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外传(陆》 花满楼外传(陆第1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1部分阅读 本书下载于派派论坛,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shubao2 本文来自派派 :/r4570184_u7919281/ 花满楼外传 前言 一些闲话,一些废话 人类世界中到底有没有轮回,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 可是“流行”这档子事的轮回,谁也没法否认。 由于生性懒散,无力追逐时尚界急速旋转的流行轮回,但这些年来长久的趴沙发时间里,却有幸看见了武侠剧及小说中男主角们从根正苗红勤奋正直,只差在胸前别朵小红花的大侠们,过度到风流潇洒痴情又多情的游侠浪子,再到那些表面很牛很冷酷,内心很软很脆弱,永远一身黑或一身白的型男们的全过程。 再往下发展,这些孩子们都显得太纯情,提供不了虐心的材料,承受不住千回百转的剧情。 而要流行再轮回到这些好青年们身上,恐怕哈雷彗星撞地球几次都够了。 如今的男主们,大半长着黑得不见底的眸子,怀着深得没有边的寂寞,安着冷得冰天雪地的心,带着邪得噬人魂魄的笑,手里还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对别人狠,对自己狠,万一不小心喜欢上个女人或男人更是狠上加狠。 ——og!这是一个怎样jj并惨痛着的世界! 当好心肠成了不够an的代名词,诡谲莫测的心机,层出不穷的设局,流不尽的血和泪才足够显示一个男人的霸气,一段爱情的痴缠。人心的险恶披露无遗,并逐渐走上妖魔化的道路。 这混沌年代,一眼不小心,瞥见了花满楼。 ——很惭愧的自pia三十板,由于一系列原因,直到这学期期末,才开始认真拜读古龙大叔的作品(直接后果就是七八张考卷的极度惨淡…orz…) 西门大官人属于剑道,陆家小凤凰属于传奇,而花氏七公子,该是属于生命的。 一种带着花样芬芳,书画墨香,还混着市井活力的生命。 我们见过无数折扇一打风姿绰约的翩翩佳公子,我们可以列出一麻袋不染纤尘心比天高的田园隐士,世外高人。 而花满楼,只有一个。 谁能像他这样完美,却还愿意去热爱着人世间的不完美? 谁能不计己身的残缺,却还愿意费尽力气去圆满旁人的生命? 谁能将自己付出的一切视作当然,到头来独自对着一场虚空,仍旧笑得释然? 只有花满楼。 这样美好的人,陆小凤传奇中的惊鸿几瞥实在教人看不够。 虽然出场少,是印象好的大法宝。但这法宝多半针对那些完美的空壳,惊艳的皮影,并不一定要用在花满楼身上。 花满楼,身行走街巷,而心广博过天地。虽清骨超脱,不入凡俗,却又是一步一步,在那一条长路上,留下一串踏实脚印。 那条长路,该叫“生活”。 是的。我想,花满楼应该在生活。 啰嗦半天,终于扯到正题了。 ——我充满了热情,愿意用装满了浆糊的脑袋,yy下花同学的生活。 生活阿生活,流水账一样又充满了未知的新鲜的生活阿…… ps 当然主要还是感情生活阿…… 第一章夜话 月黑风高夜,江南百花楼。 雾气轻笼,夜色影绰。黑漆里一个身影正沿着小楼的楼梯飞快上窜,轻巧得就像一只很轻巧的小鸡。 窗边也恰好传来很轻巧的一声问候——“你来了。” 然后“簌”地一声,天花板上那个常用于装饰的小油灯被擦亮了。 朦胧的灯火,映照出那黑影的一张小黑脸。 ——原来不是小鸡,是只哀怨的小凤凰:“花满楼,有时候我实在想把你弄晕!” 花满楼轻放下袖子,温和地微笑:“我不反对。” 陆小凤摸摸眉毛:“那么,什么迷香能瞒过你的鼻子?” 花满楼轻摇了摇扇子,温和并谦虚地微笑:“不曾听说。你不妨试试另一个法子。” “什么?” “迷香虽不能无味,人却可以没有鼻子。” 陆小凤当然不会笨到以为花满楼要他削掉他的鼻子。一个人若着了凉,鼻子难免不通气;鼻子若是不通气,既不能呼吸,又嗅不出气味,岂不就好像没有鼻子? 只是这法子也不容易。 他们俩冬日里穿得都不多,身上带的东西也不多。陆小凤带的是一件红披风,而花满楼带的,是一把扇子——他竟然还真的常常打开来扇一下。想要这种人着凉,恐怕自己先被扇透了。 陆小凤于是有些灰心,走到那人旁边坐下不说话。 花满楼轻闭着眼,宁静的微笑衬得那稀疏月色愈发黯淡了。 花香在露水中泛起氤氲,随了入夜的微风蜿蜒着缭绕,拂过面颊的气息这样温柔而美好……谁有心思去理会旁边那毫无风情的大白眼?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我上来时到底有没有声音?”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陆小凤默了许久,冒出一句:“你要不是花仙子,就是花妖!” 花满楼笑了:“ 我是人。” “哪种人?” “好人。” “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 “好。”陆小凤也笑了:“既然如此,我请你去喝花酒!” “男人就一定要喝花酒?” “有一种男人一定要喝花酒。” “哪种?” “我陆小凤的男人!” 花满楼突然觉得不想理他。 近年来江湖上对于他二人关系的传闻五花八门纷纷扬扬,虽然抱定身正不怕影子斜的信仰,但是在发现这影子实在很斜,而且斜得比正身还要温润如玉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时候,花满楼还是觉得有些头大。让他头更大的是,陆小凤非但完全没有澄清的打算,居然还很有些想推波助澜的意思。 据花满楼得到的消息,这些传闻来自江湖中一个新近出现的组织中。该组织成员确定大部分为女子,且有一个很特别的称呼——“同人女”。 学富五车绝顶聪明的花满楼怎么也没想通这三个字的意思。 让他更想不通的是,这些女子分明是喜欢他们的,却又对花夫人陆夫人的位子毫无兴致——她们不要他们投入自己怀抱,却只想他们投入对方怀抱。 花满楼多年来有一个好习惯,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去想。据资深专家陆小凤的经验之谈,女人,尤其是又漂亮又厉害的女人,绝不是男人可以想通的——如果花满楼手上的消息再具体一点,就会知道这其中不单有着男女间的天生不可调和的差异,还横栏着一道巨大的历史鸿沟,涉及了审美机制的崩溃与重塑意识形态的转化与融合自我认知的体验与流放……等等等等等。莫问想不想得通,聪明人最好连想都莫要去想。 花满楼没有去想。他思考了另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和陆小凤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向来坦诚,绝不会不承认陆小凤和自己之间除了朋友之谊,还有些很微妙很难言的,仿佛起于初遇一瞬却多年未曾消逝,仿佛时时都要溜走,却又弥见深厚的东西——那是什么??? 那一刻,纵是花满楼,亦曾感到难捱的无助与彷徨~但是在严肃地直面自己内心许多回,深刻地拷问灵魂深处无数次之后,花满楼终于很肯定地下了结论——“我,还是比较喜欢女人的。” 花七出口,品质保证。所以这个结论的可信度无限高。 一个喜欢女人的男人通常不会拒绝去喝花酒的邀请。那么,若邀请人是那个时不时让人产生暴力倾向的陆小凤呢? ——答案是,绝对不能拒绝。 你若有了陆小凤这样的朋友,一定要时刻牢记别人生气我不气的真理,否则,就算不少活二十年,也一定会少几层皮的。 花满楼的皮一直好好的。 非但好好的,而且白白细细水灵灵,让前头为他们带路的姑娘心下有些忧伤。 这姑娘是千芳斋的姑娘。 ——千芳斋又是什么地方? 听起来似乎风光旖旎。却可惜,怎么看怎么闻怎么用心感受……都更像个安静的小酒楼。 就好像他的百花楼。 百花楼百花楼,本是个很直接的名字——楼里差不多就有百花,可是不明就里的人一听见,总是会露出一种暧昧的邪恶的自以为大家都是男人的彼此可以心照不宣的坏笑。 花满楼很无辜。他是个好孩子,虽然偶尔逛逛青楼,但那纯洁的小肚子里绝没有私藏百花的坏主意。这个楼不是他的,这个名字也不是他取的。那年他还是个独自离家的青涩小少年,不过是循香而去借宿了一晚。 主人家是个老头子,一个瘦小干枯的老头子。 这种老头子通常是绝世高手。 在某类世界里,他会在悬崖下的山谷里等着你掉下来,等着把毕生功力尽授于你,等着给你一本引得天下英雄折腰的绝世秘籍。遇上了兴致高的,还要再告诉你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秘密,方才大笑数声慷慨而歌气竭而死。 在另某类世界里,他会在大街上扫垃圾。扫着扫着所有垃圾竟都向你迎面袭去,你被团团围住四面楚歌逃无可逃避不可避,终于…………待事了之后,这个老头子还会颤颤巍巍地走过来,瞥你一眼,叹一声:“好多垃圾阿……咳咳咳……” 而在花满楼的故事里,他只是个老头子。 一个很想去外面世界玩玩又很舍不得他守了一辈子的花的老头子,一个在暮年终于找到了一位知己也同时逮住了一只冤大头的老头子。一个手脚轻得可以夜半从花满楼眼皮下溜走,让他醒来后不得不留下照顾那一整楼一整院子花儿的老头子。 真是个j诈又可爱的老头子。至今想起了,花满楼还是禁不住想笑。 他的故事常是如此,少了些诡异的传奇,多的是人间的烟火气。怪只怪他那颗永远愿意去爱的心。他几乎爱尽了世上一切美好与残缺。 爱,本是最世俗的事罢。 第二章花酒 青楼,也多少是有些世俗的存在。 纵然别处特别,标志性人物还是要守规矩的——譬如这个声音很尖脂粉味很浓的妇人。 本是个普通的老鸨,放到这儿,却反而显得不一般了。 花满楼微微一笑,将心思移到了别处。 ——来时陆小凤说的那个老板娘。不是朱停老婆的那个老板娘。 “她是个让人无法忘记的人。” 让陆小凤这样夸奖的女人虽然不算太少,但也绝对不多。何况,他说的是——“人”。陆小凤在评价一个女人时从来不会忘记加上前面那个字的。 “她那个年纪的美人我见过不少,可是像她那样美的实在不多。脸上敢一点脂粉都不涂的,只有她一个。”说起她时,陆小凤的声音难得的认真:“她并没有把自己保养得多好,可是绝不会有人会在她面前去在意那些。我一直想找个词形容她,可是一放到她身上,那些高贵,迷人之类的东西,听起来都变得很傻!” “听起来,是个不能不记住的人!”花满楼微微笑了。 “却只有一点不好!”陆小凤说着,叹了口气。 “什么?” “她常说她收养的干女儿怎么怎么好,却从来不肯让我见一次!” “看来她很了解你。” “我知道她其实也在千芳斋!” “莫非你想趁这夜里溜进去?” “我虽然不是君子,也不是色鬼!”陆小凤笑道:“何况我还不想跟老板娘翻脸。” 花满楼很了解陆小凤,他不喜欢强人所难,更不喜欢强朋友之所难。 不过他也是个很喜欢看美女的人。天知道一个人看过那么多美女怎么还能这样热情。再加上那驴脾气,这个见不到的美女想必是很要了他的命了。 ——不过话说回来,人生是个奇妙的东西。 它处处有转机,爱拼……才会赢。 那妇人扭着不很明显的腰部出去了,门“砰”地关住。 “恭喜。”花满楼微笑着抱了抱拳。 “多谢。”陆小凤悠闲地端起茶,喝了一口,烫到,又放了下来,摸摸眉毛道:“不过老板娘为什么偏要挑个自己不在的时候解禁放人?” “小心了,这种奇怪的好事情,通常都是很麻烦的。” “陆小凤不怕麻烦,只怕没有美女和酒!” 如今至少有了一样——一个女孩子轻轻推开了门——陆小凤似乎没有道理会是这样一张脸。一张好似嘴里刚吞了个核桃,又好似刚被核桃砸歪了嘴的脸。 “这步子也未免太慢了些。”花满楼听着动静,微笑想着:“大概是个懒姑娘。” 那女子慢慢走上前,瞥一眼陆花二人间的两张椅子,毫不犹豫坐到了花满楼旁边。 于是有香气袅袅婷婷地飘了过来——美女么,总是香的。却香得独到,像是祛了苦涩的药草,又像是添了雨水的日光。 ——世间万物,虽然不能映进花满楼眼里,却也能在他鼻子里找到各自奇妙的所在。 “陆小凤那个家伙。”花满楼忍不住有些想笑:“竟也会有这样安静的时候?” 事实上,陆小凤并不是安静。他只是很苦涩。 因为这个美女实在一点也不美。还不如街上卖豆芽儿的张大婶…… 耶?等等! “我就知道。”陆小凤得意地清了清喉咙,终于开口:“姑娘既然来了,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因为我喜欢戴面具。” ——这声音很清很亮,花满楼一下想到了溪水间光滑的石子。 “哦?”陆小凤挑了挑俊秀的两道小眉毛,拉长了声音:“莫非你是个麻子脸?还是被人偷画了乌龟?” 最低级的招数就是最有效的招数——这乃是他经了长期实践证明的真理。接招的就算不上当,总要被气得吹胡子。 他饶有兴致地等着对面的反应。 对面轻飘飘来了一句:“不是。没有。”说着不客气地为自己倒了杯茶,悠悠端到唇边。 花满楼笑了。 陆小凤忽然有一种被人联手砸场的错觉。 “陆公子,老妈子给你们送酒来了!” 一直气定神闲的女子突然对陆小凤猛摆了摆手。 “原来你还怕她知道?”陆小凤摸摸眉毛,朝那女子温柔一笑,转头就喊:“有劳送进来罢!” 那女子扔下茶杯,一下蹲到了花满楼身后。 “陆公子,方圆十里地可都找不着这样好的女儿红了,您先喝着,要是不够……”她说着看见了花满楼背后,惊问道:“你……你在干什么?” “这位公子身体不适,我替他揉捏揉捏。”声音居然变得很羞涩。 “腰椎间盘突出,老毛病,实在有劳姑娘了。”花满楼微笑着说道,很应景地咳嗽了两声。 “公子不必客气。”还在羞涩。 那妇人神色显然不悦,但陆小凤已在摆手:“你下去吧!” 于是门再次关上了。 那少女从花满楼身后出来,坐回桌边,看了陆小凤一会儿,忽然开口:“陆小凤?” 陆小凤点头。 于是她转向花满楼:“花满楼。” ——这次乃是个肯定句。 花满楼微微一笑:“姑娘认得在下?” “我画过你们的像。”她点了点头:“老大常夸你们。” ——老大,自然是老板娘了。干娘这称呼,配她也确实老了。 “花满楼,原来你早认识老板娘!”陆小凤叹口气道:“我竟以为你真是个老实人。” 花满楼不理他,对女子道:“花某虽有心结交,但一向未曾得缘。姑娘没有记错?” “千芳万味,是同一个主人。” 万味…… 花满楼恍惚间记起,城郊那一间唤作万味园的素菜馆子里,有一把好琴——更有一个知音人。 原来如此——有些人,确是不能忘的。 哪怕缘只一面。 “想不到你所说的老板娘,竟是冯夫人。”花满楼说着,不知是叹息还是微笑。 “世界真奇妙。”陆小凤笑了笑,问道:“老板娘说了我什么?” “她说陆小凤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和你聊天喝酒的时候,好像世上的烦恼都离得远了。” 花满楼笑了:“他的确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陆小凤苦笑:“花满楼呢?” “是个很奇妙的孩子。和他一起,好像整个世界都离得远了。” …… “那两幅画能不能让我们看看?”陆小凤不但可爱,也是个很好奇的孩子。 女子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找找看。” 说着站起来,走到门边时从脸上撕下一层,方才出去。 “想不到你还是个好人。”花满楼悠悠端起面前的茶。 “她不防我就是相信我,你知道我一向不愿让女人失望的。”陆小凤叹了口气。 “我虽然是个好人,却实在不是个好朋友。”陆小凤忽然又道,意味深长地瞟了花满楼一眼:“我竟然不知道你腰椎间盘突出!” 花满楼笑了:“老实说,我还不太清楚这是个什么毛病!” 陆小凤冷冷:“你什么时候开始撒谎都不用眨眼了?” “我撒不撒谎都会眨眼的。” “……还会贫嘴了!” “心中无愧,除了撒谎,其他很多事我也一样会做的。” “唉。”陆小凤叹口气:“说来说去你都是君子。你为什么这么君子?” “世上有你陆小凤,别人就只好都跑去当君子了。” 陆小凤猛翻白眼,那个冷冰冰还不漂亮的小姑娘已经让他觉得很倒霉了,花满楼还突然变得这么会耍贫。 此所谓祸不单行内忧外患。 “她是不是已经洗洗睡去了?”望着桌上已经快空了的两个大酒坛,陆小凤突然觉得自己和花满楼就像两个大傻子。 “等等吧。”花满楼神色悠闲。 “西门吹雪找老婆都不用这么久!”陆小凤沉下脸。 “莫忘了他现在身边有个孙姑娘了。”花满楼笑了。 “你觉得西门吹雪会娶她当老婆?”陆小凤摸摸唇上两撇眉毛。 “也许会,也许不会。” ——跟没说一样。陆小凤哀叹一声:“西门吹雪生个娃去打酱油都不用这么久……” 花满楼有点不满:“你为什么不试着静下心来?” “静下来干嘛?” “这里的风很舒服。气味也很好闻。” 看着又轻闭上眼的花满楼,陆小凤来了兴致:“这样好的风,真该为它高歌一曲!” 也不管花满楼同不同意,他敲着桌子就唱了起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词太短,只好又唱一遍。 然后又一遍…… …… 门开了。 花满楼长吁口气。 “我方才在奇怪为什么人都往大厅去了。”女子缓缓走进。 “姑娘现在想必不奇怪了。”陆小凤笑眯眯回答。他一向很满意自己的两根手指,但也从不会低估自己一嗓子的杀伤力。 女子走过来,把手上东西递给陆小凤。那是两卷有点皱有点破好像还有点小发黄的纸。 陆小凤有点明白她为什么要去那么久了。翻箱底是个力气活阿。 陆小凤知道花满楼不是西门吹雪那样一定要衣服白得连雪花都要惭愧地飘回天上才肯穿的人。相识多年,陆小凤见过他白衣翩然的惊鸿风姿,却也在花府宴席上看到了一身紫袍,头束金带,雍容逼人的花家七公子。 却不知为何总是觉得,月白色,方才是最花满楼的颜色——就像这泛黄纸页上,那一个临花闲立的影子。 宛若轻风拂了春水,似动似静,如何也看不分明。 “像么?”花满楼轻摇着折扇。 “是花满楼化画中人,还是画中人化花满楼?” “你呢?” 虽有些被人无视自己难得发作的雅兴的不快,陆小凤还是笑道:“连你都画得像,我自然……” 他的四道眉毛总是比那些凭空的气韵神采现实得多吧。 可是打开画卷时那后半句话他却怎么也没说下去。 “…………” “老大只说她从没见过眉毛和胡子能长得一样的人。”有声音在旁适时响起:“我不知你是眉毛像胡子,还是胡子像眉毛,所以……” ——虽然适时,却悠闲得有些讨厌。 “所以你就一样画了一边?”陆小凤无限悲愤。 “这样至少是半个陆小凤。”那回答的样子也是一般悠闲。 花满楼一边悠闲喝茶,一边悠闲微笑。 ——讨厌阿讨厌。 顺着半边浓眉虬髯——所谓浓眉者,集正常青年男子之四五条眉毛之大成者也——半边却形似神也似的自己,陆小凤看到下面落款。 “苏远山?” “是。” “画画写字什么的不是应该写名号的么?” 苏远山迟疑了一下:“我觉得,很酸阿……” ………… “送你们吧。”苏远山看看陆小凤,道:“你若想撕掉一半,我不介意。” “那怎么行!我留着有用。”陆小凤忽然想起了某只猴精,一脸邪恶。 “多谢。”花满楼微笑道。 苏远山轻点了点头,似是犹豫了一下才问道:“你们好像不知道老大为什么让我来?” “她不说。”陆小凤耸了耸肩:“我们也不会算命。” “或许她说了,只是你没猜出来。” “女人心,海底针。怎么可能猜得出来?” “你知道世上什么动物最喜欢说别人黑么?” 陆小凤一愣。 花满楼淡淡道:“好像是乌鸦。” 苏远山“恩”了一声,又问:“那什么人最喜欢说别人混蛋?” 这下不必花满楼说陆小凤也知道了。 “大混蛋。” 陆小凤很老实地报出答案,叹了口气。 “……然后呢?”陆小凤很无力地发现苏远山似乎没有解释的意思。 “什么?” “这个人有个毛病。”花满楼总是适时替朋友说话:“被骂了之后,常常还想问问为什么。” ——其实这也不算毛病,谁愿意被不明不白骂一顿呢?可是听花满楼这样一说,好像真的很傻。 “一山总是望着另一山矮,两只乌鸦也只会瞧见对方是黑的。”苏远山放下手中茶杯:“这种事,谁会知道为什么?” 男人总觉女人多心善变,女人又总觉男人薄幸寡情,这种事,谁又能说清为什么? “有人叫我凤凰,有人叫我小鸡。可是今天看来,我好像确实更像乌鸦。”陆小凤叹道。 “一个人若是能知道自己是乌鸦,就还有药可救。”花满楼笑道。 “所以你们快走吧。” 这个弯转得太快,那两人愣了一下。 “你们知道千芳斋是青楼么?” “不知道来干嘛……”两人暗想,没说出来。 “也不全是。”苏远山接下去道:“有人卖身卖笑,也有人卖歌卖舞,卖画卖字。甚至卖青菜卖土产。” “来的人都知道,但很少人真的相信。” “若说这里的生意常是赔本……不知有没有人信。” “信。”那两人缓缓点头。 “哦?”苏远山的眉毛该是挑了一挑,却可惜看不出来。 “我知道老板娘不收赎金,有谁要走时,还会给笔盘缠。”陆小凤道。 “她说一个女孩子想靠自己生活下去,不是很容易的事。她一向欣赏这样的女孩子。”苏远山点头。 “所以生意越好,她大概会越不高兴。”花满楼开口道:“大概是恨不得这里关门大吉吧。” “那么……”苏远山缓缓道:“你们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那两人缓缓站起身来,拱了拱拳道:“告辞了。” 苏远山两指捏起被扔在桌上的那一条封酒红布,朝他们挥了几下。 ——那鲜亮的颜色,有点刺眼。 回去的路上很是沉默。 百花楼很快就要到了。 陆小凤忽然抱着脑袋“阿阿阿”叫了起来。 花满楼捏捏扇子:“怎么了?” 陆小凤抽抽鼻子:“忽然觉得……好丢人阿……” 第二章生变 阴天阿—— 每日清晨,花满楼的鼻子总是抢在他全然清醒前报上天气。 (路人:真神奇……) 空气有些沉重,似乎要将肺腑中的污浊轻压了出来——哎呀呀,晴天虽然可爱,阴天也是很舒服的嘛! 花满楼于是起身,探头出窗外,带着怡然的笑意着深吸了一口气…… “咳咳咳咳咳!!!” 陆小凤关切的问候即刻传来:“你醒拉!” 花满楼调匀气息,叹气:“陆小凤,你要烧了百花楼?” “忽然想吃烤白薯。”陆小凤不好意思地笑笑,顺手扔掉手上一小截褐色:“没想到你这里的树枝这么不好用。” “什么?!”花满楼脸色大变,纵身从窗口跃下,“你把那些树枝烧了??!!” “……不行?”陆小凤看他身手利落地落在面前,忽然有点心虚。 花满楼神色黯然,没有答话。 上次陆小凤偷了他精心养护了三年才终于开出的一朵波斯某菊送给薛冰的时候,他就是这个表情。 可是这次是树枝…… 很干很枯的树枝耶…… “难道这些也是很远的地方送来的?有什么妙用的?很难买到的?”陆小凤满脸堆笑:“我真的不知道。” 花满楼叹了口气,还是没有开口。 “我们先去吃早饭好不好?填饱了肚子才想得出办法的。”陆小凤脸上的笑越堆越多:“城东那家醉仙楼的早点很有名,我请客怎么样?” “好。”花满楼很干脆地点头,然后很干脆地朝门口走去。 陆小凤愣了。 花满楼已飘远了。 颀长身影后面响起一声长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阿…… “你为什么起的那么早?”花满楼问道。 “因为睡不着。”陆小凤板着脸。 花满楼笑了:“没想到陆小凤这么小气。” “你又是怎么回事?我起来了你竟然没听见?”陆小凤也问道。 “因为睡得不是很好。” 两人很默契地不再说话。 是昨夜留下了什么阴影? 还是忽然生出了什么莫名的预感? 又或者只是单纯的荷尔蒙分泌过盛? 不论如何,饭总是要吃的。醉仙楼越来越近了。 “怎么了?”花满楼感到身旁陆小凤忽停了脚步,问道。 “昨天那个老妈子。”陆小凤不等说完,已几步掠开去。花满楼提了口气,也追了过去。 昨天那个满脸堆笑的老妈子,从通往城外的小路上一路连滚带爬过来。陆小凤一把扶住她。 “哎呀,大老爷救命阿!杀人了!”她蓬头垢面,满脸惊恐,竟是没认出陆小凤,胡乱喊着。 陆小凤才发现,她双臂松松垂着,赫然已断了筋脉! “出什么事了?什么人伤的你?”陆小凤皱起眉头。 “阿!陆大爷!”她恍然认出陆小凤,突然拼命摇头:“没事,没事,我摔了一跤!” “你刚才说谁要杀你?”陆小凤沉声问道。 “没……没有,我胡说的,没有人杀我,没有人杀我!”说着死命向外挣扎。 陆小凤回头看了花满楼一眼。 花满楼皱着眉,面色凝重。 这里是去一个叫凤莲的小县必经的路。 凤莲县,是老板娘的老家。 山路蜿蜒崎岖,只勉强容得两辆不大的马车行走。路的一边,绕着一座光秃秃的石头山,另一边,是不见底的悬崖。清晨料峭的寒风吹来,花满楼和陆小凤都不由缩了缩脖子。 “就在这里?”陆小凤扫视一圈:“人呢?” “陆……陆大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阿!”那老妈子大叫:“她……她就是把我抓到这里来的,那个歹毒的小贱人,她……她还说要把我扔下去!” “她是该把你扔下去。”陆小凤冷冷道。 “她会不会是下去了?”一直沉默的花满楼开了口。 陆小凤走到边上,便感觉到崖底一阵寒气慢慢涌了上来。他朝崖底望望,:“若非轻功了得,恐怕下不去。” “她既然会暗器,轻功说不定不差。” 老妈子的手脉是暗器所伤。 江湖中暗器与轻功似乎有某种天然的联系。尤对女子。 于是陆小凤点点头:“下去看看。” 这山壁倒没看起来那么险峻,一路虽然陡峭,好歹不是笔直光秃的。只是越往下,寒气越盛,白雾浮起,多少迷住了陆小凤的眼睛。反倒是花满楼更为轻松。 二人都是身手一流的高手,加之心急,不过几盏茶功夫便落了地。 陆小凤环顾了一下四周,对花满楼道:“我们分头找找。” “不必。”花满楼摇头:“我好像感觉到了。你跟我来。” 陆小凤顺从地跟着他走了过去。他一向感觉敏锐。 谷底的雾气反而没有途中那么浓厚了,陆小凤隐约可以看见几丈开外。 花满楼停下了。陆小凤向前望去。有一个半跪在地上的人影。 他拉着花满楼走近,那人也抬起头朝他们看来。 脸色很苍白,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已摘下了那层蜡黄的面具。 陆小凤知道面具下是一张很美的脸,却没想到会美得这么过分。 在这阴郁缭绕中,又美得几近诡异,教人心惊。 可现在,有什么能她身边那个身体更让人心惊? 那一个血肉模糊的身体。 陆小凤认出,那血污掩盖下的,是一身浅紫色的衣衫。 老板娘常常穿这一身衣衫。 空气中传来阵阵腐烂、血腥的气味,混着刺骨的寒意,向花满楼袭来。 他不愿相信,这气味,竟是来自那个与他对坐一席老僧清净风姿倾城的冯夫人? 这竟是那个缘仅一面却如知己故交的冯夫人么? “会生火吗?”苏远山的声音。 陆小凤才看到她握着木棒的手,满是血痕。 湿寒中裹挟而来一股炙热。这炙热不足以温暖呆立于此的三人,腾腾黑烟却重重压下,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依稀间,昔日芳华,就此融化了。 她的一切,都成了灰,化了烬。 风依旧悠悠吹来,花满楼已经没有心情去细品。 他坐在床边,手里握着另一只手。那一个一个血泡,触及的粗粝将花满楼磨得生疼。 花满楼轻轻用清水掺着些酒擦拭了一遍,将伤口处轻轻包扎好。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想着。 床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呻吟。 “你醒了?”花满楼轻轻把她手放下:“别害怕,这里是百花楼。姑娘方才晕倒了,我想这里休息更好一些,希望姑娘不要介意。” 对面没有反应,花满楼不知道面前的人什么神情。 他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谢谢。”花满楼几乎要起身出去了的时候,终于听见了答复。 “不必。”花满楼轻声道:“我和陆小凤擅自作主将此事交与官府了。希望姑娘……” “我明白。”苏远山打断道:“谢谢。” 花满楼点点头,到房外端了碗粥进来:“我想你不会有胃口,但多少吃一些罢。” 无人应答,但床头有些细微的声音。她已支撑着坐起。 他没有去扶她,她也没有去接那个碗。 一个静静喂着,一个乖乖吃着。 “我想睡了。”花满楼再想舀起一勺时,苏远山说道。 大半碗的桂花粥兀自冒着热气。花满楼没说什么,只笑笑道:“好。” 苏远山看着花满楼走了出去。门被掩起。 她的一双手都被白纱包着。 血迹也都掩起。 又是黄昏。 这向来是花满楼最爱的时刻。 这是忙活一日的人们带着疲惫怀着期盼回家的时刻,是家家户户的烟囱里暖意袅袅的时刻,是老人们抱着孙子在藤椅上摇晃着讲故事的时刻。 但今日窗前,不见花满楼身影。 地上映着的,是另一个单薄身影。 她坐在窗台上。 “你起来了?”花满楼刚从楼梯上来,手里提着包吃的。 苏远山总是忘记他看不见,点点头。 花满楼放下手中物事,走过去摘下那盏一向挂着却不常点亮的灯。 “待会儿陆小凤会带你朋友们来看你的。”花满楼说着,轻轻擦亮了灯芯。 “你若有什么话想问,可以问了。”苏远山双眼望着远处,有些漫不经心。 “饿不饿?” “你说真的?”苏远山回过头来。 “这种时候开玩笑,未免欠打了些。” “这种时候问这种话,难道就不欠打?”苏远山心里虽这么想,说出口却成了:“我想喝粥。” “……没有别的么?”花满楼暗示性地朝桌上那一包热气腾腾的点心甩了甩衣袖。 “没了。” 花满楼想起中午那小锅熬了近一个时辰却只被喝了几口的桂花粥,心中充满了哀怨,但还是温和地笑道:“那你等等,我去买。” “不用了。”苏远山唤住他:“我只是想看看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她们?” “记得有一阵子,被仇家追杀被恶霸强抢的女孩子特别多么?” “难道那些都是……?” “是。都是想看看,那个从来不关门的小楼是什么样子的小姑娘们。” 花满楼默然。 那一声声呼天抢地的“我的命怎么这么苦阿”绕梁三日,那一句句楚楚可怜的“我真的没有法子了”犹在耳边…… 花满楼黯然。 “别太难过。世上这么无聊的人不是很多。” 不知这话本意是不是安慰,但它反而提醒了花满楼,这些年来那些络绎不绝川流不息一望无际的被追杀被逼债被抢亲被抛弃的女子……是不是其实只是好奇自己长什么样子而已? 夜不深,却已凉了。 月华如水,百花楼前的小径上,洒满了斑驳树影,风起,婆娑生姿。 两个人影走来走去,始终绕着百花楼转。 “今晚月亮很圆阿。”陆小凤抬头,摸了摸唇上眉毛。 “风也很大阿。”花满楼打开折扇。 “你奇不奇怪老板娘身边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人?” “奇怪。” “老板娘家道中落,入了青楼家中便断了往来。那个老妈子是她姑婆之类的亲戚,上门投靠的。听她们说老板娘把她当做唯一的亲人,一直待她很好。” 花满楼默然。 人心之险恶固然可怕,其卑劣更教人齿冷。 二人宁愿此事结局跟他们以往经历的许多事一样,冯夫人会死而复生,成为某个阴谋的幕后大黑手,也不愿相信她竟真命丧于这样一个龌龊的老太婆之手。 但她确是去了。连灰烬,都散了大半。 “今晚风很大阿。”花满楼低声道。 “是阿。”陆小凤点头。 正当二人要开始转第六圈之际,一个急匆匆的人影走了过来。 陆小凤一看,倒是认识的。 月光掩映下,只能看清来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但陆小凤还知道,她一张白净的瓜子脸,柳眉杏眼,薄唇高鼻。虽然年纪稍稍大些,但面容俏丽无双,分毫不输那些十五六的小姑娘。只是为人泼辣得也是天下难找。陆小凤与她还算相熟,知道她原名柳四儿,如今人人只叫她柳刺儿了。 陆小凤是个难得的好朋友。所以虽然他很不耐烦和官府打交道,今日仍在千芳斋里和衙门的人啰嗦了一下午。说到底他也只是老板娘朋友,之所以衙门的人更愿意来找他说话,而不是管事的柳四儿,是因为—— “那姑娘好凶阿。”一个捕头偷偷对陆小凤说的。 “百花楼?”柳四儿走过来问道。 “不错。”陆小凤点点头:“柳姑娘不是不愿来么?” “那个死丫头在里面?”柳四儿不答,又问一句。 “是,你那一群丫头都在。”陆小凤苦笑了一下,抬头看了看窗边的几个人影——有一个一直坐在窗台的看不出动态的,有几个颤抖不止,多半仍旧在哭的。 柳四儿便大步从他们身边走过,两人只觉一阵寒风拂过。 “你怎么了?”陆小凤看花满楼面色有异。 “没什么。”花满楼摇摇头。 没什么,他只是认出了这个声音。 一个多月前,这个声音来自一个被人黑吃黑了的山寨头子的对丈夫忠贞不屈誓死不愿当第二次压寨夫人的一路逃来终于逃进百花楼的前压寨夫人。 听她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花满楼猜她是个比较强悍的女子——果然,连编出来的故事都是非一般人能及的强悍阿。 “我们回去吧。”陆小凤看着柳四儿风一般凛冽刺一般挺拔的背影,忽然心中涌出一股担心。 花满楼家摆设虽然简单,没太多装饰。但那个汝窑白瓷的带着疑似凤头形壶嘴的小茶壶还有五个雕着凤尾的小茶杯,可都是陆小凤千里迢迢带回来的礼物阿。 百花楼里到处是花盆花瓶花缸,动不动也是很容易碎的阿。 所以花满楼很快点点头。 柳四儿静静立在楼梯口。 苏远山静静坐在窗台,许久,开口说了一句:“老刺……” 柳四儿的眼眶忽然红了。眼泪倏倏落下。 陆花二人和其他几个女孩子都很错愕。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柳四儿忽然抬起头,一把擦去泪水。 这话可以问得委屈婉转,也可以问得凶神恶煞。她选的是后一种。 “你不会武功,脚力太差。”言下之意,我告诉你干嘛? 柳四儿一愣。 “你会武功?你脚力好?你连门都没出过!”她怒气冲天。 “我会。”苏远山很冷静。 “怎么会的?”柳四儿惊诧。 “以后告诉你。” 柳四儿沉默片刻,问:“你怎么发现的?” “我心里奇 花满楼外传(陆第1部分阅读 欲望文 花满楼外传(陆第2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2部分阅读 怪,那晚去找她。正好看见送老大走的那个车夫溜进她房间。我听见了他们说话。” “那个车夫呢?” “我让他们带我去找老大,他们带我去了。我打断他们双手,不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你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杀人比我想的,”苏远山缓缓道:“要难一点。” 她一用力,右手食指的指甲嵌入了拇指,留下一道柔柔弯着的指甲痕。这是她的习惯,就像陆小凤摸眉毛,花满楼摇扇子。 “那……至少也该抓回来交给衙门!” “我没想那么多。” 柳四儿没话说了。换做是她,不知道还能想到些什么? “老板真的……就这么死了?”柳四儿的声音哽咽。 苏远山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这沉默,已将一切都说尽了。 柳四儿的眼圈又红了。这次却不是静静落泪了。 花满楼和陆小凤第一次知道,哭也可以排山倒海气势如虹。 苏远山还是坐在窗台上,柳四儿却伏在她腿上,哭得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没事了,别哭了。”苏远山叹了口气,柔声道。 她的手轻轻拍着柳四儿的背,眼里好像隐隐的有些雾气。 这是陆小凤看到她最接近于哭的样子了。 陆小凤对她的疑虑打消了——是的,他对她多少有些怀疑。 因为她对事情的反应……实在不是很像正常人。 而且谋这么点小财害这么美的一条人命,这戏码未免无聊得太过。 若是将凶手换了个身份亲近的曼妙少女,比较符合陆小凤一贯的经历。 但做贼心虚的人,此刻绝不敢放任眼里也一般空虚。 所以陆小凤只好相信,冰雪般的冯夫人,就死在那个蠢老妈子手里。 人世,当真这样一点不讲究对称? 柳四儿平日最是强势,陆小凤向来有些害怕这样的女子。此刻孩子般哭得稀里哗啦。 苏远山一贯一张凉凉的脸——不能说冷,冷的是冰,敲下去还有声响。 而现下,其表情之温和,言语之轻柔,让陆小凤和花满楼一身的鸡皮疙瘩都隐然有了破皮而出之势。 人世,当真没什么对称可讲。 “我明日要去老大家中一趟。不必武功,不费脚力,你要去么?”苏远山这么问了一句。 柳四儿柳眉倒竖:“废话!” 于是这一日,够朋友的陆小凤义不容辞地护送两位小姐去了。 于是这一日,百花楼又像平时一样安静了。 并且一安静就是好些天。即使陆小凤已经回来了。 陆小凤其实不是个一刻也闲不住的孩子。他有时可以躺在床上,瞪着他胸膛上平放的一杯酒,一瞪就是一两个时辰,直到他确定这杯酒空后,会有人及时替他满上。 花满楼当然是个温和善良的人。但温和善良,与温柔贤良还是有那么点区别的。 所以要他坐在陆小凤身边,时刻准备着替他斟酒,那是绝无可能的。 所以今日,陆小凤也出门找人倒酒去了。 花满楼又独自坐在了落满夕阳余晖的窗前,静享这一场黑夜前的盛宴。 很多人不信,花儿其实也是要睡觉的。 草儿树儿,也是会休息的。 于是这一刻空气中凝结的芬芳最是浓郁。听过天鹅的歌么?它在沉睡前唱的,才是最美的那一曲。 鸢尾花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掺杂其中。花满楼依稀记起那日的阳光,花香。他指尖还残存温暖,似是刚刚滑过那丝绸般的柔软。 醉,何必酒? 一点往事,一颗懂得忘也懂得不忘的心,足矣。 “是谁?”花满楼并没有被人打断回忆的不悦。因为来人的脚步很轻,一下一下,似是和着晚风的韵律。 “是我。”不陌生的声音:“我来谢谢你。” “苏姑娘客气了。”花满楼有些惊诧。苏远山走后还未回来过,虽然他不是死咬礼数的呆子,也不是施恩望报的小人,但是,连大大咧咧的陆小凤都会觉得这个孩子……有点过分阿。 “你饿不饿?” 花满楼愣了下,苏远山的声音很清也很轻,把人心里挠得有些痒痒的,甚至涌起了一些可以称作受宠若惊的感情。 “我请你吃饭吧。” 花满楼很是欣慰,看来,这本质上还是一个讲道理懂礼貌的好孩子阿。 于是他愉快地站起身来:“好阿。” 正如先前提过,万味园位于城郊。 诸位自然也可以想到,如今万味园和千芳斋,都落入了苏远山之手…… 于是理所当然的,他们现在正走在城郊的一条小路上。 路上好像只有他们两人。 天色已有些暗了,月,还未上柳梢。 习习凉风,吹起一地沙土,树上的叶子,随着地上的影子,在风中轻轻摇曳,莫名妖娆。 “司空摘星也来了?”花满楼带着笑意的声音。 “是阿。” “他们怎么跑你那去了?” “还记得我给陆小凤的画么?司空摘星说画上画的是雄狮堂朱猛。陆小凤要我评理。”苏远山很少笑——就算花满楼的眼睛好好的,他至今也不会见过。但她的声音带着某种温柔,像春风拂过镜湖,星光涟漪相映。 “他们这次赌了什么?” “说是输的人自愿帮我抓菜园里的虫子。” “那最后是谁去捉了呢?” “都在捉。”苏远山面上有几分微不可察的促狭:“评理太麻烦,不如直接比捉虫子。” “这就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花满楼笑道。 想着陆小凤和司空摘星一人抓着几只硕大菜青虫的样子,花满楼不由——打了个寒战。 他对菜青虫的印象还停留在五岁。 那年,他在一棵青菜前跌倒,顺手一抓,不料抓了一手滑溜溜粘腻腻。往手里一看,一只软绵绵的黑色夹着青色的肥肥菜青虫,不幸被他捏得肝肠寸断了。 世上什么样的血腥,能与那浓郁粘稠的颜色难辨的汁液汹涌澎湃地从菜青虫断裂的肚子中滋滋往外冒的场面相比? 当然最重要的是,那只菜青虫就躺在你手上。 花满楼五岁的幼小心灵,就此被残忍地烙上了不能抹去的阴影。 “你怎么了?”苏远山明显感到身边花满楼颤抖了一下。 “没事,没事。”花满楼勉强笑笑。 “你怕虫?”苏远山一语道破。 “不是……”花满楼皱眉,思索着怎样解释清楚这个用在一般小女生身上的“怕”对于自己这样一个成熟男人是如何的不妥。菜青虫于他,不再是一条单纯的菜青虫,而是世间所有丑恶的缩影阿! 冥思苦想之际,一阵奇怪的呻吟传来。 “有人受伤了?”苏远山皱眉。 “大概是。”花满楼点头,凭声音,他判断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 二人急急几步,就要往声音来源处施展开轻功。 但接着传来的声音,让二人正在运气的丹田一下泄了个精光。 还是一阵呻吟。 来自另一个男人。 花满楼无力之余,还是本能地判断出,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 二人忽然间同时明白了,此刻究竟是什么事正在进行时。 花满楼内力深厚,吞吐吸纳间,已调匀了气息。 苏远山学艺不精,已经几步跑开抱住一棵树,却苦于腹内空空,纵然胃里翻江倒海,却是半点没有东西可吐。 花满楼走过去,轻轻替她拍了拍背,和声道:“还好么?” 苏远山直起身来,缓缓道:“没事了。” 三个字里,说不尽的疲惫。 于是二人又沿着原路继续前行。路上,却是比先前安静了许多。 “我……我并没有看不起他们的意思。”苏远山忽然开口:“虽然世人大多如此,但也没什么道理非说男人只能喜欢女人,女人只能喜欢男人。” “说的是。”花满楼点头答道。他心中有些惊异,不是惊异于这个女孩子观念之前卫,而是奇怪——她为什么要说这些? ——莫非是怕我以为她也持那些世俗偏见,而看低了她? “可是有些事,能够明白和亲眼看到……毕竟,是很不一样的。”苏远山又道。 “是阿。”花满楼再次点头,这道理他也体会得深刻:“确是如此。” “我猜,你和陆小凤,一定都觉得我很不知礼数?” 花满楼微微笑了:“是有一些。” “我想你们都是了不起的人,不会去计较这些的。” 花满楼又笑了:“让姑娘失望了。” “我的意思是,”苏远山想了想,食指又在拇指上留下了一道痕,方才缓缓道:“不论别人怎么看,不论你们自己心里怎么想,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当之无愧的男子汉。” 花满楼心里有些感动。 果然,平时不多话的人说起话来就有非常影响力。 平时不言谢的人一谢起来——特别的中听阿! 等到花满楼明白这些话的真正涵义时,已经是一个多时辰后了。 那时,他们在醉仙楼。 现在,他们就在醉仙楼。 万味园号称“万味”,其实只有素味而已。而中午已经吃了顿素的小鸡与猴子,坚决不肯再来一顿。 花满楼觉得很丢人,恨不能装作不认识这两人。 苏远山却很爽快,让陆小凤挑了地方,再继续挑菜式。这是出于对打赌胜出者的尊重。 陆小凤老实不客气地点了一堆。他并没有白吃女人家的嗜好。只是他对万味园后院菜园里泛滥的虫子有那么一点意见。 他答应的时候,只是因为在那样昏黄的夕光下,那样熏人欲醉的轻风里,苏远山毫无血色的苍白——当然还是很美丽的苍白——很轻易会激起一个大男人的疼惜。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一点小疼惜的代价,竟然是在半个时辰里抓了九九八十一只虫! 而司空摘星,只抓了三三得九只。 用他自己的话说,抓虫子谁能比得过小鸡阿。所以他早早放弃,在一旁享受了许久观看陆小鸡抓虫现场秀的乐趣。 老实说,比起抓蚯蚓还略胜一筹阿哈哈哈。 菜很快地上来了。四人纷纷拿起筷子。由于都没有在饭桌拼酒的爱好,一时间,木头瓷器交击声音盖过其他。 “姑娘茹素?”细心的花满楼问道。 陆小凤和司空摘星很惭愧地发现,自己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完全没有看见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是。”苏远山点头道:“不过我不介意旁人沾荤腥,你们不必在意。” “你这样,人生岂不少了一大乐趣?”司空摘星夹起一块外酥里嫩的烤鸡翅膀,不由为这个小丫头啧啧叹息。 陆小凤暗自点头。人生路漫漫,没有肉吃怎么过得完? “倘若它们还活着,你们会不会觉得可爱?” “恩。”司空摘星不以为然地应道,心中几分不屑:“女人阿,就是女人。” 陆小凤笑了,心里很愉快:“再怎么奇怪,毕竟还是个女孩子阿。” 花满楼则是一腔欣慰满得都快溢出来了:“原来这孩子不单会讲道理,还很善良阿。” “人家活着时觉得它可爱,才一死,转身就去吃它的尸体。”苏远山缓缓道:“未免太阴险。” 三人喉间一哽。 苏远山望了望桌上腾腾冒着热气的黄澄澄金灿灿的一盘烤鸡,圆滚滚鼓囊囊的一盘红烧狮子头,以及红亮亮油滋滋的一盘炖的极烂的蹄髈,意犹未尽地叹了一句: “尸骨未寒阿……” …… 司空摘星利用盗王的绝快身手,将嘴里的烤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喷出。 陆小凤的一口白牙机械地上下开合着,心中默念:“这是活生生的……活生生的狮子头!阿不!尸体!阿不不不!狮子头!!” 花满楼的情况就相对可喜了。他带着一贯的冷静优雅,将伸向蹄髈的筷子从容地转向右边,镇静地夹起了一筷子青菜。 “花满楼,你从来不会夹空?”在适当时机转移注意力,是司空摘星从业以来的一大有力武器。 陆小凤在心里翻了翻白眼,他一向鄙视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话题转移。 花满楼微笑道:“你问过好几次了。” “以前问的是以前问的,现在问的是现在问的。” “不会。” 花满楼说着,筷子又向前伸去。 那盘青笋炒虾仁很意料之中地向前移去,花满楼微微一笑,面色从容间筷子却间不容发地追了过去。 司空摘星左移移右移移,花满楼随后紧跟着,筷子与盘子却始终差了那么一点。 陆小凤早已习惯这种场面,自顾自吃着,抽空对苏远山道:“你要是这么看下去,菜都凉了。” 正忙得不亦乐乎司空摘星忽觉肘间被人顶了一下,于是那盘菜拐了个弯,径直往陆小凤脸上撞去。 “铿”! “铛”! 陆小凤一脸无奈:“花满楼,你感觉得到盘子往哪飞,难道感觉不到你要夹的是我的鼻子?” 他右手一双筷子夹着盘子,左手一双手指夹着筷子——当然是花满楼的。 “菜吃不吃不要紧,陆小凤的鼻子可不是天天都能夹到的。”花满楼微笑着,从陆小凤指尖抽出筷子。 “果然是女人比较狠阿。”司空摘星叹了一句,向肇事的那人瞟了一眼。却凑巧看到了花满楼与怀着万分不满死瞪着花满楼的陆小凤没有看到的场面。 苏远山在微笑——看着花满楼与陆小凤两人微笑。 据唯一目击人司空摘星后来的说法,这是一个只能用两个字形容的微笑——暧昧!绝对的暧昧!!极度的暧昧!!! 苏远山暧昧地笑完了,突然转头对司空摘星道:“我想起来有事要回去一趟,你陪我好不好?” 司空摘星一愣。 那边两人也都愣了。 “我有点怕黑。”苏远山说着,朝窗外望了一眼,两道清秀的眉头轻轻皱起,脸上现出了一丝担忧的神色。 一个十六七岁的曼妙少女,柔声细语地说她怕黑,要你陪她一会儿,你若是男人,能不能不答应? 当然不能。 虽说司空气质上有那么一点接近猴子,但的确是个如假包换的大男人。所以他很豪气干云地拍下筷子:“没问题!” 只剩下两个人的餐桌变得很沉默。 气氛有点沉重。 永远微笑的花满楼和时不时大笑的陆小凤凑在一起,怎么会出现这种乌云压顶的状况? 因为两人都在思考一个严峻的问题——这席上有一个人见人爱的陆小凤,有一个花见花开的花满楼,为什么偏偏是那个车见车撞胎的司空猴子被挑中了?! “不论别人怎么看,不论你们自己心里怎么想,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当之无愧的男子汉。”苏远山的话突然闪过花满楼脑海,这电光火石的一瞬,所有疑惑都如划破天际的陨石——砸头上了。 “我明白了。” 陆小凤闻言,转头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面色铁青。 司空摘星看看四周,这好像不是回万味园的路阿。 “我们要去哪?” “那里。”苏远山纤手一指。 司空摘星顺着望过去…… “……好像五六十步就到了阿。”司空摘星看到前头“千芳斋”三个大字,有点无力。 而且这一条街上十里华灯,哪来的“怕黑”之说? “你真不知道我为什么拉你出来?”苏远山瞟了司空摘星一眼,似笑非笑。 “不……不知道。”司空摘星答着,脸忽然红了。 难道……她是想要自己陪他? “噗!”陆小凤一口酒喷了出来。 “你是说,她觉得……我们……ap;¥(……??!” 花满楼板着脸,点点头。 陆小凤只好苦笑。 他之前对江湖上的传闻毫不在意,是因为花满楼含嗔带怒的神色每每让他深感人生的美好,而无心去计较千里之外的人怎么看怎么想。 现如今他自己也有点想嗔想怒了。毕竟被身边的人——还是个美女——这样以为,并不是件很愉快的事情。 但话说回来,他毕竟没有在路上撞见一对抵死纠缠的雄鸳鸯。 任何一个人先是撞上那样的场面,再被怀疑有这样的倾向,不能不说是值得同情的。就像花满楼。 花满楼此时此刻心中充满了不能解的怨恨。 他怨恨自己为什么是瞎子。他多想看一看—— 看一看他和陆小凤到底是不是真长着一对夫妻脸! 或是夫夫脸! 女子的心思和男子的前路一样,都是很难猜中的。 这话其实没有什么必然道理,把男子换做女子也一样说得通。 很多女子会觉得,把女子换成男子,更有道理。 所以综合起来,这话的精髓在于,人的心思和前路一样,都是很难猜的。 正如花满楼和陆小凤猜不中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二人是一对一样,司空摘星也没有猜到,他的人生会在踏进这个小楼的一瞬,发生彗星袭月般壮烈的变化。 确切的说,是在看到迎面朝他们走来的那个女子的一瞬。 她修长的身姿,曼妙如河边的垂柳;弯弯的两道眉,绰约如垂柳的叶儿;高高的鼻子,笔挺如叶儿的茎儿;薄薄的唇,如…… 司空摘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词汇这样的贫乏。 事实上,前头的词也不过是瞎掰而已,他根本没看清这个女子的模样。 他忽然间什么都看不清了。 这里好像不再是一个叫千芳斋的不怎么合格的青楼,恍然间成了烟花三月的西湖。暖暖的风曛得人浑身酥软,柔柔的日光映得一池春水粼粼。乌篷船三三两两地在湖里摇晃,铜镜般平滑的湖面霎时全被打碎,碎成了一块一块碧玉。他身上没了力气,脑里灌了汤,眼里迷了沙,每一根手指,脚趾,都忍不住想唱歌,每一寸皮肤都是炙热,烫得他恨不得跳起舞来。 苏远山没有发现身旁人的异样,走到柳四儿身边。 柳四儿也没有多看一眼,与苏远山一同回身走开了。 司空摘星的脑筋忽然间清楚了过来。 这就是……这就是传说中最可怕的一见钟情阿! 其实两相比较,多半人会觉得柳四儿身旁的苏远山在容貌上更胜一筹。 任何人要形容柳四儿,不论用什么词,一定都脱不开“俏”这一字。但苏远山,便不是那么容易找出一个确切的词来形容了。 人心,不总是觉得那些不可描摹的比起那些可化笔墨的,要美上一些么? 但这一见钟情可怕就可怕在它来无由头去无影踪,撵不走也留不住,搅和了你一世你可能连个理由都找不出。 ——于是司空摘星义无反顾地荡漾了。 虽不像陆小凤高大结实,也不如花满楼长身玉立,但这位盗王好歹也是身手矫健,匀称挺拔,据说衣服掩盖之下十分具有可看性。再加上精于书画古董,略通琴艺,凑得近了,还是可以闻得见些许书卷气的。 之所以在花丛中籍籍无名,一来是没有花满楼那样天生招蜂引蝶的花样气质,二来是缺少陆小凤那样不懈刻苦钻研的好学精神。 他决心从这一刻改变自己。 于是他开始思考:“可是苏远山好像是她的朋友,又看上了我,怎么办?” 为难间依旧耳聪目明的司空摘星不小心听见了一句话——一句让他从未这样沸腾过的热血顿时凝固了个底朝天的话。 是柳四儿笑着对苏远山说的一句话: 你从哪带了这么只猴子来? 直到苏远山将司空摘星送出门外,并且很温和地对他说了一句:“后天千芳斋要重新开门,你们有空也来吧!”司空摘星依然陷在被人一眼看穿本质的彻骨寒凉中。 他知道自己的猴子气质其实并不是那么露骨的。 世上单凭一眼看出的就只有两个人——一个当然是陆小凤,另一个当然是刚才提到的柳四儿。 这两人,会不会就是他一生中,除了他爹他娘他姑他舅以外最重要的那两个人? 前路猜不到,只好走着瞧了。 第三章借住 二贤庄在江湖上的名头曾经是响当当的。 十三年前,先帝驾崩,幼帝即位。朝局动荡,叛军四起,四处兵荒马乱。再加上接连几场天灾人祸,几是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九州一派萧条景象。 各地雄熊纷起,有志者逐鹿天下,无志者则仗着手下几多兵马,横行市井,欺压良善,只抢着在这乱世分一杯羹。 江山将落谁家,一时之间,人人猜测,无一敢断。 方当此时,山西杀出了一批绿林好汉。他们并不以天下为几任,行事间只不过为地方百姓保一口粮,一件衣。 初时各路英雄只道不过是些胸无大志的莽夫,颇为不屑。但当多方雄熊纷纷被人拉落下马,当中一些不得已加入了莽夫之列,这群人声势逐渐浩大。 怪的是,不论势力如何壮大,这些人依旧对各方百般拉拢或打击的势力毫不理会。 而入了列的,虽先前为人行事各异,但许多年来竟无一人生出异心。 幼帝年少而英才,倚仗身边几位重臣,几年之后,各地战乱渐息,大局又复握于天子之手,唯有西南两省,被一派较大残余势力割据了去。 此时纵观神州,千疮百孔,满目疮痍。无论繁华市镇,偏远边陲,皆不能免。家家孤儿哭爹娘,寡妇念亡夫。 唯有山西、河南两省,及河北邻近地区,非但死伤少,百姓还尚得温饱。许多小村落里,还多立了几个学堂,每日间读书声琅琅。农舍间鸡犬相闻,望田野稻谷依依,比起外间,恍如世外桃源。 至此无人再言皇帝年幼。念及多年战乱,民生为先,朝廷思虑再三,决定先稳下大局,日后再图收回西南。 方当此时,西南忽然杀出一队勇士。叛军正当人心得意,斗志涣散之时,一时间后方粮草失火,前线力不能敌。朝中当即增派精兵,一举收复。天下又复一统。 单禹,正是那绿林群雄之首。惜哉天妒英才,未及事成,因急病亡故。 其膝下两子,长子单雄忠与次子单雄信,皆是武艺出众,仗义疏财,深孚众望。尤其单雄信,时年不过十六,已位列五虎将之首,勇冠三军。面相奇特威武,人称赤发灵官。 西南奇袭,正是出自这二人之手。 天下大定后,二人婉拒皇帝所赐高官厚禄,笑言:“吾等莽夫,乱世或有所为,如今四海安宁,自当归去!” 于是二人决定南下定居,意图隐去昔日盛名。皇帝挽留不及,亲赐金匾“二贤庄”,至今高悬山庄大门三尺之上。 然而不论二人名头如何响亮,毕竟近十年来不见足迹。二贤庄,俨然一位衣锦还乡的老官,尊荣犹在,威信难继。 二贤庄金匾虽在,但二人却并不在二贤庄内生活——那金光闪耀下,还隐的哪门子居。 不过二人隐得也实在彻底,这些年来他们到底踪迹何处,江湖上没几个人知道,也渐渐没有多少人再有兴趣去知道。 可是陆小凤却极度怀疑,这个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就是传说中的——赤发灵官单雄信。 话说这一天陆花司三人准时来到千芳斋。 真正只为捧场而来的花满楼坐到了大厅一角,就着一壶雨前清明茶闲闲啜饮。 而司空摘星一进门起,两眼就贼溜溜转着四下寻找那位柳儿一样的姑娘,几下不见了踪迹。 陆小凤如鱼得水,如泥鳅到了田间,不一会儿,二楼窗边的一个小花厅里就传来阵阵笑声。 苏远山从门口袅袅经过,听见声音又返身回来,转眼一看,桌边陆小凤正左拥右抱,一脸春风得意得有些过分,有点刺眼,便缓缓走了进去。 “你知道今日这里赚了多少两银子么?” “我怎么会知道?”当此良辰提银子,俗!陆小凤不以为然地端起酒杯。 “不到三百两。” 陆小凤摸摸眉毛,想了一会儿,明白了她的意思—— 此地无银三百两。 看看左臂里的莺莺,右手里的燕燕,又瞧了瞧楼下远处独坐品茶的花花,陆小凤忽然间没了兴致。 此时窗口忽然窜进一人。 他身形魁梧高大,可是陆小凤竟全然没有看清他是如何进来的。 这人手里一柄金钉枣阳槊。看来三十上下,同样是唇上的一抹胡子,在陆小凤脸上看来是俊美挺拔,配上他的五官却显得英武豪壮。最要紧的是,他一头硬发,散然披下却兀自几撮几撮地翘起,可见此人性格极其固执强硬。日光照射下,这一头乱发赫然现出暗红色光泽。 不是赤发灵官是谁? 是赤发灵官的话……又为什么会鼓起腮帮子,对着苏远山大喊“我一定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这分明是个被人抢了糖的孩子阿…… 苏远山有些无奈:“找我干嘛?” 那人忽然笑了笑,又从窗口越了出去。 陆小凤被这一笑灿然震慑得神思恍惚。 转眼看苏远山,正巧看到她浑身一颤,然后拉起了一小截衣袖,伸手将上面鸡皮疙瘩抚平,脸上尽是不耐。 此时方当正午,日光最盛,照进窗来……哦哟哟,就好像去了皮的新鲜莲藕,好生水灵呐。 “咳咳!你怎么得罪他了?” “他非要我陪他玩叠罗汉,拽着我又吵又闹又哭又笑,”苏远山放下袖子,轻叹道:“我实在烦了,就把他扔出去了。” ……这年头的女人真是不能惹,陆小凤想着,又问:“后来呢?” “冲来了一个小姑娘,带着几个人把他架走了。”苏远山道:“应该是他妹妹。”想起那汉子被架走时,远方还不停传来一声声:那你们要陪我玩叠罗汉…… 陆小凤皱了皱眉头,道:“他的样子很像一个人。” “单雄信?” “是。”陆小凤喝了口茶:“看他样子,应该是得了什么怪病,或是遭人陷害,中了怪毒。” 苏远山想了想,缓缓道:“他的样子确实像吃了一种药。” “什么药?” 苏远山没有答话,又低头兀自想了一会儿,脸色忽的轻松下来,抬头对陆小凤道:“不必担心,过些时日他自然会好的。” 可是苏远山没有料到在他好之前自己已被逼到了如此境地。 “你怎么了?”花满楼虽然看不见她那一对浓墨重彩的黑眼圈,却听出了她言语间无限疲惫。 ——“我想借住几日。”她说。 苏远山叹了口气:“陆小凤有没告诉你他那日见到一个疑似赤发灵官单雄信的人?” “恩。”花满楼点点头:“他怎么了?” 苏远山虚虚坐到了椅子上,缓缓回忆起这十余天来的遭遇—— 十三日前 夜深。 月华如练,轻风如水。 一张楠木大床,湖蓝色纱帐半垂半掩着。 床沿边坐着一个少女,怀里抱着一只花斑小猫。 多么美好,多么和谐。 不想那少女忽然出手,迅疾如风,一下点了那只小猫身上七处大|岤,十三处小 |岤。 “这样,待会儿接骨就不痛了。”这声音很清,很亮,像溪水间的石子。 如果有人听得懂猫说话,这时会听到那只猫说:“根本是想拿我练你的兰花点|岤手吧……” 但一般人听见的只是几声弱弱的“喵”。 苏远山——显然的——轻轻握住了小猫的右后腿,“喀”一声…… “为什么每次打完架后都碰到你?”小猫哀怨地喵着:“我宁愿拖条断腿在屋顶晒太阳……” 苏远山忽然低头看向它,神色难辨。 “唔,听懂了?”小猫心中一凛。 于是屋里又回荡起几声“喵”,听起来却有点甜腻腻。那猫一边柔柔叫着,一边拿它的头轻轻蹭了几下抱着它的那只手臂。 猫多通灵,比起一般畜生要聪明些,现实的多——说来很像人。 它当然明白,就算躺着晒太阳,也还是四肢健全比较舒服哇。 “没办法,不能让别人知道阿。”苏远山说着轻轻拍了拍小猫的头。 小猫只听见了一堆“iap;(”,但她语气好像不凶,小猫于是放心了。 其实想想,有那么多的同胞过着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日子——当然也有些养尊处优,过的比一般人还滋润些的。一想起那些一只眼睛蓝,一只眼睛绿的舶来怪物,小猫心中就充满了鄙夷。不跳屋顶,不抓老鼠,那是猫过的日子么? 最苦命的是那些被人抓了去活生生炖成了猫肉粥的小可怜们。自己现下可以自由自在,打完架还有人疗伤——虽然这个人每次替自己疗伤都要进行许多不必要的周边活动,虽然很难说这个人到底是出于好心或只是因为找不到别人练手,但毕竟还是在替自己疗伤么。何况偶尔她也会替自己挠挠下巴抓抓虱子。这才叫日子阿…… “你是猫又不是狗,怎么那么爱打架?”苏远山皱着眉头,看着这只老是撞到她手上的猫,拉起它没受伤的一腿看了一下:“还是母的耶……” 哦嘻嘻呃呵哈哈。 窗口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诡异,凛冽,如同中午听到的那一声。 苏远山抬头向窗口望去,果然是那张脸。 但那人只趴在窗口笑着,并不进来。 苏远山看着他许久,他便笑眯眯地回看。苏远山终于不能敌,问道:“何事?” 那人不答。 苏远山放下小猫,走到窗口,手一伸就要将窗户关上。 那人也伸出一手,轻轻一点,那扇桦木窗一下碎了。 木屑散落一地,亦有些被徐徐晚风吹进了他眼中。 他于是猛摇其头。而杂物进了眼中,通常不是摇头可以摇出来的。于是,他伸手揉了起来。一手不够,另一手也只好加入…… “轰”! 苏远山眼睁睁看着他掉了下去,地面荡起了一声巨响。 回声悠扬。 “……药性真烈。”苏远山想着,回身打算睡了。 她一向很懒得动脑子,直到她掀起帐子时才想起,刚才落地声响那么大……那人该不会是没用轻功直接掉下去了吧? 心中一凛,忙探身窗外朝底下望去。 空空的。 苏远山长吁口气,终于可以躺下了…… 今夜是多么宁谧美好阿…… 如果不是窗外突然有那么多东西被丢进来的话。 呱呱叫着的蟾蜍,叽叽吱吱的小老鼠,几只活蹦乱跳的蚱蜢,还有花满楼最怕的毛茸茸的肥嘟嘟的虫子。五花八门,琳琅满目。 苏远山捏紧拳头,紧闭着眼,心中一遍遍念着——他吃错药。我错在先。他才又摔了一次。他说不定以为我喜欢这些东西…… 此时窗外又传来一阵笑声——哦嘻嘻呃呵哈哈。 …… 苏远山怒了!——可惜没用。 方一起身,他就消失不见。才一躺下,便源源不断有各式各样的小东西飞了跑了跳了窜了丢了进来。 窗外月明星稀。 长夜漫漫…… 花满楼遇见最难缠的也就是陆小凤了。可是调皮捣蛋的陆小凤在他面前也会自觉地收敛许多。像这样彪悍的人物,他非但闻所未闻,简直连想都想不出。 于是他不免沉默了一会儿——当然他听见的版本省去了与小猫有关的一切情节——问道:“这十几日来一直如此?” 苏远山缓缓摇头:“不是。有时他会扔大一点的东西,鸡鸭之类,还有山羊,小牛。”苏远山说着,低头想了想,又道:“好像有一次还爬了进来,在我面前飞来飞去。” 本来找了柳四儿来,凭她本事定可以将那人骂个狗血淋头,连见十八代祖宗的脸都没有。 可是第一只蚱蜢丢进来后,房里又只剩她一人了。 “真是难为你了。”花满楼由衷说道。 “我后来去住客栈。前半夜里没事,想是他后半夜才找到我的缘故。”苏远山又缓缓道:“第二天那老板连房钱都不要,就将我送出来了。” 花满楼当然想得到,她说“送”,实在是客气之至了。 “你住下吧。”花满楼道:“他若再来,我一定会赶走他。” 花满楼第一次说出要把谁“赶出”百花楼的话。 苏远山闭上眼,长吁口气。忽又想到什么,睁开眼问道:“孤男寡女,会不会有损你名节?” 标准答法是——姑娘都不怕,在下有什么可担心的? 但是这话用来回答苏远山,好像多少有些讽刺的意思。 不论她如何大好青春花样年华,无可否认的,已经是一个怀揣着一沓子卖身契手下带着一大帮姑娘的老鸨了阿。 于是花满楼只微微一笑:“不要紧。” 大晴天。 时辰尚早,花满楼已感受到一床的阳光暖暖烘着被子。 这样好的天气已经许久不见了,花满楼兴奋地起身,换上了一身浅黄|色的绸衫。 花满楼觉得,在好天气里看见好颜色,会让人的心都一下亮起来。 虽然他自己看不见,但他周围还有那么多看得见的人。 院里阳光更是大好。 花满楼坐在石椅上,悠悠洗了手,打算泡上一壶洞庭东山碧螺峰里产出的野茶。 听说当地人把这茶叫“吓煞人香”,花满楼想着,不禁微微笑了。 虽说不雅,倒也是名副其实得讨人喜欢。 可是满院子的阳光越来越暖,花满楼忽然觉得,这样的天气,还有许多比喝茶更适合的事可做。 于是他站起身来,卷了卷袖子。 世上有什么比好好睡一觉更幸福的事? 这一夜,没有虫子,没有飞人。 有的只是微微浸着湿意的月光。 苏远山在一片花香与阳光中醒来,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自七岁以来,她从未在千芳斋以外的地方睡过,没想到竟一点没有认床的毛病。 ——不论谁,折腾了十来天,也很难有这种毛病了。 窗外日光懒洋洋洒了进来,苏远山将一只手伸了过去,像是想接住的样子。纤纤五指在日光下,被映得近乎透明。 她一向喜欢喜欢赖床,可是忽然觉得这样好的天气,实在有太多比睡懒觉更要紧的事。 于是叹了一声,坐了起来。 与美少年同在一屋檐下是有诸多好处的。 最大的一个,就是养眼。 所以苏远山实在没有料到,在百花楼住下的第一个早晨,第一眼看到花满楼,会是这样的场面。 “早阿。” 花满楼笑着打了招呼,微微直起身来。雪白的一双手臂上沾着清水,一派盎然春意里,映射出七彩的光芒。 他那一身淡淡粉粉的黄,嫩得几乎要融进这春光。而他温和的笑靥,更将这春日全都点亮。 但对于苏远山来说,他面前的那个木盆,已足够让人转不开眼睛。 “你在……洗衣服?” “是阿。”花满楼笑笑,将右边的袖子挽得更高了些,擦了擦额上细细的几滴汗珠:“难得这样好的天气。” 苏远山默然。 其实衣服穿过都会脏,脏了自然都要洗。他独自生活,自己洗衣服,本是自然不过的事情。 可是看着一位江湖上成名的俊秀少侠弯腰洗衣服,虽说他的脸色因了这几下劳动染上微微红晕,一张小包子脸显得更是诱人;虽说他行止之间犹如静坐桃树荫,修长几指闲闲敲落棋子……还是很难让人接受阿。 苏远山默了一会儿,问道:“看来我也要自己洗了?” “倒不是花某不愿代劳。”花满楼微笑:“只怕是男女有别,不太方便。” 当然她还是可以把脏衣服留给千芳斋的佣人们,只是看着花满楼怡然自得的神情,忽然这种想法看起来很可耻。 望着自己白嫩细腻胜过凝脂的纤纤十指,苏远山惋惜地叹了口气,然后继续为自己可耻。 “花哥哥!”一个很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花满楼的动作顿了一下。 苏远山转头,看到一个小姑娘跑了进来。 “花哥哥,不是跟你说了么,你的衣服留给我洗就可以了!”这个小姑娘,长得像说话声一样甜。 “不必。”花满楼的声音却忽然冷淡:“我自己可以。” “你……”那小丫头好像有点不高兴,嘟起嘴唇。 苏远山正在考虑要不要闪开,那个小姑娘却盯住了她,怔怔望了好一会儿,忽的扭身跑开。 “干啥……”苏远山满腹狐疑:“还没带面具呐……” 她没想到,正是因为她没带面具。 一个女子,看见一个比自己漂亮了那么一点的女子时,也许会嫉妒;可若看见了一个比自己漂亮了实在很多的女子,却多半会失了嫉妒的勇气。 虽然花满楼是瞎子,旁人外表美丑对于他,还不如一个肉包子要紧。 可是那个喜欢他的小姑娘却不能不在意。 她自觉远不如这个陌生女子,于是自觉远配不上花满楼。她甚至根本忘了花满楼是个瞎子的事实以及他二人只是亲朋好友的可能性。 女子每每得了或失了一个男子的心时,总将功过都归于这一副皮相。 到底是这空皮囊真的这般重要? 还是女人自己,往它里面塞了太多假想的包袱? 花满楼暗暗叹口气。 他看不见,可是凭着儿时对镜子的印象,以及长大后周遭的反应,他完全可以猜出自己是如何的一株玉树临着轻风。 他喜欢笑,也愿意对别人笑,何况是那样一个甜蜜蜜的小姑娘。 可是,一个人明知自己的笑,总有一日会让旁人哭,还兀自一天一天笑的像个二愣子,花满楼觉得,这不止是傻,而且根本是犯罪。 世上有没有真的让人一见误终身 花满楼外传(陆第2部分阅读 欲望文 花满楼外传(陆第3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3部分阅读 见误终身的男子,花满楼不敢断言。 他只知道,纵然有,纵然这是天下男人的共同梦想,他,却是决意不愿为的。 忙活了好一阵子,花满楼洗完了衣服,苏远山帮忙晾完了几件衣服,阳光还是那么好。 两人终于得闲圆了初衷——坐在院里晒太阳。 “吓煞人香?”苏远山见了石桌上的茶具茶叶,挑了挑眉。 “你也喜欢这茶?” “它泡开的样子很有趣。” “怎么个有趣法?”门外又传来一个声音。 “这人总是来的很是时候。”花满楼笑着摇摇头。 听着声响,花满楼知道苏远山不怎么精于茶艺。 可她动作缓缓间的轻柔美好,已足够弥补了——至少同样不精茶艺的陆小凤是这么觉得。 她先将茶叶少许浸润了,待其舒展,将壶中水泼了再重斟满,一时间只见壶中雪片纷飞,莹白的壶底更衬得白云翻滚,雪花飞舞,说不尽的曼妙绮丽。 “果然很有趣。”陆小凤笑道。 花满楼微笑想着,能让陆小凤对茶感兴趣,那必定是很美的了。 苏远山端起茶杯,“咦”了一声。 “怎么?”花满楼问道。 “没什么。”手中的白瓷杯轻转了转,她食指正好压在了上面雕的凤尾上:“原来壶上是凤阿。” ……哇噻,这事还有完没完了?! 花满楼心里大叫。 “我方才一直认成山鸡了。”苏远山悠悠道。 放到现代,陆小凤此刻必定是满脸的黑线了。 可惜这几人虽朝代不详,在古代却是肯定的。所以陆小凤的脸只是比较黑而已。 多少白花花的银子阿…… 多好的太阳,转眼间也就落下山了。 月儿,悠哉悠哉地爬上了树梢。 苏远山坐在床上,望着它。 她心里一片澄澈,宛如这月色。 因为她知道,一头躺下去,等着她的,会是一场好梦。 然后,她不长不短的借住生涯的第一日,就此落幕。 第四章鸟语 百花楼里,长期居住的只有花满楼一人。 时常借住的,也只有三两个朋友,包括有名的陆小凤。 流动人口却是不少,其中也会有一些女子(大部分都是吧……)。 所以花满楼并不怎么担心与苏远山同住,日子会发生什么大不同。 可这几日下来,好像几乎根本没有不同。 每日里她起身时,花满楼多半已在忙着别的事了,二人打声招呼便擦过。而她回来时,多是比傍晚再晚上一些。至多同在小厅里坐一会儿,生活规律的花满楼便告辞睡觉去了。 她的借住,不过是在晚上借张床而已。 如果说有那么一点不同,那就是这两日苏姑娘不怎么出门了。 可纵然是她留在小楼里,也多半待在房里;纵然同在一处,也多半各自读书发呆赏花走神。 苏远山实在是个话不多的人。 若遇上陆小凤这样的话痨可能还好些,遇上花满楼,一切就变得很宁静了。 花满楼甚至怀疑之前她话多些的时候,是不是只是客套而已。 ——真是奇怪的客套法阿。 花满楼一人坐在房里,回想起有关尸骨及陆花的话题,默默想道。 风轻轻吹来吹去,窗户“吱呀呀”地柔柔叫喊。 花满楼猜想,此刻天上一定有一团一团棉花一样的白云飘来飘去,适时地挡住那颗笑得有些太过灿烂的太阳。 花满楼忽然很想弹上一曲。 大多数雅士们好像比较喜欢在夜深人静月黑风高的时候。 可是在太阳下起了兴致,难道要等着月亮出来? 花满楼想,好琴,不过抒怀物。 所以他起身洗净了手。 却在刚擦干的手指要触到琴弦的那一刻,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妥。 因为前几日,他问了苏远山一句,两相比较,地方琴派里,喜欢浙派或是吴派? 事后,花满楼自己也很懊悔问出这样没有创意没有意义的问题。 说起那一日,他是坐在小厅桌旁,苏远山坐在窗台上。花满楼的心情本来是很安静闲和的,可在蓦然间发现二人已经静坐了近两个时辰时,心底猛地生出一种愧疚的情绪。 人家女孩子,话不多可能是紧张,可能是害怕(……),自己身为楼主,难道真让人家孤零零坐窗台? 可是,聊什么?他听陆小凤听冯夫人说过苏远山自小修习琴棋书画,这四样里既以琴为首,便顺口就问了出来。 不想苏远山头也不抬地答了一句:“我讨厌琴。” 其实苏远山的本意,很可能只是说她讨厌弹琴,并没有讨厌听别人弹琴的意思。 可是花满楼嗅着面前醇和的木香,听着隔壁偶尔传来的几声轻响,心里还是涌起了一些罪恶感。 于是抱起琴,出门。 既然出来了,当然要挑个流水飞花的好地方。 江南之地,灵杰俊秀,好地方并不难找。 难找的是好桌子。 琴桌,不可太过厚重,否则音少清越;木料须得松透,否则难得透亮;不可过高,亦不可过低,否则,奏琴人的姿势便尴尬了。 若不想找,就只好自己带。 试想一位文秀的公子怀抱着一把轻巧的七弦琴,那是一幅清雅的水墨画。 若再背上张桌子,便成了劳动人民生活写照了。 所以公子们身边每每会跟着个苦命而快活的小书童。 可惜花满楼把花童留在家里,让父亲睹人思人了。那孩子虽是书童,却颇沾染上他主子的几分模样。 幸而花满楼从前就知道了有这样一处好地方,非但人声寂寥,青竹疏朗,桃李闲种,更要紧的是,有张现成的好桌子。 此处于是于鸟鸣虫吟外,又添上了几拨清泉弦响。 清风徐来,片片桃花儿悠悠落下,带着未及凋零的香气,埋进土里。 土地,便染上了它永久的芬芳。 人间尘土仿佛最好的酵底,万物到此,都可酿成一汪别样的酒。 缓缓流过心间,几乎把人熏醉了。 花满楼轻闭上眼。 这风声琴声落花声里,忽的又传来了不一样的响动。 似是蜻蜓点透清澈的湖,又似是蝴蝶儿,挑起了一圈的花儿,逗出了一园的春。 一曲弹毕,花满楼缓缓放下双臂,微笑着赞了一声:“好舞!” “花公子过奖。”或是方才的舞耗了气力,这声音里还有微微的喘息,更显得妩媚娇柔。 “姑娘认识在下?” “方才小女子起舞时,公子并未多看几眼。小女子心中猜想,公子想必……” “在下确是眼盲。”花满楼听出她犹疑,微笑着替她说了。 “公子眼盲,却能听得这般分明,小女子斗胆猜想,这必是名动江湖的花七公子了。” “姑娘过奖了。” “小女子方才经过,无意听得琴音脱俗,一时兴起扰了公子雅兴,望公子见谅。” “是花某无福,不若此间蝴蝶与鸟雀。” 适才,只听闻她衣裙飞扬,双足轻点。 蝴蝶的翅儿,鸟儿的歌儿,一霎时都随她的舞,静下了。 于是桃花香气,泥土芬芳,又掺杂上了这蝴蝶儿一般的女子身上一抹,似是西域传来的香。 此情此境,天上人间? 花满楼的指尖于此划出一圈温柔的氤氲,女子的双足荡起了一波波涟漪。 这温柔融了碟儿的翅膀,这涟漪碎了鸟儿的叫唤。 又一曲终了,天地都安静。 “小女子名作蝶舞。”女子轻声道。 “好名字。”花满楼微笑。 “蝶舞有些不解。” “何事?” “公子可有心事?” “并没有。” “琴里却是含悲。” 花满楼沉默片刻,开口道:“悲有大悲,小悲。” “何谓大悲?” “大事,自能大悲。” “何谓大事?” “因人不同。死生,命宿,天下,称大则大,称小则小。” “在公子以为呢?” “花某俗人一个,怎能看得通透。” “此间隔世之地,公子旷达之人,如何会思及这些?” “身为杞人,如何能不忧天?” “公子不是杞人忧天。” “哦?” “是悲天悯人。” 花满楼笑了。 其实他方才本来自觉心境是很愉快的。 就像余甘子,入口尽是甘香,沁人脾肺。 非要旁人提醒,才能觉察舌根那一丝涩苦。 绵绵绕绕,竟比甜更长久悠回。 真是个聪明的女子。 花满楼暗叹,忽然想起了陆小凤的一句话—— 世上聪明的女人都是一样的,不聪明的女人各有各的不聪明法。 既是如此,不妨问问,也不枉自己被逼出门一趟。 “花某也有个问题想请教姑娘。” “公子请说。” “姑娘有如此的舞艺,世上可有何事,会让姑娘自此不愿起舞?” “春蚕到死丝方尽。蝶舞也是一样,只要还有腿,还有气,就永远不会停歇。”蝶舞缓缓说道,一字一句,重重洒落风中。 花满楼未料到她对舞竟爱之已极,心中肃然。 他一向敬重那些敢用尽生命去热爱某些事物的人。那一腔赤血,一心炽热,并不是谁都担得起。现如今,已是太难得。 所以虽然他不喜欢西门吹雪,却仍然敬佩他。 “公子的话问得有些奇怪。” “实不相瞒,”花满楼笑了,“在下一位朋友,精通音律,却说自己讨厌琴,有些不解而已。” “不喜欢”“不知道”都平常,这么一个斩钉截铁的“讨厌”,却有点奇怪了。 “想必公子这位朋友是个女子?”话里略带笑意。 “是。”花满楼仍是平和。 一个人若自信与另一人只是朋友,便不会太在意旁人调侃了——只要那人是异性。 “蝶舞愿意替公子猜猜,只是若猜错了,公子勿怪。” “姑娘但说无妨。” “公子的朋友或许心中有极恨的人,恰巧此人擅琴。牵扯之下,便连琴也一并恨了。” ……好耳熟的剧情。 花满楼虽觉不像,还是礼貌答道:“有这可能。” “琴画一般,都是抒怀之物。”蝶舞看出花满楼的不以为然,又道:“平日里是为了修养气性,若遇起落,以这些外物之便可替人稍解心中郁结。若是有些人,不愿触及此结,自然,也就不愿再碰这些物事了。” ——想起那孩子的闷马蚤样,花满楼点点头:“姑娘言之成理。” “又或者……”蝶舞拖了长音,缓缓思索。 “什么?” “她真的就是讨厌琴而已。” ……这个听起来最像阿。花满楼叹口气。 琴音香气都散尽。很快又是个平静的夜。 蛙声在春日里渐渐苏醒,几只夜莺隔着河远远应着。 花满楼已经躺下,闭上眼。 苏远山立在窗边,跳了出去。 风声掠过。 花满楼起身穿衣。 一人天生的禀赋,既是馈赠,亦是责任。 所以花满楼双耳超常的灵敏有时会给他带来一定的困扰。 比如他明明不想窥探,却常常发觉旁人异样;比如他明明想睡,却常常不放心真的睡下。 花满楼一面穿衣,一面想着,纵然轻功了得,走楼梯就那么不好么? 他实在很难理解苏远山和陆小凤这种人的嗜好。 ——风声听着很缓,像是散步。既非事急,当然是嗜好了。 其实世上有非同常人之处的人也多半会有些非正常人的嗜好。 像花满楼这样的人,本来是异数。 苏远山不走楼梯,因为她本来就是要上屋顶。 不是谁家的屋顶,就是屋顶。不分姓名,不论高矮,只要是她看得顺眼又踩得到的屋顶就可以。 听着远处轻巧的跳窜,花满楼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 这种轻功,就算掉下来也摔不着的。 不过既然起来了,不如吹吹风再回去吧。花满楼想着,还是跟了过去,只是脚下放缓了。 月光真是奇怪的物事,抬眼望去,望见的是一派清辉。一低头,映在这砖瓦家户间的,却是朦胧的浑浊。 满城灯火已几乎熄尽了。 剩下的几朵,在这浑浊中,摇曳着闪烁着。像秋日凋零的花。 有点凉阿。苏远山紧了紧衣衫。 又一阵风吹过。 这风很轻,好像还有点暖。 “我能不能坐下?”花满楼温和的声音。 “我敢不敢说不能?”寄人篱下总是有苦处的。 花满楼于是微笑着坐了下来。 “这两日生意不好?” “没有阿。” “那你怎么不用出门?” “柳老刺说我去了不如不去。” “……难道你是为了这个难过?” 苏远山摇摇头:“我早知道她比我更像老鸨。” 花满楼笑了:“你却比她会跑会跳。” 苏远山明白他的意思:“我的轻功就是这样练的。” “可又是谁教的呢?” “好像生来就会。” 不带丝毫心虚。 “……”花满楼轻捏了捏扇子:“暗器也是?” “很多都是。” “还有什么?” “以后告诉你。” “我记得听她说过,你从前不太出门?” “恩。”苏远山点头:“白日里不太出门。” 花满楼笑了。 “冯夫人不许?” “倒也不是。每次我出门,她都紧张兮兮,又不拦着。我看着很累,干脆不出去了。” “这又是为何?” “不知道。有时猜想我会不会是前朝遗孤,不过……” “如何?” “不像。” 花满楼笑了:“我却觉得很像。” 苏远山也慢慢笑了。很轻很轻,连花满楼的耳朵,都没有听见。 小小的屋子,窄窄的窗户,苦苦的药味。 除了打扫屋子的哑巴,只有自己。总是自己。没有糖,没有玩具,没有爹,没有娘。 唯一的陪伴,只有几本破旧的书。上面记满了各种奇怪又有趣的丹丸草药。 好像还有一个不知从哪会突然冒出来的老头儿。 他对她笑过,他轻轻拍过她的头。他教过她认字,打人,好像还有怎么在地上跑,怎么在天上飞。 可他也只是偶尔冒一次而已。这么多年了,除了他是个老头,别的,一点也想不起。 还有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少年。 那日凌晨,是他将自己塞上马车,只说了两句话。 “记住,你没有家。以后谁说是你家人,都是假的。” “会有人照顾你,自己保重。” 可他长得和自己那样像,在马车上颠簸的那段日子,苏远山总是暗暗猜着:他会不会是哥哥?会不会是爹爹? 然后就想起了,她没有家。没有家人。 日子长了,苏远山渐渐觉得这都是梦吧。 搞不好那天根本是那个哑巴把自己拎上车的。 而且,那个哑巴刚好也是个老太婆。 老太婆和老头子,在梦里,也可能分不清的。 有没有皇族,会为了避人耳目留存血脉过着这样的日子? 苏远山觉得没有。 真要过这种日子,死光了算了。 “你又为什么跟着我?”轮到苏远山问了:“怕我掉下去?” “不是。”花满楼笑了,“我怕你被那个人找到。” “不会的。” “这么肯定?” “那日在千芳斋得罪他的只有我一个,这些日子他没找到我,所以……” “所以他不再找你麻烦了?” “所以他逮到谁就找谁麻烦。” “阿?” “千芳斋人多,摊下来一人轮不到几次,不要紧。” “……”花满楼苦笑:“他耐性倒真好。” “所以这几日我恐怕还走不了。” “不论有没有他,只要你愿意留下,我都欢迎。”花满楼微笑道。 “你真是好人。” “……”世上果然有些人天生是不适合说好话的。花满楼笑笑,扫掉身上莫名的一阵小别扭:“你也很好。我原以为你是绝不肯容旁人这样欺到头上的。” “打不过,有什么办法?”又一阵风吹过,苏远山缩了缩双肩。 “明枪不行,暗箭容易。”花满楼本想打开扇子,又收了起来。 “要动脑子,不如跑了简单。” “你倒想得开。”花满楼笑了。 “我不聪明,也不算太傻。” “可惜人多半有些傻毛病的。”花满楼轻叹口气。 “是。人很傻。” “莫要偷换我的意思。” “你不觉得?”苏远山眼里泛起笑意。 “你真这么觉得?”花满楼神色严肃。 “连老大都傻,世上还有谁能不傻?” “你为何会觉得冯夫人…傻?” “她平日对我小心翼翼,先被人害了的,却是她。” “世事难料阿。”花满楼轻叹。 “人却总喜欢拿现下,去换那些谁也料不到的将来,难道不傻?” “因为人总是愿意相信,将来,是可以握在手里的。” 苏远山低声喃喃:“怎么可能?” 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你一点也想不到是谁可能要害你?” “不论是谁。”苏远山缓缓道:“直到我被刀砍死,被药毒死,或是被马摔死为止,他休想要我再做一件自己不高兴的事。” 花满楼听得心惊胆寒。 “莫忘了,陆小凤、司空摘星还有我,都是你的好朋友。”花满楼很快说道。 司空摘星相识日浅,亦无渊源,算不算朋友不好说。 不过心上人的朋友,通常比朋友的位置还要再高一些。 陆小凤、花满楼,其实也算不上很熟的朋友,但苏远山明白,若将来有事,这两人也一定不会旁观的。 你若有这样的三个人在周围,谁也不会想得罪你的。 除非他想被司空摘星偷死,被陆小凤玩死,被花满楼…………扇死?香死? 花满楼从来不具有暴力上的威吓力,可他身上的气息,总让人莫名安心。 苏远山微微仰起头,月光轻洒一捧于她脸上。 多美的夜阿。 一片安宁。 花满楼微和的声音宛如音乐,他微笑着说—— 不会有人敢要你做你不高兴的事。 “这些东西只是点心,不能当饭吃的。”花满楼还在微笑。 正捧着块琪云坊的碧蓉桂花糕吃得津津有味的苏远山喉间一哽。 “你既然不在外边用饭了,不如和我一起吧。” 苏远山心中悔极——果然就不该一时好心还带回来打算分他两块。 花满楼已经从身边就拿出来一副碗筷。 这人早准备好的吧?苏远山猛翻白眼。 花满楼确实早想说了,他眼皮下一向容不得不良生活习惯。好比陆小凤在外面花天酒地是可以的,到百花楼里,也一样是一日正规三餐,外加少量宵夜下午茶。只是她前两日明显心情不好,花满楼竟不太敢开口——天知道这个寡言少语文文弱弱的小姑娘哪来这么大震慑力。 苏远山一向不太喜欢吃正餐,就像她不太喜欢坐椅子一样。从前,先是老大管后是柳老刺管,这两日以为终得自由了,不想竟又杀出个人要管!她很想抱起桌上剩下的桂花糕留给花满楼一个冷酷的背影,可是看着他的温和笑脸,竟就把手里剩下的一口塞进,乖乖走过去了——鬼晓得这个谦逊知礼斯斯文文的公子哥哪来的这无敌威吓力。 “远山。”花满楼微笑着唤住起身要走开的苏远山。 苏远山回头。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阿。”花满楼轻摇折扇。 苏远山面色明显不善。 “吃完好不好?”折扇指向碗里剩的半碗饭。 …… “这样就好。”花满楼装作没有听见对面一双筷子隐然欲断的“噼啪”声,微笑道。 苏远山勉强扒了几口,只觉胃都快炸开了。端起还剩着一小半的碗,抢在花满楼进行第二轮传统美德先进性教育前开口道:“我喂鸟。” 花满楼没话说了。他本是个善良的人。善良的人本是常被人噎住的。 苏远山走到窗前,叫了声:“八哥!” 百花楼周围鸟雀的确比较通人性……也不至于这样都叫得来吧? 苏远山叫了几声,见没有反应,转而略略嘟起唇,吹了几声。 花满楼听出这哨声是有规律的,哒,哒,哒哒哒。 一只浑身雪白的鸽子飞来了。 陆小凤这人一向很会挑时候。 所以虽然他只是一时高兴来到百花楼,一上楼梯,却就见着了一幅绝美的画面。 日光像是被人撕扯成极薄极大的棉花糖轻罩在窗缘,一圈浅淡晕彩浮着,恰是最好不过的裱饰。鲜嫩的春色透进,风的清浅颜色也一并顿住。少女斜斜坐着,一袭浅粉碎碎摇晃,长发落肩,风起,如扯不断的柳丝。身边,一只雪白的小鸽子,与一旁的青花碗宛如妙手雕成的一对。几下轻跳,几下轻啄,碎了这安宁,点亮了这静谧。时不时的一两声啼叫,如微风绵柔,春水清灵。 若说有什么瑕疵,也只有一点。 按理,少女浅玫瑰色的双唇,似是该如春水淋过的丝绸般,绵绵不能断的温柔。但事实上,倒更像是被春风吹着的初吐的嫩芽。她正对着它吹口哨。 这实在……真是……蛮可爱的阿。陆小凤叹口气。 “你来了。”花满楼转过头来,带着如春水淋过的丝绸般,绵绵不能断的温柔。 “是阿。”陆小凤几步跳了上去:“没想到女孩子也会这样逗鸟。” “好像不是逗鸟阿。”花满楼苦笑了一下:“像是在说话。” “阿?” “已经过了三四柱香了。”花满楼说道。 花满楼没说,他们俩的叫声一样抑扬顿挫,千回百转。 苏远山听见声音,回过头来。 “你会鸟语?”好奇宝宝陆小凤问道。 “只会几种,学得不好。” “鸟语也分类的么?”陆小凤惊诧:“听起来都是吱吱喳喳。” 当然小鸟的吱吱喳喳细一点,大鸟的粗一点。 苏远山回过头,又对鸽子吹了几声。鸽子马上回了几声。声音凌厉。 “它说人话也都是哇啦哇啦。”苏远山回过头来:“苏州的和蒙古的都是一样。” “这样说来你方才那声,是真的在叫八哥了?”花满楼问道。 “八哥的话你也会?”陆小凤摸摸眉毛。 苏远山缓缓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陆小凤总觉得那一眼像是带了点鄙夷? 一只八哥飞了过来,黑色的羽毛光泽鲜亮。陆小凤于是明白了—— 原来八哥会说人话阿。 八哥边跳边叫着:“来晚了,来晚了!” 苏远山指了指鸽子面前的饭碗:“有饭吃,没饭吃。” ——不但声音很像,连节奏也是一般阿。花满楼和陆小凤都忍不住笑了。 “黄药师,黄药师。”八哥回道,音调上扬,像是有些疑惑的样子。 “阿?”苏远山回过头来问道:“那是谁?”声音里还残留着些鸟类的尖锐。 “黄药师……听说是个世外高人。”陆小凤摸摸眉毛:“不过似乎还没干过什么就隐到世外去了,也难怪你没听过。” “没想到这只八哥倒听过。”花满楼微笑。 “它原是老大养的,后来自己飞走了。”苏远山冷冷道:“在外面见识长了,听力却是降了。” “飞走了还会自己飞回来?”花满楼摇摇扇子。 “怕是没东西吃的时候就回来了。”陆小凤笑道。 “它虽是家养,却从来不会找不到东西吃的。”苏远山道。 “哦?”看它呆头呆脑的样子,不像阿。陆小凤冲它动了动眉毛。 “长得可爱,自然到哪都会有人喂的。” “那倒是。”陆小凤笑眯眯地点头,一边爱惜地轻轻抚了抚自己的一张小脸。 “黄药师,于窗前,静候阿。”八哥又开口了,似是不习惯一句里只有两个字,末尾硬是生生又加进了一声嘶哑的嘎嘎声。 苏远山皱起眉:“说什么?说什么?” “月染西,山不妨,同赏黄,药师于,窗前静,侯阿阿。” 这话连起来便是:“月染西山,不妨同赏。黄药师于窗前静候。” 苏远山心中没来由的一跳:“谁说的?谁说的?” 八哥理直气壮:“我说的,我说的!” “谁教的?谁教的?” “我老大,你老大!” 厅里只剩下了两只鸟儿坚硬的嘴儿触到瓷碗的清响,和扎进对方羽毛里引发的哀嚎。 陆花二人心中暗猜,冯夫人与这位传说中的高人莫非是旧识? 苏远山细细回想着,可曾有一次睡梦之中或是酒醉之后,从她口中吐出这个人的名字? 没有。 一次也没有。 “陆小凤!” 司空摘星的声音从窗口传进来:“快下来,有急事!” 陆小凤走到窗口,满脸的无奈与不耐:“猴精,让我歇一天行不行?” “不行!快下来!” 苏远山看了看下面,转头对陆小凤道:“这事你最在行,帮帮他吧。” “真是……”陆小凤嘟嘟囔囔:“到时候洞房也叫我帮好了。” 说着心不甘情不愿地跳了下去。 “花满楼,陆小鸡我先借走两天!”楼下又传来一声喊。 “不要紧,你要用就先用着吧。”花满楼也走了过来,微笑道。 “……”陆小凤忽然觉得自己是花满楼家的一盆花。 两声风响,远远地挟来一声:“谢了!” 还有一声:“花满楼,过两天再找你算账!” 花满楼打开扇子,微微笑了。 “柳姑娘想必是不太容易讨好的。” “你知道?” “我知道。” 风悠悠吹来,携着扇子的竹香。 “你很热?” “……”花满楼愣了一下:“习惯而已。你冷么?” “不是。你弄乱它们发型了。” 两只鸟儿一下跃起,一双乌黑一双雪白的翅儿在阳光下打开来,一下飞远了。 花满楼柔柔听着它们的飞翔融进了风里。 苏远山的双眼痴痴望着,心里低低念了一遍又一遍:“黄药师,黄药师。” 他到底是谁? 是十多年前的春梦一许。 是十多年来在心里揉捻低吟的一根琴弦。 一拨,满心颤动。 冯衡从未想过一个人身子,可以这样轻。 轻的好像,可以柔柔踏进那一脉远去的境地。 她总怕自己这么多年来反反复复的念,唇齿间的雾气,会将它融薄了。 但它依旧清晰,可以刻进骨。 那一日,她的臂是四月江南的藕,柔柔地推开窗子,像是尘封多年的美酒碎了坛,浓烈月色倏地一下涌进窗来。 他的脸,也就那么映了进来。 那么美,美得让人心底隐隐生疼。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然后带着她飘了起来。 房屋。街巷。竹影。落花。 世间一切都在他们眼底流过。被他们轻踏着,丢在身后。 风在耳边刮着,她几乎被吞噬。 冯衡闭上眼,恍惚间,她的身子又飘了起来。 那一曲“碧海潮生”又从昨日倾泻。一如前尘。 她甚至还闻见了那一袭青衫,暖暖凉凉的味道。 冯衡笑了。她想她一定又在做梦了。 这一世不能止的梦阿。 第五章啰嗦 陆小凤一向是个快活的人。 可是他现在觉得自己是个快死的人。 或者……让这猴精死了吧。陆小凤心中默默念道。 司空摘星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变得这么啰嗦。 更可怕的是,他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很啰嗦。 啰嗦得连身为好友同是话痨的陆小凤都禁受不住,几次暗中运功意图使出灵犀一指将他的一张嘴夹扁。 但是陆小凤没有出手,因为他觉得司空猴子现在的样子也挺可爱的。 也挺可怜的阿,陆小凤叹气。人在江湖飘,面子比里子更重要。为了一个女子肯牺牲性命的男人是不少的,肯这么牺牲形象的就比较难得了。 有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自从司空摘星向花满楼借走陆小凤起的这五天里,从穿什么戴什么到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看什么到说什么念什么,买什么送什么到买什么再送什么,以及连带产生的种种种种,周而复始反反复复虚心向佛地向陆小凤一个一个求教。 陆小凤恨得牙都痒了,差点忍不住就告诉他事实——其实我陆小凤也是常常吃女人钉子的! 不过这是下下策,聪明伶俐的陆小凤自然想出了既能摆脱猴精又能保住声名的好法子。 “山茶图???”司空摘星跳了起来:“你说真的?” “我可是费了很多工夫才从苏雪山那打听来的。”冰山之称已被西门吹雪占了,陆小凤觉得“雪山”二字和那个不哭不笑的小姑娘也挺般配的。 “可是那失传很久了!”司空摘星大叫。 “这样才显得出分量!”陆小凤摸摸眉毛,悠悠道。 “朱先生的手笔,自然都是很有分量的。” “可是牡丹图、梅鹊图都是可以用钱换的。可以用钱换的,再重也重不到哪去的。” “梅鹊?那是沈子藩之作!” “……总之,你一定要找出这幅山茶图,再想法子拿过来!” 司空摘星不答话,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把拽起陆小凤:“不想了不想了,先去填饱肚子!” 桌上一盘一盘的五光十色,映衬着司空摘星一脸的黯然失神。 筷子里夹着的一块色泽油亮入味三分的东坡肉呆滞地悬在空气里,宛如他的一双眸子。陆小凤眼看着那块肉一点点滑落,最后“噗”一声,掉进了盛着陈年花雕的酒碗里。 一个人第一次真心喜欢一个人时,才会这样的兵荒马乱。 每个人第一次真心喜欢一个人时,都曾这样的手足无措。 司空摘星是如此,花满楼是如此,西门吹雪九成九也是如此。 纵然如今饱含一统花界之雄心的陆小凤,当年青葱,又何尝免俗。 只不过……那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陆小凤不是个喜欢在吃饭的时候想事情的人,于是他甩甩脑袋,认真地夹起了一块白斩鸡胸肉。 一阵葱油香味浮起,进了鼻子,恍惚间飘成了淡淡的茉莉香。陆小凤看着碗中鸡肉那一道道白白的细纹,那一个春日的午后便不依不饶地撞进了脑袋。那天和煦阳光轻洒在她小鹿般优美的脖颈,也是这样的一道道浅浅细细,像是剪不断的蚕丝,将他的心都裹紧。 她笑起来是四月的风,落起泪是六月的雨,撒起娇来,像是三岁大的孩子;忽的羞涩,两朵红云温柔得仿佛江南细雨中,低低垂首的莲。 后来,陆小凤见过了很多女子。很多比她更该教人不能忘记的女子。 他常常在漫漫的凄冷长夜里念起她们,也有时会在一朵盛开的鲜花中忽然望见她们的容颜,却绝没有法子在一块白斩鸡中闻见她们的香气。 那些个美丽的身影,渐渐融化在这岁月燃着小火,悠悠慢熬的一锅粥里。一入口,淡淡甜,浅浅涩的,都是岁月自己的味道。 唯有她,能融进陆小凤的身体。 像是连着筋络的血脉,涂抹不去的胎记。 只为她是第一个。 第一个喜欢一边跑着一边朝自己招手的女孩子。陆小凤还记得那一只纤细的臂膊搅乱了满山的春色,鸟儿雀儿都随着她欢叫;也是第一个喜欢气呼呼地叉腰大喊自己的名字的女孩子,一双清水般的眸里满盛着的,却又是掩不住的欢喜。 陆小凤才发现,自己当初有多喜欢这个女孩子。 似乎大多男人第一次喜欢的都是这样的女孩子。她们应了那些刚刚长大的一颗心里,一个朦朦胧胧发芽的影子。 不必惊艳,不必传奇,不必携着罂粟般教人欲罢不能的魅惑。只要她嘴角边的一粒清秀的小痣,已足够在心里点上一颗固执的砂。 可到最后让他们舍生忘死,牵念一世的,却常常会是另一个,一点也不一样的女孩子。 因为人心永远都要长大。 像最任性的孩子,一点也不理你高不高兴。自顾自长着,随世事纷乱长着,招呼也不会向你打一声。 你不能喊停,也没法子帮助。 它会为自己喜欢的不喜欢的一切,圈出一块该有的地盘。 它会自己照看着自己的伤口,慢慢等它凝成不再疼的印子。 它就在你肚子里,你却常常还得去猜,它如今长成什么样子了? 忽然间满心沧桑的陆小凤一阵内疚,自己是不是对猴精太心狠手辣? 很快又袭来一阵心虚,如果猴精发现自己在耍他,会不会比自己更心狠手辣? “陆小鸡,你看!” 正心虚的陆小凤吓了一跳,顺着司空摘星的手指望去。楼下街道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穿着蓝衫的女孩子和一个状似乞丐的小老头坐在一起。 “那个是不是苏远山?” 陆小凤想说好像是耶……可是他不太相信那个平时对他们冷言冷语冷面冷脸的苏远山会这么温柔地和一个脏兮兮的老乞丐坐在一起? “我去找她问问清楚!” “喂喂!”陆小凤一把拽住:“你跟我说清楚,你到底是不是看上人家柳姑娘了?” “我……”司空摘星脸红了,嗫嗫说不出话来。 “……”还在不好意思阿,陆小凤叹口气,又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司空摘星一瞪眼:“你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小偷?是不是很厉害的小偷?” “那当然!” “所以,你一定要扬长避短!” “扬长避短?” “论家世论文采论相貌论武功,世上胜过你的人都是有的,唯有论偷,你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那又如何?” “所以,你一定要摆出盗王之王的风范!你要让人知道,不但世间有的东西你可以偷到手,就是世间没有的,只要你猴精出手,也一样拿得到!” 由于陷入了某种境况而思考能力分析能力辨别能力皆直线下降的司空猴子没有看出陆小凤这番豪言壮语的外强中干,只低头认真思考他说的鬼话。 还未想出什么,已被陆小凤半拉半拽地推下栏杆:“快快快去!再晚了人就保不住了!” 司空摘星脑里犹如闪电一霹雳,浑身一激灵,一下子飞远了。 陆小凤看着他轻巧的背影,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乞丐香喷喷的很奇怪。”苏远山皱着眉头道:“但是你偶尔洗个澡也不是不可以的。” “我臭烘烘的有什么要紧,做出来的东西是香的!”老乞丐扯了扯白花花的长胡子,哼了一声。 苏远山点点头,没说话。 老乞丐忽然笑呵呵道:“丫头,你…多大了?” “十七了吧。” “什么叫十七“了吧”?自己几岁自己还不清楚?” “你很清楚你几岁了么?” “这……我老了,记不清了。”老乞儿摸摸胡子,忽的大叫:“咦?好像有人被推下楼了!” 苏远山朝他眼神方向一望,果然一个人从街对面的采篱阁楼上掉了下来,忽然又像振开翅膀的鸟儿,扑腾扑腾地飘起来,飞远了。 身手如此诡异,怎么看都像是那只司空猴子。 苏远山脑里于是浮起了柳四儿那一张脸。 那一张贼贼笑着的脸。 “我觉得…你还是过几日再回来吧!” “我现在就要回来。” “可是那人还在捣乱耶…” “不理他。” “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 “什么?” “你知道大多姐妹们都害怕那些蛤蟆虫子的?” “知道。” “那人要找的是你,要她们担惊受怕没什么道理对吧?” “对。” “可是我又不能把你的下落告诉他!” “所以?” “我在你房里放了个假人。” “……然后?” “他天天晚上都往你房里塞进很多东西。” “……哦。” “他天天都来,我们天天打扫是不是很无聊?” “……是。” “所以你的房里现在养了很多东西。” “……” “我知道你不喜欢和别人同睡,可是二楼在翻新,近来又多了好些姐妹,只有茅房和厨房没人住了。” “……” “你若是不介意,要搬回来也是可以的。” “……” 正闲闲剔着牙的老乞丐忽然听到旁边有“咯吱咯吱”,像是老鼠磨牙的声音。 过了片刻,磨牙声停了,苏远山的声音响起:“我要回去了。你若哪天愿意洗澡了,来找我吧。” 老乞丐鼻子一哼:“我才不去你那什么斋,那婆娘太凶!” 苏远山想了一会儿,缓缓道:“去百花楼。” 这才是生活阿。 逍遥了一下午,打算去百花楼里蹭个床位的陆小凤心满意足地想着,在凉凉的晚风里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日头斜斜地挂在山上。好像轻轻一戳,就会掉下去。 百花楼就在前面了。 花满楼却不在里边。 陆小凤轻巧跳上楼梯,只看见了苏远山。 她正站在桌边收拾着碗筷,手里叮叮当当的曲子流窜着。 昏黄的灯光洒了一片在厅里,青花瓷褪去了拒人千里的清雅,桌上胭脂色的小瓶子不见了亮眼光泽,苏远山苍白的面容,也被蒙上一层温柔的颜色。 一切的一切都被笼在了柔柔的朦胧里。 陆小凤的心忽然被什么撞了一下。 他的心里好像被谁满满装上了和这朦胧一样柔柔的温暖,一撞便溢了出来,流遍全身。 花满楼当然一贯是温暖的,可花满楼只是一个人。 可这样的简简单单,却又温情脉脉,像是—— 家的样子。 一个家里至少要两个人。 家……多久没有想起过这个字了? 陆小凤忽然有点感动了。 苏远山抬起了头。 她不知道自己模糊的剪影让陆小凤生出了这样多的感慨。 他只看见了她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柔柔的颤动,却没看见那下面的眼神,其实是有些怨毒的。 “早阿。”回过神来的陆小 花满楼外传(陆第3部分阅读 欲望文 花满楼外传(陆第4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4部分阅读 有些不好意思:“花满楼呢?他……” 陆小凤本想说他竟然忍心让你干这些? 但是当眼中的雾气散去后,陆小凤忽然看清了她的动作,于是话到嘴边一下变成了: “他竟然放心让你干这些?” “……”苏远山手上没有停止:“来了一群小孩说要吃糖葫芦。花满楼带他们去了。” “……”陆小凤摸摸眉毛:“你怎么没去?” “我不喜欢小孩。” “你应该更不喜欢干这些吧。”不然花满楼这些天一定换了很多碗,陆小凤心里偷偷道。 苏远山轻叹一声。 她当然不喜欢,很不喜欢。她本来也没这个打算,直到花满楼临走时特意回过头来温和一笑:“等我回来了收拾吧。” 苏远山其实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在利用人心都会不好意思的弱点?但她确实不好意思让这个善良的大哥哥陪一群小孩玩了一晚上回来还要洗碗,所以只好……动手了。 楼梯上又来了一个小孩子。 小南瓜一样的脸蛋肥嘟嘟的,鼻子与嘴间还挂着一条晶莹半液体。 像只冬眠刚醒的小熊。陆小凤想着,不由笑了。 “你到这来干嘛?也要吃糖葫芦吗?”陆小凤蹲下,笑眯眯问道。 “不是咯。”那小孩用力抽了抽鼻子:“我刚刚想吃肉包子了咯,就拿了一个咯,那个张老四就抓着我不放了咯,抢了我的书包一定要我给钱了咯,可是我没有钱就到这里来了咯。” 他每说一个断句都要加上一个类似“咯”的尾音。确切的说,是“咯喔咯”。 在他最后咯完的时候,那一条晶莹又复落下来了。 陆小凤一面感叹着花满楼接管的事务范围之辽阔,一面笑笑,抬手想替他擦去,苏远山忽然蹲到了身旁。 她平日举动一向有些慢吞吞的,可今日,从放下碗筷,一下闪来到抽出手帕,动作迅捷,如行云流水,把陆小凤吓了一跳。 “来,擦干净。”苏远山把手帕递给那个孩子,声音很柔和:“我带你去把包拿回来好不好?” 那小孩接过手帕,将那苏州玉人坊的绣着白色山茶的浅红色帕子捂住鼻子,猛地一声……陆小凤和苏远山心里都抽痛了一下。 “好。”那小孩用力点了一下头,攥着皱成一团的帕子,伸到苏远山面前。 苏远山伸出两个指头捏了过来,回身对陆小凤道:“我带他出去一下。” 陆小凤笑着点点头:“好。” 他一直觉得女孩子善良的时候有一种不能言说的可爱。 真是个嘴硬心软的女孩子阿。陆小凤想着。 苏远山忽然拉过他的手,陆小凤心里突地跳了一下,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掌被摊开,然后那团帕子被塞了进来。 “桌上那些就拜托你了。”苏远山拉起那小孩的手,飞快地下了楼梯。 ……看来心也很硬阿,陆小凤叹气。 叹完了,陆小凤摇着头站起身来,走到桌边。 看她收了半天,碗是叠起来了,盘子碟子勺子筷子还散落着。 也就三块碗阿。 青花淡淡的纹彩,迷上了一层浅浅的黄。 红棕色的筷子,厚重里带着不能描摹的温柔。 陆小凤卷起了袖子。 他当然还是可以留着等花满楼回来,说不定还可以趁机装装委屈撒撒娇…… 也可以一股脑儿地丢给附近的茶楼饭馆。陆小凤,从来不缺人替他做事。 也从来不轻易自己做事。 可今日,他愿意破例。 因为这里别样的温暖,将他的心都浸软。他的手泡在了凉凉的水里,轻闭上眼,有些享受这一刻的安宁。 一向敏感的花满楼这次却全然没有陆小凤的体会。 百花楼里简直比以往还安静,因为花满楼不好意思在这里弹琴了。 而苏远山一直在心里期盼着那个吃错药的人快点好吧快点好吧…… 别人地盘,沐浴换衣总是别扭,更不敢像从前那样穿个小衣乱晃。 虽然现下天气也还不怎么适合干这种事,但是不想是不想,不能是不能。 再虽然花满楼看不见,可是……苏远山不愿这样想。 因为苏远山并不很喜欢欺负好人。 也很少仗着自己是美少女占旁人便宜。 不过对陆小凤……黄盖都已经趴好了周瑜也不好意思不打吧。 从外头回来的花满楼发现陆小凤竟然在洗碗的那惊愕一瞬,是这样想的。 陆小凤却很愉快,转头笑道:“你来了。” 花满楼点点头,也笑了。 “我一直不知道你是个这样勤劳的人。”花满楼微笑。 “我却一直以为你是个怜香惜玉的人阿。”陆小凤叹道。 花满楼没回答,摇了摇扇子,忽然道:“对了,你既然来了,修修窗户吧!” “坏了?” “恩,前两天你跳出去的时候好像撞松了。” “那时窗子本就是开着的,我没有碰到阿。” “哦。”花满楼平静答道:“反正它是松了,你修修吧。” “……”陆小凤没好气:“为什么要我修?” “我修只能好半个月,你修的可以撑一个半月。” “反正都会坏,何必费功夫?” “若是我一人当然无妨,可是女孩子家比较怕冷。”这两日里,好像常听见轻咳声。 陆小凤于是从椅子上跳下来,两手一伸把窗户关了。 “可以关阿。”陆小凤说着,用手指轻轻捅了几下:“也没有很松嘛。” “你今天怎么这么啰嗦?”花满楼皱眉。 陆小凤愣了一下。 怎么说也不过是几下锤头的事,他花满楼开口了他陆小凤哪有这样七推八推的道理?他从来不是这样婆妈的人,尤其对朋友,尤其对花满楼。 都是那死猴精害的,陆小凤忿忿想着,心中认定是司空摘星把他近来那一腔浆糊般的柔情给粘到自己身上来了。 被浆糊粘住的却不止他一个人。 低头看看衣角上那白白腻腻的一小团,苏远山叹气。 那是刚才那个小鬼用抓着肉包子的手拽着她的衣角,一边狠狠抽着鼻子,一边瞪着清澈的大眼睛问她:“姐姐,你要不要吃了咯?”的时候留下的。 就算是心底流过了那么一丝潮潮的暖意,苏远山还是不能不去想——这个会不会很难洗阿…… “你回来了。”花满楼温和的声音总是第一个问候。 “恩。”苏远山走了过去,从袖子里抽出一封请柬:“外边有一只鸽子给你的。” “……”花满楼接过来,微笑道:“替我谢谢它。” “……”陆小凤开口道:“你拜托的事我做完了……” “那再帮我个忙吧。” 陆小凤本是想说:“你要怎么谢我?”但现在也只好问:“什么事?” “我房里的窗子卡住了,不能开。” 花满楼听了有些不安。窗子开不了已经一天天地咳嗽了,万一修好岂不要肺痨? 陆小凤却只关心另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叫花满楼修?” 苏远山“咦”了一声,语气疑惑:“这样的粗活,花满楼也会?” “我会的。”花满楼微笑道:“不过陆小凤做得比我好一些。” “哦。那就拜托你了。”苏远山淡淡对陆小凤道。 陆小凤觉得此时答应了无异于承认自己长了一张干粗活的脸,但是再推脱,好像真的有点太啰嗦……挣扎了一小会儿,认命地从偏厅里翻出一把小锤子,吹着口哨晃进了苏远山房间。 苏远山没有问,但她其实很好奇,花满楼要怎么读这封请柬。 她于是看见了,花满楼修长的手指慢慢滑过那封请柬。 寄给花满楼的请柬,通常都会是用很浓的墨写下的。 她目光垂落,心底低低叹了口气,花满楼的手指放下,却也微微叹了口气。 “好了。”陆小凤提着小锤子晃晃悠悠出来了。 “多谢。”苏远山回头道。 “不过,作为一个女儿家,你的房间会不会太乱了一点?” “作为一个男人,你会不会太啰嗦了一点?” 修不修都是啰嗦,陆小凤心里很是无奈。 花满楼心里却动了一下。乱? 她的房间很乱? 他一直以为她是个很爱干净很爱整齐的女孩子。 因为不论她在厅里呆多久,厅里东西的位置,一点都不会变。 他早上随手放在桌上的东西,到了夜里一定还是静静躺在那里,虽然已然染上了一抹别处幽香。 他从市集上买来一幅牧童骑牛图,若不是上头不小心沾上了一丝柳絮,敏感如花满楼也不会觉察它曾被人轻捧到窗边同沐春风。 而且这些天来,她每天晚上都要扫扫地,掸掸那些瓷器上的灰。通常都是在花满楼回房了以后。 老实说,花满楼心里一直有些担心。因为百花楼里很多瓷薄如蝉翼,是禁不起轻轻的一摔的。 还有那么一些忐忑,因为他确实不太常打扫屋子。百花楼的位置好,风向好,并不很容易落灰。再无暇的白釉,三四天一次也是足够了。而地板,在花满楼看来,还可以再久一些。 当然最多的是不好意思。 如果你家里的客人觉得你的家不够干净,你当然要不好意思;如果她已经忍不住动手帮你打扫,那你简直会恨不能找个地洞——把脏东西和自己全塞进去。 她的动作总是很轻,那柔和的沙沙声挠得花满楼心中痒痒,几次爬起身来想要帮忙,却又总被塞回房里。 于是这些天来,他已经有点习惯了听着那竹叶轻扫的声音入眠。 虽然花满楼知道对于家务,自己比她在行得多,但他也知道,有些洁癖重的人,不是经自己亲手打扫过的地方,是总也不能放心的,于是不再坚持。 可是她自己的房间却很乱? 乱得连陆小凤都要说乱? “对了,明天有酒喝,有人要和我一起去么?” “谁的酒?” 花满楼将请柬递了过去。 陆小凤看了一眼,是用很浓的墨写的,字迹微微凸起。 “杨铁心?”陆小凤摸摸眉毛:“听说这人是个土豪,你怎么认识?” “别胡说。”花满楼微微皱眉:“杨伯父本是女真一族后人,原名完颜洪烈。迁到中原后,经了许多不易才到了今天。家父一向敬重他为人与才干,所以从前带我拜访过几次。” “那你为什么要拉我们去?”陆小凤问。 “杨伯父一向好交朋友,总是喜欢我带朋友去的。” “真的?” “……”这只小鸡简直已修炼成鸡精了,花满楼无奈笑笑:“还有……他本来为人豪爽直率,倒是很挺可爱的。后来不知为何,自觉学识不够,便开始苦读诗词歌赋。”花满楼说着轻叹口气:“如今却变得有些……沟通困难了。” “听说他的夫人不但是个大美人,还是少见的才女。”陆小凤若有所思:“所以说男人讨老婆,千万不能要那些读了太多书的。” 苏远山的面色很冷。 “开玩笑,开玩笑的。”陆小凤干笑道。 苏远山用鼻子淡淡应了一声。 “如何?去不去?”花满楼微笑道。 “你怕那宴席无聊就要拉我去?”陆小凤挑挑眉:“可我为什么要陪你去?” “你一定会去的。”花满楼微笑。 “为什么?” “因为杨伯父有个女儿,听说和她母亲长得很像。” “明天晚上?” “傍晚之前到这就是了。”花满楼笑得很开心。 “我本来没打算走。” “那是最好。”花满楼转头道:“远山,你不如也同去?” “我有事。” “也许杨家还有个好儿子。”陆小凤笑眯眯道:“说不定你以后就不用挤在花满楼的小破楼里了。” “杨伯父膝下确实还有一个儿子,名作杨康,据说武功文采都不错的。”花满楼微笑道。 “说不定你以后就不住在这儿了,我一人占了这楼,也不算很挤。”苏远山淡淡道。 “……”花满楼捏捏扇子:“我为什么不住在这儿了?” “你若要讨老婆,总要换个大一点的地方。” “想讨老婆的,是他不是我。”花满楼指着正悠悠喝着酒的陆小凤道。 苏远山瞥了陆小凤一眼,没说话。 “……”陆小凤放下酒杯:“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不要紧,说吧。” “真的没什么。” “真的不要紧,说吧。” “你们同去,人家一定会挑花满楼。” ……这话实在太武断,陆小凤很不服气:“为什么?” “就是这样。”苏远山淡淡道。 陆小凤看向花满楼,花满楼很无辜地捏着扇子。 “为什么就是这样?” “老大说的。” “老板娘?”陆小凤更觉委屈。亏得这么多年好友一场,竟一点义气也不讲。 “她说挑女婿一定会挑花满楼,挑儿子,一定会挑陆小凤。” “为什么?”花满楼也有些不解。他一向是个懂事孝顺的好孩子阿。 苏远山低头想了一会儿,开口道:“她说,挑陆小凤当女婿,会为女儿心疼。挑花满楼当儿子,会为儿子心疼。” 陆小凤惊诧:“为什么?” 问的自是后半句,前半句公道自在人心,连他自己也不能不承认。 他一向是佩服花满楼的。不说别的,单说一点——能在江湖上闯荡出大声名的那么些人,多半是满脸沧桑一身疤。他陆小凤已算是保养得很不错的了——先要刨去脸和衣服一般雪白的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不说。严格意义上,这两人算不上闯荡,只是偶尔现身一下——可是花满楼一个富家公子独自漂泊多年,一张小脸仍旧白皙水灵,十根手指依然修长漂亮,陆小凤敢赔上身家打赌,他身上伤疤绝不会超过三处,更不曾落下什么阴雨天骨头疼之类的毛病。有这样的儿子还要心疼,那别人的爹妈还要不要活了? “因为为人父母的感情都是泛滥。”苏远山缓缓道:“不能为儿女心烦,就只好心疼。” 说完自己接了一句:“别再问为什么,我不知道。” 她从没有父母,怎能知道?陆小凤虽然有父母的日子也不长,到底隐隐约约可以想到一些。 若是你那几岁大的孩子,连发了几日的高烧,在偶尔清醒时却还奶声奶气地安慰你:“没关系,孩儿…不疼。”在他独自陷入了一片突然而长久的黑暗后,忽然空洞的双眼仍是不肯让一滴泪流出,轻声对你说:“孩儿不怕,真的不怕。”——你心不心疼? 又或你那身有不便,从未离家的孩子,温和却坚持地告诉你:“七童长大了,可以照顾自己,还能照顾别人,你们不用担心的。”你只能眼看他清挺的身影消融在雾中,再在以后的某一日看他带着一身风尘回来。你听到了他经历的许多趣事,交到的许多朋友,你看到他脸上一如既往的微笑,却永远不会知道他臂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他眼眸里的一丝落寞是为谁染上——你心不心疼? 花满楼第一次想到,比起一个万事都愿意也可以自己撑住的大孩子,家人是不是偶尔也会希望看到一个爱哭爱闹的小破七? 天色已全暗下了,晚风如情人的手,柔柔地抚着厅里两人的脸庞。 “呼!”陆小凤长长地舒了口气,一脸的惬意。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花满楼微笑道。 “确实辛苦了。”陆小凤叼着块绿豆糕,含糊不清地说道。 想想那猴子现在不知蹲在哪个角落里双目炯炯地搜寻那幅消失已久的缂丝,陆小凤心里涌起了许多同情与愧疚——和一丝丝得意。 “我要去睡了。”花满楼站起身道。 “你还没给我铺床!”陆小凤大叫。 “你知道被褥在哪,自己拿。”花满楼头也不回地走了。 “以前都会帮我铺好的……”陆小凤在后面小小声。 花满楼假装没听见,径直走进房里。 没多久,苏远山推开门走了出来,拿起扫把。 “你要干嘛?”陆小凤一吓。 苏远山不理他,弯腰轻扫几下,一阵尘土在四周扬起。 “你多久没洗澡了?”苏远山皱眉:“平日里没有这么多灰的。” “……”整日跟猴子一起上蹿下跳的,能干净到哪去,陆小凤翻翻白眼,道:“我知道你不是爱干净的人,不必装了。” “装什么?” “花满楼的确喜欢干净,但是未必喜欢喜欢干净的女孩子。” “我知道,他喜欢脏兮兮的男孩子。” “……”这两个人,到底知不知道百花楼是竹子盖的,竹子是不隔音的?花满楼躺在床上,默默翻了个身。 “你真的不肯相信我是个正常男人?”陆小凤摸摸眉毛。 苏远山抬头瞥他一眼,低头扫地。 “要不要我证明给你看?”陆小凤放低了声音,贼贼笑着。 花满楼心里一阵紧张,陆小凤用这种样子说话的时候通常是很危险的。 “默许?”陆小凤擦擦双掌,慢慢靠了过去。 “你把那些东西扫干净,我就相信。”苏远山从墙上取下掸子,递给陆小凤。 “为什么你总是叫我不叫他?”陆小凤委屈地把鸡毛扫来扫去。 “因为你是陆小凤,他是花满楼。” 这是什么说法? 身为陆小凤就活该洗完了碗再打扫,身为花满楼就有理清清闲闲睡大觉? 不是阿。 被对面房间连绵不绝的开门关门声吵得睡不着的花满楼忽然明白了。 是因为花满楼是主人,陆小凤不是。 这么简单的理由,花满楼却现在才想到。 因为他既看不出苏远山对他有任何亏欠或感激之情,也实在无法将“客气”一词与她联想一起。 没想到,这孩子,算的真清楚。花满楼叹口气,爬起身来走到陆小凤门前,敲敲门,和声道:“陆小凤,你不妨把这几碟东西都拿进去吃,不必这样来来回回。” 正暗自挣扎要不要再出去一下的陆小凤心里一阵欣喜:“不是我要吃,是花满楼要我吃!”可是他很快又想到,吃了这些,不是花满楼会长肉,是他自己会长肉。 低头看了看近来由于生活太过安逸而隐有发福之势的小肚子,陆小凤叹了口气,不情不愿道:“不用了,我不饿了。” 花满楼满意地微笑着,走到苏远山房门口,也敲了敲,轻声道:“远山,把窗子关小一些,当心着凉。” 苏远山平静的声音优雅地传出门来:“我睡着了。” …… 听不见平日竹叶摩挲竹节的沙沙声,只有隔壁隐隐呼啸的风声,和对面不时的翻身声。 花满楼很快睡着了。 第六章夜宴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对于爱美酒爱美人的陆小凤来说,没有什么比有美人在旁为他斟酒更大的福了。 却不知道大福享完,是不是也必有后难? 四仰八叉的陆小凤一面心满意足地吸着酒,一面心里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 “陆小凤。”苏远山忽然皱皱眉。 “怎么了?”陆小凤很紧张。 “你有小肚子了耶……”苏远山伸手指了指。 “那等一会儿要少吃点。”花满楼微笑道。 “……你现在不是应该有事么?”陆小凤冷冷对苏远山道。 “我现在没事么?”苏远山也冷冷答,手里本来要替他满上的酒壶一下子扔在了他的小肚子上。 花满楼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匆忙接住了酒壶的陆小凤很不高兴地看向花满楼。 “我好像听到了酒壶弹起来的声音。”花满楼微笑道。 “恩。”苏远山点头:“是有弹起来一点。” “……”陆小凤躺不住了,只好坐起来:“花满楼,我们该走了!” “不用急,杨伯父会派马车来接的。”花满楼摇摇扇子。 “不过几步路……”很不喜欢坐车的陆小凤嘟囔道,忽然想起什么:“不过几步路,他为什么要用鸽子送信?” “这……”这就是沟通困难的原因阿,花满楼心里默默道。 苏远山听了站起身,走到厅里窗边探头朝屋檐上望了一下。 “怎么了?”花满楼转头。 “那鸽子说今天有一对燕子要来做巢,请你照顾些。”苏远山回身:“我昨天忘了。” 燕子阿……花满楼心里低声喃喃。 记得那时陆小凤很喜欢说“你们家燕子”,花满楼总是微笑着默认。 她当然不是他的燕子。 可是那些欢欣的跳动的回忆,是他的。 他的心里没有伤口,只有一个印子。一个摸起来光滑,只是有些浅浅颜色的印子。 于是他笑了:“好阿,来了么?” 苏远山又抬头望了一眼:“还没。” 花满楼走到厅里:“你既无事,一同出去走走也好。” 苏远山淡淡道:“我有事。” 没人斟酒又没人陪的陆小凤也只好走了出来:“什么事?” “我要去楼下走走。” “……”陆小凤懒懒地坐到桌边:“你在花满楼这天天青菜豆腐,不想去吃点好吃的?”他之所以不愿意在百花楼长住,就是因为花满楼做的东西总是很清淡。用有些人的话说,吃上几天嘴里都能淡出只鸟儿来。 “不是我小气。”花满楼是这样解释的:“用炒的油烟太大,碗又难洗,用水煮的会好些。” 世上没有多少男人,尤其是自认为男人的男人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如此居家的话。可是花满楼不单坦然,甚至是一派月下望花的清雅。 那一瞬,陆小凤心中的敬佩之情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可绝。 “我吃的本来就是青菜豆腐。”苏远山淡淡道。 “既然如此,正好中午留下的碗还没有洗,不如……”花满楼微笑着拖长了尾音。 “我忽然想去了。”苏远山很快答道。 花满楼笑得很得意。很为自己的杰出判断力得意。 苏远山平日会扫地扫灰,会和花满楼一样自己洗衣服,但她从来不曾主动洗碗。唯一的一次,还无情地推给了陆小凤。 于是花满楼很容易猜到了——苏远山讨厌洗碗。 这时一个看起来有点憨头憨脑的小厮上来了。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朗声道:“小的是杨爷门下走狗,特来请花公子过府一聚。” “……”花满楼尽力保持微笑:“好,我们下去吧。” 于是苏远山跟着他站起身来。 “等等。”陆小凤看着苏远山一身稍嫌随意的衣衫松松晃动着,迟疑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你……不打算换一下衣服?”说完了立马心思飞转,如果她问出:“我这样不好看么?”“你是不是嫌我不好看?”“你是不是觉得杨家那小姐会比我好看?”之类的问题要怎么办? 这些问题,曾让他遭了多少辛酸,受了多少荼毒…… 但苏远山只是瞥了他一眼,缓缓道:“你真的要我换?” 陆小凤心中忽然一惊,但她人影一下闪过,房门“砰”地关上了。 “怎么了?”花满楼疑惑。 “没什么。”陆小凤苦笑着收回了徒劳伸出的右手:“我们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女人换衣服的时间,比人家蛇换一层皮还要漫长阿。 苏远山却很快出来了。 带着一整个春天出来了。 陆小凤只觉得整个屋子整颗心都忽然亮了起来。 于是三人坐在马车上的时候,陆小凤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我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女孩子只要花那么一点时间就可以让自己漂亮这么多,为什么平日就是不肯呢?” “因为真正的美人不必靠这些。”苏远山缓缓道:“我不想老提醒自己。” 你只是懒吧……花满楼默默想道。 “三位,请下车吧。”那小厮掀开帘子,蹲到了车板旁,等着挨踩。 三人却一个比一个轻巧地跳了下来。 “三位虽是好心,要是被老爷知道了我可就惨了。”那小厮直起身来,苦着脸道。 “我们不是好心,是怕弄出人命。”陆小凤道。 “人命??” “你看看这位姑娘。”陆小凤指指苏远山道:“这就是江湖上有名的‘千金坠’,看上去好像不太胖,可是其实比三四个我这样的加起来都重!” “真……真的么?”那小厮看看陆小凤,再看看苏远山,怎么也不能相信。 “真的。”苏远山冷冷道:“不信你让他趴下,我一脚踩碎了给你看。” “这两个人真是爱找茬阿。”花满楼轻叹。 一个少年从大门内走了出来。容貌俊美,约摸十八九岁年纪,一身锦袍,一看就是少爷样子。自然是杨康。 苏远山一惊。 杨康快步走了过来,径自问道:“请问哪位是花满楼花公子?” “正是在下。”花满楼上前一步,行了一礼。 “是你?”杨康好奇地抬了抬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几晃。 陆小凤一步上前,笑眯眯抱拳道:“在下陆小凤。” 杨康只觉一阵劲风扫来,生生将他一只手打了回去。 “看来江湖传闻不假,陆兄果然对花兄关怀备至阿。”杨康瞥了陆小凤一眼,嘴角懒懒地挑了挑:“两位请进。” 两位? 陆小凤回身,把藏在他身后的苏远山拉了出来。 “你干嘛躲在我后面?” “花满楼太瘦,遮不住。” “……”杨康双眼扫过苏远山,冷笑一声道:“我懒得费功夫,你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倒是挺乖的。” “从小管得紧,不能不乖。”苏远山说着,抬了抬眉:“听说公子府上也是一向家教严谨哦? “……”杨康走上前一步,放低声音道:“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从前的事,我便不追究!” “应该追究的,一个人的脸不能白白肿成猪头。” 陆花二人并不很惊讶这两个人有过节。一个是富家公子哥儿,一个是青楼老…板,一个这个样子,一个那个样子,遇上了打起来是正常的。但是说苏远山能把他的脸打肿…… “……”杨康深吸口气,又轻轻呼了出来:“说吧,想要什么?” “要什么都给?”苏远山懒懒道。 “你该不会是……”杨康略略俯身,朝着苏远山挑了挑眉,贼笑道:“想要我?” “不要。”苏远山皱着眉,后退一步:“香囊香袋,随便拿些很香的东西来。” 这人实在是轻浮,花满楼摇了摇头,但是没有上前。以她上次面对贼笑着的陆小凤的冷静风范来看,对付这类问题是没有问题的。 陆小凤也没有举动,因为他一向喜欢看热闹…… “哦?”杨康上下扫一眼,懒懒地笑了一下:“不用了吧,你已经很香了。” “不是给我,给花满楼。”苏远山摇摇头道:“他这个人对气味比较敏感,若是被什么不好的气味熏到了,不闻些很香的东西就会很难过的。” “什么不好的气味?”杨康淡淡道。 “你方才拿手在他面前晃了那么久……”陆小凤轻叹一声,转头问苏远山:“你怎么能让杨兄弟肿成猪头?难道他还打不过你?“ “用这个。”苏远山说着,扬了扬袖子。 杨康似是一惊,后退一步,腰间的佩剑便挥了出来。 “这两个人真的是很会找茬阿。”花满楼又叹了一声,伸出两指夹住了剑锋。 杨康惊异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轻松的瞎子。 他这一挥的力道并不小,他的功夫也并不差,可在他手中紧握的剑,就像生了根似的长在了花满楼指尖。 “杨公子何必如此。”花满楼缓缓松开手。 “那天袖子里是有药的。”苏远山转头对陆小凤解释道。 “早知花兄仁慈博爱,没有想到竟然男女通吃阿。”杨康收回了剑,摇头叹息。 “羡慕吧?”陆小凤笑眯眯地从他面前走过,迈进大门。 “嫉妒。”苏远山也冷着脸走了进去。 “花某无意冒犯。”花满楼和声道:“只希望杨兄弟今后能明白,人人都难免有自己的苦处,一旦被旁人提起,就好像脸肿起来一样,不是很好受的。” 说完,也步履从容地走了进去。 三人气度雍容地进了大门,却不知该往哪走。 “这边。”杨康头也不回地从他们身旁穿到前头去了。 “光看背影,还是挺讨人喜欢的。”看着前头英挺潇洒的背影,陆小凤暗叹。 “花满楼,你又进步了。”陆小凤摸摸眉毛道。 “要多谢你教得好。”花满楼微笑。 “我把独门绝技都传给了你,却什么也没捞到,莫不是太亏了。” “那你想学什么?” “你都肯教?” “只要我会的。” “你能不能教教我,”陆小凤摸摸眉毛道:“下次我要西门吹雪帮我时,怎样才能不用剃掉胡子?” “我想,你剃掉眉毛应该也是可以的。”花满楼摇摇扇子。 “……”不是理想中的答案阿,陆小凤摇摇头道:“可你要旁人替你出头时,连根头发都不必拔。” 他说“旁人”时,两只眼明明都盯着苏远山。 “放心。”苏远山缓缓道:“你若被人欺负,我也不会不管的。” 不远处一群人站着,听见了这边响动,都转过头来。 杨康晃晃悠悠地走开了,没有向谁多看一看。 “七童,快来!”一个面相豪壮的中年男人笑着朝花满楼招手,声音嘶哑:“让伯父看看,长高了没有?” “七童见过伯父。”花满楼笑了,因为他觉得杨铁心实在很可爱,和声道:“伯父身体不适?” “这个……”杨铁心干咳了几声,道:“不小心染了风寒。这两位是?” “在下陆小凤。”陆小凤抱抱拳。 “果然是四条眉毛。”杨铁心认真看了看,哈哈大笑:“没想到今日能得见大名鼎鼎万人景仰的陆小凤,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花满楼保持微笑指向苏远山道:“这位也是七童朋友。” “苏远山见过杨员外。”苏远山行了一礼。 “哦?”杨铁心摸摸下巴微微皱眉,很是一副思忖的样子:“好意境,好意境。可是春风送暖入屠苏的苏?” “……”苏远山点点头道:“回员外,是。” 不然还能是哪个字? 杨铁心却还不依不饶地问了一句:“却不知是哪个‘远’,哪个‘山’?” “回员外。”苏远山很礼貌地一低头:“很远的远,很高的山。” 陆小凤坐在回廊两旁的长栏上,一下一下地晃着腿。 当他觉得很无聊的时候,常常是这样坐的。 花满楼也很想这样坐到外面吹一吹风,可是他不能。 因为近来努力进修的杨铁心正在请来客们欣赏他书房里的珍藏。每一幅画,每一帖字,都要引起一番诗情画意慷慨激昂。 花满楼有些明白他的声音为何嘶哑了。这每一段词,想必都历经了千百次的排演阿。 他于是微笑地听着,不忍走开。 “你怎么出来了?”回头看见板着脸的苏远山,陆小凤笑了。 “你也出来了。”苏远山也坐了下来。 “我看不懂阿。”陆小凤摸摸眉毛。 “我也不懂。”苏远山冷冷道。 继续无聊了一会儿,身后又有声响,陆小凤转头一看,是花满楼。 “咦?”陆小凤挑挑眉头。 “杨伯父用药去了。”花满楼坐下,声音很是疲惫。 “怪不得。我听到好像有人在打听地产行情。”陆小凤笑了。 “不是好像,是好多。”花满楼也笑了。 苏远山静静坐着,动也不动,好像连眼睛都不用眨。 花满楼摇着扇子,开口道:“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 “你为什么生气?” “我也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 “你怎么听得下去?” “什么?” “风雪归舟图和游春图背反了。”苏远山冷冷道。 “原来是这样。”花满楼笑了:“是为了这个生气?” “不生气。”苏远山深吸口气:“烦。” “远山。”花满楼突然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沉了下来:“没有人喜欢听这些话,就像没有人愿意去背这些话一样。” 花满楼说着,轻轻捏了捏扇子:“可是世上有很多人,他们一直过得很辛苦,常常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纵然现在做的事情荒唐,也许会让人觉得很傻,也不过是为了圆一圆从前的梦。你想一想,一个愿意作梦的人是不是挺也可爱的?” 苏远山闷声不吭。 陆小凤笑道:“这人最讨厌的地方就在这。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像混蛋?” “有点。”苏远山点点头:“世上有没有法子能让这人生气?” “有的,很多。”花满楼摇摇扇子。 “什么?”陆小凤很好奇,他从未见过花满楼生气。 “不能说。”花满楼微笑道:“让你们知道了,我以后还怎么过日子?” 杨府是很地道的江南府第,温婉的小楼阁,雅致的摆设,青葱缭绕的庭院里环环绕绕的假山,九曲十八弯的流水。 虽然见过了无数这样的园林,还是不能不赞叹这蜿蜒绵远的美。 而他们用餐的地方,不在庭院里,也不在临着庭院的二层小阁上。而在一个湖边。 众人都没有想到,在这样一处秀丽的所在,却有着这样一个湖。 湖水也是宁静的碧色,湖心也一样有个小亭,但周围满满一圈的,却是繁杂茂盛的杂草,有人的半腰那么高。 有的油油青碧,有的干枯衰黄,还有些白的灰的辨不清的,在天边深红的夕阳下,交织成一片惨淡的辉煌。 杨康漫不经心地望着这片湖,心里很空。 他的父亲在远远的对岸热闹,他的母亲正诵着最后一篇经,他的妹妹在房里于珊瑚珠花簪与梨花碧玉坠间挣扎。 他们家就是这个样子。父亲总是瞎忙,母亲总在佛堂,他和妹妹杨镰,有时一整天都在一起,有时吵起架来,半个月也不说一句话。 他的家教其实一点也不严谨。从来没有人管他。 湖面隐隐的雾气升起,一如那染着佛香的缕缕青烟。 他第一次透过那青烟,望见母亲有些朦胧的背影时,几乎连呼吸都窒住。纤细得宛如静静躺在人掌心的一瓣花蕊,一呵气就要化了。 那年他十岁。 后来,他天天都会看见这个背影,那是世上最美的画。 可他还是很希望她能转过身来看看他,像一个母亲一样看看他。 她也确实常常看着他。她眼里的慈爱,就像那尊木雕的菩萨一般,可望不可即,远远地离着他。 杨康不知道和一个菩萨应该说什么,于是他常常带着断了腿的小兔子,或是折了翅的鸟儿去看望她。 他觉得她看向受伤的兔子和小鸟的眼神,和看他时,是一样的。 除非他做了什么坏事。 那时的他,会在母亲无声的凝视下自惭形秽。她目光里深沉的悲悯,像是在为了一个永世受劫的罪人忏悔。 事实上他可能只是跟父亲顶了几句嘴而已。 而这样的时候也是很少的。因为他的父亲整天都是笑呵呵的。 只有一次,杨康看见了他不笑的样子。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黄昏,父亲独自坐在那湖边,杨康躲在远处偷偷看着。 那个魁梧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风声呼啸,似岁月的叹息。他忽然觉得,父亲像是这一片映着赤色晚霞的草。有粗糙的血性,有深沉的悲壮。身上满是伤痕,却永远不能被打倒。 可再一转眼,他又变成了一个笑呵呵的土财主。 杨康不喜欢这个土财主。他配不上他的母亲。甚至,站在自己和妹妹旁边都嫌别扭。 小一点的时候,他对自己说,等到长大了,绝不要像父亲一样。 一个人活着,应该像流星,像烈火。像那一片草。 如今他长大了,他不像他父亲。他年轻,聪明。他面前还有很长很长的路。 可是那又怎么样? 他一样在这里闲闲晃着,不像流星,不像烈火。也不像那一片草。 他有些不甘心,却不知道为什么不甘心。 他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得到了的,他没放在心上。得不到的,望一眼他都嫌麻烦。 所以他的双眼总是漫不经心,他的心总是空的。 他还不到二十岁。他常常懒懒地笑着。 他已经厌倦。 苏远山也正望着这片围着杂草的小湖。 这是她见过的最辽阔的景色。 她从小就在一个连着一个的小方块里行走,被人牵着扯着走着。 如今她长大了,依然习惯把自己关在房间。她常常坐在高处,远远看着下面的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可自己的鼻息,总是隐在冷冷的墙后。就像世上没有这个人一样,她不愿有人听见。 ——这样做人会不会太失败?苏远山忽然觉得有些心惊。 她已经长大了,她还会老,还会死。如果端着那一碗孟婆汤时,心里没有一点不舍,那还算不算是一个活过的人? 苏远山于是开始想象着自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 她想着,到了那一天,她会想见谁?她会说什么?她颤抖的手还愿意抓住什么? ……可惜除了一个鹤发鸡皮的瘪嘴老太婆,她什么也想不到。 于是苏远山难得一次这样理性而深入的思考,结论就是——英年早逝,喜事乐事阿。 陆小凤不知道坐在身旁的苏远山刚刚想到了什么,就像苏远山也不知道陆小凤刚刚看了她很久一样。 陆小凤看她是因为一桌子人只有她比较好看。 当然花满楼也是不错的,但是男人看男人总是?br /gt; 花满楼外传(陆第4部分阅读 欲望文 花满楼外传(陆第5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5部分阅读 是比较奇怪。 而且花满楼现在很忙。因为有人对他很感兴趣,有人对瞎子很感兴趣,还有人对花家生意很感兴趣。陆小凤怕自己的目光会让他压力太大。 对陆小凤感兴趣的人自然也是有的,可是陆小凤有办法让他们失去兴趣,因为他对他们没有兴趣。 可是苏远山好像没有办法。她根本用不着办法。这一片喧嚣一点也碰不到她。 晚风凉凉吹着,树叶沙沙摇着,湖水也轻轻地晃着,一群人七倒八歪。她坐着,静得像一幅画。说话,夹菜,喝酒,还是一样像一幅画。 她就在这儿,却不像是和他们一起的。 陆小凤忽然觉得她很美,不曾有过的美。美得有点不食烟火,未染纤尘。 可是陆小凤不喜欢这种美。 路上随便来个人这种美法,看一看是可以的。若换了朋友,陆小凤宁愿自己盯着个丑八怪。 人生在世,天上的烟火未必要去吃……若连地上的尘土都不肯染上,就难免会走得很辛苦。 像西门吹雪这样成型已久的,谁也没有办法。但是对于只是忽然发作的某些人,陆小凤觉得及早防治是正道。 于是他先转头对花满楼很是同情地说了一句:“真是辛苦你了。”然后伸出两个指头在苏远山的眼前晃了晃:“这里有个好地方你想不想去?” 苏远山抬了抬眼:“哪里?” 陆小凤摸了摸眉毛,咧嘴一笑:“茅房。” 杨康没有看见湖的那一边有两个人朝这边走过来了——其实本来应该是四个,只是领路的丫环和小厮偶然一回头,便发现后面没人了。 杨康的对面,他的妹妹正在弹琴。 她像传说中的一样美,可是她一点也不像她娘。 长辈们通常觉得妹妹撅起嘴,不高兴的时候最可爱。 下人们比较愿意见到她高兴的样子,因为她发火的样子很可怕…… 可是杨康最喜欢看她抚琴的样子,静静的,像一幅画。 他觉得世上再美的女子和最美的画像比起来,一定是画像更美。 人一动,不是就把映在心里的影子搅碎了么? “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学画?”穆念慈的声音忽然在脑中响起。 杨康不耐烦地甩了甩头。 没事想那个小管家婆干嘛? “你为什么摇头?” 杨康一惊,才发觉杨镰已停了下来望着他,目光有些冷。 ……“我在想。”杨康摇头叹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听的曲子。” “骗人。”杨镰冷冷道:“你在想别的事。” “没有。”杨康干笑道:“绝对没有。” “那你说我弹得怎么样?” “若比作美人。”杨康的目光飘向远方,道:“和娘差不多了。” “真的?”杨镰一下笑得很开心:“比作别的呢?” “若比辞赋,可媲《湘夫人》。” “还有?” “……”杨康垂眼一扫,腰间玉环锦带佩剑,不假思索道:“比玉当出和田,比锦可追云锦,比剑,也不差那个西门吹雪了!” 不想他笑靥如花的妹子听了,却一下抱起琴,猛地砸了下去。 掷地有声,盖住了身后扼于喉间的一声低呼。 杨康吓了一跳:“怎么了?” 杨镰冷冷道:“这个名字杀气太重,这琴染上,留着也无用了。” “……”杨康无声叹息:“竟然忘了她比较喜欢叶孤城……” “西门吹雪一向只杀该杀之人。”一个声音冷冷传来。却有两个人忽然冒出来了。 “杀该杀之人便不是杀?谁决定谁该杀,谁该被杀?千人所指的,难道一定该杀?万人景仰的,是不是就真的不该杀?”杨镰直视来人:“还有,你们是谁?” “爹的客人。”杨康淡淡道。 陆小凤无话可说。 他喜欢西门吹雪,但很难喜欢他的作法。他不曾说起,但他心里,也一直这样问着。 毕竟世上,多少星辰藏于乌云,又有多少污泥,缝在锦绣下。 他,已见够了。 “有杀气该化杀气,不是砸琴。”苏远山冷冷开口。 “杀气岂是容易化得了的?”杨镰冷冷回道。 “杀气不能化,世上就太乱了。” “那你说,用什么化?” “仁心。” “怎么用?” “从今若再有人对着你的琴喊西门吹雪,你就对着它喊花满楼。” “……”陆小凤被空气呛到了。 杨镰冷冰冰的小脸忽然涨得通红,急急跺了几下脚,喊了起来:“琴是我的,我就不喜欢喊,我就喜欢摔!那又怎么样?” 苏远山依旧平静,长长的的指甲慢慢嵌入皮肉:“它为什么是你的?” “它是我买的!” “旁人一世心血,几代春秋,用什么买?” “我……用银子买,用金子买,你管不着!它在我手里,就是我的!” “它在你手里,是为了缘。不是钱。” “你……”杨镰又跺了几下脚,忽然一下趴到杨康怀里,哇哇哭了起来。 陆小凤愣住了。 方才见苏远山的样子,他已经有些惊诧。再看到这个小姑娘,惊诧都不够用了,只好仰天长叹一声—— 女人阿…… “这琴是你做的还是你们家祖传的?”杨康一面轻拍着妹妹的背,一面很好笑地看向苏远山。 苏远山想转过身,却见陆小凤走近了,拍拍肩膀凑到她面前:“输人不输阵,借你用用。” 苏远山没有说话,她看着陆小凤身后有一把扇子往他脑袋上拍了下来。 “你这个人能不能正经一点。”花满楼摇头道。 “你这个人怎么老是突然出现?”陆小凤摸摸眉毛。 “我担心你们掉进去了,出来找找。”花满楼微笑。 苏远山望着面色平静的花满楼,等他开口。 “琴有缘,缘,是不是就是命?” 花满楼说着一声轻叹:“土里尘里数十载,能见天日,是缘。能遇其主,是缘。如今命尽,是不是也是缘?” 或者是它俗缘已尽,本欲归还尘土。 或者是它命定如此,活该被砸碎在这春江花月夜。 又或者它就是块死木头,压根也没有听懂这群人在说什么。 苏远山想不明白。 鬼才能想明白。 “你们把我妹妹弄哭了,怎么办?”杨康转过头来,懒懒挑了挑眉。 “莫非还要我们哭还你一个?”陆小凤笑了。 “那也可以。”杨康扫了他们三人一眼:“谁哭?” “……”陆小凤有点无力:“真的假的?” “你说呢?”杨康哼了一声。 “自然是假的。”陆小凤摸摸眉毛:“女人哭是好事,高兴都来不及。” “你那不是也有个女的么。”杨康冷冷道:“你也可以高兴一下。” “我若有法子。”陆小凤笑道:“一定会的。” “我还你一个。”花满楼忽然开口了。 大家都很惊讶,连杨镰都抬起一张梨花带雨涕泪满沾的脸望着他。 她很想见见男人哭。 “不是这样。”花满楼笑了笑:“杨姑娘能否借琴一用?” “砸断了。”杨镰抽了抽鼻子,轻声道。 “不要紧。”花满楼微笑道:“你力气小,断得不是很厉害。” 于是琴又好好放在了桌上。 “能不能站在旁边,替我挡挡风?”花满楼微笑着勾勾手指。 ……无故生事的苏远山没有说话,很乖地站了过去。 谁也看不出那把琴已成了两截。因为花满楼的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弦上。 他已坐在琴前。 湖中缓缓升起寒气。 月儿掩着面,云也静了。 几下哑哑低吟由天边而来,烟雾缓缓聚起,罩得夜色黯然,星光惨淡。 重压之下,弦每经一拨都是几回震颤激宕,琴音嘶沙,如山壁狭缝中撕扯挣扎的枯草。 片刻间,琴声忽作急转,似铁骑踏燕山,银光交错,金戈铿锵。 花满楼听着身边动静,指下愈烈愈急。 琴声即化悲壮,似巨石奔崖,澎湃纵千里,飞沙走浪,残席卷浩瀚,引得人满心怆然。倏然重颤如山崩,枝头鸟雀凄叫,霎时振翅长飞,草间蛙虫齐鸣,声声寒玉,几欲将肝肠摧断。 “该到了。”花满楼心想。 一声清啸忽来,划破无边长幕,一时帛裂,玉碎。 这箫声一起,凄冷琴声顿作昂然,如雨夜行军,步步震耳惊心。 箫声愈是肃杀,直将那万千身影化为天边黑云,日月不见。 琴声又转悲,将落叶轻扫,空余一地露水寒螀泣。 箫声却渐壮阔,春雷隐然,天地骤亮,似要换了人间。 若此起,则彼伏,有一涨,则必有一落。反反复复,颠颠倒倒,直将人心搅和得一片翻江倒海,天昏地暗。 终于,一声异响,弦断。 箫声也渐歇下,如老僧长叹,散尽尘土。 众人紧揪心口的手慢慢松开,不觉间连一身衣襟已湿,心里眼里都是迷茫。 缓缓回神来,如经了醍醐灌顶,一身皮骨都将拆过。 花满楼一直相信,人的心中有一股长久的泉流。虽然世事不是条好狗,常常喜欢堵路,但只要开了一丝缝隙,自会喷涌而出。 他听见了土崩石裂,他听见了潺潺叮咚。 于是他轻闭双眼,微微笑了。 陆小凤还有些恍惚。眼前闪过许多,又一霎间随着湮灭。 他呆呆向前望去,眼里残的云雾,忽的打散。 很多年后闲聊时,陆小凤对苏远山说:“想起来,那时我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你哭,也第一次见你笑。” 花满楼却说:“那时我好像是听见了冰雪飘零,却被月色融了一地的光华。” 陆小凤嘴里一口茶当场喷了三丈远。 “该还的已还了。”花满楼缓缓站起身来:“够不够?” 杨康早已将脸上湿润慌忙抹去了,仍是懒懒一笑:“算是够了吧。” 杨镰望着花满楼,眼泪也没擦,鼻唇间还自盈盈亮亮,支支吾吾道:“你教我弹琴好不好?” “你的琴艺已经很好。”花满楼微笑道:“我没有什么能教你的。” “可我弹不成这个样子。”杨镰抽了抽鼻子。 “我也没法教你弹成这个样子。”花满楼轻叹道:“时候到了,自然会的。” “什么时候才会到?” “人世里经得够了,就到了。”花满楼微笑。 ——人世里经得够了,就到了? 杨康低声喃喃。 花满楼的手指离开的那一瞬,那把琴碎得彻底。 弦已散乱,满桌都是木色的残屑。 它不能支撑,不愿支撑,只好碎了。 看淡一些,便不会替它惋惜;看破了,世上的事,无非如此。 若想学着看淡人世,只好先受着人世的重。那些能看破红尘的,是已先被红尘撕破了。 如果你还会觉得惋惜,如果你还不相信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的,那证明你既没有被压死,也还没有被撕破。 那么你无疑是活着的了。 活着就应该多笑。陆小凤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女孩子家,能笑就多笑笑,将来没牙了,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苏远山果真笑了,因为这阴暗月色下看来,陆小凤的眉毛忽然变得有些像蚯蚓。 “你刚刚说哭好,现在又说笑好。”杨康摇摇头:“一个大男人这么善变很不好。” “哭好笑也好。”花满楼微笑道:“就是不哭不笑不好。” “我认真算了一下。”苏远山的箫在手中悠悠转了一圈:“他们哭三次,我们哭两次,你也要哭一次才对。” “……”祸从口出,好心没好报,女人比小人更难养……花满楼默默玩扇子。 “咦?”杨康忽然凑上前来一些:“这箫怎么这么小?上次看到时没发现。” “簌”的一声,苏远山袖子里一颗不知什么东西飞了过去。杨康灵巧地一侧身,一脸坏笑:“记着,下回要打功夫比你好的男人,一定要趁他心猿意马,浑身使不上力的时候。” 陆小凤忽然想起,苏远山的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没有包袱口袋之类,也不曾见她身上哪一处别着。 既然从外面看不到,那自然是……在里面了。 他终于明白苏远山和杨康是什么过节了。 那么…… “你是怎么知道的?”陆小凤满腹狐疑地看向花满楼。 “感觉。”花满楼很神秘地微笑。 其实他本来是打算把苏远山抓来弹琴的。 因为他觉得说讨厌琴的人,有心结也应该在琴。他一直在准备着让位。 没想到她竟然改吹箫…… 于是这一场寂寞而繁华的夜宴在喧浮而残冷的月色中落幕。 而这无聊又漫长的一夜,还未完结。 第七章难眠 天色暗下后的街道有些空荡,边角里几个小摊零星的光亮摇摇晃晃的,映着稀疏几个路人匆匆或不匆匆的脚步。 “你干嘛从人家家里偷只兔子出来?”陆小凤一面伸着懒腰,一边斜眼睥着苏远山手上的一只白色兔子。 “捡的。”苏远山依然用词简洁:“腿断了。” 陆小凤忽然发觉,苏远山对琴很好,对鸟很好,对小兔子也挺好,似乎就是对人不怎么好。 说起来也不是对所有人都不好。在他陪伴司空猴子在千芳斋革命的岁月里,看到苏远山对姐妹们还是马马虎虎过得去的。 那就是对男人不好了? 可是虽说她显然不怎么看好司空摘星,也还是帮了他很多忙;虽说她显然不怎么爱说话,今日一日里,也还是替花满楼说了挺长一段话。再想想上回,那个脏兮兮的老乞丐也是男人阿。 难道就只有对我不好?——这念头刚一闪过,还来不及委屈的陆小凤又马上记起了,今日出门前,她还在帮自己倒酒。 这样说来她对人也不坏阿,为什么……就是没感觉呢? “看来你不但会治猪头。”花满楼笑了:“还会治兔子。” “还有很多。”苏远山偏过头微微抬眉:“除了虫子,你有没有别的害怕的东西?” “哦?”陆小凤很好奇:“花满楼怕虫?哪种?” “菜青……” “没有了。”花满楼很温和的打断:“没有别的。怎么了?” “怕以后会吓到你。” 花满楼笑了,他不太相信除了虫子,他还能被什么东西吓着。 陆小凤笑笑,忽然停了脚步:“好了,送你们到这,我要走了。” “终于要走了?”花满楼微笑道。 “保重。”苏远山轻叹道。 “只是走一个晚上而已。”陆小凤有些不满:“虚度一日,干些正事去。” 花满楼“咦”了一声:“这次待了这么久,看来是耐性变好了。” 陆小凤叹了一声。他觉得自己是变老了。 人老了就比较心软,所以他不忍心不等司空猴子回来。 失恋的人总是需要有人陪他喝酒的,尤其是第一次失恋的人。 远方正如壁虎般紧紧贴在墙上的司空摘星忽然很想打喷嚏。 “哪个龟孙子。”司空摘星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没事在这种时候想老子!” 无独有偶。杨府里,杨家小姐也正凶巴巴地在骂人。 “我昨天带回来的兔子呢?” “回小姐,杏儿没……没见着。” “去看看,我娘那里有没有一只断了腿的兔子!” “是!” 三人成行。杨小姐的哥哥杨康,也在对着小厮大发雷霆。 因为他打算送给娘的那只断腿小兔子不见了! “去查一查,今夜府里有没有下人拿兔子作宵夜!” “阿?” “如果有,拖下去打一顿!” “是!” “小姐!”丫环很快回来了:“夫人那儿没有兔子,不过少爷那边好像也正在找兔子。” 如此说来,兔子并不是落入了她那变态哥哥的手中? 杨镰笑了,压顶的乌云也一下被万丈阳光穿破了。 这个叫杏儿的丫环后来一直不能同意女人心,海底针这句话。 她觉得,如果要她去猜小姐的心,她宁愿去捞海底的针。 “少爷!”小厮也回来了:“小的……小的查到了,确实有人在烤兔子!” 杨康悠悠喝了口茶:“打了没?” “回少爷,是……是几个丫环。” “丫环?”杨康摇头叹息,如今的女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像女孩子了:“那赏两个巴掌就算了。” “少爷,是书房里的丫环,其中……有小慈姑娘。” “……”杨康放下茶杯:“送几碟西山玫瑰露去,让她们蘸着吃。下火。” 而这只兔子,事实上已经静静蜷成一团,睡着了。 或者说,被人点中了睡|岤。 苏远山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起身推开门,“咦”了一声:“你怎么还没睡?” 好宝宝上床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花满楼却还坐在厅里。 “有些睡不着。”花满楼摇摇扇子。 苏远山迟疑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能用对付兔子的方法对付他。 “是醉了么?” “那恐怕已经像是死猪了。”花满楼笑道。 “那陆小凤醉了像什么样子呢?”苏远山很好奇。 花满楼想了一会儿,坚定地开口:“疯牛。” 苏远山忍不住想笑,喉间的轻痒却先跑一步涌了上来。 “天是有些凉了。”花满楼说着站起身来,便向那微微晃着的窗沿去。 苏远山不自觉地看着那月白的颜色移了去,忽然“咦”了一声,喊住了他。 “等等。” “怎么?” 苏远山也到窗台边,伸手轻扶住轻晃的窗沿,半探出身子,朝屋檐上望了一眼。多了那么一小堆的土色,看起来有些突兀,却是固执地嵌着。 “好奇怪的燕子。”他们走时已近黄昏了。白日里不能得闲,还争那片刻便要隐去的光亮么? “想是急着要个家吧。”花满楼微笑道。 他笑起来像是春风拂过大地。苏远山第一次这样贴近而仔细地望着他。翩然衣袖于凉风中轻飞,流离的月华缓缓扬起一身的暖意曛然。 换了谁是燕子,会不急着在这里安家呢? 苏远山缩回身来,“吱呀”一声轻响,风,月,便都隔在外间了。 “大约像你急着要睡着一样。” “我看起来像是急的样子么?” “若是不急,好像不该呆呆坐着。” “……”花满楼轻叹一声:“也算不上是急,只是…忽然多出了一些时辰,不知该做什么。”说着又微微笑了一笑:“你睡不着时做什么呢?” “我从来不会睡不着。” “可你总是很晚睡?” “我要等想睡了再去睡阿。” ……这倒是个办法阿。花满楼脸上的表情有一点黯然,像是乖乖地背完了书却没有人拿糖葫芦来奖励的孩子。 还真是没有睡不着过的孩子阿,苏远山轻叹口气: “借你本。一般人读不到一页便会睡着的。” “远山,我们不是第一天认识了。”花满楼摇着头叹道:“我一直以为你知道我是瞎子的。” “……”苏远山在心里“咦”了一声,小心翼翼问道:“你……不是可以摸得出来么?” “你也可以的。”花满楼微笑着从袖子里抽出那张请柬递了过去。 那微微的突起从指尖掠过,硌得人微微刺痛。苏远山缓缓把它合上,手指的影子遮住了一方晃眼的红。 陆小凤正坐在一棵很高很大的不知名的树上。眼前闪着的,除了天上的星星,还有百花楼的灯火。 他一向是不愿意伤春悲秋的,春秋都那样美,为什么要伤悲? 可今夜,他心里忽然盛满了软绵绵的惆怅。 一个惆怅的陆小凤实在是有些丢人的。可是寻开心的地方是用来开心,不是装开心的。 于是陆小凤决定一个人静一静。他甚至突然觉得一个成熟的男人偶尔是应该一个人静一静的。 可是一个人好像有点太凄凉,他觉得能远远望着熟悉的地方会好一些。 没想到……还是很凄凉阿。 对面如豆的光亮一下下跳着,忽然暗下来了一点。是窗户被关上了吧?陆小凤想着,百花楼的灯火也并不总是为他而亮的。何况花满楼根本不知道黑漆漆的外面,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望着。 陆小凤忽然很想念司空猴子。想念那些没心没肺的快活日子。 如果让此刻正趴在屋顶上的司空摘星知道了,那个老在关键时刻想他,害他两次强用内力压回鼻子里暗涌气流的人就是陆小凤,他一定会在下次见面时拍死他。 可是不明自身处境的陆小凤却决定去找他了。 于是一声轻响,树上跳下来的,又是一个快活的陆小凤。 有的人会苦中作乐,比如陆小凤。有的人却会乐极生悲,比如杨康。 他刚刚为自己作了一个很大的决定,一个让他颓死了许久的热情又燃起来了的决定。 于是他很想找上几个人陪他仰天大笑三声,再到眠月楼里叫上一大桌子琳琅佳肴歌女舞娘,一时间觥筹交错美人娇羞划拳猜酒一醉方休……然后他忽然记起,他方才的决定正是要摆脱这种生活。 其实那样也很好阿……杨康一边怨念地想着,一边打开柜子,准备收拾行囊。 然后他又忽然想起……一个人离家前是不是应该跟家里道个别? 可是没有了那只小兔子,他不敢去见娘。爹已经醉死在房里。妹妹……万一她死活要跟来怎么办?对于闯荡江湖的新人来说,女色是大忌,何况对杨康来说,她不是女色只是色女……大忌中的大忌。 还是找管家婆吧,杨康叹息。 莹莹浅浅的星光在指间流淌。绸子般熨帖的柔软沁进了皮肤的缝隙,却成了水的清泠。 水,是握不住的呢。穆念慈缓缓摊开了手掌,有嫩嫩细细的纹路静静躺着,像解不开的结。 一片黄黄的叶子呆头呆脑地砸了下来,手心一痒想抓住,它却已经弹到地上去了。 春天都快来了,怎么就吹不绿这棵树呢?穆念慈有些心酸地把头轻靠在身后的树干上。在它还枝繁叶茂树大招风的时候,杨康常常忽然从上面跳下来,然后一脸坏笑地看着她惊吓的样子,还要叹口气,说一声真是不经吓阿,管家婆。 他叫她管家婆。因为一向羞答答怯生生的穆念慈在他面前,一身理直气壮威信凛然得连她自己都要诧异。她心里明明有一只小鹿在乱撞,手心里有黏黏的小细珠,脸上有刺刺的痒。 因为第一次见面,那个粉雕玉琢像天使一样漂亮的小少爷就在她的小脸上偷偷香了一口,然后一溜烟跑开了。 那年她八岁,他十岁。她已经是个怯生生的小丫头,他也已经是个坏小子。怎么会有这么坏的孩子呢?穆念慈不禁想笑。 坏小子日渐长大,骨子里的浪荡越发清晰可见了,却再也没轻薄过她。他喜欢上了那些媚眼如丝勾人魂儿的,柳条一样柔软的手臂会缠住人脖子的女子。穆念慈觉得在他眼里已经不把自己看成一个女孩子,一个自己十岁时就调戏过的女孩子。 她只好把自己当成这棵树,静静站在一旁,把他连同着岁月,一圈圈固执地绕进了身体里。 而他却像这风,自己来去无踪一下飘远了不算,一路上还要抢走别人身上的暖,只留下满心瓦凉瓦凉。 终于,这树都开始凋零了阿。穆念慈有些神伤地抬头望了望头顶稀稀拉拉的几根…… ——“阿!”凄厉的喊声划破夜幕。 “管家婆,你还是这么不经吓阿。”杨康偏头拍了拍身上的灰。 不是她不经吓阿。穆念慈略垂下头地想着。他从来只有忽然想起了一些很新奇的点子,一腔兴奋热切期盼渴望满得不找个人说说话就会溢出来了的时候,才能想起她。所以她已经有很久没看见过他——虽然偶尔会有他吩咐送来的一些小玩意儿,可她很久没有好好地看过他。于是她抬头望向他。 还是那样懒懒坏坏的笑阿。穆念慈心里暖暖的,声音却凉凉: “你又想干什么了?” “来告诉你一声,我要走了。” “去哪?”穆念慈心中一跳。 “不知道,去到哪算哪。”就像在说他要去睡了一样轻松。 “为什么?” “哎呀,你不是总说男人该做些正事的么?”杨康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一脸的漫不经心:“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学着凶一点,不要老被人欺负。” 穆念慈沉默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想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还是这么啰嗦阿。”杨康摇了摇头,叹一口气:“跟你说了多少次女孩子啰嗦最容易老的。女孩子一老就会没有人要的。不说了,走了!” 然后就真的走了。晃晃悠悠走一步小腰肢要摇三摇的,身后的穆念慈看得直想笑,眼泪却先出来了。 不过是问了一句去哪,回不回来,真的就那么啰嗦吗? “阴风阵阵,寒气袭人,漫山哀嚎时如思妇之泣,时如厉鬼哭叫,悚然惊心……” “远山。”花满楼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这就是你说的看一页就会睡着的书么?” “……我以为你要听故事。” “……是这样。那那本书叫什么?” “毛邓三。” “毛邓三?好奇怪的名字,是说什么的?” “不知道阿。没人看完过。” 然后就有翻书的声音透过房间相隔的薄薄竹节传了过来。 “等等。”花满楼急急喊住,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轻声:“先……把这个故事讲完吧。” 然而一而再,再而三是一条比事不过三更符合事物发展普遍规律的真理。 于是一向晚睡的苏远山为了满足一个睡不着的孩子忽然对民间的怪力乱神兴起的兴趣,也只好一直念着,死拽着被子的一角念着,直把自己一身尖尖立起的鸡皮疙瘩都念掉了。 ——可惜她的声音并不因满心的寒战而起丝毫变化,花满楼边听还边在心中佩服着,真是个胆大的女孩子阿。 又于是在百花楼里难得的一个孤男寡女都醒着并且还保持着交流的夜晚中,原本有些小清冷小怅然的浪漫气氛已经被无情地荡扫一空。 一个接着一个,一个胜过一个的鬼故事,让明明已然躺到了床上——各自床上——的两人,睁眼直至黎明将近。 而正聚精会神作战的司空猴子和正满天下找猴子的陆小鸡,自然也是不太可能有什么心思去睡大觉的。 告别回来继续收拾行装的杨康正头疼不已——那件貂皮大披风虽说高贵典雅又拉风,但有些太厚重,那件深绿色素缎的,简单大方乃居家旅游之佳品,但是披着实在让人有些嫌无聊。 怎么办呢?杨康对着跳动的烛火叹气。 他的妹妹却在微笑。对着一桌散碎的木屑,几根蜷着身的断弦。 穆念慈还静静地立在那棵树下。 哪怕都是失眠,也永远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夜还是一样的夜阿。 第八章追星 日已上三竿,和煦阳光铺天盖地地洒了下来。 司空摘星一路哼着小曲儿望着春色,他眼中的光亮让这春日都要自觉逊色。 不是因为他怀中有个好宝贝,不是因为他脚下虎虎生风。是因为他心里有个人。 他心里有个人,于是那缕柳叶袂轻拂过的,那双秋水眸凝望过的,那一切曾让她两片玫瑰般的唇微翘起抑或紧抿住的,哪怕是泥泞也松软如襁褓,尘土起舞似精灵,世上所有皆尽绚烂如这一路春花,他满心的温柔欣喜亦如那微风拂过的春水泛起盈盈涟漪。 所以他忍不住要哼起歌儿来。 司空摘星的嗓子不像陆小凤那样有杀伤力,却也自有其独到风情。谁也想不出平日斯文得有些瘦弱的司空摘星一唱起歌来,竟是如此气势磅礴汹涌澎湃直如黄河之水天上来。 于是当他路过某个地方时,除了来往人群的侧目一如既往的热烈,一个还没长牙的孩子忽然抱住他娘的腿哇哇大哭以外,还惊醒了一个睡梦中的人。 这个地方叫眠月楼。这个人叫陆小凤。 “我还没去找呢……”被歌声拉出被窝的陆小凤有些哀怨地看着窗外那人得瑟着飘过。 “怎么了?”里间一人把蒙着头的被子扯下了一点,一脸惺忪疲惫下,仍是掩不住的剑眉星目。 “没事没事。”陆小凤叹了口气:“睡吧睡吧。” 下一个被司空摘星惊醒的人是花满楼。 但在此之前,司空摘星自己先惊到了。 如果在窗外投进的一片炫目的阳光里,一片近乎透明的白色从你眼前悠悠荡荡地飘了过去,背后还拖着长长的黑黑的类似头发的东西,你会不会惊到? 于是当司空摘星踏上百花楼二楼的那一霎,他结结实实地定住了。 事实证明无论多么技艺精湛世人景仰的贼还是多少会有些心虚的。司空摘星此刻只有一个想法——人家就是不经允许拿点东西……连天谴都出来了? 盗圣毕竟不是常人,在镇定了一下心神后,他开始整理思路——这个楼里有两个人。这个人肯定不是花满楼,那就只能是苏远山。苏远山的肤色很白,走路很慢,头发很长,为人很懒……想到这些,司空摘星的心一下松了下来,放心地抬眼看去…… 通常一个人彻夜未眠后会在次日睡到天荒地老,比如花满楼。但是也有些比较倒霉的人,会在次日两眼冒星唇角起泡,比如苏远山。 苏远山其实本来是下定决心要睡到花满楼敲桌子喊人吃晚饭的时候的。谁知道才刚到正午就已经醒了。痛醒了。 苏远山知道,自己的嘴角此刻一定像一个从树上摘下来了三百天的李子——什么李子?烂李子!只好不情不愿地爬起身来,往伤痛处涂上了一些平平胶。所谓平平胶,就是当你身上头上脸上不论何处何种原因起了脓包疙瘩肿胀之时,只要涂上一圈,再在圈外涂上一个大一点的圈,两三个时辰后便平了。 这是苏远山对自己的一系列成果中最不以为然的一件。 但相对于其他的种种药物,比如会让人脸肿成猪头但是五个半时辰的药效过后反有美白嫩肤之效的猪皮膏药(有杨康同学的小脸为证)、会让人在公鸡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打鸣时都要往茅房跑但总是一无所获的鸡急如律令,以及会让人在看到比较瘦的人时便会兴起用脑袋撞墙的冲动来的墙倒猢狲散,平平胶还是比较有实际意义的。 至少它对武功高低意念强弱的人都有效阿…… 听着隔壁传来的均匀呼吸,苏远山很有些惋惜地叹口气——不是她喜欢捉弄人,只怪风度翩翩的花满楼抱着肚子往茅房冲或者抱着脑袋往墙上砸的样子有点……惹人遐想…… 苏远山没有想过会这么早有客人,于是她只着一身飘逸如蝉翼的纯白丝质睡衣,慢慢走到厅里打算喝杯水。 就在她转身时,厅中忽然回荡起一阵惊起乌飞兔走吓得兔死狐悲的惨叫。 忘了说件事。 平平胶是红色的。 苏远山抬头看到了呆立楼梯口大嘴合不拢的司空摘星,伸手在唇前做了个“嘘”的动作,又缓缓指了指花满楼房间的方向。 花满楼睡得很晚,这样大叫会吵醒他。 可是她难道不觉得自己应该先去思考为什么司空摘星会大叫? 人的心常常又懒又傻,像只大着肚子打不得骂不了的小母猪。 玲珑、好动,不过皮骨假象。 一颗心若有渴求,再虚弱的手,颤抖着亦要摸索;再冷漠的眼,总有不可遏的顾盼,一如东流的水,刀斩不断的固执。唯有它自己,只知道不停地跳,傻乎乎地跳——因为它不跳就要糟糕——可到底为什么要跳?为什么不能歇? 它不痛,它不痒,它才懒得去管。 苏远山现下只有嘴角痛眼睛痒。苏远山的心并不会比她的人勤快。所以当她想到这个问题时,已是很久以后——真的很久很久。 只好回头说此刻。 此刻,司空摘星眼睁睁看着这个披头散发苍白冰冷嘴角还沾着超大一滴血的女人,伸出还残有血迹的食指放在唇上意犹未尽地吮了一下,又颤颤巍巍地指向了花满楼的房间…… 对于偷盗以外的所有事都比较一根筋的司空摘星一下跳到花满楼门前,拼命捶门:“花满楼!花满楼楼楼!” 门开了。 花满楼的面色依旧温和,只是眼圈的两个灰黑阴影有些挡住了他原本白皙的皮肤。 “什么事?可以等我换好衣服么?” “你……没被那个妖女吃了?” 司空摘星后来想起这一刻一直觉得有些后怕。 那个妖女手上功夫不赖。那个妖女正握着茶杯喝茶。那个妖女脾气不算很温柔。 司空摘星不是很有把握在大脑缺氧的状态下躲过一个突如其砸来的茶杯。 还好她没注意…… “年代、丝质都是般配的,应该不错。”花满楼微笑道:“不愧是盗圣,竟当真让你找到了。” “你说没错那就肯定没错了!”司空摘星喜上眉梢:“你说没错那就……” 花满楼可以想见此刻猴精的脸必定鲜嫩如同猴子屁股。于是他微笑:“那就怎么样?” “……那就肯定是真的了!” “其实你自己已是行家,何必问我?” “保险嘛。呵呵呵。” 他不是不信自己。他只是太在意。 刚换好衣服推门出来的苏远山见到花满楼手中泛着盈盈蓝光的那一幅,“咦”了一声:“这上面的好像山茶花?” “……”司空摘星一翻白眼:“你莫非没听说过‘山茶图’?” 苏远山有些怀疑地接过来,上下扫了几眼:“很像真的。” “本来就是真的!” “你花了很多工夫?” “其实也还好啦,想当年……” “有件事。” “什么?” “四儿最讨厌的花就是山茶。” 司空摘星怔住了。 “……不过她一向喜欢蓝色的。” 司空摘星全然没有听见这单薄的安慰,他满口的白牙正铮铮作响:“陆小鸡!你死死定定定了!” 正在回笼觉的陆小凤忽然浑身一激灵,涔涔冷汗。 “噩梦?”床边一人已然起身,正低头束着腰带。冷冷的声音里有淡淡的关怀。 这人容貌俊美,约摸十八九岁年纪,一身锦袍,一看就是少爷样子。 竟然是杨康…… 陆小凤不回答,定定地望着他。终于,缓缓开口:“要走了?” “是。” “就这么走了?” “……还能怎么样?”杨康低下头,让人看不清他的面色。 “你难道忘了昨晚的事?”陆小凤一下坐起身来。 “……”杨康的脸一下子红了。 陆小凤不依不饶地瞪着他。 杨康一手抓起旁边挂着的纯手工裘皮披风往陆小凤身上狠狠砸去。 “不要生气。”陆小凤接住了,笑眯眯道:“斗酒从来也没有什么人能赢我的。你已经很不错了。” 杨康冷哼一声,提起包袱便要走了。 “年轻人。”陆小凤忽然正色道:“我是为你好。你身上带的越少,学到的就会越多。还有……” “什么?”杨康冷冷道。 “出去时能不能顺便帮我叫几个人进来?” 门“轰”地关了。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为我好?”出了门的杨康还在忿忿想着:“分明是要送给那个什么香香!” 他实在是错怪陆小凤了。 他明明是要送给艳艳的。 有人说,如果老天爷关上了一扇门,就一定会打开一扇窗。 所以当陆小凤眼前的门被人狠狠甩上了的时候,百花楼里的窗子就被人一脚踹开了。 一个梳着两根长辫子的姑娘跳了进来。约是一路上跑得急了,脸蛋红得好像新鲜的苹果,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颤抖着伸手向前指去:“终……终于追到…追到你了!” “姑娘。”一阵脸红一阵脸白的司空摘星干笑几声:“在下实在不是故意的……只是借几天,到时一定亲手奉还!” “这个阿?”那小姑娘气息已稍缓,看了看司空摘星手中的那幅缂丝作,忽然笑了笑,像是桃花绽开了蕊:“你喜欢就送给你吧,我也觉得这么漂亮的东西,拿来当桌布有点浪费了。” ……桌布? 司空摘星默然。他见到它时确是平铺在桌上的。他当时心中还有些小愧疚,想来那主人必是喜爱非常,才时时取出来看一看的。 原来是当桌布阿…… “那你追我做什么?” “我……”小姑娘脸红了红,才发觉旁边还有两人,一下站直了向着三人一抱拳,朗声道:“在下单冰冰,方才实在是无礼了。”说着偷偷瞟了司空摘星一眼,小小声道:“我怕他跑了……” 花满楼和苏远山都忍不住笑了。 司空摘星有些无奈:“单姑娘,你既然不是想要回这东西,那又追我做什么?” 单冰冰却没有听到。她两只眼睛已滴溜溜地转到了花满楼身上,迸出烟火一样的光:“花……花满楼!” 花满楼有点奇怪,为什么陌生女子总是能一口叫出他的名字? “在下与姑娘可曾相识?” “我听别人说,花满楼虽然眼盲,却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单冰冰一脸兴奋,大大的眼睛像星星一般闪亮:“比女人还要好看,可是看起来又一点也不像女人。” ……哪个别人说的?花满楼默默捏了捏扇子。 司空摘星已经笑得快跳脚了,苏远山面上也有些想抽搐。这小姑娘却已开始转头打量起她,迟疑着道:“你……是女人吧?” “?br /gt; 花满楼外传(陆第5部分阅读 欲望文 花满楼外传(陆第6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6部分阅读 “……”虽说稍稍瘦了点,必要的曲线还是有的吧……苏远山想着,有些心虚地低头看了看…… “我还以为真的没有女人能及上花公子好看呢。”单冰冰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这孩子夸人夸得…真有创意。三人暗暗感叹。 “单姑娘,你追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被忽略的司空摘星第三次问道。 “我……你是盗圣对不对?”单冰冰怯怯问道。 “都是江湖朋友谬赞,在下不过就是专业一点。”司空摘星笑呵呵地说完,等着听她要如何夸。 “你帮我去西门吹雪那里偷点东西来好不好?”单冰冰的眼睛又开始发亮。 …… 沉默。沉默。 “姑娘可是二贤庄的人?”花满楼开口。 “恩。我大哥叫单雄忠,我二哥叫单雄信。”单冰冰点点头。 “你二哥最近是不是得了怪病?”苏远山抬眼。 “你怎么知道?”单冰冰一双眼睛忽然就湿了:“已经快两个月了,什么大夫都找过了,一点用也没有。” “这么说来,昨夜里在院子里的那位……”司空摘星迟疑。 “恩。是我二哥在跳孔雀舞。”单冰冰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哽咽着继续:“好多年前,大哥出门打猎,不知为什么,被人杀死了。二哥追查了好多年,也没有查到凶手。前阵子他忽然出门,说要为大哥报仇,结果……回来后就变得疯疯癫癫的。” 原来那大庄主单雄忠,竟已然故去多年了阿。 在世时万般声名,不料人去了,连花满楼和司空摘星都全然不知, 花满楼暗叹一声,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单冰冰接了,抽抽搭搭道:“谢……谢谢。” “那又关西门吹雪什么事呢?”司空摘星开口。 “听说万梅山庄里有一口泉,不管什么伤什么什么病只要喝上一些,就会好的。” “……”风言风语害死人呐,司空摘星摇摇头道:“他不过是有些独门的解毒法子罢了。这种泉水世上是没有的。”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单冰冰哭得更厉害:“我们好几次上门求见,除了一句‘不在’,什么都没说!” “西门庄主有时事忙,会离家久一些的。”花满楼安慰道。 “有一次,我明明在门口听到一个人说‘告诉他们,我不在’!”单冰冰狠狠抽了抽鼻子。 “……”他这个人就是这么欠打阿。司空摘星心道。 “你二哥的病不要紧,过些时日自然会好的。”苏远山轻声道。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我二哥么?”单冰冰瞪着泪汪汪的双眼看向她。 “算是认识。”苏远山恨恨地想着她堆满了虫鱼鸟兽的房间:“他是吃了一种叫作‘莫名其妙丸’的东西。看各人意志强弱不同,药效从一月到三年之间会渐渐消去,对身体没有什么害处。” 莫名其妙丸? 名字倒是不错。单冰冰不哭了,认真地抽了抽鼻子:“你真的能肯定二哥是吃了这个么?” “你看他晚上时,眉心是不是有时会隐隐现出紫红色?” “没注意。” “……我注意了。” “那只能等他慢慢好么?没有解药么?” “据我所知是没有。不过西门庄主若有什么独门解药,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单冰冰于是一脸期盼地望向司空摘星。 “这个……”司空摘星干笑道:“我们干的是技术活,从来不赌命的。” “那……花公子……”单冰冰转向花满楼,眼圈又有点红了。 “在下与西门庄主不熟阿。”花满楼无奈道。 单冰冰“咦”了一声:“可是江湖上传说你们……阿!” 苏远山也“咦”了一声:“不是陆小凤么?” “都有丫。听说最近西门吹雪的呼声更高一些。” “……”花满楼深吸一口气,保持微笑:“说到陆小凤,他与西门庄主倒是好朋友。” “这倒新鲜……”单冰冰狐疑地嘀咕了一句,急急问道:“那陆小凤在哪呢?” “他昨日刚走。”花满楼微笑道:“姑娘可在附近烟花杨柳或是赌场酒肆之类先找找,他若在,一定在最热闹的那一处。我们几个若见到了,也定会转告的。” “那冰冰先谢过几位!”单冰冰抱了抱拳,红红的脸上又绽开了桃花。 一阵云烟掠过窗口,百花楼顿时又只剩三人。 “她若碰到陆小凤,一定很投缘。”司空摘星摇着头道。 另两人默默点头。 第九章老人 世上有一种人,他找你就像把手掌翻过来一样容易,可换了你要找他,就算把手翻折了也一样没有办法。 陆小凤就是这种人。 所以理所当然的,单家小姐没有找到陆小凤。 于是陆小凤一场大觉便睡到了黄昏,出来之时,顿觉神清气爽,天高地远,人间好景开阔,没有猴精也很快活! 念及路上行人今日已见识过猴精的功力,虽然陆小凤心情愉快得很想哼首小曲儿,却也不好意思再荼毒他人,只好买了几根糖葫芦串儿,笑眯眯地分给了路上几个小乞儿,自己也拿起一串啃着。 按说一个三十出头蓄着两撇小胡子的大男人抓着一串糖葫芦,总是多少会引起几番侧目的,但陆小凤发现,身边的人都没看他一眼,急急往前面赶去了。 陆小凤放眼一望,街道另一头,有好些人团团围了一圈。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好不好看,心情好的时候陆小凤总是喜欢凑热闹的,于是脚下轻展,一下便拉远了身边涌动的人流。 可这实在是不好看的。 只是一个死人。 一个浑身脏兮兮满脸皱巴巴的老乞丐。 陆小凤心中一惊。这老乞丐他是见过的。 然后他才看到了这乞丐身旁坐着一个人。也是认得的。她已几乎被身后的人群淹没。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一直不能明白为什么人们喜欢看这样的场面。 而这时竟然还有个男人笑嘻嘻地蹲了下来:“小姑娘,这老头子莫非是你爹不成?这样,你跟了大爷,大爷就替你好好安葬了他如何?” 陆小凤很为他叹了一口气。 但出乎意料的,苏远山没有动,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那个男人还在笑着,粗噶的声音比乌鸦叫更刺耳。 ——她眼睛都没转,难道就看到我来了?陆小凤想着,无奈地向前伸出两个指头…… 太阳落得总是比升得快,像世上很多事一样。 片刻前那红的,黄的,晃眼的,颓然的阳光,已全歇下。 周围很静。 只有草地里的几只青蛙,还有树上几只夜莺。 月色亮得有些怕人。 地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大坑,里面躺进了一个人。 这种时候,不是该来上几朵云的么?陆小凤叹口气。 云是温柔的姐妹,连一时也不肯遮住月儿。泥土却没得选择。有一个人将要永远掩于它身下,再也望不到外间的星辰与肮脏。 但是陆小凤握着铲子的手忽然被拦住。 “听说从前有个人断气了一个多时辰,忽然又自己活过来了。”苏远山放下手,笑了笑:“我怕活埋了他。” 有些时候,你看着别人笑,比看他哭更难受——当然他不是你的仇人。 可你不能不让他笑。 世上所有人都说,哭吧,哭出来便好了。陆小凤却知道,很多时候,人是哭不出来的。哭不出来,就只好笑。再苦的笑,也好过不哭不笑。 所以他只能看着远远的风里,一缕纤弱的白色独独立着,似要被吹散了去。 他心中忽的泛酸,缓缓走了过去。 然后,他的双臂卷起一阵冰凉,一下席遍全身。 一个活人的身上竟然可以这样凉? 陆小凤想着,有些怔怔的。 她没有动,他也不再动。 周围更静了。 只有风。它吹得很温柔,像情人的手。 花满楼坐在窗前。心里有些乱。 他小时最常听父亲说起的,便是单家父子的故事。 父亲虽是生意人,身上却有江湖的热血。 一个尚怀热血的人,总是看不得英雄末路。 这路似已到了尽头。单雄忠死,单雄信疯。 疯了的或许能好,死了的却再也不能活。 活着的或许能报仇,逝去的岁月却再也回不来。 花满楼不曾有过仇恨,他不能想,一个人在血泪交融的仇里在春秋交织的海里苦苦翻滚是什么滋味? 一个人扛起所有是难的。一个人明知他可以找人分担,他一声号令之下,会有人愿意为他分担,却还要一个人撑着,那是更难,还是太傻? 花满楼知道,单雄信绝不傻。 他只是不愿把两个人,两家人的恩怨,变成一场战争。 江湖中有许许多多几世几百人都解不开的仇怨,源头也不过只三两个人的故事。 到后来,望着遍野鲜血,却已经没有人能记得,每一刀每一剑,为的是什么。 所以他不肯惊动旁人。虚掷了多少年,都是不肯。 或许这就是英雄。 因为英雄,所以有耗尽一生也不能放下的坚持。 记得苏远山说,这药效因人意念强弱,能发作一月到三年间不等。 以昔日赤发灵官的威风,这东西如何能撒野上这么长时日? 是不是他心里也觉得太累,也愿意这样疯上一疯? 梆——梆——梆—— 打更声响起,在夜空顺着每一棵不眠的树枝摇晃,袅袅绕绕地与湿润的寒气交缠。 已经是三更了? 花满楼心中开始有些不安,因为百花楼里只有他一个人。 虽说另一个人的确时常半夜了还在外面晃荡,但那也应该是在她回房了之后——回房了,再从窗户里跳出去。 这么晚还不见人影,实在是有些反常的。 花满楼心中忽然起了不详的预感,正要站起身来,楼梯几声轻响吱呀。 花满楼微微叹口气,摇摇扇子道:“不是我要啰嗦,但是女孩子家一个人总是不太安全的。” 苏远山的声音有些疲倦:“陆小凤也在。” “他人呢?” “说有事,走了。” “……单姑娘托的事告诉了么?” 苏远山愣了愣,小声道:“忘了。” 花满楼摇了摇头,走到窗边:“陆小凤!” 已在远处的陆小凤脚下一颤:“干嘛?” “有事找你,回来一下。” “我有事!下次再说!” “你确定?” 陆小凤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温和的声音会让自己浑身一激灵? 其实花满楼也不知道,如果陆小凤不确定,或是确定不来,自己能有什么法子? 他也不必知道,陆小凤已从窗口跳进来了。 “什么事?”陆小凤没好气。 花满楼把事情说了。 “这样阿……”陆小凤叹了一声:“好,那我去了。”便要转身。 “等等。”花满楼一把拽住:“你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哪有什么亏心事。”陆小凤干笑着道:“我就是急着去找西门吹雪嘛。” “朋友一场,你若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只要坦白,我一定会原谅你的。” “不是你……” “那是谁?” 陆小凤看着一脸微笑的花满楼,发现这孩子真的是学j了,彻底学j了。 “不必如此,我知道你是好心。”苏远山低头玩着手指道。 “男人抱女人,哪能有什么好心?”话音未落,又是一个人从窗口跳了进来。 苏远山有些怀疑,百花楼的门之所以不关,其实是不是因为大家都喜欢跳窗,关不关也没差? 花满楼也在狐疑。 男人抱女人? 听起来好像是说陆小凤……抱了苏远山? 他这么一想才发现,自己和苏远山同住了这么些日子,顶多也就是碰过手而已。 还是在人家昏迷不醒的时候…… 同样是帅哥,差距还真大…… 两人心思一转的当儿,那人已经稳稳当当地站住了。 那是一个老乞丐。一个此时应该已经躺在土里与蚯蚓沙虫相伴的老乞丐。 苏远山冷冷看着他。 如果说她平日像是沁着霜的秋风,那么此时便只能形容成喜马拉雅顶上的冰。 如果换了是你,是你望着那熟悉的身影躺在冰冷坟墓,是你的一颗心碎得七零八落满地风花,是你心中在声声问着,人活着怎么会有这么多艰难?人生苦短,是不是还不及黄泉路长?昨日的笑靥与昨日绽开的花一般,今夜一场雨就全部打残。它们都那么美,却又为何这样易碎,乍然破裂纷飞,连一声招呼都不会打? 然后隔着眼中雾气,你睁睁看着那个身影突然就站了起来,笑呵呵地说了一句:“年轻人,你们这样很不好阿。老头子只是在这儿睡觉,不要拿我当死人阿。” ——那么,你很可能也会变得这么冷。 你甚至很可能,要再冷冷地对他说上一句——你去死吧。 “前辈,你怎么来了?”陆小凤干笑道。 “你们弄了老头子一身的土,总得洗洗嘛!”老乞丐笑呵呵对苏远山道:“不是你说的么?想洗澡时到百花楼来!” “我好像还说了别的。” “我知道我知道。”老乞丐继续笑呵呵:“可是我想了想,我才睡了一会儿你就伤心成那个样子,我要是真死了,你岂不是哭死了?” “看来你们今夜过得很有趣阿。”花满楼微笑道。 “一般,一般。”陆小凤继续干笑。 “这小子又是哪来的?”老乞丐瞥了花满楼一眼。 “回前辈,晚辈一直住在这。”花满楼微笑。 “看你像个好小子。”老乞丐上下打量着花满楼,像是很满意地点点头道:“不像那小子,太不靠谱。” 陆小凤不说话,无辜地摸摸眉毛。 “丫头,别气了,老头子说个道理给你听。”老乞丐看着气呼呼的苏远山,捋了捋胡子道:“就算是老头子我闲着没事喜欢扮死,也不能说有什么错的对不对?” 苏远山不理他。他又继续:“可是,虽然老头子喜欢扮死,到了关键时刻,为了你这丫头的安危,还是站出来了!你是不是该当感谢我才是?” “什么安危?”苏远山双颊鼓鼓的,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若再扮死,有个臭小子就要扮猪吃老虎了!” “前辈,晚辈不是猪,苏姑娘也很温柔,不是老虎。”陆小凤坐不住了。 “你敢说,你方才心里没有起什么别的念头?”老乞丐鼻子里“哼”了一声:“你那贼手,就没有想着要动一动?” 花满楼摇摇扇子,叹了口气。 怪不得他方才那般心虚。 人的贼心,有时就如高手出招一般。你一手打出去了,当时威力大点,手震一震,也就没什么了。可若有人偏偏在你一身力气都积到极致的时候,一下将你拦住了,那恐怕你一日都不能安生,就是到了梦里也一定要把那一拳打出去的。 这个人一定是一颗贼心满满的正要鼓动起贼胆的时候,被那老先生唬住了。 ……可那是我的错吗?月色迷人,四下无人,怀里抱着个楚楚动人的小美人,不想动一动的还能叫男人吗?陆小凤委屈地想着。 “说真的,丫头,你以后就是要哭要找人抱,也一定要找那些忠厚老实靠得住的,最好是太监!”老乞丐说着,一把搂过花满楼的脖子:“像这个就还可以!” …… 夜半的百花楼笼罩在一片异样的雾气中。 磅礴的水汽从门缝、窗沿里滋滋往外冒着,飘散而去,宛如九月的花魂几缕。 “丫头,真不好意思,老头子已经五个月又二十五天没有洗澡了,费的水多了些。”换上了一身青衫的老乞丐看起来,几乎有些像个风度翩翩的老学究,只可惜仍旧一脸笑呵呵的老不正经样子。 “谢他好了。衣服也是他的。”苏远山指了指花满楼。 “好小子,你这情老头子记下了!”老乞丐拍拍花满楼的肩,铿锵有声。 “不客气。”花满楼微笑着耸耸肩,化开力道。 “不说了不说了……”老乞丐像没事一般,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该走了!” “很晚了。”苏远山缓缓道:“这里的主人很好客,一定希望你留下来歇一晚。” “怕是床太软,睡不惯。”老乞丐捋捋胡子。 “晚辈这里倒是也有地板的。”花满楼微笑道。 “这一身新衣服,我可舍不得睡地板!”老乞丐大笑道:“还是走吧,走吧!” “等等,一起走!”陆小凤喊着,跟着从窗口跳了出去。 从窗口里望去,两个背影一霎间已被黑夜吞没。 今夜走了,什么时候会回来? 还会回来么? 苏远山呆呆立在窗边。窗沿在散去的风里,兀自摇晃。 “你跟着我干什么?” “晚辈想问前辈一件事。” “什么事?” “前辈和苏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老乞丐停了脚步,陆小凤从后面摸着眉毛晃了过来。 “好小子。”老乞丐哈哈笑道:“好!那你先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们两个,到底谁和丫头是一对?” “……”陆小凤摸摸眉毛:“目前都不是。” “那以后呢?” “我肯定不是了……”旁边一道寒光瞟了过来,陆小凤干笑几声:“我是说,她对我没兴趣。” “那还差不多。”老乞丐“哼”了一声:“那小子呢?” “花满楼阿……”陆小凤想了想道:“他好像比较喜欢那种天真活泼又带点小神秘型的。” “没眼光!”老乞丐又“哼”了一声。 也不是没眼光阿……陆小凤叹口气,又微笑着对老乞丐抬了抬眉毛:“前辈,轮到你了。” 老乞丐笑了笑,转头望向远处的灯火。在夜里,那一小点像是停住的萤火虫。 有很轻的箫声捎带着凉意卷了过来。熟悉的旋律,一如十几年前。 “我是她爷爷。”他缓缓道:“她是我的亲孙女。” 百花楼里,还亮着灯火。 花满楼静静立着,低低叹气。 一般低低的箫声,似是徘徊故土的一缕游魂,缱绻难离,欲行欲止。 这箫是年幼时,那个老头子送的。不是老乞丐,就是个老头子。 这曲子是他教会她的,第一首曲子。 她早已忘记他长的是什么样子,她甚至不敢说她真的见过他。可是这些年来见到那些喜欢笑的,留着胡子的老人,她总是满心欢喜。 或者不是欢喜,是眷恋。 一世不可得的眷恋。 身边有声响,不必看,苏远山也知道是花满楼坐到了旁边的摇椅上。 箫声渐息。花满楼面带着微笑,悠悠打开了扇子。 一个人自己心里不爽时,一定不愿意见到旁人这副悠闲愉悦的模样。 于是苏远山暗下决心,如果他敢吐出“雪花飘落”“花蕾开放”“木叶清香”之类的任何词句,她就当即将他一扇子拍死。 但是花满楼只是微笑着问了一句:“你们认识很久了么?” “恩。” “有十年么?” “……有十几天。” ……花满楼心中喃喃:十几天……他知道,绝不只是十几天。 苏远山轻叹问道:“我是不是太凶?” 花满楼笑了:“你替他烧热水,替他掺好了冷水,还想让他留下歇息,确是凶了点。” 苏远山笑了笑,看着花满楼,缓缓道:“我最近发觉了一件事。” “什么?” “你好像变得有些贫嘴了。” “所谓近猪者臭……” 花满楼说着忽然就卡壳了。 苏远山微笑着看着他,直到他轻叹口气,缓缓道:“在下确实该好好反省了……” “你整天就教她做点心???” “她很喜欢这些。再说……我也不会什么别的了!” “我是说……既然你想念她,她肯定也想念你,你们相认了不就很好了么?” “年轻人。”老乞丐笑了笑道:“你难道没看出来,这把老骨头已经没几天能活了?” “我知道你不是没事装死,可是……”陆小凤“可是”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老乞丐微微笑道:“我姓水。” “水?”陆小凤心中隐隐想起什么,却又不分明。 “很多年以前,有一个很偏僻的一个村子,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姓水。每一个人都很忙,有的忙着炼丹炼药,有的忙着修行蛊毒,有的忙着研习医术。可是你知道,这些东西,总是要有人来试的。当年神农氏亲尝百草,他老早死了,别人没这本事,怎么办呢?” 老乞丐说着又笑了,刀刻的皱纹岁月般苍凉:“没办法,只好把周围的鸟兽抓来试,把不小心经过的路人抓来试,到了后来,村子里的老弱妇孺也要抓来试。” “可是他们从不曾在江湖现身,所以很多人都以为这只是好事之徒信口编造的。”陆小凤缓缓道。 “后来有一天,忽然起了很大的火。这个村子一夜之间只剩下焦土残骸,侥幸活下来的人不到十个。”老乞丐微微颤抖着指向自己:“我,就是其中一个。” “但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恐怕我都还没出生。”陆小凤不明白。 几十年了……老乞丐低低长叹。 “几十年了,我日日夜夜只求能减轻往日的罪孽。可惜,纵然逃得过天谴,终究,是连自己都骗不过。” “我一直觉得,一个愿意为自己赎罪的人,比一个从来没犯过错的人要了不起得多。”陆小凤一字一句。 “你还太年轻……”老乞丐微微仰起头,闭上眼:“我早是该死的人了,能活到今日,能见上孙儿一面,还有什么求的?可这孩子实在太倒霉,一家子里……没有一个好东西。如今我们都不在了,她……正好让她好好地过日子。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我只盼着……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老乞丐说完了,转过头来看着陆小凤,依旧微微笑着,笑得很涩。 “我陆小凤保证,她绝不会知道。”陆小凤心中也很涩。 “好小子!”老乞丐拍拍陆小凤的肩,哈哈笑道:“能不能再答应老头子件事!” “只要我做得到。” “以后每年丫头生辰的时候,你随便找个土堆插根木棍,就当是给我上柱香,让我知道她还过得好好的。老头子不管在地府里哪一层,都一定念着你的恩德!” “她生辰?……” “还记不记得我说多久没洗澡了?” “……”未及陆小凤答话,老乞丐已经大笑着走远,苍老干瘦的身影如漏水的船只,很快沉入波涛暗涌的夜。 那是……五月二十五日阿…… 第十章麻烦 接下来的那么一段日子,百花楼里变得比较平静。 没有了陆小凤,当然会比较平静。 然而楼里人的平静,却在无意间搅乱了外间一些人的心。 譬如有一日,一个妇人从百花楼前经过,碰巧一转头看到花满楼与苏远山正坐在院里洗衣服。 从此,她的丈夫发现,自己的衣服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干净了。 因为他的老婆,总是在洗衣服时一会儿直起腰,一会儿斜过身,一会儿将衣袖卷高一些,一会儿又将手弯成兰花型,不时地低声自语:“怎么样……才能洗得那样好看呢?” 还有一次,几个年轻的姑娘家相约着从家中跑了出来。 能让年轻姑娘家跑出家门的,常常是年轻的公子哥儿。 她们就像几只欢喜的小雀儿,一路上不曾停过地窃窃私语,谁要认那个风华绝代的佳公子做哥哥,谁要请他做琴师,还有谁要嫁他当老婆…… 讨论到最后一个问题时,她们已经很接近百花楼的门口了。 而她们相互间带着娇羞与打趣的笑声,也正巧大得可以盖住心跳了。 然后里间传来了一些声音。世界顿时安静了。 这声音大概是这样的: “远山!” “什么事?” “我忘了,今日是不是该带些青菜回来?” “我看一看……是!” “你想吃什么?” “有什么?” “这时节,淮山、白菜、甜墨豆、芦笋和油麦比较好些。” “淮山和芦笋。” “好。豆腐还有么?” “还有一些。能不能帮我带些沙葛?” …… 剩下的话她们都没有听见。 离开的步子不比来时轻巧,却是快了许多。 其实如果她们再坚持着走近一些就会发现,站在小路上的花满楼,腰肢轻转间依然是英挺玉立的绝世风姿;而从窗口半探出身子的苏远山,鬓边的几缕碎发在倾洒的阳光下也是醉人的。 不过如果她们再晚走一步,说不定还会听见打酱油的相关事宜。 那就更是情何以堪了。 既然说是比较平静,那就是说还有些不那么平静的时候。 这样的时候,楼里通常会悠悠回荡着猫猫狗狗兔子老鼠乃至更少见一些的动物的轻声叫唤。 它们都比较虚弱。它们大部分时候都在苏远山的房间。所以它们的声音在花满楼听来特别轻,绵绵弱弱的好似悲伤又欣喜的清曲。 花满楼并不讨厌这些声音。那一份温柔的感激,疼痛的埋怨,可能让人揪心,可能让人欣慰,却怎么会让人讨厌呢? 虽然不会让人讨厌,但是可能会让人睡不着觉。 所以夜晚里,每当花满楼进了房后,有时会听见隔壁传来一阵异样的风声,然后世界就全然静下了。 他很惊讶,原来不论大小的东西,该有的|岤位都还是有的。 有一次楼中响起了“呱呱”声,花满楼忍不住问道:“其他东西我不奇怪,为什么你连受伤的蟾蜍都找得到?” “不是我找它,是它找我。” “它找你?” “你生病时,是你找大夫,还是大夫找你?” 其实花满楼生病时——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是他爹找大夫,然后大夫来找他的。 但是这话怎么听怎么娇生惯养的样子,所以花满楼什么也没说。 苏远山却又开口了:“你平日好像都会抱抱它们的?” 说着就把掌上那只滑腻腻棕褐褐的小东西慢慢凑到花满楼面前。 花满楼才发现,除了毛毛虫,他还是有那么一些不是非常愿意碰到的东西的…… 当然,百花楼里也一样有着许多赏花弄乐品茶念书的好时光。 比如平静打破的那一日,苏远山就正在听花满楼抚琴,周遭徐徐茶香替了檀香。 一曲终了,花满楼缓缓放下手臂,微笑着道:“许久没有在这里碰过琴了。” “不好意思。” “不要紧。” “其实我那样说只是因为讨厌当年的教琴先生,没有别的意思。” ……那你不早说…… “因为你出去可以撞到桃花,我觉得也不必说了。” “撞桃花?” “偶遇美女,称之撞桃花。” “……你怎么知道?” “看面色,就知道。” 记起那日的落花飘零,衣裙轻响,花满楼白嫩的小脸忽然有些红了。 难道自己竟会和陆小凤那家伙一样,碰见个美女便会得意得藏都藏不住? “说到美女。”苏远山微微笑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你说……一个女孩子心里很多年来都有一个人,后来遇上了一个她好像不那么喜欢的人,为什么会忽然改变心意?” “……”花满楼捏了捏扇子:“你是女子,应该比我清楚才对。” “可我实在搞不懂她们……”苏远山轻叹着站起身来,两指勾起桌上的宝月瓶:“添水。” 花满楼笑了笑,手指刚又触到弦,一个人冲了进来,端起他身旁石桌上的茶壶大口灌了起来。 “陆小凤。”花满楼轻叹口气:“你不嫌烫么?” “花……花满楼。”陆小凤平了平气息,放下茶壶:“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什么?” “你说……一个女子平日看起来很强悍,而且常常瞧不起男人,为什么忽然会想过安安稳稳相夫教子的日子?” “……”花满楼又捏了捏扇子:“你常常撞桃花,应该比我清楚才对。” “我撞多少次,都不如猴精一次撞得深阿。”陆小凤暗道。 “对了,要到药了么?”花满楼微笑道。 “……西门吹雪说,不要人命的毒他不管。”陆小凤灰溜溜地摸摸眉毛,又忽然笑了起来:“不过你猜猜,谁跟我一起回来的?” “谁?” “你姑妈。” 花满楼想了一会儿,低声惊道:“雪儿?” 陆小凤哈哈大笑:“真是乖侄儿,还记得这么清楚!” 花满楼微笑:“能骗到陆小凤的人,怎么能不记得。” 陆小凤轻叹:“能让我佩服的人不多,那小鬼头肯定排第一个!” “你怎么会把她带来这儿?” 花满楼摇摇扇子。 “都怪朱停那个死胖子……”陆小凤恨恨道:“他和老板娘想造个人,说什么要过过最后的逍遥日子,就把干女儿扔给我了。” “这两个人实在太过分。”花满楼皱皱眉道:“再怎么样也不能给你阿。” “……哪里不好了?” “我只问一句。雪儿现下在哪?” “我刚进城就被猴精拉走了,后来急着找你,她现在当然在千……” “陆小凤陆小凤!”猴精急急火燎的声音适时在门口响起,人却已到了陆花面前。 “怎么了?” “你家那小女孩被人用张卖身契抱走了!” “用人话再说一遍。” “刚才单二庄主来了。他的病……看起来还没好。手里抓着张什么卖身契的,问有没有人要跟他走。”司空摘星偷偷瞟了陆小凤一眼,小声道:“那小孩儿喊着我要我要……就跟他走了。” “……花满楼。”陆小凤摸摸眉毛:“如果我被那个胖子压死了,你一定要记得用猴精来祭奠我。” “陆小鸡,这事不能全怪我……”司空摘星有点委屈:“疯子打起架来,正常人是招架不住的。” “难道他没疯你就打得过?”陆小凤冷冷道。 “你打得过?”司空摘星哼哼一声。 “你们先别吵。”花满楼摇了摇头,和声道:“远山,这事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才好?” “……”端着满满一壶水的苏远山只好从门后走了出来:“我上午在外面撞见了他……” “你看看这是什么?”单雄信很是威武地叉着脚站在道中间,扬了扬手中一张纸,顺便把眉毛也扬了一扬。 苏远山伸手抓过来看了,“咦”了一声:“我的卖身契?” “可是你弄丢了那就不是你的,我捡到了就是我的对不对?” ……是吧。 “那你应该还给我对不对?”单雄信两手一伸。 ……好吧。苏远山把纸递过去。 单雄信忽然伸长了脖颈,一口叼了过来。 苏远山叹气,药效真的很强阿…… “那现在你是不是该跟我走?” “理论上是的。” “那走吧。” “不行。” “为什么?” “现实是现实。” “那……”单雄信顿时很灰心,低下头小小声问道:“如果我问别人,别人愿意跟我走,行不行?” 苏远山很爽快地点头:“行阿……” “我不明白。”陆小凤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为什么你也有签卖身契?就算有,它在手里时撕了不就完了吗?” “我原以为每人都有一张卖身契,只是有些人自己收着,有些人的在别人手里。” 你不能说这话是错的。它甚至很有哲理。 陆小凤只好再问:“后来呢?” “后来既然知道了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我想,应该要留着做个纪念。” “可是留着留着,就不知去哪了是么?”花满楼微笑道。 “……”苏远山轻咳两声:“我看单庄主已经能说整句的句子,还会认字,应该是快好了。” “是阿。”司空摘星干笑道:“而且疯子多半是傻子,那小女孩鬼灵精一个,你们也不必太替她担心了。” 不是阿……花满楼和陆小凤默默想道,我们是在替单庄主担心…… 远处低低的窃窃声不停钻进耳里,陆小凤一面大口喝着茶,一面挑挑眉毛:“猴精和苏雪山什么时候那么要好了?” “他们俩在一起,能聊的人便只有一个了。”花满楼微笑着,食指轻轻勾起白玉般的茶柄。 陆小凤转头看了看,猴精的背影……没什么好看的,苏雪山的……虽然蛮好看,但是映在陆小凤眼中,却成了另一个身影——一个苍老而硬朗,棱角分明得宛如带刺的身影。 陆小凤从前没见过他几次。今后也再不可能见到了。 但那爽朗得如同天公打雷的笑声,是已然印在心里了。 陆小凤忽然想到他答应过的事——那意思是不是说以后每年他都得确认一次,那个小姑娘还活着? 万一她哪天嫁到罗刹国去了怎么办?陆小凤低头想着,有些苦恼。 “五月二十五是什么日子?”花满楼缓缓端起茶杯。 “……花满楼,你知道我一向很疼你的。”陆小凤摇摇头,摸摸眉毛:“有些事,不知道也没关系。” “我不知道是不要紧,只怕将来会出什么事……”花满楼缓缓道。 陆小凤心中一动,未及答话,远处忽然传来一声“什么”,然后又低成了一片不能分明的吱吱喳喳。陆小凤刚想再端起茶杯,那春日的私语中又冒出一声有些突兀的“不行!”。 ——还都是来自于冷静自持的苏雪山。 “我发现有你的地方就会变得很热闹。”花满楼笑着摇了摇头。 “真不关我什么事。”陆小凤苦笑道:“虽然好像有听到我的名字。” 一阵风声携着轻巧的步子卷来,第三个风风火火的不速之客到了。 是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小姑娘,她说话的声音就像黄莺一样好听而流利: “花公子在么?陆小凤来了么?见到西门吹雪了么?要到药了么?” “单姑娘。”花满楼轻叹道:“请坐吧。” “对不住了单姑娘。”陆小凤看着这个洋娃娃一般的女孩子,也叹息着摸摸眉毛:“西门吹雪不懂得这种病症。” “哦。”单冰冰有些失望地坐了下来,两眼忽的吱溜一转,紧盯住陆小凤:“你真的是陆小凤?” “如假包换。”陆小凤笑眯眯道。 “是这样的阿……”单冰冰认真看了看那四条眉毛,又有些失望地叹口气:“我还以为是像雄狮朱猛那样的……” 一向自信满满的陆小凤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四道眉毛产生了少许的心虚。 “单姑娘可是听到单庄主带回去的那个小姑娘说的,陆小凤在这里?”花满楼举手间,替单冰冰也斟了一杯茶。 “恩。”单冰冰点点头:“他们俩很合得来,我方才说要送她回来,她怎么也不肯。” “那只好麻烦单姑娘替我们照看一阵了。”陆小凤摸摸眉毛道:“有姑娘这样温柔亲切的人照顾她,在下也比较放心。” ……放心去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左拥右抱人事不知…… “客气客气。”单冰冰很豪迈地一挥手:“小事情!” ……没有那小姑娘,她哪有工夫出来玩?偷笑都来不及。 那边的两人终于叽叽咕咕完了。 司空摘星一脸的笑容很是灿烂:“单姑娘什么时候来的?” 单冰冰大声道:“盗圣好!刚来的。对了,上次忘了问这位姐姐怎么称呼丫?” 苏远山微微笑道:“我叫苏远山。” “山姐姐,我二哥好像给你惹了很多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叫苏姐姐会不会好听一点?苏远山默默想着,应道:“还好,花满楼比较麻烦。” “没事赚个美女陪着有什么好麻烦。”陆小凤摸摸眉毛,笑道:“我以后若有个小楼,也一定整日整夜地不开门。” “好阿。”花满楼微笑道:“只是除了姑娘家,倒也有不少刚会说话的孩子,老人家似乎也挺喜欢来的。” 陆小凤的脸一下耷拉下来,没了热情。 “咦?你脸上是什么东西?”苏远山说着,伸了手向陆小凤的脸颊探去。 陆小凤有些惊诧,忽觉不对,轻轻偏头,两指挡住了那一只盈盈素手。 “你这法子也未免太傻。”司空摘星摇头叹道。 苏远山不说话,忽然夹起面前茶杯,一挥指便朝陆小凤直直扔去。 陆小凤仍是两指轻轻一夹,一转,那茶杯便又稳稳地落了回来。 “你们俩要干什么你们的事。”陆小凤摸摸眉毛:“干嘛跟我过不去?” “他要拿你的眉毛打赌。”苏远山微笑道:“我也没办法。剃了吧。” “你又不是西门吹雪,我干嘛听你的?”陆小凤“哼”了一声,忽然发觉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对…… “这杯上涂了一种药,叫‘狮子丸’。” “狮子丸?” “意思就是毛发上沾了这种东西,会变得像狮子的鬃毛一样。” “你是说我刚刚碰了这杯子,又碰了胡子,所以我的胡子就会变成狮子毛?” “恩。红狮子。” “能不能改成金狮子?我比较喜欢谢逊那个样子。” “可是人家的是头发,你的是胡子。” “不要紧,男人粗犷些也没什么。” “胡子遮住下巴叫粗犷,若遮住整张脸,就不一定了。” “……”陆小凤很怀疑地看向花满楼:“她说真的么?” “我不知道。”花满楼微笑道:“不过我不怀疑。” 苏远山柔声道:“你有没有觉得,唇鼻间有些刺刺痒?br /gt; 花满楼外传(陆第6部分阅读 欲望文 花满楼外传(陆第7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7部分阅读 痒痒的?” 陆小凤仔细感受了一下……“好像有一点。” “一个时辰内不剃,以后你可能就很难看得到外面了。” 陆小凤沉默,轻颤着伸出右手来轻抚着他俊俏的胡子,多灾多难无辜无助的俊俏胡子…… “陆小鸡!你真是没用!”司空摘星忽然一拍桌子,气哼哼地飞走了。 但是他转身前的一刻,大家明明都看到他的脸红了——不像是生气的红。 而他飞天的身姿,不像平日那么简截了当——他在空中翻了好些个花哨的跟斗。 总体说来——怎么看都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单冰冰水灵的大眼睛很诚恳地望着陆小凤:“还是剃了吧,说不定会变得比较好看。” “一回生,二回熟。”花满楼微笑道:“下回闭着眼都可以了。” 这两句话说的比较欠打,陆小凤用鼻子冷冷应了一声。 苏远山的语气就比较好听了:“帮个忙吧。” 陆小凤斜着眼一白:“你的药那么厉害,干嘛还要这么求我?” “骗人的。” “你肯承认?” “你看出来了。” “那我为什么还要剃?” “为了你朋友的终身大事。” “你看上谁家公子了?关猴精什么事?关我胡子什么事?” “……是司空摘星。他太害羞,总是拖拖拉拉下不了手。”苏远山缓缓道:“他说有你的胡子在手,他就会心安一些,就可以……” 陆小凤听着大笑起来,摸摸眉毛道:“想不到我的胡子还有这个用处。既然如此,我送佛送到西,只好再牺牲一下了。” “听不懂……”单冰冰嘀咕了一声:“听起来好像逼婚?” “有些时候,人的心里明明很想做一件事,却非要让别人来求着他做。”花满楼微笑道。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单冰冰眨眨大眼睛。 “因为这种人实在很傻。”陆小凤摇头叹息:“一个人若摊上这种傻朋友,自己就只好麻烦一点了。” “麻烦了。”苏远山微笑着递过刀片。 第十一章选择 接连许多日的好太阳忽然收起来了。 天上一片蒙蒙的浅灰色,有几朵惨淡的云黑着脸飘过。 早春的风没了日头的庇护,如同见了倒霉女婿的势利丈母娘,冷不丁地一下拍在身上,让人的心都凉透了。 不过花满楼的心情还是很好的。 再倒霉的女婿也还是女儿的相公,再势利的丈母娘也还是老婆的亲娘,再凉的风,能吹得了多久? 何况市集上人声一如往日的嘈杂热闹,两面飘来的香气,也还是掺杂着五花八门的诱人。甜香馥郁的桂花糕,热气腾腾的豆沙莲蓉卷,最尤其是那滋滋流油的烤肉串…… 耶?烤肉串? 花满楼被自己惊到了。 他不是一向喜欢清淡的?是因为最近实在很久没有沾荤腥? 虽然他也知道吃素的人可以自己用筷子挑出素的来,还是没有办法在一个自己明知吃素的人面前端上一点荤腥。 于是花满楼忽然觉得人们表示对一个厉害人物敬服与不服时常说的那句话有一些不妥。应该这么说——那人真是吃素的阿! 因为明明吃素比较难。 花满楼一边摇着头叹息,一边微笑着对摊上小贩递过一粒碎银:“麻烦三串羊肉,四串牛肉,五串骨肉相连。” 市集上熙熙攘攘,各人的脚步匆匆被周遭涌动的人群推挤着前进,层叠的身影在蒸笼的水汽交谈的热气中相映着融化。 却有一人,衣袂潇洒如驾鹤初临的仙人,一身疏朗清绝如惊鸿掠过红尘。 唯有那修长五指轻握中,盈盈落在脚畔的几滴油水,权作他当真来过了的鉴证。 但事实上花满楼不止来过,还撞到了一个人。 不论看起来多么片叶不沾身,迎面有一个人撞上来的时候,花满楼也是逃不出这树丛的——他不太愿意在这种时候凭空跃起,因为下面的人常常只顾着惊诧鄙夷或鼓掌叫好,而不会记得让出一点地方来让人家着陆。一跃就要跃很远阿…… 何况迎面撞来的是位美女——如果被撞的人是陆小凤的话。 花满楼当然不会这样想,虽然他确实闻见了一阵诱人心神的异香。 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位姑娘晕倒了! 顶多再加一句——这气味好熟悉!好好闻……咳咳。 小可怜从出生时就是个乞丐。小时是小乞丐,如今长到少年了,便成了个少年乞丐。 他的日子有些无聊,也有些新鲜。譬如今天正在墙角里打盹时,就发生了一件他想也想不到的事。 他的手里忽然被塞进了六串香喷喷的肉串,一口都没被咬过,甚至还冒着点热气。 然后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小兄弟年纪不小,气度不凡,这墙角却不宽。” 小可怜愣住了。 他当然比普通的乞丐聪明些,厉害些。他从小就要得到比旁人多得多的东西。他虽然是乞丐,其实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坏。 但是说到气度不凡…… 他于是抬起头来看了看,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好看的男人背着一个他一样没见过的好看的女人走过去了。 就像是一个神仙背走了一个仙女。 他还兀自怔怔望着他们的背影,旁边忽然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凑了过来:“小兄弟,我给你十串!你能不能也弄个漂亮妞给我?” 小可怜愣了一下,然后很快笑了。笑得气度不凡。 “好阿。”他说。 后来,再也没人看过哪个墙角缩着这个小乞丐。 因为他早已决定了,他要有连墙角都比别人家大得多的宅子,他要有吃也吃不完的肉串,他要世上再没有人会觉得他可怜。 他要先为自己取个响当当的名字——世上没有一个大人物会叫做小可怜。 他最喜欢吃南瓜,他最想见的是皇宫,他——他觉得应该把刚才那一对男女也加到自己进来。 他们长得都很水灵。 于是,江湖上就这样多了一号人物——南宫灵。 苏远山看着躺在面前的这个女子,眼神很奇特。 不知道西门吹雪第一次握住真的可以砍人的剑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眼神? 花满楼觉得周围气场有些诡异,身上弱弱的寒意缓缓流过。 “我信得过你的医术。”他缓缓开口了:“但是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苏远山说着,替他打开了门。 花满楼只好走了出去。 苏远山看着他的背影,她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会信得过她的医术?…… 然后她转头看向床上昏迷的陌生女子。 她像是西域来的人。她美得像是该藏在书里的人。 最要紧的是,她是个人。 苏远山双手紧紧地相互攥着。它们很痒,蠢蠢欲动的痒。 虽然她熟知猫狗鱼鸟甚至青蛙螳螂金龟子身上的每根脉络,但是,自从八岁时点了自己的痒|岤那次后……她就再也没碰过人类的|岤位。 如果这个女子撞上的是她不是花满楼该多好……苏远山很是惋惜地叹了口气,又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想是不是太邪恶了? 而花满楼也在叹气,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轻率了? 这是个小地方,张大夫和连大夫都恰巧出远门了,剩下来的那些号人物都分别程度不同地出过一些收了红包后仍然导致病患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事故。 蝶舞姑娘的脉象很弱,他不放心。 可是他现在还是不放心。 光凭那些活蹦乱跳的小动物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丹药和她冷静自信的呼吸……是不是真的可以证明她会医人? 于是他一双耳朵始终紧紧地盯着门内。 于是苏远山的手始终不敢乱来。 她心里剧烈地汹涌翻腾着。 她的每一丝意念都在道德与欲念间摇摆。 她的双手始终于难止的颤抖与花满楼无声的监察中挣扎。 她每呼吸一次,都是在做一个艰难的选择。 等到这一切终于结束时,她已浑身湿透。 经了这一次考验,她明白了两点—— 一,人的确比一般动物要复杂点。 二,花满楼的确比一般人要难缠得多。 “我不该不信你的。”花满楼微笑道,有些歉意。 “你也不该吃那些的。”苏远山也微笑道:“对身体不好。” ……好熟悉的语气阿,花满楼愣了一下,然后发现这是他自己的语气。 “看来还是沾到了。”花满楼轻叹一声,随风起伏的青色衣袖上,有一小抹盈亮的黄|色,像青草地上缀的一朵小花。 “我不会逼人吃素的。”苏远山也轻叹一声:“那样对资源循环不好。” “我知道。”花满楼微微笑道:“是我自己的毛病。” “这个毛病很不好。” “……这种话我自己说说就可以了,你不必同意的。” “你不怕跟你呆久了的人,以后会变得很不习惯别人?” “人是很容易习惯,也很容易改变习惯的。” “那总是麻烦的。” “麻烦也是将来了。不知道谁说过,一个人拿着现下,去换那些谁也料不到的将来,是很傻的?” “人本来就傻,傻就应该做傻事的。” “我发觉你这人总是有道理。”花满楼笑了:“真要说起来,也没有人在我身边呆过那么久。” 他依旧微笑着,并不勉强。 缘聚缘散,本是世上最平常的事。 所以他的门永远是敞开的。 不抢,不留。 人真是奇怪的东西,明明人家一脸的平淡自得,旁边的人却总喜欢白白替他心疼。 欲念寡淡如玄奘,凡夫遥看那万里浩茫间的踽踽脚印,依旧觉得苍凉。 洞穿世事如文殊,俗子仰望那青莲花荫下的指路妙手,亦是抹不去抚摸伤口般的哀伤。 他们平淡,因为他们将一切繁杂看穿。 他们自得,因为世上已没有什么,能大过他们的心。 可纵然他们凌驾俗世之上,却又不舍抛下眼底的一草一花。 他们心心念念牵着人间泥土,心中的大智与大爱,却又远远地将一切尘埃与他们隔开。 所以平淡,自得,和寂寞,孤单,看起来总是有那么一点像。 都是游离于人世的不自禁。 天阴沉了一天,云黑乌乌压了一天,却怎么也没憋出一滴雨来。 百花楼里飘着淡淡的草药味。一个晚上了,风不肯来,这气味也不肯散去。 整个空气都是闷闷的。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这诗写得有趣,于是花满楼放下笔,微微笑了。 笑完了,心中却有些闷闷的。 是这天气实在太闷了吧。不过初春,不该如此的。 屋子里一片暗漆。墨香浅浅地搅和了药味。 他方才在纸上写下了什么,他看不见,就算别人也看不见。但若在白日随便让谁见了,他都一定会奇怪,一个瞎子怎么能写出那样漂亮的字。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这些东西,即是要天赋,也是要辛苦。 当然如果是瞎子,那么天赋最好要再高一些,辛苦必然要多了很多的。 外间有些细碎声音响起。花满楼于是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你回来了?” “恩。” 厅里又复安静。 晚风一阵清冽,适宜地填补了这空隙,窗前立着的人衣衫翻飞,窗台上坐着的人耳边碎发轻飘。 “我以为你该留下陪柳姑娘。” “一言不合,被赶出来了。” 花满楼微微笑了,然后厅中又沉寂了片刻,他才开口:“他们都走了。” 苏远山也沉默了一会儿,拇指被指甲印出了一道浅红色的痕,看起来像是流不出血的伤口。她轻声问: “明明是他自己要和她在一起,她也答应了和他一起,他为什么又走?” “或许是因为他忽然发现,虽然她答应了和他一起,但她心中其实更希望和另一个人一起。” “可她已经愿意和他一起,她心里是不是希望和另一个人一起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心里只愿意和她一起,所以他希望她心里也只想和他一起。” “可是就算她更想和别人一起,最后她还是选了和他一起。” “不是她选了和他一起,只是她没有法子和那个人一起。” “她已经没法和那个人一起,难道还不许她和他一起?” “……” “……” “我觉得。”花满楼轻轻擦了擦额上的细小汗珠:“我们一个晚上也没法子说清的。” “是。”苏远山转头向窗外,缓缓道:“你休息吧。” “你也不用为难自己,很多事外人是不能帮的。” 苏远山点点头,一下跳了下来:“那姑娘醒了么?” “醒过一次,喝了药又睡下了。” “哦。”苏远山应了,缓缓向自己房间走去。 花满楼也转身回房,刚要关上门,身旁却有声音传来。 “其实喜欢她的人很多。”苏远山缓缓道:“可她只选了司空摘星。” ——不论有没有别人,于她来说,他总是不一样的。 一颗心里,是不是只能藏一个人? 又或者是,只应该藏一个人? 半夜里,自己没事憋了一口气却差点把别人憋死了的雨终于下下来了。 绵绵细细的,一下就是好些天。 路上滑滑腻腻的,搅得人一颗心里也难痛快。 其实一个人心情不好时,下不下雨都好不起来。 不下嫌闷,下了嫌烦。 花满楼心情倒也不是不好,只是多少有那么些不安。 因为在这些天里,他一次也没见到过他亲爱的舍友。 自从很久前千芳斋被柳四儿以苏远山处事不精为由全权接管后……花满楼知道她不在百花楼的时候多半待在万味园。 她有时会带一些杏仁豆腐、菊花佛手之类的东西回来。 花满楼那时才信了,点心是女人天生的朋友这句话。就算清淡如苏远山,她亲手做出来的东西的东西也一样散发着馥郁的甜蜜。 是的,她亲手做的。 花满楼没有问过,但他知道那是她做的。他也从不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着一口口尝着。 言归正传……而且万味园离同在郊外的百花楼比较近。 于是有一天他去了万味园。 “老板?昨日她出去后便没见回来了。” “她没说过去哪么?” “这个,我想想,好像没有呐……” “之前你们说过什么么?” “那个,我再想想,那天我看到老板很不高兴,我就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很讨厌下雨天……” “……没了么?” “我想阿,对了,后来她问我哪里不下雨,我就跟她说这雨是南边飘过来的,所以北边可能不下雨……” ……莫非所以难道她就这样往北边去了? “我再想阿,后来我好像又加了一句,如果已经下过了,那现在南边也可能不下雨了吧……” …… 然后花满楼又去了千芳斋。 那时柳四儿正很悠闲地喝着茶。 而在听说苏远山失踪了两日之后,她依然悠闲地喝着茶。 “她老大不小了,花公子何必担心。” “在下不是担心,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柳四儿笑了笑,目光有些远,声音很轻:“她一直是这样,跟个游魂似的。” “游魂?”花满楼摇摇扇子,也不禁微微笑了。 “你跟她说话,她就回答你,你要她帮忙,她就帮你。可你不找她时,她就一个人飘来飘去,半点声响都听不见。” “……是有些像。” “那你看她像是很听话的孩子么?” “不太像。” “可是老板不喜欢她出门,她便不出。老板听见箫声就难过,她从此不再吹。从小到大她喜欢的事情,没有几样是许的,可她连一句为什么都没有问过。我从前以为她是太乖,后来觉得她好像有点呆,再后来只觉得她……” “如何?” “像游魂。” “……” 柳四儿轻叹一声,细长的丹凤眼中有什么缓缓流动,柔软如春风:“我知道她现下在替我担心,我却一直都在替她担心。她忽然不见,只是因为替我难过。可是这些年里……”她双眸慢慢转向花满楼:“你信么?我一直都在为她难过。” 信么? 花满楼当然是信的。 那些假装坚强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总是容易让人觉得难过的。 而对那些真的坚强的人,是难过都不够用的。 因为假装坚强的人,只是找不到人可以依靠。 而真的坚强的人,是根本没有想过有人可以依靠。 当然不是那种高喊着“杀人了救人阿”却发现没人理的情况。而是再深一点,再原始一点的那种。 那是一种无可拉近的距离,与人与人世的距离。 就像柳四儿说的“游魂”。 某种程度上,他们心底里只能把人分成两种——自己,和别人。 比如说,如果一群鸭子里有一只鸡,只要这不是一只笨鸡,它就不可能不觉得,自己和这些鸭子是不一样的对不对? 就算这只鸡和这群鸭子感情还不错,它也终归不能和它们一起在池塘里摇头摆尾,或者在太阳下比比谁的脚丫子大的对不对? 所以你怎么能指望一只鸡和一群鸭子能够相隔无间心有灵犀?一只鸡应该有鸡的世界,它跑到鸭子的地盘来本来就是不对的。 在一个不对的地方,欢乐是难求的,求得了是一时的。界线却是永远的,再亲密也不能跨过的。 花满楼猜想,那只小鸡应该是这么觉得的。 可是他却不服——有界又如何?不一样又如何?谁说一只鸡在一群鸭里就不能过得幸福快乐?马和驴还能生下骡子呢! 但是骡子好像就不能再…… 花满楼觉得自己真是越想越鬼扯了。 他有些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想出这样诡异的逻辑来——是因为怪人见多,导致思维开拓? 他甚至还没有问过苏远山是不是这么觉得的。 事实上,苏远山没有认真去想过。但如果花满楼问了,她会想一会儿,然后说,没听懂。 花满楼当然不知道他会收到一个这样无意义的答案,但是他本能地觉得还是等找到了一个比较诗意的比喻再问比较好。 更重要的是——他总得见到人了再问才好。 第十二章回归 绵绵软软的小雨尚自飘着,又有细细嫩嫩的叫唤从窗子里传进来。 那一家燕子已经安下了家。饥肠辘辘的雏燕伸长了肥嘟嘟的脖颈,劳劳碌碌的母燕扑腾着翅膀,一趟趟的来来回回。 她自己也还空着肚子吧? 花满楼在脑里猜想着,那几点划破了漫天绚烂华光的黑白身影,应一如花丛中嗡嗡的那几只小东西一样,一样的辛苦,一样的甜。 “花公子。”纤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蝶舞姑娘。”花满楼转身,微笑道:“已经可以走动了么?” “恩。躺了太久,骨头都快僵住了。”蝶舞微笑着扶住墙边走来。她高挑的身形因了这病后的虚弱,如同清水中招摇的水草般妖娆,哪有半点僵住的样子? “晚间风大,还是多穿些好。”花满楼说着,将窗口关小一些。 “花公子为何不问,蝶舞如何落到这个境地?” “姑娘若愿相告,花某自然愿意听。” 蝶舞失了血色的唇如凋零的玫瑰,微微的一笑在灿然夕光中如即逝的烟火,美丽中有抓不住的忧伤。 她的声音却是欢悦:“那……蝶舞想听听这些花儿的来历,公子可愿意告诉?” 花满楼轻摇扇子,笑道:“花某求之不得,只要姑娘不嫌啰嗦。” 这几日里,尚且虚弱的蝶舞起来走动的时候,总是绕着花满楼问东问西,是一个很活泼很可爱的女孩子。 不过花满楼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哪里?他也不知道。 只觉得那一份欢欣里有不能言的哀愁。 只是毕竟还在病中,蝶舞卧床静养的时间要比在厅中和花满楼闲扯的时间多的多。于是这段日子里,没有了吵吵闹闹的陆小凤,没有了动不动在楼底下喊人的司空摘星,连那个不大发出声音的苏远山也不在,花满楼有些像是回到了以前的时候——以前一个人住,而且陆小凤没来捣乱的时候。 他一向是习惯并喜欢这种生活的。一个人,但不觉孤单。世上可以作为陪伴的,有很多比人更好的事物。 可是人终归是群居的动物,就算那些久居荒野的世外高人也偶尔会忍不住回到江湖来装神弄鬼一番,或是在那些不小心跑到他们地盘上的毛头小子们面前装神弄鬼一番。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世上没有人不会寂寞。 花满楼什么时候会觉得寂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的心中始终盛着满满的感激与爱惜,但似乎有那么一小块,一直是有些空荡的。 世上没有人不会寂寞,就算是花满楼。 这一段诡异的初春梅雨季总算过去了,花满楼沐在和煦日光下,长长地舒了口气。 然后抬脚,踏进千芳斋。 那个忽然出走的人一直没有回来。虽说她不是小孩子了,虽说她也不是爱生事的人,但是这一去的日子长了,善良的花满楼还是免不了有些担心的。 而如果说有一日她回来了,只记得去看望近来心情不好的柳四儿,又或只是随便找个屋顶趴个三两天,而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去百花楼告诉心中有些不安的花满楼一声,那么,花满楼是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的。 所以他只好自己勤劳些,路过时便会顺便到这里来看一看。 果然今日,里面有很熟悉的声音。 虽然熟悉,却带着陌生的感觉—— “这是很好的清荷白藕粉,要不要冲一些试一试?” “这是锦绣坊的料子,小了些,可以做个坎肩。” “……” 花满楼想了一会儿,只想到两个字来形容这感觉——谄媚。 清淡而纯粹的谄媚。 苏远山在柳四儿面前,似乎会变得比较温柔比较体贴。 花满楼忽然想起初识时苏远山总是对自己和陆小凤有着奇怪的猜测(路人:哪里奇怪了……),难道是因为她自己…… “不要胡想。”花满楼严肃地对自己说道。 “花公子?”柳四儿看到远处无语立着的那一人,笑着招呼。 “柳姑娘,苏姑娘,早。”花满楼微笑着走过去。 “正好。”苏远山从包袱中抽出一条什么,递了过去:“送你。” “多谢。”花满楼接了,手指轻抚过,再抚过,又抚过,最后问道:“这是什么?” “束头发用的。”苏远山面色认真:“你身上穿得浅淡,头上要亮一些才好。” “……”花满楼有些忐忑:“这是什么颜色的?” “蓝色。”苏远山笑了。一转眼间不小心看到了柳四儿面前那小山般的一堆,再看看花满楼手上那纤细单薄可堪蝉翼的一条,心里觉得有些不对……轻咳了两声,对二人道:“那么我就先回房了。” 回房?花满楼忽然想起,她确实本来是住这的。 “回房?”柳四儿却好像忘了,狐疑地挑了挑柳眉。 “你总不是要告诉我,我房间还没有收拾好?” “收拾倒是收拾了,只是拿来做他用了。” “什么用?” “你知道最近二楼在翻新……” “又新来了很多人,我知道。” “所以要备着的东西,比如墨砚、宣纸和草纸之类的总是多了许多,总是要找地方放的。” “……” “你不要瞪我,我怎么知道你还能活着回来。” “……” “你瞪我做什么?你又没出过远门,身上又没有银两,回不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没有银两?” “因为今日才是给你发零花的日子。”柳四儿从袖子中抽出个精致的小囊,夹在两指间轻轻晃着,笑得很是娇媚。 苏远山的脸上现出了被耍弄的气愤,双眸中嗤嗤地闪着怒火,忽的扬起右手……一把夺过了那个小囊。 “花公子,这个孩子在你那里再多放着几日可以么?”柳四儿依旧温柔地笑着。 “好像也没有别的法子了。”花满楼也微笑道。 苏远山觉得自己如同空气。 苏远山恨不得自己是空气。 “……所以说,一个人要离开前应该告诉周围的人一声,免得别人担心。你明白了么?”经了一番严谨的举例求证,花满楼终于得出了结论,悠悠端起手边的茶润了润嗓子。 “我明白了。”苏远山很快应道。 窗外的燕儿吹着口哨拂过,苏远山很是明白——方才的两个时辰就如同它身上落下的一缕白毛,再也不能回来了…… “那很好。”花满楼很满意地微笑着,又道:“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什么?” “你身上既然没有银两,这些天是怎么过的?那些东西又是用什么买的?” 苏远山心里一咯愣,定了定神,缓缓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不能教训我。” “在下看起来像是喜欢教训人的人么?” “……”苏远山低头看向手指:“不像……” “那很好。说吧。” “因为那里游人有些多,人多了难免就有些无赖之徒,无赖……”苏远山微皱眉头,考较了一番措辞后,继续道:“无赖之徒本来欠揍,我既然没有揍他,顺手拿他一点银子也是应该的对不对?” “能够破财消灾是好事,确也没什么不对的。”花满楼轻摇折扇。 “那就好。”苏远山长吁口气。 “但是……”花满楼收起扇子,语气严肃:“世上对的事未必是都能做的……” 苏远山在身边温和如乐律的说话声中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日光灿烂,鸟雀欢跃。 窗外,残阳如血,鸟雀静栖。 “……所以说,一个人不论出于何种原因,都不应该偷拿别人身上的钱。”再一次得出结论的花满楼温和地微笑着。 “我错了,真错了。”苏远山很想哭。 “那很好。”花满楼满意地站起身来,向窗外探了探,道:“似乎有些晚了,我出去买些吃的回来。” 苏远山不敢说话。 于是花满楼便迈着从容的步子下楼了。 身后一扇门吱呀了一声,苏远山回头,一个女子倚在门边。她眼眸深邃,泛着浅浅的棕色,微笑着看着她。蓦然一瞥间,美得就像是传说。一个遥远的,飘渺的,诱惑的传说。 不是那种让女人自惭形秽的美,而是那种会让女人忘记自己也是女人的美。 虽然忘记了自己也是女人,但是苏远山却记起,这似乎是她医过的第一个人。 她皮肤很白,凝脂般的光泽。那是上天赐的礼物,与虚弱和生病都没有关系。 在这极其漫长的下午里,这无疑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于是苏远山也对她微笑:“你醒了?” “早就醒了。”蝶舞轻叹了口气:“就是一直没敢出来……” 花满楼的步子很轻快,因为他心中很是欣慰。对自己的才智很是欣慰。 万物相克相生,相倚相伏,世上每有一物,便一定有能被它所降的一物,也必定有能够降它的一物。 因此,世上只有舞不好的锄头,绝无挖不倒的墙角。聪明如他,怎么会找不到法子来教好一个小姑娘? 虽然这时间耗费得长了点,形象牺牲得大了点…… 然后楼上忽然传来一阵笑声,声音很好听,并且有股豪迈的气势——像是几乎要岔了气的样子。 花满楼没有去想她们为什么笑,却想起了陆小凤的一句话——美丽的女人是天生的敌人。 看来,资深如陆小凤也有说错的时候阿。 花满楼继续微笑着走着,脚下愈发轻快了。 这是绝美的黄昏。 尤其在接连了十多日的阴雨之后。 柳四儿看着窗外,初生的叶儿清澈得近乎透明,天边的云霞点燃了连绵一片的幽蓝。 可她眼前晃动着的不是这些。 是两个背影。上午时从她面前一起离去的背影。 那时她心里本只有欣慰,搀着淡淡酸涩的欣慰。像是一个人在远行前,终将自己最不能放心的宝贝藏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一样。 然后那股酸涩愈发浓重。 因为那两个背影在她眼中一点点变小,她一直呆呆地望着,那确是宛如天生的般配——虽说他们自己毫无所觉。 可是她比她要高一些,他比他要矮一些。 而且她比她要丰腴一些,他比他更瘦削一些。 那她和他站在一起,又如何能够看着般配? 如果连看起来都不般配,又怎么能够般配? ——事实上这种逻辑实在是站不住脚的。她先从某个结论推出了起因,又从这起因推出了另一个近乎相反的结论。 这种命题若能成立,那就真是见了大头鬼了。 可是一个人要钻牛角时,莫说大头鬼,就是连牛自己都拉不住的。 柳四儿的眼泪倏倏落下,桌上的信纸点点浸透,在夕光中慢慢皱成了摊不平的褶子。 司空摘星确实比花满楼矮一些,瘦一些。 ——可她想的,是不是他呢? 另一边,百花楼里的人刚刚吃完了饭。 蝶舞说头晕,便回房了。 厅中,花满楼一边收拾着,一边转头问道:“话说回来,你这些天去了哪里?” 这本来不该是最先问的问题么……窗台上的苏远山叹了口气:“我去了西湖。” “不觉人多?” “我不太会认路,往人多的地方去比较好。” “看来柳姑娘说的不错。你确实不是小孩子了。” 苏远山冷冷道:“……她才是小孩子。总是要人哄。” 花满楼笑了:“你哄起人来倒也蛮像样的。” 苏远山小翻了个白眼:“没办法,她那么凶,只有我敢去哄。” 花满楼微笑着,心中有些奇异的感觉。 他觉得女人间好像经常有种很微妙的东西。就算是他和陆小凤那样微妙的关系也不曾有过的微妙。 两个女人之间的交往,很少会泡在一起高谈阔论大醉三夜,砸碎无数酒杯摔坏无数碗碟,更不会动不动就为对方两肋插刀或是插别人两刀。所以男人们常常要觉得她们小家子气,没有他们的胸襟,没有他们的豪气。 可是她们相互的了解,却是很少有男人可以达到的。 因为男人交的常常是情,是义,是命。 而女人交的,是心。 女人是柔弱而敏感的,女人害怕疼痛,不随便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可是她们最忠贞于自己的心。 如果心说话了,她们会变得比男人更勇敢。 所以为什么世上为了爱人放弃朋友的人里,总是女人比较多? 就因为女人比男人更敢听从自己的心。 凭什么说朋友之谊比男女之情更了不起?是谁定下的,哪个贵哪个贱,哪个高哪个低? 说到底,不过因为大家都认定了后者比前者带来的快乐要大得多。 可是大家也都知道,自己的快乐,是不重要的,是轻如鸿毛的,是根本应该不屑一顾的。 除了那些天生的圣人,有许多英雄是不是这样被逼出来的? 放弃自己的快乐,去成全世俗的道德,你就是英雄。 放弃自己人,去成全外人,你就是英雄。 人——或者可能只是中国人——在心底深处,好像总有着这么一种自虐的倾向。 真的是很奇怪。 第十三章蜘蛛 次日,晴。 百花楼里很安静。只有些细碎的扑扑倏倏声,像是有人在翻动什么。 苏远山先是在桌上找了一遍,又下楼到厨房里找了一遍,再回楼上,又把桌子找了一遍,最后俯身,把桌底下也仔细看了一遍…… 一直在一旁静静看着的蝶舞悠悠开口道:“花公子很早就走了。” 苏远山冷汗涔涔:“我不是在找他。” 蝶舞笑了:“我是说,他没有来得及留早饭……” 苏远山忽然反应过来:“花满楼走了?” 蝶舞意味深长地微笑:“回花府去了。本来两三天前便该走的,所以今日一大早便动身了。” 却可惜她选错人了。苏远山连一点想去思考他为什么迟了几天才走的意思也没有,只问道:“这么说来,你起了很久了?” “算是有些久了。” “那你难道不饿?难道没有买些东西来吃?” “饿是饿的。但是我身上好像还是有些乏,头好晕,脚下也……” “我去买…马上去…” 苏远山很快地转身下了楼梯,身后蝶舞微笑的面容与柳四儿的一般妩媚。 从小就听身边的人抱怨男人有多么难缠,可似乎能治住她的都是女的。 然后她一转念,却又想起了昨日下午窗边那一场漫长的对话…… 随后她又想起了初识时他与陆小凤站在一起,让她常常生出疑虑以及暖意的那一抹诡异的和谐。 ——难道他是…… “不要胡想。”苏远山严肃地对自己说道。 江南,花府。 花府就像传说中的一样,豪华,辉煌,气派得有点不像江南的府第。 花府的下人们,穿的都至少是还过得去的绸子。丫环们身上不缺叮叮当当的首饰,小厮们也不缺银子去买那些叮叮当当的首饰。车夫们的脸上看不出太多风打的沧桑,花匠们的身上也并不总是沾着野间的泥土。 并不是花老爷花如令喜欢摆阔。他只是给他们比较多的银子,比较多的自由而已。因为他并不想把自己的家变成一个一板一眼一呼百应的练兵场。 但他同时也绝不肯让它沦为市井间鱼龙混杂的赌场酒肆之地。 这个问题并不是很难解决。当你奖赏给的多时,自然就有道理把规矩立得狠一些。 花如令立的规矩并不多,也并不算很难办。何况他还有那么多个能干的儿子与儿媳。所以花府里大部分时候都有条不紊并生机勃勃着。 对于花如令来说,如今唯一令他头疼的问题就是——他的儿媳比儿子人数要稍微少了一些。而以外人眼光来看,很多年前就应该出现相反的局面了。 虽然儿子们继承了父亲的待情专一的优良品质并不是一件坏事,但是很晚娶媳妇这种事,花如令觉得倒并不是一定要学的。 所以当他看到小儿子花满楼从大门跨了进来的时候,笑得很是高兴。 “老七!快快快!” “爹。”花满楼也很是欣然地快步走了过去。可是他爹要说的不是“快来让爹看看”,而是——“快到偏堂里去,很多人在等你!” “……爹。”花满楼的笑容僵住了:“很多人是什么人?” “还能有什么人,你那七位姑姑和八位姨姨。” “爹,孩……” “你不用怕,她们也不过是想和你说说娶个老婆讨个小妾之类的事情。” “爹,孩……” “老七,你要不要理她们的话爹不管,但是你一定要去听。”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不去,爹的耳朵就会起茧的。” 大家都知道花满楼是个孝顺孩子。他宁愿让自己的耳朵起茧也绝不能让爹的耳朵起茧的。 所以他只好默默捏了捏扇子,点头道:“好,那孩儿去了。” “好的。”花如令笑着拍拍小儿子的肩膀,又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红火的日头,沉声道:“爹会让下面早些准备晚饭的。” 蝶舞坐在窗前,轻轻抚着自己的腹部。 它在平日里很平坦,而如今已有些瘪下去了。 因为那个出去买早饭——事实上完全可以改成买午饭的人,一直没有回来。 所以它空空的。 它空空的,但却比世上任何一颗果实都要饱满。 因为它有呼吸。它轻轻地包裹着一颗小小的心,这颗心不安分地轻轻跳动着,和她的一起。 蝶舞不自觉地微笑了,带着不能忘的苦涩。 这弱弱的心跳,是两个人共同给予的。 是她,和那一个高大,威武,像神一样的男人,一起给了的。 可如今,还有将来,那么漫长而不可知的将来,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只有她,永远孤单地抱着她孤单的孩子。 身后却有脚步传来,一下一下敲着木头,生硬地打断了她的微笑与悲伤。 蝶舞轻轻擦了擦双眼,转过身,是苏远山回来了。 她的手里没有早饭也没有午饭。紧紧攥着的,是一封信。 百花楼里依旧安静。只有手指与纸页摩擦的簌簌声。 那泛黄的颜色,谁也不知道是这正午的日光打上的,还是昨夜的泪水染上的。 “情之一物,害人非浅。”蝶舞低低叹道。 ——又有谁知道这一句,是为谁而叹? 苏远山冷着脸,食指指甲深深嵌进已被捏白了的拇指。 什么情?朋友不是情?发小不是情?凭什么一碰上男女间那些小瓜葛,就通通都得靠边站了? “你还小,自然不能明白。”蝶舞微微笑了。 “明白了也没有好处。” “是。”蝶舞依旧微笑着,绝美如午夜的昙花:“可若有一日你明白了,哪怕再苦,也绝不会后悔的。” “我却见过很多后悔的人。” “他们不过是那般说说,真能够再选一次,也多半还是一样的。” “就算是当了尼姑?” “就算是死。” ——为什么? 那是什么样的甜,值得用百倍的苦来换? 这样的问题,没有经过的人是想破脑袋也不能想出来的。 而经过的人,恐怕连去想的力气都已失了。 于是苏远山决定不想了,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道:“走吧,我请?br /gt; 花满楼外传(陆第7部分阅读 欲望文 花满楼外传(陆第8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8部分阅读 请你吃饭。” 蝶舞惊诧地看着她。 她也惊诧地看着蝶舞:“你还不饿?” 蝶舞摇头:“我只是没想到你还会觉得饿。” “我也没想到我会有那么多为了男人出家的朋友。”苏远山淡淡道:“大家都想不到,应当干一杯。” “是该干一杯。” 蝶舞微笑着站起来,并没有问“那么多”里还有谁,跟在苏远山身后下了楼。 那封信被随手扔在了桌上。 花满楼坐着,很安静地坐着。 因为就算他出声也是根本听不见的。 于是他一直安静着,直到周围一圈人相互督促着安静了一些下来——她们已经尝试过许多次了,这次终于小有所成——等着听他的答复。 “七童已经说了好几次了。”花满楼微笑道:“这些事情应遵长幼之序,等家中有了六嫂的时候,七童自然会认真考虑的。” “七童,不要再拿你六哥当挡箭牌了。”他的三姑姑摇摇头道:“他已经挡不住了。” “为什么?”花满楼有些惊疑。 “因为我们今天见过他了。”他的二姨微笑着说道:“他的脸很红。” “岂止脸红,连话都说不全了。”他的六姑姑叹气道。 “你是不是想说,就算如此,也不过是说明你六哥有心上人了,未必就娶得到?”他的四姨偏头一笑。 花满楼默默点点头。 “七童,我们花家的男儿看上的人,哪有讨不进家门的?”这回开口的是六姑。 “所以,如今让我们操心的只剩下你一人了。”三姨一面叹气,一面微笑着。 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事——让人操心的人好像比操心的人还要累一些。 花满楼确实觉得有些累了,但是并不算厌烦。 世上多少人,因为得不到亲人的关心或是根本没有亲人而孤单悲伤,他怎么好意思因为自己身边亲人比较多而觉得厌烦? 虽然花满楼明白,她们如此的关心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她们的日子实在有些太过悠闲的缘故。 但是有人关心总是比没人关心好的。 如果关心得再稍微少一点点那就更完美了…… 花满楼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好点子。于是他支支吾吾地开口了:“其实……七童……也……那个……” 可是他的姑姑姨姨们竟然都开始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好一阵子才终于能够开口继续说话: “七童,你太天真了……” “你以为我们活了这么大年纪,会连你撒没撒谎都看不出来?” “……” “……” 花满楼觉得自己真是太天真。 蝶舞和苏远山已吃完了。两个女孩子家的饭量并不算大,酒也只是小饮几杯,所以她们没有吃多久。 就这短短的时间里,百花楼里却来了一个很特别的客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顶多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白里透红的小脸蛋,水汪汪的大眼睛,有些像缩水版的单冰冰。 只不过单冰冰身上总是带着股闷头向前冲的劲头,而这个小丫头,却更像是只到处打洞的小耗子。 “花满楼呢?”小耗子开口了,一点没有见到陌生人的惊疑。 “他回家去了。”蝶舞觉得这孩子长得真可爱,忍不住笑了。 “这里不是他家?”小女孩的眼睛瞪得更大。 “这里是他家,但他还有一个有爹娘在的家。”蝶舞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柔声道:“小姑娘,你是谁呢?” “我叫上官雪儿。”当然免不了加上一句:“我已经二十了。” 苏远山和蝶舞闻言,都微微皱眉打量着她。 “你们总该知道,有些人天生是长不高的。”雪儿微扬起下巴,理直气壮。 “那你是花公子的什么人呢?”蝶舞又问道。 “我是他姑妈。”雪儿忽闪着大眼睛道。 “有些人年纪小,辈分却很大。”苏远山点点头。 “那你们是谁?都是侄媳妇么?”雪儿又道。 “我这样的年纪,花满楼怎么会看上我。”苏远山摇头道。 “你什么年纪?”雪儿眨眨眼睛。 “过几个月便满半百了。”苏远山缓缓道:“你总该知道,有些人保养得好,面貌是不容易老的。” “那不是正好么?花满楼也五十多了!” “你记错了。”蝶舞摇摇头道:“我看着他长大,他至多不过二十八。” “……你难道也五十了?” “没有。我方才四十有八。” 方当三人鬼扯之时,窗外一声清脆响亮的口哨传来。 雪儿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一骨碌爬上了窗台,然后回头对二人喊了一声:“我要走了!明日再找你们!” 话音还未落,人已经很是轻巧地跳下去了。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孩子很奇怪?”苏远山皱眉道。 “恩。”蝶舞点点头——怎么可能不觉得? “她不会轻功,竟然就敢这么跳下去。” “……你是觉得这个奇怪?” “……不然?” “比如说……”蝶舞想了一会儿,终于憋出一句:“比如谁在下面吹口哨?” “应该是单庄主。”苏远山说着,看到蝶舞一脸的迷惑,又加了一句:“赤发灵官,单雄信。” “……单庄主和那个小丫头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只是他几天前买走了那个小丫头。” “想不到这么可爱的孩子,身世却很可怜。” “跟身世没什么关系,他是用我的卖身契买的。” “……???” “很长的故事。我先去睡了。” 苏远山说着,竟然就真的往房间走去了。 蝶舞转头看着窗外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又伸出手来轻轻抚过腹部,低声喃喃:“这样会不会……胎教不太好?” 有很多时候,人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可是等到它真的过去了,一回首间,你又会觉得恍若一瞬。 花满楼现在差不多就是这个感觉。 他爹果然早早地备好了晚餐,他也很快就用完了。 花府并不是一个很多规矩的地方。没有人会一定要你坐在什么地方,等什么人,花多少时间来吃一顿饭。 何况花家的七个儿子都从外头回来,那么多亲戚也从各自远近不同的家中赶来,并不是为了在一起吃饭庆祝。 他们为的是一件大事,但并不是喜事。 他们年年都要这样在一起一次。对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这早已成了习惯,这件事本身,却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了。 但对于花满楼,却绝不是如此。 永远都不能是如此。 他现在正一个人走在路上。 夜幕已降,像一块深蓝的丝绒,柔柔盖住天地。 月儿……就快圆了吧?花满楼心中喃喃。 人呢?什么时候才能圆? 一个清朗而有力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七弟!” “六哥。”花满楼微笑着转过身:“听说你比我早回来了几日。” 一个身材高大,宽肩窄腰的男子走了过来。他的五官和花满楼很相似,只是少了几分温和,多了些严肃,却又是奇异地携着些孩子气。 他便是花家六童花若辰。 “是阿,不过家中有些憋闷,就又出去逛了几圈。”花若辰一边说着,一边张开双臂,像是活动筋骨的样子。 “我猜不是家中憋闷,只是家中少了佳人。”花满楼微笑道。 “这个……”花若辰的脸果然一下红了,支吾了一会儿,才开口:“我猜你今日一定过得很不好。是我对不起你。” “不要紧。如果能知道是什么人让你这样对不起我,那就更好了。”花满楼依旧微笑。 “你也认识的。”花若辰也依旧红着脸,双眸里却带着星辰般的光采:“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叫做单冰冰。” “单姑娘?”花满楼轻摇着扇子,笑道:“真是想不到。” “不过我希望你先不要告诉她我的身份。” “你这次又改成了什么名字?” “罗成。” “为什么?”花满楼皱了皱眉。 ——他明明一向偏爱于那些梦幻如“水梦杳”,诡异如“阴魁魑”,又或恶搞如“蔡青虫”之类,总之都是十分有个性的名字的。 而“罗成”这两个字放在一起,实在是中规中矩得有些离奇。 “我们是在市集上遇到的。”花若辰轻叹着道:“她忽然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当时眼睛一瞥,只看到了小摊子上的萝卜和那个柚子……” “我知道你一向把柚子叫做橙子的。”花满楼点点头:“可我不知道你对朋友也用假名字。” “……习惯了。”花若辰笑了笑。 花满楼也笑了。多少有些苦涩。 花若辰是他们七个中,在生意方面,最像父亲的一个。 他和花满楼是花家最小的两个孩子,花家的儿子都比较忙,所以他们难免相较其他哥哥们更亲一些。 可是就算花满楼也很想不通,平日看起来有些木讷有些害羞的六哥,生意场上怎么会那样果敢决断,而且打起算盘来比猴子还要精明。 花若辰明白这一点,可他似乎并不很喜欢这一点。 虽然不太喜欢,却也不太拒绝。 花家的儿子,不论现在是不是住在花府,都独自在外历练过一段时日。 而花若辰是离家年岁最小的一个。那年他十三岁。 自第一次离家起,他一直在外做生意。 可后来家里人发现,每过一段时日,他都要换一次生意。连同上家下家,还有其他相关的一切,和自己的名字,一起通通换掉。 所以他做的都是不太大的生意。但他赚来的银子,已足够叫人吃惊。 花满楼小一些的时候,问过他这个问题。 “你见过蜘蛛么?”花若辰是这么回答的:“它织的网越大,得到的猎物就会越多,可它这一生,也就越不可能走出这个网了。” 而那时的花满楼比现在更天真:“如果你不想被网缠住,就应该不要再织网了,而不是总是织好了一个,又把它弄坏了再重织。” “可是我是蜘蛛。不织网会死的。” “你是我哥哥,我不是蜘蛛,你为什么是蜘蛛?” 花若辰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后来花满楼长大了,再也没有问起过,因为他已经明白了。 把他的六哥缠住的,是那一种通常被称作“情丝”的东西。 而让他被别人当做猎物的,恰巧是他的名字——是他身为花家六少爷的名字。 那个女子就像一只贪婪而妩媚的蜘蛛,她粘腻而坚韧的网,将他的一颗刚刚长大的心,紧紧包裹住,几乎窒息。 如今,这个网当然早已被斩破。只是不小心,这颗心也被割到了一些。 所以他只好把自己变成一只蜘蛛,自己织出一个网来,把伤口包住。 但是越是包住,伤口越是要发炎,流脓。 你一天不肯放松,它就永远也不可能好的。 你一定忍住一时的痛,把它擦净了,再撒上点药,那块缺口才能长出新的皮肤。 花满楼很是希望,那个可爱的小姑娘,会是他六哥的药。 可是世上的蜘蛛那么多,未必都能那么幸运可以找到解药的——应该说,根本没有几只能找到解药。 那么,父亲是不是也是一只蜘蛛? 如果是,那么这只蜘蛛,早已将伤口凝成了身体的一部分,血肉连绵的一部分了。 花满楼轻轻推开了面前的木门。 “吱呀”的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空旷,凄凉。 花满楼轻轻唤了一声:“爹。” 花如令转过身,微笑道:“你看,老七来了。” 里面只有他一个人,他在叫谁看? ——是不是他面前那块冷冰冰的木头? “是,七童回来了。” 花满楼慢慢走到那块木头前面,喊了一声:“娘。” 他的声音很低,仿佛不是从喉间,而几乎是从心底下压出来的。因为他的心中常常念着这个字——娘。 他喊着,娘。 可是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人回答他了。 第十四章冰冻 上官雪儿很会骗人,她甚至可以骗过陆小凤和花满楼。 但这并不说明她说的话都是骗人的。 比如她昨天说的那句“我明日再找你们”就是真的。虽然苏远山和蝶舞以及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找她们要做什么,但这三人现在的确正一起坐在百花楼的小厅里。 一阵阵舒服的风从窗外吹了进来,一声声响亮的口哨也从窗外不停地飘来。 “雪儿。”苏远山终于忍不住道:“单庄主的嗓子都快哑了。” “吹口哨也会把嗓子吹哑?”雪儿瞪大眼睛,很惊讶的样子。 “反正不会很舒服的。” “没关系,他再吹一会儿自己就会走了。” 苏远山没有说话,但显然有些不太愉快的样子。 蝶舞忽然笑了:“这个孩子实在是很聪明。比你聪明得多。” “什么意思?”苏远山冷冷道。 “你能不能告诉她,你为什么不理他?”蝶舞微笑着对雪儿道。 “你知道两个人在一起呆久了,是很容易腻的。”雪儿眨眨眼睛道:“虽然现下还没有,可是我希望永远都不要腻。” “你?”苏远山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单庄主???” “不行么?” “不是不行,只是很奇怪。” “为什么?就因为我看起来比较小?”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本来就很小。” “我就知道你们不会像陆小凤那么好骗的。”雪儿叹了口气:“可是就算年纪小,难道就不可以有喜欢的男人么?” “不是不可以,只是很奇怪。” “为什么?”雪儿又眨眨眼睛:“是不是因为你长到这么大,还没有喜欢过男人?” 蝶舞又笑了。大笑。 苏远山板着脸,很想冷冷说一句什么。可是她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完全被噎住。 “你有没有试过和一个男人呆在一起久了,一离开他,就会很想他?”雪儿的眼睛很亮,亮得苏远山恨不得把它弄黑。 “通常我们称之为日久生情。”蝶舞微笑道。 “我只听过日久生厌。”苏远山冷冷道。 “那么一见钟情?”雪儿挑了挑眉毛。 “再而衰,三而竭。”苏远山继续冷冷。 “这话虽然说的很有意境。”蝶舞摇头叹息道:“却很像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说的。” “……”苏远山看看雪儿,看看窗外,又看看蝶舞,半晌,依然很不能相信地问了一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用眼睛看出来的。”蝶舞优雅地微笑着:“用女人看女人的眼睛。” “你嫁人了么?”雪儿忽然问蝶舞。 “你看我像么?” “那你肚子里为什么会有孩子?” 蝶舞怔住了。过了一会儿又微笑起来,柔声道:“我也禁不住要问一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用眼睛看出来的。用女人看女人的眼睛。” “怪不得你的脉象那么奇怪……”苏远山长叹一声:“原来如此。” “你现在才知道?”蝶舞直直瞪着苏远山。 “是。”苏远山觉得应该为自己解释一下,于是又道:“我没有认真看你们” “可是我的伤是你治的。”蝶舞长叹了一声:“我真不敢相信,花公子竟然把我交给你。” “他只是让我给你疗伤,又不是接生。”苏远山很有种被人质疑权威的不快:“等到你要生的那日,我就会了。” “我们是不是该说些比较重要的事?”雪儿不满地打断两人:“你既然没有嫁人,是打算一个人把孩子养大么?” “我先前倒不是这么打算的。” “你打算找花满楼当孩子的爹?” “我是这样想过。世上若有一个人肯做这种事,那也只能是花公子了。” “你错了。”苏远山开口道。 “哦?” “他会照顾你们,但不太可能会当你孩子的爹。而且我想……像你这样的人,不会没有人肯做这种事的。” “可是世上配当我肚里这个孩子的爹的人,并没有几个。” “你又错了,配当他爹的人只有一个。”雪儿忽然认真起来,一字一句道:“就是他真正的爹。” 蝶舞愣了一下,雪儿直直看着她,又加了一句:“也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人。” 蝶舞看着雪儿,忽然笑了:“你告诉我,你是吃什么长大的?我以后也一定要给我的孩子吃。” “我喜欢吃的东西可多了。脆皮芋饺、奶油鲫鱼、珍珠烩牡丹……”雪儿自顾自地数了一串后,忽然觉得不对,正色道:“可是问题不在这!” “在哪?” 雪儿忽然垂下了头,眼中失了平日的光采:“一个小孩子没有爹是很可怜的。别人对他再怎么好,跟亲爹都是不一样的。” ——这样快乐的孩子,是不是也会有自己的伤心事? “可是我不知道他的亲爹在哪。”蝶舞很平静地说道。 “雄狮朱猛,我都知道他在哪。”苏远山皱了皱眉道。 “你怎么知道是他?”蝶舞惊异地转过头。 “感觉。”苏远山神秘地微笑。 “我说真的。”蝶舞皱了皱眉。 “……”苏远山低头看了看手指:“你昏迷的时候喊的。” “是这样。”蝶舞又笑了。她的笑总是像就要落下的花儿一样:“我喊的是什么?” “朱爷。” “你怎么猜到的?” “姓朱的大人物里,我比较喜欢他。” “那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 “蝶舞。” “我说的不是名字。” “……美女?” “是。但是再怎么美,也不过是个舞姬。” “就这样?” “这样就够了。我永远也碰不到他。” 蝶舞这次没有笑。可是依然像一朵就要凋零的花儿。 它甚至已失了最后一丝眷恋。 ——是秋风太烈,还是那枝头太无情? 苏远山不说话了。她知道人和人之间有时是隔得很远的——事实上,几乎总是隔得很远的。 挡在中间的,绝不只是地位,身份。 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反正很少有人能够越过的。 可是雪儿不这么觉得。她微笑着,眼睛溜溜转着。 ——她想出了什么主意? 事实上她现在还没有想到。可是……她一定会想出来的。 几日后。依然晴。 花满楼从花家出来了。 他很快就要回到百花楼了。 他脸上带着微笑,步子很轻。他一贯如此。 他心中有挥之不去的苍凉——一个人刚刚度过母亲的忌日,谁能够指望他有多快活? 可是生命依旧是美好的。 已然消散的将永远被惦记,尚且活着的将背负起往昔的记忆,牵着逝者的灵魂,继续抬头挺胸地走下去。 这是哀伤,也是欢乐。 它们从来都很难分得太开的。 然后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因为一个小女孩挡在了他面前。 “雪儿?”花满楼摇了摇扇子。 “好久没见了,你好像变黑了一点耶。”果然是雪儿的声音。 “是么?”花满楼微笑道:“那么你长高了没有?” “高了好多呢。不过你现在要认真听我说话,我要告诉你两件事!” “什么?” “第一,你不要想把我带回去,因为我还想和小信一起玩!” ……小信?单庄主么?花满楼捏捏扇子,点头道:“好。第二呢?” “第二,你最好赶紧回去,你们家有个人冻住了!” ……冻住了?嘛意思?花满楼还来不及说话,身边一声口哨,雪儿忽然就不见了。 花满楼叹了一声。没想到单庄主那么大的个子,轻功倒当真了得。 他却没有注意到雪儿怀里抱着的那一大叠纸——因为他绝对不能够想到那堆东西会给百花楼带来怎样的灾难,所以他虽然知道,却不会去注意。 他只是想着——冻住了?那是什么意思? 当然这是想不出来的,他只好加快了步子。 苏远山心里很烦。 不论谁,身上隔三差五地便会莫名其妙地像被雪封住了一般,动一下就好似要将僵了的筋脉脆生生折断,想要说句话,喉间却仿佛哽着巨大一块冰,将言语都堵住,怎么可能不烦? 于是在听到开门声的时候,她更烦了。 她甚至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明明昨夜说好今日不能进来的,可是那个女人不单自己进来了,把小的带进来了,现在竟然还把大的也带进来了。以为这是街头卖艺呐? 花满楼被迎面扑来的寒气慑住了。 蝶舞轻轻问道:“花公子?” 花满楼摇摇头,几步走到了床边,寒气愈盛。 他伸手轻轻探了探苏远山的额头——就像他前些年在北方过冬时第一次捧起一手的雪。 这是什么情况?以他之博学多见,也实在丝毫想不出世上哪种病症,哪种毒药有这样的效力。 “没……事……” 这声音嘶哑干枯得就像是来自于一个棺材里爬出来的老太婆,花满楼吓了一跳。 “出…去……” 每一个字都吐之不易,苏远山于是用词愈发简练了。 “她应该是知道自己的病症的。”蝶舞轻声道。 ——知道你还老跑进来?!苏远山恨得牙痒,只可惜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花满楼也知道留着无益,只好大声喊道:“我就在外面。” 他担心她的筋络会被冻住,未必听得清。 她感觉得到有人来了,但那未必是她真的听得到——虽然她的确是听得到——花满楼最明白此间的差别。 然后他和蝶舞慢慢走了出去,没有关门。 这一夜很反常。 外面的露水渐渐重了,屋内却是慢慢回暖了一些。 这一夜也很漫长。 尤其对苏远山。 她瑟缩成了一团,即使花满楼和蝶舞把楼中所有的被子都翻了出来,一条一条压在她身上,又在床边生起了几个火盆,她本来苍白的脸上也无法回复一丝血色。 “没……用……” 比起先前,至少声音是好些了。 花满楼也情知无用,但即便最终须得听天命,人事总是要尽的。花满楼还是把自己几件厚一些的衣服也拿来一并盖了上去。 只可惜这种情况下通常的最后一招杀手锏——舍身暖人——看来上场理由是不够充分了。就算要上场也有女的在阿…… 花满楼叹了口气,在旁坐了下来。 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世间万种,物极必反,负负得正。 于是昨日冻寒已极的苏远山,今早醒来身上不免有些虚热。 周遭的火盆燃了一夜,身上的衣服被子直堆起了一座小山,苏远山宛如被困在一个小蒸笼里,在床上挣扎了半天,竟然爬不起来。 “醒了?”蝶舞的视线终于从窗外的柳絮收了回来,起身将床上那一坨杂物抱走,伸手把苏远山拉了出来。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家总是说女人不能信。”苏远山在床上坐好了,摇头叹息。 “你也是女人阿。”蝶舞笑了。 “可惜旁人只会记得那几个不守信的女人,而不会记住我这样的。” “你是不是昨日憋了太久,所以今天话比较多?” ……苏远山确是憋了很久的火气,不过忽然也发不出来了。 “谁叫你不跟我说清楚?”蝶舞不得理也不饶人。 “我不是说了今日要睡一天,不许进来的么?” “我也不想。可是我经过你门口时,脚趾都冻住了。” “……那么严重?” “难道你以为我很高兴进去看你?” “可是你答应了。” “你的意思是,如果换了你是我,你就眼睁睁看着里面的人冻死也绝不会进去?” “是。” “……其实我知道。” “知道什么?” “你是害怕别人看到你发病的样子对不对?” “我……” “而且你更害怕你发病的时候刚好花公子回来了对不对?” “我……” “虽然他看不见,但是你根本一点都不愿意他知道,你有这么古怪的病症对不对?” “我……” “你知道么?你这样想,全然是错的。” “……”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让我说?” “那你就听着好了。” “……” “你的确事先应该不让他知道,但后来一定要想法子让他知道,你是有这种病症的。” “为什么?” “因为有点事就找男人的女人是很没用的。但凡有些出息的男人,是不会喜欢这样的女人的。” “可……” “所以你一定要在他面前做出坚强的样子,但是又一定要让他知道,其实你也有不是那么坚强的时候。” “为什么?” “因为再怎么有出息的男人也是男人,是男人就喜欢需要他保护的女人。” “……” “你长得很美。可是一个只会用长相勾引男人的女人是很失败的。你一定要懂得对症下药。” “……???” “每个男人,都有他特别喜欢的那一种女人。以我看来,花公子喜欢的,应该是偏于天真可爱的那一类女子。” “谁不喜欢……” “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很容易让男人喜欢,却很难让男人迷上她。所以要一个男人迷上你,离不开你,你就一定要懂得如何勾引他。” “……” “你要让他总是看得见你,又永远碰不到你。” 苏远山全然被绕进去了。她已经忘记自己本来要说什么。 蝶舞很满意地微笑着,拍拍她的肩道:“花公子虽然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但只要是男人,再怎么聪明都一定有法子勾住的。你好好想想。” 苏远山果然低头开始认真想。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了此事的重点根本其实全然在于—— “我一点都不想勾引花满楼!” “……那么……”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苏远山和蝶舞一起回头,看见了立在房门口,手中端着一碗不知什么东西,一脸笑容多少有些僵硬的花满楼——“你想不想吃点东西?” “身上好些了么?”依然是花满楼温和的声音。他依然立着。 “恩。”苏远山答应着,放下手中刚刚空了的碗。她和蝶舞坐在床边。 “还嘴硬,方才差点都爬不起来了。”蝶舞摇摇头叹息道。 这个女人到底想干嘛……苏远山瞥了她一眼,那一脸的心疼惋惜中显然有几分促狭的笑意。 “你既然知道自己要发病,应该告诉我们的。”那个女人继续说道:“就算我们没有办法,也好歹可以照顾一些。” 花满楼心中忽然有些泛酸。 他知道,她是绝不会告诉他们的。她只会自己把自己关在房里,一个人将这苦痛捱过去。 她一直是如此。她早就习惯了。 “因为知道我的病的人都会问很多问题。你知道一个人从小到大把相同的问题回答了几十遍有多烦么?” 花满楼心中的辛酸忽然变成了一片瓦凉瓦凉…… 然后他原本已到了嘴边的问题也都不敢出口了。 苏远山看见他的面色,微微笑了:“这病自小就有。有时相隔一两个月,有时三四个月,总是在月圆之时。平日对身体没有什么影响。小时慕容先生看过,但他也没有法子。” “慕容半仙?”蝶舞诧异。 “他最讨厌别人这样叫。”苏远山微笑道。 “听说他为此将自己的儿子取名叫做慕容半仙,女儿叫做慕容大仙。”花满楼悠悠摇了摇扇子。 “可是都没有用,反而后来有人开始叫他‘慕容大仙’了。”苏远山想着儿时见过的那个伯伯,实在觉得他很好玩。 “那你发病之时……会不会很难受?”花满楼问道。 “只要不动不说话,倒也没有太大的感觉。”苏远山将“不说话”三字说的很重,并且有意无意地看向蝶舞。 “所以说你以后有事应该先告诉别人,免得别人担心,还要害得自己受苦。”蝶舞叹了一声。 这个女人……还真的是一点不会觉得不好意思阿。 苏远山只好自己闭嘴。 一个女子的闺房就算再怎么乱,就算那本来是自己的房间,一个男子汉还是不好意思呆太久的。 所以现在房里只有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 “你是用什么法子见到慕容先生的?”蝶舞忽然问道。 “他和我的……干娘是朋友。”苏远山道:“可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世上根本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在哪。虽然常常有人抱着一大袋金银珠宝敲着慕容府的大门,可通常接待他们的只有一个面带歉意的管家,边鞠躬边说道:“对不住,我们家老爷不在。” 蝶舞心下黯然,低低应了,双眼又望向很远的地方。 她说起话来,有时就像一个拎着菜篮子上集市去给一家老小准备晚饭的小老太婆一样叨叨不休——当然是一个非常美丽而优雅的小老太婆——可是她一静下来时,就像凝在空气里的影子,单薄得让人不敢伸手去碰。 “朱堂主也有什么难解的病症么?” “他一到阴雨天,浑身的骨头都会疼。”蝶舞轻喃如梦呓:“有时疼得全身都被汗浸湿,青筋一条一条地迸出来。我真害怕他的身体会裂开。” 这样的毛病很多人都有,但绝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他疼得这样厉害。 他的身体像要裂开的时候,她的心也似乎就要跟着裂开了。他的每一寸痛,都在她心里旋转,加深。 可那也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因为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好好地抱着她,不带其他杂念地抱着她;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觉得自己在他眼中不是一个漂亮的木偶,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甚至是一个他愿意信赖的人。 一个英雄,最不愿意别人见到的,就是他狼狈的样子。 世上只有她一个人见过他那个样子。 而第一次时,她也是不小心才看到的。 或者说,是她故意不小心看到的。 因为她本来就是个j细。 她在他身边的每一步,都是故意的,不经意的故意。 从来,只要她故意要的男人,没有一个要不到的。 所以,自从有了她,他身边不再有别的女人。 可是到了最后,这究竟是谁输谁赢? 他一天到晚也不会跟她说超过三句话。他不会在她生病的时候来看她一眼,他不会关心她在他身边过得好不好,快不快活。 他在疼得不能忍的时候,重重地抱着她,像要把她融进骨血一般。可是病一好,他简直连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 而她,却有了他的孩子。她竟然还舍不得不要这个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这算是哪门子的j细? 她不愿毁了这个孩子,也不愿毁了它的父亲。 所以她只好把自己毁了。 她弄了一身的伤,终于逃过了身后那双从小到大都紧紧箍着她的手,也逃过了她眷恋的怨恨的难解的难求的一切。她逃过了她自己。 只剩下,一个孩子。 苏远山忽然问道:“你可以跟我说那么多,那为什么不勾住他?” 可是不等蝶舞说话,她又继续道:“因为你不愿意他喜欢的是你装出来的样子。可是如果不这样,你又害怕他根本就不会喜欢你。你觉得世上男人都是傻子,所以只要你愿意骗,都是骗得到的,可是你又害怕自己会发觉,原来朱堂主也是傻子,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蝶舞笑了笑,苏远山自己接着道:“我今天的确话比较多,可是你不能不承认,我说的是有一点道理的。” “是。是有很多道理的。”蝶舞淡淡道。 “我想告诉你,一个人如果总以为别人傻,自己就难免会有点傻。” “你是在说我傻?” “这个问题问的就很傻。” “……” “最糟的是,你又没有傻到家。” “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比如说有一个人,想得到一只小鸟。如果他够聪明,就会放了它,它回来了是最好,若它不回来,至少清净了;如果这人够傻,他就会把那只鸟关起来,说不定也一辈子好好的。可是那些不够聪明又不够傻的,既不敢放,又不肯留,你说要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不要那只鸟儿了。” “你怕那只鸟不要你。” “是。我怕他不要我。” “其实你不用怕。”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是男人,我就一定会喜欢你。” “真的?” “真的。” “谢谢。” 蝶舞笑了,像是春野间被一阵春风吹醒了一片的花。 苏远山却低头想了一会儿,皱了皱眉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世上花心的男人比花心的女人多了。” “为什么?” “方才那句话,我已经说了好几次了。”苏远山叹了口气:“如果我是男人,也肯定是个花心的男人。因为世上可爱的女人实在太多。” “不错。”蝶舞也轻叹道:“可爱的男人却太少,见到一个就该偷笑了。” “所以你可以偷笑了。” “好。”蝶舞果真笑了:“花公子也是很可爱的人,不管你要不要勾引他,能够认识也很可以偷笑了。” “花满楼可爱?” “你不觉得?” “可怕的时候比较多。” 隔壁的人又默默捏了捏扇子。 他觉得百花楼的隔音问题真的是时候该解决一下了。 第十五章走人 花满楼一向是个运气不错的人。 所以他觉得需要解决的问题,总是比较容易得到解决——至少是比较容易得到解决的机会。 这两天里,百花楼里一向的平静,似乎掺上了那么一丝黯然。 就像有人轻叹着,落寞的指尖轻轻松开了一片相思的红叶,上头隽秀小字印着的一首小令,便随着落进了一拨跳动的泉。 那一点点墨迹散开在它是身体里,谁也看不出来。它依旧是清澈的,欢快着,溅起的水花不可一世地闪耀在午后的阳光。 可它已经染上了那相思的落寞。 逃不了,化不开的落寞。 苏远山身上还是没有太多力气,所以她一直没有出门。 蝶舞没有了病时那副天真好奇的样子,常常只是一个人静静坐着,不说话也不动。 而花满楼——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在房中临着佛经。 小时候,他的娘亲每个月都要抱着他去上香的。 那时候他还看得见。所以那些年来娘轻闭着双眼,跪在那个安然慈祥的菩萨面前的样子,他一直记得。 他一笔一划落下,虔诚而安静。 而第三天,他第一次迈出了这座小楼。 不久后,他最后一次迈进了这座小楼。 那时,苏远山和蝶舞都静静地坐在窗边。窗外一片嫩嫩的绿,在微风与阳光中招摇。 花满楼轻轻地走了过去,扬起了右手中的一张纸,和声道:“有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 苏远山伸手接过看了,皱了皱眉对蝶舞道:“好像是你的画像。” “好像是。”蝶舞瞥了几眼,问道:“是你替我画的那一幅么?” “有些像,不过我没有把你画得这么哀怨。” 蝶舞看着纸上的自己,确实,苏远山没有在她的脸上画上几滴泪。而且…… “好奇怪,为什么要把我画在笼子里?” “那是监牢吧。” “二位姑娘……”花满楼忍不住打断道:“你们能不能看一眼旁边写着什么?” 苏远山念道:“欲寻此人,速至百花楼。” 蝶舞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远山,你方才说,你为蝶舞姑娘画了一幅像?” “恩。雪儿要我画了送她。” “……原来如此。”花满楼叹了一声。 “怎么了?”蝶舞看花满楼的面色似乎有些奇怪。 “没事。”花满楼微笑道:“今天是个好日子。” 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好日子了。 百花楼,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陈大伯,这一盆醉蝶,喜光喜暖,最怕受冻伤。” “李大叔,虎耳草最容易养,只是要记得隔一阵子松松土。” “……” 有那么六七个人轮番地进来出去,每一回都是空手进来,抱着几个盆儿瓶儿出去。。 花满楼立在楼梯边,微笑着一个一个解释。 他们都是相熟的人,他并没有什么不放心。 终于,百花楼里满楼的花草都被搬空了。 “朱堂主做事是不是很野蛮?”苏远山开口。 “不是野蛮,只是有些……霸道。”蝶舞淡淡道:“一个人能成那么大的事业,不是很容易的。” 然后她又转向花满楼:“可是公子不必担心。他不会来的。” “我不担心。”花满楼微笑道:“我知道他会来的。” “他怎么会为了我从洛阳赶到这来?”蝶舞笑了。 “他很快就到了。”花满楼依然微笑。 “公子怎么知道?”蝶舞看着花满楼一脸的从容坚定,心中忽的一动。 “感觉。”花满楼叹了一声。 “我知道雪儿那则启事很容易让人觉得蝶舞是被绑架了……”苏远山问道:“可是我们解释清楚不就好了?” “可惜世上的事,常常是没有那么容易的。”花满楼又叹一声。 他话音刚落,三人都感觉到了周围的空气发生了变化。 一阵浓烈的杀气伴着诡异的静谧,劈头盖脸地砸了进来。 花满楼微笑着摇摇扇子:“蝶舞姑娘,你留在这儿便是。远山,你跟我来。” 看着一脸又是不安又是迷惑又是期盼的蝶舞,苏远山轻声道:“这人虽然有时神神鬼鬼的,但应该还是可以相信的。”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把拽走了。 ?br /gt; 花满楼外传(陆第8部分阅读 欲望文 花满楼外传(陆第9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9部分阅读 蝶舞呆呆地坐在厅中,另外两个人立在花满楼房中,贴在窗边。 一切都很安静。 劈里啪啦。竹节断裂的声音。 厅中的窗口被一刀砍破了,一个已近乎巨大的身躯落在了厅中,将这娇弱的小楼压得吱呀作响。 蝶舞什么话都没有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眼中恍惚的湿意从心底一直浸上了酸涩的喉头。 这个巨人也什么话都没有说,一把抱起蝶舞,又从那个变得比门还要大的窗口跳了下去。 于此同时,百花楼中所有的窗口,都忽然有人窜了进来。 黑色的劲装,紧紧地箍着身子,他们的身手,就像豹子一样,带着致命的彪悍与快速。 可惜他们遇到的人比他们更彪悍更快速。 在从身边窗口外跳进的三个人落地后,花满楼与苏远山也从那三个刚触地的身影后贴着窗沿跳了出去。而那三人只觉背后闪过了一阵轻风,忽然就动不了了。 百花楼外当然也有人守着。于是花满楼跟在那个巨人身后落了地,右手衣袖如灵巧的长蛇吐信,封住了周围几个黑衣人的|岤道。那片白色又一拂过,那几个黑影便轻轻落入了后面的小树丛中。 朱猛带来的人正朝小楼涌去,留守的几个依然在外面直直立着,却看不见他们要找的人。因为他们就藏在朱猛巨大的身影背后,闲闲立着。 而朱猛自己,眼前只剩下了一个人。 一跳出去才发觉浑身依然很无力的苏远山,很自然并且没有创意地是被花满楼轻托着腰飞下来的。 落地的时候,她觉得腰后好像有一个什么东西,轻轻抵着。 “这是什么?”苏远山回头看去。 花满楼笑着托起了左手中那一窝雏燕。它们开始时好像有点惊呆了,忽的又觉得这样的飞翔很是有趣,开始叽叽喳喳叫得更欢了。 “快拿开。”苏远山道:“我手上有一窝虫子。” 花满楼果然马上把它们换到右手拿开了一些。他简直恨不得把自己也拿开一些。 百花楼并不是一座很坚固的小楼。 它的年月不短了,它的竹子本来也并不是那么坚固。方才那个巨人石破天惊的一个落地,它已经快承受不住,所以这会儿…… “那群人再在里面跳一会儿,百花楼可能就要塌了。”苏远山皱眉道。 “我知道。”花满楼叹了口气:“可是就算让它塌了,也不该在现在去打扰他们的对不对?” ——所谓“他们”,当然是远处执手无语凝噎的巨人朱猛与美人蝶舞。 苏远山现在很明白花满楼说的“世上的事常常是没有那么容易的”是什么意思了。 就算花满楼不好意思把她一个人扔在这,也不好意思抱着她到前面去打架,其实只要朱猛一句话,这一切就都会马上停止的。 他就在面前。可是他们偏偏不能上前。 看着自己住的地方遭到这样的荼毒当然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可是你若看到了那两个人的样子,心中还尚存一丝上前打断他们的想法,那你就应该觉得自己是一个大混蛋。 苏远山当然不愿意做一个大混蛋,于是她点点头:“对。反正不是我的楼。” 朱猛一向威严而有神的眼中含着一些湿润的意思,仿佛在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蝶舞细长柔媚的眸子满满的泪水,携着流转的情意,仿佛在说:“我真没有想到,你会来找我。” 朱猛说:“我怎么能不找你?我找你都快找疯了。” 蝶舞说:“我以为,你从来都不在乎我。” 朱猛说:“我也以为,你一直看不起我是个大老粗,看不懂你的舞,听不懂你的歌。” 蝶舞说:“我是为你而舞,为你而歌的。你怎么会这样以为?” 朱猛说:“每天我醒来时,身边总是空的。” 蝶舞说:“因为你总是不肯多看我一眼,我以为你嫌弃我是个舞姬。” 朱猛说:“我知道你是个舞姬,我还知道你是个j细。可是那都不重要。” 蝶舞说:“你知道?那不重要?” 朱猛说:“你狠不下心来对付我,我也狠不下心来责怪你。” 蝶舞说:“你……你真的这么喜欢我?” 朱猛说:“真的……真的……不然为什么我发病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抱住你?” 蝶舞说:“我以为是因为我已经见过一次,所以你不在意了。” 朱猛说:“不是,当然不是的。” 蝶舞说:“或者……因为我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所以你根本不在乎你在我眼里是什么样子。” 朱猛说:“傻瓜……你怎么会这样想?” 蝶舞说:“那是为什么?” 朱猛说:“你知道我这一生经了多少鲜血多少噩梦?我平日里过得潇洒快活,像是什么都不在乎,可是一到了发病的时候,所有死去的弟兄,所有在我刀下被斩成两半的人,就会一齐出来,在我眼前绕着圈子转。如果不抱着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蝶舞说:“可你却从来不肯说。你为什么从来不让我知道,你有多么喜欢我?我又为什么从来不让你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 朱猛说:“因为我们太傻了。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这么傻了。” …… …… 当然,这只是他们“仿佛”在说的。 一个惊天动地的大英雄,和一个人神共怒的大美人在一起,是绝不会说出这样肉麻而缺乏新意的对白的—— 如果他们一时忘情,竟然真的就不小心说出来了,那么我们一定要装作没有听见。 花满楼和苏远山此刻,就正在做着这种努力。 艰辛,漫长的努力…… 还好,也并不是长得太过分。 朱猛已经揽着蝶舞转过身来。 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他更当得起这“雄狮”二字了。 浓眉虬髯,高鼻大眼。虽然面上显然有着长久失眠和一路风霜的疲惫,可就这么随随便便地一站,仍旧是一派旁人不能比的威风。 他的声音也像打雷一般响亮有力:“花少侠,老朱对不住了!” “是阿,真对不起。”蝶舞也道。若在她满脸照人的光采中仔细找找,你会发现,确实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歉意…… “不要紧。”花满楼微笑着,轻轻抬手扫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没事吧?”蝶舞看着苏远山,她的脸色似乎有些怪异。 “没事。恭喜。”苏远山摇摇头道,然后发现她的脖子和面部肌肉一样僵硬。 “这位是花夫人?”朱猛一拱拳道:“多谢二位近日来对蝶舞的照顾,朱猛此生不忘!” “暂时还不是。”蝶舞笑着压下朱猛的拳头。 “近一百年内不是。”苏远山淡淡道。 “那么,我们二人的喜酒,两位一定要先来喝!”朱猛哈哈大笑。 “你们要摆喜酒?”苏远山问道。 “怎么了?”朱猛有些讶异。 “……没什么。”苏远山只是觉得,就算他们婚礼只需准备一个月……那么成亲后五六个月就冒出来一个孩子,会不会很奇怪? 蝶舞的脸一下红了,伏在朱猛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真的?”朱猛惊喜喊了一声,抱起蝶舞就转了好几圈。 虽然刚刚恢复平滑的肌肤又起了一些小颗粒,另外两人还是忍不住微笑了。 因为快乐,比瘟疫更容易感染人。 “如果收得到请帖,在下和苏姑娘一定会去的。”等蝶舞落了地,花满楼微笑着道。 “那个……”朱猛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百花楼。它此刻已成了一堆残破的竹子——你可能都很难认出来那曾经是竹子,笑道:“朱猛粗人一个,一来就弄塌了一座楼。劳烦花兄弟等上几日,老朱再建一座新的来!” “朱堂主不必客气。这楼本也该修了。”花满楼微笑道:“只是在下以为,一个人有了霸气,霸道就未必用得着了。” “花兄弟说的是,老朱记着了!”朱猛气势依然豪迈:“不过这楼既是我弄塌的,自然我来修!” “那好,请按照从前的样子建便可以了,蝶舞姑娘都是见过的。”花满楼脸不红心不跳地点点头道:“劳烦把靠树林那面向阳的房间的窗子开小一些,厅中的窗子开大一些。最好是替在下换上不易漏水不易起火也不易变形或是年久软化的材料。” ——那个房间的窗子小些,免得有人成天喜欢吹风又容易着凉;厅中窗户大些,方便来往人群跳进跳出,再来个个子大的,也不至于出现今日这般劈窗而入的情况。至于材料……花满楼本来还想再加上一个“隔音比较好”,可是想想,隔音不好虽然不利于平心静气,但比较容易发现突发状况。他一向是一个思虑缜密的人。 所以新的百花楼,大概依旧是百花楼吧。 那幸福美满的一对相互靠着走远了。 那一双背影,一个大得惊人,一个纤细得像初生的竹子,靠在一起,奇异的视觉效果冲击出了一派和谐的暖意。 两个人明明是王八看绿豆一般的顺眼,却偏偏要弄成乌鸦和黑猪一样的硝烟弥漫,不说他们傻也不行了。 可这些当初让人锥心刺骨的傻事,到了两人一起坐在摇椅上晒太阳抱孙子的时候,不过是一场笑谈。 一个人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傻过了,才会有这样的好肚量。 这边称不上一对的两个人静静地“目送”他们和身后的一帮人走远了,心中温暖而有一丝落寞——就像把一本好书翻到了头时的那种感觉。 周遭冷清下来了,相伴了十几日的朋友带着一身幸福的光采走了,再想起那个一身哀伤与寂寞的十几年的好朋友,苏远山难免就生出了一些凄凉的感觉。 两人一人手中托着个东西,静静地走着。 苏远山看了旁边依旧悠闲自在的花满楼一眼,摇头叹息:“你这个人长得像小白兔一样,可是好像比狐狸还狡猾。” “此话怎讲?” “你是故意让他们把百花楼拆掉的对不对?” “我怎么会这样呢。”花满楼微笑道:“这样我们就没有地方住了。” “……”苏远山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没有说话——有时候知道一件事和意识到一件事,之间还是有一些距离的。 这种距离在有些人身上小一些,有些人身上大一些,而在有些人身上,完全可称为巨大了。 花满楼叹了一声,手中折扇轻摇:“既然这里没有办法住了,索性到外面走一走好了。” “恩?” “你有没有想去远一点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 “有。” 花满楼听得出这一声不带感叹号的“有”,其实是很兴奋的。于是他笑了: “你想去哪?” “罗刹国!” “……近一点的呢?” 苏远山环顾了一下四周,犹豫着问了一句:“……我们在哪?” 他们只是刚刚从百花楼的一面走到了另一面。 当然这里的景致现在看来,和从前是有那么一点不同了。 但也就是一点点而已。 西湖离这虽然不远,能回得来也实属不易阿……花满楼感叹了一下,然后以他敏锐的感觉判定,这事还是他说了算的好。 ——这时大概有人会说,苏远山其实很可以回千芳斋住去了。 考虑到花满楼让她借住了那么久,她也应该要借一个房间给他的。 话说回来,就算倒了十座一百座百花楼,花满楼又怎么会真的找不到地方住? 这些想法当然都很有道理。 然而,这世上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道理——为了让故事继续,有些事情作者是会装作不知道的。而为了继续看故事,有很多事情,在座诸位也是最好要装作不知道的。 (路人:好理由。 某涂:谢谢。 路人:好不要脸的理由。 某涂:………………) 这边的二人还未走远。苏远山把手中的一窝虫子——其实只是蚂蚁——递给了花满楼。 花满楼接过了,一个漂亮的飞身——底下的人丝毫不能看出他身形细微的颤抖——把这个窝放回了树上。 然后他落了下来,找了一个比较低的枝头,将那窝燕子放了上去。 这个枝头的树叶还没长出来,它们的爹娘顺着叫声,很容易会找过来的。 “只可惜它们又要再辛苦一次,再筑一个巢了。”花满楼摇了摇扇子道。 “只要它们还在,巢有什么要紧。”苏远山的声音很轻很柔。 花满楼笑了,心中似乎有一束阳光打下,暖香溢然。 又走了几步,苏远山捏了捏下巴道:“我忽然发觉方才那句话,好像有双关。” ……原来方才只是他一个人这么以为的阿。 花满楼只好又捏了捏扇子。 当他觉得很无语的时候,就会习惯地捏一捏扇子。 近来,他捏扇子的次数显然大大增加。 而以后,在前头那一长段不能预知的旅途上,这把扇子还要被捏很多很多很多次。 这一段旅途正要开始,他们下一脚便会踏上新的土地。 而他们的生活,又会因此改变多少? 生活阿生活,流水账一样又充满了未知的新鲜的生活阿…… ——第一卷完第一章第一次 一个人的一生有无数个第一次。 有些比较值得纪念的第一次,譬如第一次说话,第一次自己睡一间房,第一次牵起一个人的手。 有些就比较痛苦了,譬如第一次从楼梯上摔下,第一次被一只猫抓破脸,第一次眼看着心上人牵起别人的手。 还有些比较无聊的,譬如第一次到某一家很普通的小酒楼里吃饭。 可是世上的事常常是说不清的。有时候看起来很无聊的一件事下一刻忽然便开始有趣了。 有时候看起来不食烟火的一个人不但会吃会喝,而且还会有三急的。 于是花满楼微笑道:“远山,我出去一下,你点菜吧。” “好。”苏远山点头应了。 柜台边一个小二迈着小二们特有的轻巧步子赶了过来:“姑娘,您来点儿什么?” 这时花满楼的脚刚抬到门边。 只听苏远山很豪迈地轻拍了拍桌子:“切上二斤熟牛肉,再来几壶女儿红!” 这孩子不是吃素么……花满楼脚下不免一颤,那个小二也有些发愣地道:“就……这样?姑娘,小店里有许多精致的小菜,姑娘们向来都很喜欢的,您要不要看看?” “哦。有什么?” “清淡的些有白玉青竹、二十七桥明月……” “白玉青竹是什么?二十七桥明月是什么?” 花满楼放心地出去了。 等他回来时,桌上既没有牛肉也没有酒。不一会儿,几盘香喷喷的小菜端上来了。 白玉青竹便是莲藕炒青笋,二十七桥明月是二十颗荸荠炖了七颗鱼丸,还有一小盘很是入味的泡椒凤爪——精致是够精致了,虽然分量少些,幸好要对付的是花满楼,不是陆小凤。 花满楼夹起了一个小爪子啃着,苏远山的筷子却忽然颤了一下。 “怎么了?” “没有,认错人了。” 一个身形妩媚的姑娘挽着一个高大的汉子走了出去,河畔柳儿一般的妖娆。 可是柳四儿现在应该是一身灰蒙蒙的袍子,宽大得把她的细腰都盖住了。 他们只能说“应该是”,因为他们再去找她时,她已经不在了。 “我们方外人看她们固然觉得苦。可是身在其中的安静,谁知是不是福呢。” “她当不了多久尼姑的。” “为什么?” “你看哪个真心向佛的人,会上山几日就求了师父带她到外面去玩的?” “妙庵大师云游四海,为的是普佛。”花满楼放下筷子,忽然笑了:“当然旁人是不一定的。” “她一定不是的。”苏远山微微笑道:“我也出去一下。” “不要吃太多了。”花满楼说道,声音十分之温和。 可是首先,他温和的声音总让苏远山觉得有一种特别的诡异的威慑力,其次,她抬脚进来前的确瞥了路边那个糖炒栗子的小摊几眼,但他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这个人不但像狐狸一样狡猾,而且比狗鼻子还灵。 “麻烦给我一包。”苏远山说着,递过去一小粒碎银子。 虽然是很小的一粒银子,但对于一包栗子来说实在是很多了,于是卖栗子的大娘笑得合不拢嘴。她的双眼已经被脸上的肉挤得眯了起来,不想眼力却还出人意料得好。一边热情地跟苏远山说着话,一边一个巴掌伸过去,就把旁边一个身上有些脏兮兮的小孩子拎起来了。 他手里抓着几颗栗子。 “小兔崽子!”大娘勃然大怒:“老娘上回心情好,没跟你计较,你这不知死活的还敢来!” 她上回确实没怎么跟他计较,只是把他不算很轻地摔在大街上了而已。 “我还要一包。”苏远山开口道。 “哦,好好好!”大娘喜滋滋地把小孩扔到了一边,又抓起了小铲子。 苏远山伸手托住了,把他放到地上,又接过那包栗子:“记在方才那颗银子上。” 那个大娘愣住了,面色显然很不好看。虽然那颗银子其实要买下一车的栗子也是够了。 所以说一个人如果太贪心,脸就很难会太好看。 苏远山微微笑了,看着那个可怜兮兮的小乞儿道:“我没有要给你的意思。” 那个孩子抽了抽鼻涕,咬着嘴唇,眼眶红红的。 苏远山又淡淡道:“但是你可以跟我一起吃。” 小乞儿怯生生地坐在苏远山旁边,苏远山坐在街上的某个角落。 小乞儿心里砰砰跳着,手心里沁出了汗珠。平日好运的时候,或许有人会在他面前扔下一点吃的,可是从来没有人,会要他坐在旁边一起吃。 苏远山把一包栗子放在两人中间,很自在地抓了一把咬着。 小乞儿挣扎了很久,终于伸出手去,飞快地抓了一颗。 “这不是偷的,你可以慢慢吃。”苏远山说着又掰开一粒,隔着远远地抛进了口中。 小乞儿起先还是有些不敢,等到多吃了几颗后,他的话便开始多了起来,等到一包栗子吃完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聊天了。 小乞儿拿眼角偷偷瞄着剩下的一包,可是苏远山好像没有继续拿出来的意思。 “你方才说你妹妹也喜欢吃栗子?” “恩。很喜欢。” 苏远山抓起小乞儿的右手,摇晃了几下,几颗栗子滚了出来。 “你打算拿这几颗去给她吃?” “我……”小乞儿又咬住了嘴唇,过来很久才说道:“今天是她的忌日。” 苏远山默然,过了很久才开口道:“我知道不论我说什么,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我还是要说,不论日子多苦,我都希望你不要去偷东西。” “可是我没有钱买。” 这是个很明显的道理,也是世上大多数人最无奈的一件事之一。撇去司空摘星一类的人物来说,如果买得起,谁又愿意去偷? “至少在偷之前,”苏远山道:“你要先用完其他的办法。” “抢?” 苏远山笑了,可是当她发现这个孩子不是在开玩笑时,神情马上严肃了:“更不行。” “……没有人管我,难道我自己也要饿死自己么?” “你一定常常觉得,世上的人都对你很不好,是么?” “世上只有妹妹对我好。” 小乞儿说着,又抽了抽鼻子。 你可以看出他不是个很聪明很会说话的孩子。否则他不会不把苏远山加进去的。 不过苏远山也不觉得她有什么理由该被算进去,她不过是给了他几颗栗子。于是她淡淡开口:“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做对别人不好的事。”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世上的别人本来就没有道理非要对你好。各人生来有各自的身体,各自的命。一个人不愿意关心别人,虽然不算很对,也不能算有什么错。可是一个人若做对别人不好的事,那就是错了。 苏远山的心里一向是这样想的,可当到了嘴边时,她忽然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可怕。至少绝不是该对小孩子说的话。于是她缓缓道:“因为对你不好的不是世上的人。” “那是什么?” “命,或是其他什么见鬼的东西。” “那我就只能饿死了么?” “不会的。”苏远山说着,把身边那一包栗子递给他:“拿去和你的妹妹一起吃。”然后从身上掏出了几粒大一些的银子:“在你花完它们之前,你一定可以找到一个不再让自己饿肚子的法子。” “……谢谢。”小乞儿嗫嗫着接过。 “如果你实在没办法了,可以到镇上郊外的万味园去。”苏远山重复道:“没办法的时候。” “好。”小乞儿这次答得很干脆。他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他是有退路的,所以他不必害怕。可是退路都不会是太好的路,在此之前,他一定要先试试别的法子。 “你答应我,你一定不能去偷去抢或者干去赌博一类的事。” “好,我一定不会的。” “如果你不听话,我会让花满楼来抓你的。” “花满楼是什么?” 苏远山没有答话,轻叹了一声,然后微笑看着他:“小鬼,保重。再见了。” 小乞儿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来,很严肃地说了一声:“再见。”便跑开了。 他们今后再也没有见过了。 就算同样曾是小乞儿,人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有的人会成为南宫灵,有的人会成为一个平平凡凡的人。 这个孩子在流离中迁到了北方,开了个小店,娶了个媳妇,生了好几个孩子。 他再也没有回到过南方。一个人有了家,有了很多孩子,却没有太多银子的时候,不是想去哪就可以去哪的。 但世上对他好的人,已经不止有他死去的妹妹。 他有了个总是埋怨他不会赚钱,却又每天做好了饭等不到他便不肯吃的老婆,他有了一群整天绕着他转,弄得他一个头比两个大的孩子们。 他一直很满足。 他也一直记着那一天,一直记着他听过的那些话。 所以他每次教训孩子时,都只有那一句——你要是再不听话,花满楼就会把你抓走! 任凭别人怎么说,他心中早已认定了,花满楼,一定是个专抓不听话的小孩子的妖怪。 因为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阿。 当苏远山再回到那个酒楼时,花满楼也正好吃完了最后一口饭。 他轻叹着道:“以后若只是点给我的,有两个菜便够了。” 苏远山笑了:“纯属意外。” 花满楼也笑了:“我真的有那么可怕?” 苏远山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说没有,你会信么?” 花满楼沉默了很久,说:“其实本来,是会信的……” 正午,太阳很好。 第二章真走了 花满楼听着苏远山放下了筷子。 她吃得很少——大约已经吃了不少栗子了——动作也很轻,听起来就像一只啃着果子的小松鼠。 “我去买马。”花满楼微笑道:“你先找个房间歇一歇吧。” 苏远山知道花满楼这一去肯定要去不少时候,然后回来微笑着对她说:“天晚了,明日再走吧。” 可是虽然她有些急着想离开,但身上确实没有很多气力。于是她也只好点点头。 没想到花满楼没多久就回来了。回来时身边有两匹马,还有一个人。 这个人就趴在一匹马的背上。 “你最近怎么总是捡到人?”苏远山皱了皱眉。 “我也很奇怪。”花满楼微笑道:“他只是饿昏了?” “身上虽然有其他伤,不过不是很严重。”苏远山点头道:“可能是路上遇见劫匪之类。” 他们在说的这个人就躺在床上。他的眼紧紧闭着,他的眉紧紧锁着。 他本来应该是很斯文很白净的一个人,但由于饥饿和奔波,消瘦得有些变了形的脸色已然蜡黄,几缕头发被汗水打湿,答答地黏在了额上。 等等——似乎还有只小虫子也被黏住了。它奋力地拔着翅膀,却一次一次地被拉了回去。 苏远山微微笑了,伸出食指,轻轻掠过他棱角分明的额。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妙。 如果这个人换做其他任何一个时候睁开眼,或许他只会看到两位救命恩人。 可他偏偏在这个时候醒了。 他眼前只有一个人,一个轻得像梦一样的女子,浅浅笑着,温柔替他擦去了额头的汗珠。 他的心一下抽紧了。他的魂魄仿佛融化在周遭空气的芳香中。 这样鲜活的欢喜,几乎将他的心都搅得疼痛起来。 那只小虫扑腾着翅膀,很快飞远了。 “在下郭青。”他憔悴的脸上有真诚的感激:“多谢二位搭救。” “郭兄不必客气。”花满楼微笑道。 “不知二位如何称呼?”郭青如此问着,双眼却不能转开地望着苏远山。 “……”苏远山开口道:“苏远山。” “苏远山?!那是……”郭青心中一凛。 看着郭青本来苍白而泛黄的脸色变得铁青,苏远山有些惊异,但没说什么。 花满楼敏感地觉察到这个人似乎并没有很想要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微笑着没有说话。 反正到第二天,郭青自然而然地便知道了。 又过了几天,他们也知道了郭青的很多事。譬如说他来自西北的一个小乡村,自幼丧母。譬如说他路上虽是被抢了,但靠着聪明机警,总算保住了一条命。譬如说他虽然不会武功,却很有股硬气,宁肯饿死也绝不偷不抢不求。 他这人虽然有些书呆子气,却也是很开朗很有趣的一个人。 “我一直以为窦娥是我们那儿的人,因为我们总是在五六月的时候飘雪。”有一日他是这么笑着说的:“漫天梨花一样清澈的雪,在阳光里落下。两边是望不见头的油菜花,像是一大片金蝴蝶,在风里兀自轻扇着翅膀,却又栖着不肯走。” 他望着微笑的苏远山,心中有些迷醉。以后,还能看到这样的笑么? 然后他看到了旁边同样微笑着的花满楼,忽的愧疚袭上来:“花兄,对不住……” “不要紧。”花满楼淡淡笑着:“大家都一样只能用想的。” 在相聚的最后一日,郭青一身青衫,眉目清朗。 他的伤已好得差不多,肚子饱了几日,气色很是健康了。 他说:“我这次出来,是为了进京赶考。” 苏远山笑了,因为她觉得这个人比她还不会认路。 至少她知道西北在北,京城在北,这里却是很靠南。 而花满楼,却觉得好像有些不对。 果然他继续道:“我特意绕行此处,是为了老父临终所托。他让我一定要到这里,找一个叫做千芳斋的地方,找一个叫做苏远山的人。” 苏远山的笑容很快止住了。 “他要我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为什么?” “因为他做了一件他至死也不能原谅自己的事。”郭青缓缓道:“他害死了一个好人。” 苏远山没有答话。 花满楼想起了,当初冯夫人是在坐车回家中去的途上,被推下山崖的。 ——我让他们带我去找老大,他们带我去了。我打断他们双手,不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苏远山当初是这么说的。这个“他们”里,有一个是那个老妈子,有一个是个车夫。 老妈子早已被送到了官府。那个车夫,似乎却一直没有消息了吧? 郭青继续道:“我哥哥好赌,几月前欠下了一大笔赌债,我们把家当全卖了还是赔不起,只好写信求爹爹。后来我爹带着不少银子回来了,可惜那时哥哥为了不再连累我们,已经跳河自尽了。爹后来一病不起,临终前让我一定要找到你,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郭青说着,在苏远山面前慢慢跪了下来:“真的对不起。” 苏远山不再看他,淡淡道:“你走吧。” 郭青没有走。他一直跪在苏远山房门外。 天色暗下了,回廊间来往的目光,不停地带着嘲笑或诧异投了过来。他一动也不动,跪得直直的。 到了半夜里,房门终于开了。 郭青呆呆望着面前的人,半晌蹦出一句:“你……你还没有睡?” 苏远山冷冷:“有人在门外,睡不着。” 郭青低下头,满心的酸涩。 这是他第一次喜欢上的人,可他在她面前却这样的卑微。 她那样美丽,而他却一身尘土与伤疤。第一次见面,他已经饿昏在她面前。而在见面很久以前,他的父亲为了要点银子来还哥哥的赌债,害死了她的娘。 他本可以不告诉她,那样她至少不会这样讨厌他。可是他做不到。别人已经看不起他,他不愿意让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可是,他说出了又如何?他跪在她面前,她连看都懒得看他。 苏远山开口道:“你想怎么样?” “我……”郭青忽然答不出了。 苏远山又问:“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郭青抬起头,目光忽然坚定:“因为我喜欢你。” 苏远山没有说话。 看起来像是丝毫不为所动,但事实上她是愣了一下。 ——因为这也是第一次,有一个人这样认真而坦白地告诉她,他喜欢她。 “我喜欢你。我希望在你讨厌我之前,至少你能……”郭青的头慢慢垂下:“你能知道,我真的……不是坏人。” 苏远山还是没有说话。 “我爹……我们对不起你。只要你心里能好受一点,无论要我做什么,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我没杀你爹,何必杀你。”苏远山终于开口。 “你不杀我,可你永远也不能原谅我,是不是?” “我原谅你。你走吧。” 郭青慢慢用手肘抵住地。他已经跪了很久,他的膝盖就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他咬着牙,一点一点地站起来。 “你只是想让我走。”他缓缓道:“可我会再来找你的。一定。” 苏远山看着他走远,远处,月色黯淡,星辰稀疏。 她回身坐下。窗外,依旧是熟悉的景色。因为他们才启程半日,便被困住了。 可是,日出以后就可以走了,是么? 苏远山有些忍不住了。她急着想离开这个地方。 或许她早就可以离开,她也离开过一次,可那不过是一双腿托着一个身子,到外面晃荡了一圈而已。 她到此刻才真的意识到,她是可以走的,想走多远便可以走多远——我们说过,有些人,从知道一件事,到意识到一件事,常常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 可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同路同行的那个人在休息,或者说至少在自己房里,很安静地呆着。 苏远山知道他不太可能在睡,于是她走到了他的房门口,抬起了手,停在空中片刻,又灰溜溜垂下,转身回房。 可是她刚要关上房门,却有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响起—— “我们走吧。”他说。 这一回,是真走了。 第三章恶趣味 如果你没有试过在月夜下乘着风和马奔驰,你很难想象到那是怎样的一种快活。 空气清泠得像泉水,星月点缀,清浅宛如涟漪。 天地间好像只剩你一个人——顶多再加上你身边的一位佳人或佳公子——四野回荡的,只有风声,马蹄声,还有你心里吼出的没吼出的叫喊声。 一颗心轻得什么都没有了,却又什么都不缺。 又或者在漫天绚烂如花的金色日光中,一手一串糖葫芦一手一串棉花糖地从人群熙攘中招摇而过。 又或者立在淅淅沥沥的清雨中,赤着脚踏过溪水中光滑的石子,将天地连同自己都画成了一幅水幕。 也到过荒漠,连绵不绝的黄沙衰草把眼帘全都盖住,过了不知是十天还是半月,两个人差点变成了两块被晃晃荡荡挂在了店铺门口的经年久远的肉脯。 也在绿水中泛舟。有时候坐船的人立在船头,想摇晃起浆却差点把自己晃进了水里,渡船的人闲闲坐在木板上啃着西瓜,看着屁股下的船一圈一圈地打转;有时候坐船的人乖乖坐船,在倏然落下的小雨中采了一片莲叶做伞,在遮不尽雨的伞下一颗一颗剥着莲子。 那浅薄的芬芳里有淡淡的苦涩。淡淡的苦涩润了味蕾,却又在唇齿间蕴育出清甜的香。 一路就这样,走过了许多地方,也停过了许多地方。见过了许多地方,期盼着还未见的地方。 时光从指缝间漏下,轻悄悄刻在了掌心纹路上。 这两个人,依旧是一个温温和和,一个清清淡淡的样子。 但是多少,可以看出一些变化来的—— “远山。我去拜访一位前辈,晚些回来。” “苦瓜大师?” “你怎么知道?” “通常来说,你礼貌上应该问我一声要不要去的。” “我猜你一定不要去的。” “虽然对人不一定有兴趣,我却很想看一看传闻中连菩萨都要动心的斋菜是什么样子的。”苏远山微笑道:“可是和尚庙我却是进不得的。” “……苦瓜大师的禅房倒不像一般和尚庙,”花满楼摇了摇扇子:“只是,确实也未曾见过女子进出。” “连男女都看不平,哪来的众生平等。”苏远山叹了一声:“你放心,我绝不会要跟去的。” “也好。”花满楼放下心来:“那么我先走一步。” “记得帮我偷一些出来。” “……阿?” “我吃了一辈子斋,如果没有尝过最好吃的斋菜,你不会觉得太可怜?” “我只怕你吃过了,今后再也吃不下别的斋菜了。” 苏远山不再答话,转身走开。 “你去哪?” “换男装。” “……” 陆小凤说过,年少的女子都刁蛮。 无论多么善解人意或者多么冷淡自矜,无论用的是惊天动地还是风淡云轻的法子,总有那么一些时候,她们会是刁蛮的。 按这种说法,那么这段时日里,有个人身体里的刁蛮正逐渐苏醒。 虽然花满楼更倾向于把苏远山的这种归类为——恶趣味。 当听到了禅房里那个熟悉的爽朗的让人忍不住想和他一起笑的声音时,花满楼心中的那么一丝丝愁苦便一扫而空了。 “花满楼!”陆小凤欣喜地叫道:“快来!” “你也来了。”花满楼欣然走过去。 “是阿,我们真是有缘。” “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 “……” 比起从前能让苦瓜大师下厨的日子来说,今日来客不多,除了他们两个,只有木道人了。 苦瓜大师好像也不是很有心情的样子,不过有了陆小凤,死乞白赖地蘑菇着,他不下厨也不行。 于是当一干人焚香沐浴,在外晾干了之后,终于坐在了桌前。 “记得你答应的事。”花满楼悄声道。 “放心。”陆小凤豪爽地摸摸胡子。 花满楼果然放下心来。因为偷东西这种事,司空摘星是第一,而接下来很可能就是陆小凤了。 他当然没有想到陆小凤是这么个偷法—— 他把几个很漂亮的小袋子平放在桌上,然后一筷子一筷子地,往其中各自夹进了一些菜肴。 如果他尚有任何一点掩饰的意思的话,那么我们只能说,他至少没有把这些袋子凑到苦瓜大师鼻子前面去。 花满楼觉得自己这一天真是乌云罩顶。 这时候,苦瓜大师当然要问:“陆小凤,你在做什么?” “嘎!”陆小凤很是惊异地叫了一声,然后对花满楼无奈地摊开手:“被逮到了……” 花满楼一脸通红地下山去了。他实在想不通,这两位胡子都发白了的大师,怎么会这么有兴趣的非要见见他的朋友,听到她是女子时都不肯罢休? 而山上,陆小凤很是悠闲地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扔着。 他俊俏的两撇小胡子随着一起得瑟着。 而那两位老人,很是意味深长地捋着长胡子…… 陆小凤对苦瓜禅师挑了挑眉毛:“你看,我说了有法子整到花满楼的吧?” 苦瓜禅师微笑点点头。 陆小凤又对木道人飞了个媚眼:“你看,我说了有法子让这禅房进女人的吧?” 木道人点点头微笑着。 苦瓜禅师忽然很想把陆小凤扔出去。 事实证明,年少女子或许有她们特有的刁蛮,而恶趣味这种事,却是大家都有的。 ——差只差在谁更恶一点而已。 “见过两位前辈。” 苏远山对两位老人行了一揖,直起身来。花满楼站在她旁边,觉得气氛很有些诡异。 木道人看着面前两人,一样的青衫白巾,一样的眉目清朗,忍不住笑道:“这位公子若说不是花满楼的朋友,老衲恐怕都要不信了。” 苦瓜禅师微笑着点点头。 “说真的,苏雪山。”陆小凤也笑道:“你如果是男人可能比女人好看点。” “谢谢。”苏远山便跟着笑:“你新的眉毛也比以前好看点。” 陆小凤每每想起自己以无眉毛形象示人的时候,就觉得像是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公鸡。于是他很快转向苦瓜禅师:“我们可以吃饭了么?要不要再沐浴一次?” “今日既有女客,还是算了。”苦瓜大师摇头道:“上一回连花公子都差点被你看到了……” “你偷看我?!”花满楼手中扇子“啪”地合上。 ?br /gt; 花满楼外传(陆第9部分阅读 欲望文 花满楼外传(陆第10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10部分阅读 “纯属意外……意外……”陆小凤干笑道。 苏远山微笑着不说话。她觉得重新看到这二人在一起,真的是很……温暖阿。 这个禅房不止温暖,也很有趣。 这位佛家的前辈并不会见个人就要玩机锋,一句好好的话都说不全。 这位道家的前辈倒真是很有飘飘仙人的模样,一头蓬松的乱发,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道袍,再给他一只鹤,估计就可以飞了。 最要紧的是,这里的饭菜真是很好吃——说好吃是太委屈它了,可是苏远山也没有心思去想别的词句了。 不但没了心思,她忽然连意识都没有了。 她的身体好像被谁塞进了一个火球,不客气地在里面打着滚耍着杂戏。 她浑身的筋脉似乎都在不停地扩大,胀开,几乎就要爆了。 她的每一寸皮肉都疼得要扼住呼吸,她已经分不清她的腿在哪,手又在哪。 周围的声音早已远去,在耳膜上交织成一片搅动脑浆的嗡嗡声。 她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了?” 苏远山睁眼,只看到花满楼坐在旁边。 “……怎么了?” “你吃得多了一些。”花满楼摇了摇头道:“虽然通常别人吃太多只会肚子有些难受而已。” “……”苏远山想起了她昏倒以前,充盈四周的那股已然不能用香气来形容的香气,有些惋叹着道:“我现在知道,为什么菩萨都会动心了。” “远山。”花满楼的语气严肃起来:“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么?” “不知道。” “因为你的筋脉比一般人要细小了许多。” “耶?” “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 “不知道。” “你从来没有察看过自己的脉象?” “我不敢。” “不敢?” “我怕我会忍不住割开来看。” 花满楼笑了,但是当他发现苏远山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时,神情马上严肃了:“那么你应该知道这和你的病症有关。” “我的病症?” “热胀冷缩。” “哦。” “你一点也想不起小时吃过什么奇怪的东西?或是练过什么奇怪的功夫?” “……想不起来。” “那就只有一个法子了。” “什么?” “方才大师说了,蜀山剑派中有一门奇特心法,可以将人全身打通,甚至可以很大地改变脉络与|岤位。” “真的有这个剑派?” “虽然江湖中很少人见过,但大师从前有一位师弟和蜀山掌门人是好友。只是他失踪了许多年,大师也只知道大概的方位而已。” “在哪?” “蜀地。” “……” 这时,陆小凤推门进来了。 “想不到有人平时一副酷酷的样子。”他笑眯眯道:“看见吃的就不要命了。” 苏远山果然没了平日酷酷的样子,有些气馁:“我也觉得很丢人。” 花满楼微笑道:“不要紧,两位前辈都装作没看到了。” “……”苏远山轻咳着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花满楼依然微笑:“你身体好了就可以。” 陆小凤摸摸眉毛:“你们没有把我算在内吧?” “没有。” “有。” 两个人同时道——至于哪个是哪个,是很自然的了。 “……”陆小凤又摸摸眉毛:“不管有没有,我不能去。” “急事?”花满楼摇了摇扇子。 “老古抓我去商量什么绣花之类的事。”陆小凤叹了一声:“不然我也挺想去看看传说中的蜀山剑派。” 陆小凤说着拍拍花满楼的肩:“事实上你也应该去的,但是看这个情况,我只好替你请个假了。” 花满楼点点头,微笑道:“谢了。我会替你在蜀山上留个字的。” “对了。”陆小凤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苏远山道:“如果我们隔了很久都没能见面的话,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现在是二月初……”陆小凤在心中暗算了一下,抬头道:“四个月内不要死。” “……”苏远山想了一会儿道:“如果有办法,我答应你我四百年内都不死。” 陆小凤忽然觉得自己说错话了,转头求助地望向花满楼。 可是花满楼觉得有点懒得理他。 于是第三日,花满楼与苏远山便踏上了蜀地之行。 离去的时候,陆小凤在后面很不舍地挥舞着小衣角,心中对那个神秘的老古很是不满地小声骂了几句——据说这便是他在后来对绣花大盗的一次贴身跟踪中,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的主要原因之一。 第四章大宇村 春已快过尽了,这里仍是满目的白色。 地上是白雪,瓦上是白霜,听说前几日满天都在砸冰雹。 今日却是静静的。静得好像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这便是蜀山脚下的“大宇村”。 一个被遗忘在了世界之外的村子。 一个很特别的村子。 如果你仔细地去想一想,它看起来不算繁华,可是如果你没有仔细去想,你就绝不会要用“荒凉”之类的词去形容它。 ——如果你真的仔细去想了,你就根本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它。 “不是只知道在蜀地么?” “我想我说多了也没有用处。你知道蜀地在什么方位已经很好了。” 花满楼的声音一向很温和,温和得可以气死个人。 到了一个新地方,总是要先找客栈的。 苏远山看了一圈,只有前边一棵树下有个人在弯着身子挖着什么。 于是两人走了过去,还没开口,那人很警惕地转过头来:“你们干什么?不要妄想偷我的老婆!” ……难道他的妻子正是埋在了这棵树下? 两人心中这样猜测着,都有些黯然,还未及开口,又听那人忽然柔和下来,缓缓道:“听说春天把老婆的种子埋在地里,秋天就有一大堆老婆了。嘿嘿……” “是这样。”花满楼微笑着问道:“我们想请教一下客栈怎么走?” “往前走往右拐再左拐再直走。”那人说着,抽了抽鼻子:“我刚才不小心烤焦了一份翅膀,结果它生气了,扑腾几下,自己飞走了……如果你们看见一对冒着热气、香喷喷的焦翅膀,能不能回来告诉我?” 花满楼很镇定地点头:“好的。” 两人答谢了便转身离去,装作没听见后方那句小小声咕哝:“只要你们一转身,我就会给你丢个死死团的诅咒……囧囧囧……” 苏远山有些惊异:“你怎么会这么镇定?” “恩?” “你不觉得他说话很奇怪?” “还可以,习惯了。” 客栈很快便到了。 和这里的酒楼、铁铺、钱庄等等一样,该有的都还是有的,看上去都是破破的,走进去都还是不错的。 初见时,苏远山觉得老板是一个很好看的中年男子。等讲了几句话后,她发觉这人好玩的程度实在远远超过了好看。 “如果你跟我说超过四句话。”他说:“我就告诉你这里最大的秘密。” “这真是个好地方。到处都是白的。听说蜀山就在附近。那么这个秘密是什么呢?”花满楼微笑着一口气说完。 “这个秘密就是……”他缓缓道:“如果你跟我说超过四句话,我就会告诉你这里最大的秘密。” 苏远山当然笑了。 那个老板却又转头对她道:“你有猫吗?” 苏远山还在笑:“没有。” “哦。”老板很镇定地点了点头,转向大厅中缓缓道:“家有肥猫一只,未及弱冠,容姿端正,兼有成为加菲猫之潜质,欲寻一知书达理、温柔婉约的母猫做未婚妻,有意者请托梦接洽它的主人——在下。” 他说得很轻很慢,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了出去。 然后旁边一个小孩子跑了过来:“两位这边来!” 于是在廊里,花满楼随口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老开。”那小孩子头也不回地道。 “老开?”苏远山抬了抬眉。 “我不叫‘老开’,叫我的时候要叫全名‘叫我老开’而不是‘老开’。”那孩子还是没有回头。 “这里没有一个人会好好说话的么?”苏远山轻轻叹道。 “没办法。”那小孩终于回过头来,耸了耸肩:“我们都是小水滴。”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坐屋顶?”花满楼终于忍不住问道。 “地上不舒服,树上虫太多。” “其实椅子也是可以坐人的。” “……”苏远山点点头:“下次试试。” “这孩子是不是从这村子里跑出去的?”花满楼脑中忽然兴起了这么个想法。 “你说什么?” “我说……”花满楼微笑道:“你为什么又总喜欢比较远的屋顶?” ——他常常听见风声,跳窗声,却从未听过天花板上有人走动的声音。 “因为左边那户人家的屋顶太斜了,右边那一家的太脆弱,一踩就破……”苏远山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只是说它看上去很容易被踩破,并不是真的踩破过。” “这么说,你那一日向我借钱,并不是为了赔人家的屋顶?” “不是。”苏远山镇定地点点头:“当然不是。” “可是百花楼的屋顶既不斜也不算太脆弱。” “百花楼是一座很漂亮的楼。”苏远山缓缓道:“所以周围的小鸟大鸟都很喜欢百花楼。” “你总不是要告诉我你不喜欢鸟?”花满楼笑了。 “我只是不太喜欢它们留下来的东西。”苏远山继续缓缓道。 那是……鸟粪?…… 花满楼想着他的温暖的清雅的已然倒坍的小竹楼,心情有点复杂。 “对了,你猜……”苏远山微笑道:“小水滴是什么意思?” “莫名其妙的意思吧。”花满楼摇了摇扇子:“莫名其妙,又蛮可爱的意思。” 这儿的人的确都很莫名其妙。 譬如两人中午刚下楼打算去大厅吃饭时,便听到里面有人大喊:“小仓抹茶意大利面一份,不加韭菜!” 然后老板很镇定地把抹布扔了过去:“今天只有馒头。” 还真的只有馒头。 于是两人只好啃起了馒头,这时又有个人走过来问道:“你能换我一点橘子味的馒头么?我自己是蓝莓味的……” 花满楼和苏远山甚至都不知道蓝莓是什么,但还是跟他换了两个馒头。 然后两人很好奇地把换来的馒头大大咬了一口…… 果然还是一样的馒头。 “才不是那个意思。”忽然又一个声音响起。 苏远山转头,一个人从屋檐下也慢慢爬了上来。 “其实当主角比当小水滴好玩。”他说着在旁边坐了下来:“可是企划大人不让我当主角,我只好跑来当小水滴了。” 两人还未答话,他又长叹着继续:“其实当怪物也比当小水滴好玩,可是怪物又没有对白……” “你就使劲说吧。”苏远山转回头来:“反正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想,”花满楼微微笑了:“这实在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养老?”苏远山笑了,很惊诧的样子。 “这儿的人很有趣,这儿的风光,我想也是不错的。” “可那实在太远了。” “我听说很多人都会害怕变老,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花满楼轻轻叹道:“但我总觉得,一个圆圈中的每一段,都是应该珍惜的。” “是阿。”苏远山点点头。 “可是你好像没有。” “如果不珍惜,我何必大老远跑到这里来?”苏远山缓缓道:“而且……话题为什么忽然变这么沉重?” “我想你会来这,大概是因为蜀地是个好地方。”花满楼微笑道:“五花海听说是很美的。” “对了,等我们从蜀山下来,可不可以……”苏远山还未说完,旁边那人忽然开始叫了:“喂喂喂……你们知不知道这儿还有一个人?!” “不好意思。”花满楼摇摇扇子:“真的忘了。” “假的忘了。”苏远山微微笑道。 那人没有说话,忽然往旁边挪了一点,把身子蜷了起来,一手抱着膝盖,一手在地上不知画着什么。 “你在干嘛?”苏远山好奇问道。 “画圈圈……” 他指下划过的地方,忽然散出了幽幽的光。 一圈一圈近乎透明的浅紫色,柔柔相互缠绕着。 如果站远一点去看,好像整个天幕都被染成了遥远的紫色。 这是很神奇的事,可是苏远山没有开口去问。 她只是抬头看着还没有被染到的地方。它近得像是挂在天花板上的一顶大帽子。 又像是情人掌心躺着的一颗蓝宝石。 夜很静。鸟雀都休憩。 那人还在不停地画着,一圈又一圈,像攀援的紫藤交缠着升上了天际。 “很美吧?”那人终于停了下来,得意地望着两人。 “怎么了?”花满楼问道。 苏远山扯着他的衣角,把他扯到了那一片紫色的中央。 花满楼闭上双眼,微微笑了。 苏远山不知道他会感受到什么,就像花满楼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一样。 但那一定都是很美的。 “这的确是个好地方。”苏远山微微笑了。 “养老的好地方?” “养老的好地方。” “还是没人理……”那人抽抽鼻子,又坐了下来。 屋顶上的圈圈,越来越多了。 第五章下雪了 次日清晨,天上开始飘起雪花。 雪落下的时候其实是柔软而温暖的。凛冽寒风没有来凑热闹,雪融的冰冷是明天的事情。 今天,一切都柔软,柔软而温暖。 花满楼还没有出房门。他也没有把手或者头伸出窗口。 可是他知道,下雪了。因为他听见了它们飘落的声音。 北方人可能会因了这雪花带来的诸多麻烦而不快,性子豪爽些的搞不好要使出国骂。可是南方人却总是觉得欢欣而惊喜的。 因为这对他们来说还很新奇。因为他们还没有习惯。 对于还没有习惯的事情,人常常总是只看得到好处的。 其实花满楼已经见过好几次雪了。 不止是雪,山洪、旱涝、蝗灾……他脚下曾踏过很大的一片土地——或许因此,百花楼才显得珍贵。 想想自己还没有见过的,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龙卷风了。 可是多年前第一片雪落在肩上时那微妙的欣喜,花满楼从未能淡忘——不知道为什么,雪总是显得和天上落下的砸下的刮过的飘走的其他东西不一样——所以,他十分体谅一个南方人第一次见到雪时的激动心情。 于是,当隔壁传来跳窗声时他只是笑了笑,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 事实上,苏远山也不是第一次见到雪了。 第一次,是在一个小马车里见到的。 那辆马车好像载着她跑了很远很远,很久很久,可她却似乎一直在睡,几乎记不起什么。 只记得有一次拨开了帘子,一股清新美妙的寒意沁来,她忍不住皱了皱鼻子,笑了。 然后很快又睡着了。 这一次她不会睡着了。 她一个人在望不见边的雪白草原中走着,步子轻快地有些想要跳起来。 谁知道这雪地太滑,踏屋顶如平地的苏远山却不小心摔倒了。 裸露在外的双手擦过了冰凉的雪,身子底下这一地松软,好像是很大一碗被捣碎了的豌豆黄,苏远山忍不住笑起来。 笑完了,她便坐了起来,静静望着这异世界。 她一向是很能静也很能坐的,于是等她想要走了的时候,太阳已经转到西边去了。 站起身来那一瞬,眼前那一片在晚霞下连绵泛起绯红的雪白,忽然就变黑了。 天地都黑了。 苏远山扶着地,慢慢坐下,闭起眼睛。等她缓缓睁开时,一切就该变回来了——她是这样想的。 可是她想错了。 眼前还是黑暗。只有黑暗。 说不怕是骗人的,苏远山不喜欢骗人。所以她颤抖的五指深深插进了雪地,她张口轻轻地叫了几声。 没有人应她。 她瑟缩在雪地,一遍一遍地念着那个名字。 “阿嚏!”还在房中悠闲的花满楼有些欣然:“不知谁在想我?” “阿嚏!”马上又来了一次,花满楼不禁愕然:“谁骂我?” “阿嚏!”不想竟然还有一下,花满楼释然:“原来感冒了……” 等到了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不止地向他涌来的时候,花满楼终于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 于是一阵轻风,又一个身影从窗户中跃出。 “小心台阶。”花满楼轻声道。 他小心地扶着苏远山——用扶着似乎不太恰当,因为苏远山几乎是整个儿贴在了他身上。 她倒不是故意要占花满楼便宜,她只是很害怕。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害怕——这黑暗似乎是噬人的。 “你是行医之人,怎么会连雪盲都不知道?”花满楼轻叹着皱起了眉头。 “我是行医之人,又不是……”苏远山说了半截,忽然发现实在没有话可接了。 “我先扶你回房吧。不要害怕,过几日会好的。” 苏远山点点头,表示她同意先回房。可是害怕……是不能止的。 花满楼离去时把窗户关上了。 房里的空气有些憋闷,苏远山忍不住想起身把它打开。 她喜欢那些清泠的风,那些透进皮骨的风,那些让她总是着凉的风。 可是她刚刚坐起身来,脚还没有够到地,却忽然一点也不敢再动了。 她慢慢缩回脚,缩起身子,藏到了被窝里。她甚至很想哭。 她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害怕? 这房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什么会伤害她。 她也不怕什么来伤害她,她只怕这连成一片,摸不着抓不住的黑暗。 可她一向不是习惯黑暗的么? ——她一向觉得自己是习惯黑暗的。 她从小就喜欢早早地灭了灯,望着窗外零星摇晃的烛火。等那些窗户也一个一个地暗下去了,会忽然有一股寒意从背脊上沁来。 因为没有了人间的光,月光凄凉得就像一团很大的鬼火。 其实苏远山是很怕鬼的,可是她总是愿意这样吓自己。 就像她喜欢把窗户开得大大的,让风刮得屋子凉凉的,再把自己缩到被窝里。 算不算自虐?苏远山想着,忍不住笑了。 虽然她其实真的很想哭。 第二天,雪停了,太阳出来了。 花满楼很早便起身了。 他走到苏远山房门口,敲了敲,朗声道:“远山,起来了么?” “你……能不能进来?”苏远山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找不到鞋子。” 花满楼微微笑了,轻轻推开门。 其实苏远山只是勉强坐起来靠在了床头。她根本还没去想过那双鞋子。 花满楼俯下来把那两只鞋子放好——虽然它们本来就放得挺整齐的——又直起身道:“鞋子在这儿。” 苏远山咬了咬唇。不论敢不敢,有些事是必须自己做的,因为旁人不能帮你——或者你不好意思要旁人帮你。 于是她挪向了床边一点,缓缓伸出脚去。 可是花满楼竟然真的蹲下了身,伸手将那一只浅黄|色的鞋子轻轻套在了她冰凉的足上。 “眼睛忽然看不见了,是挺麻烦的。”他微笑着道。 苏远山已经很久没有吃饭了。 昨夜端来的一碗清汤面,她只喝得下几口汤。 她肚子的确有些饿了。最初的慌乱过去,她也觉得有些胃口了。 面前的菜肴香气扑鼻,它们一盘盘的就在她面前,可是她的筷子刚刚碰到那陶瓷,清脆的一声轻响惊得她如被雷电劈到一般缩了回来。 这实在是太夸张了……苏远山有种想拍死自己的感觉——如果她敢去抓起一块砖头的话。 花满楼和声问道:“怎么了?” 她忽然就直截了当道:“我害怕。” 花满楼没有说话,他接过她手中的碗,拿起了她手边的筷子,将桌上的素菜都夹了一些放进她碗里。 “好了。”他轻轻把碗放到她手中。 苏远山默默握住了,放到嘴边扒了几口,忽然笑了:“旁人看我们,一定觉得很凄凉。” 花满楼也笑了。 毕竟还会说笑,看来还没有吓傻。 而此时在旁边,确是有双眼睛在看着他们。 第六章潜水狼 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它们不是很好形容。可以肯定的是,并不是让人一看便七窍飞了六魄的那种眼睛。 没有丹凤眼的阴柔霸气,也不如桃花目那诱人魅惑。 它们只是很清澈,很有神。 它们算不上多么美,但在你见过了很多很多的美以后,会忽然发觉,这未予雕饰的可贵。 这双眼睛里现在含着很多惊喜与惊讶。然后上面那两道眉毛挑了挑,下面的嘴也张开,迟疑着叫了一声:“核……核桃苏?” 苏远山手中一颤,想了一会儿,惊道:“潜水狼?” “核桃苏”还比较好理解,花满楼也知道苏远山很喜欢吃核桃酥,“潜水狼”就…… 这位被称为“潜水狼”的男子,一张脸小得几乎要算是精致,眉目之间却藏不住的英气逼人。身材高大挺拔,有一股沉稳的让人安心的味道,却又明显带着些迷糊的孩子气。 当然两人现在都看不见这些,只能说他的声音很好听。不同于花满楼的珠玉清朗,但自有一股吸引人的磁性。 他也在桌边坐了下来,皱着眉头看着苏远山,很关心地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雪盲。”苏远山有些不情愿。 “我第一次见到雪时也是。”潜水狼笑了:“我一个人在雪地里跑阿跳阿,不小心摔了一跤,然后坐起来时就忍不住一直看着雪,等到要走了,忽然眼前就黑了。” 这些话怎么听都很像是这个人目击了苏远山失明的全过程,并且不厚道地拿出来取笑。 可是苏远山知道他不是这种人——虽然比这种人更气人——只好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不小心掉进来的。我想这儿这么偏这么远,蜀山又那么高那么险,一定有些奇妙的声音的,于是留了下来。”潜水狼说着,看到了花满楼有些奇怪的神色,笑道:“我是采风者。” “采风者?” “就是专门找寻奇怪声音的人。”苏远山微笑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叫潜水狼么?” “为什么?”花满楼好像很有兴趣。 “等他走了我再告诉你。”苏远山说着,继续扒了口饭。 “哎呀,我真的要走了。我跟一个很奇怪的樵夫约好了,我帮他砍四十担柴,他就告诉我上蜀山的法子。” “你知道了,记得来告诉我。”苏远山缓缓道:“我们也要上去。” “好。”那人爽快地答应了,起身便走,走了两三步,又走了回来,对花满楼一拱手道:“在下赵鸿飞!幸会!”然后消失在门口。 “你的朋友很有趣。” “他是挺有趣的。” “你方才说,为什么叫他潜水狼?” “我刚认识他时,他在附近的戏班学艺。他从小便喜欢奇奇怪怪的声音,动不动就整个人潜到水底下,说是要听大鱼小鱼唱歌。” “那倒真是奇怪的声音。”花满楼笑了:“狼呢?” “……”苏远山想了一会儿,缓缓道:“忘掉了。” “我可以猜到一点。他身上有很特别的野性。” “野性?” “恩。和常人有一点点不一样。” “他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苏远山笑了:“他小时常常说,他要发明一种东西,是一个黑色的小匣子,里面可以关住各种各样的声音,叫做录音机。” “为什么是黑色的?” “因为纯粹的声音是不能见光的。光变了,声音就变了。” “……倒是很神奇的说法。” “所以那时只有我一个人信他。” “你真的信他?” “也不全是。可是如果说不信,他会一个人唠叨好几天……” 花满楼笑了:“人人都夸我的耳朵灵,但我想,一定没有他灵。” 苏远山也笑了,带着回忆特有的温暖:“不是他耳朵灵,他只是比别人更愿意去听。” 这个奇怪又可爱的赵鸿飞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那时花满楼刚刚把苏远山扶出房门,打算下楼去吃饭。 苏远山其实很希望在床上随便吃一点就算了,花满楼却坚持要她下楼去,说是对眼睛有好处。 ——眼睛蒙着几层白纱,坐哪不是坐?苏远山虽然心中这么想着,虽然很有些勉强,还是起身了。 而当几步奔上来的赵鸿飞看到他们的姿势时,满脸的好奇:“你眼睛受伤,腿也伤了么?” “……对。”苏远山点头。 “这位兄弟怎么称呼?”赵鸿飞向花满楼一抱拳。 “在下花满楼。”花满楼微笑答道,却腾不出手来还礼。 “花满楼?”赵鸿飞笑道:“原来是你。我一直想听你弹一曲!” “你不是只喜欢奇怪的声音么?”苏远山好奇道。 “什么奇怪的声音,那是太璞之音。”赵鸿飞不满地白了一眼:“人间乐声,常常太杂,太多规矩,太多雕饰,不够纯,不够真。” “那么在下琴音又有何不同?”花满楼也好奇道。 “我不知道阿。”赵鸿飞耸耸肩道:“只是想试试。” “……就算有琴,我猜你也没有什么心情了。”苏远山微微笑了。 “需要酝酿一阵子了。”花满楼点点头。 “……你们吃饭了没有?我好饿。”赵鸿飞摸摸肚子道:“下去吧,我请你们吃饭!” “你先把远山扶下去吧。”花满楼微笑道:“我忘带了点东西。” “核桃苏……”赵鸿飞很苦恼地叹了口气:“你动一下好不好?你不动我们怎么下得去?” “我在动!”苏远山狠狠喊了一声。 “前面又没有蛇,你可以大步一点。”赵鸿飞又叹了一声。 前面是没有蛇,可是有无尽的黑暗——就算身边有人扶着,或者撑着抱着之类,都不能驱逐的黑暗。 苏远山忽然明白,她习惯的,她喜欢的,不是黑暗。 是在黑暗中,看着别人的光亮。 她可以被黑暗掩住,但是外面要有光亮。 然后她的腰上忽然一紧,身子一轻,一颗心往下一落,整个人就被抱起跳到了楼下。 “你很轻阿。”赵鸿飞说着,竟然还把她在空中抛了几下:“真的很轻哎。” 苏远山有种想死的感觉。 而赵鸿飞抛完了,依然毫无所知地把她放下。 苏远山的腿已经没法站住了,他一把扶住,还很奇怪地问了一声:“你的腿伤很重?” 苏远山平了平呼吸,声音有点颤抖:“我的手还可以打人。” 赵鸿飞笑了起来,抬头不小心看见了站在楼梯口的花满楼,忽然脸红了,有些支吾着道:“花兄,我和核桃苏只是……只是朋友。” “我和远山也只是朋友。”花满楼微笑着走过来。 “怪不得。”赵鸿飞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我说她一向喜欢生猛型的么。” “生猛型的?”花满楼抬了抬眉毛。 “恩,她小些的时候画过一幅画,是照着她脑子里想的比较喜欢的男人的样子画的。我后来才发现,那画上的人长得跟雄狮朱猛一个样!” 虽然花满楼没有看见朱猛长什么样,但是听那万马行军般的脚步,天公打雷般的说话声,晴天霹雳一样的豪迈笑声…… “是很像的。”苏远山轻轻叹了一声:“可惜……” ——可惜什么?可惜人家有心上人了?可惜人家孩子都快出来了? 苏远山没好意思说出来,花满楼也没好意思问。 赵鸿飞赶紧把她扔给了比较有耐心的花满楼,于是花满楼艰难地把她一寸一寸扶到了桌边。 “七年前我路过西湖,方巧正在演着《三岔口》,赵兄可是那任堂惠?”花满楼揉了揉手臂,微笑问道。 “花兄怎么知道?” “一直觉得赵兄音色相熟,昨日听远山说赵兄早年学艺,方才想起来。” “真想不到还有人记得。” “早该记起的,只是时日太久了。” “是很久。”赵鸿飞笑了起来:“我不做武生好些年了。” “是因为唱戏的声音不够纯不够真?” “那倒不是。那种声音虽然纷繁雕饰最多,但也有一股别样的美。” “那想必是因为人不够纯不够真了。”花满楼轻叹道:“我那时打听过几声,却无人相告赵兄的名字。” “当时我已决心离开,自然他们不会再提我的名字。”赵鸿飞笑着摇了摇头,端起了茶杯。 “世上的事,确有许多不公。不过能得此逍遥,也是难得的。”花满楼也笑着摇了摇扇子。 苏远山静静地扒着饭。比起闲扯,她一向更愿意听别人闲扯,尤其是两个这么好听的声音。可惜那两个人扯了半天,终究还是想起她了。 “核桃苏唱戏也很好听的。喂,我们来一段如何?”赵鸿飞捅了捅她的手肘。 “……你知道这里还有别人么?” ——虽然现在人不多,而且估计都很奇怪,但那也是人阿……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看不见。花兄装作看不见就是了。”赵鸿飞撇了撇嘴。 “我本来就看不见。”花满楼和声道。 “阿?……” “赵兄既然听过花满楼的名字,难道不知道花满楼是个瞎子?” “我以为是谣传……”赵鸿飞小声道。他想不到一个瞎子可以如此行走自如,可以准确无误地挑出一桌子盘子中的素菜,并且永远这样温和地微笑着。 “是真的。”花满楼微笑着:“还好耳朵还是好的,两位请开始吧。” 他们唱的是“天仙配”。 赵鸿飞的嗓子和步法,花满楼是见过的,若单凭本事,事情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却没有想到平日声音清亮的苏远山,唱起戏来竟是千回百转,宛若一碗清甜的酒酿里缀着几颗糯米团,用心咀嚼下,满口清爽的馥郁。 她不敢站起来,于是赵鸿飞只好一个人把两个人的戏份都演了。 像是绕着木架的紫藤,赵鸿飞一圈圈地围着苏远山转着。 想是忆起了年少时光,两人唇边都带着温柔的笑意,看起来听起来都当真像是两心相许的一对小俩口,满心怀着对未来的欢欣憧憬。 (某涂:你看花满楼,有没有那么一点不高兴,像是吃醋的样子? 路人:没有。 某涂:一点都没有? 路人:半点都没有。 某涂:你是说我写到现在十多万字了,男女主角还没有擦出一点爱的火花??? 路人:我没有这样说。我只是有这个意思。 某涂:…………) “核桃苏。”赵鸿飞摇了摇头道:“你退步了。” “谢谢。”苏远山微笑道:“你也是。” “有再好的条件,不练也是没有用的……”赵鸿飞轻声喃喃。 “有再好的本事,不愿劳心为自己争取,也是没有用的。”苏远山缓缓道:“你喜欢唱,不喜欢争,那便唱给愿意听的人就是了,何必想太多?” “天下嗓子好的人很多,真性情的就难求了。”花满楼微笑道:“花某想敬你三杯。” “我想抱你一下!” “我想让你签个名!” “我想跟你合个影!” “……” “……” 周围忽然变得很热闹。 因为厅里的人,包括那个酷酷的怪怪的老板,全都聚过来了。 “这个……”赵鸿飞抓了抓脑袋:“为什么?……” “因为你是赵鸿飞!” 众志成城,异口同声。 “……你们又不是看不见,为什么现在才发现?”苏远山好奇道。 “怎么发现得了阿?宣传活动时从来见不到人,谁知道他卸了妆后长什么样子阿……” “这名字都是千辛万苦才打听出来的……” “我们的眼线已经跟丢了八九个月了,没想到他跑到这里来了……” “要不是刚才听见这声音,恐怕人走了都不知道……” “……” “这个……”赵鸿飞搔搔后脑勺,干笑道:“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 “不要紧,只要你让我抱一下!” “我要亲一下!” “跟我回家好不好?” “……” 花满楼和苏远山都在考虑要不要回避,可是没有想到,赵鸿飞自己却先跑了。 他站起来,忽然大喊了一声:“大家安静一下!” 四周果然安静了下来。 然后他慢慢向后退了几步,一阵青烟升起,人便一下子不见了。 “除了潜水。”苏远山微微笑道:“他土遁的功夫也是很不错的。” “可是,”花满楼好奇地转向人群:“你们竟然都不追?” 而众人的声音听起来都十分平静: “我们早知道会这样的。” “他有粉丝恐惧症。” “刚才不该问的,直接上就对了……” “……” “……” “有句话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花满楼微笑道:“我现在信了。” 苏远山微微笑了。 如果眼睛亮,那是因为心是亮的。 如果心是亮的,眼睛如何,是不是就不那么要紧了? 而至于赵鸿飞土遁到哪去了? 根据不可靠眼线消息,找上蜀山的路去了。 因为那个奇怪的樵夫告诉他的方法是:要上蜀山,就要从山上的那条路爬上去。 事实上这个方法大家都知道。大家不知道的是,那条路的入口在哪? 从远处看,你可以看到有一圈一圈的栈路盘旋着上升,可是有人在山脚绕着那座山转了一圈,他用一家子的性命发了毒誓,那一整圈都是光秃秃的石壁,老鼠都爬不上去。 而当赵鸿飞问那个樵夫,那条路要怎么上去时,他很神秘地微笑了一下,然后说:“自己找。” 于是赵鸿飞白白帮人砍了四十担柴之后,依然要自己上天入地去找路。 第七章潜水去 赵鸿飞土遁了,而苏远山和花满楼吃完了饭,正打算上楼去。 “花满楼。”苏远山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你知道我的出身,本来就没有什么清誉好说。” “恩。”花满楼微笑应道。 “而且其实,对于朋友来说,你我都不是很在意男女之别对不对?”苏远山继续。 “恩。”花满楼依旧微笑。 “再说我那样扶着你,也实在……不怎么能算是扶。”苏远山开始咬牙。 “恩。”花满楼一直微笑。 “……”苏远山放弃让花满楼领悟自己想法的打算,直接道:“所以你干脆像潜水狼一样,把我抱上去好了。” “不行。”花满楼竟然还在微笑。 “我不重……” “十个你我也抱得动。”花满楼笑了:“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为什么?” “远山。”花满楼忽然叹了一声,道:“你知道我也是忽然失明的。那时我七岁,说不怕是骗人的。可我从来没有像你这样怕过,你知道为什么?” 苏远山低头想了一会儿,缓缓道:“因为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真的。” “谢谢。”花满楼笑了:“但事实上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比你愿意相信一些。我愿意相信这个世界。” 花满楼顿了一下,继续道:“事实上你本来也该是个很勇敢的人,可是你现在却这么害怕,那是因为你只敢相信自己。” “我也相信潜水狼。”苏远山轻声道:“也相信你。” “谢谢。”花满楼又笑了:“可你还应该多信一些。” 花满楼说着,轻拉起她的手,慢慢地触到楼梯的扶手:“你肯信么?这个是真的。你碰到的,你听到的,你感觉到的,就像你看到的一样,就像你脚下的土地一样,就像我和赵兄一样,都是真的。” 苏远山的手很冰凉,楼梯的扶手也一样冰凉。可是花满楼的手是温暖的。这温暖,从指尖,一直流进了身体里。 她只好点头。 花满楼微微笑了:“所以你一定要自己走上去。你可以扶着我,可以抱着我,可是你一定要自己走上去。” 苏远山没有抱他。她第一次这样勇敢的,只不过一手抓着他的手臂,一手抓着扶手,就向前走去了。 像是魂灵出了窍,附在了别的什么人身上,这黑暗让一切都离得远了。 一切都像是从身边飘过的幽灵,你伸出手,只能直直地从它们身体里穿过去。 这听起来或许挺有趣的,可是当这黑暗严严实实的掩住了你的时候,就很不一样了。 苏远山一步步走着,慢慢的,轻轻的。 她觉得如果她走得快了那么一点点,就会飞走了。 这听起来还是挺有趣的。可是如果要飞进的不是蓝天,不是白云,而是一个漩涡,一个挣扎不脱的将夜都笼住的漩涡,就很不一样了。 还好身边还有那么一只手。 这只手不是很粗壮,甚至算是比较文秀好看的那种,可是…… “他力气蛮大的。”苏远山恍惚里想着:“飞不走吧?”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一些话,大意是,当这个世界变成了一个黑暗残忍的陷阱,当你心中的恐惧如潮水如雪崩如泥石流一般汹涌而下时,只要有那么一个人肯陪在你身边,你依然可以幸福得像花儿一样? 说这话的人如果不是真的够酷,就恐怕多少有一些花痴。 事实上,当一个人心里有着根深蒂固,几乎是随着生命一同到来的恐惧时,不是旁人——不论什么人,一个温暖的怀抱就可以融化的。 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可以代替一个世 花满楼外传(陆第10部分阅读 欲望文 花满楼外传(陆第11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11部分阅读 替一个世界的。 否则,你在那襁褓一般的怀抱中安心熟睡一晚后,为什么还要为这个不能接纳你的世界继续哀伤或不平? 如果你看到了花满楼现在的手臂,你就多少会肯相信我说的话。 上面四道比较长和一道比较短的淤青浮肿,就是很好的例证。 恐惧就像迟暮的美人,是不肯那么轻易退场的。它一下一下缓缓蹭开,即便最后消失了,也会有些脚印留在心上的。 就像苏远山,她就算肯自己走了,也还是会在花满楼的手臂上留下一些印记的。 花满楼轻叹着为自己揉捏了几下。 他发现每次他教训苏远山时,都要付出比较大的代价。 还好,雪盲的症状,一般是五到七天内就可以消除的。 不知苏远山是不是又用了什么独门妙方,第四日就可以拆下眼上的白纱了。 花满楼觉得有些庆幸,因为他的手臂已经开始有点受不了了。 苏远山自然更是高兴。 虽然在这几日里,她的耳鼻似乎变得比往日灵敏。她静静坐在雪地中,仿佛真的可以听到花满楼说的,“桃花绽放、梅花凋零的声音”。 她甚至闻见了雪花的冰冷,掺上了月华流离后,那种温温凉凉的气味。 眼睛是很霸道的器官。所以一个人常常要在看不见时,才能够感受到这些微妙的美丽。那一刻可能会让人忽然觉得,没有眼睛,生命也还是很美好的。 可是说实在的,没有什么人真的会为了这些奇妙的感觉,而不要自己的眼睛。 至少苏远山绝对不是这种人。 于是现在她望着这一片失而复得的景色,止不住地微笑着。然后转头看到了旁边的花满楼,继续微笑着说了她复明后的第一句话:“花满楼,你瘦了。” 这样经典而温馨的一句话,由于说话人的心情实在太好,变得很有些怪怪的。 “是么?”花满楼微笑着抚了抚自己的小包子脸,忽然皱了皱眉:“好像赵兄回来了?” 苏远山再抬头望望:“好像是。” 花满楼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是不是浑身湿淋淋的?” 苏远山点了点头,起身飞回房间,等她拿着一条大毛巾再落回来时,赵鸿飞也正好大口喘着气进来了。 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一张小脸看起来就像一颗熟透了的西红柿。 苏远山把手中的毛巾抛了过去,他便颤颤巍巍地把自己裹了起来,一面抖着一面喊道:“找……找到了!” “在水下?”苏远山抬了抬眉。 “恩!”赵鸿飞兴奋地点点头:“虽然我怕里面有章鱼不敢一个人进去,不过我敢肯定,就是那个洞!” “……怪不得,”花满楼缓缓摇摇扇子:“这里一年到头冰天雪地,就算想到了,也没有几个人真的会下去看的。” “我倒是没有想到。”赵鸿飞挠挠头道。 “你是一时兴起就潜下去玩了。”苏远山道。 赵鸿飞摇头摆尾地“嘿嘿”几声。 “水面厚不厚?”苏远山又问道。 “还好,几柱香就凿开了。” ——明明水面结了厚厚一层冰,他偏偏要把它凿开潜水去。 ——明明他下水根本没有什么有意义的目的,他就是非要凿开潜水去。 潜水也就算了,满身湿淋淋地在这冰天雪地里跑上这么大老远,恐怕比在水下更难受。 于是花满楼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先把自己烘干呢?” “我心里高兴,就忘记了。”赵鸿飞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 “习惯就好了。”苏远山微笑道。 “我早就习惯了!”赵鸿飞大笑。 “我是跟花满楼说话。”苏远山微微笑了。 “我尽量。”花满楼点头。 如今,蜀山找到了,上山的路也找到了,接下来要做的无非就是走路了。 只是有点让人头疼的就是,这条路的头一段,是水路——藏在很厚一层冰下面的水路。 “你不会游泳?!”苏远山和赵鸿飞同时惊道。 “恩。”花满楼很平静地点了点头。 想一想,他确实也没有什么道理非要会游泳的。可是为什么总觉得他什么都该会? “那……”赵鸿飞抓了抓脑袋:“那你在这等好了,我和核桃苏去。” “不行。”花满楼摇了摇头:“路上恐怕诸多凶险,我不能让你们两个去。” “你好像不太相信我们?”苏远山皱了皱眉道。 “恩。”花满楼真的就点点头道:“不太相信。” 不等那两人说话,他继续问了一句:“就算你们当真到了,见了蜀山中人,你们要说什么?” “有没有什么奇妙的声音借我听听?”赵鸿飞的双掌兴奋地摩挲着。 “有没有改变脉络的心法让我学学?”苏远山的双眼不解地望着花满楼。 “所以我是一定要去的。”花满楼微笑道。 这两个人,一个时不时在上面飘着,一个动不动在水下潜着,花满楼怎么能放心就这么把他们放出去? 于是三人来到了岸边。 结了冰的河面上,可以看到有一个凹进去的地方——它本来应该是一个洞,可惜冰已经凝起来了。不过伴着“叮叮咚咚”的声音,它很快又被凿通了。 “通常不会水的人一碰水就慌了。”赵鸿飞掌里的锤子在指尖啷当转了几圈:“你确定你要下来?” “放心。只要你记得拉着我的手就好。”花满楼微笑着说完了,忽然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诡异…… “喂,核桃苏,我们先说好,待会儿万一花兄昏过去了,谁来人工呼吸?” “你。”苏远山一向冷静果断。 “花兄,你要保重……”赵鸿飞转头望向花满楼。 再美的男人也还是男人阿。 “放心,闭气我还是会的。”花满楼点点头,又转头问道:“可是……你真的不会冷?” “冷是肯定会冷的,不过习惯就好了。”赵鸿飞笑道。 “我在问远山呢。”花满楼指了指正在活动筋骨的苏远山。 “习惯就好。”苏远山答着,微微笑了:“我忽然想起一件很有趣的事。” “什么?” “如果我们三个下去了却不是那个洞,这个洞又被封住了,到时怎么办?” “别傻了。”赵鸿飞皱了皱眉头:“你以为我会把锤子留在外面么?” “可是如果换不了气,你就没有力气凿。就算有力气,也没那么快的。” “……”赵鸿飞挠挠脑袋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那还真没什么办法了。” 花满楼愣在一旁——确实是个问题阿。 和陆小凤一起时,时常要防着有人暗中使坏,花满楼的思虑就会比较周密——可说非常之周密,常人难及的周密。 可是换作了这种时候,有点像是游戏一般,很多事他就都忘了去想了。 可是还真有人完全觉得是在游戏。 赵鸿飞微笑着朝两人招手,高喊了声:“快点!”然后“扑通”跳下去了。 苏远山轻叹一声,嘟囔了一句:“还是有点冷阿……”也咬牙跳下去了。 “……”花满楼捏了捏扇子,默默道:“还有没有人记得我不会游泳阿?” 第八章蜀道难 还好,那个洞口很快找到了,而且也没有章鱼在里面藏着。 赵鸿飞水下功夫果然足够惊人,他一手拖着专心闭气只有两脚颇有架势地蹬着的花满楼,一边衣角被技艺一般的苏远山死拽着,一样游得比鱼儿还快。 三人闷头钻进了洞口,赵鸿飞在上面带着,就像剑鱼一般地向上冲,很快冲破了水面。 接下来便如任何一段夜晚的刚下过小雨的山路一般,漆黑而滑腻。 三人终于从那不知山洞还是水洞的地方爬出来时,浑身自然是湿淋淋的,再被这山上凛冽寒风一吹,手脚已和石头没有什么两样了。于是各自坐下调息运功。 一盏茶功夫,花满楼的头顶渐渐有白烟升起,愈是浓了些。他很快恢复了呼吸与精神,内力逼出浑身的热气,身上衣服也已烘干了。 赵鸿飞陆上功力虽有不及,此刻头顶也是一阵一阵的白烟了。苏远山却是一点迹象也没有。 花满楼站了起来,听着周围的风声。 此处山峰尖峭,石壁平滑如镜,若没有他们脚下这一条不及半丈宽的栈道,猴子也不可能爬不了几丈高。 那便意味着,他们只能绕着这条栈道而上。 花满楼不能完全肯定他们如今在山上的什么位置。可是这座山直直耸入云霄,即便是到了山腰,要到顶上的直线路程也绝对不短,何况这样一圈一圈地绕。 他们的身上当然是带有干粮的。只是浸了水依然可以食用,并且比较能够保持体力的干粮,想来想去也就是腌制的肉干和熟鸡蛋吧。虽然那个特制肉干味道挺好的,但是光吃这种东西吃上几天,对于大多数时候喜欢清淡的花满楼并不是很舒服的事;虽然那个鸡蛋也算是素食,但是对于苏远山来说,吃上几日还是有些难受的。至于赵鸿飞,作为一个喜欢潜水以及在深山老林中乱晃的人,应该早就习惯了…… 花满楼研究完周遭境况后,赵鸿飞也正好运完了功,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瞥了一旁依旧湿嗒嗒的苏远山,叹了口气道:“核桃苏,你的功夫还真是没有长进,要不要我帮忙?” “不要!”苏远山赶紧答道:“我会爆炸的。” 赵鸿飞神色愕然,花满楼微微笑了,把他拉到一旁描述了一下苏远山的病症。 “世上还有这种毛病?”赵鸿飞的眉头紧紧锁着:“这样说来,我小时候也有一两次见过她发病,那时就是额头凉了一些,我以为和发烧是差不多的,只是相反而已。” 花满楼想到了那天沁人脾肺的寒气,心中微微一凛:“如此看来,这病症这些年来加重了不少。” “那……”赵鸿飞没有把话说完,花满楼也没有出声,可是他们心中都在想——这病症若是愈加严重,一个人的身上愈来愈凉,一个人的筋脉愈来愈小,那最后会怎么样? 答案,似乎很明显。 蜀山剑派,一直是作为一个传说而存在的。 江湖上没有人会说自己真的见过蜀山门下弟子,更没有人会说自己知道传说中的那座“蜀山”在哪。 因为真的知道的那几个人不会说,会说的都是胡说,也只好当他没说。 那么——它到底在哪? 昔有狂人李太白,其笔下之蜀道,隔世连绵数万载,黄鹤不可得飞,壮士忠骨埋幽魂,唯有天梯石栈相勾连。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据说有人寻访足迹而去,却到头来大呼:“青莲诓我苦也!” 因了他眼前的蜀道,与太白笔下的奇瑰艰险不同。 或许是看到的东西不同,或许是映到心里的东西不同。 人心不同,什么都可以不同。 所以于世人来说,蜀山剑派或如住着一群仙客的蓬莱,或如锁着一帮可怜道士的监牢,或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传说,或是一根救人性命的稻草。 他们此刻,就正在朝着颗救命稻草一步一步向上走——虽然在赵鸿飞心里,对蜀山顶上可能存在的奇妙声音还是有些向往的,但怎么说都还是朋友的性命更要紧的。 此处俨然与世隔绝,吹来的每一阵风都携着异于人间的清气与寒凉,白云袅袅缭绕,几乎将前路掩住。 美是很美的,但是这么窄的路,这么高的地方,再被白云这么盖一下,实在有些让人心慌慌——此处的“人”,其实比较多的指的是赵鸿飞。因为花满楼自然不会怕,而苏远山也一向喜欢在高处晃荡。 “我有恐高症阿……”赵鸿飞喃喃着,扶着石壁艰难前行。 “不要往下看。”苏远山的声音很柔和:“就像走楼梯一样。” “哪来这么高的楼梯……”赵鸿飞不满地嘟囔着。 花满楼微微笑着,很快发现了一件更糟的事情。 “开玩笑吧……”赵鸿飞望着眼前那万丈高空,和对面隔了好似十万八千里的另一截栈道,嘴“哦”成了一个合不拢的圆圈,好似生生被人塞下了一个鸡蛋。 “你可以飞那么远吗?”苏远山皱着眉头问花满楼。 “恐怕不行。”花满楼摇了摇头,眉毛也微微紧了些。 “可是我们绝不能这样回去。”赵鸿飞没有说出来,他的神色却已很是明显了。 “我们先不必慌。总是有法子可以试一试的。”花满楼和声道。 “什么办法?”赵鸿飞急急问道。 “这段路一次不能够跃过,两次却应该够了。”花满楼缓缓道。 “如果我们中的一个在途中让你借一次力,你便可以跳到对面?”赵鸿飞问道。 “恩。我的袖子很长,可以把你们拉过来。”花满楼点点头。 “太危险了。”苏远山摇了摇头。 “这个应该不是问题。”花满楼微笑道:“方才从洞口出来时,我听见有人来接我们了。” “接我们?”赵鸿飞挑了挑眉。 “恩。要上蜀山是件不容易的事,绝不是找到了入口就够了的。可是如果当真有人为此粉身碎骨,一定也不是蜀山中人愿意见到的事。”花满楼点点头:“所以我想,即便掉下去了,应该不会就当真摔下去的。” “试一试吧。”苏远山说着,后退了几步抱起了路边一块婴儿大小的石头,便往前面扔了下去。 一阵风吹过…… “有听见什么么?”苏远山望向花满楼。 “似乎是在下面忽然停住了。”花满楼皱眉道。 “这种事可不能似乎阿。”赵鸿飞又抱起了一块石头,摇了摇头道:“再试一次吧。” 于是又一块石头从高空急速坠落。 又一阵风吹过…… 这回的结果就比较明显了——下面忽然传上来了几个挺大的声音: “有没搞错!又是石头!以为我们隔山定牛的功夫好练的阿!” “上面的!再敢扔石头,待会你们掉下来了我们可就不接了阿!” …… 花满楼快步走到崖边,和声道:“对不住了,纯属意外……”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放心跳了。”赵鸿飞笑道。 “放心?”苏远山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虽然有人接,那也是要先掉下去阿。” 赵鸿飞朝底下望了一眼,几片白云悠悠荡荡地从他眼底飘过,他的心忽然变得拔凉拔凉…… “远山你来吧。”花满楼微微笑道:“赵兄的潜水功夫虽然世上难找,轻功还是你更好一些。” “……哦。”苏远山答着,有些犹疑地看了看花满楼:“可是你一脚踏上来真的不会把我踹下去?” “会的。”花满楼微笑道:“不过在你落下去之前我会把你拉上来的。” 苏远山点点头,向前走了一些,面色还是有些犹豫。 这里看起来实在好高好高阿…… 如果你看得见下面是什么,再高都不算真的高。可是她只看得见白云飘阿飘,于是她的心也不免有一些寒寒的。 “莫忘了,我们上蜀山本来就是为了你的病症阿。”花满楼摇了摇扇子——言下之意,他没有道理会把她踹下去的。 苏远山觉得这话是有道理的,于是一下纵身,便放心大胆地向前跃去。 “要不要先出个声阿……”花满楼赶忙“啪”一下合起扇子,有些无力地跟了上去。 方才一下一下打着身子的寒风,此刻好像是在下面托着一般。 苏远山不由微微笑了。她常常在夜里跳屋顶,最近也曾在外踩一踩树枝什么的,可是,那和凭空在天上飞翔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虽然这飞翔很短暂,她的身体很快就开始下落了。 “就这样落下去,其实也很好阿……”苏远山恍惚中想着。 然后她的背上有什么东西轻轻弹了一下,她果然落得更快了。 苏远山的双臂自然地张开了,好像要拥抱一个新鲜而亲切的世界。 那是一个不必担心生命长短的世界。因为一切到此,都凝成了永恒。永恒的安宁,永恒的静谧,永恒的永恒…… 可是她的腰上忽然又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柔柔地,却又有力地缠住了。 她的身体很快被向上拉起。 苏远山微微叹口气,告别了这个她还未及看清的世界。 可是她不急,因为她终有一天会见到的——每个人,都终有一天要见到的。 “还好么?”花满楼收回了袖子,微笑道。 “还好。”苏远山答着,转过身看对面的赵鸿飞,忽然心中一惊:“怎么变远了?” “这前头的一段路似乎已经裂了,方才我一踏上便就断开落了下去。”花满楼摇了摇头道:“恐怕我如今也没什么把握能接到赵兄了。” 那边赵鸿飞也正朝这里喊:“核桃苏!花兄!你们没事吧?” “没事!”苏远山应道:“可是现在隔太远了,要想一想办法!” 如果附近有什么可固定的东西就好了——苏远山和花满楼都这么想着,可是这儿只有光秃秃的栈道,光秃秃的石壁,还有路上几颗光秃秃的石头。 “我拉着你的袖子。”苏远山道:“如果我没拉住,我们三个就会被他们接住,直接求他们带我们上去不就好了么?” “恐怕不是这样子的。”花满楼摇了摇头道:“恐怕我们只能下去了。” “那我们只好下去了。”苏远山微微笑道:“有空的话再爬上来好了。” “好。”花满楼微笑点头。 这时,对面又传来了一声喊——不是对他们喊的,而是对下面。 他大声喊道:“我要下来了!不是石头阿!你们一定要接住阿!” 然后他就真的跳下去了。不做任何无谓的抵抗,直直地从他站脚的地方跳了下去。 呼呼的风声从他耳边急速掠过。他的身体笔直地下坠。 他这样做,是为了他的朋友。 他到这里来,不过是为了一种声音,他的朋友却是为了一条命。 所以他必然是要牺牲自己的了。 虽然这种牺牲不会让他丢了性命,也应该不会导致什么后遗症,但是苏远山和花满楼的心中还是禁不住浓浓的一酸。 他是有恐高症的阿…… 苏远山伏到了栈道的断口,朝下面喊道:“潜水狼!怎么样?” 底下很快传来熟悉的声音:“挺好玩的!好像坐吊床一样,就是下面没床!” “那是怎么样的?” “就是定在半空中了!然后身子有些摇来摇去的,不是很稳!” 此时两个陌生的声音也传了上来——说陌生也不陌生,方才似乎也听过一次了: “废话!你那么大一个人要我们用真气定着,能稳吗?!” “你要是还不打算抓住你手边那根藤条,我们可打算松手了!” “不要不要……”赵鸿飞干笑的声音:“我马上抓!马上抓!” “抓完了顺着滑下去就可以了!” “快点快点!不要磨磨蹭蹭的!” “……” 苏远山缓缓道:“我发现这里的道士脾气不太好。” 花满楼微笑道:“是阿,这个工作想来也是比较辛苦的。” “核桃苏!”下面的赵鸿飞又喊道:“你赶紧上去,好好养病!” “好!你以后也不要老是潜在水下了,上面风光也很好!” “好!花兄!核桃苏就拜托你了!” “好!”花满楼也俯下身答道:“狼,记得我们永远支持你!” “……阿?……哦……”赵鸿飞明显呆滞了。 “……”苏远山瞥了旁边一眼:“你在干什么?” “不是我喊的,方才好像有人附身了。” “什么人?” “说是飞吧的人,借我身体用用。” “飞吧的人?那是什么人?” “不知道阿。我猜大概是很想飞的人吧……” 赵鸿飞就这样离开了。花满楼与苏远山听着他一路哼着“赵云追舟”,那声音就这样渐渐淡下去了。 他们不知道他离去的那条路是怎样的,也不知他离去后又会踏上哪条路走到哪里去。 或许他选的路不太平坦,但受些荆棘刺破的伤,总好过一身无聊的肥肉白花花。 或许那路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但永远会有人在背后为他喝彩,手里捧着一束送不出去的蔫花儿。 他们只能微笑着送他离开,祝他一路快乐平安。 第九章 蜀山巅 而他们自己的路,到目前为止,倒真的是很平安的。 栈道虽然不宽,好在两人也都不胖。这一圈圈向上绕的路很是平坦,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就会变得比较长。长到两个人只好没话找话,把小时候的事拿出来玩一玩。 “你第一次做出来的药是什么样子的?”花满楼摇了摇扇子。 “那叫做‘心花怒放丸’,吃了后两边掌心中会生出一条红线,三日后于心口汇合成一朵牡丹。”苏远山道:“我本来打算在中秋时拿出来玩的,可是被我的教琴师父扔掉了。” “怪不得你会讨厌他。”花满楼摇了摇头道。 “不止。”苏远山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鼻音了:“他还扔了我好多东西。” 花满楼忍不住笑了,又多少有些沉重——多少好苗子就是这样被扼杀的…… “那你小时候有没有做过坏事?”苏远山一直好奇这个问题。 “……有的。” “什么?” “有一次我在家里闲来无聊,就从围墙翻了出去。” “……然后呢?” “……又翻回去了。” “……” 苏远山关于小时候的记忆是很少的,所以花满楼也不想聊太多了。 于是在路上的第二日,两人换了话题。 “五花海就在附近吧?” “在蜀地也未必在附近的。”花满楼微笑道:“如果不走错路的话,大概也要五六天的路程。” “……”苏远山只好无视这个明显的挑衅,因为她很好奇:“可是真的有那样五颜六色的水么?” “恩,应该是的。”花满楼微笑道:“还有一首民谣呢。” “唱来听听?” “好。”花满楼笑了笑,果真唱了起来—— 晓来晴,群山沐遍朝霞。 看层层去杉滴翠,琼湖百块无瑕。 也没有三秋桂子,也没有十里荷花。 浓抹何须,淡妆可免,倍胜西子未为奢。 端的是瑶池月下,处处耀光。 看琼浆汇成花海,向人无限矜夸。 镜海清澄,婆娑倒影,水宫诸佛弄袈裟。 留连外,东山披月,江上笼纱…… 纱呀纱~ “你唱歌很好听。” “谢谢。” “比姑娘家唱得还好听。” “……”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有人就很难再有这样的雅兴了。 “还有多久阿?”苏远山看着手中的鸡蛋,叹着气道:“明天这个时候,我大概就疯了。” “在那之前我们一定会到的。”花满楼微笑道:“至少会有人来陪我们玩一会儿的。” “什么人?” “听脚步轻功不在司空摘星之下,身后背着一个大匣子,内有几把长剑,年纪在二十左右,内力有十五年左右的修为,衣饰虽然层次较多,但飘逸简单,主要为蓝白两色。” “……”苏远山惊到:“你连衣服什么颜色都听得出来?” “猜的。”花满楼微笑着,朗声向远处道:“不知在下猜的对不对?” “对。” 苏远山转头,果然看到一个蓝白衣衫的男子缓缓走了过来。 他身形似比花满楼还要高了近半个头,伟岸挺拔,面部轮廓分明硬朗,一双剑眉如笔走浓墨的两道,微微上扬,一望即知其为人及其坚强执着。一双俊美的丹凤眼不带半分风流意蕴,目光凛然威严,虽然年纪恐怕比花满楼还小几岁,却教人不得不敬畏三分。 他的声音也如他的面貌一般沉稳有力:“在下慕容紫英。” 花满楼还了一礼,和声道:“在下花满楼,这位是苏姑娘。” 慕容紫英淡淡看了他们一眼,道:“请问二位所为何来?” “在下这位朋友自小身染奇疾,筋络异于常人,此番前来,只求能得贵派指教一二。” “此事在下不能作主。”慕容紫英道:“请二位先回答一个问题。” “请说。” “孔门弟子中达者七十二人,当中冠者几人,少年几人?” ……这问题未免太缺创意,看来蜀山一派的确隔世久了。花满楼摇了摇头,和声道:“《论语》有记,冠者五六,即三十人,少年六七,即四十二人。” “你自己想出来的?”苏远山奇道。 “不是,金老在《射雕》中写到过的。”花满楼微笑道:“你没有读过么?我在你这么大时,倒是很喜欢这些。” “我喜欢老古的多一些。” “老古我倒也是喜欢的。他笔力虽略有不及,却有一股特别的大气。” “恩。金老的书像是山岩,方方正正,稳重端庄,分量自然较重。可是人的脑袋却有很多犄角旮旯,有时太方正了,反而塞不进去了。” “恩。老古笔下的,乍眼看去都不像正常人,可细细读来,确总有一些贴合进人心缝隙的地方。单凭此处,他便有旁人不能及的地方。” “也不是很不像正常人。我觉得你还好。” “谢谢。我是代表他心中的另一方境界,总要还好的。” “那陆小凤呢?很不正常么?” “写出来的都还比较正常,但是其实我刚刚认识他时……” “……真的么?那他上次说……” “……那件事倒是真的,只不过……” “……” “……” 慕容紫英一直沉默着站在一旁,目光冷峻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但这两人似乎没有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寒意,也因而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慕容紫英只好开口:“两位可以随在下上山了。” “……”苏远山转头看向慕容紫英,问道:“你们掌门是不是偏爱金老?” “是。”慕容紫英用词简洁。 “他喜欢谁都是有道理的。”苏远山很有些不平,忍不住道:“但非要将自己喜欢的列为正宗,就太霸道了。” “那么二位是不上去了?”慕容紫英微微挑了挑眉。 “要的。”花满楼很快答道,一手拖着苏远山便走了过去。 江湖传言,蜀山剑派中有一门绝技,叫做“御剑飞行”。顾名思义,即是以气御剑,乘剑飞行。 这听起来奇妙得有些不可思议,所以它只好是传言。 可是现在花满楼和苏远山真的就和慕容紫英一起立在他的巨大剑匣上,像是坐着一辆跑得飞快、不会颠簸的马车——当然,也没有车厢。 此时脚下尚且有东西可结结实实地踏着,已是如此难言喻的自在。 恍如跃出尘土,一脚便将千山万水踏尽;又似灵魂出窍,高坐白云之上,悠悠哉回望那一身尘土肮脏的肉身。 那么,若如庄子所言之鲲鹏,饮清露乘长风,抟摇而上九万里,该是如何的滋味? 若连风都不必,无凭无障,无挂无碍,又该是怎样的逍遥? 仿佛只一瞬,他们已落在了蜀山之顶。 古人云,登泰山而小天下。而身在蜀山之顶,是根本连天下都望不到了。 花满楼和苏远山一路都没有说话,因为他们的心被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占满了。 有些白日做梦的恍惚,有些澎湃洋溢的豪情,但更多的,是对世间造物的敬畏。 两人都没有开口去问,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很多时候,去揭开一个奥秘,并不会比去见识一个奇迹更美妙。 “稍候。”慕容紫英对二人说了一声,转身便走。 “请阁下代为转告,是故人之友来访。”花满楼和声道。 “你们不是来学功夫的?”慕容紫英微微皱眉。 “对于掌门一类的人物,还是客套一下的好。”花满楼微笑道。 “好。”慕容紫英答着,走到旁边一个石坛上,忽然一束金光从他脚下打出,人便不见了。 苏远山从心底由衷地长叹了一声。 “他是怎么不见的?”花满楼终于问出了一句。 “他走上一个石坛,一束金光从他脚下一直升入云霄,他就不见了。” 花满楼也只好长叹了一声。 “这里是什么样子的?”花满楼又问道。 “看起来……”苏远山迟疑着道:“好像一个很大,又有点荒凉的村子,房屋零零散散的,小路也是稀疏,几乎不见人烟。” “是这样。”花满楼微微笑了。 这里太高了,高得已经没有了风。这里太远了,远得几乎闻不见任何人间的气息,花满楼有些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来分辨? 慕容紫英很快回来了。不是从那个会发金光的石坛上走下的,是从天上跳下来的。 “随我来。”他只这么说了一句,又转身离开。 花满楼的步子仍旧从容平缓。他并不害怕,虽然有一丝丝的迷茫。 可是他忽然发现了,苏远山很近地靠着他。 她平日一向是习惯离着旁人一些的,便是和柳四儿,也不像一般闺友间的举动亲密。 可花满楼明明感觉到了,她此刻很近地靠着他。 他们的手背的肌肤甚至有那么一两次擦到了一些。 她的手当然是冰凉的,或许因为是擦的快了些,细细的纹理偶尔交错,却是摩挲出了一些微妙的暖意。 花满楼微微笑了,春风一样。 慕容紫英带他们来到了一排茅草房前。 “你们先在这儿住下吧。”慕容紫英道:“师父刚刚闭关。” “不知令师何时出关?”花满楼问道。 “家师一向是闭关三年,出关三日。” ……三年?……花满楼捏了捏扇子。 “你们师父这三年来,如何吃喝?”苏远山一路都很好奇。 “石上清露,天地灵气,无一不可为取。”慕容紫英淡淡道:“你们先歇息吧,我明日看看,或许有其他法子。” “多谢。”花满楼行了一礼道。 “不必。”慕容紫英还了一礼,便走开了。 听说在高山上,月色会明亮得如水如镜,星光会在人头顶上,汇成一条银色的河。 可是苏远山只看见了一大块蓝色,蓝得近乎透明。它不像平日那般蛮横地罩在人身上。它松松垮垮地在身边流窜,滞住,又飘散开来。一伸手,便握了一手流离的蓝色华光。 “月亮和星星,好像都在下面。” “是阿。如果我们跳下去,说不定会撞上的。” 苏远山笑了,缓缓收回手,又问道:“你和陆小凤时常提起的那个西门吹雪,是不是就像这个慕容紫英一样?” “不太一样。”花满楼顿了一下,缓缓道:“西门庄主冷漠,是因为世上大多事情,他真的不关心。可是那位少侠……大概只是有些严肃,有些害羞而已。” “是么?”苏远山微微笑了:“听起来挺可爱的。” “是挺可爱的。”花满楼也笑了。 这儿太高太高,不必要风,那寒寒凉凉的露水已从滋滋渗进了皮肤上连着血脉的纹理中。 好似连花满楼的微笑,也沾染上了一些料峭的清冽。 “我从不怀疑世上会有一些人跟我们不一样,会有一些人,不为了衣食奔波,没有杂事牵扯,也不必对着人世长短烦忧。”苏远山微笑着道:“可我没想过,有一天我可以见到他们。” 花满楼低声应了,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些日子,从前想见的,我几乎都见了。从前没有想过的,也见了许多。而且,我不是个很贪心的人。” “别这么说。”花满楼顿了一下,道:“我们还没有去罗刹国呢。” 苏远山笑了,又缓缓道:“可是仔细想来,这些东西,和从百花楼窗口外望见的,也不是真的差那么多。” 她转头看了看花满楼:“你是不是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花满楼多少是知道的。所以他心下才会有了这些隐晦的黯然。 还未说话,身边轻轻柔柔传来一声:“谢谢。” “远山。”花满楼开口了:“一月前我们还不知道世上真的有这样一座蜀山,几日前我们浑身湿淋淋地满天找路,可是此刻,我们已经坐在山顶看天了。” 花满楼说着也转过头,笑了笑道:“这条路方才走了一小半,谁能猜到结尾?” “恩。”苏远山垂头应了,又抬头道:“那你猜不猜得到我把那些地契藏在哪?” “……”完全是白说阿,花满楼只好又捏了捏扇子。 “我知道说这些话总是有些俗气的。”苏远山微笑道:“可是没办法,我是人,我认识的人也是人,天地灵气喂不饱的。” 花满楼不说话,他很不喜欢这种交代后事的感觉。 “那些东西都在万味园的那个伙计老牛的身上。你上次好像见过他了。”苏远山伸出食指,捅了捅花满楼的手肘:“对了,他跟我说你长得真漂亮。” “我早就知道了。”花满楼淡淡道:“还是替我谢谢他。” 花满楼很少生气——应该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有效证明他真的生过气。 但是他总有些不是很高兴的时候的。 当这种时候,他的小包子脸看起来就会有那么一点鼓鼓的。 于是,他现在的脸看起来也就不算很扁了。 “别想太多。”苏远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以防万一而已。” 花满楼答应了,还是忍不住去想……到底是谁想得比较多阿? 第十章人间墓 慕容紫英显然是个一诺千金的人。 所以第二天他果然很早便起来了,往客房的方向走去。 外人想象中的蜀山剑派,多半是气势宏大如虹贯日。 蜀山剑派确是如此,蜀山的房子就不一定了。 不论大堂、偏堂、弟子厢房、客房,统统都是茅草屋。唯有修炼丹药和武器的地方不是。因为虽然这上头吹不了风,火还是有可能着起来的。 话说起来,客房用的还是比较好的茅草呢……慕容紫英想起幼年初至时,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的情形,不由有些想笑。 那两个不知哪冒出来的人能不能睡得着呢? “你的筋络已是很脆弱。虽然你大概比常人不怕冷一些,但最好还是少去过凉或过热的地方。”慕容紫英淡淡说着,放下了苏远山的手腕。 花满楼点了点头:“还有么?” “你们这几日便在山上休息吧,我要想一想。”慕容紫英说着,指了指右前方向:“那里风光不错,你们闲着无聊,可以去看一看。” 然后很快又是一个冷冷清清的夜。 这上头的白昼,似乎特别短。 于是花满楼很早就把苏远山赶回房中了。 高处,入夜,难免寒凉。 其实房中也不怎么暖,而且苏远山对寒凉一向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一个人全身都浸在水里时,不会很容易感觉到外面的小雨的。 于是她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心中实在有些不平,这一身脉络,竟然比正身还要娇弱,半点风雨都禁不起? 然而也有一件比较让人欣喜的事,那便是蜀山的男女客房离得不算很近。所以不论她跳窗还是从门口光明正大地走出去,都不会有人来管的。 苏远山是从门口出去的——从一楼跳窗总是有点无聊。 花满楼的脉络不敏感也不脆弱,所以他一直是坐在外面的。 草儿长不出来,花儿更没法子绽开,所以外面,只是光秃秃的土地。 想想这些人聚在这儿,能吃能喝的也当真只有石上清露和天地灵气了。花满楼想着,不由笑笑。 道家与佛家相同,万事都只讲一个“缘”字。 世上各人命不同,情不同,缘更是不同。是以,此处的人才会这样稀少吧? 耐得了绝高的苦寒,承得住苍穹直将压下的重量,放得下世间的一切热闹与荒凉,艰辛与喜乐,才能将这一副凡俗皮骨的糟粕洗净了,再以天地之精华来喂养。 世上的人都觉得,一个人要的越多,付出就越多。却其实,要的太少了,也是要付出很多的吧? 苏远山走着走着,越来越觉得这条路有点不对劲了。 一个人没有方向感,确实是没有办法的事。 一个地方,去了成千上百次,依然不知道该在第几个路口左拐。 ……或者是右拐? 更不用提那些根本没去过,只不过看见有人随手指了一下的所在了。 好在,她只是想走走。 留下些很快会被风吹淡的脚印,走上一走。 一个人不去精心计算脚下的每一步,确实很难到达原本想到的地方。 可是前头路上常常藏着那么一片绿洲,足够将曾有的一切想象映衬得如同沙漠般荒凉。 就像苏远山说过她想去罗刹国。可是花满楼一句话,她便跟着到了这些见不到半个红毛鬼子的地方来了。 而这段日子,美妙得如同舌尖停驻的一粒樱桃。 如同雪地上静憩的一只白鹤。 如同春雨洗过的青山,泪水打湿的良心。 这一辈子,或许就是这样了。 很久以前,在杨康那个贼小子家的宴席上,苏远山曾想过一句话——英年早逝,喜事乐事。 如今当真可能要摊上这档子事了,心中却好像没有那么喜乐。 苏远山微微叹口气。 世上不喜乐的事为什么就这样多呢? 天色慢慢开始亮了,再玩一会儿,应该回去了。 因为花满楼有的时候,真的有点像个专抓不听话小孩的妖怪。 虽然很好看很温柔,但是由于太过灵通而偶尔泄露出的一丝狐狸相,还是会 花满楼外传(陆第11部分阅读 欲望文 花满楼外传(陆第12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12部分阅读 人觉得他很像妖怪。 苏远山一边叹着气一边想着,在花满楼头顶安上两片尖耳朵是什么样子? 她实在没想出来。 她也没有想到,这黑漆漆的却很平坦的路上,会忽然有那么一个洞。 那么大小合适的一个洞。 那么那么深的一个洞…… 在人间时,月儿日复一日地圆圆缺缺,昏黄的光阴里,树梢蜷蜷的影子静静摊开在了地上,小虫子翩跹的翅膀轻轻撑起一波一波将逝的光华。 然后太阳便缓缓地升起了。 月儿会悄悄把自己隐在了公鸡的鸣叫里,隐在了红尘间滚滚的车马轱辘纷纷扬起的尘土后。 于是,天就亮了。 可是这儿呢? 没有日月默契的交替轮换。 没有梦境会被公鸡的鸣叫打扰,当然,也少了夜莺的安抚。 花满楼只觉周身缓缓扬起了些许暖意。 他已坐了一夜。 自来到蜀山山顶时起,心中总是萦绕着些朦胧阴沉的雾气。 浅薄而顽固,将一颗心搅得像黏糊糊的麦芽糖。 “人呢?”女客客房门口,慕容紫英皱着眉。 花满楼想了一会儿,问道:“你昨日说风光好的,是哪里?” “就是我们面朝的方向。” “哦。”花满楼马上向右转九十度:“往这里去看看吧。” “很疼吧?” 很清脆的声音,饱含着同情,顺便隐约着捎带了些许幸灾乐祸的喜庆。 苏远山挣扎了很久才能睁开眼。 这里实在太暗了。 暗得让眼前人手中那一小点火光如流星般耀眼。 而那一张脸,比流星更美丽。 流星? 不少时日后苏远山才明白,为何自己第一次见到韩菱纱时,会想起流星。 转瞬的美丽。 可是此刻,苏远山只知道,她的全身骨头都好像要碎了。尤其是着陆时先用到的后脑勺及腰部以下腿部以上的那部分。 以苏远山的轻功,似乎没有道理会摔得这般凄凉。 苏远山不是没有想过,在下坠过程中,她只需向周围蹬一脚,借个小力便可以飞回去了。 可是谁知道,她的脚一挨到周围石壁,便就软绵绵地滑开了。 她又踹了一脚,又滑开了。 她再踹了一脚,还是滑开了…… 她还想继续踹,可惜她已经砸到地上了。 落地那一瞬她想着,如果在这样的石壁上走路,一定是很省力的吧? 或者也可能,一步都走不了? “喏。”眼前的暂时还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子塞了一小瓶什么东西到苏远山手里:“把这个涂上吧,很快就不疼了。” 苏远山许久没有动静,面色看起来多少有那么一些尴尬,。 “都是女孩子,你干嘛害羞?”那个女孩子笑了,声音清清甜甜的,像田野里的油菜花。 “我不是害羞。”苏远山顿了一下,缓缓道:“我的手现在没法子够到那……” 药膏的古怪味道还没有散尽。 苏远山活动了活动手臂,又试着扭了扭腰,不住低声喃喃:“竟然真的不疼了……” 她心中迷茫而慌乱,因为—— 就算她手中,也没有这样强效的跌打膏! 而且她竟然,从不知道世上有这样强效的跌打膏! “当然了。”那个女孩子微微笑了:“干我们这行,这种东西是少不了的。虽然外人看我们觉得光鲜亮丽,其实整天都在摔倒。” “你们是哪一行?” “盗墓。” “……” “不过我已洗手不干了。” “……这里不就是个墓么?” “咦?你怎么知道?” “蜀山到处都没有人间气味,只有这里有。” “或许是我的气味?” “不是香味。” “为什么我身上就一定要是香味?” “因为美女身上,总是香的。” “谁说的?”那个女孩子又笑了:“他一定只见过小说里的美女。” ——谁说的? 这话听起来应该是陆小凤说的,可是依稀又记得好像是花满楼说的。可是花满楼为什么会说这种话? 花满楼…… 苏远山心中忽然一凛。 其实花满楼从来不骂人,就算教训起人时也是一副春风温柔万里阳光的模样。 ——说真的,为什么就这么可怕呢? “对了,你的脚难道不疼么?” “为什么脚会……”苏远山听了便动了动脚踝,忽然倒抽了口冷气。 “因为听刚才声响,你的脚踝应该摔断了才对。”那个女孩子说着叹了口气:“可惜,我没有治这个的东西。” “你们整天摔倒,怎么会没有治这个的东西?” “因为如果姿势正确,不论多高掉下来,都不会摔断骨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惋惜。 “你把火把凑过来一点。”苏远山狠狠掐了掐大拇指,坚定道:“我自己接。” 那个女孩听了便站起身来,“噗”的一声,周围忽然亮得像白昼一般。 “……你为什么不早点把这儿弄亮?” “因为我怕……” “韩菱纱!”一个声音严厉地响起:“你答应过我不再干这种事了的!” “怕这个……”韩菱纱幽幽道。 苏远山转头,面色不太好看的慕容紫英走了过来。 当然,花满楼也走了过来,面色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平和的。他缓缓开口:“远山……” “我的腿断了……” “……” 花满楼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更平和了。 而慕容紫英的脸依旧臭臭地铁青着。 韩菱纱有点后悔,为什么自己就一定要用那么正确的姿势摔下来? 如今周围亮了,苏远山终于可以完全看清楚韩菱纱——遇上的又一个神奇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的了。 她的一头黑发在头顶上盘成了两个小髻,却很奇怪的,是用两个红色的小灯笼罩起来的。她一身的红衣也是一般,就算人山人海中,只要一眼就能认出这一抹新鲜雀跃的红色。而她的人,就像这两个小灯笼,这片红色一样可爱,就算板着脸,你依然会觉得她在微笑,调皮而温柔。 不过她现在非但不敢微笑,连抬头都觉得有点心虚。 “好了。”花满楼轻轻把苏远山的小腿放下:“不必忍着,疼的话喊出来就是了。” “还可以。”苏远山摇了摇头。 在花满楼为她接骨前,她在伤处涂了些她特制的骨头膏。 通常接骨时都是生不如死的疼,可是她只是锥心刺骨的疼而已。 这个东西,那个有着神奇跌打膏的韩菱纱恐怕是没有见过的呢。 苏远山想着,很有些得意地微笑了。 而这个微笑在韩菱纱眼中显得万分刺眼。 “不过是苦肉计得逞了。”她忿忿想着:“至于这么得意么?” 此时慕容紫英仍旧直挺挺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 气氛很沉重,很压抑…… “你说句话好不好?”韩菱纱终于忍不住了。 慕容紫英不动。 “我错了行不行?” 慕容紫英还是不动。 “我和天河约好了待会儿在山下喝酒的,你再不说话,我只好先走了。” “菱纱。”慕容紫英很快开口道:“我对你很失望。” 韩菱纱放心地长吁了口气…… “你知道为什么这样做是不对的么?” “因为……”韩菱纱耸了耸肩,道:“这是别人的东西,就算他们用不着了,也还是他们的,不该让那些更需要的人来用?” “这是他们的东西,这墓中的东西,不止是他们所有,也是他们心中的牵挂。”慕容紫英缓缓道:“如果有机会,我会带你去阴间看看,那时你便会明白,就算是故去的人,也一样是有感情的。” 韩菱纱愣了一下。 “而且你无论如何不该挑这个墓的。”慕容紫英继续道:“这个墓……” 然后他心中忽然叫了一声:“糟了!……” 因为他想起有件事,是比教训韩菱纱更重要的。 他转头看向苏远山,可是已经晚了。 她已经向山洞深处跑去。 她拖着刚刚接好的骨头,飞一样地跑去了。 花满楼在原地低低叹了口气,喃喃道:“真的是注定么?” 这是个墓,可是没有棺材。 只有一块很大的冰。 一个人就站在里面,这冰澄澈得像是什么都没有一样,让人误以为这中间,未曾有过一点阻隔。 他身上不再胡乱搭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或许因为他不必再假装。不必再渴求,再害怕,做回自己,去看一眼自己最疼爱的人。 他不再永远挂着那一副爽朗的笑脸。或许因为太多不舍,太多牵挂,太多未偿的旧债,将他的嘴角都压下。 只有那一头白发,还有长长的白胡子,还是像往日一样。 微微斜在风里,好像轻轻一吹,就要飘起来了。 第十一章不可怕 洞,应该是见不得光的。 黑乎乎,暗漆漆,透不进光,飞不进蝴蝶。只有成群的蝙蝠低旋着,静静倒吊着,等候着在洞口傻乎乎地探头探脑的猎物送上门来。 然后凄厉的叫喊被翅膀浩大的扇动声淹没。 然后一块块血肉被贪婪狂恶的毒液撕裂。 可是这个洞,亮得像天堂。 亮得让人手足无措,心慌意乱,不知道该如何提防。 那些见不到的蝙蝠正从四面八方涌来,潮水一样。 剧毒的津液在血盆大口中,在黑色的牙缝中黏扯着。 这狂暴的吞噬里,黏连着血液的骨肉,一块一块地被咀嚼成粉末。 血肉,都成了粉末。 心,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起。 不过是一块肉。 “他是师父故友。” 慕容紫英缓缓开口道:“临终前托付师父,要将解药交给他一位身患重疾的故人,可是……不要让她知道。” 苏远山没有说话。 她记得自己一直很想念他。 她明明一直很想念他。 她明明也知道那日一别便没有再见。 但那苍老背影还是眼睁睁在她面前,在夜幕间湮灭。 她从来不争,不抢,不留,不拦。 于是有些事,就这样从指缝间飘走。 不停,不歇,不回望。 花满楼一直没有开口,韩菱纱也没有。 慕容紫英依旧冷冷,可是那冷,不再是严肃,不再是生疏。 像是愧疚。 “紫英。”身后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 “师父!”慕容紫英回身,看到面前那个一大把蓬松白胡子的老者,恭敬行了一礼。 “你下去吧。”老者淡淡道:“自己记着,三个月。” “又三个月?!”韩菱纱低声惊叫。 “菱纱。”慕容紫英皱眉嘘了一声,对那老者俯身一礼:“弟子明白。” “还有你……”老者缓缓转向韩菱纱,目光忽的锐利:“下不为例!” “知道了知道了。”韩菱纱一边点着头一边推着慕容紫英拉着花满楼就往外走。 “等等。”老者沉声止住,指了指花满楼,淡淡道:“你留下。” 又缓缓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苏远山的头,声音甚是柔和:“好孩子,先随他们出去好不好?” 苏远山愣了一下。 她不明白,为什么是花满楼留下? 花满楼也不明白。 其实大家都不明白。 老者的目光又缓缓移向了韩菱纱…… “马上走马上走。”韩菱纱果然推着慕容紫英拉着苏远山大步流星地向外走。 有慕容紫英在,他们自然有办法飞出去的。 于是石洞中只剩下了花满楼与那老者两人。 老者迟迟没有开口,只是对着那冰中的老友长声嗟叹。 花满楼亦没有出言打断。他知道高人们总是有这个习惯的。 只要你耐心等,他们总有开口说话的时候。 “花满楼?” “是晚辈。” “你是老夫哪位故人的朋友?” “前辈可还记得苦菜大师?” “如何能忘……”老者长长叹了一声:“老夫活到如今,再未能见过另一个像他那般灵心慧质的人物。” “不过自他十九年前失踪,到如今雁断衡阳,信再难期……”老者看了看花满楼,继续道:“如此说来,你认识苦瓜那小子了?” “是。”花满楼微微笑了。 苦瓜大师早已是鹤发白须的长者了,但眼前这位叫起他“小子”来,非但自己自然得很,连听的人都觉得自然得很。 花满楼不知道他是不是鹤发,还能不能童颜,可是听他的声音,就好像崖壁上的一株古松。 雷电不动,风雨难侵。 它依旧生机勃勃,一如它刚从岩缝中冒头出来的时候。 可是你一眼就知道,它已历经千年。 花满楼对面前的人就是这个感觉。 苦瓜大师了不起一百多岁,一个活了千年的人,当然可以叫他小子了。 洞外,天朗气清。 就算一样亮,终究,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 “世上真的有阴间么?” “世上没有,在世外。” “……” “可是我不能带你去。”慕容紫英缓缓道。 “为什么?”苏远山抬起头。 “便是阳气极盛之人,入阴间一回也要损数年人寿。女子生本阴气重,不可冒险。” “可是你说过要带她去看看。”苏远山指了指韩菱纱道。 “……”慕容紫英看了看韩菱纱,缓缓道:“说说而已。” “反正也用不了多久了。”韩菱纱耸了耸肩道。 慕容紫英严厉地瞪了她一眼。 “我的意思是,人生百年,不过白驹过隙……” 苏远山微微笑了。 是阿,何必急? 反正也用不了多久了…… “你确定你是花满楼?” “回前辈,如假包换。” “老夫看你是个好孩子,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想当陆小凤,还来得及。” “晚辈一向是愿意当花满楼的。” “这次便不一定了。” “前辈何意?” “若你是陆小凤,老夫会要你下山后抱着脑袋跑得离那个孩子远远的。” “……若是花满楼?” “那么老夫只好要你做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情了。”老者捋了捋胡子,缓缓道:“虽然很没道理,不过那个老头子走前也没有给我机会拒绝。” 花满楼当然明白那个老头子是谁,于是行了一礼道:“不知那位前辈要晚辈做什么?” “你自然想得到,他要你替他照顾那个孩子。” “晚辈明白。” “十年内,不许和其他女子有染,更不许娶亲。” “好。” “只有两种情形可以例外。” “前辈请说。” “一是你要娶的人便是她。” “好。” “只许娶,不许有染。” “……好。” “二是她自己先跟别人跑了。” “……晚辈明白。” “答应?” “答应。” “怪不得那老头子喜欢你,”老者叹了口气,道:“果然是个冤大头。” “做自己愿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太冤的。”花满楼微微笑了。 “你需得知道,这些话不是说说便算了的。那个老头子一直没有去投胎,若是让他发现有什么不对,很可能会从下面跑上来的。” “晚辈知道了。”花满楼笑了,忽然发现了个问题:“为何是十年?” “那解药还少一味药引,他去时突然,我也不知缺了什么。你们需得先去找慕容博那家伙。若是一切顺利,足以延长五年阳寿,她便一共还有七年在人世。”老者缓缓道:“剩下三年,是要你守孝的。” “小紫英,你真的又要关三个月禁闭?”韩菱纱垂着头叹着气。 “真的。”慕容紫英面不改色。 “只因为你没有骗过我么?”苏远山问道。 “是。” “这实在没有道理。”韩菱纱皱了皱眉道:“是因为你乱跑,才会撞进这个洞来的。” “是因为你把洞撬开了,”苏远山淡淡道:“我才会撞进去的。” “……总之,”慕容紫英缓缓道:“是我没有办好。” 他转头看了看苏远山,道:“他是个很好的人。” ——我不愿让他失望。 这样的话,慕容紫英当然不会说出口来。 “我知道。”苏远山微微笑了:“可是你师傅也一样骗不过我的。” “你怎么知道?” “如果我走对了方向,是不是会正好撞见蜀山掌门,和他一见如故,于是拿到了你们蜀山的灵丹?” “……基本上是的。” “这么久了。”韩菱纱轻叹道:“你们还在玩这套?” “也跟你玩过?”苏远山问道。 “当年他们想让我上山来跟他们修行,用的便是这个法子。”韩菱纱耸了耸肩道。 “你不肯?” “不是不肯,只是……”韩菱纱想了半晌,抬头道:“不想。” …… 慕容紫英没有再开口。 他静静坐着,听着身旁的人说话。 他像是一直望着韩菱纱,又像是什么都看不见。 有些人,不必说话,甚至不必表情,你也很容易看出他心中的变化。 他们就像是一块水晶,又或是镜子,映衬着浮华的皮肉伪装。 苏远山看得出,这面镜子如今照出的只有两个字。 哀伤。 铺天盖地,却又隐忍不发的哀伤。 愈是盛大的哀伤,常常愈是要忍,愈是不能发。 因为人生,通常并不是那么直来直往,歇斯底里的。 它的变化,有时只能在心里。 苏远山很明白。 因为她的心里,也是一般。 “晚辈有一事相求。” “你说。” “那三个月,希望前辈能够算了。” “为什么?” “因为三个月的时光对于韩姑娘来说……似乎也很珍贵。” 世上每个人都要经受一些苦难。 有些人,总想把世上所有人都拖来陪着自己受罪,于是那些星星之火,才终起了燎原之势。 另一些人,却宁可受那烈火灼烧的只是自己。 他们愿意以自身燃烧,成就世间一瞬的烟火灿烂。 他们愿意在黑夜中,看着外面的人群在光明中唱歌。 花满楼缓缓说着。想起了那个新鲜的清脆的声音,又想起另一个熟悉的,清脆的声音,他的心便不能抑止地颤动。 老者闻言,却微微笑了。 他缓缓捋了捋长胡子,道:“不要紧,那丫头总能找到办法溜进禁地的。” “……” “比起到山下去,老夫宁愿她在山上捣乱,反正就这么一个墓,她也已经进来过了。” “韩姑娘的阳寿,是因盗墓而损?” “是阿。”老者叹了一声道:“她是天河第一个朋友,老夫实在不愿见她如此。” 他说着,又加了一句:“天河是老夫的儿子。” “¥ap;(……”花满楼惊到:“儿子?……” “不要以为我们这些高人的日子都那么无趣。”老者微微笑道:“上蜀山前,老夫也是历过许多的。” “晚辈愿闻其详。” “老夫当年本名云天青,年轻时便是邻里有名的俊俏才子,仕途平顺,后来娶妻生子,一直和和满满,少遇坎坷。但日子愈久,愈觉俗事烦杂,心中束缚,于是有一日便领着全家上蜀山修行来了。” ……这样都可以? “你要明白,凡人与命数相争,五年已是极致。若一旦能跳出此圈,莫说五年,便是五十年,五百年,都不过是掌心一握。”老者说着,目光又锐利了起来:“你知道‘天地随我’么?” “晚辈知道。”花满楼也缓缓答道:“我们本就是为这门心法而来。” “为何不提?” “上山之后晚辈忽然明白了,即使前辈愿意教授,远山也是学不了的。” “为何?” “人可随天地,天地却不能随人。欲得窥其足迹之万一,便要像蜀山中人一般,倾尽毕生心力,终世追寻。” “所以?” “远山虽然有时不太像正常人,”花满楼微微笑了:“晚辈知道,她还是愿意做凡人的。” “凡俗之乐,不过眼前云烟。” “那却是天地本意,教人体悟之乐。” “天地本意,你一小儿,如何猜得?” “前辈又如何猜得?”花满楼和声道:“人生百年,犹如蝼蚁。但便是几百年,几千年,放于宇宙浩瀚间,又胜了多少?” 花满楼行了一礼,缓缓道:“前辈看我们,一如天地看前辈。” “……”云天青看着花满楼许久,缓缓道:“那个老头子没有告诉你我不喜欢别人跟我顶嘴?” 花满楼也缓缓道:“那位前辈没有提过您……” “怎么只有你一个?”看着从洞口爬上来的花满楼,苏远山问道。 再听见苏远山的声音,花满楼心中又微微一颤。 可他依旧只是淡淡一笑:“那位前辈走了。” 苏远山没有说什么。 可是大家心里都觉得,那个老头子抓着花满楼啰嗦了这么久,却什么都没有对苏远山说过,实在是很奇怪的。 花满楼低低叹了一声。 ——“所有事我都告诉你了,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哪些事说真话那些事要撒谎,你自己看着办。” 临别前,云天青是这么说的。 花满楼觉得他在上山修道前,不太可能是什么俊俏才子。 j商还差不多。 “师父当真跟你那么说?”慕容紫英似乎有些讶异的样子:“他说当年是他带着师母和天河上山修道来的?” “恩。”花满楼点了点头:“怎么?” “没什么。”慕容紫英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他惨了。” “夙……夙玉,玄霄师兄……”云天青干笑了几声,长长的胡子抖个不停:“你们怎么都来了?” 面前两人,都是蓝白衣衫,一个凌然之色,一个仙子之姿。自然是他所唤的“玄霄”与“夙玉”。 “在山上待得久了,从前有些事我都快忘了……”夙玉轻叹一声道:“我只是想问你一下,当初是你觉心中束缚,于是带着我和天河上山来的,还是我来之后,你抱着天河在山下哭了十天十夜,才终于混进来的?” “我是替逍遥来的。”玄霄淡淡笑着,伸手把云天青那一把长胡子拽了下来,一张俊俏小才子的脸便露了出来。 “月如师妹刚才又发火了,他怎么说也是太师叔级的人物了,脸上太多伤口不是很好看的。”玄霄微笑着把胡子塞进了袖子里:“给他用会儿吧。” “说真的,自二代之后,这种装高深的法子就不怎么有用了。”夙玉又道:“你还记得上次景天想骗菱纱那孩子上山那件事么?” “景天跟她说‘人生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首,不过转瞬。惟有天道恒在,往复循环,不曾更改’。”玄霄道。 “结果那孩子说,这些话很有道理,也都是废话。”夙玉道。 “现在的孩子,都很难骗阿……”玄霄长叹口气,道:“所以今日之事你也不必太在意了。” “我只是不明白,”云天青终于得空也长叹道:“当初我上蜀山虽是无奈之举(无赖吧……),但事到如今,也觉修行一事甚有乐趣。为什么那两个孩子都非要将区区仅剩的几年光阴虚掷红尘间?” “世间之事,不止要有灵,更要有缘。”玄霄缓缓道。 “即便有缘,也有深浅。”夙玉接道:“就像我二人,虽有夫妻之缘,却不够偕老之深。” “现在如此……”云天青喃喃:“也是一种偕老的法子阿……” 夙玉淡淡地笑了。一丝朦胧的温柔从她澄澈的眼眸中浮起,又消逝。 “可是……”她轻声道:“我们都不会老了阿。” “也对。”云天青也淡淡笑道。 他不知道,这样子的永生永世,和凡间夫妇那样眨眼便过了的亲密欢愉,究竟,他更想要哪一种? 反正,也一直没轮到他选…… “午休时间到了。”夙玉微笑转向玄霄:“师兄,走么?” “好。”玄霄微笑道:“走吧。” ……就算在天上,也一直很少轮到他选……云天青长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团白花花的东西:“还好,眉毛还在!” 高处,入夜,寒凉。 可是今夜花满楼没有把苏远山赶回房里。 因为他终于发现那茅草的遮挡恐怕还没有他自己周身散发的气息暖。 “你怎么什么都不问?”花满楼有点不安。 “不想为难你。”苏远山微微笑了。 花满楼笑了。 他很想伸手去摸摸苏远山的头。 在他心里,她忽然间变得好像一个孩子。 她本来就比他小了不少,所以平日里,他多少都会觉得她有那么一点像孩子。 但他从没有这样想抱一抱这个孩子。 他想用他最温柔的声音,安慰安慰这个倒霉孩子。 可是他没有。 通常情况下,他总是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坦然而从容。 可是今天他没有。 他似乎不再那么坦然,没法子从容。 然后他听见那个孩子轻轻嘟囔了一句什么,像是自言自语。 可是他却听清了。 五年。 她说的是,五年。 她心里想的,忍不住叹的,是另一个人。 可是和花满楼想的,却不是同一个人。 于是,花满楼的心猛地往下沉了一下。他缓缓开口: “你怎么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苏远山也缓缓道:“就像心灵感应一样。” 她们俩身上有些很像的东西,虽然没说过几句话,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可是到了花满楼耳中却不是这个意思了。 “心灵感应?”他伸手抚了抚心口,它什么时候跑出去乱感应了? “是阿。”苏远山轻叹道:“难怪紫英总是很难过的样子。” “紫英?”花满楼有些疑惑,还是答道:“虽然相识不久,他确实是个善良的孩子。” “这跟善良有什么关系?”苏远山微微笑了:“再恶毒的人,也有喜欢的东西。” “喜欢?”花满楼更疑惑。 “怎么了?你觉得很奇怪么?”苏远山转过头来。 “奇怪?”花满楼摇了摇头:“不奇怪。” “他们会陪我们去找慕容伯父么?”苏远山又问道。 “他们?”花满楼开始有些呆滞。 “你怎么了?”苏远山笑了:“为什么老是重复我的话?” “你的话?”花满楼说完了立时恨不得拍死自己,镇定了一下,缓缓问道:“你方才是在说韩姑娘?” “是阿。”苏远山点点头:“她五年,我还有七年。” “远山!”这一声唤里忍不住便带了点责备的意思。 于是苏远山的声音里也只好带了点不好意思的意思:“我本来也想装作不知道,可是那样别人会觉得我太不专业了。” “我不知道我还能有什么法子。”花满楼缓缓道:“可是我告诉你,不会是这样的。” “其实,世上既然还有阴间,好像便没有差那么多了。” “未必真有。”花满楼摇摇头:“我总觉得这上面的人,都很不靠谱。” “……那你以为有没有?” “有没有都是一样的。”花满楼轻声道:“隔开了,就是隔开了。哪怕只隔着一层地皮,也终究是隔开了。” “我会回来看你的。” “好。”花满楼真的就微笑着点点头:“你一定要记得回来。” “……我是说来吓唬你的。” “是么?”花满楼想了一想,微笑道:“真的不可怕。” 苏远山于是想象着花满楼从下面跑上来看她的情景……于是她也笑了: “是阿,一点也不可怕。” 第十二章慕容府 慕容紫英一个人站着。 他似乎总是一个人站着。 高大硬削的身影独独立在一片浩瀚的夜蓝中,轮廓边缘分明的棱角生生刺进这一片迷茫氤氲。 他六岁时就来到了这个地方。他觉得自己生来就应该属于这个地方。 甚至那先前的六年时光,都是奢余。 蜀山之巅是没有气息的。 生的躁动,死的腐朽,花的浮华,风的动荡。在这里,丝毫没有了印迹。 所以蜀山人的身上也没有了人间的气息。 比起山下的人,他们就像在另一个世界里。两边的人在平行的两极中,各自游走生活。 可是有朝一日两极的人真撞上了,似乎也没什么大不同。 慕容紫英想起他第一次遇见韩菱纱的时候。 蜀山对世外人设下的障时时都在变的,有的人遇见的是水,有的人遇见的是火,韩菱纱遇见的是怪兽。 他遇见她时她就正在山下打怪兽。 确切地说,他和云天河初见菱纱时,她正和柳梦璃一起打怪兽。 那时候慕容紫英还不明白,同样在打怪兽,为什么人家柳梦璃就还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样子,而韩菱纱就打得蓬头垢面披头散发鼻青脸肿? 后来才发现,原来柳梦璃是妖精…… 那时他们怎么能想到,他们以后会有个妖精朋友,天河和她还那么要好? 他们怎么能想到,他们以后会有个盗墓的朋友,连紫英的心都一起盗走了? 他们甚至都没想到,那一日,慕容紫英竟然出手了。 慕容紫英从来不随便替人出手。 因为一个人,应该呆在和自己相称的地方。 高处,本来就不是容易爬上的。如果你想爬上去,就要懂得靠自己;如果你爬不上去,就只好呆在山脚。 山脚,有山脚的风光。 但那一天,他就是出手了。 虽然出手后很酷地转身就走,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心里有了人间的气息。 他记忆里有了人间的一切。 记忆里的她,身上也是凉凉的,可是一笑起来,那温暖已近乎绚烂,就好像遍野的花儿一同绽放。 好像漫天的星光映在了湖上。 好像把人的心搅碎了,拌上了桂花酿成的糖浆。 这甜蜜温柔地把伤口掩上,疼痛不知不觉被裹紧,在混沌的麻醉中忘却挣扎。 宛若凋零的柳叶,在江南春风中飘落。 宛若绝世的好琴,在知音微颤的指下断裂。 万种风情,一场落寞。 身后三个人的脚步响起。 慕容紫英回身,淡淡开口:“该走了?” 花满楼点点头。 “好。”慕容紫英点点头,缓步走上前去,低头对韩菱纱道:“我去去便回。” “好。”韩菱纱歪着头笑道:“我会去幻境里看他们下棋。” “还有个幻境?”苏远山好奇道。 “我不能带你去。”慕容紫英依然淡淡道。 “……我又不想去。”苏远山很轻地“哼”了一声,不知为何就往花满楼那儿移了一小步。 “是该有个幻境的。”花满楼微笑道:“白云缭绕,桃花纷坠,仙人白鹤,棋子闲扣。是不是?” “是。”韩菱纱叹了一声道:“而且他们每一盘棋都要下好久,我估计紫英回来前,他们连半盘都下不了。” 再长的一盘棋,下得了多久? 所以半盘棋的时间,岂不是更短? 分开这么短的时间,算不了什么太大的事吧? 苏远山看着慕容紫英游移的目光和韩菱纱的浅笑,花满楼听着几人的气息,呼出来又吸进去……两个人都在迷惑: ——气氛为什么这么沉重? 为什么要这么舍不得? 不是因为离了那人,便每一刻不能自主神魂。 不是因为离了那人,便每一刻相思焚人。 只是每一次别离,在这一刻看来,都像极了永远。 每一次渐行渐远,那身影都要在雾中淹没,埋葬一次。 你怎么知道回来时,你还能不能把它捞回来? 只一瞬,樯橹便可灰飞烟灭。 只一瞬,一世相思皆为灾。 花满楼和苏远山都没有尝过这样的离别。 所以迷惑,所以不能解。 到了他们能够明白的那一天,该会多么怀念今日的心情。 清风呼啸,白云穿梭,片刻,已是到了燕京城门口。 “我只能送到这儿。”慕容紫英开口道:“慕容府就在郊外一处,我想你们会找到的。” “那是你伯父,相隔十几年了,你真的不见?”苏远山微微皱眉。 “相见不如不见。”慕容紫英淡淡道:“药没弄丢吧?” “药在。”花满楼点头。 “那你们保重。”慕容紫英缓缓看向苏远山:“尤其是你。不要受凉,少动真气。” 他说着又转向花满楼:“你要看好她。” “尽量。”花满楼轻叹道——“不要受凉,少动真气”,意思岂不是要这个人不要在晚上乱用轻功? 这个事情,花满楼还真是没有把握。 毕竟要她少吃零食多吃饭已经很困难了…… “我和花满楼都没有力气再爬上去一次了。”苏远山看向慕容紫英:“帮个忙?” “你说。”慕容紫英点点头道。 “菱纱说你笑起来很好看。” 慕容紫英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苏远山,心中有浅浅的酸涩。 这一样柔软的目光,一样温和的微笑。 虽然一个热情,一个浅淡,但都是美丽的。 美丽,却又为何易逝? “我说花满楼笑起来也很好看,所以……”苏远山顿了一下,继续道:“她说要跟我比一比。” “赌中赌……”花满楼在旁边小小声:“作弊。” “……”苏远山小小声回他:“不算。” 然后二人不再说话,都“望”向了慕容紫英,一脸尴尬镇定的慕容紫英。 他没有法子拒绝。 于是他两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可是花满楼和苏远山似乎依旧很认真地“看”着他,没有将那一下抽动当做答复。 慕容紫英只好又努力了一下,他的脸颊真的很努力地又抽动了一下。 可是花满楼和苏远山竟然还在“看”着他,两脸茫然。 然后他忽然跳上剑,一下飞远了。 苏远山扬起头,可是连一个小小的点都望不见,只有天际被那剑气打乱了的一片云。 花满楼忍不住笑了。 苏远山从袖中掏出一个铜板扔了过去:“你赢了。” 花满楼伸手接住了,依然的微笑里有一点点黯淡的意思:“其实输了也不错。” “恩。” 看到一个笑容,总是比赢了一个铜板开心得多的事。 也是难得多的事。 伸着脖子望着不远处攒动的人群,苏远山微笑道:“京城果然很热闹。” “应该有卖艺之类的。”花满楼摇了摇扇子:“过去看看?” “好阿。”苏远山当然这么回答。 可是真过去了,花满楼开始后悔: “我们还是走吧。” “为什么?”苏远山笑了:“你怕那个绣球会砸到你?” 前面不远搭建了一个高台,上面一栋娇小的绣楼,小楼窗口里一张蒙着白纱的脸,一双美丽的眸子优雅地扫视着下面为她吵杂为她争抢的人群。 “不是我要自作多情。”花满楼轻叹道:“但是事情一般都是这样子的。” 周围忽然一阵欢呼夹着叫骂声响起。 “不用怕。”苏远山轻叹道:“有人被砸中了。” “那很好。”花满楼点点头。 远处有一个人被欢呼的人群抬着抛了起来又接住,再抛起来又再接住。 互不相识的人为了一件与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事这样欢喜庆祝,看起来实在是件很美的事。 可是当远处绣台上那个管家捧着红绸带往另一个方向走时,明显呆滞了的人群忘了还有个人正从空中落下,最后那“砰”的一声就显得略略有些惨烈了。 苏远山看着渐渐靠近的管家,不解地望向花满楼。 花满楼摇了摇头,心中起了些不详的预感。 这位管家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俊,风度娴雅,姿态雍容——苏远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看出来他是个管家的。 他身边的几个小厮一路为他拨开了一条不小的缝隙,他从容地径直走到了花满楼面前,潇洒施了一揖: “这位公子,请随小人去往府中一趟。” “……”花满楼缓缓摇了摇扇子:“只可惜在下并未接到绣球。” “就是就是!”一个人一手抓着绣球,一手揉着很是疼痛的臀部,一溜烟地从人群自觉让开的一条小路中跑了过来:“绣球在我这儿!” 管家略侧过头,扬起狭长俊美的眼角一瞥,镇定开口:“假的。” “什么?!这绣球明明刚刚从你们台上扔下来的,大家都看到了对不对?” “就是嘛!” “你们也不能看谁帅就要谁阿!” “大家是来接绣球的,又不是选美!” “而且人家旁边已经有人了,你们家小姐当小妾不成?” “你们有钱,也不能逼着人家当陈世美阿!” “……” 花满楼立在这一片喧哗中央,顿觉百感交集。 “你说的不错。”苏远山清亮的声音显得尤为分明:“事情果然一般是这个样子的。” “……”花满楼捏了捏扇子:“你也不用笑得这么开心阿……” 管家微微把衣袖上挽了一些,抬起手来淡定地比了个“停”的动作,虽然周围自顾自热闹着的人群没什么反应……但是接到绣球的那个人还是安静了下来。 管家伸出白净而修长的右手,淡淡开口:“把绣球拿来我看看。” 那个人呆呆地把球递了过去。 管家微笑着抖了抖衣袖,伸手接过了。 苏远山第一次看到有男人的手可以长得跟花满楼的一样漂亮。 而他的指甲,却是精心修剪过的,于是比花满楼的还要整齐了好几分。 那漂亮的指甲轻轻蹙起,又弹开,扫去了绣球上面的几滴汗珠,然后从容地把它塞进了花满楼的手中。 “那么恭喜这位公子接到绣球。”他又是潇洒地一揖,朗声道:“请随小人去往府中一趟。” …… 抢亲么?花满楼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会遭遇这种境况——很少有男人会想到——只好苦笑。 “我可以去么?”苏远山问道:“我们是兄妹。” “……妹妹。”?br /gt; 花满楼外传(陆第12部分阅读 欲望文 花满楼外传(陆第13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13部分阅读 ”花满楼轻叹着转过头来:“为兄从前没有发现你这样惟恐天下不乱。” 苏远山朝他笑了笑,然后很有礼貌地对管家行礼:“有劳带路了。” …… 绣台上,那张白纱下的脸,泛起了一丝绝美的笑意。 路有些远。两人在马车上坐了好一阵子,仍然不见有停下的意思,旁边那张小包子脸也开始有了一点要开始鼓了的意思。 苏远山笑了:“不要生气。这是慕容府的管家。” “你怎么知道?” “感觉。” “……万一不是怎么办?” “那么你就有老婆了。” “……” “就算是,你恐怕也有老婆了。” “……如此好事,我不好独享的。” “恩?” “慕容先生膝下有一子一女。” “这件事有点奇怪。” “恩?” “如果有两个人都嫁给他儿子,就是妯娌;如果有两个人都娶了他女儿,就是连襟。可是如果一个嫁一个娶,好像就没有什么称呼了。” “……远山,你是女孩子。” “恩。” “……不会觉得害羞么?” “还可以。” “……” 两人说这些时,不过是玩笑。 但是在那不可知的已然眼前的将来,谁知这是不是只是个玩笑? 马车停下了。 帘外,一座气派的府第。 匾上漂亮的三个大字——慕容府。 第十三章晚些见 慕容府,正厅。 一个青衫男子负手背对门立着。 虽然只看见了背影,可是苏远山认出来了,这正是她小时见过的那位先生——慕容博。 “老爷,姑爷来了。”管家缓步上前,微微一鞠。 姑爷面色平静,从容地微笑着,并不说什么——大不了也就是娶个老婆的事儿么。 那男子回过头来。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清眉秀目,鬓角微染白霜,下颔的一缕胡须也略有灰白,但面色康健,一望便是极有风度的前辈。 他走上前来,看着花满楼,微微笑道:“这孩子,竟当真让她撞到了!” “晚辈花满楼,见过前辈。”花满楼行了一礼道。 “花满楼……”慕容博低声念了一回,忽的笑了起来,从袖间取出一卷短画轴,摊开了:“小女自前些年间时有异梦,梦中所见,总是这一位公子。” 苏远山便略略靠近瞥了一眼。 花满楼转向她。 “是位公子,头上……插着一朵黄|色小花。” “是阿!”慕容博哈哈大笑,又转头打量着花满楼,不住地点头:“老夫早该想到……早该想到的!” ——头上插朵花儿就该是花满楼么?花满楼叹了口气。 慕容博其实已打量过了苏远山,却到此时才发问:“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可是小婿的姊妹好友?” ——小婿?还真是自然……花满楼继续叹气。 “伯父。”苏远山微笑道:“我是远山。” “山儿?!”慕容博愣了一下,把苏远山拉到身前细细看了看,大笑道:“果然是山儿!这么多年不见,伯父都快认不出来了!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你干娘身体还好么?” “她几月前病故了。” 慕容博面色一顿,眼眶一下便红了,低声喃喃道:“她那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怎么会……” “她去时很平静,没有什么苦痛。”苏远山轻声道。 ——这种时候,这岂不是唯一的安慰? “我竟没能来得及向她道别一声……”慕容博长叹了一声。 可是谁又来得及呢? 这个京城四端八方,就像是首韵脚齐致的七言绝句,而慕容府,更像是一阙清新柔媚的小令。 慕容府的府门四端八方,两只威严的雄狮冷冷盘踞,可是它的庭院,却是一只婉转的小百灵。 一脚踏进,像是拨开了清水串成的帘幕。 一眼望去,便是江南的梦。 京城闷热的空气散尽了,取之以江南水畔被夏风吹起的些许轻浮的水汽。 一湖的粉色的白色的莲,宛若少女旋转起的裙摆,在绚烂如花的阳光下轻舞。 绿色荷叶的缝隙间,偶尔看见一两只懒洋洋晒着太阳的乌龟,见了人,便一下缩回壳里了去。 江南……说来,还是夏日最美的地方阿。 花满楼嗅着青草混着泥土的芬芳,一边微笑一边叹息。 苏远山望着这一片,总觉得莫名熟悉。 在这景色精致后,掩着难名状的萧瑟,萧瑟而醉人。 在这绿意盎然中,潜着脉脉不能断的凄凉,凄凉却又壮阔。 这时,脚步声响起。 跟着花满楼久了,苏远山也学会了一点分辨的法子。 她听得出来这是两个人的脚步,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一个二十左右的女子。 那想必就是慕容博的一对儿女,慕容半仙与慕容大仙了。 其实这两个孩子还是有正常名字的,因为没有人真的愿意对着自己的孩子“半仙”“大仙”地叫的。那只是个幌子——一个没什么用的幌子罢了。 他们一个叫做慕容复,一个叫做慕容燕。 “在下慕容复。” 一个好听的男声响起,苏远山对自己很是满意,抬起头看去—— “偶尔,也当当管家。”那个声音继续道。 苏远山知道比起一般的业内高人,慕容博是比较喜欢乱来的。 果然,虎父无犬子…… 慕容复说着,又拉过他身边的姑娘:“这位是小妹慕容燕。” “在下花满楼。”花满楼起身微笑道,见苏远山没有说话的意思,便又接着说了句:“这位是苏姑娘。” 慕容复也微笑回礼,转头对慕容燕道:“燕儿,不来见过花公子么?” 这位慕容燕,仿佛盛开的夏花,炫目的美丽中,带着不可一世的灵气。她的声音却宛若春风轻柔—— 她说:“我正在看。” “有件事在下需得先向二位解释。”花满楼直腰一礼,和声道:“……” “我知道。”慕容燕微微笑了:“你想说,那个绣球不是你接住的,是我们管家硬塞给你的是不是?” ——何必说?难道管家做事不是受小姐吩咐么?虽然这位管家也是哥哥…… 慕容复听见“管家”二字,便笑着伸出右手食指来,敲了敲慕容燕的脑袋。 慕容燕回头,半嗔地瞪了哥哥一眼,又笑着挽住了他的胳膊,亲密地半靠在他身上。 苏远山发现说自己和花满楼是兄妹,实在是有些勉强了…… 花满楼微笑道:“在下实在受之有愧。” “你以为我真的就靠抛那个东西来挑夫婿么?”慕容燕轻叹了一声,道:“你想,从那么远的地方扔下去,怎么可能扔得中呢?就算扔中了,谁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呢?你知道的,有些人虽然站在下面,却只是来看热闹,根本不想接。” “……”花满楼笑了笑,道:“是在下的过错。” “我只是想告诉你。”慕容燕笑着松开了慕容复的手:“绣球也不过是个球。如果你不喜欢我,我不会用一个球来逼你的。” 花满楼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了。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以以往经验来看,遇到过于彪悍的女子时,最好的方法便是不要说话,而始终保持一种温和的神秘的微笑。 可是慕容燕似乎没有被这个微笑震慑,她眼中温柔的热情也丝毫不为这神秘所冷却。 “你现在根本不认识我,自然不会喜欢我。”她微笑着走上前去,轻声道:“可是我已经很喜欢你了。” 她的微笑像云中的月儿一般温柔,小巧的足尖轻轻踮起,纤细的脖颈微微地伸了过去…… “在下也很喜欢姑娘。”花满楼微笑着行了一礼,摇了摇扇子。 他笑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他忽然就离慕容燕很远了,远得她只好把脖子缩了回来,把足跟也落回了地上。 “你既然喜欢我,为什么又躲开呢?”慕容燕依旧笑着,脸上那一丝微嗔的神态,却更显得迷人。 “在下以为一般情况下,动口不动手都是好的。”花满楼也继续微笑:“不论是君子还是姑娘家。” 慕容燕歪着头,瞪大了眼睛:“我方才动的不是口么?” 苏远山忍不住笑了。 ——花满楼这样的人,为什么遇到的女子都这样彪悍呢? “你以为谁都像你这样无法无天么?”慕容复叹了口气,又敲了敲慕容燕的脑袋:“有旁人在此,花公子自然要躲开的。” “苏姑娘。”慕容复微笑着转向苏远山:“偏厅后面的小花园里刚到了一批罗刹国来的稀奇花种,中原还几乎没有人见过,姑娘可有兴致看一看?” 苏远山看了看花满楼的脸色……摇了摇头道:“多谢,不用了。” “还有些天方国来的番红花,是中土难求的药材……” “走。”苏远山一边点头一边就走了过去。 “……”虽然花满楼没有发出声音,苏远山还是感到后背有了那么一丝丝的凉意,于是她回过身,有点心虚地说了三个字——“晚些见。” 第十四章旧时约 慕容府,小花园。 满目绚烂红紫。花香太杂,凝结起的,几乎是有些苦涩的气味了。 “还是喜欢这些么?”慕容复略略靠近,似笑非笑。 “……”苏远山从番红花间抬起头来:“什么意思?” “很多年前,我见过你。” “难道那时伯父身边的小厮也是你?” “当然不是。”慕容复微微笑道:“你也不该叫他伯父。算算年岁,他是你叔叔。” “说清楚。” 慕容复轻叹着转开身去,天边有一缕云,正要被正午的日光打散了。 “很久以前,我们还不姓慕容的时候,是与伯父一家住在一起。那是一个很大的宅子,到处都是花儿草儿,可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有些阴森。直到一天我无意间闯进了一个从没有去过的地方。” 慕容复缓缓转向苏远山,娓娓然好像是那是个多美的故事一样:“我终于明白,究竟是什么那样让人恐怖。那个地方,便是你住的地方。” 你住的地方…… 那个黑漆漆的屋子,那个打扫的哑巴咿咿呀呀的叫唤,那弥漫不去的苦涩的腥凉的药草味……还有那个偶尔会冒出来,古怪,又慈祥的老头子——那是她的爷爷,一直不敢认她的爷爷。 像是东去的水,过往一切在眼前缓缓流了过去。这水越往前一步,便愈深了一些。 苏远山已然记不真切,在这混沌的昏黑中,她一步一步缓缓淌着,流水的寒气从脚踝一圈一圈萦绕上来,在记忆闪现的一刹,倏然变成蜘蛛的丝,一下紧紧攫住了她的心脏。 “其实也不止是你住的地方,我想在你之前,你的两个,或是三个姐姐,也都住过的。”慕容复继续道:“只是,你大概没有见过她们。整个家里,都几乎没有人见过你们。” 苏远山在听着。 “我看见你时,你坐在那个小屋子门口。” 慕容复还记得,那天很冷,地上稀稀疏疏的,残着些没有化开的雪。 那大概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孤伶伶地坐在地上,没有人来管。 她衣衫单薄,赤着脚,那颜色看起来就像是只煮熟的小虾。 然后她忽然转过头来。 或许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或许她什么也没有看清,什么也没有记下。 可是他,从此不能忘。 他不能忘,那孩子的一眼。 孩子的眼神,本该是天下最干净的种子,怀着赤忱的好奇,和教人羞愧的热情。 它们本该稚嫩得让人心疼,让人禁不住责怪这世间,竟然要这样的精灵们受那些苦创。 可慕容复不是这样的人。 慕容复一向讨厌那些病怏怏的东西。 从受伤的小猫小狗,到那些褴褛,徙离着的乞丐流民,他从来不多看他们一眼。 这世上能够吸引他的,只有那些新奇的、艳丽的,像孔雀羽毛般充满了挑衅意味的东西。 他喜欢征服,不屑于怜悯。 可是在那个雪地间抱着膝盖发抖的孩子,却印在了他心上。 她是被遗弃了。 被血肉相连的亲人,扔在了万劫不复的渊谷中。 她却只是坐在了雪地上。 静静的,看不见一点乞求的样子。 慕容复想起那只断崖枯枝上的幼鹰,失了父母,单薄的翅膀还撑不起万丈高空的重量。 可它只是冷眼望着身底的荒漠。 慕容复想起古籍里那个被狠狠扔出了人群的楚狂,周身上沾满的是鄙夷的唾骂。 可他拄着绿玉杖,风歌而去,一路笑骂。 …… “没有那么伟大。”苏远山缓缓道:“其实……我很冷。” 那时,她还很怕冷。 不像现在,就算要她在冰天雪地里跳进冰块下的冰水里,她也只是有一点冷而已。 “是么?”慕容复笑了笑,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进屋子?” “那么多年了,谁知道。” “我知道。”慕容复又笑了:“我也一向知道伯父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那时,我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我决心有一日会带你出来。只可惜……”慕容复又看向她,缓缓道:“我只是离开了半个月,却直到今日,才再见到你。” “真可惜。”苏远山微微笑了:“我应该再撑着一阵子,让你来救的。” 慕容复笑了笑,没有什么否认的意思,又开口道:“若再撑着一阵子,你身上现在便不止是这个毛病了。” “还会有什么?” “还会有燕儿身上的毛病。” “她……有什么毛病?” “花公子这时候想必已知道了。” “她……是替了我?” “算是吧。”慕容复淡淡道:“本来不该用别人的女儿的,可是你下面没有妹妹了。” “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的女儿?” “医者父母心,怎么能害别人的孩子呢?很容易遭天谴的。”慕容复笑了笑:“你爹是这么跟我们说的。” “很多年前有人告诉我,我没有爹,没有家。”苏远山缓缓道:“按你说的来看,我很高兴,我没有家。” “没有人可以没有家,就算像蒲公英那样天南地北,也总要先有一块土地让它生长。你说的那个人……”慕容复走近了一步,略略靠近她:“就是你哥哥。” 记忆中那一袭清瘦的青衫——原来真是哥哥。 那又怎么样呢? 她的哥哥冷冷地对她说着:“你没有亲人,没有家。” 有一个哥哥,又怎么样呢? 这个慕容复算起来也是她的哥哥。表哥,堂哥,她分不清,也不重要。 就算有两个哥哥,有几千几百个哥哥,那又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只是……”慕容复笑了笑,俯下身来,在她耳畔轻声道:“欢迎回家。” 月光凉得像鬼火。 桂花树的影子映在了墙上,在夏日晚间的风中,不情愿地被蛾子驱逐追打着。 “你回来了?”苏远山听见了脚步声,回过头去。 花满楼在旁边坐了下来,声音略带凉意:“番红花好看么?” “没注意。”苏远山道:“地下鳞茎呈球状,外被褐色膜质鳞叶。白鳞茎生出,无柄,叶片窄长线形,花被六片,倒卵圆形,淡紫色……” “远山。”花满楼打断道:“我只是在客套。” “不是。”苏远山微微笑了:“你好像是不高兴。” “院子里风光清丽,又有佳人在侧,我为什么要不高兴?” “我也不知道,我也想问你。” 花满楼捏了捏扇子,不说话。 “我听慕容公子说,慕容姑娘身上……好像有一些毛病?” 花满楼想起下午的情景……点了点头道:“确实有个很古怪的毛病。” “要紧么?” “要紧么?”花满楼微微笑了:“你为什么不问,是什么毛病?” “那……是什么毛病?” “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花满楼淡淡笑了笑,缓缓道:“她的毛病,其实很多人都有,只是一般人自己能够控制,大多数人会有意控制,她不会罢了。” 苏远山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你呢?你今天出了什么毛病?” “我……”苏远山缓缓道:“……我……其实……那……可……你……那……” “远山,就算我很聪明,”花满楼轻叹道:“你至少也该说出一个有意义的词阿。” “……我困了。” “是么?”花满楼笑了:“平日好像总是我说这句话。” “你也开始觉得自己很奇怪?” “当然没有。”花满楼微笑道:“送你回去吧。” “花满楼。”苏远山缓缓看向他:“我们现在就坐在我房间前的台阶上。” “苏远山。”花满楼缓缓站起身来:“这里是柴房的台阶。” “……” “难道慕容公子没有送你回来?” “有。只是我又出来了一下。” 花满楼摇了摇头,朝她伸出右手:“走吧。” 苏远山便拉着站起身来,径直向左走去。 花满楼却还立在原地。 “……错了?”苏远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 花满楼手中的折扇缓缓指了指另一面。 “花满楼。” “恩?” “你知道慕容府是一个封闭的形状么?” “所以?” “所以不论往哪个方向走,都可以到的。” “……” “差只差在远一点近一点而已。” “不要再啰嗦,夜凉了,快走。” “……” 夜,是很凉了阿。 第十五章相见欢 燕子是一种什么样子的鸟儿? 它们轻巧而勤劳。 它们携着远方的乡思,却又在新的土地洒下春天的气息。 燕子,是一种很美的鸟儿。 那么慕容燕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女孩子? 如果有人问花满楼,花满楼会说,她是一个很神奇的女孩子。 如果说相见的第一幕有那么一些小特别的话,那么相处这些天的一切确实该算作神奇了。 如果一个人的身体里藏着两个人,这两个人一点也不一样。她们从未碰过面,却时时刻刻在吵架。一个人喜欢的,另一个人就一定讨厌,一个人觉得美的东西,另一个就一定要说它比丑八怪还丑。 你说,这神不神奇? 第一个慕容燕便是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慕容燕。 她坦率得像个天真的孩子。可是你又绝对无法把她只当成一个孩子,因为她身上时时散发着一种迷人的妩媚的温柔,像水一般,温婉而灵动。 她和花满楼一起在茶楼里赏花听曲,在书房中高谈阔论,有时是你来我往的机锋暗藏,有时是两相默契的会心一笑。 有一个这样的同伴,是一件值得珍惜的事。 有一个人和你一起把文章说得酒酣耳热,惊倒了邻墙,推倒了胡床,那是多么快意的事! 只可惜,花满楼于她,不止她于花满楼。 从这一点上说,他或许根本不该和她离得这么近。 ——这岂不是避免伤害的最好法子? 可若将自己换成对方来想,你愿意把一颗心压抑得无起无落,还是愿意将生命的欢欣掺杂上苦痛的馥郁? 花满楼一定会选后者。 因为生命原本就是这个样子。 他也相信他了解慕容燕,他知道她也愿意选后者。 因为她是个坚强的女子。 坚强,而聪慧。听她的话,她的笑声,他知道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而另一个慕容燕,是冷冰冰的。 说到冷冰冰,难免会让人想起苏远山。 可是苏远山的冷,是从沙土缝隙间丝丝渗入的露水,而不是从天上砸下来的冰雹。 苏远山不太可能会伸手去拥抱一个人,但也一般不会把一个人一脚踹开。 如果说苏远山像一个游魂,那么这个慕容燕,更像是厉鬼。 或许是因为第一个慕容燕喜欢的东西太多,心中以为美好的事物太多,所以第二个慕容燕几乎什么都不喜欢,什么都觉得丑陋。 如果说这两个慕容燕有什么相同之处,那就是——首先,她们的身体相同,其次,她们都喜欢花满楼。 可是喜欢的方式也是很不同的。 譬如说,如果慕容燕一大清早来叫花满楼出去吃早饭,第一个慕容燕会看着花满楼拉开门,调皮地微笑,问一句:“我们去外面吃早饭好不好?” 若换了第二个慕容燕,她会冷冷地看着花满楼,直到花满楼微笑着对她说一句:“这么早,不如去吃早饭吧。” “这么早,不如去吃早饭吧。”花满楼微笑道。 慕容燕点点头,转身便走。 一步步掷地有声。 花满楼轻叹口气,拉上了门。 京城的早晨是很热闹的。 从路边熙熙攘攘的小商小贩,到小二们的叫喊此起彼伏的酒楼饭馆,一大早便都开始活络了。 清净点的地方,几个老头儿围着棋盘琢磨着。 偏僻点的地方,几个贼眉鼠眼的小年轻窃窃低语着。 寒冷点的地方,花满楼镇定自若地拿着油条啃着。 江南虽好,炸出的油条,磨出的豆浆,却实在是不如京城的。花满楼吃着,似乎心情很好。 慕容燕也吃着,看不出心情,只是她周围一圈的空气,显然流动得比其他地方要缓慢一些…… 然后,她忽然就昏过去了。 花满楼赶忙一手扶住了,对着小摊上那个一脸惊愕关切的老大伯微笑道:“没有关系,一会儿便醒来了。” 说着从容地将手中最后一段油条塞进口中,又端起碗,将豆浆也一同饮尽了。 一面吃着,一面叹息,现在的女孩子,怎么身上都有些古怪毛病? 不知那个古怪孩子现在在做什么?——想必也正和慕容复在一起。 花满楼知道,她和慕容复,或者和这个慕容府,有着些微妙的关系。 所以自踏进府中这些天来,他心中总有些说不清的感觉。 苏远山,好像真是变远了。 他们的房间隔得不远不近,可他们一天到晚也未必会见到一次。 似乎他们从没有想过,如果没有凑巧碰到,也是可以故意去找的。 这一路来都是如此,一路都在一起,却时时若即若离。 有时候想想这个情况,花满楼真是觉得有一点诡异。 可是从很久以前开始,他经历的事情就开始变诡异了。 有什么办法呢?周围的人都这么诡异。 一炷香后。 “咦?我们已经在吃早饭了?” “事实上,我已经吃完了。” 花满楼微笑道,松开了扶着慕容燕的右手。 “你竟然一边扶着我,一边继续吃么?”慕容燕生气了,微微嘟起嘴。 花满楼笑了:“对不住,我太饿了。” “现在饱了么?” “差不多了。” “那我带你去见个人!”慕容燕说着,一把拉起他的手就要跑。 花满楼坐在原地没有动,表情和蔼可亲。 “知道了知道了。”慕容燕放开了他的手,又嘟起了嘴。 “走吧。”花满楼淡淡道,站起身来。 “你真的是带我来见人?”花满楼微微皱眉:“不是见鬼?” “嘘!”慕容燕低声道:“你这么大声,小心真的招鬼。” “那我应该……?” “你该躺到那个里面去。” 慕容燕指了指他们旁边那个类似棺材,而且有两个棺材大的东西。 在这个黑漆漆的破庙里,到处是灰尘与朽木的气息,一转身便牵扯起一身的蜘蛛丝。若是再往棺材里一躺…… “我实在不知道这是要去见谁。”花满楼轻叹道,便就躺了下去。 “你不妨猜猜。”慕容燕神秘地微笑。 “总不会是皇上?”花满楼似乎是在开玩笑。 “……”慕容燕不说话了,一脚踏进棺材,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不要啰嗦。只有一个棺材,只能这个样子。” “我知道。” 刺眼的金色浓墨重彩地涂满了。 幽冷的空气稀稀疏疏地漂游着。 气派。壮丽。 空旷。凄凉。 你尽可以用各式各样相反的词句来形容这大殿。 可你却很难形容出大殿之上的那个人。 他自己也不知怎样形容自己。 有时,他高高坐在宝座上,那些他未曾亲眼见过的大好河山,合着壮阔的军角声,在他眼前一幅幅地铺开。 他忍不住在心中高喊:“这天下……都是朕一个人的!” 有时,夜半从梦中醒来,黄|色的帷帐在沾着露水的凉风中招摇。那冷清的月光像要穿过了他。 他忍不住低声喃喃:“为什么……只有朕一个人?” 更多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殿上,书房里,寝宫中。 很轻的年纪,却几乎是褪光了那些跳脱的浮躁。 他的眉头早已习惯微微皱起。 他的身旁总是摞着一叠一叠的文书。 他的脸上,没有软弱,没有寂寞。 他现在,就静静地坐在殿里。 手中细细的羊毫飞快舞动,面色却平静如水,那微蹙的眉头,宛若涟漪。 可是当他抬头,看见跟了他许多年的刘公公,从门口带进的那个人时,这涟漪便一圈圈地散开了。 它从眸子开始泛开来去,将他脸上的每一寸,都染上了喜悦的颜色。 然后再当他看到那个人身后的那个人时,这水便携着涟漪,霎时冻住了。 那两个人,当然是慕容燕,和花满楼。 “好久不见你了。”皇上站起身,慢慢走到他们面前,像是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这位是?” “这位是花满楼。”慕容燕微笑看着花满楼道,那语气就像天下人都该知道花满楼。 “花满楼?”皇上倒是真知道花满楼,挑了挑眉道:“你父亲是花如令?” “回圣上,正是。”花满楼俯身行礼道,心中忽的涌上些不详的预感。 “哦。那么……”皇上又转向慕容燕,依然很不经意地又问了句:“你为什么要带他来见我?” “你不记得了?”慕容燕微笑道:“我答应过你,等我有了喜欢的男人,一定会让你看看的么。” ……来得还真快阿。花满楼默默叹息。 “是么?”皇上淡淡道:“我倒是不怎么记得了。” “你仔细想一想,当初不就是为了这个,我才特意换了个大一点的棺材么?” …… 一阵风飘进来了…… 一阵风又飘出去了…… “当初……”皇上也默默想着:“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跟我玩笑阿……” “你方才才说我好不容易来一次。”慕容燕又微微嘟起了嘴:“现在却这么早就要我走?” “我有些事要跟花公子说。” “什么事?我不能听么?” “一些有关下半年房产走势的事情。” “那我为什么不能听?” “这是男人的事。” “女人也要住房子。” “你们家房子,是你买的还是你爹买的?” “……我爹。” “你爹是男人还是女人?” “……我爹是男人,你是讨厌的人。” 慕容燕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那个公公急急地跟了过去。 偌大的大殿,顿时只剩下心两个人。 气氛很沉重…… “你知道朕留你是为了什么么?” “请皇上赐教。” “你看来是聪明人,朕也不必绕弯子。”皇上看着花满楼,目光犀利:“即刻离开,终身不得再见慕容燕。” “这对草民倒不是难事。”花满楼行了一礼,道:“只是皇上心中所愿,恐怕并非如此。” “什么意思?” “若想得到一只鸟,就一定要先放它飞。” “朕也可以把它关起来,日子久了,它自会知道谁对它最好。” “对那些听话顺从的鸟儿或许可以。可是慕容姑娘,显然不是这样的鸟。” “不必废话,你只需离开。” “草民与慕容姑娘相识,只是因为草民一个朋友有些异症,普天之下只能求助于慕容先生。”花满楼行了一礼道:“等此事一了,自当离开。” “朕有很多法子,可以让你马上走。”皇上冷笑了一声。 “草民知道。”花满楼微笑道:“可是如此一来,事情便更难办了。” “难?” “活人,是很难比过死人的。” 皇上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皱起眉,许久,问道:“你那位朋友是男是女?” “女。” “年岁?” “十七左右。” “相貌?” “不知道,心中猜想……是很美的。” “婚配?” “……”花满楼微笑道:“皇上想得不错。是她,不是慕容姑娘。” 皇上心中吁了口气,面上却依旧威严端庄。 他冷冷地看着花满楼,又是半晌,忽然开口:“慕容燕哪里不好?你竟然喜欢别的女子?” “……” “让朕想一想。”皇上皱了皱眉头,缓缓道:“你一身名誉清白,又与她非亲非故,却把她收留在家几个月之久?” “是。” “你在江湖上是有些名气的人物,出来了这么久,却只是陪着她游山玩水?” “是。” “又因为她身上的病症,一路爬上了蜀山,又飞到了京城?” “就这样,她都不知道你看上她了?” “就算是一般朋友,草民也会如此。”花满楼微笑道:“不过,她确实不知。” “这位苏姑娘……听起来有些呆阿。” “也不算呆,只是……”花满楼缓缓道:“她很少去想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你却想到了?” “不止草民,大家都想到了。” “还有谁?” “就是大家阿……”花满楼说着笑了笑,也问道:“草民也有一个问题。” “你说。” “皇上可曾见过慕容姑娘另一个样子?” “你说凶巴巴的那一个?” “恩。” “见过,当然见过。”皇上点点头,脸上开始现出迷醉的神色:“朕从未见过像她那样独特的女子。” “……独特?” “她一点也不将别人放在心上,朕纵然是万人之上,在她眼中,似乎也不过和一粒脏兮兮的尘沙一般。”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人将这样的话,用一种温柔的、沉醉的、心神向往的语气说出来? 花满楼没有。 所以他忍不住低低叹,情之为物,还真是没有道理阿…… 她温柔了,你说她可爱,她凶恶了,你说她独特。 她理你,你说她好,她不理你,你说你不够好。 情之为物,实在是没有道理…… 他错杀了人,你问也不用问,立时满心酸楚:“他……必是中了魔怔。” 他又杀了魔,你即刻昂首挺胸:“实施人道,是我们应尽的责任。” 纵使他人魔通杀,天地不容,你只淡淡一笑:“统一三界,造福苍生,这般胸怀,俗人又岂能明白其万一?” 遇上再狠一点的,或许会直接说:“我们家儿要杀你,你便让他杀不就是了?” 这最后一种情况,就多少就有点过分了…… 而这一头,皇上还在继续迷醉着,他的言语已然接近诗化。 “你怎么能想到,那样两个迥异的灵魂,便就拴在同一个,美丽得扼人博息的身体中?” “不能……当然不能。” “你可曾试着幻想,那样激烈的碰撞,会在一个人的身体里激出怎样耀眼的火花?” “没有……当然没有。” “恩??” “有,当然有。” “你可知道多少次,朕几乎将唇都咬破,将心都压出了血……才忍着没有让刘公公直接把那棺材抬进寝宫?” “……”花满楼缓缓道:“皇上,您实在不必将这些细节告诉草民的……” 皇上似乎忽然清醒了。 那心向往之的神情如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 “今晚,你与朕谈的,只是地产的事情。” “当然。” “你那苏姑娘的事情一了,就马上离开京城。” “草民明白。” “三年之内,不许回来,不许见她。” “好。” “若让朕发现你没有守约,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草民不想知道。” “朕可以给你点提醒。”皇上微微笑了:“你知道比起让朕永远不会再看见你,其实让朕天天看着你的滋味,更不好受一点。” “……” “让朕天天看着的,除了太后,便只有一种人。” 皇上虽然勤政,但偶尔遇到头疼脑热的事,也未必天天都会接见大臣的。 皇上被窝里的人虽然相较其他皇帝而言不算太多,但平均下去,一个人也要十天半月才能见他一次的。 所以让他天天都能看见的,只有一种人。 ——太监。 当然宫女也是可以的,但是…… 花满楼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想了,于是他马上微笑回答:“明白。” 抬棺材的那两个人显然是一流的好手。 棺材经过的路显然是特地挖出来的捷径。 而出来时,走的是正常的路,用的是正常的未施轻功的双足,自然慢了许多。 已经是黄昏了,花满楼闲闲地走着,不知为何,身上忽的轻快了。 那一句“是她。”就像在蜀山上,他答应照顾她一世时一样。 多少是有些肉麻的话,他没有料到,他就这样说出来了。 它们好像趴在心里很久了,一听见有人问起,等不及地便跳了出去。 它们就那么从心里冒了出来。 出来了就出来了吧,花满楼微微叹口气,脚下快了些。 心里有想见的人,连腿脚也会变得活泼起来。 第十六章别离苦 “在吃什么?”花满楼轻步走了过去,微笑着坐了下来。 “这是京城很有名的点心。”苏远山说着,伸手递了一块过去:“叫做芥末墩儿。” 花满楼接过,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 “从前我的几个北方朋友,常说我们南方人咬‘儿’字的时候很奇怪。”花满楼摇了摇扇子道:“今日我才明白了。” “芥末墩儿……”苏远山又念了一次,朝花满楼挑了挑眉毛:“很奇怪?” “很……很可爱。”花满楼微笑道。 “……谢谢。”苏远山答道。 …… 空气里忽然漂浮起一丝奇怪的气氛。 “她一向不善在意这些阿。”花满楼默默想着:“难道这句话很冒犯?” “这张脸皮一向很厚的阿。”苏远山默默想着:“为什么这样也会红?” 过了一会儿,花满楼把手中的芥末墩儿拿起来咬了一口,这静默于是被一声脆响划破。 “你跑到哪里去了?”苏远山微微笑了,开口道:“怎么会有这么多味道?” “恩?” “除了你自己的味道,还有姑娘家的味道,金子的味道,紫檀木的味道,龙涎香的味道。” “不错。”花满楼微笑道:“都说中了。” “还有一个。”苏远山说着,皱起鼻子用力嗅了一下:“……棺材的味道?” 花满楼觉得不解释一下实在是不行了。 “让我想一想。”苏远山皱了皱眉头,缓缓道:“那个皇帝整天派了两个绝世高手在那个小破庙旁,只是为了让她心血来潮时可以进宫玩一玩?” “恩。” “他是皇上,在她面前却自称‘我’?” “恩。” “他在江南一个省里就至少有三个密报组织,你明明不做生意,可是他却说要跟你聊地产走势,还不让她听?” “恩。” “就这样她都不知道那皇帝对她有意思?” “……恩。” “慕容姑娘……”苏远山想了许久,开口道:“好呆阿!” “……没办法。”花满楼缓缓道:“聪明人,都呆。” “你怎么办呢?” “恩?” “你跟皇上争么?” “你怎么会以为我要争?” “慕容姑娘……”苏远山缓缓道:“也是燕子阿。” “……你怎么知道?” “我又不傻。”苏远山微微笑了:“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可她一定是一只燕子。” 花满楼也微微笑了:“她叫飞燕。” “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她很可爱……却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她不在了?” “不在了。” “哦。”苏远山低低应了——当然是这样的。否则被花满楼喜欢的人怎么会不在花满楼身边? “不是的。”花满楼轻轻摇了摇头:“她心里的人不是我。” 苏远山诧异地抬起头——她有些不能相信,这世上竟然有一个女子被花满楼喜欢,却不喜欢花满楼? 花满楼当然很好,可是世上没有一个人会好到让全天下的人都要喜欢他。 苏远山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她就是禁不住要惊异。 ——一个人,是不是总是容易把自己心中珍贵的,当做了世上最好的? “你还像以前那么喜欢她么?” 花满楼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因为这只燕子么?” “不是的。” 苏远山“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花满楼微微笑了:“我答应皇上等你身体好了,就带你离开京城,三年内不再回来。好么?” “什么好么?” “跟我离开京城好么?” 苏远山没有回答。 这静默教花满楼心中寒凉。 从前,苏远山像是没有过去。 她的过去,只是些残破的不成形的画卷,拼也拼不出来。 如今,这点点滴滴已在花满楼面前凑出了轮廓。 他本不愿要她知道。 可他忽然发现,它们已经把自己送到了她面前。 他怎么能阻止?他凭什么阻止? ——这本是人类最原始的渴求之一。 每个人都想知道自己从何处而来,自己的双足踩在哪里的土地。 他不忍心要求她稀里糊涂地过完一世。 “可是我还没有怎么逛过京城。”苏远山看着花满楼说道。 她脸上的微笑,又像是不情愿,又像是欢 花满楼外传(陆第13部分阅读 欲望文 花满楼外传(陆第14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14部分阅读 又像是欢喜。 “……”花满楼微微笑了:“我会带你去五花海,去武夷山,去关外,去看罗刹国的红毛鬼子。” “那好吧。”苏远山微笑着轻叹道:“你平日里这么和谐,没想到一得罪就得罪了皇帝老子。” “是阿。”花满楼微笑道:“所以要赶紧走。” 那一夜后,有四日花满楼都没有见到苏远山。 她被送去了一间静斋,那之后连续五日内,只能饮清水。 第六日,慕容博会将配好了的药送去。 虽然清苦,却应该是件简单的事。 那本该是件很简单的事。 第十七章黑锅劫 这真是个很静的宅子。 静得苏远山差点都忘了今天已经是第四日了。 这四日里,除了慕容博派来伺候的两个丫鬟,就只有她一个人。 而她脑子里想的最多的,是慕容复,不是花满楼。 她想着慕容复说过的话。 他说——你该留下来。 他这么说时,她也静默了一会儿。 就像那日对待花满楼。 因为她并不想拒绝。 她不讨厌这儿。甚至,她喜欢这儿。 她喜欢这个这偌大却稀疏的宅子,她喜欢这种种气味混杂弥漫的韵律,还有慕容复带她去过的,那个满是尘灰的藏书阁。 那一日金灿的夕光从窄小的窗子照了进来,霎时褪成了略带惨淡的昏黄。 她看着天边和地上,那一切忽然都隔得远了。 而她的双脚,却是踏踏实实踩在那个吱吱呀呀的大阁楼上的。 这景色当然很美,更重要的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她很熟悉的气味。 有些苦涩,有些厚重,像掩着一层层灰的气味。 院子里的光线多么明亮,可是一到房间里,那带着些许压抑的昏暗,让她觉得像在母亲的襁褓。 她不记得那种感觉,她不知道她是否真有过那种感觉。 但她想,那该是这样的。这样的自然,熟悉。 她心中忽然生起了一种微妙的感觉——那或许,便是传说中的归属感。 或许天性当真是不能更改的。 或许血缘当真不是无所谓的。 这归属感,未必是最让人欣喜,欢乐的,却实实在在是让人踏实,而感动的。 这一切与花满楼都是无关的。 可是…… 苏远山摇了摇头:“花满楼答应过别人,我们不能多留。” 慕容复笑了笑:“他答应别人,他不能多留。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苏远山愣了一下。 “你有那么离不开他?”慕容复不依不饶。 “没有。只是……我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你们不是同一类人。”慕容复淡淡道:“或许你现在还不知道,可是你早晚会明白。” “我知道。从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就算睡着了我都知道。”苏远山也淡淡道:“那又怎么样呢?” “你有没有听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我不信。” “我知道,这话很不好听。”慕容复微笑着道:“可它依旧被人们记着。很多人都想忘,却不能忘。只因为它是对的。” 苏远山不能辩驳。 慕容复淡淡继续:“所以,如果你不离开他,总有一天,他会离开你。” 苏远山微微笑了:“你知道一个人命短有什么好处么?” “什么?” “不用想得太长。” 她说得很潇洒,让慕容复也不由得笑了笑。 “如果我有办法让你的命不短呢?” “……”苏远山笑了:“你真的是在用这个威胁我么?” 慕容复不明白,性命岂不是用来威胁人,最重的筹码之一? 可是看着苏远山的表情,他觉得如果他点头,会落得一个严重遭鄙视的下场。 于是他笑了:“开玩笑的。我当然没办法。” 开玩笑的。 其实苏远山也多少有些是在开玩笑的。 她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潇洒。 她禁不住想着那句——总有一天,他会离开你。 这么说其实有些奇怪。 总是要先在一起,才能离开的。 他们虽然一路同行,可是似乎也不太算得上是在一起——只是没有分开罢了。 可她心里,总是知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苏远山有时觉得很奇怪。花满楼温暖得像个小太阳,可是看着他,却总觉得他是一个人。一直是一个人。 他坐在百花楼里,他和陆小凤打打闹闹,他在慕容燕旁边和声微笑,他在大街上人群间和着那熙熙攘攘,看起来都是一个人。 ——可是他身边迟早还是会有别人的。 否则那墙上的影子看起来太单薄。 少了陪伴的一笔,那就不是完整的。 所以有时,只单单是望着那个清疏的身影,苏远山心中就禁不住掠过疼痛。 因为他是花满楼。 花满楼不该是寂寞的。 她不愿意花满楼是寂寞的。 她只是刚刚才意识到此事与自己的关系——真到了那个时候,她就该闪人了。 天下恐怕没有哪个老婆会很喜欢有另一个不老不丑的女子挤在他们不算很宽敞的家里的——哪怕她是花满楼的老婆。 为什么她从没有想过她可以当花满楼的老婆呢?——这岂不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法? 她从没有这样想过,不是因为她不想,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不配。 她就是没有这么想过。 这人世,或许当真物要以类聚,人须以群分。 苏远山叹口气,望着桌上那一碗棕色的药汤。 喝下这碗药,两天后吞下云天青给的那瓶药,便可以了。 可是她忽然有点不想喝了。 找老婆总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苏远山在心中算着,如果她不喝,在那么短的时间,花满楼大概是找不到的。于是她有生之年都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了。 如果她喝了,七年会变得有点太长,长得花满楼要是还没嫁出去她都该着急了。 再如果花满楼嫁出去了,却因为看出她的心思,委屈自己与老婆两地分居,只能在夜深之时偷溜出去幽会,那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实在是太夸张了…… 苏远山忽然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碗中倒影的眼神就随着染上了一丝鄙夷的神色。 她端起碗,几口喝尽了。 她知道喝下这碗药后她会昏过去一会儿。那两个丫鬟已经收拾好了床铺。 她静静躺了上去。 她已忘了方才还在纠结的问题。 因为她已在梦中。梦中,百花楼依旧是黄昏中暖暖的颜色。 她的唇被这温柔的梦境染上了浅浅的笑意。 她浅浅笑着,只因她不知道将要迎接她的是什么。 那是地狱一般的黑色。 像小时候一样的黑色。 酸涩的霉味,暗漆的光线,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梦了。 苏远山发现自己被绑在了一把硬邦邦冷冰冰的铁制椅子上。 她旁边还有一把椅子,那上面绑的是慕容燕。 而且是冷酷版的慕容燕。 “我……我们怎么了?”苏远山问道。 她并不指望这个慕容燕会理她,哪怕她们此刻一起被关在这个黑漆漆的小屋子里,像两只待宰的小猪。 因为她几乎从未见过她说话。 她只是想打破这静默。因为她害怕这黑暗。 黑暗里,若是没有了声音,没有了身边人温热的相扶,她就像个失了魂魄的鬼。 没想到慕容燕开口了:“有个很丑的疯女人。” ……很丑的疯女人? 苏远山的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她的双眼才刚刚习惯这铺天盖地的黑暗。 然后一个黑影忽然从角落中窜了出来,凑到了她面前。近得几乎贴上了她的鼻子。 苏远山浑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很多年以后,她都无法忘记那一瞬的恐怖。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或许根本不能称之为脸。 这世上如果有鬼,也要被这张脸惊走。 这个疯女人冲上来便扇了苏远山几个耳光,她的声音也凄厉如恶鬼。 苏远山的耳膜和脑袋都开始嗡嗡作响,于是那女人一连串的吼叫咒骂,像山谷的回荡的哭声般,遥远而凄凉。 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 而她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你什么也没做。”慕容燕冷冷道:“这是个疯女人。” 慕容燕一向是个不多话的人。事实上,她的话未必比一个哑巴多多少。 苏远山有些惊异于她的看似无缘由的开口。 而那个疯女人忽然停了下来,不叫了,也不打了。 她的手缓缓抚过苏远山的脸庞,教她全身都禁不住开始轻颤。 这温柔的抚摸,比凶狠的毒打更教人恐怖。 而那狡诈而温柔的神情,使得那张脸透出死一般的诡异。 她又慢慢走向慕容燕,那只手像初春的柳叶儿,也轻轻拂过慕容燕的脸。 看着那双手,看着那双手的动作,苏远山想,这一定曾经是一位美人。 若没有被毁容,如今应该也还应该是位美人。 对于女人,毁容本是最严酷的刑罚之一。 何况是美人。 这严酷,使得恨都不需要了理由。 这恨,逼得寒意从苏远山的脊骨渗了上来。 慕容燕却是冷冷笑着。 她很少笑——至少苏远山没有见过。 而这一笑,在轻蔑中却含着莫名的哀痛。 这一笑,激怒了那个女人。 于是慕容燕的嘴角也很快有鲜血流下。 事实上她比苏远山更惨一点,她已经随着她的椅子倒在了地上。 可她依旧笑着。 耳鸣消散后,苏远山渐渐听清了那个女人的咒骂。 ——这大概是让人最不能接受的了。 这样一个暗夜恶鬼般的女人,喊出的竟活似街边泼妇的脏话。 大意是,你们俩竟敢勾引我的男人! 于是苏远山问了一句:“她的男人是谁?” 慕容燕淡淡道:“我爹。” “她是你娘?” “她不记得了。” 这段对话只有十余字,可是她们说的很辛苦。 说完了的时候,两个人身上的衣服都被那女人手上忽然冒出来的毒蛇一样的鞭子几乎撕碎了。 露出来的,便是血的颜色。 那女人全然像是听不见她们的声音,狠狠地咒骂,狂暴地鞭打。 看那手势,苏远山猜她功夫应该是很好的。她有很多法子让她们更痛苦。 想必这种亲自上阵的法子最解气吧。 苏远山想着,忍不住也笑了。 可惜她猜错了。 那女人有个更解气的法子。 ——有什么能比造出一张跟她一样的脸更解气的事? 她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只小半截手指大的虫。 苏远山认得,那是吞肉虫。 这名字光读起来其实是有些好笑的,可谁要碰上这种虫,那可真是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它不会真的吞肉,它会钻进你的肉,钻进你的筋,钻进你的骨,它会搅得你的皮肉像大海一样拍打翻滚,像毒沼一般稀烂污浊。 还好,这种虫很稀有,就算是专习蛊毒的苗人,也未必能逮到一只。 可惜,她们俩没有去找,却已经遇到了。 那女人手上捧着那只虫,歹毒的笑意,从那张脸的不知什么地方透了出来。 她看着苏远山和慕容燕,似乎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把这只虫给谁。 苏远山吐出嘴中含着的一口血,开口道:“你知不知道你家男人肩上有颗朱砂痣?” 她的肩上就有颗朱砂痣。 慕容复让她看过,他的肩上也有一颗朱砂痣。 她猜,慕容博的肩上,慕容燕的肩上,都会有那么一颗朱砂痣。 她猜对了。 她得到了那只虫。 不,她好像是得到了几千几万只虫。 她的脸被割开了一条口子。 那刀锋像是温柔的情人,轻轻的,柔柔的,在她脸颊上滑过。 只不过滑过的地方,鲜血像泉水一般潺潺流出。 苏远山一向有些贫血,她没有想到自己单只脸上,就有这么多血可以流。 她恍恍惚惚地,甚至还没有开始觉得疼,只是一个劲地想着,那皮肉一定翻开得很厉害,不知还能不能治得好? 然后那只虫就在那一道鲜血涌出的滋养中,幻化成了无数的虫。 它们在她的每一条血脉,每一寸皮骨中潜伏,肆虐,蹂躏。 她的身体紧紧地绑在椅子上,她咬着牙挣扎,这剧痛在人身上蕴生了力量,她竟挣断了绳子。 绳子断裂的一瞬,她的身体也似乎跟着成了碎片。 脑中唯一的声音,唯一的画面,也都碎开了。 那是花满楼,微笑着问她:“跟我离开京城好么?” ——好么? 苏远山反反复复念着:“好么?” 第十八章错杂谈 花满楼坐在床边,握着一双手。 一如初识时,她在床上昏睡着,他在旁,握着她的手。 那时,她的手受了伤,他在为她上药。 此刻,她一身是伤,只剩下了一双手还能让他握着。 那时,她憔悴而安静,只眉头总是不安份地皱起。 此刻,她全身颤抖,不住地痉挛。 她的牙关紧紧咬着。 她身上的血已擦拭净了,可它们不住从她的嘴角边流下。 什么都没有,只有痛,只有黑暗。 花满楼俯下身,轻轻抱住了她。 每一次被疼痛逼得的剧烈颤动,她都禁不住向那温暖再贴近一点。 她在花满楼怀里,将身子蜷成了一团。 花满楼简直不知该怎么抱她。 轻了,怕她冷。 重了,怕她疼。 进退维谷,动弹不得。 为什么人在昏睡中也不能解开眉间的锁? 为什么人在酒醉时便是大笑,笑到最后也终究都是泪? 因为如何的恍惚中,有一根筋永远是清醒的。 烈酒迷不晕它。 困倦杀不死它。 只要你没死,它就永远在。 苏远山多么恨这一根筋。 她遍体鳞伤,她本该在这柔柔的暖暖的怀抱中安静睡着。 可是每一寸皮肤的刺痛都在这恍惚间放大。 每一丝恐惧都顺着那根筋向着四处蔓延。 她靠在这怀抱里,依旧颤抖。 她终于睁开眼,看见了熟悉的颜色。 那月牙白瑟缩在他们身体相隔的缝隙间,有些晦暗。 她闻见了熟悉的气味。 暖暖的,像是月光。 她的双手慢慢抓住了他的衣襟。 她听见他欣慰的叹息。 “花满楼?” “我在。”花满楼轻抚她散乱的头发:“我在这。” 苏远山在心中长吁口气。 她没有力气动。 花满楼不忍心动。 于是他们静静依着。 许久,花满楼轻声开口道:“对不起。”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一个男人决心喜欢一个女人时,便是同时担起了保护的责任。 一个女人受的苦,总有一半错,出在爱她的那个男人身上。 这些话,花满楼没有说出来。 他只是柔声道:“渴不渴?等等我。” 他想起身,可是苏远山还抓着他的衣服。 他只好停下。 可他这么一动,苏远山忽然发觉自己的身体很奇怪。 “为什么……”她缓缓坐了起来:“为什么我这么胖?” “有点肿起来了。”花满楼松开了她一些:“不要怕,过几天会好的。” “肿成这样?”苏远山恍恍惚惚问着:“我现在有平时两个大了。” “那是你从前太瘦了。”花满楼拨了拨她额角的头发:“这样刚好。” 苏远山抬头望向他,忽然一颗心沉了下去。 因为在他的眸子里,她看见了自己的脸。 活生生的,便是在那个黑漆漆小屋子里的那张脸。 那张不是人脸的脸。 她虚弱地转开头,不再看了。 花满楼将她轻搂回怀中。 “花满楼。” “恩?” “我只是想叫叫。” “好,你叫。” “花满楼。” “恩?” “有件事。” “好,你说。” “你有没有碰过我的脸?” 花满楼碰过了。 他当然是碰过了。 相触那一瞬,花满楼不能不承认,他也惊到了。 而怜惜,是从掌心淤泥中开出的一朵莲。 繁复柔软的花瓣在清寒月夜中一瓣一瓣开放。 静悄悄地,和着夜的低语,却绽放出盛大的美丽。 一瓣一瓣,将他的心都裹紧。 “可是……那有毒。” “恩?” “那有毒。不厉害,可你记得要洗手。” “好。我会洗手。” 怎么说,他终究还是没有记得。 因为时间和自己,常常都是很容易被遗忘的东西。 最后是苏远山拽着花满楼到水盆边,仔细地洗干净了他的手。 再晚一点的时候,连衣服也送去洗了。 他的手上,身上,都有她留下的毒。 那是从受伤开了口的皮肉里渗出的毒。 它们已不是什么很厉害的毒了。 它们只是在两人相触的几根手指上,染上了淡淡的几缕颜色。 很多年后花满楼再抚琴时,指尖略微的疼痛宛若泛开的涟漪,向着往昔流去。 很多年后他们的一双手轻轻牵起,便是烟雨中的江南。 花满楼走了。 苏远山的手慢慢伸向自己的脸。 她的动作很缓慢,却终究要触到了。 她就要触到了,却忽然又停下了。 她颤抖着,缓缓将手压下。 她没有办法去碰,她一想到就忍不住俯下身要吐。 ——却没有东西可吐。 她慢慢直起了身子,看到了门口的慕容燕。 这次好像是温柔的慕容燕了。或者更该说是个哀伤的慕容燕。 她哀伤地走了过来,看着苏远山。 苏远山没有避开,也没有看她。 “对不起。”她开口道。 苏远山微微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救我?”慕容燕看着她:“她是我娘。不论她做什么,该受罪的……应该是我。”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不知道。”苏远山淡淡道:“事情好像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为什么?我们几乎……还不认识。” “我不知道。”苏远山轻轻摇了摇头:“真的不知道。” “你……”慕容燕的眼泪掉了下来,她咬咬牙道:“我一定会还你。” “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也在那儿?” “我……”慕容燕吸了口气,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抽噎得说不出话来。 ——这到底是谁被毁容阿? 苏远山看着,也觉得很想哭。 可是哭了就有眼泪,有眼泪就要擦。 不论用手用毛巾用床单,苏远山一辈子都不想碰到那张脸。 所以她忍住了,一滴眼泪都没有。 慕容燕抬起头来望着苏远山,抽抽搭搭道:“你……你都不会安慰人的么?” …… 苏远山于是靠过去了一点,轻轻地抱住她,伸出手来轻抚她的头发——这是花满楼刚刚对付她的法子。 可是用在同性身上有点奇怪阿……苏远山一面想着,一面小心翼翼与慕容燕隔开一点距离。 ——不止是因为这动作太肉麻,也因为她的伤口还很疼。 “对不起……”慕容燕真的渐渐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来:“你……一定还很疼。” 也不必等苏远山回答,她直起身来,擦去了眼泪,缓缓开口:“从我很小时,我便一直盼着,我娘能这么抱我一抱……虽然她的脸……她的脸……别人看到她就跑,可我……从来都是不怕的。” “别人的娘见了孩子,都是微笑着,伸出手要抱他们。可我娘见到我……就恨不得杀了我。” 苏远山想起冷酷版慕容燕唇边的微笑。 在她如何被毒打时也没有散尽的微笑。 苏远山没有娘。 但她想,那必是爱与恨的峡谷间,被挤得变了形的微笑。 “那天,我一直跟着她。”慕容燕继续道:“我一直在跟着她。我在她后面偷偷看着她……没想到她早就看到了我。” “她……怎么会不记得你?” “我不知道。”慕容燕擦干眼泪,摇了摇头:“她只记得我爹,她只知道恨他。” ——恨? 她或许恨他。 那也只是因为她爱他。 爱。恨。 当它们合而为一时,便生出了世上最可怕的折磨。 但……这到底关我什么事阿? 苏远山只能苦笑。 庭院。 “花兄。” “慕容兄。” 冷静温和的两声。 “花兄可是要离去?”慕容复挑了挑眉。 “慕容兄似乎不是瞎子。”花满楼淡淡举了举手中的包袱。 “花兄似乎火气很大。”慕容复笑了笑:“是在下哪里做的不妥?” “不。”花满楼淡淡道:“是我的错。” “花兄犯了什么错?” “一个男人没有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自是大错特错。”花满楼平静说道:“一个兄长这样加害自己的妹妹,便不是错字了得。” 慕容复笑了。 “家母之过,花兄若要怪到在下身上,也是应当。” 花满楼也笑了。 然后他缓缓开口:“民间传言,天上菩萨见人间苍生苦,便派一位犯了天条的神仙下凡济世行善。这位神仙化身一位神采斐然的清雅公子,不论身在哪般,都背着一个半臂长的药箱。” “家父虽是仁慈博爱,这说法也实在是夸奖得过了。”慕容复依然微笑着,半句不问花满楼为何忽然说起这些。 “倒不全是夸奖。”花满楼淡淡一笑:“令尊能够在巴蜀、沪浙、闽赣数地同时出现,除了神仙下凡还能是什么?” “花兄想必觉得,也可能他不止是一个人,而是很多很多人。”慕容复点了点头,很是同意的样子。 “这十几日来,至少有四批人上门求医,贵府管家却总是告诉他们,慕容先生不在。” “家父近来身体不好,耐不住闲杂人等讨扰。” “越是见不到,越觉得了不起。他不去理会那些权贵之人,却终日在外游荡行善,自然更是令人敬重了。” “多谢花兄夸奖。” “令尊看来是个不工心计之人。” “家父确实是个脑筋简单的人。” “所以这些事只能是你想的。” “确是我想的。” “慕容先生十多年前就已成名,那时,你还只是个孩子。” “若没有这个孩子,你们就不会知道‘慕容博’这个名字。” 慕容复笑了笑,唇边一丝讥诮之意:“一个人想要被人记住,想要受人膜拜,就千万不要让别人看得太清楚。” “人眼看不清的东西总是会在人心中放大。”花满楼点了点头,道:“我只是奇怪,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当然可以是名,也可以是利。可是……”花满楼缓缓道:“我想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慕容复笑了。 “为了好玩。” “那么今日?” “为了让她留下。” “为什么?” “我想要她留下。” “她不会留下。” “她身上的肿虽然可以消,毒却去不掉。不留下来,岂不是自寻死路?” “从前,我们用的是她的法子。那实际上,是你们的法子。”花满楼缓缓道:“从今以后,我会用我的法子。” “你有什么法子?” “那是我的事。”花满楼缓缓道:“就像你从前做的事,虽然未必出于好心,但至少不是坏事。所以那也只是你的事。” “那么今日之事?” “本来不是的,但现在也只好是了。” “为什么?” “因为它太变态,远山不必知道这样的事。” “花兄倒是体贴得很。” “花某一向待人体贴,只要你记得一件事,花某待你也会一般体贴。” “什么事?” “不论你是为了什么想要她留下。不论那有什么好处,”花满楼淡淡道:“绝不会比得罪我的坏处大。” 他的面色虽然不很算温和,却还是平静的。 平静得好像蕴着无穷力量的海面。 慕容复没有说话,静静看着花满楼。 花满楼也没有开口,淡淡立着,松竹般的风姿。 “花满楼!”苏远山的声音传来:“走了!” “来了来了!”花满楼应着,转身便走。 ……这个人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慕容复“哼”了一声,也走开了。 苏远山靠着慕容燕立着,一身青衫——那是花满楼的衣服。 倒不是因为她忽然想扮男装,只是她塞不进自己的衣服了。 花满楼虽然不肥胖也不粗壮,但男人家的骨头总是宽一些。 “我记得从前穿过一次你的衣服。”苏远山低头看了看自己肥大的身躯:“没有这么紧。” “料子不好,或是缩水了。”花满楼说着,把她从慕容燕身边接了过来,对慕容燕微笑着点了点头。 慕容燕也微微一笑,不再看他,擦肩离去。 花满楼搀住她,又道:“我们可以马上离开这儿,但是一定要在京城休息几天,不然你的身子很难瘦回去了。” “有什么关系?”苏远山笑了笑,淡淡道:“反正脸也毁了,身上胖不胖,也没有人看了。” “反正有个人也看不到阿。”花满楼轻声道,扶着她慢慢走。 她当然还尚且虚弱,在这忽然肥大的身子里,纤细的骨头仿佛一碰就碎了。 花满楼飘飘忽忽地搀着她走过了大厅。 慕容博在那里等着他们。 第十九章说往事 慕容博微笑着看着他臂上那一排排错落有致的牙印、指甲印、脚印……形态各异,琳琅满目。 他微笑着,好像他在看着一块绝美无暇的白玉。 “没有想到你还记得我。”他低声喃喃:“若不是还记得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你生气了,咬我打我不要紧。”他又轻叹一声道:“为什么去害人家孩子呢?” “因为她是疯子。”一个声音冷冷传了进来。 “黄药师?”慕容博微笑着转过头,放下了衣袖:“好久不见了。” 一个青衫男子从窗口跳了进来。他的动作神情,却像漫步竹林般的潇洒淡然。 “是我。”他淡淡道:“把这个给她。” 他说着,将右手指间夹着的一个白玉色瓶子随手丢了过去。 “‘张三不疯’丹?!”慕容博惊喜地接住。 “不是她。”黄药师冷冷道。 慕容博愣了一下,忽然笑了:“你当然不会是为了我老婆来的。”他停住了笑,又问道:“‘蛤蟆变天鹅’散?” “是。” “你去了白驼山?” “是。” “你怎么知道这里会发生这种事?” “我当然不知道。”黄药师冷冷道:“阿衡从山上摔了下来,在小腿上划破了几道口子。” “……”慕容博觉得很无力:“你闯进白驼山,与欧阳锋为敌,抢到这世上仅有的一瓶,就为了她小腿上的几道口子?” “不行?”黄药师抬眼一瞥。 “行行行。”慕容博笑着,眼光忽然锐利:“但那是你的亲妹妹。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她?” “不是同一个娘。有一个不是爹的爹。”黄药师淡淡道:“她算不上我妹妹。” “那么冯衡呢?”慕容博摇了摇头道:“她当了她十年的干女儿,你们竟然不打算让她知道她还活着?” “若不是为了阿衡,我今日不会来。”黄药师走到他面前,缓缓道:“记得,这药只有这一瓶,不是给你们家那疯婆子的。” “疯婆子?”慕容博冷冷笑道:“你难道不疯?” 他目光直视黄药师,继续道:“你们一家都是疯子。比我们家还疯的疯子。” “你老婆不记得她的孩子了。”黄药师淡淡一笑。 “你老爹拿自己的孩子来当药人了。”慕容博悠悠道。 “你儿子把自己的堂妹害毁容了。”黄药师“哼”了一声。 “你老子被你害死了。”慕容博轻轻长叹。 “你女儿人格分裂。”黄药师的目光开始锐利。 “你妹妹九岁时差点把自己的肚子弄裂了。”慕容博微微一笑。 “这么说……的确是我们家更疯。”黄药师淡淡道:“她为什么把肚子弄裂?” “为了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凉。”慕容博笑了:“燕儿这么奇怪,是因为你们那变态的爹,她本该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可是你妹妹……” “她怎么了?” “她天生就很变态,和复儿一样。” 黄药师微微皱眉:“你说你儿子变态我不反对。可是虽然我不打算认她,她还是我一半的妹妹。” “事实如此。”慕容博缓缓道:“一个人什么都要,和什么都不要一样,都是很变态的。复儿什么都想要,他喜欢的,不喜欢的,只要有人抢,他就要去抢。山儿……她好像从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从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在乎,从没有一样东西是她不肯让出去的。” “你儿子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她,那是没办法的事。”黄药师淡淡道:“她是药人。” “七岁后便不是了。” “有些东西,是会在人心里生根的。你或许看不到它,但它就是在那。” “那是什么根?” “你该明白,药人生下来就不是个人。”黄药师淡淡道:“她们活着就是为了别人。只要你需要,你可以在她身上放蛊虫,下毒药,甚至切走她的皮肉,她的肝脏。她们生来就是如此,只有给,没有要,只有付出,没有得到。” “我想。”慕容博微笑道:“这样的人,如果为了一个陌生人要她去死,她也会去的是么?” “会的。一定会的。” “所以,她才会宁愿让红儿毁了她的容?” “难道你以为那是因为她很喜欢你女儿么?” “我只是不明白。”慕容博直直看着黄药师:“你爹晚上是怎么睡得着的?” “他一向睡得很好。他说他把女儿生下来,就是为了让她做药人。”黄药师依旧淡淡:“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他就不会把女儿生下来。” “就像我们养鸡鸭是为了吃它们。如果不吃它们我们就不会养它们,它们一样会死。”慕容博微微笑道:“实在是奇怪,我竟然说不出这有什么不对的。” “那么我来告诉你这有什么不对。”黄药师的眼中忽的一亮,凛冽如黑暗中的烛火:“一个人被生下来了就是他自己,你可以夺走他的生命,却不该夺走他的心。因为就算他的命是你给的,他的心却是自己长的。” “所以你杀了你爹?” “其实不是的。”黄药师又复漠然:“我想他没有死。” “你忍了十年。”慕容博微微笑道:“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我下了手。”黄药师淡淡道:“只是他逃了。” 门口细碎的脚步声响起。 黄药师不再说话,又从窗口跳出去了。 花满楼和苏远山走了进来。 “山儿,这个给你。”慕容博把那个小瓶子掏了出来:“我知道你们急着走,这个只要涂在脸上便是了。” “‘蛤蟆变天鹅’散?”花满楼诧异道。 “想不到花公子对这个也有研究。”慕容博笑道。 “碰巧听过。”花满楼微笑答道,心中懊恼——亏得他刚耗费无数脑细胞想出了一个兼威逼并利诱声不在东击不言西天衣无缝巧夺天工之计策……结果这东西竟然自己跑来了。 苏远山把小瓶子接了过来,眼色奇异地望着慕容博。 “我知道,如果我有药,现下才给你,实在是有些奇怪的。”慕容博笑了笑:“我不想骗你,所以你也不要问了。” “好,我不问。” “伯父实在是对不住你。旧伤还没有治好,新的又……”慕容博长叹一声道:“我只是实在没有想到她会去找你,她已经很久不理我了。” “……”苏远山听了很有点想哭的样子,弱弱地小小声:“我好冤……” 花满楼赶忙轻轻搂了搂她的肩,以示安慰。 “可是……以毒攻毒,说不定反倒是好事。” 花满楼转过头去:“此话当真?” “既是‘说不定’,当然是真的。”慕容博捋了捋胡子道:“世上的事,只要在前面加上个‘说不定’,都可以变成真的。” “前辈。”花满楼缓缓道:“说正经的。” “说正经的……”慕容博轻叹道:“我真的不知道。或许有益,或许有害,亦或许,会有些奇怪的疗效。曾经有个病人被天山蝎子咬了一口,然后也受了这个吞肉虫的毒,结果他的脚气病治好了。” “……” “吞肉虫的毒性是先藏在皮肉里,过一段日子才会慢慢流入血液,如果你们愿意留下来……” “伯父,我明白。”苏远山微笑打断道:“这些事,从来不像小说里写得那样容易的。” 她说着转向花满楼:“我也懂医术,我会知道的,不要心急。” 花满楼微微笑了,道:“不知道会不会凑巧治好了你的夜游症?” “……夜游?” “是阿。” “……我跑到你房间去了?” “没有。你一直在你的房间。” “那你怎么知道那是夜游?”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么?” “什么?” “收拾房间。” “……”苏远山笑了:“那恐怕真是夜游了。” “远山。” “恩?” “如果你不喜欢收拾,哪里都不必收拾。” “耶?” “我不介意厅里跟你的房间一样乱。” 苏远山看着花满楼,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 “你会后悔的。”苏远山说。 “我会收拾的。”花满楼说。 “咳咳咳咳咳……”慕容博说:“这个夜游其实也是挺好治的。” “是么?”苏远山好奇道:“怎么治?” “通常睡梦中如果有另一个人抱着,就不会夜游了。” “……倒是个好法子阿。”花满楼默默想着。 “伯父……”苏远山干咳几声,道:“我想听听那个……人的事情。” “她……是我妻子,叫做何红药。”慕容博轻叹道:“她本来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直到十五年前,我无意中得罪了一个老不死的。” 他说着笑了:“这个人却是和山儿同名。” 苏远山不解,看向花满楼。 “莫非是萧远山?”花满楼皱了皱眉头——得罪此人,那可是比较麻烦的了。 “是。”慕容博长叹一声:“我倒宁愿我得罪了几千条大蛇,几万头大虫,也不愿意得罪这个人。可惜偏偏就是他。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让红儿以为我与夏雪宜的妻子私通!” “金蛇郎君夏雪宜?!”花满楼有些惊异——得罪此人,那可不是麻烦两字说得清的了。 “除了他还有谁?”慕容博很长很长地叹了一声。 苏远山有些奇怪,听花满楼的语气这两人似乎很厉害,可为什么她好像一点也没有听说过? “这两个人归隐了很久了。虽然传闻武功极高,但留下来的大半却都是风月史。”花满楼微笑道:“你年纪小,没有听过也是正常的。但是萧峰你应该是知道的?” “前丐帮帮主?”苏远山抬了抬眉:“萧远山是他爹?” 花满楼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个萧峰,看起来一副英雄好汉的样子。”慕容博忿忿道:“比他爹还坏。” “他怎么了?”苏远山皱眉问道——她一向对这个传说中的好汉第一人很有好感的。 “他跟着他老爹老娘跑到关外去倒没什么,偏偏临走前还拐走了我们家里最漂亮最聪明的丫环!”慕容博看起来很是愤怒:“我们家阿朱,从小跟着我,琴棋书画,奇门遁甲,谁家的小姐能比得过?可现在竟然跑去了关外放牛放羊!” “美人配英雄,也没什么不好。”苏远山心中想着,嘴上却只问道:“那么那个金蛇郎君又做了什么?” “他……”慕容博又长长叹了一声:“此事说来本也不是他的错。是红儿心中生气,暗地里想要毁了那个夏夫人的容。结果……” ——结果大家自然猜得到了。苏远山甚至亲眼见过了。 “那个夏夫人倒是如她名字一般,温和知仪,不知道为什么看上了那么个歹毒的东西!”慕容博简直连肺都已经要叹出来了:“他反过来毁了红儿的容不说,竟然还让她以为,这是我的意思!” 苏远山和花满楼只好也都帮他叹了一声。 “从此,我说什么她都不信。我解释她自然不肯听。连我跟她说,复儿燕儿是我们的孩子,她都不信了!”慕容博苦笑着:“除了我是个大混蛋,她已经什么都不信了!” 苏远山笑了笑,把袖中那个瓶子又掏了出来:“伯父,还给你。” 她这一递,便是将自己原本的容貌送了出去。 她扔下了己身的芳华,却将它给了那个让她一身是伤一身是毒的人。 那个伤害陌生人,伤害亲人,也伤害自己的女人。 她自己,却要在这短暂的一世里,背负着不属于她的脸,不属于她的罪。 ——听起来是不是有点伟大? 但花满楼心中只觉得酸涩。 只有酸涩。 浓得像是隔夜的茶。 而慕容博直直看着苏远山,神色很奇特。 “没办法。”苏远山耸了耸肩:“我就是这么变态。” 第二十章水与猪 对于苏远山来说,这段日子就像水一样。 水,是奇妙的东西。 它来去无痕。 它拒人千里,纵是此刻触到了,下一刻就已变了。 它宜动宜静。 它动起来可以使山崩,使石穿,使万民流离,鸡犬不剩。 它静下来,悄然无息,却已涵括万物。 那么对于苏远山来说,日子像的是哪一种水? 是静水。 波澜不惊的,温和的,就如同一个怀抱。 一个怀抱中,藏着源源不断的力量与温柔。 总结起来,这意思就是——这段日子来,苏远山是 花满楼外传(陆第14部分阅读 欲望文 花满楼外传(陆第15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15部分阅读 怀抱中度过的。 (路人:好迂回……好啰嗦……好冷……) 话说两人自慕容府离去后,花满楼找了家最最近的客栈安置下了。 苏远山这个样子,花满楼当然不能把她一人扔在房中。 于是他也待在她的房里。 孤男寡女呆在一间房里太久,若不找点事情做做,难免要感觉有点不对。 可是说话太费体力,苏远山又不愿睡觉——她还未睡着,就要从噩梦惊醒。 于是她说想看书。 可是要两只满是伤痕肿得不成样子的手臂端着书,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花满楼当然只能坐在她床头,帮她捧着书。 这样一来,苏远山心中又有些难过。 ——她总是很容易为花满楼难过。 所以她轻声念了出来。 (路人:说话费体力,念书不费? 某涂:再啰嗦我揍你。 路人:揍残了以后谁路过? 某涂:……) 苏远山的声音很轻,花满楼于是坐近了一点。 花满楼动了,书也动了一点,苏远山只好也稍稍移动,让那些小字看起来更清楚。 这么动来动去,不知怎么回事,最后她就靠到花满楼怀里去了。 也有可能,是花满楼把她搂进怀里来了。 ——所以前人教导我们,不论道路多么曲折,前途多么漫长,终点——必是光明的…… 苏远山并没有觉得害羞。 害羞,似乎是那些美丽的女子特有的权利。 她们害羞时,桃花上面颊,眼睫遮秋波,似笑非笑,欲嗔还喜,那真是说不出的妩媚曼妙。 换了一个满头缠着纱布,全身浮肿如馒头的男装女子,未免就有些煞风景了。 这话说起来实在是很残酷。 人世,却又有多仁慈? 再后来,明明是花满楼在讲故事了,用不着端书,也用不着看书时,苏远山依然靠在他怀里。 再再后来,她听着听着睡着了,花满楼还是轻轻把她抱在怀里。 虽然苏远山噩梦时,在花满楼手上留下的那几个牙印不是不疼的。 但是那形状也挺可爱的…… 所以两个人都没说什么。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流过去了。 花满楼有时候想想这个状况,觉得很诡异。 ——他仔细地想了想他和苏远山之间的情形,觉得真不是一般的诡异。 这个情形,其实就像一叶蝉翼,只要花满楼一句话,它就会破的。 但是花满楼不愿意。 ——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 总之于花满楼来说,诡异也未必是不好的。 但于别人来说,这不仅诡异,而且恐怖。 试想,若你是一个店小二,当你推门进来送水时,看见一位貌比潘安丰神如玉气韵潇洒的年轻公子,怀中抱着一个像是很胖的木乃伊的穿着男装身材却像发了福的大妈的女子,还一脸数不尽说不清的温柔爱怜,你会不会觉得很恐怖? 反正这个店小二觉得很恐怖。 本来多少有点想哭的苏远山看到了他的表情,便觉得很想笑。 可是还没笑呢,又觉得还是更想哭。 “你到底想笑还是想哭阿?”花满楼很无奈。 “不知道。” “到现在还没哭过呢……哭一个吧。”花满楼忽然伸手,把她的脸埋进自己怀里,粗声粗气道:“来!哭!” 苏远山忍不住笑了。 花满楼也微微笑了——他干嘛要她哭?他当然总是希望她笑的。 苏远山笑得喘不过气:“别……别逗我笑,脸会痛。” 为什么情人的心思总是飘忽不定? 因为最简单的几个字,就可以将他们的心翻个底朝天。 虽然这两人现在到底什么关系还有待定论……咳咳……但是无疑,花满楼的心,已经被那三个字翻了一面了。 “脸很痛”。 一点也不诗意的三个字。 他的笑意散了,却更是温柔。 他轻轻抚着苏远山的头发。她也不笑了。 她沉沉睡去。 花满楼轻叹一声——这日日来吃了睡,睡了吃,简直……好像……猪过的日子阿。 话说回来,若有一只小猪那样轻声细语把《如梦令》《采桑子》一首一首的念给你听。 若有一只小猪那样温柔欣喜地听你把过往的细细碎碎一个一个数给她听。 若猪的生活是这样安宁而欢愉…… 那么……猪吧猪吧大家都猪吧。 然而世上到底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这样的——否则怎么会有人在这样适合睡眠的大晚上跑出被窝呢? 花满楼听见了脚步声,便将苏远山轻轻放下,拉好被子,滑出了房门口,掩好门。 慕容燕也正好走到了门边,看了看轻手轻脚的花满楼,笑了笑:“我原来只觉得你像朵花儿,今日才发觉你也很像猫。” 花满楼也笑了笑:“下楼坐坐吧。” 慕容燕抬了抬眉:“不能进房坐么?” “也可以。”花满楼指了指隔壁的隔壁道:“不过那个才是我的房间。” “你们这样……”慕容燕微微“哼”了一声:“不嫌浪费房钱么?” “还好。”花满楼微微笑道:“有时候也是要用的。” “什么时候?” “这种时候。” 这种时候显然是很少的。 无论什么人一走进这间房,都可以一下看出来,这里至少有十天没人进来过了。 “……这家客栈倒是很会算账。”慕容燕笑了:“绝不打扫没人用的房间。” “你错了。”花满楼摇了摇扇子道:“有人用的房间也不怎么打扫的。” “可是因为它比较近,你们还是住下了。”慕容燕淡淡道:“可见一个东西只要有一点好处,都会有人懂得欣赏的。” 花满楼微笑点点头,没说什么。 “你放心留她一个人在那儿?”慕容燕挑了挑眉:“你不怕这是调虎离山么?” “你是说你哥哥?” “他是我哥哥,但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想骂他。” “他不是真的那么狠毒。”花满楼缓缓道:“一个若非真的狠毒,不会在这种时候动她的。” “如果是我……”慕容燕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你会这样待我么?” “我是瞎子阿。”花满楼淡淡道:“不管毁不毁容,都是一样的。” ——不管毁不毁容,都是一样的。 这意思是,即使她更美丽也没用。 即使她更可怜更需要人照顾,结果也还是一般。 如果你稍微想一想,就会发现这实在不是句好听的话。 “我一向觉得你是个聪明人,却很难得,还是个善良的人。”慕容燕微笑道:“怎么不懂得说一点话来安慰人呢?” “因为你是个聪明人。却很难得,还是个很好的朋友。”花满楼微笑道:“你不需要那样的安慰。” “我还有一个问题。”慕容燕看着花满楼,依旧微笑:“如果你先碰到我,会不一样么?” “我不知道。”花满楼摇了摇头。 “如果你够深情,就该说不论何时遇见,你心里都只装得下她。”慕容燕叹了口气道:“如果你够体贴,就该说若先遇见我,你就一定会被我迷住。” “既不深情又不体贴。”慕容燕继续叹道:“听起来不怎么像是在说花满楼阿。” “若没有遇见已遇见的那些人,花满楼就不是现在的花满楼。”花满楼微微笑了:“若不是现在的花满楼,又凭什么告诉你他会如何?” “缘分不就是如此么?”慕容燕低低道,像是自语:“一世只有那一个,不论早晚,生死。像是每一块美玉,都只承得起一个美人。” “缘分未必是如此。”花满楼淡淡道:“未必是唯一的可能,而只是唯一的机会。” “唯一的机会?” “你想一想世间浩瀚,若将人比作蝼蚁,蝼蚁可作沙粒,沙粒可化尘埃,如此无穷无尽。一人一生可碰上多少风景?莫说是另一个人,便是一朵花,一幅画,一种糖,亦有人心心念念不能相舍。缘分,如何会只可能有一分?”花满楼缓缓道:“只是,真的先遇上这个了,便无心旁观罢了。” “那……”慕容燕被这一段噎得眼泪将也快掉了下来:“这些年,我的那些梦难道都白做了么?我每一夜里都有梦,每一场梦里都是你。”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呢?”花满楼笑了:“只凭那公子头上插的一朵黄花儿?” “不够么?” “那个梦若当真有什么意思……”花满楼缓缓道:“黄花,黄花……皇应该……” 花满楼还未说完,窗子底下忽然有“噗”一声,伴着一人的低叫声响起。 慕容燕走到窗边,忽然便怔在了那儿。 花满楼不知想起什么,微微笑了,许久,才开口问道:“怎么了?” 他虽然这么问着,却一点也不需要慕容燕回答他。 慕容燕虽然听见了,却也没有回答他。 她呆呆望着底下。 底下,有两个人站着。 其中一人,头上束发的紫金冠不知被什么正正砸中了,从中间裂开成了五瓣。 刚刚好五瓣。 从窗口昏暗的灯火和月色清朗的光亮混着的影子里看,就好像一朵黄|色的小花。 他也在此时抬起头来,含笑望着慕容燕。 慕容燕忽然一跺脚,转回头来恨恨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花满楼无辜道:“我一直站在这儿阿。” “你……反正……¥o(…!!!!”慕容燕恨恨骂了几声,忽然扭头跑了出去。 临走前,还顺手抓起了桌上的茶壶,向花满楼砸去。 “不打扫房间,还装模作样地放壶茶做什么。”花满楼躲开了水花儿,很是无奈地想着。 苏远山立在窗边,看着慕容燕一路跑了出去。 被她撞得东倒西歪的两个人,一个快步追了上去,一个摇着头叹着气慢慢踱了去。 明明那么宽的路,为什么人总是喜欢从人家身上撞出去呢?苏远山想着,微微笑了。 门“吱呀”开了。 “好大的胆子。”花满楼微笑着走了进来:“连皇上都敢砸。” “他故意让我砸到的。”苏远山转过头来:“我看到他在j笑。” “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哪个是皇帝?” “不知道,他看起来就是皇帝。虽然他们俩长得很像。”苏远山说着微微皱起眉:“皇上有个孪生兄弟么?” “皇上有四个兄弟,年岁都相差不小。”花满楼摇了摇扇子道:“你看见的那人想必是平南王世子了,听说他近日来京。” “堂兄弟也可以长得这么像么?” “有时候陌生人都可以长得很像的。” 他们就像聊闲话一样说着这些,全然不能想到在数月后,这一个“长得很像”,要掀起多大的波澜。 ——他们不仅长得像,看起来也那么要好,谁想得到呢? “第一次,他跟你讨论慕容燕。第二次,他微服来陪慕容燕。”苏远山微笑道:“这皇上好像有些不正经阿……” “我们见他时不正经。”花满楼摇了摇扇子道:“可是我们都很少见到他阿。” “恩。”苏远山点了点头,忽然道:“我们明天出去吃饭好不好?” 花满楼心中一动,还没有答话,又听苏远山道:“我都会砸人了,可以下楼了。” 话还没说完,就弯着腰咳嗽起来。 “做人不要随便翘尾巴阿。”花满楼轻轻拍着她的背,叹气道。 “做人就算不随便,也没有尾巴翘阿……”苏远山一面咳,一面道:“恩?” “好阿。”花满楼微笑道。 他微笑着,并不是从心底。 他没有想到“我们出去好不好?”这句话,竟然是先从她口中说出。 她不哭,不闹,那是平常的——他本知道她是坚强的。 可是这平淡…… 这分毫不带勉强,全然看不出压抑的平淡。 十七岁的年纪,怎么会这样平淡? 是看得太透,还是根本懒得去看? 他心中有疼惜,有敬重,渐渐地,却也有些苦了。 “想不到还是吵醒你了。”花满楼把苏远山扶到床上躺下,微笑道:“明日既要出去,赶紧睡吧。” 他说着,伸出臂膀来。 苏远山没有靠上去,却反而往旁边移开了一些,轻声道:“你好几天没有好好睡了。” 花满楼愣了一下。 虽说这些日他们都是在同一张床上睡的……咳咳咳咳咳…… 但是毕竟他都只是半靠在床头。 有无本质差别可待商榷,但感觉上,无疑是很不一样的。 “你知道一个女的到了我这个地步……”苏远山笑了笑道:“真的就没有什么放不下了。” 真的,一个女人到了这个地步,若还有心管那些清誉名节之类的事,就真的是见鬼了——何况苏远山落到这个地步前,也不是很愿意管的。 这些日子,她总觉得自己像是个一身污泥,躺在破草庙里的老和尚。 她心里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太多哀伤。 她只是觉得疲倦。 因为这世界看起来太荒凉。 “你在我心里……还是很美。”花满楼轻声道:“这话很土,但是真的。” “……谢谢。”苏远山微微笑了。 虽然脸有些痛,她还是要笑。 破庙,荒漠,只要一个人还能笑,就一点也不可怕。 若还有人陪着,就已经在天堂的半路上了。 花满楼轻轻躺了下来,躺在她身侧。 他们都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窗外的漫天星星,都淹没在夜的怀抱。 而夜,无情地散去了。 第二十一章糊涂馆 于是第二日,花满楼和苏远山果然出来吃饭。 他们来的这个地方叫做“糊涂馆”。 之所以叫“糊涂馆”,是因为这里的老板叫做糊涂。 没有姓氏,没有字号,就是糊涂。 “如果非要加个姓。”一旁的小二耸耸肩道:“可能是姓‘懒’。” “懒糊涂。”花满楼摇摇扇子:“好名字。” “谢谢客官夸奖。”小二流利地打了个响指,朗声对前台账房喊道:“三号桌打三折!” “因为我们夸了你老板一句?”苏远山奇道。 “夸一句打七折。”小二甩了甩身上的白布:“你们长得好看,再打四折。” “……我们?”苏远山愣了一下:“……好看?” “美人就是美人,哪怕身上肿了,脸全被包起来了。”小二说着还“啧啧”了两声:“美人就是美人。” 苏远山决定把整个钱袋都送他当小费。 花满楼笑了,开口道:“报上几个菜式吧。” “我们不报菜式。”小二摇了摇头道:“那可太慢了。” “那该当如何?”花满楼问道。 “我们会上菜,两位看着喜欢便留下,不喜欢我们便撤下。” 苏远山看着周遭,果然不停有许多打杂的端着菜上来又下去,整个大厅好似沉浸于一种不断涌动奔流的奇妙氛围中。 “好阿。”花满楼微笑道:“那就这样吧。” “那么二位请付账先!”小二的声音一直很响亮。 “多少?”花满楼摇了摇扇子。 “看公子形貌,猜姑娘原来形貌……”小二道:“一两二钱,多不退少不补。” “很好。”花满楼笑着,便伸手向腰间钱袋探去。 “这位姑娘。”小二看向苏远山道:“不是说要把钱袋给我作小费么?” “……”苏远山惊到:“你怎么知道?” “读心术。”小二神秘地微笑:“老板教的。” “是么?”苏远山饶有兴致地笑了笑,便掏出钱袋,往手掌中一倒…… “给你。”苏远山把掌心里两枚铜钱伸了过去。 “你怎么会这么穷呢?”花满楼微微笑了。 “我也想知道,”苏远山轻叹道:“你的钱怎么总也花不完呢?” “佛曰……”花满楼悠悠端起茶杯:“不可说。” 那个小二接过那两枚光秃秃的铜板,上下左右地瞧了一瞧……依然很响亮地答了一声:“谢姑娘!”又朝前台朗声喊道:“三号桌客人赏了二个铜钱!” “……还不如不给。”苏远山悻悻,小声道。 “好。”小二果然还了回来,转身又喊:“三号桌客人把那二个铜钱又要回去了!” …… “真的很奇怪这儿生意会这么好。”苏远山摊开了手掌,两枚铜钱乖乖躺在掌心。 “一正一反。”花满楼微笑道:“是阿,等了这么久,竟然也没人砸桌子。” 他们俩当然不会砸桌子,可是周围几个看起来很是粗壮彪悍急躁易怒的汉子也都还在乖乖等着。 苏远山叹了一声,实在觉得有些无聊了。 无论什么人,和花满楼玩这种猜正反的游戏总是有些无聊的。他永远不会猜错,即便你把铜钱竖起来了他还是不会猜错,即便猜错了一两次也是故意的,即便他真的是不小心猜错了你还是会觉得他是故意的。 ——跟这种人在一起,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你说什么?”花满楼摇了摇扇子。 “没有。”苏远山马上摇了摇头,右耳朵动了动,微微皱眉道:“有人端着东西来了。” “不错。”花满楼微笑道。 “青年男子,比你略低略瘦些。” “只是瘦些,高是差不多的。” “是不是陆小凤减肥了?”苏远山笑了,转回头一看…… “苏……苏姑娘?!” 苏远山摸了摸脸上的纱布,又低头看了看粗壮的腰身,忍不住低声道:“这样都认得出?” “怎么会认不出?”郭青淡淡笑着,一丝苦涩从眼梢掠过。 “花……公子。”郭青又对着旁边的花满楼行了一礼,举了举手中的盘子淡淡开口:“这是小店的大力金刚丸,其实就是素菜圆子。二位是要留下,还是撤走?” “来之不易,如何撤走。”花满楼微笑道:“留下吧,花某相信自会有留下的用处。” “好。”郭青笑了笑,将盘子放了下来。 这一笑虽然仍旧苦涩,却含了些欣慰感动之意。 苏远山没有开口,也没有看他。 郭青放下盘子,却也就径直走开了。 “花满楼,”苏远山看着花满楼道:“我们换家客栈吧。” “远山……” “我知道那件事不是他的错,我知道他为了在京城等考试结果要来干这些很辛苦。”苏远山一口气道:“可是我不想见他,他也不想见我,为什么不可以走?” “我只是想告诉你……”花满楼缓缓道:“你刚刚夹的菜里,有一片腊肉。” “……”苏远山看了看饭碗,放下了筷子。 “吃完了饭我们就走好么?”花满楼柔声道:“吃完了饭。” “为什么?” “有的时候,人是很容易一步踏错的。” “什么意思?” “郭兄心性清高之人,能够寄人篱下做到如此地步,已是十分不易。”花满楼缓缓道:“若是你……于他,便太辛苦了。” “他什么都忍得了,我哪有这个本事。”苏远山冷冷道。 “你不明白……”花满楼低叹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苏远山没有出声,周遭有些寒意升起。 花满楼自知说错话,笑了笑道:“要不要南瓜酥?” “你要就要,谁管你。” “都会凶人了。”花满楼笑道:“看来那个‘大力金刚丸’还是有用的。” 苏远山觉得不想理他。 “远山。”花满楼的语气又低柔了些:“人常常在无心时伤害别人。对那些善良的人来说,到头来,不止别人难过,自己也不会好受。你若要走,我此刻便带你走,只要你保证将来无论郭兄如何,你想起今日,一点也不会难过。” “……我什么都没说,你干嘛啰嗦这么多?” “……”花满楼笑了笑道:“我啰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阿。” 苏远山想了想,忍不住笑了:“我若告诉别人花满楼简直比长舌妇还啰嗦,一定没有人信。” “因为我对别人没有这样啰嗦阿。”花满楼摇了摇扇子:“可是你只怕人啰嗦,所以我只好啰嗦。” “我还怕蟑螂呢,你不如也抓一只来。” “……你怕蟑螂?”花满楼饶有兴致地又摇摇扇子:“你这样什么都敢抓的人,竟然怕蟑螂?” “……”苏远山心中有些懊悔,竟将自家罩门这样随口托出,不过转念一想,连毛毛虫都害怕的花满楼…… “那倒真是巧的很。”花满楼微笑道:“在下有许多……不喜的昆虫,偏偏蟑螂倒是还好。”说着长叹几声:“还好……还好……” 苏远山闷声不响地伸筷子想夹起一块南瓜酥。 花满楼伸手挡下,柔声道:“身体没好,不要吃太多这些,多喝汤。” “……”苏远山缩回筷子,小声道:“啰嗦。” 远处一个人立着,看着这一幕,心中翻涌如海。 那自然是郭青。 她为什么不走?是存心要他看这一幕,是存心要他伤心难堪? 这种境况下,一个人很容易会这样想。 但是郭青没有。 她没有扭头就走,就是不再那么厌恶他了。 她虽然没有走,开始时却是满眼的黯然不快,那么至少他在她心中,不是像空气般不存在的。 而她此刻眼中又有了笑意…… 她如今这样的模样,仍然有人在身旁照顾,郭青心中,竟是起了一丝欣慰。 他就像大漠间的一株草,在滚烫沙粒的缝隙间,紧紧攫住了这几滴水分。 毕竟他还没有资格要求更多。 但他会有的,郭青紧紧握着拳头——总会有的。 “花满楼,能不能帮我拾一下玉佩?”在把腰间的玉佩弄掉了之后,苏远山这么跟花满楼说。 她如今全身浮肿,自是弯不下腰的,花满楼叹了一声,只好俯身去捡。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苏远山手间的筷子准确无误间不容发地伸向了南瓜酥——事情本该如此的。 却未料到,此时却有一粒石子向她飞了过来,“噗”一声响,忽的调转了方向,弹到了右方墙壁,直直没入。 苏远山还及反应,花满楼却不知何时已立了起来。 他右手中钳着另一个人的手,而那人手中又钳着一个碧色瓶子,瓶中蓝紫色的液体正一滴一滴往下流着。 那人的脸长得已是极其恐怖,但她目光中的怨毒却比脸更恐怖上百倍。 她正用这目光狠狠瞪着花满楼。 这手中的毒药原本应该泼在对面那个小毒妇脸上的——那个假心假意地留了瓶“解药”给她的小毒妇,那个和她丈夫同谋,要把她害得更惨的小毒妇。 可是她掌侧的内关|岤却被死死制住了,她的两条手臂都已发麻。 此时,那小毒妇却做了件她没有料到的事,她怎么也料不到的一件事——她一把扯下脸上纱布,一手去接还在往下落的液体,一手在已然落在桌上的蓝紫色里胡乱沾了几把。 然后她把它们在脸上涂抹开来。 在她扯下纱布之时,厅中有许多人都惊到了——脆弱点的已惊得开始呕吐了。 而此时,他们简直呆滞了。 因为他们眼看着一片最肮脏的泥土中开出了一朵最美的花。 ——如果世上有这样美的花。 “原来如此,在下失态。”花满楼轻叹着松开了手:“花某自问忍耐力不低,但夫人实在是挑战极限了。” “这……”何红药瞪了瞪花满楼,又瞪了瞪苏远山:“这……这真的是解药?!” 苏远山点了点头。 “这么说……”何红药跌坐在地上,不停喃喃:“他没有骗我?……他怎么会不骗我?……他怎么会真的把药给我?……” ——她不惊奇被她毁容的苏远山会把解药给她,却只是不肯相信那个在中间传了下药的慕容博。 “他一向没有骗你。”苏远山缓缓道。 “他怎么会没有骗我?”何红药继续喃喃。 “他哪敢骗你?”苏远山微微笑道:“你的牙齿和指甲都那么利。” 花满楼神色疑惑。 “他替我把脉时我看到了。”苏远山对他道:“他臂上全是牙印指甲印。” 花满楼笑了。 果然是林子大了,什么夫妻鸟都有。 可是像这一对这样相配的,世上简直再找不出一对了。 “他真的没有骗我?”何红药抬起头来,委屈又无辜,像个要不到糖的孩子。 苏远山和花满楼一起点了点头。 忽然又有一只手伸了出来,在何红药背上点了一下,这孩子便昏过去了。 慕容博一下把她抬到了肩上,对二人微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家这疯婆子没事就知道乱跑,没有吓到吧?” 苏远山定定地看着他,许久,忽然开口道:“伯父。” “恩?” “你好j诈。” “不好意思。”慕容博大笑:“可是有些话不从旁人口中听到,她是死也不肯信的。” 他说着用剩下的一只手捋了捋胡子:“你以为伯父真的眼看你顶着那张脸过日子么?” 苏远山笑了,没有说话。 “我们老夫老妻的,她这脸不要说看,就是摸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慕容博微笑着继续:“可是对于年轻人来说,触感还是很重要的阿。” 花满楼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脸上忽然有点小发烧的感觉。 “接着。”慕容博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小卷画纸扔了过去:“这是燕儿送你的。她说给你做个留念。” “什么?”花满楼摊开了,问道。 “是你。”苏远山看了看,道:“没有了那朵小花。” 花满楼微笑着把它又卷了起来。 “换成了一只金龟子。” 花满楼愣了一下,忽的笑得更是灿烂。 “还有。”慕容博从怀中又掏出了什么丢给了苏远山:“这是复儿送你的。” 苏远山接住了。那是一个簪子。 那是一个很美很美的簪子,美得连一向不太在意这些的苏远山也拿着有些舍不得放下。 ——那日慕容复带着她逛了一天,唯一一个让她拿在手中看了一眼还没有放回去的,便只有这个簪子。 于是慕容复的手向腰间的钱囊伸了过去,苏远山没有阻拦。 可是在不远处那个女孩子低低地叹了一声:“好漂亮的簪子阿。”之后,她便放下了它。 慕容复看着那个女孩子欢天喜地地离去,对苏远山笑了笑:“你很喜欢那个簪子。” “是挺喜欢的。”苏远山淡淡道。 “世上有没有什么东西,会让你喜欢得舍不得让?” “世上有没有什么东西,会让你不喜欢得不想去抢?” “很多。”慕容复淡淡笑了。 “那么,你不要再去抢那个簪子。” “我为什么要抢?” “因为你本来是要买了送我,现在既然被别人买走,便等于是从你手中抢走的。” “那么我把它再抢回来,你既做了好人,又得了心头之物,不好么?” “不好。” “为什么?” “她长得讨人喜欢,我就是愿意让给她。” “好吧。”慕容复笑了笑:“那我就不去抢。” 可是,它现在又回到她手上了。 “他说他希望你记得。”慕容博道:“他会一直陪着你变态的。” “……”苏远山笑了:“替我谢谢他。” “山儿。”慕容博看着苏远山,目光柔软:“你知道你本该叫我叔叔么?” “我知道。”苏远山微微笑道。 “你究竟知道多少?” “够多了。” “那好。”慕容博笑了,转向花满楼道:“花公子,有些事,本该是我们做的。但如今,只好请你替我们做了。” “晚辈明白。”花满楼微笑道:“前辈放心。” 慕容博微微笑了,将背上那人抱紧了些,便在一阵青烟中消失了。 苏远山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个簪子。它太锋利,在她的手指上划出了一道小口子。 很小很小的口子。 花满楼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有些哀伤,他正想着要不要说话,身边忽然传来一声: “小二!拿个镜子来!” 小二果然走了过来:“二位,赔钱先。” “……”花满楼掏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不必找了。” “不必找?”小二挑了挑眉头道:“容小的算算先。” “……”苏远山无力道:“都不必找了,还要算什么?” “算算正钱多少,小费多少。”小二一脸正色道:“墙壁一两银子,桌椅一两银子,收拾呕吐物一两银子,由于客人呕吐而产生的信誉影响及精神损失问题二两银子……” 小二说着向柜台喊道:“三号桌赔偿十两银子,正钱一两,小费九两!” 花满楼皱眉:“怎么会?” “本应该赔偿五两,但方才小的没有想到这位姑娘如此漂亮,该打一折。” “那么正钱便该是半两。”苏远山微笑道。 “可是配上这张脸来,姑娘的身材就太……”小二说着,摇头叹息了几声:“所以只能打两折。” 眼看着苏远山手中那簪子都快折断了,花满楼赶紧摇摇扇子:“好了好了下去吧。” 小二下去后,很快又捧着一个梳妆匣回来了。 那是个精致小巧的古棕色匣子。 “谁让你拿来的?”苏远山马上问道。 小二指了指右前桌,一个三十五六的男子正侧头朝这里微笑。 ——很美的微笑。第二十二章追老婆 这人形容俊美雅致,却是一身粗布衣裳。虽是一身粗布衣裳,却又掩不住那气度潇洒风流。 他微微笑着,那一双似笑非笑的含情目,潜着最易勾住少女魂魄的魅惑。 但此刻,他只是温和的笑着,没有半分轻佻的意思。 “……二哥?”苏远山又惊又喜地喊了一声。 那男子笑着便走了过来,一下坐到苏远山身边,很是亲切地摸了摸她脑袋道:“四妹……怎么胖成这个样子?” “……肿了。”苏远山轻叹了一下,问道:“二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吃饭阿。” “……你……何时回来的?” “回来?”男子笑了笑道:“四妹,这儿是京城阿。” 苏远山神色顿时黯然,“哦”了一声。 那男子淡淡一笑,又转向一旁的花满楼道:“我妹子身上肿成这样,跟你有关系么?” “有。”花满楼点头。 “你认错?” “认错。” “那好,叫三坛酒来。” “何意?” “赔罪。” “好。”花满楼答应着,果然喊了声:“送三坛女儿红来!” “……”苏远山微微皱眉:“你酒量有那么好?” “没有也得有了。”花满楼微微笑道:“何况能与杨逍杨左使同饮,醉又何妨。” “眼力不错。”杨逍笑道:“怎么看出来的?” “方才那石子打来之时,在下本想以手中竹筷将其击走,不想半路上那筷子却被一股真气化为粉末,石子却依旧弹开了。”花满楼道:“能将弹指神通练到如此地步的,天下却没有几人了。” “久闻花家七公子聪慧过人,明察秋毫。”杨逍笑道:“果然不差。” 苏远山端起茶杯了喝了一口,那蚊蝇般细微的一声“哼”还是传进了这两人的耳中。 “四妹。”杨逍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说,怎么了?” “你们的开场白……”苏远山缓缓道:“好土。” 花满楼笑了。 杨逍却摇了摇头,道:“我们是碍着你在此,若不然……” “如何?” “只怕此刻已经打开了。” “你们方才认识,打什么?” “四妹……”杨逍叹了一声,还未说话,苏远山便打断道:“我明白了。” ——杨逍虽则一向风度潇洒,却最最受不了他心中在意之人受哪怕一点点委屈。 不但别人对他们不好他要打,便是别人对他们好,只是还好得不够他的标准,他也会很想打。 “是不够好么?”花满楼心里叹一声。 “那就打吧。”苏远山悠悠道:“我也想看看老金的‘弹指神通’厉害还是老古的‘流云飞袖’厉害。” “还是喝酒吧,喝酒吧!”杨逍大笑道:“好久没有人陪我喝酒了,只怕今日不醉死,我是停不了了。” “醉后何妨死便埋~”花满楼笑道。 苏远山忍不住笑了。 这样一句豪气万千的话从花满楼口中吐出了,却全然是不一样的风景。 褪去了那心急火燎的豪情,匀出了些从容意蕴。 教人听得好生钦佩……咳咳…… 这一头杨逍却甚是不满地皱了皱眉:“这酒怎么半日还不来?”便起身向柜台走去。 他一走,花满楼便摇了摇扇子笑道:“怎么近日来总是遇见你的熟人?” “你若觉不公平,不妨把陆小凤叫来。”苏远山道。 “好。”花满楼果真点了点头,收了扇子在掌中拍了三下,朗声道:“陆小凤!出来!” “来了来了!”空中竟当真传来陆小凤的声音,片刻间,便稳稳当当地坐在了桌边。 “这么神?”苏远山微微笑了:“咒语么?” “是阿。”花满楼便将扇子递给她:“你不妨试试。” 苏远山于是也按着花满楼的节奏拿那扇子在掌中拍了三下,喊道:“司空摘星!出来!” “阿?连我也看到了?” 话音刚落,司空摘星也坐到了桌边。 苏远山只因看到了陆小凤,便天然地想起了司空摘星。 等他坐下了,才忽然发觉他们之间是有一点纠结的。 或者说,他和柳四儿间,是有一点纠结的。 那时柳四儿答应了他,心中却又想着别人,似乎是她不对。 但他离去后,她才出家为尼,这事却也是不争的。 这究竟是谁对不起谁? 苏远山不知道,对着司空摘星,她是该愧疚还是责怪? 司空摘星想必也有同样的纠结。 这纠结,只好化为了尴尬的静默。 这时,杨逍抱着几坛子酒回来了。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苏远山问道。 这话从苏远山口中问出,是有那么些不平常的。 花满楼就算无故消失半日,也从未听她问过什么。 “哥”这个字,也是她很少叫出口的。 那些和她一般年纪的女子,生一些的会叫花满楼“花公子”,熟一些的则多半整日“花哥哥”,“七哥哥”,像慕容燕这样的上来就拉手搂肩的也不是没遇到过。 只有她,从头到尾都是“花满楼花满楼”,不知这究竟是太熟还是太疏。 二哥——那一定是她很喜欢的哥哥吧,花满楼想着。 “你知道那酒为什么半日不来么?”杨逍笑了笑,很有些无奈。 “为什么?” “那老板就在那等着我过去呢。” “恩?为什么?” “说是想要我签个名。”杨逍说着,大叹一声——看这情状,他除了写了个名字外恐怕其他地方也被揩了不少油水。 “我看这地方挺有趣,那老板是什么样人?”陆小凤问道。 “佛曰……”杨逍摇了摇头:“不可说。” 苏远山听见这句,便看向花满楼笑了笑。 杨逍却扬了扬眉毛,对凭空冒出来的那两人道:“你们俩为何忽然自己跑出来了?” “反正跟着也没什么用了,不如自己出来。”陆小凤笑笑道。 “哦?”杨逍笑了笑:“那二位兄台是否对杨某剑上的玉佩没有兴趣了?” “兴趣自然是有的,有空也还是会偷走的。”司空摘星开口道。 杨逍坐了下来,懒懒一笑:“恐怕却不是有没有空的问题了。” “若不是这死小鸡三番四次从中做鬼,我……”司空摘星半句话还没说完,便被陆小凤一掌拍断:“今日有缘,大家一同醉死吧!” 有陆小凤的地方总是很热闹的,有司空摘星的地方总是很有趣的,有杨逍的地方总有不一样的气韵,有花满楼的地方…… 总之,这儿是个好地方,这是场好酒席。 杨逍的神情却是渐渐落寞——他眼中的繁花都从枝头纷然落下。 他终于放下手中酒碗,转向苏远山,犹豫着开口:“你……你二姐……还好么?” 苏远山松了一口气。 她等这一句话已经很久了。 她的二姐叫做纪晓芙。 她是一个温柔而可爱的女子,真真如水中开出的一朵清灵的芙蓉,笑起来有两个甜美得醉人的酒窝。 而杨逍,一向是最宠爱身边的人的,就算对她这个当初只是为了接近纪晓芙而认的四妹,也是毫无保留的好。 所以苏远山那时一直不能明白,这样的二姐和那样的二哥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架可吵。 杨逍总是在一怒之下,破门而出。 然后在一两天后,带着满脸谄媚的笑容地回来,抱着一包桂花糕,小心翼翼地敲着纪晓芙的房门——更多时候是直接从窗户进去了。 苏远山对于跳窗这一举动的喜好,不能不说和小时的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然后苏远山他们会在那两个人和好如初恩爱如故的甜蜜微笑中,心惊胆战地等着下一次争吵的来临。 终于有一次,杨逍出去了,却再没有回来。 一年后,纪晓芙出家。 这本是个让人有些伤神的故事。 可是苏远山此刻简直有点想微笑。 因为她有了一个好主意。 她轻叹着开口:“那年……老大看二姐一直神色郁郁,便带她出去游玩。可是在路过山西时,二姐……在那里的峨眉庵中出家了。” “出……出家?”杨逍手中酒杯一抖。 “去年九月,”苏远山继续道:“庵中传信与我们,说二姐染了重疾……我们赶了过去,二姐却不肯见我们。她……她去前,陪在她身边 花满楼外传(陆第15部分阅读 欲望文 花满楼外传(陆第16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16部分阅读 在她身边的,只有净慧师父。” 苏远山说着拭了拭眼眶,抽了抽鼻子,接着道:“我们问她二姐临……临走前说了什么,她总是摇着头不肯说,她说……她说……” 杨逍忍不住吼了一声:“说什么?!” “她说……那些话只能告诉一个人。” 一个人——她到死也不能忘的一个人。 她到死也没有等到的一个人。 杨逍颓然坐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又低吼一声,一拳砸在了桌上,一桌的酒坛酒碗都叮叮当当地响。 响声还未绝,馆外一声马嘶,他人已不见了。 然后酒桌也碎了。 几人各自急急闪开,以及掏腰包赔钱等事故,也就不必赘言。 那小二这一回却是很有眼色地拿了钱就走。 而司空摘星心中忽然一凉,也转向苏远山。 “她……”他嗫嚅着:“四儿,她……还好么?” “好么?”苏远山淡淡道:“她也出家了。” 司空摘星惊了一惊,又旋即摇头道:“她那样心性,很快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这也是苏远山当初说的话。 可她还是没有回来。 “回来又如何?还俗又如何?”苏远山轻叹了一声,神色凄惨,缓缓念道:“一心向佛万物皆为佛,万念既空春秋两场空。” 司空摘星被震慑在原地,许久,忽然高喊一声:“杨兄等我!” 然后也不见了。 “姑娘高智。”花满楼叹了一声,拱手道:“佩服,佩服。” “一石二呆鸟。”陆小凤笑道:“不错,不错。” “多谢。”苏远山淡淡笑着,手中酒杯悠悠转了一遭:“你们两个若在我手上,早就嫁出去了。” “……”花满楼微微笑了:“远山,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恩?” “你二姐固然大概还在那个峨眉庵,可是柳姑娘,连我们也不知她在哪儿。” 这一回轮到苏远山愣住了。 “看那呆子方才的样子,一定问也不问就追着杨兄去了。”陆小凤点了点头道。 “杨兄此刻心急狂奔,司空摘星一定追不上,却又落不了太远。”花满楼继续道。 “所以他一路也就追到山西去了。”陆小凤说着摇了摇头:“两只呆鸟阿,竟然被一个呆石头砸中了。” 苏远山轻叹一声:“真是个呆石头。”她说着抬头望向花满楼:“我们追吧。” “你现在这样子……”花满楼摇了摇头:“禁不起车马劳顿,不行。” “那你最好日日夜夜守着窗口。”苏远山淡淡道。 “……”花满楼微笑道:“那也不难。” “你守着吧,我要走了。”苏远山冷冷道,果然站起身来就走。 她看见了柜台后那一双强自压抑着渴慕的眸子,但她假装没有看见。 她的身后,它们渐渐黯了下去。 花满楼知道,她现在虽则只是做个样子,但马上可以变成不是做样子的。 于是他叹了一声:“走吧走吧。”也只好跟上去。 不但跟了上去,还得在旁扶着。 “英雄……果然容易气短阿。”陆小凤叹了一声,觉得对自己现在的状态很是满意。 可是看了一眼前头相搀相扶的背影,又有那么一点…… “走吧走吧。”也叹着跟了上去。 “我们没有马。”苏远山对花满楼道。 “没关系,”花满楼微笑:“陆小凤有。” “他只有一匹。”苏远山又道。 “你这个样子,难道还想自己骑?”花满楼皱眉。 “我……”苏远山的脸忽然红了。她想了一会儿,开口道:“我现在这么胖,恐怕马会受不了。” “远山,不要紧。”花满楼和声道:“你那是虚胖。” …… 苏远山发现花满楼有一种奇异的功能。 他可以把任何话都用一种温柔的催眠的腔调说出来。 苏远山现在一听到“胖”这个字就要兴起打人的冲动。 可是——你那是虚胖——这句话被花满楼说出来却变成了安慰。 不仅是安慰——简直好像夸奖。 苏远山没有什么能说的了。花满楼已站到她身后,轻轻托住她的腰,两人一同落在了马背上。 这时陆小凤也吊儿郎当地晃出来了。 “陆小凤,先借借你的马。”花满楼微笑道:“我们反正走不快的,你追上就是了。” 苏远山坐在他怀里,由于恢复了美貌……脸上多少有了些类似害羞的神色,却还是微笑着向陆小凤摆了摆手。 “……不仅英雄气短,还见色忘友……”陆小凤望天喃喃:“花满楼,谁能把花满楼还给我?” 然而陆小凤毕竟是陆小凤,他很快振作了起来,买了一匹好马,并且旋风般地追上了前面两人。 当马经过他们身边时,他放慢了速度。 “这么快。”花满楼微笑道。 苏远山也盈盈转过头来。 陆小凤却没有说话。 他伸出左手来挡住自己一部分视线——现在他只看得见花满楼和苏远山的头了。 “尚可,尚可……”他自顾自地点头,很满意的样子。 然后他把手拿开,这下他看得见那两人的全身了——他看见花满楼的手,几乎都快圈不住怀里的苏远山了。 于是他大摇其头,不住叹气。 然后他再低头看向他们身下的那匹马,长叹一声:“马阿,你跟了我这么久,我对不起你阿,你若被压死了,我一定在西山给你买块最好的地,再买个三五匹俊俏的母马来,日日夜夜在你墓边陪伴,给你唱小曲儿……” 他一边叹着,一边策马扬长而去。 他骑得不快,所以听见了身后的一段对话: “你干嘛踹我?” “不小心。” “明明是故意的。” “我踹不到陆小凤。” “……” 于是这一日下午有一长条路上的人们都见到了一幅奇妙的景象。 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的漂亮公子抱着一个快有他两个大的姑娘策马徐徐而行。 瞧他神情,还好似抱着一个天仙一般。 “论脸也还马马虎虎。”一个大婶悄声对身旁的大婶道:“可是这身材……” “太恐怖了……”那个大婶连声叹气。 而陆小凤一路都走得很高兴。 第二十三章夜里话 男人们在谈事情的时候,常常不喜欢女人们插话的。 ——其实就像闺中的女孩子们说悄悄话时,也很讨厌不知趣的男子打扰。 但男人们总是觉得他们的谈话是比较重要的。 所以如果他们说话时,身边的女孩子能够安安静静坐着不出声,他们就会觉得这是一个聪明懂事的女孩子。 苏远山此刻就安安静静坐着不出声。 ——那实在是因为她半点兴趣也没有。 刚开始时,忽然看见陆小凤和花满楼严肃认真的神情,还是挺赏心悦目的,她便乖乖坐着。 后来,那一长串人名,那绕来绕去的心机诡计,她便烦了。 正因为早些时候,有另外一些男子或一个男子这样坐着想了一堆,于是现在,又有另一些男子只好坐在这儿商量着策划着。 时不时还要一脸深沉地对身边的人说:“男人的事,女人不要管。” ——按这个说法,这本是男人们搅出来的事,他们自己去解决,是再应当不过的事。 他们却偏偏觉得这很了不得。 不单是解决的人得意得很,连着设局的人也得意得很。 得意得觉得天下只有他们在担负着重任,没有他们,这世界就要乱死了,就要塌了。 当真是傻得可以了。 虽然花满楼和陆小凤暂时还没有这个趋势,但是苏远山还是站起来走了。 “……” “以这些看来,金九龄很可疑。”花满楼摇了摇扇子道。 “花满楼……”陆小凤大叫道:“严禁剧透!” “陆小凤。”花满楼笑了笑:“坐在这儿的人,早就知道了呀。” “也对。”陆小凤摸了摸胡子,神情忽然严肃:“你既然许下三年不进京的话,那下一次的决战前后你便也是不来了?” “怕是来不了了。”花满楼摇了摇扇子,轻叹道。 “老古放话了,你这次若不去,以后就不叫你了。”陆小凤懒懒道。 “真的?”花满楼听起来甚兴奋。 “……”陆小凤想了一回,是阿,老古本是要惩罚他见色忘义,如此一来,岂不更方便他见色去了? ——名为打压,实则暗度陈仓嘛! 陆小凤甚是幽怨地叹了一声:“我就知道他对你偏心……” “莫要吃醋。”花满楼安慰道:“他最喜欢的还是你阿。” “你怎么知道?” “你是男一阿。” “现在人都说,男一是用来推动剧情,男二才是用来爱的。” “你不是的。” “真的么?”陆小凤很高兴地摸了摸眉毛。 “恩。”花满楼微笑着点了点头:“你的男二男三男四都是很可以用来爱的。” “……”陆小凤懒得理他,顿了一顿,又道:“话说回来,前几日听说你和苏雪山有进展了,今日看来……好像不大阿。” “你知道远山有个特别的本事么?”花满楼笑了笑:“只要是她不想知道的事,她就有法子不知道。不管多明显,她都可以不知道。不是装不知道,是真不知道。” “难道你冲到她面前,高喊一句‘花满楼喜欢苏远山’!她还能不知道?”陆小凤不以为然地摸摸眉毛。 “第一,那太土了。”花满楼皱了皱眉道:“第二……我不会的。” “看不出……花满楼这么害羞?” “你听过一句话么?”花满楼淡淡笑了笑,缓缓道:“由爱故生忧,有爱故生怖……” “虽然吃饭可能会噎死……”陆小凤叹了一声:“你也还在吃饭阿。” “你知道事实上,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么?”花满楼笑了。 陆小凤看着花满楼,摸了摸眉毛,又看了看窗外院子里那个独自坐着的胖乎乎的背影,忽然笑了:“是有这么个法子。” “只可惜这法子不是人人都能用的。”花满楼微笑道。 “什么人才能用?”陆小凤眨了眨眼睛。 “没心没肺的人。” 花满楼说完,两人一同大笑。 ——没心没肺的人,才能心中有爱,却不自知。 或者说她知道,只是她不知道她知道。 如此,她心中有那甜蜜的欣喜,却少了折磨。 或许她心中也有忧愁,也有扎挣,却都是模模糊糊的,迷迷蒙蒙的。 绝不像清醒的人心中的疼痛那样锐利而分明。 苏远山的心思总浅淡的,迷糊的。 她常常想一些事,觉得想不通,就干脆忘了。 而花满楼,却岂不是个最清醒的人? 陆小凤这一生遇上过许多残忍的事情。 譬如他不愿杀人,却见过很多人死。 纵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只要死了,便能让人生出许多怅然。 那若换了亲眼见着你身边人一日日黯淡,一日日数着生的光芒从那鲜活生命中剥下,该是什么滋味? 陆小凤不知道。 花满楼知道。 或者说,他将要知道了。 但他依旧淡淡地微笑。 他不怒吼这天的不公。 他不责怪这人世的无常。 他不会依着江湖中著名的几则先例,去为了找寻可能的法子而掀起大风大浪——说为了解救心爱之人也罢,说为了发泄己身哀痛也罢。 他只是微笑着,护住身边人一个朦朦胧胧的梦。 在那梦里,她依旧没心没肺地微笑着。 “可是这样……”陆小凤干咳一声,清去喉中干涩:“你会很辛苦。” “恩?” “她既不知道,你只好忍着,不能抱她,更不能亲她。” “陆小凤,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么?”花满楼正色道:“就算她知道了,我也会忍着,不去抱她,不去亲她的。” “……”陆小凤笑了:“我还以为你要说,你是君子,不会像我们这些浪荡儿一样想轻薄人家。” “我虽是君子。”花满楼也笑了:“也是男人阿……” 院中,月华如水。 “睡不着?” “不想睡。” 苏远山回过头来,花满楼坐到了旁边。 “难得见你坐在椅子上。” “我上不去屋顶阿。”苏远山无辜地笑笑:“陆小凤……没事么?” “恩?” “听起来很麻烦。” “原来你有听阿。” “我若不听,怎么会走掉。” “他是陆小凤,永远不会有事的。”花满楼摇了摇扇子道。 苏远山笑了,没有说话。 “你既然不睡,不如告诉我你二哥的事情吧。” “好奇怪。”苏远山看向花满楼:“你平时总是叫我早点去睡的。” “反正你明天一天都可以睡阿。” 那马背上些微的颠簸像吊床,在花满楼暖暖的臂弯里,确实是睡觉的好地方阿。 可是苏远山再厚的脸皮,那么多路人注视下也睡不着阿…… “认识二哥时,我还小。”苏远山缓缓道:“我想他本来也只是个江湖过客,却因为二姐留了很久。” “我二姐叫做纪晓芙,是个很温柔善良的女子。二哥对她一见钟情,死缠烂打,软磨硬泡,赶都赶不走……” “怎么这样说自己哥哥。”花满楼笑了。 “真的,你没有见到。”苏远山微笑道:“他那时每天夜里就在我二姐窗下吹叶子,念情诗。可惜念来念去都是秦少游那一阕《鹊桥仙》……” “我唯一一次听到他念别的诗时,他跳到了大厅桌上,念的是他自己做的诗,倒是很好,只可惜……” “什么?” “只有一句是他写的。” “恩?” 苏远山笑了笑,缓缓吟道: 青青安在,勾引春风,最是离人相恨。 忧苦何生,结愁雨中,骨纤花小怨人。 黄金蕊绽,百枝绛点,人间妖娈做衬。 谁言少情,当真白瞎,明明人间绝色。 念完最后一句时,花满楼忍不住笑了:“你二哥,当真是个人才。” ——一阕词里不过四句,前三句都是化用前人名句而来。 而最后一句,开门见山,直抒胸臆,富有真情实感……恩,它是个好句子。 苏远山也笑了笑,道:“我们排行,就是由这首词来的。” “下阕第一句吟的牡丹,自是冯夫人。芙蓉,便是你二姐了。”花满楼微笑道:“那第一句杨柳,念的该是柳姑娘。”花满楼说着转向她:“你二哥将你比作丁香?” “不像是么?”苏远山笑了:“他其实也只是觉得丁香比较小……” “有很多地方是像的。”花满楼摇了摇扇子:“只是不知是哪儿,到底差了一点。” “是么?那像什么?” “我不知道。”花满楼摇了摇头道:“我想不出。” “世上千万种花,都想不出一种?” “世上千万种花,我都是一般心情对待。”花满楼缓缓道。 苏远山没有听懂这话是个什么意思,却莫名怔了一怔。 “你继续吧。”花满楼微笑道。 于是苏远山便继续:“后来二姐慢慢也不再赶他……只是他们一起时,刚开始还好,后来却常常吵架。” “吵架?” “二姐性子良善,对谁都是很好的。可是二哥虽然对身边人极好,对其他人却是一点也不在意。” “两人此处不同,彼处自然也少不了许多相差。” “恩。”苏远山点点头道:“本来他们吵架后二哥总会来道歉,也就好了。可是有一次不知为什么,二哥一气之下,竟再没有回来。” “必是出了什么事。” “是么?”苏远山皱了皱眉:“说不定他只是……厌倦了?” “听你说来,你二姐性子外柔内刚,他纵是一气之下走了……”花满楼缓缓道:“总是要确定了她安好才会放心,断不至于这么些年一眼都不去看她。” 苏远山听了微微皱眉——这一群事儿妈阿…… 至于后来,纪晓芙心灰意冷之下遁入空门,直至今日,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还是早些休息吧。”花满楼轻声道。 “还是忍不住说了。”苏远山笑了。 “我有很多其他话想说。”花满楼微微笑了:“可是还是这句最好听。” “我要听你说别的。” “你要听什么?” “我告诉你我二哥的事,你也告诉我你一个哥哥的事吧。” “好阿。可是我有六个哥哥,个个都有很多故事。” “你和谁最要好?” “六哥。” “那就说六哥吧。” “六哥阿,他……” “……” 天边,已然泛白了。 第二十四章峨眉庵 好庙好庵,总是在山上的。 这座庵虽在很高很高的山上,却没有什么好的。 暗沉沉黑漆漆的,毫无生气。 想到纪晓芙那样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子,将青春虚掷了那么些年,谁都要忍不住叹息。 可是进去之后才发现,这里面其实很热闹。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河……” “……杨兄,七天了,松鼠都会背了。” “松鼠?” “你看我身后这棵树上。” “耶?……真的有松鼠。” “昨天刚生了几只小的。” “晓芙那时总是说想亲眼瞧一瞧松鼠长什么样子。” “这么巧,四儿也……” “晓芙那时最喜欢秦少游那一阕《鹊桥仙》……” “杨兄,不要!”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 “……” “这两人似乎都受伤了。”花满楼微笑道。 “看来还都不轻。”陆小凤轻叹:“苦肉计玩过头了。” “那猴子为何还在这儿?难道老刺也在?”苏远山皱眉想着。 “不好么?”陆小凤问道:“我们就不必再另跑一处看戏了。” “很不好。”苏远山摇头道:“老刺当初对二哥有些相思。” 花满楼和陆小凤于是想象了一下现在的场景……怕是很尴尬阿。 这时,一个中年和尚缓缓走了过来。 一个很有风范的中年和尚。 那三人还暂不想让那两人发现,于是略行一礼,侧身让开。 那和尚也还了一礼,慢慢走了进去。 “新来的吧?”司空摘星瞥了他一眼,懒懒道:“知道规矩么?” “贫僧不知,请施主指教。”和尚谦恭地行了个合十礼。 “要找人,先受庵中灭绝师太三掌。”杨逍开口道,望向庵中的眼神,甚是悲怆。 他固然狂傲不羁,司空猴子其实也不是个听话的主儿,要他们乖乖受人家三掌,那是莫大的委屈了。 ——可是不委屈点,如何证明认错的诚意? 不委屈点,怎么打得动那两个外面柔弱里面刚烈再里面还是很温柔善良的女子? 委屈,一定要委屈。 有条件要委屈,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委屈。 杨逍和司空摘星目光坚毅。 “贫僧要找的,正是师太。”那和尚答道。 …… 杨逍和司空对视一眼,一同微微地,轻轻地,默默地笑了。 “师太就在里面。”杨逍柔声道。 “我们等你。”司空摘星上前摸了摸他的光头:“去罢。” ——擒贼先擒王,是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矩。 那贫僧拍了拍脑门,又行了一礼,果然开始向庵中说话。 他的声音如人一般恭顺谦和,却是字字清晰有力: “灭绝吾友:彼年一见,十载不忘。汝昔时一言一句,如佛陀掌下念珠,一世光华,磨灭不散。当年相邀此香杉之上盼得师太三两指点,却不料唐突之下,冒犯师太,竟害得师太离开静庵以避我俗子。是以十载以来思过不止,前日终觉修行有所小成,是以拜访故人。还望师太不咎既往,念吾诚心,一现真颜。” …… 一片静默。 大家都盼着那位师太出来。 有出于好奇的,有出于真心的,有出于自身利益的,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大门。 师太出来了。 还未及见清面貌,众人就为这一阵煞气所惊倒。 树上一只小松鼠一个踉跄,摔了下来。 “咦?”苏远山接住了,左右上下很是欣喜地打量着那呆滞的小东西。 “……”花满楼禁不住问了一句:“你没有感受到一股寒意么?” “有一点。”苏远山转过头:“你没有感受到一只松鼠么?” “有。”花满楼点点头:“它在咬我。” 苏远山低头一看,那只松鼠果然在她手上踮起足尖,对着花满楼的衣袖撕扯得很欢。 “想是冷了。”苏远山很是同情,便缓缓地,缓缓地,将它放进了花满楼袖子。 “看戏的时候不要吵。”被忽略的陆小凤不满道。 “……”于是花满楼默默,默默地笼起了袖子。 到了那只松鼠睡了第三次回笼觉的时候,王被擒走了,两个小贼出来了。 她们并着肩缓缓走出的样子,美丽得窒人呼吸。 纪晓芙早已没有了女子撩人的青丝,可她那一双眸子,那比什么都足够了。 她的眼波像水,不是柔媚勾魂儿的加了颜色的水。 那是水本来的样子,清得像是一星点儿杂物也容不下,却又满满盛着数不尽的温柔与思念。 柳四儿的头发还在,她此刻已将它们放了下来。 那灰色的尼姑袍子也遮不去她杨柳一样的腰肢。 她走了过去,叉起她的细腰就骂了起来:“死猴子,你走就走,还回来扰我清修!” ——依旧是那一个叉起腰谁都敢骂的柳四儿。 苏远山笑了。 那边一对久别的正温柔相拥的恋人也笑了。 那边另一对纯粹看戏的人也忍不住笑了。 那一对出家人若不是已飘然远去,恐怕也会笑的。 只有司空摘星没有笑。 他走过去,一下子拥住了她。 …… 咳咳……有没有人想问那一对出家人为什么会飘走? ——为什么天煞孤星灭绝师太竟会跟着一个慈眉善目的和尚走了? 说起来有点囧。 当年相邀此香杉之上…… ——香杉,即香山。 第二十五章耍酒疯 夜,已来了。 它黑色的披风轻轻掠过别离的路口。 才相聚,为何又要别离? 因为古人教育我们……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老刺老刺。”苏远山把柳四儿拉到一边:“你和二哥……没事了么?……” “呆姑娘。”柳四儿笑着“哼”了声:“当我跟你一样一根筋么?” “真的没事?” “自那时看着那只猴子从我面前转身而去的那一瞬,我就明白,这一生……” “停停停。”苏远山点头:“我明白了。” “哎呀……不是很肉麻的,听听嘛。” “……” 一炷香后。 “二哥二哥。”苏远山把杨逍拉到一边:“你当年出的什么事,不要紧了么?” “傻孩子,大人的事你不用操心。”杨逍摸了摸她头,表情甚是和蔼:“怎么忽然瘦了一圈?” “刚掉完一层鸡皮疙瘩。”苏远山望了一回天,又问道:“万一又出事怎么办?” “拉你二姐下水。” “……??” “从前我只想着为她好,却不知到底怎样才是为她好。”杨逍笑了笑,道:“如今我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刀剑,不过是刀剑。岁月的刀剑,却是别离。那锋口淋着鹤顶红的毒,销魂蚀骨,直将一个英俊风流的少侠蹉跎成一个满心沧桑,泪和血吞的男人……“ 苏远山不敢叫二哥停。 她乖乖听着。 “我一直觉得苏雪山在女人中是算得很酷的。”陆小凤摸摸眉毛:“怎么被你教成这个样子了?” “人格魅力是不能教人的。”花满楼微笑:“只能影响人。” “……” 这边苏远山轻忽忽地飘过来了。 “咦?”陆小凤惊奇地对她扫视一番:“怎么忽然瘦了这么多?” 苏远山仰头又望一回天,沉默了。 纪晓芙招手唤她,她便又飘过去了。 她和纪晓芙都是少话的人,许多年不见,竟也没有多少话说。 只好执手相看泪眼。 柳四儿可就不一样了。 “花公子。”她那瘦腰正被人搂着,只好改托了下巴:“有几件事你要记得。那个丫头睡觉的时候千万不能吵她。还有她发病的时候最讨厌有人在旁边,她平日又不喜欢好好吃饭,你记得……” “司空摘星。”那边苏远山忍不住开口了:“我求你快带她走了吧。” “你……”柳四儿瞪了她一眼,又忽的软了下来:“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我真是……死猴子!”她忽然踹了旁边的司空摘星一脚。 司空摘星笑得一脸灿烂。 (路人:什么人阿……) “都怪你!”柳四儿骂了一句,又红了眼眶:“我真不想走了……” “那就别走了。”苏远山笑了笑:“我也舍不得。” 柳四儿竟然也没有瞪她,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然后转向花满楼。 花满楼朝她微笑点点头。 那神情比什么言语都更可让她放心了。 于是她走了。 他们都走了。 方才还热闹温情得像是场筵席,霎时撤得无影无踪了。 而这头,却有个真的筵席了。 不但有许多好菜,还有酒,有三个很豪气的酒碗——嗯,三个。 因为苏远山说了句:“你们难道看不出我不高兴?人人不高兴时都喝酒,我为什么不喝?” 说实话……没怎么看出来阿,陆小凤默默道。 喝吧,大家一起喝,花满楼微笑道。 没有想到,苏远山的酒量还是不错的。 更没有想到,人不但病来如山倒,醉了也像是山崩。 前一刻还好好的跟两人说着话,下一刻突然就开始唱歌了。 唱着唱着,觉得光是动动口不够,便站了起来,把她跟着赵鸿飞学过的几下子当场都亮了出来。 京戏本是多姿的,小生们清俊文秀的扮相,武将们耀武扬威的长翎与步子。 但说到迷人,哪一个及得上旦角妩媚的身姿和清濯又柔腻的嗓音? 若不信,就看这光景。 纤细。柔软。绮丽。曼妙。妖娆。 风光旖旎哇…… “你比较有经验。”花满楼的声音很平静:“现在怎么做比较好?” “让她唱吧。”陆小凤端起酒杯,眼神不断飘过去:“一个人醉了不把酒疯发完的话,隔天头会很痛的。” “真的?”花满楼皱眉。 “真的。”陆小凤一面点头,一面继续飘过去——这种时候说假的,要么是傻子,要么不是男人。 花满楼叹了一声。 不论如何,这孩子能有个法子出出气,唱戏也好,跳舞也罢,他自然是不能拦着的。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j滛掳掠,他大概都不会去拦的。 这时苏远山一个转身快了,左脚绊右脚,右脚绊桌脚,绊倒在椅子上。 那椅子又冷又硬,砸得人小屁屁生疼。 “唔……”苏远山哼哼一声,眼圈一下红了。 “怎么了?”花满楼赶忙扶住。 “呜……”苏远山鼻子一皱。 “来来,喝杯茶吧。”有点心虚的陆小凤递了杯子过去。 “唔唔……”苏远山小嘴一瘪。 “上楼好不好?”花满楼柔声问道。 “呜呜呜……”苏远山整张脸都拧在一起了。 花满楼身上莫名地起了那么些小燥热,他仰面朝天:“是喝酒的缘故罢?……” 陆小凤却很没有眼色地凑过来,悄声问了句:“你有没有觉得她叫得好像……有一点……诱惑?” “唔唔呜呜哇……”苏远山忽然趴到桌上,很有点要开始大哭的样子。 虽然这大概只是个巧合,花满楼还是埋怨了一句:“陆小凤!” 陆小凤甚无辜:“本来就是嘛……周围人都在看呐……” ——所谓人,指的是男人;而女人,正在瞪着他们的男人。 “好了好了,先上去好不好?”花满楼的声音又恢复温柔。 陆小凤心里有那么点不满,抬起头来看过去。 咦?花满楼肩上好像沾了一小点东西。 从反光度判断,非固体;从粘稠度看来,非眼泪。 花满楼很爱干净,于是陆小凤沉思——要不要告诉他? 花满楼却已经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帕子,捏了捏苏远山鼻子。 就这样一个动作,陆小凤知道,他的花满楼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兀自抽抽搭搭的苏远山的身体忽然左右摇晃了几下,眼睛一闭,就倒到花满楼怀里了。 花满楼抱住,笑了笑道:“终于安静了……” “我一直很奇怪。”陆小凤悠悠地喝了口小酒,开口道:“为什么女孩子家不管怎么醉,都不会倒错方向?” “这道理就像男人逃命时不管闯进哪一个房间,”花满楼微笑道:“都总是有女孩子家在洗澡。” “还有一男一女扮男去投宿时,客栈总是只剩下最后一间房。”陆小凤点头。 “而且一个人喝完闷酒走在大街上一定会下暴雨。”花满楼摇扇子。 “而且不管沉静、刁蛮还是乖巧的女孩子,都很喜欢咬人耳朵……”陆小凤叹道。 “……”花满楼顿了一下:“这是你自己的问题罢。” 两人鬼扯之时,花满楼怀中的苏远山似是晕得不安稳,挣扎了几下,却又没什么力气,难免发出了几声极轻的叫唤。 几声几乎不可闻,却让闻得的人产生了一种不可言的微妙感觉的叫唤。 “……”陆小凤干咳几声:“赶紧送上去吧,上去吧上去吧。” “是阿。”花满楼笑了笑。 陆小凤一把抱起桌上剩下的半坛竹叶青,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花满楼听着他的脚步渐远,心中不知为什么起了这么个想法——我若有儿子,希望他像陆小凤一样。 他一面想着,一面把苏远山抱了起来。 (路人:……你想干嘛……) 厅中顿时响起一片高低不一深浅各异的骂骂咧咧声。 ——这是中华文化传承中特有的骂法,愈是羡慕,骂得愈狠,愈是喜欢,狠上加狠。 其实花满楼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惹人艳羡的地方。 他面色严峻,一颗心“咚咚”跳着,正思考着一个问题—— 为什么好像其他人喝醉了会变得臭臭的,怀里这个人却更香了? 他抱着苏远山进了一间上房。 这不愧为上房。 不说它的布置精不精巧,雅不雅致,只说当你踏进房来,将门一关,便立时觉得外面那些嘈杂都远开了去,它便值得一个“上”字。 ——隔开不相干的旁人,括出自己的一块天地,岂不就是房间最好的用处? 一到了这静悄悄的房里,苏远山也忽然变得很安稳。 她静静躺在花满楼怀里,一双手不知什么时候轻轻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的呼吸轻浅而安宁。 花满楼轻轻把她放下,她的手也就从他脖子上滑落。 花满楼握住了那双手,轻轻放下,然后替她拉好了被子。 正如大伙儿可以想见的,当花满楼起身时,苏远山忽然翻过身来,抱住了他的胳膊。 她似乎觉得那是个绝佳的枕头,抱住了,就把头也放了上来。 花满楼的心忽然就直塌塌地软了下去。 许久后,他用尚且自由的左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就那么在床边的地板上坐了下来。 花满楼是个富家公子。 花满楼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 在地板上坐一夜,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麻烦就麻烦在,这个抱着他胳膊的人还不肯让他好好坐着。 苏远山忽然又往另一面转去了,而怀里,还抱着花满楼的胳膊。 花满楼只好顺着她的方向轻轻飞了起来,等她安静地朝着右面躺着时,花满楼……便贴在了床边的墙壁上。 她当然不会就此安安静静睡去的。 于是这一夜,房间里有一团白色不规则形状物,在空中来回飘荡,莫名妖娆。 按照一般情理来说,早上醒来时,花满楼会发现昨晚一直贴在墙上的自己竟然躺到被窝里来了! 而且——他身边就躺着苏远山!! 于是他急急地伸手向被窝里探去——好险,衣服都在~ 这时候苏远山的声音淡淡在他耳边响起:“你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 …… 可是虽然花满楼心中对于这类狗血剧情并不是没有半分期待的……但是它没有发生,就是没有发生。 于是次日清晨,花满楼只是端来一碗醒酒茶,把苏远山扶了起来。 “看不出姑娘酒量不差。”他微笑着道:“竟比酒品还好了一些。” 一颗头又疼又晕的苏远山,还嘴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恐怕连这话什么意思都没听懂,只能恨恨地倚着他,一口一口喝着茶。 那茶又苦又涩,一碗灌下去以后,让人恨不得把舌头都拔走——但她很快喝光了。 “要不要再睡一会儿?”花满楼放下碗,和声问道。 苏远山靠他肩上死闭着眼,迷迷糊糊道:“睡……睡不着。” 花满楼擦了把汗:“……那就起来吧。” 苏远山继续闭眼:“好……好阿。” 花满楼笑了:“要不要再喝碗茶?” “不要……”苏远山皱着眉哼哼几声,终于勉强睁开眼,挣扎了几下,又闭上了。 “睡吧睡吧。”花满楼轻叹,放下她,拉好了被子。 这时还是清晨。 清晨的日光,温柔得像昨夜的月。 很快又是个夜。 夜里的月,还是一般的温柔。 苏远山这回是真的醒了。 “你……”她犹豫着问道:“一日都在这儿?” “没有。”花满楼微笑道:“我是算准了你这时候会醒,刚刚回来的。” 苏远山想了一会儿,想不出这话是真是假……又问道:“我有没有干过什么太过分的事?” “不算过分。”花满楼继续微笑:“陆小凤还喜欢得很。” “你呢?” 花满楼愣了一下。 他没有料到她会问出这句,干咳道:“还好,还好。” “……”苏远山“哦”了一声,神情疑惑:“……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恩?”花满楼笑了:“你是不是觉得陆小凤喜欢的就是坏事,我喜欢的就是好事?” “……有一点。” “远山,我也是男人阿……”花满楼摇了摇扇子:“只要是男人,就一定有坏的时候。” “你……你是男人?” 花满楼的扇子凝固在空中。 苏远山静静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慢慢将头低了下去——然后趴在桌上笑成了一朵花儿。 那桌子颤了许久,花满楼才苦笑着开口:“笑够了么?” “够了。”苏远山一下抬起头来,满脸的茫然,抽了抽鼻子,呆呆道:“我醉了……” “走吧。”花满楼笑了。 “去哪?” “去醒酒,去骑马,去唱歌!” 苏远山愣了一下,很快微微笑了,跟着站起身来。 两人跳出窗外,跳上了马背。 他们的声音就随着他们的身影,缓缓没入了夜里: “我们去哪儿?” “我说过会带你去五花海,去武夷山,去关外,去罗刹。” “要我挑么?” “你挑。” “我想回百花楼。” “……好~” “……为什么往回走?” “百花楼在那个方向阿。” “可是城门关了。” “怎么出来的,就怎么进去。” “这马很重,我抱着飞不动阿……” “说得好像出来时是你抱的一样……” “为什么城门晚上一定要关呢?要是有人急着赶路不会轻功怎么办?” “姑娘,我们在翻城门阿……小声点……” “……” “……” 第一章归去来兮 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 一样的阡陌幽然,松竹疏朗。 一样的燕雀轻叫,清泉叮咚。 等等…… “我们什么时候有一条小溪了?”苏远山疑惑。 “想是朱堂主送的礼物。”花满楼微笑:“你继续。” …… 一样的小楼纤弱,百花缭绕。 虽是看上去和从前有一些不同了——那材料想必要比从前的牢靠些,稳固些——可它一样是百花楼。 只要人在,楼都是一样的楼。 没想到人却有点不一样了。 花满楼和苏远山都没有料到,他们一踏进楼,已有一个人在等着他们了——确切地说,是在等花满楼。 “你……你终于回来了!”在看清长相前,如瀑般的眼泪都快把那张细嫩的小脸蛋也遮住了:“你……你怎么能不告诉我一声,就走了这么久?” “这是……”花满楼努力想着:“杨康的妹妹杨镰么?” “又来了……”苏远山皱眉叹着气:“世上美女怎么会这么多?” 她一面想着,一面接了花满楼手上的包袱往房间走去——人家显然不是来找她的。 而这位小美女一会儿便拭去了泪水,柔柔弱弱地走了过来:“花公子,我有话想跟你说。” 花满楼和声道:“请说。” 杨镰却没有开口。 苏远山明显感到后背上有一道灼热的视线渐渐聚焦。 她回过头,向她指了指身上的包袱,那意思是——我收拾一下就闪。 可是那道目光不依不饶地存在着。 我……我换个衣服就闪? 目光还在。 我……洗下脸就闪? 还在。 ……梳个头就闪? 在。 …… 苏远山从窗口跳了出去。 “好熟悉的感觉……”花满楼叹了口气。 世上那些会害羞的不强悍的小姑娘们都去哪儿了?苏远山也在外面叹了口气。 但是杨镰显然还不具备慕容燕的精神。 本质上,她还是一个很容易害羞的女孩子。 她说了一个下午,也不过是请教了些琴艺上的问题。 这样的女孩子,常常会忽然惊人地勇敢。 她离开时还未及黄昏。 苏 花满楼外传(陆第16部分阅读 欲望文 花满楼外传(陆第17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17部分阅读 山回来时,月已上了柳梢头。 她微笑着抱着半个西瓜坐下到了桌边。 那神色,就像他从前有艳遇时,陆小凤略带消遣的样子。 她却没有说什么玩笑,只是举起西瓜问了句:“要不要吃西瓜?” 语声很欢快。 花满楼心里忽然有些乱了。 他乱了,因为他已忍耐得很辛苦。 而忍耐,本是折磨人的事。 他情愿受这折磨,因为一旦有了缺口,那堤坝就要崩塌。 所有在心中压抑的苦涩都要爆发。 这平静就要失去。 ——有人喜欢燃烧的耀眼,有人要的是轰轰烈烈。 而他们所愿所求的,是平静。 只有平静。 可是如今……却让他如何平静? “你……怎么了?”苏远山放下了西瓜,轻声问道。 “没什么。”花满楼淡淡道。 真的很淡很淡,淡得让苏远山心里也凉了下来。 她本是想着这夏日开始闷热,若能抱个西瓜坐在院里的秋千上边晃荡边啃,一定是很惬意的。 她的怀里现在就抱着西瓜,一点也不惬意。 她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她想离开,却站不起身。 ——只因了花满楼的冷淡。 “吓着了么?”花满楼想着,淡淡笑了:“或是习惯了平日的样子吧。” 习惯,未必是喜欢。 喜欢,也未必有多深。 他心中阵阵刺痛。 ——纵是如此,他也不忍心见她这个样子。 纵是没有回报,难道谁就能把泼出去的收了回来? 他于是站起身,又恢复了平日的样子,和声道:“我们去吃西瓜吧。” 苏远山却没有随他走去。 她淡淡道:“我要睡了。” 然后她缓缓站起身来,把西瓜放在了桌上,便要朝房间走去。 花满楼听见背后的动静,那细细碎碎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一粒粒小火苗,忽然将他的一颗心烧了起来。 铺天盖地地烧了起来。 他再也不能忍。 苏远山一阵昏眩,她的手被拉住了,然后她的腰被揽住了。 她整个人都好像被包围了。 本能地挣扎,才发现那双纤秀的手竟有不能抗拒的力量。 猛然抬头,才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竟有这样高大,高大得已全然罩住了她。 而花满楼的脸,那一向温和平静的脸——忽然陌生得让人害怕。 他们离得这样近。近得呼吸交缠。 静寂的僵持中,那急促又沉重的“咚咚”声,已辨不清是谁的心跳。 “你当真不明白我心意?”这声音低哑干涩。 苏远山的唇微微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花满楼忽然又近上一步,将她堵在了墙角,他的手紧紧压着她的手,他的气息满满密密地盖住了她。 苏远山这下当真怕了。 她想低下头,却已晚了。 花满楼俯下身来。 她所有慌乱的叫喊,都被他唇间炙热的气息侵蚀成了不成章的句子。 “花……花满楼……你……不……不要这样……” ——听起来不太像是拒绝。 更像是诱惑。 她逃不开,挣不脱。 她已融化。 她任凭他把她的身子抱起,连勾住他脖子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颤抖着瑟缩在他怀中。 而他,正朝房间走去…… 以上,是花满楼想象的版本。 (路人:花花怎么会想出这种东西…… 某涂:……以上,是某涂想象的版本……) 下面,是真实版本: 事实上在花满楼的想象中,苏远山会静静地跟他去院里,或是淡淡地说声“我要睡了”……咳咳…… ——因为她一向是不太关心别人的小异样的。 如果你因为看她有些病西施的模样,就想跟她讨论些伤春悲秋的情绪,那是全然找错人了。 她若瞧出你有这个意向,一定趁早躲得远远的。 若没有成功躲开,她当然也是会听你说的——但也就只是听你说说而已。 因为人一旦哀伤,说出来的话就难免肉麻。 她最怕的就是肉麻话。 所以花满楼以为,当自己恢复正常的温和样子后,她也会假装什么事都没有。 可是她却开口了。 她说:“是你自己到处招惹女孩子的,干嘛生我的气?” 花满楼停下了步子。 “她们既要跟你说话,我只好让个地方给她们说话。”苏远山继续道:“就像有人要找我说话,你也一样会让他们说的。” ——她说的,是上次在一个小酒馆里的事。 在此之前,我们有必要说明一下苏远山减肥成功的过程。 自从柳四儿与杨逍给出的经验来看,鸡皮疙瘩的失落,对她是十分有利的。 花满楼毫无悬念地担起了这个责任。 “有些话,其实我一直想对你说……” 苏远山抖了一下。 “我们认识了这样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心中对你……” 又一下。 “我一向过得平静安乐,但与你一起的日子,却是……” 一下。一下。又一下。 …… 几天之后,苏远山心情很好地挑了一身蓝紫色窄袖束腰的衣衫,外面罩了件轻飘飘的浅纱。 花满楼第一次遇到她那样欢乐地在镜前比划来比划去。 忽然之间,很希望有一双好好的眼睛。 苏远山停下动作,转过身来,轻声对他道:“这些天那些话真是……辛苦你了。” 果然是饱含歉意的口气。 “没关系。”花满楼笑了笑——多少有些苦涩罢。 于是自己一身亮丽的苏远山,也逼着花满楼换了身符合年少得意公子哥儿身份的行头。 她甚至亲手替他梳头,系上了她早年送他的那条束发带子。 那鲜亮的蓝色更衬得他的容貌清朗,苏远山细细地看着他,看不出一丝瑕疵。 就像单冰冰说的“比女人还美,却又一点也不像女人”。 只有那一双眼睛,那不相称的黯然,揪得人心酸。 似是瑶池里丢失了几种颜色,似是相会的鹊桥上,少了相映的星光。 花满楼微笑:“想不到你还心灵手巧。” 苏远山轻轻抽了抽鼻子,笑着拉起他道:“我们去吃饭罢。” 他们一起出现,本是容易引起注目的。 于是这一日……就更容易引起注目了。 正巧,那个小酒馆里又有那么个不知好歹的小胖子。 一个人在外行走,一定要牢记江湖上最不能惹的三类人,就是和尚、乞丐,和那些看起来很伪善的书生。 这个小胖子竟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除了不知好歹也没话形容了。 可这次他运气竟是很好,因为苏远山一点儿也没有生气。 “我才发现……”她叹着气道:“我实在是有点怀念被人调戏的感觉的。” “好吧。”花满楼微笑道:“那我只好再让你再听一会儿。” 于是花满楼果真让她听了,直到那小胖子说的话已经开始不太好听时,他们俩仍在自顾自地夹菜吃饭。 ——苏远山自小听这些话听多了,并不如一般女孩子家那么敏感的。 而花满楼,一向认为不懂是蠢,懂而不胡来才算得纯,说他有多介意那也是不至于的。 直到后来,那个勃然大怒的小胖子一拍桌子,骂了句:“你个ap;¥的瞎子!” 一阵白烟飘过,他的脸顿时肿成了一个很胖的猪头。 苏远山淡淡放下衣袖,花满楼便轻轻把他扇飞了。 “女孩子家出手轻一点。”花满楼摇了摇头道:“我不会为了这个生气。” “我会。”苏远山冷冷道。 漫长的回忆后……终于回到此刻。 此刻,花满楼没有说话。 他无话可说。 “如果你想要我留下,就应该告诉我。”苏远山于是继续:“你既没有说,我怎么会知道?我既不知道,你怎么能怪我?” 花满楼长长叹了口气。 他发现自己实在是个呆子,一个疑神疑鬼的呆子。 “我错了。”他终于开口:“我真的错了。” 这一次,苏远山没有说话。 “我实在是错了。”花满楼谄媚地笑着:“你能不能不要像我那么样小气?” “可以。”苏远山缓缓道:“可是我为什么要?” “因为你是好人?” 苏远山笑了。 ——不是同意的那种笑。 “……因为只要你肯大方一些,你可以随便要我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 “随你喜欢。” “你明知道我最不会整人了。” “很容易学的。” “是么?” “你若不会,我可以教你。” “算一算……朱堂主和蝶舞的孩子应该已经出生两个多月了。” “……” “我想把那孩子抱来玩一天。” “……可是?” “可是我不想他们知道。” “……”花满楼苦笑道:“姑娘无师自通,在下佩服得很。” “谢谢夸奖。”苏远山微笑道。 于是回归的第一日,便在这不大不小的风波里结束。 ——对于苏远山来说,这已结束。 而对花满楼呢? 不必多说。 偷过狮子儿子的人都知道…… 摸过老虎屁股的人都知道…… 得罪过女人的人都该知道…… 第二章孩子相关 三天后。 百花楼里一段诡异的对话。 “你还记得我们上次说过的孩子的事么?” “不要急。会有的。” “你是不是想赖?” “这么大的事,你总要给我一点时间嘛。” “多久?” “两个月内。” “……好久。” “远山,那可是一个孩子阿……” “……” 说这话时,他们正在院里喝茶。 ——若是陆小凤也在,恐怕光喷茶也要喷死了。 陆小凤虽不在,却有个小姑娘来了。 “山姐姐,小楼哥!”她清脆的叫唤声在门口响起。 “冰冰么?”花满楼微笑道:“进来罢。” 自从知道单冰冰与花六哥的事后,花满楼便改口叫她冰冰了。 想到不久后可能就要称呼这么个黄毛小丫头一声“六嫂”,花满楼觉得自己怎么样也得先赚回来一点才行——虽然不做生意,花家的精明脑袋他却是一点不差地继承下了。 苏远山看着她手上提的一堆水果、蔬菜、糕点,微微笑了:“干嘛忽然这样客气?” 她笑得很开心,因为她已经闻见了瑞蚨斋核桃酥的香气。 “不是客气阿。”单冰冰害羞地笑笑:“我想小楼哥最近需要进补么,可是山姐姐你吃素,我不好意思送鸡鸭之类……” “花满楼需要进补?”苏远山疑惑。 花满楼的神色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对阿,难道小楼哥还没有告诉你?”单冰冰眨了眨大眼睛。 “告诉我什么?” 单冰冰凑到她耳旁,说了几个字。 苏远山惊得左手茶杯右手茶壶还有头上的簪子差点连下巴都一起掉了下去。 花满楼面色平静地接住,放好。 “你是说……花满楼……”苏远山的声音都颤抖:“……怀孕了??!!!” …… 花满楼没有说话,静静地递过去一杯茶。 苏远山完全懒得理那杯茶。 “你……这……ap;(ap;……”她死死看着花满楼,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花满楼觉得很欣慰。 因为昨日他出门时,发现一路上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对他特别温柔照顾。 而他走后,身后人深沉的叹息此起彼伏。 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张大婶,甚至还把她生儿子时用剩的安胎药也送了过来。 还温柔地抚着他的手道:“女人……和男人阿,这种时候一定要懂得照顾自己阿。” 而苏远山的反应,无疑是最普通却没有发生的那一种。 是他很愿意见到却又一直见不到的那一种…… 他有些感动地想着:“还是远山好……” 这时,苏远山终于憋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陆小凤那个混蛋!” “……”单冰冰赶忙道:“不是陆小凤的错阿,听说,是小楼哥把他抱上楼的。” “……”苏远山一下泄了气,转过头来看着花满楼,那目光甚是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阿……” “远山,你难道忘了么?”花满楼终于忍不住了:“那日你喝醉了,我抱上楼的是你。” “……是么?”苏远山低下头,开始认真回忆。 “难道小楼哥肚里的孩子……”单冰冰狐疑地看了苏远山一眼:“……是山姐姐的?” …… “你们……”花满楼缓缓问道:“真的不知道男人是不能怀孕的么?” 苏远山和单冰冰对视了一眼,一齐弱弱道: “忘掉了。” “不知道。” …… 在这一段更为诡异的对话结束之后,花满楼与苏远山免不了要问起单雄信的病情。 在外流浪这么久,回来之后一草一木都是熟悉而温馨的,就连想起那个满头红色乱发、成天往人房里丢虫子的单雄信,也是别样温暖。 “你们走后不太久,二哥就好了。”单冰冰皱了皱鼻子道“可是我觉得他没好的时候更好些。” 人不清醒的时候,确实是可以少去很多烦恼与麻烦的…… 那两人微微叹了口气。 “他病好了不闹了,不知为什么就不肯理雪儿了。”单冰冰摇了摇头道:“结果雪儿闹开了。” …… “二哥闹时虽然是鸡飞狗跳,雪儿一闹起来,简直鸡犬都要升天了。”单冰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 “这么说雪儿现在还在这儿?”花满楼摇了摇扇子道:“朱停和老板娘也实在太放心了。” “他们来过一次的。”单冰冰道:“雪儿要他们准备嫁妆,可是我二哥又不肯下聘礼,后来他们说等他们两人商量好了再说,就走了。” “……嫁妆?聘礼?”花满楼苦笑:“我们看来是错过许多好戏了。” “最要紧的一出大概还没开始。”苏远山微微笑道。 三人闲聊之间,远处一阵黑烟徐徐升起。 “哎呀!”单冰冰一下跳起来:“糟了!” “怎么?” “我跟管家约好的。”单冰冰愁眉苦脸:“如果雪儿把二哥绑走了,就放青烟。如果她烧了房子,就放白烟,如果她带人来砸场,就放红烟,如果这些事一起发生,才能放黑烟!” 花满楼皱着眉头嗅了一嗅,道:“这似乎不是信号烟……” 苏远山点了点头:“看起来像是真有什么烧着了。” 单冰冰愣了一下,惊叫一声:“哎呀我的新梳妆台!” 便一溜烟地飞走了。 “我原本还怕忽然回来会嫌日子太安静了。”花满楼微微笑道:“没想到这么热闹。” “是阿。”苏远山附和着点了点头,双眼却定定地看着花满楼的肚子…… “远山。” “恩?” “不要再看我的肚子。” “……怎么了?” “里面没有孩子。” “这种事你自己怎么能确定呢?” “我就是确定。” “让我给你把把脉吧。” “不要。” “没关系的。” “不要碰我。” “来嘛。” “不要再过来……” “你叫吧,没有人会来帮你的。” “……” “……” 第三章风云忽变 江南之夏,当真美得很。 虽然此处没有接天连绵的粉荷碧叶,但那一条曲曲折折瘦瘦小小的溪流,却有着小家碧玉欲说还休的温柔娇羞。 朱堂主这个礼物真是可爱得紧——花满楼和苏远山都是这么想的。 他们有时把西瓜、李子之类的用石子卡在了小溪间,两人在别处玩一会儿再把它们取出来吃。 入口时那一分沁冷甜美的滋味,让人在这夏日粘腻的风中简直要飘飘欲仙了。 有时候用了溪水泡茶喝,漂上几杯酒来赌诗,身畔那一簇小竹林恍惚便成了流放的天际。 但这溪水还别有用途。 ——用它煮出的汤是很好喝的。 花满楼从外间回来时,一踏进院中便闻见了难描摹的香气。 于是他边迈进小楼边夸赞道:“好香阿。” “刚好。”苏远山从厨房冒出头来:“你上去吧,我端上来。” “太烫了,我来吧。”花满楼笑着挽起袖子走了进去。 “好吧。”苏远山马上闪到一边,将自己一双纤细白嫩的小手洗了干净。 “真是好香。”花满楼停下了勺子,微笑问道:“这是什么?” “莫要装作喝不出来的样子。” “真的喝不出来阿……”花满楼无辜笑笑:“有很特别的香味。” “……”苏远山暗自猜测:“莫非那用了剩半盒的胭脂是掉进这里面去了?” 不过玉人坊这一季走的自然路线,推出的尽是“可以吃的胭脂”“很好吃的水粉”之类——应该不要紧罢? “你说什么?” “我说……好喝么?” “很好喝。” “那就多喝一点。”苏远山望着花满楼,柔声道:“对肚里的孩子有好处……” 话还没说完,自己已笑趴在了桌上。 “……你熬了一个半时辰,难道就是为了取笑我一声?” “就算要三个时辰,我也会熬的。” 花满楼默默小口小口喝着,许久,才开口:“有个问题我想问你。” 苏远山带着残余的笑意问道:“恩?” 花满楼挣扎了一下,还是问出来了——他这辈子简直也没有想过他会问出这种话: “你那时是真的相信我怀孕了么?” 苏远山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坚定地点头:“我相信。” “……为什么?” “我总觉得你什么都会。” “……包括生孩子?” “世上若还有一个男人能让我相信他会生孩子——那就是你。” 花满楼听了怔怔老半天,也只好说了句:“谢谢。” ——一个人被另一个人如此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为什么是这样无力的感觉呢? “还要么?”苏远山问道,这次好像是不带坏心眼的温柔了。 “好阿。”花满楼微笑着把空碗递了过去:“你不喝么?” 苏远山脑海中浮现那盒嫣红鲜嫩的胭脂……摇了摇头,柔声道:“我晚点再喝。” 她站起身来,却被楼梯口冲上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手里的碗都掉了下去。 花满楼一手扶住她肩,一手接了碗,微笑道:“雪儿,做什么这么慌张?” “哎呀,有事,快走!” 雪儿一手一个,拉着就往外跑。 于是,花满楼和苏远山就这样被一个半大的孩子一路拖拖扯扯到了聚贤庄。 聚贤庄。 没有那块御赐的金匾,依然是聚贤庄。 纵然单雄忠不在了,只要还有单雄信,它就永远是聚贤庄。 单雄信此刻,就负手站立厅中。 这是苏远山第一次见到他正常时的样子,虽然只是背影,那魁梧身形无处不散发着凛然神威,也不由让人心惊。 一个人连话都不必说,甚至身子都不用转,却有着让人不得不敬畏的气场。 花满楼心中也在暗暗赞叹:“不愧五虎将之首。” 雪儿却半点也不在乎。她藏在他们身后,捅了捅苏远山的背,又戳了戳花满楼的腰,低声道:“上去呀!” 单雄信终于回过身——也回过神来。 他声音虽也粗放豪迈,但毕竟名门之子,比起朱猛身上那不管不顾的草莽气来,却又多了些沉稳端正: “失礼了。苏姑娘单某是识得的,这位想必便是名动江湖的花家七公子了?” 后背的衣服被猛扯了几下,花满楼淡淡一笑,回了一礼道:“正是在下。听闻单庄主已然康复,果然神清气爽,气度过人。” “莫再提‘康复’两字了!”单雄信大笑道:“单某病中做下的事,想想也要觉得汗颜!” 他虽是这么说,心中却并不怎么汗颜——自康复后,病中做的那些荒唐事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些。 等到苏远山开口后,他才真的开始汗颜。 “单庄主还记得病中的事?”苏远山微微笑了笑,道:“那庄主还记得那时你趴在我窗外,往里面丢了四五十只蚱蜢,一二十头鸡鸭,还用口哨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么?” “这……” “单庄主还记得有一夜,庄主飞进了我房间,飞来飞去结果撞破了我好几个瓶子么?” 本来是不记得的……单雄信长叹一声,脸有些红了。 花满楼咳了几声,低声唤道:“远山。”语气中有责备制止之意。 苏远山无辜地看了他一眼——她也并不是喜欢看人难堪的人,只不过她腰后有一只手正紧紧地掐着她的皮肉…… “苏姑娘……”单雄信也干咳了几声道:“那时实在是单某冒犯。若有什么能为姑娘效劳,单某必当尽力。” “我不是要庄主为我做什么。”苏远山道:“我来,是想给庄主一个东西。” “哦?是什么?” 苏远山摊开手掌,里面有一团浅蓝色手帕。她缓缓打开,一粒赤红色的药丸躺在正中央。 “这个东西吃下去之后,单庄主就会忘了发病时做过的事了。” 单雄信沉吟半晌,方才开口问道:“所有事?” “所有荒唐事。” 花满楼低低叹了一声。 从那片刻的静默中,他知道,这事不止是雪儿调皮胡闹那么简单了。 这样的一对,虽然有趣……却也实在太诡异了点。 两人之间若是诡异,难免就会有很多波折。 但波折愈多,日后回忆起时,岂不也愈多甜蜜么? ——矛盾阿,很矛盾。 单雄信又笑了笑,道:“那就多谢姑娘了。” 说着,便走上前来。 苏远山却后退了一步,道:“只是还有个条件。” 单雄信也不惊异,淡淡问道:“什么?” 苏远山开口道:“你要……要……” 她憋了半天,忽然一下把雪儿从身后拉了出来:“你自己说吧。” “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雪儿皱着眉:“真是没有用。” 她蹦蹦跳跳地跑到单雄信面前,昂头挺胸道:“你要亲我一下!” 说完了还回头瞥了苏远山一眼,叹息道:“这有什么那么难的呢?难道你不用说,花满楼自己就会亲你么?” “……我干嘛要花满楼亲我?” “因为他心中虽想,你不说,他却也很不好意思的。” “他才不想……”苏远山皱眉。 “这孩子说话真是一点也不客观……”花满楼默默想着。 ——这都什么跟什么阿?单雄信简直傻眼了。 雪儿的招数越来越刁钻,他只觉自己这样一个七尺男儿都要给折磨死了。 看着僵持中的单雄信和雪儿,花满楼叹了一声:“我怎么会跟着你们来这么胡闹……” 苏远山挑眉笑了笑,道:“我若是你,也难免觉得有点丢人。” “那你呢?” “我本来就没有什么正事,胡闹一下也无妨。” “你错了。” “恩?” “我不是觉得丢人。”花满楼微笑道:“我只是有点饿了。” “是么?”苏远山想了一下,道:“那我们去吃饭吧。” “好。”花满楼点了点头,两人就这么走了出去。 “我要把药留下来么?” “我想不必了。” 一踏出大厅便发现,那天色,已骤然变了。 虽只是天色,花满楼和苏远山的心却都忽然一下掉了下来。 ——他们本都是直觉极灵敏的人物。 层层叠叠的乌云在头上绞织翻滚,像是纸浆被瓢泼的水墨侵蚀。 那密布的黑色里似是藏着诅咒,天边隐隐然的雷声煽动着人的心跳。 一声巨响,那暗暗翻滚着的雷声忽然在头顶上炸了开来。 苏远山微微一怔。 花满楼握住她手,轻声道:“莫怕。” 苏远山禁不住向他靠近了一步:“这……怎么了?” “只是天色变了。”花满楼柔声道:“你先回千芳斋去好么?我须去看看。” 这话说自是大大的不通——若只是天色变了,他要去看什么? 苏远山却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她知道自己武功稀松,跟去也是徒劳无益,因此绝不多说什么。 花满楼又如何忍心将她抛在这欲来的暴风雨中? 只是他心中不详的预感愈浓,情知此刻多耽误一分,便要多出一点事,于是抚了抚苏远山鬓边的发丝,便施展身形而去。 那一夜,花满楼都没有回来。 第四章肉麻话别 第二日,周遭一片惶恐。 到处都在传着昨日发生的事情——有那么些人平白消失了。 苏远山第一次听说时是十六个人,传到如今已经成了六十六个人了。 不论哪个版本,这些人从老到少,由男及女,富贵贫贱,似是没有什么规律。 纵然只是十六个人,在这个平静的小地方,也是几十年没有发生过的大事情了。 苏远山的心很慌很慌,从昨日下午开始,她就莫名其妙地着了慌。 那些人里……她明明知道不会有花满楼的——不会有那个永远有力量温和微笑的男人的,不会有那个让她甚至相信了男人是可以生孩子的男人的…… 当然不会的。 可是她立在窗边,即刻就要跳了出去。 ——昨日下午花满楼让她快回来,那是为了安全。 可是此刻天光地白,昨夜的狂风骤雨都散去了,留下一地稀稀拉拉的水,在清晨倏然灿烂的阳光中一点点萎缩着。 苏远山不愿让他烦扰,却也绝不会坐在这儿干等。 于是她一下纵身…… 身后响起一声:“别跳!” 苏远山一个分神,已在半空的身形便颤了一下。 然后就被人一把捞回了房里。 那人看来多少有些狼狈,额边几缕头发散了下来。身上衣衫也尚且湿润,上头几点泥巴,像是些小花儿水灵灵地在白颜色里绽放。 可是苏远山抱着他的脖子,好像就忘记放开了。 “远山。”花满楼笑了笑:“快松手,我身上还是湿的呢。” 苏远山“哼”了一声,道:“我腿软。” 花满楼又微微笑了,便让她倚着。 他不阻拦,却也没有伸手去抱她。 伸出去了还要缩回来……多么难办。 “出了什么事?”苏远山轻声问道。 “还不知道。”花满楼缓缓道:“我和单兄没有跟住。” 苏远山“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这些天要小心一些,万万不可在晚上出去,知道么?”花满楼终是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乖乖待在这,我过几日就会回来。” “你……”苏远山停了许久,缓缓开口:“我心中总有感觉……” “莫要瞎想。” “不是,我总觉得……”苏远山咬了咬牙道:“像是有妖气。” 这话说完之后,苏远山自己也觉得有点搞笑。 花满楼果然笑了:“这还不是瞎想么?” 苏远山也不跟他辨白,只是轻声道:“你……小心。” 花满楼把她勾着自己脖子的手握着拿了下来。 他的手温暖干燥,还是平日的温度。 他不再微笑,却是很低很低地说了声:“等我回来。” ——难道还能不等么? “真是喜欢废话阿……”苏远山呆呆望着他已然瞧不见了的背影,默默想着。 第五章两处相思 有多少人的一生,是被这么四个字给上了锁的? ——等我回来。 只因这四个字,于是等得风花落尽了也要等,等得寒鸦在冬夜中唱哑了嗓子也要等,等得鬓边白雪成堆,等得双目再睁不开,等得下一世的愿心都灰飞烟灭了,还是要等。 等得一颗心都要着了火时,却依然在等。 在这等待间,又有多少事发生。 头天失踪的十六人都回了家,两天后却又是十六人不见了影子。 然后又有人丢了,又有丢的回来了…… 一样的,男女老少,贫贱富贵,正直猥琐,瞧不见半点规律。 而已回来的那些人,终日恍恍怔怔,竟都像是失了心,丢了魂。 大夫,自然是瞧不出什么的。 苏远山,也认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纵然她知道的比那些大夫多得多,比世上大部分大夫都多得多。 她有资格冷静自持,她不得不冷静自持,于是那些失了主意急得发狂的家人大多松了手,让她检查了病人。 她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除了其中三个少女的手腕有一道小伤口外,他们都毫发无伤。除了心,他们什么也没有丢。 ——那几道浅红色伤口,她一看见了心中就止不住的战栗,虽然它们并没有什么特别,她身上也没有这样的伤口。 但这战栗也帮不了什么忙,她只好又灰溜溜从每一户失魂落魄的人家出来。 有些和善的人家送了她出来,有些喜欢看热闹的邻居在旁风言冷语,有些气性暴躁的家长,却是用鸡蛋、扫帚将她赶了出来。 她懒得动弹,于是有的躲开了,有的没躲开。心中并没有多了什么主意,手臂上腿上却多了几道淤青。 反正她一点也不在乎。 她迷迷糊糊地走着,一路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儿。 她本不是这样不沉静的人,或是因了花满楼近日的音信全无,或是因了在她心底有莫名的恐惧被煽动,她的脑袋已乱得像一团浆糊。 ——简直已和刚才看过的那些病人差不多了。苏远山笑了笑,随便在路边找了个茶铺坐了下来。 这儿已经靠近城郊了,茶铺一边是她走来时的路,另一边,便是小竹林,再过去,便是些乱葬岗、秃石山之类的地方了。 想着那日花满楼身上沾着的几点泥巴、几叶绿色……他现在是不是就和单雄信在那里面呢? 苏远山想着,禁不住起身走过去了一点。 这时,她眼前现出了一个纤秀的白影子,从远处的竹林间闪过。 她没有看清那个人的样子,只是远远地,望见了一对眸子。 朦朦胧胧的,隐在了婆娑的竹叶后。 苏远山只觉得浑身的血一下热了起来,情不自禁要向着那人走去。 但她的脑里却忽然清醒——就是这个人! 又或——就是这个妖精! 她压抑着狂跳的心脏,平静站了起来,用先前迷迷糊糊的姿态向远处的竹林走了过去,却不再看那双眼睛。 当衣袂触到了第一片竹叶时,在那“沙沙”的轻响里,她晕了过去。 花满楼在黑暗中,就如同鱼到了水里。 事实上他在光明里黑暗里都差不多,但在别人的狼狈慌张中,他就可以显得比较淡定——比较像自由自在的鱼儿了。 但此刻,他紧紧地贴着山壁,敛着呼吸,却是一点自由自在的样子也没有了。 这是一个山洞。 他本来找不到的。 因为他看不见。 可是身边的单雄信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像失了神智,迷迷糊糊地便往前走去了。 他感到了周遭的变化,他心中忽的一动,想起苏远山那句话:“我觉得……有妖气!” 花满楼一向是很不愿意相信这些的。就算在蜀山已见到了神仙,他也没法子相信世上有妖怪。 ——总不能因为是远山说的就信了吧? 花满楼在心底笑了笑,面色却是平静,脚步已随着单雄信走了过去。 然后单雄信忽然晕了,于是他也只好晕了。 他本是假晕,却霎时脑中真的迷糊,身子像是飞了起来。 等他醒来,便在这个山洞里了。 他身边,不止有单雄信。 他数了数,连他一共十个人——却没有一个人能跟他说话。 他们都痴痴地坐着,躺着,站着——包括单雄信。 他明知还有一个人,明明还有那么一双眸子正盯着他,但他竟然辨不出那是在什么方位。 许久许久,那双眸子消失了。 可是花满楼没有听见脚步声,没有听见风声。 他只是渐渐觉得周身噬人的压抑与诡惑缓缓散尽了——他连那人到底什么时候走的也说不清。 他又等了许久,直到身边凑满了十六个人。 他知道,那不知是人是妖的东西暂时不会回来了。 于是他缓缓站了起来。 他必须先摸清这山洞的状况。 他必须先弄明白这个人究竟要什么。 因为若那人是人,武功必定远在他之上。 若那人是妖……花满楼又一次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 ——可若不是妖,世上如何能有一个人让他几乎不能感觉到? 花满楼缓缓摸了摸眼皮……他心底有些空空的,像是回到了蜀山之巅。那一种四周虚渺,无凭无依的滋味,比刀剑的锋芒,机关的险恶,更难缠得多。 他尽力细心听着周遭一切声响,躲避着那人——她自己虽然悄无声息,却总是带着旁人进进出出的。 他们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去的时候也痴痴呆呆。 花满楼实在不知这个人想干什么——难道是想把整个镇子弄傻? 他没有把握,他只能等,等一个机会。 在这噬人的静谧中,他等待着。 可是等了两日,机会还是没有来。 却有另一样东西来了。 第六章同甘共玩 “远山?!”花满楼一把将其拽进自身藏身的小缝隙中,低声斥道:“你跑来干什么?” “花满楼!”苏远山的声音听起来甚是惊喜:“你也在~” 花满楼还未开口,她已搂住了他脖子,冰凉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进了他的脖颈。 花满楼低低叹了一声,抱住了她。 可他心中一个声音叫着:“这不是苏远山!” 这不是她的笑,这也不是她的泪……这不是她。 花满楼大梦惊觉,一下推开了怀里的人。 那个影子被推远了,似乎被碰到的石壁给打碎了,又好像是凭空消失在洞中雾气里了。 慢慢的,周围有很多苏远山向他走来,她们欢笑着,悲泣着。 他忽然明白了,这是他平日所期望的罢? 他愿意她像个这个年纪的一般小姑娘一样,高兴就笑,害怕就哭。 ——但这期望并没有热切到这等境况下都还要纠结的程度罢?花满楼有些汗颜。 他敛了敛心神,缓缓向前探去。 他看见那些苏远山活生生地立在他面前——他又看见了。 七岁……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那些交叠的影子他一个也看不清楚,可是他竟有些眷恋着,舍不得把它们赶走。 像是又回到了那一日,颤抖的眼皮下,世间万般颜色一点一点在他的血肉里涣散。 他不是没有挽留过——他曾用尽了力气挽留。 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有多大的力量,他便用了多大的力量。 可是到最后,只留下一手泡沫。 然后,他平静地抱着被子坐了起来,轻声说着:“你们别哭,我没事。” 那个时候,或许……并不是不疼的罢? 若是身旁没有家人,或许……也会哭鼻子的罢? 花满楼不能再想。 他坐下,运功调息。 这是极危险的事,但他只怕自己即刻要像那些痴痴傻傻的其他人一样了。 往事,比什么都魅惑。 两盏茶后,他身上的汗水和周围山壁的露珠都已被烘干了。 薄薄的眼皮下,又复平静。 此时,那一阵轻轻的脚步,小心翼翼的呼吸却分外分明。 唔……来了个真的……花满楼微微笑了,轻轻唤了声“远山”,然后伸出手,将她也带进这山岩的缝隙中。 “你……真的在这儿。” ——苏远山的声音,淡淡的,却含尽了无数的欣喜。 “你故意来找我?” “我来找妖怪。” “胡闹!”花满楼皱起眉头。 “……若是来找你的呢?”苏远山微微笑了。 “更胡闹!”花满楼说完,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你当真觉得她是妖怪?” “凡间女子若能美成那个样子。”苏远山轻叹道:“我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凡间幻术,应也不至将我逼得如此狼狈。”花满楼心中想着,对妖怪之说却委实有些……不能接受。 他又问道:“你是怎么来的?” “我见到她的眼睛,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脑子里便开始迷糊。”苏远山道:“所以后来我不再瞧她眼睛,装作痴痴醉醉的样子,不知为何还是晕过去,醒来便到了。” “你平日便是那个样子,定是装得很像了。”花满楼微微笑道。 苏远山不理他,又道:“想是因为我血比较冷,尚能自制,别的人……” 她没有再说下去。她自然也知道花满楼为何没事,于是也没有问。 花满楼忽的皱眉,问道:“那么你见到幻象了么?” “我……见到很多个你。你呢?” “我也见到很多个你。” “那些我找你做什么?” “……那些我找你做什么?” “他们只是向我走过来,我踹几脚,打一打脑袋,就没有了。” “和平日的我没什么不同么?” “没有阿,只是太多个了,我才知道是假的……” “……”花满楼默默想着:“难道我在远山心中已好得没有什么可改的了?” 其实苏远山心里是很希望花满楼在饭桌上不要对她管东管西的,不过在这种湿漉漉的除了山洞什么都没有的山洞里——这种幻象也是挺难出现的…… “远山……是不是不论我去哪,你都愿意跟着?” “恩……青楼之类最好还是不要了。” 花满楼笑着摸了摸她脑袋,道:“我想了想,我……需得要你留下来。” ——这话说得很轻松,可是他心中阵阵刺痛。 终此一生,他从不愿意将己身能够担负的,加于旁人一厘一毫。 想不到第一次说出口,对着的便是在心上这样重的人。 可是只有她能够帮他——她也愿意帮他。 “那我就留下来。”苏远山低低说着,抬头望他:“留下来?br /gt; 花满楼外传(陆第17部分阅读 欲望文 花满楼外传(陆第18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18部分阅读 来干嘛?” “我在这洞中这几日,发现走某些路时,那幻象犹为厉害,几乎不能自制。” “你觉得幻象愈是厉害,便是愈靠近这山洞里的要害?” “不错。” “可是我也遇见了。” “但你的情形要比我轻得多。”花满楼笑了笑道:“一个人若平日小病多,便反而不容易生大病了。” ——一个人平日若就一副梦游的样子,那当真梦游起来也跟平时没太大差别了。 “……” 第七章又见紫英 于是两人牵着手鬼鬼祟祟地往前走。 花满楼觉得哪条路走起来晕,他们就往哪条路走。 花满楼紧紧攥着苏远山的手——愈是往前,那手中的冰凉便愈成了唯一分离梦境与现实的凭证。 他们的掌心都沁出了汗。 苏远山的手也慢慢不能再冰凉了。 花满楼渐渐不能确定,到底他牵着的是谁。 越来越多鲜艳的、辨不清形状的东西,在他眼前飘来飘去,张牙舞爪。 他已很久未这样清醒地感觉到自己的一双眼睛——它们好像要切断尚且相连的血管,自己飞出去了。 苏远山一面听着他杂乱的呼吸,一面烦躁地踹走几个向她伸手、微笑的花满楼,心中焦灼得很。 ——不管怎么说,她的情形果真轻得多。 “暗器……暗器。”花满楼忽然开口,声音沙哑。 苏远山从袖中拿了几根针递给他,花满楼接过了,便狠狠向腿上刺去,这疼痛多少带来些清醒,他拉着苏远山跑了一段,。 苏远山咬了咬牙,忽然伸手死死拧住了花满楼的耳朵。 “你只记得,拧你耳朵的苏远山才是真的!” 她一面对花满楼说着,一面拉着他朝前奔去。 她没有在黑暗中认路的本事,于是两人一路磕磕碰碰跌跌撞撞,碰壁、砸墙、撞鼻子、磕脑袋,一个不落。 花满楼就快要爆炸。 他真的听见了爆炸的声音。 然后世间一切都散去了。 只剩下身边的苏远山,和自己火辣辣的耳朵。 前头,有薄薄的光。 苏远山有些害怕地瞧着他,拿衣袖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问道:“没事了么?” “没事……”花满楼长长吁了口气,笑道:“就是耳朵疼得紧。你倒真舍得下手。” “不下手不行阿。”苏远山无辜道:“你方才都差点咬我了。” 苏远山说着,从花满楼掌中把手抽了出来:“……手也肿了。” 花满楼轻抚着她鼓了好几个包的脑袋,低头吻了吻她的额,轻声道:“对不起。” 苏远山摇了摇头:“没关系。” 花满楼便拉起她,向前走去。 走了几步,忽然反应过来:“耶?我刚才干了什么?……” 苏远山正要反应过来,却已然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她从未想过世上能有这样美丽的地方。 那漆黑幽谧的谷腹中缓缓泛起紫色的光华。 那光华一圈一圈泛开,似是一眨眼,又似是极缓极缓,一片天地被廓了出来。 乍眼望去,似是百花开在云彩之端,定睛瞧了一瞧,却又像是骨骼清幽的一位小姐之闺房,那惹人遐想的床榻隐在了晚霞为织的帘帐之后。 每一眼,每一转思,看到的都是不同的景象。 ——却是一般的绮丽瑰华。那绚烂之中,又潜着女子深入骨髓的哀愁。纵是哀愁,又总不失那芳华绝代的气韵。 也只有这样的景象,才配得上那一位像是走在梦里的美人,那一位只要一个眼神,便能让人陪她一起做梦的美人吧。 ——不管是人是妖,能美到这个份上都是可敬的。 花满楼觉察到身边异样,便问了一句:“怎么了?” 苏远山长长叹了口气,万分幽怨:“我也想要一个这样的房间……” 待得那位了不起的美人回来之后,苏远山早已收拾好了花痴的情绪,和花满楼一起缩在了岩洞顶上。 花满楼到此刻依然不肯相信这人是妖,他一向达观,不知这次是何缘故。 苏远山虽明知眼前这晃来晃去的美丽是从狐狸之类的动物修炼而来的异类,心中却一点害怕也没有。 因为她那一副痴痴怔怔的夜游样子,不仅让苏远山备感亲切,也实在不能相信这个梦美人能做出什么伤害人的事情。 之前她还抽空对花满楼笑了笑,说了一句:“你有没有发现,不论我们遇到什么事,最后都解决得很和谐?” 花满楼也笑了笑,却不似她那么真心。他说:“上次那事,还算得上和谐么?” 苏远山知道他说的是自己惨遭毒打,以及这长了快二十年的容貌与身材都险些毁于一旦一事。 她如今已回复美人之姿,由于自身医术高超,法宝甚多,也未在身上留下鞭痕,除了夜间极其偶尔地噩梦,以及有时忽然错觉自己还是那张鬼脸,需得来回抚摸数次方能定下心来,倒也没落下太严重的心理阴影。 而花满楼却一直放不开。 不知为何,看着花满楼有些纠结的面容,苏远山总觉得精神为之一振胸中豁然开阔……于是她又叹了一声:“那次是有些可怕了……” 果然花满楼又把她的手握紧了一点。 苏远山偏过头去,克制着不笑出声音。 那个女子恍恍惚惚地一会儿坐在琉璃幻彩的梳妆台前慵懒梳着那如瀑长发,一会儿又坐到了床边捧着一本漱玉小册怔怔发呆,再过了一会儿,竟然唱起了歌儿来。 苏远山这眼福虽是不浅,花满楼却十分无聊。再被这软绵绵的歌儿一烘,险些没昏睡了过去。 苏远山看着她一举一动,那眉间一蹙唇边一颦,只觉纵然找到了她七寸,也是万万舍不得打下去的。 两人心思转动间,和谐的事情便发生了。 慕容紫英出现了。 第八章九月之约 “怎么又是你们俩?”慕容紫英皱了皱眉头。 这语气颇为不善,然于那白皙的皮肉坚毅的神情往深处追究了去,却还是略有些故人重逢的喜悦的。 既能惹得慕容紫英出现,那便必定是神妖那两界出的事了,苏远山从藏身之处跳了出来,神色十分得意。 花满楼则是连连摇头叹息,大感世道不同了。 “被抓来的。”他笑了笑,终于回答了那一句已然消散空中的问话。 慕容紫英略路皱眉道:“梦璃不该惑得了你们的。” “梦璃?”苏远山念了一次——果然是梦般风景,琉璃风情,好名字! “柳梦璃。” 苏远山于是在心里又加了个——蒲柳风姿哇~ “她虽惑不住我二人,近日来却使得镇上许多人失魂落魄。”花满楼微微皱眉道:“究竟怎么回事?” 慕容紫英刚要说话,那入口又一个男子进来了。 那人身材与慕容紫英不相上下,眉眼清秀跳脱,形貌小了几岁。一身近来走俏的皮草装扮,连发式也很是相称地随意在后绑了个辫子,乍一眼看去,颇有返璞归真之感。 他见了花满楼与苏远山,也有些吃惊:“咦?我还以为都放回去了,怎么这儿还有两个?” “这两个人一向很会窜的。”慕容紫英淡淡道。 苏远山虽然淡定,毕竟是个小姑娘,被慕容紫英这样的人物以这样老气横秋的姿态含蓄委婉地指责一两句也不算什么,但是对于花满楼这样一个看起来和慕容紫英差不多大的成熟男子,就有些尴尬了。 可是一想慕容紫英形貌虽小,年纪恐怕比十个自己加起来都大,一向尊老敬贤的花满楼便就淡淡一笑。 那个男子看着花满楼的笑容,也笑着抱了一拳:“在下云天河。” 慕容紫英彼时对花苏二人提起过云天河,然也就是草草一提。他这人向来不事解释,于是他们对云天河的印象就是——一来是紫英好友,二来在感情方面似与一个妖精有些纠葛。 却原来就是这柳梦璃。 虽然此妖或是修行时走火之故,神智略有些不清,解不解那些风月之事倒是个问题。但看她丝毫不睬这边聊得风生水起的四人,而依旧于那漂浮于云彩间的睡塌上幽幽哼着小曲儿的超俗风姿,苏远山也觉得甚理解。 却不料云天河摇头:“她其实不是梦璃。” 这边二人一怔,那榻上云游千里的歌声仿佛也停顿了一下。 云天河便娓娓道来: “那时梦璃的母亲不肯让她与异类来往,硬是把她带回妖界。梦璃临行前造了一个幻象留与我权当作纪念,便是这个梦璃。她本当无喜无怒,无忧无欢,只是一个形貌而已。” “但梦璃慧根通悟,她的幻象亦是通灵,又在蜀山之上受了天地精华,竟渐渐生出了自己的心气来。” “经过这几百年两界中一些优秀代表的相互往来、体谅、劝解、谈判,蒂结渐减,梦璃的母亲也不再多加阻挠。当我二人重见之时,这个梦璃本该自行消散。只是……” 云天河看了看榻上那心心念念的身影,叹了一声:“她不愿自己这样被毁去,便从蜀山上逃了下来。她如今既已有了形貌,也有了些许意识,差的,只是血性了。” “如此说来她将众人引来此地是为了饮血?”花满楼皱了皱眉道:“却又为何不下手?” “她性情良善,想是不忍。”慕容紫英开口道:“不忍却又不甘,故而捉了又放,放了又捉。” “为何每次都是十六个人?”苏远山问道。 “大约因为梦璃一直是十六岁的形貌罢。”云天河摸了摸后脑勺。 “……” “至于那些人失魂落魄……只因她本是梦境幻成,倒不是有意如此。”云天河又说道,看了那个依旧唱着歌儿的美人,叹了一声:“日日夜夜都跟梦游似的……” 那个梦璃忽的停了歌声,转过头来,朝他笑了一笑。 云天河于是也朝她回笑了一个。 她又朝慕容紫英也笑了一笑。 要慕容紫英回笑就有些难度了,他只是点了点头。 结果她竟然接着朝花苏二人也笑了一笑。 苏远山的魂儿都要被勾走了。 要知她上次尚能克制,实在是因为那时柳梦璃不过淡淡望了她一眼。而她彼时对花满楼牵念过甚,委实也没有太多风月心情。 而如今花满楼就在身旁,连神仙都出来了,她心情无比放松坦荡,再摊上这么一个笑…… 花满楼一把拖住正要飞奔而去的苏远山,将她拉扯回来: “都到了这时候,莫要晚节不保。” 苏远山神色迷乱,喃喃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你不是一向说我好看么?”花满楼继续拉扯:“将就风流着吧。” 苏远山从鼻间很轻很轻蔑地“哼”了一声,终是停了挣扎的姿态。 云天河与慕容紫英毫无动作,看得很快活。 “她要成|人形,只有这一个法子么?”花满楼转头问道。 “其实只是失了一点血,并不会伤及性命的。”云天河点了点头:“只是她形容虽然迷茫,心中却还清醒,知道此事不妥,总是下不了口。” “虽是不伤性命,”花满楼摇了摇扇子:“想来也是有些其他害处的罢。” “害处是有的。”慕容紫英面不改色:“首先,很痛。其次,献血者在此后数月内只要心情略有激荡,很容易呈现吐血喷血的情状。最要紧的是,九个月内不得近女色。” 说到最后一条时,花满楼微笑的神色顿了一顿,缓缓问道:“哪一种近法?” “最近的那一种肯定是不行的。”云天河又挠了挠脑门:“稍远一点的,只要修养一段时日,应是无妨。” “这意思是……”花满楼干咳了几声:“身子会很虚么?” “那倒不是。”云天河道:“只要好好调养,两个月内应当全部恢复了。但虽是她吸出了你的血,她身上的气性却也会进入你体内。前头倒无先例,但根据我和紫英的推敲求证,可以论定,九个月内若是……咳咳咳……怕会很不好。” ——先前还是介绍的语气,而今显然花满楼这血已是吸定了。 花满楼倒不甚在意,只是不能不追问一句:“怎么不好?” “七窍流血神志不清癫狂而死。” “……” 花满楼低头想了一会儿,身旁苏远山兀自迷迷糊糊尚未全然醒转。 他便叹了一声:“九个月倒也无妨,反正本来也无甚指望……” 第九章美人之咬 苏远山终于清醒过来之时,花满楼已坐在了不远处的空地上调息。 云天河虽是相识短浅,却比较热心,及时为她分析了目前状况,帮助其跟上进度。 “我不明白。”苏远山冷冷道:“你们自己为什么不让她吸?” “我们若是凡人,当然要她吸的。”云天河挠了挠后脑勺。 “那随便找一个坏人来不就好了么?” “不是什么人的血都可以的。”云天河耐心解释:“首先,必须是年当盛年,功力强厚的男子,否则只怕撑不住。其次,平日要常吃斋,少近女色,是风光月霁,心境清明之人,否则生成的梦璃会心术不正。最后,一定要是自愿的。” “否则……?” “否则难免恐慌,一旦恐慌,凡人的血液中便会生出杂质,那可是大大不好。” “杂质?” “据李逍遥太师叔说,那是位于肾脏之上的某条内腺分泌出的,他把它叫做肾上腺素。” “……”苏远山缓缓看向慕容紫英:“紫英。” “何事?” “你故意的对不对?” “你觉得?”慕容紫英神色淡定。 “腹黑的人多半脸白。”苏远山冷冷。 “除了我,你们都挺白的。”云天河笑了笑。 怒中的苏远山一个眼神杀了过去,云天河乖乖闭嘴。 “你为何不直接说?”苏远山继续冷冷:“他本是冤大头,你们不必绕弯子的。” “其实也并不十分故意。”慕容紫英道:“我本是寻菱纱寻来了此处,恰巧见他正跟着这梦璃走。我知道他是故意,也知梦璃不会伤人,便留了个音信给天河,在周围找了几日不见,才又回来。说到故意,也只有方才我们见面后那一段。” “寻菱纱?”苏远山皱眉:“她怎么了?” “离去了。”慕容紫英淡淡,眼神却甚黯然。 “你一个神仙,竟找不到一个凡人?” “她不全是凡人。”慕容紫英缓缓道:“我才知,她有一半鬼族血统。” ……好生纠结阿好纠结…… 苏远山也不由愣了愣:“那么先前说的那五年?……” “还是五年。”慕容紫英淡淡道。 苏远山心下怅然,再看了看远处待咬的花满楼,更怅然。 她心中自是很愿意那个小美人能得了生灵,若换了她,也必然是要献身去让她咬一口的。 她也知慕容紫英不是会蓄意捉弄凡人的神仙。方才说了那么长一篇话,虽然用词仍是节省,愧疚之情也很明显。 再说用这样的法子,的确比直接敲敲门问一声:“劳烦能借点血用用么?”要有趣得多。 但她心下仍是很闷。 然后在看到那个美人竟以极高贵的姿态坐到了花满楼腿上时,她闷得差点没一口气憋死。 再然后那个美人缓缓伸长了优美的脖颈,向着花满楼一般优美的脖颈上咬去时,她只能转开头去。 “那是脖子阿……”这声音有些颤抖:“很多大动脉的……” “不会有事的。”慕容紫英看着甚是不忍,声音竟然十分温柔,趋近于他与韩菱纱说话的程度。 但此时的苏远山十分不愿意领这个情,她淡淡唤了声:“慕容紫英。” “何事?” “若是我看见了菱纱。”她一字一句:“一定不会告诉你。” 慕容紫英也淡淡道:“你若能看见,我又如何看不见。” 苏远山没有答话。 她淡淡笑了。 那是个极其神秘的微笑。 慕容紫英心中一动,面上神色也不由变了一变。 苏远山冷冷转过脸去,又很快转了回来。 ——那一边的花满楼面色忽红忽白,忽紫忽青,汗水涔涔而下,唇边已沁出了鲜艳的血色,紧握的双拳青筋跳动,身形正在微颤。 而梦璃似是咬得甚欢。 她不忍再看。 云天河极轻的一声赞叹飘入耳中:“竟然还没晕……” 苏远山全身的暴力冲动都被勾了起来。 又被强行压下。 第十章风水轮流 许久后。 百花楼。 “其实她若能留在这儿倒很好。”云天河看着怀中昏睡的柳梦璃,叹了口气:“但看你们这样的形势,多增添一个人会不会失去平衡?” “无妨。”花满楼虚弱地微笑:“从头到尾都是远山比较喜欢柳……” 说到这儿忽然一顿,缓缓道:“对,会……失去平衡。” 他那时躺在了床榻,头发散了下来,不知失血过多还是疼痛的缘故,一张脸白得吓人,当真我见犹怜。 “不要说话了。”苏远山轻声说着,替他掖了掖被角。 “此番……多谢两位。”慕容紫英走上前,双手递了个匣子过来。 “关我什么事。”苏远山接了过来,问道:“是什么?” 云天河开口道:“这是蜀山特产金刚丹,等气力恢复得差不多时吞服,内力精力俱当更胜以往。” 他说着顿了一顿,又道:“但是需牢记,依然不可近女色。” “不可近女色?”苏远山皱眉,因了方才他并未向她提及这一段:“那我要离他远一点么?” 云天河干咳着道:“靠得近不近倒无所谓,只要心中莫起绮念就好。” 说着又自己摇了摇头:“起了绮念也无妨,但是一定要克制,克制……” 苏远山本不是一只天真的小白,只因面前站的是两位神仙,便没有往歪处去想。 如今方才明白,天上天下的乌鸦都是一般的黑…… 花满楼闭上眼,休养生息…… “那我二人便先行告辞。”慕容紫英行了一礼。 “紫英……”苏远山顿了一顿,缓缓道:“若我看见了菱纱……会告诉你的。” “……”慕容紫英轻声道:“谢谢。” 苏远山摇了摇头,对云天河道:“你有空能不能把真的柳梦璃带来让我看看?” 花满楼的耳朵动了动。 云天河笑了。 他看起来其实还像个大男孩,总是喜欢挠自己的后脑勺。 可是一提起柳梦璃,那温柔的神色便让他沉静了许多。 他说:“好阿。” 于是屋子这边的两人微笑点点头:“一路飞好。” 那边两人微笑抱拳:“保重。” 花苏二人并不知道柳梦璃被带去了哪儿,但民间留下了许多传说,其中有好些穿越版本,譬如西施版、武媚娘版、架空版等等等等。 但近来比较流行的说法是,云天河带着她穿到了后来一个叫做“清”的朝代,有位很了不起的君主。 他一生光辉无数,生下的孩儿也都清一色是好样儿的。 ——虽都是好样儿的,却没有一个能全然及得上他。 如此便惹出了许多祸事。 那些阿哥们——据说是那时于皇子的称呼——不仅于权位心机上段数相似,惹桃花儿摘桃花儿的指数也是一般般高。 而这样的美人儿,即便是在几千扇门户紧闭的深宫中——一竿子后妃见不着老公见不着儿子的深宫中,也一样有本事要吹皱了一大片春水。 通常这春水是分作两边,向着一位面冷心忽冷忽热的爷和另一位温润如玉且带有一定程度童年阴影的主儿流去的。 有些时候,还要捎带上位笑声爽朗内心哀愁、或是性子固执感性又性感的小阿哥。 总之,都是些华丽丽地深情着的阿哥们。 后来听到这些绘声绘色的故事时,花苏二人思及柳梦璃娇弱的身子和刚刚成形的小心脏,不知能不能承受住如此跌宕起伏火树银花的情节,都为她揪心了一回。 再说此刻…… 苏远山愣了一下,忽然很是欣喜地转向花满楼:“紫英笑了耶。” “……你方才不是……咳咳……还在生气么?” “这便是帅哥美女的好处阿。”苏远山一面轻轻替他拍着背,一面说道:“同样做错事,旁人总是容易原谅他们的。” “这样说……”花满楼微笑道:“你永远不会生我的气么?” “……”苏远山轻叹道:“再漂亮的人看久了也会厌阿。” “咳咳咳咳咳……” 这几声来得猛烈,苏远山刚刚扶住,便有一滩血红落在了她的衣袖。 她拿帕子轻擦花满楼唇边的血迹,只听他轻咳着道:“替我拿个脸盆之类在床边罢。” 待她拿了回来时,花满楼闭着眼,似是已经睡着了。 她第一次看见他这样虚弱的样子。 紧闭的双目睫毛颤抖着,面色像纸一样单薄,汗水不住地从额间渗出。 这风水果然转得很轮流。 前阵子是花满楼把她从那黑乎乎的暗室里抱了出来,一路小心照顾。如今换了她带着花满楼被神仙拎了出来,怕也是走不开一步了。 而她此刻望着花满楼的心情,便犹如当年花满楼抱着她的心情。 当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苏远山拿了凉毛巾来,伏在床边轻轻替花满楼擦拭。 擦了额间的汗水,他唇角的鲜血又涌了一点出来,再擦去那血迹,额上已是水汪汪一片了。 苏远山擦来擦去,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唔,已经掉了一两滴了。 花满楼觉察着自己水灵灵的面上又添了那么些许液体,笑了一笑,想伸过手替她抹去,使足了吃奶的劲儿,那一只能接暗器能扇扇子的手竟然都没法从被子里挣扎出来。 苏远山看着那被子底下隐然的动静,自己擦去眼泪,抽了抽鼻子,问道:“你……是想喝水么?” 花满楼只好点了点头。 通常这种境况下,先端来了水再将病人扶起身来,是比较妥帖的做法。 但苏远山一个激动,便将花满楼先扶起了靠在了床头,然后才起身去倒水。 却发现两人几日不在,家中没有热水。 花满楼这种情状,要他饮下凉水怕对身体不好,于是苏远山飞到邻家借了一碗温水回来,并且很为自己的细心体贴宽慰了一番,却不知花满楼的身子已在风中左右飘摇着许久了。 她回来时,堪堪扶住了他大厦将倾的身体。 那一碗得来不易的水便代替花满楼倒在了地上。 苏远山一边扶着花满楼,一边看着那满地白瓷碎花,神情惆怅。 花满楼小鸟依人地靠在她身上,微微笑了。 他想着这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心中……甚是期待阿。 第十一章月夜梦游 在花满楼忽然病倒的这些日子里,百花楼不再止百花,还堆积了无数的瓜果鸡鸭。 比较了解这两人生活起居的邻居们,知道平日主厨的总是花满楼,甚至很热心地将饭菜也一顿一顿地送了来。 苏远山呢? ——她一辈子的温柔体贴简直都在这些天里用光了。 花满楼精神尚佳,身体恢复得却是很慢,手脚接连好几日都使不出一点气力。 苏远山把他靠在床头,他便很容易要落下。 苏远山把他靠在自己身上,一只手从他脖颈后绕去喂他喝汤吃粥时便不太容易看到他的嘴究竟在哪儿。 若是侧过头去看,两人间隔得未免有些太近,苏远山很担心他会不好意思。 于是就一个喂饭的问题,也生生让她头疼了许久。 吃过饭后,花满楼又复躺下。 苏远山便用了他彼时对付自己的法子,坐在床头,给他念书。 病中的花满楼变得比较挑剔,没听多久便嚷着听书本头疼,要听苏远山唱歌。 ——还不许是唱戏,是要唱那些催眠的歌儿。 这下苦煞苏远山。 她近来专事照顾,本就已经无比温柔,再坐在他身旁一脸慈爱地唱着那些蜜糖混上花粉调成的曲子,便自觉一副母性泛滥的样子,甚是肉麻。 花满楼却每每一脸心满意足地睡去——睡梦中那一丝携着促狭的微笑还凝固在唇边。 苏远山觉得腹黑的人真是普遍脸白。 ……白得没有血色哇…… 她静静望着花满楼苍白的面庞。 白日里,他依然总是浅浅微笑着。 就算此刻,他还是浅浅微笑着。 可那一双隽秀的眉头却总是不自觉皱起。 一面微笑,一面皱眉,这表情很怪异。 于是苏远山伸手,轻轻想把那锁抚开了。然那皱褶却是如起了纹的纸页般,手压着时是压下去了,一旦离开,便迫不及待又蜷了回去。 苏远山抚了几下抚不平,几滴泪又怔怔掉了下来。 “怎么还哭呢?”花满楼忽然睁开了眼睛。 这一回,他的手成功伸了出来,拭去了苏远山的眼泪。 苏远山一下禁不住,握着他手便将脸埋了进去,“呜呜”哭了起来。 花满楼很是心疼,微微侧身,另一手便搭上去,搂住她肩。 为了表明安慰与怜惜,还搂得甚是用力。 片刻后,苏远山梨花带雨地抬起头:“你怎么忽然有力气了?” 花满楼的动作为之僵硬。 于是苏远山肩上那一只手掉了下去。 他挣扎着喃喃道:“梦游……” 便又闭上了眼。 很像是睡过去的样子。 只那一只手还重重地握着。 第十二章还赌之期 算来日子也有些久了,邻居们送饭的热情渐渐冷却。 这一天苏远山哀伤地发现它已冷却完全了,只好自己动手做饭。 第一次下厨做正经饭菜便是香气扑鼻,苏远山对自己的兰心蕙质秀外慧中有些欣慰。 而花满楼今早醒来,有些不好意思继续装模作样一副苏苏扶起娇无力的样子,闻见了这香气,便挣扎着爬了起来。 于是苏远山手握着铲子一个回身,便看到了立在门外的那一人。 病中的花满楼消瘦而绝然不憔悴,苍白的面容上依旧是浅浅的微笑,那衣袂松松垮垮地在风中摇曳,似是仙人刚刚跳下麒麟背。 但这仙人迈了几步之后,那一双风雨飘摇的腿脚却看得苏远山心中拔凉拔凉,赶忙扔了铲子过去扶着。 “好香阿。”花满楼很顺势地搭上了她肩,微笑道:“能不能尝尝?” 苏远山便夹起一小块菜胆,轻轻吹了吹,放进了他口中。 很多年后,花满楼都忘不了那一瞬的滋味。 如果一定要形容,他觉得天打五雷轰十分差不离可能是这种感觉了。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煲得一手好汤,做出的点心也十分精巧可爱的苏远山,怎么能将普普通通的青菜炒得如此天怒人怨。 苏远山探询地望向他。 他本有心强颜欢笑地说一声:“很好吃。” 但由于碰到过神,碰到过妖,还有个半人半鬼的,花满楼委实有点担心这样做会遭天谴。 于是他挑了个折中的法子,缓缓开口:“青菜豆腐这样的凡间俗物,竟能被你做出这样的滋味,实在是不简单。” 苏远山对这个评价很迷茫,只好自己也尝了一口。 花满楼明显感到她身子震了一震,想来也是被自己的手艺所折服。 ……明明闻起来是香的阿…… 苏远山对自己当真是很折服。 然被她折服的还有旁人。 “好香阿。”似曾相识的妩媚声音:“我的喜酒你没有来,我儿子的满月酒你也没有来,莫非全偷偷用来练厨艺了?” 苏远山回头一看,却是蝶舞袅袅婷婷地立在了方才花满楼立着的地方,不禁叹了口气——生过儿子的腰还能这么个细法,真是令人神往阿。 花满楼虽觉自己这个姿势见客有些不妥,但一来离开苏远山便确实有点站不稳,二来也不是很想离开……于是依旧靠着,笑了笑道:“朱夫人来得好快。” ——好快?苏远山皱了一回眉,随即想起那个有关偷人家孩子的事情。 “花公子盛情,自然要快快来。”蝶舞笑着打量了他们一眼,很是满意地对苏远山点点头:“看来当初我向你说的话,你总归是听进去一点了。” 苏远山其实真的不太记得她说过什么——除了她和朱猛那一段纠结的小情史。 只依稀记得那时花满楼尚且是一位温文尔雅正直清淡的少年公子,待她如待其他任何人一般宽厚而有礼。 ……往事……不堪回首阿…… 神思一转的当儿,蝶舞已经很不客气地从锅中夹了一块菜心:“我一路饿了,莫要介意。” 她当初在百花楼住过一段时日,做起这动作来行云流水般的自然好看,故而虽知道这菜的滋味,苏远山还是没有想着阻拦。 花满楼淡定地微笑着。 此时,怀抱婴儿的朱猛出现在门口。苏远山一个激灵,赶忙挡住了。 “凉了凉了。”她干笑着道:“待会儿再炒一个给你吃吧。” “弟妹厨艺了得,又这样贤惠。”朱猛一边伸长脖子躲着怀里婴儿的小爪子,一边笑道:“花兄弟真是好福气!” “朱兄过奖了,”花满楼老实不客气地微笑了一下:“大家彼此彼此。” “哪里哪里!”朱猛看着蝶舞大笑道:“我们家这位怕是连个鸡蛋都炒不熟。” “远山也是头一回。”花满楼微笑道。 “头一回便这么香了。”朱猛啧啧赞叹:“弟妹真是兰心蕙质秀外慧中阿!” “还可以。”花满楼继续微笑,搭在她肩上那只手还拐了个弯去轻拍了拍她的头。 ——这便是天下人引以为君子榜样的人物么? 苏远山望了一回天……你分明是白内障加青光眼罢。 第十三章预习生活 蝶舞朱猛的宝贝儿子长得玲珑玉质,眉眼分明,十分调皮可爱,一看就是个很好的儿子。 夫妻二人之间更是不必多说。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这个奶妈了。 说是奶妈,看起来也的确像个奶妈,但却比正经夫人还要矜贵娇弱些。下了马车后,一张脸煞白煞白。蝶舞窜得快些是因为不用抱孩子,朱猛窜得慢些是因为……呃……要抱孩子,而这位奶妈最后一个才上来,是被着蝶舞的贴身丫鬟给搀扶上来的。 蝶舞甚是无奈地开口:“我们本要去那有普陀寺上柱香,一上一下着实要不少功夫,没有她在恐怕麟儿要哭的。” ——通常父母为了避邪之类缘故,总是把初生孩儿唤作猫儿狗儿之类,这一声麟儿叫得着实有气魄。 朱猛也叹息着摇头。 这一个粗豪的汉子当了父亲后,连脸上的虬髯都染上了些慈爱的神色,却丝毫不损他威风,反倒更添光彩,叫苏远山看得好生钦佩。 “对了。”蝶舞似是忽然想起一个好主意,拉着苏远山的手笑道:“我将麟儿留在这儿,你替我照看一日罢。” 苏远山瞥了她一眼:“……你真的才想起这个主意么?” 蝶舞面不改色地点了一回头,又笑道:“其实也没什么难的,我把李妈也留下,你只要留个房间给他们便是。” 苏远山又瞥了那个兀自喘息低低喃喃着这车好晃我头好晕的奶妈一眼。 “哎呀。”蝶舞松开了她的手,道:“便当是我将麟儿借与你们两人预习一下日后生活罢了,何必这样客气。” …… 苏远山正欲答话,便听朱猛哈哈笑道:“那么便有劳两位了,那普陀山甚高,蝶舞她又笃信这些,非要一步三叩首地行正礼,我们眼下便得去了,否则实在赶不及。” 于是苏远山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既然那边朱猛开口了,这边花满楼也只好很是周全地一拱手道:“两位放心。” “这便是你想出的法子么?”苏远山怀抱婴儿,神色哀怨。 “你不是想把他拿来玩一天么?”花满楼微微笑道:“为何又一直推脱?” 其实苏远山从来也不喜欢玩孩子,她想的是玩一回花满楼。 想到这个,她皱了皱眉道:“朱堂主事忙,难道真是被你一封信就邀来了么?” “那倒不是。”花满楼笑了笑道:“朱堂主是有事来此与我三哥商谈。” 苏远山终于发现,自己当初想的那整人法子从一开始便注定整的是自己了。 那一个奶妈已在苏远山的房里安歇下了。 苏远山在花满楼房中替床上那并排躺着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唱歌,心中凄苦得不行。 “远山。”花满楼忽然开口:“你近来瘦了不少。” “刚好前阵子胖了太多。”苏远山闷闷答道。 “是我太累着你了。”花满楼柔声道。 苏远山想说什么,但想一想这本是实话,却也不好意思辩驳…… 花满楼又道:“下来躺躺吧。” 他说着,自己往里面挪了一挪,把身旁的麟儿抱过来了一些。 那麟儿很有乃父气魄,花满楼动了他,他便一个小爪子扇了过去。 花满楼握住了,他又一口咬了过来。 小孩子这方面控制力不好,虽然没咬到,却很有些粘粘糊糊的液体沾到花满楼裸露的脖子上。 看着花满楼愁苦的神色,苏远山心中略为松快了一些,拿起毛巾替他擦了一擦。 花满楼握住她手,将她拉到身旁——虽则是隔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孩子。 苏远山被他这么一说,也忽然觉得果真困倦得很,躺下便有些迷糊过去,又记起什么,从半梦里惊醒。 “花满楼。”她转头道:“你还没有吃饭。” “不要紧。”花满楼微微笑道:“方才那一口,撑三天是够了。你饿不饿?” “我困……”苏远山眼皮撑起来,又耷拉了下去。 “乖乖睡罢。”花满楼侧身,手掌抚过她暗自挣扎的眼皮,将它们合上了。 苏远山隐约觉得这个动作有些不对,但是迷迷糊糊间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 总之花满楼既不饿,她便很放心地睡过去了。 花满楼便没有那么安稳了。 那个麟儿似是很不待见他,动不动就小胳膊小腿地向他挥几下,他小心地护着不让他踹到另一边的人。 有那么一会儿,他差点忍不住要伸手,将身旁两人一齐揽入怀中——权当预习日后的生活吧。 他一向乐观,却不知为何,总觉那似乎是很远。 很难。 苏远山这一觉睡得甚是惬意,悠悠醒转来时日头都快落下了。 她往旁一瞧,竟是空空的,心上一紧,便赶忙起来了。 出了房门,却看到花满楼坐在窗前摇椅上抱着那麟儿,轻轻摇晃着。 苏远山一时有些感慨,立在门边没有过去。却听得那麟儿喉咙里却一直有些咕咕咙咙的声音,不知为何。 花满楼也是一脸疑惑,轻声问了句:“你刚喝过奶,又饿了么?” 一句话听得苏远山心中甚无奈。 心中却忽然记起,当初曾有个未婚有子的姐姐抱着她的婴孩儿来千芳斋,她那孩子好像喝了奶后总喜欢吐出来一点的,却不知…… 想到这个,苏远山望着花满楼一尘不染的月白衣衫,淡定地笑了。 要说那个麟儿也实在不是一般的孩子。 一般的孩子弱弱地吐一口奶,大半会顺着自己的下巴滴下去。 而麟儿不愧是雄狮朱猛的儿子,人家是吐奶他是喷奶,这一口喷得气势如虹甚是好看。 而花满楼楼正好掐着点儿地转过头来了。 这下,苏远山想再淡定也不容易了。 花满楼那脸上被奶盖了一半,也不知是个什么表情,声音倒是有些惆怅:“你不想帮我擦一擦么?” “不是很想。”苏远山老实答道,还是回身去取了毛巾来。 蹲下替花满楼擦脸时,苏远山方才瞧见那摇椅旁摆着一根拄杖,想着花满楼刚刚从床上小心翼翼爬下,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抱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一瘸一拐地到隔壁房间去求一点奶水,那情状想必十分凄凉。 此刻倒是又恢复了春风般的脸蛋,笑了笑道:“带孩子果然不是容易的事。” 苏远山点了点头:“也难怪他们一扔就跑。” 其实带孩子固然辛苦,但方才当了数月父母的人通常还是很难舍得离开一时半会儿的。 像蝶舞和朱猛这么样潇洒的,委实不多。 老人们常说夫妻之间感情太好,对孩子就很可能会稍稍微微地差了一点。 他们一家,想必就是这个状况。 花满楼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两人便回来了。 “原盘算着出来好好玩几日,不成想这么快又要回去了。”蝶舞手上抱着麟儿,哀怨地叹了口气。 “堂里事急,这回是我对不住你。”朱猛沉痛道。 “罢了罢了。”蝶舞笑了笑,很是妩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跟你计较。” 朱猛手上又紧了紧,两人相视一笑。 “儿子都有了,还拿着肉麻当有趣……”苏远山默默。 “花公子脸上怎么了?”蝶舞又问道。 苏远山便转头看花满楼,见他脸上几道红红的痕迹,却原来是几道细细的血痕。这种细细的伤口本是结痂后才显出来的,苏远山方才没有看见。 她于是回过身来对蝶舞道:“你儿子的指甲该修一修了。” “不要这么小气。”蝶舞微笑道:“那么小的伤口,不会疼的罢。” “疼不疼不要紧。”苏远山淡淡道:“这是一个有碍观瞻的问题。” 花满楼微微笑了,很是合心的样子。 “这年头的后辈,当真不懂得庄重……”朱猛在心里摇了摇头。 那两人走后,苏远山瞧 花满楼外传(陆第18部分阅读 欲望文 花满楼外传(陆第19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19部分阅读 苏远山瞧着背影很有些惆怅。 ——是不是因为蝶舞在她心里很像柳四儿? 她向来不喜做口舌之争,与柳四儿却每每一言不合吵上半日。 可惜,两个人都是别人的人了 “怎么每次朱堂主一说话你就不吭声了?”花满楼又坐在了摇椅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苏远山有一种被道破心事的心虚:“有么?” “记得那时听赵兄说,”花满楼悠悠道:“你小时候对朱堂主很是仰慕?” “不是。”苏远山摇了摇头道:“是对朱堂主那一类的男人很是仰慕。” “……”花满楼摇了摇扇子:“还有哪一类的男人你仰慕呢?” 苏远山在心中过了一遍……坚定地开口:“东方不败。” “……好极端的孩子。”花满楼心里感慨了一回:“还有么?” “其实这镇上那个捕头杨铮也是个好汉子。”苏远山皱着眉道:“虽是其貌不扬,武功平常,但做起事来很有风范。” “还有?” “……”苏远山只好再想了一想:“从小身边倒是很多人喜欢楚香帅的,只可惜我对这一类的一直提不起兴趣。” “没了?” “对了……”苏远山灵光一现,很是惊喜地唤了一声:“还有阿飞!” “……飞剑客?” “……” 如此往复了几回,花满楼把苏远山由小到大的花痴史弄得差不多清楚了。 不想表面清淡的苏远山内心世界很是花哨,从先前说的朱猛这一类的到东方不败那一类的,从阿飞这一类的到熊猫儿那一类的,从余鱼同这一类的到上官金虹那一类的……涉猎广泛,应有尽有。 花满楼想着她从小便只能在晚上偷偷溜出去几回,白日漫漫,无聊间对着这些书卷里画本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们仰慕一回,实在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只不过这其中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就是没有他这类的??? 连个挨着边的都没有,花满楼想着——你就说个花无缺也好阿,好歹五百年前一家人…… 这一纠结纠结到了很多年后,他忽然想起问苏远山这个问题。 “因为花满楼就是花满楼,不是哪一类的阿……”苏远山很温柔地回答:“世上就一个花满楼。” 花满楼很是欣慰把她搂了过来,在额角亲了一亲,又马上想起了一个问题:“你也可以就说你喜欢花满楼,不必非要说喜欢花满楼那一类的阿。” 苏远山动了几回唇,最后什么也没说便起身要走了。 花满楼疑惑:“做什么?” 苏远山无辜:“我一天只说得出一句肉麻话……” 第十四章前尘梦回 次日,花满楼一睁眼,便知道有旁人在一边了——或者应该说,才知道有旁人在一边了。 这身子,当真虚得很,虚得很……花满楼在心中叹了一回气,竟然还没想起这个人是谁。 “花公子,你醒了~”很好听的声音。 花满楼皱了皱眉:“杨姑娘?” 昨夜苏远山回房得很早。他知道,她又要犯病——一路上也犯过好些次了,由于每次都是那么个全身冻僵的事情,也不必赘述——却没有想到苏远山找来照顾他的人竟是杨镰?? 她虽则从不会主动替他挡桃花,也不至如此煽风点火添油加醋罢? 花满楼于是问道:“杨姑娘可曾见到一位四十出头的大婶?” 那是邻家的曹大婶,是个和蔼而能干的主妇,一向很喜欢他们这两个小辈。那时花满楼刚被咬时,那些送饭的人里便有她一个,并且是坚持到了苏远山做饭前的最后一顿的那一个。 “有,她比我来得还早些。”杨镰乖乖道:“只不过我瞧她笨手笨脚,便先让她回去了。” 花满楼在心里“哦”了一声,又微微皱眉道:“曹大婶是我的朋友,并不是下人。” “我……是我不对。”杨镰小小声道:“你渴不渴?我去倒杯水罢。” 于是花满楼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听见了倒水声,听见了端杯子声,然后是尖叫声:“阿!好烫!”混杂着瓷器破碎声。 “……笨手笨脚?……”花满楼想着这四字,甚无奈。 于是这一天,花满楼都在苦恼着如何避开这桃花。 看她是个温柔和顺又颇有教养的姑娘,花满楼于是用了好些个颇诗意颇含蓄颇意蕴美妙的隐喻。 ——一概被无视了。 最后花满楼直接说出了口:“花某心中早已有人了。” 杨镰微微一笑,柔声道:“我怕爹爹责罚,需得走了。你莫急,我过两天有空了便再来看你。” 花满楼听着她袅袅婷婷的脚步声渐远,心中有些哀怨。 那时已是黄昏将近了,花满楼兀自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起身进了隔壁房间。 ……哗……好凉爽…… 他径直拄着拐杖坑坑洼洼地到了床边,很是自然地躺了上去。 “虽然有点交情……这也太自然了吧?”苏远山默默。 “我知道你不喜欢发作时有人在旁。”花满楼轻声道:“我到此时才来看你,你不好再赶我走了吧?” 苏远山当然说不出话。 花满楼微笑:“默许?很好。” 苏远山在一旁蜷着身子缩成个小球,觉得有点想骂人。 花满楼身子一侧,手臂一搭,很方便地围住了那个小球。 ……哗……当真好凉爽…… 他的牙关不由颤了几下。 “你……有病……”苏远山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 花满楼想了一会儿,也不知她是骂自己有病还是提醒自己这身上确实有病,于是什么也没说,专心被冻僵。 苏远山倚在他怀里,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觉。 这是她身上被那吞肉虫吞过后第一次犯病,她很忐忑,不知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情状。 果然,很不一样。 很疼。 虽则不至于像当初那么样疼,但疼了大半个白日后,她确实也虚得很。 她满手心里都是握拳时指甲掐进肉里留下的印子。 她的嘴唇也被自己咬破了。 她纵然担心花满楼的身体,纵然想将其一掌拍走,也确实没什么力气。 于是纠结了一会儿后,就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睛。 还偷偷往里面蹭了一蹭…… 花满楼把她抱在怀里,心中滋味也着实复杂。 回忆着过往一路,滋味越来越复杂。 ——他抚过她的脸,但彼时,她毁容了。 他抱过她很多次,但彼时,她肿得好似个馒头。 他甚至偷偷亲过她,但彼时,她满头满脸缠着纱布。 终于到了此刻,他好好地抱着她,她全身都好好的。 他可以抚她的脸,也可以亲她,反正她没有力气反抗……咳咳…… 可是纵然没有那九个月的诅咒,纵然没有当年应下的一句“可以娶,不许有染”,纵然他肯舍了那些操守道德做个监守自盗的衣冠禽兽…… 却也已经被冻得动弹不得了。 这个人生……当真好坎坷。 夜是静的。 这个身影也是静的。 苏远山没有听见声音,可一颗心忽然凉了下来。 她一睁眼,只瞧见了花满楼的白色睡衣,便又闭上了眼。 眼一闭上,心又一点一点往下沉去了。 她只好挣扎着抬起了头,越过花满楼的肩看了出去。 那一个身影便立在水一般的月华中。 他斜斜靠着窗台,一双桃花目上挑,懒懒望着她,似笑非笑。 好一个漂亮的出场。 好一个漂亮的大叔。 苏远山终于明白,当那柳梦璃出场时,自己害怕的是什么——那三个少女腕上的小伤口,是谁割下的。 不是妖精,是他。 她伸出手,绕到花满楼的脖子后,很麻利而用力地点了他的睡|岤。 花满楼闷闷地“哼”了一声,便没有动静了。 “找来找去找不见你。”大叔微微笑道:“果然还是要月圆时好找。” “她们身上并不凉,你该知道那不是我。”苏远山也微微笑道:“何必验血?” “我自有别的用途。”大叔挑了挑眉:“你知道我是谁?” “爹。” “你只怕从来没有见过我。”苏爹爹笑了笑:“这一声叫得很自然嘛。” “不过是生下我的两人中那个男的罢了。”苏远山淡淡道:“没什么好不自然。” “我到了这儿,见了你很多次,却没有想到是你。”苏爹爹敛了微笑,缓缓道:“你娘并不是个美人。” “想是随了你。”苏远山淡淡笑了一笑。 “我真该看出是你的。”苏爹爹轻叹道:“我的女儿就该是这副样子,纵是被人要去性命,也一点没有波澜,不懂得恨的。” “你在乎我们恨不恨么?” 苏爹爹愣了一下,目光略有黯然:“其实……我心里总是希望有人能懂我的。你娘,你哥哥,你叔叔,你婶婶……便都恨我恨得很。” 他白玉一般的肌肤在月下泛起柔和的光泽,细细的几条淡纹宛若岁月的痕。言语间的忧伤几乎要让人心疼了。 “我不恨你。”苏远山缓缓道。 苏爹爹看向她,脸上竟似有了几丝喜色。 “我从来不恨你。”苏远山又说了一次:“只要你不动他,我以后也不恨你。” 苏爹爹没有做声,像是默许了。 苏远山伏下身子来。 她闭上眼,轻轻地,在花满楼额上吻了一吻。 那冰凉,好似自己的身体。 她想着,第一次阿…… 却也是最后一次了。 第十五章再虐一回 苏远山抱着花满楼,狠狠地瞪着苏爹爹。 “莫生气莫生气。”苏爹爹干笑几声:“我怕他半路醒了追来会打扰我,带在身边比较放心。完事之后,我一定把他送回去的。” 苏远山的手轻轻抚过了花满楼的眉眼,他神色平静,似是依旧于床榻上安眠。 苏远山淡淡道:“你想要什么?” “你的肝。” “你从来也没管过我,如今一来就要我一条命,”苏远山笑了笑:“倒是很自然嘛。” “你本是我生下的,你的命本就是我的。”苏爹爹也笑了笑:“没什么好不自然。” 苏远山放下花满楼,慢慢站起身。 “其实我也不愿……”苏爹爹轻叹道:“你哥哥不肯认我,你便是我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谁逼了你么?” “只可惜你也是我唯一的女儿了。”苏爹爹摇了摇头道:“你知道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么?” “不知道。” “你知道你身上为什么这样凉?” “不知道。” “赤炼蛇的丹液、天山雪莲的浆汁、漠北寒鸦的唾液……那本是一片茂盛得呆头呆脑的草,养了三年,到头来只剩下一根了。” “你竟然舍得就给我吃了。了不得。” 苏爹爹没什么否认的意思:“所以你该明白。” 苏远山没有回答。 花满楼静静的。 “我会把他送回去。”苏爹爹道:“我会在你身上取个贴身的东西放在他枕边。” “……他会明白么?”苏远山目光轻颤:“他会怎么想?” “他自然觉得你不愿拖累他便离去了。”苏爹爹道:“向来都是如此的。” “俗。”苏远山终于开口。 “你怕不怕疼?”苏爹爹笑了。 “怕。”苏远山老实道:“你快一点。” “这是个细致活儿,可没法快阿。”苏爹爹很苦恼的样子。 “你……”苏远山不由后退一步:“你难道要生生地……” “人一死什么都不一样了。”苏爹爹道:“当然要趁活的时候。” 苏远山浑身都要虚脱了。 她忍不住想吐。 她慢慢坐落下来,缓缓道:“你把他移到其他的地方去。” 苏爹爹看了看周围,迟疑道:“这儿到处暗漆漆的,我怕他被猫儿狗儿叼了去。” ——原来这儿便是柳梦璃绑人的那个山洞。 苏远山勉强坐着,几乎想要笑了:“猫儿狗儿会比开膛破肚更可怕么?” “你待会儿吃下药,便不会觉得痛了。”苏爹爹认真道:“不会很可怕的。” 苏远山懒得理他,冷冷道:“移开他。” “……好吧好吧。”苏爹爹叹了一口气,便走到花满楼旁边,俯下身去。 他伸手一提,便将花满楼扛到了肩上,一脸无奈地看着苏远山:“看着很瘦,着实很重。移到哪去?” 苏远山伸出右手,往旁一个岩洞里指了一指。 却忽然听见一声惨叫,然后眼前一花,一个人影蹿过,她伸出去的那一只手还未及收回,便被狠狠抓住。 她一路被拽着跑了去。 身后,苏爹爹叫得甚凄惨。 “揪耳朵,快!”花满楼的声音少有的严厉——说出的却是这么个话,委实有些搞笑。 苏远山却当然没有心思笑。 天旋地转的幽暗。 手心沁出的湿意,被岩壁的寒凉浸没。 依然是跌跌撞撞。 依然相持相扶。 然最深的洞府早已不是美人幽闺。 这也不是游戏。 花满楼的身子骨如折了翼的风筝般要落下。 苏远山一惊,赶忙抱住了他,肩头霎时溅上了一滩血色。 他的身子抖得厉害, 苏远山扶他坐下,渡了些真气给他运功疗伤。 运过功后,花满楼靠在了她身上,轻咳着道:“怎么最近总是你抱着我呢?” “因为我喜欢抱你,我愿意抱你。”苏远山把脸埋进他肩窝,声音模模糊糊。 花满楼轻轻笑了,挣扎着爬起身来,靠在了石壁上,摊开臂膀道:“还是这样好些。” 苏远山倚了过去,形态很乖。 “你当真以为我那么没用,被你两指头便点晕了么?”花满楼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问道。 “我……”苏远山顿了一下,缓缓道:“我心里原本也存些指望,所以叫他去抬你,你若要出手,那便是最好的机会。可我看你没有反应……” “因为我知道,会有个更好的机会。”花满楼微微笑道:“你瞧见他是怎么扛我的么?” 苏远山想了一想,一般人扛人的时候总是抱着人的腿,把上身扔到背后,可苏爹爹却是提起了花满楼的腿往肩后一扔。 于是花满楼的正面便被搭在了他身前。 于是假装昏迷的花满楼双手自然垂下时便很容易达到一个高度。 一个很要害的高度。 一个即使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只要击中了也一样会让一个高大威武武功盖世英明决断的男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高度…… “你真是……”苏远山“扑哧”笑了出来,仰了脸望着他道:“长大了……” “我是实在没力气了。”花满楼笑了笑,轻轻吻了吻她的头发:“要你受惊了。” “……”苏远山轻轻摇摇头:“我再不怕了。” “没什么可怕,我们会有法子出去的。”花满楼忽然扶开她的肩,低声道:“再过些真气给我,我没有喊停,就不能停,知道么?” 苏远山点点头。 于是直到她已经有些接不上气时她还是没有停,她眼前开始慢慢旋转时她还是没有停,她把唇上的伤口第不知多少次又咬破了的时候,花满楼终于喊了停。 她的身子一下往后落了去。 花满楼扶住了,将她好好地靠在了石壁边。 苏远山勉强睁着眼,看着眼前的情状。 苏爹爹已经站在了对面。 ——他看着花满楼的眼神很是怨毒。 花满楼拱手笑道:“想不到前辈平生做了这许多亏心事,竟也这么容易闯过了这幻象。” “我从不觉得有哪里亏心。”苏爹爹冷冷地,抽了抽鼻子道:“是你们不懂我……” “……”花满楼身上微不可察地抖了一抖,又道:“听闻前辈从来都只害自己的孩子,那劳烦放晚辈过去吧。” 苏爹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地上的女儿。 “晚辈虽有心救走令爱,却无奈如今身有重伤,断然不是前辈对手。”花满楼转向苏远山,轻声道:“远山,我已尽力,算是对得住我们之间的缘分了。事已至此,你莫要怪我。” 苏远山不敢相信地望着他。 ——她不敢相信花满楼会想出这么傻的法子??? “说的是,那你便过来吧。”苏爹爹点头道。 “多谢前辈。”花满楼又一个行礼,便缓缓走了过去。 苏远山不敢再看。 她希望花满楼是真的要走。 可是花满楼已被苏爹爹一掌打在了地上。 “小鬼头,你那一出戏演得不错。”苏爹爹笑呵呵地扔掉了手里几枚暗器,摇了摇头道:“可惜你这小子一看就是个情种,我是万万不能相信你会这么就走的。”他说着又叹了几回气:“还有这手上功夫也着实不济了点,看来伤得不轻阿不轻。” 那几丝银色扎进眼,像鹤顶红的毒。 后来的事苏远山都不记得了。 江南的五月。 烟花凋零的季节。 记起的,只有血的味道。 第十六章想不出来 苏远山醒来时,眼前是一个很亮堂的房间。 身边坐着的,是……是谁? 苏远山支撑着抬起头,眯起眼睛,想仔细认一认。 “山姐姐!”那人一下迎了过来,一口气道:“这里是聚贤庄,小楼哥就在隔壁,他失血过多身子很弱,但是大夫说了没有生命危险,好好调养个把月便没有事情了!” 苏远山又一下摔了回去,轻咳着笑了笑:“太……太自觉了罢。” “书上都是这样写的么。”单冰冰难为情地揪了揪衣角:“你一醒来,肯定就要死命摇晃着我问‘花满楼呢花满楼呢’。我这人一晃就晕,不如先告诉你的好。” 苏远山又笑了笑,掀开了被子,便要起来。 “你……你要干什么?”单冰冰赶忙扶住。 “书上没有告诉你,我一定会不顾自己身子虚弱,爬也要爬去看他的么?”苏远山一边说着,一边爬下床来——那姿势当真是爬的。 “我还没看到那儿……”单冰冰哀怨地叹口气,只好搀着苏远山到隔壁去。 花满楼就躺在了那儿。 你若是想被人称赞温润如美玉,就千万不能让自己瘦成这副模样。 你若还想要你那一面笑靥如花,喷血流血失血时一定记着悠一点。 否则后果是毁灭性的。 是亲者痛仇者快的。 是很容易出现狗血剧情的。 ——苏远山伏在了他榻边,手指轻轻划过他额上被冷汗打湿的几缕散发。 单冰冰小声道:“大夫说,他还要几日才能醒。” 苏远山点点头:“我在这等他。” “孤男寡女,不好阿……”单冰冰弱弱地抬眼看了苏远山一下,继续小小声。 “我们都是半死的人,不算的。”苏远山安慰道。 单冰冰想了一回,不情不愿地点了个头。 于是苏远山便天天在床榻前顾着,等着。 她虽没受大伤,但犯病后便这么一番折腾,又损了不少真气,身子也有些虚,有时难免也会吐吐血啥的。 实在困倦了,也可能会爬到花满楼旁边躺一躺。 单雄信事忙,但总会抽空来看一看。 单冰冰更是热心,也兼着日子清闲,一天要跑来好几趟。 有一次凑巧他们兄妹俩一起来了,看着苏远山伏着床板睡着了——他们以为她睡着了。 于是单冰冰悄悄对着单雄信咬耳朵:“二哥,听人家说孤男寡女同床不好,我们不如在这里多摆一张床吧?” 单雄信尴尬地咳了两声——只因他上次进来时,苏远山是躺在花满楼身侧睡着的——开口道:“不必了,他们自有法子解决。” “怎么解决?” “人家有人家的办法。”单雄信正色道:“但是这个办法你不能用,知道么?” “为什么?” “因为这个办法不太好。” “那山姐姐和小楼哥怎么会用呢?” “这个问题很复杂,要从人类的起源开始说起了……盘古开天地的故事你听过没?” “二哥你不要每次都讲盘古开天地……” “夸父追日?……” “听过了!精卫填海神农尝百草屈原投江我统统统统都听过了!” “哇……不愧是我妹子,学识当真渊博。” …… 一席话听得苏远山甚汗。 那小的一看就是个活宝,不曾想大的也如此闷马蚤。 等他们出去了,苏远山抬起头来,有些苦闷地想着自己尚且一个黄花小闺女,这名声当真损得九头牛也拖不回来了。 不过有了花满楼,哪个没脑子的还会想着要名声? 她的手抚过花满楼紧闭的眉眼,指尖的冰冷与他额间微拢起的峰峦相触,便涌出了一股自己也会被自己吓死的温柔。 那干净而有些纠结的线条,不知为何慢慢换成了另一个样子。 苏爹爹的脸飘过…… 苏远山的手缓缓落下。 佛曰,有些事机缘凑巧是很重要的。 譬如传闻当年有个女子为了勾引心上人,便骗着他吞下了一枚神奇的情丹。 这情丹吞下去后,那人便昏睡三日,三日后,便会爱上他睁眼看见的第一样东西。 那女子忠贞不移眼睛都不眨地在他面前守了三日后,实在憋不住去如厕了。 也就如厕的这么一会儿,男人已爱上了屋外闯进的一只鹅。 ——这是个十分具有乡土气息的故事。 苏远山的情况差不多便是如此。 她守了这么些天,花满楼连眼皮都没抬过一下。 不想她回房换了身衣服再来时,他已经醒来了——嘴角带血,伏在床边轻轻咳着。 单冰冰甚凄楚地低头瞧着自己最心爱的那一身衬得她面庞愈发俏丽却又平添了几分娴静气韵的浅白衣衫上的一滩子深红色,嘴上仍不忘说道:“这里是聚贤庄,山姐姐一直在照顾你,不过回房去换了身衣服,马上……喏,已经回来了。” 花满楼身子微微一颤,又禁不住一口鲜血。 单冰冰那表情委实悲摧。 苏远山抚住了心口,一俯身也是一口。 单冰冰看得目瞪口呆,喃喃了一句:“这血喷得华丽丽的……山姐姐,小楼哥,你们要保重。”便摇头叹气地出去了。 苏远山扶着墙,一时怔在那儿,也不知该如何。 花满楼又咳了几声,转过头来,缓缓伸手道:“你过来,大家一起华丽丽罢。” 聚贤庄地方很大,下人很多,规矩很严,是个养病的好地方。 想两人回到了百花楼,日日无人照看,相互喷着血,那情状委实悲凉。于是二人很自然地留了下来。 这一日,半下午时阳光和煦,洒在小湖边的大石头上,看起来很诱人。 两人从窗里见着了,便就出来去坐了一下。 “那日……”苏远山轻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终于问了。”花满楼微微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想知道。” “我只是怕故事太长。”苏远山淡淡道:“你喷几回血都说不完。” 花满楼笑了一笑:“我这辈子的血都在这些天里喷完了。” “我本以为是单庄主赶到救了我们。”苏远山抬眼看他,笑了笑:“可是……你知道冰冰怎么说起那日的情形么?” “怎么说?” “她说,你威风凛凛地往门口一站,一身飘逸而不失朴实的棉质睡衣,上面左一滩右一滩都是血,正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手上抱着一个女的,左一滩右一滩也都是血,散乱的头发和着你的睡衣一起在风里飘,你的腿也在飘,连身后的大门都像要飘了,看起来,好似一个天将抱着一位仙女。” “那孩子……”花满楼笑了:“我真弄不明白她脑里在想什么。” 然后,他便缓缓讲述当初的情状: 话说那日苏远山昏倒之后,苏爹爹操了把刀,正聚精凝神屏息静心地要从她心口划开之时,背后一阵迅如闪电的风劈了来,苏爹爹便倒地了。 “你……你……”苏爹爹自然很是惊异地看着忽然出现的花满楼。 花满楼从容地朝地上吐了一口血……俯下身把苏远山抱了起来。 他淡淡对苏爹爹道:“晚辈想以前辈一命,换远山一命,从此我二人与前辈两不相干,请前辈莫再打扰。” “你此刻既不杀我,”苏爹爹笑了笑道:“以后,可就管不着我了。” “只因她是你女儿?” “那便够了。” “你给她的不过是一条命。她长成了一个人,和你没什么关系。”花满楼淡淡道:“若当真要算是谁的,当初或是她干娘的,现在……是我的。” 花满楼手上紧了一紧,缓缓走了出去。 脚步很坚定,从背影看来没有摇晃的痕迹。 ——气场着实慑人。 苏爹爹于是被怔住,看着他和女儿的背影,不知该说些什么。 “望前辈好自为之。”花满楼的声音继续从远处悠悠传来:“否则花某虽一向不愿伤人性命,但对未来岳父,倒也不妨破个先例。” “……我这第一个女婿,想不到,倒是蛮有气魄,蛮有气魄。”苏爹爹在身后叹道。 片刻后花满楼抱着苏远山又回来了。 “忘了问件事。”他淡淡道:“远山的病,前辈……有没有法子?” “法子?”苏爹爹表情甚困惑。 花满楼的心沉下去了。 许久,他开口:“这也是难题罢,解出来莫非不比掏人心肝了不起。” 然后,他当真走了。 苏爹爹被丢在这山洞里,怅然望着这满室黑漆,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有没有一丝后悔,有没有一丝愧疚? 介于苏远山一向对于肉麻话的略带抵触,以及花满楼个人的低调性格,还有些难以言说不愿言说的原因,这个故事听到苏远山耳中便只剩一句话——她爹要取她的肝时花满楼从后方出现将她救走了。 听得苏远山甚是迷茫:“你怎么忽然又有力气了?” “人身上有几个|岤位是很神奇的。”花满楼悠悠道:“被打中之后,可以让人身上的真气暂时凝聚起来,以御一时之需,就像是把连着几日的力气都在片刻间用完了。”花满楼说着笑了:“有些像我们家钱庄现下推出的那个预付款项的东西。” “这个我知道,可你为什么不早些用?” “我当时自己是万万打不进那几个|岤位的。”花满楼轻叹道:“我对他用暗器时,自己留了几枚,他出手时便借着他的力打了进去。” “他怎会恰巧打中?” “我学过些移|岤的法子。” “你用的……是我的针么?” “恩。” “……感觉如何?” “……小巧,轻便。” “……还有么?” “说起来似乎比较疼……或是身子虚的缘故罢。” “也可能是因为……有点小毒……”苏远山的声音细若蚊鸣。 花满楼呛了一下:“什么毒?” “就是……特别疼的毒。”苏远山说着,为了表示歉意,轻咳了几声,很谄媚地夸了一声:“你真聪明。” “说到这个事情……”花满楼脸色沉了些下来:“第一次时我都告诉你我没有那么笨了,想不到第二次你竟然还以为我那么笨?” “……”苏远山干咳了几声,道:“对不住,我不知道你会这么神奇的法子。” “我身子虚,武功又稀松。”花满楼淡淡道:“只好用些神奇的法子了。” 苏远山拿手肘轻轻蹭了蹭他的胳膊,声音细小:“怎么这么样小气呢?” 这就是平时不撒娇的好处——偶尔撒一次,别人很容易就扛不住了。 淡定……花满楼对自己道。 他于是又微笑道:“说到小气……我还有一笔帐要跟你算。” “……恩?” “那夜我睡梦里,额头上忽然痒了一痒,是怎么回事?” 苏远山面不改色:“我见你额头上有只蚊子,替你将其咬死了。” 花满楼咳了几声:“你为何不直接说我被蚊子咬了一口?” ——苏远山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觉着,”花满楼的声音忽的很温柔:“你这儿似乎也有只蚊子……” 第十七章此人已春 话说到此处,我们很有必要介绍一下二人身处的这个环境。 聚贤庄,它是个庄。 它本来就是个庄,现在也还是个庄。 但是现在这个庄和从前那个庄很不一样。 譬如从前一进院子就是一座很大的土山,现在一进院子就是一个很大的洞——它被炸掉了。 譬如从前湖边还有座小亭子,现在变成了一口小井——它被炸掉了。 再譬如从前单冰冰很喜欢蒙着眼睛玩捉迷藏,但是她已经很久不敢玩,因为坑太多——到处都被炸过了。 闲谈时两人也问过单雄信,为何不补一补? 单雄信的回答很教人敬佩。 他淡淡一笑:“坑多了,也就成了平地了。” 于是眼下这事便很是顺其自然地发生。 花满楼那个“子”字淹没在一声巨响中。 身边的小湖轰然起了三四丈高的水花,一溜儿的鱼华丽丽地在空中“劈里啪啦”地拍着尾巴。 花满楼抱起苏远山便飞到了几丈开外。 一朵莲花戏剧性地落到了他们跟前。 一只乌龟从花瓣中缓缓爬了出来。 一只小鱼从乌龟口中滑了出来。 一只虾从小鱼身底钻了出来。 景象着实悲壮。 苏远山叹了一声:“雪儿是贩卖军火的么?” 花满楼笑了笑,因方才动了些真气,咳嗽起来。 苏远山既然在旁,便顺手扶了他一下,不想花满楼很顺藤摸瓜上纲上线地便抱了过来。 那一阵轻咳后还未全然平下的气息,轻轻贴近了她的侧脸,带着夏日的和煦撩拨着她耳后的碎发。 苏远山蓦地红了脸。 “远山。” “干嘛?” “温柔一点。” “干嘛?~” 花满楼轻轻笑了。 他的下颔沿着她头顶轻往下划了一道温柔的弧。因了伤病后消瘦,那骨头硌得人难受。 苏远山心下有些戚戚,可是她不敢动。因为他的侧脸已经贴了下来。 花满楼偏过脸,轻吻了吻她的耳垂。 然后他分明感到怀中人温软的身子霎时僵硬得好似方才坐过的那一块石头。 阳光大好。 一对蝴蝶相互追赶着,在庭院里那一株鲜妍得宛若少女面庞的海棠旁嬉戏着流连。 终于同落在了一颗绽然欲开的花苞尖儿上,亲昵地伸出纤细的触角,方才擦着了边,其中一只又俏皮地飞开。 于是花苞被孤伶伶地抛在了花枝。 而那两抹亮眼的颜色,在苏远山迷蒙的眼里欢乐地窜动着。 真是自在得羡煞人哉…… 哪像她,除了偶尔睁眼斜斜瞥一个蝴蝶蜘蛛,半点不敢动弹。 花香,青草,阳光……空气里的一丝丝钻进她鼻子里都是暧昧的味道。 ——暧昧得能磨死个人。 好像被扔在了七月新酿的槐花蜜里,那黏黏糊糊的甜蜜窒得人快要吸不进气。 花满楼低低地俯在她肩上,温热的气息与她沁着凉意的肌肤细细摩挲。间或地偏了头来,唇角在她染了绯红的脸颊上轻轻扫过。 苏远山被他这样不温不火又不依不饶地磨着,直从块石头被磨成了豆腐。 腿开始有些发软,苏远山原本僵硬贴在自己身体两旁的一双手,便不觉沿着两人间的缝隙向上,轻抓住花满楼身上的衣衫。 手既然能动了,头也就忍不住偏开了些,躲闪着那教人面红耳热的厮磨。 却不料一直没什么大动作的花满楼,忽然松了怀抱,离开了她些。 苏远山迷迷蒙蒙睁开眼,花满楼正朝她微笑,那里边多少有些促狭的意味。 ——苏远山正式明白了打草惊蛇的意思。 花满楼凑上前,有些干燥的唇在她额上结结实实印了一吻。 苏远山偷偷抬眼,那温热便轻曛进了眼里,赶紧又闭上。 于是眉心,鼻梁,鼻尖,再往下…… 这倏然间浓郁得羞人的亲昵,在苏远山脸上烧起了一片,灼得她禁不住向后闪躲,尚且贴着他胸膛的双手也用了力要将他推开。 花满楼并不强阻,但也不由着她躲开。他一脸淡定,微微笑道:“你如今是不是恨不得,我前几日已把血喷完了?” 苏远山咬了咬唇,方才那一瞬的相触像冬日里的火信子,猝不及防地在心里又燃了一下,挠得人痒痒。 未及开口,花满楼又近了过来。 她本能地推他,却自然没有抵住他的力气。 两人拉拉扯扯间,全未发觉天色已变了。 苏远山已强压着心跳闭上了眼,花满楼眼看就要得手……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一个天雷炸开了。 苏远山浑身一颤。 花满楼微微松开她,轻叹口气:“你究竟是怕雷呢,还是怕我呢?” 苏远山咬牙道:“你。” 花满楼微微笑了,揽着她腰的一双手隐隐用了力,将她的整个人都贴近了自己。 “若是害怕,更不该推开。”他微笑道:“该抱紧。” 苏远山极不愿意受他这个蛊惑。 可是相触那一瞬,她忽然不能自禁。于是天旋地转,于是脑里现出了无际的辨不清的姹紫嫣红,琳琅耀目。那慌乱与迷离间,抵着他胸膛的双手果然攀了上去,在他颈后十指交织,打了个解不开的结。 终于在这踏实的依靠中,这气息密密的相缠间,世间只剩了一片安宁的春暖花开。 远山紧紧搂着花满楼的脖子,迷迷糊糊里想着,真不该选脖子的。 花满楼高她许多,又紧紧抱着她腰,她要攀上他的脖子,是需得踮起脚尖一些的。 踮了脚尖谁也站不稳,于是她整个人都倚在了花满楼身上,半分力气也使出不来。 按兵家来说,这便是个攻不出守不住的情势,哪有不任人宰割之理。 这种时候还能这么出神想一回,不是个容易的事。 这么出神了一回,要想不被发现也不是个容易的事。 她于是被轻轻地咬了几下,以示惩戒。 来不及反抗,来不及报复,那人的手渐渐松开,她的足跟终于落回了地。 他的唇却是不舍,方才粘乎乎地离开了些许,转回头来又咬了她一口。 苏远山几乎要低呼出声。灵台忽的清明,她分明听见自己杂乱的呼吸随着他起伏。睁开眼,看见对面的人。 他病后苍白憔悴的脸颊,因这亲近而泛起了血色。他的嘴唇…… 苏远山知道,自己此刻多半也是一般的殷红颜色,隐隐的欢喜合着羞窘从脸颊一路烧进了心里。 她想着,大约便是如此了罢。 于是努力地平静着呼吸,免得那人再带着那一脸天真纯洁的微笑来挑衅时,有话却无气。 她可想错了。 花满楼将她仍搭在自己肩上的一双手拿了下来,一并用左手握了贴在胸口,右手将她揽到身前。 依旧是近得气息交缠,满心满眼都被他的影子占满。苏远山心里蓦地发烫,咬了咬唇却说不出话。 花满楼笑了笑:“如此可以了么?” 然后他又靠向前来。 “哎呀……又来了……”苏远山忍不住要叫喊:“这个人今天发春了么?” 她的眼睛却乖乖闭起。 那迷蒙而妩媚的姿态——是等待,更是期待。 已然阴沉的空气里,花香悄然黯了下去。 蝉鸣,鸟叫,散在冷风里。 唯有这浓情蜜意,宛如桃花树下埋了几世的美酒,匀不开的馥郁,醉倒了来往清风。 花满楼心里安宁而喜乐。 他已得到了证明—— 他要的,本就是他的。 可她忽然又扭开头去,一双手不安份的挣扎。 ——“这样不公平。”她说。 “恩?”花满楼不放手,只问道:“什么不公平?” “……”苏远山挑了眼觑他,轻哼了声,道:“……我不能动。” 花满楼两手都松开。 苏远山抬头,他微笑着摊开双臂迎接她。 苏远山一张小脸早已被一团团火烧云占满,含羞带嗔间眼波清亮亮地流转,如染了霜的秋水般澄澈而明艳。 她咬着唇不笑,眉梢眼角却都满满噙着温柔的欢悦。 毕竟不是那般热情的人,本想着要不要当面扑倒他,教他好好地吓一吓。 真扑去了,也不过是紧抱着他,又将脸埋在他浅白的衣衫间,用他清冽温暖的气息掩了自己。 她不扑倒他。 她等着他来找。 怀里的东西,还能找不着么? 天上的乌云愈渐浓墨重彩地重叠。 但还有那么一小块地方,阳光明媚,风景绮丽得不像话。 第十八章兔子兔子 还记得前头提起的那一个天雷么? ——大概……是没人记得的。 话说那雷是龙王爷的炮仗,从来不曾被这样无视的。 于是,它生气了。 几声大吼后,幻作倾盆雨。 花满楼手上一用力,便抱着苏远山躲进了回廊。 连着两番用了功,胸口又是一阵痛。 苏远山仰了脸看他,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此时湖边绿荫里也有两个人冒出头来,虽是小小声说话,虽是狂风作暴雨,但耳力了不得的花满楼还是听见了: “唉~还以为要看场活春宫呢。” “天公不作美阿……” …… 花满楼回忆了一下,虽则两人是卿卿我我打打闹闹了一番,但也不过就是一番卿卿我我打打闹闹,它委实没有发展为春宫的潜力。 这些情人间平常的举动,他们修了多少年吃了多少苦喷了多少血才能得到。 那其中含了多少辛酸,多少期盼,多少甜蜜,多少梦魇……如今竟然被归为了春宫二字? 甚是伤感情。 再说,这种事看见了就看见了,看完了跑了也就算了,可这两人一边跑着还要一边评 花满楼外传(陆第19部分阅读 欲望文 花满楼外传(陆第20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20部分阅读 论足面带不满,颇有些欠揍。 想想也是单雄信治家太严,这两个家丁没有见过世面,不过这样一个小场面便让他们如此荡漾。 咳咳……想想单雄信治家甚严,单冰冰于是单纯得背后快生出一对天使翅膀来——今天虽不化日,却也光天,虽不广众,却也算得大庭——两人本是相敬相钦的好友,若是被他发现了便很有些尴尬了。 花满楼于是低头对怀里苏远山道:“待雨停了,回家罢。” 苏远山含含糊糊“恩”了一声。 雨很快停了。 家很快到了。 两只落汤鸡自是先沐浴更衣去了。 花氏落汤鸡当然先替苏式落汤鸡烧好了水。 手里那一通凉水正要往身上浇时,隔壁传来一声:“不要用冷水!” 花满楼于是很乖地又烧水去了。 待他换好了衣衫出来时,苏远山已经坐到了窗台上。 她朝着外面坐着,两条腿在空中轻轻晃荡,被风吹得略微干了些的头发勉强地飘起了几缕。 浅薄的水汽从房门的缝隙冒了出来,绕着她一圈又一圈。 风一吹,都散去了。 方才的打闹热闹,也都散去了。 又是这样静静的。 或许,才是本来的样子罢。 花满楼轻轻走上去,从背后环住了她。 苏远山轻轻笑了:“怎么还是湿乎乎的?” “夏日水汽不易散阿。”花满楼也笑了,忽地一下放开手,咳了几声道:“你怎么……穿得这么少?” “热阿……” “就是这种时候才易着凉。”花满楼正色道:“快去再批一件出来。” 苏远山便把腿收了回来,一面慢吞吞地向里面转去,一面道:“再批一件便更热了,再有人抱我就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花满楼很快地把她转了回去,又抱住了道:“虽则有些小风,我挡了也就是了。” …… 苏远山像只小猫儿般赖在他怀里,抱住了他环着自己的胳膊。 她穿得依旧是一件薄薄的飘飘的睡衣,那蚕丝料子似是单薄得什么也挡不住,那触手的光滑细腻,沁着夏日里不该有的凉意,便如她的肌肤一般。 多么惹人遐想的境况…… 可是如今这情状,已经是从前所不能想的了。 造物,处处皆有伏笔。 “花满楼。” “恩?” “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远山……” “你大概知道,但我要亲口说一次,才能安心。” “好吧,你说。” “一个人中了一种毒,又中了一种毒……最后大概还是会死。” “一个人不论如何。最后都一定会死。” 花满楼淡淡道,月光下面色一片柔和,几乎有些像微笑了。 苏远山怔了一怔,忽然也笑了。 “所以两个人不论如何,最后总是要分开的。” ——或生离,或死别。 “不好么?” “……好么?” “既是知道终点,路上,就不必顾虑了。” “是……真好。” 那一双身影后,夜的火,就要燃尽了。 次日,大好天气。 “远山。”花满楼敲着两个房间隔着的一扇薄墙:“起床了。” “……干什么?”苏远山十分不想理他。 “忘了么,”花满楼道:“昨日离开前答应带冰冰去挑一身衣服的。” “就算有血……为什么不学着我向地上喷呢?”苏远山叹了一声,只好爬了起来。 单冰冰一向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想着有新衣服穿,一路上蹦蹦跳跳得甚是欢快。再加上今日梳头时不小心将两个辫子梳得高了,看起来愈发没有成形的样子。 花苏二人则在后边相携着手,闲闲跟着。 画面很居家…… 于是一路上认识的人便议论纷纷。 左邻居的曹大婶一见他们牵着的手,便欢喜地叹了一声:“终于好了,不容易阿……” 右邻居的某大叔则很沉痛:“阿!我赌了还要半年的……” 集市上的更热闹: “原来花公子和陆少侠不是一对阿……真可惜。” “哎……到底是男人,被施个美人计,哪里抵得住呢。” “我还一直以为他们是纯洁的男女关系……没想到孩子都这么大了。” “啧啧……这夫人好会保养阿,看起来也不比女儿大多少。” “我看这女儿长得跟那单家庄的单爷有些像阿。” “你那意思是……花公子挖人墙角,连孩子都一起挖来了?” “……” “……” 苏远山一颗心甚悲凉:“我像小三?像当娘的??像带孩子改嫁的???” “不像不像。”花满楼安慰道:“莫乱想,快跟上吧,小心把女儿弄丢了。” 苏远山恨不能一脚踹飞他。 单冰冰一路欢天喜地地进了绸缎庄,完全不理会周遭的评论以及后面两人的唏嘘与得意。 伙计们看她的模样,拿上来的便都是些粉色绣花的、浅蓝色缀着蝴蝶的……之类之类。 不想单冰冰看上的俱是枣红、藕荷之类的颜色。 苏远山奇道:“冰冰,你喜欢这些颜色?” “不是很喜欢……”单冰冰叹了口气道:“但我想我也老大不小,该成熟些了。” “这叫老气。”苏远山缓缓道:“而且,如果你不成熟,那似乎……并不是衣服的缘故。” 单冰冰瘪了瘪嘴,抽了抽鼻子,很有些要哭的样子。 “这样便很好,熟了做什么呢?”苏远山笑了笑。 “因为……”单冰冰很扭拧地玩着手指。 花满楼在旁静立了一会儿,方才开口:“远山是女子,她觉得你这样很好。我是男人,也很喜欢你这个样子。” 单冰冰抽了抽鼻子,抬起脸来看着他。 “而且,”花满楼缓缓道:“若有长得跟我比较像的男人,大概也都会这样想的。” “真的么?”单冰冰两眼放光。 花满楼微笑点点头。 苏远山一脸狐疑。 “伙计,我想在这个粉色料子上绣上两只小白兔一只小猪行不行?”单冰冰扯着伙计闪到一边去了。 苏远山擦了把汗,望向花满楼:“这莫非是你未来六嫂?” “近来怎的越来越聪明了?”花满楼笑道:“不过先别告诉她。” “恩。”苏远山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觉不觉得她们家做的那个兔子形状的点心很好吃?” “我吃起来没有大差别。”花满楼笑了笑:“说起兔子……我总觉得有件事。” “恩?” “……想不起来了。” 当花满楼想起这件事时,已要入夜了。 苏远山正揉搓着一团面粉,冥思苦想着那个兔子点心的配方。 “我想起来了。”一旁的花满楼忽道:“你不是说过要带只兔子回来么?” “……”苏远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你说这件事阿……” 它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说起这件事,又要说起杨家大小姐杨镰了。 她来百花楼来得并不勤,断断续续的,让人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 其实她是这样想的——一个女子找男子找得太勤,未免有些不够矜持。倒不如偶尔地来几次,既端住了身份,又让那男子习惯了她的来访,等到她有一日忽然很久不出现了,他心中难免就会有些失望,有些落差。 这个道理从后来人一篇名为“论条件反射之建立”的文章来看,是十分有道理的。 只可惜她来得未免太偶尔,导致这个反射没有建立起来。 有一次来时花满楼不在,她便把苏远山拉到了一边。 “你为什么一直住在这儿呢?” “我喜欢。” “可是你住了这样久,不会不好意思么?” 苏远山审视了一回内心……确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情绪。 杨镰一脸悲摧。 苏远山笑了笑,淡淡开口:“我不住这,你也追不到花满楼。” “为什么?”杨镰瞪她:“我不够漂亮么?” “跟这个没关系。”苏远山道:“这里住过的美女多得满天飞。” “有比我漂亮的么?”杨镰继续瞪。 “比我漂亮的都有。”苏远山点点头。 杨镰仔细看了她一回……“哼”了一声。 苏远山不知该如何反应,便没有反应。 “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杨镰忽的低下声来:“有点可怜?……” “花满楼是很好的人。”苏远山心下有些不忍,便轻声道:“我若是女子,也会喜欢他的。” “……”杨镰望着她:“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刚刚明明说……” “没有。” “你的意思好像是说你不是女的。” “哪有。” “可是……” “哎呀!口误嘛!” “那按你话说,既然你是女子……”杨镰死死盯着她:“你岂不就该喜欢花满楼?” “……” “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在这……”杨镰继续死死盯:“我怎么能追得到?” “……”苏远山缓缓道:“我可以离开三天,你试试看。” 杨镰想了一回,开口道:“三年吧。” “……”苏远山掐了掐食指:“莫要得寸进尺。” “我可以给你很多东西。” “什么?” 于是二人讨论了一番,发现苏远山喜欢却还没有的,杨镰舍得给也拿得到的,似乎只有兔子和狐狸。 狐狸阿……附近农户很多阿。于是杨镰给了这么个提议:“只要每次我来时你肯回避,我就送你一只兔子。” “……” “是很特别的兔子,西域来的,两只耳朵耷拉下来的哦~”杨镰的语气甚诱惑。 苏远山心动了一下。她一直想见见这种兔子。 可是想想花满楼近来比较小气,若知道自己为了一只兔子把他卖了,难免会生气,于是没有答应。 不料那晚花满楼回来后,忽然说了一句:“我看朱堂主一家三口很是热闹,我们既只有两人,不如再养只小畜生什么的。” 苏远山觉着他说这话的口气甚是意味深长,一脸富有暗示意味的微笑,似有所指。于是“哦”了一声,道:“好,那我过两天带一只兔子回来。” 花满楼对她这个回答甚是讶异,忽的想起她曾说自己长得像小白兔……于是应了。 两人互相友好地微笑了一下,觉得各自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了。 ——其实差到天上去了…… 苏远山虽有心答应杨镰,无奈她后一次来建立反射时恰巧撞上月圆发病,此事便耽搁了。 “如今这样……”苏远山轻叹道:“看来是见不到那只西域兔子了。” “如今哪样?”花满楼微笑:“为什么你就不能要她那只兔子了?” “如今……不一样了嘛……”苏远山低头揉搓面粉。 “哪里不一样了?”花满楼笑眯眯地凑过来了一点。 “……就是……ap;(ap;……” 苏远山愈是支吾,花满楼便笑得愈是灿烂,凑得也愈发近了。 苏远山一日之内被他如此连番调戏,心情难免有些暴躁,顺手抓了一把面粉抹在他脸上,转身便走。 一柱香后…… 花满楼把整张脸埋进了脸盆。 水花“噼噼啪啪”溅得很欢快。 苏远山在后面笑得也很欢快。 “你想我苏式面粉会跟一般面粉一样么?”她悠悠道:“一旦沾了水,就莫想洗掉了。” 花满楼抬起头来,白嫩的小脸被白嫩的面粉团黏糊糊沾掉了一大半,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 “真的么?”他含含糊糊问道。 “当然。”苏远山微笑。 “既是洗不掉,那便不洗了。”花满楼淡淡道:“等你来替我洗便是。” 苏远山愣了一下,委实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要替他洗。 花满楼擦拭净了手和脖子上滴滴答答的水,摸了摸苏远山的头,从她身边擦过去了。 苏远山觉着那神色十分j诈。 两柱香后…… 花满楼坐在窗前摇椅上。 苏远山坐在窗台上。 “花满楼。”她漫不经心地从袖中掏了个瓶子扔过去:“用这个洗。” “恩。”花满楼接住了,顺手放到一边:“不急。” 三柱香后…… 花满楼正细心听着夏夜的秋娘。 苏远山正赏着树影透下的月光。 …… “花满楼。”苏远山淡淡开口:“你若这样懒,求我一声,我便帮你洗了。” 花满楼抬起头来,像是想对她微笑的样子,可是那面粉有些干了,肌肉一牵扯,疼痛的表情便不知从面粉下面的什么地方透了出来,捎带着低低的倒抽气声。 “……”苏远山咬牙:“你故意的。” 于是面粉又透出了一脸无辜的表情。 …… 苏远山继续赏月亮。 花满楼继续听秋娘。 四柱香后…… 那面粉彻底干透了,条条裂缝纵横着在花满楼小脸上铺展开来。 于那缝隙中,我们可以清楚看见他白嫩的肌肤已然红得像某种动物的某个部位了。 苏远山闲闲地望了他几眼,又转开了。 转开了,又忍不住转回去了…… 花满楼感受到她目光,想挤出一个微笑。 当然,只挤出了一些抽气声。 …… “过来。”苏远山跳下窗台,冷冷道:“我洗。” 花满楼已然不能说话。起身到桌边,用手指蘸了点水,在桌上写着什么。 苏远山凑过去一看,上面几个隽秀小字——远山,求人不是这个语气阿。 …… 月华如水,秋娘也歇下了。 天地清冷。 宛如苏远山的一颗心。 ——想想此刻若换了个人,看着花满楼这副模样,心境该是如何的快活舒畅! 而她呢? 要先柔声细语地哄着,然后轻手轻脚地擦着,心里恨得牙痒痒,手上却狠不下去。 明明那张是他的脸阿…… 明明那面粉是自己亲手抹上去的阿…… 此时,花满楼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说:“若换了个人,哪里能抹得我一脸面粉呢?” 苏远山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 从此,该抹的继续狠狠抹,该擦的继续轻轻擦。 ——人生,不就是这么个过程么。 虐,被虐,并自虐着。 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文案看这边~ 本想趁着前两天收藏数停在250这一历史性时刻上来,可惜jj抽个没完,终于刷进后台时,竟然涨了两个。。。今日也算素个有意义的数字,于是,某涂杀来了~ 开篇话,某涂长期是个一上道就想脱缰的体质。 初一开始学钢琴,上学时住校,只好拿课桌当键盘,放假时一日五小时,风雨无间断(路人:关风雨什么事咩?……),并且真的不曾厌烦。到了某一日,好像勉强可以震住外行,琴房就在对面,忽然发现连路过都嫌腿短。 大一暑假学v,连着一个月天天十小时泡在电脑房,开了学图书馆自习室半学期没踏。好容易vv上了手,插件素材搜刮满,画面可以较从前复杂。于是就此遗忘,直到某只很萌人的狼生日,草草做了个两分钟的低分辨算完。 旁人眼里,某涂cj淡定又文雅~只有咱自己知道这一颗心又痴又花,小学一年级开始发芽,一路萌过帅锅无数,有远观的,有近看的(谁在下面说亵玩???)。有些几天就淡,有些坚持得日久天长……如果那人也有这想法,心欢得好似鹿儿乱撞;如果那人付诸行动……扭头跑得比兔子还欢。 是谁说的爱如指间沙??? ——明明跟水一样样。 某涂就是一小媳妇,眼见快要熬成婆,就忍不住想要离个小婚分个小家。 于是上个长篇也是在花好月圆时结了坑——虽然还有许多辣手摧花飞身掇月的招数备在身上,虽然当时一路飞赶是因为对后面剧情满心向往…… =========吾是结束押韵的分隔线========= 其实算不上结坑,就是把状态改了改…… 这么多年总要有点进步,这次,某涂要给一个完整的结束——虽然是提前了几万字到十几万…… 回过头想想如此简单的剧情竟然能被扯到这么长,自己都要佩服自己 也明白了偶棉这章节点击率的边际递减曲线为何如此陡峭――||| 这耐心不是很多人都有的罢。这话痨也不是受众很广的共享罢…… 只是大多人默默点击了右上角红叉叉,临了末才有人出头砸了砖——唔,其实不是她砸,是某涂自己求来的 在bs玩了一阵子,自己有座收文楼,也到过附近若干个人家里晃晃荡 想想又何必,谁能比自己更了解自己——若是诚心,求的该是揭露弱点的砖。 而某涂明明知道它在哪。只是这小弱受,一时间还没法让它变得很强…… 若被揭的不是自己心中那个它……某涂一向以为各人雷萌笑点各相差,看了便算放不到心上——这文丢的,实在是于己无利,又损了人家。。。 只素让乃们一群小孩儿见了,心中难免有些尴尬……咳咳,只因这指间水的流淌,勾起这提前结坑的想法,让人生出一点点彷徨。。待淡定了再看自己,十分傻。 此坑尚未完阿尚未完!!!不过不超过这两三章,另有番外附上……某涂要去将指间水放完,待再蓄满了,或许以另种方式将这故事说完,或许再挖一坑与小花小苏不甚相关。也或许回头作些修改,从婆降回小媳妇,从头开始自说自话——好像当初弹着一首平得快没了调的曲子,自己将自己感动得几乎泪下潸然;为了一个无技术含量无hll画面的v,几天几夜不思眠不想饭…… 唯一肯定的是,某涂要自己,心中有爱满满当当~ 唔……为什么又在押韵了…… 文案的中心思想基本说完,只剩一点——咱十分想要个长评! ——夜深,某涂睡前敬上。 番外篇——徒弟崔玉言 花满楼从未提起,他其实有一个徒弟——并非有意,只是想说的事情太多,难免要有些遗漏。 过了好些年,苏远山才知道世上有着这么一个神奇的存在。 他的名字叫做崔玉言。 崔玉言——一个将东海龙珠衔于唇间的男人。 苏远山一直记得那一个清晨。 那时她方才起身,从窗户望见了庭院里两个闲闲立着的身影。 花满楼旁边的那一个,便是他了。 浅淡薄衫,颀长身子,肩背棱角方正得硌人眼睛。 ——只一个背影,便教人看得莫名酸涩。 这时候花满楼唤了她一声,背影也跟着转过了脸来。 苏远山也一直记得那一张脸。 剑眉星目,鼻梁足以引为当世高挺之标本。略高的颧骨衬得脸颊有些瘦削,更显出清雅绝尘,英气逼人。 ——可是在那一刻,她没看到这些。 若有一千人在,九百九十九个都不会看到这些。 所有目光,注定会被吸引到他那两片血色浅淡得惹人疼惜的薄唇——之间那一抹白色上。 好闪亮的龅牙…… 花满楼偶尔会懒怠得不愿泡茶。 ——譬如说,见了不会泡茶的徒弟的时候。 苏远山向来乐得清闲,于是那日石桌上,放的是一壶井水。 石桌旁,两人坐着,一人立着。 鸟儿和知了在枝头和树干上叫得很欢。 花满楼伸出食指,向一旁低垂着脑袋的徒弟勾了勾,然后沉稳有力地敲了敲另一边的空座。 “唔……”崔玉言抬眼瞄了瞄那小石头椅子,没有动。 花满楼语声平缓:“怎么?要师父请你么?” 苏远山微微笑着倒杯水递了过去。 ——这世上每有一个老气横秋的臭石头师父,向来就有一个温柔体贴的师娘么~ 花满楼接过来,轻点了点头,笑意微不可察。 “唔……竟然还有人愿意配合他……”崔玉言顿感悲摧,好一会儿才扭扭捏捏开口:“徒弟不敢,只是……” 他说着伸出右手远远地指了指自己的背面,小声道:“马蜂叮了徒弟。” 话还没说完脸已红了一半,那兔牙的光泽都羞涩地黯淡下来。 (路人:…………………………) 这副模样让一向喜欢兔子的苏远山看着很是荡漾,不由微笑着开口:“我虽不是你师父,却也想劝你一句——身材再怎么好,也不好这样乱来阿。” 崔玉言愣住:“什么?” 花满楼悠悠摇了摇扇子:“一个人被马蜂叮着了臀部,通常是因为没穿裤子。” “阿阿阿~”崔玉言抱着脑袋蹲到地上:“师父你怎么能如此阿……” 苏远山笑倒。 唔……真要倒了。花满楼只好接住。 崔玉言猛地抬头,双目炯炯看向花枝颤得正欢的那人。 那眸子里闪烁着的精光,丝毫不比唇间的逊色。 苏远山心中竟生出了些许寒意。 她坐直了些,缓缓问道:“……干嘛?” 眼前乍然展开了一个巨大笑脸。 …… “看着分明是个亲不得近不了身的冰雪冷美人,却不料这一笑起来……犹如春风绿遍了江南,直教人心上开满了桃花儿阿!”崔玉言啧啧赞叹间,两颗兔牙自然而然在下唇蹭来蹭去,直蹭起了几缕浅玫瑰色的光泽。 花满楼的扇子轻飘飘砸了过去。 “当着我的面你就敢调戏师娘了?” 崔玉言摸了摸脑袋,呆呆道:“这……这是师娘?” 苏远山看着花满楼很是自然地轻笼住自己的手,无语道:“你看不出?” ——花满楼的面色变了一变。 果然,那崔玉言立马委屈地垂下脑袋:“回师娘,恕徒弟眼拙。师父和年轻漂亮的姑娘家同居一处日夜相对本是常有的事。何况师父待人,向来都是这样亲切的么!” ——花满楼的脸色变了好几变。 苏远山轻轻一笑:“整自己师父竟能够整得如此天真纯情……你后继有人了。” 花满楼长吁口气:“幸好夫人聪慧,否则今日便囧了。” 苏远山却叹气:“虽是聪慧,却可惜有点小毛病。” “……什么毛病?” “有时明知是计,还是要中的。”苏远山说着,缓缓站起身来。 “你……”花满楼嗫嚅道:“是要去做……做饭么?” “你不想让我进厨房,”苏远山淡淡:“我好像也不太想让你进卧室……” “等我一下,”花满楼顿时笑容灿烂:“陪你去厨房。” 崔玉言正在一旁满面担忧满心欢喜地看戏,忽见师父的微笑在眼前放大,一只好看的手软绵绵伸了过来,软绵绵抚上了天灵盖,又软绵绵地弹了弹他的脑袋瓜儿,他便软绵绵地坐到了地上。 地上,有苏远山留给鸟儿的被日头晒得跟石头一般硬度的玉米粒儿。 一颗一颗,都深深刻进了他的臀部。 那一个,被一整窝马蜂围攻过的臀部。 第十九章醋法玄妙 花满楼的地盘一如既往地宁静安乐着。 苏远山的地盘出了不大不小的一件事。 有个男人站在一个叫作吕素文的姑娘的房间窗下,从苏远山远远望见千芳斋时,站到她回到百花楼从楼顶遥望的时候。 百花楼楼顶本来是看不见那么一小个人的,但是,这种老土而浪漫的追老婆法,总是很容易引起大片围观。 更何况那个男人虽不算很好看,那一身棱角分明的硬骨,紧抿的薄唇,坚毅的眼神——也很是迷人哇~ 花满楼觉得自从苏远山从了自己之后,反而常常对别人显出些微妙的情绪,于是他也不免生出了些微妙的……情绪。 “是谁呢?”他问道。 “杨铮。”苏远山答道:“捕头杨铮。” “是你上次夸赞过‘做事很有风范’的杨铮?” “恩,连做这种事也是风范非常阿。” ……唔……好微妙…… “可惜,这种时候应该下个暴雨的。”花满楼淡淡道。 “是阿,日光再毒一些也好。”苏远山点点头:“必定更显风范。” ……哗……越来越微妙…… “我去看看素文。”苏远山站起身道。 “真是去看她的么?”花满楼又淡淡道。 “当然顺便也……”苏远山说着,忽然顿了一下,又蹲了回去贼笑着凑到花满楼旁边:“你若是一个人无聊,不妨同去。” “不去。”花满楼继续淡淡。 “真的不去?”苏远山也继续贼笑,又凑近一点。 花满楼于是很方便地在她脸上香了一下。 ——是谁说调戏人这活儿不需要技术的?苏远山灰溜溜缩了回来,灰溜溜从屋顶窜回了房间走到了厅里,灰溜溜从窗口跳了下去。 ……你直接从这跳下去不就好了么?花满楼一脸都是汗。 “花满楼,你肯娶我么?” 苏远山问出这句话时,两人坐在餐桌上,花满楼筷子里夹着一块已被咬了一口的西湖醋鱼。 于是一根鱼骨头悄无声息地卡住了…… 花满楼哽着嗓子缓缓开口:“我自是肯的。” 苏远山“哦”了一声。 花满楼等了半天没有下文,又道:“那……” “我只是问一问,”苏远山道:“没有真要嫁的意思。” 于是一根鱼骨头悄无声息地滑下去了…… “那你便不该挑起我的意思。”花满楼说着,慢慢放下筷子。 事实上苏远山会这样问,是因为吕素文说她的身份不能嫁人,她便说她和她一样,她便问她是不是肯定自己一定嫁得出去? 她答不出,只好来问花满楼。 可是看花满楼的表情,似乎并不只把这单纯的一问当作单纯的一问。 想想将来若对后代们说,你们爹娘当初成亲是你们娘求的婚…… ——真丢人阿。 ——真美好阿。 两人默默。 经了一番言语相争,顺带了一点点肢体上的纠葛……待苏远山再回到千芳斋时,发现人群散尽,男女主角都失了踪影。 苏远山默了一会儿,打算去自己房里拿了沈三白那本《浮生六记》回去。楼梯刚上一半,一个新来的小姑娘拦住了她。 “姐姐,我劝你还是别去房里。”小丫头神神秘秘。 “怎么了?”苏远山自然要问。 “吕姐姐在那里。” “恩?” “杨捕头也在那里。” “哦?” “姐姐你想象一下。” 苏远山于是想象了一下…… “告诉我。”苏远山的声音很平静:“是我想歪了么?” “大概没法想歪。”小姑娘同情地望了她一眼:“这个事情已经很歪了。” “为什么,”苏远山有些哀怨:“要在我房间?……” “因为杨捕头上来找吕姐姐,吕姐姐要躲他,你的房间最高最远最偏……” “所以最逃不掉阿。”苏远山哀怨得忍不住骂了一句:“怎么这么呆……” “姐姐别难过。”小姑娘豪气地拍了拍她肩:“吕姐姐一向细心,杨捕头做事也很负责,晚点……一定会帮你收拾好的。” 苏远山点点头,颤颤巍巍往回走。 此时,花满楼正对着一只小强神思缥缈。 当它第一次在百花楼现身时,花满楼听着苏远山从窗台贴到了天花板,又从天花板跳到了楼梯上。 他忽然想起她好像是害怕蟑螂的,于是微笑开口:“需要在下帮忙么?” 苏远山愤怒:“废话。” 花满楼袖子轻轻一扫……那蟑螂便向着苏远山右侧展翅飞去。 苏远山于是向着他的左侧飞来。 手臂被两只爪子箍得难免生疼,花满楼却笑得灿烂,另一边的那只蟑螂很快轻飘飘从楼梯口下去了。 那些没心没肺的日子一去不复还,换成了如今这若隐若现,亦真亦假。 情到浓时心自转淡。愁沉到心底,再漾不起涟漪。 她好像忘了他是个多么细致敏锐的人物,却为何没有发现她身上愈渐的冰凉和单薄。 他似乎只把她当成个不懂得体贴温存的冷丫头,未曾察觉在自己闭了眼一副睡梦样子的时候,她在一旁是如何痴傻…如何静默地望着他。 反正他不说,她也不说。 她很少费神,他也不愿多想。 他们只是携着手,一路漫不经心,走走停停。 ——好像这条路,还真的很长一样。 出神间,那只蟑螂已从窗口飞出去了。 暗色的翅膀在绚烂日光中颤动,美丽得不像小强。 窗口传来一声尖叫,竟有个人扑了过来。 ——杨镰想不到自己难得使出一次荒废许久的轻功,竟然就险些被小强砸中,委屈得泪珠儿哗哗掉。 胸口受了这猛然一撞,又立时打湿了一片,花满楼才发觉伤还是没好完全。 这时候,一向乱用轻功的苏远山,很符合规律地出现在了楼梯口。 杨镰泪眼汪汪地抬起头,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并且在那一瞬明白——就算她学着壁虎贴在楼外真能窥探出主人家的喜好习性,也都没用了。 晚了——或是早了。反正是不巧了。 她放开抓着花满楼的双手,很快又从窗口跳了出去——并且揉着最先落地的臀部痛下决心,再也不用这劳什子轻功了。 花满楼强忍着胸中的气血翻滚,一时说不出话。 苏远山走上前去,缓缓道:“抱一抱……也未必有什么。” 花满楼压下喉中就要浮起的血腥气,勉强答道:“你肯信我,我……很欢喜。” “我信你。” 苏远山点了点头,转身走向房间。 花满楼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关门声很重。 跳窗声却一如既往的轻。 “还是生气了阿……” 花满楼笑了笑,终于没能压住那一口鲜血。 苏远山当然并不真以为花满楼对旁人动了什么心思,否则,她只会替他欢喜——顺便捎带些许黯然。 但既然清楚花满楼的心意,却又是生的哪门子气? 这,便是吃醋的微妙之处了。 第二十章了结了罢(完) 花满楼忽然发觉,找人是件多么困难的事——他甚至不太清楚她长什么样子。 “请问您见过一位身上很凉的姑娘么?”“请问您见过一位声音很清很亮的姑娘么?”“请问您见过一位会跟路过的小鸟说话的姑娘么?”——怎么听怎么欠打。 他在路边的茶铺坐了下来,细细想着他们曾说过的话。他们一起说过的那么多地方,她最想去的是哪儿? 五花海、武夷山、关外、罗刹…… 她也说过京城很美,很想下次不带他,自己再回去一趟。 她也说过天山上有雪莲,很少见的一味药。 最重要的是,不论她想去哪,她到不到得了还是个问题。 要猜到她理想中的路线,还要猜中偏离的角度与方向……难。 花满楼笑了笑,蓦地有些想不起当初那么些年里,他是怎样过着一个人的生活。 他也不愿再记起。 接下来又是一件他不愿提起的事。 过了多少年他都想不通,为什么听旁边几位大叔说,有一伙马贼抢了个麻袋走,那麻袋大得可以装下一个人,他就死心眼儿地认定那里面装的是苏远山,丝毫不考虑其他可以装进麻袋的事物? ——他也没有听到他轻飘飘的背影后,几位大叔在摇头叹息: “想不到这么一个俊俏的后生,竟为了一只小猪这样拼命。” “话说回来,那是只很可爱的猪阿。” “那倒是,活了这么大岁数,头一次见着这样白白香香的猪。” …… 于是我们的翩翩少侠七公子,便向着一只长得很可爱的白白的香香的猪,头也不回地去了。 八月的江南,美得不像画。 扑面都是夏日的郁郁葱葱,等不及你从那写意的笔墨勾勒中小火慢炖地体悟了然。 空气是灵动的,柳梢儿上挂着的虫丝是鲜活的。 马蹄声一前一后错落,合着尘土飞扬的节律。 “小楼哥,笑什么?”单冰冰的声音。 “那边的两只鸟说话很有趣。”花满楼的声音。 “是么?”单冰冰很有兴趣地凑过来一点:“它们说什么?” “左边那只说‘你这只呆鸟’,”花满楼伸手一指:“右边那只说,‘你才是呆鸟’。” “……小楼哥真的听得懂小鸟说话?” “跟你山姐姐学的。从前我们同在路上时,她总是要向过往的鸟儿打招呼。”花满楼说着微微一笑:“有时见了蜻蜓蝴蝶都要吹声口哨。” “哗!想不到山姐姐这么热情。” “她……她对世上万物都含着一种奇怪的善意。” “奇怪的善意?” “一种不愿打扰的善意。” “……咩?” “譬如她虽喜欢小畜生,但从不上前逗弄玩耍,顶多对着它们唤两声。” “譬如夏日里大雨过后满地爬着蚯蚓,她会拿了小棍一只一只把它们挑回土里去。” “譬如她最厌烦听到松竹高节,梅兰清雅的论断。得她点头的,我只知道一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譬如见了蚊子……” “哗。”单冰冰瞪大眼睛:“见了蚊子都跟正常人不一样?” “……好像没什么不一样。”花满楼顿了顿,缓缓道:“她也会一掌拍死。” “小楼哥。”单冰冰定定地看着花满楼,一字一句:“你一定很想她。” “是。”花满楼淡淡:“我很想她。” 今日已是仲秋——团圆节。女儿节。 自己却是既不团圆,亦无…… “小楼哥!我们去捏糖人吧!哇~那个糖葫芦里是橘子耶!” 唔……其实差不多是有个女儿在侧。 花满楼微笑道:“好阿,走罢。” 小河的波柔柔荡漾开来,载着河灯隐约的光亮,悠悠向远处去了。 万家灯火都碎在那粼粼的纹路里。 天上,人间,交相辉映。 花满楼和单冰冰坐在了河边的台阶上,一个抓着橘子糖葫芦,一个抓着正常糖葫芦。 “小楼哥,你又不认识陈老伯,为什么那天也会去帮他找猪猪?”单冰冰开口。 “缘分。”花满楼平静微笑。 “是么?”单冰冰狐疑地眨眨眼睛:“山姐姐为什么跑去京城了呢?” “被我惹恼了。”花满楼淡淡一笑:“你又为什么要去京城?” “我……”单冰冰脸红得很快:“我找人。” “你二哥知道么?” “他追雪儿去了。” “……?” “前阵子他们闹得很厉害,雪儿把家中的茅房炸了后便不见踪影。二哥本来说,‘这样也好’,后来经了跟我的一番谈话,便出门追人去了。” 花满楼笑了:“你说了什么?” “我说雪儿本来脾气就不好,加上心情又很糟,干爹做的是地下工作,认识的人没有一个省事的。出门很危险。” “倒也是实话。” “小楼哥,”单冰冰望向他:“你担心山姐姐么?” “还好。”花满楼轻摇了摇头:“她生性不爱惹事,武功也尚可防身,虽然平日懒得动脑子,当真有事时,还勉强算得机灵,而且……一向是会照顾自己的。” 说着笑了笑:“若是不那么路痴,便很完美了。” “可是,”单冰冰瞥了他几眼:“你的脸看起来还是很担心的样子阿……” “没法子。”花满楼轻叹:“天生长得就是这副样子。” 单冰冰笑了一会儿,忽然叹气:“仲秋果然是相聚的日子……连河里鸭子都是两只两只地游阿。” “……” “若这时候你和山姐姐在一起,你们会做什么呢?” “大约也差不多罢。” “也对,中秋节嘛,还能做什么。” “是阿……能做什么。” 单冰冰又叹了口气,手里的水灯飘忽着落进水里。 不知哪里来了个石子,水花儿溅起,那小灯晃晃悠悠几下,翻了。 河水渐渐浸没纸页,缩着边儿沉到水底。 花满楼忽然想起从前听过的一句话—— 相聚,只是离别的间隙。 纵是积了三世的愿心,纵是凑了千万次回眸,在那转瞬便将关阖的缝隙里,又能如何? ——不过如此。 然此生所求……也不过是如此罢。 静夜。 对岸的灯火,窗下的稀疏嘈杂,仿佛异世界般不可触及。 这一生若就剩了这明月照残影,独身孑然,也需得熬过这冷清。 花满楼坐在床沿,微弱的烛火在桌上劈劈噗噗窜动。 他是瞎子,他看不见那光亮。 他只是不想有人回头来找他时,却被椅子绊倒了。 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房间。 另一个人坐在床沿。 灯熄了,月色都被挡在了严实关紧的窗户外头。 她不是瞎子。她还未打算睡下。 她只是总听见耳畔有人唠叨:“不知道熬夜吹风易起皱纹么?我这头的恩虽不会断,你那边的红颜……也还是慢些老罢。” 漫长的夜在眼前没头没脑地一路铺展开去。 不曾淡忘的不曾留意的过往蓦地清晰,一幕幕掠过眼前,落进心底,皆作了孤寂。 冷得灼人的孤寂。 一明一暗,一般冷清。 沉默的思念却随了起伏的呼吸绵远蔓延,这缕缕牵扯刀斩不断。 那是为了后半生的某一日搭桥牵线罢? ——纵是千山万水横亘,有心有气,就没有停下的道理。 因为停下,就要失了此生的风景。 离别,不过是相聚的间隙。 ——未完,不续 番外篇——一点延续 容找不到外链而崩溃的某涂插个煞风景的传送门 七月,流火尽,渐寒。 九月,蛰虫俯,微霜。 秋风近,问谁与授衣? 千金裘,难堪薄凉愁。 不若当初,共细语,轻呵手。 ――――――――――――――――题记,随记。 蕴着绵软栀子香的夏景儿已要谢下。 窗外,凄风作祟,叶落婆娑。 屋里,暖炉劈噗轻响,火星末儿碎碎飘散——?br /gt; 花满楼外传(陆第20部分阅读 欲望文 花满楼外传(陆第21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21部分阅读 —落了单,转瞬就黯淡。 寻常酒肆酒寻常,浅尝过了,各自杯盏放下。 ——一双青花细浅,丝缕阙阙,清淡得很。 清淡清淡。酒气清淡,人也清淡。 说到底……是情淡了吧? 花满楼:你不该来。 苏远山:路过而已。 花满楼:下次路过,不必见我。 苏远山:是。你如今太瘦。 花满楼:人老了,胖不起来。 苏远山:那,少喝些罢。 花满楼:不喝完,你会走? 苏远山:我喝。 花满楼:不嫌苦? 苏远山:我只怕酸。 花满楼:我记得。 苏远山:我知道。 花满楼:七年了。 苏远山:七年了。 花满楼:还是不肯问我一句? 苏远山:问什么? 花满楼:一个人,过得如何。 苏远山:看得出,你很好。 花满楼:哪里好? 苏远山:气色。 花满楼:怎么好? 苏远山:细腻红润有光泽。 花满楼:为什么会这么好? 苏远山:因为…… 画外音:喂喂喂!!!你们家搞地产的,这是在打什么广告? 花满楼:催玉颜牌水粉~陆小凤,你近来好像常被关房外,休息不好,需不需要遮一遮眼圈? 陆小凤:被拆穿了还不忘打广告……花满楼你出落得越发j商了。 花满楼:没法子,不知道为什么,那小子很得他师娘照顾。 苏远山:你若长得那么可爱,我也照顾你。 花满楼:不要紧,我照顾你也是一样。 陆小凤:摄影机等一下!……好,鸡皮疙瘩扫完,正式开工―― 花、苏:啥工? 陆小凤:此篇乃是个红果果的、问、卷。 第一题: 你是对方的第一次吗?回答并简要谈谈感想。 花、苏:…… 陆:不知道?忘掉了? 花:这个题目好生猛。 陆:(切~)不生猛谁问。男的先来。 花:心灵?肉体? 陆:(没想过…)当然都要! 花:(你根本没想过吧…) 陆:先说肉体的。 花:是。 陆:感想? 花:你是不是男人? 陆:是。 花:何必多说。 陆:(精辟…)心灵? 花:是。 陆:感想? 花:(微笑)很好。 陆:下一个。 苏:(肉体先?…)是。 陆:(饶有兴致地)哦?花满楼竟然也是? 花:…… 苏:(原来陆小凤也不知道…) 陆:什么感想? 苏:(微笑)像中彩。 花:………… 陆:哈……咳……心灵? 苏:不是。 陆:(可不可以不问…)感想?… 苏:没有。 陆:阿? 苏:(吾甚淡定状)一直都知道。 花:(吾要说话状…)远山—— 苏:(吾很温柔状…)我明白。 花:(吾好感动状…)恩。 陆:吾真多余阿…… 第二题: 第一次见面时对对方的印象?回答并简要谈谈理由。 花:走路很慢,身上很香。 陆:这是理由吧?于是你产生了什么印象? 花:(不能算印象么?…)懒。美。 陆:(什么逻辑…)苏雪山呢? 苏:顺眼。 陆:理由? 苏:好看。 陆:咳咳,其实那个时候,好像我也在的? 苏:恩。 陆:(很有兴趣地)什么印象? 苏:没他顺眼。 陆:…… 花:(微笑,喝茶)…… 苏:不要理由么?主要是因为…… 陆:下一题! 第三题: 第一次独处是什么情形?回答并简要谈谈感觉。 花、苏:(出题的跟第一次有仇阿?…) 陆:这个情形我好像知道。 花、苏:恩? 陆:(指苏远山)你受伤并且晕倒,(指花满楼)你替她上药。 花:为什么听你说出来觉得很土? 陆:(本来就土…)感觉呢? 花:好多水泡。 苏:有点痛。 陆:人家是问——对对方的感觉?!! 花:有些难过。 苏:安静。让人安静。 陆:下一题…… 第四题: 第一次觉得自己看上对方是什么时候? 花、苏:苦大仇深…… 陆:表罗嗦。男的先。 花:(唔……是什么时候呢?)…… 陆:苏雪山? 苏:(唔……好罗嗦的题目)…… 陆:你们两个听见了没? 花、苏:…… 陆:听见了吱个声-- 花、苏:吱。 陆:……为什么会认识这种人……… 第五题: 第一次感觉到对方看上自己是什么时候? 花、苏:世仇……绝对世仇…… 陆:肃静,答题! 花:…… 苏:肃静了怎么答? 花:不肃静你也答不出。 苏:我可以。 花:什么时候? 苏:你发春的时候。 花:……哦。 陆:花满楼呢? 花:一直都有感觉到。 陆、苏:(好自恋的人……) 第六题: 吵过架么? 花、苏:(好不习惯…)还没有。 陆:你们难道一直这么相亲相爱?…… 花:也不是。 苏:习惯冷战。 陆:(想象花满楼吼叫,苏远山咆哮的样子,冷到)也对。那么冷战是什么情形? 苏:不说话。 陆:……具体的! 花:要看是她生我的气,还是我生她的气。 陆:如果她生你的气? 花:会不让我进房。 陆:(原来花满楼也…)如果你生她的气? 花:她会不进房。 陆:那还不是一样…… 花:(默)恩。 苏:…… 「某涂插话:其实偶尔尝试一下书房、屋顶以及野外也素不错的哇……(pia飞!)」 第七题: 最喜欢和对方一起做的事? 陆:小字提示——除了h。 花:h之前的呢? 苏:…… 陆:不可以! 花:……那就都差不多了。 陆:……苏雪山? 苏:恩。 陆:什么? 苏:同意。 陆:…………………………………… 第八题: 你喜欢怎么称呼对方?怎么被对方称呼? 花:远山……没想过。 苏:花满楼。夫人。 陆:哦? 苏:(微笑)那通常是他有求于我的时候。 花:这么说,我倒也想起来一个。 陆:恩? 花:臭兔子。 陆:……为什么? 花:(微笑)那通常是我j计得逞的时候。 陆:…… 第九题: 目前有造人计划么?若有,答完请跳至十三题。 苏:咳咳咳。(指肚子) 陆:……(吓到了) 花:(摇扇,笑)才两个半月,大约还看不出来。 陆:哇!反应大不大? 苏:(……)现在还好。 花:就是吃不香睡不着而已。 苏:…… 陆:希望是男孩女孩?(用膝盖想都知道你们要女儿…) 花、苏:男孩。 陆:……为什么?(应该用脚踝的…) 花:听说第二胎会比较漂亮。 苏:留给女儿比较好。 陆:………… 花:(叹息着点头)男孩子不必太好看。 苏:(看着陆小凤点头)恩。 陆:……………………………… 第十三题: 有想过小孩的名字么? 陆:如果真是男孩,打算叫什么? 花、苏:花小楼。 陆:……女孩? 花、苏:花小山。 陆:这爹娘当的真省事…… 「某涂插话:中学时隔壁班两个挺高大的男生分别叫杨飘飘柳融融……一群被爹娘拿来消遣的可怜娃儿阿~」 第十四题: 如果最后环节出了点小意外,大人和小孩只能保一个,你选谁? 陆:(出题的,我想抽你!)…… 花:(平静)抽吧。 苏:(笑)…… 第十五题: 如果大人和小孩真的只能保一个,你选谁? 陆:再问下去,先保不住的是你。 花:你,指的是出题的。 苏:大家都知道…… 第十六题: 有没有为小孩指腹为婚的打算? 花:(摇头)指腹为婚常常造成父辈家破身亡,坚决不可。 苏:可是孩子最后会相认于是一生幸福。 花:(微笑)我们的孩子,自然会一生幸福的。 苏:(轻点头)恩。 陆:(……你们跟观音姐姐很熟么……) 第十七题: 请陆小凤亲自提问。 陆:(对苏远山)如果某天发现花满楼有外遇,你会怎么样? 苏:吓到。 陆:……然后呢? 苏:不知道。 陆:……(对花满楼)如果某天发现自己变心了,你会怎么样? 花:变回来。 陆:……你以为你是橡皮泥么…… 花:所以我变不掉。 苏:(笑)…… 陆:……(这招不错,搬走!) 第十八题: 某一个特殊夜晚后的清晨,第一句话是? 花:(真含蓄…)我还是她? 陆:你。 花:………… 陆:(花满楼竟然会不记得???…)苏雪山呢? 苏:不许说话。 陆:哦…… 第十九题: 那是你们的新婚之夜么? 苏:(明知故问)不是。 花:(笑)不是新婚,胜似新婚。 苏:(白眼,笑)…… 陆:(……公共场合,公共场合……) 第二十题: 那晚之后定居在谁的房间? 花:(好八卦…)没有。 陆:那是……? 花:有时她的,有时我的,有时……撞进哪个就是哪个。 苏:(咳咳)…… 陆:(真难想象)…… 第二十一题: 既然已经上车了,为什么又决定要补票了? 花:想补就补了。 苏:恩。 陆:(据我所知……花满楼是费了很大功夫才补到的……)那么花满楼是怎么开口的? 花:那是一个月圆夜,百花楼上恰巧有一株昙花开了……(说不下去了…) 苏:他说,花好月圆,不如成亲吧。 陆:………你呢? 苏:默了。 花:(咳……人家又没求过婚……) ————————吾是网友自由提问时间到的分隔线———————— ——anitajglei: 花满楼会帮苏远山梳头画眉么?苏远山会帮花满楼浇花擦琴么? 花:有时会。 苏:恩。 陆:(还有啥要问的?)…… 「anitajglei是位十分具有人文主义关怀精神的筒子。许久不见,不知素毕业后太忙还素出坑鸟——看见瓦深情的挥手了咩?乃的酱油到货鸟~」 ——落镜绯: 真正的新婚之夜时,有米特别活动? 陆:所谓活动,可以指h,也可以指其他。 花:那日……只有其他。 陆:洞房花烛夜阿,意思一下都没有? 苏:(咳咳)他说在家里,有些不好意思…… 陆:……那么新婚之夜是怎么过的? 花:和六哥六嫂去外头喝酒,后来爹和其他五对也来了。 陆:这个法子倒不错~ 苏:恩。喝到第二天,敬茶都不用了。 花、陆:你“恩”的就是这个么…………… 「小绯,乃素个有点小hc有点小八卦的直肠子型的可爱姑娘米错吧?……(飞速爬走。。)」 ——楼楼: 花满楼刚知道自己要当爹时什么反应? 花:很高兴。 陆:也对,还能怎样…… 花:还可以像当娘的那人一样。 陆:怎样? 花:完全呆滞。 苏:…… 「给某涂略微的天然呆印象的楼楼,素个温和有爱的好筒子」 —— ==: 陆小凤,上。 陆:(对苏远山)如果能够让你选,你会选择没有花满楼也不被虐,还是有花满楼并且被虐? 苏:虐? 陆:你被虐了阿……(转头向台下)相关总结请见长评栏下那一篇长评。 苏:(低头想)…… 陆:(??)…… 苏:(对花满楼)若让你选,你会选一个大概比较短命的lp,还是…… 花:(微笑,淡淡地)我一向是自己选的。 苏:(笑,对陆小凤)后一个。 陆:………… 「对==君最大的印象素眼毒。当一个句子萌到了作者自己却没萌到别人时……素惨痛的。==乃替某涂免过了几次~ 眼毒必有气度,相信呼喝小凤凰的事乃一定干得出来……」 ——qianao: 潮汐可能影响荷尔蒙。当你被影响了,却不知对方有没有时,你会如何进行诱导? 陆:(这迂回的…)简单地说,就是当你想h但不知对方心情时,会怎样暗示呢? 花:抱走。 陆:(…那个不叫暗示…)苏雪山? 苏:…… 花:可能没有那种情况。 苏:(默)确是没什么机会让我暗示…… 陆:(花满楼,你深藏不露阿……) 「ao筒子不定期现形,有时挥个衣袖抛个花儿了就走(俗称刷分――|||)但若出口了,一言一语皆有滋味。那篇字数不够进长评栏但够进作者栏的评,虽然米能让某涂扒到乃的j,但总算想起自己为啥罗嗦了这么久……」 ——lot: 对方什么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 陆:这道题需要答么…… 花、苏:不需要。 「乖孩子~」 lot乖乖地继续——最害怕对方做的事? 花:(毫不犹豫)做饭。 苏:…… 陆:(点头)同意。 苏:………… 陆:苏雪山呢? 苏:唠叨。 花:(就知道…) 陆:(花满楼唠叨???)…… 「也有时忽然犀利!」 ——寒: 打算母||乳|喂养么? 苏:父||乳|当然也可以。 花:(手不自觉抬至胸口)…… 陆:谁告诉我父||乳|是什么…… 「没分虽是怨念……但这马甲放在跟评里,视觉上很喜感~」 附图: ——anitajglei: 拒绝过对方的要求么? 陆:这个要求,可以指h,也可以指h以外的。 花、苏:以外的有。 陆:……方便说一说? 花:她本来要给孩子取名花楼楼。 苏:不比你的花阿楼好么? 花:(默)那乃是个暗讽。 陆:…… 「唔,某涂觉得乃有唱反调的爱好?(虽然米什么证据……)」 ——qianao: 觉得对方什么时候最讨厌? 花:还没有。 苏:都一样讨厌。 花:…… 苏:(笑)…… 陆:你们真的好讨厌…… 「咳咳,一身反骨……」 ——秋秋: 还住在百花楼么? 花、苏:是。 「难道叫重叠名字的孩子都素这样子?……」 秋秋继续——还是不关门? 花、苏:是。 陆:(好奇地)你们不怕有人在不好的时候闯进来? 花:房门锁着。 陆:…… 「有点呆很可爱~」 ——迷七: 破镜子圆了后两人分开过吗? 花:(想了一会儿)好像没有。 陆:要不要这么黏…… 苏:不是故意的。 花:(点头)只是没什么事需要分开。 陆:有事情要分开,没事情也应该创造事情分开。 花:我不知道原来你也喜欢两岸偶像剧的? 陆:去!我是怕你们两人一起太久了,很容易烦的。 苏:(困惑地)…… 花:烦什么? 陆:……当我没说…… 「又一个失踪的……爱心满满又貌似唯恐天下不乱的筒子~」 ——七里菊: 对方做过的什么事最让你感动? 花:出现。 苏:存在。 陆:说点有意义的。 花:……可不可以不说? 陆:(有jq!!)当然——不可以。 花:(咳咳咳…)我起身时,她拉住我。 陆:(没听懂)啥? 苏:(专心喝茶)…… 花:(笑,温柔地)某天夜里。 陆:(……哇……)咳咳,苏雪山? 苏:……他留下了。 陆:(不留是呆子)…… 苏:(微笑)他向来有点呆的么。 花:(笑,温柔地)…… 「乃跟了瓦最久~咳咳,所以这么严肃的问题一定要交给乃……」 ——七里菊: 希望一辈子都在一起么? 花:不得不说……废话。 苏:恩。 陆:同意(虽然不关我事…) 某菊不甘心地继续——下辈子呢? 花:好阿。 苏:下辈子我想当鸟…… 花:…… 陆:(哥们儿快回答——那就一起飞吧!) 花:(…………) 苏:(是想当花么?)…… 花:(夜莺好……还是猫头鹰好?)…… 陆:(……) 苏:(听说石蒜好像其实是一种花?)…… 陆:(……) 广告:敬请期待花花外传之前世今生——猫头鹰与石蒜不得不说的故事。 「乃常来看瓦家小苏,瓦只路过乃家小雨一次,失礼却是心安理得……礼尚往来素多么土的词,爽快人才够结交一辈子。某涂喜欢英雄,更喜欢英雌。伸出小白爪,握~」 ——tra: 回顾第二卷开篇……如果小花那时真的怀了孩子,小苏会怎么办? 花:…… 苏:……谁的? 陆:……西门吹雪!(反正不是我的…) 花:(陆小凤,你有种…) 苏:为什么怀孩子的不是他? 花:(应该觉得感动么?…) 陆:(因为…母体太寒容易小产…)那,若是你的? 苏:(默)那就太好了。 陆:(奇)看着lg生孩子不会有点难为情么? 苏:(再默)不会痛就好…… 花:(……身为话题中心而被完全54……) 「tra语录:只有小花是小苏的亲妈——套用回复:介个论断瓦真的稀饭。。。」 ——时泠: 花花真的一点特别的毛病或嗜好都没有么? 苏:特别? 陆:h的话,道具场所之类。 苏:(似乎…好像有一次是在…)床底下。 花:(唔,那次其实…) 陆:(花满楼好似有话要说?…)那么h以外就很多了,譬如,唔,划船的时候,我就很喜欢潜到水下托着船游。 苏:我知道了。 花:(微笑)…… 陆:什么? 苏:和你划船。 陆:…… 「最早的读者之一……最早消失的读者之一……怀旧一下。。」 ——众小七: 小苏有没有什么特别热情的时候? 陆:(邪气!好重的邪气!) 花:喝醉的时候。 苏:(有么?…) 陆:唱戏而已,算不得很热情。 花:你见的是小醉。 陆:大醉呢? 花:床底下。 陆、苏:哦………… 「不hd地想要素小花排行老三怎么办?咳…」 ——忘忧: 这辈子还有遗憾么? 花:我一定在咽气以前告诉你。 苏:(好可爱…) 陆:说截止到此刻的! 花:很多。 陆:……是么? 花:(微笑)是,但已很好。 苏:(缓缓望过去…)是么? 花:(握一握lp的手)恩。够好了。 苏:…………彼此彼此。 花:(笑,继续握着)…… 陆:(气氛有点诡异阿…)咳咳,那么……最圆满的时候? 花:现在想来……是一起离开百花楼的时候。 陆:也就是第一卷末了~ 苏雪山? 苏:唔……他对着我肚子唱歌跳舞的时候。 陆:(唱歌可以理解,可是……你以为你lp的肚子是透明的么?……) 花:(原来跳舞的事情是因为这个才不好理解阿……) 「多少前浪倒在某涂这罪恶的沙滩上了……遗憾着圆满。」 番外篇——一点月色 求来不易的背景……韶音若逝 今夜月又圆。 苏远山记得仿佛就在上个月圆夜,老大微微俯下身来拉起自己的手。说是去看花灯,结果两人悠悠哉蹭进了一片墓地。 ——这一身认路的本事,是有由头的阿。 那黑漆漆的地方,稀稀疏疏浮了几点光。 幽暗,闪烁,像一双双不甘心的眼。 孩子时并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更不明白一颗心要撕成几片才称得上别离。那诡谲静谧分毫不能让害怕,只是有些无端的凄凉。 ——而明白了的人,到哪里都是凄凉。 于是一个单薄得像鬼火般飘忽的女娃,一个纤弱得赢不了三脚猫多少的女人,就一同在乱坟间坐了下来。 老大轻轻开口,告诉她那鬼火,是思念的意思。 女人一伤情起来总是爱说些不清不楚的话——半大的孩子知道思念是什么? 苏远山只好偷偷在心底里把它换成了月光下,老大的侧脸。 如今想来……确是个好比喻阿。 老大又说,它们是为了那些漂泊在外的鬼魂燃着的,为他们指点回家的路。 这回苏远山明白了——是很有爱的灯火阿。 那夜星辰黯淡,被冷落在天上的圆东西,自顾自跟底下这一群小光亮辉映得两相欢快。 从此见到月亮便要想起鬼火。 那些清清冷冷的光,是很像思念的罢。 今夜好安静阿…… “我胖了。”怀里的人忽然这么叹了一句。 “倒未发觉。是我手臂长了?”花满楼笑笑,随口答了。 “刚好,明日采槐花去罢。” “恩?” “听说很好吃。” “牛嚼牡丹,你嚼槐花,岂不是还输了一点?” “牛是想嚼草却不小心嚼到牡丹。我是想嚼槐花所以不去采牡丹。” “唔,如此说来……还是你胜,你胜。” 两人一同立在窗前,苏远山的背靠着花满楼的胸膛。 此时她只需轻轻向后提脚,抬头,抑或扭腰,都可以很方便地砸中那人。 她没有——依然偎倚得很是绵软。 可花满楼心里知道,自己有大约一刻钟的时间没人理了。 夜这样安静,鼻尖沁上熟悉的香气,催着人去回忆。 槐花一般清淡醉人的香气……他忆起了娘亲。 温柔美好得迷一样的娘亲。 她喜欢孩子,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所有人。 她喜欢一个人低低地念诗,有时父亲在旁想偷听,总是被她微笑着轰了去。 她喜欢对别人笑,她笑起来很美——所有人都知道。 他却还知道,娘亲也喜欢在夜里流些眼泪。他不知是为了谁。 他从未问起,那是为了谁。 月下的泪珠儿鲜鲜嫩嫩的,有水和镜子的光泽。 ——就像那些圆滚滚的槐花苞一样。 还记得那日风儿很轻,娘亲将碎发捋到耳后,伸手从俯低的枝头上撷了一颗在指尖,轻笑着对他叹息:“这时候了怎么还不开呢?怕是知道你不懂得赏识,不肯让你吃呢。” 还好花满楼也并不很想吃它们。 那一树洋洋洒洒的月白色,每一颗都把自己裹紧,不知道是哪儿泄露了香气。 真像个别扭的小姑娘,气哼哼地鼓着腮帮子,恨不得将一双眸子里灵动的笑意都掩了起来——只可惜,哪里藏得住? 那一天,他正巧满了七岁半。 没有人会去记半个生日,除了当娘的。 所以她带他去采槐花,她笑着说吃花虽然不雅,母子间总是不妨碍的。 花还未开,他们却带了一身采不到也丢不掉的馥郁回了家。 睡前,月光洒了一地。 娘亲哄他睡觉,便唱了一曲说是家乡流行的小调子,只记得里头有这么一句: “月亮照着青石板,谁家姑娘鞋绣花。” “圆滚滚的……很可爱阿。”花满楼迷迷糊糊想着。 那夜以后,他再未见过月亮。 ——只记得有些像槐花苞罢?再怎么想收拢起自己,温柔的晕彩还是要朦朦胧泛开了去。 虽早已习惯那一脸我不要你心疼是你自己要心疼的微笑,苏远山还是忍不住叹息——那么小时想出的比喻也这样诗意阿……为什么他脑子里总是这样诗意阿…… “可是其他孩子都把它比作大玉盘。”花满楼笑了笑又道:“真的很像么?” “唔。”一刻钟已过,苏远山只好闷闷答了声:“像。” 花满楼发誓,他绝没有想到自己接下来说的这句话会带来多少好处。 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句话: “是不是……也有点像鬼火?” ——怎么想都只能是老天爷看他可爱,存心赏他点甜头罢。 仿佛花苞儿漫天绽放。 苏远山轻轻笑了,然后一回身便朝花满楼怀里钻了去。 那一轮巨大的鬼火被抛到身后,她再望不见那一片流离的月色。 那清清冷冷的光,朦朦胧胧,捉摸不定,思念般的委屈凄凉。 委屈得固执,凄凉得强大,不容人躲闪。 被思念沾着分毫,就莫指望能再躲闪。 可是这样好的夜……思个什么念? 苏远山一用力,往里头蹭得更深了一点。 花满楼一面抱住了一面叫唤:“做什么?不要没事就撒娇。” “哪有撒娇。”苏远山含含糊糊道:“人家冷。” “连‘人家’都出来了……”花满楼一面叹气一面想着,花小楼那小子好像被陆小凤带去京城玩了吧? ——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吧? 刚这样想着,耳畔忽的起了微风,轻轻地撩拨他:“喂……抱我回房。” 被人抢先了一步,花满楼略有些惊诧:“并没有见你饮酒阿。” 苏远山轻笑了笑,低低道:“并没有要你去床底下阿。” “床底,屋顶。”花满楼抱起满怀温香软玉,笑容可掬:“随你喜欢。” “屋顶?……不太好罢。” “胡乱想什么……到屋顶上自是去吹风看月亮。” “……哦,说起来也许久没去了,不如……” “不如晚些时候再说罢。” 花满楼忽然健步如飞。 最后的关门声,温柔而干脆。 是夜天朗气清,月明星稀,未成年人请绕行…… 咳,成年的也绕了吧。 本书下载于派派论坛,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shubao2 本文来自派派 :/r4570184_u7919281/ 花满楼外传(陆第21部分阅读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