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女儿狂 女户》 分节阅读1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1 ☆、初始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南方的春天充满了诗情画意。江州府[1]地处南方,又是近临运河之地,水陆便利,正是处交通要道。运河擦着府城东沿略弯了道弧形,从南往北而过。城之西南有几座青山,山并不高,却颇灵秀,也有几座灵验的庙庵,又有前朝大贤隐居之庐舍。 此地风调雨顺,又得运河之便,少有旱涝之灾。水田颇、来往客商也乐得在此歇息贸易,故而民少饥馁。其地既灵,少不得出几个“人杰”,时虽无大儒名家,也颇有些考得功名的读书人。 照此看来江州府算得上是得天独厚了,活在此地,应该美满安康、心情舒畅才是。然而这世上从来都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无论贫富贵贱,总不能事事如意。 江州城程宅里如今正经历着件磨人的事儿——程家独女程秀英在生产。上至程老太公下至看门老仆,都万分焦急,女人们口中念念有词:“定要生个哥儿啊。”男人们口上不说,心里想的也是般。 收生婆是早就订下来的城中老手,又有程家养娘里有经验的老妈妈陪着,为了这次生产,程家实是把能做的都做了。头胎却总是艰难,从未时起直到掌灯时分,还是没有消息。家中主人齐聚在程秀英的房外,真真是翘首以盼。 秀英之母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煎熬,扶着小丫头焚香去了自己房里,对着小佛龛念念有词。 不时,室内传出声婴儿的啼哭,程老太公也顾不得矜持了,拦着出门的收生婆问:“如何?” 收生婆王妈妈十分为难,硬是堆起笑来道:“生了个标致的姐儿,大小平安。” 林老安人脚下个踉跄,亏得身边的吴妈妈眼明手快又给扶住了。吃这吓,老安人也回过味儿来,发话道:“生受你了。”又让给酬劳。 王妈妈接了个红包,悄悄捏上捏,知道份量不轻,笑容真诚了许,却也不敢留,嘱咐道:“头胎都艰难,略有些累着了,还要好生调养才是。”话音落便仿佛被人追赶似地匆匆回家了。 ———————————————————————————————— 王妈妈紧赶慢赶,于宵禁之前回到了家里,她儿媳妇上前接了来,这儿媳妇口舌很是伶俐:“已进了家门了,您老慢着些儿,冲的新茶在窠子里放着,温温的正好入口。饭在灶上,我给您拿去。” 王妈妈进了堂屋,自己倒了杯茶,果然是正好入口,连灌了三杯,儿媳妇已经使张托盘托了碗白饭、道菜汤、小小碗红烧肉进来。在四方桌上摆放停当,王妈妈面南坐着,拿着筷子指西边的条凳:“你也坐。” 儿媳妇坐下,看王妈妈扒了半碗饭,吃尽了红烧肉,慢慢喝汤时方问道:“程家这回可是大喜事?” 王妈妈嘴巴比儿媳妇还利落,啪下把筷子扣到桌子上 ,长吁短叹了起来:“哪家生孩子不是喜事?我活了五十岁了,见的了。要说生儿生女都是生,越是富贵人家,个女儿还个好女婿哩。唉,偏偏这程家,生儿生女还真不样!老安人那般要强,自己只生了个素姐,素姐也只得秀娘个女儿,秀娘于今也只生了个姐儿。” 儿媳妇作也跟着捂嘴惊讶:“居然又是个姐儿么?您老在那里可是生受了。”心中暗道,可见这人的福气是有数儿的,这处了,那处就要少。这程家娘子们也是蜜罐里生蜜罐里长的,竟生不出儿子来,要恁家产又有何用?还不是要招赘?已招过两代了,眼瞅着这辈儿又是个姐儿。 王妈妈袖子里摸出红包:“谁说不是呢?家子脸都不好看,这要是个哥儿,这封儿怕不要再大倍,如今只有这些了。”说着,打开了捏出个银角子给了儿媳妇作家用,余下的还包起来袖了。 儿媳妇接了银角子,试就知有两沉,笑眯着眼:“到底是您老,寻常人收生哪有这个价?” 王妈妈被儿媳妇捧了回,颇为畅意,又念叨起程家来:“我倒盼着他家能生个大胖儿子,必有厚赏。” ———————————————————————————————— 要是能有个男孩儿,让程老太公封上十两雪花银都行!问题是,这生确实是个女孩儿。 正在念佛的新晋外祖母手中菩提子串的珠串儿落了地:“是个姐儿?” 焚香低声道:“是。” “扶我起来,去看看秀英。” “是。” 随着小女婴的落地,被王妈妈称为“素姐”的妇人正式成为祖母辈的人,事实上她还不到四十岁。二十岁上生了女儿程秀英,程秀英今年十七岁,程素姐恰是三十七岁。她当年也是盼着生个儿子,却只得女,如今女儿又走了自己的老路,程素姐深知这其中的为难。 程素姐去看女儿不提,程老太公与林老安人也是犯愁。 程家家境不错,程老太公名祖兴,是个秀才。林老安人是娘家老来女,与程老太公门当户对,自幼惯出来的脾气,持家倒也过得去。林老安人扯着张帕子揉来搓去:“我叫阿谦去写帖子、备酒席了,眼下这可如何是好?” 程老太公道:“对孙女婿不要呼呼喝喝的,虽是入赘咱们家,人家也是读书人家子弟,若非遭了天灾,也不至于入赘。对他好点,他才好对秀英真心些。” 林老安人咕哝声:“那也是我孙女婿,吩咐些事情又怎么了?他敢对我秀英不好!” 程老太公叹声:“我不与你说这些,且说正事,秀英刚生产完,家里上上下下的事情不要让她操心了,素姐向来是个万事不做的人,你照看着。让秀英安心调养,再生个哥儿才好。” “还用你说?”林老安人白了丈夫句。 程老太公扶杖起身:“趁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散,定要早早地生个儿子啊……” 林老安人听得焦躁,她比程老太公小上三、四岁,生素姐的时候她已三十,今年已是六十七岁了,确实担心看不到子孙平安康泰。不高兴她嘴上也不和气了:“你这是埋怨我没给你生个儿子了?” 程祖兴闭眼皱眉,语不发。 林老安人恨恨地转身:“我看秀英去。” 林老安人自嫁与程老太安,也是个好强妇人,轻易不肯令丈夫纳妾蓄婢。只恨自己十余年没得个儿子,眼看程老太公过了三十,若大家业后继无人,不得不令程老太公蓄婢产子,生下个儿子,取名程质,林老安人转手把婢女卖掉,儿子就只当是自己生的。 程质三岁上,林老安人生了素姐,此后便再无所出。程质生得俊俏,人又聪明,林老安人养他也是真心养,十三岁中了秀才,十七岁中了举人,正要鼓作气考个进士做个官,好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却于赶考路上病死了。 林老安人夫、子皆未做官,被称声“老安人”,实是世人好讨个好口彩,时人都这么叫罢了。 程老太公看着老妻的背影,也只好再长叹声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老人家去年做七十大寿,孙女儿(实则是外孙女)有孕,当时开心得喝了整壶老酒,而今只好走步看步了。 生个女儿不打紧,他们家再生女儿就不太妙了,程老太公十分忧愁。 作者有话要说:又开坑啦~在填上个坑的时候发现,现实上有许非穿越的女子,样有精彩的人生,思索半月,终于决定写这样个“土著”文。非重生非穿越,只有新能保证,t t。【1】本文架空,切地名等等都是架空来的。可能会引用到部分典故,但是不会交代太朝代变迁的背景。 ☆、秀英 林老安人进程秀英卧房,见女儿素姐在床头上了把椅子,正满脸慈爱地拿着手巾给已经脱力睡着了的秀英擦脸。 见林老安人来了,程素姐停下手,起身,她声音软软糯糯的:“娘。”年纪已经不轻了,这把声音却听着极是养耳朵。 林老安人看到女儿就不由头疼。 程素姐是林老安人独生女,出生那会儿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家产颇丰,程质又是个上进的好少年,万事不用素姐操心,只管养在深闺,镇日里读书写字、弹琴作画,念几首酸酸的小诗,叹回春花秋月,便养成了她软糯糯的个性。上头有个举人哥哥的时候,这样的个性没问题,林老安人自认安排家务等事也教导得女儿很好,长大了陪嫁笔丰厚的嫁妆,嫁到个殷实厚道的人家,万事大吉。 不料晴天道霹雳,程质死了,程素姐的个性就很成问题了——她实当不得顶梁柱!彼时程老太公已老,再想生个儿子也只是白花了两注买婢女的钱,老夫妇两个合计,原本要说的亲事也只好撂开手去,张罗着给素姐招赘了个老实女婿,只盼生个白胖外孙,趁老人还在,教导出个顶门立户的好男儿出来,不意素姐与乃母脉相承,竟也只生了秀英个女儿。 毕竟是疼爱了许年的亲生女儿,林老安人无力地摆摆手,走到床前看(外)孙女,眼神颇为复杂:“这都是受得什么罪哟~” 吸取了女儿的教训,教导程秀英的时候无论是程老太公还是林老安人都十分注意,誓不令与素姐相像。秀英也争气,家里家外都能拾得起放得下,素姐倒要秀英来看顾。把家交给秀英,林老安人放了大半的心,心疼秀英太累却也无可奈何。 素姐意要留下来照看女儿,林老安人小声问道:“你女婿呢?秀英这样累,他也不来看看?” 素姐道:“他去忙外头的事儿了,男人进产房,不好。” 林老安人哼了声,旁小丫头迎儿心道,这不是老安人您让姑爷去写帖子的么?眼看秀英没醒,林老安人道:“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身子,常有病痛的,不要熬着了,也去睡,明天她才能醒呢。叫她们守着罢。”又看曾孙女儿。 小婴儿还没长开,皮肤红红皱皱,看到老安人与素姐眼里却是怎么看怎么可爱。旁人家盼男孩儿的,旦生了个女孩儿就不喜欢,程家却不样,甭管怎么说,眼下她是根独苗苗,除非秀英再生个儿子,不然这闺女也得精心养着。 小女婴睡得香甜,老安人对乳母李氏道:“用心看好姐儿,且有你的好处。”李氏是个三十上下的妇人,身细布衣裳颇为干净,头发梳得丝不乱,是个整洁妇人。听老安人吩咐下,恭敬地应道:“安人放心,小妇人该当尽心的。” 素姐扶着老安人出了房门,程家是三进宅子,外面是客厅,中间正房住着程老太公夫妇,素姐原本带着女儿住在最里进。秀英招婿之后,小两口便搬到素姐房屋东边小院和居住。林老安人要回房,须得往西过了素姐房边再折向南。 素姐脸的怅然,有些惶惶地拉着林老安人的袖子:“娘,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我可真是愁……” 林老安人没好气地道:“你愁的什么?你愁也愁不出办法来,你道秀英是你?就知道愁?养好了身子,再生就是了。你这性子,可怎么是好?睡去罢!过两日摆酒,你舅母她们你得应酬着!不许躲!” 素姐含羞点头。她亦是招赘,不特是赘婿在旁人眼里抬不起头来,便是招赘的妇人,又有甚好显摆的呢?终究是命里有所不足。 ———————————————————————————————— 程秀英醒来的时候,睁眼就看到了母亲,心中暖,挣扎着要起来。素姐忙上来按着她:“你身子虚,躺阵儿。我叫焚香给你打水拿青盐,你洗脸擦牙,喝盅鸡汤,好好歇歇。” 程秀英知道自己生了个女儿,昨天是看了眼才脱力睡去的,此时忙不迭地问:“孩子呢?” 素姐道:“早起吃过奶,又睡了,你先洗脸。” 焚香与程秀英的使丫头小喜捧了脸盆、青盐等物上前,又有两三个小丫环起上来,服侍着程秀英洗了脸、擦了牙。程秀英看,家中统共这么几个丫头,自己眼前就堆了四个,想祖母那里还当有、二服侍的,如今又要准备着家中孩子的洗三、满月等事,为来往之客上茶,恐怕不够用的,又有些头疼了。 喝了两口鸡汤,程秀英实在放心不下家里,情知母亲是个万事不沾手的人,还是忍不住捧着碗问素姐:“他们在忙什么呢?” 素姐惊讶地道:“自然是忙着洗儿、满月,接待亲朋了。” 那就是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程秀英习惯了,她娘对这些是真的不在行。听素姐说她:“你还在月子里,万要保重自己,就清清净净歇这个月,万事自有人张罗……”又絮絮说些产后注意事项来。 程秀英听着她娘让她歇着,满心无力,暗道这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小的刚生出来,老的都快七十了,哪能放得下心呢?孩子爹倒是个男人,可惜是个招赘来的,有些事儿上毕竟不太方便。看眼还在念叨的素姐,秀英无奈了:本来这个正当年的母亲该担当起来的,可是……还是算了吧。 程秀英点头:“娘,我知道了。” 程素姐本就不是个话的人,遇上女儿生育才说了这遭,见女儿答应了,也就住了口,接过汤碗:“要不要再来点?再撕点胸脯肉。” 程秀英堆起笑:“叫她们去弄罢,这两天娘也累着了,我怕阿翁阿婆也累着,娘帮我看看去呗。” 程素姐应了声:“是呢,你阿婆是劳神费力这许久,还看着厨下煮红蛋呢。” 待程素姐出去了,小喜已经麻利地又盛了碗鸡汤,洗手要撕肉。程秀英道:“且不忙,我有话问你。” 小喜忙垂下手,快步走到床前道:“娘子只管问。” “家里眼下情形如何?” 小喜道:“姑爷写好了帖子,又亲往几处老亲家投了帖子,眼下正在太公那里。眼瞅就是洗三了,客也要上门了,正商议着如何接待呢。前面院子都要打扫了。老安人正吩咐人收拾院子哩。” “家里人手呢?” 小喜情知秀英问的是什么,答得清清爽爽:“到了日子,厨下恐缺人,老安人说,如今又添了姐儿,怕要短了人使,叫雇了几个短工,都是手脚极干净的妇人。” “叫门上的人仔细些,备些新钱,有讨喜气的就散些,不许人在门上闹。” “太公和老安人也是这般说的,老安人还使煮了二百枚鸡子儿,到了日子有路过的都散些。” 程秀英暗想回,这才春天,家里的田地早已播种,还没到夏天使水的时候,两个铺子也没到结算的日子,便是租出去给人使的临河仓栈,也与铺子般——确是再无少大事了。忽然心头动:“来回人情他们可有记下了?” 小喜道:“姑爷在的时候是姑爷记着,姑爷出门了,又从铺子里把冯管事给叫了来帮忙。” 程秀英方舒了口气:“把姐儿抱来我看看。”小喜答应声,去厢房里喊来乳母李氏:“李婶子,娘子要看姐儿哩。”小喜年方十二,是个清秀伶俐的女孩儿,又因李氏是小主人乳母,故而口上很顺当地给李氏长了辈儿。 李氏答应声,拿襁褓裹了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到正房里来。程秀英见李氏抱孩子的手法颇为熟练,暗道这乳母找得倒好。李氏因抱了孩子,行动间不免慢上半怕,秀英也不恼,就着李氏的怀里看女儿:“这么小。” 李氏笑道:“才生出来的孩子,大姐儿这已是长得极好的了,府上精细,到满月的时候就能长开些了。姐儿这眉眼,标致着呢。” 程秀英也欢喜了回:“你好生奶大了她,我自亏不了你。” 李氏谢了。 程秀英又愁道:“也是个劳碌的命,偏就生了她,女人家有什么好。” 李氏道:“这是姐姐带着弟弟走。” 程秀英的脸板了板,弄得李氏、小喜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何处惹得她不快了。她们到程家日子尚浅,却不知秀英幼时并不叫秀英,却有个名儿叫招弟,端看程家眼下就她根独苗,便知这名儿挺不合她意的。 还是小婴儿忽然哭了起来才救了场——尿布湿了。 秀英没带过孩子,留神看李氏如何给女儿换尿布,又怎么喂奶。看大姐儿吃饱了打了个嗝儿,又眯起眼睛睡得香,程秀英也不再说什么,从李氏手里接过孩子,看着她发了回愣。 老安人也看了回曾外孙女,也与程秀英般嘱咐,方命李氏把大姐儿抱了下去。把眼张望,林老安人张口便问小喜道:“你姑爷呢?怎地他娘子生完孩子醒了,他倒不见人了?” 程秀英心想,把人支使得往外跑的,怕不是您老?且您老人家在这儿,倒叫他怎么能得住呢? 小喜正要答话,外面响起声音来,小喜乐:“说人人到,这仿佛是郎君的声气。” 林老安人有些讪讪,待外孙女婿进来问过她好,也未追问他今天都做了什么,只说:“你们小两口好生说话,我去厨下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开坑第二章 ☆、赘婿 程秀英见丈夫来了,也是欢喜。佯怒地嗔视了他眼,自己先绷不住了:“累坏了罢?” 程谦淡淡笑。他本就生得好看,这笑起来居然有些满室生辉的样子,把程秀英因为担心家务而焦急的心给安抚了下来,看着夫婿心中颇有几分暖意。要说这家里还有什么不焦心的,就是这个如意郎君了。 ———————————插叙分割线———————————————— 自程秀英十二岁上起,程老太公就开始为她的婚事发愁,千挑万选到了十六岁,方取中了程谦。 程谦原不姓程,也不是江州府人士,乃是三年前,北地有了灾情,随着游民趁食。路走路看,见江州府特产丰饶,又是交通便宜,便居于此处。巧了程老太公正要招募个能写能算的人守个仓栈,程谦便为程家帮佣了。 说来程家在这江州府也算是个殷实人家了,家中颇有些钱粮。连同林老安人的嫁妆,有水田四十顷、旱田四十顷,铺子两处共十间,两个大仓栈、个小仓栈。江州临河,总有些南来北往的商客,于此地屯些货物,低买高卖的赚些差价,有等精明之人,专均其有无,从南地贩丝绸放到江州,待北地商人来买,又有从西面进了药材,专等东面客商收购。江州府略有些家业门路的人家,都好临河弄几处仓栈,租与商客们屯货。 程谦流浪到江州府的时候,程老太公将将又买了处小仓栈,乃是京中官员的产业,因京中变故,不得不卖了仓栈。程老太公既得仓栈,又未租出去,乃需要人手来看。正好趁食人,他挑来拣去,就看中了程谦——彼时他正为孙女婿的人选发愁。 自来男人入赘就被人瞧不起,不特是住在妻家吃软饭这么简单,还要改了姓氏,随了老婆的姓,便似女人嫁了丈夫从此姓氏面前要冠夫姓般,实是难为情。是以除非实在遇到了难事儿,但凡有气性、还不至饿死的人,都不肯做赘婿的。程谦彼时自称姓洪,程老太公见他谈吐也不凡,手上只有些笔茧与似是习武留下的茧子,又见他能写会算,也打听他来历:“我看你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怎地抛家别业出来与我佣作?” 洪谦面色略有沉郁:“天灾人祸,奈何奈何。” 程老太公心道,此人看似不凡,我便帮他帮,便不招作孙女婿,他日后有出息,也要念我份情谊,日后能帮衬家里也未可知。且此他口音,乃是地道官话,也是有些墨水的人,如今正好用得上。便对洪谦极是客气,也说些自己年轻时艰苦,又说些“志当存高远”类的话。林老安人不解,程老太公犹言“莫欺少年穷。” 朝廷户籍本是管得颇严,然遇到这等灾事民人四散,原有的黄册也不顶用了——大海捞针,如何核对?不得不从权,洪谦到了江州府,只与流民处登了名字,就算是暂居趁食人口了。两月之后朝廷颁令,为安抚民人,趁食之人可于灾后返乡,不欲返者,亦可留居趁食之处。 程老太公惦记洪谦,这小子为人处事都来得,实不舍他走。又欲提拔他做管事,又起招赘之心——不辱没孙女的赘婿,实是不好找——把洪谦找来细问了回。洪谦所言寥寥:“父母 分节阅读1 欲望文 分节阅读2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2 兄弟皆已不在了。”便闭口不欲再提,显是说到伤心处了。 程老太公不便细究,又问他将来打算:“男儿立志须趁早,数月已过,如今朝廷令下 ,你或要返乡,或是留居,总要有个章程。你若愿返乡,我与你盘缠,你若想留下,且与我做管事。” 洪谦道:“家乡伤心地家中又无他人,我便留居于此罢,总是已经做得熟了。不瞒老丈,往日,实不曾为衣食愁过,如今谋食之术乏夷。待过三五年,迁了父母坟茔方好。” 程老太公心头喜,心道洪小子这也是自谦了,观他言谈,很是能来事的个人,本事还是有的。观他原是富贵人家,如今无族人帮衬,是以不能立业。他又说父母坟茔之事,想是个有根的人。平日里也会耍几手枪棒,身子康健,不便是个短命的人。再算回发给洪谦的薪水,这小子再混上十年也未必买得起宅子。没有处宅子,便娶不上识文断字举案齐眉的好娘子——以洪谦的模样儿,次些的他也看不上…… 程老太公心头活泛,进有了个外孙女婿,退有了个能干管事,当下应允:“你便留下罢。这县令我也识得,你便落户在这江州府。” 洪谦在江州府便扎了根,渐次开朗起来,也不言家乡中事。人皆道他伤心家业凋零,也不提。他倒是办事心用,然举止之间颇与寻常仆役不同,程老太公也高看他眼。终于提及招赘之事,程老太公的意思,招洪谦为婿,日后这份家业自然都是孙女孙女婿的。 洪谦自知何为招赘,时皱眉不语。程老太公心头紧,他也知洪谦为何不口答应:谁乐意做赘婿呢? 洪谦缓缓道:“老丈待我恩重如山,本不该辞,只是……这确是有些为难。” 这二年间洪谦也知道程老太公家的为难事儿,也知道程老太公的外孙女儿确是个样样好的姑娘,事情坏就坏在样样都好,舍不得弄个粗人来辱没了姑娘。程秀英但凡有个兄弟,嫁个官宦人家是点问题也没有的。洪谦居留此事,也是欠了程老太公人情,是须得还的。然而无论如何,他是不想吃软饭的。 程老太公有些灰心:“也是我强求了。” 不意洪谦缓道:“然我承老丈之恩,是必要还报的,老丈衣食无忧,所虑者唯此事,若拿旁的来搪塞,是我不诚了。既如此,不如这样,定年限如何?” 程老太公心头大喜,自来招赘女婿的便有两种,种就是彻底归了岳家的养老女婿,立契女婿改姓,所育子女悉归岳家,要与妻子道为妻族尽力,与原生父母家便无瓜葛;另种乃是有年限的,立契女婿改姓,所育子女之归属亦有分配,大致按昭穆,长子随母姓则次子随父姓,到了年限,赘婿改回原姓,妻子亦随夫归家。因赘婿半贫苦,与妻家嗣子留下祖业,还可在契书中注明付与赘婿些银钱。好比打了个短工。 洪谦既肯入赘,又有自立之志,可见不是个贪图富贵的人——或可托付哩! 程秀英自己好强,实不欲嫁与个窝囊男子,她也知家中有个洪小管事样样不错,也曾隔着帘子听他回事——心里是颇为乐意的。好事便成。 当下邀了中人摆酒立契,往衙里备了案。洪谦改姓为程,入程家十五年,十五年满,所生之子对半分之。程老太公也大方,称应家业,所有曾孙均分。洪谦直办事也妥当,婚后不久程秀英倒有孕,把程老太公喜得眉开眼笑。只可惜终是生了个女孩儿。 ——————————————转回———————————————— 程谦待妻子确是不错,听程秀英问他,缓缓笑:“累不着我。倒是你,方才在门上听小喜串儿串儿地数落人,又是人发令?刚生完孩子,且歇歇。” 程秀英听了这话就有些不好了:“我也想歇,却要把家交给哪个?!外头的事你能跑,内里呢?劈你作八个,将将忙得过来!” 程谦本有淡淡不悦——他本好心让妻子休息,秀英却又劈头盖脸来了这顿。这妻子样样都来得,便是拿到京里,也是个好娘子,只有这脾气要命——爱管事儿、偏好强,性子又强。然而听了秀英这串子,又安静了下来,程老太公与林老安人年近七十,放到哪里都是该安享清福的年纪了——朝廷里老当益壮的老狐狸除外。个岳母……真是不提也罢,这样大个家,还能交给谁呢?总不好主人家事事问,悉推与家仆罢? 想到妻子也是不容易,程谦的脾气也下来了:“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劈不出八个我来。不如安卧,看看大姐儿。” 程秀英说完丈夫又有些悔意。 她是娇养大的姑娘,也被教养得有些能力与手腕,有脾气才有活儿,干得了,自然有资源抱怨——自有副脾气。这不怨她,须知从小到大,程秀英林老安人说得最的句话就是:“不要学你那没用的娘!”小时候还为母亲辩护两句,越长大,越管事儿,越被这悲春伤秋的母亲弄得头大,终于明白外祖母的心情——恨铁不成钢呐! 平日里发作也就罢了,如今丈夫累了半天来抚慰自己,也是出于好心。且程秀英心里明白,程谦只因命不好,遇上了天灾方不得回乡,否则断不至做了赘婿的。与他相处,且知他模样好、脾气好,又会办事,平素对她也好,也是难得的如意郎君。 程谦是个赘婿,处境本就尴尬。如今自己脾气上来,倒把他又埋怨回,他也不好发脾气。程秀英有些讪讪:“我也是急,家里你也知道的,总是你担待。叫李妈妈把大姐儿抱来罢,可怜见的,我还没看她几眼呢。”两人个真心道歉,个有意谅解,倒也别有番风趣。 李妈妈把大姐儿抱进来时,小夫妻又已和好如初了。 头回做父母,两人都觉得新鲜,纵是个女儿,心底小有不足,也看大姐儿与别人不同。个点着大姐儿的下巴,个轻抚她的小脑袋,心中自有番甜蜜。程秀英叹道:“万不要像我,事事烦心。”程谦道:“那就叫她使唤兄弟去,只管把她打扮得像朵花儿,嫁个好人家。” 又说些女儿长得像谁类的傻话,正在其乐融融处,小喜却脸色不太好地进来了:“娘子、郎君,吴家来人了,说要看大姐儿,叫门上程福拦下了。” 程秀英气得柳眉倒竖:“他们还来作甚?!你又回我作甚?这还用回?还不与我打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开坑三章新完毕,祝大家看文愉快~以后如无特殊情况,每天下午六点见=3= ☆、吴家 程秀英发火,程谦也跟着头疼,大喜的日子遇上这等烦心事,是谁都要生气的。 小喜见两位面色不愉,快要哭了:“大姐儿的好日子,这般闹,总是不好看。” 程秀英定了定神问道:“都来了谁?太公和阿婆知道了么?唔,他们定是知道了,我娘知不知道?现在谁在门上?” 小喜道:“我从门里看了眼,来了三五个人,有男有女,那个……不在里面,打头的是个老妈妈。太公和老安人必是知道了,没人往佛堂里传……”因素姐常年吃斋念佛,家下人等便称她那间供佛像的屋子为佛堂了。 程谦道:“老人家都上了岁数,还是我去看看罢。” 程秀英恨恨地道:“他们不给我脸,你也不须给他们留情。” 程谦微颔首:“至不过闹,那些人也掀不起风浪来,就是恶心下,并不是大事。” 程秀英气鼓鼓地点了点头。 小喜见此情景,缩头,立到床边声不敢再吭——吴家人是最能使娘子生怒的,此时最好不要在娘子面前出头。 程谦掀门帘出去了,程秀英恨得捶床。 程谦在门口遇到了程老太公,程老太公脸沉肃:“你也知道了?道看看罢。”言罢并不搭理吴家人,只让程谦来应对。程谦眼扫过去,心头先泛起丝厌恶。他先前过过富贵日子,次后虽落魄了些时日,见了市井百态,吴家来的这些人,还是让他恶心。 出身的影响仍在,程谦极不愿见衣饰不整之人。吴家打头的是个老婆子,看着像有五、六十岁了,她身后的男女,三人在门口通乱拥,已经是衣乱发蓬,十分不成体统。 这就是吴家来人了。 ———————————————————————————————— 运气不好的人总会遇到几门掰扯不清的极品亲戚,吹不得打不得,不想翻脸就得忍着,纵使翻了脸,还要防他使坏。吴家就是个让程家人恨得咬牙的存在。 这吴家,乃是程秀英的亲生父亲家。吴家过世的太公是个老秀才,家有几亩薄田,养了两儿女,儿女都念几本书,识几个字,日子原也过得下去。天有不测风云,有人旦夕祸福。穷文富武,先是吴大郎屡考不中,空费了许银钱。吴老秀才本对儿子寄予厚望,失望之下又病不起,看病把家中银钱花了个精光,病没看好,人还死了。他这去,秀才娘子也病了场跟着去了,吴家大郎业已娶妻,张罗着卖田卖地办完丧事,家底子也没了,还欠了些债务。 若吴家还有原本的田产,日子也能将就过下去,然而田已卖了,再无出息之项。幸尔兄弟俩还识得几个字,替人抄点书、写几封信,也能赚几个钱糊口。只恨家中人口太,除却弟妹,吴大郎自己尚有妻儿要养,眼看二弟年大似年,却是文娶妻的钱也没有了,连饭都要吃不上了。妹子只得早早送人做了童养媳,这弟弟总不能也送人做童养媳罢? 三年孝期过,吴大娘子又怀孕生子,年之后吴大郎便统共有三子两女,又舍不得卖掉溺死。女孩儿养到七八岁上,便可步她们姑母的后尘,还能省注嫁妆钱,否则备不起嫁妆恐也嫁不出去。儿子还没长大,且不用愁,愁的是弟弟长大了! 无奈之下,吴大郎只好把弟弟送去做赘婿。做赘婿极其丢人,却也不失为过不下去的人家的条活路,况且吴家也没钱给吴二郎娶妻了。恰遇上程老太公为女择婿,看这吴二郎生得也是端正,也识文解字,家贫是因为父母之丧,并不是因为游手好闲。 吴太公曾做过秀才,程老太公也是知道他们家的,吴家兄弟也知些礼仪,性情也算和顺。程老太公便与妻子商议:“素姐性情柔和,必辖制不住夫婿,须得个知礼和顺的,待你我百年之后,素姐方才不至被欺负了去。” 林老安人想的却是:“不是他们,难道要寻庄稼汉?朵娇花似的女儿,也只有配个斯文人方好。没了吴二郎,上哪里寻个斯文人肯做赘婿的呢?” 老两口商议毕,也央了中人,也写了契书。程老太公因想,吴家自有大郎延续香火,自家女儿又不顶大用,须要个男子相伴生给她倚仗,便要立个死契。这契书与程谦立的就不样,没个年限的,乃是辈子的事儿。 吴家兄弟犹豫许久,想拿乔,却也耗不下去——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 就这么定了契书,往衙里备了案。吴二郎自入赘之后,亦改姓程,把绢罗衫替了粗布衣,不必吃糠咽菜,细米白面管够,闲时还能看程老太公之藏书,又有娘子塞他零花钱为岳家巡看铺子还有孝敬。除开林老安人略厉害,程老太公却极讲理,素姐又实是个温柔淑女。日子过得比在家舒服了何止百倍? 只是吴二郎这赘婿做得极没职业道德,早忘了快要饿死时发的愿“但助我过这关,必有厚报”。快要饿死时拿脸换饭吃,吃饱了又觉得做赘婿不好。时人是鄙视赘婿,他也颇听了几句不好听的。真有信义的,就路做下去。真有骨气的,就离了岳家。吴二郎却做了件让人瞠目的事情——他拿着岳家的钱,在外头包了个卖唱的。 那年程老太公做寿,也热热闹闹弄了两三个唱的来,也摆了几桌酒席,可恨内里有个卖唱女,把勾魂眼往吴二郎身上溜,勾出了吴二郎三魂七魄来。也是孽缘,后几日吴二郎往外头收账,过酒楼,又遇这卖唱的。卖唱女,颜色但好些,便免不得被揩些油水,又演出场英雄救美的好戏来。 吴二郎被卖唱女子几句:“得郎相救,奴奴感激不尽。”弄得飘飘然起来,稀里糊涂就收了人家绣帕。次日他又出门,卖唱女等在巷口,又与他果子吃。来二去,两人便成其好事,吴二郎手上也有几个私房了,便出钱在江州城里赁了间院子与这卖唱女子住,居然也置起外宅来了。 这卖唱女子极有风情,倚他吃饭,自把他捧得似个英雄。家中素姐虽对他好,奈何吴二郎总觉得抬不起头来,仿佛连看门扫地的仆役都瞧不起他似的。只恨他现在还要倚着岳家吃饭,不得与卖唱女子长相厮守。 没久,素姐生下女儿,彼时家中略失望,为这女儿取名招弟,盼着素姐能再得子。然素姐却始终没有喜信,倒是外头卖唱的给吴二郎生了个儿子,算起来,还真是秀英的弟弟了。 女人生了儿子,就打起了小算盘,勒逼着吴二郎把母子接进程家去:“奴敬她为主,只把她当亲姐姐侍奉,哥儿总是你儿子,姐姐……岂不正缺个儿子?哪家儿子,也只是大娘的儿子。” 吴二郎亦想自己家骨肉团聚,且对男人而言,儿子总是重要的——传宗接代是大事。素姐生的儿子必要姓程,这个,许能姓吴呢?又思素姐素来柔弱,极好说话。只要素姐答应了,同去求太公安人,事情半能成。说辞他都想好了:“总是招弟的兄弟,抱了来,只作个引子,素姐见了,许就能生儿子了呢?” 却不想程老太公与林老安人却不是吃素的!程老太公还虎着脸,林老安人先暴跳如雷了:“招你来可不是为了给你养野种的!”林老安人原也是富人家闺女,嫁与程老太公也是富贵娘子,教养本是不坏的,这回是真被气得狠了,且自此之后,凶悍之性就越来越显。 素姐还未如何,程老太公先动了,他也不与上门女婿磨牙,只管拿了人,往衙里送。卖唱女听说“须得到衙里立个文书,说分明了”,还道程太公是为了不令亲外孙吃亏要往衙里立书讲分家产的事。 暗想这程家果然好说话,这是要接她进去享福,想了许应对的话,暗想就是眼下应下了不分家产又如何?儿子是我生的,两个老东西去了,夫是我的、儿是我的,程家娇弱娘子如何能与我比?只是程老太公双利眼,她绕不过去,眼下须得应下了,不过是虚应回故事,先得进了门,万事才好说。否则吴二郎并不掌家中银钱,她在家外,日子是比不得程宅富贵的,故而与吴二郎两个居然应了“偷奸”以证儿子是吴二郎的。 既有男子休妻,就有岳家请赘婿滚蛋。奸夫淫│妇自己都认了,还有甚好说的?程老太公在衙门里当场翻脸,与吴家解了契,只许吴二郎穿着随身衣裳赶了出去。这对儿野鸳鸯还头雾水呢,就什么都没了。卖唱的看势头不好,孩子丢与吴二郎,自谋生路去了。她原在贱籍,行院里常有这等出来赶趁的,只要依时交了抽头,自在外面快活,遇上个冤大头,倒好替她赎身。如今外面没个好日子了,往院子里缩,改个花名儿,依旧勾搭来往孤老。 吴二郎彼时袖里还有几个银角子,换了钱,抱了孩子,往依兄嫂过活。过上了苦日子,方知以前在享福,再痛哭流涕想回来,又哪有这等好事?儿子饥顿饱顿,活到四岁上病死了。吴二郎还想抱着儿子往程家求“救救招弟兄弟”,被程老太公顿乱棒打出。 吴二郎本无钱,再娶不得新妇,若无这“偷养娼妇”之事,凭副好皮相倒可做赘婿,眼下却连寡妇都不肯招他入赘了。从此浑噩度日,替人写封信,换几个钱,喝个烂醉,就开始哭儿子,又念叨女儿,时又恨起程家“见死不救”来,亦往程家闹过几回事。 有些人穷且益坚,有些人就穷生奸计,吴家隔些时日就想来占些便宜打些秋风。遇到年节,也拿些老茄子、腌咸菜来作礼相送,程老太公为图清净,心情好时与他们几个钱。从此就有不少磨牙事。素姐柔弱,又只知哭泣,逼得秀英不得不早早担当起来。 不想这样好日子,他们又来了,实是扫兴! ———————————————————————————————— 程谦出来吩咐:“厨下鸡子儿煮好了么?街坊四邻,父老乡亲,来道喜的都与些鸡子儿。只是家里女人,倒恕不能迎进来吃茶了。”便是把吴家人当街坊,散与几个红蛋,顶抓把钱,打发他们走人——家门是万不能让他们再进了的。 这老婆子却是吴二郎的大嫂,初嫁时也是斯斯文文,被日子煎熬,也泼辣了起来,硬想往里挤:“不吃茶不吃茶,就是看看侄孙女儿……” 程谦沉下脸来:“内有产妇,老妈妈尊重些!拿些红蛋,早些家去罢!” 吴大娘子登时放赖,在门口打起滚来:“你不过也是赘婿,何苦为难我们家?!竟不让登门了!谁与谁还不是样的!几个鸡子儿就要打发了我!”她的小儿子也要娶亲,却没甚钱,寻思趁着喜事来讨好二,程家富贵人家好面子,总能弄些钱来。 有几个看客掩口笑了起来,程谦脸上黑得能拧出墨汁子来了。看事不能了,索性不作二不休,喝令拿棍棒来打。程老太公也怒了,程谦处事,并无不妥,只恨这婆子不要脸!终归是笑话,须顾不得脸面了。 恶人胆虚,吴大娘三人挨了几下,哭也不哭了,从地上爬起来就跑。亏得程谦还能打起精神,冲四下拱手:“于今是舍下好日子,各位见笑了。因弄瓦之喜,还请街坊邻居取些鸡子再走。” 门前又重新喜气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大抽,让人头疼t t调试中…… ☆、太公 程谦这事儿办得颇老道,程太公也算满意,然而遇上此等扫兴事,门内终究不快。 何况家中还有个素姐,终于听说吴家又来了,不由垂泪。她自与吴二郎离婚,就吃斋念佛,收了艳色衣裳,也不妆饰。近因外孙女出生,重做了身新衣,杏黄短袄、挑线裙子,外罩玫瑰紫绣缠枝莲纹的褙子,头上也极难得插了支金步摇,鬓边朵绢花。 本是开开心心与林老安人商议着:“大姐儿该起个名儿了。”原本众人盼望是举得男,暗中打的腹稿都是男名,生下的是个女孩儿,名字当然要重起了。 林老安人却是没想到这件事,皱眉道:“晚间说与你爹,让他想罢。” 正说话间,门上报说吴家来人闹,程素姐就有些坐立难安,林老安人看在眼里,斥道:“你有点出息!” 程素姐说:“大好的日子,他们也艰难,与他们几贯钱,打发了就是。” 气得林老安人往她身上狠拍了几下:“你能不能有些气性?!”眼见素姐又要哭,林老安人阵脱力,“这事须不用你管,到后头歇着去罢。你管也管不得!” 程谦去与妻子说门前之事,程老太公往见老妻,如此这般说。 林老安人不打素姐了,又忍不住担心女儿,哭道:“我的儿,我若死了,你可怎么办?!!!”她虽不喜女儿性情软弱,却是真心疼女儿的,口上利害,心里难受。这吴二郎也不是素姐自己挑的,却是他们给选的,时不查瞎了回眼,惹出无数麻烦,还耽误了女儿生,外孙女儿也要受气,林老安人越想越伤心。 程老太公却没有安慰老妻,听了林老安人的话,不由悚然——他的心病正在于此:他年事已高,未知寿数几何,明天无疾而终都不是不可能。介里家中可如何是好?家子三,哦,现在是四代全是女子,个程谦虽好,却是赘婿无有功名。介时不止吴家闹事,只恐有人见区区吴家尚且不能辖制,又要借机生事了。 纵是要死,也要将这事料理了再死! 林老安人不见丈夫安慰,心头生怒,抬眼欲待说话,却见程老太公面色不好,不由降了火气、压低了嗓音:“你又发什么呆?”说着拿帕子压了压眼角。 程老太公道:“晚间再与你细说。”老两口先把家内家外的事儿安顿好,又使人分发红蛋等物,还商议去乞百家衣等事。合家上下无人再提吴家人,纵是秀英心恼,也不想在好日子里说晦气话。 林老安人还记得程老太公白天说有事相商,待送走了客人,咐嘱下人关门收拾了家什,又叮嘱小心灯 分节阅读2 欲望文 分节阅读3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3 火类,与程老太公点起灯烛来自在内室说话。程老太公听老妻询问,不由郑重地道:“这吴家实是个祸害,须得让他不能再闹了方好。” 林老安人啐了口:“呸,我道还是什么事!” “你不懂你不懂,”程老太公拖长了调子,“你我在日倒好,你我去见祖宗了,素姐能顶用?秀英两口子倒好,却又是晚辈了,这是那家娘子来,换了吴二,秀英又能如何?” 孝字大如天,纵使是被赶出去的赘婿,终是程秀英亲生父亲,林老安人沉默了。 程老太公道:“往日不肯把事做绝,是要为家里积些功德,求个后继有人。二也是因吴二确是秀英生父,面子上须不好看。眼下你我年事已高,我去了,家子孤儿寡妇恐扛不住这些无赖——秀英再好强,终是女子。趁我还活着,把这后患剪了去方好。” 林老安人不焦躁了,咬了咬帕子:“只怕办起来不容易。” 程老太公笑了:“你听我说,当日我中秀才便搬来这府城居住,后来纵大郎早逝,我也没带你们返乡,你道是为的什么?是乡人过于淳厚,见你我无儿,恐有说道,不好相与。二也是因这里是江州府哩!这里连着东西南北,但有什么事儿,便能随着往来商客的嘴传得四处皆闻。无论县、府,做事都要看着公平方好!有这条,就吃不了大亏。” 林老安人点就透:“凡事总不会默默无闻了。”心中记下了,若受了欺负,只管宣扬出去,官府是不会不管的。总比在乡下地方,出了什么事儿就悄无声息了的好。 程老太公道:“我读书上头不如大郎,世情却也知道二的,这世上有等御史,最爱听些事儿,有事无事奏上本,嘿!” 林老安人道:“我却总有些不安,只怕官府瞧家里这般,要论些银钱。” 程老太公傲道:“这几十年,我与他们虽不能亲近,却也不远哩,府中主簿也都相熟。且大郎曾是举人,嗐,他昔年中举时,有不少同年,我与几位也有些往来,你道是为了什么?我还有些同窗,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也能说上几句话。” 林老安人略放心了:“这事先不令素姐知道,我去稳住她!我再与我哥哥、侄子去封信。”林老安人的哥哥也是举人,虽未做官,也是地方士绅,侄子已进学,也是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老两口商议定,又微透其意与秀英夫妇,秀英心情略复杂,林老安人正好拉了素姐来与她说话。程谦自陪着程老太公写状子、上下打点,状把吴家送上公堂。 ———————————————————————————————— 昔年素姐与吴二离婚,程老太公就耍诈,含糊其辞先诱得吴二郎与外室自承罪行。今日也是这般作派,因大姐儿满月将至,吴家却是记吃不记打,再来打秋风。这回,却是吴二郎被兄嫂弄了来,有两侄相随。 程谦虎着张脸,手提马鞭在门旁拦住了,令里头抬出二十贯钱来:“我知你为何而来,把钱与你们,给我走罢!” 吴家来人看到钱眼都直了,吴二郎还要发作:“我自来看外孙女,你还是我女儿秀英赘婿,居然这般托大。闹将起来,也不怕人笑话!” 程谦反手,招出两个小厮,作势要把钱抬回:“少啰嗦,痛快拿钱走便罢,否则拿你等去见官。上回好日子你们搅了,早被笑话了!”又有两强壮家丁执棍棒而来。 上回就挨过打了,吴家侄子乖觉:“好好好,好妹夫,你说甚便是甚。把钱与我,我们便走。”就要上前抬钱。 程谦伸手拦:“与你倒好,只恐你拿了钱却又生事,须与我立字据!今日收了钱便走,大姐儿周岁也不许再来!”吴二郎要翻脸,程谦就令人把钱抬回去,吴家两侄子忙不迭答应,皆想:先收了钱,到外甥女儿周岁,堂舅舅们再来趁些酒钱。 吴二郎也缺钱,被侄子掇撺,也勉强应了,心中却与侄子想的想:几个臭钱就想打发了人,你们想错了我!区区二十贯就令人不认亲女,你们想得倒美! 吴二郎也读书识字,当场立下字据,某年月日,取程家钱二十贯,许大姐儿满月周岁不再登门。程谦又央里正作证人,皆签字画押,程家是拿进去程太公签花押。 贯钱千文,串起来老大捧,何况二十贯?几十斤的铜钱,三人分背着,犹要争你我少,来往路人看得分明。 至些,套儿已经做下了,程老太公书就状纸,招来程谦:“与我换了衣裳,送吴家上公堂去罢!” ———————————————————————————————— 俗话说得好,“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本地名叫安顺县,就是个附廓之县。县令与知府呆在同座城里,做好做歹,上峰全看在眼里。亏得地方富足,县令又有些门路,方忍住了呆得下去,与知府倒也处得来。 这个县令最近脾气十分之不好,他乃是东宫系,本人本事不大,且入不了核心。他的身份好有比,便如那名师的“记名弟子”。近来东宫不顺,弄得县令也跟着暴躁,杂事推与主簿等。 接了程老太公状纸,县令不由皱眉,县令往日也是见过这程老太公的,三节两寿,程老太公也都要备份礼物送来。且知他是有功名之人,这状纸是不能不接的了。 程老太公平素因家中无男丁,倒也着意交好些差役,图个好使唤。他自己是秀才,死了的儿子是举人,又有些家业,也算是士绅流。县令看他,须发皆白,身褐色绸袍,纱帽里根金簪,腰带上悬下条丝绦结着块翠玉,看上去十分整洁,心中自生几分好感。 再看吴家干人等,布衣蓬头,缩手缩脚,又有些鼻歪眼斜,就十分不喜。 等看了状纸,县令便把这不喜变成了恼怒。状子上写的是:原有赘婿吴二,因偷家中银钱偷养卖唱女,被逐出,今又讹诈。我家自姓程,他自姓吴,两姓旁人,今日要十贯,明日要十贯,是欲集腋成裘,夺我家产,乞明公垂怜。 内有主簿,也与程老太公相熟。程质在日,曾为他说项过,倒也承分情,自知该怎么做——收拾吴家人不用费什么事、担什么风险,又能卖程太公个好,得些回报,何乐而不为? 主簿便上前悄声道:“刁民欺士绅,目了然,且……您这是附廓,万不可有慢待士绅的名声传出啊!” 此语正合县令之心!又假意翻回旧档。 果然是已解了契的,且错在吴二郎。县令正不痛快,断起案来比平日都利落了几分,端的是快刀斩乱麻。县令读书人,见这先背弃祖宗名姓,又对不起后头岳家的破落户极没好感。又见程太公所呈所前吴二所立字据,合着状纸看,坐实了是吴家讹诈。 县令又传里正,里正也会说话:“吴家三番五次上门,欺凌老弱,每每拿了钱去,花完了又来,竟是不把程家钱拿完不肯干休!” 县令大怒:“先前既是赘婿,儿女自不与你相干。两姓旁人、无义之辈,有何面目再登人家门?!国家不宁,皆因有些无赖之辈不安本份、谋图旁人之业,实是可恨!既生非份之想,便不得不开导二了!” 当下发签,把吴家人挨着个儿狠打。 世人总瞧不起赘婿,无事尚要欺上欺,何况有事?这些人,打便打了,连事后报复都没本事的,这等出气筒,实是难得——县令近来心情不好,连带衙内诸人都跟着受罪,皆憋了肚子火了。 吴家又无钱打点,着实了打,这顿是打得皮开肉绽。上下衙役自己乐意出力,程谦先又请他们吃过回酒,众人心中有数,下手不留情。人虽未打死,却要好生将养数月才医得这棒疮。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原来的文名很容易看成奇幻文,改之。可爱的阿悠又给做了漂亮的封面,喜欢^^以及,开坑之后萌萌就出现了~皎皎 成为了您的小萌物七天大圣 成为了您的小萌物_静置_ 成为了您的小萌物 阿默 成为了您的小萌物曹某到此游 成为了您的小萌物成为了您的小萌物成为了您的小萌物ibsp;成为了您的小萌物 ☆、玉姐 据说连鬼神都要怕恶人,无赖就不用说了。 以往程老太公慈眉善目,林老安人只是嘴上厉害,素姐又抹不开面子,秀英等是晚辈,吴家登门,就没有空手而归的时候,便以程家好欺。程老太公把吴二郎等揪往衙里,吴家且不当回事。 吴家并不住在江州城内,吴二郎叔侄几个挨了板子,歪歪斜斜回到家里,日已偏西。吴大娘子见儿子被打了,登时火冒三丈,还要往城中程家门前叫骂:“程家忒奸滑,钱是他们要给的,又拐我们立下字据,再反手去告……”吴大郎见弟弟和儿子都被打了,也是不忿,并不阻拦。 四下乡民听了,不由咋舌:这吴家实是够不讲道理的,谁没事儿倒好给你们钱呢?还不是你们总上门讹人家?弄得人家忍不了了,瞧,吃亏了吧?凡事留线,日后好相见呐。 吴大娘子犹自愤愤:“天已黑了,家中也没几个钱了,今日请不得大夫了,讨了钱来,必要好好调养!” 奈何程家住在城外,天色已晚,城门已关了,只得忍时之气,待次日清早再入城去。 时已入夏,江州颇雨水,次日逢雨,吴大娘上了年纪,腿脚不甚灵便,路上要过桥过河十分不便,只得再缓日。 第三日天气放晴,吴大娘整装待发,还拉上了大儿媳妇:“你男人叫程家人给打了,你与我去他家门口哭去!” 不等她们娘儿俩往城里走,城中又有差役来寻她们了。 却是程老太公又与主簿等暗示,翻出吴家欠了逋租未缴,并追究吴二郎先前拐带妇女等事,并发落——总要弄得绝了后患才好。此事县中主簿便可办了,为了向程老太公讨个好,大清早的,就派人上门抓人来了。 吴大娘子原本憋着股劲儿预备大闹场,弄上二、三十贯钱来回来好嚼用,看这如狼似虎的差役,登时泄了气。吴家只因人穷故而志短,却不太笨,看这架势便知有程家故事在内,也不敢再闹了。 差役说得还极慈悲:“你们年年欠赋,实是可恶,然则我却是心软的,家中有棒疮的拿了去,怕不要死在牢里?留与你们将养,这好手好脚的,就随我走趟罢!” 吴大娘子枉为泼妇,居然不声不响看着差役把丈夫与小儿子齐拘到城中。原是想去程家闹闹的,现在也不敢了,咬着指头只知说:“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大儿媳妇道:“这怕是惹得二娘家人恼,须得再往二娘家讨个人情方好。” 吴二郎与室内听到了,还嘶哑着嗓子道:“程家狠毒,我没这样的娘子!” 大儿媳妇又央吴大娘子去:“秀英妹子新有了姐儿,总是吴家骨肉,不看僧面看佛面……” 吴大娘子怒道:“要去你自去,我怕去了他们要拿我去打哩!你不怕你就去。” 说得儿媳妇也不敢去了。 如是过了三五日,终于还是忍不住打听了下消息。却得知衙里都没过堂,把没打伤的男丁往牢里关了事,又放出话来:还了陈年的逋赋就放人。吴家能动的都关起来了,又能拿甚去换?吴大娘子丈夫可以不要,儿子却不能不管,打点着又卖了些历年从程家讨钱置下的东西,东拼西凑,还是不够。 吴大郎父子于狱中缺吃少喝,苦不堪言,吴二郎叔侄地家中凄风冷雨,病势沉重——吴家有甚好吃喝好膏药? ———————————————————————————————— 程老太公与县衙素有些关系,听了相熟的小吏特特遣了差役来报喜:“能动的都关了,前日他们家大娘子还到衙里来讨情,央着先还半,把人放出来想办法哩。” 程老太公眼悲悯:“你们辛苦啦,大热的天还要跑这趟,当差实是不易。平安,取个封儿来,请他们喝凉茶去暑气。” 差役笑开了:“谢太公赏哩~”接着红包去复命了。 程老太公踱着四方步,跑去看曾孙女儿了。秀英出了月子就又急急忙忙接管了应家务,与程谦两个同进同出,里里外外地忙活着。程谦是赘婿,许事情上有人不肯听,须得正经程家人压降。秀英又是女子,抛头露面毕竟不够规矩。正好结伴理事,程老太公也日渐放手与他们夫妇。 大姐儿就由李妈妈带着,镇日在林老安人与素姐面前承欢。程老太公偶尔应酬二,大把闲暇时光便或往后花园里烹茶赏花,或往郊外踏青。今日事毕,忽地念起大姐儿来,便往老妻那里去。老两口是万不肯把小孩子交给素姐来带的,唯恐她给养成个面团性子。 大姐儿在睡觉,睡得颇香,林老安人与素姐只趴在床边儿看她,就觉得有无限乐趣。素姐还小声与林老安人说:“她再有个兄弟就圆满了。” 林老安人道:“总会有的!” 素姐道:“还没个名儿呢,少先起个小名儿罢。” 程老太公拖沓着步子缓缓进来,素姐忙起身,叫了声:“爹。”便再无言语。 林老安人道:“你来得正好,先前素姐便说与我,要给大姐儿起个名儿,你给想个罢——要好听的。” 素姐犹犹豫豫,要说不说的,程老太公看在眼里,问她:“素姐想好名儿了?” 素姐小声道:“大名儿还得爹来起,又或者女婿斯文人,起个雅致名儿,这小名儿,就叫引弟?讨个口彩罢。” 程老太安未置可否,林老安人道:“胡说!她娘原叫招弟,她如何叫得这个名儿?” 素姐垂下了头。 程老太公道:“待秀英两口子回来再说罢。”他心里实是取不中素姐所思之名,只想这女儿素来柔软,明着说了,恐又要哭泣,是以拖延。 后半晌程谦与秀英回来,看了回女儿,大姐儿中间醒过两回,回是吃奶,回是换尿布。秀英兴冲冲过来,就只看到张睡脸,不由怏怏戳了戳大姐儿的脸。程谦只微笑,并不说话。 晚饭是合家起吃的,程家吃得不错,因家业颇丰,倒也餐餐有鱼有肉,精米细面。林老安人对孙女儿格外关切:“新买的凉茶,大热天儿喝盏方好——也不要饮,怕伤身。” 秀英笑:“晓得啦~大姐儿今天没闹罢?” 林老安人笑眯了眼:“可是听话咧。” 程老太公抬眼,见程谦挟菜的筷子稳稳,脸上笑意淡淡,这个孙女婿吃饭时总不肯说话的。程家原也有“食不语”的规矩,后来却被打破了,究其原因,大约是当初吴二郎带来的坏影响罢。吴家贫寒些,规矩不,是以常会饭桌上说些闲谈,程老太公不喜,素姐却每每要给他做脸,与他接话。 怎么又想起那家子来了?程老太公皱眉,咳嗽声:“吃完饭我有话说。”言罢就专心喝酒,又拣煮得烂烂的茴香豆嚼了。 旁人不知端底,恐有要事,便不再言语。 饭罢,人手盏新茶,都听程老太公说话。程老太公说的是大姐儿的名字:“满月也过了,百家衣也穿上身了,看着倒好,取个名儿也不嫌太早了。你们想过没有?” 素姐因林老安人驳了意见,便不再插言,秀英想了半天,总觉得无论哪个名儿都不够周全、不能满意、配不上她的女儿。程谦倒有心想,却又有些不是滋味:恐起的名儿不能通过。 程老太公见女儿低头,老妻与孙女儿劲皱眉,干脆越过女人,直问孙婿:“阿谦看来如何?” 程谦道:“但凭太公作主。” 程老太公捋须:“你我皆写几个,同参详。” 程谦推辞不过,只得与程老太公起身,人写了数个名字。素姐颇喜“思”字,老安人倒觉“莲”字颇好,叽喳个不停。程老太公复与孙婿商议,看程谦颜色,终是定了个“玉”字。 这名儿是程谦所书,程老太公道:“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甚好!甚好!”素姐读书颇,也附和:“君子比德如玉。”秀英虽读书,却最恨有人拽文:“就叫玉姐了罢!” 小小婴儿便有了正式的名字——程玉姐。 林老安人大乐,抱起曾孙女儿便道:“以后咱就是玉姐儿了!” 玉姐儿白天睡得足,长辈们吃完饭将要歇息的时候,她倒来了精神,先吃回奶,再换回尿布,开始唔唔啊啊,间或哭上两声。被秀英抱着来回晃着,又笑了。 小小姑娘还不知道,她曾外祖父已经把外祖父家给弄得几近家破人亡了。 ———————————————————————————————— 却说自打玉姐儿有了名字,程家日见安稳,忽忽数月并无甚大事发生。 程素姐还奇怪:“这般安宁,总似有什么事儿我给忘了。” 忘掉的自然是吴家了,吴大郎父子已被关了数月了,吴大娘子满心营救丈夫儿子,并无心情再闹。吴二郎本就无家无业,也无人精心照看,病而亡。吴大娘子两个年长儿子因缺医药,腿脚落了残疾的毛病,吃这回大亏,始知畏惧——皆不敢上门来闹了。 吴大郎父子在狱中被差役日日“敲打”,苦不堪言。 不特中秋,连冬至、新年,吴家都无力再闹。 程老太公见火候差不了,与主簿递消息,把程家父子放出来,勒令补还欠款。又与程老太公道:“也就是太公有话,我才担着风险。这因逋赋未纳而抓人入狱,本就有些不妥,再耽误些时日,人死在狱中,却不好交待。” 程老太公会意,与了主簿把银壶、四只银杯,又备了猪蹄、烧鹅、鲜鱼等,号称是拜年之礼。两下便宜。 时已入冬,寒气逼人,年关又近。吴大娘子把吴大郎骂了回:“若非我还了大半欠租,你何得回来?” 吴大郎挨了骂,也不回话,拿眼睛把屋里扫,已是家徒四壁:“休要吵闹!还有几贯未还,早早还来,免得再拿了去关。”不得不动脑筋要把妻女卖了偿还。 吴大娘子年老,并无人买。其余有两媳,皆是乡中女眷,日舒心日子未曾过得,相貌也不甚好,卖不上几个钱,唯有卖到旁人不愿去之地,方能拿几个钱。吴大郎与儿子商议,便都卖了——女儿是早就卖了的,只恨命薄已亡,不及卖第二回。 拿了几贯钱,还了逋租逋赋,连抓药的钱也无有,索性换了酒食。吴大娘子心疼:“好歹留几个钱好过活。”被吴大郎打了顿,脚踢在胸口上,再不敢说话。 吴家父子开怀畅饮,又争酒食。牢里饭食粗砺,朝开荤,居然积食,吴大郎活撑死了。余下弟兄三个,无家无业,又有棒疮未愈,彼时天寒,酒醉之人不觉,睡梦中竟冻死了。 隐患既除,程谦看得暗自佩服。林老安人还嗔道:“老东西,早有办法,如何不早用?” 程老太公道:“皆有失阴毒,我本不欲生事,奈何奈何。”又私下教秀英,“要便不做,要便做绝,休要磨牙。” 作者有话要说:原谅我又把文名给改回来了,依旧是觉得原文名略萌啊啊啊~以后不会再改文名了,大家放心观看就好~新依旧有保证~玉姐会很快长大滴~萌萌的封面依旧是阿悠姑娘的手笔,算来阿悠已经给某肉做了五篇文的封面了,不管她看不看得到=3=还要向忙了两天的阿紫同学道谢,让阿紫同学忙了两天,十分不好意思。 ☆、三年 “玉姐听话,给你系长命缕的时候不许说话,听到没?”程秀英左手拎着女儿,右手拎着五彩丝线结的端午索。 玉姐奶声奶气地道:“娘,你先把我镯子卸了再系啊。” “我还没说到呢,你就这般性子急。” 素姐不由失笑,“性子急”这三个字,旁人说犹可,偏偏是秀英这个连坐月子都不肯安生、必要过问家务天听不到回报就急得捶床的人来说,未免让人觉得有趣。 时距玉姐出生已三年有余,没了吴家时不时登门骚扰,程家日子过得端得快活。轻松的日子跑得快,程家的日子如概往地丰足又不致 分节阅读3 欲望文 分节阅读4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4 过于忙碌。程秀英已接手了大半的家业,程老太公退居家中,得空就把玉姐抱到膝头,教她认几个字、读两本蒙书。 玉姐生来聪敏,过目成诵,程老太公既喜且叹。喜的是曾孙女儿早慧明达,叹的是可惜是个女儿身,若是个男儿,好生教着读书,为聘名师,早早进学,许能中进士哩。如此发家可待了。有等伤心事——自玉姐出生,秀英就再没有消息,阖家上下未免着急。 这种焦急的情绪并不是时时弥漫在程宅上空的,遇上了欢喜的事情、欢喜的日子,程家的生活还是颇为愉快的。比如过节,比如程秀英亲自给女儿系五色缕。阖家上下就这么个宝贝疙瘩,三个女人抢着带她,奶娘且要靠后。这日,连程老太公都很想给曾孙女儿系长命缕,只恨大家都抢不过孩子娘。 这样的场景看过许次,程谦依然觉得有趣,虽已看了过几次,依旧坐在旁看着妻子给女儿系五色缕看得出神。 林老安人闲不住,也拿了条续命索给程老太公:“你也系条。”程老太公乐呵呵地道:“是得系条。”还要活着看到曾孙出世哩。 程秀英给玉姐系完五色缕,取方帕子包了玉姐的金镯子,交给小喜:“收好了放我的妆匣里,过几日再取出来给玉姐戴。”小喜笑着接了。程秀英指张红漆的托盘:“再数出四条来,余下的你们也分去戴了。” 小喜笑道:“我放了大姐儿的镯子再来拿去分与他们。”腿脚灵便地趋回程秀英的卧室,把镯子放好了,回来拿五色缕,却听到已经系好了五色缕的程秀英在与林老安人说话:“雄黄酒我看着他们泡好了,菖蒲、艾草大早就叫他们挂上了。”说着又拿起艾草来给玉姐佩上。 把女儿推后两步,程秀英仔细端详玉姐,眉心点了抹朱砂,头发系起,因年幼,插不得簪子,便在发带上系上了些镶着细小宝石的金银坠脚。颈间个明晃晃的金项圈儿,又有金锁片儿,大红的衣裤,皆绣着花——此地绣娘,便是普通人家女子手艺也是极好——脚上双小红绣鞋,鞋头还各缝个大绒球。 看得满意了,程秀英方转头与程谦说话,冷不防看到程谦看女儿正看得入神,不由伸手推了他把:“看什么呢?闺女好看吧?” 程谦咳嗽声,上前步抱起玉姐来:“我闺女,自是好看的。” 程秀英声嗤笑:“那是你闺女?就没我的份了?” 话音未落,又被素姐瞪了眼,程秀英方不言语了。素姐又轻声开口:“玉姐本就生得像女婿。”程秀英怏怏地哼了声:“我还瞅着像我呢。” 玉姐被父亲单手抱着,小下巴被程谦用根食指点头,乐得咯咯直笑:“痒痒~”程谦终于失笑,偏点着她的下巴:“痒不痒?痒不痒?” 连程老太公都觉得诧异,这孙女婿素来严谨平和,这般活泼的样子还真是少见,到底是父女天性,作不得丝假来。 父女俩傻乐着,程秀英又闲不住地与林老安人对家里的粽子数目:“这时节登门,无论原备下了什么礼,总要再附些粽子的,已叫人拿上好的匣子装了六十匣,该够用了。”程家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算不得什么豪门深庭,兼亲友渐次凋零,六十匣精装的粽子倒也够用了。 程老太公听得孙女儿与老妻两个叽叽喳喳,再看孙女婿抱着曾孙女儿傻乐,眼风转,又看到揉帕子的女儿,没来由阵头疼。简直胡闹,阴阳颠倒!男人逗孩子,女人主事!程老太公心中固知程谦不是个不顶事的人,然则他们家实是与寻常人家不同!这等连着三代于今到玉姐为止,止有女子之事,刺痛了程老太公的心。 原本还乐呵呵的程老太公,笑容便有些勉强了,咳嗽声:“预备些儿,你们早出晚归的不知道,这条街上要搬新邻居来了。” 程秀英与程谦都望了过来,程秀英问道:“是东头那处宅子?早听说卖给个官人家,前阵儿还来人新粉了墙哩,人口杂的,害我拘着丫头们不要乱跑。” 程老太公点头:“正是,虽不是什么大官儿,但是这县里的主簿也要好好相处才是。” 程秀英道:“我省得的,现官不如现管,何况有这样个人在,咱们这里也干净些。只可惜原来的王主簿已是养得熟了的,偏又调走了,且不知这新簿情性情如何,好不好相处。” 程老太公道:“刚正不阿岂不可好?若不刚正,就好办了。” 程秀英颇为无奈地道:“待搬过来,便下张帖子罢。近日且与左邻右舍打交道。” 程老太公点头。 ———————————————————————————————— 端午节前后,玉姐日日换了新衣,被打扮得极是可爱,每日在家中长辈手里传来传去。便连左邻右舍,撇却程家无男的叹息,对玉姐也是赞不绝口的,这其中看似最喜玉姐的却是左邻赵家的儿媳林氏。 程家左邻的赵家娘子娘家姓林,恰与林老安人同姓,年纪却与程秀英相仿,嫁至赵家不久,娘家人探知赵家有这么个邻居,林娘子的父亲便认了林老安人做个干娘,与寻常邻居又稍有不同。因有程家这个邻居在,林娘子在夫家过日子,也颇觉心里有底。 今日却是林娘子亲自扶着个小丫头,带着两个家中婆子过来送粽子。林娘子生得如所有江州女子般,令人眼看去就觉得这是个南方人,虽不是极出挑的美人儿,也别有番婉约的样子。只生了个儿子,比玉姐略长岁,取名文郎,因无子,便喜欢别人家的女孩儿,借着端午节互赠粽子、鸭蛋的机会,又送玉姐几样新巧玩器。抱着玉姐来玩耍:“玉姐比前些日子见着时又长大了些了,瞧这小模样,越来越标致了。”边说边抚着玉姐柔细的头发。 林氏是养过孩子的,无论是抚是抱,皆颇有章法。程秀英看她抱得在行,心中也是欢喜:“只盼以后别长得走了形儿才好,”又令小喜取早订的文房四宝来,“你家文郎足有四岁了罢?再过些日子就要发蒙了,此事宜早不宜迟,我这也是凑个热闹了。” 林氏笑盈盈地收下:“妹子有心啦。今日我们太公要听他背诗,我才没带他过来,过两天带他过来给你磕头谢赏哩。” 程秀英笑道:“值什么,以后侄儿高官得做骏马得骑,我们说出去也光彩。” 两位母亲互相吹捧着,玉姐扭着小身子,会儿看看这个、会儿看看那个,乌黑的眼睛眨巴两下,只觉得母亲与“婶子”说话颇为有趣,居然记下了几句。回去与小喜玩,自家扮作母亲,让小喜扮作林氏,言语,分毫不爽,看得程秀英羞嗔了她眼,把张小脸揉来捏去——这是后话了。 当日林氏只说:“承你吉言啦。”程秀英便说起了街东要有新街坊搬了来的事儿:“怕只在这几日了,打听得这新来的主簿家姓纪,他家娘子姓何,两个是同庚,今年都是三十岁,有个儿子十岁、个女儿八岁。” 林氏讶道:“妹子消息倒是灵通。” 程秀英道:“哪是我消息灵通?不过是先前走了的王主簿家娘子说的,我去与她送行,故而知道了。”因约林氏届时如果纪主簿家娘子好相处,将来也好走动走动。 林氏听了这话再没有不答应的,却仍要说:“我须得报与家里。” 程秀英道:“这是自然。” 林氏暗想,寻常出来不易,难得到了程家趟,又有了上面的消息,正可与秀英说说话,也松快松快。当下又说起事来:“我家那位太婆婆,九月里要做七十大寿,从现在就开始忙上了,阿家说这老人家辈子不容易,要大办……” 两人随口说些闲话,五月夏日暖烘烘的,熏得人直打盹儿。玉姐小孩子,精力居然比成人旺盛,越是晌午越不肯睡,程秀英不得不把她抱了来困在怀里,又嫌她太热:“叫李妈妈带你去阿婆那里。” 林氏也起身:“我得回去啦,做人媳妇,总得自在。”程秀英叹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玉姐且不令李妈妈抱着,只搂着程秀英的脖子,依旧是左看右看,不消说,又记得这两位的话了。 程秀英亲自抱着女儿送林氏到门口:“纪家来了我家那口子就要送拜贴了,你家也尽早些。” 林氏再三感谢,回家汇报与丈夫、公婆等人,赵家亦遣人回帖子与程家,谢了程家提醒之义。因程家与别家不同,林氏的婆婆与公公各拿帖子,使人分送与程老太公与林老安人,两人约定届时同拜会纪家。程家是秀英夫妇,赵家是林氏与丈夫赵奇。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表抽啊!!!已经了,还不显示这是要闹哪样?!! ☆、纪宅 纪主簿家很快便到了江州城,纪家车队颇长,足有十余辆大车,仆妇也有那么十余个。程老太公的小厮来安守在门旁看了、数了,飞奔回来报与家主:“前上四辆车里坐人,后头几辆里是货,也有跟车的、也有押货的,他家随了衣裳包袱,还带了好些摆设,光灿灿的,可晃眼哩。” 林老安人道:“看来实不是那等穷宦,倒好说话。” 程老太公道:“以举人,能谋到这处差使,自不是穷宦。只是不知……” 程老太公语调低了下去,林老安人未听清楚,还追问了句:“甚么?” 程秀英接口道:“打发人去瞧瞧,可有帮忙的地方儿,纵不用咱们家的人进屋帮忙,为他们家指个路,何处买米、何处买菜还是使得的。” 程老太公道:“这个妥当。叫程福去罢。” 程谦起身道:“我与他说去。” 程老太公满意地点头。这程福是程家积年老仆,他父亲与程老太公起长大,比程老太公略长几岁,极得程老太公之信。前几年死了,程福便子承父业,做了程家的管家。程家家小,也没甚内外管事、大小管事之细分,统由他来管。内院里女主人又,并不且他管,他只管外头应杂事,却总称句管事。 听了程谦所言,程福也不敢托大,当即道:“小老儿这便去,是不是得带几张家里的帖子?” 语提醒了程谦:“正是,老丈稍等。”便唤小厮捧砚去回程老太公等人,再去取帖子。捧砚原名二狗,外头买进来的,程谦也懒得与他改名,还是程老太公觉得这名儿听起来不雅相,给改了现有的名儿。 捧砚去,就把程谦和程福闪在处了,程福待这位姑爷也着实客气,不疾不徐地把待会儿要做的事情都与程谦说了:“小老儿且去看新街坊好不好相处,回来便与主家说。大小是个官儿,若不好相处,须得早作打算哩。” 程谦认真听着,不时点点头。 程福颇为满意,又道:“姑爷原是在外头做事的,有些事儿不须小老儿言。”程谦未入赘时便与他共过事,是个颇会行事的年轻人。再者这位签的又不是卖身契,乃是打短工,过上几年程谦还要恢复旧姓,程秀英也要“嫁”作洪家妇。这就与上辈儿入赘的吴二郎很不相同,哪怕要鄙视,深浅也是不同。 不时捧砚取了拜帖来,总拿块包袱皮儿包好了,至了跟前,打开了与两人看:“有太公的、有安人的、有娘子的、有姑爷的,统共四份儿。”点清了,与程福交割完毕。程福又向程谦解释回:“这样就够了,差了份儿的,也无须向主簿家分说,想来会有人说的。” 接了包袱,灶上又送来两匣子粽子鸭蛋,程福叫门上个杂役拎着,自家揣了拜帖,往纪宅而去。 ———————————————————————————————— 纪主簿刚到,家中忙乱,自去衙内先办了些交接,又认认上司同僚,衙内诸人相约了晚间设宴为他接风洗尘。纪主簿想家里乱乱糟糟,娘子又嘴巴厉害,索性留于衙内,既令耳根清净,也给上峰留下勤勉的印象。 当下拱手:“下官初到,不敢躲懒,否则晚间可无法厚道吃这顿酒席了。” 李县令听了笑:“那你便留下罢,如今无事。” 便有捧哏代李县令表白:“春耕已过,秋收未至,风调雨顺,四民皆安。只依例而行便可,正适合上手。” 纪主簿脸惊诧的笑意:“明公大材。最难得是防患于未然,令诸事不生哩。” 李县令吹捧的话听得了,自家也吹捧过不少人,如今听了纪主簿这番话,却也畅快,摆手:“犹须努力。” 两人上下,身边尚有凑趣之人,你吹我捧,好不快活。 程福至纪宅,就只有纪家娘子在家了。纪娘子隔着珠帘听了程福的话,程福垂手先道:“我家主人遣小老儿来问府上郎君娘子安。知府上新迁了来,怕要安置,故不敢鲁莽打扰,待府上安顿好了,携酒暖宅,”说着就奉上了拜帖,又说,“家中娘子吩咐,怕府上人生地不熟,若有甚买米买油买菜买肉等等的不知道地方的,令小老儿来说与府上管事的,倒省得再打听。” 面恭敬地说,面暗想,这纪家也算是有门第的人了,家中娘子并不出来见人,还要隔道帘子,怕还不够富贵,这城中再富贵等的人家,如县令那里,是断不能让这别家男仆轻易见了女主人的。 里面纪家娘子何氏开口了,她略带些西面的口音,听起来倒不算吃力,说的还是口官话:“那便有劳了。”面翻着手里的拜帖,见是四份儿,心中颇为奇怪,谁家送帖子不是送男女各份的呢? 何氏亦想,讲究人家该有个管事娘子来见我哩,这程家也就是个不上不下罢。口上却令程福转告,先谢了新邻热心,唤了家中管事来与程福相认,又问程福个中缘由。 程福道:“我家太公安人年老,腿脚不甚灵便,上拜帖以示尊重。暖宅时要来的是小娘子和小郎君,先混个眼熟罢咧。” 纪氏笑了,她也粗识几个字,粗懂些规矩,然则看这邻居丈夫叫“程谦”、娘子是“程氏”,肚里纳罕:同姓不婚哩,怎么夫妇同个姓?细细看,是夫妇二人没错,并不是兄妹——她并不曾想到赘婿上头去,毕竟少见。却也不好当面问这个,只问这街上都住了哪些人家,有什么人口。 程福说了:“这街上极是清净了,除开府上与我主人家,还有赵家、李家、王家、杨家、柳家,都是中等人家——比不得府上,比下却是有余的。”又分说各家人口,不过粗粗提。 何氏也只记了个大概,又令给了百赏钱,方请程福带自家管事的去认个路。 不时,赵家等街坊家中有管事的遣管事来送帖子,这条街上住的都是殷实人家,是有仆役的,纵没有管事,也有几个帮佣,倒是都很体面。 何娘子也就从家那里问另家的事儿,知道程家是招赘婿的,知道赵家有个寡居的老妈妈类。肚里轮回,只觉程家办事倒比旁人周到,连何处采买都告知了。程福还略提句近来县令李略有心事,并不出来走动类。 晚间纪主簿回来,何娘子本想把这些说与纪主簿听,不意纪主簿带着身脂粉气回来了。何娘子登时脸上变色,冷笑数声,让使女打了盆冷水来泼了头脸。 纪主簿被冷水激,酒醒了七分,看老婆,就有些恼:“你这妇人,这是要作甚?” 何娘子冷笑声,仆役四散,乳母养娘拉着哥儿姐儿就跑。何娘子把腰叉:“县令近来心绪不好,你头日来便这般模样,可是嫌日子太顺?” 纪主簿道:“我便是与他吃酒来——你如何得知他心绪不好?” 何娘子转头,进房去了。纪主簿抬起湿漉漉的袖子擦把脸,跟了进去:“说啊,你!” 何娘子听他这声气不对,这才把白天的事儿说了。纪主簿摸着下巴:“怪道他脸上淡淡的,我们皆不敢痛饮。” 何娘子欲待要说“不敢痛饮还醉成这样,身骚狐狸味儿回来了”,又想起丈夫已做了官,又是举人出身,与往日有所不同,方忍了下来。又说起街坊要拜访暖宅之事,纪主簿道:“这两日怕不得闲,衙中同僚还未请哩,今日在泰丰楼里吃的酒,想是他们都吃惯那里的,你取了钱来,去那里订几桌酒席,还有他们的家眷也要道。又有,大郎也要读书,还要请教他们这里有甚好先生、好书院哩。” 何娘子道:“我醒得了,明日叫他们拿了你的贴子,回了。” 纪主簿忽地打了个喷嚏,才发觉自己穿了湿衣说了半天的夜,跳脚道:“快取了干衣裳来与我换了!” 纪主簿换了衣衫,何娘子嘴巴闲得无聊,又说起街坊来。最有谈资的无过于程家了:“只可惜了他们家,原也有个中了举的小郎,竟于赶考路上病死了。又两代没儿子了,这门子,可怎么过好哟~好好的姑娘,嫁不了门当户对的人,啧啧。” 人便是这样,口上说得慈悲的,大半会搀着些玩味,未必是幸灾乐祸了,只要显得自家过得好。 纪主簿把脸板:“女户单丁,盖天民之穷者也,古之王者首务恤此。岂可这般幸灾乐祸?好好与人相处,那家太公既是秀才、又养过举人儿子,想是有些不凡之处的。我如今做官,要重名声,娘子也要仔细才是。” 何娘子伸出指头,虚空点了他几下,啐道:“呸!我是那样的人么?不过是说与你知道,你不想知道,往后我便不说,看你丢不丢丑。你还是先写了书信,明早发往乡里吧。” 纪主簿拍额头:“正是,这是再不能忘的。还要为叔伯们办事哩。”又想,这娘子泼辣是泼辣了些,大事上却是不错的。 何娘子忍不住嘲道:“他们供你读书,可不是为了着你办事,你既醒了酒,我便认真与你说。你家原没钱供你读书,他们有钱又供了你,是恩情,你得还。如今你是官儿了,帮不帮得上忙是两说,是要有个心意。只你要记得,贪赃枉法的事儿,你不许去做,或为了爬上去为他们撑腰就胡作非为,可是为你死去的爹娘丢脸,阿家阿翁过世前要我盯着你,我可不敢忘。” 纪主簿道:“你又想到哪里去了?他们不过因自家是商户,易为人所轻,方借族内子弟读书,不图大利,买平安耳。这些年,他们为我们出力不少,这个官儿,也是得他们的钱疏通才有,做人岂可忘本?” 何娘子心道,我可没忘了你差点儿就娶了你族叔外甥女儿的事!口上只说:“我只说与你知道,你得稳了,方能帮得到他们。若为眼前事失了根基,才叫人笑。” 纪主簿道:“知道了知道了,歇下罢,明日还有事呢。” 因纪家有事,诸街坊只收了回帖,等过了几日之后,纪家方邀诸人上门。 ☆、暖宅 厚德巷在江州府里颇有来历,原是豪门世家之宅地。世间总有这种地方,无论你昔日如何,天不凑巧,王谢堂前燕也只好飞入寻常百姓家。街名倒是存了下来,现住的人家虽不是世家,也还殷实,也不算很辱没这巷名。只可惜这巷子里住的,已不是什么高官显宦了。 如今厚德巷里终于搬来了个官儿,官虽不大,却是现管,他既请客,众街坊便都与他做脸,个个把做客的衣裳穿起来,女人们把顶好的首饰插戴上,整整齐齐过来赴宴。 纪家娘子何氏待街坊极是客气,纪家门内悉归她管,门外之事她也能做个三分主,然则此番却是听了纪主簿之言,安心要与邻居们相处。初时何氏热炭般心思,自以从此结交官人家娘子,自家也是高人等。孰料三日过后,县令家娘子还要往知府娘子跟前周旋二,何氏区区县中主簿娘子,初来乍地,诰命且无个,知府娘子那里未免插不进脚。 回来与纪主簿抱怨道:“搬来这几日,前三日上,自县令家娘子往下都极客气,过了三日,便似不认识我般,且要我蹭前擦后奉承,气煞我也。” 纪主簿举人出身,略有些傲气,然则本朝之官,除非荫官,余者皆考试而来,能做官的,大半是进士、同进士,区区举人,委实傲不起来。与同僚处说话,并不比人高,纪主簿反而劝他娘子:“纵奉承得好,我也只是个举人哩,举人做官,难哦。你做好面子情便是。倒不如结好邻居,可不敢小看这城里人,那程家老爹是秀才,他死了的儿子也是举人。旁人家子弟也有读书的,说不定还能出进士。” 何氏转眼睛,拍掌道:“晓得 分节阅读4 欲望文 分节阅读5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5 ,这些人不定在巷子里住了几辈子,就是地头蛇,不定知道城里什么事。且你是官,他们家无官,且要巴结我。待他们好了,是我们仁慈,于你官声也好哩。” 纪主簿难得被娘子夸赞,也捋着新蓄的胡须笑。 何氏道:“既如此,我便与程家娘子说话罢,她家最可怜。程家娘子又年轻,二三年生几个小子,家业又立起来了。倒比那杨家、柳家还易兴旺哩。” 纪主簿道:“这又作怪,程家儿子也无个,如何比得杨家、柳家人丁兴旺?” “你就只会读书罢哩,甚都不懂。杨家四个儿子,柳家三个儿子还有两个闺女未出阁,我看他们各家使唤来送帖子的人,样子与程家也差不,又同住条巷子,可见家业也差不,两家老爹去,分个家,拆二拆,还剩少?反不如人口略少些。经过事的人家,比之过惯顺当日子的,会过活。” 纪主簿暗想回,道:“这话有道理。” 何氏便兴兴头头地下了帖子回请众街坊,把身新做的夏衫拿出来穿,又把离家前族里婶娘送的套金头面拿出来插戴,翻箱子把最宝贝的双羊脂玉镯子也套手上,命小丫头捧着菱花镜,自家看个不住。 ———————————————————————————————— 纪主簿夫妇有心交好街坊,诸街坊也想与这在衙门里的主簿交好,宾主各各有心,这日纪主簿家里人人笑意盈盈。宾客们也笑意盈盈,男女各开处谋面,酒食皆从酒楼中订来,十分整洁。 男子那处,推杯换盏,投壶为戏,又有两三个卖唱的被纪主簿花钱请了来,因娘子们在不远处,且不知纪主簿家风气如何,故而不敢调笑。纪主簿看,肚里放下心里:此地民风淳朴,甚好,甚好。 纪家小厮晃晃手里的酒壶,拔开盖看,见底了,放到旁张高几上,见高几上已有五个空壶,向旁边人说声:“我去厨下灌酒。”手勾着三只空壶,摇摇晃晃去了厨下。 因菜是外头叫的,厨下今日不甚忙,纪家厨下也有五、六个帮厨,年轻些的都去上菜劝酒,止四十余岁的老妈妈领着两个粗使丫头看着灶火,预备着煮那醒酒汤——宴才开始,听得外面丝竹声声,十分难耐。 见这小厮过来,两个丫头取了空壶、开了酒坛子,使个小些的那个有八、九岁的丫头,口称“哥哥”:“又罄了这几壶,前头可能喝。”大些的那个有十、二岁,也说:“哥,外头可热闹?都是甚样人哩?” 小厮见老妈妈并不阻拦,堆起个笑脸儿来问了句:“妈妈好。”方咳嗽声,讲了起来:“外头郎君们,与咱家郎君喝得开心哩,都与郎君投契,”把头低,挤了挤眼睛,“见了唱的都不敢抬眼看,看眼唱的,还要看眼后堂——都怕自家娘子……” 冷不防被老妈妈巴掌拍在背上:“酒灌好了,你还不快取了去,耽误了客们吃酒,看不打折你的脚!再在丫头们面前胡吣,老大耳刮子打你。” 大丫头取张黑漆的托盘来,把灌好的酒壶往上放:“使这个托着去,好拿。” 小厮儿涎着脸向老妈妈讨了回饶,托着托盘,道烟往前头送酒去了。留下两个丫头问老妈妈:“江州府里也有与咱家郎君样怕娘子的人啊?” 老妈妈且气且笑:“哪个教的你们背后嚼主人家舌头?看在眼里的,不要放到舌头上!守些本份罢,咱家娘子不好相与!” 两个丫头齐点头:“好妈妈,再也不敢了。”想娘子连郎君都要打骂,又央求老妈妈不要告诉何氏。 老妈妈拿捏了会儿阵子,小个儿的丫头机灵些,上来给她捏肩捶背,半晌方换回句:“往后小心些,如今郎君做了官儿,下人也要比旁人有样子哩。” 小丫头们齐称是。 ———————————————————————————————— 且不说厨下老两小如何打发时间,席上又是另种热闹。 男人这里,已改了客气称呼,年纪相仿的称兄弟,纪主簿已管柳家四十余岁那位老书生叫起“老丈”来了。诸邻之中,纪主簿最喜程谦。 纪主簿初见程谦,几乎没回过神来,程谦于今二十余岁,尚未蓄须,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生得剑眉星目,江州左近男子肤色都不甚黑,程谦生得尤其好,且身玉立,在班街坊里,真真鹤立鸡群。纪主簿看这班邻居,旁人是矮的矮、老的老,谈吐也不如。兼程谦又识音律,手投壶的绝技,划拳行令等等竟无不通。 纪主簿心中本已拟定了要看顾程家二,图个好名声,见他这样喜:我还恐程家人畏缩,十分不雅相,如果相交,委实令人苦闷。如今他这般,倒好相处。又拿眼睛看程谦,忽地皱起眉来。 程谦入门见这纪主簿,三十余岁,五短身材,面皮微黄,蓄着须,口官话略带些口音。双眼睛不大不小、张脸不丑不俊,说话声音不高不低,极普通个人。程谦常在外头应酬,对这纪主簿也是不卑不亢。 众邻居内却有些不忿之人,诸人皆是邻里,平素抬头见低头见,然则见新邻对程谦这个赘婿与旁人不同,不由极不服气。世人说起个妒字,便要赖到女人头上,连这个字,都要写做女字旁,实不知这男人妒起来,比女人要狠上千面倍。 程谦既生得好,行事也样样出色,就招人妒。街坊教子,时而拿他作比:“程家女婿,样样比你强,止不幸父母双亡。你也止在父母上强些,我若死了,你还有甚?”因他是个赘婿,与大家不同,也翻不了身,平素年轻男子们也就压着这份心。今日却是主人家格外厚待他,虽不至形影不离,语调声气乃至眼神,都有些不同了——不由愧恨,便要让程谦出出丑。 先是柳家柳三郎拎只酒壶,先敬主人家,次便与程谦碰杯:“素日不常见姐夫,今借主簿的酒,我与姐夫喝几盅。” 次是杨家杨二郎:“能与他喝,也要与我喝哩。” 又有李家大郎等依次排上了队,赵家娘子的丈夫赵大郎见不是个事儿,思自家与程家极近,娘子又与老安人认了干亲,上来与程谦解围。纪主簿欲待相拦,程谦对他微微摇头。又有同来赴宴之里正、诸老者,因未有人醉酒闹事,且非在自己家中,皆不好阻止。 程谦见赵大郎喝了十盅眼神有些直,拎起他衣领,把他安到座儿上,自拎了壶酒,与人周旋。不时,杨二李大柳三皆倒于桌下,程谦脸泛桃花,捏着酒盅儿在灯下冷笑。 邻里阵叫好,三人兄弟把醉死的人拖了下去。程谦心里不定,不知他娘子在后头是不是也遇到般的事情,托辞解手,袖里捏出个小银角子,央来送解酒汤的老妈妈:“劳烦妈妈去看我家娘子,她今日穿绣葡萄红绫小袄,白挑线裙子,二十上下,头上有枝梅花簪子的就是。” ———————————————————————————————— 却说这老妈妈正是纪家厨下老厨娘,恐前头席上人吃醉了出丑态,故不令小丫头往前头送醒酒汤,自家与小厮往前头送汤,却命小丫头到后头帮忙。财神开路,老妈妈暗道真是好人有好报,又见个俏后生心疼娘子,没口子地答应了:“老身这就去。” 到得后头,女人们却不兴灌酒,都斯斯文文地喝——半是吃菜、说话。 纪家儿女宴前都叫来见过街坊认人,眼下虽已不在席上,尚有不少娘子都在夸他们。何氏听得开心,又牢记着与丈夫所议之事,且见秀英生得俊俏,兼说话痛快并不怯场,各述来历毕,又为林氏引见——极对胃口。 程秀英也喜欢何氏。这何氏三十上下年纪,长得不俊不丑,个头不高不矮,看着就是个寻常人。相貌虽普通些,倒是个爽快人,说话略带些西面的口音,却咬字清楚,听得人神清气爽。她知这纪家之事,纪家娘子颇厉害,暗合程秀英的脾气。 然则两个脾气相投、见如故之人,却未能比旁人言语几句。柳家二娘子夸句:“娘子家大郎好模样。”李家大娘子就接口道:“又有礼数又斯文,到底是读书人家的小郎,比我家那个活猴强百倍。” 几人搭唱,勾着何氏说着养孩子如何如何。程秀英心中暗恼,冷眼瞅着,这些人坐,各自结成片儿,独赵家娘子林氏与她说话还自在些。旁人似畏与她说话般,直如怕她磕了碰了——程秀英暗想,竟是把人不当好人看了。 恰厨下老妈妈进来,何氏眼尖:“你这老货,又来何事?”老妈妈笑道:“我怕小丫头在前头扎手扎脚,令她们来伺候娘子,老身自到前头送汤,遇个好俊的郎君,央我来看他家娘子哩,道是穿红小袄儿、白挑线裙子,头上有梅花簪子的便上。” 众女眼神四飘,见便是秀英。何氏道:“妹子生得好,怪道你家郎君心疼。老货,说与程家郎君,他娘子在我这里,我看顾着,好着哩。” 几个娘子齐道:“她家郎君是疼她。”又齐息声。屋里静得好不尴尬。何氏心中有数,也不点破,却有些为程秀英难过——好好个人儿,自家样样周全,唯缺兄弟,便有这尴尬处境。听县令娘子说西南山上寺庙颇灵,不如邀她山拜拜,自家求前程,好使程娘子求个子。 ☆、宴罢 席暖宅酒,宾主尽欢,各家又添了许谈资。 何氏亲盯着看家下人等把泰丰楼的盘子洗净了装好,又看着收拾起了桌子扫了地,点过自家的家什,止打破了两个碟子只酒壶,方嘱咐句:“明早上把泰丰楼的碟子食盒给还回去,到了这里取了钱去,再买些碟碗,家里好使。” 纪主簿略有了些酒意,灌下大碗醒酒汤,犹觉飘飘然,嘟囔着:“且令他们办去,你早些歇了罢。” 何氏犹不放心看着使女小厮收了回东西,又令厨下老妈妈盯着,问回养娘等儿女是否歇下了,方与纪主簿回房。 纪主簿醺醺然,放在以前何氏是要骂两句“贪酒误事”的,今日却没有骂他。纪主簿尚未全醒,话也了起来,语调含糊地道:“这些人,倒不难相处哩,赵大郎、程大郎都极好,柳家、杨家几个,年轻气盛,也算不得大褒贬——心地也不见得有坏。纵坏,这般喜怒放到面皮上的,也坏得有限……” 何氏今日却是神清气爽,女人家饮酒原就少,倒是话,这些街坊见她,便如她见县令娘子——何氏心中实有些得意。又说与纪主簿:“这些人里,倒是程家娘子最令人欢喜,人又爽快,不似别人说话总要藏头露尾。” 纪主簿大笑:“妇人言语,有甚深浅?还藏头露尾哩,有甚让人看不出来的?只自家装作高深罢哩。” 何氏大怒,顾不得丈夫已做了官,伸手把他用力推了两把:“你说哪个装模作样。” 纪主簿被他娘子推,哇地声吐了出来,何氏条新做的洒花藕色裙子上便沾了许吐出来的酒菜,满屋酸臭腐败之气,把个何氏熏了个倒仰。何氏顾不得心疼裙子,招呼了小丫头莺儿来:“打水给官人洗脸漱口,取我与官人干净衣裳来换了。□兰来收拾了这些腌臜,拿水洗地。” 莺儿答应声,自去衣橱内寻二人衣裳,想想,取了两套半旧的衣裳来。 何氏扶纪主簿往椅子上放,春兰拿了簸箕扫秽物,又拿水来洗地。何氏先除了纪主簿污衣,自家先换了裙子,又来与莺儿道给纪主簿换了衣衫,眼见春兰还不出去,何氏声儿也冷了:“你杵在这里做驴桩子哩?”莺儿伸手拉了春兰出去。 样米养百样人,纪主簿喝得晕头涨脑,吐花了娘子的新衣,程谦喝得比他还,只是吐气带着酒味儿,步子略晃些,回来把冷水浇脸,冲了澡,只脸上泛些红,余者与平常无碍。 程秀英却气得脸都青了,程素姐不明就里,却不敢开口就问。林老安人却是性子急:“谁与你怄气了?” 程老太公并不问外孙女儿,只把双老眼去往程谦身上看。程谦摇摇头。程老太公又看秀英。秀英满腹委屈,竟不知从何说起,欲待说街坊不好,旁人又未对她如何,只好瞪着双眼:“她……她们看我好似不是路人!” 程老太公慢条斯理地道:“本就不是个样,你懂得比人,做得比人,她们如何比得?只条——你会不会装啊?” 程秀英愣住了。 程老太公也不去看她,只和颜悦色与程谦说道:“独个儿在席面上,没人为难与你罢?” 程谦道:“我应付得。” 程老太公点头道:“玉姐已过三岁啦,该寻个先生发蒙了,我把老骨头,教不动她了。这几日我便出门转转,有好先生便请个回来,秀娘把家里空着的西院收拾出来,与先生住。有事无事,与主簿娘子拉些交情去。” 秀英道:“我省得,主簿娘子今日与我说话不,言语却爽快,不似那些人粘答答。” ———————————————————————————————— 这两处便算是好的了,其余柳家杨家等,亦觉新邻不难相处,男人们酒酣,未能喝倒程谦是个遗憾,自家却也喝得畅快。然则女人们不同,故觉秀英招赘,比她们矮上截,又觉程谦心疼娘子,太会做脸,比得自家郎君粗糙。 谁人不知程谦生得好?这厚道巷里住的都是殷实人家不假,却也不是那种高门深户,邻居家中尤其是这等人口简单的邻居家中,有几个人,左邻右舍都看得真真的。生得好,本事高,只可怜是逃荒而来,做了赘婿,倒要伏低做小陪个凶婆娘。赘婿么,自是要对老婆好些。 心口酸着,却也掩不住羡慕,回家也不论郎君是不是醉个半死,卸了钗环,伸手就把丈夫指:“竟是半点也不将我放在心上哩,人家程家郎君,自家吃酒,喝口汤还想着娘子,你只顾自己醉死!我白嫁与你这夯货生儿育女!” 这话却是不好当着公婆面说的,只在自己房里讲。不意酒壮怂人胆,喝高了的男人有甚顾忌,与娘子争吵起来,闹得家中长辈也知道了。于舅姑而言,总是儿女重于儿媳,除非儿子犯了大错,这也要怪怪儿媳“看不好丈夫”。何况这等矫情小事? 当下这做婆婆的便板起脸来,先把儿媳妇训上训:“你男人在外头奔波受累,养活这大家子,又不是短了你吃喝,又不是外头寻花问柳,回来还要受你搓磨不成?惯得你忘了姓儿了?慢说那程家是招赘人家,纵不是,岂有你这等盯着旁家丈夫的妇人?深半夜,夜深人静的,放个屁都有人听得到,你不要脸,我还要哩。今天我也去吃酒,回来怎不闹哩?” 说得儿媳妇不由讷讷,亦不敢辩解,只好暗自垂泪,也不敢哭出声儿来,丝泼辣气儿也无。 训够了,做婆婆的手里捏着扇子敲着桌子道:“你男人醉了,还不与我伺候着去?你要把他丢与哪个?” 儿媳妇摒息而退,去房中把自家死鬼额上不知戳了几下。 经此闹,公婆也睡不安生了,老人觉少,又遇此事,不免唠叨起来。老妻训儿媳,里正是听着的,他亦知今日之事,倒不觉老妻有何不妥之处。只听老妻念叨着:“可惜哩,洪小管事个好后生。程家也为难,秀英早晚生个哥儿就好了……” 里正翻个身儿:“我说与你,你自家知道便好,这程谦不是般人哩,寻常人见程家若大家业,怕不早粘上去了,他与程老爹签的是年契,十五年过,他携妻归宗哩。早晚开门立户。里外都来得,且有好酒量。当年是我做的证人,契上写得分明,是因程老爹于他有恩,方肯做这几年赘婿哩。” 里正娘子道:“我省得了,往回说与几个小畜生,少与那群砍头的混在处为难人家。” 也有那单论主簿夫妇为人爽快大方之人,倒是安安稳稳睡了夜。 ———————————————————————————————— 次日起来,秀英与程谦用罢早饭,且先不忙往外理事,往程老太公处,听程福回事。程福先时受命探听纪主簿家消息,昨夜又陪同往纪家与,正可处报与程老太公。 程福垂手立于堂上,道:“这纪主簿家原籍是梧州府,素来家贫的,族内有经商致富的族叔,见他读书有成,把钱与他过活,这官儿也是那头出钱替他活动,方下来得这般容易。主簿娘子与族中不甚和睦,盖因族叔欲亲上作亲,把自家娘子娘家侄女许与主簿,他家娘子极是厉害。” 秀英便问:“如何得知?” “或为他们家采买上的人指路,或与他们家出门跑腿的杂役同行,花上几个钱,请上碗茶,又或买几块糕。主人家的小事儿也就说了出来,再忠心的仆人,说起诸如主人姓氏、有几个孩子、家乡何方类,也不会不说。再有那等口松的,连男主子偷看了眼哪个使女,被女主子罚顶了夜的油灯都能说出来。” 秀英听了笑。 程老太公道:“既这么着,各忙各的去罢。” 程谦想起昨日程老太公所言之事,忙道:“太公要出门,须雇顶轿子来。” 程老太公道:“我也不坐轿儿,把头驴来骑罢,叫平安儿、来安儿跟着。”众皆称是。 秀英且先不出门,往屋里开了钱柜子,取出两陌钱来,又唤过程福,把钱与他:“花费少,我补与你,使平安儿、来安儿机伶些伺候了太公。太公日在外,有何消息,回来要先说与我听。” 程福并不接钱:“花钱都在账上哩,不用另给。” 秀英道:“天热哩,伺候太公买茶喝。” 程福方接了钱出去。 自此,程老太公常往街上寻摸,然先生实不好寻。程家要请,便要请个单教玉姐个的先生,须得在程家授课。程家女眷,不肯要青年男子。又因着玉姐还没个弟弟,且要将她当作男孩儿般教养,以此并不请女先生。 便有老学究老秀才,已开馆授徒年,自有份稳妥束脩来拿,或能教出、二进学的聪明学生,说出来是某进士的老师,也是份光彩——如何肯曲就内宅教女学生?自五月至八月,也有程太公自家看到的,也有邻里荐的,皆不如太公之意。 程秀英却常约了左邻的赵家娘子道寻主簿娘子何氏说话。赵家娘子略腼腆,何氏喜秀英,兼日何氏悄问秀英:“这江州城可有个叫芳卿的?” 若大座城,又岂能尽知女人名字?既拿出来说,便是问秀英,是不是有这么个青楼女子了。这却也难不倒秀英,其时青楼的、卖唱的,也常出场赶趁,闺中女子许不知道内情,已婚妇人却少有不知道的。兼秀英亦通外事,当即把芳卿之事告与何氏。 何氏气得咬牙:“还盼他出息哩,出息就作怪!个虾蟆小官儿,也学人吃花酒!我还要替他求炷香哩,求屁!” 秀英触动肚肠:“庙里还是要去回的,山上香火旺盛,我娘爱去,我常不得闲,你既想去,我抽个空儿,咱们道。便不为夫求,也要为子求哩。” 何氏道:“是哩,我还有旁的事要求菩萨。” 作者有话要说:至此前情背景交待得差不了,下面转入玉姐主线~ ☆、礼佛 八月里,秋高气爽,天高云淡。 程老太公为曾外孙女儿寻师未果,依旧在街头巷尾胡乱转悠。林老安人不由说他:“白胡子把,还道自家是年轻人不成?玉姐还小哩,且不急,慢慢打听着就是。赵家文郎比玉姐还大着些,也要过了年才去开蒙。” 程老太公瞪了老妻眼:“那不样,不样,男人家读书为功名,过了三十岁方做秀才出外交际也大有人在,且不算晚。玉姐读书只求明理,女人家及笄而嫁,就要与许人周旋,早学早好,早学早好。” 说得林老安人也跟着愁了起来。 玉姐却不知家中长辈为她犯愁,今日天好,秀英禀过了长辈,与主簿娘子道往江州西南山上之慈渡寺里上香许愿。传说慈渡寺内供奉有佛牙,寻常不与人看,香火极灵,常年累月有人进参拜,还有心想事成回来还愿的,端的是人流如织。 秀英虽是寻常妇人,却有些不大信这个。何解?只因程家有个程素姐,自怀了秀英便笃信佛道,磕 分节阅读5 欲望文 分节阅读6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6 了无数头、念了无数经,儿子没有生出个,丈夫还跟个卖唱的好上了。此后再烧香念经,月月添香油,秀英还是独个儿长大,还是招赘上门。自秀英怀孕,素姐依旧是虔诚无限求个孙子,接着秀英生下了玉姐。再往后来,素姐依旧念佛,还带着林老安人道念,三年了,玉姐还是家中独女。 近日愿往庙里上香,是主簿娘子开口,二也是素姐说:“你总不信这个,还说我事,你看我这生,虽不如意,却也平安,不缺吃少穿,也使奴唤婢。你倒好强,比我又强几分了?好生敬敬菩萨,许就送你个儿子哩?便不为你,不为我,也要为祖父祖母。” 秀英禀性刚强,抱着玉姐也不得不心中犹豫——也许真是自己未曾诚心礼佛呢?又见主簿娘子也颇有意动,暗道不过是破费些钱米,也算是为玉姐积德求福。若说心诚,自家也是诚心求子来。 当下点头。主簿娘子颇为欣喜,立意带着女儿娥姐道去。纪家儿子安郎已寻到好先生处读书,便不随行。纪主簿又亲出面,央了程谦路照看两家。 这日天气正好,两家各雇了两顶轿子,两对母女分坐了,程谦自骑匹雇了的马。两家仆役跟随着,有男有女,也有挑着香果的,也有抱着水囊的。 玉姐头回出这么远的门,由乳母李妈妈抱着往轿子里坐了,悄悄掀开角帘子扒着窗沿儿往外看。江州水土好,此时虽已有落叶,却不显肃杀,玉姐转头问李妈妈:“那是什么?” 李妈妈道:“那是树。” 玉姐哑然,心道我认得是树,正是要问那是什么树。玉姐转过头去,接着往外看,李妈妈道:“已入秋了,有些凉,甭吹了风。”又要把帘子放下。 程谦策马过来,玉姐开始:“爹来了,把帘子打起,我要跟爹说话哩。” 李妈妈无奈,只得又打起帘子,听玉姐问:“爹,娘呢?” “在前头。” “还有远呐?” “不远啦。” “庙好看么?” ———————————————————————————————— 路上父女俩说着不咸不淡的废话,直到山门前停下。因香火盛,慈渡寺纵在半山腰上,却也修了青石板的路路自山脚通了上去。各各下轿下马,整衣抿发,何氏牵着女儿娥姐的手,程谦抱着玉姐往寻秀英。 秀英道:“且放她下来罢,自家走上去才是诚心。”程谦看着这山路漫长,不免有些犹豫。玉姐颇为欢喜地道:“爹,放我下来嘛,我自家走上去。”家中长辈看她如珠似宝,唯恐有所闪失,打个喷嚏且要唤郎中来瞧,每日玩耍不过方寸之地,随长辈往街坊家里,也见不少事物。 逢年过节之灯会等,也要群人看着她,并不肯让她自家下地行走。今见有此机会,玉姐乐得撒欢。何氏也为她说话:“是哩,诚心些好,日后凤冠霞帔,夫荣子贵。”玉姐且听不懂她说什么,只跟着点头,看得娥姐暗笑。 秀英道:“娥姐该有这等大福气才是,少不得做个官娘子,这丫头懂甚?”这却不是乱说,娥姐父亲是个官儿,玉姐父亲是赘婿,饶是秀英好强,也只好认回命。 秀英戳女儿指,由她步行上去。山路于程谦秀英等人并不显长,玉姐走不百十阶,已额上冒汗。李妈妈忙从后头赶上要抱,玉姐连连摆手,张小脸泛着粉色:“我自个儿来。” 竟是卯上了。 走走停停,颇费些时候,众人看玉姐生得可爱,鼓着脸也颇有趣,都随她步子走。娥姐亦是娇闺女,家中无弟妹,头回看小妹子,居然也耐下性子来等,倒把玉姐臊得脸红。略大些寺庙便不止尊佛,前殿后殿,正殿配殿,殿主。 秀英便要先与香油钱,庙祝合什道:“施主且礼佛,我等侍奉佛祖不为求财哩。”秀英原有三分疑虑也登时散去,暗道,这倒似是个诚心正义的真和尚,不似那些骗子。 当下先让何氏母女参拜。 玉姐在地上,仰头看着佛像在烟火缭绕下看清真面目,扭头往门外看去,又踮了踮脚尖。因何氏正中蒲团跪着,她悄悄往何氏身后了,又前看后看。 耳中听到何氏念念有词:“菩萨菩萨,保佑我家宅平安。”、“菩萨菩萨,保佑我安郎高中状元,娥姐得嫁贵人。”、“菩萨允了我,来年我还添香油钱。”、“菩萨菩萨,千万不能叫我家那个死鬼再升官发财了,他要做了大的官儿,就不定是不是我男人了。宁拆座庙,不毁不门亲,您定不能让他升官了啊~” 言毕,虔诚地三叩首,又絮叨了许闲话。娥姐儿跟着母亲叩拜,她已晓些人事,因听母亲说玉姐甚么凤冠霞帔,也在心中念着以后要凤冠霞帔,又不由拿眼角看下程谦,小脸上红,只觉此人十分好看。 次便轮到程家三口,秀英心中许愿,玉姐跟着拜下,程谦并不下拜,唯合什而已。秀英暗祷者唯四字而已“人财两旺”。待拜完,方记起忘了嘱咐玉姐要许愿不由道:“你再拜回,向菩萨许个愿。” 玉姐道:“我许了呀?” 秀英大急:“你许的甚愿?” 因听说小孩子嘴最灵,她生怕女儿许些有的没有。 玉姐派天真:“我要坐得高高的,看得清清楚楚的。” 秀英几欲昏倒,你就是许个每天都有果子吃的愿也比这个好啊!何氏解围道:“坐得高好,坐得高好。玉姐想看甚。” “我没看过的,”玉姐答得清脆,“这山,还有那边的河,还有道上许人,只听太公说过,都没亲见过哩。” 余下便令家下仆役等也拜上拜,几人自去捐功德、求签。各添了香油钱,玉姐看得有趣,有样学样也把手上金镯褪下,递与庙祝。又有仆役等,也各从身上摸下或三、五十文,或小银角子,寺中僧人也不计少,各为敲木鱼诵声佛。 何氏摇签,摇得个中签,不好也不坏,娥姐与其母同。程谦并不摇签,秀英与玉姐恰摇同支签,请僧人为解,却只得“好事磨,终成正果”八字。秀英稍不如意,玉姐仰问程谦:“爹,这是不是便如爬山般?累是累,终到了这里?” 程谦俯身抱起她道:“你说是,便是罢。” 下了山,各自归家。两家住得极近,先过纪家,何氏母女下轿,养娘小厮拥进门。秀英于轿内打帘作别,何氏又谢程谦:“生受你了。”娥姐因瞧玉姐这日颇有趣,亦邀玉姐有空来坐。 次便到程家,连同何氏母女的空轿子都跟了来。到得门首,秀英玉姐下轿,程谦便数出钱来付了四顶轿子钱:“我去还马,你们先进去。” 进来林老安人与素姐便问今日如何。 秀英便横玉姐眼:“好好副镯子,她倒留下来了。” 素姐忙说:“留便留了,这样好,这样好,她小孩子家心里干净,这是投了缘了。” 玉姐冲秀英皱皱鼻子,她生得好,便作副怪样儿,也颇幼稚可爱,喜得林老安人把她抱到怀里好顿揉搓:“我也沾沾喜气儿才好。” 秀英每见家中之人,便易生无力之感,此时不由道:“太公呢?” ———————————————————————————————— 程老太公自是为玉姐寻先生去了,许是菩萨真显灵,数月功夫下来,累至今日,竟让程老太公寻到位好先生。 程老太公倒坐在毛驴上,不信地揉了揉眼睛,又揉揉,忙趋驴上前,在个算卦、写信、读信的摊子前定住了。 这样的摊子就止有桌、椅、人、根竿子挑个幌子,桌上摆些粗劣笔纸,单等生意上门。这桌前也坐着个老者,约摸五十余岁,身文士打扮,颏下三缕长须,倒也有些飘逸之姿。见个老翁打量他,便把眼眯,也不理睬。 反是程老太公,看回他那幌子,又看回桌上几个闲字,脸上生出些惶恐的笑意来——天不负我,祖宗保佑我找对了人,就是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何娘子其实是个妙人 ☆、先生 程老太公左看右看,觉得十分顺眼,终于上前道:“先生请了。” 那位不知是文士还是神棍的先生终于张开了眼:“老丈请了。” 程老太公道:“我是这江州城里人,时常在这街前过,只见先生有些眼生哩,不知仙乡何方?做何营生?这字可是先生所书?” 先生奇道:“你看我摊这桌子,还不晓我是做何营生?”深觉程老太公笑得怪异,谦和得诡异,有几分无事献殷勤之意,遂警觉了起来。 程老太公本是灵醒人儿,兼遭逢家变,日夜就是琢磨人心、为子孙智谋,原有五分机伶,如今也磨得人老成精,见算命先生这副模样,忙道:“老朽也读过几本书,认得几个字,年轻时也进过学做了秀才,颇爱几笔字,见先生这字写得十分有风骨,人老嘴碎,先生勿怪。” 算命先生收起警视的目光,捋捋花白胡须,矜持地道:“积年童生,只写得笔字而已。” 程老太公道:“会写字就是读过书哩,都是同道中人。不知先生日写字,润笔几何?” 算命先生声音有些凉:“糊口而已。” 程老太公道:“我正有事想麻烦先生哩,老朽空活这七十年了,近来想做个寿,又要写个匾儿,老眼昏花提笔不得,欲令小儿辈们写,又恐写得不好,我看先生大字了得,请先生抬抬手儿,帮个忙儿,再请先生吃碗寿命哩。” 算命先生见他说得客气,确也上了年岁,想想:“也罢,不知老丈何时要?我收了摊儿,回去写与你。” 程老太公道:“相逢便是有缘,择日不如撞日,我也未吃晚饭哩,到了这个年岁,老友越来越少了,连个酒友也难寻。难得先生的字儿投了我的眼缘儿,便厚颜请先生喝个酒。写了字儿,我有笔墨送哩。” 算命先生极是大方:“我须先收了摊儿。” 程老太公忙令平安儿:“去帮着先生。”自家下了驴,使来安儿牵驴,自家扶杖,与算命先生并行,随口说些本地风物。算命先生听住了,便问:“我数年前也来过这里,昨天复至,今晨租了桌椅,支个摊子,往年这时节,街上满上鲜花,如今只剩树了,竟是为何?” 程老太公道:“说不得,好有十年了,那时知府家老宜人不喜欢花,满城就少花儿,又令栽树,说是供行人歇脚,上头还夸哩。” 算命先生与程老太公搭着话,不时便到了厚德巷。算命先生看了巷口石碑,叹道:“物是人非啊。” 到得程宅,平安儿先扛了包袱进去报信儿,程福拦了他:“你这是哪里弄来这些个?” 平安儿道:“休要说了,可是作怪,老太公领了个算命先生来请吃酒写字哩。” 程福愕然:“怎会这样?你别是听错了罢?” “人都到巷口了,怎敢骗您老?” 当下平安放妥包袱,随着程福去见老安人,如此这般说。林老安人也不知丈夫为何这般,依旧道:“想不通就别想了,叫厨下先整治桌席面出来。前头寻你姑爷回来,看太公使不使他作陪。”程谦护送妻女礼佛归来,又往前头巡视铺子,尚未回来。 ———————————————————————————————— 程老太公引着算命先生到了宅内,也不令妻女先来拜见,不提旁的话,只先请算命先生洗面净手,饮盏香茗,再请先生先写了字儿。 字是在书房里写的,到了书房,算命先生扫眼书架,见内里书籍颇,也无灰尘,暗中点了点头。程太公道:“我读书不,就集这些书,闲时教膝下个曾孙女儿认些字儿。”又问算命先生几处参悟不透的道理,算命先生随口而言,程老太公入耳便觉茅塞顿开,喜得抓耳挠腮,连着算命先生也跟着开怀起来。 程老太公道:“尽顾着说话,险些忘了正事,请先生先写字儿哩。” 程老太公用所之笔墨虽不顶好,也不粗劣,算命先生提舒腕,程老太公亲为展纸。 须臾写就,程老太公叹道:“实是好字。” 算命先生写得畅快,也预祝了程老太公寿辰,且顺口祝他:“松龄鹤寿,子孙兴旺。” 程老太公面上苦,容色十分不好,垂泪道:“哪敢盼兴旺哟,能与我个曾孙儿便好。” 算命先生愕然:“这却又是为何?” 程老太公以袖试泪道:“不怕先生笑话,我家现在要绝户哩。” 算命先生道:“怎会?我见你家中下人行止有度,庭院也整洁,不似个颓败样子。” 程老太公长短地道:“都是丢人的事哩,不说也罢哟。没得说这些使先生糟心,咱们且吃酒去。” 因程老太公未唤程谦,便是两老对饮,江州饮□致,主鲜、甜,又好饮好汤水,又暖了酒来,两人月下对饮。酒过三巡,两人话颇投机,算命先生虽肚里有疑虑,也不好过问人家私事。两人只拣些科场文章来说。 程老太公常识尚可,未能进步,只因于文章上再写不来,实则精于世故。算命先生故不喜油滑之人,然程老太公颇识趣,又派长者风,倒也乐意与之交谈。两人从科考说到书法,又说到礼仪,次及各地方言之不同,竟越说越投机。程老太公又问算命先生之名姓,算命先生自云姓苏。 程老太公道:“我尚有事要请教苏先生哩,国家于女户,是个什么章程?” 苏先生道:“老翁问这个做甚?” 程老太公掩面而泣:“不瞒先生说,我原有个儿子,乙未年的举人哩,赴京赶考病在路上了,便只遗个女儿,女儿招赘,又只得女,再招赘,于今曾孙女儿已三岁有余,却未再添丁。我已七十哩,做甚寿?越做越伤心,每生日,近棺材步,她们便愈艰难。” 苏先生无语,许久方生硬地安慰道:“以君之齿,令外孙女年纪也不大,这个,先开花后结果,也是有的。” 程老太公摇头道:“难哩,不敢想我死了她们怎么样哩。如今这样,她们出门去都要叫人小瞧。我这孙女婿也是我拐了来的哩,前几年闹灾,他落户江州,我见他实诚本人,收留他,他念我的恩,与我家做赘婿,只肯做十五年。十五年后,再没个男孩儿,我的外孙女儿就是人家媳妇,不同眼下。” “既是有恩义的人,便不会慢怠妻女。” “怕人说闲话喔。旁的不说,姐儿将四岁了,我与她寻先生,都没有合适的。姐儿又不能送出去学,城里有些年资的先生教男学生去了。愿意教的,我又瞧他不上……呃?未知苏先生,愿不愿屈就?” 苏先生颇踌躇,程老太公道:“姐儿聪明,已识数百字,背了三五本蒙书。这半日我观先生也是大才,想是暂在这里落个脚,外头风大雨大,我这里风不打头雨不打脸。且与先生混几日罢咧。先生先看看我家姐儿,再说话,如何?” 苏先生想:“也好。” 当下叫过玉姐。玉姐回家后换件拼的水田小袄、条妃色裙子,头上垂双鬟,配脖子上个金锁片儿,水灵可爱。苏先生见,不由展颜,可爱孩童,还是讨人喜欢的。玉姐上来先拜太公,语音清脆,程老太公道:“见见苏先生哩。” 玉姐不知这是何人,却也听话,学着母亲见何氏时的样儿,略福:“问苏先生好。” 程老太公眼巴巴望着苏先生,玉姐依旧不知端底,却想,既是太公看他,我便也看他。学着程老太公的样儿,也把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巴巴地看着苏先生,看得苏先生手足无措。 程宅院中有树,枝桠蔓蔓,天已入夏,金乌余辉,清清净净个院子里,老小这么看着,苏先生将将吃了人家的酒席,且有些上头,又思自己离家颇远,不得入京,又不想累人。为人师表确比算命写信雅相些,于是便考起玉姐来。 蒙书不过那些本,天下间不拘哪里都是大同小异,苏先生信口捻来而问,玉姐见程老太公点头,也作答。苏先生见她聪明,倒也欢喜:“可也。” 程老太公欢喜不尽:“先生方才说昨日方重来,未知有住处否?实是我家中与旁人略不如,先生如方便,还请住在我这里哩。” 苏先生想,他家无儿,又紧着女孩儿,请先生住在家中,也未尝不可,点头应允。程老太公又说与苏先生:“每年封先生四两银子,平日三餐,每餐两荤两素有汤,晚间有酒,年节与我家人般,年四季各两套衣裳,就住我家,与先生买个童儿伺候笔墨,可使得?” 苏先生于这些并不计较,口答允。 程老太公欢喜道:“我这便请人看历书,择个吉日好拜师。”又令把早准备下了先生住的院儿赶紧着上铺盖,请苏先生且住下。苏先生身无长物,摊子家什早被扛了过来,推辞不得,索性住下。 “且不忙,历书我也懂些儿,”苏先生掐指算,十指翻飞,“还有五日方好。” ———————————————————————————————— 却说程老太公令平安儿伺候着苏先生,自家领着玉姐去见老妻与女儿、外孙女儿夫妇,如此这般说。林老安人道:“这是甚么人,你就敢这么请到家里来?知根知底且不敢断言,才识得半天你就……” 程老太公眯缝着眼儿:“你哪里知道,这是大造化哩,谁说我只看他半日的?几十年前,我还看过他两眼哩。” 众人皆问:“这是何故?” “那年,我亲送质郎去考试,散了场,出了榜,质郎中了,又拜考官,你道考官是谁?——就是他!他倒是个君子哩,行不名坐不改姓儿的,依旧自称姓苏。是个才子,人是迂腐正直些,这些年不上不下地,每升官儿,必因性子刚强要降上降,官家做太子的时候就伺候读书的老师哩,难得?!他这回是因为官家和东宫说话,触怒了皇太后,方贬了官儿,令他出京,不知为何却到了江州,这岂不是天大的缘份?” 林老安人犹不信:“几十年前眼,你又知道了?” “那笔字儿,错不了,我看着他写了,质郎中了之后,还求过字儿哩,这些年,质郎留下的东西,我日日看,认得。我又与他说些文章诗书,确比我懂得。是他!嘿嘿,皇太后老啦,官家虽不算很年轻,总比皇太后好些,东宫不必说。咱家有这缘份,好事哩!” 程秀英道:“这佛拜得对哩。” 程老太公道:“今日是我灌醉了他,又拿些惨事说得他动了恻隐之心,玉姐又聪明可爱,这才勉强应了,依着我,今日就拜了这先生。因苏先生说是五日后是好日子,你们好生准备着,”说着又看眼程谦,“孙女婿过几年就要另立门户,不如读书,若投缘,你归了宗,就是正经的户主良民,也去考个试哩,有这么个先生,不求照应,学问也好哩。” 程谦听到苏先生时便是皱眉,待听程老太公如是说,心中暖,垂手低头。 作者有话要说:苏先生不是特别牛叉的人物,大家看下去就知道了~他就是个比较典型的、正直的、又有点人情味,情商不算特别高的老头儿 ☆、学生 单看程老太公把这位苏先生的经历如数家珍般说将出来,就知他说与林老安人“此地消息灵通”不是假话。 苏先生名正,字长贞,自幼便会读书,诸子百家无不读、星学杂卜样样知晓,二十出头便做了榜眼。他中进士那年,状元公生得鼻直口阔,探花郎俊朗飘逸,榜眼呢五官端正…… 忽忽二十年,状元公已位至宰相,探花郎做了尚书,唯有这位榜眼兄,屡屡在四、五品上打转。说他来读书资质最好,过目不忘是好本事,又奉命伴太子读书,如无意外,锦绣前程是跑不掉的。毁就毁在为人正直。太子略不努力,他便严词劝谏,本朝家法重大臣,太子连称“不敢”,被整得苦不堪言,却也知他是好意。 太子登基做了官家,他做到了五品,又因官家见嫡母次数不见见生母次数,被他又谏,官家十分下不来台,缓了他晋升之路。官家生母薨逝,因他在,便不敢过于隆重,仅存之皇太后十 分节阅读6 欲望文 分节阅读7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7 分待见他,力支应他做到了三品,也就是因这品级,程质做举人那回,他做了考官。此后也就仅此回做到四品,接着他又因皇太后把娘家侄女弄到后宫,势凌皇后,狠参了本,官家开心,皇太后又不开心,他又被降成了四品。 官家原配的皇后崩逝,皇太后欲以亲侄女淑妃为后,被他“天下淑女矣,何必以妾为妻”噎到了南墙。不得已,重聘皇太后另侄女为后,长者为妃、幼者为后,如何能和睦?皇太后气极,他又成了五品。 官家看中他,不时,又升他做了四品,偏他不识趣儿,又参了官家生母娘家人不法事,官家头疼万分。此后又有继后产子,皇太后宠爱事,京中纨绔事,等等等等不而足,他的官阶也就起起伏伏。 这回却是涉及国本,却说这世上总是寡妇比鳏夫,为何?盖因鳏夫再娶的总比寡妇再嫁的,尤其是皇帝,自家不急,总有人催他续弦,这续,便有了前后两任皇后,若止哪个有儿子,倒也罢了,若全都生子,俩有双嫡。同母所出还不定和睦,何况异母? 继后陈氏乃皇太后侄女,偏又生下了比太子仅小了三岁的鲁王。九五之位,较之寻常人家家业是不同,陈氏系出名门,自有等人喜鲁王。混乱之下,苏老先生本奏上,言道鲁王已经十三了,该出宫建府了。 先时他参京中有名的浪荡子纨绔朱沛与后母不睦是为不孝等,倒是令皇太后深觉他会在鲁王边,孰料他又杀这回马枪,喜怒之下,皇太后好险没被他气死。 争执了、两年,鲁王纳妃出宫,苏老先生也把皇太后给得罪死了。因事关东宫,且旷日持久,江州这等人来人往之处,也颇听了些。清流等力推崇也只保住了苏老先生的性命,皇帝不得已又把他弄出京,不再让他做官,以息皇太后之怒。 这位苏先生也不犹豫,宫门前磕了三个响头,道声:“国本已固,臣无忧、无憾、无愧于先帝!”转头走了。至于妻小,自有他故旧照看。 然则苏老先生什么都好,唯有样怪癖,说不好是长处抑或是短处:此人好学不倦。便是走在路上,看到个新鲜,也要追上去探个究竟,以此便常“误入藕花深处”——总是寻他不着。他自家也是抬头,便觉不知走入何地,此时那过目不忘也不管用了,便常要人来寻他。苏家小厮儿把京中街巷串熟,亦因此老之功。 出了京城,他自有故旧开了路引、送了盘费,正好“游遍大好河山”,只管寻有趣之事,迷路二迷路,让他迷到了江州城。想也看得差不了,又“处江湖之远颇忧其君”,恐京中又有难事,便思此处是交通要冲,消息也方便听,不如留下。赁间房,租张桌,买了笔砚,支起了卦摊儿——他又对《易》生了兴致。 ———————————————————————————————— 却说这苏长贞被程老太公拐了来做先生,因玉姐聪明,他倒也不觉遗憾。自思自家如今还是低调些好,教个女孩儿,倒也相宜。且他自家资质好,读书不吃力,教的唯个学生,却资质平平,每每弄得他叹息,逼勒着学生用功苦读,弄得当今官家想撞墙。学生苦,先生也苦,发誓往后不教笨蛋。管他男女呢?别那么呆就是烧了高香。 苏长贞劝完自个儿“形势比人强”、“他家亦可怜我是怜其困弱”、“伯乐不常有”等,好容易下定决心答应了收徒,五日过,便行拜师礼。五日间,程老太公固知苏长贞是守信君子,却也忧心他改了主意,日日与苏长贞饮酒谈天,又恐自家说漏了嘴,并不带人与苏长贞说话,唯偶尔携玉姐来见苏长贞,童言童语,十分有趣。 这五日里,江州府却又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儿,引得人人谈论——城内有富家翁身死,长子把继母幼弟扫地出门,如今在衙里闹作团。富翁姓游,乃江州数数二的富户,家族人亦不少,事情闹得极大。弄得出门散心的苏长贞听得入神,心里从礼至律乃至于刑判了好几回案。他走神,就容易走失,惊得平安儿身汗,几乎以为他平空消失。 游氏争产案尚未有个端底,拜师的吉日到了。行了拜师礼,苏先生脸挂了下来,只恨君子言而有信,他答应了便不能反悔。 头天上课,虽则程老太公早已嘱咐家人:“要装作不知苏先生来历。”程谦必要听听这先生本事如何,程秀英又牵心玉姐,强求了跟着听回课。程秀英嘴上利落:“姐儿日日长在我跟前,时离不开,恐离了她玩闹,我且伴她日,待她不怕了,好用心攻书。”程谦只管不说话。 苏先生道:“也罢。”言毕甩袖,程老太公下死力瞪了小夫妇眼,只得留下来打个圆场。 玉姐今日便不穿女童之衣,着的是男童之装。头上挽个小小小小的髻儿,插根小小小小的玉簪,身青绸衣,并不戴首饰,唯颈间只金锁。板板正正坐着,暗道这位先生与家中人不同,说话音儿不样,说出来的话儿,横竖是不同的。 至于父母太公,玉姐是常被长辈围簇,并不慌乱。见她这般,苏先生方回转些颜色。先问:“你可知何谓之孝?” “善事父母长辈。” “唔,可知二十四孝典故?” 玉姐想了想,方明何谓典故,点头道:“知道。” “且说来。” “其孝感动天,其二戏彩娱亲,其三鹿乳奉亲,其四百里负米,其五啮指痛心,其六芦衣顺母,其七亲尝汤药,其八拾葚异器……” 听玉姐说得分毫不爽,程老太公颇为自得,秀英也喜动颜色。苏先生叹口气:“何谓孝感动天?” “说的是帝舜……” “何谓芦衣顺母?” “说的是闵损……” “何谓卧冰求鲤?” “说的是王祥……” “尔有何悟?” “呃?”玉姐诵典故倒背如流,听先生发问,倒似鸭子听雷,程老太公代为转达道:“先生问你怎么看这些故事哩。” 玉姐想了想道:“后娘太凶。” 苏先生抚抚胸口,看眼程家诸人,口气稍硬,问道:“你自家这么想的?” 玉姐点头:“是呢。” “这是讲孝的,是说继母亦与父体,怎可不孝?你为何说到与继母离心?” 玉姐扳着指头道:“后娘冬天使人趴冰上还要睡牛棚,还要放火烧死人,还要把人活埋,这般凶。” 苏先生哑然,半晌方道:“故而以诚感之,必会向善。你看帝舜之后母、闵损之后母,皆改其意。” 玉姐道:“对我不好的人,我做甚要对他好?亲娘必不会要烧死儿子,对这样的恶人好,亲娘在天上看见了,不定心疼哩。”说着泪眼汪汪往程秀英处看。 苏先生唯眨眼而已。 玉姐见先生不答,有些发急:“好人不改主意,恶人才欺软怕硬。帝舜不做官家,他后娘怕不收手哩。闵损爹要不休他后娘,后娘才不对他好哩。王祥的后母,没人休她,王祥不是官家,就不见有人说他后娘变好。都是吓的,哪里是善人哩?坏透了!”她小小年纪,便深谙程家家法,程太公抱诸膝上,除开认字,也教她何谓“以直报怨”,不意小小孩子,天生对善恶有感,居然说出这番话来。 最后三个字掷地有声,苏先生从椅上跌下,复又爬起。道:“当今梁相的母亲便是继母,抚育看顾,真真视同己出。为他娶妻、赶孝,典当了自己嫁妆。梁氏家和顺,继母未必不好。” 程老太公思这苏先生是为太子争过,因而受罚的,他便想得了,张口道:“耳边常听苛待前妻之子,如梁老夫人这般有几人?反倒是听得满耳继母不慈。孝顺,因礼,嫡庶长幼亦礼。子女孝,父母亦须慈哩。便是圣人门徒,有了继母也少不得穿回芦衣。纵是先贤圣王,有继母及继弟,几死者数矣。若非天意怜悯,死且无人知。继母不慈事犹小,狠毒在离间父子,王祥‘继母朱氏不慈,数谮之,由是失爱于父’,便是证据。”又把眼睛看程谦。 苏先生看过来,程谦闭口不言。反是秀英见丈夫如此,开口道:“是这个理!有了后娘有后爹,小妇人过门,生了亲子,必要抬举亲儿子,哪有心疼拖油瓶的?想那闵损,大冬天哩,儿子叫冷,做爹的就能不心疼他,就能马鞭儿抽他,为甚哩?谁弄鬼哩?从死了亲娘,到娶进后娘,还有了个能求情的弟弟,总要五年开外,他穿芦衣岂是年?年年这样,孩子身上冷,年二年,亲爹也不觉,心都凉了。这后娘还是笨的,还有聪明的法子整治人哩。” 苏先生愕然,他本意并非如此,程老太公也是猜错了,苏先生心里,继母亦母,与争国本有何干系?他只是说孝。只是秀英所言,颇令他耳目新——竟不知内有如此门道,反而不理程老太公,不答玉姐,径问秀英:“娘子所言,真乎?”他家小富足,又是读书人,家长里短知道得少,略知些,也是如二十四孝般读故事,也是要“依礼而行”。 程秀英道:“可不是?现官不如现管,男人家纵疼孩子,哪有天天照看的?还不是女人在家看着?这家里上下使唤人,我斜个眼睛看谁,自有人替我教训他,哪用我自家动手,岂用我开口下令?他们说谁坏话,我不拦着,就知我心意了,定能传得家下皆知,名声臭到街上哩——管他是不是真。” 苏先生讷讷地道:“居然是这样,居然是这样,”又肃然,定神看看程老太公,又次及程谦等,“我既收了学生,必会照看得妥妥的。又有算筹、司南、各色颜料、幼童所用之弓箭……”他报了串儿物什,皆令准备。 程太公大喜,此时之书生,但凡称得上“书生”的,必不能是只会死读书。孔圣人云: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这是必会的,此外作诗文、作画、击剑等等皆要习得,尚有些书生还通着医理药理,并非凤毛麟角,实是众人皆然。苏先生此举,便是坐实用心教,不是胡乱教几个字应付了。既然投缘,当说说程谦的好话,也跟着读书哩。 作者有话要说:继母继子,永恒的话题。也有好继母,也有坏继母。也有好继子,也有坏继子。因人而异,因事而异。以及,古代真正的读书人,是很强大的。礼、乐、射、书,我就不说了。御是驾车,但是在孔子的时代,战争的兵力的计量就是按乘来算的,御,是教你开坦克啊啊啊啊!!!再说数,也不止是数学,什么历法啊、天文啊、地理啊都是“数”。数源于河图洛书,超牛的。 ☆、白事 苏长贞督课甚严,东宫太子、当今天子也只有伏首的份儿,如今虽是白龙鱼服,玉姐亦算不得入室弟子,苏长贞亦不松懈。玉姐小孩子家,瞧甚都新鲜,苏先生说什么,她便记什么,不时有惊人之语。苏长贞往年教太子,太子资质平平又有干政务计谋分心,叫先生逼得要上吊。 今年教了个女学生,年岁又小,半件闲事也不操心专读书,不须逼勒自家背书习字勤快非常,苏先生无可挑剔。她又生得古灵精怪,小孩子家哪知甚么是非?甚都敢问、甚都敢说,倒常把苏先生逼得想上吊。 苏长贞原本忽而对《易》有所感,纵是被逐出京,也不忘支个摊儿算几卦。到了程家,未识玉姐难缠之时,他还闲下来捧着本《易》来回地看。待教了玉姐,头半晌教了,后半晌令自习,他倒要到晚间才能缓得过来。 如是数日,苏先生暗想:怪道她家要专请西席来教她,真不知程老丈是如何教得这猴儿的? 然而玉姐又极懂事,读书便用心读,见了长辈也极有道理,苏先生见玉姐,便如旁人见他——欲待说其不是,又无可挑剔处,欲言其轻省,却又违心。如此不过三五日,苏先生白发又生了几根,不由又怀念起上个学生来了。 展眼中秋即至,程老太公情知他并无家人在此地,乃邀他道用饭。苏先生十分推辞:“府上家团聚,自有话说,某外人,不便在场。”程老太公强拉苏先生入席:“我全家上下看着这个姐儿,先生是家里贵人哩。” 苏先生见程老太公年高,不敢强挣,生恐力大推跌他跤,只得被拉到席上。程家宅子后头也有个小小的花园,中秋宴就摆在这里。 八月十五,女子拜月,林老安人等家四代女眷齐拜太阴。程秀英指点着玉姐跪叩,再不敢教唆她有何祷辞,暗道:她只诚心拜了,神明看在眼里,总比她自家求来的强些儿。男子赏月食蟹,程家人口少,女子拜完,便与程太公等坐大团圆桌儿。 且令玉姐来敬苏先生。玉姐得令,颤巍巍执起银壶,李妈妈弯下腰来使张托盘托了个盅儿,玉姐盯着酒盅,十分吃力注满了酒——看得素姐颗心都要跳将出来——捧起盅儿往敬先生。 苏先生暗道,这学生平素古怪了些儿,礼数倒是不错的,人止要心正,旁的倒在其次,好生教导就是。当下接了,道:“甚好。你且坐去。” 其次方是合家举杯,玉姐年幼,并不与她酒喝,只拿只口杯,把温水冲的花蜜与她饮。程老太公面命取蒸的螃蟹来,劝苏先生吃:“须用些姜醋就着暖酒,方解寒性。”又使眼色令程谦作陪。 程谦吃程老太公几回说:“你素日里与人相处,老也处得少也处得,文也说得武也说得,怎地不理玉姐先生?”又见老太公使眼色,不得已,执起壶来与两老满上:“此物唯此时最肥美,然独食无味,不如把廊下那几盆开得好的菊花儿搬过来,赏花食蟹,倒也有些滋味。” 苏先生点头,程老太公道:“平安儿去告诉你福伯,把廊下那几盆菊花搬来,要赏哩。” 来安儿道烟走了,花儿未搬来,却猛地听得外面阵哭嚎之声,虽月如银盘,暗夜里这声音也着实瘆人。程素姐就听到花园子院墙外声脆响,唬得几乎要从座上跳起来。来安儿哭丧着脸进来,磕了个头:“太公,小的发昏,吃方才吓,跌了跤,失手碎了盆花儿。” 宅外哭声依旧不休,夹杂着妇人尖利号啕之声:“我的亲人啊~~啊——您怎么就去了啊~~~”曲调百转千回,令人毛骨悚然。 林老安人把手中筷子扔:“有白事了。悄悄儿开了门儿去听听,是哪家儿。” 平安儿将功折罪,飞般奔了出去,冷不防还磕到了碎花盆,踉跄着跑了个圈儿。不会儿回来禀道:“是街那头的柳家。” ———————————————————————————————— 八月十五里遇上白事儿,连带的街坊邻居个团圆节也没过好,却又不能说甚不好听的,还须得七手八脚过来帮忙。故去的是柳家的老太公,柳老太公本人并不功名,却为程老太公所羡——因他有几个儿子,子又有子,虽则家财不如程老太公,走路却比程老太公腰杆儿硬朗,哪想他竟在这个时候去了呢? 似这等人家,办起红白事儿来,邻里总要相帮二的。厚德巷里住的又都是老邻居,纵使柳家也有家业,用不着旁人帮衬钱方买寿木,打个胡哨、撑个场面,或是帮忙应酬,倒是要得的。 素姐是个无用的人,又是寡妇,从来少出门,程老太公夫妇年纪又大,便是程谦夫妇去帮忙。程老太公发令道:“我们还能活几岁?人情要你们来做,便是玉姐,也带她去磕个头儿,不要令人家说她娇气。回来菩萨面前磕头念回经就是了。”又往苏先生处如此这般说。苏先生极明理:“既是相熟,合该致奠。” 程谦夫妇携了玉姐去磕头,苏先生把自家往椅子里丢,抄起本书来盖到了脸上。 柳家儿郎们原对程谦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说是当朋友呢也没那么亲近,说是当仇人呢又过份。看他着实上相,又不喜他出去便抢了风头,厌他是个赘婿,心里实是认了他能干。就这么忽冷忽热,不上不下,说起话来时亲密,又时含酸。 到得柳家,果有些忙乱,逝者已收敛,正在在乱烘烘扎灵棚。又有城内有名的司仪人等带着帮闲,东处西处,又要搭锅做饭预备给帮忙的人吃。程谦往前寻柳家兄弟,秀英携玉姐往后见柳家妯娌姑嫂,并向柳家老安人道恼。 程谦本不欲与这些人相处,然则既入这凡尘俗世,又不幸做了赘婿,且又不肯负人,只得把往日脾气暂忍了。不意这日却是奇怪,柳家几人儿子对他却是客气得很!见面把臂,年长的唤他“兄弟”,年幼的唤他“哥哥”,弄得程谦警觉起来。 后头女人堆里,也是奇事连连。玉姐先跟着秀英磕了个头儿,复往内见柳家老安人。柳家老安人脸黄黄的,眼睛哭得红红的,见了秀英娘儿俩,不等两人弯下腰去行礼,就上前拉着手儿道:“还是姐儿好,惦记着来看我这老不死的。”又抱着玉姐哭。 秀英道:“您老说哩,纵老太公去了,这满堂儿孙,谁不惦记您来?” 柳家老安人听她如是说,哭声大,震得玉姐头皮发麻,从袖儿里掏出个手绢儿递过去:“您擦擦。”柳家老安人被这安抚,是悲中从中,欲待抱紧了玉姐嚎啕,玉姐早从她怀里挣脱,爬到把椅子上,去够桌上的茶壶茶杯:“喝些水,喘喘气儿。”端着就往柳家老安人嘴边送。 柳家老安人叫茶水堵了嘴,方觉出渴来口饮干,秀英忙又给她续上,丢与女儿个眼色。玉姐知母亲这是夸她,也与秀英挤挤眼。往常在家中,每逢外祖母哭泣,她便想出这招来。 不时,柳大娘与柳家出嫁的女儿柳二姐来寻秀英说话。 秀英抱起玉姐,向老安人道个别,往柳大娘子卧房里去了。柳大娘子道:“玉姐长得俊了。”柳二姐心道,你就少说两句罢,说得这般急,我听着都累!秀英暗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家办白事,长子媳妇不去忙,倒拉了我来说私房话儿。 玉姐不知几人心思,只想:听说家中死了人,是要哭的,这柳家伯娘怎地笑了?奇怪,回去定要请教先生。抬头,冷不防见柳大娘子双眼睛往她身上瞧,倒吃了吓。柳大娘子却是从袖子里摸出只小包,打开看,是对绞丝的小银镯子,就要塞给玉姐。玉姐连连摆手:“无功不受禄哩。” 秀英肚里赞句女儿果然读了几天书,有些长进,冷不防柳大娘子道:“受禄是必有功的。”把秀英说得头皮紧:“大嫂子有话便直说罢哩,都是街坊,有甚不能说的?” 柳大娘子便看柳二姐,柳二姐道:“秀娘知道这城里的新鲜事不?” 秀英道:“有甚新鲜事?” “便是游大户家兄弟为争产对簿公堂哩,你说说,这不是个娘生的,就是不亲。” 柳大娘子道:“便是个娘生的,也未必亲近哩。” 秀英不解道:“难道他家有结果了?” 柳大娘子道:“我家业已这般闹将起来,谁还管他家有甚结果?老二家的要分家哩。” 秀英把手伸,掩住玉姐耳朵:“那是你家事哩,家丑不可外扬,我只作不知。”抱着女儿便走。被掩过耳朵的人都知道,就这么虚虚掩,顶是声儿小些,该听的,还是字不拉。玉姐已默记下了。 却说秀英镯子也未拿,抱着玉姐出了柳大娘子门儿,又迎头看到个小丫头道烟儿跑了,才走不及大门,又被柳二娘子拦住。她两个倒真有缘做妯娌,说的话也是样,都拿游家说事儿。柳二娘子拿出个金攒领儿与秀英:“我要穿孝里,三年不得戴,不如与妹子。” 秀英也是般说话,抱着玉姐便回自家,正思要遣人去唤回丈夫,程谦也甩袖儿出来了。 ————————————————————————————————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林老安人冷哼声。 程秀英道:“难不成他们还要盘算于我们?” 林老安人冷笑声:“这是要分家呢!我们这等小门小户分家,除开里正、宗族,街坊也要作个见证,你阿公是秀才,还要说话哩。这是借你的嘴,与我们说哩。” 程秀英道:“怪道柳大娘子与我个金攒领儿,又说柳二娘子不好,别瞪我,我没接,我又不傻。”说着赌气转脸,不由变了颜色。 原来玉姐被带去素姐那里与菩萨上香又是洒盐又是换衣裳,转头儿见父母不在,悄悄儿地溜过来听墙根子哩。林老安人已 分节阅读7 欲望文 分节阅读8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8 经笑开了:“咱们玉姐怎么过来啦?书读了?字写了?” 秀英眼睁睁看着闺女大大方方走进来:“老安人~”说着还作了个揖。她身男童装扮,看得林老安人大乐,把秀英恨得咬牙:“学会偷听了你!” 玉姐道:“看娘说话,未敢打扰哩。” 程谦漏了声笑,又吃秀英瞪:“外头腌臜事,小孩家家,不须听!” 程老太公咳嗽声:“晓些事儿,也不坏。” 玉姐见什么都新鲜,因曾外祖父不训斥她,便大胆问:“什么是分家?” 程老太公道:“便是不在处过了,桥归桥、路归路。” 玉姐道:“他家大娘、二娘都不想处过,分开倒少合气。” 林老安人道:“你懂甚?人分了,屋子家什哩?总儿就这么,都想要。” 玉姐想了回方想明白,大约就是上回小喜与迎儿分赏钱,恰了个子儿,谁都不肯松手。听明白了,便回程老太公:“我也听不大懂,且去寻先生罢。” 程老太公道:“正是。” ———————————————————————————————— 苏先生正烹瓯茶儿,也不看《易》了,却拿本诗集,读到“偷得浮生半日闲”句,大叹古人诚是我知己。冷不防听声:“问先生好。”吓得书也跌了,人也僵了,抬头看,不是那折磨他数日的小魔星又是哪个? 肃肃容,苏先生问:“你回来了?” “是。” “今日如何?可惊到没有?” “并无,谢先生关心,只是有件事儿不甚明白。” 苏先生心道,半日闲果然只有半日,只求这位小祖宗不要问出什么别的来。头天上课拜闻她歪解二十四孝,已令苏先生脑筋很不够用。 却听玉姐道:“柳家大娘、二娘要分家,却送我与我娘金银,要阿公为她们说情。老安人说她们是为争钱,钱既是好,为何还要与人?” 苏先生:“……”苏先生生正人君子,读书唯识“推财与弟”、“孔融让梨”,令他讲这些个,听都要嫌脏了耳朵,哪分辨得清?只好拿话来遮掩:“斯文扫地!父丧未葬便要分家,今日始知‘停尸不顾,束甲相攻’确有其事!” 玉姐忽闪着眼睛:“什么是停尸不顾,束甲相攻?” 苏先生:“……” ☆、做寿 却说玉姐听苏先生分说何谓“停尸不顾,束甲相攻”,待苏先生口干舌燥说完,暗道她小小年纪,纵记性好些,不解其意,也就囫囵儿过去了,似这等史鉴类,纵是男子,也要过了十岁方好仔细教导。然他又素来认真,教太子教出来的毛病儿,凡事总好往大事上头引去,又收不住自家的嘴。尽力数说了顿五公子之不孝,哪个都不堪为君。 待自家云山雾罩地说完,又只得玉姐句:“养不教,父之过哩。”玉姐心中想,果然是笨,要做官家的人,岂能顶着坏名声?换了我,先埋了爹,旁人哪里还能争得过我哩? 苏先生自打收了这个女学生,便常坐不稳凳儿,又险些跌了下来。苏长贞忽而觉得,他上个学生,实是个乖乖巧巧,万事省心之人。 而那个害苏先生收不住嘴的丧主家,正闹哄哄分家。虽不至于“停尸不顾”,也演出曲“束甲相攻”,男人们袖着手儿,家中婆娘先撕打起来。几位娘子各使陪嫁婆子拍着手儿大骂,也不指名道姓儿,也不说事儿,只管垒着各式词语:“你个老贼婆、老猪狗、老化子……”嚎得嗓子都哑了。继而是丫头们互采着头发、抓着脸,各把指甲蓄得尖尖,恨不能戳破人眼。 厚德巷里的小孩子便做了池鱼,街上闹得太狠,骂得太粗俗,厚德巷里的人家略讲究些,便不肯令小孩子听得太污言秽语,各各拘在家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平日虽教养小心些,总可串串门,如今连自家临街大门都不许靠上靠,唯恐学坏了。 里正咬着指头对里正娘子道:“我说甚?我说甚?老的去,小的分,这家就败了。” 里正娘子掰指头:“他家也有几里顷田,几间铺子,、二十使唤人哩。纵分了,各家也是不小份儿家业,少则少,如何败?” 里正道:“你妇道人家懂甚?亲戚不动财,动财无往来。若止分,面子情份儿保住了,倒好相处,似这般打成烂羊头,情份丝儿全无,自家不合外人欺哩。且为争产,少不得要引外人入,又要破费少钱财,生出少事非?你倒算来,他们也各往咱家送几个匣子,又有他家嫁出的闺女,又有这街上纪主簿、程秀才,怕不都收了些儿?还未分,先折了这许钱。” 里正娘子道:“真是败家子儿。” 里正道:“不行不行,我要走到头里,你必要主持着分了家,休要闹给旁人看了笑话儿。”又慌忙取了笔纸,要算算自家家私,预先分了以防不测。 那头柳家终请了宗族并舅家、里正、街坊做证人,分了家。程老太公略厚道:“且先把你们母亲养老娘、老衣、寿木刨出来。”柳家儿子们十分为难,刨出来,便分得少了,不刨出来,舅家又不答应。又有如何供养老母,养,麻烦,不养,姐妹不答应、舅家不答应,且母亲又有些老本儿。 他家胜在家业小,再争,小半月也分完了。因各争堂屋正房住,索性宅子也卖了,各家平分着拿了,母亲家养个月。各人娘子嫁妆另算,余下便分家产。老大说他是嫡长,须拿些儿,好供奉祖宗,老二道他也日日拜祭。里正也恼了:“谁家不满,互换了来。”各人又想到自家偷占到的便宜,便不言声。 纷扰之下,终于定论,虽各不满意,倒也无力再争。只分到最后只笸箩,两家怄了气,各非要不可,气得老娘舅道:“拿斧头来剖开,家半,引火使罢!” 柳家兄弟各拿了自己所得,厚德巷是住不下了,便往次等地方儿,各典屋居住,不几日便搬了走。 因这闹,厚德巷里便压抑了几分,直到赵家老安人做寿。 ———————————————————————————————— 赵家老安人九月里生日,儿孙孝顺,为她做厚,邻里都来捧场。林老安人也携着女儿素姐、外孙女儿秀英,李妈妈跟着玉姐,都往赵家老安人齐氏上房里来。上房里,赵大娘子的娘余氏见林老安人来,忙与儿媳妇起身问句好,余氏丈夫认了林老安人做亲,自家矮了辈儿,故而相见。 又有左邻右舍,连同主簿娘子何氏也到了,又各带了儿女来,皆与寿星磕头。这些孩子里,玉姐生得最好,年纪又小,颇受青睐。何氏的女儿娥姐已有些成人模样,举止端方,父亲又是个官儿,也受吹捧。何氏的儿子不耐烦与女人们厮混,何氏打发他外头寻他父亲去了。 赵大娘子的长子文郎与玉姐年纪相仿,生得白嫩端正,又是寿星的眼珠子,也受夸赞。几家小孩子处玩,文郎见玉姐生得好,两家也近,便带她玩耍。玉姐看文郎拿布老虎,颇觉新奇,她家没有哥儿,故无此等玩具——眼巴巴看着。看得文郎不由自主递与她:“玩罢,可好玩了。” 玉姐拿着布老虎在手里,翻来掉去地看,戳戳,又捏捏,想找出到底哪里好玩来。文郎凑过头来:“好玩罢?” 玉姐心道,这东西就是软和些儿,便问:“要怎么玩?” 屋子女人们寒暄完,便听得他两个童言童语,杨家长媳对着妯娌挤眼睛,又对着两小挤眼睛,各暧昧笑。她妯娌两个挤眉弄眼,便落入了别个人眼里,李家未出阁的李三姐道:“你们两个时挤眉弄眼儿,时又看人家哥儿姐儿,可是要冒什么坏水儿?” 李三姐原是中意间壁的杨二哥,哪想杨二哥却娶了钱四姐?是以时不时要刺上这么两句。 李三姐话音落地,街坊知道故事的,便要圆圆场,里正娘子小儿媳妇道:“想是看着哥儿姐儿都生得可爱,看着如对金童玉女,眼馋哩。” 她是好意,千不该万不该她嫂子接了句:“是般配的好模样儿。”话落地,便被婆婆下死力瞪着,不由打个寒颤。 赵大娘子迟疑地看看秀英等,闭上嘴再不肯接话,室内静,程家女眷尤其难堪。玉姐捏着布老虎,忽觉得四下太静,仰头愣愣地看着母亲。饶她早慧,也弄不明白个中缘由。 齐氏道:“与我做寿,你们便看旁人,开了席,你们妯娌须各罚三盅。”方把这话头掩了过去——终究心中有了疙瘩。亏得赵家厨下婆子来道:“席面都整洁了,泰丰楼的酒菜,街上买的果子,咱自家烧的汤。” 当下热热闹闹往前头吃酒,余氏对女儿使眼色,赵大娘子心中略乱,起身持着太婆婆:“您慢些儿,今日您是寿星,要压阵的。” 到得席上,各家孩子本当各寻母亲,然如杨大娘子足有两子女,照看不过来,便借故送回家去。赵大娘子道:“他们作处玩耍,何必走来走去?入秋天冷,别凉着了。” 当下男处女处,又整两席茶果,与小郎小娘子们且吃且玩耍。 吃不时,林老安人便言年高头疼,素姐不惯人场热闹早坐立难安:“我扶您家去。”秀英独个儿留下吃酒,且与何氏两个说些话儿。 ———————————————————————————————— 待宴散回家,程秀英且拍桌且恨恨:“就这般狗眼看人低!用得着时,口个干娘,如今倒像我玉姐没人要,必要赖着他家似的!呸!”她实没这等心思——玉姐才大?她还想玉姐嫁个好人家哩。 程谦不明就里,程老太公问道:“这又怎么了?” 素姐讷讷欲待遮掩,程秀英早哭诉:“赵家欺人太甚,今日不过玉姐与他家文郎年岁相仿,处作戏耍子,李三姐说好似金童玉女般。便有人起了歪心,道咱家要拿玉姐赖上他家哩,再后来,便硬把哥儿、姐儿分开来,再不令处玩耍。这是甚道理?我可说过个字儿?竟把我玉姐作瘟神,他有能耐便看好了儿子,免叫狼叼了去!我活这么大,头回却叫人当贼来防!” 林老安人脾气最暴,此时却也静寂无语。程老太公道:“你又说甚气话?早些歇息了,休要吓着玉姐。” 程谦耳朵动:“谁?!” 窗外声钝响,程谦拉开门,就着灯影儿看,不是玉姐又是谁?她白天玩得欢,回来睡不住,趁李妈妈不备,溜将出来,天黑脚滑,脑门儿磕到了门板上。程秀英上前把玉姐耳朵拧:“你又不学好!!!” 玉姐哭道:“我还甚都还没听懂哩。”自打出娘胎,她身上头回挨着疼,哭花张小脸儿,素姐心疼道:“她小孩子家,甚都不懂,你拿她出的什么气?” 秀英忍不住抱着玉姐又套哭。程谦道:“快回去快回去,太公安人是时候安歇哩。”程秀英忙止泪,又给玉姐擦眼泪:“阿公阿婆,是我酒吃了不作主儿,您别往心里去。” 程谦叹,与程老太公作个揖,携妻带女回房去。院儿里李妈妈早点起了灯,急得要生要死:“姐儿哪去了?”待看到玉姐方两腿软,又见秀英母女脸有泪痕,把许话都放回肚里,匆匆抱过玉姐:“我给姐儿洗脸去。” 秀英就着灯光看,女儿耳朵通红,心中大痛:“我与她洗。” 秀英拧了手巾,摊平了往玉姐脸上贴,玉姐不由闪,秀英眼泪又下。玉姐害怕,伸手要抓手巾:“娘,你别哭,我擦脸,我……不疼的,你再拧我下儿。” 秀英轻抚她柔嫩软滑的小耳朵,几要哭死过去:“我的儿,我心疼你啊。”程谦上来扶着她,又温言对玉姐道:“你娘吃醉了哩,不怪你,她想给你擦脸。”又戳戳秀英。 秀英轻手轻脚与玉姐擦了脸,又哄她说话,问:“疼不疼,是娘不好。”抓着她的手,令她打还。玉姐缩了手:“娘会疼哩。” 秀英心里酸:“娘犯了错,打也该哩。”玉姐依旧摇头,后拧不过秀英,便轻轻摸了秀英脸上把。又说:“文郎哥哥说,他读书还要挨戒尺哩,都不怕的。” 秀英恨恨地道:“再不许提他!字不许!你要理会他,就是要我死!你自家好生读书,你又比谁差哩?” 玉姐不敢再问,便以有人笑话她不如文郎,立意为母亲争气。自此愈发用功,又不肯与文郎玩。 秀英也不再往赵家去,唯寻何氏说话。 ☆、结交 自间壁赵家老安人做完寿,隔不月,程老太公也做起寿来。程老太公拐苏先生回家,使的就是这个借口,他的生日便恰在这十月末,只不是七十岁,七十岁的是林老安人,程老太公长林老安人三岁,今年七十三了。 苏先生端方君子,自想不到此节,程老太公万事做绝,还要勾勾苏先生的恻隐之心:“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哦。不晓得还能与先生处几日哩。”惹得苏先生平白无故叹息了许声。 既做寿,少不得往外间酒楼食肆里订上几桌上好席面、打上几坛好酒,又下帖儿与左邻右舍亲朋故旧。程老太公在江州城里也有几个老友,林老安人娘家也有两门亲戚,都知他家景况,来与他做脸。 同在江州城,玉姐与林老安人娘家亲眷并不相熟,林老安人自思程家无甚亲族,力欲把素姐秀英等与娘家粘作处,图日后好有个照应。却不想素姐腼腆,秀英要强,两下里并不曾亲热。林老安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恐自己日去了,娘家人不肯为自家女儿撑腰。 眼下正有这样的机会,林老安人把眼睛放到了玉姐身上。却说玉姐自从赵家寿宴回来,便心随苏先生读书,门儿也不曾出。她自幼便被长辈眼珠儿似地看着,平素不过往街坊家里走走,如今天气也凉了,秀英又自觉在赵家置了气,玉姐不敢提出门玩耍。闻得家中有人来,玉姐也是欢喜。 故而林老安人将她与林家几个小娘子凑作堆时,玉姐笑得格外甜。林老安人是幼妹,这林家与玉姐个辈份儿的皆成家立业了,能与她玩耍的,竟大是小辈儿。林家与程家也算是门当户对,虽不大富大贵,也是个殷实人家。然则人口,摊到各人手里的就少,不及程家玉姐根独苗儿,有甚好东西皆归于她人。 四、五岁边儿大的小人儿,正在天真率真之时,心里有什么,口上半就说什么。玉姐虽年幼,不得盛妆,然手上也挂着两副镯子,身上也带着几件玉佩,房里又有吃食、玩器。小人儿们你言我语,皆是夸赞:“屋子比我的大哩。”、“那个瓶儿只我爹娘房里有,我房里没的。”、“这是外头张记点心铺子里的,可好吃。”、“这镯子真好看。” 玉姐听在耳里,肚里不免有些得意:“只当是自己家。”她这话还是向程老太公学来,程老太公对苏先生,便是如是说。孩子们听得此言,也乐开了。 玉姐既做了长辈,便要有个长辈的样子,平素是玉姐拿眼睛眼巴巴瞅人,瞅得人不忍心了,她要做甚便做甚,百试不爽。如今被干小辈儿们齐眼巴巴地瞅着,吃食也散了、玩具也分了,九连环给了位侄女儿、气毬叫个侄子给讨了去,身上也少了块蓝田玉佩,她自家犹觉开心。 晚间秀英前头宴散,回来看闺女,几乎没背过气去:“我生好强,怎地养了你这呆货?” 程谦见不得女儿受责,开解道:“谁叫她是长辈来?头二年是年纪小,话且说不全,如今给个见面礼儿,也不为过。甚好处没有,你道那是我们么,就肯真心对玉姐好。” 秀英天忙累,气道:“给也须看准了人给,总不好肉包子打了狗,倒得挑可给的方好。这个冤家倒好,白做回冤大头来,自家还得意哩。” 玉姐听得委屈:“谁个可给?谁个又不可给啦?都是处玩的。” 秀英双目失神:“作孽哦!怎地我似安人,你倒似了我娘?我不活了!” 程谦本待说,我闺女岂似岳母那么绵软,回看秀英模样儿不对,这话倒咽下了:“你娘累着了,说些胡话哩,玉姐去叫李妈妈伏侍你睡下,明早起来你娘与你道不是。” 秀英要说什么,又叫程谦瞪眼,与他对瞪起来,把玉姐给撂下了。玉姐挨挨蹭蹭,也不叫李妈妈,自家耷拉着脑袋往外走。程谦不忍,上前步抱起她来,亲把她往厢房里头,道走,道说:“你娘怕你把东西给了人,自家倒没东西使了。亲娘才这般疼你哩,换个外人,才不管你哩,凭你把东西给谁,也不替你心疼。又或是你给惯了人,人都当你是傻的,回二回皆来讨要,你白给了东西,还叫人瞧不起……” 玉姐转被程谦哄转过来,拍拍程谦的脸:“我不难过了,爹,你脸都冰了,去歇了呗。” 程谦摸摸她的头:“洗洗早些睡了,明儿还有课哩。” 程谦回了房,自说秀英:“你倒说来,家里也施粥,也礼佛,便有个乐善好施的名头儿,寻常人都说好。上回去城外头收租,车轴坏了,幸平日结了善缘,有人帮衬着抬车,又唤木匠来修。” “也不该泼泼洒洒了给。她总该知道,给也有讲究!我娘先前……” 凡事只提素姐,不消说下文,程谦已能知道这位岳母又做了个坏榜样,说不得,岳母怕是当了许回冤大头,是以妻子才这般焦躁,唯恐玉姐学坏了。 程谦思忖片刻,道:“那你便教她罢。” “还用你说,我今晚就要教哩,我拉着她的手儿往前走,你拽着她的脚往后提!” 程谦索性闭口不言。 次日早,秀英冷着脸给了玉姐只匣子:“你也渐次大了,或与人玩,总要有些物什互赠。自家收好哩,要叫人白哄了去,且看我收拾你。该花的时候儿花,不该花的乱花了,到有用的时候可就再也没了。你且使着,过些时日,便知谁个好、谁个不好了。” 玉姐犹带懵懂,左右看看,无人接话,只得上前接了匣子,低声应了,实不知母亲这打的是甚主意。直到新年时,方有所悟。 ———————————————————————————————— 玉姐平日少出门,程老太公做过寿,她又在家中随苏先生学习。因年关渐近,天气又冷,街坊门内娘子便不肯走远,又嫌家里闷,互相患个门儿倒是好消遣。玉姐头半晌上课,后半晌或写字儿、或见各家婶子,又有各家哥儿姐儿来,渐有些互赠。 玉姐自接了秀英的匣子,打开时里面些是些小玩艺儿,也有几个银锁片儿,也有些琉璃珠子等,每与小友处玩。忽忽二月,玉姐便被秀英磨了出来。有些遇她只管盯着她手上东西看,总想摸摸,有甚者不声不响拿走的。也有就大大方方讨要,次不给下次再来的。亦有不讨她东西,反赠她玩器的。也有拿出东西来与她共处处玩耍的。 总讨东西的,半只与那么、二回,便不肯轻与。若有肯上前、肯出力的,方结交下去。遇到有来有往的,便好作处。又恐记不得谁与谁,便学着秀英,也拿些纸,自家记了这些“人情往来”。林家林月姐、纪主簿家娥姐、里正家里三姐与她最好。 秀英每看了她趴在床上皱着脸儿翻匣子,不由笑了:“这些个家里还供得起,你又作这小家子样儿来,收好了罢。来年与你买两个丫头使,你慢慢儿就知道怎么使人了。”她自幼年起,林老安人眼见素姐指望不上,教着她立起来,便也把这套使到玉姐身上。 及至年末,玉姐肚里也新背了十余首诗,念了本书,新认几百字,也认了几个朋友。苏先生心憔力悴,与她放假。又寻了程老太公:“玉姐来年可学画,如今天寒,颜料易冻,开春天暖便学。” 程老太公自无不可,眼见苏先生实被玉姐折磨得不轻,歉疚道:“小孩子家没规矩,先生受苦了。” 苏先生道:“她机灵是尽有的,心地也单纯,于我也有启发哩。” 程老太公道:“她再小些时也是乖巧,在我跟前颇省力,再不想是这般淘气的。这个,我叫她爹每日看着她上课,她爹管得她哩。” 苏先生把嘴半张,半晌不知说甚好,终是道:“不妥罢?” 程老太公道:“妥哩,妥哩。姐儿是等斯文些,姑娘家家,张 分节阅读8 欲望文 分节阅读9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9 口说话吓着人可不行。再者,她爹也是个好学后生,姐儿自家好强有甚用?不若她爹强,她方能有个倚靠。不数年,她爹归了宗,若运道好,也好考个秀才,我玉姐才能穿得绸。” 苏先生眼前仿若天降个大坑,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 “这二、三个月,我冷眼瞧着,先生是有大学问的人哩,为着舍下景况可怜,曲就教这么个鬼灵精儿,又考不得试、又做不得官儿,委屈先生哩。她小孩子家,用甚高明人教?是我舍不得先生,强留下跟个丫头片子耍,心里实是不安,对不起先生呐。” 程老太公添把火,力撺掇着说程谦之人品高洁:“我先前也招女婿哩,吃酒使钱不提,还自家昧下钱来存。这个不样哩,只拿辛苦钱,账目从来清爽,丝儿也不沾我地。又常思父母,也不肯总在我家住,又好学,吃得苦、做得事……好歹是个成年男子,与先生说话解闷也好。先生要不肯收这般年纪的学生,只当他是给闺女陪读。” 苏先生耳朵动:“老丈这孙女婿,仿佛听说是北地来的?父母双亡了?” 程老太公道:“是哩,遇灾,叫我拣着宝哩。” 苏先生吃不准:“我须见见他。” 程老太公把张愁苦脸变作笑靥:“使得,使得,我自寻他去。” 程老太公颗滚烫心思,却不想程谦并不热心,程老太公颗心凉了大半:“这又是为甚?”程谦道:“我于读书上头,没甚天份。” 程老太公道:“便听听,听听,你想,人家未必要收哩,你须得见见先生。没了功名的人家,非过了七十不能穿帛,我去了,除了你们安人,都得穿布哩。你倒舍得玉姐受苦?你挣扎出来,她也有好日子过。”程老太公素知程谦疼玉姐,以此拿她说话。 程谦低头,半晌:“我且见先生去,先生许不收我哩。” 程老太公道:“你可人哩,先生必喜欢的。” 也不知程谦与苏先生关起门来说了什么言语,待开了门,程谦便拣起书来读。 ☆、迎新 腊月里大雪纷飞,程老太公家冷得受不住,程谦与苏长贞比他们犹甚。你道为甚?原来这南方比北方潮湿,北方是干净,倒好捱,南方湿冷,外头呆久了,倒好似浑身上下裹在团冰水里,真真冷到骨头里。 苏长贞在京中时,倒好与二三好久,扫雪煮茶、把酒论政,到了江州,程老太公也要学学那雅士,也往自家花园座小亭四面围上围,摆上酒,邀着苏长贞饮酒观梅。苏长贞裹着羊皮袄,从头冷到脚,见程老太公抱着个手炉,抖得比他还轻些,不由暗惭。程谦毕竟年轻,又在江州住了数年,比苏长贞略好些,然则每逢此时,也总在家中。 三人往亭内坐定,都不喝茶,先将酒注子里暖的酒满筛了杯来饮,方觉身上暖了些。脚上又麻痒起来,颇为难言。喝过回酒,苏先生便觉埋首做学问也没甚不好,屋里火盆烧得旺旺的,正好带着小女学生读书去也。 入冬,程谦的事务也少了许,租子秋天业已收完,尚有些欠了租子的佃户,程家也总留几分情面,冬日甚少逼债。冬天河上不好走,仓栈上的事务也少了许,只余年前将铺子里的事务结算便完。 正好读书。 程老太公见外孙女婿与曾外孙女儿齐读书,心中大喜,再不打搅苏长贞。苏先生大出口气,又惭愧不已:程老丈是好意啊!以此教导起来便愈发用心。 直到年前数日,家家备着年货了,方才放假。程谦往见各处管事,又与租了程家仓栈的客商商议来年续租之事,复见欠租未能清还的佃户,实遇上天灾人祸的,便酌情免去二,若因懒惰而无收成的,便要收回田来不租与他种。苏先生便闲了下来,与程老太公说要往街上看看去。 程老太公大惊:“天寒地冻,先生要往哪里去也?”晴朗天气尚且难寻觅他,天下再飘雪,走失了苏先生,可如何是好?又不敢狠拦他,只得把自己的小厮儿匀出个来,令平安儿跟着苏长贞:“你与明智同伏侍先生出门儿。往秀姐那里取两陌钱,就说是我说的,出门好打些酒。”明智正是新买与苏先生的使的书僮儿。 程秀英正在林老安人处,因放假林老安人极不放心,把玉姐带在身边,教导些家长里短事务:“天气寒冷,着风易病,你不要出门了,跟着我罢。” 玉姐不甚乐意,口上不言,却把嘴撅了起来。程秀英见了道:“这样的天,好人才不出门,你再闹,仔细叫拍花子的拐了去,倒好做个小花子!”玉姐也曾见过叫花子,又皱起鼻子来。 冷不防平安儿于门外道:“娘子,苏先生要出门看景儿,太公叫取两陌钱使。” 程秀英放下玉姐,便要回房取钱,林老安人道:“大冷天儿,跑出去冻着,我这钱匣里有,取来用就是。”摸出钥匙来开了柜子、取了匣子,拿出两陌钱来,又抓了把散钱,叫迎儿:“都与平安儿,怪可怜的,跟着先生出门儿。” 玉姐把嘟着的嘴弯,笑了。阖家皆知苏先生出门儿就找不着了,又不能使绳儿拴了他走,是该与些赏钱。林老安人既已出了钱,便不再管这事,男人的事情,还是交与太公罢。又抱着玉姐,看着她写字儿:“这是与你舅公家的、这是与纪主簿家的……”令玉姐写上条子,以防混乱。 玉姐顿,跳下椅子:“平安儿呢?” 程秀英道:“你要做甚?” 童音尖锐,平安儿早停了下来,门帘子外头垂手道:“小的在哩,大姐儿有甚吩咐。” 程秀英截口道:“你这去,她是也想出门野去哩,”又数说玉姐,“开了春儿带你去上香也使得,去乡下也使得,大冷天儿,你不许往外去。” 玉姐儿道:“我又不出去哩,你们看着,出也出不得。我怕先生又走不见了,想法子哩。”平安儿住了,听见程秀英道:“你有甚法子?写你的字儿去。” 玉姐大为不乐,作出要哭的模样儿来,林老安人心疼了起来:“你说她做甚,许有法子哩。” 玉姐果然是有法子的,她取了自家手帕,提笔写了“望好心人送还厚德巷程宅,与钱两陌”命平安儿:“拿去系在先生领子上,先生找不着路了,就拿出来。” 林老安人笑着拍桌:“你这是哪里学来的?” 玉姐道:“就是方才,老安人使我写字条儿哩。”程秀英且气且笑:“平安儿自去的,的钱与你打酒吃,”回来拧着玉姐的脸,“你先生又不是东西,怎能贴了条儿?”语毕,又觉失言,这东西与不是东西,便是学究时半会儿也难分解得明白——只得闭嘴,又恨恨戳了玉姐额头指。 林老安人抱着玉姐:“好狠心的娘,就这般拧咱们的脸,不理她,咱们写字儿。” 苏先生颈上到底没系个写地址的条儿,人也回来了,只累得平安儿与明智两个脸色便如天下飘下来的雪。他们两个终是把苏先生跟丢了回,全赖苏先生出门儿骑的那头老驴把苏先生领回程家。 ———————————————————————————————— 苏先生又走失回,回来后犹不自知。平安儿与明智两个因得了赏钱,倒也不觉甚苦。反是林老安人疑道:“你说他原是京中大官,学问好,怎地连路也不识得?他做官的时候每日上朝,难道也走丢了?别是你认错人,弄了个假人儿罢?” 程老太公直擦汗:“我是真人,他为甚不识路,我亦不知。” 他却不在,苏长贞上朝的时候,早起五鼓,天色犹暗,甚都看不清,并无新鲜事儿勾着他。他娘子是晴天为他备匹识途老马,雨天为他备顶谁路小轿,千万嘱咐了牵马的、抬轿儿的:“不许听他的,下了朝,只管把他领将回来。” 但有要紧事,苏长贞也知道个轻重,只管辨明了方向头扎去,不敢旁观,如此便可按时到了该到的地方。 新年前,家家洒扫新,各各备年,又挂红灯笼,四下走亲戚串门子,玉姐得随着长辈四处走动回。因下雪地滑,玉姐往纪主簿家玩时且跌过跤,亏得娥姐眼疾手快,正在身边,把拽了起来,方保住了门牙。玉姐吓出身汗,自此走路便常留神脚下,纵玩得开心,也不肯不管不顾了。 回到家里,素姐见她身上衣裳糊了泥,便问出了何事。得知险些跌坏了,又挂心外孙女儿,遂取了百零八子儿串数珠儿与玉姐挂到左臂上,圈圈,仔细绕了半条胳膊:“这是我素日念经用的数珠儿,捻着它念过的经没有万篇也有千篇,你好生戴了,保平安哩。” 程秀英看玉姐短短条小胳膊,被串数珠儿缠得胖了两圈儿,欲要拿下,又怕犯忌讳,只得头念着“阿弥陀佛”,头解了数珠儿,绕了三绕,给玉姐挂到颈子上了。 说来也奇,自打挂了这串珠子,玉姐走路便稳稳当当,不肯再跌跤了。 年前三日,因死了父亲分了家的柳家留下的老宅忽地揭了封条,又进进出出了五六个人来洒扫,忽忽半日,又有三、五辆骡车来。厚德巷里住着人的各宅把门儿开,不免探出几个头来打探。 程福回来报与程老太公:“是前番闹分家的游大户家,他后娶的小娘子带着儿子搬了来哩。小娘子姓陆,二十上下,带着个四、五岁的儿子,唤做念郎。” 程素姐道:“恁狠心,年都不叫处过,孤儿寡母的。咱们家还是使人去问声儿,看有甚要帮的。” 林老安人斥道:“休要惹事,寡妇门前是非,躲且不及,你偏要硬凑上去做甚?她既住得起柳家宅,那是手里有钱,不缺吃、不缺喝,儿子也不缺个,要你帮甚?她要没了吃喝,又或有人欺负时,再打发人救场也来得及。” 程秀英焦躁道:“哪用咱去救!游大户又不是青年死了,才丢下个小寡妇,那是可怜。游大户好娶孙媳妇了,倒弄个差了几十岁的小娘子,图甚?青春小妇人,甚样儿郎嫁不得,偏要跟着个半脚踏进棺材的糟老货?个好色,个贪财罢哩!小寡妇既跟了老头儿,就该知有今日,她自家盼来的哩。这样人,倒好惹了?叫她粘上,怕不脱掉层皮。” 说得素姐不吭声。 不独程家,便是纪家、王家等,亦止命使女养娘类人物往陆氏处说:“闻说娘子搬了来,使我来相看,年下忙碌,不得空儿亲来,娘子千万担待。”又丢下些糕饼茶果,权作见面礼。 各家心中是样想:寡妇门前是非。且游家是城中大户,既是家主不喜,谁又无事与她撑腰?又有等妇人如秀英等,亦瞧不上陆氏朵海棠花儿偏要送上门去叫满树梨花压——十分不待见她。 陆氏却把门关,教着儿子读书,自过起日子来。 新年既至,各家吃起团圆饭儿来,程老太公强拉苏先生同上桌:“我家人口少哩,道吃,热闹些儿。”老安人便逗玉姐:“守岁不可睡了,守不到子时,老天爷不给你长岁,你来年还是三岁。” 玉姐信以为真,饭也吃得不香了,眼巴巴等子时。待到亥初,实是硬撑不得,又恐不长岁数,把白嫩嫩只左手塞到嘴巴里咬,疼得哭了起来:“嗷,呜呜……” 素姐心疼不得:“这是做素,满桌子好菜,你咬手做甚?” 玉姐抽噎道:“头悬梁,锥刺股,疼能提神儿,我咬得疼疼,就熬过子时了,不想这般疼……” 满屋子撑不住,头笑,头给她洗手。亏得她满口乳牙,咬得不深,只留下上下两个月牙般印子,并未出血。 作者有话要说:下面会努力拉快进度~玉姐要快快长大,展开情节~ ☆、追打 往年新年,玉姐尚小,断无此热闹,今年非但添了个苏先生,又有玉姐承欢膝下,程家热闹不少。因玉姐这哭,众人笑,很是提神。 玉姐终是哭哭啼啼挨到子时,四下里鞭炮齐响,玉姐握着胸前念珠,念声:“阿弥陀佛,我可长大了。” 又逗得众人笑,笑过便各各回房休息。程秀英又嘱明智:“给先生屋里再拢个火盆。”再上下叮嘱了熄灯,看好火烛类。程谦已抱了玉姐,玉姐两手抓着他的领子,睡着了。 次日起床,见面只许说好话,新年前后,风俗便是不能说“破气话”。这天玉姐磕了几回头,先带往秀英夫妇屋前,将父母堵在床上磕头拿红包。又与秀英夫妇道再往长辈处拜年。无论素姐、程老太公、林老安人,皆有所赐。林老安人发完压岁钱,命秀英给她收好:“往后都要她自家管钱。”这也是林老安人教女的不二法门,她总觉是因素姐幼时万事不沾,日后才刚强不起来。 玉姐道:“还有先生那里未拜年哩,我是要讨压岁钱,还是要送束脩去?” 程秀英道:“束脩还用你?我早备下哩,先生面前,少说这些俗气话,你只管进去磕了头,说了吉祥话儿就是。不许讨要东西,记下了?” 玉姐道:“记下了。” 又往苏先生处拜年,苏先生的束脩程老太公自是不会克扣,早早清了上年的,又付了下年的。苏先生年前往街上转,反手拣文房四宝买了套来,权充作压岁钱给了玉姐。程谦算不得他学生,至今犹算是女儿的陪读,便不赠了。 次后便是拜神,苏先生不便相随。独自在小院儿里仰面望天,也不知在想甚。程家大小却以次进椒柏酒,饮桃汤。复入程老太公所居正堂,进屠苏酒,胶牙饧,下五辛盘。进敷于散,脚却鬼丸,各进鸡子。这回饮酒,却是必得从玉姐起。玉姐呛得面皮通红,涕泪齐流,看得素姐好不心疼。 继而造桃板著户,谓之仙木,便是所谓“总把新桃换旧符”。 再次方是交际,程老太公新颇有几场酒要吃,有同年考中秀才的叶老举人邀他去吃酒,林老安人亦要携他回娘家,日日奔波。玉姐最是欢实,正旦又□节,到了这天,便是春天了。玉姐随林老安人往林家时,又与林家月姐玩处处。 新年时,正是荷包丰满时,两家都称小富,并不许哥儿姐儿随意上街,只好在家中玩。玉姐与月姐月未见,各各十分想念。月姐指着玉姐颈上佛珠笑道:“僧不僧,道不道,你带它做甚,怪剌剌的。” 玉姐道:“我家阿婆与的哩。每日要我戴,说戴了就不跌跤了,我年前险些脸着地了。” 月姐捂嘴笑道:“是你跑得太快了罢?可要小心了。” 又各翻了荷包,互通有无。玉姐的荷包里有新年素姐与的两个海棠式小银锞子,月姐儿的银锞子却是如意状上头还有个卐字,叫做“万代如意”。 两人各瞧了对方手里的式样新鲜,便换了过来,又互相抛了耍。玉姐回到家中,秀英又查回她所携之物,见没丢甚要紧物件。玉姐得意道:“我又不傻,才不做那冤大头哩。月姐最好,我只与她道作戏耍子,这是使阿婆与我的那个换的。” 秀英就着她的手看,道:“这倒吉祥,换倒换了罢,回去往你匣子里收好了。” 往后数日也如此过来,又有各家街坊有甚好物,也互通个有无。就连陆氏母子那里,也有相赠。陆氏使个婆子拎食盒茶果来:“我家娘子命我来,上复娘子,守孝人家,不便走动。府上与的果子极好吃,哥儿爱哩。咱家也有些果子,还请府上别嫌弃。” 因进退有礼,便是秀英,也要说句:“好伶俐人儿。”从此嘴上留德,不言语甚么了。林老安人也还叹回:“行事恁规矩,可惜了。” 两人说话间却不曾想,年之后,二人倒要没口子咒这陆氏。此时只管翻看厨下糯米粉有无受潮、种种馅儿齐不齐全,备着灯节好做元宵来吃。 元宵两事,是看灯,二是吃元宵。看灯除非看个热闹,亦有男女相看之意,是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程家既无将娶之男,又无恨嫁之女,看灯便是看灯,吃元宵便是吃元宵。 江州城内扎起鳌山,程家家也去观灯。理不得步障,便拿布条儿系作串,以防走失。程谦看女儿甚紧,亲把她扛在肩上,握着她脚,又使绳儿头拴她脚上,头系在自家腕上,方放心领她出去。 街上玉姐又看中盏走马灯,林老安人不吝买它,却是无手拿它,还是叫来安儿先拿了。 回到厚德巷,各家哥儿姐儿亦是各提盏灯,有里正家里的成哥儿把着盏打转儿,转得自家头晕,脚下软跌坐下来,手中失了灯,跌破了灯笼,复又大哭起来。 ———————————————————————————————— 待出了正月,各家自有事忙,玉姐依旧读书,功课渐,苏先生果然开始教画。玉姐每画得身上脸上手上皆是颜料,秀英见回笑回。玉姐暗暗发狠,必要在意,却不知何故,搁了笔,身上不是这处便是那处总要添些颜色。 如是月余,三月十七,正是玉姐四岁生日[1],也吃生日汤饼,也穿新衣,又有新镯子戴。苏先生始教她些算学,秀英听闻女儿学算,于外头寻了木匠,特特订了把小算盘来。玉姐带着小算盘往去听课,苏先生愕然道:“这是要做甚?” 玉姐道:“娘听说要学算学,给做的算盘哩。” 苏先生拨弄许久,玉姐听着算盘珠儿噼啪作响,看着苏先生手指翻飞,还道内有关窍,用力瞅着。忽听苏先生道:“这要如何用?” 玉姐儿道:“不是先生教我么?” 原来苏先生教课,天文地理且不说,单指算之样,却是用的算筹。算盘儿他也见过,却并不会用的。程老太公得知,把秀英数说回,又命备下算筹来。苏先生即迷上算盘,径往秀英处请教算盘之术。 苏先生派风光霁月,秀英不免惊讶:“跟我学?” 苏先生道:“娘子会,我不会,自向娘子请教。” 秀英能写会算,却不知如何教这位老翁。苏先生以手加额:“娘子若不方便,将口诀写与我也使得。” 秀英只得写了口诀来与他,程宅复响起了噼啪声,自三月至年终,每日未时至申时,从不间断。幸尔他自居西院,止把算盘,响动不算甚大,方未搅得四邻不安。 展眼新年又至,程宅上下皆识苏先生,唯苏先生尚识不全程宅下人,余者皆如故事。 ———————————————————————————————— 却说这年灯节,厚德巷又闹出件事来。 年下来,街坊也知这陆氏娘家贫寒,父亲虽中了秀才,却已死了,母亲不得已将她嫁往游家,却拿聘礼为她兄弟娶妻造房读书。如今还要指望她贴补二。游大户死,继子便不肯空养这便宜舅家家子,亦不肯让这小兄弟念郎分薄了家产。为何?陆氏年轻,游大户疼爱她,在世时于陆家有帮衬,陆氏兄弟于街上遇着游大户儿子,且要摆摆舅家谱。游家眼里,陆家就是家叫花子,典了女儿来,游家使女也是如此买将来——却硬要做妻,游大户不知发的甚么昏,居然也允了。 游大户之元配与他也是门当户对,合两家之力,方有此局面,眼见拿着元配的,贴补后来的,元配之子如何不恼?却将簿子拿来,请了族老证人,道是不肯吞了幼弟财物,且分了家,免得日后啰嗦,是谓“亲兄弟,明算账”。 点了自家母亲陪嫁、妻子陪嫁,又点出族中公产,大宅自是祖产不动,分二分,分了些儿与陆氏母子,权作分家。陆氏母子仅得座铺子,若干银钱,铺子取租,银钱便典了柳家宅子搬来。 众街坊听了皆叹,道是陆氏命不好,先是投错胎,父母不慈,拿她与个老人作填房;次是所遇非人,年轻守寡;继而是继子不孝,撵她出门。是以街坊也渐看顾于她,也不甚计较她守孝,倒邀她走动二。念郎也渐识街坊玩伴。 这念郎生得玉雪可爱,陆氏又教他读书识字,只待再长岁便送去塾中读书。这念郎却是老来子,其父在时钟爱异常,陆氏又止有此子,是疼惜,也是乳母丫头捧大,又常听说自家是大家公子,每有股傲气来。 灯节里与众人玩处处,各人比起灯笼来。邻里孩子得家里人嘱咐,都说照看些程家,玉姐又生得好看,性子也好,也常拿些茶果与众 分节阅读9 欲望文 分节阅读10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10 人分吃,从娥姐往下,都说玉姐的灯笼好。念郎起了拧性子:“必是我的好看。” 又要夺玉姐手中灯笼往地下摔踩,玉姐手时的东西,岂是好夺的?夺二夺没夺下。娥姐道:“你是小儿郎,她是姐儿,当让着她。且她的确是好看哩。”娥姐发话,文郎等原就偏心玉姐的齐开腔,哪个管你爹是不是游大户?!又有看热闹的李家二姐等,也说:“娥姐说是,便是。” 气得念郎道:“你们是好人,都心疼这绝户哩!” 娥姐年长,晓得这不是好话,连啐几口:“呸呸呸!你不学好!”拉着玉姐道,“咱们处玩去,不理她。” 念郎怒道:“她家没儿子,她爹是倒插门儿,可不是绝户?!我说实话来,偏你们好心!她家子要绝香灯,没人上坟,且受人欺哩,且要赔钱!” 玉姐并不知“绝户”之意,初尚不觉。及听到后来,始觉不对,她自三岁读书,记事渐清,又清明扫墓祭祖,闻程老太公之叹,乃知绝香灯之意。两相印证,便晓得这“绝户”不是好话。挣脱了娥姐的手儿,掐腰指着念郎:“你闭嘴。” “我就不!”念郎火起。看着玉姐手里灯笼,又夺来往地上摔,玉姐手上疼,却是攥得太紧,叫念郎猛拉,手上极疼,当时疼红了眼。念郎见玉姐犹指着他,伸手把玉姐推,险些推倒。娥姐看不过,上来主持公道。 却见玉姐,伸手把颈上念珠摘里,抡圆了胳膊把念珠舞成条软鞭,径往念郎身上打。念郎吃她打了四、五下,方醒过神来,哭爹喊娘往家中跑去。玉姐道追,道打,哭道:“你才绝户,我把你打作绝户!” 娥姐道:“快寻他们家爹娘去!”自家拔脚去追。看着前面人短腿,追着却实是费力。玉姐手持凶器打红了眼,娥姐又不敢靠近,暗骂念郎真是个讨厌鬼。 这许孩子道喊将起来,惊动了各家长辈齐来看。陆氏搂着儿子便哭:“我可怜的儿。”身上也挨了玉姐几下,玉姐道:“我只打他,你拦着,连你道打!看这烂舌头的再说绝户!我打绝了他!”道说,道打。 陆氏反手要拽她念珠不令打,玉姐把手抽,脚踢到她胳膊上。 众街坊看这样儿不好,原没甚想头,待听“绝户”二字,心中皆明。暗道打人不打脸,小小孩子,竟这般口上不积德,难怪玉姐要打他。 旁人只是观看,秀英登时火起,喝道:“玉姐回来!” 玉姐恨恨提着念珠回来了。 娥姐见秀英面色不对,大声道:“不怪玉姐,是念郎欺负人哩。我们道评灯,都说玉姐的好,念郎必说我们作弊,说玉姐家是绝户,还要夺玉姐的灯来摔踩,又推玉姐在地上。玉姐方气不过还手来。” 秀英把玉姐手拿,就是灯火来看——元宵本就各自悬灯——嫩生生小手心上果有两道拉出来的红印来,立时眼珠子叫灯火映得通红。 作者有话要说:[1]架空架空,本文岁数都按实岁来算~ ☆、倔犟 却说秀英见女儿手上拉出两道红印,眼珠子也红了,那头陆氏犹抱着念郎低低啜泣。左邻右舍亦有那怜香惜玉之人,又觉陆氏可怜。左右不过念郎小孩子家口上无德,倒吃玉姐顿乱打,这亏吃得竟是比玉姐还大。且程家无儿,念郎也不算编排得人。 便有人出来相劝:“小孩子家犯口角,大好的日子,休要计较,两家各散了罢,依旧吃了元宵儿,且看灯去。” 陆氏犹身孝衣,灯影儿下窈窕可怜的俏模样儿,也不争辩,亲将念郎抱起,朝街坊礼,悄悄儿把身转,使女拥簇着回了门内,将门掩。只听得门内声哭:“可疼煞人!”又有使女声音道:“娘子且舍动手,就把细皮嫩肉打得青紫。” 门外诸人听得好不尴尬。 秀英却拉娥姐的手儿道:“亏得有你看顾。”又谢里正家三姐:“亏得有你相看,不然,我全家叫人骂了且不知。”又团团向街坊道谢。自抱了玉姐复还门内。 程家这节也不过了,自往家里去,秀英纵憋着气,也不肯把实话说与程老太公等,素姐是字不漏。却不知街上这番闹,门内早已知晓。便是正在念经的素姐,也觉出不对来,听了焚香所报,自锁在门内哭了场。 第二日上,陆氏门内就打发出个使女来,去请了个郎中来,道是念郎被打得狠了,又吃了吓,发起烧来。恰此时,陆氏娘家又有人来看女儿与外孙,见此情景复又闹将起来。陆老婆子哭声凄厉:“这是做了几辈子孽,孤儿寡母叫人欺上门?!”幸尔她不似吴家那般撒得起泼,并不曾在程家门前打滚儿。 里正与纪主簿家看着不像样子,何氏等都与秀英相熟,里正家看着秀英长大几十年街坊,说不偏袒也是偏袒。素日关起门来也为程家可惜,见此情景,便要做个中人,与两家说合说合。 素姐看外孙女儿小手内通红,就哭得肝胆俱裂,闻说要带玉姐去,吓得几欲昏倒:“这怎成?!”秀英道:“我自去,倒要看他们要拿我大姐儿如何?”素姐吓得不得:“你女人家……”说到半自家就泄了气。林老安人道:“我与你道去。” 素姐左看右看,终是下了决心:“还是我去罢,他家都是女人,男人去倒像是欺负他们了。”素姐此时犹存着自家尚有两个男人,陆氏是寡妇之心,竟带着些怜悯之意犹不自知。 ———————————————————————————————— 待到了里正家中,陆老婆子便不依不饶。 两家齐在里正家正坐定,又有纪主簿作个证人,赵家等街坊亦来说合。陆老婆子必要程家斟茶认错,又要赔汤药钱。陆氏只管抱着儿子嘤嘤哭泣,待听陆老婆子如是说,方抬起泪眼道:“这几个钱,我倒还有。不须赔的,只把我哥儿吓坏了。” 素姐初时有些怕,她实叫吴家闹怕了,比及见陆老婆子并不似吴大娘子般使泼,身上虽是布衣,却也整洁。又不甚怕了,待见陆氏哭泣,想到玉姐手也伤了,还要叫人逼勒,那头林老安人将将与里正见礼,这头素姐已哭上了。 陆氏自言是寡妇可怜,不求逼勒,只说念郎叫吓着了,要安抚。却不知这厚德巷里有个人比她可怜。她自是会哭,却不知程家宅内另有个比她能哭。 素姐上被母亲管束,下有女儿不听她管束,唯有玉姐年纪尚小,每于她哭时于她试泪捧茶,看玉姐自是不般。也与陆氏对哭起来:“好好个姐儿伤了手,可如何是好?是阿婆没用哩,止得你娘个闺女,你娘又只养了个女,谁叫咱们是弱女子哩,叫人欺了就欺了,你又出的甚么头?人说你是绝户哩,就是欺你是绝户,没的忍了罢……”复又哽咽了起来。 街坊四邻想,也是,素姐的命,较陆氏苦万分,渐把这话风儿又转了来。里正道:“原是孩子家口角,当不得大事,我便作个东,你两家道吃个茶,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后还是街坊。” 秀英咬牙冷笑:“原是孩子家口角?我姐家字未问他家事哩,怎生口角得起来?如今倒说孩子家口角,孩子家口角,又是打门,又是要讹钱算甚?孩子家口角且要个婆子来逼勒我家五岁不到个姐儿,好体面人家!” 陆老婆子欲闻言也不住,将起来道:“并非口角哩,直打我家哥儿哩,哪口角得起来?!” 秀英道:“那便不须说,待要说时,我使人往你门首数说你家寡妇门前是非,有种你便出来打!打且打那嘴贱不积德的王八个,骂都要骂我阖家上下哩。谁见着我姐儿打伤他哩?凭你张口,关起门来自家掐的便要讹我!当我好欺,你看错人了!” 纪主簿眼看要遭,忙上来打个圆场:“原是孩子家事,骂也罢,打也罢,两家长辈何须出面儿?” 秀英便问:“是谁必要逼勒着里正做保,要我家来的?放了屁却使手掩,好金贵的人儿!” 素姐又哭将起来:“原是我们命薄,没了儿子,便是三岁孩子也能欺辱得。你又何苦好这个强?要磕头要赔罪放着我来罢,只别逼勒我家姐儿,才四岁哩,好生苦也!”她自声音绵软,性子软,哭泣起来真是如泣如诉。 场内时尴尬。里正把这许人弄到家中来,原是想说合,不想陆老婆子这般刚强,素姐又哭得可怜,陆氏又只知抱着儿子哭,秀英丝让步的心也无,暗道妇道人家恁般难缠。冷不防被念郎双眼睛看着,浑身都麻了起来,若非这小子口上犯贱,何来如今这般? 里正怒,便强与两家上茶:“且吃这盏茶,与我个面子,往后还是街坊。” 陆氏情知不得不饮,秀英扬眉,横竖玉姐没吃亏,两人就端起茶来。陆老婆子又数说陆氏:“性子忒好。”秀英道:“可不是好,小寡妇家不知羞,教个儿子骂到人面上哩。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儿,可不是好性儿。”素姐又哭了起来,把陆氏压得再哭不得。里正头疼不已,只得说素姐:“休要再哭了,几十年街坊看在眼里。” 两家饮罢茶,从东、从西,互不挨碰着各回家门。 两家各归家内,陆氏自劝慰着陆老婆子,又把念郎乳母叫来数说:“是谁教的哥儿说这些个?不学好!竟说到人面上去了。”又叫牙婆来要卖人、买人,任乳母、使女哭泣哀求,丝不动。 又使往程家送茶果:“我娘老背晦了,原是念郎的不是,毋往心里去。” 秀英却不吃这套,狠骂回:“寻完了事,却叫苦主不则声,她道她是谁?!那婆子自姓陆,倒管得游家事,句老背晦便打发了,道人是傻子哩!他是儿郎哩,他不绝户哩,且看长不长得大罢咧!个克父的东西!他□的孩子,没人教,他会说?看着倒像个好人,背地里挑唆着嚼舌头,怪道叫人家逐了出来,是恐她乱人家宅哩!真真是个搅家精!祸害!” 李妈妈奶大的玉姐,是亲向三分,不亲也是亲,亦是不岔,言语较秀英甚:“八十老翁十八新妇,不知谁的种哩!还自称大户家孩儿!游家为何赶他出门,他自家知哩。来往不消二年,街上街坊就向着他说话哩,不知下的什么蛊!这就信个姐儿,能打得了他家大了二岁的哥儿,不定那伤是怎么来的哩!我姐儿手上伤还未好哩,至今写不得字儿,那克父克夫的东西,还要反咬口,狗都不这般干哩!” 街坊四邻原说陆氏识理,复经此二人说,又道陆氏狡诈。又有干妇人,素与秀英说得到处,听李妈妈话里话外之音,都把自家男人死死盯着,深恐他偏向了那个小妖精。 不知为甚,游大户家里亦知此事,又使人来劝陆氏“好生教养念郎。游家向怜贫惜弱,居然欺负起人来,丢尽祖宗颜面”,把个陆氏气得倒仰,复又关起门来,意教养念郎,令其读书,长大好考个功名。 ———————————————————————————————— 程家为此事,正月也不曾过好,苏先生知道了,亦唯声叹息:“女户单丁,盖天民之穷者也。”这回便不消旁人说,他亦知不能示了弱。程老太公又打点了礼物送与里正、纪主簿家两处,收拾善后。 却说玉姐手上伤养过二、三日便好,那头念郎也不知为甚,总将了个把月。玉姐犹自愤愤,她随父母居住,每晨起,便往院内定,看着程谦舞枪棒。 原来程谦会些武艺,耍得好枪棒,每日起来必要舞习回。玉姐看不几日,便央程谦:“爹,教我。” 程谦道:“教你甚么?苏先生教得不好?” 玉姐眼睛错不错看着他:“我要习枪棒!” 程谦哪里肯答应?便是他答应,程老太公、林老安人也觉女儿家不好舞枪弄棍,素姐是不舍,唯秀英有些犹豫:“略知些也好,再遇游家短命鬼,倒好免叫推跌了跤。” 不想玉姐性烈,不叫她练便不吃饭,谁都哄不得。程谦道:“你先生正要教你习射哩,那也是武。”玉姐却是个难哄骗的:“都要学!” 秀英哭着拍她两巴掌:“冤家,你就仗着我与你爹、太公、安人心疼你。你饿,饿,饿,饿死罢咧!”林老安人想:“小孩子家不长性,现允了她,不几日自家就撂开了去,越拦她越成心病了。” 终是不得不应。 又要与她张罗选使女:“常带几个使女,打斗起来也好有个帮手。”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其实令郎小孩子不懂事,不必是陆氏故意说给他听,就是他家丫环奶妈子说说,他记住了,争执的时候小孩子管不住嘴巴就说出来了。陆氏只是没有特别约束儿子而已,她儿子还小,通常会认为这样的孩子不懂事,不知道意思。其实鱼唇的都是大人啊!小孩子懂的可啦程家也确实还没有男孩子。 ☆、使女 买使女专为相帮姐儿打斗,看似玩笑话,实则认真,便是不为打斗,也要添两个帮手方好。且程家上自林老安人下至秀英,各有两个使女听用,玉姐单有个乳母李妈妈,确需添个人手。 当下秀英使丫头小乐儿,往去寻接生的王妈妈来。这王妈妈既是稳婆,又兼着牙婆,也算是个媒婆儿,程家使惯了她,但有事,便唤了她来。程家给的谢钱又足,王妈妈偏爱往他家跑。 路上便问小乐儿:“又要买人哩?可是娘子怀了哥儿要买奶子?” 小乐儿丢老大记白眼与王妈妈:“您老到了家可千万不敢这么说,是要给我们大姐儿买丫头使哩。” 王妈妈心中有数,袖子里取出陌钱来塞与小乐儿:“累你跑这回,这陌钱拿去买果子吃。”小乐儿十分推让:“为娘子跑腿,难道不应该?家去娘子自有赏哩,妈妈休要心。”王妈妈道:“娘子赏你是娘子的,我谢你,是我的。” 小乐儿方笑嘻嘻接过了钱,微屈膝:“谢妈妈了。”王妈妈见她收了好处,便东拉西扯,打听些门道:“家里娘子想要什么样的丫头哩?老太公、老安人有说甚?姐儿有甚想念?” 小乐儿悄声道:“我只说与妈妈个人,妈妈万不可外传。” 王妈妈见状也把头儿低,声音压得低低的:“我老婆子活了五十岁了,从来嘴最严,定不叫你坐腊。” 小乐儿道:“元宵节,姐儿与人玩,恼了,小孩子家闹将起来。娘子便说,姐儿还小,没个帮手,要个能护主儿的哩。” 王妈妈肚里轮回:“这要机灵的容易、要粗笨的也容易,要会唱曲儿的容易、要认字儿的也不甚难,那些眼睛都看得见。这要忠心的,偏就最难了,人心隔肚皮哩。这般为难,倒好叫我赚几个钱。” 王妈妈得了小乐儿消息,往见秀英与林老安人便先有了计较。小乐儿引她至秀英正房,林老安人与素姐亦在,王妈妈先叉手问个好儿,又说:“老安人精神越发好了。不知唤老身来有甚差遣?” 秀英道:“妈妈是做惯了的老人了,倒要劳动妈妈寻摸两个听话的好丫头与我家大姐儿使。” 王妈妈道:“娘子要甚样的丫头?大的?这里头有讲究哩。无非好些的贵些儿,略次些的少使些钱。” 秀英道:“好的怎样,次的又怎样?” 王妈妈道:“好的自是模样儿也好、性情也好、又勤快、又肯学,次的要是模样差些儿、要是性情差些、要是懒,总有不如意处。既是买来伏侍姐儿,又不要弄来妆门面,样貌倒在其次。家里有姐儿,谁去看使女?顶要紧的是勤快又听话。有这等丫头,便是模样差些,也算是好的了。生得好了,心便容易野,何苦养这等祸害?倒不如丑些的好。” 秀英听她说了这串子,倒也有理,便道:“我倒要寻两个年纪与大姐儿相仿的,道儿长大,好养得熟。” 王妈妈拍巴掌:“还是娘子说得明白,就是养得熟这三个字最是要紧。有那等等的伶俐人,养不熟,指不定又来害主,要来甚用?” 林老安人道:“老实本人自是好,你却不好拿那次等的蠢笨丫头故说是老实来哄骗于我。老实还是蠢,我空活这把年纪,且还分得清。” 王妈妈连称不敢,又问:“这分价钱分货,不知府上要什么价儿的呢?这个金尊玉贵的姐儿,却不好轻慢了。但买人卖人,总要分个三六九等……” 林老安人截口道:“你个刁钻老货!府君家买了两个养娘,还花了上百银子哩,钱钱少,哪有个足字?我要那顶好的,你又有了?休要说嘴,只说你能拿得出来的罢。” 王妈妈满脸堆笑,躬身道:“总是瞒不住老安人,实话与老安人说,似府君家那般买的,是他们买卖做得大的,单拣那打小生得好的女娘来细细养,又教读书识字,又教弹唱歌舞,养大了专等卖好价,老婆子小本买卖,却没这等本事,只好转个手儿,得些个辛苦钱糊口。买时少,卖时就不定这个价儿了。似这等五、六岁女孩儿,我手里,个倒要十两银子——却是不收钱,只收银的。” 秀英啐她口:“好个利口的老货,我便与你钱,也与你足足的,且不拿那九二串[1]与你。” 王妈妈嘻笑着应了:“我却不为娘子会坑我,娘子想,两个丫头二十两,况了银,我把老骨头,怎生搬回家去?却不是要闪了老腰?”说得屋内俱是笑。当下秀英取了二两三钱个银角子与王妈妈:“也不用再剪了,只作二两罢,余下与妈妈吃茶,待有了好丫头,再与剩下的。不拘丑俊,只要端正好使。” 王妈妈袖了银子,千恩万谢,又赌咒发誓,必要给玉姐寻两个好使的丫头。 ———————————————————————————————— 却说王妈妈袖了银子往家去,暗想这回卖人做得漂亮,又不须十分好看、百般伶俐,买时就便宜,又可卖个高价,表里,两个五、六岁毛丫头,倒可赚得十几两银子,回去可要好好上炷香。略实诚些,又不须生得好的丫头,倒是不难买来。 程家却不坐等王妈妈消息,小乐儿因得了王妈妈谢钱,往外买了三升瓜子儿,四处分,搬张小凳儿与迎儿等处磕着瓜子儿说话。小喜笑道:“你这婢子倒灵醒知道孝敬我。”吃小乐打了巴掌:“有得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迎儿道:“只怕你还要求她说哩。” 小乐儿便知有事,笑道:“好妹子,我不问她,我只问你,你说与我听罢。”又抓把五香瓜子儿塞与迎儿。迎儿道:“太公说开春了,要往乡下住几日,也是踏青,也是看看他们种田上不上心。我们便有的跟着去,有的来看家……” 语未毕,便见小乐儿跳将起来:“可不得了,我出门儿走遭,竟闪了这事儿。”悔得直跌脚。小喜看了暗乐,看够了小乐后悔的模样,方道:“没出息的小东西,看这把你急的,你只管把娘子伏侍好了,娘子自带了你去。” 小乐儿扯着小喜儿道:“我的好姐姐,人急得上火,你看得可乐。” 小喜道:“罢罢罢,不撩你了,太公说了,除开看房儿的,伏侍的人都要跟去哩。”小乐儿方拍胸口:“可吓煞人。” 众人又齐说笑戏闹。 却不知程老太公正眉头紧皱,掐着指头算哩。程老太公本意,却并非为踏青而来,原是他在乡间有地,租与佃户耕种,每年收些租子,除开自家吃,也卖些。佃户有勤有懒,做爹的勤快不定儿子也勤快,便要时时剔简,以防荒了地。他自思年过古稀,便欲将事务放手与秀英程谦。程谦往前收过租,却未曾办过这等换佃农的事,这是带他们去长见识。 闲话休说,程老太公主意已定,便在春耕前携家带口往乡间去。程家在乡间也有处小小别业,寻常不往里住,只留二三人看房舍,今番去,便是住在此处。程老太公还恐苏先生不允,不意苏先生却道:“当知稼穑之艰。”居然兴致勃勃唤明智打包袱,要道去看。 家子主仆十数人,连着铺盖、文具、惯用的家什,倒有七、八辆车,程谦各骑了家养的骡子。平安儿等也有骑驴的,也有步行的,浩浩荡荡好不热闹。小乐儿终遂愿随行,与迎儿等四个丫头辆车,初时还掀帘子往外看景,不消个时辰,便昏昏欲睡。 想尚未春耕之时,花木未发,草都不长颗,又有甚好看?又有甚能看 分节阅读10 欲望文 分节阅读11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11 ?程老太公原就不为看景而来。 待到了别业处,方知路上苦委实算不得什么,这别业久未有人居住,气味也不甚好。便是登东,也与江州城略有不同,止主人房内有几个恭桶,使女小厮,都须得往搭的茅草棚子,便是这棚子,也是现搭的,四面漏风,当地挖个大坑。 饮食有些土产野味,是新鲜,五谷轮回野上野,真憋得人人面有菜色。野味滋味再美,思及那茅草棚子,也不敢食,不消数日,人人叫苦,只盼程老太公发话,即时飞回江州城。 ———————————————————————————————— 程老太公行事儿办得颇顺,命佃户等看了程谦,又收了户懒惰佃户的田,不令耕种。田二因甚懒,程老太公收了田,只得家子往旁处趁食,诸佃户早看他游手好闲不过眼,也不为求情。然李六家却因老母卧病,缴租不上,程老太公又与他二两银子瞧病,约定今年但缴得上七成租子,便不收回田,其余三成租只当送与李六了。 程谦随在程老太公背后,诸佃户皆知他是个能干管事,时肚里念两句赘婿也这般威风,时又为他父母不值,却无人说甚难听的话出来——皆躬身作礼。 玉姐儿孩子心性,见甚都新鲜,便是光秃秃的树枝子,枯了的草编蚱蜢,她也能翻来覆去地看。忽见个小小的女孩子,脸色蜡黄,穿身破旧夹衣,趴在墙上看她。李妈妈亦瞧见了,挥着手儿来赶:“看甚看甚?便趴人家墙头,忒没教养。” 玉姐好奇:“妈妈休拦她,我有话要问她哩。”今番下乡,吃着许新鲜物儿,却没曾见过原状,好容易来个人,玉姐便想问问。李妈妈道:“乡下孩子不整洁,大姐儿仔细她身上有虱子跳蚤。” 玉姐奇道:“那是甚?” 李妈妈哑然。叹口气:“这才是富贵人家的姐儿呢。”亲往前采了小丫头来,小丫头要哭不哭:“我爬上来看看,冻僵了手脚,爬不下去……” 李妈妈自家也不与小丫头近靠了,只伸远了两只手,与她擦脸,又篦过头,篦子上满爬了数只虱子。玉姐看得好奇,问那小丫头:“你叫个甚名儿。” 小丫头小声道:“我叫个朵儿。”李妈妈奇道:“你倒有名儿。”乡下孩子,尤其女孩,起不起名儿都寻常,有心的叫个花儿朵儿,无心的就叫个大姐、二姐。 “我娘给起的。” 玉姐道:“你娘呢?” “死了。” “……” 这朵儿冻得狠了,直打着哆嗦,玉姐要把自家用的手捂子与她,李妈妈道:“与她盏热茶,喝下去就暖了。”朵儿肚内咕噜声,玉姐捂嘴笑:“饿了罢?”取食盒里两个青团子,自家咬了口,却将另个递与朵儿:“我也饿了,咱们道吃罢。” 朵儿犹不敢接,李妈妈见她不识好歹,玉姐又脸失望,不由道:“怎不识抬举?姐儿与你吃的哩。”朵儿狠擦把眼睛:“二娘说,敢接旁人的东西,叫人说她饿着我,便要打死我哩。别说我哭了,哭了也要打。” 李妈妈道:“哪来的婶子,这般狠心?” 朵儿道:“不是婶子,是后娘哩。” 李妈妈心头软道:“你且喝茶吃果子,无人说。”玉姐也哄她:“这里统共咱们三个,谁也不说,谁也不知道。你饿着,你亲娘要心疼哩。”朵儿终于接了青团,囫囵儿吞了,把李妈妈唬大跳:“这要噎死哩。”又与她茶喝。茶又烫,朵儿浑不在意,气吃了六个,李妈妈忙将最后个夺下,道:“再吃便要撑杀了。” 玉姐眼见朵儿这般,手松,咬了口的青团便落地…… 待程老太公折回,玉姐当仁不让诉说朵儿之事。程老太公眼珠儿转:“天叫给我玉姐个心腹丫环!她既在家中受难,挂心便少,玉姐解她危难,便于她有恩。乡下孩子心眼儿实在,甚好,甚好。” 俗语说得好“穷人孩子,凹地虾蟆”,朵儿父亲张四与头前娘子养了两男女,与后妻又养两女男,又非大户人家,如何养得活?丫头顶好出路倒是与大户人家作使女,次等生而溺之。是以后娘待这“赔钱货”如何,他也浑不在意。自幼缺衣少食,朵儿很有些呆相,越发不受待见。既程老太公要买,李四领了两银子,尚觉占了便宜,忙不迭将朵儿卖与程家作使女。 程老太公携玉姐领人之时,朵儿后母正在拿着指头戳她额角数说:“短命鬼留下的赔钱货,还不与我抬柴去!整日半点活计做不得,空费许柴米,早晚……” 张四声打断,朵儿见了玉姐便眼睛亮。程老太公再不肯有丝疏漏的,当下立了文书,请了中人,两银子买了朵儿。 那头李妈妈寻了些干净布衣,将朵儿洗剥干净,看朵儿穿衣,面道:“这满头虱子亏得篦得干净了,再些儿,与你裹上黄泥烧将去。往后伏侍姐儿,你自家身上须得干净了。” 朵儿只知点头。 玉姐道:“你只管跟我,只管听我个的,我就看顾你,不叫人欺负了你,谁欺负了你,你说与我,我与你出头。只不许听旁人的。” 朵儿终于道:“我只听大姐儿的。” 作者有话要说:[1]按道理,铜钱串起来,百个是陌,千个是贯,但是在实际生活中,会有打折,就是陌不足百,贯不足千。九二串,就是陌只有九十二个,以此类推。其实九二串还算厚道的,叫长钱,还有八六的等等。这里还有银子与钱的比价问题,有的时候银贵钱贱,有的时候银贱钱贵,就不详细论述了,用得到的时候再细写。最后,作个调查:是不是这样略带点话本式的行文方式大家看起来不习惯? ☆、好心 玉姐下乡,原不曾受亏,依旧好吃好睡,纵是程老太公、林老安人受亏,也不肯亏了她去。若非遇上个朵儿,她便要以为乡间比江州城自在。自有了朵儿,玉姐方知这世上还有这等受苦之人。她因问朵儿为何朵儿之父任由继母虐待朵儿,朵儿答曰:“爹要下地哩,日日且忙,闲时也要做个短工,方够养活这家子。乡下丫头不值钱,还有生下来便溺死的……” 玉姐又问朵儿乡间生活,方知书上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短短八字,竟有如厮艰辛。秋收之后,农人尚不得歇息。家中所有之炭,亦是他们烧得。然烧炭之人冬却不舍得用去几斤,只管拿去卖来,以备不虞。 李妈妈见她听得难过,时常喝斥朵儿,不令说。玉姐却每要听,偏朵儿只肯听玉姐个的。李妈妈无奈,向秀英去说,哪料玉姐小小年纪自有主张,秀英已管她不住,程谦偏又觉女儿当知晓些世事,从中拦着。李妈妈只得日日听着乡间辛苦,十分难过,只盼着早日回城。盼二盼,终令她盼到了程老太公发话这天。 乡间走了遭儿,程老太公的盘算落到了实处,玉姐又遇朵儿,算是意外之喜。秀英住不惯乡间,然心扑在家业上,反把这份不惯减了五分,居然不以为苦,自觉下乡回,又懂了许,也是心满意足。玉姐带回了朵儿,也是开怀。至如苏先生与程谦,各细心查访佃户,亦有收获。其余人等也是开了眼界,纵使没甚显见的好处,思及朝发夕至,便可回到江州城用上恭桶,也是欢欣雀跃。 是以程家上下主仆人等回城皆是笑容满面,后头又跟了辆车,带些土仪。原本佃户还要孝敬,程老太公道:“青黄不接的时候,谁都不易哩,留下你们自家用,真有心,秋天与我些便是了。”方止带了车回来。 到得家中,洒扫、安放行李,秀英将朵儿交与李妈妈:“妈妈且带着她,与她从里到外都换过了,篦了头、洗了澡,再往姐儿房里放。” 李妈妈道:“我的好娘子,我须得伏侍了姐儿,再去管她。” 秀英道:“把大姐儿交与老安人,那里的吴妈妈也是老积年哩。” 李妈妈方不方声了,命朵儿往院子里:“我送姐儿去,你这里,不许走动,不要碍事,瞅着些不要磕碰了。”朵儿喉咙里应了声,见李妈妈望向她,忙把头点了数点。李妈妈又取了玉姐套新衣,往吴妈妈那里送:“大姐儿且缓缓等等,厨下水正烧,烧热了先与姐儿洗澡换衣裳。” 程宅上下忙碌半日,方洗了澡换了衣裳,又趁太阳好,晾晒铺盖、洗衣裳。朵儿并无新衣,李妈妈抓了把钱,央家内个跑腿的小厮儿往外头成衣铺子里胡乱买了两套先与她对付着穿了。只待回了秀英,家下寻裁缝裁衣裳的时候捎带手儿与她再裁两套。 秀英听了李妈妈所言,掐指算:“大姐儿生日将近,也要做新衣了,就顺手与她做两套罢,连着鞋袜,也与她买几根头绳儿扎着。” 李妈妈应了,自去与程福讲不提。 ———————————————————————————————— 秀英因带了些土产回来,打点分赠街坊。与陆氏有仇,便不分与她家。除开自家留用些,余者便分赠各家,程家大门打开,使女、小厮往各家敲门去。又带了各家主人的谢言回来说与秀英,也有邀秀英过几日家中坐坐的,也有恰家中有好茶果的命回礼的。十分热闹。 旁家犹可,纪主簿娘子何氏却是刻等不得,携着女儿娥姐亲往程家来与秀英说话。 娥姐初来厚德巷时是十岁,今年已交十二,初见了成人模样,秀英因见何氏面皮不好,故把娥姐夸上夸:“到抽条长个儿的时候儿了,几日不见,竟似又大了些儿,生得越发好了。” 何氏勉强笑笑:“到长个儿的时候不长,岂不要愁煞人?我瞧玉姐才是生得越发好了呢,哟,这丫头是哪里寻来的?” 秀英道:“这是乡下带来的朵儿,后母待她不好,叫玉姐遇上了,也是玉姐与她的缘份了,便把她带了来。”又叫朵儿与何氏磕头。朵儿看眼玉姐,见玉姐点头,方拜下来。何氏叹道:“是个好丫头。”袖子里摸出套银三事儿赏与朵儿,朵儿又看眼玉姐,玉姐道:“婶子大方,快谢婶子哩。”朵儿方接了。 何氏道:“你们处玩去罢。” 玉姐抬手拉了娥姐的手:“朵儿会编蚱蜢哩,真跟活的样,阿姐与我看看去?喜欢了,过几日歇好了,叫朵儿给你编来玩。” 娥姐似有心事,笑也有些勉强:“成。” 玉姐只觉娥姐略有不妥,并不知内里究竟为何,只拿乡间事与娥姐来说。不想娥姐父亲中举先,原也在乡间住过,虽不似朵儿艰辛,知道的事比玉姐只不少。次后竟是玉姐发问,娥姐来答。渐次说开,娥姐面上舒缓许。 何氏却在秀英房里大骂纪主簿:“我便说这死鬼不该做官,做官,便走了形儿。” 原来,这程宅添了个使女,纪宅也添了个使女。程宅是玉姐带回个憨丫环,已略有些忠仆模样儿。纪宅那个,却是纪主簿收了份礼——县令与的个妾。因县令任满,要调走做同知,家中下人颇,孺人要散去些儿。内里个使女,平素有宠于县令,孺人必要卖了她去。县令不好为使女与妻子争执,丢又舍不得,带又不值当。索性送与纪主簿,也算露水姻缘后尽了份心力。 使女生得不坏,会弹唱,又识字,还年轻,引得纪主簿三不五时往她屋里歇。何氏以“娥姐长大,不好使看这些”为由,不令她弹唱,纪主簿因思女儿好谈婚论嫁,将来是做主母,这些词曲愿不该分娥姐之心,也不争辩。 何氏尤不忿,闻得秀英回来,便来诉个苦:“你家这丫头好,打小儿养着,遭儿长大,也知脾性,也好使唤,也易收伏。我看这小丫头就认死理儿,只听玉姐个的。我家倒来个搅家精。” 秀英笑道:“这有何难?娥姐出了门子,还有安郎,个攻书的哥儿,哪得听得这些个小曲儿?便是哥儿去学里读书,她要唱,你只管听,长子是你出的哩。使女不算甚人物,别叫她生了儿子分安郎家产就是了。” 语提醒了何氏:“妹子说的是实话。” 两人密语良久,何氏方带着娥姐返家。 ———————————————————————————————— 秀英原道纪家使女之事与已无干,不过添个说嘴的事儿,与何氏又近几分关系。不想家中还有个素姐,险些弄得她下不来台。 原来纪家使女有个好听名儿,是县令所赐,就叫宛卿,到了纪家,何氏嫌拗口,与她改作青儿,倒真像个丫环名儿。又拘她在家中,不令出门。偏生五月里纪主簿做生日,邀了街坊去吃酒,又因青儿会弹唱,前后命她弹唱几曲。街坊齐夸:“不是主簿家,没得这样好弹唱。”纪主簿未免飘飘然,又命青儿往娘子那里也弹唱。 素姐平静不喜热闹,听了两曲,便去散散酒气,偏遇上青儿弹唱毕,屋内何氏不令她再见客,打发出来。两下遇到,素姐因见青儿满面哀愁,不似堂中欢欣之色,不由问几句。 因听青儿自诉:“奴也是好人家儿女,因遇上天灾,不得已骨肉分离。天幸卖与李县令家,也不令动针线,也不令做粗使,只学些弹唱。奴原名宛卿,原是丝儿念想,不枉伏侍旧主人场,名儿也改了。” 素姐听她身世便十分同情:“纪主簿官儿不如县令大,家里人口简单,也好处哩。休要想,安心就是。” 青儿泣道:“家中娘子好生厉害。奴只这手琵琶能见人,偏不令弹,手且生,想三五年后,人老珠黄,当要化作尘土了。原思得遇良人,不想……总是奴命薄。” 素姐便十分同情她:“你是新来,总要敬顺大妇,她见你柔顺了,总会喜欢。熬二年,她也会好,人心总是肉长的。你要十分苦,可往我家去,我那里倒清净,喘口气儿也好。” 青儿十分感念:“娘子不令奴出门哩。” 素姐道:“无妨,过几日我与你家娘子说,便说我听你弹唱得好,也要听听,借她个人儿。” 青儿十分感念:“奴有来世,衔草结环。” 素姐自觉做了件好事,过不几日,便说与何氏,要借青儿。何氏与秀英素来相得,见是素姐来借人,使自己的丫头伴青儿往程宅来。素姐见青儿来,使焚香伴何氏丫头去吃茶玩耍。自命摆茶果,便听青儿叹:“原主人家倒有好茶果,与这个也仿佛了,我有些日子没吃到哩,不想还能尝这般滋味。”说着落下泪来。 素姐道:“主簿家茶果也好。” 青儿道:“奴使女,哪吃得到哩。也不得好汤水,粗茶淡饭,总是我的因果。” 素姐又十分劝她:“便在我这里用些儿,与你捎些回去。” 青儿十分不敢:“恐娘子说。” 素姐道:“你便时常往我这里来,我做与你吃。” 月间,素姐便唤青儿七、八回,焚香觉出不对来,悄说与秀英如此这般:“簪子也与她三、五根、坠子也与她好几个,都说是年轻时的,如今戴不得了。若说与老安人,必要发怒,我说与娘子,千万别叫人知是我说。白日间娘子、姑爷不在,街坊倒有几个在家的,怕都知道哩。” 秀英气个倒仰:“怎地不早说与我?”只因素姐十数年如日,只管在屋中诵经,从不出门,无须日日询问她究竟做了甚,秀英实不曾想过她还有此好。 又往说素姐:“纪主簿家自有娘子,娘不曾与何娘子针线,倒与他家使女这般亲密,这不是与使女做脸,折人主母面子么?” 素姐吃惊道:“这又是甚话?我叫了她来,悄悄儿与她,又不曾张扬。她也可怜哩……” 秀英目瞪口呆。 不想纪宅那里却生出事来,原来纪主簿歇在青儿房内时,青儿特插带了簪子,问纪主簿:“可还看得?程家安人与的。” 纪主簿花迷人眼,自是说好。青儿把素姐好生夸:“奴的簪环,娘子道轻浮不许插戴,便整日头上秃秃,幸而有安人垂怜。”又说素姐温柔可亲,与她饭吃。纪主簿渐次听出味儿来,次日便寻何氏说话。 何氏怒道:“眼皮子浅手贱的小贱料儿!道还是做弹唱姐儿时?我家是好好人家,自有女儿要说亲、儿子要进学,打扮得窑姐儿般,要做甚?要做甚?讨东西讨到街坊家里,我是缺她吃还是缺她穿?要好吃喝,另寻财主去!我自家在家都不盛妆,她妖妖娆娆的想做甚?把梯儿与我锁了,免得叫她掇了去架墙上!” 说得纪主簿面上挂不住,甩袖儿走了,晚间哪个房里也不歇,自与儿子安郎挤作处。 何氏不免与秀英道:“你家婶子倒好心哩,只别叫人骗了。”秀英面皮臊得通红:“我娘就是这个性子,面耳朵。太公将家交与我操持,你道为甚?有人哭,她便怜,从不辨个真假。你担待,那小妖精再来,我叫人打她出去,我家清白人家,不容轻浮人踏。” 何氏道:“我是知你,换了别个人,我便道她藏奸哩。” 秀英含泪道:“换了我,也是这般想。你家那个,不是省油的灯哩。我娘从不听曲儿的,念佛少年,家中有个姐儿读书,哪能这般吵闹?我竟不知她们是如何对上的。” 何氏想,素姐平日不出门,竟是真不知如何对上,恨道:“真是个妖精!妹子放心,我自有数,这几日说不得话了,我须把家里清净了。”秀英好话说尽,将人送走。免不了借着与娥姐东西的名头,又送出副金镯子与纪家。 事情瞒不下,秀英只得告与林老安人:“千万叫我娘休再生事。” 素姐听林老安人数说,反有些愕然:“何娘子这般容不下人么?”林老安人气极败坏,下令道:“但凡不是诵经,素姐做什么,都要报与我。” 作者有话要说:表述方式就不作大变动了,根据行文需要,下面对话会有些微调。现在还是在江州,说话会带些助词。苏先生说话就木有,玉姐跟他相处时间长了,说官话了,会书面点。咳咳,用这种行文方式可以避免吐槽过 ☆、说书 女儿做了错事,可打可骂,亲娘做了错事,打不得、骂不得,只得劝、只得谏。这道理连玉姐都明白,秀英自也挑战不得。幸亏少时有吴家时不时闹上闹,秀英于素姐之脾性知之甚深,只气过大场,并未气死。只管请出林老安人来压素姐头,不令素姐与外交通。 知女莫若母,林老安人头白发,倒有半儿是为素姐而来。见她十分扶不起来,索性下了死令:“不许她与外头有牵连!”又说素姐:“为着你,倒叫孩子去与主簿家娘子陪着小心,白花许银钱赔礼,你还小么?倒叫秀娘为你操心!往年吴家也是这般,只开口,你便恨不得甚么都搬与人,他们那般嚣张,都是你惯纵的哩!” 素姐内心十分不服,却有条好处:胆小,不敢顶嘴。闷闷地低着头,手里捻着念珠。林老安人那般脾气,见她这温吞水的模样儿,却是发作不得。休问你说什么,她便仿如死了般,你能做甚?说得急了,她便哭,再无字。林老安人拳打在棉花上,反把自家气得不行。 秀英于何氏处陪了许小心,终回转过来。何氏亦道:“你休要心,这二年相处,你是甚样人,我还不知?你有私房,留与玉姐方是。我这家里,只要死鬼还在,总比你家容易些儿。只是令堂忒大方哩。”弄得秀英满脸通红,遮掩吱唔。 回到家来,秀英便与程老太公、林老安人商议:“娘平日里忒闷,不如给她找些事解闷,免得生事。”林老安人因问计将安出。秀英道:“我去寻两个弹唱的女先儿来,与娘说些市井百态,恩怨情仇,要哭要悯,只在家中完事。隔三五日说回,也不过费几陌钱。只恐扰了玉姐念书。” 程老太公对林老安人道:“养不教,父之过,少时也不求她顶门立户,是以没教好她,也是你我之过。她好有四十岁了,这性子是改不来了。幸尔不好走动,生不出大事。只拘在家中,又如坐牢般,我看着也难过。倒是秀娘说的可行。玉姐那处,又不是日日听书,隔几日,倒好叫她往外头走走,也晓些市井百态,这个家,日后恐要交与她哩,也该从小晓些事。” 当下林老安人便唤吴妈妈找了两个弹唱的女先儿来家说书,为素姐解闷。 素姐从来是个面不辞人的 分节阅读11 欲望文 分节阅读12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12 ,肚里不喜,往父母、女儿面前落回泪,叹回青儿“红颜命薄”,又说:“我自持斋诵经,何用听这乱七八糟?”然则秀英将两个女先儿往家中唤,她也不说赶将出去,居然也磕着瓜子儿、喝着香茶,听女先儿弹起弦子琵琶,说那“落难公子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 素姐少年时,林老安人管束颇严,不令听这些个,人到中年,听起来颇觉新鲜。两位女先儿吃的便是这嘴上功夫的饭,先来倒头便拜,且把素姐夸得如同朵花儿:“竟是安人?我们还道是家是小娘子哩。这般文静秀气。”其次方是说书。 这头素姐被这两个勾得听住了,那头何氏将青儿百般揉搓,终拿了个错处远远卖将出去。青儿内心惶恐,生怕何氏将她卖往苦地,倒思往素姐处求援,哪料程宅作主的并非素姐,消息未到素姐跟前,早被截住。青儿步三回首,被何氏发卖,素姐尤在听这“夙世姻缘”。 等素姐醒过神儿来,秀英自然告诉她:“留下来恐合气,打发她回主簿老家去了。”素姐想,青儿虽与主簿分离,到底不用在主母面前受气,只叹惜回,也便撂开去,只偶尔听女先儿弹起琵琶,说:“不如宛卿弹得好听。” ———————————————————————————————— 却说玉姐因外祖母之事,隔不数日倒好出门回,或是程谦带她,或是秀英带她,苏先生亦于江州民俗颇有兴趣,也时常随行。程谦带着她,或往茶肆里坐,或往铺子里走,又或去看看仓栈,与她说些家中产业事,教她知些辛苦。秀英却止带她往自家铺子等处看,使伙计知道主人家有这么个姐儿。 苏先生时常尾随,只管听、看,心里默记这市井生活,并不插言,只偶有见市井争利,回来提点玉姐,不可过于拘泥:“贪小利而失大节,可悲。” 玉姐于她先生的话,自有另番解释:“使诈只得次利,没了信誉,人便不信了,做不长久。” 苏先生只好再点醒于她:“与人说话,休要过于直白。” 玉姐吐吐舌头:“我这是与先生说哩,自家关起门来还要遮掩,没趣儿。” 苏先生扶额道:“总是说不过你,你过来,我与你讲韵。” 玉姐乖乖过去听苏先生开讲。 自来地方广,方言便,隔条河,对岸说话你便要猜着听。幸尔有官话,又有“书同文”,方不致鸡同鸭讲。苏先生教玉姐,乃是官话与韵齐教,官话由来以北方口音为基,江州地偏南,本地人说起官话来,十个里倒有九个带着口音。苏先生亦恐玉姐这官话说得要像不像。却不知凡事只要打小儿教起,总要比长大了再改容易百倍。 不消数日,玉姐不特官话已说得有模有样,便是措词,也不似秀英等,倒好沾了些苏先生的文气。未免令秀英十分忧愁:“学了官话倒好哩,出去与人说,也不怯场,倒好唬人。只恐学得酸文假醋,又与邻里说话也这般文绉绉,岂不让人嘲笑?”便说动程谦得闲带玉姐往市井里走,勿使她官话方言皆娴。 程谦倒好听闺女学说官话,每与她说话,已改了官话。然思秀英所言有理,玉姐终要在江州过活,至如那用得到官话的时候,总要到长大之后。便回程老太公:“读书只为明理,然闭门造车终为不妥,少聪明人,只因困坐书斋,倒养成股呆气,世事不晓,叫人哄了犹不自知。”程老太公道:“你便带她出去,你素来知道轻重,不须我说,早去早回罢哩。” 程谦答应声,带玉姐出去,便往人的地方去,茶肆里人正,又有听弹唱的。弹唱的先生正说那“落难公子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玉姐听了,笑得直打跌。程谦点点她的鼻子:“你笑甚?” 玉姐悄声道:“这先儿哄人哩。” 程谦道:“你又淘气了。” 玉姐把鼻子皱,将程谦指头从鼻子上歪了下来:“才不是哩。我听苏先生说,自打立朝,统共出了三十来个状元,老的好有四、五十,少的也有三十,好做人祖父了。天下英才何其?不苦读几十年,如何能出头?说探花我还信些儿,倒是出过二十岁的探花。”她尚年幼,于男女之事全然懵懂,却因秀英先时骂过陆氏之事,知道何谓“年貌相当”,婚姻之事总要两人差不离。 程谦愕然,良久,把玉姐抱:“我的好闺女,你吃不了亏啊!” 玉姐伸手把程谦脸拍:“那是。我爹也吃不了亏哩,也不看是谁爹。” 程谦笑得手抖,险些把玉姐滑到地上:“走罢,回家,晚些儿你娘又要说哩。可不敢给她说今日听了甚么,你只说往街上看热闹。” 语未毕,却听街面上阵扰嚷,程谦抱着玉姐打茶肆窗户往外看去,只见十几辆车字儿打楼下过。正是热闹时候,不消打听,便有那耐不住性子的人说开了:“这是新往城里来的余家罢?他家有万万贯家财,虽是商户人家,寻常人且比不得他哩。有钱能使鬼推磨,休看商户人家,倒把钱与族中贫寒子弟读书,有个族侄中了进士,已做至县令哩。也与官人称兄道弟,自家也买田置地,好大个财主!只因咱们江州地界儿好,合家迁过来,去年买的大宅,整修葺了半年,龙宫也比不上哩。他家大姐儿嫁与个官人,二姐儿怕是随着来了,只不晓哪辆车里是……那骑马的是他家大郎罢?生得倒俊……” 程谦倒是知道这余家,江州亦有他家许店铺,又有运河船只,确是个富足人家。然与程家买卖并无瓜葛,程谦听过便罢,抱着玉姐自往家去。 ———————————————————————————————— 程家里弹唱的女先儿尚未走,今日因秀英亦在,女先儿乖觉,却不说甚么姻缘了,只拿那笑话来逗人乐。 程谦抱玉姐进去时,连程老太公、林老安人并苏先生都在听。只听那女先儿再在嘲弄读书人:“话说有官人,自幼十年寒窗苦,读得书、中了举,官家见他有才,便命做县令。这官人上任,衙内差役油滑,常不听使。官人大怒,道‘不听我的话,我且要问罪,你是认打哩,还是认罚哩?’那衙役便问‘官人,打便怎地?罚便怎地?’官人道‘要打,我打你二十大板,要罚,罚你吃尽二斤五花肉’……” 女先儿尚未说完,满屋已笑开了,秀英道:“想这官人吃厌了肥肉,以为吃它便是罚了?” 女先儿笑道:“是哩是哩,却不知贫寒人家,年只得过节吃上三五回肉,那是赏哩。” 苏先生听得阴云满面,程老太公始觉令玉姐见识见识市井未尝不是件好事。 女先儿见程谦抱着玉姐来,看二人衣裳,便知也是主人家,忙住了口,不往下说。玉姐见了长辈,只待秀英问:“今日看了甚么?”便答道:“看好大户人家搬家哩。”程谦便将余家事说了。程老太公道:“他家往年还租过我家仓栈哩,也送他个帖儿。” 程谦应了。 女先儿因程谦说到余家,又说及余家女儿,思程家只有女儿,便有心卖个好儿,笑道:“将到时候了,这日扰了府上,奴便再说个笑话儿,权作收场,只博笑哩。” 林老安人便叫说。女先儿把弦儿拨两下,方开口道:“即说张公闻李公家生了孙子,便往道贺。到了李家,将说‘恭喜’。李公道‘是个孙女儿,不是孙子哩。’张公道‘也好’。不意门外有四抬大轿,抬着个贵妇人,张公、李公皆往门首望去。李娘子道‘有甚好看?不过是四个恭喜,抬着个也好罢哩’。要说富贵,真不拘男女哩,府上姐儿生得恁般好看,又有福相,早晚显贵哩。” 女先儿说得程家人皆笑了起来,素姐又与她匣果子拿去吃。却不想秀英当时笑过,到得晚间越想越憋闷,饭也不想吃,睡也睡不稳,时觉自家女儿极好,时又思必得要个儿子。连日不安稳,程谦以她性躁,恐是夏日天热之故,唤了郎中来与她诊脉,开几剂疏散的药来吃。 孰料郎中搭脉,却连道:“恭喜。”原来这秀英竟是有了身孕,当下程宅上下齐欢喜,郎中得了两贯钱,也是开怀。留下保胎的方子,又嘱:“休要劳动伤神。”方捧了钱走。 ☆、新人 秀英有孕实是程家大喜事,便是玉姐,亦因年初与念郎好打架,也知家中不可无男丁。故而玉姐欢欢喜喜往秀英处奔,未及近身,小喜便张开胳膊将她抱起:“大姐儿要有兄弟了,可不敢往娘子身上倚。” 玉姐讪讪,心中稍有不安,闷不吭声从小喜怀里挣扎下来,朵儿从后头来,抢上步于玉姐身侧。玉姐不再上前,往秀英脚边绣墩上坐下,晃着脚,歪着头,足上系着的两只银镯叮当作响。秀英笑道:“你这小冤家,看我做甚?把脚与我定住了,不庄重。” 玉姐又“哦”了声,慢吞吞爬下绣墩来好。秀英无力笑道:“往日淘气,今日又来作怪。你的书可有了?字也有了?还不快去做功课。” 玉姐的课程渐次展开,又学声律,又学算学,连书画也开始习得了。苏先生预备着明年开春教她弹琴,据说这君子都爱个琴棋书画,能闻弦歌知雅意。苏先生虽教着个女学生,却拿她做男学生来教。盖因玉姐机灵,不教她些儿,令她有事可做,她便要出些状况,令人头疼万分。 玉姐得令,不声不响外门外去,朵儿忙跟上了,玉姐忽地回头,对秀英道:“娘,你歇息,不要累着了。” 秀英手里捏个帕子,正托着蜜渍梅子在吃哩,闻得此言,帕子也不放下,顺口道:“你阿婆都没你话哩。” 玉姐哼唧声,朵儿与她将珠帘儿拨开,两人前后走了。玉姐走到院子里,却见捧砚正支使着几个人搬家什。原来这院中有程谦习武之诸样兵器,又有石锁等,玉姐随苏先生习射,也在这院中立个靶子。如今这些人正在拆这些。 见玉姐过来,捧砚住了,垂手道:“大姐儿可好?” 玉姐道:“你们这是做甚?谁叫你们搬的?” 捧砚道:“老安人说的哩,娘子有了身子,不好见这些凶器,叫都收往库里。姑爷使我领人搬哩。” 玉姐左看右看,长长叹口气:“朵儿,咱们回房吃果子去。”捧砚见她叹得可爱,微笑,又转头看人搬兵器。 合家欢腾之时,却是程谦与苏先生先觉出玉姐不对来。程谦疼爱女儿,见玉姐忽与秀英生出些疏离来,不免过问二。玉姐见了父亲,期期艾艾,思及素姐曾说“天热,懒待动。”她也推说天热。程谦却不信,玉姐虽是娇养,却不娇弱。细细问了朵儿,朵儿亦憨直不解。程谦只得命朵儿:“将姐儿昨日做了甚么说来。” 不料朵儿得了玉姐吩咐,不把玉姐的事说与人听,急得哭了依旧摇头。程谦目瞪口呆之余,便往问李妈妈。李妈妈道:“姐儿并不曾出门,家中也没来外人,止姐儿往娘子房里看了娘子回,也是高高兴兴去的。”程谦心道,既是高高兴兴去的,就是回来不开心了。 问二问,倒教程谦看出些门道来了,不由失笑,特把玉姐唤来开解:“你娘眼下仔细,不是不疼你了,依旧待你好。不过是她现在身子娇贵,不好冲撞。这几个月,只管把你娘当你阿婆般待,过阵儿便好。” 苏先生则因玉姐之功课,见她缴来的功课字迹有些恹恹,将她叫来数说:“虽是家中有事,却不可因此而误了功课。”他并不解玉姐心情,便是玉姐自己,也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然苏先生误以玉姐过于开怀,以致疏忽功课,这却是苏先生不能容忍之事。今上做他学生的时候,胆敢心不在焉,且吃他两记手板,何况玉姐? 玉姐方五岁,功课又做足,苏先生便不罚这女学生,止写幅大字与玉姐,上书“宠辱不惊”。又与她细解其意:“惊乍,是器量狭窄,怎能成事?怎能令人敬佩欢喜?” 玉姐缓过颜色来,晚间又缴次功课,这却是用心书就,苏先生方欢喜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玉姐因问苏先生借院子。苏先生院里倒有个靶子,用作检查功课,便对玉姐道:“我故不喜女子舞刀弄枪,然你既立意要学,便不可荒废,习射之外,早间你要舞弄几回,也只管往我这里来。” ———————————————————————————————— 那头程谦又戏言与秀英:“你现有了小的,也休要忘了大的。玉姐几日不得与你处坐哩。”秀英笑道:“怪道我看她这几天眼神儿可怪,兴许是前两天小喜不叫她往我身上扑。也忒小心,我说与她就是了。倒是我身子越发沉重,看顾她不得,朵儿太小,止李妈妈个恐人手不够,不知王婆子那里要买的人有消息也无?倒要使人催催。” 王妈妈得了消息,慌忙带了两个十岁上下的女孩儿过来程家。秀英笑道:“叫你仔细着看,你倒好,倒做起姜太公!我不使人去叫,你如今还不来哩。”王妈妈连声告罪:“实是不得闲儿,必要与府上拣两个好的来哩。听说娘子有了身子了?真是大喜,也因府上素来行善积德。连日看着些丫头,我寻思太小了还不顶用,倒是谁照看谁呢?便寻了这两个略大些儿,能做活计的。”实则是时不凑手,未寻着年小的丫头。 因林老安人亦在,王妈妈只管说起林老安人已舍米几十载之事:“显是福报。” 便叫两个女孩儿上前磕头。秀英道:“都起来我看看,小喜去把大姐儿叫来。”秀英看时,两个女孩儿果然十分齐整,生得眉清目秀,各身青布衣裙,鸦色鞋子。秀英道:“把手伸来我瞧。”两人听话真个把手伸出来,秀英见略矮些那个手上,有掌上些茧子指头上亦有些,略高些那个止指上有薄薄茧子。肚里想,便知矮个儿是做过活计的,高个儿只怕识字又会弹琴。 问,王妈妈果指着矮个儿的道:“这个叫二妮,因家中没兄弟,老子死了,族里将她与她娘卖了,也会做些针线,也略识三五个字儿。”她知秀英与素姐不同,故而不把二妮往十分可怜里说,只说二妮能做活,实诚。 又指高个儿道:“这个叫梅香,原也是官人家女儿,止只父亲去了,她家大娘将她们母女分卖了。”秀英挑眉,心道,怕是大妇小妇不睦,只待男人去了,拿捏着要生要死。单听这丫环名儿,便知这梅香生母,恐也是使女。 秀英与林老安人对眼儿,皆思:这是最好,亲族丝情份儿也无,正好养来与我玉姐使唤。已有个朵儿虽则听话,却是憨笨,这两个看着伶俐些儿,又长上几岁,正得用。秀英便考两人几个字,又令绣几针,知道二妮还会烧火下厨,便道:“过几日再试罢。” 说话间玉姐亦至,秀英指两人与玉姐道:“看看喜欢不喜欢?” 玉姐微笑:“我看谁都喜欢哩,娘要做甚?” 秀英道:“我打你个小油嘴儿,与你做丫头,要不要?” 玉姐道:“但是娘给的,我都要。娘又不会害我。” 王妈妈闻言大喜,这笔买卖是成了。二妮花了三贯钱,梅香倒只有两贯,却是她大娘只要将这碍眼的打发了,并不缺钱使。这转手,她倒有近二十两银子好赚,当即笑逐颜开:“她两个还各有个包袱儿,我回去便与她们送了来。” 当下兑了银子,秀英又嫌二妮这名儿不好听,改作个果儿,梅香名儿却是不用动了。又叫两个与玉姐磕头认主,又令李妈妈调教,领着认人,与程太公等磕过头。玉姐自住三间厢房,李妈妈与她同住,次后来了朵儿,只在外间塌上住了,夜里听使。如今又来两个,却不能这般了。 秀英的小院儿里,秀英夫妇住北面三间正房,玉姐住西厢,东厢三间原就是小喜等所居,如今便把果儿梅香与朵儿齐放往东厢。果儿梅香间,小喜小乐间,李妈妈独得间房。 果儿梅香来,且看李妈妈怎样做,又看朵儿。朵儿尚小,止陪玉姐,又与她跑腿儿。果儿因会些针线,便央了李妈妈,寻些碎布,与玉姐缝书袋儿。梅香却伴玉姐玩耍,与她说故事解闷儿,看玉姐房内有琴,便说:“这琴倒好,也是姐儿得用。我原在家倒有架琴,与这个也仿佛。”因承会弹琴,每拿琴来练。 ———————————————————————————————— 玉姐既得新仆,秀英也冷眼看着,见她们皆未偷懒,自家身上却有些乏力,便嘱李妈妈好生看顾。又有林老安人相劝:“万事皆没你身子要紧,孙女婿不几年便要归宗,你便是人家媳妇,他也要立起来才是。你当要生几个儿子才是。” 秀英亦分得清轻重,把诸事悉付程谦往外奔波。程谦自此早出晚归,与各处打交道,又要送帖子交际,又要往铺子里查看,忙得不可开交。偏秀英又有些疑心:怎地回来恁般晚,别是外头有人罢?心里不安了起来,这日,程谦往新来江州的余府去,回来又晚,秀英打发程谦去见程老太公,自审起捧砚来。 捧砚道:“实是与余大户说得投契,余大户家大郎又与姑爷说话,还说常来往哩。娘子不信,只管往余家问。” 秀英啐道:“有甚信不信?晚间风大,他衣裳单,信甚不信甚?明日出门,把那绸衫儿带上。” 捧砚抱头鼠蹿。 ☆、猜疑 却说秀英自打有了身孕,程宅万事小心,也不招乱人入门,也不往出赴宴。除开程谦须得出门料理生计,其余自程老太公往下,皆在家中,素姐把间小佛堂料理干净,日日鲜花香果,自家闭门诵经。林老安人领着吴妈妈,专照看秀英饮食起居,拘得秀英颇为焦躁。 程老太公口上不说,心间到底在意,连素姐要往庙中布施,他亦不拦着。玉姐素机敏,见家中长辈如此这般,也不敢常往秀英面前靠。或往苏先生处读书习艺,或自在屋内做功课,偶或往素姐处,陪她念经。她又有三个使女相伴,虽则心中怅然,倒也不甚孤单。 厚德街上街坊闻得此事,也要叹两句:“但愿得个哥儿。”无论年初生隙之游家遗孀陆氏,抑或小有愧疚之赵家媳妇林氏,皆遣人问好。林氏思,若秀娘此胎得男,玉姐与文郎倒真个相配。有纪主簿家娘子何氏,亲往见秀英。 秀英原因素姐之故,见何氏未免分愧意,亏得何氏气过阵,亦明秀英难处,只把素姐认作个“不分好歹烂好人”,与秀英亲密如常。这日,何氏摇着扇儿,带着个两个丫头,也不乘轿儿,径走往程宅来。 秀英听闻何氏到来,万般欢喜:“嫂子可来了!想煞我!”口气十分欢欣,她实是叫拘得太紧。 何氏见她这样,也是欢喜:“你怎地自出来了?这大日头的,你可经不得这般晒。”秀英与她携着手儿入内:“我就来迎嫂子回,值甚?镇日里屋也不叫我出哩,闷杀人!” 何氏嗔道:“又不是头回了,还这般任性哩。” 小喜见缝插针,向何氏道:“娘子快劝劝我家娘子罢,老安人不叫乱走,娘子偏走来,我们夹在中间儿,可可儿把我们挤瘦了。”说得何氏往她脸上拧了把:“你这张嘴儿倒好。” 两人入室内坐定,何氏方道:“早该来哩,实是因新县令又到了,我家那囚徒又要见新上峰,我们也要见见县令娘子。余家原是花钱买通了关节,如今来了新县令,恐又要花注钱哩。好容易新官上任,府尹又调走,又要送行。每日里回家晚了,又不好打搅了你。” 秀英便问县令如何,县令娘子如何。何氏笑道:“才这二日,哪看得出甚好与不好哩。县令姓陈,我们女眷并不曾见着他,只见着他娘子哩——倒是比走的李县令娘子年轻些儿。”两人又说些体己话。 何氏忽问道:“玉姐呢?” 秀英道:“与她又买了两个丫头,处混玩着罢咧。”何氏道:“是该早早与她养个听话的丫头,你头回带来的那个朵儿就好。”又问程谦近来如何,且说秀英:“看好你家男人,你身子又笨重了,男人最好在这时偷腥哩。我家那个死鬼,我怀上了就押着他读书哩,横竖他须要考功名。眼下他还忍得住,过些时日可难说哩,你要早早想好了对策。” 说得秀英咬着指头深思。 ———————————————————————————————— 玉姐正在上课,苏先生的课,从不许走神儿,纵然家中来客,只要无人来唤她,玉姐也不能自跑了 分节阅读12 欲望文 分节阅读13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13 去见。因玉姐有三个侍女,苏先生却不许都随了来,只许留个伺候笔墨。这算是份优差,原就是朵儿的,她并不聪慧,听也听不懂,只能记得鳞半爪,不懂却也不问,极是安静。苏先生反以其本份。 自从来了果儿与梅香,李妈妈以这两个年长些,会伺候些,把朵儿扣下来教她做针线、做扫地等活计,要使她两个伺候笔墨去,只拿不定主意派哪个去,又将另个留下来做什么。便问这两个各擅甚样活计。 果儿道:“爹娘在时,也教几个字儿,爹娘去了,便常做些活计,也会针线,也会灶上活计。”梅香度李妈妈之意,道:“奴原在家中识过几个字,也与家中姐儿道读过几天书。针线上倒好只做小件儿,并未学裁剪。” 李妈妈禀过秀英,秀英想,大几岁总会伺候,且梅香也止十岁而已,既识文解字,亦可督促了玉姐上进,便叫梅香做了伴读。自此梅香便伴玉姐读书,倒也聪明伶俐,玉姐想要什么,眼睛转,她便捧了来。果儿不吭声为玉姐缝了书袋儿。唯朵儿懵懂,听李妈妈说要教她如何伺候姐儿,看眼玉姐,又听了秀英之命,便乖乖应了。每日里玉姐下课回来,她便数说今日做了甚么,李妈妈又夸她了云云。 因秀英有孕,房中许吃食,揣着小的,就想起大的,时不时装匣子茶果,也不使旁人,只叫朵儿送往苏先生处,与他们师生吃。李妈妈嘱咐:“学精点儿,有些眼色,你觑着先生住下了不讲课的时候儿方好进去。”到第二回上,朵儿便记住了,板眼照做。 这日是赵大娘子何氏使送了盘梅子,秀英吃着好吃,又拣十来个装两只小碟,配些儿茶果点心,使朵儿送了去。朵儿记着时候,看眼日头,好下课了,便到苏先生屋。恰梅香开了门走了出来,弯下腰,伸出手来:“小丫头又来了?姐儿还说你哩,累不累?我来拿。” 朵儿拎着小食盒的手躲,抬头看着梅香:“娘子叫我送与大姐儿的哩,不与你。” 梅香双手闪在当空,顿下方笑道:“个小蹄子,真个呆哩。那么些个人、那么些个事儿,哪有样样径放到姐儿跟前的?都交与姐儿,要我们有甚用?” 朵儿把头直摇:“你快闪开,姐儿等吃哩。” 梅香怏怏道:“小呆子,倒会护食哩。”伸手将朵儿脸上拧了把。 里头明智出来:“先生与姐儿叫哩。” 入得房内,玉姐便问:“你们外头说甚?”梅香道:“我看她个儿小小,拿着累,要接来,她偏要自家拖着往内里闯。”朵儿眼巴巴看着玉姐,小声道:“娘子叫送与姐儿的,不叫与旁人。”梅香嗔道:“看这呆样儿。” 朵儿踮着脚尖儿将小食盒子放到张小桌儿上,取下盖子:“赵大娘子送的梅子,蜜渍的,娘子都说好吃哩。碟与先生,碟与姐儿,夏日里开胃提神儿。”难为她将秀英的话字不漏背了下来。 梅香便上前,取了碟,故道:“这回我可拿得了罢?”先往苏先生那里送,明智忙接了道:“妹子生受了,我来伺候先生,妹子拿与姐儿罢。”梅香复取了碟放于玉姐手边,又去斟茶、摆糕点,口齿伶俐道:“这时候儿吃这个是最好了的,暑气上来时,甚都懒待吃,用些酸酸的,倒好开胃哩。” 玉姐捏起颗梅子尝了,略酸又带着甜味儿,十分可口,又捏个送到朵儿嘴里:“你也吃。”初见朵儿时她便面黄肌瘦,吃相吓人,玉姐留了意,生恐她再饿着,有吃的便分与她些。朵儿也不拒,张口咬了,颊上鼓鼓嚼着,看得玉姐笑。 须臾用过茶点,苏先生不许玉姐坐着,必要起身略走片刻方好,且言是养生。玉姐便要扶苏先生道走,苏先生笑骂:“你自去,又弄鬼,你自家看你那个条儿!我扶着你的头还差不!” 玉姐便带朵儿走几步,梅香见插不进去,乃同明智同跟在苏先生身后,又小心问苏先生今日与玉姐所讲之书:“奴也听得、两句,先生说的倒好与先时听的不大样。”苏先生笑:“各人有各人的解法。”也不言。明智看了梅香眼,梅香把头别过去看玉姐正与朵儿说得欢。忽地,玉姐转过头来,又冲她笑,笑得梅香心下暗奇,寻思晚间要问朵儿问。 无须晚间,后半晌玉姐午睡起来,便写字儿,梅香磨了缸子墨,告退出来洗手,便堵着朵儿问。朵儿呆道:“没说甚。”再问,亦不答。这家中上下,她统共只听个半人的,个是玉姐,半个是李妈妈。李妈妈教她,做使女的,不可嘴碎说主人家事,她便把嘴巴闭起,直似个蚌壳儿。 ———————————————————————————————— 正房里,秀英却在问程谦:“你今日又回来晚了,可是有人为难你?” 程谦把她肩膀揽,把手往她小腹上放:“谁个为难我?没甚大事,只在余大户那里磨牙,他时说要租仓栈,时说要看铺子,也打听城里事。好与他家二姐儿就地寻个好婆家。” 秀英笑道:“亏他是个大户!毕竟是商户。这等事,问男人家不如他娘子问女人家哩。从来婚姻门当户对,那些个都是眼面儿上的,不须问便知。女人家出嫁,要看家里好不好处哩,问个男子,哪得知?” 程谦道:“又不是你我嫁女,管他做甚?面子上的事儿,答句罢咧。” 秀英道:“还有梅子,间壁送了大盘子来,盛了几碟分与他们尝了,这里有留与你的,开胃。外头好忙了天,吃些儿。赵家太殷勤,我怀玉姐时也不曾这般,不知存的甚心。” 程谦只吃两颗,又喂秀英颗。吃罢饭,往苏先生处去。哪料他说“管他做甚”的余家,却正在说着他,又生出段故事来。 余家宅子前后七进,占地颇广,既因余家之财,又因族中子侄做官,方买得此宅。余太公书房里也放几个书架,摆些书册卷轴,桌上也是笔墨纸砚。余太余年过四旬,身材微胖,颔下有须,穿件圆领长衫儿,却不在案前坐,只在窗下张榻上,与个山羊胡须的瘦子对坐。 余老太公道:“子文可有把握?” 山头胡须的姓车,子文却是他的字。捻捻须道:“昔年沈尚书因东宫事狠得罪了皇太后与国舅家,免了官儿不说,又把他家长流。阖家在烟瘴之地死绝了,只有沈公子逃将出来。这沈公子传说左耳垂上颗红痣,右手上有疤,算年纪今年恰是二十五岁。观他行止,虽已落魄,不是公侯家也养不出这般谈吐来。是京城口音,生得又俊,看来倒似真是沈家公子。” 余太公拍额头:“倒是个机会哩!官家、梁相力要与沈尚书平反哩,正可此时与他搭上线。只不知,他真个是沈家公子?” 子文道:“没有九分,也有六分,纵问,他必不肯答的。却有个佐证——沈尚书夫人姓洪。又会文,又会武,好手连珠箭。到江州的日子也对得上。东翁消息不会假罢?” “是我那侄儿得了消息,正寻摸哩,他倒盼着在他那治下寻着,也是件功劳,沈尚书也有些个门生故旧,都是人情哩。沈家公子不会已投奔亲朋躲将起来罢?可能寻得沈家旧仆?” 子文道:“早不知发卖往何处了。纵寻着了,也须些时日。只恐官家等不及与沈尚书平了反,不于他落魄时相帮,做成个雪中送炭,便没甚意思了。锦上添花的事儿,纵做得好,也没甚益处。看这人也不似凡品,早晚有出头之日,连日打听,个赘婿能掌若大家业,总不会太差。管他是与不是,援上手,总有收回的时候儿。” 余太公苦笑道:“你哪知?冤孽哩,闺女最要老爹的命哩!死丫头瞧上他哩,他又是人家女婿。若是沈家公子,凭他怎地,我只好为她谋划。若不是,趁早发嫁了这孽障。” ☆、争夺 却说这余太公因次女动了春心,不得不与智囊车子文商议,如此这般说,只盼这程谦真个是前沈尚书之子,官家欲为平反,也好趁此时机笼络个好女婿来。 程谦初登门时,余太公也是张笑脸,客气得很。待观程谦行止,始认真起来,却也只当作本地个有力人家而已。彼时车子文恰是个陪客,程谦走后,余太公与车子文叙话,尚无此意,亦不提及甚么沈尚书公子类的话。这隔不久,又提起这话头儿来,未免令人生疑。 车子文暗道,今日东家说话不似往日哩,他家原是寻常商户,能有今日,全赖这东翁好算计,又杀伐决断甚是果敢。在家中也是说不二,家中娘子也颇厉害,今日止为女便这般优柔,竟是为何?且余家二姐儿也是打小儿用心教养的,素来聪明伶俐,纵然程谦皮相极好,怎地非要个有妇之夫不可呢?然见余太公脸晦气,并不敢问。 车子文却不知,这世上女子,无论性情如何、贤愚与否,旦入了魔障,非但九牛拉不回,纵是亲娘老子,也能当了外人。十数年教养,悉化作为他盘算。聪明伶俐只堪不破这道情关,也有为情郎背家私奔的,也有为情郎筹划从娘家拖好处走的。 余二姐自家也弄不明白是怎么了,她家初至江州,虽则先使人洒扫,然所携行李甚,又要归置。她不耐烦,悄悄带着丫环往前头偷瞧着来往之客。不合叫她看了程谦眼,便入了魔障,必要嫁他不可。 余太公自是不肯的,他止因程谦生得好,行止不似凡品,加留意些罢了。不曾想转头,自家闺女迷上他了!余太公已决意为次女再寻门好亲事,嫁与个官儿是最好。余二姐已使心腹丫环打探得程谦姓名,又说与母亲,余太公听闻妻子如是说,初时也是火冒三丈:“甚样人看不上,非要看上个赘婿!叫她少起心思,老实与我备嫁,、二年内,保管叫她嫁与个官人做娘子。” 余二姐寻死觅活,只要程谦个:“不是他,我情愿死,凭你寻甚样人,纵捆上了轿儿,也拜不得堂。入了洞房,我便与你女婿招认!”但凡骨肉相争,方以死相逼,另方便难以招架。玉姐要习武,用的是绝食,余二姐要程谦,用的也是这招。 余太公到底人性未泄,拿儿女也当人看,好容易养大个闺女,不到万不得已,怎有狠心掐死了她?总是要与她如愿的。余太公又不肯白白浪费个闺女,且程谦又有妻女。正有京中消息传来,余太公想,这程谦之体貌,恰与所述相符……只盼程谦便是沈公子。余太公出手,较之余二姐稳妥许,将程家祖宗八代险没查出来。 又有车子文这个智囊,齐商议。把京中传消息的张纸翻来覆地去看,上头倒是写着些沈公子形容,长了什么痣、哪里有个疤、大眼睛还是小眼睛、是白是黑、是丑是俊。倒有六分把握。唯车子文心下犯疑:又无图形,如何对得上? 余太公却想着程谦作为,也罢,哪怕不是沈尚书公子,单看人物也不太差。虽不是个官儿,却是个灵醒人儿。先拢住他,再看两日,若他真有些本事,能考个举人进士,划拉到手里也不算亏。做过赘婿说出来不好听,然则出些钱,与他改了户籍他抹了此节,依旧是清白人家。想那程家人相单薄,也不好强争,又已有个姐儿了,与他们些银钱,也算补偿。至于程谦那个女儿,要他当作自家孙女儿照看也可,所谓和气生财。 余太公想得甚是周到,恰在此时,京中又有消息,沈尚书事因朝中有人作梗,平反之事不了了之。余太公又放下心来,并不着急了,命儿子余大郎与程谦相处。 余大郎奉命而去,他亦是个年轻人,家里有钱,也为他延请名师,也与他锦衣玉食,不特读书识字,凡是年轻公子时兴的玩艺儿他都通晓。又余太公近至江州要与县令、知府亲近,不巧未遇上节日,二位家中又无人做生日,只得转而与两位家中公子玩些摴蒲类游戏,有意输些钱财与这两位。余大郎便寻了程谦凑作局,故意输些银钱。 程谦因余大郎说:“往来我家这些人,我皆看不中意,唯与世兄见如故。我初至江州,甚都不熟,还须仰仗世兄。”又请程谦代为引见些人,又说要见县令、知府家公子等。程谦因余家要租他家仓栈等事,亦不好推拒。此后便是余大郎使钱,招待两家公子,程谦时常作陪。 余大郎对这“妹婿”原不待见,赘婿总令人不齿,然则妹子喜欢,又有程老太公先时四处扬言程谦日后归宗,此时入赘不过报恩云云。日日相处,亦觉此人不错。方转过颜色来。 如是二、三月,又逢节日,余家备好大份礼物分赠二官,余大郎已与两家公子称兄道弟。县令又与余大郎附县学读书,只待上下打点,便可考试。余太公亦租下程家仓栈,又与他家铺子做买卖,拘得程谦时常与他家打交道。 日饮酒,余大郎微露其意:“我素服程兄,家有妹,实想许与程兄。” 程谦捏着酒盅道:“余兄醉了,我已有妻有女。” ———————————————————————————————— 余大郎得程谦这句,回复与父亲。余太公已叫女儿闹得生不如死。余二姐放下豪言:“为奴为婢,只要为他。”余太公怎肯叫女儿做妾?只得硬下心肠,又打点些礼物与县中官员,又招徕程家铺子伙计管事等人,连同程家佃户都要收买。只待将程家命门掐住,再谈程谦之事。 余太公行事缜密,余二姐却等不得,暗使心腹丫环去打听,路遇陆氏的母亲。陆婆子口中程家满门恶人,秀英当是个首恶,直说得如同夜叉般。丫环回来说与余二姐听,余二姐心疼得不得:“恁般如珠似玉个人,落到个夜叉手里,叫人好不心疼,这却是‘骏马常驮痴汉走’哩。”又听陆婆子说,程家个姐儿,倒好叫教得心黑手狠。又思,[若是我嫁与他,可要好生教导这姐儿,若是我嫁与她,生出来的孩儿必定……] 时羞红了脸。 因她哥哥与程谦熟识,她便按捺不住,动手与程谦打起绦子,倒好想与他做双袜子,只不知道尺寸。便与丫环定计,故意于程谦走过路上洒上水,叫他踩过,再量了那印子,估出尺寸来,细心去做。 又时时使人打听程谦之事。来二去,叫她买着了程家打发出来发卖的丫头,又生出段故事来。 ———————————————————————————————— 却说玉姐自得了两个新的丫头,李妈妈松快不少,只叫梅香与果儿伴着玉姐,她自家支使支使朵儿,权作练手。梅香总在玉姐身边伺候,果儿做些针线活计等,不知为甚,玉姐偏爱与朵儿说话,又时常道果儿辛苦。 秀英有孕,寻常人不得近人,梅香尽力巴结玉姐未果,便时与素姐说话,素姐喜她伶俐,与她改名蕊儿。玉姐也不在意,只唤了朵儿来伴她读书,回与秀英:“阿婆喜欢梅香哩,把她与阿婆使罢,我有朵儿果儿两个便够。” 听秀英笑,把她脸上拧把:“你这小东西吃醋了?”玉姐把头摇:“并不是,我见她心也不在这上头,不如成全了她。” 秀英心下诧异,这丫头说话倒怪,也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把李妈妈叫了来问:“梅香是怎回事?怎地玉姐说她心不在这上头?要把她与她阿婆?” 李妈妈也纳闷儿:“这三个丫头,最伶俐莫如梅香,大姐儿想什么,她总能先想得到。我原还怕她太伶俐了,万事依着大姐儿,惹出祸事来,怎地大姐儿不说她好,倒说她心不在了?” 主仆二人思前想后,万分不解,难道是玉姐见梅香挨着外祖母,故尔不喜她了?这梅香伺候得极好,既有余力,也不必就长在玉姐跟前了不是?也谈不是“背主”、“攀高枝”。不免把梅香叫来审。梅香哭道:“奴只因姐儿使送茶果与安人,方与安人见面。遇着安人说经书字小,奴与安人读过几回罢了。安人就与奴改了名字,奴、奴……” 梅香实是不喜这听就是个使女的名儿,然秀英说不必改,玉姐又不在意她这名儿,便把主意打到素姐头上。素姐极好说话个人,但听梅香叹这名字是原先家中大娘故意取的,便与她改了。 除此而外,梅香实做得不算出格儿。且梅香明白,这家中素姐说话是最不中用的,反不如跟在玉姐跟前。 秀英与李妈妈想而又想,终是把梅香留与玉姐再听用几日,玉姐实在犯拧,再换与素姐不迟。孰料玉姐房中果儿又出错,却说果儿总与玉姐做针线,近来又做鞋,与玉姐换。玉姐拿鞋上脚,往地上跺,膝盖便是软,小脸煞白。脱下鞋来,足底白袜洇红了点,脚叫扎破了。 朵儿急得要哭:“姐儿快坐下。”忙又去取了玉姐旧鞋来。李妈妈闻得朵儿叫声,奔来过来问:“甚事大呼小叫?”玉姐道:“扎了脚,有些儿疼。”果儿脸也白了,忙跪了下来:“我新做了双鞋,姐儿上脚,就扎了,我、我也不知是为何。” 李妈妈把手往鞋内摸,捏出根断针来,劈手往果儿头上便扇:“要作死哩!”朵儿怕得不行,哭道:“实不是我干的。”李妈妈并不肯信:“不是你,能是谁?” 玉姐忍痛道:“拿来我看,做鞋都是用大针,就是做鞋面绣花用细针,也不至跑到鞋底去了。”李妈妈捻残针:“确是细的。”又把眼神儿狐疑往朵儿身上扫,咕哝声:“可是作怪。” 叫朵儿拿着鞋子并断针,自家抱了玉姐,押着果儿去见秀英。如此这般说,把秀英气得不行:“我时看顾不到,你们就眼里没有大姐儿。”直到惊动了程老太公与林老安人,两人把眼扫,又把梅香揪出来。 梅香叫起冤来:“我并不曾动这等针线,也不摸这个,怎地拘起我来?我的针根也不曾少。” 林老安人掀掀眼皮:“她做的鞋扎了姐儿的脚,我只好发卖了她,留你个总揽着姐儿罢咧。你想得倒好!” 然则又无实据。 果儿亦哭:“实不是我。” 不料这件事儿,竟是苏先生做了回明白人,对程老太公道:“二婢孰是孰非,我固不知,然则梅香丫头却是不好。玉姐习武,朵儿止看、服侍,果儿劝她仔细,唯梅香拍手叫好,总说‘再来个’。玉姐自好学,梅香竟也欲学,然每小意询问,总是格局甚小,偏爱绕些趣话,若是男子,当是佞臣流。卖便卖了。” 程老太公闻他如是说,便不再问,只叫林老安人把两个都发卖了:“个呆,又不似朵儿,万事以玉姐为先,心里真有姐儿,凡事拿到她跟前自家就该搜检回。个精,哪是佞臣?倒是要把我姐儿当卖艺的哩!丝尊重也无,怕不转眼就能卖主。” 林老安人将王妈妈叫来,气把两个都发卖了:“也不要原价,个卖到五两上便可,休要我再见到。” 秀英啐王妈妈脸上,骂道:“你弄来的好人哩!还说老实,害我姐儿扎了脚,也不知是哪个做下的。个就只知讨好卖乖,不把我姐儿放到眼里心里,另个就摘不清自个儿,做事不仔细,她要拿与姐儿前先摸摸,哪有这个事哩?” 王妈妈心下大乐,这两个丫头,买时她赚了小二十两,程家养了这数月,又长大了些儿,模样儿也好,摸着了门路,个还好再卖十两,两个可再赚上十两。当下也不计较秀英啐她,只拿好话来说:“再与娘子寻两个好的。” 秀英道:“可不敢劳动妈妈了,我姐儿挨遭扎就够了。” 王妈妈领了两人回去,个扇了几巴掌,拷问起来。两个大口叫冤,王妈妈冷笑,指着梅香道:“小妇养的道我不知道哩,你那心眼子哩,哪个你都要讨好,哪个你都要压着,原在你家时,最好掐尖占先,如今又犯老毛病儿了罢?我原看你是个伶俐的,不曾想蠢成这般!你还道人看不出来哩?!” 又骂果儿:“呆死你算了!你脑子叫狗啃了哩,拿东西与姐儿使,不先搜检了?” 王妈妈拿了两个丫头要转卖,不合叫余家打听到了消息,余二姐便央母亲,兑了钱,将两个买了来,细问程家内宅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为毛会有同学认为这两只会离婚捏? ☆、诡计 却说这余二姐颗心,总往程谦身上打转,合家叫她气得没了脾气。余太公已定个计来,要赚这程谦来做女婿,口上念着“儿女都是债”,细细思量,自已止有子,有个女婿来相帮,也不算差。想来程家也无力与自家争,又赔些银钱,拿捏着人家命脉,连程谦头前的闺女都想好了出路,余太公觉得自家 分节阅读13 欲望文 分节阅读14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14 办事也不算太欺负人。 只想不到,这余二姐真是前世冤孽,直如疯魔般,竟是等也等不得。初时隔数日程谦便要叫余家父子拐到家中说话,她还能偷看几眼,以解心中相思。私下里做着针线,心口也有慰藉。不想程谦也不是个傻子,次两次,总觉有人窥视。再则余二姐悄躲起来看得入神,身上环珮可不就会轻响? 程谦初时不觉,时日长,便也醒过味儿来了。他平素上街,也有大姑娘小媳妇儿偷看两眼、红红脸,也不以为意。然则入余家就叫这般看,未免觉得不妥,巧了余大郎正要与县、府两处公子有事,程谦顺水推舟便只引余大郎往外头作戏耍子。 余二姐便有些按捺不住,她家富足,自使着四个丫头,粗使丫头,尽不缺伺候人,分拨、二出去打探消息。得知程家赶了使女出来,便央母亲买下。她母亲见她这般模样,把口气咽回肚里,使人买了果儿并梅香回来,自先审上审。 人是王妈妈领了来的,把两个又套夸:“果儿针线极好,话也不,尽是本份。梅香却是个百般伶俐,眼都会说话。只因程家姐儿年方五岁,与她们差得略大了,那家倒好要与姐儿般大,打小儿养作心腹,初时说大几岁先看着,合得来便使,不想实是差得太大,玩不作处,现他家姐儿那里,止个五岁丫头,还说要买个小些儿的哩。” 余家老妈妈半信不信:“若真好,怎会卖了出来?便是与姐儿不合,家下哪处用不得人?” 王妈妈道:“哎呀呀,这真是大户人家说的话哩。乡下人家,合用便用,不合用,哪里还要她?!她家个萝卜个坑儿,出这两个人,哪有那些闲钱去养?” 余家老妈妈本就是打量着出这几两银子,把人买了来问些话儿,问完话儿,随意往哪处丢,洒扫总是做得的。余家新搬了来,也在缺人手使,并未添全。便问价钱几何。王妈妈道:“这两个,原主人家买时,个十两哩,白养这两个月,也不算衣食钱,只要原价。安人要买,好歹赏老身几个跑腿儿钱。两个统共便给二十五两罢哩。” 余二姐背后拽她娘的衣裳,余妈妈皱眉:“领这妈妈去兑银子。”自把果儿与梅香问话:“你们两个叫个什么名儿?”果儿自报了名字,梅香道:“婢子在主人家,名叫蕊儿,她原叫二妮,主人改了她名叫果儿。因她与姐儿做鞋,里头遗了跟断针,扎了姐儿的脚,娘子把我两个皆卖将出来。奴亦不知何处不妥。” 余二姐道:“她犯错,该卖她,怎地你也同卖出来了?” 梅香道:“娘子气性大,总是奴命苦。” 余家老妈妈横余二姐眼,唤来丫头将余二姐“扶”去做针线,又将果儿与梅香分开来审。果儿不敢撒谎,只供:“做了双鞋,头先做的针线从无关碍,委实不晓得今番怎会出了这等事。”又问她梅香如何。果儿也只说:“她从来聪明,与姐儿处得亲密,却不知为何也要卖出来。” 余家老妈妈忽地问道:“那蕊儿原名是什么?”果儿道:“她叫个梅香。” 余老妈妈便放她走了。又来审梅香,头句便是:“你原名叫什么?”梅香面上含羞道:“叫个梅香,是家里大娘给取的。” 又问:“谁与你改的?” 梅香道:“是原主人家里安人与改的。” 再问:“那家姐儿可聪明不?” 梅香道:“小孩子家,倒瞧不大出来。” 余老妈妈笑,便要将她再卖。余二姐不肯答应,原来她见果儿不肯说话,梅香口齿俐伶,要留下来问些程家故事。取了私房钱,使自己乳母把梅香勾来养活了。次后凡往程宅跑腿等事,都是用的梅香——因她门路熟,又年纪小,不引人注目。 岂知梅香年纪虽小,心眼却,已过十岁,这年月,十三、四岁便有出嫁,她已晓些男女之事,余二姐心里口上不离程谦,还有甚不懂的?拿了余二姐针线,便往捧砚等,口上抹蜜,又把余二姐与的赏钱分了些儿与捧砚。捧砚故是程家买来,然与程谦相处日久,倒是偏向程谦些儿,悄悄拿来与程谦。 大凡男子,无论老幼,遇有个年轻女子示好,纵是不受,心头也该得意。程谦又有些与众不同,十分不喜:“丢还回去!”原来他从来未曾见这女子,自家又是赘婿,余家二姐待字闺中,怎么看怎么是桩麻烦。 ———————————————————————————————— 捧砚十分为难,然他又是程家仆役,只得连着梅香与的好处,同退还梅香:“姑爷不收哩,你原是程家婢,现做这等事,不好哩。”梅香啐道:“好个大哥哥,先时收我好处时怎地不说?待办成,又来充好人哩。” 抱了东西,也不退与梅香,自家藏了起来,却回说事已办成。余二姐夸她有用,又与她好处,又令她送信。直至秋天,又做鞋与程谦穿。哪知这东西全没到程谦手中,还道程谦已明她心意。她这回却不敢与父母说了,私相授受,实不是件好事,也恐父母知道了,对程谦不满。又疑惑:“他怎地不回我个字儿?” 却又按不下心中悸动,又写了诗来与程谦。梅香欺上瞒下已是顺手,待听得要程谦回信,她也着慌了,瞒下容易,回信却难,不拘是物件儿还是字迹,若是随手弄来的不好,恐入不了余二姐的眼,翻出老账来,她也不得好儿。 已成骑虎之势,索性将信递往秀英手里,气气这凶婆娘也好。事情闹将出来,余家比程家有钱有势,程家只好吃这闷亏,介时程谦也无退路,余二姐得偿所愿,她就是功臣。至于秀英无夫、玉姐无父,却不在她心中了。 也是合该有事,秀英这胎比上胎受家中看重,约束得她紧,又因上胎生了个女儿,唯恐再生出个女儿来,她比上次焦心,只因长辈目光殷殷,她才强忍这几个月,早要忍不住了。偏家中因她最近安静,渐放下心来,余二姐封满是思慕之词的信,便入了秀英之手。 秀英打小也是延师教习,程老太公待她,与待玉姐是般尽心,虽先生不如苏先生有名,该会的还是都会。看便懂,骂道:“怪道纪家嫂子那般说,原来是真有这么个小妖精!贱人!八百辈子没见过汉子,甚样的都要亲近!都说无商不奸,养个闺女也这般奸滑!与我雇了轿儿来,我打上他家门去!” 家中人如何敢拦她?道扎煞着手,道飞奔去请老安人。秀英心中正躁,不合跌了跤,不时便见了红。小喜是秀英侍婢,捧砚是程谦书僮,两个平素也眉来眼去回,见此情状,抓了门上个人,与他两把钱,叫他说与捧砚去。 捧砚听了如是说,忙回与程谦。程谦心中未尝不盼这个孩子,听得有事,忙回家来。秀英已是连骂的力气也无了,晚间便落下个男胎来。程谦心中大恸,程老太公数十年刚强,此时也支撑不得。素姐已哭死过去,林老安人木木怔怔,说不出话来。程谦又问白日之事,捧砚知悉,吓得不住,忙把梅香供了出来:“就那回,此后我也不敢再沾她。” 林老安人道:“怪道玉姐瞧她不好,不想要她,小孩子家最是灵醒哩!”程老太公道:“还是苏先生说的不假,就是个小人材料儿。”程谦咬牙道:“先不要宣扬!我自有主张,我的儿子不能就这么没了!”他面皮涨红,拳头捏得死紧,程老太公见他这要吃人的样儿,也张不开嘴去。 程谦说完,冲出门去,只听咕咚声,门外朵儿道:“姐儿!”却是玉姐老毛病又犯,见情形不对,自跑来偷听了。家中正乱,竟无人察觉。林老安人跳将起来:“我的儿!”程谦俯□,玉姐抬起头,程谦伸手将她抱起:“你来这里做什么?回去歇着。”顺手将玉姐身上灰尘拍了拍。 玉姐眼巴巴瞅着屋里不说话,程谦也不管,直将她将到房内,命朵儿唤来李妈妈:“好生看好姐儿!” 留下玉姐咬着指头。 ———————————————————————————————— 过不两日,余太公便要为儿女操碎了心,他儿子余大郎与县、府二处公子摴蒲,竟输了五万银子去!好大注钱! 却是程谦随口与两位公子提,这程谦少时并不是盏省油的灯,也曾无赖得令父亲恨不得顿棒打杀了账。如今这进退有礼、斯文隐忍,不过是张皮,止因经得了,看得淡了而已。如今害他儿子未生先死,合家不安,算计他到这等境地,他甚还未做,便令家中人看他如个负心人,这口气如何忍得下?! 算来程谦身份原不能与余大郎比,然则县、府二公子却喜与他相交,天生心里觉他亲近。他顺口提,两家公子闲来无事,便下帖与余大郎,道赌个钱。 余大郎原也不笨,从来输赢有数。却不想程谦做局高明,也不私开局,只往那赌坊里去。赌坊做的就是那勾得你不想走,输了借债也要赌的勾当。寒天里,点几盏昏灯,火盆烧得旺旺,又斟来酒食,再燃浓香。四下里片喊杀声,激得人热血沸腾。余大郎毕竟不如乃父老江湖,四周又是起哄之人。程谦少时赌得了,手段也好,明里暗里与另两家喂牌,自家也小赢些,又输些,次后大赢回,总是余大郎输得。 输两输,非止原欲输的三百银子没了,又命小厮往自家房里取,又将自家手上两只粗镯子取下来作押。渐次将百零八颗浑圆珍珠串的数珠儿也抵了,方名砚也押了。次后又写出许欠条来。原来这赌坊本就兼着高利贷的买卖,自有写好的空白文书,介时往上填,与借的人或画押或按手印儿,这注钱便算借出去了。 县令公子得了数珠等物并银子合算总有两万之数,知府公子手气好,名砚类与银钱相加,倒好有两万五千之数,余下悉便宜了程谦。赌坊里也不是现银,是有名号的大商号发的银票,每往柜上兑钱,却要千分里取三作酬钱。这三分损耗,自又算在余大郎头上。程谦抽出十张十两的银票,散与赌坊荷官小厮等。县令公子见了,也把块羊脂玉佩与了开赌坊的赖三儿,知府公子捻只镶宝嵌玉的镯子也抛与赖三儿。 赖三儿眯眼笑,到他这里赌,只借地方儿,便要与他抽头儿。今番他却不须要这抽头了,三人打赏便足了,且余大郎签了借据,乃是打了虚高的,借他五万两,写的却是五万五,且不算利息。想余家在江州置买的好大铺子,赖三儿便想笑。 他也不是自家开的赌坊,否则何以有这些银子?纵程家这等中等人家,倾家算上,不过万余两家业,连同林老安人嫁妆,也不足两万之数,这且是四代经营,又不曾分家。赖三儿却是背后有人,他那东家,想这些铺子也有些时日了…… 要收这铺子折价,少不得惊动官府,抽头儿不要也罢。当下禀明了东主,拿着借据,往余家收债。也亏得是余家财力,总算上倒好有三、四十万,然则这里头又有铺子、田地等,还有做买卖的本金、又有族人要照应,哪有这些现银? 家中放上二千银子已是极宽裕人家了,余太公纵是将儿子打死,也变不出这许钱来。独生儿子又不能真个打死了,只得将那不要紧的铺子卖出来。又拿帖子与县、府二处讨人情,怎知这两处赢了他家银子,家中父亲故把儿子打了顿,勒令闭门读书,钱却未曾还来。 两家公子皆是读书人,书生们还赞他们“风流倜傥”、“千金散尽还复来”、“手段好”、“洒脱”。余太公骂两府无耻,又见来收债的是他冤家对头,便疑这两处合谋。然则自家儿子不争气是真,自来民不与官斗,族侄离得甚远,鞭长莫及。他也硬气,偏不拿铺子折与债主,宁可押与别家换银子还债,也不肯便宜了这混账! 余太公自家也开当铺,往日是他家压那急用换钱人的价,今日却轮到他。能折千的,到手止有几百,黑心些的只与半儿价钱。 屋漏偏逢连阴雨,又有风言风语传出,道是他闺女余二姐想汉子想得疯了。却从梅香那里起出些闺阁书信,又有做的针线。原是有贼闯了空门,去偷东西,钱拿了,却把书信物件儿抛了,叫冷铺内的花子拾到了。 这天下做父母的,最怕就是有个败家子的儿子,个心生向外的女儿。余太公心力交瘁,将铺上银钱提提,凑了万两,又低价变卖家私,三、四十万家业,夕间去了十万,女儿声名受损,不得不离了江州城。 临行前审出梅香来,方知上辈子的债主余二姐做下这等事来,余二姐亦知那欠了八辈子情的梅香居然瞒了她,哭着把自己吊到房梁上,幸使女养娘解救及时,不曾死去。 那头程谦却又寻上门来问罪,且问:“勾我家中逐出的婢女来,竟是为何?原是因她心地不好,方发卖出来,不想府上这般怪异,偏爱这样儿的!将我妻气病,谋杀我儿!”余太公低伏赔罪,程谦却只管面色铁青:“我家老太公又气倒,府上真是厚道人家。”砸了余家待客茶盏,拂袖而去。 余太公外人面前装完孙子,回来将双儿女各打顿,又将梅香采了来,她身契原在余二姐手上,小小丫头如何走得脱?梅香此时方知道怕,哭叫讨饶。余太公对自家女儿不忍,对旁人女儿倒忍心:“打死个奴婢赎罪的钱我倒好有!” 喝令把梅香打死,也只算作“失手”,并不是“有意”,动手的又不是他。县、府因坑了他家银子,且余家如今实是凄惨,又是伤婢之事,止罚些银子了账。 余家离去之日,程谦身缟素来送行,又叫群花子围了,掷些烂瓜臭果,有等地痞,将破鞋直掷余家女眷之车。 作者有话要说:程谦不是啥好人来的,只不过程老太公对他比较实在,他又有段波折经历,才显得好脾气而已。对个男人来说,弄死他儿子,简直不能忍!当然,程谦的性格问题、做赘婿的心态等等,下面还会有的。 ☆、遗泽 程老太公曾与苏先生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不曾想未死在七十三,却也不曾活到八十四。盼了几十年,好容易看着丝亮光儿,秀英又滑胎。若流掉的是个女孩儿,程老太公许不至于如此伤心,听说掉的是个男胎,程老太公刹那腰也弯了、腿也软了。请来的郎中先瞧完了秀英,又捎带手诊看了个程老太公。 摸脉,郎中就暗道不好:我是来赚个容易钱的,这要看了个死人,岂不晦气?原来这秀英还好,毕竟年轻,虽是滑胎,好生将养着倒也无碍。这程老太公分明是油尽灯枯之兆。当下也不说收份诊金了,匆匆留了药方儿,把手拱:“小生主治妇科,老太公这症,府上还要另延良医为妙。娘子若有不适,还找小生来。” 程家寻这郎中确是妇科好手,他既称程老太公须要另延良医,程家又匆匆去寻旁的郎中。便是江州城内号称“太医”的马太医来,也是摸把脉,丢个眼色与程谦。两人出门立定,马太医也不遮掩:“油尽灯枯之相,府上若有好参,我与你配些辅药,道煎服了,若无,趁早往街上买些儿,只好吊命罢咧。” 盖因家中团乱,仆役不敢搭话,素姐只知哭泣、秀英又卧病不醒,李妈妈把玉姐放在苏先生跟前,林老安人照顾程老太公且来不及。待程谦归来,上下调弄,送走了郎中,看严了门户,方仔细拷问。 林老安人不时也累了,素姐哭哭啼啼侍奉林老安人往后头安歇,林老安人叫她哭得头疼,劈头掌打下去:“我还喘气哩,你哭甚?”素姐生来便被林老安人娇养,旁人要说她,林老安人尚要打回去,不意被林老安人动手打了。当下哭也忘了,呆木木立在旁。 林老安人见她如此这般,又想秀英,不由灰心,将手摆:“罢罢罢,你去歇着罢,为你爹诵诵经。”素姐捂着脸,点点头,含泪自去后头。 程谦出来见林老安人:“事情已问明了捧砚,也不是他私下收的,恐还有内鬼。眼下宣扬出去,只恐治不了真凶,且密下不言,我须有个交待。” 林老安人道:“你去苏先生那里接了玉姐,送到她阿婆那里,与苏先生道个恼,家里慌乱乱的。我去看看秀英,这遭的是什么罪哟。” 程谦去见苏先生,又接玉姐送往素姐处不提。林老安人紧赶慢赶到了秀英床前,秀英已倒了半日,吃完药睡了两个时辰。林老安人忙把秀英拍醒:“我苦命的儿啊,我晓得你的苦,眼下你可不敢再闹了。” 秀英初醒,神情片懵懂,顿了片刻,方明白林老安人说的什么,登时咬牙道:“他倒好!我在家养儿子,他往外勾搭小娼妇!叫他滚!叫他……” 语未毕,叫林老安人捂住了嘴:“你说甚?说甚?要作死哩!且不说是不是他的首尾,平日里他待你如何?只有你数说人的,没有人数说你的,还不知足哩!你再这般,只好眼睁睁瞧着他与旁人走了罢哩!你大了,有主张了,可怜了我玉姐……”说着又哭将起来。 秀英茫然道:“又要我如何?”也忍不住哭了。 林老安人道:“有甚事,你只管叫他拿个主意,不要强争。我先时也不觉哩,眼下这般,没个男子,家便不成家哩。” 秀英道:“阿公哩?” 林老安人听到伤心事,终号啕了出来:“那个老东西,也病倒哩,合家上下,全看玉姐她爹哩。” 秀英梦怔怔坐着,忽而问道:“我玉姐呢?” 林老安人道:“我使她爹送到你娘那里了,你这里乱糟糟,她小孩子家,别惊着了。合家上下,就她那里安静哩。” 说话间程谦已归,林老安人扶着吴妈妈起身:“我去看你们阿公,你们好生歇着,明日还有事哩。你们还年轻,日子还须过哩。” 程谦按下秀英,不令她起身:“我送阿婆。”林老安人道:“你是好孩子,我从来看在眼里,歇了吧,明日且有你忙哩。太医不当面说我也知道哩,你阿公没几天哩,他的老衣寿木十年前就预备下了,明天你早起使人取了来,还有扎棚儿要的木头、白绢要置办,压压。” 程谦应了,到底目送林老安人出门,又嘱点个灯笼照亮儿,方回来坐于秀英床头,握她手道:“此事我必与你个交待。” 秀英嘶声号啕,手上不住打到程谦身上:“我好好个儿子啊!”哭得程谦心头焦躁,硬压下道:“难道不是我儿子?!且住,我问个分明,个也饶不了他!” 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这夜程宅过得是凄风冷雨。 ———————————————————————————————— 次日醒来,程老太公转醒,也起不得身,只叫平安儿扶着坐起,腰后垫个隐囊,第宗便是请苏先生来说话。 苏先生已知家中事,然自觉外人,不好插言,今闻程老太公相请,正正衣冠,急促而来。到得床前,不由大吃惊:“老友这是怎么了?”程老太公道:“老啦,不中用啦,有事要拜托先生哩。”句话间,喘了四、五回。 苏先生因道:“府上事,我才知道,眼下无他策,唯请静养。” 程老太公摆摆手儿,道:“我自知,我自知。有事相托,万勿推辞。我去后,门女眷,唯孙女婿人,我、我要与他改契,改作十年,三年后,他可归宗。使他进学,便做秀才,也强于满门女子当家……” 苏先生道:“老友之心我自知之,我自会教他。” 程老太公道:“小女素柔弱,惯坏了她。我便想,外孙女儿断不可如此。万不想,她又太刚强,自家把自家弄坏了。玉姐……玉姐……” “玉姐也是我学生,我自会看顾。” 林老安人旁焦急,见苏先生答应下来,始舒了口气。她因程老太公所言,知苏先生有来历,见苏先生允了,便思,纵然孙女婿小有不好,有苏先生看着,程谦也不敢过份。重中之重,自是玉姐,苏先生又应下教导,林老安人颗心终落回肚里。上前道:“你不过时难过,将养便是,又要劳动先生哩。” 苏先生道:“我早应做府上西席,当尽本份。” 程谦、素姐、玉姐等又到,玉姐尚不知何事,遣朵儿打探,也只知家中来了郎中。玉姐便猜是她母亲生病,急得不行,夜里便要来看。素姐哄不住她,便抱着她哭,哭得玉姐头雾水,跟着急得哭。逃又逃不掉,夜胡乱歇了。 早起素姐携她往程老太公处问安,嘱咐道: 分节阅读14 欲望文 分节阅读15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15 “太公病着哩,可不敢再闹。”玉姐才放下心来:“我省得。”在她心中,老人家有些病痛倒是常见,她母亲有孕,最是金贵,只要不是她母亲有恙,于这家中,便不算难关。 见了程老太公,看他病了,玉姐煞是难过,往床前握了程老太公之手:“太公,太公怎躺下了哩?好好吃饭、好好吃药。” 程老太公很是慈爱,左手握玉姐之手,右手抚其顶:“是哩是哩,要好好吃饭。玉姐也要好好吃饭哩。” 玉姐听这声音断断续续,心下惶恐,抬头睁大了眼儿看向程老太公,忽地道:“我娘哩?” 程老太公苦笑,林老安人道:“你娘歇着哩,她现在出不得门儿。你听话。” 程老太公复又语于程谦:“除开秀英,都在这里了,我有话说哩。你自来家里,上下都看着哩,没句不好的,是秀英自家急躁了些儿,她有身子,又……你担待些儿,万事看我、看玉姐面。” 程谦见他说得吃力,忙上前道:“太公不消说,我自理会得,她没坏心。太公只安养,不日还要做寿哩。” 程老太公道:“你且听!我与你改个契儿,原说在我这里十五年,于今改作十年。你好生读书,十年过,立时去考试。” 程谦咬牙道:“太公休要如是说,我必有交待。” 林老安人垂泪道:“老的老、小的小,全靠你哩!你不立起来,倒叫我们指望哪个?” 程老太公道:“我原是拐了你来的,你念恩,这好。我临走了,不能不讲良心哩。你们都好好的,我才能闭眼哩。” 苏先生果断,道:“依原样,你且要等上八、九年,门女户,如何生活?” 程谦往床前跪,闭目流泪,不再言。 程老太公又叫林老安人取了只铜包角的朱漆匣儿来:“我都交待于你。”当下把家中田契、地契等清点。程谦也不看,依旧铜锁锁了,交往玉姐手中:“你娘病着,你自收好。” 程老太公头歪,林老安人惊骇异常,伸手往鼻下试,始知他是昏睡过去。此后服侍汤药,程老太公亦是时好时坏,又寻机与秀英嘱咐:“女人家,休要刚强太过,刚则易折。万事沉住气,没甚过不去的事。” 苏先生便把玉姐盯紧。玉姐初晓事,看秀英肚子平了下去,便知不好,只敢悄悄问李妈妈。被李妈妈捂住了口:“休问。万不可提的。”玉姐便叫来朵儿:“你只管去听,甚都休要问,去问老安人与吴妈妈说甚,再听小喜怎生劝我娘。有郎中来,你也去听,郎中说甚,你学与我。” 朵儿去听,她人又小,模样也不出挑儿,最易叫人错眼滑过。默默记了,也有听不懂的,也有记不全的,学了来。玉姐也不甚懂,转问苏先生:“甚叫滑胎?我兄弟怎就没了?” 苏先生大吃惊:“你知道了?你怎知道的?”他见玉姐如此问,还道玉姐已明了滑胎之意。 玉姐并不知晓,也假意道:“先生先说。传道授业解惑。” 苏先生噎个半死,只得含糊说了些儿:“你娘不慎跌了跤,就滑胎了,你兄弟就没了。”与个毛丫头说滑胎,苏先生纵是通些医理,也不大好意思。 玉姐想了半天,方悟:“我兄弟没了?!!” 苏先生:“……”方才说了半天,原来这丫头在诈我? ———————————————————————————————— 此后便是程谦寻访设局,终将余家逼出江州。程谦设局也简单,不外是与赌坊并两公子番言语,半天里卷回几千银子来。 然银子再,也买不回人命。程谦面使人往慈渡寺等处布施,与庙中翻建房舍,又置百亩良田舍与寺内。又为儿子做道场超度。来二去,手头只余三千余两。 程老太公已请来纪主簿与里正等,央二人相帮,与程谦改了契书,又央二人照看家中:“万事还请费心。”衙内有纪主簿在,街坊有里正在,是心中要积些阴德、得些好名声,是数十年街坊平素相得,皆于榻前答允。又思程老太公恐撑不住走了,要与他速速办成了此事。 次日便把文书改过,又于衙内存档,纪主簿做惯了这些的,上手极快。 程老太公见着文书,含笑而逝。 ☆、教诲 却说程老太公抱憾过世,程家犹如天塌般,亏得程老太公年事已高,应装裹等早经齐备,此时不过取出来用。然则程家固不缺钱物,却是缺人。合家上下唯有个程谦可用——与程家交好之人皆知他,外事自是悉交与他。 然内事却是为难。素姐不顶用自不消提,秀英又小产,程家原无甚宗族,无相帮之人。没奈何,林老安人只得强打起精神来,扶着迎儿出来理事。她原就忧心程老太公之病,日夜不宁,再经夫丧,又以忧子孙,只撑不两日便也病倒。又延医问药,忙作团。 程谦个人恨不得分作八个,毕竟是男子,纵为赘婿,也非拘于后院之辈。苏先生客居宅,又与程老太公算是相得,不得不出言道:“还有玉姐呢。” 程谦看苏先生,仿佛苏先生头上长了三只角!苏先生被他看得不快,咳嗽声:“看我做甚?你倒是寻出第二个人来!‘必也正名乎’,如今除开玉姐,哪个能名正言顺主事?又能指望哪个?” 苏先生规矩:管你几岁,该着你担当了,便是你了,谁来问,他都是这般说。教太子是这般,教玉姐自然也是这般。想那宫中,官家崩了,休说太子是五岁了,便是五个月,该着他登基也是他登基,哪怕叫皇太后抱着,也须便龙椅上坐了。 这程宅现状,秀英是起不得床,林老安人又病,素姐此人,纵是苏先生孤陋寡闻不预妇人之事,也知她是个扶不起来的,且如今正在林老安人床前侍疾,又要时时看看秀英,可用者,唯玉姐而已。 程谦呆了片刻,跺脚,把苏先生脑袋上那三只角又按回脑袋里:“就依先生!捧砚去唤李妈妈,把大姐儿领来见往来堂客。”复向苏先生揖。 苏先生道:“她虽忙,这几日功课停了,于今遇上正事,也要她抽空儿来,我与她讲讲何为五服。老安人母家尚有老亲,如何行止,她须知道。” 程谦也应了:“有劳先生。” 当下去领玉姐来。 玉姐止猜到母亲有事,万不想曾外祖父却是先走。她幼时与程老太公相处时日较秀英,自有番孺慕之情在,在她心里,合家上下第亲近的便是程老太公,程谦且要排到第二,余者方是分与旁人。 因知她兄弟没了,玉姐心中发躁,家中人人有事忙,止个朵儿随她左右,总在几个院子里走动。程老太公去了,她便趴在寿木旁,看着程老太公静躺于内,忍不住踮着脚,伸着要够他的脸。 李妈妈错眼不见,转头玉姐半截身子已倾到棺木上,李妈妈口气憋在胸中没敢吐,捞起玉姐退后五步,脊背抵到了柱子上,方呼出口气来,脸色煞白地道:“我的好姐儿,你要吓死妈妈哩。可不敢惊着老太公,就叫他安安生生走罢哩。”口中念念有词。 玉姐于“生老病死”四字,只知其意,感触未深,步三回头,叫李妈妈领到秀英床前。 秀英正挣扎着要起身,叫程谦拦住了:“老安人已病倒,你好生将养,休教她再挂心才是。你这般,走不两步便要人扶回来哩。”秀英道:“我倒想安卧静养哩,我再躺下了,倒好指望谁去?你好歹是七尺男儿,舅爷家女眷来,断没叫你应酬的道理。” 程谦道:“苏先生方才寻我说话哩,说可使玉姐去。也不用她说甚,叫李妈妈带着,她总是个主家,也好过你这般躺着与人说话。” 秀英恨恨捶床:“偏我动不得。”心内把梅香并余家十八代祖宗咒了个遍,却因得林老安人嘱咐,不与程谦发作。 不时玉姐到了,见秀英这般,心上前道:“娘,你休要起来,且歇罢,有甚事,只管支使我来。” 秀英纵刚强,也不由落泪:“你个小人儿,能做甚?”因目视程谦,程谦将身俯下,对玉姐道:“玉姐渐成大姑娘了,爹娘有事要你办哩。”玉姐道:“爹,你说。” 程谦道:“过时,叫李妈妈并朵儿与你道,见往来客人,你只管迎她们,与她们作礼。我领你见苏先生,苏先生自有话教你。” 玉姐点头道:“我省得。”又上前将秀英往床上按,扯了被子与她盖上。她年幼力小,秀英成年女人所盖被褥颇沉,坠坠难以拖动,只挪了数寸。秀英无奈笑,抚玉姐头顶道:“我自家来,你去见你先生,要听先生的话。” 玉姐点头,由着程谦抱去见苏先生,因见程谦步子极快,便也不挣扎要自家走。 ———————————————————————————————————— 苏先生那里,早把五服等须讲解之文章理出。见玉姐来,乃对程谦道:“事急从权,这书是循序渐进不得了,我先拣眼下用得着的与她说,休问懂与不懂,且强背下来罢。” 程谦斜眼见平安儿扒在门旁,与苏先生作揖,道:“先生作主,我去前头看着。” 苏先生念玉姐年幼丧亲,尽力把口气放缓些儿,道:“我先与你讲这五服之礼与丧仪,你自家且硬记了,无论懂与不懂,记下再说。有甚想问,事后再问。”见玉姐颇晓事,并不胡搅蛮缠,苏先生也自欣慰,只有些疑虑:这老小颇投缘,因何不哀戚? 不由问道:“你太公不禄,合家哭泣,你也当哀戚才是。” 玉姐道:“哀戚?” 苏先生渐生不快:“你太公生前疼爱你入骨,如今他去了,你为何丝难过也无?从此天人永隔,再不得相见,你不想念么?” 玉姐听“再不得相见”句,时失神,呆立当场。 李妈妈忍不得,忙道:“先生,姐儿还小哩,不懂这些个。小孩子眼净心眼,不晓事便罢,说破了,吓着她。” 苏先生见玉姐怔怔出神,心中也是不安,急看李妈妈抱着玉姐来哄。玉姐迷迷登登回到头来:“先生说,我听着哩。”李妈妈恐苏先生再说什么话来,急急辩道:“姐儿甚都不懂哩,方才还伸手往寿木里够太公,吓煞人!姐儿,过时有客来,姐儿要哭,他们便觉姐儿伤心了。” 苏先生看她样子与平日不同,不敢再提,又觉李妈妈之语大有深意。却思时间紧急,不得细究,忙把那五服与丧仪说来与她听:“各地风俗有异,总脱不了这些……” 程老太公于玉姐为曾外祖父,若非程谦入赘,她当另有种服法,如今她亦姓程,便依为孙子为曾祖父服便,服齐衰五个月。玉姐要做之事,便是日日在林老安人卧房外正室里枯坐,专等吊唁之人上门。为便举哀秀英也挪与林老安人同室,于房内加张床。 玉姐与前堂迎客,与人还礼,亲近些的,便迎进内室见老安人与秀英。又有何氏仗义,时不时往程家来帮看,因问秀英:“这些个人,我看你家厨下有些乱哩。”秀英道:“这老的老、病的病,玉姐能前头支应已是难得,又哪里顾得了厨下?左右不过丢些碗碟、费些柴米,帮闲儿的偷些酒食,钱受罪罢哩。” 何氏道:“信得过我时,我领你玉姐往厨下帮看二,她虽小,赶上事儿了,也不看年纪了。”秀英犹豫下,林老安人便道:“如此,生受娘子了。”何氏道:“都是街坊,何须客气?”因领玉姐往厨下看去。 林老安人自在房内与秀英道:“我难道不心疼玉姐?眼下事儿赶上了,谁又不可怜了?她早些晓事也好。你好少操些心,你伤了身子,必要把月子坐满!先时道孙女婿贫寒,倒好拿捏二,你刚强便刚强。如今你看看,转手,把来几千银子回家,他先时只是不出手罢哩。岂是能随意拿捏的人?是看你死鬼阿公面哩。往后你休要再磨,你阿公去了,你再把情份磨尽了,这阖家要坏事哩。你只管软和些儿,养好了,过二年生个儿子是正经!外头事你休管,只要外头银钱够家里嚼用,再不用思量挣少家业回来,有他哩。他不是个心狠的,纵狠的,玉姐是他亲闺女,也要看几分情面哩。” 说得秀英默默无语,直道:“我这几日,将生泪都流尽了。” 林老安人道:“我因你娘太软弱,才要你立起来,你又立得太狠了!女人家啊,自家是不成的哩。流尽也好,以后便都是顺心日子,不须再哭哩。” 秀英道:“阿婆,我醒得了。” ———————————————————————————————— 却说玉姐日日忙上忙下,小小年纪,未免有些急躁,又有家中请那僧道来做水陆道场,庙内因程谦大方布施,痛快使僧人来做道场,念经也极是尽心。种种乐器齐响,齐唱起经来。于慈渡寺内听那唱经,玉姐心宁,于家中听来,直听得心神不宁。 天气又寒冷,她往灵前跪了阵儿,两脚发麻,出得门来往那枯树上狠踢几脚,始觉痛快了。冷不防叫苏先生看在眼内,待程老太公安葬毕,始将她唤来,又布下功课:“你太公安葬,你倒好抄些经来。”因命抄十卷心经。 玉姐也知尊师,应了便抄。这抄经不似后世所想,抄成册。乃是取纸截作条儿,似布匹般,抄作卷儿。条不够,另取条粘续上。心经字少文短,轴纸便够。 素姐始抄经,心绪仍不安宁,常抄废了。待要裁了废字,重新粘了白纸来写,苏先生冷眼瞧了,忽道:“从头开始。” 玉姐愕然,苏先生道:“此便是半途而废了!纵裁了,你实也写错了,从头来!” 自此,玉姐凡抄经,但错字,便是最后字错了,也要从头再抄。抄得玉姐头晕眼花,几欲发狂。终于忍不得,且怒且哭:“我便抄不得,又如何?小半月儿,纸不曾得!太公去了,先生又为难我!怎样不是抄?”她怒,朵儿便往前,同怒视苏先生。 苏先生却是不会被她吓到:“甚样不是抄?人甚样不是活?要是前半辈子做了好人,后半辈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难道也是样?” 玉姐说不出话来。 苏先生因提笔,书“善始善终”四字。又拎玉姐轴字来,却是末了句“菩提萨婆诃”,之“提”字,被她写作了“堤”。苏先生因道:“行百里者半九十,是谓晚节不保。去你房里,静下心来写,后日交足五遍功课。” 玉姐犹带脾气,哼唧道:“这许,我写不来。” 苏先生叹气,起身抽开抽屉,取出卷儿纸来:“自家看,这是你往日所书,不过两三日,便可写这许字。怎地当时能写,此时便不能写了?在静心耳。心志当坚定,无事不可成。你心中不快,先生怎会不知?这份不快活却不可乱了心智。因时不快,误了事,又生新恨,长此以往,永无合意之时,则生休矣。” 玉姐犹不答,然与苏先生目光相接,苏先生目中殷殷,玉姐触而低首,心中讪讪,亦知乱发脾气不好,不尊师是错。止心中尴尬,不好意思开口。 苏先生叹道:“我应了你太公,总要教好你。好过生、赖过生,你要如何过?埋首做,莫问其他,自成功。须记得,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若连自己都管不住,如何管得住人?” 玉姐抹把泪:“先生,我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苏先生最大的价值不是金手指,是教做人啊。 ☆、体用 程老太公下葬而后,程家却还不能闭门过活。年关将近,程谦虽则早已着手程家家业,这却是程老太公初过世,仍要做交接。合家女眷,秀英起不得床,程谦须与各处主管相见,请吃酒席,逐安抚,不致离心才好。又有事毕已交冬月,乡下佃户也到交租之时,也须得程谦去办。 这些且不算大事,有件:程老太公在时,他是户主,如今程老太公既亡,家中便是没了户主,须得另新户主——这便犯了愁。 林老安人使人送信回娘家,叫娘家来相商。她是幼女,哥哥早亡,尚有侄儿在,侄儿也有个功名。林秀才到了姑母家,听林老安人说:“你姑丈去了,事毕,须得新立户主哩。”便问他姑母:“姑丈临终,可有甚吩咐不曾?” 林老安人道:“你姑丈也犹豫哩,论来该是素姐。你也知道,素姐是个面团儿,甚用不顶。秀英原是好模好样,倒也样样做得,哪想她却有个大纰漏——过于刚强了。再则立了秀英,不日她便要做洪家妇,到时候哪怕有了个小郎随了我家姓,也没长成,还要另立个户主,岂不麻烦?” 林秀才道:“究竟姑丈甚也没说?” 林老安人忍不住流泪道:“他把这话说与我,倒叫我看着办哩。还说,都样哩,终归是要看孙女婿哩。” 林秀才道:“姑丈是明白人哩,女子再刚强,终要倚着男人过活。” 林老安人道:“是哩是哩,孙女婿也不是凡人哩,既与县、府公子说得上话儿,又能做事,转手拿了大注银子回家。” 林秀才原本存的心思,便是与姑母家上下打点,将此事办成,也提醒姑母句,自家也能从中落些儿好处。林家人口,日子过得实不如前,且秀才举人等有功名之辈,每替人做保、做证,说情,总有些辛苦钱可拿,乃是常例。现听林老安人如此这般说,林秀才转问:“我亦听了前些时候他与县、府两处公子交好,又与那搬走了的余家大郎有些首尾,如今余家已走,他还能与两处公子有交情?” 林老安人叹道:“你不知道哩,他能耐着呢。” 林秀才见姑母不肯再言,心下犯起嘀咕来,暗道,姑母家素来会办事,手头又松,我便直白说了,她还能亏了我这侄儿不成?何苦要做勒索亲戚的小人?罢罢,真说了罢,咳嗽声道:“照常情,须是素姐为户主方合礼法。素姐实顶不得大用,不如以秀英为户主,纵然几年后秀英归了洪家,这几年难道就不过生活了?” 林老安人拍大腿:“是极是极!就是这般说哩,死鬼走时也不与我说句明白话儿。他倒是曾说,还有几个老友,也打点过了,又有这街上纪主簿,也肯相帮的,只有条——我无儿无孙,恐折了家业。”[1] 林秀才听了便笑道:“这有何难?朝廷从来怜悯女户,且那谦郎已与姑母家做了六、七年赘婿,按律,做过三年赘婿的,便可因妻承业哩,”见林老安人犹有愁容,问,“姑母可是忧孙女婿太伶俐了?” 林老安人道:“可不是哩?老鬼在的时候,他肯看老鬼面儿,我说与你,你再不敢说出去的——往常我也见他诚实可欺,咳,却不想他这样的人发起狠来,心恁细、手恁黑,我那秀英,看着像个霸王,我就怕她是个楚霸王——面上硬、肚里草包哩!” 林秀才道:“秀英也是可怜!我也听了些风声儿,怎地忽地发怒跤了跌?这却不是贤良女子作派,只盼她早些醒悟方好,甚样男子不好似水佳人,偏好怒目金刚?” 林老安人道:“连日来我总说她哩,她如今掉了个哥儿,眼也直了,脸也黄了,我也不忍说哩。” 林秀才道:“不忍也须得与她说明白了!上回改契,我也在,十年之契,还有几年?玉姐过年就六岁了,姑母自家算来。秀英还要守孝,出了孝,将养了身子,便是立时生养,也不定这孩子姓甚!做人家娘子,能与在自家做媳妇般对丈夫朝打夕骂?这样儿媳妇,姑母乐意要?劝得住便劝,劝不住,打也要打得她老实了!挨自家打,总比挨别人家打强!” 林老安人把林秀才双手紧紧握住:“还是你说得实在!总是她莽撞,遇事竟不与我们商议,孙女婿看她卧病面上且不与计较,心里不定如何想哩。这家上下,不过仗着老鬼待孙女婿丝情义,支使人家哩。日后都要看他脸色过活哩。” 林秀才道:“我瞧这些年,谦郎也不是没良心,秀英但能看得过去,也亏不着,万不可再犯傻。再者,不是还有玉姐?且休与他程家,好歹看顾着,时没个哥儿,玉姐再归了宗,才是姑母祸事哩。” 林秀才又教授了林老安人许事项,不外是看好程家独苗玉姐,再则严管秀英,令其将养:“好强也不看时候儿,偏要好丈夫的强。她那性情,不似女子,倒似个男子。姑母且想,谁个 分节阅读15 欲望文 分节阅读16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16 男子娶妻不娶女,倒要娶个男人!休教谦郎自说不是娶个女娘,倒是迎个丈夫来!” 林老安人连连称是,送走林秀才,又命家中准备礼物,又唤了程谦来:“该立户哩,你阿公生前已打点了些人家,这是与你舅家的,你亲往送与他。县、府那里人你也识得,主簿与里正那里也不要忘了,也与人家些礼物,休要心疼钱,不够只管与我拿。你岳母不顶用,秀英又病了,不要问她们了,便是交与你去办。秀英是我们教坏了她,她母亲不顶事,只能自家刚强,有甚对不住你的地方,但看我们老东西面。” 程谦道:“安人休要这般说,如此,无地自容了。往年是太公收留我,否则不知流落何处哩。” 林老安人道:“你娘子也要管教才好,不须看我面,她有错,你便说来,说不听,我去说她。爱子如杀子哩,只恨我明白得晚,才生出这等事端哩。她要再拧不过来,我自与苏先生说,每日匀些时候儿,我亲带玉姐掌管些家务,管不叫你为难。” 程谦道:“我也有女儿,也知安人之心,总怕她吃亏。又恐她面上太强,心里又强,又怕她面不辞人,空生闷气。”他因见素姐、秀英如此这般,怕林老安人将玉姐也教不好,然则自己是男子,女孩儿总要母亲、祖母等教导方好,不由平添愁。 林老安人道:“你是好孩子,我都明白,你也是明白的,休说外话,事交与你办。玉姐放在家中,自有我们看顾,总不好叫她似她那没用外婆、亲娘。” ———————————————————————————————— 程谦得了林老安人之令,往外打点礼物,又往见客。才出得林老安人房门,便见玉姐带着朵儿,李妈妈陪侍在旁,往来见林老安人。玉姐穿孝,头上扎着白头绳儿,因是曾孙辈儿,头绳儿上还钉着三寸长段深蓝布条儿,显粉雕玉琢。 见了程谦,玉姐快步走了上来,叫道:“爹。” 程谦弯腰将她抱起:“你功课做完了?” 玉姐面上红:“做完了,先生看过了,使我得空儿陪伴陪伴老安人与娘哩。”自得了苏先生教诲,玉姐又羞于自己之浮躁,提及此事,便小有尴尬。 程谦笑笑,捏捏她的脸:“见过你娘了?” “纪家何婶儿来了,与娘说话哩,我见她们样儿,倒好有私房话说,便说来见老安人,”说着也伸手捏着程谦两颊往外扯,“爹,你瘦了哩。” 程谦心下大慰,总算这门女眷里,亲生闺女看着最牢靠。程谦心中,林老安人固有些儿势利,却是与程老太公处得久了,是以看事明白,只在教导儿女上头有些亏欠。素姐不消提,是人都晓得她没用,程谦纵是晚辈,口上不说心中也道:只好做把刀,还须得有脑子的人用她,就如素姐与陆氏对哭。秀英自不必说,程谦固知秀英刚强自来有因,也不能说她样样妥贴。 现见闺女这般,方实心笑了:“捏疼了捏疼了,老安人在里头哩,你休淘气,爹还有正事哩,你且去。”又看眼面前立着的李妈妈与朵儿,心道这老的老小小的小,怎么能伺候好玉姐?须得再买两个好丫头方可。想到丫头,不免又想起梅香来,真是引个祸害来!亏得叫余家打死了,否则…… 玉姐不安地道:“爹,脸歪了。” 程谦歉然道:“玉姐听话儿,去寻老安人,晚间爹回来与你道做功课。” 玉姐偷笑:“好啊,每与爹道交功课,先生总夸我两句。” 程谦默默将玉姐放到地上,把她臀上拍了两下:“去罢。”看着玉姐步三回头去了林老安人处,方出门去送礼,与各家联络。 却说玉姐到了林老安人处,如此这般说,林老安人不免道:“你万不可学了你娘与你外婆,两个都是没用的!”秀英幼时,她也总这般说,说的只有休学素姐个,如今秀英亦成了“不可学”。 玉姐默默听着,也不反驳,心中却想,外婆哭时哭得人头疼,然与念郎他娘对着哭,也实有用哩。娘这回遭了罪,家下、四邻,谁个又不怕她了?各有用哩。先生曾言,须明体用,外婆与娘的作为,乃是“用”;安家宁宅,不受人欺又得人尊重,方是“体”。既合了道义伦理,又得实惠,将事做好,处处便宜,才是体用双得。[1] 林老安人絮叨阵儿,也看李妈妈与朵儿,不由也愁:老的老、小的小,如何顶用?还要买人来听使,只这王婆子做事不牢靠,今番便不用她,不如另薛婆子来。 ———————————————————————————————— 程谦是赘婿,却颇有能为,众人也知,这程家门女眷,日后主事的必定是他。又走过之人,皆知程老太公亡故之前与他改了契书,未几便将归宗,便也不很为难他。又有等消息灵通之人,知他新得大注钱,面讥其不务正业,诓了余家家财,面也叹其能为,恐他生事,倒是客气。 程谦不时跑了数家,众人或得程老太公先前嘱咐,或是林老安人老亲,或是亲近街坊,或与程谦交好,又得了他家好处,自然力应承:“你家难处我待俱知,但有甚事,我等与你圆来。” 程谦走了回,暗道事已办妥,回来说与林老安人:“都应承下哩,只等过两日里正将文书往县里递,主簿核过了,交与县令盖了印儿、存了档,便算成了。” 林老安人念声佛:“祖宗保佑哩。我与老鬼上炷香去,你与秀英说了,叫她休要担心。玉姐年大似年了,只有李妈妈与朵儿两个也不成样子,年前事便罢了,过了年,细细查访,寻两个好丫头买与她使。” 程谦应了。 林老安人又说:“年前不好挪动哩,年后叫些泥水匠来,把你岳母那屋子修整修整,我们两个老寡妇道住去,将这里正房也休整,你与秀英搬来住,你们那屋子,留与玉姐来住。” 程谦道:“太公尸骨未寒,怎可轻动?且秀英还养着哩。” “我先挪,待春天暖和了,秀英养好了,你们再搬。玉姐大了,不好总与你们处住。你们两口子要做户头哩,哪有主人家不住正房的?叫人看了要笑话哩。” 程谦道:“我说与秀英,她怕也不想搬哩,您且安心住下。过两日,便去衙里将事办了,旁事次后再说。” 林老安人心道,我只管与你们腾地方罢了,老鬼临走前叫我识相些,果然不错哩。又想,自家年老,素姐不顶用,不如及早将份嫁妆、私房皆移往玉姐手中,界时纵然秀英做了洪家妇,玉姐总还是程家女。明日程谦还要出门办事,正可趁机说说秀英。 林老安人思来想去,夜未曾安眠,次日程谦约里正等往衙里去,林老安人自与秀英说话,将将起个话头儿,道:“你如今亏也吃了、苦也受了,孙女究竟是甚样儿,你也该看清了,可不敢再胡闹!那是你丈夫哩,样样来得,你再这般,仔细他真个与人跑了!” 秀英这、二月遭逢大变,许人安慰她,也有劝诫她的,左右不过与她越亲近,说得越直白。她亦不是味蛮干,总是掌了数年家的人,偶尔也有反思,眼下旁事皆不用她管,只管来回想这、二月的大事儿。翻来覆去,只想:当时要是没有那么下儿,孩子现在都能生下来了。抑或是,孩子要还在,太公也不会去了。 不免带上自责,也硬气不起来,只怨自己冲动。听林老安人这般说,悔恨交加:“左右是我的错,不然太公也……” 林老安人亦哭:“你现知道了,可不敢再犯拧了……” 两人正抱头痛哭,外头捧砚的声气:“老安人,娘子,不好了,姑爷那里传来话,县里不许娘子做户头,必要……必要……必要依律,道是得咱家安人做户头。” 林老安人与秀英止住了哭,惶惶相对,甚?要素姐做户头?林老安人慌了:“这是又怎地了?那个烂泥糊不上墙的,她做户头,错眼不见全家叫她卖了都不觉哩!” 作者有话要说:[1]关于继承法,中古的继承所谓在室女得子之二分之,是有前提的,即这家没有亲子只有养子、嗣子等,或是遗腹子,即,女子要继承遗产,必须是特殊情况下,否则是没有继承权的。有亲子在,与在室女留嫁资,但是不分家产,出嫁的女儿也没有继承权。所谓遗产,其实是嫁妆钱,也不是继承所得。当然,如果是无子而有养子,按照法理人情,就能分点,出嫁女可能也能得些,但是这些并不是必须执行的规定。事实上,女儿没有继承权,其所得财产是以嫁妆形式出现的,并不是遗产。相对的,男子如果未婚,于聘财之外,再与兄弟平分家产。网络上流传的宋代分遗产方法,即在室女得四分之三,养子得四分之,与“子承父分”、“养子与亲生同”的原则相违背。宋代案例分析也不是这样判的。有兴趣的同学可以看篇论文。.do/p364440737.html至于法律规定,宋沿唐制,虽然有自己的宋刑统,但是总体还是沿袭唐代,司法考试似乎有四分之三这个考点,但是某没看到这个说法引用的第手资料出处。中国古代虽然有法律,但是与英美法系相似的点是有判例法,同时法官的自由裁量权也很大“法理不外人情”。这就会造成事实上的,女儿能够分得部分遗产,像是有继承权。实际上有继承权的是无子(亲子、养子、嗣子)状态下的女儿与赘婿,有子状态下的女儿女婿,所能分得财产,看法律,二看是否入赘,还有遗嘱等,并要看官员判词。同时不能违背父死子继的大原则,养子、嗣子,在礼法上是同亲子的,即通常情况下,女子还是没有继承权,能分少,看遗嘱、判官,还有嗣子人品。对于程家来说,有个嗣子,看似不错,但是,对于秀英、素姐等人来说,财产不如现在得的,如果嗣子人品不好,可能还没现在过得好。以上,欢迎讨论~[2]“体”和“用”,是中国古代的哲学的对范畴。详情可百度,懒得百度的同学如果还记得中学历史课本,应该记得清末开始提倡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体会这句话,就知道体用是神马了。 ☆、女户 程家想得极好,秀英总能做上三、四年户主。界时玉姐也近十岁,少能晓些事了,又或者秀英可与程谦生出个儿子来,归了程家,程家也算是有后了。到时候哪怕是林老安人随程老太公去了,程家也算稳了下来。就算改了素姐做户主,也不过再费回时,秀英夫妇已另立了户,然则孩子年幼,法理不外人情,总须亲生父母照看。 且这等私事,从来是民不举、官不究,就算拖延二三年,无人首告,又或官府内无人作梗,拖也就拖了。程家上下都打点了,县令那里家中公子得了二万银子,程家情形又实可悯,断无为难之理。 林老安人想素姐那嘤嘤哭泣的样儿,便觉胸口发闷,口气险些便提不上来。秀英与林老安人恰是同样心思,家上下四代女子,实谈不上甚谋夺家私,然素姐之禀性,如何能令人放心叫她做户主? 秀英便问:“怎地变卦了?” 捧砚道:“小的也不知端底,只听说县令不许哩,必要按律。” 原来这县令之裁判也有依据,程老太公身死,既无亲子也无嗣子,养子也无有个。程家亲族早寻不着了,只得个女儿素姐,她不承业,谁来承业?且程谦与程老太公改了契书,十五年换作十年,不消三、四年光景,秀英便要与夫归宗,算不得程家人,何必再要她来做户主? 林老安人道:“你姑爷呢?” 捧砚道:“正与主簿、里正说话哩,打发小的先来回话。” 林老安人与秀英计无所出,只得按下,待程谦回家,再作商议。 ———————————————————————————————— 县令不是谁想见便能见,程谦只托与酒肉朋友县令公子。却说这县令公子是得了程谦好处的,又因着程谦得了许好处,程谦寻上他代为关说,县令公子自也是没口子地答应了。县令公子心里眼里,女人总要依着男人过活,哪怕是个赘婿,秀英有夫,总好过素姐寡居。 也不消贵重礼物,县令公子心中自有笔账来算。他爹是小康人家出身,及中了进士做了官,合家上下之家私总拢到处,也不过、二万之数,到得江州,虽有不少孝敬,然则县令尚有宗族要周济,也是手进、手出,实存不得少余钱。江州又是个富庶地方儿,应花费较老家高出不少,县令也算不得个贪官儿,日子比原先好过些,却也不比这江州土著舒坦少儿。 天无绝人之路,送了余大郎这个呆货来,白与他两万银子,县令公子眼睛不免花。且说这余大郎,商户人家子弟,虽读了书,手里又极有钱,县令公子宦官子弟尚不及他,正因太富,又无功名,县令公子眼中,实看他不大起,便不如个穷酸秀才好。县令公子自家读书,总好个风流人物,拿余大郎做个冤大头,学里上下都道他机敏哩。 是以并不以程谦太坏——事到如今,他还道程谦与他样,皆是运气好哩。程谦赘婿,不得进学,县令公子看他,总在可与不可之间,然则生得好,做事周到,也不同与寻常帮闲。又要卖弄自家能耐,便与父亲关说。 县令听了便怒:“你棒疮好了又来讨打!滚出去,我自有主张,你不许再与这样的人相交!” 县令公子见他老子发怒,不敢再劝,跑往母亲那里躲灾。留下县令捶心大哭:“我世清名啊!”正哭间,县令娘子因儿子跑来,便往书房寻丈夫说话,见他这般,不由嗔道:“你又发个甚么昏?儿子又不曾做甚错事!那户人家我也听纪主簿娘子说过哩,做娘的是个不晓事的,反不如闺女能干……” 县令怒道:“你懂甚?!女人能干有甚用?还要倚着丈夫,那家女婿心眼儿着哩。” 县令娘子道:“你又说是他设了局坑了余家银子?坑又怎地?余家也不是甚好人!咱们家也得了……” 县令跳起来道:“得甚?得甚?就是得了哩!我叫他坑苦了哩!” 县令家中葡萄架每倒,县令娘子不意他居然有这般胆子跳将起来指责自己,脸上白,又转而涨红,恰在书房。县令书房有戒尺,专为检查儿子功课所设,往日里县令公子不知挨了少,如今县令娘子夺过戒尺,路追打:“你胆儿肥哩,与我瞪眼!这家中上上下下,哪处不是我出力?你家里七大姑、八大姨打秋风,全赖我支应,与你拆了东墙补西墙,你方得这好名声儿,你如今做了官,倒好与我瞪眼!我打死你个白眼儿狼,再根绳子吊死罢咧!” 县令抱头,躺往书案底下:“娘子饶命!” 县令娘子弯腰下去打,县令于书案底下挪动着躲,县令娘子焦躁,把戒尺丢,拎起那绣花吊里裙子来,落出褐绸裤子、鸦缎鞋子,只往书案底下乱踢:“你与我滚将出来!” 县令身上早着了几下,印了数个鞋印子,双手护着头脸,叫道:“你不知道哇,若止是千八百两,我叫小畜牲还了去,还依旧是个好人,如今这两万两,还出去我也心疼哩,还不出去,我就心惊。愁煞人哩!纵做个官儿有些好处,也不当是这般。恁钱,你心不惊么?” 话音落地,见那双着鸦缎绣鞋落了下,县令护着头脸钻出来,脸苦相:“两万两,还杂进知府家,如何还得?”把脸儿伸到娘子面前,“看看看看,抬头纹儿出几条来,愁的哩!看那程家赘婿,也得了好处,却叫我们也得了,还说不出来,深的心哩,儿子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哩,往后少与他来往是真。他那般心计,若是老婆做了户头,我怕他坑死了程家。叫他岳母做个户主,好歹有些转圜,只当我做件好事,也赎赎心内不安。” 县令娘子伸手拿帕子掸掸裙摆:“怎地不早说?我最恨你们读书人,有甚话必要截作个三四节儿,不等人打躬作揖求着,不肯吐完,必要吊人胃口,显得自家高明要人求。早说早完,迟说挨打!你就拼着皮肉受苦,非要那张猪脸!往后有你吃亏的时候!行了,我知道了,你怎地还要把鞋印儿留着叫人看,说我不贤良么?”说便四下再寻戒尺。 县令个寒噤,忙拍着身上:“心想与娘子说明,忘了此节哩,娘子走好。” “知道你看厌了我,我去看厨下造饭,既是人家可怜,你便看顾些儿。” 县令送走妻子,越想越恼,扬声道:“大郎呢?把他与我叫了来!” ———————————————————————————————— 县令发了话,又有律为证,且论人情,精明驽钝时难辩,长久在这家中还是要归于夫家却是摆在眼前,他是主官,必要坚持,纵是纪主簿也不肯为程家狠得罪了他。又因县令所言在理,纪主簿也想:程家娘子总要做洪家妇人,三年再改,我等固可得注辛苦钱,他家也实是不易,宁可少得这注钱,也休要他家再出事端了。 且县令心中有段心结,他固不是恶人,也不是清水之辈,宦海浮沉,算是有些良心了。二万银子,他吐出来太难,收下又心中难安,觉得坏了心性,看程谦不免有些侧目。止这等言语,连他娘子也是不能说的。 林老安人又见了侄儿林秀才,林秀才道:“皆尽了力了,不意县令大官人那里必要依律,再纠缠,恐生事端。幸尔素姐不喜出门,姑母还把家事交与秀英夫妻,倒也便宜。” 林老安人愁道:“你哪知道哩,个卖唱姐儿,个小婢就能哄得她团团转,还是在我眼皮底下哩。个错眼,她险些就把纪主簿家娘子得罪死了,哪敢叫她当家?下回再错眼,她又做出甚事来,她是户头,我们只有跟着受哩。” 林秀才跟着叹息回,也无甚办法:“从来民不与官斗,如何争得?事已至此,休令县令大官人不快。” 那头程谦再欲寻县令公子,只得见县令公子小厮,抹着眼睛出来:“谦郎休再寻公子了,他叫官人打了,关起来读书哩。” 程谦无奈,又有里正相劝:“既是县令发了话,也只得如此了。街坊邻居这许年,我们看在眼里,你家岳母也是个不管事的。她既不出门,依旧是你们夫妇当家哩,倒省得你携妻归宗,再转道手,托许人,白费恁财物。” 程谦苦笑道:“也止得如此了,只是我这岳母太柔和,不好见人,但有户头出现之事,还请老丈担待。” 里正想,便也明白:“有甚事,我自与你们夫妇说去。”素姐实不是个能出面理事之人。 当下里正重写了文书,与纪主簿送往县里。 县令摊开文书看时,上书了户主姓名正是程素姐,年少、又相貌如何。这原是隋文帝想的法子,叫做个“大索貌阅”,凡家,户主何人,少岁,身高、面相,记录,又家中几口人,男女各少,体貌亦在录,如有变,或三年、或五年,不时改将过来,为的是好收租税。 全国上下之户籍都是这般,记录完了,往京中户部收藏,每过上十年、二十年不等,便要搜检回,将新册替了旧册。总是地方越小,积存之年载越长,到得京中,每当替换户籍之时,便将旧册焚烧,为新册腾房舍存放。也有等小吏,为图几个钱,或图省事,将旧册转卖与人,可于空白之处写字儿——半是家境不甚富贵之人买来习书之用。[1] 据这籍簿,每年正月里,将各家将输之租赋役力定下,总往上报,年终考核,作地方官长之政绩。这便叫做“输籍定样”。 程家于今是女户,所纳之租赋便要减等,又录家中人口。县中过了手续,素姐便成了家之主。 ———————————————————————————————— 家中听了消息,林老安人脸灰败,秀英连连叹气。素姐听了消息,直如头上悬而未下堆了十座泰山,惊得面色惨白:“怎会这样?怎会这样?我我我,我是不成的……”林老安人啐道:“呸,没人指望你,你与我后头诵经去,不过挂你个名儿,凡事自有我们去做。” 里正亦劝:“并不相干,无须你做甚。”素姐方惴惴往后头去了。 程谦只皱皱眉头,看里正等去了,方说秀英:“你实不放心,便看紧着些岳母,你也该在家将养身子。家中有白事,原不好出门儿。” 秀英 分节阅读16 欲望文 分节阅读17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17 待要生气,又思林老安人等所劝,又忍了下来,暗道,还是养好身子生儿子要紧。点头道:“你说的是,我总在这家中。将过年,外头有得你忙哩,我又不方便出去,有些年货还要你看。” 程谦道:“我省得,这便去办。”秀英道:“晚间回来吃饭,我叫他们吊好鸡汤。”程谦点头:“再闷些羊肉来。” 程谦去后,秀英吩咐家厨下,闲坐无趣,便问小喜:“大姐儿呢?” 小喜把眼往外头张:“院子里与朵儿踢气毬哩。” “叫她来罢。” 玉姐与朵儿进来,秀英便问:“你只有朵儿个伏侍,我再与你买两个好丫头,你要恁样的?” 玉姐道:“我有朵儿就够啦。” 秀英道:“又说傻话哩,这哪够?你甚事都交与她,岂不要累坏了她?” 说话间小乐进来回禀,何氏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1]这是确有其事,敦煌文书与吐鲁番文书里,就有部分是用废弃的官府文书来写经。程谦设局,看起来挺解恨,但是毕竟是走了奸诈的路子,他又是赘婿,在正常人看来,还是会有不舒服。 ☆、艰难 玉姐见何氏进来,跑过来相迎:“婶子好。”何氏笑抚玉姐头顶:“玉姐又长大些了。”看玉姐身上孝服,面露惋惜。 秀英亦起身道:“我家里戴着孝,你还往这里跑。” 何氏道:“你我还用说这个话?”上前与秀英对坐了,方叹道,“我只怕没脸见脸哩,那个死囚徒,小事且办不好,不知怎地,县令大官人偏在这事上犯了拧。” 秀英苦笑道:“须怪不得你们,怕是天意,人生来便要受诸般苦哩。”何氏讶道:“你说话带着些庙里味儿哩,玉姐儿,你娘近来诵经哩?”玉姐道:“我娘不爱这个。”秀英道:“以前不爱,现在爱了行不?小喜,还不上茶果?” 玉姐跑往秀英跟前,听她跟何氏念叨:“见了嫂子,我心里方好受些儿,也不知县令大官人是恁般想。” 何氏道:“管他恁般想,事情皆已做下,想也无益,还是想想后头该怎么办罢。你休要愁,你就是愁死了,事还在。” 玉姐越听,越觉何氏所言与苏先生素日所说似有相通之处,不由听住了。不想何氏却并不再说这些个,转而与秀英说起儿女经来:“玉姐也渐大了,你不教她做做针线?你总要有个儿子,玉姐总要说婆家,咱们这样的人家,虽不指望着这个,也要少会着些儿,方不致叫人挑了理去。” 秀英道:“如今天冷,伸不开手,开春天暖了,再教她些儿罢,她还小哩,过了六岁生日,先教打个络子,过二年再动针线,免得扎了手儿。” 玉姐听要教她做针线,也有些欢喜,也不知是不是天性,女孩子生来对这些个就颇有好感。听秀英说天冷,玉姐心想,确是天冷,写字儿都比寻常吃力些儿,果然是要到明春。当下也不吭气,只管听着这二人说家长。 秀英已说到娥姐:“也老大不小哩,该相看人家了,总要看个年半载方才定下来。换庚贴儿、放定、再到出门子,又得个年半载哩。这还是日子凑巧了,要是遇不着吉日,还要拖哩。你还要备嫁妆,又须些时日,里外,没个三、四年办不下来。” 何氏道:“嫁妆倒好办哩,我已悄悄买了些好木头,只等定下了就寻个好木匠攒造家俱。从她六、七岁上,我便与她攒些儿金银珠宝,到现在金也有斤、银也有二斤,又有些杂碎宝石,寻好了匠人打造就得,式样还新。家什儿也开始买了,开春儿便往那绸缎铺子里寻他们新来的好货买上几匹,寻好绣娘,与她做嫁衣。玉姐的事儿,你须也开始上心了。孩子转眼就大,现收拾可来不及。” 秀英道:“我也这般想,只盼她能嫁得出去哩。” 何氏听她这话,想她家情形,忙道:“将过年哩,说甚破气话?玉姐必嫁得好好儿的,还要拉扯兄弟哩。你只管等着享后福罢哩。” 玉姐初懂些人事,羞得不行,从秀英身边跑开了去,把秀英与何氏逗得笑。 却说玉姐跑了开去,并不知家中已定了主意,要与她新买两个使女,只管往苏先生处走动,听苏先生拿着本游记,随手翻了页,便与她讲些当地风土人情来。晚些儿程谦回来,家子道用饭,苏先生除开节日,并不与程家桌,自在屋里吃,日便这般混过去。 ———————————————————————————————— 程谦这个年过得小有不顺,手头虽有使剩下的三千余银,却不想动用,思及这是坑了余家的钱,心里没来由阵犯恶心,欲再舍出去,又觉这半年往庙里已舍得不少,不宜赠。放在匣子里,总有些恨恨。欲待抛往街上,又觉滑稽。 程老太公去后,昔日老友故旧要如何交际又成件难事。程谦去交际,人看程老太公面上,倒不致将他赶出门去,然年纪既不相合,情形又天差地远,如何说得投机?程谦看着谦和,高兴时也会哄人,却实不欲挨个儿把这些人哄个遍。哄人也不是个轻省活计,总要琢磨着人心,忒累。 且程谦肚里有主张,初时肯做赘婿,也是自家闲过无趣,与家中不相得,犯了脾气,破罐儿破摔着来。再才是程老太公待人和善,江州城水土柔和,他走得累了想歇了。最后方是秀英也是个标致姑娘,为人爽快,倒不似那等肠子绕个十八弯儿、句话非得渗了三层暗语的人。 程谦本想这么糊涂自在过世,比及成家,方晓世事艰难,幸而不曾把自己卖了,过十数年又是条好汉。且经世事,便知这世间从来不是“我不犯人人便不犯我”,想不受人欺,自家便要立起来让人不敢欺了方好。心思活动,兼程老太公又弄回个苏先生,且与他铺路,劝他读书。 如此这般,他心里感念程老太公之恩,越发要维持家业。早已想好,这些年便沉下心来读书,哪怕只有个秀才功名,也得护这家。程家人丁单薄而能衣食无忧,所仗者不过程老太公之功名。 只要有了功名,界时自立门户,哪还须这般交际?不若省下这些功夫,倒好去读书。程谦少时极恨读书人,如今闺女也开始读书了,方晓得这世上读书人也不那么讨厌的,就连苏先生,似也有其可爱之处。何况做了读书人,于处境也不无小补。 如是想,便也只拿林老安人的名帖儿,往故旧处送,权处女人们交际。否则他赘婿,倒要如何递帖与人呢? 又是闷。 这年因程老太公丧事,家中人手不够,恰乡间秋收已过,又从佃户里择那手脚干净利索之人过来帮忙理事。寻常人家,似这等帮忙,也止管些酒食,程家因境遇不与别家相同,额外与些工钱。 许就是与了这些工钱,又勾得朵儿父亲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想程老太公去了,便要把这女儿再争出来,或转手再卖,或在家里使,这好有年了,朵儿在程家养得便是长高了不少。照程谦看,这等浑人便是不识抬举,凭她闺女千好万好,家中也不稀罕。然朵儿深得玉姐之心,也算得个忠仆,打发出去,又恐玉姐难过。 程谦往年哪遇过这等难缠泼皮?他少时也被父亲称为“泼皮”,与眼前这人比,竟是不值提!甚叫泼皮?!画了押的书契尚在,就要再来讹人!程谦心情本就不好,见这般情形,唤人顿乱棒打将出去。 哪知次日这混蛋就取张半黄不黑的脏帕子裹了头,躺到门前要汤药钱!幸有里正等知晓程家作派,知程家并不缺这几个钱,又有纪主簿撑腰,唤了人来逐将出去,此事算了。 待程谦转头回到家内,秀英且不气了,换了玉姐板着张脸儿!原来这朵儿知晓了自家父亲之事,哭与李妈妈道:“那日卖我时,我亲眼见的画了押、取了钱,再不看我眼。在家里也不见这般想我,怎地要我回去?妈妈,好妈妈,我不回去,我舍不得姐儿。姐儿和妈妈待我好,这家里上下待我都比旁人好。” 她这哭,招来了玉姐,细问,可不就知端底?! 程谦见玉姐这副模样,放缓了声气对她道:“那浑人我已逐了去,再不叫他闹了,你安抚了朵儿,不须担心。” 玉姐道:“他要再来呢?” 程谦道:“那便只好做回恶人了,人善被人欺呐!” 玉姐道:“人都说太公是好人,为甚太公做了好人人也不欺他?” 程谦心中酸:“是爹没本事。” 玉姐道:“胡说,我爹本事大哩!又会读书,又会枪棒。” 程谦弯下腰来抱起她道:“爹与太公不样,太公有功名哩,爹也要读书考个功名,与我玉姐撑腰,不令玉姐犯难,好不好?” 玉姐道:“爹说好,便好!”暗里记下这功名实是好物。 程谦抱玉姐去往林老安人处:“与老安人学些处置家务罢,样儿样儿来,不急,啊。万事有爹呢。” 玉姐道:“我省得。” 程谦肚里却打起了主意,实是鬼神怕恶人,自己手里有几个钱,平素在外头吃酒,也识得几个号称有义气的混子。先使人往乡下庄头处招呼声儿,待朵儿父亲不听劝,但敢再往城里来,使人顿打他个臭死! 程谦这头先与庄头说了,庄头竟亲来看了回。见他发狠模样,心里也发起毛来,忙应了:“他怕是家里过不下了,才生这般没良心的主意……” 程谦冷道:“他过不下去与我何干?老太公倒曾怜他家闺女快要叫后母饿死了,他千恩万谢接了钱去时是怎般说?如今又是怎般做?我有好心,只与好人,似这等狼心狗肺的东西,合该喂了狗去!我家田也不必佃与他种,免得叫这东西反咬口!” 庄头忙道:“他也种得田的,时犯昏,时犯昏,我去押他来与官人赔罪来。” 程谦道:“你倒好叫他来再气我气,他这闺女我也不要了!叫他还拿原价来赎!他好大狗胆,讹起我来!” 庄头好话说尽,程谦似才息了怒:“如此,且先留着,他闺女我却不要了。免得留了后患。” 庄头道:“他家实拿不出这注钱来,不过是讹,您好好的人与这狗计较个甚?”肚里把朵儿爹骂得不成人形,恨他生事。又想,这主人家虽是女户了,也是大户人家,总是庄户人家惹不起的,实该收敛些儿才好。 程谦并非真心想撵了朵儿,庄头赔了无数好话,他方说:“不许再有下回了,再有,打折了这拐子腿筋,问他个以女讹人!” 庄头回去将朵儿爹顿臭骂,朵儿爹强道:“他家是绝户人,绝户受人欺哩,主人家尚是这般,我闺女去做使女的,岂不要叫人作践?争回来,好歹是家人家,不受人欺哩。” 叫庄头口啐在面上:“你倒好意思说哩,个丫头,吃吃不饱、穿穿不暖地,在你这里受恁般苦,卖出去才吃了几口饱饭,又要拿她换钱!甚叫绝户?程大户家再如何,也强过你这泥腿子土里刨食!老实些儿,还与你田种,再闹,这田也不佃与你,看你家如何过活?!” 朵儿爹还未说甚,叫朵儿后娘听了,忙出来也啐了丈夫口:“你这没成算的短命鬼儿!孩子在城里吃香喝辣,岂用你管来?!没了田佃,这家子喝西北风去?!”与庄头陪了许好话,方圆此节。 原来朵儿后娘想得实在,庄头走后与朵儿娘道:“争回来又怎地?转卖又能得几个钱儿与儿子攒来娶妻?不顶用哩!不如放在程大户家,既不用你养,待她大了,或争出来发嫁,也好得注聘钱。又可往朵儿那里告个急,相府的丫头还六品的官儿哩,他大户人家的使女,也穿好衣、戴首饰,总比你有钱!” 方说得朵儿爹不闹了。 ———————————————————————————————— 朵儿事毕,程谦忙着过年,因有白事,这年便过的与旁年不同,也不燃爆竹、也不挂彩灯,止家里上下换了些沉色新衣了事。过罢年,灯节里玉姐也不出门玩,止苏先生带着明智儿往街上走了遭。因灯火不禁,苏先生不幸又走失,次日天明,程谦带着平安与来安两个,找了半晌,方在处茶楼里寻到他,苏先生正吃茶哩。 过了灯节,林老安人必要整修了素姐之房舍,搬去母女两个同居住。秀英与程谦拦她不得,只得依了她。原是有人居住之处,修葺起来并不费甚事,忽忽月而毕,择了个好日子,林老安人搬去与女儿同住,却将正房闪将出来,又命修葺,好与秀英夫妇居住。 未及动工,乡间又生出事来,却是有佃户想求减租。 ☆、手段 地主不好做,衣食饱暖不假,却也劳心伤神,不止是收租时与佃户摆起威风。佃户不喜时,地主日子也不好过。譬如眼下,程老太公去,佃户内便有那不安份之心,欲借程家易主、万事艰难之时来占几分便宜。 程老太公的成例,乃是每年年初,便要理理佃户,天灾人祸十分穷困的周济二、游手好闲十分懒惰的便不与他地种。这法子早经教过程谦,程谦并不打算改,不意他不欲改,旁人却还想改上改。 程家并非那等盘剥克扣之家,因子嗣艰难,反要修善积德,比旁家尚要宽容二。却不知人心总有不足,固有那等念着程家宽和,盼着与他家长久租种田地的,亦有那等要趁火打劫的。因想:“程家大户,也不在我这几两银子。他们拔根汗毛,比我腰还要粗,得少交些租子,家中也宽裕些。”心中另有等不能言明的想法:程家现是女户,个男人是赘婿,当不得家、做不了主,余下家子女人,又能刚强到哪里去? 头是自家将将温饱,稍有个差池便要饿死,头是家子肥羊,有便宜不占,是无天理! 然则闹也要有个名堂,恰程老太公死了,扯他老人家名头出来,真真是死无对证!便信口雌黄了起来,因指庄头:“老太公在日曾说我家艰难,要与我减租。你并不懂,休要言。我只与他家户头说,不理那赘婿。” 这庄头说是庄头,却与豪贵人家之庄头不同,不过是担个名儿,代收些租子、传个话,与那等“二地主”实有霄壤之别。不得不又跑趟江州,将这话软和些儿说与程家。 程谦冷笑道:“我便知有些东西按捺不住。” 庄头道:“姑爷,小老儿倚老卖老说句儿,这等无赖,沾不得。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哩。待答应时,又怕有人跟着学。待不答应,闹将起来,与府上面儿上又不好看。”他这说了串子话,也没给程谦出个主意。 程谦道:“我知道了。捧砚带老丈去厨下用了饭再回,再与老丈陌钱雇辆车儿回家。” 庄头看看程谦,亦不知他要做何打算,欲言又止,终跟着捧砚去了厨下。他心中也犯疑,亦想看看程老太公去后,程家有何变动,是以只说事,并不出主意,只冷眼旁观。若能立得起来,他便意帮忙支应,若立不起来,他也好趁早找新门道,改换门庭之前提醒程家下,若种不得地,索性卖了,于城中置几间铺子取租,左右在眼前,也好看顾。否则纵是良田,只要侍弄的人不上心,三、五年下来也该荒了。 程谦回来与林老安人、秀英说这事,林老安人便道:“哪处都有好人、哪处都有没良心的哩,犯不着为这个两个无赖置气,户头岂是他想见便可见得的?素姐身上有重孝,怎能轻易出门?你们两下去回,与他做个了断。把玉姐也带上,她也当晓事了。” 秀英抿抿嘴,看眼林老安人,见她满头银发,额上眼角堆着皱纹,想她把年纪尚要为子孙操心,便不在她面前咒骂,以免林老安人跟着闹心,只说:“我们下乡去了,家中只有阿婆与娘,还要招泥水匠修葺房舍,如何看顾得过来?” 林老安人道:“都去,都去,我知道你不放心你娘,有我在,你怕甚哩?她身上尚有三年重孝,且与我在小佛堂里为她爹诵三年经罢!想来你阿公日日看她诵经,知她不曾出去惹事,便也安心了。” 当下说定,程谦家三口儿便往乡间理事,依旧住在前番所住之处。到得下处,且不理事,程谦与秀英商议:“且把那等无赖晾上晾,将正事办完。”秀英道:“你说甚便是甚。”程谦不由看秀英眼,以秀英的脾气,合该放下其余,先将那闹事的唤过来顿好骂才是。 秀英终忍不住道:“你看我做甚?这里事情原是你管,自是你懂的。我又不是那等无知妇人,要做甚也不急在这时。太公在日也曾教我,先将正事料理完是正经,这世上总是好人,只要这些人在,就走不了大褶儿,且将人心定下,有甚事也无关大局。” 程谦笑道:“娘子说的是。” 秀英甩手儿,起身道:“油嘴滑舌。我去看看玉姐,朵儿家在这里,那丫头忠字上头甚好,我还想留她长久伴着玉姐哩。止她家里不好,总要想个法子绝了后患,免得拖累玉姐。” 程谦道:“这又何难?教她知道她爹娘是甚样人,纵有骨肉之情,也不至为那样父母而卖主。” 秀英哼声:“说得轻哩,我须得去看着。” 当下各行其是,程谦唤来庄头,将各家佃户情形与户头核实,秀英往看玉姐。次日,程谦先将那等老实佃户唤来,总与他们说话:“我们年轻,又逢大丧,往后须倚仗诸位,切还依老太公在时例,我不增上分儿。诸位家中实有难处,也可说与我。如无异议,咱们便如是办。” 当下便有那淳朴乡民,参差不齐应了,程谦与他们谈妥,每亩田交租若干,余者全归他们。最后方叫来那欲减租之人,令他诉明缘由:“休要拿老太公来说话,太公成例,年议,为的就是怕年景不好,你们交不上租子忧心,看年景议了租子。如今你手上又无契书,我又不是三岁小儿,由你哄了去,但有文书趁早拿来,若无,便依旧例,否则,还请另谋高就。” 庄头此时便插话道:“老太公在日待大家不薄,人旦去了,却又这般挤兑人家晚辈,不是做人的道理哩。” 程谦也不管那人应与不应,止与庄头道:“左右不过三十亩田,我也不在乎这些个,若无人肯种时,寻经纪卖了,且看新田主还是不这般好说话。” 从来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程谦摆出光棍儿架式,噎得人无话可说,那人亦知程家田租较之旁家为少,否则便不会有这许人不与他处闹,实是怕了程家与他们拍两散,再无处寻这等宽厚地主。当下庄头说合,那人与程谦磕了头,自打了两三个嘴巴:“小人猪油蒙了心,大官人大人不计小人过,宽宥则个。”又巴不得与程谦立了文书,低头回去了。 程谦心道,且压下这出,早晚打发了这不安份的才好! ———————————————————————————————— 那头,秀英肚里轮转,叫小喜:“取两块银子陌钱来。”把块两沉的与了朵儿:“你到我家这些时日,也忠心伏侍姐儿,这块与你拿回家去,交与你爹,也好使他知晓你在姐儿身边儿不曾受苦,倒好放心,不致要争了你回去。” 朵儿涨红了脸:“我不回去!”她犹记得年前父亲闹过场,面上十分不好看。近来她随玉姐上课,听苏先生说些忠义仁信之语,也知父亲做事不地道。 秀英道:“说甚傻话!纵卖了你,也是家人,谁个闲来卖儿卖女?” 朵儿羞红了脸,讷讷道:“娘子每月与我陌钱,我都攒着哩,要拿,我也有些钱。” 秀英笑骂:“倒学会巧嘴儿了!与你就拿着,”又掂起块有三两沉的,将两块银子放于个小钱囊内,“这块大些儿的,与你娘修个坟儿,你那月钱,自家拿些儿出来,往村头野店里买壶酒、买几碟果子、菜、香烛,与你娘磕个头去。李妈妈跟着她,休叫人哄了她去。” 因把钱囊交与朵儿:“拿好了,丢失了我可不与你补来!索性与你天假,今天姐儿随我,你只管办你家中事。” 朵儿与秀英磕了头,又拜别玉姐,玉姐见母亲这般做,也从荷包内取出两粒银珠子:“这个你也拿了去,再有旁的用项。不收我便恼了。” 朵儿十分感念,带了银子,往家中去 分节阅读17 欲望文 分节阅读18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18 。家中继母见她来,居然给了几分笑脸,她爹见她穿着十分整齐,又跟着个妈妈,也有些体面,也觉妻子主意甚好。拿袖子抹了抹凳儿,与两个坐下。李妈妈虽是贫苦出身,在程家这些年,眼界也高了些儿,虽瞧不上他们二人,却与朵儿些面儿,当下坐了,却并不喝他家水。 只说:“娘子与姐儿说朵儿离家时日长哩,使她回来看看。恐她年纪小,叫我送了来。”因目视朵儿。 朵儿拿出钱囊来,于中拣出小块银子递与父亲:“爹,这是娘子与我拿往家中来的哩,我在那家是极好,家中人也和气,你别再……”她到底惧怕父亲,话便没往下说。 朵儿爹将拳头攥紧,也不嫌握着银子硌,也听不清朵儿说甚,只笑道:“好闺女,好生伺候主人家。常回来看看哩,叫你娘与你做菜团子吃。”又伸眼看朵儿手里钱囊,他与妻子看得分明,那钱囊鼓鼓分明还有东西,听得清楚,铮叮之声,怕是银子在响。 李妈妈挑眉,朵儿后母果然已堆笑来问朵儿:“你手里拿的甚?还有余钱罢?可见在那家里过得极好哩,知道你过得好,我们便安心了。常来家中看看你弟妹,他们想你哩,见人便说,阿姐在城里,回来把银钱与他们买糖吃。” 李妈妈咳嗽声,暗道我还在哩,你们就这般哄孩子钱。朵儿伸儿拿出陌钱道:“这个与他们买糖吃罢。”朵儿爹见女儿并不取银子来,亦有些急,拿眼睛看妻子,朵儿后母又拿话来哄朵儿。 朵儿道:“这是娘子与我娘修坟的钱,不能与你们哩。” 朵儿后娘道:“把与我,我雇人与你修。你小孩子家,哪知经纪?你总要伺候姐儿去,哪得看着?这位妈妈说,我说得可在理?” 李妈妈皱眉道:“这钱是与亡人修坟的,贪了的人可伤阴德哩。”朵儿娘道:“我自看顾得好。”强从朵儿手里取过钱囊来,入手颠,笑眯了眼儿。 李妈妈道:“现还没春耕,众人闲着,有人出钱,再没有不出工的理儿,、二日总能修得好。后日我还禀了娘子,带朵儿去拜她娘哩。这三块银子,好有六、七两沉,乡里土坟,统共也用不了二、三两,你且好赚五两银子,便要把香烛果品办好!” 言毕带了朵儿回禀秀英,秀英听了,把朵儿后娘顿好骂,叫李妈妈:“问明了工价,他那头动,我把钱与朵儿娘修去。我看他们办香烛也未必肯尽心哩,拿些残破的充数也不像话儿,你再取两银子,办些香烛果品来。”玉姐见秀英这般作派 李妈妈办来,不过二两银子完事,又日日催逼朵儿家。朵儿后娘得了银子,都存起来:“与大郎娶媳妇用哩。”却拿出几十钱来,与朵儿娘修坟、办果品。修坟也不用雇人,便使朵儿爹拿把锹往坟上拢土,办的香烛果品不能与秀英备下的相比。 到了上坟那日,李妈妈自挎只篮儿,内放着香烛、纸钱、鸡、肉、菜、豆腐、馒头几样供菜,并些果子。到了地头看,朵儿后娘亦挎只篮儿,揭开盖儿,也是这几样,却与李妈妈所置不能比。 朵儿知李妈妈花费,再看这坟头也修得不甚齐整,菜也办得不好,眼泪只在眼眶儿里打转,李妈妈与她摆放祭品。她后娘又推他兄弟:“须得自家男丁供得才吃得到哩。” 朵儿涨红了脸,自布了祭品,暗想老太公祭品也是老安人、娘子、姐儿几个安放,哪有这等讲究?! 事毕,李妈妈携朵儿回还,秀英听李妈妈说:“必是昧下了朵儿银子,他们办得十分不成样子。”秀英便道:“休当着儿女面说人父母不是哩,我便再出几个钱,与朵儿娘修个坟罢。” 玉姐从旁听了道:“我出罢。”秀英道:“也好。” 晚间秀英悉说与程谦,程谦道:“这样也好,那些个总是养不熟的,早识清了早不受拖累,于朵儿也好。” 秀英道:“可不是,真待她好,能就卖了她?左右是朵儿不如旁个儿女在他们心里有份量,有甚事,先抛她出来去死。早离了那家早好。” 程谦道:“有这等忠仆,于玉姐也好,你不知,忠仆极难得,要紧时能救命、使不绝嗣哩。” 秀英道:“我自知道,待朵儿事完,咱们可回城了?” 程谦道:“可。” ———————————————————————————————— 程谦秀英办完乡间事,携玉姐还家,到得巷口,却见片缟素,两人不由心惊,使人问了,方晓得是杨家老太公故去,也在办丧事。少不得回家禀了林老安人,又往杨家走遭。 许是柳家闹得不成话,使街坊取笑,杨家虽也分家,却分得极平和,办完丧事,各取了自己份家私,另寻小房子过活去了。杨家宅子亦空下来。 林老安人便唤来程谦:“我知你手上有注银子,白放也是放,杨家宅子要变卖,不如你买将下来。不几年你便要归宗哩,那时节玉姐还小,你们再有个哥儿姐儿,须留个姓程,孩子幼小离不得父母。不若就近买了这处,也是你洪家分家业,你看如何?” 程谦本不欲动那注钱,只想何时再舍出去,今见老安人如是说,低头想,白放也是放着,不如买了房儿,便道:“安人说的是。” 林老安人道:“他那处宅子作价只要千五百两,同是街坊,还下、二百来,也可整修整修。不要怕空了,待你归宗,我与秀英办份体面嫁妆,也装得下哩。” 程谦道:“我的妻儿,自能养。” 林老安人道:“从你岳母起,我盼了几十年哩,就盼着能为这些女孩儿备回嫁妆送出去,总送不出去哩,你当与我圆回心愿罢。”说罢便流泪。 程谦无奈,道:“全听安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下面会再次拉快进度条,进入玉姐模式,大家准备好了吗? ☆、两年 程谦应了林老安人,回到房内越想,越觉此事可办。当下唤来经纪,与杨家议价,果还了百两来,拿千四百两银票买了杨家宅子,额外与杨家二十两现银作兑银子时与钱庄辛苦钱。杨家宅子比程家略小些,因住得人,又间出许小间儿来,反不如程家齐整,是以卖得低些。又家俱皆搬了去,止剩些粗笨损坏的家什,程谦也不计较。 程谦买了宅子,也不使人洒扫,也不派人去看门,只拿把黄铜大锁锁了门,将钥匙丢与秀英。自家去见苏先生,先饮壶老酒,漱了口,红了脸儿见苏先生:“诸事已毕,老太公遗愿,令晚生科考,晚生不才,日后恐要劳动先生赐教。” 苏先生冷着脸儿,口气极硬:“你饮酒了?!” 程谦硬着头皮道:“是。” 冷不防暗地里声笑,两人俱回头,却是玉姐抱着松松卷纸来交功课。她在门前,见这两个人,皆不是往日形容。苏先生尴尬,程谦手足无措,倒好似朵儿被李妈妈吩咐了洒扫,因个儿矮,抱着个大扫帚儿,左划拉右划拉,待回头,见院子里还东处西处落了几片叶子时的模样。 两人见她来,竟倏地各挺直了腰,面色也改了过来,玉姐看这两人怎样看怎样假,不由大笑:“我又不查爹功课,也不取笑先生又迷路走失,做什么给我看这般怪脸?”恨得程谦上来把她头朝下抱起。 玉姐也不怕,还笑叫:“转个圈儿来。” 程谦无奈放下手,苏先生面如锅底,斥道:“怎能这般对女孩子家?!既为人父,当知轻重。” 说得玉姐吐舌头,拉拉程谦下摆。程谦揖到底:“受教了。” 苏先生又说玉姐:“你也是,就这般头朝下混闹?” 玉姐小心好,低眉顺眼应了声:“是。” 苏先生咳嗽声,看看程谦再看看玉姐,莫名得意起来,不由自主把唇角翘,对程谦道:“不特是田地诸事,尚有你们家的经纪营生要管理。你且把家中事处置妥当,回来专读书。书读得好了,些许外务,不足为虑。为人立事,当明何为根本。” 程谦又应了声,玉姐歪头来看这两个,颇觉今日他们确有什么不样的地方,却又想不通有甚不样了。 因程谦今日当非正式读书,答应完苏先生,便请问苏先生当读何书。苏先生掀眼皮,道:“你不是已然在读了?又问它做甚?难不成我先前与你说的,你全当做玩笑话了?”程谦尴尬咳:“因要正式读……” 苏先生面色忽冷:“原来你先时不是正式的?竟是在玩闹?人生在世,读书明理,再严肃不过,你也当作玩闹?立于世,但有人问,我凡出口,便是认真的,再无戏耍之语!”忽地起来负手而立,“你性子果然跳脱无状!且去抄书!”当下勒令程谦将要考之书依次抄完,且放话“抄不完便不要下场了,纵考中了,这般放诞也是丢人,没的坑害了自己!” 玉姐见苏先生变脸,吓了跳,盖因苏先生原与程谦也是客客气气面子情份,并不曾说过甚重话,如今这般,玉姐也不敢说话。见苏先生发完怒,玉姐小小声长出口气,然室内极静,这声儿还是叫苏先生与程谦听到了,齐侧目看她。玉姐忽觉得不对,抬头,看到四只眼睛,不由讪笑:“呵呵。” 苏先生将脸板:“你也是,可促狭,却不可无信。都道覆水难收,人言又何尝不是如何?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凡事当三思而行,哼,还有那种说者有意,听者无心的,坏!业已说到面上,且要忘上忘,出了事,要怪谁去?” 说得父女俩皆俯首。 ———————————————————————————————— 却说程谦领了苏先生之训,与林老安人、秀英商议:“太公在日,也因有个功名,行事才方便,如今家中不比往年,不若只坐收租。我今闭门读书,乡下田地还依太公旧例,外间经纪买卖且要收拢收拢。仓栈、铺子拢回本钱,自家也不经营,悉租将出去,净得些租金。” 原来这做买卖的,若无甚门路靠山,颇难经营,程老太公有功名的尚可支持、二,眼下程家却没个有功名之人。待要经营时,又须拿出大笔钱来与个有功名之人抑或是个官儿,且要时时孝敬,殊不划算。 林老安人想,便道:“也是,你读书要紧,我又老,秀英又病,皆不得力。收便收了罢。” 秀英心想,上回因那余氏贱人之事,自家铺子已收了摊儿了,余下的也是常租出去,眼下这些经纪已非要紧,手上也有些闲钱,不愁吃喝,便少操些心,养好身子教好玉姐为是。也点头称是,又说:“还有样,我已唤了薛婆子,与玉姐再买个使女来。” 程谦道:“也好。凡这等使唤人,如朵儿那般便忠诚可靠的也不是想就能有的,有个朵儿已是玉姐之幸。倒是果儿那般呆、梅香那种奸的些儿。是使着看,合适的留,不合适的发卖换新的,岂有拔儿就齐全了的?又有,原伺候老太公的平安、来安两个,不知太公有什么遗言处置?” 林老安人道:“这却没有,他们两个在家里有些年头儿哩,也还好使,你有甚主意?” “我想送个与苏先生使。” 林老安人道:“你也只个捧砚得力,你们人个罢,他们原随太公日子久,知道得些儿,有这么个人在,但有我忘了与你说的,你也好问问。” 程谦应了,当下把平安赠与苏先生听使,程谦自留了来安。又将外面经纪买卖收,只取租,自家不经营,把门儿关,守孝读书不提。 ———————————————————————————————— 不消少时日,玉姐先出了孝。合家上下她孝期最短,除服之日,秀英与她拿了件湖绿夹袄、天青裙子来换,又与她除了头上白绳儿。玉姐道:“娘,我与你们般穿孝。” 秀英道:“又说傻话!你怎能与我般?”玉姐不解,转问苏先生:“我般难过,怎地叫我不穿孝了?” 苏先生道:“先时我便与你讲过礼,你却未解其意了。你道这服孝只为哀思样么?这又是分远近了。若人人如此,岂不乱了伦常?”当下把这礼义剖开了说。又说,玉姐若坚守,固有可赞之处,若有人故意效仿,未免有沽名钓誉之嫌,云云。 玉姐听得焉焉的,苏先生见她有良心,颇为欣慰,乃道:“在心不在行。你该做的皆已做了,并无人不许你思念太公。”玉姐方转了点颜色。 到得三月,玉姐六岁生日时,薛婆子果领了对母女来。朵儿悄悄听了,跑与玉姐说话。 彼时春暖花开,秀英与程谦已迁至正房,又把原来的东小院儿正房粉饰回,请个和尚念回经文,重置了张架子床儿安放,又顺手打具妆匣,与玉姐原使的家俱道搬了进去。正房三间,明两暗,正中堂屋,北墙挂幅山水画儿,画下设张榻,当中摆张海棠桌儿、摆几个绣墩儿。左面是卧房,与堂屋有木板壁相隔,壁上雕些花儿。右面是书房,安放些书籍桌案类。 小院子里因秀英夫妇迁走,仆人便只有李妈妈与朵儿两个,人往东厢占了间。西厢却空出来放些杂物,又有放玉姐之刀枪弓箭类。 彼时玉姐正弯弓搭箭。朵儿趁玉姐放出箭,忙跑来道:“大姐儿,这回我听得明白了。老安人与娘子说话哩,薛妈妈带了娘儿俩来咱家,说要与咱家做工。我听那薛妈妈说,那个娘子整治得好药膳,专在厨下做饭与咱家娘子吃哩。她闺女叫个小茶儿,比我大些儿,买来放到咱们这里,与姐儿使哩。她娘说她也晓得厨下事。” 玉姐道:“你看她们怎样?” 朵儿摇头道:“我看不出来。” 玉姐笑:“看不出来便看不出来,用着就知道了。” 林老安人与秀英留下这对母女,不时小喜便来:“老安人与娘子叫大姐儿过去哩,与大姐儿买个丫头好使。那妈妈已做回汤水与娘子吃,可香哩。” 玉姐跟着小喜到得秀英正房,见当地立着高矮母女两个。那母亲着土色衣衫、青灰裙子,双黑布鞋半隐裙下,头发梳得丝不乱,止别根银簪儿。那女孩儿八、九岁模样儿,身青布衣裙,垂着双鬟,也是干净整洁。 林老安人唤玉姐到身边坐下,指与她看:“这是袁妈妈,这是小茶儿,把小茶儿与你,要不要?” 玉姐道:“安人与的,必是好的,要的。” 林老安人道:“偏你嘴利。”秀英把她两个上下看,道:“家在守孝,你们这般穿倒也相宜。袁妈妈到厨下,小茶儿交与李妈妈领往大姐儿那里。” 便留这两个人下来,袁妈妈要十两,小茶儿只要个八两,也是要银子。薛婆子拿着银子,千恩万谢:“老身做这行二十年了,出这门打听打听,谁个不说我公道哩?必不做那等黑心事,弄些个调三窝四的卖与人。府上放心,这两个我能写包票的。等闲谁家拿人来卖?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原在那家如何皆是先前之事,进了府上的门,便是府上的人,投了缘儿,且好过日子哩。” 秀英啐道:“你还写包票哩,你就识得个、二、三、百、千、万。”薛婆子袖了银子笑嘻嘻走了,将跨门槛儿又嘱咐袁氏母女:“好生做着,程大户家,厚道主人哩,你们包袱儿,我回去与你们送来。” 当下分派停当,袁妈妈母女两个却不得住在处,秀英又许袁妈妈安放毕行李,去玉姐处看回小茶儿。 却说玉姐因领回小茶儿,朵儿顺口便改叫小茶:“小茶姐。”她独个儿伺候玉姐,见又来个帮手,也欢喜:“我们都有间房住哩。每季还有新衣,吃得饱、穿得暖哩。” 小茶儿笑,先插烛般拜了玉姐:“往后便听姐儿使,我也会些针线、也在厨下烧过火,洒扫都做得,姐儿只管使。” 玉姐道:“往后咱们就在处啦。”又让李妈妈与她安排住处,小茶儿看时,果然是独个儿得住间,有桌有椅、有床有柜儿,也是欢喜。又见屋内陈设虽则半新不旧,却也干净整洁,也生出几分爱心来。接了薛婆子递进来的小包袱,也止有面小镜、两套衣裳并双鞋子。 展抹家什、小包袱往衣橱里,掸掸衣裳便麻利往玉姐跟前了听命。李妈妈见她这样,不由点头说与玉姐:“是做过活计的人哩。” 又问小茶儿经历。 小茶儿姓方,与袁妈妈两个也是死了家主,叫主母发卖出来的,这袁妈妈却不是家主之婢妾,与丈夫道在家中听使,不幸丈夫死了,她因整治得好汤水,便留于厨下,独立拉扯女儿长大。待家主去了,众人皆知厨下有油水,主母之陪嫁欲谋此事,力掇撺着将两个卖将出来,颇有些诬构之事。小茶儿与那人大闹场,虽挣回些颜面,又叫主母说淘气留着必致家宅不宁。袁妈妈好说歹说,把积下双银戒指、对裹银铜簪塞与薛婆子,终求薛婆子好相看,勿使骨肉分离。 朵儿听了,已握了双拳,目中颇有义愤之色。玉姐听罢,对小茶儿道:“你往日事我不曾见得,不知黑白。到得我家,好生做活计,有事休要瞒我,休生事,道过活,旁的事有我哩。你做得好,我自知原是他家人不对,我不听旁人闲言,只管看哩。” 小茶儿原担心新主人家不喜,却知这等过往打听便知,不如坦诚相告,见玉姐并不介怀,也松口气,暗道这姐儿厚道明白。为人奴仆者,最怕伺候个黑白不分的主人家。 小茶儿与袁氏母女便留在程家,秀英也冷眼看着,见袁氏也手脚干净,小茶勤快利索,与程谦道:“这回倒是买对人了。” 唯苏先生听闻了个厨娘,忽忆起事来,命人转告秀英,玉姐也须学些厨艺。原来,这德言容功之中,于女子又有要求:须知些厨艺,会整治清洁食物以待宾客。纵然家中有厨役,女子也当知些儿厨下事。袁氏因玉姐学厨,小茶儿随行,也得见见女儿。 因此事,苏先生方忆起:这是个女学生,不是男学生,她须得学些针线女红。 林老安人听了大喜:“正该如此,素姐针线极好哩,叫她教来!免得无事乱想。”原来这林老安人每以素姐重孝为由,拘她诵经又不令出门,然则总不好关她生,少又与她寻些事做,旁事恐她坏事,这个却是不妨的。且玉姐总要出嫁,也须学些儿女儿家事。 素姐也欢喜,因秀英不喜此事,素姐无用武之地。素姐又会调好胭脂膏子,编络子等,兴头儿上来,皆欲教与玉姐。玉姐见她在兴头儿上,也觉外祖母困于内室十分可怜,兼苏先生之语、林老安人之盼,也学得认真。 ———————————————————————————————— 如是忽忽数月,把薄衫换了夹衣又换回来,再穿上小袄儿,程老太公周年又到,秀英也除了孝。林老安人将秀英唤去,嘱咐道:“你出了孝,这几月我看你好些了,再将养将养,过两月开了春儿,与女婿好生相处,给我生个曾孙儿。” 秀英含羞应了。 然程谦又需读书,秀英也不敢很扰他,及至次年玉姐七岁生日,尚无讯息。及至秋日,林老安人又犯咳嗽,纪主簿家娥姐说与县中殷实人家为媳,秀英既须侍疾,又要与何氏搭手备备娥姐嫁妆。因有事忙,这焦虑之心方缓了缓。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先长两岁来看看。明天小包子将露侧脸~就说嘛,有了小豆丁才能叫姐啊 ☆、归宗 玉姐挺直腰,坐于案前,笔划临帖。小茶在隔出来的小书房门口儿伸头往里看了眼,提着裙子踮着脚尖儿悄悄儿地蹑进来,与玉姐又磨回墨,摸摸小桌上的茶窠子里的茶壶,复转出去。 玉姐知她进来,也不抬头,依旧临她的帖。待写好晒干墨迹,方卷起来往苏先生处交功课。苏先生教授功课,与旁人也没甚不同,也是上课的时候讲道理,下了课布下功课。不过他比寻常先生来头大些,管得严些,张口说的道理大些罢了。玉姐打小儿头个师傅就是他,也没得比、也没得挑,习惯成自然,便就是他了。 苏先生义理颇明,读书人从来就极重书法,玉姐初时描红,日须描二十张,谁个劝都无用,师道尊严,学生交与他就须信他,不信他趁早另请高明,先生与偷懒儿只能选 分节阅读18 欲望文 分节阅读19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19 个。如今玉姐才交七岁,实已描红数年,苏先生便不令描红了,令临帖。盖因苏先生眼中,描红只为写得规矩,然描得了,模样儿有了,却没有了筋骨笔意,字儿是写出来的,不是描出来的。 玉姐便于听课背书之余,又临起帖儿来。程老太公父子两个也是读书人,虽无名家法帖,倒好有几本好拓本。苏先生自家却是书法极好,玉姐却是临他的字些儿。家中放着这样位先生,哪个字儿写不好了,便央他写来照着临,于玉姐而言,是再方便不过了。 所谓熟能生巧,玉姐也渐摸出些窍门儿来,日日琢磨这处当如何下笔,下划要怎样收势方显好看。写好了功课,摊放晾着,程家虽富足,毕竟底蕴尚浅,且无使女小厮在家中也得寸步不离伺候的规矩,玉姐见没人在侧,暗道小茶许是去做为自己描花样子了,李妈妈恐还在教朵儿做针线,便自取了口温茶喝了。 走到院里抻抻腰,四下看,竟无人在外,方记起李妈妈似往。小茶却与朵儿在房内说话,玉姐起了顽心,想进她们卧房里转上转。方才走到门口儿,只听内里有说话声。 虽听不得前因后果,却也能猜得,里头小茶儿说话如同打算盘:“你让步,人进十步哩,让无可让,你只好去死哩!死算好的哩,再狠狠心,将你卖往那险恶地方,生不如死的都有!” 朵儿略犹豫道:“总是为了我娘。” “你在了,他们且要昧了你的好处方肯修修。将你卖了、你不在了,哼!他们岂会再理会你娘?还不如你自家看顾哩!” 朵儿道:“能看顾得过来么?” 小茶儿冷笑声:“眼下家里与你吃穿与你月钱,你比他们家子过得都好哩,你说看不看顾得过来?” 玉姐暗道小茶明白,人生世,做事须得果决,若如朵儿这般瞻前顾后了,有就有二,叫人拿捏住了,真真生不如死。不若破釜沉舟,尚有线生机。 内里小茶儿又说:“听说娘子与姐儿合起来与你将有十两银子了?你自家算算,他们昧了有少了?这等贪心不足,倘若他们要挟你偷家里钱,又或坑害娘子姐儿,你也做?”声音已严厉了起来。 朵儿大声道:“才不会!” 小茶儿讥道:“那你能如何?去死?要死早死,省得白费家中钱米!你总得晓得谁个对你好,谁个对你不好。莫把姐儿当了冤大头,养你个还要贴补你全家!” 屋内朵儿涨红了脸,含泪道:“我才不会害姐儿!我也理得我娘的坟!” 小茶儿“哼”了声,道:“你明白便好,这般呆木木、软绵绵让他们瞧了,还不是要欺你?”叹口气,小大人儿般地道,“这般好人家你要往哪里再寻去?” 朵儿道:“娘子和姐儿对我好,我知道哩。” 小茶儿啐道:“呸,再不知道,娘子与姐儿片好心便是喂了狗了。但喂条狗也知道汪汪儿两声呢,你知道主人家待你好,也知道自家当哪般做么?” 朵儿大声道:“我比你知道哩!谁个对我好,我便对谁个好!才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哩!”语毕便冲出门去。玉姐忙闪,朵儿却刹住了脚。玉姐讪讪地道:“我写完字儿,听你们这里有响动,来看看哩,做甚哩?我还没进过你们屋里瞧咧。”说着佯伸了头往里去看。 朵儿抹眼泪,大声道:“没做甚!姐儿要看,我领姐儿看!”把小脸扬,小胸脯儿挺得高高的。小茶儿本坐着做针线,口里咬着截线头儿,见玉姐进来,忙把口中线头儿呸声吐了出来,人也跳将起来正了:“姐儿这就出来了?可有甚吩咐?” 玉姐心道,茶儿比朵儿精明,亏得方才遇着朵儿,她没见着我受惊,扬起笑来道:“我写完字儿,听见你们这里热闹,来看看哩,我都没来看过,”把眼往屋里张,“看你们这里可有缺甚么东西?” 小茶儿忙起身摸茶壶:“甚都不缺,样样齐全的。”玉姐又问她做的甚样针线,又问朵儿跟李妈妈学了什么,三人闲话阵儿,李妈妈引着袁妈妈进来了,进门先叫“小茶儿”,见众人皆在,又改了口:“姐儿怎地过来了?是嫌闷得慌出来走走?” 玉姐见袁妈妈来,便不久留:“写完字儿,转哩。袁妈妈与茶儿说话罢,我往娘那里转转去。”李妈妈忙道:“我陪姐儿过去。”拉着朵儿两个闪了。 屋里袁妈妈母女相见,小茶儿问道:“娘怎地过来了?”袁妈妈道:“还不到饭时哩,来看看你。”小茶儿便说她娘:“主人家宽厚哩,娘也休要太随意了,这般宽厚人家不好找哩,咱做得过了,人受不得,赶将出去,如何过活?” 袁妈妈笑骂:“老娘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说哩,还用你说?我不说你,你倒先说我来?你这泼辣样儿,快刀嘴儿,管家婆儿似的,在姐儿身旁我如何放得下心?” 小茶儿道:“娘休要挂心,我理会得。这家主人好,心又慈,肯总儿把咱们娘儿俩都买了来,又不是使学弹唱,心地实,我只有用心伺候的,哪有好主人家强的?我有数哩……”长短把方才说朵儿的事儿学了回。 袁妈妈便说她:“你这不是找事?” 小茶儿道:“难道好人家,他家人又周正,又不似咱原先那家,怎地不能尽心?大户人家污糟事儿哩,难得这人家清净,总要家里太平,咱们日子方好哩。动不如静,何如在这里长久做下去?” 袁妈妈道:“你就爱操心罢咧!我还用你说?”看天不早,复去厨下整治饭菜。 ———————————————————————————————— 玉姐次日去上课,先交功课,到苏先生面前时程谦早已到了,也在交功课。 程谦也被苏先生逼勒着习字。 以苏先生之认真,程谦比玉姐尤苦,盖因玉姐初学,宛如张白纸,苏先生想怎样教便怎样教。程谦成年男子,早经读书识字,已养出些书写习惯来,须得先掰正了,再依苏先生之意教授。 玉姐见她爹这般辛苦,往程谦的字纸上看,见他写得比自己似乎还好上几分,当面不说,私下倒好为亲爹辩解几句。苏先生看她撒娇,也不生气,只管似笑非笑看着,也不说话。看得玉姐讪讪,把嘴儿撅:“我写功课去了。” 次日,玉姐见苏先生脸正气,便觉不好!脚下软,就想逃。果不其然,苏先生且不讲书,先评字,将这父女二人之字好生埋汰番。再说字之功用:“休要小看这字,所谓字如其人。字写不好,门面难看。便说科考,有些相差无几之人,只因这书法项叫人顶下来的。真有才学又如何?” 玉姐皱眉道:“那岂不是买椟还珠了?万有人,有真本事,唯有字儿写得不好,岂不是就错过了?” 苏先生面容拧,复沉声道:“虽说文以载道,字却是脸面。想要字写得好,须得甚样功夫,你习书几年也该知道了,纵有天份,不能持之以恒也是写出好字来的。要的便是这持之以恒、不骄不躁。不能坐得住、静下心,此人纵时诡计百出,也成不了甚大事。哼!” 程谦无所谓地哂笑声,也不接苏先生之语,只说玉姐:“你只管把字写好便是,技不压身。” 玉姐乖巧点头:“好。” 父女两个每日习字,渐也写出些趣味来。程谦与秀英早出孝,却依旧不甚出门,只在家中,个读书,个便诵诵经、静养家中。秀英因娥姐之事,想玉姐也有七岁了,过不几年便要说亲,当早备嫁妆,绸缎类放得久了便要霉坏,然打造家俱的好木材须得晒干才好使,好木头须趁早攒了来,这数月,她便只使程福出门打听这样。至如打造首饰之金银,家中倒是不甚缺,界时只管往城中寻那巧手匠人打造便是。 秀英因思纪主簿家对自家颇照顾,也欲与娥姐做脸,拿出金子来与娥姐打了副份量十足的金镯子,是江州城有名的手艺,上头龙凤凿得精致欲飞。 娥姐夫家是城中李姓大户,李家现有个十七岁攻书的儿子,纪主簿看这李家孩子年纪轻轻书却读得似模似样,便取中他做了女婿。两家看了日子,只待明年秋天完婚。 镯子打好这日,外头铺子里将镯子送了过来。秀英算了工钱与人,便携玉姐往纪主簿家里去。 ———————————————————————————————— 何氏因女儿嫁得好,近来心情着实不错。听纪主簿说准女婿书读得极好,过不两年便可中秀才,如无意外,三十岁前做举人也是板上钉钉,考上进士也是可期,何氏便想给女儿的嫁妆可不能薄了。好在纪主簿族里大方,闻说娥姐将来夫婿极有出息,也赠了不少财物。 见秀英取只红绒匣子出来,何氏客气道:“咱们好了这些年,你还这般见外做甚?添妆时不拘什么与些件儿便罢咧。”秀英笑道:“好狠心的娘,倒代闺女往外推人哩!”必将匣子留下了。何氏对玉姐道:“娥姐在后头哩,她那里有新描了来的花样子,你去看看,有甚样喜欢的,只管描了去。” 玉姐笑道:“我正要看阿姐哩,她这些日子总害臊,不肯出来哩。”领着小茶儿与朵儿两个,往娥姐处去。 何氏却与秀英说:“你又费这般心哩,不是我说你,你还不为自家打算打算?上回儿你们家里改契书,我家那死鬼亦作了个证人,我留心听了耳朵,过了年,你家那口子便要归宗了罢?” 秀英道:“是哩。” 何氏凑过脸儿去,轻声对秀英道:“那你有了没?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又要怎般安置?前些日子你家买宅子,虽是条街上住,到底分了两户人家。玉姐是随她爹姓儿呢?还是依旧姓程?她姓了程,岂不也要招赘?你好生想想儿罢。” 说得秀英不免起了心事,回家趁程谦读书之时,与林老安人商议此事:“总不能光想生儿子生儿子,须得趁早想好了万。” 林老安人叹道:“只得把玉姐留下了,然留在家中,终不如跟着她爹便宜。将来也好说婆家。”时两人都拿不定主意,说来程家须留个后,又心疼玉姐。又想,若时秀英生不出儿子来,眼见契满,再生,也只好姓了洪,程家依旧是女户,又怎么是好? 人计短,二人计长,这两人却是头疼数月,拿不出个妥贴主意来。林老安人掌家数十年,秀英也不是甩手掌柜,却是人算不如天算,譬如打牌,抓着把烂牌,还连着不上牌,能有甚办法? 光阴最是无情,秀英两个尚未想出万全之策,新年又至,程家胡乱过完这年,开了春儿不时,却是程谦契满。林老安人没奈何,转与秀英道:“拖二拖,彼此面上都不好看,索性咬牙办了罢。本该把玉姐与你有个倚仗,家里又实少不了她,且将她留下罢。你去唤孙女婿来,先往衙内与他立了户,你也与他作处。搬迁却不必急,我且你收拾了嫁妆,择个吉日,大吹大打地过去才好哩!” 秀英叫了程谦与林老安人如是说,程谦也不甚推辞,却问:“玉姐如何安置?” 林老安人为难道:“你们年轻,总有想头儿,玉姐好留与我做个伴儿罢。待她长大再看,如何?” 程谦低头看着靴尖儿,半晌方道:“且先这么着,待她有了兄弟,还换过来与我罢。” 林老安人心头跳,急问:“你是说,你们有了孩儿……” 程谦皱皱眉,叹道:“原是与太公说好了,总不能食言罢?且玉姐女儿家,终究嫁人是正经。” 当下又寻了林秀才等亲戚、纪主簿等街坊,于契书上画押,里正又往衙里走遭。程谦便写作洪谦,成了家中户主,秀英亦改入洪谦户内,唯玉姐尚留于程氏户籍。洪谦与秀英且不搬家,先在程宅住着,等着吉日。 林老安人意思,总要热热闹闹,“嫁”回外孙女儿,方觉圆满。原杨家宅子自买了来便未修整,须先择了吉日重建房子,其次才是择吉搬迁。众人眼里,此事与婚事般,纵在黄册上已是家人,只要不曾拜堂摆酒,总觉你们不是家人。 是以虽则于朝廷而言,洪谦已是户主,虽说单丁较寻常人家课税少些却也是般完科纳税,街坊眼里,他还在程家门内。 秀英觉抛下女儿十分愧疚,洪谦也想女儿随自己姓儿。苏先生要劝慰她,又拿出这许大道理来开解她。玉姐笑道:“我有甚要先生担心之处么?不过与原先般罢了。”苏先生叹道:“怎能样哦!今天与你再细讲讲礼、律。” 玉姐低下头来,她被苏先生教了这数年,初时懵懂,现在也颇知晓些事儿了。被苏先生叹,玉姐道:“同与不同,我都知道哩,我孝敬老安人与阿婆,总好过我爹做着赘婿。” 苏先生抚其顶,久不言语。 小茶儿跑来时,正瞧见师生二人相对而立,直如泥塑,不由怔:“这是做甚?” 玉姐回过头来,苏先生趁势收了手。玉姐道:“你怎地般得这般急?汗都出来了。” 小茶儿喜道:“大姐儿要做姐姐啦!我跑再快些也是该的!”[1] 作者有话要说:[1]据说,这种手法叫做侧面描写,翻译过来就是:露小侧脸儿。果断抱头遁! ☆、执掌 自打玉姐降世,阖家上下便开始盼着秀英怀上下胎,前几年有个好消息,瞬间变作噩耗,不想在这当口儿,居然又有喜信传来。玉姐尚须思索片刻方明此中深意,苏先生已是眉头展,也为程老太公高兴。 玉姐眨眨眼睛,喜问小茶儿:“你怎生知道的?” 小茶儿合不拢嘴,道:“我在那头扫地哩,见娘子上房那头忙乱,悄悄儿过去看了,她们原说娘子不舒坦,我还道有甚不好的事儿,没敢来说与姐儿。后来请了个太医来,不会儿,里头就有人欢呼起来,我乍着胆子听了回,这才听了出来。后来见咱家官人亲送了太医出来,正说这事哩,再错不了的。” 玉姐笑开了:“真个是好消息?” 小茶儿道:“我听得真真儿的。” 玉姐看了眼苏先生,与小茶儿主仆两个方想起还在这位老先生跟前呢!苏先生却非不通情理之人,纵要教导玉姐稳重也不会挑在这个时候儿,倒是体贴地放了玉姐半天假,使她赔母亲去。玉姐与苏先生行个礼,苏先生笑着把手儿摆:“快去罢!” 玉姐眼睛转,却不先提脚走,先问苏先生:“晌午先生想吃个什么?这会儿外头乱着哩,厨下恐也不太平,先生想吃个甚,叫小茶儿说与袁妈妈单做了拿来。”小茶儿顺口道:“是哩是哩,总不能慢待先生。” 苏先生道:“你两个又弄鬼!狼狈为奸说的便是你们!”他教导虽严,然女徒与男徒毕竟有些差别,玉姐又伶俐懂事,心中不免要纵容二。玉姐也不甚怕他,拽着他的袖子来回晃荡:“快些说哩,我既想到了,便不能叫先生受亏哩!” 苏先生无奈,只得随口道:“与我两个素菜便罢,有豆腐干儿来碟,素酒来壶,与我两个盅儿、两副箸儿。后半晌你们想也无心读书,便放半天假,我也得松快松快。” 玉姐记下了,待要回头吩咐小茶儿,小茶儿已口舌伶俐复述回,玉姐道:“我也是这般记的,先生看还有旁的不?” 苏先生道:“再没了,极周到,你们去罢。”玉姐笑嘻嘻与小茶儿退了出去,两人俱是脚下轻快,路奔到秀英房中。 秀英脸红晕与林老安人说话,连久在佛堂诵经持斋的素姐都来了,林老安人正不厌其烦与秀英说着诸般忌讳。素姐纵插不上嘴儿,光看着、听着,也觉欣喜,见玉姐蹦跳着来了,素姐忙道:“你怎地过来了?仔细脚下,休要绊着门槛儿哩。” 玉姐进了房内便把脚下放松,倚着素姐,离着秀英三尺往亲娘肚子上看,满眼敬畏道:“他在里头呢?”恁般小哩。 秀英且羞且笑:“你这小油嘴儿,”把手招,“你过来。” 玉姐小心踮着步子凑近了,秀英嗔道:“你哪有恁般小心了?我在意着就是了。你怎地跑了来?不该上课的么?跑了来仔细先生说你。” 玉姐道:“先生说家里有喜事,与我放假。” 秀英因成了洪家妇,却反把女儿留于娘家,十分觉得对不起她,又想自家有孕,若是个儿子,倒好将玉姐换将出来,若是个女儿,换也无益,语气比平常又软上三分,伸手理理玉姐额上乱发:“既放你假,便歇上歇儿。” 玉姐道:“我不累。”满眼好奇只在秀英身上打转儿,上回秀英有孕,她既喜且酸,这回却是实打实开怀。也是叫上回吓怕了,拍胸脯向秀英道:“这回娘只管歇了才是,有甚事,我与娘打发了。” 逗得秀英笑:“你才大哩,能做甚?” 玉姐道:“有甚是我不能做的?” 秀英语塞。 林老安人这许年来甚样坏运气都沾上过,凡事却不敢都往好处想了,早作了坏打算。听玉姐如是说,却想也该令她管些事练练手了,哪怕是秀英这样也好过素姐那般,当即拍板:“玉姐原是看着你办事,如今也好独个儿理理事,反正在这门里,我们还能看着哩。” 玉姐得令,早将该如何分拨调派之事想了又想,林老安人与秀英早就有意培养她,处置家务也不避她,还时常点拨,如今做来也似模似样。 玉姐费心的头条儿便是合家上下的吃食,程家自在乡下有田,每年乡间缴来米粮,总要在家中库里囤上几大囤儿。主人家□米、下人吃糙米,此外菜蔬、鱼肉、鲜果、茶点等除开能存得住的新鲜尖儿,余下皆要往街上买去。又有柴禾、调料,隔不几月便要换次新箸、失手打碎的盅儿、碟儿等。 其次方是门户,盖程家非初立,旧有看门之人皆在之故。再次才是账房等处——也因前者皆有成例。又有到外间买衣裳类,玉姐心里也都有些数儿。 玉姐心道,我是头回理事,须得周知诸人方好。命使小茶儿请来程福,传话下去,近来家务由她来管。程福是程家老仆,颇知家内情状,见此情形,也道寻常。当下点起人来,总到秀英上房处,众人都觉新鲜有趣,秀英理事之时已过十岁,比玉姐今年还大着两三岁。及见到秀英上房,林老安人等皆在,便知不过是令玉姐试试手而已,也都笑着好。 玉姐将脸板,小脸儿微红,先与众人寒暄:“因娘子要静养,老安人命我理事,大家都要帮我哩。” 众人忍笑道:“都听姐儿的。” 玉姐肚里有盘算,说来也不怯场,初时不过把各人所担之职复述回,众人听她说得清醒,也觉有趣。玉姐见众人点头,胆气足,其次便说至秀英之事:“娘应饮食交与袁妈妈,袁妈妈旁的事都不用管,单个灶眼为娘整治汤水,旁人但吩咐你,你也不须管,只不许误了娘的事儿。煎药的事儿,交与小乐儿看着,旁人皆不许插手,小乐儿也不能疏忽,我只问你。娘身旁服侍事只交与小喜儿。大灶上还交与齐婶儿,单管家里人饮食。” 林安人深觉诧异,于旁听住了。又听玉姐道:“早晚门户看牢了。又有家什等,碟儿、碗儿易碎,我也不是不通情理,月许碎件儿,再了,我也不打你,只管问你补还回来。” 继而是交际之事:“凡有来往礼物事,交与程福照管,也要说与我听,同报与老安人。外头田地、铺子、仓栈皆租出去,只管收租子,咱家且不须管,实有事,说回来家内商议。家里季衣裳、每月月钱、日餐点,还是照旧,”想了想,又添上句,“苏先生是我先生,须得尊敬,娘既已有了专人服侍,旁人误了差遣,就不可拿我娘说话。实是娘这里有急事,也不许推拖,你办完了,回来禀我,我与小喜、小乐、袁妈妈三个说话。爹那头宅子还没修好,与咱家道住,待修好搬迁,有甚改,我总与大家说。” 林老安人且惊且喜,笑指女儿、外孙女儿道:“她比你们两个强。”秀英但笑不语,素姐也是放下心来。 玉姐已说至最后:“先生教我,不教而诛谓之虐,我今将规矩说了,便是教过了,谁出了错儿,我可是不依的。只盼大家各司其职,家红红火炎过日子哩。” 众仆听得惊疑,却也叹服,暗道到底是家境不顺,孩子早当家。齐应下,玉姐道: 分节阅读19 欲望文 分节阅读20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20 “先小人后君子,话说开了,往后好相处哩,好过现在说着好好好,日后翻脸无情做恶人。只管做好了,我通情达理哩。厨下与账上留下,且说近日开销,拨钱买菜,往铺子里买夏衣。” ———————————————————————————————— 众人不及却得太远,便嘀咕开来,不外说些“平日就说大姐儿伶俐,不想做事也有手儿”类。 程福等留下来的人便见林老安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只管说:“我玉姐就是能干。”程福也欢喜,却不免忧愁看玉姐眼:女孩儿家能干有甚用?不如能生哩!宁可呆些笨些,只要福气够、动道好便成。要这般辛苦做甚?没的叫人心疼。 又听林老安人问玉姐:“你要与人说甚哩?”方知先前玉姐说话竟不是林老安人预先教的,乃是她自家想的。 玉姐道:“算菜钱哩,我却才看了账儿,这几日花销哩,记的却不对。爹已关了银子到账上,爹娘花费从那里出,家中账上不出这笔。男子汉养家哩,休要两处记混。” 程福把老眼瞪大,心道:真是个人物。 秀英啐了口,道:“你倒分得清哩。” 玉姐道:“亲兄弟且要明算账哩,爹既立了户,就是当家人,因有事方在这家里住些日子,却不是占便宜的哩。袁妈妈与小喜小乐算老安人关照,人使便使了,钱却不好再使的。” 林老安人又逗玉姐:“你且算账来。” 玉姐道:“我会算哩。”家内开支,不过就是几斤肉、几条鱼类,极好算,玉姐学算数年,算盘、算筹都粗通,算来,与程福所算也不差。当下立了两本簿子来,分记了,且说:“等娘方便了,把这本交与娘。” 又说:“今天与大家说这些话,晚饭加个肉菜,钱从账上支。”看得程福与林老安人等面面相觑,惊喜万分。 玉姐却又有主意:“娘不方便,怕不好接着动工哩,那头宅子不好再动,休等我兄弟降世再作区处。择的吉日却不好改,不若订了泰丰楼作宴客之处,也好使人都知道。” 林老安人拍桌子:“便是这样做!这是两家大事,我也是嫁孙女儿哩,这份钱我要出半儿。” 玉姐道:“还有哩,现停了工,待爹中了秀才进了学,却不好只在这处请人,卡着时日,秋日过后的吉日先择了,到时候秋忙也过,正好有闲人,工钱也便宜,可修那头房儿。开春儿便能住去。”又取历书来,自家看了看,指了日,这看历正在六艺之“数”中,玉姐年幼,繁复者固然不会,这等看历书却是学过了。又使程福去约人谈价。 程福领命下去,玉姐改了颜色,憨笑问秀英:“娘,我做得可好?” 秀英道:“美的你!”林老安人道:“有恩有威,有软有硬,方能管得住人哩。” 不想玉姐却有主意:“娘,爹新立户哩,却只有个宅子,又没旁的进项,方才我看爹账上还有些银钱,不如买几亩田放租,再有余铺,或买仓栈、或买铺子也租将出去,有进项才好生活哩。” 秀英骇道:“你怎想到这些?” 玉姐奇道:“‘国以民为本,民以衣食为本,衣食以农桑为本’,国如此,家亦如此啊。凡人立处,只要生活,总要有衣食有花销,衣食便是田地,银钱也当有进项。实银子不够,便先置田,有田便饿不着人。” 苏先生讲课,总讲些大道理,有了洪谦来听,是如此。遇上个玉姐好琢磨,小孩子家也不知是怎生想,竟也“融会贯通”了起来,无怪秀英惊骇了。待听玉姐说这文绉绉的言辞,猜也是苏先生授课之故,只想苏先生那样人,必不会教授女子买田置地,想来又是玉姐自家独创。 秀英大笑,心道,这可万不能说与苏先生听,人家说着家国天下,这丫头想着买田置地哩!怕不要将先生气个倒仰? 林老安人道:“难为你想得周到,我来教你买田。你也不须太操心了,你娘还有嫁妆哩,我与她十顷上好水田、处仓栈、处五间铺子,够哩。” 玉姐道:“不是爹的哩,说出来不好听。” 额上被秀英戳了指,且笑骂:“油嘴儿的小冤家。”也由着这两人去了。自此林老安人便教玉姐如何买田置业,何等样为好,何等样是差,“可不敢止看这田,还要看周边哩,连作片的最好,离水近的上佳……” 买卖土地是大事,若非凑巧,非时半刻之功。玉姐生日又到,算来今年整八岁,林老安人却不令她自己料理生日,又觉留她姓了程,不知何日能随父母去,有心与她做大些,因程老太公三年丧期未好,不好大吹大打,只请何氏母女等来吃酒玩耍,宾主尽欢。 待玉姐生日过,程家又复闭门,洪谦依旧读书备考。玉姐悄悄问了苏先生,苏先生将眼斜:“读这些年书,是个人都能考中秀才哩。”此话不假,自来秀才是最易考的,科考之书且不必全部会诵,能通三经便可。作文章也少,且不是与各处精英作比较,在苏先生眼中,考不中的全是笨蛋! 玉姐吐吐舌头,回与洪谦道:“爹,我问过苏先生了,先生说你必能中的。” 被洪谦拧了脸:“你小小丫头,凡事自有爹娘为你操心,偏你自家操不完的心来!且玩去,万事有我哩,看甚田地,嗯?”说着又揉揉玉姐的小脸儿,“小孩儿家,想了会长不大。” 作者有话要说:啊哈,管上管下,滴水不漏~下章包子真·出来了。 ☆、金哥 玉姐叫亲爹拧完脸,回去与她娘假哭:“爹说我操心太长不大哩。”秀英见她脸上滴眼泪也无,知她是在弄鬼,却不拧她脸,倒将她张粉嫩脸儿当面团儿乱揉几下,口内道:“就要做人姐姐了,谁说没长大来?” 玉姐扮个鬼脸儿,看看秀英尚未鼓起的肚子,小心道:“他长甚样哩?” 秀英无语,终忍不住道:“小孩子家,休要胡乱问!镇日胡思乱想!” 玉姐将眉毛扬:“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大人每答不上来,便叫小孩子休问。且先生说哩,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学而不思则罔,想想问问有甚关系……”边说边往后退,撒腿跑了,徒留秀英跺脚笑骂:“你先生但知教了你这猴儿,先要戒尺打你手心儿哩!” 玉姐跳回自己房里,小茶儿已为她铺了纸、磨了墨,正端了壶茶往里送。朵儿使张托盘托两三碟糕饼,跟在小茶儿身后,自从小茶儿数说了朵儿回,朵儿别扭几日,行事却明白几分,与小茶儿也渐亲近起来。 两人见玉姐过来,手上着紧,将东西都放了。小茶儿道:“墨也磨好了,姐儿自家写字儿,我们去外头洒扫回,再回来与姐儿磨道。” 玉姐道:“且不忙那个,你们三不五时随我听听课,如今识得几个字儿了?” 小茶儿道:“零零星星儿,也记不许,只识几个常见了,那般文绉的却不会。”朵儿道:“我笨,记不住几个哩。”玉姐道:“我这里有旧书,你们且拿去看看,不识得的来问我,我教你们些儿。” 小茶儿道:“这如何使得?咱们是来做使女的,又不是来读书的。” 她见得,因知凡大户人家,教使女读书却未必是件好事儿。则是主人有心栽培,便不定要做甚样使唤了,也有教了诗词曲赋、歌舞弹唱收用的,也有用完了便送了人,不定要转几回手,命好得住了十个里头也没二、三,是送来送去,不知所踪了。二则是有人但识几个字儿、会弹唱了,便要生事,个弄不好,自己便要将自己坑杀。宁可无那些柔媚小意儿,也要平安度日。朵儿却是于这些上头并不上心。 玉姐道:“我有数哩,又不叫你考状元,那是我爹的营生!且认几个字儿,会算个账儿,也好与我搭把手儿哩。”小茶儿方喜道:“是姐儿抬举哩。”顺手拉把朵儿,两个道谢了。玉姐便取了书来,又寻些纸、笔与二人:“我念回,教你们些儿,每日你们闲了,自家练去。李妈妈那处,我自与她说。” 当下教了数个字,小茶儿识得的,朵儿识得的少,朵儿便说:“小茶姐识得便成,不耽误姐儿使唤。姐儿还有事呢,休要为我误了事。”小茶儿道:“回去我再教她,明日姐儿来考,考不出来只管拿我问话。姐儿的事情误不得,再不写字儿,墨要干哩。” 从此玉姐每日抽上两刻钟教她两个识字,又背些口诀学算账,数年后,两个也颇甚用。程谦于泰丰楼请亲朋街坊吃酒,玉姐算账,也带着她们两个道。却是小茶儿算得不如朵儿又快且准,也不知是为甚。 ———————————————————————————————— 泰丰楼宴罢,江州城里该知道的便都知洪谦立户之事。因洪谦现不做经纪买卖,也止周知众人而已。厚德巷有件不大不小的事儿,乃是程家间壁赵家老安人又病,这位老安人年高,时不时便要病上病,又因厚德巷里杨、柳、程三家老人相继病故,赵家老安人每说:“不知哪天轮到我哩。”越发没意思,三不五时病病。 休说百日床前无孝子,便是街坊邻居们不须照顾她,也吃她不消。初时还三三两两来看她,待次数了,也止打发个下人来送碟果子问声儿。这回却是尤其不好,又端午已过,天气十分火热,年中最冷最热两个时候是老人、幼儿最易过世的时候,都恐她熬不过,街坊们少不得再去探病。 程家因与赵家略有芥蒂,兼林老安人年老、秀英有孕,便叫素姐带着玉姐去探望。祖孙两个手拉着手儿,也不须雇轿子雇车,只带上使女养娘围随过去。程家大门将将“吱呀”声打开,祖孙两个脚还没迈过门槛,前头开门的李妈妈就将脸变。只见街上也有队人走来,却是往年与玉姐闹过的陆氏母子,他们也是来与赵家老安人道恼的。 两家自从处喝了茶,却依旧几年不说话儿,陆氏有心和解,看念郎,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拘着念郎读书,不令交际。程家恨毒深,哪里还要去理这对母子?平日时两家不知互翻了少白眼,暗地里啐了几口、咒了几声。弄得厚德巷街坊也跟着叹息。念郎手儿叫陆氏牵着,听得开门声儿,抬眼望,恨恨别过头去。陆氏与素姐点个头儿,先脚拉着念郎到了赵家门首。 入得赵家,素姐与陆氏自去看赵家老安人,留玉姐、念郎与文郎、文郎堂弟七岁的二郎、六岁的山郎、文郎堂妹同是七岁的杏姐道玩耍。赵家知这两家芥蒂,也不敢怠慢,林氏亲看着几个人玩耍,见玉姐渐有了美人模样儿,洪谦又置下家业,秀英再孕,心头颇有悔意,若无当时事,却是个好儿媳妇儿。 这赵家子孙也不算少,分分家,也是有有少,这般媳妇正好帮衬。又思那些皆是旧事,两人往日相得,洪谦初立户,根基也不深,不若赵家久在江州,许又能成呢?是以对玉姐颇为亲切。又不好不管念郎,只交与文郎兄弟处作戏耍子:“你们都读书哩,处说说学了甚。” 玉姐也婶子长婶子短,亲亲热热叫着林氏——却令念郎不忿了起来,把两只小手儿背在身后,脖儿扬,摇摇摆摆踱起步来吟几句诗,却讽出“牝鸡司晨”之句来。 小茶儿到得程家,于她娘袁妈妈那里得来几碟细果子,端往李妈妈处,几句婶儿叫,哄得李妈妈将这街上家长里短说了来。以此便知玉姐与念郎之恩怨。见此形状,小茶儿拉朵儿,手里捏个帕子,嘲笑道:“摇摇摆摆,倒好似只鸭子,不知几时宰杀下锅哩。” 这回却不单是与主人家出头,小茶儿也是死了爹且无兄弟,往常也没少叫人冷眼看着,她是仆役之流,较玉姐还不如。总是无人敢于秀英跟前说得过份,袁妈妈那里,却是有人不避小茶儿,颇有调戏之语——小茶儿打小最恨这等人。 念郎心里有事,听了便把面皮涨红,指小茶儿:“你这贱婢说甚?”林氏欲要打个圆场。 小茶儿嘴快,理帕子,也不理念郎,只说朵儿:“我便说你绣得不像。”原来这帕子上绣的却是只喜鹊儿,朵儿绣工颇好,实诚道:“哪像鸭子哩?分明是鹊儿。” 小茶儿道:“横竖是只扁毛牲畜,再扑楞翅子,也是飞不起来哩,没出息偏要横行,讨打的杀才。”说着丢眼色,朵儿本待与她辩论,见这眼色,不由楞,也住了嘴儿。 玉姐却与林氏道:“婶子拿甚赔我哩?” 林氏正巴不得有人岔开了,也道:“为甚要我赔你?” 玉姐笑道:“我的人在婶子这里叫人骂了,我有爹有娘教着,知道要给主人家面子,才不争执,婶子难道不与我些好处?”笑得林氏背上发毛,看念郎,那小子险些儿又要扑将上来撕打。 林氏心道,你个小痴子,活该斗不过个丫头!须知这凡十三、四岁以下,男孩儿与女孩儿总是差不的,个头儿也未必如人,力气也未必如人。打将起来,实是胜负难料。且这念郎,幼时便被玉姐打过,眼下竟是好了疮疤忘了疼,非要挑衅招打。 林氏却是冤枉了念郎,他经陆氏教导,渐知这“君子动口不动手”,又思念书知得,打不过你便不打,我便气气你,气哭最好!哪知骂也骂不过人。 林氏急分开了他们,叫端了茶果上来,亏得那头探病已毕,赵家老安人撑不得,歪头便打了盹儿,两处长辈辞了出来。 ———————————————————————————————— 玉姐主仆于赵家将念郎好通贬损,两家孩子回家,各向长辈诉说。素姐道:“那小东西只好嘴上说说,也讨不得便宜去,你便只当听狗汪汪罢了。好人不与狗计较,理他做甚?” 玉姐笑道:“阿婆素来心善,现在也这般说他,想是他不好。” 说得素姐面上红:“你也是,女孩儿家家,休要乱犯口舌。将来说不着好人家。”玉姐听到最后句,低头不语。 林老安人道:“味退让才叫人瞧不起哩,咱不惹人,谁惹了咱,咱也不令他好看。丫头使女该为主子理论便当开口,你也不要叫她们白为你置回气。”又赏了小茶儿碟儿细果子去吃。 陆氏便说念郎:“叫你少惹她,你便不听,你理她做甚?你只管读好了书,将来做官人!她能有甚能为?左右不过嫁个汉子罢了。你有本事走远,皆是你的。她家里人丁单薄,上好的人家谁个肯娶?待你成材了,只管骑着高头大马回来走遭,那丫头怕不得红了眼?你偏弄这些个,是走了下流道儿。” 从来天意弄人,便如程家,连着数十年全生的女孩儿,求个男儿也求不来。又或如陆氏,将将说完玉姐家中人丁单薄,九月里秀英居然生下个男孩儿来!喜得程、洪二姓欣喜万分,这回接生的却不是王妈妈,乃是江州城另稳婆,人称米妈妈的米婆子,米婆子便得了五两银子锭小元宝,又以篮子果蔬嗄饭并壶酒,喜滋滋回家去。 程宅里头素姐与佛祖上香、林老安人与程老太公上香,玉姐与薛婆子新荐的乳母胡氏说话,洪谦抱着儿子人已呆傻。各各忙完,林老安人因洪谦曾言将头生子与程家换回玉姐,却又不好提及,便叫洪谦与孩子起个名儿。 洪谦道:“他姐姐叫玉姐,他便叫个金哥儿罢,大名儿待长大了些儿,再细细取来。孩儿小,且在我夫妇这里养来,待大些,再放到这宅子里。明年正月里,里正那里理户籍,玉姐与金哥便各归各处罢。” 喜得林老安人老泪纵横,险焉洪谦拜了下去:“程家便有后了哩。” 玉姐看她兄弟,又红又小团儿,裹在襁褓里,也分不清生得像谁,却是越看越乐,总归是有兄弟了。金哥生时哭了套,米妈妈与他喂了些温水,胡氏过来哄了会儿,待他哭声歇了,又与他喂些奶,现已是睡了。玉姐看了回,摸摸脸,便问小茶儿:“我是不是忘了甚事?原说的,金哥生下来便要做的。” 小茶儿道:“姐儿不是做了个裹肚儿了?还要做甚?姐儿心疼兄弟,动动针线便罢,自家又不是绣娘裁缝。哪用你常做哩?”次后还是朵儿想起来:“要与官人修房儿哩。” 玉姐道:“是哩!正是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啊哈,当姐姐了。不但御姐不好惹,御姐的打手也不好惹啊!下集预告,御姐爹发迹之始~ ☆、秀才 却说玉姐又忙说与林老安人,使程福召来泥水匠、木匠等将洪谦所买之房舍修整番,只待年后搬迁。程福人逢喜事精神爽,做起事来也手脚轻快了几分。他浑家便是林老安人身边的吴妈妈,夫妻两个在程家几十年,情份自是非同般。 程福也不因玉姐年幼便小瞧于她,与泥水匠人等堪过回旧宅,便来回道:“杨家老宅太旧,又有些时候个人住,已破败了。他家人口,原间得不成样子,不如推了重建哩,应全依着咱家心意来造。” 玉姐道:“须得问爹是怎样想。” 洪谦不欲女儿操心,以为用心太过空耗心血,易病短寿,便放话与程福:“重建便重建来!怎样方便怎样来,休累着姐儿。” 程福笑道:“官人放心哩,他们都是做惯了的,似这等旧宅,修修补补反不如推了重建省心。” 洪谦不欲玉姐伤神,玉姐偏爱弄这些个,这回她便问程福:“拆下的旧砖旧木破家俱,是不是可折旧发卖了的?”程福眼睛瞪得大大的:“姐儿如何知道这些门道?” 玉姐得意,却不明说,只道:“我都知道哩。” 她七岁前连苏先生都肯带她往市井里走上遭儿,后来大了,苏先生时有阻拦,洪谦却爱领着她闲逛。闲来无事,玉姐得了空儿便换身男童衣裳,把耳坠子摘了,头发束束,戴顶小帽儿,与洪谦往街上去逛。市井里除却“落难公子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尚有那三教九流之辈,诸生活之道。 玉姐大半时候在家,得出门儿,听到甚都觉新鲜,都肯记下。 因洪谦知道了,便插回手,他可与三教九流结交,也识得几个朋友,也为程家做过买卖,寻了诚实经纪,采买砖石木材等,玉姐时常听得,也知道江州城哪家铺子里有好木头,又谁个窑里烧得好砖。便说与洪谦:“便将这旧砖旧木交由他们家折价罢咧。” 洪谦也依了她。 继而出了图样来,这世上修宅子,格局总是大差不差,中路正房,地方大些儿就盖几进,再宽些儿,左右两边儿再几处余地,或做小院儿、或做下人房、厨房等等。唯有修建园圃,方要与众不同。洪宅既是自家住的,便也是差不,中路三进院落,左右各二小院儿,四下依着方位,依次便是厨房、马厩(无马养驴骡)、下人房、茅厕类。却无小花园。 又丈量了宅基地,方唤了人来推了重建。砖石房子,拆也不费甚力气。洪谦又识得江州城内个花子头儿,唤做团头侯四儿,与他几两银子,他便唤来几个冷铺里的花子,齐出力三、五日间拆卸完毕,便造起房儿来。 这侯四儿是本地个地头蛇,专管这群化子。其时无论地方如何富足,总少不了这些人物,或天灾、或人祸、或懒惰、或父母原就是化子,哪处都有他们。官府总不能赶尽杀绝,便生出个法子来,也认这化子里有个团头儿,也与这些花子总造处地方居住,遇有甚不凑手事,也由他们来干。总笼了,免得生事。 洪谦与这侯四儿有些交情,乞儿做工又便宜,区区十数两银子便打发了,侯四儿还道:“官人月把半陌钱来,我使个人与你夜里看铺儿,免得有那等毛脚贼听说府上造房儿,来偷了你家砖石木材走。这街上打的王二、倒夜香的周四我都识得,也招呼声儿。” 洪谦道:“这倒使得。” 侯四儿又涎了脸来:“这钱也不用大官人出,只再教我两手儿便得。”你道洪谦如何识得这侯四儿的,侯四儿因是个乞丐头儿,身家实富足,也住大屋使奴婢,还好有两个美婢,以洪谦流亡赘婿,寻常实搭不上这号人物。却因侯四儿好赌,洪谦至江州,身无长物时,侯四儿道这洪谦将来不免要做他冷铺内个听唤的,遇上了便抬手照顾二,也是收买人心。 不意这洪谦样样都会,日侯四儿手气不好,且代侯四儿赢了把转了运,赌徒最好迷信,从此侯四儿便看洪谦不 分节阅读20 欲望文 分节阅读21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21 同,还要扶持洪谦。不想洪谦只是不想负他人情,转头与程老太公帮忙,后做了赘婿。然两人也结了几分儿交情,洪谦偶拧不过,也教他两手,自家却不去赌了。 洪谦又教侯四儿些窍门儿,且说:“小赌怡情,大赌乱性,休要入迷哩。”侯四儿道:“见你对余家那般狠,我岂敢赌大了,不瞒大官人说,我要是个滥赌鬼,且挣不下这份家业哩。下月哥儿满月,大官人不嫌弃我这化子脏,我便来讨杯酒水,如何?” 洪谦道:“可也。” 玉姐又算工人钱,造房不比拆房,须得些熟手方可,这价便高,那等做抬砖类粗劣活计的是小工,价便低,又有师傅价高些。又有砖石木料钱,总算她转头将这卖旧木旧砖的钱折折,又省出笔来。翻拣回历书,放串鞭炮,便破土动工。 ———————————————————————————————— 过不月,便是金哥满月,小小婴儿能懂甚?除开吃喝拉撒四样,便只剩睡觉犯悃,便是满月酒,也没抱他出来,玉姐听李妈妈说:“月里孩儿不能见风哩。”又记下这条儿。左邻右舍都来看金哥,也止有妇人得入秀英房里看他。因未出程老太公之孝,外间只摆酒,并不请弹唱。未出孝,这满月原不应这般大办,却因金哥实是程太公生前所盼,故而从权。 秀英将好出了月子,打水洗澡,换了新衣。何氏见了便笑道:“心宽体胖,越发富态了。” 玉姐却叫林家月姐、里正家三姐几个拉住了处说话:“小时候便常见哩,越大了越不得见面儿,也不知你忙的甚。” 玉姐道:“我家近来有事哩,又有添个兄弟又要盖房儿,不得闲哩。” 娥姐笑道:“不得闲也止是你家长辈,你有甚事可做?” 玉姐也不争辩,只说:“长辈忙哩,哪好再打搅?”又说娥姐要做新妇。 娥姐脸上红:“他家为他在京里谋了个太学生,要去京里考哩,总不能耽误了正事,便缓两年。”语毕,忽忆起自家将嫁,却与群小丫头说这个做甚?嗔道:“群小鬼儿,却拿我来打趣儿!”作势要打,众人欢笑散去。因程家与娥姐之礼颇重,娥姐待玉姐便也亲近,见月姐与三姐处说话,便悄问玉姐:“你今而姓程?” 玉姐笑道:“是哩,爹说到明年正月再改,将金哥儿姓了程,虽是契满了,总是承太公的情,不好叫这头绝了后。我留这里也不妥当。” 娥姐附她耳上道:“休说是我说的,你们家三口儿搬了,虽住条街上,到底是两个门儿,这门里老的老小的小,却不好过哩。你倒好想想。” 玉姐道:“姐姐好心我知道哩。” 外头忽地传来阵叫好之声,却是洪谦与林秀才说,叫金哥姓程:“孩儿年幼,我且与他养着。”听的人都说洪谦重信守义,端的是条好汉。 席间纪主簿也是众星捧月,酒酣之余又与众亲朋透些消息:“现府君真个好运道,上下活动,倒好做京官去了,交割完毕最迟明春便走。止不知新府君是哪个哩。”男客们阵交头接耳,林秀才又问:“那县里呢?” 纪主簿道:“这却没有消息。” 女人里听了叫好声儿,秀英见金哥睡梦里将小眉头皱,忙抱起他来哄着,又使小喜去看外头怎样。小喜出去招捧砚问过回,回来向秀英回了,街坊娘子们便夸秀英有福气,儿女双全又有个有情有意好官人,林氏道:“这才是修成正果了呢。” 语提醒了素姐:“往常女婿往山上慈渡寺里舍了无数钱,我们也许了大愿的,今得了哥儿,要还愿哩。” 林老安人不由头疼,程家僧道绝迹,只因素姐当年曾叫个尼姑骗了几十两银子去,林老安人发了狠,不许她与这些野尼姑结交,止许自家念经。然慈渡寺却是处好道场,程家在那里舍了银子烧了香便渐渐转运,林老安人自己也颇信服。便允素姐:“天冷了,金哥又离不得人,秀英才出月子,你又未出孝。叫孙女婿带玉姐走上遭儿罢,你要去,明春天暖,家里道去。” 晚间说与玉姐:“趁还没结冰,你与你爹走遭儿,你自家也虔心礼佛,求个好归宿哩。与你爹求个签儿,保佑他明春做秀才,待应时,我再出二十两香油钱。” 玉姐老师是苏先生,读书人于佛道二教总在信与不信之间,每有嘲弄之语,她听得了,便笑道:“老安人却将佛祖做贪官儿哩,佛祖心明,投缘儿的总能如愿,不投缘儿的求也无用。不若用心读书,用心做事。” 林老安人连呸数下,又拍了玉姐巴掌,道:“童言无忌!” 苏先生知晓此事,也说:“我读《易》数年,略有心得,闻说高僧大德也有先知之能,倒好讨教二。”也与洪谦父女同去。洪谦骑马,玉姐也要骑,且说:“爹允过哩。” 洪谦心道,我没允过罢?难不成是忘了?因吃不准,便道:“办正事哩,你坐我身前,也雇车儿带着,冷得受不得了便去车里坐着。”又看苏先生。 苏先生道:“老夫骑马时,你还不会走路哩。” 洪谦将头别,便令租两匹马来。玉姐又将李妈妈、小茶儿、朵儿并带了去。 路上苏先生大感畅快,及见运河,又指点着与玉姐授课,此河因何而凿,花费几许,过几州,有甚用……那边山名甚,有甚掌故…… 几人到了慈渡寺,苏先生径寻方丈论道,玉姐与洪谦烧香。玉姐真个磕头为洪谦求签,却是个中吉。洪谦自家不甚信这些个,然因得了儿子,倒也若有所感,感谢之心颇诚。父女两个添了香油钱,苏先生还未出来。冬天日短,洪谦托小沙弥去催。 小沙弥领着明智儿来了,明智脸无奈道:“苏先生要留宿哩。”不消说,这是论道入了迷了。 洪谦心道,城里他便能走失了,从寺里回城,任他个人走,不晓得要到哪处捞他哩。然不回去,又恐家中担心。且寺中清苦,玉姐年幼,又恐冻坏了。便携玉姐之手,于小沙弥道:“有劳小师傅与我领个路,我去见见先生。” 小沙弥倒好说话,真个领了他去:“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个先生着实厉害哩。官人能领他走时,小僧谢天谢地。” 到得方丈室内,门外便听苏先生连连发问:“怎般感应?又没个说法?心头动,又是怎样动法?”往日是玉姐这般问他,现下是他来问旁人,苏先生心中颇为快意。 方丈连连苦笑:“小僧修为尚浅,也未心头动过哩。” 洪谦心道,遇上苏长贞,也算方丈倒霉了。着实怜悯方丈,目示小沙弥,小沙弥忙扬声道:“师傅,与里头那位先生同行的檀越要见他哩。” 方丈忙道:“快请。” 进得门来,这室内竟不烧火盆,十分清冷,两人却坐得笔直,方丈额上还沁出汗来,想来叫苏先生逼得不轻。这方丈光着头,然须眉花白,派得道高僧模样,此时竟然面露苦相来。 苏先生正在兴头儿上,见学生过来,也有些扫兴:“你们又来做甚?我与方丈论明白了便回家哩。” 洪谦心道,你能找着家门儿竟比你能成佛还难哩。玉姐却说:“我想先生哩。明日功课不知交与哪个哦。” 苏先生十分遗憾看眼方丈,也只得起身:“待有空时,再向方丈讨教。” 方丈看玉姐,只是个八、九岁孩童,乃和善与玉姐道:“小施主勤奋,必能成正果的。好心且有好报哩。” 洪谦强忍着别过头去,暗道苏长贞好生造孽,逼着大德高僧说出这等化子讨饭的话来。 ———————————————————————————————— 自庙中归来不数日,却到了程老太公三周年忌日,素姐除孝,林老安人亲抱了金哥在程老太公灵位前好番哭诉。她哭,金哥也跟着哭将起来,素姐不消说,玉姐也忍不得阖家好通大哭。 林老安人且哭且说:“孙女婿守信好人哩,如今是两姓旁人了,他与秀英不在这里说话,心里念着你哩。他也有钱有宅,正要买地,亏不着秀英哩。明年要去考试,你在天有眼,好歹佑他佑,”又叫玉姐来叩头,“明年你也不在这处了,与你太公道个别。” 那头洪宅地基也打好,开始垒石砌砖。秀英粗粗算来,因重建了房儿,实比修葺花得些,洪谦手头银子便剩不许,田地与铺子无法兼买,倒不如买百十亩地来。又教玉姐些持家这道,年终取租算账类。待闲下,便看着金哥只管笑。 却说苏先生论道未能尽兴,回来不甚痛快,又因明年初洪谦便要下场,便把心思大半儿放到洪谦这里,督课愈严,洪谦明里暗里也吃他许嘲讽。洪谦也咬牙忍了,只道他是个啰嗦老头儿,只管把脸板,当做没听懂,反把苏先生气得直瞪眼睛。 玉姐看了十分忧心,转劝洪谦:“先生是没能与方丈过夜心里不痛快哩,爹服个转呗。” 洪谦把女儿抱起来掂掂:“又沉了,快抱不住了,趁能抱得动抱抱,”次后才道,“老小老小,你先生上了年纪,怄气哩,等你兄弟长到四五岁上你再看,他两个才是能说到处哩。” 玉姐抻着脖子咽口唾沫,指抵着洪谦眉心,甚也说不出来。 如是数月,新年又至,程家数日间放了几十挂鞭炮,直到金哥惊得啼哭,方才歇了手,又与金哥煎药压惊。苏先生看眼玉姐,道:“年后你也学些医道药理罢,免得小病请郎中。” 次年正月里,里正又来盘查人口。洪谦与了他四色礼物,将玉姐改姓了洪,却叫金哥姓了程,林老安人放下心来,又与程老太公上回香。那头玉姐道:“洪玉洪玉的,听起来不大气哩。”苏先生却道:“改回本姓便是大气了。”洪谦看苏先生眼,道:“玉姐是小名儿,你长大了,与你取个大名儿。” 玉姐吐舌头,不再言声。 二月间洪谦便要考试。考场便在这江州城里,知县附廓是前世不修,于洪谦这样却是大有好处,无论考秀才还是考举人,不必出城便可。待上京考进士时,只须买舟顺水而去便可。 林老安人经过家人考试,准备起来颇为上手,玉姐便与她打个下手。笔砚衣裳吃住倒在其次,先是要两个秀才道给洪谦写个保书方可。林老安人侄儿便是秀才,街坊纪主簿还是个举人,便这两人写了保书。此时考试,须得身家清白,所谓清白,便是自家不是贱籍。若曾为仆役等,若已赎身,便不碍。商家子也有得中的,只是越往上走,除非高才,还是要受些挑剔。[1] 十分要盘查的,却是倡优类,脱此贱籍非三代以上,皆不许考试。母操贱业却无妨,父是贱籍才受牵累。 洪谦虽做过赘婿,然已自立门户,又有家业,彼时在江州落户,亦报了祖上三代。因是逐食至此,查得略松,已过十余年,京中黄册也换过回,洪谦实打实做了这江州人,应文书都记他是个三代良民。得了保书,不费甚事便可考试。 洪谦知秀才不难考,苏先生出了那秀才试的题,连玉姐也能勉强支应,何况于他?也不怯场,拖了篮子便去考来。家中为他担心数日,倒除开憔悴了些儿,回来还与秀英抱怨:“脸且不得洗干净。”又拿长出的胡茬儿要扎金哥的小嫩脸儿,扎得金哥真个哭了起来,叫秀英赶去洗澡换衣裳。 自洪谦出了场,家中女子便集往素姐佛堂,道念经,烧的烟够将家中熏个遍了。洪谦却早早拐了女儿去看新宅了,经了小半年,新宅已成,正开门晾去潮气。洪谦便指东边处院子与玉姐:“往后你便住这里,过几日叫他们移花木来,你喜欢甚样花?” 玉姐道:“要种竹子、要大树。” 洪谦道:“都依你。” 回来秀英也不说他们两个,只抱着金哥念叨:“你说你爹能中不?” 如是足有半月,方才发榜——洪谦真个中了秀才! 程老太公近来香火极足,林老安人又与他上回香,道孙女儿终身有指望,玉姐金哥两个有这样父亲,日后也能挺直腰,又喜得拿出私房来往泰丰楼里订酒宴。洪秀才却吃苏先生好几记白眼,原来苏先生以洪秀才不够用心,居然只考了个中不溜儿的排名,太丢他老人家脸。 且说:“亏得我是玉姐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男配炮灰明天就要全部就位~给力吧?想不想表扬我咩?以及玉姐归宿问题,她终归是会回归主流社会的,程家已经三代都是女户了,再这么下去,我会被拍的。写女户,会写它的全过程,从形成,到终结,所谓终结,就是有个男孩子。程家现在依旧是女户,因为金哥还不是户主。洪家这边也放不下程家,还是要管的,洪家这里也没有男孩子呢,还有的磨哟。[1]中古科举制度是逐渐完善的,隋文帝兴科举,到武皇时才有了糊名防作弊,宋代才普遍推行誊抄之后再阅卷,至明代才形成了大家熟悉的科举制度。对于参考人员的要求,也是因时代而异的。商人子弟度也是可以科考的。某些官员也可以考,大约相当于学历不高去镀个金啥的。本文虽然架空,但是没有直接采用了明代的成熟制度啊,中间会有些搞笑的情节加入~ ☆、几人 也不知为甚,苏先生总爱埋汰回洪谦,洪谦看似受教,每每不言不语,止个纨绔眼神儿似能把苏先生气得吃两碗饭。两人镇日里你来我往互相膈应,自林老安人往下,初时人人胆战心惊,次后便不当回事儿,横竖管也管不了,也就是玉姐,日日夹在这二人当中,才时不时与二人说合两句。 洪谦中了秀才,自家也有些得意。虽说这江州人杰地灵,秀才也好有百八十个,江州城内住的也有二、三十人,城内举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且出过五个进士——却都离乡做官去了。毕竟也是自家真刀真枪考出来的,且天下这许读书人,年年有得考,却有人头发白了也不得个秀才。冷不防叫苏先生兜头泼盆雪水,复又拣起书本来发狠要考个举人。 秀英玉姐见状也不去扰她,娘儿俩头凑着头,数那新买的田地。文书已往衙内过了户,因重建房舍,又要留些儿余钱应急,满打满算也止买了八十亩水田,好在是连作片,耕种也方便,分租与三户人家。秀英又要买人,玉姐道:“我前日听老安人说,要将现在听使的都与娘带过去哩,再不用费心的。活人不比死物,了也是麻烦。” 秀英道:“才说你聪明,又犯起糊涂来了,咱们使的人手够了,倒好叫谁个看门、谁个上灶?既分作两处,便要有个分的样子。” 玉姐道:“上灶的止买两个烧火丫头便足,袁妈妈也跟着道走哩。家里人口越是简单越不易生事哩。” 秀英拿笔来算,洪谦的小厮书僮已有捧砚、来安两个,秀英的丫头小喜小乐也足用,玉姐处乳母使女共三人,便是金哥也有个乳母胡氏,厨下尚有个袁妈妈。也就缺个门房,并三五个洒扫做力气活的男女。满打满算,买上四、五个便足,且妙在除开门房要精细些,其余皆不用上等仆役,满打满算,统共花不上二十贯钱便可。 面唤了薛婆子来,便要买人。薛婆子巴不得声儿,拍胸脯儿道:“只管交与老身。”秀英道:“你休说嘴,上回与我家大姐儿买使女,你倒说来,你几年才回了我话?” 薛婆子陪笑道:“秀才娘子且看,袁家的母女两个可还好使?宁可慢些儿哩,也要好用的。”秀英啐道:“呸,你就说嘴!这回只是粗使的人,却费不了你许功夫,我搬家时便要使,莫误了我事,误了便再休踏我门。” 薛婆子忙问日期,秀英道:“今日三月初二,与你十日,可有人?” 薛婆子算:“实话说与娘子,粗笨的三、五个便也有,止府上门房须用不得蠢人,恐难有合意。”秀英道:“也罢,门房不须你寻,我自往出去寻来。”薛婆子道:“那便好,哪用得十日,有个五七六天儿,寻五六个与娘子挑来。” 薛婆子这回却是言而有信,极快挑了来,你道为何?洪谦已是秀才,秀英做了秀才娘子,众人看她,自与往常不同。且又不须精细伶俐,老实会干便可。春天才是买人好时机,此时青黄未接,实过不下去的时候,也只好卖儿卖女,又或自卖自身。 三、五日间,薛婆子却是领了十来个人进来,倒把秀英吓了跳:“你这是要做甚?”薛婆子道:“是娘子运气来了,要走的府君家里发卖仆人,使老身领了卖,老婆子头个便想到娘子,由着您来挑。”此事秀英却是知道的,便笑薛婆子:“你老越老越长进了,府君家都用得着你哩。”薛婆子道:“还不是托了娘子的福?娘子要问老婆子买人,天便送人到老婆子手里。” 说得秀英开怀,叫小喜拿茶果来与薛婆子吃,薛婆子吃了两个,又喝光两杯茶水,方道:“想府上搬家,也须几个强壮家丁看门儿,内有四、五个男子,娘子要怎生看?” 秀英道:“且将小丫头子叫来看看。”排齐进来六、七个黄毛丫头,般穿衣,身上布衣也无补丁,作两排也颇整齐,想是有人略作过教导。秀英看了半晌,心道,不过是与厨下做粗使,也不须伶俐,便看几人手脚,选了手脚粗大的两个。这两个都八、九岁上下,面上看着略有些呆,薛婆子道:“这两个上灶上烧火的哩,不大堪用罢?” 秀英道:“我正缺烧火丫头,便是她两个了。”次拣健妇,秀英因问薛婆子:“这些人,先时是做甚的?”听薛婆子答了,便买下两个原是洒扫园子的粗婆子,两个皆是无儿无女孤寡妇人,三、四十岁年纪,卖也卖不上价儿。次后方是男子,秀英使人请了洪谦来,请他来挑。 洪谦从头到脚将人看回,再从脚到头看遍,拣出两个来,试试膂力,将二人留下。 男仆原有名字,个叫张三,个叫李四,也不用改了。婆子也是胡乱唤的王家的、赵家的,两个小丫头,在原主人家尚无人与她们改名儿,胡乱叫的二丫、花妮,秀英想她们原就是粗使的,也不用甚文雅名儿,索性便都不改了,倒也省事。林老安人见她夫妇买人,又缺个门房,便于陪嫁的人里,与她添了家两口儿。乃是程福的小儿子程实与妻子田氏。都叫来与洪谦家三口儿磕头,又使认程家门儿。 时人口齐备,便要张罗搬迁,林老安人本意,恨不得满天下都知道她孙女儿嫁了,奈何早拜过回堂来,收拾了四十八抬好份丰厚嫁妆,在厚德巷前后两三条街上转上回,又抬到洪宅去。 暖宅酒恰连着中秀才的喜酒,正好在新宅里安放,又将金哥抱来见见人,纪主簿戏称此是三喜临门。 泰丰楼早订了席面,袁妈妈又领着二丫、花妮儿两个在厨下烧醒酒汤、切割买来的鸡羊熟菜装盘。洪谦之客除开街坊,尚有几个同年考中的秀才,这便般人席,读书人与读书人处、街坊与街坊处、林老安人等处亲友处,又有处,是侯四儿、赖三儿等泼皮地头蛇与洪谦往年识得的商铺管事等人。也是各有各的热闹。 席上纪主簿坐得最高,得意万分,暗道自家好眼光,留心知程谦并非与程家定的死契,掐指算,程谦从程家脱出正好三十余岁,还算年轻,若开始读书,前途也未可知,是以有回护。如今看来,却是物超所值。 纪主簿家儿子尚未曾中秀才,他却也不甚急,只因儿子尚年轻不足二十。洪谦年近三旬了。 最得意当属林老安人,叫侄儿媳妇与众街坊家娘子围着奉承,喜不自胜。 ———————————————————————————————— 时人皆散去,家下收拾杯盘,秀英便留林老安人等歇了:“晚来天凉,有酒便不要吹了风。金哥且留与我带着罢,天暖些抱去与阿婆瞧看。” 林老安人登时酒醒了三分,抓着秀英的手道:“如今分作两处,你才是人家的人了,可不敢再任性了。再有,我与你娘两个老寡妇,住那般大宅子,心里也慌哩,你休再叫人挂心。你安心带着金哥,这里我看了,玉姐全套家什都是新的,她那房儿我也与她留着,你看顾不过来,倒好叫她来住上几日,也与我解个闷儿,我也好教她些女儿家事。” 秀英道:“玉姐却才与官人说哩,不舍得家里,说家里止有两个老人家,怪荒凉的。官人便说,每日早间在苏先生那里读书,后半晌无事 分节阅读21 欲望文 分节阅读22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22 ,便去看您老。晚间还回来住。且您老与我娘,得闲也得来看来不是?” 林老安人道:“这便好,过几日便是玉姐生日,天也暖了,往去山上慈渡寺里烧香还愿罢。” 秀英道:“是哩,主簿娘子才说,新府君将到,来了也要见见这些秀才们,许还要吃酒作诗文,不定是什么日子,趁他没来,我们先去烧个香。” 既要烧香,林老安人极虔诚,便要先斋戒,不戒三日也要戒上日,沐浴衣,雇了轿儿,连同苏先生也惦记与方丈论道,又雇了牲口,玉姐因说小茶儿与朵儿太小,怕走不太远,又央洪谦雇辆车儿,与她两个道坐了,连李妈妈同捎上。行也颇浩荡,直往慈渡寺里去。留袁妈妈领二丫、花妮在家备饭,只待主人家回来,在新家与玉姐做九岁生日。 半道上却遇出殡人家,林老安人心中颇觉晦气,吴妈妈便劝道:“见官发财,原是吉兆,咱家姑爷出门遇上这等事,不日还要中举人做进士,连着娘子也有五花诰命哩。”林老安人方喜道:“正是正是!” 那头车里,玉姐听人议论纷纷道是与洪谦道中了秀才的人家里出殡。原来这家祖父、父亲两人,合起来读了几十年的书,头发读白且是白身,偏生出个伶俐孩子来,今年十三岁,便中了秀才,乃是江州从未有过的年轻,便是全国上下,恐也再没有比他年轻的秀才了。且考了第二名,把他家老太公乐,乐死了。 玉姐将车帘儿拨了个角儿,顺着缝儿看出去,片缟素,也看不清头脸。又挤了些看小秀才,玉姐看不分明,甚觉无趣,又放下帘儿来。 行到得慈渡寺里,洪谦亲抱了金哥,老安人等也下了轿儿,家抬阶步上,入了庙里烧香。洪谦袖子里装了盒子纸团儿,在佛前捻出个来,打开个,是个“玄”字。 苏先生自寻方丈去,小沙弥见他来,道烟跑往方丈里:“师傅,那个先生又来了!”不想苏先生身强体壮,平日还习箭、搬砖、四处迷迷路,走得不比他慢,小沙弥示警未毕,苏先生已经寻秃而来。 方丈略尴尬,不得不令烹香茗、待佳客,说得光头上冒出汗来,苏先生尚意犹未尽,直到玉姐寻了他来。玉姐说要寻苏先生,小沙弥巴不得这声儿,殷勤引路。玉姐脚踩进门槛,却听内里方丈道:“小僧修行尚浅,先生欲寻人究之天人感应之根本,小僧也曾云游修行,与京城大相国寺内住持悟道禅师有些交情。小僧可修书封,为先生引荐。” 玉姐脚踏空,活似见鬼般看着苏先生,满眼不敢置信——苏先生独个儿,下辈子能走得到京城么?方丈叫先生逼急了,想毁尸灭迹哩! 内里苏先生也是脸菜色,想当年他赴京赶考,却是他爹陪着的,就为怕他走失。他到江州,并非有目的,乃是路迷路迷过来的,现在叫他去京城,又没人跟随,路途且长,不知要迷路到何方了。 玉姐忙出声道:“打扰大师了,先生,前头他们求签哩,您不为家里人求支?也是‘奉母命权作道场’。”方丈不由莞尔,暗道小姑娘十分有趣。读书人好个“子不语”,却又有些“放不下”,便拿家中老安人作借口,号为“奉母命权作道场”。当下含笑道:“如此,贫僧便不阻这片拳拳之心。”好容易送这煞星出门。 ———————————————————————————————— 这日归家,除开苏先生,余皆心满意足。到得巷口,却遇见陆氏也从轿儿里出来,牵着念郎的手儿。念郎哼声,叫陆氏拽了下儿,复低头走了。 虽遇着不喜之人,洪、程二姓也没放在心上,下了轿,算了钱,打发了轿儿车马。回来与玉姐做生日,洪谦便在合家吃玉姐生日面汤时与玉姐取个大名儿,唤做“洪成玄”来。 原来不止玉姐,便是洪谦听来,也觉不好。若是依旧姓程,叫个程玉姐,倒也没甚关碍,洪玉这名儿发音便是红玉,倒好似个丫环名儿。不如改来,便写了许字,装作个匣子,到佛前随手捻个出来,恰是个“玄”字。听起来似个男儿名,总好过个丫环名。 玉姐喜不得,将“洪成玄”三个字念回,道:“这个名儿我喜欢!”秀英等因这名里嵌个“成”字,也欢喜,心道太公疼玉姐回,虽归了宗,也要有个念想方好。苏先生也笑了笑,低头干了手中酒。 玉姐得了名儿,读书愈上心,逼得洪谦也与她道用功,生恐叫闺女比了下去——但玉姐坐住了,洪谦稍有动,苏先生眼里便能飞出刀子来。如是数日,新府君到任,要见城内读书人,方渡了洪谦这劫。 却是纪主簿亲来寻洪谦:“新府君是宗室哩,带着好大家子来,他们有使了钱有门路的,探问知道这府君今年四十五了,带着夫人,并几位公子、小娘子道儿过来。” 洪谦便问:“可知是哪枝的?” 纪主簿道:“我将要说哩,说来与官家还是堂兄弟,是皇叔吴王的儿子。吴王家人丁兴旺,这位府君二十三个兄弟里排行第四,家里好有九儿七女,小娘子打探不得,最小个九公子今年也有九岁了。这许人口,羡煞人!” 纪主簿儿女双全,也止是儿女双全而已,不曾添儿半女,看人女儿成群便欣羡异常。洪谦微哂笑,心道,儿女也未必是好事情哩。 作者有话要说:忍不住叫玉姐吐槽回先生,这才像她爹的闺女嘛!大家能猜得到谁是男主谁是男配谁又是炮灰么? ☆、世情 洪谦之腹诽也是实情,尤其是宗室之家,儿女太,直能愁掉爹娘头发。本朝尚俭,立朝承数十年战乱攻伐之疲弊,不得已而为之,然则立朝日久,自上而下生活也渐渐奢侈起来,然则俸禄却还是依旧。又若干年来,物埠民丰,米粮之价回落,其余花费却节节攀高,又承平日久,甚样享乐的法子都来,不消说,还是要钱。 本朝宗室便是如此,开国之初与他们的俸禄也是不少,架不住积年来世情改。有样,彼时册封,天家骨肉还少,人个名号儿份俸禄,这些年下来,各人又繁衍,却是家子统共承这份俸禄。纵新生之男女,或可有封号,却也无法顾及,总是不如前。原有些家业的人,又因过得舒坦了,纳妾蓄婢生下许子女,男婚女嫁花费不消说,父母去再分家,各家得的自不如前。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分二分,贫者愈贫。 本朝不行分封,连块封地出产都无有,止靠些田地、商铺过活,善经营者又少,三不五时还要出些个好玩乐好败家的,总是大数人越过越辛苦。天潢贵胄四个字,于天家郦氏中许人来说,也只是面上好看、说着好听罢了。此外项用处,便是贩卖儿女婚姻。有等实在过不得的人家,便拿这好名声儿,与富足人家结亲,亲家图个好听,他们赚儿媳嫁妆、女儿聘礼——总是嫁宗女的时候些。 然则等富贵人家,未必非要与穷困宗室结姻,肯花钱买媳妇、女婿的,唯有那起家不足的人家才肯。这又以商户人家最好做这种花钱买体面的事来,是以本朝虽重文士而轻商人,天家却有不少商人亲戚。自然,有了钱有了脸面,自家便也不亲自经商了,转而买田置地做富家翁,却不忍放手买卖,只叫家仆或远亲出面。 是以当秀英与玉姐叹回新府君出身清贵之时,洪谦唯恐教坏了女儿,不得不将这实情剖明。 秀英道:“府君是官家堂兄弟,官家亲兄弟凋零已尽,这便是最亲的了罢?”洪谦哭笑不得:“你知道官家有少堂兄弟么?单这位府君的父亲吴王,便养活了二十三个儿子!为养活这家子,吴王连京中王府都不要了,舍脸赖在东南道转运使的位置上二十年不肯挪窝儿,终教御史给参了下来这才回的京。不得已,除开长子次子,其余子女,也是买卖婚姻。这位府君听说有九个儿子,还有闺女,你自家算罢!纵有万贯家财,分分,各人还买不得咱家这般宅子哩。” 秀英哑口无言。 玉姐道:“能做到府君,想也有些本事,纵没本事,也有人帮扶,纵无人帮扶,也有运道。” 洪谦道:“这却不知了,说与你们只叫你们眼界放宽些罢了。我去看书,过几日还要与秀才们道见他哩。” 洪谦自去读书,玉姐向摇篮里看回金哥,金哥睡得正香,玉姐戳戳他,他也不醒,玉姐冲他扮个鬼脸儿,对秀英道:“娘,他睡得真!”秀英笑道:“你像他这般大时,也是样,个两个,睡得像猪仔。”玉姐冲金哥叫了两声“猪仔”方道:“我功课做完,去看安人阿婆。” 秀英道:“天儿热日头毒,叫小茶儿与你撑个伞遮遮,休要晒黑了。”玉姐应了声,出得门来,且不用玉姐吩咐,小茶儿早撑了把伞出来:“姐儿遮遮日头。”朵儿记在心里,暗想以后每次出门都要记得这个。 ———————————————————————————————— 玉姐到了程家,林老安人又叫厨下安放果子,又以叫取井里湃的梨来去暑气,时入四月,已交夏季。林老安人看迎儿削了果皮切作小块儿,眼见玉姐吃了几块,又不叫吃:“休要贪凉。”玉姐笑从吴妈妈手里接过团扇来,亲与林老安人打扇儿。 林老安人道:“看着你我夏天凉冬天暖,再不用这个的。你且歇来,时来与我说些话,我心便舒坦了。”又问金哥如何。玉姐笑道:“他总是睡哩,前几日白天睡得,夜里又不睡,哭了起来,将爹娘都吵将起来哩。” 林老安人道:“是说白日睡得了?”玉姐道:“是哩,胡妈妈、李妈妈都是这般说,也唤郎中来瞧,都这般说,近来白日里娘便不叫他睡,教他翻爬,夜间便睡得稳了。如今只晌午睡会儿,我过来时他还在睡,想不久便要唤醒他。” 林老安人方放下心来。又问洪谦:“天热,你爹读书躁不躁?天可怜见,你娘自落地没离了这家,如今出去住,总有看顾不周之处,可时常买了冰?若你娘有忘了时,你来说与我,我买与他们,他们年轻才立家哩。” 玉姐笑道:“您老放心,误不了,爹心里也不躁,就是苏先生每撩他。” 林老安人也笑了:“那便无妨。” 玉姐便问:“我阿婆哩?”林老安人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每天热时节便要昏昏沉沉,我打发她歇下了。” 祖孙二人便这般时常说笑,玉姐因天热且老安人年高,便自家腿脚勤快些跑来。有时素姐不睡,也来与玉姐说笑。这日又在戏笑时,间壁赵家却又遣了人来,来人是他家老安人身边个小丫头。厚德巷内住家,虽也使奴唤婢,各家奴婢却都不,是以相互却也混个脸儿熟。 林老安人见这丫头进来,脸上变色,还道赵家老安人去了,不想来人进来叩个头,说是:“家里娘子病得沉。”林老安人想,这便是林氏了,因林氏与林老安人毕竟认了门干亲,再则毕竟街坊邻居场,也不好掖着藏着,若真个不好,须得及早告知,免得这头办白事,那头因不晓得却定了喜日子。 林老安人日子过得舒畅,虽还有个秀英要操心,却比往年不知好上少倍,心头松,便道:“回去说与你家安人,今日过晌了,明早我带人探望去。” 次日,连同秀英也单备了份儿茶点,使小喜拎着,道去赵家。到了先与赵家老安人说话,赵家老安人依旧副将死而未死之状,字喘儿:“叫我去了倒好,怎地她也病了……” 林老安人见她实在吃力,便说:“你放宽心,她年轻哩,扛得住。”便携了秀英往看林氏,入得室内,秀英吓了跳:“怎地这样了?”却见林氏脸皮腊黄,眼下青白,两眼深陷。林氏苦笑道:“我也不知,怕是时候儿到了。亏得不是痨病,死前还好见见我文郎。” 林老安人道:“年纪轻轻说甚破气话哩,好生养着,这冬夏,最易犯懒,歇着便是。” 林氏眼中流泪,就枕上与林老安人磕个头儿,道:“我年轻不懂事儿,但有得罪处,还请体谅。我旦去了,这家中虽是亲人,我却怕我文郎穿芦衣。” 秀英道:“你真心疼他,便自家看顾好他,凭谁,也比不得亲娘。文郎呢?” 林氏道:“头半晌儿送他读书,后半晌儿来与我说话。是那位教出十三岁小秀才的先生,这先生教出过十个秀才、三个举人哩。” 秀英道:“还是,还是,眼看着文郎要出息起来了,你在这里说甚晦气话来咒自家?” 林氏悲悲切切:“我自家事自家知道,实是顶不住了,甚也吃不下,但有病人,只要肚里壮,能受药、受补,便不坏事,我是不成了的。如今唯有文郎放不下。” 林老安人道:“便有人与他芦衣穿,他还有舅家,有人打骂他,我使人递信与你娘家去。” 林氏径儿摇头,终是含羞将话儿递了出来:“不怕你们恼,也是我高攀,想为他求玉姐哩。”伸手要摸枕边只红漆匣子。林氏的小丫头过来为她取了,又跪下道:“安人、娘子,可怜可怜我家娘子罢,我家文郎也是读书上进的人,又实在,管不慢怠府上大姐儿。” 秀英脸上变了颜色,旋又回转过来。林老安人毕竟经得,接口道:“你这丫头倒做起主人家的主来了,跪这做甚?这事却是你们想岔了,我两个须做不得主,秀英、玉姐皆是洪家人,须得玉姐爹放话才作得准哩。休要胡思乱想,安心养病为要,待你好了,我再来看你。” 语毕携了秀英出门,也不令她回洪宅,只拎了来又通数说:“你这是甚模样?!猫儿叼了你的舌头去了?句拦的话儿也不会了?气气气,生气有甚用?” 秀英冷笑道:“阿婆不说话,我便要啐她脸上哩!仗病要逼我应,做她娘的春秋大梦去!休问官人,便是官人应了,我也不肯答应的!这等狗眼看人低,往日生怕玉姐儿赖上他家文郎,如今又上赶上来讨,哪有这等好事?” 林老安人叹道:“也是这家里委屈你了,不曾教你些好交际事,如今你做了秀才娘子,孙女婿要再进步,你这样子可要再改改,哪有处处得罪人的呢?便不喜,也不要将话说绝了。事能做绝,话却要留线儿。这事儿须不好瞒着孙女婿,你要与他说了。” 秀英得林老安人面授机宜,回来吃罢午饭,洪谦来歇晌儿,秀英五十说与洪谦。洪谦亦冷笑:“回得好!”秀英放下心来,与洪谦说些闲话,洪谦忽道:“府君家娘子近来总邀些城里娘子处说个话儿,时要带家中哥儿、姐儿去,道是消夏。你有个数儿,休要慌乱。” 秀英真个有些慌乱:“我活这般大,见过最大官儿不过是街坊纪主簿,这这这……府君家娘子怎会唤我?” 洪谦笑道:“赵家能求咱闺女,府君娘子如何不能请你请?衣裳无须另做,咱家新做的夏衫就好,首饰也不须太,满头珠翠乱铺,才叫人笑哩。玉姐也寻常妆束便好,我闺女不拘放到哪里,都比人强。” 作者有话要说:快吧快吧,都有人求婚了= =!(喂,那是求婚么?其实还真是,比文郎自己求婚都有法律效力喂!公告:本文8号入v,届时三,明天继续新不停。 ☆、夏宴 虽有洪谦说无须盛妆,秀英还是做足了心思,她此生尚是头回往这等宴上去,不免又郑重几分。然前思后想回,又依了洪谦。只取今年新夏衫,头上也不插戴得十分华丽——恐不够文雅庄重。为着能似模似样,还特特向何氏请教有何要领。 何氏道:“亏得你问了我,不然怕要出丑哩,我与娘子们头遭儿见府君家娘子,州府里叶主簿家娘子好快的嘴儿,直夸她年轻!” 秀英奇道:“她好有四十几岁的人了罢?怎地夸她年轻倒不好了?” 何氏歪脸:“正因不是四十几岁人!这位乃是填房来的,比这府君少了十几岁。叶家娘子开口便是‘看着倒似三十岁人’,亏得府君娘子不甚计较。次后她们有下了死力气打听来的,方知是填房,人也就是三十出头儿,你说难看不难看?” 秀英拿帕子掩口笑:“马屁拍到马脚上,确是尴尬。当面人不计较,旁人也要笑话哩。” 何氏道:“可不是!” 秀英又问衣裳首饰类,何氏道:“你家官人说的是,你本年轻颜色好,怎地穿来都好看。似这等宴,是府君娘子的东道,当是她家出彩,你出的甚头?十分颜色好便罢了,强挣扎了,岂非自讨没趣?且他们下帖儿,也是般身份人拨,与你道的都是读书人家里的,也要看着清雅些儿才好哩。” 秀英心中,原是要为洪谦争争脸面的,听丈夫与何氏都这般说,方熄了此心。 又犹豫着对何氏道:“嫂嫂知道的,我家大姐儿今年足有九岁了。往些年家中不顺耽误了她,我也没心为她留神好后生,就怕看到好的,又嫁不了,心里难过。门当户对人家,生下来便割襟做亲家的都有。如今她爹好歹有个功名,要为她寻个好婆家。只先前我家又是那样,上好的人家可不敢打听不敢想,并不知人家根底事,于这处好比是瞎子聋子。然则日久才见人心,匆忙打听就怕听得不实在,叫人瞒了甚样阴私事。她再五、六年须得定亲……” 何氏接口道:“你是想着趁着机会,打听打听,且带着大姐儿去晃圈儿,有看上的,自来求你?好作个家有女百家求?” 秀英道:“这样可妥当么?” 何氏道:“可不是,我娥姐儿说亲时,我且恨日子太短,不能尽知前事,唯恐她受气哩。玉姐样样好,且是你心头肉,自要及早。待到好出门子时节再相看,可就晚了!看得着外头光彩,又怕内里不好,总要挨几年光景,细细看来方得,免生纰漏。女儿嫁了便是人家人,苦乐由人,且须娘家有人撑腰。从来女儿便不欲她远嫁,不就是为的这个么?” 秀英大有知音之感,与何氏愈发说得投契,又问娥姐夫家事。何氏道:“才说不想她远嫁哩,女婿做了太学生,便在京里住,婆家与他在京里赁了房儿。你想,叫她两个分开了,她倒在我眼前了,却是夫妻不相见,如何过得日子?要打发她上京,我这心呐!”说着直捣胸。 秀英又拿话来安慰,两人絮絮说着许话。 秀英自何氏处得了窍门儿,也用心装扮了,上身穿件月白衫儿□系条杏黄裙,腰悬双玉佩,耳垂明珠铛。头青丝挽作髻儿,插几根簪子。林老安人知秀英要去赴宴,便托同赴宴的林秀才娘子代为看顾。秀英带着小喜、小乐两个小丫头,也令她们穿了新置细布夏衣,掐了时辰,先与舅母林家娘子会面,再同往州府里去。 府君娘子头遭见人,却是只邀各家娘子去,是以玉姐并未得去,止在家中读书。 ———————————————————————————————— 秀英回来两颊微红,是有了些酒,兴致也高。今日林老安人与素姐道往洪宅来看金哥,金哥“咿咿呀呀”只管自家乱叫,几人皆不明其意,把他急得小脸通红大声叫嚷起来。 秀英洗了脸,又逗金哥阵,金哥方安静了下来。林老安人笑道:“这便是母子连心了,”因问,“今日如何?” 玉姐支楞起耳朵来听,秀英道:“府君娘子好和气人,也不以势凌人。看她身上衣裳、头上插戴,也是富足人家。” 素姐道:“天家人,怎会不富足?” 秀英也不与她细说分明,她有些酒了,略躁热,拿手来扇风。玉姐将手边碗酸梅汤递与她,秀英仰而尽,擦擦嘴,又道:“听说这城里秀才、举人也不少,今天却没见着太哩。” 林老安人道:“想是这位细致些,分作几拨罢咧。这也是常有的,有细致的就细些儿,有不在意的,就总儿邀了去坐坐。妇道人家这里,也不算恁样大事,府君见孙女婿他们,才是正事哩。” 秀英道:“那我便知了。哎~今天有位王老秀才家的娘子,好有四、五十岁了,头上戴好大鬏髻,也不怕压坏了脖子。”林老安人道:“她年轻时头发便少。”听得秀英吃吃地笑,又说:“府君娘子真是个好人物,也不总端着,与谁个都能说到处。” 林老安人道:“那便好,你现与她也见不少面儿,相着就是了。与旁人呢?那些秀才娘子们 分节阅读22 欲望文 分节阅读23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23 怎样?” “也有与我般大的,是比我大些儿的。有舅母领着我,她们倒好说些话。也有两个不看人的,我也不须理会她们。”说着歪脸儿,想是受了些儿气。 林老安人道:“你又不是银子,谁见你都欢喜!别叫人人不喜便得了。”玉姐忍不住笑出声儿来,又吃秀英瞪眼,捂着嘴儿倚着素姐去了。 秀英道:“也不是见不少面儿,今儿我将要上轿儿回来,里头使人出来,说过些时日,府君家娘子安置好了,还要与我带玉姐去哩。” 玉姐瞪大了眼儿,不由道:“我?家里与府君家差得远些了罢?怎地要我再去?” 秀英啐道:“你这出息,为甚不能叫你去?府君家里好些小娘子哩,他家九个哥儿七个姐儿,大的已婚嫁,小的与你差不太,人家才到城里,还不许寻人玩耍?” 玉姐心道,府君家便是玩耍,也不须与个单丁秀才家这般亲近,近有县令主簿,远也有举人家。又不是我没志气,是这娘子好生怪异。把嘴撇,也不争辩。林老安人道:“许是想要个伴儿。” 秀英有些犹豫,时想若女儿与府君家小娘子处,也能见些世面,时又想,这岂不是做个丫环去了?拿不定主意,只等与洪谦商议。 晚来洪谦听了,道:“未必是这般,他家没甚值得人图谋的,你我既不愿,拒了便是。” 秀英道:“你知道个甚?玉姐年大似年,你看娥姐,十、二岁上纪家嫂嫂便与她相年,好有二、三年方放心寻个人家,下了定要完婚,又生出枝节来。女孩儿家耽误不起,须得趁早。玉姐有好,止在咱家知道,外头门当户对人家,且无人知,这怎成?时往那家里走走,也显些身份。” 洪谦轩眉:“你便再等等,休叫误了闺女,低嫁与人。我还未考完哩。”秀英道:“你的闺女,你竟不急!”絮叨阵儿,洪谦也不接话,秀英又寻思玉姐赴宴穿的衣裳来。 ———————————————————————————————— 端午后,府君娘子果使人来请,邀洪秀才娘子与洪家大姐儿过府。秀英与玉姐穿鹅黄纱衫、水绿裙子,颈上个项圈儿,带着往州府后衙去。这头秀英拿衣裳与玉姐比划,那头玉姐问秀英:“娘上回去那家里,见他家大不大?他家有甚样人,须不须回避?有甚喜好?有甚忌讳处?” 秀英道:“女孩儿家家,怎这般话?你且跟着我。” 玉姐道:“我须心里先有个数儿方好。娘往外见人,也须得记下了这些,才好与人相处。” 秀英戳她指,细细想来,倒也在理,道:“州府后衙不大也不小,他家人口,才窄些儿……” 到得后衙,却见来的非止自家母女。尚有见过的尚秀才娘子也带着两个姐儿、又有扈秀才娘子领孙女、曾秀才娘子带她家十三岁姐儿来,林林总总,好有二、三十人。 时府君娘子来了,与众人厮见,众娘子各行礼,府君娘子回半礼。玉姐借后退闪身看这府君娘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白净面皮,柳眉杏眼,穿大红通袖袍,紫色裙子,头上金灿灿首饰,腕上羊脂玉镯儿。 正看处,众娘子又使女儿来与府君娘子磕头,玉姐这回却受了她们的头,且说:“都说本地人杰地灵,我妇道人家不好见外男,止见这些水灵姑娘,便知此地聚福了。”又叫把自家小娘子也叫了来见。 秀英因上回赴过宴,且知府君家九子七女,长子、次子、四子、六子、长女皆是原配所出,幼子、幼女与排行第六个姐儿是这继室生的,余皆庶出。头先儿四子三女皆已婚配,女儿在婆家,儿子却在京中因宗室而做了小官,其余子女都在身旁。在江州者,共是五男四女,显得府衙狭窄。 来的是府君家四姐、五姐、六姐、七姐,从长到短,溜儿排开,齐与众人道个万福。众娘子忙避开身去,府君娘子道:“她们倒好是般大,便处坐去,”说自家女孩儿,“你们是主,好生招待贵客。” 四姐居长,与众姐妹乃邀这十余个女孩儿处坐了。这些女孩儿自十三、四岁至六、七岁不等,不消片刻,便隐隐散作三、四团儿。长者与郦四姐儿等说话,幼者每插不上嘴儿,便不由围在郦七姐儿身旁。玉姐置身其间,肚里盘算,这三姐、四姐个十三、个十二,六姐十,七姐年方七岁,想想,便往六姐处不远不近坐了。 女孩儿处坐,且是头回见,初时皆不言声。然年幼,郦家姐妹旦招呼开了口,便也你言我语说了起来。玉姐听着,时不时说二句,余时且听旁人说。偏郦六姐儿就爱与她说个话儿,总好问她:“是也不是?” 原来这些女孩儿里,有七、八生得好的,两三个生得普通的,又有、二实生得不太雅相。玉姐于这生得好的里,又生得最好看,坐那里并不乱动,口角含笑,也不烦人。 众人说些花儿、衣裳、美景,她也答得两句,且说去过慈渡寺:“真要去,能自家走上去最灵。”说风物,她也接得上言:“东街那处铺里卖的荷花饼最香,趁热吃最好。”说女儿家之喜好,又知她随外祖母学会制胭脂。 郦家姐妹都喜欢她。最小个七姐儿,还跑来问她:“这里年真有两个月断不了雨水的?” ———————————————————————————————— 郦府君名玉堂,白脸儿、三绺须,颇有几分儒雅。退了衙往后歇息,见仆妇们正收拾家什,皱皱眉,入屋与娘子申氏道:“你这又是做甚?来不两月,这又急上了?” 申氏起身迎他,看他宽了外袍,丫环打扇儿捧茶,方道:“这家里十几个孩子,怎能不上紧?你常说我急,若非我急,前儿三姐险要错嫁哩!” 原来京中吴王为丰盈府库,相中个会做大买卖的大商户,险将郦玉堂庶出的第三女嫁到商户人家去。吴王儿子二十三个,孙子孙女不胜数,物以稀为贵,人亦如此,随便动念。亏得申氏下手早,早将三姐儿发嫁。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郦玉堂、申氏点了头,写封信回京,说将三姐儿嫁与殷实举人家,事便定了。好在吴王孙女儿极,也不在意,随意换个便是。往常他总管不过来,除开在京嫡长房,余者恐连名儿也难叫他记全。 郦玉堂哀叹声:“堂堂宗室,竟至于此。” 申氏撇嘴:“不说我急了?” 郦玉堂道:“你看得如何?” 申氏道:“还早呢,且看这些人家娘子,我将那等知理晓事,看着精明些儿的留意,使她们领了女儿来看……” 郦玉堂颇疑惑:“嫁三姐儿,如何相看人家女儿?” 申氏道:“你不瞧瞧你有几儿女,真挨着个儿来,总要二、三年方能看好个孩子,我忙到猴年马月儿去!小的还成不成亲了?” 郦玉堂道:“你是说?” “赶上哪个是哪个罢咧,我将这十五以下、六岁以上合适的都看回,哪个合适便定哪个。先是殷实宦官人家,次是殷实读书人家,你看如何?” 郦玉堂喜道:“甚好。” 申氏叹口气,若非为了守亡姐注嫁妆、几个儿女,守家中与王府亲家这个名头儿,她岂须嫁来操这等闲心?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准时新的哈,开v有三章。欢迎捧场,开v不三,都是耍流氓。高考结束的亲们,你们好吗?话说我当年是7月高考,考6、7、8三天,总是忘掉现在是6月开始考试了。虽然有点晚,还是祝大家考出好成绩啊! ☆、母女 申氏与郦玉堂剖说分明,郦玉堂因申氏先前为子女所定亲事皆好,既是殷实人家,又不是商户等不大好说道的出身,郦玉堂问过回,便放手交与申氏去做。 申氏知道郦玉堂此人,为人不好不坏、本事不大不小、性子不软不性,最最寻常个人。偏又因祖上做皇帝,现在堂兄弟还是个皇帝,又带了那么丝儿讲究,又本朝重文,恐为文士取笑,强要装个斯文,甚么名家字画、名墨名砚名纸……又好个*,总是些烧钱的勾当。虽说是亲王之子、今上堂兄,盖因他家人口太,不得赐予高爵,俸禄自也不——且挣不上自己花! 郦玉堂唯长处,乃是生了副好皮囊,仅此而已。这家要他来当,早要卖儿卖女了。他不插手,正好。他惯做甩手掌柜,盖因自己无能,余事悉推与妻子,倒也听得进妻子些劝。 申氏与郦玉堂说完,家开饭,却是“食不言”。饭毕,郦玉堂自往书房去画两笔画儿,写两幅字儿,他也没甚天份,总是自家哄自家玩罢了,倒是子女里有几个比他书画好。 申氏也不拘束于他,止在儿子九哥儿隆生之后与他说:“家底儿总在这里了,你要再生,可拿不出拿来,觉着与商户人家结亲好看呢,你便生去,生下来婚事上头你自出头交涉。”郦玉堂看满堂儿女,再思已从王府分出,应家计都是前后二妻支应,当面不说,后也收敛,总算没再添庶子庶女。 郦玉堂书房去了,申氏便与儿女们说话。由来宗室便是进学考试的少,则难考中,二也是免了“与民相争”,三也是因姓了这个姓儿难免有些不思进取,是以郦家诸男,虽也读书,却与考试不相交接,做父亲的是不问儿子书读得如何。再则吴王家人口众,实也忙不过来,郦玉堂自玩自的,只要儿子识得字,书法也能看,也不甚违法,他便不管。 反是申氏,自嫁过来,于子女之功课督导颇严。来江州时便携着西席,到了江州歇息三日,便令开课。查完功课,连同亲生的小儿子九哥,都使去挑灯夜读回再睡。却把女孩儿叫了来,问她们:“你们看这些小娘子如何?” 四姐庶出,亦颇知礼,晓得申氏意思,乃有意结亲,便道:“娘想得甚是周到,赶早不赶晚,只是……这些人家里,尚有些是秀才出身,是不是,略低了些儿?” 申氏道:“且看。”因看眼七姐,四姐便知,因七姐年幼,有些话不好当她面说。众姐妹你言我语,说起白日所见。四姐道:“曾家二姐儿不如那扈家大姐儿伶俐。”五姐说:“尚家二姐儿比她姐姐晓事儿。”六姐儿又说:“那李家小娘子好不害臊,吃起来比四哥五哥加起来都哩!” 申氏道:“我记着有两个生得不大雅相的?” 七姐笑了:“娘,你以貌取人。” 四姐道:“你便不以貌取人了,还说程家姐儿生得好看哩。”七姐扭脸儿,哼了两声。 申氏笑道:“你头发毛了,去叫你那奶妈妈与你梳了去,你须早些睡了。”却留另三个下来说话。 申氏此时方答了四姐所问,吃口茶,指身旁叫她们坐了,道:“秀才功名次了些,也总好过商户人家。你们哪里知道这其中厉害?若是读书人,纵不再上进,也便如此了,你说个礼义廉耻,他也要听上听。若是商户人家,原就讲究得少,嫡庶不分,置外室,两头大,说的就是他们。他们图你甚么?不过是宗室招牌,他好方便经纪买卖,便扯起虎皮来做大旗,你知道他会做甚非法勾当?没的陪了绑。” 四姐皱眉思索,五姐道:“娘真想在此与哥哥、兄弟们做亲?”申氏道:“看罢哩,还有你们,你们休要害羞,须晓些事儿了,难不成打小不学着看着,朝嫁了便能醍醐灌顶,甚都懂了?看你们三姐,我问她,她痛快点了头儿,要不是下手早,辈子都后悔。有个商户姐夫,你叫得出口?辈子的事。你们真个嫁与商户,虽穿金戴银,到底意难平。” 这申氏家中善经营、颇富足,却总出不了做官之人,待抢个进士做女婿,离京千里,鞭长莫及,退而求其次,方把女儿与郦玉堂做妻,死了个又填进来个。也算是乡绅人家,故与宗室出身之郦玉堂般,都不大瞧得上商户。 六姐是申氏亲生,性活泼,见两个姐姐说完,便道:“我看那洪家玉姐挺好,生得好,声儿好听,知道得也,也不强插话。”四姐五姐都点头,却不说。 申氏道:“她是九岁还是十岁的?与九哥[1]年纪相仿,倒是不急。反是四姐与五哥,要着紧些。你们爹不理事,我且说与你们,我总怕京里又出幺蛾子!”说得四姐与五姐不由心惊,二人皆是庶出,低嫁换钱,头个便是使庶女。 申氏叹道:“咱们都是妇道人家,何处见人家儿郎?只好由子及母,看他家教罢了。” 四姐与五哥同母,便道:“上回那李家大姐儿温柔可亲,看她插带衣着,也是新的,我拉她手儿,上头止有浅浅笔茧与琴茧,想家境丰厚,人不尖刻,可行?” 申氏道:“止看嫁妆家私,有你的罪受!夫贤不如妻贤,子孝不如媳孝哩。她就是凶狠,做了我家媳妇,只要没个外心,要管束丈夫便管束丈夫!五哥好性儿,再来个面团儿媳妇,如何立得了家?” 四姐略有忧色,说别人时,她也会这般说,然五哥乃是亲弟,不免想他有朵解语花儿,休受人辖制,然又知申氏所言在理,故而不言。 申氏又与女儿说回,因止见过面,时也没能定下哪个来,止在心中将两个生得不好看的抹了去。至如玉姐,听说家境也好,孩子生得也好,然洪谦止是个秀才,九哥是申氏亲子,又有些觉这等岳家实是稍低,且玉姐知道得,也不知是样样精细呢,还是专好玩乐,不如再看看。 ———————————————————————————————— 那头秀英与玉姐回了家,秀英第二回见申氏,略平静些,却也脸上含笑。回来与洪谦道:“这些女孩儿里,咱家玉姐比她们强了。”洪谦道:“这是自然,”又问玉姐,“过得如何?” 玉姐道:“往常苏先生说过京城梁相的继母如何好,我只当听故事,周遭儿这些后娘,没几个好的,便看朵儿,以前也是吃不饱饭且要挨打。今天我与她家几个姐儿说话,四姐、五姐因说得少,却见她们摆布着丫环很有样儿,六姐说她大姐嫁与个少年举人,今年已做了进士。几个嫂嫂都是贤良人,能理家。真个少见的继母。” 洪谦笑脸儿淡:“这是聪明人。”秀英道:“你这身的汗,叫花妮烧热水与你洗澡换衣裳去。”支使走玉姐,秀英才问洪谦:“我总觉不对,这府君娘子待这些丫头似是不同,倒好是相看媳妇哩,难首是我想岔了?他家何必与我等周旋?” 洪谦道:“那就是你想岔了。” 秀英半晌回过神来,道:“还不是,说不明白,我就觉着她是那个意思。凡事不须总是明说,谁个没事,好将话往你家里引?婆婆怎样、官人怎样、妯娌怎样……都是问,心思不样,便有千般问法。只怪当时我没想明白……” 洪谦道:“你想明白又能怎地?人不说,你要怎生答应,怎生不答应?只作不知道罢了。” 洪谦浑不在意,秀英却未免上了心,将玉姐叫来好生盘问:“白日间在州府那里,你们都说了甚,做了甚?说来与我听。” 玉姐道:“并未有甚。人又,又是头回见,且看不出甚来。我只拣年纪相仿的处坐了,也不言声儿。头回见面,言必失。月姐说话些,我还拉她衣裳哩。”秀英反复来问,玉姐想而又想,道:“还问读过哪些书,会做针线否。咱这城里有甚好吃好玩的地方,有甚样铺子,又天气如何。哦!他家四姐儿问扈家、曾家几个姐姐曾算过账否。” 秀英愈发断定府君娘子连番见人必有故事,然则玉姐尚小,府君家几个哥儿长者十余岁,扈家、曾家年纪相仿,见玉姐难道只是陪衬?秀英心里又不平起来。然思玉姐要说人家,心中便慌乱——实是舍不得。她断不敢真想玉姐能嫁与这宗室人家的,时觉是高攀,时又觉自家闺女样样好,也不必怕了谁。 玉姐尚不到年纪,怎猜得到秀英心中所想?只暗自嘀咕:“倒好似在考较人。”秀英忙追问:“怎般说?”玉姐道:“我时也说不分明,她们说话,不那么轻省哩。”秀英心乱道:“那你说话便也小心着些儿,长些心眼儿。”玉姐笑道:“这个我是不缺的。”叫秀英反手打了下。玉姐笑跑回房,留秀英闲坐犯愁,金哥睡醒,咿呀伸手要抱,秀英抱着他也心不在焉。 ———————————————————————————————— 也无怪秀英心不在焉,她正该担心玉姐。间隔赵家娘子林氏病重,她娘家母亲来看她,正说着玉姐。林氏道:“我心里想订下玉姐,余者不说,她爹娘皆不是软弱人,为他家闺女,也要看顾我文郎。我去后,官人尚不到三十岁,家里怎会叫他鳏居?由来有了后娘有后爹,后来的人再养个儿女,文郎越发甚都没有了。” 说得她娘也垂泪:“你且安心养病,怕甚?你兄弟还在哩,怎会不看顾外甥?” 林氏道:“我怕他们胡乱与我文郎配个娘子,人说妻贤夫少祸,再来个馋懒媳妇儿,家子怕要饭哩。” 她娘只管开解她:“文郎好生读书,有了功名,女婿也不必会由他配个拙媳妇。” 林氏道:“原这城里的王秀才,也是十八、九中了秀才,前程远大,他后娘图万家有钱,要刮来与亲生闺女作嫁妆,硬把他配与个商户女儿,又市侩又尖刻,见天打人骂狗,万秀才再没能中举人。” 她娘道:“她家不是不答应么?上赶着不是买卖哩,恐求了来,也要仗势压着文郎。” 林氏道:“难不成还有旁的法子么?为了文郎,我便舍下这张面皮。” “你如何能动得?” 林氏含泪道:“求娘怜我,寻个中人来。” 林氏见女儿这般,终咬牙道:“使你兄弟娘子去。”回家果使了大儿媳妇林大娘子往见秀英,欲为文郎提亲。林氏早整出匣四件金、四件银首饰与林大娘子带着,只待松口,便拿出来作插定。 秀英如何肯应?林大娘子登门,她笑接着,寒暄毕,林大娘子忽地哭了出来。秀英不得不问:“你来我家里,哭的甚?”心知林大娘子要作幺。果不其然,林大娘子道:“往常我也常入你家,欢欢喜喜好,今番再到这厚德巷里来,却是探我那苦命小姑的病来。” 秀英想便疑与上回林氏的话有关,不接话,只说:“她年轻,将养些时日也就好了。”林大娘子怎肯叫她带过去?秀英不接,她自家道:“她有心病,心里难安哩,我婆婆便使我求到你这里来了。郎中都说她好不了了,求走个安心,想求你家大姐儿做儿媳哩。我那外甥文郎,模样也周正,孩子也懂事儿,且念着书,那处先生又极好,教出许秀才、举人来,将来出息了,也不致辱没府上姐儿。” 秀英面皮涨红,怎肯答应?也不须与洪谦商议,便道:“休要说,再说便恼了。我家玉姐才九岁,我还要留她二年哩。” 林大娘子道:“非要过门儿,先放定如何?” 秀英怒道:“你这人好不晓事,听不懂人言怎地?我好言好语说与你,你装耳聋,非要我说得没余地。你便听好,我家姐儿偏不与你外甥!贵足贱地,这等出息人的舅母,我家留不起,小喜,送这娘子出去!”小喜抬手儿:“大娘子,请回罢。” 林大娘子原不想来,昔年恩怨她也知晓,她婆婆家里还说来,彼时嘲笑程家,如今又要求人,岂能有好?然婆母之命难违,不得已,登了门儿,却叫赶将出来。暗怨小姑子背晦:“你儿又不是金童子,说要人家便要,说不要便不要。” 不想这林氏将死之人,性直拧,偏认准了这样于文郎有益,她娘心疼闺女,也是为她走得安心,又生出番主意来:“那秀英泼辣难对付,她娘却好说话!我与她哭上哭,兴许便能应了,虽说外祖母管不得此事。然有个话儿出来,他家便难分说,这事便能成了五分儿。” 真个往寻素姐来哭,素姐从来心软,虽记前事,也说:“我管不得女婿家事。”架不住人哭二哭,焚香看着不好,忙寻了林老安人来。林老安人气急,尽力数说回:“你这般哭,倒似是她已死了哩!为死人积些阴德罢!休翻了脸,两家面上难看!往年你们当我家是瘟神,玩笑不敢开个,如今看玉姐爹中了秀才,又没皮没脸要来粘上,要脸不要?!你寻素姐做甚?你知我知!快些与我滚将出去,但凡叫我听着丝儿不好,我与你合家算账!”将人赶将出去,那头林氏母亲还在要门首哭泣。 作者有话要说:第~ 有需要赠分的亲,写满25字以上的评论,标上jf字样,优先赠送长评~ ☆、42丧事 却说这头林氏母亲哭求林老安人,将林老家人气个不行,那头洪家门上已有人报与洪谦、秀英。秀英骂道:“这般混账!”洪谦因问:“怎地?”秀英哆嗦着道:“先向我求玉姐与那家死人儿子,我不答允,便跑上家 分节阅读23 欲望文 分节阅读24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24 里闹来……” 洪谦将脸板,大步流星走过来,问:“何事在门首哭?怎地不入门?”使眼色,捧砚架着老妇人便往那赵家里送,洪谦跟进来,这老妇人未及声张,便叫架进了门。 洪谦径来寻赵大郎,如此这般说:“你是不是男人,敢不敢亲与我说?且叫她们收收心罢,我的闺女竟沦落到与人冲喜么?邻居面上,休要将事做绝,我有辣手,只为这等人设。她们不过是信不过你,要为儿子找好后路,有人支应了,你有了新娘子也有人与文郎撑腰,竟拿我来做这冤大头,莫不是找死?你男子汉,倒好叫岳家相疑至此!”说便冷笑将赵家上下打量。 赵大郎听了不是个事,忙道:“我委实不知此事!”他实是知道,自家掂量,也觉勉强,便不肯出头,随妻子去说。成便成,净赚了,不成也不是他的事。此时见洪谦翻脸,忙说不知。又听洪谦讽他无能,致岳家相疑。登时面皮涨紫。洪谦见他这般,又叹气道:“此事到你我为止罢,我不再提,你家也安生些罢。说出来谁也不好听。”倒做起好人,息事宁人起来。 赵大郎回去将林氏顿数说:“人既不愿,你何苦强求?撕破面皮,吃亏的是你。你挂心文郎,我使与你立个誓,必不使人慢待了他,如何?你分嫁妆,交还他舅家看顾,我并不留。他说亲,我也交与他舅家,如何?” 林氏道:“你如何不管?” 赵大郎冷笑道:“眼下可还用着我管?” 林氏既惊且羞,她原想自家悄悄办成了,不想秀英没应。应便欲使赵大郎去说,赵大郎不接话儿,方求到母亲那里,谁料赵大郎又算后账。忙递信与她母亲:“文郎爹生气哩,嫌我自作主张,又不信他。文郎终是姓赵的,且将那头事放下罢。”又学赵大郎之语。 林家老妈妈惊回神道:“坏了坏了,怎生叫他知道了?”林氏道:“文郎事,他怎能不知?”林家老妈妈忧心女儿,才将这头事放下了,且说:“那文郎怎生是好?”林氏道:“起先是我糊涂了,文郎他爹心头不喜、那头洪秀才也不喜,先替文郎将两头儿都得罪了,他岂能得着好儿?说不得,我与他爹赔个不是。” 这老妇人原只为担心女儿,现听女儿这说,也回过味儿来:“我且与你间隔程家道回不是去,远亲不如近邻,倒好看顾哩。”林氏道:“早得罪了,如何肯回转?娘休要再堵人门上了。”老妇人道:“我有数。”收拾了四色礼物,上门赔罪来。林老安人正在家中打素姐:“你个面耳朵,险误了我玉姐生!我生下你来做甚?你这讨债鬼儿!上气父母,下误子孙!从今而后,不许你见客人!” 又说:“那是你甚么人?为着你个‘心软’倒要赔了亲外孙女儿?你有没有良心?姐儿姓洪,你这两姓旁人的甚嘴?”气极倒将手上戒尺不打素姐背,往她嘴上打。恰在此时,那头来赔罪。 林老安人怒道:“不见这等人,我且还活二年哩!都扔将出去!” 时急怒攻心,口痰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竟撅了过去。醒来便觉不好,素姐不顶事,吴妈妈急去洪宅报信,继而延医问药。 秀英深恨林氏,亲往间壁赵家寻林氏婆母通告说:“将我阿婆气病在床,你家好亲家哩!” 洪谦因事涉玉姐,是愤恨,复寻赵大郎:“你家无良妇人生的好事!我原怎说?到此为止,府上贵亲又生这等事来,却是谁个挑唆?”赵大郎见要出人命,不敢争辩,又惧洪谦,转说林氏,林氏吃丈夫说,心事愈重,竟尔死了。程、洪两家只薄薄与祭银,并不亲至,推说要侍林老安人之疾。 那头洪谦却不肯收手,撺掇赵大郎与林家点嫁妆。又与邻里说:“不知这病人犯的甚么昏,儿子不教亲生父亲养,必要交与岳家。因我娘子外祖母与他家同姓认了干亲,哭到门上逼着为他家争出头,生恐孩子亲爹了亲儿子哩。街坊许年,不消她说,我等又岂能看着孩子受苦?然此等无礼的事如何能允?老人家叫他家气病了,于今还在床上哩。老安人与我亲祖母也差不离了,叫人气病了,我与些祭仪便是面子,休想我亲去!” 洪谦又使团头侯四手下化子满城谣传,道是林家要逼赵大郎做鳏夫,又要接外甥养活,分嫁妆不肯留下。满城风雨下,林大娘子怨恨尤深,她有个十三岁女儿正在说亲,有此事,几个人肯要她闺女做媳妇? 林家始慌了手脚,又有林老安人侄儿林秀才并林老安人嫂子老举人娘子等来看林老安人,齐说林家不是,又往赵家挑唆回。竟闹得赵家与林家两亲家不上门儿。赵大郎被逼无奈,将林氏嫁妆点,敲锣打鼓儿送还林氏娘家,且说:“钱财与你,文郎却是我儿!从此两家不相干。” 竟使亲戚不上门儿。林家因理亏,欲待闹,满城上下无不知此事,却都不说他家好话。世人皆知后娘不甚可靠,然似这般逼闹女婿不叫续弦的委实罕见,赵大郎又送还嫁资,只要儿子,林家虽有些可悯之处,却也未免失礼霸道。林家两头落空,儿媳肚里埋怨婆母,又要安抚女儿,少不得向丈夫抱怨两句,惹得丈夫心烦提起拳头,气得林大娘子带着双儿女跑回娘家去。林大舅不得不千求万告复接回来。 因不知是洪谦弄鬼,林家又怨上赵家。不想因这场闹,撑了几年欲死而未死的赵家老安人却叫气死了。家人恐她生气,未曾告诉她事情首尾。赵大郎见事闹大,如何敢说是林氏欲强求人家女儿?却冷不防家中使女嘴,说叫赵老安人听了,道是孙媳妇娘家要逼她孙子做鳏夫,这气又如何忍得? 赵大郎虽疑心是洪谦,然洪谦与街坊所言,句句与谣言不样,洪谦又是个秀才,他是白丁,斗将起来恐要吃亏,且坏了名声的是林家,于他又无损,他还了嫁妆,留了儿子,反有人说他硬气,便将此事压下。他也实恼了林家做事不周全,结下这等仇人,悔得不行。又千般想来,是岳家不信他这亲爹,听得了,连着文郎,也冷淡起来。 林、赵两人便成死仇。 反是林老安人两剂药吃下去,又好了起来。醒来见素姐在床前坐着,双眼睛哭得通红,不由又气:“你恨我不死,必要哭死我哩。”吓得素姐不敢哭,秀英早从吴妈妈与焚香处问得实情,看这亲娘竟不知要如何待她。还是洪谦道:“城中炎热,且去乡下避回暑。”携家,与林老安人母女,同往乡间而去。则避暑,二则避人。 苏先生略有耳闻,却是不知事关玉姐,听闻下乡,便道:“也好。乡间清静,倒好休养。”又亲为林老安人摸回脉,道是老病又急怒,好生将养就是,万不可再动怒。 ———————————————————————————————— 五月里,洪、程两家收拾行李,早雇了车轿马匹,往乡间而去,住却住在程家那处乡间宅子里。 秀英冷脸只不与素姐说话,洪谦也不搭理这位岳母,林老安人不待见她,下死命,不许她说话。素姐自知理亏,又无人理会她,镇日难过,又不敢于林老安人面前哭泣。忍无可忍,便想上吊。 岂知寻遍房内无有白练,解下腰带来,又抛不上房梁。暗思近处有河,不如投河。乃穿戴整齐,推说晌午要睡,又打发焚香也去睡。却悄悄开了门,夏时人乏,正午时昏睡者,竟叫她溜将出来,步步往河内走去。 河水渐没至膝,她已胆寒,然回头望望,后头无人来寻,两股战战,又迈两步,已至腿根。此时腿上不知叫甚啄了下,素姐大骇,喉咙里呜咽声,转身便要跑。她平素胆小,投水只因时气闷,早怕了,此时唯恐水中有甚妖怪要吃她。然她原就怯弱,行动并灵便,身衣服湿了水课裹在身上,难举动。素姐怕,暗道莫是妖怪使妖法困住了我? 河底又滑,心慌,脚便不住,原止半人深处,她竟跌跤没了顶儿,不由乱扑腾。合该凑巧,她命不该绝,却叫个过路的瞧着了,跳下来往她背后立,将人揪出水来,素姐犹两手乱张,救命也不知道喊上声。问她话,也不答,张大两只眼睛,竟吓得昏死过去了。 玉姐最爱个听壁脚,也不知为甚,人最好奇,又有朵儿与小茶儿两员干将,竟叫她打听出来。暗地里不知跺了几回脚,只没有亲口说出:“阿婆真个糊涂虫!”而已,心里不知过了几回,只想堵了素姐的嘴。 然听素姐落水,毕竟血脉之亲,惊得颗心乱跳,急带了小茶儿与朵儿来看。却见素姐叫个半大少年扶挟过来。原来这救了素姐之命的便是这少年,因素姐昏倒,他不得不大声叫喊起来,惊动不远处程家佃户,辨认:“乡下女人没这般穿戴,我们也不曾见过她,近来只有程家从城里来,不知是不是他家,倒好叫来认上认。”又往程家报信。 少年因不知素姐身份,救人救到底,亦于原处等着。那处报信人,往程家去,却见大门未闭,拍门,将看门人惊醒。两下番口舌,门上因知自家是插了门的,也觉不好,往内报去。内里搜检,是素姐不见。洪谦忙出来看,内宅人已皆知。 洪谦带着程福来,两人都有些男女忌讳,还是看那少年年幼,便劳动那少年扶了素姐进来。 这少年却是洪谦旧识,那十三岁便中了秀才的盛凯,小名儿叫折桂的。他原住江州,因习俗厚葬,祖父死后办场大大的白事,家中财力匮乏,只得将城中宅子卖了,回乡下老家守孝读书。他住过的宅子有人图好名头,倒出个高价买了,是以不特修了乡间三进大宅,尚能余下百十亩田,从此守孝读书。 因孔圣人不喜人昼寝,盛凯午间困乏,便出来走动走动,免得睡着。河边阴凉,不想遇到素姐,救了他人命。 玉姐奔来时,见这少年十二、三岁模样,穿身孝衣,浑身*,看着倒似个水鬼,比素姐像个投了河的,将小茶儿吓了跳。 洪谦道:“盛世兄且换身衣裳来说话。”盛凯道:“我守孝,不敢换。府上尊亲既无事,我便回。”洪谦不好留他,亲送出来,恰玉姐走到门口来,盛凯低头看玉姐,粉妆玉砌,玉姐抬头看盛凯,*张脸也是水灵。 玉姐先避步,敛衽礼:“外祖母午睡魇着了,亏您援手。” 盛凯道:“路过遇着了,再无不管之理。” 玉姐见父亲在,止搭这话,向洪谦道:“我去看阿婆。” 到得后头,素姐已叫救醒,正抱着秀英大哭:“河里有鬼,我再不投河了。”她终于醒过神儿来了。 ☆、43互访 玉姐踩进门来,听素姐嚎啕:“河里有鬼,我再不投河了。”脚下不由打滑,小茶儿几乎没扶住她,还是朵儿扶着了,盖因小茶儿也是脚下滑,待听素姐又说:“吓煞人。”朵儿也双腿软。 玉姐本是心来劝慰外祖母,暂将打听来之事抛下,现听她这般说,心中滋味难辨了起来。素姐却手抱着秀英,手将林老安人的衣襟拉住,不断诉说彼时形状之可怖。玉姐强忍着听了,对这外祖母,已无话可说。 林老安人近来心力交瘁,大半是因着素姐,丈夫过世三、四年,自家身子也不如前,朝西去,素姐要以何为生?以她之禀性,不消二、三年,怕连自身也能叫人拐骗卖了去。素姐所可倚者,唯有女儿女婿,然她又做出这等糊涂事体来,秀英夫妇心中难免有芥蒂。 这等担心却是连秀英都不能明说的,林老安人头半晌与吴妈妈略说了两句:“秀英见她娘都脸儿不是脸儿,那还是亲娘,何况孙女婿?且错在素姐,竟险些要点头,我玉姐姓洪不姓程,她越发不知道规矩了,只要自家个‘怜贫惜弱’的良善名声儿,却要坑苦孩子。孙女婿足有半月儿不曾与她打照面儿问好了罢?她还在梦里哩!” 吴妈妈亦实难为素姐辩解,且素姐在家中素无威信,吴妈妈也懒待为她出头儿,只劝林老安人:“秀姐儿是个有良心的,断不会不管亲娘,且有金哥,姑爷也要看孩子面儿。”林老安人道:“难道玉姐不是他家孩儿?我都生气,姑爷能不气?也不怪人生气哩,她胆儿肥了,敢管人家事了!咱家不过是老太公在世时对他略好些,还拐他做了上门女婿,他帮衬家中这些年,又把金哥与我,早经还清了,偏素姐这死丫头不晓事,还要得罪人,将情份儿磨光,日后可怎么办?” 愁了回,吴妈妈又劝:“为今只好您老为她圆回来了,厚待玉姐金哥。” 语提醒了林老安人:“是哩!我也这般想,我便早早为玉姐备份厚厚添妆,比她娘也不差,死前便前与玉姐,也赎我心中愧疚,谁叫那个孽障是我生养的呢?我若去了,家中无人看顾,错眼不见许也叫这孽障败坏光了,不如先与我玉姐,也不枉她在家里这些年,又遇上这糟心事。金哥又是她兄弟,她又岂会不看顾?有洪家在,素姐再不着调儿,金哥也不至没人指点。” 说做便做,这程家户主是素姐,实则应财物俱在林老安人掌中,素姐止有些儿私房而已。当下林老安人将随身携带之地契房契账册皆取了来,与吴妈妈商议:“拿哪些儿与玉姐好?”主仆两个商议回,林老安人又拣出座仓栈、处铺子,咬牙将十顷上等好田与十顷中等田地也分出来,叹道:“我再与她补上三百银子,也能看了。” 吴妈妈道:“哎哎呀,岂止是能看?寻常人家,份嫁妆又能有少哩?最难得是这些田,上哪处寻这连作片的好田来?有钱也买不着。” 林老安人道:“不将孙女婿怒气抹平,便留得下来、守得了,素姐日子也难过哩。但有事,他当出七分力便出个五分,也怪不得人家。我只怕他不收哩,肯收便是肯将此节暂放下不题,真不收,便是心里真恼了。待我悄悄儿与玉姐才好。” 吴妈妈眼睛转,拍手道:“正是,明着给倒像是拿钱来买平安,是小瞧了姑爷。暗中贴补,方显愧意,姑爷才能心领,且交与玉姐,也是交与程家血脉。”吴妈妈未尽之语,乃是防着洪谦万纳妾蓄婢再有庶出,便是交与秀英,秀英也不好意思文不与庶子。 林老安人道:“有那个孽障在,我不定何时气死哩,我且写个字儿。回城我还活着,与她到衙里将这些交割了,我若死了,你拿便拿出来,总是与了玉姐。素姐后半生方有着落。往常我总说太公对人太好,今番知道为甚要对人这般好了。” 吴妈妈磨墨,林老安人写了字据,另取只匣子装了书契,将把小铜锁儿锁了,却将钥匙系在条汗巾子上,拴在自家腰里。 忙完这些便觉乏,略吃了半碗饭,止喝碗汤,便睡下了。要醒未醒之间,外头传来素姐落水之事。林老安人梦中惊出身冷汗,起得急时,眼前片漆黑,吴妈妈与迎儿忙上来搀扶了,打水与她洗脸,睡前头上簪子取了下来,现都未及重新插上。 待林老安人赶到,素姐已经救回。林老安人问了前因后果,焚香跪地哭禀:“娘子要午睡,打发我也去睡,睡着朦胧间觉着不对,抬眼,娘子便不见了,正要找间,外间已架了娘子回来,说是失足落水。也不知是怎么出去的。” 林老安人与秀英看素姐时,早吐了水,躺着等郎中,秀英问她哪处不舒坦,她也说不分明,林老安人走上前去,素姐不由分说,手抱住开,便开始哭她害怕。林老安人这才听明,原来她不是落水,倒是要投河!林老安人眼前黑,时竟是骂也骂不出来——投河你还怕鬼? 秀英挣脱了,张罗着给素姐换干净衣裳,又擦头发、换干净铺盖,安排素姐躺下。 外面迎儿跑来道:“郎中来了。”林老安人下死力捂住素姐的嘴:“闭嘴!不许说话!”乃请郎中来。搭脉,不过是受了惊吓,风邪入体,开了张方子,拿去煎药。 素姐叫林老安人吓住了,不敢言,煎了药来,也哆嗦着捧着喝了。玉姐皱皱眉,拉林老安人的后摆,又伸指戳戳秀英的腰眼儿。两人回头,玉姐朝她们丢眼色,两人看素姐喝完药,怯生生使被盖了头,不时睡着了,便与玉姐出来。 出得门来,玉姐道:“爹在前头谢救了阿婆的人哩,咱先休往那里头去,且去娘那里吃盏茶,等爹消息罢咧。”便扶林老安人往秀英房里坐了,小喜取了井里放的西瓜来,三人皆无人去吃它。玉姐道:“这闹,四邻都知道哩,好说不好听,须有个交待。阿婆是为甚落的水,咱家说了,免得他人乱猜。” 林老安人道:“好孩子,还是你明白事理儿,恁书并没有白读。” 秀英恨声道:“总不能说她想不开要投河罢?说出去难听哩?人难道不要猜是为甚?传二传,不定传出甚样离奇故事来,”说着由不住也要哭,“我怎地摊上这样个娘?” 这话说得极重,深究也算不孝,然林老安人深以为然,玉姐不指责于她。玉姐拿眼只管将两个长辈来看,林老安人道,“你有甚主意?” 玉姐道:“阿婆午睡叫魇着了,今备下香烛,往祖坟上烧两刀纸。且传话儿,家下女人皆不许日落后往河边去,恐出事,许能圆了过去。” 林老安人道:“便就这样。” 秀英无奈,只得使人传出话去,说是:“午睡叫魇着了。”又大张旗鼓,往祖坟上烧纸。方圆了这场,只这乡间从此便有些怪谈,道是妇道人家阴气重,日落往水边去,易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不数日便要生出故事来。 ———————————————————————————————— 这头祖孙三个定下计来,那头洪谦已先行谢过这盛凯,并未曾问这盛凯居处,只命捧砚、来安两个送他送,二人回来,自知盛凯家在何处。自写了帖儿,又命人急往江州买办几样礼物,好登门拜访。 办完这些,方往秀英处来,知女人们已想了遮掩之法,洪谦也赞这法子妙:“我还说须防有人说出那不好听的言语来,如此这般,纵有事,也有限了。”林老安人又夸是玉姐所想法子,洪谦且喜且怜,所喜者是女儿机敏,所怜者是她不得不与素姐善后。 里屋金哥又醒,不见父母,哼哼着要哭闹,秀英等忙去看金哥,洪谦自往书房里去。书桌前坐了半晌,也无心读书,闷坐出神。晚饭也用得闷闷的,心里不得不怨这位岳母实是个祸头子。此情此景,秀英欲待说两句素姐无错,实也说不出口,只把金哥抱来作遮掩,且说:“从此不令玉姐总往那间去。” 洪谦沉吟半晌,方道:“接老安人过来看金哥罢。”秀英便知此事已过,然洪谦于素姐,也只剩些儿面子情,丝尊敬也无了。 次日往江州买的礼物到来,秀英拣看番,见无差错,重又包好,洪谦使人往盛家送了拜帖。次日洪谦便亲往致谢,令捧砚、平安抬了礼物,洪谦自乘匹马,往盛家去。 到得盛家,见崭新砖瓦房,大门也是新油的。盛凯早亲自在门外迎候,两人同是秀才,然盛凯年幼,洪谦长他十余岁,盛凯家中尚有父母,是以亲自来迎。两人寒暄几句,盛凯便请洪谦入内。 洪谦步入盛家,两眼余光瞄,只见这庭院极干净,因在孝中,很是素净。前厅摆着桌椅等木器,墙上挂几幅画儿,洪谦是识货的人,因见这些东西比自家摆得也不算差了。 再往里行,方是盛父所居之正房,房之左是盛父书房。房内几盆好兰花,江州城里卖也要几十贯,盛父见洪谦注目,且得意为洪谦解说,如何浇水,浇少,又如何修剪,且有怎样窍门儿,十分雅致。 洪谦次便往盛凯书房去说话,路从中至东,但见修饰渐少,花不见,止有几竿新植的竹子。书房内也是有书无花,器具简洁。洪谦又谢过盛凯回,两人说回文章事,洪谦觉这小秀才年纪小虽,文章上钻研比自己竟不差,邀他常往家中来。 盛凯道:“我身上有孝,因祖父孝,当服年。却是忌讳哩。” 洪谦道:“子不语怪乱力神。”他在乡间,可与论文章者止苏先生与玉姐。苏先生是他八百辈子冤家投胎,指点起来固有进益,相处起来互相倒牙。玉姐却是女孩子,年纪又小,秀才试是讽诵,苏先生说她或能考得过并非虚言。然至举人试,又要做策、又要做诗,她便差了火候。城中还有几个同年,又有纪主簿也是举人出身,倒好说话,乡间实是寂寞如初雪。 次日盛凯便来回访,因这乡下地方,便止有这两个秀才,盛凯自思与其闭门造车,不如与洪谦探讨二。便携了自家两篇文章,来与洪谦相会。洪谦正读书,秀英听闻盛凯来了,悄在夹道里藏身看了眼,见这小秀才生得斯文俊秀,进退有度,不由动念:生得好,又有出息,倒是个好女婿。 那头盛凯不知已有个妇人要做他岳母,止与“洪世兄”说着文章:“策倒好做,诗却难。” 冷不丁儿听着身后门板响,抬头,却是苏先生手捋须,手曲指敲门。 洪谦转过身来,苏先生立时将敲门的手儿往身后背,作驾云神仙状,悠悠然踱了步子来:“原来有客?” 苏先生看洪谦不如玉姐,然玉姐终是女孩家,再伶俐也做不得官、当不了朝,苏先生教也用心教,心中颇恨恨。恰天上掉下个盛小郎,生得好、文章好,最妙是人品好,路见不平,水中捞人。苏先生看人先重品德,不免见猎心喜,要与这盛凯搭上线。 苏先生实诚人儿,肚里没那弯肠子,想不 分节阅读24 欲望文 分节阅读25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25 出甚样偶遇巧合,直统统进了来,将两人文篇番点评。他当世大儒,出言不说醍醐灌顶也是耳目新,盛凯大喜,渐与苏先生说得投契。洪谦撇着嘴儿,斜着眼睛,时不时对苏先生挑眉,怪模怪样,苏先生也忍了。 秀英安排下午饭,使人来请,又留盛凯吃饭:“使人往府上说声儿,留下用饭罢,粗茶淡饭不成招待。”盛凯与苏先生说得投契,也想留下,后半晌接着说话,便应了。 饭是香糯米蒸的荷叶饭,安排下烧鹅猪蹄鲜鱼羊肉,新摘的瓜菜,极鲜的鲫鱼豆腐汤,袁妈妈拿出好手段,还使花妮上菜时来说:“此时鲫鱼不肥了,只好拿来做个汤儿。”此时守孝,没数百年前那般严苛,些油星儿也不得沾。 秀英又没安排下酒来,只叫上茶,苏先生、洪谦肚里赞声,盛凯也暗思,这家真个周到。这等相聚之宴,便无食不言的规矩了,虽无推杯换盏,却也是雅谑非常。 用过饭,苏先生与盛凯都无昼寝之“陋习”,洪谦少不得饮盏浓茶陪他们。却是闲言说孝,洪谦因说:“小受大走”。苏先生便道:“盖不知何大何小?总不至父母只会扬鞭罢?倒不如体孝顺了。”洪谦道:“只因自家蠢,分不清何时该受该时该走,便要体挨了,实是为掩智之不足也。真是蠢人自有蠢办法。” 盛凯听得呆了。 直说到日将西沉,盛凯意犹未尽却也起身告辞:“与君席谈,胜读十年书,恨不能联榻长谈。今日却实是搅扰了,晚辈还须回家与父母问安。” 苏先生因起这爱才之心,听洪谦说:“改日往府上请教。”便也说句:“得空也休忘了老夫。”却是不端架子。 盛凯笑应了,洪谦送他出门,苏先生却踱回收拾与他住的小院子里,尚着墙院儿低着头,道走,道念念有辞:“因智不足?则大者为大?何者为小?” 凡院子当有个门儿,他便顺着墙根儿,溜过院门儿,又沿着墙外墙儿走,不合墙边有老树,苏先生时不查,头撞将上去。 那头洪谦送盛凯出门,正在门首做别,不防玉姐与朵儿、小茶儿三个过来了。玉姐手里拿着草茎新编的蚱蜢,小茶儿拎着虾笼,朵儿拎着草茎穿鳃条鲤鱼。 作者有话要说:三完毕,rp保住了,欧耶! 重复遍,开v了,可以赠送积分了,但是*规定,每25字分,不支付小数点后数额。需要赠分的亲,标上jf。优先赠送长评,每月有配额,先到先到。 以及为庆祝明天下午就开始放端午假了,明天双。 ☆、44乡居 却说盛凯在程家乡间别业里盘桓大半日,与苏先生、洪谦相谈甚欢,不知不觉间日便偏西,盛凯告辞出来,洪谦相送,门首上遇到了玉姐打外头归来。 盛凯前几日与玉姐打过回照面儿,知道这家里有个姐儿,前两三也略看了眼儿,然彼时他是救人过来的,家子匆匆忙忙,谁也没那个相见的心。今日登门来又是讨教文章,心亦不在这上头。是以在门首看到玉姐,盛凯肚里大吃惊,面上也略带出了惊奇。 玉姐身上衣服还算整齐,头发只略毛了点儿边,鞋底沾的泥也将干了,裙角略带水痕。后头朵儿裙子掖在腰上,袖子卷起,手里大鲤鱼尚微微跳动,她身上裙上溅了许水。小茶儿也好不到哪里去,虾笼上还淋淋漓漓滴着水。 盛凯将把这家安人从河里捞将出来,安人的孙女儿便带人下河捞鱼摸虾,盛凯颇觉不可思议。洪谦见了,暗道,玉姐果然还小,想事难免有不周之处。当下斥道:“还不见过盛世兄?”玉姐敛衽低眉道:“世叔安好。”盛凯手足无措,不知要拿这个“侄女”怎生是好,只得勉强应声儿,匆匆告辞而去。 洪谦将脸板,对玉姐道:“你去哪里了?弄得这塌糊涂的回来?” 玉姐也不怕他,笑道:“爹与先生还有那位小世叔说话,并不知道,我与娘说过了。娘允我出去走走,我带了她们两个哩。且朵儿爹娘要见她,她独个儿去,恐应付不来,就三个道去了。往她家那里去,有个浅河汊子,胡乱走了几步,水不深,刚过膝盖儿。” 洪谦岂是好哄的人?玉姐今日梳双鬟,脑袋上边儿垂着个,洪谦右手小指伸,勾起她左边那弯成圈儿的头发,将她勾进门内,且吩咐,“关门!”玉姐护着头发,踉跄跟了进去。 洪谦拎着闺女,往见秀英,他总觉有素姐投河之事,秀英不致允了玉姐去河边玩耍,半是玉姐自作主张。因是程家别业,洪谦与秀英也不住这正房,正房是林老安人与素姐居住。洪谦待要绕过前厅,便与玉姐往左行,恰看着苏先生撞树。洪谦手上顿,玉姐乘势逃了出来,半边头发都勾散了,使手攥着落下的大绺头发,手里蚱蜢便长到了头上。手掩口,笑出声儿来。 玉姐已知情势似是不好,那虾是浅溪里下了虾笼捉的不假,那鱼却是河里逮的。河鱼土腥味重,整治须种种佐料,否则难以下咽,除非饿极,乡人少食,是以河中颇大鱼。玉姐随便拿几文钱换根钓竿,朵儿掘出蚯蚓来,穿在钩上,不时钓上条大鱼来,三个人齐拉,方拉了上来。初时玉姐险些叫它拽到河里,吓得小茶儿身冷汗,玉姐再三叮嘱:“回去都不说此节。” 贼人胆虚,玉姐虽不曾做贼,却做了错事,胆子也不甚壮。见洪谦如此,情知要坏。这顿是少不了的,然为减刑,须得打个花胡哨方好。见苏先生如此,便笑道:“好先生,这撞,晚饭便齐了。这里有虾有鱼,先生撞树,掉下米来,正好造饭。” 苏先生之苏字,写作“蘇”,草头下面,左鱼右禾,禾便产米,是以玉姐如是说。苏先生撞树,撞完正与树对峙,冷不丁儿听学生如此“雅谑”,他也不恼,反问:“若落的是鱼呢?” 玉姐道:“缘木求鱼,也非不可,条清蒸、条红烧罢哩。” 苏先生大笑:“落的是草呢?” 玉姐道:“省柴。” 苏先生将笑隐去,理理衣衫,道:“落的是水呢?” 玉姐拉着头发不作声。苏先生却不饶过她,鼻子里声:“嗯?” 玉姐飞快道:“我错了。” 苏先生看洪谦眼道:“凡事有先后,你先管教女儿,我再教导学生。”听得玉姐脊背生寒,暗道方才玩耍时失了计较。 洪谦与苏先生拱手,个做人爹的个做人先生的,谁也休笑谁,总脱不了“养不教,父之过”与“教不严,师之惰”。却说洪谦将玉姐连同小茶儿、朵儿两个押至秀英跟前,秀英方知玉姐做下的好事,面上登时变色,伸手往玉姐背上大力打了几下:“你是怎生与我说的?家里有客来,做甚都不方便,屋里怪闷的。出去回便回,往朵儿家看看。朵儿家住水里还是住船上?” 又将小茶儿、朵儿两个胳膊上狠掐了几下:“也不拦着姐儿!”且说玉姐,“你阿婆将从那里捞出来,遮掩且来不及。你又过去,生恐人不知道么?!下乡不几天,你就野了!再这样,以后你连房门儿也休想出。”又作势要叫人牙子来发卖了小茶儿与朵儿。 玉姐小脸儿煞白,跪下来道:“不干她两个事,是我从朵儿家里出来,时心里痛快,要出来玩的。要罚且罚我。” 洪谦道:“她两个伺候你,没尽着本份,便要罚!” 玉姐见父母如此,吓出泪来,力央求:“且饶这回,下回不敢了。” 秀英啐道:“呸,你还想有下回?我买她们两个来,便是要她们帮衬着你,但凡你想不到的她们好想着,现在看来她们没这个用,还留着做甚?”玉姐惊,见求人无用,且家中最心软之长辈素姐犹卧床上,父母这里求不得,飞身起来扑在小茶儿和朵儿身上:“敢动我的人,踩我头上过去!” 洪谦单手将她拎起:“学会要胁父母了?” 玉姐把鼻涕把泪:“她们要因我而罪,我生不安心。”洪谦挥手,捧砚与平安两个来,人个,将两个丫头采将起来便要拖走。小茶儿与朵儿两个已吓傻了,虾笼也落地了,鱼也摔青砖地上直打挺儿。洪谦左手女儿右手却将那鱼拎起来,鱼嘴张合,与玉姐张哭花了的小脸儿打了个照面儿。 洪谦道:“不过膝的水里能长出这般大鱼?当你爹娘是傻的哩?还敢胡言乱语!罚你罚你这不老实!世间能人矣,你道只有你聪明?” 玉姐也不哭了,看着那鱼嘴儿开合,抽抽答答,转头看洪谦。洪谦扭过脸儿去,扬下巴,小茶儿与朵儿便叫采将出去。玉姐大惊,张张嘴儿,却甚都说不出来。洪谦这才将人鱼放地上,玉姐脚着落,腿便软,哀声求洪谦:“爹~” 洪谦道:“我聪明能扯谎的闺女又要做甚哩?”说便假哭几声,“你扯谎都扯不好,我真羞见祖宗。家中再要有个长辈,我要请罪哩。” 秀英怒:“老安人叫你阿婆蠢哭了,我快叫你蠢哭了!”又命小喜打水,与玉姐洗脸梳头换衣裳。衣裳是李妈妈拿来,玉姐趁李妈妈与她系裙子,悄声问:“小茶姐与朵儿哩?” 李妈妈将脸板:“她两个做下这等事儿,姐儿还要怎地?我也叫娘子好顿数说,险些将我也卖了哩。” 玉姐道:“我还有些私房,娘要卖她们,我悄将银子出来,妈妈与我将她们买还回来……” 李妈妈惊愕看着玉姐,半晌说不出话来。替玉姐系好裙子,推玉姐出去吃饭。晚饭是红烧的鲤鱼与盐水煮虾,又有新下的冬瓜与排骨道炖了,配香米饭。玉姐却食不下咽——小茶儿与朵儿,果然不见了。 晚饭后,玉姐再往书房,苏先生张脸似老了十岁,竟说:“是我不曾教好你,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偏往那险处去!是我失职无能啊!”这苏先生原教的太子,逼出来的臭毛病,太子学得不好,无论太子是何等样人,太傅也要连坐请罪,总是个渎职、本事不够。 玉姐嗫嚅道:“是我的错,怎地连累这些人?”苏先生肃容以对。 玉姐咬牙,往洪谦与秀英处请罪:“千错万错,是我的错。是我思虑不周,擅行在先,扯谎在后,随爹娘罚罢。” 林老安人听得动静,吓了跳,又恐将玉姐吓坏了,做了第二个素姐,出来道:“素姐病未好,人且休卖,戴罪立功,只当为素姐积德罢。”复拉起玉姐来,好言抚慰。 玉姐扑入林老安人怀内放声大哭,小茶儿与朵儿又叫领了来,三人抱头痛哭。林老安人方与玉姐道:“走大道都有遇鬼的时候儿,何况你们还要往小道儿上走?万事自家安危最是要紧,小孩子家爱玩,也当有分寸才是。你爹娘哪是禁你出行?是气你不自己珍重。” 林老安人又说两个丫头:“姐儿贪新鲜,要去玩水,你们也不想想,你们两个可能照顾周全了?”两人惭愧万分。林老安人又道:“她要玩水你们伴着,她要杀人,你们也递刀儿?” 不料两个丫头真个齐点头,林老安人吓得两眼发直:“你们还敢点头儿?!那是犯法要偿命的!”起意要将两个卖了。不料朵儿道:“那姐儿要杀谁个,我去。”洪谦反勾起唇角来:“倒有条忠心可取。” 玉姐机灵全回来了,道:“我不叫人抓了她走。” 洪谦道:“休说大话!我要卖她,你且有办法?”玉姐咬着下唇,不说话了。 ———————————————————————————————— 既出这等事,林老安人越想越怕,与秀英道:“玉姐胆也忒大,须得管束管束了。两个小婢子也是,竟跟着玉姐胡闹起来,也不拦着。今日她三个能下水去,明日就好条藤儿起小心思了,攀梯爬墙儿你也不知道!” 说得秀英心惊,她没少听过那等“琴挑文君”的话本,发狠道:“是要管束了。” 那头袁妈妈数说小茶儿:“姐儿与朵儿两个小,你也小?这般不知轻重!”小茶儿也萎靡日。朵儿亦吃李妈妈回罚,都老实了。 不料洪谦见玉姐焉了几日,又心疼起来,看秀英严管,便说:“孩子有脾气,越管越拧,她不是不晓事的,与她说明白便是。”再好言抚慰女儿,与苏先生两个,将道理掰开来讲与玉姐听。洪谦所说,无非这没把握的事儿休要去做,做人以诚,瞒不过的事儿休要瞒:“你当别人是傻子,人知道了恼不恼?”所谓识时务者也。 苏先生所言,乃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等句。至如言而有信类,也泛泛而谈。时收不住,又说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譬如圣天子,身系天下黎民,也非想做甚便做甚。官家犯错,且要下罪己之诏,有佞倖之臣,必遭翦除。宠臣过甚,使甚成佞倖,非宠,是害也。”又比出那亡国昏君与奸臣的例子来,总是齐倒霉,互救也是救不得。 玉姐对此深有体会。 为壮玉姐胆气,洪谦命人租了两匹马来,早晚天气凉爽时,教玉姐骑射。直至这日,玉姐对洪谦道:“爹,我明白了。不过是‘休要自作聪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洪谦道:“哪天金哥也似你这般,你要不要打杀了掇撺他坏事的小奴才?难道他们没有错?你真心为她们好,当使她们晓事!你自家要明白事理。她们若是糊涂虫,趁早自家打发了,免得伤心。条狗养三年死了且要心疼,何况于人?疼那值得疼的,打发了那不值得的。还怨爹娘否?” 玉姐脸上红:“人又不是不晓事。” 洪谦方舒了口气:“你是我祖宗!闺女能要老爹的命哩!” 经此事,玉姐愈加沉静,虽则每日照样戏笑,行事竟与以往不同,好似脱胎换骨般。合家上下见她这样,都放下心来。 朵儿却拿了两陌钱,买些糖,用的却是小茶儿教她的法子,与村中几个顽童,叫他们将继母所出的两个弟弟揍了顿。且说:“死咬不认,谁也怎不着你们,下回还有糖吃。”说这话时,朵儿两手是汗,不想顽童们满口应承。 朵儿邀了小茶儿,两个往自家去,正看她兄弟躺在床上,竟不觉难过。小茶儿反觉快意,原来那天她们伴玉姐来,继母又唆使她兄弟管她要管,两个小子仗着是朵儿兄弟,竟往朵儿身处扑,扭手扭脚要翻她身上。险些将玉姐也挤了,亏得小茶儿护着。 那头朵儿娘的坟,虽有照看,却实不如旁人家,夏天雨水,淋得半秃不秃,朵儿心中大恸。听了小茶儿之计,便狠心点头。且回来放话:“我已卖与主人家,你们再管不得我。再不老实,管我要钱,我不动爹娘,他们却有苦头吃哩!”心虽有怯意,终将话放出,说完也不看她爹娘脸,拉着小茶儿便回。 到得屋里躺下,心犹乱跳,跳完自家也笑,对小茶儿道:“真是痛快!” 次后朵儿家里人着实欲再闹场,须知她后娘襄着她便为了哄钱来使,如今见不与钱,怎肯罢休?朵儿却是宁肯把钱与那顽童等,权作买了打手,也不肯再与这些人。又往亲戚家哭:“把我卖了,坟也不与我娘修哩。我且寻舅家来闹来。” 亲爹卖闺女,舅家管不得,然出嫁闺女坟头儿要平了,娘家人但有气性也要闹上闹。经此事,朵儿爹与后娘跌脚不已:“她生变得这般厉害了。”却不敢再讨钱放赖了。 ———————————————————————————————— 经历初时风波,程、洪两家诸人在乡下方太平住下。每日里,苏先生教完两个学生,又溜墙根儿,盛凯也时有拜访。洪谦与苏先生却不喜往盛家去。盖因盛父每闻客来,总要拉着说话儿,他数十年未得个秀才,总与这些人说不到处去。有些人不中,是真怀才不遇,有些个却是真无能为。盛父便是后者,偏他因儿子做了秀才,又要摆摆谱儿,惹洪谦生厌,苏先生不喜他,索性避了开去。 盛凯每至,秀英无不尽力招待,玉姐却再不露面儿,正洗心革面,读书绣花,骑马打猎。 苏先生有丝爱才之心,喜盛凯温文仗义,每劝盛凯:“文章事,总不好闭门造车。欲做好文章,眼界须宽,还是城里好。”盛凯回以重孝,苏先生叹道:“奈何奈何。” 盛凯并不很急,与苏先生长谈,始知自己差得太,便误今秋科,等上三年,觉得扎实了再考,才能放心。明年出孝,再往江州去,亦无不可。此言出,苏先生赞他:“不骄不躁,甚好!” 如是在乡间住了两、三月,却到回城时节。 作者有话要说:等下还有…… ☆、45不第 待程、洪两家动身日,盛凯亦来相送。洪谦想他少年得意,与他有些关系也不坏,便留了厚德巷的地址,嘱他得空来坐——盛凯道:“不日定当登门拜访。”告辞而去。 到得厚德巷,先遣回来整顿洒扫之程福、程实父子来迎,两处宅院皆洒扫干净,只将行李解放,土产与街坊略匀匀,便洗漱安歇。夜无话,林老安人惦记私房,携素姐来寻秀英、洪谦,欲将那份嫁资与了玉姐。 秀英接了母亲祖母,道:“才将回家,又有年纪了,也不歇歇。” 林老安人道:“来看玉姐金哥,日不见想得慌哩。”秀英命胡氏抱了金哥来,这金哥行将岁,依旧不会说话,只是咿呀,林老安人看了也是欢喜。趁势便说:“往后那家都是金哥的,你这里才立户,没甚土地钱粮,我这里有些东西要与玉姐哩。”便摸出匣子来。 秀英还道是些压箱首饰,接便接了。不意林老安人说要过户,秀英方打开来看,大惊失色:“这如何使得?” 林老安人道:“玉姐姓这几年程,难道不该得?当初养她,总打了做户头的主意哩。且孙女婿又是秀才了,转年再做举人、做进士,嫁闺女的嫁妆薄了,到夫家也要受白眼。休饶舌,我自有主张,你不应,难道要我写遗书?闹出来不好看哩。” 秀英道:“我须与官人商议。” 林老安人道:“我与曾孙女儿的,与你们何干?” 秀英丢个眼色与小喜,小喜悄去请洪谦了。洪谦过来,亦不肯要,林老安人见他们这般,将两眼闭,两腿伸,逼得小夫妻两个应了。林老安人方欢喜起来:“这才是哩。” 洪谦与秀英边个搀着她,洪谦附耳道:“老安人何须如此?岳母总是秀英母亲,谁还怨她不成?” 林老安人惊,旋道:“是我自家心意哩。” 洪谦不欲人说他贪岳家财物,从头至尾并不插手,书契银钱收来,并不沾手,悉交与秀英。秀英将财物收妥,暗道玉姐嫁妆已有模样儿。 过不两月,又是金哥生日,却于程家宅内摆酒,宴请诸街坊并亲朋。金哥渐次长开,虽不十分俊俏,也有七分可爱。兼养得圆润,让人抱着爱不释手。却只有条不好:至今依旧咿呀。令秀英十分忧愁:“玉姐似他这般大时,废话连篇,好似老和尚念经,他倒好,做个参禅方丈样儿。” 然上至林老安人,下至何氏都说:“男儿从来说话晚。不碍的哩。瞧这生得模样儿,聪明伶俐。” 秀英亦止唠叨几句,她因性急,早在林老安人面前说过几回,林老安人皆如是说,她早经知晓。此时不过想听旁人赞她儿子几句罢了。 金哥生日在九月末,他生日过,便入冬。玉姐因金哥周岁,林老安人忙前忙后,又累病,便说与秀英:“老安人那处事也,她又上年纪,今年过年,纵不处过,也要帮忙备年货。” 秀英道:“这还用你说,我早想好哩,样子两份儿的,年前扫除,我在这处,你去与老安人跑个腿儿。”玉姐应了,又看秀英说今冬柴炭事。想想,往程宅看回柴炭,比比数目,觉着不缺,方放心回来了。 到得年前,玉姐果记得往程宅相帮,过宅内小祠,猛地想起事——自家新宅内并无这处地方。 这还了得! 玉姐又匆匆往回走,说与秀英:“娘,咱家怎地过年不拜祖先?”说得秀英也是愣。秀英在程家长大,年年拜的程家祖宗,朝未曾拜别家祖先,她尚不觉如何。经玉姐说,也想起来:“是哩!这却是为甚?”又思,公婆坟茔还未修哩! 不由冷汗直冒,这等事居然也疏忽了,实是不孝。 晚来说与洪谦:“我做你家媳妇也有些时日了,竟不曾与舅姑上炷香哩。且往常说要迁了坟茔来,怎地也没动?” 洪谦面上冷:“入土为安,休要打搅亡人为是。至于……待我想上想。” 秀英道:“这还用想,我这便收拾处房儿来,请人写了神主。” 洪谦焦躁道:“这须不用你操心。” 秀英道:“怎地不要我操心?玉姐往我家里去,回来问我哩,说咱家怎地过年不拜祖先,却要我怎生答?” 偏洪谦不肯松口儿,弄得秀英好生诧异,又不好硬劝,转托到苏先生。如是这般说,不料苏先生捋须道:“听他的,我且看他如何收场。”秀英干瞪了眼,也不知如何是好。如今她是主母,户主却是洪谦,大事由丈夫决断,她也作不了主张。 新年便在秀英母女疑惑中到来。秀英暗禁了玉姐:“你爹自有道理,休要嘴。”弄得玉姐狐疑看洪谦又看秀英。秀英却没功夫理会她这些,嘱她:“州、县两处要请吃年酒,两处娘子都嘱带你去,你与我老实坐着,再休要生事。” 玉姐笑道:“娘只管放心,我何时出过纰漏 分节阅读25 欲望文 分节阅读26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26 了。” 秀英冷笑,玉姐思及夏日里那场好闹,脸上红。 ———————————————————————————————— 府君家酒席先开,总是男人在外,女人与孩子在内。府君娘子盛妆打扮了,来赴宴之人尽力将新置衣裳首饰妆扮上了,女人堆里,真真珠光宝气,室生辉。 女人们说些个首饰,又赞郦四姐首饰新鲜,明说郦四姐衬首饰,好看;暗赞这府君娘子贤良,于庶女亦上心。好话谁个不爱听?府君娘乐,便道:“谁家女孩儿不娇养?就为着眼界高些儿,不致瞧上那等乱七八糟的臭小子。她穿金戴银,又怎会看得上狗窝儿?” 秀英原想“小孩子家,如何掌得这许东西,倘叫人哄骗了,当如何是好?”听县令娘子如是说,也觉在理,晚间回来思量,便渐次将林老安人所赠转教玉姐来上手经营:“交新年,你从头理起。” 玉姐不知何故竟白得注浮财,几道母亲中邪,直到脸上叫秀英捏了把,方将信将疑收了去。秀英道:“休要乱与人,你纪家阿姐今年要出门子哩,你备件儿添妆来与她,先与我瞧,也好掌掌眼。” 玉姐依言,出正月便央了秀英,许她带李妈妈与小茶儿出去,往老金银匠人那里打造对五蝠镯子与娥姐,用的是银。匠人手艺好,须等半月儿方得,取回来日,往称上称,那匠人果没扣甚银屑。玉姐暗道下回还往他家打造首饰。 翻看时,却见镯子内圈上还有小小个陷坑儿,道:“不好了,有瑕疵,与他换去。” 秀英拿来看,笑道:“傻子,这是表记哩。但凡上好手艺人,做甚都好留个记号儿,识得是自家造的。咱家好些首饰上皆有。”便与玉姐说这些表记,不特是金银匠人,连玉匠、制镜等都好这般做,只是有些印记隐蔽不易察觉。又说:“凡有人家自好顷了金银锞子,又有珍稀首饰的,也好使匠人打上自家记号。纵丢失,也好寻回。” 玉姐回去翻看自己镯子项圈儿等,果然那等贵重的上头都有记号儿。有些儿是匠人的,有些儿显是自家特意做上去的。又有些得自林老安人的,上还有林家的记号。 赏玩回,想想,又抽金银两个锞子,放于个荷包里。与镯子放处,只等与娥姐。 不数日,三月,玉姐十岁生日未至,初日纪主簿家送来喜帖,却是娥姐初七日将嫁。李家孩子自京中而来,于江州完婚后,便携妻入京。秀英等须去与娥姐添妆、吃喜酒。玉姐随母亲凑趣,也将镯子与娥姐,引得街坊齐说她是个小大人儿。 不几日便是喜宴,众人收拾停当往纪家吃喜酒,玉姐等却是往陪新妇。玉姐抬眼看娥姐,脸儿擦得白白,两腮使胭脂搽红了,嘴唇儿也是血红。险认不出她来,暗道这妆容实不甚美。 素姐万般不是,却于这等女子妆容、吃食、服饰等颇有眼光,带玉姐些时日,倒也令玉姐耳濡目染些儿。又有打新郎,玉姐年幼,不曾担那执棒差使,却于门前为难新郎,讨了个红包方放人进去。回家打开看,却是三百文钞钱,暗道这李姐夫不大文也不小气,中等人儿。 那头娥姐三朝回门,倒也满面红光。回门后便随丈夫往京中去。江州临运河,极是方便,秀英、洪谦等都与纪主簿做脸,或骑马、或乘轿儿,都往送娥姐。众人送至江边,看他小夫妻上船,粗笨家什带不了,勉强带张陪送架子床、两只装细软的箱子,余皆留下,她婆婆与了二百银子,往京中置办。 娥姐与何氏等抱头痛哭场,又说玉姐:“休要忘了我。”将只小银匣子与玉姐做念想,玉姐将块玉佩赠与她,又想秀英之教导,悄塞与娥姐荷包,与娥姐做私房。 自惜别过,秀英回家叹回,却无暇惆怅——先是玉姐十岁生日,次又忧心金哥依旧金口难开。扳着金哥叫了无数声“娘”方在六月间换回了声,喜得秀英亲跑去向林老安人报喜。 然乐不时,洪谦又将下场考试。苏先生的意思,洪谦还差着火候儿,洪谦却思:“我又不要做学问,只要个出身罢了。侥幸中便中了,便不中,知道那里头是怎么回事儿,下回也好有个数儿。” 竟收拾了包袱篮子,往里考试去了。数日后,面黄眼青地出来,洗过澡,扒两口饭便睡。那头秀英又急切抱佛脚,求遍神仙求保佑洪谦得中。斜对门之程宅内,素姐、林老安人早与菩萨求了无数人情,玉姐亦着急,不着急着,唯苏先生人而已。 月过后,发出榜来,程谦却并不曾中。两家上下许人,便如叫抽了筋般,做甚事都懒洋洋。 作者有话要说:二完结,去呼呼,明天开始日哈,依旧相约18点。 ☆、46青眼 想洪谦此生,二十岁前便从没用心读过书,且最恨满口仁义道德之辈,为此不知生了少事端。二十岁上做了赘婿,便是绝了科考之路。他原就在这事上头不甚用心,甚而至于对那等读圣贤书的人,也没甚好评价。自打出了娘胎,洪谦就没想过自己会有下场考试的天,遑论考中。直到程老太公拐骗回来个苏先生。 洪谦从未想过程老太公对他还有这般期许,初觉于江州这地方好生照看老婆孩子,不抛妻弃子,也不败家,便也算是个好人。然则女儿年大似年,总不好再叫她招赘。招赘也招不来甚样好货色,女儿家,因夫而显贵,指点四方是个说法儿,丈夫无能而不得不支撑家业,又是另样境遇了。是以洪谦也动过自家用心的念头,只这份上进,亦非科考,乃是用心经营,发家致富而已。 哪料程老太公铁了心肠,宁可死前改了契书,也要叫他早些试试下场?程老太公实与洪谦有恩,非特收留于他,是耳濡目染,使知这世上真有那等不是假道学、又能通家事的男人。兼有苏先生在侧,洪谦硬要赌上口气,这才有了温书考试之举。 岂知这考便做了秀才,眼见了许好处,又以在这红尘中打滚,知道没个身份做事不便,便也动动这念头,倒不是非要做个官儿不可,却是要有个出身,举凡与人交际抑或是儿女说亲,总要比那白身占个先儿。 自中了秀才,洪谦心中不是不得意,虽有苏先生说举人试不同于秀才试,他也不甚放在心上,自以不求头名,胡乱混个在榜却是不难。哪知竟在举人试上折戟。虽上口上说不甚在意,然这“输赢”二字,旦说出来了,便不能不上心。 待榜出来,洪谦未中,他自家虽不如妻子等人那般沮丧,也是小有不快,甚而至于当面沉着,还依旧上街,又打发送了同中秀才的位同年中了举人的礼物,出去吃了回酒,且未曾吃醉。回来却顺手捎了瓶酒,自在书房里吃了回寡酒,酒入愁肠,吃完便睡。待苏正寻来,已是满室酒气。 苏先生自家也做过书房里吃酒这等事,却是与、二知己,临窗夜话,诗文下酒,好不风雅惬意。也曾醉过,那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何曾似洪谦这般烂醉如泥?推开门儿,鼻子尚未动上动,脸上先觉股酒气扑来。苏先生走进几步,见洪谦这借酒浇愁的颓丧样儿,不由怒从心头起。 口上不认,洪谦终听过他几回教诲,苏先生实见不得人这副没志气的蠢样儿。未开言先冷笑数声,门口儿上,且待这满室酒气散去,再慢慢儿踱至洪谦面前。 洪谦宿醉,本就头疼,听苏长贞这阴阳慢气的笑声,只觉两太阳上阵抽动,情知苏长贞开口,必定没有句好话。且说这位苏先生,教过天子、做过御史、当过考官、入过六部,余者不论,单说凭张口便将太子逼得要上吊,足见太子脾性之好,先生功力之高。且这做御史的,从来骂人是把好手儿,想怎生骂便怎生骂,单只看他心情。想骂你十八代祖宗,便不会止骂到第十七代。想骂得斯文,便不会说得直白。想揭你的皮,便不会与你留余地。 晃晃悠悠自榻上爬起,彼时入秋,天气微凉,关门尚不觉,苏先生推门而入,外间凉气进来,洪谦清醒几分。待室内浊气散去少许,洪谦抽抽鼻子,便闻到许久不曾闻过的酸腐之气——确是难闻。 眯眯眼睛,洪谦面无表情,倚着隐囊,软如滩泥,端的是坐无坐相。 苏先生不看还好,看之下也不冷笑了,足下顿,道:“你好学武乡侯,高眠卧不足,却不知有无武乡侯之能为?李白斗酒诗百篇,张三只好斗酒骂大街!学人醉酒,怎不学人作诗来?” 洪谦只觉头疼欲裂,原本当好生梳洗,换身干净衣裳,喝碗醒酒汤来,再享受娇妻爱女之软语安慰。眼下倒好,满身酒臭、件脏衣,口都不曾漱,又招顿臭骂。偏生苏先生虽不受他拜师之礼,却实打实教了他这几年,他委实不好似少年时那般言不合便与人翻脸,只得黑面听了。 苏先生却发不肯罢休:“这般懒惰,日上三竿犹不肯起,你要怎地?次落第,便颓丧萎靡,你的志气叫狗吃了么?”他这几年混迹市井,颇学不少俚语,倘有幸复返京师再做御史,不晓得又要有几人遭殃了。 洪谦终是在俗世打滚年,不由动起脑筋来:既不好打苏先生,又不想听苏先生唠叨,便只有老实起身,收拾整齐,大不了再轻轻认个错,方好叫苏先生闭了鸟嘴。真是上了年纪心软了,但凡再年轻些儿,哪个敢在他面前这般说教,不揍他个满面开花儿,也要不管不问径自丢下这只嘴鸟儿。 想明此节,洪谦便从榻上跳将下来,因宿醉,头尚晕,眼前还黑了黑,险些没稳。终是揖到底,面容整肃:“受教了。”他自知与苏先生这等所谓正人君子说话,你越说越错,不如闭嘴,只管作出受教模样儿来,他便能少说两句。休要管他看不看得破,只消在他面前留意二,他便也不会对你如何。 洪谦虽不喜这苏先生,却也知道凡苏先生所说乃是因为心中真是这般想,倒也不算是个“伪君子”。年纪渐长,心下对这等人物倒也存心分尊敬之心,却不去作弄人家。 苏先生呆虽呆,却不好哄,看洪谦这样子,实不肯信他是真个心向善。虽见他善待妻儿、看顾岳家,然苏先生也不是那等木头人,于昔年余家之事、近年赵家之事,少有些察觉,虽无实据,终觉洪谦有些心黑手狠。知他眼下能做到这等地步,也算是克制,便不再骂,只说:“衣冠不整,成何体统?大好男儿,这般模样儿出去,岂不令家人担忧?” 洪谦也默默忍着听了,没好说:不是你来,我早梳洗停当,又是好人个了。你管得倒宽! ———————————————————————————————— 却说那头秀英头天便知洪谦宿在书房内,知他心情不好,也不敢十分来烦他,吩咐捧砚抱床被儿与洪谦盖了,早又令袁妈妈灶不熄火,熬了鱼片粥儿,等洪谦起来吃。早起来,洗脸时听闻洪谦尚未起身,又叫烧好热水等他起来好洗脸。不想等玉姐来过来吃早饭,洪谦还未到。 秀英不免挂心:“你爹怕心里不好受哩,这些时日怕是直憋闷着,这顿酒吃得闷在心里,可要怎生发出来才好。”玉姐亦随苏先生学些医药,眼下只得些皮毛,却也知道何谓“郁结于心”,道:“不能够罢?爹前几日也还好来。” 秀英皱眉道:“你小孩子家,哪知这些儿?不中总是不好。” 玉姐看秀英也在发愁,出言宽慰道:“爹下场时,苏先生曾与我说几句考试的话哩,爹这样,已不算坎坷。爹真有些不快,不如请苏先生开解开解?他两个虽是说话互酸着,倒彼此没有恶意。”秀英想,也是,便道:“也是,苏先生这会也好吃饭哩,咱也快些吃了,往请苏先生说说。” 母女两个胡乱吃了碗粥,收拾齐整了往寻苏先生,不想苏先生已去书房。秀英玉姐有心偷听,又恐洪谦面上不好看,秀英便领玉姐且去温书。玉姐读书处在苏先生院内,秀英与玉姐道走,道问:“你先生怎生说,你说与我听。” 玉姐笑道:“不消我说,娘难道便不知道了?单看这江州城,打从下场,路顺着来的可有、二?” 将天下进士拢作堆来拣看,自入场起,未经落第而自童生路考成进士的,百者无二、三。时有人嘲笑“不第秀才”却不知有少人栽在秀才试上,能自童生而为秀才,已是不易。须知时人读书,是自幼童始,读上十年书,尚年不及二十,便始考秀才,若顺时,当年春天中秀才,秋天便是举人试,再成了,次年春天便入京试试可否做了进士,会试过,官家便要亲考进士。前后不过二年,彼时尚未尝得过二十岁。然天下读书人,年过三旬能得中个进士已算高才。四十得中犹不算太晚,至于皓首穷经者,亦不很少。洪谦年才三旬,初下场便得个秀才,实不算坎坷。 秀英、玉姐在苏先生院中课室等不时,洪谦已换了新衣,重梳洗了,头发也梳得齐整,戴了巾儿,与苏先生处过来。秀英见他面上略郁郁,不免又担心。因不便久留,秀英向苏先生问回好:“玉姐在我那吃罢饭,我送她来,没见先生,便与她处等,”又说洪谦,“这便等不及与先生论道?早饭吃过没?” 洪谦止胡乱喝杯茶,用了两块点心,胡乱点头:“吃过了。” 秀英与玉姐使眼色,玉姐点头,知道要见事不妙便从中相劝。 秀英自去看顾金哥,金哥初学说话,秀英因他说话晚,总怕他笨,得闲便抱他来教。苏先生眼风扫处,便见这对父女立在屋内,咳嗽声:“开始罢。”师生各归其位。苏先生先与玉姐讲篇功课,令自去抄诵。却又不与洪谦说功课,只命:“先将字重新习来,不学会写字,便休再入场。” 玉姐正低头抄写,闻言抬头,顾不得手中笔,问苏先生:“我爹怎不会写字哩?” 苏先生将眼斜:“他这也算会写字?” 玉姐道:“比我写得好哩。” “他比你也大得好哩。看似工整,实则不然,显是少年时不曾用过功,如今临时抱佛脚抱来的!” 玉姐皱鼻子,苏先生却不令她说话,反说起这科考试来:“人都说文无第,少落第者亦有真材实学,却不知拿出来比,总是有不足之处。便譬如眼下,有少秀才能中举人?不中的便不活了么?为人当宠辱不惊,惊乍,能成甚事?”令洪谦先将那“不自弃”抄上百遍再说其他:“分明也有些韧性,怎地荒唐买醉?” 玉姐道:“那考试还有誊抄的哩,也不耽误……”她这却是为父亲而与苏先生唱唱反调儿。 苏先生冷笑道:“你懂甚?所谓誊抄,不过是防着有些儿小聪明的办坏事儿罢了。我与你说过甚?吃不得苦、用不了功的,从来都不是好人!昔年有个写狗爬字儿的,因字不好叫黜了去,果然是个贼!竟不练字,转投了北地胡人,与那狼王筹划,转而南侵。似这等人,读书便不肯走正道,做甚事能正?便是朝廷录了他,也是收奸佞而已。写字于读书中已是极容易之事了,只要肯下力气,总能写得似模似样,这人连这点尚不肯用心,可见是个爱投机取巧的。走且不稳,便要想跑,这般心性,做甚事能公正周到?” 玉姐始知,这誊抄事,非特事关科场舞弊,竟还有这等□来。再看洪谦,已低头习练。苏先生却从洪谦腰上扯下钱袋来,往洪谦手上挂:“戴着写。”洪谦有钱,秀英倒不禁他银钱事,这钱袋颇重,就这么挂着习书。玉姐看回,只觉自家胳膊也沉了起来。 玉姐有心陪父亲,每日便拿小沙袋儿,也系腕上练习。秀英知道了,急叫她解了来:“休要这般练,弄得两条胳膊不般粗细可怎生是好?”玉姐笑道:“每日家只使只手儿吃饭,也不见差别很大哩。”闲来无事,又使左手吃饭,弄得秀英哭笑不得。 却说洪谦因有女儿陪伴,且苏先生虽讽刺,倒也真心教导。因次不第,犯了拧性儿,居然坚持着闭门读书,也叫苏先生暗中点了几回头。秀英又张罗各式饮食与他吃,且怕他闷了,又要撺掇他往泰丰楼里订席面,与些个秀才吃酒。 洪谦个没应,只说:“从今日起便戒酒了。” 秀英见他这般用功,想他每日清晨起来,舞弄枪棒却是不缀,倒好打熬身子,便不拦着。就是玉姐要陪她爹胡闹,秀英也只作不见。然思洪谦读书方是正事,玉姐读书再也做不了状元,终要嫁人,须知晓家事,便拦玉姐,后半晌儿略温习下儿功课,便过来与她处,看她理事。 秀英眼下却正有件大事要办:洪谦家内银钱委实不,秀英却有副好嫁妆,正要拿钱生钱。却不知做甚生意为好。程家原有经纪买卖,然自程老太公去后便收了。如今待要重新开张,却要颇费周张。且不说货源,单是熟手可信之掌柜伙计都要重寻了来。 且与玉姐说:“做甚事,但凡银钱能办得了的,便不叫事。唯人最难!”秀英经纪买卖却是把好手,不数日,便寻了程家用得老了的人来。也有已往旁处谋生的,也有自家做小生意的,有几个见老东家重开张,且说:“不再收,纵收,也留你们经营。”除开脱不了身的,倒都回了来。 林老安人亦与玉姐处铺面,秀英又教玉姐各种经营之事。玉姐道:“娘,此事休要忙,咱家还有事未办哩。”秀英因问何事,玉姐道:“我还不知祖父祖母是何等样人哩。纵爹说且看看,这等事体又岂能等?爹恐是觉曾做赘婿,不好迎父母,咱却不可忘了。” 母女两个又商议,于洪宅内收拾出处整洁小祠堂来,只等洪谦心情好时,与他说了,奉迎亡者骨殖牌位。那头洪谦将家事交与妻女,见她二人收拾房舍,想金哥已交两岁,难道是与他收拾的?便不问。金哥两岁,秀英便是想再生个,也是时候儿了。只洪谦眼下没这个心情,只管想着要用心读书,揣摩文章。 收拾停当这些,天气已凉。冬至日到,洪、程两家复团汤圆,州府里申氏却使人送出饺子来。原来这申氏是南方人,郦玉堂却循着北方习俗,好在这日吃个饺子,申氏少不得依着他。 秀英接了饺子,又封了两陌钱与跑腿差役,且使小喜说:“府君娘子这般和气,你们大冷天跑这些路,往各处送,实是生受了。”差役笑道:“左右都是在这城中,李大几个才叫略哩,要往乡下齐举人那里送。”小喜回来学,秀英便知道,这是旁人都有的。毕竟也是个脸面,便叫厨下另锅煮了,与汤圆道盛了端上桌儿来,又与娘家送了碟四个,也叫尝尝鲜。 苏先生与洪谦两个吃得痛快,秀英、玉姐看在眼里,暗道日后可做些儿与他两个吃。秀英又悔,往年却不尝察觉洪谦爱吃这个。 吃着饺子,秀英闲话道:“这府君娘子倒好是个周到人儿,许久未见她了。”洪谦道:“她有数着呢。”心中却发狠,待我考上举人,你自能见着她了。又想,这人前番似曾叫玉姐过去见的?宗室之内,这申氏持家也算得上不错了。 为人不能背后说人,冬至日过不消数日,江州下了场小雪,秀英竟又收到府君娘子之邀,邀她们母女去赏梅花儿。秀英不由道:“这却是作怪。”她今也知,府君娘子眼中,自家怕也不是那等“贵客”,为何非年非节,忽而相邀? 却不知,申氏是听了人言,方又起了心思的。 作者有话要说:坑爹啊!昨天电脑挂了,折腾到半夜t t耽误好事 ☆、47、犹豫 申氏自来江州,风评极好。众人渐也摸着府君的底细,这位就是那庙里的泥胎菩萨,看着好看,求来无用,哪回有用了,也不定是不是他保佑的。镇日里受着香火供奉,也不见他有甚作为。反是申氏,自来江州,也往街上舍米舍粥,也往庙中添灯添油,她家六哥出行,时不仔细碰坏了个货郎的摊子,她闻说便使人送了钱作赔偿。 又有这江州城上下官员,自申氏来后,也是没有疏忽,常与各家娘子闲话,她又有外地带来的种种奇巧物事,又有新鲜样子,且为宗室,时时与京中联络,又知京中新鲜事。满江州再无个说她不好。 便是个样样都好的人,却为儿女婚事犯上了愁。郦玉堂叫她番连哄带吓,不敢再造出庶子庶女来了,可已经生出来的,还得照样儿抚养,还得给他们婚配。申氏又是个想要样样都好的人,未婚之子女却有五男四女共是九人,如何配得好又配得巧,实令申氏为难。 有钱之商户她是不肯的,郦玉堂也不愿,然穷困读书之家她也瞧之不上,想来能将生活过成那般模样,必有不如人处,如何能放心将儿女交与此等人手?故而申氏的眼睛总在殷实士绅读书人家身上打转儿,又与城中有功名的人家娘子相会。 功名也有个讲究,若你只有二十岁便中了举人,与那等五十岁方中举的,前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这家若是儿子自身是举人,便比其父是举人,有盼头。申氏眼里,似洪谦这等三十做了秀才的,不上不下,难得头回下场便中,未尝不是个好的。然则结亲总要占着头儿,才好放心将儿女托付。申氏自家便没出有功名之人,却胜在有家资。秀才功名略低,洪家又不是巨富,若洪谦能再进步,申氏也不忌讳与洪家做亲家。 她曾 分节阅读26 欲望文 分节阅读27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27 见过玉姐,生得端庄整齐,家中女孩儿也都喜欢她,秀英虽直爽些,倒也不难相处。然不幸洪谦本次未中,申氏便将洪谦放了放。且江州城毕竟是处大城,内中非但有秀才,且有数位举人,又有府、县衙内之官员,家中亦有儿女,相较之下,这些人家儿宜结亲。 然申氏心中又有些犹豫,常言道夫贤不如妻贤,子孝不如媳孝,同理可证,老子争气不算争气,儿子争气才是道理。英雄莫问出处,但凡孩子好,这门亲便不算错结。申氏想玉姐那小模样儿,初见时她几要叫来抱上抱,十分投眼缘儿。再想四姐、六姐都说她举止得宜,懂得又,还说读书识字,能写能算,又有些意动。 要论模样儿,论人品,申氏也觉配得上自家儿子,只是洪家家境小有不足。申氏会经营,又有丰厚嫁妆,洪家家业在她眼中虽不薄,却也不厚。时又想,这玉姐儿若是娶来做儿媳妇,也不见得不好。然而这做娘的,对亲生儿子总要偏疼些儿,想玉姐之人才,配九哥倒也不坏,只可惜洪谦是秀才、家资又不甚丰富。若是配了比九哥长两岁的八哥,又觉可惜。 如是辗转反侧,四远不近地吊着。 似申氏这般为儿女相亲的作态,大凡到了这个年纪的妇人都有,大家恰是同路人,处上几回,但凡不是那么粗笨到家的,谁个又不能隐察其意? 江州城里也有几个见识高的人,自知并非所有宗室皆是风光,然则申氏这里又有不同。且不说郦玉堂前后二妻嫁妆丰厚,便是申氏这般待前妻所出与庶出大度的人,也是难寻。兼有她教导,郦府君家儿女,品性实是不错。庶不庶出,且轮不到这些人来挑。无论配了哪个,都不委屈。 不少人便暗地里互作了对头。只为在申氏面前出头露脸儿,与天家做个亲戚。想要自家出头儿,便有两条道可走:其乃是尽力早头,其二乃是贬低对手。但有申氏打听,便有那等小心眼之人,要说旁人坏话。 无巧不巧,这日申氏不幸提及玉姐:“倒好是个伶俐孩子。”回话之州府李主簿娘子,便叹道:“是哩,只可惜命不甚好。”申氏奇道:“我看她倒好有福相,且也锦衣玉食养大的模样儿,如何说命不好来?”李娘子道:“这世间岂是衣食无忧便是有福的?她家事儿,我倒好知晓些儿,您道为何?止因着她家三番两回改户籍,这姓儿换来又换去,县中改完又要报到府里,我家当家人恰做个主簿,是以知道。” 申氏愈好好奇:“怎生说?” 李娘子道:“娘子看这孩子是不是有些见识?那是她家将她作户头养的哩。她娘原姓程,是城里程老秀才的外孙女儿,程老秀才养下儿女,儿女都中了举人,却在入京赶考路上病死了,其时尚未娶亲,程老秀才便止有个闺女,没奈何招了赘,又止生了个闺女,这便是洪秀才娘子了。洪秀才原是他家赘婿哩,后来契满,才携妻归的宗。他两个生这姐儿时,还在程家,这姐儿原跟着程家的姓哩。次后归宗,又改姓了洪。归宗后洪秀才娘子才养下个哥儿,洪秀才仁义,作主将这哥儿又叫姓了程。于今她家止有这个姐儿,并无洪姓兄弟。可不要将她作男孩儿教养,样样养得出色?” 申氏“哦”了声,转而问起江州过年风俗:“虽说都是过年,到底十里不同俗,不知这里新年怎生过来?” 李娘子便转说江州之风俗。 ———————————————————————————————— 四姐、五姐两个处做针线,因新将至,吴王府之近枝亲眷委实太,旁人不说,这吴王与王妃、郦玉堂夫妇,又有她们叔伯、伯娘婶娘等长辈,却少要有些针线孝敬的。富贵人家女孩儿针线,是用在这些地方儿,并不需过于刻苦。然则四姐、五姐又不同,吴王府人口委实太! 虽因着人口,王府住不下,除开世子,其余成家子女皆由吴王作主,王妃主持了分出府去住,亲戚毕竟是亲戚,该奉与长辈的孝敬,却是丝儿也不能错的。家中六姐、七姐尚年幼,止做些与祖父母便可,四姐、五姐年长,要做得便,自冬至日起,便要动手,且要留上月半月,预备着从江州往京中送的路。 姐妹二人做回针线,便有乳母妈妈来说:“娘子那里客已走了,叫姐儿们过去呢。”四姐放下手中活计,问那妈妈:“今天来的是李娘子?说的甚?”那妈妈道:“老身不在那里伺候,并不知晓。猛然间听前头伺候的人说,那李娘子说……”如此这般学了回。 五姐道:“打水来洗手,我们整衣去娘那里。” 到得申氏处,却不见六姐、七姐,四姐、五姐互丢个眼色,向申氏问安,申氏指下手圈椅道:“坐罢。今日做了少?”四姐道:“再有半晌,与五婶儿的便得了。”五姐道:“我也是。”申氏点头:“那便来得及,晚间便不要做了,点灯熬油儿的,眼睛都熬坏了。” 四姐道:“娘今天见了李娘子,可有甚说道?” 申氏皱眉道:“却是为难。你们哥哥姐姐的婚事,我办得倒好,却不想到你们这里,遇上难事。有个,这江州城里有个盛小郎,十三岁便中了秀才,今年才不过十四,家中却不富贵是个乡绅人家。若他能再进学,与你们姐妹倒好。只恨他祖父新丧,今年才周年,他父母断无孝中操办定亲之理,你们却等不得。若日后合宜,我许将他说与六姐,你们姐妹纵知道了,也心里数儿,不好怨我。” 四姐、五姐齐起身道:“娘是哪里话?娘对我们甚样儿,我们看到眼里、记到心里哩。”也自知委实等不得,等二等,万祖父又有甚商户要拉拢,哭且不及。 申氏道:“你们明白事理儿便好,还有件,你们见过两回的洪秀才家女孩儿,如何?”四姐、五姐还记得玉姐,都说:“小小年纪,看着倒是个明白人儿。”四姐问句:“她与九哥同年,比八哥小上两岁,难道?这——” 申氏将于李娘子处听来之事说,叹道:“但凡说亲,是结两姓之好,不过是家与人两样儿,总要图上条儿。家有二,是功名官爵,二是家私。她爹是秀才,我倒不挑,你们外祖父连个秀才都不是哩。然家业却略薄,这条便不好。家这条儿,她次着些。余下只看人才。没兄弟也不甚打紧,她母亲也不个不能生的,想来她亦然。她那小模样儿出挑,我看着也喜欢。光看着聪明也不够,你们爹打从王府分出来,个人便也撑不了这么大家,何况你们兄弟与府里远了层?须得个能干媳妇儿才好。若说她家原是女户,她又做了这么些年独女,有好教养,我真是动了心了。只要她人才好、本事好,管她爹是不是秀才,家中又有少家资,我都想定下来哩。” 四姐、五姐不意申氏居然有这等突出奇想,五姐道:“这女户人家……” 申氏道:“你懂甚?这样才好,这等人家,只要没叫人治死,就是有大能耐。只是我还不知这个姐儿能耐如何……” 四姐道:“既这般,便走动,打听,单叫来细细品察便是。我们也喜欢她,合意了,我们再没不欢喜的。” 申氏斥道:“我这几个月来见这些人,你道人家是傻子?有脑子的怕不都猜到了!你还道自家高深莫测,人不知晓哩?不过是看这里是州府,人都陪你作戏耍哩。看这些人,说旁人坏话的,力说自家孩子好话的,还能看不出来?单寻了哪个来,岂不为她惹事?成了便好,若不成,留下这姐儿岂不难堪?” 四姐讷讷。 申氏道:“这等瞻前不顾后儿,不管旁人死活的事儿做得了,既招人怨,也伤阴德,不定何时便有报应。你们做事儿,也须谨记,不可如此。” 四姐、五姐起身领训。四姐生计:“将年底哩,娘又好见这些人儿,我与五姐与她说话罢哩,娘只管看着听着。要我等问她甚么话,娘预先说与我们。这样既知晓了,又不显眼儿。” 申氏合掌:“这样倒好。” 世人再想不到,正经人家听着便绕道走、不欲与之说亲的女户人家,到了申氏这里,却是儿媳之上选。 ———————————————————————————————— 玉姐尚不知李娘子席谈,她又重入了申氏眼中。她正看秀英要做买卖,便把平日里胡乱看来的书说了出来:“劳作立身,其利十倍;珠玉无价,其利百倍;谋国之利,万世不竭。” 秀英自是听得懂,白了玉姐眼,道:“又作怪来!劳作立身,哪里能得十倍之利?珠玉无价,何来这许本钱赚百倍之利?去去……” 玉姐笑道:“何如屯积奇货?这地界儿,南来北往商客又,原就有屯货仓栈,干的就是个互通有无的营生哩。” 秀英道:“你又知道了?你却不知,这南北商道,皆是有主儿的,哪条道儿上谁个做熟了的,旁人寻常难插得下手哩。且这南来北往,你道好走?路上又有官人抽税、又有强人剪径,路是拿钱买出来的哩。还要心腹人等跟押,方能放心,咱家哪能这样干?” 玉姐皱眉:“那娘说要怎生办?” 秀英道:“还是原先太公在时,咱家做过针线买卖,本钱少,又容易看。” 玉姐大为扫兴,秀英道:“你休要小看了这买卖,哪家能少了这些?薄利销,买卖便能做得大,出息便。运气好时,有胡商路过,咱家铺面大,常往这里买许针,转回藩邦卖钱。”玉姐没奈何,只得交出百两银子,与秀英放作处,预先向铁匠处下了定金,使他做了针来。又使人收线去。只等新年收了铺子,开那针线店。 母女两个兴冲冲,正要大干场,不料又受邀去州府做客。 这日,又是花团锦簇,济济堂。玉姐忽觉奇特,上回来时,六姐与她说话,这回却是四姐、五姐抢先与她交谈。四姐道:“我许久不见你了,近来忙甚?”玉姐不好说经营之事,只说:“在家相帮我娘看家。” 五姐问她:“听说你夏日里往乡间去了,都有甚好玩的?” 玉姐道:“我也不曾走太远,只看他们浇田辛苦。” 她们说话间,有父亲新做了举人的曾举人家女儿道:“好好儿的,你们又说这些俗事。”说罢撇嘴儿,又咬着帕子笑。她父亲考了三次,今番终于做了举人。申氏也曾唤她来玩耍,次后没了消息,原先要说亲来,待其父中举,申氏又邀她两回,她自家也颇得意。 玉姐看她这样儿,也撇嘴儿:“大俗也是大雅,圣人亦崇管仲。” 曾大姐儿愣,她父亲虽是举人,她自己却不喜这圣贤书,专好些诗词,故并不知其中典故。郦四姐与郦五姐却是知道的,相顾笑,暗道这洪家大姐儿俗也说得、雅也说得,年岁不大,却好生周到。眼见人,两人记得申氏所言,便不好令玉姐招人眼,心道,有这问答,余下便无须问,也知其禀性了。 只待曾大姐儿说:“俗便是雅,黑白分明,又甚好混同的?”四姐便道:“知道你好这个,还不与我看这红梅风骨去?” 待客散去,回去申氏。申氏娘家业大,又崇读书人,倒是读过几年书,自嫁与郦玉堂,这丈夫又好这个,少不得硬着头皮,头管家,头再读书,免得与丈夫无话可谈。听了女儿回复,也笑道:“这个却是好!”愈发留心,又将曾大姐儿名字从心中划去,纵是庶子,申氏也不想他娶这等媳妇。 玉姐回家,如是这般说,又引洪谦冷笑。秀英忙将话掩了,又说起收拾铺子等事来:“好叫程实两口子出面儿,用原先的掌柜,进货也是原路儿。”洪谦道:“也好。”秀英道:“要能再遇上回胡商,得赚好大笔。”洪谦道:“那胡商也要赚好大笔,咱这里做针得法,不费大事,他那里学不会这等法子,包针在这里十两买来,回他那里,得卖数百金哩。” 秀英道:“有这等事?” 玉姐道:“无利不早起,万里迢迢,只带包针,不够这路费,他怎会贩卖?” 洪谦赞许点头儿。秀英跌足道:“大好财路,”又说,“也罢,咱门路也不熟,却做不得。做不得,便不是咱该得的,我只开这针线店罢。”说得洪谦笑,这娘子无论脾气如何,近年来却是懂事不少,克制得住自己。 玉姐不曾见过胡商,只近几日听着提起,时开心,上课后便缠问苏先生:“四海之外是怎生模样?那里风物如何?闻说海外有处产好宝石珍珠?又有产名贵香料之地?往来贩卖,利润丰厚,可是真的?”气问个不住。 惹得苏先生气恼,怒道:“那些个蛮夷!统统是贼!口上说得好听,暗地里银也偷运、铜也偷运,甚都想要!”玉姐愕然,道:“这又是甚典故?”见苏先生气得急了,忙亲斟盏茶来,奉与苏先生。 苏先生喝口茶,略消消气,与玉姐讲道:“国家本缺银、铜,每铸好了铜钱,便有海外商人,悄悄藏到船上偷运出去,国家之钱便愈少。” 玉姐便问:“他们偷钱?从何处偷来?” 苏先生道:“也不算偷,他们在这里况了铜钱。” “那便是寻常买卖,先生为何生气?” 苏先生说到兴头儿上,便将这国家经济事,深入浅出说与玉姐听。总是那铜钱与白银外流,市面上银钱既小,百姓买卖不便,国家抽税,许亦以银钱结算,并不收实物。玉姐听了阵儿道:“先生,我知道了,便如我在这里,老安人在那头,凡有事,使小茶儿去传话儿,如今有人将小茶儿偷走,我有事,只好自家去寻老安人。费时又费力。” 苏先生道:“听来奇怪,却也……似有些道理,”又大说蛮夷之不好处,“休叫他们哄了去,他们精明着哩。总想占些儿便宜,说是遣使来朝贺,总要带许商人……有处藩国,连染布都不会,来见鲜艳布匹、绒线都要抢了买去高价卖了……还有处藩国,总想来偷窥学强弩之造法……故而这等胡商来天朝,必要往有司登记,又要有文书过所等……且不许他们乱走。” 玉姐云里雾里听着,有不明白处,只强记了,慢慢回味,是所谓“书读百遍,其意自现”。忽听苏先生说到藩国之事,猛然想起,他那处无鲜艳活计,我这里却有。何不收了彩布彩线,转卖与他们,也好收些差价? 她想得简单,便去与秀英说。秀英道:“你知胡商何时来?从这里到京里,且未必能说定几日往返,何况海外?海上风浪大,常来往之胡商都未必有准信哩。你白收了来,占许银钱,那头人不来,又或来了,人又去有往来的铺里买布,你又怎生是好?” 玉姐笑嘻嘻道:“谋国之利,万世不竭。” 秀英嗔道:“你又作怪,你有何本事与那藩邦国做买卖?” 玉姐道:“谁个要与国做买卖了?听苏先生说来,胡商往来,必得往衙里勘验文凭,咱或与婶子那里说好,或想旁的法儿,好知道有这人来。又预先备下了,价钱公道,怎会没有人肯买?” 秀英道:“你倒好有主意!叫你读书,你与先生歪缠胡商买卖去了?先生忙哩,你爹读书用他都用不过来!”玉姐吐舌头儿,拎着裙子便退了出去。 这等大事,秀英须与洪谦商议,如此这般说:“玉姐倒有主意,人小鬼大,也不知像了谁。”洪谦道:“你便不要,便叫她像我罢咧。也不须寻主簿娘子,你只问府君娘子去,她家缺着钱哩!叫程实家的陪着你去,只说她求了你,请你引见。也请他家也出个人道合伙做买卖,也不用他枉法,只与你个消息,又非军国大事,必是可行的。” 秀英道:“我便试上试。” 果然趁年前四处走动,携了程实娘子田氏,往求申氏,如此这般说,申氏不免意动。这是惯例,主人家要做经纪,只管拿家仆说事,免得叫人说“与民争利”。申氏看秀英也是个能干女子,言语间又亲切几分。两人说定,开春便办此事。申氏又拿私房千两银子出来做本钱,也托作是陪房本钱,两家议定,得利平分。申氏处只管告说来了何样胡商,其余应接洽、进货之事皆由田氏来办。 秀英原欲与申氏六分利,申氏十分不肯,必要对半来分。事便定下,两家走动渐。不料天意弄人,还未过年,秀英携玉姐往来见申氏,却听消息,却是有胡商新至。申氏这里使人微探其意,知晓想买些绣品。便问秀英:“他那里却指定要绣几样花儿,可有?” 秀英摇头:“原定的年后开张,眼前如何得有?”申氏也惋惜。两人叹回,秀英告辞,玉姐亦自四姐处出来,与母亲归家。因见秀英皱眉,玉姐便问:“娘有为难事儿?说与我听,虽解不得忧,有个人听,心里也好过些儿。”秀英叫她逗得乐:“也不是甚大事。”长短说了。 玉姐道:“咱赶紧回去,寻府君娘子,这事并不难。” 作者有话要说:针,真的是很难得的。铁杵磨成针神马的,说的就是工艺,直到天朝有了新工艺,针才降下价来。但是国外就惨了。 举例来说,在英国,“针线钱”其实就是丈夫给妻子买奢侈品的钱代称。来历就是因为古时候针特别贵,而且数量少! 朝鲜日本也是啊。还有他们喜欢用中国的铜钱,因为铜钱被他们偷偷运走,中国不得不下令禁止铜钱外流。但是屡禁不止,闹得中国钱荒严重。 ☆、48、识珠 话说秀英、玉姐母女两个出了州府,玉姐因秀英面有愁色,哄母亲说了难处,竟说:“此事不难。” 秀英虽知女儿聪慧,此时却是不敢胡乱应了她,先问她:“如何不难?只单凭你句话,我却不能胡乱应了的,何况还要寻府君娘子说话?” 玉姐道:“娘不是说过,咱家先时这针线铺子有许人来买针线的?既有这许人买,便是这城中有许人会做。往常做了这许年,且又听程实来回,印了许招贴,想已有许人知晓。这城里最不缺便是绣娘不是?既是积年做的针线买卖,想来掌柜也晓得哪个手艺好。今咱家堆有针线又有绢布,把些儿与绣娘,使她们做,咱们只付工钱。又有现成的式样,发下料子去,或月或半月结了。按件儿把钱与她们,又不用她们出料,岂不便宜?” 秀英想,这倒是个好法子,且妙在并不需立时收拾铺面出来。只需处洁净屋舍存放绣品即可。忽又道:“啊也!却才与府君子说了,恐她要使人去回绝了那胡商。这样还算好的,要是她再寻了别个去,咱们岂不要眼看着了?”秀英眼里,洪、程两家眼下并不缺钱,程家不消说,便是洪家也有她的嫁妆,然则洪谦手上银钱有限,夫妇二人且年轻,日后再养下二、三个孩子来,手头必然吃紧,须得趁着年轻,攒些家业方好。 且秀英心中还有个想头,她那素未谋面的亲舅便是死在赶考路上的,待洪谦中了举人,再要上京,秀英便想与他好生打点番。想当初舅父上京,家中未必没有使心腹家人好生陪护,人尚且去了。洪谦此行,秀英便要愈发在意,买舟不说,饮食也要精致,顶好还要能寻个医术老道的郎中跟随。又有听申氏说京中米价腾贵、租房而居亦不便宜,样样都要钱,不免将这生意看得紧些儿。 玉姐听母亲这般说,便道:“那咱快些儿转回去,如何?”秀英想了想,这事并无纰漏,纵有,也可与府君娘子商议二。先时虽不曾做过这些个,然也不是没有先例。或有街坊手艺好些,便有左邻右舍央她做,或酬以酒食、或与些儿银钱谢礼,实有代做的。 想了回,便命调转了轿儿,再去见申氏。 这头申氏也在惋惜,想想年关将近,虽则江州富庶,底下也时有孝敬,郦玉堂毕竟不是贪官,申氏也不是那等苛刻压榨之人,且将来不够年,所得好处也是有限。 京中吴王府却须有孝敬,还要为儿女婚嫁攒下银钱,京中业信,郦玉堂长子媳妇又为郦家再添个哥儿,出嫁的长女也有孕在身。申氏如今内孙、外孙已有七、八个,虽不是子女,然日后成长、婚嫁,少不得也要有些贴补。郦玉堂又看中幅字儿,说是前太傅苏长贞的真迹,也不知是怎地流落到江州来的,主人家要价五百两,郦玉堂已使人往账上支了银子去。又有新年衣衫、女人头面、男人靴帽,又是好大笔花销。 申氏与其亡姐,也算是善经营,然则有这些花销在,二、三十年来,实无少余钱能添产业,添来产业,也半与了女儿作赔嫁。好容易洪秀才娘子有这主意,申氏也欢喜,却不想胡商来得这般急,年前大注银子如此从眼前飞走。虽念着“不该是我的”,心下实是惋惜。 忽听得秀英又转回,申氏道:“却不知她是为了何事?请进罢。”肚里却想,必是急事了,否则何以如此匆忙?不想秀英带了个好消息与她。 却才秀英来时携着玉姐,申氏命女儿与玉姐道去说话,自与秀英商谈正事。秀英复返,依旧携了玉姐,郦氏姐妹却又不在跟前,复回去做针线了,玉姐便留在跟前。 申氏笑道:“可是舍不得我?”秀英亦笑:“正是哩。” 两人说笑毕,秀英便说起正事来:“方才说的那事,娘子可使人回了那胡商?”申氏不动声色道:“回又怎地?不回又怎地?妹子回来可是为了此事?想事有的说道?”秀英点头道:“是哩。”当即略隐 分节阅读27 欲望文 分节阅读28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28 去了玉姐的名字,止如此这般说。申氏听来,也觉可行,却说:“只恐时间太紧。” 秀英看玉姐,申氏见状,亦凝眉看她,玉姐小脸儿皱,想了想,她也无甚把握。从来见过玉姐的人都说她聪明,然她如今也有十岁,纵有先生教导知晓许道理,经过见过的也不太,并不曾亲自打理过经纪营生,内中门道并不清醒,许事儿只是自家“想当然耳”。她却有条好处,凡无把握之事,绝不硬包硬揽。 秀英见些情况,便知申氏似已疑到玉姐身上。她如今改了主意,女孩儿家叫人知道了太厉害也不是好事儿,但有人知道她闺女聪明灵巧贤惠便好,这等大出风头之事,实不好弄得满城风雨。然申氏既已看出,她也只得含糊着透两句实情,总不好叫府君娘子猜疑,反易生事。便说:“回去路上,这丫头见我忧愁,就胡乱说这城里有的是绣娘,只可惜不好拿来使。” 申氏又看玉姐,且笑:“你这姐儿好生聪慧。” 玉姐起身道:“娘子过奖了,我不过胡乱猜。年前我娘教我些家务事儿,因家里有仓,他们有租了去囤着货。江州原就是这样个地方。南来北往地转,与天朝藩邦地转,绣娘胡商地转,难道不是个道理?又不是运铜铁与他们。” 申氏笑道:“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除此之外,各依本事。是这个理儿。”心道,我原怕姐小小年纪过于聪明了,以至仗着聪明没了顾忌,似这般,纵再聪明,也不好沾染,眼下看来她倒是知道好歹,不致惹祸。心中是取中玉姐,只是心思电转,不知要如何下手才好。若说与八哥,够够的了。然申氏看她那俏模样儿,又万分不舍。若说与亲儿子九哥,申氏又想再看她两眼才好下决心。 也合该是她两个投缘儿,玉姐听申氏这般说,大有知己之感,这道理她心中明白,只说不出这般直白贴切的话来。申氏见她句话便听得小脸儿红扑,大眼睛闪亮,心头也是舒坦,谁不乐意别人喜欢听自己说话呢?不由又加了句问玉姐:“姐儿说是不是?” 玉姐笑道:“是哩是哩。这城里,我家算是衣食无忧的了,却还有些人家为过年愁哩,听说他们家也没甚田地,全靠做工过活,娘子与我娘有心帮衬她们自食其力,比与她们柴米还实在哩。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两处便宜,再好不过。” 她声音柔脆,又会说官话,说得又极中听,申氏听入耳内,说不出的舒服。暗道,若说与八哥,未免可惜了,人家养这般女孩儿,恐不想与八哥。虽是亲疏有别,申氏总是力图碗水端平,对亲生的固然好,对非己所出也是不差,然毕竟嫡庶有别,八哥媳妇是不宜强过九哥媳妇的。 申氏既这般想,不免又看玉姐,单凭这模样儿、这份机灵,纵放到京里,也不比人差了,若做了八哥媳妇,恐不相宜,若与九哥……申氏看玉姐不同。只因九哥虽是自己所出,又是嫡子,终究年纪最小,若先将九哥事定,四姐、五哥等事又不免要耽误二,却是不美。只好着紧将四姐、五姐说了人家,免得叫京中乱点了鸳鸯谱。这玉姐还小,看个年半载,也还等得。 当下是和气,又与玉姐说话,且朝秀英赞道:“你家这姐儿,生得好、人也伶俐,真真是占了天地灵气的。” 秀英笑道:“如何比得府上姐儿?不过是因只养了她个,甚样好物件都堆与她,生堆出来的罢哩。” 申氏道:“谁个养孩子不是这般堆出来的?有些人家想堆还堆不起来哩。”说得秀英与玉姐俱低头轻笑,申氏看玉姐半边侧脸,真是笑起来也可爱,想说:“这般标致,不知哪个有福气的得了去。”因玉姐在侧,此言恐觉孟浪,便强忍了,只等下回独个儿与秀英见面,再微露其意。转与秀英说起胡商之事来,因玉姐也在旁听着,申氏也问她。 玉姐道:“我都没见过,只跟着长辈看看罢咧。针线绢布都是现成儿的,好绣娘掌柜他们也识得,交与下人办就是。胡商那里有府上管事,我们只管便得。”申氏又与秀英商定:“亏得我还没使人与那胡商说去,事便押上押,我叫胡二领你那里掌柜先去见人,定了样子。你那里寻了绣娘来。”秀英应了。 申氏又将头上把银梳子下来与玉姐:“往日常见,因人,总忘了与你见面礼儿,这个是今年新下来的内造的样子,胜在精致。”玉姐看眼秀英,见她点头了,方盈盈拜,谢而后收。 秀英看在府中呆了许久,极有眼色便要告辞。申氏也不拦着,只说:“得空常来,往后你少不得与我打官司哩。” ———————————————————————————————— 秀英母女没了后顾之忧,回家自去整顿家务。玉姐经的少,真个如她自己所说,只在旁看着。秀英懂的,又是寻来掌柜管事,又是布置安排。 江州绣娘最是易寻。江州城里人,也是如玉姐所说,除开些在乡间有田的财主,余者皆时无地之辈,或与人帮佣、或只守着间小铺、又或只好把自家房儿赁出几间儿出去收铺,余者便是做些零工度日。江州临运河,又有无数人往码头扛活。许绣娘家亦然,男人往外扛活,女人便接了绣活来做。程老太公在日,便以忠厚长者著称,绣娘们闻说是他家买卖,也都乐得接这生意。 方上好绣帕,针线、绢帕、工钱,统共不过陌钱,卖与胡商要价便是两,胡商也肯买。胡商自家收,固不须这些本钱,却难收得这般又又齐整的,又要花钱雇人手来四下串连,不定何时得以凑齐,花样也不由他来定。眼下且是府君作保,东西又又好,贩回去也能卖得上好价钱。胡商将这绣帕贩卖归国,方帕子贵的卖至五两,也有人买,便宜也能卖个二两。又听秀英处有针,实是暴利,纵秀英大着胆子将价提上几倍,他尚可赚上百金,再划算不过。且听闻可订货,又要订各式绣屏,这等运回去,是暴利。 玉姐从旁看来,又用心揣摩,学了不少。秀英是想女儿懂些家计,又思如今玉姐已是秀才家姐儿,且洪谦前程尚未可知,不可如她年轻时那般抛头露面,刻意提点玉姐:“你知道便是了,可见他们,也要到我身后来,男女有别。日后要出门儿,也要乘顶轿儿,或戴帷帽儿,或顶个盖头。” 玉姐道:“娘,我晓事儿,才不胡乱闹呢。以前年纪小,也是有爹、有先生带着才出去的。”玉姐颇惜命,也是因打出娘胎,家人便护着她,当她是眼珠子,她也知自己出不得意外。久而久之,便养成这等毛病,也不知是好是坏了。 秀英眯起眼来拨回算盘珠儿,通噼啪响后,呼出口气来:“只止件,手上便能松快不少。兑出钱来,要往乡下再买几亩田方好。余下皆攒下与你爹做盘缠。明年还有这等事,再留半做盘缠。钱总不嫌。”另半,便是她为玉姐攒嫁妆了。虽有林老安人所赠财物,玉姐终是自己亲女,总要自家备嫁才好。 分派停当,秀英又唤了田氏来,命她去见申氏那里胡二家娘子,借她两个之口,将事说与申氏听。既成了买卖,又显得两处主母手不沾利。秀英只在年前年后,州府设宴时,携女儿同往,与申氏话些家常。 然这等事,只消做下,如何瞒得了明眼人?虽有些读书人迂腐,并不往这上头想,却有些商户知道厉害,见洪秀才娘子与府君娘子道赚这个钱,也只好在背后嘀咕声,叹句:“早知如此……”却也不敢横生枝节。 年前秀英便收了数百方帕,又将申氏拿来的本钱退了,只与申氏干股。申氏既存了与秀英交好的心思,便十分不肯占秀英便宜。秀英说:“非有娘子的消息,也做不成这笔买卖。”申氏便说:“我又招不来这许好绣娘,也做不成这个。”两人互相推让,末了,秀英见申氏也是诚心,便道:“实用不得这许,总儿也花不了几百银子。”申氏道:“那便存着,再有人,我还说与你。” 两处都是明白人,只要两处有心,诚心联手,便能处得下去。这年过得甚是舒坦。秀英每算回账,总能赚上数百两银子,连玉姐也好分与她二百两。秀英心头大快。 玉姐却又有心事,家中小祠堂攒造新,内里却依旧空空。这不是道理!玉姐先悄悄寻了秀英,彼时秀英正在看金哥在屋里摇摇摆摆地跑,看了玉姐来,金哥扑到她腿上,抓着她裙子不松手:“大姐姐~”他说话晚,吐字倒清楚。 玉姐弯腰将他抱起,掂了掂:“你又胖了!小胖墩儿,真结实!” 金哥咯咯地笑着,抱着玉姐的脖子不撒手儿。玉姐抱他到秀英处,秀英接了来:“怪沉的,你又抱他,叫他走走,他总不好动,难得肯走哩。”玉姐道:“现下又不肯走了,我抱着罢。我有话与娘说哩。”秀英因问何事,玉姐道:“过年哩,咱家祠堂还空来。” 秀英道:“你爹自家不提……也罢,我与他说罢。我总觉不对劲儿,莫不是你阿公、阿婆之事别有隐情?否则何以不说?往年入赘不好说也罢了,如今这……我须问他声儿,你且休要宣扬。” 玉姐道:“我晓得轻重,娘也说说爹,不好不拜哩。爹如今也做秀才了,过二年又要做举人、进士,说出去这样不成话,恐有御史参个德行有失便不好。”秀英道:“这是正理,平头百姓家里,但有些儿讲究,也要有个说道,不然也有人嚼舌头。”玉姐道:“长辈们事,我女孩儿家不好嘴,娘便说与爹听。”秀英道:“我知道哩。” 玉姐复抱金哥与他说话,且教他背诗,先背那首“床前明月光”,句句说,金哥句句学。背了半晌,金哥终念会了这四句。秀英见了欢喜,晚间抱了金哥来背与洪谦听,且说:“玉姐教金哥背来,你哩?也思故乡否?儿女都老大了,也不知祖父母名讳,玉姐年大似年,说亲时,亲家那里问起,也不好回话哩。” 洪谦脸上暗:“待我想想。”接过金哥,叫他接着背。金哥再背遍,便不肯背。洪谦无奈,捏着他的脸儿道:“个犟种,倒像你老子我!”抬头对秀英道:“我亲写了罢。”自写了牌位来,摆于祠堂内。 苏先生闻说,却不好闯入人家祠内观看,抓耳挠腮、十分好奇,却又不好问。镇日里只拿眼睛看洪谦,洪谦也不理会,只管四下交际,又陪苏先生吃回酒。玉姐却是甚忙,头要陪秀英见回申氏,众人知洪家与府君那里有生意牵连,也觉寻常。她却又要往伴林老安人与素姐,素姐如今越发不肯出门,只把自己锁在小佛堂内,生怕有鬼捉了她去。 又因与申氏见得了,待要过年,玉姐免不得做了两样针线以赠。玉姐针线是素姐指点,素姐平日无事,于此上头甚是用心,玉姐手笔虽嫩,却是奇思,花样儿也好看。赠与申氏之抹额,次日她便戴上了,又与玉姐双明珠。玉姐开匣看时,竟是浑圆对黑珍珠,不由惊道:“这个少见哩,可是珍奇。” 申氏道:“原是那胡商孝敬,我总要与人两分情面,余者未取,只拿了几颗珠子。这对儿倒好样大小,正好与你玩。”秀英道:“太贵重了。”申氏道:“值甚么?我与玉姐儿娘儿两个投缘儿哩。” 两下欢喜,到得年后,秀英又取这笔红利与申氏,两人五五分账。竟足有千两赚头,自家并不费甚太本钱,连铺子也不须占,只要有人验看绣帕有无纰漏而已。 胡商见绣帕绣得整齐,又可自定了样子使人做来,倍觉痛快,又加订了些。他是携金而来,两金抵十两银,十六两是斤,带上数只小皮匣装金,统共百余斤沉。金子原就是份量沉,看着小,携带也方便。便以赤金买货,绣帕轻巧,携带也方便,实是往来贩卖之佳品。 申氏与秀英两个尝到甜头,皆欲将与胡商之交易长久做下去。胡商这里,有官员庇佑,又不欺压于他,收货既好,也觉可靠,临行前与程实有约:“来年还来买。” 那头秀英却又起意,专收那等绣品,或是扇儿、或是帕子、又或屏风类,但有订货,这里便接了。却把绢绸、针线与绣娘,铺里出料子,绣娘出工,秀英付与工钱,再转贩卖。渐渐地,非止做这针线铺样,亦兼开个绣坊,却无须养活绣娘,只把出工钱来即可,故而也无须租个院儿好与绣娘做工,只有个门面便得。[1] 到得三月里,玉姐十岁生日前,两处铺子便已见利。这日,家中摆桌生日酒,与玉姐庆生,林老安人、素姐、苏先生都来了,正热闹时,程实使个小幺儿来说:“门首有人递帖儿来哩。” 秀英奇道:“是什么人?” 洪谦把帖儿打开看,笑道:“是盛小秀才,他合家又迁回来居住,在东街那里赁了房儿,不日要来登门。” ☆、49、九哥 却说玉姐生日这天,洪宅正吃酒,门上却有旧时乡居时颇有些缘份的盛小秀才使人递了帖儿来,道是盛家阖家又迁回江州城内居住,不日要来登门拜访。素姐听这消息,满面不自在,几乎连凳儿也要坐不住。两处结缘,皆因她要投河。细究投河缘由,却是素姐又办了错事,牵住线头儿却扯出串儿粽子,皆是因她之过,素姐便坐不住。 幸尔今日盛小秀才人并不曾来,素姐才未立时羞愧走避。旁人却早将她的尴尬事抛开。素姐此人,平生心眼不坏,却少,办过的尴尬事儿大小也有几十桩,众人早经见怪不怪了。 林老安人只管逗金哥说话,见洪谦拿筷子蘸了酒喂金哥,忙说:“他小孩子家,吃醉了也不得了。小孩儿听不懂人话,发起酒疯来比成人还狠哩。”洪谦讪讪放下筷子,不想金哥吃那果酒上了瘾,竟自家伸出手去抓。洪谦始觉不好,他眼睛里,男子汉须得会吃酒,然小小年纪就这般好酒,委实不妥,顺手收了酒盅儿,仰脖儿,灌了。金哥仰着头儿,眼见他亲爹冲他亮了杯底儿,滴也不曾剩与他,将脸皱,几将亲爹作后爹。 玉姐看了发笑,抖抖索索,拿起碗酪来,勺勺喂他。 秀英只管想着盛小秀才少年得意,复把眼睛往玉姐身上瞧,心思又活络起来。苏先生与洪谦言语里都说盛小秀才人才不坏,苏先生尤盛赞,洪谦说他虽温吞,心眼儿却不坏,人品也能看……玉姐生日过,便是十,必得留心查访婆家了。 这盛小秀才人才好,家中人口也是简单,祖父已逝,止有祖母、父母、弟、妹而已。乡下有宅有田,盛小秀才前程看着也好,待孝满,又要考举人,才华是有眼睛都能看得见的。 秀英打定主意便问洪谦:“他家才搬往乡下去守孝,怎地又匆忙回来了?可是有事?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又思东街上的宅子不好也不坏,能住得起,这家里也不寒酸,倒不似是遇上大事仓促逃来的模样儿。寻思着但得了机会,怎地往他家里走趟、看看方好。 洪谦道:“既来必有因,不急在此时,他过几日便来咱家,问问便是。今天是玉姐好日子,说旁人做甚?”复取出只匣子来,却是与玉姐买的新首饰:“也是大姑娘了,可要打扮起来才好。” 玉姐打开看时,却是付累丝镯子,沉是不沉,却是式样新巧,缀些儿玲珑花草纹样。合匣子,玉姐笑道:“正好,我正想要哩。”她才十,家里虽养得好,毕竟年岁有限,再好看的簪子、钗子也插不上头。秀英与她双镶珠耳坠子,素姐与她串金玉禁步,林老安人与她套新衫裙。苏先生写了幅字儿与她,金哥叫秀英撺掇着,在玉姐脸上亲了大口。 吃罢饭,回到房里,李妈妈领着小茶儿与朵儿两个与玉姐磕头。玉姐又抓把钱出来,给她们买瓜子儿磕。 诸礼物里,玉姐最喜欢便是苏先生的字儿,年岁越长,懂得越,越发觉得这先生的字儿写得不凡。还想过两日便使人到街上买那素面儿的扇子回来,央着苏先生写上两柄,夏天使起来也雅致,只是不知要如何哄他?先生近来喜甜食,便亲自下厨去做来孝敬好了。 ———————————————————————————————————— 到了约定之日,盛小秀才果然带了些手信登门,依旧是洪谦接入书房。洪家并无长辈,秀英、玉姐是女子,金哥又小,便止有个苏先生做陪客。苏先生于陪客这身份并无不满,总是看盛小秀才面上。 到得书房,寒暄已毕,洪谦先问:“住得还惯?可见了师长同年?” 盛凯道:“有劳过问,前几日新搬了来,已收拾下了,原先便在这城里住,不过挪个地儿,倒还熟。前两日见了老师,这两日便拜会诸位。” 洪谦原是不想打探他家私事,然秀英在他耳边念了数回,他也觉奇怪,这盛家不是回乡守孝了么?怎地举家又回来了?盛凯年孝不好说,他父母却要实实在在守上三年的。便问:“为何来去匆匆?可是乡间有事,不得不回来?有甚难处,说出来,我等也好与你参详参详。” 盛凯面上苦,此实不足为外人道也。乃是他家里人在乡间住不惯,他家并非豪富,也有人服侍,毕竟不如城中方便。想先时在城里,但凡缺了甚物什,只管使人出来买。又有那等卖浆、卖粥、卖糕、卖花翠、卖瓜子儿,至于夏日卖冰等等人,无日不经门前过,但想了,便顺手买来。到了乡间,哪有这等方便事?货郎过三、五日能来回,已算是来得勤的了,迟时十天半月不见,乡间野店物又粗劣。 这些且不言,单止说饮食,在江州城时,外面尽有嗄饭卖,乡下却往哪里买去?盛父讲究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又说甚“割不正不食”,总是吃不顺心。又有盛母与盛凯之妹盛大姐儿两个,铜镜儿昏了,欲寻个磨镜子的都难。江州城里隔不数日便有那摇惊闺的磨镜人打墙边儿过,乡下地方,连个铜镜儿都少见,哪有几个磨镜人好下乡? 开始是守孝,守得守不得,总要做出个样子来,待过了年,各种不便非但未尝习惯,反是变本加厉了起来。盛母便说与盛父道:“大哥说是守孝读书,也不曾耽搁了功课,然旦无名师提点,二又无同学研讨,成日家闭门造车,恐无进益。为着孩子前程,也为了光宗耀祖,他也当回城里。他又小,身边没个知疼着热的人儿,咱须得跟着看顾。他有了出息,阿翁泉下有知也是欢喜。” 盛父在这乡下地界儿也住得不便,旁的不说,去年夏,蚊虫便险些要了他的命。自家清洁二净倒少蚊蝇,离家三丈,便要挨叮咬,十分难捱。听妻子如是说,盛父十分意动:“那便搬。” 总是个个受不得,眼见亡者周年已过,便动了这回城的心思。然原宅子已作价卖了,再要寻处宅子买来,钱便不凑手儿。买得起的宅子,又有种种不如意,或左邻右舍不够雅致,或宅子太小住不开这许人,总是有种种不如意。 次后见买宅不易,便只好租个房儿来住,恰在东街上租了前后三进处院子,议定年租金六十两。房东是个机灵人儿,因看这盛小秀才读书有成,他住过的房儿,往后转手,也好有个噱头再加价,日后不租了,拿去卖也好卖个好价钱。这才便宜着租与盛家了。 个中缘故,盛凯也猜出二分,却不好说父母之不是,只说:“家父家母片慈爱,怜我年幼,独个在乡间读书,无师无友,恐无进益,故而举家迁回。我已出孝,倒好入官学内附读。” 苏先生便赞道:“这是正理。” 洪谦也不与苏先生辩驳,想这盛凯今年十四,也是好大个人儿了,出门在外,带两个小厮儿足矣,何须全家齐来。内中必有缘故,然盛凯不提,洪谦也不会生事。只说:“既是家中主意,便好。”又指点他,到了学里,许有长官要见他。 因是拜访,也不谈论诗文,打过招呼,盛凯便告辞。 果如洪谦所言,过不几日,盛凯往府学里去,先见了博士等师长,次日便得郦府君之召唤。 ———————————————————————————————— 盛凯往州府诣见郦玉堂。他少年秀才,性固柔和,也带些儿自矜,然见府君,毕竟与见旁人不同,手里捏两把汗,行动间略迟缓。 不想郦玉堂最爱风流文士,见盛凯年岁不大,生得唇红齿白,书读得极佳,又举止“从容不迫”,见便喜。非但留盛凯说了许久,且又留饭,又令唤出儿子六哥、九哥来见盛凯。 内衙里,申氏因郦玉堂不曾到后头来吃饭,又叫出六哥、九哥兄弟,便使人到前面打探。去的是她的心腹秦妈妈,秦妈妈四十上下,极干净精明个妇人,她女儿便是胡二的浑家。往前探听回,回来如此这般说:“是那个盛小秀才来了,官人欢喜得什么似的。” 申氏道:“难得他还有看得上眼的人哩。” 秦妈妈知道她这是说的酸话儿,申氏自家也想留着看看盛小秀才,好招他做女婿哩。既是郦玉堂不到内衙来吃,申氏便自领了女儿吃,却令五郎领几个弟弟处吃。用罢饭,申氏又唤四姐来。 却是为四姐终定了婆家,申氏自看中江州城里户李姓人家,这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孩子祖父原在朝中为官,乃是休致返乡的户部侍郎。不合前些年死了,将出孝,这孩子也争气,考了两回,也中个秀才,不想祖母又过世,只得又守着孝,不便出门。今年好有十八岁了,却是家中次子。 申氏 分节阅读28 欲望文 分节阅读29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29 自家看中了,说与郦玉堂,郦玉堂听说这李家是书香人家,又无甚不良风声,也答应了。申氏这才说与四姐,好叫她安心备嫁。且说:“应嫁妆你无须操心,自有我来操持,你今只管将孝敬长辈的活计做出来。那家小郎我也见过回,过几日他来见你爹,我使人悄悄说与你,你往那夹壁里躲了,自看上眼。” 四姐羞不得,把手中帕儿揉,娇声道:“从来父母之命,哪有自家看的道理?”她因三位姐姐嫁得皆好,颇信申氏之能。申氏笑:“看眼,也好放心。纵相不中,也有余地不是?不似……罢了,你不想悄悄儿看,我另想法子罢。” 次后,四姐终是坐在轿儿里,于旁边看了回这李二郎,也是斯文秀气表人材。这是后话了。 却说这六哥与九哥相陪着父亲与吃回饭,盛凯不敢久留,及别,郦玉堂又送盛凯笔墨等物,且将新得柄纸扇赠与盛凯。盛凯与郦玉堂相处半日,觉出这府君是真个常识于他,也渐渐放开,温言妙语,郦玉堂是欢喜:“我这里也有几本书,你得闲时,可来借去看。” 送走盛凯,郦玉堂面色又是变,先是怅然说六哥:“今见妙人风采否?你总嫌拘谨了些儿。”六哥垂手称是,郦玉堂叹,又说九哥:“你小小年纪,成日家板的甚脸?” 前头说了,这郦玉堂最爱“文采风流之士”,但凡见那等生得似是“风流倜傥”之辈,便要倾心二先。免不得有“以貌取人”之讥,偏他信个“相由心生”,对盛凯这等相貌欢喜得紧。若生得这等好相貌,再有些才学,他真个想把人捧到手心儿里。 这六哥生得面如冠玉,眉眼风流,自幼申氏也体管教,家教却好,长相极对了郦玉堂的胃口,诸子之中,待他最好。然六哥心中有数儿,总不肯乱了次序,又是儿子见老子,怎可失礼?郦玉堂常以为恨。 这九哥又是另种样貌,此时做官,也看面相,最上等乃是国字脸,端得方正庄严、正气凛然。九哥小小年纪,渐看出张国字脸来,实是立朝好相貌。偏郦玉堂不喜他这样儿,真真冤孽。郦玉堂却有条好处:守些礼法,不至乱了嫡庶,虽宠六哥,于嫡子却也不肯疏忽。唯这相貌上,是他癖,死也拧不过来。 九哥幼时,好说他“虎头虎脑”“敦实可爱”,及长,越发威严,郦玉堂便时时叹息。倒也不好说九哥生得不好,却是惋惜异常。九哥生就这张国字脸,但凡不笑,就显严肃,郦玉堂便与申氏道:“我见九哥,不像见儿子,倒好像见了老子。我老子且没他这副庄严相。”把申氏弄得哭笑不得。 郦玉堂这些话儿,家中人听得耳内生茧,听他又说,六哥、九哥只当是鹦鹉聒噪,想着忍完便罢。果然忍完了,郦玉堂使他两个去见申氏,过时再来读书习定。郦玉堂好个书画,家中子女也颇习之,却是六哥善画,九哥之字也小有模样渐有些风范,愈发显出他那张脸的不合意来。 郦玉堂便常捧着九哥的脸儿,看回、叹回:“甚都好,就是……”脸儿不合意!否则这学问也见得人,举止也见得,怎就这样不好呢? 恼得九哥不忍不得,说道:“杜子美枯瘦如柴,刘伯伦[1]丑人作怪,钟馗大才连鬼都能吓死……”难得他愤愤之时,依旧板着张脸儿,郦玉堂叫个儿子憋个半死。除下脚上鞋子来便要打他:“你说你老子以貌取人、买椟还珠、有眼不识金镶玉?你还知道杜子美、刘伯伦来?” 六哥机敏,当时抱了郦玉堂的腰:“爹、爹,制怒、制怒,风范、风范。”郦玉堂口恶气出不来,又叫六哥给压了回去,当天晚饭都省了。 是以六哥、九哥携手来见申氏,申氏头句话便是问六哥:“你爹没惹九哥生气罢?”六哥笑:“娘说哪里话?爹从来便是和气从容的。” 申氏跟着笑了,又抚慰这两个:“你们爹就这个癖好儿,你们做人儿子的,便认了罢。他待谁又不是这般了?也因着他这癖,你们姐姐妹妹,总没有嫌弃丈夫丑的。”说得六哥笑了,九哥脸上也是松。 申氏方舒了口气。总嫌九哥生得不合意,固然令申氏气恼。又因六哥张脸合了那般意思,难不成六哥就很乐意?男孩儿生得好固可得意,然凡事皆因相貌,纵是亲老子这般待他,也要叫人暗恼。 申氏道:“四姐在咱家也没少时日了,你们得空儿看看她去,我不禁你们这条儿。往后你们过得如何,还须看自家兄弟姐妹相互扶持。”两人垂手应了。 六哥问道:“是李侍郎家孙子?人却好,不知家里如何?” 申氏道:“也差不了,四姐也不是糊涂人。”她家哥儿姐儿皆姓郦,止此条,便有无数底气。婆家再霸道,也要顾忌这条儿,那她家孩子就不会受气。 九哥忽道:“士人轻王侯。” 申氏道:“就你人小鬼儿大,倒疑起我来。”九哥道:“儿不敢。大姐二姐三姐都过得好。”申氏越看他这样儿,越觉这张冷脸,确要个伶俐媳妇儿来配方好。又看六哥,生得委实是好,又恐将他娘子比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1]刘伯伦,刘伶,竹林七贤之,丑到史书都忍不住写道:他很丑。 ☆、50无意 申氏与郦玉堂做这些年夫妻,对这郦玉堂的性子摸得真真儿的,好言抚慰独儿子回:“你爹自来便是这等脾性,你又不是不知,看你哥哥们,哪个不受他排揎?他待六哥算好的了,平日里尚要东斥西骂的。你们是他儿子,老子有话说,你们须得听着。” 九哥情知如此,然郦玉堂是亲生父亲,做人儿子的不得父亲赞许,终究意难平。九哥闷声道:“儿明白。”申氏叹口气:“难为我儿了。你须得记着,爹娘待你们如何,那也是爹娘!纵爹娘有甚不周之处,也不是有意为难你们。只要无关伦常,都与我受着!” 六哥、九哥垂手领训,这位母亲的教导比他们父亲还要靠着些谱儿。申氏说完儿子,再想丈夫,不由又头疼了起来,也罢,终归他还是知晓些理数,也就这癖好而已。头前嫡长的大哥儿,与九哥生得倒有些儿像,申氏费了少心力,郦玉堂依旧待大哥不不少,该是嫡长的体面皆有,也用心教导,然说到亲近,却实不足。既然他惯如此,申氏也就不挑不争了,他不教的,她教!妇道人家于外事上头难免有所不足,申氏也不觉有甚不好,亚圣还没爹呢! 打发走了六哥九哥兄弟两个,申氏不免先将五姐的事情放到前头,五姐终是女儿,京里难免不将她当回事儿,五哥男儿,京中王府轻易也不会叫他娶个见不得人的媳妇儿。想上回,申氏又犯了愁,这间哪有恁好人叫你挑选的?申氏眼睛里看好的儿郎,倒是有两个,个便是李侍郎的孙子,已与四姐定亲,另个是盛凯,这小秀才却是要留与六姐的。否则盛家父母尚在孝中,便要登门说儿女亲事,也很不相宜。既不是盛凯,再要寻人,便是千难万难。 申氏将这江州上下好男儿想了又想,未及有个主意,几乎要将主意打到娘家头上,她娘家倒是有个侄儿,与五姐年纪相仿,说来也有家资。申家豪富不假,又非商贾,算个乡绅——只恨没有功名,不知郦玉堂肯是不肯。若如此,五姐日子是富足了,丈夫却又不如姐妹们嫁与有功名者,终是不美。 申氏这头愁着,那头郦玉堂越想这盛凯越合意,过不两日,回来与申氏道:“我看盛凯很好,你前番不是愁儿女婚姻么?四姐已有归宿,何如将五姐许与她?” 申氏听了,不免目瞪口呆,忍气对郦玉堂道:“你与他家说了?” 郦玉堂道:“还不曾哩,我这里又不凑手儿。”原来先前儿女婚事皆是申氏操办,样样周全。郦玉堂看着,申氏说亲,总要请了官媒,拿了庚帖,又须备下彩礼方可行事。郦玉堂向来于这些事上头丢三落四,又看重盛凯,不肯草率,说是与申氏商议,实则是督申氏来办。 申氏放心道:“这小秀才将出了祖父之孝,由来婚姻是父母之命,他父母尚在孝中,你怎好使人上门说亲?”郦玉堂面上泛红:“我实是爱这盛小秀才,不招作女婿可惜了。他既年幼,人又聪慧,风度翩翩,前程也好……”申氏道:“你实舍不得,再过二年,他父母出孝,我便使人与六姐提亲去,如何?眼下去是不行了,五姐也拖不得,我想京里,心就乱跳。” 郦玉堂道:“也只好如此了。五姐亲事,你可有成算?” 申氏道:“我正想哩,这世间但凡好模好样的人儿,都是有数儿的,哪恁般容易寻来?你那里哩?可有用心向上的年轻人?” 郦玉堂道:“再看看罢,这几日我往府学、县学里看看去。” 申氏再三嘱咐:“休要嘴快,时便与人说了,倒好似咱家女孩儿没人要似的。”实则这宗女也确是难嫁。 郦玉堂应了,不时检看官学,却又引出个乱神来,引得数家气骂,此是后话了。 ———————————————————————————————— 申氏与郦玉堂说那盛小秀才的时候儿,实没想到,似盛凯这等人材,江州城里有女儿的人家,半都要往他身上望上望的。秀英便是这其中之。 因盛凯回城,携着手信拜会了洪家,秀英正可借机也收拾几样礼物,打发洪谦回访二。因两家在素姐事上又有些渊源,秀英所备之礼便要厚些,洪谦看了,也没说有甚不妥。洪谦眼里,这盛凯少年得志,人却谦和,虽说略嫌软和了些儿,却也没甚可褒贬的地方儿。俗语说“莫欺少年穷”,何况盛凯也算不得穷,与这般人物在发迹之前交好二,实不是件坏事儿。 洪谦使来安儿捧几盒礼物,捧砚牵着马儿,主仆三个往东街上盛宅而去。不消打听,盛家在这街上也小有名气。先已递了帖儿,今日来时,盛凯却正在家中候着。他知府君看中他,却不知府君娘子也看重他,只知州府使人赠了他家四匹素色绢绸并文房四房来。他兄弟盛二郎正缠着要,盛凯道:“今日还有客来,你休要闹。回来再说。” 盛二郎与盛大姐儿恰是母同胞的龙凤胎,因生得巧,故得母亲潘氏之爱,凡有甚想要,潘氏总把来与他。今见府君家与的方端砚好看,便想讨了来摆在案头。讨而不得,意兴怏怏。 洪谦带盒四样茶果、盒文房四宝、包素色绸缎、盒猪羊鹅酒,也是丰盛。盛凯来迎了,两人往盛凯书房里去说话。洪谦已知盛凯得郦玉堂青眼,便不好与他过于亲昵,只作寻常交往。 反是盛凯,因见洪谦好人物,进退得宜,且洪谦有项长处,官话讲得极好。江州地偏,纵有说官话之人,也半带着口音。细思洪谦,吟弄文章时,竟是丝口音也无。再想来,于他家门内遇着个女童,官话也是极好。且盛父连个秀才也不是,操持父丧到要典宅卖地,实也算不是男孩儿效仿的榜样。洪谦人物既好,人品又佳,且又上进。盛凯见洪谦,实是想亲近的。反劝洪谦:“连日我往府学里,不见洪兄,洪兄是在家苦读否?我年幼,言语有失还望勿怪——举人试不比秀才试,自家背背经史只好考个秀才,举人试做诗文,总要有名师教导,再有同窗切磋启发才好。” 洪谦心说,你见了苏长贞还要我去官学,苏长贞知晓了必要哭得把鼻涕把泪。口中却道:“我已老,与少年人自不相同。尔等少年,因涉事少,文章便不易深刻,常须名师提点。我自幼失学,却要将根基扎牢方好,如今正在家练字哩。” 盛凯听他如是说,想,似也在理,愧道:“终是洪兄看得深些。”他略知洪谦先前是赘婿,想来失学之说,缘自于此,也是合情合理。 两人再闲言几句,洪谦待要起身,却听外间剔剔托托之声,个十来岁女孩之声道:“大哥,忙哩?今天那家送你那绢真个好,与我成不?”头插了进来。盛凯因让洪谦入内室看他藏书,藏书是放在贴墙书架上堆着,这小丫头匆匆进来,眼未曾扫见。 自家妹子张口便讨要东西,这东西还是头前个客人送了来的,书房内又有另个客人在坐,盛凯心生薄怒。喝道:“屋里有客,你女孩家便这般闯进来!”那小丫头听说有客,方匆匆退了出去。盛凯与洪谦陪礼,洪谦笑摇头:“我出来也有些时候儿了,还要回去温书。”便辞了去。 回家来秀英接了,与他宽衣递茶水,且问:“他家里如何?”洪谦道:“你还不知?他父亲是个迂腐人,我不乐见的。”秀英将要问盛家旁人,猛想起盛家旁人便只剩下女眷与盛凯之弟,洪谦断没道理见的,不由惋惜。 秀英这份惋惜并不久,这日,她也是闲,命胡氏将金哥带去陪伴林老安人,林老安人上了年纪,越发懒待走动——秀英已暗中将她的寿衣、寿木重整回,只怕有个万。林老安人见了金哥,乐不得,秀英看她气色还好,携了玉姐,去看针线铺儿。 林老安人道:“你还看着那铺子?也不干正事儿!” 秀英心知林老安人所言之正事,便是趁早再生个哥儿,与洪家后继香灯。因女儿在侧,秀英忙拦了话头儿:“你孙女婿忙读书哩。天且不早,我与玉姐去去便回。后半晌府君娘子还叫去打牌哩。”方带着女儿从林老安人处逃了出来。 秀英出了门儿便松了口气,那头程实已雇了两顶轿儿来,秀英与玉姐人顶,各携了个使女。秀英带的是小喜儿,玉姐带的是小茶儿。到了针线铺,秀英、玉姐往里间坐,掌柜要上来回事,秀英道:“你且忙去,我带姐儿来看看,也好知道些生计,并无旁事。” 话虽如此,掌柜却知,这铺子挂着程实的名儿经营,背后的东家实是洪家,且来回了话:“生意好着哩,咱铺子里也常与二、三十个绣娘有往来,每日价收几十方帕子,也有腰带、也有裹肚、也有绣屏。每月好有二十两净赚。若有那胡商来时,笔好赚几百两哩。小人留心着,每回总留些儿存货,胡商来时,不用现使她们绣,径拿来卖便可。又省时。” 秀英道:“你是做买卖老人儿了,懂得却比我们。”又说玉姐:“学学。” 掌柜连说“不敢,”又问,“东家既与那府里有门道,何不做大些儿?再有胡商来,咱也可买他的货来发卖,转手又是好大笔哩。”秀英看眼玉姐,道:“咱家有贩针线的本钱,未必有买香买珠子宝石的本钱哩。” 玉姐笑:“哪能口儿吃个胖子哩?咱家与那府里好,难道旁的就没人与那里好了?没的惹人的眼儿、遭人恨,且将这事做老了,招牌硬了,何愁不来钱?至于本钱,纵有,卖与谁?您做老了针线的买卖,自有人奔你来,旁的却不好说话了。” 说得掌柜也无话,外头又有人来买针线,却是盛凯的母亲潘氏带着盛大姐儿,也带两个丫头,也雇两顶轿儿。母女两个住得闷了,盛大姐儿活泼好动,潘氏不放心她独个儿出来,也来陪她。掌柜见个戴着孝髻的妇人,便有些不喜,暗道:好没规矩。 却也笑脸迎人:“老客有甚要看的?” 潘氏将脸别,自有小丫头取了两张盖头来,母女两个顶了,又细细看那绣屏。却是使女与掌柜的答话:“我家娘子、姐儿闲来看看,有看中了的,自然叫你。”掌柜便退至旁,且他徒弟使个眼色儿。小伙计挨挨擦擦上前,待要与这小丫头说话,不想小丫头闪身儿,还撞撞肩膀儿。 掌柜便立着不动了。 那头潘氏与盛大姐儿看了又看,盛大姐儿喜艳色,目光常流连,潘氏却不令她买。母女两个又都瞧上了绣屏,却又嫌这嫌那。潘大姐儿说:“这蝙蝠儿瞧着瘆人。”潘氏道:“这才是好兆头哩。”却嫌那绣屏略俗气。 掌柜道:“挑剔是买主,您两位看中哪个,我与您包好送府上哩。咱这铺里,又可自定了样子,单做了来,您想要甚样,便使她们绣甚样,岂不便宜?” 潘氏偏脸儿,使女快语道:“娘子与姐儿看这长时候儿,你且不出声儿,竟是憋着坏哩。” 掌柜堆笑道:“万娘子与姐儿有看中的呢?府上居住何处?我且记下来,好送去。” 催二催,潘氏便定下了样子,却说是要前人字画作样子,要绣了来。幸而那位也是名人儿,摩他的画的,没有千也有八百,稿子倒好寻来。掌柜的眼珠儿转:“这单订的与这里大路旁儿的却不是个价儿了。” 潘氏不好讲价,便说:“你只管做了送到东街上盛家来。” 掌柜的又讲先付了订金:“架屏,用好木做架,素绢底儿,上等好线,算上工钱,统共要二十两哩,请先付半儿,好去买了架儿来与绣娘做去。”潘氏话已说出,便不好收回,使眼色付了定金,摸钱袋,已是囊中羞涩,原要带盛大姐儿去买绒花儿,现也不买了。 那头掌柜记下了地址。待潘氏行人走后,方啐了口,招呼伙计理货,往绣娘处送素屏、针线、样稿。 小喜自内室里出来,向掌柜讨了那地址,秀英看,可不正是盛家的?心下又有些犹豫:“这家好大规矩。” 玉姐听了,笑道:“也不算太过份了,我与娘出门,难道自与旁人答话,还不是遣了她们去说?他家挑剔却是真的。且那位娘子还有孝哩,看着也不像是非得出来讨生活的,却是没规矩才是。” 秀英道:“休说旁人家,咱且回家,吃罢晌饭,还有事哩。”玉姐起身,与秀英离了去。将罩上盖头,玉姐却从袖子里滑出只钱囊来,取了两个银角子,叫小茶儿递与掌柜:“我初来,请大家吃茶哩。” 掌柜忙要谢。秀英道:“休要谢她,小孩子家,识些礼数是该当的。下回熟了,再来,可就没有了,休说她小气便好。” 掌柜笑道:“怎会。” 及至家,秀英长吁短叹,玉姐还道她在想铺子的事,劝道:“本钱是其,招不招恨是其二,三也是这府君且不知在这里久,长些儿还好说,若短了,似这等与胡商交易之事,往后便没有了,界时这支起的摊儿又要如何办?做回、停回,家中又不是专买卖的人家,何苦来?” 秀英道:“你不懂,休嘴。摆饭来吃,后晌与我往州府里去,要打牌哩。”玉姐道:“我又不会。那府里富贵,咱走得太勤,倒不好。” 秀英道:“你懂甚?谁个叫你巴结人去了?看看那里气象,开了眼界,往后便不至怯了场。”玉姐方应了,她以去了州府,自与郦家姐妹说话,也不甚在意。 不想到了州府,申氏却叫她也上桌来打牌,玉姐十分推拒:“我不会哩。”申氏道:“那便学罢。你问问她们,都是会的。”又问玉姐平素在家做甚,为何不会打牌,难道不曾陪长辈玩? 玉姐道:“我读个书、绣个花儿、或下个厨。外祖母喜静,常诵经,是以家中不怎打牌。”话说程家糟心事,谁有那个心?到了洪家,打牌的人手且凑不齐,又如何打? 申氏“哦”了声,招呼她往身边坐了:“来,我来教你。这个不须精,却是要会的。我们这些老骨头,又俗气,又聒噪,偏爱这个热闹。京里也是,常打个牌、听个戏、看个百戏,你学着些儿,以后啊,用得着。” 秀英暗思,这以后,怕是出门子之后了。原来内里还有这等门道。她不曾正经做人家儿媳妇,自是无缘知晓这些事儿,便是林秀才家,去得也少,略抹几把牌,却不曾想过要教女儿。 申氏道打、道教,玉姐伶俐,上手甚快,申氏开心道:“是个伶俐人儿哩。”然玉姐初学,手气虽好,终欠老道,输了贯钱,便收手不打了。申氏边儿坐着玉姐、边儿坐着六姐,玉姐终是在江州城长大,京城事并不懂得太,便听申氏母女闲聊。 申氏又向秀英打听盛家事。 秀英自家也动心,便晓申氏之意,因申氏说:“他父母在孝中,却不好见,我原想问问,他家怎生教得出这般好孩子来哩。你们同在城,可知道些儿?” 秀英便将盛凯之事说,又说:“是个好孩子,然我与他家里人却不曾见过。都是新进的秀才,未及走动,他家又出事了。娘子要知他家事,终须自见了才好。”她总想不到申氏有意玉姐,还道是因着两人买卖之事才亲近,便不这个嘴,设若人家两家成了,她又说了潘氏之不好,岂不是自讨没趣? 打回牌,秀英也输了贯钱,天色渐晚,秀英辞出:“家里还有等吃饭的人哩。”申氏也不拦着。六姐倒与玉姐颇有惜别之情。 玉姐回家吃饭,饭桌儿上说起:“打牌输了贯哩,她们是有意输,我却是真输。再这么下去,我倒好长辈儿做个‘老叔’了。”说得秀英也笑了,恐洪谦读书人,说这打牌不好,替玉姐道:“那府君娘子说,往后用得着,老人家都爱这个。” 洪谦想,是这个理儿,便说玉姐:“你怎么输的?输了少?从头输到尾?” 玉姐道:“我输贯便罢手。” 洪谦笑道:“那我便教你。”把秀英惊得眼都瞪圆了。 洪谦精于此道,但见十指翻飞,看得玉姐目瞪口呆,洪谦道:“这是小道,待熟了,不动声色,便好赢。”便教玉姐抹牌、摇骰、如何扣牌、算牌…… 作者有话要说:御姐爹,也算是五毒俱全== ☆、51秀士 却说这洪谦教玉姐赌博,父女 分节阅读29 欲望文 分节阅读30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30 两个,个是初学、个是复习,都在兴头儿上。虽都克制着,却不想惹恼了个人。苏长贞又不是聋子,镇日里叮噹乱响,他如何听不到?当下将父母两个采了来,人敲了二十手板,先打洪谦,将力气用尽了,再打玉姐,却是轻了些儿,且打且骂:“都不学好。” 偏这两个都硬气,洪谦也便罢了,苏先生眼里他就是块滚刀肉,不看程老太公家面上,他且懒待理会。玉姐是苏先生爱徒,千伶百俐,居然叫洪谦给带坏了,苏先生尤其失败,道打,道气,玉姐水灵灵个人儿尚且无事,苏先生险些气哭:“你怎能这般堕落?” 玉姐见势不妙,忙着跟哭了场:“是我不好,先生休要气恼。”苏先生离家日久,也动思念,然他于今回不去,也将玉姐看作心爱晚辈。见玉姐讨饶,板脸又训斥回,呵令背书,因手打肿了,先不写字儿,却将厚厚书册搬来令背。 洪谦私下好生抚慰玉姐:“你先生吃露水能活的神仙儿,不过俗家日子哩,你要红尘里打滚儿的,他是为你好,却不大通时务。休要放到心上,他也没甚坏心。” 玉姐道:“爹,我知道哩。这个话却不好对先生说。” 洪谦道:“过些日子,咱抱金哥与老安人看去,到那家里……” 洪谦皮糙肉厚,虽打得重,过不十几日,却与玉姐道好了。好了便老实了,两个道认真读写,玉姐闲来又抱着金哥教其诵诗,过了晌,父女两个便携金哥往程宅。洪谦说与苏先生:“他终姓程,该与那家里相熟些好。”苏先生才不拦了。 洪谦将儿子与了林老安人,又说:“我教玉姐些事儿,她要与府君娘子打牌,不会也不好。苏先生耿直人儿,这般勾当不好叫他知道,知道了要生气。” 林老安人道:“我都知道,交与我罢。我今叫迎儿往门首看着,苏先生要过来,报与你。” 洪谦惭愧道:“我竟忘了要留个守门儿的。”玉姐暗中记下,做这等事,要隐蔽方好。洪谦道:“金哥还小,安人看好他,休叫他听了这声儿,不学好,待长大了,心志定了些儿,再看。那头佛经,也不好叫他听太哩。” 林老安人道:“那头玉姐的房儿还在哩,收拾得干净,你们去那头。我自带金哥来玩。” 待要凑局,却叫林老安人与秀英道,抹回牌,如是数月,到八月桂花飘香时,犹只瞒着苏先生。 好容易洪谦道:“你今也会得差不了,休要钻进这个里头去。闲来无事可抹抹牌,终不是正途。那等会出千使诈的,难应付哩,想发甚样牌、便发甚样牌。” 玉姐笑,心道,这说的难道不是爹你么?原来洪谦与玉姐说了这其中门道,哪有那般好运气事?全是手上、脑里使巧而已。玉姐肃容道:“谁个指望这个发家了?从来只有打仗的将军没有打牌的将军,有摇扇儿的宰相没有摇骰儿的宰相。色子里灌铅不如往肚子里灌些黑水儿。” 说得洪谦也笑了,收拾了回家,依旧读书不题。 ———————————————————————————————— 那头苏先生还道学生学好了,心下快意,这天出了题目与洪谦,令他做诗写策。门上却又来了消息,道是府君欲与诸秀才、举人道赏菊花儿。 这郦玉堂心里也爱洪谦人才,说来盛凯面相略嫩,洪谦却正相宜,年将三十,始蓄点须,白面有须,乃是雅士美男必有之相。又长形颀长,剑眉又配凤眼,举止优雅,郦玉堂与他说话十分快慰。不想这洪谦要闭门读书,官书也不肯去。郦玉堂只当他是“名士有癖”。家中娘子也说洪谦妻女好,郦玉堂有小事不敢轻邀,有大事便不免请他叙。 江州太平,五谷丰登又无甚盗贼,郦玉堂之大事,便是有好人物到访,小事便是自家兴起,或烹茶、或煮酒,酸上回。 恰江州来了个难得人物,郦玉堂便想起洪谦来了。 这话却要从郦玉堂身上说起,因他这癖好,又好往官学里转悠,初时不显,如今江州城都知道这位府君略有些怪异。那等自诩风流之辈,便齐往这江州城里扎。内里有几个确实有些风仪的,果得了郦玉堂的赞赏。 原有些在家读书的秀才、举人,也往官学里来凑凑热闹。 可巧,有人,便是在这许才俊里,也算得出挑儿了。此君姓赵名信字子诚,二十来岁年纪,生得表人材,郦玉堂心中之风流才子生得是甚般模样、他般长成甚般模样。又弹手好琴,真是合了郦玉堂之心。他自家未有功名,却是不曾下场,然凡与他交谈之人,皆称甚才华。郦玉堂见倾心,便邀几个他也喜欢的人,处做场欢宴。且将自家几个儿子同寻来做陪。 洪谦到时,见盛凯等皆在,此外又有与他同年两个秀才,又有几个举人。再看那今日主宾赵子诚,身白衣,端的是飘飘欲仙,二十来岁年纪,唇红而齿白,秀眉长目,眼角都带着意思。只管自抚琴,却不与众人交谈,郦玉堂也听得入神。曲毕,郦玉堂将赵信介绍与众人,赵信与众人揖礼,也不言,微仰着脸儿。 内里个秀才见他这般作态,耳朵忽地动:“赵信这名儿甚熟。” 另秀才道:“你莫不读书?却不是个匈奴小儿名?” 另举人道:“你们哪里知道,分明是个武夫名。降汉又归胡,反复小人个。” 两秀才齐声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几人将赵信讥了回,读书人从来有傲气,固然因着有些不可说的缘由,应了府君之命,然自恃是读书人,也要拿捏着点架子,不肯过于阿谀。又有些“文人相轻”的习气,来是来了,然对这个主宾,他们不服气,却要刺上刺。哪怕赵信他爹不给他取这倒霉催的名儿,这起子文痞也能另寻了说嘴的地方儿来。 内里也有二老成和气的,从中劝道:“且留口德。大好风光,休要败兴。” 岂知却是两头讨不着个好儿,秀才们固然不肯住嘴,赵信也反唇相讥了起来:“贼也吃饭,你吃饭不吃?” 洪谦听着他们唇枪舌箭,但笑不语。却不想这赵信有心卖弄,又看这些人里,洪谦与盛凯都好,然盛凯尚稚嫩,唯洪谦众在这郦府君宴内,也如鹤立鸡群般,又见他不发言,倒好似看笑话般。便有意试他试,因请立鹄来射。 玩这个赵信也是好手,郦玉堂欢喜,因子曾经曰过“必也射乎。” 时人鄙武夫,却服书生投笔从戎,总是你要做粗鲁事,先生个斯文相再说。赵信箭地外,十箭九中,七中红心。郦玉堂大加赞叹。九哥直板着脸儿于旁,深觉无趣。 众书生也有中的,却不如赵信了。洪谦挽箭,瞧也不瞧,连珠儿射将出去,却是箭箭中地,十枝箭齐攒在靶芯儿里。他姿态又好,看得郦氏父子心旷神怡。收了弓,洪谦也不言声,默退旁,自有人为他喝彩。 虽说文人好相轻,然有功名的读书人又是另种文人,他们偏好抱成个团儿。君不见那朝堂之上,往往是你参了我的同年,我便要掐你?众人将洪谦夸上天,又不提赵信。郦玉堂却说:“子诚尚年轻,亦殊不易。” 弄得众书生略讪讪。其次便饮酒赏菊,又要做诗来。这赵信之诗,实是出于众人之上,不免叫他拔了头筹。六哥附于九哥耳边道:“这诗作得却也不差。”九哥目不斜视,却抖抖耳朵,道:“翩然只云中鹤。”说得六哥展颜笑。 郦玉堂因这番比较,也动了念头,说:“秋高气爽,过两日,诸君与我同猎,可好?”众人皆应了。 ———————————————————————————————— 过不数日,众人果又受邀,往伴府君围猎,不能右擎苍,也能左牵黄。郦玉堂因申氏说他:“五哥、七哥、八哥也都大了,你如何只带六哥、九哥出去?”便将儿子们都带了去。 众书生颇辛苦,原本出书也乘马,却半雇马来骑,有几个曾围猎过来?有那等家资丰饶,养得起好马,又常可带许人围猎之人,又不得府君之邀。却叫那赵信出了回风头儿。因郦玉堂自家不擅此道,开箭后便看众人来玩。 众书人虽有凌云志,男儿好驰骋,终是差了着,这赵信倒好,纵马而奔,时而放箭,端的是潇洒自在。郦玉堂见了,也命诸子奔跑。洪谦拢马在旁,并不下场。 那里五哥兄弟几个也有些能耐,因府君之子,下人敢不暗助?五哥端方,六哥心善,跑回便回,七哥、八哥两个见而思齐。唯九哥,执缰而奔,吓得随从不由大叫,生恐他伤着了。 郦玉堂见了,狠赞赵信回,又说自家儿子:“终不如啊!”再看九哥这般,郦玉堂几要昏厥:“他怎地这样?”洪谦看,九哥极是用心,半分不花哨,是极好的姿势,看他放箭,两、三箭也能中只雉或只兔儿。郦玉堂口上不知是谦逊还是不满,直说少子似阎王又似土匪:“又非两军对阵,生死相搏,这般出狠力做甚?”叹完便再赞那赵信。 赵信花样儿甚,时俯、时仰,又于马背上回身、侧身而射。 洪谦挑眉,纵马上前,他身手极利落,或前或后、或张或弛,其疾如风。动如行云流水,又不失其彪悍,六哥戳五哥:“这才是真人呢,那头那个,倒好似耍猴儿般。”说得五哥眉花眼笑,又斥六哥:“那是爹的客人,你收敛着些儿。” 众人跑回,及终点,洪谦下场最晚,得的最。再看箭入处,从眼而入,皮子都是整的。郦玉堂大喜,且说赵信:“你两个皆是俊才,可亲近。”赵信终是年轻风流姿态,笑盈盈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洪谦笑而已。郦玉堂又说九哥:“你板着脸做甚?”众人忙劝解,又说九哥:“少年英雄。”郦玉堂色犹怏怏。 洪谦忽道:“九哥很好。” 赵信也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六哥等见他为兄弟解围,倒收了取笑的心思,道他只是年轻好戏谑,纵有些轻浮,人却不坏。 哪成想,这赵信却是别有肚肠。他尚未娶妻,入了江州城,忽动起了心思,便欲寻个美娇娘。 作者有话要说:要考试,考不到80就不给升职tt 今天略少,明天恢复正常量。 以及,下面就要开始热闹了。玉姐过年就十二了,可以开始早恋了,耶! ☆、52无行 话说江州城因来了郦府君,涌进许生得好看的人,江州城里男女老少都大饱回眼福女户。盖因这等“风流才子”不是闭门造车就能使人知道的,既无功名,又无个好爹、好先生好叫人知道,只好卖脸卖诗,不往人前晃,令人知晓,又或撞了大运遇着个赏识的贵人,如何能做得才子?纵有千般本事,说不得是身后成名,活着时受罪——那又有甚用? 是以江州城里常见才子往来走动。 然则人要成名,也需天时地利人和,且不说这窝蜂儿涌将来的人里头,若真埋着几个李太白、白乐天早就天下皆知了,也无须等到来个郦府君才好扬名。单说这如今的天气,就十分不宜。郦府君设宴是什么时候儿?菊花儿都开了。郦府君行围是什么时候儿?草都枯了。正正好的秋天,天气天冷似天,老人们便说“层秋雨层寒”。 名士嘛,总是要飘逸着些儿,才好叫人看。你若似祢衡那般,好轻慢权贵,人家吃酒你脱衣,也是名士,却又以不是众人所求了。总要大袖飘飘、足登木屐、腰悬美玉,或高冠或散发,且行吟,引人来钦羡方好。顶好是须得春天,做个陌上少年,柳絮飞花,飘逸潇洒才叫妙。 到了这秋日,略弱些儿的人,不穿上个夹衣,便要觉得冷。江州地方雨水充足,冰凉雨水洒,想飘逸的都要打起哆嗦来。遑论现今这等才子,好手里拿把折扇儿,还要讲究个扇骨须是川竹的、扇面儿需得洒金。这等冷天儿,拿把扇儿,叫那等凡夫俗子见了,怕不要嘲笑声儿:“大冷的天儿拿把扇儿,莫不是邪火上行,烧坏了脑子哩?” 这便不相宜。 可来都来了,总要有些儿说道,你若在家中高卧对秋雨,何须再往城中凑?不都是打的府君的主意么?纵有那雨中缓步、雪里访友而临门不入的情怀,想叫人称赞,也须得有人替你宣扬不是?否则这雨雪的天儿,寻常人躲着尚且不及,哪个吃了撑的去看你? 是以许人便只得咬牙在这秋风里,趁着天还未曾冷透,往那街上行走。这等人了,便呼朋引伴,只作快意人生。然才子也是人,也须得吃饭,钱不够,自然要有来路。才子便与士绅不免有些纠葛,士绅要以才子显修养,才子要傍士绅求生活。 有事,才子有名,商家有钱,或与润笔请代书匾额、墓志,或与金帛附庸个风雅。有等人,家中养了女儿,因自觉粗鄙,便要招个斯文女婿,才子们还要犹豫二哩女户。 这些人里头,赵信称得上得天独厚,他因入了郦玉堂的眼,得了府君相赠之财货,较之同侪,俨然领军人物。他无须镇日里往街面上跑,江州城之上流人物已有许识得他了,皆因郦玉堂推崇之故。 自来江州不消数月,赵信便与郦玉堂混得熟,成其座上客。赏菊行猎,固然略有不如洪谦处,然他无功名。郦玉堂心中对洪谦极看重,且这二人,有功名、是白衣,郦玉堂心中,终是信国家举才考试,赵信又年轻些,小有不如,也是常理,并不以此很看轻于他。 到得冬日,两人已是处赏雪吃酒,不亦乐乎。赵信也不往他家里住,因有郦玉堂之资助,他只在外头住,又有旁人见府君青眼看他,也与他交好,时时请他写个字儿、做首诗儿,与他润笔。有等,字也不求、诗也不求,单上门送钱与他,只求与府君面上进言二。赵信过得好不得意。 ———————————————————————————————————— 然有事,终不能得逞。 原来这赵信生得既好,又小有才名,实也有些真才实学,故而自视甚高,不肯轻娶了那等俗人家女儿做妻,家中父母催促他也不应,及父母亡故,没个人来管他,拖二拖,直到如今。眼见二十余岁,再不娶,也不像个话儿,他便动了娶妻的念头儿。 及闻郦府君有相召之意,想江州城里人物,许能遇着淑女,便收拾着包袱、带着个书僮儿来了。到了江州城,见郦玉堂,觉这府君既能识他之才,也算是个伯乐。他知晓的事情略些儿,也知宗室之间实有天渊之别,然郦玉堂之生活,实不似那等穷困宗室。郦玉堂又执掌江州,家资丰饶,且识他之才,想来家教不差,听闻府君家中有许儿女,才有个姐儿定了亲,府君娘子又要为其余儿女张罗婚事,便不免动起意来。 他倒还有些儿傲气,要做个姜太公之姿,是以并不求居在府衙之内。然每与郦玉堂闲谈,讽古论今,也有些样子。盖因凡事总是知易行难,又或说,着说话不害腰疼,挑三拣四的总比亲自做活计的省力,还要显得高明。每有空谈都总要说“若是我,当如何”,你若真要他去做了,半是不如人的。大抵是嘴上说得响亮而已。 郦玉堂偏好听赵信说来道去,赵信又弹手好琴,虽则洪谦回来说:“比苏长贞差着十万八千里儿。”然则听着喜庆不是? 赵信便常在府衙里与郦玉堂焚香弹个琴,想那司马相如可琴挑文君,听闻府君家女孩儿也是读书识字,琴棋书画都来得,庶几可有下场也未可知。孰料这府君家里当家的是申氏,申氏教导何其严?上有顾不到他们家少事儿的公婆,中有郦玉堂这等丈夫,下有堆出身各异的儿女,她尚能布置妥当,如何肯让女儿们闹出这等“私相授受”的丑事来? 且申氏教导女儿,并非做面子功夫,只味“严”字了事,从小便教女儿读“井底引银瓶”。你若传进来“红拂夜奔”、“琴挑文君”又或“韩寿偷香”,她便要与你讲“苦守寒窑”。总是不按规矩来的人便要受罪。打小儿说到大,兼郦玉堂出身宗室,于宗室的颜面也颇讲究,郦家女孩儿哪个肯接赵信的茬儿? 这赵信既得郦玉堂赏识,又思窥其后宅。偏申氏管得极严,竟丝缝儿也不露。赵信弹了许日琴,内宅里也无个丫环出来代姐儿赠帕。待他令僮儿故意往墙根儿下打转儿,与人机会与他传递物件儿,反引申氏警觉,使家内管事死盯了这僮儿,且说这僮儿:“你要寻谁?后头是内宅,你这小子,好不晓事!”赵信不由怏怏。 又因郦玉堂偶有兴致来,与他往外饮宴,又唤了些行院里人弹唱做陪,赵信走在路上,总要遇几个出场的□与他丢香袋儿。弄得赵信哭笑不得,若是无意做郦家女婿,这等风流韵事他自不会推拒,眼前这却是帮了倒忙。接了,风评便要不好,不接,还有甚“风流才子”的范儿? 前头说了,府衙里做主的是申氏,她因知赵信“放浪行骸”,便说郦玉堂:“官人是宗室,又是朝廷命官,不可与这等人相等太深,有碍声名。又常与他饮宴,若叫人说不理正事,却不是好玩的。” 郦玉堂笑道:“江州物产丰饶,租赋上缴,年年都是上等。且喜民风淳厚,这牢里纵关两个人,也不是江洋大盗,小偷也无有几个,半是关来吓唬二的。既无盗案,我的考评也是上等。我便吃个酒儿,又有何妨?” 申氏道:“纵吃酒,也当与那等正经人吃。这赵信游手好闲,二十好几也不成家立业,说甚名士?男子汉没个担当,只怕妻儿也养不活!休与我说朱买臣,我也曾读书,这等器量狭小之人,岂不也是自取死路了?你前头事,我妇道人家不好插口,然知劝谏,当与君子相交,如那洪谦、盛凯,你不也是盛赞?那才是好人呢?这赵信,倒要你来养活!” 郦玉堂无奈道:“我不过要松快下儿,又招来你这些。似洪谦盛凯,身有功名,又要备考,终有正事要做。唯赵信最闲。横竖看着养眼,我爹买匹好马还要上千贯,月食料也好有几十贯,苏长贞幅字也要几百两,哪个不比他贵?” 申氏难得有回叫郦玉堂顶得张口结舌,只说:“玩便由着你玩,只别过了。好歹那也算得个读书人儿,不比优伶之辈。且他心不正哩,怎地好使他那小僮儿往咱家后院儿墙根下等?殊是无礼,几个女儿皆是我养大,你若擅言与了这等破落户儿,我是不肯干休的!” 郦玉堂毕竟不是那等糊涂透顶之人,听申氏如是说,不由肃容问道:“此话当真?”心里已有些信了,他与申氏十数年夫妻,自知申氏为人之周到,且平日少说人不是处,但说,总有几分影儿。 申氏便将赵信来家中必谈弹讽诵,又使僮儿故意往那墙下行走等事说了,且说:“除非他是神仙,有甚旁人不知的门道,否则还有甚说法?纵他是神仙,我们也不好沾哩,这等事,便似摴蒲,如何能拿女儿来赌?” 郦玉堂深以为然。这做人父亲的,家中有个女儿,但凡还有些儿心软、有些儿亲情,总不至于做出这等因时痛快,便要将女儿推入险境的事女户。申氏不说还好,说,郦玉堂便上心,看,还真有些儿苗头。郦玉堂读书,所知者非止“相如窃玉”,知司马相如拐了人家女儿私奔不算,还要老婆抛头露面去卖酒以讹诈岳父家,次后要纳茂陵女子为妾。 有些男人总是这样,自家做出些个左拥右抱的勾当,还自鸣得意,有友人做出此等事儿还要大声叫好,旁个男人与他无碍的做了此事,不定还要暗生羡慕。然若有个人对他闺女做出此等事儿,便要恨不得咬死这个小畜生了。 郦玉堂恰是个男人,又非无情之辈,想女儿五姐叫人惦记上了,越看赵信便越像个贼模样儿。人便是如此,不留意的,大活人儿立在眼前,看了也作没看见;留意的,是粒砂子都觉挡眼。 郦玉堂从此便疏远了赵信,五姐儿解脱了,申氏与郦玉堂着紧与五姐儿订了门亲事,虽是显得匆忙,却是天上掉下来的巧事儿,是四姐儿婆家的亲戚。李侍郎有位妹妹,便是嫁在左近,家中有个孙子,正说亲时,旁的都好,却是八字未曾合上,因事不成,故尔烦闷,被祖母打发来江州散心。孩子姓吴,今年十六岁,也中了个秀才,其父是进士,因祖父之丧,返乡守孝,今孝期已满,然起复之事却需奔波,故尔尚在家中。 两处合八字,却甚是吉利,喜得老淑人李氏直说:“姻缘天注定。前番波折,也只为成就这番好事哩!”乐不得,将少年时陪嫁来的件羊脂玉的观音坠儿塞进插定礼里与了五姐,端的是满意非常。 申氏也松了口气,催促着郦玉堂写了信,往京中将四姐、五姐之事说了,又叫捎带上句:六姐、七姐事亦有眉目。唯恐京中胡乱定了亲事。 ———————————————————————————————— 这头郦五姐儿放了定,那头赵信便如叫人照着脑门儿来了记砖头,砸得眼冒金星儿。他也有所觉,这府君似有些疏远着他了。然先头郦玉堂抬举他太甚,使他这名气在江州左近又响,尚有人上赶着请他写字儿与他润笔、川资,日子也不甚难过。 近处淑女不可求,说得有,有这等名气,往邻近州府里去,不定还有好姻缘。然不幸,他又遇着事儿了。 所谓“月晕而 分节阅读30 欲望文 分节阅读31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31 风,石础而雨”,从来大事未至,先兆已生,这等细微之处,最是灵敏,小人物亦然。便有人猜出郦玉堂不得府君喜欢来,要从他身上宰下刀来。却说这开赌坊的赖三儿,做惯的便是这行买卖。且赵信既是风流人物,也少不得赌上二,却不往龙蛇混杂的坊里去。赖三儿便做个局,找几个人,行院里寻个雅致人家,诱赵信入局。 赵信初时是赢,大赢,继而输,他便不忿,左右红袖相伴,又有诸人相陪,少年人心性,时也不好拂袖而去。输而输,倒好输了两、三千两去,始觉不妙。赖三儿还叹,似当初余大郎那等肥羊,实是不哉! 既欠下赌债,便不好再欠了妓债,赵信少不得写五十两借据,付钱与行院。原是要走的,现却走不了。两千余两并非小数目,谁个肯借与他?不得不滞留江州,好借着府君看重的名头儿,收些润笔,以还赌债。新年又至,各处吃酒,拉上他这个才子作陪也算是有面子,他倒好省了许饭钱。 赵信虽小有名气,比苏长贞也是天差地远,幅字儿自然卖不上五百两,不过十两、二十两,且不是日日有。他自家还要买新裘衣,要花销,至正月末,才还了不及两百两。旦敞开了卖字画,这字画也就不值甚钱了,渐有人要把他看轻,弄得赵信十分恼火尴尬。 这日,赵信走在街上,后头有人唤他:“子诚兄!”赵信住了脚,回头看时,却是他个同乡,与他倒好是路人,名唤叫孙友,这孙友名不如他,然却考了个秀才的功名。听闻府君之事,也来碰碰运气。他的运气初不如赵信,却胜在有功名,也有班朋友,镇日相处。 每年秀才试在春天,凡要考的,须得两个秀才同做保,请人做保,便少不得要备银钱礼物。钱虽不甚,胜在考的人,也是笔收入,因须两人共通做保,秀才之间也好互通个有无。孙友恰得了个好消息,有个姓陆的央他与外甥做保,孙友拉了个友人,道签保书,先打听人家,听便乐了。 你道这要做保的是谁个?正是陆氏的兄弟为外甥念郎寻秀才来。念郎今年十二、三岁的年纪,甚小,说来并非有十足把握,然念郎人也不笨,学得也不算差。其时许人皆是从小考到老——万中了呢?纵不中,也是晓得考试是怎生回事,下回好些把握。 这孙友听了念郎境况,知他有个寡母,且这陆氏青春守寡,手中有分好钱,不由动了念头。今见了赵信,肚子坏水儿便冒将出来。 勾了赵信,如此这般说。孙友知赵信近来恐是手头紧,四处写字,郦府君待他又不如往常。这些人,也是眼睛看着郦玉堂的,时日久,自揣摩得出。暗道:不怕他不上勾。 因说赵信:“那家寡妇十六岁上嫁与人做填房,二十岁守寡,止有个独生子,于今不过二十五、六岁模样儿。又家资丰饶哩,”言罢笑,“也不知守不守得住,却不晓得便宜了哪个去!”又力说陆氏手上有分好钱,念郎所得家资悉在其手,且手上有丰厚私房。专要诱赵信做局,哄这寡妇钱来。 恐赵信抹不开脸,又怕赵信看不上陆氏,便说:“司马相如琴挑文君,也是段佳话哩。”他却并不曾说,卓文君可没这般大个儿子。 这便是文人无行了。勾搭你了,你不上钩儿,便是不识抬举,上钩了,是自轻自贱,话总在他口里。孙友又说:“她是做过主母的人,自会理家。兄青春已大,也该成家立业哩。至如风情上,难道还有那等善妒妇人不许纳妾蓄婢?” 赵信正在走投无路上,半推半就,也便应了。又与孙友议,孙友牵线,事成,赵信得了陆氏,拿陆氏家私与孙友百贯作谢媒钱。两人定计,要赚了陆氏的家财。孙友道:“他家那孩子,今年必不中的。世上又有几个盛凯来?不中正好!我为你做个引子,且往他家做个西席,说是指点文章。你又得府君喜欢,他家必想求你美言、二女户。界时,你便如此这般……” 两人计定,赵信虽有不愿,也是无奈。孙友说:“寡妇再嫁,乃是好事,纵府君也说不出甚来,也是义举哩。” 当下议定,果然念郎并不曾中了秀才,陆氏等叹回,也不甚在意,恰如孙友所说“世上又有几个盛凯”?然念郎意颇不平,考试的总想着自家能考上,谁个考不上还要开心?那头孙友便对陆大舅如是这般说,陆大舅原是指望着妹子外甥过活,平日在街上也听闻赵信之名,再听孙友撺掇,便来寻妹子商议。 陆氏再精明也是个妇人,且寡妇止有子,与邻居又不和睦,所指望者唯念郎而已。她也知赵信之名,又有孙友这个秀才做保,有娘家兄弟作陪,便携念郎,自家隔帘子见了面,这赵信自然要作正人君子状。赵信隔帘,只觉后面人身形窈窕,陆氏却将他看个清楚,见是个俊秀才子,头眼倒还真是觉得顺眼。 当下拜了师傅,又付束脩。赵信偏要出个幺蛾子,束脩照收了,又不住他家,只说:“我那里人来人往,有些儿乱,隔日我自往府上来,教完便回。”陆氏想,她寡妇人家,实不好留个男人住宿,这先生倒是识趣儿,又见他秀美,也是合意。 当下摆了桌儿,往泰丰楼里订了酒席,叫陆大舅与念郎陪着赵、孙二人吃酒。赵信便隔日来,也时时与陆氏说些“令郎今日读得如何”类,真个软语相陪,又说陆氏,念郎不可死读书,又教念郎琴棋。 来二往,赵信言语里行止间便带出几分儿来,且以琴声相挑。陆氏年轻守寡,且不说寂寞难耐,单是孤儿寡母,娘家又指望不上,便令人心焦,家中总是缺个当家的人儿。此时来青年男子,生得又好,名头又响,又似有意,她也略有心动。也与赵信做新衣衫、新鞋袜,又唤过赵信书僮儿来,与他果子吃,问他赵信家中事。 书僮儿便照实说:“实中并无旁人。”端的是父母双亡,无人压在头上。且为念郎计,念郎要出头,总需有人扶持,赵信有名的人儿,府君那里也说得上话,陆氏实有些意动。兼赵信时时弹个琴,又从外头与陆氏带些东西来,陆氏守寡,不便张扬,赵信与她买些精巧物件儿,又使笼子拎了鸟雀来与她解闷儿。 忽忽月余,某日,赵信有事不曾来,陆氏便觉有些失魂。孙友代赵信而来,微露赵信乃是因手头不凑紧,另有他事要做,好得些钱。第二日上,赵信来时,却只字不提缺钱之事,反为昨日不曾到来致歉。陆氏道:“昨日孙先生来说了哩,先生有事不凑手,我也不是那等不知礼的妇人。”又赠百贯钱与赵信。赵信十分推拒,陆氏强要他收下。 赵信便道:“无功不受禄,我有玉佩,随身所佩之物,今收娘子钱,拿与娘子把玩。”贴肉取了出来,交与陆氏。陆氏脸上红,收了。 然她又是个精明妇人,有个命根儿般的儿子,纵有钱,也不好扒开了心全贴与赵信。赵信这里却是叫赖三儿催着还账,心中焦躁。可恼上这街上住着个洪谦,赵信眼中,早将自家与洪谦作了时瑜亮,偏可恨洪谦人财两旺,样样出挑儿,纵做过赘婿,现只有人说他仗义的,不比他,个寡妇也不曾勾上手来。 要命的是念郎也不是个笨人,看赵信的眼睛,便显出有些不对来了。陆氏、赵信与他说话,他也爱搭不理,且常恨恨。陆氏便渐冷了下来,情郎可意,终是儿子要紧。 街坊皆知念郎拜了赵信做师傅,然与他家并不十分亲厚,也止于赵信来时,围观二,并不上前搭话来。又因寡妇门前是非,赵信来往游宅,常有新衣穿,家中有女孩儿的,却将女儿看紧,生恐做出不好事来。主人家口上不说,仆役嘴巴是管不住,时有侧目,弄得念郎十分难堪。 然总要将面上功夫做到,念郎每日防贼般亲送赵信出门。 ———————————————————————————————————— 这日也是合该有事,玉姐过了十二岁生日,个条儿开始往上长,又因金哥长大,她与洪谦拿金哥做幌子,哄过了苏先生去程宅里学赌钱。此后便不得不时常送金哥去程宅,洪谦要读书,又兼要温书考举人试,这差使便落到了玉姐头上。 玉姐从自家往外祖家,两家斜对着门儿,不过是这个门儿到那个门儿,统不过三、二十步,从不曾乘轿儿遮人眼。这日因下着小雨儿,不敢令金哥出来,玉姐便自去与林老安人说话,以免老人寂寞挂心。小茶儿与玉姐撑个伞,便是盖头也省了。 这带街坊又皆相熟,无个乱人出入,便是那等打、倒夜香的,也只从后街上走。且有小茶儿与朵儿左右回护,哪料念郎送了赵信出来! 雨天里,玉姐踩个木屐,防湿了绣鞋,越发显得身量儿高些。雨巷里佳人“侍儿扶起”,娉娉袅袅而来,赵信不由住了来。那头小茶儿闪身,玉姐几步路功夫也到了程宅门口儿。 赵信、玉姐,皆是念郎仇人,念郎心思动,见赵信曾看着程家大门发愣,不由嘿嘿笑:“那是洪秀才家姐儿,两家子的宝贝。”因说玉姐诸般好,说得自家都要吐了。他知母亲与赵信钱,猜赵信是个爱钱的,又说玉姐有付好嫁妆,都在她手里。 末了问赵信:“先生才子,此女佳人,可有意否?”言罢挤眉弄眼,又说可代参详。 赵信因知洪谦事,想来这念郎固有私心,却也所言不假,且玉姐青春貌美,不比陆氏又有个拖油瓶的儿子。所犹豫者,乃是佳人之父与他不对付,赵信不免踌躇。是以赵信并不答应,念郎急将他扫地出门,又不想闹出来令人看了自家笑话,左问右问,那头逼债的又紧。 赵信便说与孙友,且言:“只恐其父挑剔。” 孙友笑道:“果然是赵兄,必要佳人相伴。她父亲不乐又有何妨?只要他女儿乐意了。文君真个出奔了,卓王孙不也陪送了副好嫁妆?” 下回念郎再问,赵信便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女户。” 作者有话要说:考完试了,撒花~ 送上肥肥的章~ 文人无行神马的,司马相如就是个拆白党凤凰男,诱骗人家闺女,还骗人家钱。然后花着人家钱来娶小妾,又被老婆打脸。帮文人还为他遮掩、捧他臭脚。 其实韩寿与司马相如还不同,司马相如明显是凤凰男做局,空手套白狼。韩寿不但帅,而且当时已经步入政坛,是贾充府中的“掾”。司马相如出仕,是花钱买官,又陪梁王玩耍,他最大的成就是写赋。直到武帝时期,安抚西南夷,也是出布告,因为他口吃==!刚刚安抚西南夷有了点政绩,他又以因为受贿被检举丢官。 这章情节写不完了,下章完成,然后下章有人要早恋……放心,不是跟赵信啦…… 最后,感谢小萌物们~ ☆、53了结 却说郦玉堂平日不管事,然颇重信申氏,又事关女儿郦五姐,且也看出些痕迹来,便宁错杀不错放,疏远了赵信。赵信又叫人引入局中输了钱财,不得不应了孙友做局,要勾上陆氏。不想念郎人小鬼大,觉着不妙,索性祸水东引。 赵信与孙友原本是为了钱财而来,及赵信见了陆氏,既见她生得不坏,便也隐隐有些儿心动,且孙友说得好,谁个说娶了妻便不能纳妾来?然念郎既要阻挠,赵信又着急,且见过玉姐,这姐儿十二、三岁年纪,鲜嫩嫩枝花儿,又有嫁妆,比陆氏那等拖油瓶儿的寡妇,不知好上少倍。且玉姐既年轻,便是经的见的少,世事不甚通,最易动情,最好勾搭。 赵信有孙友支招儿,又有念郎相助,原以为这本是手到擒来之事。游宅与洪宅相隔极近,这也是无法之事,满条巷子里就只杨、柳两家因分家搬离,这两家原就住得近着些儿,洪、游两处分别买了,想不近也是不行。想洪家又不似州府那般门户森严,家中使女养娘围着,内外不交通,还专有人把守。洪宅大小自然也比不得州府,当是极方便。 却不知秀英自与申氏相处,方知道许养女孩儿的窍门儿。她原是女户出身,有些儿不甚留神的,经申氏提醒,便也放到心上。申氏心里早认了玉姐与九哥做儿媳,只待明年洪谦举人试过,能中便要提亲,便不中,若再无旁人,申氏咬咬牙,也便为九哥朝洪家提回亲。既是心中认定的准儿媳妇儿,听秀英打听教导的方法,申氏自是知无不言。 两人因说儿女经,觉亲密,申氏与秀英说些“府君看好你家秀才,似赵信那等,虽有名头儿,却是个银样镴枪头儿——中看不中用。”秀英也将赵信与她家邻居做西席之事说了:“我看他与那家寡妇似是不对。我家也与先生做新衣新鞋袜,却不是她那般做法,那番打扮,哎呀呀,我说不出来,总是不对的。”申氏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也不言这些是非,只在心中默记,又想赵信有着前科,叮嘱秀英两句这赵信不是好人类。秀英也是会意,说:“那巷子里,但有女儿人家,谁个与那等浪荡子说话来?” 因有这事,秀英便在玉姐面前常说这赵信不好,岂知玉姐早瞧这赵信不上了。她幼年是做当家人养大,控御内外的心性已定,年纪越长,面上越发不显,内里实是厉害得紧。洪谦出门儿,也会带个小厮儿,回来后,玉姐常叫来寻问。或直问,或旁敲侧击,晓得这赵信曾与父亲争长短,心里便要狠狠记上笔。 且秀英眼见玉姐渐长,看管上头也渐严了起来,便是为防范着些不好听、不好说的事儿。玉姐纵往程宅去,也是堆人拥簇着,作目不斜视的样儿,赵信并不好下手。弹了几日琴,徒惹陆氏重泪叹息,洪宅里半个出来递帕子的人也无。 正无计间,老天偏要送他个机会来。却是厚德巷内赵家要续弦。赵大郎自死了妻子,与妻守了年孝,孝满,也不提这续娶之事,娘子林氏母家提着口气又放着心。岂料年二年的过去,文郎都要能考秀才了,赵大郎冷不丁要续弦。先前事儿闹得太大,林家不占理儿,实是无法拦着,欲待要来个妹代姐职,赵家却是不肯答应。林家不敢再闹,只得答应了。 赵家这里说了二十岁个老姑娘做续弦,乃因着父亲早丧,要操持家务,养活老母幼弟,这才耽误了。到如今只好与人做个续弦儿,嫁妆自然也不。然人勤快,又朴实。赵家取中她老实,不似林家好生事儿。林家这头看,她娘家不强,不敢慢待文郎,也勉强认了这门干亲。原来这前后妻,风俗上两家顶好认个亲。林家捏着鼻子认了,这姑娘也把针线奉与这门干亲。 这头事毕,那头便操持起来。因是续弦儿,便没有这许讲究,操持起来也快。不日厚德巷的街坊便要来喝个喜酒,陆氏青春守寡,不好来,接了帖儿便叫念郎去。念郎正好邀了赵信做陪,这头陆氏见念郎离不得赵信,还道他两个投缘儿,自家姻缘有成。却不知这两个却是别有肚肠。 既人众人都到的,洪家自然也要到,然秀英总带着玉姐,他两个也要在男人处坐。却有个好讨巧儿的办法:玉姐总要带着丫头,许事情便都是坏在丫头身上。 念郎出两银子,使自家小厮儿买了几支绢花儿、方帕子、升瓜子儿,又拿出陌钱来,却使赵信的书僮儿拿去与朵儿。 这小书僮儿也会说个话儿,叫住朵儿唱个肥喏:“大姐好。”朵儿正忙,赵家人乱来乱去,天气又热,她忙回家取了扇儿来与秀英、玉姐,见个清秀小书僮儿叫住了他,倒也好脾气:“你要做甚?”小书僮儿道:“借步说个话儿,有事央告。” 朵儿道:“我不是这家里人,随姐儿来做客哩,你有事,寻他家人。”说罢伸手指,指了个赵家丫头与这小书僮,自家却抬脚走了。这小书僮也是生得清秀,人见他总要住住脚,看眼,再没想朵儿这般干脆利落走开了去。待要伸手拉人,又拉个空,只得另想办法。 他原想着,朵儿看着憨直,必是好说话,哪料朵儿憨得过了头儿。只好再寻机会,恰看着小茶儿,又与小茶儿搭话。这回却是盛赞“姐姐好人物”,又送礼物与小茶儿。小茶儿何等伶俐,又在这巷子里见过他随赵信来回走,且知赵信与陆氏有首尾。见他这般,心头暗啐,却只做听不懂:“我又不识得你,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再说,我叫喊起来,仔细捉你见官。” 句话有百样说法儿,小茶儿这般口气显不是故意吓唬他,乃是真心不喜,这书僮儿只得住了口。回来朝赵信回报:“那两个小丫头子好不识抬举!”念郎道:“待你家郎君纳了她家姐儿,将她两个与你出气。”又问赵信该当如何,赵信道:“说不得,我须寻个人商议去。” ———————————————————————————————— 赵信因逼债的甚急,吃几口闷酒,便有些上头,推说出来散酒气,实则要去寻孙友。事是孙友提了头儿,总不好他委屈与人做西席,孙友却在外头逍遥。两人在茶楼上碰个头儿,二楼拣个临窗雅座儿坐了,尚未说话,且看街景,却叫赵信见着个熟人儿。他眼望见了赖三儿,赖三儿是他债主,看之下赵信便要躲藏。孙友却事不关己,看之下忽地乐了:“他两个怎地混作处了?”赵信悄眼看去,是赖三儿与洪谦打了个招呼。 赖三儿识趣儿的人,洪谦今做了秀才,他便不敢称兄道弟,然路上遇着了,闲说几句还是要的。赵信急红了眼的人,见此情状,便有些疑上是洪谦要合着赖三儿害他。暗骂洪谦不地道,肚里也下了决心,要做个破釜沉舟。 这头孙友听了赵信要买通了洪家使女偷人家闺女贴身有表记的物件儿,反吓了大跳。他撺掇着赵信与陆氏之事,故是凑趣儿,也没当成大事儿。其后使赵信勾搭玉姐,也不是因“风流雅事”,似这等直接去偷人东西,孙友便不干了。若是勾搭成奸,倒还好说,若是这等偷人东西,日后翻将出来,赵信已做了洪家女婿,洪家不好计较,他孙友这个狗头军师却要折在里头。 便说:“如此,还不如与那寡妇相得哩,你出入他家不禁,拿她样东西,又有何难?她坏了名声,又有前头继子在,闹将出来,还不收了她的房儿?不嫁你,还能如何?” 赵信也不与他分辩,只说念郎意不平,辞了孙友,径使书僮儿千万央求了小茶儿。小茶儿今年十四了,渐晓些儿人事,却也觉赵信主仆不可靠,她初道是这书僮儿有心于她,虽不喜书僮油嘴滑舌,却也不是没几分羞涩得意。却是丝儿东西不敢收,亦不肯收,见那书僮儿便不轻易啐他。毕竟情窦初开时有个生得不坏的男子对你似是有意,你纵不喜他,也要软和些儿,小茶儿便说这书僮儿:“你那郎君不似个样儿哩,你好没个成算。他文不成武不就,没个前程,家也无个,你跟着他,要往哪处去?” 书僮儿见她为自家着想,自以得计,便笑说:“待我家郎君与你家姐儿成了好事,这家自然便有了,你我也……” 小茶儿听了,便如叫人揭开顶梁骨浇下盆雪水来,脸儿都白了,颤声道:“你说这个,可是真的?我如何不知晓?” 书僮儿因要用着她,便悄与她说了,如此这般,末后道:“我家郎君也是雅人儿,与你家姐儿岂不般配?”又比出红娘的典故来。 也是这书僮儿托大,往常与赵信处时,那些个行院人家里行走,赵信与花娘调情,小丫头儿也与他眉来眼去,哪消用心?三言两语便可勾搭上来,大便宜占不着,揩油的事情也没少做。不想今日遇着良家了,非但姐儿不是他们能见得的,便是丫头,也瞧他们不上。 这小茶儿心道,想那人人道好的红娘,却做出帮着主人家姐儿与个书生未婚成奸的事体来,也算不得好人。纵是老夫人曾有言在先又反悔,你两个可情投意合,却不好未婚苟且。你只读《西厢》何曾知道还有个《会真记》? 小茶儿心头有成算,哄了书僮儿问了内情,打发走了书僮儿,往还家里。秀英与玉姐正看金哥写字儿,这小子也不知似了谁个,会说话,偏偏不肯开金口。自打会说话,你哄他,他叫爹娘阿婆,每见你面,只唤次,你想他不停叫唤,却是想都不要想。然论起写字儿,倒是可以遍又遍写来。 玉姐把着金哥的手,笔笔写着,秀英抬眼看小茶儿,见她面色不对,便问:“这是怎地了?”小茶使眼色,秀英使叫胡妈妈抱了金哥走,又叫小喜、小乐两个守在门外。小茶儿这才当地跪,五十,皆说与秀英、玉姐来听。 ———————————————————————————————— 小茶儿知悉图谋,说这念郎如何许赵信借住他家弹琴、翻墙,说赵信如何要他窃取物件,只作无意拾取,要与玉姐说话等等。秀英便如叫人浑身挂满了炮仗,点火便要着,小茶儿慌忙道:“娘子噤声,传出去旁人要怎生说姐儿呢?!这等事体,万不可与姐儿有关联的!” 玉姐也回过神来,脸铁青,对小茶儿道:“你去请了爹来!” 屋里秀英将玉姐往怀中搂,骂起赵信:“他痰迷了心、脂迷了窍,错看我家了!”又大骂读书人,“都是些下流种子,既是无用、不得人青眼,便只好白日做梦。还要将梦话写将出来,只求谁家姐儿看了信了,好自甘堕落与他成事!”次后又说玉姐:“心换心,你这两个丫头都是好的,要好生待她们,养熟 分节阅读31 欲望文 分节阅读32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32 了,只与你条心比甚都强。” 洪谦正与苏先生说文章事,小茶儿脸焦急来请,还道出了什么要紧事,苏先生亦非不通情理之辈,说:“稿子留下,我再看看,你去罢。”洪谦路行,路问小茶儿:“究竟是何事?”小茶儿满头汗,只管摇头,洪谦愈发心疑。 到了秀英正房,只见秀英只管搂着玉姐哭,玉姐脸铁青色,显是怒极。小茶儿将门掩,秀英只落泪,且不敢号啕,玉姐道:“小茶姐说与爹听来。”小茶儿复将如此这般说与洪谦听,越说身上越冷,抬眼看时,洪谦张脸看不出喜怒,双眼早眯了起来。 玉姐便似钉在当地般,死活不肯离开。洪谦胡乱往张凳儿上坐了,问:“你们两个待如何?” 秀英道:“不能声张,虽咱家清清白白,然女孩儿名声,但凡有人提了这等事,又提到你名字,便是洗不掉了。这杀千刀的,终是个祸害,不除不行,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里防贼的哩。还有那小寡妇家那个饿不死的小杂种!这般心黑手狠!” 洪谦却看玉姐,玉姐冷声道:“他要爬墙只管叫他爬,待他爬到墙头儿上,却叫声‘有贼’,那寡妇家里必有人醒的。闹将起来,趁乱棍儿打死了,使人知道他爬寡妇家墙,叫邻居看着了当贼拿,管好叫他身败名裂。府君不大问事儿,纵问,这等深夜乱事儿,他也问不明白,便做个死无对证!” 秀英听了呆,旋即又道:“那游家小杂种呢?!他与他那个偷汉子的娘日不死,我日不安!今日能做出这等事儿,明日不定有甚恶毒主意哩。” 玉姐于此却无主意,便去看洪谦,洪谦垂下眼睛,道:“他不仁,我便不义罢,道打杀算完。儿子捉了亲娘的奸,却与奸夫混战,道死了。这事,须细做安排,不可泄漏了风声。凡事当密之,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你于今可有所悟?” 玉姐点头,便听洪谦安排。 这头计定,秀英又说小茶儿:“你是个好的,只此事不可声张,我不好明着赏你,日后你有看中的小女婿,我与你放良,备下套妆奁来发嫁了你,你娘在我这里,自有她养老钱。”小茶儿忙跪着谢了,又说:“我是姐儿的人,只为姐儿尽力。姐儿说甚,便是甚。” 洪谦亦赞其忠诚可靠,又说玉姐:“你这丫头,要待她如心腹。” 玉姐道:“我晓得,心腹去,人也活不得了。” 当下定计,小茶儿往与那书僮儿道:“你家郎君生得倒好,只是装束上不雅相。我说与你,若无心呢,就此收手,若有心呢,却要好衣着。”说着玉姐喜欢甚样打扮,叫他赵信依样装束好了,这内里有几样佩饰却是赵信没有的。小茶儿便说,这游家便有,念郎从他娘那里讨了他爹遗下的支仿内造的金簪儿与赵信别了,又将块上好蓝田佩也偷了来与他戴了。又教他身上却携纸书就的《凤求凰》,待说得入港时,留下来做表记。 却不是爬墙。这两家宅子只好隔道夹壁,两家朝着后街各有道角门儿,后街平日没人走,唯有收夜香、垃圾、又或是打之人路过。待梆子响过,这头角门儿开了,只等那头小茶儿引了玉姐来见赵信。 那头洪谦早布置停当,赵信这头冒头儿,那头便不知何处有人叫喊:“有贼。”四下灯笼火把打起来,乌压压堆人涌将出来,照着赵信便是套打,连书僮儿也打得没声儿了。那头念郎还在门内未曾走远,连着念郎的小厮儿,也是套打,洪谦棍敲到念郎后脑,直打出血来,眼见有进的气没出的气,却将棍儿塞往赵信手中。 赵信叫打得急了,头挡了头脸,早叫打懞了,只会说:“休要打!嗷!”话未完,又叫打了下。手上乱舞,恰捞了条棍儿便要四处乱打。众家丁且打且大声叫嚷,盖过了他的声音:“打的就是你这个贼,你还敢还手。”也不听他说,只管打,打得赵信没了声音。 此时四邻亦惊起,各点了人、拿了棒儿出来打贼。想这黑夜里,又是暗巷,纵有灯笼火把,也是看人不清,这赵信又穿身白衣,原为做潇洒样儿,群人早往他身处招呼,不打他,又去打谁个? 这头游宅里陆氏也惊醒,唤念郎不着,急披了衣裳,也点起家丁。走到后门上,却见人在打贼,家丁也兴起,拎着棍儿上前。这陆氏毕竟母子连心,叫她瞧着地上躺着个人,酷似他儿子念郎。当下也顾不得,急上前看,可不就是念郎?当即号啕了起来:“狠心的贼,怎地伤我儿性命?” 众邻居虽不与她亲近,然想她寡妇伤了儿子,也有些儿义愤,下手重。赵信叫人套乱打打死了,书僮儿亦没了气息。这才将灯笼聚拢了来看,地下躺着两个死了的是赵信主仆,那头念郎主仆误了救治,混乱中叫人踩了无数脚,待陆氏救起时,却是由温至凉了。 陆氏号啕起来。不想众邻居勉强分辨出是赵信来,看她的眼神儿便有些不同。纪主簿是个做官的,当即主张将尸身围起来,不令动,又派人看守,只待天明报往衙里,再请和尚道士来做个法事。洪谦听了冷笑,暗道活且要叫我治死,死又能奈我何?这等猪狗,该下十八层地狱来,只怕佛祖来了,也渡不出他! ———————————————————————————————— 却说赵信、念郎各有盘算,心要使玉姐堕落,不想小茶儿是个忠仆,甚好处不收,却将事报与主人家。玉姐承程老太公之余烈、袭洪谦之风范,赵信、念郎敢算计于她,她便要请这两个去死上死! 这两个套乱,皆叫打死,那头衙内来了杵作,来填尸格。验得念郎致命伤在脑后,凶器在赵信手中。赵信叫乱棍打死,却不知是哪条棍儿打的。两个小厮书僮,也是混乱中身亡,却是邻居“义愤”。又因赵信面目打得稀烂,只依稀辨出是他,却于尸身上搜检出两样镌有游氏表记的饰物来,且有纸《凤求凰》,是他笔迹。又取邻居证词,知晓陆氏常与他新衣穿。 洪谦却说:“因与他家离得近,听得有搏斗声,不得不出来相看。左右邻居,不得不相帮。”众邻居亦是如此语,又说洪家近,先出,我等稍远,后至,总是因远近而来。 又有说念郎不欲这赵信娶他母亲。这头却是孙友听了凶讯失口:“他竟因那家小儿不喜,为娶这寡妇害人家儿子性命?”语传出,便也好做个证人。公堂之上,孙友见出了人命,便隐了自家撺掇,却说起赵信要弄人家寡妇,人家儿子不愿之语来。因见洪谦也在堂上,便将曾谋他家女儿之事烂在肚里不敢说。 那头县令看了,再无遗误,且这《凤求凰》是个才子为勾搭寡妇写的,此情此景,万分匹配。又有赖三儿拿了赵信打的欠条,求追讨赵信之遗物充抵。县令觉是赵信欠了赌债,要勾寡妇赚钱,不意念郎意不平,便做出凶案来。 顾不得赵信曾得郦玉堂青眼,准依了杵作所验,又因念郎、赵信皆死,正好结案。陆氏是寡妇,便不在“通奸”条目所管,县令亦不打她板子或施徒刑,却不须判。这头陆氏死完儿子又成□,百口莫辩,盖因那簪儿、玉佩,都颇贵重,游氏大户,凡贵重之物皆有游家表记。 游家大郎听闻亡父之物叫这妇人偷与了奸夫,登时叫人递了状纸,要来追讨。堂上验看,自认得自家物件儿。又是场好闹,又递状纸,将陆氏手中分银钱追回,连宅子都收了,只把嫁妆还与陆氏,且将陆氏宗谱除名。陆氏家中本是贫极,方将个黄花闺女与个脚进棺材的老人做填房,能有甚嫁妆?几是净身出户。 因死了兄弟,游大郎收回钱物,却说念郎早夭,止在陆氏宅内做几场法事,便匆匆寻个地儿烧埋了事。却将这宅子锁了,盖因出过人命,二、三年里,倒不好租卖。 事却未完,却是州县两处之官吏,将赵信十八代祖宗也要骂尽,连着陆氏也挨了无数句“狠心不顾亲子的□”。你道为甚?却是因着这桩人命官司,他们今年的考绩又要记上笔。但凡做官儿,最恨境内有人生事,盖因这吏部考评,除开租赋之征缴、安抚境内之民、招徕流亡、教化民众出有功名之人,极要紧条儿,便是境内不好有违法之事。 你境内出了百起案子,全破了,还不如那只出了十起,只破了八起的。江州先时顶天是出些儿偷窃案,又或是争产案,何曾有这般人命官司?报上去,大家金身便要齐破。由不得不骂。 郦玉堂于书房里叹气,自恨瞎眼看错了人。那头洪谦也头疼,却是玉姐不开心。事虽了,玉姐经此事,心中终是不快,秀英看在眼中,便要说带玉姐去慈渡寺里烧香。玉姐去了回,面上平静,终不复往日活泼。洪谦看在眼里,不觉心疼,便说:“趁早晚天凉快,咱们去城外头骑马散心去。” 作者有话要说:依旧不瘦哦~ 下集预告:早恋。 ☆、54情窦 洪谦因直埋头苦读,忽忽儿要说领女儿出城骑回马来散心,苏先生想,便也不去拦他。洪谦便往外面租两匹马儿,带着捧砚几个,小茶儿与朵儿也将头发束起,陪侍玉姐出城去。 时已四月,暑气上来,在外头行走,只有早晚方舒坦些儿,是以这日早,洪谦起来用了两块点心碗粥,便叫玉姐装束了道出城。则是天气凉爽,二也是因二姐长大了,人来人往的抛头露面也不雅相。因骑马,再罩个盖头便不相宜。饶是如此,且是洪谦带着玉姐出去,过个时辰,程实自城里雇顶轿儿来,往城外候着,玉姐纵马过后,与程实汇合,乘了轿儿回家。 如此,方是万无失了。 玉姐早起来,小茶儿取来昨日寻来的箭袖服侍她穿上,朵儿又取双小靴子来,往妆台前坐,小茶儿与她将头发挽起,戴个巾帼。玉姐也不戴累赘坠子,却叫朵儿取双赤金耳塞子来。收拾停当,与洪谦处吃些饭,外头马早牵来,父女两个带了人,往城外去。秀英于门内嘱咐:“早去早回,休要等到天热了,我使袁妈妈熬了酸梅汤来冰镇了等你们。” 洪谦应了下来,便叫出门。 无论捧砚抑或是小茶儿,都巴不得这声儿,毕竟孩子心性,常年在城里住,得往外头散心,自是甘愿。便是朵儿幼年在乡下长大,也恨不能随着道出去。洪谦父女便如了他们的愿,将他们道带出。 城里不好放开了跑,只叫捧砚与来安儿两个人牵着匹马,父女两个坐着,慢慢往城外去。夏日天长,城门开得早,早有四处往城里贩卖的人陆续来了,各个行色匆匆,也有卖菜的、也有卖鸡蛋的、也有卖鸡鸭鱼肉等的,人来人往,却都只顾自家生意,并不顾注目这父女两个。 待出了城门,又走上三、五里地,小茶儿等在处等着,或说话,或揪草茎儿掐野花玩耍,洪谦便带着玉姐于不远处策马奔跑。马非千里名驹,洪谦也不敢带着女儿疯跑,然四条腿儿的终比两条腿儿的快。渐渐跑起来,便觉身边生风,直如腾云架雾般。 玉姐这些时日说不憋闷那是假,然见父母关爱,小茶儿忠心,如今父亲为恐她烦闷,又抛下书来陪她。旁处纵有再不如意,时也可抛了去。且前些时日之事并不曾伤她,是以难过也是有限。此时旦奔跑起来,只觉胸中郁闷之气也随着清风飞走了半丝儿也不剩,以此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洪谦直跑在她身侧,见她这般,也放下心来,勒马:“终是笑出来了。” 玉姐也勒住了马,笑音里带些微喘,侧过脸儿来,笑道:“爹又冤枉我来,我哪日不曾笑?” 洪谦仰脖儿去看天上云朵,口中嘟囔道:“有个丫头将她爹看作傻子哩,真笑假笑分不出来,强颜欢笑也看不懂。” 听得玉姐暗啐声,甩头,扬鞭又往前:“看谁个先到那棵树那里。”洪谦故意让她几步,方鞭马上来。玉姐虽是先发,洪谦终技高筹,超了玉姐个马身到了树下。玉姐坐在马上,也不恼,笑看着洪谦跳下马。小茶儿等看这两个住下了,也忙赶了过来。这些人也雇匹大青骡儿,驮着些毡布、茶果,又带手巾、脸盆儿,连同玉姐回城要用的盖头,也并包了来。捧砚往河里取了水来,小茶儿投了帕子,与玉姐擦脸。 洪谦带玉姐出来,本为了散心,现玉姐开怀了,这马跑不跑也便如此了。洪谦盘膝坐,玉膝跽坐,却看朵儿方才采了草茎儿编的蚱蜢。朵儿针线上稍不及小茶儿,这些事情上头,却是灵巧。会儿编个蚱蜢,过时又编只小狗。看得洪谦也赞:“倒好巧手儿,编两个,拿回去时,的拿与金哥玩。” 玉姐看朵儿口上不说话,只管闷着头,手上加紧,便说:“仔细着些儿,不在这刻,休要割伤了手,疼哩。”朵儿闷闷:“哎哎。”两声权作应了,手下也不放松。玉姐看她憨直,便也笑,说与小茶儿道:“我再跑会儿马,你看着她,过时与她些茶果吃,休叫累着了。”小茶儿应了,朵儿却才抬头道:“这点活计,累不着人哩。”又闷头去编。 洪谦暗道,有此忠仆,也是玉姐的福气,也是洪家之福了。那头玉姐已扳鞍上马,倒将洪谦吓了跳,原来在家启程时,门口有个上马石,踩着便上。这野地里,却往哪里去寻?洪谦原预备着托女儿上马,不想她自家猴儿上去了。玉姐乡居时也学过骑马,却并不精,此时上去,洪谦如何不怕?也跳上马去,追着玉姐跑。 父女两个跑回,玉姐道:“可惜不曾带了弓箭来哩,下回出来,我要带着。”洪谦向来纵着女儿,听她这般说,便应了:“过几日咱再来。”玉姐道:“爹还要温书哩,我便随口说。” 洪谦道:“不碍的,你爹我有数儿。”原来这洪谦与苏长贞久处,苏长贞对他也尽心指导,却总忍不住要讥讽二。且苏长贞对《易》的兴趣经久不散,且又忽地喜好家长里短起来。嘲讽起人来,又添了些市井俚语。洪谦只觉得再与苏长贞处下去,他怕忍不住掐死这个死半仙儿。然苏半仙儿教她闺女尽心尽力,对他也尽心指点,且为人端方,纵是嘲讽,也是有理有据,他又不能真掐死了这个半仙儿,只好时不时眼不见为净下儿,也好保苏长贞命,免教人说自己“恩将仇报”,也对不起程老太公片心。 玉姐听父亲这般说,便不强求,暗中打定主意,过时回去悄悄儿问问苏先生,她爹这般做,于学业有碍否。她心中自是想与父亲处玩的,却也不想误了父亲前程。 洪谦鞭马儿,扬鞭道:“去那处。”玉姐忙跟了上去。 ———————————————————————————————— 江州之地少雄峻之山,却有几座秀气的矮峰,余者便只有几座略显不平,俗语叫做“小土包”连山也算不得的凸起地而已。这处说是小土包儿,却也长些矮木青草,远看处青翠欲滴。洪谦与玉姐两个跑马过去,将将到那土包儿脚底下,却于土包儿后头转出个人来! 这人却是洪谦认识的,玉姐凝神看,也觉似曾相识,再想,这不是那个将外祖母打河中捞起的盛小秀才盛世叔么?不意竟于此处相见,玉姐忙翻身下马来。她渐长,又经赵信之事,于女眷与外男之别便有些上心。然无论打不打照面儿,她总须下来。 那头洪谦也想不到盛凯会在此时往城外来,也下了马来,拉着缰绳儿,上前与盛凯斯见。玉姐听洪谦说:“我携女出游,世兄因何在此?”便也拉着马儿,上前只待与盛凯行个礼,想来这盛凯在乡居时也见过的,当不致于此时挑这个礼数。 这盛凯原为家中事烦心,无论学里还是街上,识得他的人总不少,总不能安静,便趁着清早,溜出来散散心。他自打成名,便有许人想要他做个女婿,不幸祖父死了,此事暂搁下。待家人回了城,盛凯出了孝,便有人往他父母面前跃跃欲试,想要提个亲事儿。且有申氏那等顾虑着盛父未出孝,不好说的,也有几个。今春出了孝,说此事的便是。 这几日,便有人提到他母亲跟前,他少听闻了些儿,总是家中想他前程似锦,不肯即时定下,恐辱没了他,言语之中有挑剔。虽不是在他面前说,然家中狭窄,他又有双弟妹,小孩子家不懂事儿,免不了将此事当作秘密说与他听,权作讨好兄长。盛凯头想着考试,头又担忧着婚事,如何不忧闷? 哪想他已跑得这般远,还是叫个熟人给逮着了。幸而洪谦为人识趣,也不聒噪,盛凯与洪谦揖:“洪兄向可好?我在城中呆得烦闷,只身出来走走。”洪谦便知盛凯不欲与人说话,只唤玉姐上来见见,便与盛凯告别。 盛凯已知这是两人,因与他家有些渊源,总要与玉姐互致个礼,方好告别。他心里这着急走,自先抬起头儿来,看之下,不由呆。玉姐身大红箭袖儿,连巾帼都是大红的,满眼青翠之间,真真是“万绿丛中点红”。盛凯上番见她时,她还是女童身量,如今已长开了些儿。兼眉眼如画,跑了阵儿马,面上沁出些汗来,恰好似往那花朵儿上洒了几滴露水珠儿,是鲜活得让人心里直颤悠。 洪谦原是将她当作孩童,冷不防瞧,却已是个半大姑娘,又生得貌美,半倚着匹颜色灰不灰土不土的马儿,衬得这满眼里只有她了。那头玉姐放开缰绳儿闪了出来,与他礼,口中称“世叔”。盛凯还未回过神来,直到玉姐手中马打了个响鼻儿,喷他脸热气,他只觉整个人都叫这团热气蒸熟了,恰似那蒸笼里的秋螃蟹,头也红、身也红、爪尖儿都要红了。 这男女之间,头眼,相貌实是顶顶要紧的。盛凯便落入这窠中了。偏生玉姐还不知晓为甚。她唤这小秀才做世叔,那便是长辈了。礼毕,盛凯也叫马喷得回过神儿来,强忍着不敢再往玉姐脸上看,也与玉姐回半礼。又与洪谦拱手儿,嗑嗑巴巴:“我、我,贤、贤父女自便,我去了。”步下颇飘飘然。 四远不掉近的时候,依稀听着风里飘来那清脆笑语:“这世叔好似心不在焉哩。”心头又是紧。 洪谦岂能看不出盛凯不对劲儿来?初时这小秀才急着想独处,后竟脸都红了!再看不出来,洪谦便白活这三十几岁了,幸尔盛凯还识些礼数,晓得不妥,竟落荒而逃了。洪谦回过头儿,看自己花朵般个女儿,又烈烈如火般明媚,心中既得意,又觉这盛凯人似还可,可惜家中父亲与妹子不妥。见玉姐犹无所觉,洪谦也不点破。这般好的闺女,他还要留几年,千挑万选哩。 眼见日头儿渐上来了,洪谦便唤玉姐回城,且说:“下回再来。”心中却想,这身打扮看着可真要了小子们的命,下回来,可要换身儿男装才好。以防遇着熟人,又有人说三道四,于玉姐名声有碍。 那头盛凯原是为静心而来,却晕头胀脑回去了,家中却没甚响动。往书房里坐,书也懒待翻,只愣愣地发着呆。忽地听外头有声响,却是他母亲带着他妹子回来了。盛凯忙敛神,唤了童儿来问,始知这是早应府君娘子之邀,去那里了。 却说这潘氏因生了个好儿子,人皆敬她,她的心里,自家儿子休说大家闺秀,便是配个公主也使得,是以有人朝她提亲,她皆不应,暗想着待盛凯高中了,再选个好媳妇。今年出了孝,府君娘子亦相邀。潘氏心里,府君家也是天潢贵胄,身份倒也相合了,且府君家生活富裕,当有副好妆奁,倒是略有些意动。哪曾进初进府时,引路的恁殷勤,见了这府君娘子,也是笑盈盈。打照面儿,再说话儿,便再无个下文儿。府君娘子又只管与洪秀才娘子几个说笑,并不与她说些甚么,她便有些不忿。回到家中,脸上犹冷硬。 哪知那里头申氏正独留下秀英来说话,也是面上冷硬:“盛家家教,是否不好?”秀英吃了惊:“娘子从何看得出来?”申氏摇头道:“看她女儿,女孩儿家眼神儿贼溜,目光不正。总好往这些耀眼物事上头看,可见没有教好。” 秀英道:“小孩子家见得少,看到新鲜物事,看两眼也是有的。” 申氏笑道:“你休与我打这马虎眼儿,新鲜看是样看法,恨不拿到怀里看,又是另样看法。小孩子家也有眼皮子浅的,却不见她这般但凡见着好的便想要的。你听她说甚?爹娘出了孝便好了。好甚?不用守孝了,可以玩了。祖父死了,不伤心,却是嫌他死了碍着她玩了。” 秀英道:“说来这盛小秀才的父亲……”便将洪谦平日不喜盛父之语说了。 申氏叹道:“你也看出来了,我原中意这盛小秀才的,今日看,也只好作罢了。”因想九哥与玉姐之事,然五哥尚未定亲,申氏虽与郦玉堂说,这些个儿子,哪个遇上合适的便与哪个定亲,却真不好上头几个哥哥个动静也无,便先尽着这顶小的来。又想那齐同知的女儿,倒是不坏,可与五哥先定下。忙完五哥,便定下玉姐。 秀英与申氏再说两句,便也回来。她却不知,申氏听她说盛家不甚好,心中也是松了口气的。原来申氏不知为何,却有个癖好,见不得人下巴上生痣,也不是不拘何样痣都不喜,只是这潘氏下颏上颗美人痣,无论大小、色泽、位置,皆是挑她最不喜的地方儿长,申氏看得忍无可忍,还是忍耐着撑到送走潘氏。现今可好了,不用想有这样位亲家便浑身不自在。 ———————— 分节阅读32 欲望文 分节阅读33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33 ———————————————————————— 秀英回到家里,洪谦早携玉姐回来了,还了马、算了租金,换了衣裳正在喝酸梅汤来。回来将盛凯之事当作谈资说来,且叹:“他终与我娘家有恩,却要受家人拖累,可惜了了。”洪谦眉毛动,斜眼儿看看妻女,复又本正经坐着,端端正正端着碗来喝那酸梅汤,仿佛碗里那不是消暑的汤,倒是止此副的救命药。 玉姐这里喝完酸梅汤,往去寻苏先生,袖子里取中个油纸包儿来:“这是西街上那家秦记铺子里的好鸡脚,卤得上味儿,带来与先生下酒。”语毕便交与明智儿。苏先生上了年纪,有些儿嘴馋,然又持养生之法,不肯乱了饮食,是以凡有这等爱吃之物,也只在饭时吃。 苏先生胡子底下舔舔上唇,咳嗽声,和气问玉姐:“心中可痛快了?”玉姐近来胸闷他是知道的,是以不禁父女两个出游。玉姐笑:“好哩。先生,爹说还要带我出去散心,我爹这样儿,可耽误功课?来年考试……可能中?”说着便悄悄伸出手来,便两手拇指食指捏着苏先生袖口儿,慢悠悠来回晃着。 苏先生看这小女学生娇俏可爱,哑然失笑,故意板着脸儿道:“他用心,便能中,再胡闹,便中不了。”玉姐闷声应了。苏先生看够她蔫头耷脑的样儿,方说:“文武之道,张弛,出游二也是无妨,只不要太。还是问心,心散了纵端坐读书,也是没用。若有心,月里出游几次,只要回来时读书过心,也是无妨。” 玉姐猛然抬头,与苏先生个大大的笑脸儿,那般明艳,将苏先生吓了跳,笑骂:“你又淘气。” 自打有了苏先生应允,玉姐便快活。洪谦说与秀英,又与玉姐裁了男装来。过不数日,待洪谦再看苏半仙那小细脖劲儿便觉手痒时,又将闺女拎了去城外。这回却将弓箭也携了出来。此时禁武,并非诸般兵器皆禁。譬如这弓弩,只禁弩,禁弓也止禁三石以上之弓,所谓禁的“强弓劲弩”。实则这三石之弓,须得百来斤力气方能张得开,禁与不禁,与寻常人,也没甚大差别。所防的,乃是三石之弓射得远,恐行刺。 父女两个并不用这等强弓,拿那石半的充数儿,玉姐拿这弓,且开不满。路上也止射下几只雀儿,最大不过是只野鸡。回来却好炖锅汤,端去孝敬了林老安人。 自此上了瘾儿,待到秋风渐至,草尖儿黄了,她的准头大有长进。却猎那肥肥的兔子,拿来做了丸子,颇合苏先生胃口。吃人嘴短,苏先生却并不理会这个道理,他老人家讲究个“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玉姐开始练大字,往那粉墙上写,写层,刷层。哪回写不好了,苏先生将嘴巴抹,便要说她分神。 洪谦见有闺女做了难友,心中憋屈又去三分,甚没良心地笑。转眼又带玉姐去打猎,且说:“到了冬天便不好这般出去了,趁如今这时光,好生玩个痛快。” ———————————————————————————————— 因玉姐与洪谦隔不数日便出游之故,秀英闲来无事,也常往申氏处说话,她两个自与胡商交易,自有斩获,家资渐丰,两年下来也好有数千银子赚,秀英又经营针线铺与绣坊,攒下不小份家业。渐也觉出些味儿来,申氏似是对玉姐有意,然秀英还不敢想有这等好事,申氏询问玉姐时,她小心不少。 听申氏问玉姐,秀英不好瞒,便说出城去了,又说:“我家那个说来,这丫头年大似年,终是旁人家的人,嫁人做媳妇,便与娘家不同。好叫她在家里快活回,到了人家家里,可要收了心,好生过活哩。便叫她换身衣裳儿,休要打了眼,往出散散心。过不时,便要拘在家里哩。” 申氏听了也受用,反说秀英:“你家玉姐那般人品,有甚收心不收心的?伶俐活泼些儿倒好,与人相处,人也叫她带得快活。真要拘拘板板的,又有甚趣味来?”弄得秀英又糊涂了。 申氏却想自家儿子九哥,为人略严肃了,正该要玉姐这样个娘子。越想越合意,又思五哥放定的好日子正在月后,办完这个,便说九哥之事!玉姐渐长,家中父母已觉,半要想她归宿,再不说便迟了。 却不知她那心肝宝贝的九哥,正叫雷给劈着。 却说九哥庄严端方,文武也都拿得出手来,只恨面上过于严肃,申氏也觉他少年老成年太老,嘱了底下人,时时带他出去散散心“接接人气儿”。今日却是功课之后,纵马郊外去猎围,郦玉堂不曾去,是他们兄弟几个道。 秋高气爽,便不须赶这早二晚,兄弟几个出了城,四下追捕猎物便四散跑开了去。叫九哥迎头撞上了洪谦父女两个。 彼时九哥正追着只肥兔子,恰玉姐也相中这只兔子了,两个斜往这处来,九哥乘骊驹,这马还是他祖父吴王赐下,颇神骏。玉姐追不得,便张弓,先往兔子身上插个标儿。待九哥赶到时,胖兔子早名兔有主儿了。 九哥暗恼,心道这人真不厚道,各凭本事追来,你却作弊先开弓!冷着张脸儿去看玉姐。恰看到个俊秀少年。玉姐身青衫,衣角儿叫秋风吹飘,将头发紧于头上挽个揪儿,插根玉簪子。衣衫颇贴体,便显出那修长上身。其时秋天已深,遍地枯草,树上也是黄叶,这般黄叶天枯草地上,恁地显眼儿。看着他,便觉春未走远,皆在她身上,那身青翠,好似能发芽开花般。 九哥兔子也不抢了,呆愣愣看玉姐。玉姐却是不识得九哥的,见他呆了,也觉自家不甚厚道,拱手扬声道:“我性子上来着急了,实是对不住,是我不好。” 小声儿也清脆,真是好听。九哥又呆。玉姐见这少年张冷脸,木呆呆,竟不回话,暗道,这人真是。又说:“我已认了错儿,你为何竟不答声儿?纵是我不太厚道,你也忒不给面子。”又悄眼看九哥,看他生得端正,双眼睛乌黑有神儿,坐在马上也是岳峙渊渟,口上抱怨,却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九哥只觉满耳朵灌了这声音,身如在云端,甚也没听清楚。九哥不应声儿,玉姐殊是为难,她知道自家是个假小子,不好硬上前,她这般行止,实有胡闹之嫌,又不知要如何回转来。亏得洪谦来寻女儿,方打破了这方静寂。 九哥与洪谦互识得,玉姐见洪谦,先说:“爹,我犯了错儿了。”九哥见了洪谦心头是颤儿。竟是他家儿子!这可如何是好? 亏得九哥天生张瞧不大出喜怒的脸儿来,洪谦面前竟没露出。洪谦听玉姐先认错,自承胡闹先放了箭,再见九哥硬着张脸儿,便不觉有甚不妥。出言与九哥道歉,九哥这回听着了。也说:“不过游玩而已,又不是我家养的,小郎君要,便都拿去。我、我去寻我哥们,往那处去。”言毕,落荒而逃。 心中只有个念头儿:原来我活了这十几年,竟不知自己是个断袖儿!!! 作者有话要说:九哥:原来我活了这十几年,竟不知自己是个断袖,tt(泪奔跑掉 ☆、55心事 却说九哥往城外走了遭,回来便有些儿不对。申氏百忙之中,还是觉出他与平日举止有异,将跟着他的小厮儿叫来审。小厮儿也说不出个四六来,用力想了回,依旧摇头道:“九哥出城去,并未遇着甚险事,也未遇着乱人。”他跟在九哥后头,却没得匹马骑,并不曾寸步不离。 申氏不得要领,又问九哥,九哥如何敢说?他年纪并不大,仅止初晓丝儿暧昧之情,还是因家中有数位兄长,连年不断地说亲娶亲,才于众人闲谈之中听得鳞半爪。纵是这鳞半爪,他也知晓当是男女方合阴阳之道。这两个男子之事,他是晓得,也晓得不是甚正道儿。 申氏教导子女原教得极好,非止九哥,旁人有甚心事,半也会叫她察觉,隐私事上她总能不着痕迹与些开导,正经事上,她说起来也不含糊,子女们也乐得与她说心事。九哥幼时也是这般,及渐长,自家拿主意的时候儿,做完了,也要与母亲说句,好教她知晓。然眼下这事,九哥也不知自己心中是怎么想的,竟硬不是敢说与她听。 申氏再问,九哥便说:“空手而归,有些儿扫兴。” 申氏这头,要在年前将四姐、五姐发嫁、与五哥定了婚期,来年开春便将五哥之事办完,再为六哥张罗,恨不得个身子劈作八瓣儿来使。见九哥这般说辞,倒也信了几分。因郦玉堂之故,九哥有些儿倔犟,这回甚也没拿回来,不开心也是有的。申氏有事要忙,开导九哥两句,便撂开了。非是不看重九哥,实是四姐、五姐之事着紧些儿。 再说这九哥,因家中忙,难免有些儿顾不上他,恰合了他的心意。往书斋里坐,满心满眼里全是那个“他”。玉姐正在这雌雄将辨未辨的年纪,又身男装。九哥家教又严,何曾有机会学那分辨衣衫下是男是女之道?家教好,却苦了九哥这个呆子,看人男装便当人是个男子。 因五哥要娶新妇,家中又忙四姐、五姐出嫁事,九哥不免也于兄弟互相取笑时,偶有所想:我想要恁般娘子? 他心中,母亲辛苦,固是个极好极好的女子,得之是福。他却想要个温婉女子,自己当上进有出息,不好令妻子似母亲般劳累,只须贤惠和气,上事父母下育儿女。自己外头忙碌时,她能在家中闲坐,或烹茶、或莳花、或调琴、或阅经,总做她喜做之事,天然股和气,不须似母亲那般奔波身锐气。与自家处坐来,也不说话,便有无限柔情。再将手儿搭她肩上揽,香喷喷抱个满怀,便圆满。两人好作处时,轻轻亲口在她眉间鬓上…… 可他眼前却总晃出这个……青衫风流眉眼如画的,九哥想得出神,脸上便红,猛地将本已挺直的腰背再挺得直些儿。终忍不住,凭空伸出手去抓,堪堪抓着个笔海,方才醒过神儿来。 自笔海里抽出支笔来,自有书僮儿为他磨墨。九哥本是呆坐,后见着这面包墨,板脸拧眉,挥去了书僮儿。取张素笺儿来,落笔写下: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写完了,魔魔怔怔地看着纸,右手搭出去,放笔,放二放,也没放到笔架上,最后松手,支狼毫便落在桌上。他虽不是少女,也没想过嫁人,反倒想娶了那个谁,然此时,却觉唯有这阕《思帝乡》方能道中心中意来。写完了,便盯着看,看着看着脸上便渐生出丝笑意来,柔和轻浅,看得书僮儿惊掉了下巴。 九哥的书僮儿是申氏特意挑的机灵孩子,然也年幼,亦不明个中道理,只看着罢了。却见九哥发回愣,外头申氏使人唤他去吃饭,九哥匆忙应了,却将笺纸细细折了两道,往怀里揣。 九哥天生张威严面孔,平素也不大爱笑,板着脸儿吃饭、板着脸儿看戏、板着脸儿听训,也没什么人看得出他有甚不对来。兼家中为三样亲事忙,他这小小别扭,纵有人察觉,还道他是因姐姐出嫁而不快。四姐、五姐又合力为赶做了双新鞋,权作个念想儿。 那头九哥接了,心下惭愧,他姐姐临出门子还想着他,他却心想个美貌少年郎,是讷讷无语。累四姐将他抱到怀里好阵揉搓,申氏便说四姐:“你好生将养着,与你炖的汤水日日吃来,他个男孩子家,皮糙肉厚的,你休理他矫情。”却也笑抚九哥,暗道儿子重情意,必能长成个好汉子。 四姐出嫁这日,江州凡有些头脸的都来了,洪谦家挂着末梢儿也到。惜乎内外有别,九哥竟不得见玉姐。婚礼上忙碌,实无功夫深谈,以秀英与申氏之熟识,也止是寒暄数语而已。 四姐是宗女,婚事上头许事儿便不全依着风俗走,自有典章规范。江州城里人在十月里看了场大新鲜,至数十年后,尚有人坐说其事,开篇便是:“这天家规矩,与平头百姓是不同的……” 四姐之后便是五姐,皆依乃姐故事,两人皆是年前发嫁,端的是干脆利落。 ———————————————————————————————— 不说这头四姐、五姐嫁了,申氏又马不停蹄将五哥婚期定在明年四月里。却说玉姐却并不晓得这世上已有个方头方脑的呆子,男女且尚不辨,便想娶了她去。因年关渐近,家中忙年,林老安人便说与秀英,叫玉姐过来帮忙。玉姐来时,林老安人却将应事务悉放手叫她去做。 林老安人实是上了年岁,腰也驼了、腰也弯了,行动需得人扶,无人扶时便要扶杖。素姐从来没干过这个营生,也只好叫玉姐来了。且说这素姐,不知为甚,这二年对玉姐比对金哥且要好些儿,走路怕她磕着,喝水怕她烫着。几十年积下的钗环簪佩,时不时便拿来与玉姐。秀英每说她:“玉姐有我哩,娘的私房都收着,往后与金哥娘子。” 素姐却说:“我不定能不能看着那天哩,玉姐在我跟关,我得疼她日便是日。”依旧习惯不改。又因玉姐要学绣、学厨,她也不遗余力地教。玉姐暗道这外祖母许是先时做事不周到,现要弥补,拒她好意,恐她又要想。便坦然受之,却也时时或做个抹额、或做盘糕点,拿来孝敬素姐,倒抚素姐之心。 却说玉姐往这里来,素姐样样听她的,往常秀英或林老安人与她些艳衣服穿,她尚要阴回脸,不定还要哭上回,叹回寡妇不好穿衣。这番玉姐劝她穿件玫瑰紫金线绣的通袖袍,她也笑着穿了。看得林老安人直呼祖宗显灵。 那宅子里秀英也与家老小备了新衣,连同苏先生,尽皆有份。金哥打扮尤其喜庆,身大红,脖子上个金项圈儿,内套枚金锁。身衣裳悉是素姐针线,唯有脚上虎头鞋子是玉姐手笔,竟无须秀英动手。 两处吃了团圆饭,新年便过。这年过灯节,金哥已可亲自掌了灯,与左右邻居家般大的哥儿姐儿赛灯了。秀英牢记了玉姐的教训,令胡妈妈须得紧紧跟着,以防生事。这厚德巷里也算是人丁兴旺了,虽搬了杨家、柳家,人口显得少了,这二年却是直繁衍着,连新娶继室的赵家,新妇人也有了喜信。纪主簿娘子何氏那里,又与儿子订了亲,明年便完婚,不消、二年,又将闻婴儿啼声。 正月里拜年,洪家却比往年热闹几分,是洪谦功名,二也是府君青眼。秀英四处吃年酒,也有人问玉姐境况,秀英只含糊着说:“教她识几个字儿看得懂书本账册儿,拿得了针,做得了衣衫鞋袜罢哩。”却不肯透出太意思来。她肚里又有本小账,虽有意与诸如举人家结亲,然不好即时便应了,洪谦今年下场,若中了举人,玉姐便好嫁得高些儿。 虽有语说“侯门入深似海”,却也有诗云“贫贱夫妻百事哀”,翻来覆去掂量,又觉玉姐也不是个笨的,总不致叫人生吃了,还是高嫁些儿合适。再则金哥还小,也须得长姐扶持不是? 除此而外,往来登洪宅之门的人也是不少,有洪谦同年,也有似纪主簿家这等好友,又有林老安人侄子林秀才等。内里又有个盛凯。 这盛凯识得玉姐,见之下,便有些儿小心思,回来与他父母说:“男子汉不立业无以成家,现要用心攻书,休提那些烦人事。书中自有颜如玉,待中了进士,自有好女儿。”正合了潘氏的心意。 盛凯安抚了母亲,心中存的却是待明年中举,有了功名,能在家中说话作数,央了父母去提亲。此时便显出来,早自己无甚底气,二又未免有挟恩图报之嫌。然与洪谦见面总有些不自在,要显着自己学识以求其刮目相看,又不大好意思上前巴结。未免有些忽冷忽热,弄得苏先生都跟着莫名其妙起来,忍不住问洪谦:“他这是怎地了?倒好似中了瘴气,左摇右摆。” 洪谦眼明心亮,知道盛凯这是为何,却并不点破。他心中盛凯人倒还好,虽有淑女之思,却并不曾逾矩。然家中却是个烂摊子,并不配他宝贝闺女。既盛凯不说,他便也只作不知,回苏先生好大个白眼:“他与先生情意相投,先生尚且不如,我如何得知?先生不如去起卦?” 气得苏先生回去拿着三枚古钱直摇,不知是否算洪谦甚时候踩进坑里崴个脚。 洪谦看苏先生不开心,他便开心了起来,只恨只能暗乐,合家上下连着闺女,都无人肯与他道乐——家下心中都敬着苏先生。乐回,又将眉头皱起,这盛小秀才镇日里磨磨叨叨,倒是提醒于他:玉姐这过了年已经十三了啊! 洪谦思及此,便浑身阵不自在,寻秀英说话,要秀英留意玉姐。将秀英吓了跳:“难道有什么不妥?”洪谦道:“等有,就晚了。她也大了,我的意思,不急在这两年。今秋我便下场,明年入京,苏长贞旁的不好说,文章上的眼光还是有的,他埋汰我上了瘾了,既他说过勉强可过,我便能过。入京再说!” 秀英犹豫道:“纵你去赶考,哪有带家眷的道理?考完了再去做官儿,总不回这里,或在京,或在旁处,咱们再去寻你,再看?只怕人生地不熟,不好相看哩。” 洪谦道:“我有数。无论男女,成婚太早,懂得便少,难免吃亏。” 秀英心下难安,口中应了,心中却打着暗中看着有无可意女婿的主意,若江州真个有好孩子,洪谦还能不答应?只管暗中留心,真个觉着好了,再说与洪谦,他若应了,再与亲家说话便是。 ———————————————————————————————— 此时九哥尚不知晓,他那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儿,险些要叫心上人的亲娘立意嫁与旁人了。实因秀英再托大,深觉闺女千好万好,也不曾想过将女儿“高攀”他家。虽说宗室大半是只剩个空壳子,申氏却是能干,郦玉堂这家,还是兴旺。秀英与申氏相处,虽也想过如何如何,终是将脚又踏到了地上,亦不曾想申氏早已相上了玉姐。 申氏虽有此意,眼下门心思却是忙着五哥之事,因连嫁两女,她在江州这二年经营之盈利贴进去八成,五哥放定虽不需太,然接着便要娶了齐氏,这花费便又不小。且五哥成婚,又要与他另收拾房儿来住,亏得四姐、五姐已嫁,否则这后衙还没有这许房儿哩。 将将把新房收拾利落,再看库房,也空了半儿,申氏将指头曲,却舒了口气。只剩六姐、七姐两个女儿并六哥、七哥、八哥、九哥四个儿子了,五哥成婚,过两个月便打发往京中谋个小小官职,顶门立户去。六哥也快了,她这担子已卸了大半。郦玉堂在江州不过二、三年,再留个二、三年也是应有之意,界时底下几个婚嫁的钱也都有了,并不用动她的嫁妆,手上也能留些老项。 申氏开心,便有干劲儿,见何人都是笑盈盈,心头将五哥娶妻之事想而又想,再无疏漏处,又想起九哥来。九哥近来略瘦,申氏抚养大了几个男孩儿,知道他到了这年纪是要抽条长个儿了,瘦些儿也是寻常,当年四哥在这个年纪便是瘦似麻杆儿,只吩咐着厨下炖好鱼好肉与九哥吃。 郦玉堂虽不管事,到底有九个儿子,前头八个个接个地来,总在他眼前过过回,见九哥这般,也只笑句:“俗话儿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倒好能吃哩!”申氏心道,你本就穷,儿子靠你养,早饿坏了,我有好的与他吃,你倒说嘴。口上却道:“他蹿个儿哩,错眼不见便长寸,这长出来的肉要哪里出?还不是靠饭顶上?” 郦玉堂道:“我总说不过你。” 申氏道:“不用你说,你去写罢。写信往京里,央王府里与五哥谋事做,也好养家糊口,成家了,该立业了哩。再写信与大哥,叫他看顾兄弟。”无论五哥所领之差在京在外,他是宗室,总要返京回。且新娶妇,亦需携妻回去,认回亲戚、拜回祖宗。郦玉堂有官职在身,非奉诏却不好回去,只好叫个心腹管事路陪护。 这头郦玉堂将信送出,那头京中又有信至,却是京中吴王府与六哥订了门亲事,姑娘是吏部尚书的孙女儿,因父母早亡,养在祖母跟前,吴王子孙众,总有些事儿要劳动这孙尚书,便与他结个亲家。郦玉堂钟爱此子,不想叫他爹给祸害了,连连顿足道:“阿爹怎地如此?!怎好如此?!从来丧母长女不娶!” 申氏道:“事已至此,还有甚话可说?想那尚书孙女儿养在祖母身边,总不至于失了教养。且是尚书家,于六哥也有进益。只好死马作活马医了。休要再说甚丧母长女,既做了咱家儿媳妇,连外人的气我且不肯叫她受,何况自家人?初闺媳妇、落地孩儿,用教的!” 她说的这是正理,郦玉堂嘀咕回,索性闭了嘴巴。申氏道:“回信应了罢。再叫五哥两口子捎份儿与孙尚书家礼物,幸尔我早预备着五哥事毕便办六哥事,凡插定等礼,都是现成的,现在要添些便可。”心中却有些儿发愁,诸媳之中,唯长媳出身最高,其父是从五品中散大夫,其余娘家父兄皆在六、七品上。乍来个尚书孙女儿,恐凌于诸嫂之上,难免要费番周折。 申氏不免动起脑筋来,实是不好,便令分家罢。 吴王系的风俗,便是男子成婚后便要谋个差事,得份俸禄,除开长子,都要分出去住。起因乃是吴王府虽大,架不住儿子,住不下,必得分。郦玉堂当初分得京中处五进宅院,很是不小,然前院要 分节阅读33 欲望文 分节阅读34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34 待客,住不得人,书房女眷也不得入,实打实只有三进住人院落。自家又有马厩,郦玉堂还有花房,又有下人住处等等等等不而足。往常孩子小,倒也罢了,郦玉堂又在外任上,现京中住着三个儿子,因房贵,便都在这处。次子却是放了外任,做个县令。这孙氏若好,便处和睦,真个不好,申氏便想作主分家。 思忖定,申氏便去打点带往京中的礼物。 ———————————————————————————————— 这头申氏计定,叫郦玉堂亲告六哥婚事已定。郦玉堂心中不甚满,然在儿子跟前却不说,只说:“你阿翁与你定门亲事来,是孙尚书孙女儿。” 六哥听了,也无旁话,从容应了。 不时,这消息便如长了脚般,家中上下都知道了。五哥尚未动身,叫上七哥、八哥、九哥,都来看六哥。九哥正在那处对着镜儿看新上身的青衫袍,冷不防叫五哥拉了来,路上便听五哥说:“六哥好事近了。” 到了六哥房里,才知始末。众人与六哥说“恭喜”,六哥心中实不甚喜。若是申氏为他定个亲,他便欢喜无忌,这京中,他实是信不过。那位祖父,险些儿将三姐儿嫁与个商户,堂姐妹不知叫如此这般嫁了几个,事儿做得并不光彩。 却听五哥道:“这回京里办事还算厚道,与你个官家姐儿。”八哥便朝七哥挤眉弄眼儿:“下个便是七哥你了。”七哥没好气道:“你排行在我下头哩。六哥省了咱娘的事,下来便是咱们两个。” 这便说到婚事,又是亲兄弟,不免无忌起来。六哥说:“但如几个嫂子半儿,我也知足了。”兄弟们又笑闹,五哥因成婚,心中似脱胎换骨般,虽也笑闹,却隐隐有些儿担当模样。看九哥不则声儿,便问九哥:“你越发沉闷了,今年你也有十三了,咱娘总不会忘了你,你想要甚样娘子哩?趁早与娘说,免得叫京里胡乱配了。” 九哥近来最怕提这个,吱唔不言。他再黑面,兄弟们也是处长大,不留心便罢,上心便觉出不对来。五哥过来人,见他这样,便说:“你可是有心上人了?是哪家好姐儿,若合适,说出来,哥哥们与你做保,请娘提亲。” 九哥哪里肯答? 五哥面容便整肃了起来:“你是不是看上不该看的人了?你从来最懂事儿,若是家中使女,你万不可私下做出事来,有甚事明着说来。你未娶妻,可不敢先做下这等事,闹出人命来不是玩的!要是外头的,好人家女孩儿倒也罢了,若是不干不净的,不用你气着父母,我先打你!” 六哥道:“五哥慢些儿说,九哥向来懂事的。” 五哥道:“你们当晓得,咱家里娘的家法最是明白不过的。不许先有庶子,也不许宠妾灭妻,这两样是祸家的根本。再有,要敬重妻子,万不可叫妻子难堪,那是承奉宗嗣的人,你不把心放她身上,却要心疼谁个来?真个有颜色好的,若人也本份,抬来做妾也使得,却不可漫过了妻子去。明白否?” 九哥听了这“抬来做妾也使得”,摇头道:“真欢喜了,便刻也不想撒手来。我疼谁个,便真个疼,当不令他与人伏低做小,委屈为难。那般做,必是没把人放到心上的。” 六哥花容失色:“除开背书,未见你说这许话来!你真个外头有人?!” 九哥道:“如今没了。” 五哥忽觉背上冷,只觉他幼弟忽而冷如铁石。九哥是申氏独子,又是最小个兄弟,因申氏待他们好,又有郦玉堂那种怪癖,九哥平素又用功辛苦,他们也颇疼九哥。七哥道:“只要是好人家女儿,我们与你做保去。” 九哥头也不摇,眉也不挑,道:“不用了,过去了,何苦叫人为难来?” 把他四个哥哥吓得不敢言声,正互使了眼色儿,立意即刻去告诉申氏。九哥忽地道:“原是我心事,我这里过了便过了,往后再无妨碍的。娘近来够忙了,哥哥们还当我是兄弟,便休说告爹娘。” 他这脸上样子忒吓人,五哥点头,暗道:我先应了,等会便告诉娘去。六哥心说,五哥应了,我可没应,九哥你可别怪哥哥。才想完,九哥便说:“人无信不立。”盯着五哥点了头,又拿眼睛看六哥,挨个儿将哥哥们逼勒回,见都应了。方起身,长长揖:“我谢哥哥们了。” 诸兄实是无言。此时方觉平素那沉默寡言的幼弟实是诸般可爱,似这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样儿,还是少拿出来吓人为妙。五哥道:“我与你个月儿,月后,你还放不下,我行前便要说与娘的。” 九哥深深点头。 ———————————————————————————————— 九哥得了诸兄之诺,回房里睡去,辗转反侧,求之不得之心益盛,直到三绑子响,方迷迷糊糊睡了。睡梦里,那青衫少年忽地笑了起来,不知怎地头上簪子没了,头青丝落下,拂到他脸上。他伸手与那少年理头发,指尖儿触到那张脸上,只觉阵滑腻,不由心中荡,身上也热了起来。忍不住手握发,手揽了人家腰,真个盈盈握。 触之下,他又觉唐突,实是干了不好的事。没那个心思便罢,止如寻常男儿间勾肩搭背;有了,再这样揽着,就不好了。忙松了手去,口中含糊着致歉。却不听少年说话。 九哥忐忑,抬眼看那人,生怕他生气,却见那眉眼极秀气,柔和万分,那白玉般耳珠上竟有个小小耳洞。梦中的他惊,再抬头细看看时,却见眉黛轻扫,红唇涂朱。垂下的发也不见了,却盘成双鬟。青衫少年换了身湖绿衫裙,竟化作个妙龄少女来。 九哥这梦极是畅快,竟误了起床,申氏听报,还道他病了,忙来看。却又叫不醒,忙来摇。 九哥梦中正与她说:“你家在何处,我求爹娘去你家提亲。嫁我罢,我总待你好,辈子。”那少女羞红脸儿,将将点头,九哥开心得要飞起来,不想叫申氏掌拍到地上,问他:“你怎地叫不醒?”伸手来,试他额上,“有些烫。叫个太医来看看罢。” 九哥美梦被惊醒,黑着张脸:“不用,我这便起,教母亲担心了,是我不是。儿大避母。” 申氏噎,指戳他额上:“你个小正经儿!”看九哥有力扮黑脸儿,试试他额头,这时热度已下,便离他床前,自往外间坐了。那头九哥唤童儿拿衣裳来穿。起身,却见穿着亵裤湿了大片,脸上黑!他居然尿裤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九哥:居然尿裤子了,tt(继续哭着跑掉…… 哈哈,九哥,人不二傻枉少年啊! 其实我还是会写感情戏的,对吧?以及,我发现我总是会写爆预定字数!这章本来计划六千搞定的,上章也是,结果…… 唉唉,不过九哥明天会知道真相的,到时候又是道炸雷啊!偷笑着跑掉。 ☆、56显灵 话说九哥夜不如是不是好眠,却必是好梦,误了起床时辰,申氏因担心他,亲来探看,却叫这黑脸儿子噎了个哭笑不得。果然是“儿大避母”,申氏好气又好笑,又不放心儿子,便在外头坐了。 九哥自有处独院儿,院不甚大,座北朝南三间上房,两边几间厢房,九哥自住着正房,房子也不太大。申氏在外间坐了,听着里头悉悉索索,不时,九哥便叫:“书童儿。” 申氏听他唤书童,又是笑。但凡有些钱的人家里,哥儿都会有个书童儿,或伺候笔墨,或陪伴玩耍。九哥长到五、六岁上,申氏先与他安排个书童儿,与乳母道伺候着,渐渐撤了乳母,到八、九岁上,与他再配上二、三侍儿。申氏犹记当初叫他去看书童儿,说:“你不好总与乳母妈妈道了,与你个书童儿伺候着。” 九哥其时便虎着张胖脸儿,点点头。申氏问他要哪个,他说:“凭娘给。”申氏与他个小书童儿,说:“这个书童儿便与你了。”也不知怎地,此后九哥便认准了这个书童儿名字就叫个“书童儿”,到后来也不曾改口。 申氏正偷笑间,却听里头叽叽喁喁,却听不真切,时又有翻箱倒柜之声,却才忆及九哥幼年时,心头软,听这声音便不太放心,便进来看。却见九哥光着两白腿儿,当地着,床脚下塞着团物事,书童儿大半个身子埋进衣橱里,嘀嘀咕咕:“那条裤子是藕色的,今天穿青衣,须要有相配的色儿才好哩……” 申氏进来,九哥面上强作镇定,手拽着被子挡在身前,口中道:“娘怎进来哩?”书童儿忙拔出头来,又太急,撞了头,却将眼睛看向床脚。申氏早有疑虑,这九哥房舍最是整洁,从不乱放东西,如何床脚堆了这团?个眼色儿过去,她的使女小蕙儿,便上去将那团藕色拣起,理开来却是条裤子。 九哥大急,总不能穿着这尿湿的裤子出门罢!叫人闻见了不好?!是以令书童儿找新裤子去。哪想申氏又进来了?她自己进来还不算,还要带着个使女。九哥光着两条腿,不好在使女面前动作,将被裹,避开来去。小蕙儿忍笑捧了裤子与申氏瞧。 见申氏看他那条湿裤子,九哥耳朵都红了。申氏看回,暗纳罕,抽抽鼻子,忽而大喜,笑着将手儿摆,叫小蕙儿将裤子交与书童儿拿着,令小蕙儿出去。自从柜子里取出条新裤子来,笑看九哥道:“这是好事哩。你长大了,好娶新娘子了。” 九哥并非无知孩童,正在懵懂间,因夜美梦,忽叫母亲捉个正着,时心慌,方误以是尿床。申氏却知,这儿子已经十三岁了,他自三岁以后就没尿过床来!笑道:“快穿了衣衫来,厨房里有与你留的粥菜。这事儿,我叫你哥哥来与你说。”言毕,叫来小蕙儿,扶着小蕙儿的肩膀出去了。 九哥如遭雷劈。申氏将话说到此处,他还有甚不懂的?甚发悲愤了起来:真个断袖儿了,梦着个好看少年,就梦到泄了出来…… 书童儿缓半刻也悟了,然见九哥冷着脸儿,只好偷偷笑两声儿,却不敢上前恭喜了。 ———————————————————————————————— 却说申氏因九哥“长大”,满心欢喜,想九哥与玉姐同年,如今又是这样,近来便与秀英提上提。在此之前,自然要先与郦玉堂说上回。使秦妈妈去寻五哥来,也不自家说,却叫秦妈妈在跟前暗示与五哥。五哥听了也笑:“九哥总老成,忒威严,能臊上臊,也是好事哩。此事交与我,我与他说去。” 申氏打发与五哥,与秦妈妈对眼儿,两个都笑了。秦妈妈道:“九哥再过两年便好娶新妇,娘子有主意了?”申氏道:“有哩,不过不好叫他早早沾这些男女之事,伤身,先定下来,过个三、四年,他再些儿书,明白些儿事理,方好成亲。”秦妈妈笑道:“正是。这事却要与先与府君说的。”申氏道:“这还用说?” 主仆正欢笑间,郦玉堂却来寻申氏商议。他因六哥婚事,终是意难平,越想越憋气,便来与申氏做计较。申氏见他来,起身迎了:“怎地这般不乐?可是先时那个案子又有甚波折?”郦玉堂道:“那个有甚波折?人证物证俱在。” 又说:“他们越发没成算了,须快些儿将儿女婚事都定了,免教京里乱配。”申氏便知他对六哥婚事不满,便不在他气头儿上劝,横竖六儿媳妇儿是在自己跟前过活,郦玉堂与她无甚大碍。 扳着指头儿道:“女儿有上封信在,倒不愁京中乱安排。江州城的好男儿,最好的两个已是你女婿了,剩下的却要有些周折了。说不得,好再拖个二年,看你下任到何处,再作计较。倒是他们哥儿几个,也都不小了。” 申氏便趁机将九哥、玉姐说了,郦玉堂喜道:“我常听人说女生类父,洪谦的女儿想是不差的。你既也说她好,那便是她罢。” 申氏道:“那我便知了。先与洪秀才娘子知会声儿,将事儿说说,待七哥、八哥放了定,才好走这礼数儿。总不好叫兄弟早过哥哥去。”郦玉堂道:“是这个道理,应事,全看娘子。”申氏道:“这说的甚话?难道只我个去见亲家不成?”郦玉堂捋须而笑:“但凭娘子吩咐。” 申氏这里,想且悄悄儿与秀英说,备下几样表记,又遍寻自家妆奁,想挑个好物事与玉姐。看了数日,总不如意,终于翻出只红漆包金的匣子来,打开来,红绒衬里上两支凤头金簪子,是内造出来,宝石为目,镌金为羽,凤口各衔枚大珠,簪身上细琢祥云纹样。申氏越看越喜,便就是它了。 待要约秀英,却看九哥,见他精神不振,强做欢笑,人又支离憔悴。不由大吃惊:“这是怎地了?”五哥几个知悉内情的,却不敢此时说,因九哥说:“月之期不曾到哩。”只得暂忍数日。 申氏见儿子精神不好,问他,也说无碍。强押九哥看了太医,却说是思虑过重。问九哥,却问不出来。申氏想,先时秀英提过,要为洪谦去寺里烧香,又说这寺极灵、和尚也是得道高僧。 申氏腾出手来,带九哥去慈渡寺。想五哥夫妇将回京,六哥还未见未婚妻是个龙是个凤,其余诸子女人生大事也未定,便令六哥也要去、七哥也要去、八哥也要去,为他们求个姻缘,又带上儿媳女儿,命五哥押轿。 巧了秀英也在这天去。慈渡寺原就是秀英告说与申氏,又是洪、程两家常去的,大家都挑个吉日,沐浴衣,又都在近日急去烧炷香,可不就遇上了么?因洪谦考试日近,秀英近来越发虔诚,发愿近日往慈渡寺里去。又要亲自抄经,叫玉姐也抄抄,心里却是为玉姐求个姻缘。 程、洪两家人口少,收拾着车儿轿儿便去。郦家人口,女眷也,故而纷乱些,却是洪家先到。到这寺里却不须顶盖头了,世人看僧人,却总好将他自男女大妨里绕将出去。玉姐搀着林老安人,秀英与素姐并走,洪谦却牵着儿子金哥之手,路与他解说,慈爱异常。 那苏先生也跟着来了,将手背,慢慢儿踱来。他因常走失,走的路比寻常人都要许,也练出副好脚力来,却是步步安稳,平步上山来。 到了庙内,内中僧人自是识得他家人,累年来这家人往庙里布施无数,又虔诚。每回来,又带个苏先生,总弄得方丈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要念几声儿“我不入地狱谁个入地狱”,方能作出持重样儿来接待这位先生。每到此时,小沙弥们聚处偷笑几声儿,师傅们是不会训诫的,只因师傅们也忙着偷笑。 果然,知客僧迎这家人入,苏先生径去捉方丈,洪程两家诸人烧香。林老安人因拦着,叫洪谦先拜拜:“今日你是主哩。”洪谦拗她不过,拜前三叩,众人却不知他求的是甚。 僧人拿了签筒儿使他摇,他却说:“先时摇过,再,便不灵验了。” 次便是林老安人,求的是两家平安,金哥平安长大,光大程家门楣;洪谦得中,封妻荫子;秀英能生个儿子,于洪家立住脚;玉姐有个好归宿,夫荣妻贵。叨念许久,思忖再三,终摇了摇签儿,抽中个大吉。 素姐却不肯摇。秀英见状,也缩了手。两人皆想,老安人摇了个上上签儿,我沾个光儿便好,何须再摇?玉姐只将佛经供上,也不去摇,心里想的却是,头先儿摇的签不坏,再摇恐不灵了。 林老安人又要去解签。秀英又添香油钱,又出钱为那没缘的孩子点香灯,求念经。正解签时,外面又是阵人声,却是郦府君府上家眷来上香。知客僧入来说与师傅:“府君家几个哥儿押车,女眷们都来了。因有男客,此处女眷还请斟酌闪闪儿。” 素姐听了,便牵玉姐往幡后走。原来凡大些儿的庙里殿上,并不使墙隔断,却好从梁上等处垂下许长幡来,两头剪绣作莲花样。纷纷复复,也似帘子般。听说来的人里有男客,纵是秀英与申氏相熟,也只好走避于幡后。洪谦因思来的有女眷,也随妻子至帘好。因两处相识,便不好避而不见,且待郦家礼佛毕,却是男人见男人、女人见女人。 ———————————————————————————————— 申氏等人也听闻知客僧说:“里头是洪秀才家来礼佛,男女都有,待小僧去说,休要两处男女冲撞了,却是不美。”申氏因问:“是哪个洪秀才?”知客僧如实说了,申氏想,这岂不是洪谦家?可是巧了! 那头九哥听“男女都有”,心几要跳出嗓子眼儿,却躲也不好躲。八哥他左近,只觉九哥袖子动了动,便看他眼。申氏道:“既这般,我们也速去。礼佛毕,我倒好与他家娘子说说话儿。”又令九哥兄弟几个与洪谦见见:“他是你们父亲看重的人,却是真个有本事的,与那些清客不同,须得敬重。” 五哥笑道:“洪秀才我们也曾见过的,是个肚里有货的人,娘且放心。”又嘱妻子齐氏,好生侍奉母亲、照顾妹妹。齐氏应了:“娘甚周到,我不过跟着学些儿罢了。” 话毕,先往礼佛。却是女眷先拜,申氏打头儿,其次才是男丁们。女眷拜完,僧人引着,将洪谦换将出来,金哥年幼,便留在母亲身边。 幡后影影绰绰,当是洪家女眷,申氏已往后头去,两处小声说话。九哥恰排着最后,他心中甚乱,然听僧人唱经声,又渐平静。仰面看佛祖,心中已是泪流,暗道,若那日不出城便好,也不是今日这般为难,却又想,心中却是丝儿也不后悔。忽起想起那个梦来,此梦自醒之后,他便时时想,复暗祷:我知心思不好,却不能管住心,佛祖慈悲,若那日少年是个女孩儿便好了……心下也知荒诞,然这般念头不起则已,旦萌生,却是抓着根救命的稻草般,祷而复祷。 却是申氏要与秀英说说玉姐之事,将提个头儿,申氏却与秀英说:“玉姐真个好,也不知哪个有福气得了她去。” 秀英道:“我还要为她求福气哩,只求她入个和顺人家儿方好。” 申氏道:“我看她便好。”齐氏便道:“娘,我与六姐、七姐皆是初次来,想出去看个景儿哩。”又问秀英:“大姐儿既常往来寺中,还请她与我们就个伴儿,不知婶子可允否?” 秀英心道,齐同知在江州好有五、六年了,说你没来过这寺里,谁个信?却笑道:“有甚好不好?要去,便同去哩。”不由心如擂鼓,莫不是?抬眼看申氏,却见她也满面笑。 秀英因金哥小,恐他时不开心闹将起来坏事,又或是小孩儿嘴不紧,胡乱说出去,于玉姐不好,打发他出来寻洪谦。 这头玉姐与齐氏姑嫂几个沿着幡子往殿后走,那头九哥不好抬眼看女眷,却看洪谦——五哥正与洪谦说话——心头又是阵凄凉,见着洪谦就想起那少年来了。他知洪谦有儿女,想洪谦与他也算和气,他却肖想人家儿子,竟比肖想人家闺女还要无耻。不对!洪家男人不是都出来了么?那……那个少年呢? 思索间,终忍不住又去看洪谦身边。抬头儿,却见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头发剃成个梳子背儿。大红肚兜水红镶边的衫裤,却听他朝洪谦叫“爹。” 九哥登时傻了,脑中片糨糊。他知洪谦有儿女,女儿大、儿子小,再往细处,先时是不好探听人家家中事,听来便听了,不知道的便不知道——总不关他的事。后来想知道了,却又不好意思,又恐给那少年惹来麻烦。 眼前这男孩儿管他叫爹,那……去年城外管洪谦叫爹的那个又是谁?好容易自拜垫上爬起来,九哥扶着脑门儿,简直不敢相信,要是他还没傻透,那……那他想了这大半年的,竟是个姐儿么?! 九哥仰着头儿看那佛祖,佛祖笑而不语。 此时却听脚步匆匆,个小沙弥跑了来寻玉姐,将几人堵在后门处:“檀越,令师……”话未毕,秀英等皆笑了起来。玉姐道:“先生又与方丈相谈甚欢了?”小沙弥小光头上也红了,合什点头。玉姐因说与齐氏等人道:“我家中先生最喜与这处方丈说话,总要有人劝解二,方不致留在此处也做了法师。” 小沙弥见玉姐有人结伴,为难半晌道:“后山有好景,施主不嫌弃,请处去。”到得后头,将这几个人拦下便是,免得方丈窘态叫许人知道。几女应了,道出去。六姐、七姐与玉姐相熟,又说上回说过那绣屏,齐氏却看玉姐行止,也是满意。不出意外,看婆婆那个样子,这便是将来妯娌了,总要模样好、性情好,方好相处。 寺中大殿都是如此,有前后门儿,前门进去是佛像,绕过佛像才是后门。并不碍着九哥听,玉姐这声音,正是梦里听过千百回,可不就是她的声气么?九哥如何不喜? 九哥咚咚叩几个响头,虔诚狂喜之状无以复加。佛祖显灵了!又许愿,但我有能为时,与佛祖重塑金身来! 那头秀英等听了申氏之语,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秀英道:“娘子莫不是与我说笑?”申氏道:“这等事,如何玩笑得?纵我拿儿子说笑,也不好拿旁人闺女说笑不是?”林老安人祖孙三代,面面相觑,都是欢喜。终是林老安人道:“这事须问孩子爹哩。” 申氏道:“我那里官人早允了,他认得府上官人,再没个不欢喜的。如今府上官上正在外头,我家九哥亦在外头,何不使人去说,再见上见?若相得中,便成,咱们回城便议他们两个事。若相不中九哥,也是他没这福气,如何? 分节阅读34 欲望文 分节阅读35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35 这里佛门清净地,个乱人也没有,纵不成,也没个谁传舌头。” 秀英思忖片刻,便使小喜去叫洪谦,申氏也使眼色与秦妈妈,叫她去提醒九哥。洪谦撩幡而入,却并不靠近,为避申氏之故。秀英上前,悄声儿将申氏之意说了。洪谦心里,要与玉姐好生挑个女婿的,猛叫人敲了棍,时有些发懵,呆片刻,方道:“那个哥儿也不是不好。只是,先前没想过是他,乍提,倒有些儿仓促了。” 秀英便回与申氏道:“我夫妇先前实没想过高攀来,猛听,有些欢喜得呆了,不知哥儿……” 申氏道:“我叫他来,你们只管看看、问问,他那八字庚帖,我回去自备了来,要看他功课也好、看他为人也好,回去总有时候儿。如今不过与你说,恐玉姐这般人才,早早叫人定了去,却不是九哥之失?”自家虽与天子同族,然是求娶人家女儿,总要将九哥摆于人前看上看,验上验。 秀英放下心来:“我与他说去。”又往传话。洪谦这回却明白了,原是提声儿,又有些儿不快,这申氏不知将玉姐看了几回了,先前他却不曾细审这九哥。他原看九哥不坏,倒也点了点头。 外面九哥叫秦妈妈拉住小声说,真真喜从天降,脸上也现出神彩来,张脸却不是灰败死硬,复作那冷面状,板得越发肃穆了,只求给未来岳父、岳母个好印象。 ———————————————————————————————— 后头玉姐不晓得将要被许人,走不半,当头遇上了方丈。玉姐奇道:“方丈好,我家先生哩?” 原来这苏先生于方丈处见纸旧经,道是前朝大家手书,迷上了书法。方丈逃过劫,玉姐掩口而笑。齐氏等见堂堂个方丈,这般逃命样出来,也是笑。玉姐等复抽身往前头去,想来苏先生没功夫弄哭这方丈了。 前头洪谦与九哥早熟,怜他懂事,又有郦玉堂这样个说正经又不正经的父亲,郦玉堂喜洪谦,洪谦也常是郦玉堂坐上客,又重这嫡子,有客常令做陪,行止是无须再问的,平素也未曾听闻有甚不好之事。他知郦玉堂已自吴王府分出,见这家和睦,这条便已允了。原本还觉这九哥少年人,闻说亲竟不动声色,有些儿不好,及见九哥走路,竟同手同足,不由失笑。 申氏听这轻笑之声,便知事情成了大半儿。又看秀英,秀英看九哥,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自也见他同手同足之状。这两个乐了,林老安人与素姐也无话可说,且九哥也是相貌堂堂。 申氏见状大喜,因示意秀英:“可否?” 秀英却看洪谦,洪谦点头。九哥嘴角儿抽,又生生抿住了。申氏摆手儿:“长辈们在这里,你又冒失进来,快与我出去罢。”九哥步下略踉跄,旋转身,脚下生风走出去,又朝佛祖许下无数愿来。 申氏便试探,事既有成,可否唤玉姐来,暂换礼物。应六礼故事,却要返城走过回才好。洪谦见申氏周到,便也点头。玉姐恰回来,是方丈陪着,原来这方丈想,他与玉姐处,想来纵苏先生追将出来,也有玉姐这个护身符在了。秦妈妈人老眼不老,远远看了,笑道:“可是巧了,正想着她们,这便回来了。” 却说这方丈到得前头,恰闻这喜事,方丈出家人,又再次自苏先生魔爪里逃了命,也不免染回俗:“阿佛陀佛,佛前结缘,两家好缘份。”两处想,可不正是?!也是欢喜。因事情几定,申氏悄令将幡儿打起。 小蕙儿轻轻理开道幡子,玉姐将身闪,走开几步去,只靠在秀英身侧。外头五哥等已知此事,还恐九哥有甚不妥,却见这呆子脸上浮出个笑来,将四个哥哥吓得脚下软。九哥破例能进去,他们几个去不能,留在外头,挤眉弄眼,成分不解,又抬眼看回佛祖,盼佛能解惑。 内里玉姐虽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如此仓促,实有些儿手足无措。心中百般滋味儿,只得垂了脸儿,不令人看着,好遮了眼中委屈疑惑。她爹素来疼她,虽说父母命,她总觉父母不致问且不问声儿,心中难免不顺。用力捏了捏拳头,将脸上挂丝儿笑来。 那头九哥却开心得要命,只是天生那张脸,心里着实看重玉姐,面容不免凝重。看得申氏恨不得掐着他两边脸颊,与他掐出个笑来。九哥看玉姐,见她真个身湖绿衣裙,裙上桃花开遍,颈间枚金锁,青丝束作双鬟,与梦中般无二。时便看个不住。 秀英伸手戳玉姐,玉姐只得抬头。玉姐看九哥,好生吃了惊,暗道,怎地我只抢他只胖兔子,倒要把我赔与他了?他又府君家公子又如何?姓郦又怎样?也不能这般不讲理。又微失笑,想来爹娘不致如此荒唐。她不笑还好,笑,九哥越发呆了,脸张傻脸。申氏真恨不得将他重塞回肚子里,免得丢人来。 玉姐因知熟人,再看九哥,只见他两耳粉红,不知怎地,也觉颊上烧了起来。 当下将九哥头上玉簪儿,换了玉姐颈间金锁来。六姐、七姐皆笑:“我们常说与你总有话说不完,要留你在家里住几日,好处说话。这下可好了。” 佛前定了姻缘,皆许事成,要往庙里再还愿来,方丈微笑:“是你两家缘份到了。敝寺不敢居功,若得心中常念有佛,诵几卷经便是。” 两家各各离去,申氏原意是令九哥送亲戚下山来,然苏先生还在后头入定,只得郦家先走,洪谦去揪了苏先生出来:“我闺女方才定亲啦。”苏先生险跌到地上去!后知是府君家,方说:“也好。”却常在玉姐耳边念,说洪谦不厚道。 洪谦也不理他,只管读书备考。那头申氏却忙,将五哥夫妇打发回京,又在两三月间,将江州治下梅县县令之女定与七哥,又与八哥定了个钱教谕之女。将将忙完,那头举人试开始了。 洪谦却中了第二名举人,申氏听得消息,便令叫了官媒来,将礼物收拾妥当,去往洪宅提亲。男方的媒人使了亲家齐同知,女方这里纪主簿本欲毛遂自荐。苏先生与洪谦怄了半天气,还是舍不得玉姐,也要做个媒证。秀英等喜不得,自是依苏先生,何氏来探口风,听闻秀英已有盘算,便不提这个话,只与秀英说起玉姐嫁妆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已经证明我会写感情戏了,对吧? ^0^明天继续~ ☆、57青涩 世间结为婚姻,总要按六礼走,先往纳采继而问名,两家换了庚帖,去合八字。 此时申氏方知玉姐大名儿叫“成玄”,还说这名儿略硬气,与此相比,九哥的名儿就土气得。原来这九哥恰是“明”字辈,上头八个哥哥,大哥儿出生的时候便叫个郦明乾,二哥便叫明坤,依次排下来,恰是用的八卦排序。 这也是情非得已,吴王家人口太,起名儿,不照个次序来,是乱不好记,二是恐重了名儿。八卦都叫八个哥哥用尽了,轮到九哥,只好叫个“明生”。此情此景,申氏也不好说甚么,谁叫……郦玉堂能生呢?总好过郦玉堂的长兄家,当时觉得生个五男二女便好,便取了五常次序,不料生了十个儿子,为后头儿子续起个名儿想破了头。 想着事不烦二主,索性拿往慈渡寺里求个安心,自然是求了个大吉,诸事皆顺,天作之合。于是便写订婚书,放定。待放定后,再定吉日完婚,因两家孩子都不大,且九哥尚有兄姐未曾完婚,却不须太急。 媒证的名字,也要写于婚书之上,与双方父亲名字、子女名字道,工整书上,待事成,须往衙里盖印讫。九哥是宗室,除开这个,郦玉堂尚要修书封,去京里,使家中知晓,再往宗正处报备,待成亲,好将玉姐名字往玉牒里添上。及十年修玉牒时,重整入册。 眼下且不急京中事,先将此处文书做好即可。两家父母连同媒人都到洪宅来,写订婚书,画押,旁人还要往衙里走动,郦玉堂自家便是江州的府君,此事最是方便不过。 九哥亦随父母来,悄悄儿将眼张望,却不曾见着玉姐,反叫八哥戳他指头。玉姐实则在帘内,只待订婚书写就,申氏将带来的定礼与了洪家,自将双金凤簪与玉姐插上头,才是全了礼——却不好叫他见着。 众人依次书名,可怜官媒人,原该两处牵头儿的,如今只好做个看客。做人父亲的,儿子定婚,自然要检看婚书,打开看,郦玉堂只觉浑身叫泡进了热水里,泡得连骨头都酥软了。将那薄薄纸儿拿起,细细看了回,猛地跳将起来,坐下椅子都叫他仰倒了! 苏正! 郦玉堂幼时在京中生长,彼时苏长贞尚未入京,待苏长贞入京,吴王为生活计,又拖家带口赴了外任。郦玉堂长大,却向在京外,故不曾识得苏正真颜,常以不得亲见苏长贞为憾事。他识得苏先生字迹,细细对,怎能不又惊又喜且疑? 这般形态,恰与他儿子九哥有得比。九哥知晓意中人是女非男,且母亲即时便与他定下媳妇儿来,便是这般心情——乐得简直不知道要怎生是好! 郦玉堂抖抖索索,只把眼睛看向苏先生:“先、先,先生便是苏正苏长贞?” 齐同知也是个不曾见过京中苏先生的,听郦玉堂如此问,也惊:“这个苏正,便是那个苏长贞?”郦玉堂宝贝般取出高价收来的苏氏真迹:“看看看看,还能有假?”取得如此顺手,乃是幼子放定,亲家洪谦又得他心,他咬牙拿出珍藏字画来充充门面。 齐同知字儿写得比上司好,然书法上鉴赏却又不如郦玉堂,且奉了上司亲家之命去权充个媒人,有正事要办,听郦玉堂提醒,方细细看来。看完便倒抽口气儿,两眼翻,险些昏了过来。他进士出身,读书人,眼睛里能看得起的便少,值得崇敬的少,苏先生便是这其中之。 苏正苏长贞,仕林之中大大地有名,才学不消说,人品也是值得敬重的,满朝上下,自不是人人都喜欢他,然再讨厌他,也说不出他德行不好来。远的不说,近处便有个例子。洪谦与苏长贞相看两相厌,恨得想拧断他那小细脖子,恨得口个苏半仙儿,也得说,这苏先生倒真不曾办过什么错事儿,没心过什么坏心。恰相反,此人急公好义,刚正不阿,又不畏权贵,还以诚待人,真真是个好人。 这样个人,还是帝师,还畏外戚之势,力尽忠,又心维系正统,真真是天下名士。能梗着脖子请官家将继后所出的鲁王弄出宫去,能不看太后与皇后的脸色,该参的参该骂的骂,实是个正人君子。且笔好字,哪怕销声匿迹,哪怕官家为太后所扰不得不请他离京,哪怕他现下只是个白身,幅好字儿还要几百两银子。 端的是天下闻名。只可惜虽然得罪了陈氏外戚,却不曾有人图影天下,通缉于他,他的长相,未见过的人自然无从知晓。 郦玉堂与齐同知亲家两个,你看我、我看你,简直不敢相信!郦玉堂便问洪谦道:“亲、亲、亲家,这位可是那个苏先生?” 洪谦无聊道:“我家便只有这个苏先生,不知那个苏先生是谁。”苏先生眼见他学生的放定礼将要变成认亲礼了,腰间拿出方私印来:“验明正身,可放定否?” (我必须要插播个场景:郦氏父子齐亲家:=囗=!救命!拿人家先生的字当定礼神马送过来的,蠢爆了啊!) 齐同知话儿也说不顺溜了,眼神儿发直,问苏先生道:“是是是是,您不是这家、家、家里西席,教、教、教这府上小娘子的?” 郦玉堂两腿软,齐同知忙扶起他来。 郦玉堂忙将两个手掌在身侧衣服上擦了两擦:“定定定!必得定!”说到最后,几要嚷将起来。又扯过儿子九哥,令他拜会苏先生。洪谦险要气得将这亲家与那先生齐掐死。 九哥自是知道苏长贞的,苏先生为人,谁个不赞声好来?早经听得呆了,幸尔他面上不甚显,前后摇摇,又立住了,面无表情去看郦玉堂,只见他爹满脸潮红,知道的是说他见苏先生,不知道的,还道他……咳咳!实在有些儿不雅相! 忙将他爹扶得立正了,先往洪谦面前拜上拜,洪谦眉头展,笑道:“好孩子。”九哥“嗯”声,再与苏先生长揖,道是敬他娘子的老师。那里头申氏捂着胸口儿,满眼喜色,拉着玉姐的手儿,喜不得。六姐、七姐也乐,七姐道:“九娘有这般好先生,也不说与我们。” 玉姐自从见了九哥,也说不上心中是甚滋味,总不厌他就是了。洪谦与秀英心中取中九哥,且九哥这相貌,郦玉堂不甚喜欢,却是岳父岳母爱的好模样儿。秀英也曾悄悄儿问玉姐:“如何?” 能问这声儿,已是开明父母,许人便如六哥般,尚不知相伴生之人是圆是方,便叫定了下来。幸而玉姐也不是小心眼儿,想那时抢个胖兔子,九哥也是身手伶俐,此番再见,人又长得高了些,行止也有理,再者……他的耳朵是红的。 玉姐当时笑,小声道:“他像爹。”这话叫洪谦听了,险没背过气去,洪谦自以生得风流倜傥,贵介公子模样儿,哪似九哥张方脸,好做个判官?!闺女不满女婿,他要焦急,这夸起人来,当爹的又要吃醋。玉姐双掌合什道:“檀越,着相了。”笑,拎着裙子跑将出去了。 因佛前结缘,卜测大吉,玉姐也算是舒心了,再没想到夫婿合心了,这先生又叫她闹心来了! 然则所谓灯下黑,便是说的眼前了,玉姐在这样位先生跟前学了近十年,苏先生还大大方方地将名姓显出来,她竟不知道先生还是这般大人物来! 这也难怪,她又不入仕林,年纪还小,周围只要没个人说与她,她又从哪里知晓?苏先生事,程家密之,洪谦懒得为苏先生歌功颂德,谁个能想着巴巴往她跟前说来?是以她不知。自家先生,将姓名摆到面前,她却不识庐山真面目,玉姐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七姐这般说,玉姐还能说甚,只好将头低,横竖她今天定亲,羞涩些儿也是应该。心里却将苏先生连着三天的鸡脚给扣掉了! 外头因苏先生提醒,终于全了这套礼数。里头申氏也将双凤簪别在玉姐头上。玉姐尚未及笄,也将头发挽起,以备这插戴。此时风俗,旧礼已丢了许,少人家已不行这笄礼、冠礼。其时男女,十二、三岁便成亲的大有人在,亲都成了,还理会甚个笄礼、冠礼?有、二守礼人家要行这礼,人倒要侧目。倒是天家,还有这个礼俗,也止是禁宫里住着的那家人家守罢了,且守得也不甚仔细。譬如冠礼,遇有事,许就不到二十便强加冠了。 外面洪谦仔细,请郦玉堂与齐同知等暂密苏先生行踪,众人想,苏先生虽不知如何路来的江州,源头却是明白的,确不好大张旗鼓。当下各约束内外男女,皆不许大肆声张。里头女眷也知轻重,都闭口不言。七姐暗道,怪道九娘方才不说话哩。 礼毕,内外摆起酒席来,请街坊、亲戚来吃酒。街坊等原也有小有家产有些自矜,且郦玉堂家人口众,又有仆妇得围随,申氏又与亲家做脸,撺掇郦玉堂将仪仗摆开,街坊等且插不进去。待礼成,方将这许累赘散去,请人来吃酒。郦玉堂留心,却见街坊等并不知苏先生真身。这也是自然,家中都唤他苏先生,是以众人皆知他叫苏先生,从不想名叫苏正,字长贞。 待里纪主簿夫妇最是得意,盖因与洪家处得好,苏先生也说他们夫妇是心有善念之人,府君面上,似上已记得他们,又夸纪主簿人品既好,合该担些责任,教护黎庶。纪主簿再上步,顶好做个县令,却是主官,他没个人出身,能得此官,也是喜出望外。 郦玉堂磨磨蹭蹭并不想走,挨到街坊都走了,还不从椅子上起来。九哥与他父子同心,却又有些扭捏。难得在椅子上挪了两下儿。 郦玉堂忍不住问苏先生:“这里街坊只唤您苏先生,您在此处,是真名示人否?若是,可有些儿麻烦。”九哥心中无奈,暗道若苏先生身份早叫人知道了,哪还用等您察觉? 苏先生却道:“行不名,坐不改姓。我又不是姓苏名先生,我姓名又不是见不得人。” 洪谦心里丢他个白眼。 郦玉堂却赞苏先生是端方君子,又求苏先生:“但得闲时,请往寒舍叙。又小儿尚在读书,若不嫌弃,我打发他亲来登门求教,只恐扰了先生清静。” 九哥闻言,终于舍得从椅子上起来,比那日叫他戳了个透心儿凉的胖兔子麻利得了,往苏先生面前揖,却拿眼睛看洪谦。洪谦见他嘴儿紧抿,双眼睛却可怜巴巴,也觉好笑,点点头,便是许来过来。 苏先生细看九哥,见他相貌堂堂,较之洪谦之流了身正身,比盛凯之辈又显出十分刚毅,看来便是木讷可靠之人,也是欢喜,也想看看玉姐夫婿是何样人。便点头应下,却又约下日期:“府君公子日日奔波终是不美,且府上有西席,我怎好扰人教授?若得闲,请三、五日来回便罢。” 郦氏父子皆喜。 里面申氏也邀玉姐常往家中去。玉姐却悄悄与六姐、七姐说话,准讨了申氏、郦玉堂的尺寸,好与他两个做鞋袜。六姐偷笑,道:“过两日,我叫人拿来与你。” ———————————————————————————————— 却说郦、洪两家定了亲,虽不曾立时操持婚礼,拿到天边儿上说,也已是亲家了。自此非止厚德巷里,便是江州城内,也敬着洪家几分,便是程家,提起来也只有赞叹的。都说这程老太公双慧眼,识得了洪谦,兴旺了程家。 那头苏先生却在书房里打着转儿,他已经两天不曾吃着鸡脚了!又不好自家提起,君子总不能好这口腹之欲,内心实是不快,他不快,便要挑剔洪谦二,洪谦便不告诉他,他这是得罪了玉姐。 州府里却欢喜无限,六姐回来故意说要与申氏量个尺寸,申氏道:“我的尺寸你竟不知道?”六姐道:“我知道,有人不知道哩。”因说玉姐要讨了尺寸来。申氏笑道:“她果然是个有心人儿。”六姐附耳道:“还要爹的尺寸哩,紧赶慢赶,到年前都有了。我想将九哥的也悄悄儿与了她,她见了,必能猜得出……” 申氏横她眼,想想,道:“已然定了亲事了,倒也无妨了,也不要弄鬼。你便说,这是九哥的,且慢,将九哥尺寸放上寸、寸半再与她,九哥到长个儿的时候啦。” 六姐应了,申氏道:“九哥是你兄弟,先定了他的事,非是我不心疼你,你与七姐皆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哪有不疼的道理?我已与你爹与京中说了,你们两个的事,由我与你爹做主。那盛小秀才人虽不坏,你也看见他母亲妹子了,是缘份没到。”六姐含羞道:“我明白的,娘,我去寻九哥要尺寸,许能见着他变个脸儿。”申氏叫她逗笑了,拍她背上记:“又促狭了。” 六姐去九哥处,九哥端坐书桌前,面前摆张笺子,瞪着那笺子。六姐进来,九哥伸出手去,当着六姐的面儿,从容折折,再折折。六姐皱鼻子,说了来意。九哥道:“六姐原知我尺寸的。” 这九哥因错将女郎作少年,自家为难了大半年,以后凡遇事,便好问几句“究竟如何?”有人回说某人好,他便要问如何好,说某处结了个硕大冬瓜,也要问到底有大。 六姐道:“我是知道,旁个人不知哩,快些与我伸了脚来,有好事哩。”九哥耳朵动,死盯着六姐。六姐扪胸:“瞪我做甚?”九哥道:“她做与爹娘便要许功夫,我这个……” 六姐惊道:“她?哪个她?”却见九哥意味深长看着她,哼了声:“我懒待看你那臭脚!”扭头儿走了。九哥又将笺子拿出来,打开,瞪着,他六姐手里有他尺寸。 次日,九哥便叫父亲唤了去。郦玉堂原将幅苏长贞的字儿作定礼送走,心疼得仿佛割了他的肉,眼下也不心疼了,看着九哥也眉花眼笑,问:“你何时去你岳父那里?”九哥道:“过几日。”言毕便上嘴巴,郦玉堂将他左看右看,忽地脸垮。 九哥拱手来,退了出去。 回来便使书童儿拿了陌钱,去街上买个陀螺来。书童儿下巴险掉到地上:“九、九哥,要买陀螺做甚?” 九哥话都不回句,只拿眼看书童儿下,书童儿捧了钱,有人追他似地跑了去,不时抱了七、八个陀螺来。九哥逐个儿拿起来,仔细验看了,挑了三个,取个匣儿装了,将剩下的赏与书童儿。书童儿道:“我已大了,不玩这个了。”九哥只作没听着:“你且出去。” 书童儿哭丧着脸儿,抱着陀螺出去了。九哥左右看看没有人,将门掩,拿出个陀螺来,将那小鞭子往陀螺上绕,往地下猛抽,陀螺飞了!噗通声响,书童儿门外扬声叫:“九哥。” 九哥皱眉,硬声道:“不许说话!”又拣个陀螺接着绕,手上拿捏着力道,又将腕子微斜,慢慢摸出门道儿,道道地抽着。 书童儿外头听得心惊胆颤,他有些儿猜出来九哥在做甚,却不知道九哥为何如此,便害怕起来。好容易里头没了声音,九哥将门拉,又是往常模样了。次日,书房不时响阵儿声音,又熄了下去。到第三日上,九哥禀了父母:“往去看苏先生。” 郦玉堂大喜:“是该去,也要与你岳父、岳母问安。” 定亲后初次登门,申氏 分节阅读35 欲望文 分节阅读36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36 为九哥备下了礼物,且说:“往后熟了便好了,你也不好总常处,说出去不好听。”九哥点点头,个眼风儿过去,几个小厮儿抬了礼盒,路往厚德巷来。 那头洪谦与府君做亲,登门者骤增,洪谦不胜其扰,次日便号称要闭门读书,来年入京赶考,门前方冷清了些。九哥登门,恰在清净时。先见洪谦,将申氏所备之物奉上。洪谦道:“何须如此客气?”九哥道:“应该的。”又将客套寒暄话说毕,复言:“我、我总待玉姐好。”洪谦见他这样儿,肚里偷乐,又点头。 九哥复陪洪谦坐阵儿,翁婿两个,你不动,我也不动,呆呆坐了足有两刻。直到秀英那里使小喜来说:“留九哥用饭。” 九哥面应了,面说:“家父仰慕苏先生,小婿敢请见。”洪谦叫他呆坐着没了脾气,语颇恨恨:“去罢,使个人回你家里说声儿。”九哥道:“是。”洪谦暗恨,这个呆子,岂不要闷着我玉姐?抽袖子,叫来安儿引九哥去见苏先生,自去寻玉姐。 洪谦这头与玉姐说:“那就是个锯了嘴儿的葫芦,你好有个数儿,待我收拾他去。”玉姐只管笑:“原先爹也话来?”洪谦恨声道:“女生向外!”玉姐歪头看着他,也不恼,反把洪谦看得撇起嘴儿来:“我去听听苏长贞又埋汰我甚去!” 玉姐却叫朵儿:“你悄悄跟了去,看看究竟怎样。”朵儿去了,回来笑道:“好叫姐儿知道,那位正与咱家金哥玩哩。”小茶儿笑道:“这可是好,从来讨好娘子,先要讨好丈母娘与小舅子,都说那位不喜言笑,我还恐他太呆,原来是个肚里分明。想来是年轻脸嫩不好意思往岳母面前岳来,不如从这小舅子下手,岳母止此子,待金哥好,也是讨好岳母了。” 玉姐嗔道:“小茶姐今日话好。”言毕起身:“也不知爹与先生抖嘴了不曾。”小茶儿与朵儿两个对望眼,齐偷笑,又故作严肃样儿,跟着玉姐出去。将出院门儿,朵儿快走几步,却将玉姐引至金哥处。 那里九哥正教哥抽陀螺。他那日见过金哥,爱屋及乌,也看这小舅子极顺眼。九哥琢磨着他实不大懂女人,心头娘子尚未琢磨透来,能如岳母何?不如从小舅子下手,他小时候儿偶见乳母家孩子玩,心实向往,偷偷儿玩了回,又叫郦玉堂给禁了。如今想来,便是这陀螺了罢。 金哥对这姐夫也只是寻常,盖因九哥张脸委实镇得住人。然陀螺又好玩,玩二玩,那冷脸姐夫竟将下摆往腰间塞,与他道玩,他也觉有趣,跟与九哥玩做处。 胡妈妈看了,心里直笑:金哥平日也不话,他两个倒好似兄弟哩。抬眼看,却见着玉姐正立在旁,九哥心有所感,也看过去,正看到玉姐在那里。手里尚拿着条麻绳儿编的小软鞭子,衣摆又塞在腰间。书童儿侍立于旁,直为他发愁,这样儿,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可怎生是好? 因见有小茶儿与朵儿在,胡妈妈便上前唤金哥:“哥儿与我洗手去罢,将开饭了。”将金哥带走。金哥走前看眼九哥道:“下回咱还道。”九哥低头道:“下回你将功课写完,我看了,再你带旁的来。”金哥仰头,翻他个白眼:“成。”随胡妈妈走了,却于过小茶儿时,道:“不许离了我姐。”小茶儿笑得双肩直抖,忙点了点头儿。 只见九哥与玉姐隔不数步,这头玉姐也不好过去,却将帕子掩了半张脸,露出双笑弯的眼睛来。那头九哥将手里鞭子揉来揉去,因憋着劲儿,张脸是神情肃穆,忽地从容将鞭子放下,正正衣襟,仿佛方才与金哥起抽陀螺的不是他般。 玉姐愕然,忽又笑开。 书童儿看了,简直想哭,说话也真带着哭音儿了:“九哥,笑笑,笑笑。”那是九娘,不是府君啊! 九哥也想笑来,却不知为何,总怕笑得傻气,叫玉姐不喜,越发憋着,终于忍不住,尽力笑个来。玉姐却扭脸儿,走了。眼见佳人芳踪隐去,九哥心中怅然若失。忽听蹬蹬之声,却是玉姐去而复返:“苏先生爱吃鸡脚,已断了三天的粮了,你明日再来便捎些儿来与他罢。” ———————————————————————————————— 九哥虽被留饭,却是与洪谦、苏先生道吃,并不曾见着玉姐。洪谦冷眼看着,九哥竟真个是“食不语”,不由暗道这小子好装憨儿,既与金哥抽陀螺,又在苏先生面前扮面瘫。待用完饭,九哥告辞去,金哥又小,洪谦只得自送他出来。 玉姐与秀英两个也不曾见九哥几面,都悄悄儿来看,玉姐看到秀英,扮个鬼脸儿,转身便走。洪谦忽觉不对,又见九哥人立着,双足丝儿不动,那头也不转,却是耳朵带着,随着玉姐足音路斜了过去。仿佛缕香蕉皮儿,被人手抻着头儿往下拽。不由大笑:“苏先生爱吃鸡脚,你明日捎些来与他。” 九哥听这父女两个般说,心里便有了底,次日非但携了鸡脚来,还捎了坛美酒。又与洪谦道:“小婿见金哥已交五岁,却未曾开蒙入学,这不知……”在此时,实不好劳动苏先生了。洪谦道:“你有心了。我先与他开蒙,他年纪小,尚不费事。明年春再与他作计较。” 九哥便不问。说话时再不曾见着玉姐,不由有些失望,暗道莫非真是昨天笑得不对?原来昨天他回家,书童儿长短将他昨日所为说了,且说:“九哥笑得忒……瘆人来。”申氏听了也是且气且笑:“亏得我下手快,将玉姐定下了,不然你这笑,非得吓走了人家不可!” 与洪谦作别回来,九哥便对着镜儿,尽力翘着嘴角儿要笑。却不知,他看那张素笺时,笑得便极和软。 作者有话要说:没鸡脚吃的苏先生,甚萌! 我早就想打这个表情了=囗=了!果然不吐槽憋得慌啊,考虑写个吐槽番外出来…… ☆、58相处 自打九哥独自往洪宅走上了遭,再来往便熟稔了许。老天爷真是厚待九哥,与他生了这样张正气凛然的脸,做甚事都显得特别占着理儿。你能喜欢旁人,却不能不信服于他,这也算是天赋异秉了。便是洪谦,个心中宝贝闺女千好万好的人,原要留着赴京去仔细寻个好女婿来的,申氏提,居然也觉他不错,竟点头答应了婚事。 再说玉姐,与他初次相见,因只胖兔子,吃了九哥张黑脸,也不知怎地,她就认了自己理亏。她自认也是个正派人,有错便会认,然认得这般爽快,实是因着九哥张脸。次后慈渡寺中相见,摸着良心说,这九哥生得不好也不坏,虽是正气,却不是顶英俊的相貌。然便似她说的“像爹”,看着踏实。哪怕这两个人除了都是男人,旁的再没丝相似来,玉姐心中,她爹可靠,这九哥看着,也可靠。再看九哥教金哥玩耍,却又说叫金哥读书的话来,也是个周到人。 玉姐自渐懂事起,旁人教她的便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告诫的也是“井底引银瓶”,她是个真正有主意的人,九哥如此,也算得是良配了。至如琴瑟和鸣类,她反倒觉得不如踏实渡日实惠些儿。从来想得太、太偏的女人,易叫轻浮人钻了空子,难免要吃些儿苦头。 其时女子心中,得夫婿敬重已是参差仿佛了,玉姐也无甚好挑剔,照林老安人说的:“日子是过出来的。休要理会那些花胡哨儿,要折福气的哩。你待他好,他自待你好,他待你好,你也要待他好,辈子,便这么过了。” 九哥为人既不轻浮,待她家人又好,且申氏早是她识得的,极讲道理的个和气人,玉姐再也没甚好挑剔的了。是以她对林老安人道:“现下我与他总相敬如宾,他待我好了,我再与他挖心挖肝。” 林老安人双目已有些浑浊了,却拉着玉姐的手儿道:“凡事留线,日后好相见,你把心全与了他,你要怎生是好?” 玉姐道:“我便将他的拿来。” 林老安人叹道:“孩子话。真能这样,你必得是个十世修行的好人儿,方能得这番福报哩。这些事儿,只好我与你说罢了,你娘你阿婆,都是招来的夫婿,都不算个女人哩,哪里知道这里的门道?”便絮絮叨叨说些陈年旧事,当年她与程老太公如何成亲,婚后无子,程老太公纳妾蓄婢,生下儿子等等。 与玉姐说这后宅之事,她如何将质郎生母发卖。最后道:“我近来睡的越发长了,不晓得见不见得着你出门子哩,这些话儿,早天说我便早天放心。还有你那个娘,现教也晚哩,你帮衬着她些儿。你爹是个好的,架不住你娘只养了你与金哥两个,总不好叫你洪家绝后罢?你爹有出息了,洪家只有大,没有小的理儿,到时候,你娘要怎生是好?程家小门小户儿,尚有烦心的事儿,那府君家是天家贵胄,你也须小心。我说与你,内宅的事儿,记得两条儿:占住了理、拿住了人。理,不用我说,你懂得比我哩。这人呐,你得自家看,丈夫与婆母,是最要紧的。” 玉姐听她说得这般严肃,心下紧:“您别这样说,我害怕。” 林老安人道:“你才定了亲,这大喜的时候儿,我不该说这些丧气话的。我也盼你用不着这些话儿,人生在世,不怕万就怕个万,你肚里有数了,才能消灾免难。那九哥人是好的,又年轻,他家家教也好,趁他小儿,将人拢住了,这就是结发夫妻的情份。不是叫你与他离心,是叫你好有个数儿。夫妻是体,却也有个主从哩。” 玉姐板着脸儿应了,心里也不知是甚滋味。回到家中,秀英洪谦如何看不出来?秀英先将玉姐拉到房里,将门儿关,问她缘由。玉姐思林老安人之语,又想秀英眼下却不是女户人家了,且父母间事,她个女孩儿,又是定了亲不知何时便要嫁了的,如何能管得过来?夫妻间事,终是要夫妻二人来办。旁人也只好做个助力了。便将林老安人所说,合盘托出。 秀英原也为子嗣之事犯愁,然不欲玉姐担心,只说:“这你休要挂心了,你爹的人品,你还信不过么?咱们总还有个金哥哩。”实在不行,还有留子去母途。再者,金哥长大娶妻生子,生两个过继来,血脉上总是不会错的。且有玉姐在,洪谦总是看重子女的。 见母似有打算,玉姐也略将心放下,秀英见了,又说她:“老安人说的,不过是最坏的。当年你爹入程家门儿时,她还与我说,叫控了你爹的钱财,休要与他机会做乱哩。你看你爹,谁把得了他的钱?”这却是实话,洪谦弄钱的本事,确是不小,偏门也懂得比人。 玉姐道:“那是我爹好。” 秀英道:“还是,你休要想这些乱事。男人真有本事,那不是你管住了他,是他不肯离了你。这世间总是有公道在的,并不是哪个男人都爱走下流道儿的。你要先防了他,做得显眼处,他又不是个痴子,怎会觉不出来?这些事儿,旁人教不得,须得你自家悟来。” 玉姐道:“我晓得这些哩,老安人也是好意。我总凭良心做事来,也不硬也不软,也会硬也会软。好好夫妻,要过辈子,不处携手同心,非要弄得二心了,莫不是犯昏?真不好时,再说罢。” 秀英却是知道的,这闺女素来与洪谦亲近,那个辣手的爹,能教出甚软弱闺女来?不怕她太善,倒怕她太狠,行事要软和些儿方好。又想玉姐都定了亲了,金哥都好上学了,洪谦纵明年中了进士,也须敬着自己。且她固看洪谦不透,却知洪谦于程老太公感情甚笃,总不至叫自己难过。真要作出防范姿态来,岂不是逼得洪谦与她离心?洪谦之能,自余家之事便可看出,与他不路,莫不是嫌活得太畅快了? 玉姐打秀英房里出来,秀英想想,还是与洪谦说了:“今天从阿婆那里回来,叫说了回,”将说自己的话隐去,只说玉姐事,“我说了她回,还未处过,便想着不好,何苦成亲来?九哥我看着也是甚好,叫她安心且过日子。我这样说可行?统共只养得这个姐儿,我又怕她摔了又怕她化了,我娘家事你也知晓,她比我命好,不须招赘,我便不大懂这些事儿,教她这些儿,可会犯丈夫忌讳?” 洪谦道:“你说的很是,总想着离心,又何苦成亲?不过安人也是心疼她,郦家人口从来不少,是非也是有的,得空我再与玉姐说去。” ———————————————————————————————— 玉姐再想不到她爹会来与她说这些话,听洪谦与她说男人如何蠢、如何贱皮,不由微张了嘴。 洪谦意犹未尽,恨不得将知道的都说与她:“人便是如此,爱之置诸膝,恨之摒诸渊,不想看的,就是千般证据摆到面前,他也能当是没有。你为他好,做了少,须得叫他有个数儿。却不好自家说与他,必要叫他自己悟来。旁人不好,能说的说,不能说的,叫他自家看去。不要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儿,那是蠢人做的。有脑子的,做了事儿,总要让人明白。成日与外人周旋累个半死不活,到家里来再与你猜谜?内外个样儿?还有甚亲疏分别?人总趋利避害,个叫你舒心的,个叫你累心的,换做你,你乐意与哪个亲近?” 玉姐笑道:“有些事儿在明面儿上,有些事儿却只好在暗地里,我只盼世也用不着哩。留个后路也好,纵留,也是留与大家的。我做了,也不说,有用得着处,拿出来用。没用得着时,何苦叫他知道?又自怨男人丈夫不能叫我省心?” 洪谦亦笑:“孺子可教也!九哥不是那般人,你且休要先做出叫人寒心事来。纵有事,也不要慌,你爹娘又不是死的!安人是不是也忧心你娘?” 玉姐歪头道:“爹还知道哩?” 洪谦道:“我知道的哩。自从有了你,还有甚不懂的?总是父母长辈片心罢。你娘明白便好,安人也老了。往后在旁人家里,做事切记,不要自作聪明。” 玉姐笑道:“我原是个笨的,只晓得照着规矩做事儿,笨且来不及,何处寻聪明来?街上可有卖?几文斤?” 洪谦大笑:“你又促狭了。妇人家事,你娘知道的,郦家那头亲家母也不是个苛刻的人,她统共就这个儿子。那家里也和睦,你总处着便是了,旁人怎生待你,你也便怎生待人。实要翻起脸来,记得句话儿,要便不做,做便做绝,好也绝,坏也绝。” 玉姐亦应了。 这几位说完,苏先生也不甘寂寞起来。玉姐定了亲,苏先生便也想再指点二,所言者无非《女诫》《女训》等,他肚里文章锦绣,又有各种礼仪典章,复与玉姐说许京中礼仪、皇室典范类。 苏先生自以君子坦荡荡,姓名都不曾瞒着,众人想不到,也不是他的错。程老太公等人不知,他也不好大言说来,洪谦必是觉出来了,无论洪谦是否曾说与家人听,当时也是他处境艰难时,总有收留之恩。大家都是装聋作哑罢了。哪知玉姐是真个不知! 连着三天没有鸡脚吃,自去街上,吃鸡脚,回来又迷路,回来好到晚饭时分了,走在街上险些叫巡夜的给逮了去。洪谦看不过,方好心嘲笑了他回,苏先生始知得罪了女学生,又暗道:原来他家真不知道,洪谦也不曾泄漏!又暗说玉姐促狭,扣了鸡脚捉弄他。好笑之余,也不点破,依旧教她。 果然,三日后,九哥来时,便携了好大包鸡脚来与他吃。苏先生留九哥吃饭,头咬着鸡脚,头说:“女生向外哩。”九哥道:“食不语。”洪谦道:“正是,盘鸡脚也该堵住嘴了。”苏先生冷笑声:“你两个方才没说话?腹语?”弄得这两个都闭了嘴。 用过饭,九哥又向苏先生请教,苏先生看看他的脸,叹口气:“你这也是本事了。”九哥却是来请教书法的:“总有写不好处。”因他面上诚恳,苏先生也不推拒,指正了他不解之处,提笔于九哥写的几个字旁重写了,又将九哥笔划不顺处抹改番。 九哥看着纸,半晌没言语,忽将纸推:“请先生代为保管,拿回家,必叫家父取去,剪了先生的字裱起来。” 苏先生失笑,问九哥:“令尊书房有甚好书?我好借本来瞧。”九哥道:“家父那里有自京中得来部御制新书。”苏先生便写帖,向郦玉堂借书观,命九哥带回去与郦玉堂,下回捎书来。 九哥默默将帖收下,又将方才字纸并拿回,苏先生不由莞尔。却将眉毛挑,又抽出幅字来:“这里还有个人写的,极工整,你可拿去揣摩。” 九哥双手接了看,笔迹酷肖苏先生,然又有些微不同,似是苏先生早年手笔,然纸又是新的。再细看,忽而大悟,此时此地,还能有谁?越看那幅《将进酒》,越觉好看。郑重谢谢苏先生:“必定珍惜,时时揣摩。” 苏先生摆手儿:“少与我面前装憨儿,这是看在鸡脚份上与你的,我又不是不曾定亲娶妻。”言毕,将手儿往后背,不去看九哥。九哥将自己的字纸与那幅《将进酒》作处胸口揣了,却将苏先生手帖讨个拜匣装了,回去与郦玉堂交差。 辞别苏先生,却在苏先生院门口静着。不刻,自有人来与他搭话。 九哥见玉姐来,从怀里揣出只小匣子来:“这个,你拿去玩罢。”玉姐见他耳朵抖抖的,轻笑出声儿,亲手来接。将解那匣子,九哥不动声色将匣子放到她手里,双掌划了个圈儿,包着她双手滑了下来。 玉姐只觉手背阵的暖,到九哥手溜了下来还是烫的。九哥只觉掌心指腹又软又滑,鼻尖嗅着她身上散出的香气,真个又香又软。咳嗽声:“娘很想你,我……你何时得空,我使人来接你。” 玉姐嗔道:“我这些时日,总是在家的。”却抱着匣子跑掉了。 九哥又做回香蕉皮,摸下胸口,去辞了洪谦好回家。 那头玉姐回了房里,将匣子打开了,见是双小玉兔儿,极是圆润可爱,托在手里,将指尖儿来回在那兔子背上划着,很是顺手。心中道:那肥兔子归了你,这个倒好归了我了。 那头九哥回去也开心,郦玉堂围着儿子打转儿,又是搓手,又是叹气,九哥看在心里。施施然取了匣子,交与郦玉堂。郦玉堂见了苏先生手帖,喜不自胜:“快将御制的书都装了送去。”九哥告知出来,心道,娘不会叫你今天这般送出去的,挑起来大担呢。 翘翘嘴角儿,九哥回自己书房去了。明天总要差他再去洪宅的,这张帖子,讨得值。 次日早,郦玉堂早早起来,催着九哥去洪宅,九哥依言而行,大大方方又往岳父家去。这回苏先生得了新书要读,九哥只得放下包鸡脚,估摸着没有个月二十天,苏先生恐无心理会他。且已入冬,不两月便是新年,明年开春洪谦便要赴京赶考,须得静心读书,不好总来打扰。 过不数日,申氏因九哥在他面前总看玉姐新与申氏做的抹额,微知其意,使接玉姐来说话。玉姐于申氏跟前坐,因已定亲,便与以前不同,显出份亲昵文静来。往前随秀英在申氏跟前时,母女两个也不曾想过与他家结亲,因洪谦是秀才、郦玉堂既是宗室又是江州长官,较之如今还要生疏客气些儿。 申氏见如今情况,颇为欣慰,忙命上了热茶来:“外头冷哩,喝口热的暖暖。”六姐却笑道:“今日这茶与往日可有甚不同来?”说完便掩口而笑。笑得玉姐颊上微红,外头又来报,说是九哥扭着了脚,擦伤了手。 申氏惊,又笑道:“他倒会弄鬼了。”六姐便要拉玉姐去看:“往常不好带你见我这兄弟,今日倒是不碍的。” 九哥跌了脚,不重,却在房里歇息,也不躺,却是坐在榻上,榻上放张矮桌,搁本书,正慢慢看。见她两个来了,九哥但细听六姐说:“怎这般不小心?亏得天冷穿得厚些儿,伤倒不太重来。”道说,道看他的手。 玉姐也偷眼看去,见手掌擦破了块油皮,握不得笔。脚却看不出来,也不好细看。九哥看玉姐,穿着桃红小袄白茸茸兔皮镶边儿,底下条宝蓝缎裙子,两手抄在手焐子里,端的是亭亭玉立,正关切看他的手,忽觉得这伤也是值了。六姐待要出去,玉姐却将她袖子拉,六姐只得又住了,反拉玉姐在榻上与九哥对坐。 九哥忽道:“天冷,待我好了,去看你,不用几日。” 玉姐道:“哎。” 六姐看这两人枯坐,却不知玉姐这是定亲后头回到九哥屋子里来,怎能不矜持?九哥却是故意引玉姐来,看看他屋子,好叫她知他是何等样人。玉姐将这小小三间房看了眼,见干净整洁,这小书房里陈设半新不旧,既不奢靡也不寒酸,也是合眼。至如九哥卧房,她却有意避开眼去。九哥皆看在眼里。 坐不时,玉姐便起,嘱咐九哥:“你休起来,好生将养。这是我自家做的。”却伸手将个锦带放在他身前矮桌上,拉六姐出去了。 那头六姐送完玉姐,回来与申氏说了:“他两个,就那般呆坐,说不几句话。九哥倒好疼娘子,怕她天冷奔波,待好了要去看他哩。玉姐也疼他,临走送他东西哩,放个锦袋儿里,我却不曾看到是甚,仿佛是个方方的物事。” 申氏道:“人家定了亲,纵送了甚物事,咱也管不的。”心里也纳罕,却不好开口。然不几日,便有耳报神报与她,八哥说与申氏:“九哥娘子好伶俐人儿,亲篆了 分节阅读36 欲望文 分节阅读37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37 方印来与九哥哩。” 既是印,便是叫人用的,九哥写得得意字,用了这方印,八哥自然见得到,见着了便要问。九哥也不瞒,实话实说道:“我娘子亲篆与我。”八哥虽羡慕,口中却嘲笑他:“还未过门儿哩,你叫得倒亲热。”回来便报与申氏知晓。 作者有话要说:八哥:秀恩爱的去死去死啊啊啊!我老婆只给我做鞋,不能拿出来往墙上盖印tt ☆、第59章 准备 玉姐与九哥定亲,两家欢喜,虽有几家原打量着搏搏好与府君做亲家的人不免腹内微酸,然申氏在此处做了好几门亲,便酸,也有几个陪着道被酸的。郦、洪两家亲事又是在洪谦中举之后方大张旗鼓使官媒登门,彼时洪谦身份在这江州城里也不算次了,倒少了些口舌是非。 厚德巷里左邻右舍不是与先前程老太公少年老邻居,便是纪主簿家这等后来阴差阳错与洪谦、秀英夫妇说得投机的,都说程老太公余泽,也是洪谦敦厚,方有此福报。赵家那处自从林氏死了,也与程、洪两家添了些来往。玉姐与九哥定亲后,各家娘子们不够翻箱倒柜,要寻些儿好首饰,预备着玉姐出门子前添妆使。 何氏尤其忙碌,秀英这些年待她家着实不薄,年节不消说,单是娥姐当年出嫁时秀英两番相赠,便已是价值不匪。先前两人处得再好,也是秀英带着些儿巴结,如今恰掉了个个儿,洪谦已是举人,纪主簿也不过是个举人出身,且纪主簿恐晋身无望,洪谦来年赴京,不定就是个进士。纪主簿之升迁,也因与洪家处得好,得洪家亲家郦府君之允,代为保荐,欠下了个大大的人情。 旁人不说,这玉姐实是她眼里看着长大的,虽说女人要靠着男人方好是“夫荣妻贵”,然妻贤夫少祸,玉姐那般人物,推着夫婿往上走也是情理之中。九哥是吴王亲孙,日后前程未必不远大。自定亲后,九哥往常往洪宅里去,显是极重这门亲事,玉姐日后在夫家,也是得住的。 这些事儿全在何氏眼中看得分明,再不能似先前那般相处。又娥姐随夫上京数年,与父母骨肉分离,每有书信至,虽是报喜不报忧,何氏也看得出来,这京中生活实比不得江州的。洪谦赴京,何氏还想着,至少也要托他捎封信去。 这么想着,何氏便当成件大事来办,压箱底儿的首饰都翻出来了,都嫌不好。咬咬牙,将攒下来的匣子宝石拿出来,挑出几颗大的红宝石,又取小包金子,雇乘轿儿,亲去金银匠人那里,订下全副的金头面来。回来路上停住了轿儿买几匣上好的细点,往洪宅去寻秀英说话。 秀英正在那里算账,玉姐定了亲,少往外走,叫她拘在家里或做针线或写字儿,间或为金哥发蒙,姐弟两个都有事做,秀英便有功夫处置家务。听说何氏来,忙叫迎了进来,那头何氏进来,寒暄两句便叫“春兰”。春兰上来将手中细点匣子放下,何氏道:“却才我往那街上去,冷不丁儿见着这点心铺子,记着是你们家里*吃的,便买了些儿来。” 秀英道:“嫂子忒客气,到我这里,与在家是样的,哪用带这些来哩。”何氏道:“又不值什么!拿与金哥吃,淡淡嘴儿。”又问玉姐和金哥。秀英道:“玉姐教她兄弟识字哩。”何氏便不说要见。只说今年之考语已下,郦府君与纪主簿写了优评,又有荐书等,估摸着不日便有公文下来,界时不定洪谦是不是已经在京中高就了,是以年前纪家在泰丰楼订了席面,要请洪家吃酒。 秀英道:“且是府君出力,与我们有何相干?”何氏道:“不是你们,府君怎就知道他哩?应该的。”秀英道:“这些年嫂子看顾我们这许,有甚谢不谢的?”两人客气许久,秀英方应了:“我与我们家那口子去。”何氏笑道:“那可好,”又问秀英,“大姐儿已定了亲事了,何时过门儿?” 秀英道:“那家里九哥上头还有三四个哥哥的亲事未办哩,他家六哥定的是京里吏部孙尚书的孙女儿,完婚也要到京里,便拖住了。正正好儿,我也不舍得玉姐这般小便要嫁人,养她二年,总也养得起。” 何氏笑着接口道:“过了年,你家洪兄弟再中个进士,大姐儿出门子时也好看——嫁妆备得怎样了?既然妯娌是尚书家的孙女儿,嫁妆想不会次了,大姐儿这副嫁妆可不敢轻了。看府君家九哥儿也是相貌堂堂,副有福的模样儿,将来怕不有大出息哩。” 秀英道:“我正算来。原没想她嫁到那家的,如今看,却要备些儿哩。我阿婆也曾与玉姐份子嫁资,与我当年的相仿,在这里也算很不少了。却不好闺女出门子爹娘不与嫁妆,倒拿曾外祖母的钱不是?嫂子帮我想想,可还要添些甚好哩?” 秀英问何氏,也是有个缘故的,她与林老安人商议,便是林老安人匀出的那份嫁资不算,秀英再添份等值的,凑作了七十二抬的嫁妆,纵嫁与寻常宗室,也很能看了。数目有了,这嫁妆究竟要怎生安排,也是个学问。秀英识得的官娘子,也只有何氏人而已。虽说纪主簿也不是甚样大官人,总是在衙门里混过的,好歹知晓些儿。 何氏也拿出混身解数来,与秀英拿主意,要少缎子少绢绸,首饰要哪些儿好,又有家俱要甚样的,顶好要再放些儿字画:“你们家也是读书人,府君也好这个。” 两人直说了大半个时辰,尚没说完,却又到了晌饭时分。秀英要留何氏用饭,何氏道:“我那家里也离不得人哩。”临行又再三说,订好了席面,不日定要赏光类。秀英也应了。 送走何氏,秀英又看了眼手中的单子,再算回家中的银钱,这二年与申氏联手,着实赚了不少,她不惮于全添给了玉姐,只要洪谦还能再进步,这些银子,还真个不算什么。秀英也担心,玉姐几个妯娌娘家,再小也是个官儿,恐怕银钱也不少,九哥又是申氏的独子,万不可失了底气。女人在婆家的底气,靠父、靠夫、靠儿,眼下只好尽力与她做脸了。秀英盘算着,除开单子上开裂的,再私与玉姐备下千银子的私房钱。 ———————————————————————————————— 却说秀英盘算好了嫁妆,待饭后洪谦喝茶闲坐,不读书时,拿来与洪谦看。洪谦看眼单子,道:“你看着办便好。”秀英道:“字画哩?家里还有些儿,却不够上好。”洪谦道:“那也没甚大不了,又不是这二年便要过门儿,往后有的是机会弄来。”且还有苏半仙儿呢,玉姐出门子,他要不写些甚送来,倒不像他了。 洪谦这样说,秀英想,也对,便收了单子。洪谦却又说:“咱家中事收拾得怎样了?来年开春便要上京。”秀英问道:“真个要全家道儿走?去了京里,靠甚过活?是这里收了租子送到京里,还是这些都卖了,到京中置业?这些日子,我与亲家母也说话哩,她虽不曾在京中长住,倒是知晓京中事儿,那里房儿也贵、地也贵,连吃喝都贵哩。这里的房儿、地,折价卖了,往京中还不定能买少哩。” 洪谦道:“京中生活,也没那么难。尽够了。我有功名,路带些货物去,也不用抽税。旁的不须带,本地的土产略带些儿,倒是胡商上回贩来的胡椒,统统带了去。”天朝本不产胡椒,皆是胡商贩来,“椒”之意,乃是有重味之香料,加“胡”字,便是注明其出处。既是本地不产,自然物以稀为贵。从来有两入天朝,是西北旱路,二便是这东南水路。水运比陆运,都是量又大,花费又少。胡椒在京中,也是个高价,且不易得。再这个实是比带甚土仪划算。[1] 秀英道:“咱家根基在这里,到了京里,没着儿没落儿的。纪家嫂子说,娥姐信里说,便是有钱,也难在京里寻找着好房儿哩。且女婿父母都在此间,玉姐随我们去了京里,成亲时再送他回来?你……就这般捏得稳瓶儿,两家都往京里去?” 洪谦注目秀英,半晌,方道:“女婿是吴王嫡孙,无论在何处,只要成婚,便须禀京中宗正,也须返京拜见祖父母。至于我,咱们终须到京里去,索性免遭二回罪了,雇几条船,带了家什,就在京中安顿下来。”横竖他已经是举人功名了,迁往京中安顿这等事,虽不太容易,却也不太难。 秀英终是有些不舍江州,仍勉力试,道:“那……金哥呢?他总落在我娘家户头上。还有苏先生,他虽有名,却听说是开罪了皇太后的,要不当年也不致叫逐出京来,咱们去京里了,他个老人可怎生是好?又*吃鸡脚,又神神叨叨,还总不识得路……” 说到最后,洪谦忍不得,笑出声儿来,高高低低,笑得秀英泄气看他。洪谦笑容未敛,道:“你知他是怎生得罪的皇太后?为谁吃这番苦头?又知他何以这些年不回京,却不着急家里?他且有数儿哩,况且他也快回去了。问问他,愿意回,咱便道返京。是时候儿了。” 秀英道:“这内里详情,我妇道人家终不知道,你既拿得准,走便走。只是……我娘与阿婆……” 洪谦道:“道走,明年河面开了便启程,船行得稳,纵上了年纪也不怕。船装得,家什等都带了去。房子不要卖了,田地、商铺也不须卖,急脱手,总要折些儿。家里余的银钱总还有几千,带上就是了,尽够了。” 秀英见他主意定,思自己已是洪家妇,往后荣辱总是系于他身,他既拿得稳,从赘婿熬成了举人,又要考进士,满身的能耐自是不须猜疑,答应声儿,又说:“家里这些人呢?也都带?”洪谦道:“留下两个看房儿的,两个收租子的,铺子里的人不动,旁的都带走。”秀英道:“那就须得雇两条船儿。”洪谦道:“雇便雇。” 秀英见他面色坚毅,显不是能劝得动的,只得道:“若不急变卖,倒不费甚事,所虑者唯有玉姐的嫁妆而已。金银珠宝类倒是现成,家俱便有些儿不凑手。娥姐入京,婚床者不曾带得,纪家嫂子说起便是恨恨,我总想与玉姐带张床走。”洪谦道:“你前几年不是也攒了些儿么?便叫他们动起手来,横竖是雇了船,尽载得动。” 秀英应下了,原本上京之事洪谦早经说过,她并不肯轻信洪谦要将这家子统带了去,是以只收拾洪谦行李,现在要紧着办,顶要紧的便是家业如何处置,仓促变卖,必要折本儿。洪谦既说不须卖,秀英心道,只当家子往京里去游玩回,我也是就近了伺候他吃喝。玉姐早晚要出门子,嫁妆家俱这二年也该攒造,现在不过是早些儿动手罢了。 另却有事,须得与洪谦商议:“玉姐出门子,除开财物,总还要陪送几个人。小茶儿与朵儿已长大了,且是自幼用惯了的,是要带去的,李妈妈看着玉姐长大,情份也是不同,除开她三个,总要几个男仆。且小茶儿比玉姐还长着两岁,也好要配个人。玉姐婆家虽是富贵,人却,分二分的,分到她手里使的好人恐不,咱须与她配齐了才好。我寻思着,将小茶儿配家里个伶俐的,或是来安儿或是捧砚又或是哪个,算作个陪房,另与玉姐买两个小丫头,带着使唤。” 洪谦道:“这事须问问袁妈妈与小茶儿两个,忠仆难得,万毋因时配错了人,闹得离了心。”秀英道:“这个我却醒得。且袁妈妈我也不想叫她跟着去,咱家人口少,她也省事儿。那家里人口,几个儿媳妇儿各有陪房,处混,纵再和睦,玉姐有亲婆婆看顾,人又机灵,自是无事。朵儿认个死理儿,只跟着玉姐也无碍,小茶儿精明,人欺不得,袁妈妈却是个老实头儿,不相宜。” 洪谦点头:“此事便交与你。”秀英道:“那玉姐随咱上京,怎生与亲家说来?他家五哥带着娘子回京上玉牒儿,亲家都抽不开身回去哩。”洪谦道:“这地方儿有肥厚,你与亲家做胡商生意的当知晓,纵是亲王家儿子,京中岂许他在这里留?且他又是个不会经营的,不出二年便有人要挤他出这里。总要回京的。” 秀英道:“我须想个主意,好与他那里说了才好。” 秀英既不须变卖房产、铺子,便省了许心,先寻袁妈妈来,如此这般说,袁妈妈听闻与她女儿说亲,自然是心。然她们母女两个,拿主意的却反是小茶儿,是以袁妈妈道:“儿大不由娘,我须问问那丫头哩。”秀英道:“她是个懂事的丫头,心里明白着,要是旁个糊涂虫儿,我也懒待问你们,胡乱配了了账。寻你便是要问你们。”袁妈妈千恩万谢了,自去寻小茶儿。 小茶儿听了,想下道:“娘在这家里便安心伺候着,这家里厚道着哩,我……我还想伺候着姐儿。”袁妈妈道:“你便成婚,倒好跟着姐儿哩。休要想着那家是王府里出来的,许有好的,那处人,恐也乱,听说府君这里还好,京里人,人是非也哩。咱原先那家,那个乱样,你那时也该记事儿了,总该晓得家愈大,事愈。” 小茶儿道:“娘,我省得哩。你好使我想想。娘子肯问咱,便是青眼看咱,也不在此几日。”袁妈妈应了,小茶儿颗心七上八下,她与个人有些好,那人却也是这家里人也不是这家里人,乃是苏先生身边伺候的明智儿。这明智儿是苏先生书僮,却又是程家买来的。小茶儿想,主人家与她婚配成房,是做姐儿陪房,自然是要原主人家里的人才好放心。想着便不由愁肠百结。 ———————————————————————————————— 这头袁妈妈回了秀英:“死妮子不肯开口哩,怕还得老婆子再问问她。”秀英笑道:“般养闺女的,你的心我怎地不知?就这个闺女,背着抱着怕摔怕化的,叫她想想,也是好的。不拘哪个,她出门子,我与她新铺盖头面,新布衣裳。”袁妈妈忙磕头谢了。秀英道:“她是个有主意的,你不须挂心的,且在玉姐身边,她们两个,好着呢。玉姐自看顾她。” 玉姐果然看顾小茶儿,小茶儿与明智两个,都在洪宅之内,小有语言来往,玉姐也曾听得两丝风儿。她自家定了亲,当知小茶儿少女心意,只因之仆役婚配与主人家有些儿不同,是以不曾早过问。你道为何?这家中仆役,总比主人家成婚晚些儿。伺候姐儿的,总要待姐儿嫁了,才能有自家出路。或陪嫁,或配人。然若私下有了首尾,却是无奈了。 又朵儿与小茶儿住得近,也或听或看,知晓二。那明智儿因苏先生*食鸡脚,或有时向先生请个假,往外走遭,带回些鸡脚孝敬先生,故而苏先生也准他个准。往外除开买鸡脚,也买些儿茶果或小玩艺儿回来,有与小茶儿的,也有巴结朵儿请其行方便的。是以朵儿也知道。朵儿知道了,就是玉姐知道了。 玉姐心里,看小茶儿和朵儿自与旁人不同,明智是伺候苏先生的,却也是自家人,并不是甚不三不四的登徒浪子,且跟着苏先生,便也会识文解字,程老太公买他时,因是伺候苏先生,也拣那模样周正的来买。配小茶儿,倒也算合适了。 这几日小茶儿面上不显,玉姐总觉她似有不妥,便问她:“你这几日总是恹恹的,有甚为难事?说来与我,我与你开解二。”小茶儿道:“也没甚,快过年哩,在想姐儿与婆家的针线哩。”玉姐道:“不怕哩,我早做好,夹了毡子做的底子,好纳,穿起来又暖和又轻便。”又歪头看小茶儿。 小茶儿虽爽利,终是少女,也不好意思开口来。玉姐道:“你不想说,我眼下便不问,你想说了,便与我说。只休要到事情太大,我管不了了才说。”小茶儿道:“也不是甚麻烦事儿,只是……姐儿往后,还许我在身前伺候不?”玉姐笑道:“这是甚话?你自来这家里,便在我跟前的,往后你倒想往哪里去来?若有个好去处,我自不拦着。否则,谁个会赶你走来?” 小茶儿方放了心,又想了两日,终是先与玉姐说了心事。玉姐道:“明智儿现伺候着先生哩,我先问娘,若为难,再问问先生。”小茶儿道:“若为难,说不得,也只好作罢了。我总不与姐儿分开。”玉姐道:“又浑说,我且问去。” 去寻了秀英,秀英也略有些儿为难,只说:“我须与官人商议,你两个休要去烦先生。”玉姐应了。不想那头明智儿听了消息,心中焦急,又不好分说,却叫苏先生察觉出来。明智是苏先生熏染出来,苏先生问,他倒诚实以对。苏先生听了笑:“我先时怎般与九哥说来?我又不是未曾娶过妻。你原是程老翁买来,今在此处伺候笔墨,却不是我的仆人,何不去寻故主人家问来?我这里还有个平安儿可用哩,况你去了,我还好换个伶俐小孩子,打从头儿教起哩。” 因苏先生发了这话,秀英便作主,将小茶儿许与明智儿,明智长小茶儿两岁,也长得高挑,袁妈妈素知他妥贴,且在苏先生跟前伺候的,应是知书达理。两人都是仆役,行事自不如玉姐般隆重,自放定到成婚,两月而已,正在年前完婚。秀英正与玉姐打家具,便顺手与小茶儿打张抽屉桌儿、买张床、与她只带铜镜的妆匣、两根金簪子、两根银簪子、副金坠子、副金镯子、两匹新裁新衣。将右边处三间小小院儿与他家三口儿居住,使袁妈妈与女儿、女婿处过活。 袁妈妈连朝秀英说:“太过了太过了,哪家待下人这般好来?没得忘了本份、折了福份。乡下财主家姐儿也不过如此哩。”秀英道:“我有数哩,你只管收着。”玉姐自取了私房来,又与小茶儿串珍珠链子做添妆,朵儿也有针线相赠,李妈妈亦与她支金头银脚簪子。 小茶儿既嫁,因明智幼年遭卖,本生姓氏已不记得,林老安人便叫他认了程福做个义父,也姓个程,取个大名叫程智。除开玉姐与朵儿等叫惯了的,旁处已有人换了称呼叫她“程智媳妇”,玉姐又许她三日假。 秀英又唤薛婆子来,道是要买人,不说买与玉姐,只说:“我将人陪送玉姐,自缺人,要三、四个好丫头,日后好使。人不凑手,须得快着些儿。”薛婆子应了:“年前各自都缺人来,恐要贵些儿。”秀英道:“你休与我打花胡哨儿,年前要人,我难道不知?”薛婆子连连告罪,自去寻人不题。 ———————————————————————————————— 那头因年关将近,秀英使人备了年礼,与她亲家走礼,玉姐亦将做好的三双鞋子奉上。因江州冷是湿冷,她早在与苏先生做鞋时便摸着门道儿,此时做鞋,皆是千层布底儿,麻线紧纳的,她却别出心裁,再贴层毡子,毡子既松且软,又暖又舒坦。再剪毡子做鞋垫儿,总比布的暖和。 申氏喜不迭,转头回去便换上了。她虽待诸子女公平照料,儿子儿媳也极敬她,儿媳妇们没少孝敬这些,然九哥却是她独子,口上不说,在她心里玉姐自然与别个不同。现在这儿媳妇既懂事孝顺,又心思灵巧,如何不喜? “自打定了亲,九哥至少会傻乐了啊!”诚哉斯言,是以六姐听母亲这般说时,也只有偷笑而已。九哥得他媳妇赠的新鞋,可不正在傻乐?乐回,又翻箱倒柜儿,将方名家所制的松烟墨寻了出来,这是祖父所赐,他平素不舍得用,想玉姐师从苏先生,倒是用得着这个。预备着悄悄儿塞到回礼里去…… 书童儿见了,眼珠子几要掉出来,苦苦拦着道:“九哥,好九哥,歇歇儿罢。上回将老王妃与的玉兔儿悄送了出去,若娘子问将起来,可如何是好?” 九哥属兔儿,因申氏故,吴王妃对申氏所出儿子也略上心。盖因申氏无论做继母、嫡母,皆可圈可点,又照顾郦玉堂甚有功劳。郦玉堂是吴王妃少子,申氏对她儿子好,吴王妃自对申氏也好。九哥出生时,吴王妃也欢喜,除开面子上的赏赐,又以将宫中赐与她的双玉兔儿与了九哥。等九哥长大,申氏便将玉兔儿交与九哥看管,哪料他转手赠与娘子了。 眼看得九哥又要将祖父与的松烟墨再转赠,书童儿不得不拦:“九哥都与了九娘,倒显得眼里只有媳妇儿了。” 九哥看也不看他眼,只管把墨锭装了。书童儿道:“哪怕自家写个字儿呢?是九哥自家心意。总拿贵重东西送,显得太上心了。好似……娶了媳妇儿,忘了娘……”说到最后,叫九哥看得住了嘴。 九哥道:“我娘才不蠢,我娘子不蠢。”书童儿直了眼儿,暗道,这与送物件儿,有何干系? 作者有话要说:玉兔x2:大爷才不是般的肥兔纸哩! [1]胡椒是舶来品哈,古代拥有胡椒,尤其是大量的胡椒,也是身份财富的象征哩。 变化明天来临~ ☆、60惊闻 九哥终将那上好的松烟墨赠与玉姐,东西想到玉姐手,须得先过了秀英与洪谦的眼。秀英见是块儿好墨,笑说九哥用心,洪谦比她识货,取来看,反添了些凝重:“这小子生的好心眼儿!”秀英道:“怎地?” 洪谦将墨锭放回去,叹道:“颇贵重。这小子现将甚物事都送与玉姐……他!他这是精明还是傻?”天下做娘的,总想女婿疼闺女些儿,天下做婆婆的,却未必想儿子只围着儿媳转。这道理秀英自是知道,也醒过味儿来:“许是他还小罢?他眼里看重玉姐,也是好事儿。” 洪谦道:“去与玉姐说分明了。” 秀英犹豫片刻,应了,往寻玉姐。如此这般说,玉姐看了墨锭,她却是识得的,苏 分节阅读37 欲望文 分节阅读38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38 先生虽不好自卖自夸,夸起旁人来也不算吝啬,总是有说,甚好、甚不好,玉姐倒都知道,自然知这墨的贵重。因人渐重这墨,致上好松木渐少,松烟墨尤其是上好的松烟墨少。 玉姐犹豫道:“下回,我见他,问问他罢。”秀英道:“只要那头你公婆不嫌弃,我们也乐得女婿待你好哩。只恐他待你太好了,倒叫你为难了。不晓得他孝敬你婆婆甚物事哩。”玉姐听便明,笑道:“谁个说要与……”秀英横了她眼。玉姐识趣儿没再说下去,见秀英眼露不满,方道:“墨有了,我去寻那上好的羊、狼、兼、紫的笔,澄心堂的纸,老坑的砚来,道奉与先生去。” 秀英听了,始放心,嗔句:“我好是个憨厚老实人儿,怎生出你这猴来儿?”玉姐笑道:“这要问我爹去。”说得秀英连道:“哎呀哎呀,你这嘴是怎生出来的?!”急拍她几巴掌。忽地停了手:“那都是好物,要许钱哩,我使人买去罢咧。总归是九哥心意,你这般送与先生,恐他知晓了心里不好。” 玉姐默然,秀英见她在想事儿,也不急说,只管看她怎生处置,若是玉姐个处置不好,她也好从中圆圆场儿。顶好是能叫九哥自个儿心里明白,这般做派好是好,却也不要太过了。 休说秀英打定主意要旁敲侧击二,使九哥明白,玉姐想要过得好,非止他人待她好便无碍,还要不能为她招人厌才好。哪料九哥却不再这般张扬送东西了,只几日来拜会苏先生次,聆听训诫。又常往街市上寻种种新奇物事与金哥玩,又逢会时寻了包珠子与玉姐串首饰使。 直把秀英看得目瞪口呆,心底也不踏实了起来。想想,洪谦也是个周到人,然她见洪谦时,洪谦年已弱冠,且是经过事的。似九哥这等年纪,做事便有分寸,秀英又恐玉姐叫他哄了。不免说与洪谦。洪谦道:“女婿不好,你不肯要,这好了,你又揪心,你竟是想要个哪样的女婿哩?” 秀英道:“自然是有本事又待我玉姐好。” 洪谦道:“九哥这不就是了?” 秀英颗心颇不是滋味,辩道:“先时看他脸忠厚,这要是个木木呆呆也就罢了,怎地忽这般灵巧了?先赠厚礼,次后就是温柔小意儿,这个,我总不踏实哩。”洪谦道:“他既定了亲,就是成人了,开了窍儿,有甚不踏实的?你且看玉姐。” 玉姐果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九哥赠她玉兔儿,她接了,赠她名墨,她也收了。不曾转赠与人,却往苏先生处求了幅字儿。又动手,与申氏裁了短襟小袄儿。那头申氏收了,却又使九哥捎来个镶珊瑚的金攒领儿。 秀英这才放下心来,时过境迁,说与林老安人听,把林老安人逗得笑个不住:“既是看好的人家儿,你既说那家人是知礼的,又才订亲,左右不过、两回,哪就至于惹着婆婆了?再有几回,你再着急也来得及,人心隔肚皮,你知道他桌儿上与你布菜,是因心疼你,还是那道是他不爱吃的?” 秀英道:“瞧您老说来,我这不是心疼玉姐么?初定那会儿,自是千好万好,到如今才品出味儿来,她这就快要不在我眼眉前过日子了,我哪能不想?”林老安人道:“既认准了,便过下去罢。你忧心她,我难道不忧心你?你怎地,还是没个消息?”说得秀英讪讪:“我们,这不是,官人还要考试么?” 林老安人眼风儿扫:“你们分房了?”秀英摇头,林老安人叹道:“你上心着些儿。”秀英低低应了。不时,又说洪谦之盘算,合家上京云云。因知素姐是个没主意的人,纵林老安人老迈,秀英也只能与她商议此事。 林老安人听了秀英的话,道:“这也是万不得已。他走,这两家便统共成年男人也无,实也守不得。纪主簿那头,听说也要高升,自不在这里看顾。孙女婿既说亲家在此处也不能久留,咱们还是随女婿上京去了罢。谁叫……”阖家只有这个男人呢?不跟着他走,全都撇了下来?洪谦若不中,回来还好。若中了,这两家子拖拖拉拉,又怎生去投奔于他?林老安人想苏先生,便知洪谦此行,十分儿里已有九分把握能中,不定便要留京。终归是紧跟着些儿好。 想到苏先生,林老安人便问秀英:“这盘算与先生说了不曾?” 秀英道:“先生那里,有官人说去哩。”林老安人道:“既这么着,雇条船儿,咱也搬,房儿、田地、铺子都不用动。” ———————————————————————————————— 秀英说动了林老安人,便又往申氏处来说话。申氏虽不曾久居京中,于京中事终是知晓得些儿,秀英乐得携玉姐来与她说话,也是使玉姐与婆婆相处。这日,因玉姐带了幅双面绣来,六姐便拉她便闺房里去,与七姐道,三个人说些绣活上事。 这里秀英预先打好了腹稿儿,先问申氏:“府上六哥的亲事,定是何时?可好讨杯喜酒来喝?”申氏实是有些儿为难,往先家中儿女婚事,皆是在郦玉堂任上定下,就手办了,便在眼前。只待成婚,再使心腹人等护送着新婚夫妇返京,入个玉牒、寻个差遣,儿子便是成家立业。闺女自然是与婆家处生活。 六哥之事又有不同,郦玉堂走不开,申氏委实不放心丢郦玉堂人在任上,唯恐不小心,他又惹出甚事来。以郦玉堂的身份本事,前衙之事倒不怕他为难,申氏只怕不留神儿,他将家底儿花尽,又或口上不紧,将六姐、七姐许了出去自己鞭长莫及,又或再弄出个儿女来,又要累她操持。 秀英见她不言声儿,心下也有些儿惴惴,却见申氏也苦着脸,有些儿犯愁。秀英便变个话儿,将洪谦的意思说将出来:“我家那口子说哩,府上恐不日也要高升哩。江州地方偏,京里也不会使府上在这里吃太久的苦,早晚高升回京的哩……” 这话儿说得极巧,换个不知端底的人来听,还道她说的是真的。申氏却是心里透亮儿,郦玉堂有些事儿上糊涂,内外打点交际皆经申氏之手,这打太极的勾当,申氏比秀英熟得了。江州地方偏?来这里吃苦来了?那她与秀英这二年好赚了上万的银子是怎生来的?秀英也不是个信口开河的人,语中未尽之意,申氏瞬间便明。 既明其意,申氏心中便感叹了起来。都说女人家辈子要投两回胎,哪回投不好,都能先脱了半条命去。秀英这是投着好胎了,洪谦这样个人,有情有义,又有本事有见识,委实难得,偏叫她得了去。想洪谦说的那个话,申氏也只能叹服了。江州有富庶,申氏在这里住了几年,自是明了。为争这个地方儿,京里王府没少与人磨牙。再大的情面,也不能叫郦玉堂长据了此处。当年吴王仗张老脸,硬扛了许年,不是也叫召回京了么?郦玉堂面子自不及吴王大,又是个甩手掌柜,又能在此处几年? 再者,人总是恋乡的,虽不曾久居京中,郦家总是京里人,如今只剩下六姐、七姐不曾说亲,也是时候儿挪回京里居住了。 这么想着,申氏自然又高看洪谦几分,又想,这般能耐人儿,却是九哥岳丈,九哥亲爹不顶事儿,教导不了他许本事,这岳丈却是比亲爹靠谱的了!且背后又有个苏先生,虽不是权倾朝野,可谁也不能不给他三分首页。这门亲事,原是她看着玉姐好,看着洪家和睦,是以将门户之见暂抛头,于洪谦尚是个秀才时定下。眼下看,真是赚大发了!果然人只要心好,总是有福报的。 都说心思电转,申氏心里想这许,也不过是眨眼功夫。既明洪谦是个有主意的人,申氏索性与秀英套个话儿,顺着说,且看秀英有何说法。洪谦也不曾交代太,秀英只得将洪谦的话,委婉说出。左右不过是早作回京打算而已。 申氏道:“六哥婚事在即,要么孩子往这里来,要么我们回京趟。我与官人商议回,要不先回京罢。也有好些年不曾回京里了,便是亲戚,也须走动二。”秀英道:“可有得奔波哩。”便不再提这个话,转与申氏说起年货来。申氏便说江州腊味好,然与京中略有些不同,家下有京中风味的,要与秀英捎些回去尝尝。秀英也笑应了。 秀英母女去后,六姐跑来笑与申氏道:“咱家九娘真真是个可人儿,娘知道她带来甚?” 七姐也抿嘴儿笑看申氏,申氏道:“是甚?” 六姐道:“除开那个娘看过的绣屏,还有个绣兔儿的绣屏哩,也是双面儿的,两只兔儿像要从里头跳下来似的。她怎知九哥属兔儿哩?” 申氏道:“又说傻话来,他两个同年哩。”说着,母女三个都笑将起来。七姐因说九哥常往洪家去,还小心买陀螺:“书童儿买了包来,九哥拣了几个走,余下全赏与书童儿了。书童儿又没处放,也不玩,转拿与厨下李三儿的儿子,换了碗红烧肉吃。” 申氏听了道:“九娘待九哥也好,先时他带回张苏先生的字儿,要不是九娘情面,苏先生轻易肯与了他?他两个彼此气顺了,咱们看着难道不舒坦?我总要先走步的,他们两口子才是要处过后半辈子的人哩,你们都是明白孩子,相互体贴了,我欢喜还来不及哩,难不成要爱搭不理的,我才快活?你们心里都有我,便够了。生造出个冤家来,这人得有蠢,嗯?你们也是,往后出了门子,可要与婆母处得好些儿,天既叫个男子有母有妻,那便不是叫她两个斗得像乌眼儿鸡。” 六姐、七姐领训。 ———————————————————————————————— 年尾总是忙,申氏又要摆酒,请各处官娘子等吃酒席,又见秀英回。秀英留片刻,言明明日要来有事相商。申氏摸不清是何事,口上道:“我明日在家哩。” 秀英次日来,方说了洪谦欲开春举家赴京之意。申氏愣:“阖家上京?可有住的地方儿?”秀英道:“且先赁了房儿来住,慢打量合适的房儿买了来罢了。这家老的老小小的,都是女眷,他往京上去,家却留个谁个照管?” 申氏原想说,我家在这里,难道看顾不得?想六哥成婚就在年后,自家也要赴京,郦玉堂不定何时任满,总须返京叙职,确也是看顾不了几日,界时又是番周折,暗想这洪谦想的倒是长远。既如此,洪家赴京,便成定局。申氏便问:“你娘家那头如何安置?”秀英道:“我家官人说,道儿走。” 申氏点头,却不问洪谦为何如此笃定必能留京,转问:“苏先生可是也道儿走?他身上还有些故事哩。”秀英道:“这个官人与他说去。”申氏便无话可说,不由动了念,眼下却不好与秀英说。 秀英将事说与申氏知晓,也了却桩心事,回家便转而点看玉姐嫁妆。先是,秀英已存下好些木料,送往木匠处攒造家具。各地家具总有些不同,总是南方显得精致些儿,旁的不说,床与妆奁两样,秀英是立意在江州造好的。都是细活计,秀英自程家归入洪家那回,也算不得是正经出嫁,是以上自林老安人,下至秀英,都极看重玉姐婚事。木匠那里的稿子改了三回,终定下了稿子,再攒造。 终在年前齐了活计,都拉了来,堆放在洪宅空出来的三间房里。妆台精致,铜包角,又有抽屉暗格,玉姐看了,倒好盛许东西。床是架子床,三面围栏,正面开的是月亮门,皆缕空透雕。玉姐道:“带着上路,恐磕碰了。”精细的东西,便有这条不好。 秀英道:“不碍的,床要拆了,捆扎结实了,咱坐船去,稳哩。”又拉玉姐看箱笼,点看林老安人与玉姐的嫁妆。复返了屋里,看首饰,也是新巧式样。玉姐道:“娘,首饰罢来,我……又不是现下便要去那家里,过二年,式样也老了,再融了重打,岂不麻烦?”秀英道:“不麻烦,不麻烦,走不了大样儿,这都是正经的式样哩。”所谓正经式样,便是盛妆之时要戴的,譬如凤冠,几百年也改不了大模样儿。 洪家这番响动,自是瞒不了人。街坊们便先知道了,自程老太公在日,程家做下少人情来?各处打听了,闻说要上京,便齐与秀英道贺,又各携了首饰等物,权与玉姐添妆。 何氏套赤金头面最是抢眼,秀英连说不敢。何氏道:“相处场,你与我客气个甚?你与娥姐添妆时,我却不曾这般推辞的。”秀英忙叫玉姐收下了,心道,这却是重礼了。那头赵家、里正家等处,亦有物相赠,或是赤金镯、或是碧玉簪,又或是攒领、禁步、钗、钏类。 林老安人娘家也来人,各有礼物相赠。听说林老安人亦要赴京,林秀才娘子不免要劝阻二:“故土难离,秀英家官人要去京里求前程,那是不好拦的,您老何必再奔波?”林老安人年岁也大,长途奔波,实也叫人放心不下。林老安人却是另有主意,若无金哥,她在老家依着娘家过活,自无大碍。现金哥姓的程,她总要随着金哥才能安心。 因林老安人执意要往,娘家人劝几回,见她不肯回头,也只得罢了。隔几日,却打着送年礼的名头儿,送了些手炉、手捂子、斗篷类来。南方人想北方,便是“苦寒”,北方人想南方便是“酷热”,只要觉着地界儿与自家略不同,心里头便有些不适。江州毕竟不是北地,皮毛类总是少且不如,林秀才娘子便将上好的毡子寻了好些儿,说是与林老安人垫脚。 秀英代林老安人收了东西,又催促着将先时打好的家具、订的物什起起往家里放,船是已订好了的,洪、程两家,足订了三艘船。只待明年春暖,便启程赴京。 洪家这般忙,凡与他家有些干系的,渐次都于年前知道的。也不知洪谦与苏先生说了甚,苏先生也闷头将书籍收拾,命九哥将借来的御制新书还与郦府君。却不想九哥道:“父亲说,宝剑赠英雄,悉赠与先生了。”苏先生也不推辞,都收下了。 郦玉堂此举,也是受了申氏撺掇。苏先生这个名士与往常“名士”不同,郦玉堂待他是真敬重。申氏便以此开口,语及洪谦要举家入京,自家不日也要返京。与郦玉堂商议,无论是七哥还是八哥岳家,都与他们说定,道去了京里。先将六哥亲事办了,次及七哥、八哥。 七哥、八哥事较之六哥、九哥都方便,因女家在江州,男家在京城,权作是江州送嫁往京,道儿走,办了喜事、入了玉牒,与这两个寻了差遣,却不须往还奔波。至于九哥,申氏立意叫他跟着洪谦学些事儿,便说郦玉堂:“亲家要往京里,苏先生也要同往哩,因他家没个男丁,要阖家赴京。这路上止有亲家公个正当年,苏先生老、金哥小,皆不方便,不若叫九哥随了去,也好照应,也好随苏先生学些儿本事。他先走几步,到了京里,咱们便好拜访苏先生,谢他照看九哥。” 最后句戳得郦玉堂心痒难耐,当即便允了,申氏头回感激郦玉堂爱名士的毛病儿。既想托付幼子,郦玉堂便以书相赠,讨这个人情。九哥说与苏先生却又是另番说辞,不外是“不放心岳家这许女眷上路”。 不知怎地,这消息传了开来,人皆赞府君高义,又有人说“都说儿媳像婆婆,不想这女婿也像岳父”。申氏却私下嘱咐九哥:“你岳父是个通透讲理的人儿,你看他如何行事。向贤者请教,与能人相处,须敬重他。” 九哥勾出个笑影儿来,道:“儿省得。”申氏又忙与他打点行装,又不放心亲家在京里,免不了时时使人将轿儿抬了玉姐来,与她分说京中形势,又说自己所知之吴王府内与京中诸事。玉姐用心,记了。 见洪家忙碌,薛婆子生恐他家人走了,少做注买卖,忙将极好几个丫头带了来,请秀英挑选。秀英不敢马虎,仔细依了往日的法子,不求极机灵,只要稳重。又买了三个七、八岁丫头,与她们都换了名儿,分叫杏儿、桃儿、李儿,只待这些时日查看,好些儿的都与玉姐做陪嫁。 洪家这通响动,却又惊动了个人。 这盛凯心读书,只想着中举了,好央父母往洪家提亲。哪料举人是中了,却不是名列前茅,心中虽有不甘,好歹也是举人了。回了家里向父母说,盛父尚未及言,潘氏先是不喜:“你尚在读书年纪,来年便要赴京赶考,哪能分神?且那家人,女户里出来的,听着也不好听。听娘的话,外头天大地大,好女儿哩。京中做了进士,打马游街,少名门闺秀抢着要你哩。” 父母不应,盛凯自家也是无法,只好日日来磨。潘氏指望这个儿子出息,与她讨房好儿媳,总不肯应。且觉儿子这般迷恋,这洪家姐儿也不是个好的。母子两个尚未磨出个幺二三,那头府君家与洪家订亲了! 非止盛凯,连同潘氏也齐傻眼。潘氏心中小有不快,府君家原似看重他家儿子,他儿子又想讨洪家姐儿,虽是她不愿意,未料另两家却做了亲。旁人不知,她自家心里尴尬。那分小心思又不好说,却催促着盛凯用心攻书,来年中个进士,也好显出能为来。 盛凯心中苦闷,读回书,往街上行走,又遇这等事,只得闷闷回家。 ———————————————————————————————— 这申氏在家中与九哥先收拾行李,次与七哥、八哥岳家商量往京中完婚事。两处亲家皆有些儿犹豫,恐日头太赶,却又想,往京中完婚,便是开春随公婆领去认亲戚,实比在此处成婚,小夫妇自往京中,人生地不熟来得好。然又恐女儿随入京,无处回门。 正在焦虑处,郦玉堂却接着邸报:太子病重。 待吃春酒时,郦玉堂接着吴王府来信,始知端地:原来这继后自有儿子,眼见前妻之子做着太子,终是不快,况还有个姑母太后在。终是将这太子挤兑得不敢抬手动脚,羸弱不堪,成婚数载,只得养下两个女儿,个儿子还夭折了去,自家身子也不甚好。年前往皇后处,皇后赏下饭食,却是冷的,太子用了两口,回来便病了。京中正为此事打着官司。吴王意思,郦玉堂先躲开来,休要进京,连同六哥婚事,也要暂放放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哈,大变将至了~ ☆、61元夜 接了信,郦玉堂便犹豫了起来,他家因人口着实太,许人便与宫中无法太亲近。照说宫中事寻常涉及不到,然此事事关国本,他又是官家堂兄弟,怎能不受二牵连?且郦玉堂知晓自己的斤两,隔岸观火,看着时机差不,又有人提醒时,他也好掺脚,除此而外,他却没那个本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思来想去,郦玉堂觉着京中水太深,不是他能淌的,便想依着乃父吴王之意,暂窝在江州不动弹。又与申氏商议:“你看看这信,京中事乱得很!往年哪回闹,不得有几个顶缸的倒霉?咱休要往那处凑去。洪亲家那里,是要赶考的,不好误人前程。我明日下帖邀他来,与他透个信儿,休叫他头扎进去不知端底折了腿。六哥婚事,还是再等等看罢。至于九哥,也不叫他上京了。” 申氏道:“六哥婚事怎好等来?” 郦玉堂道:“他岳家是吏部尚书,这关节上,少不了磨牙,还是少招眼的好。” 申氏道:“先说好了,六哥亲事不是你我定的,我知你心里不痛快,我也嘀咕来。然既是王府里定下的,咱又认了,孙家姐儿好不好,都是六哥媳妇。只要她家不犯十恶,她人不淫佚失德,这媳妇你得认!” 郦玉堂不耐道:“你又想到哪处去了?我只说暂不往那斗鸡窝儿里凑,谁个说要退亲来?为人守信,这道理我晓得。你也不想想,哪回宫里头闹,不要夹进去几个冤死鬼来?这时节,纵是办喜事,也办不好,不如待风平浪净了再回去。” 申氏道:“我也不耐烦她们好打机锋。可九哥须得随他岳父去京里,你先听我说来,九哥今年就十四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过不二年便要成亲,也要谋个差遣,到了京里,只管跟着听听、看看,也好长长见识。大事没他的,谁个寻他晦气来?” 郦玉堂想,也是这个道理:“我写封信儿捎到京里,便说咱不去了,叫九哥回京磕头。”申氏听他这般说,放下颗心来,她固不求儿子如何富贵,然家中郦玉堂如今快五十岁了,也不过是个府君,大哥兄弟几个,不过六、七品官儿,九哥实无法做个“富贵闲人”,否则轮到自己孙子,不吃糠咽菜,也要买卖婚姻了。趁着年轻,有犯错儿的机会,闯闯、看看,又有个老到的岳父照看着,于九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申氏与郦玉堂定议,便撺掇郦玉堂去写信:“你往京中写信,除开家里,也记得与孙尚书那里捎去封信儿。回来亲领了九哥往他岳父那里去,将九哥交付。”郦玉堂答应声,自去写信,先从吴王府起,次与孙尚书,次与在京的大哥兄弟几个,写明了。看看天色略晚,便说明日早携子往洪里去。 申氏晚间便叫来九哥:“京中有些儿变故,你阿翁原不想咱去淌浑水来。我与你爹想可你也大了,也该晓事了,小孩子家去了京里,大事儿上头无人记得你,你也休往上头凑去。你岳父是个明白人儿,但有不懂的,向他请教。他们家老老小小女眷又,你须得懂事儿些,要看顾着。” 九哥早知要上京,不意中有波折,今番得了确信儿,也不由露出个笑影儿来,看得申氏扭着脸儿笑,笑完了,又正正经经再嘱咐九哥:“你岳父面前,可不敢拿大。 分节阅读38 欲望文 分节阅读39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39 ”九哥道:“娘,我醒得。” 申氏知道他从来不说虚话的,欣慰笑,与他说些个闲话:“你的行李我都收好了,船儿也与你单雇条。我使王虎儿随你去,他京中熟的,到了京里,看你岳父如何安顿,他要下场,考前你不好总去打扰,也要时不时看看,恐他于京里不熟,你可带着王虎儿与他分说。记着了,你娘子还未过门儿呢,你休要轻浮了,书也要读……” 九哥含笑听着,也不插言,只管听申氏说。申氏外柔内刚个人,辛苦这些年,只养活这个儿子,何时也不曾离了自己半步,心里却又明白,儿子大了,是必有这日的。只好将眼泪咽下,絮絮叨叨,令嘴不闲,只恐闲了便要哭出声儿来,倒叫儿子不安。 说了许,申氏又说了明日要去洪宅之事,嘱咐他明日要穿身整齐衣裳。 ———————————————————————————————— 郦玉堂极少出府衙,虽爱个游山玩水,江州也是景色秀丽,然每每出行也只是游山玩水而已,旁人家里,他也不好去登门。这江州城,他也算个土皇帝,谁个曾见皇帝无事往臣下家里玩的呢? 他出行,便有许双眼睛看着,及见他入了厚德巷,便“哦”了声。众人皆知洪举人要赴京赶考,两家是亲家,郦府君登门,虽有些意外,却也没乱了章程。 申氏九哥暗暗好笑,只因郦玉堂今日打扮的甚是出挑。虽不着官衣,身上这身儿衣裳却是换了八件儿后才定下来的,时嫌太新的张扬,恐不入苏先生之眼,时又嫌太旧的寒酸,要丢他的脸。不带上玉佩呢,恐失礼,带了呢,又怕叫说奢侈。直折腾到三时分,方满意睡下。 郦玉堂待赵信,便似养朵花儿、养只猫儿,然待苏先生,真真是谨慎。不正衣冠不敢见,不敢与他说声色犬马。有这位先生在前,他连高声大笑都不敢。 洪谦与苏先生接了郦玉堂父子,里头申氏也与秀英说明来意。秀英闻说要叫九哥同行,便吓跳:“这如何使得?”申氏道:“有甚?他个毛孩子,还恐叫你们操心哩。只有样好儿,虽是个半大小子,跑个腿儿还是够使的。休要说我们托大,他好歹有个宗室身份,路上倒好几分薄面。” 秀英自是感恩不尽,又想事,便将自家要携土物并胡椒等事说了:“也好换个安身的地方儿。”语提醒了申氏:“往常似这般有官身的人行船,总有商家要巴上来捎货,是为少几个税,二也是图路畅通。也有自家捎带财货的,然转卖倒要卖些事儿。”秀英便问申氏有无有带之物,申氏道:“我与九哥雇条船儿,除开捎带与王府礼物,倒好有些儿空闲,便也捎些儿罢。” 两人便说起如何销货来了。秀英自幼便做这个,申氏也是掌家的娘子,如今又是亲家,便不似在外人面前要维护“体统”。玉姐只管听她们说,自家也记下。那头申氏说完生意上事,复与秀英、玉姐,又说回京中忌讳,玉姐听得是仔细。甚而至于何处点心铺子好、哪座庙灵验,等等等等,皆问个明白。 外头苏先生听了郦玉堂说要使九哥路护送,也赞他“高义”。语毕,郦玉堂满面红光,眼角几条皱纹似都不见了。洪谦与苏先生颇有些斗气的意思,见不得苏先生“张扬”,然对着郦玉堂这般追捧之人,也唯有哭笑不得。只好与九哥说话,无非问些可曾到过京中之类,九哥答了。 洪谦倒是待见这个女婿,虽有时觉得他肚里七弯八拐,倒也觉他是个有分寸之人。有分寸便好,洪谦说得心满意足,咳嗽声,道:“将到灯节了。”九哥抬眼,忽地瞪大了,又复了常态,道:“正是,我正想寻两盏兔儿灯与金哥玩。”洪谦脸上似笑非笑:“金哥可不属兔儿。”九哥脸上红,愈发装作若无其事。 两处说毕,皆大欢喜。九哥暗想,早先备了两只兔儿灯,既然叫岳父说破,只好再为金哥寻盏走马灯去。秀英却是与申氏将捎货入京之事说妥,各各安心。那头郦玉堂最怕麻烦,既不用入京做事,也是舒心。 转眼灯节便到。 ———————————————————————————————— 玉姐因听洪谦阴声怪气说甚:“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便知事有蹊跷。盖因洪谦说完,便叫秀英推把:“老不修哩,闺女面前说这个!”接着九哥身边的书童儿便为九哥送了消息来,道是灯节宴后,九哥要来寻金哥玩,与金哥捎盏走马灯。 听得洪谦笑个不住。 灯节这日,灯火不禁,九哥在家中不动声色吃了晚饭,便要出门儿。申氏与六姐、七姐母女三个掩着口儿,你看我、我看你,七姐还戳了六姐下儿,俱眉眼含笑。九哥自打定亲,已叫她们三个如此这般挤眉弄眼笑过无数回,打第二回起,便已练就钢筋铁骨,任你戏笑,我自脸上丝儿也不动。直等到母女三个笑得累了,他便带着灯笼,往洪宅去。 洪宅大门正开着,厚德街今日也是挂满了灯,金哥正与几个年纪相仿的哥儿姐儿处赛灯。听得马蹄声声,小孩儿皆抬头看去,都哄笑起来,说九哥:“你姐夫来哩。” 金哥将手里灯递还与胡妈妈,仰着脸儿看九哥,九哥下了马来,取了走马灯与他:“有些儿沉,摆着道儿看罢。”走马灯颇大,是使两个人抬了来的,眼下放在金哥面前青石板地上,引得街坊孩子惊叹围观。 金哥默默看着这提不起、抬不动的灯,又默默转眼看书童儿手里两盏兔儿灯。九哥微知其意,笑着闪身儿,挡住了。金哥拧脸儿:“我姐在屋里。”九哥道:“休走远,我出来有好物件儿与你。” 自去寻玉姐,先见洪谦,洪谦将他上下打量回,看得九哥心里有些儿发毛,便放他走。九哥不敢耽搁,与洪谦揖,方转身去见玉姐。冷不防听洪谦在背后道:“走几步,免得积食。”九哥摸不着头脑,却也停步,转身道:“谨遵命。” 待见了玉姐,方知洪谦为何说那个话。原来玉姐这日往厨下做了好红烧狮子头,特特与九哥留了份儿,只因灯节里好吃个元宵,总是甜的,恐他吃腻便与他做个咸的来。且九哥正在长个儿时间,食些肉食,于身子有益。 洪谦听闻她特特与九哥留了,不免要心中酸上酸,晚间故意狠吃了两个大狮子头,害他元宵儿也只吃了两只。与九哥说那话,非止是酸,也是因他实吃撑着了,自家正欲出来消食。 九哥带着书童儿寻着了玉姐,玉姐已换了身儿衣裳,发上饰着灯节时妇人常佩之蛾儿雪柳,俏生生立在灯影下,看得九哥心中荡,抢上前去:“天冷,休冷着了。”悄悄儿扶她胳膊,要将人带出。 非是他不起贼心,只因眼下还在洪宅,纵想拉拉小手儿,也要逃了岳父眼睛方好。朵儿提着个小食盒儿,双眼睛狠狠看着九哥之手,重重咳嗽声儿。九哥只当没听着,却与玉姐道:“我带了兔儿灯来哩,却才将走马灯放外头与金哥玩,咱也去看看。我又带炮仗来,看着他放。” 勾着玉姐到街上看灯。 外头金哥双眼睛看着九哥扶他姐姐胳膊,便跑来拉着玉姐道:“姐,看九哥与的走马灯儿,忒好看。”九哥轻笑,袖子里取出包物事来,便是他说的炮仗了。亲点与金哥看,倒好将洪宅里人引来。程实眼见玉姐护着金哥,是九哥拿着线香点火,吓不得,忙上来道:“还是小的来罢,休燎了姑爷衣裳。” 九哥便退住玉姐身边,手个,将姐弟两个揽了:“炮仗声音大,休震得你们难过。”朵儿从未见过这等不要脸的姑父,下力咳嗽几声儿,那头程实已点着了炮仗,硬着咳嗽声儿压下了。 九哥偏还对玉姐道:“朵儿是不是叫烟呛着了?咱也离远些儿,休呛着你。”顺手儿便将玉姐拐往街外看灯去了。 朵儿跺跺脚,提着食盒跟着跑了。书童儿见状,也只得跟了去。街上真个热闹。九哥自书童儿手里取了兔儿灯笼,自家掌个,另个交与玉姐手中,却将空出来的右手拉了玉姐左手:“街上人,拉着我,咱休走散了。有人挤来,你便靠着我。我总护着你。” 玉姐叫他拉着手儿,便觉股热气儿打从左手延至全身,不用照镜儿,也知自家双颊通红了,轻啐声儿:“你倒好……”手上轻轻挣,九哥掌上紧,玉姐便不挣来。九哥心安理得,拉着玉姐手来:“不好也不敢配你。” “油嘴滑舌。” “你说甚,便是甚。” 玉姐听了轻笑,两人路走,也不言,路上也有成双成对儿的。九哥玉姐与这些人擦肩而过,彼此看在眼中,都有些儿羞涩。灯节热闹,道旁除开各式灯笼,又有种种小摊儿,也有卖元宵的,也有卖胭脂水粉的,也有卖花翠的,不而足。街边手艺,两人皆看不大上,走得久了,腹中却有些儿饥饿。索性往茶楼里坐了,朵儿将食盒提了上来,揭开来正是玉姐做的红烧狮子头。 玉姐做好,便将它放个小砂锅儿里温着,食盒夹层放着热水,此时取出来尚有余温。叫了热茶,又取了箸儿来。九哥先破小块儿置碟子里与玉姐,方自吃起来。玉姐托腮,笑吟吟看九哥大口吃肉。九哥正是长个儿时候,吃相斯文,吃得却是不少。 食毕,各饮热茶,九哥方道:“鞋子极暖极好,你,休要累着了。”玉姐正襟危坐,却斜眼看他下:“哦。”又正了脸儿。九哥悄伸手,拉玉姐之手,玉姐也不挣脱,却将眼看他。外头又有个好大烟花放起来,两人齐从窗里往外头瞧,恰见近处火树银花,远处轮明月,端的美极。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只觉便是如此对视心中已是美极。 渐渐坐得近了,肩挨着肩,玉姐道:“那双玉兔儿,你记得不?”九哥道:“嗯。”玉姐嗔道:“好难得物件儿,你就随手赠人了。上头有印记哩。”凡玉匠做器进献宫中,皆不许雕上自家名号,然手艺高超匠人,谁个做了好物不想留下名儿?便有无数巧匠,挖空心思,只为在这玉器上做小记号儿,又不叫人看出来。玉姐将那玉兔儿朝夕把玩,终在兔耳后觉出极小记号来。正是匠人某敬造之贡物。 九哥道:“你又不是旁人,我也不是随手。”玉姐道:“我却没这等物件与你。”九哥道:“咱俩体,哪分你我?我的都是你的。”玉姐声若蚊蚋:“可不是,我也是你的了。你也须得是我的。”亏得九哥坐得近,听在耳内,只觉颗心便要跳出来。定亲是父母之命,今日终亲耳听到她这般说,九哥喜不自胜。便是那拿他当贼防的朵儿,也顺眼了几分。 却听玉姐问他:“你说是不是?”九哥作出自家觉着沉稳,旁人看来急切的样儿来,点头道:“你说的是。”玉姐笑道:“是甚哩?你就傻应了。”九哥道:“我们两个总是体的,你便是我,我便是你。我总是你的。” 九哥恨不得与玉姐长久做处,却不敢将玉姐送回的晚了。回到厚德巷时,金哥正在放炮仗,九哥心里痛快,不免也下场试身手。与金哥两个手上、脸上都有些灰尘,玉姐忙唤他两个进来洗手、擦脸,胡妈妈与金哥拧帕子,朵儿便拧了帕子递与玉姐。玉姐转与九哥,九哥因人,又怕玉姐面皮薄,接了来擦手,饶是如此,也叫家下人等笑着看了阵儿。 ———————————————————————————————— 自灯节后,申氏愈发忙碌起来,收拾许礼物,往赠京中,还说:“只恨不能与九哥道走。” 未料语成谶,尚未出正月,便有加急文书送到:皇太子薨逝。圣人急令各地,搜寻苏长贞下落,欲辟他入京为官。起先那礼送他出京的旨意便失了效。 ☆、62携行 话说郦玉堂接着京中发来的加急文书,登时便如叫人揭开顶梁骨灌下盆雪水来。饶是正月间房儿里烧着顶顶好的银霜炭,他还是手足冰凉,头晕目眩,当地晃了两晃,手里捏着素笺,脚下踉踉跄跄,直跌坐到了罗汉榻上,方觉得眼前不冒金星儿了。 将手里的素笺翻过来掉过去地看,怎般看,怎般写的是太子薨逝。纵以郦玉堂之不喜问政事,也知这回事情大了。于私,太子是他族侄,于公,了不得,国之储贰、未来之君,就这么没了,官家虽在壮年,然是年壮人不壮,后宫前前后后为他养了十数个子女,到眼下存活的只有四子三女,除去个太子,便只有三子了。四个儿子四样身份,长子齐王是淑妃陈氏所出,太子是元后王氏所出,三子赵王是后宫李才人之子,少子鲁王却是继后、淑妃堂妹陈氏所出。 太子去了,照说当是鲁王大位有望,坏就坏在据说太子是因吃了皇后赐的冷食发病死了的。齐王是长子,却又是庶出。且淑妃之父是嫡长,皇后之父先时却不如堂兄风光,最要命是淑妃之父与太后同母,皇后之父与太后异母。休说朝堂,便是陈家自己,也好有番官司要打。 郦玉堂叫这番错综复杂晃花了眼,又忧心起九哥来,然君子重诺,既亲自带了儿子上门儿,便不好再毁约。却又不免把九哥拎将过来,千叮万嘱,不许他搀和进去。九哥道:“京中谁个认得我?”郦玉堂哑然,将手儿摆:“你去罢,我再写几话叮嘱的话儿,你并捎进京里去。” 他还想训诫儿子,京里吴王也是这般想的。朝廷的邸报来不到日,吴王府的信使也飞奔而至,彼时郦玉堂正换了衣裳,欲亲往洪宅与苏先生说个明白,请苏先生写个字儿,他好送往京里,京中核实了身份,他便急“安排”苏先生入京。 郦玉堂问过父母安,使这信使去见申氏。这信使申氏是识得的,乃是吴王府里得管事的儿子,将信送来,申氏便打发他下去吃茶用饭。郦玉堂却拆了信来看,看之下,渐由惊心转作安心。 吴王信中言道,这太子病说是因皇后而起,然他素来体弱,倒也在意料之中。次后吃的药,却是齐王献上的药材煎的。这便是打不清的官司。 据吴王推测,无论是哪个做下的,官家都无法严惩,不为旁的,只为余下的赵王生有残疾,两条腿儿不般长。赵王平日畏缩,赖太子时时护持方得安生度日,朝臣颇觉他不似个皇子样儿。若将齐王、皇后严惩了,倒好叫哪个来承这万里江山?只得胳膊折在袖儿里,闷声认了。夜里将大被蒙头,好生哭回他苦命的太子。 齐王、皇后,哪个都不肯认这个账,风评煞是不好,无论官家要立齐王还是鲁王,总要与他个好些儿的名声。想二想,不由以手加额:“不是还有他么?” 官家想念苏先生,无日或忘,却架不住皇太后日日说他不好,官家耳朵进、耳朵出,却也怕陈氏对苏长贞不利。俗话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苏先生那个性儿,又好迷个路儿,再叫他在京中做官儿,哪日气急了,皇太后叫人罩他个麻袋往暗巷子里拖揍,家人还道他走丢了。只得趁皇太后生气又不算太气的空档儿,将他远远打发了,也好保他命。 眼下无论齐王还是鲁王,都须用着这苏先生的好名声儿,是以官家与太后说:“召苏正回京,做太子太傅,不管立了哪个,都好叫读书人少说些话儿。”皇太后听,正是此理。昔日赶人出京,她费尽心机,待今日要寻人,方恨当日做事太绝,连呼:“冤孽。” 你道为甚? 俗话说得好,“人藏物,十人难寻”,放到苏长贞这里,却是“人走失,万人难觅”。藏东西还好猜,总是藏在那犄角旮旯儿、夹缝隐蔽处,这苏长贞,你晓得他是在山上还是在河里?是生还是死? 是以两宫焦急,只管要个苏先生回来。 吴王信末言道,若郦玉堂能寻着苏先生,实是大功件。然苏先生正人君子,叫郦玉堂寻人时休要嚣张扰民,免得苏长贞头脚入京,先不着急走失,便要参上本。 禁宫里那家人家的事儿,休说京中,便是郦玉堂这般常年在外的人都晓得,那是团掺了钢丝拧成团儿的乱麻,快刀都斩不断的麻烦!他有自知之明,晓得这些事儿他吃不透,便索性不管了。然眼前局面,他却明白:无妨!不计谁个得了半副銮驾,都要倚重苏先生,这便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想明此节,郦玉堂大感欣慰,便不寻他那齐亲家商议,反往他洪亲家处说话。你道为何?因苏先生在彼处,二也是防走泄了风声。苏先生如今,乃真奇货可居也。 郦玉堂携九哥到了洪宅,彼时苏先生在拿着洪谦逼他练字儿,用苏先生的话说,洪谦的字儿是“蟹爬转作苍蝇爬,丢人丢得小些儿了,却还是有些丢人。” 气得洪谦将家下人等召集了来,道:“都不许带他出门,听那泼妇骂街。”学会了尽来气我了! 郦玉堂登门,拿了邸报急信,五十说与苏先生:“眼下京中情势紧急,还请先生赐纸字,晚生好发往京中,堪验了身份,护送先生回京。” 苏先生也不骂洪谦了,当下急扯了纸来,书就封慰问官家之信,言辞肯切、其情殷殷,末了将方私印盖上。也不用来人验看他是真是假,只消核对了他的笔迹,便知真伪。这便是寻人寻个代书法名家的好处了。 郦玉堂接了信儿,也顾不得与苏先生磨蹭,匆匆告辞便去:“留九哥下来听训,先生但有何吩咐,只管说与他。他是九娘夫婿,便是先生晚辈。” ———————————————————————————————— 九哥遵了父命,在苏先生书房里立得好似杆枪。苏先生却缓和下来,抬眼,看九哥绷得像根柱子,招手儿:“你来你来,看我这卷经书抄得如何,”又朝洪谦挥手,“你于今单看也无大用,还是去练罢。” 洪谦正眯着眼想事儿,叫他挥打断了,转身便走。九哥忽听苏先生道:“他那个样子,别是憋着什么坏水儿罢?”九哥字不吭,用心看那经卷。苏先生书法,海内知名,用来抄经,实是大材小用。九哥便问:“先生书法,非晚辈轻易可评。只是用来抄经,未免……先生这是?” 苏先生长吁声,道:“与那个光头儿送去,好歹相识场。”九哥想,那回便是在慈渡寺遇着的玉姐,回来七姐说这苏先生偏好寻方丈算命,想来两人私交极好。那方丈能得苏先生卷手抄经书,倒好便这寺里传世之宝了。 想毕,九哥便问苏先生:“先生想上山?” 苏先生点点头:“也好叫有始有终,回去便不好这般了。见见面儿,断断念想罢了。”九哥默然,苏先生再回京,便不好如往日那般,看甚有意思便去钻研了,须得严明,为新太子做脸。 “我奉先生去。” 苏先生看他眼道:“也好。叫上玉姐,总是你们结缘的地方。” 九哥应道:“先生说的是。” 苏先生见他不羞不臊,派从容,忽觉堵得慌,他素喜这宠辱不惊的君子,然九哥是他学生的丈夫,听着这结缘的地方又不惊不喜,却叫苏先生肚里好番不快。九哥见他不说话,便向他告辞,要寻玉姐去,苏先生左右打量他好阵儿,方道:“去罢。” 玉姐那里正与秀英说:“却才往阿婆那里去,阿婆哭哩,想往慈渡寺再上炷香。”秀英听说素姐又哭,眉头便是紧,及听说是不舍想上香,便又松了开:“那便道儿去。这些年,那庙里虽受咱香火,却也实是灵验,你也去,拜得诚心些儿,求个好运道,咱这是上京去哩。口里说着轻快,做事却要上心,那处能人哩。” 玉姐挨着秀英坐了,伸手抚上秀英眉间竖纹,抚平了,方道:“能人也是人。梁相也不是京师人、先生也不是京师人,便是本朝太祖、太宗,难道又是在京师长大的了?皆是各地英杰,因有了能为,这才往京中去。京城地界儿,不过是集举国之菁华罢了。” 语毕,洪谦掀了帘子进来道:“就是这个道理。” 见他来了,母女两个都了起来,玉姐叫声“爹”,便肃手立着了。小乐儿见状,悄溜出去端茶来与洪谦。 洪谦道:“京里那些事儿,你当它是事时,便觉敬畏,看透了,便也没甚好怕的了。人还是那些人,顶坏些、滑些、小气些,那等人,何处又没有呢?”又问,“收拾得如何了?” 秀英道:“除开正在使的家什,旁的都齐了,玉姐嫁妆也齐了,只等装船。” 洪谦道:“苏先生不定随不随咱们走,与他备份儿礼物罢。” 秀英惊道:“怎?” 玉姐道:“可是京里有事儿?先生要先走了?” 洪谦道:“你却猜来。” 玉姐道:“仿佛听传说,太子薨了?这是京里要苏先生回去了罢?” 洪谦笑问:“怎地这般说?” 玉姐道:“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哩。东宫不可久悬,继立的总不如原配的,要与他支架子撑门面罢咧。皇后淑妃,尊卑易位,早晚有场好争斗。先时有太子压着,倒不大显,如今太子去了,还不定如何。界时输的固然不好,赢的也要狼狈,却不要乃着个端方君子撑门面?”她于皇室中事,近来颇为上心,又有申氏等意教导,是以知晓其中门道。 洪谦竖起食指来,玉姐笑着抿了嘴儿。秀英便又说要往慈渡寺里烧香事,洪谦道:“去便去罢,挑个暖和天儿,与些香油钱,那处庙里叫人看着舒坦。”玉姐笑道:“ 分节阅读39 欲望文 分节阅读40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40 那处方丈,叫人看着也可怜。”说得洪谦秀英都笑将起来。 九哥行到院内,便听里头笑声,扬眉。待要进,小乐儿捧着茶来,看着他又看看茶盘,时头统共三盏,忙扬声道:“姑爷来了哩。”面打起帘子,请九哥进去,自家却溜去厨下又添盏热茶,依旧端了来奉上。 九哥进门,见这家三口笑容未敛,也不问,只说:“却才家父命小婿听先生吩咐,先生因抄卷经,要亲送往慈渡寺去,未知岳父岳母如何安排?” 秀英笑道:“这却又是巧了!我们正说行前要去那里哩,总与先生道去罢。九哥可去?”九哥看眼玉姐,道:“自然是去的。” 秀英道:“如此便看个晴暖日子,雇了轿儿去。” 若是旁人要出门儿,九哥自可留下与玉姐说两句话儿,然出门的是有名的“找不回来”苏先生,九哥便须回家与郦玉堂说声儿。再亲回来,总要看好了苏先生,免得在此时刻走失。洪谦笑道:“既是他要行,确是要小心。”放九哥回家。 偏生连着几日,江州又阴起天来,初时是小雨,次夹杂着小雪花儿,最后竟分不清是雨是雪。因雨雪,路上湿滑,因太子之薨,各家顾不得正月尾的热闹,将那灯笼收起,戏酒暂停。城冷清。 待天暖放晴,已是三日后,洪家又硬等了日,方举家往那庙里去。郦玉堂却是不去的,他须得安排这城事。将城中与国丧有碍之物事除去,又要亲自验看官船,预备使九哥与苏先生同乘条大官船,申氏原与九哥备的船便正好装些备货。 这头郦玉堂拿六百里加急发了信,京中却使八百里回信。官家自身急,后头皇太后亦急,她那两个侄孙已有些儿不对付了。苏长贞那“出去找不回来”的名头儿委实太响,两个都怕他走失了。官家于旨意上写“教郦玉堂亲自送先生来,毋要使先生走失”。 这教郦玉堂来京,却是孙尚书的主意。他孙女儿也不小了,郦六哥也快二十了,早早定下,早早成婚方是正经。不趁眼下机会,等郦玉堂回京要等到何时?二人父母皆不在,还成的甚亲?是以孙尚书向官家进言:“天下之下,郦玉堂寻人如此之快,寻的还是苏先生,可见其能干。当此用人之际,正可召来听用。” 官家想,正是,这位堂兄虽然算不得“能吏”却也中平,在这时刻,朝廷盼安稳,也须这等不疾不徐的人,好不好用另说,能充场面却是实的。便有了令郦玉堂亲送先生入京的旨意,另道旨意却是单发与郦玉堂的,叫他调往京中,来任个宗正少卿。孙尚书志得意满,回家使老妻安抚孙女儿,年内便可出嫁。 当年之梁相与苏先生乃是故交,向苏先生家人通报了好消息,又写了个条子,请官家过目后,夹着道传下:“着郦玉堂使船送苏正到京,以防走失。”梁相心想,走路,腿儿长你身上,坐船,你可不会水,我看你怎生乱跑! 郦玉堂接了旨意,又看了梁相手书,忙了,急往后衙寻申氏:“唤咱道入京哩。”申氏大惊:“这又是为了甚?”郦玉堂道:“恐苏先生走失也。”申氏瞠目结舌,半晌道:“宗正少卿也好。我去打点行装。”只恨宗正少卿不是个来钱营生,又算回账,六哥、七哥、八哥婚事的财物尽够了,年前又笔银子到账,好填六姐、七姐的窟窿儿。待到九哥婚事,就只好这番上京,携些绣品、胡椒、香料类,转手贩卖。她心里,总好在江州再呆个年半载,令库里再丰盈些,除开孩子婚事,自家手里好有些儿余钱。界时上京,无论走礼、过活,都松快些儿。 申氏不由有些儿头疼,她原想着江州赚个差不,回京好养老,眼下京中来了这手儿,旁的都够了,只回京生活,又要精打细算了。 纵有诸般算计,却抵不过圣命难为,申氏终叹口气:“人算不如天算,左右是我的命了。” ———————————————————————————————— 知悉郦玉堂返京“高升”,又晓得苏先生竟直隐于江州,江州便热闹了起来。未料先生比府君还要难得见,如齐同知等人,想见郦玉堂如今倒容易些儿,虽在国丧中不好饮宴,却好处喝个茶儿,送些仪程,嘱托几句,也好是“京中有人好做官儿”。齐同知娘子又写信,央申氏携与女儿。 却苦了七哥、八哥两个未过门的娘子家,原就犹豫,现在下却不须犹豫了。玉姐可上京,乃是随父母去,自是无碍。他们两家女儿却要如何去?两家父亲身皆有职,离不得。且纵上京,京中太子新丧,郦家又是未出五服的宗室,也成不得婚,倒叫女孩儿如何自处? 只得约定,待京中事毕,六哥完婚,郦玉堂送信来,这里便送嫁去京里,面着紧打点起嫁妆来。齐同知聪明,使他娘子往见秀英玉姐,以女相托。齐家娘子亦非空手而来,赠玉姐四匹锦锻,又与她整套头面,复与金银等物。也是她明白,玉姐是申氏“亲儿媳妇儿”,说话总是管用。也是齐同知说,那位炙手可热的苏先生,却是玉姐的先生,正经拜过师的,说不得,与宫里那位官家,还好是同门。是以齐家不敢轻看于她。 不时,七嫂、八嫂家,亦有女眷来相托,七嫂家与尺高白玉观音,八嫂家与方古砚——皆有拜托。玉姐向三家长辈称“婶子”,行动十分谦逊,秀英也十分和气。 只可恨这许人来,却终不得见苏先生,苏先生传出话来,道是国失储君,他无心见客。众人暗道,苏长贞果然名不虚传。哪知这无心见客的苏先生,却往慈渡寺里,去做了回客。 因天气好,申氏也携着六姐、七姐,道往慈渡寺里去,九哥兄弟几个护持着,与洪家约好,同日而去。城门口儿聚齐,两处并作处,都往慈渡寺里去。山脚下各下了车轿,申氏眼看去,见玉姐已换了月白袄儿、宝蓝缎裙子,头上也不戴鲜艳绢花,心下大为合意。 拍拍九哥手儿,呶嘴儿,九哥便先往见岳父、岳母。那头秀英亦推玉姐去见申氏,便又是男归男、女归女。申氏叹道:“这回上完香,不知日后还有无机缘再来哩。”秀英感触深,语间哽咽道:“是哩,想起来心里便空落落的。” 玉姐知她心意,非止不舍这寺,是不舍家乡,想想,柔声劝道:“娘想想金哥,想想阿婆,想想爹,心里可填满了?”将秀英脸儿捧,正对了道:“看看看看,满眼都是我,眼里可也满了。”逗得秀英想哭又想笑,拿帕子试泪,朝申氏笑道:“亲家见笑了,我就养了这么个促狭鬼儿。” 申氏道:“我偏好她是个解忧客。” 女人们愁善感,几将这寺庙踏遍。男人里,九哥虔诚与佛祖磕头,因发下宏愿要重塑金身,只恨自家于身手头月钱且要母亲发与,时不能如愿,只好先磕几个头儿,将这笔记下。 苏先生依旧去寻方丈,路上小沙弥皆停下手中活计,三三两两,指指点点:“那便是苏先生了,听说他好迷个路哩。” 另个十二、三岁的团胖沙弥听了颇惊奇,他人圆头光,看着便喜庆,口中道:“别是假的罢?听说那位先生好迷个路儿,这位但往咱寺里来,寻咱方丈,从来不曾走岔过哩……” 语未毕,光光头儿上早教师傅敲了个暴栗子:“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怎可信口雌黄?与我将今日功课加倍!”胖沙弥不免抱头哀嚎。 洪谦陪着苏先生路走,路走,强忍着笑,却又似忍不住,时不时漏两声儿。九哥板着脸儿,去看他岳父,却见洪谦冲他挤挤眼儿,九哥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入方丈内,方丈显是早已知晓,却与往日无异,该诵经时便诵经,客来了,该奉茶时便奉茶。苏先生此番来,方丈极是和颜悦色,洪谦暗道,想是知这苏半仙儿要走了,终于脱离苦海,高兴的罢? 方丈接了苏先生的卷经,见苏先生面色怅然,笑道:“京中僧道甚,檀越何须不舍?” 苏先生叹气:“庙中有僧道,却无苏某人啦。” 方丈笑转赠个木鱼儿与苏先生:“愁时敲敲,烦恼自然消。”明智儿忙接了去。 时无话,苏先生告知而去,方丈也不送他。 不两三日,申氏已将合家行装整治好,与洪家道,乘船赴京。江州士绅齐来送,也只见苏先生露个脸儿,与众人拱手而已。因人,便使轿儿将女眷抬上船,底下人并不曾见这些女眷露面。秀英申氏各入船,且分派船舱、点看行装是否装齐,有无遗漏物事。 那头苏先生将将拱完手,却在人群里看着个光头!却是那山上方丈不悟法师,不着袈裟,作个行脚僧打扮肩担行李,棕笠儿推到颈后挂着,带个小沙弥,闲闲适适,于人群中遥望。郦玉堂从旁见着他往那处看,两个光头很是显眼,他闻说苏先生与慈渡寺方丈有些纠葛,又知苏先生亲抄了经卷送去,便命人请这不悟上船话别。 苏先生眼看人上前与不悟耳语,不悟亦点头,从容上前来,步步行到他跟前,不由道:“世人恨别离,此处别,不知何年得见也。” 方丈笑问:“从来聚难散易,我欲往京中去,不如檀越何处去?若小僧云游时遇着了,或可再叙。” 苏先生:“=囗=!”(这个表情必须有!)呆完复问:“你如何要去京里?” 方丈道:“打卦的去得,念经的自然也去得。” 苏先生噎。 郦玉堂见方丈年纪虽长,却是相貌清癯、举止娴雅,不免又动了念头儿,道:“既如此,不如与我等处。”他将话说出,苏先生只将双眼睛看那方丈,方丈含笑而兴。 这头秀英素姐等因连年家事颇顺,便显虔诚,听说方丈要赴京,便请方丈随行,应开销她们供奉,又命趁未开船,赶回城内买口不曾用的新锅来,好与方丈烧素菜吃。方丈笑,也不推辞:“如此,便有劳。” 方丈便携小沙弥与苏先生个船上住,船家使长竿点着岸边青石,点点开了船,再换桨,慢慢摇着前行。 ☆、第63章 闲话 江州城地处要冲,无论水陆交通尽皆便利,来往商客云集,便是消息,也比旁处灵通,是以程老太公硬撑在此处,便为的是哪怕有人欺负他家孤儿寡妇,风声也好传得远些儿,好叫我忌惮。他能相中的,旁人自然也能看得出。是以当年洪谦随着流民趁食南下到得此处,走得累了停下,便不再挪窝儿了。苏先生迷路到此处,又叫他拣着后,掂量下儿,便也答应留下来。 不悟法师也是这般,方丈与苏先生同乘船,每日功课毕,也好与苏先生闲话。头日便坦承入京之因,盖因这不悟法师乃是于京中大相国寺出家,却又不乐久居京华繁荣之地,早早儿地云游四方,行至江州地方,也是看中这块风水宝地,便在慈渡寺里持单。寺中老住持见他佛法深厚,也不拘那门户之见,力保他接掌了慈渡寺。 “此番入京,乃因忽有梦,仿佛回到大相国寺,又接昔日师兄书信,道是年齿渐老,总想在坐化前再见面。” 不悟如此坦诚,倒叫听的苏先生与郦玉堂两个唏嘘起来。苏先生年岁自不用说,郦玉堂也年近五十,听到此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叹,皆触动丝儿愁肠,因个是学生死了儿子,个是堂兄死了嫡长子,此番入京,便是去收拾烂摊子的,能有甚好心情?经此事,三人倒生出些儿惺惺相惜之感。 郦玉堂既仰慕苏先生,又见这方丈也是派林下风范,有京中旨意,叫他看牢苏先生,休教走失。竟常弃了坐船,倒好往这船上来。听这不悟方丈说那佛教、道教,南宗、北宗,又听不悟方丈讲经说禅。弄得七哥、八哥两个交头接耳:“亏得在江州时爹不曾往慈渡寺里去,但去了,咱们少不得日日陪他与佛祖磕头,也磕出个肉髻儿来哩。” 此情此景,晚间往女眷船上住,白天往先生船上读书的洪谦只拿鼻子与他们说话。他身上气息与这三个全然不同,纵是不言不语,只低头想事儿,也比这三个长吁短叹、感慨人生的透着朝气。 那头不悟尚在与苏先生感叹京中情势,着实令人为难。郦玉堂消息灵通些,船每过地,便要往京中发加急文书,毋令官家等得过于心急。船行中,官家也每写书信与苏先生,总脱不了慰问求救之意。苏先生亦回信,请问官家:太子究竟因何而薨?官家便顾左右而言他,请先生回京详谈。 郦玉堂与不悟每与此时总要避个嫌疑,待苏先生看完信写完信,再与苏先生说京中之繁盛景致。三人皆在京中住过,说些京中人常知的热闹处,甚大相国寺、甚瓦子、又是甚的城中河边的热闹商铺。 却不知洪谦于舱房里笑得极是阴冷。 江州地处南方,河面到正月末也未曾结冰,只是往来船只略少些儿。这段水路行得便略顺,运河自江州城东边儿由南往北地擦过,往北不几百里,便折而向西,京师实在江州西北处。往北不几日,渐便觉寒冷了起来,河面上也常见几块浮冰,却是开了春,沿岸强破了冰,以待船行。 原来这京师人口众,四围地界之出产无以供其用度,总要各地往京中解运无数财物,以供使用。粮草是租赋解递进京,其余如各地土产,也有商贾贩卖。纵是冬日里,南方物什北运,于那未冰封的行船,到得冰封河面之处,再转骡马货车驮运。未是京中人不知囤积过冬,实是人口太,许人家又囤不起这许,只好做天活计得天工钱来买取。 因天冷,船上女眷开箱笼取了厚斗篷披上,又点上炭火,时常缩于舱中不出。申氏那里,每于天好时,或邀洪家女眷过去,或携了六姐、七姐来说话。秀英等越离京近,便越想打听京中之事,事无巨细,皆想问个清楚。申氏母女几个脾气倒好,也解答,渐与林老安人、素姐渐得熟了。 又行不半月,京城在望之时,二月十六,恰是洪谦三十四岁生日。旅途枯坐无味,能有事可以解闷,几条船上的人不免都开心起来。玉姐亲自下厨,做寿面与他爹吃,因想灯节时洪谦吃了两枚大红烧狮子头,特特取了自家私房钱来,与靠岸时,央船家往岸上买了新鲜肉来做。 ———————————————————————————————— 二月十六这日晚间,天尚短,几艘船儿早早靠了岸,下了碇石,处拴了,也不上岸,便在船上吃寿酒。因郦玉堂的官船宽大,便借他的船,摆下寿酒来。出行在外,礼法也是要守的,理道帘子来,隔出个内外,堂客在内、官客在外,又单与不悟方丈摆桌素酒。 这日天公也是作美,晚间丝风儿也无,天上晴空万里,轮明月捧出。林老安人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日子正好哩。”申氏亦笑:“府上也是人月两团圆,又逢赴考,不出数月,再添新科进士,却是吉兆。” 玉姐金哥日间早觑了空儿与洪谦磕了头,此时便都在外头秀英身旁,纵不吃寿酒,寿面还是不能少的。外头因九哥起身与洪谦斟起酒来,秀英便推金哥出去支应,也是叫他学学样儿。 那头苏先生见了,忽叹道:“近乡情怯,别十数载,忽不知如何面对家人了。”不悟道:“长贞身负重责,也只好于此时感慨二了。”郦玉堂接口道:“正是,京中局势纷繁,且……事关重大,先生界时恐无力分心也。若先生家中有甚事,只管说与我来,纵我无能为,跑个腿儿还是做得的。” 顿寿酒,便说至东宫身上了。这些日子,众人渐知了京中之事,总脱不过个左右为难。依礼法,当是立鲁王,然皇后又有些儿说不清道不明,朝臣可参鲁王无礼,却无法参皇后。若立了鲁王,众臣又不能依。齐王偏又是个庶子,药还是他出的。京中已有许传闻,有人说是皇后欲使亲儿登基,存心害死太子。现有的例子,皇后待东宫,总是不冷不热,时不时要为难下儿。且众人心中,后母总是不如亲娘的,这后母要有了亲儿子,再处在那个地位上,不动心,是不行的。 有人说是齐王故意毒害太子,使皇后、鲁王顶缸,若问了皇后、鲁王之罪,则正入齐王圈套。总是说甚的都有。 说着说着,便不知为何又说到了继母与继子上头。郦玉堂是宗室,却颇小心,本朝宗室,总是于这些事上轻易不肯越界。苏先生可直问官家,皇后究竟是否无辜,郦玉堂却要避避嫌疑——然心中实有疑虑。便假拿继母说事:“世间为继母者,待继子总不如亲生。” 帘后申氏正挟了筷子寿面,顿时晾在了半空,面条儿又细又滑,无声落回碗里。却听苏先生道:“凡事不可概而论,现有的,京中梁相母亲,却是个好的。又有大理寺卿夫人,继子无状,她却始终如。” 郦玉堂疑道:“大理寺卿?朱震?他何时有继妻来?他哪有个不好的儿子?”转扬声问帘后申氏。 申氏面上已缓了过来,道:“他这个便是继妻了,元配生下长子后得了产后疾,不半年而亡。又过了年,便娶了现在这个。”郦玉堂犹问:“他儿子不好?”申氏道:“这个只是风闻,听说早死在外头了,现只余个使女生的庶子在京里,旁的就不知晓了。” 洪谦手中两根筷子捏得“咯吱”声,响得颇为刺耳。苏先生咳嗽声道:“传闻而已,浪子回头,犹未晚也。” 郦玉堂大赞苏先生说得好:“人孰无过,有过能改,善莫大焉。”秀英因听这是大理寺卿家事,心道这也是好大个官儿,知晓些儿,不定日后有用,便悄声问向申氏打听。玉姐听了,拉秀英袖儿。申氏已笑道:“这个我不甚明了,却好叫他们来分说。”吴王府因郦玉堂此番有要务,亦知他不擅此道,故特意打发个机灵人儿来伺候。 来人也机警,因是男子,便只在帘外回话,内外都听住了。却听他说:“这大理寺卿头前个儿子叫朱沛,母亲是现义安侯母同胞的亲妹子,不想母亲去得早,他父亲又讨房娘子来,朱沛打小便与这继母不甚相得。那后头娘子也不是般人家儿,她父亲原做的正侍大夫,她兄弟现也是个正侍大夫。那个朱沛,身的机灵全用在淘气上,小时候儿便有推搡继母、殴打继母侍婢事,及长,又辱继母所出之幼弟,且瞧庶弟不起,又不爱读书,专生事,又好花钱,成日与群狐朋狗友鬼混。坏得京中无人不知,是花街柳巷的常客,又好赌,常与人殴斗,还叫御史参过哩。后来有天,他忽不见了,遍寻不着,皆道他是死了。有人便猜,他是惹上事儿了——您道为何?盖因他走失不月,还是他继母从家中寻着他的使女,已有了两月身孕,做下这等不体面事来,只好躲开了去。算算,却是服侍他时有的,便养了起来,足月儿产下个儿子,才不令他绝了后。朱沛此后再不曾露过面儿,只好当他死了。他继母也是良善人儿,终是以德报怨了。” 这机灵人儿说话直如说书般,抑扬顿错,内外都听住了。忽内里玉姐声笑,秀英嗔道:“可是作怪,你乱笑个甚?”玉姐道:“倒好问娘来,这里间除开我,与六姐、七姐,皆是有儿有女的人儿,谁个肯将闺女说与个前头养出庶子来的人家?谁个儿子做出这等事体来,不是掩了,非要养着?” 说得申氏与秀英皆是怔,玉姐续道:“这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不是见着那真心慈爱的,我也要道这人是个有良心的人哩。甚叫不令绝了后?方不见了个月儿,便急将使女养起来,她就恁般捏得稳瓶儿,晓得这头前儿子必死了?既是不知,便是做事疏漏,这可不是做人娘的该的事儿哩。” 苏先生惊,看眼洪谦,失声道:“竟是另有内情么?这是谋害……” 玉姐笑吟吟看眼秀英道:“这个我便不知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不过说来,我只晓得那人家里正经嫡长子没了,继室所出的就是拔尖儿的。可是作怪,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推搡继母便罢了,打个婢子也要传出八条街来,当家主母可管的好家哩。这样的软弱人还能有满京城的好名声儿,难不得皇城天街上走的不是人,却是猪?” 内外人等皆是听住了,玉姐又道:“未满周岁的孩儿,甚都不懂,还不是师长教导来?怎怪到孩子身上?三岁孩儿都会背那‘人之初,性本善’,谁个不知‘苟不教,性乃迁’?” 秀英要为闺女搭台儿,也说:“想侯爷妹子嫁妆不少,谁个不晓得无后这嫁妆便要收回来?这女人心忒狠,有这般心思,怕不知那不令绝后的孩儿是谁个的哩!”听得外间男人皆惊,细想,确是如此。不悟宣声佛号,低声念经去,苏先生面沉如铁,看洪谦时,见他面上泛出狞笑来。 郦玉堂目瞪口呆,忽而起身,朝内揖:“娘子是我恩人。” 申氏且笑且泪:“当家人是恶水缸儿,既受人尊重,来便要操持家子,总要爱敬长辈,教导子女,休问是否已出。否则要她做甚?家子难不成是请个祖宗来?似那等踩着人为自家添名声的事儿,好人且不干哩!”端的是掷地有声。 作者有话要说:加班中……这是存稿箱,作者已死…… ☆、第六十四章 抵京 秀英母女两个,借朱家事指天论地,却实不曾与朱家人有甚交情,不过因玉姐警觉,听郦玉堂随口句话,又见申氏面 分节阅读40 欲望文 分节阅读41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41 色不对,也行那“借古讽今”之谏。明着贬朱震继室,暗中实狠赞申氏贤良,故有“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之句,果然郦玉堂不曾蠢得彻底,听完便想到申氏所行,端的是正大光明,便有长揖作谢之举。 六姐、七姐于帘内望向玉姐,便目含感激,申氏抹泪儿,啐过郦玉堂,却拉玉姐之手,切尽在不言中。外间九哥亦是感玉姐之恩,知她是为解母亲之围。申氏忽地嗔道:“今日是亲家好日子,你们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做甚,快快罚杯酒儿,与寿星公贺寿去。” 申氏声令下,九哥先行了起来,恭恭敬敬与洪谦斟起酒来。金哥忙也起,七哥、八哥插科打诨,席上重又热闹了起来。这回却不再说那教人闹心的话了,然苏先生兴致似不很高,许是想起禁宫中那家子来了。洪谦似是胃口大开,连嚼了两只大大的四喜丸子,又吃寿面。 帘后女眷们又是另番热闹,申氏心下畅快,便又想起事,因问秀英:“我看亲家带这许物什,京中房儿恐显狭窄,可要换个大些儿的?” 秀英自家两条船,林老安人又单雇条,后为着方便,程家那船便只装家什,母女二人搬来与秀英等住条船上,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京中买房不易,洪、程两家在江州且不是等人家,到京中难遽买合意大房,秀英因托申氏租个房儿来住。郦玉堂在京中除开自住的房儿,倒好有两处取租的房儿,申氏却不能将这房儿租与亲家,不好租王府取租的房儿,辗转租了位侍郎的房儿。照申氏估量,三进房儿,在京中也不算狭窄了,未料这两家家什着实不少,这些时日看这三条船儿,申氏未免有些替秀英犯愁。 秀英笑道:“这却无妨的,这里头还有大半条船的胡椒、绣件儿、土仪哩,到京里,且寻间干净房儿堆放,不几日脱了手,便不占地方儿了。”申氏想也是,便热心道:“你那货物,却待如何如手?”秀英道:“我家那个说,西市里好卖这些个。”申氏听了,便不再言语,那头六姐又转夸起玉姐来,指玉姐身上件自打的绦子说她:“心灵手巧。” 洪谦这生日过的,竟是亲家比他家还要畅快。因总在船上赶路,起早起迟,实无所谓,只须船工早睡早起,明日依旧是兼程前往。然饮宴诸人各有心事,郦玉堂想着早早与申氏甜言蜜语番,不悟尚有功课要做,苏先生满腹心事,洪谦……有些儿吃撑了。他几个皆无意彻夜纵酒,帘后女人们也不好久坐,吃碗寿面,申氏周到,早命自家携的厨子蒸了寿桃儿送来,秀英亦命袁妈妈蒸了寿桃,彼此分食,坐刻便各归各船。 郦玉堂与申氏夫妇处,柔情蜜意自不消说。六姐、七姐两个联榻夜话,且说:“看九娘这般机灵,娘也好有个帮手哩。”那头九哥叫七哥、八哥两人逼在墙角,好通揉搓,都说:“恁好命,有这般好娘子。”他两个心下原就感念申氏,今日叫玉姐说破,晓申氏之德,待这幼弟不般。惜乎九哥平日全不是少年羞涩模样,二人无处可展身手,只得与他混闹番,以示亲近之意。 苏先生就着灯烛,却将文稿看而又看,不知写了些甚。不悟方丈却睡得正香。玉姐为准婆婆辩白完,自觉完了差遣,洗漱罢,解了头发,朵儿与她掖了被子。玉姐道:“夜里江面冷哩,你还与我道睡罢,两人挨着,倒暖和些儿。”朵儿听了笑道:“那敢情好哩,姐儿先睡着,我去篦了头发。” 朵儿头绳儿还未解开,便听着间壁有响动。当下也不解头发,按了玉姐不叫她起来:“夜里冷哩,姐儿休起来,我去看看,有甚事,回来说与姐儿,姐儿再起不迟。”拔脚推门儿,又将门带上,伸头去看,正是洪谦秀英舱房里的响动。 原来洪谦席上吃撑了,回来喝两口茶,便打嗝不住。秀英不及解发,便叫小喜儿往素姐处取话梅来与他吃了消食。原来素姐初时晕船,第二日靠岸,便听船家娘子之劝,往岸上买了几斤话梅,时时含着,略有些效用。洪谦吃了数枚,还是止不住,秀英又叫烧热水来与他喝,道是压压,依旧无用。又想吓唬他,哪知洪谦最是禁吓。秀英愁道:“你这如何睡得?” 朵儿回来说与玉姐,玉姐便披衣而起,笑道:“不得了,千年难得见的景儿,我须得看看,过了这个村儿就没有这个店了。”朵儿只得取件斗篷与她披上。洪谦见她也起来了,头打嗝儿头道:“你又做甚?仔细着凉,我气不顺,打嗝儿而已。说不得,吐将出来便好。”说话间又是五、六个嗝儿打将出来。 玉姐招手儿:“爹,你低下头来。”洪谦不解,还是依言低头。玉姐道:“你闭上嘴,休动。”将手伸,手按着洪谦的头,不令他动,手捏着他的鼻子。那洪谦嘴巴紧闭,鼻子又叫闺女捏住了,憋得脸上通红,咽了几口唾沫,渐要甩开头去。秀英见了,忙说玉姐:“你这是做甚?” 玉姐且不回话,心里默查了三十个数儿,方松开了手,问洪谦:“如何?” 洪谦转转头,竟真的不打嗝儿了,玉姐得意道:“我在先生那处杂书里看来的,竟是真的有用……”秀英嗔道:“你这是拿你爹练手儿哩?天晚了,都睡去罢。” 众人方慢慢散去,朵儿随在玉姐身侧,将她斗篷又拉拢下儿。 洪谦不打嗝儿了,依旧睡不着,看着帐顶直挺挺躺了许久,便问秀英:“那朱家继母真个不妥帖?若那庶子真是……朱沛的呢?”秀英迷迷糊糊叫他问醒,声音便有些含糊,不耐地道:“你管人家事做甚?是不是的,有甚要紧?未婚先有个庶长子,凡讲究人家,谁肯将好闺女嫁与?有了,且要不认,管他是与不是,那婢生子原就不该生,生也不该早早这般养。这原就是做娘的该管的事,竟往反道儿上管,可不是作怪?” 所谓庶出,也因世情差异,而各有不同前程。婢女产子,纵知其父,也半是与嫡子做个伴当,好些儿许可做个管事,差些儿也止比仆役吃穿略好而已。除非主人家宽厚许他入了族谱,又或是孩子生父恰好是官家这类人物,婢生子才好算个庶子。 洪谦听了不言声儿,秀英说这通,又过了悃意,翻身道:“那也是京中人家事,当个笑话儿听了就是。且惹不起哩。不欺到咱头上,谁个管这闲事?又不是御史。纵是御史,谁个能分清这里门道儿?便是你说的,谁个晓得究竟是不是哩?没凭没据的,纵能看出她坏心来,不过口上说说,还能吃了她不成?她官人做这好大官儿,谁个平白好得罪与她?” 洪谦道:“我不过忽问句,倒招来你这许,睡罢。” ———————————————————————————————— 次日,郦玉堂又有所感,将眼来望苏先生:“皇后,实是,唉~”他因昨日之事,再思这皇后,便觉她做得不够。 苏先生却另有心事,直叹:“鬼魊人心,防不胜防。”回来却狠狠逼勒着洪谦读书、写字、作文章,且放言:“今番考不上,无颜见人也!”洪谦面上死气沉沉,将苏先生气个半死,恨恨拿出几个题目来,叫洪谦来作诗。其时科考,非但考经史策论,亦要考作诗词。洪谦捏着题目,自回舱房作诗不提。 这头不悟方丈做完早课,施施然来与苏先生闲话,见苏先生面色凝重,还道他忧心京中之事,便道:“□、空即是色,檀越着相了。”苏先生微苦笑。两人于船头对坐,看两岸杨枊抽出嫩芽儿来,各有心事,并不言声。 船行至午,便靠岸停下来,船家常年在这河上走惯了的,拿捏着路程,何时行、何处止,何地有清水等补给,都在心里。往这处靠岸,船家便与两家管事人等上岸采买番,顺带听些新消息,回来报与主人家听。此处是处县城,郦玉堂便取了名帖,加上印信,命人去取邸报来看。有甚新消息,也好说与苏先生来听。 因人地两生,船上人皆不许随意下船,玉姐等女眷尤其不便,只好靠在板壁上,将那窗帘儿打开个角儿,指点着看岸上风物。李妈妈见了,又拉她们不令看。原来这运河沿岸,凡这等略大些船停靠之处,总有些儿不三不四的人,女孩儿家休说与此等人交谈,便是看,也不雅相。那码头上扛包卸货的苦力,此时已是身短打,有等上身都精赤着,李妈妈如何肯令玉姐去看? 上前阻拦间,又听岸上个男童声气道:“爹,好大尾新鲜鲤鱼儿,回来烧与爹吃。”他语调古怪,玉姐头平生听人说话,不是官话便是江州方言,路行来,听着各地方言,便好凑个热闹,听两声儿。此时悄悄换了个窗户,寻那男孩儿看去。 看之下,大吃惊,这男童做个小厮打扮,着个布衣,对面儿着绸衣的青年男子将手里扇儿束作条,往他头上打去:“我的儿,偏你机灵儿。回去叫你娘赏你果子吃。”玉姐大奇,暗道怎地这做爹的穿绸衫、戴高帽儿,做儿子的却这般寒酸? 回来与秀英说,秀英也觉稀奇,还是午饭时洪谦语道破:“那是他那处叫法儿。他们当是东州人,那里人随主人家儿女,管主人叫爹,管主母叫娘。京中也有些东州人,再听他们这般说话,休要认错了闹笑话儿。京中各地人都有,称呼也千奇百怪里,再有东北、西北处人,因与北边儿,也有管主人家叫爷的。”玉姐暗记下了,道:“爹,你懂得真。”洪谦笑道:“吃两年盐罢了。” 用罢饭,郦玉堂使去寻邸报的人也回来了,又有京中人估算着他们行程,往此处传递的信件消息也到了。郦玉堂先看邸报,见皇太子谥号已定,叫个孝愍太子,应丧仪皆依礼而行。因是突然薨逝,其墓未及完备,工部等处正着紧建造。 信件里说的却不是甚好事,竟是京中皇太后心神不宁,召了真法师来,不知怎地就打起卦来。那真法师使大神通,竟测出太子是为赵王所妨克。道是先前太子受天地祖先庇佑,乃是正德,赵王却是邪路,因太子气盛,赵王克他不动,乃遭反噬,是以身有残疾。后太子伤病,为外邪所侵,赵王“趁他病,要他命,”便克死了太子。 郦玉堂看完这信,不由打个寒颤,晓得这里头必是有人出手了,却又觉困惑,有些儿看不透,想来是皇太后要救她两个侄孙,然事情往下会如何,他却难猜测。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自家又理不出头绪来,索性袖了这几页纸,往寻苏先生。 那船上苏先生正在坐枯禅哩,与不悟方丈两个,脸儿对着脸儿,皆是脸肃穆。郦玉堂袖着手儿了两刻,见他两个依旧动也不曾动下儿,不由咳嗽声儿:“且住住,实有要事。” 两人方停了下来,因坐得久了,还要明智儿与小沙弥两个扶上扶。腿虽麻痒,却不去揉,淡然坐着,脸上因硬撑,显严肃了。郦玉堂也是脸晦气,看眼不悟,想这方丈也是要入京的,京里消息早传开了,便也不避他,将邸报与文书拿来与他两个看。两人看完,面皮儿终动了动,苏先生面上便怒,方丈面上便苦。个直说:“荒唐。”个便道:“奈何。” ———————————————————————————————— 京中的消息,不消到晚饭时分,便你传我、我传你,传得人尽皆知。郦玉堂说与申氏,申氏便说与女儿,又说与秀英母女,秀英如何不说与洪谦听?传来传去,七哥兄弟几个也知了,连林老安人、素姐都听着了。 素姐胆小,直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哩,咱家入京,可以小心则个。”脸上便带出忧来。玉姐安抚她道:“要遭殃的凡人已遭过回了,咱只要不挑事儿,便做不了那池鱼。”素姐听她这般说,方放下心来。也不是她听懂了玉姐说的道理,实是心下不安,只要有个人说个“不碍事儿”,她便肯信。 申氏道:“若是真真人说的,却不好善了了。”秀英道:“我也听人说,宫里是极信这真真人的。”申氏道:“谁说不是呢?” 原来,这宫中崇道,上自皇太后,下至诸宫妃等,皆信这道士。真真人非但掌着道录司,还得了官家亲封的“真人”之号,端的是风光。宫里人还就信他,凡是讲经、做道场、打卦、说心事,都要寻他。前头太子薨逝,临死前上章首过[1],他也在场伺候。连带着道士们的身份,在京中也是水涨船高。民间虽崇佛,渐次因上有所好,道教却也渐次兴旺起来。这真真人还真有本事,宫中崇道,天下道士里便颇有些人想往宫中凑的,甚符箓、丹鼎、上清、正……哪派没个能人儿,他自家是符箓,又不烧铅汞,却能牢牢把着这禁宫道场,端的是能耐非凡。 若是真道士卜测出来赵王妨克了太子,赵王半会有麻烦了。无论鲁王还是齐王,便算是脱出半儿身来。 另船上,苏先生自然也看得出来,连着不悟方丈的面色都不大好看。苏先生道:“子不语怪乱力神!官家难道也信这个?竟致传得满城风雨,实是荒唐!”又拿眼睛看不悟。不悟苦笑道:“我佛门辈出家人,从来只念经修行来,昔年释祖在天竺,却是不会拆字儿算卦的。到了中土……” 苏先生哑然,旋即怒道:“这等妖人,离间天家骨肉,惑乱宫廷,合该逐了去!”不悟合什,宣声佛号,又面壁做功课去了。 有此事,船上诸人心情越发急迫,再没心思饮宴,或靠岸看风土人情。就是苏先生,往日还说洪谦:“你纵底子薄些儿,用心苦读,又不叫你做谢令安。必是能成事的。”如今却只意压着洪谦写诗、作文章,又以随意说经史来,要洪谦分说下句。 谢虞,字令安,真真正正少年得意个人儿,自十五岁下场,十七岁上便做了状元,科也不曾落第,号得天下灵秀之半。比苏长贞早三年登科,然苏长贞未及入京考试,谢虞便因故伤心过度,出家云游四方去了。苏先生未得见这位少年前辈,常引以为恨事。 洪谦不消他说,自家也用功。忽忽数日,三月初,行人便到了京城外遥望城墙。京城有水门四,可放船通行。洪谦等所携行李颇,不好城外卸了搬运,便直乘船于水门验讫文牒,早有带了车轿的人来接这苏先生行人等,郦玉堂颇放心将子女交与申氏,自奉苏先生往宫中见官家。玉姐百忙之人,使朵儿送出个满满的钱囊来与苏先生,叫他出了宫好雇车。 来迎之人颇觉有趣,笑道:“官家已与先生赐宅,出宫少不得安排车马相送。”朵儿不理他,只管把钱囊奉与苏先生。因见有人接送,洪谦便不叫明智与平安陪伴,只预备将人送往苏先生宅里,这些却不须当这许人说出了。 那头申氏又使心腹人引洪谦等往预先租好的房儿去,约好不数日,安顿下便亲往洪宅去拜访。又命将自家船上货物往仓栈内堆放好,才领了儿女往吴王府内请安。那不悟方丈谢了众人美意,只说:“贫僧原来过京里,看这街道未曾大变,自去寻大相国寺即可。”依旧身行脚僧装扮,往大相国寺寻他师兄挂单去。 作者有话要说:[1]天朝道教也有死前忏悔来的,《晋书》卷八十——(王)献之遇疾,家人为上章,道家法应首过,问其有何得失。对曰:“不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献之前妻,郗昙女也。说的就是这个。王献之死前写总结检讨书,这辈子最大遗憾就是跟老婆离婚。 周六双~ ☆、第六十五章 开端 京师繁华地,与江州别有番不同,江州虽也是个水陆要冲之地,较之京师,仍有不足。头条儿便是不如京师人,休说停头的码头上,便是再远出三条街去,依旧是声鼎沸。街上人来人往,说是摩肩接踵亦不为过。苏先生有人接,自有兵丁清道,洪谦等人就没这等好运气了。 作别申氏等人,洪谦看看手中条子,上头写着赁的房儿的地址,便命申氏留下来的人先去轿行雇几顶轿儿来,又去往车马行租运货大车。因地利之便,此处码头常年人来货往,无论轿行抑或车马行都在左近,不时便租了来。卸货装货的都是惯做的熟手,轻手轻脚,便将行李捆扎妥当。 洪谦对秀英道:“带来的人皆不曾上京来过,咱便先走,也无人留下来看这许行李。看他们做活计倒是快,不若等上等,应捆扎停当,道儿带去那处房子里。” 秀英初入京,看甚都新鲜,心下小有不安,然见洪谦就立在身旁,又安下心来。想自家带来的人,可不都是江州旧仆么?这几船东西里,休说沿有胡椒等贵重物,便是玉姐的嫁妆,又岂能不小心看着?思及此,她便说:“你是当家人儿,自是听你的。阿婆与娘那里,我去说来。” 秀英等自带了盖头,顶着盖头坐上轿儿。玉姐在轿儿里取下盖头,悄悄往外头望,京中气象与外地自是不同。许是此处码头停船登岸的皆是些体面人,河边岸上便也不如路那些个码头那般粗糙杂乱。 打船里抬出来的家什,抬件装件,使破布垫着边棱,拿麻绳儿来扎。另船将船舱打开,却是胡椒,此物固值钱,却好装卸。又舱里放着绣屏等。这头货还未装完,便叫常年在码头奔波的经纪盯上了。似京师这等地方儿,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门道儿。 商人若得其便,总喜附官船而行,既省税钱,又免被搜检,只须付些儿孝敬,较路独行之艰难,实算不得什么。故而此处码头便常有各种经纪,将双炼出来的毒眼往来往人身上看,又看人家船中所卸之物。但凡似是往来贩运的货物,便舍出脸与套个交情。洪谦船上搬下这许物事,又是随官船而来,且把他当作个商人,往前便想搭个话儿。 因见程实在旁,便先往程实这边靠来,套个近乎问问:“客从哪里来?”程实开口,经纪便听出他是南方人,程实因初到京中,不欲得罪人,便说:“江州来。”经纪便先夸赞番江州的好处,次便问:“府上来京中是贩货还是久住?”程实将下巴颏儿扬:“我家官人来考进士哩,因恐家眷担心,便都携了来。” 经纪万没想到自家竟猜错了,忙转了颜色,将那皮笑肉不笑里加了几分真诚:“兄弟先贺贵主人高中啦~”其次才是打听,“贵主人家好大份家业,这些家什在京中也不算差了。” 程实道:“你这人可是做怪,无事献殷勤,又打听人家事,我家与你又不相熟,你要做甚?”那经纪慌忙摆手儿:“休要误会、休要误会,我是这里经纪,因见你家这里有好物什,便想问卖不卖。”程实拿眼睛将他上下打量,经纪尽力笑得纯朴些,程实道:“我家姐儿要在京中成婚,自然要带着嫁妆。” 那经纪看程实这警惕模样,只得熄了今日便能谈下的心,将张名刺递与程实道:“府上若想发卖货物,只管寻我来,包管卖个好价儿。”程实倒也接了,道:“我须禀与主人家知晓。”经纪千恩万谢,又袖儿里滑出陌钱来要与程实,程实如何看得上这陌钱?推拒着并不拿,转身走开了。 不时,又有旁的经纪来,皆是般心思,程实虽不胜其扰,却依旧将这些名刺收下,转交与洪谦。洪谦正张着眼发呆,见递了名刺来,胡乱扫眼。这些名刺颇粗糙,想是经纪等人胡乱写的,便道:“不拘哪里放着罢,我自有主张。”程实答应声,取张皮袱皮儿,将这些名刺股脑儿包了。 码头上讨生活的,果然都是熟手儿,半个来时辰,便捆扰妥当,当下起行。 赁来的房儿离码头颇远,在处青石街上,前后三进,格局与厚德巷上的房子差不,却要小些。也无个花园子,东西跨院儿也狭窄些。好在房内有两口井,吃水方便。到得地方,便有看房子的老苍头迎了上来,彼此道明了身份,验了文书,老苍头将钥匙交,拿了洪谦名帖,自去回主人话去,洪家上下便开始忙碌了起来。 这街上住的,也是般的人家,有些是自家房儿,有些也是赁房而居。见这家拖了许车轿,又有许人口,街坊里虽自恃身份,也有围观的。洪谦且顾不得这许,团团打个揖儿,道:“在下初到京里,家中忙乱,安置妥当,再与各位厮见。” 京中赁个房儿比江州贵上许,程、洪二姓便又重住回处。林老安与素姐住了最后进,她们的使女养娘皆住在院中厢房。洪谦、秀英住了主屋,东厢是金哥,西厢也是侄女养娘。前院便是客厅。西跨院也是三进,便是厨房与成家下人居处。东跨院儿三进,玉姐居中,后头小院房里堆着了她的嫁妆,前头小院儿里便是要发卖的货物。挤是挤了些,倒也热闹。 安顿妥当,正已当中,袁妈妈往厨下时,却见既无米菜,无烧柴,井水倒是现成的。忙来回秀英,又问如何是好。秀英道:“听亲家说,左近便有卖菜的地方儿。只不知这柴要往何处买了……”她终是妇人,既有个丈夫,便没有不用的道理,往来问洪谦。 洪谦道:“取钱往街上买去,且把今日对付了,明日早再往外采买。”他既发话,家下人等便动了起来。又有不识路的,洪谦索性自带了人,往街上买了菜蔬嗄饭,酒浆茶果,捧砚跟在他身后,直看得眼花缭乱,再想不到京中竟连洗面的热水都有得卖。 采买妥当,回来洗脸吃饭,铺盖早支了竿子晾晒过了,往床上铺,各换了衣衫歇息。洪谦却又带着小厮儿往市上走趟,不时,便谈定了发卖货物之事。 分节阅读41 欲望文 分节阅读42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42 约定商家先付了定金,三五日间,陆续将货运到。算来这船货,竟赚了五千余两白银,秀英看了直呼暴利:“我与亲家同那胡商交易,次才得个、二千,这里竟有这般?” 洪谦道:“物离乡贵,你道货物是这般好贩卖的?寻常商人走货,这路不知要叫抽去少税哩。且河上也不甚太平,也是因与亲家道走,他那个是官船,我这里又装了个先生,沿途自有人照应。他们路自走,也有讨个官人字号行船的,却又要孝敬人许财物……” 秀英道:“罢罢,有这项,咱也不白来京中回,我留个千把备与玉姐办喜事,其余便换三、四千银票,家中只留三、四百零花,可使得?”又说想买个宅子:“没个自家的房儿,心里不踏实哩。” 洪谦道:“房儿不着急买,且看看,待考过了再说。” 秀英道:“你出去的功夫儿,我使人四下看了卖柴米等的地方儿,明早便去采买,京里米贵哩。”洪谦道:“总要生活。那胡椒我留了石,咱自家吃,绣屏也不全卖,总要应急着使。”秀英道:“你便自主来。”又问洪谦是否要出去与考生交际,洪谦摇头道:“不用理会。” 两人又商议着明日往亲家郦玉堂处递帖,总要在京中见过回方好。秀英忽道:“也不知苏先生怎样了。明智儿现在咱家,他那里不知有没有使得顺手的小厮哩?” ———————————————————————————————— 苏先生过得委实不怎样,“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苏先生远在江湖时便忧其君,回到京城,这份担忧并不曾减去分毫。实因他入京往叫护送着进宫见驾,禁宫门前儿,恰遇着群太学生联名上书,言赵王之冤。宫里收了 苏正心头沉重,郦玉堂等忙劝他入宫,面见官家,有事说事。苏正正衣冠,大步上前去。 官家早在文德殿内坐着了,见苏先生来,竟不等他老泪纵横地伏地拜见,抢先跑将来把臂而泣:“可算盼着先生了,学生这些时日,五内如焚!焦灼之心,无以名状。”苏正也是感慨万千:“臣无日不思官家!” 两人抱行、哭行,郦玉堂等上来劝慰,官家方收了泪,再行礼过。官家与苏正赐坐,又赐茶,这才定神细看,苏先生比先时竟不显老,官家却已两鬓苍苍。凭哪个做爹的人,但凡还有些儿人情味儿,平空死了个儿子,余下的三个儿子里,个个说不清,这做爹的也要愁白了头发。 官家先看郦玉堂,称这位堂兄“能干”,竟能寻得到苏先生。郦玉堂不敢居功,却说:“是恰巧遇上了。”这也是洪谦所托,自陈需考试,不想借苏先生之名,必要自家用功使人另眼相看才好。郦玉堂与苏正皆允了他,横竖苏先生走失是常有的,说不清自家行踪也不是甚大事。 官家又复夸赞堂兄回,便放郦玉堂回去,且说:“明日再与四哥说话。”郦玉堂便去吴王府,虽已分家,似这等长途归来,头日,且要在王府里承欢。 那头苏长贞正色问他学生:“臣在京外尚听到许谣传,竟致有妖言惑众诽谤皇子者!” 官家却与苏正道:“我知道,已叫他们不许再说了。” 苏长贞道:“臣犹记昔年奉官家读书,那史书里,梦吞日月入怀有孕者、有梦龙盘衣上有孕者、有生而异征者,从未闻有妨克之说!” 官家羞愧道:“先生说的是。” 苏正便问:“不知内情究竟如何?” 官家道:“二哥(太子)体弱,从皇后那里用了餐饭便病了,大哥(齐王)进药,二哥不久却去了。”说着便有些哽咽。苏正道:“皇后那里赐食?”官家道:“我知先生是何意,他两个是有些儿……二哥平日见皇后,也有些儿抑郁,这回却不好说。二哥在时,御医也有脉案,只是体弱,既非中毒,又非受寒。”苏正又问:“齐王那里?”官家苦笑道:“他进的药,二哥未曾入口。然……二哥情状,御医说是极似误食马钱子,待查看时,半分马钱子也未曾食。” 苏正皱起了眉毛,官家眼巴巴看着他师傅,只盼还似少年时,这先生好与他解惑。苏正亦通医理,却……实不知还有甚药物能有些奇效,时想不着,便且抛开来,皇太子尸身,难怪要寻个杵作来验?他且说正事:“请圣人驱妖人真出宫!” 官家道:“这……宫中素崇……” 苏正打断道:“官家,官家四子已去其,安忍再看赵王重蹈覆辙?!士大夫尚且不敢离间天家骨肉,何况妖道?!官家是天下主,见人构陷亲子而袖手,是何道理?民间村夫,有人骂他儿子,且要与人理论,官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要与他俸禄、与他官做,养气功夫真个到家哩!” 苏正知晓这学生,赞他的说是“宽厚仁德”,讽的便说他“失之软弱”,叫皇太后逼迫,孝字当头,皇太后昔年于他正位东宫确有大恩,他实硬不起来。 苏先生自入红尘,口舌之伶俐,言辞之刁钻,上层楼,官家实是招架不住:“便逐,便逐!”于苏先生眼睛下,刷了道旨意。朝臣士大夫,早瞧这妖人不顺眼,无人封驳,不消半日便将真道人之官人褫夺去,又削他门籍,不令再入宫。 苏先生出得这口恶气,再来安慰官家:“官家,今春有大考啊!届时天下菁英云集,却来听天家闲话儿?能听么?再两个手欠无德的,写个甚游记、杂记,流传千古,君臣皆无地自容也!” 官家叫他番安抚,面色渐好了起来。又与苏先生追忆太子,苏先生离京十余载,走时太子才大?并不记得太,只听官家倾诉,肚里却打着主意:召我来必有事要我做,我须与梁明山(梁相,号明山)通个气儿才好。这宫中事虽是国事,也有家事,我有些儿看不大透,玉姐好似于家宅之事有见地,总要问她问。 那头官家也不好头回便直与苏先生说差使,忆完太子,便道先生辛苦,又说与苏先生赐处七进大宅,配了奴婢若干,以谢师恩。苏先生因猜官家有事要用他,便坦然受之,且想,东宫之事恐还有好番争执,我等臣子焉能避事?且收下,官家见了,便知我愿预其事,我也好从中出些力,不能教群后宫妇人胡为! 官家见苏正收了他的礼,也舒口气,转问苏正:“先生看,我那堂兄如何?”苏正想了回,方悟他说的是郦玉堂,中恳道:“中人之姿耳。”官家便叹口气:“总是个和气人。”又问苏先生些沿途风物,便命备车送苏先生归家。 ———————————————————————————————— 却说苏先生归家,见妻子儿女,先与夫人作揖:“娘子辛苦。”十余年不见,子女皆成人,孙子也老大。他原有三子二女,皆已婚配。长子家长孙如今都十六了,他的老友梁明山与苏夫人说定,将自家孙女许与苏正长孙苏平。次孙乃次子所出,今年十五,正待议婚,苏正又将次孙看了几眼,见他生得虽不及长孙英俊,倒也是个周正孩子,暗想,倒也不愁说不着媳妇儿。 为这子孙婚事,亲朋皆有些儿愁,如今苏先生回来了,有了主心骨,都放下心来。 苏先生大名在外,苏夫人与他般行端坐正,门风淳厚,三子因乃父之故,仕途上头稍有压抑,此时也当奋起直追。又他那八个孙子,已有三个中了秀才,苏家儿女,极是抢手。许谁不许谁,颇费周章。 正见间,外头明智儿领着车土仪来送,又有申氏那里亦遣人送土仪来。苏先生方有了与儿孙的见面礼,两处主母心细,样样周全,又有单与苏夫人的绣屏胡珠等物。苏先生也只说:“故人相赠。”旁人便不相疑,苏夫人道:“显是交情不坏?也要回个贴儿,岂有白受之礼?”苏先生道:“我有数儿,今且不用。” 拿眼睛将孙子们看来,又问功课,把眼将人打量。这些小郎,祖父离家里长者不过几岁,幼者尚未出世,祖父大名在外,他们不免有些紧张。待说了些话儿,见祖父并不如传言那般严肃,渐次放开来。 苏夫人看看日头不早,便劝苏正去梳洗衣。又问:“听说是吴王家府君路送你来?明日我叫大哥登门道谢,可使得?”苏正道:“叫二哥去罢。”苏夫人便应下,只说苏正须记得亲笔写张贴子才好。 郦玉堂若得苏先生手书,怕不要裱起来早晚炉香!然则此时他却没那分心情,盖因自王府请安归家,见过留京子媳等,晚间申氏便与他说了个坏消息:“娘问六姐婆家来,若没有,那朱家要为他家小儿子求娶咱六姐。娘极心动的,三娘他们都眼红哩。那时席上人,我不好说,便说回来与你商议。” 这朱家,便是他们归途时议论过的大理寺卿朱家,这小儿子,便是朱震继室所出。 ☆、第六十六章 佛缘 话说郦玉堂先随苏先生入宫面圣,申氏吩咐了家人将自家行李搬往自家宅里,便携子女先往吴王府拜见吴王夫妇。十数年来,申氏做得如何,吴王与王妃看在眼里,尤其吴王妃,高看她眼,收了她敬献的土仪,丝儿也不挑剔,且留她用饭。 申氏等在码头上,转过条街便遇着特特请了假来接的长子几个,顺势是道儿入的吴王府。吴王府人口众,饶是如此,吴王妃还是尽力安排了晚宴与他们家接风洗尘。单是自家人开宴,便比旁人家开门迎客还要热闹些儿。 男女分开来,郦玉堂先与吴王说了与苏先生是在江州“巧遇”,因他亦应承了洪亲家,且不先说与苏先生有渊源——肚里实是得意的紧,他小儿媳妇儿实打实是苏长贞亲传弟子。吴王此生,生得富贵,却活得劳累,对这第四子也不曾留太意,只知他略平庸,也不问。只数年不见,吴王看着九哥便喜欢,因九哥生得“威严丈夫相”,又知郦玉堂已与九哥定亲,不由惋惜,照他看来,倒好与九哥结门好亲事才好。 郦玉堂肚子气,暗道爹你为六哥定的亲事我还没曾说甚,你又挑剔起九哥娘子来。待将九娘娶过门,你才知道他两个般配哩。且那洪亲家,亦非池中物,休管你喜与不喜,我与我娘子喜欢,便好。 后头吴王妃却信得过申氏,闻说几个孙子都定了亲,便也不问,只与申氏说:“孙尚书家姐儿在京中,我是见过的,真个不好,我也不能叫定了。虽是失了父母,却是祖母面前长大,也不是失了管教的。”定都定了,申氏又能说甚?只好谢了吴王妃费心,又说:“今日刚入京,待明日安置下了,便往那家送个帖儿,官人与我不回来便罢,回来了,总要与亲家见上面儿方显得郑重。” 吴王妃含笑道:“你说的很是。”吴王世子与郦玉堂乃是母同胞,世子妃与申氏是嫡亲的妯娌,平常累年不见,年节各有礼物来往,因处得少,龃龉便少,也跟着夸弟妹“周到”,又说:“四娘在京中住得少,有甚不方便处,只管回来说。”申氏又谢了大伯夫妇对大哥儿的照顾。又有三娘等妯娌凑趣儿,时也是其乐融融。 酒至酣处,吴王妃便隐问六姐之事,申氏也含糊应了,实是不敢信吴王。吴王妃便悄留了她下来,与她单个儿说话:“我知你席上不好张扬说女儿家婚事,然六姐也不小了,总不好那几个都寻了好人家儿,六姐、七姐却要磨牙。她们是我好孙女儿,我亦不忍她们受苦憋气。现有个的……” 原来这朱震元配生下朱沛,不久即亡,次娶了继室段氏,又生三子女,长子朱清、次朱源、次朱润,幼女朱洁,长子、次子皆已成家,幼子朱润年十八,正在说亲时。因苏先生要进京事,郦玉堂之名便有人传说,又知他家事,段氏便动了心思,想他家家教亦好,便要为儿子求娶她女儿,先与吴王妃说,微露其意。吴王妃也心疼申氏,想朱震家现也和睦,便想为六姐定这婚事,又因前番郦玉堂的信来,道是六姐、七姐皆有安排,然又无后门,是以先问申氏。 申氏心里咯噔声儿,堆出个笑影儿来:“此事须得官人做主,不瞒娘说,官人他看女婿,这个……”吴王妃便失笑:“他总有等怪癖,也罢,你先与他说去。这朱家子可有许人喜欢,三娘都眼馋哩。” 申氏回来便与郦玉堂说了。郦玉堂听,便道:“你当时便要拒了他家!”申氏道:“怎生拒的?说他家不贤良?你有何证据?你是御史,好‘风闻言事’?否则便是口舌。”说得郦玉堂不言声了。 申氏厚道,既觉这朱家有些不好,虽不曾有实据,总觉怪异,便不想夫家侄女儿去受气。然切皆是猜测,她又不能直说,说便不止是犯口舌,也是得罪了九卿家。且朱震是自家科考做的官儿,却是侯府次子,他兄长霁南侯也当朝班,其余几个兄弟,也都有个官身,实不好摆布。 郦玉堂道:“你便与娘说,我不喜欢他家。听便不顺耳,看便不顺眼……” 申氏道:“又说气话来,听说苏先生前阵儿好卜个卦,我便说你闲来无事也爱上这个,偶尔心头动,晓得这门亲不好做,如何?也不得罪人。我也拿这个好劝说。” 郦玉堂道:“使得。” 两人又说起洪谦与苏先生两家有帖儿送来之事,郦玉堂道:“两处都该我们去拜会哩,岂有叫他们来的道理?”申氏道:“不然,洪亲家那里,人家是女家,合该我们先去。苏先生那里,先生才回来,忙哩,去也见不着人儿,他既使儿孙来,咱便接着。” 当下议定。 ———————————————————————————————— 苏平到郦宅的时候,郦玉堂已自宫中回来了,他是回来做宗正少卿的,又是远途而来,且是官家堂兄,早往宗正处验了文书领了新信印、官袍等,便得了几天假。宗正也是郦家人,辈份儿上较郦玉堂长了辈儿,年纪上与吴王也差不,乃是郦玉堂族叔,倒也看顾他这族侄。 申氏亲携了九哥、六姐等往洪宅去,郦玉堂自在家中接待苏家来人。来者乃是苏正次子苏晔,携着其子苏平。 苏平十五岁年纪,生得不顶好,却也周正,与郦玉堂心中所思之顶好少年尚有些差池,然苏平是苏正之孙,言行举止无不合规范,郦玉堂看了,便将这相貌上的不足舍了去。苏平学问亦好,与郦玉堂说话,虽非字字珠玑,亦是言之有物。待告辞时,郦玉堂舍不得,拉着苏平的手儿,叫他常来常往,又说:“犬子与君年纪相仿,今日随他母亲外头去了,不日命我便携他登门。” 申氏这里到了洪宅门前,前日说好的经纪已使了车马来搬取货物,申氏正赶上最后趟车。母子几个在巷口儿等这货车走过,方使仆役上前打门。洪宅之门尚未关上,识得是郦了家来人,程实忙使小厮儿飞奔入内禀报。 洪谦将这宅子左右打量,因思岳父入京,不日便要考试,总往这处来,未免打搅。便说与申氏:“与那不悟方丈道入京,总是有缘,昨日听说京中不太平,儿想好护着娘与六姐、七姐往相国寺里上炷香儿,也好求个签来。”申氏道:“也是这个道理。”她非止想到京中不太平,因六姐亲事不顺,也想礼佛,去去晦气。既到了洪家门口儿,又想洪谦是要考试的人,不如约了亲家秀英母女道…… 秀英接了申氏道:“我们能这般安顿下来,还是托亲家的福,合该先登门哩。”申氏道:“既是亲家,何必说这个话来?我只恐有甚疏漏,亲家住不舒坦。”秀英道:“极方便的。”申氏又问秀英,门前装货是何因。秀英便说:“是我家那个,昨日到了,这里收拾房儿,他便往街上转去,也是运气好,竟遇着个大方经纪,便谈妥了。不想那头这般焦急,竟是早顶门儿来搬取。” 申氏与秀英说着闲话,玉姐见过申氏,便邀六姐、七姐,往她房里去。她这房儿较江州狭窄些儿,却也布置得精致秀气。因发卖绣屏,自家拣了几样留下自用。林老安人教她留个大的,充进嫁妆里,自家房里又摒、二富贵花样小绣屏。 六姐、七姐心里与玉姐亲近,便说昨日回王府见人事:“王府里人可哩,昨日都未见全,除开大伯娘、二伯娘、三伯娘,七婶往下,我都记不清了。”又悄悄儿将张纸塞与玉姐,吃吃笑道:“回来与七姐两个凑来的。”玉姐打开看,面便泛红,她认得这笔迹,却是九哥的,上书各人年貌等。不由嗔她两个几句,转过话头儿,请她们吃茶果:“那头买来,与江州有些儿不同,却也可口,你们尝尝?” 三人皆非京中久居者,吃着都透着新鲜,七姐道:“味儿好哩。”玉姐道:“既好,我明日打发人与你送去。”六姐便笑:“是哩,七姐与九哥从来吃食上头口味儿样。”说得玉姐跺脚不跌。 那头申氏已与秀英说了朱家求娶事,两妇人凑作处,半是说些家长里短。申氏道:“元配嫡出的儿子尚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留下孩儿也不知是谁的种。如今京中提起来,哪个不说她是个贤良人?说那元配不如她,命数不如她长、生的儿子不如她的好,子孙不如她的兴旺?这还是占着礼法的人呢,死了且叫作践,我六姐入她门便短辈儿,孝字当头,叫人嚼得连骨头渣子不剩,咱也救不得哩!这样的亲,便是我死了,也不能叫他结成了。自家闺女如此,也不好瞧着侄女儿跳火坑儿里不是?” 秀英大为赞同,又说申氏做得好:“我原也说来,那样人家,谁个平白得罪去。想那孩子舅家都不出头儿,咱纵不平,又如何插得下手去?遇着这等人,远远避开了是正经。” 申氏道:“今日回去,明天我便与阿家[1]说来。”秀英道:“六姐好好个姐儿,可是要上心哩。”申氏便说要往大相国寺里上香,秀英想,自家货物也将发卖完毕,洪谦考试在即,也该当求个好运道,当下应允。 那头九哥见过洪谦,却因形势,不好单寻玉姐。又思,母亲恐已邀了岳母与玉姐,岳父要备考,不好护持,除了自己,还有哪个好来接人?也将颗心放到肚里。 次日,申氏往王府里说了郦玉堂不乐与朱家结亲,又说郦玉堂心中虔诚,只恐家中有人结朱家这门亲家,他会不喜,又是那个性子,恐兄弟生份了。吴王妃骂两句:“这个扭性儿的混账!”也拿他没个办法,反安抚申氏,“你这些年着实不易。六姐、七姐不愁没个好婆家,她们定了亲,我自有好物陪送。”申氏笑着谢了。吴王妃又说:“九哥媳妇,可好见?” 申氏道:“那头亲家是今年要科考的,眼看不几日便要下场,此时恐怕不相宜。”吴王妃道:“你总是这般周到,替旁人想得,自家委屈。”申氏道:“婚事原是男求女,且,九哥岳父专考试,朝得中,九哥面上也好看不是?”吴王妃听说是士人之女,心中先对玉姐高看眼,又是申氏定的,自然放心,要看看,也只是长辈心思罢了,听申氏这般说,便道:“都依你罢。六哥婚事,可操办起来了,他后头还有七哥、八哥哩,其次才到九哥。你既喜欢这个媳妇,早早过了门,也好与你搭把手来。”语音颇慈爱,还抚申氏之背。 申氏因又说:“将考试,现下谁家有个女儿,不好留着抢个进士女婿来?咱家也不急此时。”吴王妃听得有理,道:“正是如此,我与殿下说去。” ———————————————————————————————— 申氏这里又与孙家送帖儿,约了后日往见,见那孙家姐儿,今年十七,年岁已不小了,生得贞静娴雅。申氏想她介孤女,也是不易,不由温言,孙家见这婆母慈和,便也放下心来。 其次方是与秀英去大相国寺,秀英必要带百两银子布施,心里想的却是:“这方丈也算是女儿、女婿结缘的见证,我布施些儿,也是心诚,也是与方丈做脸。”申氏却无这般心思,见秀英与得,说起方丈,便叫九哥:“你去寻方丈说些话儿。” 不悟实不用这两个这般做脸,他师兄正千盼万盼,盼他归来。与他说了这京中形势,又说:“那班道人,咄咄逼人呐!幸尔苏长贞入京,头日便逐了真出去,否则……”释教自入天朝,信的人越来越,渐凌道教之,及其成势,纵时有天子崇信道教,于民间百姓而言,还是信佛的居。今时之间道凌佛上,和尚们未免发起急来。且道人总爱管个闲事,弄得僧人极是不满。 忽听得外头有人要寻不悟,他师兄不空笑道:“毕竟是你,入京才几日,便有人来寻。”不悟笑:“顺其自然罢。”出来看九哥,笑道:“原来是旧识。”不空听了,也与九哥点个头儿,不悟却将九哥引来见不空:“他与他娘子,却是佛前结缘。小郎君好,小娘子好。”因盛赞玉姐如何好,知书达理,云云。 九哥心道,我娘子自苏先生手里救你次,你自说她好来。又听不悟问玉姐等,便说:“与家母、岳母、家姐、舍妹都前殿。”不悟便作主,引这些女眷来见。 不空自四十岁上便主持大相国寺,见不悟这般优待,也不轻掉以轻心。趁九哥去接女眷时,不空问了沙弥,方知秀英布施百两,便取笑不悟:“你遇着好人了,与你做脸哩。”不悟淡然道:“他家最是虔诚,心又正,自然有缘。” 不空和尚人人推崇,凡来大相国寺之人,轻易不得见他,今既见着,两家喜不自胜。不悟因游说,道 分节阅读42 欲望文 分节阅读43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43 玉姐九哥佛前结缘,请抄几卷经。秀英因思洪谦事,也撺掇玉姐抄了送来。申氏亦有心事,也说九哥:“你也抄了来。” 玉姐尚谦逊:“写得不好,恐见笑。”不空道:“在心。”不悟因说书法,玉姐、九哥听他说得在理,都听住了。不悟说到兴起时,拂纸舒笔,自写来,又使玉姐来试。玉姐便书大大“禅”字,不空见了,神色颇惊疑,不悟笑道:“我看写得便极好。” 不空又与几人说禅,各兴尽而归。那红尘俗世里,却颇有些儿烦杂。却是皇太后道是做了个噩梦,必要做个法事,方能安心,实欲真复返耳。官家待要应允,又遭苏先生阻拦,梁相讳宿的那个,比苏正狡猾百倍,劝官家弄个旁的道士来,又引了个道号清静的道士来。 苏正也不再说官家,径直上书,官家看了,不得不照着苏正上书,往劝太后:“要考试哩。天下士子都看着哩,孝是说,不问苍生问鬼神,又是说哩。”把个老太后气得真个噎着了。 以上只是小事,因考试在即,皆不好闹大,却待数日后考完,再掀风浪。各人各有盘算,却想不到,那不久后兴风作浪的,并不是他们,却是个正闭门在家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二完毕~ [1]阿家,是对婆母的称呼。 没想到大家对御姐爹这么感兴趣,咳咳,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他会做什么,请试目以待。他是那个时代、那个环境下长大的男人,怎么说呢,带着传说中的历史局限性,思维方式肯定不会与我们想得样。但是对妻儿,他确实不渣。 ☆、67相见 苏正看不惯“整日里只会鬼画符儿”的道士,也只是逐了个出去,并不曾逼勒追究真“诽谤皇子、离间天家骨肉”。皇太后陈氏想召真回来,不惜卧床不起,却在清静道人入宫后也捂着胸口坐了起来,只还未曾如常行动。无论鲁王抑或齐王,皆恨不得官家下刻便说叫他做太子,却也都按捺下来,反往赵王府上跑,安慰兄弟去。赵王是闭门不出,只管闷头睡觉,又或对着太子先前赠物出神儿。 满京之旅舍、佛寺、道观、茶楼酒楼,皆涌进许咬文嚼字儿,着长衫拿纸扇儿,以文会友之辈。许高官名士家门房收来的名刺文章字纸,足够拿来做柴烧。京城里凡有女儿人家,俱摩拳擦掌,将家丁挑了又挑,选那忠诚可靠、身大力不亏的,与他们裁了新衣,又将自家女儿、孙女儿好生打扮了,又将妆奁聚拢。 此情此景,京城里住过几年的人便知考试在即了。 因着考试,官家得了喘息机会,往皇太后宫里问过安,便推说政务繁忙,也不入后宫,自自在在闲了些时日。他宁静下来,皇太后与皇后、淑妃便不宁静了,盖因官家近来哪个儿子都不独见,只围着苏先生打转儿。恨得皇太后暗骂自己失算,怎地将苏正又弄了回来?欲待将他弄走,却已力不从心。官家此番是铁了心地巴上了苏长贞,赐爵不消说,又拜以殿阁大学士,做侍讲,等等等等。又有梁宿等为止张目,且有满城士子仰慕于他。皇太后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再三说,这也是为着新太子。可新太子在哪儿呢?谁都不晓得。 苏先生却不管这些,他自来后,除开见官家,便是见故人。先是故友。梁宿与他说这十余年朝中变幻,原先许熟人,有升有降,也有许故去,又有丁忧等等。苏先生原先掌过御史台,昔年手下小御史里有个姓钟名慎的,如今也掌了御史台,又来拜会老上司,与他说这御史台近来要弹劾真道人等。 又有国子监、太学等处慕他之名的学生,抑或祭酒、博士等原先见过的。苏先生曾于太学做过几年祭酒,也有许学生,如今不少在京中为官。老师回来了,自然要探望二。 他竟比那正在誊写考卷的还要忙着些儿。为防“以字取人”出疏漏,天朝继糊名之后,添这道手续。待将卷子抄完,才交与各房考官评定,定完名次,再解糊名,将原卷取来。由主考官将各取人的卷子看上回,若遇字迹好的,又或是投了主考官胃口的,将他名次往前提上提。 除此而外,主考官尚有事要做,便是复审回那已叫黜落的卷子,看有无“遗贤”。今科的主考乃是梁相的亲家,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于蓟,晚梁宿三年科考,也是个状元。他将黜落的卷子看了又看,不曾见有甚值得拿回的。又将那写得好的卷子里,抽出几份改个名次。休要看着这中与不中才是大事,实则排名也是了不得,前名、后名,便是进士与同进士。 于蓟乃将落到第二十三名的个叫洪谦的人的卷子提到第四名上,考官道:“他这卷子答得倒也条理分明,只是词藻上缺了些儿。”于蓟道:“正要这等言之有物的人哩。”考官心想,我又没个儿子要做传胪,你要点谁便点谁罢了,横竖这甲三名,文辞娴雅,很是能看。 既定个名字,便要连同卷子道报与官家,便与梁宿道:“传胪不如探花文彩好。”梁宿因说:“故而探花是探花、传胪是传胪。”又请看卷子,看完便笑禀道:“词虽不如,理却胜。”官家虽有苏正这位先生,自家资质并非极佳,既是两位状元说的,那便是了。 当即定下名次来,张榜公告。这君臣二人说个“传胪”、“探花”说的只是名次,从来状元第、榜眼第二、探花第三、传胪第四。实则须得殿试后重新排过,这探花、传胪之名,方能落到头上。殿试从来少黜人,只为防着前头考试时有人代考或是夹带等作弊,必要当着官家的面儿,试试深浅。 是以此榜出,谁个中的、谁个不中的,便都晓得了。苏正自知洪谦已中,那头郦玉堂是关心非常,早使了人去看榜,看之下,大喜过望,恨不得嚷得人尽皆知——他亲家中了!随手扯过个长随来:“去将九哥与我采了来,叫他换整齐衣衫,去与他岳父道喜!” 长随未唤九哥,先报申氏,申氏直说郦玉堂糊涂了,亲来劝他:“还未殿试哩,你便做这样大阵仗,便显轻狂了。”方说得郦玉堂冷静下来,搓手道:“待官家亲笔点了,再与亲家道贺去。”申氏笑得两眼弯:“哎呀,这下好了,阿家还要看看九娘哩。”郦玉堂道:“阿家必会喜欢九娘的。” 申氏道:“不几日发了榜,怕不要抢女婿了?咱家六姐……”郦玉堂面上又是尴尬又是兴奋还添些儿,再搓几下手:“娘子,前几日苏先生家孙子来,我看那孩子极好……”申氏素信苏先生之德,然未见苏平其人,也不好下个定论,只说:“这须看看哩,我且不知他人,也不知他家有无定下亲事。”郦玉堂道:“还是你整理清楚,你看——”申氏道:“洪亲家原说,不发榜,不好登苏先生门,看这情势,过不几日,他们两家便要走动起来。” 郦玉堂大喜:“正是,正是,可托洪亲家做个中人。”申氏道:“且慢来,那个且放放,我先备了与洪亲家的贺礼。又有,六哥与前头孝愍太子是族兄弟,也有几个月的孝在身,如今出了孝,且要将他的事办了,再去信江州,好叫那头亲家送亲来完婚。”郦玉堂悉将诸事付与申氏。 申氏家中寻九哥,知九哥又往洪宅去,不由笑骂句,吩咐:“九哥回来,叫他见我。” ———————————————————————————————— 自洪谦进场,九哥便日日往岳家去,或将玉姐抄完经卷带往相国寺,或陪着岳母说话,说些:“今日是第几日,是第几场,考的是甚,还有几日便回。”的话。秀英等进京,便是为了陪考,这等何时开考,需考几天的事,早在肚里滚瓜烂熟。然人在心焦的时候儿,有个人在耳朵边儿念叨两句有关的事儿,也能减减躁意。 玉姐心里,她爹入场是三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的事儿,面儿上平静,还好言好语宽慰着母亲。扭头儿回了房里,自家却由不住地担心,对着朵儿时,不由说:“也不知在那里吃的怎样、睡的怎样哩。” 玉姐这般放心,也是有所恃。苏先生这般名师首肯自不消说,从来文无第,你说李太白与杜子美哪个第哪个第二?大差不差的,要比的,便是旁的。字迹是条儿,另条便是看你是否中规中矩,言辞太过,有那等慧眼识英的,便取你做状元也不定,换个不喜此风的,抬手便黜落了也未可知。她爹最是明白不过的个人,断不会做这等出头之鸟,从来都是算无遗策。那主考官是何人,喜何等文章,也是早经知道的。这要再不中,只好说是老天不佑了,那便是凡人力所不能逮,也了无遗憾了。 到了出场这日,程实领人去接了他来。洪谦熬着考这些天试,总比平常憔悴些儿,回来重洗漱衣,抱着饭碗吃尽两碗粥,渐缓过气来。漱漱口,先见九哥:“你有心了。”次是说秀英辛苦,再次是问林老安人与素姐好,最后见玉姐、金哥。 几样事毕,方慢腾腾补眠去。 待次日早,睡饱了起身,正对上秀英脸肃穆脸儿,洪谦失笑:“摆这张脸做甚?起来梳洗罢。”秀英不敢说,与他起身穿衣梳洗。饭桌儿上玉姐比秀英痛快得,直问洪谦:“考得怎样哩?”洪谦笑道:“都答出来了。” 玉姐便不问,只说:“爹这几天辛苦哩,可要狠睡几日,待发了榜,可不得这般清闲了。”洪谦笑道:“发了榜,我也依旧带你们姐弟出去玩,如何?”玉姐冲她皱鼻子,金哥眼巴巴看着洪谦,也不说话,洪谦伸手揉揉他的头。 林老安人见洪谦神气还在,也放下心来,她的心里,休问考不考得中,人总是还在的。且在京中生活些时日,实在不行,江州家业仍在,回去虽不大富,也不贫寒,日子照旧过得下去。又有些儿疑心:玉姐这般镇静,想是知道甚旁人不知的事,饭后倒要问她问。 饭后,洪谦去看些闲书,又打通拳,抱着金哥教他识字儿。玉姐原欲往那大相国寺里走上遭儿,后思京中士子云集,考完了却待等着发榜,不定有少人结伴四处闲逛,大相国寺正是个好去处,若无人陪伴,设若冲撞了,又是番麻烦。上回两家合作处,去便去了,这回总不好独个去,且来京数日,尚未往吴王府拜会,便这般时常出门,岂不是为自家、为申氏招惹麻烦?便止在院儿里习几趟拳。 那头洪谦也不随意出门儿,他肚里有数儿,此番考试,正值朝廷事,该说甚、不该说甚,他早有计较。且那于蓟,梁宿的亲家,两人志同道合,喜甚样文章、不喜甚样笔触,也不难猜。洪谦也不要去争个状元探花,只消混个进士,倒也有些把握。此时也无须与书生们交际,待发了榜,中了自有同年,不中,回头再来便是。 如是忽忽又过数日,张出榜来。看榜这日,洪谦是不自去的,使了程实去。程实于江州时也曾担过这差使,自以准备妥当,又领了明智等几个小厮儿道去,为的便是抢出条路来。不成想到了那处,已是人山海,他这几个人去,与独个儿去,也没甚大分别。待挤到榜前,前襟都叫挤开了,帽儿也歪了。但凡看榜,休问自家考得好与不好,总爱从头往下看,程实看到 “江州洪谦”时,前头才看了三个人。 程实早与明智儿几个挤散了,左边儿那个着青布长衫似是个贫寒举子,尽力挣扎着挤来,肘捣到程实腮上,右边儿那个是短打,像是家丁,将那厚实肩膀挥,程实身子都叫挥歪了半边。后头也不知是个甚人,又往前推,程实便叫压到墙上,险些叫压平了。 程实好容易挣扎出来,耳边又是阵炸雷声,许家丁模样的人吆喝着:“我家姐儿年方十年,貌美如花,有千贯嫁妆、百顷良田……”、“我家姐儿及笄之年,嫁资五千……”、“我家太公良田千顷、牛羊满圈,欲将掌珠嫁与……”却是未及殿试出来,便有那等先下手为强的人家来此招女婿了。 程实好容易回过神来,见今天特特穿的穿鞋面上满是鞋印儿,帽儿也飞了,头发也毛了,件体面外衫只余两只袖子挂在胳膊上头。程实抹额上汗,咋舌道:不愧是京里,单是看榜,便比江州凶险百倍哩。 又等片刻,明智等也挤将出来,其狼狈情状与程实不相上下,却人人面上带笑,程实道:“回去等赏罢!”边上却有旁家来招女婿的人嘲笑他们:“怎这般性急?往前抢个甚来?也未曾抢着个好姑爷。”不等程实等答应,就有那老江湖道:“老兄几个可是为自家郎君看榜?高中第几?我家太公有……” 听他说,便又有围将上来,程实等落慌而逃,回来报了信儿,秀英大喜:“听说这榜中了,殿试便少有黜的,这便是成了,纵是排名上有些升降,也脱不了个进士了。”又赏他们几人各陌钱来,又亲往与洪谦道喜,还要叫合家上下都换上新衣衫与洪谦道喜去。 忙了圈儿,又使人与亲家处送信,再看回表礼,只待殿试排名完,好往苏先生那里登门道谢。又打点出香油钱,好往大相国寺里还愿去。忙完这些个,才想起来问:“可知原江州来的举人,有几个中了的?”程实道:“小的只顾看官人哩,官人排第四,小的看完便回来,谁个记着后头的人?” 秀英便使他再去探看番,若有同乡,也好互做个倚靠。程实后回来,道是江州此番尚有个中了同进士的中年举人。 ———————————————————————————————— 不等洪家人到了郦家,郦玉堂与申氏先使了人来道喜。想洪谦尚未中举前郦玉堂便看他与旁人不同,后又做了儿女亲家,又连着个苏长贞,如何不瞩目科考?早早使人往那榜下等候,看了次序,回来喜不自胜,从宗正处请了假,亲回家里说与申氏。 申氏也喜:“真个是好事儿,先使人道个喜去,过几日殿试毕,才好正经贺喜哩。”郦玉堂面点头,面忍不住开心,看九哥也顺眼不少。申氏却想,亲家既已中了,殿试不过是个场面事儿,合该先往王府里去,说与婆婆,早早地安排玉姐见太婆婆面,方是全了礼数。 面使人去洪家贺喜,面亲往吴王府里去,见了婆婆吴王妃。吴王妃原小有不顺意,孙媳妇入京,不早早来见,确是有些儿不妥的。只因信申氏眼光,又听说洪谦要考试,心下嘀咕句:“读书人总有些臭毛病儿。”才忍了下。及申氏来报喜,道是如此这般,亲家榜上居第四。吴王妃方重又真心喜欢起来:“怪道能考这般好,原是个有志气的,也是九哥福气了。” 申氏使说,待殿试发榜,便好约了亲家,寻个机会,将玉姐送到吴王妃面前来看。吴王妃笑道:“正是。”盘算将要将原先儿备的见面礼换作贵重些儿的才好。又想六哥将娶孙尚书之孙,孙尚书现掌着吏部,似九哥岳父这般正经科举出身,自家姻亲,再无不帮把之理。郦玉堂家有这两门亲戚,也可受益,心下是舒坦。 孙尚书确如这吴王妃所思,他早经打听得郦玉堂嫡出幼子的岳父今年要考试,待榜出来,眼便识得这洪谦,思忖再三,想这洪谦也不是个寻常人,既是姻亲,当帮则帮。转眼便想天下有何等优差,好叫洪谦去做。 此时并无那等殿试完了考三年的庶吉士,乃是经殿试,便可授官。孙尚书每逢此时,便有无数人请托。今年又与以往不同,东宫未定、苏正归来与太后对上、赵王又遭横祸、真那个道人恐也不肯干休……这般情势之下,孙尚书个老滑头,自不会轻易许诺。只管照着规矩走,步也不肯错,丝儿过格的财物也不肯收。 展眼殿试之期便至,苏正早知排名,却声儿也不吭,只静待结果。便是家中苏夫人问他之些年来如何过的,他也只说:“遇着个老翁,人甚好,教他家曾孙女儿,糊个口罢了。” 秀英这时却不甚着急,却有些亢奋,前几日申氏过来与她商议,殿试后,只待名次出来,洪家去拜望苏先生是应有之义,其次便好携玉姐去见见吴王妃。秀英头扳着指头算着洪谦名次,头又想玉姐到时候穿甚衣裳。 殿试考得极短,又不须经史子集吟诗策论各轮回。官家头个先看人,次方是出题,众人答题时,他再踱着步儿看回。前头说了官家文武皆不甚出挑,此番不过虚应回故事,名次竟未大动。 照官家之意,洪谦生得委实太好,看着便是个赳赳丈夫,必是心志坚定之辈,通体的气度,状元探花皆不如他。欲待将他点做个状元,无奈这文彩实是不如。休说是状元,便是榜眼、探花,也不大好叫他来做,做个二甲传胪,已是不坏。官家心中不免惋惜,不好夸他文采,便说他是:“勤恳务实这辈,栋梁之材。” 又因原选中的头甲第二名生得眉清目秀,是个好俊美男儿,便叫他做了探花去。因那头甲第名生得口龅牙,只得将他调到二甲第二名,却将原头甲第三名做了状元,二甲第二名弄来做榜眼。 殿试名次便这般定了。 榜文发处,又是番争抢,这才是真正的“榜下捉婿”了。名次排定,京中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洪家自不消说,秀英又张罗着与报喜的赏钱,又要放炮仗,又要收拾家务、做新衣、备见师礼。纵然忙,也是心底畅快。 玉姐于房里点着些针线,要见吴王妃,自然要有孝敬。又有将见苏先生,先生无妨,师娘却也要恭敬着待的。自家衣裳也要理理。总是忙。 那郦玉堂乐得发癫,再忍不得,逢人便说,这洪谦与苏正有半师之谊,先前闭门读书,便是染之君子之风,不去钻营。顺口又提,苏先生正经弟子却是洪谦的独生爱女,这闺女现在却是他家九哥定下的娘子了。连吴王面前,他也这般说,又说这门亲事结得好。不时,京中便都知这传胪是个谦谦君子。 原本似梁宿这等人,是不好围观新科进士的,皆是些小官小吏好凑个热闹,回来对嘴,说哪个生得如何之类。此时听他与苏正有牵连,便都有些懊悔——该当早看眼的。然事已至此,也不好凑上前去,横竖名次排了来,与新科进士几日功夫闲逛,便是要往礼部学些礼仪,好赴那琼林宴去,届时怎样人见不到?便都安静下来。 洪谦果备了礼,携了女儿去见苏先生。苏先生原看洪谦不顺眼,今见他这作派,也道他是个好人,叫开了大门接了来。又命人将玉姐引去见夫人,玉姐与秀英等往见苏夫人,先献土仪,其次是玉姐献自家针线。 苏夫人头发花白,人略瘦,面上却慈和,既见玉姐生得貌美,又见她针线好。开口便是官话,拜垫上跪,也是端端正正,苏夫人心便欢喜。她虽不似苏正那般好认个死理儿,却也是个心思端正的人,因洪谦考前不赴名师之门为已造势,得中便返身来拜,也觉洪家是好人。 听郦玉堂放出风声之后,她也曾问苏先生究竟为何。苏先生便说这程家如何是女户,洪谦先做赘婿,期满依旧将金哥与程家,自家发愤苦读等道来。苏夫人道洪谦是个有良心的,也悯程家遭遇。待秀英、玉姐亲切。 番厮见,不时京中便又添道新闻,自此,洪谦便忙了起来,见同年、见考官、见亲家、见同乡……他也不甚忌讳出身,将那家乡遇灾、流亡入赘、发愤读书之事认了,神色之坦然,众皆称其为君子。 便是梁宿这等久经官场之人听了,也要赞声:“君子坦荡荡。”纵有二不忿之人,也敌不过洪谦有这许硬气后台。可诡者,乃是官家,也不知为甚,他竟也交口称赞洪谦,提便说是“真丈夫也”。 ———————————————————————————————— 便在此时,玉姐见着了吴王妃。 这日百花盛开,吴王妃家中设宴,也不须邀好友亲戚,只自家人便足够圆场捧哏儿。早便送了帖儿,邀秀英母女前往,申氏掐好了点儿,半道上“巧遇”了她们母女,道入了吴王府。那头却是洪谦自投了帖儿,登吴王之门好相见。 玉姐头回来,见这王府门面阔丽,心中暗生警惕。及入,却是开了正门儿,将轿儿抬进,再换小轿,入到后头去。盖因秀英是亲家,洪谦又是本科传胪,头回登门之故,是以隆重。 到得王妃正室,吴王妃高座,底下雁翅般坐着几妇人,也都插金戴银,也都衣锦着绣。入得门来,满室脂粉香气扑鼻。吴王善敛财,王妃这头摆设亦好,玉姐识得几样瓶炉,似是前朝古物,非银钱可买得。 世子妃代婆母往门口儿接了秀英等,拉着她的手儿道:“可算是盼来了。”又看玉姐:“真真个可人儿,怪道四娘要定下来,我看便也喜欢哩。”只说这两句,便将人引上前。秀英心便跳快,捏捏帕子,定定神儿,又有申氏在旁,方觉好些,上来先见王妃。 王妃如何敢叫她叩拜?世子妃与申氏两个忙搀秀英,秀英便只福礼。轮到玉姐,却是孙媳妇要见太婆婆,往拜垫上跪得痛快。吴王妃连声说好,又叫玉姐上前来,拉着她的手,摸着手背光滑柔嫩,掌上几个薄茧,想是执笔拂琴故。朵儿又将玉姐针线奉上,吴王妃看了回道:“都说南边姐儿秀气又能干,好针线、好模样儿,今日看果然不假。” 又拿把见面礼拿来,亦是套赤金镶宝石头面,簪钗掩鬓俱全,便是认下这个孙媳妇儿了。其次便是去 分节阅读43 欲望文 分节阅读44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44 赏花,吴王妃悄眼看着,玉姐伴在她身侧,也与她答案,官话说得也好。行动不鲁莽,却又时时不经意闪个身儿,叫她能瞅着旁人,也好将话引得世子妃与申氏等相接,端的是个周到人儿。 吴王妃看到此,便放下心来,若非九哥是她亲孙,申氏又好,这许孙儿,她何来功夫费这等心神?众人见她满意,也跟着说好话儿。申氏从中道:“这是某娘子,这是九哥堂姐。”玉姐照着九哥与她的条子,暗里将这些亲戚对上号儿。 前头洪谦是如鱼得水,郦玉堂好个斯文,吴王却酒色财气样样好,又好名马等。洪谦于这等吃喝享乐之事无不精通,头口酒,便品出是三十年佳酿,吴王连叫三声好。待酒到半酣时,吴王已险些拉着他的手儿叫“兄弟”了,必要他去马厩里看马,又赠洪谦匹宝马。 等到洪家人归家,日已西移。虽累着,倒也了却桩心事。洪谦隔日却要去习参拜之礼,好去往那琼林宴上去。 哪料往礼部寻的处房儿去,却又遇着了件事。 ———————————————————————————————— 却说洪谦着寻常衣衫,往那处习那参拜舞蹈之礼,头半晌,习得头晕眼花。非是他不好,盖因这百人,想要整齐致,面圣时好看,却不是个两个好给遮得住的。因后半晌还要练着,洪谦便不归家,与几个同年道,往外头酒肆里寻顿吃食。 走不远,却遇着个人,两人对上眼儿,那人便怒:“孽子!你还知道回来,我道你死在外头哩!” ☆、68亲疏 却说洪谦与干同年于午间寻处酒肆用饭,习礼仪本是有定食,然午间时长,干春风得意、走马观花之辈,虽在习礼之间,也不想总拘于静室。胡乱用了两口,便相携出来往外寻好吃食。 头甲三个较旁人尤累,他三个比旁人不同,过几日琼林宴毕,打马游街,他三个须作个品字状走在前头。如今除礼仪外,要先试试马,学会于那万人围观之时,控马不乱的本事。 都是男子,累了头半晌,恨不得吃几口。定食虽也不差,却不如外头酒肉。尤其探花郎年才二十余,正是能吃的时候儿,虽生得斯文俊秀,却恨不得眼前全是肉食,好充把力气,经得住后半晌搓磨。 内里三甲头名却是京中人士,知晓休息有好吃食。便说此处不远有个酒肆:“卖得好酒浆饭食。因在这街上,每年有进士来习礼,好往他家寻饭吃。他家也攒足劲儿造办,他家大厨是宫里做御膳的兄弟,倒好有秘方儿。”且不须这些新科进士出钱,届时无论三甲哪个题个字儿,也好抵这顿饭钱。待来年,又有士子慕名而来,往这处瞻仰前辈笔迹,再狠宰把。 这许新科进士里,便有几个早些时日叫这店家狠宰了的,此时正好吃几顿,捞将回来,也不算亏本儿。百进士,那头街上倒有好几家酒肆,各寻乡亲觅朋友,四散开来。洪谦因是传胪,名声又好,且与苏先生有些儿关联,读书人里头也敬重于他。各人只恨他闺女许嫁得早,儿子又未长成,不好即时做了亲家。 彼时那状元公姓彭名海的犹未死心,他家有个姐儿,是结发妻子所出,今年五岁,少金哥岁,极欲与洪谦结亲,此时不顾腰酸背疼,正与洪谦磨牙。洪谦因说:“虽是我的儿子,却不是与我个姓,只恐委屈令嫒。且此事须禀明了岳母,才好定夺哩。实不敢轻易应了,后又有波折。”彭海很是惋惜。 正说话间,却迎面来了个老者,花白胡须,头上顶个顶翅纱巾儿,巾子里隐约可见根金簪儿别着了头发。衣饰修洁,酱色纱袍子,腰悬玉佩,身边跟中年长随、二伶俐小厮儿。迎面撞上,这老者先是惊愕,次便恼怒,见洪谦声儿不吭,便怒道:“孽子!你还知道回来,我道你死在外头哩!” 洪谦冷着张脸,众同年见状不好,彭海便先出来,拱手道:“这位老丈,在下与我这同年皆是今科进士,他父母早逝,老丈想是认错人了罢?”老者愣,双目如电,往彭海便身上扫将过来,彭海因是状元,也不甚惧,平平与他对视。 彭海手里也捏着两把汗,因习礼仪等,不免将本朝典章制度拿来观,看出这老者装束思是寻常,然腰间所佩,乃是三品方能悬之珮。眼下只得权作不知,且洪谦身世,早经验看过的,乃是江州人士,与这京中高官长者,能有甚关联?还是个“回来”? 老者又狐疑将洪谦看了又看,洪谦面上不动,且由他看,老者看得两道眉毛几要皱作处。方甩袖儿道:“却是像得离奇。”那头三甲头名京城蒲庆修,忙上来打圆场:“场误会,误会。”洪谦皮笑肉不笑点头,副纨绔相儿:“原来是认错了。”将老者险些气得噎死过去,同年却不觉他无赖,想来无论何人,街上当头叫人认作了儿子臭骂,也不会有好脸的。 两下别开。老者家长随与小厮上来扶着:“太公。”老长抚胸道:“去听听,那些个都是何人。”内里个高个儿小厮便去打听,长随便来安慰:“看着是像咱家大哥,然物又相同,人有相似,新科进士,恐不好认,且……”大哥岂有那考中的能耐? 老者按着胸口,只觉颗心扑扑直跳:“我觉着便是他!我的儿子,我岂认他不得!”长随不敢深劝,便转过话头儿来,道:“日头大哩,且寻处茶楼坐下歇歇脚儿。这里处四下都是进士,您慢慢儿看。” 原来这老者有个幼女,今年十六岁,欲待择婿,恐榜下捉婿乃是盲婚哑嫁,误了女儿终身,便欲在此处新科进士扎堆的地界儿细细看看。他觉道场面上见的,不定是不是装出来的,这私下相处,方能看出本性来。不想遇着个洪谦!他笃信这父子连心,必要那小厮儿去探听。 那头洪谦等人胡乱入家酒肆里坐下,蒲庆修因见洪谦面色不佳,遇着此事也十足扫兴,然那老者确是个不好得罪的。便与这些同年分说:“那个是大理寺卿哩,洪兄休要着恼,他也是个可怜人哩。他本是侯门次子,袭不得爵,发愤读书中的进士,说来还是咱们老前辈。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元配,不想元配福薄,早早死了,留下个儿子。又续弦儿,又养下三儿女来。旁的儿女都好,只这头前的儿子,年纪大些儿的人还记得,不是个省油的灯。”便说朱沛如何不好,又走失。 彭海叹句:“可怜天下父母心,无论儿女如何,父母总是不舍的。”蒲庆修笑道:“又与咱们何干?少往他面前撞便是了。且便是不曾误认了洪兄,他心里也不痛快哩。”那探花便问他:“怎么说?”蒲庆修道:“他那后头几个儿子,却比这长子争气,第二个儿子未及弱冠便中了秀才,又做举人……” 彭海笑道:“这有何不痛快的?”蒲庆修道:“若是这个儿子自打做了举人,每逢入场便不得中进士呢?总好了十年了罢,回回如此。余下两个儿子,也是顺顺当当做了秀才,却是举人也不曾做得个。如今看诸位这般,岂有痛快之理?”那探花郎叹道:“真是难为他了。这样人家,倒好有荫职哩。” 说得洪谦也笑了,摇头道:“屡考不中,偏生又要考,想是有个缘故的。恐是家中长辈不乐他以荫职进身哩。”众人见他也缓过面色来,便齐叫开饭。因后半晌还要习礼,故不敢饮酒,闷声吃饭。时食毕,上了清茶来。蒲庆修便说:“如何?这家饭食还使得罢?从来京中饭食最好,盖因各地人物往来,甚样菜色都带了来。” 彭海便说他家乡那里有道汤合胃口,清淡开胃,渐次便说起饮食来。洪谦道:“总是北边儿饮食偏咸,南边儿好甜。从先未到江州时,家里饮里与京中参差仿佛。后家中受灾,不得不远行,及到江州,又是变。且北地好面,南方好食米饭。”众人里倒是北人居,唯探花是南方人,亏他说得口好官话,赞道:“正是正是。我路过来,因饮食不对,饿瘦了几斤去。” 谈笑会儿,店家便来求字儿,众人推让番,便由彭海来留下字儿,写毕,众人涌而出,复去习礼去了。 ———————————————————————————————— 却说那老者朱震听了小厮儿回话,如此这般,那官人他好似北地人,流落到南方去的,朱震神色便有些不对。回家里来写了帖儿,往户部尚书处投帖,约他吃酒。家中夫人段氏听闻他回来,往书房来看他,其意殷殷,便问:“可有与三姐般配之人?” 这段氏生得小巧玲珑,双眼睛会说话,见人便笔意殷殷,看着十分温柔。她比朱震小不几岁,总有五十年纪,然望之如四十许人,保养得极好。她说这三姐却是她所出的女儿朱洁,前头有两个庶姐,早已出嫁。 朱震原有心事,便不冷不热地道:“岂有眼便看中的?我还有事。”话已至此,段氏只得讪讪而去,却在门儿又嘱咐着小厮儿好生伺候着。此后连两日,朱震也不往外看,却似有心事般,又与礼部尚书处吃酒。段氏问他,他也不耐烦细说。 段氏往娘家送信,不会儿,段氏娘家便来人接她,道是她母亲想她。段氏收拾行装,便往娘家去。她母亲问她:“怎地这般着急?”段氏道:“官人不知为甚,忽不去看那些进士。三姐已青春老大,他不急,我还急来。不如叫他舅舅看看,有哪个好,咱先打听了,再与他说。” 她母亲便劝她:“你消停儿罢,休要再惹恼了他。” 段氏口角噙抹笑,道:“三姐总是我亲闺女,我难道做不得主?这些年,我伏低做小也够了,”说便愤愤,“那年,因着莺儿管我清儿叫声大哥,他倒好拿大棍子将人打死。他的好儿子早不知跑哪里去了,不是我与他寻着瑜哥,他那好儿子倒好绝后哩。” 她母亲便问她:“瑜哥你要怎生办哩?说是家里哥儿,又不曾入族谱,说不是,又那般养着。是与不是,你总要早做打算,他顶着那头前小子遗腹子的名头儿,日后分起家来,你待如何?”段氏道:“我又不须急,自有人急。那头人还想要那小子有个后人供碗饭哩。何须我来催?” 段氏母亲知晓,那义安侯家确不好断了这门姻亲,盖因外甥不争气,自家女儿待那府里也如自家般的走动,不好撕破了脸,是以先时分嫁妆皆在朱家库里。初时是为着若外甥归来,自家收了嫁妆并不在理。其后便是如段氏所言“还想要那小子有个后人供碗饭”。朱震不松口叫这瑜哥记入族谱内,最着急的,却还是义安侯家。 段氏母亲道:“得饶人处且饶人罢。只要碍不着你,便搭把手儿罢了。” 段氏道:“娘为这些个人费的甚心来?我为这家里操持,哪样不尽心?教的儿女哪个不说好?去做继母,轻不得重不得,我岂不苦?那小子请的先生换而又换,总是教不好,天生个犟种,不是我忍气吞声,与他请来好先生,灌进星半点子墨水,怕不叫人说目不识丁?他七、八岁上,我怀着身子哩,他倒好推我,我不早早筹谋,难不成要等他大了吃了我?他身旁那些个调三窝四不调儿的,不是我察觉撵了出去,不定在家里兴甚风浪。我哪样做得不好来?难不成因我的儿子好,婢妾生的我也教得好,独他个不好,便要怪罪于我?他爹且见了要训斥哩,我待他可比他爹好哩。” 她母亲道:“这些个话,只在咱家里说说便罢,出去可千万说不得。”段氏扬脸儿,道:“我这不是为三姐着急么?他推过我,难道有假?我不说,自有人说哩。” 母女两个又说阵,段氏母亲终应了女儿,待儿子段祐归家,便说与段祐,看看新科进士里可有合适之人。段氏满意而归,她兄弟段祐得了空儿,也好往礼部那处看新进士去。不两日,白着张脸儿回来,说与他母亲:“我看个人,倒好似阿姐家头前孩子沛哥。” 他母亲听了大惊:“怎会?先前不曾听得风声哩。”段祐道:“我细打听了,道是江州洪谦,名儿也对不上号儿、籍贯也对不上号儿,然相貌真个像。” 进士里听了蒲庆修说书,也有人嘀咕道:“难不成真是是他?”内里又有人嗤之以鼻:“介纨绔,转身便做传胪,何其天差地远也?”众人虽听过“浪子回头”语,确难将勋贵之家恶名在外的纨绔,与自强自立仁义坚毅的传胪看做人。 盖朱沛之恶名太甚,能衬得旁人家纨绔子弟乖巧异常,但有人家父母嫌儿子不好,比出朱沛来,便又觉着儿子还是自家的好了。难有人能寻得出个使人信服的缘由,如何使其改变。能为此者,大约得是佛祖菩萨现世点化罢。 且洪谦如此之好,待岳家那般仁义,品性又高洁,且不讳赘婿之经历。怎生看,怎生不似传说中的恶人。赘婿经历且不避讳,又何讳少年轻狂?不过是个少年轻狂,又做了传胪,父子抱头套大哭,有何事开解不得? 众同年便信洪谦为人,又彼此约休再传这闲话,免教洪谦听了不快,他家里人也担心。 ———————————————————————————————— 那头秀英却不曾听得这谣言,盖因洪谦深入简出,且不四处游玩。京中识得朱沛,又隔了十几年好记着他且能立时见着洪谦的人实也不。她只管忙,见过吴王妃,事便议定。眼下所想者,乃是六哥婚期将近,她须往郦家吃酒去,又要备礼。想那是玉姐将来的夫家嫂子,又是尚书孙女儿,恐礼薄了,不免斟酌再三要再添些儿。又有,也不知这京中嫁妆如何算?恐玉姐嫁妆薄了,叫人耻笑。 玉姐与九哥两个,因在京中,且洪谦风头儿又颇盛,恐见面太频,遭人口舌,也只得压下了。转便习书抄经,又做些儿针线,见林老安人与素姐太闲,便拉上秀英,凑局牌来。牌桌儿上便说秀英:“太子尚未入土哩,旁人家便罢,宗室家哪个好在这时节办喜事来?左右等太子入土为安了,才好办,娘且休急。” 秀英打张牌,道:“也不是哩,你爹好要做官儿,那吏部尚书现管哩。纵有苏先生面子,他也止个人,咱家又不是他亲戚,怎能事事指望着先生?且听说,先生与宫里,也好有场官司要打哩。止因着要开科取试,方缓了缓手儿。你也不想想,面儿上缓了,底下不定怎么闹腾哩。” 素姐只管打牌,林老安人道:“你要倚着他,他家孙女儿无父无母,夫家也要倚着人哩。各都有数儿的,且有那传胪名号儿在,总不致太次了。孙女婿又不是呆子,咱家自江州起,恁难条路,也走到如今。纵时做了官儿,也不比那些个大人物,事总不好到他身处。”玉姐笑道:“也是。” 四人依旧打牌,端的是平和。秀英道:“只等几日琼林宴过,好授个京官儿,咱家便在京里住下。也是天子脚下,好气象。”她旁的不大懂,却晓得依着最大个管事儿的好升迁的赞道理。却不是不想家。 晚间洪谦回来,戏与秀英说今日遇着个老翁,蒲庆修说他是大理寺卿,将我认作他丢了的儿子云云。秀英讶道:“怎地这般乱认人?真个这般像?”洪谦嘲道:“谁知道哩。”秀英便道:“不是说走失了十年么?这打照脸儿就将人认作他儿子,是记错了,还是日日想着?”洪谦道:“管他做甚?我自家事且管不过来哩。过几日琼林宴后,我与你道往看苏先生去,再往大相国寺里烧香去。” 不几日,礼仪粗成,新科进士各换了衣衫,往赴琼林宴。席上新进士自是众人瞩目,好些个平日端着不好往前凑,却想与之亲近二、或结交或结亲的人,便各寻目标。内里有几人,见洪谦,便如见着鬼般,洪谦也只作不知。依旧饮宴,谈笑自若。 琼林宴后,便发下各人去处来。孙尚书照顾姻亲,将洪谦放到御史台,做个七品御史去。至如状元、探花等,因文彩好,便放去馆阁里,与学士们打下手儿,混个编修等职。余者也有留京的,是往外去做个地方小官儿。 新中进士里,春风得意,哪个不与三分颜面?朝定了差遣,便翻成旁人下属,攻守易位也。往日夸你的老大人,转眼便要支使你做这做那。哪回没有自以星宿下凡的新科进士,因受不了这差别,时想不开,致使蹉跎? 洪谦暂无此忧,盖因琼林宴上,官家屡次注目与他,凡议事,总好叫他说个幺二三出来。又好拎他出头儿,险令将他的座次搬至彭海之上。众臣见了,也只好说“君臣相得,乃是天赐,非我期盼可得”。孙尚书暗道,与这姻亲好官,算是给对了。 何解?从来新科进士,入仕途便做御史,乃是相当难得。御史与馆阁、太学等处,皆是清流,又极易得名。且眼下京中事,御史尤其引人瞩目。凡有些儿上进心,不欲养老的,怎好不挣挣这好声儿?况洪谦与苏正,又有许牵连,做个清流御史,正是对路。 ———————————————————————————————— 洪谦领完宴归来,家里晓得他做了御史,无不欢欣。秀英便要张罗买新房:“手上钱尽够了,买完房儿,还好剩千把两,正好置些地来,足够京中过活。”洪谦道:“且休忙来,金哥六岁,胡乱开蒙,如今安家于此,恰好读书。你收拾些儿礼物,我们往苏先生那处去,看他家子孙在何处读书,也好附个学。” 秀英大喜:“还是官人有计较。”又忙去收拾。 时郦玉堂又来与洪谦道喜:“从此同朝为官。”又有彭海等在京同年,因家眷地外地,皆得了假,临行处吃酒作别。回来便觉常有人跟在身后,家门四处也时有人看着。连秀英都觉出来,说与洪谦:“京中还有这等围观风俗么?” 洪谦道:“管他们做甚?咱自守好门户。”又问秀英礼物备得如何,好去看苏先生。秀英听他提及金哥,便将旁事抛下,复忙此事。洪谦也得假,却比彭海等少,正好用来拜会郦玉堂、孙尚书等姻亲。并往苏长贞处说金哥事。 苏长贞正在家中,听了洪谦请问读书事,便说:“他们几个长者入太学,幼者只与梁明山家同读书,金哥也该开蒙,你备下束脩来,我领金哥往他家学里走遭。那处学里风气又正,教得又好,梁明山闲时也去授课。你若得闲,也可往那处与他们说道说道。” 洪谦笑应了,苏长贞又说:“你既做御史,便要有志澄清天下,疾恶如仇,不可卖弄聪明。近来朝廷事,须得得正。”洪谦起身应了。苏长贞忽地叹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呐,你有何计较,须得明了,要对得起良心才好。”洪谦又应。 苏家长子、次子知父亲方正,待他将正话说完,才好圆回场儿来:“洪兄好容易来此遭,且吃茶。”上回来时,洪谦乖觉不好拿女儿是苏正学生之事论辈份儿,自承矮了辈儿,与这两人平辈论交,至如玉姐,便是“各算各的”。是以二人唤他“洪兄”。 那嫡嫡亲的小师妹,却正在苏夫人面前坐着,低眉顺眼,握着帕子,端坐如幅仕女画儿。与苏夫人说话者,却是秀英。乃因苏夫人问及郦家六姐:“因我家这老翁翁回来说,府上姻亲端的是好家教,我家这许小子,书读得也能看,行事也还算端正,便想求淑女。他回来与我说,府上亲家家六姐,年倒好说亲,也不知,有人家没有?” 苏夫人何尝不曾打探?然吴王府却有不少女孩儿真个是嫁与商户,她心中实有些觉着不妥。非是看轻商户,盖因此乃“买卖婚姻”,却是不恤骨肉。苏夫人眼里,商户人家未尝没有好孩子,只这般结了亲事,女孩儿在婆家如何抬起起头来? 今听秀英说,便将吴王府内事说,道:“因此事,我便好细问下这少卿家风,冒犯毋怪。” 秀英听,乐得这两处结亲,便说:“那家家风真个好来。说句掏心的话儿,不好,我能把闺女与他家?纵他家是王府出来,我也不是卖女求荣的人儿哩。那头亲家母实是再贤良不过个人,头前孩子也养得好,给娶房好妻,庶出的儿女也是尽心。听说,这宗室里有将女儿胡乱嫁的,那家女儿皆寻些书香人家,或是士绅之辈,再不肯轻易许嫁。六姐未尝听说许人,也是不欲胡乱发嫁之故。”又说旁的不知,在江州发嫁的,实是嫁与书香人家。 苏夫人道:“我家那老翁翁也是如是说,然男人总是粗心,如此我倒放心了。正有事要托与秀娘。”使眼色,她的次媳胡氏,苏平之母便起来与秀英福福,秀英忙回礼。胡氏便说:“好请您往那处说说哩。” 秀英笑道:“那六姐是个周正好孩子,常与我家大姐道,也会做针线,也识文解字儿。令郎既是先生之孙,想也是极好的。我等吃谢媒酒哩。”苏夫人与胡氏便拉着玉姐的手儿,问长问短,也问六姐之事。那头苏夫人长媳,见婆婆与妯娌皆有正事,只管看顾金哥,与他果子吃,又问他读何书。 不时,秀英看日已正中,便要辞出,苏夫人挽留,她却说:“家中还有老人哩。我明日早便往大姐婆家去,若顺利时,后半晌来回话儿,可舍得?”苏夫人含笑谢了。 恰洪谦也看着日头儿辞出来,夫妻二人见彼此皆是面带笑意,便知见面顺利。出得苏府门儿,秀英、玉姐皆乘轿儿。洪谦先将金哥掇上马,自家随即翻身坐在金哥身后,手揽缰绳,手搂儿子,慢慢走来,与金哥分说京城风物。 分节阅读44 欲望文 分节阅读45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45 到得赁的房儿门前,洪谦忽觉不对,扭头儿,猛见街口立着个半大少年。少年十五六岁模样儿,背着日头着,看不清脸,身青衫,后头跟着个小厮儿,见他看来,少年深深看他眼。金哥见了,仰着脸儿叫声:“爹。”又朝两顶轿儿呶呶嘴儿,洪谦反身下马,将他抱将下来。 再看那少年时,人止留了个影儿,小厮儿追着叫“瑜哥”,洪谦丢眼色,捧砚会意,悄悄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苏先生的次孙叫苏平,前面写的时候写岔了。 洪爹先期准备工作做得好。 以及,下章,秀英开炮。洪谦开始挑衅鸟~洪爹下手狠的哩~ ☆、69不慈 却说秀英随洪谦往苏府里去,洪谦既为金哥讨了苏先生人情,将金哥将往当朝梁相家学里附学,苏夫人又托她做媒,试探郦家之意欲为苏平求娶六姐。端的是双喜临门,是金哥非止有名师教着,与当朝宰相家有了渊源,洪家在京并不根基,此番求学实与金哥有益。二是苏家也是与郦家做了亲家,与洪家也成了姻亲了——苏先生曾孙要唤洪家女儿做舅母。 既遇着这等好事,秀英满心满意便都扑在这上头,坐在轿儿里,时想着束脩、金哥上学要穿的衣裳、要使的笔砚、要买个小厮儿跟着,时又想明日往见申氏,今天是否先使人去个帖儿说声。洪谦在门见停那片刻,她并未察觉出来。 待回了家,秀英脱去外头大衫,换了家常薄衫儿,袁妈妈奉上井里湃的茶来,小喜又与她打扇儿,天已入夏,京城人口又,房儿又窄,无端添几分燥热。玉姐等亦换了衣衫,金哥还在想着骑马的事,悄悄儿问秀英:“娘,我上学怎生去哩?” 秀英道:“啊吔!”方才想了这许,竟忘了这条儿,顺口道,“等我与你爹商议,看这京里小郎都是怎生上学去的。”金哥低着头儿,拿鞋尖儿划着脚下地。叫秀英在肩上不轻不重拍下:“要上学的人了,不许再这般毛躁。便好、坐便坐好,”抬眼见洪谦回来了,又与洪谦说,“瞧瞧你这好儿子,没相的,往那里读书前,先教他些儿礼仪罢。” 洪谦笑摸金哥之首,道:“也好。”秀英便问洪谦金哥如何上学,洪谦道:“叫明智儿跟着他去就是了,过些时日与他买个书童儿听使。先雇辆车儿,大些了教他学骑马,便与他买匹马来骑。”金哥眼中放光,立正了好,洪谦不由莞尔。 秀英拍金哥:“你还不去温习功课?”将金哥逐去,却对洪谦道:“苏夫人央做媒哩,我妇道人家不过搭个嘴儿,人事场上,还须你出面,如何?”洪谦亦应了。秀英方才无话,往出准备金哥上学物什去了。 洪谦往书房里坐不时,捧砚便归来了。先揖,便回道:“官人,我随那二人道走,那小郎直入处宅里。那里人来人往,问了个路过卖浆的,说是霁南侯家的家学。”言罢,便要上前与洪谦端茶水,洪谦摆手儿,捧砚只得退下。 捧砚跟随洪谦有年,后又由秀英做主,娶了小喜做浑家,如无意外,也是个洪府管事的胚子。洪谦出门总好带着他,他因总往外头行走,知晓的事儿也些隐隐晓得有些不好的风声,却是与那霁南侯之弟有关。现打听得此情,再看洪谦面上无笑,再不敢言声,悄悄退了下去,今日做了甚连浑家也不敢说与。 他不说,洪宅却不是无人有知。 洪谦依旧该做甚便做甚,面上丝儿不显。然洪宅周遭,实了些人。有往左邻右舍打听的,左邻右舍也是赁个房儿居住,彼此也无甚大交情,只知这家里是个新进士,又做御史云云。捧砚既能打听旁人事,旁人自也能打听洪家事。这日,袁妈妈去买新鲜菜蔬回来好整治做饭,却在街头遇着个人。常人眼里,袁妈妈这等老年妇人,最是管不住嘴,是谓“碎嘴婆子”,便借着撞她下儿,又与她拣拾掉下来的东西搭上了话儿。 头道歉,头说:“不知府上哪里,我与老妈妈送去罢。”袁妈妈因说不用,那人是个三十来岁干净妇人,必要送的,袁妈妈道:“就在这街上哩,不远,我走得过去。”那人顺她指头看:“好干净人家儿,不知府上主人家是何样人物哩。”袁妈妈与有荣焉,便说是新御史家。那人顺着话头儿往下问。 岂料袁妈妈在旧主人家里时便是最胆小怕事个人,自来洪家,因主人家宽厚,立意在此处养老,是不肯行差踏错,犯口舌之祸,登时警觉,抱着篮儿便跑。回来颗心扑扑直跳,与小茶儿道:“可是做怪,如此这般。” 小茶儿与程智两口儿早知秀英安排,必是要做玉姐陪房去,自是心向主,说与玉姐。玉姐从小便有主意,却叫小茶儿与朵儿两个出门买果子,每出,便做碎嘴样儿,叽叽喳喳,说些儿街头巷尾传闻。果然,便有那等来问话的。朵儿固憨,小茶儿却机敏,丝不透。那头程智却蹑其后,却是义安侯家来问。 玉姐暗暗纳罕:我家何曾与这些京城权贵人家有甚牵连来?忽地问道:“只问我爹来?”小茶儿道:“我听出来哩,虽是合家都要问几句,话头儿却落在官人头上哩。”玉姐眯起眼来,招招手儿:“你叫明智儿出去茶楼酒肆里打听回,义安侯家有甚新闻,有甚仇家,有无走失人口。” 小茶儿应了。 玉姐却不等小茶儿来回话,巧的是秀英往申氏处去做媒,叫申氏留了用饭,要问些事儿,晌午便不回来。玉姐自下厨做了几样小菜儿,端到书房去寻洪谦。洪谦深谙“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之理,且又在此时,便将下巴扬,似笑非笑看着玉姐张罗:“看你那样儿,便是有话要说,说罢。”玉姐道:“爹,吃饭。” 洪谦噎,失笑摇头:“也是,吃顿断头饭哩。”玉姐且抿嘴儿笑。洪谦略动几箸,问玉姐:“你不吃来?”玉姐道:“爹平日烦心事哩,用些儿,也好有力气。”洪谦叹口气,慢慢儿将菜吃尽,朵儿来收了杯盘,出去时将门儿反扣上了。 洪谦道:“我便知你是个仔细人。”玉姐道:“爹既吃饱了,便索性与我说了罢。我也好心里有个数儿,近来总有人在咱家宅子外头晃哩,小茶儿与朵儿出去买果子,还叫人拦着问了。爹不过是个御史,又不是御史大夫,哪值人这般?必有个缘故儿。爹说与我,好过我外头听了,措手不及。且家里还有娘哩,爹不说与我,也要说与娘。” 洪谦道:“不过是京中谣传,说你爹与大理寺卿家走失的儿子生得像罢了。”玉姐吓了跳,又咬着袖子看洪谦,洪谦道:“做甚怪模样儿?”玉姐笑个不迭,道:“可真是缘份了,来时船上便听着这人,竟与爹生得般模样儿么?不知爹做无赖相时,是个甚模样儿?爹好早说与娘知,娘近来也得闲与些个官娘子处坐哩,休叫那碎嘴的婆子说甚前头有个婢生子来。” 洪谦叫玉姐笑得个哆嗦:“混说甚!你是我头个孩子,原道你懂事,好教导你兄弟,你倒学会这等言语来!仔细叫你娘打你。”玉姐道:“我就听爹这句骂哩。”言毕,拎天水碧色裙子,跑了。 ———————————————————————————————— 那头秀英在郦玉堂分家得的宅子里,叫申氏与几个儿媳团团围住了,端的是礼遇非常。秀英头回做媒,实不知旁人做媒都是怎生说的,她将玉姐许与九哥时,听着消息便开心,早忘了当时情况、媒人说了甚了。 是以秀英递了帖儿到郦府里,次日到那家里去,申氏接了,虽不知她有甚事,依旧亲热非常。秀英入来,既不知如何转个话头儿,索性寒暄毕,便笑说:“我有件好事要说与亲家,只未出阁的闺女不好听来。” 六姐、七姐虽不知何事,然知秀英向无恶意,便悄悄儿退了出去。诸媳未见婆母发话,都留了下来。 其时申氏正盘算着,太子之墓营建得差不了,她与于太子的孝期已过,早待太子入土,便要与六哥迎娶孙氏。只因是宗室,眼下不好大张旗鼓准备,却聚了儿媳等人,先处密密议着家下库里有少、还缺甚物事等,又将六姐、七姐带在身边好学些事儿。闻说秀英到,手上事只好停下。 秀英见两个未出阁姐儿已走,便直与申氏道:“昨日我家里往苏先生那处去,原是为问问先生,京城哪处先生教得好,好与我金哥开蒙。不想苏家夫人拉着我,你猜怎地?” 申氏心头紧,便问:“怎地?” 秀英道:“却是有件事儿,苏夫人因苏先生说府上风气好,他正有十五岁攻书的个孙子尚未娶亲……”语未毕,申氏不由:“啊!”地声。秀英笑道:“是哩,是想问问六姐许了人家没有,若不曾许,倒想做亲来。” 申氏念声佛,面上笑意压也压它不住。她几个儿媳妇便管秀英叫“婶子”,围簇着直说婶子是福星。申氏也喜不迭,笑道:“那回苏先生使他家儿孙来,我们家那个,送客走了便与我说苏家孩子如何如何好——这却不是缘分了?未知是哪个哩?” 秀英便说:“是他第二个孙子,叫做苏平的。” 申氏道:“就是他!”秀英道:“亲家这便是允了?不须与亲家公说声儿?六姐那里也好相看相看哩。”申氏道:“他那没个不好的,苏家孩子,我真个想看上看。咱六姐,也不好不叫那头夫人娘子不看。”秀英道:“那我便回个话儿了?”申氏道:“不急哩,咱好生说说话儿。” 说话间,五娘因是江州人,便满口婶子叫着,来央留。大娘去往厨下看饭食,三娘却往后头说与六姐、七姐,有客,两位姐儿且在后头吃,又笑与六姐说:“六姐恐好事近了,大造化哩。”但凡有人使这般口气说话,闺阁少女半能猜着为何。六姐脸上红:“三娘不是好人,打趣我。”三娘笑道:“不好便不好,六姐好了,我不好,也是情愿的。”六姐上来抱着她的胳膊直道不依。三娘却来陪六姐、七姐道用饭。 那头秀英吃饭时,也看她家规矩,却是大娘几个儿媳眼着上了菜,与申氏布几筷子,申氏便叫她们都坐了,并不须时刻伺候,食并不语。暗道申氏厚道。 待饭毕,秀英叫申氏拦着,便将能说的都说尽了,又说苏平之母胡氏:“极干净温柔的个人儿,眉梢眼角儿都透着和气。那样人家,说句不好听的,哪敢有不好的妇人呢?”申氏想,自家闺女也不是不识礼数没个心眼儿的,往那等书香人家里去,也是合意的。 待送走秀英,申氏往后看玉姐,越看越合意,玉姐羞不得,顾不得母亲,甩手寻七姐道打双陆去了。晚间郦玉堂回来,看申氏笑吟吟的模样儿还奇怪:“你今日怎地笑得这般怪来?”申氏道:“还说我笑得怪,我倒要看你能笑成个甚模样儿。今儿洪家亲家母过来了。”说着便故意顿。 郦玉堂道:“来便来,你接了便是,我何故要发笑?” “来说亲的。” 郦玉堂道:“与六姐?” 申氏再不卖关子,直说:“要将苏先生第二个孙子说与六姐……” 郦玉堂欢喜得要疯了,居然蹦三尺高:“我发达了!”申氏忙将他扯了下来:“瞧你!”郦玉堂口中念念有词:“好啊好啊,真是好啊!这是好亲事,应了,赶紧应了。我说与爹娘去。” 申氏扯住他:“日头偏西了,那府里也该关门了,你去打的甚门?庚帖未换的,倒显得女家轻狂了。显待事定得差不离了,再说去。哎,九哥这门亲事结得可真是有福气哩!他与九娘佛前结的缘。亲家母又与说了这门好亲。” 郦玉堂咧开了嘴,放声大笑。 ———————————————————————————————— 郦家欢喜,洪家夫妇却有些儿凝重。 洪谦既应了玉姐,亦觉此事与其叫秀英从旁人口里知晓了,不如打自家口中知道。便与秀英说,有人说他与大理寺卿家走失的儿子像来,不定会有人借此生出甚事端来,秀英若在外头听了不好的话,千万留意,不要冲动。 秀英脸上煞白问道:“甚叫不好的话?流言何须这般郑重说与我?你究竟姓个甚?”不等洪谦回话,又道,“那日在船上说的,那个叫做朱沛的,还前头有个婢子生了个儿子的?” 洪谦硬梆梆地道:“我只姓洪,是你官人,咱有儿女,我与旁人,并无瓜葛。你晓得这个便好。” 秀英将牙咬得咯咯响,眼儿直直望到洪谦眼底:“你与我赌个咒来。你总须与我说个实话,我好有个数儿,休教我这头攀高儿,你那头将梯儿撤了。却才你说只姓洪来,可要说实了。我便与你舍出脸来,也要护这家里停当。” 洪谦道:“我自有主意,你不须与人撕打。” 秀英冷笑道:“你懂甚?先头船上我说的、玉姐说的,你道是过耳秋风哩?女人嘴里最是狠毒,管你有影没影!若那家继母个贤良人儿又出头,死咬长你辈儿,打杀你,她也止徒三年,何况骂几句儿?这合家上来还要脸不要了?玉姐往后在婆家如何立足?金哥怎能说得媳妇?” 洪谦道:“她是朱家人,我自姓洪,家下祖先你过年也拜来。”说完,便撩衣摆,直个与她赌个誓。秀英听他说:“若姓朱来,管教身败名裂。”忍不得,吞声而泣。她与玉姐般,心里也有计较,十余年夫妻、父女,略上上心,也知洪谦模样儿不大对了。他又是北地逃往江州的,平日里举止也与旁人不同。京城大街小巷恁熟,官话说得恁好。 秀英哭完,却将洪谦搂将起来:“狠心的贼,你吃了少苦头儿?” 洪谦道:“我何曾吃过苦了?不早了,安歇罢。” 谁个也不曾说洪谦究竟是不是朱沛,此言却是不可宣诸口的。 两个夜也不曾睡好,秀英起来又要与洪谦打点些银钱等,却是要送江州不第同乡返程。同科另考中的授了处远州里做个下县的县令,先回家报喜,搬取家眷赴任,也要回乡。洪谦去送回。盛凯此番未中,洪谦也说他:“你还年轻,不要气馁,来年再战回。” 盛凯低声应了,立誓下回入京,必要考个好名次。 洪谦回来切照旧,该吃时吃、当睡时睡,仿佛不曾知晓外头有流言般,秀英也稳重起来,又要与苏、郦两家说合,却是在自家使袁妈妈做好酒菜,道是江州风味,请苏夫人品尝。苏夫人来时,是苏平护送来,那头申氏也带着六姐、九哥来看亲家。两家打个照面儿,风评自不用说,看人物,彼此满意,便有了八分了。其次便是寻官媒,写庚帖儿,又谢秀英等,端的是喜气。 家里头太平了,外头却又不太平。原本因科考而平息的流言,又兴起来。起因却是齐王家,齐王原是不信赵王命硬的,不料他的嫡长子骑马时摔断了脖子,不免疑神疑鬼起来。又有真道人死死咬住他算的不曾错,死活不肯砸了招牌。齐王止此子,为叫王妃生出嫡长子来,齐王前头连生了三个闺女,才硬生出这儿子来。伤心之意,无法言表。 淑妃唯此孙,原知这赵王是要做冤死鬼的,哪料孙子死了,淑妃竟渐信了是赵王妨克的,宫中流言日盛。李才人不得已自缢,遗书为赵王辩白,似应了赵王命硬之说。 正经读书人是不信的,太学生又联名上表,不料皇太后却突临官家面前。官家此生,最怕皇太后,真个“畏惧”,他原是先帝庶子,本想做个太平王爷,哪怕兄弟们团混乱之后,皇太后亲将他送入东宫。又严加管教,官家年幼时,皇太后还做皇后,在宫中便极有威严。他初入东宫,略宠几个孺人宫女,皇太后说他不好沉缅女色,活鸠杀数人,官家自年轻时起,便怕她。凡事无论对错,皇太后脸板,官家腿便有些儿颤——打小儿叫她吓着了。 皇太后突临面前:“怎地我看重谁,便要弄走谁么?官家好孝心!”官家便不敢应了太学生“逐妖人真出京”之请,只得将这折子扣下了。 说也怪,官家怪皇太后,朝臣却不怕。打头阵的却是洪谦,新御史也不说甚流言,也不说甚妖人,却拿味药材来说事,其表节略曰:“《世说》有云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猿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其腹中,肠皆寸寸断。公闻之怒,命黜其人。是禽兽亦有天伦之情也。[1]桓温,谋篡之臣,尚存怜悯之心。今闻宫中妇人却食鹿胎以为养颜,捕其母,挖腹取胎,何其忍也?臣实不忍听!既忍做此事,有何不忍做?女有四德,德言功容,德为先,容最末,请皇太后、皇后,为天下表率,休要如此不仁不慈。” 字不提京中乱局,不说太子薨逝、赵王遇诬,却将皇太后与皇后的脸皮撕了往地上狠踩。便是钟慎这等起家御史,外头厮混圈儿,复掌了御史台的,也要说洪谦这手,委实刻骨。本章既上,顷刻满京皆闻。赵王口中念着:“既忍做此事,有何不忍做?”不由流下泪来。“不仁不慈”之语,是叫许人念在口里,谁个不知真是得皇太后青眼之人? 宫中皇太后、皇后等无奈,只得颁下懿命,宫中禁鹿胎。鹿胎此物,确有养颜之较,是妇科佳品,尤其后妃想诞育子女,恐有宫寒之症,便要食它,非是特为养颜而来。然但凡懂医的,便不能说它不能养颜,两宫吃了个哑巴亏,将洪谦往死里恨。 那头吴王却将郦玉堂好顿臭骂:“你结这两个亲家,没头没脑,好没计较!得罪皇太后是不怕的,你可知官家只有三个儿子了?赵王废残之人,唯齐、鲁二王有望东宫,不拘哪个,他两个能得着好来?” 郦玉堂先往家里炫耀来,不意吃这顿好骂,他却不惧:“公道自在人心,且,便是官家,也不能得罪士人。”吴王气个半死,手里把拐杖飞向郦玉堂,打得他抱头逃回家来。 次日,便是太子下葬。苏正冷眼看着三个皇子,赵王憔悴自不消说,齐王眼睛通红,鲁王哀哀哭泣,然三人相较,赵王已人不胜衣,其二王虽要人扶持,步子倒稳。不由微哂。 ———————————————————————————————— 太子葬后,京中是热闹起来。这头郦玉堂家六哥与孙尚书孙女儿完婚,又写信往江州去,请另两位亲家送亲来完婚。 那头皇太后朝上发威,将几个进士出身的官儿夺官发落,说有些个读书人是“贪名好利的伪君子”,官家只好躲着不出头儿。洪谦晓得她是指桑骂槐,又上表,直指皇太后干政“牝鸡司晨”。也亏得他敢说,也亏得官家护着他。官家见洪谦骂人,便与洪谦撑腰,说他是“贞介耿直之臣”,真个是他腰后头扶着他。 那头御史见洪谦人便直接皇太后,纷纷羞愧,且有几个同年遭了皇太后毒手夺官。个个义愤填膺,却不求同年,转而弹劾外戚不法之事。朝上直如开了锅。 然不消数日,却又有洪谦是朱沛的流言传出,言他奸狡虚伪,不顾人伦,数典忘祖,是个好邀名的伪君子。直至有御史参这位洪同僚,言昔年识得朱沛的人说,他耳上有红痣等表记。众人往洪谦耳上看,果有人看着了颗红痣。 苏先生便坐不住了,先时是流言,他作不知,便是梁宿也不敢问到他面儿上,生恐吃他句:“非礼勿听。”如今却是御史参奏,苏先生不得不当堂逼问洪谦。 洪谦从容道:“先生这话却是好笑,我自姓洪,要我认了别个人,便是说我不是洪家孩儿。不是谁个说你不是你爹的孩子,你就要跳起来辩白的,说话的人才该拿出实据来……”扫眼那参他的张御史,唇角抹冷笑,“张某人难道忘了,他是城外叫花子收养的行院□生下来私的私孩子?从来乞讨长大,讨达官贵人口边口残食,便做人家的狗,四处乱咬乱吠。你道张御史与你长得像,你便换身官皮,我便不认得你了么?” 苏先生此生从未见过此等无赖,却又不知如何答应是好。那张御史张脸气得铁青,跳将起来,道:“你你你、你信口雌黄,你、你、有辱斯文!”洪谦掏掏耳朵:“你也知甚叫信口雌黄?” 张御史道:“京中人都知。”洪谦道:“不消三日,京中人确都知你是个小龟公儿。”张御史两眼翻,喷出口血来,便厥了过去。 官家大感痛快,居然乐不可支。叫苏先生狠瞪眼,吓得打了个嗝儿,忙捂了嘴儿退朝去。 既退朝,苏先生便揪住洪谦,同往苏府去,书房门儿关,苏先生审起洪谦来。洪谦不等他发问,便道:“自登科后,便有人于四周徘徊,大理寺卿亦误认我,故知先生昔日为何对我严厉。”苏先生正经人儿,经不得洪谦巧舌如簧,疑惑道:“你真个不是朱沛?”洪谦无奈道:“我是洪谦哩。且……确是相似。不瞒先生,我晓得些他家事儿,也是有渊源,只眼下不能说,不久,便可真相大白。” 他不说,苏先生也不好再逼问。且血脉之事,实无法可确验究竟是与不是。苏先生正人君子,宁愿相信洪谦所说是实,且那船上说朱家事时,且是他妻女道朱家继母不好,洪谦言未发,不曾作愤慨之状。 洪谦说到做到,那张御史的身世愈传愈离奇,再不敢有官员于朝上胡言了。然女人间的流言却是难说。 ———————————————————————————————— 玉姐还好些儿,虽定亲 分节阅读45 欲望文 分节阅读46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46 ,却未成婚,不过与些个未出阁女孩儿处,谁也不好说得太粗俗,免遭人耻笑。 这日却是钟慎夫人邀人赏花吃酒,秀英玉姐亦与,玉姐那里见着许女孩儿,皆是不识的,便与六姐、七姐叹道:“在江州时还道咱们已见过世面了,如今才知何谓井蛙之叹。”她两个不熟识京中人物,是以大娘便游说申氏,使六娘孙氏领她们处。孙氏素在京中,闺阁中有名的人物她皆见过。指与三人。 她几个处,自成格,因不知底细,且不急与众女攀谈。却见着个高挑个儿的红衫少女打眼前过,白净面皮,杏脸桃腮,脸儿扬得高高的,嘴角常翘。孙氏道:“那个是淑妃娘家侄女儿,原侯嫡出的闺女。她旁边两个,是她庶妹。”玉姐看时,果然衣饰略不如。 孙氏又悄指另杏黄衫子的少女:“那个是皇后娘家侄女儿。”却是生得沉静端方,虽不爱笑,人也不轻她。 直至有起人打身边儿过,丢下几声冷哼来。玉姐愕然,她自来京,人且不识得几个,如何有人哼她来?孙氏有些儿尴尬,却不得不说:“那是大理寺家的三姐。”玉姐挑眉,口角便噙笑。孙氏见她也不怒,也不羞,暗道九娘真个好度量。怪道祖父说,她不可得罪,她爹忒厉害个人,想来她亦然。又想,如何朱三姐也来了?钟御史家不似这等疏忽之人。 不等想过,却又有两个少女相携而来,眼带好奇,与孙氏招呼:“大姐自嫁了,也不与我们道了。这是大姐妹妹?”孙氏道:“是哩。这是洪御史家大姐,这是我婆家六姐、七姐。”又与这三个道:“这是义安侯家三姐、四姐。”义安侯董家,这些日来也颇难安。玉姐含笑与她们问好,她姐妹两个个拉着玉姐只手儿,问长问短,又问江州情状。 玉姐笑道:“那处故乡,若问我时,只有说好的。”三姐便笑:“见着你,可见那处真个是好的。” 外头女人堆里却是另番模样儿。秀英早觉有人看着她,也只作不知,与申氏处,又与钟家夫人说话。权作陪丈夫上峰娘子交际。不时,钟夫人往见旁客,便有人也来与秀英说话。 因说京中事,且不说洪谦事,只说谁个家中小郎要相看娶媳妇儿,便渐次说到如何相看媳妇。内中有个失言,顺口便说到朱洁身上,说她家教好,段氏好等等。实是这京中妇人提起,十有□也会说到段氏身上,确是个有本事的人,家里也安顺——如何不提?便似说到少年才子,那谢令安便要中回枪般。 秀英撇嘴儿:“知人知面不知心哩。”在座的都是官娘子,也有些儿城府,然若洪谦真个是朱沛,那便真是“忘祖”,且听闻,义安侯府等处,也蠢蠢欲动,往他家看。有些人的丈夫昔年也与朱沛道轻狂过,回来都说,真个像,虽隔十余年,然朱沛那颗痣还是那个样儿。 便有不愤之人,细说段氏之好,又说她实对得起头前义安侯家董氏,指洪谦便是朱沛云去。 秀英将两条眉毛竖,怒道:“你若有个儿子,好闹出个未婚生子来?大张旗鼓生怕人不知?你有个闺女,肯嫁个未婚先有奸生子的人儿?这还好哩?听说那家有个哑巴儿子,直捂到十八岁上成亲,都无人知晓是个残疾哩。怎地这个便出来了?天下有这般贤良母亲否?还好人哩!” “是拜前头人哩,天去三回,早上说‘我儿子比你的好哩’,晌午说‘你儿子今日去外头鬼混,我与他钱哩’,晚间便说‘我弄来个孩子说是他奸生子,带家中养大了,看谁家肯把好闺女嫁与’,你说有趣不有趣?” “贤良人是甚样儿?儿女都养好。似这个,弄坏人家嫡长之子,即将庶出的养好来做牌坊,欺负死人不会说话呐!那头有手有脚个人不见了月,不想他何时回来,便急匆匆不知从哪里弄个大肚子的来充数儿,播种儿的还未吭气哩,她就笃定人不会回来说这不是他家孩子?她怎知人就不会回来哩?莫不是叫她害死了罢?!” “这等奸人说出来我家官人似他家人,你也肯信?莫不是天热没得凉茶吃,热得发昏了罢?” 众官娘子也有寻常百姓出身,夫荣妻贵的,也有口舌伶俐从不饶人的,却不想秀英张嘴这般厉害,说的话这般吓人。想那段氏对着个牌位说话,便不寒而栗。 钟夫人已听着了,也不好拦。她宴客,也是千挑万选,请了洪家便未邀朱家,也想次后悄留了秀英来说话,问个端底。哪料姐儿们那处来报,说是朱三姐儿死活央了个好友,溜将进来。董家亦有两姐妹,也是悄悄儿随了人来,人都来了,又不好真个将小姑娘赶将出去。她恐那头出事,便抽身去看。哪知姐儿们倒平和,这头娘子们先发作了? 钟夫人也想,这段氏恐真个不如面上那般好,然而是人便会人云易云,往日不想。且皇后亦是继室,与东宫不睦,谁个没事拿这个胡乱说事?皇后容易对付,太后却不好说话。正要打圆场时,那头叫秀英说着了的娘子也是个急性儿,便道:“你如何将人心想得这般坏?不定人不是那样,是你心思阴暗哩。” 秀英啐了口道:“那天下青天、刑部尚书,审阴断阳的官儿,便都该下十八层地狱里滚油锅哩,谁个叫他们看破鬼蜮伎俩破那些个冤枉、凶杀、构陷案来?” 钟夫人走来道:“说甚哩,这般热闹?”秀英笑道:“不过说些京中谈资。”除开叫秀英扫了脸面的那个,旁人都在想,许真是这个理儿。众人皆是内宅妇人,于这些事上头最是热心,越想越是。个后母,布下狠毒之局,隐藏得又好,总比个不孝子有嚼头得。纵是官娘子们,也忍不住回去要与人说。 内中那个替段氏出头的,既是义愤,也是与段氏平素相好,此时心中不是滋味,又想必要寻个时候往朱家问问段氏才好。 众人却不敢得罪秀英了,是她张利口,二是因洪谦究竟是不是朱沛实不好查验。若是,那是人家家事,朱沛有错,照秀英说,这段氏也不贤良,明晃晃朱家瑜哥儿长到十五、六岁,确是段氏做得不对,不该是那样个谨慎人做出的事体。若不是,便是与洪谦强安上双父母,又拿这强安来的父母骂他,岂不招人恨来? 清官难断家务事,钟夫人也不点评,只招呼众人看花儿。段氏不良的名声,却传将开来。 ———————————————————————————————— 这头妇人里事还未了,那头洪谦看热闹不怕事大,具本,请召还沈氏。官家见他提议,立时便允了,却将这遍寻沈氏的文告取将出来,沈家子氏是耳有红痣,手有疤痕。便有许人望着洪谦耳上 作者有话要说:[1]《世说新语》里的段子,提到肝肠寸断这个成语的时候,般都会提这个典故。 妈蛋!前面又爆字数了,本来这章只打算写七千的,结果……没写到秀英喷人,于是只好写写写,直写到凌晨点tt 苏先生,还是那句话,君子可欺之以方,有时候,他们不相信世界上有那么坏人,有那么龌龊心思。唉唉。 沈公子的伏笔神马的…… 御姐爹的凶残无赖神马的…… 他从来不肯吃亏的。 ☆、70往事 暑天酷热,便催生出门生意——卖冰,常有富商开大冰窖,冬季里存上几窖冰,到得来得夏天,使车拉了,往城里卖去。凡有余力之家,总要时不时买些儿来消暑。京师繁华之地,做这生意的只不少,只要囊中有银钱,无买不来之物。这笔买卖只好与那中等人家做,穷的买不起,富的,自家有冰窖,也是冬日屯冰,夏日拿出来使用。 霁南侯家乃是开国的勋贵,至今近百年,旁的不消说,这冰窖却是有的,家中用冰自然也不消去买。霁南侯的母亲太夫人华氏原也是勋贵之女,两家联姻,做这侯府女主人已数十年,所居之处自是少不了消暑之冰。 太夫人居处正房五间,三明两暗。此时太夫人却不在正堂屋里坐,只在次间张交椅上坐了,霁南侯朱雷与其弟大理寺卿于她下手对坐。室内清凉,三人心下却止不住有些儿燥意。亏得都是经过几十年风雨的人,倒还能把持得住。 太夫人如天下所有老妇人,年越老,越好信个僧道,宫中信道,她偏好信个佛,手中串数珠儿轻捻,珠子本是木质,如今已颇莹润,想是时时拨弄之故。太夫人手中不停,先问朱震:“真个是沛哥?”她年近八旬,头白发,精神倒还好,不说耳聪目明,脑筋却还没到糊涂时。 朱震抬头看他母亲,叫太夫人耳朵上两只大大的镶宝金耳坠子晃得眼前花,低头沉声道:“我看着像。” 朱雷急切道:“是便是,如何说像与不像?” 太夫人道:“你也立朝班,你倒说是与不是来。” 太夫人积威有年,她开口,朱雷也不敢接话了。朱震道:“快二十年了……”朱雷不敢接母亲的话,对弟弟便好开口训斥了:“现在说这个有甚用?是与不是,及早拿出个章程来的好,”朝太夫人拱手儿,“娘,那洪御史我也看着过,乍见时吓好大跳,便觉是沛哥。然他又不认,又自称是江州人。” 朱震道:“我寻了门路,与户部尚书、吏部尚书那里都走动二,承了他们人,亲往检看了黄册。吏部那里,洪谦是江州我。户部那里江州是有个洪谦,自赘婿转做寻常民户。落户江州却在十五年前,那时沛哥已走失二、三年了。洪谦落入江州,乃因流亡,原籍是北定府。北定府连遭大旱大水,流民四起,朝廷手抚手剿,又许南下趁食,洪谦随着流民到了江州。黄册上倒好写着人体貌,又无图形可查,北定府真有个洪谦,也止写年几岁,面白无须类……” 朱雷焦躁道:“说这些个有甚用?是与不是,你这做亲爹的与我们个准话儿罢,我们也好有个应对。如今这不上不下的,成个什么体统来?辩白又不好辩白,不理会又要遭人背后指点,”说着火气便上来了,“你家里那个,真是个搅家精!你也是,当初该辖制了她才是。”这便是骂的段氏了,浑然不觉段氏初嫁之时,他与妻子倒还说段氏柔顺来。 太夫人也不捻那数珠儿了,开口叹道:“这须怪不得二哥,这事上头,我有错,你也有错儿。这续弦儿是我与他定的,当时看她开朗爽快,又善理事,便以是良配。又做主将沛哥接过来养,好教你兄弟与她好生处阵儿,开枝散叶,有了孩子她也好收心。不想人心是会变的,沛哥早早养她跟前,许能好些儿。又不曾打小有情份,待她有了亲生的儿子,自是要看沛哥不顺。” 朱雷晓得太夫人说的是实情,太夫人因心疼次子青年失偶,又想朱震房里没个主母终不是个事,朱震过了妻孝,便与他说了这个段氏做填房。怜朱沛失母,且接到身边教养。待段氏过门儿,又恐段氏年轻,不会照顾孩儿,又想段氏陪伴朱震,早日再添儿女。段氏也争气,入门年,便有了身孕,这便是想照看朱沛,太夫人也不好叫她照看了。 ————————————我是揭密往事分割线——————————— 段氏也是好本事,生完儿子坐完月子,过不时,又怀胎,到了六、七月上,不慎跌了跤流了个哥儿,有些伤了身子,不得不静养着。 那头朱沛便在祖母、伯母那处长大。太夫人疼他,伯母也是怜他年幼丧母,又因他已是隔房孩儿,且无生母,照小叔子朱震的意思,必是要他好生读书,将来科考入仕的,好生待着他,也是自家孩子堂弟,好处做个帮手,总归笔写不出两个朱字来,是以对他也好。 朱沛幼时颇聪慧,然隔辈亲,伯母又疼爱,虽识字背书快,性儿里实有些骄纵之意。到朱沛五岁上,老义安侯故去,丧礼毕,太夫人便做主将这兄弟两个分家,免得到时候夹杂不清,两兄弟伤了情份。又是搬家具、又是分银钱,两兄弟便是都谦让,这家分得也还算太平。朱沛却不得不因此在祖母跟前养到六岁,再回自家时,便全不似在祖母面前境遇了。 那段氏自幼也是千伶百俐,说话做事恁爽快,太夫人取中她,正因她这性情。初嫁时,已知是做填房,因朱震是次子,她也晓得爵位无份,只管养养头前的儿子,自家再生几个儿子,笼络了丈夫,好过生活。到时候纵分家,她儿子,也好分些儿。那头前的儿子,若是养好了,也不失是个助力。 太夫人又体恤她,叫她生与朱震生个儿子来,她也是舒了口气来,当时朱沛不过个岁余孩儿,她真怕养不好病了死了,便是她的罪过了。待婆婆将朱沛养过几岁,孩子轻易也不会出事儿了,她自家也有儿子了,两下便宜。她只须每日侍奉婆母时看朱沛两眼,显得没忘这孩子便得。 不想拖二拖,拖了、二年,朱沛好晓事了才回来。家中便反了营了。朱震怜这儿子襁褓中没了亲娘,不免看重些,将段氏所出的次子倒要往后放上放,亲教了朱沛。朱沛在太夫人处时,只须礼仪过得去,余者全依他。这继母也只是平日看上眼,说话也是和气,不意离了祖母跟前,她便要管束自己。 兼朱震因对这长子期望不小,见他已六岁,在太夫人处识字又快,便亲与他正式发蒙授课,管束甚严。次子因少朱沛两岁有余,还未到正经读书年纪,且往旁放,段氏看到心里难免有些儿发酸。她自入门儿,婆婆也讲理,丈夫也守礼,也没个得宠的婢妾敢与她脸子看,又掌这房内务,实养出当家人的风范来,也拿出母子的样子管教这继子,又要他敦爱手足,在朱震面前提朱清。 彼时朱沛心里,父亲严苛,继母不冷不热又好压他头上,因闲听了几句后母不好的话儿,两下印证,可不就是“有了后娘有后爹”?如何肯再听段氏说话?言语间虽不顶撞,却将段氏视作无物了。朱震却容不得儿子不敬继母的,不免板着脸儿与他说道理。朱沛心早叫养野了,越发执拗起来。竟跑到太夫人那里,住数日,太夫人眼里,段氏也算不得错,朱震不是错,朱沛孩子心性亦难说错,三个不过是拧了劲罢了。便留朱沛住数日,与他讲些道理,待气消了,送他回去。 哪料朱沛伯父朱雷待侄儿也是看顾,受朱震之托,教侄子些骑射功夫,勋贵家起家,半是因军功,子孙里也有不忘本的,便习这个。朱沛正厌了朱震讲这大道理,倒与伯父甚是投缘。待回到家中,携了堆兵器回来。自此心愈野,瞧读书人便不顺眼。 他与父亲怄气,朱震却不好不管他,纵再忙,日日拎来授课训诫,也没少挨戒尺,少时那些墨水,都是朱震打进他肚里的。段氏因朱震心在朱沛身处,自己儿子便不得常在朱震眼前,酸意盛。行事上难免带出些儿来,也不克扣衣食,然相处自然不如亲子。家下人等自然也看得出来,两处缝隙越大,连同伺候的下人间,也时有口角。 朱沛不开心,便往祖母处,寻伯父、堂兄等习武。朱震气恼,太夫人却说:“从来军功最高,他又不是去做个兵,做也好做官儿,并非必要科考的。如今北边儿乱哩,且须些年月方能平定,他长大了,正好赶上收尾儿拿军功。”朱震却不想叫儿子做个莽夫,纵做武官,也要识些书本礼仪,好做个儒将,否则武官不识字,立朝也只有叫挤兑的份儿。虽不禁他寻伯父,然督课愈严。 父子裂痕愈深。 到朱沛八岁上,段氏又怀胎,朱清也始读书,兄弟两个实不亲近。小孩子家口角打闹是常有的,朱沛虽不屑打个小他许的弟弟,奈不住朱清却往他面前炫耀段氏对亲儿子爱护之意,朱沛听得心烦伸手便推开朱清,朱清跌了跤,手掌蹭破了块油皮。回来段氏见着了,也不说朱沛,径往朱震面前道:“我终不是他生母,轻了重了不好管教的,他两个总都是官人儿子,还请官人视同仁罢。” 朱震不免又斥朱沛不恤兄弟,朱沛也懒待与他争辩朱清挑衅在先。他这般冥顽不灵,朱震难得又罚他家庙里跪个时辰。跪完朱沛便又寻太夫人去了,也不说因果,只说家里烦。太夫人又教导他“休要拧着来”,他也不理。回到家里时,段氏只管朝他冷笑,他也不与段氏行礼,段氏身边使女拦着,叫他脚踢在腿骨上跌倒了,他拨开段氏便要走,段氏便失足。 朱震回来,听说他推了怀孕继母,免不得又与他顿好打。自此朱沛生性暴戾的传闻便渐次传开了,偏他爱习武,时不时演练那么回,出手又狠,竟是信的人。那头朱氏却是待义安侯府与自家娘家般,只有说朱沛好的,没有说朱沛坏的,又,结亲时也往义安侯府处认了干亲,认董氏为长。 总是朱沛舅家也叫他过来,说了许要尊敬继母的话儿,朱沛连舅家也并觉着腻味。段氏转脸便把朱沛乳母发落出府,因朱沛八岁了,也不须乳母了。朱震亦是此意,觉长子不好与妇人处得太久,好与他配小厮儿伺候了。乳母是朱沛生母陪嫁丫头,聘了外头做正头夫妻,却不放心小主人,故而求了太夫人恩典依旧伺候。不在朱沛房里伺候了,也时时看顾他。后因婆母去世,不得不与丈夫回乡守丧,方断了联系。 朱震白日总要到衙里应卯,又要办些公务,段氏便不禁朱沛出行,横竖朱沛出门也不肯与她说的,她只作不知,纵有事,也是朱沛小孩子不懂事儿,不禀父母便出门儿。却又做足样子,朱沛份例丝不少,由他出去挥霍,时不时倒添补他些儿。 总是弄得太夫人也要叹这孙儿小时伶俐,越长越歪。朱沛十三、四岁上,便是京中有名纨绔,众人皆知他爹白日不在家时,他后母管不住他,偏生又有朱清等好学的衬着,越发显得他不堪。他生而伶俐,只要想学,学甚都快,学好快、学坏自然也快,不消半年,便五毒俱全。然因伶俐,从头至尾,只在头回下赌场叫人坑过三百两,回来段氏于人堵上门儿后痛快付了赌债。次后无论玩甚,他都不曾亏了钱去。 然人人说他不学好,又有苏长贞这狗拿耗子的参他,平白为他扬了名,人家扬名是扬好名,他扬名是扬恶名。朱沛心下不服,也气恼,却堵不得人的嘴。 往后忽有日,朱沛起意要往外头打猎来,却再也不曾回来。不时,段氏便领回个丫头来,说是朱沛收用过的,已有了身孕。此时朱沛未归,家中人实信朱沛这不学好常走花街柳巷的能做出这个事来。太夫人立意要落这胎,段氏却又拦着,说:“总要问过大哥,回来又置气来。”说便哭了,道是这孩子儿打了容易,自己必要难做的。朱沛不怪旁人,必要怪她。 太夫人知朱沛脾气,倒真个是这般了,也不得不放缓了,还安慰段氏来。外头却不知何时传出朱沛未婚有子,闹大了侍女肚子便躲将起来的消息。朱震大为失望,直至这日段氏的使女莺儿说漏了嘴,管朱清叫了“大哥”。 彼时朱震听了声“大哥”,他心中激动,还道朱沛回来了,句“孽子”含在口中,未及吐出,便看到朱清。朱震虽时有“这孽子生来便该掐死”的念头,也只是恨他不争气,实不欲他死的。这使女口中竟将他嫡出的长子弄没了,朱震如何不恼?偏段氏还未察觉,还要招呼朱清,竟似默许般。 朱震不通内宅之事,只因不曾想过自家内宅也有不谐,顶不过是朱沛年轻不懂事儿,长大了娶房贤妻许就好了——谁个没事琢磨枕边人不好呢?他并非人便呆,否则便做不到大理寺卿了。然眼下由不得他不琢磨二。尤其这朱沛再也没回来。 朱震立时杖毙了莺儿,这莺儿虽是段氏侍女,朱震却是主人家,他做事也不留把柄,竟是明着走了手段打杀了。对内因她无视朱沛,对外却说这丫头偷窃时叫失手打死的。段氏还想求情,朱震却连见也不肯见她,又将段氏提拔上来的管事等黜落,想这管事之职,半有油水,抄查,打个半死远远发卖。收了她管事之权,凡事皆交与老仆,但段氏母子有欺压老仆时,先采朱清来打顿。不消两顿,便都消停。 段氏弟弟段祐原是要求姐夫走门路长个官儿的,朱震原与他筹划好了,因他也是武官出身,便往下头攒些功劳,回来升迁时便不至叫卡着。这回也不与他奔走了,段祐生生卡在正侍大夫阶上,又无实权,便直蹉跎着。 段氏原是不觉的,实因段祐在外做官,彼此因饥荒有流民,段祐奉命驱逐。因要些军功,便在抚剿并用之时,做武官的先想剿。这日打扫时,却掘出条腰带来,段祐瞧着眼熟,取来看时,腰带有血迹,玉带钩上竟有朱家标记。不动声色取了,回来与段氏说,段氏还道她兄弟做了件好事哩。那便如何?朱沛没了,朱震还要靠着她的儿子养老。——这却是朱震等人不知道的了。 后因朱震手段越来越辣,方觉出味儿来,只得小心在意笼络着他。发不敢说朱沛已死,终磨回了朱震丝心意,复与她生养了儿女。 ————————————回忆完毕转回—————————————— 太夫人道:“她要是个元配的正头娘子,也能将日子过顺了。切不过造化弄人,只可惜了我沛哥。”说便哭将出来。兄弟两个忙劝慰。 太夫人抽泣道:“早已对不住沛哥回了,也对不起他娘,人去了,便把她孩儿没养好,反倒逼得在家存不住。又因沛哥不见了,二哥还要儿子承嗣,不得 分节阅读46 欲望文 分节阅读47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47 不……这是再对不住他回了,都是我的错。” 朱震忙跪下道:“是儿子无能,内不能明整理,又不能好生教导沛哥。他离了家,倒成人了。哪用甚证据?看着就知道是我的儿子。找证据,不过是为了与人剖说罢了。” 朱雷原以洪谦是朱沛,后因朱震没个证据又起疑,此时不由问道:“真个是沛哥?” 太夫人道:“父子连心哩,哪能认错了?他耳边红痣我晓得,头顶两个旋儿,聪明。说甚沈家孩子耳上也有痣,手上还有疤,那孩子小时候儿我也见过哩,痣不记得了,单张脸儿,便与沛哥生得不同,如何能混了?却又拿他来说事?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儿,是人都晓得他两个不样,也只好糊弄人,得句‘纵有表记也不定是’罢了。若不是时,他占着理儿,打将起来都是轻的,哪有这般闲适,好有镇定与那张御史对骂的?他那娘子倒是个好的,知道护着丈夫,却句句咬着段氏不贤良,若不是时,何须这般在意这个?骂也不该这般骂法儿,该骂咱家鬼迷心窍,浪荡子丢了不寻,见着个进士便要巴上去哩,她这是与丈夫打抱不平,出气哩。” 朱震不由悔恨交加。朱雷道:“那……” 太夫人道:“休说无凭无据,纵有证据,也不可叫他认了。他要认了,这生便毁了,他娘子、双儿女,也便毁了。早先对不起他回,这回便要保他回了,或可赎了罪孽了。是咱家没这福份,要这进士子孙罢了。真是自作孽。” 母子三人抱头痛哭,朱雷将段氏恨个半死,又因是弟媳,不好动她,便思要拿她兄弟段祐并几个侄子开刀,要将他们身上官职夺尽。只恨眼下自家不好妄动,立意过时风声不紧了,便要动手。 这头母子三人下定了决心,将此事掩了不提。太夫人便要朱雷命人放话,道洪谦不是朱沛,生得委实是像,故而洪御史闲时,请往家中坐,以慰太夫人思念孙子之情。又叫朱雷之妻韩氏往义安侯处去说,纵有证据也请埋进肚里,认了,洪谦声明尽毁。 ———————————————————————————————— 这头朱雷夫妇依令而行,那头朱震作无事状依旧上朝应卯。霁南侯家风声也放了出去,义安侯家风声也放了出去。义安侯家原听了段氏之新传言,想,可不正是如此?几乎不肯见韩氏,韩氏费好大周折,方见着义安侯家太夫人,如此这般说,义安侯太夫人也放声大哭,两处倒好和解只痛骂段氏:“黑了心肠,总要有报应的。” 总是自家孩子好,若有不好,也要寻个别人害他不好的理由来。 义安侯太夫人哭了回,却问:“那瑜哥究竟是不是我外孙的儿子?他小小年纪受这委屈,可不好再在子嗣上受气。我看那洪御史没个认的样儿,半不是了。” 韩氏道:“瑜哥未入族谱,便是二哥留与沛哥处置的。幸而未入,倒好安置了,与他些田宅,远远打发了便是。奴婢生子,老夫人也是晓得的,纵是亲生的,也不过如此了。弟妹那房,若您老合意,阿家的意思,自我们家过继个孙儿去承嗣。弟妹嫁妆,还与亲家。” 义安侯太夫人连忙摆手儿道:“使不得使不得。”嫁妆讨,两家情份便无。虽则骨肉之亲也有翻脸无情的,义安侯太夫人还心疼早逝的女儿哩。 韩氏道:“却是有个缘故。洪御史还有个儿子,随了岳家姓儿,也是袭他的血脉来。这哥儿今年六岁,附梁相家学读书,是个安静端正的好孩子。府上好有姐儿与他年岁相仿否?连嫁妆道许了罢。” 义安侯太夫人大为感激:“我这便与他们说去。”不论血亲之事,单说结门进士亲戚,也是划算的。义安侯太夫人生的嫡长女儿肯嫁与个次子,便因朱震自家用功,考了个进士。 于是两家太夫人同求到洪谦头上,要见他见,洪谦蓄满了力遇着了捣蛋的,登时傻眼。两位老人的轿儿到了他家巷口儿,见是不见?他只得捏着鼻子上前拜了。 两位人拉着他只手儿,不停说:“像、真个像!”洪谦身后还跟着个金哥,放了学由父亲亲自接回家,见这两妇人哭起来比他外祖母眼泪还,不由怔住了。 霁南侯太夫人拉着洪谦的手儿,因靠得近,在他耳边说:“头顶是两个旋儿罢?腰上有个痣罢?”义安侯太夫人于另旁道:“天热了脚底还痒不痒?”洪谦怔住了。 两人却都说:“若我孙儿活着,恐也生得这般大了。”并不认他作亲孙。又道歉说失仪,个拿他头发说:“我孙儿头上个旋儿,他是两个,果然不是。”另个将他手摊开,说朱沛手心有胎记,洪谦没有。为洪谦洗了嫌疑,那头张御史枉做回龟公,又叫罢了官,灰溜溜回了家。 这头洪谦也灰溜溜叫两位太夫人挟持归家,唤秀英、玉姐等来拜见。朱雷、韩氏、义安侯董格、义安侯夫人于氏等陪着,两下坐定,义安侯太夫人抱着玉姐便不松手,直叫:“我的大姐。”玉姐肖父,虽有些秀英的影子,大模子却脱自洪谦,洪谦生得类母,传二传,虽不极像,太夫人眼里却认定了她。 于氏便劝婆母,各又有见面礼赠,又要结姻亲,又要认干亲。秀英不敢即应,手足无措便望向洪谦。玉姐倒落落大方,温言安慰义安侯太夫人,又拿自家帕子轻手轻脚与她试泪。这原是做得极熟的,盖因素姐眼泪极。 霁南侯太夫人则将秀英来回看,与韩氏两个口里直说好。 洪谦忽地长叹声,与这几位揖:“诸位错爱我了。不数日,我或要办件对不住的事情。非为私,乃为公,势成骑虎,还要着落在源头身上。”霁南侯太夫人道:“这是甚话哩?为公的事儿,哪好不叫你做去?”又要做媒,将董格嫡出的孙女儿说与金哥。 洪谦再不敢辞,当下自秀英发上取了枚金钗,权作表记。朱雷拍着洪谦肩膀儿,也不言声。洪谦道:“前番风声太紧,晚辈反唇相讥,前辈降临,固是与我解围,也显得我先时枉做小人了。” 朱雷虽不是进士出身,也听得出这说的是段氏之事。动段氏哪能不牵到朱家,至少也要与朱震有些干连。然则朱雷晓得朱沛秉性最犟,哪怕洪谦自认了是朱沛,这段氏也是他仇人,今他两家与洪谦解围,实是陷洪谦于两难之地。回过神的人不免要问句:你不是便不是,咬着人家后母做甚?反露马脚。 朱雷讷讷,洪谦笑道:“晚辈自有计较,只恐对不起前辈爱护之意。”董格反觉洪谦该与段氏个教训,咬牙切齿道:“这些年拿我等做傻子哄来!若非为了妹子碗饭,我等倒忍她胡乱弄个人来……”于氏咳嗽声。 朱雷遂将两家之意说了。洪谦眼睛便湿了,秀英已抹起泪来。然众人实想不着,洪谦要拿段氏做甚,又如何连累着朱家。其后事发,两家人方隐隐后怕,始觉着“好人有好报,亏得当初没存着坏心”。 三家人家处得好,两位太夫人与老安人都是年老妇人,又处说话。林老安人何等警觉?将洪谦在江州如何如何好,说与这两位听,两位听了也自欢喜。林老安人心道,这亲结得倒不赖,我家自弱,金哥有这个媳妇,倒好立足——只不知性情如何?又想,那姐儿也小,总有调教余地。 却不想,这两处亲戚的好处头回显出来非是应在金哥,乃是应在玉姐。又数日,宫中皇太后传话与申氏,要她进宫来,且叫携了六姐、七姐并玉姐道去。皇太后论起来还是申氏堂伯母,要看看堂侄儿家未来媳妇儿,实是情理之中。 皇太后心中憋着气,便有此着,有皇后撺掇。之所以不令秀英入宫,盖因秀英因是外命妇,却是士人之妻,玉姐亦是士人之女,平白叫了来出个丑儿,保不齐弹章能埋了禁宫。若是皇太后看个侄孙媳妇,纵挑剔些,谁个又能说什么?皇太后打得手好算盘(其实我想说,作得手好死)。 作者有话要说:又写爆字数了tt 还欠个御姐爹的中二少年二缺回忆录,后文会有插叙。 ☆、71御姐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唐人骆宾王首《帝京篇》,道尽禁宫奥妙。纵本朝立朝时尚俭,次后继位几帝皆不好奢侈太过,禁宫较前朝并无扩建,且要狭窄些儿,装饰也不那么般阔丽,然则毕竟是皇居。玉姐也算不得没见过世面,吴王府且去过几回,又苏先生赐宅颇宽敞,也是见过的,然见此情况,也不由心胸开阔了起来。 玉姐是申氏领进来的,秀英未奉召,不得前来。路上申氏将玉姐与六姐、七姐都叫到自己车里,再三叮嘱,说些何处行礼如何答话等事,复将玉姐看而又看,玉姐今日上着件鹅黄衫儿、下着石榴裙儿,头青丝挽就,别两三根簪子,十指纤纤握方罗帕。 申氏自家越看越满意,道:“娘娘威严天成,你无须过于惧怕了,她总是有些分寸的。她不喜欢太拘板的人,你要是心下不平,也不要死板着脸儿,笑笑儿,自家心里也好松快些儿。” 玉姐果低头笑,六姐捂胸道:“这笑可不得了,我魂儿也要没了。”申氏嗔着戳她额头,又说:“但有话,你不好回,便不搭腔儿,我便说你年轻腼腆罢了。”玉姐笑道:“婶子休为难,我省得事儿。”又问六姐可看过苏夫人了。 苏先生十数年未归,且当初离京乃是罢黜,苏夫人于京中虽有苏先生故旧朋友照料,担心却是丝不少。苏家子孙皆成器,想来苏夫人也是操心不少。初时能撑着,如今苏先生回来了,她时开心,数年积下来的劳累便发了出来,病卧床。因金哥与苏家孙子是同学,便晓得此事,回来便告诉他姐姐,玉姐转手卖个好儿与申氏、六姐。 六姐道:“见着了,大夫说是上了年纪,须温养。”玉姐道:“上回那个郎中也是这般说,看来便是这般了。” 申氏听得车外没了嘈杂人语,便做个手势,叫这两个不要说话——禁宫近了。 申氏等有门籍,玉姐眼下却还未有,入宫便比寻人入宫要慢些儿。路穿过了前朝,直往后宫里去。皇太后并不居于正中殿内,而是居于西路慈寿殿里。到得慈寿殿,里头却早已经莺声燕语,来了好些个女眷了。 申氏忙携着媳女上前见礼,皇太后声音倒平和,也听不出喜怒来:“都是家人,哪里来这么虚礼来?赐座儿。”申氏有得坐,背后三个却只好立着了,皇太后将眼打量,六姐、七姐她是见过的——盖因吴王妃总说申氏贤良,自回京后,皇太后也召见过她们母女数回——眼生那个便是洪谦的女儿了。 皇太后眼看去,这姐儿十四、五岁年纪,瓜子脸儿,凤眼修眉,身形袅娜,亭亭玉立。便是在这满是美人儿的宫里,也是极出色的,若非是洪谦的女儿,皇太后还真个就要喜欢她了。可谁叫她爹是个祸头子呢? 前些日,洪谦本突上,弄得皇太后狼狈不堪,实是自苏正上回遭逐出京之后,十余年来皇太后头回遭人指名儿“劝谏”,其中羞恼之情便非旁人所能体会了。这也便罢了,横竖洪谦与苏正之间的勾当,满京城都知晓了,苏正回来了不发难,她反觉着不对了,谁叫她要用着苏正、借他的名声呢?否则单凭这皇后、齐王与太子之死洗不脱的干系,且有得牙磨。 然用着也不能白挨了打,真都叫逐了,来个清静她也认了,动不得苏正,还不兴动动苏正的走狗?恰巧了有洪谦貌似朱沛的风声儿传来,皇太后与皇后近些年也是有意无意的拿青眼看这段氏,虽不明着褒赞太,也要暗有期许之意。非为朱震,因段氏是个填房,头前的儿子不好,她生的儿子又上进云云。实有些儿不能说的心思。 谁想着洪谦能这么无赖?那张御史算得上是皇太后系的人儿,借他的口弹劾人来,做得也不是回两回了,往常骂战,不说全身而退,总还留几分情面。谁曾想洪谦居然扒了斯文的皮,朝堂上满口胡柴起来! 满朝文官像死了样,个个耳聋眼瞎,不聋不瞎的竟成了哑巴。往常连帽儿戴歪都要叫御史揪来整顿,洪谦满口胡柴竟无人理会! 可气的乃是洪谦如此横行,居然投了诸人的缘法,弹章纷上,或跟着参张御史,或要为张御史先前所参之人平反。有等人,加倍指责起外戚不法来。连元后王氏的娘家,也有些儿异动,又有太子妃、王氏的侄女儿,寻死觅活要时要守陵、时要出家,生的女儿也搂得紧紧的,副人要害她的样子。 皇太后,真个是诸事不顺。次后段氏叫秀英扒了皮,无论做过没做过,名声已毁了个干净,恰如当初朱沛般,辩无可辩。皇太后明白人儿,不是朱沛,你死咬段氏做甚?哪想霁南侯家与义家侯家两家至亲,都说洪谦不是,却反与他结亲。皇太后口气着实咽不下去。 陈氏脉常暗捧这段氏,以朱家事影射东宫,如今段氏出事,东宫又薨,陈氏脉亦是有口难辩。宣段氏入宫又有些儿显眼,皇太后底气不壮,实不到“笑骂由人”的境界。只好拿洪谦家人来个下马威,好叫他晓些儿事,少与自家作对。皇太后真个不怕苏先生这等正人君子,却真个怕洪谦这等无赖,咬人时比疯狗还狠,全不在意咬的是手还是臀。 思及此,皇太后胸中怒意便扬,面上不动声色,招手道:“这便是九哥没过门儿的娘子了,过来我瞧瞧。”申氏扭头儿对玉姐道:“娘娘叫你,去吧。”语气中带出几分慈爱来。 玉姐轻移脚步,皇太后留意,压裙禁步丝儿也不响,偏又不显畏缩不敢动。换个身份,皇太后不定要夸赞成甚样儿,此时也只是淡笑而已。问玉姐姓名,又问大年纪,玉姐答了,口官话极是清楚。头答,头想,这皇太后确是有威严。她心里头明白,自家与这皇太后,已是死敌了。苏先生必要问明太子死因且不提,洪谦本奏上,也将皇太后得罪了,且又是苏先生的学生,想摘也摘不干净的。 皇太后便指底下群妇人,有老有少:“这是齐王妃、这是鲁王妃、那是三娘……”玉姐嘴角噙丝儿羞涩笑意,略微着头儿看过去。这些人里有尚有陈家几个姐儿,她在钟府见着的几个也在内,此外还有几位年老妇人,或是宗室,或是外戚。内中又有个与玉姐身份相仿的女孩儿,却是吴王幼弟燕王嫡孙未过门的媳妇,还未放定然两家都相中的,只因放定的吉日在太子丧期里,切只好重新来过,新的吉日还未到。 这姐儿姓方,是太常少卿之女,温良端方,举止得宜。皇太后唤她来,也是要与洪谦女儿做个对照,好生夸方氏,以显洪氏之不好。纵听说苏正是教的洪谦女儿,皇太后却宁可信这是个障眼法儿,苏某是与洪谦勾搭做处来。以洪谦之无赖、洪妻之泼辣,能教导出甚样好女儿来?然毕竟青春少女,腼腆思是会有的,两下比,也与她父亲添个堵,好敲打二。 哪知玉姐真个丝错儿也不教她挑,从行动到言谈,厘也不越界。如此规矩,倒与她那双父亲竟不似骨肉之亲了。难不成真个是……苏正教出来的?苏正又是个老年男子,这却又不像了。再看玉姐,真个绵软腼腆,头并不扬,连那丝笑,都像是带着羞怯。 确是个可人儿,可惜了有那样个父亲那样个先生。想到她的来处,皇太后便又觉得她这般丝不错,乃是心机深沉了。收起感叹之心,道:“以后就是家人了,可要好好亲近。” ———————————————————————————————— 三娘是淑妃亲女,早已下降,虽则本朝公主素来和软,也少不得过来先将玉姐拉过去:“快到这里来。”玉姐依旧是软糯羞涩看眼皇太后,双秋水般眼睛仿佛能叫你觉着眼波从身上划过,便似水流生漩,将人带着往前步似的。皇太后点头,她又看眼申氏,申氏也点头,却将六姐、七姐推往前去:“你们年轻人处,好生与三娘学些儿淑女样儿。”又说七姐有些儿憨顽。 那头皇后侄女儿依旧喜着杏黄衫子的陈氏,十五、六岁年纪,排行第二的便问玉姐:“听说苏先生在府上时曾做九娘先生?苏先生当世书法大家,可否则写几个字儿,叫我们见识下儿?”她堂妹,那个喜穿红衫的陈氏,与她年纪相仿,巧的是家中亦是行二,便看她眼,笑道:“你欺负人家头回来,这般腼腆,如何好意思?不如你们各写幅,免得倒像是考较新妇了。” 原来这些人里头,皆是读过些书的,又数方氏书法最好,几人便存了这个心。 皇太后道:“你们说什么呢?”齐王妃便回道:“她们倒好处写字来。”皇太后便要看,又命铺纸磨墨。 玉姐双手握着帕子,依旧丝笑,声音又清又轻,却又叫众人能清着:“怎好献丑?”六姐听了简直想笑,玉姐平素虽也有理,却不是这般模样的。且玉姐的甚本事,六姐还能不知?她刻意仿的苏先生的字儿,横竖六姐是看不出,郦玉堂也看不出,家中唯九哥能辨认。 众女番推让,却让方氏先写,排玉姐第二。方氏虽非师从名家,却也临过名家之帖,写出来也似模似样。玉姐见她书写之时下笔极稳,沉腕用力,想是苦练过的,再看她的写,倒也写得不坏,闺阁之中,实是上品。不孝说句,那模子恐比洪谦写的还要好些儿。然玉姐见了苏先生的字儿,倒不显惊讶,次便轮着她。 玉姐看这阵势,便知这不是个鸿门宴也是个下马威。若皇太后明着考较,也是光明正大,偏要这般,似又是藏着奸。不是玉姐托大,换个人来,在方氏面前便要败下阵来。便是她自己,若品评之人有心偏袒,从来文无第,非要说她不如方氏,她又能如何?可见今日事不能善了,若是示弱了,不说丢了父亲、先生的脸面,往后纵嫁与九哥,也要在亲戚里抬不起头来了。 玉姐从晓得洪谦参奏禁食鹿胎起,便知要有此劫,早心中有数儿,其计既定,其心便正,无所畏惧了。皓腕轻舒,落笔如有神助,写的是“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甚和其师之风。 从来评判,纵无个标准,只要有个对比的,便高下立判。众人还未及品评,外头却来了通禀的宦官,道是霁南侯太夫人与义安侯太夫人连袂而来请见。两家都是开国勋贵,纵是皇太后,也不好说不见。纵知这两个是为何而来,她也只得将人宣了进来。 韩氏、于氏各陪着婆母过来,将眼扫,见玉姐依旧副水灵模样儿立着,想是不曾吃亏,且放下心来。她们四个到,皇太后也不好将偏袒做得太过。且玉姐所书,确是强上方氏,霁南侯太夫人又说:“写得可真好,我可要向娘娘讨幅儿与家中丫头们看着,看看人家也是年轻姐儿,怎这般上进。”义安侯太夫人又要讨另幅。皇太后无奈只得判了玉姐为先,又赐双玉环做了彩头。 玉姐还要谦逊:“先生忠介耿直,刚毅不可夺志,这个却是我小女子所不能及了,娘娘说我写得好,我实不敢当的。若说字里有风骨,便是家父,我也是不及的。”又拿眼睛看皇太后。那眼中竟显出嘲讽之意来! 两位太夫人这般回护,本就激起皇太后心中不满来,要让玉姐显出个不足来方好。又觉她既本是样样都好,还要作羞涩样儿,果然是外装老实内藏奸狡!此时竟敢嘲讽!皇太后要与玉姐个教训,总要寻她个缺彩之处出来。黄衫的陈二姐儿又要比画,却也不如。 经此事,便知玉姐文采上头确是符了苏长贞弟子的名头,至于武艺,女子却不讲究这个。至如针线等,江州是甚地方儿?刺绣也是天下闻名的。歌舞乐器不好直白来说,皇太后转眼,便笑道:“看着这些年轻姐儿,我心里也年轻了。”便问玉姐:“先时不曾见过你,会玩牌不会?” 七姐娇憨代答道:“江州时娘教过哩,说是回来好陪祖母摸几把牌,陪老人家解解闷儿。” 皇太后便命支起牌桌儿来,玉姐十分推让:“我止初学而已。”复又怯看申氏眼,且望向两位太夫人。她心中愈发笃定这是个下马威,虽不是明着撕破脸,也是要借着机会敲打着她父亲、先生。齐王妃便笑:“这里谁个是专好卖弄这个了?处玩罢了。” 韩氏心中大恼,谁个不知这宫中妇人无事可做时,便好弄这些个,深宫寂寞,长年累月,旁人不说,淑妃便是个中好手。听儿媳妇说,这齐王妃与她婆婆乃是脉相承,玉姐才大?又是个腼腆模样。想玉姐这般年纪,哪能样样都通?是顾着头儿丢了另头的。 鲁王妃道:“既如此,不如打个双陆。” 玉姐有洪谦这样个五毒俱全的亲爹,小时候儿又常与洪谦往街市上走,有些儿游戏,却是玩得精熟的。连赢两个小陈氏,又与方氏斗象棋,亦赢。三娘觉新奇,要看谁个解九连环快,又输与玉姐。 玉姐依旧腼腆笑来,且笑且看皇太后。皇太后倒叫她看得心里越发焦躁起来。皇太后总带着丝矜持,不好直叫人了来采她去打顿。两位太夫人并申氏也看出苗头儿来了,至于为甚,想洪谦与苏正,还有甚不明白的? 最后便将那牌桌儿又支了起来,这回玉姐却是真个面露难色,将手轻摆。皇太后笑道:“不过随手玩玩罢了。”玉姐道:“玩了这半日了,不曾侍奉长辈,非礼也。”那玉姐力压了众人,面上却带着些羞涩,又似笑非 分节阅读47 欲望文 分节阅读48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48 笑,眼睛往皇太后处看去,皇太后生生自她目中又看出回嘲讽之意来! 皇太后便道:“你便算陪我玩的。”又招来皇后、淑妃,并玉姐四个,好打个麻将牌。皇太后却不自家动手,使个宫女儿与她码牌,皇后便用鲁王妃,淑妃用着齐王妃。三面桌儿,皇太后坐东,宫女儿与她面儿坐,皇后坐南鲁王妃与她并坐,淑妃坐西,齐王妃旁伴,独玉姐坐着北面儿。两位太夫人与申氏要往前来,玉姐回头儿,微摇着手来,轻启朱唇,声儿绵绵:“不用的。”皇太后看她不顺眼了。 红衫儿的陈二姐便说:“九娘可要赌个利物来。可不成总从慈寿殿里拿好东西走。” 玉姐口里道:“娘娘所赐,我却不好拿来赌了,那是不恭敬,旁的,有何好赌斗呢?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另择些儿不贵重的罢。倘我输了,前先儿便白赢回了。总好叫我带些儿彩头回去与父母看,想娘娘也不会小气。到我手的东西却是输~不~起~的。” 皇太后在她右手边坐,又叫她看毛了。便命取金银来,宫中金银铸做锞子,以备赏赐时用,也有用来赌斗的。却见来了八个有力宦官,两人对儿抬着极沉的副硬木托盘来,盘子两尺见方,上头皆是铸的小金锞子,金子质地细密又沉,个二两的小金锞子竟能使两指轻易捏起般大小,抬着却吃力。 玉姐便笑道:“我可没有带这个。”于腕上卸下对金镯儿来,轻轻压在手边儿。这般狂傲,连同申氏也有些讶异了。 不想此时官家又至,他却是叫苏先生逼着来救他师妹来的。 ———————————————————————————————— 众女躲辟不迭,玉姐也将镯子拿,溜了。官家便问这是做甚,皇太后道:“不过偶玩笑,官家来做甚?前朝无事?”官家笑得尴尬:“想娘娘了,便来。” 皇太后道:“我们玩,你又来看来。”官家见着金锞子,道:“娘娘将库好搬了半儿来。”[1]皇太后冷了脸来道,你又来打搅。官家最是怕她,忙不迭躲了:“娘娘玩,我且看看,平素不玩,倒有些儿想了。” 皇太后道:“都是女人家,你来凑甚热闹?”官家便远远拣张凳儿坐了,口中道:“我只管看来,都是自家亲戚,有甚好避讳的?”皇太后便将牌局又凑齐来。 头局皇太后坐庄,各洗牌毕,命宫女儿代掷色子。这宫女儿惯做此事,洗牌时早手里暗扣了想要的牌,码放处记下了,掷色子,十有六七是她想要的点数,便可开牌,最好赢。以手下手快慢,码回牌,总好有八张是开牌便是想要的。玉姐左手握着帕子,支在颊边,眼睛看着那色子,副期盼模样儿。右手却不小心拍了下桌沿儿,好叫那色子不停在那人想要的点数上。——玉姐如何看不出她的手脚? 其次便发牌,前头三个各出张废牌,轮到玉姐时,却将牌摸推,是个地和。三家赔钱。次便皇后的庄,这回玉姐却不是地和了,摸两圈牌,又生生自家杠上开花和了。再次淑妃庄家,她又和回。轮到她自己,却摸牌,也不打,看这个又看那个,推牌,却是个天和。 所谓天和者,便是庄家摸完牌便是和牌,其余三家有少赌资都须拿出来赔与庄家。想来无论那宫女儿还是二王妃,打牌再精熟,论起作弊手段来,却是熟不过五毒俱全的纨绔。那宫女儿会码牌,玉姐手快过她,玉姐坐庄时,那宫女儿手段不够,却捣乱不得。 次后数,那八盘子金锞子合有五千余两,玉姐掩口,瞪大了眼睛,看着皇太后:“这可怎么好?这般来,如何好贪得?搬了娘娘半儿家底儿,可不敢叫娘娘心疼。只拿个做个彩头,回去好叫家里人开开眼便够了。”便只掂只袖了。她说时笑盈盈,好似亲昵小辈儿与长辈撒娇般,然这二人实不曾如此亲昵。 皇太后怒极:“这点子金子,我且输得起,须不赖你的账来。”官家远远地道:“是极是极!”皇太后待怒,瞪着官家,忽看了官家身侧之人,又忍了下来,你道这是谁?从来帝王身侧,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官家来朝皇太后请安,乃是孝顺的大好事,如何不能来个人跟着记下母慈子孝之种种?今番却好记下皇太后的赌债来。 玉姐笑意盈盈收了这五千余金子,竟不忘了出宫前要登记,免得将来说不清楚! 及辞出宫,颇没义气将这官家师兄丢与皇太后,宫门前见两侯家女眷目露关怀,也敛衽礼:“放心,切都平安的。”申氏使车儿载着媳、女并黄金,看着金子便犯愁:“你从来是个有计较的好孩子,如今怎好开罪了娘娘?” 玉姐叹道:“婶子知道的,我家早开罪两宫了。今日来,何其凶险?不这般,若叫人拿捏住了,我便要成笑话儿了。纵是婶子,也不免叫人讥讽有个拿不出手的儿媳妇儿,九哥面上,又如何过得去来?只是连累了婶子家里,实在过意不去,若到那着紧时候,婶子便断尾求生罢,免教我良心不安……” 申氏忙捂了她的嘴,道:“我家不做那没良心的事。纵有事,也不叫连累着你身上。”以苏先生之耿直,太子生前受些儿挤兑又死得蹊跷,怎会不问?问,怎能不生出事来?既得苏正名声之利,便要承其果。果然是因果循环。申氏想,纵洪谦不出头,郦玉堂恐也要嚷,还不是个账? 玉姐悄声道:“官家才是天下之主哩,这些时日驳参外戚的,有几个获罪来?”言毕又坐正了身子。申氏想回,道:“这些大事儿,我时半会儿也弄不明白,你明白便好。”她想这玉姐是洪谦之女,洪谦素有见地,今日之事已有预案也未可知。 却不知玉姐是自家心中有主意,想要保全父亲与苏先生。明摆着,官家只余三子,赵王残疾,便是太子真个是皇后抑或齐王治死的,新君也须优先在齐、鲁二王里头选个,这也是皇太后系有恃无恐说赵王命格不好的缘由。她知苏先生秉性纯正,哪怕无法深究,也要争个是非曲直,至少……须知晓哪个无辜哪个有罪,将有罪的黜了,无辜的才好正位东宫。 然无论如何,皇太后是不会倒的,官家且无那个志气,敢扬言“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将来无论齐鲁二王正位东宫,皇太后必要气苏先生坏了陈家名声儿,这便不好。新君登基是要感激苏先生这些人的,然则皇太后在世的光阴,大家便要难熬。 欲与皇太后相抗,休叫苏先生再叫逐出京,顶好是与他处安身之所,譬如座书院。玉姐本欲游说洪谦来想法子筹这银钱,宁可砸了家底儿,也要与苏先生在京郊建个书院讲学,好集天下仕子来做他学生,届时皇太后只要不想遗臭万年,便不好动苏先生根寒毛。否则便是党锢之祸的源起了——这却是不拘哪个人都不敢背的名声。 今日皇太后恰要送上门来做这个冤大头,她自然要笑纳。她将赌资赢回,转手盖间书院,传扬开来,也是林下风气,正应太白之“千金散尽还复来”,皇太后只好与她、她家先生做个垫脚石了。 申氏将她送回洪宅,几盘子黄金也搬了下来。将秀英眼也晃花了:“我活这世,也不曾见这许金子,这是哪里来的?” 玉姐笑道:“皇太后喜欢我,故意输与我的。”申氏哭笑不得,拍了她巴掌:“你倒好大胆来,我们将要吓死。”秀英忙问何事,申氏几语说了,秀英听皇太后要为难她女儿,也是脸怒气,听到最后,反是笑了:“跟她爹个样儿,总不肯吃亏哩。”申氏道:“真个不碍事儿?”玉姐抢道:“我真个有个主意,只待与我爹议定了才好显出来。”申氏便不问。 玉姐又说:“往年往佛前许愿来,又与佛有缘,如今有了金子,好与菩萨重塑回金身。婶子……可好贴我些儿?算作,两家处……”这塑金身也非是拿金子铸来,却是与佛像外头贴金,将金子碾成箔,细细贴上,花费却少了许,玉姐拿出五十金来,申氏却会意,许五十金,算作九哥份子。 玉姐又分出百金,却是要与苏夫人送去:“辛苦这些年,先生也清廉,夫人又病,好与夫人压惊。”却要亲自送上门去。申氏见她颇有计较,真个当是洪谦有谋,便也信了。从来女子聪慧,也不免想依男子之计,申氏亦不例外,略放放心走了:“我那里备了金子,明早咱们处往大相国寺里去。”玉姐亲送她出门。 待洪谦来,玉姐如是这般说,要建个书院。洪谦以后加额:“得之矣!”玉姐请洪谦道往苏先生府上去。却于那处遇着了清静道人,原来清静道人修的是丹鼎,却不敢在宫中炼丹药,然有好歧黄之术,听闻苏夫人病,又好些个御医看了皆不管用,便毛遂自荐了来。 苏先生虽是大丈夫,却也觉对苏夫人不起,纵他是个出入慈寿殿的道人,苏先生也容了他来。却说苏夫人既是劳累,实则有心病。苏先生围着她打转儿,她却也不说。直至洪氏父女来,清静道人见苏先生与夫人皆有客,便先辞出,免得碍事。恰与玉姐打了个照面儿。 洪谦与苏先生说,玉姐却陪着苏夫人,如此这般三言两语间说完,苏夫人忽觉身上轻了许——她实是不放心苏先生的脾气,恐他再对上皇太后又受搓磨。却知苏先生为人,是拦不住的,只好自家担心。如今玉姐这是与苏先生备退路,苏夫人心病消,自然轻快。 苏先生听洪谦说这般那般,便说玉姐:“胡闹!皇太后的手段,她哪里知道得?这回不过是她运气好,下回,不定怎样哩。”洪谦笑道:“她敢,叫她再吃亏来。她不过占着个名份儿,我却要拿着‘大义’,看谁干得过谁。先生可愿护玉姐回?好与她扬个尊师重道知恩图报的名儿?” 苏先生道:“竟是谁护着谁呢?”却也心动,非要自身,亦是想传道,收几个学生,好弘人间正气。洪谦笑道:“我这便去筹谋着买地、买砖瓦木石。至于学生,须得早些人告诉人,才好有学生来。”苏先生便允了。 不消几日,京中便传出事情始末来。洪谦父女之名好,苏先生名气大。洪谦买地也顺利,买材料也顺利,书院未建成,已有无数学生与学生的爹投了帖上门,求来读书。 秀英于家中却说:“那金哥岂不也可——” ———————————————————————————————— 皇太后听了消息,真个老羞成怒。她此番弄这些个妇人手段,并非因自目光短浅,虽则困在深宫,能扶个非己出的儿子上位,将两个侄女儿弄来为后为妃,又令官家孙子都有了且不敢当面说个不字,皇太后绝非易与之辈。她这也是几十年顺心日子过下来,不免懈怠,也是叫这些日子的事情闹得心里不痛快。这其中洪谦是最叫她不痛快的人。 太后要见玉姐,只为给个小教训,也不罚她跪,也不罚她,也不打也不骂。不过处玩,要显她局促不安,弄她有苦难言。洪谦既钟爱此女,她便借此敲打洪谦,好叫他收敛。哪想整日打雁的叫只雏儿啄瞎了眼! 她如今不心疼金子了,彼时只觉这洪氏奸狡,哄她钱去。今日始知洪氏已非奸狡二字可形容,简直就是只修成精的九尾狐了!有这等好名声,又有两侯府护着,如何动得她?苏长贞开山立宗,她纵是女子,读书人也要认她做个护法,如何再动得?连同洪谦,也不好轻易动了。 苏长贞等于立储事上又是暧昧不清,皇太后时也是手足无措了。经过先帝时手足相争之事,她是不信齐、鲁二王能和睦相处的。太子在时,两个能合作股力,如今,不当面打起来已是好的了。 皇太后原以为便是糟心,哪料洪谦又具本,参奏十余年前,段祐“截杀百姓,伪做流寇,以充军功”,又彼时段祐的顶头上司乃是皇后的弟弟陈奇,连同陈奇也道参了。 这已是近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北定府灾荒,灾民里便有些人做起不法勾当,朝廷又剿又抚,于文官是苦差,于武官却是比御外敌轻省得的优差。有门路的无不趁此之时冒些功劳。皇后的哥哥有个朝廷颁与外戚的侯爵,这弟弟便只好自己挣份功劳。又遇着在外历练的段祐,真是天叫结下段冤孽了。 ☆、72忆昔 洪谦自中了进士以来,举动,便每每引人注目。自做了御史,头个便拿皇太后祭旗,这份胆量,已是令人侧目。偏他还不肯收手,这又开了炮。原本御史参个武官滥杀平民以邀功,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是武人里难免有人会有这等恶习,二也是文官地位总高于武官,想参便参。 可这回被参两个人,身份不样啊!陈奇乃是皇后的弟弟,再正经不过的国舅,段祐没阿奇那等好出身,却是……段氏的弟弟。而洪谦在前番流言里,却又是朱震之子,段氏乃是朱沛继母。这里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真个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陈奇与段祐两个实不曾想到十余年前的旧事也叫洪谦给翻了出来,阿奇看洪谦的眼神,简直将这位新科进士当做疯狗般。段祐眼中却是流着惧意与不甘,自这个洪谦不知从哪里冒将出来,他便开始担惊受怕起来。最后他姐姐竟真个因这个洪谦,失了三十年的经营。朱家将董氏嫁妆还与义安侯家,义安侯家转眼便将个姐儿与洪谦的儿子订了娃娃亲,那嫁妆的去处,不言自明,他姐姐偏是个不字也说不得。 次后,朱家开祠堂,将朱雷个嫡孙朱珏过继与失了踪的朱沛做继子。朱震之嫡长子便算不得无后,这朱珏也是朱雷千挑万选个人,本身算不得太好,也算不得太次,然他的母亲却是兵部尚书的掌珠,亲外祖父捏着段祐家武官的命脉。且这朱珏今年已十五岁了,早经成长,想叫他出个意外也不能够。 朱震早早往宗族里将家产分割妥当,留朱洁分嫁资、朱润留份聘礼,其余家财,因怜朱珏年幼,且是承嗣之孙,独得半,余者三子均分,往衙里备了案。 原本朱震因段氏之故,也是为他筹谋过的,只不幸次后有了莺儿之事,朱震后来虽叫段氏又笼络了,却终再不肯与他出力。此时再想指望朱震捞他,几乎已是不能。 人便是如此,早先没有期望,便也无从生怨,因有了欲念,生了“这早晚/应该是我的”之心,最终求而不得,心下便要滋生怨念来。哪怕他希图的,原本凭他自己也是不应该得到的。段祐不甘到了极点。 然再愤恨,只要叫御史参了,他两个便须即时出列请罪。非止干系文武地位之别,因御史清流,便是参了丞相,丞相也须暂请罪,若参的事件过于重大,丞相也须暂停职。且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旁人告状须得讲求个证据,否则便是诬构,重的要反坐,御史却可捕风捉影,管你有证据没证据,参了再说。当然,为声名计,御史敢参权贵,却不好总用“风闻言事”之权,总要留作关键时刻来用。孙尚书与洪姻亲这个职位,端的是大大的个人情。 朱雷听了洪谦当朝的参奏,暗自咋舌,他原本是要胡乱寻个错处往段氏父子身上推,叫他们滚蛋的。洪谦这参,陈奇定是无事、顶赋闲在家,为息洪谦之怒,段祐只好做只替罪羊,去死上死了——陈氏许还道陈奇受了段祐牵累哩。段祐也是想到这条儿,方畏惧已极。 那头朱震听了,简直是头上炸了个响雷,单北定府三字,便可引他心神。洪谦原籍在北定府,随流民南下,段祐去北定府,残杀饥民以冒功。朱震昔年因这小舅子在外,还曾托他寻过儿子哩!朱震眼睛便似要滴出血来,狠狠看着段祐,只恨段祐是武官,审判须经枢密,否则早出来请旨将段祐拿下大理寺去拷问了。 陈奇的履历还有人能记得,段祐原是无名小辈无人理会的,经不得他姐姐前阵儿大出阵风头,连带着他也出了回名,许人便也知晓了些儿他的事儿。洪谦是个风头盛的,因其“身世之谜”原籍、经历等早叫人说烂了!这等微妙联想,朱震能想得到,众人皆能想得到。 纵是此时爆出洪谦是朱沛,众人也要同情他,非但要同情他,还要赞扬他。何谓孝?小受大走为孝。谓不陷父母于不慈也。虽然现在揭出段祐来有些儿算账的意思,连上个陈奇,又显得正义了许。陈氏外戚,自太子薨后,忽尔变得不得人心了起来。 上头官家也惊呆了,瞪大了眼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许久,也不问丞相,也不问旁人,便使枢密院查理此案,陈奇、段祐暂解职。梁宿听了,不免心中感叹:这等君臣相得,实乃天授了。无论洪谦是否是朱沛,能使官家硬气些,也是社稷之福。 朱震心头盘算着,两位太夫人既已出面说这洪谦不是自家子孙,家中又做主立了嗣子,实是无法反复的。他心中对段氏姐弟的怒意又上了层,暗想必要与枢府那里递个话儿,纵枢府想草率结案,他私下里也要查个清楚明白。 ———————————————————————————————— 洪谦朝上又捅个马蜂窝,逼得原侯不得不与族中兄弟商议,又求见皇太后。原侯的意思:“休要再与洪谦纠缠了,不理会他,他不定会生事,你理会他,他必要往死里与你纠缠。” 皇太后心中恼怒,道:“我何曾惹他了?分明是他先惹我来!前番他那个闺女……” 原侯也顾不得打断皇太后了,连摆手道:“此话说不得,”他是淑妃兄弟,皇太后的亲侄儿,父亲去后,族之长,说话行事倒有些分寸,“无论如何,眼下不宜生事。也是段氏行事不端!” 若将洪谦认做朱沛,板上钉钉,是陈奇受了段祐连累。若不是,此举便是与陈家有干系,考其出身,恐与苏正之意难分。苏正最是正直,太子之逝,众说纷纭,读书人未必肯信太子就是自己死了的。便是皇太后,也颇疑心皇后又或齐王是不是做了甚么。 若照原侯本心,齐王是他外甥,自然希冀齐王登基。皇后与鲁王虽也与自家有血亲,终不如齐王亲近。若能将事情推到皇后头上,牵连了鲁王,便不须自己阋墙,倒好使个借刀杀人之计。原侯悄悄将这盘算与皇太后说了,眼下情势分明,众人已将赵王看做了个死人,外患既消,内斗便起,也是人之常情。鲁王占着嫡子的大义名份,除非死了,抑或狂悖谋逆,终比齐王有胜算得。 皇太后道:“洪氏父女着实气人。” 原侯笑道:“至不过添苏正耳,若事成,有何惧哉?” 皇太后静下心来想,也对,苏正有天下名又如何,不过是在这需要遮羞的时候拿来用罢了。将洪谦炮制成苏正那样的人物,也是好的。至如洪氏,总要嫁予宗室,届时想出气也易,不想出气远远打发了也易。 是以原侯家竟不救陈奇,只恨枢府不能牵连上鲁王——鲁王延时年幼,无法说他指使。官家原还恐皇太后叫他平息事端,躲了几日不入后宫,不想皇太后居然说:“万事依法而断。”皇后来寻,官家便有了底气,将皇太后的话儿原封不动转与皇后。 皇后先已往皇太后处哭了回,欲将甚事都推到段祐身上,管洪谦是不是真个是朱沛,都说段祐的诡计,谎报军情,现在想来,是想借刀杀人。也是死马当做了活马医的意思。哪想皇太后只叹息,说洪谦现下也正盯着她,若叫洪谦借机再生事,合族都脱不得身,陈奇至时夺官削爵,日后自有机会回来,此时宜静不宜动“否则便真个像是他做的般了。” 陈氏内隙于焉初显。 挑事儿的人却正在御史台里与同僚讲古,讲的是个他少年经历。那年北定府来了个少年,说要投军,然无路引、二无荐书,亏得当时边关吃紧,方收了他,哪知为防逃兵,又要脸上刺字,他便逃了。再不入营,只在北定府里厮混,或猎些野味换柴米,或与人写个书信赚房钱。这日少年与洪谦在街上打了个照面儿,彼此都觉着亲切,原是生得极像。道是缘份,便引少年入自家居住。 直到北定府灾荒,众人逃难。逃亡人群里,少年与洪谦家道,路扶持。哪料路上遇着突变,不特乱民杀人,官军亦杀人冒功,许人丧命,洪谦只孤身挣出命来,路逃,便也隐姓埋名。原想民不与官斗,了此残生,直到机缘巧合读了书,入了京,方鼓起勇气来揭露内情。 这少年是谁,不消说,众人也猜着了。洪谦道,自入京来,听了这些传闻,方知内有蹊跷,颇为其不值云云。 他地名记得极熟,也算是线索。此后不数月,枢府用心,朱震从旁推动,确是查出陈奇、段祐等杀平民冒功等事。至于是否知晓朱沛所在,故意行凶,那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总是陈奇削职为民,段祐运气不好,因不是文官出身又不是外戚,没了保命符,朱家又要治他,陈家又要拿他来与天下个交待、与洪谦朱家等个交待,欺瞒主将、擅杀平民,条条累积,先夺官后便判了个秋后问斩。案子审结,离历年秋斩之日也只有三天,连拖个年半载周旋的机会也无了。 段氏携其三子女,哭泣于朱震面前,求他看儿女面上保段祐命。朱震竟不生气,只说:“我自家儿子且不知魂归何处哩。”惊得段氏没了声儿。儿子们不敢说话,朱洁待说两句,却又恐触怒朱震。 段氏活不痛快,却又不敢死,她死,幼子幼女又要守孝三年,儿子还好,女儿可真就没处说个好亲事 分节阅读48 欲望文 分节阅读49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49 了。只得暂且忍下,不意太夫人又至,整顿内宅,将母子几人心腹之人或打杀或发卖,拘段氏于小佛堂,命她静心念经。朱润、朱洁婚事,待风声过了,她来主持。 那头朱震上疏告老,官家不许,太夫人亦劝:“不过忍二年,也好与大哥互感做犄角,珏哥出门,也好说话。”朱震除开每日勤恳公务,回来便亲教珏哥。这日珏哥至,却听祖父喃喃:“朱玉、朱成玄,好听的名儿,比姓洪好听了。” 珏哥不敢言声,内心实是同情这位嗣祖父,原本错便不在他,谁料是眼下这个结果呢? ———————————————————————————————— 却说洪谦与同僚说了许亦真亦假的话儿,回到家中居然闷闷不乐。饭也吃得不,将自家反锁在书房内,说要想事。不知怎地,又想起当年来了。他与御史们说的,也真也假,他自然不是北定府人,然那处原住的早流散殆尽了,倒不怕有人拆穿。他却是真个想去投军建功业的。 朱沛原是叫父亲大骂通,说出“没有你这样的儿子”的话来。他也赌气,要泄愤,好生出去杀戳回。 本是打猎散心,后因追的那只狐狸太狡猾跑不见了,他早追着跑了上百里地。时贪景,竟不回去,见天地之宽广,忽生豪情,要投军御北地胡人,挣些军功,分明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翌日衣锦还乡,好叫那些瞧不起他的人闪瞎双狗眼! 这志气很是可嘉,只恨唯有人马随身几块金银,手上连张地图也无有(必须插播,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路走,好容易摸到到北定府边儿上,险作乞丐模样,却记起他的乳母洪妈妈,婆家正在北定府。洪妈妈夫家姓洪,她随了个夫姓,唤做洪妈妈了。 洪妈妈见了他便抱着哭:“好好哥儿,怎做这般模样儿?”又唤丈夫、独生儿子洪平来拜见旧主人家,依旧供奉着小主人,又想将儿子与小主人做小厮儿使。 朱沛推辞道:“我是来投军的,怎好叫妈妈的儿子再来伺候我?”他是要打胡人立功业拼杀的,洪妈妈止此子,不好遇凶险事。哪料投军也有个讲究,他模样倒还能看,武功也能看,然则无路引文书、二无保人荐书,没将他做奸细绑了刑讯,还是主官心肠好。又,做大头兵,面上须刺字,朱沛瞪大了眼儿,铩羽而归。 总不好叫洪妈妈供养他,纵洪妈妈家宽厚乐意,他也不肯,年轻人脸嫩,总好个面子。幸而他谋生手段亦,打猎类止偶尔为之,甚设局坑人事他都会做。不幸回坑了人家二百银子拿回来,叫洪妈妈知道了,再不顾尊卑,抽了根扫帚枝子追着他打,且打且哭:“我对不起娘子哩~好好个哥儿,竟学了这些下作手段哩~你怎不学好?你怎不学好?冻死饿死也不能落了下贱!” 打完丢扫帚枝子,哭天抹泪又要上吊,她丈夫、儿子忙拦着,她便拉着朱沛的手哭:“我的哥哥儿,你娘死得早,你也要好争气,堂堂正正做个人儿。休做那见不得人的事体儿,少年时不觉得,到老自家都羞于说哩。若你娘活着,必不叫你这样的。哥哥儿,你当做个体面人儿。我老婆子不会说话,却知晓些好歹,咱好好儿过活,休走那邪路,下坡儿容易上坡儿难,你与那些人处了,再想做回体面人,便是千难万难。奴婢脱籍从良,子孙还要叫人说哩。这莫不是个道理?” 朱沛活这般大,没少挨揍,却天生少泪,朱震打得再狠,他也不哭,这回却叫洪妈妈打哭了。从此勤恳度日,他又识个字儿,便摆摊儿与人写书信,洪妈妈上下打点,暂将户口落在洪家。洪妈妈倒有意与京中送信,朱沛转头便走,洪妈妈也不敢强他,只想哥儿不是池中之物,眉梢眼角都带着锐气,在那处许受了委屈,在这里消了气,便会回去,依旧是个尊贵公子。 又恐他脾气执拗,天天儿与他讲些儿道理,叫他收了那些个不良的嗜好。又劝他与父亲服个软儿:“可曾为了你书读得好打你?”朱沛倒也服她此说。然他书读得好时,也未见夸奖,又对朱震不满起来,念有个段氏,心中便不快活。暗道我在此处落籍,来年考个进士,气死他们。 所谓造化弄人,便是个纨绔想从良,却遇害着北定府先是大旱,次后大水。洪妈妈家日子过不下,又不想他跟着受苦,要护送他回京。朱沛想,京中虽父亲不管他,他总还有些亲朋,也能照顾洪妈妈家。 行人往京城里走,须过条河,河边止有小船儿,满装了人,半道船又翻了。朱沛不会水,洪家独生子为救他,叫水卷走了,他便自认了姓洪——横竖你没我这样儿子,我便姓洪罢了。自取个名儿叫洪谦。 哪料路上洪妈妈又病死,洪妈妈的男人却是与人殴斗死——只为抢几口吃食,那等作乱流民要抢,洪爹不与,洪谦个照料不着,叫洪爹死了。洪谦不免心如死灰。遇着官军截杀时,他也只躲在暗处,并不去出头儿,对他好的人全都死了,旁人死活与他何干? 路辛苦自不必说,流民里各种阴暗不法事皆有。又到死不肯弃了亲生骨肉的,也有易子而食的,他方知先前于家中过得……真个已较许人为好了。不免暗悔起来,是否先时他也做错了许事儿?直到了江州,便想明白,纵父母有不周之处,他也有错,纵是那段氏,他也觉是自家有错在先,毕竟,子不言父过亦不可忤逆母亲。心下厌她,也不当暴躁发狠。又思为亲人所弃,便隐姓埋名,又感念洪氏活命之恩,方做了赘婿。程老太公于他,确是恩同再造。他确不敢表露身份,只好认真过活。 次后方知这后母不好,复思而又思。及闻婢生子事,知段氏良心早坏。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再也回不去了,纵回去也要束手束脚,妻儿跟着遭殃。既不好下手动段氏,也不好动弟妹,只得将且事按下。他们不来惹他,他也不去惹他们。然顶着这张脸儿,怎能不生事端?自打决心赴京赶考,便知有这遭,他也想了对策来,横竖他的户籍丝纰漏也无。事要来时,便自来,要叫段氏娘家倒个大霉来! 洪谦心里头件事儿,却是眼下储位之争。若是太子活着登基也还罢了,今生他死了,皇太后心疼齐、鲁二王,先时又极待见段氏,洪谦又是苏先生半个学生,必是要扛上的。洪谦口上不说,心里也须认苏先生之恩,实不忍心这个老书呆子辈子没迷路在山沟里饿死,临老临老叫老太婆治死了。且太子是前妻之子,其死之突然,洪谦心中未尝不有些怨气的。好歹又读了些书,知东宫乃是国本,实不好叫陈氏接连把持——若是贤良妇人倒还罢了,观两宫行为,怎生看也不是个为国的。 这也是洪家发家的机会。 原本还有丝儿犹豫,及传来赵王命硬妨克的说法儿,洪谦便再丝儿犹豫也无了。做御史正命他意,谁个说必要宰相方能成大事来?从旁做个推手,看旁人按他心意而行,也别有番乐趣不是? 洪谦冷笑,甚个齐王、鲁王?官家又不是止有这两个儿子。个个拆了罢了,由外戚而至皇子,总能牵连上的。他从外戚入手,先查陈奇,却查二查,只觉段祐履历有些儿面熟。啧,有得用时须得用,何必投鼠忌器呢? 天又与他个好闺女,要弄出座书院来,连后路儿都有了,他还有甚可怕的? 他这哪是冲着段祐?分明是剑指陈氏。皇后且要哭诉:“我不知道段家贱人怎么样的,我只知道……阿奇叫弹劾了!”忘了当初要借段氏名声时如何亲切了。 赵王极好,极好!至于命格,真能说他不好,自然有人会说他好。不悟那贼秃,为何偏于此时上京来?说他没个计较,不管旁人信不信,洪谦是不信的。这些年僧人叫真那道人压得也狠了些儿,与他们个机会,这些个四大皆空们,纵将旁的空了,也不会乐见佛门空了。 洪谦真是……下得手好棋。 定了定神儿,抽出叠纸来,开始筹划着书院之事,与共指望苏呆子,还不如他自家来,便是他闺女,在这些俗务上,恐也比苏呆子强些儿哩。 ———————————————————————————————— 洪谦他闺女却在看信,因要往大相国寺去,顶好有个男丁护持。金哥姓了程,因读书,取个大名儿叫程炎,虽有大名儿,实当不得大人使。终是须九哥护送,郦家那里送了信来,玉姐正读哩。 信是九哥所书,言明日来接她,少年心事不好诉说,只说“缘定佛前,佛门不灭,你我不离不弃。”玉姐看了,只管笑。 次日,玉姐这里匣儿装了五十金,那头九哥来接她往大相国寺里去:“我先接你来,七哥护着娘与六姐、七姐也去。” 京中规矩大,不好见面,唯趁此机会。九哥道:“我总与你处。”他是郦家人,先有皇后、齐王害死太子之传闻,次后赵王命格却不须猜疑定有皇太后手笔,真个恨极这家妇人坑害他家人。 玉姐轻笑道:“我从来不觉你不在我身侧。” 九哥脸愈板、耳愈红,秀英看不下去了,道:“该动身了。” 到得大相国寺,不悟果在的,两家合了百金,凑个圆满数儿,要做布施。纵在京城,这也是笔大数目。不悟与师兄不空同来,女眷不须避僧人,玉姐便也在秀英下手坐了,与这两位说闲话儿。不空道:“原来两家是佛前结的缘,真真是天注定的了!”待他们愈亲切。 申氏因九哥玉姐结缘,连带六姐有了好归宿,且以洪家算无遗策,书院出,太后也难动弹,信佛祖有灵,与她家带来好运。欲再与七姐求个好姻缘来,便请携七姐求签,不空应了。 玉姐别有心思,却与这不悟说话,真个是父女同心,虽不曾商议得,玉姐亦觉以佛门对道人,再合适不过。宫中崇道,民间信佛哩。 与不悟久不见,倒也有些儿话说,不悟便说:“初到时还见过两回,如今那位苏先生可有事忙?恐他过刚易折。” 玉姐道:“因师母病了,故不曾前来。”不悟颇关切:“夫人可好?少年夫妻老来伴,情份非比寻常。” 玉姐奇道:“大和尚亦知俗情?且放心,有清静道人在,师母吃几副药便好了大半。那道人真个有本事哩,苏先生也通歧黄之术,竟对他赞口不绝。” 方丈:“=囗=!”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中二少年神马的,又二又萌又欠揍啊! ☆、73合流 书院上的事情,若由苏先生来定,纵使银钱充裕,他也办不大来。国事筹划,议政论政,乃至调拨钱粮等事,苏先生说来也是头头是道。然他是个正人君子,这做事的折扣人情,他就不很通了。未必是看不出来,要他去做,简直比杀了他还要叫他难受。 洪谦所来,也只是告知他买了块地,应材料都订好了,只等招了工匠,便可搬取了砖瓦木石平地起屋。连图纸都有了,布局极其简洁,洪谦所想乃是布局越简洁,书院山长苏先生才越不会在自家书院内走失。须知这书院颇大,既有藏书楼还有演武场哩,玉姐先拿千金买地,买的并非良田,而是京郊靠着矮山溜地儿,连着座小山包,上千亩地上起房儿,苏先生走不丢才怪! 梁宿见那僧道表了态,也关心起书院之事来。他与苏正不同,心中固有正义,他却懂周旋,人情世故较苏正好了许。想这洪氏父女此举,也是帮苏正个大忙,梁宿便不由想下。他为相年,想的也比洪谦周到,便问洪谦:“由京里往书院去止有条土路了,路要怎生办?” 有路苏先生都能走丢,这没个清楚的路,苏先生早上跟家里人说去上课,恐怕中午还不定能到,两处人倒要出来寻他,还不定寻不寻得到哩。洪谦道:“这数月,进料皆从运河,路过来,路也能压平实了,界时略整整,便能连上外头大路。” 梁宿赞许点头,洪谦又道:“毕竟是在城外,无论师生,都不好早出晚归,也不利读书。书院又非私塾,且外地学子渐也会,晚辈想,于书院后筑几间房舍,以供师生等人居住,以免奔波之苦,也好省下时间来读些儿书。又,房舍之维护,书籍纸张购买,或买或雇些个门房、洒扫之人等皆须用钱,再置百亩田,以出息供奉书院。有那等贫寒子弟,也可与他些资助。等他读书有成,叫他还将回来助贫寒后来者。” 其时各地也散着些个书院,却大不是蹴而就,许是因来了个大儒,结几间“草庐”要讲学,便有些个慕名而来的学子跟着来,次后当地乡老、官员渐次出钱,修扩房舍,遂成书院。便是住宿之地、衣食之资等,也是随书院越办越大,才会被人想起。初始时,读书人仗剑走天涯,仆人负糗于后,落地而居。“为人佣耕且读书”并不以为耻。初时不过是依大儒之心意,待人聚得时,方拿出规程来。 似洪谦这等建书院便将各种章程齐备,连学生食宿都想好了的,实属少见了。洪谦于庶务上头这般周全,梁宿不免对他另眼相看。洪谦的身世,他早猜着七、八分了,眼下这般结局,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既是苏长贞都不曾与洪谦割席,梁宿加不会管这等闲事。他有那样个好继母,愈发看段氏不上眼。抛开这些个,洪谦为人真个不错,有信有义,有礼有节,朝政也不失立场。梁宿心里,便记洪谦笔,朝廷非止相,纵梁宿以自己第三子也可做个守成之相,见有为后生,也想帮扶把,与己子互做个援引。 当下梁宿和蔼道:“书院四邻乡民那里,也要妥善相处。又有,这书院除开长贞,也当别请几位先生才好。”洪谦道:“彭海与我同年,他又是状元,学问想也是好的。”梁宿又指点他去那位鲍牙兄,巧的是他正是姓个鲍:“那是个文章写得好的人。书生欲为国效力,文与质皆不可少,文质少,恐误国,质文少者,某又恐其不得中试。汝质少文,未尝不是遗憾,否则……”真个状元也做得了。 洪谦称是,梁宿又与苏先生道:“你我也有几个同年,也有几个同学,不妨咱们两个老东西写信邀他们来。你我休沐时,也好往书院去与年轻人说说话儿。”又说,自家族学里的子弟,发蒙还在自家,待长大了,想送往书院里进修。言语间便又说了些儿洪谦不曾想着的地方儿。 梁宿哪里知道,这洪谦想得这般仔细,乃是因……少年时实是个不省心的人,度思忖,若是有个去处得不归家也好,此处须得是有住的、有吃的、有人道儿又,能学些个真本事,回来好叫轻他的人都惊讶的。由是观之,他欲投军,实非偶然。 那僧道坐着听这三个筹划,清静忽道:“不知书院风水如何?”苏先生犹未明白,梁宿、洪谦与不悟却忽尔悚然,不悟问洪谦:“如何?可有不妥?”洪谦道:“我力通些儿风水,不见有甚不妥。”梁宿道:“捕风捉影,从来不须证据,此事我去办。” 捕风捉影四个字,苏先生听懂了,不由眉头紧促。旁的时候说这个,他是想不到的,然皇太后才指使真说了赵王命格不好,苏先生又不是真个呆傻,如何猜不着清静言外之意?朝梁宿拱手儿:“明山费心。”又赞清静仔细。 不悟轻笑道:“他们敢胡说,难道咱们便没了舌头么?”说完又宣声佛号,还直说,“罪过罪过。”几人便又商议番如何应对,次后,洪谦心中动,又请清静门下录《道德经》存入书院供借阅,又请不悟往书院里讲课。其时无论僧道,只要技艺高的,无不通些个经史棋书,非是止会念经做法装神弄鬼而已。不悟文辞尤美,不请他授课,实是可惜。 ———————————————————————————————— 苏府内几人计定,各分头行事,不悟与他师兄回报去,不空眼下之意,只为求佛门休再叫打击,能得这个结果,已算不错。清静自去串通丹鼎派,又挑书法好的弟子去抄经,又思若真那头说书院选址在个甚“龙穴”之上,他要如何与之针锋相对。洪谦且去忙书院事,又……思忖是否当发帖儿与朱家为书院招学生。 苏先生回房便又拜章请圣人早日将孝愍太子死因暗中查清,以防翌日生悔,误国误家。劝官家暂休要立新太子,且看看余下三子如何。梁宿不愧是宰相做老了的人,往文德殿见了官家,道:“孝愍太子入丧仓促,可见皇家虽求节俭,不肯效法汉时奢侈,却也不可不早做筹谋的。营建山陵虽不急于时,选址却不好太,皇太后春秋日高,请早定几处吉穴,免得到时争辩。从来朝臣有心吵架,吵上几年也有的。” 官家道:“卿说的是。” 梁宿因朝廷非他相,虽做个首相,掣肘也是有的,尤其宰相里还有着乐听皇太后差遣的人。他早悄悄往钦天监去,命钦天监将京城周边之吉地测绘而出,此时正好献将出来。钦天监从来不是个热灶,平日里后人甚推崇之度量衡、星象、天文地理,于朝而言却不要紧,顶要紧的却只是算个年历,每年算好了,朝廷颁布。抑或名山崩了、日月蚀了、流星现了,官家这般人物要大婚,又或是死要要卜葬吉地等,才好用着他们。 这些个神神叨叨的事儿,道士做起来,比钦天监合身份些儿——叫真道人挤得够呛。梁宿要用着他们,他们自然乐得听差遣。这份吉□鉴上头,自然是无有书院所在之处的。 不想另丞相靳敏以皇太后故得为宰相,与苏长贞等人便不对付,硬要请真给看上看。梁宿便面斥他:“朝廷自有人材,何须闲散道人指手划脚?!诸事皆问于出家人,朝廷威严何在?”又有钦天监的出列来诉苦,洪谦趁机便参靳某人身为宰相,却“不问苍生问鬼神”。此句便是所谓“断章取义”,用于此处,却也说得上。 官家便躲在御案后头跟着道:“不要脸!”这话说得过粗,苏正出列道:“官家,请慎言!”又说了串子话,说得官家几乎要抱头而蹿,口里不断道:“是朕错了。” 皇太后再刚强,毕竟不得再垂帘,他知悉时,靳敏已叫罚了年俸了,钱不算少,于靳敏来说却也不算,最可气都却是脸面扫地。 皇太后于慈寿殿里险要摔了杯子,问:“竟无人再辩驳么?”原侯道:“齐王丧子伤心,今日未曾到,鲁王并不发话。臣等人微言轻,亦无法为道人争执……”总是句话,争不过,且皇后那头人并不肯争。皇太后道:“这个时候,她还在使小性儿!当日若非淑妃事为大臣所阻,也用不着她来!” 皇太后不开心,此时方想起,可以风水为引,煞煞洪谦等人的锐气——生气也晚了。且她的心里,皇后如今比洪谦该值得小心。洪谦再如何,也是臣子,他女儿纵从慈寿殿“将库搬了半儿”,皇太后朝受挫,渐回过神来,也暂放下。便是苏正,也不值甚么了。他们都是臣子,皇太后眼盯的却是东宫,是将来谁个做官家。 皇太后自然是想的齐王,则鲁王于今不为真说话,事虽不大,其心可诛了。想皇后初入宫时,又生下个鲁王,皇太后彼时,真个有些儿不喜,她中意淑妃,中意齐王。其时太子尚在,陈氏须致对外,这才容了下来,这些年倒也算和睦。皇后虽不太聪明,也没忤逆过她,待淑妃母子也有礼。谁曾想眼下却又……成了绊脚石了呢? 淑妃曾哭诉来:“虽是笔写不出两个陈字来,如今家中爹做了侯锦衣玉食,旁枝还有吃不上饭要来打秋风的,那也是笔写不出两个陈字来哩,能样么?”皇太后听进心里去了,元配的嫡子都没了,继室的嫡子,略寻个错处儿来,不弄死,只叫他失位,荣华富贵依旧与他,叫他做个太平富贵的亲王,却也是能够的。也不算过得不好了,且继后之子,帝位原也轮不上他。 皇太后思忖着,如何既压了鲁王头,又不叫他太惨。 不想她不满皇后,皇后不满她。皇后之弟陈奇眼下正在停职待审,皇后求了皇太后,皇太后装聋作哑,皇后恨极,向鲁王哭诉来:“当年她家那丫头不顶个用,元后短命早死,背后靠着慈宫也不能扶正。她又不想便宜了旁家人,又不想淑妃受亏,偏要拿我来顶缸!回来我个皇后,不敢即受淑妃全礼,还要敬她为姐,万事依着她,宫中份例,几与我等。又叫我看顾大哥,又叫我防着东宫。好容易有了个你,正正经经的嫡子,你爹那里不如那短命鬼的儿子,慈宫眼前还不如个小妇养的!她家出了事,便要我们出头,我这里有事,她便做缩头乌龟!儿啊!今时不同往日,慈宫心思,路人皆知,必想扶大哥做太子,你便是眼中钉来肉中刺儿,是个要搬开的绊脚石哩!我不甘心!我不恨洪谦不恨苏正,我恨那该恨的人!” 鲁王想,正是!甚样臣子都抛往边,眼前要他命的却是自家亲人了!是以朝上缄默不语。听皇后要他救陈奇,便道:“阿舅既无性命之忧,也无流贬之责,依旧居于京中,此时此刻不好生事。娘娘说的,盯着咱们的不止那些个腐儒哩。”皇后偏小道:“我懂,日后你可不能忘了你舅舅。”鲁王应允,且说:“咱又不曾真个害了东宫,大哥送了药去他方死的。纵问罪,娘也不过是照顾不周,他却是谋害储君。既如此,苏长贞耿直人,洪谦自家恩怨已了,也不会为难于我。” 皇后 分节阅读49 欲望文 分节阅读50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50 道:“正是!先前说我不好,他们悄没声儿地将人治死了,如今人都说我不好,想叫我顶缸,她做梦来!当年我顶过回缸儿了,这回再不能够了!那洪谦、那洪谦……” 鲁王道:“不可记恨于他!休惹他,他不好弄,看着便叫人发毛来。用得好时,或有奇效。”鲁王外家并不几个能人儿,他自又姓郦,这上头看得反比两宫明白些儿。亲外家倚不上,原侯家有齐王,他只好倚着大臣。此时又后悔起来:早先不该托大,以东宫之后便是自家,是以故做淡漠状。 思及此,鲁王道:“后日吴王家孙女儿与苏学士家孙子结亲放定,我也讨杯喜酒喝去。” 皇后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我省得!咱且拿咱该拿的!待日后……”鲁王摇头,便要早些儿回去,叫王妃将原本备的礼物加厚。 ———————————————————————————————— 六姐放定,来的人真个不少,郦玉堂宅子已算不得小,却也坐不大开。吴王便将王府开了,与孙女儿放定。秀英等也来添妆,玉姐将包十个金锞子、十个银锞子来与六姐添妆,好凑个十全十美。苏家那头胡氏亲来,看六姐打扮齐整,愈发有模样儿,也喜不迭。 吴王先时因郦玉堂与苏正等人行得近,恐生事,恨得揍他。及书院动工,又有梁宿等回护,便又转了颜色,直骂:“傻人有傻福。”吴王妃不爱听这个,啐道:“你便是个傻子爹!”今日鲁王又到,吴王忽想明白了,鲁王与齐王,亦非铁板块哩,笑容盛。鲁王也得意,暗想真个是来对了! 复与郦玉堂道:“叔父家好事连连,遍结清贵之亲,实令人羡。七哥、八哥不知何时娶妻?休要忘了与侄儿张贴儿,到时好讨杯喜酒喝。”他知六姐放定,还是因郦玉堂亲家是苏家之故。七哥、八哥要娶妻事,还是鲁王妃顺口说来。 郦玉堂道:“就在这几日,亲家船再两日到了便操办起来。” 七娘、八娘两家人家接了信便结伴齐来,两家都使的叔父与兄长并舅父送亲。玉姐因手头松快,便与父母商议,于京中自买了处三进宅子,这处比租的要大些儿,住得舒坦,搬过去住。租的宅子因预付了年的租金,便也不还也不转租,依着洪谦之意,权与这两家在京中无个落脚处的,做发嫁时新娘子出门的地方。 两家人齐道谢,又赞洪谦仁义等等。两家又携种种礼物与洪家,又向洪谦道:“老亲休愁家中事,房舍田地仓铺等,有我等看顾。”洪谦与他们寒暄,将房儿指与他们,又说:“都是亲戚哩,七娘、八娘都是我家大姐儿嫂子,样的身份儿,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耳。” 七哥、八哥前后脚儿地娶妻,前后不过隔了十余日。礼毕,亲戚还乡。鲁王皆至,恨得齐王大骂这弟弟狡猾。他便也重放□段,却迟了步,只赶上了八哥娶妻。 因二王皆要显贤良,与朝臣、宗室、亲贵交好,京中顿时波谲云诡了起来。此时赵王却又厚赠这兄弟,他两人又齐往赵王那处安抚这没用的兄弟去,好显得友爱手足。 ☆、74阋墙 书院上的事情,若由苏先生来定,纵使银钱充裕,他也办不大来。国事筹划,议政论政,乃至调拨钱粮等事,苏先生说来也是头头是道。然他是个正人君子,这做事的折扣人情,他就不很通了。未必是看不出来,要他去做,简直比杀了他还要叫他难受。 洪谦所来,也只是告知他买了块地,应材料都订好了,只等招了工匠,便可搬取了砖瓦木石平地起屋。连图纸都有了,布局极其简洁,洪谦所想乃是布局越简洁,书院山长苏先生才越不会在自家书院内走失。须知这书院颇大,既有藏书楼还有演武场哩,玉姐先拿千金买地,买的并非良田,而是京郊靠着矮山溜地儿,连着座小山包,上千亩地上起房儿,苏先生走不丢才怪! 梁宿见那僧道表了态,也关心起书院之事来。他与苏正不同,心中固有正义,他却懂周旋,人情世故较苏正好了许。想这洪氏父女此举,也是帮苏正个大忙,梁宿便不由想下。他为相年,想的也比洪谦周到,便问洪谦:“由京里往书院去止有条土路了,路要怎生办?” 有路苏先生都能走丢,这没个清楚的路,苏先生早上跟家里人说去上课,恐怕中午还不定能到,两处人倒要出来寻他,还不定寻不寻得到哩。洪谦道:“这数月,进料皆从运河,路过来,路也能压平实了,界时略整整,便能连上外头大路。” 梁宿赞许点头,洪谦又道:“毕竟是在城外,无论师生,都不好早出晚归,也不利读书。书院又非私塾,且外地学子渐也会,晚辈想,于书院后筑几间房舍,以供师生等人居住,以免奔波之苦,也好省下时间来读些儿书。又,房舍之维护,书籍纸张购买,或买或雇些个门房、洒扫之人等皆须用钱,再置百亩田,以出息供奉书院。有那等贫寒子弟,也可与他些资助。等他读书有成,叫他还将回来助贫寒后来者。” 其时各地也散着些个书院,却大不是蹴而就,许是因来了个大儒,结几间“草庐”要讲学,便有些个慕名而来的学子跟着来,次后当地乡老、官员渐次出钱,修扩房舍,遂成书院。便是住宿之地、衣食之资等,也是随书院越办越大,才会被人想起。初始时,读书人仗剑走天涯,仆人负糗于后,落地而居。“为人佣耕且读书”并不以为耻。初时不过是依大儒之心意,待人聚得时,方拿出规程来。 似洪谦这等建书院便将各种章程齐备,连学生食宿都想好了的,实属少见了。洪谦于庶务上头这般周全,梁宿不免对他另眼相看。洪谦的身世,他早猜着七、八分了,眼下这般结局,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既是苏长贞都不曾与洪谦割席,梁宿加不会管这等闲事。他有那样个好继母,愈发看段氏不上眼。抛开这些个,洪谦为人真个不错,有信有义,有礼有节,朝政也不失立场。梁宿心里,便记洪谦笔,朝廷非止相,纵梁宿以自己第三子也可做个守成之相,见有为后生,也想帮扶把,与己子互做个援引。 当下梁宿和蔼道:“书院四邻乡民那里,也要妥善相处。又有,这书院除开长贞,也当别请几位先生才好。”洪谦道:“彭海与我同年,他又是状元,学问想也是好的。”梁宿又指点他去那位鲍牙兄,巧的是他正是姓个鲍:“那是个文章写得好的人。书生欲为国效力,文与质皆不可少,文质少,恐误国,质文少者,某又恐其不得中试。汝质少文,未尝不是遗憾,否则……”真个状元也做得了。 洪谦称是,梁宿又与苏先生道:“你我也有几个同年,也有几个同学,不妨咱们两个老东西写信邀他们来。你我休沐时,也好往书院去与年轻人说说话儿。”又说,自家族学里的子弟,发蒙还在自家,待长大了,想送往书院里进修。言语间便又说了些儿洪谦不曾想着的地方儿。 梁宿哪里知道,这洪谦想得这般仔细,乃是因……少年时实是个不省心的人,度思忖,若是有个去处得不归家也好,此处须得是有住的、有吃的、有人道儿又,能学些个真本事,回来好叫轻他的人都惊讶的。由是观之,他欲投军,实非偶然。 那僧道坐着听这三个筹划,清静忽道:“不知书院风水如何?”苏先生犹未明白,梁宿、洪谦与不悟却忽尔悚然,不悟问洪谦:“如何?可有不妥?”洪谦道:“我力通些儿风水,不见有甚不妥。”梁宿道:“捕风捉影,从来不须证据,此事我去办。” 捕风捉影四个字,苏先生听懂了,不由眉头紧促。旁的时候说这个,他是想不到的,然皇太后才指使真说了赵王命格不好,苏先生又不是真个呆傻,如何猜不着清静言外之意?朝梁宿拱手儿:“明山费心。”又赞清静仔细。 不悟轻笑道:“他们敢胡说,难道咱们便没了舌头么?”说完又宣声佛号,还直说,“罪过罪过。”几人便又商议番如何应对,次后,洪谦心中动,又请清静门下录《道德经》存入书院供借阅,又请不悟往书院里讲课。其时无论僧道,只要技艺高的,无不通些个经史棋书,非是止会念经做法装神弄鬼而已。不悟文辞尤美,不请他授课,实是可惜。 ———————————————————————————————— 苏府内几人计定,各分头行事,不悟与他师兄回报去,不空眼下之意,只为求佛门休再叫打击,能得这个结果,已算不错。清静自去串通丹鼎派,又挑书法好的弟子去抄经,又思若真那头说书院选址在个甚“龙穴”之上,他要如何与之针锋相对。洪谦且去忙书院事,又……思忖是否当发帖儿与朱家为书院招学生。 苏先生回房便又拜章请圣人早日将孝愍太子死因暗中查清,以防翌日生悔,误国误家。劝官家暂休要立新太子,且看看余下三子如何。梁宿不愧是宰相做老了的人,往文德殿见了官家,道:“孝愍太子入丧仓促,可见皇家虽求节俭,不肯效法汉时奢侈,却也不可不早做筹谋的。营建山陵虽不急于时,选址却不好太,皇太后春秋日高,请早定几处吉穴,免得到时争辩。从来朝臣有心吵架,吵上几年也有的。” 官家道:“卿说的是。” 梁宿因朝廷非他相,虽做个首相,掣肘也是有的,尤其宰相里还有着乐听皇太后差遣的人。他早悄悄往钦天监去,命钦天监将京城周边之吉地测绘而出,此时正好献将出来。钦天监从来不是个热灶,平日里后人甚推崇之度量衡、星象、天文地理,于朝而言却不要紧,顶要紧的却只是算个年历,每年算好了,朝廷颁布。抑或名山崩了、日月蚀了、流星现了,官家这般人物要大婚,又或是死要要卜葬吉地等,才好用着他们。 这些个神神叨叨的事儿,道士做起来,比钦天监合身份些儿——叫真道人挤得够呛。梁宿要用着他们,他们自然乐得听差遣。这份吉□鉴上头,自然是无有书院所在之处的。 不想另丞相靳敏以皇太后故得为宰相,与苏长贞等人便不对付,硬要请真给看上看。梁宿便面斥他:“朝廷自有人材,何须闲散道人指手划脚?!诸事皆问于出家人,朝廷威严何在?”又有钦天监的出列来诉苦,洪谦趁机便参靳某人身为宰相,却“不问苍生问鬼神”。此句便是所谓“断章取义”,用于此处,却也说得上。 官家便躲在御案后头跟着道:“不要脸!”这话说得过粗,苏正出列道:“官家,请慎言!”又说了串子话,说得官家几乎要抱头而蹿,口里不断道:“是朕错了。” 皇太后再刚强,毕竟不得再垂帘,他知悉时,靳敏已叫罚了年俸了,钱不算少,于靳敏来说却也不算,最可气都却是脸面扫地。 皇太后于慈寿殿里险要摔了杯子,问:“竟无人再辩驳么?”原侯道:“齐王丧子伤心,今日未曾到,鲁王并不发话。臣等人微言轻,亦无法为道人争执……”总是句话,争不过,且皇后那头人并不肯争。皇太后道:“这个时候,她还在使小性儿!当日若非淑妃事为大臣所阻,也用不着她来!” 皇太后不开心,此时方想起,可以风水为引,煞煞洪谦等人的锐气——生气也晚了。且她的心里,皇后如今比洪谦该值得小心。洪谦再如何,也是臣子,他女儿纵从慈寿殿“将库搬了半儿”,皇太后朝受挫,渐回过神来,也暂放下。便是苏正,也不值甚么了。他们都是臣子,皇太后眼盯的却是东宫,是将来谁个做官家。 皇太后自然是想的齐王,则鲁王于今不为真说话,事虽不大,其心可诛了。想皇后初入宫时,又生下个鲁王,皇太后彼时,真个有些儿不喜,她中意淑妃,中意齐王。其时太子尚在,陈氏须致对外,这才容了下来,这些年倒也算和睦。皇后虽不太聪明,也没忤逆过她,待淑妃母子也有礼。谁曾想眼下却又……成了绊脚石了呢? 淑妃曾哭诉来:“虽是笔写不出两个陈字来,如今家中爹做了侯锦衣玉食,旁枝还有吃不上饭要来打秋风的,那也是笔写不出两个陈字来哩,能样么?”皇太后听进心里去了,元配的嫡子都没了,继室的嫡子,略寻个错处儿来,不弄死,只叫他失位,荣华富贵依旧与他,叫他做个太平富贵的亲王,却也是能够的。也不算过得不好了,且继后之子,帝位原也轮不上他。 皇太后思忖着,如何既压了鲁王头,又不叫他太惨。 不想她不满皇后,皇后不满她。皇后之弟陈奇眼下正在停职待审,皇后求了皇太后,皇太后装聋作哑,皇后恨极,向鲁王哭诉来:“当年她家那丫头不顶个用,元后短命早死,背后靠着慈宫也不能扶正。她又不想便宜了旁家人,又不想淑妃受亏,偏要拿我来顶缸!回来我个皇后,不敢即受淑妃全礼,还要敬她为姐,万事依着她,宫中份例,几与我等。又叫我看顾大哥,又叫我防着东宫。好容易有了个你,正正经经的嫡子,你爹那里不如那短命鬼的儿子,慈宫眼前还不如个小妇养的!她家出了事,便要我们出头,我这里有事,她便做缩头乌龟!儿啊!今时不同往日,慈宫心思,路人皆知,必想扶大哥做太子,你便是眼中钉来肉中刺儿,是个要搬开的绊脚石哩!我不甘心!我不恨洪谦不恨苏正,我恨那该恨的人!” 鲁王想,正是!甚样臣子都抛往边,眼前要他命的却是自家亲人了!是以朝上缄默不语。听皇后要他救陈奇,便道:“阿舅既无性命之忧,也无流贬之责,依旧居于京中,此时此刻不好生事。娘娘说的,盯着咱们的不止那些个腐儒哩。”皇后偏小道:“我懂,日后你可不能忘了你舅舅。”鲁王应允,且说:“咱又不曾真个害了东宫,大哥送了药去他方死的。纵问罪,娘也不过是照顾不周,他却是谋害储君。既如此,苏长贞耿直人,洪谦自家恩怨已了,也不会为难于我。” 皇后道:“正是!先前说我不好,他们悄没声儿地将人治死了,如今人都说我不好,想叫我顶缸,她做梦来!当年我顶过回缸儿了,这回再不能够了!那洪谦、那洪谦……” 鲁王道:“不可记恨于他!休惹他,他不好弄,看着便叫人发毛来。用得好时,或有奇效。”鲁王外家并不几个能人儿,他自又姓郦,这上头看得反比两宫明白些儿。亲外家倚不上,原侯家有齐王,他只好倚着大臣。此时又后悔起来:早先不该托大,以东宫之后便是自家,是以故做淡漠状。 思及此,鲁王道:“后日吴王家孙女儿与苏学士家孙子结亲放定,我也讨杯喜酒喝去。” 皇后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我省得!咱且拿咱该拿的!待日后……”鲁王摇头,便要早些儿回去,叫王妃将原本备的礼物加厚。 ———————————————————————————————— 六姐放定,来的人真个不少,郦玉堂宅子已算不得小,却也坐不大开。吴王便将王府开了,与孙女儿放定。秀英等也来添妆,玉姐将包十个金锞子、十个银锞子来与六姐添妆,好凑个十全十美。苏家那头胡氏亲来,看六姐打扮齐整,愈发有模样儿,也喜不迭。 吴王先时因郦玉堂与苏正等人行得近,恐生事,恨得揍他。及书院动工,又有梁宿等回护,便又转了颜色,直骂:“傻人有傻福。”吴王妃不爱听这个,啐道:“你便是个傻子爹!”今日鲁王又到,吴王忽想明白了,鲁王与齐王,亦非铁板块哩,笑容盛。鲁王也得意,暗想真个是来对了! 复与郦玉堂道:“叔父家好事连连,遍结清贵之亲,实令人羡。七哥、八哥不知何时娶妻?休要忘了与侄儿张贴儿,到时好讨杯喜酒喝。”他知六姐放定,还是因郦玉堂亲家是苏家之故。七哥、八哥要娶妻事,还是鲁王妃顺口说来。 郦玉堂道:“就在这几日,亲家船再两日到了便操办起来。” 七娘、八娘两家人家接了信便结伴齐来,两家都使的叔父与兄长并舅父送亲。玉姐因手头松快,便与父母商议,于京中自买了处三进宅子,这处比租的要大些儿,住得舒坦,搬过去住。租的宅子因预付了年的租金,便也不还也不转租,依着洪谦之意,权与这两家在京中无个落脚处的,做发嫁时新娘子出门的地方。 两家人齐道谢,又赞洪谦仁义等等。两家又携种种礼物与洪家,又向洪谦道:“老亲休愁家中事,房舍田地仓铺等,有我等看顾。”洪谦与他们寒暄,将房儿指与他们,又说:“都是亲戚哩,七娘、八娘都是我家大姐儿嫂子,样的身份儿,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耳。” 七哥、八哥前后脚儿地娶妻,前后不过隔了十余日。礼毕,亲戚还乡。鲁王皆至,恨得齐王大骂这弟弟狡猾。他便也重放□段,却迟了步,只赶上了八哥娶妻。 因二王皆要显贤良,与朝臣、宗室、亲贵交好,京中顿时波谲云诡了起来。此时赵王却又厚赠这兄弟,他两人又齐往赵王那处安抚这没用的兄弟去,好显得友爱手足。 ☆、75瞠目 今年夏天,京城里天儿热、人热闹。国之都,人必是的,房儿必是密的,商铺林立,茶楼酒肆的幌子飘满了街,商铺不说,茶楼酒肆里却聚了许人,说着种种新鲜消息,解夏日之烦闷。这里头茶楼又比酒肆热闹些儿,人来人往,喝着茶水,也算消暑。有等说书人,瞧着人热闹,也交与茶楼些儿抽头,往那里支个摊儿,摆张桌子、安把椅子,桌儿上杯茶、把抚尺、柄折扇,余下便全看那口上功夫了。 茶楼里并未张贴着“莫谈国事”的条子,说书人说起来顾忌也略少。有许说书人专心去淘那朝廷邸报,拿过来说说,虽是淘来的邸报,并不是当日的,却也聊胜于无,市井百姓迟、二日听到这消息,也是大差不差的。 前阵儿说书人好说个东宫悬案,至今未决,又苏先生回京,黜了真。正所谓公道自在人心,纵有趋吉避凶之意、不敢强出了头,也不妨碍着这些升斗小民口上讨伐二。两宫不慈这等话,于人处是不好说的,指桑骂槐的本事却是天生的。次后便是新科进士之事了,洪谦的故事又叫好通说起。连着段氏之不慈阴狠,真儿个传得街知巷闻。又有洪谦参奏陈奇、段祐事,这等九曲十八弯的豪门恩怨,实比个浪荡子往行院里行走有意思得。 两侯府太夫人认亲事又似是部传奇话本,民间倒是肯信洪谦不是朱沛,不免便将段氏认作那“指使亲弟杀害前妻之子,意图霸占前妻嫁妆”的恶妇人了。流言从来越传越离谱,不消三日,朝廷尚未有公认,民间已将这等人判了刑了,又弄出无数话本来。连着将段氏的事儿安到了皇后的头上,以“陈奇若无辜,怎会与段祐并提”,传言出是皇后害死了太子,好叫自个儿子做东宫。 继而又有皇太后输了五千金的传奇故事,究其原因,自然又有等民间高手“想当然”,不外是皇太后因其父正直,便要虐待其女,不意天地神明从来佑着好人,皇太后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竟也叫他们圆成了段故事,说得口沫横飞,直如亲眼看见般。 又有建书院等种种趣事传出,好事者将许机智故事、因果传说附会到玉姐身上,又传出许新本子来。洪谦往街上去闲逛,听了不免好笑,回头笑对捧砚道:“若大姐真做过这般事情,件件地累将起来,她平日里甚都不干,只做这个,今年也须得有三十岁才好将这些事做完了。” 说完自家也笑了,捧砚也笑了。主仆两个见道旁有个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又进去买几盒脂粉,捧砚见洪谦挑选,便也自替小喜买了两盒。袖了脂粉再转条街,另处茶楼里却又在说赵王之事了。 有了前头启发,传言里皇太后自然也不是个慈祥人儿,真便成了个仗着权势的妖道,害死了前头太子,却拿赵王来顶缸,真个不是好人。然则皇太后毕竟尊贵非凡不同旁人,这说书的便穿凿附会,将她的名姓儿隐了,只说“不知哪朝哪代,有这等事……”又或悉推到了真身上,说他不是个正经修行的人儿,只好偏执权势、挑拨事非、迷惑慈宫。 茶楼中有茶博士,除开伺候往来客人吃茶,也兼讲些儿小道消息,那口里是能跑马。茶客们也将四处听来的流言往这里说,茶博士听了上个茶客带来的话,又转说与下个茶客。甚“那清静真人才真个是有道真人,苏学士夫人久病,他老人家几副药下去,便好了大半。”“佛家最是灵验,前头那洪御史家的姐儿,便是诚心向佛,方得的庇佑,她与吴王嫡孙结缘,也是在佛前哩。”“两个都是好的,闻说都要往书院里去,他们若不好,苏先生肯应了?” 又有说许佛、道二家显灵之事,某人虔诚,久婚无子忽梦个菩萨抱个孩儿与她。某人心善,路上遇个老人扶他回城,半道老人忽不见,遗下地金银,后往道完里去,看那三清造像,方忆及这老人与那元始天尊容貌般无二类。这些个人半也是从寺庙道冠里听了这些故事来,又往外处说,好弄得信佛的愈诚,好道的只认清静,反把真抛了。 总是谣言满天飞。 跑得再远些儿,又有处却是酒肆,几个醉了酒的开始嘲弄赵王:“个可怜人儿,往昔有太子友爱 分节阅读50 欲望文 分节阅读51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51 手足时还好,如今太子已薨,余下的便要欺负这个可怜人儿了。前番儿我瞧见了,赵王府里将那些金珠宝贝箱箱的送与齐、鲁二王,般是官家儿子,何其天差地远也!” 他的酒友酒也高了,下手也没个轻重,拍着他的背道:“谁个叫赵王不争气来?见眼子不操,是无天理!” 另个道:“你懂个p!赵王倒是想来,齐、鲁二王是甚样人物?个是慈宫的心尖子,个是继后的儿子,太子都叫他们治死了,何况赵王?官家纵有心,个孝字压下来,慈宫不喜,官家又能如何?赵王亲娘都叫人逼死了,他要想活,只好与他兄弟装孙子罢了!” 前头人听了大笑,手下用力来拍他那酒友,直将人拍得吐了,酸得臭了吐了地,将室喝酒的都熏跑了。 朝廷大人们还未有所举措,民间却已看两宫如恶狼,连齐、鲁二王,也不像是好人,只不敢言罢了。京城已是如此,京城之外,不知如何了。 朝廷官员大是想拦却无法拦住,且……越是拦,便越叫人信这流言是实了。连苏先生这等正人君子,固不喜慈宫不慈,也要维持朝廷体统,欲待进言,却又丧气,从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他情知慈宫虽不如传言般恶劣不慈也是真,欲禁言又无底气了。 有等人,巴不得有这声儿,实是陈氏两代外戚,碍着两宫的面子,许人吃了陈氏不少亏儿。譬如有官,两个都能做,偏要与了那与陈氏有关联的人,你说可恼不可恼?此等事体官场上虽常见,然陈家接连得势,未免显得了些儿。 原侯等人自是想拦的,却苦于无法,人家又不曾指名道姓儿骂你,只说不知哪朝哪代,岂有上赶着认了的?亏得二王不笨,上赶着往赵王府去,要破破那流言了。 ———————————————————————————————— 官家于九重宫阙之中,对外间流言知晓得并不,顶自二十年前就晓得外头有些儿说法,不外是两宫对太子不甚疼爱。眼下外头风言风语,他也只想到:闹得有些大,有些儿物议也是难免。 苏先生请官家密查太子死因,官家也扣了下来。此事不外两个结果,、皇后,二、齐王。齐、鲁二王,哪个他都不甚欢喜他们上位,却只能于这二人中择其。官家烦躁,便想先拖拖再说。幸尔皇太后也不着急,实因中意齐王,鲁王礼法却占着先儿,她尚须些时日布置二才好。 官家难得得了喘息之机,崇政殿里召见了洪谦,问问他是个怎生看法。洪谦道:“论礼法,当是鲁王,其余,臣不便言。”官家道:“卿试言之。”洪谦道:“孝愍太子之薨,众说纷纭,臣恐后来者生侥幸,以致天家骨肉相残。” 官家迟疑道:“传说皇后与齐王,皆有嫌疑。”洪谦便闭口不言,他委实瞧不上官家这副倒霉相儿,比朱震还不如。亲儿子叫人治死了,纵投鼠忌器,又要个天家脸面,也不该哪些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官家道:“赵王懦弱……”洪谦听了直想发笑,官家这话说得,好似他自家不懦弱般。洪谦抬起头,正要说话,却见官家双眼睛黑得发亮,直勾勾盯着他,仿佛……玉姐两岁时看着他手里拿着块糖般,登时连想说什么都忘了。 官家与洪谦瞪了半晌眼儿,左右看看,招招手儿,洪谦趋上前去,官家附他耳旁道:“陈氏外戚,其势太过,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慈宫于我有大恩,我不忍陈氏有亏溢那日,倒好想保全于他们。” 洪谦忍不住道:“官家既知,如何不去做呢?”官家叹道:“奈何太后不知。” 洪谦真个无话可说,有个如官家这般的皇帝,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了,幸者,他肯听你的,说好听些儿叫做“善于纳谏”,然他心志不坚,既肯纳了你,也肯纳了旁人,你便免不了与旁人争上争。这官家却天生好使个“拖”字诀,与金哥幼时般无二,自家往床上缩、朝被儿里钻,口上叫着:“你看不着我。”便能不叫揪起来吃些青菜了。待熬过了下顿饭,桌儿上又是他喜食的虾仁儿。 果然,官家摆手道:“这个我已知了,容后再议。”洪谦心说,李才人就是叫你这般给拖死的,拖死个李才人,难道还要再拖死个赵王才肯甘心?界时只有齐、鲁二王,你拖了又有甚用呢?当下将脸板,道:“从来知易行难。”官家局促道:“如之奈何?” 洪谦叹道:“旁的不好说,赵王生母薨逝,官家安抚、二也是应当的,可封其母、赐其金银,赵王称病,官家召他来,父子见见总是可以的。也好使外人晓得,赵王再如何,也是官家儿子。也免教人说慈宫不慈。” 这倒不难,且……洪谦说话斩听截铁,官家最吃这套,当下允了。洪谦便欲告知,官家硬留他下来。追封李才人之事,官家恐有人有异议,且不说。遗使赐赵王金银、衣服、器具等却是可以的,又召赵王来见。 官家见赵王的时候,硬是拉了洪谦作陪。洪谦见过赵王几面,印象却不深。赵王于兄弟之中,真个是最不起眼的那个,便是放到人堆儿里,也不大能显得出甚天家气象来。近来是深居简出,受了委屈连哭都不会哭,只会给他那兄弟送礼。 然似洪谦说的,这样的性子有坏处自然也有好处,好处便是性格和弱,能听得进劝谏,总好过齐、鲁二王的大主意。二王并非不好,观其行事,倒也是有章法。只恨背后有个陈氏,母氏再不好,他也不能够赶尽杀绝,反而要护着。 洪谦曾与梁宿论政,言及汉武:“汉武刚强之主,也须为太后不直魏其。武安小人,以姐为太后,位极人臣,构陷百端,乃诬贤者。虽终遭报应,然逝者已矣,不得复生矣。当今谁个容了武安,是笃定自家做不了魏其么?” 赵王好便好在无甚外戚,为人也和气,且与两宫不亲近,实是诸朝臣之福。国家非在危急存亡之刻,未必就要个英主,只要不是个昏臣便成。想那隋炀帝,灭陈之战功劳是他、凿那“至今千里赖通波”的大运河也是他,只因想着要文治武功,却败坏了国家,自家也叫人杀了。还不如眼下官家呢。 梁宿也被说服,这道理,经说出真个是谁个都明了的。以汉武之刚强,且动不了武安侯,何况旁人?这洪谦是得罪了两宫的,得罪两宫的却非止他人!甚而至于,若陈氏心大些儿,梁宿许就是绊脚石了,那靳敏还在虎视眈眈着呢。不说非要扶着赵王,齐、鲁二王,至少要弄掉了个,卖个好儿与另个,叫另个碍于物议,不好朝老臣下手。 这头因赵王之“仁弱”,好些个朝臣看中了他,洪谦进言,官家召见。官家实不甚喜这赵王,畏畏缩缩,生得不好便罢,还生了副叫人欺负的好性儿。可恨者,赵王实乃四子之中最肖官家的那个,般的脸型,般的眉眼,止官家已蓄长须,赵王只有唇上点胡须,赵王腿脚又不灵便。 眼看着赵王歪倒过来,悉悉索索叩拜,报名的声儿都不大,官家没来由心中阵烦闷。胡乱说了两句:“要照顾好自家身体。”便再无甚好说了,看洪谦在侧,叫洪谦安慰他。 洪谦倒是温言劝说赵王:“上为父母、下为妻子,留有用之身。王自萎靡,如官家何?如妻儿何?如孝愍太子何?”又以李太白“天生我材必有用”之句相激励。道赵王贵为亲王,已强过旁人许,男儿当自强,又说《易》中之乾卦相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赵王唯唯应了,眼中有丝儿感激。官家哼了两句,又赐数物,命赵王退了。转朝洪谦叹道:“似这般,我还能盼着他做甚来?”觉着无趣,又夸洪谦养的好女儿,九哥好福气类。洪谦因说,说定之时他还只是个秀才,是郦了家不嫌弃,又说九哥亦好。 官家便要见九哥。 九哥被宣之时,尚不知缘故,摸不着头脑地来了。来了叫官家看着了就喜,这官家看九哥面相方正,体格健壮,步履坚定,其音朗朗,其目灼灼。喜不迭道:“哎呀呀,真是吾家麒麟儿!”弄得洪谦都不知道出了甚事! 这官家便是如此,自家受制于太后,便常脑中想着,能有这般个人,刚毅果敢,遇事不屈。此人做事,他也当是自己做了般,解心中恶气。先是苏先生,只是他当时不敢与皇太后相争,苏先生又过于耿直,官家为保他,暂叫他出京避祸。次便是这洪谦,真相想做甚便做甚,连同洪谦之女,也叫皇太后叫了个亏,官家做梦都能笑醒。 今日见九哥,却又别有种不同——九哥是他家后生晚辈。官家真个恨不得九哥是他亲儿。先时他心中最爱是太子,乃因太子面上柔顺,内心刚强,陈氏女竟不得入东宫,以其不屑故也。可惜太子早逝,官家心中悲恸实难与人言。经此事,凡与陈氏不合的,他都要撑撑腰,躲人身后递饭递茶递刀递枪。 太子生得还文弱,这九哥生得已见雄伟丈夫模样,官家如何不喜?竟从陛座上走了下来,把着九哥两边肩膀儿,好套拍,连说:“好!好!好!你两个真个冰清玉润也!”要授他官做,将之置于千牛卫做个将军,位从四品。 九哥这官儿得来得莫名其妙,也唯有谢恩而已,回了家、说了事儿,犹不知为何。家中人与他道贺,他大哥乾生问他:“官家周遭儿可还有旁人?”九哥道:“我岳父要哩。”乾生道:“那便是了,你岳父向着你哩。于今环卫官儿都是虚职了,却也是个品阶,于你有好处哩。”又戏说他好运气,原来郦玉堂至今,也不过是个从四品的宗正少卿,虽有些儿实权,与儿子却是同级了。 三哥道:“这也是九哥的缘法了,他结这亲时,洪御史止是个秀才,娘选中了九娘,看中了他家人品,便不计较旁的,如今却是得其善果。是好心有好报哩。” 提申氏,他们哥几个也都敬佩,想这好心有好服,也者叹服。六哥又戏言:“听说九娘那头老太公街上遇着苏先生走失,拣了回来,也……是好人有好报罢?”说得众兄弟都快活笑了起来。 ———————————————————————————————— 这头哥儿几个说着“好人有好报”,那头他们族兄弟赵王却在琢磨着怎生好教“恶人有恶报”。他生母卑微,也不敢有甚野心,却每叫宫奴轻慢。孝愍太子仁厚,屡屡照拂与他。连他纳妃,也因孝愍太子力陈之故,将妻妹许与他,他方有这门好亲。 他心里,真个感激太子。颗心,全在这嫡兄身上。只盼着二哥得登大宝,便不须受这许闲气,纵无法奈两宫何,陈氏外戚总挤兑不得东宫了。哪料晴天个霹雳下来,太子死了! 赵王晓得,太子体弱,半是真、半是作戏,不这般无以掩人耳目。你若身强,只好由人搓磨。若罚你,倒“病”,自有耿直之臣上本,请两宫待太子慈和些儿。父亲贵为官家,只好与太子属官、与太子名位,其余事上,他竟护不得这个儿子。后宫悉在两宫之手。 孝愍太子故去,他几欲以身相随,及往东宫慰问,听太子妃道:“二哥好好的,怎地就会没了?”赵王方悟! 能存活至今好三十年,二哥本没那般弱!断不致吃碗冷饭便死!为何竟真个死了?齐王!好大哥!赵王无日不切齿。然他人微言轻,又有妨克之语,连他生母也叫牵连自缢,时无法动弹。 若拼命弄死了齐王,便好便宜了鲁王,他娘继后也不是个好人,这些年给二哥少排头吃?我倒好帮了欺负二哥的人了! 犹豫不决时,今日见官家,赵王是失望,这亲爹真个指望不上了。他心中苏先生系自是好人,洪谦说的也是正理儿。他要不好了,叫死去的二哥怎么办呢?二哥难道能白死了?心中念魔生。 思及此,赵王便往府内药房里去,翻出些儿马钱子来。 又设宴“请”那兄弟,且请其携眷而来。二王皆道他受赐而不自安,为着自家名声计,皆来。 席上,先是赵王殷殷相劝,二王因平日赵王畏缩不言,也不以他为意。赵王又唤中全家来,请二王保他合家性命。二王并妃等皆说:“自家兄弟,何出此言,有我日,便保兄弟无碍。”又叫子女去拉赵王子女起来。 赵王亲与二王家满斟了酒,壶酒尽,自家杯儿却空,又取壶新酒来,齐喝下。 不消片刻,两家人便抽搐不止,欲以手扼喉,似喘不过气儿来,再时,皆亡。 赵王看着便笑了:“二哥,我与你报仇了!”将他王妃与子女吓得不轻。 ☆、76震惊 却说齐、鲁二王携眷赴赵王之宴,不想兄弟欢宴却成阴阳两隔。二王携家出行,不能不带仆役随从,主人家倒了,死状狰狞,这些做仆役的半儿已经吓傻了,扑过去待要救人。哪里还能救得活?待要揪了赵王来,赵王虽平素懦弱,赵王妃管家倒是中规中矩,虽然吓着了,见有人要冒犯丈夫,忙喝令赵王府下人来挡。 纷扰间,赵王忽道:“嚷个甚?官唯余我子。” 语既出,众人皆忘了言语行动。赵王俯身,将自家两个儿子手个牵着手儿安抚:“不怕不怕。”又与王妃道:“不须拦着他们,叫他们扛着死人走,还未宵禁哩,随他们叫嚷,我倒要瞧瞧,朝廷大臣慈宫中宫是怎生个说法儿。” 弄得二王随从皆不敢言。赵王句话真个说得直白到了极点“官唯余我子”,官家只剩这个儿子了! 当初孝愍太子过世,众说纷纭,或疑皇后或疑齐王,却哪个都不能明着说,为何?只因孝愍去后,官家唯余三子,个赵王看着像个废物,早早被人忘了,余下这两个,皆是东宫有望,真查出个二来,是其中之还好,若是两个都有说不清的事儿,叫官家指望哪个去? 所谓投鼠忌器,便是这个意思。 如今连选都没得选了,就赵王根独苗儿。这些个人半是两王亲随,少听过几丝风声儿,私下里也好嘀咕两句,平素也有恃无恐,所恃者不过是二王皆东宫有望,不值为个死了的儿子,弄坏了两个活着的儿子。是以赵王命格之说盛行,竟不能禁。虽有苏先生等人仗义执言,直说荒唐,也只是断断续续而已。谁个叫赵王是个废物,其余二王是个人物呢? 眼下却是叫个废物翻了身,二王随从面面相觑,四顾茫然,竟不知如何是好。内心惶惶不安,直到赵王妃命人取了赵王的印信,使心腹人等急往叩阍,这些个人方回过了神儿来。醒过来便开始着慌,先时不安是因主人家亡了,于今害怕却是因他们这些个随从竟眼睁睁地瞧着主人家死了,便是朝廷大臣不管,官家与两宫也不能叫他们活了。 且,眼前事乃是赵王所为,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总是皇家丑闻,他们这等小人物听了,也不知还有命也无?眼下却要如何是好?抢回尸身?似也不用去抢,赵王不似要扣着的模样儿。 赵王早领着儿女走了,赵王妃吩咐了家下人等将此处屋舍看顾起来,内心也不平静,忙追了赵王去。赵王两子着实叫吓着了,叫马钱子毒死之人,死状颇狰狞,非止面目扭曲,连四肢也弯扭得吓人。赵王两子未过十岁,虽有母亲师傅教导,自家也争气,乍见此情景,也有些受不住。二哥仅三岁,因不大懂生死之事,倒好些儿,只觉叔伯面容难看,心下不喜。大哥六岁,却已晓些事了,不免惊着了。 又传了御医来开了安神定惊的汤药来,两个哥儿服了药躺下了,赵王妃也自心惊,自服剂药。战战兢兢来问赵王:“王将两王如此炮制,如何与官家交待?”说着使流下泪来,“王便不惜妻子么?” 赵王道:“你有何可惧?官家拿我,我便上表,请将大哥过继于孝愍太子,若我死了,你便与你姐姐同住去。”王妃之姐,乃是孝愍太子之妃。赵王妃也顾不得哭了:“你如何说出这等话来?你……” 赵王道:“我早不想活了,可我就算是死,也不能叫那等恶人活着享乐!他们且与我道下去,十殿阎王面前对质去!二哥已在下头了,我可不能太迟了。”说得赵王妃又呜咽起来。赵王道:“休要哭,孩子还要指望你哩,这些年,因我无能,你们母子受委屈了。我必力陈令大哥过继,没有孝愍太子,便没有我们全家,你须记着了这样教导儿子,要柔顺孝奉太子妃才好。” 今日政事堂当值的宰相既非首相梁宿,亦非慈宫门下靳敏,乃是状元出身的另个人——田晃。这田晃闻了官家急召,还不知出了甚事,慌忙跑来,便见官家身前跪了个人,烛火之下,官家面色十分不好。田晃忙上前问:“官家,有何军国大事?”心中还要纳罕,有甚军国大事,总是要先经政事堂宰相过目,着实紧急者,方报与官家,否则便待明日早。此等大事,实是少之又少,、二十年间,也不过寥寥数件而已。且不经政事堂而直禀天子,实是奇也怪哉。 官家指地下的人,话儿都说不成溜儿了:“你、你你你,你问他!说!” 这叫官家指着的正是奉了赵王妃之命来叩阍的家人,他低着头儿,看不着官家动作,顿了下儿,觉着旁边儿没个动静儿,方乍着胆子抬起头儿,看着官家两颗眼珠子都要瞪将出来地看着他,根指头还指着他,转头,田晃也正看着他。忙个哆嗦,将今日之事说将出来:“我家殿下心中惶恐不安,故请齐、鲁二殿下来吃酒,将别时,不知为甚,二位殿下与王妃、哥儿姐儿道……殁了。” 田晃个踉跄,不由问了句:“殁了?” “是。” 官家已惊得拿不出主意了,直问:“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田晃毕竟是宰相,朝官家拱手来:“臣有话要问他。”见官家点头,田晃便问这人:“赵王家可有损伤?跟随二王的都有哪些个人?有无走漏消息?二王遗体现在何处?” 这人又磕个头儿,道:“我家殿下家安然无恙,唯王妃与两个哥儿惊着了。跟随二王的人正在府里守着二王遗体,王妃叫看严了门户,命小人来报。” 田晃便向官家请命:“官家,此事干系重大,暂不可走漏消息,令中外惊疑。臣请旨,命殿前禁军往赵王家,将二王遗体搬取回府,使禁军严围三家王府,对外只说,三王染病。后续之事,请官家明日朝后,与诸相、重臣再议。” 官家准了。 ———————————————————————————————— 次日,三王齐未到,又齐染病,且闻殿前禁军有异动,朝臣怎能不惊疑?次后七位宰相皆叫官家留了下来,又有苏正等老臣,宗正寺卿、吴王等宗室长辈,个个都叫留得摸不着头脑,田晃这个知晓内情的,官家不发话,他也不敢泄露,否则今日早朝便要有场大风波。 留下诸人随官家入了偏殿,心中皆是不安,似这等阵仗已许久未曾出现了。且昨夜有人叩阍事,许人都知道了,都在猜是否有大事发生。再看眼官家,眼下青痕宛然,眼泡儿还肿了起来,整个人摇摇晃晃,须得内侍扶行。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眼中皆有疑惑。苏正甚是担心,唯恐他这学生走着走着倒头栽倒。梁宿看眼田晃,田晃回他个苦笑,心道:眼下你心急想知道,等会儿听了,怕你宁可不知道了! 赵王府报信之人因田晃之议,叫秘密拘在宫里,旁人不知,此时夜也不曾好眠,又叫拎来说了回。众人听了,时竟想不着是赵王所为,盖赵王平日实是个“温和王子”。他有甚胆子做下这等事体?渐次便回过味儿来——纵使不是赵王做的,齐、鲁二王合家罹难,后头两宫又岂敢干休? 恰在此时,“护卫”赵王之禁军处又传来赵王之亲笔上疏。官家看了,肿了的眼睛都瞪大了。梁宿不得上前问:“官家?赵王可是有甚发现?” 官家抿抿嘴儿:“朕唯余此子了。”语气中竟是无比坚定。 赵王疏中奏称,孝愍太子之薨,他五内如焚,然上自禁宫下至朝廷竟然没个说法儿。他于孝愍太子薨后曾亲往为其穿衣,见其面容不平,四僵扭曲,显是非常之状,问过御医,道是与服食马钱子中毒而死相类。不想周围人等竟无人说出,实是叫人心寒。[1] 孝愍太子薨后,众人唯知问新太子是谁,竟无人关心孝愍太子身后无嗣。他请以长子为孝愍太子之嗣,过继之日,他往侍孝愍太子,以全兄弟之义。又言,自幼颇受孝愍太子照拂之恩,鲁王以继后之子,推他于地,扶他起来的唯二哥人而已。 官家也不将奏疏与众人传阅,便只说出句话儿来:“吾意立赵王为太子,诸卿以为如何?” 还能如何?你都已经说了,唯余此子,除了他、那也就是他了。众臣只能附议。至如孝愍太子继嗣之事……世间有哪个死了无嗣的太子能得即时立后的?如此置新君于何地?众臣都晓得这个道理,是以从先便无人提及。纵立后嗣,也须得新君践祚,江山稳固之后,由新君施恩。便是苏先生,也不欲此时生事。 管那赵王是不是瘸了,便是聋了瞎了哑了傻了,也只剩下他了,总不好叫官家大好的江山送与旁人罢?换了谁,也是不干的。想当初魏王李泰言以百年之后杀子传位与弟,太宗便知其伪。个中内情,真个唯有在玄武门下弑兄杀弟的太宗方能明察秋毫了。好歹赵王还是个男人,还能生儿子,所 分节阅读51 欲望文 分节阅读52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52 出两王虽不特聪颖,也不愚笨,不残疾。——这是众人心里想的,却不敢直白说来刺官家的心,官家……只剩这个残疾儿子了。 这等消息是瞒不得人的,此事定,便要传出消息来,道是三王饮宴,二王家遇难,赵王家受惊。无论皇太后抑或淑妃、皇后,先时皆知有人叩阍,正好奇有甚大事,是否是二王晋身的机会,哪料却是二王讣闻?时后宫几乎陷入疯狂。 何者?盖因几人都疑起了赵王来!赵王是官家亲生,官家回护他,他却不是皇后、淑妃亲生,虽是皇太后之孙,他那防克之名,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是谁个指使散播的。头是心头肉叫剜了去,头是块烂泥眼看要镀了金子贴上墙,你说焦心不焦心? 既不叫喜乐蒙了眼,便要疑惑起来,淑妃甚疑赵王真个是命不好,克这许人。皇太后:“休胡说!他那命格是怎生算来的,旁人不知,我还不知么?且,甚样疾病好叫旁人家子死绝,独他家子活来?!必有隐情!去,把皇后叫来。” 大家孩子都死了,却也免了时争斗——报仇要紧! 不时,皇后眼睛红红地来了,见面便扑到皇太后脚下,与淑妃两个抱头痛哭。皇太后直呼:“这是作的甚么孽哟~”又说,“叫人去大哥、四哥府上看着你,记着叫他们舅舅带着懂事儿的忤作、御医,我疑这死因有蹊跷。若真个是赵王,你我死无日矣!” 赵王并不曾想瞒着,哪料官家却想他做太子来?皇太后等人却使了懂医的人伪做原侯等人随从,随着看了回尸身。亲舅侯爵要抚尸痛哭,也只能由着他了,懂医的人趁势瞧了,几具尸身者是个死因——中毒。 陈氏脉炸了! ———————————————————————————————— 赵王禁令既解,虽则长子叫吓着了惊悸发烧,他却须得奉召入宫来谢恩。官家神色复杂,看他那歪倒的样儿也不觉碍眼了,只说:“你好生活着,我即日立你为太子。” 赵王当地跪:“儿不愿,儿心里太子只有个!齐王不行、鲁王不行、儿也不行!儿请以子继二哥后。”官家拍案道:“你懂个甚?!你那儿子才大来?我日归去,你叫他靠着哪个?他出继,便不是你的儿子了!是慈宫曾孙、中宫之孙!你能管得着他?好叫他再娶个陈皇后来?”说着便是喘气。 赵王愣,依旧道:“官既知,何不早行?二哥便也不用死了。”说便大哭。正哭间,慈寿殿传了话儿来,叫官家与赵王同往。官家道:“你随我来,到了慈宫,你甚话也不许说,与你茶水也不许喝,点心也不许食!” 赵王无畏,官家看得眼角直抽。到得慈寿殿,里头三个女人看官家便是泪眼汪汪,看赵王便是目欲噬人。赵王丝儿不乱,歪倒上来,行个礼儿,官家还说:“你腿脚不便,免与皇后、淑妃行礼罢。”将二女噎得说不出话儿来。 皇太后却细细打量这个从前不曾正眼瞧过的孙儿,越看越觉心口疼。他就活着恶心你!依旧是那拱肩缩背的样儿,依旧是那细里细气的声儿,连说话都还是般的口气。偏生是他害了二王,又成了仅存的个皇子,先时太子薨,朝廷不狠计较,便因继承大统之人要出自二王,今日因这般想法儿受益的竟成了这个凶手! 因果轮回……皇太后也不由去想这四个字来。又镇定了下来,说赵王道:“大哥、四哥往你那处去,合家不得回还,你竟全须全尾,倒是好!”赵王无谓笑:“我命硬哩。”听得官家眼角跳。皇太后拍案,又不知说甚好,那头皇后、淑妃齐哭将起来。此事不了了之,官家带着他这儿子跑了。 皇太后并不肯干休,说两个侄女儿道:“就知道哭!今日之事你们也看着了,这个祸害,真个成了祸害了!使他活着,陈氏族矣!” 皇后道:“如之奈何?官家唯余子了……”皇太后板脸道:“那又如何?事以事此,你道他还能奉你如母?”皇后语塞,淑妃切齿道:“纵是身死,我也要叫他身败名裂。” 淑妃生,自以悲苦之情无以言表。官家是她姑母扶上位的,却因有了元配,她只好做个妃子,先于元后生了儿子,便安慰自己:天下总归是我儿子的,她便做了皇后又如何?未及说完,元后生了太子。熬到元后死了,自以能扶正了,又为大臣所阻了,弄来个先前她都瞧不上的堂妹做了皇后,压了他头。压便压,当成你与我守着位子了,弄倒了太子,大哥依旧是长子。哪知皇后又生了个儿子。 到得最后,他非但儿子没了,孙子也没了,丝儿留恋也没了,淑妃如何能不疯狂? 淑妃咒誓要赵王死,引得皇后也恼了,官家身子大不如前,这几年宫中个婴儿也不曾生下来过,连抱养个都不成。此时若由着赵王得意了……李才人可是叫她们道逼死了的。 三个女人抱成了团儿,又传言出来,道是赵王害死了二王,赵王真个是命硬,先克太子、后克生母、继克二王全家,若容他活着,下个便要克了官家。 流言传得极快,半日后街知巷闻,许墙上都刷了揭帖,梁宿急调了禁军,不消半日揭了个干净,京城中却是人人知晓了。——人都不信是赵王做的。赵王听了街上流言,却又说:“他们对不起孝愍太子,孝愍太子去了,与孝愍太子死状样,乃是因果报应。”众人却都愿信了,实因两宫待这太子不如二王好。 民间尚且如此,文武官员等知悉内情。连同二王死状、赵王宴请等并都有消息灵通的人打听出来了。 洪谦张大了个嘴,声儿也发不出来,竟是傻眼儿了——万没想到赵王竟然如此果决疯狂!他肯扶赵王,乃因与齐、鲁二王实合不来,又赵王也不是那等阴狠之人。眼下……他简直想哭,好似又回到了洪妈妈家死的时候了。 我怎地这般命苦?遇上了这么个人儿?官家又只有此子,简直非他不可!这可要如何找个下家? 愁的非止他个,苏正、梁宿等人头发原是花白,是再急不白了,却开始往下掉来“浑欲不胜簪”。这些个人,原因二王薨逝想的也是赵王,然这等手段,不能不叫他们心寒。个个往宫中寻官家:“怕是赵王做的罢?”这等老油条,闻着风儿便知上风头的是龙是凤,如何猜度不出内情来?先时不知内情便罢,眼下知道了,哪怕唯余赵王个,这样的人也不好叫他做太子了。 官家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那样儿,已叫人猜着八分了。却也不敢即说,若问罪赵王,官家便无子了。不问?如何能放心叫这样个人来做太子?不是赵王,又要如何善后?真个愁煞人!以苏正的见识,赵王所为真个是失德,出手灭两门,性情暴戾,实不堪为君。然赵王脉又是官家仅余骨血,苏正便要说出“远蹿边州”,也要先在肚里苦恼回。蹿了赵王,官家只好过继,则赵王脉,还能活命否? 慈寿殿里皇太后却有主意:“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儿了,事关合族存亡,那等阴毒之人,要他活着,我们俱没了活路。他既害我两孙性命,我便要他死上死!” 淑妃道:“赵王尚有两子,亦是官家血脉。” 皇后冷道:“他害我孙儿时,却不曾这般想过!” 三人便想,必要赵王合家偿命来。哪料不等他们动手,赵王长子因受惊发烧,竟没挺过去,吃了几天药,竟死了。慈寿殿称快,皇太后又有计较,宣了原侯来,要他悄悄儿看回,看京中宗室近枝,有何等亲近好男儿,合适过继。且要原侯看那:“不可太幼,恐不得看到他成长,我便要去了,届时皇后占着长辈名份,你们抗她不过。要个年长些儿的,又不曾娶妻的,将三姐许与他,我便助他入继。” 原来这陈二姐早有人家了,今年科考后不久便定了亲,这三姐少她两岁,豆蔻年纪,较乃姐沉稳有度。皇太后虽觉她有些儿拘谨无趣,却觉要做大事,三姐总强过二姐,是以有此说。 又议定要谋赵王性命。 岂料赵王无所畏惧,那头官家似是头回发觉还有这么个儿子要回护般,配禁军护卫且不提,空前强硬起来,且命捉那真归案,说他诽谤皇子、妖言惑众。也不知怎地,便在真的房儿内起出许法器符纸,又有上书诸皇子名讳的符咒来。此事非同小可,前去锁拿的禁军慌忙上禀。 钦天监也来凑趣儿道:“夜观星象,果有不利有皇子者。”又说,他们不是道士,于符咒不甚懂,偏又荐了个丹鼎的清静来看符,道是符篆派的恐与真有牵连,不如叫这个丹鼎的来看看,总归都是道家人。 这清静原还恐真不是自家弄下去的,是发案死的,要受诛连,便将真说得十分不好:“他这是学艺不精,是要祷齐王得登大位,不想符儿画错了,将人咒死了。从来学道之人不敢违天道,天命不在齐王,祷亦无用!我等正道之人,是不干这个的。” 官家愈怒,梁宿趁机请诛真,又将真脉逐出宫廷。只要不须直面皇太后,官家又有宰相撑腰,下旨也下得痛快。那头大相国寺里也开场讲经,说那因果报应,孝愍之逝,天下哀之,二王并薨,死状相类,以此说法,真个叫人信了“恶有恶报”。 却将赵王脱了罪来,不说他侠肝义胆,却少有人骂他残害手足了,虽知他做这个事未免太绝,却也不能说不是有情可原。既不好评论,便只好丢往边。那京中的茶楼酒肆,又开始猜测起为何真必要祷齐王得登大宝?如此,孝愍之薨真个是有内情了?是否便是齐王害的? 似这等人心向背之事,实非上位者权势所能及,只得由他去了。皇太后加紧要治赵王,又指使翻出许脉案等来,然赵王不认,谁个又敢去审他?赵王府上下正欲借这从龙之功,谁个又肯平白诬自家主人? ———————————————————————————————— 岂料赵王却为诸人解了疑难,他仰药自尽了!临终写下遗书,还传得街知巷闻,其言殷殷,称不能代太子死,是终身憾事,今大仇得报,再无牵挂,遗书请将次子过继于孝愍做儿子,也好不绝了太子血脉。 又嘲笑,他哥哥死了,往百姓人家放,也要过继个儿子来好供碗饭,到了天家,人死了,兄弟只顾争夺储位,巴不得太子无子,竟无人关怀太子后嗣。他蒙太子照拂,无以为报,自家本是畸零之人,也不求甚后嗣,只求太子后继有人。且言,太子与二王乃兄弟,若二王有嗣子,太子亦须得有!若太子无嗣,二王便地下忍饥挨饿去罢! 事已至此,真个峰回路转。 洪谦叹回:“赵王,真人杰也!”也不能说做得便对,该悄没声儿地叫这两个死了,余下事岂不随你摆布?却也赞他待先太子片赤心可昭日月。 苏先生却将写好的表章收起,他这表章上写着,虽余赵王人,然赵王其心不正,不可为君,请蹿之远州。赵王此举,却是洗了自己,却又显得做事不周。苏先生叹回骂回,烧了表章,于廷议上力陈二王谋害太子无凭无据,赵王谋害二王,也是无凭无据,两下扯平。与赵王争了个“隐”字为谥,另二王之谥,却是哀怀,曰齐哀王,曰鲁怀王。 官家欲抚赵王之子,非特皇太后等不乐,连同苏先生、梁宿等亦言不可了,则是赵王行悖乱事不敢拥立其子,再则又恐此子入禁宫便不得生还,官家便真个没了血脉了。 两头都不答应,官家也强硬不起来。只得将赵王三岁之子封为安王,付与太子妃王氏抚育。 至此,官家膝下便空,中外震惊。 ☆、77攘动 官家此生,少年时从未想过自己能做天子,及做了太子,也少果决。这分柔弱在他做了官家之后,竟没能改过来,真个是时也命也。官家心想做个好人,上孝顺皇太后、下慈爱诸子女,也常纳谏,也不奢侈,毁就毁在为人君而不英明果决上。 官家好歹是个男子,自家有儿孙,哪个想过继来?朝臣自然是不应的,赵王之事,虽则外界只是流言,肉食者皆知内情,固然连苏先生这等方正君子也要同情他“事急从权”,却不能说他做得对极。不问他的罪过,已是因着心中有些怜悯,使其得以王礼入葬,又不追究妻子,若想再进步,却是不能够了。 慈宫是不肯的,赵王与陈氏打下了个死结,再叫赵王的儿子登基?哪怕那个是曾孙子,皇太后也是不肯的。非特不肯令他登基,连养在太子妃那里,皇太后也不乐见。在这条上,朝臣们与皇太后都是个意思:赵王次子不可养育宫中,顶好京外寻个地方儿安置了,以免再生后患。 朝臣为的是国家安宁,免教这孩子生长宫中生出甚不该有的心思来,届时若做下甚事端来,官家方是真正的断子绝孙了。这也是保全此子的意思,只要他不沾事儿,众人议个有情有义的新君来,还能保他命,好歹能做个富家翁。 慈宫却是不想便宜了赵王血脉,是为着若这孩子养在太子妃膝下,意义又有不同。太子妃与赵王妃是亲姐妹,与慈宫只差没有撕破脸,天下舆情汹汹,皆疑这赵王为兄报仇,后被逼勒自尽,两系只余子。亏得天家与旁处不同,否则王氏家要为闺女出头儿,将这孩子过继往太子妃名下,便是现成的太孙,谁也比不过他。 两处使力,终是朝臣说服了官家,梁宿说以保全:“置于禁宫之中,官家放心否?置于众目之下,官家放心否?”苏正说得直白:“其能自保乎?”不能,连同官家也不敢说若真个青眼看他了,能保着孩儿平安长大。众人虽未说出口,心中早认定慈宫不安好心了,否则不能说出这些个话儿来。官家不得不默许了不日将赵王次子出京安置,命赵王妃随行,为保这孩子,他又令此孙袭赵王爵,也不降等,朝臣等也默许了。 苏先生因与官家亲近,性耿直,说得真是鲜血淋漓:“臣请官家且休关注他人,请为江山社稷保重自身。国赖长君,慈宫占着大义名份,官家若病不起,又或不能视事,慈宫要过继谁、便过继谁了。届时母后临朝,也未尝不可。” 这话儿说得梁宿都不由深看苏正眼,梁宿晓得他这个老友,耿直尽有,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然却有几分呆气。若是讲经说理时,他也是其言滔滔、人不能辩,若说这些个阴私人心,十几年前,他是说不出来这等过于通透的话。 官家惊,细想,也是。他是极信苏先生为人的,这位先生从来不说些没来由的话儿,纵先时也讲些个空泛大道理,也是有据可依的。 田晃跟着,想自家也是宰相,不好叫这两个人将话者说尽了,心动动,道:“皇子相继凋敝,不知下个是谁?” 官家默然。几人趁机说服官家,于子侄内择其厚重者入继。梁宿又说官家及早动手,也好挑个自己喜欢的嗣子,免叫慈宫先说出人来,届时官家是听呢?还是不听? 便是靳敏也劝官家:“先下手为强。” 靳敏这般说话,倒叫官家将他顿好看,这靳敏是因慈宫常识而为相的,官家对他说不上讨厌,却也喜欢他不起。靳敏不由苦笑:“臣终是个读书人。”他论起资历等,差着众人些儿,然做官的人,武将万里觅封侯,文臣,自然是想拜相。求而不得,几成心魔,不得已,走了慈宫的门路,竟叫他做上了宰相。 人便是如此,无时便想有,有了又嫌来路不正,恨不得叫众人都忘了他的来处、曾做了甚丑事方有今日。靳敏便是这种人,不好说他坏,也不能说他好。想得的都得了之后,便想要名声儿了。每日里因依附太后叫人冷眼相待,他这日子过得也不甚舒坦。且正如他所言“终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有的心,他也都有,为臣者依附后宫,自家都觉羞惭,不肯认账。 若依的这位慈宫是个贤后便也罢了,若慈宫有为能做武则天第二,他也认了。这上不上、下不下的,实是憋气。是以宰相聚议之时,靳敏想这倒是个好机会,失了这次,往后想证明清白也不可能了,便倒戈,言辞颇慷慨。 靳敏既如此,许原本便不喜外戚的人,是如此了。昔年陈氏尚不如眼前张扬,众人忍也便忍了。眼下连太子都叫害死了,赵王也叫逼死了,再忍,他们便也白读这些圣贤书了。靳敏既明心意,便说:“恐出继事上,慈宫要生事端。或择与陈氏有姻之家,抑或将陈氏女许与新皇子。” 苏正便甩袖儿:“国家养士年,正为此时!” 说得众人也慷慨激昂了起来,是以便有齐劝官家之事。 官家迫于形势,只得答应了过继之事。此事虽议定,却仍须与慈宫说声儿,官家步履沉重往慈宫去,他这张冷脸儿,众人也不觉得有异,凭谁个儿子个接个地死,也摆不出甚笑脸儿来。明明有个亲孙,还要过继子嗣,他的家业还是万里河山。怎好不木着张脸、僵着两条腿来? 哪料皇太后竟温言抚慰他,也对他说:“东宫不可久悬,国赖长君。”她心里的盘算乃是过继了个年纪小的,若叫过继给了孝愍太子怎生是好?临朝便要算上太子妃王氏份儿,王氏与陈氏从来不是条心。哪日有个身上流着陈氏血的皇子被册做了太子,皇太后方觉得她这才能安心。她且急着将娘家侄孙女儿嫁与嗣孙做元配正室,再生个嫡长子来,这才叫圆满。 官家见皇太后也应了,便干巴巴地道:“如此,请娘娘保重,儿前头还有事。”皇太后有心留他下来,说以自家心中取中之人,官家却躬身儿走了。 ———————————————————————————————— 官家无子,又要过继嗣子,消息传出,京中便攘动了起来,宗室们的心几要跳出胸膛!过继!将来便是要做官家,万里河山,锦绣天下……许人仿佛自家人已入主东宫般,欢喜得将要喘不过气儿来了。 本朝宗室虽有爵位,却无封地,只好靠些个俸禄与初封时的赏赐过活,有本事、有门路做个官儿的还能有份儿俸禄,这些都没有,能娶房好妻打理家业,又或自家有本事经营,倒也能过得下去。除此之外,穷死的穷死、买卖婚姻的买卖婚姻。许人过得实在不甚体面。 眼见天上掉下个大饼来,半是要抢的!纵有几个冷静自持的,也要淹在这片热炭团儿般的心里。宗室们活跃起来,也有往姻亲处打听的,也有往宰相门前探问的,也有使妻子往慈宫请见的,有拿钱朝内侍们买消息的。京中几看不出官家死了儿子的迹象。那茶楼酒肆里的热闹新闻,便也改成了“我听某某说,官家想要甚样儿子”、“某王请见了”、“原侯往某王家中去了”,先时诸王死讯、继母不慈等等话头儿早经放下,竟似从未提起过般了。 苏先生往那街上听了回,心中连连叹气,又生怒意,这等事情,竟是只与这些个看客做谈资了!气得也不听了,里里外外也就那么几句了,苏先生下得茶楼来,将眼张望……又不识得路了。不识便不识罢,他四下里踱着方步儿,心事重重,只想着这些个宗室,过继个甚样的与官家好呢? 头走、头想,忽而觉得周围安静了下来,原来他已走出市坊热闹地儿,四下里高墙深户,前头忽来了队人,竟是梁宿。梁宿将眼看苏正,见这老友身旁个随从也无,便知他这不是特特来寻自家,又是走失了的。来便来了,走失了还能走到自家门首,也算得是缘份了,梁宿将苏正让进来,回头嘱咐句下人:“往苏学士府上送口信,便说学士在我这里,请夫人不要担心。” 梁宿将苏正引到自己书房,门儿关,说起事来。眼下头件要紧正事便是官家过继之事,苏正因问:“政事堂有何定议?”梁宿道:“哪里来的定议?说来与官家血脉最近的乃是先帝第九子,当年那些个事也算是过了,老兄弟里只余这个了,谁知……他竟是三代单传,只有子孙,这如何过继得?” 苏正道:“那便只有再往上寻辈儿从先帝兄弟处寻来了。”梁宿道:“正是。”苏正奇道:“我记着先帝兄弟余下的倒比官家些儿,吴王、燕王皆在,越王虽前几年薨了,子孙也不少来。何况吴王子孙之繁茂,他自家都未必数得清,燕王十余子,孙子不消说。你愁得甚?” 梁宿将头歪,看着苏正,苏正叫他看得莫名其妙,便也歪头看他。半晌,梁宿笑了:“你还是这般模样儿,先时我还道你开窍了,原来……”这话说得叫人摸不着头脑,苏正皱眉道:“你究竟想说个甚哩?”梁宿道:“你难道不晓得本朝宗室最好做的事了?凡人提到宗室,好说个甚?” 苏正竟也愣愣跟着重了句:“好说个甚?”梁宿气道:“买卖婚姻!”苏正真个呆立当场了:“这可如何是好?” 宗室过不下去了,把个女儿嫁与个富商,也不陪送甚财物,反白得许聘礼,到了婆家,宗女应铺陈自也是婆家出,还要算做宗女的嫁妆。这等事,说出来都污人耳朵,却是许宗室会做的。盖因宗室难做显宦、不好经商、轻易不好投军,又要过得体面。嫁女的算是好的了,还有娶进商家女做媳妇的,是说不出口。要这样人家出了个官家,则官家便要有商人姐夫、妹夫,商人外甥,抑或是侄儿有商人舅家。这些个商家再仗势欺人,丢的是天家的脸面。 从来“与民争利”便不是个 分节阅读52 欲望文 分节阅读53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53 好话,这亲自上阵做买卖的,又算怎么回事儿呢?不到万不得已,真个不能择这样人家的孩子入继大统。 苏先生道:“我原想着,过继之子须得体貌端正、文武皆修,又有孝悌忠义之名。且,顶好是嫡出的。于今看来,这些个都不要紧了,姻亲上头,才是真个要命哩!”又问梁宿,“可有无此等姻亲的?” 梁宿道:“概莫能免,硬要说来,唯有三数人,兄弟家有与商家通婚的,自家却是没有的。” 苏正长出口气道:“那便好,左右有十数个可选的。录了名儿,咱们看回,名声十分不好的黜去,余下的悉交官家定夺便是。” ———————————————————————————————— 这头苏正与梁宿说得热火朝天,那头洪谦却在与清静品茗。清静如今不说春风得意,却也不似先前那般忧心忡,常怀抑郁了。真伏法,他的名声显,实是道门里数数二的人了。两人处说的,也是这官家要立嗣子之事。 清静道:“如今外头可热闹,便是贫道这等化外之人,也不免听了些儿风声。”洪谦道:“左右坏不事儿,你我还是照旧过日子罢了。”清静道:“果真?”今日是他下了帖儿请洪谦来的,为的就是说这个事,怎会叫洪谦轻易挣脱了去? 洪谦挑眉:“不然还能如何?这许宗室,合适的没有百也有八十,你推这个、我推那个,时半会,哪能有个结局?”清静笑道:“令婿似也在选?”洪谦也笑:“慈宫未必喜欢他。纵喜欢他,又未必喜欢我家大姐。只要不是姓陈的坐龙庭,旁人于我无碍。也不知是怎地得罪了他们,真是。” 清静道:“说起慈宫,还真个是。原侯数日拜访了许宗室人家,见了不少‘外甥’哩。他倒好看好燕王家两个孩子,闻说夸个不迭。燕王家内眷拿着两份儿庚贴好叫贫道推算番,是个甚命数。贫道看着也是寻常,他家便不欢喜。” 洪谦道:“忠言逆耳。”清静道:“罢罢,贫道打机锋也打不过你,便不兜这圈子了,只问句——真个不心动?”洪谦道:“我劝道长也休太活泼了。”清静点头,又忍不住打点。洪谦笑道:“我区区七品官,能知道个甚?我只知道,凡事总不好只看开头儿。政事堂与慈宫,还不定是个甚事儿哩。道长不动,自有人求你,动了,便是你求人了。” 清静笑道:“我也不求人,我也不须人求,只要您休忘了我还有膀子力气便得。”洪谦举茶杯儿,清静与他以茶代酒,碰了个杯。 洪谦心中所想,实不是清静以的那般,且不说这些个凤子龙孙如此之,便是少了,又岂能笃定必是九哥了?闹得狠了,想要的得不着,日后如何自处?如今陈氏已招了众人不满,眼得到了亏溢之时,洪谦何须再去画蛇添足?了不起到时候将陈氏算盘打碎,这等事上,个御史,成事不足,败事却是有余的。 与清静品完茶,洪谦便回家去,问玉姐时,玉姐却不在家,秀英道:“她去看她婆婆了。” 玉姐正在九哥处说话,本是申氏想她了,又赶上休沐日里九哥在家,申氏便也与他两个行个方便。申氏是不自安,自打宫中出了这道旨意来,她心中便有些儿气不平。儿子或可入继于孩子前程固然是好,她又舍不得,说与郦玉堂,郦玉堂笑道:“你又操的这些个闲心!九哥那辈儿,少族兄弟?”申氏便也失笑:“是哩。旁的不说,王府里头住着的与他年纪相仿的还有四、五个呢,拳高拳低的,都差不离。” 毕竟心中不大妥当,总好与人说个话儿。玉姐猜着她的心意,也不直说,只说:“秋老虎最是烦闷,您若心里不自在,不如往庙里烧回香,听听经来,心静自然凉。”申氏想也是,道:“果然是我心里不安呢。又甚好不安的哩?”看玉姐捂着嘴儿在笑,便也失笑道:“这京里怪乱的,弄得人心都乱了。”又推玉姐去与九哥说话。 前因三王之薨,六姐的婚事只好再延期,九哥是六姐之弟,定亲定得早,成亲最好是在六姐之后,是以玉姐与九哥之事要晚些儿。 九哥直避在处等着哩,待玉姐携着朵儿出来,他便携着书童儿于道儿上拦着。那书童儿机警,腆着脸儿要“请小朵姐去吃茶”。朵儿将脸儿仰:“你好没计较,孤单寡女,谁个与你吃茶去?”说得书童儿臊红了脸,再看朵儿,她又紧跟着玉姐了。玉姐道:“你不想,便不去。”朵儿痛快答应声。 九哥抬头,见玉姐含笑看着他,便说:“我有话与你说哩。” 朵儿接口道:“那你两个不许走远了,我须看着,还未成亲哩,回来不好与家中官人、娘子交待。”说得九哥也勉强笑了笑,拉着玉姐手儿往处墙根下了,朵儿双眼睛,便往那处看去。书童儿上前要挡着:“人家两口子处说话,你看甚哩?”朵儿把手将他拨开:“你休废话,还未成亲哩,再絮叨,我打你。” 那头玉姐见九哥面色不对,便问:“你怎地了?有甚话要与我说?”九哥定定看着玉姐,见她双乌溜溜眼睛也正定定看着他,沉声道:“如今京里的事,你听说的罢?”玉姐不与他再打机锋,道:“京中事,不知你说的是哪件来?最大的?”九哥点头:“自宫里旨意下,要各家宗室男儿整装待宣,打从王府往下,都是片热闹。” 玉姐便问:“那又如何?”九哥道:“官家恁侄儿,哪轮得到我哩?与其丢丑,不如先退步。”玉姐有些儿讶异道:“人是的,究竟花落谁家,谁个也不晓得,你如今倒有这个想头儿,是你自家想的,还是?” 九哥道:“王府里可热心,爹娘也有些儿心动。只是……不瞒你说,家中兄弟虽,独我个儿是娘生的。我不说必能入继的,单是想想要抛了亲生父母去争名夺利,便觉不自在。不是说甚国家大义,要续甚绝嗣,我止心疼我娘来。” 玉姐想了想,她只要不是她家得罪过的人得势便好。九哥是她将来夫婿,总是要听他的,这事上头,干系血亲,她实不好硬拿主意,且宗室这么人,为个不定之事硬要九哥上前拼争,实还不到那个份儿上。 便笑唤:“九哥。”九哥应了声:“嗯。”玉姐又唤声,九哥又应,如是者三。玉姐方道:“看,我唤九哥,你便应了。只要你还是我的九哥,管你是无名宗室还是千牛卫将军,抑或其他,我总与你处罢了。” 九哥低声道:“你只别当我没出息便好。”玉姐笑道:“未及弱冠便官从四品,你没出息,哪个还有出息来?往年在江州的时候,你还没来哩,我伴着我娘、纪主簿家何婶子同往慈渡寺里上香去,你猜何婶子祷的甚?” 九哥便问:“她说甚来?” 玉姐笑道:“她说,休叫何主簿官儿做得太大,否则,那就不定是不是还是他男人了。” 九哥握着玉姐双肩道:“你是我求来的,我怎不是你……”后头两个字,却羞得说不出来。玉姐伸出食指来在脸上刮上刮,从他手下溜了出来。 玉姐回到家中来,因事关重大,便将事与洪谦说了,洪谦便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玉姐笑道:“若机会在眼前,我也不会放了,止眼前百八十号人儿,何苦出那个头儿?叫人看了好说个‘如蝇逐臭’,成了也不好看,不成徒惹笑料。” 洪谦道:“且看罢。人虽,总要依次选取的,生得好看的、嫡出的、家中兄弟的……”玉姐摆手道:“那可不干我的事儿了,等九哥有幸留到最后,再说罢。慈宫未必愿意见我哩。”洪谦冷笑声,也不接话,暗道,她还不知怎样死哩。 ———————————————————————————————— 皇太后再想不到洪谦将她看做了半个死人,正携着三姐、原侯同母弟家的三姐、四姐,三个姐儿在宫中漫步。将宫中规矩、殿阁楼台、职事处所,指与她们。三人半是懵懂,半是有悟,皆听了。 那头原侯也看了几个宗室,回来报与皇太后:“燕王家有个,可惜与方家姐儿定了亲了;越王家个哥儿,也是生得相貌堂堂,却是未婚。” 原侯看人,也是与旁人般想法儿,好要生得好的、出身正的。这两个都是嫡出,又生得好,年岁亦可,是以报与皇太后。 皇太后问了又问,方忆起来:“燕王家那个七哥?好俊的哥儿。越王家……”越王家那个,面相嫌刚毅,恐性格也刚强,那便不好摆布了。皇太后心中,取中的便是这个七哥,止这婚事不好办。皇太后便不由皱眉,原侯因问何故。皇太后道:“他原有了妻,难道要三姐重蹈覆辙?” 原侯笑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方氏女比我家出身次着头,事成时,许她以妃位,想也不算亏待了。没有咱家,这七哥连个郡王郡公也做不得,方氏得个四品诰命也顶天了。” 皇太后这才点头:“是这个道理。” 原侯便将此意转达,那头燕王家思忖再三,竟真个答应了。明晃晃的御座在眼前,何惜女哉?!便是七哥,嗟叹回,也点头应了。宗室眼中,官家每叫慈宫压制,慈宫坚持之事,无有不从者,燕王家不肯得罪皇太后,自然只好请方氏委屈下了。 方家那头,这口气不忍也须得忍了,盖因事关重大,家中尚有家老小,不可因女而祸及全家。那方氏性虽刚烈,耐不得父兄以全家事相付,只得忍了,却见七哥:“若得七哥世顺遂,妾甘愿居侧室,只七哥休忘了你我情份。”七哥又是感佩又是愧疚,许下无数诺言来。 燕王家与方家再无波澜,哪料原侯家却出了岔子,三姐年纪虽小,却有主意,听闻此事,琴也不弹了、字儿也不写了、书也不看了:“我不要!”说着便哭了,原侯夫人本是悄悄说与她的,不想她竟这般激烈,待要说她时,她已提着裙子跑了 ☆、78婚事 却说是陈三姐乃是原侯嫡出,虽不及二姐活泼招人的眼,毕竟是正室之女,应份例俱是顶好的。虽不引人注目,也不曾有人亏待过她。与二姐不同,她是个喜静不喜动的性子,虽也会些闺阁游戏,却不常与人戏笑玩闹,最爱静坐,或观书或习字,或是想事。闺中呼为“达摩”,以言其不动如山。 原侯夫人再不曾想过三姐也会这般愤激叫嚷,这等好事旁人求且求不来,这个犟种不喜也便罢了,竟然恼得这般醒目!原侯夫人叫这闺女这般作态惊着了,直到使女养娘们追喊:“三姐。”原侯夫人甩头:“噤声!叫个甚?!随我寻她去!都与我闭嘴,方才的事儿,个字儿也不许传出去,谁个乱说,我体拨了你们的舌头!” 使女养娘们个个噤若寒蝉,垂下头来心下难安,打着眼色,路随着原侯夫人也不再使人唤三姐过来,径往三姐房儿里去。三姐跑回房里,住她间壁的二姐听着了动静,要来看上看。二姐自订亲,订的也是个侯门子,许的是安化侯家的儿子。自以可惜早许了半年,否则正可赶上今遭盛事。 二姐原还羡慕三姐好运气来,心里泛着些儿酸意,及至妹子房里,见三姐眼睛红红,使女正打水与她洗脸。二姐不由吓了跳:“你这是怎地了?遇上甚上了?”三姐道:“没甚,风吹沙子迷了眼睛。”三姐是个肚里有主意的,下定了决心便难改,二姐偏是个好事的,必要问,终是问不出来,反将自家问得暴躁了,甩帕儿:“我不管你了。”抬脚便要回房,三姐起送她。 二姐见妹子起身送自家,依旧不肯说这内里缘故,走得快了。门旁遇着了她母亲原侯夫人,原侯夫人道:“你来做甚?”二姐道:“三姐好生奇怪,我来看看,问她她也不说,真是个闷葫芦。”原侯夫人道:“你将要出门子的人了,做几样针线儿,到婆家也好送个人。”二姐撇嘴儿:“我回去了。” 母女两个话毕,原侯夫人来看三姐。那陈三姐往闺房里整红妆,卸了簪环首饰,正要衣。原侯夫人不须避忌,只管进来看着她:“你又犯的甚个毛病儿?这等大事,岂能由你任性儿来?” 三姐衣裳也不换了,低头垂手,对原侯夫人道:“娘休问,我寻爹说去,看爹说有理没理。”原侯夫人目瞪口呆,回过气来怒道:“我便是这般教你与我说话的?”三姐紧抿了嘴儿,再不开口。原侯夫人拿她无法,只得叫来养娘看紧了她。 待原侯晚间归来,原侯夫人长短将事说了,原侯不由皱眉道:“都这个时候了,她怎还要闹别扭来?”原侯夫人道:“我也这样说来,她说有话要与你说,再问,她也不与我说,不如便唤了她来,听听她有甚心思。”原侯首肯,使人唤了三姐来。 三姐过来,将这夫妇二人吓了头,只见三姐头上光光,不戴簪钗,身上素素,不见文绣,齐道:“你这是怎地了?” 三姐当地跪,落泪道:“爹娘容禀,前听娘说那燕王家事,那家实非良配。” 原侯道:“你又知道了?你懂个甚?长辈肚里自有本账。” 三姐道:“不过是连横合纵罢了。爹与慈宫可曾想过,他家与方家定亲许久,只差走礼,如今为着储位便能抛弃,是何等薄情寡义之人?婚姻本为结两姓之好,他结而复叛,何等无信?既是无信之人,如何得敢以身家性命相托?得登大位时,他再要寻那微时剑、思那旧时衣、爱那糟糠妻,我却往何处去哭来?他那时大权在握,还不是想做甚便做甚?人只好说他念惜旧情,是个好人,谁个想我处境?爹此议,实是为人作嫁!” 番话直说得原侯羞怒不已,拍桌儿道:“胡言乱语!且看当今官家如何?还不是听着慈宫的?先时淑妃身上吃了亏,如今长辈为你筹划,休要不识好歹,方家都答应了,你为他们操的甚心来?家里养你这十几年,就是要图你个忤逆么?” 说得三姐道流泪道伤心,叩首道:“难道我是为了自个儿?前有汉宣后有光武,你帮了他,他坑了你。” 原侯怒道:“他敢?!此事你休管,安心待嫁就是,”缓了口气道,“慈宫必会要他盟誓的,他不敢违。霍氏之废乃因霍显毒害元后,郭氏之废也是真定王谋反,我家又不要谋逆,哪会遭祸?” 三姐说了这许,她父亲句也不曾听进去,不由失望已极,又叩首道:“爹既心意已决,便请放女儿出家,为祈家宅平安。”原侯气不得,转脸对夫人道:“你教的好女儿!你与她说!”拂袖而去,往个新宠的美婢那处解闷去了。 原侯夫人年轻时也是张利口,却说不动这闺女,气极只得将她关在房里,不许她出门儿。三姐只在房里呆坐叹气,又要绝食明志,连着五、六日,饿得起身的力气都没了。原侯见她这般,实是瞒不下去,只得回复皇太后,如此这般说。 皇太后命三姐入宫来面陈,三姐就着小菜喝两碗米汤,慢回过神来,又含两片参片,到了慈寿殿,才能对答。 皇太后道:“事到临头,我如何能退得?先前为着立后的事儿,为避嫌疑,家里原在外任、或是领兵的都叫召回了。再不挣扎,只好与这京中诸侯般,泯然众人矣,不出三代,你家中这许人口,分家,还剩甚家业?” 三姐道:“总是舍不得这权势,家里荣华富贵也够了,家里本是随太祖打江山的,当靠着男儿争气,纵时低落,只要人口气性尚在,刻苦上进,何愁家业不兴?如何反要靠女儿……”她家男丁并非个不落全召回京,她的亲哥便在外头做个偏将,她叔父比她哥哥还要强些儿,已领军。皇后那头的陈奇原先也有些个“军功”自领军,只是前些时候事发叫罢了。只恨勋贵人家子弟读书考试的甚少,家中没甚读书人。 皇太后叫她噎着了,怒道:“你不愿,自有人愿!家业不兴,你倒能嫁得好人?你自幼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住的高楼广厦,用的诸般器具,赏的名人字画,哪样不是荣华富贵来?百般娇养,倒学会教训长辈了?惯的你!男人争气?男人有男人的争气法,女人有女人的争气法!总不成你只消百般享用,点事也不消做罢?你便是这般回报父母的?” 说得三姐又糊涂了,眼神迷惘瞬,复叩首道:“便叫我死,也不皱下眉头儿,何况嫁人?只这个人,嫁不得。” 皇太后疑道:“你看上别个人了?” 三姐既羞且愤:“并无!若有私心,管叫我天打雷霹。” 皇太后缓声道:“你小孩子家,读几天书,便道能指点江山了。肯看长远是好事儿,只休看岔了。他便是个刘秀,郭圣通肯送他包末药,也不致为人作嫁,顶两败俱伤。没脑子、心不狠的人,有好姻缘她也能糟踏了,日子,总是人过的,是好是坏,端看你的本事。先帝昔年宠过少美人,眼下这些人何在?” 三姐不语,皇太后又道:“甚叫男人争气?你道恁般容易?你大哥,是不是争气?他能出头,是因他是原侯嫡长之子,是我侄孙,否则天下勋贵子弟这许,怎地就轮到点选了他了?你道这街上闲逛吃酒的人里,就没人比他强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听着不坏?你知天下少田舍郎?登天子堂者又有几个?的是连笔纸都买不起的!这等还要读书?遇着灾年,自卖自身做奴婢,只为求口饭吃的都有!” 三姐道:“外头哪有这般险恶呢?咱家……纵时,熬过这阵儿便好。”皇太后道:“怎生熬?你娘那套首饰,你知道要少钱?她能忍着秃了头不戴?成体统么?那田庄商铺,你没了权势,还能与现在这般拿这许租子?做梦!不几日就得成了别人家的了。你道今日不争,明日还能这般消闲?你奉承过人没有?除开这里,你往哪处去,人都敬着你,你道是为甚?真个因你人品贵重?” 三姐叫皇太后说傻了,竟觉这皇太后说的,也是这个理儿。皇太后赏她首饰、绸缎,叫人送她回家,安心备嫁,又与燕王家将事办起。 前头与方家只是商议,因日子不对,总凑不上,尚未曾放定,燕王家应器物却是齐全的。卜测了吉日,却因靠近的这个日子离三王丧期太近,燕王家又是宗室近枝,不好太过匆忙,恐惹物议,只得择了另个日子,又与三姐八字不合,来二往,再定的日子却已是年底腊月了。 ———————————————————————————————— 燕王家七哥与原侯家三姐定亲,事未定,亲中宗室暗骂燕王家奸狡!却又无计可施,谁叫人家捷足选登了呢?且燕王家七哥生得也好,真个温文尔雅,平易谦和,真个要拿自家孩子与他比,倒好有大半儿比不过他。 时间京中风声,好似他真个要做太子了般。然则彼时三王初丧,这七哥连族兄弟的孝期都还未过,并不敢张扬,恐御史参他“不哀戚”,因小失大,只与原侯家来往。这般做派,却又叫宗室再骂无耻。 虽不敢带出来、亦不敢说出来,心中难免不快。吴王常于家中大骂:“慈宫竟是要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中么?好将人做猴儿耍哩!不如将三省六部的官员悉赶回家,将三公九卿全罢了官儿!将天下宗室全坑杀了,好叫慈宫做天子,陈家据朝廷!”被王妃捂住了口:“你作死也不看时候儿!” 吴王实是气愤,他与官家血脉亲近,自认比燕王有能耐,儿子都比燕王生得,孙子,便是闭着眼睛往下点,也该是他家中比燕王家容易中。哪料这混蛋嫂子横生枝节,竟弄了这出儿。吴王要不生气,便不是吴王了。越王家里恐也如此,越王已薨,老王妃尚在,也是脸不是脸,直接靠了病,正旦都不曾进宫。 众宗室原是希冀着自家能出天子,纵是出续,也好添些光彩、得些实惠,哪知孩子还未送到官家面前,便说已叫燕王家七哥比下去了,只因七哥背信弃义,抛了原定的方家姐儿,抱上了陈家大腿,要做原侯女婿。 此事好有比,便譬如这科考,是个读书人做梦都想着自家能高中,凡有试,半要下场试上试。有些个人是情知学得不好、书温得不熟,也不免抱着侥幸,常想“若万中了呢”。似这等人,考完了,说不中,也止垂头丧气回,收拾书本,来年再中。若是还未考时,有人说“今科某某必中,原是考官许了,”那他心中便会不平,纵是考完发榜了,出了这等事,也要不平。好似只要公平考试,他便能中,这作弊的抢了他的饭碗般。 如今宗室中便是有这么个想法儿的居。却不敢与慈宫闹,实是慈宫积威数十年,近来虽不见她再施辣手,不知怎地,众人心中还是有些儿顾忌。纵如此,背地里也没少有人嘀咕。那是整个天下啊!家中子弟但有个侥幸中了,提携着全家不用为钱财发愁了,闺女也不用嫁商人了,好! 市井之中嘴巴毒,不知怎地、也不知自何处便说出许歌谣来,传得最广的还要数:“天子不决事,陈氏决天子。”不消数日,便传得人尽皆知。 往常这等市井中言,官家总是最后个知道的,此番却不同,几乎是听到消息,便有重臣求见。往常最好碎嘴的是御史,他们的消息简直比家中厨下常往外买菜的二大妈还要灵通,有事无事便要往四下探听消息,旁人不知的事他们先知、旁人未觉的事他们先觉。 这回,竟是宰相比御史还要碎嘴,靳敏得了消息便来报了官家。七哥事 分节阅读53 欲望文 分节阅读54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54 出,靳敏心便不安,这七哥行事好没计较!悔婚便是背信弃义,人品不好,与陈氏合作,与虎谋皮,是为不智。且,若存着利用陈氏而后有所图谋的心思,便是城府极深。做臣子的,愿意辅佐个雄材大略的君主,却不能伺候个满腹阴谋的主子。 靳敏手中捏着把汗,暗道总是赌把,赢了,不特有了好声望,纵陈氏伏法,他也不消受牵连,输了,不过是将原本不该得的再退回去,以往阿附外戚之名也可洗刷了。思及此,心志愈坚。 不料官家开口,却不是说此事,只问靳敏先时议的继嗣之人,可有结果。靳敏道:“前与宗正等翻检籍簿,正在梳理。”官家便召诸相议事,梁宿等赶来时见靳敏已到,眼中不由疑惑。靳敏微点头,待诸人见礼毕,方轻声慢语将自己方才所报之事并官家欲问之事说了。 梁宿道:“未知官家如何决断?”问完,不见官家回答,却是殿寂静,梁宿正待再问时,耳边传来阵咯咯之声,不由背上紧,细辨时,却是官家在磨牙。只听官家问:“吾家可有心志坚定的好儿郎?” 梁宿听官家这般发问,便似身上压着的大山叫人搬走了般,道:“正在细辨。必叫官家满意才好。正旦将近,官家或可趁正旦之时,宣他们入宫饮宴,也要亲自考较查看。”他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死,恐眼下说了,消息传出去,慈宫又有要生事,若官家顶不住慈宫,先时的力气便都白费了。 官家点头,梁宿又道:“臣观官家面有忧郁之色,有事郁结于心便不好,不妨往道观里品品茶,往大相国寺里参参禅。” 官家连死四个儿子,左右都与陈氏有莫大关系,尤其赵王,显是“官逼民反”,这等血性,官家尤其痛心。若与慈宫争执时,他又有些儿茫然,似空有身力气,不知往何处使来——他实不惯与慈宫相悖,不知如何与之争执。纵有心,眼下却不甚得其法。既然朝臣与慈宫有隙,则朝臣说甚,他便做甚好了。 且他心中确实不安,人便如此,每逢此时便要求助神佛。管你是登基还是造反,管你是娶妻还是入葬,卜上卦,心中也好安宁些儿。也就生孩子不好预先定了时辰,然若这孩子生得日子不对、时辰不好,日后也要叫人指指点点。 官家心意既决,外头道家顶有名的道长便是这清静了。却不是官家往外去,而是宣清静入宫来,入得宫里,茶也是宫中的贡茶。沏好了,薄胎瓷盏儿奉上,两人静坐不语。许久官家方道:“我心中有事不决。” 清静笑道:“官家果不决事?”听得官家耳朵跳。清静复作高士状,他留三绺须,真个有些儿神仙模样:“有人欲为官家决哩,前几日,好有人拿两副八字与贫道,叫算来。”官家道:“卿试言之。”清静将这两个八字拆解了,道:“虽是原侯拿来,贫道也不好不说实话,这八字委实不够厚重,承不得大福气。” 官家亲拿笔记这两个八字记下了,暗道,这两个必要黜了!定下决心来,心中生出种报复的快意来。待清静也和颜悦色了起来,问起清静平日爱做甚事。清静答曰:“平日做功课、讲经,得闲时也与寄居相国寺的不悟和尚辩难。” 官家便对不悟生出好奇来:“其人如何?” 清静笑道:“官家面前,不好妄言,官家何如亲试他试?” 不悟相貌清癯,静雅入骨,来与官家打问讯。官家问其修行,不悟便与官家讲那佛经变文,说的是“割肉喂鹰”与“舍身饲虎”。官家便叹:“怪道修行难,如何下得去手来?” 不悟笑道:“吾以陛下行此道极易。” 官家讶然:“怎生说?”我自家做不做得到,自家难道还不晓得? 不悟道:“陛下丧父丧母、丧妻丧子,若要舍身饲虎,也不过是再进步。九十九步都走了,这最后步却是真个容易。只是历年葬身虎口的人也不少,却是未曾听说还有哪个也成了佛的。” 说得官家面色铁青,不悟犹脸安适。 ———————————————————————————————— 展眼年关便至,燕王家往原侯家放定,京城人围观了好番热闹,然吴王夫妇并不曾去,有些个宗室也不曾去,却也有些想趁热灶的跑来奉承。时看去,也是热闹非凡。宫中年宴,也行将开始。 凡要往宫里去的宗室,大半是没精打采,预备给官家、给慈宫张木头脸儿。也就颇开心的,譬如九哥,然则他天生张冷脸,也不大看得出来。拜见之时,是特意安排了这些个宗室家待过继的孩子出来,字儿排开,依着齿序,却是自左而右,燕王家七哥不偏不倚,恰在正中。 官家问了他名姓,又问八字,对,果与清静说的那个合上了——先前数人只是问个父祖名姓而已,却与他说话最。七哥颊上略红,口角带些儿笑影,从容答了。官家忽道:“你与方家女定亲有年,慈宫亦知,怎地忽要做了原侯家女婿?”场面登时凝。 官家却不听他回答,又转脸问下个人了,许宗室的心又活了过来。待官家走到九哥面前时,笑道:“这许子侄,难得有我认识的。”九哥躬身为礼。官家又召了下个来,问其可有甚差使做。 因这出,梁宿得不得不叩阍请见。官家派平静:“众卿毋疑,吾做回天子,总要决回事的。” 苏先生道:“臣等请问陛下心意,是否听从慈宫!” 官家道:“立嗣家事,东宫国事,自是国事为先。” 苏先生进逼而问:“请官家明言。” 官家大声道:“我不听她的!血都要叫吸干了!肉都要叫吃尽的!剩下的该敲骨吸髓了!” 梁宿伏地流泪道:“惟愿陛下坚定心智,否则臣等便是满门祸事。圣人毋忧,纵原侯女婿风姿过人,臣等拼得身家性命,也为陛下拦下他来!不令太子、赵王枉死!” 官家道:“你说来!” 梁宿道:“原侯女婿家姻亲不好。”因陈说宗室买卖婚姻之事,官家大喜:“卿真社稷臣也!”真恨不得即日便颁下旨意来。 等正旦过后,官家便将梁宿等人挑选的三家不曾与商家联姻的堂兄弟家的侄子唤至跟前来,各赐金帛,内中却并无燕王家七哥,反有七哥叔父家的堂兄弟。再次日,又将燕王系尽黜,独留着越王系与吴王系。 皇太后便坐不住,试探问官家,官家此番答得也是理直气壮:“其姻亲不良,在商籍。”梁宿寻的这个理由,皇太后也不敢反驳,嘴巴张了两张,竟字也吐不出来。纵使眼下商人子侄或可科考,又,世人也颇重钱财,然重名节。[1]真个说与商家结姻无碍,她便不占道理了。 吴王真个做梦都能笑醒,越王系因越王早逝,比他家差远了,子孙难免有些儿展不开手脚。郦玉堂九子,申氏教养得极好,颇能拿得出手儿,尤其九哥,又得官家亲赐了高位。吴王便乐,吴王妃也笑道:“看他也似个有福气的。旧年宫里赐下双玉兔儿,我不知怎地就想给了他,如今又要叫带走了。”吴王道:“眼下还不是说这个话的时候,不要冒失轻狂。” 吴王妃再不说这个话了,吴王却忍不住了,问九哥玉兔之所在。九哥心中正不耐烦,冷声冷气地道:“与我娘子了。”八哥悄声取笑:“还未抬进门儿哩,就说得这般亲热。”吴王道:“宫中之物,怎好轻与?”九哥道:“她也与我东西了。”吴王道:“何物可与此物比?”九哥扬头儿:“她与我篆了方印。” 吴王脚下溜,险些趴下了,喃喃道:“天意。” 吴王府、郦玉堂宅里,宾客渐变得了起来,姻亲们颇有弹冠相庆之势。九哥心下不喜,常劝郦玉堂:“官家失子,奈何欢笑?”他心中不舍母亲,然眼见自家兄弟里好出个官家,心中愈烦躁起来。 郦玉堂同母兄世子家却有些儿消沉,盖因其庶女叫吴王嫁了个商户人家,连累几个兄弟都失了资格。 又过两日,官家面前,便只剩九哥个了,亲近之人愈喜,九哥面色愈阴。家人都听他言,不敢戏笑,申氏又罚了二、三得意忘形之奴仆,家中渐安静下来。然神色之间愈恭敬,便出得门去,外头人看这家人,也要高看眼。 便是玉姐,随秀英应霁南侯太夫人之邀往吃年酒去,也要嘱咐母亲:“休要太喜庆了,不好,便显轻狂,官家才死了儿子,未必欢喜的。”秀英也收敛住了。 霁南侯府里,因认的是干亲,然太夫人等皆知她二人身份,太夫人叫她两个左右坐了,看她两个颇矜持不戏笑,也道是头回往这府里饮宴是以拘束,偏不甚在意。来往宾客见了,也只做忘了先时两家之事,只说些边角趣闻。 不意朱清之女九岁的大姐意下难平,故意说玉姐:“闻说那家九哥要入继大统,要你做贵人了,果然是有风范的,往人家吃酒也板张脸儿。” 她这话出口满屋的人都改了颜色,玉姐道:“哪家九哥?我竟不知来?官家颁诏还是政事堂拟旨来的?纵是,又如何?可曾读《晋书列女传》?魏文帝得立为太子,抱毗项谓之曰:‘辛君知我喜不?’毗以告宪英,宪英叹曰:‘太子,代君主宗庙社稷者也。代君不可以不戚,主国不可以不惧,宜戚而喜,何以能久!魏其不昌乎?’[2]岂可轻狂无状?!且是与生身父母别,因得权势之喜而忘离别之忧,是畜类也!” 听得屋妇人,年长的便讶,年幼的便惭,暗道,纵真个九哥过继,她也能立得住哩。玉姐这话说得正义凛然不假,这些个内宅妇人,少也猜这时头有做戏之意。纵做戏又如何?只要做得好看。 这话儿甚好,诸人乐得传上传,不两日,又入官家耳朵,连慈宫也知道了。皇太后委实恼了玉姐,便说与官家:“九哥甚好,我亦喜欢,止他先时定的妻子不好。官家过继便为子嗣计,洪氏少子,怎可不虑?不如别采淑女,以配太子。” 官家道:“无故毁婚,是不信不义,先贫贱后富贵,不弃。” 皇太后必不允:“东宫是国事,我为孙子择妻,是家事。” 官家道:“天子无私事,东宫亦然。”竟字不让。 外头九哥得了消息,报与申氏,申氏因吴王妃言其灵异事,因素喜玉姐,回来便与郦玉堂道:“大事不好,慈宫要害我儿子,不定将陈家甚样泼妇配与九哥!我是认了洪家大姐的,你快与苏亲家、洪亲家商议,将两处婚事定了,若苏亲家不嫌弃,请先办了九哥的事儿!” ☆、79代价 话说九哥得到宫中消,慈宫万不得已应了官家要过继他,却又生事,想叫他换个妻来娶,忙奔回来告诉他娘。申氏从来是个当断则断的人,听了便催郦玉堂,要将两家亲事办下。 照申氏与郦玉堂两个躲进卧房里说的悄悄话儿来看,便是:“哪怕为着娶了洪家大姐儿过继不成,我也认了。看现今官家,做了官家又如何?只因个孝字,听了慈宫的,闹得家破人亡了。” 郦玉堂素来是个甩手掌柜,万事听老婆的,再想官家今日下场,唯有心寒而已,当下便应了,又向吴五府里说去。吴王府里因着九哥之事有眉目,也须听听郦玉堂夫妇的主意。因着官家过继嗣子之事,吴王等宗室对陈氏不满渐,实不忿再叫陈氏张扬,为着这条儿,吴王也不想叫九哥娶了陈家女。 吴王是个精明人儿,玉姐父亲只是个七品御史不假,却是简在帝心的,她老师又是苏正,离奇的是,这洪谦与霁南侯府、义安侯府又有些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兄弟又与义安侯府定了亲。这样的人,是你想不要便能不要了的?何吴王妃直夸着申氏是福星,眼又看得准,洪氏也不似个福薄的人,吴王思之再三,吩咐家中力襄助着郦玉堂夫妇,早日将九哥婚礼办了。 申氏遣去送帖子的人将到洪家新宅门口儿,却遇上里头打发出来去寻洪谦的人。程实亲自去跑这趟,脸上的喜色掩都掩不住。许是官家赏识,许是婚姻之故,官家硬将洪谦点为翰林学士加知制诰,到任之前与了他几天假期。自上至下虽有反对之声,这旨意下的却极快,盖因政事堂力赞同,门下省也不封驳,顺顺当当地颁了下来。 洪谦有假也不闲着,城外书院因不远处有引水灌溉的石渠,且汉时藏书之馆亦名石渠,官家开心,便题了石渠书院的名儿,也算是语双关了。洪谦近来也好往那处去。去年冬天里书院便成,却因京中事,故而今年开春方正式开课授徒。内中先生由苏正牵头儿,颇集了几位大儒,又有不悟、清静等人凑热闹,倒也有趣。 年初开课之时,苏先生也不得不乘了车儿,叫人围随着去了。彼时过继人选渐浮出水面,洪谦便不令玉姐出行,叫秀英在家中看护着她,自携了金哥前往。金哥叫裹在大氅里,置于程谦身前,父子俩骑着马,后头跟的捧砚乘口租来的马,也跟着。却不径往,拐了个弯儿,路过了霁南侯府门口儿,顺道与朱家人并行。珏哥过年便十六,高高个儿,也是弓马娴熟,老实退了洪谦半尺之地,听他说着书院布局。 朱震年高,却因朱珏“丧父”,书院又不远,也跟着前行。因天冷,便与朱雷等乘车,看着洪谦,动了动嘴儿。朱雷撩开车帘,对洪谦道:“早起天寒,城内便罢,出了城,将哥儿往我车里来。你要带他跑马,等后半晌日头升了天回暖,再带他。” 洪谦点头应了。朱雷放下帘子,对朱震道:“知足罢。”朱震苦笑道:“我岂是为这个?难道我还要闹笑话不成?我所忧者……大姐与少卿(郦玉堂)家九哥定亲,那九哥将来是何前程,你我尽知。将来,唉……”朱雷道:“沛哥不是不识好歹的孩子,你怎地还?”朱震道:“他吃了这些苦头儿,又天幸与了他机缘,苦读成了进士,又有好名声,又立得正,且在壮年深得君心,翌日封麻拜相也未可知。” 朱雷道:“这不是好事?”朱震道:“大哥不是走的读书的路子,是以并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读书人,哪个乐意做外戚来?”朱雷名字里顶着个雷字,其实也扛不得雷,眼下叫兄弟道雷劈了,人也傻了。 本朝虽无明文禁绝外戚干政,只许恩崇他们,却有些个约定俗成的做法儿,譬如,外戚可崇以高爵厚禄,却少有执掌中枢。非特是诸后、妃之母家,便是不幸尚主的驸马,也少有能出头的。婚姻好讲究个门当户对,不少勋贵之家倒以结姻帝室为荣,何者?谁个能保证子孙代代兴旺来?或嫁或娶,中间儿有那么遭儿,也好使家里缓口气儿。 读书人则不然。他们从源头上便是凭本事考上来的,又重气节、又重风骨,还好有个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凡有这等想头的,因着阴差阳错桩婚事,却将家大好前程抛却,心头滋味实是难辨了。 文士与勋贵,虽则同朝,彼此不定还能结成朋友,想法毕竟是有些儿不同的。是以朱雷开心,朱震这个自家读书拼出来的见了便心中难受。他心中实是愧疚的,否则也不会依了太夫人那不认的主意,眼见洪谦过得顺当,也替他欢心,心下少安。哪料天上掉下个馅饼儿来,饼儿却是有毒的,不吃还不行!朱震这几日愁得脸上皱纹都了几条。 洪谦才三十五岁,传胪出身,御史清流,简在帝心!九哥入主东宫,不立时即位,他还能有几年余地,旦九哥登临,他便只好领侯爵,顶好自请辞了身上实职,回官家赐宅里听歌看舞。何其悲也?!其子孙,唯条路,便是读书读出来,然而除非有大能者,否则,也只好游离于政事堂之外。过个三、四代,好有人忘了这外戚出身,子孙有能者,入政事堂方不致受大非议。 朱震是读出来的,晓得读书这条路并不好走,与他道考秀才试的,到如今,能做了进士的,也不过十数人而已,这已是数十年过去了。 结姻帝室,于士人而言,实是……葬送子孙名望前程! 朱雷因兄弟读书,于这些事上头也不是十分不解,经提醒,也是苦笑:“事已至此,便又如何?”他本极看好洪谦的,所谓进士身份,不过进身之阶耳,从此步入官场,可不是看你诗作的好、文章写的妙,是要考你做人做事的,洪谦长处,正在于此。正该迎风展翅、翱翔万里之里,叫人捉了去往笼儿里装。朱雷也觉憋气。 朱震闷声道:“他恐心情不好,你与他说说去,他爱听你的。” 朱雷觑了空儿,与洪谦提了两句,也微露朱震关心之意,洪谦低着头,靴尖儿划着足下地,闷声道:“我也想着了,总还有几年,能到哪处是哪处罢。容我再想想后路。” 此后便常往外去,也在书院里占间房儿,装些儿书籍,也好往演武场上耍枪棒。 程实乃是因着家中秀英有孕,将请了郎中来看诊,得了喜信儿往外送的。不防门上遇着了亲家来人,忙招呼了两声,顺嘴儿问,郦家人也顺嘴儿说。程实也不忙往城外去了,先去回禀秀英,且说:“请娘子示下,是否道说与官人?” 秀英道:“如何不说?” ———————————————————————————————— 程实往外寻洪谦不提,秀英却与玉姐道:“唉呀,这下我可放心了。”玉姐心里发苦,秀英有孕自是好事,她与九哥的亲事,原也是好事,现在下,却不知是福是祸了。以她聪明,又是自幼充男孩儿教养的,明白过内里境况,竟比旁人还要早些儿。外戚之名,实不好听。勋贵人家倒罢了,人家也算有些儿根基,倒不怕,读书上来的人家,不好背这名声。 她原道九哥争气,若有机缘自家又有本事,公侯之位或可期,王位虽不敢很想,也不是不行。这倒也还罢了,自家也算不得外戚。哪料事情急转直下到这般地步来?先时九哥说不想争时,她尚略有不平,待事将明晰,此事若成,却是拿她父族前程来换,整个人都觉不好了。真个坑爹了。不特坑了她爹,她兄弟也只好顶着个国舅名儿长大了,到她侄儿长成时,才好洗洗这名头儿。 玉姐心中愧意,实难描摩出来。未免意叮嘱着母亲:“叫金哥好生读书,不可坠了志气,家风要立起来,休问得不得着功名。若以读书无用,则遗祸子孙。”秀英嗔道:“晓得啦。”玉姐想这不是个事儿,须得与父亲说些才好,又恐说了叫父亲心中难过,年里年外,她心情实重。 又想,既拖累了娘家,好歹与他们安排安排,也好稍解心中愧意。程、洪两家与她许嫁妆,江州又有田产类,她手上有自慈宫处坑来的金子,除开造书院花费两千余,余下的便在京中买宅,两座五进宅花费了千余,分与程、洪两家。先时买那新宅乃是三进宅,略便宜些儿,也寄到洪谦名下。如今玉姐再买宅来,秀英便不肯要,林老安人与素姐不肯。 秀英道:“你要出门子的人,留着些儿私房,将来往婆家好急用。”玉姐道:“我还有甚好急用的?休带碍了慈宫的眼才好哩。家里养我这些年,总要回报二,也是我的心。难不成要我到了婆家,再拿婆家的补娘家?那又成甚么人了?彼此名声都不好听哩。” 便议定,眼下居住三进宅过户与金哥,五进宅座留在娘家,座充做了嫁妆。又要买田,以每亩十贯钱,买了十顷地,付与秀英。自将江州地作嫁妆携了,尚余数百金,又打造头面,花费不过数十金而已。 秀英拧不过她,只得由着她,道应了郦家,道收拾她的嫁妆,又要将首饰等翻拣回,再添新样,又要备玉姐之嫁衣。两侯府闻说,也使来帮忙。二府在京中经营数代,应都熟的,且心怀愧疚,又要结好。玉姐之嫁衣却是霁南侯府寻上等绣娘赶制,义安侯太夫人又为置珍珠衫儿。 待添妆时,苏正夫人、梁宿夫人等皆到。连同两侯府处、洪谦同年处、钟御史等处,皆来。金珠宝贝,流水般往箱内填。玉姐又取闺阁不便携带之物,并些江州绣屏类,分赠与各家未嫁女孩儿。 京中嫁娶,好晒个嫁妆。苏先生极不含糊,亲书“佳偶天成”卷轴,又赠以书籍。总是书院内学生,梁丞相脑筋极灵活,因也兼着个讲学的名头儿,便择那字迹好的学生,命他们抄书。从来人好做事,不时,抄成数百册,顶着苏先生赠书的名头儿,也往嫁妆里放了。倒好做成段佳话。 因众人成心帮扶,虽日子仓促,却也办得似模似样,到这日,玉姐妆扮毕,真个儿顾盼生辉。秀英喜极而泣,满室妇人皆与惜别。吉时至,有使女扶母女二人上下立定,皆凤冠霞帔,秀英便说:“往之汝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 及出,又有洪谦戒之:“往之汝家,以顺为正,勿忘肃恭。” 因金哥年幼,不得背玉姐出门,使的是苏先生的幼子,总算是有个同门名份。霁南侯太夫人看了直抹泪,却也说不得甚。 男家是九哥亲迎,众兄弟、堂兄弟围簇而来。民间早有传闻,这九哥将要入继大统,都齐来围观。见他身礼袍,相貌端正威严,都说“好男儿”。不论他生的是丑是俊,只要面相方正刚毅,看似不好拿捏,围观的便都喜——实是不想有个软弱太子。 到得洪宅,也有干妇人,却不好狠拦,戏拦回,叫九哥吟几首诗便放他接新妇。 玉姐带着小茶儿两口子并朵儿、李妈妈,并秀英新与她配的两房人家,余者并不要,秀英还嫌少,恐寒酸, 分节阅读54 欲望文 分节阅读55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55 玉姐却说:“我有主张哩。”是以陪房并不,使女也不。反是她那嫁妆,叫看客议论纷纷。她这分嫁妆,纵在京中,也算得丰厚了。那后头抬的书,有丝意味。 到得郦家,先撒谷豆,牵巾而入。新人交拜天地,送入洞房。这房儿是九哥原居的,并不甚大,内里铺陈新,先是洪家亦遣人来铺房。又要撒帐,唱那撒帐歌,不外是求子孙繁息、家下和睦类,其词不能记数。又合髻,将两人头发各剪下绺来,结作同心结,以作信物。虽则大儒讥合髻之仪,然上自公卿、下至黎庶,颇有人信之。玉姐九哥两个,却是内心颇喜的,饮那交杯酒,也似饮蜜般甘甜。 礼毕,九哥往外与客饮酒道谢,玉姐坐于内,颇不自安。郦家她是极熟的,晚间之事,她却不甚熟。秀英算得泼辣女子了,与女儿说这闺房之事,比寻常母亲也略露骨些。盖因洪谦叫她教些儿,既说得了,玉姐颊上便烧了起来。 亏得郦家上下人等与她都好,六姐、七姐来相陪,又有江州老乡七娘、八娘,皆感去年成婚时洪家看顾之德,与她解围。此时为顺,新嫁娘总要羞涩些儿好,纵有如人有二酸话,也叫她们挡了去。 外头九哥亦如是,他兄弟九个,堂兄弟无数,不须另拉旁人,足以挡那四面八方来的酒水了。到这时,吴王妃也须说:“还是兄弟些个好。”全忘了吴王生这许子女,子又有子、子又有孙,为愁如何养这许人时的火气了。 场婚事,最开始的并非小夫妇二人,却是秀英与申氏,秀英这头,双喜临门,则嫁女、则有孕,家内招呼人时,也每扶着腰。霁南侯夫人韩氏看了,肚内暗笑:慈宫怕要气坏了罢? 申氏却是开心,辈子只养了个儿子,若不能亲为他操持娶妻,必是件憾事。纵知这儿子留不住了,抢着娶进这个儿媳妇,她心里也是快意的。倒要谢谢慈宫了,不是她横生枝节与了这上佳借口,申氏也不好这抢着出手,恐这辈子也喝不得亲生子的媳妇茶了,岂不遗憾?这番非止如愿,还要赚上“有信有义”、“不畏强权”的好名声儿,也是为玉姐张目,申氏心中之喜实要压过儿子将要变作旁人家之痛。 凡来之客都是肚里有数的,谁个这会儿不怀好意闹个不痛快呢?纵有,也要叫周遭想巴结的给按下去了。九哥今日酒并不,宾客们也极有眼色,瞅着差不了,便自行散去。申氏看九哥脸上红着,步子还算稳当,犹不放心,唤人与他打水洗脸,又叫他漱口,含片鸡舌香,才放他去洞房。 房儿里玉姐床上坐了,来的女宾早走了,六姐、七姐等得了消息,也各离去,留玉姐与府内几个等九哥到来。玉姐心下忐忑,却不知九哥比她还忐忑,颗心,既紧张又期待。此等境况,九哥梦里不知梦过几回,此时犹恐是梦中。尽力定了定神儿,九哥大步往房儿里去。这气势,不似新婚洞房,却好似要征战沙场,抑或是步入考场。 申氏家教得好,不许儿子们与婢女胡来,是防婚前生子名声有碍,二是恐年纪沉缅坏了品性,是怕庶孙生得了养不过来,拖穷家子。九哥这婚事又仓促,不及细教,推与郦玉堂父子几人。父子几个商议,也不好叫他往行院里去,欲要与他婢子,他又死活不要。唬得父子几个道他“不行”,连连逼问。 九哥叫逼得窘迫,怒道:“我与我娘子成亲,干婢子何事?”郦玉堂目瞪口呆,只得塞他几本春册,又将各自秘藏的些个物件儿暂件与九哥赏玩,各人各有嘱咐,无非是些个男人间说的下流话。九哥不好意思,脸板得紧,耳朵却竖了起来,连几日,天黑了便在卧房内点起灯来,揣摩那周公之礼。 今日九哥与自己打气,必要……咳咳。不想步子太坚定,将房内玉姐惊着了:“这是怎的了?”九哥看玉姐的脸儿,愈发扭手扭脚不知要怎生是好了,硬着头皮,往前步,坐她身侧,鼓劲儿将她手儿握住了。玉姐扭脸儿看他,九哥正看着她,四目相对,玉姐低头笑。九哥看她姣美侧脸,喉头抖动,忍不住揽她入怀。 玉姐待要挣扎,九哥也不放手,两个好似游戏般你来我往,身上都升起股燥热来。九哥终于开口道:“好娘子,我盼了好些年、梦了好些年了。” 玉姐将眼儿斜眼,眉梢眼角满是情意,九哥凑过脸去…… 红烛高烧,鸳帐低垂……(没灯!光线不好看不清楚) ———————————————————————————————— 次日清晨,两个不敢久睡,九哥固志得意满,玉姐亦情意无限——只身上有些儿酸软,却也忍羞起身,嗔着瞪了九哥无数眼,九哥也不恼,只管傻乐。 奉茶时,郦玉堂与申氏高坐,都喜不的。身前放两拜垫,新婚夫妇来拜。玉姐改口极快,也不叫阿翁阿家,“爹”、“娘”二字咬得清楚响脆,申氏心中欢喜无限。奉茶毕,又与兄嫂见礼,玉姐丝毫不以将来前程等等自矜,兄嫂等皆喜。九哥见状,心里便爱她。申氏见她那十余年不爱笑的儿子望向玉姐时眉目便含情、口角便含笑,反欣慰:她非敬爱他不能这般和气讲理,他非信重她不能如此心地和软。两个道往那处去,便好同心同德。 思及此,心又酸楚,往“那处”去后,九哥便不好叫自家娘,只好叫“婶子”了。 那头玉姐见礼毕,强撑往厨下,与公婆家做几样小菜,又来侍奉申氏用饭。大娘笑道:“新妇头日,可好辛苦了,我们便好躲个懒儿。”申氏也说:“往后不用这般,咱家不用这些个虚礼儿,你与九哥过得好,便甚都好。”玉姐笑应了。 然却接连数日亲下厨与申氏洗手做羹汤,口内“娘”长“娘”短叫来。六姐但劝她,她反说与六姐:“眼下情势,我不说,你也晓得,外头看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谁个想……骨肉……分离……我只恐再见时,这声娘也叫不得了,只好趁这时候儿叫几声儿,趁还在这里,孝敬几餐饭。” 席话儿说得六姐也伤感,又说与申氏并诸嫂,合家都道新妇明理体贴。往吴王府见吴王夫妃,两个也是跪得干脆。玉姐奉针指,不以前程说话,只做孙妇恭顺之状。 九哥愈重玉姐,两人婚后,玉姐便叫他“九哥”,九哥便呼她“大姐”。[1]回门时,九哥亲与岳父母行礼,真个跪地而拜,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响头。洪谦秀英见此情况,也放下心来,两人并同林老安人等,实在玉姐身上倾注无数心血,玉姐出嫁,几人真个数日不曾安眠,唯恐有失。今日见九哥这等做派,便知玉姐在婆家立住了脚。 玉姐却有肚肠,申氏疼她,她也抱着申氏胳膊撒娇儿,滚到申氏怀里讨人情:“娘知我来京不久,买不着可意的人使唤,好歹赏我两个可人儿,不管往哪处,我总好带着。”申氏最牵心便是九哥过继后,慈宫为难,自家鞭长莫及。今玉姐故意讨她身边之人,实是叫她心安——有自己调教出来的人跟着玉姐,也好照看九哥。 当下便允了,叫了她心腹的两个使女,名青柳、名碧桃,皆是十五、六岁年纪,平实可靠之人。玉姐又私与九哥说:“好叫娘放心,有这两个在,娘也觉心安。”九哥愈发觉她思虑周全。 二人婚不旬月,便降下旨来,命九哥过继。这过继之仪倒简单,且将玉牒改即可。过继之后,方是册封,旨意下时,九哥便是太子,玉姐夫荣妻贵,亦做了太子妃。因应礼仪、舆服未曾齐备,典仪未成,却要数月之后,应完备,方好行礼。 官家得这个儿子,不喜也喜,九哥夫妇与郦家拜别,却是泪洒当场。于玉姐,是丢了个舒适婆家,往与两宫角力,固不怕,心实不喜,亲爹洪谦之仕途眼见要绝,是心痛。于九哥,却是与亲生父母礼法永隔,悲从中来。最难过是众人皆道你占了天大的便宜,再说难过便是你矫情。纵以玉姐之辩才无碍,也不能直说了心中难过。 移宫之日,两人往拜官家,官家感叹:“常以汝为吾家麒麟儿,恨不能是我儿子,今日竟真个做了父子。你不开心么?” 九哥道:“国家有难,固不敢辞,然……如此我将失母。官亦失子,两两相对,不亦悲乎?且,将膺重责,敢不恭谨?”官家道:“你是个好孩子,我既已伤过心,便不要重蹈覆辙,你我父子,理当同心。”九哥躬身道:“敢不从命!” 官家又说玉姐:“你很好,若有人不好,可便宜行事。” 作者有话要说:这婚结的,损失惨重啊! [1]这个称呼是存在滴,以及,还有婚后管老婆叫“大嫂”的。 80交锋 春已老,池畔柳依依。 石渠书院春日景致委实不坏,诸学子来此不过区区两月余,有些个还是将将投入门下的,却闲时好动个手儿,譬如将几块怪石挪挪地方儿,意境便与匠人堆砌全然不同了。有些这个人在,哪用久,书院还是那间书院,格局还是那个格局,周围细微之处已改了不少,于读书人而言,确是顺眼许。 洪谦便是在这里与梁宿漫步闲谈的,两个于今都是忙人儿,似今日这般看似惬意的时候儿委实不,这散步的功夫,都是硬挤了来的。梁宿宰相,自是忙的,洪谦之忙在于新贵。几人羡其好运来?未显之时便结姻宗室之家,及第后女婿又去做了太子。过继之事,于九哥而言是抛别亲生父母,于洪家而言,闺女还是自家闺女。又,因女为太子妃,赐爵北乡侯,妻为郡夫人,官家赐宅居住。 这里头,又有讲究。赐宅分两等,等乃是永为家业,除非犯下大罪籍没家产,否则便可传与子孙,这等赐宅到如今已是极少了,唯有国戚、有大功之臣不可得。另等却是“赐与暂住”之意,是要收回的,譬如赐与苏先生的宅子,又或梁宿现下居住的宅子。盖因京中地贵,人又,总不好叫新晋的宰相住到城外头去罢?!官家手中便备些个宅子,专为不收房租好借与大臣们住的,能得这等赐宅,也是份荣耀了。 爵也分两等,是传与后人的,是止于自身的。若梁宿等职官,也可得赐爵,爵位或颇高,却是无法传与子孙,子孙之受益不过在于荫封而已。至如宗室、开国勋贵、外戚等所得之爵,却是可传与后人的,只是本朝家法,却是降等而袭。中间或有功劳,或有内情,方由官家施恩,政事堂议定,颁旨许他家此次不须降等——也仅限此次,下回若无旁情,也是要降等的。 洪谦这门亲事,也算是赚了。何况他夫妇品级既升,名下限田额数便,可有不须缴税的家业了。 梁宿却不这般想,他心里,洪谦隐隐也是与自己亲近的,观洪谦行事,既不拘泥又有手段,看似狠辣,却又留些余地,心中自有杆秤。固非世人所谓高洁君子,却也不是小人,又有干材,这等人,才最适合持国秉政。照梁宿看,好生栽培他,是为国储材,二也是为自家结个善缘,何乐而不为? 哪料晴天来了个霹雳!九哥此人,也是梁宿默许了的,官家要立他时,梁宿也未曾拦着,是以深觉对洪谦不起。然则木已成舟,东宫总比洪谦重要,九哥看似个坚毅之人,也只好对不起洪谦了。梁宿思之再三,还是觑了个空来,与洪谦谈上谈。 梁宿眼里,洪谦怕是已想明此节,否则断不会无故往书院里跑,想洪谦是打着储材的主意。退居书院教书之事,洪谦固不及苏正与干老儒,好歹也是进士传胪,此事他也做得。然梁宿却不觉此是洪谦现下该做之事,是以要提点他二。 洪谦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梁宿面前,他既是晚辈又是下属,便先开口说话:“相公难得有日闲,却愁眉不展,公有何忧?” 梁宿道:“特为君忧。” 洪谦与他目光碰,老少两个都是心思通透这人,洪谦也不与他打机锋,笑道:“天下户口几千万,每岁进学者无算,每试进士数以百计,又有几人可为相?”梁宿道:“你不同。”洪谦正色道:“谦本北地孤魂,江州赘婿,得有今日,有何可怨?昔日北地流亡,江州入赘,从未思踏入京城。只因机缘巧合遇着苏师,方有今日,可见有些个事,实是天注定。违命不祥。” 梁宿叹道:“却是可惜。观你之意,是要归老山林,教书育人,也好留个清名,为子孙长远计了?”洪谦颔首,算是默认。梁宿道:“还不是时候儿,我将进言官家,调你往国子监去做个司业。” 这司业乃是国子监副职,仅次于祭酒,位从四品,洪谦资历,做祭酒有些儿不足,因其进士出身,做个司业,有梁宿举荐,又有目下形势,却是行得。彼时国子监,收的乃是七品官以上家中弟子,位高者是挂名,许人不往这处听课,却是掌天下学校,凡太学、国子学、武学、律学、小学、州县学等训导学生、荐送学生应举、修建校舍、画三礼图、绘圣贤像、建阁藏书、皇帝视察学校,皆属其主持筹办。监内设三案,各管钱粮籍册、考试、杂务。 真正读书育人的地方儿,却是太学。是以太学生数以千计,国子监生仅寥寥二、三百人。 梁宿笑了:“朝中谁人无个亲朋故旧?若皆冠以结党之名,是亲也不敢结、学生也不敢收,世间无人矣!你越畏缩,倒越显得像那个样子了。切记张弛有度。” 洪谦肃容受教。 梁宿道:“你还年轻。识进退便好。你目光长远,非是那等鼠目寸光、倚仗后宫之辈可比,愿有始有终、持之以恒。外戚之家,名声最是要紧。不沾政事也是不碍的,只要名声好,子孙自可进身。” 次后,梁宿果表请以洪谦为国子监司业,官家因问何故。梁宿道:“洪谦之女既为东宫妃,许事情他便不好去做,不如及早与他寻个去处。”官家方忆起这外戚为官限制的旧例来,惋惜回,便依了梁宿。 ———————————————————————————————— 这消息传入玉姐耳中时,玉姐正与九哥两个看着宫正[2]唤了宦官来打人,打的却是皇后先时赐下的妙龄宫女。 事情却须从头说起。 玉姐九哥新婚夫妇,入宫之前与郦氏夫妇拜别,郦玉堂嘱以:“孝奉官家,善事两宫。”申氏叮嘱的便要得,恨不得常住在九哥院里,想起甚来便叮嘱两句。因玉姐平日做为,申氏甚是护着她,她的心里,总要夫妻心,其事方偕,平日里教导几个儿子,也是说:“人家个小娘子,孤身到这家里来,所倚者唯有你个,不好没了良心叫人过得不好。” 她对玉姐尤好,又玉姐自过门来,事她益亲近爱敬,她自要为玉姐张目。有这样个亲近自己的“儿媳妇”,申氏方能放心九哥往那宫里周旋。不得不叮嘱九哥,叫他“善待九娘”。 九哥恭敬应了,此事不消申氏说,他也是晓得的。满宫都是生人,连那自幼用惯了的书童儿也因是外男,想贴身带着,也须得净了身,九哥又不忍,且书童儿年纪不小了,净身也不知能不能熬过来。算来算去,便只有玉姐是他亲近之人了。申氏与了玉姐青柳、碧桃两个,也是思量过了的,二女容貌寻常,她为的就是不叫玉姐心里不痛快。玉姐做了初,她便要做十五。哪家个傻婆婆嫌儿子家里太顺遂呢? 又因入宫,申氏不免将先前教导头几个儿子的话之外又额外添了些儿:“你几个哥哥,我都叫他们少与婢子厮混,又伤身、又伤名,又不利家(费钱)。你这里,到了那处去,我便不好管了,却还是般的嘱咐。外头民宅有个庶子或去子留母,或不入族谱,主母纵心里时不快,只要主人家把持得住,也不算太麻烦。宫里头看那齐王与孝愍太子,纵齐王不争,还有人推他哩。世间最不缺小人,为求个拥立之功,无所不用其极。你想齐哀王宁可与王妃先生三女,也不肯要个庶出,忍到世子降世,又是为了个甚?我想你去那处,慈宫还有手段要对你,便如当初将淑妃与官家般,你要把持得住。否则叫人算计了去,我就是死了,也难闭眼。” 九哥心中大恸,忍泪道:“儿记下了。”他本就无此心,是以不惊,却感于申氏片爱护之意,思此慈母日后不得亲近,不禁泪如雨下。 申氏又说九哥:“九娘极好,人又聪慧,又识大体知进退,她嫁与你,便依附于你,最是能与你心的人。她入了门,便将自身交与你了,人做初,你做十五,日子是人过出来的,不能单指哪个出力。对她好些儿,两人交心,于你也有益。” 九哥道:“娘,我醒得。” 申氏道:“你知道个甚来?去了那处,你好倚着谁来?东宫不设常官,官家要早有用,就不至儿子死绝了要过继你,两宫眼看要吃人,我怎能放心?你们相依为命,休叫人离间了,我还好少夜间惊醒几回!” 九哥方慎重应命。申氏道:“休心。不是娘偏疼她,我虽疼她,难道能漫过你去?实是为你好来。从来要家业安宁,做婆婆的便不可生事。想你岳母与九娘说话,也要向着你。” 这头玉姐也不曾闲着,密央了申氏来裁些个月白、葱白、藏青色的衣衫,做些布衣布鞋。非特她与九哥两个做,连同预备要带进宫的使女们,皆做了些沉色衣裳。申氏因问何故。玉姐道:“九哥现于孝愍太子、赵隐王等为族兄弟,服期早过。过继入宫,则为兄弟,尚在齐衰期,为礼故也。无论有没有人提醒着,咱自备了,是咱不失礼。” 申氏愈发觉着这个儿媳妇娶得可意。九哥是去做太子的,举动,无数双眼睛盯着,尤其是慈宫里那双,但有疏忽,便能做成大罪过。有玉姐这等周到人儿在身侧,申氏放心不少。玉姐又说:“只恐这也是关,且休声张,也好看看众人心意。这本是人尽皆知的道理,说与不说,却是各人心意了。晓得各人心意,咱才好有应对。否则入宫门深似海,两眼抹黑的,也不好辨个好歹。”申氏深以为然。 玉姐又将此言说与九哥:“你那处,连书童儿这些个人都不好带哩,也好看看哪些个真心、哪些个假意,哪些个用心、哪些个胡混。”九哥道:“还是大姐想得周到。”玉姐道:“却是我拖累你哩,慈宫原与你无隙,是我……”语未毕,却叫九哥皱眉掩了口儿:“我不知可与那等乱国妇人有甚亲近之处。”玉姐脸上红,两片唇轻轻颤着,拂着九哥自掌心路痒到了心里。 宫中服丧与宫外稍稍有异,也是如今守丧已不如早年严谨。齐衰也不须真个穿年麻衣、孝服,是以只备些素色衣衫而已。 及入宫,礼拜长辈,却只有官家、慈宫与中宫而已,淑妃处九哥则言:“当避讳。”竟不与淑妃行礼。将慈宫与淑妃气个倒仰,皇后心中未免快意。官家妃嫔并不,除开皇后淑妃,余下不过二、三才人,自也当不得太子夫妇之拜。拜见之事,便如此草草收尾。非因慈宫与中宫便要就此忍气吞声,盖因太子夫妇初入宫,不好闹大,只好冷着,再想办法。 东宫僚属不常备,然梁宿等实忍不下陈氏,因言九哥未及冠,口气为九哥配了三位状元讲经[3],并添护卫人等。又奏陈简选东宫服侍人等,竟是撺掇着官家不经两宫之手,安排了些个家世清白的宫女与老实宦官。狠扇了两宫记耳光,读书人发起狠来,真是旁人所不及。 外臣将能做的便都做的,余下便要瞧这年轻夫妇如何行事了。内外都捏着把汗。太子以初入宫禁,有诸事务须学为由,除开五日请安,余时皆刻苦读书,又礼贤下士。三位状元喜不迭,回便言九哥这好。三人皆是礼法大家,头回相见,乃是太子见师。九哥礼服未至,因得着官家赐的旧衣。礼毕,便由牵头儿的戴铭提醒九哥:“太子今过继,于官家为子,与先薨诸王为弟。为兄弟当服齐衰。” 九哥肃容道:“因礼服未成,衣裳正赶制间。太子妃倒好与我在外间收拾了几件素服带来。”戴铭三人眼中均有欣慰之意,暗道毕竟是士人之女,行动有方。 ———————————————————————————————— 这位行动有方的士人之女却在次日在慈宫处吃了个闭门羹——慈宫称病。 太子可五日问安,太子妃却顶好日日往陪伴慈宫、中宫。玉姐与这两位恰是冤家,皇后娘家能拿得出手的兄弟叫洪谦给参成了白身,慈宫叫她坑了五千余两金子,将慈宫私库存金搬了大半走修了书院好邀名,慈宫终明白甚叫“借寇兵而赉盗粮”。又,九哥做太子,打破了慈宫算盘,太子不在眼前,正好有个太子妃。正可为难下。 慈宫称病,大门紧闭,太子妃等是不等?侍疾是不侍? 皇后心中快意,她与慈宫不同,纵七哥做了太子,娶的也是原侯女儿,与她有何干系?孝愍薨后,两宫间隙也生,待二王齐逝,两宫说是弥合,实则差异仍在。慈宫与九哥是死敌,天下皆知慈宫中意七哥,皇后止与玉姐不合,九哥终要唤她声“娘娘”。纵九哥在位,扳倒了玉姐,与慈宫摘开了,再择个可意的姐儿嫁与九哥,皇后较慈宫有退路。 皇后只管坐山观虎斗。 不想玉姐不叫她如愿,急请:“我年幼,尚不知宫中事务,娘娘可宣了御医了?否则慈宫有恙,我等皆不安心。”皇后叫她推出顶缸,却不得不出头儿去问:“可宣了御医?”慈宫执事人等不好拂了皇后面子, 分节阅读55 欲望文 分节阅读56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56 只得说宣了,御医只说郁结于心。慈宫甚人都不想见。 皇后故意要等,好叫玉姐不得不陪,她着,玉姐总不好坐。不消片刻,又作摇摇欲坠状,慈宫执事便设了座儿请她坐:“休叫慈宫晓得了挂心。”却不与玉姐设座。 哪料玉姐上来把握着她手臂,言辞恳切:“娘娘,娘娘片孝心,岂不闻‘小受大走’?若因长立而有个不凑巧儿累着病着了,慈宫醒来岂不伤心?又是陷慈宫于不慈也。此是圣人教诲,慈宫醒来也只有说娘娘懂事的。请娘娘回宫歇息。” 皇后看她这样子便咬牙,个字也说不出,脸都叫憋红了,眼睛直瞪着。玉姐伸掌往她面前晃,急切道:“阿也!将入夏,天热,娘娘身子娇贵,立着长时候,热得脸儿都红了,快快叫步辇来抬了走。”气得皇后好险没当场使起泼来叫嚷她不走。 内里慈宫听了禀报再叫打开宫门时,玉姐早挟了皇后走了。又做张做势宣了御医,纵皇后回过味儿来说自家无事,玉姐依旧急切叫御医诊回脉,且说:“慈宫染疾,紧闭宫门不出,娘娘必要立着大太阳底下等着。虽是片诚心,却也累不迭,我于旁侍奉着,见着不好,急护送了来。” 御医等听了,搭脉,见皇后不似热着了,倒似气着了,还有甚不明了。肚里忍笑,胡乱开剂温补方子,说只消在宫中静养,便告辞了去。宫闱阴私不好宣扬,这等趣事却禁不住人说,不时,内外都晓得慈宫将皇后与太子妃赶到门外了。官家与九哥急往探病,弄得慈宫不得不装几日病。九哥又听玉姐如此这般说,心下也是快意。 玉姐见他口角含笑,心中也是得意。她早看出九哥不喜陈氏,这等小事,自有九哥为她扛着。又看官家,官家还要夸她:“知书达理,既护皇后之体,又全慈宫之名。”这个官家,只好躲在后头看人冲锋陷阵,不必怕得罪人,只要你够刚强,肯得罪他不喜之人,他便要在后头隐隐为你撑个腰。自苏先生而至她爹至九哥,如今又是她,无不如是。 经此事,两宫不免重新审视东宫,倒安静几日。玉姐趁此机会,下令东宫内外人等,不许着彩衣,诸宫人个个素面朝天,又只许着些个藏蓝、月白布衣,头上不许簪花、身上不许佩饰、无时无刻不许笑,笑便要掌嘴,不许往九哥书房服侍,去便要打腿。 也是合该有事,满宫上下都是长辈,无论孝愍、三王之逝诸人如何悲恸,丧礼过,纵有期年之丧,谁个还去服来?纵有晚辈或平辈如九哥夫妇,也不须镇日素白。各处侍奉人等,因是侍奉的死者长辈,也不须素净着装——除非官家崩了,那也尚有“心丧”[4]说。其余只是服期禁个婚娶、纵酒高歌,也便是了。 纵是实诚当差之人,也难想着此节。便是孝愍太子薨逝,除开太子妃王氏并其所遗之女,谁个又认真守孝来?丧礼过,宫中便除了服,因惯例如是,是以都忘了。宫中女子节庆、朝贺时各依品级着装,除此之外,宫中却是喜着大袖衫,且喜色泽艳丽,以红色为服,绣繁复文理,又插带诸贵重首饰,众人习以为常。 玉姐这般不许宫女打扮的举动,便好叫人误会她是善妒般。皇后便唤她来训斥,见玉姐着月白衫子,也不修饰。她青春少女,真个怎生穿都好看。又生得白皙苗条,叫素色衣裳衬,人皆看她人物,反忘了衣着。看了真个……叫人爱,也叫人恼! 玉姐也只由着她说:“妇人当宽容不擅妒。”玉姐心中冷笑,她便不信,皇后忘了旁人,难道还能忘了鲁王?鲁王现于九哥也算是兄长了,从来没有哥哥死了不到年,做娘的嫌弃儿媳妇儿不叫侍女打扮好了往另个儿子前晃悠的!这是要害九哥不成?! 她真个是误会皇后了,皇后虽哭诉时说儿子死未经年,官家已不理会她,实未将九哥夫妇真个当做自家人来看。礼法之上,过继之子同于亲子,人心之中,实是差着层的。纵是记着了,也不碍着皇后借机压压玉姐威风,送几个美貌宫人碍碍她的眼,好出口恶气,使人知玉姐善妒不贤良,为日后落个口实。且趁玉姐初至,立足未稳之时安插人手入东宫,迟了恐其立住了,再要行事便不方便。 见玉姐不言声儿,皇后自以得计,想新婚小妇人,妒忌乃是常事。便要彰显其恶,又予八名美貌宫人,叫玉姐领回:“好洒扫服侍。” 玉姐真个领了回去,却第句便是将几人彩衣剥了、首饰除了,与了粗布蓝衣,人把扫帚,叫扫地去。这八人春兰秋菊各擅胜场,颜色上或有不如玉姐都,却胜在口味齐全。既是容貌的不同,心智也有不同,那等聪明的,便老实扫地,以逃了皇后之手,正可安稳度日,免教这上比不得慈宫、下吃东宫暗亏的主子给坑了。那自以为聪明的,却想着如何出头,便不是为皇后,也是为自己——九哥年轻,玉姐未有所出,能先有孕,宫中不比民间,龙裔不可轻抛,却不是出头的时候到了? 乃极力巧装饰,东宫许戴花儿,便趁浣衣局送衣裳之时,与了好处叫带脂粉花朵儿进来。 玉姐只管冷眼旁观,等她们打扮好了,体擒了来。她与九哥夫妇两个还恐这是皇后之计,要坏他们名声,忙不迭催命般宣了宫正来,又故意叫嚷得满宫都晓得此事。人杖了干十,被打的好有六个,另两个惊得咬着指头不敢说话。 两宫闻了,皇太后遣宫中宦官直训到玉姐面上,道:“那是皇后赐与你的人,你因妒成性,百般虐待也便罢了,如何要杖杀?行事如此刻毒,如何堪配东宫?” 九哥陪着玉姐道肃立听了,待要说话,玉姐拉他袖儿,道:“慈宫有训有问,不敢不回,宫使少待,我有章回奏。” 皇太后便收着玉姐请命表章,其词曰:“伏听中宫之训,为妇之道在德言功容……新婚妇人,当听慈训,然九哥现于孝愍太子、赵隐王等为族兄弟,服期早过。过继入宫,则为兄弟,尚在齐衰之期。弟在兄丧期,理应洁身自好。吾为人妇,与夫体,是故命宫皆服丧,又不敢使长辈闻而伤心,固自为而不敢宣扬。向者见赐侍女,既如东宫,便须例。此辈心中竟无先王等,妖娆妆饰,臣实不忍看!亦不知此辈心存何念!实不知命之守法,竟是妒忌之举,此罪固不敢领!宫人,太子亦不敢幸。敢请毋命太子为此不悌不义之事,而陷太子于好色无道之名,则国家幸甚、东宫幸甚。再拜顿首。” 81安静 两宫再不曾想到玉姐将将及笄之年,竟然有这般心思,时不慎,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慈宫还好,她只是“病”了,给然病的时候儿有些儿巧,然她年高,爱甚时病便甚时病,虽有些儿任性,也不算太过。皇后那处便是骑墙难下,她确是存了为难玉姐的心思,却真个不曾必要逼得九哥如何如何,岂料玉姐眼里揉不得砂子,反将了她军。 皇后自入宫来,头上虽顶着太后,太后还要护着个淑妃,除此而外,日子却真个过得顺遂。盖因先前为难旁人,总有太后在后头为她镇着,淑妃又间或帮她帮。此时挨了玉姐当头棒,脑袋便如叫人敲了棍了,登时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她怎么敢?!” 她再如何,也是顶着太后姑侄两个活到现在的皇后,也受她两个些儿压制,终是有些儿心机的,此时想便明,这封奏章虽是上与慈宫的,内里骂得最狠的,还是她!她几可确信,这奏章纵慈宫不会泄漏,外头也必能知道,不消数日,便要闹得有尽皆知,人皆晓得她这个皇后不怀好意,轻的要说她非特为难太子妃、做个恶婆婆却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重的倒要说她故意带坏太子、引太子丧期宣淫。 皇后气极败坏,欲待唤了玉姐来训斥,却闻说太子寻官家请罪去了。道是:“太子妃纯真质朴,只知循依礼法而来,劝谏也太正直了,恐慈宫气恼,请官家恕罪。”竟字也不提她。皇后几要气昏过去,说太子妃正直只知循礼法而来,傻子才信哩!慈宫闭门时,太子妃是怎生劝的?“小受大走,毋陷慈宫于不慈”能想到这个,怎就不能悄悄儿将事情熄了?这是明摆要将事情闹大!皇后心中,太子妃真不是个好人! 岂知官家听了太子之言,反说太子妃:“童言无忌,正直无私,甚好。”童言无忌四个字,意思可好可坏,加上正直无私,是人都晓得官家对皇后是不满了。 官家是开心的,他受着慈宫几十年的管制,至今依然不大敢反抗,有人敢出头,他是乐不迭。这也是朝臣数十年如日的劝谏起效之故。朝臣们也有些顾忌,读书人虽狠,不叫逼到份儿上,也不好下决心去“离间母子”,如苏先生这般的,因着礼法,官家初登基时见生母次数过见嫡母,还要谏上谏。也就是陈氏越来越过火,朝臣们叫逼得无奈了,才智计百出。又有诸王之事,方促得官家硬起心肠来。 世间事情便是如此,同是辩白,你为自己辩白,总不如你旁人为你辩白,纵是模样的话儿,连语气也是样的,他说出来,人便想信。也不知是为了个甚?譬如有夫妇二人,做娘子的护着夫君,做夫君的护着娘子,无论手段如何激烈,都有情可原,若是各自护各自的,虽结果相同,却不如相互回护的了。 九哥为玉姐“请罪”,官家非但不问罪,反而夸他两个犹记得诸王之丧,是有良心的好孩子。这却是玉姐先就想着了的。 她所在意,从来不在宫内,向来便在宫外。这年头,女人想要生出甚事端来,总是要倚着男人的。陈氏已叫这朝廷从上到下不喜了,纵生出事端来也是有限,她也对付得了。只是,今日之事她上完表章便有些儿后悔,这事做得,有些儿尖锐了。怕有人说她,是以温言软语要九哥做她靠山。 那日表章上,东宫无事,九哥便说:“万事有我,你总要时时在这宫里,与两宫这般硬扛,恐她们晓得你不好拿捏,生毒计。”九哥心中,两宫才不是好人。 玉姐道:“你也说我是要时时在这宫中的,你总不能时时在我身旁。我不打头起便施以颜色,此时旁观的便也要来寻我晦气以讨好旁人了。再者……我不能放你与深宫妇人周旋,有些事儿,你晓得因果就好,你该去做大事的。为些许小事烦心,累你大志。眼光总放在后宫这亩三分地上,要将你眼界变浅窄,顶天立地好男儿变作只与深宫妇人斗气的人,便是我误了你了。” 九哥硬硬地道:“我说过,不叫你受气。” 玉姐噗哧笑:“谁个与我受气了?你没见着是我气旁人来?只要有你在,便没人能欺我。我为甚敢这般做派?还不是全因身后有个你?你可要好好的,好叫我倚靠。还有……在这宫里,只许与我个撑腰,不许给旁人撑腰子来气我。” 九哥道:“我自然只护你个。” “现在这样说,往后可不定,再来个戴花儿着彩衣的,你护谁来?”她说这话时半真半假,带着些儿取笑,眼里却是认真。 九哥却不想这许,依旧道:“你。” 玉姐掩口笑道:“我可不听你现在口中抹蜜,我有这话,休说与我听,说与你自个儿听,说给你的心听。你心里记住了,我有眼睛,自是看得到的。”九哥闷声道:“那你方才还说那个话。”玉姐含嗔看他眼:“几人当你是唐僧肉,好要咬口哩,这不要下口的都来了?不看紧些儿,我怕你连骨头都要叫人嚼着咽了。到时候娘……婶子管我要人,我拿甚给她老人家?” 九哥揽她细腰,附耳上道:“我是唐僧,你便是佛祖成不?十世轮回,隔着十万八千里也总要寻到你面前去。” 玉姐自识得他以来,从未听他说过这般话话,脸都羞红了,结巴道:“你你你你,哪里学的这个话来?你不许学!学坏了叫听了爱上了可怎么是好?”羞得往九哥身处拍了几巴掌,再看九哥时,他的脸儿比她还要红。玉姐又笑了,这番笑得可比方才畅快了。 九哥的脸越发红了,也板得越发硬了,他实也是平生头遭说这个话,说出口来自家也不好意思,玉姐笑,他便……不好意思了。 好容易玉姐止了笑,也使双手搂他腰上,轻声道:“咱们两个便这个样儿,可真好。” 【是啊,可真好……】九哥低下头,偷偷在她鬓上香了记。 ———————————————————————————————— 东宫尚有心打情骂俏,慈宫连笑,都要笑不出来了! 【……敢请毋命太子为此不悌不义之事,而陷太子于好色无道之名,则国家幸甚、东宫幸甚。再拜顿首。】 “再拜顿首、再拜顿首,哈!”表章是上与皇太后的,皇太后自然要看看里头写的是个甚。不看则已,看了便是又惊又怒,只觉背上寒毛都竖了起来。淑妃自齐王薨逝,平日里再无旁的事好做,便往慈宫来服侍。 淑妃现只做三件事:咒赵王早死、二咒太子早死、三祷慈宫长寿。见慈宫紧绷着脸,要上来劝抚,慈宫却摆手,叫她先退。淑妃满眼忧虑,终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独留慈宫脸肃静。 慈宫面上愈平静,心中便愈是惊涛骇浪,她是经过大阵仗的人,经过的波澜也不少。此时感受,仿如当年先帝要立个逆臣之女做贤妃,百般宠爱,宫中几百上千双眼睛都在看着她、等她反应般。不能自乱阵脚,慈宫心里默念着,几十年不愿想的往事又浮上心头。 先帝不是凡人,他年幼时国家初建,百业待举,虽已天下统,却也时有叛乱。打天下的事情他只遇上了个尾子,不及立下甚大功,平叛却叫他赶了个正着。虽不是开国天子,倒也有那么丝气度。天下实是在他手上安定下来的,又奖励生产,安抚万民,创了番盛世。这般天子常有个通病:好任性。 他们任性也任性得有个明君模样儿:国家大事上从不闹大糊涂,宫廷内于女色上头偏不讲究,最可怪乃是好好清白女人不要,哪个矫情作幺、撒娇弄痴、胡搅蛮缠、来历不明、出身不正,总是哪样女人不好碰,便喜欢碰哪个。弄得人目瞪口呆,只因他外面明白,连读书人都不好宣扬他这个阴私,只在史书上略记几句罢了。[1] 慈宫亦是功臣女,初时还闹两回,她闹回,先帝哄再,再闹,先帝索性不理她了。终闹到宠妃几与皇后并坐,大臣们听闻了,实忍不下去了,为着礼法,狠谏回。先帝方收敛了些儿,却不是不亲近女色了,只是宠爱也稍有个度,不叫人说嘴而已。 慈宫见了许,便知,从来这男子圣明与否,与他对妻子好不好,没个丝毫关系。只要国治得好,便是个好人,管他是不是冷落糟糠妻、麒麟儿,偏宠那妖娆小妖精,小妖精哭,便道是结发妻虐待于她,诬,便信了妻子是恶人。纵如此,只消他将这国治得好了,这些便都是“小节”。朝臣们也不好太个嘴,只在礼法之下胡乱谏上谏,纵说了,先帝也好将他们糊弄过去。 那时节,慈宫儿子因是嫡子,又做太子,慈宫便常以前汉窦太后自喻,纵是目不能视,只消儿子立得住,余者也不足为惧。如此,她便强忍下这口气来,端的是贤良隐忍,反有个贤后之名。 每每劝自己:好歹有个儿子,正宫嫡子,将来做官家。只要熬过这节,日后自然光明。那时候的她,真个是规行矩步,步步为营,真个慈和大度、贤良淑德,内外交口称赞,皆敬她母仪天下之风度。原以为总有苦尽甘来的日,哪料独生的儿子十二岁上场病就去了!眼瞅开始议婚了都!刹间,看着后宫来来往往的妖娆妇人,看着她们娇笑着逗弄儿女,慈宫忽尔明白吕太后之恨。 可她终不敢去做吕太后。不得已,拣后宫个软弱皇子,冠以仁德善纳谏之名,扶了今上上位。因她名声又好,不行差踏错,娘家又是开国功臣之家。后宫也实有两个闹得不像话的宫妃,她们的儿子自受其母牵连。朝臣也叫先帝这样弄得有些儿累了,终叫慈宫如愿。 然独子早亡,明明做到太子了,却在离御座步之遥跌死了,终不得登临,这便成了慈宫心魔。必要叫与自己有丝血缘的人做回官家,她心气才平。且官家彼时虽有妃,却无子。成婚六载,无嫡子降生,慈宫这才做主将侄女与他做了东宫良娣,次年便生了后来的齐王——彼时齐王真是众望所归。不幸齐王生不久,王氏便生出嫡子来。此后便是通混闹,两败俱伤。 慈宫也越陷越深,头扎了进去,不曾冷静下来。昔年为妃妾所迫之辱、丧子之恸,她总不愿回忆。 今番诸般盘算落空,齐王、鲁王皆遭灭门,储君又非她所喜,太子妃出手狠辣,陈氏又遭创,慈宫方忍不住去想那前事。真个是舒心日子过得久了,有些儿肆无忌惮了。慈宫打了个寒噤,若换了先帝,遇上今日之事…… 算来,扶今上登基,实是她此生做得最对的件事了。又有些儿懊悔,不该鬼迷心窍,淑妃入宫也便罢了,次后实不该将远房侄女儿弄来做这个皇后。不该在太子薨后,闹出这许事来。她原先能这般稳,便是有礼法做倚仗,有朝臣舆论相护。眼下,这些恐怕都离她而去了,朝臣里先前有赞她,此时便要厌她了。最可忧者,官家似也有不满,与东宫也生隙了。 慈宫冷静了下来。再难,还有以前难么?慈宫静思,究竟还有无旁路可走。眼下,真如当年般,不可急躁,越急,越乱,越好出错。慈宫默想前事,心中动:确是不该动的。譬如眼下之事,她不动,所受非议便小。皇后动了,外间便有说:“寻常人家略有些善心的婆婆且不会做下这等事体来哩,正新婚哩。”朝臣也觉皇后此事做得欠妥,有等人,言道太子册封之礼未成,理爆出有甚失德之举,则册封礼也不须办了。 慈宫愈悔:当初不该将这皇后弄过来的!若彼时继后另有他人,叫那人与东宫互斗去,自家正好坐山观虎斗,两败俱伤时,齐王拣个便宜。思及此,慈宫恨恨捶床。眼下她纵袖手,大事全由皇后担了,她也不免要受二牵连,谁个叫皇后也姓个陈呢? 思前想后,慈宫眼前却摆着两条路:要么彻底安静,蛰伏下来,有甚后果,她有这个身份在,便是原侯家,不至有灭顶之灾,硬挨回,时难过是有的,终不至无力翻身。只是这日子确是委实难熬了。然而她知道,官家是个心软的人,东宫因过继,也要碍着物议,不好下辣手。国家不好杀士大夫,勋贵之家也不好随意处置的,又有八议之条。这些个死书呆子有千般不是,却也有条好儿,便是内里终有些个人是认死理的。慈宫想,若有那么日,只恐受她排挤的苏正,怕是第个出头来说话的人了。 要么……先蛰伏,再反击。只消伏得深,诸人不备之时,倒好出手。不能十拿九稳,也比眼下要好。只是成王败寇,结果难料 做是不做?慈宫犹豫半晌,不能即时决断。 ———————————————————————————————— 宫内犹豫,宫外却果断,诚如皇后所想,这封本不该广为流传的奏表,不说街知巷闻,也已传播开来。也是她这事做得不仔细,是太子妃抓着了礼法大义,叫人辩无可辩,街头巷尾,乃至许官员心中,太子妃此事做得极好!平日里只听着两宫跋扈的传闻,听得人气闷,如今皇后踢到铁板,怎能不说是大快人心? 却有等有识之士,于欣慰之余,也有些担忧:“年轻人,锐气颇盛。”太子妃不好拿捏是件好事情,又紧扣个礼字。仍有些人觉着此事做的,将母后脸面撕了,叫人说皇家不甚和睦,并不太好。不如前太子与太子妃,事事忍让。 此等传闻戴铭等人自也是听着的,便来与九哥出主意:“做些个旁的,好遮遮眼儿。”九哥道:“凡事,总是做事的引人注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便是。此事不可深究,再做下去,便是画蛇添足,流言越辩传得越远,叫它自家散了去罢。京里再有旁的热闹新闻,人便不说这个了。” 戴铭想九哥说的也是,也不再说,转与九哥上课了。 外头秀英听了,还有些儿挂心,她本是个好强的性子,然女儿嫁了,她又不想女儿也般好奇,恐名声不好,因将忧心说与洪谦。洪谦笑道:“不妨事儿,眼下两宫不得人心。且玉姐若是寻常新妇,这般事忍也便忍了。九哥却是个过继的,宫中少双眼睛看着,只等看他立不立得起来。那处小人最,最爱欺软怕硬,打开头儿不能镇得住他们,日后不定要添少麻烦。镇住了,凡有人与东宫做对,也没人敢做帮手。” 秀英道:“初往那里头去,该叫人觉着和气才好,似这般……好叫人忌讳哩。” 洪谦道:“这却是不怕的,你且看,玉姐必有所为的。” 这年三月是玉姐十五岁生日,前人所说的及笄之年,方好嫁人。她未行及笄礼便匆忙成婚。玉姐却丝儿也不在意,反表明心意:亦在孝期,如何得庆贺?上书请切从简。果真止加几桌菜,也不大庆祝。礼物却是全收了,人也不请。这般做派,读书人便要叹声好,忘她先时上表时透出的“刚强”。也有人觉她这般行事,未免过于清白,品性高洁是好,却有些个不食人间烟火般,礼法说得了,叫人不好亲近。 慈宫因许秀英等入宫,与玉姐做个伴来。众人虽诧异,却也领受其恩。九哥愈惭, 分节阅读56 欲望文 分节阅读57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57 心道,未婚之前是立誓要叫妻子享福的,不料如今连个生日也做不好。见洪谦时,待这岳父便愈恭敬。洪谦反安慰他:“不消心。总会好的。” 那头秀英又说玉姐:“做事绕个弯儿罢,你样样周到了,却叫人怕哩。”玉姐笑道:“瞧娘说的,我省得哩。待过了册封大礼,出了孝,我自有主张。那年节,我也好温言劝人,九哥先生,我也殷勤尊敬。宗室长辈,我也用心礼遇。” 秀英口上不说,心里明了,只盼自家肚子里这个是个带把儿的,才好有底气。眼下所倚者,是洪谦,二却是玉姐了。便又说两句:“叫人怕不如叫人敬,叫人敬,不如叫人爱。”玉姐笑道:“却不如又爱又敬又怕。我好叫人晓得,我也不念旧恶,也不好欺。不叫人怕时得罪我,便不得上岸来,又要连坐,平白添许仇人来。” 秀英道:“你从来是个肚里明白的,便不须我教来。” 玉姐道:“我便头发白了,娘眼里还是孩儿时。” 秀英嗔道:“你又促狭来!我却有个话儿要问你,你爹要与朱家珏哥儿说亲,求娶苏先生家五姐儿,两头都还不曾说,你看可使得?” 玉姐知这苏五姐,单名个敏字,生得清秀文雅,又通诗书、又会女红,也见得人、也做得事。唯短处,乃是嫁妆不够,然则苏先生之孙,又岂是看嫁妆的人家?玉姐道:“珏哥若是寻常勋贵子弟还罢了,若是求进之人,只恐还是他高攀哩。” 秀英道:“你爹也是如是说。” 玉姐道:“爹心里明白,那便不碍的,珏哥虽有傲气,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兼五姐温柔可爱,也不是目下无尘之辈。正好。” 82事 素姐将只匣子打开,里头是支玉簪,做工极是精致,虽比不上内造之物,也相差仿佛了。叹口气,又合上了。焚香见她叹气,早习以为常,焚香自七、八岁上到素姐身旁伺候,素姐便时常是这副模样儿了。平日里或迎风流泪,或对月伤怀,间或叹个气、吟句诗,闲了再念几卷经。她要直这般也便罢了,最让人上火便上她平素如此,却又好时不时发个善心,叫全家人跟她后头收拾烂摊子。这等习惯,到焚香长大配了人、养了孩子,素姐还是没改了分毫来。 见素姐叹气,焚香便提心吊胆,老安人说了,不许叫她与生人说话,免教不知甚时便要惹了祸患回来。家中今时不同往日,出了纰漏谁都担不起。往常是姑父依着程家,如今程家却全依着姑爷了,万这位时脑筋不清楚,做了甚不该做的事儿,可就不好办了。 思及此,焚香忙上前问素姐:“娘子,怎地了?”素姐近来倒不常哭,止有些儿寡言,道:“玉姐十五了,及笄的岁数儿了,我原想着纵不热闹,也要为她好生办场生日酒来。簪子都备好了哩,哪料这过个生日,还是家不得团圆……” 语未毕,焚香忙上前捂了她的嘴:“娘子休要胡说!咱大姐儿是有大福气的人,出了门子便是皇家的人了,那里头家团圆哩,有这处甚事?!如今家大业大,好些个奴婢下人是新来的,娘子这话叫人听了,传将出去,连同大姐儿也要吃瓜落哩。” 亏得素姐胆小,也不敢执拗,吓白了脸儿也不敢争辩,讪讪将匣子合上。焚香才舒了口气儿,纵是个婢子,她也晓得两宫不喜东宫之事,前番洪谦、玉姐又与陈氏不偕。这话儿若真个传将出去,和气的只说是素姐小门小户儿的不懂事儿,有心人不定要生出甚样事来呢——九哥是过继来,他与谁是家团圆,还真个不好说。 素姐不敢说话,默默坐着,焚香又觉她口儿也不敢开的模样儿甚是可怜,却又不敢再招她,心里狠憋口气。却又忧心,老安人春秋已高,不定何时便要寻老太公去了,金哥尚幼,当不得事,算来程家户主还是这位,这可如何是好?不由愁肠百结了起来。主仆,相对无言。 待洪谦夫妇等自东宫归来,家中方才欢快起来。因秀英有孕,东宫里赐下诸般珍宝来,药材、绸缎、金银宝器之外,又有玉姐特特翻拣出来的送子观音像尊,为着就是祷秀英得男。秀英回来与林老安人等说,林老安人行动已见吃力,说话也越来越慢,口齿倒还算清楚:“这些个,不像单与你的。” 秀英笑道:“我晓得,他们自往了那处去,与我们见面,倒比与那头亲家见面还要容易些儿。有时候儿,不过是借我的手。玉姐已与我说过了。” 林老安人点点头,又听秀英说回宫中情状,叹回:“玉姐小小年纪,便要与那些个人精周旋,殊为不易,家里人倒要小心。”说着说着,竟自顾自打起盹儿来。秀英见状,唤了人来将老家人扶入内室休息,方与洪谦说话。 洪谦听秀英说不日要往去看申氏,也是赞同,内里缘由却不与秀英说明白了,他想的却是由与申氏结好,可与九哥贴心。口里说的却是:“生养回不容易,也好有些儿念想,然他们过继了,须有些儿避讳。借着咱们的手,也算是全了情份了。” 秀英点头,将东西分分,又与洪谦商议了回。便说了与玉姐见面之事:“已说与她了,我却还要问你句,真个要做这个媒人?如今两家都还不知道哩。苏先生那里嫁妆少倒不是甚大事,我只是想——义安侯家将原嫁妆取了回来,次后却是全便宜了金哥。那家沛哥可就……” 洪谦笑道:“他得的可也不少了,我自有思量。” 秀英忍而又忍,终问了句:“那家里沛哥还有三个叔叔,两个成亲了,都拖大家子,又有个叔叔个姑姑未成婚。那家那本烂狗肉账儿你又不是不晓得,又有,还有个闹不清来历的瑜哥,这……叫苏家五姐儿嫁过去,也是坑害人家哩。” 洪谦道:“为着这些个,我才要先往霁南侯府里说去。他家总要将这些个事收拾完了,才好与沛哥说亲。” 秀英便不言声。洪谦自言自语道:“我原想梁相家孙女儿也是不少,却又恐那家太夫人心。他家女儿、孙女儿,嫁也要嫁个有前程的少进士罢。”秀英听了,越发不好说话了。 ———————————————————————————————— 洪谦素来是个雷厉风行的,这头说完了,寻个机会便携秀英往霁南侯府里拜访去。霁南侯府里听说他两口子来了,忙开门来迎。太夫人看着秀英的肚子,也是喜不迭:“看着怀相很好,必是个大胖小子。”秀英道:“您是有年纪的人,说是好,必不会差的,借您吉言了。” 霁南侯夫人韩氏因问宫中如何,太子妃生日如何,秀英也说:“切太平,宫中在丧期里不好大办。能见面,已是心满意足了。看着那里使人等眼下也老实了。” 韩氏笑道:“不吃亏儿便好。吃了亏儿,也要嚷将出来,不可吃了那闷亏。叫人卖了,还要替人瞒。”秀英笑着附和两句,又叹:“原本想留她二年,好教导些儿的,早些年在江州,也觉自家不差,到了京里,方知甚是井底之蛙。总怕她露怯。现她看着刚强,这般行事,还是觉着,是不是显怯了?” 太夫人拍拍她的手儿,笑道:“年轻,有些儿锐气也是常理。往后休显得太厉害,也便是了。慈宫气盛,压压也是该的,他陈家嚣张得也够了。只待旁人和气些,慢慢儿也就圆回来了。” 秀英道:“家里官人也这般说哩,您也这般说,我便放心了。总怕我们年轻,办事不周全。”太夫人道:“都是打那时候过来的。”秀英便道:“如此,府上是想早些为儿女说亲呢?还是晚些?” 韩氏因问何故,秀英便微露其意:“因咱两家有些个渊源,官人道是与府上那位也是有缘见过,不免想为他嗣子回嘴。” 此言出,不特韩氏与珏哥生母华氏,便是太夫人,也是惊喜的。华氏是太夫人娘家侄孙女儿,珏哥于太夫人,自不比寻常儿孙。珏哥眼见要走科考的路子,能有这样门亲事,实是大好。 外间男人们处,也是这般说。朱震早分出去住,洪谦与朱雷却是演武场上,道比箭道说话。听了洪谦说要“做媒”,朱雷会心笑:“你相事了甚样好人家了?”洪谦因说了:“原想说的是梁相孙女儿,只恐,不是拜相有望的,人家不肯许,倒显得咱们不识好歹了。苏先生这里倒是好说,珏哥也是表人材。” 朱雷松手,箭入靶心,笑道:“梁相女儿、孙女儿十数人,哪能个个都许了宰相了?你便说,又未必不成。”洪谦道:“他家太夫人厉害,令弟家里乱得很,精明人家且不愿趟这浑水儿。也就是苏先生家里人实在,好哄他家个好女孩儿。” 朱雷道:“你怎拣那老实的好欺负来?这却不好,梁相家教好,女孩儿亦好,只要夫婿好,想是不怕事的。”洪谦摇头道:“府上子弟,读书的少,事又,苏家未必肯嫁。”朱雷心思,若能为珏哥求娶梁家孙女儿,珏哥嗣祖父是九卿,外祖也是显赫,真个门当户对。他倒想为自家孙儿求苏家女,不想叫洪谦否了。只得叹气:“看来是个没个缘份了。” 洪谦笑而不语。 夫妇二人走后,朱雷与母、妻说话,两处都得了消息,皆道是好。太夫人却叹口气道:“却是伤神了!那里润哥兄妹两个年岁已大,尚无处说亲哩。”说得朱雷夫妇皆默然。 洪谦虽不明说,字却咬得极准“令弟家里乱得很,精明人家且不愿趟这浑水儿”,朱雷却知纵命名苏先生家里人实在,洪谦也不会胡乱帮朱家“哄他家个好女孩儿”。不将朱震家滩浑水澄清了,这亲事也是不成的。如何澄清,便是要将这最后两个婚事完了,将分家之事弄明白了。 太夫人道:“沛哥也算大方了,也不要他们命,也随他们分家产,只不消叫这些个人在珏哥眼前晃着添乱而已。那家也该分了,清哥自成婚来,已有了四儿三女,又有几个婢妾,源哥也开枝散叶,那处家小,盛不来这些个人了,不如趁现在都分了罢。免教添乱。” 韩氏冷笑道:“也不知是甚样人教的,好好个姐儿,吃年酒时竟说出那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话儿来!休道人家姓洪,便真个姓朱,她也是对长姐不敬,讥讽天家!亏得太子妃好肚量,娘想,能治得两宫缄口的人,只说教她两句,可不是留够体面了?却是瞧谁面上不与她计较的?我只恐这许人的脸面不够她个人糟蹋的。” 太夫人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管不得他们那许了。大哥便与二哥说去罢。” 朱雷答应声:“儿便去说。” ———————————————————————————————— 朱震听了朱雷如此这般说,既喜珏哥婚事有成,又忧幼子幼女之亲。京中勋贵等人家中子女婚事,远不如平头百姓想的那般容易,父母富贵家资却要分与诸子女,各人分的便少,分家后过得不如以前的便,是以婚配上头便格外小心。都想要个有前途的女婿。尤其苏家这般,不乐与勋贵家结亲,朱珏还真个是高攀了。似朱润与朱洁,结寻常士绅人家,亲家是求之不得,若要好姻缘,真个难比登天。 朱雷道:“他们还想有甚大出息来?拖两拖,士绅人家也无有了,难道你要与商户结亲?商人重利,有利的才要,这等……如何肯要?”几要将“招灾”二字说将出来。 朱震叹道:“也只得如此了罢。” 朱雷道:“休说沛哥心狠,清哥家也真个没个计较!好好吃个年酒,个毛丫头怎地那般话?谁个教的她来?!无人教,她能这般无礼?存的是甚心?她是姓朱,终要嫁与外姓人,倒好对本家客人挑三拣四!挑拣也轮不到她!依着我,休要留,留下又别人怨念!旁人本不欲与她计较了,她偏要自己寻事,甚样病人都救得,唯有寻死救不得!” 朱震道:“我听大哥的。” 朱雷道:“润哥兄妹婚事,娘自操持,早早将他们娶嫁,也好早平你这府里事。只有条——你那贤良人儿现在吃斋念佛,她儿女婚嫁,叫她出来不叫?” 朱震道:“她病了,不能见客。”朱雷方才不说话了。 太夫人与韩氏出手极快,不几日,与朱润订下京外乡绅家女儿为妻,又将朱洁亦嫁与京郊户殷实人家。两处亲事皆是太夫人与韩氏操持,先是朱润定亲,任他哭求,朱震也不许段氏出来。只得将泪儿抹,板张脸儿往岳父家去。朱洁比乃兄得父意,也将眼睛哭得红红,朱震竟是铁石心肠,丝儿口风不肯松来。朱洁闻说要嫁与个土财主,恨得直叫“娘”。却叫韩氏说:“没你那个娘作孽,你也不至有今日。” 这两个年幼的倒好打发,只消朱震威严,闹不两口,只将他两个身边人或打或卖回,也都老实了。朱清、朱源却都已成婚,且拖家带口,又有岳家,朱震不理会儿子,却不得不与岳家费许口舌。这两家与朱家结亲时,尤其是将女儿嫁与朱清的,也是因着朱清是朱震剩下来的“嫡长子”了,眼下情状,女儿往娘家哭诉,实叫家里人难受。 霁南侯府铁了心肠,单问:“将女嫁与继室子,原该想着有这日,怎又啰嗦,可是也有甚不好心思?”弄得两亲家不好再言了。 亲事定得极快,不消半月,两处新亲家那里便走礼毕。太夫人又示意朱震:“只待姐儿出了门子,便好分家!休待珏哥说亲时,干子叔叔婶子来摆长辈谱儿。你且放心,珏哥之事,我自力承担。”朱震脸上皱纹密,颇有些儿苦相道:“儿子不孝,还要劳累母亲至此。”太夫人道:“也不是你个人的事儿。哪个造的孽,我心中有数哩。” 这两门亲事操办得极快,既快,难免有些儿仓促粗糙,却是谁个都顾不得这些个了。朱润娶妻,妻子不丑不俊,家资不厚不薄,娘子倒是个有计较的人儿,晓得轻重。洞房夜受了些儿委屈,也是不显,敬茶时不见婆母也不惊。只管看好自家那分嫁妆,慢腾腾过日子。 小姑子成婚,她也帮衬着,丈夫冷脸,她也忍耐着。待朱洁三朝回门儿,与两个嫂子哭诉,她也旁面露忧色,却不嘴儿。因她安静,他家时,太夫人做主,将朱润分家私,悉交与她来看管,朱润要吃酒,也只好寻她去讨钱了。后因生了个哥儿,连朱润,她都不管了,只管看着儿子过日子,不与朱清、朱源两处亲切,却往与霁南侯府里交往,养个女儿,也不令与朱洁等人亲近。因而她这房也得霁南侯府些照看,连同她中了举人的娘家兄弟,也得补了个小官。——这却是后话了。 却说段氏叫拘于佛堂,无时不刻不念着她的儿女。忽日听闻家中儿女要成婚,心头不由喜,经由这个由头,她也好出来了罢?哪知外头锣鼓喧天,留与她却唯有室清冷,俗呼号时,太夫人早遣几个粗壮婆子来看守。段氏欲疯不得,唯有默默流泪,竟连新妇面也不得见,也不知女儿将来过得如何。 那头朱洁成婚,太夫人也不好作践亲孙女儿,与她选了个殷实乡绅人家,故不如侯门富贵,也是使奴唤婢,其家境与当年程家也仿佛不差了——又因朱家势大,只要朱洁不犯大过,闹些儿脾气,婆家也只好忍了。只朱洁心气不低,肚里又带着气,嫁过去又担忧段氏,并恨她三个兄长叫人刻薄了。因韩氏于她婚前好说歹说了许,她也不算笨人,晓得出嫁女与在家中时不同,方敛了些脾气。 不幸却遇着了件奇闻——她自京中带去的婢女也是经挑选的,固不妖娆,比之乡下使女,却是标致许。却不是她丈夫敢伸手,乃是朱洁丈夫的心腹小厮儿眼便看上了朱洁个侍女。这于朱洁是个好事儿,到便好笼住了丈夫的心腹,将来管家也是便利。 哪知能做到家中哥儿心腹小厮儿的,不是从小儿买来长大,便是家中家生子儿,总是在这家里时日长的,叫人放心的。既在这家中年岁长,便有些儿门道、与家中人极熟。他这熟人里头,便有朱洁婆母身边个心腹大丫头,这小厮儿与这丫头原是公认的对儿了,两个都是家生子儿,父母都允了,家主也允了。只等哥儿事定,过时,便好婚配成房。 岂料横生这般枝节? 便又生出无数故事来,将朱洁好胜之心激起,惹得婆母不快。家中频生事端,弄得婆家不得不将她高高供起,却不令她管事了。 ———————————————————————————————— 朱家热热闹闹办喜事儿,宫中却片太平。皇后叫打了回脸,官家趁势命人训斥了回,且说皇后:“非特东宫在孝中,你我亦在孝中,想鲁王新逝,皇后悲伤过度,致有昏悖之举,亦闭门静养。”禁了她的足。 那头慈宫却是自己沉寂下来“养病”,也不叫人侍疾,却说梦着先帝了,要吃斋还愿,连平日之请安也不见了。淑妃连番求见,慈宫只见她回,命她:“老实呆着。”淑妃无奈,她却是不能招见原侯等人的,只得在宫里生闷气。 青柳往外取新洗的衣裳,回来将这些个说与玉姐听,且说:“可是作怪,怎地又不动弹了?” 玉姐笑道:“她们不动弹,难道不是好事么?”青柳道:“瞅着不像老实人哩,且,若动了,咱是不怕。只怕她不动,憋着坏哩。” 玉姐担心的也是这条儿,却别无他法,只得吩咐:“自今而后,要小心才是,我已占着先手,纵有些个事,也会有人道是旁人陷害。你们出去,不可说,只管听。”青柳等垂手应了,心中也是忐忑。 玉姐不免去问九哥:“册封之礼渐至,会否出甚意外?”九哥道:“外有朝臣,内里纵有些许小事,也无关大局。只管谨慎度日,过了这时,便好。”玉姐叹道:“好似满头乌云,你将伞撑开,它只不落雨,好不磨人!”九哥笑道:“且有得磨哩,咱们年轻,磨得起。”玉姐深以为然。 九哥道:“此事烦心,我却有件喜事要说与你。”玉姐因问:“何事?”九哥道:“岳父与苏先生家姐儿说亲哩,将五姐说与大理寺卿家的嗣孙。” 玉姐早知道了,口上道:“啊?这也是好事桩,可惜我不得去,却要寻好物事为五姐添妆。”九哥道:“正是。”玉姐又说:“六姐好与苏家二哥成婚了罢?”九哥道:“不好在此时张扬,只好暂缓刻,好在亲事已定,也不着急。急的是旁人。” 玉姐道:“你今日说话可,谁个急的?”九哥笑道:“方家,将与燕王家无缘的那个姐儿,嫁往远州去了。”玉姐叹道:“原是那家男人不要脸,却要毁个好姐儿远离父母亲人。”九哥道:“求仁得仁,夫复何求?”玉姐便不言声,转拉着九哥寻与五姐道贺之物:“苏先生清贫高洁,恐嫁资不甚丰,我们总要尽尽心意。”九哥深以为然。 这亲事却是洪谦做的大媒,朱洁回门走后,朱震便主持分家,将三个成了婚的儿子人与处宅院分将出去。京中许人家也是这般做派,盖因京中房舍窄,人口的人家难挤下,纵父母在时也有分出去处的,却是“从权”了。譬如吴王府便是这般。朱震家前后五进,虽略挤,也住得下这许人,然他要说住不下,也只得由着他了。何况分出去的皆非嫡长房,嫡长房又有嗣子,谁也说不出甚来。 三房分出之时,两房哭声震天,房暗自抹泪,朱震也洒几滴泪,却不说留恋之语。只说:“终有这日,哭个甚?好男不吃分家饭,宜自争气。” 不两日,洪谦便邀朱雷作陪,道登门,与珏哥说亲。见面委实有些儿尴尬,洪谦临别,深揖而已。苏家确不大愿与朱氏结亲,连苏先生也闹不清洪谦到底是姓朱还是姓洪了,因段氏之事,朱震之家风有些儿不好。是洪谦许诺:“他家将分家,不断了首尾,我也不敢坑了姐儿。纵有个旁人家,先生不妨去问夫人,有几个没几房难缠亲戚的?这个,旁的不说,我在日,便护持日。” 苏夫人思之再三,又因申氏、秀英之劝,方答允。 洪谦往朱府回话时,朱震也只干涩说句:“你费心。”幸有个朱雷打圆场,拉洪谦出去吃酒,又有朱珏劝慰嗣祖父,方将此事做成,约定明日寻人测算吉日。 洪谦出得门来,门首处却正见少年,身长玉立,容貌端正,略有些儿眼熟。这人却已朝朱雷礼,朱雷含糊道:“瑜哥来了?” ☆、83大事 却说洪谦与朱、苏二家做媒,事成出来,顶头遇上朱瑜自外归家。朱雷有些儿尴尬,洪谦却大大方方与朱瑜颔首礼。朱瑜长揖落地,眼睛却不由往他身上看,再看时,洪谦却已经出了门儿了。朱雷反手往他肩上拍了两拍:“进去罢。” 朱瑜往内见朱震,朱震见了他,又是顿头疼。段氏将他母子两个领来时,朱震也不得不为了家宅和睦,免叫朱沛与继母置气,将那婢女留了下来。彼时想着朱沛不过是怄气,过不时回来,当着他的面儿发落了,也便完。不想朱沛十数年未归,朱震也便不得不养着这朱瑜。幸尔朱瑜也算懂事儿,平日里默默读书,又诸事小心,并不生事。朱震心中犹不肯信长子已死,只想将他留着,纵入族谱,也要叫他亲生父亲发个话儿方好。哪料次后又出段氏之事,连朱瑜是否亲生,朱震都不能断定了。只好安慰自己,亏得并不曾入了族谱,若入族谱时,再翻出甚旧公案,说他不是,朱家才要丢人。 见了朱 分节阅读57 欲望文 分节阅读58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58 瑜,朱震不免又想:眼下真个不知要如何安置他了。朱瑜比朱珏还要长着几岁,朱珏已定亲,朱瑜婚事连个影儿也无。朱家不好与他说亲,朱家若不管,他又如何娶亲来?总归是养了十数年的孩子,平素也肯用功,并不曾犯下甚大错儿,真个不管他,心下又不忍。 朱震心中烦闷,便不与朱瑜说,只道:“回来便读书去罢。” 朱瑜默默施礼,自往居所走去。那也有处小小院落,院里正房三间,也有间书房。往书桌前坐,却是个字也读不下去。只管想着心事,沉思半晌,只身往外头去。 这条路他走得也算熟了,将走到街口儿,却叫个仆役打扮的人拦住了。这人他晓得,却是洪谦江州旧仆。那仆役正是捧砚,笑对朱瑜道:“这位小郎君,我家主人楼上有请哩。”朱瑜抬头,正见路旁茶楼二楼上人凭窗,观其样貌,隐约便是洪谦。当下正衣冠,随捧砚上去了。 到得二楼,却是个雅间儿,洪谦抬手,指面对道:“坐。”朱瑜揖礼,撩起衣摆坐了,却不知要说甚好。洪谦摆手,捧砚便往门外守着去。洪谦笑道:“你跟随我这日,也是辛苦,有甚话,不如过来说个明白。” 朱瑜面上红,又露惊讶之色,他真个有事要问洪谦。 朱瑜自降生便没了爹娘,自懂事起日子便不好过。直长到如今,也是主不主、仆不仆地过着。说他是主人,又不曾入了朱家族谱。说他是仆人,却又姓个朱,也是打小乳母、小厮儿伺候着长大的,不须他伺候旁人,反教他读书识字。正因这反差,他才过得不甚好。若打头儿叫他做个小厮儿,没甚想头,也便罢了。他偏又叫养在少爷堆里,抬头低头,都对着人家正经子孙。 极小的时候儿还不甚懂,只觉旁人看他眼神儿便不对,略长大些儿晓得了,心中是难受。却是连个哭诉的人都没有,他亲娘难产时了,他“亲爹”是个不知去向的纨绔子弟,半也是死在外头了。乳母是“祖母”段氏与的人,镇日里除开奶他,说些个不着四六的故事,便只做件事儿,不拘拿着个甚都要说:“这是夫人与的,哥儿要记得夫人恩典,没有夫人便没有哥儿今日。往后要好生孝敬夫人、尊敬叔父、待弟妹们好。”又或说:“有人问起,且要说这新衣裳是夫人特特与你做的。”、“可要往大官人处说夫人说来。” 单指这个也没甚,难过是那要他待他们好的“堂弟”、“堂妹”,却并不拿正眼瞧他,最爱皮笑肉不笑与他打个招呼。家里的人待他,还不如侯府里人自然。纵背后有甚话说,也不甚当面笑得那般作怪。 朱瑜打小便晓得自己身份尴尬,幸而朱震对他也算尽心,也与他请先生教导,也时时查他功课。只因他“来历不明”不得荫入国子监,连同太学也不好去上。他心里委实有丝儿委屈,有丝儿怨恨,怨恨那素未谋面的“父亲”丢下这片狼藉便再不回来了。时日久了,又不由心生怀念,想若那人在,又会是怎般模样儿。 去岁听闻他“父亲”回来了,还中了进士,却改了姓氏不肯认回祖宗,他心中不知是怒是怨,又或是恼。悄悄儿打听了,往那家门前窥去,却见个俊美男子骑匹高头大马,怀前揽着个男童,是家人出行归来。朱瑜心中便如打翻了五味瓶,甚滋味都有。次后峰回路转,又说他不是了。朱瑜已提不起心来追究,却又忍不住想看看洪谦——若我父亲真个是这样儿,会怎生待我? 他晓得段氏母子良心不好,他的出身,时刻有人提醒着他,待读了书,也晓得他这出身本不该生下来的。段氏说是与他有恩,他也不敢忘了,他乃是礼法不容的,否则何以朱震不令他续入族谱?且“堂兄弟”平日时作派,并不将他作家人,那个“温和贤良”的夫人,真个是言行不了。且长在内宅,又是尴尬身份,他懂事便比旁人,也渐觉出不对来。 后揭出她谋害嫡子事,朱瑜也不觉着有甚好惊奇的了。真个是贤良人儿,断不至做出这等事来,也不会每使人于他耳边耳提面命,恨不得他张口儿便为她歌功颂德。然于洪谦,他委实有些个少年人心结。头盼着他是,头又不想他是。 生做男儿,总有几件事是不能释怀的。其便是不知来处,连父亲是谁都不晓得,实是人生大憾事。 洪谦说朱瑜要事要问他,真个是猜着了。朱瑜犹豫下,拱手道:“听说先生识得……那位……”人都道他是朱沛儿子,他却未入族谱,连声父亲也不好称呼。幸尔洪谦解人意,截口道:“我是识得朱沛,也与他有些儿缘分,晓得他些事情,却不知,你要问的我知不知道了。” 朱瑜把心横,问道:“他……我……我可是他儿子?” 洪谦大笑,口内茶也笑喷了出来:“你这话,却不好问我,我却是不晓得的。朱沛可不曾成婚,哪里来的儿子?谁个告说与你,你该找谁个要去父亲去。”说便将笑隐了。朱瑜面皮胀得通红,道:“您便不说,又何以取笑来?”洪谦道:“我且问你,谁个告说于你,说你是朱沛儿子的?你母亲人呢?” 朱瑜红着脸儿,道:“我曾问过夫人,她自是咬准了的,松口,她死无葬身之地。我、我……” 洪谦冷道:“人是她寻了来的,事是她兴的,怎会与你说实话?那家里,哥儿七、八岁后身边连只蚊子都是公的了!”朱瑜脸便煞白。 洪谦道:“少年人,英雄莫问出处,与其纠结旧事不如放眼往前看,我做赘婿时,实也不曾想过有今日。言尽于此,莫要再做无用之事,那里不是你呆的地方儿,另寻天地去罢。”言毕,起身而去。 留下朱瑜发呆半晌,回家便请朱震为他往城外不拘哪处好落下户来。朱震再不想他有这般决心,问他:“怎忽地要走?”朱瑜流泪道:“阿翁养我这些年,是我白赚来的,今日始知,我非阿翁亲孙。”朱震惊道:“你如何知得?”朱瑜只管摇头。朱震必要问,朱瑜道:“我看那位,恩怨分明,又有股傲气。人不惹他,他也不理人。我不曾入君家族谱,是以此家未曾破。” 朱震哑然,以洪谦之性情,眼里有谁,对谁便真个好,眼里没谁,白眼也懒待丢个。要报复时,真个下手狠辣,拣最心疼处捅。以洪谦待儿女之尽心,连珏哥亦为之思量,却不曾提及瑜哥句。朱家未遭辣手,只段氏脉遭殃,思前想后,是侯府情面,再恐是自己未将朱瑜入谱。否则恐立时便要天翻地覆。 朱震叹道:“你比我明白。”与瑜哥往城外落户,与他不不少份家资,落户儿便叫朱瑜。朱瑜拜别朱震,又往霁南侯府里磕头,拜别而去。临别太夫人叫朱雷:“赠他些儿金银,也好安家落户儿,与那头打个招呼儿,看护些儿,终是有这场缘分。” 朱瑜在京中本是无名之辈,悄离了京城,也没几个人挂人,并不曾起甚波澜。洪谦知他离京,也不说甚,只携了官媒,邀了朱震、朱雷,道往苏先生府上提亲去。 苏夫人因见洪谦将事办得利落,五姐过门时家内干净,心下倒畅快。苏先生固是君子,于朱震不能“齐家”稍有微词,他又弄不明白洪谦究竟是不是朱沛,二十年前之苏正,必是信了,这两个不是个人,如今却有些将信将疑。然洪谦面上事情做得净光,又拖了梁宿道当这个媒人,如今朱震家宅清净,苏先生也挑不出理儿来。 梁宿张嘴,石头都能说得开了花儿,朱珏少年郎又生得极精神,最可恨是在石渠书院内,苏先生嘴欠夸过他好几回——苏先生不得不应了。 两处就近择了吉日放定,东宫里又传出许贺礼来,绸缎、金银、首饰等抬了数箱,指名与苏五姐。苏先生推辞不得,嗔道:“自家还有大事要做,偏又分心。” ———————————————————————————————— 苏先生所言之大事,乃是册封之仪。礼部等处紧赶慢赶,将应器物与舆服攒造完毕时,宫中已除了服。无论慈宫还是玉姐,两个都是精细人儿,赵隐王之薨与其余二王差着些时日,两处硬是等到赵隐王服满,方撤了诸般守丧物事。 东宫里齐齐换上新衣,玉姐自着朱红大袖衫儿,头上金玉之饰,将申氏放定时与她的双凤簪插上头。又令东宫侍女皆换妆束,皆着彩衣,许妆点,将沉色衣衫收起。内外也挑不出她丝错儿来。 外头又进太子与太子妃诸般服色,自礼服而至常服,应俱全。又进冠,太子妃之冠仅次于皇后之冠,极沉,连胎底加诸饰,玉姐头上须顶着数斤之物,试戴不时,取下时由颈至背都觉得僵硬。朵儿忙来与她揉按。 东宫内因有玉姐执掌,并不慌乱,将物事归入库里,车舆等物却不在东宫存放,东宫只放出行之步辇类轻巧用具,其余车驾等皆付有司,待用时,自有人准备。 外头却比东宫忙乱数倍,盖因诸藩国使节要来太子册封大典为贺,又要奉献诸般方物。这些个藩使,不拘大小,又好带些个副手,还要携些个商贾来往京中做买卖。使节出行,不拘带了甚物事,自都是不收税的。介时蕃商将赚来的钱物孝敬些儿与使节,却比抽税便宜,路也安全。 是以鸿胪等处接待蕃使不提,京中却防着蕃商时涌入太生出事端来。天朝人眼中,蕃人好生事。这却也不假,许蕃人好饮酒、好高歌大笑,又性憨直,言不合,拔刀相向而殴斗者众。每逢大事,这些个蕃人都好叫人头疼番。 最叫鸿胪与京光头疼的,还是此番北地胡人亦遣使来。天朝与胡人,战战和和,来往少遭。无论战和,遇上册封新太子这等事,总是要遣使来探探虚实的。巧了眼下却是两家和谈十载,天朝未知如何,胡人却有些按捺不住。 鸿胪寺正与梁宿发牢骚:“派个甚人不好,派了个狗爬字的儿子来!”却是那个逼得天朝于糊名之外又加道誊抄手续的“能人”往北地去娶妻生的儿子做了今番胡人使节。简直是抢了你家衣裳,又穿了到你眼前炫耀来了!若非是朝廷命官,鸿胪寺卿自己都想上去抽这儿子两嘴巴了! 梁宿听了,斥道:“你这是甚模样?也好说是个读人来?你这小身板儿,打得过人么?”那“狗爬字的儿子”偏偏生得宏伟雄壮,身腱子肉,微黑肤色,端的是个大好男儿。鸿胪寺卿却好是个仙风道骨,换身衣裳可随清静做法去了。鸿胪寺卿叫梁宿说回,抗声道:“下官亦知轻重急缓,却实忍不得此辈!”梁宿冷眼看着他,看得他低下了头,才道:“我也不喜他,却不能因他误了大典!着人盯紧了,休叫他生事。” 梁宿真个有先见之明,才说完不时,却传出消息来,这个“狗爬字的儿子”不知怎地泄漏了身份,在瓦子里与几个太学生干了仗。最可恨是太学生居然没有打赢!洪谦因是国子监司业,也同过问此事,听了便朝梁宿道:“太学也该整顿了,干仗都干不赢。此辈旦入朝为官,如何能与胡人相抗?” 气得梁宿也不管他是不是太子岳父了,直说他:“荒唐。”又令鸿胪寺去安抚胡使,鸿胪寺卿心不甘情不愿,也须忍气吞声往胡使那处去。胡使仗着天朝不能于此时生时,好生为难了鸿胪寺卿阵,将这老头儿气得七窍生烟,回到家中,真叫嚷着要食烤肉,将那肉当作胡使之内,狠啃了半条羊腿,回来又积了食,不得不开剂消食的药来煎服。 —————————————————————————————————— 到得册封礼这日,天未明,便有人出来清扫街道,又安放诸般物事。凡观礼之人亦早起,早早各就各位。 东宫里亦是天未明便起身,玉姐与九哥略用些儿糕点,也不敢吃,便要妆束起来。礼服极繁复,又顶重冠,非扶持,行动都有些儿吃力。凡册太子,除开宣诏书,尚须有祭典,皇太子又要受诸臣朝贺,又要饮宴,且要往太庙祭祀。玉姐因与九哥道受册,所经之事并不比九哥少。九哥见朝臣,她便要见命妇。 先是,妆束毕,玉姐要领旨,往拜慈宫、中宫,次还东宫,自受贺。两宫于众目睽睽之下,也不为难于她。往东宫时,却又有番讲究。原来九哥亲姐亦至,原本郦玉堂家身份并不如何高,因过继了个儿子与官家,郦玉堂便叫册为郡公,申氏因为郡公夫人,诸女里大姐、六姐几个也做了县主。便都来。 申氏虽则是九哥生母,于今却受不得玉姐之礼,反要来贺她。玉姐因说:“皆是长辈,我岂敢安座?”硬回了自吴王妃往下诸人礼,与申氏四目相对,彼此都有些儿无奈。秀英位颇靠前,满眼欣慰,又不好说亲密语,只得以目示意。 玉姐将眼往下望,倒有大半儿是生人,她来京时日短,来便遇着洪谦身世等事,也不好张扬结交。平常不过往郦玉堂家、苏先生家走几回,其余便是两侯府里也过去看几眼,混个眼熟儿,再次,便是钟慎家有个花会,遇着些儿人。此时只得听着底下唱名,于群妆束相仿的妇人堆里,记着各人名号,甚是辛苦。又要与郦玉堂家大姐几个和颜悦色说两句,又要问两侯太夫人身体可康健,又要问苏夫人可痊愈了…… 然这等礼仪却又有种好处,乃是不用自家费心,自有礼仪官不断提醒,这刻做甚、下刻做甚。秀英看着闺女小小个人儿,着这厚重衣裳,累得额上生汗,不由心疼起来。幸尔不时,便有来催促玉姐衣之人,秀英方舒出口气来。 又有朵儿,悄悄与玉姐拿了几块白糕并酒壶装着壶白水来喂她吃了,玉姐方觉腹中好过了些儿。晚间却又要放烟火,玉姐不须动,九哥却要往官家那处,道往禁宫正门城楼上“与民同乐”。 日下来,玉姐记了许人,累出几身汗。到得晚间九哥回来,也是累得头汗。两人除了外头大衣裳,灯下坐着,四目相对,都松出口气来。无论如何,走了今日这过场,尤其是告祭了太庙,两人才真个算是名正言顺了。玉姐道:“叫他们打了水来洗洗罢,这日,浑身上下知出了少汗来。” 九哥握着她的手道:“道洗?倒省水。”叫玉姐啐了口。终也不知是否如意。 次日起来,两人各有事忙,九哥前头听政,玉姐这里无论愿与不愿,慈宫“病愈”,连昨日之大典尚且从头坐到了尾,今日玉姐是无论如何也需去她那里侍奉的。慈寿殿里,皇后淑妃是常客,玉姐来此,心下警惕,面上也作从容样儿。 皇太后“病”回,却好似脱胎换骨了般,往玉姐身上看的眼神儿都带着慈祥。玉姐也温文有礼,听慈宫问她:“昨日可累着了?”她便说:“头回穿戴这重行装,起初略觉有些儿沉,次后便有了。”又问慈宫起居饮食,请慈宫保重自己。真个室和乐,弄得皇后不晓得这两个葫芦里弄的是甚药。 待问安毕,皇后便说玉姐:“太子也将回来上课了,你回去与看看他去。”将玉姐打发走,却问皇太后:“娘娘待她这般,难不成是——这便要认了她了?”淑妃心中亦有疑问,她耐性实比皇后强些儿,是以不曾问出口来,听皇后有问,却是正合她意,也忙听。皇太后道:“我不认,她便不是了么?都与我消停些儿。” 皇后恨声道:“我只与她几个使唤人,不想她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硬要栽赃说我藏奸,闹得人尽皆知。如今他们出了孝,我倒好瞧瞧,这个贤惠人儿又要怎生处事。” 皇太后道:“那你便只管看,休动手儿!”皇后讪讪,见皇太后不动如山,只得面上允了,心道:若有机会,我可不会放过。 许是老天真个生了双耳朵,听着了皇后所祷,两月之后,夏末秋初,官家身旁侍奉之宫女竟然有了身孕!皇后听了,简直不敢信竟有这等好事!她召来彤史,翻看簿册,便忆及太子册封后不久,官家时兴起,果是临幸过个宫人,却又没了下文儿。因宫中年未有婴儿降世,又过继九哥,众皆以官家再生不出孩子来,哪料竟有这等事! 这若是个皇子,却比九哥又亲近了!皇后听了,忙命将这宫人接了来,又请官家与这宫人品级,好歹与了个才人。虽不低,却也不高,正好拿捏。慈宫听了淑妃急报,心头动,捏着念珠儿的手颤,又平静了下来:“且看看。” 淑妃急又将言,慈宫却只不理:“不定是儿是女,急个甚?!”淑妃道:“既官家还能生……”何不叫他生两个? 慈宫道:“休要做得显眼。”淑妃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朱沛八岁的时候,乳母被打发出府后,朱震认为男孩子不好与妇人相处,给他配的都是小厮=      =!为毛木有人发现捏? 本周二、周三两天要出差,我只有章存稿了,大家懂的…… ☆、84反应 禁宫中出了这等大事,皇后先查了彤史又往慈宫禀报,便是有心禁口,也是瞒不住的。只是这消息实在不晓得是好是坏,纵知道了消息,也很有些人不晓得要摆出甚样的脸儿来,索性能躲的便都躲了。深宫禁院里竟演了出“骤雨将至,蝼蚁先遁”来。 官家知悉颇早,听了皇后回报,眼睛不由张得大大的,嘴角儿也不由往上翘,连着唇边胡须也上下抖抖的。皇后见官家这般模样,趁势请将这宫人升做才人,宫人姓宫,此后宫中便称她做个宫才人。 官家听皇后说:“我与官家这般年纪,能再有个孩子,也是不易,可要好生照料这宫才人。照我看,且要拨几个老实可靠的宫人宦官服侍她,也不叫她与胡才人几个道领饭食吃,与她立个小厨房儿单拨两个手艺好的厨子,专管做她的饭食。再有,另立眼灶,为她熬安胎药来……”竟是无比细致周到。 不是官家小人肚肠,这皇后在他心中,委实不曾贤惠到这个份儿上,便问:“皇后何其温柔周到?”皇后道:“我与官家体,官家儿子便是我儿子,宫才人那怀的可是咱们儿子,我岂能不尽心?” 官家听了,心中蓦地升起股愁绪来,对皇后道:“宫才人处,你费心罢。”皇后笑道:“不须官家说,我也是要尽心的。”因告退,回去便张罗将宫才人迁至皇后所居之崇庆殿左近小殿内居住,应服侍人等俱由皇后调配而来。 这番举动,饶是东宫从不插手后宫事,也都听闻了。 彼时东宫里,玉姐正在拣看库房。中秋将至,东宫既要敬献节礼与慈宫、官家并中宫,又要颁赐与亲近之人,总须事先办好了。又是头回做这些个事儿,宫外的例不好带进宫内来,还要翻拣旧时孝愍太子在时的成例,再酌情增减。亏得东宫库内颇丰,暂不用为财物发愁。 东宫册封之仪,除开收了许贺表外,又有许孝敬,凡名人字画、古董珍玩、金银器皿、绫罗绸缎……等等等等,应有尽有。又,东宫新立,依例又要添补许物什,国家专拨于东宫使用许用度。玉姐自入宫来,官家后宫之事概不去理会,闲在东宫,便将这处整顿,许是那顿大棍子打了几个宫女,杀鸡儆了猴儿,东宫倒是太平。 玉姐素来是个大方的人,宫人老实,她便也不苛刻,册封时,东宫上下等额外有分赏钱。待侍奉人等好了,驱使起来,他们也尽心。这个“好”字,除开不无故作践无辜之人,便是与他们些个恩惠而已。东宫服役之人,心中也想着东宫大好前程,较寻常忠仆,还要尽心些儿。玉姐使他们探听消息,也不消出头露脑,只管趁着往浣衣局去时,与各宫内宫人宦官处说说话儿,往四司六局领用度时磨回牙,自能听着消息。 玉姐正看枝菊花头的簪子,预备与申氏,青柳匆匆而来:“娘娘,碧桃打浣衣局那处回来了,奴婢瞅着她脸色煞白煞白的,她道有事要回禀,我问,她也不说,想是有大事儿了。” 玉姐便将这簪子往匣子里放,叫朵儿:“这个是与外头……婶子的。”朵儿忙收好,主仆几个出了库房门儿,自有守库宦官恭送,又将门锁好。朵儿将这匣子与他登记,方抱了匣子追着玉姐往玉姐起居之正殿而去。 到了那里,果见碧桃张脸儿搽了粉般白,玉姐从容坐了,问她:“如何这般慌张来?”碧桃上前几步,将玉姐手里茶盅儿接了往桌儿上放,玉姐面前磕,道:“娘娘,方才奴听了些儿话,娘娘请安坐,容奴禀来。” 玉姐笑道:“看来是个大消息了,你还怕我失手砸了它不成?”碧桃面上白,道:“娘娘,方才奴听说,后宫里头有个姓宫的宫人叫升做了才人,皇后将她挪到崇庆殿旁小殿里住了,单与她拨了厨子、使唤人,为着……安胎。人都道,她怀了官家骨肉哩。” 玉姐不由僵,朵儿与青柳却已是倒抽口凉气,这抽气声儿将玉姐惊醒,伸手要取那茶盅儿,又缩了回来,不动声色道:“宫中久未闻喜事了,有这消息,也算是好事了。”青柳急得顾不得,跺脚道:“我的好娘娘,旁人的喜事,未必是咱这处的喜事哩。” 玉姐牵起个笑影儿来问她:“那我当如何?”青柳哑然。 朵儿是独个儿跟着玉姐进来的,因小茶儿是已婚妇人,又有身孕,且在宫外与程智两口子看管玉姐在外之产业。李妈妈年高,玉姐恐宫中礼法森严,她个不慎,入宫来反叫人挑剔,故也不叫她来。此时心中虽急,然见玉姐稳坐,朵儿便放下心来。便问玉姐 分节阅读58 欲望文 分节阅读59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59 :“娘娘,那咱要怎生办来?” 玉姐说话间心里也想明白了,道:“传我的话出去,自今日起,咱比先前还要再小心些儿才好。休要生事,有人问话,也只说咱这东宫切照旧。外头的事儿,尤其崇庆殿那头儿的,事涉宫才人的,休要去打听,有人说,你只管听,也休议论,回来报与我。若有人当面说起时,都说这是好事。” 但凡遇上急事,最怕是无人拿个主张,便易弄得人心惶惶,哪怕这急事不是甚坏事,也要因这慌乱而弄坏。此时若有人发话了,对错且不论,有了主意,人心便安定,余下的事,便好处置了。 果然,玉姐令下,东宫便安宁,东宫静,许观望之人也都安静下来,居然待东宫透些儿亲切了。待九哥自前朝归来,冷着张脸儿,却见家里片安静,以下也舒坦不少。 ———————————————————————————————— 却说玉姐见九哥归来,想他也该知道消息了,便只提上句:“我叫他们休往那处凑去,有崇庆殿娘娘看着,磕着碰着也不干咱事了。” 九哥听着“不干咱事”不由苦笑,又板正了脸儿:“也是。”便衣,又叫摆饭来用饭。玉姐留心看他,用得不如先时,却也用了些儿,想来还是有些个精神。看他吃完,便也停箸,两个漱了口,处坐着说话。玉姐将中秋节所备之礼慢慢说与九哥听,又叫拿了单子来与他看。 九哥看着与申氏等的物件,眼中流中怀念神色,玉姐伸手划划脸颊,羞他道:“大的人,又想娘了。”九哥笑:“也便这样罢,如今风声紧,少眼睛都看着,不好有过礼处。” 玉姐道:“‘风声紧’这三个字,原是切口暗语,你倒好说出来,不怕苏先生听着了说你。”九哥道:“他有别个事要操心,且不管我哩。”言至此,口气又松了些儿,玉姐合掌道:“你终露出个笑影儿来了。”说着便嗔了他眼。 九哥面上红,握着玉姐手儿道:“是我的不是了,大姐在家,比我在外头也不轻松。该当我护你来,又叫你开解我。”玉姐道:“你我又何分彼此?咱只管饭照吃、觉照睡,该见礼时见礼,该说话时说话。”九哥道:“我省得。事情未必那么糟,咱若有事便慌乱,纵终脱险,也叫人失望。” 玉姐笑道:“正是这个理儿,身正哪怕影子斜,是人都有眼睛的。我原也该关心那宫才人的,只是眼下有些儿尴尬,便不好常去了。”九哥道:“无妨。”玉姐道:“自是无妨,从来可没有儿媳妇儿总往公公房里人那处跑的。”九哥握紧玉姐双手,郑重道:“只是眼下处境艰难,你,担待。”玉姐道:“你先时说不肯争着入继,我便说凡事我总与你在处,如今,我还是这般说。说甚担待不担待?你我难道不是体?”九哥道:“渡此大劫,永不相负!” 玉姐道:“我道与你结发为夫妻,便已是永不相负了,何须其他?!”九哥惭道:“是我说错了。” 玉姐笑:“事上没有迈不过的坎儿。”想,这孩子父亲年高,母亲卑下,生不生得下来是说,生下来是男是女又是说,纵是男儿,养不养得大,还是说。纵养得大时,朝臣也不乐见朝廷动荡。这孩儿母亲卑微,皇后模样像是要抱养,朝臣正忌陈氏刻骨,如何肯叫个陈氏养大的孩儿秉政? 九哥心中实也隐隐有“朝臣未必乐见,储位未必易主”的想法儿,却实是说不出口来。纵他想的是对,眼下却也须谨慎行事,不可令人失望——这却比应对宫才人真个生了皇子还要难些儿。盖因这储位,实是“相见时难别亦难”,沾了便不好脱手,介时这满宫上下,不知都是个甚下场了。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走了。亏得夫妻同心,九哥无须担忧背后,待玉姐与往日不同。又感申氏之真知灼见,愈念妻、母之好。 ———————————————————————————————— 玉姐次日再往慈宫之时,皇后正笑吟吟与慈宫说话儿。淑妃于旁也微笑听着,心里实瞧不上皇后这般作派,又寻思,官家既能生,宫才人这个还不知是男是女,总要安排几个年轻有宜男之相的送上侍奉官家,有个皇子在手也好有争之力。 玉姐来时,见着皇后笑容,肚里哂,她要是皇后,绝不会这般做派——崇庆殿娘娘竟从未想到若是生女,便是将东宫得罪个死么? 慈宫比皇后沉稳得,问了玉姐:“中秋将至,宫中要簪菊,你那里可备下了?”玉姐笑道:“东宫人口少,纵无鲜花,也有绢花儿,尽够了。”又问慈宫起居饮食。说不时,慈宫推乏了,诸人告退。皇后因说玉姐:“宫才人新孕,可是件大喜事儿,她也是有功之人,太子妃与我道看看去?” 玉姐以帕掩口,语间带丝儿羞意,轻声笑语:“真个是好事哩,可从没有儿媳妇儿围观老公公房里人的,有娘娘在,自是样样妥当的,哪用我去看来?闻说这个时候儿最要静养,不可惊着了,我可不敢仗着年轻便没规没矩了。” 堵得皇后肚子气,叫人指着鼻子说“没规没矩”却句也回不得。 那头官家也叫九哥弄得不好则声。是个男人,怎会不想着要亲生儿子继承家业来?过继之时他还有个亲孙子,只因朝臣与陈氏各有思量,故不得立,不得已而过继——他心里实想的是传于自己儿孙。他心里虽向着九哥,终不如亲子亲孙。亏得九哥为人好,凡事又不生错,他也便认了。 岂知过继都过继了,册封者册封了,他又老树开花了!他原也道自己再生不出来了,猛然有些喜事,喜过了方忆起,他已册了太子了。若放在宫外,这儿子再还回去就是了,放到宫里,还也不太好还,留又不太甘心了…… 是以见着九哥,官家便不好开口,神色未免讪讪。九哥却待他如往昔,弄得官家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此情此景,看到梁宿等人眼内,越发近着九哥。吴王系近来却有些儿不安,吴王暗地里骂了数句,又叫吴王妃拦下了,家子闷声度日。 到得八月中秋,东宫之节礼如往常,不增不减,梁宿等人要便是这份不骄不躁的心气。恰逢着梁宿与苏正的同年,那位丁忧的丁尚书回来了。丁尚书昔年是探花,自然生得表人材,风姿俊秀,老也是个风姿俊秀的老头儿。这位也算是少年得志,做官实比梁宿还机警,奈何命太好,到中进士时家中父祖犹在,家和睦。是以做官后便总要丁忧,荒废数年,做到现在才做个尚书。先是,才做官,祖父死,居丧,回来不几年将升了,祖母又死,又居丧。不及升做侍郎,又居父丧,这回却是丁的母忧。终于将这辈子的忧都丁完回来了。 回来便有干老友为他接风洗尘,于梁宿家设宴,间或说些个朝中事。丁尚书归来,梁宿又添帮手,早为他挖好了坑儿,只待丁萝卜来了好安放。还是叫他做尚书,却是礼部尚书。又将近来京中事说。丁尚书笑道:“休言,我晓得,礼部,争礼而已。” 丁尚书聪敏,知这宫中才生哪怕生个皇子,也不可将九哥退还了。休说已册封不好还,便是能还,也不行!这皇子终是要慈宫、皇后抚养的,与皇后亲生,也差不太,陈氏外戚岂不又要祸国?孝愍太子生前受皇后压制,赵王生叫她们逼疯,照丁尚书话来说,乃是:“酷烈甚于吕、霍!”吕、霍也残害皇室,陈氏说她们不曾做过,也无人肯信。 梁宿道:“东宫如何,兄自观之。” 丁尚书道:“且放心——总不会比陈氏坏的。” ———————————————————————————————— 这头玉姐回了东宫,却是面无忧色,她越想,越觉皇后算盘打错,九哥得以入继,固是九哥人品好,是自上而下看陈氏不顺之故。如今陈氏正该韬光养晦、示人以弱,凡事休插手,好不招人忌讳,叫人忘了不好还来不及,居然又跳将出来作死。玉姐真个不明白,若陈氏蠢笨至此,怎能有今日之势? 不几日,却渐耳闻得因宫才人有孕,官家那处服侍人缺了,便补了几个,宫人们私下传递消息,道是官家皆幸了。玉姐不由眯起了眼睛,个宫才人,是例外。这几个宫人皆叫幸了,却不能当做例外了。只恐官家心中,又想生几个亲儿罢? 玉姐想了想,亦做不知,凡有事,皇后想扛,便叫她扛了去罢。她管得越,却是越将那几人后路斩绝。她借中秋之赐,使朵儿往洪家、青柳往申氏处皆递了话,不外是:“稍安毋躁,毋轻举妄动。”又捎信与洪谦,唯有四字“安刘必勃”。 两处皆安,想来再无纰漏了。 玉姐如今,并不担心宫才人的肚子,那还要几个月才能见真章儿。她挂心的,是秀英的肚子,秀英快生了。朵儿带来的消息,家中瞒着她宫里的消息,她还不晓得宫才人的事,只为叫她安心生产。 玉姐自己在宫中,又要备重阳节。重阳节,俗佩茱萸,登高饮酒。又食蟹。彼时宫才人胎已稳,慈宫于宫内设宴,她又有位份,也得预入。宫才人入,众人不由便去看她肚皮,看得她不由又伸手捧腹。 玉姐这才细看那宫才人,因有孕,白净面皮上略生些斑,小腹已凸,行动间时时使手护着,个头儿不高,倒有头厚发,使些金钗玉簪挽起。皇后养她养得白胖,腕上玉镯与腕子间几无空隙,硬塞恐也只塞得进条绢帕了。再看她身上衣着,却不是才人能穿得的好衣裳——皇后待她,确也是尽心。 皇太后笑道:“今日家宴,都坐罢。” 淑妃偷眼看玉姐时,见玉姐面色竟丝儿不变,不由诧异。宫才人之位仅在淑妃之下,众人面前各设单案,上些酒食,又有现蒸的螃蟹,独宫才人面前无此色,因蟹性凉,不敢与她食。宫才人想也晓得些理,只管闷头吃面前盘青梅。 淑妃笑道:“酸儿辣女,你这口儿倒好。”宫才人陪笑道:“借您吉言。”又拿眼睛去看玉姐。玉姐只作不知,举觞与慈宫上寿。慈宫含笑应了,又作击鼓传花之戏,花落谁手,便要谁说个笑话儿来。直笑闹到掌灯时分,宫才人先撑不得,皇后忙叫她退去,众人纷纷告辞。 玉姐因吃了酒,次日起身便有些儿迟,匆忙赶往慈宫处,却是慈宫昨日食蟹,小有不适,要静养,她便又辞了回来。返至东宫,却是洪谦使人送了喜信来——秀英于临夜产下男。洪谦与他取名珍哥,大名早想好了,便叫个洪成纪。 玉姐接信,喜不自胜,九哥来时,她犹面带笑意。九哥见她笑,不由跟着笑:“有甚好事,笑作这般模样?”玉姐笑道:“我又有个兄弟啦!”九哥微思量,便知是秀英之事,也欢喜:“却是好事。洗儿、满月,都要备起来了。开了库,我与他选些物事才好。金哥生日也将到了,却是喜事连连。” 玉姐笑着便哭,九哥揽她肩道:“哭个甚?是好事哩。”玉姐哽咽道:“我自四岁上便知甚是绝户了。没金哥时愁两家,有金哥后愁家,今日终不用再愁了。”九哥想,自识得她以来,她常欢笑,便以她过得轻省;她遇事又不慌乱,样样处置妥当,便以她坚强。不意她心中常苦,亦会哭泣,心下是柔软,不由放轻了声儿,细细安抚,又说:“你不方便去,叫朵儿回去看看,回来说与你听,也是欢喜的。”玉姐抹泪,腼腆道:“晓得了。” ———————————————————————————————— 朵儿因奉命往洪家去,携了玉姐、九哥所赐之物,家中也不以寻常奴婢看她,引她往后头来看珍哥。朵儿眼中,旧主人家自是样样都好,又说玉姐在宫中也是好。秀英犹不知内情,她自家生了儿子,不免为女儿操心,拉着朵儿问长问短,且问玉姐有无身孕事。 朵儿心道,如今烦恼且来不及,哪还有心做这个哩?又不会编话,还是小喜笑着解围:“她还是黄花闺女哩,如何……”秀英也是失笑。朵儿又要见见李妈妈,将些个私房与她。又见小茶夫妇,说玉姐关切之意,留玉姐与小茶孩子两匹宫绸。 因要复命,不便久留,问好便出。到得门外,却见许车轿往这边来,朵儿心中不由惊奇。且不急回,往旁避了,拉了程实娘子问:“怎这几人来?都是个谁?”程实娘子道:“都是与家里大官人识得的——咦?我倒好有几个不认得哩,我去打听来。” 朵儿等两等却等来个大消息——除开霁南侯府、义安侯府等处,梁宿、苏正、丁玮等亦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存稿箱,下章……如果出差回来得早,就现码,如果晚,就天窗。 ☆、85势成 却说洪谦接着玉姐传信“安刘必勃”四字,恰是他心中所想。昔年因苏先生授课,父女两个好做同学,有些个话不好与苏先生说,便私下嘲讽。说这“安刘必勃”时,便说此辈虽安汉室,亦是乱臣贼子,直将天子血脉玩弄于股掌之间。为方便汉文登基,竟生生给惠帝气扣了数顶绿帽子,真是……难得的“忠臣”! 想那惠帝共有六子,这些个重臣们竟说都不是惠帝的儿子,都是吕氏之子。彼时父女两个看了,几要将肚皮笑破:个不是,两个不是,难不成六个都不是不成?吕太后女主称制,而天下清平,太史公称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稀,民务稼穑,衣食滋殖。”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失心疯的主儿,放着孙子不要,非要拿吕氏子来冒充。便是惠帝不能生,旁取了孩子来冒充,也用不着这么。 照洪谦的话说便是:“这等私密之事,唯恐旁人知晓,做次两次都嫌心惊。非得偷弄了六个来,是生怕做得少了,留下的痕迹少、旁人看不出么?所谓画蛇添足是也。” 然也说吕后之不智,舍本而求末,拼了命地壮大吕氏之势,生恐吕氏弱便叫人欺负了去。洪谦便问玉姐当如何做,玉姐笑道:“其时齐王肥、吴王濞尚在,尤其吴王,好的靶子?又赵隐王如意,高祖言之类己,汉高何等样人?年近三旬事无成,浣足见郦生、溺儒生冠中,无赖耳,像他?也是个小无赖,又有戚氏那样的母亲,放他母子去,必反。外有强敌,内中人便不得不心,不数年,人心渐服,天下稳坐。惠帝江山既稳,又怎么会不尊崇舅家?何必要将鲁元之女与惠帝为后?酂、留、绛、曲逆等功臣之家无女耶?哪个不可为后?又几家又无子耶?竟寻不出个好儿郎来配鲁元之女?” 洪谦深以为然,又说这周勃等人,固为汉室,亦有私心,无论因何,实显臣下之能。无知之人常以天下之可悉决于天子,却不知纵身为天子,也有许不如意事。譬如汉高欲易储,众臣不乐,事便不遂。吕太后去后,众臣不愿吕氏得势,连惠帝都成了替人养儿子的乌龟。真个天下没他们做不出的事来了。[1] 如今接着玉姐传信,心下了然。以汉高、吕后之刚强,尚不能奈他们何,何况当今?本朝大臣虽不似汉初功臣有开国之大功,当今官家比汉高是天渊之别。梁宿等不须再投胎,也能做回周勃,官家便是再投百回胎,也未必能变成得成汉高。而陈氏在这些个人眼里,为祸已类吕氏,是以洪谦于局势并不悲观。 自晓得宫才人有孕,洪谦便将眼眯,管他是不是官家,敢将他女儿女婿想用便用、用完就扔,他是不肯干休的。这个不肯干休,也不休他去谋反逼宫,只消派宴如,显得宠辱不惊,又约束家下,不做违法之事,不做串连之举,自然有人评定是非。周勃等议迎立代立,便是因其安份势孤。 洪谦又登郦玉堂之门,说其约束亲戚,番作派下来,到珍哥降生之后,果有了回报。苏先生、郦玉堂来,并不稀奇,两侯府与洪谦有些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是寻常。梁宿、丁玮亲来,便有些不能说的意味了。 洪谦也不戳破,先谢诸人来贺他家弄璋之喜,邀诸人就坐,自家相陪,只管说些家长里短。因霁南侯府来人,朱珏乃朱沛嗣子,这身份与九哥实有异曲同工之妙。见了苏先生,忙上前问好——他虽荫入国子监,却投了石渠书院做了苏先生的学生。 及宴,朱珏侍立于朱震之侧而非朱雷之畔,梁宿便赞这孩子“眼里心里明白”,丁玮笑道:“这是自然,礼不可乱。” 谈笑间,几人已将立场表明,却是甚露骨的话儿也不曾说。苏先生酒酣处,拉着洪谦的手儿道:“我总看不透你,看你做事像要滑手,却每每守着良心,只盼你始终如。你今也有儿子了,得空时,告诉程翁声儿才好。” 洪谦肃容道:“金哥尚幼,待他再长些儿,必要他亲还江州去祭祭祖、修修坟——我既允叫他从母姓,纵心里般疼爱,也不敢忘他是承旁人家嗣的。程家在那处还有门亲戚,这些年承蒙照看,也不可抛到脑后。否则,何以立足?” 梁宿、丁玮做官做得成了精的人儿,看他这样儿也放心。洪谦已上了墙了,他的名声颇佳,虽是外戚,却也是清流,进便是周公、退便是王莽,虽权位不及姬、王二人,意思总是差不的,他总须爱惜羽毛。这样个人,又有几分义气,虽与二侯府有些个不太清白的关系,却也无伤大雅——他已姓了洪了。洪氏实比陈氏强了太!若是先时齐、鲁二王在时,必择其,诸臣也只能咬牙与陈氏周旋二十年。如今有九哥摆在这里,休说礼法,单说人情,诸臣也没有个脑子里想着陈氏的。 无须盟誓,不必立契,几人对对眼儿,便成了朋友。 不几日,宫中消息正证他们不曾看走眼。 ———————————————————————————————— 却说自宫才人有孕,宫中风向便略有些儿微妙,东宫依旧只管着自家那亩三分地儿,余事不问。崇庆殿却忙碌了起来,不但忙,又欢笑。慈寿殿倒平静,便是淑妃,也只选了三、四个相貌端正的宫人,悄悄补与官家,并不敢有过份之举。 玉姐虽耳闻了些儿风声,却只作不知,她早说“儿媳妇不问公公房里事”,皇后叫她臊了鼻子灰,旁人谁个还去触她霉头来?玉姐虽安静,却也不是甚事不做,她收拾库房,甚样物事,只要自家有,便与孝愍太子妃王氏备份,王氏居丧,又寡居,鲜艳饰物便不好佩带,玉姐另择相当之物替代。又王氏抚孝愍太子遗孤,是个姐儿,年不过数岁,玉姐亦善事之,事事不忘了她。 王氏三十余岁年纪,若她头生子活下来,这会子不定已做了祖母,眼下却只好守着个女儿度日。与孝愍太子处时,虽有二王逼迫之感,终是东宫,想着“日后”二字,真个是“苦也甜”。不料她这丝丝儿盼头也叫掐熄了,孝愍太子薨了。这十几年辛苦皆拜这些人所赐,面上和气,心里早成仇了。 孝愍薨后,她再如何灰心,也须抚养女儿,原本还有赵王家,不想赵王刚烈,弄得只剩下个儿子。那是王氏外甥,王氏也有心抚养这个外甥,界时官家唯此孙,也算是个盼头。哪料外甥又叫流于京外,王氏难过得紧。 她是孝愍遗孀,孝愍去后,自然居丧,应供奉便不如前。说不得克扣,实不如先时做太子妃。譬如原先做太子妃,要点个喜食的菜来,送到眼眉前儿都是热的,如今再点这个道菜时,揭开盖碗时,只好是个温的了。她却又不能为这些许小事与人争执,只好自盯着小厨房,与心腹宫人等自料理了。 虽守孝,却有个女儿,也不好真个出了家,依旧在宫里住了,却迁往处偏宫。宫中是谁个主事,她心知肚明,想中宫如今满心满眼是照料那宫才人,如何还理会个过了时的太子妃来?她吃了谁的亏儿,心里很是明白。年节之例,旁人有的,她也有,其余便是根丝也不出来。个前太子妃,日子过得,便如宫中不得势的宫妃般了。 玉姐初奉她用度之时,王氏心中未曾不有别扭之意。然毕竟是做过太子妃的人,肚里别扭,面上却从容使人道谢了。后见玉姐直如此,王氏心中便有些儿意动。她心中,顶要紧是女儿。虽见着现在的东宫有些儿别扭,也只是别扭而已。左右比较,她只有个女儿,于东宫并不是那绊脚石,九哥登临,为了做戏好看,也要善待她们母女。换了陈氏接着得意,只怕现在吃温的,往后就要吃冷的了! 主意既定,王氏收着玉姐的重阳节礼后,便用心回了份儿礼物。玉姐看时,比自己准备的,还要细致。便亲携了朵儿、青柳往道谢,便碧桃看家。到了王氏现居的会祥殿,见此处虽冷清,却是极干净,不由暗赞王氏,虽失势,却仍掌住了家。 两人见面,玉姐先拜见长嫂,王氏还了半礼,又叫来女儿三姐,叹道:“如今我只剩下她个了。”玉姐看三姐六、七岁年纪,生得虽不顶美,却是行有度,笑道:“我见三姐便喜欢上了。”又说三姐相貌,“是个有后福的”。王氏会意,也放下心来,问玉姐:“可还住得惯?”玉姐道:“渐也住得惯了。”又拿出重阳节安排来问王氏。 王氏便问她:“听说九哥现有几个师傅的?”玉姐笑道:“是,也备了些个物事,只恐不周。不瞒嫂子,中秋节的时候儿,还是翻了嫂子的旧例才应付过去的。先前不好来打搅,恐嫂子嫌我年轻话。今天可逮着空儿了,嫂子可指点我二。”王氏道:“如何谈得上指点?我也是自己瞎琢磨来的。”话 分节阅读59 欲望文 分节阅读60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60 虽如此,也添了几分儿畅意,与玉姐说了些处置之事。 玉姐听了,再谢王氏。王氏道:“我也闷得久了,难得九娘来与我说个话儿,不免也唠叨了。休嫌我烦。”玉姐自不敢当。王氏朝玉姐道:“这些个都有成例,算是死的。这宫里,难的是活的。”玉姐因凝神,王氏命人将三姐领下,方与玉姐说些个宫中人事。 原来这宫里也与寻常人家般,也有采买,诸般阴私事,只有的、没有少的。差使也有轻有重,有肥有瘦,各处主事人等各有依附之人,原也是依附着两宫的略些儿。王氏点了,又说:“若论起来,崇庆殿比淑妃也只个名头儿而已。”又将她原先相熟的几人名字说与玉姐,玉姐叹道:“嫂嫂殊为不易。” 王氏道:“他们不过是看在孝愍太子面上罢了,如今……”洒两滴泪,又说,“这宫里头,不到穷图匕现之时,不过都是些个小事儿,然小事最是磨人,常能搅得人个安生觉也睡不好,你休急躁,样样儿来。” 王氏所言之事,玉姐也有看出来的,也有不曾看出来的,大事儿不须王氏教,玉姐自有主意,王氏说的却好填了她不知道的消息的漏洞。当即谢了王氏,看天色不早,方告辞出来。 此后,东宫与会祥殿便往来不绝。太子妃惠贤孝悌、孝愍太子妃仁慈之名渐次传扬开来,二人虽非亲如姐妹,也是双好妯娌。王氏寡居,寻常不好出门,玉姐便时常往会祥殿去,间或携三姐出游,三姐叫她“婶子”,时与玉姐游戏。玉姐也常拣合用首饰绸缎与三姐,又打扮她,这日三姐发乱,玉姐亲与她梳发,王氏见着了也是放心。 ———————————————————————————————— 两位太子妃交好,两处相处温馨,却致宫中紧张了些儿。慈宫等虽知,也无法挑理。玉姐在宫中渐生出许威严来,诸人见她扛得住事,心中无不叹服。又她口齿伶俐,心思灵活。想王氏当年还叫中宫挤兑过,玉姐自入宫来,凡对她有恶意的,无不叫她打还回来,中宫脸皮且叫揭去层,何况他人? 众人思及她那个做过御史的父亲,又想她那好迷路的老师,再想她揭中宫脸时的言辞——谁个敢去惹她?她倒也有样好,人不犯她,她也不下手去整人,有小过错者,她也不曾抓着不放,闻人有难处,倒好开解。是以威严渐生,看着可靠。连着东宫诸人行走,也少挨许绊子。 这日,玉姐在慈寿殿里出来,后头许妇人都松口气。皇后长出口气,皱眉道:“往日纵是王氏为太子妃时,进这慈寿殿,也如要干仗般,事事谨慎,礼数周到又言辞隐晦,我也不曾这般小心。换了这个泼皮,你就不晓得她甚个时候翻脸儿。” 皇太后道:“她时笑语盈盈,何曾有恶声恶言来?”皇后张口结舌,皇太后道:“我乏了,你只管照看那宫才人便是,与个小辈怄的什么气来?你既是皇后,便要有些个气度才好。” 皇后尚未告退,外头又来了两个宫女。皇后看,识得是官家近来临幸的两个宫人,鼻子里声冷哼,径辞了皇太后去了。这两个宫人是如何得幸的,皇后如何不知?显是淑妃看着宫才人有孕眼热,自家生不出来,便想出这等借腹生子的法子来了。皇后挑眉,心道,纵有孕,也晚了,还是宫才人腹中胎儿早。 回了崇庆殿,看宫才人的肚子,皇后又开心了起来。笑与心腹宫人道:“宫才人虽卑微,终有几分颜色。今日看着那两个,亏得官家能撑着下得口去!” 这宜男之相,不消说,便要略憨厚些儿,稍有不慎,倒叫人觉得不灵便,实不是好颜色。本朝后宫实不丰盈,官家这里少,然也不乏容色秀丽之辈,似淑妃寻来的这些个,确实委屈官家了。 非但皇后人有此意,便是东宫里,也有人这般想。玉姐出慈寿殿时,恰遇着这两个宫人,两人与她行礼,她不免问了旁人两句。听了这两人身份,玉姐犹可,朵儿反应未及,青柳实是讶异。回到东宫,碧桃迎了来,关切问:“可有甚事?” 青柳看玉姐无不愉之色,便说:“遇着两个官家临幸的宫人了。”碧桃道:“她们舍得出来了?生得如何?可是美人儿?”青柳听了“美人儿”三字,便忍不得,笑出来道:“美个甚?!官家吃亏吃大了!好便两个肉丸子,身高骨头大,鼻也圆、口也圆、脸也圆,连……屁、股都……”碧桃也忍不住笑了。 玉姐这才出声道:“休胡说!”两人极力敛了笑,朵儿此时方道:“娘娘,那样的,官家也幸?”她心里,后宫娘娘总是要生得好的,连宫女儿也要清秀可人,这两个,实在她预想之外。 玉姐道:“休说两个肉丸子了,便是黑如昆仑、丑似无盐,真个要用着了,闭着眼睛也幸了。”[2]朵儿口儿张得大大的,世有昆仑奴,色黑如炭,来自海中洲,贩卖以为奴。本朝尚肤色白,这色黑的,真个算得上丑了。朵儿实想不出,有谁个能下得去口。 玉姐道:“你休不信,还真个有。这话儿在这里说说便罢了,出去休再提。”三人皆敛容。玉姐想着昆仑,便又失笑,九哥回来时,她犹挂着笑影儿。九哥原是冷着张脸儿,见她微笑,便问:“想甚事?却笑?”玉姐反问他:“想甚事?却愁?” 九哥道:“我先时竟不知这世上还有秋汛,原以春化冻、夏雨水,是以江河暴涨易生水患,不想秋日还有汛。”玉姐与他拧了帕子,亲为他擦脸:“现在却是知道了?下回再提及,你便知道了,这不就成了?谁个是生下来便万事皆明的?还不是样样学来的。”九哥笑道:“我不是为这个,晓得些事,我也欢喜哩,却是为着疏浚河道事犯愁。” 玉姐道:“这个我却不明就理了,你愿说,我便听听。想要主意,可访大臣,可阅书籍。”九哥道:“如何疏浚也不是没有会治水的,眼下却是缺钱。”玉姐道:“国家也缺钱?”九哥道:“可不是……这些官员,俸禄皆丰,人口又,又荫子孙为官,人人有限田,皆不入国家赋税。又要防着边患,又要防着灾民为乱,养许兵,也要钱。朝廷快拿不出钱了。” 玉姐也替他犯愁,却不敢轻易开口,则恐有干政之嫌,再则她实不大通这里头门道怕误事。便说今日见着两个宫人云云:“青柳还说生得似肉丸子。” 九哥失笑下,又抿了嘴儿,肃容道:“我们如何得言官家之事?”玉姐道:“谁个要管来?我只觉若是这般相貌,官家方免了叫御史谏他。”九哥无奈道:“官家心里苦。”玉姐低声道:“也是男子汉心志不坚之固,我去会祥殿,看着嫂嫂与三姐母女两个,委实可怜。”九哥心里沉,道:“我知眼下咱们也艰难,生受你了,能看顾便看顾她们些儿罢。” 玉姐道:“我说这话你休恼,官家早拿出这份必要生儿子的心来护着孝愍太子,也不致有今日了。宫才人落到崇庆殿娘娘手里,也不知是护她还是害她了。”九哥听玉姐说官家,倒不甚恼,他心中也是这般想,且官家实不是他亲生父亲,于他心里,比郦玉堂还要差着些儿。及听玉姐说宫才人,小惊,问:“宫才人怎地了?” 玉姐道:“她要生个姐儿,许还能母女均安。若生个哥儿,那位娘娘可是个有成人之美、乐得为人作嫁的人?”九哥皱眉,玉姐道:“但愿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这事,却又管不得。”九哥亦叹,两个却想不出法子来护持这宫才人了。 也没有时候儿叫他两个想这宫才人了,东宫也遇着事了。重阳后不几日,有报山崩。雨下得大了,河水涨了,山上落几块儿石头下来,并非罕见之事。这山的位置不大巧,离京有些儿近,便成了件大事儿。诸如山崩、地震、日蚀、月蚀,按说法儿,都是上天示警来。便有传言。道是应在东宫。 官家于朝上发问,钦天监抢先回道:“是上天示警,却不是应在东宫,乃是将有不利于国本者。 ☆、86变故 国本,东宫也。看着、说的是同件事儿、同个人,用的词儿不般,听起来的意思总会有些许不同。 国本,听起来总要严重些儿。未出口的意思乃是认定了九哥,是将九哥与国运连作处了。若单说东宫,便是只说九哥有这身份,纵九哥现在叫山崩给埋了,也“不过是”再死太子而已。东宫,册立即可。国本二字出口,便不好轻言废立。 休要小看了这钦天监,此处虽是个冷衙门,内里也是朝廷命官主持。他们,也是读书人出身,也是心高气傲,凡读书人有人的念头,他们也都有。入了个冷衙门,不如旁人风光也便罢了,在这不甚风光的行当里还不能混个魁首来做做,简直让人忍无可忍! 想当年钦天监虽不热闹,但凡有个甚事或卜个日子、或占个风水宝地也都要用着他们,人见钦天监也都客气。自打不知何处来了个杂毛老道真,因依附宫中妇人而得势,镇日里舌灿莲花,专拣好听的、人爱听的说,又好唬人,渐渐京中人有事,都要往道冠里去了,钦天监愈发地冷了,看真也不顺眼。 内有怨气,某日忽听着道家的清静道长咬牙切齿道:“老子懒待低声下气哄个蠢婆娘!”便内心开朗,着啊!并非我等才学不如真,不过是因着我等有骨气,不好攀附妇人裙带罢了。心中又有些个洋洋得意。 苍天有眼,真完了,钦天监心中出了半口恶气,另半口还憋着,盖因真并非叫他们拿真材实学证其伪而问罪,清静这个好运的道人反在其中推了大把,得了极好名声。自是,钦天监里自上而下,都巴不得有事来,需用着他们,他们好展才学。 是以旦出了山崩之事,钦天监上下都如饮了陈年佳酿般,自脸红到了脖颈儿,身上便热,恨不得立时挽袖上阵。 钦天监咬字极准,用词恰到好处,令人听便明。许人目中便划过了然,只碍着官家在上头坐着,不好说得露骨,却也个接个上来,皆作忠臣之状,言语里忧心忡忡。个个顺着钦天监的话往下说,梁宿说东宫之重要,丁玮便论东宫须稳固,苏正又言“请陛下父子同心同德”。 官家天生不会吵架,书也读得不甚好,有些个意思,他心里明白、口上却不说不出合意的词儿来,好似茶壶里煮饺子——肚里有货、倒不出来。且他心里,委实有些个隐讳难言的小心思,自家也觉这等心思不好说出来,确是对九哥不起。直将脸都憋红了,也只说出句:“我与太子,情同父子,有甚不好?” 九哥于他下手立着,听着“情同父子”四字,咬紧了后槽牙,朝官家揖礼。官家擦把汗,只道此事已结,岂料苏正出列道:“陛下慎言!”这先生当廷教训起天子来了,甚“东宫过继,便是官家儿子,何谓情同父子?同字做何解?”苏先生又给这学生上起课来。 官家面红耳赤,辩这些个,他辩不过苏先生了。且天生胆小,苏先生又占着个礼字,他驳无可驳。只得张开两手,连连摆着,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朝臣中还有要上前的——遇着这样个好性儿官家,谏他又可得名、又不须担心日后挨整,就算官家想整他,也没甚阴毒手段,大好的机会,如何不谏?——却叫梁宿使眼色压下去了。眼下还真个不到逼问官家的时候儿,大阵仗总要留到万不得已时用才有效。否则将官家胆子养大了,下回再齐出言,官家扛住了,那便不好了。 官家朝苏先生认了错儿,又温言抚慰九哥:“是我时情急,东宫极好、极好!”九哥从来面色不易变,纵经此事,心中难免酸涩,脸儿略白了些儿倒也还算沉稳,又深揖礼。他平素并不言,此刻倒省了话了。 官家转问钦天监:“如此,当如何?”钦天监便请官家祭祭太庙、祭祭天,朝天帝进上表章,写明尊崇亲近东宫之意。众臣齐上道,齐斩斩道:“臣附议。” 官家无可奈何,道:“准。” 散了朝来,也不见宰相、也不见太子,只往寝宫里坐,发起呆来。他又不曾真个蠢,诸臣之意,他虽不致明察秋毫,也能觉出、二来。不由有些儿懊悔:不该过继这般早的!当时为防陈氏,早知是今日局面,他早该刚强起来,约束陈氏,免教大臣白生事来。 正想间,皇后到了,她是来与官家说话来,又说宫才人之事。皇后将宫才人养得油光水滑,官家也是放心,见着皇后,又将“约束陈氏”的念头抛到旁,关心起宫才人来。皇后肚里泛酸,脸上带笑:“她可结实哩,小哥儿已能动了,镇日拳打脚踢,是个结实孩子。”官家也跟着笑了起来。 皇后道:“我看官家像是有甚烦心事?”官家道:“还不是山崩!”寥寥数语,便将朝上事草草说了几句,皇后道:“东宫储贰,原该重视的,大臣们说的也不算错。我看东宫倒也厚道,想来也不会因今日之事记恨,也能善待官家亲子罢?”说得官家心中烦闷。 皇后见好人便收,又说起宫才人的肚子来。 ———————————————————————————————— 官家不开心,九哥也不曾开心到哪里去。见天儿也沉着张脸,往见玉姐时,还硬将嘴角儿挂出丝笑影儿来。哪料玉姐见他这样儿便觉不对,当下不动声色,看着他换了衣裳洗了脸,使个眼色,将宫人等都支了出去,自家上前来轻声慢语,问九哥遇着甚样烦心事。 九哥不欲玉姐随他起心烦,只将头摇。玉姐看他脸色是真个不好,便也不强问,叫安放了桌儿摆饭来吃。心里悄算着他的饭量,便知九哥遇上闹心的事儿了。东宫饭食颇简,九哥夫妇来自宫外,两家又都非豪奢,二人纵在东宫,每餐肉不过两味、羹不过两盏、蔬果亦止食当季,九哥午饭时连酒都不饮的。张桌儿,统共五、六只盘子,人面前碗饭,每餐九哥吃了少,全在玉姐眼里。 饭后九哥没兴致,玉姐便打发他去胡乱看些个闲书,却将九哥身旁宦官唤了来。九哥宦官皆是新配,玉姐为收伏他们,也颇费了些个心力——不外恩威并施四字而已。今将九哥身边个宦官头儿名儿唤做个胡向安,名儿是后来起的,因本名粗鄙不雅,分派到东宫前叫胡乱改了个名儿。 胡向安约摸着二十来岁,生得相貌端正,虽无须,倒也不显女气。既做了九哥贴身服待人,便知此后自己荣辱皆系于东宫了。听玉姐发问,便长短将朝上事说了,又说:“小人也无缘得入殿内听个真切,只是在外头,听着里面传出旨来,又有些个官人出来时说话,也叫小的听着了些儿。” 玉姐笑,道:“我道是为甚?原来是为了这个,你也不用惊乍的了,安心做你该做的便是了。这天,总是塌不下来的。” 胡向安略安心。宫里人与朝臣的想法儿还不样,朝臣想的是礼仪、是制衡、是国家,宫里头人想的的是官家、是慈宫、是大大小小的主人、是各式各样的人情。休说宫才人还未生产,便生出个皇子来,朝臣到了此时也只好叹口气,而后该如何顶撞官家还是如何顶撞他。宫里人,见宫才人这肚子,便要嘀咕,便觉要生出事来。 胡向安自五、六岁上叫卖入宫中去势做了宦官,于今近二十年,也算老实可靠,实是长了副宫里人的心性。玉姐虽是女子,想法儿却与朝臣不谋而合,她看得分明——官家不顶用,真个朝臣说甚便是甚。 你道为何?便是官家,要下旨,也须过了三省,臣下不答应,做官家的纵写了旨意,也能封驳回来。若是小事,官家写个条子,绕过门下省,底下有心思活的人,许就给办了。易储这等大事,却不是个官家、个小官儿,悄悄就能办得了的。除非这官家有底气又有干心腹,能把握了几个要道,官家才能“乾纲独断”得起来。否则便只好自家生闷气了。 这些个事情,深宫、后宅里过活的人少有门儿清的,尤其是底下宫女宦官等,识字原就少,晓得这些个典章制度的就少,官家身侧的首领宦官等或许明白些个,旁人却难免想错。胡向安这些时日便有些个不安。 现玉姐发了话,胡向安想她素日威仪,便也安心。 玉姐却不放心九哥,问了九哥现在何处,回说:“在书房,不叫奴婢们伺候。”玉姐便往书房寻九哥去,临行前又往菱花镜里照上照,拢拢头发。 书房里,九哥眼儿红红,面颊上湿了片。玉姐推门进时,九哥听了声音,忙将脸抹,咳嗽声,嘶声道:“谁?” 玉姐听便知这声音不对,九哥哭了?玉姐呆了,立住了脚,道:“还有谁?自然是我?你晌午吃得少,我与你拿些糕来吃。”九哥道:“不用,不饿。”玉姐接过碟子,摆手叫朵儿退了,自己却轻轻巧巧迈进了门槛儿来。 “你这是赶我来?你遇着难过的事儿,我却不在你眼前分担着,我又成什么人了?朝廷大事我不懂,我只管你心里舒坦不舒坦的事儿。你这样儿,便是心里难过了,我就必要陪你。你这是……害羞来?”说话间放重了步子往里头走,九哥却再也不曾出口阻拦。 他心里,委实难过。虽有众臣支援,今日官家的言行,也弄得他心里不快。这般不快,还能与谁个说来?他身份原就尴尬,皇子委屈了,好与母亲说,他连母亲都不能叫声“娘”了。若与旁人说时,又须不损宠辱不惊的口碑。 也便是玉姐了。想与玉姐说,又恐妻子担心,便忍着了。可怜个太子,连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玉姐强进了来,他心里实也是盼着的。玉姐走过来,见九哥坐张椅子上,便将碟子往桌上放,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儿。 九哥哽咽:“我从未想过要做官家,也不想过继来。怎地弄做今日这般模样了?”玉姐知他说的是实,只得勉力安慰他:“事已至此,说无益。大臣为国,并非为着与官家作对。都是为了国家,你……受委屈了。” 九哥泪珠儿流得越发凶了。玉姐抚着他鬓边发,轻声道:“有难过的事儿,甭积在心里,还是说出来、哭出来的好。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却说只缘未到动情处。你是好人,若不是对官家有孺慕之情,便不会失望痛哭,若不是对……亲生父母有思念之意,不会难过。人说女人辈子要投两回胎,生是回,嫁是回,我这两胎都是投得极好极好的。天怜我,叫我遇着个你,你是个有情有意,有心有爱的人。” 九哥将脸埋进玉姐怀里,玉姐拍着他的背,哄着他,如抚婴儿。九哥哭声渐消,移时抬起头来,颊上犹红,待见玉姐双眼含笑,也释怀笑了出来。玉姐逗他道:“眼都肿了,好可怜的模样儿。”九哥居然皱皱鼻子,做个怪相出来,惹玉姐也笑。 又叫摆茶,九哥就着茶将碟糕点吃尽。深出口气,觉胸中块垒顿消。玉姐歪着脸儿,伸出食指来往脸上划两下,羞羞他,他也不恼。反手将玉姐抱起,足沾不上地,玉姐吓了跳,不由伸双手抱着他头颈,再看他眼中片促狭,恨恨嗔他眼。 两个四目相对,也不说话,九哥只管抱她,玉姐只管嗔他,又齐无声笑了。 自此九哥愈持重,事官家愈谨,待诸臣愈敬,理政用心,上下皆赞。那头官家终是为山崩事祭回太庙,又应了诸般祭祀之事,诸事毕,人却有些儿闷闷不乐,连几个宫人也不想幸了。慈宫与皇后名正言顺来关怀,与官家母子、夫妻之间渐好了些儿。宫中人看到眼里,不免又有些儿意动,东宫只作不知,转眼便到了冬天。 ———————————————————————————————— 官家秋末便觉身上不快,冬至大祭,已是勉力支持。今冬极冷,将十月,已飘起了雪花儿来。待宫中又才人有孕之事传出时,官家却病倒了,不得不令太子监国,这宫人有孕之事,便也减了欢喜,张宫人也未得晋封。 又逢着雪灾,连京兆都有冻死人的事儿报上来,又有大雪压塌了草房之事。九哥初习政事,不得不兢兢业业。 纵许人心里,已认了九哥,不想叫换了,九哥依旧不敢懈怠。他实是沾了陈氏与官家的光,非他们,朝臣也不致这般齐心。然九哥年未弱冠,政事上头也只是初学。他纵肯用功,先时只是个宗室之子,既无人教,也不须学这许。他父亲郦玉堂只是个花架子而已,申氏因郦玉堂不懂这些个,在江州时方千叮万嘱叫九哥听岳父的,跟洪谦学着些儿——实是学得有些儿迟了。 如今初来乍到,虽显公正英明,终是时日尚浅,这些个老狐狸,哪个是叫你做戏便拜伏的?史书固可这般写,内心实不可考。你做戏哄他了,他这拜伏,必也是做戏。只好是前人洒土,迷迷后人的眼睛罢了。 九哥监国,遇上的头等难事还不是政务,而是劝谏。非是劝谏,是有人想劝官家。 都是男子,将心比心,大臣也知官家想有个亲生儿子之意,便是苏先生,如今也颇知些个世情。众人都明白官家之心,终不是那等丧尽良心之辈,虽口上说,我为国。心里稍觉过意不去。眼下官家这般模样,众人也叹气,又想起他的好来。 官家真不是个好官家,性又软,又不聪敏,又不果决,最难得是运气还差到了家。然他实是个没有坏心的人,叫人恨不起来。这样个人,与你处几十年,临老想要个亲生儿子,大家 分节阅读60 欲望文 分节阅读61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61 也都可怜他。 千不该万不该,他太用力了,将自个儿弄病了,又弄大了两个宫人的肚子。便有御史要谏他为国保重,本章初时只上了本,九哥等便觉出不好来。九哥先斥这御史:官家之病实因天寒,汝何得妄言?私下又又叫来钟慎,叫他约束手下。 便是钟慎也有些儿可怜官家,压着手下御史,不令他们写出弹章来,谏圣人休要耽于女色。已上表的便罢,未上表的,都收了这心罢。有那不服气的御史还要歪缠,钟慎便说:“那些个宫人,你对着她们能说出句‘好颜色’来,我这御史大夫让与你来做!” 看这些个宫人的长相,真个……说不出他好色来!小御史便将笔头儿来转,道:国家官职,岂可私相授受?!请慎言!如此不尊重,我要弹你! 钟慎白挨顿参,因有九哥谅解,又有梁宿等人护持,终还做他的御史大夫。那小御史因直言,得了些儿士林声望,时不好动他。他便左本、右本,左右开弓,先说官家不知保养,又责众人不知劝谏,次后便将把火烧到后宫,说皇后执掌宫闱,居然也不知道劝谏,真是失职。气得皇后崇庆殿里每日咒他三百回,不咒他死,却咒他有朝日成个哑巴,好叫他甚话也说不出来! 许是得着其中趣味,这姓黄名灿的御史,从此日本,无日不参,上至慈宫、官家,下至文武君臣,没个不挨他骂的。经冬至春复到夏,无数人挨过他的骂。因他这杆笔,连带他娘子也要受些个排挤,气得他娘子回家便骂他。他挨了老婆骂,也不与妇人争辩,起劲儿往外头参人。凡他参的人,总没有个叫定了罪的,实是天朝朵大奇葩。 ———————————————————————————————— 因官家病了,眼下又只得九哥个儿子,九哥必得往侍疾,玉姐恐他冻着了,尽心为他备了各式冬衣。往他那袍子里塞着皮袄,膝盖等处格外加厚,唯恐他路上受冷。 慈宫也有些儿慌了,官家在,她的脸面大些,官家去,九哥还有亲生父母在,虽已过继了,心里的亲近却是旁人管不了的。如此来,陈氏便要失势,慈宫的日子怕也不会好过。深宫里过活了几十年,慈宫深明其中生存之道,甚得宠失宠、甚名位,都不过是倚着官家而已。休要看慈宫二、三十年来掌控着官家,她实是靠着官家,没有了官家,她也便如叶浮萍,或可得份面子情,却不能似现在这般恣意了。 慈宫每思及唐时懿安郭皇后的下场,便觉不寒而栗。几乎要动起旁的心思来了。宫中于药物、凶器管制甚严,然身为慈宫,真个想偷运些儿物事进来,却也不难。譬如包末药。 长者赐,不敢辞,叫你吃下又如何?慈宫的手几回伸到妆匣里,又恐击不中,忧九哥早有防范而缩了回来。 终在官家病倒了个月后,慈宫听着了个好叫她将手收回来的好消息。 ——胡人犯边了! 这几年冬天都有些儿冷,今冬尤寒,凡这样的时候儿,哪里的人都不好过。指望着种田的还好些儿,只是冷,秋天粮食早入库了。指望着牲口过活的便要遭殃。因天太冷,地又靠北,严寒较南方甚,胡人圈养的牛羊冻毙无数,非抢劫无以过冬。恰这南朝秋冬粮草入库,只须觑着粮草库去抢,倒好省事。 余事休问,且将边患平息。朝廷正议对策之时,边关倒传来个捷报,道是原侯长子,早先入了军中的那个,击退了数回胡人进犯,守着了关隘,又援救邻城,实是员良将。 政事堂的脸好像京城上将要飘雪的天,连九哥,也不知是喜是忧了。 ☆、87辣手 不拘哪个朝廷,遇着胡人犯边都要头疼上回。自家地盘上,叫外人跑来抢回,失了财产人口土地不说,面子上也过不去。纵容是万万不成的,否则便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不久便要亡国了。 然而打也不是那般好打的。 打不打得赢姑且不论,“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都要先挤出注钱粮来,这是想省都省不下来的。打得赢了倒还罢了,总是脸上有光,不定还能有些个牛马奴隶俘获,输了的,不但这些找补皆无,反要叫胡人入关来掳掠回,不定还要再叫朝廷赔上笔“赏赐”下来。 虽是头疼,因经得了,历朝历代就没个不受边患困扰的朝廷,应对起来也有些个经验。然而今年却与往常不同。 接着了胡人犯边的急警,政事堂真个着急上火了。国家大,诸事千头百绪,却也分个轻重急缓,数名宰相同处事,也有人分担,并不在乎事情些,横竖他们办事办得习惯了。但若来的都是大事,再的宰相也要难受。 眼下国家正遇有几件大事,头等还是官家病重、太子监国,这才是真正的国本。少了个软弱的官家来了个有为的太子,本是件好事,然这官家再软弱也是几十年皇帝做下来做得熟了的,这太子再可教,也是赶鸭子上架,现抓了来不到年的。都说养在深宫之中的皇子不知民间疾苦,难做得好皇帝,却不知这长在民间的,他也不知朝廷内情,要做个官家,也要从头学起的。 诸臣头忙着朝政,头还要教这太子理政,从来教读书易、教做人难,教做官家,就难了,这官家,真个不是教能孝得出来的。头怕自家没说明白,另头又怕说得太直白了,九哥便不动脑筋不去悟。自梁宿往下,整个儿朝廷都眼巴巴巴看着这个太子。 又有许勋贵、大臣、宗室别有些个肚肠,起些儿小心思,后头躺倒的那个官家,又与大家弄了两个还未出生的孩子来,加上慈宫、中宫搅局,这些个人心,还是要安抚的。官家病倒,民间也有些不安,来天气比往年都要寒冷,已有人嘀咕,二来这官家虽然不强硬,却也不扰民,民间颇有些念着他的好的。旦山陵崩,民心也要慌。 兼天寒又生灾民,国家实是乱不得。 这节骨眼儿上胡人又犯边,纵以田晃之好休养,也忍不得要破口大骂这群胡人:“不知礼义,诚畜牲辈!”梁宿持重些,斥道:“他便是畜牲,来成千上万头,也要吃人!速命边将坚守不出,今冬天寒,想他们也坚持不了太久。”靳敏苦笑道:“正因天寒,他们没了吃的,才要寇边。前也是死、后也是死,不如拼命往前搏,抢着了反而能活。” 说得众相皆默。另宰相关宁道:“此犹在其次,若诚因无食,非止今冬,明年恐也安宁不下来,须择良将往去御敌。”梁宿又头疼了起来,国家已十余年没有良将了。承平之年,又有重文轻武的风气。数十年前那位因字写得不好觉着屈才了的能人投北,颇为患边关了些时日。也因此倒磨练出批将才来,待这位人才在北边儿死了,将才渐成,胡人讨着着好,两下倒安生了。 说不得是不是“卸磨杀驴”,老辈儿领兵之将都叫召回“颐养天年”了,年轻辈儿的也没个经过大事儿的,朝廷也不甚重视。朝廷如今,实缺良将。忙将兵部尚书唤了来,问他那处可知有何可用之人。兵部尚书也有些个傻眼:“若说征兵,不拘哪里抓也抓些个来了,将却不是顺手便能抓来的。” 这等话,说与不说个样儿,将梁宿气得额上生出两个疮来——急的。 九哥于上头听了,时也插不得嘴去,他理政日子尚浅,若说这回雪灾,他倒能说出个幺二三来,这等兵事,他还不曾习得哩。男儿总有热血,九哥少时习弓马,听着有外敌来范,也是义愤填赝,恨不能点起百万雄兵,战而定北地。比及听宰相们及粮草军需,再想想国库,他便哑了。暗叫声惭愧,便静听这些人商议。 梁宿等议论半日,不过是“坚壁清野”四字而已,如今寒冬,清野都省了,只管闭门不出,与胡人干耗着。听起来是窝囊了些儿,却比冒然出击要稳妥——国家眼下听不得坏消息了。 不几日,许是老天开了眼,来了个好消息——进犯之敌叫打退了。政事堂里也不免欢呼起来,待听了立功的人姓陈名熙,靳敏便道:“这不是原侯之子么?”政事堂又哑了。梁宿不得不又请了丁玮等人来商议,丁玮道:“为今之计,是使人往北地核实,他这战报是虚是实!” 梁宿暗道惭愧,急令八百里加急,往北地寻问。不数日,捏着回报面色苦,陈熙真个有勇有谋来!暂平了边患是好事儿,立功的是陈氏子,便有些个微妙了。 许年来,朝臣依着礼法大义,与慈宫相抗,苏正等还叫逐出京。先时那位沈尚书还叫流放了,他儿子沈植叫寻了回来,也已两鬓风霜,录做个远地县令,实是梁宿体恤,叫他不必在京中苦熬,往外就官既有笔丰厚俸禄,也好做出些个政绩来,好起身发家。 眼瞅着慈宫势哀,乾坤已定,陈氏外戚要萎了,却又来了个陈熙。原侯本就是开国之时因军功而侯,数代之后出个颇肖乃祖的子孙,也是人之常情,国家又正在用人之际。坏就坏在慈宫还在宫里杵着! 不用陈熙,照情势看,来看还有胡人寇边,界时若挑不出个人来担当,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百姓家破人亡?朝廷的脸面也不要了。用他,真怕慈宫再借机生事,宫中事,才是真国本,到时候谁又担得起? 不得已,梁宿又急与亲近之人商议此事。“不用,恐边关患生。用,恐内廷不安。如何是好?” 苏先生却是个心底坦荡的人,总觉万事都要依着道理来的,将颗白花花脑袋往上扬:“那又如何?他还敢造反么?我知诸公碍着慈宫,又恐他壮了慈宫之势。他若有为,自知轻重,若无能为,也成不了气候!只管用他!公等竟忘乐令之语乎?[1]慈宫,亦妇人耳!” 洪谦亦与会,此时方徐徐道: “他手下兵卒补充须靠着朝廷、粮草马匹也要朝廷拨给。诸公若不放心,可使可信之人督粮,调兵为其护翼后路。待其功成,即调归京便是。” 梁宿苦笑道:“见笑了,这些年实叫慈宫弄得风声鹤唳了。眼下官家又在病中,慈宫乃官家之母,中宫又是太子之母,旦宫车晏驾……”说到“宫车晏驾”便闭口不言。 洪谦心知,若这官家死了,慈宫固要担心九哥效法唐宣宗,君臣未尝不担心慈宫以辈份压人。苏半仙儿脑子根筋儿,就不知道个“怕”字怎生写,梁宿却是与慈宫打过许交道,难免叫她磨得头晕脑胀。至如洪谦自己,却是并不怕慈宫的。 当下遣义安侯董格往督粮,又调数路兵马,为其后援。洪谦于董格行前特往见,嘱咐道:“国事为重,毋短其粮,请礼遇之,以免非议。”董格笑道:“我岂是因私废公之辈?该他的,我粒粮食不少,要,却也没有,旬发他次粮,不须他催,他要屯,我也不与。” ———————————————————————————————— 政事堂里,诸人愁了半日,方将如何应对陈熙之事议定。北地里,陈熙的脸比政事堂还要难看。 陈熙乃原侯嫡出的长子,出生时慈宫已是皇太后了,原侯家真个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本人也是叫捧着长大的。世人重文,原侯也与他请名师教读书,彼时慈宫名声真个不坏,教他的也是好先生——其人品性与苏先生有些儿像。陈熙读书也肯用功,却读得为人单纯热情。 因陈氏外戚之家,亲戚渐次荣养,原侯无事,便也好些个声色犬马,又有宠姬,生下个庶子来。原侯夫人醋个半死,却也挑不出理儿来——她已生了子女,长女是个姐儿,原侯也忍住了,不曾弄出个庶长子来,如今嫡长子已有了,原侯实是占着理儿。 这宠姬也好有些能耐,勾住了原侯,生母既美,生的儿子也是聪慧达雅,颇疼爱这个庶子。偏原侯夫人生的长子有些儿呆蠢,数谏原侯身为外戚要收敛,做人要方正,休要耽于享受。陈熙同母弟少这个庶子半岁,又有些个顽劣,两相对比,显这庶子的好来。两处不知掰过少回腕子,总是夫人拿正室款儿压着妾,宠姬便施手段吹枕头风吹得原侯脑袋直点。 待两个小的长到十、二岁上,道骑马,两马交错,陈熙同母弟陈烈叫撞下马来跌断了腿。庶子陈煦倒是无恙而归。家中通好闹,因宠姬哭诉再先,纵陈烈有伤,原侯见庶子立于旁温良恭谨,那陈烈却真个是素行不良,居然不甚责罚陈煦,只叫他闭门思过了事。 原侯夫人还要再闹时,原侯道:“他们兄弟两个处,偶有不慎磕着碰着也是常有的,何必非要说是残害手足?三哥平日已叫你惯坏了,文不成武不就、性格暴烈,不定错在谁哩,你却又要赖谁个去?!你才是二哥、三哥母亲,教导事,在于父母,纵二哥有过,又与宛娘(宠姬)何干?!” 原侯夫人归便与长女大姐哭诉:“他还晓得我是这家主母哩!当年那贱人生了个孽种,我也忍了,便说要抱来养。那贱人怎生说?必要撺掇了你爹要自养,生怕我养死了她儿子哩!如今又说儿子教导之事在父母,倒要赖到我的头上来了!她个贱人养出来的贱种,小小年纪就知道残害手足,长大了可怎生是好?可怜你兄弟,那么小个人儿,叫推下马来,全是命大才能活着回来!等那孽种长大,怕人大心大,要谋算这片家业,害我母子几个性命哩!” 陈大姐却有主意,虽是十五、六岁年纪,却已是定下的齐王妃,又随母亲习管家务,登时柳眉倒竖:“娘休哭,有我!”原侯夫人哭道:“大哥那个呆子,只道人人都是好的,二哥如今又是这般,我的儿,我也只有你了。” 说得陈大姐是火起,回房里也不袖剪刀,只拿支做针线时使的锥子来,带着几个丫头去寻陈煦。彼时陈熙还在陈煦处说话,他听着这二弟与三弟道出去,三弟跌伤了腿,身为长兄,自要询问的。陈煦见问,便先请罪,道是自己不合与三弟争赛,三弟要上前,自当让着他才是。陈熙反安慰他来。 陈大姐隔窗听了,气极反笑,笑盈盈进来,也与陈熙处了:“你两个说甚哩?”他兄弟两个原是对面着,陈大姐与陈熙处,正看着陈煦,陈煦警惕,又请回罪。陈熙道:“事已至此,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将人心想得如此坏?往后小心便是。”陈大姐冷哼声,陈煦才放下心来——这才像是陈大姐。 陈大姐似是叫弟弟说堵着了,甩袖子:“随你怎生说,二哥却是禁足的,你与我看三哥去。”陈煦放心,微笑道:“我送大哥大姐到门口儿。”陈大姐冷眼看他,他依旧微微笑。陈熙悄戳了陈大姐指,陈煦看在眼里。陈大姐抬手,似是要甩帕子,却是又准又狠,锥子扎进陈煦左里,狠命搅又往右拉,竟是废了陈煦双眼!陈煦十、二岁少年,力气不如陈大姐,竟叫她得了手。 这变故来得太快,陈熙吓得面无人色,陈煦的小厮儿连滚带爬出去叫嚷起来。陈大姐还有闲心,将锥子擦了擦。 待陈大姐到了原侯面前,原侯恨不得抽她记耳光,她却将手中锥子朝外亮,亏得原侯收手快,否则便是个透明窟窿。陈大姐犹觉不足,听那宠姬说:“大姐好狠的心,亲兄弟也下得去手害!却是谁教的来!”便笑道:“我们姐引入两个处,偶有不慎磕着碰着也是常有的,何必非要说是残害手足?” 原侯咽得喘不过气儿来,原侯夫人又大哭:“怎般说?怎般说?样的话儿,样的事儿,你这做爹的要怎生说?”原侯只得忍气吞声。然陈烈的腿,却终是没能如昔,也怪他性急,未及好便要跑跳,终落下残疾,成了个瘸子。陈煦双目已盲,因看不着路,也“失足”落水死了。 陈大姐此行,好似与她母亲推开扇大门,门外天宽地广,原侯心爱的宠姬某日便叫她打死了。 陈熙目睹家变,痛心疾首,劝母亲,母亲不听,父亲又变本加厉——只不敢再抬举婢妾庶出了,劝也不听。抹泪,他便要离家出走。原侯夫人如今只指望他这个宝贝,听着风声便截下他来,又寻原侯说话。原侯只得与他寻个荫职,他又自请往边关,几经周折,终是父母拧不过儿子,想边关无战乱,去便去了,安排妥当才放他去了。 陈熙自到边关,始知事间事并不简单,渐有了些人气儿。因是外戚出身,也没少遇着事儿,亏得他心地好,终是磨炼了出来。 此番立功,也是他自家真本事。男儿谁不想万里觅封侯?从来军功最重,有了战功,是件喜事儿。陈熙心里却苦,他晓得外戚不好,这些年不知写了少信劝家里,哪知家中与慈宫终是把事情做坏。他只得埋头苦干,希翼有些个成就,既可赎家中之过,说话又好有些份量使家里人听。 待真个立了功,他是怕叫调回京里荣养,再不能展抱负,是怕家中仗此之势,再生出甚事端来!届时,他真个惟有陪死而已了。思及此,他又修书封,劝父亲原侯,外戚休要张狂,请劝谏慈宫,只管慈抚后辈,休要干政。 ———————————————————————————————— 陈熙想得不错,他立功的消息传至京中,慈宫系片欢腾,又活跃了起来。慈宫恐是这宫里最关心官家之人,每亲自看顾官家,又眼看着写方抓以药,见着某味药材,还要询问二,唯恐官家死了九哥上位。 官家的病因着这样,倒渐有些起色,虽不能理政,却也渐渐好了起来。 慈宫开心,便叫人讲陈熙血战之事,日日听也听不烦。连着玉姐往慈宫那处去,也听着了许。却是原侯夫人来说:“大哥原是守城来,不想那胡人凶狠,大寒天里光着膀子也要往前冲的性子。直冲到城下,娘娘可知道,大哥守的城小,是个土城,城墙也不高,可凶险!”说着念了声佛。 淑妃催问:“大哥如何战来?” 原侯夫人笑道:“大哥聪明哩,叫人拿水往土上浇,北地滴水成冰,滚水落墙上都要结冰!将城上罩了个大冰壳子,滑溜溜,想往上爬,先摔死他!” 慈寿殿里便是片笑声。玉姐听着也微笑,原侯夫人说的,与九哥说的倒也差不离。这陈熙以此法守城,还将这法子传了出去,真是不小件功劳,倒也是个能人了。只盼他真个是有智慧,不是有小聪明的才好。国家重文轻武,为防藩镇之祸,陈熙若是安份还好,不安份,他手下的兵,父母妻子皆在内地,是必不肯随他为乱的,到时候白得罪了人,谁也救不了他了。 听完原侯夫人讲述,玉姐便告辞。慈寿殿里却又嘀咕起来,皇太后意思,总要等宫才人等生产,是个皇子了,再好行动。淑妃不免有些儿急,皇后也想叫东宫过个不痛快的新年,好叫她晓得些利害:“新婚妇人便与长辈脸色看,如何能不教训二?” 皇后却实拿玉姐没个办法,只得求助于慈宫。慈宫比她聪明得,笑道:“这有何难?”便命唤来数个宦官,往东宫门外,远远缀着,或闲逛、或静立,伪称洒扫巡视,自白至黑,时不时冒个头儿。但东宫有人出来,便注目凝视,看得人心头发慌。问他,他便说是奉命洒扫,并不入东宫,东宫曾言,只管自家宫事,不预后宫事务,他们又不碍东宫的事儿,噎得胡向安说不出话儿来。 人便是如此,有个恶心的人在旁边儿,纵他不言不语,你心里也要难过。晓得这些个是两宫派来的,虽他们没甚不良举动,东宫许人便连觉也睡不安生,三数日下来,好些个人眼底便青、脚下便晃。连九哥也皱眉:“比苍蝇还要烦人!” 青柳说与玉姐道:“真个碜人!他们甚都不做,又不肯退,也不归咱管。不知他们安的甚样心!”碧桃道:“总不是好心!” 玉姐冷眼看了五、六日,估算着这些人作息,这日忽道:“差不了。”命两人也带人洒扫,却故将水泼于这些宦官常行走立之处,今冬极冷,滴水成冰。再有人来时,便有不慎跌倒者。 东宫忽地打开大门,涌出群有力宦官来,上前好心搀扶:“唉哟,怎地这般不小心来?”趁势将人再推,这回轮班的是两个小宦官,推,将两个于冰上推作团,他再上来“搀扶”。 手按着那倒地宦官的肩膀儿,穿着牛皮靴的脚却狠往人膝上跺去!直疼得倒地之人呼痛都叫不出来!又伸手揪起那人头发,好似揪着个大西瓜,硬往地上掼去! 两刻而后,慈宫那里便收着两个血人,玉姐亲将两人送来,脸愧疚道:“这两人常年在东宫外头洒扫,今日天黑路滑的,跌伤着了。我想着我东宫虽不管后宫之事,可这是娘娘的人,长辈的使唤人,我们做晚辈的也不能以寻常奴婢视之,亲送了来。” 慈宫检视时,见这两个人腿便折、脸便花,委实吓人! 作者有话要说:都是狠人呐! 陈熙其实是个好孩子。 出自《世说新语》:乐令女适大将军成都王颖。王兄长沙王执权于洛,遂构兵相图。长沙王亲近小人,远外君子;凡在朝者,人怀危惧。乐令既允朝望,加有昏亲,群小谗于长沙。长沙尝问乐令,乐令神色自若,徐答曰:“岂以五男易女?”由是释然,无复疑虑。 尚书令乐广的女儿嫁给大将军成都王司马颖。成都王的哥哥长沙王正在京都洛阳掌管朝政,成都王于是起兵图谋取代他。长沙王平素亲近小人,疏远君子;凡是在朝居官的,人人感到不安和疑惧。乐广在朝廷中既确有威望,又和成都王有姻亲关 分节阅读61 欲望文 分节阅读62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62 系,些小人就在长沙王跟前说他的坏话。长沙王为这事曾经查问过乐广,乐广神色很自然,从容地回答说:“我难道会用五个儿子去换个女儿?”长沙王从此块石头落了地,不再怀疑和顾虑他。 ——做女人真可怜! ☆、88胎梦 红梅绮窗外,白雪红梅,片琉璃世界。室内香烟袅袅,东宫炭火足,玉姐着着宫里人喜穿的朱红大袖衫儿,净了手来,摆出瑶琴,亲燃了香,却坐弹曲《春江花夜月》。曲不应景,闲极无聊打发时间而已。 却说玉姐自入宫中,实不如在外时过得痛快。在这两处时,无人心怀恶意,自家不用说,哪怕婆家,也是和和气气的。何如宫中这般险恶?休言几次为难于她,便是慈宫与中宫待她笑脸相迎,从不挖坑儿叫她跳,她也亲近不起这两宫来。 想当初立嗣时,这两宫打的是甚主意,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九哥便是陈氏富贵万年的绊脚石,不搬走不痛快。这宫里死的都是蠢人,因着两句好话便叫人哄得失了立场,真个死都不晓得是怎生死的,还要拖累家人。 是以玉姐自打晓得要入宫,便朝着吴王府、申氏等处请教,又问讯于常入宫之僧道人等。洪谦又暗使人寻出宫之宫女,或买通宦官,探问些消息。玉姐听了这些新闻,便知两宫也非铜皮铁骨,肚里已想了好些个对策。及入宫,见两宫作派,便知自己所想不差。 朵儿犹担心她,道是两宫是长辈:“从来婆婆要搓磨儿媳妇儿,磨个准儿,这可如何是好?”她却说:“这是宫里,倒有条好儿——她还能与宫外恶人般叫我立规矩?除此之外,两宫不足为惧,她们也须倚着男人,官家离心、陈氏无能,我便不怕她们。朝臣只怕还要担心我不够无礼。”朵儿惊奇道:“家里娘子常说,内宅不同外头,门道可哩。” 玉姐将手当空斩:“快刀斩乱麻罢了。我不好先动,只恐她们不动手哩。”慈宫果然能沉得住气的,先跳出来的是中宫,叫她狠打了回来,也安生了阵儿。眼下陈熙御敌有功,真是叫玉姐不大痛快了。心中烦闷时,有人送上门儿来叫她出气,她要“不识好歹”可就不是她了。 虽将慈宫挑衅抽了回去,她实领教了慈宫与中宫之不同,中宫做事,你看得出她坏,还能说出二来。慈宫做事,无论看不看得出,除非蛮不讲理与她歪缠,便说不出甚话来。玉姐索性甚话也不说,直接动手。 虽诸事不断,玉姐依旧觉着无聊得紧。宫中事务在她手上并不觉难,宫务原本也并不如何难,本朝官家皆不甚好色,不兴那后宫佳丽三千人,人少,事便少。且宫中又有各司局等各司其职,真个要拿她拿主意的,反是人事。将慈宫小宦官脸血沫子地送回去,阖宫上下,恐都要再安生几分了。 她在想的是陈熙。军国大事,她也不是全然无知,近来又有九哥前头有不顺心事,回来也与她说上二,她便知陈熙或可涨两宫之势,果不其然,两宫又生起耗来。不过,也就这个样儿了,只是麻烦些儿,丝趣味也无,玉姐自觉尚应付得来,闲极无聊,便弹起琴来。弹到半儿,又歇下手来,叹道:“实是无聊得紧!” 既见她稳坐钓全台,朵儿素服其能,再不言。青柳、碧桃这些时日也知玉姐手段,然她们比朵儿伶俐些儿,又奉申氏之命来,便要将想着的说与玉姐:“娘娘怎说无聊?那头恐还有手段未施展哩。她们累代经营,娘娘只初临,东宫里已叫娘娘制住了,外头恐还有不安份的。” 玉姐冷笑道:“秋后的蚂蚱,且看罢。她想伸爪子,我就敢剁了它!”语气里杀气腾腾,将两人吓了跳。玉姐缓声道:“养尊处优数十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陈熙于慈宫,恐是催命符哩。她要真个蛰伏了,玉姐心里也不愿下狠手。她动,玉姐便心无愧疚了,到时候用甚样手段,便不好说了。说她虚伪也好,说她有城府也罢,她行事向来如此。 ———————————————————————————————— 慈宫养尊处优数十载,唯在官家立太子事上失了手,其余诸事皆顺,又因事情紧急,是以叫玉姐打回,心下不无懊恼之意。却也不得不恨声道:“这洪氏倒是有主意!”淑妃不敢言语,皇后因手里握个宫才人,妇科之御医言怀相极好,似是男胎,她便底气足,因说:“她打了我的脸,是我没用,我也认了,如何敢这般对娘娘?真是不孝!” 慈宫冷道:“你去这般说到她脸上去?”中宫闭口,她是想撺掇着慈宫去对付东宫,自己却不想动手来。慈宫对她颇失望,她未尝不因先时慈宫捧齐王庶子而无视鲁王这个庶子心有怨恼。 慈宫道:“等罢。看大哥何时回来。唉——”中宫教唆不成,只得回去看宫才人。 淑妃待她去后,便问于慈宫。慈宫道:“她终不与咱们条心!有了个宫才人,她的心便又大了,人又蠢,看吧,她坐不住。有她前头惹事儿,旁人也好少说咱们两句儿。宫才人叫她养成个猪模样儿,生产时且有苦头儿吃!怕她打着去母留子的心思哩!真个道我看不出来?” 淑妃道:“官家只与宫才人名位,那个……”慈宫道:“这才安全。等官家好了,宫才人生了,那个不是才人也不行了。” 淑妃合什念声佛,又说:“只盼大哥旗开得胜,万里功成。”慈宫叹道:“个家,要单靠女人支撑,总是不成的,还是得男子。我真是后悔,当时大臣说荣养,我便真个听了,不曾叫你兄弟侄儿暗地里上进些儿。否则何以至此?” 淑妃道:“我忧心的,却是东宫,官家自然是想自个儿子继位,不拘哪个宫人有子,都可叫官家强硬起来。赵隐王那个贼,因只剩了他个,官家回护他时何其用力!或可与大臣相抗,界时又有大哥在外声援,大臣里再有支援的,倒还有几分胜算。只恐太子妃有了儿子,大臣们便要懒省事儿了。” 慈宫垂眼道:“你休说,叫中宫说去,她是正经婆婆么,管儿媳妇要个孙子,也是人之常情。” 淑妃轻声应了。不几日,往看宫才人时,顺口便说及东宫事。皇后情知淑妃恐没甚好心,却也不得不关心,好歹手头有个宫才人,她倒有几分耐心,硬生生直等到过年时,方才发难。她恨玉姐入骨,本就不是那般好忍的。待年宴时,许命妇看她与看玉姐的眼神儿冷热天差地远,她就耐不住了。 ———————————————————————————————— 自九哥过继,郦玉堂与申氏品级皆升,在外头也是许人捧着,然进宫的次数儿比原先在外里还要少。郦玉堂连个宗正少卿也做不得了,镇日赋闲在家,又或往石渠书院里去,寻那些个风流才子吃酒赏花,叫苏先生大扫帚拿着亲赶了出来,不得已,又以往吴王府去,与吴王爷儿两个吃酒。吴王好个声色犬马,郦玉堂以其庸俗,郦玉堂好个风流气度,吴王说他矫揉造作。郦玉堂不服,道:“我是慧眼识英哩,洪亲家便是我觉着气度好,硬定了亲事的,现在看,如何?倒是爹,只晓得花钱,叫娘辛苦,与你养儿养孙……” 郦玉堂其实是个单纯之人,因觉申氏是个好的,便于家事上也上些儿心。虽天资不好,往深里看不出来,明面儿上的事却是晓得的了。譬如他只管与女人厮混,反要申氏与他养这许儿女姬妾,吴王妃也是如此。这话儿憋在心里头有大半年了,好容易借着酒意发了出来,与他母亲打抱个不平。 吴王老羞成怒,唤人将他采来要打,众人晓得他是东宫生父,哪个敢真动手来?只管撵着郦玉堂满府里乱蹿。吴王平日好弓马,虽老犹健,亲上前来采他,郦玉堂不敢躲了,叫吴王顿好打,闭门养了月棒疮。申氏也在家中照料他。 亲生父子、母子相见,也只有在如年宴这般众人都到的时候儿了。申氏入内,就有许双眼睛盯着她与玉姐,端看她们要如何行事。东宫须避嫌疑,若不知礼数总与申氏等相见,又待之愈礼,恐怕苏先生便要头个跳将出来谏上谏了,却正合了宫中之意——正愁没个借口敲打东宫哩。 孝愍太子妃虽有孝在身,却也是本家媳妇,自然在侧,玉姐让她上座。孝愍太子妃必不肯,玉姐道:“长幼有序。”说完便看眼淑妃,看得淑妃恼意将起,她又收回眼去,自往下手坐了。王氏以袖掩口,微微笑。她不好着艳衣裳,只着太子妃之礼服,也是深青颜色,也算合适。 玉姐且安坐,待众人上来行礼。自越王太妃起,她便只受半礼,且说:“我年纪,纵有规矩,也是法理不外人情,头回与诸位宗室长辈道过年,不敢轻狂。”又还礼。王氏亦随她起身,肚里已明玉姐之意了。她是太子妃,按礼,亲王太妃、王妃等亦不须全礼,盖因天家骨肉之情。此时说这般话出来,便大有深意——申氏也是宗室长辈,总是不须当众受了丈夫生母之礼。 她话儿出口,便有人忍不住笑将出来,又敛了声儿。慈宫与中宫阻拦不得,只得咽下这口气。二人纵横宫中数十载,所遇之人无不俯首贴耳。慈宫年轻时还有宠姬之患,稍警觉些。皇后入宫便是皇后,谁也夺不去的位置,纵是淑妃稍无礼,也是有限。原是她们出口,旁人便低头,话儿也不敢回句,由着搓磨,只敢暗哭。 纵是先孝愍太子妃王氏,与两宫不和得天下皆知,两宫面前也要老实,想顶嘴也要换个说法儿。赐个宫人,她挡着,赐良家女,尚须太子出面。哪像这个,竟是街上泼皮,全无丝礼仪体统,恨不能赤膊上阵挠人的脸,哪个大家闺秀是这般模样儿的?哪个新妇不要受婆婆些调教的?眼下好,当着她们的面,与前头婆婆眉来眼去,道她们是死人么?! 真个没教养! 皇后个没忍住,原本慈宫就想拿她当个枪来使,后头与她撑腰,前头叫她得罪人的。虽自诉忍耐受气,她也就忍慈宫个而已,对旁人时,却是半点委屈也忍不得。 真个“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殆”了。见玉姐与申氏回话时,声儿里都带着蜜糖,眼神儿里都揉着温水,行动间娉娉袅袅,真个香暖柔软,全不似看她时那目含讥讽的模样儿。皇后心中添把柴。 待诸人坐定,皇后便假意说申氏:“好福气,行动有媳妇儿侍奉,我却命苦。”申氏连说不敢,道:“不过将心比心,以情换情罢了。”皇后将眼往玉姐身上看去,玉姐并不起身,秀英下头看着着急,恐她闺女吃了亏去,险些儿要起身说话,却韩氏把拉着了。 王氏心道,这般丧气话,本不该于此时说的,你不是命苦,是人蠢罢?!笑接口道:“昔日鲁王妃在日,与娘娘真是母慈媳孝,我想插跟针儿也插不进去。如此倒是婶婶[1]好福气才是,得娘娘青眼。娘娘这般,我可是不依的。” 她儿子丈夫都没了,要她说与两宫无关,她怕夫、子半夜寻她说话,问她良心何在哩。且她还有个姐儿,玉姐又待她们母女好,不向着玉姐,却又向着谁来。只要玉姐能护着三姐,便叫她豁出去与两宫拼刀子,她也不皱下眉头。 待见了玉姐作派,她方悟:我先前这、二十年都白活了!对这等人,便要这等手段!她们又能耐我何?我先时对她们,实是太客气了!肚里懊悔,又有个女儿要护持,说起话儿来,直如快刀,刀刀割着两宫心腑。 皇后再没想到孝愍太子妃居然敢这般明火执仗就在玉姐头,怒急攻心,道:“你不顶用,我要与她说个悄悄话儿,好早早抱个孙子哩。”王氏叫她说得满面通红,玉姐笑道:“不须悄悄话儿,您怎生说,我怎生听便是。您叫生,便生,不叫生,便不生罢了。” 说便往宫才人腹上看,看得宫才人惊惶看皇后。室命妇又都看着皇后,皇后发作不得,实憋得难受,笑对淑妃道:“听听她这张嘴儿,倒是会卖个乖儿。我如何管得这些事?” 王氏见皇后笑得勉强,心下大快,便也笑,笑得诚意十足:“您管不得,还有谁能管?难道要将事推与慈宫?” 皇后目瞪口呆,去看慈宫,慈宫也有些个失神,孝愍太子妃,何时变得如此口舌上不饶人了?她们却不知,这世上媳妇儿,哪有真个笨嘴拙舌的?不过是碍着礼法情面不好说出口罢了。受了屈的媳妇儿,谁个不曾背地里骂上两句?孝愍太子妃先有顾忌,如今没了,又认她们做仇人,如何不将往里积怨泼将出来? 慈宫道:“你们倒说个没完了,仔细菜都冷了。”次后连饭,也吃得安静极了。 ———————————————————————————————— 皇后虽叫妯娌两个打了脸,却也与玉姐找了个不小的麻烦,命妇们回去说,也都惦记起太子妃的肚子来。有人猜陈氏要如先前般,以无子为由,以陈氏女充东宫,淑妃便是榜样。有人猜陈氏心大,恐要对九哥不利。 两宫又添请平安脉之人,每诊完,便道:“并无身孕。”日子掐得极准,总在玉姐小日子前两、三日来,他们不说完, 正旦时,官家居然能下地了,宦官扶持着,受了朝贺,二月里,宫才人发动了起来。官家亲临,九哥、玉姐安坐东宫,静听消息。传来消息却是宫才人胎儿过大,大小只能保个,是人都晓得当保哪个了。宫才人死前却挣命生出个女婴来,官家当时便脸灰败,孩子也不看,只叫皇后好生照看。 皇后气急败坏,擂着桌儿问:“这是怎生弄的?”她那心腹道:“原弄了个男婴来,喂了些药,令他睡了,不想宫外查得严,凡宽逾半尺,长过九寸、深及三寸的器物,皆要打开查验。道是防宫才人生产,有人为不法事。” 东宫里,朵儿却问玉姐:“娘娘如何知道的?”玉姐道:“你哪晓得这等手段,却是千百年前便有人做过的哩。[2]只要崇庆殿想要个儿子,就须得弄个儿子来,休管宫才人生不生得出!” 经此事,官家又将另宫人升做才人,果如慈宫所料。而宫内宫外,便有许人开始议论起东宫的子嗣来了。官家没心思问,梁宿便遮遮掩掩,问起九哥来:“不近女色是好事,然如今官家渐安,殿下轻省了些,当为国嗣计。” 九哥却不着急,反安慰玉姐道:“先是守孝,后有诸事缠身,我并不急。”玉姐冷笑道:“本就不该急,礼,女子十五而笄,男子二十而冠,为其血气丰盈易子嗣之故耳。如今我今年及笄,你还未冠,原在家时,两处爹娘可曾说过要这般急着成婚的?宫里住了辈子了,妇人上的事情清楚得很,现在却又来催!我呸!看宫才人,叫喂得安个尾巴就是猪了,这不死了?我们不准备万全,如何敢发动?她能叫姆姆将出月子就将安,日等不得哩。如今狗急跳墙,甚事做不出来?” 九哥道:“两宫心思,我如何不知?休理她们。有甚事要我去做,只管言语。”他终是外头申氏教大,家宅之事故不精通,却也不是那等无礼之辈。玉姐心道,少不得,真个要“努力”二了。 玉姐道:“那些个御医,每月必来,真个讨厌。”九哥道:“这个好办。”不几日,便传出这两御医私卖药材之事,九哥便不要他们入东宫。他做得也是明目张胆,只管与官家直说,又说官家也只用两个御医请平安脉,东宫便不要这许了。减了这两个,独留个下来。 玉姐却在宫里苦思,如何得避得开算计去。她走能跳时,自是千般好,甚也不怕。若真有个甚事,人却比水晶还要娇贵,尤其要平安的不是她个,思前想后,除开离了禁宫,实不能保万全。又有乳母等,非忠心又有智慧者不敢要,否则便生下来,玉姐也要害怕。 不怕贼偷,却怕贼惦记。自家不怕,却不能叫孩子遇险,大抵做母亲的心,便都是如此罢了。事关子女,怎样事都能做出,怎般苦都能忍得,止不住将旁人想得坏。[3] 幸而边关告急,九哥有着借口说没心情,这借口说得好极,催促的人果少了些儿。秀英在家里却急得不行,她也是数载方有个儿子,真怕玉姐步她后尘,若先有个庶长子,岂不又是齐王?将这心意说与洪谦,洪谦道:“且看太子罢,眼下他倒是片好心,我们做得了,反要叫他寒心了。” 秀英急往各寺、观里烧香,又百般许愿。却遇着许百姓也来许愿,祈边关大捷,又有为陈熙上香的,求他平安立大功。秀英听了,心里慌。这百姓前阵儿还骂陈家,这回又为他家祈福,盖因若败,少不得又要与胡人许“赏赐”,又要加赋税而已。 ———————————————————————————————— 至春三月里,玉姐生日,她忽而似有所觉。虽学过些皮毛医术,然医不自医,又不敢令御医等先知晓。她布置未完,原是想装个病来,直病到生产的,此时猛来这个消息,未免令她措手不及。 想想,挨到平安脉前,估算着日子,总该有近月了,想那清静当能把得出来。便伪称夜里做了个梦,想去庙里上香。若他不能,外头有能者,使朵儿回娘家探望林老安人时,捎了消息去。又与九哥如此这般说,九哥纵平日面不改色,这回也生叫人看出个“呆”字来。 玉姐推他下:“我还不定是不是呢,这才要小心。”九哥口应承了下来,转朝官家请旨,道是梦着了孝愍太子等,欲亲往大相国寺进香。又,欲请孝愍太子妃母女同去,然叔嫂不相通,故叫太子妃也道陪着。顺顺当当将人带走。 到了大相国寺,非止有和尚,连道人也有。几人捻香毕,恰遇着秀英也在,王氏携三姐看绿树桃花,让她们母女好说话。清静手指儿略抖,慢慢摸着脉,又问玉姐诸事,皆由朵儿代答。 清静道:“是。”不悟摸脉,亦是。又叫几个暗中请下的大夫来摸脉,亦是。秀英喜不自胜,又以恐不是,期期艾艾问于清静。不悟道:“说是,必是。”洪谦心道,若不是,必是叫两宫弄没的,这话却不好当面说,只好暗中送消息与玉姐。 清静捋捋须道:“娘娘做了梦了?正好,天雨花,娘娘以裙承之,是吉征也。” 这回连洪谦也惊着了,暗道这道士好心思。申氏道:“若不是个哥儿,追究起来又如何?可不能叫孩子担惊受怕还要吃瓜落儿。”清静目视不悟,不悟笑道:“谁个说吉征必要生儿子的?天雨花,生个闺女又如何?照我说,梦月入怀好些儿,月为太阴,生个闺女也好有个说头儿。下回便梦吞日好了~只可惜孙伯符也是梦月而生的,却是个男子。便这回雨花,下回吞月,再下回……想也不用再下回了。” 九哥:“……” 玉姐:“……” 不两日,内外便传出谶语来,道是太子妃梦天有五色祥云雨花,以裙承之,因而有孕。 作者有话要说:[1]有些地方,管弟妹叫婶婶,管大嫂叫姆姆。这里这样称呼,是显亲近的意思。 [2]做这件事情的是大名鼎鼎的赵飞燕,她因为跳舞,吃了传说中的肌息丸,生不了孩子,于是就假装怀孕,要从宫外弄个男婴回来,结果……捂得太紧,孩子死了。她只好说流产了=囗=! [3]后宫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神马奇葩的事情都能发生。比如,魏忠贤找人给怀孕的皇后按摩,把张皇后的儿子流掉了。能跟客氏起,把怀孕的宫妃关起来活活渴死,真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出的。 ☆、89表妹 所谓云从龙、风从虎,这世间但凡大圣大贤、真命天子降世,必有不同凡人之处,这等不凡,非特指出生之时,半自降临母腹,便有了征兆。譬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被生下来的契,又譬如“见大人迹而履践之”后叫姜嫄生下来的后稷,再或者其母“梦与神遇”生下来的刘邦,至于薄姬梦龙盘衣裾而生汉文,王美人梦吞日而生汉武。诸如此类,总教人觉着这些个明君,个个都不是他爹的亲儿子。 只除了大禹,禹帝他是他爹生的,果然开创了“父传子,家天下”。 这些个人,生的时候非有红光冲天、众人皆来救火而室内人不觉,不能说是有大人物要降生。直至唐太宗还要“出生时二龙戏珠于馆外”。汉光武生无异征,便觉自己不足,必要信个谶纬之学,纬与经相对,实不是个有甚光彩的学问。 谁叫民间爱信这个呢?纵然是能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吴广,起事前也需有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大鱼,平白叫人往肚子里了塞张帛书。又要委屈了吴广装回狐狸。 休要盘根问底,总之太子妃之梦,实是安了许人的心。又叫许人息了心思,便连那现居在延庆殿的官家,心头也不由着慌,暗想:难道真个是天命所归?然他还真个有些儿不死心,好歹做了这些年官家,虽叫后宫管着、叫大臣谏着,竟显不出甚气度来,却也有丝儿刚性。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虽因场病,不敢如先时般临幸宫人了,却还存丝希望,盼着能有个儿子生出来。 官家有心事,于太子妃怀孕之事并不如何欣喜若狂,然他又素来胆小,又遣使赐了东宫许物件。九哥与玉姐接了,好生将这“天使”送走。两个对着摆了正殿满地的珍奇物件儿,都是失笑。官家与的这些个皆是内库中的好物,也有安胎药材、也有祈 分节阅读62 欲望文 分节阅读63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63 福吉物,至如绸缎珠宝亦是不少。 玉姐道:“这般周全。”九哥心说,必不是官家自己选的。两人命将御赐之物悉收归入库,也不怎用它。九哥笑道:“你纵用不服这些个,可有旁的想要的,吃的玩的,我听他们说,还要常听些个雅乐,席不正不坐,目不视邪色,不听淫声……” 他这般笑,真个傻到家,偏生自家还不觉,玉姐也不觉,与他笑做处:“你背书哩,背得这般周全。也就是宫里,才这般讲究,出去你看看,哪家这般周到的?不也养出好孩子来了?依着我,少作些事儿,安安静静的才好。” 九哥此时,是她怎生说便怎样是好,还要说:“大姐说的是。”又说:“这孩子生来便有吉兆,必是有福的。”那和尚道士胡诌吉兆的时候他也在当场,此时却好似宫外愚夫愚妇般信了个实在,真个当自家孩子是上天所赐,必有祯祥。恨不得得闲儿便围着玉姐打转儿。 玉姐也不于此时提醒他,只说:“你且慢乐,后头妹子百日,你笑得太过了,仔细有小人道你兴灾乐祸哩。” 九哥依旧是笑:“我出了门儿,自然不这样。”又问玉姐,百日当送甚样礼物,叫玉姐休累心,他去准备。玉姐道:“这哪用你操心来?百日不过那几样物事,我都备下了,皆是金银份量十足的,谁个也挑不出理儿来。”九哥道:“两宫娘娘怕也没心情挑理了罢?” 玉姐头回听他说出这等话来,先时九哥埋怨陈氏,只说她们“祸国”,今日这番话,却是带上了些儿“私怨”了。不由肚里暗笑。这样儿也挺好,既有了私怨,便有了烟火之气。玉姐虽师从苏先生,骨子里流的还是洪谦的血。平日遇着个方正君子,尚可欺之以方,若是家中有这么个人物,真个能憋屈死。 设或有日,两宫忽而安份了,却只拿她、她儿子练手,九哥因着礼法要叫她忍耐,她非叫这个人真个死上回不可!眼下这样儿,便挺好。果然这人呐,有了自己的骨血,便与先前不样了,官家如是,九哥亦如是。便是她自己,亦是如此。 是以便愈发不解,何以官家先时对孝愍太子之薨如此无动于衷?世上有怪人,玉姐自以还能看明白、二分,遇着了这位官家,实是看他不透了。 九哥还在旁说话,玉姐从未察觉他还有这般嘴碎的时候,却也笑着听。自大相国寺里归来,九哥便平添几分傻气,玉姐也由着他闹,并不阻拦。拦他做甚呢?她巴不得他再开心点儿,将这份子快活记辈子才好。该她忍的,她都忍,该她孩子得的,她都得叫孩子得了。 九哥又忧心起妻儿的平安来:“只恐两宫不肯甘休,往后你出行,带着人,叫朵儿与青柳、碧桃都跟着。哪怕火烧了房子,她们也不许离了你。”玉姐笑道:“我省得,我命大,你休担心。” 九哥摇头,大相国寺里,申氏见缝儿插针将他唤了过去,话里话外,不过是宫中凶险。虽说九哥已过继,只好叫她声婶子,却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关怀之意并非改了声称呼能斩断的。玉姐怀的,正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孙,头个亲生的孙子——如何能不介意?因时候儿短,她又不好说得露骨,只提醒九哥:“想孝愍太子原也有儿子的,长到四、五岁上还去了,谁晓得是天灾还是人祸?” 九哥素服申氏,兼两宫确不甚和气,如何能放下心来?自大相国寺归来,那梦天雨花的吉兆传了出来,又唤了御医来诊脉,确信了玉姐有孕之事,九哥便时傻笑,时皱眉,两眉间险没皱出川字纹来。直到玉姐答应了,出行必定小心,他犹不放心。 玉姐道:“我只消做出阵势便好,带的人了,恐人手杂,反要出乱子哩,”又叹,“外头只看里头如何富贵,哪知里头艰辛呢。我娘怀金哥的时候儿,我已觉家中兵荒马乱,她却还能出去串门儿。现在想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如今我这样儿,连串个门子都要担心。要还在家好?婶子手下,必是事事稳妥,咱也不须操这些个闲心。” 说得九哥非止有些个同仇敌忾,对玉姐也有些愧疚,怀念起申氏来了,道:“是啊——”语颇惆怅。 玉姐听了,心中暗喜,自来她便认申氏个婆婆,两宫却是九哥还未过继前便与她有隙的,九哥过继,立时便是仇人,不叫九哥念着申氏的好、与两宫疏远,她这些年就白活了。玉姐与九哥日日相对,外又有申氏,但见九哥便耳提面命,头关心九哥,头说:“今既非母子,心却是与先时般无二,不得日日相见,幸尔早与殿下择佳妇,望夫妻同心。” 申氏养他十五年,血脉相连,玉姐是他自家钟情,得之便如天赐,母妻,遥相呼应,自始至终,将九哥牢牢把住。 ———————————————————————————————— 九哥之忧心,实是余,以玉姐之能,又有孝愍太子妃王氏从旁提醒,两宫便想插手也难。但有入口之食,皆须侍儿先尝,到得慈寿殿,但有赐食,她只须干呕两下,却是丝儿也不入口。坐得久了,便说腰疼,觉不对,便害肚疼。 如是几次,皇太后的脸色便极不好。皇后自宫才人生了个女儿,气便有些儿不顺,因说:“你这胎怀得可是艰难,宫才人那会儿,也不似你这般。” 玉姐应声道:“要不她怎么死了呢?”此言出,殿下殿下侍奉人等都觉惊讶,旋即又想,这也是常理。这太子妃自未入宫前便不是个好相与的,入宫之后是个敢下辣手的,些许言语口角,在她身上,实不算甚大事。 皇后气噎。皇太后倒把持得住,居然还关切问玉姐生活。她笑,玉姐便也笑:“劳娘娘过问,听说头胎都要艰难些儿,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我都有数儿呢。”皇太后道:“头三月儿,正是要紧时候儿,你既不适,且歇歇儿,待胎坐稳了,再来。万事都不如你肚子孩儿要紧,宁可旁的缓缓。我这里呀,连着崇庆殿,你都不须来了。” 玉姐笑道:“娘娘慈心。” 待玉姐离后,皇后道:“娘娘怎这般体贴于她?”皇太后冷道:“我不体贴她,也如你般说她反叫她说回来?还不嫌丢人呐?”她近来真个渐觉精力不济,眼下要紧的是盯着新晋之才人的肚子,万事等生个皇子来再筹划,且没那心力与玉姐角力。 玉姐本就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几番下来,何曾自她手里讨过好处去?也便是皇后这个蠢物,才三番两次往人刀口上撞去。皇太后自陈熙有功,忽而大悟:女人的事,其实还是男人的事。现官家已不甚向着东宫了,若九哥有事,区区太子妃,又有何能为?先时孝愍太子妃,也是宫中撑着不倒的人,此时又在何处? 皇太后定下心意,便不理皇后,皇后无奈,也只得告退。孝愍太子在时,姑侄尚能心,孝愍太子去,两处便各有盘算,早便是貌合神离了。皇后正琢磨,是否再择二、三宫人,往去侍奉官家。 慈寿殿里,淑妃却担心,问皇太后:“我恐才人这胎还是个女儿。”原本信心满满,必要生个儿子的,自宫才人生女殒身,淑妃便如当头叫浇了盆冷水,方记起除开生儿子,还能生女儿来。 皇太后道:“总是与官家留丝儿盼头,他才好坚持,否则他心向着东宫,还有你我什么事?”淑妃道:“太子妃有孕……总不好叫太子久旷。”皇太后道:“你道我没想过么?已与东宫做成死局,再安插人进去,立不立得住还是未知,官家那处,却要如何安抚?” 淑妃道:“官家有同母妹,下嫁与光禄大夫赵唯丰,育有女……” 慈宫眼睛亮,口角含笑,道:“我有好些时候儿未曾见着这些小辈儿了。自她母亲去世,她也不进宫里来了。” 不想这召见,却又见出段公案来,这又是后话了。 ———————————————————————————————— 却说玉姐出得慈寿殿,青柳、碧桃两个左右护持,朵儿与她撑伞,行回了东宫。因她有孕,东宫格外谨慎起来,不肯叫她受寒,虽将入四月,已是夏天,东宫里食水皆是热的。 小宫女打了回扇儿,玉姐身上的汗方消了些儿。朵儿又拧巾子与她擦汗,青柳笑道:“这般热,想是揣这个哥儿,阳气足哩。”玉姐听了也欢喜,嗔道:“偏你生了张好巧的嘴儿。”朵儿与她擦完脸,又擦脖颈,温水过后,玉姐始觉头脸清爽,又取茶来饮。 碧桃道:“自娘娘有了身子,这宫里上下愈发客气了。也就是皇后了,恐是因宫才人的事儿不开心。连慈宫都和颜悦色起来了呢。” 玉姐放下茶盏道:“你晓得个甚?慈宫比中宫狠哩!” 碧桃惊讶,因问何故。玉姐道:“崇庆殿里使坏,使在明面儿上,慈寿殿里使坏,能叫你有苦说不出哩。想想她做的都是甚事?” 朵儿道:“慈寿殿做事,倒还留几分哩。” 玉姐冷笑道:“单说她使人在门外头不间歇儿地看着,也不打你们也不骂你们,你们几个为甚还要告说到我跟前来?心里慌了!想有个人儿,见天盯着你,就是不则声,也不动手……” 青柳打了个寒噤:“真个做梦也要叫吓醒。” 玉姐见朵儿犹懵懂,暗道憨人有憨福,口上却道:“也就是我这个乡下丫头,胆壮心粗,换个雪作肌肤花为肚肠的,你看她揪心不揪心?吓也吓死了!不消息二三年,也要叫磨得香销玉殒了,你还说不出个甚来。” 朵儿道:“既这般,我倒宁可叫皇后打顿,也不想跟慈宫照个面儿了。” 碧桃道:“从来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却比那明火执仗的还狠毒哩。” 玉姐道:“所以啊,咱们明儿,还须得往慈寿殿里去,我还要早早地去,否则,便要叫人说慈宫好心,我却应得太快,太不识好歹了。你们或去取浆洗衣裳、或去取果蔬时,都说将出去。慈宫仁爱,免我请安,我却不可不识理数儿,必要去的。” 自她怀孕,应衣裳都是东宫内洗换,日用饮食茶果,也要经层层验看,到东宫厨下自做了端上来。倒是宫女等衣物还是浣衣局等处浆洗。 朵儿道:“这般日日辛苦,娘娘身子要紧。” 玉姐笑拧了她脸上把道:“谁个告说于你,道我要日日过去的?”声势做足了,坐实了自己不是轻狂人,叫人挑不出个理儿,她便能告个病,不再往慈寿殿里去。心情好时,病便好,再往慈寿殿去,心情不好时,就再病,不再去。总是慈宫先时口碑太差,些许小事,只消留与旁人丝儿替东宫辩解的由头,余者自不用她操心。且她眼内,慈宫也不是那么难对付的,慈宫虽名声已坏,做事却偏还好扯张床来掩了,捏着慈宫这道命门,应付起来便不吃力。 玉姐次日果又往慈寿殿里去,皇太后又说:“有了身子的人,还要跑来。”玉姐笑得甜蜜:“我想娘娘了,日不见,便想得慌。”皇太后也笑道:“你这怀的是个甚?将你这张嘴儿弄得比先时还要甜。”两个人谈笑晏晏,将个旁听的皇后恶心得不轻。 正说笑间,忽有个宦官路飞奔而来,到便扑到皇太后脚下:“娘娘,才人要生了!” 听了这话,玉姐便扶额掩口,朵儿惊呼:“娘娘!”皇太后亦瞩目,玉姐强笑道:“我听这生产,便觉着血腥,有些儿撑它不住。便不给娘娘添麻烦了,娘娘虽看才人去,官家骨血要紧。”言毕便摇摇晃晃,好像连椅儿也坐不住。 皇太后无奈,只得叫她走了。 玉姐回东宫,直到傍晚,方有消息传来,这位生的亦是个皇女。碧桃听了,忍不住合什念声:“阿弥陀佛。”将青柳逗笑了。碧桃听这笑声,脸儿红,追打青柳。 ———————————————————————————————— 官家闻说又得女,却是颓丧已极。便是皇太后,也只好叹句:“时也,命也!”心虽不平,却不好再撺掇官家临幸宫人,幸二幸弄坏身子,九哥便真个要上位了。 且皇太后心里,现最不喜的是玉姐,转思可否拉拢九哥。趁官家沮丧,便说:“终也是件喜事,宫里久不曾婴儿啼声了?如今连得两女,也是添些生气,好事将至也。” 官家浑浑噩噩,拱手:“后头事,悉托娘娘,儿往前去了。” 皇太后道:“看着这两个孩子,我又想起下嫁的公主们来了。有些个孩子可怜,早早没了,却还有子女,也该叫官家声舅舅。外头常说,亲戚是走动来,不走动,便生疏了,甥舅亲,本该亲近。” 官家便将此事,悉托于皇太后。 皇太后回去不久,便于洗儿时道:“人老了便想热闹,想着小辈儿们,如今子孙凋零,又想见外孙了。”淑妃知其意,忙接话,与皇太后搬梯儿,三言两语,便将事定下,将几位出嫁之长公主翻将出来。 官家兄弟几没个剩儿,姐妹居然也是如此,盖因本朝公主腼腆,有不如意事,便易生恼,郁结于心。倒是大长公主还有两位,却也常年告病,并不出来走动了。皇太后与淑妃将这些长公主家中子女翻检番,宣了外孙女儿们入宫。 岂料这些个长公主之女,长者皆已出嫁,或有与夫婿赴任者,是以未能全到。皇太后与淑妃原也不是为了阖家团聚,只看着官家胞妹淑寿长公主的女儿。使人去接时,却又生纰漏,原来这驸马家中竟然使人假冒公主之女! 却说宫使至赵家,家中片慌乱,竟拿个使女妆扮了送来。正要上轿儿前,忽有个老妈妈闯来,哭道:“那个是假的,那不是姐儿!”虽则赵家人千般解释,道这婆子疯了,宫使却不敢怠慢,将这老妈妈扶起:“我是慈寿殿中使,尔有何冤屈只管说来,自有慈宫为尔做主!” 老妈妈行哭,行说:“长公主活着时,驸马便好宠那个小星儿,活将长公主气死。长公主去年,这宅子里越发没个王法了,关起门来,管个小婆子叫‘娘子’,与小妇养的家和乐,却将长公主留下的姐儿抛到旁。前几日那小妇养的将姐儿推落水里,捞将上来,也不与延医问药,现正在床上挣命哩。求天使救我家姐儿!” 慈寿殿宫使听这话,暗道声“巧了”!将这老妈妈扶起道:“老人家请起,有慈宫在,必不使姐儿受屈!”复将脸儿板,对赵唯丰道:“驸马,引咱家见姐儿去罢?”他又不是“外男”连个借口都无有。赵唯丰满头是汗,急塞与他个大大的红包。 宫使将这红包儿接了,却转头吩咐小宦官儿:“去,往宫里宣御医去!”赵唯丰亲要来拦他的马,小宦官拨马头,绝尘而去! 这头老妈妈地上爬起,不管赵唯丰拦与不拦,扯着宫使袖儿道:“姐儿在这头哩,我引您过去。”宫使顾不得嫌弃这婆子粗鄙,急步与她往后宅里去。 穿墙绕院儿,却到处偏僻院落里,夏季树木繁茂之时,偏显出分破败来。里面止个小丫头子伺候着,想来这姐儿也只得老妇并小使女使唤了。进得屋内,素如雪洞,并无甚摆设,连床上被褥,也是旧的。 床上躺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面色苍白,嘴唇儿上干得起了皮,头细发凌乱洒了半床。生得细眉细眼,精巧玲珑,宫使道,看这病弱样子,我这阉了的都要心疼,这家中父亲怎地却不理会? 赵唯丰紧跟了来,又想解释,宫使椅子上坐定,扳起脚儿来晃着:“驸马休问了,早早想好如何请罪罢。”不时,御医到,把了脉,又开药。老妈妈旁抹泪儿道:“好姐儿,你可要好好儿的,皇太后来救你了哩。” ☆、90胡说 淑寿长公主,官家母同胞的亲妹子,这么个身份,纵在天家,也该是极亲近的。不似那等与官家异母的,若是再有些个宿怨,便真个要讨不着好儿了。淑寿长公主与那些个人不同,因生母并不如何显赫,自幼便性情温顺,及官家登基,生母在时尚可,不几年生母亡故,慈寿殿心里对她实没甚大情谊,并不如何关照。 想当初官家初登基时,心里毕竟待生母亲近些,致使慈寿殿心中于那系都有些儿不喜,此后淑寿长公主薨逝,宫中不甚关心,也在情理之中。官家介男子,自家儿女尚且顾不过来,又哪里有心思记得亡妹遗孤? 今日合该叫遇上事儿了,谁想这淑寿长公主又叫慈宫姑侄两个自故纸堆儿里翻拣出来了呢?却闹出段叫人瞠目结舌的奇闻来——听过妇人叫夫家虐待的,没听过公主也叫丈夫逼得不想活了的。 官家连得两女,原在心灰意冷间,却叫慈宫怒激,又生起护犊的性儿来了,立时便应了慈宫所言,非特遣了御医,连禁军也要派了去。调军不是小事儿,叫当值的宰相田晃给知道了,跑来问官家。 官家抖抖嗦嗦,将事儿说了,田晃也是大惊:“何以至此?”又说,“若属实,当问驸马之罪。”官家拍案而起:“是该问罪!他们眼中可还有我?!抓抓,都抓了来问罪!”田晃听他这话不对,也只道他是气极,忙下去分派,且谏言:“臣请且派禁军围其宅,姐儿既病重,恐不好挪动,须就地诊治。又,真个要定罪,也须审过了,方名正言顺。” 官家恨恨道:“卿且办去。” 外头又嚷将起来,却是不知怎地叫御医得了风声,已参至御前了。官家将这快手快脚的御史的折子拿来看,掷与田晃:“已有御史参他了,正好拿他下狱!”田晃暗道,你怎地这般急性了?早几十年有这般胆气,也不致是今天这结局了! 当时安排下来,禁军围了赵宅,直将内里的人急得如热锅儿上的蚂蚁。赵唯丰并其宠妾两个急急惶惶,这妾却有个主意,将她与赵唯丰生的两儿女带到赵唯丰面前跪了。哭诉道:“官人,官人纵不顾及我,也要看孩儿面上呐!官人再犹豫下去,这满门上下,便无活口了。”说着,儿女齐上,膝行上前,抱着赵唯丰齐大哭。 赵唯丰道:“门已围了,信儿也送不出去,叫我怎生是好?”宠妾道:“您只管样儿也休应了,只管将阿青认作女儿,那里头瞧病那个,您个也不识。那老婆子,个下仆,主人家血脉,怎能叫她说了算?反要问她个诽谤的罪过儿!如此,才能保家平安。横竖出了这个门儿,谁又认得谁来?” 赵唯丰有了主心骨儿,这才定了神儿,扶她道:“你且起来,我晓得如何说。”只打好了腹稿儿,待到了御前好鸣惊人。不想官家却是见都懒待见他。复遣人来,将这家中人皆拘了,不拘主仆,腾出几间房儿来往内塞算完,期间家中金珠宝贝也不知失落了少,不外肥了禁军的腰包。 赵唯丰道:“你们如何敢这般待我?”禁军也只作没听着,将人往房儿里掼,外头将门扣了,凭他如何拍门,声儿也不应。 小院儿里头,老妈妈却来了精神了,眼见来了救星,絮絮叨叨,便说许赵唯丰不法事。慈寿殿宫使道:“你且歇歇,看看姐儿,有甚话,往宫里回娘娘时再说——回话时可不敢这般粗野了。”又教她礼仪。 老妈妈方讪讪住口,拢头发道:“老身也是宫里出来的哩,原是长公主陪嫁。落到这虎狼窝儿里,不泼辣些儿,早叫啃得骨头渣子也不剩了。” 因赵大姐儿尚不得起身,老妈妈先随了宫使去覆命,宫使见她醒过神儿来,礼仪间虽有些生疏,行动倒不失礼,才放下心来。慈宫原就是想收拢了这赵大姐儿为己用的,自是尽心,满面怒容,直说要为长公主母女讨个公道。官家也叫激起了火来,必要将人严办了。 皇太后道:“也要姐儿好了才成,那家人,且下狱审着,旧仆也关了待发卖,都是些个坏了良心的,见这样的事儿,竟不知告发!宫里拨些人手去伺候姐儿便好。” 那头,赵唯丰下了狱,竟于狱中上表自辩,言他女儿真个是要送进宫的那个,病的这个委实不是。那喊冤的老婆子,却是个疯子。 赵唯丰这折子上来,也引了些儿犹疑,实是众人想不出,个父亲何致待骨肉如此之狠?又不记他与淑寿长公主相处究竟如何,只得将这奏折上报。官家见了,也分清谁个对谁个,先问这老妈妈。老妈妈把鼻涕把泪,哭道:“长公主在时,他就待长公主不好,专疼爱那个阿箫,与那贱人生了两儿女,活将公主气死哩。他只认那贱人生的是亲生,何曾关怀过姐儿?” 官家不能分辨,下旨令大理寺、刑部并御史台会审来。 ———————————————————————————————— 外头审着,内里玉姐却纳罕:慈宫在眼下当口,哪里还有心情管这些个人?从未见慈宫如何关怀过淑寿长公主脉,为何此时动起这般心思来了?本朝当然有公主,能叫慈宫惦记的,也当数淑妃所出的三娘,这个淑寿,休说见了,玉姐几不曾听闻,还是入宫之前,申氏将本册子拿了来,叫她背了,却是郦玉堂自宗正寺里抄出来的近支宗室、宗女名字。 时猜度不透,青柳道:“凭他谁,只消慈宫不把眼睛放咱们这处,便是阿弥陀佛了。”说得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正笑时,九哥回来了,却是脸不喜之色。他本就缺些儿笑影,玉姐倒分辨得出来,他这是真个不喜了,丢个眼色下去,众女皆敛了笑。玉姐道:“是有烦心事了?”九哥绷张脸,道:“嗯。” 玉姐亲捧茶与他:“将你气成这样,想是不小 分节阅读63 欲望文 分节阅读64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64 ?” 九哥道:“你没听说过?” 玉姐奇道:“听说个甚来?” 九哥皱眉道:“淑寿长公主的驸马,光禄大夫赵唯丰,气死长公主、虐待长公主所出之女,又宠姬妾事。” 玉姐道:“这个我却不清楚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来?” 九哥将事说,末了怒道:“他为逃脱罪责,居然不认亲女,反说那冒送过来的才是亲生。”玉姐道:“这人人都见了的,如何只凭他张口说便成?”话未完,便觉九哥身上怒气似要破体而出,只听九哥切齿道:“却不是姐儿人人都见了,是那婢子,原是他宠姬心腹侍女,却是好些人认得的!” 玉姐尚不知此节,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奇道:“哎呀呀,天下竟还有这样的父亲!”九哥道:“他道人是好哄的?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堂会审,哪个不是问案的老手?朱震人未曾提审,先封他家账房,又翻出那婢子身契来,比着手印儿,便叫她现了原形。” 玉姐听到此节,忍不得笑出声来:“单凭个手印儿就认了?物有相似。”九哥摇头道:“旁的不好说,这两个人手印儿却是不样的。都是右手拇指,个有斗,个没斗。” 玉姐叹道:“那是他失计较了。” 九哥恨声道:“只恨他计谋败露,居然还大言不惭!” 玉姐道:“可是作怪,他连桩坏事都做不周全,还有个甚好自傲的?” 九哥道:“三堂会审,证据拿了来,先审那婢子,婢子胆怯,悉招了,那主意也不是他想出来的,还是他那宠姬想的,他还不如个妇人!便是这般禽兽,竟说若非尚主,他满腹才华必能施展开来!竟是长公主误了他!” 但凡晓得些儿典章制度的人都明白,光禄大夫听着好听,看着光鲜,品级也高,却是并无实权,实打实的虚职散官儿。光禄大夫之职,始于汉武,设立之初便为的是顾问咨询,此后直也不曾握个实权。赵唯丰原是驸马,官家即位,因生母所请,加他个光禄大夫,也只为了看着好看罢了。他便以不得掌事,意常怏怏。 玉姐听了,笑得直打跌:“本朝是要抑外戚来,可我也曾听说,太祖万安公主的驸马乃是太宗朝的枢使。个眼高手低的玩艺儿,也敢挑剔长公主!瞎了他的狗眼!” 九哥扶着她道:“你仔细些儿,不要大笑……我本不该说这些个腌臜事与你听的,你怀着身子,不可听这些个……”玉姐道:“他难道能辈子不晓得?听听也没个坏处,总不好养得不知人间险恶。” 九哥说了通,心里好过了些儿,叹道:“就是这么个东西,我恨不得他去死,却也无可奈何?”玉姐因问:“怎么说?”肚里却早明白,依律“气死”实不是个说得过去的死法儿,不能实证他害死了长公主,便是身上没个人命,弄不死他。至如虐待女儿,便是将这女儿打死了,顶有人说他句“不慈”,长辈无故殴杀子孙的罪名,绝不致死,何况这姐儿还活着。至如宠妾,既不能证妻是叫害死的,那便不是宠妾灭妻,哪怕人人心里明白,也入不得他的罪。何况这妾实不曾叫扶正过。 此事若未曾闹开,罗织旁罪来整治个驸马,倒并不难,做成大案,反而不好痛快下手了。 果然,九哥也是这般说。玉姐道:“不是我说,长公主也是,为母则强,哪儿就这么平白撂开手去,她走了倒松快了,孩子岂不可怜?”九哥道:“总是做父亲的不好!”碧桃正与玉姐换热茶,听了便笑:“九哥与娘娘真个是,男的说父亲不好,女的说母亲不对,莫不是怪反了?” 说得玉姐也笑了起来:“凡事当自省。”九哥点头道:“正是。”碧桃见他两个似有体己话儿要说,放下茶来便走,又丢眼色,叫了立着的宦官宫女齐退了下去。 九哥见她们这般行动,面上烫将起来。玉姐咬着袖子,低头闷笑,又悄拿眼来觑他。九哥道:“笑甚?笑甚哩?我看自家娘子哩。”玉姐道:“你看我,我如何不笑来?我怕往后,你不肯看我哩。”九哥道:“胡说!”玉姐道:“那可不定哩。休说无人催你纳妾哩。我只好趁这会儿笑两声儿,往后,我怕我便笑不出来了。” 九哥急道:“哪个说来?哪个说来?我字也未尝应来!我穷来,养不起这些个人!”玉姐便要哭,道:“养得起你便要养了?”九哥哭丧张脸儿道:“我只有养你们母子的钱,旁人谁也养不起。”说得玉姐破涕为笑:“你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你学坏了!” 九哥急得赌咒:“都是真心话,我若说假话时,叫我立时去死!”吓得玉姐忙捂了他的嘴:“我的哥哥,你怎将这话也说出来了?再说,我便真恼了。”九哥握她手道:“我不是那样人。”语颇委屈。 玉姐听他赌誓便后悔,见他满眼委屈样儿,心下软,温言道:“是我的不是了,昨儿做了个梦,梦着四下大雾,我找不见你了。雾散了,你却与个美人儿道走了,我叫你,你也不理。”九哥斩钉截铁道:“你是叫魇着了!”又悄悄附玉姐耳侧,“我头回见你,心便欢喜,你那时还作个男装,将我吓个半死,还道自己是个断袖儿。后来晓得是你,你不知我有欢喜。” 玉姐再忍不住,笑将出来:“驸马身富贵悉自公主,尚敢如此,我心身皆系于你,唯恐见弃。你……早说当时事,好叫我安心便罢。再不敢胡乱赌誓了,再胡说时,叫我应了誓罢。”九哥连说不敢,小夫妻两个越发浓情蜜意了起来。 ———————————————————————————————— 东宫里和睦,外头却热闹得紧。慈宫、官家拍桌打凳儿,却也不能将这赵唯丰真个如何了。三司会审出来,三主官御案前立,只官家问:“只能如此?”有眼睛的都看着了,淑寿长公主半是叫气死的,赵唯丰不过削职为民,流放而已。 钟慎道:“依律,不过如此。不依律事,臣不可言,陛下亦不可问。” 官家道:“难道便如此结案?!” 朱震道:“案尚不可结,臣初审时,见赵唯丰家姬妾衣帛,此乃违制。[1]当杖责。”既是官家要出气,他便与官家个出气筒。赵唯丰事情做得不地道,法治不了他,朱震也要叫他难受难受。 官家道:“便宜他们了!着实打!” 朱震虽应命,心里也瞧他不起,暗道,你也就这时候儿有本事。下去套乱杖,不好打死,却将那宠姬萧氏打做半残。又奏请官家,点了淑寿公主昔年嫁妆,皆封存留与独女赵大姐。二十余年下来,公主嫁妆也花费不少,清点之人却不管不顾,比照原单追回。期间也不知卷了少赵家财物走。 待赵唯丰要回来收拾时,家里已不剩甚物件了。他原是勋贵子弟,却自负才华,本要读书考试的,不意却叫尚了主,心中不忿,便不留心这些个细务。那萧氏却是明白的,回来看,哭都哭不出声儿来。 官家听了这消息,方觉得快意起来。赵大姐早叫皇太后接到慈寿殿里住下,日日汤药伺候,只盼她速好,时时温言抚慰,以安其心。宫中自皇后往下,悉来安抚,玉姐也来看她几回。这赵大姐初见玉姐,却有些儿躲闪,玉姐丝不悦也不显——慈寿殿里住的人,不是这样儿,她还不敢信哩——依旧和颜悦色。 慈宫待这赵大姐儿,却又有些儿不满,她使淑妃试探,问她可忆家中父亲,赵大姐却只会哭泣。反是那老妈妈,声声“贱人”“小妇”骂萧氏,却忘了淑妃也是个妾,听得淑妃浑身不自在。好容易支开这老妈妈,再问赵大姐时,她却是个老鼠胆子,丝报复的心也生不出来。生不出这心来,如何能坚强肯上进?慈宫真个有些儿失望。 这日却也是巧了,九哥身为太子,总不能不问候慈宫。往慈寿殿里去时,赵大姐正侍立在侧,两人今算是表兄妹,慈宫便叫见礼,那赵大姐见九哥,便觉他稳重可靠,不由心如鹿撞。慈宫看在眼里,又生主意。她能看着,何况玉姐?玉姐看慈宫与赵大姐儿两个这般,心中恼极:我道怎生消停了,原来在这处等着我哩?! 头回见,慈宫不好言,只说叫九哥常来。又说:“姐儿来这宫里,我这里都是老婆子,她也没个说话的人儿,得闲时,叫她与你们做个伴儿去,也好与太子妃解闷儿。”玉姐道:“姐儿是娘娘宝贝,怎好拿来解闷儿?若是娘娘不嫌弃,我便常来看姐儿罢,她身子才好,不可奔波。” 慈宫笑。 回了东宫,九哥犹说:“原该是捧着长大的个姐儿,如今看着却是娇娇怯怯的样儿,话也不敢说,动也不敢动,却不可怜!”玉姐道:“你怜她,我便请她请了来,你护她世,如何?”九哥听这话不对,再不敢应,只说:“又说笑。”玉姐道:“那你说,她现养在慈宫,慈宫会将她送哪处去?” 事涉慈宫,九哥不由严肃起来。玉姐趁势道:“慈宫可是她恩人哩。你是觉慈宫做不出,还是她受人恩惠却不报?”九哥恍然大悟:“是以慈宫叫她常往咱这处来,你却婉言谢绝?镇日应付这些个事,生受你了。”玉姐放下心来,捧腹道:“我也练出了些儿来了。”九哥因叹玉姐辛苦,便不常往慈寿殿去,又替玉姐告病。玉姐算着也差不离了,依他所言,自在东宫休养。 慈宫却检视赵大姐所学,见她唯女红能拿得出手,余者琴棋书画皆不甚通,便有些儿惋惜。又思,赵大姐儿倒生得张好脸庞,又身段儿也窈窕,有这两宗儿,旁的有不足倒也罢了。又使人教她礼仪等,命人时于她耳畔说些个太子的好话,赵大姐少女情怀,原便看九哥可靠,又信慈宫不以这慈寿殿中人有坏心,渐将三分心思养成七分。 不想九哥却寻着官家,十分关切这表妹,且说:“她终是赵家女儿,虽赵唯丰受责,血脉却是斩不断,若赵家要讨她回去,咱也只好看着,却叫她如何过活?”官家听,果然如此,忙道:“他还敢再虐待不成?”九哥道:“不怕万、就怕万,恐他狗急跳墙哩。” 官家因问何解,九哥微笑:“您是姐儿亲舅舅,与她做个大媒,择青年才俊配了,想赵家也不好说甚不是?”官家称善。九哥又道:“赵唯丰身旁有小人教唆,恐夜长梦,不如即时择聘。世间如赵唯丰辈终是少的。”三言两语,撺掇着官家草草将外甥女儿许了人。 择的却也是个侯门子弟,因非嫡长,不得袭爵,有这样个绵软妻子,又有大注嫁妆,倒也情愿。这人还是九哥托了洪谦选的,岳父的眼光,他倒也放心。且将难处说与洪谦,洪谦如何不应? 赵唯丰还不甘心,洪谦却使人说与他道:“老实应了,倒好全家流放处,不应,天南海北拆散了,东三千里、西三千里,永不得聚首。”赵唯丰方不敢言语了。 玉姐讶道:“这就嫁了?”九哥奇道:“既知要生事,如何不早定?难不成要留下来成了祸患,伤了情份?我也怜她年幼丧母,如今发嫁了她,心里还将她作个表妹,日后也能回护二。她真个与慈宫合流了,我连这个也做不到了,岂不可惜?” 玉姐笑道:“你怎生说,便怎生好,”又戏言,“慈宫便如这赵唯丰,都晓得她不好,却又不能真个将她如何。”九哥大有知己之感,频频点头。玉姐暗笑,故而她时常盼着慈宫真个做出个甚大事来才好!九哥伸个懒腰道:“后头总不干咱们的事了。只可恨赵唯丰居然安然脱身。”玉姐顺着他话头儿说几句,心情也是极好。 ———————————————————————————————— 洪谦偏要将事做绝,待赵大姐匆忙发嫁了,又寻赵唯丰:“路走好。”将赵唯丰气得鼻子都要歪了。洪谦旦皮笑肉不笑起来,这惹人生气的本事,他敢认第二,没人敢认做第。依旧嬉笑道:“莫非你还觉怀才不遇?我有几问,你若能答得出时,才算你有才,否则,嘿嘿。” 赵唯丰受不得激,道:“你便问。”洪谦问:“先帝是明君否?”赵唯丰道:“自是明君。”洪谦问:“为君者,国家社稷与子女,孰轻孰重?”赵唯丰道:“自是国家社稷!”洪谦道:“是哩,我便奇怪了,既如此,先帝如何舍得叫个社稷才做了驸马不得展抱负?想来,那便是个只配伺候夫人裙带的草包罢?”又准赵唯丰几篇文章批了个狗屁不通,他本人做学问上算不得顶好,然在国子监,又识得苏正等人,请人挑个毛病儿却是极容易的,这些个人出口,必能切中肯綮,真个不服都不行。 赵唯丰如遭雷击,哆嗦着半日说不出话儿来。好容易想说句“你胡说”,洪谦早打马走了。据说这赵唯丰此后便常说“胡说”,人也不知他“胡说”的是个甚。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凌晨三点半,终于可以丢存稿箱子里了…… 本来还想写个奇葩表妹来的,结果发现,宅斗神马的、宫斗神马的,如果后台够硬,顾忌够少,其实都可以很利索地解决……我果然是女主亲妈~ ☆、91伤逝 洪谦整治完赵唯丰,回来朝九哥复命,并不说他单拣赵唯丰痛处死命踩,踩得赵唯丰疼傻了,只说这赵唯丰真是个脓包,没甚才干不说,连丝儿骨气也无,经不得风浪,不堪大用。总是此后保管他回不来,赵大姐在京中只管安心过活,只消她不生事,便不会有人来寻她的事。 九哥心里哪管这赵唯丰是个甚样人物?只消赵大姐儿休要在眼前转,他便心满意足。 赵唯丰之事,乃至淑寿长公主之死,都算件值得说道的事儿,称不上大,却是热闹,致后世常有提及。然赵大姐孤女,唯有在与官家、九哥歌功颂德时,方提及二,以显此二人之仁德。 只官家犹愤愤,以赵唯丰之大罪,居然只有这个下场,官家颇觉不满。 非特官家不满,宫中也颇有些义愤。碧桃、青柳两个既是玉姐向申氏讨来,玉姐平素待她们也不薄,如朵儿那般简直与玉姐要合为人她们自认学不来,除此而外两个也以心腹自居。且玉姐较申氏又年轻,是以她两个在玉姐面前也能放得开,碧桃道:“怎能就这样算了?可也太便宜他们了,非止长公主去得不明不白,连个姐儿,若非宫里去得及时,怕也要保不住呢。就这样,除开那个婢子,那头的人竟全须全尾存了下来,真个……真个……不晓得外头那些个大官人们是怎生想的了。” 玉姐也不与她计较,碧桃与青柳倒有这条好处,口上利索,却晓得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这两个是她自申氏处要来的,与旁个奴仆相比,难免稍有些儿不同。同碧桃抱怨,玉姐便笑道:“谁个说能全须全尾的?宫里头二十杖便能打死人,你觉着外头的棍儿不如宫里的粗,还是外头的差役没有宫里宦官力大是怎地?” 碧桃张开了嘴儿,半晌方道:“我的佛祖!”玉姐道:“他们自做孽,干佛祖底事?”碧桃听她语意淡淡,方觉自己有些儿浮躁了,讪讪不语。玉姐捻起朵新采的栀子花,轻嗅下,心中却想,这赵唯丰能做驸马,也不是个平头百姓的出身,官家又向软弱,时发起怒来,人也不拿他当回事儿。三堂会审,总要顾及些儿勋贵情面,断不会判得过重。且如今这风气也有些好笑,皇家偏好在这些个事情上头博个好名声,生恐人说“骄横”了。自家犯贱,还有甚好说的? “再者,”玉姐扯下片儿花瓣往地上抛,“朝廷近来事,北地胡人总是退不干净,庙堂上恨不得余事不生,否则休说判刑了,口舌官司还不定打不打得完哩。赵唯丰也好不了就是,叫那等衙中小吏、军中老奸自家中走过,还能剩下少东西?赵唯丰两儿女皆庶出,休道将庶出入了族谱是他家事,入了族谱,便是主母的儿子了,总要叫亲家晓得何时了这个外甥不是?旁人家里,陪着小心、看着面子,许就认了。眼下宫中必不肯认这账的,官家要是反口不应,你猜这三个,如今是个甚身份?金尊玉贵过了十数年,朝翻做奴婢,怄也怄死了。赵唯丰这生,妻没了、妾没了、心爱的儿女做奴婢,不疼的那个反后半生有靠。”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三司这般判法,不知与赵唯丰有大冤仇。 朵儿道:“没听着官家有这旨意下。”玉姐哂笑声:“赵家敢留他们么?” 玉姐猜得不差,这勋贵人家子弟,若说能做个四、五品闲散官的倒也不少,再往上有出息,便是凤毛麟角,再往下辈儿想出头儿,除开读书(极少)、从军(少),便要看机缘、看会否做人。这最后条儿,半要着落在“贵人”身上,赵家如何肯愿为了赵唯丰的婢生子,将家子儿孙的前程都断送了? 是以赵唯丰尚未缓过气儿来,家中已遥将他二子女除名,押解官差催逼又紧,萧氏棒疮未愈天气又炎热。这萧氏虽是贱役出身,却生得美貌,也算是奇货可居,打小儿没受过甚样苦楚。自与赵唯丰看对了眼儿,赵唯丰宠她异常,生活是精细。路搓磨下来,不及到了流放之地,她便病死路上了。人不收她,天收她。 赵唯丰与儿女抱头痛哭,天气炎热,尸体不入土便将腐坏,官差因死的这个是他婢妾,又不齿他为人,只肯与他三日就地烧埋,又不许他携骨灰随行,恐摊晦气。做法事、厚葬类是做不得了,萧氏于半途做了个孤魂野鬼,心痛得赵唯丰大病场。抱着儿女套大哭,骂那苍天不公。他儿子女儿却好胆色,套哭,套大骂慈宫“何预人家事?”听得官差忍不得,顺手抄起水火棍儿来,胡乱打了数下。 洪谦将这些个分说与官家听,官家这才改了颜色,痛快笑道:“恶有恶报!”洪谦听了真撇嘴儿:这官家,外头看着壮,内里包脓,说他善纳谏,不如说他没主意,谁说都听罢了。他也不是不知道好歹,最难得是他知道善的期期艾艾不敢大胆去扬,知道恶的又缩手缩脚不肯去除。 若非官家近来说着对三堂会审之不满,怕叫小人听了,趁机参这三司,洪谦也懒待管这许。 官家自前番九哥事后,见洪谦便有些儿讪讪,此时听了洪谦分说,时忘情,抓着洪谦手儿道:“非卿,朕几不明也。”洪谦也与他虚与委蛇,哄个把呆皇帝,倒也不算甚难事。只消说:“官家心向善,万事总往好处想,是不留心这些阴□罢了。臣等食君之禄,便要想些儿。”将这官家安抚好了,他才能少生些事端。 官家开心,便留洪谦宫中说话,与他诉苦闷之情。这官家生是个男儿身,却养成副丝萝性子,必要有个刚强的人在身边,他才能觉着舒坦了。说到最后,便是口个“亲家”,直到晚膳时分,也不叫与洪谦另设席面了,叫洪谦与他对饮。 官家除开今日痛快笑,近二年过得委实不痛快,酒入肠愁化作两行浊泪,与洪谦絮絮说些为难事儿。洪谦听他说得颠三倒四,自淑寿长公主朝撒手人寰,女儿便叫人欺负,说到想孝愍太子、想赵隐王,又思千里之外的亲孙赵王类。不料官家最后拉着他的手儿道:“人说夫贤不如妻贤,子孝不如媳孝,你家女儿是好的。我去后,我这儿女,你记着叫太子妃照应。” 洪谦忽然大悟,又觉无奈,这官家是觉着没力气再生个儿子出来,不想翻腾了,又恐九哥记仇,便想叫玉姐吹个枕头风。谁个说这官家傻来?他肚里可明白哩。因说:“此陛下家事。臣如何做得了这个主来?太子忠厚人,陛下有所嘱咐,无不应。官家自去说,反显父子亲昵。” 官家醉眼朦胧道:“不样,不样,我原看好他的,后来是我做岔了。”洪谦道:“万事自有制度,若有差错,满朝皆忠臣,如何不谏?”官家道:“若都依了制度,淑寿母女便不会这般下场了。”又耍起酒疯来,洪谦不得不道:“若太子有不恤手足处,臣必上本谏之。” 官家听了,扯抹傻笑,却滑到桌底下去了。 ———————————————————————————————— 洪谦自宫内出来,他因乘马,路急行,须臾至家。秀英接了他,皱眉道:“你这身酒气,何处吃闷酒来?”洪谦道:“休提了,官家今日发酒疯了。他在我左耳朵边儿说话,右耳边儿是他膳食配乐,聒噪得我头都疼了。” 秀英忙吩咐打水取新衣裳,洪谦道:“我连头道洗了罢。”又问林老安人如何。秀英原在摆弄他衣裳,闻言便停手道:“怕不太好哩,毕竟年纪大了,往年常听太公说,七十三、八十四,今年阿婆正是八十四了。是不是预备下儿,也好冲冲?” 洪谦解了外袍,头也不回道:“年前不就备下寿材老衣了?将寿材取来油油罢。” 秀英追他入了内室,看他解衣沐浴,也卷起袖子来,与他擦背,口内道:“我娘家祖坟都在江州哩,万事有不谐,要怎生是好?金哥又小,我娘又是万事不沾手的。这家里,活人住得,死人却住不得。办事儿,外头自有玉姐与金哥置办的宅子。可扶灵归乡又该怎生个归法儿?” 洪谦道:“寄放大相国寺罢,那处方丈与咱家相熟,也不在此事了,他们必细心照看。”秀英道:“我也这般想哩,可……总觉不好,寄放大相国寺,天这般热,哪存得住?必要烧化。这如何忍心?再者,到金哥长大,又是年过去了,不能入土为安,终是不好。且咱们出来这好二年了,太公坟上也不知如何了。此事我实没了办法,才寻你讨个主意。 分节阅读64 欲望文 分节阅读65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65 ” 洪谦将头埋水里,移时方出,道:“我想想。”肚里却估量着,自己是否该回江州趟?回去并不难,难的是甚时候回去,是他独个儿走,还是携家去。眼下他只盼林老安人能撑过今年——玉姐今有孕,不宜听着噩耗。且若形势不稳,也不能只留玉姐人在京里,还是在宫中,外头没个照应的。 可恨是,这消息恐是瞒不住玉姐的,宫里还有皇太后与皇后等,也是消息灵通之辈,她们若听着了消息,如何能不说与玉姐听?遇上这等事,洪谦也不由头疼起来。依着他,林老安人停灵大相国寺几年也不算太坏的安排,佛门清净地,也不算不敬逝者。秀英席话却只有件戳到他心里:有二年未与程老太公祭扫了。 换个大家大族的,自家儿孙在外回不去,自有同宗同族相代,或是子孙繁茂者,于外打发、二儿孙返京祭扫。偏生程、洪两家都是人丁稀少,洪家单丁,程家女户,还只有两个老妇人与金哥童子。哪里再能变出个人来?!祭扫之事,自家子孙不到,又算个甚事? 怕什么来什么,六月里,林老安人病笃。洪谦犹存线希望,往宫中向官家请借御医诊治。官家正巴结着他这亲家,言无不应。御医头汗跑来,医家讲究个望闻问切,不及切脉,先问,听这病人高寿,险些儿甩袖子便走。看洪谦面上,方耐心道:“司业,尊亲寿龄几何?”她八十四、八十四了啊!你想叫她千年万载啊? 看林老安人病笃面上,御医才没说出甚难听的话来,洪谦面色已十分难看。秀英慌乱中不忘包了茶钱与御医,素姐已揽着金哥开始哭了。到了夜里,林老安人越发糊涂了,时叫金哥、时又叫玉姐,次后将珍哥也唤了无数声,将秀英急个不的。合家上下这夜点灯熬油,也唯有珍哥年幼,得睡了个囫囵觉儿。 次日早间,林老安人忽地醒了,秀英心里咯噔声,唯恐她是回光返照。林老安人极清醒,将素姐唤了来:“我生养你回,实是对不起你,不曾教你好好过活,如今我将去了,只好将你托付与孙女儿、孙女婿了,往后有事,你不许拿主意,全交与他两个做主!应钱粮,你休过手,叫他们去办!不听我时,我死也闭不了眼睛。” 将素姐吓得直点头。林老安人又看秀英,秀英道:“阿婆,我省得,娘有我哩。”林老安人道:“说的就是你!”目视洪谦道,“孙女婿,你是我家大恩人,全仗你了,先时有对不住的地方儿,你都忘了罢!这死丫头生来便要强,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谁叫家里没个顶用的男人哩。现有了你,你管着她,她要不听话,只管管教。”洪谦连说不敢,又说:“家人,有商有量,休必说客气话来?” 林老安人道:“可怜玉姐我是见不着了,地藏面前,为她求个哥儿罢。”又叫金哥:“家中老太公是秀才,你舅公是举人,你爹是进士,你纵不能做个状元探花,也要好生读书,书里有前程。”且将私房分作三份,份与金哥、份与珍哥,另份当与玉姐,却交秀英与玉姐往寺庙、道观里布施。 吩咐完,含笑而逝:“地下见了那老鬼,我也能有得说道哩。” 林老安人故去,顶好不能停尸在洪家,只得白日将人移往原预备与金哥的宅子里,洪谦与秀英又操持起丧事来。来往的人都觉稀奇,互相打听着,不消时,都知是他家人。程氏与京中实无甚人晓得,只知是北乡侯岳家办丧事来。洪谦发贴,也只发与苏先生家、郦玉堂家、两侯府四处,盖其余人家皆与程家不熟,都是洪谦的门路。 他虽不发贴,晓得的人却,都看他面上过来。明明是家人件悲事,倒好弄做众人眼中场热闹,许围观之人指指点点,评说这丧事是否风光,来的吊客都有谁,比之上月死的那位夫人似还热闹些儿云云。金哥年幼,听在耳内十分恼怒,欲待理论时,叫洪谦把按住:“这便受不得,你以后要怎生过活?京中闲言碎语了去了,全听了他们,你气也气死了。笑骂由人,你只管做你自己便好。” 虽是这般教导儿子,洪谦心里也有些躁意,已递了表章与官家请安,丁忧是不须的,却要与玉姐通个气儿。这却难住了洪谦。 亏得官家现在极善解人意,许洪谦修书递入。书信递入已有半个时辰了,此时未见回音,洪谦忧心不已。 ———————————————————————————————— 却说内里玉姐正喜九哥与她心,又叫慈宫计谋落空,转眼便接讣闻,时竟没回过神儿来,将那笺纸握得皱了犹不自知。朵儿上来小心抚她肩膀儿,将她惊,又低头细看那纸上字,确是洪谦笔迹。登时眼泪便流了下来,抱着朵儿哭道:“老安人去了!” 朵儿是她家旧仆,晓得老安人这曾外祖母,听着极远,实则极亲,见玉姐哭得伤心,她也慌了:“姐儿休要这般,倒好叫老安人不安了。”说着也与玉姐道哭将起来。又心动碧桃、青柳,来问朵儿:“你哭个甚?出了甚事?”朵儿抽噎着将事说了。 碧桃忙叫小宫女打水去,青柳劝玉姐道:“娘娘,有身子的人且少哭,这会儿哭坏了眼睛,辈子的事儿。”须臾,碧桃拧了帕子来与玉姐擦脸:“老安人高寿,也是喜丧。娘娘难过时,想想肚里哥儿,千万为哥儿保重。” 九哥得了消息,亦回来看玉姐,挥去众人,与她张榻上坐了,揽入怀中安抚道:“你这样儿,倒要我怎生与岳父说,叫他放心哩?你有身子,这等噩耗但能瞒,必会瞒的,何以说得如此快?不过是怕你从旁人口中听来,不忍白费他片心,又要装作无事,平白憋在心里。他头外头张罗,还要忧心与你,彼此这般心意,你该宽心才是。”好容易将玉姐劝住,九哥又许以日后优加追谥。 玉姐嗔道:“又作怪,有追谥曾祖父母的,不曾听说追谥外曾祖父母的。我哭出来,心里倒痛快些儿了。” 九哥道:“岳父的意思,要请假,请扶灵返乡。”玉姐不由愕然:“眼下?他?这……家里便没人了呀!” 九哥听着“没人”二字,不由心疼,道:“道儿走,还要开坟合葬哩,岳父已不是程家人了,须得有金哥在。”玉姐落寞道:“惜我不得亲往。”九哥笑道:“我使人随着去。”玉姐大方道:“谢谢你啦。”九哥道:“谢个其?” 玉姐忽而想到:“那我娘与珍哥哩?珍哥太小……”九哥道:“岳母将珍哥托与霁南侯夫人照看。这两家,还真个结了缘了。”玉姐失笑道:“我爹便是这般,好讲个义气来。时觉着投了缘儿,便要掏心掏肺对人好,否则,也不至叫太公拐了做孙女婿去。”说得九哥也笑了:“这般脾气却是好,真性情最难得。” 玉姐打了个哈欠,九哥忙叫她歇了,玉姐腼腆道:“哭累了……”强撑着吩咐朵儿取了百金私房递往宫往权充奠仪,且说,又无个般大的姐妹,也无人好比,便就这些了。 朵儿去不时,红着眼睛回来,却与九哥玉姐带回个消息来:“老安人白事上,见着不悟大师了。”却是不悟与清静两个也来凑热闹,各带了弟子来做水陆道场。这些个僧道皆是正经出家人,念经也是念的真经,与般野僧野道又不同,不是口里胡柴休说旁人不知、他自己也不晓得在嚼些个甚的骗子。 不悟、清静两个却与洪谦商议,因问洪谦丧事毕要如何安排。洪谦机灵,见着他两个,又想他们也有所图,登时百窍皆通、福至心灵,道:“余者无忧,唯虑太子妃心下郁郁,或可请二位与太子妃请经,以安其心。” 两人皆称善。 恰朵儿出来,洪谦便叫她带了消息回东宫里去。太子妃曾外祖母死了,因此频繁与宫外有些往来倒并不出挑,玉姐说与九哥,九哥也赞同。于是这头洪谦请假携妻子扶灵返乡,那头九哥与官家说,请僧道来为玉姐讲经。官家允了,慈宫却只肯叫清静入来,于这不悟实有些看不大上。 慈宫素不信佛,且玉姐往大相国寺里走遭,回来便有吉梦成孕之说,慈宫虽不明就里,也疑上和尚了。以和尚惯会“胡说八道”,不学无术为由,不肯应不悟入宫。不须不悟自辩,他那师兄不空却不情愿了,他这大相国寺住持也是有敕命的,竟上书与官家,称不悟绝非不学无术之徒,竟是非要辩个明白不可了。 不空有此自信,乃是因他知晓不悟底细,不悟出家前,俗家姓谢,名虞,字令字安,是本朝难得见的天才人物。 知悉此事,非止慈宫哑然,苏正自石渠书院路摸了回来竟不迷路,满朝文官出身的都抻长了脖儿,自大相国寺路围观至东宫门前,就为看这前辈。连官家,都只好喝回闷酒,唱回曲不成调的:“羽翼成,难动矣。”将将哭唱完,那头不悟入宫讲经,洪谦出京,边关却来凶信。 却是胡人绕过陈熙之防线,划了个半圈儿,连掠三城,将士死伤二万余,烽烟又起! ☆、92爱好 苏先生再想不到他心心念念许年的人,早与他打打闹闹许年了,半道儿上截了不悟,大太阳下看着不悟泛光的脑袋,竟是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不悟了然笑,邀他往大相国寺去吃茶。苏先生迷迷瞪瞪,跟着不悟道去了大相国寺,直到禅房内坐下,小沙弥上了茶来,他才想起来问声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悟微微笑:“不过是出个家而已。”不悟只是个寻常和尚时,苏正尚不觉如何,待知他是谢虞,便愤然道:“君负身才华而投身空门,对得起天下么?”不悟笑便转苦,他就知道,苏正是个书呆子,这等书呆子也确叫人敬佩。看苏正气得胡须抖抖,不悟还真个怕将他气坏了,开口道:“天下事自有天下人来管,何在我人?朝廷正值事之秋,檀越不是也退而教书去了?” 苏先生却是经不得他这般说,脸儿也红了,声儿也大了:“我尚是奉朝请哩。眼下官家无事、东宫无事,我的长处又不在此!与其空耗,不如退而育才!”又数说谢虞十分不学好,官做不几年便嫌无趣,忽闪便没了影儿。 不悟也是好脾气,由他说,说完了,便问他:“你想叫我做甚哩?”苏先生哑然,谢虞科考上是他前辈不假,却因成名时年幼,如今细较起来,比苏先生还要小上几岁。然则于七十许人而言,区区几岁差别也不大了。苏先生自家还半隐退了,这会儿难道还要撵谢虞出山不成? 苏先生闷闷不乐,不却知道他心中总有股呆气,为人正直,今日这般说,却并非坏心。另起个话头儿道:“君子不器,既做得官,便做理僧。且如今我为僧却比为官便宜哩。”苏先生道:“有甚好来?你也是个僧官儿。”不悟大笑:“可不是个僧官儿,僧官儿能入东宫,你能入否?” 苏先生毕竟江州住了十余年,日日叫洪氏父女两个刷脑子,心头动,惊道:“难道你——”不悟笑点头:“天下事,难道便不关出家人事了?”苏先生面色严肃了起来:“纵有抱负,也要走正道儿,这……近乎于佞幸。”不悟肃容道:“我原为护法而来,眼下不过因缘际会耳。” 说到这些个事上头,苏先生心眼儿便不够使,不悟拿言语将他绕来绕去,将他怒火绕熄,已忘了他来是要问谢虞为何不为国效力的了。临别道:“太子妃胸襟宽广,并不难相处。书院里,你既先前来了,往后也要来,讲几回课。”又嘀咕先时平白放过不悟,早知道该叫他往书院来。 不悟也知他性耿直,也不撺掇他回朝。不悟眼里,苏先生是杆好枪,“可欺之以方”,却又惜他秉性才华,不肯利用。暗道与他个地方儿教书,却是极好的安排了。不悟自己,却定时往东宫里去讲经。 玉姐自听说他是谢虞,便叫九哥将读书时不甚明了之处记下,她好觑着空儿请教二。玉姐自幼有明师教着,进境颇快,相较之下,九哥先生实是寻常,他年未及冠,虽成婚,亦须读书,官家与他三位先生皆是大才,玉姐却不肯放过不悟这个现成的劳力。 不悟看着玉姐月白衫子藕色裙子,知她因在宫中不便穿孝,这般衣装权表心情。玉姐前见不悟数回,初时道他是个叫苏呆子撵得要跳墙的高僧,到京见他诸事通透方觉他是“真人不露相”,到现在已无法评断了。反是不悟先与她道个恼,又说:“北乡侯临行前曾往大相国寺里去,颇挂怀娘娘。” 玉姐愣,旋笑道:“我晓得,世间事,可总是知易行难的。”不悟掀掀眼皮,看看玉姐,道:“哀而毋伤。”玉姐道:“我省得。” 不悟因问:“可觉无趣?”玉姐笑而颔首,语气真诚许:“到底是方丈。”自入宫来,就提不起劲儿,九哥道她辛苦,秀英、申氏道她长进,两宫以她藏奸,她自家委实无趣得紧。听不悟这般说,心里便觉他亲切,听他说话,便觉有趣。 不悟善言,语及苏先生,玉姐便问苏先生如何。不悟面回答,面观玉姐神色,见她颇有向往状,心道,这也是个安不下心来的,闲,她便发慌。玉姐却又忆及与苏先生的往事来,说苏先生:“督课甚严,我还好些儿,家父吃他许训诫。”不悟道:“严师方能出高徒。”玉姐称是,便又拿出几处九哥读书时不甚明了的地方来问不悟。不悟也解答,末了道:“亦可观书,只休伤神。” 玉姐道:“正因不是我思来,故而请教。”不悟合什宣声佛号:“阿弥陀佛。”玉姐将不悟亲书之解语收好,却问不悟外面新闻。不悟道:“最大莫过于兵事。”果见玉姐眼睛亮了起来,便将所知缓缓说出。留与不悟的时间并不很,话说完了,他也告辞了。 九哥偏在这时候进来,两下见礼毕,九哥颇礼遇不悟。玉姐将不悟批完的纸笺拿手里晃晃:“方丈有好东西留下哩。”九哥真诚道:“方丈便是宝。”复请不悟坐下,胡向安亲接了小宦官手中的茶盘,与三人换上热茶。又忆些江州风土、路入京风闻,不时,日已正中,玉姐苦留不悟用斋饭。吩咐朵儿亲往东宫厨下看着:“使口新锅,与方丈做饭菜。” 东宫用饭极简,纵玉姐有身,也止添、二喜食之物,加些补气养元之食,余者与平常无异。九哥依旧是寻常饮食,不悟看在眼里,竟与自江州赴京里路所用之餐饭仿佛。不悟桌上斋菜颇丰,却也不豪奢,原是路走了、两月的,沿途稍用心,也知他口味,不悟心中自有番计较。 佛经是经,六经也是经,休管讲的是甚经,外间只晓得这不悟是来讲经的。不空大为快意,因佛门这、二年来处境渐好,先时之苛政渐消,香火也比前些年旺了许。不悟讲的是哪个经,他便也不管这许了。朝臣以谢虞出身,便不以寻常出家人看他,以其是同类出身,当不致为乱,于不悟入东宫之事,却也并无非议。 清静于东宫却又另有番用处,他于医道颇精,时不时入东宫,与玉姐摸回脉,又以看回玉姐饮食,以保无虞。 他原是个心思极灵的人,否则便不能够在真如日中天之时,瞅准了机会,硬生生寻着了苏先生这条门路。此后循着苏先生这条线,与不悟等结成体。不悟身份揭穿,清静自知有不如之处,却抛开嫉妒之心,别寻他途。 当初九哥言句“汉家自有制度”,他便品出这位的好来。人皆“爱之置诸膝,恨之摒诸渊”,九哥固不知如何,于大事上却能明白不走极端。依附于这样个人,纵有不周之处,他也不会对道门下辣手赶尽杀绝。 这清静与不悟能做好友,也是性情相仿:既无教独大之野心,又有弘扬教义之期盼。且又有些儿自傲,不肯与那等投机取巧、歪曲教义如真者相提并论。如是而言,这二人实称得上“得道”了。 是以两个见有机会,便不遗余力要扶持九哥。巧了两人与九哥夫妇皆有渊源,不悟原在江州,玉姐家累年往慈渡寺上香、做法事不提,他与清静两个皆与苏正有些交情,与东宫中之谊实是再自然不过了。 这日清静来,与玉姐搭把脉,又写下替换的安胎方儿,九哥再次致谢,清静连说“不敢”。玉姐从旁撺掇道:“你道谢,如何只口上利索来?”命取上等的龙涎香来与清静,却又笑看九哥。 九哥也投桃报李,议事时,将道篆司交与清静,又与不悟敕封。官家既已将许事务交付与他,这却也是应有之义。有这两个在,东宫若想生事,也不用仓促去买条鱼来往腹内塞帛书了,若有个谁想泼东宫脏水,自有他们设法分辩。人心奸狡的是真奸狡,实诚的也是真实诚,凡信佛道的民夫民妇,无论待旁事如何,怪乱力神之事信起来却是极虔诚的。有这两个在,实是为东宫省了许事。 玉姐于旁乐观其成 。 ———————————————————————————————— 却说这不悟与清静两个,私下也常会晤。或往寺里,或往冠内,烹瓯茶儿,摆桌素果,抑或树下布枰棋,往来说些个事。 不悟尚有所忧:“太子妃似不喜安静生活,颇有留意朝政之心。”他终是士人出身,先时动念出家便罢,近又入宫廷,不说佛经说六经,读书人的脾气又回来了些儿。 清静是得了玉姐实在好处的,说话也向着她些儿,因说:“许是当初,咱们真该说她是梦日入怀哩。”不悟道:“却不大好,宫中事,她处得极好,手段却有些锋利了。我读她上疏,不似个宫眷,倒似个御史。要是个男儿,许真个能做到高官。” 清静将手中拂尘摆,道:“北乡侯便是御史出身,女生肖父,也没甚不好。” 不悟道:“终有些儿违和。”清静居然说声:“无量寿佛,”待不悟看来时,微笑道,“菩萨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物,何处惹尘埃。”他道人,居然念起六祖的偈语来了。 不悟聪敏,听了也是失笑,他原避居江州,自以已是四大皆空,不料闻佛门有难,也慷慨赴京。入了京来,又为此奔波。及近宫廷,又心忧天下起来。竟是步步,又入名利场,不由再宣声佛号:“还是修行不够啊!” 清静满不乎道:“人生在世,只消活着,终免不了这些。你和尚能不在意香火?不在意信众?” 二位都是出家人,彼此都晓内里,出家人也有争斗,往冠冕堂皇了说,是要弘法,那也是争信众。往直白了说,就是争布施、争名声。真真争名夺利。 不悟长叹声:“终不能免。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清静大笑:“白赚了几十年清静日子,又来说这个!苏先生几起几落,不也教书去了?我却要这红尘里打滚儿的,总免不了与这些人、事打交道。”不悟道:“你比我看得开。” 清静因说:“如今东宫又要有孩子了,咱总要拿个章程出来。日后太子若有姬妾庶出,又要生起事来,虽方外之人,也不能置身事外了。”不悟道:“这还要选?礼法为先。”清静摇头:“我只认现今这个,熟人好说话儿。” 不悟默然,见清静望他,便道:“也只好如此了。”清静道:“难道还能比慈宫坏?强如天后,也须归政亲儿。当世妇人,哪个能强过天后?妇人出差,还不是因丈夫无能?东宫又不是无能之辈!”不悟眉头渐松:“也是此理。” 清静舒口气,这不悟虽有些个读书人的脾气在,却不是苏正那等呆子,他也不想与不悟较劲。清静心里,眼下这般最好,细水长流的富贵,长长久久的传教。 僧道亲近之意,玉姐渐明,心下也是暗喜,有这二人,也是助力。这两个是奔东宫来不假,她与这二人之联系却比九哥要深。想来两处也知此理,九哥得益之事,她亦可得益,九哥得不着益的事,她能得着。便如她怀的这胎,两人唱和,做出个弄兆来,口耳相传,连九哥这知道底细的人都要信了。最占便宜的,还是她们母子。 九哥却又得着另桩好处,不悟日忽向他道:“不觉已到京两年有余,明年京中又要热闹了,届时士子云集。”九哥听得真切,答道:“国家重士,吾心亦然。”不悟合什而去。 清静倒好常与玉姐说些外间风物,市井人情,又有京中许人事。玉姐笑问:“真人知道的何其也?”清静笑道:“都是他们说来。有老人自觉要归天的,临终……”话问完,玉姐已笑将起来,信道的,临终半好上个表来,有甚遗憾、有甚悔恨、有甚亏心事,皆要道士代他奏于天帝哩。 纵不是将死之人,也会有许烦恼,清静又有好医术,又会做人。三言两语,套套消息,也是举手之劳。 玉姐因畅快,布施亦大方,清静也得不少好处。 ———————————————————————————————— 九哥除开儿子在娘子肚里天大似天之外,却没甚好消息了。 前头打仗,后头也遭殃。国乏良将,敲敲打打好有大半年,除开个陈熙,能攻能守,余者老将只好守个城,有些个连城也守不住。敲打磨炼出来的后起之秀,且不能独领军,眼见着青苗发芽,希望就在眼前,人却快要叫饿死了,此情此景,九哥张脸冷硬似铁。 官家遇这等难事,也常问宰相之意如何,待宰相等拟几个法子备选,他看看,选个。如今连这等事,都推与九哥去做。九哥与他心意不同,做法却是般——治大国如烹小鲜,九 分节阅读65 欲望文 分节阅读66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66 哥尚不熟练,实不敢轻动,唯恐祸国而殃民。 宰相等也颇有些为难,无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耳——国库里银钱不了。 梁宿朝九哥解说道:“国家原常备笔钱,以作不时之需,只不曾想这回用得这般。死伤将士要抚恤,破城百姓要安抚,三城须重建。又,兴兵需粮草。夏秋又是水灾发时,又要备下这注笔来。尚缺数十万贯。” 九哥讶道:“几十万贯都拿不出来了?”说完自家也觉失言,你道为何?自唐里宰相杨炎建言行那两税法,便是“量出以制入”,每年算好了要花少钱,便朝百姓收少钱,入少,花少,难有少余钱。此法沿袭至今,已成定例。 且眼下国家岁入已算不得少,花费也颇,旁的休说,光是宗室也就今上略少些儿,旁人家个也不少,年林林总总宗室加起来便要花掉数十万贯。又有诸官员之俸禄、养兵之花费、兴修水利、修驿路等,统加起来,民间赋税虽说不太重,却也不甚轻。国家的钱总是征自百姓,百姓出不起这赋税钱,国家也难存下钱来。 梁宿见他沉默,知他是想起来了,也沉声道:“挤也要挤出注钱来,否则,战事若有不利,只会耗钱粮。”语中未尽之意,乃是天朝若输了,只好再出笔“赏赐”与胡人。以胡人的胃口,这笔“赏赐”断不会少。 九哥又召诸尚书、九卿等处商议,东挪西凑,将预备与自家儿子降生办庆典的钱抠了出来填了进去。户部尚书容韶连说:“不可。”九哥道:“有甚不可?他又不会因没了这二十万贯便不来了。边关捷报,比那炮仗声听起来和时宜。” 梁宿倒抽口凉气,心道:童言无忌。心下倒也赞赏九哥如此为国为民,抬眼看诸臣,也都颇满意。 他却不知,叫他赞了好回的九哥,人前硬气、极有风度,往东宫门内走,便脸为难。 玉姐估摸着他回来的时候儿,早叫备下饭来,等他道用饭。玉姐有身子的人,不耐久坐、不耐久、不耐饥渴,日倒要食上五餐,用餐时也是零嘴儿不断,等他的时候儿且要往嘴里塞两只肉饼,是以等得并不饿。 九哥心事重重来了,饭也吃得不香。玉姐因问何事,九哥强笑道:“前朝军事。”玉姐虽好奇,却也不问,只哄他吃些儿:“这是新炖的鸡汤,撇去浮油了,点儿也不腻。”九哥心里越发愧疚了。 眼看玉姐用完饭,两个处说话时,九哥往玉姐面前,单膝跪:“大姐,有件事儿对不住了。”玉姐脸沉:“甚事?”九哥见她面色不好,咬牙道:“户部里原存了注钱,预备着皇孙降生好做个大庆典,我……因战事吃紧没了钱粮,叫先挪了这注钱来使。虽说是挪,儿子生时,却没钱还来的……” 玉姐噗哧声笑将出来,越笑越大声儿,将九哥吓着了,也不跪了,爬起来道:“你这是怎地了?”玉姐忍笑道:“你舍得爬起来了?吓我跳,还道有甚事对不起我们娘儿俩来?我方才便想,你要是给我外头弄个美人儿,好叫你跪辈子!没想到居然是为了这个!你既做正经事,心虚个甚来?” 又伸手与他揉膝盖,问他:“疼不疼?”九哥摇头道:“点也不疼。就是委屈儿子。”玉姐道:“有甚好委屈的?正事要紧。事有轻重缓急。他有福时,热闹少不了,没福时,你与他做了大场面,恐也尴尬。叫百姓说,国家无钱御钱,却有钱挥霍,好听么?” 九哥憨笑不语。 玉姐却将脸沉,佯怒道:“你与我请罪,是以我为肤浅妇人,只知眼前富贵繁华,不晓道理么?”九哥伸手将她鼓起的双颊戳,道:“我是知娘子深明大义,特来领训来的。”说到此处,两个都绷不住,笑作团儿。 笑声渐歇,玉姐便奇道:“国家怎会这般缺钱?自小到大,我总觉这钱也不算难赚。” 九哥道:“税法如此。”玉姐来了兴致道:“税法我也懂得,我却不信,汉武北击匈奴之时,他那库里也是这般模样儿?必有结余。那是怎生攒下来的钱?虽说量出以制入,也时有因灾减赋,江州的租税,却是有十几年没变过了,难道每年支出都是个样儿?” 九哥道:“确是不样的,不过某年加了,往后纵用得少了,也难减下,总有人能为这注钱寻个去处。此事我还须细想,轻易不可加赋,加便难减。” 玉姐道:“你慢慢儿想,总不外开源与节流两样。”心里却盘算开了,这国家赚钱,与家户赚钱,不过是个大、个小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介个,御姐的爱好确实不在宅院里面。 ☆、93不同 前线战了大半年,各有死伤,心里各叫着苦,却又都不肯先停下来。好似两个殴斗的顽童,各扯着头发、揪着衣裳,胳膊腿儿已渐无力了,口里还要说:“你服不服?”手上依旧不停,眼睛还要瞪得老大,心里实盼着对方先住手讨饶。 两处都有些个本事,天朝不消说,地大物博,家大业大,又有城池依托。胡人几乎人人都习骑射,生不数岁便骑羊射鼠,最不缺精兵悍卒,且是为口救命粮来,端的是悍不畏死。撞作处,也是场好打。 然又都不想如此损失下去。天朝这里,家大业大,开销也大,弄到九哥截了自家未出世儿子的热闹钱来。胡人那头是艰难,原便是因着日子过不得了,才复又生起抢劫的念头儿来,否则照那虏主的意思,尚要蓄力几年,再举南下。偏又遇着天朝奋力抵抗,不肯叫他们轻易占了便宜去。那虏主原是筹谋着蓄力击,实不愿此时便将兵将空耗,算来洗劫三城,所得也不算太少,可解燃眉之急,虏主便生退兵之意。 天朝这里早想两下罢兵了,政事堂里宰相们自开仗起便算起账来,由着胡人劫掠自是不成的,只会叫抢去财帛。再打下去,却也不成,根子还在钱粮上。眼下正是罢兵的大好时候儿,再拖,军费上头花销便不划算了。然却不想贸然议和,事便如此,谁先认输了,便要输得,天朝先提出来了,胡人不免要在这盟约上头做文章。政事堂里梁宿的意思,顶好是叫边将反击二,有胜仗,以胜议和,才能少出钱粮。 此外又有等热血儿郎,叫嚣个甚“汉唐故事”,崇霍卫之功,又思慕天可汗。政事堂只好苦笑,九哥却笑都笑不出来,恨咬牙,暗骂这些热血儿郎简直是群斗鹅!回来与玉姐抱怨,将玉姐逗得笑个不住。 玉姐如今行动已颇有些不便,东宫上下小心在意,连在宫外头的申氏,都挂心于她。她却偏好做些个叫人提心吊胆的事儿来,譬如无事好往慈寿殿里问个安。惊得孝愍太子妃王氏听了,丢下手里与女儿三姐儿做了半儿件短袄,也往慈寿殿里去。哪知到了慈寿殿,玉姐与慈宫言笑晏晏,好似亲祖孙两个,王氏也暗暗称奇。 王氏却不知,慈宫肚里憋着的气都要叫压没了。她许了玉姐不往慈寿殿里请安,玉姐却隔三岔五往她这里来。上下少双眼睛都睁着她,只差不曾说到她脸上:休要害太子妃。若玉姐真个因孕不来呢,纵她不抱怨,总会有人说玉姐是“恃宠而骄”,玉姐却连个说嘴的机会都不与人。由不得慈宫憋屈。 玉姐如今却并不怎忌惮慈宫了,盖因慈宫待她,竟是丝错儿也不挑了。下赐诸物,皆经造册,无论药材、衣物、饮食尽皆精美之类,并无夹带之物。逢她上前,丝儿恶婆婆样子也无,也不故令她久、也不故与她冲克之物来食。 朵儿还好奇:“如此倒不似慈宫做派了。”玉姐笑道:“她没个新招儿了。”心里想的却是,慈宫怯了,哪怕心里还有图谋,也没了底气。真个有斗志的人,不是这般模样儿。她待宫才人时,只贺回,余者甚物事也不与,是不肯沾手的。这慈宫,也是无用之人了,她忌讳太,便放不开手脚,如此只好缠死她自个儿了。 九哥却担心不已,说她:“不好叫人挑了礼数去。我真个轻狂了,却不是为你惹麻烦?我也不是日日都去,再几日天冷了,路上不好行,我便告病。”九哥这才放下心来。 玉姐见他眉间郁郁之气颇浓,问他:“还为银钱之事犯愁呢?”九哥道:“是也不全是。”将要说“你怀着身子,不要思”,见玉姐神采奕奕,不知怎地,便将这话儿咽下,暗道:她听这个便有精神,想是在宫内闷坏了,我便与她说些儿又有何妨? 便将政事堂之心,如何想以胜促和,又如何算着此时最省钱说了,末了道:“再拖,便要加赋了,否则国家就要叫拖垮了。” 玉姐道:“只怕将这些胡人养坏了,道是只消打打,朝廷便会与他们钱,无论胜负,他们总是不吃亏。胜了,有得抢、有得拿,败了,也有赏赐。” 九哥道:“谁个要理会他们怎生想?” 玉姐歪头道:“你们真个是读书读出来的正人君子,换了我,宁叫鱼死网破,也不叫他们占了便宜去。我在宫里这、二年,算是闹明白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譬如眼下这般,宁可将赏赐化作军费,哪怕花些儿,也要叫他个子儿也捞不着!” 九哥忙道:“你休动气。” 玉姐气笑了,道:“我才不是动气哩。你想,你街上遇着个捣子,他要抢你钱,你就与他撕打了起来。打至中途,你又想,若再打将下去,你便要延医问药、卧床休养,需费两贯钱,这袋儿里好有五贯钱,不若与他贯,自花贯买帖膏药。那捣子拿了贯钱,也买贴膏药治伤、又拿余钱买了酒食吃饱,你依旧费了两贯钱,捣子却吃得嘴油光,你说他下回还抢你不抢、打你不打?不如将他套打,宁可自花两贯药钱,也叫他文不得,疼上半月儿无钱看病,下回看他还敢不敢了!” 九哥听了,只不致目瞪口呆,也是满眼新奇,叹道:“你这话儿说,好似岳父大人在我面前训诫。” 玉姐说这大套话来,不免口干舌燥,取了茶来饮,听他这叹,“噗”声连裙子都喷湿了。朵儿忙上来与她擦拭,玉姐自擦了嘴儿,伸着脖子,自朵儿肩上看九哥:“真个像来?” 九哥笑而颔首,却听玉姐道:“我怎觉我和气了哩?”九哥再忍不住,伏案大笑。笑够了,玉姐也收拾停当了,上前推他肩膀儿:“你笑个甚哩?”九哥起身,肃容道:“这也是个办法了。”玉姐道:“难道不是?样花钱,总是不痛快,自家不痛快了,难道还要强颜欢笑,叫那害你的人痛快了?莫不是脑子有病来?” 九哥脸儿上有些儿不大自在,可不是有病么?他便是有病了。却又强道:“也是开国至今近百年,诸弊渐生,又有些儿入不敷出,方出此下策。你看那街上,谁个遇事不是息事宁人?盖因有家有业,有所顾忌耳。”他是厚道人教出来,行事总想稳重。 玉姐道:“只管打!为甚是你顾忌人,不是人顾忌你来?!四夷宾服,才是天朝气象。横竖要打赢这仗的,不如下些本钱,揍得他骨头都疼了,也好叫他老实几天。”她却是洪谦这狠人亲女,耳濡目染,下手干脆利落。 九哥听玉姐此言,意有所动,却劝她:“你真个休要动气来。”道说,道比划着将手往下压。玉姐往他腿上坐,九哥忙将她搂了,抚背道:“我初习政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玉姐想他以过继之身,官家前几月还未放弃要生亲子,也知他为难。伸手摸摸他的脸儿道:“你又瘦了些儿。”九哥道:“人过夏天,总要瘦些儿的。”玉姐道:“你既已将儿子的热闹钱舍出去,咱便索性大方些儿。我如今也不好打扮,咱饮食上也没那许穷讲究,我将这年脂粉钱、置办首饰钱统舍出来,咱饮食上头原也节俭出许,统充作军费罢。你也好叫我扬扬识大体的名声儿,如何?” 九哥收紧了手道:“你怎生受委屈?”玉姐道:“好过叫胡虏打了脸。我说真的哩,你看我,凡有大庆典朝贺之事,自有冠服,旁的时候,我自己身子都觉得沉,哪还用那些个没用的?你当心疼我,娘家老安人将去,我好容易有个借口不想添置鲜艳衣裳首饰,可好?” 番话儿,软弱兼施,又许了钱帛,将九哥游说过来道:“我大男人,又用着甚新物事了?原在宫外,还常穿往年旧衣哩,不须置备新的了,这二年我的用度以也省下来了。”玉姐拍掌道:“可不是?咱饮食上原就不铺张,也不吃甚新奇物儿,年好省下几万贯来。再有衣裳等,总是片心。回来便上表,如何?” 竟叫她撺掇着,自上了表,请俭省了用度以资军需,九哥随后上表,请自请减膳(实是早自行减了)、减用度。他两个这般做派,叫朝中颇为欣喜。九哥此时再提痛击胡人而不与“赏赐”事,反对之声便没有那般强,有反对之人,也说:“只恐胡人不肯收手。” 梁宿年宰相做下来,又有个那样官家,早练就身拾遗补阙的好本身,略寻思道:“却也不甚难,开榷场互市便是了。早年停了互市,胡人所需之物仰回易[1]。眼下所虑者,是前头要打大胜仗,方好说话。” 靳敏有些儿着急,眼下打仗要看陈熙,陈熙胜了,慈宫长脸,他这个反了慈宫的人,处境未免尴尬。陈熙败了,于他也无甚益处。待要说甚,九哥却道:“说与董格,应粮草军械,先尽陈熙,叫陈熙尽力战!务必功成!不过几十万贯,省也省下来了。成是于国有利,不成不过省年衣食。索性今年生日,我也省了!” 梁宿还要劝他,九哥却摆手:“不铺张浪费,我也不觉有甚不妥。”他生日比玉姐尚小几月,故有此说。 东宫这俭省,非止为小夫妻两个挣了许好名声,也令前线士气大振。士卒皆道衣食是东宫省来,心里生出报效之意。上有陈熙之才,下有士卒齐心,将士用命,又是经战阵练出来。厉兵秣马,意操练整顿,虽于八月间遇着胡人“秋高马肥”,对阵起来也不曾大败。 陈熙因用计,又洞悉胡人之谋,以迂回,溃胡兵之左翼,又俘小王。政事堂大喜,命陈熙就地整顿,严防死守,面将这小王押解入京。几经周折,叫这小王修书与虏主,谈这议和事。 虏主原存着“以胜促讹(这个字木有打错)”的心思,不想却败了,要再战时,也是不划算三个字。眼见冬天又至,较去年好得也有限,强出兵恐损实力。从来这胡虏里皆非铁板块,总是许部落总拢做处,谁个强便听谁的,若虏主折损过大,恐有人取而代之。 不得已,两下和谈。 作者有话要说:[1]回易,军队参与的贸易。 好吧,我知道略少,因为码的时候状态略差。下班回来再现码点,争取双补足~ ☆、94规劝 不悟自与太子妃讲经,心中便常有些违和之感。他进东宫也不是日日都来,每隔个三、五日,或是他或是清静方有个入东宫来讲回经,待轮回到他时,早已听了耳朵东宫的好话。初听时他也觉欣慰,总算不曾识错人,然他又不是苏先生那等书呆子,细品之下,忽觉出有些儿异样来。 这不似太子会做的事情。 那等会看人的,不需日夜相处,只消与你打个照面儿、说几句话儿,是龙是凤心里便有个数儿了。不悟正因太聪明了,万事看得透了,觉着这事间事甚没意思,是以出家。与九哥见几回面儿,便如九哥固不似官家这般软弱,行事也果断,然初秉政,却不致如此大胆。他还曾想,他倒是认得个下手狠的,可惜那人携家带口回江州去了,时半会儿书信往来也不及,究竟是谁个做了东宫幕僚呢? 想了数日,及东宫来人请他去讲经,方想起来那个狠人的亲生闺女,可不正在太子身旁儿,日日吃个锅里的饭,夜夜盖同张床上眠么? 这回入宫,不悟就带丝儿恼意:真个是胡闹! 玉姐正在开心间,她似是寻着了甚新奇物事,现偏爱翻个舆图,又好读些个旧史。这日正握着本《汉书》来看,凡女人看书,总与男人不大相似,男人觉着无关紧要的,她们偏好遍遍翻来覆去看,还要问些个千奇百怪的问题。玉姐看吕太后本纪,便思:若是惠帝是个明主,结果将是如何? 她还不至拿这个去问九哥,如今来了不悟,却好问上问。不意不悟先与她讲了回经文,真个说的是佛经。玉姐也耐心听了,不悟却觉她心不在焉,不由叹口气道:“檀越心不静,可是有心事?” 玉姐道:“我正自在,有甚心事?” 不悟道:“东宫声名正好,朝野交口称赞。如今官家不做他想,慈宫亦高座安养,虽有外忧,却不致成患。若论起来,如今天下,竟是这些年来光景最好之时。贤伉俪实是有福之人。” 玉姐听了便喜,笑道:“借方丈吉言。” 不悟话锋儿转:“檀越可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玉姐暗中留意,面上仍笑道:“方丈与道长厮混得久了,说话都带着道家味儿。”不悟道:“三教原本是家么。” 两个不咸不淡打着机锋,寒暄数句,玉姐正有话要问不悟,又知不悟不会无缘无故说甚福祸,便先开口:“方丈觉得,甚是福?甚是祸来?” 不悟皱眉,问玉姐:“殿下截了为皇孙庆贺的钱,可是殿下自己的主意?” 玉姐点头:“然。” 不悟又问:“次后东宫减膳,却是檀越的主意了?” 玉姐笑点头:“然。” 不悟肃容道:“如此,老衲便明白了。想来政事堂不致冒进,只欲与胡人迎头痛击便罢。次后怂恿出击的,却是檀越了?” 玉姐想笑,又愣住了,叹道:“世间还有甚事瞒不住你么?” 不悟道:“世间事,不过如此。” 玉姐道:“想来方丈是看透世间事觉着没趣味,方才出家另寻些事做的?”竟生出种知己之感,她便是觉这宫中无趣来。 不悟道:“原以看透了,今番回来,方觉世上有奇人在了。檀越做这事,却有失计较!” 玉姐听他说得慎重,便问:“此话怎讲?” 不悟道:“檀越晓得本朝兵将驻防、何处有少人么?晓得屯粮能支久么?知道哪处兵强、哪处兵弱,哪个将愚、哪个官贤么?又知道边境地理么?概不知!对否?” 玉姐默然。 不悟冷道:“甚都不知,却要下口预事,若是北地只有迎敌之能,却无追击之力,致使功败垂成,当如何?叫个只有本事吃碗饭的,去吃上两碗,撑死了算哪个的?!” 玉姐咬牙道:“我虽不知这些,却知此时此刻,是万不能退让的。且……政事堂相公们,那个不是老成持国?吃八分儿就放下碗来的?” 不悟道:“他们若与太子说了实话呢?檀越出言之前,可曾想过?这是将成败寄于莫须有?东宫心志坚定不假,适合修养生息。如今国家已有积弊,欲有中兴主,当待来者,檀越慎之。” 玉姐顺竿儿爬,当即道:“先生教我!我如何不知国家积弊?要不积弊,能叫东宫嘴里省吃食去打仗来?先生想修养生息,过往、二十年,也未有大仗,难道不算修养生息了?怎地就弄做眼前局面了?实是已不得不变了罢?” 不悟道:“妇人何得干政?” 玉姐叹道:“我只为明理。我自家也读书,知读书人的心,不瞒方丈,自小因家无男嗣,无生最厌做女户人家。个中辛苦,我受够了!家子,我是将来做主母的,不是做母猪的!只晓得吃吃睡睡,看看丫头绣花扫地,管管厨下吃个甚饭?不拘哪个管家婆子都做得的事情,那是主母么?旦有事,或只知哭泣、或手忙脚乱,岂不害了自家?” 不悟忽觉骑虎难下,这差使是他乐颠颠自家答应的,如今玉姐又与他出了个难题。论起来,这世上再没个人比太子妃与太子亲近了,军国大事她且能吹枕头风,还成了,还有了收获,日后说话,在太子心中份量重。 【与其叫她甚都不懂,乱吹歪风,不如叫她晓得些事理,休乱出主意——讲便讲。】不悟既如是想,不免与玉姐先说朝廷官制。玉姐道:“苏先生讲过哩。”不悟不耐烦道:“他个呆子懂个甚!”玉姐便闭口不言,听不悟说这官职窍门儿来了。 非止有文重于武、实职重于散官之别,有升、降、平调的暗喻在内。有时节将你升级调个位置,不定是看重,盖因官场上还有个说法儿叫“明升暗降”。不悟与玉姐说了,哪处是实职,哪处是虚职。 口上讲着,心里却想,苏正不甚顶用,清静又倾向于她,待北乡侯返京,我倒要与北乡侯好生说道说道。乃是存着眼下先稳住了玉姐,回来朝她爹告状的主意。却又忍不住叫清静劝劝玉姐:“正在双身之时,休要生事。” 清静却又是另种劝法,非但说了请玉姐保重身体,说:“如今娘娘无论做甚,都有人叫好儿,娘娘可知为何?既因娘娘总占着个理字,因陈氏先前做得不得人心!何以不得人心?心太大,管得太。请娘娘自家斟酌,休步其后尘,令朝臣提防。” 玉姐笑道:“道长与方丈都有心了,我领二位的情。妇人总要依着父、夫子,我理会得。” 心中却想,这从来会投胎不如会嫁人,会嫁人不如会生子,会生子不如会教子。头两桩老天保佑,已算占得先机 分节阅读66 欲望文 分节阅读67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67 了,后两桩却实是费心神的活计,尤其眼下已做了太子妃,将来无数难事等着。俗话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入了宫,便是妇人,也与朝政有了牵,如何能不知、不预前朝事?便不为争先,也要为自保。自己必是要生个儿子做天子的,这儿子的教养,万不可疏忽了,纵长大了有师傅,幼时开蒙也要仔细,总不能如外间那般胡乱放养着。 又想,再数月便要生产,届时父母也要回来了,这乳母里总要有自己心腹之人才好,少不得要麻烦娘家人了。又盼着洪谦夫妇归来,又想不知程老太公坟上如何。 ☆、95亲戚 不悟想他回来,他闺女也想他回来,便是九哥,也颇思念洪谦,想他早些儿回来。此时洪谦却不得不滞留江州,两年未归,又平步青云,留于江州的许事情便不能如前年赴京前安排那般行事了,他须另行筹划,处置善后。 “太子他老丈人要回来了!” 先是,江州知府得到了消息,而后齐同知与洪谦算是“姻亲”便也知道了,又有郦玉堂的几个亲家,诸如梅县县令等,纵江州知府不告知他们,齐同知也要与这些个姻亲说上说。又,洪、程两家在江州皆有旧宅,又有仆人看守,洪谦等人回来是要将林老安人与程老太公迁坟合葬的,少不得还要有林家亲眷来吊唁,须得于自家设个灵堂,总要回到自己家里。再使程实先飞奔来主持打扫,街坊等便都晓得了。 又有林老安人娘家亲戚,程家是事主,他们也须得出面,旧俗,姑母的丧事,须得娘家侄儿到场,否则便不圆满。程家在江州,也就只剩这门亲戚了。 想当年九哥与玉姐定亲时,因郦玉堂乃是江州知府,城里人人皆知。九哥入京,过继做了太子,这消息也是明旨传布天下,江州人尤其“与有荣焉”。连带江州城的人格外爱听东宫的消息,有些个风吹草动,便有闲人爱拿来做个谈资。洪谦等回乡之时虽在夏秋,田中正忙,城里人倒不似乡下,农忙起来除开吃饭、睡觉连抱婆娘的力气都没了,却有闲心传些个消息。 洪谦家子船到江州之日,来迎之人委实不少,皆着些个素衣,若非是回来办丧事儿,只恐有人还要放炮仗、着锦绣彩衣来。齐同知等姻亲自是要到的,洪谦在江州之时,是先朝他见礼的时候居,往前些儿,洪谦白身赘婿,连见也轻易见不着这同知。如今洪谦打京里绕圈回来,非特是进士及第的传胪,还成了东宫岳父、封了侯爵,天地颠倒。齐同知也只好叹句,同人不同命。又因洪谦是进士,齐同知心里,待这洪谦反亲近不少。 江州新知府亦是进士出身,姓张名嘉莹,能得江州这肥缺,为人便算不得太迂腐。待洪谦既不谄媚,不故作清高挑剔这个“外戚”,只将洪谦作个归乡进士,大家皆是同道中人,说不尽的亲切和蔼。先请洪谦“节哀”,又说叫洪谦先忙家中事,但有需帮忙的地方儿,只管使人与他说去。 这却也是旧例了,读书人里头许并非权贵出身,纵家中小有家业,较之权贵数代姻亲罗织下来的关系,也是寒碜得紧,是以读书人另有套亲近的办法。凡科考出来的,见面便生亲近之感,只消你是进士出身,途经各处,休说驿验讫公文免费与吃住,当地官员听说了,也要赶来相邀,接风、宴饮、送别。休问先前见未见过,只消现在见着了,便是同道中人,有甚不方便的要本地官员搭把手儿,彼此都是责无旁贷。至如日后官场上有些个龃龉,那也是日后的事了。 张知府如此待洪谦,真个并非特意巴结,他不这般做,反显得故与“外戚”生份,有沽名钓誉之嫌了。 林秀才等颇不自安,虽则旧年曾为程、洪两家帮过些忙,也跑过些腿儿,如今林老安人已逝,素姐与林家还有些个亲近之意,到得秀英这辈儿,已不如老辈了。且,林秀才心里小有些个尴尬,他与程家帮忙也不是白忙来,程老太公在时尚好,程老太公去后,每逢程家有事相央,必备了厚礼。亲戚间行事,林家开头推让几回,次后程家依旧如故,便以“再推让恐其不安”每每收了。若程、洪两家还如往常,抑或洪谦只是寻常举子,也便含混过去了,今他衣锦还乡,不说权势滔天,伸只手儿,也好将江州城的天遮去半儿。林秀才思及往事,不免心中胆怯,极外陪许笑脸与这“表侄女婿”。 齐同知以姻亲之便,与郦四姐的公公齐道:“时候不早了,先请入城安置罢,我待也好前往吊唁。” 当下齐同知等人与张知府皆回,林秀才家却是路跟着后头到了那厚德巷里。 ———————————————————————————————— 厚德巷街坊等也是早晓得这家人家要回来,厚德巷里这带,自九哥做了太子,便叫有些个好事的人叫做个“凤凰窝儿”,悔得卖了房儿走的两家人家肠子都青,旁的不论,捱到如今再卖房儿,也好卖些银钱。 巷子的青石板地早叫扫得干干净净,各家街坊皆穿戴好素衣,又各尽力备下奠礼,又有里正等人,早早招呼各家:“与理上说,凡街坊家里头有事儿,咱皆须搭把手儿,各家劳力都预备下了,人家领不领情,端看造化罢咧。”众街坊哄然叫好。 这头洪谦到了家,先送素姐往程宅里去,又留金哥与秀英陪她,自往洪宅这里看程实等收拾完屋子,将洪宅前院亦空中,亦作个待客之所。又叫扎起灵棚来,将诸般事务布置番。里正已领了众街坊来,又说明来意:“贵人未必便用得着我们这些粗人,好歹是此处风俗,也是片心意。” 洪谦团团抱拳:“不过离家二年,何以分甚贵与不贵来?诸街坊有义,洪某谢过,连日之事,有劳诸位了。事毕,我请大家吃酒来。”众街坊看他也不托大,都欢喜,里正便招呼着自司其职。洪谦又谢回,道:“我须往那头看看,她们女人家恐有不便之处。” 里正道:“那处也该扎灵棚点灯,叫这几个人道。再叫各家出几个伶俐媳妇儿,往里着陪夫人待客去。” 那头素姐哭回,已叫林秀才娘子劝着往佛堂里歇着了,女人们正围着秀英,名是道恼,实也有巴结之意。这个说:“看秀娘便是有福之人。”那个说:“在家住两日。”林秀才娘子抽身回来,撇撇嘴儿,便问秀英:“秀娘路可累?他们棚儿还未扎好,且歇歇罢,后半晌便要办事儿哩,先用些个午饭,都是家乡菜。” 秀英在江州时,虽也当家作主,往外时总是奉承旁人居,纵在京中,女儿做了太子妃,京中也有干贵妇人须与周旋,又时时恐露出怯来。今回来,叫众人围簇着,内心不禁生出许感慨来。听林秀才娘子如是说,便道:“婶子说的是。往后这几日,还请大家帮衬来。”众皆说不敢。 林秀才娘子又亲服侍她与素姐吃个饭儿,心里也叹,这素姐人又懦弱、又不会做事,只因生了个秀娘,秀娘又生个玉姐儿,致有今日,真个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了。这世间比她用心过活的人了去了,好事怎地叫她遇上了? 秀英吃过饭,便唤了金哥来见林家人,又叫金哥与林秀才娘子见礼。林秀才娘子连说:“使不得。”秀英道:“他小孩子家,与长辈行个礼又能怎地?”故虽不致叩拜,却也长揖。林秀才娘子又问起玉姐:“娘娘怎样哩?”提玉姐,秀英便眉开眼笑:“怀上了,再几月便要生哩,只盼她索得男。” 林秀才娘子见她情状,便知这话说对了,顺着又夸玉姐有福气,秀英听了,不禁喜。忽地以手加额,道:“我竟忘了这事了。小喜儿,娘娘赐下的东西哩?” 原来玉姐闻说秀英要归乡,也备了许礼物叫散与故旧亲朋。且嘱:“归乡休要张狂,从来外戚不易,中规中矩且要背个不好听的名儿,人听说是外戚,便要侧目相看。日后金哥、珍哥想要有出息,好名声须从现在打理起。爹娘纵为着子孙着想,也须以礼待人。”纵有孕,也收拾许物什,叫带回江州来。 小喜儿带四、五个有力妇人,抬几抬物什进来,又拿着单子份份儿念着。林家自林娘子往下,皆有所赐,虽算不得过于丰厚,却因宫中所赐之物,格外不同。江州地产绢绸等,玉姐便赐与锦锻等,正经的蜀锦贡物,人两匹,花色各不同,又有金玉镯子、簪子等物,林秀才娘子额外得支拐杖。喜得这林秀才娘子与媳女等跪领,又有小喜拿出支匣子,内里是玉姐单与旧友林月姐儿套头面,道:“娘娘说,与月姐乃是故时友,想月姐也到出嫁年纪,来与月姐添妆。” 月姐叩谢,林秀才娘子与月姐之母同道谢。 后半晌诸街坊到,闻说玉姐与林家诸人赏赐,都朝林家庆贺,又赞玉姐“不忘故人”。秀英笑道:“故人自是忘不得的。”又说太子妃亦记着街坊。却是分与各家些宫缎,又单与里正家三姐——亦是幼年玩伴之人——所赐与月姐等,招来许羡慕。又有谢昔年里正相帮之谊,洪谦秀英又有京城土仪分散与诸人,整个厚德巷里,皆赞洪家厚道。 次日早,应白事所需尽皆齐备,吊客亦到,洪谦少不得携着金哥接待官客,秀英自会堂客。二人于今权未必重,位却是甚高,不须与诸人施礼,只因丧家,凡来吊孝者,孝子贤孙须与吊客回礼,初时将好些个人弄得手忙脚乱。洪谦与秀英倒好牢记“安逊”二字,行礼如故。便是张知府也要拿捏着夸上两句——这家人做派,实是无可挑剔。 又因有金哥在侧充作顺孙,林秀才将洪谦与金哥夸赞作十二分来:“姑丈生前实不曾看错人,侯果信人。哥儿亦好。” 待这头礼毕,外头却要将程老太公与林老安人合葬,程家已无宗族,少不得林家跟前跟后,那头张知府又看他分外顺眼格外照顾,其事颇顺。因玉姐之故,推恩亡人,程老太公叫追谥了个县令,这回合葬,正可改葬,将那坟头儿堆得高高,以应品级。 待合葬事毕,洪谦又不能走,林老安人的孝到他这里,忙完这出,早过了。便换了件月白衣裳,先往拜会张知府,与他些土仪。张知府暗道:这洪谦虽年轻,这国子监司业实也做得。又见洪谦土仪,忙不迭道:“君侯客气。” 这张知府见洪谦夫妇此归,应的做派是读书人模样儿,并不以外戚自居。心里打个转儿,终决心与洪谦交好,纵洪谦回来是办丧事儿,不好过于欢乐。他却有个计较,因请洪谦这传胪进士,往那府学里去讲几回课,这却比狎妓饮宴又添风雅,真个君子之交。 洪谦再次便往见齐同知,代转了郦亲家交与齐同知之物,又有齐同知女儿女婿托捎的物件儿。齐同知因称谢,道是凡他在江州日,洪、程两家留在江州的产业,便保无虞。洪谦笑道:“这个我却不是不担心的,我所虑者,恐留在此处皆是仆役,惧其生事耳。”齐同知挑拇指,赞道:“听君席话,我今日算是真个服了,怪道你做了传胪,纵不因儿女闲事,也做御史、扬名天下,简在帝心。我却只好老大年纪,只做个同知。”洪谦又谦逊几句,齐同知因打了包票:“放在我身上。” 里头齐同知娘子见了秀英,也是道谢,又有拜托:“太子出继,已算不得我那女婿的亲兄弟了。我却要因着旧缘,腆着脸儿赖夫人件事儿,夫人厚道,我那女儿在京中,还请照看了。”秀英亦笑应了:“纵不是亲戚,也是江州乡亲。”同知娘子早经收拾了两匣子金珠宝贝等,只等秀英离京好相送。 又有郦四姐等处,东宫册封时,四姐、五姐皆入京到贺,却又因御史等谏,不得不随夫出京,此时见了申氏托秀英所携之物,且喜且哭,又都谢过秀英。 至如郦家七嫂、八嫂娘家,对洪谦夫妇千恩万谢,因洪家借屋与他两家女儿在京成亲之故。此外洪谦便往拜会些个旧年中举的同年,又有些个熟人,只作与往昔般无二,江州城里人都说他好。 又有盛凯处,因感念其恩,亦有厚赠,且说:“明年又是大比之年,再往京里时,只管来寻我,清静房儿也有两间,总好过与住客栈不安静,又或与人挤庙里。” 盛凯见他,颇不自安。因原倾心玉姐,如今玉姐却为东宫妃,连着当初不乐意的潘氏,暗中嘀咕两声,颇有后悔之意。仿佛这玉姐嫁九哥,倒将原该着她家的好运带走了般。亏得她虽心下刻薄,却知道个轻重,口内不敢乱说。 那张知府却日日叫人将邸报送与洪谦看,洪谦也承他情,直到看着朝廷与胡人开战,始有些儿焦急——恐九哥主持不好之故。洪谦晓得九哥为人,孩子虽算不得顶聪明,叫他做个秦皇汉武,那是难为他了,若做个守成之君,倒也使得。只是担心他年幼,又是过继人,朝臣不服管。 那张知府却另有打算,唤来第三、第四两个儿子,领着他们往洪宅里去。先与洪谦见了礼,又叫两个儿子报了名儿,个叫张守礼,个叫张守智。张知府这两个儿子皆是正室夫人所出,生得也是端正,都在读书。 洪谦见他这般作派,心中略有所觉,只管笑招待,且看张知府是何道理。他先赞洪谦之才,与洪谦寒暄几句,方表明心意:“这两个犬子也在进学年纪,他们母亲有些儿溺爱,我想着慈母败儿,不若远远打发了,好叫他们也知道些儿世情,也好磨练磨练。江州地偏,不若京中人才辈出,是以腆颜请君侯携他们程。” 洪谦笑道:“府君是想令郎入书院呢?还是太学?抑或国子监?”张知府道:“想叫他们自家考个功名来。书院是极好的,太学也只叫他们考,国子监恐不收他们这般人哩。”洪谦笑道:“我知道了,国子监权贵之子,恐学不着甚东西,倒将心性磨没了,书院或太学,只凭他们本事罢了。官场之上,出身顶要紧,君家若无个世职,不若自己考来。真个与考官不投脾气,再说旁的也不迟。” 张知府也是这个主意,想有个出息,没个进士出身,真个难如上青天,乃道:“全凭君侯做主。以我这芝麻小官儿的儿子,入了国子监,难道倒好与人提鞋去?君侯想得周到。”洪谦道:“如此,我便携他们先往石渠书院里,如何?”张知府道:“得听苏先生讲课,是他们福份。” 又叫两个儿子上来与洪谦磕头,说了许话儿,方告知而去。 ———————————————————————————————— 这头张知府有所托,旁人亦有所托。晚间吃罢饭,洪谦教金哥读书,授课毕,秀英却来看他。 洪谦见她似有话儿要说,因问:“老夫老妻,吞吞吐吐却为个甚来?” 秀英道:“林家那婶儿求到我头上哩,请为她家孙儿谋个出路。”洪谦皱眉道:“她家有举人进士?”秀英面上红:“没有。”洪谦道:“这又要如何出路?若有功名在时,倒好看顾二,以白身,想做官?我的儿子且要叫人指指点点,他家儿子,却不值我这般了。” 秀英道:“并不是要做官儿,他们想,我还不敢应哩。没的给玉姐招闲话,这个我懂。婶子是想,求咱将她孙儿带往京里,谋个太学生,将来也好有个前程。”洪谦皱眉,又问:“她的孙儿能装筐了,十分出挑的也无几个,她想托付哪个来?” 秀英道:“她那心里,自是哪个都好,我却说来,京中人事杂,纵有人回护,孩子自己不机灵,也要生事。有那等好的、二人,只消拿得出手儿,我才好与你说。”洪谦道:“她家那能拿得出手的孙子,不过辰哥个。”秀英苦笑道:“做父母尚且有偏心的,何况祖父母?她却想托付个皓哥。” 这林皓实不如其堂弟林辰书读得好,然却讨老人家喜欢。林秀才原使娘子撞木钟,存着能托几个是几个的主意。及秀英朝林秀才娘子说了难处:“婶子也须叫我在官人面前好做脸。”林秀才娘子便说了皓哥。 林秀才娘子回来因说林秀才:“如今秀娘也有个难处,做主的到底不是她,我想着,做长辈的都想孩子个个好,既辰哥自家读书能读得出来,何苦白费个人情?皓哥书读得不如辰哥,不如叫他去见见世面,如此两个孩子都能挣出来。”将林秀才气得眉头深锁,几要骂将出来:“你懂个甚?!这人情是好托的哩?!无知!不将那有望的推把,却与那无能的机会?” 林秀才娘子道:“你不也喜皓哥的?”林秀才道:“皓哥可爱,辰哥却可教哩。你想有霞帔穿,还着落在辰哥身上哩。那头大官人在江州少年,家里事他岂不知?辰哥有出息,许看亲戚面上,他帮也帮了,你弄个扶不上墙儿的硬叫他扶,他是你家甚么人,好与你出这把子牛力?” 林秀才娘子道:“先时你也帮过他家……” 林秀才喝道:“住口!休说往前咱帮他家事,他哪回不与咱家厚礼来?我还怕他记着咱每帮忙必要拿人好处的事,心里不痛快哩。便说眼下,你将皓哥托与他,这样大哥,你觉着要送他甚样重礼?他可看得上?”说得林秀才娘子不言声了,心中终偏向这皓哥,暗道,顶我将私房出来,备贵重之物罢。 次日便新往洪宅来,朝洪谦说:“是妇人无知,胡言来。是她心疼皓哥心疼得糊涂了。”洪谦道:“原本无可不可,两个便都带去又如何?入不得国子监,也可入太学,只有条儿,国子监旬月便要考试,我能将入带入了,带能代他考试来?到时候月考,叫黜落了,我便无所谓,他还要脸不要?”说得林秀才老脸通红,连辰哥之事都不敢说了。 洪谦因挂心朝中事,又不耐烦再有人请托,便要急行回去,却叫秀英说:“挂心东宫娘娘。”便有许人来送行,前番洪谦往京里去,便携了许货物发卖,如今不携货物,只带土仪,也好装了六、七条船,又有诸人相赠之物。此外齐同知等亦有携至京与亲家之物,张知府两个儿子随行,也收拾出条船儿来,带诸般物事。张知府中进士时的考官,正在京中,张知府亦备了与他之礼。 又有商人因着程家商铺掌柜,走了门路,想依船入京。洪谦核实了,只携那积年老字号的商家同行。 又使程实往林宅递了帖儿,问林秀才可有甚话说。林秀才晓得这是与他家机会,只得舍了张老脸携了辰哥来见。洪谦见了辰哥,先考学问,见他虽不差,却也并不优异,中平而已。这世间“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剩下的也看教导也看机缘。洪谦掂量再三,将这辰哥收下。 那头林秀才娘子却悄悄与秀英厚赠,将金珠宝贝拿出两帕子来,以皓哥相托。秀英如何肯收?她在京中也算见识着富贵了,又这金银虽好,终不及女儿嘱咐、儿子前程,故不肯收:“再收亲戚钱,我成甚么人了?”将林秀才娘子臊得满脸通红。秀英故意道:“婶子托了我,我自没话说,那头老叔晓得不?休要少了个孙儿,他却问我要人来。” 句话儿,说到林秀才娘子羞处,只得作罢。 ———————————————————————————————— 当是时,议和之事将定未定,头要开五处榷场,头只应开处,头要“赏赐”,另头文也不想与,玉姐称之为“与上街买个菜儿没个两样,般讨价还价”。将取笑完两头,却收着讯息:太子他老丈人要回来了! ☆、96正旦 两个孩童殴斗,若有个的爹娘长辈在侧,又不禁着他,这个便要底气十足。九哥现今,便盼着有个长辈在旁与他掠阵。亲爹是指望不上了,只好指望下岳父大人。 朝中重臣不少,不乏老成谋国之辈,这些个人立朝数十年,熟谙国政,九哥却分外想念他那位也不曾做过甚安邦定国的大事的岳父来。这便是世人所谓之亲疏,心里亲近着他,纵旁人再能干,你也想见着他。 洪谦,实称不上“不能干”,恰相反,闻说他要回来了,京中许人不免心中颤。他身上透着股子狠劲儿,确不曾杀人盈城,却叫人胆寒。 九哥闻说洪谦已自江州启程,忙不迭将这好消息说与玉姐来听,夫妻两个共凑乐。玉姐近来也在想不悟、清静之言,政事上开口,她确是有些儿托大了。然外事无所依托,又产期日近似日,也分外想念父母。且挂念珍哥,小小年纪便叫托付与人,也不知眼下如何了。 洪谦夫妇去时要赶路,走得快,归时携着许物事,又有张三郎、张四郎并林辰随行,归程却比来时慢了不少。秀英心下着急,小喜来劝她,秀英道:“这些个道理,我不比你懂?事到临头不由人,搁着十年前的脾气,我才不是如今这个样儿哩。”小喜低头,便不再劝,她是知道,秀英是为玉姐的事情着急。 洪谦也不甚开怀,他回江州算得上衣锦还乡,合葬之事却也触动愁肠——无论程家、洪家,人丁都是太少!程家这个是真个无法了,金哥日后又要如何办呢?程家坟地还住着几代祖宗,难道要都迁到京郊?不迁,金哥又小,无论祭扫,都不便宜。 船行至半,两岸田地片金黄,秀英已命翻出行李内带的夹衣来。洪谦便下令:“着紧行船,我与赏钱。”秀英听了,寻他来问:“我知你急,我也急,却也不必如此。”洪谦道:“你哪里知道?将到秋收时节哩,还有大半月路程,咱们再不快着些儿,越往京,他们秋收已完,正好走水路,往京中运粮。介时你 分节阅读67 欲望文 分节阅读68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68 要与漕粮船争路不成?” 天朝地大物博,离京远的数千里,近的止数十里,皆有粮要输入京师。每年若秋收后远近皆输粮便要致航道堵塞,便以远近往京中输粮,近道的秋收毕,便着紧输入。远道的却要来年春天再输入京,盖因远道的秋收完、钱粮入库,再装船北上,许就遇着水路堵塞,拖二拖冬季天寒运河结冰,运输便不易。 凡有经验的船家,但走运河,都要想着法子避开这春初河面解冻、秋末结冰之前,万舟齐发的时候儿。是易堵塞,二也是运河船易碰撞,因这押着漕运粮船的都是些个粗人,有个磕碰易吃亏。到得码头上,这些个人来,又要吃喝,还有些个要嫖耍,总是生事的祖宗,连着沿岸的菜价都要叫他们吃得涨上几十文。 洪谦前番入京,是抢在远处粮船入京前,走在漕粮船前头。那时急送苏先生入京,走得并不慢。今番又叫漕粮船在后头撵着,却因携物颇,比先时慢了,是以催促。 秀英听洪谦这般说,立时醒悟:“是这个道理。”当下开箱取钱,与船家些船钱,又叫添肉菜与船家吃,好些个力气,路扬帆,赶在粮船集结之前抵京。远远瞅着京师的水门,洪谦整整衣襟,唤来张氏兄弟道:“你们两个初入京,想你们父亲也有所嘱托。京中人口杂,清静地难寻,你们兄弟年轻又携这许物事,且往我那里居住。” 张氏兄弟齐道:“来时父亲嘱咐,万事听君侯吩咐。”洪谦便命他两个跟随。 林辰却是随着洪谦的船入京,所携之物也不,止随身衣物与书籍等。他来之前,母亲与婶母大闹场。起因是林皓之母口里酸酸,说到林辰母亲面上。但凡女人,为女则弱,为母则强。林辰母亲做人儿媳妇,婆婆偏心,她也只在自家房儿里嘀咕两声,孝字当头,不忍也得忍了。然事涉爱子,又是前程大事,婆婆硬要将自家有出息孩子拉下,换了二房林皓那个甚都不如林辰、唯张嘴儿会哄人的,偏心至此,弄得合家上下都听着风声了,林辰之母再也忍不得! 妯娌两个大吵架,亏得林家也算是书香门第,纵是后宅妇人,泼辣起来也闹得并不太厉害,叫林秀才娘子压住了。林秀才娘子心中有愧也有不快,两房各打五十大板,都叫她通臭骂,皆老实了。林秀才与了林辰二百贯张钱钞,并几十两散碎银子,叫他在京中花销。林秀才娘子与他二十两银子,又嘱他:“好生挣将出来,休要忘了家中兄弟。得闲处,好生与亲戚家说说皓哥好话,叫他也入京去谋个前程。” 林辰母亲却又有主意,把些儿私房与儿子,又说:“好生读书,甚都是假的,你便是用心讨好,又能强过皓哥讨人欢心来?可见你长处不在这上头!万事听君侯的,那处亲戚实在人。这家里这许女孩儿,宫里贵人在家里,唯咱家月姐得她青眼,你道为个甚?月姐儿从不刻意占小便宜,待她实诚。人家心里明白着哩,休做下那等眼皮子浅的事休来!那家人家可交,你却也要拿出诚心来,人家又不傻来!” 林辰应了,他母亲方氏抹回泪,道:“到那处,要与夫人做脸,休学那等浪荡子,家里人看着你哩。”又将林家与程、洪两家往事说了回,道:“实与他家没甚个大恩德,否则人家何以只要你个?那皓哥读书虽不如你,也是个口甜的,带个是带、带两个也是带,何以阿婆求到头上,人家也只肯带个来?先时情份不值当人家出死力的。你心里头可要明白。” 林辰领了母命,又往去领父祖之训,林秀才所言,不过是:“好生读书,光耀门楣,余事休要操心。”他父亲也是个累年不第的秀才,见了他,将脸儿板说:“京中繁华,你休叫迷了眼,我修书封与君侯,请他管束着你些儿,你若胡闹时,叫他打折你的腿筋!”林辰也应了。 家中旧事,林辰悉知,是以路默默,只观书而已,并不张狂,连他的书童,也是个闷葫芦。洪谦看了,反而高看他眼,问他读的何书,又看他写文篇。平日与张氏兄弟说话,也带着他道。 如今到得京中,林辰便执晚辈礼,鞍前马后,伏侍长辈。 洪谦入京,自有人接,朱震打发了朱珏领了人来,郦玉堂处亦有人,齐往北乡侯府里去。朱珏又往秀英轿儿前问安,道:“珍哥那里祖母与曾祖母照看仔细,又长了几斤,镇日吃了睡、睡了吃,醒时爱笑,老人家都喜不迭。”说得秀英念声佛:“生受老人家了。” 朱珏勒马,却与金哥并走,逗他说话。 ———————————————————————————————— 到得北乡侯府,洪谦使人拿了他与秀英的帖儿,叫与郦府之人道往郦了家去,道是安顿之后前来拜访,又说江州姻亲托书之事,届时并交付。又寥寥写了张条子夹进帖儿里,道是尚有物事托捎了来,因其物颇,不好并送到,隔几日交付。 却叫了朱珏来,细问其事,又将张氏兄弟、林辰唤来,彼此见礼。朱珏道:“府上初归,必有事忙,今见路平安,晚辈也该回去报个信儿了。”洪谦也不留他,却也使人拿了帖儿,与他道去,亦致登门拜访之意。 秀英道:“终于到家了,且将咱带来的物事安放了,腾出西边头个跨院儿与三郎、四郎居住,他两个捎来的物事,也搬过去,由他处置。他两个带的人,也处安置了。辰哥便住他后头那院子里罢,辰哥只带了个书童儿,比三郎、四郎人少,恐不够用,先拨两个洒扫的婆子去,不许派了年轻媳妇丫头。” 见她分派妥当,留守的袁妈妈才上来请她沐浴衣。秀英笑道:“出去这好二月,只想着妈妈的手艺了。”袁妈妈陪笑道:“是夫人心疼老奴,叫在京里就近看着小茶儿哩。”小茶儿头回生育,是以袁妈妈有此说。秀英道:“都是当娘的人哩。” 袁妈妈便说些个京中杂闻,传出来的东宫好名声儿:“娘娘在娘家时,便是事事聪明通透的,万事明白着哩。”说得秀英眉开眼笑,又说:“这几日妈妈备下茶果,我们回来了,登门的人怕不少。不出几日,我也要往外处去,还要接珍哥回来哩。”袁妈妈应了。 秀英梳洗毕,将江州携来之物整理入库。奉与自家的,都收好。齐同知等托捎的,单放处。侯府之库分两处,处在前头与外账房相连,放几千贯钱、数百两金银、外间常用之物,以备不时之需。处在后头,与秀英正房不远,乃是处院落,两层楼房,又附数间屋舍,且有地窖,放置珍玩、摆设、绸缎等等。秀英见这些家业,思初入京时携的胡椒,时失笑。 外间洪谦换了衣服,张家兄弟并林辰皆匆忙洗漱毕,张家兄弟又有些儿忙乱,将物事往房儿里堆,叫两个带来的家人守着,齐往外书房来见洪谦。洪谦见他们都识礼,道:“京中不比外头,最不缺权贵,尔等只管读书,外头事,慢慢便晓得了。这几日且温书,将书拣起,过几日,我自有安排。” 三人齐声称是,洪谦便叫他们处用饭。吃饭时,因有酒,张守礼兄弟两个抢来与洪谦斟酒,又顺手与林辰满了杯,两个齐朝洪谦敬酒,张守智又拉林辰下儿。 洪谦观他们行动,暗道,这自幼处境于人之成长确也重要。如林辰,父祖虽是秀才,却未免有些个呆。张氏兄弟父亲是知府,想来酒宴见过不少,人又机灵,酒桌儿上便叫人欢喜。人的命,自生来便叫定了半儿。 用过饭,洪谦不置可否,叫他们且歇息,又说张氏兄弟:“你们父亲在京中或有故人旧友,也可拜访二。京中路途不熟,明日寻了程实,叫他派个人来与你们领路。”兄弟两个应了。洪谦又说林辰:“你是老安人晚辈,我看你如子侄般,也休拘束了。” 那林辰回房,观这独居院落及得得上江州他父亲这房人居住之地,固宽敞,却也有些儿惴惴。他行李极少,应铺盖等皆是洪府与他新置的,个四十来岁的婆子手脚麻利与他收拾了,笑道:“哥儿万福,夫人吩咐,在这里如在家里般的,哥儿但有甚要吃的、用的,只管叫我老婆子禀了去。” 林辰因来时母亲格外叮嘱,叫书童儿取了两陌钱来谢那婆子。婆子推辞回,也收下了,便笑得真诚,格外道:“君侯、夫人人都极好,后院佛堂那位老夫人与哥儿还是旧亲,后宅哥儿不好擅入,却也好略表表心意,那位老夫人心是极善的。” 林辰若有所悟,却也不敢造次,只说:“谢过妈妈了。” 那张家兄弟回到住处,张四郎便问张三郎:“三哥,如何?”张三郎道:“你忘了爹嘱咐了?看少说,君侯名声极好,想不会做甚不好事,又平步青云,既是自家有本事有气运,也是会做人,你我兄弟只管学着便罢了。”张四郎道:“我又没说个甚!咱明日便去递帖儿见父亲的老师?”张三郎道:“往那处去前,先禀君侯声儿,现住人家里哩。” 张四郎道:“柱子旧年来过京里,咱是不是朝君侯说声儿?”张三郎道:“自是要说的,只说,爹使他来,也好跑个腿儿。后头院里那个,也不是寻常打秋风的亲戚,咱也客气些儿。”张四郎道:“哥,你说过了哩。”张三郎道:“我再说回,你记牢了。纵是打秋风的,也不是打咱的秋风,侯府与他白眼,咱也休这般。” 张四郎道:“哥,这府上不是寻常势利外戚,怎会?”张三郎恨恨敲他兄弟个暴栗子:“我不过白嘱咐你回,你当我嘴痒,成不?” 张四郎才不说话了。 ———————————————————————————————— 次日,张氏兄弟向洪谦禀明,洪谦也不拦他们,看他们兄弟除开书童儿,亦携了几个仆役,正好挑担儿送礼,便随他们去,只说:“晌午若有人留饭,使人回来说声儿,若没有时,早些回来用饭。” 他自家却使人往各相熟人处投帖,约了拜会时间。又去销假,又往面圣。 官家与九哥皆喜他回来,官家显老相,然也欢喜,听洪谦说路看着,沿岸田地有丰收景象,不由道:“正好,打了仗,正缺钱粮哩。”洪谦已听闻此事,笑道:“陛下洪福。”官家叹口气,却不接这话头儿,转问路上风物,又赞玉姐:“极明事理。”洪谦笑道:“应该的。” 次后见九哥,将所携之物进贡,九哥命拿往后头给玉姐,自己却与洪谦大吐苦水:“缺钱哩。”洪谦笑道:“凡国家兴旺近百年,总有冗官、有兼并,遇着战事,缺钱也是常有的。治大国如烹小鲜,殿下,事急,人不可急。”九哥道:“我晓得。”洪谦道:“国事总是牵发而动全身的,事不难,人难。”九哥又点头:“正是正是。”洪谦也不曾出甚主意,九哥却觉心中畅快不少。 因在东宫,规矩与宫中便有些儿不同,东宫算得这禁宫内国中之国,九哥忍不住叫玉姐来见见洪谦。 洪谦见状,微翘了唇角儿,因两宫掌管宫禁事,秀英也不欲为玉姐生事,总是非节庆之时也不入宫。九哥叫他父女相见,想是与玉姐两个夫妻相得,否则便不致想到这个。 玉姐确也过得不错,因有孕,吃得也好,人也圆润了。自怀孕以来,洪谦这还是头回见着她,虽则秀英怀孕了数回,那是妻子。这回看着玉姐腹儿高高,洪谦时也傻了,恍惚间忆起秀英怀着玉姐时的景况。 玉姐不好意思起来:“爹又怎地?路日头晒着,昏了哩?” 洪谦听她这话,便晓得他这闺女还是原来的肚肠。道:“昏了也认得你哩。”玉姐迎上来,把着他手臂抱住了:“那是。也不看是谁个的爹哩。”九哥目露羡慕之色,他虽有两个父亲,却没个与他这般模样儿的。洪谦手个儿,将女儿女婿拖进殿里。 玉姐与洪谦说家常事,问金哥如何,问秀英如何,又问素姐如何。又哭回程老太公与林老安人,叫青柳劝住了。洪谦眼睛往殿里扫,看这殿里宫女儿,见九哥目光颇正,便也满意。玉姐却又说:“想叫娘打外头寻几个乳母来哩。”九哥听了,心中动,道:“是哩,我听说了,这宫里宫女也并不是全由宫中采来,有些个也是外头荐的。还是自家寻来的人旋。” 洪谦道:“容我想来。”九哥自插了话,便又忍不住,复问洪谦与胡人议和事等,且说:“陈熙有功,而胡人恐非诚心议和,迟早卷土重来,真个叫人惆怅。”洪谦笑道:“这有何难?兵是朝廷的、粮草是朝廷的,命是他自己的,反不了。”九哥道:“都这般说。”洪谦道:“只是你心里忧着?只要打仗,便有人死,也便有人能历练出来。天下之大,何愁英才?看着便是了。”却并不自荐。昔年北地之行,叫他老实不少。 玉姐有心与洪谦说朝政事,又有九哥在,想想,只得另寻他途,横竖……她快生了,生这孩子,后便有洗儿、满月、百日、周岁,见面机会总是有的。洪谦走时,玉姐再三叮嘱:“千万记着寻个放心的乳母来。”洪谦挥挥手儿:“我比你上心!” ———————————————————————————————— 洪谦回家时,日尚未过午,秀英已等不迭,自往霁南侯府去接珍哥。南所携方物毕,与太夫人华氏说些个路上见闻。太夫人又与她说京中事:“如今慈宫安静许,她是个有城府的人,虽比不得东宫聪明,却盘踞宫中数十载,东宫将要生了,乳母的人选,却要当心。” 秀英道:“我也这般想来。” 太夫人道:“休愁,你有可意的人,也可荐了去,这宫人难道全是总采择入宫的不成?也有走门路的,只是少。乳母,也可如此办理。”秀英拍掌道:“那却有人了,玉姐身边原有自幼伺候的个人,最是伶俐,因配了人有了孩儿,故在宫外。如今孩儿也生了,也养到将周岁了,她母亲现在我家里管厨下事,她男人原是我家旧仆。金哥现读书,官人说,男儿不好总叫女人伺候着,他那乳母现也没事干,我看她可怜,留下来与我说话,却是个可靠人,奶金哥这么大。” 太夫人道:“那便也够了。” 不时,洪谦也来了,拜见了太夫人,太夫人眼中含泪道:“黑了,瘦了。”洪谦尴尬道:“凡回来,总要这般说。”太夫人看着他别扭样儿,破涕为笑。又要留饭。 洪谦道:“打外头带了几个人回来,不好将他们闪在家里。”太夫人便问是何人,洪谦道:“是江州知府家正头娘子生的两个儿子,并老安人娘家那头个孩子。”太夫人道:“养得熟便养,养不熟趁早撒手儿。”洪谦笑应了。 那珍哥将到周岁,还不会说话,见了爹娘竟有些儿眼生,只管咿咿呀呀,往太夫人身上扑。洪谦伸手儿要拎他襁褓上横捆的带子将他提起,手上早挨了太夫人下儿:“胡闹!”招呼着秀英抱了孩子,嘱咐路小心。 到了家里,张家兄弟并林辰皆在,洪谦问几句张家兄弟事。张嘉莹昔年考官如今却是鸿胪寺卿,眼下却算是个热灶儿,兄弟两个极有眼色,看出那家里只是客气,早早辞了出来。洪谦领着三个并金哥处吃饭,秀英却将今日之事想了又想。 待洪谦饭毕,秀英便等不迭与洪谦商议。洪谦听了,笑道:“却是想到处去了。小茶儿好伶俐心思,与玉姐又相得,我还说朵儿太闷,恐在那里头不得用,亏得玉姐机灵,朝她婆婆要了两个人带进去。胡氏奶大金哥,虽不言,却是个谨慎人儿,正好!” 当下秀英便寻袁妈妈说话,袁妈妈听了,心有不舍,却是主人家吩咐,又想主人家待她们母女亦好,玉姐所出,也该当小茶儿尽力。秀英借登门拜访之时,与申氏商议,申氏正忧此事,自是赞同。 小茶儿与胡氏原是人家奴仆,主人抬举,也只有去的道理。胡氏本是无家妇人,有个去处已是万幸。小茶儿原与玉姐处得好,虽不舍儿子,却想,早与这主人家捆作处了,也当尽力。 ———————————————————————————————— 于是,待前头和谈,讨价还价开三处榷场,天朝硬扛不与“赏赐”只册封虏主了事。盟约之日,正是小茶儿与胡氏走了手续,入宫之时,彼时天已入冬,冬至日官家也亲往与祭了。 小茶儿与胡氏入东宫,便有个样子,玉姐原好走动,还好立个靶子拉两回弓,小茶儿来,眼睛竖,玉姐看看自家肚皮,也只得讪讪放下手来。小茶儿口上不停:“万事等哥儿顺利生下来再做哩,走走不碍的,不动不摇的,养得太肥壮,生时母子受苦。这般事却做不得,休叫家里担心哩……” 玉姐也只得由她说去。胡氏却是声不吭,闷着头,寻干净旧衣物,烧了热水来煮而又煮,又曝晒,与孩子做尿布,且说:“旧衣比新衣好使。” 她两个忙上忙下,玉姐看了不觉心中欢快。有了小茶儿,玉姐也好有个说话的人,小茶儿道:“委屈了哥儿哩,好好儿的,该大大贺上贺。”玉姐便笑:“我才不愁这个哩,他有福。你算算他的生日。” 小茶儿曲指算:“好过年了?”玉姐道:“他爹算没算过,我不知道,半没算过。我却算过的,早了是腊月,迟了是正月,巧了是正旦。过年还能缺了热闹了?” 今年是官家临朝三十年,自入冬起,各地便有无数祥瑞,几乎天个,还不缺新花样儿。正旦日有大彩头,“万邦来贺”,赶不上正旦也不要紧,正月里总能生得下来的,正旦三日,满城灯火不禁,官家与民同乐,又有无数鞭炮,自日头未落起便放,真个“火树银花不夜天”。 小茶儿悄声道:“所以姐儿才这般大方来?”她越大方,太子便越愧疚,越要记着这份儿好。 玉姐笑而不答。 这世间的人,有个聪明的娘,真个自未生起便要享这母亲的福。玉姐算得极准,正旦这日,外头鼓乐齐鸣,玉姐正于崇庆殿里见皇后。因劳累半日,却又发动起来。众目睽睽之下,玉姐直叫着回东宫。诸命妇里生产过的极,有吴王妃牵个头儿,道是:“将发动,还早,早早回东宫,那里万事备是早备下的。” 拥儿回了东宫,秀英与申氏等顺理成章入了产房。朵儿与碧桃等手下不停,将玉姐头上凤冠取下,又除了外头大礼服来。此时消息已传至外间,朝上九哥险跌了个跟头。洪谦颊上直跳。连大臣们都紧张起来,匆忙行完礼,也不做旁的了,齐在崇政殿内守候。 自午后而至日落,外头红了半边天,众人还道是走水,往外看时,宦官匆忙来报:“太子妃产下子。” 东宫里,秀英与申氏脱力险些儿坐到地上,叫青柳等扶起。小茶儿抱着婴儿与玉姐看:“是个哥儿哩。”外头老小两个守门的宦官听了,也开怀,却有心闲话:“外头了半边天,真个好看,这是吉兆罢?” 老宦官听了,暗骂声傻货,今天正旦,太阳落山了,外头灯火不禁,那是火光映的!口里却道:“是哩,咱东宫的福气。娘娘怀着时便有吉兆的。” ☆、97暗流 “景宗广仁神文睿武孝皇帝讳章,世宗长子,母曰文明宣烈皇后洪氏。元和卅年正旦,生于东宫睿成殿。初,后梦天雨花,以裾承之,有娠,及产,红光漫天。”——《景宗本纪》 凡是皇帝,只要不是亡国之君,总要叫人夸得天花乱坠,不单是死了之后儿孙与他做脸,便是活着的时候,也要吹嘘回。便说这当今官家,宫妃所出,文武皆有显德,初时默默无闻,待到登基之后,他出生之时也有了祥瑞了。做个生日,各地亦有祥瑞上报。今年登基三十载,各地神迹直如不要钱般往外冒。甚个灵芝仙草,白雉白鹿,石生祥纹、树长瑞枝,地涌甘泉…… 管你是真是假,是天生还是人为,横竖官家的好日子,须得要此色。 如今全便宜新生的这位大哥了,无论那些个祥瑞是真是假,如今他来了,便要分杯羹去,日后写起来,也是他生便有征。 也是合该他命好,未出生便有僧道为他弄出个吉梦来。生又生在个好日子里,不管这满天的红光是不是因着三日灯火不禁燃起的灯烛火把,总是他出生之时外头片红红火火。哪个不长眼的敢故意唱唱反调儿呢? 日子委实太巧,满天红光也是君臣看在眼睛里的,连那最初造了假吉兆的清静,都不由得要问:“当初……太子妃是说做了个梦,要出来解梦的罢?”竟迷糊起来,险认得那吉梦真个是玉姐做的。 不要说九哥了,玉姐当时与他说的,便是要借着做了个梦的由头往外间去。九哥初时道是“伪作有梦,实觉有身”。眼下见这情境,无论读了少书,念了少回“子不语怪乱力神”,心里也不由扑扑直跳:莫不是她真个梦着了,却不好意思与我说? 端的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了。 可见这孩子生得时机委实是好。由是观之,算得上是老天厚爱了。 新生儿因是东宫长子,俗称便是“大哥”,是朝野上下眼睁睁盼了来的。名儿是早经起好了的,官家如今泄了气,不知为何不大敢信九哥,却好巴巴想与洪谦拉关系,早早叫翰林们想了许字,他来选,又叫这洪亲家跟着参详。最终大哥名便是单个“章”字,唤作郦章。 原本官家登基三十载,便有许庆典,如今也 分节阅读68 欲望文 分节阅读69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69 是便宜了大哥了。连同着大赦天下,即除十恶外悉赦,又赐民羊酒,免受灾之地并北地租税等,也并添了大哥的大名儿。这却是梁宿等因在宫中,躬逢其会,就地向官家请旨来。 有此喜,晚间饮宴便格外畅快。各蕃使消息灵通的,算算日子,入京时便携了要贺皇孙降生的礼物,消息不灵通的,入京之后便也知晓,也匆忙凑齐。晚宴时,便有许人向官家、太子道喜。洪谦周遭也有许人与他喝酒说话,郦玉堂身在殿内,心下固喜,面实尴尬。 申氏处境却比郦玉堂要好些,玉姐虽是头胎生得艰难些儿,胜在底子好,生完孩子还看了儿子眼,见秀英抱了,旁边是申氏,又有小茶儿与胡氏等看顾着,屋外是吴王妃等人,想来没个差错,她歪头便睡了。朵儿等上来打清水与她擦身,申氏看眼孙子,嘱咐朵儿句:“这月里不能下地,休坐浴,也休洗头,只拿湿手巾擦擦。出了月子便好了。” 秀英看不够这外孙,及申氏说话,方恋恋不舍,交申氏手上抱上抱。申氏也不客气,抱来好好哄了好几句儿,看这孩子生时哭得极宏亮,眼下却睡着了,眼里不由流下泪来。秀英悄声道:“且忍忍,往后日子还长哩。”那头胡氏却叫人去备下清水,煮得滚滚,放旁凉了:“等哥儿醒了好喂口。” 终于,申氏不舍道:“交乳母带着罢,两宫还在听消息哩。我能混进来,已是万幸,再在这里久了,恐有人说话。”秀英道:“叫她们看着罢,我与你道出去,晃晃人的眼罢。” 出来时,众相好的命妇拥而上,申氏擦擦眼睛,悄悄儿趁势退往旁,吴王妃媳女众,掩着她往处说话。那头秀英已经说了:“是个哥儿哩!”诸命妇齐欢喜起来。吴王妃悄对申氏道:“这是好事,哭个甚哩?!”申氏大嫂世子妃,悄将自己块干净帕子换了申氏手里湿帕。 众人攘动番,又齐往与两宫贺喜。慈宫早在诸命妇当到与她朝贺之时少了许人,便使人探问过了,亦遣心腹宫人往来探听,却并不靠近,连同淑妃,她都嘱咐:“太子犹可,太子妃颗心十七八个窍,休看她如今生产没力气,你离得近了,不定着了她的道儿,远着些。”宫里过活了几十年的老人儿,自有其不凡之处,终悟了哪个好惹、哪个不好惹了。 中宫因气恼,也不亲去,却在慈寿殿里逗弄宫才人所出之女,宫中唤做十娘的小皇女,看十娘与十二娘姐妹两个并头躺着,口内咿呀。待消息传来,东宫有子,中宫不由恨恨,女儿还不逗了,整整衣裳,忍着气叫人去道声喜。派去的人还到东宫,往东宫去的群人又回来了。 慈宫倒稳得住,先与秀英互致欣喜,及中宫面上略显不愉之色,慈宫反出言斥责:“你欢喜得笑也不会了?”却与秀英和气说话。 秀英今日心绪极佳,百姓人家里,女儿生产里,娘家母亲也有不在眼前的,今日既得亲看着女儿平安生产,又与她生了个白胖外孙,秀英心中欢喜之情较之她当初生了金哥、珍哥也不遑让。外头百姓家里,也盼着出嫁女索得男,好在婆家稳脚跟,何况宫中? 是以秀英如今看谁都是个大好人,中宫面上不快,她也不去计较,慈宫和颜悦色,她有礼以对。与洪家交好的人家都欢喜,却也有那等离得远的,又或眼明心亮的,譬如苏夫人,看慈宫如此作派,暗道:她莫不是又有甚打算了? 慈宫的主意也渐定了,舍了个若即若离的皇后,与太子妃好生相处。外有原侯父子,内里她与淑妃现也与东宫没个好冲突的事儿了。虽有宿怨,只消东宫还有别个仇人,她又护着东宫,亲如人是做不到了,东宫不落井下石却是能做得到的。与东宫交恶之人也是现成的,便是皇后。于是便有今日这幕了。慈宫不怕皇后与东宫不好,却怕她与东宫好了,自己无处卖好。 ———————————————————————————————— 慈寿殿里事,玉姐概不知,她睡了个时辰便醒,彼时宴尚未散,宫墙内外庆典正热闹着。今年天朝赢了仗,又有皇孙降生,正该好好热闹热闹,扫前两年的晦气。大哥生下来,官家便使人朝宫外宣扬消息,外面片沸腾。 玉姐醒来时,胡氏正抱着大哥,勺勺儿地喂他些清水喝。小茶儿旁看了,见玉姐醒来,忙上来扶她起身道:“哥儿好着哩,夫人们去往慈寿殿了。里外都为大哥降生庆贺哩,官家也有赏赐。咱大哥真个好命,赶这时节降生,满天下齐庆贺,往后每他生日,都是这般。” 玉姐笑道:“就你嘴儿巧。”朵儿已唤了宫人打了水来,玉姐擦了脸、漱了口,胡氏已抱了大哥来:“喂过水了,过时便能吃口奶。头口奶水,还是娘娘亲自喂来的好。”凡宝贵人家,女眷没有亲自喂养孩子的,然胡氏与小茶儿想,这头口的事儿,还是让玉姐为先的好。 玉姐喜道:“也是。” 胡氏小声问道:“娘娘奶水足不足?”小茶儿道:“足与不足,总有咱们,难道叫娘娘亲自奶孩子?且下奶的吃食委实难下口,娘娘少受这罪为好。”原来这下奶之物,不论鱼汤、猪蹄、鸡汤,抑或他物,风俗全是白煮来,盐也几乎不放,又有药膳添些药物,是难食。 玉姐头回生孩子,又年轻,奶水确不甚足,幸有个胡氏是有经验的妇人,与玉姐揉上揉,虽疼,略进些无滋无味的汤水,倒好喂了大哥回。看着大哥吃得香,玉姐心里便如由内而外泛出股温泉水来,浸得全身都暖了。 玉姐越看大哥越欢喜,竟动了亲自喂养的念头,胡氏忙劝道:“娘娘刚生产完,将养身子要紧,便是在外头,妇人坐月子,也没有自己带孩子的,总要婆母、娘家妈照看。”玉姐道:“我不过时心动而已,也没这个做法儿的,他便要交与你们了。” 小茶儿道:“过几日娘娘涨奶时,难道还要白白浪费了不成?自然要喂了哥儿,却不必总惦记来。您如今生完孩子,好生将养是正理。顶好三年抱俩,生几个与哥儿做伴儿才好哩。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玉姐笑道:“这说的是正理儿。” 小茶儿又道:“今天看着郡公夫人了,悄悄儿地来,悄悄儿地抱着哥儿,还流泪来,出去时也是悄悄儿的。那是太子亲生母亲,娘娘当时晕过去了,不曾见着……”玉姐道:“我省得。”小茶儿便闭口不言。胡氏原是个少话的,话叫小茶儿都说了,她也乐得自在。此时想想,又说:“太子回来怕要看哥儿,且放在这里罢,天冷,怕见风,待看过了,我们再总抱哥儿去安歇。”玉姐亦允。 玉姐原已睡了个时辰,又与小茶儿等说回话,叫朵儿来:“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凡东宫执事人等,各赏月份例钱。”朵儿应声,与碧桃去发钱,外头还未领钱,先往殿外叩谢,时欢声雷动。 待前后忙后,九哥也便回来,头件事便是看妻儿。先看玉姐,见她头上裹着帕子,灯下看着气色还好,便与她道辛苦:“生受大姐了。”玉姐啐道:“我给自己生儿子,要你道辛苦来。”九哥也不恼,傻笑着要看儿子。 胡氏小心抱与他,九哥想接又不敢,硬着胳膊搂了来,话都说不顺溜了:“这般小……又软……”小茶儿道:“初生孩子骨头软。您别僵着,他不舒坦,胳膊略弯些儿才好。”九哥与她是熟人,急满头汗问她:“怎生弯来?”他自觉胳膊划了个弯儿,旁人眼里他是丝儿也未曾动。 九哥直挺着胳膊,将大哥弄得哭了出来,九哥也几乎要哭出来了。玉姐道:“你那出息,将他拿来给我。”手忙脚乱通哄,大哥重又睡着了,面上犹带泪痕,将九哥看得心疼,口里道:“儿子是用抱的,哪是用拿的?” ———————————————————————————————— 正月里有此喜事,朝中上下都颇欣喜,连城墙根儿下头住着的与人帮佣好赚家衣食之资、并无甚余财的人家里,父母也取了几文钱来与儿子去往街上买几块粘牙糖来吃。真个算是普天同庆。 与此同时,四夷馆里却有几人正在密谋。内里人正是前番来过,叫人翻了白眼想揍的个英俊青年。此人正是那因写了手烂字,叫黜落,便投了胡人之人的儿子,此人往胡地里去,虏主以贵女妻之,生下子女来。先是以胡俗取名,后又归了汉姓,这青年便叫个阎廷文,也通些经史,习得骑射,此番又随使节而来。 两家既议和,通使便是应有之义了。阎廷文随胡人之小王前来,也是身膺重责。两家开榷场互市,胡人以牛羊皮毛等换取天朝之盐、茶。双方又各有禁,胡人不肯卖战马,天朝不肯卖的。天朝禁向胡人卖铁器,可卖丝、麻、绸、帛,书籍也不肯卖与,尤其兵书、医书等,又禁各色种子、粮食、硫磺、硝石、火药、药材等。[1] 因天朝极想要胡人的战马,胡人也需用铁,纵不是兵器,也需几口铁锅烧饭。两下盟约时议定,每年胡人与天朝战马五百匹,换铁锅、锅铲若干,常见药材若干。然总不敷用。 双方禁的物件儿五花八门,总是胡人需得,天朝需的少。胡人因要换粮食、盐茶铁,手中只有战马强天朝许。是以此番是来试探,是想将这互市做得大些,每年以千匹战马,换等值粮、铁、药。阎廷文心里明白,天朝半是会允的,因胡人与天朝互市换的战马,皆是骟过了的,并不能配种。天朝纵得了这些个好马,也无法产下良驹,还是得与胡人交易。 阎廷文胡语极顺,道:“这些个南蛮子最好面子,休说如今有了喜事,便是没有,王带着几百匹驽马来,道是朝贺,他们也要喜滋滋受了。何况要以良驹换他们铁器药材?”小王说是“小”,是说他这个王小,并非年纪小,这小王也好有三十余岁,正在年青力壮时,脸络腮胡须,生得高大健壮,摸胡须,大笑道:“他们就好要个脸,能叫陈熙离了北地最好。” 阎廷文道:“南朝人最不信武将,他打了胜仗,早要叫调回的。”小王道:“可汗也是这般说,咱只管做场戏,好生好气哄了他们,他走,咱便好动手。”阎廷文心道,哪有这般容易事?今冬依旧冷,牛羊冻毙只比去年少些罢了,也要休养生息阵才好,最快也要到秋天马肥。 两人又商议回,却是阎廷文执笔,再写道庆贺的表章,将天朝吹捧,其次再谈互市之事。 梁宿等也不傻,虽听了吹捧,也不好不“仁义”,却又说:“可与其药,却只好与干药、成药,不与种子。甚个时候他们与种马了,咱那与他药材种子。”心里却暗道,岂不闻南橘北枳?人挪死、树挪活,马到中原好配种,这些个种子到北地,半是发不了芽的。 两下虚情假意,讨价还价。都道自家占了便宜,内里究竟如何,便只有天知晓了。总是到皇孙满月之时,两下也议定了,每年胡人以马千匹,换取铁器若干、药材若干。其议已定,阎廷文还指点那小王备了份满月礼献与东宫。 ———————————————————————————————— 郦章满月礼极盛大,慈宫乐呵呵,竟亲往东宫来,中宫也不得不到。两个都去看章哥,章哥天生会做人,无论谁个看他,都是别笑模样儿。慈宫原存了些笼络之心,此时倒真个有两分欢喜了。看他左扭右扭,总不肯老实,又口里吐出些泡泡来,乐个不住,当时便赐下套儿份量极足的项圈、手镯等物。 小茶儿与胡氏捏着两把汗,直到她两个看完,匆匆抱了章哥往内室里躲去,生恐有甚不周之处。玉姐却失望,与青柳说:“两宫都在,可怜阿家不得与章哥处。”章哥吃饱了,却又睡了去,也管不得未曾见着亲祖母,也管不得嗣祖母强颜欢笑。 于天下,皇孙满月,是太子真正成人,于章哥,是他满月,于玉姐,却是刑满,终可下地了。 东宫这些时日收着各色礼物收着手都软了,胡向安来报:“库里已是满了。”玉姐因出了月子好下地了,心里正美,猛听他回报,不由惊道:“怎地会这样?”胡向安道:“正赶上各处为官家道贺,来的人又,听了咱这里喜事,怎能不表示表示?咱要上进官家、两宫的礼物,颁赐下去的节赏,年前早备好发下了,如今也没个花销。” 玉姐沉吟半晌,道:“我去看看。”青柳后头追着道:“斗篷,斗篷!” 玉姐如今衣裳皆是新制,产后略有些发福,旧有的衣裳穿着都觉紧。幸尔有孝愍太子妃王氏提点,预先缝制了几身儿肥衬些的,这才免了没合身衣裳穿的尴尬。到了东宫库房里看,果然堆得满满。 玉姐是宫外寻常民间出身,这等人家出来的姑娘,最好将家中积蓄理个清二楚。来便命各物归各处,这月来闲坐将养,将礼单看了,心中早有数儿。先令取了二十匹彩色宫缎、二十匹彩色绢绸、二十匹蜀锦,叫送与孝愍太子妃处:“今年她们娘儿俩便要出孝了,预备着好裁新衣穿。”又取匣宝石、斗珍珠皆与王氏之女三姐:“姑娘家总要打扮起来。” 时兴起,又叫寻了些次等的,与东宫上下皆换上了新衣,又赏出与小茶儿的儿子套金项圈、手镯、脚镯,并四匹彩绸裁衣裳。胡氏外间并无亲眷,玉姐便赏她套头面。 青柳于旁道:“这也用不了少。”玉姐道:“这时节年也过了,节还未到,大哥满月,只有人送我的,没有我送人的。我头回知道,与人东西也要寻个名目的。”小茶儿笑道:“下月君侯生日哩。” 玉姐笑道:“正是!”又收拾出与洪谦贺寿之礼。洪谦尚年轻,又用不得拐杖,玉姐将那文房四宝装了车,又寻绸缎、名家字画、古董珍玩,复找了金银,叫秤了,使将作处去融了铸金银二寿星。通忙乱,还是朵儿劝她:“大哥要醒了哩。” 却说这小茶儿因得了赏,玉姐使她亲出宫带与她儿子,喜滋滋回去,将自家积蓄并带出,半交袁妈妈看管,半与了程智。她往宫里做乳母,家中却与她儿子又买了个乳母,也养得肥壮,又有袁妈妈看顾亲外孙,虽不舍,也不甚担忧。又有李妈妈托她问朵儿可好,她亦将朵儿托带出来与李妈妈的物事交付。 回来却带回个好消息:“夫人又有身孕了哩!”玉姐正看章哥张着乌溜溜双眼睛,满屋里乱看,口里又吐起泡泡来,活似只小螃蟹。听了消息,不由开心道:“真个是好,我原有许好东西,都不曾动过,正想谁个家里有用好与了她。”又收拾了孕妇合用之物,却叫朵儿跑这趟。 ———————————————————————————————— 这世间事,总是好事、坏事轮番着来的,东宫前番诸事皆顺,好事过后,却又轮着遇着不痛快了。头件便是陈熙归来,他打了胜仗,又迫胡人立了盟约。因上书,恐和谈之时,别有部落捣乱,请暂休撤兵。真相防住了欲趁休兵时松懈拣便宜的部族,又立小功。 今番他回来,谈不上封侯拜相,也要做个将军。政事堂拟其为环卫官,做个左武卫将军,人不入枢府,然旦有事,他便可披挂上阵,也不是闲置。今观胡人并无安份之意,半还有战,他在京中,日日在御前,旦有事,便是他的机会。九哥不明陈熙其人,不免忧虑。 又有崇庆殿皇后,却向慈宫进言:“东宫已得嫡子,其本已固,当采择淑女,以奉太子。总不能叫东宫太过寒酸了。” ☆、98陈熙 这皇后自做了皇后之日起,便觉活得不痛快,再不痛快她也是个皇后,举动总有人抻长了脖子去看。皇后往慈寿殿里走了遭,人还没回到崇庆殿里,她在慈寿殿内说了甚、做了甚,便已叫许人知晓了。 从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九哥玉姐自入主东宫,眼前便有许难处,肯明着帮的少,看两宫眼色的。及两人如今稳了脚,尤其是有了儿子,那明里暗里送好儿的人便不计其数。玉姐原是命青柳等收集消息,原先青柳须得与旁人攀谈,方好套出几句话儿来,如今不须青柳开口,自有人往她面前凑上凑,将些个有的没有的,自以为要紧的话儿说来与她听。 又有等觉着与青柳沾不上的,却又另寻了法子去见东宫旁人,太子夫妇不是寻常人说见便能见的,太子妃身边的心腹却好寻个机会见上见。碧桃处便听着崇庆殿个跟随侍女传来的消息——崇庆殿进言于慈宫,道是要采择淑女,以充实东西。 碧桃听了消息丝儿也不敢怠慢,把出只小银锞子要与这侍女,侍女十分推辞:“跑跑腿儿的功夫,哪当得这个?只消大姐记着我便好。”碧桃因问其姓名,侍女自陈姓杜,名唤杏娘。碧桃安抚其几句,匆忙回来禀于玉姐。 玉姐正在东宫里发愁,章哥算落地后,能吃能睡,日长大分,越看越喜人。满月之后,玉姐便能下地,头件事便是要沐浴。正月末二月初,乍暖还寒,泡在大浴桶里,玉姐笑道:“许久不曾痛痛快快洗上回澡了……” 朵儿亲自伺候着,与她擦背,听玉姐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不知何故,忙绕到玉姐身前来。只见玉姐手儿伸在水下头,满脸不敢置信,忽地了起来,这下连朵儿也瞧着了。玉姐声儿都抖了:“你……也看着了?”朵儿嘴角抽抽,不知说个甚的好。 玉姐伸手往肚皮上摸,张大了嘴,几乎要尖叫出来!她肚皮都皱了!朵儿口拙,连声道:“姐儿休急!姐儿休急!先洗完了再出来,热汤里泡泡,仔细着凉。”玉姐颗心七上八下,但凡女人,便没有个不爱美的,便没有个不在意容貌身段儿的。玉姐因怀孕生子,从头到脚略丰润了圈儿,然丰润得匀称,自以不过是因怀孕进补又少动,方如此丰腴,生完孩子,不再这般进补,又走动,自然还如往昔轻盈。 谁个想到肚皮居然塌了!饶是玉姐这般镇定人,这回也着了慌了。 朵儿咽口唾沫,将玉姐按到水里,唤两个小宫女来看着,自去寻小茶儿。她两个在洪家时便是同伺候着玉姐的,小茶儿素来有主意,朵儿自来也愿意听她说个幺二三。朵儿虽木了些儿,这些年到底有些个长进,思来想去,这东宫上下唯有小茶儿与胡妈妈两个是已婚生子的妇人,玉姐这般模样,能问的便也只有这两个了。两人里,朵儿显与小茶儿熟些,又同在玉姐跟前伺候年。 却说朵儿匆忙去寻小茶儿,此时章哥已睡了,朵儿叫声:“小茶姐。”小茶儿将章哥留与胡氏,自出来应声,见是朵儿,亦悄声道:“你不是伺候娘娘沐浴来的?怎地跑过来了?”朵儿附在小茶儿耳边道:“我是伺候娘娘来的,方才……”如此这般说。 小茶儿“噗”声儿笑将出来,袖儿里取出方帕子往朵儿手里递:“快擦擦吧,你这头脸的汗!看你这小脸儿煞白,将我吓好大跳,还道有甚个事哩。不碍的,休怕,我与娘娘说去,不久便能回来了。”朵儿将帕子往脸上抹,东宫的宫女惯例是不好涂脂抹粉的,只因冬春干燥,脸上涂了些面脂,连着汗道擦了,又催小茶儿速去。 小茶儿与朵儿两个到的时候,玉姐正泡在浴桶里,脸沉肃,也不知在想个甚。朵儿将手摆,两个正往大桶里续热水的宫女儿便放下小桶,将卷起的袖儿放下,施礼,悄悄儿退了出去。小茶儿却上前来,拿着丝瓜瓤儿,轻轻与玉姐刷背,口上却笑道:“吓着姐儿了?” 她两个来时玉姐便知,因知小茶儿为人,听小茶儿这般说,玉姐竟放下心来——小茶儿素来知道轻松,能打趣儿,便是事情并不太糟。玉姐想明此节,脸上也有了丝儿笑影儿:“朵儿唤你来,便是叫你取笑我来?” 小茶儿道:“是来是来,取笑姐儿难得有不晓得的事儿哩。”因攀着大浴桶的沿儿,趴到玉姐耳边,悄悄咬着耳朵:“我看看姐儿,这已是养得好得啦。我生家里那个孽障的时候,生完也吓跳来,我娘说,女人生完孩子都是这样儿,慢慢儿就回来啦。您想,生个孩子,肚皮撑那么大,哪能时半刻便收回的?家里厨下和面时,扯上扯,它要往回缩,也需片刻哩。姐儿年轻,好得快。” 玉姐道:“果真?能如先前般?” 小茶儿因拉着玉姐的手儿,往自家肚皮上放:“您倒摸摸来,可还皱着?慢的年把,快的年半载,也就养回来了。您是没经过,夫人又不得常伴身边,是以不知。下回便知道啦。”玉姐长出口气,心里松快不少,低头看水底下层层叠叠,也不觉烦恼了,笑道:“可不是,不经过,总是不知道。” 小茶儿笑道:“我唤朵儿来与娘娘擦背。”朵儿不用她说,脸通红走了过来,小茶儿朝她挤挤眼儿,却退往旁与玉姐说话儿,渐及说及秀英:“这胎要还是个哥儿便圆满啦。” 自此,玉姐能下地,心心念念是她那肚皮。因胡氏劝她:“虽出了月子,这二、三月里顶好不要累着。”也不便骑马,也不好搭射,日日打回五禽戏,练回八段锦。 从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身子也是这般。何况她那肚皮是历经十月撑起,岂能朝便缩了回去?小茶儿又叫厨下与她炖些个猪皮吃,每每乳母吃那下奶之物,也与 分节阅读69 欲望文 分节阅读70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70 她炖两个猪蹄来啃,小半月儿,照小茶儿看来,腹上皮肤已缩了不少,玉姐眼里,还是与那日看的没甚分别。不免有些儿着急上火。 小茶儿劝她:“哪能口儿吃个胖子呢?”玉姐道:“你偏在我耳边提那个字来!”小茶儿道:“姐儿不爱听,我便不说,”又逗章哥,“哥儿可要记得娘娘为你吃了少苦来。”说得玉姐心气渐平,叹道:“我怎不知万事急不得?都说我心急,你们也不想想……太子这都独个儿住了几个月了?还能叫他再空着?” 小茶儿动动嘴,想说什么,又忍下了,宫里毕竟不同民宅。玉姐切齿道:“搁外头,我能与他翻脸,到了宫里,只好手打手拉了。”小茶儿忙道:“便在外头,轻易也不好翻脸来。”玉姐冷笑道:“在外头,男人管不住自己,弄出婢生子来,叫他自家养去!”小茶儿便不言声了。 玉姐道:“嫁进他家门儿里,我便知道有这天了。能拖时是时罢了,旁人家的婢生子能不认,他家里就得个个都认了,还有宗正在呢。外头宗室家里好叫婢妾喝酸汤,宫里却不能有这等汤药。弄个与章哥争家产的,如何是好?外头家业分便分了,推财相让也是美谈。这宫里头,他是嫡长,怎生推让?怎好分产?想做让皇帝,也须遇着唐玄宗。不幸遇着李世民,死且要利刃加身。” 小茶儿低声道:“九哥不是糊涂人儿。”玉姐道:“怎样是糊涂,怎样是不糊涂?如今嫡长子也有了!便是他不愿意,我怕有小人也要撺掇着他行乐了。”说得小茶儿也跟着愁了起来。 外头消息来时,玉姐正为此事发愁,听这消息,如何还能忍得?登时挂了脸儿,亏得小茶儿从旁拉了拉她衣角,玉姐脑筋转得极快,转了个话头儿道:“崇庆殿这又是要生个甚事来?也不知要弄个甚样的人过来。”小茶儿顺势道:“崇庆殿?不是听说与咱这里不合么?” 两人轻轻将话头儿转到崇庆殿此举必有坏心上来,连着朵儿、碧桃、青柳等,并东宫宦官、宫女,听崇庆殿生事,登时同仇敌忾,皆以不当应了崇庆殿所议。待九哥回来时,玉姐皱着眉将此事说了,道:“不知她们是安的甚个心,是不是要与你和解了?也不知崇庆殿想与你甚样个人儿哩。” 九哥听两宫,眉头皱得比玉姐深,道:“理她做甚?凭谁说,我也不要。你也休要接了。” 玉姐道:“也是,章哥还小,小孩儿不经事。”九哥奇道:“怎又说到章哥了?好好家人,要个外人来算个甚事? ”玉姐心中快活,将眼儿把九哥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将九哥看得背上寒,却听玉姐道:“你可要记着谁个与你才是家人。” 九哥初时并未听懂,看着玉姐的眼神儿,忽而福至心灵,张口便道:“用不着记,直就在心里。”玉姐将他右手执起,口咬在拇指根儿下,九哥疼了哆嗦,却听玉姐悠悠道:“那日庙里戴了你家簪子,我就只认了你个人了。我是容不得旁人的,你喜欢,也容不得,不喜欢,容不得。” 九哥道:“小生冤枉,原就忠心不二,崇庆殿害我!” 玉姐心道,你现在说的也是真的,我就怕你以后要变心,横竖你现在有这个心,往后有我看着,你休想生出二心来! ———————————————————————————————— 这头东宫小两口儿欢欢喜喜,那头慈宫却说皇后:“事是你说的,你便办去,丑话说在前头,休再弄些个先时那般不懂礼数的,叫人乱棍打将出来。你颜面尽失。” 皇后自己也不想提这个,她又不是真个蠢透,这分明是要得罪太子妃、太子还未必领情的件事。然她是皇后,又不能不说,说了,得罪人,人道她藏奸,不说,又算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失职”——哪个太子没几个嫔御呢? 皇后里外不是人,左思右想,不如万事“依礼”而行。她又留了个心眼儿,先禀过慈宫,只消慈宫点过头,纵然东宫要怨,也是先怨上慈寿殿!她这主意打得好,不想慈寿殿只有比她聪明的,没有比她笨的,轻轻抬脚将这皮球又踢了回来!皇太后道:“你是皇后,是太子的母亲,后宫事原该你管。” 皇后肺都要叫气炸了。她自头顶红到了脖颈儿——气的,心道,有好事时你怎地不这般说?这得罪人的事儿偏要我来做!却也反驳不得,只得应下了。 皇后去后,淑妃眼见她走得远了,方凑上前来问皇太后:“娘娘,这样成么?”皇太后道:“有甚不行的?”淑妃道:“这……也是娘娘应了的,若崇庆殿将事办妥了,转回头来咱却又拦着了,必遭记恨。若有两个叫太子看上了的,咱再拦了,连东宫也……” 皇太后道:“谁个说我要拦着了?由着她,她不闹出些个事儿,如何显得出你我来?”淑妃犹有疑虑,皇太后道:“她那头不是有你的人么?紧看着些儿便是。”淑妃心道,那哪里是我的人?分明是你的人,我只传个话儿,撺掇着皇后往东宫里塞人的,可不就是她?口里却应了,又说:“崇庆殿恐已有了外心了,否则何以要问娘娘?想是要娘娘与她分谤来。” 皇太后道:“她能翻脸最好!我正盼着哩。” 淑妃便不再言声,转去使人悄悄儿递话与皇后身边个皇太后安插的名唤长福的宦官,使他撺掇着皇后与东宫为难。 却说这长福领命,游说皇后道:“不做二不休,这得罪人的事已经起了个头儿,娘娘不如便将事做绝。总是娘娘占着个礼字,便万事依礼而行。东宫只要还要个名声,便不能将娘娘如何。” 又将皇后的心说得活络了起来,暗道,正是,东宫时时将个“礼”字放在嘴边儿,如今我正要拿这个“礼”字打她回嘴来!若太子有新宠,正好与他做个好人。至如太子妃,总不好顶个“善妒”的帽子的。 既这般想,皇后便下令,选好女入侍东宫。此令下,宫中的宫女们先吓得个哆嗦,旧年里太子妃唤了宫正来将皇后送入东宫的宫女套打,宫正手下的宦官,少有怜香惜玉之心,虽定下了要打的数目,终是打死了大半。宫女们心里,太子的床是第等爬不得的,叫官家幸了,还能有个女儿生,还能做个才人。敢觊觎太子的,须防着太子妃辣手。 自觉稍有颜色的便要装个病、告个假,弄得皇后险些道是春季疫病发了。 九哥便趁这机会,上表与官家,道是谢皇后关心,他实不是那等好色之人,既是储君,当爱惜百姓,不好叫好人家儿女做妾,遑论官员女儿。至如奴婢等,他很“自爱”,不与“贱人”勾搭做处。 本既上,玉姐开怀,慈宫预备了无数说词,句也不曾用上,好似蓄力满满,却扑了个空,几乎要闪着了老腰。淑妃又问皇太后:“眼下如何是好?”皇太后道:“千算万算,竟没算着东宫这般硬气。女人的事儿,他插的甚嘴来?”淑妃顺着说道:“女人间的事儿,最怕有个男人撑腰哩。” 皇太后将手儿摆道:“罢了,是太子妃命好。”慈寿殿里却又传出话来,叫皇后:“好生抚养十娘。”言下之意,叫皇后老实些儿,休再生事。 皇后用心办事,却得了这个下场,恨得大骂:“我说话,她也答应得好好的,如今怎地全将罪卖在我个人身上了?”又说九哥,“好心当做驴肝肺,他有本事,辈子只守那个人过,我才佩服了他!又要放水又要放火,我等他食言而肥!” 她自初时便实不欲与九哥为敌,无奈先时将事做得过了,颇有些儿残害天家子嗣之嫌,引得九哥厌恶,无论她做甚,九哥都当她不怀好意。但凡两人相交,若都有心,自然是你好我好,若只个热情,另个丝善意也无,日子久了,另个心也凉了,崇庆殿与东宫遂成仇敌。 话入九哥耳内,九哥也只笑置之,并不与她计较。他要计较的,却是陈熙回京了。 ———————————————————————————————— 因本朝重文轻武,与四夷开战,也是守攻少,是以自开国以来与夷狄开战,也是赢少输。陈熙这仗打得虽不大,却是实实在在的胜仗,自政事堂以下,谁个也都不好意思昧了他的功劳。且胡人狼子野心,不定甚时候还有战,届时又要用着武将,不好先寒了诸人之心。 是以陈熙归来,乃是凯旋,也要遣大臣郊迎,去迎的打头儿是他亲舅,原侯夫人的弟弟环城侯。甥舅二人相见,环城侯见外甥长得表人材,骑高头大马,着御赐的锦袍,兵强马壮,心下好不欢喜。 依次见礼毕,诸人各翻身上马。陈熙须先陛见,次后往枢府等处,先将身上之职解了,再领环卫官的将军衔儿。路上又有许人来看这大军凯旋,诸人颇有眼色,都让开了,留这甥舅两个处并马说话。 环城侯道:“你这便要陛见,长话短说,如今你家那里不太平。两宫素与东宫不甚和睦,这个我便不言了。眼下东宫是众望所归,你好生劝劝两宫收敛些儿。尤其是慈宫,是你父亲的亲姑母,连得太紧。” 陈熙头朝街旁围观之人点头,头道:“谢舅父提点。”环城侯道:“我是为着你娘。”陈熙面有惭色,道:“离家数年,是我不孝。”环城侯道:“你兄弟也说着些儿,你娘将他宠坏了。还有你妹子,都不省心!” 陈熙晓得他这舅舅平素胆小,然胆小的也有条好处,他不好生事,都是劝人和睦,陈氏如今正该与人为善,当下谢过环城侯。 不时禁宫便在眼前,陈熙下马,对了门籍,由内官引着,往见官家。陈熙因是原侯嫡长之子,往年在京时常得见官家,今日见,不由大吃惊——官家老了许!官家却道他辛苦,又赞其英雄了得。陈熙却思往年见官家时,官家待他颇为亲切,他也曾唤过官家“姑父”。今见其两鬓斑白,对答间便见哽咽:“臣为国为民,马革裹尸,亦份内事。只请官家保重……” 官家也哽咽,又说陈熙也“瘦了”,叫他在京中好生将养。又许他去见慈宫、淑妃。 陈熙正巴不得这声儿,谢了恩,跟着宦官往慈寿殿里去,到了慈寿殿门前,还与了这宦官张二十贯的钞钱。宦官大吃惊,旋接了,心道,往年这个陈呆子可不是这般模样儿,如今居然也懂得与人好处了。 陈熙入得慈寿殿来,先叩头,皇太后喜道:“上前来我看看。”细看回,也说“瘦了”。陈熙道:“还是那般重来,肉结实了,显瘦。并不曾辛苦。”皇太后道:“胡说,打仗要不辛苦,还有旁的辛苦的么?” 陈熙道:“臣打仗从不觉心里累,倒是听了京中事,心中惴惴。”皇太后知他有话要说,也与他个面子,道:“有甚事累着你了?”陈熙道:“臣虽在远地,也看邸报来,也听传言来,晓得些个京中事。太子并三王之薨,是天大的祸事……” 淑妃听到此节,忍不住落泪,陈熙只得与他道回恼,皇太后道:“你接着说来!”陈熙道:“外间都怪罪在咱家头上,娘娘不可不慎!”淑妃抢先道:“还不是赵王那个……”陈熙喝道:“却又怪着谁来?!我听说赵王是要与孝愍太子报仇来!” 皇太后气道:“你这是听了外人言,也来污蔑自家人!” 陈熙退后两步,跪地叩首,厚地毯上都磕出了响儿来,抬起头来,脸正经道:“娘娘也知道外人都是这般说?祸事正在眼前了!敢问娘娘,如今朝野上下,谁个还在为陈家说话?可有这样人?没了。纵真个是冤枉的又如何?流言才不会管!说得人了,便人人都道是咱的错了!” 皇太后手便抖,淑妃顾不得哭,上来与她揉胸口儿。陈熙道:“祸在眼前了,若无赵王之事,还好周旋二,总不致倾覆。如今官家绝后只得过继,天下皆归罪于陈氏,娘难道不知?娘娘纵生我的气,也且放下,待过了这关,听凭娘娘处置。” 慈宫再想不到昔日那呆呆傻傻只知道说“子曰诗云”的侄孙子,今日竟这般有主意了。呆了片刻,却听淑妃道:“你这孩子,你又有主意了?”陈熙道:“娘娘总是东宫长辈,休再生事。我只盼胡人好闹闹,与我个赎罪的机会。如此方可保陈氏满门。” 皇太后道:“生事的可不是我。” 陈熙道:“皇后也姓个陈!少年了,崇庆殿总随着慈寿殿,现在要拆开来,谁个肯信?不信娘娘且看,崇庆殿但有不妥,御史上书,必言‘陈氏’。还请娘娘约束崇庆殿。” 皇太后早有与东宫和解之心,是以推出个皇后好做个筏子,今听陈熙如此说,登时也明了,道:“我知道了。她没那个本事闹到外头去,却好叫她内里与东宫不和,我也好做个好人。”淑妃续道:“也是壮士解腕之意了。” 陈熙无奈道:“还请娘娘牢记,三王之薨,早叫人记在陈家头上了。天大祸事,需得韬光养晦,令人忘了尚且不及,万不可再生事了。” 皇太后道:“我记下了,不动东宫便是。”陈熙道:“如此便好,我回与爹娘说去,叫家里也收敛些儿。”皇太后垂泪道:“怎生致此?”陈熙不好说:谁个叫你贪心来? 皇太后道:“你兄弟家有个姐儿,只比东宫大哥大上半岁,也是正头娘子生的,我倒想要叫他两个做个娃娃亲。东宫若识趣儿,正好借此和解,两处再无间隙,也显我诚意,如何?” ☆、99亲人 陈熙听着皇太后说:“你兄弟家有个姐儿,只比东宫大哥大半岁,我要叫他两个做个娃娃亲。东宫若识趣儿,正好借此和解,两处再无间隙,也显我诚意,如何?”口险没提上来,比之他将打了个胜仗便叫调回京里还要憋闷。 纵知道这般问有些个大逆不道,陈熙心里忍不住却想:她是怎生路做到皇太后到今天的?陈熙跪且跪不稳,摇摇晃晃两下,压了压心里的火儿,抬起脸儿,恳切道:“娘娘,此话休再提起,侄女儿满月尚且未过,如何看得出来将来贤良不贤良?” 皇太后听他这话,便是不赞同之意,不禁问:“难道不成?”陈熙真个哭了出来,双目流泪,不住叩首道:“请娘娘三思,上回这般意想将娘家女孩儿往天家嫁的,我只想着个人——高后吕雉。” 话音未落,皇太后掌拍在扶手上,气道:“你以吕氏喻我?”淑妃亦从旁劝道:“你这孩子,怎生说话的哩?快与娘娘赔罪。” 陈熙流泪道:“现在不说就晚了!”因苦劝皇太后,“如此未免有逼迫之嫌,东宫心里不痛快,少手段使不得?!咱既退让了,索性好人做到底。”好说歹说,方将皇太后劝住了。 陈熙将眼泪抹,再抬头时,看皇太后脸上皱纹儿也深了,眼中精彩也没了,又是阵心痛,再叩首道:“请娘娘暂为忍耐。我看东宫也不是想生事的人,东宫本是过继来,原就要比寻常人要小心些儿,轻易也不会为难娘娘。彼此相敬如宾,已是求之不得了。人便是如此,离得远了,反倒好相处,离得过近,难免有磕碰。” 皇太后长叹声:“罢了……都依你罢。总是我三哥早早去了,”又看淑妃道,“你的大哥也去了,人总争不过命。”淑妃晓得她说的这个三哥,乃是皇太后亲生的儿子,不幸早夭,未能册为太子进而登基。 陈熙松下口气来,道:“娘娘还是官家的母亲,是东宫祖母。”皇太后颇觉索然:“也就是听着好听罢了。”没了亲儿,自身没指望了,便又盼着娘家好,想如今原侯家也就指着陈熙了,想陈熙外头挣下若大功劳来,想来看得深远,兴许他说的也是不差。这便是生做女人的不便之处了,遇上大事,难与男子抗衡,甚而至于她想的是对的,也要犹豫。 陈熙劝过了皇太后,又劝淑妃:“姑母还有三娘,遇事想想她。”又勾得淑妃哭场:“我苦命的儿啊!”又说起陈大姐来,也是惋惜。陈熙又陪着哭了回。不时,有宦官来提醒:官人是时候儿回府了。 淑妃道:“且慢,先打了水来与大哥洗洗脸。”与陈熙洗了脸,略敷下眼睛,又理理衣裳,才放他走。 ———————————————————————————————— 女人哭完,心头松,陈熙陪哭场,心头越发沉重起来。因着陈大姐,他又想起家里那弟二妹来!原侯本有三子,因家里混乱弄死了个,如今只剩了这两个,陈熙兄弟陈烈因少时跌伤了脚,身有残疾,并不能做官,又非长子,身上只有个七品荫职。平日里也不读书,也不习武,只与干婢女厮混。 女孩儿里头,陈大姐是个杀伐果断的,却又随齐王叫赵王锅端了。陈二姐空有陈大姐的脾气,却无陈大姐的手段,如今出了门子,却与丈夫三天两头吵闹。陈三姐原是好的,不幸家里人糊涂,又将她订与了燕王家七哥,热热闹闹放了定,悔都悔不得! 陈熙出了慈寿殿,却不好先回家,先往枢府交了信印符节等物,将北地兵事交割完毕,再往兵部里去,领他新职之告身。兵部尚书亲在衙里等着他,眼看签了告身,又笑对他道:“路辛苦,上命与你月假,好生休养,亦可走亲访友。月后来报个到,环卫官事并不,却不可离京,旦有事,便要披挂上阵。”又勉励再三。 陈熙立好听着,倒叫兵部华尚书心里惊讶:这般懂事,倒不像是原侯的儿子了。原来这陈熙母同胞的兄弟陈烈,因身上有残疾,还是个没法遮掩的残疾,行走便要露馅儿。每出门便觉人眼睛都看他那条残腿,叽叽喁喁都是在嘲笑于他。原只是孩童淘气,及长便渐渐弄做性情暴戾,因腿不好,出门便常骑马,以高坐马上人便看不出他跛脚,除非那马也是个跛脚马。 陈氏因门二后,又有些儿权势,他每疑心有人嘲笑他残疾,便扬手中马鞭儿打人。京城地界,甚都不缺,自然也不缺权贵,好几回与朝廷大臣、勋贵家争执,也有怜他残疾不与计较的,也有畏慈宫之势不敢计较的,也有因原侯道歉及时不及计较的,总是将他这臭名扬得风闻十里。也催生出好几个御史不畏□的美名来。 至于狎妓弄婢,家宅不宁之事,是不可胜数。亏得原侯夫人手狠,非止治原侯的姬妾厉害,整治陈烈的姬妾也不手软,方没叫闹出大事来。 有这样个兄弟比着,无怪华尚书看着陈熙便觉惊讶了。 陈熙郑重谢过华尚书指点,怀揣了告身与应印符,这才往家里来。他自有品级,于北地时又领兵,故而也有、二十亲兵随来,便总带往家里去,这却并不违制。 到家时,家里早将中门大开,陈烈不情不愿,扶着个小厮儿立在门首等着他。陈熙门前下马,亲兵们两溜儿随在身后,端的是威风凛凛。也有些个人围观,看的人指指点点,都说:“陈家这是要翻身么?”陈烈却得不耐,将两只脚来回来换着,看着陈熙,磨磨蹭蹭端着走过去,只求显得脚不那么跛。 陈熙早抢上步,把着他的手臂,亲亲热热两兄弟往内走:“几年不见,想煞我也。”陈烈咧嘴儿笑:“我也想大哥来。”陈熙看他副流子相儿,又想他跛脚,便忍住不在门首说他,只吩咐府内管事:“这些是我亲兵,与他们处院子安置了。”陈烈将眼儿斜,看那十余老兵,道:“大哥带的好人,赶明儿借人使使,好往城外打猎去。” 陈熙道:“我有月假,要去时,并去。”陈烈撇嘴儿,不言声了。陈熙心沉了。 到得正堂,先拜父亲,陈熙还在家时,便常常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儿劝谏原侯,是以原侯虽知嫡长子之重,实与他亲近不起来。反是近年来离得远了,父子间见得少了,陈熙又常常写些个情深意切的信函来,又挣出了功劳,原侯面上有光彩,看这儿子便亲切不少。 陈熙上来纳头便拜口称:“不孝儿拜见父亲大人。”原侯见他也长成副顶天立地模样,心下欢喜道:“回来倒好。”亲将他扶起,仔细看来,觉欢喜,问他些个近年来经历,又问以宫中奏对事。陈熙想,事情不是这片刻便能说完的,幸而自己往后便在京中了,倒可从容计较。便只拣那好的说,将原侯哄得开怀。 陈烈初时觉着无趣,渐听着陈熙说话,又惊奇:大哥甚个时候这般不讨人厌了?因惊奇,他便留神听,也不作怪了。 原侯与陈熙说回话,叫陈熙往见原侯夫人,原侯夫人见了他,不免又套哭。又有陈熙的妻子,连回娘家的陈二姐、未出阁的陈三姐,并成原侯两个庶女,齐哭了回。再唤他子、女来见父亲,两人皆七、八岁年纪,都不甚记得陈熙了,齐上来拜见,想是有人教过。 又开宴,只拣好听的话来说。宴罢,他妻子周氏忙将他迎入了房儿里,却叫儿女再见父亲。陈熙看他儿子大郎八岁了,带着个乳母、两个使女,竟没个小厮儿伴着。女儿大姐儿将七岁,却是吃口茶都要叫递到唇边。不由阵头疼,道:“忙了日,都歇了去罢。”又说周氏,他捎些北地土仪回来,叫她整治了,分派送人。 周氏打发他吃了醒酒汤,要他睡下歇个晌儿,他又往看亲兵回,见住得齐整,嘱咐着不许乱跑,不许往后惊扰女眷,自己却寻陈三姐去。陈三姐道:“亏得大哥回来了,再不来,三哥恐要生事。”陈熙道:“这二年亏得你与我写信,我好知晓些个事。”又说与燕王家亲 分节阅读70 欲望文 分节阅读71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71 事委屈三姐。 三姐沉默片刻,道:“终是我年轻,不懂事,没能硬到底。都是命。事都过去了,后悔也于事无补,不如放眼将来。三哥脾气越发不好了,弄得他那院子里乱七八糟,爹也管不住他,娘也纵着他,十分不好。大哥必要管管他才好,惹出事来,是家子的麻烦。大嫂倒想教好侄儿侄女,却有些惯纵了。二姐与姐夫都是硬脾气,姐夫初时还忍她,现也不忍了。四姐、五姐,婚事还未有着落哩……” 陈熙归来,便听着这许事,家里人竟无个叫人放心的,家宴上吃的那些个酒,都化作愁绪,跌跌撞撞回房里躺着歇了。睡着前失口骂了句:“胡人马匪都比你们省心!” ———————————————————————————————— 陈熙埋怨家人时,京城里另有个人与他颇有同感,彼此秀英骂的却是:“两宫官家都比他们省心!” 原来这洪谦与秀英往江州安葬林老安人,与林老安人娘家又有些个牵扯,将林家个孙儿林辰携至京里来。安排进了太学里读个书,那张家兄弟张三郎在太学、张四郎却入了石渠书院,三个都读书,虽不拔尖儿,也不愚笨,总能过得下去。长此以往,过二年考个秀才也不在话下,却是颇为省心的。 秀英因林辰与林老安人有亲,也算是她半个娘家人儿,素日里冷眼看着,他倒是个可人疼的孩子,便也与他置新衣,也与他银钱花。他衣裳受了,银钱却文不动,都攒将起来,反拿出钱来与洪家置予的仆役吃茶。秀英见他人情也渐通了,自是欢喜。 这世上有叫人欢喜的亲戚,便有叫人着恼的亲戚。初时林秀才想着抬举林辰,林秀才娘子却偏疼个林皓。洪谦眼里,若林皓是个勋贵子弟,因会做人,有个荫职,混个五、六品散官,运气好时混到四、五品也未可知。他又不是,真本事并无少,吃喝玩乐倒会着些儿,又会哄人,固不至太差,却也好不到哪里去。京里最不缺的,便是这等人。是以只拿林秀才说事,单带了林辰个。 林辰到了京里,修书回去,道是已安顿下云云。因江州地处要冲,往来客商也,寻个常往京城与江州两地来往贩运货物的商家捎书信也是方便。往来书信不绝,却是林秀才娘子也识几个字,常夹个条子,催促林辰,叫他与林皓说些个好话,也谋个前程。 林辰初在江州时便不好说话,不会与人交际,到得京中,虽学了些儿眉眼高低,却知这内里门道。若与洪谦个姓儿时,林皓这等腆起脸儿来也能求个出路,如今亲缘既远,人又不特别出挑。林辰真个张不开这个嘴。 无奈家书封封催来,林秀才娘子又说林辰父亲:“人都说辰哥如今长进了,到京里了。纵不求亲戚,他自家难道就不提携下兄弟来?”林辰父亲叫母亲说动了,也写信问林辰:“叫皓哥寻你去,可否?” 林辰几乎要愁白了头发,只得写封信回去道:“儿且寄居君侯府上,皓哥来,我与他道搬出来赁房儿住罢。”住至江州,林秀才娘子却说:“叫他兄弟两个处住也好。” 林辰原是个书呆子,实是拿这些个家人没个办法。他固知与洪家并不甚亲近,连他也是勉强依附而居,洪家并不欠林家少。且洪谦若肯,早将林皓并携了来,哪里用眼下这般磨?只因祖母素喜皓哥,方致有此劫。洪家与林皓没甚干系,他与林皓却是堂兄弟,不可不管。 思来想去,太学里旬考他便考得不好,洪谦看了榜,唤他来问。他吱唔不肯说,巧了江州他母亲央人捎带了东西来,内里有包月姐的针线,做的是孩童衣衫,却是与章哥的。秀英因思月姐与玉姐幼时交好,此物虽不好就送入宫中穿戴,却也是片心意,又唤林辰来说话,看他愁眉不展,便问为何。 林辰道:“京中藏龙卧虎,这回没考过他们。”秀英道:“并不碍的,下回用功便是。”见他没精打彩,还吩咐了晚间与他炖好汤来吃。 林辰不说,江州事却是瞒不住的,却是林秀才娘子打发了林皓往京里来寻他! 若只寻亲,也还罢了,无论喜与不喜,留他住几日,不欢喜了便寻个由头打发了走,看着顺眼了,留着做个帮闲,也好有个跑腿儿的。哪料这林皓却带了两三个女娘道来,到了北乡侯府门首上敲门儿,道是夫人江州亲戚,堂兄弟正在这家里住,今番祖母使他寻亲来了。 秀英听门首上来报,林皓自入了来,却叫两个女娘等在外头,便知不是个事。她晓得林皓并不曾娶妻,因祖母疼爱,总想与他寻个样样出色的娘子。不想林皓无功名、二无家财,他瞧上人的,人便瞧不上他,人瞧上他的,他又瞧不上人。不曾娶妻,哪来的女娘跟随?纵京中勋贵子弟,若是游个学,也没这般做派的! 将人唤至面前问,那林皓虽仆仆风尘,依旧进退有据,看着倒似个好人。那两个女娘个头上也戴几样首饰,身上也穿绫罗,另个却身布衣,见是主仆。说话,秀英便听出端倪来了。那穿绫罗的,会说官话,却带丝口音,既非江州,不是京师。那布衣的说的方言秀英固听得懂,却不晓得是个甚地方的! 秀英看那自称银姐的穿绫罗的女娘约摸二十岁年纪,已梳起了头,作妇人妆扮,脸便黑了,问林皓:“这个是谁来?去年家去,我不曾见着。”林皓原想将这妇人留在外头,赁房儿与她居住,却好私会,不想入京便晃花了眼,时寻不着安置之处,只得权带到门首来。待与秀英禀明了,哄好了秀英,才好安置这妇人。 秀英原以为他也是来求入个太学或是好书院读书来,不想他:“无家无室,却带着女娘投亲,简直胡闹!”登时动了真怒。 那妇人却往前跪,道:“夫人容禀。”自陈是道遇林皓,两情相悦“情愿与他为妻为妾,奴也有两帕子私房,并不要花费他甚物事。”秀英不敢轻易答应了:“哪家好女儿无事带着贵重细软,道上遇个汉子便随了他?!你是人逃妻还是逃妾?休瞒我,说与君侯,纸书信,便能查你底细。” 那妇人吃她逼问不过,只得啼泣道:“奴命苦,原也是好人家儿女,因家中逢灾,不幸卖与个商人为妾。买奴时说得好,道是外头做夫妻来,不想他家中原有大妇,委实厉害,闻得有妾在时,带着人打上门来。奴吃她惊扰不过,故而逃来……” 秀英字也不肯信:“她厉害,你还能卷了细软私逃,你才是真个厉害!”叫人去请洪谦,要将这妇人送官。 不想林皓急了,他原是不肯上京的,他心里,在江州,他家是书香门第,人也敬他。又有,因着亲戚洪家发达了,在江州他也有头有脸,人皆让他三分,他于此处如鱼得水,实不想挪动。江州至京城,路远长程,京城人又,且有个林辰在,洪谦明着喜欢那读书好的,他何必去讨这个没趣儿。不想祖母爱他深切,必要他去谋个前程。 不得已,整装出发,携了两个小厮儿。路上却遇着个女娘,生得貌美,又有分私房,他升起英雄之心、爱护之意,与她买个使女服侍。听这女娘说:“相府的丫头还七品的官儿哩,纵不想读书,往侯府里转圈儿再回转,与你那江州府君的公子好生处处,得他们书信回来时,也好与府君牵个头儿。”林皓听得有理,携她路往京城而来。 做女人的,盼夫婿好、二盼子女争气、三也盼娘家长脸,秀英亲戚少,林家也算门“近亲”,娘家晚辈如此不长脸,真个老羞成怒了。路喊打喊杀,林皓往她跟前跪,死活求饶。 毕竟是“家丑”,秀英又不能真个将他送官,问个拐带妇女的罪名。只得将他两个权在前头收拾个跨院出来安置了,命人看好了,不许叫他出门儿,家下人等,个字也不许与他答话。 面使人往太学里叫了林辰回来,又叫人寻洪谦,叫他得闲便回来,有事相商。 洪谦与林辰前后脚儿回来了,秀英道捶桌儿,道如此这般说:“也不知是哪辈子结下的冤孽来,竟生出这样段故事。拐带逃妾不说,逃妾还卷了细软。” 洪谦道:“且将人扣下,我写封书信往江州问上问,请江州来人接了他回去罢!这样人,我实不敢留了。”又叫林辰亦修书:“问问家里究竟是打发他来做甚的!”林辰脸都羞红了,低应了声,疾回去写信。 秀英脸都气黄了,对洪谦道:“两宫、官家都比这些人好应付!” 洪谦道:“这回不好应付了,你的亲戚便是我的亲戚,便是玉姐的亲戚。拐带逃妾……瞒下来,日后应景便是罪过。不瞒下来,日后应景便是罪过。不瞒,大义灭亲听着好听,看着凉薄。” ☆、100梦麟 话说这人生在世,难免有那么几门糟心的亲戚。陈熙性子好些,遭遇便惨,将原侯府大门儿关,家子的乱神。洪谦狠些,又有各种阴差阳错,面儿上便只遇着林家这群鸟人,际遇倒比陈熙略强着些儿。 却都不是甚好事! 陈熙家里头父母只能“谏”着,想管弟妹,又是个个不好管的。自陈烈始,这三弟犹记着当初他不肯追究陈煦过错,陈熙说话,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陈二姐出嫁女儿要靠娘家,陈熙板起脸儿来喝斥几句,她倒是肯进,奈何十余年养成了副脾气,纵是自己想改,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不出三日,又故态复萌,再跑回娘家来。陈三姐倒是个好的,却叫家里长辈给耽误了,陈熙都不敢与她说个重话。 陈熙又有双不甚亲近的儿女,以原侯家法,只是养得略娇气些儿已是谢天谢地了。他这立功回来,族里长辈是说他“出息了”,原侯家好歹是勋贵人家,故旧亦不少,昔年慈宫势大时依附陈氏的些个人,先前有反水的、有观望的、有潜伏的,此时反水的大半不好意思出头,那等观望的、潜伏的却都出来了,十分亲近。今日你置酒,明日他设宴,都要与他接风。 陈熙说要“韬光养晦”,也不能将大门闭,谁个都不理,叫人家热脸来贴着冷门板。那便不是韬光养晦,是“人鬼不共”了。与这些人相处,远了不行,近了不行。陈熙自外归京,见的人都说“瘦了”,岂料归京半月,才是真个“瘦了”,也赴宴吃喝,家里也与他进补,人还是瘦了下来。 那头洪谦比他好些,将林皓与那银姐看管起来并不费他甚事,写信回去江州也不算个大事儿,最可恨者乃是因林皓之事,秀英心中有气,弄得心绪极是不佳,又害起喜来。亏得秀英牢记着前些年流过的那个孩子,忍着不去生这闲气,又禁了下人之口,不许叫出去胡言乱语。 洪谦所虑者有条,今年乃是大比之年,林皓之事虽不大,嚷出来却也难听。玉姐才生了儿子不久,娘家这九曲十八拐的亲戚便做出这等事体来,真个打脸。虽说亲戚已远,谁个叫程、洪两家人丁单薄再无近亲、林家便是最近的了呢? 若洪家铁了心要做那勋贵人家,这等“香艳绯闻”也无伤大雅,偏偏洪谦为长远计,还想要个好名声,不免就要束手束脚,特特于信写明,要个主事之人过来,免得将事情闹大,彼此面上都不好看。 且洪谦原看着林辰学得不坏,因在太学,倒不必拘泥于籍贯回原籍去考试。本朝太学生若学得好时,过了考核,亦可授官,洪谦原想叫他试试手儿,授了官儿去不去是两说,总好有个退路不是?如今若林皓做下的丑事叫人知道了,林辰是他族兄弟,也要受些个牵累。 眼下事虽未发,林辰却已为林皓发愁,因林皓事,弄得魂不守舍,考试也考不好,叫洪谦唤来训了回。洪谦越发厌恶起这林皓来了,却也只有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只等江州林家来人,好叫人带他滚回老家去!想想,又提笔写封信往江州,请张嘉莹并齐同知等诸姻亲,好生看管林家,但有不法事,休要看他面子,该怎生治便怎生治。 办完这些个,洪谦又去安抚秀英。秀英彼时已顺过气来,径对洪谦道:“我并不曾很生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混帐王八羔子要丢人,咱也禁不得。非是我凉薄,我怕惯着他,有事为他兜着了,日后他便要惹下大祸来,到时候咱却救他不得。岂不是那郑伯克段于鄢?” 洪谦怔忡下,忽而笑开,日子久了,险些忘了秀英也是打小读书的,只因家里家外事务繁剧,每当她是内宅妇人、专与家长里短打交代了。笑而过,道:“我有数儿,你只管安心养胎,岳母那里,先与她说声儿罢。甚事都瞒着她也不是个事儿,万她从别个人口里听来,又要胡乱操心,不定要如何说,你先说与她,不论她如何,总在你眼下看着。” 秀英应了声,忽地道:“快要到秀才试了罢?那头珏哥读书也有些个年头儿了,他今年考是不考?” 这又是洪谦桩要做的事儿,虽与这朱家摘清了干系,却又有着与“朱沛”的分交情。朱沛“死了”,洪谦与他算是旧友,无论如何也要关切二。先时事情已经做下,如今也须得顺着往下做。 洪谦道:“我去问问。”心内想的却是,朱清已是举人,今年怕不也要再试试?叫他中了进士,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来。这却不与秀英说了,自家肚里有个数儿便好。抽身往外处去,对秀英道:“我往书院里走遭儿,寻了珏哥打听打听。” 秀英应了声儿,问明他晚饭回来吃,便打发人伏侍他往城外去了。 —————————————————————————————————————— 这洪谦带了二、三家仆,各乘马,路打马往石渠书院里去。还未看着书院大门儿,已见那路上来来往往,行人较往日了倍不止。这些个行人皆着长衫,也有步行的、也有乘马的、也有乘驴骡的,间或有车轿通过,有独个儿的、也有独伴儿的,还有带着书童儿的。想是赴京举子,慕苏先生之名而来。 洪谦到了书院,先问苏先生现在在何处,闻说正叫许举子围着,便也不去见他,径唤人寻珏哥来。珏哥近来总在书院里读书,他以祖荫也可入国子监、太学,朱震却他原是在霁南侯府,虽读书,却不是走的科考的路子,是以学得不牢靠,特将他丢与苏先生严加管教。是以珏哥并不敢旷课,总在书院读书。 不时,珏哥来见洪谦,口称:“世叔。”洪谦丢眼色过去,珏哥会意,陪他往僻静处闲走。洪谦先问他功课,珏哥也答了,洪谦又随口问他些词句释义等,珏哥皆答得出来。洪谦道:“你学得倒也有几分火候了,今年考试,可有章程了?” 珏哥道:“但凭祖父吩咐了。”洪谦语气便有些儿生硬:“你祖父是如何说的?”珏哥面上微红,声儿也低了道:“老人家叫我今年下场试。”洪谦心下纳罕,这珏哥虽是年轻后生,因生在侯府,并不怯场,今日何以这般扭捏?因目视了之。 珏哥见躲不过,方带些儿羞涩说了:“他老人家说,叫我下场好歹有个功名,才好……娶妻。” 洪谦算,珏哥也年近二十了,苏家五姐年纪也不小了。如今朱震府上人口又少,珏哥肩负开枝散叶之责,确该成婚了。口中勉励两句,却又说他:“只管将心思放到考试上,旁的甚都休要想!”语颇严厉,珏哥听得脊背后汗,不敢再想娶妻的事,连声应了,自去读书。 洪谦听闻此事,便又添桩心事。因见苏先生周遭叫围了个水泄不通,便也不过去,只叫珏哥与苏先生说声,又留了封拜帖与苏先生,做足了礼数方回城去。回来便与秀英如此这般说:“且休张声,考得上时再说,设若有个万,看那家里是何打算,咱再应对。” 秀英虽口上应下了,暗中却实打实备了足足两份子礼,份名正言顺地与苏五姐儿添箱、与苏家道贺,另份儿却要着实花些个心思好送与朱家,顶好是面儿上不显、内里实在的物什。却又说洪谦:“举人们都要来京里考试,江州同乡也颇有几个人,你今日出去整天儿,他们又递了几份拜帖儿来,我都叫收下了,叫程实说你去书院了。” 洪谦正脱外袍,闻言停了手,扭脸儿问道:“那个盛凯可有帖儿来?”秀英道:“我未曾看哩,都在你书房桌子上那个小红匣儿里收着了。”洪谦道:“先摆桌儿吃饭,饭后再看。”秀英答应声,又问洪谦:“可要请盛小秀才到咱家里住来?不请恐不好,请了,皓哥又在。”她叫得顺口了,依旧称盛凯做小秀才。 洪谦道:“你请了,他也不肯来的,不信咱便试试。”秀英狐疑看着洪谦,洪谦便以少年傲气相搪塞。秀英道:“纵他不来,我也备份儿盘费与他,好叫他在京中衣食无忧,安心攻书。”秀英在京中久了,也知晓些个事情,诸如资助举子,待这人高中后也是自家助力类。虽不好明说,却是人人心里明白的。 说及此,便越发说开了:“想来同乡也不少,但能寻着了、听着了的,都与他们份儿资助。横竖花不了几个钱,我听说旁人都是这般做的。咱才从江州老家到京里来,不好不管乡亲。”洪谦点头:“也好,只要将林皓看紧了。”秀英连忙应了,又请问这银姐要如何处置:“她也不是咱家的人,皓哥还好说是长辈管教晚辈,她个逃妾……” 洪谦道:“真个送官,连皓哥也要同送了!”秀英道:“纵江州来人,也不好将银姐送官,只好悄没声儿地带回去,又或者送她回原主人家里罢了。”洪谦道:“看他家长辈是个甚章程罢!我倒要问问,他们这是要做甚!” 秀英见他动怒,劝道:“如今江上船又,家里事务也,路又远,没个、二月,且到不了。你先休急。”洪谦道:“只恐夜长梦。”秀英道:“我叫小乐旁可不做,专看管。”洪谦晓得小乐是自江州带来的,打从江州时便也是个伶俐人,倒也算放心。 除此而外,再无可议之事。洪谦又说:“明日许要出去与他们举人吃酒来,晌午便不回了。”秀英应了声,道:“哪家酒楼挂账?我好叫程实去与他家会钱。”洪谦笑道:“带些个银钱就是了,也花不了几个。不定哪家。”秀英道:“也好。” —————————————————————————————————————— 次日,洪谦果齐邀了往他家送帖儿的几个举子,总往醉仙楼里吃酒去。江州今年共来二十余举人,有老有少,也有些个是去年与洪谦道来赶考却落第的,也有是这二年新中举的。诸人有老有少、有贫有富,眼看去却都衣饰整洁。 洪谦因不见盛凯,故而相问。内里个中年举人道:“他头扎进间破庙里,埋头苦读,不肯出来哩。”洪谦笑,与众人举杯,道:“家中无妇孺,园林未治,无以待客,只好权在此处相请,有疏忽处,还望勿怪。”众人齐说不敢。内里有熟的,便说他回乡时热闹。洪谦也谦逊几句。 将有了些酒,那等自来熟的便欲朝洪谦打听些个京中新闻,又问科考事。洪谦道:“今番主考却是梁相。”众举人里心思活的,便知这卷子要如何答了——不可过于堆砌,顶好写得朴实些儿。有些个呆的,却还要再问句这梁相阅卷,又会是个甚样章程。洪谦便说:“梁相喜质,至于其他便不是我能问的了。” 说话间,间壁却有女乐响起,却是些个他地之举子也来这醉仙楼里饮酒吃饭,唤了唱的来助兴。 其时文人扬名大致有两途:便似苏先生这般,致力做学问,又行事端事,是以名声布于四海,皆称其为君子,洪谦也勉强算作这类;二便是风流才子,写许脍炙人口的诗文,天下传唱,这传唱便须借着歌声之口。唱的不止是伎乐,有青楼女子。名妓也须借着名家的才华,时有好听新曲,才能不叫后人比下去,才子也须得借着这些人的口,将他大作传出去,才好扬名。算是风借火势、火借风势,尤其这京中,人口又,无论是名妓或是才子,都爱往这处扬个名儿、赶个生活。京中尤其热闹。 洪谦自入京便不喜这个,家中也不养女乐,今番往醉仙楼宴请诸举子,是不欲他们往家中裹乱,二也是家里并无助兴女乐。闻这女乐声起,便叫人将先时订的班唱的唤了来,却与诸人道:“我做文章尚能看,诗词上头却不好,诸位但有佳作,不妨令她们唱了来。” 诸举子也有了些个满,这男子尤其是有了酒的时候儿,在女子尤其是美貌妙龄女子面前,便爱炫耀。初时还相互推辞谦让,后便放纵起来,你也写、我也写,又请洪谦品评。洪谦笑道:“我却不甚懂这个,你们写了,叫她们看着,拣看关顺眼的唱来,她们唱了谁的,便是谁的好——她们是唱惯好曲的,自知哪个好。” 这般女乐里,却有双姐妹花,乃是双生子,般模样儿,名儿便个唤做大雅,个唤做小雅,却是京中有名的花魁行首。原这京中风月行里也不好做,非弄得风雅了,便没个人肯排场。顶好的有三家,便依着《诗经》与女娘取名儿,乃是风、雅、颂。大雅、小雅自幼叫这家鸨子买了来,精心养着,又教习诸般技艺,因是双生子,引得许人趋之若鹜。若非洪谦在京中已有些个身份,又是宴请的举子,寻常人却难将这二人齐唤来。 当下两人齐开口,只唱内里个王举人的词,王举人颇得意,自家也摇头晃脑儿跟着哼唱。 正欢乐时 分节阅读71 欲望文 分节阅读72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72 ,却有人来叩着门板,洪谦丢个眼色,程智出去看。不刻回来,附程谦耳边道:“是有位大官人,闻得咱这处女娘唱的好听,晓得是这大小雅,便想与官人商议,叫这两人也去唱曲。小的不敢胡乱答应,却将他帖儿拿了来。” 洪谦取他帖子看,见上书的名字却是褚梦麟,略寻思,便知这位也是个丁忧回来的。前几日略听了耳朵,褚梦麟丁忧前已是九卿之位,今年却及未有四十,算得上是年轻有为。洪谦便格外在意,又留神打听了下,此人父亲早亡,止有寡母在世,家境并不宽裕。 他却真个争气,心思又灵,无论置产或是读书,皆通透。二十岁上中秀才,次年便中举人,却志存高远,宛拒了家乡士绅结亲之语,朝入京,又中状元。因生得委实英俊,叫当时主考,现今宰相之的李长泽选中,官家看之下也喜欢他,便点做状元。榜下捉婿,李长泽眼睛看得准,养的家丁强壮手脚快,捉这褚梦麟来将个女儿五姐许与他。 这褚梦麟样样皆好,又允文允武,时有惊人之语,以天朝必与胡人有战,打得胡人怕了,方能致太平。又以士农工商,皆是百姓,不可轻忽商人等等。放他到地方,五年而大治,人民富足,士绅也齐夸他好。既有能为,又有声望,褚梦麟初时升迁颇快。 他原本该是个宰相坯子,若官家也是个英主,倒好与他君臣相得,创不世之伟业。不料诸葛亮遇着刘阿斗,官家这烂泥糊不上墙。又因褚梦麟年轻气盛,参了原侯本,叫慈宫记恨上了,时不时且要压压他,只将他往各地方胡乱放去。 照说他有个宰相岳父照看着,又是少年才子,且有才干、不畏□,且会笼络人心,当有许人为他说话。谁料便是他岳父李长泽,也看他不甚顺眼。盖因他有个毛病:疾在好色。 李五姐也是个美人儿,他却犹不知足,婚不经年,李五姐有孕,他竟不管是男是女,又收用了两个婢子,不时,婢亦有孕,这便叫京中正派人瞧不上眼儿。亏得李五姐贤良淑德,容了,家中才没闹将起来。李长泽听说这女婿不识好歹,唤来斥责于他,他却红着眼睛说这婢子怀的也是他骨血,又不肯留子去母,又说男人丈夫,不能护女子,便枉为人,李长泽心中便极是不快。 李五姐尚未生产,褚梦麟因会写手好词,又得青楼之青眼,与行院内有名的行首花名儿唤做宝宝的弄做处。以这宝宝是他的人,便不能流落在外,又接了家来。将李五姐气得早产,幸而生的是个哥儿,李长泽才缓了脸色。尚未及数说他,他却因儿子满月后李长泽夫人要接女儿回家,送妻子回娘家,撞着李长泽家里服侍的个美人儿,勾勾搭搭,将人勾得夜奔而来。 为掩丑闻,对外便说这女子是李五姐的侍女,美人又入褚梦麟怀中。他还好生个事儿,按律,为官的不许在任上所辖地内娶当地人为妻,是为防其循私有不法事。他却在任上纳妾,周游地方,娶当地富商女为妾,这妾又携了大注嫁妆,他又许其经营。这妾既有了产业,又有了他许诺,腰杆儿便挺,很是弄了些儿麻烦事,不甚服主母管束。 此外又有好些个美姬、红颜,身旁热热闹闹。既有这许妻妾,便生出许儿女来,行动便是大群儿。许是老天格外厚爱,他子女非但,且个个生得都不坏,内里还有极聪明的。然那等好人家却不肯与他结亲,以其家风不好之故。 因他这好色的毛病儿,不知道挨了御史少弹章。他又实是个能做事的,纵挨着弹了,也是些私德上事,又不误国政,也只得随他。李长泽总不能眼看着女儿、外孙跟着他吃苦,心里恨着又后悔错将女儿嫁与这个禽兽,却又不能将他整死了,有个要整死他,好拦的也略抬手拦上拦——心里实是不喜。 李长泽只眼看着外孙出息,再不管他那昔日欢喜不尽的东床快婿。因这女婿“有才无行”,也觉晦气,连在政事堂里也不说话儿了,最常说的便是“臣附议”。转回来下死力气教导自家子孙,休学褚梦麟那恶心样儿。 二女子,洪谦无可不可,又想以褚梦麟之好色且喜耍个脾气,无须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与他争执。便道:“只消两位姐儿乐意,我自无妨——只我这里有客,他须补与我两个唱的好助兴。” 那头褚梦麟听了也欢喜,真个拿了两个唱的来换,又亲来致谢。洪谦与他揖礼,道:“举手之功,何须挂怀?”褚梦麟见他高朋满座,他自家也有朋在,道声谢,揽着大小雅,扬长而去。 洪谦“嘿嘿”两声,却招呼诸举人饮酒,又与那两个换来的女娘道个扰,命接着唱。心道,这褚梦麟私德不修,却似肚里有货的,这等人,用好了,也能顶大用。此时他却不知,他与褚梦麟的缘份,且还在后头。 ☆、101心思 却说洪谦于外头与同乡交好,这却也是当时人常做的事情,休问你在家乡与人有甚个恩怨,只要不是不共戴天之仇,到了外乡,便要抱做团儿。洪谦初来京中时,因自有打算,且彼时江州籍士人在京中并不显眼,也做不来宴请这许人。如今洪谦既有名又有钱且有势,便须与同乡相交二了。 当今做官,有些个关系便不好不管。譬如这同年、师生、同乡、姻亲,各种关系,如蛛丝般结成网,将人个个笼住,旦有事,便有四面八方的关系来支援。平日不用功,急来抱佛脚是不成的,纵旁人碍着丝半缕的情份伸个手儿,也未必会为你出死力。 又这为官的,籍贯颇为要紧。梁宿广有提携后辈之美名,连洪谦也受过他恩惠。然于朝中,他又乐帮衬同乡,梁宿是北方人,时朝廷里为官的竟是北方的居。南方富庶,有人有余力供子弟读书,南人也尽力想考试做官。江州恰地处偏南,洪谦不免叫人称声“南蛮子”,待朝廷无他事,只恐这南北之争,也要于政事之下若隐若现了。 是以洪谦虽不喜女乐,却也叫了卖唱的来陪伴,只为宾主尽欢。虽则中途有个褚梦麟搅局,要换了唱的,倒也算不得扫兴。来褚梦麟陪着笑儿,二也因这于读书人也算是件雅事,三则是褚梦麟这等脂粉阵里的英雄,身侧的女子如何能差了?洪谦等人也不吃亏儿。 时宾主尽欢,洪谦便打发褚梦麟的两个歌女回去,又使程智递话儿过去,道是请褚官人将大小雅送还家中。褚梦麟应了,又谢洪谦,这才两下告辞而去。 洪谦回至家中,秀英却还在等着他,闻他身上脂粉香气,心里便开始犯起酸来。又不好与他闹,她自晓得这等权贵人家,难有只心意守着妻子过活的,便是梁宿那等端正之人,年轻时也好有个妾,留下个庶子。也便是苏先生那样人,老老实实与苏夫人白头到老。 面吩咐了小喜叫人打水来与洪谦沐浴衣,面试探问洪谦今日做了个甚,心中却想:怪道我说往惯熟了的酒楼里挂个账,他非要带银钱去,想是行院里不好挂账哩!又暗骂这些举子,洪谦平日倒老实,因他们来,便要与女娘厮混!却又留意着洪谦衣裳,亲接了来,将那茄袋儿、袖儿、腰带等捏捏,没觉着有甚个荷包、头发、编的同心结、香喷喷的丝帕,心里才舒坦了。 洪谦因她问:“见着甚人,有甚趣事。”顺口儿便将褚梦麟给卖了:“遇着个有趣的人。”如此这般将褚梦麟的诸般事迹说与秀英,秀英听了便掩耳朵道:“听了都脏我的耳朵,只消模样儿好,管她甚样人都往房儿里划拉!他白披了张人皮哩!要是他娘子头胎生个姐儿,婢子生了儿子,却不是日后的祸根?” 洪谦道:“他又不是我儿子,不是我女婿,我管他这个做甚?只消他旁的事能做好,这人便值得相交二。”秀英啐道:“那个可不好管,待他犯了风流罪过时,你帮他是不帮?旁的不说,咱家还有个皓哥,你骂他做甚模样儿?他只拐了个,可比这姓褚的老实了。” 洪谦将脸板道:“他若有褚梦麟的本事,自家将这事平了,随他拐了谁!”秀英便又算起林家人到京的日子来。洪谦道:“等罢,将林皓密密看严了,休叫他惹事。我倒盼那女娘,自家捱不住,跑将出去才好。”秀英心头动,又压了下来。洪谦见着了,问道:“你想说个甚?”秀英道:“我还是与儿子积德罢。逼着轻妇人远走,总不是件好事。”洪谦冷笑道:“那也不是个好人。”秀英手上不停,将他外衫除了,道:“厨下有醒酒汤,你喝上碗,且睡罢。” 夫妇两个连日无他事,只管等着考试、放榜。 先是秀才试出了,朱珏果中了秀才,虽不是案首,也做个廪生。朱震见状,便向苏先生家透个信儿,年内看了吉日,与朱珏、苏五姐儿办喜事儿。苏先生见孙女婿中了秀才,这朱珏也是书院里读书,日日在眼皮子底下,虽有些个勋贵子弟的世故,本心倒好,兼苏五姐也年大似年,便应了。 两下欢喜,对着历书,苏先生顺手将清静撸了来算吉日,定了秋七月里成婚。 ———————————————————————————————— 这头玉姐听了消息,也自欢喜。她心里实猜着她父亲洪谦恐真个便是朱沛,否则何以归宗之后连宗祠也懒待立?叫逼问得紧了,方勉强立了洪氏的牌位,又止至她祖父辈,往上便无了。且洪谦管这朱家人管得也,朱家人竟不恼,也由着他。可疑者是金哥婚事,想朱珏既已是朱沛之嗣子,何以董氏嫁妆又叫义安侯府收回?正该着叫朱珏掌了才是。 又有玉姐总忘不得头回叫慈宫召入宫来,两侯府太夫人不顾年迈,火烧火燎来掠阵。且洪谦回江州数月,居然放心将珍哥寄放霁南侯府。论来苏先生与家里才是真个熟,义安侯府才是洪家亲家,这两家哪个不比霁南侯府亲近? 各种蛛丝马迹,玉姐心头便雪亮。亦知此番朱珏娶亲,她要与他们做脸。当下翻出整套金丝髹髻来,预备与苏五姐添妆。如今东宫私库丰盈,她出手是大方,只恨两家不是眼下便办喜事,她寻出来的好物且送不出去。 待看那绸缎时,忽地心头动,忍不住默笑了起来。转头吩咐朵儿:“我看这青绸极好,取匹,与我做两身紧袖儿的男装罢,依着在家里的样子做来。这几日打着五禽戏,总觉宽袍大袖儿的不方便。”朵儿应道:“如今春天,再、两月入夏,这绸子就有些厚实了,不如取那青色的绢罗,也做两身儿薄的。”玉姐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笑着,嘴角儿勾得便深了些。 九哥回来时,玉姐正在打拳,九哥从旁看了回,也是时兴起。这本朝重文,宫里不重武,九哥于宫外时还算文武双修,到了宫里,又是习政务,又是理会杂事,竟不能痛快打路拳。看得入迷时,也将袖儿扎,上头来扎个马,道:“你那力气不够,须得是这样儿的。” 玉姐便撺掇着他习回拳:“往后每日都练趟拳脚枪棒,也好打熬筋骨,身子骨儿好了,才能好生理政,不致三天两头‘偶染风寒’耽误了大事。”九哥连声称是。玉姐道:“往后我便陪你道。”九哥称善。 玉姐也是另有盘算:凡男人好个武时,白日里累得像条死狗,夜里哪还有力气想抱女人?!君不闻那话本里各路英雄,但是武痴,武艺越好,与女人纠葛便越少。叫他打拳,累上累,力气耗尽,倒头便睡,纵有人勾搭,他也没那分力气了。 玉姐自以得计,自家也尽力打拳习艺。碧桃从旁劝道:“恐练得四脚粗壮,反而不雅相哩。”玉姐摇头道:“我又不习那横练功夫,也不要练那铜头铁臂,不碍的。说来有那等跳个舞儿的,倒好身段,只可惜只说那样易伤身。” 这碧桃是申氏调教出来的人,放心交与玉姐使,自是心性不坏,又心向着申氏等人。申氏家法,倒是不许儿子于男女事上胡来,碧桃耳濡目染,虽觉玉姐看九哥略有些儿紧,也觉是人之常情。 因九哥乃过继来,官家亲子虽余了四个,生的却不止四人,序齿的也有十来个。也有比九哥大的,也有比九哥小的,此时为着过继来,再重与亡者序齿,也是不妥。又先时两宫还有个小心思,不拿九哥当自家人看,官家不在意此节,故而还含糊着叫他九哥。时叫惯了,也改不得口,九哥还依旧做他的九哥。 碧桃心里,还拿宫外家法来看九哥。暗想:九哥与九娘和睦,下人也好伺候。若换个人,便如官家这般,后宫已算人少的了,皇后与淑妃还有些不睦,官家四子争斗,还死个干净,实是自己找不自在。官家儿子死了不打紧,他们身边伺候的人,不知殉了少,连下人也难做。倒不如依着娘子(申氏)家法,和和睦睦的,下人也免遭池鱼之殃。 却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申氏养懒了碧桃,使她不喜人生事,倒为玉姐添助手。玉姐找申氏要人,也正是取中这条儿。 ———————————————————————————————— 这头九哥果如玉姐教唆那般,每日起来打通拳,往前头理政。事毕归来,再与玉姐练回枪棒,累出身汗来,便胃口大开。甚个先时因朝中有事没胃口的话再也不提起来,累得狠了,沐浴完倒头便睡,他又年轻,夜无梦黑甜乡,起来便精神饱满,直道玉姐主意好。 玉姐暗暗摸回肚皮,又缩回了丝儿。毕竟是年轻,好得也快,估摸着不用到章哥周岁,倒能先前七、八分模样儿了。 如是过了月,殿试名次也排出来了,京中又满城出动,有女儿的人家往榜下抢女婿去,没女儿的人家往榜下看热闹去,热热闹闹,端的是太平气象。九哥因参政,见此也是欢喜,还与玉姐说:“今科状元生得仪表堂堂,文章亦好。”玉姐也凑趣儿说了两句,又抱章哥,逗他说话:“大哥说是不是啊?” 章哥哪会说话?睁着双桃花眼儿,左看看爹、右看看娘,又打个小喷嚏,把九哥爱得不行。 便是这九哥夸过的状元,却又闹得满朝上下哭笑不得。他是梁宿取中的,文章极好、字亦好,看着面相也好。官家连他名次都点了,谢恩并习礼仪时,方察觉说话很是磨人。 他也不是结巴,也不是口音有误,不是声儿难听,却好个口头禅儿,张口便是:“臣啊,文欢啊,拜见啊,啊,吾皇啊啊啊~……”句话儿倒好啊个几十声儿,听得君臣面面相觑。官家哭笑不得,道:“卿无休紧张。” 文欢道:“臣不紧张啊。啊,臣见官家啊,如啊沐春风啊。” 梁宿此时想后悔都晚了!官家恨不得将这文欢张嘴儿堵住了才好!谁个忍得了有个人成天介啊来啊去?要贬他吧,他又实有才华。文状元张口儿,憋得殿君臣“取中贤才”的喜气儿全没了。 ☆、102坑爹 却说今年乃大比之年,官家宰相齐看走了眼,点了个“啊”来“啊”去的状元。举凡打马游街、率登鳌首、琼林玉宴,皆须得这个状元来打个头儿,凡需应答,进士里也须得仅让他做个头儿来回话。 原本喜气盈盈的件盛世,因有了这么位文状元,弄得满朝上下啼笑皆非。偏偏这文状元自家还不觉得,御前奏对,殿上君臣灌了两耳朵的啊啊之声,好容易他奏对完了,官家与朝廷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这官家治国理事上头颇软,便是他自家的事情也难以刚强得起来,总不是个英主,然却有条好处:待人极和气,常能忍人所不能忍。是以他软虽软,朝廷上下良材虽,却也没个人说他不好,也都尽职尽责,将偌大个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便是这样个官家,也有忍不下的时候儿,耳听得这状元嗯声儿啊声儿的,官家上头御座儿上坐着,便有些儿左摇右晃。 及奏对完毕,官家许还要说几句贴心的话儿,譬如的状元彭海,便叫官家问及家中父母等。今年官家恨不得文欢成了个哑巴,这等关切之语自然是无有了,只强笑道:“卿等皆社稷才,勉之。”便命这新科进士都退下了。 照着先时学的礼仪,此时新科进士当异口同声相答,那词儿也是预先教好了的。不想这文欢说话总比旁人说几个“啊”字,人都说完了,他还有半句儿不曾说出口儿来。礼部官员为治他这毛病儿,不知费了少心力,此时那礼部尚书丁玮手掌里捏着两把汗,好容易听这状元公与旁人说得般长短,这才放下心来。 因有了这么出儿,官家与宰相等人不甚欢喜,政事堂以下却颇有些个人预备着拿这个当个笑料儿回家去说。洪谦原为林家之事略有些儿焦躁,见这文状元这般样儿,也不由开怀,暗道:他因这项缺彩,不定仕途上要受大搓磨,相较之下,我只有区区门出了五服的亲戚[1],已算不得太麻烦了。 但凡人不开心的时候,见着个比自家还惨的,心里总能好过那么星半点儿。洪谦因着这文欢,心情竟出奇地好了起来。散朝归家,见着秀英,便说起这文欢来,秀英也为着林皓之事颇不顺意,听洪谦这般说了个文欢,却也笑将起来:“这却是怎生说来?真个老天与你些什么,便要拿走些什么,世上最难得是十全十美哩。” 洪谦也颇以为然,却又嘱秀英:“文欢毕竟是状元,国家重士人,你出去却不可轻易取笑于他。”秀英面上笑容犹在,嗔道:“却又说来,但凡我出去,何曾与你若过麻烦来?且我如今这般模样儿,轻易也出不去,懒待动哩,每日只在这院子里走走。” 洪谦道:“这后花园子虽经修整,花木毕竟新植,看着倒不如江州家里顺眼,索性叫它再长长。再移些儿梅花花,到得冬天,你好生产完了,年前下帖子邀些个人来赏梅赏雪吃酒来。总不好旁人请你去她家赏花,咱家空有这么大园子却不请人。” 秀英深以为然,又问洪谦可有玉姐消息。洪谦笑道:“休说她嫁到那里头去,便是外头,岂有你这般日三打听已出了门子的闺女的?”秀英道:“我还想章哥哩,头个外孙。”洪谦道:“她那里,切都好,真有个不好,也是旁人不好。”秀英听了失笑道:“那是,咱这闺女,总不肯吃亏的。” 夫妇二人正说笑间,却又有件坏了心情的事儿到来:林家人再两三日便要来了,遣了个家仆先往北乡侯府里送信来。不必拆信,洪谦的脸便挂了下来,秀英也不说笑了,只拿眼睛睃着他。 洪谦将信展开,见内里是洪老秀才的笔迹,内书,林皓上京,实不是他所授意,乃是“老妻昏聩”偏爱这个孙子,故命其上京来,现林老秀才已携了林皓的父亲道赴京,押这不肖子孙回去整治。又谢洪谦照看林辰之义,又再三许诺,来便“采他归家”。 洪谦看了,将信递与秀英,秀英看完,也舒口气来:“玉姐婆家又是那般模样,如今也只剩得这门正经亲戚好走了,能不断时,顶好不要断了。” 洪谦虽不言语,心实然之,过时方叫这林家仆人来,问他:“你家阿翁春秋已高,路舟车劳顿,可还安好?要住在何处?” ———————————————————————————————— 却说这林老秀才接着洪谦书信,登时将老妻并林皓之父唤了来通好骂。林皓之父虽无功名,却实是林老秀才顶得意个儿子,交际应酬都使得,又会写又会算,家内营生皆赖他周旋,方使家衣食无忧。故而林秀才娘子也高看他这房眼。 林秀才娘子听丈夫说这林皓:“拐带逃妾,现叫京里侯府扣下了,叫咱领人去哩!都是你做的好事!皓哥原就有些不定性儿,你偏教唆他出去学坏!没的连累了辰哥!”因在儿子跟前,又说两孙之优劣,嘴硬道:“便又如何?侯府既将事掩下这时,便能掩下辈子哩……这不过是与我们说说事,好叫咱知道承他家情哩,写封信去,央他将事圆了,不就成了?” 林皓父亲做人子女的,听父母抖嘴,初时并不敢插言,及听着母亲说得不好,将要出言阻拦,林老秀才已掌掴将过去,将个老妻打了个趔趄。林皓父亲忙上前扶着母亲,又撩衣跪下,叩首道:“都是儿不好,养出那样个畜牲来!爹要打要罚,都罚儿罢!” 林秀才娘子这才哭将起来:“我嫁入你赵家几十年,你今天倒打我!”声颇凄厉,“我难道说错了?皓哥便是看上、二妇人,携了同行又如何?不是还有侯府么?能央及他提携辰哥,如何不能央及他护佑皓哥?都是老辈的脸,手心手背都是肉,为谁个舍不是舍?且又不是甚大事!” 林皓父亲忙爬起来劝她,因儿子劝,林秀才娘子越发仗势,直到林老秀才怒喝道:“将门打开,叉她往街上嚷叫,好叫满城都晓得她疼的好孙子,学会拐带逃妾了,到时候叫御史知道了参上本,看谁保得好她那贼配军的好孙儿!” 林秀才娘子即时收声儿,将帕子往眼下抹,又擤起鼻涕来,却不敢再说了。林皓父亲只得又朝林老秀才跪下,再四央求。又有林秀才娘子于旁巴巴望着,此这孙儿实不能不管。林老秀才只得亲自动身,往京里处置。盖因洪谦信中言明,若林家管不得此事,他只好将人往京兆衙内送了事。林老秀才又挂心辰哥,信中言辰哥因皓哥事亦心神不安云云。 林秀才娘子口上说的是写封信叫侯府帮忙,见林秀才严肃起来,心下却也着慌,又想为皓哥谋前程,忙打点 分节阅读72 欲望文 分节阅读73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73 着各色礼物好叫丈夫携了去京中。前番说道,林家人口众,此人使得了,彼人便得的少了。诸子媳见她平日偏疼便罢,如今却要为林皓花费这许,心皆不平,林辰之母尤甚。 林秀才娘子与林秀才争吵之时,声音颇大,家内有听闻者。林辰母亲不敢说婆母,却口啐到林皓母亲面上:“好大的脸面!养的好儿子,偏走下流道儿不学个好。你那房是阿家亲生哩,我这里是外头桥下拣来的,合该为你们当牛做马。”妯娌间叫骂,真个百无禁忌。 林秀才娘子听了,也知不好,只装聋作哑,那收拾好的礼物却件不曾减下。 ———————————————————————————————— 洪谦与秀英见了信,又收拾出处客房来,预备着安置了林家祖孙三人,却将那银姐单放处。 林老秀才父子平生头回入京,又值热闹时候儿,若非有林皓之事,正该看花了眼四处长见识。此时却甚心想都没了,意往侯府里圆事情来了。到得侯府门首,见那兽头辅首五架三间的大门,门旁之健仆,忽地生出畏惧来。 及见,却见洪谦身绸衫,腰悬美玉,头戴着软翅纱巾儿,手里拿把折扇儿束作条。未语先笑,冲林老秀才揖,林老秀才仓皇还礼,未及开口,洪谦便先寒暄:“老亲路辛苦。”林老秀才连说“不敢”,林皓父亲原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在江州时与洪谦也算熟来,彼时洪谦须倚林家些儿,此时宾主易位,亏得他拉得下脸儿来,再来说着好话,又将林皓大骂。 洪谦笑道:“你要教子,休在旁人家里教,早教,也不用今日这般。”又问他住处,请他父子住下,笑道:“亏得我这家里人口少些儿,又不曾有未出阁的女孩儿、新娶来的儿媳妇,倒有几间空屋子,否则,不但要有贤祖孙住,还须另寻个地方儿与淫奔贱人住,我却不知道要怎生是好了!” 说得林老秀才父子面红耳赤。及见林皓,洪谦笑吟吟走开了去,留下林秀才父子将林皓顿痛打。林皓只管抱着个头,说:“我与银姐,两情相悦。她那主人家,黄土埋半截儿哩,且是个商户,哪得蓄妾?!” 他父亲道打道说:“你还说你还说!你闯大祸你知道不知道?”直打不动了,方细问林皓缘由,林皓道:“实是路上遇着的,我还道她逃难,便好心捎她程。”他父亲比他聪明百倍,哼道:“道捎到亲戚家里来了?看着老安人面上,收留你个已是天大情份,还要为你养粉头?” 林皓道:“她并不用人养,她出来时带得好份家私……”林皓父亲恨得又要打他:“还是卷款私逃?原本丢个婢子便丢了,主人家未必肯追究来,如今丢了好些细软,为这细软,也要追究了!我平日怎生教你来?你这蠢物!” 林老秀才冷眼旁观着,道:“休理会他,将他带走,将那贱人往官里送。谁晓得独身妇人携这许家私,真个是逃妾,还是江洋大盗,抑或是设局的骗子拐了人钱财?你这蠢物,她说甚,你便信个甚?”又说世上有那等骗子,专好设局骗人钱财,许是失主追得紧,故尔巴上这林皓。 林皓犹不肯信,却机灵,不敢硬犟。不幸此时洪谦却急匆匆来:“真个是巧了!”他性儿原便不好,此时飞起脚,将林皓踢得滑出两丈远:“你拐来那贱人,竟使丫头摸出去变卖贼赃,叫原主人家亲戚拿住了!现帖子送到我门上,你自说去!” 语毕,连林皓父亲都与洪谦跪下了,直央洪谦帮忙。 洪谦切齿道:“你只晓得那是个商人,可晓得这商人也分三、六、九等?这个是褚梦麟爱妾的父亲新买的侍女!卷了他家细软出逃,那帕子物事里,有双明珠,乃是褚梦麟千方百计弄来,与了那个妾,妾又转与她母亲的!” ☆、103打脸 却说这江州林老秀才父子才到京城,堪堪将林皓打了顿,问出他与那银姐如何相遇、如何路而来。林皓父亲还未及说出叫他收拾了包袱回家,将那女子送归原籍,林老秀才还未及问林辰如何。正所谓“无巧不成书”,这林皓与银姐叫关在洪府里数月都不曾出过纰漏,偏生弄到林皓父祖到来,其事将了之时,这银姐居然打发了伺候的小丫头往外变卖珠宝,还叫苦主的亲戚给遇着了。 两人听完,登时失了主意,林皓父亲只得转求洪谦。可怜林皓的父亲,生是读书人家儿子,辈子也没跪过几个人,今日为这儿子,头上都磕青了。 洪谦沉着张脸儿,半晌没应声儿。这世间人求人的时候儿,总想着“他能办成”,却从不想想旁人为甚要帮你?只为你求了他?林家的头,在洪谦这里,真个是不值甚钱的。 这七转八绕个“妻子的外祖母的娘家侄儿的孙子”,换了你,你说值当不值当为了他犯件“诱拐妇女”的案子上下打点与个“宰相女婿、归为九卿”的人周旋的? 想来林皓父亲也是明白这道理的,却不能不管他这亲生儿子罢了。林老秀才子孙众,并非林皓不可,便比儿子看得分明。当下并不苦求洪谦,且看林皓父亲这般模样,未免有“逼迫”之嫌了。故尔林老秀才老当益壮,脚踢翻他儿子,将脸转向洪谦时,已是满脸诚恳,道:“我们父子虽读过两天书,在这京城却与个瞎子无异。原想将那作死的小畜牲带回家去好生教训,不想还有这等内情,眼下当如何应对,还要请君侯指点。” 洪谦的面皮方松了松,抬起手儿来,请林老秀才坐下。林皓父亲不敢造次,只立于林老秀才身后,林皓悄没声儿往角落里跪,并不敢出声儿。 却听洪谦道:“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难者,无非他做的并不在礼不合法。若说容易,”洪谦冷笑下儿,“他若是个举子有个功名,此事也还罢了,想来不会惹甚物议。又或者他又个旁的甚本事,也好别说。谁个叫他无有呢?要说难,却是难在两桩,其,那个贱人是卷了主人家细软私逃,这是头条儿说不明白的地方儿!其二,不过碍着个褚梦麟。” 林老秀才张老脸皱作团,忙问:“这却要如何了账?” 洪谦皮笑肉不笑道:“我倒是想帮他来,如何帮得?不瞒老亲说,太子妃大功以上亲在八议,可他又不是。御史现盯着,我插手当不罚的也罚了他——为个好名声儿。”说得林家父子满面通红。 林谦又道:“眼下却也不太难,我看过他那路引,内里并无那贱人所离之地,可见并非他过去诱拐,只是遇途相遇,时失察,又怜其孤身上路,携带而已。”话说至此,林氏父子已明其意,林老秀才道:“计他离家日程,当是如此。想那路引上既有江州签发的日子,也有入京的日子,算便明,”又恨声道,“个女子,卷了这些物事私逃,想也不是甚好妇人,咱也不要贪她钱财,只将人送还,再备厚礼,押着这小畜牲去赔罪便是,并不敢劳动君侯。” 洪谦还不及说话,那林皓已乍着胆子说了句:“确是我怜她独个儿,却携了她来,然她也是无辜,确是好人家儿女,送回去,怕就没命了,岂不是造孽?”林皓父亲听他前半句儿说得倒在理,后半句儿却是没个脑子,也效仿着林老秀才,飞起脚踹倒了他:“呸!还不是你造的孽来?!她要逃便逃,何以要卷着细软?那是她的?她父母都卖了她,便是她的命了,你必是看她颜色好才带上她的!” 洪谦再不想听他家事,厌恶道:“既是老亲定了主意,还是好先管教管教罢,休再放出来惹事了。那家人我先打发了,约的是明日再见。我只问这小东西,可花用了那贱人银钱不曾?” 林老秀才舍了张老脸,得了这样个结局,也只有暗叫声晦气,把林皓怎生看是怎生不顺眼,恨声道:“你都听着了?”林皓道:“我实不曾用她甚钱,那使女还是我出钱买与她的哩。”他将这银姐钱财看作嫁妆,手头又有祖母与的许银钱还未花用完,自不会无事讨要。 洪谦道:“那便好,还了细软,倒是罪减等了。”又说林老秀才父子,好生叫林皓老实听话,赔回罪,将这女娘送还:“不拘是拐了人逃妾的,还是叫婢妾逃了的,都不是甚好事,将这祸头子送还,此事便算抹平了。褚梦麟的人情,我便担了罢——只是府上尊亲,我却再不敢招惹了!还请何处来,何处还!” 林老秀才心内咯噔声,却想的是林辰,不知在不在这“何处来,何处还”之列了。眼下却不是追问的好时候儿,连声道:“有劳。”又说明日定叫林皓磕头赔罪。却又命林皓父子现先与洪谦磕个头儿,洪谦躲开了道:“这却不敢受了。我还有事,便不打搅。”言毕拱手来,将这客房留与这祖孙三人。 ———————————————————————————————— 且不说林老秀才与儿子两个如何教训林皓,又如何数说林皓女色害人、银姐这般不好。 却说这洪谦出了客居院落,张脸便冷得能掉下冰渣儿来,径走往前厅里,早有两个叫捆得如麻花般的家丁跪在厅内,又有婆子,虽不叫捆着,也叫押跪在地。这却是秀英原使着看守银姐之人,原本林皓与银姐两个是放与处院内,为的是方便看管,只消看住处院子便可。 北乡侯府新建,花园内草木尚未繁茂,家中人丁稀少,仆妇得较之京中根基深厚人家,自然也是少的。如此安排,也是为省人手。派的人少也算不得少了,单婆子便有两个,人个盯着银姐主仆两个。家丁却有四人,连着看门儿、盯着林皓主仆,也够使了。 不合这林老秀才父子来了,原将林皓与银姐放于处便是权宜之计,现在自然是将他祖孙三个放处,银姐还住原来地方儿,这看守之人自然也要减了,便是调了两个家丁往这林老秀才等处伏侍传话等。 这头银姐见情郎不见了,又闻说林家来人,却动了心思,使伏待的使女迎儿拿副金镯子与盯着迎儿的婆子,又拿两只小银锞子与看守家丁,使迎儿口上甜些儿,哄着放她出去,好当两件首饰,又许诺回来与这三人银钱。 这银姐想的是,原先看守人,行动不便,如今又来了林家长辈,府中事,又调了人走,看管必会松懈些儿。不如卖些物什,手头有了钱,或是自使逃走,又或是买些好物来孝敬长辈,哄好了长辈也好带她回去,总是手头要些钱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洪谦秀英门禁家法也算严的,却吃亏在“根基浅薄”四个字上头。原在江州时,家业不甚大,家中仆役之忠心自不待言,那也是数年相处来的。时至今日,到京不过三载,侯府新建也不过两年,又买许仆妇,秀英又生子坐月子,现又怀上了,精力也实不甚济,旁边又几个能帮衬的内宅妇人。出这等事,却也不算太令人惊讶。其实北乡侯府门规之森严,已颇令京中人赞叹了。 这个婆子、两个家丁,跪于厅上,肠子都悔青了,原想着叫看束着银姐,他们只放迎儿,只是末节,又迎儿许以重金,不赚也是白不赚,不想却惹下这般祸事来。既见了洪谦,都叩首不迭,口里讨饶。洪谦面色丝儿不变,依旧冷得紧,只管将家下人等齐招了来,也不看跪的这三个,只管说道:“人齐了,便开始罢。” 程实上头步,大声道:“君侯待大家并不薄,每月钱米、四季衣裳,病了也把药钱与、成亲还有赏钱赠,又许每人皆赏与老衣、寿木钱。这出手便在这京中,也是厚的了,又不朝打夕骂、又不叫你冻着饿着,外出人看着也光鲜,轻易小官儿见了你这奴才,还要客气说话,为的是甚?难道为的是你?不过是看主人家面上罢了!这样好人家,却又要到哪里去寻来?你去寻了,人又能看得上你?偏生还有等吃里扒外的猪狗,竟将主人家的话抛到脑后!又与主人家招灾惹祸,良心莫不叫狗给吃了?!” 下头程实说得口沫横飞,上头洪谦坐着面沉如水,总算程实说完了。洪谦道:“只要实心跟着我,便不会吃亏,只有条——听话,不背主!”言罢摆手,程实便出来招呼着几个家丁:“将个三个采了去,各打二十棍儿,唤了人牙子发卖了去!” 经此事,洪谦与秀英是留意家中仆妇,管束愈严。 ———————————————————————————————— 到得次日,却是散朝后,洪谦因昨日已递了帖儿与褚梦麟,却将林氏祖孙几个带上,往褚府里去。那银姐也叫条绳儿捆了,李妈妈亲自押着,往车儿里塞,道过来。 李妈妈已有些儿年纪了,听过见过的事也算不得少,固知这大户人家逃妾也是常有的,卷着细软逃了的也有,也有叫追回的,也有追不回便与个年纪相仿的孤身男子做了夫妻,也好生过活的。虽不赞这等样女子,却也不甚咒骂。今番却不同,这银姐连累了洪家,李妈妈心里分外不快,朝袁妈妈抱怨道:“叫个甚不好,偏要叫个银。个姐儿,不守妇道,野得四处浪。若说有个志气不想做妾,那便逃,何以还要卷人家钱财?可见是个贪心不足的东西!她去祸害谁个不好哩,偏到咱家里来,倒要坏家里名声。” 故尔路上个好脸色也不丢与银姐,银姐这几日直转着心思,原想着哄好了这林皓,又讨好着林家长辈,看她所携细软面上,也要收留着她。不想却要叫送往褚梦麟这里来。银姐心道,只消不是径送往那家里去,这褚姑爷,倒是个好说话儿的。 原来,这银姐在原主人家常听人说这褚梦麟之事,乃是个好卖弄仗义、表白风流的人物。真个送到他跟前,只消痛陈自己之悲惨往事,道是青春年少叫卖与个老人为妾,半会得他怜惜。却交与细软,哭诉回空身逃出便要饿死,半也能得谅解。只消钱财未失,想他也不会追究。那富商之家,她却是再也不想回去了的。当死死赖着林皓才好。 到得褚梦麟府上,褚梦麟因洪谦亲至,也不敢拿大,竟是携着长子亲迎。褚梦麟眼角儿也瞧着洪谦带着老中青三个人,后头两个面皮上还有青印子,想是叫打的。肚里笑,他闻说送出去的东西叫人偷了,也只微有恼意而已。又事连着洪谦,便将这明珠放下,倒好想与洪谦结交,卖他个人情。想来区区侍婢,他并不曾放入眼内。 洪谦与褚梦麟寒暄毕,褚梦麟又叫长子与洪谦行礼,且邀其入内。褚梦麟之长子名褚晋,生得表人材,温文尔雅,洪谦看了,心道,不意这褚梦麟居然能这般老实儿子。闻说褚晋是太学生,又夸他几句。 入得堂内,奉茶毕,洪谦也不客气,径指林皓道:“昨日之事,因他而起,连他,并那贱人也并捆了来,他们投我府上时,便觉这妇人口音不对,我虽担个长辈名儿,却不好处置旁人家事,故写信请他父、祖前来,两位昨日才抵京便听说这贱人与府上有些牵连,我便将这两人入京里应箱笼也并捆了来,今日便来拜会。若有是府上丢失之物,尽管追回。那贱人尚在车内,见与不见,全在阁下。” 那林老秀才父子又上来见褚梦麟,褚梦麟见这林老秀才干瘦把,须发花白,又听说他是个秀才,也不敢很托大,请他坐了,却听林老秀才自责道:“叫家中妇道人家宠坏了,不识个好歹,半道儿上遇着的女娘也敢携了来,真个叫灌了米汤了!” 褚梦麟亦非糊涂人,昨日他那爱妾的人将迎人捉了来,又禀了他,意在挑唆他往北乡侯府说理。他先往北乡侯处送帖子,却又审这迎儿、又查林皓,知是江州人士,路上买的迎儿。又查林皓之路引,算算,确不是诱拐来。褚梦麟便以林皓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心里竟颇有些儿宽容之意。 及银姐叫领了上来,除了绳儿,兜头便拜。抬起脸儿时,真真是梨花枝带春雨,看得褚梦麟也有些儿心疼。他平生阅女颇,这银姐姿色在他眼里算不得顶尖儿,却也有几分颜色,这便动了丝儿怜意,又听银姐说原是良民,叫商人买做奴婢,又被大妇打骂,且主人翁好色,常要动手动脚,委实忍不得:“买是做奴婢,奴想着为了父母衣食,上灶、洒扫、做针线,苦便苦,做便做。哪想……要坏奴贞洁?这才逃了来。又怕连累父母,不敢回家。只不合因畏独身女子,身无长物沦落不堪,顺手儿也不知拿的是甚物事。今悉还了,还请勿连累无辜。” 说得褚梦麟以她是个好女子,还赞了几句。林皓心中原就舍不得她,又见褚梦麟神情桧,此时便顾不得父、祖之教训,扑上来道:“我与银姐,两情相悦。乞请成全,甚个细软也不要,我与她出钱赎身,将她还与父母,却好娶她过门儿。” 褚梦麟笑道:“这有何难?我便做主将她送与你又如何?那双珠子原也是我寻来,都与她做个嫁妆,也是桩美谈,”又笑谓洪谦,“你我便同做个媒人,圆了此事,如何?想两头也不至不听你我之美言。” 林老秀才父子焦急万分,林皓无事自是最好,若代价是收个淫奔且会卷了细软私逃的妇人做妻,两个宁愿林皓叫打死算了。都眼巴巴看着洪谦,盼他不应。洪谦实不曾想过这银姐那富商主人家背后还连着这样个人家,想不到褚梦麟会是这般做派。虽则如此处置也算圆满,却终究是觉着恶心。 洪谦道:“这女子曾为奴婢,恐做妻也难,她的身契还在原主手里。休问写的是雇是买,你我皆知当今这‘雇’字不过说着好听,碍着朝廷法令,实也是‘买’。[1]从来良贱不婚,这条儿便不好弄。再者,你我做媒,又不曾问过双方父母。你我外姓之人,如何能定?”林秀才父子都松口气。 褚梦麟听他这话乃有不应之意,便问:“桩美事,只是做媒,侯何左顾右盼?” 洪谦摇头道:“奔逃之事,有前因后果,我便不问。这盗窃之事,却是道德沦丧,我实不敢与这等妇人做媒的。” 褚梦麟怔,面露为难之色,却拿眼睛看林秀才父子,林老秀才装聋作哑,林皓父亲只得硬着头皮,将洪谦之语又说回:“这畜牲也有个错儿,又糊涂,将他采去打顿、问个流放我都认了,要这失德妇人做儿媳,恐祖宗蒙羞哩。她来,却将我家钱财卷走,又当如何?自来七出里,做了妻的偷了钱财都要休弃,哪有明知是个窃贼还要娶来做妻的?还请明鉴。” 褚梦麟心中不快,却又无可辩驳,先时已有了不追究之意,又不好真个追究。只得怏怏收了这人并细软,命褚晋送客。褚晋原是木着张脸儿,听他父亲为个“四娘”的上不得台面的亲戚周旋,又鄙薄林皓为人,及闻洪谦说话,方想:人都说北乡侯仁义有节,且又知礼方正,今日见,果然名不虚传。神色间颇有亲近之意。 洪谦亦知因此事欠了褚梦麟个人情,又与褚梦麟生了些嫌隙,却也只好认了——谁叫他时不查,不曾想着银姐个逃妾,后头连着这么个人呢?临别时,却执褚晋之手,殷殷嘱咐:“男儿丈夫,自立自强。” 说得褚晋心头酸,鼻头也跟着酸了,低低应了声儿。 ———————————————————————————————— 此事至此,也算了结,哪料因捉迎儿时响动有些儿大,叫个御史晓得了,又参上本。这御史便是黄灿。 本上时,李长泽因女婿孝敬个妾的父亲明珠,面色十分不好。洪谦因叫个七弯八拐的亲戚连上了是不好,九哥因洪谦无辜也不快活。连褚梦麟都叫参了个纵容妾之父亲“买良为贱”,也挨记。竟是人人脸上都叫扇了巴掌。 ☆、014御史 官场上过活,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了御史,得罪了官家,许还能搏个极言直谏的好名,得罪了上峰,还可改换门庭,得罪了御史,只好他骂你听。他便是叫你整死了,也是青史留名,你却只好背着千载骂名。想叫个御史不再骂了,办法也不是没有,却要迂回曲折,难保旁人不会说些什么,你这名声儿,就坏了,他要扬名。 御史品阶并不如何高,只消不是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党争,寻常人也不好与御史计较。且人生在世,总是要个名声的,读书人尤甚,哪怕做了个官儿,也想要个好名儿要张脸,真个能拉下面子来与参过自己的御史计较的人,旁人看他便会侧目,以后的路便要不好走。 是以为黄灿虽然爱参人,也常危言耸听,下手整治他的人却极少。这也是托赖他参人从来胡说,因他说得严重,查来却并非如此,故而被参之人常遭同情,并不曾受太大牵累之福。人既无事,便不与他计较,他也从从容容活到如今。有等人想,横竖他参人总不见效,留在御史台,白占个名额,总好过黜了他弄个铁面御史来找大家麻烦,也好少个寻事的人。 每逢黄灿参人,朝廷上下都当个笑话儿来看,然参到自家头上了,这滋味却着实不大好受。洪谦因着林皓之事原就心里烦闷,叫黄灿这么参,觉堵得慌,林老秀才本是过两日见了林辰便要回去,行李还未收拾妥当,这头林谦叫人给参了!凡叫御史参了的人,纵是梁宿,也须先出来请罪,被参的罪名重时,且不能视事。可恨是这黄灿,语中竟有股“因洪谦仗着是太子岳父是以如此胡为包庇”的意思来。 洪谦忍着气,出列请罪来。他却“不是个人”,隔后两步还有个难兄难弟,道儿跪着朝官家请罪。 分节阅读73 欲望文 分节阅读74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74 褚梦麟被参的罪名重些儿,又有李长泽等人旁看着,比洪谦难过得了。洪谦是东宫岳父,平素名声又好,因着有个“亲亲得相首匿”,且区区逃妾,真个算不得甚大事。倒是黄灿有个闹笑话的名声在外,反有些个人同情起洪谦来。 褚梦麟就不同了,论起来妾的父亲绝不是“亲戚”,与褚梦麟干系并不大,虽则谁个都晓得他帷薄不修,法理上却是真个与他无关的。他罪名重就重在这双明珠上了! 这双明珠说价值千金,也是个稀罕物儿,朝廷俸禄虽丰,他有大家子人要养,余钱虽能买得此物,却又如此大方转手将双明珠与了个妾的父亲,足证他银囊颇丰,那这钱的来路便要不明。至如说是他经营来的,谁个都晓得他原本家境贫寒,这经营二字,便值得玩味了,不但众人都晓得他原本家贫,晓得他巴了个宰相岳父,还纳了个有钱的富商小妾。这等经营,说出来比贪渎还要叫人不齿。 且黄灿又参他那富商“岳父”是“买良为贱”,国家“禁买贩生口”,这般行事,已是违法。虽则是银姐父母卖的她,也是犯法,却又因着他们是银姐父母,故尔无法深究,罪名便要着落在这富商头上。 落在这富商头上,是“因其女侍奉褚梦麟之故”,兼黄灿又拿出做御史的看家本领——翻旧账,不须翻到褚家祖宗十八代,只消说褚梦麟个便好。他纳个妾,因有官身,虽已有嫡子,倒也不违法,然褚梦麟是出了名儿的对女人好,不拘良贱,都是他心头肉。黄灿以此说话,挤兑褚梦麟成了个色令智昏、纵容姬妾之徒,哪怕你是贪渎来的钱财,岂有未孝敬正经岳父,反与了这妾的父亲的道理呢?单这条儿,纵不入罪,也叫人鄙薄,便叫褚梦麟十分难堪。 连着李长泽堂堂宰相,也叫众人看得面红耳赤,险些儿犯了痰疾。女婿不着个调儿,好色无厌,已是叫他面上无光,平日里谁也不好当面提及,都与他留些情面。如今却是当朝叫御史揭了出来,显得他这正妻的父亲、正经岳父、当朝宰相,还不如个婢妾之父在褚梦麟心里重要。你说丢人不丢人?!他不喜欢褚梦麟是有情可原,褚梦麟这样打他的脸,真个说不过去了。且由此及彼,他又心疼起女儿李五姐来,不知道她在褚家过的是甚样日子哩! 李长泽不肯为褚梦麟说话了,恨不得这货立时死了,他女儿外孙还能过几日舒心日子。又或者这姓褚的叫罢了官儿,他好摆布这混蛋! 靳敏正在处处与人为善的时候儿,见李长泽身子摇了摇,忙伸手扶他扶。两个都是宰相,得又靠前,不但上头坐得高的官家看着了,下头官员也见着了。褚梦麟于诸人心中又添“罪名”——当堂气坏老岳父。 有李长泽引得众人忍不住抻脖儿去看,九哥心头松,他也觉有几双眼睛往身上看。他在江州也有几年,也晓得几个洪家亲戚,听了这林家事,只觉可笑——林家算是洪家哪门子亲戚?!这话却不能他自己问出来——有偏帮之嫌。兀自生着闷气。 官家还不及说个甚,却又有人出列,九哥看便喜。你道这人是谁?却是大理寺卿朱震。无论洪谦与朱家有甚纠葛,这朱氏如今是帮着洪氏的。却见朱震手捧牙笏,出列奏道:“官家,臣有话要说。” 官家问道:“卿有何言,何以打断御史?” 朱震道:“臣不过是因知律法,听人满口胡柴,便忍不得而已。这等不知本朝律例之人,还是个御史,是骇人听闻!无知之人而可为御史,国家威严荡然无存矣!” 官家道:“你这是要参哪个御史,又要说的甚事?” 朱震道:“便是这黄灿!臣只想问黄某,那林皓是北乡侯甚样亲戚?” 官家目视黄灿,这黄灿只得道:“是北乡侯夫人娘家亲戚。”朱震又问洪谦:“可是?”洪谦出列奏与官家道:“是臣妻外祖母娘家侄儿的孙子……” 尚未奏毕,满殿便哄堂大笑了起来,止都止不住,这等七弯八拐的亲戚也拿来说嘴,也唯有某权臣倾覆,又或是有奸贼要陷害人之时,才好拿来用以“罗织罪名”。官家也哭笑不得,道:“是黄灿不明就里,然御史可风闻言事,不可因而降罪。” 朱震将袖儿甩,声响满殿,归列。洪谦将头儿低下,两只手袖子里捏了又捏、搓了又搓。褚梦麟觉难熬——竟无人帮他说话。这却怪不得旁人,他也有几个朋友,可谁个能出来说他将贵重珠宝随手与了小妾、小妾与送回娘家,正经岳父且不得孝敬是对的?又或说他不曾贪墨,只是做了官便发家致富——这与说他贪墨也没两样儿了。说他妻妾能赚钱?或有那等没出息的男子会羡慕,却是不能在朝堂上说出来的。 弄得褚梦麟也暗骂这“岳父”不晓事,年纪把还要贪个年轻美人儿,逼得人逃了。又不将好物看紧,随便叫人便偷了带走,真是不曾将他放在心上,是以不好生看管由他府中流出之物。 上头官家又问朱震:“卿是大理寺卿,依律,此案当如何判?”朱震道:“此非臣现在可过问,双方皆非京兆之人又事发于京兆,当由京兆先判。且是此女身份来历均未有实证,是买是雇,均须看契,所携财物究竟因何而来,也须问了失主。应证据不全,臣不敢妄断。又,黄灿本参四案,参北乡侯包庇,二参褚梦麟纵容、贪渎、帷薄不修,三言民间买贩生口,四言林皓诱拐逃妾,牵涉甚,非时可解,不可不慎。” 官家无奈,只得命京兆立案去审,政事堂看李长泽并无阻之意,也厌这褚梦麟太会生事,极快便过了这道旨意,中书、门下等无人封驳,京兆痛快接手。发了签儿去提那褚梦麟“岳父”并银姐父母,且要身契等物证。又提问林皓。 洪谦此时却不能逐林皓出府,盖因林老秀才父子亦在之故。林老秀才父子两个初时慌了手脚,此时却定了定神儿,林皓父亲道:“最坏不过小畜牲领了罪,那也是该当。听了君侯的,许还有条儿活路。”林老秀才心实许之。两个打定主意,洪谦叫怎生做、便怎生做,且言语间要为洪谦开脱。 ———————————————————————————————— 因上头催得紧,内外都看着,京兆办事便也快,不数日,差役日夜兼程提了银姐父母并原主人家等人到来。这便开堂。 那银姐的父母见了女儿,上来抱头便哭:“苦命的儿啊!如何叫人拐了去?!”张口便咬上了林皓,为的是替女儿开脱,也为着早将富商得罪个死,须抓紧了这救命的稻草。好叫林皓不得不娶这银姐,为林皓身后似还有个靠山,好叫富商不好报复。 这话林老秀才却不爱听,自家孙儿,关起门来如何数说是他的事,公堂之上叫人说了,他却忍不得。他因有功名在身,且是林皓祖父,过堂时便也到,却有个优待:无论行礼还是旁听,都高于林皓父子两个。又因年高,京兆也要和气与他说话,听他诉说林皓何时离乡、洪谦何时与他书信、他何时抵京,又将林皓路引呈上,且说:“便是他有心诱拐,也没那个时辰去做下这等事来,还请明查。” 京兆比对着路引,便知他说的是实情。世情便是如此,男女犯了这阴私之事,总要怪这女的,责这男的少。且林老秀才说的是:“因看她孤身上路可怜,故尔携其同行,又买婢以侍,若这也是无礼相待,则如何才是不无礼?见着孤身妇人便扭送报官?我们乡下人贫苦,却不是哪家妇人都能使奴唤婢有人随行的,路上遇个二为难的,且要搭把手来,既是世情也是积德哩。” 这便是连银姐父母也无从反驳,须知凡立契,买卖两家都须签字画押,迎儿身契上买家确是签了林皓的名儿。顶天只能说是林皓半途见她美色,欲行奸骗之事,否则何以北乡侯府将林皓与银姐道拘在府中数月?难道不是因知其事不好,是以遮掩,欲行不法之事? 林皓父亲头狠盯着儿子,口里却说:“我个未成亲的儿子,孤身上路寻亲戚,到了亲戚家,亲戚长辈见着猛地出个妇人来,又无户籍,且不说是何处人,原主人家是谁,君侯能不疑心?能不忧心是何处骗子迷惑男子,欲行不法之事?只因不是同族又不是近亲,不好擅自处置了,是以北乡侯写信与我,叫我入京来看儿子,这也有错?” 京兆心道,也是这个道理,将这妇人先送了官,届时问案,也要提林皓过堂。洪谦总不好亲戚使儿子来投奔,转眼便因行事刻板将亲戚儿子反送到公堂上去了。便将此节此按下,又问那商人:“你可是买良为贱?” 褚梦麟那“岳父”因将女儿将与个大官人做妾,地方上也算是有些个势力,连官儿也能见着几个,此时过堂问话也不先问他,又叫人抢先了说话,且看林老秀才因年高且有功名,特许着回话,他还跪着,心中实是不快。 听问银姐事,便说:“契书在此,实是雇的她,不想这贱人手脚不干净,卷了宝物私逃!我本是做些买卖,纵手头有珠宝,难道不许我贩卖?”语将明珠之事开脱了去,只作代褚梦麟贩卖珠宝。 他有此番言语,自是背后有人指点,非止是自身聪明。这时节固有讼师,有些个手眼通天的还能与官府通气、叫小民受气,有些德行的也能维持良善。然自古以来,朝廷断案最恨便是讼师。经察觉,先打个五十板子再说话。是以小地方讼师还能明着支招儿,如京兆问这等牵连权贵大案,讼师连头儿也不敢露,只敢背后做个摇羽扇儿的。 珠宝之事,死无对证,京兆不好就判了,却先验之书契,上头果写的是“雇”字。京兆见这上头雇值颇高,便知端底,原来为着朝廷有明令禁买卖人口,许人便另生主意,契书上不写买,只写雇,却将雇值写得极高。但看文契,真个雇的,价钱便少,名为雇实为买的,价钱便高——为避刑罚而已。然这书契却是真的,实无个破绽。 两家竟是同将事情推往银姐身上去,且说的也有大半是实。任凭银姐父母如何哀哭,京兆也不能违法行事,只将那醒木拍,道:“大胆!将女儿卖与人的是你们,你女儿手脚不干净是实,林皓路遇你女儿亦是实,如何是他诱拐了你女儿?” 当下判来,银姐父母实无“卖女”之事,不罚。既无人卖,自然无人买,富商便也不罚。银姐却是偷窃主人家巨额珠宝,以盗论,当追赃后杖责流放。林皓路遇妇女,不该轻易带走,这却又有个“急公好义”的说法在内,并不好深责,也只问个行事不谨,将他打上十棍儿发回原籍,叫他父、祖管教。 不想银姐当场反咬这富商“□”,因羞于见人,方私逃而出,这却又无法验看了。她身素衣,头上只别支木钗,不施粉黛,却也楚楚可人,看的人也有几个心软的。 倚着那富商的性子,因恨这银姐连累他上堂出丑,往日有此等事,他自有干或讼师或管事等代为过堂,如今只好自己出来与这婢子争辩,如此丢脸,当要狠治这“贱人”的,却因褚梦麟有信叫他休要生事,也只得回嘴说:“个女贼,路上遇个青年男子便随他而行,这等无耻妇人,说个旁的有证的事儿倒也罢了,却拿贞洁说事,岂不可笑?!有行妇人会偷窃而逃?” 连京兆也觉他说得有理,且京兆知晓,这等高价“雇”来的婢女,半是主人家收用了的货,若有个婢女脱出时还是处子,反是主人家“高洁”了。这等高价“雇”个少女,为的是甚,买的卖的看的都是心知肚明,此时再装作不知内情,又装节烈,真个是婊子要立牌坊,拿旁人当瞎子聋子傻子了! 以上皆是世情、不入律法,却不妨碍着判官断案时斟酌参考。 银姐父母不敢强辩,却死咬着将银姐雇与富商,女儿又不见,岂知不是甚搓磨?京兆虽是读书人,不大瞧得上富商卖女求荣,不喜褚梦麟私德不修,却恼了银姐父母卖完女儿还要撒泼。原本还要叫林皓这头酌情补偿银姐二,毕竟林皓青年男子,将个年轻妇人携行数百里,那头银姐又口兜揽是路遇着林皓,虽是个淫奔女贼,待林皓确是有情有义,林皓须有个担当。 现却不提这话了,依旧照着原判,只不叫富商追讨原银,也是因京兆厌这富商把年纪脑满肠肥却贪图美色且有仗势欺人之嫌,要他恶心恶心,有个教训。他原还想将林皓革了功名的,没想林皓太不顶事,连个秀才也不是,只好发回原籍,又行文与江州知府,使严加管教,休令出了江州。 这林皓连日来叫父祖打得怕了,又过堂,连洪谦也叫参了,他也晓得怕了,虽银姐口兜揽了事情,他内心感动不已,眼下却也只管泪眼看着银姐。他竟是缩了。银姐看他这样,心内绝望,竟不再自辩,只叹:“是奴命苦。”自去领罚。 反叫京兆感叹不已了。连褚梦麟听了,也不顾那爱妾成日咒骂银姐,却出钱与这银姐赎了罪过,将她身契归还与她,又使人将她送往林皓处。这回休说林皓父祖,便是洪谦,也想掐死这褚梦麟了! ———————————————————————————————— 却说玉姐在后宫之中,于前朝消息本是颇为灵通,九哥但有事,回来总会与她说。然事涉洪谦,又是糟心的事,九哥便“报喜不报忧”,是以纵慈寿殿都晓得了,只是闭口不言,与她留个脸面,她还叫人蒙在鼓里。还是碧桃往外与人闲话时,听着别殿里宫人说起时才急回来报与玉姐。 玉姐自入宫中便不曾失了稳重,此时听了这消息,也不由心生怒意:“林皓不用安尾巴就是头猪!色令智昏!他道是读个书生路遇狐仙的话本,白快活还有好处赚么?”又骂褚梦麟事,“自家还陈谷子烂芝麻的丑事箩筐,又伸手与人添麻烦来。他倒好赚个仗义名声儿,却将烫手山芋丢往别人怀里!” 众人皆不敢劝,玉姐自发了回脾气,却又冷静下来,问碧桃:“这是甚时候的事?”碧桃回说是足有半月,案子都判完了。玉姐阵晕眩,心道:他也不与我说了么?想来九哥也是好意,玉姐虽念他的情,却不喜与己有关之事不在掌握之中。便动起打探朝廷风向的念头来,却知妇人干政是大忌,虽则中宫、慈宫问政不比后宫干政那般令大臣厌恶,若皇帝年幼,大臣还要请太后问政,她太子妃,这般做却不大好。须得谨慎行事,眼下只好从宦官下手,也只能从宦官处着手,以关心九哥为名,问问“外头有甚事叫太子担心”。 待九哥来时,玉姐却先向九哥请罪致歉:“都是我不好,娘家人生事,恐有小人说到你头上,于你名声有损。” 九哥大惊,把臂揽她起身,道:“这却又是说的甚话?我不与你说,是因此事原就可笑,彼时岳父说那林皓是‘妻子外祖母的娘家侄儿的孙子’时,朝上笑倒片——都笑黄灿管闲事哩。” 玉姐流泪道:“总不是件好事儿。爹既已是外戚,从来外戚有几个有好名声的?这等小事,认也便认了。只不合眼下你还在东宫,我真个怕妨着了你。” 九哥心内感动,道:“这世上总是明理的人。” 玉姐道:“你又不说与我,我心里原没个底儿,乍听时,魂儿都要飞了,还道是事关重大,你说不出口来。你知道我有担心你?”九哥本不会哄人的,叫这妻子磨得也出了十二分的耐心,温言道:“再不会了,但有事,必与你说的。”玉姐方收了泪,与他道看章哥。 章哥百日已过,照玉姐说法儿,九哥既已请旨将章哥庆典花费充作军费,这百日便也并俭省为好,好人做到底,做事做全套。何况北地战事触即发,也是个要钱的勾当。九哥感动,愈发觉着妻子深明大义,又觉了亏欠了她们母子,心里是疼爱这娇妻爱子。他又要与玉姐做脸,也为她卖个好人,将这百日不的花费亦请旨捐助出时,也说是玉姐之意。东宫名声又好声,世人赞玉姐乃士人之女,果然明理,极有国母之气度。 洪谦被参,无人跟风弹劾,也是托赖这女儿行事叫人赞的福气。世人赞玉姐,却不知她这也是程、洪两家家法:要便不做,做便做绝。 ———————————————————————————————— 洪谦因女儿做了太子妃,仕途艰,却也因女儿这太子妃做得极合上下胃口,又免了场口舌官司。 原来这林老秀才因京兆有判,强令林皓还籍看管,须得尽早携了子孙还乡,林辰处境便尴尬起来。洪谦却不计前嫌,并不逐林辰出太学。林老秀才也觉无颜见洪谦,却又出钱叫林辰出府赁房而住。洪谦却拦了下来,依旧叫他住在府中。 洪谦想的却是,林辰总算老实且不生事,又沾着些亲,他若出去了,张三郎、张四郎两个无亲无故的又如何好收留在府里?这是要三个齐逐的意思了。且林辰出,便是与这门亲戚断绝的意思“未免凉薄”。洪谦若想堵了人的口,便须做出姿态来,先彰显仁义,往后有个故事,讨伐他的人便少,为他说话的便要。 林老秀才与林皓父亲羞惭感动不已,只说押了林皓归家,再四说不敢再添麻烦。父子两个心里都明白,经此事,洪谦心里已是不喜了,再添麻烦,不定洪谦要如何应对。且此事经御史宣扬,又有京兆之判,世人都知是林家行事不周,拖累了洪谦,洪谦却是够仁义,林家若再生事,便无人会说洪谦绝情。 洪谦果然说:“我是看先时与老亲有些交情才提携辰哥,是看老安人面上,方不曾将皓哥送官、先致信老亲。事是我做下的,有甚结果,我自然要担着。反是老亲,须得好生清理门户才是。老亲与我出了五服,纵造反,也连累不上我,老亲自有亲戚九族,休要连累了自家人才好。” 林老秀才口上应了,暗想回去必要教训老妻,却又口里发苦,如今情势,顶好是析产分家,趁自己还在,将家事撕掳了,好叫不互相牵连。然而家子人,最善经营者乃是林皓之父,仗其经营,方不致窘迫。分家固是分出了林皓这祸害,却也是分出了林皓父亲这钱袋儿。 林老秀才心痛半日,还是想断尾求生,诸子分家。主意堪堪打定,要动身回家,褚梦麟将个祸根送了来,林老秀才险些没叫气死!洪谦却眉毛也不动上动,命林家仆役雇乘轿儿将银姐送与她父母栖身客栈里,肚里暗道声晦气,原本事已了解,大家你不提我不提,只当没有这回事。褚梦麟又来这出,却将他架上火来烤!收了恶心,不收又是不给褚某人面子。 洪谦不得不修书封与褚梦麟,道是:“彼既赎出,便是良民,未嫁之女父母尚存,岂有胡乱送人之礼?当归还其父母,有何安排,看其父母行事。” 这褚梦麟收了书信,却说洪谦:“刻板无情。”不拿女人当人来看,银姐父母能卖她次便能卖第二回,何如叫林皓娶了,总是两情相悦。不顾正在尴尬间,却于下朝时拦着洪谦要说话。洪谦道:“林皓父祖不喜,我如何能越俎代疱?岂不是笑话了?” 两人你言我语,洪谦说话故意不压着声音,叫旁人听了去。有知道褚梦麟癖好的,竟编排出褚梦麟看上银姐之语。又将李长泽气了回,索性告病,使人唤了女儿、外孙来“待疾”。这是孝道,母子两个立时便回。家中无了正妻,有钱那个小妾也觉受了委屈叫打了脸不肯安生,褚梦麟再顾不上银姐,回家来理事。林秀才祖孙趁机跑了。 褚梦麟却再没心思管这等闲事了,非但李长泽直病着,扣了他妻儿不放。那头却又有御史参他家中“区区妾便指使人当街强掳女子”、“不经官府私囚他人”等等。 这参奏之人却不是黄灿,乃是御史里头钟慎的得意门生,有名的铁面御史。此人正姓个铁,与黄灿恰恰相反,他凡参人,总能捏着人痛处,凡补参者,重者服伏,轻者逃了刑罚也要坏了名声。 铁御史也不说这银钱事,也不说这帷薄事,只说治安事。迎儿又不是褚家奴婢,纵犯法,自有官府制裁,褚府抓人囚禁逼问,便是犯法,是私设公堂,藐视朝廷法纪。可恨是,此事还不是褚梦麟做的,只是他府中妾,如此目无法纪,真是“骇人听闻”。褚梦麟已不是帷薄不修,乃是纵奴行凶了。褚梦麟还未哄回妻儿,又因妾生事,妾所出的两子女又于他面前哭诉,真个个头两个大。 铁御史因太子妃贤德,便不扯这洪谦将银姐关在家中勉强也算是个私囚他人,反无意中为洪谦开脱,说褚梦麟之妾“确凿有证而不扭送报官”,意在说洪谦无法证实银姐身份又是亲戚所携女眷,无奈收留。又因那“亲亲得相首匿”,林氏亲缘虽远,却是亲戚,褚梦麟的妾家却不能算亲戚。是以绕过洪谦。 满朝懂行的都赞这铁御史:同是参人,怪道黄灿参不出结果来,铁某人却参个准儿。人比得得死,货比货得扔呐! 官家无奈,只得又发审此案。褚梦麟焦头烂额,个有份量的岳父又“病了”,此时方知行事孟浪,过于纵着宠妾了。京兆看褚字便烦,当下便判褚梦麟这妾“不法”,连着行凶的仆役也并判了,横竖她有钱,褚梦麟也是钱了没处使去赎个犯妇,叫他们出回血来丰盈府库也没甚不妥。至于褚梦麟,因官职颇高,京兆不好判他,却退还官家另择人判来。乃官降三级,罚俸年,又夺那妾出两子的功名官职——因查知此二人乃那妾抚养 分节阅读74 欲望文 分节阅读75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75 之故。 褚梦麟交了钱,亲往李家去迎妻子,李长泽只管不放人,叫人传出话来:“想来你诸事缠身,还须搬了钱去赎那犯法妇人,我家姐儿向来贤惠,便不去与你添麻烦了,你该为谁个操心还为谁个操心去。”拿要传与我外孙的家财去为个闹事的妾赎罪,打了正室的脸又要接人回家,好大的脸面! 褚梦麟忿而归家,却又遇着他嫁出去的个女儿自婆家跑了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肥吧肥吧?又写暴字数了,码到凌晨四点的人伤不起啊啊啊啊! ☆、105果报 “该!”秀英原就看这褚梦麟极不顺眼,这男子若是爱拈花惹草,在女人眼里便不是个好人,听着他倒了霉,心里真是快意。李妈妈笑扶着她坐下,陪笑道:“也是报应了。” 秀英问道:“这些可是真的?” 李妈妈道:“我往大相国寺为哥儿姐儿烧香,听着那头几位娘子悄声儿说的哩。我不敢上前问人家娘子,转与伏待她们的大姐说了几句儿,这才听着的。底下人嘴里说的,有时候比上头知道的还哩。” 秀英皱眉道:“闹到这般田地,那李相公也不管?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有闺女外孙折在里头哩。我听官人说,褚梦麟为人讨厌,他那儿子褚晋却是个好的,李相公倒舍得?再怎么着,褚晋也是姓个褚,褚梦麟不好,褚晋又如何能好?” 李妈妈摇头道:“这我便不晓得了。左右不过如此,总是要叫父亲兄弟拖累了。姓褚的家里团乱麻,妾生的倒罢了,婢子生的也都要上了族谱儿,那算是正经兄弟了,如何撕得开?女人这辈子,不求嫁个王侯尊荣,能得个知疼着热与正头娘子做脸的便是好的了。说来咱家姐儿真个有福气,太子原就是个好的,现也意护着家。” 秀英道:“可不是!”说回褚梦麟的倒霉事好解解恨,却又将话锋儿转,问起自家事来,“可都叫他们老实些儿了?咱家也不幸挨着了那御史的参,京里人的眼睛现都盯着褚梦麟不假,咱家有不慎,保不齐就又要盯着咱了。” 李妈妈笑道:“您只管放心来,叫官人收拾阵,现都老实了。张家两位小郎并辰哥都用心读书,也不敢胡乱逛。”秀英听着林辰名字,没来由阵烦躁,道:“辰哥也是个投错了胎的,摊上这些个亲戚,甩又甩不脱,管又不服管,还有那样个糊涂祖母。”李妈妈知她不喜欢林家了,跟着说几句辰哥可惜,借着骂林家两句与她解气。 主仆两个说回,秀英便说:“又将到晌午了,妈妈去看厨下饭食做得怎样了,热热的装了去送与金哥。”金哥年方九岁,暂附学于梁宿之家学,洪谦之意,待到他十、二岁上,再送往石渠书院里读书去。眼下年纪幼小,洪谦还想看着他两年,好生关怀。 李妈妈应了声儿往厨下去看袁妈妈。袁妈妈手艺在江州自是好的,到了京城便略有不足,然因她是家中老人,主人家信任她,她便依旧领着灶上差使,掌管应事务。金哥饭食现却是她亲手造办,仔细做个八宝肉、个碟蜜火腿、将香菇炖了子鸡、道蒸鸭,配碗莼菜银鱼羹,佐碗香米饭。叫李妈妈看了,却取干净食盒装好,又取金哥随侍书童之饭食,另以食盒装了,方命人送出去与金哥吃。 送饭的不敢怠慢,又稳又快,路自侯府奔至梁氏家学里。家学规矩颇严,到得早了,只好候着,晚了,也不能进去打搅。饭送到时,时候刚好,金哥只携了个十岁的书童唤做个观棋的伺候,见饭到了,观棋先取了金哥的食盒,寻张干净桌儿摆上。莼菜在江州时并不难得,京城里却是难得之肴,金哥吃得痛快。观棋伏侍金哥吃完,才取自己那份,荤素汤饭,也是干净整洁,荤是炖肉,素是豆芽,汤是青菜,饭也是白米饭。 食讫,将食盒收,交付来人携回。不时,金哥又要去上课,这观棋便在檐下与干书童闲话。却听内里个梁氏亲眷家十三、四岁书童说起褚梦麟之事。梁氏显宦,姻亲众,内里有个却与李长泽的岳家有些关系的,语及褚梦麟自然是全无好话。 这年长书童笑道:“咱做书童儿的,也算是哥儿小郎们心腹了,但有事,须劝着些儿,免得误了哥儿也误了自己。真个有甚错事,非止眼下叫打上顿了账,祸事还在后头哩。便说这褚官人,他那个爱妾出的女儿因他百般疼爱,强与寻了个高门嫁入……” 但凡爱惜子女的,哪个肯叫儿女吃苦?哪个好人家肯与这褚家结亲?褚晋能娶个好妻,是因正室所出,又有宰相外祖父,褚晋自己也争气、人品亦好,那已致了仕的天章阁大学士方肯将孙女儿嫁与褚晋。旁的庶出却没这个好命了,无不是褚梦麟诸般谋划方结了好亲事。 这个庶女排行第,是褚梦麟头个女儿,自然爱若珍宝。李五姐照个庶女的样子与她说亲,非止这褚大姐与其母觉着委屈,褚梦麟也以女婿门第太低。亲为褚大姐择了郢侯嫡出的幼子温驰,又厚与嫁妆。李五姐叫打了脸,脸儿也气黄了,索性甩手儿不管了。但有庶子庶女婚事,悉推了,只说:“他们的生母既已养了他们十几年,情谊深厚,这婚事又不叫她们做主,岂不伤心?” 想那正经人家,谁个肯叫儿女出来被旁人家的婢妾相看?又有几个肯拿旁人家婢妾做上宾?没有了李五姐,这些个妾出门儿也没个人肯搭理,纵有搭理的,也是想巴结这褚梦麟的,褚梦麟又如何看得上?且,谁家结亲不挑嫡庶?褚梦麟择婿还要个高门嫡子,难不成旁人家便不挑剔他家庶出了?少不得要求到李五姐头上,李五姐却又抢先病了。 恰遇着褚母过世,亲便也不再议了,都回去守孝。 因褚大姐守孝,她丈夫便收用了个婢子,现已生下了孩子,却不叫她抱养也不去母留子,还叫这孩子管那婢子叫声“娘”,又叫婢子之母“外祖母”。 郢侯家也不是甚无礼人家,却因褚大姐叫褚梦麟诸娇惯带着丝娇气儿又颇自傲,娶她只为着幼子不能承嗣,又分不得太家产,以褚梦麟虽无行却有才且有财,可提携看顾温驰,方才娶了他庶女。不想这褚大姐自家庶女出身,在娘家时为她那做妾的娘撒娇争宠,恨不得褚梦麟眼里只有她那婢妾的娘,哪怕嫡妻都是粪土,只有她兄弟才是褚梦麟儿子,嫡兄却是个无用废人。 到了婆家,却将侍妾恨到了十二万分。千方百计将温驰身旁丫头或发卖或拿捏,令婆母不喜了起来。又觉嫂子们刻板无趣,每共处时总要占个先儿。也是她命好,生得也好,新婚时丈夫也让着她些儿,叫她生了长子——愈发觉着稳了脚。 没有婆母不想儿子成亲后收心、成家便能立业的,却也没有婆母喜欢这样掐尖好强的儿媳妇儿的。因褚大姐是个庶出,却不以庶出为耻,反于褚梦麟归京时,携夫、子回娘家时,拜完李五姐,却叫儿子管她生母叫个“外祖母”,又撺掇温驰管个妾叫“岳母”。温驰不乐,她便丢脸色与温驰看。郢侯夫人听了气急败坏,是以对着温驰所为,温母也是睁眼儿闭眼儿。 褚大姐气恼,以为丈夫眼里没她,又打她的脸,婆家合伙欺负她,赌气跑回娘家,只要拿捏着这温驰亲来接她回去,将那婢子打发了,又不令这庶子上了族谱才好。褚梦麟还要说她:“从容应对,过于刚烈恐丈夫不喜。慢慢儿哄着便是。”褚大姐却说:“他个幼子有个甚的家业?将来还不是我嫁妆?他却弄上十个八个小妇养的,他能养得活?还不是我的嫁妆?爹与我嫁妆是疼我,难道是要疼他的小妇与孽种?”褚梦麟想也是,因褚晋太学读书未回,便使褚大姐的同母弟褚凉去温家理论。 岂料这温驰家中幼子,父亲不好说,母亲却是真个心疼他,气性也是不小。闻说老婆跑了,也不去追,听了褚凉质问,却是不紧不慢回句儿:“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令姐能命我的嫡长子管个婢子叫外祖母,我个庶子,又如何叫不得?难道他还能比大哥金贵?你能入褚氏族谱,我的庶子自然也能入我温家族谱。李相爱女能容的事,令姐也须得能忍。想来岳父大人与我,是同样的心。” 褚凉也是个婢生子,听了这话气得要揪打温驰,他是心疼自家亲姐的,袖子里早藏了根戒尺,抽出来便打。温驰也不是个好性儿,岂能坐以待毙?又在他自家里,唤了人来将温驰行捆了送还褚梦麟,又将原话儿说与褚梦麟听。自家却与干朋友饮宴,且笑言:“有个不讲究的岳父就是好!” 众书童儿听了,哄而笑,又都捂了嘴儿,内里也有听得懂的,也有半懂不懂的,这便赖那年长书童解说。来二去,也都学了些儿礼义。观棋回来说与金哥听,叫洪谦知道了,也赞梁氏家风:“旁人家里家仆绕舌只说家长里短,他家书童说家长里短也要讲到道理上。” 秀英道:“怪道他家能出个相公哩,也是人之常情。如此我便放心金哥了。明日是新科进士离京,江州乡亲你须得再送上送。”洪谦道:“我省得,酒楼已订好了,还是醉仙楼,想来褚某人如今是没那个心情与我争歌姬了。”说得秀英指戳他额上:“又不说好话来,早去早回。” ———————————————————————————————— 这回果然没有褚梦麟搅局,洪谦语带歉意,举杯道:“近来我也是官司缠身,不好连累诸位,如今事毕,诸位又要离去,还请满饮此杯,他日再会,再纵酒高歌,亲近。”众皆举觞。 洪谦又特意嘱咐盛凯,这盛凯因年轻,殿试过后硬叫提进了进士最后名里,洪谦因其是同乡,也抽个空儿为他说了几句好话儿,并不将他放在京中,却走了那吏部尚书的路子,将他往外放先做个辅官,也是积累些资历,回来才好说话。其中关切之意,不言自明。 这回散去,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得了官儿的见着这落了榜的,先时还叹自己堪堪只好做小官,此时便开怀了起来。那落了榜的,也有羞于见人不来的,也有欲趁此机会与这些个中了的套个交情的。无论中与不中,只消有心,总要拿个笑脸儿冲着洪谦。 洪谦也只为留个好名声、好人缘儿,既是宾主尽欢,自是心中大慰。因携着林辰并张家兄弟并赴宴,又说:“你们但有家书,可托付捎带。”三人都将书信递于本次考中名次最高者,请他代转。 众人见洪谦待林辰虽不热切却也携他出来,不由换个眼神儿,以为林家在洪谦面前尚有些份量,许要护佑林家的。不意回江州之后,便听闻林老秀才主持分家,将诸子分将出去,这才改了心情:原来这洪谦并不是味相护。又道这林老秀才奸许,这分家,除开林皓父亲房,旁人自可各凭本事巴结讨好了。 干人等回到江州,那几个中了的自是衣锦还乡,内里盛凯叫人追捧。老人常说“莫欺少年穷”,何况盛凯也算不得穷。提亲的踏破门槛儿来,盛母潘氏皆不曾应,却问盛凯:“我怎地听说京里有榜下捉婿的?”盛凯苦笑道:“未禀父母,如何敢擅自应下?” 他这说的并不是实话,自家人晓得自家事儿,昔时盛凯心仪玉姐,彼时洪谦已有功名,潘氏尚不肯接话儿,只将眼睛往申氏女儿身上看,还要带些儿傲气。盛凯心里,玉姐自是好的,观其眼下行事,也是个明理的,而申氏诸女虽也不差,却没这般大好贤良名声,可见是不如的。则潘氏厚此而薄彼,可见潘氏纵是真心想要个“好的”儿媳,这甚样是好、甚样是不好,她也是个弄不明白的。说得难听些儿,便是趋炎附势、好趁个势灶,生双势利眼。 盛凯心中,佳妇当重德,潘氏却是要先看是否权贵,盛凯不好指责亲娘,只得闷在心里。自此便思,若有个厉害岳家,妻子硬气,遇上潘氏这心里向着富贵又要假作不喜、且要那富贵朝她低头的脾性,从此家无宁日。想那京中权贵的女儿,哪个是好娶的?褚梦麟娶了李五姐,是他十八代祖坟齐冒了青烟儿,李五姐有四个姐姐,哪个丈夫敢胡来?最厉害个,生生将个爬床的丫头全家弄疯了。 盛凯便思,若娶妻,还是个门当户对差不的人家罢了,如此媳妇便不会强硬,性情柔顺些儿,也免得潘氏把年纪反叫儿媳制住了。既存此心,他如何敢在京中接话? 潘氏听了,心实惋惜,口里确还要说:“权贵人家好以势凌人,娶来未必家宅和睦。”盛凯听了,暗松口气。 那头林家接了林辰书信,道是切安好,正用功读书。林老秀才也放下心来,唯林秀才娘子心里不痛快,却因林皓这回真个是闯了祸,眼睁睁看着林皓随父母搬出去居住。若说林家人心内没丝儿沾光的心,自家人都不肯信,看林辰得为太学生,前程就在眼前,且入住侯府,几房的心都如热炭团儿般。待林皓害得洪谦也叫参了,这心才息了,又叫江州知府管得严,又有街坊邻居指指点点,却都不敢生事了。 洪谦亦有书寄往知府张嘉莹处,张嘉莹接了书信,自知如何办理。办好事,便又回信洪谦,两下来往,也结成朋友。 ———————————————————————————————— 洪谦了结琐事,真个舒了口长气,两袖清风又往来巡国子监、太学,复往石渠书院里见学子。那苏先生虽还是奉朝请,却在书院里如鱼得水,见洪谦来,难得没因他遭劾而板起脸来说他,反安慰道:“你并不曾做错甚么,如今你亲戚又少,林家虽是远亲,轻易也丢不得。有些事儿,早些发出来总比他们惹下天大的祸事再牵累到你来得好。” 这般和蔼,倒将洪谦吓得后跳步,苏先生老羞成怒:“你跳个甚!跳个甚!这般不稳重,也就比褚梦麟那个牲口好点儿!”洪谦忍不住大笑道:“我总还是个人。”苏正道:“你总要好好做人才好!褚梦麟又叫弹了,你知道不知道?” 洪谦道:“纵妾行凶?不是已判了?难道还有旁的?”苏正冷笑道:“嫡庶不分,乱了伦常。”洪谦想了想道:“御史还弹他?他家乱政又不是年两年了,怎地现在又有人提起来了?”苏正道:“往年他闹,只是风流罪过,今年却越发不像话了。” 洪谦想便明,这褚梦麟有些个本事,有些个事上还要用着他,他好个色,只消大节不亏,朝廷便也睁眼、闭眼,只要他养得起、睡得起,不是强抢民女,睡几个女人全由他,也不是犯法。这回却是挑战礼法,御史再不能容他。 又而再、再而三扫了李长泽的脸面,李长泽往年不好动手,也是为着女儿,也是为着脸面。现在褚梦麟那头先出事,当朝扫了李长泽的脸,李长泽做官的年载比褚梦麟的岁数都长,门生故旧满天下,如何不为李相公出气? 又是铁御史出马,这混淆嫡庶的罪名,比前番纵妾行凶还要狠。官员当“以身作则”、“言传身教”,为百姓守礼守法之表率,褚梦麟此举,实是德行不配为官。 洪谦笑道:“也是他活该了。”心内实惊苏正消息之灵通,转忆起苏正原掌御史台,御史台的消息灵些,也是就有之义。只不知前番自己被参,是黄灿下手太快,还是苏正离京太远。 苏正道:“那就是个牲口!”洪谦笑而又笑,却又问于苏正:“我也听着郢侯家事了,只消郢侯孙儿顺嘴儿管那婢子叫声外祖母,褚梦麟登时要丢官儿。然李相女儿与孙外还是褚家人,又当如何了结?”苏正道:“此事自有公论。”洪谦点头,不再过问此事,转问起朱珏来,又说朱珏与苏五姐婚事。 朱珏是苏正孙女婿,苏正岂有不尽心教导之理?又说洪谦:“休要甚样好人都往太学、国子监里丢。”洪谦道:“他是勋贵出身,也该交些个朋友才是。”否则两边儿都讨不着好。 苏正道:“做人哪能面面俱到?两头都想要,便两头都得不着好。不若勤恳踏实,条道儿往下走。他在勋贵里算个甚?”洪谦见苏正是真心为朱珏打算,心道珏哥实不是个呆木老实之人,心思也是灵活的,若苏半仙儿真个打的是这个主意,却要提点珏哥二,叫他不该耍聪明时休要乱动才是。 又陪苏正说些闲话,却抽身寻朱珏,如此这般嘱咐番。 ———————————————————————————————— 洪谦回到京里次日,朝会上铁御史果然参了褚梦麟,官家无奈道:“审罢。”褚梦麟是个官儿,又涉吏部,他家中事京中已是街知巷闻,各有证据。判来当是免官、发还原籍,褚晋的太学生是自家考的,留京,褚梦麟诸妾之子以不敬嫡母反以婢妾与嫡母同,革功名。 李长泽以病为由,要留女儿于京。褚梦麟倒有几个肝胆相照的好朋友,也有为他说话的,却拗不过朝廷公议。 那头温驰绝,亲来接这褚大姐儿,且说将那庶子要去子留母,只问岳父大人:“我该做的便做了,您女儿叫我儿子以婢妾为外祖母,小婿家中父母心实不喜,不知又要给个何等样说法?”他自以受气,又年轻气盛,竟是逼着褚梦麟,褚梦麟家中如何处置,他便依样画葫芦。 褚梦麟恨令女儿和离,褚大姐儿也硬气,真个要和离,温驰便要褚大姐所出之子。褚大姐不与他,他又将褚氏父女状告与京兆,京兆自将孩儿判与温驰。褚梦麟待不服时,李长泽却病好了,扬言要李五姐与褚梦麟和离,且将褚晋勾来李家过活。 褚梦麟登时傻眼,李五姐生温良恭俭让,他实舍不得。左右为难之下,只得允了温驰将他外孙抱走。李长泽将褚晋唤至跟前嘱咐道:“好生照看你这外甥,他有甚为难的时候,只管将他抱来养活两日。”褚晋面上似悲似喜,哽咽应了。 事情至此,也算完结,不想这褚梦麟家大业大,离京非止携带许行李,尚有不少人口。时间又仓促,便转将些个下人或赠或卖,也是为了结个善缘儿,也是为了减些省事儿。 洪谦与他先头虽有些儿不快,这褚梦麟却看得准,东宫数年内便要登基,太子夫妇情深意笃,太子妃又有长子傍身,洪谦是未来国丈,又得太子看重。好生襄着他,待太子登基,许还有东山再起之时。且褚梦麟极擅庶务,又尝安抚流民、蛮夷,总有朝廷诸臣办不了的事要用着他。是以临行前,竟送了班女乐与洪谦。 洪谦尚未如何,秀英听了,险些叫人去掐死这褚梦麟。 ☆、106男装 褚梦麟拖家带口儿地走了,自己走得并不快意,留下的也尽是些个麻烦。秀英个妇人,妇道人家看重的无非三样:父、夫、子。眼下儿子年幼、女儿出嫁、娘家只有个不顶用的老娘,三者皆系于洪谦身,秀英最忧心的无过于洪谦富贵之后不与她心。 秀英于江州时,也颇有些儿自傲,到得京城,忧年纪渐老、再忧子嗣不丰,颗心七上八心,最怕哪里冒出个妖精来搅得家宅不宁。二、三年来,洪谦倒是不近女色,君子得很。“褚梦麟这个杂种将自家弄败落了又要来祸害旁人家!”秀英说这话时,端的是咬牙切齿。 李妈妈旁陪侍着,如何不知秀英的心事?开解道:“官人又不曾说要留。”秀英道:“他不说,我不能轻易打发这些个人了。”李妈妈道:“娘子掌家,如何打发不了?女乐行里原就不讲究,那个乱窠子里出来的班女乐,是乱上加乱,哪个好人家能收留?不怕将家搅乱?哥儿也年大似年了,不消三、四年,十二、三岁的小郎,最难管教。” 秀英听事涉金哥,比之洪谦可能三心二意还要难忍,当即道:“送走送走!个也不留她们!我也不作践她们,妈妈去寻处清静庵堂,与那里头庵主钱百贯,送她们去修行,想出家便出家。那褚梦麟若得回京时,她们愿回旧主人家,也由她们。” 李妈妈道:“娘子是善心人。”秀英道:“也没好哩,总是人不犯我,我也不去害人。夏天到了,江州来的好团扇屏风,我分作几份,妈妈带人往各处送送罢。也不是罢好物儿,胜在新鲜野趣。”李妈妈笑应了,道:“娘子只管放心,保管该送的个儿也不落下。”秀英听了便笑,她送团扇屏风是假,借李妈妈之口说这女乐事是真。 待李妈妈亲领着人往各家将江州绣品,往见了各家女主人,又将物什奉上,便轮着各家问候秀英。李妈妈便说:“怀相极好的,只是天又热,不敢出来,家中又有事。”便有人因问何事,李妈妈便将说与秀英之语再说回。实是这褚梦麟名气太大,众女听是他家内出来的女乐,便不好觉着是秀英妒忌了。 有人如霁南侯太夫人想褚梦麟做下的脏事,便疑心这班女乐内有无他收用过的,又,褚梦麟的儿子里也颇有几个长成了的,若与乃父般德行,这女乐恐也不能幸免。旦不幸有身,这女乐又入了北乡侯府,生下来的孩子算是谁的?洪谦固可不认,然他是清流出身,沾上这等事,听着也不好听! 太夫人思及此,忙说:“我这里还有新鲜果子,酸甜,最合孕妇的口儿,你且回,我使人送到府上去。”果遣心腹人往北乡侯府里去,先赞秀英想的周到,又将她所忧之事并说了。言下之意,便是催促送走也要尽早。 洪谦原是有些个与褚梦麟做个君子之交的意思,因褚梦麟往日行事固不合常理,却每每令人意想不到,有奇效,好以他做个奇兵,不定甚个时候 分节阅读75 欲望文 分节阅读76 莫笑女儿狂 女户 作者:我想吃肉 分节阅读76 儿有用。他在江州时便能与三教九流混做处,开赌坊设局的都认他做大哥,于细节上实不甚计较。只因读书入了仕,又有这家子要照看,才要做个好人样儿。 经近来之事,洪谦方发觉,褚梦麟往日做下的事情无人管并非旁人不计较了,乃是彼时报复有些个鸡肋。日积月累,已是忍无可忍,到了眼下却是要开始算总账了。看铁御史之弹章,本还比本狠。日后还不定有甚事!洪谦当机立断,将这女乐送走,便依秀英之议,寻个清静庵堂,要有个严厉师傅,管束这干女乐。 秀英了了自己桩心事,却又以己推人,担心起玉姐来:“官人这样,已有人送女乐来,九哥做了太子,这……上赶着的人还能少了?!”此事却是可与洪谦商议的。洪谦听了道:“休要瞎担心,太子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你只管安心养胎。” 秀英道:“我怎能安得下心来?百姓人家,哪家嫁出个女儿平日不得见面儿的?我也不知道她是胖了瘦了,是渴了饿了,心里惦记哩。她平日里是个有成算的,毕竟还年轻,夫妻口角时,在外头,还有亲戚做转圜,那里头的人,不落井下石就算慈悲了。” 洪谦道:“你也不想些好事!想着女儿女婿口角!真个担心,江州不是有绣屏来?送架进去,顺捎儿就传了叮嘱了。” 秀英拍掌道:“我怎没想到这个哩?”忙去打点。 ———————————————————————————————— 玉姐这些个事情上头,还真个不消父母担心,收了绣屏,便唤这押送之人进来。押送的乃是李妈妈,玉姐自幼是她带大,情份非比寻常,见了面儿,玉姐眼圈儿红,李妈妈眼泪掉了下来,趴在地上磕头:“终见着娘娘了。”朵儿忙上来将她扶起,玉姐道:“搀妈妈去那交椅上坐了。” 先问家中可好,李妈妈道:“好,好着哩。大哥读书也好,官人都夸哩,家里也没有淘气的人了。二哥开始学认字了,娘子怀相也好。”玉姐因知褚梦麟与林皓事,便问家中可受了牵累。李妈妈便忍不住,五十说将出来,末了神神秘上前,附耳道:“娘子恐姐儿在宫里也遇着般的事情,官人便叫老身往这里来,与姐儿说声儿,凡做事,休先挂了脸儿……” 李妈妈口中热气喷到玉姐耳朵上,原就痒,及听了这话儿,玉姐便忍不住直笑,又揉耳朵道:“我都醒得。”听了嘱咐,笑吟吟发了赏钱。又说小茶儿:“你有甚要捎带的,都交与妈妈捎回去。”还叫朵儿与李妈妈说说话儿。自引碧桃、青柳去看章哥。 时值四月末,章哥已长得颇大,养得白胖可爱,于榻上仰卧着,偏又不肯安生,手脚齐挥,口里也不知咿呀个甚,每说句儿,最后个字均咬得颇重,倒似训话般。玉姐瞧他这模样儿,便想起苏先生上课来,也是这般立着,遇有警句时将声调儿放重了,手儿还要空比划几下。 偏章哥如今只是个团子,又似只翻过身儿来的乌龟仰面朝天,这样子便要怎滑稽有怎滑稽。玉姐面将他抱起,面道:“这般不老实,对着房梁儿都能说上半天,亏得是在屋里,放到外面,岂不要骂天?” 章哥也不知听没听懂,见着亲娘,也不装样儿,咧开嘴儿笑将起来,两只手儿张开要够玉姐。玉姐大笑,又叫李妈妈来看章哥。李妈妈扎煞着手不敢来抱,玉姐也不在意,亲抱着与她看。李妈妈越看越喜,道:“鼻子嘴巴像姐儿,眼睛眉毛像太子哩。娘子还念叨哩,说是不晓得长开了是个甚模样。”玉姐道:“那你回去说与娘听来。” 说话间章哥又不耐烦起来,挣扎着往榻上够去。玉姐道:“叫他爹宠坏了,他们两个见天儿处玩,闹腾得很。”李妈妈听了,笑道:“这样才好哩!孩儿总要与父母长久相处,彼此心里才会亲近。”胡妈妈平日不大吭声儿,此时也附和道:“是哩是哩,花得心血,自然记得深些儿。”玉姐颇以为然,太阳下得久了,肤色便要深些儿,凡事做了便是有迹可循。 李妈妈说了章哥,又看玉姐,道:“我看姐儿身段,已有些儿未嫁时影子,将养得这般好,果然是年轻底子好。”玉姐道:“仍旧胖哩。”李妈妈急将手儿摆道:“姐儿休要急,寻常妇人,也好要将养年半载哩,眼下休要为了袅娜样子弄坏了身子。”小茶儿笑道:“您老便放心,也回说与娘子放心,娘娘有分寸哩,”又说玉姐,“哥儿才四个月儿,您腰身不过比原先肥了两寸,还抱怨哩。” 几人说话间,九哥却从前朝归来。玉姐亲抱了章哥于殿门前来迎他,九哥看了章哥伸手来接,将他抱得高了些儿,章哥开心不已,咯咯直笑。九哥看他这般笑颜,将朝上烦心事抛却,与他头碰头儿,笑作处。又亲抱了往座儿上坐了,抬眼却见着了李妈妈。 李妈妈忙上来磕头,九哥原是知道她的,也问她好。李妈妈道:“好好,都好哩。”玉姐道:“妈妈来送江州的绣屏,也算是自家土产了。”李妈妈接口道:“江州送来的,娘子说,咱家也摆不了这许,摆了也没意思,有好物什儿,当分赠亲友,使老奴送上门儿去的哩。” 九哥耳朵跳,故作不经意状问道:“都送与谁个了?”李妈妈细数:“苏先生府上、义安侯亲家那里、郡公那里……”九哥听说他父母处亦有,不由挂心,待李妈妈说完,又问:“都见着主人家了?”李妈妈道:“见着了哩,天儿热,略瘦了些儿,苦夏,倒都精神。” 玉姐问道:“阿家可好?”李妈妈道:“好,正要张罗与家里七姐说亲哩。”玉姐道:“可相中哪家小郎?”李妈妈笑将头儿摇摇:“这却并不知了,想是还没个定论?”玉姐点头道:“这却是该仔细着些儿。看这绣屏,我倒想起原先小时候儿玩过的绣球来,我偏喜欢江州的绣艺。妈妈回去,叫她们做几个来,或月或两月,把来与我,要大红的。章哥也渐大了,好与他玩。”李妈妈道:“回去便叫她们做来,应针线布料都用顶顶干净的。” 玉姐便叫将赐与北乡侯府之物抬来,又与李妈妈满装四匣糕点鲜果携回。 等李妈妈去后,玉姐却说九哥:“你安心,七姐是阿家亲女,必会仔细的。李妈妈虽是个忠心的老妈妈,却也不是实心不透气儿的,回去必报与我娘,也不用等、二月,外头必有由头将消息传了来。” 九哥道:“墙之隔,相见难如登天。”玉姐道:“暂忍耐片刻,如今御史正在兴头儿上哩。”以苏正之耿直,官家亲近了生母冷落了嫡母还要叫他谏上谏。如今九哥已算不得申氏儿子了,再亲近,御史要说话了。 九哥叹道:“你我虽不便,御史却也是公忠体国,没了他们,只怕咱做错了事也没个人说声儿,有错而不能改,必致大祸!以人为鉴,可知得失,御史不可轻,不可欺,还要供着他们哩。啰嗦便啰嗦罢。” 玉姐听了指章哥,笑道:“这个话儿现听明白了,你再说与他听罢。”九哥拿眼儿去看章哥,章哥似有所觉,也拿双乌溜溜桃花眼儿去看他爹,小嘴儿微张成个圆,把九哥看得也微张了口,也睁圆了眼。玉姐旁看得以帕掩面,笑得抽抽:“我去看看午膳好了不曾。” 说是看,也不须她亲自下厨,只看做好的菜色,也是清淡爽口。东宫说自在也是真个自在,眼下无人敢管,想做甚便做甚;说可怜也是真个可怜,无人去管,玉姐产后坐月子都是胡妈妈与小茶儿指点。这亲自检验饮食之事,自然也无人挑剔。 章哥与九哥玩了阵儿,悃倦睡去,小茶儿忙接了他。 ———————————————————————————————— 九哥却与玉姐道用饭,虽是食不语,眼前摆放的皆是他喜食之物,却也是无言之爱,九哥也用得畅快。食讫,漱了口,撤了残肴,两人各捧盏茶,玉姐才慢慢引他说话:“褚梦麟走时送我爹班女乐,将我娘吓了大跳,怕金哥长大看着学坏了哩。” 九哥道:“金哥才大?”玉姐嗔道:“不小了,能听得懂人说话了,你想到哪里去了?非得做下甚事来才叫不好?听得了,不以为耻,日后长大了要扳回来可就难了。”九哥道:“又是这个褚梦麟!”玉姐问道:“他怎地了?”九哥道:“他好日子也该到头儿了。褚晋尚在太学读书,其妻自然留京陪侍。褚晋外祖母又病了,要留女儿侍疾。褚梦麟是个内宅不清的,带着这帮子不安份的婢妾庶子路回家,他能安生了?” 玉姐讶道:“平日里你不大说这些个,我还道你于家长里短不在意哩。”九哥面上红,尴尬道:“我不说而已。”想有郦玉堂那样个爹,做儿子想心里舒坦了,不是比他傻,便要肚里明白,九哥有幸有申氏那样位明理的母亲,内宅里头倒真个是不糊涂。玉姐道:“往后我说,总成了罢?”九哥咳嗽声,不接这个话,却说:“有件事儿,要劳烦大姐。” 玉姐道:“甚事?”九哥道:“还是七姐的事儿。”玉姐道:“旁的办不了,传些消息,若外头有用得着你我的地方儿我来说与你,却是须尽力的。我与六姐、七姐处得最久,最是投缘儿,岂会眼睁睁看她不快活?要我说,你也是心,阿家何等样人?” 九哥尴尬道:“原在家时,我是不担心这些个的,这离开,反而想了。”玉姐道:“谁说不是呢?我原在家时,看金哥淘气还要打他来,如今心里只剩下疼了。”九哥道:“金哥何须担心?我总不叫他吃了亏儿。有我们这些人在,他岂能不好?”说得玉姐也笑了:“看看看看,般的心。放心罢,七姐那里必弄得美满。” 两人说回话,九哥不便在后头久留,又往外面去了。玉姐正好歇会儿晌,起身时,朵儿来报:“娘娘,衣裳做好了哩。”却是取了四套男装来,皆照着玉姐身量做来,略放宽了几分,腰上放宽三寸,扎上腰带,倒也不显肥衬。 玉姐换上了往镜前照,忽地笑,暗想,我换上这身儿,不知道那呆子见了会是个甚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这算是情趣外衣呢还算是cos呢? 分节阅读76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