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再醮记》 第一章 大唐弃妇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一章 大唐弃妇 仲春时节,天气转暖,正是赏春游园的好时候。适逢盛世,上至王公贵族,下及平民百姓,皆以游赏为风尚,哪里愿意错过这般春日好风景。大江南北、城郭内外,早已是片摩肩擦踵、衣冠如织的景象了。 自古皆繁华之地的东都洛阳当然也不例外,不仅洛水附近车马如龙、帷帐林立,又因城郊山川丘陵交错,人们纷纷驱车踏春登山访景。那些藏于山中的寺观,也不复幽然宁静,各类香客频频拜访,寺观之内皆是游者如云。 由前朝世族捐建的长秋寺尽管并不是洛阳名寺,但因是座尼寺,也迎来了不少官宦女眷。焚香祝祷之后,香客们也会在寺中盘亘片刻,赏景游玩。前头寺中的玩闹笑声隐隐约约传到庙宇后头,却丝毫没有冲淡正走在竹林小径上的几人身上的沉郁气氛。 在前面引路的婢女年纪约十四五岁,步伐快而稳,行走间大家气度尽显。走在她身后的男子约二十来岁,眉头紧皱,脸色沉郁,仿佛心中压着什么重担。而落在最后的两个婢女年近双十,举止却略有些轻浮。两人互相使着眼色,目光里尽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竹林深处,掩映着几间精舍。院落虽小,却样样齐全、处处精致。精舍外头,守着位十七八岁的婢女。眼见着这行人来了,她难掩惊喜之意,向着男子行礼,低声问候:“郎君可算是来了。” 年轻男子往精舍里看了眼,问道:“九娘近来如何?” 听出他询问中的关心之意,这婢女的眼睛立时便红了,摇首道:“郎君延请的医者来瞧过之后,给娘子开了药方,气色已好转了些。但自从娘子醒来,便已有月余不曾开口说话了。奴等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幸得郎君终于来探望娘子了……” 年轻男子的眉头微微动,道:“你们都下去罢,我去看看她。” “是。”四个婢女都退到了院落中间,却是两两各自着,丝毫没有许久未见略作寒暄之意。 精舍面阔三间,宽敞明亮。男子进了精舍内,环视遭,见各色摆设还算齐全,暗暗地松了口气。他也没有心思仔细打量,径直往右转去了东屋。跨入屋内,便见扇绣着曼荼罗的立屏风后,半掩着水色纱罗垂帐的矮足床。待他绕过屏风,那半躺在床上、靠着隐囊的人便直勾勾地看了过来,惊了他跳。 那是位年约二十许的少妇,五官秀丽,面容却片青白,毫无血色,显是正在病中。她仿佛不认识他般盯着他看,反应异常淡漠。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木然的眼神,衬上垂落下来的如云乌发,竟让人不由得生出森森寒意。 年轻男子在床边,看着她的模样,眼中终于流露出了痛色:“九娘……”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轻轻地按在她拢着被衾的柔荑之上,半途中却紧紧握成了拳头,收了回去:“我忘不了……”他的声音变得异常沙哑,怒火也隐约透了出来,甚至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我忘不了那日的屈辱!”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起来,从袖子里取出张细白麻纸,放在床前的矮几上,语速异常快:“九娘,我不能再见你了。只要看到你,便会想到那日。你我夫妻缘分虽已尽,但那件事于你我皆为大耻,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任何消息流出去。今日回去之后,我便会修书封让人送去长安王家,请妻兄过来见证此事。” 少妇平静地望着他,仿佛根本不曾感觉到他的情绪起伏,又或者,他的情绪起伏早已与她无关似的。事实上,她也根本听不懂他那又快又急的长串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好不容易从死后穿越的惊吓中回过神,她终于接受了自己将在个陌生的地方、个陌生的朝代、群陌生的人中间重新活次的事实。但是,摆在她面前最严峻的问题,就是听不太懂这个时期的语言。 刚过来的那几天,她便从婢女穿的高胸长裙上判断出,这大概是隋唐时期。于是,心里总算也安稳了点。语言不通确实是个大问题,但说来说去,这到底也是汉语。虽然古汉语发音不样,不过,听得了,渐渐习惯了,语速较慢的些日常对话也就慢慢能听懂了。 醒来已经有将近四十天了,她仍然处于学习与了解的阶段。言语不通,又换了个躯壳,她不敢也不能开口说话,不能流露出什么奇怪的情绪,以免两位贴身婢女发现什么。而这具身体刚刚大病过场,接着就悬梁自尽,才让她这个异世的灵魂得以附身重生。她就算是每天不言不语、面无表情,两个婢女也只当她遭逢这些事情之后性情大变,什么都没有怀疑,仅是时不时趁她“睡着”悄悄相对垂泪而已。 通过她的观察,以及婢女们的只言片语,她大概推测出了关于这具身体的身份、境遇等的片段信息。 首先,这具身体大概生在个条件相当不错的王姓官宦家庭。屋里的摆设精巧漂亮,件件都堪称是艺术品,连两位女婢的举止也像是后世的大家闺秀般优雅、礼节周到。其次,她可能被安置在了离家很远的偏僻地方。直到这个年轻男子进来为止,还没有任何个人来探过病。然后,她大概可能已婚,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应该就是她的丈夫,不然不会举止称呼都带着种奇异的亲昵感。他叫她“九娘”,那她应该就是姓王行九。若是没有闺名,名字应该就是王九娘了。 而眼前这个年轻男子头戴翘脚幞头、身穿圆领长袍、脚踏长靴,下颌上略蓄了短须。这样典型的形容装扮,终于让她能够断定,这个时代应该就是唐朝没错了。 说起来,这男子五官端正、身量修长,光从外貌来看,也是个不错的丈夫人选。但是——现在是她的丈夫,也许以后很快就不是了。从他的表情举止,以及她好不容易提取出的关键词就能够推断,他绝对不是单纯为了探病而来的,不是为了接她回家养病而来的。而那张细白麻纸,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放妻书”?或者是“休书”? 两个婢女直在她面前念叨着要给郎君送信,就是给他送信吧?结果,传说中的郎君来了,还没说上几句话,就直接向着个重病未愈的虚弱女子,甩出了封“休书”? 这具躯体的状况非常差,先前几乎是从濒死的边缘被救回来,养了个月也不过堪堪好了些。虽然她从来没有照过镜子,但想必现在也是满脸病容、虚弱不堪吧?这个男人把重病的妻子丢在偏僻角落里不闻不问,来就给休书,难不成看不出她现在的病况?或者说看见了也没有点怜惜之情? 不,他看起来好像很痛苦,似乎也有那么点舍不得—— 难道,是这个当妻子的犯了什么大错?所以才被安置到了这种地方,又从来没有人来探视过?但是,两个贴身的婢女在这几十天里,好像从来没有提起过类似的话题。她们是不知情,还是知情却不想当着她的面说? 她垂下眼睫,心里有些乱了。 不知道前身曾经做过什么事,除了被休妻之外,还会受到什么惩罚,让她顿生忐忑。 而作为她的丈夫的年轻男子望着她,发现她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时,有些失落又有些释然:“你安心养病。身体养好之后,再动身回长安不迟。”顿了顿,他又低声道:“九娘,待妻兄赶到后,我再过来。” 说罢,他便旋腫离开了。 正当两位男女主人俱在精舍内时,院子里的四个婢女也打破了沉寂。 率先说话的却不是举止有度的两个婢女,而是年轻男子带来的两个年长婢女。她们脸嘲笑地看向女主人身边的两个贴身婢子,人道:“瞧瞧她们,事到如今还装模作样的,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呢!” 另人接道:“都说不愧是大家出身的,连婢女都与别家不同。不过,大家出身又如何?还不是被郎君厌弃了?” “是啊,平日里就端着架子瞧不起咱们。现在都流落到这荒郊野外的尼寺里来了,还以为自己同以前样呢!” 年纪较幼的女婢脸色微微变,难掩气恼:“你们——” 但年纪稍长的女婢立即严厉地看了她眼,她也只能按捺下恼怒,红着眼睛低声道:“丹娘,她们不是在说我们,是在指桑骂槐呢!这样欺主的奴婢,往日里我们何曾见过。若是在家里,早便被驱赶出去了。哼,果然是——” “住口,青娘。”名唤丹娘的女婢喝止了她,“郎君和娘子还在里头呢,何必与她们争执起来,平白让郎君不快。” 但,那两个婢女并没有因为她们的让步而放过她们。 “瞧瞧她们那样,还真以为郎君是来把娘子接回去的么?” “嘻嘻,是啊!你不知道,郎君来之前,可是在书房里待了许久呢!奴亲眼见他写了满满的张纸,揣在身上带来了。” “咦,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奴又不识字,怎会知道?” 丹娘和青娘怔了怔,均脸色剧变。她们因为担心娘子的病情,最近不断地给郎君送信,希望郎君消气之后便能过来探探娘子,也好安安娘子的心。却没想到,都过了两三个月,郎君竟仍然不能放下那件事。 “丹娘!怎么办?”青娘几乎要哭出声来了,满面无措。 丹娘定了定神,听见精舍内传来的脚步声,立刻迎了上去:“郎君怎么这么快便出来了?娘子心绪不稳,郎君若能坐片刻,她不知该有欢喜呢!” 年轻男子看了她眼,并没有接过她的话头,而是直接道:“我已经将放妻书给了九娘,回头就给长安去信。你们二人是她的贴身婢子,仔细照料好她。她从王家带来的婢仆,我会陆续遣过来。些人,热闹些,说不得她的精神也会好些。” 说罢,他便急匆匆地往外走去,竟像是连时半刻都不愿意在此处待了。 “郎君——”丹娘和青娘又惊又恐,顾不得仪态,提起裙角便追了上去。 “郎君请止步!” “郎君,娘子并没有做错什么!” “郎君!” 她们直追到了竹林外,男主人也没有任何犹疑或回头的意思,径自匆匆去了。而路边也了些到长秋寺来赏景进香的女眷,略有些好奇的视线纷纷投了过来。 两位婢女失魂落魄地在原地,心知娘子归宗之事已经成了定局。丹娘想到精舍内不知该有伤心的女主人,又猛地转过身,提裙跑了回去。青娘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两人和男主人带来的两个得意洋洋的婢女错身而过,却完全无视了她们的挑衅,急急地奔回了竹林深处的小院落。 第一章 大唐弃妇 欲望文 第二章 放妻之后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二章 放妻之后 精舍内,满脸病容的少妇听着院落里的动静,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年轻男子分明对妻子仍有情意,句句吩咐都颇为细心,不过,休妻的决心也异常坚定、无可改。从他和两个婢女的反应里,她觉得,这对夫妻之间大概产生了什么敏感的误会。妻子并没什么明显的过错,但做丈夫的实在忘不掉也忍不得,才这么狠心地给出了“休书”。 说到敏感的误会,大概就是红杏出墙之类的事了吧。前身的那场重病和悬梁自尽,或许就是出于这个缘故。少妇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幸好她穿到了唐朝,若是换了明清两代,大概就只剩下沉塘的下场了。 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非常想知道。如果对此事无所知,恐怕会给她往后的生活埋下隐患。但是,这种事也不可能贸然去询问两个婢女,只能等学会说话以后,再慢慢旁敲侧击了。而这对性格向来较为直率、从来就不适应那些弯弯绕绕的她来说,简直就是件无比艰难的任务。 王九娘的视线挪到了矮几上,探出身,拿起那张细白麻纸,仔细地看了起来。 虽然她在书法上没什么造诣,但幸好这位“前夫”写的是楷书,即使是笔画复杂的繁体字,也大致能认得出来。这个时代根本没什么标点符号,断句完全靠猜,她只能艰难地联系着上下文,勉强提取了些重要的词句。 这男子确实对妻子手下留情了,写的并不是措辞严厉的休书,而是放妻书。内容大致是性格不合,夫妻关系不协调,所以放妻离开,各寻幸福。其中还提到了妆匣、资财之类的事情,她看不太懂,索性也就不再琢磨了。 正当她想把细白麻纸放回去的时候,丹娘和青娘急匆匆地奔了进来。 王九娘还是头次见到两位素来举止有度的婢女这样惊慌失措,手里的细白麻纸竟时不知该不该继续放下去,同时也极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丹娘望见那张细白麻纸,又看了看她,猛地扑到床边,跪坐下来,俯身哭道:“娘子,以前的事情便都忘了罢!郎君既然不愿信娘子,便是缘分尽了!只望娘子念及家中郎主、娘子,别再自伤了!” 王九娘结合她的神态语气,以及能听懂的只言片语,大致理解了她的护主之意。她又看了眼那封放妻书,忍不住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颈部。直到现在,她都清清楚楚地记得刚醒过来那会儿,颈上火辣辣的疼痛。头部稍稍动,便会牵扯到伤处,疼得她成天浑浑噩噩,完全无法思考。后来,喉咙是肿得几乎连药汤都咽不下去,几度高烧濒死。她不知道前身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选择了悬梁,又忍受了大的痛苦才逝去。但是,换了是她,绝不会因为离婚就想不开。 且不说唐朝是个对女性有优容的时代,仅是这次来之不易的重生奇遇,就够让她无比珍惜自己的性命了。 青娘见她抚着颈上仍未消解的青紫瘀伤,似是若有所感,也跟着跪下来抹泪哭泣:“娘子可别再轻贱自己的性命了!那天瞧见娘子悬在屋里,奴简直就要吓死了!且娘子可放心些,郎君道会去信长安,七郎说不得马上便来了。有七郎为九娘子做主,事情说不定便会有什么转机。”说话之间,她便带出了女主人未嫁时的称呼。 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的王九娘终于知道,她可能还有个排行第七的兄长,住在长安,过些天就会赶来探望她。父母俱全,又有个哥哥,离婚之后少也能得到些照顾。只是,她“性情大变”,他们是否会接受?思索之间,她也便错过了丹娘怒视青娘的那幕。 “会有什么转机!难不成你方才没见郎君离去匆匆的模样么?” “丹娘不是也直希望郎君把娘子接回去,重新和好?” “那是先前。事到如今,郎君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九娘又何必再留恋他们张家?而且,九娘在他们家也过得不如意,区区女婢竟然都敢欺主,目无尊卑……”丹娘目露决然之意,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道,“九娘,那放妻书不看也罢,奴且收起来,如何?” 王九娘瞥了她眼,将那张细白麻纸递给她,又半躺了下来。 她这样的反应,已是比今日之前的毫无动静好了不少。丹娘和青娘对视眼,又是意外又是高兴。二人也不再为放妻之事争执,个忙着把放妻书放进匣子里保存好,个上前给主人掖了掖被子。 王九娘看她们忙忙碌碌,心里对她们这些天的照顾也颇觉感激。虽然她们是前身的婢女,照料她也算是本职工作,但尽心或是不尽心,她皆能明白地感觉得到。不论前身曾经做过什么不靠谱的事,单只看她身边能有这种忠婢,就应该也是位不错的大家闺秀了。她或许性格太过刚烈,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和对此事的不满,才愤而自尽;或许性格略有些软弱,承受不住丈夫对她的误会以及声誉毁灭的压力,万念俱灰才自尽。不管如何,红颜薄命,真是可惜了。 “九娘——还是唤九娘习惯些。”青娘破涕为笑,殷殷道,“这两日九娘的脸色眼见着好了不少,将窗户支开些,也好教九娘瞧瞧外头的春景,如何?” 丹娘转过头,仔仔细细打量了主人番,颔首道:“确是如此。”主人今日并没有因郎君匆匆来去给了这封放妻书而失色,她心中却是担忧了。则九娘与郎君向来琴瑟和鸣,郎君此番却如此决绝,她希冀破灭,只会加伤心。二则情绪若外露还可,若分毫不露,焉知九娘又下定了什么决心?有前番悬梁自尽之事在,唯恐她又想不开了。 她将窗户支起,让外头的日光斜斜洒了进来。透过那扇窗,便可见精舍外头,幽幽竹林随风婆娑舞动。那长秋尼寺宝殿的角屋檐,也若隐若现。 王九娘定定地望着窗外,感受着微凉的春风带来的竹林清香,时间,内心隐藏着的重重心事也都暂且放下了。 见她仿佛被窗外美景吸引住了,神情略松快了些,丹娘便轻轻拉着青娘退出了东屋。 “从今日起,我们轮流陪伴九娘,绝不能令她身边少了人。”她低声嘱咐着,“郎君如此无情,九娘心里许是有什么念头也未可知。不论如何,药汤、饮食均不能断了,从前那些事情也不必再提。” 青娘踌躇了会儿:“可是,九娘之前……” 丹娘打断了她:“那时九娘不准我们向郎君提及此事,我们自是听九娘的。但待到七郎来时,势必全盘托出,也好教七郎定夺此事。七郎知道事情始末,才好缓缓开解九娘。” 青娘听得连连点头,想了想,又吞吞吐吐地问:“九娘出了这般大事,郎君怒之下发卖了黛娘。在这尼寺里,九娘又……奴担心,七郎该不会迁怒我们,将我们打杀了,或者发卖了罢?” 丹娘双目微冷:“别再提黛娘那背主的贱婢!”她咬紧牙齿,勉强才咽下满腹的愤懑,声音低了:“我们忠心为主,与黛娘怎么可能样?七郎素来宽仁,绝不会因此怪罪我们。大罚虽不可能,小惩却也难免。毕竟九娘出了事,我们既是贴身女婢,少有失察疏忽之错。” “奴明白了。”青娘松了口气。 丹娘瞧了瞧外头的天色,接着道:“奴去熬药,准备夕食。你且去九娘身边,好好陪她说说话。” 青娘拿起前两日她折的枝桃花,笑道:“也教九娘看看它,兴许心情好些。” 丹娘赞许地颔首,便去了位于精舍院外的简易厨房中。而青娘轻步回到东屋,将那枝泰半盛放的桃花插在瓶中,搁在床前的矮几上:“九娘看这桃花,开得可好?若是身体好些,便可去这竹林旁边的那小片桃林中赏玩了。说起来,这长秋寺唯能赏的春景,也就是那片桃林了。” 王九娘瞥向那枝桃花,见那整枝上开了十余朵花,灼灼艳丽、柔嫩可爱,心里越看越是喜欢。而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女在桃花边,真应了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之语,显得俏丽灵动。 青娘年纪尚幼,悲喜忧怒形于色,眼下也笑得格外灿烂,叽叽咕咕地说起了这些时日她在附近转悠时的所见所闻。 王九娘看似面无表情地听着,实则从她的话中得知了不少事。譬如她们眼下所在的精舍,是属于座名为长秋寺的尼寺所有。这尼寺处在洛阳城郊,并不如何出名,只有那片桃花林尚可称道。但因唐人皆好游玩,又笃信佛教,所以不少品阶较低的官家女眷都纷纷来此上香。这些时日,青娘远远瞧见了不少眼熟的女婢,唯恐她们认出,传出什么流言蜚语,便再也不敢随意踏出竹林了。 “听闻郎君对外称是娘子染病,送到尼寺祈福安养。但若真是祈福安养,洛阳城中有竹林尼寺、正觉尼寺、明悬尼寺,哪个不比这长秋寺好了?真遇上那些官家娘子,就什么都说不清楚了。” 听了个大概的王九娘联系起了那件关乎她未来生活的桃色事件,心中不免叹息。或许,自从她那“前夫”将她送到了这里,便注定了王九娘的结局了。这里既然是座尼寺,等她身体好些,也入乡随俗,去上上香吧。既谢过诸天神佛给了她这份奇缘,也能为那缕不知归于何处的芳魂祝祷番。 丹娘端着药碗进来时,青娘连忙收声不语了。 看王九娘似乎正在听她说话,注意力也转移了不少,丹娘便当作什么也未曾听见:“夕食奴准备了紫米粥、鹅肉羹、人参益气汤、鸡子,前头尼寺还送来了七宝五味粥、菘菜豆腐汤、天花毕罗。在夕食之前,九娘还是先饮了药汤罢。” 青娘将张小食案放在床上,低声道:“到了这尼寺,九娘也跟着茹素了,连少天都不见什么荤腥,身体如何能好得起来?” “胡说,鸡子和鹅肉便不是荤腥么?而且,九娘眼下身体尚虚,食不得过于荤腥之物。”丹娘瞥了她眼,将药汤奉上。她刚想像往常样,勺勺喂王九娘饮药汤。王九娘却径自拿起汤匙,自己饮尽了这碗苦药汤。 两位女婢对视眼,皆有些欣喜。不论如何,主人总算不再像个木头人似的毫无反应了。或许,是她们想得岔了,今日郎君那封放妻书,说不定反倒刺激得九娘想开了。照此下去,在七郎到之前,九娘也许便能养得好起来了。到了那时,她们作为贴身婢女,也算是能够向主家交待了。 第二章 放妻之后 欲望文 第三章 长秋尼寺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三章 长秋尼寺 转眼之间,十几日便过去了。 这些时日里,张家陆陆续续送来了不少人,男女老幼齐全。他们都是王九娘自王家带来的陪嫁奴婢,据说是母亲李氏精挑细选的,个个都非常忠心。先前九娘被送来长秋寺时实在太突然,因此只带了丹娘与青娘两个贴身女婢,颇有些凄惨之意。如今各色人等皆渐渐到齐,少恢复了之前呼奴唤婢的风光,令两个婢女不胜唏嘘。不过,由于九娘尚在病中,丹娘令他们在院子里跪拜行礼便罢了。又因精舍院落太小,装不下这许人,她选了两个小丫头并个善庖厨的老妪,便将其他人遣到山脚下,赁了农家院子暂且住了下来。 王九娘也并不关注此事,她在床上躺了四十余日,自觉越躺越虚、骨头都快要散架了,于是坚持每天勉强下地走几步。尽管两个忠心护主的婢女都忧心忡忡,劝她安心在床上躺两日,但她不言不语、意孤行,气色也越来越好,她们便也不再言了。于是,她每日早中晚都坚持走上走,直到微微出汗才罢休。 唐人素来以矫健丰腴为美,并不青睐身体娇弱无力的女子。王九娘病得久了,自是格外渴望拥有健康的身体,暗地里也制定了运动计划。第阶段的目标,便是希望自己能在这长秋寺里好好地走走、逛逛,赏赏晚春的风景。最好能在她那便宜兄长王七郎到达之前,就完成这个目标。长安离洛阳仅有八百余里,不紧不慢行走也才十日,快马加鞭两三日即到,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了。 时近暮春,阳光愈发明媚。那浅金色的日光照在人身上,亦是暖熏熏的,格外舒适。 王九娘在精舍院落里来回走了几圈,便在门扉处,对着外头苍翠幽静的竹林出起神来。困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将近两个月,就算是再不爱动弹的人,恐怕也厌烦了。她如今比任何个人都想踏出这片静谧幽篁。 “说起来,刚过谷雨不久,正是赏牡丹的好时候。”青娘陪在她身侧,小心地搀扶着他,笑道,“洛阳哪里都不比长安好,唯独这种牡丹、赏牡丹的风气,竟比长安还热闹些。说起来,最近都没什么女眷来这长秋寺上香赏景了,可不是都涌到各处寺观、园子里去赏牡丹了?” 王九娘自是从未见过这盛世大唐的都城长安与东都洛阳。听着这少女流露出派天子脚下京畿人士的骄傲自豪,心中也觉得颇为有趣。而唐人对牡丹的狂热爱好,她早先也曾闻名已久,却因并未到过洛阳,而无缘万千人涌来赏牡丹的盛况。 当然,于她而言,无论是洛阳还是长安都离她眼下的生活有些远了。现下,若能去外头那长秋尼寺走走,她便已经无比满足了。想了想,她自忖近来体力尚可,举步便迈出了门扉。 “九娘?”青娘边搀着她循着竹林小径往前走,边低声劝了起来,“九娘身子刚好些,也不急在这时。竹林幽森,若是吹了风、受了寒,又该如何是好?”说着,她心里便开始后悔自己不该提到牡丹之事。 王九娘却只是瞥了她眼,继续往前走。她的步速极慢,单只是看这片除了苍翠挺拔之外无其他景致的竹林,也看得格外仔细。往常日夜听着的簌簌竹涛,如今身在其中又颇觉不同。起伏摇动的竹枝,只露出半截的竹笋,皆是充满了勃勃的生命力。而病弱的她,也仿佛受到感染般,渐渐觉得精神了。 几百步后,竹林已到了尽头,王九娘也出了身薄汗,仍然坚持前行。青娘苦着脸相扶,回头望见□□岁的小丫头春娘,连忙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找丹娘。紧紧跟着她们的春娘犹豫了会儿,转身快步走回精舍报信去了。 终于来到竹林外,眼前便是长秋寺的角门了。王九娘靠在青娘身上略休息了会儿,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丈余高的院墙里露出的宝殿庑顶,那飞翘的檐头衬着碧空,显得格外潇洒。每个时代的建筑皆有其特点,她虽然不懂这些,但能看到风格俊逸的唐时庙宇,亦是种幸事。 “九娘可是累了?不若回去罢?”青娘额角也微微出了汗,神情是有些紧张起来。 王九娘左右顾盼,终于发现青娘曾经提及的桃林。山中桃花比城中开得略迟,但如今花期也将过了,灼灼其华、落英缤纷的景象已是见不到了,反倒只有些残花留在枝头。她有些遗憾地又看了几眼,才走向尼寺的角门。 “九娘……”青娘压低声音,“若是遇见什么人……” 王九娘面上没有任何反应,心里却不免笑了。这青娘,说如今大家都去看牡丹的不就是她么?长秋寺里没什么人,可不正是游览的好时机?也不必担心被曾经来往过的官家女眷认出。何况,她并不在意那些外在名声。离婚之事迟早会传遍,这在唐朝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顶也就给其他人在茶余饭后提供些谈资罢了。 甫越过角门,眼前便豁然开朗。 长秋尼寺比不得洛阳城中那些声名遐迩的大尼寺,前后只有两进。前头院落中屹立着供佛像的宝殿,也算有些气势恢宏。宝殿左右各有钟楼、鼓楼座,却是颇为小巧。至于后头院落,便是比丘尼们起居坐卧,以及香客们暂时休息的寮舍了。 王九娘踏入的便是后进,是个遍植青松的疏阔院落。两三位形容清癯的比丘尼正在清扫着路径,看也未看她眼。倒是有个刚从寮舍内走出的比丘尼怔了怔,转身又走了回去。 王九娘并没有注意到她,扶着青娘,挪着步子穿过月洞门,去了前头的宝殿。 来到宝殿前,她才发现这座佛殿比她想象中的雄伟。殿中供着的佛像高达三四丈,竟是镀了层金身。抬首看去,只见这佛像双目半闭、嘴角轻笑,形容格外生动。那双眼睛俯视着信徒们,仿佛洞悉了过去未来、看穿了生老病死般。 王九娘从未信过神佛,但联想到自己的奇遇,再看这趺坐于莲台之上的慈悲大佛,心中动,便轻轻地挣脱了青娘,在佛像前的茵褥上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九个头。 青娘也忙跪了下来,跟着磕头跪拜,嘴里念念有词,无非是保佑九娘身子大安之类的话。 王九娘听了,心里越发柔软。想到那位她们忠心耿耿的前身,她内心不免叹息,又向着佛像磕了几个头,暗暗祝愿那位真正的王九娘早登西方极乐,或者和她般有番奇遇,又或者下世能投入殷实之家,享尽父母疼爱、丈夫宠溺、儿女孝敬。 “九娘可要上香?再捐些香油钱?”青娘祝祷完后,忙将她扶了起来。 王九娘点点头,目光投向宝殿角落中,正跽坐着轻轻诵读梵经的几个比丘尼。虽然听不懂她们念诵着什么经文,那些经文到底又是什么含义,但这方外之音听起来却格外能安抚情绪。其中个比丘尼起身来,引着她们来到宝殿外上香。 巨大的三足香炉上,燃着三支约拳头粗的长香,旁边也插着长短不的线香。 王九娘上了三炷香,又到钟楼鼓楼前转了转,这才觉得有些疲惫。她的身体本来便未养好,旦觉得倦疲,双腿就异常沉重,连挪都挪不动了。青娘年纪尚小,力气也不大,勉强扶她走了段路之后,便已是气喘吁吁了。 “明青,扶那位檀越,到寮舍中歇息片刻。” “是,师父。” 旁边突然又了个年轻比丘尼搀扶,王九娘转头向身侧看去,便见个手持佛珠的中年比丘尼朝她点了点头。她表情肃然,看起来很难亲近,但目光恬淡清澈,并不让人觉得冷厉。而且,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位比丘尼有些眼熟,似是在重病挣扎的时候见过。 自她的意识清醒之后,长秋寺的比丘尼们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她还以为她们并不关心她这个借住在尼寺精舍内的异类。可能是她想错了,比丘尼们没有来打扰她养病,不意味着她们没有和丹娘、青娘来往。 于是,王九娘也点头致意,青娘则忙不迭地道谢。 待到得后进的寮舍中,那中年比丘尼又吩咐徒弟去取金针来,解释道:“贫尼略通歧黄之术,观檀越气色不佳,又在日头下晒了些许时间,不妨且让贫尼诊治二。” 王九娘默然伸出手。 “谢谢寺主。”青娘又次道谢,低声道,“九娘,这是长秋寺主持灵和法师。先前九娘病势危急时,法师曾来探病诊脉,还开过药方,是娘子的救命恩人。”说着,她目露恳求之意,看向灵和。 灵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双目半合,手指轻轻搭在王九娘腕上:“檀越当时病况危急,医者未至,贫尼也只能勉力为之。我佛向来有慈悲之心,分内之事,救命恩人万万不敢当。” “灵和法师莫要谦辞了。九娘,丹娘与奴已数次谢过灵和法师,还拿出私房来捐了香油钱,天天都给九娘上香。”青娘又道,“法师见谅,娘子生了这场大病,变得不爱说话了。” “莫非是伤了喉咙?” “医者说似乎未曾。娘子只是不愿言语。” 灵和注视着王九娘,若有所思:“此番檀越伤身伤心,郁气堵塞,还是想开些罢。” 王九娘闻言,默默地颔了颔首。 这时,明青将个布包捧了过来。灵和徐徐展开,竟是排长短、粗细不的针,让王九娘看得头皮发麻。那么长的针扎进身体里,换了是以前,她决计不敢。但在这个时代,也只能勉强适应了。 灵和拈起金针,熟稔地扎了几处穴道。王九娘本以为针扎进身体里少会有些疼痛,但除了略麻之外,竟没什么其他感觉。这令她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中医之奇妙。行针之后,胸腹间的不适感也减轻了许。 “下地走动虽对身体有益,檀越仍需量力而行。”灵和劝诫道。 王九娘不禁有些赧然,又点了点头。今日确实是她操之过急了。 “行针虽可缓解檀越的不适,身体仍需慢慢将养。” “灵和法师,若是坐车远行呢?”青娘略作迟疑,突然又问。 灵和摇了摇首:“不急于时,养二三十日,便可动身了。”说着,她便吩咐明青去竹林精舍里唤人:“檀越且在寮舍里休息片刻,再回去罢。” “谢法师。”青娘满面感激之色。 第三章 长秋尼寺 欲望文 第四章 王家七郎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四章 王家七郎 长秋尼寺的寮舍是比丘尼坐卧之处,自是远远称不上华美,甚至也并不算舒适。自门到对墙,大概十几步就走到头了,显得有些逼仄。屋内的摆设也格外简陋,靠墙放置了架光秃秃的松木四足矮床,床边搁着两方短榻,短榻间又安有张小几,上面供奉着座小佛像。矮床上铺了干净整洁的褥被,却是粗布制成。短榻之上是空空如也,连茵褥也没有。 这样窄小的寮舍,旦屋中了几人,便显得格外拥挤。当灵和暂时离开,屋内只剩下王九娘与青娘之后,方留下了些腾挪的余地。 王九娘和衣侧卧在床上,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这间陋室番。与寮舍相比,精舍内的摆设何止精巧百倍。推想起来,她所见所用的器物,应当不是长秋寺所有,都是张家送来的前身惯用之物。她那“前夫”在这些细微之处上,确实挑不出任何错漏。这也令她对那件丹娘、青娘都讳莫如深的事生出了的好奇。到底出了什么事,才让这桩婚姻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虽然寺主确实是好意,但这褥被也太粗了,九娘如何能在此处好生歇息?”青娘摸了摸褥被,像被针扎了样缩回了手,摇首道,“也不知丹娘究竟在忙些什么,奴早便让春娘去告知她了,怎地还不过来接娘子?” 王九娘其实很想说她并不是那般娇贵之人,也觉得灵和法师的安排没有任何不妥之处。然而,她张了张口,却仍是不曾应声。这十几日来,或许是量变积累达到了质变,她已经完全能听懂丹娘、青娘的对话了。但出于谨慎,她依然没有开口,只是试着在心中练习发音、语气、语调。无法自由表达自己意愿的憋屈日子,她并不愿意继续过下去,但贸然开口说话,总需要个契机——那位便宜兄长的到来,大概便是最佳的时机了。见到亲人心情激荡,说个言半语也是在情理之中,不是么? 眼下还不能说什么,青娘也不期盼她能做出什么回应,王九娘便只有闭目养神了。她今日确实运动过量,困倦得很了,不时便有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青娘见状,便不再言了。取出巾帕给她擦了擦额角沁出的汗之后,她便跪坐在短榻上,静静地守候起来。 没过久,寮舍外便传来了有些匆忙的脚步声。就听似是丹娘唤了声守在寮舍外的明青,而后,门便吱呀声推开了。 王九娘张开眼,正好见丹娘提着裙角走进来,平日里梳得整整齐齐的双环髻竟微微有些散乱。她虽年方十七八岁,但遭逢此次大变之后,已俨然成了王九娘行人中的主心骨,平素成熟稳重,极少显露什么情绪,眼下却是难掩又悲又喜之状。 王九娘有些疑惑,便听她垂泪哽咽道:“九娘,七郎来了。” 七郎——王七郎!她那住在长安的便宜兄长! 王九娘也不知此刻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强撑着半坐了起来。 “太好了!”青娘有些失态地了起来,喜极而泣,“七郎来了,便能为九娘做主了。” “九娘莫急。”丹娘拭了泪,忙上前相扶,“方才听灵和法师说道,娘子身子虚弱,须得在这寮舍中歇息片刻再回精舍才好。七郎刚到山下,差遣了仆从来报信,就算紧赶慢赶地,也须得等好些时候呢。” “九娘在此处也歇息不好,不若瞧瞧长秋寺内有没有檐子,抬了九娘回精舍岂不好?”青娘道。 丹娘略作思索:“也好,只能再烦劳灵和法师了。” 所谓的檐子,便是类似肩舆的唐代轿子。简单来说,就是两根粗竹竿上紧紧绑了张坐榻。灵和不但让比丘尼们抬来了檐子,见王九娘身边只得丹娘、青娘二人,还令四个健壮些的比丘尼扛起檐子送她们回精舍。丹娘、青娘自是万分感激不提。 回到精舍后,丹娘、青娘又是好番忙碌,带着小丫头春娘、夏娘将三间屋子仔仔细细地擦了遍,又服侍王九娘里外换了身衣衫,饮了回汤药,劝她睡下养养神。 王九娘心里忐忑不安,如何能睡得着,只能闭上眼干躺着,听着屋里屋外的动静。 没过少时候,便听精舍外隐约传来片人声。声音并不大,但其中夹杂了不少男子的音色。接着便听见丹娘、青娘、春娘、夏娘脆生生地唤“七郎”。 “起来,带我去见九娘。”个温和的声音响起,随即脚步声便到了精舍内。 王九娘正迟疑着是不是应该恰到好处地“醒过来”,突然似有所感,张开眼看过去,便见屏风后头,个将近而立年纪的男子正快步行来。他头戴玄色长脚幞头,身上却是穿了件空青色右衽广袖长袍,行止之间气度从容端方。 唐人在这样的年纪,已是以蓄须为美了,他自是不会例外。王九娘本以为自己会有些难以适应这个时代的审美喜好,但是眼前这位即使略蓄了须,也仍然是位不折不扣的风度翩翩、姿容俊美、身形挺拔的成熟美男子。如今这般模样依旧风姿不减,便可以推想他年少时又是怎样位佳公子了。 她不敢打量得太明显,迅速地移开视线后,却正对上那王七郎的目光。 那目光里满是怜惜和担忧,令她心中不由得微微震,眼睛竟立即酸涩起来。本以为这关她必须靠着不怎么样的演技才能冒险通过,但感受到那份似乎确确实实属于她的关爱之后,所有的紧张和忐忑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瞬间,骤然穿越重生到这陌生时代之后所生出的战战兢兢与小心翼翼,所有的委屈与不安,都化成了泪水涌了出来。 她就似见到了真正的亲人那般,情不自禁地抽噎着唤道:“阿兄。” 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之后,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变得嘶哑无比,而久未使用过的喉咙也隐隐作痛。再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已是发不出声音了。 “九娘!”王七郎满脸心疼,坐在床边细细端详着妹妹苍白的脸色,又拿起她的手腕诊了诊脉,“没想到你竟然病得这么重。可有医者开了药方看过了?每日可按时饮了药汤?” “洛阳城的医者隔几日便会过来瞧瞧,长秋寺的灵和法师也会定期来查看九娘的病情。”丹娘答道,低声吩咐青娘去取了医者开的药方过来,“七郎有所不知,九娘先前病势加沉重,如今已是渐渐好转了不少。” 王七郎眉头微微皱了皱,见妹妹仍然无声地落泪,温声安慰道:“九娘莫怕,阿兄会直陪着你。你如今什么都不必想,都交给阿兄,只需将身体养好便是。养好了身体之后,便随阿兄回长安去。阿爷阿娘都念着你,催着我赶紧将你带回去。眼下却也不急,总不能让他们瞧见你这瘦骨嶙峋的模样,白白让二老担心,你说是不是?” 王九娘抽泣着点了点头,还想再说什么,却仍是无法发声。她心中凛,手按在喉咙处,“啊啊”地试着发音。越来越着急,喉咙便越来越痛,发声的气息却像是仍然闷在胸腹内,始终不得门而出。难不成,她永远都发不出声音了?这个念头在心里转而过,她猛烈地咳嗽起来。 王七郎连忙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待她渐渐平复下来之后,安抚道:“阿兄知道你有很话想说,莫急,且躺下来歇息。待养好了,有什么委屈尽可向阿兄说,阿兄替你出气。”说罢,他亲自扶着妹妹躺下,又给她掖好了被子:“眼下时候已经不早了,明日早阿兄便派人请来洛阳城最好的医者,给你仔细看看。你先睡罢,待你醒了,阿兄陪你起用夕食。” 他安稳的反应让王九娘安心了不少。哭过场,她又耗费了不少体力,不时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见她熟睡之后,王七郎这才接过青娘拿来的药方翻了翻,双目突然微微凝,沉声道:“出去说话。”此时此刻,他寒霜覆面,目光冷厉,浑身上下哪还有半点方才宽慰妹妹时的和煦风度? 王七郎此次匆匆赶至洛阳,并未带少随从。但他在山下认出妹妹陪嫁的奴婢,遣他们立刻前去洛阳,赶在城门关闭之前采买了药材、布帛、粮食等物,已是陆陆续续地送上山来了。这些训练有素的奴婢将添置的物品安放妥当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小小的精舍顿时便装得满满当当。 王七郎方才急着探望妹妹,并没有细看这精舍内的摆设布置。如今有了时间,自是里里外外都走了个遍,连厨下正在准备的夕食也过了眼,这才回到精舍内。 他有些随意地盘腿趺坐下来,将那叠药方轻轻地拍在旁边的栅足案上,冷冷地望着妹妹的贴身婢女:“九娘身边的婢子不止你们二人,我记得还有个碧娘、个黛娘,人呢?” “碧娘年前由娘子做主,开脸给了张家郎君为妾。黛娘背主,已经被张家郎君发卖了。”丹娘犹能保持冷静,向觉得王七郎性格和善的青娘却吓了跳,脸色惨白地往丹娘身后避了避。 “他竟然敢发卖九娘的陪嫁婢子?!”王七郎眯了眯眼睛,眸中冷光微闪,“张氏竖子!不过寒微之族,暴发户而已,居然生出那么大的胆子,敢苛待我王氏之女。你们身为九娘的贴身婢子,居然也不往长安报信?!” 丹娘立刻跪了下来,低声哭道:“事发之时,婢子便劝娘子派人去长安,但当时娘子不允,身边也没有人可供差遣。后来,婢子亦不知张家郎君竟如此绝情。娘子病重时,他分明遣了医者过来,婢子与青娘本以为他还念着夫妻情谊。没想到十几日前,他竟然径直拿来了放妻书!” 青娘也嘤嘤泣诉:“七郎有所不知,娘子在张家本便受尽了闲气。那张家上上下下都不知道规矩,张家娘子动辄对九娘呼来喝去,时不时地便把身边得宠的侍女送过来给九娘添堵。那些贱婢也不知天高地厚,仗着张家娘子撑腰,直对九娘不恭不敬。若不是当时张家郎君还算疼爱娘子,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这回出了事……娘子是受尽了苦楚……” 王七郎的目光越发冰冷,他何曾想过妹妹婚后的生活竟如此艰难,写信往来时却从来不提这些琐碎之事。长安与洛阳毕竟相距八百余里,他们在家中所知道的事,也只有她愿意告诉他们的那些而已。他审视着这两个年轻的婢女,冷冷笑:“很好,很好。那你们谁来告诉我,这几个月究竟发生了何事?仔仔细细地说,星半点也不许漏下。” 第四章 王家七郎 欲望文 第五章 和离之因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五章 和离之因 虽然今日身心俱疲,但或许因心情太过激荡之故,王九娘其实并未睡久,便醒了过来。若是往常,丹娘、青娘不放心她独处,至少会留人服侍在侧。但她张开眼后,却发现寝房中竟然空无人。反倒是隔壁的中屋,隐隐约约传来啜泣与低语声。 王九娘下意识地轻轻坐起来,侧耳细听。中屋内王七郎早便遣退了无关人等,令他们都在院子外听候吩咐,自然不会刻意防备正在熟睡的她。于是,丹娘略带沙哑的声音所叙述的事情,她皆听得清二楚。 “九娘出嫁三载,直未有身孕,年前侍奉舅姑时,遭张家娘子暗讽,回来后左思右想,便将我们四个陪嫁侍婢中颜色最好的碧娘开脸给了张家郎君为妾。张家郎君口头宽慰九娘不必忧心子嗣之事,她仍然整日闷闷不乐。虽不见张家郎君有爱宠碧娘,但自忖相貌出色的黛娘私下却颇有怨怼之意。婢子曾提醒九娘,早日将黛娘发嫁出去,不过九娘念着旧情,说是好歹过了年再提此事。”丹娘似是顿了顿,声音越发低沉,“除夕后原本切顺遂,但上元节前,黛娘突然提起观灯之事,劝说九娘去城中几大寺庙中观灯,施舍些香油钱,尝尝那些吉祥寓意的佛门小食,也好保佑早得贵子。九娘意动,上元节便依言去了几大寺庙。” “寺庙中灯火辉煌、人潮汹涌,到得安国寺时,是挤挤攘攘。婢子、青娘本来直紧跟在九娘身边,但不留神却与九娘并黛娘走散了。待我们四处寻找,终于寻得九娘时,已是过了半个时辰。而九娘那时明显失魂落魄、惊惧交加,回到家中后便称身体不适,又不肯就医,便恹恹地躺了两天。”丹娘这样徐徐说来,细节详尽,连王九娘都仿佛亲身经历般,听得聚精会神。她虽然不曾明说,但前身在那短短的半个时辰内所遇见的事,显然便是切变故的根源了。 “因上元夜里只有黛娘直侍奉九娘,张家郎君便询问她那时可遇到什么事端。黛娘巧言说人流夹裹她们走出太远,九娘受到惊吓这才病了。但是,没两日,她便悄悄给九娘递了张细白麻纸。婢子侍奉在侧,亲眼见九娘脸上血色全无,然后便勉强起了身,打点出门。” “九娘本想只带着黛娘人,但婢子好说歹说,她便勉强答应容婢子与青娘在侧服侍。婢子本以为,她只是去见见故交旧友,没料到她进了座偏僻的寺庙,出来相见的却是个年轻男子。” 说到这里,丹娘突然沉默了。 紧接着,王九娘就听见王七郎紧捏指节发出的咯吱声,然后便是难掩怒意的冷笑:“呵,好个无耻之尤的元十九!接着说!” 元十九?听得这个名字,王九娘突觉心中缩,又惊又痛又怒又怨的复杂情绪瞬间从心底涌出来,几乎便要将她的神智淹没了。她猛然警醒,暗地里握紧双拳,指甲狠狠地掐入掌心,这才恢复了平常。 看来,这名叫元十九的男子,确实和前身有旧情。然而,明知旧情人已经嫁作他人妇,却收买其贴身婢女私相授受,暗地里传信约见,人品实在太不堪了! “那年轻男子长得表人才,口舌又甚是了得,同九娘说了好些旧情难忘的话。九娘不言不语,那黛娘竟跟着胡说八道起来,还说她见这十九郎后悔不迭,这才心软让他在上元节见了九娘面。婢子直到那时才知道,上元节的事,都是这黛娘手设计的。”丹娘接着道,“然后,他们又唱和地说起九娘被张家薄待的事,惹得九娘落泪不已。那年轻男子竟说他比张家郎君怜惜九娘,九娘若遇到什么难事,不妨便遣人告知他。又说他被长辈逼迫娶的娘子已经过世了,若九娘愿意,他们便可重续前缘。” 王九娘心中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狗血事件,她完全能想象得到。前身识人不明,被无耻的旧情人和心存不满的侍女联手祸害到自尽身亡的境地,她必须吸取教训才行。 “九娘又羞又急,转身欲走,迎面就撞上了脸色铁青的张家郎君。结果,因张家郎君只带了随身仆从,没拦下那元十九郎,教他跑了。他怒之下,便把黛娘直接捆了发卖出去,又将羞愧晕倒的九娘径直送到了长秋寺。” 外间又是片安静,只能听见青娘细小的哭声。 王九娘定了定神,便听王七郎冷道:“发卖?实在太便宜那贱婢了!你们便不曾想过,张五郎怎会来得那么巧?” 王九娘心中动,顺着他的提示细细思索,悚然想到另个名字——碧娘。 就听丹娘倒吸了口冷气,涩然道:“竟是碧娘?!” 不是那碧娘还会有谁?前身将她开脸送给丈夫为妾,又对她不冷不热,还有黛娘在旁边虎视眈眈。谁知道她会不会胆大包天,企图箭双雕?再者,除了曾经是贴身侍婢的她以外,谁能那么轻易地打听到主母的动静?甚至从主母的反应中推测出发生了什么事,便暗地里通报给了张五郎? “你们二人对前事无所知。那两个贱婢本来早应灌药打死,却因九娘怜悯她们的性命,阿娘不得不放过她们。个两个在阿娘面前发了毒誓,到头来却害得九娘落到如今的境地。”王七郎嘿然笑了,语中带着说不出的冷酷之意,“本应是内宅妇人之事,但犯到我手上,也容她们不得。” 王九娘虽不习惯这种高高在上、视人性命于无物的姿态,但也不可能愚蠢到对这个时代的贯做法说三道四。何况那碧娘与黛娘都心存害人之意,将前身逼得自尽,也算得上是罪有应得了。 接着,便听王七郎又问:“九娘到这长秋寺后,便病了?” 丹娘哑声答道:“……不是病了,是当夜就小产了。” 王九娘双瞳微缩,不由自主地抬手覆上了自己的小腹。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腹中竟曾经孕育着个生命。刚遭到丈夫抛弃的前身,又雪上加霜地失去了孩子,所以才—— 外间王七郎久久未曾说话,好会儿才低声道:“果然,我方才看那些药方便觉得不对,确实是产后失调用方。此事,那张五郎可知道?” “九娘小产之后,心灰意冷,令婢子不准再提此事,说是便当这个孩子从未来过。将养了几日后,替九娘诊断开药的长秋寺寺主灵和法师私下对婢子说,九娘此次小产太伤身体,恐怕往后再难有子息了。”丹娘哽咽起来,“又过两日,九娘将婢子、青娘支开,便……便悬梁自尽了……” 外间猛然响起几案翻倒的声音,王九娘又悄悄地躺了下来,翻了个身。她仿佛感觉到有人在东屋入口,定定地看了她半晌,这才安心地放下挡风的竹帘。 “婢子当时只顾着替九娘伤心,后来想想,九娘许是听到了灵和法师那番话,才会时想不开。” “所以,九娘才伤了喉咙?” “是。那天刚好张家郎君请来的洛阳医者赶到了,又有灵和法师相助,才救活了九娘。后来九娘也几度病危,幸得医者妙手仁心,这才转危为安。经此大变,九娘易了性情,醒来后不言不语,毫无反应。今日唤七郎声‘阿兄’,还是九娘头次开口。” 王七郎长叹声:“丹娘,将那放妻书拿来我瞧瞧。青娘,去将长秋寺灵和法师请来见。她是九娘的救命恩人,我作为阿兄,理应替九娘好好向她致谢。” “是。” 青娘似是出门了,外间又安静了会儿,王七郎才道:“和离之事,已无可改。事到如今,张五郎如此行事也算是事出有因。不过,他张家上下苛待九娘,我绝不会就此放过。两个贱婢也只有死才能放心。”说罢,他低声又道:“你们二人好好侍奉九娘,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倘若再有什么流言蜚语,那两个贱婢就是你们往后的下场。” “是,七郎放心。婢子在此立誓,终身不嫁侍奉九娘。如背叛九娘,愿受九雷轰顶而死,死后堕入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很好。” 王九娘闭上眼,心里不免长叹声。丹娘才不过十七八岁,正是适婚的好年纪。然而,在这个时代,嫁人或许并不是什么好选择。丈夫纳妾蓄婢都是常事,揽妓谈笑称为风雅。而矢志不嫁又是另条艰辛的路途了。仔细想想,像她这样和离归家,又有父母兄长可依靠的,说不定才过得自由自在些? 今天实在是发生了太的事,起起伏伏、屡受冲击的王九娘心里不免自嘲:接下来不管听到什么消息,估计她都能保持淡定了。另外,不知兄长王七郎又会怎么对付那个罪魁祸首元十九?算了,她先记住这个名字,离所有姓“元”、“原”、“袁”的都远远的就是了。 似睡非睡地又过了阵,因腹中实在饥饿,王九娘便假作刚醒过来。 “九娘可是醒了?”双目红肿的丹娘守候在床边,勉强朝她笑,“九娘睡了两三个时辰,已经过了未初,可觉得饿了?” 王九娘轻轻点头,举目又往她身后看。 丹娘似是察觉了她的意图:“长秋寺的灵和法师不便过来,七郎便亲去寺中致谢了。” 恐怕不止致谢,还想了解妹妹的身体究竟虚弱到了什么程度吧?王七郎虽然似乎初通脉息,也能看懂药方,但毕竟不是医者。 “九娘放心,七郎很快便回来了。虽然七郎说了同进夕食,但九娘体弱,耽搁不得,不若先进些燕窝粥暖暖胃罢?” 王九娘沉吟片刻,颔首答应了。她如今身子虚弱,万万不能错过进食时间,不然只会把自己折腾得难受。再者,王七郎恐怕也希望她别因为些许小事,就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 而她正在小口喝燕窝粥的时候,王七郎便回来了。 见丹娘正服侍妹妹进燕窝粥,他赞许地点点头:“没想到与灵和法师说了这么些时候,幸好九娘并未专程等着我。厨下都准备了什么夕食?” “回七郎的话,夕食备了燕窝粥、紫米莲子粥、青精饭、羊肉蒸饼、鸡子汤、炙对虾、鲫鱼羹、蒸笋、雍菜、蔓菁。另外,长秋寺也送来了曼陀样夹饼、道场羹。” “噢?长秋寺的食物口味如何?” “婢子觉得,比起洛阳城那些大寺来也是不差的。”丹娘中规中矩地回答。 青娘小心翼翼地接道:“天花毕罗尤其不错,只是今日没有。” “那便让我尝尝罢。九娘须在这里休养两旬,迟早有机会试试她们做的天花毕罗。”王七郎随手挑了蒸笋、鲫鱼羹、鸡子汤放到床上的食案上,“这些都是九娘喜欢的。待身子好了,阿兄再和你起炙羊肉吃。” 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细心,王九娘看向这位兄长,嘴角不由得微微勾起,露出了笑容。 王七郎也笑了,在仍然摆满了各式主食、菜肴的食案边盘腿坐下来:“阿兄这几天快马加鞭从长安赶过来,如今饿得都能吞下头牛了。就算厨下做得再,也都吃得下。” 第五章 和离之因 欲望文 第六章 再见前夫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六章 再见前夫 便宜兄长王七郎的到来,大幅度提升了王九娘的生活品质。 原本她以为之前那种衣食无忧、起居皆有人服侍照顾的日子便已经很是奢侈了。不过,很明显,在王七郎看来,这样的生活水准根本经不起他的挑剔。但是,无论如何,这毕竟并不是在家中。于是,这位格外细心体贴的兄长也只能安慰妹妹“暂且忍耐二,待回到长安后,阿兄再补偿你”。 听到这句安慰孩子般的承诺之后,王九娘心里哭笑不得。这也令她格外好奇王氏家族到底是个怎样气韵深厚的钟鸣鼎食之族,才能养出这般翩翩君子的兄长,就连侍婢丹娘、青娘也带着与众不同的气度。 王七郎既然并不打算改善妹妹的起居坐卧环境,在衣食方面便格外精心。 在他的叮嘱下,绫罗绸缎纱绢绣源源不断地采买回来,所有擅长女红的奴婢都开始忙碌。没几天,各式各样长安、洛阳时兴的新衣便装满了十几个箱笼。丹娘、青娘特地翻出来给王九娘欣赏了遍,看得她眼花缭乱,不得不彻底放弃了每天选择穿什么衣服的权利。横竖她也不懂得这个时代的流行风尚,还是将这种装扮搭配的事情都交给两位贴身婢女合适。 至于食物方面,自是不用提。仆从采买的食材日比日,那老妪也确实擅长厨事,变着法儿整治食物,样样都新鲜可口。唐时并没有炒菜,只有蒸、炖、煮、烤、炸之类的做法,但吃食的种类也已经很丰富了。王九娘并非老饕,只要味道不错也并不挑剔,所以不知不觉便被养胖了圈。 当然,王七郎其实并未在这些事情上花费少精力。抵达洛阳的第二日,他便差人延请了洛阳城几位著名的医者,给妹妹进行了细致的会诊。尽管名医们或许各有各的脾性,但得到位世家子弟有礼有节的邀请,他们也不会轻易驳了他的颜面。会诊之后,几位医者仔细商讨出了个药方,又答应轮流定期前来探视复诊,这才被王家的仆从们恭恭敬敬地送了回去,附带上了每人五万钱的丰厚诊金。 有了药方,王七郎从长安家中带来了不少人参、灵芝等珍贵药材,又不惜钱财去洛阳三市中的生药铺采买了其他质量上乘的药材,自然令熬出的汤药具效果。此外,在医者的指导下,灵和法师的针灸之术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如此这般过了将近十天,王九娘便觉得身体大有起色,喉咙的伤势也渐渐痊愈。虽然声音依旧沙哑,但已经不会妨碍她日常说话。至于音色的问题,她并不在意,心中反而庆幸今后又了个不能说话的借口。 晨光熹微,王九娘自睡梦中幽幽醒转,迷迷蒙蒙地坐了起来。 “九娘醒了?”和衣歇在屏风另侧的长榻上的青娘揉了揉眼睛,赶紧起身帮她穿衣。 天气渐渐热了,王九娘的体质也越来越好,因此已经换上了较为轻薄的初夏装束。上身穿藕色窄袖小衫搭配浅青色绞缬罗纹半臂,下身系着袭水色高腰曳地六幅绫裙,再拢上条米黄色的薄纱披帛。虽然不是时下贵女们喜好的秾丽风格,但也颇有令人眼前亮的清新之感。 “九娘就喜欢这样的素色,若是穿上石榴裙、间色裙,气色也能衬得好些。”青娘不免嘟哝了句,又捧起装满各色珠宝饰物的妆匣,兴致勃勃地道,“九娘今日换个发髻如何?望仙髻、螺髻、倭堕髻、半翻髻、同心髻、惊鹄髻、乐游髻都行。别总是梳高髻,另外,也得配些篦子、簪钗、步摇、华胜才行。” 王九娘不由得失笑。她这模样简直就像是热衷于给洋娃娃打扮的孩子,格外灵动可爱。不过,以她的性子,连高髻都不想梳,恨不得就把头发简单束起来便好,别提戴那么又沉又重的首饰了。 于是,她很干脆地摇了摇头:“不必了。” 青娘满脸失落,将妆匣放在旁边,又不死心地问:“那九娘待会儿可要修饰妆容?” 按照眼下时兴的妆容,把脸抹得雪白,眉画成又粗又宽的广眉,还描上红色的面靥?王九娘个激灵,连忙摇了摇头。饶了她吧!这种审美观她实在是欣赏不了,再怎么漂亮的美人也经不住这种奇葩妆容的“修饰”啊! 青娘又默默地把铅粉、胭脂、花钿、口脂都收了起来,有些失魂落魄地晃悠出去了。 “这又怎么了?”丹娘掀起竹帘,带着春娘、夏娘,捧着净面的温水、软巾,漱口的青盐水、细齿刷进了屋。 王九娘摇摇首,笑道:“无事,许是青娘昨夜没睡好罢。” 待她洗漱完之后,丹娘本也想捧来妆匣,但看青娘早就收了起来,不免笑了:“九娘虽是这样素面朝天的,但气色也已经好了。不过,头上没有半点装饰总看着不像,不若奴去附近看看可有开得正好的花,折上两朵回来簪上?” 簪鲜花总比戴那些金银珠玉好些,王九娘点了点头。 “不必去了,今日我见清云观外那几丛芍药开了,时心喜折了两朵,正好让九娘簪上。”精舍院子里响起了王七郎的声音,除了惧他如虎的青娘之外,王九娘并丹娘诸人都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阿兄今日来得真早。”王九娘起身迎了出去,正好见王七郎走进了中屋。 他今日仍然裹着玄色幞头巾,身着浅碧色交领大袖袍,手里托着个盛了水的白瓷盘,上面静静卧着两朵芍药。朵为浅粉色,朵为淡黄色,花盘肥硕动人、花瓣繁复美丽,乍看去,与花王牡丹相比亦不逊色。 “九娘且簪了这朵,衬出了好气色。”说着,他选了那朵浅粉色的芍药,让丹娘给妹妹插上。 “原来那清云观外也有这般漂亮的花丛,改日真该去看看。”王九娘抬手轻轻抚了抚头上的花朵,仍有些不太习惯。 “待你身子大好了,阿兄带你去。”王七郎道。 “我还想看看阿兄住的寮舍,是不是真比长秋寺的寮舍好些。” “不过住上两旬而已,被褥早便换过了,其他哪有什么要紧的?” 虽是兄妹,但毕竟男女有别。小小间精舍,也容不得兄妹俩同住下。王七郎便去了离长秋寺不远的道观清云观中借住。他虽然什么都不曾提起,但春娘、夏娘两个小丫头向他的贴身侍从打听过,那道观的寮舍恐怕也不比长秋尼寺舒适少。 王九娘没想到,对衣食住行那么挑剔的王七郎竟如此随遇而安。每日都是精神奕奕的,便如在华屋美榻中歇息般起居自然。她不禁对这位兄长的人品气度加敬服了。 兄妹俩用过朝食之后,便同去了精舍外的竹林里散步。 不时,王七郎的心腹侍从便匆匆来报信,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王九娘瞥见兄长的眉头微微挑,嘴角轻轻勾了起来,主动道:“阿兄若是有事,尽管去忙便是。我正想去长秋寺里拜佛上香,也有两日没见灵和法师了。” “去罢。”王七郎道,“我也没什么事,不过是张五郎来了而已。” 转身欲走的王九娘步子顿。 便听身后兄长又轻飘飘地加了几句:“九娘可想见他?当初他遣人往长安送信,路上竟费了十来日。所以,大约他就以为,阿兄要从长安过来,至少也须得十几日后罢。难怪都隔了这么久,才想起来见你。” 作为贵介公子,王七郎从长安赶到洛阳,只不过用了三日。而张家的仆从连送急信也如此怠慢,怪不得他提到张家时便又愤怒又不屑。 “我与他缘分已尽,也不必再见面了。”王九娘对那张五郎也没什么特别的恶感。毕竟,他以为自己被戴了绿帽子,才做出了过激的反应,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作为丈夫,他对于前身的死当然也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算了,毕竟说的是你与他和离之事,你在东屋里听着便是。”王七郎略作思索,便松了口,示意妹妹跟着他回精舍。 回到精舍后,王九娘便在东屋的矮榻上坐下了。因她如今身子尚虚,丹娘、青娘也并不会提醒她必须规规矩矩地跪坐,反而主动地拿了隐囊给她靠着,又在她身前放了个栅足案,摆了些水果、小食供她取用。 不时,便听外头传来阵喧哗声。 “许久不见七郎,真是风采依旧。” “呵,七郎不是你能叫得的,我与你张五郎从未如此亲近过,舅兄当然不必了。” 句话噎死人哪!阿兄威武!王九娘低头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张五郎犹豫了会儿,果断换了称呼:“明润兄若是责怪于我,也是情理之中。放妻缘由我不便细说,九娘与身边的侍婢都很清楚。” 王七郎回道:“不错,其中缘故,我如今比你知道得清楚。和离便和离罢,九娘在你们张家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当初你阿爷带着你到我家苦苦相求,许了无数好话,我阿爷阿娘才答应让九娘下嫁。不然,光凭你们寒素之户,就算你家阿爷官至礼部侍郎,又如何能娶得我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 张五郎似是被他这段话激怒了,外间传来几案翻倒之声:“口口声声太原王氏嫡支嫡女!太原王氏女又如何?!还不是不守妇道!!与外男……” “张五郎,慎言。”王七郎很及时地打断了他,语气仍然像平时样和缓,“九娘下嫁你家,却遭受慢待是事实。不必她说什么,光是你家的仆从连送封急信都需要十几日这种事,我便能推断出你们张家的家风如何了。如此下去,张家也不过是昙花现而已。罢了,不提其他,且说说和离之事罢。我太原王氏不缺资财,只需将九娘嫁妆带回即可。不过,你那小妾碧娘,须交给我来处置。” “碧娘?”张五郎显然怔住了,犹豫了会儿才回答,“碧娘已有了身孕……” “尚未有嫡子,便先有了婢生子,亏你家阿爷还是礼部侍郎,竟没教过你如何端正家风么?”王七郎仍是慢条斯理地道,“且不说其他,那贱婢的身契在我这里。若你不将她送来,那就算成是逃奴罢,打死不论。” “你——”张五郎时哑口无言。 王九娘面听着,面心不在焉地想着“太原王氏”这个称号。就算以她实在没少积累的历史知识,也听过魏晋隋唐时些赫赫有名的世家名字。比如魏晋南北朝时,当然以乌衣巷的王谢最有名。其中,“王”就是出过王羲之的琅邪王氏了。而隋唐时有五姓七家之说,其中——似乎就有太原王氏?太原王氏和琅邪王氏有什么关系来着? 完了,她如今大概是最没有常识的世家女了,没有之。 第六章 再见前夫 欲望文 第七章 兄妹深谈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七章 兄妹深谈 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之间有什么关系,委实是个相当深奥的命题。 尤其对于王九娘而言,再苦苦思索,亦找不出答案。她本人对纵横魏晋隋唐那些赫赫有名的世家几乎无所知,而前身又从未给她留下半点记忆。于是,思考了段时间未果之后,她便果断地将这个深奥的命题抛到了九霄云外。 与其耗费时间想什么世家谱系,不若先仔细打听清楚自家到底有哪些人。免得回长安与亲人相见时,闹出见面不相识的破绽来。不过,她该向谁打听?兄长王七郎自然不能提,不但不能提,不能让他察觉。至于丹娘与青娘,也不合适。她们是她的贴身侍婢,对前身的性情了如指掌。眼下她的转变尚可称为遭逢大变移了性情,但若是连家人都不记得,又该如何解释?何况,她都已经与兄长两眼泪汪汪地相认了,如今再装作失去记忆,已是太迟了。 想到此处,王九娘有些纠结地放下手中的书卷。 她此刻正规规矩矩地跪坐在中屋左侧的矮榻上,惯用的栅足案放在旁边,上头摆了大碟红艳艳的樱桃。而她那位便宜兄长盘腿趺坐于正中的长榻上,手持书卷侧靠着凭几,派闲适之态。按理说,他眼下全无仪态,但偏偏即使是这样随意靠,也仍然姿容优雅、毫无破绽。 “怎么?可是累了?不必坐得那么端正,随意些便是。你身体尚虚,经不得也没必要守这些虚礼。”王七郎温和道,随手拈了颗樱桃放入口中,“果然还是当季的樱桃味道好。那些为了摆阔早早办樱桃宴的,却因果实酸涩只能沾糖酪吃,真是暴殄天物。” 王九娘轻轻地捶了捶跪得有些麻木的腿,也学着靠在了凭几上,顿时便觉得舒服了。不过,她只吃了几颗樱桃,便因心事重重没了胃口。 王七郎突然放下书,拍了拍掌。 他那名唤赵九的贴身侍从立即从精舍外走了进来:“不知郎君有何吩咐?” “去清云观将我的琴取来。”王七郎道,对着妹妹笑了,“九娘,转眼你离开长安已经三载,也许久未听阿兄抚琴了。今日阿兄便为你抚上曲,也教你听听阿兄的琴艺是否有长进。” “确实许久未曾听到阿兄的琴音了,甚是怀念。”王九娘只能如此回答,心中却是苦笑连连:她哪里懂得欣赏什么琴艺? 自从不费吹灰之力便收拾了张五郎之后,她这位兄长的心情便越发好了。心情好,容光焕发,即使有些过于随意的本性逐渐暴露,也丝毫不损他格外出众的气度。也因此,他时不时地便会给她带来些严峻的考验。 譬如,最近他在清云观结识了几位前来投宿的士子,颇觉投契。于是,每日都抽出半天时间,与这群新认识的友人饮酒谈笑、游览附近的山川古迹。几天下来,这些人吟诗作对、写赋撰文唱和,竟很是有所收获,光是文卷便记了足足十几卷。这等值得自豪的风雅美事,他自是不会忘记妹妹,亲手抄了份,送了过来让她好生赏鉴。 王九娘硬着头皮展开那些文卷,细细品读了番。诗还好说,句句对仗工整,短短几十字也容易理解。那些几百字的长赋,依旧没有标点符号,文辞再华丽,她也觉得实在无法读懂。 所幸王七郎并未追着妹妹问感想,不然,有些悲催地觉得自己成了半个文盲的王九娘,说不定见了他便要绕道而行了。 赵九很快就取来了王七郎惯用的九霄环佩七弦琴。不时,精舍内便响起了如淙淙流水般的琴音。 王九娘有些心不在焉地喝了口樱桃酪浆。琴音比她想象中加舒缓,流露出的安抚之意也让她焦躁的心情略有些缓解。打听家中之事确实很重要,但也不能因为心急而露出了什么行迹。兄长、丹娘、青娘都可排除在外,春娘与夏娘两个小丫头说不定能给她些启示。再不济,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既然想开了,她脸上的神色也便松快了许。又给她倒满杯樱桃酪浆的丹娘觑着她的神情,悄悄地松了口气。 曲毕,王七郎笑道:“九娘觉得如何?” “阿兄的琴艺越发精进了。”王九娘真心实意地道,“原本心中有些郁结,听了阿兄这曲后,顿觉胸臆间开阔许。”她于乐理也并不太通,但音乐本便是直撼人心的艺术,单只情感动人这点,便足以评判高下了。 “比起过去,你确实豁达了许。”王七郎不禁满意地颔首,“如此甚好,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放心,就算你仍然念着那张五郎,在阿兄面前居然也是付神思不属的模样,阿兄也不会说什么。权当作没看见罢,不为难他了。” 这个误会简直太离谱了! 王九娘赶紧摇首:“阿兄不提起张五郎,我都快将他忘了。” 王七郎挑了挑眉,显然并不相信。 王九娘想了想,低声道:“阿兄,我只是……想阿爷阿娘,想回长安了。” 王七郎怔了怔,恍然安慰道:“是阿兄不对,竟未发现你是思念阿爷阿娘了。” 王九娘略作犹豫,又有些忧心忡忡地问:“阿兄,我归宗回家,可会让阿爷阿娘为难?” 王七郎锁紧了眉头:“九娘,你怎会冒出这样的念头?难不成是谁在你面前嚼了什么舌头?”他的声音虽然温和,但目光却锐利之极,扫过精舍内的几个侍婢时,她们的脸色都微微变,立即跪了下来。 “与她们无关。”王九娘道,吩咐丹娘、青娘带着两个小丫头先退下去。“阿兄,此番和离之事,都是我太过大意了。不论如何,和离到底于名声有损,我倒是无妨,只怕给阿爷阿娘还有阿兄你脸上抹黑了。” 王七郎突然了起来,走到她身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傻丫头。如今哪有少人会在意这些。和离再嫁者比比皆是,天家公主连三嫁、四嫁都有过呢。”说到此处,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皱眉道:“当初……便不应该送你回晋阳休养,短短年就养得呆了。别听他们说什么太原王氏女颇重贞节,矢志守贞不再嫁者大有人在——阿爷阿娘只得你个女儿,我也只得你个妹妹,我们都只愿你过得好便心中足矣。” 王九娘只觉得心里片温暖,四肢百骸仿佛都涌出了融融之意,令她不由得笑道:“再嫁?我才不想再嫁呢!我只想直待在家里,让阿兄养着。” 王七郎哑然失笑,毫不犹豫答道:“放心,有阿兄在,绝不会委曲了你。” “那,阿兄,我们何时启程回长安?”王九娘又问。她必须了解兄长的行程安排,抓紧时间打听消息,做些准备。 “张五郎那封放妻书上,须得有阿爷阿娘叔伯的署名作为见证。”王七郎答道,“我早已派人送回长安,过两日应该就取回来了。张家也需有爷娘亲戚署名,再将放妻书送往县廨中备案即可。”他略作思索,又笑道:“待到那日,你便去洛阳城中再逛逛罢。回长安后,大约便很难再过来了。” 王九娘颔首,声音依旧低哑却不掩欢喜:“谢阿兄。” “这有什么好谢的?”王七郎笑道,低头看,正好瞧见她手边合拢的文卷,“九娘能猜得出,哪首诗是阿兄作的么?” 王九娘笑容滞,蛾眉微蹙,扶额道:“阿兄,我有些头晕……” 她这般模样当然骗不了火眼金睛的兄长。王七郎放声大笑起来:“猜不出来,阿兄又不会吃了你。罢了罢了,回屋歇着去罢!” 心事皆烟消云散的王九娘好好地歇了个午觉,醒来后同兄长起进了夕食,便目送兄长回清云观去了。时候尚早,她根本没有任何睡意,于是习惯性地从那堆文卷里随意抽了轴,带回了寝房。 她侧坐在榻上,双足自然而然地垂在榻边,靠着隐囊,拿着文卷,在脑海中梳理着今日获得的些细节信息。 丹娘见了她这有些怪异的坐姿也并不觉得奇怪。跽坐为正坐,盘腿趺坐、垂足坐甚至躺卧在榻上完全凭贵人们的喜好,只需不在人前这样随意便可。“掌几盏灯。”她低声对青娘道,又取了件广袖大衫轻轻披在王九娘身上,“山风仍有些冷,九娘小心受寒。” 王九娘点了点头,继续琢磨。 今日兄长王七郎不仅充分表达了家里对她这个和离归宗女的支持态度,也无意之间透出些家中的情况。譬如,家里只有她个女儿,没有任何姐妹。而从他话中隐含的意思来看,她甚至觉得,家中应该也只有他个兄弟。 不过,为什么兄长的排行已经是第七了?而她也是第九?和堂兄弟姐妹们叙的排行么?又或者,是太原王氏三房叙的总排行?她隐约还记得,唐时不少诗人的排行都是十几甚至二十几了。 且不提这些,若是家里只有这位兄长,那便再好不过了。人口简单,日子也简单。 等等,兄长已经年近而立了,应该早就娶了嫂子,有了儿女——不知那位嫂子的性格如何?是不是好相处?能嫁给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也定是五姓七家之女吧? 五姓七家,到底是哪五姓、哪七家来着? 她缓缓地展开文卷,随意地瞥了眼,便见开头写着三个大字“氏族志”。她的第反应是自己拿错了——本来还想继续拜读兄长与友人的诗文,拿出当初苦背文言文的劲儿,读通读透,下回大约就不用再使“病遁”这招了。然而,反应过来之后,她便不由得双目亮,惊喜不已。既然是氏族志,五姓七家这么出名的世族大家,定名列前茅。 于是,她立刻凝神看了下去。 结果,她却发现,排在前面第等、第二等的那几个郡望姓氏,除了陇西李氏依稀似曾听闻之外,其他的自己竟然完全没有印象。 她的失落引起了青娘的注意。她好奇地探头瞧了眼,惊讶道:“九娘怎么拿了氏族志?不,咱们这里,怎么会有氏族志?” 王九娘抿了抿嘴唇:“随手抽了轴。”的确很巧。 青娘有些不屑地嘟囔道:“这定是张五郎的书。那些人不识字,胡乱就塞进了九娘的箱笼里。说起来,这氏族志有什么可看的?就算天家把自家姓氏列在首位,娶妇嫁公主,不还是盯着咱们几家?” 王九娘眸光微转,有些随意地道:“你瞧瞧,五姓七家都排到第几等了?” 青娘取了文卷,仔细瞧,愤愤不平起来:“怎么竟会如此?陇西李氏名列第也就罢了,太原王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荥阳郑氏、赵郡李氏,居然连第二等都未排上!圣人简直是欺负人呢!” “什么欺负人?”丹娘抽掉她手里的氏族志,却只是瞥了眼,“别胡说了,圣人岂是我们这样的奴婢能非议的?便是九娘和七郎也不能说这种话。若是教人听见了,那便是心存怨望,给太原王氏招祸呢!” 青娘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不说了。”她想了想,眯着眼又笑了起来,“反正,不管氏族志上怎么写,九娘都不愁嫁。” “……”王九娘顿时无言以对。她确实并不想再嫁,但这种事与兄长王七郎说得,却暂时没有必要和丹娘、青娘提。迟早她们便会发觉她的想法,自然也不会再说起这些。 第七章 兄妹深谈 欲望文 第八章 东都洛阳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八章 东都洛阳 这日,王九娘是微微翘着嘴角醒过来的。甫张开眼睛,她便含着笑意拥着衾被坐了起来。服侍她穿衣的青娘亦是脸喜气洋洋,她甚至还能听见外头春娘、夏娘两个小丫头低低的说笑声。而素来稳重的丹娘也并未约束她们,眉眼弯弯地独自捧着朵新鲜欲滴的大红芍药进了寝房。 不错,王九娘心里想着。今天委实是个好日子,想到从今往后便能彻底摆脱那桩婚姻、重获自由,她心中便止不住地涌出喜意。何况,兄长王七郎还特地安排她进洛阳城中逛逛、散散心。困在长秋尼寺已是两月有余,她又何尝不想四处走走?如今,总算是能见识到大唐东都的风采了。 “可算要去洛阳了,九娘可不能装扮得太素净了。”青娘从箱笼里找出了她看中的衣裳,热切地看向丹娘,寻求她的支持。 丹娘放下那朵芍药,抿嘴笑道:“素净的衣裙,可压不住这朵七郎特地折的芍药。” 王九娘瞥了她们眼,摇了摇首,道:“罢了罢了,今日便随你们罢。”连兄长王七郎都希望她装扮得华丽些,她当然不能辜负大家的好意。何况,好生打扮番,也能教那些以为她会伤心欲绝的人息了幸灾乐祸的心思。 青娘自是喜出望外,服侍她洗漱之后,便与丹娘同忙碌起来。各色衣笼、大小妆匣都纷纷打开了,从里头细细挑选。 王九娘也豁出去了,只要不画广眉、不点面靥,便由得她们如打扮洋娃娃般打扮她了。 如此折腾了好会儿,方装扮完毕。青娘特意将半人高的铜镜推到旁边,喜滋滋地道:“九娘好生看看。” 王九娘下意识地往铜镜中看去。这还是她穿越重生后,头回自镜中瞧见如今的自己。 铜镜打磨得异常光滑,比她想象中还看得清楚些。只见那里头映着位双十年华的秀丽女子,略施薄粉、轻扫娥眉、口脂微点、双颊晕红,眉间贴着红色花钿,显得气色相当动人。她头乌黑长发都尽数梳了起来,盘成了朝天髻的式样。鸦鬓上插着把通透匀称的玉篦,侧面则是枝精巧的花穗钗,此外还簪着那朵吐露芬芳的大红芍药。她上身着了浅橘色窄袖小衫外套鹅黄色宝相花纹的半臂,下身系了条高腰石榴裙,肩头又拢了条银泥夹缬披帛。 见了自己这番形象,王九娘不由得有些晃神。若不是体态仍有些过于纤瘦,镜中之人瞧起来竟像是记忆中那些活脱脱从画卷里走下来的大唐仕女般。 “九娘再将养段时日,便可恢复从前的好气色了。”青娘捂嘴笑道,“就算是眼下,若是再肯戴些首饰,脂粉施得厚重些,可不是比哪家新妇子都漂亮?” 王九娘回过神来,听了她脱口而出的称赞,不由得失笑了。这句话她自然不会太当真,刚刚大病初愈之人,当然无法与那些出嫁的新妇媲美。青娘这性子,不比丹娘稳重,唬唬外人是足够了,但私下里总有惊人之语。她是和离归宗的妇人,若是心不宽,光是听了“新妇”这种词,恐怕便会疑心她是在暗讽什么,心生不喜迁怒于她了。不过,这也足见青娘的性情委实真挚率性得可爱。 “什么‘新妇子’?又口无遮拦。”丹娘伸出纤纤食指戳了戳青娘的额头,无奈道,“也就是九娘宽容慈和才不与你计较。” 青娘立刻将铜镜推回原处,压低声音道:“是奴的错。”听见精舍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她是唬得连脸色都变白了,萎靡道:“奴下次再也不敢胡说了。九娘,奴去厨下看看朝食和药汤可做好了。”说着,便赶紧匆匆地走了。 王九娘不由得浅笑道:“青娘怎地如此惧怕阿兄?阿兄哪有那般凶恶?”她也知道,王七郎唯恐她身边再出像黛娘、碧娘那样背主的侍女,待丹娘等人便格外严厉些。但,严厉归严厉,他并不是那种苛刻暴虐的主人。 丹娘摇了摇首:“她只是不习惯七郎的威容而已。其实,青娘也该好好磨磨性子了,九娘千万不能由着她。” “我知道了,听你的便是。”王九娘拢了拢银泥披帛,慢步朝外走去。她度曾担心自己的礼仪步态会露出端倪,但这具身体早便形成了习惯,她又曾经暗地里揣摩了许久两位贴身女婢的动作,因此举手投足竟也颇像样子。 在王七郎看来,妹妹如今虽不如以往那般举止规矩妥帖,但也别有种从容气度。这与他两旬前第次见她时,简直天差地别,看了也教他心情跟着好了许。 “这般装扮便是正好。”他满意地打量了妹妹番。 “阿兄也终于肯穿圆领衫了。”王九娘笑道。她家这位兄长似乎并不喜欢时下流行的圆领、翻领袍,总是穿着宽袍大袖,也衬得风度十分优雅。不过,今天他却是戴了长脚幞头,身着赤红圆领衫,脚踏黑靴,显得格外精神奕奕,仿佛瞬间便年轻了好几岁。 “阿兄也不是那般古板之人。”王七郎道,“何况,今日还是显得利落些好。时候不算早了,用了朝食,我们便动身罢。趁你出游,精舍里的摆设器物正好让仆从都收起来,明日我们便启程回长安。” “太好了,阿兄。”王九娘翘起唇角。 王七郎又细细端详了她番,确定她确实满心喜意,这才完全放了心。 东都洛阳,是大唐仅次于京师长安的繁华都市。洛水自西南流向东北,穿城而过,将整座城池分为二,称为洛北、洛南。洛北区域的西北隅便是皇城与宫城所在,与城外的上阳宫、禁苑遥遥相望。由此,洛北东面便稍显窄小,建有二十九坊,以坊之地为市,称“北市”。而洛南区域便宽敞许,建有七十五坊,内有以三坊之地辟成的两市,称“南市”、“西市”。整座洛阳城共计百零三坊、三市,不似长安那般规整,热闹之处却并不逊色少。 王九娘端坐在马车内,光明正大地通过掀起的门帘观察着车外的景色。 长秋寺就在洛阳南城郊,乘马车只需个时辰便到了城门外。洛阳城南共有三座城门,分别是厚载门、定鼎门、长夏门。若从定鼎门入城,便直接上了天街。这条大街自定鼎门起,通过洛水之上的天津桥后,直达皇城,地位等同于长安的朱雀大街,是洛阳城最重要的街道。不过,由于离长夏门较近,他们行人并未舍近就远。 待入了长夏门后,王七郎驱马来到车边,低声道:“阿兄先去张家走遭,再去县廨。九娘,你随意逛逛,我将赵九和些部曲留给你差遣。不必管我,你只需在城门关闭前出城回长秋寺即可。” “阿兄放心。”王九娘嫣然笑,“尽管去便是。” “若是有什么想要的物事,随便买,阿兄替你出钱。” “知道了,阿兄去忙罢。”有位出手大方的兄长真是太幸福了。 待王七郎带着随从离开后,直小心翼翼不敢言的青娘才松了口气,就像活转了过来似的:“时候还早,三市都未开坊呢!九娘想去哪里?” 对这座城池无所知的王九娘沉吟了会儿,突然记起在城门外所见的葱茏垂柳:“这些时日成天待在寺庙里,今天便不去闻什么香火气了。不若去水边走走,赏赏杨柳也是好的。” “那便去洛水边上走走。”丹娘闻言,笑道,“明天就要离开洛阳,说不得便再也不会来了,总得去天津桥上转转。” “走罢。”王九娘微微颔首。 洛水之上,自西向东共有三座桥,称为天津桥、中桥、利涉桥。其中,位于皇城端门、定鼎门之间的天街之上的天津桥自然最为出名。立在天津桥上,南眺人流如织的天街、北望巍峨壮观的皇城,东西又可观水波粼粼的洛水以及两岸婉约拂动的垂柳。人间权势之盛莫过于帝王,天地钟灵毓秀皆集于山川,天津桥上的人们所见的自是无双盛景了,所思所想所感慨的,则复杂了。 由长夏门大街直往北行,便正对着中桥。王九娘在中桥边下了马车,带着丹娘、青娘、春娘、夏娘,缓步走上了这座宽阔的石拱桥。而赵九领着王七郎留下的护卫部曲不近不远地缀在她们后面。 中桥上既有行色匆匆的平民百姓,也有赏景吟哦的士子。王九娘立在桥边,俯身看了看流淌的洛水,又眺望了番南北堤岸上的翠烟柳色,果然觉得心境开阔了许。青娘、丹娘等默默在她身后侍立,并不出声打扰。 看了许久,王九娘才转过身,刚举步欲离开,便见不知何时,丈之外又了两个游人。那大小长相颇为相似,显是父子,穿着的衫袍不论是式样还是颜色都完全相同,竟像是后世的“亲子装”般。两人皆动不动地凝神望着前方,似沉迷美景又似神游天外,看起来竟有些令人忍俊不禁。与不断抒发感慨的其他人相比,这安安静静的父子二人倒是颇有些不同。不过,彼此不过是陌生人,王九娘也并未看,便带着侍婢们下了桥。 顺着洛水北堤,在杨柳岸边漫步了约个时辰,王九娘便又乘车来到了天津桥。天津桥上慕名而来的游人比中桥上,熙熙攘攘、热热闹闹。抒情感怀者,甚至时忘情竟手舞足蹈起来者,比比皆是,引来了围观叫好之声。 若不是意动共舞的人越来越,王九娘都险些以为这是在卖艺了。观赏了这出临时群舞,又见舞毕后,那些或老或少的男子互相致意,她不由得心里感慨。唐人性情豪迈,热衷歌舞,不拘小节,由此便可见斑了。 走走停停,转眼间,上午便这样过去了。 “九娘可觉得腹中饥饿?附近便是道术坊,听方才走过的人说,里头很有几家不错的食肆,胡饼、蒸饼、汤饼的味道都很是不错。”青娘道。她向伶俐,又热衷说话,便格外注意行人们的言语。 “那便去罢。”王九娘记得丹娘曾提过前身喜欢粥食,但她在病中每天都喝粥,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若不是如今还不能食生,我也想尝尝鱼脍了。”生鱼片尚可接受,生羊肉片就敬谢不敏了。 “炙羊肉呢?九娘可想试试?” “想。”唐朝的烤羊肉是什么滋味,她早就想尝尝了。 丹娘眉头微蹙:“那些小食肆,恐怕不太干净。而且,九娘还在喝汤药,仍然进不得过于荤腥之物,炙羊肉便罢了。” 王九娘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好容易出来逛逛,不必在意这些。炙羊肉我可以不吃,但其他的小食却想试试。” “是啊,丹娘别扫九娘的兴了。好容易今天高高兴兴的,偶尔尝尝应该也无妨。”青娘立即附和道。 丹娘只得默许了。 第八章 东都洛阳 欲望文 第九章 洛阳坊市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九章 洛阳坊市 道术坊位于洛水南岸,是天津桥与中桥之间的五坊之。这名字听起来甚是大气,其实却是个小坊,与西侧的惠训坊加起来才抵得过东侧的道德坊。不过,或许也正因为它占地较小,坊中倒没什么豪门世家宅邸,只挤了些顶两进、三进的小宅院,而且数住着平民与商人。也因此,坊中开了不少食肆、酒肆,有几家颇具特色,在洛阳城中也算有些名气。 当然,只在平民与商人当中口耳相传的名气,作为官家女眷的王九娘从来不曾听说过。即便是向喜好听传消息的青娘,也是刚刚才得知,此刻正笑得甜甜地唤着赵九,请他去打听那些食肆的消息。 赵九是王七郎最得用的心腹,对王九娘自然也是毕恭毕敬。他吩咐赶车人将马车停在妥当的地方后,便带了两名部曲在道术坊中寻访了圈。不时,他便回来禀报:“回禀九娘,坊中人倒是荐了两三个食肆。某去看过了,其中家是上下两层,瞧着既轩阔,也干净些。” “那便去罢。”王九娘其实并不挑,想当年她也就是个普通平民而已,路边摊没有少吃过。但看丹娘手中攥着软巾付担忧紧张的模样,她便也不得不挑剔些了。 赵九便在前面引路,带着她们去了那家看好的食肆。与旁边那些古旧的小楼相比,这食肆确实修得格外精致些,二楼窗边悬着迎风招展的旗帜,从远处看去也颇为醒目。 因王九娘瞧起来身份高贵,食肆店家不敢怠慢,特地命伙计引她们去了二楼最大的雅间。说是雅间,果然齐整地铺着坐席,设有干干净净的案几、凭几,墙壁上还挂了字画。王九娘跪坐下来后,春娘赶紧在她身侧放了个隐囊,让她靠得舒服些。 那小伙计也颇有眼色,待她安稳坐好,便殷勤地推荐了不少市井吃食。王九娘因心中好奇,又仗着人,不虞浪费,于是便按他所言,要了不少听起来或稀奇或诱人的饮食。 譬如色泽碧绿的桑叶饮,据说是用扶桑叶制成的,喝起来酸涩中微微带苦,但细细品来又有回甘之意。不过,这种味道略有些奇特,就像时下大家都爱喝的酪浆样,王九娘仍然有些接受无能。要仔细说起来,她还是喜欢那些加了水果的饮品——樱桃酪浆就不错。只需用水果调调味,酪浆也便变得可口了。 王九娘还点了传说中的肉类胡饼古楼子。待伙计端上来,她微微张大双眼,有些讶异地看着那份占了半张几案的千层肉烤饼。层饼夹层羊肉,足足摞了十几二十层。这可不是两个人就能解决的份量,就算她与四个侍女分食,撑死了也吃不下这么许。幸好外头还有赵九和几个部曲,于是,她命伙计切了大半给他们送过去了。 当然,也有很合她胃口的吃食。盛在白瓷碗中的五色馄饨,细巧可爱地簇拥在碗中央,显得格外诱人。说是五色,白、绿、紫、红、黄,用不同的粮食揉的面,里头的馅料也完全不同,味道确实很不错。以及裹着白嫩虾仁,还撒了些腌萝卜之类的酸菜在里头调味的虾饼,咬下去便是满口鲜香。 丹娘、青娘、春娘、夏娘也很少尝这市井中的小食,还好奇地要了这里的芝麻胡饼、蒸饼,说是要尝尝与自家厨下做的是否有所不同。结果认为自家做得好吃的和食肆做得好吃的,各占半。青娘不服气,又央王九娘来试试,作为评判。王九娘不着痕迹地按了按吃得微微有些鼓胀的小腹,只能艰难地拒绝了她的提议。 吃饱喝足之后,王九娘想走路消消食,于是带着婢女们循着路在道术坊中漫步。这里甚少见她这样的世家女子,来往的人群不免总会看她几眼。没久,她便受不住打量的目光,回到了马车上。 这时,从东面隐约传来阵鼓声,铿锵激昂,足足响了上百下才突兀地止住了。 丹娘道:“已经到了午正时分,附近的南市也开了,九娘可想去走走?” 王九娘点点头,想起兄长先前豪气万分的叮嘱,不由得浅笑道:“既然阿兄都那样说了,我自是不必替他省钱。” 听她竟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这种玩笑之语,丹娘与青娘均微微怔。 稳重如丹娘居然突地便双目红了起来。她垂首迅速地拭了拭泪,方勉强笑道:“奴真替九娘高兴,九娘终于……终于算是走出来了。” 青娘是又哭又笑,鼻尖都有些发红了:“奴这才算是相信,九娘真的想开了。在张家时,九娘何曾如此轻松过?总算脱离了他们家这个苦海,九娘往后定会苦尽甘来的。” 王九娘反思了番自己近来的得意忘形,决定还是应该高高挂起“谨慎小心”这四个字作为座右铭。再如何移了性情,前身也不会成为那种过于活泼外向之人。虽然她本便不是那类人,但打趣这种事情或许确实不太符合原本的设定。 不过,两位贴身侍婢的反应,仍然忠诚得让她意外。 “今天本应是个再高兴不过的日子,你们个两个的,怎么都哭成花脸猫了?”她不由得轻轻地拍了拍她们的手,“这几个月你们也跟着我受苦了,往后我绝不会亏待了你们。” “九娘说的哪里话?这不过是分内之事罢了。” “怎么能这么说?九娘就从来没亏待过奴与丹娘。有九娘这样的主子,奴就已经很满足了。” 说来说去,怎么哭得越厉害了?连两个小丫头也受到了感染,偷偷地抹起眼泪来,想是也曾经受过不少慢待。王九娘略作思考,决定换个话题转移她们的注意力:“明日便要启程回长安了。别的不提,总得买些礼物带给阿爷阿娘、阿嫂和侄儿们才是。”她并不知道兄长到底已经有几个孩子,或者她先前以为的只有这个兄弟的结论是否推断失误了。但有丹娘、青娘在,肯定不会让她在这种事上出差错。“你们须得帮我想想,带些什么回去才好。” 两个贴身婢女得了这个异常重要的差事,立刻精神起来,左句右句地出起了主意。春娘与夏娘也竖着耳朵细细听着,似乎想将这些都牢牢记在心里。 “郎主与娘子爱重九娘,只要是九娘送的,不论是什么都只会说好。如此,倒不用送贵重之物。九娘且去那些行肆中瞧上几眼,有合心意的便很不错了。” 很好,再次印证了兄长先前所言,父母确实爱宠这个唯的女儿。她并非原主,最担心的便是见父母这关。越是疼爱,越是了解女儿,这关其实便越不好过。但愿性情大变这个借口能瞒得过去。她也会替前身好好孝敬父母的。 “若是崔娘子,送些时兴的珠玉发饰总不会出错。” “还是慎重些罢。崔娘子平素不太喜爱逛市坊,些别致的摆设或许能打动于她。” 兄长娶了崔氏女,不知是清河崔氏还是博陵崔氏,估计也应是嫡支嫡女。名门著姓之嫡女,珠玉发饰得早就使不过来了,眼光也不会太低,或许别致些的玩意儿能得她青睐? “小郎君、小娘子们今年该有大了?九娘刚出嫁那会儿,二郎才过百日呢!” “算起来,大郎应有十岁了。大娘晗娘也有八岁,二娘昐娘也是六岁了。” “这么说来,大郎便送笔墨纸砚,二郎送些玩器,两位小娘子就送臂钏或是玉佩?” 兄长已经有两双儿女了,虽不知是嫡是庶,但膝下毫不空虚,实在是太好了。想到此处,王九娘轻轻地抚了抚腹部:她这辈子恐怕是不可能有儿女了。便把侄儿侄女们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女,好好疼爱罢。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便听外头赵九道:“九娘子,马车已经入了南市。某见南市之北为饭食行肆之类的杂店,便驱车往南赶了些。” “还是赵九大兄细心。”青娘头个下了马车,粲然笑起来。 丹娘眉头轻挑,瞧了瞧她,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赵九,转身扶着王九娘下马车:“九娘小心脚下。” 王九娘方才只顾着听婢女们谈论礼物和家人了,根本没仔细看马车外头的景物。如今见到宽阔的大街两侧,各类行肆林立,作为招牌的旌旗在风中飞舞,衣着富贵的男男女女悠闲地在不同的店面中进进出出,俨然便是片繁华的步行街,不由得大开眼界。 而这些形形□□的人中,不乏高鼻深目的胡人与肌肤黝黑的昆仑奴。不愧是万国来朝的大唐盛世,外国人的比例真是出奇地高。即使是在后世早就看惯了外国人的王九娘,也不禁为那张张拥有颇具异国风情的脸孔、却身着唐人服饰的胡人而讶异。 倒是丹娘和青娘依旧显得很淡定,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旁边的行肆。 “九娘,前头似有家夹缬店,可要去瞧瞧?” 夹缬?因为最近做了不少新衣衫,王九娘总算是知道了些衣料织染的常识。夹缬便是用雕夹紧织物染出图案的印花技术,色彩斑斓、图案丰富,时下非常流行。绞缬便是扎紧部分织物再染色,形成晕染效果的印花技术,虽然印花纹样有限,但胜在效果特别,也很是受欢迎。 “先去瞧瞧。”还没逛过大唐织物店的王九娘心里充满了跃跃欲试。 夹缬店里的伙计很是热情,不近不远地介绍着店里那些设计特别的夹缬布匹。听说这里既提供批量染的织物,也提供少量定制的图案,任客人选择。不差钱的王九娘看了好会儿,终于相中了块新染出的描绘洛水柳色的夹缬。 “将这块夹缬做成屏风,摆在阿爷的书房如何?”好歹也是从洛阳带回去的礼物,当然要有洛阳特色。天津桥、洛水、杨柳堤岸都齐全了,色彩又是难得的单墨色,格外风雅——就是它了。 丹娘与青娘自是连连点头,称赞她这份礼物确实选得好。 首次购物便大获成功,王九娘的信心也慢慢膨胀起来。接下来,不论是绞缬店、纱行、成衣行、珠宝行、脂粉店,还是文房四宝行、书肆,她都走了个遍。当然,就算是有钱有闲,兄长也拍胸脯豪爽地答应付账了,做惯了市井小民的她也依然不习惯胡乱花用。为长安的家人们捎带礼物,这是最重要的目标。为直照顾她的兄长选件礼物,也是她的片心意。最后,才轮到考虑自己的喜好。 待到南市即将关闭的时候,王九娘才终于完成了此次南市之行的目标。马车里已经堆满了各色物品:绞缬、夹缬,镶着宝石的大食弯刀,不知自哪里出产的套水晶杯,上等的陶砚、笔墨,以及洁白细腻的玉佩、赤金嵌红宝石的臂钏……林林总总,看得王九娘直皱眉:她原以为自己买得不,但不知不觉竟也积累起了这么大堆东西。 这堆东西,究竟值少钱? 算了,既然有兄长付账,她就不必肉疼了。骨子里仍是个平民百姓的王九娘,显然仍需要朝着世家贵女的方向继续修炼。 第九章 洛阳坊市 欲望文 第十章 启程归家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十章 启程归家 被侍婢们簇拥着的王九娘,回首望了眼竹林掩映下只露出些许轮廓的精舍,目光中充满了感慨与复杂。这是前身自尽之地,亦是她获得新生之地;曾经是充满绝望之地,后来却成了安逸休养之地。洛阳、长秋尼寺,这辈子她可能都不会再踏足了。然而,这间精舍,定会永久地留存在她的记忆中。 她身侧的丹娘、青娘也跟着望过去,眼里蕴含的情绪却加矛盾。过去这几个月充满了跌宕起伏,她们陪伴主人从垂死边缘挣扎着走了过来,委实太过不容易了。两人仿佛回忆起了那些惊惶、恐惧的过往,互相看了看,却并未出声提醒什么。春娘、夏娘则是静默无比,对于主人此刻的举动,有些懵懂,又似乎有些理解。 “走罢。”王九娘很快便回过了神,缓步走出竹林,进入了长秋尼寺。 她在长秋尼寺的精舍中住了那么久,又曾得灵和法师妙手相救,于情于理,都应向这位恩人告别。不过,当她在年轻比丘尼的指引下,于宝殿香炉边寻得身着身缁衣的灵和法师时,却发现兄长王七郎正拈着香立在旁边。 “阿兄。”她出声唤道,又对灵和法师行礼,“见过灵和法师。” 灵和法师对着她微微颔首,王七郎扫了妹妹眼,勾唇笑了。 王九娘抬起下颌,有些刻意地挺了挺胸膛,作出几分威武霸气之态。只见她身着时兴的藤黄色翻领窄袖长袍,配上漆黑的腰带,身侧垂着块羊脂白玉花鸟佩,头上绑着玄色长脚幞头,脚踏翘头长靴,瞧着竟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般俊逸潇洒。 丹娘、青娘、春娘、夏娘也纷纷着了胡服,在她身后,亦是个个精神抖擞。 长安、洛阳两地的贵女们有着“丈夫衣”的举动,王七郎瞧着妹妹前所未有的打扮颇觉有趣,灵和法师则早就见怪不怪了,反应也很是平静。 将手里的线香/插/进/香炉中后,王七郎道:“你亲自来辞别灵和法师也好。阿兄不便在尼寺中逗留,且去外头等你。”说罢,他便悠然出去了。 王九娘遂笑了笑,像个男子般朝着灵和法师躬身作揖:“蒙法师数次施救,九娘感激不尽。他日若是有缘,法师去往长安挂单时,莫忘了与我见。若长秋寺遇上什么事,只要我帮得上忙,法师尽管差人送信便是。”其实,作为个女子,她能帮得上忙的,或许也只有定期派人过来施舍些香油钱了。 灵和法师合掌还礼,淡然道:“檀越是有缘法之人,心性又赤诚,劫度已是过了,往后必然安稳无忧。而贫尼与檀越,若有缘便自能相见,倒是不必太过刻意相求。” 王九娘怔了怔,心中对这位豁达的比丘尼是钦佩:“谢法师吉言,九娘就此别过。” 灵和法师微微颔首:“贫尼是方外之人,便不送檀越了。” 王九娘点头致意,目送她回到宝殿内继续诵经,便带着侍婢们走出了长秋寺吱呀轻响的大门。待她们踏出去之后,那无人守着的木门竟紧跟在她们身后,无声无息地合上了。 正回头打量着门上悬着的“长秋寺”牌匾的王九娘若有所悟。丹娘、青娘也似是想到了什么,春娘、夏娘则被唬了跳,只能面面相觑了。 王七郎就等在门外,仿佛没有看见这幕般,笑着道:“九娘居然穿了身胡服,莫非是想跟着阿兄起骑马?” “阿兄觉得,我能骑马么?”王九娘并不知道前身骑马技术如何,也只能这样反问回去,“我只是觉着,赶路的时候,穿长裙实在不太方便,着胡服才便于行动而已。”至少,穿上窄腿裤和靴子,在上下马车的时候就干脆利落了。她新做的衣服里恰有那么两三身,正好在这路上换着穿戴。 “骑马便罢了。”王七郎摇了摇首,“教了你六七年也没学会,还赌气不愿意继续学。如今都这么大了,就算你想学,阿兄也不能教了。”他语中带着感慨,仿佛回忆起了过去的时光,看着妹妹的目光越发温和。 王九娘又瞧见他身后立着几个眼熟的部曲、仆从,还抬着个精巧的檐子,笑道:“阿兄,我们不如走下山罢。我连这片山都不曾好生走过呢,今日也算是最后的机会了。”昨天赶着进洛阳城,所以她也是坐了檐子下山。今天她倒想漫步下山,不但能赏景,还能在坐整天马车前,好好活动番筋骨。 王七郎自是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无妨,我们也不用急着赶路。横竖只要在端阳前赶回长安便可,十来天已是足够了。” 于是,兄妹二人带着侍婢仆从,缓步朝山下走去。这座山并不高峻,与那些名山大川相比,也不过是个林木森森的小坡罢了。又因附近寺观众,平日也常有不少香客往来,上下山的路径皆铺了青石板,所以并不难行走。 时近五月,阳光已是颇具威力,但走在几乎遮蔽了头顶的森林石径上,却依旧是凉风习习、舒适惬意。 王七郎指了指旁边的个岔路口:“那边便是清云观了。说起来,直没带你去瞧瞧那几丛芍药,实在可惜了。不过,待回到长安,自家园子里的芍药也应该开得不比它们差。” 王九娘好奇地侧身瞧了瞧,小径弯弯曲曲,通入松林深处。虽没能见到屋檐围墙,却隐约听见钟声阵阵。她摇了摇首,道:“听阿兄说起来,这清云观也不过是座普通的道观而已,没有道法高深的观主,亦没有美的景色。至于那芍药丛,这些天阿兄大概已经将那些开得好的都折来与我簪在头上了,我便也不觉得有可惜了。” 王七郎不由得大笑起来:“说得倒是。守门的小道童每回见到我都是付苦脸,似乎恨不得立刻将那几丛芍药移到别处去才好。不过,在这观内认识的几个文士,倒是心性、才华俱是不错。”他忽然细细听了听动静,又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王九娘正疑惑,便听见后头阵脚步声传来。 自刚才那条岔路上,快步走来了几位年轻男子。他们中,年纪轻的不过十七八岁,年长的也不足三十,皆穿着有些褶皱的圆领衫,行色匆匆地边赶路边低语着什么。待瞧见王七郎后,几人均是神情微松,露出半是怨怪半是欣喜之色。 “王兄怎么不待我们醒来,便不告而别了?” “是啊,王兄走得也太匆忙了。” “总得让我们送程罢。” 王九娘闻见他们身上传来的淡淡酒味,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王七郎瞥了妹妹眼,微笑着道:“昨夜咱们喝得又尽兴又畅快,该说的也都说了。今早发现你们都酒醉未醒,我也不忍心再将你们都拉起来了。相交相知场,又何必拘泥送与不送这等小事?” “王兄说得好!我们几个适才也合计了番,就不给你送行了——干脆直接跟着你起回长安便罢。” “是啊,在洛阳也待得够久了,回长安便该好生准备贡举之试了。” “咱们的文贴,也该寻机好好投递番了。” “最近的诗文正好能用得上!” 王七郎不由得莞尔:“也好,若是送行便罢了,若是同行,自是再好不过。此去长安十余日,途中说不得还能出些佳作。” 年轻男子们个个意气风发,都齐声大笑起来。 这时候,才有人发现王九娘与几位侍婢似有些不同。女子装扮成男子,又未刻意掩饰形态,只要稍加注意,便能认得出来。不过,扮成须眉的女娇娥在长安、洛阳早已成了道道亮丽风景,他们倒也并不算太意外。 “王兄,恕我等唐突了,不知这位是?” “正是舍妹。” 王九娘便垂首与这些士子见礼,侍婢们则退得远,低首静默不言。有外人在场,她再与他们起下山便不太合适了。于是,她只能略有些遗憾地坐上了檐子,暂时辞别了兄长,先步下山去了。 山下,赵九牵着几匹骏马,正立在装载得满满的车队前静静守候。见王九娘乘坐着檐子下了山,立刻迎了上去:“九娘请入马车。” 王九娘见他牵了这么马匹,又想起方才那群年轻男子的人数,竟正好能对上,不由得微微蹙起眉来。等入得马车内,丹娘便立刻让青娘出去问问待会儿会在哪里用午食、晚上去哪里投宿,她们可需要准备帷帽之类的细节。青娘对这些问题也甚为好奇,便带着两个小丫头缠上了赵九。 待马车里只剩下她们两人后,丹娘压低声音问:“九娘,怎么了?” 王九娘恍然回过神,眉头略松了松,道:“阿兄莫不是早就料到这些人会同回长安?不然怎会教赵九正好备了那么马匹?” “七郎料事如神而已。”丹娘倒似并不觉得意外。 王九娘摇了摇首,没有再言语。不知为何,她总有种兄长似乎在打什么奇怪主意的错觉。这群文士衣着朴素简单,家世门第应该很般,所以才寄居在道观中。兄长可能只是起了爱才之心,想帮他们顺利回到长安,又不愿直接赠程仪伤了他们敏感的自尊,这才巧妙激他们同行;也有可能想与他们在这段旅程中继续加深了解,日后助他们程,不教他们埋没了才能。但,她总觉得这些都并不是他的本意。 该不会…… 他正在思量着从这群人中间,给她找个青年才俊吧? 王九娘激灵,无奈地笑了起来。但愿只是她想了。她明明都已经说过她不愿再嫁了,兄长恐怕也只当她是时伤情而已。或许只有等日子久了,他才会放弃这种念头罢。 如此,本是兄妹同回长安的旅程,便了几位同伴。 由于心存疑虑,王九娘举止行动便格外小心翼翼,随时随地都带着丹娘、青娘在身边,也不敢随意走动。她白天待在马车中,也不掀开车帘看外头的景色,只是闷着读书读经,或者与侍婢们说笑。也因此,只有在进朝食、午食、夕食时,她才会远远地与那几位年轻文士见上面,互相遥遥行礼致意。在这种彼此都敬而远之的状态下,她倒是渐渐觉得自在了许。 而王七郎也始终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举动。他面不忘记细心叮嘱侍婢照料妹妹,定时询问她的身体情况,面又与那群文士同骑马奔驰、谈天说地。王九娘在马车内,经常听见他们畅快的大笑声,或互相打趣,或者随时冒出几句众人都津津乐道的精彩句子。旅程因为有了他们,确实也添了不少兴味。 如此几日便倏忽间过去了,王九娘已是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得太了些。就算兄长确实有让她再嫁的意思,肯定也不会急于时。而且,有了张五郎这种前车之鉴,或许他反而会挑剔才是。 第十章 启程归家 欲望文 第十一章 路过潼关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十一章 路过潼关 行人日行七八十里,不紧不慢地走了七八日之后,终于来到了潼关。潼关是扼守关中的要冲,京师长安的门户,亦是自东向西去往京畿地区的必经之路。它南邻延绵千里的秦岭,西接险峻孤绝的华山,北依渭河与黄河交汇之处,东面亦是山峰相连,只有中间条羊肠小道通往关内。如此险要之处,从古至今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古战场与传说无数。由此,凭吊往昔、怀古思今的文人骚客也始终络绎不绝。 王九娘早便听兄长提过,他们会在潼关附近逗留日。于是,当车队徐徐在潼关外停下来后,她亦丝毫不意外,甚至心中还有些许雀跃。这些日子她都闷在马车里,早晚也只能在邸店的房间内转几圈,浑身早便是又酸又麻了。因而,她比任何人都期待兄长赶紧带着那几个友人走远些,她也好抽空下马车松松筋骨。 “九娘。”青娘掀开车帘,左右瞧了瞧,欣喜道,“七郎他们下马了。” 王九娘瞥了车外眼,示意她继续实况播报。 “赵九大兄去旁边的食肆买了酒。咦,七郎过来了!”青娘赶紧缩了回来,小脸煞白。 紧接着,王九娘便见竹编的车帘被缓缓地拉了起来,露出兄长那张虽然风尘仆仆但仍然不掩风度的脸。 “九娘,阿兄与钟十四郎几人去趟大河河谷,打算边饮酒边吃炙羊肉,至少须得费上三四个时辰,你去么?”最后那句询问,仿佛是不经意之间顺带提起,丝毫听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早就已经放松了戒心的王九娘眼睛亮:“阿兄尽管去罢,我就在这附近走走便罢了。”她对这种文士聚会当真没有任何兴趣,则很可能听不懂,二则万兄长兴致上来让她点评二,她到底说什么才好?妙口生花是决计不可能了,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的面子也委实丢不起。 王七郎挑了挑眉,发现她似乎确实不感兴趣之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也罢。我把赵九留下来保护你。若是我们回来得晚,你便先入关城,到里头的邸店投宿,歇息夜再走。” “阿兄放心。”王九娘弯起了嘴角。 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王七郎早便已经看穿了她那期盼他们早点离开的小眼神。即使知道妹妹这几天是拘得有些狠了,他也算是被那几位朋友无辜牵累,做兄长的也仍觉着微微有些内伤。于是,他轻咳声,吩咐丹娘、青娘好好服侍之后,便有些萧索地离开了。 “九娘。”不时,马车外便传来赵九贯冷静的声音,“七郎与客人都离开了,可要下车走走?” “好。”王九娘忙不迭地下了马车,顿觉神清气爽。 在马车边,她第眼自然看向了千古雄关潼关。那是座造在山坳中间,用于屯兵的小型城池。城池之外还有坚固结实的关城。潼关的关城因地利之便,只需将周围的山地囊括其中,便营造出了易守难攻的城防。而面西的关城门楼高达将近六七丈,底下的门洞窄而幽深,门洞上方刻着“潼关”二字,被时间侵蚀得略有些剥落了。无论是门楼上垛口处,或是门洞中间,都立着队队目光里萃着煞气的士卒,紧紧地盯着过往的行人不放。 由于此处地处要冲,门卒验过所也格外细心,停在门楼外的车马已经排成了长队。步行之人、下车走动之人越来越,又兼有冲着潼关名气而来的文士,人头攒动,竟让这充满威煞之气的潼关外围变得像洛阳南市那般热闹。 也许由于人实在太,过门楼又实在太慢,为了满足过往行人的需求,这关城外头竟还开了两家食肆,生意非常兴隆。 王九娘转了几圈,终于活动开身体之后,便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了,遂带着侍婢们随意地选了家食肆,进去用午食。这样的路边食肆,也不可能提供雅间,所有客人都挤在楼的大堂里,吆喝声、大笑声,几乎将小二的声音都淹没了。 “此处……”丹娘皱起眉,凑在王九娘的耳边,“九娘,这等腌臜之地,便莫要进去了。不若让赵九去买了吃食,在马车里用便是。又或者,先验过所入了关城,在城中的邸店中用午食。” “丹娘顾虑得是。”赵九也很少见地附和道,“九娘身份贵重,还是先回马车中。某这就去买些吃食。” 王九娘扫了眼这稍有些乱糟糟的食肆,为了安全考虑,只能点头同意。不过,在转身离开之前,她却发现角落里张小食案边坐了个年约四五岁的孩童。他手里拿着个芝麻胡饼,另只手在怀里摸了又摸,有些窘迫地抬起首,那张白嫩的脸上渐渐泛起了红晕。在旁边正等着收钱的店小二见状,说了几句之后,又赶着去招呼其他客人了。那小家伙咬了咬嘴唇,又在怀里摸索起来。比起同龄之人,他已经足够镇定了。但是,孤零零地坐在角落,又丢失了钱财,总让人觉得分外可怜可爱。 “赵九。”王九娘以眼神示意,“帮那位小郎君付了午食钱,再将他带过来。”她左看右看,也没见那孩子的父母出来解围,没有什么仆从追随,不由得有些为这小家伙的安全担心。 待赵九将小二叫过去付钱,又低声去与那个孩童说话。王九娘不太意外地发现,孩子对他充满了警戒。他侧首认真地看了看她们这群人,神情才略松了松。接着,小家伙朝她们走了过来,小短腿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竟也隐约透着几分风度。 走到她跟前后,他仰起首,这才恍然大悟般行了个礼,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谢娘子相助。” “……”小家伙如此称呼她,王九娘瞬间竟有些难以反应过来。谁叫这个称呼和“相公”样,在后世变成了私密称呼呢。“你怎地人在此?阿爷阿娘不在身边么?你小小年纪,孤身待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很是危险。” “阿爷方才出去了,吩咐我在此处等他。” “他也不担心你被人掳走。” 小家伙笑了起来,摇了摇首,道:“旁边就是潼关,谁敢在这里掳人?” 这孩子倒是比想象中成熟懂事。王九娘微微笑了,还是不太放心:“此处确实不安全,你阿爷可说过何时回来接你?” “不曾说过。”小家伙顿了顿,又补充道,“昨晚我们在城内的邸店里住,我可以回去那里等他。” “这做阿爷的也太不小心了,竟将这么小的孩子丢在这鱼龙混杂的食肆里。”青娘压低声音,却难掩愤慨,“连上元节看灯的时候都有拐子掳走那些与家人失散的孩童呢!潼关外又如何?这么小小的人,转眼就带走了。” 确实是位不负责任的父亲。王九娘心里也腹诽了番,和颜悦色地对小家伙道:“我们也正要入潼关去邸店投宿,你可愿意同行?” “谢娘子。”小家伙又不紧不慢地行了个礼,“我姓崔,不知娘子贵姓?” “原来是崔小郎君,我姓王。”王九娘习惯性地牵起他的手。这崔小郎刚开始似乎有些讶异,却并未挣脱,反而还看了她好几眼。 起回到马车上后,不时,赵九便买了些蒸饼、芝麻胡饼、古楼子、饼饵之类方便拿在手中的吃食回来了。王九娘吩咐他用过了午食,就立即排队验过所、入城投宿:“时候虽早了些,不过我已经有些累了。估计阿兄他们兴致起,也会在河谷处赏玩阵。待我在邸店住下之后,你还可以带些吃食与酒,去瞧瞧他们。” 赵九看了眼她身边的幼小孩童,点头道:“听九娘的。” 崔小郎正接过丹娘递给他的蒸饼,乖巧地道谢,感觉到他的目光后,略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或许担心吓着他,赵九对他挤出了个僵硬的笑容。结果,却让青娘忍不住笑了起来,丹娘和王九娘亦是忍俊不禁。 吃完有些简陋的午食之后,孩子约莫是累了,趴在马车角落里便睡熟了。排在长队伍中等待验过所的马车仍然缓缓地朝前面移动着。 王九娘仔细地打量了番睡着的孩子,轻声道:“丹娘,这崔小郎君的衣衫虽普通,但气度却很是不般,莫非是世家子弟?” 丹娘微微颔首:“可能是清河崔氏、博陵崔氏的分支子弟。” “再如何枝繁叶茂的钟鸣鼎食之家,分支也有败落的时候。但看这位小郎君,便觉得他们家迟早会有再起的日。”王九娘叹道,又想到兄长的孩子,“许久不见大郎了,不知与崔小郎君相比如何。” “大郎当然是好孩子。”丹娘毫不犹豫地道,“九娘以前也说,大郎君和七郎很像呢。” 王九娘在脑海中想象出位缩小的兄长,不由得勾唇笑了:“二郎呢?” “那便只有见过才知道了。”丹娘回道,“但崔娘子向教子严格,又有大郎那般懂事的哥哥,想必二郎的性子也是顶好的。” 眼见丹娘脸上流露出了自豪与骄傲的神色,王九娘也不忍心再说下去了:安安稳稳长大的子弟,与颠沛流离中长大的子弟,心性上总会有些差别。且不提别的,单只见识广这项,自家的侄儿们或许便不如这崔小郎君了。只是,若是他父亲再这样随意下去,迟早会让这个孩子遇到危险。 好不容易验了过所入得关城,王九娘才听赵九说,这潼关城内只有家邸店,而且上好的房间都已经订出去了。若是官身,自然便能入住宽敞舒适的驿。但潼关来往人,官吏也不少,驿可能早便已经满了——即使未满,也不会有什么好的房间留下。而兄长王七郎尚未出仕,父亲的官衔也并不高,即使身为太原王氏嫡支,权势不够煊赫,亦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若过了潼关城,赶在天黑前,应能到下个县城。”赵九盘算片刻,道,“九娘是想在此处住晚,还是继续赶路?” “我怎么能抛下阿兄先走?”王九娘丝毫没有犹豫,“没有上好的房间也无妨,只要收拾得干净些便可。赵九,先订好房间;丹娘,找几个人仔细收拾番。” “是。” 由于丹娘、青娘的强烈要求,王九娘并没有下马车,而是继续坐在里头等消息。 这时候,睡足觉的崔小郎也醒了,揉了揉眼睛,发现马车正对着邸店门口,立刻露出了放松的笑容:“王娘子,就是这家邸店了。你们也要住在这里?” “是,我阿兄正和友人在河谷那边游览,我须得在这里等着他们。”王九娘道,“你也乖乖地待在邸店房间里等你阿爷。”细细想,她又问:“我送你回房间如何?都送到邸店门口了,再几步路也无妨。” “谢王娘子。”崔小郎没有拒绝,主动地朝她伸出了手。 大小手牵着手,很快就到了二楼的某间房前。王九娘推开房门,确定里面确实空无人后,才低头嘱咐道:“若是稍晚你阿爷未曾回来,我再让青娘给你送些吃食,你就别去大堂里吃夕食了。” 崔小郎点了点头,满脸感激:“待我阿爷回来,定会把吃食的钱还给王娘子。” “不用客气了。”王九娘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软软的头发和白嫩漂亮的小脸,让人的心也不由得柔软了许。 两人依依不舍地暂时道别,王九娘才带着青娘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待到晚上,听说崔小郎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还没回来,她又亲自去送了夕食。她待个萍水相逢的孩童如此友善体贴,惹得青娘、丹娘似乎想起了什么,眼圈不约而同地微微红了。她自个儿倒是没有作联想,即便没等着兄长回来,也安然地睡了。 第十一章 路过潼关 欲望文 第十二章 崔氏父子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十二章 崔氏父子 翌日早,王九娘足足睡到卯时末才醒过来。拥着带有熟悉味道的衾被坐起来,她半睁着有些朦胧的睡眼,满足地伸了个大懒腰。邸店的四足矮床光秃秃的,并未挂任何纱帐遮蔽,她眼便望见半支开的窗外透入的浅淡日光,略有些不习惯。 “九娘睡得可好?”听见响动后,青娘从床前那扇粗糙的屏风后探出头,眼下片青黑。 “很好,昨日你们收拾得很不错了。”王九娘浅笑道。这家邸店的寻常客房就像长秋寺的寮舍那般简陋:张四足矮床、扇屏风、屏风外铺着芦苇编成的长榻,便再也放不下旁的东西了。昨天丹娘、青娘费了好番功夫,才勉强布置出她们认为能睡下的床铺。但在这样朴素简单的房间内,她倒是睡得很是安稳。 青娘利索地爬了起来,穿上裙衫:“丹娘还说我呢。说是九娘都受得委屈,偏我竟受不得……”她嘟哝着,“她这回却是冤枉我了。我前半夜的时候还睡得好好的,后来听见外头响起了怪声,才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怪声?我倒是未曾听见。”王九娘道,“丹娘听见了么?” “奴也什么都未听见。”丹娘捧着清水走了进来,“偏就她说听到了刀剑的声响。” 王九娘蹙了蹙眉:“阿兄可回来了?”刀剑的声响,令她联想到了各种打劫、追杀之类的恶*件。但潼关城是屯兵之处,寻常恶人盗贼哪里敢在城内肆虐?如今又是太平盛世,潼关守兵也不可能随意调动。算了,这种事,像她这样的后世人怎么想也想不清楚,只求别牵累了兄长便罢了。 “七郎刚入城不久,瞧着很是精神。”丹娘看出了她眼底的担心之意,回道,“许是青娘听错了,九娘千万别将此事放在心上。” 青娘也忙跟着点头:“许是我做梦了罢。待会儿在马车上,可得好好补足了觉。” “横竖没什么事,睡上整日也无妨。”王九娘神色微松,由着她帮她挽发换衫。乌黑密实的长发在头顶绾了个髻,用玄色的幞头巾绑住,身着檀色圆领长袍,烟灰色腰带上系了件葡萄穿枝碧玉佩,双足套上皂色小短靴。 装扮妥当后,依旧又是位风姿俊逸的少年郎。而且,穿“丈夫衣”穿得久了,王九娘举手投足间也了几分英气、几分随意。若是不熟识之人,眼看上去,已是很难发现她女娇娥的真实身份了。 “稍后便要启程了,九娘是去大堂用朝食,还是在房间中用?” 王九娘想起兄长那几位朋友,不得不选择了后者:“取来在房间中用罢。” 丹娘、青娘将春娘和夏娘唤进来收拾床铺,这才齐出去了。不时,她们便端了羊肉汤饼、蜜豆蒸饼、葵叶汤过来。 王九娘吃了几口,突然想起了昨日遇见的懂事小家伙,“崔小郎的阿爷可回来了?”她昨夜睡下之前,那人确实还未回来。晚上城门关闭,又有宵禁,就算要回邸店,也应是像她家兄长那样,大早才进城。按理说,赵九等人应该会注意到才是。 丹娘摇了摇首,以目光询问消息比较灵通的青娘。 而青娘皱了皱秀气的鼻子,颇有些不情不愿地回道:“听赵九大兄说,早他们便离开了邸店,留了千钱作为酬谢。咱们还缺那千钱么?九娘待崔小郎那么好,他阿爷竟然也不过来拜访致谢,实在是太不知礼了。亏丹娘先前还猜他们是清河崔氏、博陵崔氏分支呢!行事做派点也不像世家子弟!” 王九娘笑了笑,不知为何却想到了青娘夜半听见的刀剑声响:“这倒是无妨,或许他们只是急着赶路罢了。”她帮那个小家伙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并不求对方感谢。只愿那位父亲能吸取教训,别再次将孩子随意地抛在人来人往的陌生之地便足矣。 辰时左右,潼关城内唯的邸店前越发热闹了。从邸店内走出的旅人们或匆忙或悠然地分赴东西,带着厚重行李或货物的车辆则慢慢地在旁的角落里汇聚成了车队,去往了不同的方向。随着队队人马的离开,有些嘈杂混乱的邸店前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只留下了支车队停留在原地。 那车队里足足有十来辆牛车、驴车,不仅拉着沉重的行李,还装了二十来个老弱妇孺。赶车人且不说,另还有群穿着短打的精壮汉子守在旁,半是警惕半是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邸店对面的某条小巷中,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正安静地着。骑在它身上的,是位身着红褐色窄袖圆领衫的年轻男子。他大约二十余岁,身形挺拔,肤色却很白皙,视线略有些散漫,似乎正在出神。而他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幼童,倒是目光炯炯地盯着邸店前面不放。 “阿爷,那些人,是部曲?这些部曲瞧起来挺厉害。” “唔。” 年轻男子答得很随意,显然并没有仔细听儿子在说些什么。但孩童也丝毫不在意,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了。 这时候,自邸店的门内,走出三位衣着轻便、容貌俊美的少年郎。紧跟在他们身后的,便是几个年纪略长些的年轻文士。为首的少年郎朝着年轻文士中的人说了几句话,又简单地向其他人点头致意,这才快步走到马车边,利索地登了上去。 “阿爷,那位就是王娘子。第次见面的时候,我险些将她认成是男子了。” “嗯。”年轻男子有些漫不经心地看了眼。虽然穿着胡服,但对方是位女眷,所以他并未细看,便挪开了视线。不过,他很快就在翻身上马的那群人中,发现了张熟悉的面孔。 “王?”轻轻地念着这个字,他微微勾了勾嘴角。依稀记得,好像这支确实是只有兄妹。既然是他们,那昨天的事,的确仅仅是巧合而已。晚上的意外,应该也和他们没什么干系。 “阿爷,不用过去谢谢她么?他们已经朝西城门走了。”小家伙眨了眨眼睛。 “不必了。”年轻男子拨马转身,驱马小步地跑了起来,留下阵烟尘。 “王娘子帮了我,阿爷怎么能不去当面致谢?”小家伙固执地抬起头,抿紧了嘴唇,满脸都是不赞同之色,“记得以前祖父教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施饭之恩呢?虽然这是给我的恩情,但我还小,报不得恩,当然只有阿爷去报了。”他小小年纪,说得头头是道,越说眉头便皱得越紧。 本来他以为,阿爷早就会去拜会王娘子致谢——但当他把他夹在手臂下匆匆离开邸店后,他发现自己彻底错了。本来他还以为,阿爷是因为昨晚出了事,不想牵累王娘子才赶忙离开邸店,打算日后再去致谢——但当他带着他驱马转进了这条小巷后,他发现自己再次错了。本来他又以为,阿爷是想等着王娘子出邸店再去致谢——但他如今打算转身就走,他发现自己又次错了。他家阿爷,好像总是在做些五岁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事。 年轻男子只觉得他气得双颊微微鼓起,显得格外可爱,却并不把他的怒气放在心上:“王家与我们也算是世交。你回头写封信给祖母,她便会替我们好生谢谢她了。”而且,作为世族女子,她或许也需要那样“实实在在”的感谢。 “真的么?世交,又姓王,是太原王氏?”小家伙转怒为喜,迅速地想出了他最熟悉的郡望名称,“阿爷,我以后还能见到王娘子么?” “以她的年纪,应该已经出嫁了。若是嫁在长安,倒是能见着。若是嫁在外地,或许也能像昨日那样偶遇上罢。” “我总觉得王娘子有些眼熟,我以前见过她么?” “呵。”年轻男子挑起眉,“或许你出生的时候,她给你添过盆。” 早慧的小家伙自然知道父亲是在敷衍自己,想了想,又道:“阿爷,他们像是要回长安,我们也许久没有回去了。” “你想回长安?” “阿爷不想回,我就不想回。”小家伙将自己完全缩进了父亲温暖的怀里,“阿爷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想了想,他又补充了句:“下回,阿爷不能再把我丢下来了。” 年轻男子微微怔,神色温和了许,轻轻地揉了揉儿子的发顶:“好,我答应你,再也不会把你丢下来了。” “那……阿爷,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小家伙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那辆远去的马车,心里暗暗想着,如果下回还能遇到王娘子,他定要自己好好地谢谢她。 “不如仍旧让阿玄来决定罢。随便它怎么走,它将我们带到哪里,就去哪里,如何?” “好。”小家伙抚了抚身下骏马脖颈上油亮的皮毛,“阿玄,都看你的了。” 原本安安静静的乌黑骏马竟像是能听懂主人的话般,从鼻中喷出口气,长嘶声,接着便踢踢踏踏地转了个弯,又回到了邸店面前。而后,它顺着邸店的街道往前走,慢腾腾地在这小小的潼关城内逛了圈。它甚至还在卖胡饼的小食铺前停了会儿,等着小主人包了十几个芝麻胡饼、饼饵、环饼回来,这才心满意足地出了西城门。 耽搁了这么久,王家的车队早便已经不见踪影了,西城门附近有些空空荡荡的。阿玄也并不理会修得整整齐齐、延绵向远方的官道,专门寻了条羊肠小径,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能通过,便小跑着撒欢扎进了小径尽头的密林里。 马上的大小对视了眼,两张相似的面孔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无奈的笑容。照这样走下去,今夜他们又得在野外露宿了。幸好方才还准备了些干粮,行李中也带足了各类所需之物。不过,这些干粮也吃不了几天,少不得又必须打猎果腹了。 待这父子二人与匹马消失在密林中后,几个高大结实的虬髯大汉循着这条小径跟了上去。 “昨夜发生了那种事,四郎还敢带着小郎君往这种荒郊野外跑,胆子也太大了些。” “老魏你有所不知,四郎十来岁就外出游历,这天下都快要走遍了。别的暂且不说,胆子却是比你我都大了不少。” “是啊,咱们直跟着,也没帮上什么忙。只能传传信,也好教郎主和夫人能放心些。” “别光顾着说了,莫追丢了!” 他们的低语声随着清风传了没远,便消失了。 而已经继续朝着长安前行的王九娘,自然并不知道这对崔氏父子还在暗中观察了她阵,不知道他们似乎来头还不小。她只觉得,自己大概再也不会再遇上那对父子了,于是很快便将那个成熟懂事的小家伙也放进了记忆深处,再也不曾想起。 第十二章 崔氏父子 欲望文 第十三章 回到长安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十三章 回到长安 过了潼关,离京师便已只剩下二百余里。继续往西行了三四日后,京都长安便遥遥在望了。 离长安愈来愈近,王九娘的情绪也愈来愈低沉。所有的自我安慰都化成了忐忑不安,甚至于焦躁,蚕食着她所剩无几的激动与兴奋。她发现,自己远不如自以为的那般镇定、那般乐观。能顺利得到王七郎这位兄长的关爱,并不意味着能同样顺利地获得父母的认可。万他们发觉了什么,她该如何应对?万他们不能接受性情大变这个借口,她又该如何是好?万她连兄长的认可也并失去了,又该怎么办? 她的紧张,也影响了丹娘与青娘。她们误以为她是近乡情怯,安慰了几句却毫无效果之后,便不再言,只是默默地陪伴着她。于是,马车中越发闷声不响,日比日安静,让王七郎也颇觉讶异。 这天,偌大的长安城终于浮出了地平线,隐隐绰绰地露出了轮廓。离这座当今最为庞大、最为繁华的都市只剩下半日路程,车队却突然停了下来。王七郎驱马来到马车边,低声道:“九娘,钟十四郎等人要告辞了,出来给他们送行罢。”他这几位朋友虽然皆是京畿人士,但都未居住在长安。京师所属的雍州下辖二十余县,长安分属万年县与长安县,他们的老家则在周边诸县中。 马车的车帘微微动,在丹娘、青娘的帮扶下,王九娘稳稳地下了马车,快步走到兄长身边。她迅速地扫了眼围在兄长另侧的几个年轻男子,不期然却与其中人对上了视线。那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面容端正,身形略显得有些清癯。他微微怔后,朝她轻轻颔首,便挪开了目光。 他的目光清澈平静,也并不唐突,因此,王九娘便也不甚在意,垂首静静地听着兄长与他们寒暄道别。 “承蒙王兄这些时日的照顾,平白蹭了王兄这么日的吃喝,改日定请王兄光临寒舍,也好让我有机会尽尽地主之谊。” “过两日便给王兄下帖子,同去曲江池走走,王兄可莫要推脱。” “那我便在家中等着你们二人的帖子了。可别教我直等不着啊。” “王兄身为太原王氏嫡支子弟,竟与我等平辈论交,不愧是大家风度。我先前还对高门子弟有微词,目光实在是太过短浅了。” “时人可不以家世出身论英雄。我与诸位相交,也是性情相合、意气相投之故。诸位都有意贡举晋身,我却没什么太大的能耐帮上什么大忙。不过,些许小事还是能做到的——诸如举荐你们的文卷、邀你们参加几场文会之类。” “这于王兄虽是小事,于我们,却已是帮了大忙了!” “王兄能如此提携我们,已是我们的幸事了。” 到目前为止,王九娘仍然未能将这几人的名字与人对应起来。幸好她也不必说什么,只需朝他们点头致意便可。王七郎却很是和颜悦色地说了好些话,又是同展望贡举之事,又是三言两语定下几日后的邀约。送行的时间眼看着便越拖越长,再依依不舍的友人,也只能果断地告别了。 “王兄,时候不早了,也别耽搁了你们入城。我们这便告辞了。” “王兄,改日再会!回头我抄上几十卷书送与你,就当抵了这匹马了!” 几个年轻男子终于拨马转身飞奔而去了,留下几道烟尘慢慢地消散在路途中。 王七郎微微眯起眼睛,目送他们的背影渐渐变小,突然对身边的妹妹道:“九娘可想骑马散散心?阿兄让赵九替你牵着马,慢慢走。” 王九娘略想了想,觉得往后大概也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王七郎亲自给妹妹挑了匹性子和顺的小母马,又扶她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兄妹二人骑马跟在车队后头,慢慢地走动着。刚开始王九娘浑身上下片僵硬,连缰绳也只敢虚握着,唯恐刺激到了身下的马。但走得久了之后,发现这匹马确实脾气温和,她也便渐渐地放松下来。 “这两天,阿兄觉得你又有些闷闷不乐了。马上便要见到阿爷阿娘了,不高兴么?” “能见到阿爷阿娘当然很高兴。”王九娘回道,“只是觉得离开长安太久了,有些情怯而已。” 王七郎挑了挑眉,只觉得妹妹的性子果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有了心事便藏在心里不说,自己闷着独自烦恼,也不知又该闷出什么症候了。但她既然不想说,他也不能逼着她吐露什么。于是,他只能叹了口气:“前两日给你的文卷,你看过了么?” “……”她这几天脑子里纷乱得很,哪里还能集中精神欣赏什么诗文。无法回答,王九娘便只能保持沉默了。 王七郎又看了妹妹眼:“你以前最好品读诗文,这几年大概也没什么心思了罢。说起来,张五郎手字写得尚可,诗文却是平平,委屈你了。”顿了顿,他又道:“那钟十四郎,文辞是几人当中最出色的,他的诗文,很是值得细细品读番。他也有意贡举,如今常科众,他若想中进士科仍然略有些不足,明经科应是无碍。” 王九娘眨了眨眼。这钟十四郎到底是谁?阿兄果然还是未曾放弃帮她选婿的念头? “阿兄打听过了,他尚未娶妻。” “……”居然打听起了这种事,心思简直是昭然若揭。恐怕那位被打听的钟十四郎也应该心里有数了罢。王九娘突然想起方才与她对视的那位青年:或许那并不是巧合,他也有心想看看她的反应?但单从他的目光来看,也不像是在试探什么,或许是她想得太了。 王七郎似笑非笑地接着道:“榜下捉婿如今已渐成风尚,若是九娘你不着紧些,这样的佳婿很快便会被人抢走了。早些下手,也好早些定下来。只要你有意,钟十四郎必定不会拒绝。” “阿兄,我当真不想再嫁。”被他这样说,王九娘的双颊上不禁飞起了粉霞。但她的神情却异常认真,声音也非常坚定:“不管是钟十四郎也好,旁的什么人也好,我都不想嫁。所以,阿兄也别再替我操心这些事了。” 王七郎轻轻叹,有些懊恼:“是阿兄太心急了,想着你向最欣赏这种文士才子,说不准便会因诗文而动心。罢了罢了,此事阿兄不会再提。那钟十四郎,也只能随缘了。” 王九娘绷紧了脸,接道:“阿兄这么急着想将我再嫁出去,难道是不愿往后在家中见到我么?若当真不想再见我,我便搬到尼寺、道观中去住,也好自在些。” 王七郎瞥了她眼,见她嘴角轻轻勾起,显然并不是当真在生气,不禁莞尔:“好罢,都学会打趣阿兄了。在阿兄面前这般顽笑无妨,阿爷阿娘可听不得这些,别惹得他们伤心。” “知道了,阿兄放心。”经过这么出“惊吓”,先前种种不安与焦躁竟像是飞走了似的,已经寻不着痕迹了。王九娘浅浅地笑了笑,示意赵九放开缰绳,轻轻夹了夹马腹,竟驾着马小步跑动起来。 王七郎摇了摇首,驱马赶了上去,忍不住提醒妹妹小心些。 不时,巍峨壮丽的长安城便已是近在眼前了。 这座城池与洛阳不同,结构规整而严密。皇城、宫城位于城池的正北,以条朱雀大街分隔东西。朱雀大街之东属万年县管辖,建有五十五坊市,称“东市”;朱雀大街之西属长安县管辖,同样建有五十五坊市,称“西市”。整座长安城便被横竖三十八条街道,分成了棋盘状的百十坊、二市,基本呈对称形状。不过,东北面兴建的大明宫、西内苑、东内苑,东南角的曲江池则又少增添了些许不对称之美。晨鼓响则里坊开,暮鼓响则里坊闭。近百万人就在这样座辉煌的都市中,过着规律而又浮华的生活。 长安城郭共开了十二座城门,北面是光化门、景曜门、芳林门,西面是开远门、金光门、延平门,东面是通化门、春明门、延兴门,南面是安化门、明德门、启夏门。其中,自正南方向的明德门入城,便踏上了朱雀大街,它亦是长安城的中轴线。而正东方向的春明门外,便是赫赫有名的灞桥,关中八景的“灞桥风雪”指的便是附近河堤上柳絮飞舞的景象了。 如今早已过了柳絮飘飞的时候,这般美景王九娘自然无缘得见。但灞桥上折柳送行的人却仍是络绎不绝。不过,她也只是好奇地看了两眼,便下了马,回到马车中去了。长安城中不许跑马,像她这种生手,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稍后,连兄长王七郎也下了马,去了前头另辆马车里。 “九娘,这是要从春明门入城?”青娘问道。 “阿兄说,当年我是从春明门出嫁,经过了灞桥。如今当然也应再过回灞桥,从春明门回家。”王九娘回道。 她对长安的布局无所知,印象最深刻的当然是那两座佛寺塔大雁塔与小雁塔了。不过,方才远眺城内的时候,高达两丈有余的长安城城墙掩去了城中绝大部分房屋的檐角,她只瞧见东北角上有些台阁的轮廓,并未见到后世闻名遐迩的大小雁塔,不禁有些遗憾。大概,这双雁塔还未开始建造罢。她依稀记得大雁塔像是与玄奘有关,这样说来,如今仍是唐初?在位的天子究竟是李世民还是李治?可千万别是李治,不然,光是他的后宫就能闹出阵又阵腥风血雨了。说不定,父亲官职卑微也是件好事?不用被牵扯进层出不穷的谋逆、废后、立后之事里。 “宣平坊离延兴门近些,绕道从春明门入,不知能不能赶在坊门关闭前家去。”丹娘看了看天色,略有些担心。 “阿兄自有成算。”王九娘道,心里默默记下“宣平坊”这个名字。若是连自家在哪个里坊都无所知,假如有天与大家走散了,大概就连找也找不回去了。 她自是不知道,长安城的里坊虽然对称分布,但因方位不同,聚居者也有些区分。 “东”素来被视为主位、贵位,且因东北面靠近皇城、宫城与三内,不少达官贵人的宅邸便都建在东北角上。东市附近的几个里坊,包括传说中的平康坊在内,同样是高官世族的聚居地。作为太原王氏三房嫡支,王家虽未住在靠近皇城的那几座里坊中,但距离东市只隔了个安邑坊,也已经算是不错的位置了。 而“西”相对而言便稍显不足了些。虽然靠近皇城的那些里坊也有不少贵人宅邸,但西市附近住着的都是些豪富胡商,将偌大的西市经营得格外繁华热闹。而千古闻名的唐时丝绸之路,正是从西市发端,经由这些不畏风霜的胡商,通往遥远的西域。 第十三章 回到长安 欲望文 第十四章 亲人相见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十四章 亲人相见 自春明门入长安城,越过道政坊后折向南行,经过东市东大街,再过安邑坊,便是宣平坊了。天色已经不早,落日余晖洒落在坊墙之上,投下长长的阴影。明暗相间的宽阔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皆是神色匆匆,唯恐错过了坊门关闭的时辰。尤其东市坊门附近,是人流如潮。但即使大家都归心似箭,人群与车队也仍是安定有序地在街道两边迅速地流动着。王家十几辆车汇入其间后,是丝毫不醒目,很顺利地赶在暮鼓敲响之前,进入了宣平坊。 王家的宅第便在宣平坊的东南角。从外面看去,不过是座不甚起眼的四进宅院。白墙黛瓦,非常朴素,丝毫没有高门世家那种煊赫气势。这样的普通宅院,整个长安城中几乎随处可见,委实低调得很。 车队无声无息地自乌头大门驶入,伴随着咚咚的暮鼓响声,在外宅左侧渐次停了下来。载着王七郎、王九娘的马车,则直顺着甬道行至第二进的内门前才缓缓停下。 “九娘,到家了,还不赶紧下车?”马车外响起王七郎的笑声。他似是正在和什么人说话,口气甚是亲昵:“这些时日辛苦你了,阿爷阿娘身子可还健朗?” “阿翁阿家身体还好,只是最近挂念九娘,略有些心火旺了。”回应他的,是个宁静的声音,淡然中带着些许温情。 “九娘初回家,恐怕有些不惯,还须你用心些。” “等你吩咐便晚了,我早便和阿家都布置妥当了,放心罢。” 王九娘稍稍平复了心情,便下了马车。眼望过去,藤萝垂落的内门前立着位年约二十余岁的少妇,眉眼浅淡,气质略显清冷,看起来像是有些难以亲近,但当她唇边勾起缕微笑时,却显得随和了不少。只见她上身着雪青色窄袖小衫,外套藕荷色卷草纹对襟系带半臂,身下是袭高腰碧色长裙,手上挽着条水色绞缬披帛。这样身偏素淡的装扮,与时下流行的富贵华美全然不似,却很衬她高华的气度。 王九娘心道:这应当就是那位不知是出身清河崔氏还是博陵崔氏的嫂嫂了。她正要上前见礼,崔氏便轻移莲步,姿态优雅而又不失亲密地将她拉到身边:“九娘,来,让我瞧瞧。” 她并没有刻意地流露出亲热之态,只是温和地打量了王九娘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叹道:“果然又瘦了些,气色倒是还好。不过,还须好好将养段时日。” “往后说不得便要烦劳阿嫂了。”这样自然的态度,倒让王九娘觉得十分舒适。她是归宗之女,往后大概直会在娘家住着,少不得必须与这位嫂嫂打交道。若能姑嫂相得,自然是再好不过;若是性情不投,也只能敬而远之了。幸好,目前看来,崔氏不愧为大家女子,气度从容高洁,并非难相处之人。她总算可以略微松口气了。 “家人还说什么见外的话?”崔氏笑道,“七郎,记得将九娘所用的方子抄份与我。明日再延请医者好好瞧瞧。” 王七郎道:“那便都交给你了。”他敏感地发觉妹妹在崔氏面前仍有些拘谨,想起过去这姑嫂二人的关系也很是寻常,心中不禁微叹。不过,来日方长,起生活得久了,渐渐地便会亲近起来。 “阿翁阿家都已是等得急了,我们这便进去罢。”崔氏把起王九娘的手臂,带着她往二门内走去。王七郎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含笑随在她们身后。落在最后的,便是群静默无声的侍婢了。 越过内门,眼前赫然是个偌大的回字形宽敞院落。院落里遍植葱茏花木,或幽香阵阵,或树荫婆娑,几条青石铺就的小径湮没其中,弯弯曲曲,颇有意境。院落正中央建有座轩阔的二层小楼,便是女主人起居或待客所用的内堂了。由于天气渐热,楼上楼下都悬挂起了竹卷帘,半放不放地垂在中间,既可遮阳又显得精巧美观。 王九娘随着崔氏、王七郎踏上内堂的台阶,正要推门而入,门便突然由内打开了。几个侍婢匆匆退到旁,里头快步走出了位中年丽人。她梳着高髻,身穿茶色宝相纹绞缬广袖衫、青翠色撮花高胸裙,体态微丰、肤色白嫩,尤显雍容。但她此刻的神情却与雍容毫无干系,满面急切焦躁,蹙紧的眉头在望见王九娘时,才渐渐舒展开来。紧接着,她眼中便已盈盈泛起了泪光,伸手将女儿紧紧地揽入了怀里:“玫娘,我的儿,你可真是受苦了!” 或许因血缘的关系,王九娘甫见到她便觉得格外亲近。如今听得她忍不住啜泣起来,心中亦是又酸又涩,泪水也止不住地涌了出来:“阿娘,儿回来了。”至于“玫娘”这个称呼是否意味着她有个大名,她也已经暂时没有心思再细究了。 “早便该回来了。若知道我儿过的居然是那种日子,阿娘早便让七郎接你家来了,哪里会让我儿受那么委屈?”李氏眼见着女儿消瘦得略有些脱了形,又想起儿子先前信中所言,越发怜惜心疼,竟哭得厉害了。 母女二人就这样在内堂外头相拥而泣,崔氏在旁看得双目微红,侍立在侧的婢女也无不落泪。只有王七郎劝解道:“阿娘,九娘回来便是好事,应觉得欢喜才是。过去之事不必再提起,徒增伤怀而已。”见母亲、妹妹、妻子都已哭得眼睛红肿,他叹,又劝道:“阿娘,九娘随着儿子千里迢迢赶回来,已是累得狠了。如今又哭了这么场,恐怕身体便虚了。儿子好不容易才让她养了这般好气色,若是病倒了岂不是白费了功夫?到时候,又累得阿娘阿爷担心了。” 崔氏也拭泪道:“阿家近来心火略旺,七情上头也需注意二,大喜大悲恐有些伤身。九娘的身子尚未完全养好,也该小心才是。” 夫妻二人你言、我语,好不容易劝得两人收了泪,这才同进了内堂。 内堂楼以架巨型的花鸟人物屏风分隔成内外两间。外间中,张长榻紧靠那架屏风放着,长榻东西两侧则置有几方短榻,上头都铺着厚实软和的茵褥,角落则摆放着香炉、铜灯座等物。 李氏携着女儿坐在了长榻上,王七郎在右侧短榻上坐了,崔氏侍立旁,低声吩咐了侍婢几句。 李氏摩挲着女儿消瘦的脸颊,叹道:“我的儿,你阿兄还说你身体好了,阿娘怎么看都觉得还病着呢。” “确实已经好了,阿兄将儿照顾得很好。”王九娘回道,瞥了坐在下头的兄长眼。王七郎端起杯解渴的浆水饮了,朝她笑了笑,接道:“方才十五娘还说,明日便让医者来给九娘瞧瞧,看看是否要改个药方。” 李氏看了看崔氏,也微微露出了笑意:“确实想得周到。十五娘,你也忙了天,坐下来歇息会儿。”她说着,又对身侧的侍婢嗔道:“还不赶紧去把郎主请过来?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了,还端什么架子?” 王七郎听了,起来道:“我去外院见阿爷罢,九娘身体弱,便不必去了。” 王九娘也连忙要跟着起来:“儿不累,拜见阿爷是应当的。” “好好坐着。”李氏却把她揽在身边,“七郎也别动。当初都是他答应了张家,许了这门婚事!将好好的女儿害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他这做阿爷的也不觉得亏心!” 明显是两个长辈正在置气,做儿女的倒是不好说话了。 王九娘正觉得为难,便听外头响起了脚步声,个温和的声音也随之传了进来。“好了,都是我这做阿爷的错,你这做阿娘的半点也没有错。玫娘如今好好的,这些事也不必在她面前提起了。否则,岂不是总教她勾起了心事?”说着,位身着浅绿色襕袍的中年男子便走了进来。他蓄着长须,肤色略显苍白,身形也稍有些瘦弱,姿容仪态虽是无可挑剔,却丝毫没有家之主那般的威严。 “阿爷。”王七郎行礼唤道。 “阿爷。”王九娘被李氏按着只能坐在榻上,也赶紧唤了声。 “好,好,回来便好。”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之主王奇,不论待家人或是同僚,皆是温如春风。他坐在了女儿的另侧,也细细地端详了她番,抚了抚长须:“天色已经晚了,尽快用过夕食,也好早些让七郎、九娘下去休息。待到明日,再好好叙叙这几年的事罢。” 李氏微微颔首,道:“十五娘,将孩子们唤过来,让他们见见姑姑。玫娘,你离家已有三年了,大郎他们也都长大了。” “若是遇上了,我还真有些担心认不出来。”王九娘笑着接道,“尤其是二郎,他长大后我还从未见过呢。” 不时,四个年岁不的孩童便在侍婢的簇拥下过来了。最年长的孩子已经是个十岁的少年郎,梳着成年男子似的单髻,举止沉静有度。其次便是位七八岁的女童,梳着双丫髻,眉眼俱像父亲,性情却颇似母亲般淡然。再次便是位五六岁的女童,生着圆溜溜的杏核眼,竟与祖母李氏生得相像。最小的男童不过三岁左右,圆圆滚滚,有些笨拙地行了个礼后,便径直扎进了父亲怀里,连连唤着“阿爷、阿爷”撒娇。 王七郎将他从怀里拉出来,笑道:“二郎这些时日又闹腾了?” “可不是么?”崔氏颇有些无奈,“若不是有大郎管束着,连园子里的池子他也敢跳下去。” “大郎,书读得如何?” “阿爷尽管考问。” “噢?那明日早,你到我书房来。” “晗娘、昐娘,到祖母身边来。”李氏将两个小姑娘唤过来,爱怜地揉了揉她们的头发。 王九娘见着兄长的血脉,自然也觉得亲近,笑道:“晗娘、昐娘若是得了空闲,便尽管来找姑姑顽。” “阿娘说姑姑要养身子。等姑姑养好了身子,我们再来找姑姑。”昐娘道,笑起来的时候,瞧着也颇像崔氏。 “到时候,我还想听姑姑说说洛阳的事呢。”晗娘也浅浅笑道。 眼见着家人之间的和乐融融,又不着痕迹地观察了番孩子们的面容,王九娘心里隐隐有些猜测:兄长与她是嫡亲的兄妹,父亲并没有旁的庶子庶女。而这四个孩子,似乎也皆是崔氏所出,兄长竟也没有庶子庶女。难道,家中居然有不纳妾的规矩么?在这个时代,那可真是难得见的端正家风了。 另外,她似乎有个大名?也是,堂堂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怎么会没有名字,只以排行为名呢?不过,玫?眉?梅?究竟是哪个字来着? 第十四章 亲人相见 欲望文 第十五章 回家首夜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十五章 回家首夜 没过久,侍婢们便陆陆续续端上了食案。 时人素喜分食,只在宴饮之时才会偶尔同桌共食,王家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李氏边揽着女儿,边搂着孙女,都不愿意放手,侍婢们便在她们面前摆了张格外宽大的食案,上头放满了各式菜肴饭食。 每张食案上都有盘薄如蝉翼的切鲙(生鱼片)、碟翠绿欲滴的凉拌波棱菜(菠菜)以及些很难认全的腌菜、肉脯类的佐食凉菜,除此之外,便是各有所好了。譬如,王奇食案上便摆着蒸饼、裂饼、馄饨,另有羊肉羹、蒸鹅肉、葵菜汤;王珂王七郎食案上则是羊肉汤饼、金银丝粥,煮菘菜、炖鸭肉、炙羊蹄;崔氏食案上偏素淡,小碗香米粥,菘菜豆腐汤、清蒸鸡块、煮昆仑瓜(茄子);至于李氏前面的食案上便是琳琅满目,什么都有了:青精饭、樱桃毕罗、鱼羹、炖鸡汤、蒸兔肉、天花毕罗、裂饼、凉拌胡瓜(黄瓜)、炙鹅肉、鸭舌羹、鸡丝粥、鸡子汤等。 世族大家虽然讲究礼节,但因是家人团聚,也便随意些。除了崔氏仍然按规矩跽坐之外,李氏带着女儿、孙女皆是侧坐,而王奇、王珂与大郎王昉、二郎王旼皆是盘腿趺坐。二郎王旼吃着吃着,看着祖母面前的食案眼馋,还蹬蹬蹬地跑过去要樱桃毕罗吃。 他虽然长得圆圆滚滚,行动却异常敏捷。服侍他用食的乳媪、侍婢都尚未反应过来,粉雕玉琢的小家伙便已经扑到了长榻旁边,睁圆了乌黑的眼睛,指着樱桃毕罗脆生生地道:“祖母,我要吃这个!” 王珂与崔氏均皱起了眉头,王旼的乳媪、侍婢则惊了跳,这才赶忙过去抱他:“二郎君……”他却不住地挣扎,异常执着地道:“我要吃樱桃毕罗。” 小家伙力气奇大,手脚挥舞来挥舞去,竟从乳媪怀里挣脱了,又次扑到王玫王九娘面前:“姑姑,我要吃樱桃毕罗。” 这声“姑姑”,叫得王玫顿时心软了。在她看来,三岁的孩子,看着想吃的食物眼馋是常事。于是,她忍不住拿起块樱桃毕罗递给他。 王旼喜出望外,眼睛都笑眯了,捧起樱桃毕罗就要啃,冷不防旁边却伸出只手将毕罗抢了过去。 小家伙扁了扁嘴,泪眼汪汪地看向抢他的毕罗之人——却是大郎王昉。 王昉施施然地拿着樱桃毕罗回到他的食案边,刻意口口慢慢地吃完了,这才扬起眉对弟弟道:“还不快回你的食案边去?不然,夕食你便别吃了。”他作势要接着拿王旼食案上的菜肴:“你拿走姑姑的夕食,我便拿走你的夕食,这才算公平。” “那是姑姑给我的。”王旼赶紧回到自己的食案旁坐下,撅起嘴哽咽着回答。 “你不能仗着姑姑心善,便索要她的吃食。平日里还缺你这点吃食么?想吃樱桃毕罗,与阿娘说了,明日早便能吃上,连晚上也等不得?” “那……那我明日早能吃吗?” “不能。你方才犯错了,必须受惩,明日早上只能喝肉糜粥。” 王旼泪汪汪地又看向父母、祖父母和姑姑,发现大家仍旧在默默地用着夕食,好像根本未曾注意到他被兄长“欺负”,顿时失落极了。但他现在还饿着呢,明天早上又只能喝他不太喜欢的肉糜粥,只能赶紧先填饱了肚子。 王玫夹了箸切鲙,沾了些碟子边缘的葱碎、橙皮丝与蒜泥,放入口中。清甜滑腻,味道很是不错,比她印象中的生鱼片美味了。她面品尝着美食,面暗暗关注着两个孩子的互动。旁观了十岁的侄儿别出心裁教弟弟的全过程之后,她不禁在心中感叹家里的好教养。单看孩子们的言语举止便知,王家虽然重礼节,却并非板眼,而是自然从容。既不纵容孩子,也不会严加教训。由兄长来教弟弟,也别有番趣味。而她往后也必须谨记,不能随意纵着这小侄儿,免得与家里的教养相冲了。 而后,除了偶尔还记得抽噎两声的王旼之外,王家继续在“食不言”中默默地用完了夕食。直到食案都撤下去了,圆滚滚的王旼才了起来,有些犹豫地在父母和祖父母之间看了看,果断地奔向素来和善的祖父寻求安慰。 王奇笑呵呵地将他抱了起来,晗娘与昐娘也挪过去逗弄弟弟。倒是王昉仍然坐在原地,并没有理会的意思。 王玫瞧瞧大侄儿,又看看旁边的兄长,觉得这父子俩确实出奇地相像。侄儿大概便是二十年前兄长的模样了——再看笑得合不拢嘴的父亲,又觉着这大概便是二十年后兄长的模样了。 “玫娘在想什么?直盯着你阿爷、阿兄瞧。”李氏轻轻地捏了捏女儿依然略带些病色的脸颊,叹道,“方才用的夕食也不,难不成没有胃口?” 崔氏接道:“许是我记错了?记得以前九娘甚是爱吃鱼。” “阿嫂居然记得那么清楚,真是费心了。鱼羹确实很好喝,切鲙味道也很不错。”王玫笑道,“只是我下午垫了两个胡饼,不觉得饿而已。” “想吃什么,就尽管与我说。”崔氏道。 “若想换换口味,也尽可去街上买来。”李氏接着道,又指了指正在撒娇的王旼,“二郎与你阿爷样,最喜东市魏家饼肆,隔上两日便想着念着,非要吃他家的吃食不可。到时候,不如你干脆跟着十五娘,带着大郎、二郎、晗娘、昐娘去东市走走。” “待九娘歇过劲了,我便邀她出门去。”崔氏笑道,“正好也快过端阳了,热闹着呢。” 王玫自是答应了,又想起自己在洛阳买的礼物,连忙唤丹娘、青娘赶紧取过来:“回来之前,正好去洛阳南市走了遭,寻了些有趣的东西,便带了回来。”说着,她起来,拿起丹娘捧着的个长盒子,打开道:“这是匹夹缬,印的是洛水春景。儿想着或许能做张屏风,好给阿爷摆在书房里。” “好!好!”王奇喜得笑眯了眼,展开瞧,道,“这幅图的笔法有些眼熟,玫娘眼光很是不错。”王珂与王昉也凑上来瞧,祖孙三人对着这夹缬沉思了半晌,愈看愈是眼熟。最后还是王珂想了起来:“这不是崔子竟的笔法么?不过,倒像是早些年的画,最近两年在外头已经瞧不见了。啧,这夹缬店或许与崔家有些干系,九娘确实买得很妙。” 见他和王昉均是脸不舍地放开那匹夹缬,王奇是笑得连胡子都要翘起来了,王玫不禁失笑:“改日我再去瞧瞧,东市、西市的夹缬店中或许也有呢!”她心里也默默记下了崔子竟这个名字——唐时赫赫有名的大画家,她也只记得阎立本、吴道子而已,往后须得做些功课了。 而后,她又捧了个精巧的紫檀木盒,送到李氏面前:“这是带给阿娘的,烟熏色绞缬银泥帔帛。儿看这绞缬花纹晕染得很有些意思,不知阿娘喜不喜欢?” “当然喜欢。”李氏拿出来比了比,眼眶微微发红,叹道,“玫娘送什么,阿娘都喜欢。何况这帔帛式样确实很不错,饮宴时正好挽着出去。” “阿娘喜欢便好。”王九娘又小心地捧出了个盒子,递给崔氏,“这是几只水晶杯,在胡商铺子里瞧见的。阿嫂拿来饮浆水或饮酒,也许别有番滋味。” 崔氏有些惊讶,打开来瞧:“清透得与琉璃也相差无几了,确实很难得。九娘费心了,我很是喜欢。” 王九娘又拿了个盒子,转身却见王旼、昐娘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有些期盼地望着她,而年长些的王昉、晗娘也似有似无地瞧了瞧丹娘与青娘手上的盒子。她不由得笑起来:毕竟还是孩子,少也会期待给自己的礼物。 “这是给大郎的陶砚。这是给晗娘的玉佩,给昐娘的赤金嵌红宝臂钏。这是给二郎的九连环。” “谢姑姑!” 孩子们抱着礼物,有些兴奋地打开了盒子,又忍不住互相瞧了瞧。 “好了,得了姑姑的赠礼,你们也该满足了罢。”王珂道,“回你们的院子去。” 听得他的吩咐,孩子们又忍不住朝他望了过去,睁大眼睛朝他身后左看右看,直到确认他确实什么也不曾给他们带回来,这才在大郎王昉的带领下,有些失落地行礼告退了。 见他们走了,王珂摇了摇首,对妹妹道:“这九连环居然是玉的,大概没两天便会被二郎砸碎了。他须得玩精炼铁连环,就算再如何使蛮力也无法破开,才愿意仔细去想。” “这是给阿兄的,大食弯刀。”王玫将最后个盒子塞进他怀里,不太在意他的提醒,“二郎还小呢,就算砸碎了也无妨,往后再送他别的便是。” “连我也有么?”王珂也又讶异又惊喜,当场便将刀拔了出来。寒光烁烁,照映着他的脸,他不禁笑道:“这大食弯刀虽不像以前所见过的那些,刀鞘上尽是珠宝玉石,但却同样很是锋利。不错,不错。” “横竖钱都是阿兄出的,花起来也不心疼。”王玫笑道。 崔氏、李氏与王奇均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家人又说了几句话,李氏见王玫已经小小地打着呵欠,困倦得很了,便催着她去休息:“你赶了天路也累了,回薰风阁休息去罢。十五娘早便收拾好了,/色/色/都与以前样。” “那,阿爷、阿娘、阿兄、阿嫂,儿这便回去了。”王玫也实在是撑不住了,起身行礼。 “赶紧去罢。”王奇也道,“明日早记得过来与阿爷、阿娘同用朝食。” “阿翁、阿家,我送九娘过去。”崔氏款款地立起来,轻轻挽住王玫的手臂,“也好瞧瞧是否有什么遗漏。” 李氏颔首:“也好,去罢。” 此时已是夜幕沉沉了,内堂四周与两旁的回廊上都挂起了灯笼。不过,待绕过回廊,经过第三进的院落,来到第四进的垂花门前时,里头的灯火便少了许,显得有些黑黢黢的。崔氏命贴身婢女掌着灯笼在前头引路,轻声解释道:“自你出嫁后,这进已经许久未曾住人了,平日也便没点什么灯火,小心些脚下。” 王玫眉头微微蹙,心里不免感叹父母兄长的偏爱,又忍不住问道:“那晗娘与昐娘住在何处?” 崔氏笑道:“她们年纪还小,我不放心她们单独住,便暂时在我院子里的左右厢房中安置下了。横竖院子也宽阔,再几个都能住下。” “若阿嫂能让她们搬来陪我才好呢,也好过我个人孤零零地住着。”王玫顺着她的话,自然而然地表明了态度。哪有兄嫂和孩子们挤在起住着,她倒是个人独享进的道理? 崔氏借着灯火看了她眼,浅浅笑:“你若不嫌弃她们吵闹,改日再问问她们罢。” 两人简短地说了几句,树荫深处,又间灯火通明的小楼便近在眼前了。 第十五章 回家首夜 欲望文 第十六章 王家夜谈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十六章 王家夜谈 崔氏和王玫离开后,同样是风尘仆仆刚赶回来的王珂丝毫没有告退回去休息的意思,而是继续陪着父母说话。 便听王奇道:“往后,二郎尽可交给大郎了,不如让二郎搬到大郎的院子里住下罢。” “阿爷说得是。”王珂也付十分欣慰的模样,“想不到我离开家段时间,大郎都能教养阿弟了。倘若他们兄弟二人住在起,大郎便能随时管教他。如此,十五娘也能松口气了。” 李氏却抿嘴笑:“今日大郎教二郎这番模样,令我想起了七郎和玫娘年幼的时候。那时不也是这样?后来我也将玫娘交给七郎带了。” 提到王玫,内堂中徒然静了下来。王珂朝周围看了眼,侍婢们立刻垂首静悄悄地退了下去。转眼之间,内堂里便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阿爷阿娘,我遣人送的信,可都看过了?”王珂低声问。自从他得知妹妹和离的真相后,便将过程简要地写了下来,派可靠的心腹赶紧送回了长安。 王奇长长地叹了声,脸色苍白了些。矛盾、痛苦和愤怒在他脸上交错,与方才那个满含笑容逗弄儿孙的他相比,竟像是猛然老了好几岁般。 李氏保养得宜的面孔上,却喷涌出了森然的寒意:“七郎,那两个背主的贱婢呢?!” 王珂平静地回道:“不敢留着脏了阿娘的手,已经处置妥当了。” “当初便不应该留她们条贱命!至少也该灌了哑药打断手脚发卖出去!”只要想到女儿在前几个月里受到的苦楚,李氏便不由得咬牙切齿,“那元十九,居然还敢闹出这种事!简直是无耻之极!玫娘当年因他受的苦还少么?!想到那畜生,我便恨不得打杀了他!!” 王奇本便显得有些过于苍白的脸色是浮上了层灰败,连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是我无能,对不住玫娘……” “阿爷……”王珂刚想说什么,李氏便火冒三丈地重重拍向旁边的凭几:“与你何干?!他不过是始乱终弃,却给自己找借口而已!你宦途不显又如何?!他们元家这两代出过高官么?!还敢嫌弃我们家不能给他助力?!” 想起当年的屈辱,她心中的怒火是难以抑制,竟把掀翻了身侧的凭几,猛地了起来:“元家!哼!元家又如何!不过是胡人而已!端着个前朝皇室的名头又如何?!兰陵萧氏、弘农杨氏还是前朝皇室呢!比流着鲜卑贱血的他们可高贵了!” “阿娘慎言。”王七郎不得不出声打断了她。当今天子流有鲜卑血脉,娶的皇后又是鲜卑高门女子,对这种事情分外敏感。况且,当年五胡乱华,未曾渡江的那些世家大族,嫡支虽然仍彼此嫁娶,但分支或或少都曾与胡人联姻。而太原王氏中途北渡归来,除了嫡支之外,分支也同样不得不与胡人嫁娶成姻亲。在血脉这种事上,与天子族相比,其余世家也只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通常也不愿提及这些事。 李氏自知时愤懑失言,闭上眼,勉强平复了情绪后,这才跽坐下来,接着道:“若论门第,太原王氏比他们家高了,只不过欺我们三房没有显宦,玫娘又是女子坏不得名声而已。迟早有日,我们必要教那畜生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王奇有些怆然,看向唯的儿子:“阿爷这些年的考评皆是中中,恐怕四年大考时又难以进步了。七郎,你可有什么打算?”他以门荫出仕,兢兢业业从不怠慢,至今已有二十余年,却仍是从七品下的少府监主簿。职官位卑,散官因家族之故已经逐步升到了正六品上的朝议郎,却也于事无补。作为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之主,他虽然身体偏弱,但文才武艺亦从不懈怠。就算而今名臣辈出、能人比比皆是,按理说他的仕途也不该如此不顺——只能说,是上意如此了。 李氏也沉默着望向儿子。作为陇西李氏嫡支之女,她的眼光自然也远远超过了寻常内宅女子。夫君此生怕是难出头了,而尚未出仕的儿子与聪颖稳重的孙子,便是太原王氏三房嫡支未来的希望。而倘若要帮女儿复仇,也只能靠儿孙了。 “我去试试贡举。”王珂回道,“不论常科或制科,出仕应是无碍。”以父亲的职官品阶,他大约是守不到门荫出仕的资格了。而且,他的文名不显,也等不来天子的征辟。不如下场试,先博个清贵文名,从九品慢慢地往上熬。 贡举于他而言,不过是小事。严苛的,却是太原王氏嫡脉几房所面临的困境。从父亲及族中叔伯兄弟曲折的宦途便能看得出来,太原王氏嫡脉因国朝初立时态度不够果断,毫无拥立之功,所以普遍都受到了压制。偌大的太原王氏晋阳嫡脉,大房、二房、三房数百男丁,两代以内竟未出过服绯高官,实乃几百年来闻所未闻的怪事。至于四房,出了驸马又如何,不过是帝王安抚太原王氏的心术而已。如天家所愿,四房确实也与其他三房渐渐越走越远了。倘若继续如此蹉跎下去,五姓七家之中,太原王氏恐怕便将最早降等没落——又或者,晋阳嫡支被中山王氏等分支彻底取而代之。 “你想清楚了便可。”王奇沉默了会儿,低声道,“时候不早了,去罢。” “阿爷阿娘也早些休息。”王珂立起来,欠身行礼,“九娘也已经安然回来了,往后阿爷阿娘只管享受天伦之乐便可。外头的事,便都交给儿子罢。” 李氏双目微微红:“七郎,以后便要辛苦你了。” 王奇长叹声,却没有再言语。 待儿子告退后,李氏想了想,又对进来服侍她洗漱的侍婢道:“去瞧瞧玫娘可睡下了。待她睡了,便将她身边那个叫丹娘的贴身侍婢带过来。”说罢,她垂下眼,慢慢地握紧了双拳。坐在她身侧的王奇伸出青筋纠结的手掌,轻轻地覆在妻子仍然洁白柔嫩的手上,安抚地拍了拍。 王玫的闺房薰风阁占据着王家宅子第四进的东半侧,西边紧邻着家中的小花园。它其实亦是个回字形的院落,若论大小,与母亲李氏的正内院、兄嫂居住的三进主院也相差无几。院落正中央同样立着上下两层的小楼,样式结构俱像是小巧些的内堂。除了小楼之外,院子左右建有厢房,又有坐北朝南的正房、耳房,正房后头还有排后罩房。大大小小竟有二十来个房间,别说是住她个主人,就算再住上两三个人也仍然显得很是宽敞。 小楼自然便是王玫的起居坐卧之处,也是院落中灯火最明亮的地方。王玫随着崔氏缓步走上木台阶,便隐约听见像是从哪里传来了细微的铃声。她循着声音抬首望去,就见屋檐下收起的竹卷帘皆垂落着条条赤红色的流苏,而每根流苏尾部都挂了个小巧精致的银铃铛。当微风拂来时,流苏轻轻摆动,这数十个小铃铛便叮铃铃地响起来。铃声错落有致,又细微轻柔,听着与风铃声般无二,不但不吵闹,反而令这寂静的夜色中了些许趣味。 “记得你以前最爱听着铃声读文卷,我便从库中寻了些出来。大小有些不,声色听起来也不太相似。”崔氏笑道,伸手轻轻地拨了拨离她最近的小铃铛,“晗娘与昐娘也很是喜欢,都说姑姑这里有意思,这些日子每天都要过来听听。” 王玫自是面露感动之色:“阿嫂真是太细致了,我也已经有好阵未曾听过这些铃声了。”她在精舍养病时,自是什么也听不见。至于在张家生活的日子,每天都被各种烦恼杂事缠绕,料想前身也没有少心思听铃声看文卷罢。 走在她们身后的丹娘与青娘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些许怀念之色。 王玫又道:“既然晗娘与昐娘喜欢,阿嫂便让她们来寻我顽。当然,搬来与我同住便好了,也能让这院子里热闹些。” 崔氏不由得失笑:“花园里还有几处院子空着呢,哪能与你挤着。只是与你住得近了,少不得让你费心照顾她们二了。” “阿嫂若能放心,我自是愿意。”王玫浅笑回道,“晗娘、昐娘俱是乖巧听话,能天天见着她们,恐怕心情也会好些。” 二人说话之时,引路的婢女已经推开了门。王玫与崔氏便在贴身婢女的簇拥下,移步进入屋内。举目看去,屋内正中摆了两架花鸟虫鱼屏风,呈扇形环抱着张曲足长榻。长榻边放着月牙坐墩、圆坐墩等,造型甚是精巧别致。除了这些能够垂足坐的坐具之外,当然也少不了矮短榻之类的跪坐之处。 此时,立在房间四角的铜灯台上都燃着灯火,长榻边的枝形烛台上是点了好几支蜡烛,角落的香炉也徐徐吐着浅淡的香气,案几、凭几、隐囊也都放得甚是随意,就像是主人从未离开过般。 “都是按你在家时的样子摆的。以前那些家居摆设你都带走了,这些是另寻出来的。若是觉得不舒服,尽管与我说,咱们再起好好去挑些。”崔氏道。 “我瞧着简直就像从未离过家似的,谢阿嫂费心。”王玫轻轻握着她的手,心防已经不自禁地彻底放下了。不论如何,这位嫂嫂待她也是尽了全力,不仅想得周到,做得也十分妥帖,她自然当领她的情。“阿嫂可要略坐坐?” “今夜便不必了。”崔氏摇了摇首,温雅地笑起来,“本便是送你过来歇息的,就不扰你了。待明日再来陪你说话。” “那我送阿嫂出去。” 因王玫执意相送,崔氏实在推辞不过,让她送到了小楼外,便催她回去。 王玫目送几盏灯笼引着她远去,这才回到小楼里。她今日又是坐马车又是骑马,中途还被兄长那出惊了跳,再与父母家人重聚,真是累极了。现下眼皮半张半合地,恨不得立刻便能躺在床上睡过去。 她快步绕到那两扇屏风后,便径直冲着北面那张垂幔箱式大床走去。中途却被丹娘拉住了,将她半推半抱地拖到了床边的小屏风后:“九娘,温汤都已经准备好了。身尘土,还是先洗浴再睡罢。” 王玫的睡意正浓,也顾不得坚持自己洗浴了。迷迷糊糊地让她们又是擦又是洗又是揉又是按了番后,她便躺倒在柔软的床铺上,几乎是转眼间便睡熟了。 丹娘、青娘带着春娘、夏娘又悄悄地清理收拾了番。留下青娘在外头长榻上守夜后,其他人便退了出去。 王玫的侍婢们都住在那排后罩房里。以前有四个贴身侍婢、五六个小丫头的时候,也从未住满过。如今,丹娘与青娘是各居了间,春娘、夏娘两人也得了单独间,另又有洒扫的三四个小丫头共住了间,其余的都暂时空了下来,亦可当作库房使用。 丹娘正要回房,却发现后罩房边立着两个穿高胸间色裙的侍婢,正打着灯笼笑盈盈地瞧过来。才不过离开三年,她自然认得这两人都是李氏身边的贴身婢女,笑着迎了上去:“都这么晚了,两位阿姊怎么来了?” “娘子说,待九娘歇下了,便让你过去呢。”名唤璃娘的女婢道。 “怕是娘子、郎主都等得急了,这便走罢。”另名叫琉娘的女婢也道,“也有三年未见你了,改日我们聚在起好生亲热亲热。” 丹娘脸色微微变,随即又恢复了平常:“九娘这里都收拾妥当之后,我再邀阿姊们罢,可不许不赏脸。”她早便料到了,素来疼爱九娘的郎主、娘子必定会让她将九娘经历的那些事再述说遍。她已经能够想象,两位主人听了这些,又将会是如何伤心郁怒了。 第十六章 王家夜谈 欲望文 第十七章 家中生活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十七章 家中生活 翌日清晨,王玫在阵阵仿佛从遥远之处传来的轻微铃声中醒了过来。她略有些迷茫地望着陌生的青烟色垂帐,目光落在垂帐下方的团花蝴蝶银球香囊上。时间,她仿佛忘却了如今的身份,又回到了千余年后。直到见到半透明的垂帐外,丹娘、青娘忙碌的身影,她才恍然回过神,唇边勾起抹浅淡的苦笑,而后又渐渐地消散了。 “九娘可是醒了?”青娘挽起床帐,娇俏的脸红扑扑的,显得极有精神:“时候不早了,九娘莫忘了,郎主昨日可是说了要同用朝食的。” “时辰可来得及?”王玫立刻清醒了许,起身洗漱之后,便由得青娘给她好生装扮了番。她素来坚持不施脂粉,或者少用铅粉,青娘拗不过她,只能淡扫了峨眉,略涂了淡色的甲煎口脂,眉间贴了梅花状花钿。头乌发挽成了半翻髻,插着白玉镶金步摇,又戴了火红的石榴花,再配上秋香色小团花对襟窄袖薄衫、袭齐胸石榴裙,妃色绞缬纱帔帛,自是病色全无、容光焕发。 随意地看了眼铜镜中那张略显消瘦却仍然年轻昳丽的脸庞,王玫并没有瞧,便起身道:“阿爷阿娘怕也等得急了,这便去罢。”青娘随在她身后,仍然对她不愿意施脂粉的行为表示不满:“脂粉能让九娘的气色好些呢!” “那可不是真正的好气色。”王玫只得如此道,“我倒想养出白里透红的好气色,天天给阿爷阿娘瞧呢。”正说着,略有些憔悴的丹娘便迎了上来:“九娘,箱笼尚未归置妥当,便由青娘陪你去内堂用朝食,奴带着春娘、夏娘好好收拾番。” “十几二十个衣物箱笼,另还有妆匣,有好些东西也时用不着。”王玫想了想,也没见自己的房间里有衣柜、收纳盒之类的家具,便道,“将正房打开,暂时作为库房,再把不用的东西都装了箱子,全都放进去。” “奴再清点遍,造册之后再入库。” “你想得周到,我素来很是放心。造册之后,拿来与我看看,也好教我知道,自己都有些什么东西。” “奴省得。” 眼下,王玫的大件嫁妆都由兄长王珂清点过了,全部装入家中的库房。库房钥匙她自己留了份,母亲李氏那里也保留了份。至于随身携带的箱笼,如衣物、贵重首饰、惯用的小摆件等物,全都由稳重的丹娘保管。青娘则手挑起了给她梳妆挑衣的重任。春娘与夏娘目前只能是打打下手,收拾擦洗寝房。仔细想想,她身边有这四个人也够了,总算是共患难过的,感情也深些。若是再添些人,便不免又了烦杂,反倒容易扰乱眼下的平静。 于是,王玫便只带了青娘人,去了第二进的正内院。 到得内堂时,崔氏早已经侍奉在李氏旁边了。婆媳二人正挑着盛在瓷盆内的两支杜鹃,支艳红如火,支雪青淡雅。见王玫到了,李氏笑道:“玫娘簪的石榴倒也很是不错,衬得血气也足些。”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又瞥了崔氏眼:“石榴寓意好,你这些时日也别嫌它颜色太浓,簪几天,也好早日给二郎再添个弟妹。” 崔氏双颊微红,低声道:“阿家……”听起来竟像是女儿与父母撒娇般。 王玫也笑道:“若是再添了侄儿侄女,家里便是热闹了。” 崔氏轻轻地推了推她,目光里含羞带嗔,原本浅淡的眉眼竟也染了几分娇媚生动之色,令人看得有些转不开眼去。 “十五娘面皮薄,不提这个了。若早日传来好消息,我便再去庙里捐些香油钱。”李氏拍了拍儿媳与女儿的手,让她们都在自己身边坐了:“玫娘昨夜睡得可好?” “阿娘看我如今的气色,自然是睡得好了。”王玫回道。 三人说了几句话,晗娘与昐娘也到了。随后不久,王奇领着王珂、王昉、王旼都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王家崇文尚武,最是推崇上马能拉弓杀敌,下马便能挥毫撒墨。自家之主王奇往下,每日男丁们都会去外院的小演武场中练习个时辰武技。 “赶紧先擦了汗。”李氏命侍婢端上铜盆与软巾,亲自替王奇拭汗。崔氏也给王珂递了软巾,又把二郎王旼搂进怀里替他擦干净满头大汗。 接着,侍婢们便将食案都端了上来。这回,王玫、晗娘、昐娘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独自用朝食。食案上摆放的吃食也完全不同——王玫还不能进太油腻之物,古楼子、羊肉汤饼之类的自然与她无缘。不过,鱼片粥、鲜花蒸饼以及几样蒸熟蘸佐料吃的小菜她都觉得味道不错。 用过朝食之后,王奇赶紧穿上襕袍去了皇城内的少府监官衙。他虽然职官位卑,又并非常参官,平日不必上朝,但官衙点卯考察也向甚是严格。中午官衙提供午食,直到傍晚他才能赶回来。 接着,王珂也领着王昉去了外院的书房。因王旼年纪尚小,便留在内堂里与两位阿姊顽耍。 “中午便不必让七郎、大郎过来了。”李氏对崔氏道,“我虽然也想时时见他们几面,但毕竟他们有事忙着,只管把午食送过去便是。” 崔氏自是答应了,想了想又道:“昨日听七郎说,欲试试贡举。进士科县试约莫就在五月中下旬,儿去打听打听须要备些什么东西?” 李氏略作沉吟,颔首道:“恐怕我们交好的世家里也没什么人去考贡举,唤仆从去那些乡贡举子聚集的地方打探二便可。七郎既然已经下了决断,便由得他去罢。”她说着,将二郎王旼搂过来,道:“原本还说早日让二郎搬出你们俩的院子,去与大郎住。这些时日先让他与我同住罢,免得时不习惯,反倒成天缠着七郎不放。” 听了她们的交谈,王玫觉得母亲与嫂嫂对兄长去考科举似乎并不算太担心,这也让她不由得放下了心。而且,想到兄长之前交好了群寒门士子,想必早就有所打算,她便也对兄长此次下场产生了有些盲目的信心。不过,既然说到王旼搬院子的话题,她想到自己空落落的大院子,遂提议道:“何不让晗娘与昐娘也搬去与儿同住?儿人孤零零地住在第四进,也没什么人说话解闷呢。” 李氏笑了起来:“哪有让姑姑和侄女挤在处的道理?花园里也不是没有别的院子,收拾出来便可让晗娘、昐娘住进去了。不过,昐娘如今还小,还是与晗娘住在起放心些。十五娘以为如何?” “阿家说得是。”崔氏轻轻地揉了揉两个女儿的头发,“九娘若是觉得闷了,随时都可去找我。我若不是侍奉在阿家身边,便必是在自己院子里管教孩子呢。” “你也可以来陪陪阿娘。”李氏道,“整日让你陪着我也没趣,从我这里把你两个侄女儿带出去逛逛也不错。”她说着,将圆滚滚的王旼放下来,兴致勃勃地道,“不如现下就去花园里瞧瞧,让晗娘、昐娘选处院子?先收拾着,该修葺的好生修葺番,待七郎县试之后,便搬进去。” “正好也走走消消食。”王玫道,牵起了二郎王旼的白嫩小手。 王旼对这位昨晚给他樱桃毕罗的姑姑显然很有好感,冲她灿烂笑:“姑姑,我带你去。”小家伙手劲大得很,竟拉着她便蹬蹬蹬地跑将出去。 王玫不得不加快脚步跟着他,青娘和王旼的乳媪、侍婢提起裙子随在他们后头。 他们绕到回廊外时,李氏、崔氏刚带着晗娘、昐娘出了内堂。 王玫只依稀听见李氏笑道:“可小心些!别摔了!”崔氏接着又像是说了什么,但因他们已经奔进了第三进的垂花门,却是听不清楚了。 跑了这么段路,王旼也有些累了,身体尚未完全养好的王玫是气喘吁吁。小家伙精力旺盛,走了几十步之后,又撒欢地跑开了。这回,又跑进了第四进的垂花门。垂花门前的小径分了两条,左边通向西侧的花园,右边通向东侧的薰风阁。 王旼拿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看着王玫,指着东侧:“那里是姑姑住的地方?” “是,你想去瞧瞧么?”王玫笑着回道,立在原地平复气息。 “下回再去。”王旼摇了摇小脑袋,拉着她又要往西走。 “二郎,等等祖母和你阿娘、阿姊。”王玫从侍婢手中接过软巾,蹲下来给他擦汗,“姑姑想同她们起逛逛花园。若你愿意在这里等,午食之后,姑姑给你个樱桃毕罗作为奖赏,如何?” 听到樱桃毕罗,王旼眨了眨眼睛,显然很是心动。小家伙用力地点了点头,认真地想了想,又提出个条件:“悄悄地给,不让阿兄看见。” 王玫忍俊不禁,答应了:“等大郎下午去了书房,我再给你。保管不让他看见。” 姑侄两个又你问我答地说了几句话,便显得异常亲昵起来。待李氏、崔氏与晗娘、昐娘走近了,不免有些诧异:“二郎今日怎么变得这般乖巧了?以前若听说去花园里,必定是在前头跑得没影的。” “他的乳媪、侍婢每日也跟得很是辛苦。儿还想着,干脆直接从部曲、奴仆中挑几个性子稳重的六七岁男童,陪着他同顽耍。”崔氏接着道,“最好能陪着他起舞刀弄枪,每天也好耗耗他的精力。他天生气力大,格外适合从武。” “这倒是个好法子。”李氏颔首道,“你不必操心这件事,不如——交给大郎去挑。” 崔氏双眸微微动,似是有些感慨:“阿家说得是。” 行人便继续朝花园而去。王家这四进宅子前后三进大小俱很相似,唯独第四进因了个花园,显得格外轩阔。花园中央挖了个小湖泊,湖中植有两色芙蕖,此时正巍巍地吐着或雪白、或粉红的花苞。绕湖种了些婀娜姿的垂柳,在柳荫下漫步,凉风习习,暗香浮动,也很是惬意。 花园四周则又是花木扶疏,竹林、桃林、杏林、梅林成片,又杂有牡丹、芍药、海棠、石榴等。园子虽小,但照料精心,年四季均有时令花开放,王家女眷头上簪的花也随时令而换,出门饮宴时也每每颇得赞誉。 “这竹林、桃林、杏林、梅林中都各有座小院落,本来便是想着给女儿、孙女儿住的。”李氏道,“只因之前人口少,便直空置着。晗娘、昐娘,你们俩仔细瞧瞧,喜欢哪座院子便住哪座。” 这四个小院落自然不比得王玫的薰风阁宽敞。每个院落也均是回字形,该有的建筑个不少,只是房间少了些也小了些罢了。当然,住两个小姑娘,却也是绰绰有余了。晗娘与昐娘都看过遍后,都说住哪里都使得。 两人如此乖巧,自然让李氏又是好番心疼。崔氏与王玫再三让她们细细挑选,晗娘便选了竹林小院,觉得幽篁深处宁静;昐娘挑了桃林小院,觉得桃花开得热闹。由于昐娘确实年纪小,李氏、崔氏便让姊妹俩都暂时住在竹林小院中。王玫又主动许诺每日晨昏定省都带着她们起走,平时也顾着她们。搬院落的事便算是说妥了。 第十七章 家中生活 欲望文 第十八章 母女交心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十八章 母女交心 如此悠闲地又过了几日后,王玫已经完全适应了家中的生活。她平常也没什么事要忙,天的生活极为简单:早晨起来梳妆打扮后,便前往母亲李氏的内堂中,家人共进朝食;上午陪着李氏说说话,或者与晗娘、昐娘、二郎王旼在花园里走走,顽耍阵;中午继续回到内堂,同用午食;下午回薰风阁小睡,读读文卷或者打打秋千;傍晚再次来到内堂,家人共用夕食,之后再聊会儿天,便可回去睡了。 这样简单而规律的生活,让她因旅途辛劳而过于消瘦的体态又渐渐地养了回来。不过,不论是王奇与李氏,还是王珂与崔氏,都觉得让她直过着这样的日子大概会闷坏了。这天,用完夕食又让孩子们回去睡之后,李氏便将想告退的王玫留了下来。 “玫娘,你的身子也养得好些了,出门逛逛应是无碍了。”王奇满面和煦,“若是想出门去,便带上几个仆婢,随意走走也使得。” “阿爷阿娘,最近日头有些烤得慌,实在不想出门。”王玫有些无奈地回答。近来接连几天都是烈日炎炎,她的身体还有些虚,根本无法在这般炎热的天气里出游。她并不是不想出门逛逛这盛世长安城,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已。 李氏眉头微蹙,摇首道:“出门便暂且算了。待再过些时日,我带你们同去寺里上上香也好。” “九娘最近很是得闲,便帮你阿嫂处置些杂事罢。免得她常向我抱怨,都没什么空闲抚琴习字了。”王珂笑着道,望了崔氏眼。 崔氏听了此话,又得了他的眼色,神情不但没有半分变化,反倒莞尔道:“原本我也不过是帮阿家分担些许杂务而已。九娘若愿意帮忙,我也好偷些懒。” “饶了我罢。阿爷阿娘也都知道,我哪里理得了什么杂事?”王玫当然不愿意担下这种事。王家内宅未来的女主人自然是嫂嫂,而不是她这个归宗之女。倘若她伸手分理家务,就算嫂嫂毫不在意,仆婢们也不知心里该如何想了,她又何必去凑这个热闹呢?以她的本性,好好地过眼下平静的小日子便足矣,揽事也只会揽过来堆麻烦。“阿兄,我陪着晗娘、昐娘、二郎顽耍,也算是帮嫂嫂的忙了。” 王奇、李氏、王珂与崔氏听了这话,皆是忍俊不禁。仔细想想,这话也不无道理。至少二郎王旼如今不但听大郎王昉的话,也很是信服这位姑姑,成天都惦记着和姑姑顽耍,听姑姑讲故事,也很少去骚扰忙碌的父母了。 王珂笑道:“我还说,二郎最近怎么都没使劲缠着我了,原来是九娘的功劳。” 崔氏也抿唇微笑:“阿娘,眼下确实有件事需要九娘帮忙。眼看着端阳节就要到了,各色的辟邪厌胜之物也都须得备起来了。咱们家中的端阳宴席,当日去曲江池观看竞渡,诸事种种也都须仔细安排。细细想,事情还真是不少呢。” 李氏笑着将王玫揽进怀里:“你便去帮你阿嫂这个忙罢,免得她忙得团团转,连喘口气的功夫也快没了。” 王玫完全不懂这个时候端午的风俗到底有些什么,但如今也只能暂时先答应下来:“但凡有我能做的事情,阿嫂尽管吩咐便是。” “你身子还未养好,我也不敢使劲地差使你。”崔氏沉吟了半晌,“我先想想,列个单子出来,你从中挑几件感兴趣的事做了便是。” 王玫自是点头应了。 翌日,王玫展开崔氏递给她的纸卷,看着上面用秀气的簪花小楷列出的长串事情,不禁有些惊呆了。在后世,端午节最为典型的两项活动,无非就是吃粽子、赛龙舟了。若是那些传承保持得完好些的地区,自然也还有吃五毒饼、悬挂艾草的风俗,但那时候的人们也早就已经不太在意这些了。她从来不知道,在千余年前,过个端午节而已,居然还有那么传统习俗。作为内宅主妇,安排过个节日,也委实是件不容易的事。 五月初五的端午节,因时处夏日,蚊虫滋生易生疫病,所以被视为是五毒皆出、邪祟肆虐的“恶日”。因而,辟邪厌胜之物的准备是非常要紧的事。每家每户门外都悬挂艾草,插着因形似剑而称“蒲剑”的菖蒲叶。另还须用五色丝绳结成续命长寿缕,或挂在门上、床上,或缠在手臂上,用以去除邪祟。给孩子做的续命缕又称长寿索,可以锁在腕上或戴在颈上,有祝福之意。当然,除了这些,实实在在驱虫的药香囊也需要准备充足,既可自己佩戴,也可赠与来客。 端午的吃食、饮品同样是重中之重。粽子自然不必提,菖蒲酒、雄黄酒也都是必饮之物。这些在食肆、酒肆中都能买得到,西市中的虞家食肆做的粽子是闻名长安城。不过,王家这样的世家大族,通常都是由自家准备这些吃食饮品,外头买来之物也只是尝尝鲜罢了。 端午这日,曲江池畔还有竞渡活动,也便是后世所言的赛龙舟。到了那时候,长安城简直是万人空巷,但凡能赶过去的长安人都不会错过这场热闹。王家想要找个好些的位置看竞渡,并且从人海汪洋中全须全尾地回来,亦需细细安排番。 般而言,端午晚上通常都是家宴,但也可能会有不请自来的客人,自是该早早吩咐厨下好生筹备,以免待客失礼。 林林总总,确实有许的事情需要忙。王玫仔细想了想,道:“若阿嫂不嫌弃,我愿领了筹备辟邪厌胜之物等事。只是,阿嫂须得派人来帮我才好。”其实,年年都需要过节准备这些东西,肯定早就有成例做法在了。她只需要吩咐侍婢仆从按去年的成例好好筹备,再随时监察督促番便可。不过,她毕竟对这些事很是陌生,需要个靠得住的人在旁边提点。 “好,那些事便交给你了。我身边可差使的人少,实在分不出人手来,不如求阿家将她的心腹侍婢暂时遣给你用,也便宜些。”崔氏道。 王玫看了眼她身后立着的两个十□□岁的贴身侍婢,记得她们名叫桃娘、杏娘,平日确实很得崔氏倚重。嫂嫂不想将自己的人给她,大概也不止是人手不够,还有丝避嫌的意思在罢。“那我便向阿娘讨要人罢,阿嫂也记得时不时来瞧瞧,免得我出了什么错漏还不自知,也好及时补救二。” 崔氏笑道:“那是自然,放心罢。若是出了什么差池,阿嫂替你担着。” 王玫勾起唇:“有阿嫂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说罢,两人便分开了,各自去忙碌。 王玫回到内堂,五十将自己领的事说了,又向李氏讨人:“阿娘也知道,我身边的丹娘、青娘当初随我去洛阳时都还是小丫头呢,与家中上上下下都生疏了,哪里能办得了这种事?少不得还须阿娘给个人,我才能帮得上阿嫂的忙。不然,怕是给阿嫂添乱呢!” 李氏瞥了瞥立在旁边的丹娘、青娘,点头道:“你身边确实没有个经事可靠的仆婢。”她想了想,唤婢女璃娘过来:“璃娘过些日子便要出嫁了。嫁的是你阿爷身边的小管事,往后也大小算是个管事娘子。以后,便让她去你身边帮衬着你,如何?” 王玫怔了怔,她本来只想借个人使使,没想到母亲却干脆把人给她了。虽说似乎不好推辞,但她实在不愿意身边个陌生人。目前,她与身边的婢女都有患难之情,私下言谈也很是随意自然,璃娘来,恐怕会影响她们相处时的气氛。而且,她也有些担心她瞧出自己有什么不对劲,便报给母亲李氏知道。 “怎么?只想借人,不想要人?”李氏挑起了勾画精致的蛾眉,嗔道,“阿娘的人,还能害了你不成?”这话出口,她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眼眶又微微红,轻轻握住女儿的手,对周围使了个眼色。 待婢女们静悄悄地退出了内堂,李氏这才接着道:“玫娘,阿娘也仔细想过了。你在家中长住,身边没有个熟悉家里的人怎么能行?璃娘的性情温和稳重,与你身边的丹娘、青娘应该也处得来。而且,她到你身边时,又是已出嫁的管事娘子,你那些贴身婢女的差使都不必变,让她将外头往来的事情挑起来便是了。还有你嫁妆中的铺子、田庄的出息,阿娘也不能直替你管着,你也得学着自己接手才好。” 说着,她流泪道:“阿爷阿娘都想过了,以前真是太宠着你了,又以为你身边的仆婢都是我们精挑细选出来的,必能全心全意地服侍你,夫婿也是仔细看了又看的,必能让你安乐无忧——如今想想,哪里有什么人能直忠心不二?哪里又能有那么好的运气遇上如你阿爷、阿兄那般的佳婿?如今你归宗回家,就算阿爷阿娘眼下能顾着你,我们百年之后,你也尚可靠着你阿兄。但若你阿兄不在了,大郎、二郎又只是侄儿,你还能靠他们久呢?靠这个靠那个,倒不如靠自己。玫娘,阿娘可得狠狠心,好好教你些家务之事了。你身边的婢女,也须得由你来□□,让她们个个都能独挡面才好。” “阿娘……”王玫心头震,大为感动,忍不住扑进她怀里。她觉得李氏说得实在是太对了: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只有自己努力适应这个时代的生活,融入这个时代,成为个能够半独立生存的女子,她的后半生才不会沦落到无依无靠的境地。兄长确实待她很好,但天有不测风云,她不能像蒲草样失去依仗就只能等死。即便不能扶助兄长,至少也应该做到不拖累他,不让他有什么后顾之忧才好。 “你也想通了,是么?”李氏爱怜地抚着她的头发。 “以前儿不愿意学这些,觉得这都是些俗务。”王玫想了想,从前身留下的文卷和读诗文的喜好来看,确实可能是清高不通庶务的性子。也只有这样的性格,才会在年少时误托终身,后来又在内宅中四处碰壁。“如今想来,人身处在俗世当中,哪里能脱得开俗务?吟诗作对抚琴都是风雅,但若是没有衣食住行,又如何能做得了这般风雅之事?” 李氏怔,接着长长叹,垂泪道:“我的儿,真不知受了少苦,才转过这个弯来。” “阿娘,能转过弯来,便还不迟。”王玫安慰她,“我便从这回筹备端阳节的事开始,帮帮阿嫂的忙,接触这些庶务便是了。” “你阿嫂是个好的,心也宽,性子又细致。”李氏拭泪笑了,赞了崔氏几句,“以前你总觉得她看起来清雅,实际却俗得很,不愿与她亲近。十五娘是清河崔氏嫡支女,骨子里也有傲气在,所以对你也颇为不喜。阿娘此前还担心,你回来后,你们会处得不好。如今看来,却像是姊妹般了。” 王玫双颊微红,轻嗔道:“以前都是儿不懂事,阿娘如今提起来,儿都觉得羞愧呢!阿嫂对儿赤诚,儿当然须得还片真心。以真心换来真心,自然便亲近了。仔细想想,儿还须得跟着阿娘、阿嫂好好学呢。” “确实懂事了。”李氏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喃喃道,“懂事得,都像换了个人似的。” 王玫心中微微紧,不免叹息:这躯壳中确实是换了个人。但她如今,也已经完全当自己是王家的女儿了。 “阿娘,儿当日确实已经死过次了。”感觉到李氏的身子因她这句话竟微微颤抖起来,王玫轻轻地搂住她的腰,“被救活之后,儿原本不愿意再活下去,但见到阿兄,便想到了阿爷阿娘。儿便想着,若是儿死了,阿爷阿娘阿兄不知该有伤心,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了?所以,以前执着不放的那些事,便都想通了。从今往后,儿哪里都不去,只管侍奉阿爷阿娘。” “好,好。”李氏温柔道,“玫娘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横竖,阿爷阿娘直都陪着你呢。” 王玫心想:有这样慈爱的父母、这样体贴的兄嫂、这样可爱的侄儿侄女,她如今便已经很满足了。 第十八章 母女交心 欲望文 第十九章 端阳来临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十九章 端阳来临 阵轻风拂过宽敞的院落,叮叮的铃声仿佛舞动般陆陆续续响了起来,此起彼伏、时断时续,如同奏起了不知名的乐曲。院落中遍布的花木亦摇动着枝叶,以簌簌的叶涛声相和,使幽静的午后了几分安宁的气息。 薰风阁小楼的二层,此时亦是轻纱曼舞。烟霞色的纱幔时而被风卷出了栏杆,时而又飘落回来,微风穿过它们之间的缝隙,为坐在阴影中的人带来丝丝清凉。王玫轻轻地理了理旁边的五色丝线,继续有些笨拙地编织着五色缕。编五色缕的花样很,她学了种类似编发辫的法子,自以为掌握得很快,编得也很是用心,实际上却连六岁的昐娘都比她灵巧了。 王玫也并不气馁,横竖明天才是端阳节,别说她已经早就编得够了,就算再编上几条五色缕,时间也是绰绰有余。而且,她认为自己最大的优点并不是容易满足,而是坚持与执着。只要是下定了决心与目标,她便会用尽自己的全力去完成,最终无论结果如何,也都不会留下遗憾。譬如,如今她已经决定学些简单的女红针黹技巧,至少贴身的衣裤须得自己缝制才好——到目前为止,她还是不习惯过于宽大的亵衣亵裤,穿着总觉得格外别扭。 五股丝线交错相缠,编到能绕手臂两三圈的长度后,在尾部细细地打个漂亮的结,又留下段丝线当作流苏。按照这种较为简单的方法,终于又编完条五色缕,王玫认真地察看了遍,这才满意地放入旁边的小篮子里。抬首朝对面瞧去,她却发现只剩下晗娘仍然坐在茵褥上编着长寿索,昐娘已经不知何时趴在了纱幔外头的栏杆上,冲着楼下咯咯地笑起来。 “姑姑!二郎想上来呢!”小姑娘扭过头道,杏眼水汪汪的,透着娇憨之态。 王玫随口道:“若他不给我们捣乱,便放他上来。”前两天二郎王旼见姑姑与两位阿姊又是忙着做五色缕、长寿锁,又是忙着编艾草人胜,根本没空理会他,便直在旁边闹腾不休,扰得她们不得不次又次地换地方。之后,李氏亲自过来将他带走了,这才算是安生了不少。 于是,昐娘便守在楼梯口,待二郎王旼兴奋地抓着把草叶跑上来时,脆生生地道:“姑姑说了,不许捣乱才放你上来。” 王旼转了转乌黑的眼睛,高高地举起肉呼呼的手:“阿姊陪我斗草,我就不捣乱。” 对编五色缕早就失去兴致的昐娘自是满口答应了。谈好了条件的两个小家伙蹲在边,从那把草叶里各挑了根,将叶柄相勾,捏住叶子用力拉拽起来。断了自然便是输了,再挑根草叶继续斗。 斗草也算是端阳节的风俗之,孩子们当成游戏,倒是每日都能玩耍。只是,另种文雅些的采集花草最终以种类寡定胜负的斗草,却是内宅女子们打发时光的戏耍方式了。人越越是热闹,越是有趣,彩头自然也越丰富。 待王玫又编完条五色缕,晗娘放下了手中那个异常精致的长寿索:“姑姑,做这些极费眼睛,不如歇息会儿吧?” 王玫点点头,笑道:“眼睛确实有些酸涩,还是晗娘体贴。你年纪小,是熬不得。” 见两人停下了活计,丹娘、青娘很及时地端上了几杯口味各不相同的浆水,以及几碟时令鲜果供她们歇息食用。“这是刚做的樱桃酪浆、杨梅酪浆、桑葚饮、杏酪,新鲜的枇杷、杏子、樱桃。” “这个时节已经有枇杷和杏了?”王玫吃樱桃都已经快要吃腻了,便拿了个皮薄汁厚的杏子吃,“晗娘、昐娘、二郎,渴了罢,来喝些浆水。”晗娘选了紫黑色的桑葚饮,昐娘、王旼各选了杏酪、樱桃酪浆。王旼对樱桃的执着让王玫不禁失笑,揉了揉他的脑袋,将碟樱桃塞给了他大半。她自己拿了剩下的杨梅酪浆慢慢喝,觉得酸酸的滋味甚是不错,比樱桃酪浆还要合她的口味些。 “方才斗草谁赢了?”她突然想起了孩子们的斗草游戏,随口问。 “阿姊赢了。”王旼答得有些垂头丧气。 昐娘的笑容很是甜美:“二郎将端阳那天的粽子输给我了。” 提到这个,王旼喝光他的樱桃酪浆,便往姑姑的怀里扎,付闷闷不乐的样子。王玫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二郎可是担心没有粽子吃了?放心,姑姑的粽子分给你吃。” “那姑姑吃什么?”小家伙并没有立刻欢天喜地地接受,反而撅起了嘴,迟疑起来。 “姑姑去买虞家粽子吃。”王玫也已经听说了那家名满长安的西市虞家食肆了。每逢端阳节的时候,那家的粽子便卖得格外火爆,不但是平民百姓、中下层官吏十分捧场,就算那些达官贵人们也都想尝尝鲜。嫂嫂崔氏当然也不会错过,据说今天下午便会遣仆从去买回来,以免明日早人实在太买不着。 “姑姑与我斗草么?”王旼咬了咬嘴唇,圆溜溜的眼睛里难掩对虞家粽子的渴望。 晗娘与昐娘都齐声笑了,王玫故作认真地想了想,瞥见楼梯口璃娘的身影,道:“姑姑忙得很,你还是寻你阿姊们去顽罢。” 王旼很是失望,吃了几颗樱桃后,猛地又跳了起来,往楼下跑去:“我去找阿兄!” 晗娘、昐娘又忍不住笑起来。 “定是去找阿兄帮他斗草了。阿姊,如果阿兄帮二郎,那你就得帮帮我。” “赢了二郎的粽子还不够么?回头我将这个长寿索给你。” “阿姊做得真好看。”昐娘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诚恳地加了句,“比姑姑做的好看。” 正要随璃娘下楼的王玫闻言,抬眼瞧了瞧连忙捂住嘴、睁圆了乌黑的杏核眼望向她的小姑娘:“晗娘确实手巧,姑姑自愧不如。你编的那些艾草人胜实在精致,姑姑明日还想戴着出门呢!” 受到夸赞的晗娘双颊微微红,立即从她的小篮子里拿出个精美漂亮的艾叶人胜,笑道:“明日姑姑插在头上,定好看。” “谢晗娘了。青娘赶紧替我收下来,再将我那两条蜜蜡手串送给晗娘与昐娘作为谢礼。”王玫朝她笑了笑,不等小姑娘们推辞什么,便继续与璃娘同下了楼:“长者赐不可辞,也是我的片心意,你们拿着便是。” 接着,她便与璃娘说到正要去验看宅中辟邪厌胜之物的悬挂情形:“光是我个人看?不如唤上阿嫂同去?” 璃娘虽然刚来到她身边没两日,却早就摸清了她谨慎的性子,笑道:“九娘考虑得周到,奴已经遣秋娘去请崔娘子了。”她来之后,便从洒扫的小丫头里又挑了两个,改名叫“秋娘”、“冬娘”,专门负责这类跑腿通传的差使。王玫也觉得这样安排很是方便,丹娘、青娘、春娘、夏娘都不必增减任务,正好继续各司其职。 于是,两人便去第三进的正院中与崔氏汇合,同在四进的宅子里转悠了圈,确定每个门楣、每张床上都挂了五色缕,宅子大门和每进的月洞门、院门处都悬了艾草和蒲剑,各色装着药的香囊也足足准备了几箩筐。 崔氏微微颔首,轻轻握住王玫的手,浅笑道:“亏了有九娘,这回可轻松了不少。” 王玫抿唇轻笑,回道:“也是有璃娘帮忙,才没出什么差错。回头璃娘出嫁的时候,我可得给些嫁妆才行。” 璃娘脸微微红了红,倒是大大方方地接受了她的打趣:“那婢子就先谢过九娘了。” 崔氏双眸微转,接道:“如此说来,我给的嫁妆也必不能少了。” “阿娘那里定也还有份呢!”王玫又道。 崔氏的贴身婢女桃娘、杏娘也跟着你言、我语地说了起来,直说得璃娘忍不住轻轻跺脚微嗔起来才罢休。端阳节的各项筹备事务,亦终于在这说说笑笑中圆满的结束了。 第二日早,正是五月初五端阳节。王玫在艾草与蒲剑的独特香气中醒了过来,想到今日要出门去曲江池看赛龙舟的前身“竞渡”,她的心情便飞扬了起来。青娘欢欢喜喜地服侍她洗漱了,给她挽起了螺髻,簪了对镶金蔓草纹白玉梳,又插上晗娘做的翠绿艾草人胜。头发虽是细细的装饰了,脂粉却仍然未施,眉眼也不曾加修饰,只在双眉间贴了青色的三瓣纹花钿,唇上略涂了些甲煎口脂。 到得内堂后,家人先聚在起用了朝食。 不出所料,今日大家的食案上都摆了几个用五色绳串起来的小巧粽子。王玫剥了个吃,豆沙口味,清香甘甜,味道确实不错。不经意间,她瞧见对面坐着的王旼正依依不舍地将他的粽子都给了昐娘,便又剥了个示意丹娘端过去给他。 “谢谢姑姑。”王旼高兴得很,三两下便吃完了,又眼巴巴地看了过来。 “不许吃。”大郎王昉在旁道,“你年纪小,吃不得这种不克化的糯米吃食。” 这句话顿时让小家伙的好心情扫而光。他有些闷闷不乐地喝着餳粥,待朝食吃完了,又扑进了祖父怀里求安慰:“大父,我什么时候能长大?长大了就什么都能吃了。斗草也不会输给阿姊,也不用听阿兄教训。” “不管你年纪大,都得听你阿兄教训。”王奇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斗草输了倒是无妨,你能认输不耍赖,将粽子都给了昐娘,确实很不错。不管如今输了什么,往后再赢回来便是。” 王旼听出了祖父的夸奖之意,得意地看了昐娘眼:“阿姊,我们待会儿再斗草。” “待会儿不是要去曲江池看竞渡么?你不去?”昐娘回道。 “看竞渡?我去!我定去!!”王旼的眼睛亮了起来。尽管他连竞渡是什么都不知道,但至少他明白,“曲江池”三个字便意味着出门。 “阿翁、阿家,去曲江池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是如今即刻过去,或是沐浴之后再去?”崔氏问。 “竞渡须得下午才开始罢。先遣些仆从去扎好席棚,咱们洗去邪秽之物再出门,也有个好彩头。”李氏道,“想必那会儿人也不会太。” 于是,家人各自回到院子里,按习俗沐浴去了。“兰汤沐浴”是古俗,所谓“兰汤”,就是用艾草、清香药草等熬煮成的草药汁。不但有强身健体的功效,据说也有驱邪的附加效果。王玫坐在绿色的药草汁中,嗅着那种独特的清香味,倒也觉得很是舒服。这种清香味能保持整天,有强烈的驱虫功效,正好便于出门。 沐浴完后,青娘又给她装扮了番。这回换了宽松轻薄的衣裙:上身着牙色窄袖小衣配梅子青色连珠花纹薄纱圆领半臂,下身系八幅高腰秘色裙,看起来便很是清爽宜人。王玫身形略有些纤瘦,穿着八幅裙有些飘飘欲仙之感,与时下那些丰润白嫩的贵女相比,也似有种特别的魅力。 第十九章 端阳来临 欲望文 第二十章 曲竞渡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二十章 曲竞渡 收拾妥当之后,留下丹娘、春娘值守,王玫带着青娘、夏娘,再次来到第二进的内堂。 她来得不早不迟,嫂嫂崔氏已经到了,兄长和侄儿侄女却尚未赶来。而母亲李氏正换上了她送的那条烟熏色绞缬银泥帔帛,配上秋香色的宝相花对襟半臂、绾色高腰曳地长裙,显得富贵而又雍容。 “阿家这身衬得很是年轻。”崔氏赞道,将个绣着五毒花样的香囊系在她腰间,“儿上阿家续命。”端阳节凡送礼必称“续命”,也有吉祥祝愿“长命百岁”之意。 王玫拿起那个精致的香囊看了又看,叹道:“阿嫂这样的好手艺,儿还如何送得出手?”她这位嫂嫂果然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几乎无所不能。若说高雅,写得手漂亮的簪花小楷,熟读诗文,吟诗作对信手拈来,抚琴弹琵琶也很是精通;若说世俗,女红针黹做得,整治宴席、交情往来、打理家务也都有条不紊。简直就是这年头大家闺秀的典范人物。她若是能学得她五分,大概便能在这世上好生立足了罢。 “早便知道你这几日都忙着做什么去了,还藏着掖着作甚?你女红做得不好,阿娘也不是头天才知道。”李氏横了她眼,“眼下不送,等晗娘、昐娘来送了,怕是你要羞得不敢送了。” “儿上阿娘续命。”王玫赶紧将自己编的五色缕系在她手臂上,也给崔氏系了条,“上阿嫂续命。”接着,她见王奇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又赶紧凑上去给他也系了条:“儿上阿爷续命。” 王奇仔细看了看那条五色缕,笑道:“总算比以前有些长进了。” “终于能系着出门了。”李氏也道,“也算是费了不少心思。罢了,阿娘相信,你是真的想学女红针黹。待过几日,就跟着晗娘、昐娘起在内堂留两个时辰,让家里的绣娘好好教教你们。” 沦落到与小侄女们同上女红课的王玫点头答应了。她本来只想向丹娘、青娘学些简单的缝纫编织技巧,但遇上了系统学习女红针黹的机会,她自然也不愿意错过——虽然与八岁的晗娘、六岁的昐娘相比,她最有可能是课业垫底的那位。不过,在家人面前,她在女红方面的面子里子早就掉光了,即使垫底也毫无压力。 没过久,王珂便带着四个孩子过来了。王玫又送了圈五色缕不提,也得了晗娘、昐娘做的五色缕、药香囊。嫂嫂崔氏亦给她准备了个格外小巧的五毒香囊,让她绑在手臂上缠着的五色缕边,看上去就像个别致的饰物。 家人互相赠了礼物,又将那些具有吉祥寓意的礼物都带上了,这才来到内门外头。马车备了两辆,牛车也有三四辆。王奇与李氏带着王玫、大郎王昉、二郎王旼坐了头辆马车,王珂与崔氏、晗娘、昐娘上了第二辆。除了贴身女婢之外,剩下的仆婢带着各色器物吃食皆上了牛车。 车队徐徐出了宅门,又了几十名部曲在旁边护卫警戒。只是去曲江池看竞渡而已,便前呼后拥地带上了这么些人,王玫仍然略有些不习惯。她本以为自家这种阵势已经很是夸张了,但尚未出宣平坊,旁边就驶来另个足足有十几辆车、上百护卫的车队。被几十位骑马披甲的卫士簇拥在中央的金顶朱轮车上缀满了珠玉,光芒夺目。连拉车的健马也均是模样的枣红宝马,每匹看起来都健硕非常,连深棕色的马鬃都修剪得格外飘逸。 对方气势惊人,王家车队自然默默地退到旁边让道,待那煊煊赫赫的车队过去之后,才随在后头出了坊门。 “玫娘恐怕还不知道,这是真定长公主的车驾。”李氏道,“前两年这位贵主在坊中东北角建了座别院,时不时地便带着儿孙过来小住几日。以前宣平坊里没什么达官贵人,安安静静的。贵主来后,连坊中的道路都像是窄了几分似的,与我们家来往的人也了起来。”她唇角微勾,流露出的些许讽意转眼间便消失了。 王玫并没有发现母亲的情绪变化,而是在脑海中搜索了番“真定公主”这个封号。真定长公主听起来应该是皇帝的姐妹而非女儿。当然,她也从未听说过这位公主的名号。有唐代赫赫有名的几位公主,除了和亲西藏的宗室女文成公主、金城公主之外,无非是李渊之女平阳公主、李世民之女高阳公主、李治武则天之女太平公主、李显之女安乐公主等寥寥几位而已。平阳公主是位活生生的花木兰般的女中豪杰,而其他三位既没有留下什么美名,也未得到什么好下场。唐代前期的公主驸马们,真是说谋反便谋反,废成庶人、赐自尽、流放三千里、绞杀者比比皆是,割韭菜似的茬接着茬。不得不说,这也是两份相当高危的职业。 出了宣平坊后,真定长公主的车驾稳稳地向南行去。而王家的车马也汇入人群之中,顺着人潮涌动,亦是路南行。宣平坊离曲江池并不算远,出了坊门后直往南,经过升平坊、修行坊、修正坊、青龙坊后,便到了曲江池畔。 曲江池是长安人最喜爱的游览之地,本便是座天然湖泊。因湖岸弯弯曲曲,所以得名“曲江”。曲江池周围花卉环绕、绿柳成荫、烟水明媚,碧波红渠相映,楼阁亭台宫殿高低错落,掩在葱茏之中,美得如诗如画。附近的皇室禁苑中是栽满了樱桃树、杏树、桃树与梅树,每逢花开季节,皆是烂漫如云、灿若烟霞。 听闻竞渡下午才开始,王玫本也以为时候尚早。不过,她很快便发现自己低估了长安人民对游乐活动的热情。当马车进入曲江池附近后,便渐渐陷在了摩肩擦踵的人群之中。她悄悄掀开车帘的角,发现举目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人群,与后世旅游旺季的景点相比也不遑让。若不是提前遣仆从占好了位置,恐怕他们家人便也只能看这群乌泱泱的人了——且别提竞渡,就连曲江池的水面也休想看到了罢。 “郎主,附近的人实在太,车马都过不去了。”车夫吆喝了很久,马车仍是寸步难行,不禁急得满头大汗。 “罢了,不如下车步行。”王奇道,搂起了二郎王旼,“大郎,好好照顾你祖母与姑姑。” 王昉点点头,吩咐仆婢们将李氏与王玫围在中间,慢慢地朝前走。 “不等等阿兄、阿嫂么?”王玫问。 李氏道:“马车早便失散了,不如先去席棚中。” 王玫回首望去,果然后头早已经不见自家马车、牛车的踪影,不知何时便被人流裹夹得散开了。 此时,曲江池畔的杨柳岸边,早已扎起了形形/色/色/的彩楼席棚。就连皇家禁苑最外围的紫云楼上,也已经布满了仪仗,显然宫中亦有贵人前来观赏竞渡。 彩楼席棚有大有小,或粗糙些或细致些,形形/色/色/,绵延数里。王玫光是看着,就觉得要在这中间找到自家那顶席棚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李氏端详了半晌,也笑道:“许是今日圣人也要来看竞渡的缘故,光是彩楼席棚便比去年了不少。别提那些人了,有少是真冲着竞渡来的?” “阿娘,至少咱们家是只想好好看竞渡的。”王玫接过话,“附近席棚里也没什么人,大概都被堵在外头了。咱们家的席棚到底在何处?还接着找么?” “不接着找,待会儿竞渡开始,被人群冲散了便危险了。”李氏道,牵起她和王昉,继续跟在王奇身后走。 直到中午时分,他们才总算在不甚起眼的角落里寻得了自家那座小席棚。王珂、崔氏带着晗娘、昐娘早到步,苇席、茵褥、食案、吃食、浆水都已经准备妥当。 “阿爷、阿娘。”见了他们,王珂脸上的焦急之色才尽数褪去,笑着迎上来,“赶紧进来休息,用些浆水吃食。” 崔氏也忙让侍婢递过软巾,亲手替李氏擦了脸,又服侍她补了回妆容。王玫坐下喝了杯杏酪,这才略微缓过劲来。炎炎烈日下,在人群中挤了这么许久,她已经觉得有些昏昏沉沉的了。不过,从席棚里随意往外看去,便是曲江池浩淼的水面,微风清凉,景色开阔,又令她渐渐精神起来。 家人用了温热的午食后,便面谈笑,面等着竞渡开始了。附近的席棚里也渐渐填满了人,丝竹笙箫之声不绝于耳。 不时,便听见远处响起了热烈的呼喊声。王玫仔细看过去,才发现曲江池面上竖起了座简陋的小门楼。门楼上垂下了条五彩丝锻编成的索结,远远看去亦是鲜艳夺目。莫非,这便像是舞狮争绣球般,是比赛的龙舟争抢的信物? 王玫还待细想,便听咚咚的鼓声接连响起,似乎正在向人们传达着什么。曲江池畔的人群略安静了些,待又是三声鼓响后,便猛然爆发出了加热烈的呼喝之声。 万众瞩目下,几十艘细长的龙舟如离弦的箭般跃了出去,在碧绿的水波上翻起了道道水线。立在船头的魁梧大汉咚咚地敲着鼓,与水手们齐心协力喊出的号子声相合。木桨翻飞、白浪涌动,瞬忽之间,便分出了先后。 岸边呼声如潮,喝彩声与乐声大作。成千上万人的高喊汇聚在起,燃起了比骄阳暴晒炽烈的热情。王玫也仿佛受到了感染般,情不自禁地跟着侄儿侄女们同欢呼起来。她看准的那条龙舟初时还落在十名开外,中途迎头赶上,接连超越了好几条龙舟,引得岸边观看的人们是涌动不已。 到了最后时刻,三条龙舟几乎是齐头并进,闯进了那座小门楼内。鼓手们探出身子,用鼓槌用力地朝五彩索结做成的“锦标”砸去。用力最猛的那位不慎砸偏了,头栽进了池水中,溅起好大朵水花。其余二人却是看不出先后,竟争抢起砸下的锦标来。 岸边又响起了阵阵欢笑声。这回竞渡的过程实在是精彩纷呈,没有直领先的队伍,直到最后,胜负都充满了悬念,看得大家皆是无比心满意足。此时此刻,最终的胜者究竟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王玫又是呼喊又是鼓掌,双美目顾盼神飞,脸上也涌起了健康的血色,裙裾在风中飞扬飘逸,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引来了附近不少人的注意。王奇、李氏、王珂、崔氏在席棚中安安稳稳地坐着,看她与侄儿侄女们乐成团,也均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们并不知道,隔得不远的某个席棚里,位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眯起眼睛,有些意外地望向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窈窕身影,低低地念道:“九娘?”渐渐地,他的目光里流露出些许热切,脸上带着势在必得的自信,微微地笑了起来。 第二十章 曲竞渡 欲望文 第二十一章 受邀宴饮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二十一章 受邀宴饮 端阳节过后,王家便恢复了往常和乐融融的生活。除去王珂县试之事尚需担心二外,其余诸事皆很是顺利。不过,眼见着王珂言行举止如往常,似乎对县试满怀信心,原本暗地里少有些紧张的王家人也便完全放松下来。 王玫、晗娘、昐娘开始每日跟着家中绣娘上女红课。与两位侄女相比,王玫于女红针黹上头确实没什么天分,十指上很快便扎满了针眼。但她性格坚韧,即使如此也毫无退缩之意。李氏、崔氏则带着二郎王旼启蒙,旁的暂时不教,只教他读《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稚嫩的读书声琅琅动听。王旼生得聪慧,却因年纪尚小不耐久坐,天能读半个时辰已经算是很不错了。不过,即使如此,没两天他便也记下了不少字。喜得王奇胡子直翘,接连好几日都命大郎王昉带着他去东市魏家饼肆买他喜欢的吃食作为奖励。 如此过了几天,也到了璃娘出嫁的日子。李氏、崔氏、王玫皆给了份嫁妆。仆婢的婚礼主人不便出面,丹娘、青娘都去了观礼,回来说给王玫听,也甚是热闹喜庆。王玫本想给她放几天假,但没过两日她便回到薰风阁当差了。她的丈夫王四喜往后便管着王玫在京畿附近的三个田庄,而她则帮着王玫盘所有嫁妆的账目,越发受到倚重。从此后,因原本姓“刘”,人皆称她“刘氏”,平辈间亦可称“阿刘”或“刘娘子”。“璃娘”这个名字,也只是主人或亲近之人才能叫得了。 这日,王玫与晗娘、昐娘好不容易得了日休息,围坐在起旁听二郎王旼学《千字文》。见姑姑与阿姊们也都在旁边瞧着,王旼很是得意,挺着小胸膛,想也未想便背出了好长段,顿时得到了片夸赞声。 “二郎学得也不比大郎慢。”李氏笑道,“只是这性子实在是安静不下来。” “让他耍刀弄枪,他反而是起劲。”崔氏也颇为无奈,“七郎说,他如今尚小,也不必拘束他。阿翁似乎也有此意?” “他这性子,就该去外头撒欢。”李氏颔首,“若是拘得太紧,反倒会令他对读书生厌。” 王旼按着王玫的要求又背了遍,果然便坐不住了,扭来扭去颇有些不耐烦,接着就拉起她的手道:“姑姑,我们去园子里顽!” “别缠着姑姑,阿姊带你去。”晗娘、昐娘立即牵起弟弟,向长辈们告退。 王玫见状,不禁笑道:“晗娘和昐娘也正是喜欢游戏的年纪。她们每日的功课都安排得很紧,也很该休息几天。”如今两位小姑娘不但有女红课,还有习字、抚琴、绘画、诗文等课,由祖母李氏、母亲崔氏轮流授课。原本李氏、崔氏还想让王玫去教她们习字、诗文,她连忙以学习庶务为借口推辞了。以她眼下的水准,时时刻刻都担心露陷,别说教授了,简直恨不得还能继续跟着她们起学呢! 李氏想了想,也叹道:“咱们家的女儿原便不必过得那般辛苦,何况晗娘、昐娘也都聪敏懂事得很。”说罢,她又联想到身边这个原本不懂事、吃了亏才好些的女儿,忍不住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崔氏向心疼孩子,左思右想,也妥协道:“能留她们几年也是好的。” 王玫虽觉得孩子们尚小,她们不免想得太长远了些。但想到侄女们迟早都会出嫁,到时候不知会被夫家如何磋磨,心里也颇不是滋味。然而,在这世道中,女子就是如此艰难。五姓七家女又如何?权势鼎盛如皇后,不也须忍受三宫六院?须大度为夫君广纳美人?若流露出丝毫不甘不愿,便是嫉妒,便是七出之条了。 三人坐在内堂里,时沉默下来。待回过神后,互相瞧了瞧,又微微笑了。 至少在他们王家,孩子们留日,便能无忧无虑地过天。 这时候,家中的大管事王荣捧着个泥金帖子匆匆地赶了进来。他是王奇的心腹,如今随着王珂做事,等闲并不在内院出现。如今拿了帖子过来,想是发生了什么急事。李氏、崔氏对视眼,心中虽是动,神情却仍然优雅而平淡。 “娘子、七郎娘子。”王荣躬身行礼,双手奉上那泥金帖子,沉声道,“东北角送来了帖子,邀家中女眷过两日赴芙蓉宴。” 王玫眨了眨眼睛,见母亲、嫂嫂似乎皆有些惊讶,这才反应过来:东北角,那不是真定长公主的别院么?那位真定长公主似乎与他们家并没什么交情?上次路上遇见了也未曾遣人来招呼二,可见本便不怎么熟悉。如今为何又送了帖子来?确实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李氏拿过那张帖子,打开看了看,道:“知道了。” 待王荣退下之后,崔氏也接过帖子看了,眉头微蹙:“阿家,贵主在宣平坊建了别院后,与咱们家几乎没什么往来。除了按时送节礼之外,儿也从未做过什么余的事,怎么……” “我记得,与其他几位贵主相比,真定长公主素来并不喜欢宴饮热闹。”李氏想了想,“怎么突然便办起了芙蓉宴?若是小宴倒也无妨,只是帖子里点明了家中女眷都必须赴宴,玫娘、晗娘、昐娘都免不了,那便是上千人的大宴了。” “阿娘,必须去么?”王玫实在不愿意去参加这种宴会。她倒并不担心礼仪举止,这些日子她直悄悄观察母亲与嫂嫂,私下也勤加练习,应当不会出什么错漏。只是,就怕遇见前身认识的闺中好友与她寒暄,躲也躲不得,避也避不掉,含糊其辞容易惹人怀疑。 “既是贵主相邀,当然必须去。”李氏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看似安抚,出口的却是警告,“这回不许临出门前称头昏,不许半途称病退席,不许看不惯他人便给脸色,不许听见别人冷嘲热讽便泪流不止……” 王玫本来想的就只有“装病”这招,没想到不但立刻就被她拆穿了,后头还跟着连串的“不许”,顿时便有些蔫蔫的。不过,转而想到前身这种脾性,或许也没有少交好的朋友,她的心思又有些活络起来,拉着李氏的手嗔道:“阿娘,儿不想见她们。” “她们”究竟是谁,她并不知道,也无法细说。但李氏与崔氏却像点就明白似的。 “都已经不是小娘子了,从前那些小恩小怨哪会有人还直放在心上?”李氏宽慰道,“她们有嫁得远的,你这辈子怕也是遇不上了。就算是嫁得近的,也接了帖子,有阿家在面前,哪敢随随便便说什么话?” 王玫听明白了,前身的“仇家”绝对比闺中好友了不少。她心里松了口气,若是“仇家”,不理会便是。她只担心那些个闺中密友。不过,仔细想想,前身离开长安三载,可能早已是物是人非了。而且,她回家后也没人上门探访过,大约友情早便淡了罢。 崔氏在旁细细想了想,又轻声道:“阿家,真定长公主的驸马是博陵崔氏二房,有子崔子由。”原来她沉吟许久,却是在梳理各种世家关系。世家女子自小便对这种人情往来、远近亲戚了如指掌,接人待物也游刃有余。这也便是时人竞相争娶五姓七家女的原因之。门第高贵、教养出众,不但能相夫教子,又有亲戚族人遍布朝中,哪家不喜欢这样的新妇呢? 王玫恰是最缺这些“常识”,便认认真真地听起来。 李氏略加思索,也颔首道:“崔子由娶的是我们陇西李氏女,论起来也是不算太远的亲戚,她还须唤我声姑姑。”同个房头,尚未出五服的族侄女,也算是很近的亲戚了。就算几乎从未见过,在外头也少不得姑姑、侄女唤得亲热。到时候,崔氏、王玫也应跟着叙叙表嫂、表姊妹的情分。 崔氏松了口气:“若是如此,给我们帖子也算是理所应当了。” 李氏又想了想,不放心地道:“我记得崔子由年纪不大,可有儿女?晗娘、昐娘虽然尚小,但也保不准有这个心思。”毕竟是太原王氏嫡支嫡女,门第足够高贵,父祖宦途不顺也无妨。世家大族之间,有些将权势看得重些,有些将门第看得重些。五姓七家之的博陵崔氏,从来不是那等趋炎附势之辈,与太原王氏也有联姻,未必没有选孙媳妇的想法。 事关爱女,崔氏时也有些急了:“博陵崔氏二房贯显达,又是贵主之孙,晗娘、昐娘应该没有这个福气。儿依稀记得,他们家孙儿刚三四岁,与二郎差不大小。”公主之孙听起来荣华富贵不用愁,但自小就被宠着长大,哪里是知冷知热的好夫婿?不说别的,那崔子由便是吃喝玩乐无所不精的纨绔子弟,不但家中宠妾众,也是平康坊常客。父亲如此,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她宁愿晗娘、昐娘嫁的门第低些,也不愿意她们高攀这般显贵之家。 “说起来,崔驸马是崔尚书之弟?崔尚书家儿孙很罢?” “阿家,崔尚书光嫡子就有三个,孙辈不知有少……” 王玫听到这里,有些哭笑不得了。母亲与嫂嫂也是关心则乱,实在想不明白真定长公主为什么会给这个帖子。别说这位贵主或许真是想到同住在宣平坊又是远亲的情分,就算崔家确实有为孙辈看媳妇的意思,晗娘、昐娘年纪也还小着呢!事情都尚未发生,就算发生了也有应对之策,又何必着急呢?不过,做母亲的或许都是如此罢。 “阿娘、阿嫂,这崔子由与崔子竟是亲戚?”她忍不住提出另个话题,转移她们的注意力。而且,这两个名字听起来很是相像,她也确实非常好奇。 崔氏怔,笑道:“崔尚书便是先前的崔侍郎,去年刚升任了兵部尚书。你呀,怕是只记得崔侍郎家的四郎才是崔子竟了。” “原来是堂兄弟?”王玫总算解惑了。这么说,那位崔子竟家世很是不错,画画大概也是兴之所至,怪不得画作很难得到。她本来还想过去东市、西市走走,为兄长、侄儿再仔细寻找番,可能确实没有那般好运气了。 “倘若我们真能与崔子由的娘子叙上亲戚情分,说不得哪天就能给七郎、大郎求张崔子竟的画呢!”崔氏抿唇笑了起来,终于放松了许。 王玫颔首笑道:“我就是这么想的。”如果那位便宜表姊性子不错,有来有往也是件好事。至于崔子竟的画,也不过是玩笑之语罢了。有缘分便能得到,没有缘分也不必强求。 李氏摇了摇首,慈爱地看着她们:“你们也不必想,高高兴兴地打扮了去赴宴。玩乐日便回来就是。” “阿家说得是。晗娘、昐娘也没少机会赴这种千人大宴,就算是让她们增长些见识也好。”崔氏这般说了,李氏却突然有些出神起来。 想当年,她新嫁那会儿,还在前朝。身为太原王氏三房嫡支新妇,陇西李氏嫡支嫡女,大大小小的饮宴什么时候少得了她呢?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不但帖子越来越少,来往的人也越来越少了。繁盛之时,世人都争相交际;没落之时,却无人能记得起来。确实,她方才想得太了些。博陵崔氏二房,那可是博陵崔氏最显赫的房,其实并不是他们能够高攀得起的人家。 第二十一章 受邀宴饮 欲望文 第二十二章 芙蓉之宴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二十二章 芙蓉之宴 到了芙蓉宴这日,从清早开始,来自长安城各处的马车队便纷纷朝着宣平坊涌了过去。往日已经算是很热闹的宣平坊内,是处处闻得车马喧嚣之声。东北角别院的乌头门外,形形/色/色/的客人亦是络绎不绝。 在诸位贵主之中,真定长公主应该算得上是最容易令人忽略的位了。她的那些姊妹侄女时不时便闹出传遍长安大街小巷的奇葩事,几乎都成了长安人民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而这位贵主既不骄奢跋扈,亦没有养面首或与什么奇怪人士私通的嗜好,不喜大肆挥霍、日日饮宴被群人围起来吹捧。当然,她也并非孝悌贤妇的典范,也从未大度到主动为驸马纳妾寻嬖宠的地步。总而言之,在群公主中亦是处于不上不下、不好不坏的位置。所以,真定长公主年到头都难得在各类宴席或者传闻中出现,低调得几乎让人很难记住她。但这并不意味着高官世家们胆敢无视她的存在。因为圣人对这位安安静静从来不惹是生非的异母妹妹很是看重,时不时便给些丰厚的赏赐,连带她的驸马和唯的儿子也甚得圣意。 正因如此,这位贵主的芙蓉宴帖子甫发出去,不论是收到帖子还是未收到帖子的人都不敢怠慢地赶过来赴宴。原本打算选在这个日子开宴的人家是忙不迭地改了日期,以免冲撞了贵主,或者届时大部分宾客未到反而失了面子。 此时,三辆不甚起眼的乌檀马车在别院的二门前缓缓停了下来。既不是朱轮华盖车,也未镶金饰玉,显见里头坐着的并不是有品级的外命妇。然而,正立在门边迎客的真定长公主儿媳李氏柳眉微微动,却仍是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六姑姑可教儿好等!” 这声亲热的呼唤,让刚与她寒暄过,正要入内的几位盛装贵妇步子略停了停,不着痕迹地回首瞧去。虽然李氏对每位客人都是同样的亲近,言谈举止无不妥帖,但待自家亲戚毕竟不同,这种亲热劲儿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 就见那当头的乌檀马车内下来位看上去大约三十左右的雍容贵妇,那含着笑意的精致面容竟与李氏有三四分相像。她轻轻地握住李氏的手,微嗔道:“十三娘,就你人在这里迎客,怕是累了罢。若早知道你这么忙,我便让我们家十五娘来帮忙了。”她梳着宝髻,头上插戴了梳篦和步摇,身穿袭妃色宝相花纹八幅齐胸长裙,肩上披着杏红花鸟纹夹缬帔帛。虽不算格外富贵逼人,却自有高门女子的气度。 “十五娘?若是六姑姑舍得,便让她在这里陪着我迎客如何?顺便将九娘也留下。”李氏笑道,略有些好奇地往后头两辆马车瞧去。第二辆马车内,下来位二十岁的少妇,梳着高髻,眉眼浅淡,气度出众。她上身着水红石榴纹绞缬对襟半臂,系了条梅青色六幅高腰绫裙,披着秘色卷草纹绞缬帔帛,看似简约却十足出尘不凡。第三辆马车里,则走出位年约二十许的少妇。她梳着螺髻,前头插了个金镶玉钗朵,簪了朵半开的芙蓉,后头彩带飘飘,配上蜜合色的小团花翻领半臂,齐胸的八幅石榴长裙,披在肩上的鹅黄五瓣花绞缬帔帛。秀美的面容被这身打扮衬着,显得稳重大方中又了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动人。 “表妹。”崔氏颔首行礼,浅笑道,“若不嫌弃,我便留在这里帮你罢。” 王玫手拉着个小侄女,笑得也很是愉快:“我也想同表姊学学接人待物呢!”由于来客众,各色马车都排成了长队,规规矩矩地从二门前通过。她们虽然早便到了,但其实已经在这内外院的甬道里等了阵。透过轻薄的纱帘,她早已看到这位便宜表姊了。甫瞧见她的时候,她心里冒出的第个念头便是:那天杀的崔子由,简直是暴殄天物。不错,这位便宜表姊李氏,是她目前见过容貌最出众的美人。年约二十余岁,柳眉杏眼,肌肤白嫩如玉,体态略丰,身段婀娜姿,颦笑皆优雅贵气而又娇艳。如果她是男子,这般的极品美人必是要时时宠着爱着才好。但很可惜,这个时代的男子绝大数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李十三娘双目微微动,又看向她身边的女童。个大概七八岁,梳着简单的双环丫髻,两边各插了朵攒珠花,上着浅粉色葡萄纹夹缬半臂,下穿樱桃红高腰六幅裙;个只有五六岁,同样是双环丫髻配小珠花,上身着樱草色对襟花鸟纹夹缬半臂,下穿橘红高腰六幅裙。个温柔娴雅,个娇憨可爱,不需刻意雕琢,便都像鲜嫩的花儿样让人时挪不开眼。 两个小姑娘乖巧地行了礼,口称“表姨”,嗓音亦似黄鹂般动听。 李十三娘忙从手上褪下两个赤金花鸟衔蓝宝手镯给她们,连声赞了几句,又道:“六姑姑真是将自家媳妇、女儿、孙女儿藏得严严实实,生怕她们被人抢了去不成?不过,若我在街上见了这般的人儿,也愿意抢回家去每天都好好看着。” 李氏忍不住笑了起来:“若不是怕贵主怪罪,我还想将你带回家去藏起来呢!” 崔氏、王玫便也跟着说笑了几句,李氏接着道:“后头还有贵客,我们便不耽误你了。” 李十三娘露出些许歉意,把住崔氏和王玫的手臂道:“实在对不住了,待客人都到齐了,我再过去与六姑姑说话。我呀,见十五娘、九娘便觉得实在心喜,待会儿你们定要坐在我身边才好。” “到时候,希望十三娘不觉得我们无趣便好。”崔氏抿唇微笑,也顺着她换了称呼。她们俩年纪相差无几,这样唤着名字倒是显亲热些。 “我也与表姊见如故,很想和表姊说说话。”王玫也笑道。这便宜表姊真是个长袖善舞的妙人,与自家母亲、嫂嫂的风格完全不同,她也着实对她很有好感。如果她说的不是什么客气话,想必往后也会渐渐有来有往,成为关系不错的朋友。 于是,李十三娘便唤来自己的贴身侍婢吩咐了几句。那侍婢相貌平平,举止却很是从容,极为有礼地将王家女眷们引入了二门。 真定长公主这座别院,建造之时确实很是费了番心思。整座别院只有两进,头进是家中男子大宴宾客之处,里头据说还有个夯土修筑的大马球场。里进则是个绕湖修筑的大园子。王家女眷路走过去,便见假山奇石如峰峦叠嶂,时而泉水叮咚,时而飞瀑流泻,时而矮木葱茏,时而苍松挺拔。抬首便远远可见有座楼阁立在假山之上,隐有丝竹笙箫之声传来,欢笑阵接着阵,想是招待客人的所在了。 那侍婢脚下却并未停歇,王家女眷也便安然随在她身后,继续缓步行走。 直到绕过这座如延绵山脉般的假山群,眼前豁然片碧波荡漾,清澈的水面上覆盖着几乎无边无际的绿叶,洁白、粉红的芙蕖竟相绽放,随波涌动起伏,简直就像是芙蓉之海般。王玫看得惊叹不已,心中暗道:果然不愧为芙蓉宴。开了这么池子荷花,若不请大家都来赏赏,如何能分享这般震撼人心的生命之美?她之前还犹犹豫豫地不愿意过来,但如今看了这座园子,心里却觉得很是值得了。就算接下来会遇上什么不愉快的事,也完全动摇不了她的好心情。 “姑姑,这片芙蕖开得真是漂亮。”晗娘也略停了停步子,叹道。 昐娘则有些惋惜:“可惜二郎没有来,不然他肯定高兴极了。” 王玫忍不住低低笑道:“幸亏二郎没有来。咱们家湖里的芙蕖都快教他折光了,可别祸害了贵主院子里这些花儿。” 李氏与崔氏听了,均不由得微微勾了勾嘴唇。那领路的侍婢忍不住瞥了她眼,继续将她们领到临湖的座楼台前。那楼台看起来像是宫殿,其实四面都没有墙壁,只围了几层纱幔,显然是夏日纳凉的好去处。 楼台中影影绰绰坐着三两个人,远远没有方才假山之上的楼阁那般热闹。但李氏、崔氏互相看了眼,神情却加慎重了些。王玫见她们将背脊挺得直,步伐也越发优雅,不禁有些紧张又有些纳闷:以她们与李十三娘的远亲关系,有必要特地带她们来觐见真定长公主么?不过,也许这也是她那便宜表姊的好意罢。在贵主跟前露露面,往后与那些趋炎附势的高官贵族交往起来,也了层底气。 到得楼台外,侍婢低声禀报道:“贵主,太原王氏三房的女眷到了。” “请进来。”里头传来个平静中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 在侍婢的眼色示意下,王家几人鱼贯走入飞舞的纱幔内,口称“觐见贵主”,款款行礼。 “坐。”那声音再度响起来。 李氏、崔氏、王玫携着晗娘、昐娘在旁边空着的矮榻茵褥上跪坐下来。 “蒙贵主青睐,终于有缘得见这座园子了,果然又疏阔又精致,景色实在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去。”李氏微笑着道。她不提其他,只是赞这个园子,颇有几分不卑不亢之意。 “是我疏忽了。亲戚之间本就该常来常往,何况又住得近。”真定长公主的声音里了些许和悦,“我瞧着十三娘与你确实长得相像,不愧是姑侄。若是将我那孙女儿叫来,不知与你家孙女儿是否也有几分相似?去把芝娘叫来,见见她的表姑祖母。” 话音未落,立在外头的侍婢就退了出去。真定长公主又道:“这位是我家阿嫂,你们可曾见过?” 李氏笑着回道:“以前也曾有过几面之缘,郑夫人恐怕也觉得有些面熟罢。” 真定长公主旁边响起个柔和的女声:“昔年也曾交往过,只是这些年阿李深居简出,确实许久不曾见了。” 崔尚书位列三品,其妻出身荥阳郑氏,封三品郡夫人。而自家母亲身上并无品级,对方称“阿李”,足见确实略有些亲近之意了。王玫心中叹,在家中待得久了,她自然知道父亲职官位卑其实给父母都带来了沉重的压力。家世高贵却无相应的权势匹配,就只留了个名声在外而已,无论是族内或是族外,嘲讽者估计都并不少。倘若这回能与真定长公主、博陵崔氏二房结个眼缘,母亲与嫂嫂大概也不必整日在家中枯坐了。有唐代,日日出门交际宴饮,才是世家大族女眷真正的生活。沦落到无人下帖邀请的地步,对于太原王氏三房嫡支而言,是种莫大的悲哀罢。 第二十二章 芙蓉之宴 欲望文 第二十三章 提携还恩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二十三章 提携还恩 李氏与真定长公主、郑夫人寒暄起来,崔氏也时不时插上几句话。王玫原本微微垂着首、装作内敛羞涩之状,但她始终觉得主位上似是有什么人正打量着她,于是忍不住抬起眼皮撩了眼。 却见主位的长榻之上,斜倚着位面容娇嫩的女子。她梳着宝髻,两鬓插着玉步摇,簪了朵盛放的粉色芙蓉,身上穿着十二破杏黄色夹缬凤鸟纹及胸长裙,雪白的臂膀上轻轻笼着石榴红的薄纱莲花纹帔帛。凤目半张半合,红唇轻勾,显得极为随意,甚至带着几分慵懒。而她旁边,跪坐着个与母亲李氏差不年纪的贵妇,梳着高髻,发鬓上插戴了翠玉葡萄钗、白玉梳篦、珠花等。她穿着较为正式,上身着秋香色对襟广袖短襦衫,系了条银红色走兽纹六幅长裙,腰上缠着条姜黄色夹缬帔帛。她的相貌并不算如何出众,但面带浅笑、眼含善意,光是瞧着便令人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 这便是真定长公主,与她的嫂嫂三品郡夫人郑氏了。 王玫刚要赶紧移开目光,却对上了郑氏的视线。这位贵妇脸上的笑意浓了些,显然方才就是她在观察她。王玫怔了怔,朝她露出个恭敬而又得体的笑容。虽然不知道这位郑夫人为何无缘无故便对她表露出善意,但对方是长辈,这样应对总不会有错。 “贵主,丹阳长公主到了。”外头侍婢又轻声道。 真定长公主脸上露出些许喜意,竟坐了起来:“怎么来得这般迟?我去迎迎她。” 李氏见状,很识趣地提出了告退。崔氏、王玫、晗娘、昐娘也都跟着起身行礼。 真定长公主莞尔道:“也罢,正好让芝娘替她阿娘招待你们。”她这样说了,侍婢自然将王家女眷往另个方向引去。 待她们去得远了,真定长公主与郑夫人走出楼台,迎向远远迤逦走来的行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真定长公主轻轻笑:“阿嫂觉得如何?如此这般,可算是帮着阿实报了施饭之恩?” 郑夫人勾起唇,笑意温暖:“幸亏贵主举办了这芙蓉宴。不然,我还不知该以什么名目邀她们才好呢。本来只想着瞧瞧阿实所说的恩人,提携二也便罢了。如今看来,倒不愧是太原王氏嫡支,举止有礼有节,确实是可交之人。” 真定长公主对这些并不是十分在意:“那李氏说起话来倒也还算舒服,她家女儿似是个内敛不爱说话的,不吵不闹也不错。若十三娘喜欢,也可邀她们过来游玩。” 不过,王家几人于她们而言始终是陌生人,寥寥几句后,妯娌二人便没有再提起她们,自顾迎客去了。 却说侍婢引着王家女眷沿着湖边的堤岸往前行,不时便到了座掩在亭亭花树后的院落前。里头也传来了人声,却并不似方才所见的假山楼阁那般热闹。她们正要入内,恰好遇上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带着几个侍婢走了出来。乍看去,这小姑娘同李氏、李十三娘、昐娘生得甚为相似,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王玫知道,这必是真定长公主所说的孙女儿,也就是她那便宜表姊的爱女崔芝娘了。 见了王家行人,尤其是李氏的形貌,年纪不过/八/九/岁的崔芝娘也有些惊讶。但她很快便掩饰了神色,迎上来笑道:“没来得及去见表姑祖母,是儿的过错。”她小小年纪,却像自家母亲般言行举止得当,又别有高华大气之风,令王玫不由得在心里啧啧赞叹。怎么她所见的孩子,个两个都这般早熟?先前遇到的崔小郎、自家侄儿大郎王昉、晗娘,以及这位崔芝娘,虽然性子不同,但个个都像小大人似的。也只有昐娘、二郎王旼年纪小些,才仍保留着童稚之心——说起来,那位崔小郎的年纪怕是比昐娘还小些,但因颠沛流离之故,反倒是懂事了。 李氏见崔家这小姑娘便心生喜爱,从头上拔下碧玉梳篦,插在她的丫髻上:“哪里的话,我知道你还须帮着你阿娘招待客人呢。不必管我们,去忙便是。” 崔芝娘忙摇了摇首:“表姑祖母和表姨、表舅母又是亲戚长辈又是客人,儿怎么也该好好招待才是。”她说着,又看向晗娘、昐娘:“这两位表妹如何称呼?” “我是晗娘,这是我妹妹昐娘。”晗娘不急不缓地回答,昐娘反倒是有些害羞似的,只眨着眼睛,并不像平常那般随性活跃。 “如果不嫌弃,你们便叫我芝娘姊姊罢。”崔芝娘伸手牵了晗娘、昐娘,带着李氏、崔氏和王玫走进了院子里。 这院子很是宽敞,边种着石榴、杏树、桃树,边是形如长廊般蜿蜒曲折的紫藤花架。如今只有火红的石榴花绽放,若稍早些紫藤花开或桃杏花开时,想必这院落中亦是片盛景。除了这些花木之外,院落里只有两座相对而望的二层小楼,与寻常院子的布置完全不同。而三三两两的客人便散布在院子中,或在紫藤花架下说笑对弈,或在桃杏树下投壶,或在石榴树下漫步。 李氏、崔氏与王玫在紫藤架边安置的矮榻上坐了。见崔芝娘带着晗娘、昐娘也要坐下,李氏不由得道:“不必特地陪着我们,芝娘,你还是带着表妹们去旁顽罢。” “方才走得有些累了,我们正巧在这里歇息会儿。”王玫也笑道。 “这两个孩子甚少外出赴宴,也不认识什么人,便劳烦你了。”崔氏温柔道。 崔芝娘略作犹豫。她毕竟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也知道自己与长辈之间不好说些什么,于是点头道:“表姑祖母、表舅母、表姨放心罢,我带着表妹们到处走走,稍后便将她们还回来。” 李氏、崔氏和王玫看着三个小姑娘离开,心中自是各有所思。 枯坐了会儿,李氏与崔氏竟是遇上了熟人,自然而然地说说笑笑起来。王玫自觉无趣,便悄悄同母亲、嫂嫂使了个眼色,起来四处走动走动。她既不想去看对弈,亦不想加入投壶游戏,又对外头池子里那大片荷花很是心动,于是便回到了湖泊边,极目远眺。丹娘直不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此时也分神欣赏着这片美景。 主仆二人立在杨柳岸边,看了半晌碧波映荷,都觉得心旷神怡。 待回过神来,王玫觉得自己出来得似乎久了些,心中担心母亲、嫂嫂找不见她会着急,便转身欲离开。不料,这时候,突然从旁边传来了有些故作惊讶的声音。 “咦,这不是王九娘么?” 王玫循着声音看过去,却见几位打扮时兴的贵气少妇结伴款款行来。为首那位容貌瑰丽,双美眸中带着高傲,红唇微勾又似含着几分讽意。她上上下下毫不客气地打量了王玫番,又道:“果然没认错人,你不是嫁去了洛阳么?依稀记得,是礼部侍郎张家罢?” 她提到张家时,明显并没有什么敬意,反倒目露鄙薄之色。王玫想起青娘以前满含怨怒的话,以及当时兄长与张五郎交涉的过程,自是知道在世家女子眼中,即使位列高官,寒素之家仍然是不值得来往的。想必,她以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的身份下嫁了张家,是会让她们在背后说道不休、嘲笑不已罢。 对方显然并不是为了叙旧而来,王玫也没有自找气受的想法,于是便当作什么也没听见,转身缓步离开。 那少妇轻轻笑了声,当她是羞惭不已了,声音又刻意提高了些:“怎么?你们太原王氏三房也开始卖女儿了?卖了回不够,还想再卖第二回?” 卖女儿?这又是什么说法?王玫步伐微微顿,继续往前走。不论这究竟是什么新鲜说法,她都没有必要停下来与满怀恶意的人继续纠缠。 “他们家正是敢想,居然试图攀上崔四郎。”又有人加入,句话里既含怒带怨又有轻鄙。其他人似乎被这消息震惊了,不顾方才作壁上观的矜持,竟是纷纷议论起来。 “崔四郎对亡妻情深意重,定是不愿意再娶的。” “卢氏去了也有三年了罢,守孝三年也已经够了。” “这是哪里来的消息?贵主与郑夫人真的打算帮崔四郎相人么?” 王玫无言以对,也不知她们是怎么联想到的。难不成,就因为方才真定长公主、郑夫人见了她们家,便被这群贵妇传出了什么小道消息?崔四郎崔子竟?亏她们想得出来。她是和离归宗之妇,与那个鳏夫大才子根本不般配罢!何况,博陵崔氏二房出了崔尚书,又有真定长公主下降,这般煊赫权势,便是再尚位公主也使得,如何看得上他们家? 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想离这群人远些。那崔四郎在贵妇们中间名气怕是不小,说不得里头可能还有几个脑残粉,头脑热,指不定就会围着她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她必须离得够远,以策安全。 “九娘这是怎么了?”迎面却正好遇上李十三娘。 王玫松了口气,微微笑:“在湖边赏芙蓉忘了时辰,怕惹得阿娘、阿嫂担心,正要回去找她们呢。表姊忙完了么?”既然主人家来了,那些贵妇肯定不好意思追上来了罢。 李十三娘顺手便挽住她,朝她身后那群贵妇看了眼,暗暗记下那群人的名字,笑道:“该我迎接的客人都到齐了,我便偷个空过来瞧瞧你们。听阿家说,芝娘正替我招待你们,我还有些不放心呢。” “哪里的话,芝娘小小年纪,举止言行就颇有大家风度,还是贵主和表姊教养得好。” “我们不是外人,这些夸赞我便厚着脸皮收下了。你那两个侄女儿,我瞧着也是极好的。可惜我家大郎年纪尚小,不然我都想向六姑姑定下个了。” 王玫听了此话,心里不免苦笑起来:虽然这大概是玩笑话,但她阿娘和阿嫂先前的担心果然也不完全算是忧虑过甚。孩子们明明都小着呢,话里行间便不离她们的亲事了,让她这做姑姑的好不习惯。而且,两家虽是门当户对,但权势毕竟不匹配,她也不好再打趣回去——比如,将芝娘送给我家大郎当媳妇,年纪不是正好?细细想来,不止年纪合适,连性子也很是般配。不过,像她这样的后世之人,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仍有些抵触心理。孩子们的亲事,也应该由他们自己看中了好。 虽然脑中转过很念头,但也是瞬即过。王玫回过神,笑应道:“表姊若想定下谁,便早早地向我阿娘、阿嫂说去,我可是点也做不得主的。” 李十三娘闻言,脆声大笑起来,打趣道:“那你应该能为自己做主罢。” 王玫挑了挑眉,大大方方地回道:“可不是?如今这样却是正好,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全都由得自己做主了。”她很巧妙地将打趣换了内涵,既点明了自己的想法,又透出洒脱从容之意。 李十三娘若有所思地瞧着她,转而又说起了旁的事。王玫只当她是随口个玩笑,也并未想什么,便顺着她继续聊起来。两人本就都不是扭捏的性子,大方坦诚得很,不时便觉得见如故了。待再见到李氏、崔氏时,这对头回见面的远房表姊妹已经是亲亲热热的,竟仿佛真的姑表姊妹般了。 第二十三章 提携还恩 欲望文 第二十四章 宴饮之乐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二十四章 宴饮之乐 有李十三娘在旁,先前那些被莫须有的消息震得又惊又喜的年轻贵妇们也不敢追着过来冷嘲热讽了。须知这可是真定长公主的芙蓉宴,若是莽莽撞撞地扫了贵主的面子,她们不但会立即沦为笑柄,有可能往后便彻底被隔绝在顶级豪门世家的饮宴活动之外了。于是,王玫终于得了清净,心情自是很快便恢复过来。 不久之后,便到了午食时分,李十三娘亲自引着这院落内的客人们前往湖边。 不知何时,湖边早已搭起了帷幔围成的席棚,绕着杨柳堤岸延绵而去。藤黄色的绫纱随着湖边的风轻轻抖动,与绿意盎然的杨柳、碧波芙蕖相映,几种颜色冲撞在起,鲜而不俗,令人不禁眼前亮。 “这可真是芙蓉宴了,边赏着芙蕖,边进食,实在是风雅得很。”王玫叹道,挽着嫂嫂崔氏的手臂,“阿嫂,改日咱们自家也办场芙蓉宴罢。须知芙蓉不但能赏,也能吃呢。” 崔氏笑着戳了戳她的脸:“想来想去,哪有什么芙蓉做的吃食?光喝莲子粥,拌藕片么?眼下鲜藕也尚未长成呢!” “前两日刚吃了槐叶冷淘,不如用芙蕖叶试试?荷叶冷淘听起来也很是不错。”王玫想起曾尝过的荷叶腊味包饭,以及藕合、桂花糯米藕、藕片粥之类的食物,再看向那池子荷花时,也没了什么风雅的心思。当然,她向就是俗人,本便与风雅没什么干系。 “荷叶冷淘?这可是个好主意。”李十三娘听见了,唤来婢女吩咐了几句,笑道,“若是阿家吃着欢喜,九娘可是大功臣。” “那可不敢当,不过是随口这么说罢了,吩咐下去的是表姊,自然是表姊的孝心。”王玫回道。此时,她们又次回到先前觐见真定长公主的楼台边。离得最近的头座席棚的客人自然是诸位贵主、国夫人、郡夫人,隐约也已经坐满了,由真定长公主与郑夫人亲自招待。李十三娘则带着她们这行人进了第二座席棚。 这座席棚里并未设主位,而是安置了排弧形的榻席与食案,大概二三十席,都正对着湖面而坐。李十三娘将李氏、崔氏和王玫留在自己身边,又招呼其他客人坐下。待坐下后,王家三人不免想到晗娘、昐娘,俱流露出些许担忧之色。 李十三娘见了,低声宽慰道:“晗娘、昐娘和芝娘如今正在湖对面的席棚里坐着呢。她们年纪尚小,与我们这些人在起,反而拘谨。我便想着,不如让小郎君、小娘子们都在起坐着,也好认识些人。” “就怕晗娘、昐娘给芝娘添麻烦。”崔氏这才定了定神。 “你家的两个小娘子如此懂事,还说什么客气话?”李十三娘微嗔道。 李氏也笑道:“早知还有些小郎君也过来,就该把二郎也带来了。” “他个人待在家里,不知会有气闷呢。”王玫抿唇笑了笑。她们出门前,二郎王旼便拦着马车不许她们去,被大郎王昉强行拉走了。待她们晚上回去,必是要哄哄,小家伙才愿意原谅她们。 李十三娘听了,接道:“过两日便带着大郎、二郎过来顽罢。既然离得这么近,也该来往。改日我再领着芝娘和我家大郎去做客,六姑姑可千万别将我关在门外。” “你肯来陪我这老婆子说说话,当然是再好不过的。”李氏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如此说笑了几句,李十三娘不免又去与席棚里的其他客人寒暄。以这个席棚的位置,里头这群贵妇应该不是博陵崔氏二房的世交,就是贵主们、国夫人、郡夫人们带来的儿媳、女儿之类。不少人似是瞧着王家的女眷很是眼生,不免看了几眼,低低议论了番。 王玫有些好奇地望向席棚外,眼尾扫见其他席棚中坐着的人,并未瞧见方才那些个找她麻烦的年轻贵妇。近千人的饮宴,三四十个席棚,想必她们坐得有些远了。也好,若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反倒影响彼此的食欲。 忙碌了会儿,李十三娘又去前面的席棚中见了真定长公主,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她走了这么圈,额上已是微微见汗,压低声音道:“幸好还有堂嫂们、姊姊们帮我,不然只今日这遭便要累得病上好几天了。” 王玫恍然大悟。上千人的大宴会,李十三娘人当然忙不过来。这么客人,也需些人帮着招待才不失礼。而博陵崔氏二房同辈的贵妇在这个时候自当挺身而出,务必让每位客人都不觉得受了冷落。想必,如今每个席棚中也都坐着位身份适当的人,正周游在客人们之间罢。 便听旁边的席棚外响起了鼓声,似是昭示宴饮开始。随着丝竹笙箫声隐约传来,近百个美貌婢女捧着各色新鲜吃食依次进入每个席棚。没久,王玫面前的食案上就已经摆满了吃食:肉食当然以野味与羊肉居,有驼蹄羹、红虬脯、炙羊蹄,也有鱼肉做的鱼白作、乳酿鱼,以及海鲜制的光明虾炙、冷蟾儿羹。蔬菜便是凉拌胡瓜(黄瓜)、蒸波棱菜(菠菜)、蔓菁,还有可以去油腻的冬瓜薏米汤、葵菜汤。主食还有狍皮索饼、素汤饼、五色馄饨,以及王玫提过的荷叶冷陶等。 琳琅满目的菜品,每样都放置在如玉般莹润的青瓷食器中,份量并不算太,佐以芙蕖花瓣相配,将张食案摆放得如同艺术展览般。王玫看得都有些不忍心下手了,旁边也响起啧啧赞叹之声。 她忍不住低声对李十三娘道:“表姊,光是看便看够了,哪还忍心吃呢?这般的巧思实在难得,只是这些芙蕖是哪里攀折来的?自家池子里的恐怕舍不得罢。” 李十三娘眉眼弯弯,夹了朵芙蕖花瓣,朱唇轻启咬了口:“你不妨试试?” 王玫便也夹起了瓣。只是,夹起的同时,她便发觉那并不是花瓣,而是由面揉成的。接着,她便尝了尝,果然是甜而不腻的面点,味道也很是不错。虽然不比鲜花装盘风雅,但以面点雕琢既好看又好吃,却又费了心思。 食者,色香味俱全也。为了赏色,反而不品香、味,那就是本末倒置了。王玫略收了收惊艳之心,开始享用起美食来。驼蹄羹看似肥腻,喝起来却浓如凝乳,味道并不十分浓厚;乳酿鱼顾名思义,竟有种奶酪煎鱼的口感;冷蟾儿羹以蛤蜊为原料做成,鲜香味美,隐有回甘。进了肉食之后,再略用些冬瓜薏米汤、葵菜汤解腻。而这些素菜的烹制果然也别有方法,尝起来滋味与平常并不相同。 待各色菜品都略尝了遍,王玫便已经是七八分饱了。此时,便见席棚边走来个年轻男子,后头跟着两个扛着高足案的仆役。那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余岁,生得眉目俊美,顾盼之间又自含着股别样的风流意味。明明应该是头次见,但王玫怎么都觉得这人似是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笑盈盈地走进这席棚里,朝诸位贵妇略拱了拱手,便向着李十三娘道:“听阿娘提过要办场芙蓉宴,我总算是赶上了。十三娘,有些日子没尝我做的切鲙了罢。” 李十三娘美目流转,竟是含喜带羞:“都过了这么些日子,别是手生了才好。小心些,这么贵客都在看着你呢!” 王玫暗道:原来这个风流俊美男子就是那便宜表姊夫崔子由了。不过,切鲙?如果她没有理解错的话,这位堂堂贵公子要亲自给客人们做生鱼片?在场的贵妇们也似乎很是期待?君子远庖厨什么的,难不成在唐时并不盛行? 当然,她并不知道,切鲙绝不仅仅是切点生鱼片这么简单。切鲙的技术不但考验眼力、刀法,也是速度的较量。就如狩猎似的,切鲙早已经成了贵公子们之间的比试。在长安城,倘若哪家世族公子不会切鲙,便如同不会骑马打猎般,迟早都会沦为众人的笑柄。而若是切鲙技巧声名在外,自然也颇得追捧。 就见那崔子由手法娴熟,很快便料理了条鱼,细嫩的鱼脍堆积在起,看着莹白柔嫩,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动。鱼鲙吃的便是新鲜,仆从很快便将它们分成了十来碟,送到略年长的贵妇们跟前。王玫品尝的是第二条鱼,配着酸甜的橙丝、香浓的豆豉与葱蒜泥,果然滋味非同般,比家中厨子做的还胜筹。 “如何?手艺没有生疏罢?”崔子由净了手,凑到李十三娘跟前,笑着问。 李十三娘笑盈盈地赞了两句,旁边那些贵妇自也是不吝夸奖,连声说这是她们尝过的滋味最好的切鲙。 崔子由听着听着,眉头微微挑,低声道:“大家都赞我,偏阿娘与伯娘却是含笑不语。我也算知道了,这手切鲙,还是比不上子竟。罢了罢了,若等他回来了,必要与他同场较量番。”说着,他便飘然出去了,仆从忙又扛着食案随上去。 他声音虽低,但王玫、崔氏和李氏就坐在旁边,自然听得很清楚。 王玫心中腹诽着这崔子竟崔四郎真是名声在外,不论到了哪里都能听见他的名字。然而仔细想,却又是理所当然。真定长公主是他的婶娘,崔子由是他的堂兄弟,这别院也等同于崔家的宅子,时常听见他的名字也在情理之中。而且,今天发生的不愉快与崔家委实毫无干系,她就算心中仍存了些许郁气,也没有任何理由迁怒这位大才子。 有了崔子由亲自献艺,这场饮宴自是宾主尽欢。虽然他总共不过走了三个席棚——最后个席棚去的是湖对面,亲手切鲙给女儿、儿子品尝,也算得上位颇有慈爱之心的父亲了。 饮宴之后,真定长公主又邀客人们泛舟湖上,近距离观赏芙蕖。条条轻舟在湖上摇曳,裙裾飘扬、帔帛垂落水中,雪白的臂膀与旁边柔嫩的荷花相映,花朵清香与脂粉腻香交融,看上去真是格外“美不胜收”。年长些的贵妇不欲动,在岸边小酌,不时看那些年轻贵妇、少女们戏水嬉闹,也是忍俊不禁。相形之下,湖岸湖中,静动,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不经意间便形成了幅隽永的画卷。 日饮宴之后,王家女眷们皆是尽兴而归。 听着辚辚车轮声,李氏轻轻地将女儿揽进怀里,长长叹:“玫娘,今日玩得高兴么?” “高兴。”王玫枕在她腿上,又问,“阿娘高兴么?” “很高兴。”李氏的回答似有些悠远之意,“阿娘新嫁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是这样过的。不是去赴这家的宴,就是去应那家的邀,有时候还会觉得烦,不愿意出门。只是,后来才知道,别人愿意发帖子邀请,便是给足了面子。等到连面子也不愿意给的时候……便是那些无耻小人轻贱咱们的时候了。”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便有些发沉:“原本你应该嫁入世族大家,每天都过得这么快活,都是……所以才耽误了你。” 都是?都是那个人品低劣的渣渣元十九?王玫并没有错过李氏话语中的懊悔与痛恨。她装作什么也没有察觉,反手抱住李氏的腰,笑道:“阿娘,我可不愿意天天过这种日子。今日表姊忙了整天,都累成什么样了?而且,天天都去赴宴,也不觉得有新鲜了。不管什么山珍海味也好、有趣游戏也好,每日都吃、每日都玩,很快就会腻。还不如偶尔尝试尝试,事事都有惊喜,才会像今天这般快活。”而且,人是非就。今天只是受了些小刁难,若下回换了别处饮宴,那家主人未必会袒护她们,需要面对的便可能不只是两个人的冷嘲热讽了。 李氏抬了抬眉,浅浅笑:“玫娘说得是……” 切都随缘罢。说不得,从今日开始,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便要否极泰来了。 第二十四章 宴饮之乐 欲望文 第二十五章 寺庙进香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二十五章 寺庙进香 真定长公主的芙蓉宴之后,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便仿佛是从水底潜出徐徐盛开的芙蕖般,引来了那些高门世族的关注。不但邀请女眷赴宴的帖子日日不断,连王奇和王珂也收到了不少文会、马球赛、宴饮的请帖。五姓七家之中,陇西李氏、清河崔氏本来与他们是姻亲,来往也似乎变得亲密了。加之博陵崔氏的示好,连荥阳郑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也接连表现出了最大的善意。即使在太原王氏家族内部,作为分支反而仕途显达的中山王氏也送来了帖子,付要与本宗好好叙旧的模样。时之间,王家人便再度悄然回归了顶级世族的交际之列。 来自诸世家的帖子众,李氏、崔氏自是无法推辞,每天都忙个不停。王玫刚开始还随着她们去了几回,但自从被那群看她不顺眼的年轻贵妇堵过三四次之后,她便对千篇律的饮宴活动失去了兴趣。横竖也不过是吃着山珍海味,聊些衣料首饰花草,赏歌赏舞或者弹奏乐器之类的活动。无才无艺的她也做不得别的游戏,还不如待在家中继续读书明理、苦练书法与女红呢。 由于李氏与崔氏忙着赴宴,家务自然而然便都推给了闲着无事的王玫打理。王玫实在无法,只能带着两个小侄女起熟悉家事。幸有璃娘在旁边,家里的仆婢又得过李氏、崔氏的吩咐,不敢阳奉阴违,家中事务才逐渐有条有理起来。即使有几个以挑拨为乐的刺儿头,也被她毫不心软地责罚了通,后来又由兄长王珂做主发卖了出去。此事让她郁闷了几天,之后便渐渐振作起来:她来自后世,确实同情这些如同牛马般可以随意买卖的奴婢的处境。然而,以人微薄之力很难做出什么改变,便只能适应这个时代的规则了。而她自己,也只能做到尊重身边的人,教养侄儿侄女们对下人仁慈些而已。 如此过了十来日,李氏与崔氏终于分别将那些该去的人家都走了遭,叙了叙过去的情谊,也将这些个给王家送帖子的人家分出了亲疏远近。接连在熟人、陌生人当中周旋了这么久,她们也已经累得狠了,便在家中歇息了段时间。眼看着便到了五月下旬,王珂即将去万年县廨赴县试。李氏这才猛然想起要去寺里上香,索性便约了李十三娘同去施舍些香油钱。 这日清早,坊门打开的晨鼓声咚咚响起后,王家那不甚起眼的乌檀马车便前后徐徐驶出了家门。来到正对西边坊门那条街道上时,架翠盖朱轮车带着数十护卫与她们汇合在处。李氏正待让赶车仆从继续走,李十三娘却遣了贴身婢女过来。 “娘子遣婢子过来向王家娘子们问好。”那婢女立在马车外行礼,道,“因想着有些时日未见王家九娘子,问九娘子是否方便过去同车?” 王玫仔细想,她最近都在家中,没出门赴宴,确实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表姊了,遂拉着李氏的袖子道:“阿娘,儿去表姊马车里坐坐?带着晗娘、昐娘起去?”今日王家用了两辆马车,前辆坐了李氏、王玫、晗娘、昐娘,后辆坐了崔氏、大郎王昉、二郎王旼。她将侄女们带过去交际也是应该,但留下李氏人毕竟有些孤单:“不如让阿嫂过来陪阿娘?” 李氏看了看晗娘、昐娘,笑道:“将晗娘带过去,昐娘便留下来陪我罢。” 晗娘似有几分意动,又有些为难。王玫拉起她的白嫩小手,鼓励道:“晗娘不是与芝娘颇为投契么?也有些日子不见芝娘了罢?正好与我同过去,好好地叙叙。” “可是……昐娘……”晗娘秀眉微蹙。 “我替姑姑、阿姊陪着祖母说话。”昐娘笑道。她年纪幼小,与崔芝娘的关系很是平平,宁愿留在祖母身边。 王玫便携了晗娘下了自家的乌檀马车,随着那侍婢走了几步,踏上那架翠盖朱轮车。 刚掀开薄纱制成的车帘,内里便伸出条白如凝脂的臂膀,将她拉了进去。便听李十三娘嗔道:“你果然生得懒怠的性子!没几天就到处都不见你的踪影,说是病了,谁不知道你在家中躲懒呢!” 纤纤食指戳在额头上,王玫也并不在意,笑眯眯道:“我先前病了场,确实尚未好全呢。表姊看,养了这么些时日,是不是好了?”这些天来,她躲在家中又是喝药又是用药膳又是每日点心水果粥汤的,养得皮肤白嫩、气色红润,又胖了圈,总算略有些唐朝仕女的风姿了。 李十三娘拉着她仔细打量了番,颔首道:“看着确实丰润了些,光采照人了。” 王玫也煞有介事地将她瞧了又瞧,道:“表姊真是日胜过日,越发娇艳动人了。” 互相捧了几句,两人便笑成了团。崔芝娘与王晗娘在旁听了,也跟着脆声笑起来。两个小姑娘手拉着手,坐到了马车角落里,小声地说起了悄悄话。王玫与李十三娘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裙,斜靠着隐囊,也有句没句地聊了起来。 车队出了宣平坊西门,折向南走半坊之地,再转向西经过永崇坊、靖安坊,便到了位于朱雀大街边上的靖善坊。这靖善坊内,便是赫赫有名的佛家密宗源地大兴善寺。此寺庙初建于晋朝开国时期,开始称遵善寺。前朝开皇年间,文帝将其命为国寺,迁寺于都城之中,因都城称“大兴城”(长安城隋时名称),便改名为大兴善寺。仅仅寺,便占了靖善坊坊之地,是长安城中最大的寺庙,亦是香火最旺盛的寺庙之。 王玫只知大雁塔、小雁塔之名,哪里知道这前朝国寺大兴善寺?在靖善坊内下车时,猛然见到那巍峨高耸的山门,金碧辉煌的数座佛殿,在葱茏绿意中矗立的钟楼、鼓楼、舍利塔,延绵不绝的僧舍、寮舍院落,还险些以为自己来到了皇室行宫。 当初在洛阳郊外供她住了几个月的长秋尼寺,与这座宏伟的寺庙比起来,委实寒酸得不值得提。而出没于大兴善寺的僧人、香客,也是日日川流不息。既有无比虔诚来上香的,也有无所事事来听讲经的,有来赏花赏景游园游湖的。不论他们目的为何,大兴善寺的知客僧人和小沙弥们都态度平和地引着香客们来来去去,国寺气度尽显。 “先去佛殿中挨次上香,再去听法师讲经。中午在寮舍里用素膳,歇息会儿,下午便在园子里走走,然后去济度院捐些钱物,如何?”李氏似是经常来这大兴善寺,早便已经想好了这日的行程。众位小辈自然由她安排,皆点头称是。 合掌在旁静静听着的知客僧人朝他们微微颔首,便带着他们去了最近的佛殿。每座佛殿中供养的佛像都不尽相同。最大的佛堂中巍然坐着过去佛燃灯佛、现世佛如来佛、未来佛弥勒佛,趺坐莲台,面容庄严、目含慈悲,俯视众生。其他佛殿中又分别供了菩萨、罗汉等。 王玫跟着座佛殿座佛殿走下来,跪拜、磕头、敬香,心里边念着兄长王珂的县试,边为前身王九娘继续求佛祖庇佑。她前世的家人朋友、如今的家人,也都在她心心念念之中,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平平安安。至于她自己,目前过的生活已经很是满足了,并不需要花团锦簇。 如此过了个时辰,才将诸佛殿都拜了遍,众人额上早已见汗,便由小沙弥领着去了旁边的讲经院雅舍中休息。那讲经院顾名思义,便是法师向信徒讲经之处,是个口字型院落,四周植满古木,树荫森森、凉风习习。他们进去时,法师早已坐在小佛堂前头的台阶上开讲了,底下片人头攒动。 王玫跟在李氏、崔氏、李十三娘身后进了讲经院西侧排房间中的某个雅舍,在铺设好的坐榻茵褥上坐了,小沙弥又端了生津解渴的乌梅饮与杨梅饮进来。 王玫口气喝了半杯乌梅饮,这才觉得舒畅了许,也分了些神去听外头的讲经。本来她以为讲经必定很是深奥虚无,或者讲述些佛祖菩萨以身饲鹰之类的传说,没想到那位法师却是正娓娓地讲着信徒的故事。虽然说的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循环,但他讲得无比生动,让底下的信徒们都听得如痴如醉。 王玫听了个故事后,心里不禁感叹,后世的评书说不定便是由这讲经发展下去的。连对话也惟妙惟肖,哪里是讲经,和表演也差不离了。大概不少信仰没有那么虔诚的信徒将听讲经当成了娱乐活动,才不论寒暑,都拖家带小、准时准点地过来罢。 李氏、崔氏、李十三娘皆听得很是投入,听到起伏转折之时又是蹙眉又是担忧,连手里拭汗的软巾也攥成了团而不自知。而到了动情之处,个个都是眼泪涟涟,又是哽咽又是叹息。连带着崔芝娘、晗娘、昐娘也都听得很是入迷,她们有不懂的地方,崔氏、李十三娘也都抹着眼泪细细解释了番。 王玫却有些坐不住了,将脸不耐的二郎王旼抱在怀里,用带着他去外头散步为借口,悄悄地走出了雅舍。大郎王昉也不声不响地跟在她后头走了出来。待离那讲经院段距离之后,姑侄三人都松了口气。 “姑姑,咱们去后园里顽!”王旼挣扎着从王玫怀里跳了下去,兴致勃勃地指了指讲经院后面郁郁葱葱的树林。从那树林里拂来的风中含着浓重的水气,甚至隐约还有芙蕖香味,显然里头有座不小的湖泊。 王玫点了点头。寺庙的僧舍、寮舍之类的地方,大概也不方便女眷随意走动,去有湖泊有林子的后园里赏赏景也好。大兴善寺占了坊之地,不论是建筑群或是风景,应当都是长安寺庙中数数二的。 “大郎也同去吗?” 王昉略作沉吟:“陪姑姑起去罢。” 王玫不由得笑了:“别顾及我和二郎,你若有想去的地方,自去便是。” 王昉遂道:“我想去舍利塔和寮舍走走。听阿爷说,那里时常聚集了些文人士子。” “那我大概不太方便陪着你去了,你带上两三个仆从,别听得太入迷忘了时间。”王玫道,见这孩子仍然似有些担忧,又笑道,“这大兴善寺里女眷众,我又带着丹娘、青娘在身边,二郎的乳媪也跟着,不会有事,放心罢。” 王昉这才躬身行了礼,带着贴身侍从走开了。 王玫牵起了王旼的手,小家伙正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他阿兄的背影。 “你想跟着阿兄,还是跟着姑姑?” 小家伙想了想,艰难地做出了选择:“跟着姑姑有意思。”他年纪虽然尚小,但也知道阿兄没什么时间陪着他游戏。也只有姑姑和阿姊们,才会有些空闲时间。就算从家中出来了,阿兄去的地方也肯定没什么好玩的。 “那咱们就去后园。”王玫道,领着身后的丹娘、青娘、王旼的乳媪,缓步朝林中走去。 第二十五章 寺庙进香 欲望文 第二十六章 遇到恶人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二十六章 遇到恶人 大兴善寺后园在长安人民心目中,是仅次于曲江池的人间胜景。然而,曲江池之美,胜在天然雕饰、野趣盎然,而大兴善寺后园之美,胜在花草无不精心琢磨的细致与巧思。换而言之,大兴善寺园子中的每个角落,都是当年前朝工匠们费尽心思布置而成的。西园中的牡丹、芍药、海棠、玉兰、桃花、杏花,群花各居隅,互不夺色。然而,每株亦是独无二,盛开之时往往吸引了无数游园观赏者。东园中那汪碧波粼粼的水池,洁白无瑕的芙蕖,垂落湖面随风摇动的柳枝,在水中自在游动的鱼儿,既静且动。有佛门之纯净,也有放生之慈悲,令人不由得静坐冥思、心平静气。 王玫带着王旼从西园中走过。此时已经过了诸花的花期,但园子中丛丛葱翠,观之仍然甚为可喜。三三两两的香客在园中漫步,既有结伴上香的女眷,也有布衣长袍的男子,各自缓步而行。姑侄二人并未停留太久,便接着朝东园走去。 此时正值芙蕖盛开之季,偌大的湖泊边自是围了不少游人。大兴善寺的芙蕖皆是白莲,如雪般清净,不染丝杂色。看在香客信徒眼中,自是佛门之净;看在文人士子眼中,则又别有另番感念了。 “姑姑。”王旼在水池边看了半晌,扬起小脸认真地道,“我不该折了家里的芙蕖。它们还是长在水里好看,折下来没两天就枯了。” 在家中最喜欢攀折花木、屡教不改的小家伙竟然主动反省了自己的行为,令王玫颇有些惊喜。而她也不自禁地想到了如今大家爱簪时令花朵的喜好。不论贵女民女,仿佛不在鬓边簪朵盛放的花,便衬托不出自己的颜色似的。甚至连男子也有在喜庆之时簪花的习俗,似乎不簪便显不出自己的喜气洋洋般。尊重花草树木也有佛门不杀生的慈悲之意,但与眼下的习俗确实有些矛盾。因而,她这做姑姑的仔细想了想,才回道:“折之有用,便不算对不住它;若是折之无用,胡乱丢了它,才是对它的不敬。” 王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折下来送给祖父祖母、阿爷阿娘、姑姑和阿兄阿姊。” “乖。”王玫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牵着他继续沿着湖边慢慢走。丹娘、青娘及乳媪静静地随在他们后头。 时已近午,日光炙烈,走在柳荫下却甚是舒畅,时而便有阵阵带着芙蕖香气的轻风拂过,万千柳枝翩然飞起。虽然旁人的说笑声始终不绝,但王玫却有种异常宁静祥和的感觉。仿佛她牵着小侄儿,走在与别人不同的时空之中。那些经过她身侧的人们,与他们似是隔着层膜,极近,却又极远。 恍然间,她像是回到了刚到达这个时空的时候:觉得整个世界都不真实,唯独她的死亡才是最真实的。然而,死亡与孤独,却又让她心中油然生出了恐惧与不安。不过,而今,手中传来的温暖、父母兄嫂的疼爱,已经令她渐渐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归属感。 “姑姑?” 小家伙的声音令王玫回过神,露出了笑容:“怎么?”是的,曾经的她已经逝去了,如今的她存在于此时此刻此世间。她属于她眼下的亲人,而他们也属于她。她属于这个大唐盛世,这个时代也同样属于她。或许她来到这里确实是有什么因果,而这因果,也只能用她剩下的人生去追寻、去圆满了。 “他是谁?”王旼皱着眉头,有些不高兴地望向突然拦在他们面前的年轻男子。 王玫这才发现,眼前不知何时已经了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正挡住他们的去路。他头戴玄色翘脚幞头,身穿深青色襕袍,腰上系八銙瑜石带,眉眼弯弯,笑意盎然。显然,这是位年少有成的人物。二十来岁的年纪就已经是八品官,且又生得眉清目秀,瞧着又甚是温和可亲,走在街上也定是让寻常人都会忍不住看几眼的风流人物。 然而,尽管有付俊秀而又和善的好相貌,王玫却直觉此人甚是令人厌恶。 当然,她并非因这人贸然拦住她而心生不悦,只是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便从心底涌出了种恨不得离此人越远越好的强烈意愿。下意识地,她便将这种意愿判断为——生理性厌恶。待理智尽数回笼之后,她自然而然便又想到:能让自己生理性厌恶的陌生年轻男子,除了那个渣渣元十九之外,还能是谁呢? 王玫拉着小侄儿,装作根本没看见这么个大活人在跟前,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倘若她有足够的能力,早便恨不得替前身好好报复这个人渣了。可惜,如今不论是她还是王家,都暂时没有办法对付他。因此,眼下唯的办法,只能装作不认识,赶紧避开了。 那元十九怔了怔,快步跟了上来:“九娘,你可还在生我的气?” 王玫眉头微蹙,心里又腻歪又不齿。这人渣究竟是怎么回事?正月闹的那出竟然被他选择性忘记了么?还敢厚着脸皮跟上来,口中说得如此亲热?堂堂个八品官,竟然主动设计有夫之妇私相授受,被人家丈夫当场逮住之后又逃得比谁都快——难不成他以为这是桩无关紧要的风流韵事?被那些个监察御史得知也无妨?所以竟然不躲不避,还不罢休地缠上来? “九娘子,咱们赶紧回讲经院罢!也到用午食的时候了!”丹娘勇敢地拦在了元十九面前,朝青娘和王旼的乳媪使了个眼色。她们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个拉起王玫,个匆匆地抱起了王旼,加快脚步继续往回走。 然而,丹娘个柔弱女子如何能拦得住成年男子?元十九根本没有将她放在眼里,绕过她便继续赶了过来,口里连连赔罪:“九娘,我那时也没料到有人走漏了消息,之后也甚是挂念于你。后来听说你与他和离了,我才放了心……” 王玫越听越是恼火,因己之私害得前身家庭破碎、小产伤身之后又投缳自尽,他怎么还敢再追过来纠缠不休?她回头看,丹娘已经被跟着元十九的个仆从挡住了,还有几个人跟在那人渣身后,竟也是气势汹汹地赶了上来。 王玫被他们逼迫得步子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了起来,低声吩咐:“你们个抱着二郎赶紧去讲经院,先什么都别提!个去找赵九,让他带几个人来!”以眼下这种情况来看,如果她们都被这人渣带来的人困住了,就很难脱身了,倒不如赶紧去找人来帮忙解围好些。众目睽睽之下,这人渣又是八品官,想必也干不出什么太过分的事,也只能恶心她阵而已。 青娘略作犹豫,咬咬牙道:“听九娘的!” 那乳媪也跟着胡乱点了点头,搂着不知发生了何事的王旼赶紧跑开。 王玫立刻停了下来,冷冷地看向跟在她后头,仍然付情深意重模样的元十九:“我与阁下素不相识,光天化日之下,阁下意欲何为?” 元十九倒并没有遣仆从去追青娘与乳媪,而是满脸怜惜地叹,道:“你果然还在生我的气。我对天发誓,当初说的句句都是发自真心。如今你和离归宗,我又丧妻,岂不是天作之合?可见老天果然怜惜我们,终于愿意成全我们了。” “阁下认错人了罢。你我根本不相识,别再胡说羞辱于我了。”尽管武力值不怎么样,但王玫对这个人渣根本没有半点耐心,已经生出了拿块石头砸破此人脑袋的冲动。 “九娘……”元十九仍是派深情款款的无奈模样,又上前几步。 王玫赶紧退后,与他保持距离,仍然冷淡道:“阁下想仗着自己八品官的身份,欺压良家女子么?”为了不引起周遭游人的注意,她已经尽量压低了声音。但是个年轻男子紧紧跟在个年轻女子后面追跑了段路,早就令不少人又是好奇又是皱眉地看了过来。 元十九勾唇笑,不软不硬地道:“九娘,我知道你并非如此无情之人。也罢,此处不便说话,我在寮舍那边赁了个雅静的院子,不如过去再说?若是在这里……我身为男子,倒是不惧什么,你的名声……” 这人是听不懂人话么?!还要自说自话、自作情到什么时候?王玫气极反笑:“阁下是在威胁我么?你莫名其妙地纠缠过来,我还能有什么名声可言?”旁边渐渐聚起了围观的人群,各种私语议论之声也传了过来。有唐代虽然甚为开放,但那些风流逸事都是暗地里的勾当。明面上同出游的单身男女仍然会引起议论,被视为举止不谨慎。愈是世家大族,便愈是在乎这些。 眼见着果然便要困在此处了,王玫虽然尽量镇定以对,但始终难掩焦急之色。她自己是和离归宗之妇,在世家中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名声了,又不欲再嫁,再被抹得黑些也无所谓。但就怕因她的缘故,牵连到家人,尤其是晗娘、昐娘两个乖巧可爱的小侄女。 正无计可施的时候,倏然,从人群中冲出个四五岁的孩童,低着头便朝元十九撞了过去。他虽然年纪小,但毕竟趁其不备,竟是将那元十九撞得踉跄了下,倒退了好几步才稳住了身形。 王玫怔,尚未反应过来,那孩子便拉起她往外跑。人群尚未聚拢,又本能地都往后退了两步,竟是让他们顺利地突围出去了。元十九脸色沉,举步跟了上去。他倒是没有再喊出王玫的闺名,但那付不肯罢休的模样,却让围观的人群是津津有味地猜测起来。 丹娘见状,赶紧甩开元十九的仆从,转身从另外个方向奔进了树林里。青娘去叫了赵九,她如今只能——去找大郎王昉了! 王玫提起裙角,跟着那突然出现救下她的孩子路往树林里钻,只觉得自己如今正前所未有的敏捷,明明跑得连心都要噗通噗通跳出来了,却仿佛还能快些、快些。但她穿的是重台履,而不是便于行动的靴子,实际上步伐只能堪堪跟得上给她带路的孩子而已。 两人在树林里绕来绕去,王玫刚以为自己应该已经逃出生天了,不料身后紧跟着好几个脚步声,那人渣竟然带着仆从追了上来。她心中凛,虽然已经渐渐气喘吁吁起来,却不敢停下来歇息片刻,只能勉强自己继续跑下去。 而此刻,她心里也忍不住自嘲起来:方才被人渣围住坏了名声,如今被人渣追赶难道不也是坏了名声?或许今日在这里遇见这元十九根本不是什么巧合,所以他才又赁了院子又带了仆从,就专门等着她呢!她实在不应该离开母亲和嫂嫂的!运道实在是太差了! 第二十六章 遇到恶人 欲望文 第二十七章 解困之恩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二十七章 解困之恩 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王玫心中虽是愈来愈紧张,但头脑反倒是加冷静了。倘若被追上,无非就是继续冷淡对峙下去,直到青娘、丹娘她们带人来找到她为止。她不信这元十九在朗朗乾坤下还敢做些什么,或者强行将她带到他租赁的院子里去。倘若没有被追上,当然是再好不过,她也不用忍受恶心继续面对那个人渣。 在前头奔跑开路的孩童忽然又转了方向,王玫本能地随着他跑了过去,却见不远处或坐或立,似是聚了群人。她正想避开,那孩童却牵着她从旁绕了过去,只惊动了在外围的个穿右衽宽袖长袍的年轻士子。 那士子瞥了他们眼,露出些许惊讶之色。 王玫在匆忙之间,也觉得这人似是有些眼熟,但却已经来不及细想了。 “这不是元十九郎么?元兄!元兄稍等!某对元兄实在仰慕已久!”身后忽然响起了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显然那士子拦住了元十九。 王玫忍不住转头看去,正好那年轻士子也不动声色地瞧过来。她终于想起来,那是兄长在洛阳城郊认识的朋友,钟十四郎。她忍不住对他露出了感激之色,他微微点了点头,又回首笑道:“诸位看这是谁?四年前以首曲江赋名动京城的元十九郎啊!” 元十九本是有些不耐地要推开他,却不料旁边那些布袍士子听了此话,都又惊又喜地涌了过来,将他围在了中间,你言我语地寒暄起来。 王玫见那人渣与几个仆从都被这群士子团团围在中间,不敢翻脸只能勉强应对,顿时松了口气。但她也知道,光靠这群士子毕竟不可能留下他太久,她仍然处于危险之中,只能继续逃跑。 这时,她才分神望向前头那个救了她的孩童,越端详却越觉得熟悉,忍不住脱口而出:“崔小郎?” 那小小的身影微微滞,却仍然未停下来,反而牵着她的手继续在林子中东绕西绕。直到奔到湖泊北侧的片假山群中,那孩子才止了步子,回头粲然笑。不是在潼关遇到过的崔小郎却是谁? 跑了这么久,此时王玫已经累得步都挪不动了。她看着与记忆里般无二的可爱孩子,边喘着气平复过急的心跳,边笑道:“崔小郎,这回可真是托了你的福。若不是你突然出现救了我,我真不知该如何对付那个人渣……” “人渣?就是那个坏人?”崔小郎也微微有些气喘,歪了歪脑袋,“我瞧着王娘子很讨厌他,他还追过来不放,是想把王娘子带走的拐子吗?” “反正不是什么好人。”王玫失笑。这孩子倒是将青娘提过的“拐子”这个词记得很是清楚,想必潼关那番被父亲丢下的遭遇也令他记忆十分深刻。“真是谢你了。你眼下有空闲么?我带你去讲经院找我阿娘、阿嫂,顺便请你起吃素斋,如何?”虽然已经离得足够远了,但她仍然须尽早与侍婢汇合,回到讲经院才好。免得王旼的乳媪惊慌失措将此事透露给母亲李氏、嫂嫂崔氏知道,反倒是惊动了她们。 崔小郎想了想,往假山上看了过去,脆生生地问:“阿爷,我跟着王娘子去吃素斋,行么?” 王玫愣,根本没想到假山上居然还有人。她立刻抬首看过去,却只瞧见那假山石上露出的角衣袍。只见那衣袍微微动,个有些心不在焉的声音回道:“什么王娘子?阿实,你小心被人骗了去。”那音色听起来像是箫声,低沉而磁性,但明显有些神思不属,好像正魂游天外般。 崔小郎脸微微红,鼓起双颊,气道:“就是在潼关对我有施饭之恩的王娘子!”他有些羞恼地看了看王玫,似是对自家阿爷散漫的反应十分不满。 王玫安抚地朝他浅浅笑。毕竟事情都已经过了那么久,又是小恩小惠,不记得也很正常。作为成人需要记住的事情委实太了,对孩子而言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在成人看来也不过是弹指间便可忘记的小事而已。 “……唔……”假山上的人似乎记起了什么,沉吟了会儿,“你们怎么赶得这么急?都饿到那般程度了么?” “……”王玫没想到对方刚才根本没听见她和崔小郎的对话,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为好。倒是崔小郎,毫不犹豫地回道:“王娘子遇到了坏人,我带着她逃出来了。”他就像所有年纪不大的孩童样,对着自家阿爷难免有些自豪之色:“那坏人直追在我们后面,我故意往那些士子聚在起的方向跑,果然有人将他留下了。啊,对了,他还穿着襕袍呢!” “噢?这么说,你救了王娘子。” “是的,幸亏有崔小郎相救,我才得以脱身。”王玫赶紧接过话,“解困之恩眼下难以报答——不知二位暂居何处?改日我再与阿兄来拜访二位。”说是拜访,其实就是送礼答谢。有兄长王珂陪伴在侧,方便来往,也显得正式些。 “呵,不必如此。救你的是阿实,不是我,你尽管谢阿实便是。” 王玫暗道:这人倒是颇为洒脱,并不是那等挟恩图报之辈,怪不得养出了崔小郎这般懂事的好孩子。她先前因潼关之事,少对这位不负责任的父亲有些负面印象。但如今却觉得,大概这位父亲的性格便是如此,又是孤身带着幼小的孩子,难免有疏漏之处。 想到此,她笑盈盈地行了个礼,又对崔小郎道:“崔小郎的小名是阿实?我能这么唤你么?” 崔小郎坦然点了点头:“我叫崔简,小名阿实。” “那,阿实,时候也不早了,你大概还未用过午食,先同我起去用了午食如何?你这解困之恩,可比我那施饭之恩重了,我须得好好想想该如何谢你。” “我救王娘子,只是因为想救,没想过要谢礼。”崔简很干脆地回道。 王玫笑了,终于缓过劲来的她看起来也精神了不少。“当初我带你回潼关城里,给你送吃食,也没想过让你记我的恩情。所以,彼此彼此而已。” 崔简想了想,看了眼假山上那完全看不见踪影的父亲,犹豫道:“我可以带些吃食回来给我阿爷么?” “当然。”王玫牵起他的手,朗声道,“崔郎君,我借阿实会儿,大约个时辰后定将他还回来。” “借?还?”假山上的人笑起来,“去罢。” 大小手牵着手,不约而同地走进了假山里,又相视笑。王玫只是不想走回头路,再在湖泊边出现,遇到那人渣元十九的几率也大些。而崔简早熟懂事,自然也理解她的顾虑,熟门熟路地顺着小径走出假山群,越过个不起眼的月洞门,路向西行去。 王玫见他对这大兴善寺十分熟悉,索性便完全由他带着走:“阿实,你们什么时候来了长安?如今是住在这大兴善寺中么?” “前两日刚回来。阿爷不想回家,便带我躲在这里。”崔简回答。 “原来你们也是长安人?” “嗯。” “之前你阿爷带着你四处游历?” “嗯,我们去了蒲州、郑州、洛阳、商州。” 两人问答,很快便回到仍然热热闹闹的讲经院。法师讲经显然已经告段落,正在小佛堂中休息。底下的听众信徒们或正吃着自己准备的简单吃食、饮些浆水,或挤到法师身旁抹泪问那些故事人物命运如何,或干脆施舍香油钱换了寺内的素斋吃。 王家众人先前听讲经的雅舍外,李氏身边的贴身婢女琉娘正安安静静地等着,却不时目露焦灼之色。王玫心中暗叹王旼那乳媪实在沉不住气,竟然没听她的话,莽莽撞撞地便说了出去。她并不是想隐瞒今日之事,而是觉得没有必要在寺中提起。何况李十三娘也在,委实不好解释。待到回家之后,她自会向父母兄嫂将前因后果述说清楚,寻求他们的帮助。 “琉娘,我回来了,正好遇见位有缘的小郎君,便带着他来了。”想到此处,她仍是扬起了笑容。 琉娘神色略松了松,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她番,又看了看崔简,笑着将他们迎了进去:“午食的时辰都要过了,娘子、七郎娘子还担心九娘迷了路呢!” “这大兴善寺的园子确实太大了些,不慎就与青娘、丹娘走散了。”王玫回道,“幸好遇到这位崔小郎君,便央他带我回来了。”说话时,她已经走进了雅舍里。李氏、崔氏、晗娘、昐娘虽然仍坐在茵褥上,却都有些担心地看了过来,王旼是突然从乳媪身边扑了上来,紧紧搂住她不放。而李十三娘、崔芝娘却并不在雅舍里头。 这时候不必面对李十三娘,无疑又是幸事了。王玫问:“表姊和芝娘呢?” “有位贵主也来寺里上香,她带着芝娘过去问好,待会儿便回来。”李氏略收起了担忧之色,和善地对着崔简笑起来,“都饿了罢,赶紧用午食。” 崔简躬身行礼,见过长辈、同辈后,这才在食案边坐了下来。 李氏、崔氏虽不知潼关之事,但见这孩童小小年纪进退有据,显然是世家子,仔细看也煞是眼熟,却时想不起是清河崔氏还是博陵崔氏子弟。而晗娘、昐娘也甚少见这般年纪的小郎君,很是好奇,时不时地便瞧过来。至于王旼,眼见着自家姑姑对这陌生孩童如此亲近,心中难免有些吃味,直往王玫怀里钻。 在众人的关注下,崔简倒仍是泰然自若,仿佛早已经习惯般。 寺中的小沙弥又端上新鲜的素点心、素菜,将两人面前的食案摆得满满当当。僧尼不得破戒食荤,因而最拿手的便是做“糜饼油食之物”,并会为那些特别的点心取些佛门典故名字。诸如婆罗门轻高面、法王料斗、指天馅、罗睺罗饭、道场羹、涅槃兜之类。粗略看,竟辨不出究竟是什么食材制成的。至于素菜,也无非豆腐、葵菜、雍菜、菘菜、胡瓜之类,较为名贵的波棱菜(菠菜)等却是不见踪影。 不过,这些主食、点心、素菜样样皆很是精致,又清香扑鼻,早便觉得腹中饥饿的王玫与崔简都不由得食指大动。 待他们用完比平日份量的午食,丹娘、青娘也陆续回来了,在外头简单地喝了粥汤后,便回到王玫身旁继续伺候着。 王玫瞧了眼王旼那仍有些惊魂不定的乳媪,轻描淡写地道:“方才不过是个误会而已。那位郎君认错了人,后来也道过歉了。阿娘阿嫂都很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不过,也因此又遇上了崔小郎,我才能顺利地回到讲经院。说起来,他阿爷正在湖边冥思,尚未用午食,我送崔小郎回去,不如也顺便捎带些吃食?” “这自是应该。”李氏道,吩咐身边婢女向小沙弥要了食盒,装了份吃食。崔氏又贴心地吩咐天热放些浆水。 李氏、崔氏自然知道方才的内情绝不仅仅是如此,但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也只能放王玫去了。王玫便带上丹娘、青娘,牵着崔简又次绕道去了东园湖边。 第二十七章 解困之恩 欲望文 第二十八章 首次相见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二十八章 首次相见 却说王玫、崔简与丹娘、青娘再次循着小路走到方才那座假山群里。先前她急于回讲经院,并没有什么心思看这座假山,如今仔细看过去,突然觉得这并不像是寻常堆砌起来的山石,像是天然形成的片碎石区。大块的石头林立,长满了野草矮树,阴影处也生了青苔;小块的碎石被蔓草覆盖,逐渐化成了泥土。这些山石虽不算太高,但若坐在上头眺望生满白莲的湖泊,想必也与湖畔边常人所见的景观并不相似罢。 虽是这样想,但王玫也并没有登上去望远的念头。只是忽然便有些理解为什么崔简的父亲光是在山石上坐着也能出神而已。 崔简连声唤了几句“阿爷”,却久久无人回应。他也不急不躁,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形。不过,王玫仔细看,假山顶上那角衣袍已经不见了踪影:“阿实,你阿爷已经不在此处了,莫非回你们暂居的院子里了?” 崔简想了想,又在假山群里绕了几圈。穿过个几乎隐蔽在浓密爬藤叶之下的小门,前方便出现了处回廊。那回廊依着底下山石、水流高低起伏,飞檐上垂着爬藤、长了高低不的青草,看起来便是久未修缮,很有些年头了。不过,这切都无法掩去内里廊墙上那整片线条昳丽、色泽鲜艳的礼佛图的风采。 礼佛图的中心是趺坐莲台上的佛祖,周围则仿佛展开的画卷般,描绘了数十个供养人。或男或女、或长或幼、或坐或、或悲或喜,皆作双手合十之状,神态虔诚地望着佛祖的方向。王玫虽然不懂国画,但仍然觉得画中之人皆是衣袂飘飘、灵动至极。 她情不自禁地登上回廊,走近了细细观看。行了段距离,绕了个弯后,便见前头个男子正面对廊墙着,双目紧盯着画中人,似是在欣赏,又似是在发呆出神。他浑身上下打扮得都极为简单:头上只是挽了个发髻,用竹簪固定,身上穿着与崔简个式样的牙色圆领窄袖长袍,脚踏皂色短靴。然而,即使是这般朴素的装扮,也丝毫不减他浑身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世家子弟气度。只是那般随随意意地立在那里,便让人忍不住去端详他。这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强烈存在感,王玫此前只在自家兄长身上见过。但王珂比此人收敛、圆润些。 “阿爷!阿爷!”崔简唤道。 那男子“唔”了声,回过头来。他的面容与他的背影给人的感觉完全不符,脸上的胡须浓密得几乎将半张脸都遮了起来,而且似乎很长时间都未曾好好修剪过,令人完全猜不出他现在的年纪。而那双眼睛刚开始尚有些茫然,而后又仿佛瞬间便汇聚起了注意力,变得炯然有神。他的视线迅速掠过了王玫、丹娘与青娘,并未停留片刻,便落在青娘提着的食盒上了。 端看此人形象,王玫便联想到了后世那些个不修边幅的艺术家或科学家。不过,魏晋隋唐时的文人士子也有狂狷不计形象之人。这些人无例外,与时下的礼教并不相合,也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于是,她自动自发地将那食盒接过来,递给崔简:“崔郎君请用。” 崔简拎着食盒转交给了他的父亲,礼貌道谢。 “谢。”他家阿爷也不推辞,抬手便把食盒接了过去,似是有些饿得狠了。 王玫也不欲打扰他用午食或者观赏画作,接着便行礼告辞了。崔简有些不舍地看着她走远,回首就见自家阿爷已经打开食盒,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边吃还边低声嘟囔了句:“嗯,能吃这种素斋,捐的香油钱也不少。呵,他们家到底是有些家底。” “反正阿爷你每天也记不起来要吃饭。等饿了再吃,不管是素蒸饼还是天花毕罗,滋味不都样么?”崔简道。 男子失笑,用竹箸敲了敲他的额头:“你救下她,便是报了潼关的施饭之恩。为何又要随着她去吃素斋?想着日后再报次施饭之恩么?施来施去,这恩情何时才能了结?你每天又要挂着记着了。”他自己挂着记着倒也无妨,但总是在他这做阿爷的面前念叨替他报恩之事,他耳朵都听得要起茧子了。原本他对这些事毫不在意,如今也不得不记住了“王娘子”这个看似寻常又似略有些不寻常的女子。 崔简捂着被他敲红的额头,低声道:“为什么非要了结?”他见着王娘子便很是欢喜,或许便是祖母曾说过的眼缘。既然是有缘之人,为何不能常来常往?横竖太原王氏与博陵崔氏也是世交。 男子怔了怔,叹道:“也罢。她品性不坏,由得你喜欢便是。”想了想,他又道:“日后走得近了,她定会知道我们的身份。你不担心此时欺瞒于她,她以后会生气?” “那我马上去告诉她——”崔简转身就要跑。 男子赶紧拉住了自家儿子:“你阿爷我好不容易在这里藏了几日,你就见不得我清净?!”他蓄须自毁形象,就为了将面目遮住,以防熟人认出来,也好继续在外头自在逍遥地过日。如果透露了消息,让家里人得知,来个瓮中捉鳖,岂不是前功尽弃? “王娘子不会说的。”崔简干脆地答道。 “……她不说,她身后的婢女不会说?你能确定那时候不会隔墙有耳教别人听见?总之,你若不想回家被困上几个月,便去罢!”男子心情颇有些复杂。他怎么突然有种自家的儿子被人抢走了的错觉? 待王玫再回到讲经院时,李十三娘带着崔芝娘也回来了。见她进来,忙不迭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嗔道:“方才听六姑姑说,早些时候有个士子唐突你了?没事罢?” “没事,认错人了而已,生了些许误会。”王玫笑着回道。 “当真?” “当真,骗你作甚?” 李氏摇了摇首,对崔氏道:“十五娘,你代我去济世院捐些财物。我这就将玫娘带回去,找医者来仔细看看,以免她受了惊吓反而不自知。” 李十三娘也点头道:“我听了刚才的消息都唬了跳,你可别不放在心上。今日回去,必是要好好诊断番才好。明天我再遣人给你送些养神的药材、香片,好生休息几日。” 王玫感受到她们的善意,也便不再坚持:“也好。”倘若那人渣还在寺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又遇见了。今天还是早些回去,尽快向父母兄嫂说清楚此事比较妥当。 于是,行人便兵分了两路。崔氏、李十三娘仍然带着小姑娘们去济世院,李氏与王玫携着二郎王旼打道回家。行到山门外时,大郎王昉正巧赶了过来,悄悄看了看王玫,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祖母与姑姑要家去?我也同回去。”说着,他顺手把王旼拎到了自己怀里。 出事之时,丹娘去舍利塔寻了圈,却并未找见王昉。但如今瞧他的模样,似是知道了些什么。王玫转念想到了钟十四郎,或许是他正巧遇见王昉,与他说了些什么。这位也是她的恩人,虽然是兄长的朋友,她也仍须找机会好好谢谢他才是。 回到家中之后,青娘、丹娘特地烧了艾叶给王玫去晦气。王玫犹觉得不足,干脆如端阳节那天般,用兰汤沐浴了番,这才觉得神清气爽了许。而她换下来的衣物,丹娘也毫不客气地都拿去烧了个干净。 刚刚再次装扮妥当,李氏便亲自带着相熟的医者过来了。王玫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体弱到了受到场小惊吓便会病倒的程度,但为了安抚母亲李氏,也只能顺从地让医者把了脉,又不痛不痒地开了几个凝神的方子。 李氏吩咐厨下赶紧去煎药,又将那些小丫头都遣了下去,只留下了几个贴身女婢。王玫正想着该怎么坦白今天那场意外之祸,便见方才还优雅含笑的她猛然神情变,脸色沉得似乎要滴出水来:“是不是元十九那天杀的混账?!别想瞒着我!听二郎的乳媪说起来,我便知道,定是那个犬彘不如的畜生!” 她面怒骂着,面红了眼圈,把女儿拥进怀里:“你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前走了遭回来,我们不立刻找他寻仇已经算好的了。他竟然还见不得你安生,非得毁了你才罢休么?!元十九!元十九!往后定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能解我心中之恨!” 长久以来,她虽然直怨恨元十九,但从未在女儿面前发作出来。则她深知女儿对元十九仍有情意,必定听不得这样的话;二则她担心提起元十九反而勾起女儿的情伤,徒惹得她哭泣不止。但是,今天居然又闹出了这么件糟心事,她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王玫没料到母亲的反应竟然这般大,连忙轻抚着她的背:“阿娘莫动怒,因这种人怨怒过甚伤了身子,反倒是不值得。”李氏将她今天气急的时候生出的念头都说了出来,她再想起稍早的恶心遭遇时,反而没有当时那般火冒三丈了。 在她的安慰下,李氏渐渐平复了情绪:“他寻你是想做甚么?” 王玫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应是想迎娶儿罢。” “痴儿做梦!”做母亲的暴怒得将旁边的矮案把掀翻了。 “狗鼠辈!想得倒美!”与李氏的怒骂同时响起来的,是兄长王珂的冷笑声。就见他大踏步地走了进来,皱着眉头仔细端详了妹妹番:“他哪儿来的颜面?还敢三番两次纠缠于你?” 王玫猜必定是王昉将今日之事告诉了他,他才匆匆离开书房过来探望她。兄长正在备考县试,因她的事情打扰了他,实在是太不应该了。“阿娘、阿兄,儿真的没事,你们都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那元十九听不懂人话,又卑鄙无耻地寻机会堵儿,那儿就在家中歇息段时日,避开他便是。” “他是有备而来?”王珂眉头攒得紧了。 王玫也不由得苦笑起来:“我也觉得奇怪,今天并非休沐之日,他个八品官,难道不需去衙门点卯?” “八品?呵,不过是散官而已。他的职官只是个九品上的校书郎。”王珂冷哼了声,也并不解释校书郎到底是什么官职,“你回长安后,从未单独出门游玩。想是他直派人盯着我们家的动静,好不容易才寻得了今日的机会。我会请坊中武侯留意二,将在咱们家附近逗留的可疑之人都驱逐出去。” 王玫颔首道:“那我这些日子都待在家中便是。”倘若只有“出门遇人渣”、“在家中休息”两个选择,她毫无疑问必定选后者。 “元家小儿,实在欺人太甚!”李氏怒道,“玫娘竟被他逼得连家门都不能出了!” “阿娘……”王玫忙抱住她,转移她的注意力,“许是近来儿运道不太好。阿娘那里不是有经文么?儿正好天天抄经,也好求佛祖保佑,解了最近的厄运。”她哄了会儿母亲,又对兄长道:“阿兄,今日蒙位崔小郎君和钟十四郎替我解困,我想好好谢谢他们。” 王珂道:“钟十四郎是我的友人,我替你谢了便罢。”提到钟十四郎,他不免又想起先前曾对妹妹提起之事,如今越发觉得二人确实有缘。只是,此事尚未询问父亲与母亲,这种时候也不好提及。“至于那位崔小郎君,他家在何处?” “崔小郎君与他阿爷近来都住在大兴善寺中。待阿兄考完县试,便陪我去趟罢。”王玫道。 “你不必去了。十五娘应该也见过那崔小郎罢,我们起去便是。”王珂道。兄嫂上门致谢,反倒是正式些。而且,他也不愿意妹妹再冒着遇见元十九的风险出门,好端端的平白坏了心情。 王玫略作思索,有些遗憾地答应了:“到时候,阿兄替我好好解释清楚罢。” 第二十八章 首次相见 欲望文 第二十九章 兄长贡举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二十九章 兄长贡举 此事过后,王家便对外称王玫受惊生病,须休养段时日。李氏、崔氏也借口照顾她,减少了外出赴宴的次数,即使出门宴饮,提起她来亦是满面忧心忡忡之色。李十三娘本是遣了贴身婢子送了药材和熏香过来,听闻消息之后,也匆匆带着崔芝娘来探病。王玫不得不佯装病态,躺在床上隔着纱帘与她说了些话。虽然欺瞒这位表姊让她心里觉得很是过意不去,但两人之间的交情尚未好到能将元十九之事和盘托出的程度,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幸好除了李十三娘之外,王玫并没有在宴席上交到其他朋友,也没有人会借此来探望她。她便没有必要直装病,仍如先前般练字、学女红针黹,带侄儿侄女玩耍。若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她确实开始抄经了。她不习惯用卷起的纸轴抄写经文,便让婢女找了重物将白麻纸压得平平整整,裁剪得横平竖直,再张张地抄写。每次抄得也不,抄完顺便就塞进香炉里烧了,以免自己的字迹泄露出去。虽然丹娘、青娘以前不得前身信赖,伺候笔墨的事情也做得少,但她们都是识字的婢女,少曾见过前身的字迹,她不得不格外注意些。 丹娘、青娘虽觉得这种行为有些奇怪,但主人自从濒死之后,又经历了性情大变,如今好不容易平易近人起来,就算有些许执拗之处,她们也毫无异议。 如此又过了几日,王珂去万年县廨赴进士科县试。县试需连考两天,天考读史,天考策论。高祖时,进士科只须考策论门,天便考完了。而当朝圣人登基之后,亲口加试了读史,从《史记》、《汉书》、《后汉书》中择精通即可。自从知道如今正是贞观盛世,莫名松了口气的王玫不免联想到李世民与魏征这对君臣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以及后世那句流传甚广的“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这位千古帝对“古史”的爱好,或许早就已经在选拔官吏时便显现出来了。而她在好奇之下,也将《史记》当成了认字读文的教材。太史公所著的各种逸闻,可比长孙皇后写的《女则》有趣了。 此时科举考试方兴起不久,士子清高自持,无考场舞弊之风。因此,无论县试或是府试都无封考场之说。日考完,便可回家休息,第二日再来应试便是。王珂第天出门时,神态从容,仿佛与平时样,不过是应朋友之邀赴文会而已。 他如此安然自若,王玫却很是心神不宁。既担心兄长考试疲倦,又忧心前两天发生的事情会影响兄长考场发挥。她胡思乱想了阵,没心思抄经,做小香囊的时候又把自己十个指头都戳满了针眼,索性便去了正院内堂中。 “阿娘、阿嫂,阿兄还未回来么?”她到内堂时,李氏、崔氏两人正在里头看晗娘、昐娘陪二郎王旼玩耍。就连大郎王昉也在,为了看顾撒欢的弟弟,不得不跟着他满屋子走动。 “时候还早着呢,你阿兄也不是那种会提前交卷惹人注意的性子。”李氏笑道,伸手将她揽到身边,“你阿兄出门的时候胸有成竹,不必担心。” 崔氏也笑了:“这才是县试第场,九娘便如此忧心,后头还有府试和省试呢。” 见母亲与嫂嫂如往常,王玫不由得暗暗惭愧:“是儿想了。”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李氏道,“别说你阿兄此次鼓足了劲,必是中第无疑。就算他考场失常,也与你无关。” “阿娘,这种不吉利的话怎么能说出口?”王玫嗔道,晃着她的手臂摇动了好几下,“阿兄文采风流、才思敏捷,定然不会折在县试这关。不论是县试、府试还是省试,都能路过关斩将、顺顺畅畅。”母亲的态度让她心中暖融融的。她知道,这不但是在开解她,也是说给嫂嫂崔氏听的。就算往后兄长贡举入仕确实遇到什么波折,母亲也会替她撑腰,崔氏心中自是不能对她生怨。不过,以她对崔氏的了解,也应该不可能会发生这种情况。 果然,崔氏就像什么也没听出来似的,抿唇浅笑:“倘若七郎这回贡举顺遂,说不得便是九娘吉言之功了。” “连阿嫂也打趣我。” “怎么会是打趣?到时候我可得好生谢谢你。” 家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时间便过去了。暮鼓声响起后,王珂与王奇同走进了内堂,照常共进夕食。王玫见兄长精神奕奕,说笑如平常,便稍微放下心来。王奇、李氏、崔氏也并不问他今日考得如何,只让他早早地去歇息。 第二日,王玫便将女红带到了内堂来做。她连着几日都在做手上这个秋香色的夹缬小香囊,本想做完便送给李氏,但怎么看都不满意,于是拆了又做、做了又拆。如今就算是她针脚再好,这小香囊做出来也已经不堪入目了。教李氏、崔氏见了,又忍不住笑了好阵。连她自己也不免自嘲:不用绣花的香囊都能做成这样,比起小侄女们已是远远不如了。说不定十几年后,她便要沦落到和侄孙女同习女红了。 虽是家人守在起,但这天里,时间仿佛过得特别慢。好不容易日头升到正中央,又不慌不忙地才往西落。李氏与崔氏早早地便派了大郎王昉去万年县廨接他阿爷,过了没久,又有仆从回来说郎主从官衙出来后,也直奔万年县廨那头去了。 连王奇都这般心急,李氏、崔氏却仍然淡定地吩咐仆从准备夕食。待到祖孙三人齐回了家,最是急切的王玫便代她们说出了眼下最想问的话:“阿兄看起来很是轻松,这两日可是很有把握?” 王珂瞥了她眼,笑道:“放心,区区县试,还难不住我。” 他姿容俊美,风度翩然,如此自傲的句话说出来,平添了几分魅力。当下就将妹妹和几个儿女都“降服”了。王玫不用提,对自家兄长早就充满了崇拜。大郎王昉是从小便以阿爷为目标,双眼都亮晶晶的。晗娘、昐娘因是小姑娘,憧憬阿爷也只是立刻送上她们精心做的足衣、软靴。至于二郎王旼,乳燕投林般扎进自家阿爷的怀里,紧紧抱着都不愿意放手了。 李氏、崔氏相视笑,心中自是欣喜无限。 王奇坐在长榻主位上,含笑抚着长须,对李氏道:“贡举之事,七郎在试场上应是无碍,该下的功夫在试场之外。”他这些日子也很是打听了番,对贡举也算是了解得透彻了,“我虽职官位卑,但总算也是从七品下,又是太原王氏嫡支出身,想必区区县试应是无妨。至于府试、省试,太原王氏的郡望名头大概也不顶用了。” 王玫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明白自家阿爷在说些什么:“阿爷,难不成试官判卷排名次,也要看是谁家子弟不成?”她以为科举制中,最提防的便是营私舞弊。以前也少听过明清时的科场舞弊案,每次无不牵连甚众。皇帝最在意的便是欺上瞒下,在科举上走人情关系,明晃晃地以权谋私,与收买人心无二,如何能忍得? 不过,她低估了唐时世家大族、高官勋贵的力量,也高估了此时贡举制度的完备程度。眼下仍是世家贵族和寒门庶族贵贱分明的时候,平民百姓之家往往供不起个读书的士子。即使能供得起,也找不到合适的先生。在官学远比私学受重视的年代,能进入官学的子弟靠的就是资荫身份。如,父祖为三品以上,方有资格入国子学;父祖为五品以上,方有资格入太学;父祖为七品以上,方能入四门学。八品以下子弟与庶民只能入律学、书学、算学,但因所学甚偏,入仕后也很难往上升迁。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几乎聚集了所有官家子弟,又有名师教导,因而省试所取之士从中出身。而各州解送的举子,往往连考年却毫无所得。 王珂年少时,王奇职官寒微,按资荫只能入律学、书学、算学。当然,堂堂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子,岂能去学那种杂艺。王奇便靠着太原王氏的名头,在家中延请了先生,教王珂读书。他天资聪颖,太原王氏又有家学渊源,自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策论杂文,样样都出众。 儿子越是出色,王奇便越觉得惭愧。他除了能将太原王氏郡望留给儿女之外,竟完全不能给儿女任何助力,也只能宠爱他们些作为弥补了。此时,听了女儿的话,他叹了口气:“正是如此。高门子弟自是无人敢得罪,若有幸能得那些高官、宗室的眼缘者也是前途无限,谁又敢阻拦?” “……”没想到现在的科举比的就是“后头有人”,王玫时无言以对。他们家后头还有谁呢?太原王氏晋阳嫡支,大房、二房、三房个比个混得凄惨。三房好歹是京官,大房、二房都是外官,职位也都是七品、八品,想调任京官都没有门路。至于四房,不提也罢。最近李氏、崔氏几乎将京中走了个遍,尚了南平公主的四房仍然没有任何与他们来往的意思。连中山王氏都礼尚往来,渐渐走近了,相形之下,四房的态度就令人齿冷。 王珂将二郎王旼举得高高的,毫不在意:“无妨,离府试还有两三个月,我参加些文会,四处投投文卷便是。只需府试及第便可,又不求解头之名,想必也没有人会特意为难我。” 李氏略作沉吟,道:“不如让十三娘去向真定长公主说说?有贵主出面,想必府试也能顺畅许。” “阿娘,真定长公主素来不喜这种交际之事,别为难十三娘了。”王珂摇了摇首,把王旼丢进了王昉怀里。王旼点也不害怕,竟高举着手嚷嚷着再来次。这回,王珂没有再继续陪他玩耍:“九娘好不容易交了个性情相投的朋友,可别坏了她们的情谊。” 王玫接着道:“阿兄说得是。府试当然不及省试重要,这次人情必定要欠下,那就应该在最合适的时候用。”见王珂似仍是有些不同意,她又笑道,“阿兄别看低了表姊。若是贵主不愿意,表姊定不会勉强,说不定她还能帮我们走走崔尚书的门路。如果能得了崔尚书的举荐,阿兄的省试定是无碍了。” 王珂、王奇皆是怔。不得不说,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面子,不论谁是主试官都须考虑二。不但有位兵部尚书,还有位贵主,谁敢得罪他们? 李氏听了,十分欣慰:“玫娘这回说得没错。有往有来才是交好之意。这回欠下的人情,往后七郎再尽心尽力还了便是。不过是次举荐而已,七郎又非绣花枕头,想必也经得起崔尚书的考察。” 王珂略作思索,点了点头:“阿娘和九娘说得是,是我着相了。” 第二十九章 兄长贡举 欲望文 第三十章 双喜一怒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三十章 双喜一怒 第二日,王珂与崔氏便携着些小郎君常用的笔墨纸砚以及穿戴之物,赶去了大兴善寺,打算正式向崔简致谢。然而,两人遣仆从仔细地四下打听了番,却并未找见崔氏父子。又问了经常来往于寮舍院落中的小沙弥,这才知道,崔氏父子前两日便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想起那个早熟懂事又勇敢的小家伙,王玫略有些遗憾。不过,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与崔简很有缘分,说不得什么时候便会再次相遇了。“若下回遇见他,我再好生致谢罢。那钟十四郎呢?阿兄想如何谢他?” 王珂似笑非笑地瞥着她:“你说当如何谢他?” 见他这般神态,王玫自是知道他尚未放弃让她再嫁的念头,便当作什么都未发觉,脸认真地提议:“去东市买些笔墨纸砚?或者阿兄将自己钟爱的书画割舍出些来?”既然兄长能认得出崔子竟的画作,连匹印着画的夹缬也爱不释手,想必平日也喜欢品鉴书画。而太原王氏延绵数百年,书画藏品当然自是少不了的。 “啧,竟然将主意打到阿兄身上了,哪有你这样的妹妹?”王珂不由得失笑了。委婉探听之下,发觉妹妹仍然并未动心,他心里少有些惋惜。“安心罢,改日我将他邀到家中作客,再送他几方上好的陶砚便是。他前两日刚去赴了明经科县试,若是通过了,也正好同庆祝番。” 此时科举考试种类众,通常分为常科与制科两类。常科便是每年皆有考试的科目,制科则是圣人临时下诏举行各类特招的考试科目。常科内又有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字、明算、史、三史、开元礼、道举、童子等诸科。秀才等科不常开,贡举上来的人才也很少,明法、明字、明算偏技艺,世人不屑为之。因此,常科之中,明经科与进士科被视为重中之重。由于进士科考试艰难,取中人数少,在官场中也为清贵。不过,对于寻常人家的士子而言,明经科已是相当难得的贡举之途了。 王玫自然不怀疑兄长的眼光与见识。若钟十四郎果然通过了县试,她自是替这位恩人感到欣喜。但除此以外,却是什么也没有了。既然打定了主意不再嫁,不论是钟十四郎或是其他人过了县试也罢,成功出仕也罢,都与她毫无干系。 几天之后,万年县廨外头陆续贴出了明经科与进士科县试入第的榜文。早就等着县试结果的贫寒士子、世家仆从都拥而上,个个伸长了脖子,在那白麻纸上寻找着自己或自家主人的名字。有眼便瞧见的,立即欣喜若狂起来;有仔仔细细看了两三遍尚未有所得的,顿时失魂落魄;也有不慌不忙待人群渐渐散了才去瞧的,自是各有所得。在进士科入第榜文上,个名字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太原王氏王珂”——虽然并不是头名,只列了第三,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太出彩的文名,但光是他的出身郡望,就已经足够令人瞩目了。传闻中的五姓七家这样的世家子弟,在贡举考试之中可是并不见的。 此时,宣平坊王宅自然也已经得了这个好消息,里里外外都透着浓浓的喜意。 李氏毫不吝啬地赏了家中仆婢每人百钱,部曲每人二百钱,转瞬间便撒出了上万钱也毫不心疼。崔氏则连连吩咐厨下加紧备宴席,招待前头纷至沓来的宾客,又让奴婢们将花园里临水的处水榭收拾出来,正好晚上再举办场小家宴。 王奇喜得双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口中却道:“只是过了县试而已,你们便是如此做派。不知道的,还以为七郎得了府试的解头呢!”县试不过是初试牛刀,只有府试及第才能得雍州的解送资格,再与天下才俊同角逐省试。 撒完钱之后越发精神的李氏横了他眼,嗔道:“也不知是谁,连着几天夜里都翻来覆去地吵得人睡不着,就连做梦都念着七郎入第了。我迷迷糊糊地还当是真的呢,仔细想,榜文都未张贴出来,他又如何能知道?” 被老妻揭破之后,王奇清咳了两声,讪讪地转过身去逗弄小孙子了。 目睹全过程的王玫不由得捂着嘴笑了:“阿爷,就是县试才办家宴呢!若是阿兄过了府试,必是要请亲戚朋友同庆祝的。待阿兄过了省试,是得广发帖子,邀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家都来宴饮,也好教大家知道咱们王家出了个新进士王七郎。”见嫂嫂崔氏终于忙完了,她又及时地送上杯酪浆:“阿嫂好生歇歇。说不得这两日还有不少阿兄的朋友来庆贺,须得阿嫂张罗呢!” 崔氏接过酪浆,抿了口:“你那惊悸之症不如就治愈了罢,也好出来帮我的忙。” 王玫眨了眨眼睛,笑容中带了些许狡黠:“哪里能这么快治愈?不过,身体略好些便帮衬帮衬阿嫂也是应该的。忙了这阵后,定是又得卧床几日方可了。” “你这病症可真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崔氏指着她失笑道,“我若是哪天倦怠了,也试试这法子。”说着,她突然眉头微蹙,抚了抚胸口,将那杯酪浆放下了:“难不成说病便真的病了?忽然觉着有些胸闷。” “阿嫂?”王玫忙坐到她身侧,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莫非真是累得狠了?叫医者来瞧瞧?” “前几日还好好的。”崔氏作势欲呕,却只是干呕而已,脸色也变得越来越苍白。 “快去叫医者!”李氏赶紧走了过来,握住她的手,又探了探她的额头,渐渐露出了笑意,“好孩子,这些时日你也辛苦了,眼见着又苦夏瘦了圈,可得好生养养才是。不管是你,还是肚子里这个,如今可都比七郎金贵,绝不能亏了去。” “阿娘?阿嫂这是有身孕了?”王玫恍然大悟。她虽然从未有过生育的经验,但大抵也知道怀孕的症状,只是方才并没有往那方面想而已。如今对照番,可不正是如此?“这么说,儿又要有小侄儿或小侄女了?” “是啊,十五娘争气,家中又要添丁了。”李氏满面喜色。 崔氏低声道:“阿家,医者尚未诊断过,还不能确定呢。”口中虽是这样说,但她脸上却浮出了喜悦的红晕,显然也已经自己推算过了。 “恭喜娘子,恭喜郎主,恭喜七郎娘子!”贴身侍婢们纷纷拜下行礼,说了好些吉祥话。 “阿娘!”晗娘和昐娘也围了过来,又是高兴又是好奇地往崔氏的腹部瞧。 “这可真是双喜临门!”王奇喜得哈哈大笑,抱着二郎王旼了起来,“这孩儿来得真是时候,正赶上他阿爷过了县试,必定是个有福运的!” “可不是么?”李氏接道。 许是内堂中的人都围了过来,气味实在太杂乱,崔氏越发难受起来,呕吐反应也剧烈了。李氏忙把人都遣散了,让琉娘去催人赶紧把医者请到家里来,又支使婢女们去取了压舌的酸梅过来,再让仆从去准备檐子,好抬了崔氏回三进的院落里歇息。 她忙忙碌碌,那边祖孙三代却是被挤出了内堂外,面面相觑。 “在这里也是添乱,我带二郎去园子里走走,你们可要同去?”王奇道。 王玫想到尚在前院里招待朋友的王珂,便道:“儿和晗娘、昐娘去告诉阿兄这个好消息,也好教他尝尝双喜临门的滋味。”说罢,她便牵着晗娘、昐娘走了出去。 今日早,坊门甫开,王珂结交的友人便陆陆续续前来拜访,陪着他同等县试的结果。本是在起小酌,待及第的好消息传来之后,众人皆情绪激动,纷纷祝贺起来。于是,王珂便命仆婢在正堂中备下酒宴,与众位好友同欢庆。 王玫带着晗娘、昐娘走出二进内门,绕过段封闭的甬道,便折进了外院当中。外院是个比二进内院宽敞的回字形院落。除了中间宴客待客的正堂之外,正房是王奇的书房,左厢房做了王珂的书房,右厢房则是王昉读书之处。待王旼再长大些,也必是要过来与兄长同念书的。 远远便听见正堂中的呼喝欢笑声,从打开的门内望去,隐约还能瞧见有人正在中间手舞足蹈。王玫在右厢房边停下了脚步,遣丹娘去将王珂叫出来。 王珂见了丹娘,自是知道妹妹来了,与正兴致勃勃要下场跳舞的友人们道了声见谅,便快步走了出来:“九娘?晗娘、昐娘?怎么了?” “阿兄,恭喜恭喜,阿嫂有身子了,你又要当阿爷了!”王玫特意行了个礼,笑道。 “阿爷!我们又要有弟弟妹妹了!”晗娘、昐娘则围了上去,笑嘻嘻地道。 王珂双眉微微扬,眼中流露出些许喜意:“当真?实在是太好了,我又要当阿爷了。”虽是又惊又喜,但他性子本便优雅沉稳,情绪素来收敛在内,此时也不过是笑容越发温和真切了些而已。 这般淡定的反应,也在王玫的意料之中。她这位兄长也不知是像谁,情绪从来不会大起大落。不过,这样反倒是让人觉得稳重可靠。 “十五娘的身子如何?” “阿嫂有些孕吐症状,正在休息呢!”王玫笑盈盈道,“我和晗娘、昐娘来给你报喜信,你如何犒劳我们?” 王珂挑眉道:“你们想要什么?晚上我差人给你们送去。” “阿兄既然如此慷慨,那我可得好好想上想才行。”王玫道,又揉了揉晗娘、昐娘的小脑袋,“你们也别着急,想清楚了再说。” “听姑姑的。”两个小姑娘很聪明地选择了姑姑这边。 “那我们便不扰阿兄了,你继续招待客人罢。对了,钟十四郎过了明经科县试么?替我向他道个喜罢。”只提了这么句,王玫便不待兄长再说出什么暗示之类的话,转身就要走。 王珂本想让她自己去向钟十四郎道喜,但见她显是想刻意回避,便熄了叫住她的心思。 这时候,家中的大管事王荣匆匆地赶了过来。见兄妹俩都在,他略作犹豫,低声道:“七郎,又有访客到了。” “请进来。”王珂随口道,发觉王荣脸上神色有些奇怪,又问:“是何人?” “……元……元十九郎。”王荣在王家待了几十年,自是知道九娘子与这元家郎君间的纠葛,连回话都没有往常利落了。 王珂脸上的笑容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王玫也锁紧了眉头:“他来做什么?我们家与他素无交情,阿兄又不曾下帖子邀他,平白无故上门做什么?” “他说是来祝贺七郎过了县试。” “是么?”王珂突地又笑了起来,“既然是上门祝贺的客人,那便请他进来罢。” 他的笑容看起来甚至比往常还要粲然些,王玫却不知为何,感觉到了他周身笼罩着的森森寒意:“阿兄……莫理会此人,将他赶出去便是。” “堂堂九品校书郎上门庆贺,我哪有那么大脸面将他赶出去?这可是贵、客,自然是要好好招待的。”王珂瞥了自家妹妹眼,笑得越发温和,“九娘,你身子不好,早些回内院休息罢。前院之事,交给阿兄便是。” 第三十章 双喜一怒 欲望文 第三十一章 恶人求亲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三十一章 恶人求亲 隔着书房支起的窗户,王珂静静地望着那个步伐优雅、笑容温柔可亲的年轻男子。恍惚间,似是又回到了五年之前。那个因场文会的缘故主动寻上门来找他请教,形容甚是讨喜的少年郎,满面凄切地跪在地上,以家中父母已为他定亲为借口,拒绝了他为妹妹提出的婚事。既是如此,王家自然不能勉强,便放他去了。然而,当听闻这个消息之后,脸色片惨白的妹妹昏倒在地的时候,他与父母才知道,两人竟早已私相授受时。 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竟被这个少年玩弄于股掌之中。爱重之时,甜言蜜语、誓言赌咒不知说了少;欲说婚姻之际,却什么都不认,说弃便弃。咽不下这口气又如何?于男子不过是婚前的风流韵事,于世家女子却是不可宣扬的丑闻。“元”姓,从此便成为了王家的禁忌。 前事若如此了结,说不得时日长,怨怒也就渐渐淡了,没想到他却再次出现破坏了九娘的婚姻,祸害得九娘小产自尽,险些失去了性命。次又次将九娘害到如此境地,王家自是与他结下了深仇大恨。他实在很难想象,这人怎么生了如此厚的脸皮,如今居然还敢主动踏进王家。 想到此,王珂望了眼角落中立着的大理石屏风:“九娘,你还是回去罢。” 屏风后环佩叮当轻响,王玫坐在月牙墩上:“他哪里是为了祝贺阿兄过了县试来的?定会提到我,又胡言乱语番。我可不能由得他败坏我的声誉。” “他会说些什么,阿兄心里有数。你别做声,听着便是。”王珂回到书案边坐下,不得不向妹妹妥协。他相信妹妹对这元十九已经毫无情意,绝不会听了几句好话便心生动摇。不过,若被那元十九知晓她在场,免不得又会歪缠番,烦不胜烦。 “七郎,客人到了。”大管事王荣亲自将这个形容熟悉而又陌生的年轻客人引了过来,又将附近的仆婢遣得干干净净,自己在书房外头守着。 “王家阿兄,许久不见了。”身着深青色襕袍的元十九主动地拱了拱手,丝毫没有摆官身的架子,反倒是如年前般带着几分自然而然的亲近。 王珂似笑非笑地了起来,躬身还了礼:“某何德何能,不过区区进士科县试入第而已,竟然劳动元校书郎亲自上门恭贺,实在是惶恐至极。” 元十九似是听不出他语中暗含的讽意般,温和笑道:“几年不见,王家阿兄怎么如此生分?当年我可是得了你不少指点,这书房也来过许次。这么些年过去了,书房的摆设竟丝未变,可见王家阿兄也是常情之人,必不会忘记当年的情谊罢。” 王珂淡淡地扫了眼自己的书房:“某却是已经不记得,曾与校书郎有过什么交情了。而且,这么些年来,书房里的摆设也换了许回,许是校书郎记错了罢。有些摆件看着很相像,但也并非旧物了。” 元十九轻轻笑,自顾自地坐了下来:“王家阿兄,以往之事是怎么抹都抹不掉的,又何必否认?我今日上门,便有再续情谊之意。还望王家阿兄放下过去那些龃龉,日后继续往来才是。” “某实在无法与校书郎共处,也没有必要续什么情谊。”王珂将仆婢准备好的酪浆放在他身前的矮案上。当然,作为位兄长,他其实想将这杯酪浆都泼在此人脸上。不过,都已经忍了五年了,再忍上五年也无妨。无权无势之人,这种趋炎附势之辈自然看不上,也不能好好收拾他。待到有权有势之日,这人定会摇着尾巴围过来。届时,不论他想如何报复,此人也必定不敢还手。 元十九饮了口酪浆,又叹道:“果然还是以前那般滋味。” 屏风后,王玫难掩脸上的厌恶之色。原来这元十九不管是对谁,都能自说自话,真算得上是个奇葩人物了。恐怕连阿兄都不知道,此人居然是如此的性情罢。不过,听起来,原来这元十九是通过认识阿兄,进而与前身相识的。以阿兄对妹妹的疼爱,想必也非常懊悔将这头狼带进了家门,同时也定然是最恨他的人。 阿兄……应该不会在这种时候,做出什么逆殴官员之类的举动罢? 王珂双目微眯,掩住越发冷凝的视线,待元十九喝完了酪浆,才不紧不慢地道:“校书郎上门祝贺,某只能以酪浆杯相酬了。若是没有旁的事,校书郎便自忙去罢。某还需招待朋友,便不送了。” 王玫松了口气:如此明晃晃地点明了送客,可见自家阿兄已是忍到极限了。不管换了是谁,面对元十九郎这样脸皮奇厚无比的人渣,恐怕也忍不了太久。 元十九掸了掸袍角,同样慢条斯理地道:“王家阿兄若有事忙,不妨请王公出来见。” “家父体弱病,无法起身待客,望校书郎海涵。”王珂淡淡地回道。 元十九勾起嘴角,笑了起来:“也罢,长兄如父,想必王家阿兄也是能为九娘做主的。” 王珂目光寒,悄悄握紧了双拳。 王玫听了这句话,不由得怔了怔,暗暗咬牙切齿起来。每次她都觉得这元十九已经够无耻的了,但偏偏他总是能继续突破下限,奔着无耻而去。前身的眼光到底是有差?才会喜欢上这个始乱终弃又装情圣继续祸害别人的人渣?她前世也活了二十年,从来就没有见过比他卑鄙无耻的混蛋! 元十九优雅地了起来:“不瞒王家阿兄,我与九娘直彼此倾心。先前碍于家中父母之命,我不得不另娶荥阳郑氏女。如今郑氏已过逝,九娘也和离了,我们都是孤身人,正是天意。也请王家阿兄成全我们二人的姻缘。” “你说什么?再说遍?”王珂脸上浮起了温煦的笑容,目光却冷冽如冬日寒风。 元十九从善如流地重复了遍:“我与九娘直彼此倾心,如今都恢复了自由身,自当结成婚姻。先前是我错了,不该欺瞒诸位长辈。如今我愿弥补过错,求娶九娘,不日便将遣官媒来提亲。” “呵。”王珂笑了起来,“这真是我今日听到的最有趣的玩笑话。校书郎莫不是喝醉了酒,走错了地方?还是早些回家醒醒酒罢。” 元十九摇了摇首:“唉,我知道,时半会,王家阿兄必定不相信我的真心。但我发誓,天底下不会有第二个人比我在乎九娘,比我珍惜九娘。请王家阿兄转告王公罢,改日我再过来。” “校书郎不必再来了。”王珂平静地回道,“我家九娘,永远都不会嫁给你。” “王家阿兄说笑了。”元十九却依然笑得很是温和,仿佛他的拒绝根本不值得提,“九娘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屏风后:“九娘,我说得是不是?你安心等着,过些日子,我必定会三媒六聘来娶你。” 说完,他便在王珂冷厉的视线下,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王玫屏住了呼吸,直到他走得远了,才略松了口气,走出了屏风外:“阿兄……” 她看着又次静静立在窗边的王珂,总觉得与刚才相比,他似乎有哪里不样了。分明神情依然平和,气度也像往常那般从容优雅,但她似乎能从他的周身感觉到浓浓的狂暴煞气。这种煞气与他素来给人的印象如此违和,让她忍不住心生忧虑:“阿兄……你放心,我绝不会嫁给他。” 王珂回首,认真地端详着她的面容:“九娘,他说‘天底下不会有第二个人比我在乎九娘,比我珍惜九娘’的时候,我真想抽剑杀了他。只要想到你那时候在洛阳城郊受尽磋磨的样子,阿兄便想将这个负了你的家伙千刀万剐。” “阿兄,我相信你不会时冲动做傻事。”王玫轻声道,“他受到什么报应都是罪有应得,但阿兄千万不能因他折了进去。咱们家人,还要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呢!这种人渣,大可不必理会。”虽是这样说,但她也知道,元十九绝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其实,她也觉得很奇怪。明明她拒绝了,兄长也拒绝了,这元十九是从哪里来的自信,认为他们最后定会答应?这到底是想结亲还是结仇?或者因为本来就有怨仇在,所以他根本毫不在乎? “五年都忍过来了,阿兄当然能忍得下去。”王珂微微笑,“你进去罢,此事别让阿爷阿娘知道,免得他们郁怒伤心。” “我省得。”王玫道,出了书房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王珂仍然立在窗边,笑得温雅如常。 王玫心中叹:兄长背负着太原王氏三房嫡支振兴的重任,本来便很是不容易了。她这做妹妹的不但不能帮他的忙,反而在这种紧要关头又给他惹来了麻烦。倘若那日她没有去寺庙上香,倘若她直跟在母亲与嫂嫂身边,又怎么会遇上那个人渣?这件事,又该如何解决,才不会拖累家人呢? 王玫回到二门内时,丹娘、青娘都在那里等着她。两人见她脸色微沉情绪低落,自是知道那元十九登门必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方才之事,别透露出去。”王玫吩咐道。好不容易遇上双喜临门,她也不想让父亲、母亲因此事而伤怀。 “是。”丹娘和青娘低声应了。 王玫微蹙着眉,绞尽脑汁地想着对策,却是无所获。王家无权无势,太原王氏嫡支都是世家大族中的边缘人物,所以才直无法对付元十九。借表姊之势?恐怕她们的交情目前还不到这个份上。除了借势之外,还能从什么地方下手?向监察御史投帖子,状告元十九逼娶良家女子?且不说区区个校书郎是否能引起监察御史们的兴趣,作为被欺压逼娶的良家女子,她的名声肯定也要被传坏了。此计不成,她决不能带累晗娘与昐娘。 还有什么法子呢? 走进内堂的时候,王玫已经换上了和平日毫无二致的笑脸:“阿娘,阿嫂怎么样了?阿兄方才还特意问了阿嫂的身子呢!医者已经来过了么?” 李氏眉开眼笑地回道:“你阿嫂已经回去休养了。医者也来诊断过了,说是日子尚浅,不过个月。只是你阿嫂这些天来有些劳累,所以反应才厉害了些。她须得卧床段时日,待到孩子坐稳了,才能出来走动。” “那阿嫂可得专心休养。正好晗娘、昐娘这些天便要搬院子了,此事便交给儿来办罢。不过,突然让她们离开阿兄阿嫂,独自住在个院子里,儿担心她们会不习惯。不如让她们暂时跟着儿住几天罢。过些日子,再搬到园子里去。” “你说得是。本也想着将二郎交给大郎照料,但大郎毕竟也还小,十五娘如今也分不出心思看顾他们,七郎又须准备府试。我看,二郎还是交给我和你阿爷带最合适。”李氏颔首道。 母女两个又说了些家务之事,言笑如常。 到了晚间,虽然崔氏不能参加,家宴也照样在水榭中举行。兄妹两个也似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极力融入家人的谈笑之中。只是,家宴散去的时候,两人不经意地对视眼,才在各自的视线中都发现了些许端倪。 这次总算是瞒过去了,下次元十九登门,又该如何瞒过去呢? 第三十一章 恶人求亲 欲望文 第三十二章 尚无对策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三十二章 尚无对策 “七郎君,那位客人又来了。”书房外,大管事王荣低声道。 王珂笔走龙蛇写了个“忍”字,随手将狼毫笔搁在笔洗里,端详着字形字意,摇了摇首,近乎自言自语地轻叹道:“果然心性修养仍有不足,写得有些急了。”说罢,他便将这张字放到旁:“就说我们家出门去逛曲江池了,恕不招待。” “是。”王荣退下去了。 隔了没久,外头便又响起了他带着些许苦意的声音:“七郎君,那位客人说,听闻九娘直生着病,他携了些药材过来,正好探望九娘子。” “呵,男女授受不亲,我王家又非蓬门小户,怎么可能放他进来。”王珂眉头挑,似笑非笑道,“王荣,连这种话你也不知道该如何回?若是往后再拿这种小事来扰我,你这大管事也不必再当下去了。” “……是。” 待书房内外再度恢复平静,王珂瞥了眼坐在他书案对面,正饶有兴致地拿着他那张大字欣赏的王玫:“你阿嫂卧床休养,你不是须帮着阿娘协理家务么?怎么?才几日下来,内院里便没什么事了?能容得你在我书房里消磨上午?” “许久不曾看阿兄习字了。”王玫很顺手地将他习字的纸都卷了起来,交给丹娘捧着,“阿兄的字写得就是漂亮,我拿回去都能当法帖临了。只是未免太单调了些。连着个时辰都在写‘忍’字,我看‘忍’字都要被你写出花了。” 王珂唇角轻轻勾起:“说罢,你到底想做什么?” 于是,王玫正襟危坐,肃然道:“阿兄,元十九逢休沐之日就过来堵在咱们家门口,虽说我们总是闭门不见,但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则日子长恐走漏消息,阿爷阿娘终归会知道此事,难免伤心郁怒;二则他以官身上门求见却屡遭拒绝,邻里之间少会传出闲话,于阿爷、阿兄的声名不利。” 王珂点了点头,很是欣慰:“你说得不错。啧,吾家九娘确实是长进了不少。” 王玫自是欣然接受他的肯定,接着道:“这些时日,我直在想,如何才能打消他的念头。若是我与他见上面,不像先前那般回避,开诚布公地说清楚,他可还会继续强人所难?”当然,这个法子的前提,是元十九那人渣还有些良知底限。虽然对于这个人渣的无耻程度,她不会抱有太大的希望,但好歹也须试试才是。 “他根本听不懂人话,你又如何能保证,不会适得其反?”王珂反问。 “至少我能问清楚,以结仇的方式来结亲,他到底图的是什么。”王玫想了想,回道。谁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难不成这元十九就如此自信,强娶了她之后,必定过的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日子?或者,他果然是另有所图? 王珂缓缓地铺开张空文卷,拿起狼毫,又写了个“忍”字:“他的想法,你我永远无法理解。” “那阿兄可有什么对策?”都已经过了个月,眼见着就要到七月了。王玫实在不愿意再继续拖下去了。就因为这元十九,整个王家怕是都不得安生。就算可以对他视而不见,但光是他的出现,就足够让人恶心腻烦了。 “暂时没有对策。”王珂很干脆地回答。 王玫蹙起眉:“我已经许久不在长安,也不知元十九家的情形,阿兄想必知道不少事情,可否告诉我?两人起想,说不定便能想出什么好法子。”她除了知道元十九是个颇有文名的少年才子,九品校书郎,曾娶了个荥阳郑氏出身的妻子之外,其他的皆是无所知。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种事情也只能问自家兄长了。 王珂看着她,缓缓道:“元氏是前朝皇室之后,元十九那支虽不算嫡支嫡脉,但也曾经累任高官显赫时。他曾祖父是前朝尚书,早逝。祖父在高祖时任起居舍人,虽只是从六品上,但却是天子近臣。不过,没久便因牵涉皇太子事遭贬,郁郁而终。其父任殿中侍御史,从七品上;其叔父为蒲州司马,正六品下。其母出身荥阳郑氏嫡支,只生他子,视若珍宝。” 王玫眨了眨眼睛:正六品、从七品什么的,殿中侍御史、司马什么的,听起来就比她家阿爷官职高、有实权。而且,殿中侍御史和监察御史听起来像是关系很近的同僚,大概直接告上去也无人搭理?“比权势,我们家不如他们。”至少,元家已经出了三个官,王家目前还只有个官。 “阿兄所说的‘皇太子事’……”李渊时期的“皇太子事”,莫非指的是李建成?这么说来,李世民对元家的态度应当很微妙才是。不过,这位帝王素来喜欢显示自己“博大的胸襟”,和魏征都能来场君臣相得的佳话,定然不会轻易为难其他人。何况,那也是元家祖父时的事了,如今也生不起什么风浪了。 王珂眉头轻轻动:“皇太子事不可轻易涉入。我们太原王氏晋阳嫡支已不得圣心,决不能铤而走险。不过,此事于他们家也有些影响,不然他父亲身为元家嫡长子,也不会直在殿中侍御史职上蹉跎。” 那直在少府监主簿这个职位上蹉跎的阿爷又算是什么?不受皇帝待见吗?王玫心想着,继续思考刚才那段话中的信息:“他娶的荥阳郑氏女,是他的表妹?” 王珂点了点头:“他舅家是太学博士,文名清贵。” “……”怪不得当时要抛弃前身了,明显就是奔着前途去的。不过,按理说,表兄表妹不是天作之合么?想来想去,王玫脑海中突然灵光闪:“莫非他婚后生活不顺,对比之下突然觉得若是娶了我,想必便能过上神仙眷侣的日子,所以才执拗得疯魔了?”这便是所谓的人渣本性了,得不到的便是朱砂痣或者白月光,得到的就成了蚊子血和米饭粒了。 “……”王珂怔了怔,沉吟了会儿,“我再让人去打听打听,你不可轻举妄动。” 王玫也震惊于自己丰富的想象力,越想越觉得元十九如今的举动都证明他偏执得厉害。若是寻常的无耻人渣也就罢了,说不定还能沟通二。但若是个偏执狂人渣,那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前身真是太不幸了,怎么会招惹上这么个奇葩人物呢? “你先回内院去。”王珂见她坐着发呆,对丹娘使了个眼色,“扶九娘回去罢。”元十九不依不饶也在他意料之中,他也不惧他频繁登门施加压力。若是王家不应,他还能逼婚强娶不成?然而——若是他使出什么混账招数,坏了九娘往后的姻缘——想起当日他说的那句‘九娘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呢’,他又写了个“忍”字。 “九娘?九娘?” 王玫恍然回过神,露出个微笑:“对不住,表姊,方才有些走神了。”她最近满脑子都在想要如何解决元十九的事,经常各种走神。母亲李氏以为她是协理家务累着了,将她赶回薰风阁,命她好好歇息。但若真的无所事事,她反而是难受,于是不顾李氏的反对,仍然天天帮着打理内院中事。 今日,听闻崔氏有了身孕的李十三娘带着崔芝娘与她家小郎君登门拜访,王玫自是当仁不让地出来待客了。打起精神陪这位表姊说了会儿话,同用了午食,李十三娘便提出了告辞。她路送出来,走着走着,瞧见二门附近立着的大管事王荣,神思便不由自主地移开了。 李十三娘蛾眉微皱,怜惜道:“你身子尚未养好,就不必勉强自己出来招待我。我又不是旁人,只是想过来看看十五娘,和你们说说话而已。唉,早知道会劳累到你,我就过阵再来了。十五娘那时候也应该能下地走动了罢。” “表姊,本来就是我待客不周的错,你又何必揽在身上?岂不是让我越发羞惭了?”王玫连忙致歉,“我们家子如今都只能闷在宅子里,外头的事点都不知道,巴不得表姊每天都过来趟,也好讲些新鲜趣闻听听呢!” 李十三娘见她确实精神尚可,便笑道:“若是待在家里闷了,我自是会常过来瞧瞧你们。只是近来天气越发热了,稍动动便满身是汗,每天都恨不得卧在冰上才好,恐怕越发懒怠出门了。眼见着乞巧节、中元节也要到了,又得忙着筹备节日之事。你们家里姑娘,也须得好生准备番,是不好上门打扰了。说起来,中元之时,你们定不能错过昊天观的法会。” “好。我和阿嫂赶紧好好养身子,到时候定同你起去看法会。”王玫虽然不知那昊天观的法会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李十三娘既然相邀,自是先应下再说。 “那咱们可是说好了,看完法会再去盂兰盆道场放灯去。” “嗯,我待在家中这么久,也是时候到处走走了。” 目送李十三娘的翠盖朱轮车远去后,王玫刚想转身回内堂去,眼角余光又瞥见王荣,不由得停了停脚步,向他走去:“今天正是休沐之日,元十九又来了?”幸好表姊进来时没有遇上什么岔子,但常用的“主人不在家”的借口恐怕也装不下去了。自家门口被人盯得紧紧的,出入完全不能自由,堪比后世那些个“跟踪狂”了,真是烦不胜烦。 王荣弯腰行礼,禁不住露出脸愁苦之色:“是。他看着李娘子的马车进来,还问是不是九娘的客人……” 许是烦恼了个月、始终毫无办法的缘故,王玫只觉得心中那股郁气直冲胸口。即使再三告诫自己必须忍耐,却依然忍不住满腹怨怒:“阿兄还在书房里读书?你没有告诉他罢!” “七郎已经有阵不曾过问此事了。” “我要会会那元十九,大管事安排个合适的地方罢。” 王荣惊讶地抬起首:“九娘子……这……” “我只是想同他说清楚而已。”王玫打断了老管事的话。这样对峙下去,王家绝对讨不到什么好处,说不得那个人渣什么时候便会爆发了。所以,她需要了解清楚,这人渣到底是有偏执,为了心头的白月光或者朱砂痣还能做出些什么事情来:“放心,丹娘、青娘都会陪着我,你守在外头便是。” 王荣仔细想了想,谨慎地回道:“外院与大门之间有排倒座房,供客人带来的仆从暂时落脚之用,平素都空着,周围也没什么人走动,就是腌臜了些。” “无妨。”只是见个人而已,又不是花前月下,用不着什么太干净的地方。 “谨慎起见,九娘不妨戴上帷帽再过去得好。” “青娘,回去取顶帷帽。”王玫微微颔首道。 青娘应声而去,丹娘眉头轻锁,似是想劝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出口。 第三十二章 尚无对策 欲望文 第三十三章 再次对峙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三十三章 再次对峙 许是对先前大兴善寺中被元十九围堵之事仍心有余悸,青娘从薰风阁里取回来的却不是帷帽,而是羃离。这羃离做得颇为精巧,用翠竹做成帽檐,轻烟色的两层纱垂落下来,便将全身都遮得严严实实。 王玫本因待客之故,穿得甚为鲜亮,鹅黄色花树纹窄袖短襦,搭配袭芽绿色绞缬及胸长裙,手臂间挽着梅子青色轻纱帔帛。这般盛装打扮去见那元十九,她自己也觉得十分不妥当。关键的是不能给那人渣造成什么误会,脑补过度就不好了。 于是,她欣然戴上羃离,顺着甬道走到外院之侧。远远地绕开通往外院的侧门,再穿过片绿荫林木,路没有遇上半个人影,安然来到王荣所说的倒座房前。 已经上了年纪的老管事正在外头等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在看见她的那刹那,充满了懊悔与苦恼之色。瞧他这般为难的模样,本是满腹怨怒的王玫突然冷静了不少,也不由得生出了些许歉疚。说来说去,她寻不到对策心生愤懑,又何必迁怒为难个老人家?倘若父母兄长得知此事,这位老管事很可能受重罚,倒是她连累他了。 而且,兄长再三提点不可贸然行事,她这次有些冲动,或许也坏了阿兄的盘算。对付这元十九绝非她人能做到的事,若要欺瞒于兄长就实在不应该了。 想到此处,王玫略停了停步子,伸手指了指外院书房的方向。王荣立刻将佝偻的身板挺得笔直,小跑着便赶了过去,却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脚步声。 王玫抿紧嘴唇,推开了房门。 午后的日光随着她的动作投进了有些昏暗的房间内,那立在阴影中的年轻男子抬起首,快步迎了上来。如既往的笑容晏晏,如既往的“情深意重”,也如既往的令人见之生厌。经过这些时日,元十九此人已经成为王玫平生最厌恶之人,没有之。她实在不明白,为何这人能完全无视她与兄长的憎恶姿态,根本不顾事实如何,心都只顾着将自己洗白,把别人所有的反应都朝着于自己有利的方面解释。这般自欺欺人,说无耻也罢,说下作也罢,说偏执也罢,甚至说是疯魔也罢,总需要彻底戳破他,以此了结。 当然,是否能举成功,又是另说了。 或者,干脆撕破了脸皮,亮出獠牙来,也总比这么腻腻歪歪让人恶心好些! “九娘,我便知道,你必定是不会忘了我的。今日能见着你,你不知我有欢喜,也不枉我在你家宅门外等了这么些时日。”元十九深情款款地道。他那看似情意绵绵,实则粘腻的目光仿佛能透过羃离,让跟在后头的丹娘、青娘又紧张又生气。 王玫却似已经习惯似的,面不改色地隔着羃离冷冷地看着他。她做出见面的决定时,头脑还有些发热,此刻却是彻底冷静下来了:“元十九,我今日来,并不是为了与你叙什么旧情。只是想告诉你,时过境迁,往事已矣,旧日之事已不必再提。当年你另娶他人,将我抛下,令我蒙受耻辱的时候,我便已经对你再无情意。所以,你再如何纠缠下去亦是徒然,我绝不会再嫁给你。” 元十九收起了笑容,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忽而粲然笑,摇了摇首,似面对淘气的孩童般很是无奈:“正月里见你的时候,你分明还对我有情,如今却说五年前便再无情意,我如何能相信?九娘,莫要骗自己了。郑氏于我,张五郎于你,都不过是折磨罢了。你我姻缘舛,却是天生应该在处的。那时我也是迫于父母之命,不得已才娶了郑氏,你就不能体谅我么?” “体谅?你弃我次,我便恨你十分。正月里又贿赂我的贴身婢女,诳我这有夫之妇与你私见。待我丈夫赶来后,你又慌不择路逃之夭夭将我丢下。弃我第二次,又毁了我的婚姻,我已经恨你入骨,又如何会答应嫁给你?”王玫冷笑道,“而今我家屡次拒绝,你却仍然死缠滥打,难道还想强娶不成?” 元十九侧了侧首,满脸怜悯之色:“唉,九娘,先前是我不对,怨不得你如今钻了牛角尖,转不过弯来。待我们成婚之后,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你便必定不会再这般想了。我知道,如今我说什么你都不肯信我,那不妨就看我婚后是如何做的罢。” “元十九,别再装作听不懂了。我今日便将话撂在这里:我发誓,这辈子,我王玫王九娘,绝不会嫁给你为妻!”王玫字字地说道,语中充满了坚毅与果决之意,“不但这辈子,只愿今后永生永世,都不会与你牵扯上!若有违背,愿生生世世受地狱轮回之苦!” 只要能离这人渣远远的,不管她发什么毒誓都行!她相信,漫天神佛将她送到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不是为了让她和人渣互相折磨。而是为了让她替原身珍惜性命,享受亲情与家庭温暖,感受这大唐盛世的别样生活。 元十九垂下了眼,笑了声:“九娘,我说过,你只能嫁给我。”顿了顿,他抬起眼,目光沉沉:“想必,你也不愿意从哪里传出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婚前私相授受的流言罢。你我当年的信物,若非不得已,我实在是不愿意拿出来的。” 王玫脸上瞬时失去了所有血色:“元十九,你威胁我?”她根本不知道,原身当年落下了少定情信物给这个人渣!他既然敢这么说出来,莫非真的是会毁掉她的贴身之物?或者书信?如果真有什么流言传出,毁的肯定不止是她的名声,而是整个太原王氏三房嫡支的名声! 元十九温柔笑:“怎么会呢?我舍不得将那些信物拿出来。”他长长叹:“若不是时常把玩那些,想着当年我们耳鬓厮磨的日子,我怕是熬不到这个时候呢!” 耳鬓厮磨?王玫越听越觉得以唐时女子的开放程度,说不定前身还做过连她前世都没有做过的事情。于普通平民女子或者皇室公主、郡主,这当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于遵从礼教的世家大族来说,这便是足以让家族蒙羞的耻辱了。何况是“五姓七家”的太原王氏这样的高门,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族人会是什么反应!就因为如今是个世家快要衰败的时代,个家族的名声才比什么都要紧! “此事若传出去,你的前途恐怕也差不了。”王玫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年你另娶郑氏,为的不就是借舅家清贵扬才子之名,让仕途顺利?如今,你是想毁掉自己么?同归于尽这种惨烈的结果,相信你也不想要罢。” 元十九微微怔,勾起唇:“九娘,这么些天不见,你又变了。变得聪慧了,居然也学会反过来威胁我了。想必往后内宅之事交给你,我也能放心了。不过,同归于尽未免太凄惨了些。你不妨好生想想,我人换你们家,到底值不值得。”他慢悠悠地又添上句:“我也舍不得你伤心,只是想让你略微冷静些,别总是矢口否认自己真正的心意。” 王玫望着他,心中突然生出森然寒意。这元十九大概真的已经偏执得有些入魔了。 脸皮确实彻底撕破了,獠牙也亮出来了。但她发现,前身留下的把柄太,王家完全处于被动之中。倘若前身在洛阳城郊就那么逝去了,说不准兄长还能忍辱负重,伺机报复这人渣。而且,就算再偏执,毕竟是已死之人,元十九也不会死盯着不放。偏偏她来了,替前身活下来了,也给王家留了个偌大的漏洞。 嫁?当然不能嫁! 那还能怎么办?去找元十九的父母家人述说清楚?想必他们也不都是这种偏执狂罢!太原王氏三房嫡支虽式微,但毕竟也是五姓七家之人。他们也不愿意同太原王氏彻底交恶罢…… 王玫脑中彻底乱了—— 或者,派人将他说的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定情信物全部偷出来?或者干脆不做二不休,焚毁他的房子算了?但这种鸡鸣狗盗的事情,兄长能找得到人去做么?而且,现在还来得及么?要是留下痕迹被人追查出来又该怎么办?她根本不想走犯罪这条路啊! 见她半晌不语,元十九满意地笑了:“九娘,好好想想。下旬休沐的时候,我再来见你,听你的决定。”说罢,他上前步,似是想撩起羃离上的轻纱,王玫却本能地后退好几步,避得远远的。 元十九眯着眼睛看向她,失笑了:“真怀念你在我怀中,百依百顺的模样……”说罢,他便优雅地离开了。 而他留下这句话,不仅让王玫风中凌乱,也让丹娘、青娘惊惧难当。 时间,三人竟然都不言不语也不动,在原地发起呆来。 隔壁的房门吱呀声轻响,着身大袖对襟长袍的王珂缓步走了出来,神色有些凝重。不过,当他望见妹妹失魂落魄的样子之后,不免又心生怜惜:“九娘,没事罢?回薰风阁好好休息,此事交给阿兄便是。”妹妹不过是错爱了头狼,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头狼却恨不得食肉啃骨,要将她吞噬干净才肯罢休,他岂能如他所愿?! “阿兄。”王玫猛然抬起头,脱掉那碍事的羃离,露出了苍白的脸色,“对不起,阿兄。”这是前身种下的因,而她现在就是王玫王九娘,按理说只能吞下这枚苦果——可是,她却点也不想吞下去! “不是你的错。”王珂宽慰道。 “阿兄,我们可否去找元家人说清楚?让他们约束元十九?” “我已经遣人去元家找了他的母亲郑氏。但那郑氏只说依儿子所愿,话里的意思皆是元十九看上谁便是谁的福分,根本无从下手。” “那他的父亲呢?” “……若要将来龙去脉说清楚,便须述说过往,于你名声必定有损。他元家若是治家不严,你的事情……” 王玫咬了咬嘴唇:“那也总比他散布流言要好些!阿兄,元十九已经疯魔了,此事必须尽快处理!我方才还想过把那些东西偷出来,或者放火烧了他家,但这些毕竟不是正道,留下痕迹便会对阿兄、阿爷不利。”重要的是,王家衰败,没有权势也没有通天的手段去掩盖这些事情。 “九娘,冷静些。”王珂扶住妹妹的肩,“别慌张。” “阿兄,如果能将这些恶名声都归结在我人身上,也是我该承担的因果。”王玫望着面前的兄长,紧紧地攥住他宽大的袖子,“可是咱们家还有晗娘、昐娘,阿嫂还怀着小侄子,决不能让她们受了我的牵累。阿娘、阿爷若是被气出个好歹来,我……我实在无颜面对他们。”她能活这么些天,了这么些片心思待她好的亲人,已是上天厚待了。如果没有好的法子,为了他们,她也愿意承受切恶名。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诈死远遁了罢! “九娘,阿兄现在只有个主意,你愿意听吗?”王珂想了想,问。 “什么主意?”王玫似是在黑暗中望见了曙光般,急切地问。 “若是你嫁出去,阿兄便有充足的理由,去找元父商谈解决此事,断掉元十九的念想。毕竟你是已嫁妇人,他绝不敢公然纠缠于你。然后,我们便可静待时机,安排人进入元府,悄悄将那些信物毁掉。” 毁掉信物确实需要段时间,但是,结婚真的能摆脱那个人渣吗?他难道不会像元月那样,死皮赖脸地缠过来?王玫并不是不愿相信兄长,只是直觉这并不是最好的解决对策。但她知道,这可能是兄长认为的,对她最有利的解决对策。 “如今,还有谁愿意娶我?” 王珂目光温柔,笃定地道:“钟十四郎是可托之人。” 王玫顿时怔住了。 第三十三章 再次对峙 欲望文 第三十四章 心生抉择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三十四章 心生抉择 王玫微蹙着眉头,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在兄长身侧,缓步绕进略有些眼熟的回廊内。廊墙上那幅延绵不绝的礼佛图让她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想起了曾经在此处见过的崔氏父子,也想起了湖边那场无妄之灾。 时隔月余,再次来到大兴善寺,她曾以为自己会不喜不安,甚至于烦躁不堪。但如今见到这些熟悉的景物,涌上来的反而是那些有缘之人的勇敢相救带给她的温暖。而眼下她要去见的,便是当日帮助她的另位恩人,钟十四郎。 自昨日兄长提出“赶紧成婚”这个主意,并且连人选都干脆利落地推举出来后,王玫便陷入了思索之中。她愈是想,愈是觉得这并不是个适当的解决对策。谁知道元十九未来会闹出什么事来?钟十四郎本便与这些是是非非无关,娶了她之后,反倒有可能遭受羞辱或者刁难,又何必连累他呢?作为她的恩人,他还没有受过报答,便将自己也搭了进来,就算是帮助友人之妹,也付出得太了。而且,听阿兄说过,他还是初婚?她不仅是和离归宗之女,这具身体还很难有子嗣。没有嫡子什么的,对于唐朝人而言也很难接受罢?虽然传宗接代在古代应该是最要紧的事情,但以她的性格与所受过的教育,也不可能接受妾室、庶子这样的存在。 思来想去的她,听到兄长已经安排翌日便与钟十四郎见面之后,毫不犹豫地起过来了。且不说其他,自从遇人渣这件事发生之后,直到如今,她都不曾当面谢过钟十四郎。就把今日当成个致谢的机会罢。其余之事,大可不必勉强。 越过回廊后,拨开严严密密垂下的藤萝,露出被挡住的月洞门,前方便是片苍翠的松林。松林深处,立着座有些破旧的木亭。木亭四根柱子漆面斑驳不堪,亭顶长满杂草,却又有种古旧沧桑的美。而钟十四郎就跽坐在木亭当中,手捧着文卷,似是正沉迷其中。 为了避嫌,打消兄长做月老的心思,王玫此前从未仔细打量过他。如今她认真地端详了番——修眉俊目、鼻梁高挺,确实是个长相很正派的俊秀书生。但与那些想象中的书呆子相比,他显得沉默而坚韧,既没有迂腐之气,也没有那种名士的狂放之性。 王玫不得不承认,兄长看人很准。如钟十四郎这样的人,沉稳可靠,确实是个可托付之人。但是,他越是值得托付之人,她就越不能就这样拖累了他。这人是没落三流世家之后,身上同样背负着振兴家族的责任。妻室子嗣,都不应该成为他的弱点。 “钟十四。”王珂望了望妹妹,又看向木亭中的好友,露出了满足的笑意,“能如约看到你,我实在是松了口气。”他果然没有看错人,在这种时候还愿意应承婚事,人品胆量都是绝佳的,日后必有成就。 钟十四郎放下文卷了起来,对着兄妹俩行礼:“王七,王娘子。”他似乎并不意外王玫也跟着过来了:“你在信中所言之事,确实非常紧急。我已经想过了,绝不会辜负你的托付。”说着,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好友身后那个纤细的身影上转了转,便移开了。 “我就知道你必定会答应。”王珂笑道,遂正色躬下身行了个大礼,“公致的恩情,王七记下了,日后必当回报。” 钟十四郎忙上前将他扶起来,沉声道:“你我相交场,又与王娘子有缘,我自是不能袖手旁观。” 王玫看着两人你言、我语,完全将她丢在旁,似乎就打算这样将事情定下了,突然觉得有些想笑——这可是她的事,怎么没有人问问她的想法?——当然,被人爱护的感觉确实也很不错就是。笑意从心底涌了上来便止不住了,她低低地笑出声来,自是引起了身边这两个出色男子的注意。 “九娘,可以安心了罢?”王珂挑起眉。 钟十四郎仍然静静地望着她,眼中盘旋着温和之意。 “阿兄,我有话想和钟十四郎单独说。”王玫勉强收了笑声,脸上却仍然留着笑意。 王珂怔了怔,看了钟十四郎眼:“好罢,你有什么话,尽管问钟十四便是。阿兄到外头看看那幅礼佛图。”倘若好友能表明他的决心,想必妹妹便不会再抗拒这场婚事了罢。他觉得钟十四郎可托付自然不够,须得妹妹觉得他是个良人,日后婚姻方能琴瑟和鸣。 钟十四郎也有些意外,点点头,退两步,示意她走进木亭中:“日光炽烈,久晒伤身。王娘子,请。” 王玫便带着丹娘走进了木亭,也不管地上铺着的苇席茵褥有陈旧,便跽坐下来,举止间皆是优雅从容。钟十四郎在她对面坐下了,两人相隔不近不远,既不显得亲近也不显得十分疏远。 王玫看着眼前这个目光清澈的年轻男子,心中慨然叹:越是这样优秀的个人,越不应该被她拖累。她直觉认为,兄长必然不会越俎代庖,将她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他。然而,他才应该是那个最有权利知道切的人。所以,兄长安心让他们相处,想必也是认可她将事实和盘托出罢? “钟十四郎,我想先向你道谢。当初帮我解围之事,我始终没有当面谢过你,实在是失礼了。” 钟十四郎微微摇首:“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那个带你逃走的小郎君才是首功。” 王玫听了,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你是你,他是他,都是我的恩人。既然你是我的恩人,我便不想因此事拖累于你。我年少时错爱了人,将头狼当成了良人,遭他抛弃后另嫁他人。不料他又来纠缠,使我不得不与夫君和离。这头狼紧咬着我不放,逼着我再嫁给他,我自是不愿意。但他有先前私相授受的把柄,又拿我家名声威胁,实在无法,兄长才想出了‘尽早嫁掉’这个主意。他认为你是可托付之人,我也觉得你人品才学俱佳。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选择你。” 钟十四郎怔,眉头轻轻拧了起来:“我知道日后可能会面对什么,但我愿意娶你,也相信你我必能共度难关。” 王玫笑得是坦荡,目光诚挚地望着他:“这是我的难关,不是你的,又何必将你拉进来?我虽是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但已和离归宗,身后又有这头狼咬着,而且身体不利于子嗣。你娶了我,委实是弊大于利。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我却不能给你带来什么,这桩婚事实在是不合适。” 钟十四郎垂下眼,毫不犹豫地道:“我并非为利而娶你。” “那你也不该为朋友之义娶我。婚姻大事,岂能如此轻易决定?”王玫摇了摇首,万钧压力之下,她的脑筋也转得勤快了,就似突然开了窍般,“若你明经科高中,由我阿兄牵线搭桥,想必也定能娶得上我们房分支的嫡女。既能娶五姓七家女,又不虞小人作祟,振兴家业指日可待,实在没有必要牵涉此事。” 钟十四郎望着眼前这个细细为他分析的秀丽女子,心中升起了苦涩,却又有几分愉悦。他其实尚不明白为何看到好友的信之后,根本没有细想,就决定答应这桩婚事。但自从在洛阳城郊见到这个身影之后,只要她在场,视线便总是不由自主地会随过去。听到她述说那些过去,他心中有些酸涩,也佩服她的坦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样的勇气将错误如实告知,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样的胆量独自承担因果。 “王娘子,我已经答应了七郎,定会照顾好你。那元十九竟然出言威胁于你,想必忍耐不得太久。只有与人成婚,才能迫使他不得不放弃。为了经营自己的文名,他必然不敢再妄动。有了时间,我们才能从容解决他的胁迫。” “这桩婚事,我不能答应。”王玫的脊背挺得笔直,微微抬了抬下颌,坚定地回答,“你是阿兄的好友,又是我的恩人,我不想连累你。你值得好的女子,值得拥有好的前途和家庭。”说实话,经过这番接触,钟十四郎的人品和坚持让她十分感动。如果没有元十九这个人渣紧迫盯人,如果不是她的身体已经损坏,说不定阿兄确实能成功地当回月老。可是,眼下没有如果,她做不出来转嫁灾祸这样的事。 钟十四郎深深地看着她,突然道:“若是权宜之计呢?你也不答应?” “权宜之计也于你有损,好端端的成婚又和离,不是什么好名声。”虽然刚来了几个月,但生活在这样个世家中,她也明白了些基本的高门礼法规则:要娶五姓七家之女,或嫁五姓七家之子,好名声必定少不了。世家好名,权势是背后的盘算,但名声必是不可或缺的。钟十四郎在家世、权势上已占不得优势,只能好好经营名声才能取得认可了。 说完这些,王玫突然觉得浑身都轻松了很。她款款立起来,朝对面的钟十四郎行了礼:“不论如何,我必须谢谢你不计后果伸手相助的恩情。不过,我心意已决。”她走出木亭,刚想往外走,突然停下了步子,压低了声音,“钟十四郎……这里有没有别的路?”兄长为她盘算了这么,甚至不惜拉下面子向好友求助,她却干脆利落地拒绝了。眼下,她实在是没有勇气面对或许充满了无奈的阿兄。 钟十四郎从怔愣中回过神,指了指另边:“从这里出去,经过大片寮舍,便可直通山门之外。不过,如今王娘子还须小心自己的安危。” “谢,我会留意。”王玫带着丹娘走了几步,又回首道,“烦劳……过段时间再去找我阿兄,可好?” 钟十四郎不由得失笑了,颔首道:“好。” 得到钟十四郎的保证之后,王玫便快步走出了这片松林。丹娘紧紧随在她身边,警惕地左右看着,唯恐从哪里又冒出个登徒子来。然而,此处确实十分偏僻寂静,又没什么好景致,除了在角落里清扫的小沙弥之外,半个人影也瞧不见。 主仆二人绕过人流的寮舍,找了位小沙弥带路,直奔山门外。 直到坐上自家那辆乌檀马车,王玫才松了口气。 “九娘……”丹娘跽坐在她身边,低声道,“拒绝了这位钟郎君,还有什么法子……” “暂时没什么好法子。但若是用这个法子,我于心不安。”王玫轻轻叹。 “可是那钟郎君……”似是对九娘有意。丹娘犹豫了下,并没有说出后半句话。既然九娘已经做出了决定,而且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决然之态,她这贴身侍婢也没有资格置喙什么,只需听令便是。 王玫托着腮,隔着薄纱车门帘望着这座寺庙巍峨的山门,忽然心生了想逛逛这座长安城的念头。 此时刚入了七月,仍在三伏之中,很是闷热。她也知道,这样的天气实在太不适合游玩了。但是,心中直闷着事,也只有到处逛逛,看看这座长安城不同的风景,或许才能开怀些了。而且,回到长安已经两个月,除了去曲江池、赴宴、来大兴善寺之外,她还没去过别的地方呢。 第三十四章 心生抉择 欲望文 第三十五章 偶然相遇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三十五章 偶然相遇 因是三伏天气,且刚过正午,长安街头不复往常那般车马如龙的繁华景象,连埋头赶路的行人也少了些。在这种仿佛只要略抬抬手便汗出如浆的时候,出门讨生活的平民百姓也不得不避开暑热,选择较为清凉的清晨或者傍晚出行。而那些必须在这时候出门的富贵人家,则在马车或牛车里置了冰盆,驱散闷热的暑气后便舒适了。 辆乌檀马车不紧不慢地在宽阔的街道上行驶着。两匹油光水滑的温顺母马踏着小步,在马车夫刻意的放纵下,随意地转着方向,穿过道道坊门、越过条条街道。马车上,竹卷帘半垂半落,挡住了炽烈的日光。薄纱制成的马车门帘已经束了起来,通风散热。而斜倚在马车内的年轻女子则好奇地望着车外的景物,眼中充满了赞叹之色。 长安城修得规整而严密,若远远望过去,难免会为它的宏伟规划所惊叹。然而,倘若从每个里坊中穿过,又能欣赏到与众不同的景色。漂亮的宅第园林、庄严的寺观、高低错落有致的房屋、旌旗招展的食肆酒肆,或忙碌或轻松的人群。每座里坊,都仿佛独无二的画卷,具有不同的生命气质。 “丹娘,前头似有个不错的食肆,去买些吃食罢?”王玫忽然指着路旁的个小食肆道。那食肆似是专卖汤饼和蒸饼,大热天里蒸汽腾腾,里头的店家与食客俱是挥汗如雨,却依旧很是热闹,想必口味应该也不错。 丹娘犹豫了下,瞧了瞧身边的三个大食盒:“九娘,咱们路已经买了不少吃食……这种天气,吃食也存不住,若想带回去给郎主、娘子尝尝,恐怕便要坏了……” 王玫勾了勾嘴角:“我想尝尝,说不定这家的汤饼和蒸饼味道格外好些呢?”丹娘自是不能理解,心情不好的时候若是暴食通,说不准便能靠着食物治愈自己了。然而,有这位忠心耿耿的贴身侍婢在旁边盯着,她也不好意思吃下那么,买来的各色吃食都只略尝了尝便放下了。连暴食都找不着机会,她越发觉得有些郁闷了。 丹娘想了想,点点头,敲了敲车厢,对外头道:“九娘想尝尝那边食肆中的汤饼与蒸饼,可否烦劳赵九大兄走趟?” 直在马车旁边步行护送的赵九早就汗湿重衣,发现小食肆旁边还有个酒肆,沉声道:“天气炎热,九娘可还觉得口渴?想饮什么浆水?” 王玫道:“马车内还有刚买的几种浆水,我倒是不渴。只是你们在外头步行护送,走了这么许久,应该也累了。先别只顾着我,去食肆中用些吃食,略歇息会儿罢。我看不远处似有个小寺观,想下车走走,你们待会儿带着食盒去找我们便是。” “便是歇息,也须轮班方可。九娘身边断不得人。” “切由你安排。” 马车驶向那掩藏在林荫中的小寺观,停在略有些破败的山门前。王玫借着丹娘的扶助下了马车,心中颇有些懊悔:若早知今日会在外头走动,她便应该穿上身男装,方便行走。她抬头看着山门上的牌匾:“原来是座道观。”李唐皇室自诩为老子李耳之后,自是对道家之术有提倡。只是她来到这个时代之后,还未能有机会上道观中走上走,如今也是机缘巧合了。 于是,她跨步走了进去,顺着林荫小道,缓缓打量着周围。 这道观并不大,也就是前后两进。前头进的正中是供着三清的三清殿,香火并不旺盛;两边各有侧殿,名老君殿、紫微殿;三殿中间是座碑亭,大概写着道观建造缘由及捐建者生平。后进隐约有人影晃动,大约是道士、道童之类。 丹娘道:“哪位部曲大兄去里头问问,可有干净的寮舍,让九娘歇息片刻?” 个生着褐色眼珠的大汉出来,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拿给旁边的部曲:“某去瞧瞧,九娘和这位小娘子且在前头拜拜,稍等片刻。” 王玫略颔首,在那碑亭面前逗留了会儿,又去三清殿里跪拜了,而后对丹娘道:“我想独自人在老君殿里静思片刻。将食盒也带进去,取些吃食,权作供奉罢。”好不容易找到个独处的机会,终于可以开始自己的暴食治愈计划了。 丹娘双眉微锁,低声道:“九娘可得小心些,有什么事赶紧唤奴。奴就在殿外候着。” “里头又没什么人,哪里会有什么危险?”王玫不由得失笑。她这位贴身婢女,如今倒有些草木皆兵的意思了。 于是,部曲们将食盒提了进去,又简单地走动了番,果然未发现人影,这才安心地关上殿门,将王玫人留在了老君殿内。 王玫打开食盒,挑了些吃食点心放在供桌上,又跪在茵褥上稽首拜下,口中轻轻念道:“太上老君在上,护佑王家上下安康,远离小人算计。若这回能避过那人渣的谋算,信女定会直在家供奉老君香火。”说着,她突然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嘴唇:曾记得似是哪位大家说过,国人从无稳定的宗教信仰,总是哪个显灵便信哪个,佛家也拜得、道家也拜得,甚至不知哪里来的山灵精怪大仙们也拜得。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先前佛祖菩萨也拜过了,如今道家老君也拜过了,漫天神佛都被她苦求了遭,或许总有个显灵的罢。 想到此,她了起来,眯着眼睛看向地上的三个食盒,随意抱起个,边慢吞吞地在殿里转悠,边吃了起来。 这老君殿并不大,但墙壁上却绘了太上老君骑着青牛、领着小道童腾云驾雾的壁画。笔触宛如行云流水,那云雾也绘得氤氲非常,连她也看得出来这绘画之人定是大家。“没想到,这样破败的小道观里,竟也藏着名家画作,真是不可貌相。” “呵,没想到世家贵女竟抱着食盒进食,转眼间便吃下去三个橡子饼、两个蜜枣蒸饼,确实是人不可貌相。” 背后传来声轻笑,正在啃着鹭鸶饼的王玫吓了跳,险些噎住,世家贵女风范霎时全无。好不容易捶了捶前胸,将那块鹭鸶饼吞了下去,她才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便见老君像后头轻巧地跳下来个有些眼熟的人:“你是……崔郎君?”许是他被老君像旁边垂落的帐幔遮住了,方才那些部曲竟然没有发现此处还藏着人。不过,既然是熟人,她也就没有必要将外头守着的丹娘与大汉们都喊进来了。 那人挑了挑眉,浓密且凌乱的胡须里,只能看得清那双满含兴味的眼睛:“我都成了这幅模样,王娘子如何还能认得出来?”他的胡须又留了个月,刻意点也不曾打理,整张脸都已经不能见人了,居然还是被人认了出来,这可真是危险了。 “你那双眼睛的形状,和阿实模样。”王玫答道。她也不知为什么,见这个大胡子,立刻便联想到了大兴善寺廊墙上的礼佛图。老君殿里的壁画如此出色,遇到这位“艺术家”或者“狂士”也在情理之中。 那崔郎君摸了把脸上的胡子,喃喃道:“真能认得出来?”难不成,他又得换个地方了?突然,从他的腹部,传来阵响亮的鸣声。他回过神,抚了抚饥饿如火烧的腹部,鼻子微微动了动,直勾勾地望向了王玫——手中的食盒。他终于知道,让自己从冥思中醒转过来的罪魁祸首是什么了。 王玫忍不住看了过去:这位是久没吃了?然后,她发现那崔郎君又双目发亮地盯上了她怀里散发出阵阵香味的食盒,连忙指了指香案前放着的那两个大食盒:“那里头的吃食,崔郎君随意用罢。”她的暴食计划,就这样寿终正寝了。 崔郎君大步地走过去,和她样抱起了个食盒,速度快又不失优雅地吃了起来。“这芝麻胡饼比起辅兴坊的胡饼也不遑让了。咦,这环饼也很是不错,酥脆得很。唔,这饼饵略有些凉了,味道尚可。古楼子要趁热吃才好,幸好没有完全凉下来。咦,底下居然还有花折鹅糕、七返糕?” 王玫见他边吃边评论,似是对这些吃食都很是了解,食欲也被带动得旺盛了,不知不觉便空了大半个食盒,然后才发现自己好像吃得有些撑了。待会儿赵九还会带汤饼和蒸饼回来,她还能吃得下去么?或者,这具身体也只能装得下这么了?想当年——好罢,好汉不提当年勇,就别再想当年了。 崔郎君抬起首,目光略有些诡异地看了看她手里的食盒:“有这么好的胃口,居然还生得如此瘦弱……”说着,他便毫不客气地打开最后那个食盒:“竟然有几杯浆水?正好吃得渴了,你要喝什么浆水?” 等等,这些吃食浆水什么的,似乎都是她带来的?怎么此人却是反客为主了?王玫眨了眨眼睛,但对方这般自然的举止,她却奇异地并不觉得厌恶。许是他洒脱的风度让人实在生不出负面的情绪罢。“我要乌梅饮。” “那我便喝酪浆罢。啧,若是有些酒水便好了。” 两人趺坐在香案前的茵褥上,慢慢地饮起了浆水解渴。 许是因为有过面之缘,许是因为对方见过她狼狈不堪的样子,许是他的态度太过自然而然,王玫竟然觉得和这个称得上陌生人的男子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内心的焦虑和躁动便渐渐地消解了不少。两人这样坐着,既不觉得尴尬亦不觉得暧昧,仿佛认识年的邻居或者同学般,让她觉得格外放松。 “阿实呢?怎么不见他?” “方才出去买吃食了。” “他才四五岁,你便如此放心么?” “有几个小道童会陪着他同去。”崔郎君瞥了瞥对面的年轻女子,“王娘子怎么会跑到这大通坊来了?此处没什么好景致,也没什么出名的寺观,又是平民百姓聚居之处,寻常世家贵女都不会过来。” “原来这里是大通坊?”王玫勾起嘴唇。其实她完全不知道这大通坊究竟是哪里,但若是平民百姓聚居地,想必便是城南罢。“我只是让马车在这长安城里随意走走,没想到便走到此处来了。不过,崔郎君方才所言,我并不认同。每座里坊都是与众不同,又何必非要有什么好景致才能令人驻足观赏呢?” “啧,没想到王娘子的见解倒也与常人不似。”崔郎君摸着胡须笑了起来,“这话听着确实很有意思。”这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论是名川大山还是路旁的野花蓬草,不管是繁盛都城还是乡间炊烟,都自有番风致。这偌大的天下,是怎么走、怎么看,也看不尽的。 “崔郎君是为了这里的壁画来的?离开大兴善寺,也是因为看够了那幅礼佛图?后来我阿兄阿嫂特地去了趟,想向阿实致谢,没想到你们却已经走了。” “你不是已经谢过了么?又何必特地再谢回?唔,那我便自作主张,将这食盒留下罢,算作给阿实的谢礼。往后你便不必提起那回事了——那又不是什么让人愉悦的事,又何必而再再而三地提起来?反而凭生不快。” “也是。”王玫微微笑。 第三十五章 偶然相遇 欲望文 第三十六章 高人支招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三十六章 高人支招 两人继续静静地对坐着,时不时饮口浆水,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说话声。 或许是这样的气氛实在太平和,或许是内心的不安和郁怒已经积压得太久了,王玫突然生出了种诉说的冲动。她垂下眼,握紧了手中盛浆水的陶杯:“崔郎君可否帮我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摆脱那个大兴善寺出现的恶人的主意?”崔郎君挑起眉,他自然很快便联想到了大兴善寺中发生的事,“王娘子居然这么信得过我?你我也不过是第二回见面而已。” “能教养出阿实那样的孩儿,崔郎君的为人我自是信得过的。”王玫毫不犹豫地回答,“如今我被那恶人逼得实在走投无路,还请崔郎君帮我帮。” “那你说罢,也算是偿还你两次施饭之恩。”说罢,崔郎君微微怔,想起了自家儿子最近的口头禅,不禁失笑了。想必这王娘子确实与他们父子是有缘之人罢,不然也不会再遇见,恩情也还复施,就如阿实所期望的那般,像是总也断不掉了。 王玫便将她与元十九郎过去的纠葛简明地说了:“本是我当年错爱种下的因,却不料结出这般苦果。我又不想连累其他人,也只能拒绝兄长与他那位挚友的好意了。只是,那元十九以家族名声要挟,我如今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今日才胡乱在街头到处逛,也好散散心。” 崔郎君眯起了眼睛:元十九郎?这人他自是不陌生。作为北魏皇室之后,元家在世家中也算是门第颇高了。因同是鲜卑胡人,与长孙氏、宇文氏相比亦毫不逊色。只是在朝中的权势,远不如皇后娘家长孙氏,以及同样为北周皇室的宇文氏。五年前,年方十八岁的元十九考取进士科入第,虽不是甲第,但因是个年少才子,也轰动了长安城。随后他便娶了荥阳郑氏太学博士之女,表兄表妹、青梅竹马,亦是羡煞旁人。只是没想到,此人竟然是个始乱终弃、品性卑劣的伪君子。他的母亲也同样出身荥阳郑氏,与元郑氏是不同房的族姐妹,也算是绕着弯的远亲了。不过,只要思及自己竟然与这种人做了亲戚,怎么都觉得实在恶心得紧。男子汉大丈夫,便是玩弄计谋也应在朝堂之上或战场之中才是。对曾经耳鬓厮磨的女子使这种要挟伎俩,委实令人不齿。 “那元十九手里拿着把柄,确实难办。” “是么?”王玫叹息了声,垂下头,鸦发云鬓上的步摇轻轻动。 崔郎君看她有些垂头丧气,不禁浅浅笑。他沉吟了番,视线却不知为何落在她如云的乌发高髻上,那蝶翅下垂落红宝珠的步摇也似格外栩栩如生般微微晃动着。察觉自己略有些失态,他默默地移开了目光:“虽然难办,却也并不是没有法子。” 王玫立刻抬起头,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崔郎君欣然接受了她期待而又钦佩的目光,笑道:“后头的老君像,便可救你。” 王玫眨了眨眼睛:咦,她怎么有些听不懂?老君像?是要虔诚跪求太上老君显灵么?他不会出这么不靠谱的对策罢? 崔郎君清咳了声,似是看出她并没有转过弯来,继续道:“若你出家度为女冠,想必谁也不敢逼嫁于你。” “出家?女冠?”王玫下子睁圆了眼睛,笑了起来,“没错,我怎么没想到呢?若是出家,不管是比丘尼还是女冠,便都能躲得过去了。等阿兄把元十九手里那些把柄解决了,再还俗便是。崔郎君果真机智,救我于苦难之中,大恩不言谢,受我拜!” 她立即向对面的人行了个稽首大礼。这样的大恩,真是等同再造了。而且,这主意委实太妙了。既不会牵累家人,也不会惹人瞩目。不论是谁,都不会逼着个尼姑或者女道士嫁人罢!毕竟那可是方外之人,逼迫太甚只会引出丑闻而已。出家,真是躲避逼嫁的不二法宝啊! 崔郎君坦然受了她的大礼,不紧不慢地补上句:“如你这般好吃之人,还是别想着出家成比丘尼了。女冠又不忌口,也不必苦修,每日静坐冥思段时间还能平心静气、休养身体,正适合你。” 听了他的话,王玫难得地脸红了:给恩人留下了“吃货”这个印象,实在是太毁形象了。不过,“吃货”便“吃货”罢,能吃能喝有什么不好的?反正,她这位恩人在她看来也似乎不在意什么形象——其实,说起来,她也就是偶尔暴食番,兴致来喜欢尝尝鲜而已。对吃食的追求,还真没有老饕那般挑剔。 “崔郎君可有什么好的道观推荐?”收女道士的道观,她还不曾听说过。不论是佛家还是道家,出家之人总是男子过女子的。而且,那些个偏僻寺观还不知会不会藏污纳垢什么的,她可不能贸然行动。 “……连道观也须我来推荐?”崔郎君叹了口气,“好罢,送佛送到西。”他略想了想:“你家住在哪个里坊?找个离家中近些的道观,也方便与家人来往。其实,只要有度牒,你在家中修道亦无妨。” “不可。”王玫摇了摇首,“须得做出个模样来才行。既然要出家,便实实在在地出家,到道观中住阵。以免那人渣又想出什么阴损计谋来祸害我们。” “你倒是小心,也好。” “我家住在宣平坊中。” “宣平坊?”崔郎君略加思索,以他对长安诸里坊的了解,自是毫不费力地便想到了最合适的地方,“从宣平坊出,往南经过三个里坊,便是青龙坊。那里的东南角有座青光观,虽然小巧,却是前朝时士族捐建,又有不少世家贵女曾在里头修行,颇有名气。而且,那里临近曲江池,去游玩散心也便宜些。” “青光观?我记下了。”王玫在心里念了几回那青光观的名字,自是欢喜不迭。 就在这时,殿门外突然有人推动,响起了个格外清脆的声音:“这位娘子,我认得你。你是王娘子身边的侍婢?王娘子也来了么?咦?她在这殿中冥思?真巧,我阿爷也在里头冥思呢!都坐了天夜了,还不肯用吃食。” 丹娘有些慌张的回应也由远及近了:“阿实郎君此话当真?但先前部曲们在里头看了,怎么未见崔郎君……”说着,她赶紧推开了殿门,然后僵住了:原以为孤身人在里头冥思的主人,可不正与个虬髯汉子对坐?而且,两人身边的食盒都已经空了…… 王玫微笑着朝她颔颔首:“丹娘,遇到了熟人,便没有向你们示警。” 丹娘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好,低声道:“后头收拾出来了间寮舍,九娘可想略作歇息?” “王娘子!”此时,拎着个食盒的崔简也走了进来,高兴极了,“想不到真的能在这里见着你!” “阿实。”王玫看他礼貌地朝自己行了个礼,这才走近前来,立即牵住他的手,“无妨,丹娘。我眼下不累,正好与阿实叙叙旧。” “是,婢子在这里守着……” “你也下去用些吃食,歇息片刻罢。”王玫笑得如沐春风,先前的郁色早已扫而空。 丹娘怔了怔,自是想到了什么,对着崔郎君行了礼,便悄然退到庭院中了。真是三清道君护佑,让九娘遇到了贵人指点。若是这元十九之事能安然解决,九娘也不必彻夜难眠、强颜欢笑了罢。 暮鼓声响起的时候,王玫才回到家中。 她本想先去兄长的书房请罪道歉,但来迎她的大管事王荣却道七郎正在内堂。于是,她便径直去了内堂拜见父母兄长。她到的时候,除了仍在休养的嫂嫂崔氏之外,家人都齐聚在内堂里。 “阿爷、阿娘、阿兄,儿回来了。” “可算是回来了。”李氏嗔道,“阿娘以为你玩得都忘了时辰了,还担心你错过坊门关闭呢!”虽是这么说着,但她看起来似乎比玩了天的女儿还要高兴些,伸手将女儿揽过来:“今日都去什么地方了?你在家中闷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出门逛逛了。可怜见的,回长安都两个月了,连东市都没去过呢。” 王珂勾了勾嘴唇:“阿兄也很是好奇。我将你带出去了,结果却个人回来了,阿娘还以为我将你丢了,将我好顿埋怨呢。” “对不住,阿兄。”王玫恳切地望着他,“我只是闷得慌了,所以才想散散心。没有告知阿兄就私自离开,是我的错。不过,我也没有特地去哪里,就是随便走了走。” 王珂垂下眼,叹了口气:“罢了,此事不怨你。”他说的自是语双关。是他忽略了妹妹的想法,门心思地替她安排,却忘了询问她愿不愿意。倘若她确实不愿意,又与强嫁有何区别?不过,事已至此,再瞒着父亲母亲却是不该了。他日元十九上门要挟事发,父亲母亲只会恼怒悲伤。 于是,家人用完夕食,孩子们都退下之后,王珂主动说起了近来发生之事。 王奇、李氏先前被他们兄妹俩蒙在鼓中,但也少看出了些不对劲。此时听了,自是勃然大怒。 “元氏竖子!休想强娶我女儿!”向性格温和的王奇也忍不住破口大骂,“我就算是拼了这张老脸,也要去元家问问元殿中侍御史!他们元家教出这么个好儿子,便有什么好脸面么?!” 而李氏是气得红了眼睛:“郑氏欺人太甚!她以为自家儿子是什么珍宝不成!谁上赶着要?元十九那獠奴,谁看上他都是瞎了眼!还不知道他心里又存了什么肮脏心思!当初小郑氏助他得了文名,没几年便病死了!谁知道他又想拿玫娘做些什么事?!” 王玫边安抚她,边在心里宽慰不幸受牵连的前身。仔细想想,当初那坠入爱河的少女哪里又有足够的冷静去揭开情郎甜言蜜语下的真面目? 王珂双目微微翕张,沉声道:“元十九再执拗疯魔,也确实不会做于他无利之事。他定是觉得娶了九娘有利可图,方如此执着。”元月之时那番举动,或许只是心血来潮而已。那畜生确实做得出那般事体。但,大兴善寺之事…… 王玫也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难以置信:“莫非,他知道我们家那次赴芙蓉宴,得贵主、郑夫人提携,阿兄又即将入仕?所以,他才想箭双雕?”也并不是没有可能,此人为名为利便能始乱终弃,没有名利诱惑在前,他又怎会执着如斯?或许,在这名利与执念双重的引诱下,他才走到了如今这般地步! 王珂弯了弯嘴唇,目光冰冷:“他若是续娶,应该也摆脱不了荥阳郑氏女。但郑氏给不了他,所以才费尽心思想找合适的罢。阿娘,近来还有什么合适的五姓嫡支嫡女么?” 李氏将近来赴宴所得的消息在脑中过了遍:“初嫁嫡女自是看不上元家,归宗嫡女……门第权势上合适的,只有咱们玫娘。”五姓女幼承庭训,与五姓子联姻,自是相敬如宾。和离归宗女很少,而寡妇归宗因无子而再嫁者也并不算太。何况,嫡支嫡女也就那么几个房头而已,分支嫡女倒很是不少。不过,元十九那畜生也看不上罢! “原来如此。”王玫略作思索,“不过,阿爷、阿娘、阿兄不必担心。今日闲逛长安城又遇到了崔小郎君父子。崔郎君给我出了个主意,我觉得很是不错。眼下,也只有我暂时出家,才能避开元十九的胁迫了。” “出家?”李氏忙握住她的手,“我的儿!阿娘怎么舍得让你出家!” “阿娘,我只是暂时出家,而且是为女冠,连忌口都不必,也不辛苦。”王玫微微笑,“我相信阿兄,待阿兄将事情都解决之后,我再还俗回家不迟。” 王奇、王珂皆沉吟了会儿,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最好的对策:“此计甚好。” 李氏犹豫半晌,也不得不同意了:“唉,你不愿在家中修行,阿娘天天去看你。” “儿不孝,让阿爷、阿娘、阿兄担心了。”王玫正色,向着父亲、母亲与兄长行了稽首大礼,认真道,“待儿回家,再为阿爷、阿娘尽孝。其他切,皆交给阿兄了。” “你放心罢。”王珂低声道。他突然对那从未谋面的崔郎君父子有些好奇了。许是当局者迷,他竟未能想到出家这个主意。不得不说,有此急智之人,应当并非常人。到底是清河崔氏子,还是博陵崔氏子? 第三十六章 高人支招 欲望文 第三十七章 道观生活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三十七章 道观生活 位于青龙坊东南的青光观,在寺观众的长安城中实在很不起眼。既没有占据坊之地的壮丽庙宇,亦没有引人驻足的园林美景,从不曾出过广受尊重的法师名流。即使是在为数不的女冠观中,它亦仿佛是悄无声息的。除了两三个大世族之外,极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别提供奉香火了。它就这样毫不引人注意地蛰伏在长安城的角落中,宁静得仿佛并非处于闹市中,而是藏在深山里,几乎要被世人所忘记。 晨光熹微,王玫从香甜的梦乡里醒了过来。许是刚醒过来,仍有些不清醒,她望着有些陌生的青纱床帐,恍然回过神:是了,这是青光观,不是家中。昨日她刚刚受戒,成为了位女冠。本以为换了陌生的环境,她会时难以适应。却未曾想到,躺在那张略有些硬的矮足床上,她便睡熟了,觉到天明。 “九娘?”身道袍的丹娘从松木屏风外走了过来,手里捧着水盆与软巾,如往常。 王玫却笑了起来:“丹娘,如今已不是在家中,不必过来服侍我。洗漱之事,我自己也做得。咱们还须在观中生活段时日,凡事皆遵从此处的规矩为好。再摆什么世家贵女的架子,便不合时宜了。”青光观有世家女子出家修行,通常其侍婢也受戒随侍在旁。虽然观中默许侍婢服侍,但据她观察,不少世家出身的女冠也会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何况,她心中暗暗将这段时光当成磨砺,也颇有些怀念过去那种自立的生活,自是不想再同家中样享受那种无处不妥帖的服侍。 丹娘眉头微蹙,将水盆与软巾放到床边的几案上:“寮舍已经很是简陋,奴担心九娘受不住,只是想让九娘过得舒适些。” 王玫环视周遭,笑道:“简洁明净,没什么不好。而且,比起长秋寺的寮舍,已经宽敞了。对了,昨天你我都已经受戒,观主也取了法号。如今都是道门子弟,便互相唤法号罢。”提到法号,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昨日受戒时,那位形容清癯、气度超然,年约四十余岁的女冠垂目望了她半晌,道:“既然你出家只为求清净之地,法号便唤‘清净’罢。你那婢子是个稳重可靠的,法号‘诚意’便是。”受戒前她便将出家缘由尽数道来,坦诚地说明不日便将还俗。但那位女冠仿佛见了这种事体,竟是分毫不动容,连眼神也未曾变过。或许,修道之人便是如此超脱世俗之外罢。 丹娘犹豫片刻,方低声道:“是,清净道长。” 这法号她说起来少有些不习惯,但王玫却笑盈盈地应了声,起身作揖道:“诚意道长。”在这无人认识的道观内,她心中毫无负累,既不必担心自己露出太破绽让亲人们疑心,也不用忧心元十九逼迫事,便难得露出了略有些俏皮的面。 丹娘微微怔,也不由自主地作了个揖。 两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均忍不住轻轻笑。 王玫将搭在屏风上的道袍穿好,又自行洗漱完,这才发现她不会梳道髻。她尝试了许次,毕竟不曾盘过发髻,直到将满头浓密的乌发弄得略有些乱了,才不得不向丹娘求助。丹娘笑着帮她盘好发髻,戴上莲花冠。 “快卯时中了罢?早课可别迟了。”切妥当后,王玫略整了整袍服,拿起竹拂尘,翩然走出寮舍。 青光观前后共有三进。第进是供奉道君的殿堂,主殿自是三清殿,侧殿则是老君殿、祖师殿,院落中间还建有碑亭。第二进是灵宫殿、紫微阁、蓬莱阁,据说是迎同门坐忘论道之所,或是听观主讲经之处。第三进便是寮舍了,供女冠们或信徒居住歇息。寮舍院落很是不小,大概有近百间,住了数十个女冠,不少房间还空着。 这座女冠观对修行并无太严格的要求,只需晨昏按时到三清殿中诵经半个时辰,将早晚课做好便可。其余时候,女冠们继续在殿中念诵经文也罢,在寮舍中打坐静思也罢,吟唱或演奏道曲也罢,甚至去曲江池漫步也罢,随意安排即是。 王玫才刚来,也不曾细想过自己往后每天要如何打发时间,但至少早晚课她必须做好。 主仆二人来到三清殿,便见三清造像前已经坐满了人。观主闭目端坐在香案前,其余女冠皆背门面向她趺坐,整座大殿里悄然无声。两人小心地找了个空席位坐下,如其他人那般闭目养神起来。 卯时中,观主轻轻地敲了敲身边的云板。众女冠遂齐声念诵起了《道德经》。 王玫抄了段时间佛经,倒是记得差不离了。不过,这道教经典前世也素有耳闻,跟着旁边的师姐们念了几段便越发流利了不少。然而,女冠们念经的声音轻柔悠长,将那玄妙的《道德经》诵得格外动听。她只顾着欣赏,倒是忘了细细琢磨经文中的涵义。 半个时辰很快便过去了,早课结束。观主在弟子的簇拥下回到寮舍,其余女冠也三三两两地走了。似乎没有什么人对新来的王玫、丹娘感到好奇,顶便是瞥了几眼,便自顾自地离开了。 这样凉薄的脾性,王玫反倒觉得轻松不少。若遇上太热心问她为何出家的,她也只能撒谎了。撒谎这种事,当然能不做便不做最好。 她与丹娘回到寮舍院落后,径直向着厨下而去,领了自己那份朝食,便可回到寮舍进食了。光从吃食就可看出来,青光观的香火甚是不错。朝食便有蒸饼、汤饼、芝麻胡饼、天花毕罗、子母馄饨、鸡子羹、紫米粥、鱼片羹等种选择。道家虽不像佛家那般忌口,但大荤之物仍然不常用。青光观中用的肉食,为禽肉、鱼肉之类,做法也颇为清淡。 主仆两个同进了朝食,便在寮舍院落中散起步来。这院子里种了不少花草,虽未到花期,但枝叶皆是翠绿可爱,漫步其中也颇有意趣。 眼见着日头升得高了,阳光渐渐炙热起来,王玫便打算回到寮舍中抄经。当然,如今需要抄的便是《道德经》了。则可记诵经文,二则仍可练习书法,三则可打发时间,举三得,自是很不错。至于其他活动,如吟唱或演奏道曲之类,或许也可学习二。而外出逛逛散心什么的,她则打算待天气凉爽些再说。 “九娘……清净道长,既是要抄经,弟子可在旁服侍笔墨。”丹娘道。 王玫摇了摇首:“抄经或冥思还是人独处合适,你自去忙罢,或歇息片刻也好。” 见她坚持,丹娘只得停了脚步,目送她回到寮舍。忠心的侍婢觉得自己有些辜负了家中郎主、娘子的嘱咐,微微有些懊恼。但是,毕竟九娘才是她的主人,她也不能违背她的意思。 回到寮舍中,王玫便取出从家里带来的墨锭、陶砚,挽起袖子将墨磨得均匀细腻、浓淡合宜,再执起羊毫笔蘸墨抄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比起梵语诸难以理解的佛经,《道德经》可读通,又确实“玄之又玄”,每个人的解释或许都不同。她面抄写面在心中默念,有不解之处均记录下来,打算日后再去问兄长。在她心目中,自家兄长当然是无所不知无所不通的。 《道德经》并不算长,不过,抄了两遍之后,手腕也略有些酸痛了。她便放下笔,坐在矮榻上闭目冥思起来。当然,她也不懂得打坐冥思的诀窍法门,但闭目养神、脑中放空,还是能做得到的。 倏然,寮舍外传来淡淡的声音:“清净,观主召你去静室。” 王玫睁开眼,略有些疑惑。她记得,以昨日那位观主的表现,明显对她毫无兴趣。而从观中淡薄的人际关系来看,她也不可能体贴到如学校的老师般,唤她这位“转学生”过去,询问她是否适应观中的生活。难不成要考校她的经文?她才刚来,就算再怎么考校,也应该轮不上她罢。 她打开门,外头着的正是观主的位亲传弟子,年约三十许,眉目略有些淡漠:“师姐可知,观主为何召唤弟子?” “有人来探望你,去罢,别让观主久等。” “谢师姐指点。” 王玫有些无奈又有些欢喜地叹了口气:阿娘果然还是忍不住了么?在家中时,她与兄长好不容易才劝服李氏别想着每天都来看望她,隔个三四日再来最好。没想到,她竟然担心得日都忍不得了。这片慈母之心,她自是满心感动。只是忧心母亲日日挂念往返,又需照顾嫂嫂,又需主持中馈,会不会太过疲惫。而且,这番反常的举动,是否会引来元十九的注意?不过,她其实应该放心才是,母亲李氏并非寻常妇人,这种事情自是会想得很周全。她只须劝她好好保养身体,不必太过担心她便是。 来到观主的静室前,她隐约听到里头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却似并非李氏,不禁有些疑惑起来:阿爷须去衙门,阿兄是忙碌于准备府试与毁掉元十九手中的把柄,阿嫂还在休养身体——除了家人之外,还有谁知道她刚刚出家,便前来探望她呢? “弟子清净,拜见观主。” “进来罢。” “是。” 门吱呀声轻响,静室内的人皆不再说话,循声看去:便见推开的门外立着位身穿淡青色道袍、头戴翠玉莲花冠的年轻女冠。她虽是素面朝天,却显得肤质洁白细腻如美玉,脸上的气色也格外好。甚至比几日之前浑身郁色扫而空的时候,还加从容些,仿佛挣脱了禁锢自己的无形枷锁般,轻轻松松,笑意湛然,眉目间亦是顾盼生辉。如此气质,配上那宽松的大袖右衽轻纱道袍,似是无风自动,格外了几分飘飘欲仙之意。 待看清楚观主正在招待的客人之后,她的双目是亮:“弟子见过观主、崔郎君、崔小郎君。”她早便该想到了,除了崔氏父子之外,确实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她在这里了。而且,他们竟然会特地前来探望她,实在让她惊喜不已。 崔郎君仍是满脸从未打理的胡须,摸着胡子上下打量了她番,微微笑:“听说你的法号是‘清净’?如何?清净道长?如今可得了清净?” “确实是清净了。”王玫坦然回道,“住处清净,心中也清净,觉便能睡到天亮。”她也很喜欢观主给的这个法号,处在这尘世当中,清净实在是太难得了。 第三十七章 道观生活 欲望文 第三十八章 访客探望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三十八章 访客探望 崔郎君注视着面前这个年轻女娘,并未注意到自己拢在袖中的右手五指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说实话,每次见到这位王娘子,仿佛都觉得她加鲜活了些,也越发显得与寻常世家女子不同。而大约因为阿实的缘故,他们之间也丝毫不见生疏,说起话来是自然而然。想到此,被浓密胡须掩盖的唇角微微地翘了起来:“自从阿实得知你要出家后,不停地在我耳旁念叨,想知道你到底过得好不好。我被他扰得无法,只得带他来看看你。” 被阿爷毫不留情揭破的崔简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灿烂的笑容中却充满了纯然的快乐:“王娘子定是遇到什么事才会出家。阿爷不肯告诉我,我才有些担心。不过,如今见了王娘子,我便放心了。”虽然离家成了女冠,但在他看来,王娘子的气色比任何时候都好些,确实过得很好。 王玫低头看着他,觉得这孩子实在贴心得很,心中非常感动:“我受到观主照拂,确实过得很不错。出家的事由,暂时不便向你说明。不过,阿实,若你能常来这里看我,我定会加高兴。”缘分真是件奇妙的事情,她与阿实这般的情谊,也可算得上是忘年之交了罢。她知道这孩子早熟懂事,不会将他当成普通孩童看待,不似对侄儿二郎王旼那般宠溺。能与他说的话,她觉得都能告诉他,他也都能理解。如此信任个四五岁的孩童,对她而言亦是前所未有之事,但却仿佛理所应当似的。 “王娘子放心,我定会常来看你的。”崔简不假思索地许下了诺言,“我和阿爷这两天就住在隔壁的通善坊里,离得很近。” 崔郎君显然没想到,儿子这么快便泄露了行踪,不由得苦笑起来。他刚想说什么,直静默的观主却突然道:“清净,带着阿实出去走走罢。” “是。”王玫隐约察觉观主与崔郎君早便认识,觉得他们许是要论道或者叙旧,自是不想打扰。她牵起崔简的手,笑盈盈地作揖道:“崔郎君,阿实我便先借走了。”崔简也睁着乌黑的大眼睛,躬身行礼:“姑曾祖母、阿爷,我去了。” “去罢。”崔郎君暗忖道:她似乎格外喜欢用‘借’字,听起来虽不够亲近,却总有分跳脱之意,颇为有趣。 而王玫听见“姑曾祖母”这个称呼后,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崔郎君会推荐她来这青光观中出家。原来观主竟然是他的姑祖母,这里当然便是最信得过的女冠观了。这份恩情真是越来越重了,她已经不知道日后要如何回报了。 待王玫牵着崔简离开后,静室内又恢复了宁静。 观主瞥了崔郎君眼,淡淡地道:“原来是你推荐她来的。我还道,太原王氏三房怎么会知道这座女冠观。此处本是咱们博陵崔氏的私观,也只有几户亲戚知晓底细。在这里修行的也都自家人,寻常外姓人便是想进也进不来。若不是念在她是太原王氏嫡女的份上,我也不会让她在此出家避祸。” “姑祖母到底还是心软,居然没问她是何人举荐,便让她受戒了。”崔郎君微微笑。 “这世间女子都活得不容易。便如我们这般煊赫的世家,外人看起来皆是繁花似锦,里头却是鲜血淋漓。我也是瞧她确实被逼迫得有些可怜了。堂堂太原王氏嫡支嫡女,竟落到如斯境地,实在颇觉可悲。” “还是姑祖母慈悲心肠。此番救了她,也是件大功德了。” 闻言,观主望向他,有些淡漠的目光里了些许温柔:“你又为何会帮她?只是因为阿实与她有缘的缘故么?” “当然是因为阿实。”崔郎君回道,“姑祖母方才不是瞧见了么?每回阿实见了她,便是满脸欢喜,将我这阿爷都抛到脑后了。”他话中虽然隐有酸涩之意,但听起来却很是轻松:“说起来,我家阿实真不愧是我的儿子,真是走到哪里都惹人喜欢。” 见他如此沾沾自喜,观主素来平静无波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阿实跟着你风里雨里四处跑,看起来身子骨倒是结实了不少。当初你不顾切带着他离京,你阿爷怒不可遏,阿娘忧心忡忡,我却觉得这是件好事。孩子毕竟小,又失了阿娘,当然应该跟在你这阿爷身边。只是,你都回京了,怎么还躲在外头不愿家去?” 崔郎君眉头微皱,叹道:“阿实毕竟已经五岁了。若是回去,阿爷定会坚持让他留在家中启蒙读书。而我,恐怕会被逼婚罢。祸害了个卢氏已经够了,我不想再祸害第二个。”想必卢家既不愿意断了这门姻亲,又担心阿实得不到妥善照料,定想着再嫁个女儿过来。他不想再娶,自是不愿回去面对来自岳家与父母的双重压力。 “说什么胡话?”观主摇了摇首,无奈道,“你生性旷达,怎么竟钻到牛角尖里去了?嫁给你的时候,卢氏便知道以你的性子,必是不可能困在京城里的。你周游四方,她在家中侍奉父母,又有何不对?就算她心中有怨,见你将阿实照顾得这样好,在地下也会安心的。” 崔郎君苦笑道:“与其说我照顾阿实,不如说阿实在照顾我罢。姑祖母也知道,我旦看到美景佳画入了迷,便是不管不顾了。若非有阿爷派的几个部曲在后头跟着,阿实……” 观主微微颔首:“幸好阿实年纪虽小,性子却早已养成了,没被你影响。说起来,你们在路上难不成出过什么事?与我说说。” 崔郎君想到潼关那夜的惊险,眯起眼睛:“有人想杀我。” “可有什么线索?”观主的表情越发冷漠了。 “我这么惫懒,哪里结过什么生死仇家?”崔郎君摇了摇首,“也不知是哪家的死士。” “当真没有留下痕迹?” “……那时在潼关,不好惊动他人。” “你赶紧家去,别在外头晃荡了,若连累了阿实可怎么办?事到如今,此事也只能交给你阿爷和你叔父继续查了。” “……”崔郎君垂下眼,脸上所有的表情都被浓密的胡须覆盖了,令人完全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难不成,他还能对姑祖母说,他怀疑想杀他的人竟然是同族兄弟不成?就算是素来杀伐果断的阿爷,想必也料不到那房那位持身极正、受人尊敬的从叔祖留下的后辈,竟然能狠辣如斯罢。 这厢姑侄孙二人正说着生死攸关的大事,那厢王玫与崔简却坐在她窄小的寮舍里,正吃着观主的弟子特意送来的小点心。当着那位弟子的面,崔简规规矩矩点也不动。但等她走了,他便低头瞧了瞧那些点心:“王娘子喜欢什么口味?” “只要味道好,什么口味我都喜欢。”王玫笑着回道。 “我喜欢甜点心。”崔简道,“但阿爷笑话我,只有小娘子才喜欢吃甜点心。” “你也知道,那只是你阿爷打趣你而已。”王玫将木盆端过来,让他净了手,“不过,甜点心可不能吃,若是坏了牙便不好了。” 崔简从来不曾听过这样的告诫,认真地问:“为何吃甜点心会坏了牙?” “甜味的吃食若进得了,不勤于漱口刷牙的话,便会在牙缝中残留些碎渣,引来些我们看不见的细小虫子。那些虫子在牙齿缝里生存,便会让周边的牙齿变黑、疼痛,最后还会松动脱落。”王玫尽量简单地解释后世的孩子们都知道的龋齿,“不过,若是每天只吃上两个,及时漱口,倒是无妨。” 崔简默默地捂住了脸颊,双墨玉似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稚气。 这模样实在是可爱极了,王玫忍不住笑了,将点心往他身边推了推:“尝尝罢。” 崔简眨了眨眼,拿了块点心,口口地吃光了。他虽是小小年纪,动作看起来却非常优雅,礼仪毫无疏漏之处,让王玫不由得想起了家中的大郎王昉。至于二郎王旼,目前连跽坐都不耐烦,别提日常饮食礼仪了。以前无所知,所以她才辨认不出来崔氏父子到底出身有高。但到了如今,她隐约觉得,这般的好教养与不凡气度,必定不是普通分支子弟。 两人吃了些点心后,到书案边看了王玫抄的《道德经》。 “王娘子,女冠念的经文就是《道德经》?与大兴善寺的和尚们念的不样。和尚们念经我听不懂,《道德经》的字我认得。” “我也听不懂和尚们在念什么。《道德经》的字我也认得,可是光认得也没有用,还是读不懂。”她似乎依稀记得,只要读懂了《道德经》,在这个时代似乎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不过,除了作为基础的《道德经》之外,日后还要念诵《黄庭经》——据说这是师承魏夫人上清派所必须修习的经典。 “不懂不能去问姑曾祖母么?” “道经重在领悟,还是自己加参悟得好。” “王娘子是女冠,姑曾祖母也是女冠,怎么穿得不同?” “你姑曾祖母是观主,我不过是弟子,自然穿戴不同。” “王娘子穿戴什么都好看。” “……”怎么办?用认真的口气说出这种天然的甜言蜜语,实在是让人无法抵挡啊。王玫被激起了满腔母爱之情,揉了揉崔简的脸颊,笑道:“阿实,你记住,这样的话,但凡是个女子,都很爱听。” 崔简点点头。他说的都是大实话,但就是不知道,为何女性长辈们听了之后,总是会乐不可支地将他搂在怀里连呼着“心肝”,通乱揉。他喜欢王娘子这样稍微“温和”些的反应。 “说起来,阿实,你是头次来青光观?” “嗯。不过,刚来的时候,阿爷就已经带我四处转过了。” 王玫想了想:“那咱们出山门,在附近走走?”她依稀记得,青光观外头便是百姓杂居的房子,也开了个有些简陋的小食肆。 “好。我和阿爷来的时候,正好瞧见个卖冷胡突的货郎在附近。天气热,王娘子要试试么?”小家伙从怀里拿出个小钱袋,“我带了大钱。” “哪能用你的钱。”王玫很豪爽地从自己的箱笼里取了个鼓鼓囊囊的钱袋,足足有几百钱,拎起来颇有份量,“不过,冷胡突是什么?” “王娘子没尝过么?” “在家中确实没试过呢。” “阿爷说,是用磨细的米粉、牛乳、蜜糖、果浆制成的。外头放了冰镇着,冰冰凉凉又酸酸甜甜,很好吃。” 冰淇淋?雪糕?这个时代居然还有这种消暑必备佳品? 大小边说着话,边走出了寮舍,看起来甚是其乐融融。 第三十八章 访客探望 欲望文 第三十九章 七夕之日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三十九章 七夕之日 长安城内素来有东贵西富的戏说。高门世家往往集中于东北及东市周边里坊中,而豪富胡商则聚居于西市旁边的里坊。至于南面,那便是平民百姓生活之处了。因迫于生计,有些里坊中甚至还开辟了田地种菜。放眼望去,阡陌相交,鸡犬相闻,犹如村庄般。 青龙坊中亦是如此。东南角的青光观周围不远处皆是些稍稍殷实的百姓人家,而西面则有些人家以种花或种菜为生,整治出了小片翠嫩的菜地与花圃。若不是坊中武侯严令禁止,说不定连养牲畜的都有。而菜地与花圃,也为青龙坊增添了别样的田园风光。 七月七日,是乞巧节,也正好是青光观的女冠们定期施药看诊的日子。民间名医稀少,诊金也不算便宜,因此百姓们并无寻医问药的习惯。若患了重病,遇到游医、铃医已经算是大幸了。些看起来轻微的小病小痛,便只能自己硬生生地扛过去。女子对某些病症是羞于启齿,数十年下来都只能强忍着,渐渐发展成重症亦不自知。由于女冠们的身份特别,所以到了这天,不光青龙坊中求诊求药者众,周边里坊的女眷闻讯之后,也纷纷坐着牛车赶过来。 王玫这才知道,观主竟然是位深藏不露的道医。不少师姐也曾受她的教导,少通些医药调养之术。每逢施药看诊之日,观中上下皆是忙碌无比。罹患重症者由观主看诊,而调养失当者则由些辈分较高的师叔看诊,其他师姐也都帮着抓药、制药、抄写药方。因她完全不懂这些,只能临时背了些药材名称,领了给观主抄录药方的活计。丹娘则领了招待来客之事。 天下来,她坐在观主的静室里,抄得手腕酸痛不堪。然而,见那些求诊之人满面愁色地进来,诊治开药之后又脸喜色地出去,不论再累再难受,心中也替他们觉得欢喜。而且,她也越发佩服这位观主——虽是瞧起来性情清冷之人,但对贫弱受困者怀有同情之心,本质上再纯善不过。而她心里也悄悄地改变了对上清派道士的看法。修道,不仅仅是修清净无为,同时也是修功德。在这点上,不论是道家还是佛家都是相通的。而在如今这个时代,这两大宗教能带给大众的,绝不仅仅是坚定的信仰、善恶有报的朴素道德观念而已,有无数官府难以顾及的细微惠民之举。 待最后位求诊者满面感激地离开之后,观主淡淡地瞥了瞥正在收拾笔墨纸砚的王玫:“今日也辛苦你了,去罢。” “弟子不敢当,不过是稍动动手而已。观主今日才颇为耗费心神,还请用过夕食之后,便早些歇息。”王玫笑着回道。 观主微微颔首,注视着她,又突然道:“过来。” 王玫依言上前。就见观主伸出手指,轻轻地搭在她的手腕上,说了几味药与用量:“你小产失调,气血虚旺,尚未完全调养过来。先按此方调理半载,到时候我再给你换个方子继续养着。既然修道,便不可忽略养生之道。我会让清云给你拿些养生方,自去看罢。若有不懂之处,再来问我。” “谢观主教导。”王玫将药方暗暗记下来,向她行了个礼。 观主遂闭目不语,王玫便轻声告退出去了。 丹娘守在外头,见她出来了,低声道:“方才家中娘子过来了,见你在里头忙,在这里看了半晌,便回去了。” “阿娘?怎么不唤我出去?”自从她出家度为女冠后,这还是李氏第次来探望她。王玫在这陌生的时代中,最为信任依赖的便是家中的亲人。出家之后,也时不时便会想念他们。不过,观中清净,每日做的功课又相似,她浑然不觉自己都已经离家三四天了。而听到李氏来过后,思念之情甚。“何时走的?”若眼下追出去,可能追得上? “娘子不让。且已经走了好会儿了。”丹娘道,见她似是愧疚,又宽慰道,“娘子是带着两位小娘子来的,气色瞧着都很是不错。她道九娘虽过得格外清苦了些,但看起来很是精神,能帮着做些功德之事也是好的。见女冠们都尽心尽力做善事,娘子高兴,便捐了十万钱买药材,留下话说过几日再来看九娘。” 王玫这才心里略松了松:“你可与璃娘说了,下回将几个铺子的账本给我送来?” “提了。不过,九娘,在道观中算这些商贾之事,不太妥当罢?” “我不是放不下铺子的事,而是觉得观主所行的是大善事。便想着每月从铺子的出息里拿出些钱,买了药材捐过来。”自从开始学着打理自己的嫁妆,王玫便被自己所拥有的财产给震惊了。且不说洛阳、长安两处的十来个店铺,光是别宅林立的长安近郊就有三个十顷地的小田庄,而雍州、华州、同州这几处,有好几个百顷大田庄。李氏犹觉得不足,张罗着要在长安城内再给她买个别院,又要在老家晋阳购置庄子。被她劝了番后,仍坚持在隔壁的几个里坊中买了三个三进的院落,打算全部填在女儿、孙女的嫁妆里。 从平民百姓变成富庶的世家贵女,从时时对存款数字哀叹,变成了对庞大财产的麻木,王玫好不容易才适应这种落差极大的生活。那些铺子田庄原本便经营得不错,大小管事也颇为尽心。刚开始她细细想了番,决定在自己彻底适应之前,暂时不贸然干预他们的行事。 不过,如今发现这些不断增长的财产有了有价值的使用方式,她对经营嫁妆的兴趣也越发浓厚了。她须得仔细想想,将这些店铺、庄子都好生规划番。若能帮助家人,进而帮助人,或许便不枉她来到此世遭罢。 “九娘到底心善,定能得道君保佑。”丹娘笑了起来,“改日奴也将那些金银饰物寻出来捐了,也算是奴的片心意。” “你那些便留着罢。”王玫摇了摇首。她虽然给了几位贴身婢女不少饰物,有些以她们的身份也穿戴不出去,但毕竟数量不,又能直接当钱财使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也好。 “就不许奴尽尽心么?” “……也好。” 两人刚要同去厨下领夕食,便见院落外走进个熟悉的小身影。 “阿实?” 崔氏父子这几天也并未露面,没想到今日还能见到崔简,王玫自然很是高兴。 “王娘子。”崔简抿着嘴笑了,手里提了串编得很是精巧的芦苇笼子,“今日是乞巧节。阿爷说,乞巧是女儿之节,你晚上打算如何过?乞巧果子吃过了么?” 王玫不由得失笑:“我如今是出家之人,不过乞巧节也无妨。何况,乞巧,乞的是女红针黹之巧。我的女红技艺天分,就算再如何乞巧,也改变不了。”在家中时,母亲与嫂嫂没少拿乞巧之事打趣她,还说要在七夕之前让她私下在夜里练练穿针,说不得便熟能生巧了。如今身在道观中,不必再动针线,穿针乞巧便只能罢了。 崔简似乎颇有几分失落,攥着手里那串芦苇笼子,低声道:“喜蛛呢?” 王玫看他这般模样,不由自主地便心软了。虽然蜘蛛、蜈蚣之类向是她最不喜欢的动物。但为了让眼前这小家伙再露出笑容,她也只能豁出去了:“喜蛛倒是个好兆头。你带了那么芦苇笼子,不如我们起抓几只?” “好!”小家伙脸上顿时雨过天晴,喜滋滋地牵着她在院中花草周围转悠起来。 丹娘看着他们,摇了摇首,往厨下领夕食去了。 许是观中向来没什么人打这些蜘蛛的主意,两人收获颇丰,不时便找了好几只。崔简胆子很大,直接动手拈起来,塞进芦苇笼子里。王玫只能在旁小心翼翼地拿叶子或树枝引着,待蜘蛛爬上去后,赶紧往芦苇笼子里丢。崔简见状,笑弯了眼睛:“王娘子找着了,让我来抓便是。” 如此,两人很快就把芦苇笼子装满了,挂在寮舍的门旁。因笼子编得细密,也不担心蜘蛛们都钻出来。王玫暗忖:明日只能让丹娘来打开笼子看蜘蛛网结得如何,顺便将这些蜘蛛都放生了。若要让她自己来看,倒不如不看得好。横竖她也不少那点好兆头。 “阿实郎君,清净道长,用夕食罢。”丹娘将夕食摆在食案上,唤道。 王玫与崔简便去净了手,再用夕食。许是乞巧节的缘故,夕食里竟了扭结成角状、方胜状的两样乞巧果子。王玫略尝了尝,外头过油炸得金黄酥脆,里头分别是蜂蜜干枣泥馅儿和蜂蜜红豆沙馅儿,吃起来味道很是不错。 甜口味是崔简爱吃的,王玫便用白麻纸给他把剩下的乞巧果子装起来,方便他带回去吃。 吃过夕食之后,天色已经渐渐晚了,王玫眉头微蹙:“阿实,坊门眼看便要关闭了,你阿爷怎么还不来接你?” “我们最近搬到了青龙坊里,就在西边住着。”崔简回道,“阿爷最近看上了隔壁人家的花圃,天天蹲在旁边发呆。” 在脑海里想象了番那个络腮胡子大汉蹲在花圃边的模样,王玫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我们送你回去?”她实在不放心他个人在街道上行走。何况,平民百姓聚居之地,武侯反而不会那么尽心。说不得哪个角落里便冒出来专门诱骗孩子的拐子之类的人物呢! 王玫向观主禀告声后,便与丹娘同送崔简回去,顺便还带了食盒的吃食。鹅肉蒸饼、槐叶冷淘、乞巧果子之类,将食盒装得满满当当,拎起来都颇为费力。 三人沿着大街走了不时,便到了里坊西面。如今已接近宵禁时分,行人们都匆匆往家中赶。眼看去,蹲在路旁花圃边的大汉确实很是引人瞩目。那花圃之主忍了几天,终于忍不下去了,拿着笤帚赶起人来:“你这汉子蹲在这里,连买花的客人也不敢来看了!走远些!!” 那满脸胡子的大汉有些茫然地抬起首,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火冒三丈的老汉,从怀里摸出个钱袋丢给他:“有打扰,是某的不是。”说着,便摇摇晃晃地走开了。老汉接了钱袋,有些手足无措:“算了!你也没什么坏心思!唉!若想看接着看便是!” “已经看够了。”大汉回道,不经意间望见手牵手走过来的大小,又微微出了神。 “崔郎君。”王玫将崔简带到他面前,叹道,“你又将阿实忘到旁了。”或许她实在没有立场说什么,但为了崔简的安全考虑,还是应该提醒几回。 崔郎君低头看了看儿子,道:“我托邻居看顾他,没想到他又去青光观中找你。” “这倒是无妨。阿实若有空闲,什么时候来找我都便宜。”王玫道,“只是,独自人毕竟危险。阿实的安全,崔郎君还是尽心些为好。” “谢提醒,我知道了。” “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便先走了。”王玫点了点头,将食盒递给他后,便与丹娘往回走。若是过了宵禁的时辰还在路上走,坊中的武侯必定是不会放过的。 “王娘子,路上小心!” 父子两个看着那清丽的背影渐行渐远,崔郎君突然道:“阿实,若这位王娘子遇到为难之事,你想帮她么?” “想!”崔简毫不犹豫地用力点了点头。 “如今的你,帮不上什么忙。”崔郎君摇摇首,笑道。 崔简鼓起了脸颊:“不是还有阿爷么?”他用纯然信任的目光看着自家的阿爷,笑了起来:“阿爷定能帮王娘子!”任何个孩童,都崇拜自己的父亲,认为自己的父亲无所不能,他也不例外。 崔郎君怔了怔,笑了起来。 第三十九章 七夕之日 欲望文 第四十章 何人出手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四十章 何人出手 在长安城高门贵族中,若提起崔家四郎,大概没有任何个人会想到别人。崔四郎只有人,那便是博陵崔氏二房嫡支嫡幼子,排行第四的崔渊崔子竟。据说他生来早慧,旁人还在读《急救篇》《千字文》的时候,他便已经能诵《诗经》《论语》。然而,及年纪渐长之后,他却痴迷书画之道,无心诗文辞赋。不过十二岁的年纪,便毅然离家遨游天下,再回京城之时,便以气势磅礴的山水图而轰动四方,甚至连宫中的圣人见了也赞不绝口。圣人喜他的书画,又爱他年少俊美倜傥,本欲破格征辟,将他留在身边做起居郎,他却婉辞不受,自比“闲云野鹤”。因他是真定长公主之侄,圣人将他视为子侄辈,亦是不以为意,遂成为段佳话。 关于这位崔家四郎的传闻还有许。譬如他潇洒随性,有人捧着千金求画,他却毫不理会,而他若看上某家人的园子,便会要求在里头住上段时间,再以画为赁金相赠。譬如他本是擅长山水,每作幅都令人拍案叫绝,但后来他却观顾恺之画作而入迷,为揣摩人物绘画精髓而暂时封笔。譬如他看似风流实则痴情,其妻卢氏逝世之时他尚在外游历,回来得知噩耗扶棺痛哭,为妻守孝整整三年。 这些传闻真真假假,已难以辨认。他人眼中的崔四郎,是位翩翩佳公子,既有骑红尘行遍天下的潇洒,又有书画双绝的雅致情怀。他继承了魏晋名士那般的才华,视功名利禄于无物,醉卧山林、醒时放歌,自由自在。家庭留不住他,长安亦留不住他,没有任何处能留得住他,反而让人羡慕不已。 上述种种,皆是崔四郎,又皆不是崔四郎。 或许,只有崔家人自己才清楚,自家这位四郎君究竟是何性情。说痴也痴,说不羁也不羁,说狂放也狂放,说随性也随性。但重要的是,他旦想要做什么事,谁都拦不住他。 清晨,天边刚刚亮起丝微白,长安城中绝大数人依旧处于睡梦之中。青龙坊西侧某个商人家的院落内,便响起了推门的轻微吱呀声。赁了这户人家东厢房的,正是位虬髯大汉。原本主人家见他生得高大又脸凶相,唯恐引了盗匪入室,不愿赁房屋与他,但又见他带着个年幼乖巧的孩童,便动了恻隐之心,许这父子两人住下了。几日来,这大汉皆是早出暮归,将儿子托给主人家看顾二,自己蹲在不远处的花圃边发呆,即便顽童往他身上丢石头也概不理,倒让主人家与附近邻居安心了不少。 便见这大汉从井里打了盆水,洗漱干净后,刚开始还有些迷茫的双眼睛顿时精光四射。他环顾四周,突然低声道:“都给我进来。” 说罢,他便回了屋子,只是那门却并未关上,敞开了条缝隙。 几乎是下刻,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便翻上院墙,跳进了院子里。他们互相看了看,默默地走进了东厢房,顺带合上了门。 崔渊坐在四足矮床边,打量着进来的几位大汉,笑了声:“原来是你们。”他当然很清楚自己身边跟了少个父亲派来的部曲,但却没料到里头还有不少熟人。“张大、张二、何老六、钱老八,你们真是每回都没落下。” 被他点名的四个大汉脸苦笑。 “四郎,某等行事都是听郎主的吩咐,实在不敢隐瞒四郎如今身在长安的消息。” “就看在某等跟了四郎十几年,连婆娘都没娶上的份上,千万手下留情啊!” 崔渊挑了挑眉:“这新来的是谁?”他当然早已经不是年少轻狂时的他,也不会再迁怒这群忠心耿耿的部曲。而且,正因为他们在,他才能放心地带着儿子四处游历,不必担心哪天将儿子丢在角落里而不自知。 “某吴老五,见过四郎。”被几位同僚的反应惊了跳的大汉忙拱手行礼。 “改日我和阿爷说说,干脆将你们放到我的名下。”崔渊笑道,“该娶婆娘的赶紧娶了婆娘,免得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连传宗接代的事都耽误了。” 五个大汉喜,忙不迭跪拜下来。他们跟了这位这么年,哪里还不清楚他的本性?且不说那些他们闹不懂的书画风雅之事,便是光论武艺,这位郎君游历这么些年,见过的血也很是不少,只有他们拜服的份。 “如今,我有件事须得让你们悄悄地去做。”崔渊将他们扶了起来,沉声道。 “何事?四郎尽管吩咐!某等必不负四郎所托!”大汉们连连拍着胸膛。 崔渊微微笑:“你们轮流去盯着个叫元十九的校书郎,看他每日都在做些什么,回来禀报与我。尤其书房里、寝房里可有什么暗格之类的所在,须得打探出来。”他家的部曲曾随着阿爷走过了幽燕之地、突厥王帐、回纥诸部、铁勒部落,每个都是如百炼横刀般历经鲜血磨砺的人物,寻常世家部曲自是不能相比。这样的打探任务,于他们而言已经是大材小用了。 “天十二个时辰都跟着?” “不错。” “那元十九可是得罪了四郎?某等将他套在袋子里打顿便是!管教他只能哭爹喊娘,丢尽了脸!!” “此人人品低劣,我也不过是打抱不平而已。”崔渊轻描淡写地道,“打顿难免留下什么行迹,能让他坠马便是最好。若有什么进展,你们随时都可过来告知与我。不过,须时时留人看顾阿实。” “那是自然,小郎君可比那什么元十九重要了。”大汉们爽快地道。 倏忽间便是几日过去,又逢官员休沐之日,长安城街头巷尾了不少车马行人。然而,青龙坊内却仍然派安宁。王玫估算着日子,觉得今天母亲李氏大概不会过来,心中略有些失落。为了避开那人渣,家人外出时也不得不错开休沐的日子。明后日她应该能见着母亲李氏,父亲王奇便大概只能在中元节的时候见面了。至于兄长王珂、嫂嫂崔氏,大约也能在中元节时出门罢。横竖也没有几天了,她便耐心等待就是。 如今,王玫已经完全适应道观中这般清净的生活。每日练字诵经、修习养生之术,时不时还有位可爱的客人来串门,日子平淡中带着趣味,天天心情都非常放松,连走路似乎都轻快了不少。她甚至想过,就算是元十九之事解决了,保留着度牒也没有什么不好。在道观中住段时日,思念家人了便回家中修行;若家中有什么不方便了,她便回到道观中居住。偶尔将度牒拿出来,女冠的身份还能挡掉不少事:譬如赴不完的饮宴,交际不完的贵妇之类。若有万的时候,还能继续避婚。 过得甚至称得上有些惬意的她,自是不知道,有人正化身“路见不平”的游侠儿,打算寻机拔刀相助。 “嘿!四郎有所不知,那元十九看着像个人模狗样的世家子弟,其实……啧!平康坊中曲、南曲几乎天天都去,那些个平日眼睛都往天上看的都知娘子个个都往他身上贴,这个让他作诗、那个让他写字,他也都笑呵呵地应了,把那些个婆娘逗弄都恨不得直接跟着他跑了。她们哪里知道,若是真被他赎回去做了家伎,不是撕咬就是鞭打辱骂,过得怕是连狗都不如!” 崔渊眉头轻轻动,作势踢了脚那说得口沫横飞的大汉:“张二,别说这些没用的!叫你们打听他书房、寝房中的暗格呢?可有发现?” 那张二搔了搔头:“他平常都不在寝房睡,某和大兄进去翻了回,都是些娘们儿的衣裳用具,没什么暗格。倒是书房里外总有几个仆人看守,他每天也只在书房的长榻上睡,像是确实藏着什么。”他想了想,又道:“这几天我们发现还有拨人也在盯着他。行迹也很是小心,不过他们尚未发现我们。” 崔渊轻轻笑,点头道:“想除掉他的,自然大有人在。他那书房果真看得那么紧?” “他家里身手过得去的部曲都在书房附近!不过个校书郎,还真把自家书房当成什么进不得的重地了,又不是郎主那般得圣人看顾的重臣!”张二嘟囔道,“若要闯进去,那些人也挡不住某等!只听四郎吩咐便是!” “何必闯进去?放火烧了便是。”崔渊淡淡地道,“别伤着无辜之人便可。把他那书房烧个精光后,再看他如何反应。”若是当真把那些私相授受的证据把柄都烧光了,那元十九定会失去理智去找王家七郎算账罢!这不正是制造意外的好机会么? 真可惜,不能向王七郎说明身份。不然,若是两人能联手,想必此事会做得干脆利落罢!崔渊心里颇有些惋惜之意。不过,有王家在明面上吸引了那元十九的注意,他在暗中出手便合适了。如此倒也是正好。 七月十五,正是中元节。道门视中元节为祭祀祖先之日,几乎每座道观中都设坛打醮,祈福作法。而佛门则称“盂兰盆节”,借由祭拜仪式,普度亡者鬼魂尤其是那些无主孤魂,将他们送入地府之中。 这样重要的节日,官府自然休沐日。长安城的人们也格外忙碌,不是去佛寺中参加法会,便是去道观中围观打醮。到了晚上,大家都涌到曲江池或水渠边,买了各式河灯沿着水放了。远远看去,幽幽水波上,点点灯光就犹如冥河中的魂火般,仿佛真的连通了生死两个世界。 就在大家都正寄托哀思之时,崇义坊内户人家却燃起了冲天的火光。坊中武侯连忙敲响了云板,周围贵族宅第里皆派了仆从过去帮着灭火,以免火势继续蔓延下去。幸好得了众人相助,火势很快便控制住了。不过,那家人的外院也已经烧毁了大半。所有仆从都脸色惨白,跪在地上等着主人发落。 而从盂兰盆法会上回来的这家主人得知消息后,自是惊骇不已。他家的郎君是立刻夺了旁边部曲的马匹,翻身上马便要催马狂奔而去。然而,长安城内不许跑马,他家人自是不允他行如此鲁莽之事。就在劝的劝、拦的拦、教训的教训,场面混乱不堪的时候,那马突然受惊了,前蹄高扬直立起来,竟将那郎君甩在了地上。时之间,惊叫声、嚎哭声响成片,围观者是数不胜数。 宣平坊,王宅。 “什么?”王珂惊讶之极,竟有些失态地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方才。”赵九恭敬地回道,“也不知是何人的手笔,完全不留痕迹。某等跟了元十九这么些时日,也没发觉他得罪过其他人。” 王珂垂目想了想,嘴角微勾:“元十九伤得如何?” “据说跌断了腿,至少须在家中休养半年。”赵九道。 王珂听了,冷笑声:“真是便宜他了。若能让他跌断了椎骨,从此半身不遂,才能解吾家之恨!” “七郎君,那暗中下手之人,可要查查?” “不必了。”是谁做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想要的是同样的结果。王珂略作沉吟,接着道:“元十九必会怀疑是我下的手,幸好你们不曾出手,他也栽赃不成。都赶紧撤回来罢,暂时不必理会他。”待他此番府试过了,明年省试也过了,授了校书郎职,便也不必回避他了。针锋相对也罢,报仇雪恨也罢,彼此倾扎也罢,他都接得下!想到此,他神色温和了不少:“明日便去将九娘接回来。我也已经快有半个月不曾见她了。” “是。”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总算名字都出现了,擦汗~~ 以后可能就是双方的视角了~ mua,谢谢柳穿鱼迷亲丢的地雷~ 第四十章 何人出手 欲望文 第四十一章 暂时告别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四十一章 暂时告别 翌日早,王珂去内堂向父母问安的时候,便将元十九出事的好消息五十地说了。王奇和李氏年来因元十九辜负女儿而郁怒在心,无时无刻不期盼着这畜生遭到报应出点什么事,如今当真出了事,两人顿时派神清气爽。 “往后咱们家也总算能够安心度日了。”王奇欣慰地抚了抚胡子,“这些天,连听同僚提起‘元’这个字,我心里都不舒服。昨日过中元节,好不容易得空去见了玫娘,也觉得浑身上下不爽快。咱们王家捧在手心里千娇万宠的女儿,几乎被元十九那畜生毁了半辈子,也终于盼得出头之日了。” “不错,玫娘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李氏接道,眼角眉梢俱是喜色,“七郎,到底是何人下的手?若能查得恩人的身份,我们必要倾力重谢才是。” “那人不曾留下什么痕迹。”王珂回道。他本来还想吩咐赵九帮着对方把蛛丝马迹都抹平了,却未曾料到那边做事如此滴水不漏。别说他查探不到什么,就算元家想将这件事翻个底朝天,恐怕也翻不出什么水花。能将事情做得如此漂亮之人,必定是个人才,何况又与元十九结怨,他日若有机会见面,想必也能成为莫逆之交罢。 李氏笑叹道:“虽说咱们没抢到动手的机会,到底心里还是有些意难平。但得了这个好消息,我和你阿爷怕是用朝食的时候都能吃几个蒸饼了。”她愈说愈是眉飞色舞:“过两日,咱们便摆宴好好庆祝番,也去去晦气!”这晦气都缠在家里好些年头了,怎么也得借着旺盛的人气冲冲才好。 王珂轻轻笑了起来:“阿娘,元十九还活着呢,总会有动手的机会。”他可并不认为彼此结下的仇怨到了这般地步就算了结了。有些事情,只有亲自动手出气,心里的恨意才能渐渐平息下来。而且,元十九肯定认为这回的事是他做下的,往后也不会放过他。当然,就算是不死不休,也比以前不得不装腔作势、虚与委蛇顺心了。 李氏颔首,吩咐贴身女婢让厨下做几样朝食呈上来。这个好消息,确实让她胃口大开。 “阿娘,既然此事已了结,不如今日便接了九娘家来?”王珂问道。 王奇也很赞同:“玫娘在道观里到底过得清苦了些,早些将她接回来罢,别让她继续受委屈。” 李氏蛾眉微蹙,略作沉吟,却摇了摇首:“此事不妥。前脚元十九逼婚,后脚玫娘就出了家。这回元十九刚出了事,玫娘便从道观里回来了。这不是明摆着提醒旁人,玫娘和元十九有什么瓜葛么?我可不乐意自家闺女再与那畜生扯上什么关系。”就算是旁人玩笑着提起来,她也绝对忍不下这口气。 王珂与王奇显然都从未想过她竟然会不同意,略有些惊讶。父子二人对视眼,个忧心忡忡,个胸有成竹。 “话虽是如此,但在那道观里住得久了,玫娘移了性情可如何是好?唉,她年纪还轻,我实在不愿看到她过那种清净无欲、没滋没味的日子。”王奇道。青光观虽没什么不好,但那些女冠个个都神色淡漠,只要想到女儿也会变成那种模样,他便心疼得很。他家的女儿不过双十年纪,正是韶华璀璨的时候,就算再嫁个如意郎君也是无妨的。人生还长着呢,哪能伴着青灯过生呢? 王珂接着道:“阿娘,元十九逼婚是事实,便是那些人要议论,该非议的也是他,而不是九娘。九娘因他受的苦已经够了,实在没有必要为了避开流言蜚语,就继续与我们骨肉分离下去。”他始终记得,在洛阳城郊见到自家妹妹那付生无可恋的模样时,内心的痛苦、怜惜与愤怒。从那时候起,他便在心里发誓,要让自家妹妹往后都过着舒舒服服的好日子。这些天,他找不到对付元十九的时机,被别人抢了先,又是惊喜又是自责。被人欺上门来,是做兄长的无能。往后也只有加倍对妹妹好才能补偿她所受的惊吓。 听了他们的话,李氏忍不住横了两父子眼,嗔道:“你们父子两个,衬得就像我不是玫娘的亲娘似的!就许你们替她撑腰,不许我替她打算二么?” 王奇与王珂深知她的性情,此时当然只能连声道不敢。 李氏仔细想了想,方叹道:“我是她阿娘,哪里会不懂得她的心思?她也是被那畜生祸害得怕了,养成了小心谨慎的性子,定不会轻易答应。七郎,若想将她接回来,你须得亲自走趟才好。正好,你也有段时间不曾见她了。” 王珂点头应了:“阿娘放心,我定会劝服她。” “玫娘若是不答应,也不必勉强她。”李氏补充道。 王珂自是答应了,心里却坚定了信念,定要将妹妹带回来。 “说起来,十五娘的身子也应该养好了罢?这孩子真是个爱折腾的,就没消停过,连累得十五娘养了这么些时日也没养出肉来,看着倒又瘦了圈。” “唉,说不得这孩子往后比二郎还皮呢!” “我早便与十五娘说了,等他出世之后,必要先打几下屁股替她出口气才好。” 不时,孩子们也陆陆续续到了,内堂里片喜庆热闹。除了大郎王昉、晗娘隐约察觉笼罩在家中的低迷气氛已被喜气冲走之外,昐娘、二郎王旼懵懵懂懂,只会跟着起欢笑。小家伙们纯真的笑颜,看在王奇、李氏眼里,是心满意足。做父母的别无所求,儿孙承欢膝下,每个都过得安逸幸福,便足够了。 就在王珂驱车往青龙坊而来的时候,王玫正牵着崔简在民居附近缓步而行,丹娘自是寸步不离地随在他们身边。 王玫其实并不经常走出青光观,别提出青龙坊去曲江池边游玩了。平日里,她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领悟道经、修习养生之术、习字、锻炼身体,这些事情都不能耽误,也没有时间去想些空虚寂寞冷之类的事。只有崔简来看望她的时候,才是她最放松的时候。 小家伙虽然同样住在青龙坊里,但也并非天天都过来。每回来的时候,也总会很有礼貌地给她捎带些东西作为礼物。或是他跟着别人学着折的草蚱蜢,或是路边看见的野花,或是遇到走街串巷的货郎买的吃食。 这样可爱而又贴心的孩子,王玫自是喜欢得紧,每次都会亲自送他回去。 今天崔简来得有些早,直接将她拉出了道观。她隐约猜到,崔郎君大概又要带着儿子离开青龙坊了。所以,小家伙的情绪才似乎有些低落。 由于时候还早,两人也没有走大街,而是沿着民居往里走。没过久,便见路边摆起了临时的市集,既有人拿了些自家栽种的菜蔬出来叫卖,也有不少卖些小件绣活的女子,有些挎着篮子卖花的少女。 偌大的长安城,自然不是买任何东西都必须去东西两市。不然,若是住在城南的平民百姓为了买些新鲜菜蔬便需步行那么远,来回,怕是天的时间就过去了。而且,城南的里坊开辟菜园,新鲜蔬菜不但水灵,价格也很是便宜。使上十几个钱,便能买得足够大家子吃用的各色当季蔬菜。 “王娘子,那是什么?” 王玫顺着崔简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堆应季的蔬菜,她只认得胡瓜(黄瓜)、昆仑瓜(茄子)、菘菜、油菜、韭菜等后世也常吃的蔬菜,以及葱姜蒜之类。至于葵菜、蕹菜、瓠子、芥菜之类,她虽然看着眼熟,但也不能完全确定。 卖菜的老汉见了两人的穿戴,笑呵呵地介绍起来。 崔简认真地听着,点了点头:“原来菜蔬长成这样……”他牵着王玫继续往前走,带着些自豪道:“阿爷在花圃边蹲了那么久,不但那些花都认得,连隔壁菜园里的菜也认得呢!” “你阿爷见识广,确实不容易。”王玫非常佩服这样的人。明明是世族贵公子,却像是什么环境都能适应,不管身处何地都能生活得很惬意。她以前还是平民百姓呢,照样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来到这个世界后,也被家人养得加娇弱了。世家后宅的生活必须适应确实不假,但若只能在后宅里生活,能帮得上父兄之处也有限。最起码,她应该变得加坚强,让自己不论身处顺境逆境,都能够生存得下去。何况,像她这样从后世而来的灵魂,困守在后宅之中,便真的能心情舒畅地过辈子么? “王娘子……你直都会在青光观里么?和姑曾祖母样,不回家了?” “不,大约会轮流在家中和道观中居住。想念家人了,便回去看看;若是守在家中没意思了,便回来帮师姐们的忙。” “我和阿爷,要回家了。” 王玫微微怔,笑道:“这不是件好事么?家中应该还有亲人罢?” “有祖父祖母、世父世母、阿兄阿姊。”崔简个个地数着,小脸上露出了些许紧张,“我们都离家那么久了,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记得我。以前我在家里时,他们都对我很好……” 小家伙这是有些近乡情怯了罢。王玫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作为安抚:“阿实这么可爱,他们怎么会不记得?你跟着你阿爷出门,吃了那么苦,他们疼你还来不及呢!” 崔简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真的?” “真的。”大约是年幼失恃的关系,这孩子非常敏感。他阿爷又是粗疏的性子,定顾及不到他的想法。“你瞧,我与你刚认识不久,都这么喜欢你,何况是他们这些亲人呢?就算他们恼你们在外头这么久都不回去看看,肯定也是生你阿爷的气,与你无关。” “嗯,我会替阿爷说好话的。”崔简很认真地回道。他其实知道,祖父和祖母也不是第天生阿爷的气了。阿爷个人在外头的时候,他们就时不时地在他面前提起过。 王玫忍俊不禁:“没错,你阿爷定要好好谢你。” 崔简灿烂地笑了起来。 两人并未注意到,崔渊已经悄然立在不远处注视了许久。看着那两张无比纯粹的笑脸,思及回家后需要面对的种种事情,也似乎并不那么厌烦了。他微微地扬起嘴角,唤道:“阿实!” 崔简和王玫都循声望去,见他已经背起了个布囊,显然将行李都收拾好了。 “听阿实说,崔郎君打算家去?”王玫问。 “也是时候回家了。”崔渊答道。 “敬祝崔郎君阖家团圆欢喜。”王玫遂行了女冠的拱手礼。 “希望王娘子日后能过得惬意舒适。”崔渊回了礼,意味深长地道。 崔简有些依依不舍地告了别,步三回头地跟在崔渊身后走远了。 王玫目送这父子俩远去,有些怅惘地叹息了声。今日别,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会了。偌大个长安城,想要巧遇也并不容易。 走了段路后,崔简突然皱眉道:“阿爷,我好像忘了什么。” “噢?”崔渊笑了笑,“莫不是你又忘了告诉王娘子我们家在哪里?” “是啊。”崔简有些懊悔,“王娘子还是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以后要是遇见了,她会不会生气?”要不是阿爷直不愿意说,他也不会将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都是阿爷的错。他决定,祖父和祖母生气的时候,不会马上就帮着他说好话了。 “王娘子像是会为这种事生气的人么?”崔渊用力地揉乱了儿子的头发,笑了起来。 “阿爷,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王娘子?” “用不了长时间,耐心等等罢。” 作者有话要说:阿实,你确实是你阿爷唯的情敌没跑了~~ 第四十一章 暂时告别 欲望文 家第四十二章 回到家中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家第四十二章 回到家中 因紧邻皇城、宫城与禁苑,长安城东北角早便成了达官贵人的聚居之地。王侯府第、高官宅邸比比皆是,排排乌头门内,戟架上长戟森森林立,象征着至少三品以上的品阶地位。每日上朝之时,服紫配金鱼符者几乎尽从这些里坊而出,权势个比个加煊赫。而这十来个里坊也因主人的缘故,不必严格遵守宵禁之策,不论朝暮,皆是车马辚辚、宾客如云。 在这些人家当中,位于胜业坊西北角的崔府其实并不算引人瞩目。就如同其主人,时任兵部尚书的博陵崔氏二房嫡支家主,崔敦崔礼之般,实在而又低调。比起圣人身边那些赫赫有名、满腹才华的名臣,崔敦确实有些不起眼。李靖、房玄龄、杜如晦、魏征,哪个不是才华出众?哪个不是深得圣人宠爱垂青?这些名垂青史的人物便如同拱卫在圣人身边的明亮星辰,衬托得夜空其他星子皆是黯淡无光。然而,崔敦却也有旁人不能比的长处——他深识突厥、铁勒、回纥等诸蕃之情,精通蕃语,频繁奉命出使安抚诸部落,数度化兵戈之乱于无形。从灵州都督转任兵部侍郎,又升任兵部尚书,足可见圣人对他的信重。若在后世之人看来,他也确实是位出色的外交家。 崔敦出身博陵崔氏高门,娶荥阳郑氏女为妻,膝下有三嫡子庶子。嫡长子崔澄崔子尚,门荫出仕,时任户部郎中,性情端方,略有才具。他娶表妹郑氏为妻,生有二嫡子嫡女庶子。嫡次子崔澹崔子放,因武艺不错且美姿仪,被圣人提拔为千牛备身(高级禁卫武官)。他娶了徐王之女清平郡主,生有嫡子嫡女。庶三子崔游崔子谦,门荫出仕,外放为畿县县令。他娶妻赵郡李氏女,生有嫡子嫡女庶女。嫡幼子便是名动京城的山水画大家崔渊崔子竟,娶妻范阳卢氏女,生有嫡子。卢氏女生子时难产,损了身子,及嫡子岁便去世了。 这日下午,守在乌头门后阍室中的门子照旧迎来送往。家中郎主已是服紫显宦,大郎君亦是服绯高官,前来投文拜帖的文士、客卿不知凡几。因郑夫人管家有方、赏罚分明,他们倒也没有养成什么恶习,不管看起来如何落魄的士子投的文书都恭恭敬敬地接过来,也赢得了不错的名声。 只是,眼下,门子瞪圆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个身量高挑、衣着寻常的虬髯汉子,不得不张开手将他拦在外头。“且慢!这是兵部崔尚书府邸!不得乱闯!” 那汉子噗嗤地笑了声,有些轻慢地瞟了眼正门外摆放的戟架。象征着三品大官的十根长戟威风凛凛地插在上头,幡旗随风飞舞。寻常人见了,胆子小的怕是连腿都要软下去了。但他却像是见了十根竹竿似的,完全不放在眼里。 “你可是新来的?”他问道。若是资格老些的门子,哪里会认不出他来?难道留了几个月的胡须,果然是有奇效么?那他该不该转身便走? 门子略作犹豫,心底担心自己得罪了贵客而不自知。但仔细看,眼前这位哪有什么贵客的样子?光是脸上那片络腮胡子,就不知道几个月没打理了,蓬乱得无法直视,身牙色圆领袍也落满了灰尘。于是,他抖了抖胆子:“若持有拜帖,请取出拜帖示。” 回自己家哪会拿什么拜帖?汉子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头道:“阿实,咱们还是走罢,连家门都不让进了。” 就见那汉子身后转出个四五岁的小郎君来,俊秀可爱的脸上满是迷惑:“阿爷,咱们没走错地方吧?”他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略有些陈旧的乌头门,和里头修缮新的正门楼,又抬头看了眼自家阿爷,立刻发现了问题的根源:“都是阿爷你的错!你这付样子,连祖母都认不出来,下人哪里会放你进去?” 汉子哈哈大笑起来,揉乱了他的头发:“这岂不是说明这法子很有效?” “阿爷,赶紧去洗个脸把胡子剃干净!” “阿实,你可是嫌弃你阿爷了?唉,儿不嫌父母丑……” “这不是小六郎么?!”正送了几位客人出门的大管事崔顺瞥见这父子二人,老眼发亮,连忙连跑带走地赶了过来。他看着崔简,几乎要老泪纵横了,抬首又仔细地端详了那汉子番,还有些不太敢认:“……四……四郎君?” “大管事来得正好,把我和阿爷放进去罢!”崔简见了他便欢喜了几分,“我想念祖父祖母了,他们可在家里?” “郎主还未回来,夫人就在正院里呢!”崔顺抹着眼泪道,忙在前头引路。又见方才那拦路的门子已经麻溜地滚到边去了,笑骂道:“敢将四郎君和小六郎拦在门外,自个儿去领罚!!郎主和夫人不知道已经盼了久,要是又给四郎君寻得了借口跑了,又该如何交代?!” 被大管事言戳穿的崔渊抬了抬眉,牵着儿子继续往里走。 得知要回家的时候,崔简还觉得紧张。如今熟悉景物皆在眼前,他又满心雀跃起来。他抬头看了眼自家阿爷,发现他又不知道神游到哪个角落去了,他也并不在意。只是,见崔顺直接将他们往正院内堂里带,他想起昔日祖父的教导,立刻拉住父亲,道:“大管事,我们这样去见祖母实在是太失礼了。不如先让我们回院子里换身衣服?”尤其是阿爷的胡子,必须在见祖母之前便处理干净! 崔顺回头笑道:“夫人哪里会在意这些!真恨不得早刻见到四郎君和小六郎才好哩!” 崔简听了,也颇觉犹豫。让长辈久等,肯定也是十分失礼之事。横竖都是失礼,也只能随阿爷怎么办了:“阿爷,先去见祖母要紧,还是换身衣衫要紧?” “当然是见你祖母要紧。”崔渊回过神,笑道。他还颇带几分潇洒地摸了把自己的胡子:“你阿爷我从未蓄过须,也好教你祖母瞧瞧,是不是有你祖父当年的样子。我同你说过罢,当年你祖父去西域,蓄了把胡子回来,把全家都吓了跳。” 崔简嘟哝道:“祖父蓄的胡子,肯定比你好看。”阿爷这满脸的胡子,肯定不管谁见了都吓跳,还曾经吓哭过路边的小儿呢!青龙坊那些百姓,刚开始都当他是凶神恶煞,见了他便瑟瑟发抖。也只有王娘子,好像从来都不觉得奇怪似的。 父子俩刚到了内堂外,得到消息的郑夫人便已经快步走了出来,眼圈微红,喜得连声唤道:“我的儿!!可把祖母想死了!!”眼睛余光扫,她倏然停了下来,望着台阶底下那个风尘仆仆的虬髯大汉,用软帕按了按眼角,温柔地道:“这是哪里来的军汉?还不赶紧带下去安置?” 崔简正要欢快地扑进祖母的怀里,闻言硬生生地停下了脚步,道:“祖母,那是阿爷……”原来祖母竟然真的认不出阿爷了,不然又怎么会是这种反应? 郑夫人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横了底下的大汉眼,笑道:“我哪里不知道那是你阿爷?他可是我生的,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只是,堂堂博陵崔氏子,竟然如此不修边幅,真是愧对咱们家的名声!别说是军汉了,就算说是绿林强盗也使得!” 崔渊苦笑着跪拜下来,行了稽首大礼:“惹阿娘动怒了,是儿子不孝。” “我哪里敢动怒?先前我怒了少回,你不是照样我行我素么?”郑夫人牵起了乖孙子,瞥了瞥他,转身往内堂走去。 崔简偷偷地往后瞧了眼,崔渊冲他使了个眼色。 父子俩已经相当有默契,他想也没想,便按着肚皮道:“祖母,我和阿爷早便往家里赶,午食都没来得及吃呢!路上,阿爷的肚子都响了好回了,大家都盯着他看。” “……”崔渊暗暗无奈:他家的儿子也算是很有急智了,只是为何给他额外安排了这么出?听起来他这做阿爷的岂不是不靠谱了么? 这招苦肉计自是使得不错。郑夫人听了,顿时心疼极了:“你阿爷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将你带出去!可怜我的儿,祖母天天担心你不是冻着了就是饿着了!”说着,她又忍不住看向心爱的幼子,嗔道:“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赶紧回去洗刷干净再来见我。” “是,阿娘。”崔渊立刻了起来,大步往后走去。 崔简看着阿爷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轻轻地拉住祖母的袖子,认真地道:“祖母,将围墙四周都看好了,定别让阿爷悄悄地跑了。”他担心阿爷将祖母的话记在心里,干脆抛下他自己去云游。比起在家里受尽祖父祖母的疼爱,他宁可跟着阿爷风餐露宿。他也仍然记得,阿爷在潼关时就说过,他绝对不会再丢下他。但是,阿爷忘性那么大,他总担心他没过几天就忘了自己的承诺。 郑夫人心中酸涩,抚摩着孙子的脸庞:“放心,祖母心里有数呢!” 因家中人口不少,崔府虽然建得宽敞,但每个院子也都住得满满当当。孩童欢笑嬉闹之声将家里衬得热闹无比,唯独四郎崔渊的院落总是格外沉寂。卢氏在时,少还有些人气。自从卢氏去世后,小六郎崔简就被抱到了祖母的正院中抚养,这偌大的院落便因失去了主人而渐渐衰败起来。 崔渊回到自己的院落“点睛堂”之时,崔顺已经吩咐仆婢备好了热水。因知道这位四郎云游四方惯了,不喜下人服侍,便让那些侍婢退得远了些。他自己拿着趁手的工具,进去帮他剃胡子。 “老管事,手不抖么?”都五六十岁的人了,走起路来也颤颤巍巍,剃胡子这种事情还是换个人妥当罢? “给四郎剃胡子就不抖了。”老管事中气十足地回应道,眼明手快地下了第刀。 “……”崔渊只能闭上眼睛,任他动手。 刷刷刷十几刀下去,那遮住大半张脸的胡须便不见了踪影。老管事又给他抹了些澡豆,继续将那些青青黑黑的胡渣都剃得干干净净。剃完之后,他很满意地端详着这张脸庞:“都说二郎长得像郎主,要我说,四郎像哩!郎主年轻的时候,走在大街小巷上,附近的小娘子都赶过来看,又是投瓜投果又是投花,足足能拉车!” 崔渊微微勾起嘴角:“都说看杀卫阶,阿爷当年岂不是险些就步了后尘?” “可不是?”崔顺继续唠叨,“郎主后来便不上街了,把书都丢下,练起了武艺,晒得黑了不少。小娘子们都喜欢肤色白皙的少年郎,哪里能看得上郎主那般英武的样子,便没有人痴迷他了。” 崔渊摸了摸脸,笑道:“嘿,傅粉何郎……”他觉得自家阿爷真是再聪明不过了。他叔父便是肤色白皙、俊俏非凡的美男子,后来可不是尚了公主?本朝的驸马都尉,除了本身便是开国有功的那些将军、名臣之外,便都只能担任闲职而已。阿爷文武双全,自然不愿如此委屈自己。为臣者,出将入相才是最为风光。而今,他可不是离宰相就差步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崔敦此人有个原型,是博陵崔氏崔敦礼^_^ 他是高宗朝的宰相,所以我也不打算让崔老爹很快当宰相啦~~ 唐朝三品服紫五品服绯,是官场上的两个坎~服绯就已经是很难得的高官了,服紫是难上加难 家里能出个服紫个服绯的非常不错啦,二郎也是六品,三郎是个畿县县令,正七品。王老爹要鞠把辛酸泪了,除了没出仕的四郎,个个官职都比他高啊,又是实权官!! ps:京县、畿县、望县,相当于上县、中县、下县,中县县令很不错啦,上县县令那可是正六品的好职位~王家大房二房那群也要泪奔了有木有~~ 家第四十二章 回到家中 欲望文 第四十三章 崔氏 一门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四十三章 崔氏 一门 崔渊这头正听着老管事津津有味地忆当年,崔简那头却是比他滋润了。 郑夫人将他带进内堂后,不待她吩咐,便自有贴身婢女将杂事都准备妥当了。叫了小丫头倒热水的、准备澡豆香料的、捧着色新衣裳的、出去传唤厨下赶紧做了吃食的,十个人进进出出,却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跟着你阿爷东奔西跑的,都瘦了圈,也晒得黑了。”郑夫人摩挲着孙儿的脸,叹道。幼子幼孙,本来便是老人家的眼珠子。何况她又亲自带了小孙子将近三年,看他从个尚不怎么会说话的小婴儿长成了如今这般早慧又贴心的性子,再怎么疼爱他,她都觉得不过分。 崔简倚在她怀里,双眼也有些涩涩的:“祖母。”他觉得有些愧疚,之前怎么会觉得祖母祖父会忘了自己呢?就像他会时常想念他们样,他们也定是经常思念他和阿爷的。 “好不容易回来了,祖母可得把你养回来。”郑夫人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若是没养好,便不许你阿爷带你走。走就是大半年,连冬至、元日(除夕正旦)也不回来。眼看着便是你五岁生辰了,幸好你那阿爷还记得此事,将你带了家来。” 崔简眨了眨眼睛。他阿爷连自己的生辰都忘了,只记得遥祝祖父、祖母生辰,真的记得他的生辰么?祖母恐怕是想了吧?但是,光只是这样想想,就算不是事实,他也觉得很高兴了。 切杂事都准备齐全后,个十*岁的婢女过来,朝着祖孙二人行了礼,唤了声小六郎,便上前要替崔简脱衣裳。年方五岁的崔小六郎脸涨得通红,揪着自己的衣襟,闷声闷气地道:“祖母,我自己来。” 郑夫人看得有趣,忍不住噗嗤声笑了:“你才大点?就想着避嫌了?便是再讲究的人家,也是七岁才男女有别呢!”别提如今胡风汉俗融合交汇,即便是五姓七家这样的世族高门,也不会完全按照古礼行事了。 “我自己会!”崔简坚持道。他可不想被自家阿爷笑话。当初阿爷带着他离开家,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穿戴、束发。阿爷每次都胡乱地给他裹了身、随便给他扎个小圆球髻,出去的时候总有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他不像阿爷那样什么都不在意,又羞又愧,不得不渐渐跟着学会打理自己。好不容易能凭着这个挺起胸膛了,他怎么能让自己又变回过去的模样? 郑夫人拗不过他,笑道:“真是随了他阿爷的性子。罢了,就由得他去罢,你们都退下。” 将自己脱得干干净净之后,崔简想了想,又从遮挡的四折屏风后探出了小脑袋:“祖母也不许过来看。” 郑夫人无奈,只得答应了:“好。那你可得将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 “我每天都洗浴。”崔小六郎嘟囔着。阿爷也是每天都洗浴,不过是不剃胡子,又懒得洗衣衫而已,所以看起来才格外邋遢。 听着屏风后传来的水声,郑夫人微微地笑了起来。围在她身边的婢女们见状,也都低声地赞起了小六郎的懂事。她自是听得心中高兴,眉眼弯弯道:“今日四郎和阿实回来了,我心里实在欢喜,按前些日子过节的例赏下去。” “谢夫人。”四周顿时响起了阵阵娇脆的莺啼声。 “没想到儿赶得这么巧,正好讨回阿家的赏呢!”位看起来年纪不超过三十许、优雅动人的贵妇人拾级而上,出现在内堂前。她身后跟着位豆蔻年华、亭亭玉立的美丽少女,也噙着微笑道:“祖母可别忘了还有儿呢。” “哪里能忘了你们。”郑夫人将她们招到身旁坐了。她没有女儿,向将娘家侄女当成亲生女儿疼爱。因舍不得侄女,又娶了家来做了长子媳妇。小郑氏也争气,进门没久便生下了崔家的嫡长孙,后来又育有女子。崔家女儿少,孙女儿也稀罕得紧,这嫡亲的长孙女便成了全家捧在手心的珍宝。即便这样娇宠着长大,崔家的这位大娘子仍旧养得气度高华、雅致非常,在高门世家中广受赞誉。 崔蕙娘望了眼响着水声的屏风内,笑道:“祖母,儿听说四叔父和阿实回来了?” “可不是刚进家门?”郑夫人道,“父子两个都是不省心的,把自己折腾得像在泥地里滚过似的。”她想起幼子方才那个模样,便忍不住银牙微咬:“你祖父当年从西域路疾驰回来,也没成了他那样!” 小郑氏捂嘴轻笑:“阿家这么说,儿还真想见见呢!四郎向风度翩翩,自毁形象之事可从未做过。” 崔蕙娘也跟着弯起了嘴角。听得屏风后的水声停了,她又瞧过去,发现祖母身边的侍婢都垂着眼动不动。阵悉悉索索之后,位身穿朱红色连珠禽鸟纹圆领袍的小郎君便转了出来。他披散着头正在滴水的黑发,双眸乌黑清亮,肤色比养在家中的五郎显得健康些。那张俊秀的小脸绽放出的笑容仿佛能感染人似的,令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 “阿实见过大世母、蕙阿姊。” “赶紧过来,让世母好好瞧瞧你!”小郑氏笑道,把崔简拉进怀里,接过婢女递来的软巾给他擦干头发,“阿实长高了不少,瞧着也很结实呢!阿家天天担心四郎不会带孩子,这不是将阿实带得很好么?” 郑夫人刚要说话,外头便传来声轻笑:“还是阿嫂公平些。” 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响起来后,便见位头戴长脚幞头、身穿紫藤色小团花纹翻领袍、脚踏皂靴的年轻男子缓步走了进来。他身量颀长、肩宽腰细,显得格外挺拔飒爽。五官虽然俊挺非凡,但因肤色微黑,瞧起来完全不像是名动京城的书画大家,倒像是从边关赶回来的青年将领。 “四叔父。”崔蕙娘避席行礼。 “阿爷。”崔简眼睛亮晶晶地,“很久没见阿爷这么干干净净了!” 崔渊嘴角那抹笑容僵了僵,无奈道:“阿实,我也只是最近才开始蓄须而已。”甫出场所营造的翩翩佳公子形象,转眼间就被童言稚语刺得千疮百孔。他终于略有些认真地开始反思,自己在儿子心目中到底变成了何等模样。 郑夫人、小郑氏、崔蕙娘顿时忍俊不禁。 “不是饿了么?你们爷俩先用些吃食垫垫。夕食的时候,正好举行个小家宴,给你们接风洗尘。”郑夫人道,吩咐女婢将准备好的吃食端过来。 婢女们已经在内堂的角摆了两张食案,上头放着两碗碧色的槐叶冷淘,几碟做成不同花样的酥蒸饼,另还有些肉脯、酢菜、菹菜之类的佐餐小菜。吃食并不算,也确实只是为了垫垫而已。 父子俩在路上也就吃了两个胡饼充饥,此时不必装也是有些饿了,于是便将槐叶冷淘、酥蒸饼都吃了个干净。郑夫人、小郑氏、崔蕙娘见他们吃得欢,也取了侍婢们端来的应季嘉果尝了尝。 随后,郑夫人、小郑氏、崔蕙娘就问起了他们在外头的见闻。崔渊并不说,崔简则讲得头头是道。因崔渊事先嘱咐过他别再提起王玫,他便省去了那些不说,将跟着平民百姓家的孩童起玩耍游戏描述得很是生动。 “我学了编草蚱蜢、芦苇笼子、花环和柳环,蕙阿姊想要的话,我给你编。”当他那双澄净的眼眸看过来的时候,其中的好意和真切不管是谁都难以拒绝。崔蕙娘虽对那些其实没什么兴趣,也不由得连连点头,笑道:“阿姊就等着你的礼物了。” 崔简想了想,认真地算了起来:“大兄、二兄、三兄、五兄,英娘也要送。”两位世父家中的兄弟姊妹,他都记得清二楚。小小的年纪,就如此细心周到,让郑夫人和小郑氏是疼爱到了心里。 郑夫人叹道:“也不知他这性子是随了谁……”说着,她忍不住横了儿子眼。这幼子从小便不在人情往来上费工夫。有了书画大家的名声之后,他那性子便是再轻狂些也有人赞魏晋名士风流,便是粗疏得很了。当年卢氏虽然也是个好的,但性情内敛些,也没有阿实这么贴心。 就这样闲谈了个时辰,日头西斜,天色渐渐暗下来,也到了坊门关闭的时候了。傍晚的时候天气也凉快些,郑夫人便吩咐在后园的水阁里摆家宴。 这时候,二郎崔澹之妻清平郡主也带着幼女英娘来了。英娘是眼下在崔府中最小的孩子,比崔简小了四个月,生得粉雪可爱,就是身子骨略有些弱。清平郡主疼惜女儿,这样炎热的天气,暑气未散的时候是不会带着她出门的。郑夫人也体谅她,并不因此与她生了间隙。而清平郡主也不似其他宗室贵女那般跋扈任性,孝敬翁姑,体贴夫君,妯娌间也处得不错,与真定长公主样,曾次得圣人赞誉赏赐。也有人背地里羡慕崔家运道实在不错,竟得了这么两位好性子的金枝玉叶下降。 “听说四郎回来了。”清平郡主淡淡地笑道,看了看正温和地陪着英娘说话的崔简,目光柔软了许,“阿实可算是回家了,英娘直记着你呢。咱们家里,也只有阿实能和英娘起顽。”大房还有个六岁的庶子五郎,但清平郡主素来是当他不存在的。 崔渊便笑道:“我总算是知道了,从阿娘到两位阿嫂,还有蕙娘、英娘,都只盼着阿实回来,我是否跟着家来却是毫无干系了。” “本便是如此。下回你走了,别带上阿实就好。过了十年八年再回来,正好赶上阿实娶新妇,你也便可功成身退了。”小郑氏回道。 崔渊还未说什么,崔简便突然扑进了他怀里,闷闷地道:“我要跟着阿爷……” 崔渊揉了揉他的脑袋,垂目微笑道:“也罢,这回就在家中待段时日。” 郑夫人摇了摇首,却也是难掩喜色:“只怕你这‘待’也待不了久。” 天色已然不早了,家人便先去了水阁。路上正好遇见大步流星走来的崔澹。崔澹身为武官,自是英姿勃发,举止之间干脆利落又不失世家子的优雅。他与崔渊都与父亲生得相像,两人光是脸孔就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崔澹已经蓄须,颇有几分豪放之感。而面部光洁的崔渊显得年轻许,也有朝气。 “四郎可算是回来了!阿娘,今日可得备些酒,我要与四郎好好喝个够!”他呵呵笑着,因性子粗豪,也学不来那种文人执手相对的模样,忍不住用力地捶了捶弟弟的胸膛。崔渊也毫不在意地捶了回去。 “你只是想找个借口喝酒罢!”仍穿着身浅绯色襕袍的崔澄也走了过来。他生得像母亲,面容寻常,但胜在气度儒雅出众。见了幼弟,他也仔仔细细打量了他番,又道:“不过,今日特别些,喝几斛酒也无妨。” “你阿爷呢?”郑夫人问。 “今日像是有什么事,阿爷被圣人传召了。”崔澄道。 崔敦如今是兵部尚书,因圣人垂询政事而晚归已经不是两回了,家里人早便习惯了。郑夫人也不觉得失落,反而笑道:“也好,他不在,你们反而自在些。我叫人备下玉明春、三勒浆、龙膏酒、葡萄酒,随你们想喝什么,只是别误了明日点卯。” “儿子省得!” 郑夫人又特地嘱咐崔渊道:“你也别喝了。明日早,别忘了带着阿实去公主府拜见你叔父。贵主最近都住在别院里,你也去趟。那别院就在宣平坊的东北角上,也不远。贵主向喜欢阿实,你们父子便是去陪天也使得,横竖也没什么事。” 听得“宣平坊”三个字,崔渊微微怔,勾起了唇角:“贵主别院里的风光定然不错,儿子想在那里住上些时日。”说完,他心里轻轻动,竟时辨不清到底是确实好奇别院风光,还是好奇在那宣平坊中住着的王家人。 郑夫人也知道他对园林的痴性,便道:“让子由陪着你住!不然你在里头流连总归不好。”这么说,便是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崔家的人终于也出来了…… 嗯,因为本文重点不是宅斗(话说重点是啥……otz) 所以给男女主都安排了很不错的家人,木有极品 下黑手的都不是家里人,我喜欢大家庭致对外的赶脚~~ 感情淡些也好,但都是聪明人。对聪明的父母,是不会教坏孩子选错媳妇的…… 第四十三章 崔氏 一门 欲望文 第四十四章 心中 志向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四十四章 心中 志向 却说王玫与崔氏父子道别之后,便缓步回到青光观。离道观尚有段距离的时候,她便瞧见山门旁边停着自家的乌檀马车,不禁有些惊讶。昨日中元节设坛打醮,父母带着侄儿侄女们赶来探望她。家人坐在她的寮舍里说了好些话,又同去了附近的水渠里放河灯,最终尽兴而归。按理说,这才是第二日,母亲李氏应当不会这样着急赶来看她才是。 莫非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此,王玫眉头微蹙,加快了脚步。兄长尽全力筹备府试以及应付元十九,连中元节也抽不出空来,莫非忙得病倒了?阿嫂怀胎也很是辛苦,据说身体刚刚好转,又有了孕吐反应,仍须继续在床上静卧段时日。他们已经是家中的主心骨,支撑着整个王家的稳定,可千万不能出事。 端坐在马车中的王珂静静地望着由远而近匆匆行来的妹妹。目光在她身上宽大的灰蓝色轻纱道袍上停了停。他仍然记得,妹妹以前喜欢各种轻薄些的颜色,认为过于浓郁的色彩太夺目了,缺少风华。然而,经历番事之后,她对衣衫式样、颜色已经完全不在意了,任凭身边的婢女替她选择搭配。而今,身为出家之人,她甚至穿得比守孝或守节的寡妇素淡些。 她才大的年纪?便对妆扮自己失去了兴趣,亦不愿意再嫁。他怎么能容许她这样委屈孤单地度过生? “九娘。”他抬手拨开纱帘,温声唤道。 “阿兄。”王玫见是他,忍不住露出了惊喜的笑容,“阿兄是特地来看我的么?阿嫂可安康无事?”段时日不见,兄长看起来似乎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差别,仍是那般风雅翩然,神情也温和轻松。无论是贡举之事,或是元十九之事,应当都很顺利罢。 “你不必担心,家中切安好。”王珂知道她想岔了,宽慰她道,“我是特地来接你的。事情都已经了结了,心头大患再也不足为惧,你安心跟着阿兄家去罢。我们这便去辞过观主,还能赶上在家中用午食呢。” 王玫双眸微亮,笑意盎然。虽然不能明言,但她自是明白元十九之事已经解决,压在心底的沉重负担也总算能暂时放下了。不过,想到立刻回家,她却有些犹豫起来,低声道:“阿兄,此处不方便说话,不如去我的寮舍中坐坐?” 王珂微微怔,想到母亲李氏的提醒,心中哂,下了马车:“也好。那件事也该与你说得清楚些,免得你担心。” 于是,兄妹两人并丹娘同去了寮舍中。赵九和另几个部曲则到附近的食肆、酒肆里买了些浆水、吃食送过来,然后便动不动地守在了寮舍外头。 寮舍内,兄妹俩在榻上随意地坐了下来,王珂便将这些日子前前后后探查的消息与昨晚发生的“意外”都说了。最后,他笑道:“虽不知是何人下的手,但也正好为我们解了燃眉之急。若是我们自己动手,难免留下痕迹,容易被元家穷追不舍。而今袖手旁观,不论元家如何怀疑、元十九如何暴怒,也不能平白无故冤枉我们。待阿兄日后入仕,自有法子对付他。” 王玫听得,面思索到底是何人伸出了援手,面松了口气,道:“想到往后不必再见到元十九那张脸,真是说不出的痛快。” “既然此事已了,为何不想与阿兄家去?如阿娘所说,你担心那些流言蜚语?”王珂问。 王玫想了想,点头道:“我出家所用的借口是休养身体。既然从头到尾都与元十九无干,何不做得干净些?待过段时日后,再家去不迟。”这确实是原因之。她也确实不愿意再与元十九扯上什么关系。不过,她认为,既然已经使出了出家为女冠的招数,便应该将这招数用到极致,而不是半途而废,徒增隐患。 “阿兄担心你在道观中生活清苦。”王珂道,环视着这间寮舍。 王玫摇了摇首,笑道:“看起来器物陈设虽是比家中简陋些,但吃食衣衫俱是不错,我也并不觉得有清苦。何况,如今跟着观主修习养生之术,每日冥思静坐吐纳,又常在院落中散步,身体好像确实结实了不少。七夕之时观中施药义诊,我也帮着抄药方,还记下不少药名呢!”因在观中过得惬意,她不知不觉便带出了些情绪。 王珂听了,双眼微眯,突然道:“九娘,你不想还俗?”以他的敏锐,自然察觉了妹妹对离开道观这件事似乎并不感兴趣。他心中沉:莫非真如阿爷所言,短短十来天而已,九娘便已经移了性情,有了出世的念头? 王玫没想到只不过说了几句话,他竟然便看穿了自己心中所想,只得颔首承认了。 正在给他们斟酪浆的丹娘双手轻轻颤,险些打破了陶杯。她早便在心里暗自猜测了,如今得到了证实,也仍然无比惊骇。但她身为贴身婢女,此时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能行礼之后退到旁。 “为何会有此念?”王珂长叹声,“难道你只想着侍奉道君,却不念着家中的阿爷阿娘?你若是真的出家,可知阿爷阿娘心中会有难过?何况,阿兄往后定然会越来越忙碌,也需要你帮衬你阿嫂,陪在阿爷阿娘身边尽孝,教养侄儿侄女。” 思及王奇与李氏待她的拳拳之心,王玫心中酸涩,回道:“孝敬阿爷阿娘,自然是我分内之事。不过,即使我仍是女冠,也能侍奉在阿爷阿娘身边尽孝。”女冠亦可在家里修行,戒律并不如佛门的比丘尼那般严苛。而且,她原本便没有打算直留在道观中。毕竟她也会想念家中亲人。 王珂拧起眉,有些无奈地问:“九娘,你到底为何不愿还俗?你与阿兄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若是觉得闷在家中不舒服,往后便出门游玩便是。阿爷、阿娘也不想将你成日拘在家里,养得木讷了。” 其实,王玫也才生了这念头不久,并未完全理顺自己的想法。但兄长既然问了,她也觉得应该将自己的所思所想都与他说个清楚明白,同时也好理清自己往后想走的路途。于是,她沉吟了会儿,道:“阿兄,其实我并非虔诚信奉道君,只是不想消去度牒,希望保留女冠的身份而已。” “为何非得保留女冠的身份?” “则,若是我不想嫁人,便可借着女冠身份拒绝婚事。”王玫道。她指的并不仅仅是元十九的胁迫,同时也暗指了父母兄长给她安排再嫁之事。 王珂怔,皱眉道:“元十九、张五郎二人伤你至深,阿兄知道你不愿再嫁便是因为不想再遇到这样的人。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世上就没有好男子了。他们不适合你,总有适合你的人。”他又想到了钟十四郎,心中叹。 “阿兄,我不能为他人延绵子嗣,也容不得夫君纳妾,又何必耽误他人?”王玫摇首道,“天下间,如阿爷、阿兄那般心意的男子实在太少了。我觉得宁缺毋滥,也不想那些重视子嗣的人家日后懊悔。”在这个时代,谁家不想生育嫡子?从礼法上而言,嫡子方是正统,方可兴旺家族。 王珂沉默了。传宗接代之事,确实已成了妹妹的心结。而那些已经有子嗣的男子,丧妻之后又有几个能守得住不纳妾?再者,他也不愿意让妹妹成为继室。无子的继室,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若是丈夫去世之后,继子不孝不敬,倒不如直待在家中受侄儿侄女们敬重为好。 王玫接着道:“二则,我其实并不喜欢日日赴宴、游乐玩耍的生活。若是女冠,也不必找身体不适的借口推辞这些交际之事,出入亦加自由。在青光观里,我跟着观主学了许,不想断掉这份情谊。而且,女冠不必局限在后宅中,能做的事情。”饮宴游乐,总是大同小异。而且,世家举办饮宴,为的是人情交际,而非吃喝玩乐。她作为归宗女的身份,也并不合适经常出门交际。而饮宴上的吃喝玩乐也无非就是那些而已,试过了便不新鲜了。 “你想做什么?”王珂认真地问。每个人的志向都不同,甚至个人每个时期的志向也不同。妹妹幼时曾经立志成为谢道韫那般的才女,后来因元十九之事,又对此完全失去了兴致。她本来便不是个寻常的后宅女子。饮宴、妆扮、游乐,这些事情从来都不是她最喜欢的。 王玫回答得也十分恳切:“阿兄,我只想看到不样的事物,让自己的视野宽阔些。我不想困在后宅之中,过着日复日、成不变的生活,不想只能依附阿兄,增加阿兄的负担。除了中馈之事外,我也想帮阿兄和阿爷的忙,甚至希望能帮的人。我那些嫁妆,怕是几辈子也花用不完,何不用来做些有意义的事?”她本来以为,先适应这个时代,小心谨慎不被家人发现破绽,做位合格的世家女子,才是她最该做的事。但成为女冠之后,她却发现,其实那样的生活并不适合她。好不容易来到了对女性宽容些的盛世大唐,她为何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过日呢? “阿娘施舍香油钱、赠药,何尝不是慈悲功德?”王珂反问。 “不样。”王玫摇了摇首,低声道,“我想亲手做些什么事。虽然眼下还未想好,但女冠的身份会让我行事加便利。” 王珂长长叹:“我知道了。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便是。这世上有寻常的高门贵妇,也有平阳长公主那般的巾帼英雄,有为生计奔波不休的农妇、商妇。” 王玫浅浅笑道:“是啊,阿兄,我身为王家女,享尽了阿爷、阿娘、阿兄的宠爱,若是只能庸庸碌碌过着我不喜欢的日子,岂不是可惜?何况,出家为女冠的女儿,说起来也总比和离归宗的女儿的名声好听些。”若是她没有记错,因李唐对道家有优容之举,盛唐时有不少公主出家为女冠,带动了高门贵女出家作女冠的潮流。此时,这样的潮流尚未兴起,但修行的女冠也总会让人高看眼。 王珂瞥了瞥她:“说来说去,你依然不信阿兄能将那些事彻底解决,所以才想借着女冠的身份留条后路?这回,确实是阿兄无能,怨不得你想。” “不,我相信阿兄。”王玫笑着回道,“但你们想保护我,我也想保护你们。阿兄,咱们的心意是样的,你们为何不愿意接受我的心意呢?做女冠,真真没什么不好,我觉得有趣,也不曾受半点委屈。” 王珂心中动,叹道:“九娘果然是……长大了。”妹妹这几年遇到的这些事,究竟是谁的过错?元十九自是罪魁祸首,而后便是那两个背叛她的贱婢,将结发妻子抛在洛阳城郊不闻不问的张五郎,张府上上下下那些对她不慈不敬的人。然而,他这个引狼入室的兄长就没有错么?她自己的轻率天真便没有错么?如今她幡然醒悟,又何尝不是因祸得福?他作为兄长,为何不能坦率地接受她的心意呢? “阿兄,过些时日,我便向观主禀告,回家小住。往后,便在家中、青光观里轮流住着。”王玫又道,“阿兄只当我去了别院住便可,阿爷阿娘那头,我来与他们细说罢。” 王珂垂下眼睫:“阿爷、阿娘必会理解你的心意,不必担心。下旬我便要府试了,府试之后,再来接你罢。” “也好。我定会在道君前祈祷,祝阿兄府试及第。”府试及第后,便成为了举人,有了参加省试的资格。虽然太学、国子学、四门学中出进士者众,但王玫始终坚信,自家兄长定能从成百上千个应考者中脱颖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九娘的女冠身份,确实好处 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望天~~~~ → →,身为女冠去交际,比她作为王家和离归宗女的身份要好了……可做的事情也了~ 第四十四章 心中 志向 欲望文 第四十五章 道门归四家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四十五章 道门归四家 七月流火,处暑已过,气候渐凉,毒辣酷热的阳光似乎变得越来越温和起来。于是,长安城的人们也便逐渐恢复了活力,各类热闹的饮宴游园活动再度兴起。些达官贵人府邸中,歌舞笙箫通宵达旦,日以继夜,仿佛无休无止。 就在此时,持续两日的雍州府试也终于结束了。当赴试的士子们正或平静或焦急地等待府廨张贴榜文的时候,因出身高贵、风度从容、美姿仪而声名鹊起的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子王珂,却言家事在身,婉拒了府试次日的各类诗会、文会、宴饮的邀请。据说,他早便亲自骑马护送自家的辆乌檀马车去了城南的青龙坊中,接了位女冠家去了。 当马车驶入宣平坊后,熟悉的宅第渐渐展露在眼前,王玫心里也涌出了几分奇妙的归属感。与前世首度离开家赴远方读大学,而后第次迫不及待地在长假里奔回家的感觉颇有几分相似。就在两个月前,她刚回到长安时,还将生活在这座宅邸中的亲人当成需要小心应付的对象。然而,不知不觉间,他们发自内心的维护和宠溺便打动了她,让她感觉到了血脉相连、不可分割的亲近,也让她心生出保护他们的念头。 马车在内门前停下,王玫下了车,抬首便见崔氏淡淡笑着立在门边。这与她上回归家时的情景何其相似,令她略恍了恍神,而后便情不自禁地迎了上去:“阿嫂正是身子重的时候,怎么竟出来了?若是有什么不适可如何是好?” “刚能起身,若再不寻机会动上动,浑身都要散架了。”崔氏笑道,把住她的手臂仔细打量了她番,“何况又有这么久不曾见你了,心里也盼着早些见到你。你看起来气色确实很不错,七郎的确不曾骗我。” 王珂立在旁,闻言笑道:“骗你作甚?九娘如今也算是略通养生之道,若有空闲,与你们说说这些也好。”他已经完全想开了,妹妹能随着青光观的观主修习养生之术,至少能让身体康健些。不似以往沉迷诗词歌赋,伤春悲秋,又不喜活动游戏,以至于身形单薄,时不时便要病上场。 “阿兄,我如今都算不得入门呢!”王玫忍不住提醒道。她于医药之道实在没什么天分,目前只跟着青光观观主修习饮食养生、呼吸吐纳之术。因前世也有些运动常识,每日也至少会活动半个时辰。饮食运动双管齐下,又定期服用观主开的药,心境也比往常开阔,身体自然便渐渐养得好了。“不过,我也特意问过观主,阿嫂如今正该活动才好,每日散步个时辰以上方可。至于吃食,炙羊肉、鱼鲙等大燥寒凉之物不可食,用些豆类、蔬菜、水果、干果都很不错。”唐人喜食羊肉,羊肉性燥热,食便容易积累热毒在身,对胎儿十分不利。不过,她记得嫂嫂崔氏向吃得清淡,即使怀孕变了口味,应该也不会差得太。 崔氏扶着腰,笑道:“前阵我闻见肉味和豆腥便想吐,只能喝得下清粥,饿得狠了便吃些点心压压。最近忽然觉得肉味和豆腥味都变得香甜诱人了,尤其喜食鹅肉,大约是腹中这个馋得狠了罢。” “鹅肉、鸡肉、鸭肉、鱼肉都很该进些,放些菌子、红枣起炖了,味道不错,于身体也大补。朝食的时候,阿嫂吃盏鸡子羹也好些。”王玫顺势扶着她往里头走,“过阵胡桃(核桃)、栗子熟了,不妨吃些。”唐时后世那些常见的花生、瓜子之类的坚果类零食尚未传入国内,但有核桃与栗子便已经足够了。坚果营养丰富,适合孕妇食用已经是后世的常识。以修习养生之道作为借口,她亦可将后世那些保养常识融会贯通,也不至于引起他人的疑虑。 两人说说笑笑地,不约而同地将王珂丢在了身后。王珂立在原地,看着她们比两个月前亲近许的举止,弯了弯嘴角。他并没有跟着去内堂,而是转身回到外院的书房里。这两天拜帖和请帖格外,本便应该是他最忙碌的时候。待过些天府试及第榜文张贴后,京城中也将彻底沸腾起来。随着各州府的举子汇聚长安,直到来年的省试到来之前,恐怕东北角那些达官贵人家的文卷都快堆积成山了罢。 王玫与崔氏你句我句地讨论着孕期吃食,说话间,便到了正院的内堂。 “阿娘,儿回来了。”王玫眼就望见坐在屏风前长榻上的李氏,与崔氏同上前行礼。 “总算是舍得回家了。”李氏手拉着她,手拉着崔氏,让两人在自己身边坐了。她前两天刚去青光观里探望过女儿,此时也只是看了几眼,便细细地问起崔氏的身子来。崔氏皆轻声答了。王玫侧耳听着,不经意往外看去,却见晗娘、昐娘带着二郎王旼来了。 “姑姑。”侄儿侄女们脆生生地唤道。虽是有好些天不曾见了,形容间却丝毫不见生疏。 王玫笑着示意他们过来,吩咐随侍在身侧的丹娘取出盒她在青龙坊小集市里买的小玩意儿:泥人、草编动物、苇编篮子、笼子、各色绒花之类。虽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但看起来拙朴可爱,也颇有几分趣味。 “这些拿去顽罢。”世族高门家的孩子,应当从未见过平民百姓家孩童们的玩具。即使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对他们而言也颇为新奇。 “谢姑姑。” 晗娘年纪大些,对这些并不感兴趣,随意地挑了朵小绒花便罢了。昐娘拿了个小篮子,似乎在思索到底用来装什么合适。剩下的那些,王旼都很不客气地抱进了怀里,这个拿起来瞧瞧,那个挤压摩挲番,玩得很是高兴。 他的乳媪立在他身后,几度欲言又止,见李氏、崔氏都视同不见,也便没有阻拦。王玫瞥了她眼,也丝毫不放在心上。王家待乳媪虽然优容,却不喜家中儿女过于依赖乳媪,故而到孩子四五岁时,便会将乳媪放回庄子里去。这位乳媪虽是忠心耿耿,但毕竟眼界狭小。幸好在王旼身边待不长久,不会影响他的性情。 “姑姑,这些是怎么做的?”王旼拿起只草编青蛙,兴致勃勃地问。 “用野草编的。具体要如何才能编成,姑姑也不知道。”王玫答道,“青龙坊里那些孩童,倒是人人都会编。”崔简也学会了不少花样,编得很是漂亮,还送了她不少,都成了她的珍藏之物。若他们俩能认识,崔简应该便是位几乎无所不能的小兄长罢。从学识到玩耍,都能带着王旼。大郎王昉毕竟年纪相差太大了,没有时间和精力陪伴王旼。 王旼听了,果然道:“我也想编!”他跑到姑姑身边,抓着她的道袍:“下回去道观看姑姑,姑姑带我去见见他们,让他们教我。” “好。”他撒起娇来,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真是可爱极了。王玫看得心都软了,自然答应得很痛快。 李氏听了,指着姑侄二人笑道:“二郎在家里便常说要去陪姑姑。不如真让他随着你去道观里住些时日,免得成日闹腾不休。” 崔氏也道:“他不曾去过青龙坊,正是好奇的时候,让他去住上几天也好。只是他性子如此顽皮,难免扰了观中清静,也妨碍九娘修行。”说着,她正色对王旼道:“二郎,若是你直听姑姑的话,便让你去陪姑姑,如何?” 王旼眼珠子转了转,用力地点点头:“我听话!”说着,他将手里的道袍角攥得紧了。 昐娘撅起嘴,不满道:“祖母、阿娘,我也想去陪姑姑起住。怎么就许二郎去?” 王玫没想到自己竟如此受欢迎,笑着把昐娘、晗娘都搂进了怀里:“你们若真想去,什么时候去都行。观中寮舍,与观主通禀声便应是无妨了。平日也常有些信徒来住下,吃几天斋,做完了道场再家去。” 晗娘、昐娘对视眼,又恳切地望向李氏与崔氏。 李氏见了,不由得叹:“最近我忙得分不开身,你阿嫂又卧床养着,她们也没有机会出门走动。果然是拘得太紧了,才想四处走走罢。咱们家的姑娘,哪里有成日坐在家里的道理?让王荣将最近的帖子都拿来瞧瞧,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宴会,将晗娘、昐娘、大郎、二郎都带过去。” 她的贴身侍婢琉娘行了礼,退下去了,不时便又捧了高高的摞帖子进来了。 李氏、崔氏、王玫各自取了些,翻了遍,却没有寻着特别合适的。如今天气仍有些热,饮宴活动在厅堂之内,也没甚么趣味。有些不错的宴会,却远在长安城外的庄园里。她们与主人家的关系并没有好到能借住夜的程度,那附近也没有自家的庄子,若是日往返,来回时间又太紧了些,只能放弃了。 王玫瞧见晗娘与昐娘似是对这些帖子颇为好奇,便递给她们看:“你们可有相熟的小娘子?”她只知道晗娘和李十三娘的女儿崔芝娘交好,也不知她们是否交上了新朋友。 晗娘看了遍帖子,有些失落地摇摇首:“很久没见芝娘姊姊了……” 王玫也点头道:“阿娘,我也有个月不曾见表姊了。该派个人去贵主别院里同她说声,问候几句罢?” 李氏道:“自该如此。中元节后,十三娘便忙得不见踪影。前几日她刚派人来送了新鲜的莲实让我们尝尝。听那仆婢提到,说贵主最近微恙,她正忙着侍疾呢。好像别院里又来了客人,据说要长住段时日,她也须得看顾二。” 崔氏道:“我卧床休养后,十三娘来瞧了我好几回。待她那头空闲下来,我们也很该去看看她才是。” 李氏颔首道:“趁着玫娘在家的时候,起去罢。”想了想,她突然又道:“前些日子还想着趁着高兴,办场饮宴大肆庆祝番。又因后来实在太忙,竟是将此事给忘了。如今十五娘能起身了,玫娘也回来了,总算有了差使的人手。不如,这两日我们便借着七郎府试的喜气,办场游园小宴如何?也不邀少人,只管叫上亲近些的人家便是。尤其十三娘,须得问明她何时得空,我们也好作安排。” 崔氏抿唇笑道:“阿娘,府试都还未张榜呢!” 王玫接道:“阿嫂还信不过阿兄么?今日早见他那般从容的模样,我便连问也不曾问他,只等着过几日发榜了。” 李氏蛾眉微挑:“不论如何,咱们先准备起来。不然,待到发完榜再筹备宴饮,怕是已经来不及了。你们放心,若是七郎落了榜,坏了咱们饮宴的兴致,我可绝对不会饶了他!”见女儿与媳妇都没有异议,她满意地点头,道:“十五娘经不得劳累,玫娘、晗娘先仔细想想此事有哪些差使,列了与我瞧瞧。” 姑侄二人怔,心里明白李氏正想教她们筹备饮宴。两人都没有任何经验,也只能绞尽脑汁地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有了封面= 0 =|| 实在是很惊喜~~~淡淡的风格我挺喜欢 改天我得自己倒腾下文案,不知道大家做的变色又变字体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 ps.嗯,下章,至少阿实会和女主再会啦(阿实你又抢你阿爷的风头了) 第四十五章 道门归四家 欲望文 第四十六章 宴饮邀四请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四十六章 宴饮邀四请 正值初秋时节,宣平坊东北角上的那座别院,仍是安逸静谧如往常。 坐落于湖边的台阁依旧以素色绫罗帐幔围了起来,时不时便有凉风携着水气穿过飞舞的帐幔,带走所剩无几的暑热。斜倚在长榻上,靠着隐囊小寐片刻的真定长公主懒懒地张开双目,凝脂般的双颊上仍带着些许睡后的红晕,显得容姿娇艳非常。她的目光穿过飘起的帐幔,落在个正坐在台阁栏杆边的背影上。 发现那人身上竟停了几只振翅的红蜻蜓,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四郎这都动不动地坐了久了?” 正在给她打扇的婢女回道:“回禀贵主,从卯正直坐到眼下,已经整整四个时辰了。” “从早到晚不吃不喝的,又犯了痴性。小时候便是如此,年纪越长,越是变本加厉,倒是越活越回去了。”真定长公主笑吟吟地坐了起来,顺手揉了揉躺在她身侧正要翻身坐起来的崔简,“阿实,去,赶紧去将你阿爷拉起来。”崔简睡得有些迷迷糊糊地,脸惺忪地爬下榻之后,摇摇晃晃地走到栏杆边,险些头栽进湖里。 真定长公主唬了跳,竟猛地坐了起来,侍女们也惊惶地尖叫出声。崔渊却似是突然回过了神,伸手便将儿子捞了回来。 这栽捞只在片刻之间,台阁内诸人仍是片兵荒马乱,只有崔渊仍是付老神在在的模样,牵着儿子不慌不忙地走回长榻边,制止了那些婢女去传唤太医。他的淡定让真定长公主与侍女们很快便平静下来。 真定长公主将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的崔简揽进了怀里,心疼地道:“阿实,我的儿,赶紧让叔祖母瞧瞧,吓坏了不曾?” “叔祖母别担心,阿实善泳。便是掉下去了,也能浮起来游回岸边。”崔简宽慰她道,淡定的模样与他阿爷几乎如出辙。 “都是你阿爷的错。这满是残梗败叶的湖面有什么可看的?还连看了半个月之久!下回早两个月过来,那千朵万朵芙蕖绽放的场景才叫漂亮呢!”真定长公主也舍不得责备他不小心,便顺理成章地迁怒了说无辜也不无辜的某人。她瞥了眼慢条斯理用着吃食的崔渊,半嗔半怒道:“幸好临时回了神,不然若让你跌进了湖里,他也别想再带着你出什么远门了!在我眼皮子底下都能出这种事,只剩你们父子两个的时候,还不知出了少回意外呢!” “叔祖母莫生气了,阿实还是喜欢叔祖母笑起来的样子。”崔简眨了眨眼睛,道。 听了此话,真定长公主便撑不住又笑了,搂住他不放,叹道:“唉,若是大郎能学得你这般嘴甜,我不知该有欢喜呢!”说着,她又吩咐侍婢道:“去看看大郎醒了不曾?将他牵过来,让阿实带着他去顽。”大郎便是她唯的嫡孙,崔滔崔子由与李十三娘的爱子,大名崔韧。因公主身份贵重,自崔澄、崔澹、崔滔、崔游、崔渊这代堂兄弟几个开始,便分别叙了排行,小辈们亦是如此。 “叔祖母,我想去看看阿弟。”崔简道。崔韧就睡在屏风后的小隔间内,也就是几步路的距离而已。两个孩子年纪差了将近两岁,个早慧利落,个仍是懵懵懂懂。但因崔简性子温和体贴,又会照顾人又会顽耍,很快便将崔韧收服了。崔韧黏他黏得很是厉害,两人这些日子皆是形影不离,连做阿姊的崔芝娘都有些吃醋了。 “去罢。”真定长公主便含笑放他去了。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崔渊便迅速而又不失优雅地将食案上的点心吃光了,暂时抚慰了腹中的饥饿。思及外头那大片残荷碧水的美景,他简直连半刻也待不住:“叔母,我再去外头看看。”说罢,他便施施然地起身,又回到原地坐下了。坐下之后,便又是双目放空之态,似出神又似凝视着某处,很快便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地。 真定长公主又气又笑,对旁边侍婢道:“随他去罢!今日便不必再唤他了,也很不必催着他睡,亦不准燃驱虫香,看他是不是能耐得住晚上的蚊虫!” 侍婢们自是满口答应了。胆子大又听过崔四郎之名的,忍不住偷偷地望了那昂然的背影好几眼。都说文人士子足风流,可这位俊美的崔四郎眼里却只装得下那些景致,完全不将这些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放在眼里。她们虽是有心,但可惜郎君无意,也只能放弃了。 “阿家罚的不是四郎,而是阿实罢。明日那孩子若见了自家阿爷身红肿,恐怕便要心疼死了。”台阁外,李十三娘拿着张精巧的帖子,笑嘻嘻地走了进来,“阿家,容儿过两日告个假,去王家赴宴罢。” 真定长公主瞧了眼她手里的那张帖子,只觉得似与平常那些洒金镶银的帖子不太相同,便接过来瞧了瞧。只见这张帖子以最上等的笺纸制成,上头用寥寥几笔绘了张游园图,还夹了串半开的丹桂,香气似有似无。“帖子倒是有趣得紧。王家……哪个王家?” “便是我那六姑姑家。”李十三娘解释道,“也住在宣平坊里头的,先前阿家办的芙蓉宴她们还来过呢。她家里的七郎刚过了府试,正高兴着,便想邀些亲朋好友同聚聚,也算是沾些喜气。” 真定长公主这才想了起来,自家媳妇好像确实有这么门亲戚:“她家是太原王氏晋阳嫡支罢。竟能过了府试,也颇不容易了。”说着,她似笑非笑地瞥了儿媳眼:“怎么?她与你说了省试之事?你便来替她儿子铺路了?” 李十三娘摇摇首,笑道:“六姑姑倒是什么都不曾说。但既然是亲戚,儿也觉得与她们家颇为投契,哪能在旁等着她们说起此事再动呢?这不是想着阿家能不能往省试的主试官那边递个话么?也不求什么,只是别让他被旁人挤下去便可。堂堂太原王氏嫡支嫡子,若被些才华不如他的挤了下去,传出去可不好听。” 真定长公主略作沉吟,回道:“我从不曾管过这些事,也不想牵扯上什么麻烦。” 李十三娘立即道:“是儿唐突了,没有替阿家着想。”身为长公主的媳妇,她当然万事都听从阿家的话。能在长公主面前主动提起王家之事,便已经是尽了亲戚的情分了。成或不成,自然全凭天意。 婆媳两个说着话,根本没注意到崔渊不知从何时起,便开始垂目听着她们之间的交谈。就见他突然起身走了过来,看了那张帖子眼,笑道:“此事本来便不该烦劳叔母。不如让那王七郎将文卷投到我阿爷那里去罢。他若真有才华,我阿爷必不会教他落榜。” “怎么偏偏被你听见了?”真定长公主斜了他眼,“不是还要看那池子残梗败叶么?” 李十三娘也抿唇笑起来:“有四郎这句话,我便放心了。”想了想,她又打趣道:“莫非你还记得那施饭之恩?这才听到王家之事,便移了心神?这份恩情,未免也还得太重了些!” 崔渊笑道:“既然是还恩情,哪有轻重之分。”说着,他又轻描淡写地道:“阿实总惦记着那位王娘子,不如阿嫂去赴宴时,也将他带上。如此,他大概便不会常在我耳边念叨了。” “我正有此意呢!”李十三娘道,“芝娘、大郎我都打算带上,哪有将阿实独自丢下的道理?何况王家孩子也,不论年纪长幼,个个都教养得很好。阿实去了,也能与他们顽在起。”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又接着叹道:“只是我那表妹,因身子孱弱的缘故,竟去了道观中修行,成了女冠,真真可惜了。” “阿嫂说的,便是那王娘子?”崔渊明知故问道,脑海中浮起了那年轻女冠身素淡却言笑晏晏的模样,唇角不自禁地便勾了起来。 “可不正是她。”李十三娘唏嘘道,“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此事。许久不曾去看她,没料到她竟然便投入了道门。” 真定长公主对此倒是颇感兴趣,仔细想了想,终于回忆起芙蓉宴上那年轻女娘的形象来:“我依稀记得,她是个内敛不爱说话的性子。似是刚和离归宗不久?看这脾性,倒是个外柔内刚的,很是不错。十三娘,改日将她带来给我瞧瞧。” “能得阿家青睐,也算是她的造化了。”李十三娘笑道,“这回我便去问问她。横竖离得也近,什么时候过来都便宜。” 真定长公主微嗔:“我素来不爱与那些个送上门的比丘尼、女冠往来。都说佛门、道门清净,那般爱走动的哪里算得上清净?与那些趋炎附势的寻常人也差不离了,谁知道她们说的那些是真是假?好不容易有个世家出身的年轻女冠,能陪我说说话也是好的。横竖阿兄也喜欢这些玄学、道学的,说不得往后还能与他说道两句呢。” “叔母果然明智。”崔渊接道,“真正佛法、道法高深的法师,都是隐者。或小隐隐于山林,或大隐隐于闹市。成日汲汲营营,来往于高门世家之间那些法师,哪里有时间侍奉佛祖、道君。满口的大道理,也只能听听罢了。”他走遍四方,见过的人不知凡几。高人自然拜访过,自是相谈甚欢;佯装高人的俗人也识得,不过哂而已。 “正是如此。”真定长公主笑道,“我那些个姊姊妹妹,都爱听那些。凡俗人的奉承已经听习惯了,便爱听方外人的吹捧,无非虚荣而已。有那些时间,我倒不如睡几觉呢。” “叔母这些话,真让侄儿受教了。”崔渊回道,“侄儿亦是如此想的。与其和那些不相干的人虚与委蛇,倒不如坐在个角落里出神冥思来得好些。” “你倒是打蛇随棍上了!”真定长公主笑弯了眼,“罢!罢!就许你下回将我当成幌子,拿去向你阿爷辩解!” “谢叔母。”崔渊作势长揖,抬首时,却正好望见屏风后伸出的两颗小脑袋。 见他看过来,崔简灿烂笑,又拉着崔韧缩回了屏风后。将近半个月不曾见王娘子,他早便忍不住缠着自家阿爷问他什么时候能去趟青光观了。但阿爷总是付高深莫测的模样,也只会给他个答案——“再等等”。没想到,果然等到这日了。 想到要去王娘子家中做客,他便觉得又紧张又高兴。 “阿兄很想出去顽?”崔韧脸不解地望着他。他年纪还小,自然联想不着什么。 “嗯,阿弟,咱们不是出去顽,是出门做客呢!”崔简压低声音道,“我正想着要带什么礼物才不失礼。”以前是私下相见,他自然想送什么便送什么。如今却是正式见面了,他做的那些东西当作礼物也不合适了吧? 该送什么好呢? 直到晚上,崔简都有些心不在焉,睡前还忍不住问了他家阿爷句。谁知,他阿爷听了,却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眼,随手抽了张刚刚亲自装裱好的画轴:“就送这个罢。” “……”崔简撅着嘴接过来,忍不住抱怨道,“这是阿爷你的礼物,我的礼物怎么办?” 崔渊揉乱了他的头发,毫不在意地道:“你才大?当然是我替你送礼。记住了,往后这种正式的人情往来,都与你们这些孩童无干。” 不知为何,听了此话,崔小六郎心里竟微微有些失落。 作者有话要说:哼(ˉ(∞)ˉ)唧 本来想让这章阿实就见到玫娘的,但是—— 咱作为男主的四郎要突显下存在感,所以……所以……就这样吧~~~ 第四十六章 宴饮邀四请 欲望文 第四十七章 王家宴王会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四十七章 王家宴王会 这日,已经不知沉寂了久的宣平坊王宅终于彻底热闹起来。不仅外院中宾客盈门,正堂里鼓乐琴声延绵不绝,不时便有闻乐起舞者,或行酒令即兴吟诗者,引来片轰然叫好声;内院前亦是车马喧嚣,迎来了群衣饰华贵的娇客,或优雅或欢快的笑声便如莺啼般动人。 内院门前,头戴白玉道冠、身着雪青色广袖素纱道袍的王玫微微含笑,迎向刚下马车的李十三娘:“表姊可算是来了。本想着离得不远,你应该到得也早些。却没料到其他客人都要到齐了,你才姗姗来迟。” “我可是将别院中的事安排妥当才过来的,不然哪里放心得下?”李十三娘仔细端详了她番,叹道:“许是不习惯,总觉得你这打扮太素淡了些。不过,你穿着这身来迎客,不打紧么?” “什么叫‘穿着这身’,我如今也只能穿道袍了,不是适合得很么?”王玫笑道,“阿嫂实在不方便,我虽已经是方外之人,也只能出来帮衬二了。幸得诸位贵客也都能理解,不会觉得家中失礼。”按理说,她这出家之人,确实不该出门迎客待客。但今日早,崔氏便被腹中的孩儿折腾得脸色苍白,晗娘年纪还小,李氏辈分又高,只能临时让她顶上来了。 “她眼下如何?待会儿带我去瞧瞧她罢。” “阿嫂如今大概在园子里待客,跽坐着倒是无妨,只是不能久。” “这可是我见过的,最能折腾阿娘的孩儿了。”李十三娘叹道。 “可不是么?”王玫早便猜测,如此不体贴阿娘的小家伙,必定是个比二郎王旼顽皮的侄儿。李氏也这么想,还责令王珂与大郎王昉往后必须好好教养他。上房揭瓦倒是无妨,就怕时不查,让他伤着了自己或他人。 “说起来,帖子上说只邀了亲近的人家,我便将几个孩子都带来了。”李十三娘回首道,“来,赶紧出来见过表姨。” 王玫看向那辆翠盖朱轮车,便见崔芝娘扶着侍婢的手下了车,然后便是她也曾经见过的大郎崔韧。紧接着出来的,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小身影。她不由得微微张大了眼睛,看着那个紧紧抱着个长木盒的小家伙跳下马车,满脸笑容地朝她走过来。虽说都是姓崔,但她从来未曾想过,崔氏父子与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竟如此亲近。能让表姊带着来赴宴,必定不会是寻常的亲戚,莫非是族兄弟?——许是崔子竟崔四郎的名气实在是太响亮了,翩翩佳公子的传闻也委实太了,她竟始终没有想过会是他。 李十三娘瞧着她的神色,笑道:“你还记得这小家伙罢。潼关的施饭之恩,他可直不曾忘记呢!” “王娘子!”崔简已经走到了她身边,仰着小脑袋望着她,笑得眉眼弯弯。他伸出手,习惯性地想牵着她。但想眼下的场合,又不动声色的缩了回去。能见到王娘子,他已经很高兴了。如阿爷所说,还是别显得太亲近比较好,免得旁人看了疑惑,反而不好私下再往来了。 王玫心念微转:看来,表姊也只知道潼关之事。后来他们之间的来往,牵扯到了崔郎君,又有私相授受之嫌,确实是不好明说了。于是,她也便接着李十三娘的话道:“这样懂事的孩子,哪里会不记得呢?许久不见了,阿实。” 李十三娘瞧了瞧她,又看了看脸欢喜的崔简,戏谑道:“阿实,怎么不将你的礼物送给九娘?九娘,你有所不知,刚上马车时,我让他将这木盒交给侍婢拿着,他怎么都不愿意,直说要亲手交给你呢。” 王玫听了,想起这孩子曾送给她的各种小礼物,目光越发柔和:“是么?阿实有心了。” 崔简见崔芝娘、崔韧都空着手,李十三娘也并没有直接送上礼物的举动,顿时明白这般场合的赠礼应是仆婢拿了私下送上,自己的行为的确是有些突兀了。他俊秀的小脸上顿时升起了淡淡的红晕,但仍是将木盒递了过去:“这……这是我阿爷的画,送给王娘子。” 王玫并没有注意到李十三娘的神情突然微微变,而是自然而然地将木盒接了过来:“谢谢你,阿实。也替我谢过你阿爷。”每次见到崔郎君时,他不是正沉迷于风景之中,便是在揣摩他人的画作。如今终于有机会见识到他的作品,她也颇觉期待。 她的神态动作如此平静,丝毫没有半点应有的激动或者高兴,李十三娘猜测她或许并不知道崔渊、崔简的身份,捂着嘴笑起来:“如今时候不早了,咱们进去罢。礼物也不忙着看,回头再拆也无妨。” 闻言,王玫颔首,将盒子递给了身后的丹娘:“表姊说得是,随我来罢。” 她先将李十三娘带到内堂,里头已经坐了十来位贵妇人,都是出身五姓七家或类似世家的高门贵妇,如河东裴氏、京兆韦氏、京兆杜氏、琅琊王氏、兰陵萧氏、弘农杨氏等。不过,因王家官位不高的缘故,交好的这些贵妇家中的境况也很相似,俱是出于五品以下的小官之家。正因为如此,她们才会彼此相互理解,也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李十三娘虽是晚辈,但身为真定长公主唯的儿媳,自然不可小觑。这些贵妇人也便都含笑招呼起来,又打趣李十三娘与李氏两姑侄不但长得相像,脾气也同样爽利。李十三娘笑吟吟地与她们寒暄了通,将三个孩子牵过来拜见长辈,收了圈装着见面礼的荷包香囊,便道:“在场的都是长辈,小辈待在这里也不合适。六姑姑,我还是到园子里去帮衬阿崔罢。” “去罢,烦劳你了。”李氏道,又转首对王玫道,“玫娘,将你表姊带过去。” 王玫行了女冠的拱手礼,在诸位贵妇难掩惋惜的视线里,淡然地离开了。李氏望着女儿的背影,收回了目光,笑盈盈地换了话题,很快便将诸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尽管外头对女儿出家的缘由有猜测,但她只需知道,玫娘有想做的事情,那便够了。做父母的,虽盼着孩儿安乐无忧。但若孩子是个有志向且心中有成算的,便不该埋没了她才是。 在园子里游玩赏景的女眷,都是些年轻贵妇或花信少女。王家的园子虽然占地不算大,但胜在花树齐全,四季皆有时兴鲜花绽放。如今正是秋季,在名为“木樨阁”的院子中,正有两棵吐着幽幽香气的桂树。金色的桂花宛如小巧精致的铃铛,簇簇地煞是可爱。桂树下支起了青罗帐幔,随风摆动的帐幔中间,摆了张曲足长食案,食案边放着几十张月牙凳,颇有些类似于后世那种人聚餐。 此时尚未到用午食的时候,年轻的妇人和少女们正在玩着各种小游戏,如行令、投壶、双陆、斗草等。也有些人只是坐在旁边聊天谈笑而已。因大家都相熟,也不拘坐姿,趺坐、垂足坐者,不而足。崔氏也侧坐在茵褥上,靠着凭几与旁边的妇人轻言细语。 “我本想着来帮你的忙,眼下看了,哪里还须帮什么忙,竟是无处不妥帖。”李十三娘亲昵地走过去,坐在崔氏身边,拉着她的手,仔细打量了番,“气色比先前算是好了,但仍是太瘦弱了些。” “这个孩子怀得实在辛苦。”崔氏笑着回道,“我方才还问阿杜、阿杨,可有什么好主意呢!” 被她称为“阿杜”、“阿杨”的两位年轻妇人抿唇轻笑起来。李十三娘便很顺利地融入了她们的谈话之中。王玫轻轻与崔氏说了声,便携着崔芝娘、崔简、崔韧到了离木樨阁不远的竹林小院“幽篁里”中。当初晗娘选择此地作为她的院子,如今早已带着昐娘搬了过来。今日,她也在自己的院落里招待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们。王昉则在另座杏林小院里,负责看住那些小郎君。 “芝娘姊姊。”听了女婢传的消息,晗娘惊喜地迎了出来,与崔芝娘说说笑笑地进去了。 崔韧本来想跟着崔芝娘往里走,但回首见崔简仍在王玫身边,又犹豫着走了回来,紧紧拉住小兄长的手不放。 “阿实,我家的侄儿在隔壁的杏林小院里招待小郎君们,你想带着大郎去那里顽么?”王玫俯身问道。她与崔简的相处较为随意,也习惯将他当成大孩子,丝毫不觉得询问他,让他来选择有什么不对。 崔简略作思索,问道:“王娘子接下来要去哪里?接着招待客人?”若是招待客人,他再跟下去便不合适了。不过,分明是来王娘子家做客,却时连单独相处说话的机会也寻不到,他不禁觉得有些失落。 “客人们应是到齐了。”王玫回忆着发出的请帖,确定需要她暂时忘记眼下的身份去迎接的客人都已经到了。 “那,你要回桂树下么?” “我如今是方外之人,不好与大家道饮宴游玩,待会儿便直接回自己的院落去了。” “那我也与你同去。”崔简很干脆地道。 王玫微微笑,牵起他的手:“也好。我先与我侄儿说声罢。” 到得杏林小院,不出她所料,王昉早已经把群七八岁往下的小郎君都驯得服服帖帖了。他深谙他们的年龄差异与兴趣,给他们安排了不同的游戏:稍大些的,在草地上顽射箭。每人手里都拎着张小弓,排队轮流去射草地上竖着的十步、二十步、三十步远的三种靶子。这些靶子上已经插满了七零八落的小木箭。射中的时候,大家同欢呼;不中的时候,互相嘲弄番,也不放在心上。年纪小些的,或目不转睛地盯着兄长们射箭,或拿着王旼贡献出的箱笼玩具追逐打闹,或凑在起斗草,也都各自找着了乐趣。 至于王昉,时不时指点番怎么射箭,又在小家伙们中间转了转、平息他们的纷争,赫然便是位尽职尽责的小先生模样。 “姑姑,这两位是?”瞧见王玫带着小客人来了,王昉快步走了过来。 “这是李家表姊带来的两位小郎君,崔韧和崔简。”王玫介绍道,“阿实,这是我家的大侄儿,王昉。” “崔小郎君。”王昉微微笑。 “王家阿兄。”崔简规规矩矩地朝他行了个长揖礼。崔韧被他带得也弯了弯腰,抬起头后,却是眼巴巴地看向那头正玩得热火朝天的小郎君们:“阿兄,我们也去顽。” 崔简有些为难,犹豫了会儿,眼见着崔韧眼睛里已经含起了泪水,只能对王玫道:“王娘子,我先陪着大郎顽会,过阵再来找你。” “好,别着急,你带着阿弟玩得尽兴了再来寻我便是。”王玫自然笑着答应了,又指着王昉道,“你若有为难的时候,便尽可找我家大郎。”小家伙们还是应当与同龄人在起顽耍才好。尤其崔简总跟着崔郎君在外头走动,也不容易交到年纪相近的朋友。往后年长了,少了这种总角之交便太可惜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着这章能让女主震惊男主的身份…… 不过……还是到下章再揭露吧~~~→ → 女主:都说崔四郎是位翩翩公子,绝对不会是什么胡子拉渣的邋遢大汉……嗯,怎么可能呢…… 男主:呵呵 第四十七章 王家宴王会 欲望文 第四十八章 来是 他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第四十八章 来是 他 薰风阁小楼二层,王玫倚在栏杆边,捧着厚厚的叠账簿查看着。杏黄色的纱幔轻轻地摇动着,拂过她白皙的脸颊,仿佛也为她染上了些许秋色。清风时不时地便带来了阵阵依稀可闻的欢笑声,她却似是不曾听见般,显得淡然而沉静。 薰风阁似乎已经自成了个小世界,不论是外院正堂的丝竹乐声,或是园子里的嬉笑玩闹,都与这方小天地毫无干系。这里所拥有的,便只有静静流淌而过的时间,与随风暗送的秋意而已。 看得有些累了,她便放下账簿,拿起旁的拂尘,盘腿趺坐冥思起来。说是冥思,其实也不过是闭目休息而已。这些日子,她早已经学会了在脑海中将《道德经》与《黄庭经》默诵遍,通过参悟其中的涵义,将其余杂念驱逐出去。而在参悟的时候,便有可能进入那玄之又玄的空明状态,使杂念充塞的心与脑都能彻底得到宁静。 又阵乐声隐约传来,间或夹杂着近在咫尺的哽咽声。王玫有些无奈地张开眼,看向侍立在旁的青娘。便见她泪眼盈盈地望着她,连鼻尖也微微红了,连拭了好几回泪,这才勉强露出了笑意。 “幸好我去道观的时候没带上你,否则岂不是每天都要发洪水了?”王玫轻笑道。 “奴也是心疼九娘……”青娘低声道,垂首又用软巾擦了泪,“家中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九娘却连这样的热闹也凑不得,只能孤孤单单坐在这里。奴也不懂九娘为何要出家,出家又有什么好处,只知道九娘如今什么鲜艳的颜色也穿不得、什么装扮也戴不得、什么宴会都去不得,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青娘,照你这样说来,若是每日都能盛装打扮去各家赴宴,这种日子便很有意思?”王玫不紧不慢地反问道。 青娘怔,呐呐道:“像咱们这般的人家,那些娘子不都是如此么?”想了想,她的声音低了:“奴知道,九娘点也不喜欢这些。” “那便是了。”丹娘将蒸梨和新鲜的林檎端了上来,放在王玫触手可及之处,才接道,“旁人有旁人的活法,九娘也自有九娘的活法。如今的生活,九娘可是惬意得很呢!你好端端的,哭什么?” 青娘又羞恼又委屈,咬着嘴唇道:“那九娘也将奴带去道观罢。奴眼下确实什么都不懂,兴许跟在九娘身边久了,就懂了呢?丹娘能做的事,奴也都能做。” 她还不满十五岁,年纪小、性情也跳脱,情绪涌上来便时控制不住了。王玫望着她,轻轻摇了摇首:“道观里不许带了人。何况,我会在家中、道观里轮流住着,你替我守着薰风阁也是极紧要之事。除了你,我也寻不出可托付的忠心之人了。若是连你也跟着我走了,璃娘又早便嫁了出去,难道要让春娘、夏娘看屋子不成?”其实,青娘的性情也不适合待在道观里,反而容易受了拘束。 青娘神色微霁,忍不住低声道:“奴明白了。不过,你们都去了道观,将奴留在薰风阁里,活像是被丢下了似的。” 丹娘与她最要好,也向将她当成亲妹妹般教导,此时不禁拉起了她的手,向王玫行了礼,便退到旁去了。两人坐在角落里,轻轻地说了好些话,渐渐地,也了些笑语之意。王玫吃了颗蒸梨,再度感叹番唐人吃梨的奇特爱好——不是蒸梨便是烤梨,连吃鲜梨的机会都寻不到。幸好还有口感绵软的林檎(苹果)可供选择。 不时,璃娘便带着行端着午食的侍婢过来了。 因今日待客的关系,王玫的午食也是为宴席而准备的道道菜品。主食就有:“天花”蒸饼,即用“天花蕈”拌米饭为馅,做成类似烧麦的面食;以及铺着鱼子的蒸饼“金粟平”,意为金黄的鱼子铺在蒸饼上,看起来便像是粟米粒般。而肉食便有驼蹄羹、用鳜鱼做的鱼羹“白龙臛”、用鸡子混合猪肉碎做成的丸子“汤浴绣丸”,均以清淡为主。至于蔬菜,便有葵菜汤、蔓菁、蒸芥菜、芋头羹等。另有花折鹅糕、水晶龙凤糕等几味微甜的点心。 王玫正要进午食的时候,却听底下传来了崔简、崔韧的声音,以及春娘与夏娘的应答声。 她起身到栏杆边瞧,崔简似有所觉地抬起小脑袋:“王娘子!” “上来罢。”王玫笑道,又低声吩咐青娘和璃娘再去厨下取些口味重的吃食来:“炙鹅、古楼子、环饼、七返糕、单笼金乳酥、餳粥、葱醋鸡、光明虾炙、卯羹各份。天花蒸饼、金粟平、白龙臛、芋头羹、葵菜汤各两份。阿实喜欢吃甜食,那些点心也来几样,每样两三个便够了。” 璃娘、青娘应声去了。她们与崔简并不熟悉,悄悄看了他和崔韧好几眼。丹娘则在楼梯口迎了两位小贵客,将他们引到王玫的食案边坐下了。 “我猜你们是趁着大家要去木樨阁入席的时候,悄悄过来的,是与不是?”两人身边个王家的仆婢也没有,若是大郎王昉,决计不会让他们独自找过来。幸好照顾崔韧的侍婢直都尽职尽责地跟在两个小家伙身后,不然若是遇到了什么意外便危险了。 崔韧眨了眨眼睛,歪了歪脑袋:“表姨怎么知道?” “我当然什么都知道。”王玫笑着回道。 崔简当然不像崔韧那般天真不知事,而是听出了她语中的不赞同:“确实应该和王家阿兄说声再来找王娘子……是我太急躁了。这样不告而别,王家阿兄找不见我们就会担心。待会儿,我定要向他道歉。” “你明白就好。”王玫满意地点了点头,“此事不急,我已经遣人去告诉他和表姊了。你们俩玩了这么会儿,肚子也该饿了罢。先用了午食再说。这些是我的午食份例,口味偏清淡。待会儿还有你们喜欢的口味重些的吃食,也有甜点。” “谢谢王娘子。”听到最后半句,崔简笑弯了眼。 因循着食不言的规矩,用午食的时候,连年纪最小的崔韧也没有言语。只是,他于进食时的礼仪还有些生疏,侍婢便跪坐在旁边帮他布菜。崔简看了几眼,便示意那侍婢不必再接着伺候。他刻意将进食的动作都放得慢了不少,崔韧也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王玫见了,心中也添了几分暖意,禁不住露出了笑容。 用完午膳后,王玫便带着两个孩子在庭院中散步消食。崔简认识许种花草树木,教崔韧念它们的名字。他每说种花木,便问:“王娘子可知它的花期?”王玫对自己庭院里的花木颇为了解,自然述说了番。他便很快就总结出段话里的重点,言简意赅地告诉了崔韧。崔韧奶声奶气地跟着念了遍,虽然仍是似懂非懂的,却很是高兴。 “阿实,你真是位好兄长。”两个小家伙的互动,看得让人情不自禁地便想微笑。仿佛所有的烦心事都在这刻消失了似的。“你照顾大郎久了?”看起来就像相处已久的亲兄弟般亲近自然。 崔简回想了番,脆生生地答道:“我和阿爷回家的第二天,便去了叔祖母的别院。阿爷说这别院实在是漂亮,就住下了。除了回家问候祖父祖母、世父世母、阿兄阿姊们之外,我都陪着大郎起顽。” “叔祖母?”王玫敏锐地发现了这个称呼,“你称呼贵主为叔祖母?那你阿爷和大郎的阿爷——” “是堂兄弟!”崔简回道。 堂兄弟?王玫沉吟起来:崔尚书除了崔驸马以外,还有兄弟么?对这些世家大族谱系不够了解的她,根本不清楚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情况。由于她始终没有将崔子竟崔四郎与满脸胡须不计形象的崔郎君联系起来,推测反而离事实越来越遥远。于是,她就这样再次与真相擦肩而过。 王家的宴饮在日暮时分彻底结束了。因住得近,李十三娘是最后个走的。她笑吟吟地望着牵着崔简的王玫:“阿实与九娘确实投缘得很,瞧着完全不像是第二回见面。你们这下午都做什么去了?那些个小郎君里,就没找着有趣又投契的么?” “倒是有几人邀我和大郎去他们家顽,只是他们不曾说名字,我也不知道是谁。”崔简回答道,“那些游戏刚开始顽得还有些意思,后来我直赢,就没人愿意同我顽了。” 王玫也是头次听他说起今天顽耍的情形,与李十三娘样,都忍不住笑了:“原来如此。许是见我人孤单,阿实和大郎这下午都在陪我说话。大郎又睡了觉,现在还有些迷糊呢。” 李十三娘瞥了她眼,抿唇笑道:“我前两日与阿家说起了你出家为女冠之事,阿家说让你去陪她说说话。你这些日子可有空闲?不如明日我便派人接你到别院?” 王玫怔了怔,回道:“承蒙贵主垂青,是我之幸,自是随时都能过去。只是不知贵主要与我说些什么。我如今才刚能背诵经文,也不敢谈什么玄学道术。” “就陪着阿家随意说几句便是,也不拘什么。”李十三娘道,勾着嘴角转过身,“就这样说定了,明日我让人来接你。”临上马车时,她又似笑非笑地瞧了过来,心情似乎变得格外愉快,这才进了马车。 王玫察觉了她的举动,心里颇有些奇怪,却也不曾放在心上。等她回内堂的时候,父亲王奇远远望见她,便异常兴奋地从长榻上下来了,连声道:“玫娘!玫娘!听闻今日十三娘带了位崔小郎君过来,送了你幅画?” “阿爷怎么知道?”王玫有些惊讶地笑了起来,吩咐丹娘将那个木盒取过来,“这幅画是阿实——崔小郎君的阿爷所作,我今日直忙着,竟忘了看。阿爷、阿兄不妨点评番,也好教我能欣赏欣赏这幅画的二绝妙之处。” 王奇摸着胡子,呵呵笑道:“若是点评了,这幅画便送给阿爷收藏如何?真是料想不到,与你有缘的那位崔小郎君,竟然是崔四郎之子!崔四郎的画,可是有两三年不曾见过了!这应该是新作罢!” “崔四郎?”王玫呆了呆,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似乎好像听错了什么。她抿了抿嘴唇,决定再确认遍:“崔子竟崔四郎?崔尚书家的那位?” “不然长安城里还有哪个敢称崔四郎?”王珂微微笑,瞥了妹妹眼,“你不是曾在大兴善寺见过他么?就不觉得他看着很是面熟?崔家堂兄弟几个,除了崔澄之外,长得都颇为相像,不可能认错罢。” “崔子竟是崔子由的堂兄弟?”王玫的表情有些发僵:见过面或是见过几面,有什么区别么?至今为止,她都没能见着崔郎君的脸呢!谁知道那堆胡须底下到底是什么长相? “上回赴真定长公主的芙蓉宴,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李氏奇道。 “……原来是他……”王玫喃喃道,终于接受了事实。崔子竟崔四郎的传说,她实在听得太了。直以为他是位颇带几分忧郁、不理世俗凡情的贵公子。如今,脑海里的贵公子形象瞬间碎裂了,连灰渣渣都飞得半点不剩——取而代之的,是那位满面胡须的糙大汉。很能吃,很能发呆出神,同时也很聪敏,丝毫不难接近。 想象与现实之间的距离,传闻和真相之间的距离,真是异乎寻常的远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出去培训去了 晚上回来赶紧写文,所以就晚了 裸的人真是伤不起啊 qaq 本章的吃食部分参考了《唐朝定居指南》,推荐大家去看,和《唐朝穿越指南》个作者,很不错的唐朝科普~ 第四十八章 来是 他 欲望文 十第四十九章 崔家四郎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十第四十九章 崔家四郎 千古雄关,山川汇聚,气势磅礴。山势险峻,峰峦叠起,积起的新雪掩不住镌刻在石木上的肃杀之气;水流奔腾,咆哮千里,飞溅的水花盖不住百川入海的义无反顾;关城角,毅然屹立,砖瓦藏不住凝聚千年的风霜残血。张画而已,却仿佛绘尽了人皆可见或是人皆不见的潼关景象。 王玫立在挂起的画轴前,静静地凝视着,久久不曾挪开视线。 她确实不懂得欣赏国画,尤其是山水画的精妙之处。然而,这幅画或笔墨浓重,或寥寥勾勒,或留白带过,线条如行云流水,却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山河之美。尤其画中仿佛能喷涌而出的俾睨气概,令人不由得动容。 正如兄长所言,旁人看潼关,能领略得五六分崔子竟眼中的潼关,便已是足够了。她虽在路过潼关时不曾见它的景色,但只这幅图,便完全能够弥补她的遗憾。果然不愧为名动四方的大家,其才华横溢确实已经不需要任何人传捧了。只消绘出这样幅画,便可让无数人敬服罢。 “玫娘……” 有些小心翼翼的呼唤声,令她从沉思中回过了神,望向在旁边的王奇。 王奇瞅了她眼,清咳两声,抚着长须道:“你不是答应了,此画往后便挂在阿爷的书房里么?怎么早便过来了?难不成是后悔了?你阿兄也想要?唉,阿爷把上次那个做好的夹缬屏风给了他就是。” “……”见他付紧张得很、唯恐她改主意的模样,王玫禁不住笑了起来,“阿爷,儿只是昨日不曾仔细看过这幅画,这才想着过来专心欣赏番而已。放心罢,这幅画,就挂在阿爷书房里了,谁也不会拿去。夹缬屏风是儿送给阿爷的礼物,也不必给阿兄。阿兄若是想看画和屏风,便到阿爷书房里来就是。” “不错,我也这么想。”王奇煞有介事地颔首道:“放在他书房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反而干扰他读书。” “……”王玫听了,心里暗道:不愿割舍也就罢了,阿爷若是真拿出这样的说法,恐怕连大郎王昉也很难说服罢! “说起来,与早先相比,崔子竟的笔法真是越发大气了。这幅图,确实妙不可言!” 王玫瞥了眼自家阿爷脸陶醉的模样,忆及曾经在饮宴上遇到的那群崔四郎脑残粉,又想起那位眼睛盯住食盒不放、笑得格外爽朗的虬髯大汉,心情依旧颇有些微妙。因她并不似原身那般崇拜崔子竟,也没有产生偶像形象破裂的失落甚至于失望感。只是有种真人与传闻完全相反的错位之感而已。相比想象中那位又忧郁又深情又出尘的贵公子,她当然觉得对绘画充满痴性且豁达好义的崔郎君亲近些。 “九娘。”书房外,丹娘轻声唤道,“别院派车来了。” 王玫转过身,微微颔首:“我知道了。”说着,她向王奇行了礼,道:“阿爷,表姊邀儿去别院陪贵主说说话,儿这便去了。” 王奇仍沉迷在那幅画中,随意地点了点头:“记得好好谢谢崔小郎君与崔子竟。毕竟,他的画已经许久不曾外传了。” “儿明白。” 翠盖朱轮车驶进了真定长公主别院中,王玫扶着丹娘的手下了马车,走向正在二门边等候的李十三娘:“何须表姊亲自来接?随意派个贴身婢女来引路便可。”她头戴玉冠,身穿水蓝色纱道袍,手执紫檀木拂尘,了几分出世的淡然态度。即使是像过去那般谈笑,神情亦不似往常那样随意,而是略有些淡淡的。 李十三娘昨日见过她,已经是有些习惯了,笑道:“清净道长可是阿家亲口邀的客人,哪里能怠慢?” 听她唤了自己的法号,王玫便行了个作揖礼:“不敢,不敢。” 两人相视笑,把着手臂慢步前行。 “昨日回来后,阿家还特地问阿实、大郎与芝娘,王家的宴会如何,顽得高不高兴。三人竟然异口同声地说‘高兴’,还绘声绘色地说了他们顽的游戏,将阿家逗得乐不可支。阿家还说,改日专门邀些小娘子、小郎君过来宴饮呢。再过个来月便到了赏菊的时候,小娘子们便能簪菊、绘菊、赏菊,小郎君们便是咏菊、射菊了。” “贵主此举真是大善。我阿娘也总说,晗娘、昐娘、大郎、二郎都很该出门走走。只是,如今那些宴饮,能带上他们的时候并不。若是贵主在别院里定期举办他们这个年纪的赏花会,他们也能见见其他人。” “我家芝娘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邀她去顽的帖子倒是每日都不少——不怕与你说,好些个公主、郡主、县主那头,我都不愿意让她去。若是撞上了什么,或听着了什么,好端端的岂不是坏了性情?” 王玫心有戚戚焉,点头道:“表姊顾虑得是。”便是后世之人看来,唐时不少宗室贵女的所作所为也足以令人瞠目结舌。何况是像李十三娘这般,出身于向来重视礼法的世族高门的女子? 说话间,两人便来到了那片宽阔的假山群中。循着条青石板小路前行,顺着掩藏在其中的段石阶而上,登到阶顶,眼前便赫然是个很是开阔的观景台。观景台前头摆着石桌石凳,桌上还放着下了半的玉石棋局;后头则是座精致漂亮的八角亭,周围垂着竹卷帘,半放半落,遮挡住了残暑的日光。 “阿家,儿总算不负所托,将清净道长带来了。” “快进来。” 里头话音未落,就有侍婢伸出纤纤玉手,将竹卷帘托了起来。李十三娘便带着王玫走进了亭中。 “见过贵主。” “起来,让我瞧瞧。” 亭子正中摆着张短榻,真定长公主正斜倚在隐囊上,手中端了个盛着琥珀色酒液的夜光杯,慢慢地饮了口,随手便放在旁的食案上。见王玫直起身,抬首垂目,她颇感兴趣地打量了她几眼,懒懒地笑道:“坐罢。” 王玫在她右侧的茵褥上坐下,这才注意到,左侧的茵褥上,坐着位正在看着亭外的年轻男子。他不曾戴幞头,乌亮的黑发挽成单髻,以根羊脂白玉簪固定。身上着秘色曲领大袖宽袍,腰间束着白鞓带。单只看着那宽肩蜂腰的背影,她便觉得此人身形实在是高大挺拔,又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听十三娘说,你因体弱而入了道门。这道门,当真有养生之术?”真定长公主问。 王玫立即收回了注意力,谨慎地回道:“家师确实曾传授贫道养生之道。只是,贫道甫入道门,修行之日尚浅,如今也只是略有所感而已。”养生之术,于眼下的道家而言,有动有静。因道医众,又包含了医药与食疗。至于丹药,她完全不感兴趣,青光观观主也似乎并没有炼丹的嗜好。 “那便是有用了。”真定长公主轻轻勾起嘴唇。 “儿也觉得似是确实有用,清净道长的气色比以前好了。”李十三娘笑着接道。 “这养生之术,都有些什么?莫非符箓丹药之类?”真定长公主又问。 “主要是呼吸吐纳之术,另有药方与食方相佐。”王玫答道,“家师是位道医,医术高深,道法也很精湛。她已经年近七十,看起来却仍像四十许人,体态轻盈康健,也是养生得法的缘故。”她初见青光观观主时,以为她与自家母亲李氏应是同辈人。只因不注重保养,这才看起来略苍老些。只是,后来得知她竟然是崔简的姑曾祖母,实际年龄也有六十岁,便觉得养生之术确实颇有效用。高门贵妇们用了无数保养容颜的方法,都只是为了留住青春时光。观主虽从未刻意追寻过这些,岁月却待她有优容,可见其修行之深了。 “你师傅的法号是什么?在哪个道观里修行?” 若是女子,无不对容颜保养感兴趣,真定长公主果然起了兴致。 “家师道号青玄子,是青光观观主。”王玫回道。 “青光观?”真定长公主微微蹙起眉。李十三娘也细细地想了番,仍是无所获——在长安城中,青光观确实没什么名气。 “叔母有所不知。”那位背对她们而坐的年轻男子突然插了句,语中含着笑意。他姿势优雅地转过身来,仍是盘腿趺坐,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对面眼,然后便移开了。“这青光观,本是咱们崔氏的私观。如今这位观主青玄子,是阿爷、叔父的小姑姑,也便是我们的姑祖母。” 王玫听着这个熟悉的声音,有些震惊地望向了对面的男子—— 便见他生着双斜飞入鬓的剑眉,熟悉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乌眸仿佛随时处于游离之中,显得颇有几分散漫。鼻梁挺直,唇不薄不丰,正是恰到好处。这般出色的五官配在处,整张脸孔显得俊美而又英气,充满了生机勃勃,又带着种随性的慵懒优雅之态。 时人最喜的便是肤色白皙、貌若好女的美少年,风度翩翩、美髯微飘的美中年,精神抖擞、优雅不减、银发银须的美老年。然而,此人既非肤色苍白如傅粉,又下颌光洁不曾蓄须,反倒是最符合她这般来自后世之人对于美男子的审美。 在对面的人注意到之前,她便收回了目光,默念着《道德经》,努力促使自己的心情立即平静下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几眼,欣赏美色也是人之常情。即使是出世的女冠,也应怀着审美的心态来欣赏切美好的事物,不是么? 虽然贵公子变成了糙汉子,糙汉子又突然成了美男子——识得崔子竟崔四郎真实面目的过程竟是如此跌宕起伏,她完全不曾想过。然而,不论是糙汉子也罢,美男子也罢,亦或是贵公子也罢——这人仍然是那位救她于危难之中的崔郎君;仍然是那位能在花圃边蹲好几天发呆的崔郎君;仍然是那位看壁画如痴如醉忘记切的崔郎君;仍然是那位饿得狠了眼里只剩下食盒的崔郎君。不是各种传闻中的存在,而是真真实实的人物。 纷杂的念头在她心中盘旋而过,也只是瞬而已。大约除了崔渊本人之外,连李十三娘都不曾察觉到她那刹那间的失态。至于崔渊,他从未想过,从王玫眼中看到震惊之时,自己竟会如此愉悦——莫非,他明知她不可能向旁人透露他的身份,却坚持不让阿实说明,便是为了等着看这刻么? “竟是如此?”真定长公主叹道,“清净入道,居然选的是崔氏的私观?又成了姑母的弟子?这可真是——” 崔渊勾起嘴角,自然而然地看向王玫,泰然自若地接道:“这可真是有缘。” “……”王玫眉头动,垂目微笑道,“确实是有缘。”就是眼前这位举荐她去的,可不正是有缘么?原本以为很难再相见之人,却没料到,家中举办宴会便能接到来自于他的礼物。而且,论来论去,竟然也是拐着弯的远亲。或许,确实是有缘罢。于她而言,崔氏父子,的确是她生命中的贵人。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终于……终于露了正脸了 不过,美男子,你的形象分刷得可真是奇怪啊 人家都是出场就是正分正分,你是从负分刷到了正分,不容易啊……可是负分的印象已经深深印刻在女主脑海里了肿么破? 崔渊:呵呵。 十第四十九章 崔家四郎 欲望文 十第五十章 重新相识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十第五十章 重新相识 崔渊微微含笑,望着对面坐着的年轻女冠。半个月前,她牵着崔简在街上走动的时候,瞧起来只是个错穿了道袍的普通女娘而已;如今,或许因拜见长公主的关系,她看着已经完全是位隐约带着些许淡然出尘气息的女冠了。若非见过她狼狈的、焦躁的、欢喜的各种模样,大概他也会觉得这便是她原本的性情罢。 她的身形仍是略有些消瘦,穿着宽大的道袍实在很是合适。若是走在风中,那衣袂飘飘的模样,与那些壁画中的人物相比起来如何?想到此,崔子竟崔四郎半垂着双目,又开始出神了。他的右手五指再次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而后仿佛惊醒过来般,宽大的袖子底下,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攥了起来。 “虽说是有缘之人,但清净道长与四郎恐怕从未见过罢。”李十三娘轻笑起来,双美目在二人之间转了转,“阿家有所不知,昨日赴宴时,阿实竟然带去了幅四郎作的画,亲手赠给了清净道长。崔四郎的画作,长安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呢?儿本觉得定能瞧见她满脸惊喜的模样,谁知她竟然直淡定得很,怕是根本不知道他们父子两个的身份呢!儿就想着,真不知她何时才能明白过来,明白之时,又会是什么神情,真可惜没机会看见。” “……”王玫暗道:原来昨日某人见了她便是付似笑非笑的样子,临走时还瞥了她好几眼,敢情是直都挂念着这件事呢!晚上若是她也在场,瞧见她当时的反应,恐怕便如愿以偿了——不用说,定会笑得前俯后仰罢。 “是么?”真定长公主笑道,“她才与阿实见过面而已,不曾通报过身份也很正常。” “儿还是好奇得很。清净道长是何时看出来的?”李十三娘追着问道。 王玫如实答道:“是家中父兄迫不及待想看那幅画,这才得知了阿实竟是崔郎君之子。家父与家兄向欣赏崔郎君的画作,两人都想将那幅画挂在书房里,于是争相点评,家人皆听得兴致勃勃,很是开了番眼界。贫道见他们实在心喜,谁都割舍不下,最后便孝敬给了家父。” 她并没有刻意夸大事实,语气也如平常。但用淡然的口吻说着家中的逸事,却似乎别有番趣味。不仅李十三娘忍不住笑出了声,崔渊扬起眉弯了弯嘴角,连真定长公主听了,也撑不住笑道:“只得幅画,你阿爷高兴了,阿兄岂不是失落得很?也罢,子由那里还有不少子竟的画作罢,十三娘挑幅寓意好些的出来,送给那王家郎君,也算是提前贺他省试及第了。” “谢贵主厚爱,家兄若收到这般重礼,不知该有欣喜呢。”王玫躬身行礼,微微笑道。但此时她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长公主如此轻描淡写地提到了兄长省试及第之事,莫非表姊早已经向她提过了?这实在是太惊喜了,她本来还想着时候还早,过些时日再来求这个人情呢。思及此,她禁不住感激地看向了李十三娘。 李十三娘察觉了她的目光,却是轻轻摇了摇首,朝崔渊使了个眼色。 王玫微微怔,视线跟着移了过去:难不成,又是他—— 崔渊望了她眼,笑着接道:“叔母,我这送礼的人就坐在这里呢,何必再烦劳阿嫂与子由?按理说,是我思虑不周,再送出幅画便是。” “你不是许久不曾动笔了么?”真定长公主微嗔,“若是知道你能拿得出手,这自然便是你的事了。下回可得记清楚了,往王家送画,要送便送上双份。” “叔母教训得是。”崔渊笑道,瞥了瞥王玫,又道,“虽说王娘子与崔氏实在有缘,不过,今日尚是我‘头回’见王娘子……清净道长。清净道长既然已经是道门弟子,相识相交应也算是无碍了罢。” 真定长公主笑道:“可不是。时都忘了让你们彼此见礼了。” 崔渊便施施然立起来,行礼道:“某,博陵崔氏崔渊崔子竟,见过道长。” 王玫也起身还礼道:“贫道法号清净,见过崔郎君。” 若是从真实身份来说,这确实是崔渊崔子竟崔四郎与王玫王娘子王九娘“头回”见面。初见之时,他们恐怕从未想过还会再见。再见之时,又从不曾想过身份之事。何况,真实身份,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 那次又次见面,便只是崔郎君与王娘子论交而已。他不是名动四方的崔渊崔子竟,不是那位书画大家;她亦不是狼狈归宗的和离之妇,不是寻常的高门女子。没有那些身份所累,他与她,展露的便是最真实的面。或许,这也是种缘分罢。若当真换了眼下这般情景,也许便是另种境况了。 见礼之后,崔渊并未继续留在八角亭内,而是向真定长公主告了声罪,便缓步离开了。他虽是走了,但有李十三娘在,亭中的气氛便始终很是融洽。真定长公主确实无意听什么玄学、道学,只是漫不经心地想着什么便问什么而已。王玫便专门挑了些趣事给她说。既有家人之间相处的趣事,侄儿侄女们的趣事,也有她在道观中生活遇到的趣事。真定长公主听得津津有味,心情片大好。 “先前我还当你是个内敛不善言辞的,想不到说起这些,竟是如此有意思。你与十三娘的性子虽是半点不似,但如今瞧起来,也确实是表姊妹。”真定长公主笑道。 “贵主谬赞了。贫道确实口拙,只懂得实话实说,哪里能像表姊那般擅长凑趣?”王玫回道,“表姊的机灵,贫道便是想学也学不来。”长袖善舞或许是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她从未拥有过。曾经也想变成那样的人物,但仔细想想,性情不同才有交际的乐趣,如今便也想开了,觉得完全不必勉强自己。 “只要能为阿家取乐,儿便是彩衣娱亲也使得,何况是说些凑趣话儿呢?阿家若是喜欢听清净道长说这些,儿便天天接她过来。或者干脆让她在别院里住下,我们姊妹两个也正好作伴。”李十三娘跟着道。 真定长公主红唇轻勾,道:“若是在别院里住下,或是天天都过来,她上哪里去寻那么趣事说?隔几日再来罢,也不耽误她在家中修行、侍奉父母。”说着,她抬首看了看天色,“留下来陪我用午食,下午歇息片刻再家去罢。十三娘,将孩子们都唤过来,也去将四郎找来——子由今日在不在?” “儿遣人去前头瞧瞧。说起来,他也有好几日不曾来陪阿家了,很该在家中待阵才是。”李十三娘应道。 真定长公主微微颔首,便阖上双目,似是有些疲倦了。 李十三娘悄悄地起身,带着王玫往外走。这八角亭实在是太小了些,显然摆不下这么人的食案。若是摆在外头的观景台上,阳光又略有些烈,也不合适。于是,她停在观景台边,向远处眺望,寻找合适的午宴之地。 王玫也远望过去。视野之内,精巧漂亮的楼台亭阁错落有致地点缀在山石、花木翠林之中。最引人瞩目的,无疑便是那汪粼粼碧水了。便见那微微荡漾的碧波中,残荷枯梗败叶稀稀落落,看起来竟令她突然觉得有种别样的美感。她忆起方才崔渊背对着她时看着的方向,可不正是这座湖泊么?想必,在他的眼中,这片湖泊是无比动人罢。艺术家所见的世界,与寻常人眼中的世界完全是两个模样。就如他眼里的潼关,就如他眼里的花圃,就如他眼里的湖泊。 若有机会,不知能否看到这些他眼中的,她也曾见过的,或寻常或并不寻常的风景。 王玫不禁又想起了那幅潼关图,接着脑海里再次闪过了崔子竟崔四郎的真实样貌。而后,这位双十年华的年轻女冠再次默念起了《道德经》。容貌的杀伤力果然极大。若是崔郎君还是以前那个糙汉子的模样,她想起潼关图又想到他,想必也只是单纯欣赏他的绝世才华而已。哪里至于如今心里动念,便觉得需要念《道德经》或者《黄庭经》来静心? 就在此时,李十三娘突然笑道:“四郎果然又回到水边去了,对着这片湖看了半个月,当真是半点也不觉得腻烦。” 王玫微怔,望向湖泊边那座除了廊柱之外空空如也的殿台。离得太远了,她只能依稀瞧见似乎确实有个人影,正坐在栏杆边发呆。 “九娘,你是不知道。原本阿家看着这些残荷觉得很是败兴,便想让仆从将它们清理番。哪里知道,四郎竟说眼下这般才是湖中秋景,切顺其自然方好。因他发了痴性,阿家也只能由得他去,干脆便离这片湖远远的,眼不见为净了。” “他或许能见到我们看不见之物。”王玫浅笑着回道。无论是听起来还是看起来,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两家人关系都很亲近。真定长公主待崔渊、崔简就如同嫡亲儿孙般。之前参加芙蓉宴的时候,她和郑夫人之间的关系看着也非常好。这不但在诸公主之间算是非常难得了,就连平常人家的妯娌关系恐怕也很难如此融洽罢。 李十三娘蛾眉微动,笑道:“的确是如此。罢了,若要将他从发呆中唤醒可不容易。干脆便将午食摆在那水阁中罢。走,咱们且过去瞧瞧。” 两人便带着侍婢下了假山群,缓步走到水阁边。离得近了,崔渊盘腿趺坐发呆的模样便看得是清楚了。在王玫看来,此刻容姿俊逸的他,与当初胡须凌乱的他完全重合在了起。她不由得轻轻牵了牵嘴角。 原本双目放空的崔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过首看过来。 两人隔着水面对视片刻后,又各自移开了视线。 “水阁如今空空的,瞧着也不像。”李十三娘叹道,“须得临时布置番才好。九娘,我得给人布些差使,怕是不能陪着你了。不如你在附近走走,或者去水阁里歇息片刻也好。” “这——”王玫有些犹豫。她身边只有丹娘,水阁里也只剩下崔渊人。如果在别处当然觉得无妨,但这里毕竟是长公主别院,人眼杂。即便是根本没什么事,怕也容易被人传出什么来。 “你如今是女冠,方外之人,无妨。”李十三娘笑道,又看了那头的崔渊眼,“而且,四郎在那里坐定了之后,通常便动不动了,将他当成摆设便是。” “……”等等,这位“摆设”方才就看了过来,如今也定将她们的对话听在耳中了罢,不然嘴角怎么又勾了起来?——说好的“发呆出神,叫也叫不醒”呢?为了避免自己再度陷入默念《道德经》的境地,王玫正色道:“我倒是想去瞧瞧芝娘、阿实和大郎。” “也好。”李十三娘颔首道,“又能见到你,他们定很是高兴。” 待两人走远之后,崔渊望向那个道袍飘逸的背影,有些疑惑地拧了拧眉:他怎么觉得,这位王家娘子今日待他有些生疏呢?无论是神情、动作、话语,或是方才的故意回避,似乎都像是透着不愿再与他来往的意思? 莫非,她误会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美色是有杀伤力的~~~ 本文拟于本周四入v 入v当日三~ mua,希望大家还能继续支持我,非常感激 我会继续努力哒 十第五十章 重新相识 欲望文 有第五十一章 有来有往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有第五十一章 有来有往 崔芝娘住的院子,便是先前在芙蓉宴时她招待客人的小院。李十三娘将王玫带到月洞门前时,因早有侍女通报,她便带着崔简、崔韧迎了出来,屈身行礼道:“若是知道表姨今日过来,儿早应该去见礼才是。” 李十三娘听了,瞥了爱女眼,朝王玫笑道:“你瞧,我只顾着带你去见阿家,倒是将他们忘了。如今可不是埋怨起我来了?幸得你念着他们,要过来瞧瞧,否则待会儿午宴时,他们指不定还在心里想着我有不周到呢!” “芝娘这孩子向懂事。”王玫浅笑着赞道,“我每回见她,都喜爱分,恨不得带了她家去才好。”她这话确实说得真心实意。崔芝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美人胚子,性情出众,品性也很不错。不但进退举止优雅有度,而且知书达理,很会照顾人,显然教养极为出众。这样的孩子,谁能不爱呢? 李十三娘听了,竟像是比赞她自己还眉飞色舞些。只是,没待她说什么,崔简便突然道:“王娘子怎么不带我家去?”他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了看崔芝娘,又接着道:“从世母定舍不得芝娘阿姊。若是我,只需和阿爷说声,他肯定不会阻拦的。” “噗嗤!”李十三娘忍不住笑了起来,连连拍着胸口,“这孩子……” 崔芝娘也忍俊不禁,揉了揉崔简的脑袋:“表姨与阿娘说笑呢!你怎么当真了?” 崔简轻轻皱了皱眉,认真地重复道:“我今日就跟着王娘子家去。” 王玫牵起他的手,难掩笑意:“阿实,若是你阿爷准了,我便带你家去。你跟着我家大郎住几日也好。”当这个素来早慧贴心的孩子流露出稚气的面时,她心中便情不自禁地涌动起了满足他所有愿望的冲动。而且,这孩子如今已经习惯了作为兄长照顾崔韧,大概早便忘了被兄长照顾是什么滋味。大郎王昉这位称职的好兄长,也应该能让他感受颇不样罢。 “当真?”崔简双目亮,“王家阿兄待我们很好!” “我也去!我也要去!”崔韧听了,头扎在李十三娘怀里,“阿娘!我也去!阿姊!阿姊也去!” 李十三娘无奈地摇了摇首,佯怒道:“你不过是只身人来了别院,走时却要带上三个,可真真是划算得很!” 王玫笑着打趣道:“便是晚上也舍不得么?那我明日不仅将你们家的三个带回来,还将我们家的四个带过来如何?” “罢了罢了,真将你家那四个都带来了,阿崔岂不是要担心得睡不着觉了。”李十三娘拍了拍崔韧的背,将他交给了崔芝娘,“若是你家去时,他们还记得此事,便将阿实和大郎带去住晚罢。只是要烦劳你家大郎了。至于芝娘,我如今可舍不得让她离开半步。”说着,她叹道:“不知不觉便又说了这么些,我若是再不去布置午宴之事,大概便赶不上时辰了。芝娘,替阿娘好好招待你表姨。” “儿知道,阿娘放心。” “表姊去忙罢。” 待李十三娘走了,王玫对崔芝娘微微笑:“芝娘,先前来你这院子时,也不曾好好走走。如今,你便带着我散散步罢。” 崔芝娘浅笑颔首:“表姨随儿来。儿这院子里有两座小楼。左边小楼是儿的寝楼,右边小楼有绣房、书房、琴房,也有客房。先前儿还曾想过,邀晗娘、昐娘过来小住段时日呢。” “尽管给她们下帖子罢。她们定会很高兴。” “当真?” 就在众人都随着引路的崔芝娘在院子里漫步时,崔简突然轻轻地拉了拉王玫的袍角。 王玫脚步略停了停,低头看着他:“怎么?” “我不会忘的。王娘子,记得带上我。” “……好。”她怎么突然有种真想将这孩子抱回家去养的冲动?《道德经》,又该默诵《道德经》了。这父子俩,真是令人想淡泊也淡泊不起来啊。 王玫与崔芝娘安安宁宁的漫步并未持续太长的时间。因崔韧很快便被已经果实累累的桃树吸引了过去,拉着崔简直嚷嚷着要摘桃吃。王玫看过去,就见肥硕粉嫩的桃挂在桃树枝头,压得枝条都坠了下来。于是,她笑着对崔芝娘道:“这些桃也该采摘了。芝娘,你带着两个弟弟摘些下来,待会儿也正好孝敬贵主尝尝。” 崔芝娘闻言,欣然颔首,唤来侍婢准备好剪子和托盘。然而,正当她犹豫是否要将剪子这般锋利之物交给两个弟弟的时候,崔简便已经利落地爬上了树,手摘了颗桃,冲着树底下的崔韧道:“用衣袍兜着!” 崔韧忙拿起自己的袍角,在树底下转来转去,兜住他丢下来的桃。 王玫禁不住笑了,宽慰崔芝娘道:“小郎君就该这般顽顽。不必担心,我看着他们呢!你赶紧也去剪些下来罢。” 崔芝娘便安心去了,她的动作很是秀气,不慌不忙。 “王娘子!吃桃!”这时,桃树上的崔简又摘了两颗桃,抛了过来。 他扔得很准,王玫伸手便将桃接住了,放在旁边侍婢拿着的木托盘上:“阿实小心些。” 不过五岁的小郎君嘿嘿地笑了起来,脸上了些他这个年纪的小家伙才有的顽皮之色:“我摘些,随王娘子家去的时候带上,就当作我送给你的礼物,怎么样?”他家阿爷虽然说,正式的人情往来与他无关,但这可是私下往来,便意味着他想送什么便能送什么。 他既然有心,王玫自是含笑微微点头。 于是,午时正,当李十三娘的贴身女婢前来请他们去水阁时,崔芝娘身边的侍女便带着洗净的粉桃同去了。因爱子崔滔不在而略有些失落的真定长公主立时便欢喜起来,破例在进午食之前便吃了颗桃,连声赞味道不错。 崔简与崔韧在旁辨认哪些桃是他们俩个摘个接的。两人本以为凭借上头的梗便能分辨出来,却不料侍女在洗桃的时候,早便将梗都去尽了。他们只得从里头挑了些自认为品相不错的,捧给了长辈们品尝。 李十三娘、崔渊、王玫实在是不忍心让他们失落,也只得吃了颗桃,算是抚慰他们的孝心。 因彼此都已经足够熟悉,又有吃桃这出,午食之时,气氛也便格外融洽起来。 张张食案抬上来之后,因每人的口味不同,食案上的吃食也完全不同。如王玫,李十三娘便给她安排了清淡的饮食,肉食只有鹅肉、鸡子和虾,其余又有时鲜菜蔬与菌类,以蒸煮炖为主。真定长公主也似是不喜味道过重的菜品,菜肴尽是羹汤类,但主食与点心却好油炸煎作之物,看着颜色鲜亮,也颇为诱人食欲。 午宴结束后,王玫便去了李十三娘安排的客院中休息。崔简与他的小尾巴崔韧也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同跟去了客院。这客院收拾得干干净净,是个难得见的口字型院落。院子中央种着丛翠竹,又有株桂树立在窗前,随风送着香气。 两个孩子方才爬树摘桃接桃,也是累着了,不时便昏昏欲睡起来。王玫将他们安排在正房的寝室内睡下。她并没有午睡的习惯,只需在外头的长榻上略靠靠,或者冥思番便已经足够了。 待孩子们睡熟了,她正要执着拂尘上榻,丹娘走进来轻声道:“九娘,崔郎君来了。” 她微微怔,推门而出,便见崔渊正拿着个紫檀木盒子立在院落中间。许是因他吩咐过的缘故,先前带她过来的几个侍婢都不见了人影,院子里只剩下他人。 听见门开的吱呀声,他回过首,笑道:“清净道长,上午我曾提过要送幅画给王兄,便烦劳你带回去罢。” 王玫婉拒道:“崔郎君送了那幅潼关图便已经够珍贵了,很不必再送幅——”从父兄对他那些画作的推崇便可看出来,崔子竟的画因很少外传,每幅都弥足珍贵。便是捧着千金万金,恐怕也未必能得到。她又如何能再收下幅? 崔渊抬了抬眉,忽然问:“清净道长似乎对我起了什么误会?” 王玫怔,摇首道:“崔郎君为何有此问?我并没有生出什么误会。” “难不成,你觉得我是故意对你隐瞒身份?”崔渊自顾自地猜测道。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其他做得不妥当之处了。 “并非如此。我知道,崔郎君隐瞒身份也许是迫不得已而为之。身份事,其实并不重要。”王玫确实不介意他隐瞒身份。无论是无意或是刻意,不管身份变或是不变,他都仍是那个豁达仁义的崔郎君。 “那为何不愿接下我所赠之礼?”崔渊弯了弯嘴角,“既然我愿意送,你只需坦然收下便是。也只不过是寻常的往来而已——除非,你已经不愿意与我来往了。何况,我最近时技痒,画了不少,书房里都快挂不下了,送出去也好。” “……那便谢崔郎君了。”他都已经这么说了,王玫只得如此回道。 “总觉得,这回见面,你似乎生疏了不少。”崔渊又道。 “只是有些不习惯而已。”王玫答道,目光不由自主地便从对面这位美男子身上移开了。 崔渊怔,抬手摩挲着自己光洁的下颌,失笑道:“对不住,长相本便是天生的,我亦无法改变。若是惊吓到了你,是我的不是。下回我再蓄须的时候,或许你便觉得熟悉了罢。”这尚是他头回听闻,有人竟然愿意看他胡须满面的模样——当真是,与众不同啊。 “……”他的话中带着几分调侃,让王玫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心里那些许不习惯也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时,她想起了李十三娘暗示之事,便道:“兄长省试之事,又烦劳崔郎君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崔渊答道,“我虽不曾见过你兄长的文卷,但以前也曾在文会上见过面,知道他是个胸有沟壑之人。如此人才,自然不该被埋没。” “不论如何,还是要替兄长谢谢崔郎君。”王玫行了礼,接着正色道,“横竖欠崔郎君的人情也了,往后再并还就是。” “人情?若是照这样仔仔细细笔笔算,你替我照顾阿实,我已经不知道欠了你少了罢。”崔渊微微笑,双桃花眼的眼尾飞扬起来,容光湛然,“听阿嫂说,他还想跟着你家去?恐怕又须烦劳你了。” “若是崔郎君不介意,阿实在我家里住久都使得。”王玫笑着答道。 “这……我虽是个不怎么称职的阿爷,却还是有些介意的。” “所以,我虽然心里喜欢阿实,却也不能夺崔郎君所爱了。真遗憾。” 崔渊朗声笑了起来:果然,这般自然随意,这般有来有往,才是她的本性罢。他略作沉吟,突然又问:“说起来,让阿实带去的画本应是送给你的。如今你阿爷得了幅,阿兄得了幅,你倒是什么也没有——你想要幅什么样的画?” “什么样?”王玫怔了怔,也不再纠结怎么又了幅千金难换的珍贵画作。若是再推辞下去,未免过于矫情了些,也不合两人相交的风格。“虽说崔郎君只画山水风景,但我记得在青龙坊时,你在路边的花圃旁观察了许久。我那时候便很想知道,崔郎君眼里的花圃,到底与我所见到的花圃有何不同。” “花圃?”崔渊心头微动,挑起眉,沉吟了会,“我确实从未绘过花鸟图,或许并不尽如人意。若是王娘子不嫌弃,画完之后便送给你罢。” 作者有话要说:mua,本文拟于本周四(2014.10.23)入v 入v之日三~~ 希望大家继续支持~~~我也会好好努力哒 ps.向裸的俺不得不奋发努力存文了 有第五十一章 有来有往 欲望文 察第五十二章 敏锐察觉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察第五十二章 敏锐察觉 夕阳昏黄的光斜射在坊墙上,投下长长的阴影。随着源源不绝的暮鼓声响起,长安城所有里坊的坊门均在同时刻关闭。坊外的大街上皆已经空无人,而诸坊之内,人们也匆匆地赶回家中,整座城池再次陷入沉寂之中。 辆翠盖朱轮车缓缓地在王宅内院二门前停了下来。正跟着王玫背诵《道德经》的崔简扬起首,乌黑的眼睛中闪着些许兴奋之色。在他的记忆里,这尚是他头遭离开阿爷,作为客人独自在旁人家中留宿。虽然他已经来过王家,但从未有过的经历让他依旧充满了新鲜与好奇。 王玫下了马车,见他不忘抱起那个装着画轴的紫檀木盒子,不由得微微弯了弯嘴角。在崔简、崔韧都随着她回家的情况下,这份礼物由她转交给兄长便不合适了。于是,临离开别院时,崔渊特地将崔简叫到旁吩咐了几句。他的出现,让李十三娘好阵大惊小怪,充满了兴味的目光在父子俩与她身上流连了许久。强撑着张淡定脸孔的她险些破功,好不容易才熬了过去。 即使是在后世,男女之间是否存在单纯的友情也总会引起许人的怀疑和争论。这个时代便是如此了。许人的目光大概都会投在他们身上,因此也不能流露出的痕迹,以免遭人误解。她与崔渊之间的相交还能持续久,王玫也并不确定。她唯能够确定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必须把持好自己的心——而值得庆幸的是,《道德经》、《黄庭经》以及女冠的身份都具有静心的效用。 “走罢。”王玫牵起了崔简,将他带向内堂。丹娘默默随在他们身后,从崔渊出现到现在,她都像是正沉浸在某种思绪中般,几乎没怎么言语。而长公主家的侍婢抱着昏昏欲睡的崔韧也跟在后头。 王家的正院内堂中,仍然既热闹又温情。王奇、李氏坐在长榻边,笑看晗娘带着昐娘、二郎王旼顽耍。崔氏抚着腹部倚在旁,时不时地与李氏说笑两句。王珂则正在考校大郎王昉最近的学问进度。 当王玫携着两位小贵客进来时,屋子里骤然静。 “阿娘,阿爷,瞧儿带着谁回来了?”王玫笑道,轻轻地在崔简头上抚了抚。 被这么长辈、同辈注视着,崔简也依旧泰然自若,朝他们绽放出笑容后,便躬身向他们见礼。他举动皆毫无疏漏之处,神色间又透着几分亲近之意,看着便令人不由得心生喜爱。 “原来是崔小六郎。”李氏扬眉笑道,“昨日没来得及仔细瞧瞧你,来,过来让我看看。后头是十三娘家的大郎?也别立在门口了,当心受了风,赶紧抱过来罢!”她说着,又轻嗔道,“玫娘,既要带着客人回家,你怎么不曾事先遣人回来说声?临时布置下去,难免手忙脚乱的,哪里是待客之理?” “儿也是想给阿娘、阿爷个惊喜。”王玫笑着回道,示意崔简上前去。 而王奇、王珂、王昉祖孙三代,早就敏锐地发现他手里抱了个紫檀木盒,心里油然而生的某种猜测让他们忍不住看了几眼。明知道崔渊崔子竟的画能得幅便已经很是难得了,但看这木盒的大小长度,让他们不由得又了几分希冀—— 崔简不负他们所望,径直走向王珂,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那紫檀木盒:“这是我家阿爷赠给王家世父的画,贺世父府试及第。”得过崔渊叮嘱的他,说这句话时也很是像模像样。 王珂怔,双目微微翕张,含笑接了过来:“谢小六郎,回头也替我谢谢你阿爷。我向喜爱他的画,这份赠礼实在是太合意了。” 崔简眨了眨眼,回道:“阿爷吩咐我说,若是王世父想寻些什么回赠与他,不需别的,只要轴行书就好。这便是君子之交的往来之道。” 闻言,王珂有些意外地抬了抬眉:“呵,崔子竟本便工于行书,没想到居然也能瞧得上我的笔墨。若他不嫌弃,便请他点评二罢。明日崔小郎君就替我带书轴过去,如何?” 崔简点点头,低声嘟囔了句:“我如今都成了阿爷的信使了。”不过,能借着这信使的差事往来王家,见几回王娘子,他当得也很愉快便是了。 “小小年纪就能做你阿爷的信使,事事都说得清二楚,可不容易呢!”李氏笑着将他揽进怀里,仔细看了又看,啧啧赞叹道,“这孩子与他阿爷生得真是相像,当初在大兴善寺中第次见面时,我居然未曾想起来。不过,崔四郎我也只是远远见过面而已,子由倒是见得些。他们虽是堂兄弟,却都长得像阿爷,容貌确实很是相似!如今看着,连十三娘家的大郎和小六郎也像是亲兄弟似的。” “可不是么?”崔氏笑道,将揉着眼睛的崔韧也搂了过来。 自从两位小客人出现后,二郎王旼便转过脸看着他们的举动。眼下见了这种境况,也不跟着阿姊们顽耍了,猛地便跑了过来,扭着身体爬上榻,硬生生地将崔韧挤得东倒西歪,霸占了自家阿娘的怀抱。而后,他又虎视眈眈地看向崔简,似乎因他引起了全家人的关注而生出了莫名的危机感。 李氏、崔氏见他这般悍然无礼,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脑门,数落了几句。 崔简则冲着他笑了笑,毫不介意他的敌意,顺便将崔韧拉到自己身边,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背。崔韧原本便还未睡醒,迷迷糊糊地,也没来得及感受到什么委屈,便趴在小兄长身上继续打起盹来。 虽说临时来了两位小贵客,厨下准备的夕食也仍然很及时地端了上来。崔简、崔韧、王旼都随在了李氏身旁,其余人则坐在各自的食案边。夕食过程中,见崔韧直在努力地模仿着崔简的进食礼仪,王旼便不自觉地收敛了不少,也偷偷地往旁边看,照着崔简调整自己的姿势。他本来便聪明,又比崔韧大几个月,动作很快便比崔韧熟练了,难免露出了几分得意之色。然而,这番得意,崔韧和崔简却都视如不见,毫不理睬,让他不禁又微微有些失落起来。 小家伙们的交锋,看在长辈们眼中,自是有趣得紧。 于是,用完夕食之后,崔氏感叹道:“两位崔小郎君很该过来住住,让我家二郎也跟着学学,收收性子。” “确实如此,今日可是头回见二郎在进食的时候如此规矩。”李氏笑道,“玫娘,你原本打算如何安置两位崔小郎君?” “交给大郎罢。”王玫回道,“我想,大郎定能照顾好他们。” “崔家大郎年纪太小了……”李氏仍有些犹豫。 “他们两兄弟如今是刻都离不开,将他们分开反而会让两人都不习惯。而且,阿实也很会照料阿弟,应该没事。”王玫笑道,瞥向王昉,“大郎觉得如何?” 王昉微微颔首:“祖母、阿娘、姑姑放心,孩儿定会照顾好他们。” 在旁边听着的王旼撅起嘴,鼓起了脸颊,突然喊道:“我也要跟着阿兄住!” “二郎……”李氏与崔氏皆满脸不赞同地蹙起了眉。虽说年纪小,任性些也无妨,但太过任性,便不符合世家的教养之道了。 王玫却朝着她们轻轻地摇了摇首,望着王旼,笑道:“那二郎也去罢。只是,要听你阿兄的话,知道么?若是这回不听话,往后便不许你去扰你阿兄了。” “好!”王旼答应得很干脆,喜滋滋地冲过去抱住了王昉,冲着崔简和崔韧哼了声。 崔韧抱着崔简,理也不理他;崔简只瞧了他眼,笑了笑,便又看向了王玫。于是,王家二郎突然又有些失落起来。 紧接着,王昉便带着三个小家伙向长辈们告退了。跟着他出去的时候,崔简步三回头地望向王玫,任谁都能瞧得出他眼中的恋恋不舍。 王玫满脸鼓励之色,朝着他点了点头。崔简这才抿了抿嘴唇,牵着崔韧离开了。 直到看着孩子们的背影消失在左回廊外,王玫才挪回视线。因活动了天有些疲倦了,她并不曾注意到母亲李氏、嫂嫂崔氏、兄长王珂都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阿爷、阿娘,阿兄、阿嫂,我有些倦了,先回薰风阁休息了。晗娘、昐娘,与姑姑同走么?” “好。”晗娘与昐娘乖巧地回道。 姑侄三人便带着各自的贴身婢女离开了。 王玫自然并不知道,待她离开后,仍然留在内堂中的父母兄嫂互相看了看,便分别私语起来。 左边的角落中,两父子的关注焦点首先便是那幅新得的画。 王奇抚着颌下长须,急切地连声催道:“七郎,将刚得的那幅画拿出来瞧瞧?昨日幅、今日又幅,咱们家突然得了两幅传闻中万金难换的崔子竟的画作,我总觉得仿佛是做梦般。莫非崔小六郎是咱们的福星不成?” “两幅画都是他送来的,说是福星高照也不为过。”王珂赞同道。然而,他心中却很清楚,孩子不过是信使而已。事实上,送画的人到底为何要连送上两幅画,才是值得他思考之事。他之前是否忽略了什么?很明显,九娘与崔氏父子的交情,绝不仅仅是见过几次面那么简单而已。 “说起来,崔子竟怎么突然想与你相交?你的行书虽是不错,但也并不常在人前显露,他又是如何知道的?上回你们在文会上相遇,已经是少年前的事了?”王奇接着问。他尚未联想到其他事,只是单纯觉得有些意外而已。倘若自家儿子能与崔四郎相交,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自然都是件极好的事。 王珂慢慢地解开画轴上的玄绸系带,近乎自言自语地回道:“上次偶遇,已经是五六年前了。我也想知道,他到底因为什么才想与我交往——淡泊如水的君子之交固然很不错,但他如此主动,倒是太突兀了些。”他其实并不了解这位名满天下的山水画年轻大家。因他时常在外游历,很少参加各类饮宴活动。而旦他出现,必定有无数人围上去搭话。这样的情形下,他们根本从未有过正式结识对方的机会。 如今,这样位人物,却提出想与他做“君子之交”?这“君子之交”,交往的到底是他,还是九娘??倘若因他忽略了什么,致使崔子竟与九娘——王珂皱紧了眉头:他希望,确实只是自己想得太了。 长榻上,李氏与崔氏也正在低声地讨论着她们方才所见的情形。 “崔小六郎似乎格外在意九娘。”崔氏道,“他们之前才见过三次而已,居然便这么熟稔了,让儿颇有些意外。” “我又何尝不意外?”李氏道,“或许他们确实有缘罢,所以才见如故。”她认真地想了想,突然又道:“我记得,崔子竟的娘子,过世已经三年有余了罢?” “是的。那卢氏也是极温婉的人,实在是可惜了。”崔氏跟着感叹了句,而后意识到了什么,“倘若——” 李氏叹,打断了她:“我只是随口提而已,别想得太了。” “阿家,也未必没有可能。”崔氏却将声音压得低了些,“九娘向欣赏才子,面对崔子竟这等人物,又如何不会动摇?她眼下虽是女冠,但随时都可还俗,于婚姻上头完全无碍。” 李氏摇首苦笑道:“崔子竟年轻,什么人娶不得?便是想尚公主,怕也是无妨罢。别说范阳卢氏定会想着再嫁女延续姻亲关系,便是他母家荥阳郑氏,想必也不会甘心放过这个机会。咱们家,还是罢了。何况,眼下来看,玫娘依然打定了主意不再嫁,也不必勉强她。” 崔氏怔了怔,有些惋惜地叹息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拟于本周四(2014.10.23)入v 当日三…… 继续辛苦地存文码字ing…… 察第五十二章 敏锐察觉 欲望文 章第五十三章 心有所动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章第五十三章 心有所动 轮弦月悬在深邃的夜空中,无声冷视这同方天地、同座城池中的万千人家,洒下浅淡的银芒。在这般清冷的月光之下,仍有无数悲欢离合正在发生,仍有无数贪嗔痴怨憎正在膨胀,也仍有无数似火般的热情正在酝酿。 此时此刻,宣平坊东南角的王宅已经渐渐进入沉眠之中,切猜测与揣度似乎都已经离他们远去了。不论是十分疲倦的王玫,或是略有些兴奋的崔简,或是心事重重的王珂,或是满心喜悦的王奇,或是略觉惋惜惆怅的李氏、崔氏,如今都已进入睡梦之中。而东北角的真定长公主别院里,却仍有处院落依旧是灯火通明。 窗外松涛涌动,竟有几分澎湃起伏的意味。夹杂着寒意的秋风从窗户的缝隙中钻了进来,拂动着灯火。室内四角矗立着的枝型铜灯台上的油灯火,与书案上放置的几盏烛火,将整间屋子映得亮如白昼。 在明亮的火光下,崔渊正在不紧不慢地研磨着颜料。 他研磨得非常仔细,甚至有几分小心翼翼。朱砂、赭石、雄黄、石青、石绿,这些浓烈的色彩仿佛像是能刺痛双眼般,令他不由自主地微微眯起眼,放下了陶杵。接着,他又取出鹿胶兑水,将这些颜色粉末分别调和,静待它们澄清。“淘、澄、飞、跌”是研漂颜色的大致步骤,每种颜色研漂出来都须费不同的功夫,耗费的时间亦是长短不。每位丹青大家于此都是经验丰富,也各有独到之处。 而但凡看过崔子竟的山水图者便知,他的山水重在气势与意境,通常只用赭石色或者干脆不用颜料,与时人浓妆重彩的风格完全不同。正因如此,他的山水反而受文人雅士推崇,认为水墨兼五色,显得有意境。也因此,于研漂颜色上,他并不擅长,动作间甚至有些生疏。其实,他已经能够预见,除了赭石色之外,朱砂、石青、石绿等色能漂出的色泽大约并不正。不过,他也毫不在意,反倒是悠然地坐在旁,等着颜料各自沉降,神思也不自禁地渐渐地飘远了。 人尽皆知,崔子竟崔四郎年少时便以浅绛山水、水墨山水而闻名。其实,他选择绘山水,并不是由于他只酷爱山水,而是因为他那时游览天下风光,认为山水才足够豪情壮意,不屑画其他而已。然而,及年纪渐长,却有越来越的景物能够留住他的目光。潼关又如何?路旁的花圃又如何?残败的莲池又如何?在他的眼中,既有不同,也似乎并无不同。 丹青道,无非山水、花鸟、人物三科而已,其实并无高下之分。他曾经无数次想过尝试花鸟与人物——不想让自己永远拘在山水之中,而是想越出年少时给自己设下的界限,将眼中所见的天地山川、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将能够打动他的整个世界都画出来。然而,历经几载,看遍了古今各类名家画作之后,他却迟迟没有动手。 为何不曾动手?或许他仍然不够潇洒,或许他以为自己不在意的盛名确确实实直束缚着他,或许他并没有自己原以为的那样充满突破自我的勇气。然而,这回,他却突然找到了改变的契机:有人想看看他眼中的花圃,想看看他眼中除了山水之外的,普通而平凡的世界。 许人对崔渊崔子竟都有这样那样的期待。他或者听过,或者不曾听过却能感觉到。其中也不乏期待他做出改变的声音。然而,却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说过这样的话。让他当时不由自主地便涌出了万千豪气:就让她看看罢! 没错,就让她看看罢!他随心所欲构想的在虚幻与现实之中交错的世界,或充满了浓烈的色彩或白描水墨的世界。他其实大可随意些、自由些,不拘于什么风格,不拘于什么清淡高雅,不拘于什么浓艳俗气,想绘什么便绘什么。 旁人不愿意看也罢,认为他有失水准也罢,甚至认为他背弃了风骨也罢——总有人想要看,总有人好奇,也总有人认同他。 想到此,崔渊微微勾起嘴角。山水、花鸟、人物,皆有生命。四时变换、繁盛枯荣,既是外物,亦是他心中之物。他用色彩将它们填满,加丰富且庞大的世界仿佛便在触手可及之处;而若抛却切色彩,它们又仿佛透露出了某些玄而又玄的寓意,引人无限遐思。 色便是空,空便是色,又何必拘泥? 就如他眼中的那个花圃,时而闪烁着红黄蓝绿清靛紫,时而宛如淡墨勾勒留白带过。他的世界比旁人出了许个,便都给她看看罢。 脑海里浮现出的那个衣袂飘飘的身影,让他的右手五指不由得再次摩挲起来。他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并没有克制它们的动作,而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很想画她。 好不容易有个他想画的人物,好不容易有了想画的冲动,他为何要顾虑那么?随心所欲罢,否则,什么时候才能遇上另个他想画而且能画的人物? 他从笔架上随意选了支小狼毫,在书案上铺开纸,提笔便勾勒起来。不过寥寥几笔,便有位衣饰飘逸的女子跃然纸上。她星眸半闭,唇瓣微抿,似是垂目看着什么,宽大的袍袖飘飘欲飞,坤带高高荡起来。他并没有停下来细看自己所绘的人物,而是紧接着蘸了墨,又次笔走龙蛇,继续绘出了那女子的各种姿态:正襟危坐、缓步行走、斜倚栏杆——他所曾见过或是不曾见过的模样,他所曾见过或是不曾见过的神情,仿佛都在脑海中清晰可见——清晰到他甚至不必思考,意念动,便能勾画出来。 不知不觉,弦月沉下,天际渐渐亮起丝微白,而书案上的那叠纸已经画满了同个身影。他这才从灵感如泉涌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将笔丢进笔洗中,发出声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他静静地看着自己耗了夜所画出来的几十张人物图,目光紧紧地盯着最后绘成的那张图:正是她面带浅笑牵着阿实向他走来时的那刻。他看了许久,最终缓缓地转开了目光,轻轻地叹了口气。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罢。 她于他而言,已经绝非“想画的人物”、“想相交的人物”那么简单了。 为何想画她?为何想与她相交?第次在潼关见到她、第二次在大兴善寺见到她时,分明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只是因为,后来在大通坊的小道观中偶遇她,那灵动鲜活而又坚韧的模样让他动了心而已。动了心,所以才生出了画她的冲动,才想接近她、了解她,才会为她的句话而心生感触。 他曾经以为,能令他心动的只有那片广袤的山河、那些形形□□无比独特的生命。却原来,只是尚未遇见罢了。如今,已经遇见了,而后呢? 白露过去,秋日的清晨中已经了些丝丝缕缕的寒意。当破晓的霞光驱逐了夜寒之后,暖阳东升,人们也陆陆续续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由于在道观中已经习惯独立自理的缘故,王玫依旧婉拒了青娘的服侍,自己戴好了道冠、穿好了道袍。青娘眼巴巴地立在旁望着她,虽然仍会因为找不到活计干而觉得有些不适应,脸上倒是没有了前些日子的失落之色。 王玫想了想,替她临时找了几个活儿:“我待会儿想见见璃娘与王四喜,你遣人去传唤他们。另外,中秋节就要到了,替我绣几个带着拜月寓意的香囊,也好送给阿娘、阿嫂她们。”她如今是女冠,没有必要动针线,而且就算动了针线也绣不出像样的东西。青娘绣好香囊后,她打算亲手研磨些香药装进去,也算是自己的片心意了。 “好。”青娘听了,立即眉开眼笑起来。 王玫弯了弯嘴角,带着丹娘出了薰风阁后,脚步便缓了下来。等到晗娘、昐娘也从园子的另头赶来了,她们这才起去了正院内堂中问安。 她们算是去得最晚的,赶到的时候,内堂里早便已经热闹起来了。 王奇、王珂与王昉围在起,再次欣赏点评着昨日收到的画。离他们不远的角落中,王旼、崔简、崔韧三人正蹲在起顽耍。夜之后,王旼单方面的敌意与不满已经完全消失了。三张俊秀的小脸上都带着欢快的笑容。李氏与崔氏则依旧坐在长榻上,拿着食账选择这几日的吃食。尤其中秋将近,也很该准备番。虽然在此时,它远远比不过上巳、寒食、清明、端午、中元、重阳、春秋二社、下元、冬夏二至等诸重要节日,但自家拜拜月,设席家宴却是少不得的。 因王玫昨天也并没有看过那幅画,于是便走到了祖孙三人身边,好奇地看了看。 便见那画轴上绘着方颇为眼熟的湖泊。湖泊波纹荡漾,周围柳枝如烟、繁花似锦,浓浓的春意仿佛便从那清浅而柔和的笔触中流淌了出来。若说潼关图中凝聚着历史的厚重与自然的险绝,那这幅图里便只有纯粹的生命气息。淡淡的赭石色与水墨融汇在起,浓妆淡抹毫不冲突,反倒异常调和。与纯粹的水墨图相较,它便像带着融融的暖意;与色泽浓厚的春景图相较,又似是加清爽舒适。 “这是,曲江?”王玫终于认了出来,“曲江春日图?”在画轴的侧,写着几个笔锋锐劲的小字,确实是“曲江春日”。 “阿爷,崔叔父送曲江春日图,莫非便是取了进士宴的寓意?”王昉问道。 “正是如此。”王珂回道。新进士素来便有在曲江芙蓉园举行宴饮的传统,既共同庆祝登科,又有同年交好之意。崔子竟选择送曲江春日图,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兆头。而这份赠礼愈是适合他,他便愈是觉得不对劲。今日必须问清楚赵九,那天九娘拒绝钟十四郎出了大兴善寺之后,到底去了哪些地方,又见了哪些人。莫非,出家为女冠的主意,就是崔子竟给她出的? 越是想,王珂越觉得手中这幅画有些烫手。于是,他也顾不得王奇与王昉大睁的双目,将画轴卷了起来,再度放入紫檀木盒中:“阿爷不是说过么?崔子竟的画挂在我书房中,反倒是妨碍我读书。不如便收起来罢。” 王奇立即反应过来:“那便照旧挂在我书房里便是!” “阿爷怎能忍心夺人所好?这可是崔子竟送给我的画,寓意又好。”王珂淡淡地拒绝了,“阿爷每日光是看那幅潼关图便已经是如痴如醉了,这曲江春日图便算了罢,免得连睡觉都顾不得了。” 王奇顿时无言以对。 王昉咳嗽了声,突显自己的存在感:“阿爷……” 王珂瞥了他眼:“你便罢了。若真挂在你书房里,便真要妨碍你读书了。” 王家大郎听了,脸色霎时便黯然了不少。 王玫眼看着再次出现了你争我夺的场景,禁不住笑出了声。看来,就算是阿爷阿兄人幅画,也不能满足他们。何况还有个王昉在呢! 而就在此时,崔简忽然奔了过来,拉住王昉的袖子,认真地道:“王家阿兄莫急,我替你向阿爷要幅画便是!不就是幅画么,阿爷书房里都挂满了呢!” “这……不太合适罢。”王昉顿时纠结了起来,拒绝得格外艰难。 “很合适。”崔简笑着回道,“他是我阿爷。我想送你礼物,自然该他准备才对嘛。” “……”敢情崔子竟的画,得来竟如此容易么?王家祖孙三人,再次深深地震惊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开始入v了 关于国画颜料研漂,我是查了些资料 若有出入,切以专业资料为准~~~ 大家么么哒~~ 章第五十三章 心有所动 欲望文 章第五十四章 嫁妆经营 世家再醮记 作者:华飞白 章第五十四章 嫁妆经营 虽说王家祖孙三人皆十分喜爱崔子竟的画,但毕竟凡事都不可过度。若说“而再”是惊喜,“再而三”便显得有些贪婪了。王家人与崔渊尚无什么交情,往来之间自然不可能如此随意。于是,作为祖父的王奇便替孙子婉拒了崔简的好意:“崔小六郎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如此重礼,大郎实在受不得。” 他明明是真心实意想送给王家阿兄,为什么他们不答应呢?崔简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地回首看向王玫,等着她的解释。而他这般自然而然便依赖王玫的态度,令王珂挑了挑眉,也不动声色地观察起了自家妹妹的反应。 王玫蹲□,看着崔简的眼睛,轻声道:“阿实,我知道,你见大郎有些失落,便想送他礼物让他高兴起来。”见崔简点了点头,表示确实如此,她才继续道:“不过,画毕竟是你阿爷所作,是你阿爷之物。不经他的允许,你便随意许诺送给其他人,与不问自取又有什么区别?” 崔简垂首想了想,双颊微微红,低声道:“是我错了。应该先问过阿爷再送礼物。” 王玫揉了揉他的脸,笑道:“你阿爷的画,是他辛辛苦苦绘出来的,价值也很珍贵。随意拿出来送人,便是对他的不尊重,知道么?” “嗯,知道了。那……” “其实,若是你将自己做的草编动物送给大郎,他也会很高兴。” 崔简眼睛又亮了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我待会儿就去采草叶,做草编蚱蜢送给王家阿兄。” 王玫满意地颔首,牵着他回到王旼与崔韧身边,轻声问:“昨夜睡得可好?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看起来,二郎已经同你们俩成了朋友……” 大小喁喁细语,个无比耐心温柔,个满脸孺慕依赖。看得王珂、李氏、崔氏皆是神色微微动。这样看过去,他们竟比寻常的母子还亲热些。若说昨日他们还只是觉得两人颇有缘分,今天看来,便委实是太过亲近了些,“缘分”显然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们了。当然,瞧见两人的互动之后,当兄长、阿娘、阿嫂的,因此而生出的念头也完全不同。 许是因王玫陪着三个小家伙玩了阵的缘故,朝食的时候他们都主动地围在了她的食案边。侍婢们便换了张大食案,摆满了四人份例的朝食。三人有模有样地喝完了鹅肉糜粥,吃了蜂蜜枣泥蒸饼,又饮下碗羊乳,便都已经饱了。 接着,王旼与崔韧不约而同地都望向了崔简,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崔简露出付“欣慰”的模样,在他们俩头上揉了揉:“很不错。”两个小的立即嘿嘿地笑起来,手牵着手又冲到王昉面前,同样得了赞扬。他们俩是高兴极了,跑到每张食案前求了称赞后,这才心满意足地跟着崔简出去顽耍了。 看着他们奔出去之后,王玫才收回目光,依旧是眉眼弯弯,继续用完了朝食。 当侍婢们撤下食案后,王奇便在朝鼓声中赶去了官衙,王珂与王昉继续回外院书房里读书。晗娘与昐娘也起身,打算去看弟弟们在玩些什么。李氏不放心,吩咐自己信重的贴身婢女琉娘跟着她们同去,看顾小娘子与小郎君们。 王玫便道:“阿娘、阿嫂可有空闲?”她先前吩咐青娘将璃娘、王四喜叫来,便是想理理自己那些嫁妆。她已经拿着那些田庄、店铺的账簿看了很长段时间,也曾经问过大管事王荣寻常田庄每年的出息大概是少,而东市西市那些经营不同类物品的店铺又能日进少钱,心中便也隐隐约约有了些想法。不过,具体这些想法是否能实现,是否合理,她还需要经验丰富的建议。于是,她便想到了李氏与崔氏。 “本想商量中秋家宴之事,却也不急,还有好些天呢。”李氏道,“怎么?” “儿想理理嫁妆中的田庄、店铺和宅子,又想着自己没什么经验,便想让阿娘、阿嫂在旁边指点指点。”王玫答道。 崔氏看了她眼,略有些犹豫:“我打理嫁妆也都是阿家教出来的,有阿家指点便足够了。” 王玫心里很清楚,她之所以拒绝便是心生避嫌之意。但她却觉得,自己嫁妆中的田庄、店铺、宅子也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她若是不再嫁,死后这些嫁妆便要留给家中的侄儿侄女们,崔氏心里有数岂不是好些?“阿嫂莫要谦虚,个人指点,我也受益些呢。” 李氏轻轻地拍了拍崔氏的手,也嗔道:“玫娘的嫁妆单子你也不是没见过,且看看她是不是有长进罢。玫娘,你将璃娘和王四喜叫来了?便让他们过来内堂就是。” 崔氏瞧着她们,微微笑道:“是儿时着相了。” 不时,青娘便引着璃娘、王四喜进来了。两人皆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磕了好几个头,这才跪坐起来。璃娘虽然生得并不算十分美貌,但因在李氏身边服侍了十余年,举手投足间自有大家世婢的风度,比起那些小户人家的娘子来从容许。而王四喜也是大管事王荣亲手□□出来的子侄辈,长着张方脸,眼里虽透着精明,目光却很清澈。王玫已经见过他不少回了,也觉得母亲李氏挑人的眼光非常不错,他确实是个可信赖之人。也正因他可信赖,她动自己的嫁妆时才需格外小心些,以免令他生出她不信任他的误解。 “将你们夫妇二人叫来,便是想说说我的嫁妆之事。”王玫道,“前些日子我也与你提过,目前田庄与店铺的出息确实还不错,但也只能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同店铺与田庄的经营也各有优劣。我想提高田庄与店铺的出息,你可有什么想法?” 王四喜想了想,慎重地道:“九娘提过此事后,某也细细想过了。则需从田庄管事、店铺掌柜入手。他们尽心些,田庄与店铺自然便能经营得好。二则出息低些的店铺可换成其他的买卖。某最近也去西市、东市走了几遭。那些个看起来日进斗金的店铺,卖的皆是些珍奇之物,如越州绫、玉石珍珠、宣城紫毫笔、益州纸、香药之类。那些胡人从西域商道上带回的上等葡萄酒、胡椒、骏马,价钱也都奇高无比。只是,这些珍奇之物,却很难寻得进货来源……” 王玫有些意外他居然亲自去做了番市场调查,满意地笑道:“你做得不错。与其咱们在此处苦思冥想,倒不如四处走走,瞧瞧其他人都靠着什么赚钱。我这些时日也询问了大管事,仔细想过了。店铺且先不提,如今田庄里都只种了麦、粟之类的粮食,斗米斗麦却也只得几钱而已。不如在那些有山坡的田庄里养些马匹与牛,或者干脆专门买个只有下等田与山坡的田庄,种了草养这些大牲畜。骏马虽难得,但普通马或者驽马却不难得。便是驽马,也价值四千余钱。普通马是价值两三万钱。” 贞观盛世,民间得以休养生息,连续几年丰收,粮价却降再降,最低的时候甚至斗米只需要两钱。她的田庄大都是良田,亩产也不过两石即二十斗粮。十顷地的小田庄,即千亩,得两万斗粮,顶也只能换成十万钱。若是养上二十匹劣马,便能换得至少八万余钱了。或者养上群犍牛也罢,犍牛与劣马价格几乎相似,但坐牛车的人可比坐马车、骑马的人了几十倍。 “雍州、同州、华州那些大田庄毕竟离得远,暂时不必动,京畿附近的三个小田庄便可先养起来。你去选些曾经在家里照料过马匹的仆从,专门负责此事。先别养得太,十来匹马、二十来头牛,仔细照料着,每日都刷洗、打扫得干干净净,免得顾不过来反倒容易出事。”且不说牲畜若照顾不得法便很可能生病,如果生了瘟病会到处传染,所以不能养得太。便是养殖规模太大了,按照供需平衡的市场规律,也会影响价格,岂不是得不偿失? 王四喜双目动,背脊挺得笔直:“九娘说得极是!某这便去找些会照顾牲畜的人,赶紧试试!京郊的田庄毕竟小,大田庄里山林也大些,放养马也容易。横竖那些山林除了野物之外,没什么出息,往后便在大田庄里养些马匹就是。某再到京畿附近看看,买些山地劣田。” “京畿附近建满了庄园别宅,地价都贵些,离得远些再买也无妨。你只需记得,田庄内若是只种粮食便太浪费了便可。不如蓄养些牲畜,或者挖开鱼塘种藕养鱼,或者种些樱桃、葡萄之类较为贵重的水果。待到收获之时,除了留些自家吃之外,便可都拿去卖了。用自己的店铺*较合适,长安城里五家店铺,到时候你瞧着哪个合适,就在应季的时候做些果品买卖。” “我瞧着仆从之中有个手艺不错的老花匠,便让他专门去我那座升平坊的三进宅子里建花圃,侍弄些牡丹、芍药之类的罢。若是种得好了,这些名花或许株也能值上万钱。”唐人赏花的风潮只会越来越盛行,在花会上胜出的那些品种名贵的花株可比珠宝首饰贵重了。 “是,是。”王四喜皆记下来。 李氏与崔氏则相视笑。 王玫口气说了这么,其实大都只是田庄之事。虽然她心里还有很想法与念头,但事情必须步步来做,有些也不太适合现在就做。总得看看这些想法是否有成效之后,再观下步。来自后世之人,心里总会涌动些想做不同寻常之事的念头。但是,那些不同寻常之事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人接受的。即使是开放包容的大唐,也仍然需要几十年的时间,才会到胡风大行其道、人皆尚富贵华美新奇的时候。 于是她便道:“关于田庄,眼下也就这么些了,且做上三五年看看罢。店铺买卖之事,我回头再想想。”绣坊、绞缬铺、夹缬铺、成衣铺、首饰铺,都是来自后世、审美不同的她能做却并不好做的事。因她并未学过设计,不仅描画出来可能有些不伦不类,绣工、绞缬刻工、夹缬工、金银匠人也都时寻不起来。至于需要技术的玻璃、镜子之类的便算了罢,那些工序她就从来没有刻意去记过。 “是。某这就布置下去,改日再来报知九娘。”王四喜磕了几个头,便与璃娘退下去了。 王玫便笑着对李氏、崔氏道:“阿娘、阿嫂以为如何?” “确实用了心。”李氏满脸欣慰地点了点头,“你想得也确实不错。如今米价贱些,田庄出息不可尽依赖粮食。说到葡萄,西域来的葡萄酒滋味不错,价格又高,不如我们再去哪里买几个庄子专门种葡萄,酿葡萄酒?” “原来我打理庶务的天分都是随着阿娘来的。”王玫露出了惊喜之色,拉着李氏的袖子朝崔氏笑道,“阿嫂,有阿娘在,咱们哪里需要再想什么?便跟着阿娘去做就是!” “是,是。”崔氏笑道,“横竖儿早便想清楚了,不论阿家想做什么,便拿着钱匣子奉上就好。” 李氏被两人逗得笑了起来,戳了戳她们的额头:“幸而你们俩现在都转过弯了,我也不必再替你们的往后操心了。啧,咱们世家里许人都瞧不起这些经济庶务。那些高官且不说,俸料禄米足够家人嚼用。但我们这样的人家,若没有田庄铺子出息,光靠着你阿爷的几十石禄米、几百亩职田,能供得起咱们的衣食么?” “……”虽然这样有些对不起正在官衙里辛辛苦苦的父亲王奇,但王玫仍然很果断地附和道,“阿娘说得是。” 崔氏也抿着嘴笑了:“阿家说的才是实在的道理。” “不论官职高低,若家里的经济庶务不倒下去,便能维持咱们世家子弟的体面与教养。”李氏笑道,“待到男丁们做了高官,就不必说了,光是那些迎来送往,便需费少钱?咱们不做有违德行之事,便自给自足即可。” “阿娘说什么都对。” “儿受教了。” “不如改日让晗娘、昐娘也都来听听?” “九娘说得是。尤其是晗娘,她的嫁妆也很该备起来了。” 于是,王家三位娘子兴致勃勃地开始就嫁妆讨论了起来,时不时便传出了阵阵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第二 第三还不知道在哪里,晚上,码字ing 群摸摸…… 吐血倒下 ps.贞观时期的米价大概是唐朝时最贱的时候了,查的资料说最低是二钱斗,而高宗朝五六钱斗,玄宗朝五六钱到十几钱不等,安史之乱之后甚至有几百钱斗的……。田庄嘛,现在种那么粮食也吃不了,谷贱伤农,也换不了少钱……也要相信李二执政的能力是不是,女主就开始琢磨副业了。养马养牛虽然是技术活,但是王家本来就有马车牛车,照顾这些大牲畜的仆从不缺,所以就能从养殖业开始了。店铺之类,虽然穿越女们搞服装首饰都风生水起,不过咱们家九娘表示不是专业的暂时不考虑……以后等她和崔郎君在起了,就有专业人士帮忙了,很事也好做了。另外,种葡萄什么的,唐朝在中原地区种了不少,还出产葡萄酒,所以本土人士李氏也绝对是经济眼光很不错的~~→ → 说句题外话,王家老爹你的工资很低啊造不?你家娘子表示没有我全家都喝西北风啊造不?其实,唐朝的中低层官员的工资水平在历朝历代已经算是第了,但世家靠这么点工资怎么活……怪不得王家的后人都沦落到住寺庙去了→ → 章第五十四章 嫁妆经营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