衙役出来。他说:“启禀大人,我们老爷病了,不能见客,请大人海涵!” “病了……你不是说他刚退堂吗?” “是刚退堂。刚回内衙,在天井边摔一跤,站立不起……” “哦——”李春烨信了。“那我更得去看看!我们是老朋友了,我自己进去,没关系!” 看李春烨就要下轿,衙役慌忙说:“大人且慢!我们老爷正在……正在……实在不方便!实在不方便!万望大人海涵!万望大人海涵!” 说到这个份上,李春烨只好作罢,取出一个木样让他转交伍知县,强调说这是天启皇上亲手做的,千真万确。 回家路上,李春烨觉得伍知县这跤跌得有些蹊跷。不过,他又要求自己待人别多疑。 当天,李春烨新房旧房就热闹起来,人声鼎沸,一个个忙碌。在旧房这边,一边忙着整理家什,一边忙着接待提早到来的亲友。 江亨龙经李春烨保举,在海澄县任训导。他听说这老外甥又回家了,连忙赶回来,专程拜访。李春烨在守七,他等着满七。听说李春烨想买邹家房子,他就劝说老兄同意这桩利人利己的事。现在七满了,迫不及待登门。他耍了点心眼,故意拖到快晌午才来,好让主人留他吃饭,与老外甥多聊聊。老外甥外出了,好不失望。老姐邹氏留他吃饭,他没客气。没想到,老外甥突然又回来。 李春烨在县衙吃了闭门羹,有些不快。回来一见江亨龙,以为他又来“讨债”,更是笑不由衷。可一听他送上世德堂这礼,什么云雾也即刻消散,一碧如洗。李春烨当即请大舅和中间人过来签约,当场支付一半银票,另一半等邹家一个月之内搬出之日讫清。事毕,当事双方宴请中间人,实际上是李春烨独家请。李春烨笑道:“后悔了吗?如果后悔了,你把银票还我,我把契书撕了,酒照喝不误!” “谁后悔啊!”大舅脖子一仰,大杯酒一饮而尽,然后两掌合起做乌龟状。“谁后悔谁是这个!” 李春烨连忙也干了,又笑道:“以后可别说我乘人之危啊!” “嗨——,外甥大人说哪去啦!”江亨龙端起壶倒酒回敬李春烨。“什么乘人之危,大人这是救人于水火,不知道怎么感谢才是呢!来,借花献佛,敬大人一杯!” 买卖之事说差不多了,谈及江亨龙。他说现在福州、泉州很多外国人来做生意,那一带很繁荣,可是教书依然清苦。问题是江亨龙迄今未得青云路,还要请李春烨给提携。李春烨热情说:“姑丈的事,我怎么也得帮到底。既然你未得青云路,我看还得从科考上努力。我有位朋友叫傅冠,江西进贤人,我们常在一起喝酒;他原来是翰林编修,现在是礼部右侍郎。你投他门下,拜他为师,看他能不能给你指点指点。我先帮你写封信。等我回京城以后,再当面跟他说。” 地基的事终于办妥,李春烨长长舒一口气,专心筹备双喜之宴。等这宴办完,他就可以随时返京,专心为新的皇上效命。 吉日前两天,李春仪带着妻儿赶到。他妻子刘氏也五十出头,肤色白皙,两眼又大又亮,本来挺漂亮,可她的脸明显呈凶相,笑起来都不能让人安心。碰上这么个老婆,难怪…… “哥——,大嫂——!二嫂——!”刘氏的嘴倒甜,老远就嚷开了。 p股还没坐热,李春仪迫不及待要带妻儿进城看福堂,李春烨奉陪。 站在街边,一看那衙门样的仪仗厅,刘氏欢喜得半天说不出话。李春仪追问:“好不好?” 刘氏狠瞪了李春仪一眼:“还用说吗?” 高高的大墙,都用青砖砌起,将一幢与另一幢隔开。每道大门以及天井四边,都用整条红色花岗岩石镶嵌。门楣上又都是石匾,镂雕着图文。李春烨说:“这都是你二嫂自己画的!” “二嫂真是个才女!”刘氏由衷赞道。 “我家的也是才女。”李春仪打趣说,“不过多一边贝字!” 华月流青天 十(3) “你会说就说,不会说就闭上你的茅坑!”刘氏一怒,转而又笑。“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大哥想得真周到啊!” 李春烨谦逊地笑笑:“不是我想得周到,是皇上,皇上替我想的。” “我忘了!这都忘了,真是该死!” “你看这窗!春仪你看,以前没做好,我没跟你说,怕说不清楚。现在你看,这窗很特别,有两层。” “噢——,真的!挺好看!” “不光好看,这里头大有学问:上面一半是窗,下面一半是槅,夏天通风透气,冬天糊上白纸就变得既明亮又暖和。” “大哥真聪明!” “不,又错了!是皇上想的,皇上聪明!还有,春仪也跑过不少地方,你见过徽式房子吧?” “唔。” “你看他们那些房子,虽然外面看也高墙大院,其实里面非常小气,天井上的屋檐几乎黏得像一线天,窗子小得只能探出一个头,说难听点,就跟大牢样的。据说,他们考虑到防偷防盗,还防野男人,可他们为什么不想住得更舒适点呢?” “真是的!”沉寂了好一会儿的刘氏附和说,“这样宽宽大大的房子,住起来就舒服了!” “还有呢!你们进来看!”李春烨将老弟夫妇领进厢房,掀起地板一道小木门。“在房间洗澡,水往这里倒就行了,它会自己流到天井。” 李春仪叹道:“什么都想得到,难怪人家会当皇上!” “嗳——,这可不是皇上的主意!”李春烨纠正道,“是你二嫂!” 一会儿是皇上,一会儿又是二嫂,老弟夫妇给搞糊涂了。好在李春烨止步,指了指通道,说那是小门,通另一幢。他说:“那几幢跟这一幢差不多,不必看了。五幢一共有一百二十多间,一时也看不完,还是先回去吃饭吧!” “满意吗?”李春仪讨好刘氏。 “那还用说!”刘氏嚷道,“这也是我们的!儿子啊,你以后就到这来住,喜欢吗?” 这儿子才十五六,还腼腆,只是嗯了一声。 尽管儿子没明确表态,刘氏还是沉浸在幸福当中:“以后啊,我和你爸就在建宁住几个月,到泰宁住几个月,两个地方轮流住。” 吉日到了!吉时是寅时,天还没亮,李春烨一家人浩浩荡荡从南谷旧居走进城内新居。一路上,李春烨兄弟一左一右扶着老母亲的轿子。前前后后还有一大群亲友和雇工,逶逶迤迤一两里地,由几十盏大红灯笼照明。周遭很宁静,但每逢路口路坡、上桥下桥和左弯右弯都得燃放一串鞭炮,引起狗吠,j鸣。有些小孩惊醒了,不仅跟着大人起床到窗口、大门口看热闹,还要跑到路上捡那些尚未炸响的鞭炮…… 中午,三幢九厅摆满了酒席。大的每厅摆九桌,小的每厅摆六桌,宾客如云,高朋满座。李春烨招呼贵客坐上席,娘舅那边的长辈安排了,接下来要安排知县伍维屏,可他没到。命人去催,回话说他还病在床上不能来。李春烨心里又掠过一丝不快,决定不等了。 庆典仪式有三项: ——安放五福堂木样,司仪高声宣布:此乃天启皇上亲手制作。话毕,鞭炮长鸣,鼓乐喧天。李春烨和李春仪将神龛上盖着木样的黄布揭下,然后领着所有男人跪在堂下,叩谢皇恩浩荡。 ——为“孝恬”金匾揭幕,司仪高声宣布:此乃天启皇上口赐玉音。鞭炮又鸣,鼓乐又喧天。李春烨兄弟爬上两边梯子,揭下匾上黄布,然后带儿子孙子们跪在堂下,叩谢皇恩浩荡。 ——庆贺一品太夫人邹氏九十华诞,又一阵鞭炮长鸣,鼓乐喧天。李春烨和李春仪及其夫妇率子孙们依次给邹氏磕头,祝愿她老人家寿比南山。这次还有儿媳、女儿、孙女及亲友参加,人数太多,只能一群一群来。 这样费了半个来时辰,才开始酒宴。 泰宁酒宴的档次,以海味论,主要指目鱼干、虾r干和蛏干等等,最少四个,中等六个、八个,高档十二个。海味当中,几道j鸭鱼r。上每道海味时,要放一次鞭炮,提醒客人。李春烨这酒宴就不随俗了,以宫廷菜论。有些是从京城带回来的贡品,比如贡菜,说是蔬菜,却是人们前辈子也没尝过的。多数是学了宫廷煮法,而名之为宫廷菜。比如酥鱼,那鲢鱼绝对是本地土产,但那切法、煮法和配料,都是李春烨凭记忆教厨师做的。当然,少不了卓碧玉的“碧玉卷”。这样,整席酒宴别有风味。也许是出于不放心,也许是嘴馋,厨师在煮的时候就尝了又尝。端菜的无疑是经不住诱惑,一出厨房,走到过道无人处,便忍不住下手。一不小心,整个盘子倒地上,让有些客人尝都尝不到。那些客人中又有心不甘的,到邻桌抢一两筷。这样,很自然就吵吵囔囔起来,格外热闹…… 。。 华月流青天 十(4) 作为今天首席贵宾,很多人也给大舅敬酒。敬酒之时,每每要说一大堆好话,无非是说邹家风水好,太夫人命好,生的儿子有出息,当那么大的官,盖这么大的房子,对母亲又这么孝顺,连皇上都对她一再封赠,当舅爷的,今天该多喝几杯。这样的话谁听了也爽,大舅听了比酒还醉人。可是听多了,他受不了,突然哭出来:“我们邹家的火种,全给他们李家借来了啊!嫁女儿,嫁倒了灶啊……” 真让人扫兴!不过,人们只当大舅喝醉了,情绪并不受影响。 午宴直到太阳快落山才散席。紧接,晚餐又有十多桌留宿的客。 晚宴散席,在福堂门前大放焰火。焰火名目繁多,多半是泰宁人闻所未闻的,最精彩的是“祥云映日”、“紫气东来”、“松鹤延年”等等,让县城周边村里的老老少少也大饱眼福。大人一会儿抬头高望绚丽多彩的天空,一会儿低头俯在孩儿耳边叮嘱:“记住了:明天开始要用功读书!读好了书,像李尚书那样当大官,爸给你在城里头放更好看的焰火!” 焰火放毕,紧接在父义堂演戏。泰宁有土戏,叫“梅林戏”。梅林是东乡朱口的村子,那里民谣:“梅林十八坊,十人九担箱。敲起叮当鼓,唱起道士腔。茅担抬臼窟,扛到垄中央。搭起戏台来,唱到大天光。”这戏别具一格,不仅朱口人爱看,全县乃至邻近县的人都爱看。这样,他们的戏箱不仅挑到垄中央,也挑进城里的大户人家。李春烨这天请了名气最大的艾金松班子,演的是《蟠桃宴》。老母亲眼睛看不见,耳朵也不聪,靠李春烨在一旁转述,可也兴致勃勃。不过,她毕竟太老,坐不了多久。为了让她睡好,就不敢让他们唱到大天亮了。 戏开场之前,主人就分门别类安排好客人睡寝事宜。李春烨四子李自云,其妻欧阳氏要与自己的母亲睡,小姨子睡书房,让他去挤客房。戏一散,他跑外面与朋友喝酒去。而江氏听说把班主艾金松安排挤客房,觉得过意不去,临时调整他去睡书房,让欧阳母女三人睡一床。李自云在外面喝酒喝了不少,可还记着小姨子住书房,想入非非,回家直接摸去。那艾金松年岁不小,主演丑角,喜欢热闹。门一推他就感到有戏了,却故意不吭声,让他又亲又摸了一通这才大笑出来,将四邻惊起,还囔着戏腔说:“你呀,嗅到油香就是婆娘!” 戏子卸了装当然还残留油味。艾金松不知道这是东家的公子。如果知道,肯定会顾忌些。可现在迟了,连李春烨都惊动了,发现不是什么大事才放心,可这太让他丢面子。 厅上恢复宁静,李春烨回到床上,却再也睡不着。自云这孩子有点少年得志的样子,太让人不放心了。才混个秀才就以为出人头地了,书不好好读,整日里花天酒地,真该送到山岩去苦读……突然,又觉得他有点像自己当年的样子。自己当年,不也偷着摸着出去吃喝玩乐吗?好在当年家里穷,母亲管得严,不然还想混举人、进士?得好好训训他!这样的儿子不训还行? 李春烨越想越气愤,马上起床。江氏问他怎么啦,他气呼呼说“你别管”,拉开门就出去。可是,没喝一杯茶的工夫他又回来。她追问到底怎么啦,他叹息说:“唉——,自云那小子实在不像话,我想好好训他一下。可我又想,老大那样想不开,是不是让我太甚了?不中举就不中举吧,怎么想不开呢?人啊,都有命!那么多人没中举不也活好好的?” 叠起江南恨 一(1) 五福堂渐渐平静下来。 李春仪也要回建宁。他单独找李春烨坐一会儿,说年前还要跑一趟福州,然后才能安安心心过年。这边盖房子还需要银子,年前他一定送过来。对此,李春烨没什么好说的,只顺嘴说句“钱不要紧”,转移话题:“听说你娶了个妾,怎不一起带来?” “嗨——,老哥你还不知道啊?”李春仪一肚子苦水。“我要是带了她,那母老虎,还不到半路就把她吃了!” 李春烨笑了笑,表示理解。那弟媳的德行,看也看得出来。老弟到她家,真不知享福还是受苦。如果享福,作为老兄自然欣慰;如果受苦,那就应当感到内疚。现在看来,两者都有吧,一方面衣食无忧,另一方面寄人篱下,河东狮吼,有苦难言。但即使这样,也不能鼓动他叛逃回来。李春烨又笑了笑,再转移话题,开玩笑说:“有人说,妻不如妾……” “那还用说!”李春仪立时眉飞色舞起来。“她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呢,琴棋书画样样通,只是不轻易露手!” “老弟艳福不浅啊!” “那……那不敢当,只是碰巧,碰巧!”李春仪顿了顿,连喝两盅茶,见兄长还没说什么,好像在等他,这才接下说。“真是碰巧!那是……那年在杭州,做一笔生意,人家亏了,拿不出钱,把他家千金押给我,我……我、我只好……就这么带回来,嗨,没什么,谈不上艳福,谈不上!” “什么时候带过来走走!刚好,你三嫂也是杭州人,让她们聚聚!” “好啊!反正她……嘿嘿,你知道,我可比不得你,那母老虎一粒沙子都容不得。她还是另外住,让她走动走动也好。只是……不瞒你老哥说,她是杭州人,可没在杭州长大,杭州话说……说不大来。” 临行,送客送到大门外。刘氏热情洋溢,邀请兄长带二嫂、三嫂到建宁走走。李春烨趁机说:“好啊!要是不急于回京城,我明后天就带去,去那边和大弟媳、小弟媳们聚聚!” 刘氏立即刮下脸,瞪了瞪李春仪,这才笑道:“春仪哪有你出息啊!在我们家,只有我一个黄脸婆!” 李春烨还想开几句玩笑,江氏在旁一直暗暗扯他的衣裳制止…… 客人走差不多了,李春烨差人去请伍维屏,想单独请他喝几杯,回话说还行动不便。李春烨有点生气:天井边一跌,会伤到那个地步?再等几天,如果还没来看我的话,我非要去看他个究竟不可! 家里事处理差不多了,李春烨把精力转移到朝廷上。一满七,他就给魏忠贤和王可宗写信了,怎么一个也不回?这么想着,越想越急,真想马上赶回京城去。 焦急地等了些天,终于等到一封王可宗从京城写来的信。然而,信上写的,根本不是他所期盼的。原来,天启皇上的七一满,便又有人上疏弹劾魏忠贤。崇祯皇上观望了一阵,果断下手,先将魏忠贤的死党刑部尚书崔呈秀免职。魏忠贤见势不妙,提出辞呈,皇上即准,贬他去凤阳守陵。魏忠贤不知趣,带大队人马押着几车金银财宝,一路威风凛凛。皇上大怒,派锦衣卫去追,要拿他回京问罪。魏忠贤闻到风声,吓得魂飞魄散,连夜在驿馆上吊。同时,崇祯皇上拿大白菜客氏问罪,将她活活打死在浣衣局。现在,皇上从南京调回钱龙锡,召集一班人专门梳理阉党。听说,李春烨也给纳入阉党范畴。信上说这些事,绝对是晴天霹雳,让李春烨没看一半就开始发抖。但这一切似乎又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颤抖地看着信,心里不停地叹道:这一天终于到了!母亲常说“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这话应验了! “魏忠贤啊魏忠贤,你太不听小弟言了!”李春烨忽而又自语。“那年,你要是听了我的,见好就收,何至于今天,身败名裂?” 李春烨对那些细节似乎也早有所料,根本不想细看,一目十行。看完,随手一松,让信笺飘落膝上,再飘落到地板。他仰躺在太师椅上,只想好好睡一觉,死死睡它一觉。 叠起江南恨 一(2) 然而,李春烨怎么可能睡得着?他对魏忠贤的下场确实早有所料,并且早有所备,刻意回避。但他的p股擦干净了吗?就在个把月前,他还给魏忠贤写过一封信,信中虽然没什么y谋,可是称兄道弟,这要是让抄家抄到,还脱得了干系吗?扪心叩问,即使在飞黄腾达的时候,我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魏忠贤害杨涟他们,我并没有落井下石。害孙承宗他们,他是有拉我,可我……对了,该叫他们查一查当年的奏疏,看看我有没有跟他们同流合污。相反,早在杨涟上《二十四大罪疏》的时候,我也上过疏,要魏忠贤辞职。还有……还有魏忠贤去年做生日的礼单,也没我的份!只要查一查,我就清白了!只要查一查……只要查一查……只要查一查……李春烨叨念着,腾地跃起,急奔书房,抓起笔就写。开始写“xx兄如晤”了,嘴里还不停地叨念着“只要查一查”几个字,生怕把这意思给忘…… 给钱龙锡的信写好,李春烨紧接给崇祯皇上写奏疏,以病重为由请求辞职。刚写完,吴氏到书房来叫吃午饭。他要她去叫李自槐来,并叫她送几个下酒的小菜到书房来。 “朝廷出了重大变故,你知道吗?”李春烨劈头就问。 李自槐正襟危坐在一张小圆凳上,如实说:“知道。” 李春烨看他回答得那么平静,以为他理解成指天启皇上去世的事,便进而说:“是厂臣——魏忠贤出事,他……” 李自槐也平静地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李春烨火了,腾地站起来,敲着桌子斥责。 “我怕你……我怕你听了……听了……” “好了好了!”李春烨发觉自己有些失态,连忙坐回太师椅。“你快去吃点饭,吃完马上进京一趟,要日夜兼程!带上这两封信,去找钱龙锡。记住:他是你岳父的同科好友,也是我的好友。多带些银票,在那里多呆些日子。遇到什么事,灵活点,多请教点钱大人。还有,也去找找王可宗,就是泰宁以前那个知县,现在工科,也是我的好朋友。到了那,有空多写信回来。记住吗?” “记住了!” “快去吧!” 李春烨叫吴氏陪他喝几杯,可他还是一副棺材脸,只顾自己喝闷酒。吴氏问:“大人怎么啦,能告诉小妾吗?” 李春烨一手搂过吴氏,一手又自饮一杯:“不瞒你说,魏忠贤死了。” 吴氏听得怔怔然,回眸看李春烨的眼睛。 李春烨则埋下头,把玩着酒杯:“是给新皇上死的……皇上还要治他的罪……” 吴氏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流泪。开始,李春烨不以为然。人嘛,总有些感情,而不能都以是非论。她在魏府呆了几个月,他待她不薄,她为他流几把泪,实属人之常情。如果连这点感情都没有,那倒是可怕。然而,吴氏眼泪流着流着便呜咽起来,越哭越伤心,把李春烨哭清醒了。他不解地问:“难道……难道他……他……他、他他是你什么人?” 吴氏摇了摇头,哭得更伤心,猛然起身跑出去。 李春烨没有叫住吴氏,任她去。女人家嘛,眼里的泪像男人肚里的酒一样,没有吐完是不会清醒的,让她回自己房间痛痛快快去哭。他独自坐着,自斟自饮,很想大醉一场,然后大睡它几天,可今天这酒变成苦口的药一样难喝难咽…… 天暗了,李春烨起身取烛时,卓碧玉来叫吃晚饭,还说李春仪带他的妾何氏来了。李春烨强打起精神。 李春烨随卓碧玉通过小门从父义堂来到母慈堂,只见烛光明亮,酒菜已经上桌,却空空如也。李春仪带何氏到另外几幢看房子还没回,李春烨直接上桌等他们。 不多时,他们回来了。李春仪介绍李春烨与何氏相见。何氏抬眼一望,正要行礼,却发现这位兄长好眼熟,马上想起那年在青芷楼所遇的二白先生,心里一阵惊慌。李春烨第一眼发现这弟媳妇美貌出众,不觉多看了两眼,马上想起那位魂牵梦萦的景翩翩——她比三年前更黑了些,更成熟,但那上唇仍像当年一样调皮地微笑着——肯定无疑是景翩翩,只是一时怎么也无法把她跟老弟的小妾而且姓何联系起来,一时呆了。旁人都是过来人,男人遇上美人的洋相见多了,没怎么在意。景翩翩莞尔一笑,说道:“小女不懂规矩,让哥哥、嫂嫂们见笑了!” 叠起江南恨 一(3) “怎么在兄长面前称小女啦?”李春烨也开始应变。 卓碧玉带头嚷叫着说错话要罚酒,厅上顿时热闹起来。 景翩翩突然问:“哎——,不是还有三嫂吗?” “她……她还在房间,怎么吃饭也忘了!你去叫一下!”李春烨要卓碧玉去叫吴氏。“听说,你也是杭州人?” 李春仪连忙代景翩翩回答:“是啊,跟三嫂老乡呢!” 李春烨与景翩翩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笑着说些客套话。 倒好酒,正要举杯开宴的时候,一个男仆跌跌撞撞跑进母慈堂来,直接到李春烨身边,跟他耳语。李春烨听了,大惊失色,说声“你们先吃,我去看一下”,也不管他人听清楚没有,边说边搁酒杯,往父义堂小跑去。其余人见状,意识到肯定有什么不妙的事发生,谁也没心思再吃,一个个也往父义堂奔。 吴氏在自己房间上吊了!好在发现及时,七手八脚把她放下来,还没断气。李春烨叫其余人离开,他单独守着,等着她醒来。 景翩翩没心思吃饭,说要帮忙看看三嫂。她来到吴氏房间,李春烨颇感意外,尴尬得很。她说:“我来看三嫂。” “你来得真不是时候。”李春烨淡然说,头也没回。 “有什么要帮忙吗?” “没有。” “我常常想起你。” 李春烨只是点了点头,仍然没转身。 “是你救了我的命,我一直在找你,可你连姓名……你说过‘二白’,我以为……后来,我也没听春仪说过,我哪会想到你竟然……竟然会是……” “别说了。我只知道你是何氏。” “这……说来话长。可你知道,像我这种人是不该有姓名的……” “请你不要这样说,我很敬重你。你的《散花词》,我可以倒背如流,信不信?” 景翩翩不敢相信,但还是感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李春仪来找景翩翩。李春烨请他们去休息,说自己一个人看就行。正说着,卓碧玉也来了,一起劝走他们…… 半夜,吴氏终于醒来,在李春烨怀里直哭。他让她去哭,等她哭干了泪,这才问:“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吴氏又哭起来,越哭越伤心。 “都是我不好,带你到这山沟沟里头……” “不——,大人!”吴氏突然抬起头来,紧抱着李春烨。“我对不起你啊!” 原来,魏忠贤尽管是太监,可还是非常喜欢吴氏,给她家里送了不少钱。把她送给李春烨,只是让她密切注意他的行踪,如有什么不忠要及时禀报。甚至给她一瓶毒药,说是在紧急情况下可以先下手把李春烨毒杀。跟李春烨之后,她觉得他跟魏忠贤很不一样,渐渐从内心里喜欢上这个男人,觉得很内疚。那小瓶毒药一直藏在她自己的行囊里,几乎给忘了,直到那天在运河上偶然发现悄然扔了,幸好李春烨没去捡 第 12 部分 欲望文 第 13 部分 兵部尚书佚事 作者:肉书屋 第 13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疚。那小瓶毒药一直藏在她自己的行囊里,几乎给忘了,直到那天在运河上偶然发现悄然扔了,幸好李春烨没去捡。现在魏忠贤死了,他的所作所为要暴露,她觉得自己不光彩的一面也要曝光,觉得没脸见人…… 现在想来,原来那管家老邢肯定也是魏忠贤的耳目!没想到魏忠贤对自己还有这一手,所幸李春烨素来言行谨慎。至于吴氏,他没有恨意,因为他觉得她并不坏,——她听了江日彩在梦里经常骂魏忠贤并没有告发,也没有对他造成什么伤害,而现在能这样说明她对自己是真诚的。他安慰说:“我早知道了,可我并不当一回事,你也不要放在心上。魏忠贤那种人,我早料到他会有这样一天,他早该死了!我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叠起江南恨 二(1) 李春仪携景翩翩在五福堂住一天就走,因为他还要赶去福州。李春烨将他们送出大门,心里十分惆怅。 这两三年日思夜想的长长的美人,怎么会成这样?李春烨设想过景翩翩仍然在哪座青楼,也设想过她已经从良嫁人,可是再怎么设想千遍万遍也不会想到她早成了自己的弟媳妇。既然是这样,不如仍然不知道为好,让她继续翩翩飞舞在他的梦中。 景翩翩是怎么变成弟媳妇的?她现在已经改姓何。李春烨理解她隐姓埋名的缘故,她肯定也想告诉他,可这地方虽说是他自己的家,却不便说话,何况还有吴氏那么一搅。他不想知道了,也不愿意想了,甚至不愿意再见她,刻意回避她的目光。送她的背影出视线,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然而,也就在这一刹那,她在他心里更生动更诱人地翩翩飞舞起来。他心里怨李春仪:天下女子那么多,你怎么偏偏娶走我魂牵梦萦的景翩翩! 李春烨也为景翩翩担心:我这老弟虽然有些钱财,可是大字不识几个,你如何像李清照与赵明诚那般恩爱?他自己寄人篱下,而那正房又是个十足的悍妇,你如何呆下去?建宁那地方并不比泰宁好,没几个像样的文人墨客,你又如何得知音?你那木兰舟,岂不更是“常系垂杨下”? 李春烨心烦意乱。除了挥之不去的长长的美人景翩翩,还有朝中的事。他相继收到钱龙锡和李自槐的信,从不同角度介绍朝中清查阉党的进展:崇祯皇上已下令,将魏忠贤于河间府(今河北献县)戮尸凌迟,崔呈秀尸于蓟州(今天津蓟县)斩首,客氏尸也斩首示众,首批三大要犯全都给开棺加刑,死无安宁。现在,正在查第二批,即田吉等“五虎”,许显纯等“五彪”,还有“十狗”、“十孩儿”、“四十孙”等人。接下去,还有第三批、第四批,名单尚未定。魏忠贤的党羽盘根错节,崇祯皇上则下了决心要连根铲除。李春烨也给列入阉党名单,这没有异议,只是有些人认为他跟魏忠贤更亲近些,有些人认为更疏远些。他的辞呈当即被准允,被查处是迟早的事。他准备好受查处,准备好丢人现眼。 真是泰极否来啊!既然如此,那就让它来吧!用不着上吊,用不着逃避。既然享受了荣华富贵,就要承受相应的代价。有生就有死,如果没有反倒不正常。平心而论,算我个阉党分子,也不太冤。今天想来,对魏忠贤个人我还是感激更多。当然,毕竟我不同于那些“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之类,几乎没跟他同流合污做一桩伤天害理的事。如果处理得公正,我无话可说。如果处理得不公,那……那我……那我死不瞑目! 李春烨给钱龙锡和李自槐回信,请他们继续关注,力争为他说些公道话。写完信,他取红纸写一联: 出事四朝明君   正直忠厚无愧 归养百龄寿母   升沉显晦不闻 横眉:“忠孝两全”。 写毕,命家人贴在福堂临街的大门上,然后闭门不出,任人评说。他跟妻妾和儿子作了交代,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但请他们不要向老母亲透露什么,不忍心让她为自己担忧。 尚未完工的弟恭堂和子孝堂照常建下去,春草堂也要按计划兴建。李春烨想,自己的罪不至于重,一条老命保得住,五福堂也保得住。现在官没了,名节也没了,更需要这房子替自己争面子。他要像寻常百姓那样,宁肯节衣缩食,也要盖完房子。 世德堂搬迁最后一天,邹家老少一列步出。已经出大门了,大舅最后回望一眼。这房子是老祖宗留传下来的,大门上有一块匾,上书“世德堂”三个金字,两旁还有一副对联,上联“世传孝悌有恭更有何事可乐”,下联“德乃谦和臃睦自然到处皆春”。 大舅看着看着,热泪盈眶。俚语说得好:“宁肯生傻子,不能生败子。”我怎么成了败子,把老祖宗留下这么大的房子给败了?有何面目见子孙后代? 大舅磕地拜那匾,边拜边哭,哭得非常伤心,引得好多旁人的眼睛都湿润起来。有几个与大舅年纪相仿的老人上前扶起他,劝说道:“莫哭了!事已至此,哭也没用!带着子孙早点走,莫误时辰!到新的地方再发家,盖更大的房子,你祖宗在神龛上一样高兴!” txt小说上传分享 叠起江南恨 二(2) “我一定要卧薪尝胆!要用卖房的银两做本钱,做大家业,在有生之年盖起一幢更大的房子!”大舅又对那匾大拜,边拜边发誓。“而且,还要叫世德堂,还要挂这块匾!” 大舅当即叫人搬来梯子,拿了工具,亲自爬上去,小心翼翼撬那世德堂匾额。花了好一番工夫,星星点点的钉子全部撬出,两个人抬下匾额,却不想匾额后有一大包东西掉下,差点砸到下面的人。那包东西掉到地上就散开,金灿灿一片,令人炫目。人们揉了揉双眼再看,竟然发现是一根根金条…… 大舅扑在那堆金条上哭得更响亮,直呼“老祖宗啊”,指天发誓:“我就是当乞丐也不敢再卖祖宗了!我一定要把给外甥借去的火种要回来!” 世德堂拆出金条的事,轰动整个泰宁。当然,连同大舅那再也不卖祖宗的誓言。李春烨一家人一面为大舅发横财高兴,一面又为他食言感到气愤。可他不是别人,是舅舅!俚语说“舅舅打外甥”,那是天经地义的。人们打蛇,都要说一声“舅舅打外甥”。现在,大舅真要打外甥了!吃饭的时候谈起这事,李春烨只是对家人说:“莫听别人乱讲。” 大舅家如期迁走,李春烨没有立即安排人员去拆房子。既然他有反悔之意,索性等两天,不要弄出什么不愉快。 等了两天,大舅上门来,送还银票,索回契约。他自知理亏,只说卖祖宗房子如何不孝,既然老祖宗留下了钱,他就不能乱花,不仅要把那老房子拆了新盖,还要在边上买些地基盖大来。李春烨一面招待他喝酒,一面试着劝说:“只要对祖宗有那份孝心,把房子盖在哪里都一样……” “那是不一样哩!”大舅脸喝得通红。“那不只是我祖宗留下的地基,还有我祖宗留下的风水!” 对李家来说,要想建个园林,与五福堂连成一体,非要世德堂不可。而邹家,才现在动工新建,建在哪都一样,说不定换个地方风水更好。然而,李春烨说服不了大舅。他只好提议双方再考虑些日子。大舅勉强同意,带回银票。 李春烨想,大舅年老脑袋不开窍,江亨龙年轻些应该容易说服,便给他写信,请他再次帮忙说服大舅。 李春烨耐心等着,左等江亨龙回信,右等大舅履约。然而,左等右等都等不到,等到的却是县衙传唤。本来,江亨龙经李春烨保举当上训导,经他穿针引线又攀上礼部右侍郎傅冠,感恩戴德。可现在得悉他正受查处,知县大人都惟恐避之不及,他也怕了。现在,妻表兄又发了横财,更当反戈一击。于是,他接到李春烨的信当即回泰宁,向知县递一状,说李春烨在当尚书的时候仗势欺人,强行他家卖房。现在,伍知县要升堂断案。 李春烨听了,两眼一黑,昏死过去。家里人一面哭着救李春烨,一面大骂江亨龙,要冲过去讲理。李春烨回过神来,取出契约,交给公差,说:“不用麻烦你老爷升堂,我这就认输。” 家里人不让,跟公差抢契约,撕成几块…… “住手!”李春烨大声喝止。“我现在不是尚书了,还有什么理可讲!” 吃晚饭的时候,一家大人虽然还围在一张大圆桌上,却没一个人说话。男人们默默地喝着酒,女人们噙着眼泪。江氏终于忍不住,搁下饭碗,大哭起来:“你在外面做了什么缺德事啊!以前,你没考上,让人笑话,我都没丢过这样的脸!” “没什么好气的,世道就如此!”李春烨开导众人。“他们以为,我也大祸临头,说不准明天、后天就要杀头,想赶在抄家之前捞点什么。哼——,这些人啊!即使是别人也别跟他们计较,何况是娘舅家。再说,不让就不让吧,我们就不建春草堂了,有半边福堂就够。半边福堂也够大了!想想我们在南谷的老房子,不也住好好的?” 不料,这半边福堂也难保。李春仪来信说,他这趟去福州,生意亏了,把多年挣的老本都赔出去了,现在很难周转。因此,他没能力再投资福堂。如果有可能,还请老兄帮助老弟一把。看了这信,李春烨将信将疑。信的是生意场上翻云覆雨,顷刻间倾家荡产完全可能,疑的是怎么刚好是这时候亏,而且反过来要他支持——至少是把这里的投资归还吧!是不是连这亲弟弟也像避瘟神一样怕他了,想趁早捡回一点什么?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 txt小说上传分享 叠起江南恨 二(3) 李春烨连忙差人给李春仪送还几千两银票。大不了让弟恭堂和子孝堂工程停下来,也不能丢这面子。实在盖不起,就搁在那,等儿孙以后再续盖也没关系。何况,他最早并没有打算盖这两幢。 吴氏还是想不开,时而清醒,时而发呆。不久,又寻死一次,又给救了,但是疯了。有一日,跑出去,淹死在河里,不知是失足还是投河。 叠起江南恨 三(1) 李春烨以静制动,闭门不出。他大都独自呆在书房,安心读些书。不过,他不再读四书五经,而读唐诗宋词。他这才发现,诗词里有一个更为绚灿的世界,令他如痴如醉,相见恨晚。 李春烨知道,门外有很多人在议论他,有些人甚至盼着锦衣卫来捉拿他,当然也有人盼着圣旨来令他官复原职。他都无所谓,横竖不理便是。有些至亲至友体谅他,常上门来坐坐,拉些家常,喝壶热酒,宾主刻意回避敏感话题。江豫、江复兄弟则有所不同,满腔热血,忠君报国,只恨无门,常常带来外面最新传闻,在口头上道义上表达表达也感到酣畅。既然如此,李春烨也欣然。在内心深处,他也渴望得到朝廷的消息,哪怕是传闻也好。如果他们几天不来,他会感到不安。 一日,江豫兄弟说:袁崇焕复出,升任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这可是个好消息!朝野重新达成共识:“守辽非袁蛮子不可”。江豫兄弟知道父亲当年举荐袁崇焕的事,引以为自豪,非常关注辽东局势,关注袁崇焕的命运,稍有点动静都要打听一番。李春烨则有着切深的体会,为袁崇焕的去而心忧,为袁崇焕的复出而欣慰,为此与两个后生多干了两杯。李春烨喜形于色,连声称颂崇祯皇上:“明君!明君!真是个明君!我大明中兴有望了!” 没几日,又听闻袁崇焕对崇祯皇上表示,决心五年,全可复辽。李春烨听了,大惊失色:五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五年就可复辽?按你原来的战略,步步为营,每进一步都要一年左右,而越到后头越靠近后金就越难以实施,没个十年八年,谈什么全复?你这老弟啊,才是有,心是忠,就是说话太大大咧咧!平时闲谈也罢,对皇上说话怎么能不留点余地?五年,到时候复不了辽,你拿什么见皇上?你以为皇上还不懂事是吗?心地会慈善是吗?到时候交不出辽东,会要你交出首级的,你没想到吗?李春烨深为不安,思之再三,提笔给袁崇焕写信,祝贺他复出,提醒他对五年复辽的承诺慎重考虑。 深宅大院,幽静得很。忽然,仆人进来禀报说:“老爷,门外有个秀才求见。” “谁?”李春烨不大想见。 “不知道。” “那你回话:我身体不适,不便会客。” 李春烨将仆人打发走,静下心来读诗诵词。这两天,他在读李清照,读她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他惊异于:一个女子如何把他正体验着的“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正品味着,那仆人又来打搅他“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意境。这回,送来一张帖: 二白兄如晤: 如无不便,到梅子楼小叙如何? 愚弟:三昧 天啊,“三昧”不是长长的美人景翩翩吗?她怎么又变“愚弟”?她怎么到泰宁了?她怎么不直接到家里来?这样去见她,地道是幽会,一旦传出去,让人说长道短,岂不是雪上加霜?李春烨马上想了一连串问题,急得在书房里团团转。他经受不住景翩翩的诱惑,一个时辰也经受不住,决定当即赴约。种种顾虑,顾而不虑,什么也不顾! 弟恭堂和子孝堂工地一片静悄悄,而对面世德堂却热火朝天,正在撤旧建新。可惜,那些人不是在为李家忙。李春烨一出父义堂的大门,便看到这番景象,不由轻轻叹一声。 尽管日头曚昽,还是有好些老少在屋外晒那毕竟带着暖意的阳光。一见李春烨来,连忙招呼:“叔公,吃了吗?”“伯公,这里坐一会儿!”没人称他的官职。倒不是势利,而是习惯了,乡里乡亲的,称个官衔倒是见外。李春烨亲切地应承着,认出辈分大的,也叔公、伯公之类唤几声。他在人堆里站了站,说是有事出去一下,边说笑边走开。 不远,有三五个小男孩在玩。他们不怕冷,到沟里取冰,放到路上。又从火笼里烤热了小铁钳,拿到冰上切割钻d,制作各种玩具。他们中最大的,有十来岁,认出李春烨,马上跟伙伴们窃窃私语,突然哄笑起来。有个男孩很调皮,居然脱下裤子,掏出小jj冲着李春烨叫道:“没jj的!” 叠起江南恨 三(2) 李春烨感到好笑,但他随即悟到:没jj——太监——阉党!真是冤枉!我怎么会没jj呢?我怎么会是阉党呢?可是,我总不能跟他们辩解到底是不是阉党吧?李春烨无奈地笑了笑,走上前,帮那小子穿上裤子…… 那几个小男孩觉得好玩,纷纷脱下裤子,此起彼伏地叫着:“没jj的!” 那领头的男孩,裤子给李春烨扯起来,可他马上做出更激烈的反应:朝李春烨脸上啐一口唾沫。活了六十来岁,李春烨几乎尝遍人间辛酸,但还没被人唾过,好不狼狈,恼羞成怒,扬起巴掌就要扇那小子的耳光。然而,几步外那群大人发现,有人厉声喝令小孩:“嘿——,那样无礼啊?我告诉你爸妈,揍死你!” 李春烨扬起的巴掌打不下去了。“人之初,性本善。”他们哪知道什么阉党不阉党啊?即使大人,也没几个分得清楚!跟小孩计较什么呢?如今,跟大人都没什么好计较。母亲一再用俚语教导说“做人要吃得下三堆狗屎”,怎么这时候忘了?于是,他将扬起的巴掌转向自己的脸面,要将脸上的唾沫自己抹去。 就在巴掌要落到脸面的时候,李春烨又突然想起古书上的教诲:“骂女毋叹,唾女毋干。”抹什么呢?看来,虽然这么大把年纪,还是没修养到家啊!于是,他不抹了,将巴掌转到眼前,朝小孩笑笑,一边挥掌一边离去。 李春烨脸上笑着,心里却在流泪。他告诫自己千万要挺住,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千万不能在乡里丢面子。我虽然不当尚书了,但还是当过尚书的人,皇上恩封了四代,样样名分还在。要让人家看看,我李春烨是堂堂正正的,是宠辱不惊的,望天上云卷云舒,看庭前花开花落…… 李春烨的心看云看花去,目不斜视,以至街边有熟人,并且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注意到。他不停地命令自己专心去看云看花,路倒忘了看,鬼使神差走到县衙门前。知县还是伍维屏,他正从里面匆匆步出,一见李春烨不约而来,老远就叫道:“哎哟——,李尚书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哦——,伍知县,不客气了!不客气!”李春烨好不尴尬。 “我一直想到府上拜访,可是忙得……唉——,大人知道,吃了这碗饭,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身不由己啊!” “知县大人忙去吧,我改日再来拜访。” “也罢!几个朋友中午在古香楼聚聚,非要我去不可。要不,我们一起去如何?” “不必了!多谢了,谢谢!” 伍维屏始终笑着,李春烨总觉得那是干笑,还有嘲笑。可他回味一想,觉得自己刚才也笑不由衷。 李春烨回头,转紫阳街,直奔梅子楼。 没走几步,街边有条小巷子,口上摆着一排n桶,有个男人正在那里小便。李春烨瞥见,心想:这些人就是没修养。这么一想,突然觉得自己也有n意,但他是有身份的人,不可能在这种场合解决。他拐进巷子,走了好多步,看到一幢破旧的房子,断定那里面肯定是仓库、猪栏之类,并有厕所,便推开大门进去。里头幽暗,两眼发黑,证实了他的判断。想不到的是,突然有男女惊叫起来。没等他反应过来,他们又相继跪到他面前,他这才看清楚两个人赤l着下身,抱着裤子遮羞,而那女的居然是他守寡的长媳吕氏。她掩面而哭,那青年男子求饶,但表示要惩办就办他,不要惩吕氏…… 太意外了!李春烨转过身子,心里翻江倒海。这两个贱人,纯粹是跟我过意不去!是可忍,孰不可忍?然而,转念一想,不忍又如何?交官府去办,让人们茶余饭后多添些笑料,让李家多几个人戳脊梁?我可不干!他转过身来,正色问道:“你想娶她吗?” “想!”那青年跪着上前几步。“求大人开恩,把她嫁给我!” 李春烨没有理会那青年,转而问自己的媳妇:“你想嫁他吗?” 吕氏呜咽得更厉害,只顾呜咽,等李春烨厉声追问了,才连连点头。 叠起江南恨 三(3) “那好,我成全你们!你尽快叫人来提亲,我会像嫁女儿一样。”说着,李春烨转身离开。正要迈出大门的时候,他热血一涌,又转身回去,正要起身的两人吓得缩成一团。他一人一巴掌不解恨,又狠狠训道:“时候都不会找!” 出大门时,李春烨心里又恶狠狠训道:“门都不知道关!”但他没再回身。 梅子是指梅福。汉时,王莽改制,天人共愤,南昌尉梅福弃官而走,隐居泰宁城东一条小溪边炼丹,得道升天。于是,人们把他所居的山岩叫栖真岩,岩边的小溪叫上清溪,城里精明人还拿了他的名字作商号。梅子楼有些年份,在泰宁颇有名气,顾客盈门。李春烨站在门口,一桌桌望去,并不见女客。对了,楼上还有四阁,一阁一桌,景翩翩该在那等着。他叫了伙计到一旁问:“你这有位女客,请问在哪一间?” “上面没有女客。” “不会吧?” “不信,大人自个去寻。” 李春烨确实不信。然而,春花阁是空的,高y阁也是空的,秋月阁有人但全是男的,而且有一两个熟人,给拉进去喝了几杯。脱身出来,到瑞雪阁。里面有一人,也是男的。李春烨感到失望,但想起这楼还有几间客房,便转到另一半的客房去找。刚转过身,那男子却开口:“二白兄,不认得吗?” 李春烨回头,细看那书生,觉得面熟:“你是——?” 那书生站起来,冲着李春烨妩媚一笑。李春烨立刻发现那调皮的微笑,两人大笑。 李春烨感到非常意外,但马上理解了景翩翩的良苦用心。他还想起她一首诗,边走近她边吟咏: 昨自建州来,侨住青溪北。 纷纷白皙郎,群趋愿相识。 景翩翩听李春烨随口诵出她的诗,一字不差,很是感动,但她却说:“这两年,先生没少骂小弟吧?” 李春烨一时蒙了:“骂你……小弟?” “是啊!哦——,不是,小女子!骂我这小女子,无情无义,对救命恩人连个谢字都没有!” “哪里哪里!我如果骂你,还会诵读你的诗?恰恰相反,我……” 正说着,伙计上酒上菜。景翩翩连敬李春烨三杯,感谢救命之恩。他很想知道她是怎么到今天的,可她没说。她接着说诗:“我那些诗,不登大雅之堂,让先生见笑!” “岂敢岂敢!” “还请先生多多赐教!” “三昧啊,千万不敢这样说!”李春烨回敬景翩翩。“说来惭愧,但我还是要不瞒你说:我虽是读书人,还混了个进士,可我读的都是什么书啊!早年,还读四书五经。后来,四书五经也不读了,只读为应付科举的‘拟题’,记其可以出题之篇,及此数十题文而已,写的也只是仿宋经义的八股文。结果,八股盛而六经微,十八房兴而廿一史废,遑论诗词歌赋。” 李春烨这番话,景翩翩像是听闻过。当今世道,说是尊儒,以孔孟立国,其实只是市侩地利用罢了。孔子认为“不学《诗》,无以言”。可明太祖认为状元进士们只要会喊“万岁”就行了,亲自下旨将诗赋从科举内容中删除。对孟子更甚。明太祖偶然读到“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与他“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国策不符,大怒,将孟子的牌位从全国孔庙中搬出。后来虽然恢复,但是将《孟子》一书中触犯君权神圣的八十五条论述统统删除,让科举考生只读《孟子节文》,并明文规定:“课士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景翩翩见过不少进士,状元也见过几个,能让她尊崇的几乎没有,就像贞节牌坊在妓女眼里一文不值。现在对李春烨,她只是敬重他的人品,并不苛求他的文才。她安静地听他说,不住地点点头,不时地敬他一两杯酒。 “以前,我满脑子是治国平天下,仁义道德。后来才发现,那全是虚伪的,骗人的。文字剩给我惟一一点美妙,是‘对子’。你知道‘对子’吗?”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叠起江南恨 三(4) “知道,一种文字游戏。” “是的。文字剩给我的,只有这么可怜一点!碰到你,我才想起还有诗,发现诗的美,诗的真,诗的善,发现诗才是我的灵魂!” “真的吗?” 李春烨点了点头,独自饮一杯酒。他继续说:“发现你,我是多么惊喜啊!可是……可你……你、你转眼又丢了,像天仙一样,从天而降,又倏然而遁,无影无踪,留给我的是梦,飘飘忽忽的梦……” “我现在回来了!”景翩翩好感动,连忙又端起杯。 “可你……你、你现在是我弟媳妇!” 李春烨怔怔然,让景翩翩不知所措。她自行饮了,说:“望先生体谅我!一个小女子,实在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 景翩翩泪如雨下…… 叠起江南恨 四(1) 一直闭门不出的李春烨突然被一个书生请走,晚上还没回家,家里人坐立不安。等到半夜,等不下去了,全家能走动的都出动,还请了江豫兄弟等至亲好友,打着灯笼分头去找。 梅子楼在炉峰山腰,坐西朝东,不仅可以俯瞰城内,还可以越过城墙远眺杉阳八景中的六景,即城东三涧、旗峰晓雪、魁亭怀古、南谷寻春、金铙晚翠和宝阁晴云,极富诗情画意,为文人墨客首选。那么,李春烨会这个书生,会不会到过那里?江复直奔梅子楼。 果不其然。叫开店门,老板说好像有过。敲那书生下榻的客房,那门没关,但里头没人。到哪去了? “他们一个下午和晚上都在瑞雪阁喝酒……”老板说,“对了,他们喝很迟,还不让伙计收拾呢!” 说着,老板领江复到瑞雪阁,以验证他的话。没想到,李春烨和那个书生还在里头,蜡烛早燃尽,他们早喝醉,趴在各自的杯子边睡得正酣。 江复立即示意老板别惊动他们,悄然退出,然后轻声问:“你这还有房间吗?” “有,还有两间。”老板的声音更低。 “我只要一间,我今晚住在这。现在,你帮我生一个火盆,放在他们那一间。注意:不要吵醒他们!我先回去一下,去去就来,半个时辰足够!” 江复回李家报平安,以便外寻的人员回家睡觉。然后抱两件棉衣,又回自己家通个气,就赶回梅子楼。他把棉衣轻轻地分别披在李春烨和那书生身上,然后回刚开的客房,躺靠在床上,拉长两耳注意瑞雪阁的动静。 第二天一早,倒是李春烨他们早醒,从老板那里知道昨晚的事。李春烨庆幸说:“还好,你有先见之明!” “我——先见之明?”景翩翩一时明白不过来。 李春烨指了指景翩翩一身男装,笑道:“要不然,我们还想睡到天明?现在,全泰宁都传遍喽!” “那……肯定是个动听的故事!” “那……我就沾光了!一个地道的文人墨客,女诗家……” “我早跟诗不搭界,我现在是何氏,一个普通的民女,沾尚书大人的光……” “我也不当尚书了,彼此,彼此啊——!” 洗漱毕,景翩翩仍着男装。反过来,他们在房间等江复。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他们也不忍心叫醒他。 晨雾很浓,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哪是山哪是河。景翩翩伫立在窗前,很想看到些什么。 李春烨从楼下上来,边进门边说:“早餐安顿好了!如果不饿,等他醒来一起吃。” 景翩翩则说:“你知道吗?我写过一首你们泰宁的诗。” “没收入《散花词》?”李春烨站到她身边,一起远眺窗外。 “没有。新写的。” 昨天,景翩翩跟李春烨讲过她的身世。她祖籍苏州,书香门第,官宦人家,自小就与诗书有不解之缘。在她还不会讲话只喜欢哭啼的时候,父母只要拿出书帙远远地晃几下,她就会止哭。她四岁时,便会诵楚辞。只因有位祖宗的老师得罪永乐皇上,给灭十族。那真绝啊,连家里的扫把都要过三刀。女的给卖到妓院,每天还要派二十个士兵去qg。她的长辈侥幸逃过魔爪,流浪到江西建昌。父亲在她四岁那年,重复祖先的命运,被贬为“丐户”,男不许读书,女不许缠足,又给卖到妓院。还好,她当时小,那老鸨也通诗文,心地又好,待她如亲生女儿。有天夜里,老鸨突然吟一句“桂寒清露y”,她随口吟出:“枫冷乱红凋。”老鸨听了,赞赏不已。从此,教她琴棋诗画。看她悟性极好,诗作备受赞赏,更不难为她。长大成年,该她报答老鸨了,她立志卖艺不卖身,早日赎出从良。泰昌皇上登基,终于废除“丐户”之类歧视政策,她转到福建建安,寻求从良机缘。 在建安,景翩翩只想作短暂停留。一则积些本钱,准备北上秦淮赛花魁;二则刊印《散花词》,建安之邻建阳的刊刻水平是全国闻名的。《散花词》一出,她的名声更大,秦淮河畔也有公子学子舍近求远南下来找她。她要寻觅一个好的归宿,不想轻易落入谁手。对那些有心娶她的人,她总是一再推托,九九八十一天后再见,又九九八十一天才三见,没几个男人会有这种耐心。不想,汀州的马正昆才貌双全,耐心也极好,等了她四个九九八十一天,让她感动不已。 。。 叠起江南恨 四(2) 那场火灾,发生在马正昆等景翩翩第五个九九八十一天刚开始的时候。那天晚上,幸好逢上李春烨,他救了她。当时,她从蚊帐布条上攀下来,经不住火烤烟熏,掉落下来。有个汉子说她是他家里的,抱起来就走。 那汉子也是个有身份的人,常到青芷楼来,倾慕景翩翩有三个九九八十一。这天晚上,他又到这来,可是熬不住清淡,找别的妓女去。完事后回家,刚下楼就发生火灾。他在边上看到,只能喊,干着急。见景翩翩被人救下来,立即冲上前,伸张了双手想把她接到怀里。没有接好,她还是落到地上,受了些伤。他把她抱回家,让家里人好好照料。等她伤好,继续向她求婚。她也为他感动,可是看他已有家室,就狠心拒绝。她说:“我的命太苦了,我不能再给人做妾。要嫁,我就要堂堂正正嫁一个人!我可以不要其他,但不能不要一个妻子的名分!” 景翩翩谢了那汉子,回到残存的青芷楼。她也寻了李春烨,但他只是个过客,连姓氏也没留,只能在心里感激,在菩萨面前为他祈祷平安。马正昆又来,带了新的鸟笼。这是建安一带特有的鸟,小巧个儿,红喙,青紫色间或缀着翠绿色的羽毛,雌雄双宿双飞,闲时细语唧唧,像有说不完的情话;眠时将头相互埋入对方的羽翼之中,显得亲密无间,因此建安话称之为“双双鸟”。以前,马正昆送她一对双双鸟,可惜葬身火海了。如今,他又送来一对,并且说他试过,把其中一只从笼中放出,那鸟没飞几步就返回,婉转哀鸣,好像是请求让它进笼团圆;而里面那只鸟看到它回来,则跳跃呼鸣,像家中贤妻喜迎出远门归来的夫君。他说:“双双鸟都知道不能独自飞去,我怎么能失去你呢?我到处找你,找了一天又一天……”她听了感动不已。她不忍心再折磨他,自己身心也够疲惫了,便答应不北上赛花魁,马上从良嫁给他。 过完年,景翩翩选了个黄道吉日出嫁,一切按明媒正娶从事,大清早上花轿,又从大街出城门,乘船下延平,然后往金溪方向逆行。没几日,她生病了,不得不在泰宁梅口下船。 景翩翩的病,一半是给水汽湿的。一连几天在船上,又春雨绵绵,几个人受得了?还有一半是给吓的,一个又一个险滩,人得下船步行一段路,让空船上滩,可她在岸边看到那死里逃生的一幕又一幕,又目睹滩边哭船毁人亡,凄凄惨惨。好在最凶险的芦庵滩过后,岸边风景好起来,让她的两眼开始明亮。 造物主真是偏心。一河两岸,景致全然不同。右岸尽是些普通山林,而左岸则像镶着一条彩带。那山岩千姿百态,呈丹红色,在万绿丛中像一朵朵怒放的山花。最美妙是岸边山头那孤兀耸立的巨岩,在弋口远眺,活如天狗吠日;到江日彩当年读书的黄石寨山麓一抬头,则像三把利剑直刺苍天;到梅口回望,又像一只猫蹲坐在那儿,俯瞰着深潭里的鱼儿,馋得那几根胡须颤悠悠,妙不可言。 景翩翩在梅口住两日,吃了几服药,病情大为好转。马正昆讨好说,这里去建宁还要两天,去泰宁城里只要半天,不如索性进泰宁城,看个好郎中,让病好清楚再走不迟。她依了。来到泰宁,就投宿在梅子楼这隔壁一间。当时,她也是伫立在这窗,透过淡淡的雨雾,透过古老的枫树,越过城墙,越过杉溪,远眺水南街、金富街和前坊街,还有那街前街后的青杉绿柳,随口吟了一首新诗《泰宁病中》: 春日颦眉长闲门,东风吹雨倍销魂。 不知野外垂绿柳,青入南头第几村。 景翩翩出神入化说:“泰宁小巧玲珑,好像诗做的!” “诗做的?”李春烨听了觉得好笑。“诗是人做的,哪有什么诗做的?” “就有!你看,那山——,多有诗意!还有那水——,多有诗意!” “什么诗意?” “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料我应如是。” “柳如是?” “你也知道柳如是?” 。。 叠起江南恨 四(3) “跟你一样啊,谁不知道!” “我可跟她不一样啊,她名气比我大多了!” “可惜,我们泰宁连个小名气诗人也没有!” “我不就是吗?” “你——,哦,算是!算是吧!” “什么算是!嫁j随j,嫁狗随狗。我现在生是李(丁)家人,死是李(丁)家鬼了!” 江复醒来,三个人同进早餐。为避免露馅,景翩翩几乎不说话,说什么都只是笑笑。她只顾埋头吃饭,吃完离桌。李春烨话也不多,只说要跟这位朋友去建宁几天,吃完就走。 李春烨与景翩翩一人一轿,一口气来到梅口。杉溪与建宁出来的濉溪在这里汇合为金溪,去建宁的路也在这里分道。这里过渡,翻过挽舟岭就是建宁。可这挽舟岭是一条大岭,一上一下够你爬上整整一天。因此,人们往往在梅口先住一天,第二天清早登岭,下完岭又在那边的上坪再休整一夜,然后才步入建宁城。 景翩翩出嫁也是走这条路。当时,在这里还是愉快的。一落轿,马公子有说有笑。他不仅在诗文上颇有造诣,对当地风土人情也了如指掌。他说,对面这山算是福建最高的山,叫金铙山。原名叫白石顶,因为闽越王到那山上打猎,丢了金铙,至夜有光,便改名。这挽舟岭也有来历。因为梅福在上清溪炼丹,不小心被石伯公偷了,一路追来,追到这才追上石伯公,索回丹,所以叫它挽丹岭。后人不小心,把“丹”字误写成“舟”字。景翩翩问:“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谁也不知道,可人们都这样传说。”李春烨说,“对了,我们干脆到那——去住!” 李春烨指的是对岸,悬崖绝壁,一仞百丈。不过,其上林木葱郁,依稀可见些建筑,看上去广柔。那叫梅岩,顾名思义,梅口之岩。 景翩翩欣然叫好,可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说:“差点忘了,今天是泰昌皇上的生日……” “泰昌皇上生日?”李春烨愣了。 “是啊,你不知道?” “不记得,难得你记着。” “小女子至死不敢忘!要不是泰昌皇上,我现在还是贱民,还在妓院!” “那是!泰昌皇上确实不错,我也是在他手上才开始走点好运,可惜苍天……唉,不想也罢!” “每当他的生日和忌日,我都要祭奠,祈祷他下辈子长寿!” 景翩翩和李春烨当即在梅口街上买了香、烛和冥钱,在双溪交汇的河边面北叩拜。祭奠完毕,这才过河上梅岩。 一路石级,寨门森严。李春烨说,上面有一块巨石很像虎头,因此又有人叫虎头寨。宋末元初,人们抵抗元军,在这里坚持了好多年。可是到上面一看,又不见虎气。林木之间有几幢雅致的楼房,一叫“双溪书屋”,又一叫“明镜山房”,还有叫“桂馨”、“远眺”之类的。脚边手边一丛丛兰花,不知名的小鸟儿在前头引路似的不时飞起。一棵棵古松林立,映日嘶风,为龙吟,为鹤舞,因此又名“鹤鸣山”。临崖俯瞰梅口小镇,镇边玉带样的溪流,溪边多姿多彩的绿树丹岩,美不胜收。李春烨突然想起那个划县界的传说,泰宁知县骑大马跑得远,建宁知县坐大轿没走多远,把县界几乎快划到建宁城门口。可是,建宁人并不认为吃亏,因为这挽舟岭是荒山野岭,不比从泰宁城门口划给将乐的余坊,那可 第 13 部分 欲望文 第 14 部分 兵部尚书佚事 作者:肉书屋 第 14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到建宁城门口。可是,建宁人并不认为吃亏,因为这挽舟岭是荒山野岭,不比从泰宁城门口划给将乐的余坊,那可是富庶之地。建宁人编了民谣代代传唱:“泰宁仔,呆是呆,得了挽舟岭,丢了余坊街。”现在李春烨想:他们为什么不后悔丢了这么漂亮的山水? “噢——,我走不动了!”景翩翩气喘吁吁,一p股在岩石上坐下。 李春烨站立在景翩翩身边,俯瞰长长逶迤的溪流,看着镇子边上的石桥,想起她的诗,随即吟道: 石桥横溪水,华月流青天。 桥上步罗袜,可是凌波仙。 李春烨紧接问:“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溪流?好像,你写过好几首溪流。” 叠起江南恨 四(4) “你看溪流多美啊!它的水是奔流着的,跳跃的,欢唱的,漂着花瓣儿,还带着百花的芬芳……” “你如果到北方就惨了,肯定一句也写不出。那里的河水要么微波不兴,死气沉沉;要么发疯样的咆哮,浑浊得要死……” “难怪你要回来……哎——,我们不走,就住这!” “我们今天是住这。” “我是说……哎,对了,你的福堂为什么不盖在这?” “这……”这问题李春烨想都没想过。 “你呀——,难怪你不会写诗,只会做八股文!” 晚上,月亮出来,又多几分诗意,以致景翩翩迟迟没有睡意。她和李春烨在月下没完没了地聊天,直到他连连打哈欠。他不想扫她的兴,可是年纪不饶人,确实顶不住。然而,一回自己房间,他的睡意又全然没了。隔壁孤零零的是他魂牵梦萦多少时日的景翩翩啊,能就这样睡着吗?他想入非非,又自责不已,转辗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她如果……可是如果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这夜太美,景翩翩睡太香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叠起江南恨 五(1) 翻过高高的挽舟岭,便到上坪。这里到建宁县城只有十来里地,时候也不迟,稍微吃苦些,完全可以在天黑时赶进城里。可是人们大都不这样,而要在这里歇上一夜,第二天轻轻松松进城。再说,第二天一早从这里出发,可以在上午进城,比下午晚上吉利。还有,在这停一夜,可以命仆人先进城,准备好鞭炮什么的,风风光光。如果是傍晚进城,不是“锦衣夜行”吗?因此,在这里形成一个驿站。 上坪并不平坦。这是大山高处一个山坳,山谷很浅,三面敞得很开,村子就落在中央,像贵人端坐在太师椅。从大山之巅奔流下来的小溪,至此一分为二,环绕着村子,又在房前屋后形成一个个荷池。池边房屋大都是高墙深宅,门楣题匾,雕梁画栋。小楼临着荷池,美人靠不乏佳人,连戏台也在池边,与观众隔着池子,仿佛是在荷叶莲花间翩翩起舞。谁也想不到这大山深处会突然呈现一派苏杭景象。 据说以前这里人丁兴旺,有个浙江的打锡师傅每年都要到这村里头来打锡酒壶之类,一进村要忙上三四个月,你想该有多少人家?有一年,锡师傅发现村口的泉眼开地花,连忙拿衣裳下去浸,浸完跑回浙江家里,拧湿祖坟。从此,他们家族一天比一天兴旺,这个村却一天比一天衰败。当年的盛况,你可以从到处的残垣断壁看出来。还有村口那小巧的石拱桥,只有一个墩,墩头用一块硕大的石雕成飞鸟,比城里的桥还漂亮。如今村民少了,可是南来北往的客人多了,而且歇下的几乎都是官宦、学子、商贾等贵人。因此,这里的房屋完全可以同城里的豪宅媲美。 景翩翩随马正昆到来,一下就喜欢上这里。这里花木似景,最美的是小溪。溪中大都巨石l露,不时地成瀑成潭。巨石狼藉,显然是从高山顶上滚下来的,令人想起那洪荒岁月,工共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那山巅叫“白石顶”,山麓溪中的巨石许多是白色的,光洁发亮。又有许多大小石是紫红色的,水中的红得更深,露出的红得较淡。溪水清澈,浅处时而白时而红,深处则绿如蓝。一条袅袅娜娜的小溪就是一幅画,一首诗。快进村子的时候,景翩翩命轿子停下,下到溪中,坐在一尘不染的白石上,从水中捡出红石子,把玩着,乐不思归。 “过了建宁,就是汀州。”马正昆说,“不瞒你说,我家不在汀州府,而在汀州边这建宁。” 景翩翩感到意外,转过脸看马正昆,以为是她听错,或是他说错。他不敢与她对视,塌下两眼。她想了想,望着不远处飞起的一只不知名的小鸟,淡然说:“建宁就建宁吧,我是嫁给你,又不是嫁给汀州。” “我们的d房就设在这……”马正昆紧盯着景翩翩的脸。 景翩翩的脸本来就给太阳晒得红扑扑的,一听这话,立时火红起来。她抿嘴一笑,埋下头来,默认了。她事先有要求:拜了堂进了d房才能同床。路上这半月二十天,马正昆都很规矩,没越雷池一步,没把她当青楼女子,她很感动。现在,她更认为他是一个正统的学子,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丈夫。既然到了他的家,他要把d房设在哪就在哪吧,她在乎的只是他这个人! 然而,马正昆的家并不在这,d房设在太弋客栈,也没有亲人到场。景翩翩颇失望,但还是谅解。在建安已经行过大礼,现在无所谓。晚餐,他们两个人自己喝交杯酒,冷冷清清,只有那对大大的红烛不时燃出的哔哔叭叭的声音。他变得少言寡语,显然很内疚。她宽慰说:“没关系,我不会太在乎那些规规矩矩的东西!” 让景翩翩接受不了的是,进d房的时候,马正昆突然说去找老板再要两根蜡烛,回来的却是一个老头,递给她一封马正昆写的信: 经过这么几个月的煎熬,d房花烛夜终于到了!可惜,新郎不是我这个穷秀才,而是你眼前这个富商丁长发。是他喜欢上你,雇了我向你求婚,并把你带到这里…… 景翩翩泪如泉涌。她不恨那个突然消失的马正昆,甚至不恨眼前这个为富不仁的小老头,只恨自己的命。在这深山沟里,她逃得过挽舟岭也逃不过芦庵滩。有这个男人在身边,她寻死死不成,抵抗也抵抗不过。哭了三天,挣扎了三天,她累了,认命了,放飞双双鸟,做了丁长发也就是李春仪的妾。在太弋客栈住十余天后,进建宁城,孤零零住在与城里丁家隔河相望的黄舟坊…… 叠起江南恨 五(2) 现在,景翩翩带李春烨到上坪。她说,丁家狗眼看人低。李春烨得势的时候,资助盖福堂,现在传闻李春烨要给当阉党查处,就撤资,生怕株连九族十族受牵连。李春仪心里也过意不去,但是无奈,争不过那头母老虎。这次来泰宁,是征得他同意的。当然,她没说她跟李春烨在建安那场艳遇,只说毕竟是李家人,将来完全可以回泰宁。他的资金撤回来,但她有些私房钱,可以资助后两幢福堂建完。至于李春烨受查处的事,那只是传闻。凭直觉,她认为李春烨还算忠厚,不会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会受牵连也没什么大事,没必要像躲瘟神样的。再说,毕竟是同胞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妻妾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破了可以缝,手足断了如何续? 一番话说到李春仪心里去。在丁家,看上去富贵,他日子过得滋润,实际不然。上门招亲,俚语“稗草”,再好看也让人瞧不起。又碰上那么个悍妇,动不动就破口大骂,甚至会动手打他,他哪像个丈夫,简直是她儿子!他受不了,想反抗,想回家,可是自己家里太穷,还是忍一忍吧!没想到,腰弯惯了直不起来。他只能暗中抗争。他想等儿子长大,无论如何得直起腰来做人。因此,他悄悄积了私房钱,入股盖福堂,又偷偷娶了妾,只等羽翼丰满远走高飞。没想到,那泼妇鬼精得很,发现集资福堂,当时也赞同,现在变卦;发现景翩翩,大闹一通,当即要走她,只因为发现她怀孕,答应生的儿子姓丁,这才忍了,但不准她住入城内,三天两天滋事虐待。他经常出外,没少沾女人,但从没哪个女人像景翩翩这样让他迷恋。他喜欢她的青春美貌,更贪恋她那其他女人身上所没有的诗情画意。可他没有青春,也没有文才,自卑得很。所幸的是他有钱,还有商人的狡诈。经过一番计谋,如愿以偿。对于他,景翩翩根本没有好感。第一次慕名见她,她轻蔑地很快把他打发走,没想到最终还是落入他的魔掌。她认命了,把所有的爱寄托在孩子身上。她的心开始安宁下来。丈夫不在家的日子里,她会抽空帮邻里采莲。莲,像兰一样让她喜爱不已。于是,她又有了诗情画意: 小姑采莲花,莫漫采莲藕。 采藕柳丝长,问姑姑知否? 李春烨的再现,让景翩翩看到了新的希望。她幻想李春仪有一天能把她和孩子带到泰宁,远离那母老虎,和那位恩人在一起,读书吟诗。这样一想,她对李春仪也和睦起来。她把她这想法如实告诉他,正合他意。 隆冬时节,金铙山下依然满目苍翠。溪边的柳树落叶了,但树边的灌木丛大都还是绿的,间或几枝梨茶花,正怒放着,像少女羞红的脸。溪流更浅了,更多l露出白石、红石,但水更清,清得水里的石子在阳光下发亮。景翩翩仍然着男装,与李春烨双双在溪边徜徉,谈天说地,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惬意。 在溪中巨石的衫托下,石拱桥显得更为小巧。桥墩上那鸟儿昂着头,望着高高的白石顶,望着更高的蓝天白云,翩翩欲飞。如果它这时候飞起来,那一定会带上桥上的李春烨和景翩翩,带到那自由的天空。可惜,他们在它身边坐很久,它还没展开双翅。她转而带他到桥下,找到一块红石,红石上有一圈文字: “怎么样?”景翩翩问。 李春烨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等会儿告诉你!你先跳着看这四个字:桥——柳——淡——红。”景翩翩指点着说。“桥是指这座桥,柳是指这排柳树,淡红是指岸边这块大的红石,而不是指水里的,——水里的石头是深红色。” 说着,景翩翩引领李春烨走近桥基,在柳树下那块巨大的红石边蹲下,掏出巨石下的小石,从里面取出一个小铁匣子。李春烨一眼就认出来了:“难怪——!” 景翩翩发现受骗,在那些以泪洗面的日子里,写这首诗,藏了这个装满金银首饰的小铁匣。现在取了,回到驿馆,她把这诗默写出来: 叠起江南恨 五(3) 箫吹静阁晓含情,片片飞花映日晴。 寥寂泪痕双对枕,短长歌曲几调筝。 桥垂绿柳侵眉淡,榻绕红云拂袖轻。 遥望四山青极目,销魂暗处乱啼莺。 李春烨虽然不会写诗,读诗还是可以。随着景翩翩一笔一画写,他一句句读出,眼前展现出她两年前在这里的那些日子:静静的驿馆中传出阵阵箫声,如泣如诉。鸳鸯枕上,浸透红泪。桥边的柳叶绿了,可她无心描眉,更无心起舞。举目四顾,到处充满生机,惟有她黯然涕下。李春烨感慨道:“红颜薄命啊!” “你再看!”景翩翩写完,紧接又将这诗倒过来写: 莺啼乱处暗销魂,目极青山四望遥。 轻袖拂云红绕榻,淡眉侵柳绿垂桥。 筝调几曲歌长短,枕对双痕泪寂寥。 晴日映花飞片片,情含晓阁静吹箫。 “嗬——,回文诗——,太奇妙了!”李春烨欢呼道。 “你可知道我那些日子柔肠寸断?”景翩翩叹息说。 “别想了!那都过去了!” “但愿吧!” “怎么……那些文字,到了你手里,像面团样的,随你怎么揉,怎么揉都是诗。” “怎么说?” “老实说,刚开始读你的诗,发现好些地方平仄都不对,我不由皱起了眉头。可是,稍一品味,又发现韵味无穷。能够不拘平仄对偶,不以词害意,实属高手!” “过奖了!” “真的!你写的多半是五言,还有六言七言,还有——你写《安东平》:‘驱车终日,留侬喘息。徐语向郎,郎意毋亟。’每句四个字。你写《休洗红》:‘休洗红,洗多渐成故。能无故色殊,番将新色妒。新新故故递相因,莫教浅淡尤他人。’句句字不同……” “那是曲,与诗有区别。” “反正差不多吧!最奇妙是这回文诗,颠来倒去都成诗……” “文章憎命达,魅魑喜人过!”景翩翩又叹息起来。“如果让我命好些,我宁肯不要那些诗!” “如果能让我写出一些好文字,我宁愿命运差些!” “你没看到,我有多少诗是蘸着泪写的。” “我怎么会没看到呢?”为了证明从诗中看到景翩翩的泪,李春烨随即诵出她的一首诗: 道是愁无极,还教仗醉魔。 谁知醒时意,说向醉中多。 景翩翩的泪成珠儿掉落下来。李春烨一阵心酸,说:“我是欲哭无泪啊!” “那么恭喜,你也快成诗人了!” 叠起江南恨 六(1) 忐忑不安等了两年多,崇祯三年(1630)春,那柄高高挥着的剑终于斩下:拟就惩处魏忠贤党羽的《钦定逆案》,刊布全国。钦定案分为八等,一等首逆二人,即魏忠贤和客氏,处凌迟;二等首逆同谋六人,即刑部尚书崔呈秀等,论斩;三等结交近侍十九人,判以斩首,秋后处决;四等结交近侍次等十一人,充军;五等逆孽军犯三十五人,充军;六等谄附拥戴十五人,充军;七等结交近侍又次等一百二十九人,入狱三年;八等结交近侍减等四十四人,免去冠带。李春烨名列七等,本当入狱,现准予赎渎为民。新知县到福堂传达,李春烨率家人跪地接旨,开始时恐惧不安,在冗长的名单中久久没听到自己的名字才渐渐安定下来。等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几乎没有异样的感觉。耐心地听到最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嘴上叩谢皇恩浩荡,心里直谢钱龙锡。知县一走,他便给钱龙锡写信,再三道谢。 李春烨原来才这么丁点事,许多人感到意外,重新开始对他敬重起来。当然也有人更看不起他:瞧——,果然不是善良之辈吧!人家还要这么想,李春烨顾不得了。他想开了,永远别想讨每一个人喜欢。他不再闭门不出,相反每天都得出门走走,探亲访友。 在景翩翩的资助下,弟恭堂和子孝堂全部完工。现在,一连五幢排在那,气势恢宏。只遗憾世德堂没能弄来建春草堂,相反翻新了,并扩大,也是一列五幢,与福堂相互抗衡。当中只留一条几尺宽的甬道,在两边高墙的仄下,像一条小弄子,令人压抑。大门还得朝南开,门额上还得刻上“尚书第”三个大字。有了这三个字,世德堂就是盖再大也不可攀比。 虎死余威在。尽管削职为民,李春烨还是个进士,四世一品的封赠还在,在小小泰宁还是一流人物,连知县也不得不敬重三分。鹰有时比j飞得还低,可是j永远不能飞得鹰那么高。你七品知县能升到尚书升到一品大官吗?可能性不能说没有,但是太小了!宦海沉浮,谁也难料。谁敢说李春烨一年两年后不会官复原职呢?这种可能性,比你知县升尚书的可能性大多了!再说,如今这官场,尔虞我诈,不择手段,又贿赂公行。通过这样清查,李春烨也只是那么点事,可见他还算正派,还算清廉吧!所以,下圣旨第二天,新知县就专门宴请李春烨,为他压惊,请他一同为乡里尽心尽力。 不日,乡里社坛推举李春烨主持。社坛每月朔望要齐集耆老等,宣讲四书五经、钦定条律,努力做到家喻户晓。李春烨对这类事没什么兴趣,可是推辞不得。这天,时逢纪念朱熹泰宁隐居四百三十周年,官方和半官方联手举办一系列活动。这都是早准备好的,他刚接手什么也不知道,像个傀儡任他人调遣。一早,在三贤祠祭祀朱熹。然后开坛,由丁开伍展示他刚从农家得到的朱子四块壁诗: 晓起坐书斋,落花堆满径。 只此是文章,挥毫有余兴。 古木被高y,昼坐不知暑。 会得古人心,开襟静无语。 蟋蟀呜床头,夜眠不成寐。 起阅案前书,西风拂庭桂。 瑞雪飞琼瑶,梅花静相倚。 独占三春魁,深涵太极理。 这诗没有署名,人们很怀疑是否真出于朱子之手。丁开伍说,他二十六年前做一个梅花太极梦,前不久又做一个这样的梦,第二天到小均一个亲戚家做客,就在那猪栏里发现这四块板。再说,当年朱熹到泰宁城郊小均是隐居,为了逃避加害,不敢署名。解释完,还有人表示不能光凭一个梦就断定这真是朱子所作。 “朱子大师,融儒释道于一体。这四首诗,平淡自然,无心无意,纯是禅味,‘太极理’倒是直白。由此看来,我认为这非常可能是真的。”李春烨说,“不过,别再争了,先进行别的吧!” 接下来,推举节妇四名,审核上报。其中一名是李春烨原来邻居那长着漂亮黑痣的“赤坑婆”,她守了四十六年寡,今年春天病死,死前还要求不要更换内衣不要让她走光。其他三位候选人的事迹也挺感人,无一异议。只是上面给的名额太少,不然可以多推荐几名节妇烈女。 叠起江南恨 六(2) 再接下来,通报朝廷最新恩准的两名节烈名单,一行人列队将其牌位拥入节孝祠。然后踩街,有十余名女子参加,用纱巾兜面,怪怪异异,街两边挤满观众。朱熹在此隐居时,尽管官场失意,还是不忘关怀女性,倡导妇女缠足,并用纱巾兜面,只因人欲太甚,天理难存,纱巾兜面并未形成风俗。现在请一些女子率先垂范,既是对朱子的纪念,又倡导风化。 中午,社坛众绅士聚餐,一摆十余桌。大碗喝酒,大声猜拳,儒雅之风荡然无存。最热闹的是,丁开伍颤悠悠从怀里取出一只绣花鞋,说是邵武最新流行的酒杯。人们争着看,争着一试金莲杯,乱糟糟一团…… 李春烨睥睨一眼,转而看屋梁。这些人,坐井观天,我在京城早看腻了,他们还时尚!况且,大庭广众,又纪念朱子,真是……真是、真是太过分了!这么一想,作为主持人,他不得不站出来说句清醒的话:“好啦,快收起来!很难看!” 一个多喝了几杯的中年人拎起那只绣花鞋,直往李春烨鼻子上塞,挑衅说:“难看?你说这么漂亮的三寸金莲难看?” “滚开!”李春烨热血汹涌,咬牙切齿。 两人大吵。人们围过来,两边劝着,吵吵嚷嚷。有的人早也看不惯,趁机骂丁开伍不知羞耻,可也有人骂李春烨“当了婊子还想竖牌坊”。丁开伍则骂:“再怎么难看,也比你吃人家冤枉好!” 这话让李春烨受不了,猛地挣脱,伸着指头冲过去:“你给我说清楚了!我吃人什么冤枉啦!如果你不说清楚……” 丁开伍不甘示弱,摩拳擦掌,高高举着,不停地晃着。众人分别死死架住了两人的身子,可无人捂住他们的嘴。丁开伍进而说:“那一年,你去山东,查陶朗先,把银子运回家,泰宁八大城门开了三天三夜,谁个不晓得?你没吃冤枉啊?你没吃冤枉,哪来p本事盖那么大的房子!” “你放p……放你妈的xp……”李春烨简直疯了,两脚直跳。几个人难以招架,让他捡了个空子,挣脱出身。可由于对方还有几个人在架着防着,他冲不到丁开伍身边,只能干着急。突然,他一发狠,将一张桌子猛然掀了,汤水溅到好多人身上,一只只瓷碗在地上打得哗哗响…… 丁开伍骂得更难听了,还有人毫无顾忌地帮腔:“是呗,他会没吃冤枉啊!那么大幢房子,少说要二十万两银子,一个尚书一年的俸银也只有一百五十二两,他要当几辈子啊?” 有些人继续控制李春烨,一边好言相劝,一边手忙脚乱拽着推着拥他回家…… 社坛回来,李春烨倒床就睡。半夜醒来,酒意全退。他想起当众发火的事,后悔极了。发什么火呢?不值钱,不值米。瞻前顾后,唯唯诺诺一辈子,却当着那么多乡绅的面发那么大的脾气,什么面子也丢光了。因为喝了酒,可是谁没喝酒呢?是脾气问题,脾气是性格问题……不对,是品格问题。如果真是性格问题,那么对谁都一样。试想,对比你官大、辈分大的人发过脾气吗?没有吧?不敢吧?能够克制吧?只敢对比自己官小、辈分小的人发脾气,可见实质上还是欺负人,至少是修养问题,真是不该啊! 再深入一反思,李春烨彻底清醒:既然要盖五福堂,就别想有好名声,就像婊子与牌坊不可能兼得一样! 李春烨又闭门不出,整日读诗书,也尝试着写诗。他凭吊城西的闽越王无诸墓: 遗窆传疑土一抔,霸图回首冶城秋。 入关功在封何晚,横海军来战已收。 落日荒原谁下马,丛芜古道自眠牛。 耕童荛竖休轻角,风雨能添过客愁。 他重游天台岩附近的仙枰岩,相传那是仙人手谈处: 攀石寻棋迹,悬崖一窍幽。 更无山上下,惟有日沉浮。 风马云车逝,苔枰鲜磴留。 输赢都不管,一局几春秋。 他也含蓄地抒发对景翩翩的思念: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叠起江南恨 六(3) 山风吹雨夜潇潇,一滴愁魂一种销。 自是枕边听不得,不关窗外有芭蕉。 李春烨把他写的诗稿寄给景翩翩,虚心向她讨教。他们以“二白兄”、“三昧弟”相称,两颗心一日日更近,一天天更热…… 江复带来一个很糟的消息:袁崇焕杀毛文龙了!袁崇焕列了他十条罪状,但李春烨还是感到震惊。毛文龙是很多毛病,但他对后金坚决不降,对内部上下很会笼络人心,李春烨的心实际上都服了,怎么还没说服袁崇焕?杀了毛文龙,他部下不服怎么办?那个岛乱了,后金没了牵制,集中力量往山海关来,怎么办? 过了三个来月,江复带来一个更糟的消息:袁崇焕入狱了!原来,后金久攻不下袁崇焕镇守的辽东防线,又没了毛文龙没了后顾之忧,便突然绕开辽西走廊,转道蒙古,长驱而入,直京城。袁崇焕连忙回师救京,得后金撤了,但是传闻他暗通后金。崇祯皇上大怒,朝野一致谴责,京城百姓也个个愤慨:原以为他是个抗敌大英雄,哪料会勾引敌人直皇上?还有人指控钱龙锡,说他与袁崇焕同谋。钱龙锡是刚刚主持过钦定逆案的功臣,但抵不过卖国大罪,也给打进死牢。钱龙锡急了,连忙申辩说:“我跟那蛮子怎么同谋呢?他刚来拜见皇上时,我看他其貌不扬,就跟同僚说过‘这人恐怕不能胜任’。”连钱龙锡都反目,看来袁崇焕这回没救了! 难怪一直收不到袁崇焕的信!袁崇焕难得善终,似乎也在李春烨的意料之中,但他万万没料到会是通敌罪。袁崇焕怎么可能通敌呢?他实在不敢相信。是不是有人陷害他?不至于吧,即使魏忠贤那时候,也不会拿通敌这样的罪名来治谁。这么定罪,肯定是有原因的,只是他不敢相信。他还不敢相信钱龙锡。钱龙锡有没有跟袁崇焕卖国投敌我不知道,他们亲近不亲近我还不知道?怎么能说嫌袁崇焕相貌差就没亲近他呢?这世道,没个定数,什么事都不堪料想! 李春烨又想:本朝有“八议”规章,即在惩处重要人物时有八种特殊情形可以减免刑罚,这“八议”是:议亲、议故、议功、议能、议勤、议贵和议宾。袁崇焕不仅有勤,还有宁远、宁锦、京师三次大捷之功,肯定能将功抵过,化险为夷,大不了丢个官。如今这世道,丢官未必不是好事。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伏。回邵武来当县令吧,咱们把酒话桑麻。不当县令也罢,无官一身轻,移情山水,优游林泉,望天上云卷云舒,看庭前花开花落,怡养天年,多好!李春烨盼着袁崇焕出狱。 不时从北方传来不好的消息:陕西、山西一带的饥民李自成等人纷纷揭竿而起,官军要东北、西北两头应付,到处乱哄哄…… 八月底,李春烨突然收到王可宗的信。他已擢为工部左侍郎,好久没信函往来。李春烨以为人走茶凉,何况这两年命运未卜,他也回避,无可厚非。现在案子定了,他特地写上一信表示安慰。但他没有多叙自己的事,而大谈袁崇焕—— 朝中有些大臣替袁贼喊冤,军中和民间也不乏其人,祖大寿将军拿着自己的官诰和赠荫要赎袁贼,关外天天有将吏士民到督辅的府第号哭鸣冤,愿以代身。直隶书生程本直甚至说“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唯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唯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但朝野更多人认为:袁贼通敌,实在是罪不容赦。我真后悔没能早看清这个卖国贼的真面目,居然也敬重过他。 凌迟袁贼的消息前一天就传开,人们奔走相告,纵情欢呼,说明天不仅要活剥那个卖国贼,而且要生吃那个老贼。生吃了他才解心头之恨,才能保我大明江山千秋安稳。 第二天一早,天刚放亮,我便赶往西市,可还是来迟,那里已经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我好不容易挤到街边一家布店。人们纷纷买蓝布做旗帜和横幅,印上标语,称道凌迟袁贼是大快人心事,称颂皇上圣明,这家布店的蓝布给抢购一空。这布店老板姓汤,说着地道的北京话,就是恩公说北京人吵也好听的那种话。他爱国热情非常高,主动拉着我说:“站到柜台上看吧,反正没生意做了!”我跟他真的站了上去。 叠起江南恨 六(4) 太阳出来了,灿灿烂烂,直晒整个场子,还斜斜地照进布店,照得我睁不开眼来。我想下柜台避一避,可我怕一下去被别人占了位子,只好忍着。好不容易等到巳时,忽然一阵喧哗,袁贼终于给押来了…… 太吵了,什么也听不清楚,只闻很多人异口同声地数一刀两刀三刀,数到后来有些乱,发生争执,但大数差不多,直到三千五百四十多刀。太远了,只见远处观众人头攒动,我根本看不见怎么剐那老贼,只见不时有人挤出来。他们从刽子手那里买了那老贼的r,出来炫耀,然后当众生吃,得意非凡。汤老板的儿子也抢购了一块r,只有指甲那么大,心疼说花了一两银子。汤老板斥责道:“生吃卖国贼,保我大明江山稳定,花它个百十两也不冤!”他早备好一碗酒,接过r就吃。他不舍得独吞,只咬小半,狠狠地咀嚼一番,一下咽进喉咙,然后喝一口酒。他嘴角都是血,没顾得上擦,便说:“真解恨啊!来,这位大人也尝点儿!” 汤老板把那丁点r慷慨地递给我。昨晚听人家说时,我也想过要生吃那老贼一块r,可现在真的看到,看到那r还血淋淋,却吓得把手缩到身后…… “畜生!”李春烨轻轻地但是狠狠地骂一声,甩下信笺,闭上两眼,心情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默默地流泪,为袁崇焕。何苦啊,安安心心当个邵武县令,哪会有今天?再怎么样,死个全尸是有啊!他恨京城那些百姓,简直是禽兽!偌大的京城,简直是丛林!崇祯皇上……哦——,皇上!朝野上下,哪还有礼?哪还有义?哪还有廉?哪还有耻?四维不张,国何以立?李春烨恍惚记起谁说过:大明皇上,好像都跟大明王朝过意不去似的,一个个争着糟蹋它,似乎不把它毁灭心不甘。是啊,你看,万历皇上几十年不上朝,天启皇上把权柄委以太监,现在崇祯皇上又滥杀中流砥柱,这天下经得起几番折腾?可是,天下是皇上的,皇上都不心疼,我心疼有什么用? 李春烨的心死了!这世上如果说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话,那只有亲人,包括弟媳景翩翩。当然,他对她的感情远远超过了弟媳。如今,他更深刻地感觉到:她是他的灵魂!他不能没有她,仅仅有她的文字还不够,他甚至需要她……够贪婪了!有了女人的身,还想要女人的灵魂。现在有了景翩翩的灵魂,还想要她……噢——,快来吧!这人世容不下我们,我们追仙去! 景翩翩仍然着男装来,但李春烨如实告诉江复。江复不仅有文采,还有一副好身子,又是忘年交,现在去游上清溪,得请他帮忙。上清溪在泰宁城东北,才十余里地,但那一带荒无人烟,难得一两个人去游玩。前几年,泉州籍礼部主事池显方到泰宁,偶然听说,倒是去游了,还特地告诉李春烨,说那里比武夷九曲更妙。身边有这么个好地方,不能不一去。乘竹筏容易出事,景翩翩毕竟是个女子,不能没个帮手。 轿子到岚坑落下,一边吃午饭一边请人扎竹筏。景翩翩异常兴奋,翩翩然要走在前头,李春烨不让。俚语“七拦八挂”,是说蛇七月拦路八月挂枝,防不胜防。再说,这种地方什么猛兽都可能有。当然,毒蛇猛兽其实比有些人好,因为它们一般不会主动侵犯人。怕只怕不小心碰到它们,让它们对这么个弱女子也误会。李春烨叫江复走在前,拿根g子两边草木敲敲,有什么也让它自行跑开。李春烨断后,两眼紧盯着景翩翩,以防有什么袭击她,包括弹起一根小枝条什么的,及时挡开,不让弹到她身上。 上清溪天为山欺,水求石放,水与石相搏击,出乎你想像的激烈。放筏而下,异乎畅快。转一景如闭一户焉,想一景如翻一梦焉,会一景如绎一封焉,复一景如逢一故人焉。不时遇滩,有惊无险。缓流之处,放心观赏两岸紧夹如高墙的悬崖,大小岩x星罗棋布,千姿百态。赤壁如削,一尘不染。凹处丹红如桃,凸处或赭黑如油,或长满苔藓。低处多长还魂草和兰草,稍高处长一些小杂木,有几棵小枫树叶儿红得似火。顶上是苍松,直吻着蓝天白云。偶然,从悬崖高处飞出岩泉,空蒙飘落;或是飞出苍鹰,在高天一圈圈盘旋,像为李春烨一行三人探路、警戒、护卫。桂树不知长在哪儿,更不知长了多少,只闻花香飘满涧谷。很快,景翩翩诗情画意油然而生。她最喜欢的是那沐浴着天泉的兰花,随口吟出: 。。 叠起江南恨 六(5) 但吹花信风,莫作妒花雨。 我欲采数枝,挽得同心住。 李春烨诗意也来了,吟道: 谷口初寻胜,溯洄水一方。 山危犹有径,峡束忽如墙。 断涧穿峰过,中流巨石当。 前途不可问,挽筏上沧浪。 “嗬——,好诗!好诗!二白兄,你……” “小心!”李春烨见景翩翩高兴得拍手,东倒西歪,连忙提醒道。 转眼又是一个小滩。等安全下了滩,景翩翩接着说:“二白兄,你的诗长进很快啊!” “不是说文章憎命达吗?”李春烨苦笑了一下。 这时,江复说:“二位长辈,我也有几句,不知敢不敢献丑。” 景翩翩的年龄比江复小,但在家族辈分和写诗上当然是他的长辈。她和李春烨当即鼓励他。他吟道: 昔人武陵逐春水,今我清秋探秋叶。 太初幻化迷千古,久泊渔人今始发。 定有仙人此中匿,j犬云封未可识。 踌躇莫尽欲回槎,只恐重来路已惑。 “难怪你屡试不第!”李春烨说。 江复不解其意,诚惶诚恐道:“请长辈多赐教!” “我是说诗与八股文不共戴天。你有这样的诗才,作八股文的才还能剩多少呢?”李春烨说。 “是啊!我们生太迟了,错过了唐诗宋词那种时代。现在是没有诗的时代,只能过没有诗的生活。”景翩翩说,“有道是‘五十少进士’,你还年轻。为了仕途功名,要少沾点诗!” 李春烨叹道:“可惜,我无力保举你了!” “我早不想入什么仕!”江复不屑一顾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上清溪原始得很。溪边一些小树木,几乎横贴着水面,人得匍匐而过。古藤攀援着高树,又长长地垂下。景翩翩童心大发,吊到藤上,荡起秋千来。她开心极了,笑声一串又一串,回荡在整个悠长的溪涧…… 到栖真岩,弃筏登岸,直上岩寺。千年之前,那梅子在这炼丹。据说,有一个丹炉迄今留在一根柱子底下。李春烨早年到过,对这里一草一木都不陌生。泰宁寺庙有好多在岩x当中,僧道不分,奉祀则女多男少。栖真岩供的主神是临水夫人(靖姑),她是道教神灵。边上还有她的师妹,即护国夫人(九娘)和平闽夫人(三娘)。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们福建吗?”景翩翩忽然问。 李春烨猜着说:“山好水好?” “不光是山好水好。”景翩翩笑道,“人更好!” “人更好?”李春烨真想不通。“这话怎么说?” “你们福建对女人特别好。你看,你们供的神灵,多半是女的。” 这倒是真的。除了临水夫人,还有妈祖,还有惠利夫人、马仙姑等等。正说着,有个一身着黄衣的男子出来,让李春烨大感意外:雷一声! “禹门兄!”李春烨丢下景翩翩和江复,快步上前。 雷一声淡然笑笑说:“施主何急?” “我是二白啊!” “请用茶!”雷一声答非所问。他不再愤世嫉俗,但目中无人,尘封人世。 这时,边上一个小道士介绍说:“这是无怀禅师。” 前些年,雷一声当居士的时候就不认我,如今只怕六亲也不认。李春烨很无奈。借了一个房间,一行三人住下。 皓月当空,千山万水尽收眼底。李春烨提议出门赏月,景翩翩欣然叫好,江复则说受了些水汽有点不适,避而不去。 毕竟是山道,景翩翩不习惯走山路,何况是晚上,月光被大树遮挡。一不小心,景翩翩打个趔趄,李春烨慌忙去拉她的手,一过便放开。如此二三,她抓住他的手不放,挑衅说:“牵我一下也不想吗?” “别说了,我长长的美人!”李春烨控制不住了,把景翩翩揽进怀里,猛吻她的热唇。“我简直嫉妒得要命!” 叠起江南恨 六(6) “嫉妒?嫉妒什么?” “你说还有什么呢?” “他是你弟弟啊!” “还有……还有那个苏生?” “哪个书生?” “那个……你在《散花词》中写的。” 景翩翩忍不住笑了:“那有什么好嫉妒的?” “你与他话别,还赠了诗:‘月出人未来,月缺人已去。好共借余辉,相求直至曙。’” “你记性真好!” “还有郭生,你寄他:‘兀坐掩房栊,捧心讵娇态?闻说金张儿,懒出堂前拜。’还有那个张孝廉,你送他:‘柳丝细织晓烟青,恻恻春寒长短亭。马度山腰蹄尚嫩,湿云如梦未全醒。’还有没姓名的,你写《寄远》:‘江上望归棹,君归未有期。试看圆缺月,是侬断肠时。’还有,你写《寄友》:‘蛾眉慵画镜慵开,裙减腰围自剪裁。二十五弦声欲断,偏留明月印苍台。’还有……” “好啦!好啦——,别吃陈年老醋啦!那是以前。以前我要靠那些诗糊口,要靠那些诗改 第 14 部分 欲望文 第 15 部分 兵部尚书佚事 作者:肉书屋 第 15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台。’还有……” “好啦!好啦——,别吃陈年老醋啦!那是以前。以前我要靠那些诗糊口,要靠那些诗改变命运。现在,我的命运已经定了,不写诗了,只想做个贤妻良母。哪知道,做个贤妻良母也这么难,难得……”说着,景翩翩泣不成声。 “别这样!”李春烨像拍孩子一样亲切地拍着景翩翩的背。“别怨我们的命!这世道,谁的命会好呢?皇上的命也不见得好到哪去!远的不说,你看宣德皇上,死于三十八岁盛年;景泰皇上,死时刚刚二十九岁;隆庆皇上,也只活三十五岁;泰昌皇上,在位才个把月,三十九岁就归天;天启皇上,驾崩只有二十三岁,比你现在还年轻!活着就是命好啊!” 本打算在栖真岩住几日,才住一个晚上,李春烨和江复就受不了。本来想超脱些,不受性别、辈分之类世俗羁绊,只为兄弟,借一间禅房同睡一床地铺。为保护景翩翩,叫她睡当中。然而,人往往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李春烨一方面自己想入非非,另一方面又担心江复越轨,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他有半夜解手的习惯,今天不敢起来,生怕一走就出什么事,一憋再憋。江复则认为李春烨跟她早有私情,只是碍于面子不敢同居。入睡前,他就推让了半天,最后是她也硬要拉他一起。他想他们肯定会有什么故事,怎么也睡不着。三更许,他熬不下去,起身到外面解手,大松一口气。这样一来,李春烨又尴尬,生怕江复误会,连忙跟出。两个人坐在木槿花边赏月,闲聊到天明。景翩翩太累太开心了,倒是一梦到天亮。 江复要先回家,李春烨没挽留。李春烨请他再帮点忙,帮忙到城里弄些琴筝、长剑柴刀之类东西。他当日傍晚就备齐了并送来,次日一起下山。 。。 叠起江南恨 七(1) 下栖真岩,过上清溪桥,李春烨和景翩翩步入通往状元岩的山谷,两侧悬崖峭壁,森严并进。谷尽头,石崖三面迫而来。一面悬崖坡度稍缓,有简易石磴,曲折盘旋,断续相接。相传,这些危磴是邹应龙手凿而成,后人称之“斗米阶”,形容石磴如一斗米粒之多,以此激励后代学子。李春烨今天并不想涉及状元什么的,心思全在景翩翩身上,登完斗米阶便走另一条小路,有意避开状元岩。他双肩负着一堆行囊,一手牵携着她。她从没走过这样的路,摇摇晃晃,但并不害怕,而像被牵携走向d房一样激情澎湃。 这也是丹霞地貌,有的呈一线天,有的是奇峰,还有很多断崖、岩x等等,千奇百怪。无论山顶、崖面还是谷底,都有一股股活水,瀑飞泉滴,溪涧连珠,给一座座巨岩增添灵气。岩间、岩上林木葱郁,桂花飘香。时不时的,丛中野兔逃窜,小鸟惊飞。苍鹰就安详了,在李春烨和景翩翩的头上高高地盘旋,久久地盘旋。 李春烨走在前,手持长剑,不停地打草惊蛇。不多时,他突然伸出一手止住身后的景翩翩:“等等!” 景翩翩吓得毛骨悚然,但又忍不住顺着李春烨手上的长剑看去。结果,虚惊一场。 “真要是碰上什么,有用吗?”景翩翩忽然问。 李春烨一时摸不着头脑:“什么有用没用?” “你手上的啊!” “当然有用!你以为是戏台上的道具啊?” “我是说,你满脑子之乎者也……” “你别忘了,我当过兵部尚书!” “你打过仗吗?” “我练过马,练过剑。” 今天运气好,没让李春烨的剑派上用场。虚惊几回,两个人都不以为然起来,又觉得累。李春烨建议歇一下,两个人席地而坐。他解下行囊,走到岩边喝水。 那泉水从高高的悬崖上曲曲折折流下来,在两尺来高处一个里稍事停留再溢出。这有点麻烦。喝溢出的吧,得吸着岩石;喝x里积的吧,那x有点深,而又略扁。李春烨想了想,只好横着脑袋伸进去牛饮一番。 景翩翩走近李春烨,看了直笑:“你喝得累不累啊!” “不累!”李春烨抚了抚鼓起的肚皮。“爽!哇——,好爽啊!你要不要喝点?” 景翩翩笑了笑,说:“不喝。我不想喝!” “这又不是我花力气挑来的,尽管喝!” “那怎么喝啊!”景翩翩娇嗔道。 李春烨想起孩童时的妙法,摘一段芦苇叶,将泉水接出来。景翩翩不客气了,蹲下来,仰起嘴喝,也要喝个饱。李春烨夸张道:“好啦!我手都酸啦!” “等等!”景翩翩贪婪地又喝了一口。正要转身,又要洗手洗脸。“这水真是自天上来!多圣洁啊!” 俚语说:“泉水里洗面,死了没人见;泉水里洗脚,死了没人晓。”李春烨想起,但不敢说,反而鼓励。“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就是嘛!索性多麻烦你一下!”景翩翩在岩石上坐下来,脱了鞋,挽起裤管,让岩泉淋濯那双雪白的大脚。 李春烨见了,心剧跳起来,以至芦苇叶乱抖,水洒景翩翩身上。她尖叫了起来。他重新摘一片芦苇叶,取得更长,蹲下来,让岩泉更近地浇在她脚上。他想,“丐户”政策的副产品倒是不错,给她留下一双这么漂亮的天足。要不然,她怎么可能享受到这样的天泉? 景翩翩静静地让岩泉淋濯着她的双脚,久久不说够。李春烨经不住某种诱惑,一手持着芦苇,腾出一只手帮她揉濯。她没什么反应,他便搔她的脚板,嬉闹起来…… 景翩翩又静下来,整个山都静下来。石伯公好像是专门守护宁静的,灵敏得很,谁要是聒噪一声,蜂窝一样的岩x马上就回声警告。但那悠扬的蝉鸣、林风和泉流不在禁例,而正因了它们,这群山更显得恬静、清新而又生动。 李春烨忽然问:“你在想什么?” 叠起江南恨 七(2) “没想什么。”景翩翩嫣然一笑说。 “没想什么?不可能!睡觉还要做梦呢!” “真没想什么!我只是在看,在听,好像除了树木,除了鸟儿,只有我们两个人。” “应该是吧!这一带没有村庄。猎人,采药、砍柴的,应该也没有。以前,这上面有人读书有人听梦,还有人炼丹……对了,好像就在这附近。” 这是悬崖之上,岩x很少。寻了好一会儿才寻到一个小岩x,岩前林木茂盛,岩顶瀑泉长流。岩内d中套d,幽深得很。李春烨携着景翩翩才到d口,正辨认岩上几乎被青苔覆盖的“琵琶岩”三个字,黑黝黝的d里头就发出一片“吱吱”尖叫,成群地飞出小东西。她吓得连忙避闪,那些小东西还险些撞到她脸上…… “别怕!那是蝙蝠,我们泰宁叫‘琵琶老鼠’,不会伤人。”李春烨安慰说。 景翩翩糊涂了:“老鼠会飞?” “是啊,这种老鼠怪就怪在这。传说,一只蝙蝠冒冒失失闯进黄鼠狼窝里,被一头痛恨老鼠的黄鼠狼抓住。蝙蝠说:‘我不是老鼠,我能飞,我是鸟呀。’这样,它逃得性命。不久,它又被一头仇恨鸟类的黄鼠狼抓住,它辩解道:‘你看,我没有羽毛,怎么会是鸟呢?我是地道的老鼠。’它就靠这样的本事绝处逢生,就像……” 李春烨忽然不说了。景翩翩追问:“就像什么?” 刚才李春烨的脑子突然闪出一个念头:现在官场求生就像蝙蝠在黄鼠狼窝求生,但他不想谈那样沉重的话题。他换个话题,说:“传说蝙蝠善于合气,能长寿。普通的蝙蝠是黑色,上了年岁,变为红色。五百岁以后,红蝙蝠又脱胎换骨为白蝙蝠。千岁以上的蝙蝠,色白如雪,人吃了可以增寿四万岁!怎么样,你想要黑的,还是红的,白的?” “随便,你抓只来看看!” “哪能想抓就抓得到?那样谁也成仙了!人家是住在这d里头,修炼它几年几十年,耐心等待机会……” “啊——,我可没那样的耐心。” “其实,不一定非要吃白蝙蝠,道家说吃茯苓也可以成仙。”李春烨转身指松树。“喏——,茯苓就长在那样的树……” “带我去看看!” “我只知道有松树的地方就有茯苓。茯苓究竟长在树上还是藤上,我……我搞不清楚。我想,也不一定非要茯苓才能成仙。只要到这样的地方多呆呆,自然成仙。这里丹山碧水,比京城比皇宫美多了!皇宫,只会让人短命,皇上都不能长寿。三昧,我们在这仙境多住几日吧!” “那我成仙女啦!” 歇了一会儿,继续走。一会儿攀岩,一会儿穿林,处处美如仙山琼阁。 行至一个小山谷,长着一大片松树,一棵棵高耸入云,遮天蔽日,在地上铺起一层厚厚的松叶,一尘不染,红光发亮。景翩翩一p股坐下,打了个滚,叫道:“噢——,太美了!二白,再歇会儿吧!” “好哩!”李春烨卸下行囊。 亮得发白的日光,像碎银一样从松间倾s而下,在棕色的地毯上映出斑驳的花儿。当中,还矗立着一棵棵硕大但是直溜溜蹿天的松树,缀着一丛丛鲜绿的灌木。景翩翩躺在松叶上,左看看,右看看,再望望吻着蓝天白云的树梢,心旷神怡。李春烨脱了脏兮兮的外衣,坐到她身边,问:“你在想什么?” “你怎么老这样问呢?为什么一定要想什么呢?不想什么不行吗?”景翩翩有些儿扫兴,无意中瞥见李春烨的衣裳。“哎呀——,汗都湿透了,快脱下来拧一下!” “没关系,一会儿就干。” “不行!受了水汽会生病!” “没……没事……” 李春烨还无所谓。景翩翩急了,坐起来,扯他的衣襟,要帮他脱。他更急,两手捂住不让动。她笑了:“不好意思?” “我……我、我……” 景翩翩白了李春烨一眼,转过身去,脱自己的衣裳。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裳也早湿透…… 叠起江南恨 七(3) 李春烨惊呆了,只觉得炫目,不由闭上两眼。他从来没见女人在阳光下脱衣裳,景翩翩那光洁的肌肤令他怦然心跳。他抗拒着,紧闭上两眼,命令自己的脑袋什么也别想。四周静极了,只有不知何处发出的蝉鸣,不时有一两声鸟叫,再就是微微的松涛。突然,他听到琴声响起。睁开眼来,只见她背对着他,坐在几步开外,脱得一丝不挂,像一块璀璨的宝石熠熠闪光,照亮了整个林子!她张起琴,缓缓弹起,片刻又唱起自己写的《二把江儿水》: 心旌相向,想当日心旌相向,情词初荡漾; 把空花落桐,青鸟回翔。 寄春心,明月上; 粉蝶为伊忙,游蜂还自嚷。 恩爱昭阳,魂梦高唐,恰便似窃骊珠千顷浪。 萧寺行藏,说甚么萧寺行藏,临邛情况,可正是临邛情况; 向天台,遇阮郎。 余音绕梁,景翩翩陶醉着,一动不动。李春烨站起来,轻轻走过去,猛然把她抱在怀里:“我长长的美人啊……” 疯了!李春烨和景翩翩都疯了!这个六十来岁的男人,沾的女人不少,可从来没有这般疯狂!他知道有的女人的r体特别令人销魂,也知道有的女人的灵魂特别令人神往,但还不知道女人的r体与灵魂交融是如此之美妙。他觉得山摇地动,山崩地裂。他不断地重复着,但是越来越高亢地喊道:“塌下来吧!塌下来吧!塌下来吧——!” 终于恢复宁静,两人并躺着,仰望着倾斜的阳光,静静地听着蝉鸣。忽然,李春烨发现有一只彩蝶在景翩翩胸前盘旋,似乎想吻那茹头。他急了,挥手去赶。这时,又发现有一根光柱刚好照耀着她那黛色鲜花,冰山雪莲,格外灿烂。他贪婪地看了几眼,一巴掌伸去捂,说:“太阳公公也好色啊,偏偏照这!” “让它照吧!”景翩翩掰开李春烨的手。 “唔?”李春烨想了想。“我知道你为何叫‘三昧’了!” “为何?” “那是佛语,解脱束缚,排除杂念。” “明白就好。” 李春烨一边去抚景翩翩耸立的茹房,一边问:“我算不算l伦?” 景翩翩反问:“我是不是妓女?” “好了,我不说了!” “你刚才说什么——塌下来?” “哦,我是说,让天塌下来!就在那样的时刻塌下来,把你我就那样埋着,永远那样埋着,就像岩石中的螺壳,亿万年后还那样亲密无间地凝结在一起。” “今天,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天!” “我也是!” “我还想弹琴。” “弹吧!” “你唱好吗?” “我不会唱。” “那你弹我唱?” “也不会,真的!我老是记着一句老话:‘家有书声穷不久,家有琴声富不长’,认为玩物丧志……” “你为什么不记另外一句话?《礼记》上说的:‘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惟君子为能知乐。是故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 “这么说,你更知道为政喽?” “我讨厌为政的!你额头今天如果还扁着,肯定不可爱!” “也许吧!”李春烨好激动,热吻景翩翩一阵。“能有今天,哪怕为此丢官也值!” “当官真那么无聊吗?” “也不至于吧!如果真的很无聊,谁会十年寒窗,甚至二十年三十年几十年如一日苦读书呢?” “你当官这么多年,最有趣的是什么?” “唔……让我想想……” 李春烨想了许久,认定最有趣的是跟天启皇上演戏。天启皇上虽说没读几本书,可是天赋很高,除了做木工之类技艺高超,演技也少有人比得上。魏忠贤虽说不识字,却也是多才多艺,戏唱得相当好。大白菜客氏和李春烨,只是凑合。记得有一年夏天,非常热,热得像今天样大汗淋漓,却要演《宋太祖龙虎风云会》。这出戏说的是宋太祖赵匡胤皇袍加身后,在一个雪夜叩访部将赵普家。皇上饰宋太祖,魏忠贤饰赵普,客氏饰赵普妻,李春烨饰赵普仆人张千。因为戏里是雪夜,必须穿棉袄。可是演戏这天那么热,又不是当众演,纯粹是自娱自乐,客氏建议不要穿棉袄。皇上不依,还要演冷得发抖,将棉袄裹得紧紧的。又为了表现皇宫到外官府上路途颇远,宋太祖求贤若渴,天启皇上急匆匆奔了一圈又一圈,累得满头大汗。叩开门,热上酒,妻子和仆人退下之后那一段戏,李春烨印象最深,随即起身,着衣串演两个角色给景翩翩看: 叠起江南恨 七(4) 赵普白:陛下深居九重,当此寒夜,正宜安寝,又何劳神过虑? 赵匡胤白:寡人睡不着。(唱) 【倘秀才】但歇息想前王后王,才合眼虑兴邦丧邦,因此上晓夜无眠想万方。须不是欢娱嫌夜短,难道寂寞恨更长,忧愁事几桩。 赵普白:陛下,不知所忧者何事?说向臣听。 赵匡胤白:寒风似箭,冻雪如刀。寡人深居九重,不胜其寒,何况小民乎!(唱) 【滚绣球】忧则忧当军的身无挂体衣,忧则忧走站的家无隔宿粮,忧则忧行船的一江风浪,忧则忧驾车的万里经商,忧则忧号寒的妻怨夫,忧则忧啼饥的子唤娘,忧则忧甘贫的昼眠深巷,忧则忧读书的夜守寒窗,忧则忧布衣贤士无活计,忧则忧铁甲将军守战场,怎生不感叹悲伤! 赵普白:陛下念及贫穷,诚四海苍生之福。 李春烨的演技不敢恭维,那么抒情的戏给演得滑稽可笑。但景翩翩没有笑,一字一句听着唱词。她忽然打断他说:“等等!我问你:皇上真有那么好吗?” “什么那么好?”李春烨一时摸不着头脑。 “唱的那么好:‘忧则忧当军的身无挂体衣,忧则忧走站的家无隔宿粮,忧则忧行船的一江风浪,忧则忧驾车的万里经商……’” “嘿嘿——,戏呗,哪能当真!”李春烨坐回景翩翩身边,拥着她,吻着她。“你的诗都是真的吗?” “我的诗当然是真的!字字句句都是蘸着我的泪写出来的,只不过有的是欢乐之泪,有的是忧伤之泪。” 这个无名岩x,是这一带繁星般的丹霞岩x之一。它在悬崖绝壁之上,离地两三丈,只能从远处,通过半山一条稍缓的小“路”横行而至。岩x三五尺高,深宽丈许,在下面只可望见一半左右。与众不同的是,还可以望见里面有个小灶,显而易见曾经有人居住。千百年来,为了避乱,人们也常躲到这样的岩x来。今天,李春烨偶然遇上,选择了它。他在d口采了些还魂草和萱草,携景翩翩进入,朝两草拜了拜,算是禀报过石伯公,得到了许可。然后出去,割些茅草铺垫为床,又砍些灌木拦在d口。万一有什么来犯,一动那些灌木枝叶就会“报警”,他可以及时出击,以一当十。他安慰景翩翩说:“放心,这里绝对比你家更安全!” 大半个月亮静静地悬在空中,对面悬崖上的树木清晰可见。对面的岩x黑dd的,似乎深不可测。景翩翩弹起琴,琴声从对面一个个岩x千回百转而出,然后才袅袅娜娜飘出山涧。她惊叹道:“太美妙了!” 他们没多说什么。一个弹奏,一个倾听,两个人都陶醉了,直到月儿西下,整个山涧变幽暗起来。他们也累了,相拥而眠,睡得很香…… 不知什么时辰,他们相继给饿醒。他们带了琴,带了刀剑,带了火折子,却没多带食物,只好以野果充饥。野果虽然味儿不错,毕竟不如五谷杂粮。此时此刻,不仅饿,肚子里还如绞似割。然而,天太黑了,现在出去也没用。于是,他们更亲密地偎依,更热烈地亲吻,果然忘却了今夕何夕。 天蒙蒙亮,李春烨携了景翩翩,迫不及待出岩x。满天是雾,满地是露…… 不多时,遇上一丛大树。李春烨边跑过去边惊喜地叫唤:“有吃的啦!” 这是棵银杏树,高得让人望得脖子酸。好在周围长了一些小树。小树不结果,李春烨便砍了一根小树干,爬上大树,将白果打下来,让景翩翩在地面拾捡。 白果既甘又苦,还涩。可他们饥不择食,只感到甘而不觉得涩。景翩翩不顾什么斯文了,一双纤纤细手特别麻利,那里没咽下,手上又剥出一个扔进了嘴里。李春烨见状,嘟哝道:“真格是‘蠢仔吃姜,有吃都香’!” “你说什么?”景翩翩听不懂李春烨的方言俚语。 李春烨狡黠地笑了笑,正色说:“好啦!我是说:尝一下就好!不敢多吃,多吃了不好!” 叠起江南恨 七(5) “为什么?”景翩翩噘起嘴。“我还想吃嘛!” “我也不知道,反正老人都这么说。” “老人说的就对吗?” “当然……当然不一定都对!老人还说,采白果有诀窍,用竹篾捆住树根,过一夜,第二天只要用g子敲打竹篾就行了!” “笑话!” “还有更可笑的呢!人们说银杏树也分雄雌。雌树如果不会结果,只要取一小块雄树,钉进雌树,用泥巴糊上,它就会开花结果了。” “真的?” “我哪知道!” “那我们试一试!你看这些小树,哪一棵是雄的,哪棵是雌的?” “我哪认得出!” 他们顺着溪流往外走,在两边悬崖如墙的巷子里转。转着转着,突然发现一头山獐。那山獐像条壮狗,躺在地上,头歪一边,淌一摊血。景翩翩吓了一跳,直往李春烨身边躲。 “死的,别怕!”李春烨上前,提起山獐给景翩翩看。“我们可以美美吃几餐了!” 李春烨还说,山獐特别多疑特别机灵。它喝水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影子都会惊跑,好猎手也难以打到。可是打伤了,它就没法机灵。这一带石巷多,在上头看起来像小水沟一样,稍不小心就跳不过去,就摔下来。在石巷里,人们经常可以捡到失足的山羊、野兔之类。 李春烨在溪边剖开山獐,烧起火来烤,香味弥漫。景翩翩从来没吃过这种野味,胃口大开…… 肚子不饿了,可以走了,可是往哪走呢?回家,还是回岩x? 李春烨主张再回岩x过一夜,景翩翩也想再留但她又想回家。他不强求,由她拿主意。她左顾右盼,犹豫不决。他催她,说太阳快下山了。她说再等一下,让她再想想。看她那么为难,他突然想起孩提时代一种游戏。他低头寻了寻,寻到一丛莎草,摘了一根草j,请她一起剥。 “什么意思?”景翩翩不知所措。 莎草的j,韭菜样的,但是呈三角形。同时从两头撕开,它要么呈“口”形状,要么呈“n”形状。李春烨孩提时常用它来占卜,“口”形代表y,“n”代表阳。现在,他还老返童,要景翩翩来玩这游戏。他们约定,“口”形代表回家,“n”代表回x。结果,一撕是“口”,她也有点失望,淡然叹道:“你看,天意要我们回家呢!” “不!”李春烨连忙说,“一次不算,何况这是我示范给你看。” 一连三次,两个“n”一个“口”,正中李春烨下怀。景翩翩笑道:“你有没有捣什么鬼啊!” “你不是看着吗?”李春烨挽起景翩翩就走。“这才是天意啊!” 李春烨和景翩翩信马由缰,沿着小溪漫步,走到哪天黑就在哪找个岩x过夜。 这也是个无名之x,看不出有人栖身过。d中套d,里面有一股细小飞瀑奔下,远远可闻其声。景翩翩一眼就看中,说:“就这吧,行吗?” “行!你说哪就哪!” 一入d,景翩翩直奔泉流,洗手洗脸,并说:“我要用天泉净个身。” “行啊!为什么不行?” “嗯……你不能过来!” “我……可——以!” 景翩翩那光洁的胴体,映亮了整个岩x,芬芳四溢…… 李春烨呆呆地坐在那,细心地辨着流瀑落在景翩翩玉体不同部位的响声,努力想象她沐浴着天泉的样子,控制不住内心越来越强烈的冲动。他大声通告说:“三昧——,我也要洗!” “等一下!” 李春烨等了一会儿,又叫道:“我要马上洗!” “我马上就好!” 李春烨马上冲了过去,抱紧了景翩翩一起淋。她抗议道:“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啊!” “我是说话算数,可是我的脚不听话……” 一串串笑声像空蒙而飘的瀑雾,源源不断地飞出……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第二天早上,雨停了,没有雾,只有一些流岚在丹岩绿树间飘浮。李春烨和景翩翩并肩伫立在岩x口上,欣赏那活起来的一座座山岩。景翩翩忽然叹道:“整个山里,只有我们两个!” 叠起江南恨 七(6) “如果有人在山下,望上来,看到我们,一定会以为我们是天上云间的仙人。” “所以,你不想回去。” “回去……回去我是什么呢?我是儿子,是夫君,是父亲,是爷爷,还剩多少是我自己?只有在这里,我是我自己!” 叠起江南恨 八(1) 李春烨收到沈犹龙一封信。看了信才知道,他最近拜为右佥御史,巡抚福建。更让李春烨感到突然的是,他说袁崇焕妻子鲍氏被流放三千里,送到福建。沈犹龙心里敬仰袁崇焕,很想照顾一下鲍氏,但他对福建不了解。思来想去,还是想托付“圣贤才”老兄弟。在北方人眼中,福建是整日与虫蛇为伍的瘴夷蛮荒之地,而泰宁在福建又属穷乡僻壤,送钦犯到这样的地方,对朝廷说得过去。而实际上,泰宁有李春烨,还有江日彩的后人,她肯定能得到些照应。 李春烨阅了信,当即奔县衙。现在知县姓卢,对李春烨这样的人物半是回避,半是敬重。现在上门来,还是敬重有加,好茶相待。李春烨不亢不卑,连声道谢。 一道茶毕,卢知县主动询问:“今天,日子好啊!怎么得闲……” “哦,是有点事。”李春烨直说,“听说,袁崇焕之妻鲍氏,到我们泰宁了,可有此事?” “有!有,有——,上月底……” “上月底?好多天了,我怎么不知道?” “这种事,又不是什么好事,不宜渲染……” “现在哪?” “寨下……金矿。大杉岭那边差不多了,现在人犯都送寨下。” 寨下不远,比大杉岭还近,可也是朝廷直接c手的地方。那金矿早在宋朝就开采了,后来废弃,万历年间(1573—1619)重开。为了多收税,皇上向全国各地矿场专门派太监监督,所收的税直接归“内帑”。而金矿非同一般,从开采、运输到加工一系列程序都要监督,又派兵监工。送到那做苦役的人犯,也就由兵部监管。只是不知那驻防把总是谁,更不知那把总肯否通融。 不管怎么说,李春烨要去看望鲍氏。他想当即就走,又想邀景翩翩做伴。现在,他是真的迷上她了,只恨碍于人言。他现在才发现在外地的好处,没什么熟人,做些出格事也不用怕流言蜚语。当然,更好是当权,像唐玄宗,扒了灰,还公然要到身边,谁敢说三道四?他现在是平民,又在家乡,只能干些j鸣狗盗的勾当。为此,他自责过,觉得对不起老弟,对不起妻妾,对不起老母,对不起子孙,也对不起乡亲,可他禁不住她的诱惑。年轻时需要女人,往往只是受生理驱使,年纪大了则多半受心理驱使。而今李春烨渴求景翩翩,受着心理和生理的双重驱使,开创了生命崭新的辉煌!她昨天才回建宁,今天就又想。本来,他也准备克制一段时间。可是去看鲍氏,那一路景色不错,怎么能让她错过? 景翩翩倒是自由。那母老虎现在只是不许她进丁家门,巴不得她离去——最好是消失。李春仪丢不下生意,对她内疚得很。她本来就在青楼,虽然与其他妓女不一样,可也与男人打交道,没什么醋好吃。现在她是他的妾,因为怕他老婆找麻烦,她并不怎么出门。她常去泰宁,那是因为五福堂。他感到她与李春烨有些暧昧,可是人嘛,哪个至纯至洁?只要不过分就行!如果这也苛刻,岂不是要她的命?因此,他时常还会鼓励她:有兴趣就到泰宁走走,不要闷在家里闷出病来。现在,孩子大了,给关在丁家不让出来,她更自由,也可以更放心。遗憾的只是路途远了些,最赶也要一整天。 接到李春烨的信,景翩翩次日便到泰宁。她不便直接进福堂,先到梅子楼落脚。信发出后第三天开始,李春烨也每天傍晚到梅子楼走走,看看她是否到了。一见面,金风玉露。她突然问:“你信上说‘吻你半个’,什么意思?” “哦,我是想……”李春烨有点不好意思。“我是想,只要吻你老是调皮地笑着的上唇就好了!” 晚上,李春烨自己还是回家住。第二天,雇了两乘轿子去寨下。 城西一路丹岩翠林,除了丹霞岩、李家岩,还有芝岩、约岩、莲岩等等,还有很多没有名字的岩。如果小小岩x也算的话,那一定比天上的星星还多。那些山石也千奇百怪,有的像猫有的像狗,有的像桃有的像梨,有的像枪有的像炮,有的像石钟有的像天书,有的像仙有的像鬼,有的像弥勒佛有的像男人女人s处,世上有什么那就有像什么的。在芝岩崖壁上,摩刻着庐山释最弱一首诗:“怪石都从天上生,活如神鬼伴人行。海之内外佳山水,到此难容再作声。” 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叠起江南恨 八(2) 李春烨说:“你也来一首,我帮你刻在对面那岩壁上。” “我刚才是有几句。可是到此一看,真是难容再作声了!”景翩翩笑道,“只怕我再也不敢写山水了!” “哦——,怎么说?”李春烨一头雾水。 “你想啊,崔颢到黄鹤楼,留下一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时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李白看了这诗,觉得太好,只能叹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景翩翩边走边说,“人家李白都不想与他人比高低,我一个小女子岂敢?” 景翩翩是个十足的女子。尽管她着了男装,也掩饰不住风情。时值初夏,丹崖上不时出现一大片一大片金灿灿的花丛。那是萱草花,其间鹤立j群般点缀着洁白的百合花。那萱草丛边沿,还镶着一簇簇翠绿的兰草、龙须草或还魂草。景翩翩采了一些萱草花、百合花和叫不出名字的花,让她的轿子顶上开遍各色鲜花,让人一眼就知道里头坐的肯定是个比花更艳丽的女子…… 寨下金场在石塘边上,驻防把总则驻在一个山谷。两边矮墙,中央开门,门边木刻对联云:“矿冶初开,鼓铸金炉开宋代;财源首创,裕国利民遗至今”,对联边有两个岗哨。门内两旁是花圃,各色牡丹开得正旺。尽头是一个岩x,几间房子在那里面,不假片瓦,不患风雨。把总四十余岁,一见李春烨的名帖写着“赐进士出身、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协理京营戎政”的头衔,立刻迎出。 虽然是在山野岩x,厅堂却布置得十分雅致。每面墙壁上有字画,下有花盆,每盆花跟每幅字一样不尽相同。 “想象不出,这会是兵营!”李春烨由衷地赞道。 “不务正业!不务正业啊!”把总谦逊地笑笑。“我这人比较喜欢牡丹,可是泰宁偏偏没有牡丹。那年回家,我就带十株来,一赤、二白、三紫、四浅红。现在远不止十株了!” “大人府上在哪?”景翩翩突然c话。本来,她着了男装索性装哑巴。今天,她看这把总好面熟,又听他说喜欢牡丹,忍不住想问个究竟。 把总一愣,直辨景翩翩:“湖广。” “贵姓?” “免贵,姓商……” “商为舟?” “是的是的!你是——” 景翩翩笑而不答。看商为舟真的认不出,便吟一诗:“曾是琼楼第一仙,旧陪鹤驾礼诸天。碧云缥缈罡风恶,吹落红尘三十年。” “景——翩翩!”商为舟终于认出。想当年,他慕名拜访她,她不屑一顾,他写了这诗,她才肯见。“三昧!这些年,我经常想到你,也找过你,可万万没想会在这里见到你!” “不会吧!认都认不出,早不知把我忘哪去喽!” “怎么会呢!是你变太多了!当年,我总把你看成不太懂事的小姑娘。女大十八变,变成现在……”商为舟急了,拉着景翩翩的手到厅边一幅字前。“你看——,这幅字,随我到过辽东,现在又到福建!” 那幅字是景翩翩当年送给商为舟的一首诗: 汉水自盈盈,男儿自远征。 不知别后梦,底夜到宜城。 景翩翩一望,低首了,热泪盈眶。 李春烨见状,早不是滋味。他看了这诗,马上想起在《散花词》中读过。这是《襄阳踏铜蹄》之一,还有《襄阳踏铜蹄》之二: 郎自襄阳人,惯饮襄阳酒。 未醉向郎言,郎醒应回首。 还有《襄阳踏铜蹄》之三: 骏马踏铜蹄,金羁艳陇西。 郎应重义气,妾岂向人啼。 她还有其他好几首以“郎”、“妾”相称的诗! 景翩翩和商为舟站在那幅字前,面对面低低述说什么,旁若无人。李春烨干巴巴坐着,自行喝茶。他转身望一眼他们,竟莫名其妙觉得他们很般配!他们英雄美人文武匹配,年岁相当,还有诗为媒。而且,他们过去就相爱,此时此刻还那么难舍难分。而我呢?李春烨不敢多想,只觉得自己很不配,不该去缠她。她的未来该属于商为舟!李春烨没一点自信,沮丧极了。他悄然起身,踱出厅外、门外,伫立在岩边,远眺奇峰异嶂…… 叠起江南恨 八(3) 景翩翩忽略李春烨了,只顾与商为舟叙旧,直到他问她为何而来,她才想起正事。他说:“袁将军夫人的事,还用你c心!” 商为舟马上带景翩翩和李春烨去见鲍氏。她在另一个山岩,那里住的全是军中女眷,而非女囚。她一身素服,一脸哀戚,又比以前更消瘦,李春烨一时认不出来。可她一眼认出李春烨,立时奔出,泣不成声:“未亡人拜见……” 李春烨连忙将鲍氏扶住,眼泪夺眶而出,但什么话也说不出。 山谷右边小山坡并列两座大小一样的新坟,一墓碑文“有明大将军袁崇焕之墓”,另一墓碑文除了“有明布衣程本直之墓”,还有一行小字:“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但都是衣冠冢。一行人上前祭拜,悲愤难言。 景翩翩知道袁崇焕,不知程本直,悄然问李春烨。李春烨说:“程本直只是个布衣,可他为袁将军仗义执言,一连四次进京抗疏,表示宁愿与袁将军同死,还说:‘我不是为私情求死,是为公义求死。’”结果,崇祯皇上成全了他,让他与袁将军同死。商为舟则在这里成全他,按他的遗愿,葬于袁公之侧,让他目瞑九泉。 祭拜毕,一行人离开时,鲍氏忽然指着山谷正对面小坡一座坟茔说:“还有恩公在那。” 李春烨抬头望去,见那坟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看样子,那坟有些年份,但是给清扫得寸草不长。鲍氏说的恩公指谁?他一时想不出来。商为舟见他一脸狐疑,连忙提醒说:“江御史。你看那剑——” “哦——,完素兄!”李春烨惊呼道,立即奔过去。 刻着努尔哈赤名字的长剑,跟香火一起直c江日彩墓碑前,经过多年日晒雨淋,已经生锈,难怪李春烨刚才一时没发现。现在他跪在这坟前,一拜二拜三拜,心里说:“有了这把剑,老兄你可以安息了。可是,如果你看到元素老弟在这对面陪你,你能瞑目吗?” 李春烨禁不住老泪纵横…… 太阳偏西,得赶回县城。李春烨一路想着景翩翩的诗: 窗前六出花,心与寒风折。 不是郎归迟,郎处无冰雪。 还有: 西风吹衣,北风吹面。 郎既相迎,郎心未变。 还多呢!李春烨心痛了,不想了,刻意去看外面的山。那山又高又大,一座又一座,孤兀着,千百年纹丝不动。他想:人,为什么这么多变? 回梅子楼,李春烨与景翩翩共进晚餐。他总是闷闷不乐。她有点生气:“我到底哪得罪你啦?” 李春烨内疚了,一把将景翩翩揽紧:“你没有得罪我!是我……我今天如果不带你去,那多好啊!” “为什么?” “今天以前,我总以为真正的爱,最美的爱,像瀑流……” “怎么说?” “像皇上与民女,像公主与穷书生,像天仙与牛郎,像年轻美貌的你与又老又丑的我……” “唔……那么今天呢?” “今天……今天我突然觉得,你更适合……更适合商将军!” “你觉得我跟他更亲密?” “嗯。”李春烨闭上双眼,点了点头。 “看来,我还不如她们!”景翩翩终于明白,伤心极了。她比较的是那种纯粹做皮r生意的妓女,她们什么也没留给男人。而她,尽管没跟他们上床,却留给太多了! 景翩翩留给李春烨也太多了!他决心忘记她,不再邀她。她主动到来,只在家里接待,当着妻妾的面,相敬如宾。然而,她一走,他又时不时想念。他常常莫名其妙地想起她的诗,想起她调皮地笑着的上唇? 第 15 部分 欲望文 第 16 部分 兵部尚书佚事 作者:肉书屋 第 16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景翩翩留给李春烨也太多了!他决心忘记她,不再邀她。她主动到来,只在家里接待,当着妻妾的面,相敬如宾。然而,她一走,他又时不时想念。他常常莫名其妙地想起她的诗,想起她调皮地笑着的上唇,想起她那光亮的胴体……他不想想了,紧紧闭上双眼,可还像是看着她笑盈盈往他怀里扑来。他气恼了,一把将《散花词》扔了,撕了,又烧了,灰飞烟灭。可这是徒劳的,那些诗早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了。他渴望亲近她之时,便一首首默写出来,装订成一册新的《散花词》…… 叠起江南恨 九(1) 李春烨的灵魂全属于景翩翩,而景翩翩的灵魂并不全属于李春烨,还属于商为舟等等等等男人,这迟迟的发现对李春烨打击太大了。他消沉了,病倒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病倒的李春烨再遭白发送黑发之痛。城南鬲岭路修复之后这么几年,泰宁科举风水依然不见好转,连功臣李春烨次子李自树也荫庇不到。李自树认为一再落第的原因在于所隐居的山岩风水不好,收了行囊,搬到邹应龙当年隐居读书的状元岩。状元岩像一弯新月深藏灌木丛中,又居于群山之巅,千山万壑,奔来眼底,俯伏朝拜。岩x不大,长十余丈,深不盈丈,地面平坦,顶如覆钟。d沿一带林木扶疏,日影横斜,岩内一片清朗。传说邹应龙常在月下读书,月光移动,他随之移动桌椅,不知不觉移到岩x之外,眼看就要坠落悬崖,粉身碎骨。这在生死关头,守护在岩口的三个石伯公赶紧跑过去托住桌子的三个脚。久而久之,三个石伯公也受不了,央求说:“状元公,我们的手都酸了,你早点歇息吧!”邹应龙听了,不好意思,把桌椅移回岩内,点起松明继续读书。那里的石伯公保佑邹应龙中了状元,却一点也不保佑李自树。李自树像邹应龙那样在月下苦读,也不知不觉悬空移到岩外,石伯公却不来相托,让他摔下深渊,惨不忍睹。李春烨再没有当年的雅量,伤心不已。他召集一家子孙训话,不许再到野外读书;能考则考,不能考就像春仪叔那样经商也罢。 守寡的媳妇谢氏,连吕氏也劝过她改嫁,她死不肯。现在,她被人杀了。知县很快破案,原来有个无赖与人通j,被谢氏无意撞上,怕她说出去,想跟她也私通,以堵她的嘴,她不从。有一天,那无赖想qg她,她拼死反抗,被扼死。 给孙子、孙媳暴死一刺激,邹氏又一病不起。李春烨勉强起床,请遍城里的郎中,众口一词:“回天乏术,还是抓紧准备后事吧!” 李春烨也信,也不信。信是因为看母亲浑身老得没一点生气,不信是因为他想母亲这辈子太慈善,而且父亲积了好多德,老天爷一定会再让她多活些日子。那么,还有什么良药呢? 梦中有人指点李春烨:割股疗亲。这种事,李春烨在县志上看过不少事例,也知道礼部早有规定:凡为人子卧冰割股的,不在旌扬表彰之列,可他并不是为了表彰。他不知道股r究竟有没有疗效,但他知道胎盘有补。小时候,他身体虚,母亲到处讨胎盘给他吃。生弟弟李春仪,那胎盘也弄给他吃了。现在想来,很不是滋味。可转念一想,我身体一直很好,人家都说不像又矮又小的南方人,肯定有胎盘一份功。既然自古流传割股疗亲,肯定有一些道理。当年吃了母亲的r,现在还给母亲一点,公平得很。万一有效而不为,那可要后悔一辈子。如果没效,尽了全力,便可无愧。怕家里人阻拦,李春烨悄悄准备,只叫卓碧玉一人在书房门外等着,但没告诉她什么事。他虚掩上房门,一口气喝了三大碗酒,c起利刃,捏起大腿上一小块r,一刀割下。不等对外喊“快过来”,疼得忍不住尖叫一声。卓碧玉闻声,破门而入。他一手拎着那小块血淋淋的r,一手丢下利刃,抓起一把香灰死捂喷着热血的刀口,急切切说:“快,拿去炖药!” “赤仂!”卓碧玉吓得快哭,不知所措。 “少啰嗦!”李春烨把那小块r往卓碧玉手上塞。“别告诉我妈!” 卓碧玉亲手往李春烨母亲嘴里喂了r汤,那汤也流进她体内。然而,她回光返照,只说一句“不用等你爸了”,便驾鹤而去。 邹氏高龄九十多,真可谓“白喜事”,几乎半城的人都涌来送葬,抢着吃饭。那大米饭掺了黄豆,象征着子孙兴旺发达。人们吃了不算,还要盛一碗两碗带回家,要多沾沾这老人的福气。作为子女的,本来也不必太悲伤。李春烨感到待母亲于心无愧,还想到周庄妻死盆鼓而歌,并没怎么哭。同时给父亲送葬,但他已失踪几十年,在他心里埋葬过无数次,也无多悲伤。然而,妻子江氏悄悄告诉他:帮他老母亲穿寿衣才发现,她贴身的内衣还是嫁衣。他一听,怔了半天,突然大哭起来,哭得捶胸顿足。那里不忠,成为阉党,这里又不孝,让母亲一件新内衣都没添过,我成什么人了?那里逛妓院一次又一次,盖福堂一幢又一幢,随便省一点也能让母亲穿得光光鲜鲜啊!可我居然不知道,几十年一点都不知道。现在知道,她却不需要,赎罪的机会都没有了…… 叠起江南恨 九(2) 李春烨哭得昏天暗地。让儿子一边一个搀扶着跪拜,从灵堂一路跪拜着哭到父母合葬坟前。途中,孝帽耳边的棉花丢了一朵,飘到路边草丛,李春烨要自己去捡。那丛中还有小灌木,要捡一小朵棉花显然不容易。何况这小朵棉花只是象征,意指被棉花塞了耳,才让大人去世了。可李春烨想,他岂止耳塞一时啊,母亲几十年没添新内衣都不知道……他坚持要自己去捡,神情恍惚,跌了一跤,腿上刚痊愈的伤口给刺破出血,止都止不住…… 李春烨也一病不起。原来病轻的时候,他会自己上街看病取药。现在起不来,只能请郎中上门,由儿子去取,妻妾炖了端到床前。李春烨不知怎么突然想到泰昌皇上,死活不肯吃药。泰昌皇上没福分,登基没几日就病倒,御药房进的药竟然是大黄——就是人的粪便,又给泻掉半条命。再进的药是“红丸”,名字好听,可那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红丸是由红铅、秋石、人r、辰砂炮制而成的,而红铅其实是妇人的经水。结果,第二天就一命呜呼。李春烨倒不是怕死,人反正有一死。他怕的是受那份罪,吃什么大黄、红铅!那些郎中,皇上都敢给他吃,对我还不会啊?他怕了,怕家里人瞒着他,横竖不吃,让命硬顶着,顶得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景翩翩常来看望李春烨,但他再没有以前那种激情。她写《安东平》赠他: 郎心不穷,报以温语。 既郎此情,胜多多许。 可他认为是给别的男人的。她明确写《寄二白》: 明神在右,明月在天。 神愿鉴止,与月长圆。 他还认为是骗他,满腔幽怨…… 第二年,即崇祯十年(1637),李春烨奄奄一息。家里人将李春仪召来,他只带景翩翩。李春烨已经昏死几日,十一月初三丑时,突然睁开眼来,逡巡满房间的亲人。他跟妻妾、弟弟等人一个个点头,但看到曾经是长媳现在算女儿的吕氏时,他瞪了一眼,似乎心里还有恨。看到景翩翩时,他笑了。她忍不住跪到床前,声泪俱下:“二白!” “三昧——,长长的美人!”李春烨又笑了笑,想挣扎起来,被江氏捂住。“莫哭!我要去找妈妈了!” 众人听李春烨和景翩翩突然以“二白”、“三昧”相称,面面相觑…… “真的莫哭哩!”李春烨又想坐起,但还是坐不起来。“有道是‘杀戮眼中皆名士,几人安稳到黄泉’?而今,我安稳到了,何不庆幸?” “别说了,好好休息一下。”景翩翩抹着泪劝道。 “想我李春烨这辈子,虽然位及尚书,官至从一品,高居人上,却没有多少高兴的事。”李春烨比平素还清醒地说,“人生三不朽,大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我以叶状元为戒,一生谨慎,不事贪婪,不想遇魏阉,坏了名节,不如完素。我一世勤勉,尽效皇上,虽有褒扬,却无大功,只能寄希望于死后如景初(即邹应龙)显灵御敌了。我也敏而好学,金榜题名,却囿于八股,无一句好文,不如你三昧……” “别说了,二白!”景翩翩双手握住李春烨的一只手,号啕大哭。“你的诗已经不错了……” “我知道。我的诗,和我的奏疏一样,流传不下去。”在满房间的哭泣中,李春烨张开拳头,紧紧拽住景翩翩那充满温暖的小手。“我这一生,能留下去的,只有这福堂。福堂,也是你的。你们,好好爱护——” 李春烨还嘱咐江氏、卓碧玉和李自槐等人,要善待景翩翩。想了想,又嘱咐要照顾江日彩、袁崇焕的,具体要求过年过节一定要去看望。交代完这些,李春烨又对景翩翩说:“莫哭了。念念你的诗吧!” 景翩翩听了,更觉得伤心。她一手继续让李春烨握着,一手轻抵着唇,以防哭出来。她低吟道: 碧玉参差簇紫英,当年剩有国香名。 风前漫结幽人佩,沣浦春深寄未成。 话音未落,景翩翩觉得李春烨突然松开她那充满柔情的红酥小手。抬头一看,发现他平静地咽了气。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叠起江南恨 九(3) 人们给李春烨手里塞上还魂草。等了三天,他并没有还魂,在黄泉路上不回首。 移出李春烨的尸体才发现,他枕下压着一册默写出来的《散花词》。让景翩翩惊诧的是,这册诗稿后半部分选录他自己写的二十余首诗,其中大都是表达对她的思念,而且直抒胸臆: 山映帘栊水映窗,吟诗人在濉溪畔。 年年三月梨花雨,门掩东风不见双。 景翩翩读着,泪如雨下,诗稿湿透了一行行,一页页。她将这册《散花吟》拆开,把李春烨写的那些页给自己,剩下的她亲手放入他棺中枕下。 李春烨的灵柩暂停在城南。其妻江氏好像怕他等太久似的,第三年无疾而终,时年也是六十七。 李自槐兄弟择了吉日,将父母合葬于杉溪长滩仙人石,背靠李春烨当年读书的天台岩。山紧临着河,远望而去像大佛端坐,墓就在这佛的肚脐眼上。这山原属龚姓,李自槐几个兄弟看这风水好,就高价买下,葬了父母。李自槐还赋诗曰:“巍然耸峙一峰峦,气象尊严体自端。左右包罗旗鼓势,后先簇拥珠露团。长江净浪飘银带,万派明砂转玉盘。好个观音尊大座,儿孙世代出高官。” 李自槐兄弟把墓做得很大,雕栏玉砌,石亭华表,还从河边砌一条石阶直上,花了几年工夫,蔚为壮观。 叠起江南恨 十(1) 李春烨墓成第二年,即崇祯十七年(1644),五福堂就面临血光之灾。朱氏子孙为皇太无道,而北方太穷,人们看那些皇亲国戚的真面目又太多,早盼着改朝换代。想当年“靖康之难”,新皇上是本朱家的叔子,还有那么多文臣武将宁愿一个家族一个家族地死去,也要抗争。可现在,面对李自成、张献忠等人造反,却没几个文官武将愿意替他们卖命,纷纷打开城门迎接农民军。众叛亲离,崇祯皇上成了孤寡老人,只得上吊,让李自成称帝。然而,人们很快发现,李氏王朝并不比朱氏王朝好到哪去,于是宁愿把希望寄托在异族人身上。这时,山海关总兵吴三桂为农民军掳了他的秦淮名妓陈圆圆怒发冲冠,大开关门,邀请后金大军入关来赶杀李自成。事毕,后金不肯回关内,在北京赖下来,坐上汉人的皇位,改国号为大清,改年号为顺治。然后,像一群疯狂的野马,一路南下。 南方是富庶的。人们以为这里的群山在严冬仍然充满生机也是皇上恩泽的结果,倒是顽强抵抗入侵的异族。大明皇子在南京建国后明,又在福州建国南明。南明的圣旨三天两天下,前天加派军饷,昨天为新皇上选美,今天又要采伐大杉岭的“盖江木”盖新的皇宫,好像大明真能够妙手回春,千秋万代一样。 在这到处恐慌的日子里,李春仪船毁人亡于芦庵滩。他早准备好回泰宁李家,无奈儿子不争气,屡试不第。儿子没出息,他觉得没脸回家。没想突然会出意外。人死了还罢,一了百了,活着的景翩翩可难熬。还在守七,母老虎就发难。 那马正昆听说李春仪死了,特地到建昌又弄一对双双鸟,赶到建宁,找到景翩翩,说现在可以真的娶她。景翩翩不见还罢,一见他新仇旧恨一涌而起,破口大骂。马正昆不死心,在客栈落下脚,日日到她门口求见。他常常想起那些缠绵的日子,怀恋不已,后悔不已。当时,有那么多机会,还灵机一动把她引到了泰宁,居然没有利用。他后悔太贪财、太胆小、太听话!太听李春仪的话,还太听她的话,没能先下手为强,索性带了她远走高飞。他肠子都悔青了,现在跪在她脚边,哭着求她现在跟他走。她不为所动,赶他出门。他背顶住门,死不肯走。她气得直跺脚,一气之下将他提来的双双鸟从窗口扔出去,要他死了这条心。不想这鸟笼惊动了外面的人,又很快惊动丁家那只母老虎。母老虎带人冲进来,将景翩翩和马正昆双双绑到县衙,告景翩翩在丈夫尸骨未寒之时就与他人通j。那知县正忙着应付惊天动地的国事,但对这种大逆不道、伤风败俗的民事,有告来了,不能不究。将他们拿到堂上,不容申辩,就判令将二人各打三十板,逐出县境,景翩翩的儿子和财产均归丁家。这判决虽然冤枉,但有些倒是暗合景翩翩的心意。她直奔泰宁,下榻梅子楼,约来江复和商为舟,诉说遭遇,指望他们能收留。 景翩翩虽然年近四十,但气质很好,仍然出众。江复原来忙于求功名,尚未考虑纳妾。对景翩翩,他爱慕她的美貌,仰慕她的文才,但根本没敢往娶她的方面想。偏偏她来得又不是时候。大敌当前,知县跑了,商为舟率军入城,一心扑在抗敌上。江复更无心读书了,也全心转到守城方面。江日彩在泰宁名声极好,一死就被迎入乡贤祠。他两个儿子享受他的名望,在满城青壮年中一呼百应。贫者守垛,富者给食,全城百姓都给发动起来。但他们兄弟在迎敌问题上产生分歧,江豫认为要守石辋寨,江复认为要守县城,谁也说服不了谁,众人也争执不下,结果只好各领一群人分守两地。江复向商为舟建议,招请冶匠筑大炮于城墙上,用铁皮包裹城门,并要求所有进城的人都要携带一块石头。商为舟采纳他的建议,不分日夜在城门上转,指挥人们将带来的石块堆在城垛上,严防敌人偷袭。现在景翩翩来了,商为舟只能托江复中午、晚上回家时拐到梅子楼照料她。 江复写了题为《闻国变》的诗:“苦拟捐躯报主恩,首阳高饿果能谁?英雄无可奈何处,白尽头颅只自憎。” 书包 网 。 想百~万\小!说来 叠起江南恨 十(2) 景翩翩看了,油然起敬,直夸说:“字字忠烈,句句义勇!” “我家世受国恩。我虽然只是廪生,也要尽人臣之礼,才能无愧于先人!”江复红着两眼说,“我捐躯后,请你别忘了在我墓碑上加‘明故’二字!” “你怎么净往坏处想啊!” “不是我爱往坏处想!你想啊,他们已经横扫了大半天下,以我等缚j之力,能抵挡什么?” “明知不可为,为什么还要抵抗?” “只是尽忠而已,不能辱没我祖辈!” 在梅子楼住了几日,景翩翩伤势基本康复。江复建议她住到福堂,李家人欢喜,她也欣然。尽管李春烨、李春仪都不在了,卓碧玉把她当妯娌看待,而且还是个漂亮的才女。两个人性情又相近,相处如姐妹。卓碧玉早年就在官宦之家呆过,也读了些诗书,画得一手好画,与她更多交流。她们一起读李春烨的遗稿,一起诉说女人的苦命。景翩翩写道: 梦境还堪忆,虹桥的可疑。 岂因填鹊至,重与牵牛期。 落月穿帷净,凄风入夜悲。 无端角枕上,薄命诉蛾眉。 卓碧玉重吟一句“无端角枕上,薄命诉蛾眉”,潸然泪下…… 现在这个家,全由卓碧玉握掌。在这兵荒马乱,山雨欲来的岁月,她丝毫不敢松懈。为防火灾,她把每一幢房子里的屏风香漏都换上刻漏。每天晚上,她要将福堂五幢巡个遍才能上床。而景翩翩总要看些书,常常要等卓碧玉催了才歇息。一天晚上,差不多子时,本来就比平时迟些,可景翩翩房间的油灯还亮着。卓碧玉和气地提醒说:“三昧,该睡了!” 不想,景翩翩没应。再叫,还是没应。卓碧玉急了,敲几下门也没应,“三句半”脾气发作,用脚直踢。景翩翩还没脱衣,只是打盹,慌忙开门,惊问:“怎么啦?” “怎么啦,问你啊!”卓碧玉厉声斥责。“睡觉也不熄灯!” “我没有睡!我……”景翩翩辩道。 “还没有!灯还点着,给老鼠弄翻,起火了怎么办?烧了房子你不心疼我心疼!” 景翩翩知错了,一边流泪一边说:“我以后一定小心!” 卓碧玉到底是北方性子。第二天一早,她找景翩翩赔礼。她说:“我心里只想着房子,有气就发,你要体谅我!” “我理解!大姐你没错,是要怪我!”景翩翩内疚说,“我还记得,二白特地嘱咐,要好好爱护这房子。” 诚惶诚恐进入顺治三年(1646),凶兆迭出。正月十五,月色如血,泰宁城内外人皆闻鬼哭。入春,彗星见西方。入夏,水南杨家红梅大放。入伏,天气异常之热,一个多月不见滴雨,小河全枯,山里人得远行到大河里挑水喝。正烈日炎炎着,突然乌云密布,雷声大作,狂风将大树连根拔起,好像要把人间所有东西卷上天一样…… “大姐,怎么办?”景翩翩将两个小孙女紧紧搂在怀里,惊慌失措。 卓氏两眼紧紧盯着窗外,以便一发现什么危险就能及时采取相应措施。她经历过王恭厂大爆炸,与那比起来这点风雨算不了什么。她镇定地说:“别怕,没什么事!这是台风。在沿海是可怕,到我们这里,给一道又一道高山挡了,再大也大不到哪去!” 狂风暴雨一过,天又大热起来,晒得地上发烫。 就在这酷暑难当之际,朱口朱石崖又连鸣三日,连傻瓜也感到天灾人祸临头了!一代又一代传说,朱石大鸣,那是石伯公警告。这时,忽然有个麻子道姑到朱口街,唱曰:“小道姑,下山来,手拿盂鼓上长街。不化钱,不化米,只化一碗清净斋。富贵多烦恼,贫贱有钱财;日月光天少,山河清色来。翻翻覆覆,覆覆翻翻。太平未曾见,处处受苦灾。水益深,火益热,无处可安排。快回首,快上山。礼拜祖师步天台。念些经,吃些斋,何等自在。”何等异人,说得如此之明白?有人将信将疑,黄昏时暗暗跟随,只见小道姑走进朱石崖一个岩x,再不见人影——原来是石伯公化身啊!人们深信不疑了,纷纷躲进石辋寨。 叠起江南恨 十(3) 不日,清兵果然进军泰宁。清军总兵李成栋,原是李自成部将,后降明。去年,他又降清,当即率军南下,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嘉定三屠”,然后继续南下,从邵武到泰宁。泰宁的东门户朱口,镇上就有上千户人家。那些不信石伯公警告的人一听屠魔李成栋来,不再犹豫,连夜躲进石辋寨。 石辋寨方圆数十里,四周悬崖绝壁,只要五个寨门一关,就是一座天然城堡。又寨中有寨,都是飞鸟罕至之地。宋时,农民军曾经在这里与官军周旋了二十来年。元初,又有义军在这里抵抗元军几十年。元军采取围困的战略,想把义军饿死在寨上。不想,义军竟然扔下一把把禾苗。看来,上面还有田呢,饿不死他们,元军只好撤退。其实,那是他们用最后一些谷子育的秧,以智取胜。因此,江豫坚持在这里与清军对抗,四乡的百姓闻风而至,朱口留给李成栋的几乎是个空镇。李成栋大怒,举目四顾,一眼望见河对面硕大无朋的朱石崖边上有关隘,还有人头攒动,马上下令强攻…… 李成栋大军到朱口的消息,很快传到泰宁城里。朱口离县城只有三十里地,可是久久没有进一步的消息。是江豫他们把李成栋打溃了吗?不可能。江豫他们毕竟都是平民,与宋时的农民军和元初的义军不一样。那么,是李成栋他们攻进寨里了吗?也不太可能。如果攻克了,他们会马上转战城里。这么说,是江豫把他们拖住了。商为舟一直守在城头,两眼死盯着东路,两三个时辰一言不发,想到这里突然击节叫好:“有石伯公保佑,没事!” 江复一直在商为舟身边,浓眉紧锁,这时连忙建议:“我们杀出去,里应外合,把他们收拾掉!” “嗳——,不可!不可乱来!”商为舟说,“你兄长能抵挡一下,?眨环虻钡溃蚍蚰u嬲松保静皇嵌允帧n颐且谎嶙鸥叱且残砟艿惨徽螅坏┏龀牵褪撬退馈5笔保缁滥艿值菜羌改辏褪钦飧龅览怼!?/p》城里的军民日夜守在城头,时刻注意着东路的动静。可是,除了鸟儿一群群从那边惊飞而来,没半个人影。他们不知道将等来什么,只知道必须等待着,耐心地等待着…… 第三天天亮时分,有人发现城墙下的河水变红。石辋寨有两条小河,一条是将溪,一条是上清溪,都流入杉溪,流经泰宁城。这么说,这河里的红水是血水!这么说,石伯公也挡不住清兵,石辋寨已经变成一个大屠场……商为舟不敢多想了,随即大声下令:“快——,快撤——!” “不——,我们可以守!”江复叫道。 “别傻了,我们的城墙绝不比悬崖牢靠!” “我们不怕死!” “我没说你怕死!可城中还有那么多百姓,你想让他们都跟着你死吗?” “那……那我留下,你带他们走!” “别跟我争了,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你多带些男人出去,以后见机行事。”接着,商为舟给士兵下令,马上把城上的大炮退下,连同军器库、火药库里的装备尽量带走,并把营房烧掉。 商为舟所知道的是,毒蛇猛兽一般不主动伤人。官兵像毒蛇猛兽,他们只想奴驭百姓,你不去惹他们,他们一般不会杀你,相反还要装出一副仁义道德的嘴脸。这是他突然悟到的。因此,他把江复他们安排撤退,自己继续等李成栋。 不多时,李成栋率大军至泰宁城下,只见城门d开,商为舟冠服端坐城楼上喝茶,陶醉地吟着景翩翩的诗,不亢不卑。s上几箭,也不惊不慌。见此情形,虎背熊腰、浑身金甲的李成栋倒是慌了:不会是孔明空城计吧? 李成栋派几个士兵上桥,直到城门口,对方也没一点动静。他看了看身边的士兵,他们一个个张弓欲发,城头上只要有一个士兵露出脸来,立刻就会有成千上万的箭飞s而去,便冷静下来。既是如此,不能丢面子。他命人搬上一坛酒。河岸有一棵古木,硕大的枝向河心横生出来。他走到这树的浓荫之下,席地而坐桥上,自饮起来,显得比商为舟还优雅…… txt小说上传分享 叠起江南恨 十(4) 太阳就要落山了,城上天空血红一片。李成栋毕竟心虚又心急,忍不住发话:“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大清从天边的东北一路南下,只有一句话:想想袁崇焕挨那三千五百四十三刀吧!想想那三千五百四十三刀,洪承畴想开了,吴三桂想开了,我李成栋也想开了,那么你呢?” “你如果想进来就进来,我绝不投降。”商为舟淡然回应说。 “你的兵卒在哪?” “在河里。” 河水更红了,还漂着一些尸首。河中飘起血腥味,令人窒息。李成栋望了望河面,一脚将那酒坛踢下河,又一刀斩断桥上一根栏杆,一边派一些士兵进城,一边继续问商为舟:“你也想下河吗?” “负国不忠,辱先不孝。”商为舟冷冷地笑了笑。“忠孝两亏,生又如何?” 士兵进城没有发现一个士兵,只抓下一个商为舟,赶来一些百姓。李成栋审问:“那么,军饷在何处?” 商为舟说:“有饷即战,何至于此?” “我们出钱!”李自槐不愧做了江日彩的女婿,这时突然挤到人前,响亮地对李成栋说,“求大人放了我们把总,我愿意出粮饷。” 其他两三个人连忙附和,也表示愿意出钱出粮,请求清兵放了商为舟。 “既是这样,我可以成全你们。”李成栋对众人宣讲。“太祖有曰‘人生之名,胜于杀人。’我们是仁义之师,宽大为怀,解民倒悬,并不想……” “不!”商为舟突然从李成栋腰间夺过刀,飞快自刎。“我不能连累……父老……乡……亲……” 清兵进驻泰宁城,总体算是平静,只死三个人。除了商为舟,还有一人自尽。江复组织撤退时,铸锅匠吴兴绶要携家小走,其妻蔡氏不肯,说:“你们快走吧,再拖就来不及!再拖下去,全家人被抓,不是更糟吗?我一个女人家,小脚小步的,能跑到哪去?不要连累你们,你们快走吧!”吴兴绶不忍心丢下妻子,硬要拉她一起走。蔡氏叹了叹,说:“好吧,我跟你们走!我渴了,先喝口水!”她转身回厨房,解下裹脚布自缢。被杀是因为不肯剃发。当时,清兵见商为舟自刎了,想见好就收,宣布只要肯剃发表示归顺清朝,大家就可以相安无事。没人出面表态,李成栋便要求不肯剃发的向前走一步。不想,真有一人上前,那是个老朽的秀才。他抑扬顿挫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敢毁伤?”李成栋冷笑一声,亲自将他一刀劈了,那人头在地上滚了几滚,眼睛还睁了几睁才闭上。李成栋高声宣布:“还有谁不肯剃的,快上来!”没人再上前…… 泰宁也改朝换代了,衙前八字墙上那对联“大明千秋千秋千千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只改换一个字,即“明”改为“清”,贴圣谕的地方变成新知县发布的告示:前朝官兵,只要三天内自首,一律不究;否则,严惩不贷,匿藏者同罪。布告一出,陆续有人从各乡进城自首,剃完发回家。 李春烨生前那好友傅冠,命运多舛。他官至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不小心批错一张奏疏,惶恐引罪,放归乡里。等到南明小朝廷召回,以原官督师江西。他有个毛病:嗜酒。率军至邵武时,从福州逃回泰宁的江亨龙闻讯,上门拜访,希望能给他封个高官。他不仅摆酒宴,还请了歌妓助兴。他喝了酒,性情更为豪放,无腔短曲,以手作板,开喉便唱。结果引起公愤:国难当头,还饮酒作乐!为此弹劾,又让他致仕。回家时,取道泰宁,到江亨龙家小住两日。正在这时,清兵到了,将他堵在江亨龙的家城郊大马絮。本来,江亨龙对他敬重有加。现在,看了新知县的布告,他怕了,连忙编个借口说:“有人告发了恩师,此非久留之地!” “鼠子啮r,所得几何?”傅冠道,“以死报国,我心已决。” 傅冠马上要自缢。江亨龙慌了:“恩师死则已,学生如何?” 傅冠怕连累江亨龙,只得同意自首。进城途中,正要上朝京桥时,他突然说:“此一去,必永诀,何不一醉方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叠起江南恨 十(5) 傅冠当即入坐桥边酒店,开怀畅饮。不多时,他又想,落入清兵,必遭侮辱,不如就此了解。于是,他决定在此投河。 江亨龙吓坏了,连忙招呼店主帮忙将傅冠捆了。店主不忍心,江亨龙说:“他反正要死,你不怕清兵把你家杀个精光吗?” 店主也怕起来,马上配合。傅冠挣扎,但他已经半醉。进了城,望见县衙大门时才全然清醒,可是已经迟了,被捆得太死。他只能用俚语大骂一声江亨龙“砍水口柴卖”,往街边狠跺一脚…… 李成栋见泰宁城里没什么太大异常,补充了粮饷,留下百余兵卒,第三天就率着大军带着傅冠继续南下建宁、宁化,急于赴汀州直取唐王,覆灭南明小朝廷。因为原来的营房被烧了,留下的清兵便驻进宽敞的五福堂和世德堂。卓碧玉和景翩翩带家里人挤到子孝堂,腾出四幢给清兵。 为了笼络人心,新知县严禁清兵s扰百姓,还要求店铺照常开张,该出城做农活什么的也让出城。不过,为了防止前朝残兵余勇滋事,新县衙制作了通行牌,由士兵把关。如果不是从石辋寨不断传出恐怖的故事,留在泰宁城里的人真会以为清兵是仁义之师,解民倒悬。陆续有些人从石辋寨死里逃生,点点滴滴传述着那昏天暗地的大屠杀。女人怕受辱失节,多半是自尽。有的解裹脚布挂枝,有的剪发结环,更多是直接投崖。有的自己跳,有的抱了孩子跳,有的婆媳姑嫂七八个人结成串一起跳。有的女人从南面跳下,弹到北面悬崖,又弹回南面悬崖,如此几回,落入谷底时像个摔破的西瓜,碎洒大片地方,又染红大片地方。城里的人看着那流淌了几日还血污的河水,嗅着仍然从远方飘来腥风,恐惧极了…… 子孝堂里静悄悄的。晚上还很热,可是没人敢出门纳凉,大人和小孩都早早上床,生怕不小心惊动一墙之隔的卧虎。景翩翩无法早睡,仍然要百~万\小!说。李自槐一反常态,坐立不安,隔一会儿就出门到厅上看一次刻漏,门开门关声音再小也让景翩翩入耳入脑。她很想出门问问怎么回事,又想男人的事女人不便过多关心。不想,他突然来敲她的门。 李自槐说了一桩骇人的事。他说,那天撤出去的军民,大都集中在虎头寨,成立义军,梅口一带又有人参加。现在他们有三百多人,准备攻城。她担心地问:“攻得了吗?” 李自槐问:“你害怕是吗?” 景翩翩从怀中取出剪刀,说:“我随时准备着哩!” 李自槐进而告诉景翩翩:他们想出一计,让义军悄悄换上出城农民的通行牌,每天一两个,神不知鬼不觉,已经进来好多人。刚吃晚饭的时候,江复偷偷溜进来,派给他一个任务,要他在家守着刻漏,子时悄悄溜到父义堂放把火,发一个信号,城外的就会进攻,城内有的去开城门,有的去堵世德堂,有的来堵五福堂,包括来救你们。这样的方案,敌人做梦都想不到,措手不及,我们一定能趁乱取胜。他答应了,怕睡过头,所以经常出来看一下。他说:“我先给你通个气。到时候,你如果还没睡,不要惊慌,我们自有安排。” 景翩翩却想到另一个大问题:“那样一来,父义堂不是会烧掉吗?” “是啊,有什么办法呢?” “你舍得吗?” “国难当头,小家还有什么舍得舍不得?” 景翩翩抬头看了看李自槐那坚毅的神情,无话可说。他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她只得说:“那就早点歇息吧!” “我不能睡!万一误了时辰怎么办?我不能上床,也不能百~万\小!说,就暗摸摸坐着……” “要不然这样吧,你先睡,我来守刻漏。我反正睡不着,到时候叫你,你放心!” 这样,李自槐当然放心。他最后交代说:“注意!你不要怕,不要慌张!我们都安排妥了,你不必太紧张!” 李自槐憨憨地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景翩翩心里还是不安。这不光是一个攻城的问题。这是烧五福堂啊,而李春烨在回光返照的时候还交代说:“我这一生,能留下去的,只有这福堂。福堂,也是你的。你们,好好爱护。”现在,怎么能自己烧了它呢?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吗? 。。 叠起江南恨 十(6) 景翩翩呆呆地想了很久,想不出个好办法。李自槐那里,她感到没有商量的余地,不然当时就说了。想找江复另想办法,可又不知到哪儿去找他,也不知还有谁是义军。眼看着刻漏一层层浅下去,她越来越急。可是光急没用,办法急不出来。她感到不能再拖了,马上到卓碧玉房间,把她叫醒商量。 卓碧玉一听,吓了一跳。这福堂上上下下的浮雕,还是她亲手画出来的啊,她更不肯毁。可是,反清复明,她也感到责无旁贷。那么,怎样才能两全其美呢? 两个脑袋总比一个强。两个女人商定:不烧五福堂,而烧附近的三贤祠,照样给城里城外义军发信号!照样让敌人惊慌失措!照样让义军把他们堵在五福堂和世德堂! 亥时,两个女人改着男装,开始行动。她们一起潜至三贤祠,一火折子,又一起跑回福堂。火焰冲腾起来,城里城外的义军立即分头行动,五福堂和世德堂的清兵果然乱成一团…… 然而,卓碧玉是三寸金莲,景翩翩得搀着她,两个人都跑不快,而三贤祠离五福堂又有数百步之遥,她们刚跑到五福堂南门口,就与几个冲出来的清兵遭遇,只好掏出剪刀拼命。结果,没伤敌人丁点皮r,两个人就做了刀下鬼,两股滚烫的鲜血直往福堂门楣“尚书第”三个大红字上喷s…… 差不多与此同时,江复和他的战友潜伏到福堂,只等李自槐行动。久等不见里头有动静,却看到南方不远处有火光,心想可能是什么意外小事,还是照原计划在此等候。又耐心等了片刻,不远处有炮响,还不见里面的火光,这才想肯定是计划有变,连忙往来路北门赶去。而这时,景翩翩和卓碧玉正跑到南门,他浑然不知。战斗分别在五福堂、世德堂和城门内外打响。城门上下,敌人可是有戒备的。早在三贤祠起火前个把时辰,兵卒发现城外不远处有火光时隐时现,就怀疑是义军偷袭,就想开炮,后来判定是鬼火。等真有敌情,他们及时发现,先发制人,杀完城门内侧的义军,全力对外。敌人虽然兵力不多,又被奇袭,可是占据要势,而江复原来准备在城墙上用来对付敌人的石块,这时候反过来对付义军,义军的云梯根本靠不了城墙。好在五福堂和世德堂的敌人麻痹了,让义军占了便宜,迅速过来增援…… 天亮了,义军胜利了!江复、李自槐等人四处寻找景翩翩和卓碧玉,不意发现她们已喋血五福堂南门。他们将卓碧玉安葬到李家墓地,而将景翩翩与商为舟安葬在蓦坳湖一块公众墓地,碑文分别写着“大明诗人景翩翩之墓”、“大明将军商为舟之墓”。 李成栋好不容易攻下汀州,却传来丢失泰宁城的消息,非常恼火,立斩唐王,顺手杀了傅冠,反扑回来。在他的大军面前,江复的义军很快全军覆灭。但李成栋觉得不解恨,又将城外水南街、金富街和前坊街烧成一片焦土,将城里老少杀了近半,只是不知为什么放过了与他同姓的李春烨的五福堂。 尾声(1) 景翩翩在天之灵,无拘无束与李春烨在一起。他们常回人间转转,到最多还是泰宁。翠绿与朱红交织着的丹霞地貌,从福建崇安开始,经邵武、泰宁等地,长长地向广东蜿蜒而去,在天国看来,比长城壮丽多了。泰宁静静地坐落在这条彩色长城的东侧,像渔网一样密布着无数的盆地。大盆地分布着大城镇,小盆地分布着小村庄。每一个盆地都似曾相识,而又别具? 第 16 部分 欲望文 第 17 部分 兵部尚书佚事 作者:肉书屋 第 17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相识,而又别具一格,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相邻乡镇话语也不尽相同,景象万千。何况,这里的丹岩渗透着他们的血与泪,这里的碧水流淌着他们的爱与恨。 景翩翩喷洒在五福堂南门“尚书第”三个大红字上的血迹渐渐被时光涤荡,却越来越多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明末清初,大才子钱谦益编纂《列朝诗集》,有八不取,一不取大集,二不取道学体面,三不取遥和,四不取摹拟,五不取剽贼,六不取僻涩,七不取平调,八不取俗套,却一口气取了景翩翩诗作五十二首。景翩翩的诗不胫而走,名满天下。在人们饭后茶余闲谈中,丁家后裔感到压力越来越大,便于康熙年间(1662—1722)将她的墓迁回建宁黄舟坊水月观旁,让当地文人士子凭吊,似乎也荣宗耀祖。 景翩翩玉殒香未消,一代又一代文人墨客着迷而来。人们在凭吊景翩翩之余,每每要诅咒几句丁长发(李春仪)。这样,丁家后裔的荣耀感也就渐渐地变为耻辱感。于是,趁着风高夜黑,又将她的墓悄悄迁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然而,这并不能阻止人们对于景翩翩的怀念。道光元年(1821),县令马廷鼎寻景翩翩墓未果,心里非常悯恻。仿佛那是他的祖宗,好像是他欠一笔什么债,便慷慨解囊,在原址重立景翩翩的墓碑,聊以z慰。他还在这墓碑刻上自己一首诗:“玉骨沉沦瘗水东,几经宿草乱蓬蓬。江干幻影三更月,寺外凄魂五夜风。艳骨错投悲地老,诗肠枉绣问天公。古来美质多如此,无限深情数语中。” 诗名不遂红颜朽,溪月年年对墓园。人们对景翩翩的怀念,像水月观前的濉溪一样,日日夜夜哗哗哗地奔流着,不尽地流,流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田…… 后来,人们要在此建一个文化用品厂,便将水月观连同景翩翩墓碑彻底毁了。所幸的是,三明还给她一块更大的碑。三明本来是闽中一个小山村,二十世纪后期突然建成工业城市,辖区包括泰宁、建宁等地。二○○二年,三明市区防洪堤建成,在景墙上浮雕一组当地历史人物,其中选了景翩翩,作为这座移民城市一道风景。 景翩翩的诗顽强地活着,像上清溪那空谷幽兰,默默地吐露着芬芳。二○○四年底的一天,灯红酒绿的上海南京东路先施大厦十二楼,英文名叫:the roo witiev,意思是“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那是一个“可变动的空的剧场”。因为那里聚集了一大批艺术家,收藏了大批优秀艺术品,所以又被称为“艺术的拘留所”,成为当今中国艺术界最时尚的地方。那里经常举办先锋画展,也有前卫艺术演出。且说这日演出,来自天边的“欧洲首都”布鲁塞尔,由比利时驻沪总领事馆主办,演出的全是比利时实验音乐,主题是表达西方人对于中国爱情的印象,传唱人类血脉中共同的情感。比利时王子菲利浦及王妃玛蒂尔德亲临现场,主要节目是: ——joya snowfke /雪花的快乐(根据《雪花的快乐》改编,徐志摩,二十世纪); ——reber /记得(根据《生查子》改编,牛希济,十世纪); ——ten thoand iles /万里路(根据《怨词》改编; 景翩翩,十七世纪); ——st night /昨夜(根据《昨夜》改编,白萩,二十世纪); ——yellow cy /黄土(根据《我们词》改编,管道升,十三世纪); ——likic /就像一支紫丁香(根据《雨巷》改编,戴望舒,二十世纪); ——pickg fresh flowers /采鲜花(根据《采鲜花》改编,皇甫松,九世纪); txt小说上传分享 尾声(2) ——clg close together /紧紧依偎在一起(根据《合欢诗五首其二》改编,杨方,四世纪)。 这些爱情诗被译成英文,由比利时音乐家谱曲,并由该国歌手演唱,缠绵悱恻,袅袅传入天国。景翩翩一句也听不懂,但此情此景令她浑然震颤,不禁随着乐声起舞,喃喃地吟咏: 岂曰道路长,君怀自阻止。 妾心亦车轮,日日万余里。 景翩翩热泪盈眶。余音绕梁之际,她扑向“艺术的拘留所”,要给歌手karen van cap小姐献花。李春烨一直在她身旁,看得出神入化,听得如痴如醉。发现她突然奔扑而去,连忙追上,在电梯边拽住她:“臭激动什么啊!别吓着人了!” “我……我……”景翩翩扑进李春烨怀里直哭。 “莫哭啊,我长长的美人!到今天还有人欣赏你的作品,你要高兴才是!”李春烨叹了口气,连忙吻住她那仍然像是调皮地微笑着的上唇。“你的诗,长到人们的心里头去了,多值得高兴啊!” “可是,如果让我那些年过好日子,我宁愿不要那些诗!” 人,越临近死亡越在乎身后事。李春烨就这样。以前,伍维屏给他竖牌坊还不领情。可后来,给阉党案一弄,名声扫地,没脸见人。尘埃落定,没什么大碍,哪想人们又把他看成贪官。我贪了吗?他经常叩问自己。当然,难免有些灰色收入,不能说很干净。可我到山东查陶朗先案,真的没运银子回家。说泰宁城门为此开了三天三夜,实在是太夸张!然而,我能一个个解释过去吗?人家会相信吗?解释不了,就不解释了!人家爱怎么说,就让他们怎么说去吧!我横竖不听就是,一点都伤害不到我!这么想着,他深居简出,把全部心思倾注到景翩翩身上。可是快死的时候,想象到身后一代又一代人们的议论,他又感到麦芒在身。李春烨临死还没忘跟叶祖洽、邹应龙两位状元相比,觉得现在只能比的是墓。叶祖洽葬在南京,那墓如何没见过,乡亲们不会去比。所能比的是邹应龙的墓,它就在他老家门前的小山坡,迄今算是泰宁最豪华。倒不是邹应龙有钱,那是因为宋理宗皇上特别器重,缀朝志哀,加封资政殿大学士、光禄大夫、太子少保,封开国公,赐食邑三千九百户,食实封两百户,并拨治丧专款,他子孙当然要厚葬。倘若天启皇上健在,说不准我比他死得更隆重,可惜崇祯皇上吊唁也不会恩赐我一句。没能建成“春草堂”,省了些钱,该也能把我的葬礼办得像样些,墓不能比他更差。为此,李春烨趁着清醒之时把三子李自槐单独留在身边,嘱咐去请沈犹龙撰写墓志铭。 当时,沈犹龙已调离福建,改任两广(今广东广西)总督。见李自槐千里迢迢来报丧,念及“圣贤才”三兄弟仅剩自己一人,不禁黯然泣下。他噙着泪水为李春烨及其一品夫人江氏合葬墓撰写墓志铭,长达千余字。沈犹龙赞曰:“公之品望,如泰山乔岳;公之心事,如白日青天;公之风裁,如祥麟瑞凤”;说他的文章日益精美,通国争相传读,爱不释手;说他被作为阉党处理,那是因为被妒忌者陷害,冤枉得很;说他由刑科都给事中连升七级出任湖广大参是因为得罪魏阉而“左迁”(降职)…… 李春烨和景翩翩之幽灵,双双回到人间,借着月光参观他的墓地。看了这墓志铭,他觉得满脸发烫。她看完,忍不住问:“这是真的吗?” “这个臣又贝啊,也太……”李春烨长叹一声。“他以为墓志铭立在山上就没有别人看是吗?以为看的人都没长脑袋是吗?” 大清康熙十一年(1672),李春烨死后第一部《泰宁县志》修成。这可谓一部惊世骇俗的地方志书,它对清兵在石辋寨“厕杀万人”及江豫、江复兄弟抗清的壮举也敢于秉笔直书,对江日彩推举后来被反j计冤死的袁崇焕也敢先于朝廷置以“有知人之目”的褒扬,对于李春烨之父李纯行乐施好助的j毛蒜皮也专门立传,而对于堂堂的从一品大官李春烨本人却不立一字之传。景翩翩大鸣不平:“你那些老乡也太欺负人了!你堂堂一个尚书,难道连个节妇烈女都不如?甚至连我这个妓女都不如?” 尾声(3) 《建宁县志》有景翩翩的一席之地。虽然像她的小妾身份,只是在《丘墓》末尾附录,但是给了她一个很美、很贴切的称呼:“诗妓”,称道她“有十二金钗第一人之目”,并附了几首凭吊她的诗文。相比之下,李春烨显得更寒碜。 “唉——,算了……算了!无所谓!”李春烨嘴上轻描淡写,心里伤感不已。 乾隆四年(1739),像紫禁城地砖一样厚重的《明史》编成。李春烨趁着夜深人静之时去翻看,只在《钦定逆案》中找到“兵部尚书李春烨”七个字。他想了想,叹了叹,很是无奈。景翩翩劝慰说:“多少人在上面连个名字都没有,难道他们没有活过?说不定,还活得更好!” 然而,民国二十九年(1940),泰宁编纂新县志,李春烨闻讯,再也按捺不住。他想,好歹我是个进士,还是个尚,怎么能这样千秋万代蒙羞下去呢?李春烨托梦给族长李仕文,启示他去找县志主纂郑丰稔通融通融。李仕文时任国民小学校长,知道这事的重要性,决心为族人做点好事。第二天他请郑丰稔小酌,建议为李春烨立传。郑丰稔喝了不少酒,但脑子还清醒:“旧志不为李尚书立传,实属缺典,有欠公道,你不说我也想纠正这一历史公案。” 郑丰稔说话算数。李春烨的传虽然只有两三百字,但是重点突出,一是他查山东陶朗先案追缴赃银百余万两充军饷,二是魏阉生祠遍天下而闽省独无全赖他正义阻之。李春烨看了这篇传记,捻着胡须踱着步,沉吟道:“郑先生文笔真是不错!要是以前,肯定也能考个进士什么的!” “二白,你看这!”景翩翩独自在看县志后记,突然叫喊道。 原来,所附的修志捐助名单有这样一行字:“李二白、李仕文合捐大洋伍拾元。” “逆子!”李春烨两眼直冒火星,抓起书就撕。“逆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败事有余啊!我怎么尽生败事有余的逆子!” 李春烨不再关心自己在人间的功名,但有时忍不住还是要到五福堂散散步。物是人非。那些成事不足的后代不值得一看,可这房子是自己手上盖的。经历百年的风风雨雨,它依然那么直挺,依然那么恢弘,依然那么亲切。 李春烨真希望儿孙们争气些,比自己更有出息,让编县志编国史的那帮龟孙子们老老实实、毕恭毕敬去写。李春烨的子孙们也真希望“世代出高官”,因此将他的墓果然建得比邹应龙墓更豪华,葬礼也非同一般。传说入葬的时候,他们把一个从福州买来的林姓男孩和一个讨饭的江西陈姓女孩骗进坟墓,吩咐他们伺候香火,却突然封死墓门。民谣唱:“灯也乌,烛也乌,馒头果子尽生枯。”指的就是这事。结果事与愿违,传说风水全让那两个小孩沾走,所以后来福州的林家和江西南昌的陈家都兴旺,而泰宁李家却衰败下来,连整个泰宁的风水都败下来,那第三顶状元帽至今没人能够摘走。也有人说,李家风水衰下来的原因在于伍维屏,他为李春烨建了牌坊,好处没得,反而受拜靴之辱,便请道士作法,在五福堂周围挖四口井,镇住了座炉阜青烟朝城东三涧的灵气,还让福堂的福气随着井水源源不断地让四方众邻挑走…… 才到清朝末年,除了父义堂、母慈堂之外,兄友堂、弟恭堂和子孝堂先后易主别姓,连天启皇上亲手制作的福堂木样这传家宝也早被变卖,不知所往。李春烨越看越气恼,有天夜里身着一品官服手持长剑闯入一位邱姓老头的梦里,景翩翩追在后头拉都拉不住。这老头不怕鬼,大胆发问:“何方人氏?” “吾乃福堂主人李春烨!”李春烨理直气壮。 邱老头当然知道李春烨何许人也,索性斥责道:“你早已作古,为何来侵扰我?” “明明是你侵占我的福堂,还敢倒打一耙?”李春烨大怒,挥起长剑就要砍。 “你身为兵部尚书,何不金戈铁马力保大明江山?”邱老头反而更不怕了,冷言相讥。“你家子孙如果争气,我如何住进福堂?” 尾声(4) 李春烨听呆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景翩翩在旁暗暗扯他的衣角,他不解何意。他思忖道:“江山社稷,你大清的也罢,我大明的也罢,争来争去,争了几十年,死了多少人,如今看来,那有什么意义?一代代江山,还不如我一幢幢福堂久长。只要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管他住邱姓也罢,住我李姓也罢!” 说着,李春烨拉了景翩翩转身而去,再也不管五福堂里住了谁。 转眼到一九六六年,全国进行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几千年历史上的东西大都被斥之为封建主义,都必须与非社会主义的资本主义及非本社会主义的“修正主义”一起统统扫进历史垃圾堆。中秋节前夕,月亮快圆了,照得普天下亮亮堂堂,一群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聚在学校c场上开会。这红卫兵司令是李春烨的后裔,喊名五五。五五是泰宁俚语对傻子的泛称。传说五五在家里排行第五,父母为他娶的老婆倒是颇有姿色,不甘心守这么个傻子,公然引情夫到家里床上。邻里看不过意,笑问他:“你们晚上几个人睡呀?”他说两个。邻里便教唆他半夜数一下。他知道床上多一个人睡觉意味着什么,十分气愤,半夜果真责问老婆:“我们床上怎么多一个人?”老婆说没有,他便摸黑掰着指头数起来,一数是六只脚。老婆说:“你数错了吧?你再下床数数看。”他跳下床铺再数一遍,发现是四只脚,忙说:“是我数错了!”好在现在读书不讲成绩,而崇尚贫下中农。五五家肯定是最穷,不仅解放前三代当长工,现在他的穿着还是补丁最多。他那身军装,是有个同学因父亲突然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而被取消当红卫兵及穿军装的资格才让给他。为了显示阶级觉悟很高,他很快认定五福堂属于封建主义,决定明天一早采取革命行动,予以彻底砸烂。他们作了分工,谁带铁锤,谁带钢钎,谁带火炬,谁带汽油,以及谁驱赶居民,谁把居民的东西往外扔,谁点火,谁挖墙,谁砸匾等等,想得非常周到,安排得非常具体,只等天明。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五五失足跌到臭水沟里,一身湿漉漉。他要母亲连夜洗了那身军装,在锅里烤干。烤着军装的时候,他边烧火边想象:随着太阳出来,成千上万的革命群众涌到福堂周围来,一场义愤填膺的声讨之后,一声令下,一把火点燃,一连五幢的福堂将很快在一片震天的革命欢呼声中化为灰烬…… 然而,就在天快亮的时候,有几个人摸黑溜到福堂,在一幢幢大门那镂刻着“尚书第”、“礼门”、“义路”、“曳履星辰”、“依光日月”、“柱国少保”、“都谏”、“四世一品”之类字样的石匾上,盖上黄泥浆,刷上白石灰,又用大红油漆写上“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 天亮了,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和革命群众纷纷响应高音喇叭的号召,从四面八方涌到五福堂来。他们有的高举着猎猎红旗,有的高举着熊熊火炬,有的则带着打砸工具,一路上还挥舞着《毛主席语录》,高唱着革命歌曲,群情激昂,震天动地。可是,当他们看到一幢幢门楣上那鲜红的“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时,就像孙悟空看到观音菩萨的金扎笸,一个个立时傻了眼,没一个人敢动五福堂半个指头。五五昨晚边烤军装边遐想想太多,衣服焦了一大片,本来就恼火,现在手痒痒的没地方发泄,便迁怒于恩荣坊,马上转战,带人将那座高大的石牌坊砸了个稀烂。 当时,挖地三尺也没查出究竟是谁偷偷刷上那五个大字。一九八八年,五福堂即尚书第被认定为中国南方保护最好的明代民居建筑艺术珍品,列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开始能为地方财政创收了,想要褒扬那几个偷写红字人,可是没一个人站出来领功。于是,有人说:那肯定是石伯公干的,——只有石伯公爱干这种事! 五福堂和世德堂合并为尚书第建筑群,成为泰宁世界地质公园最重要的人文景观,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海内外游客。对此,李春烨和景翩翩喜出望外,深为欣慰。他们更经常出来,驾着白云,俯瞰五福堂进进出出的游人,十分惬意。他吻了吻她那调皮地微笑着的嘴唇,说:“三昧,我长长的美人!我——,你看,我比那两个状元……” 尾声(5) “当然!”景翩翩说,“二白,你该安心了!” 李春烨和景翩翩不想惊扰游人,转到后门。那门楣的石匾刻着“尚书第”三个大字,本来是正门,可由于“春草堂”没能建成,游客只走北面的后门,这正门反倒紧闭不开。即使在“黄金周”旅游旺季,这条狭小而深长的巷子也是静悄悄的。这天,却老远看见几个逃课的孩子躲在这里玩耍。他们到福堂的墙上刮什么,取了放到地上,拌了拌,点着火,马上有一些漂亮的焰火飞腾起来。景翩翩惊讶道:“真聪明!这么小就会做焰火?” “不敢在这里玩火!”李春烨则对着那几个孩子大声斥责。他怕的是火星高高地飞起,飞进五福堂里头。 三五步奔到那墙边,李春烨发现那墙砖被风化了一片又一片,像被火烧伤的皮肤,疤痕不同程度地凹陷,更为明显的是上面长着一层雪白的毛,晶晶莹莹。他恍然想起,那是硝土!只要是老房子,难免都会长。刮完又长,刮完又长,直到墙砖越来越薄…… 李春烨这才发现:砖瓦也是有生命的! 二○○五年九月至二○○六年五月黄金周初稿 二○○七年春节改毕/湫隘小屋 后  记 十多年前,我在泰宁工作时就萌生了把尚书李春烨的人生写出来的念头。然而,要把李春烨有血有r地写出来并非易事。尽管当时我已经读破了一本旧县志(这是我惟一读破的一本书),写过《尚书第主人李春烨》、《应龙故里好风光》和《祭袁崇焕》等一系列相关文章,还曾两度拟出长篇小说的纲目,却久久不敢下笔。李春烨留下的房子大而完好,留下的史料却很少而可信度又差。景翩翩的资料就更少了。这样,我陆续准备了十年,直到二○○五年秋才动笔。 在这部小说漫长的创作过程当中,我收集并考证了大量资料,还有一些学术性收获。但这毕竟是小说,而不是人物传记。传记与历史人物小说的区别是什么?我没有专门研究,只是凭感觉认为,借用数学语言来说:前者只能在固定的若干点之间画线,后者虽然也是在若干个点之间画线,但其中有些点可以变动。在这部小说当中,我作过变动的“点”为数不少。这样一来,有些内容与史实吻合或者大致吻合,有些则“张冠李戴”,甚至纯属虚构,切不可逐一“对号入座”。这部小说中的李春烨,不只是历史上生活过的李春烨,不只是史料里记载的李春烨,也不只是民间传说中的李春烨,而只是我个人文学想象中的李春烨。景翩翩等人物也如此。 定稿之际,恍然记起友人萧春雷在我的散文集《人性·自然·历史》跋文中写道:“敏飞说过,他试图通过对一个县的政治、经济、社会习俗等方面的深刻了解,作为开启更广大中国文化与社会的钥匙。他这项策略的前半部分已差不多成功……”转眼十年了!那么,我这后半部分呢? 我调离泰宁也十年有余了!然而,读着沈从文的《边城》,还是想描述我闽西北那神秘兮兮的风物;读着刚刚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的小说《我的名字叫红》,还是想追溯我泰宁那怪怪异异的历史。当然,我始终没忘“坐井观天”。国人反思明亡之痛,总结了许多血的教训,可我还是试图找一个新的视角:看它大敌当前之时怎么用国防部长。 感谢诸多前辈和友人给予的指导和帮助。在连载时得到诸多网友的鼓励与建议,借此机会,一并鸣谢。 二○○七年二月二十六日 第 17 部分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