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 皇后第1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1部分阅读 【《txt论坛》shubao2 , 欢迎您来txtbbs推荐好书!】 皇后(正文完) 作者:茂林修竹 文案 为了采集数据,邵敏随组来到一千年前的世界。却不想阴差阳错,邵府小姐被带上了时空仪,她被领回了太傅府。 痴情种子老皇帝追随爱妃仙去,留下了爹不疼娘不爱的正太小皇帝。 作为权臣的孙女儿,邵敏无需步步惊心的宫斗,轻松进宫当皇后。 谁知从此就过上了惨遭正太蹂躏的悲惨生活。 士可杀不可辱,皇后可以当,冤枉罪不能受。 邵敏忍不住想在元清眉心戳出朵花儿来:小正太,御姐不发飙,你当我在养猫啊? 却不想正太一翻脸,转眼变成猫。眨着黑漆漆的大眼睛,用喊妈妈的语气喊“皇后”。 邵敏揉着眉心头痛不已:比起养孩子,她其实更想早点回家。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天作之和 主角:邵敏 ┃ 配角:元清,彩珠,红玉 ┃ 其它:闲来挖坑,请勿考证 门第 邵敏把宫女们都差遣出去,自己一个人坐到镜子边卸妆。 今日是十五,按说是每个月皇帝与皇后同房的日子,因此彩珠给她盘了个新发式。邵敏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有些像87版红楼梦里王熙凤的发式,好看不好看另说,倒是极容易往上带首饰。一眼看去满头的珠翠、凤簪、金步摇,珠光宝气富贵逼人。 拆到第四个钿花的时候,邵敏颠了颠那不掺假的真金真钻的分量,心想难怪今日总觉得脖子酸。 一时她卸掉首饰,又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只见镜中人乌发如云,玉肌胜雪,虽五官不够精致娇艳,却也很是柔和静美,放到现代,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气质型古典美女一名。 不由在心里叹元清暴殄天物,冷落这如花美眷空度似水流年。 虽这感叹多少有些事不关己,闲得蛋疼。 邵敏记得古代的脂粉含铅严重超标,因此一向是不施粉黛的。幸而她生得唇红齿白、眉目清晰,也不需过多描画,彩珠她们便没有强求。 因此邵敏也就不担心脸上残留粉底,只起身用清水扑了扑脸,擦干净了事。 虽知道熬到这个点元清还没出现,想必今日又不会来了,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一做,因此邵敏只是拆掉首饰,并没有散开头发。 她就着红烛在桌旁读了会儿书,果然听到外面有人扣了扣门。 “进来。” 门吱的一声打开,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女,一身粉红褂子,个子娇小,偏还缩着肩膀,底气很不足的模样。 不是彩珠,也不是红玉,自然更不是她的||乳|母李姑姑。 小宫女头垂得极低,声音也细细颤颤的,禀道:“禀娘娘,敬事房总管王公公求见。” 邵敏打量了小宫女一番,实在记不起自己寿成殿还有这个人,便不再费脑子,只说:“让他进来吧。” 敬事房是管皇帝房事的地方,总管一向是皇帝身旁的大太监兼任。这个王总管名叫王聪明,从元清还是个普通皇子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到如今已有近十年,可谓忠心耿耿、劳苦功高。元清很宠信他,后宫这帮妃子自然个个巴结他,纷纷尊称他“阿翁”。 只是邵敏历史学得太好,知道这个太监很是飞扬跋扈、败事有余,因此十分不喜欢他。 她不是擅长掩饰的人,虽没当面给他难堪过,但态度总是冷淡疏离。王聪明确实很耳聪目明,只见了她两次就知道自己跟这个皇后不对付,再加上皇后的出身让他有些底气不足,因此见她的时候倒是总战战兢兢的。 当然不见面的时候,给她穿小鞋穿得也毫无压力。 邵敏给元清面子,王聪明进去下跪的时候,她放下书,站起身,道:“请起。” 王聪明刚三十出头,略有些发福,倒是比同年纪的太监看着年轻些,脸上褶子搭得没那么厉害。听到邵敏说话,赶紧爬起来,垂着头立在一遍,等邵敏问话。 邵敏看他杵在哪儿,浑身不自在的模样,不由就想主子不问不得开口这规矩实在讨厌。只好道:“公公来是有什么事吗?” 这当然是明知故问了。 王聪明这才答:“皇上身上不适,想歇一晚,今日就不来了。特地嘱咐奴才来禀报娘娘,请娘娘早些安歇,不必久等,也无需挂念。” 连个靠谱些理由都懒得想,可见元清对她这个皇后已经无视到一定境界了。邵敏有些无奈的想。 当然他不来是最好的,邵敏自己也懒得应付那个任性的小皇帝。 因此只不冷不热的道:“我记下了。请皇上保重龙体,公公也早些回去伺候着吧。” 王聪明唯唯诺诺的应了,又规规矩矩的给她下跪告退。 派人将王聪明送出寿成殿,今日的例行公事便办完了。 邵敏这才散开头发。简单做了几个拉伸后,吩咐人进来伺候。 进来了四个宫女,除了之前来的那个粉褂子小姑娘,另外三个竟然都是不认识的,邵敏这才感到有些蹊跷。 邵敏从一个宫女手上取了湿毛巾擦手,问道:“彩珠与红玉呢?” 粉褂子小姑娘垂着头,娇娇软软的声音,道:“晚饭后,姐姐们说织造房新织了布样,算来也该给娘娘准备夹衣了,她们想先讨来布样看看,便去了织造房。” 邵敏知道,这必是彩珠红玉两个丫头敷衍人的借口。晚饭都吃完好一会儿,马上就要宵禁了,她们去毛个织造房? 算了,随她们去哪里。只要别干出“私会情郎”这等“□宫闱”的事,有她皇后——尽管只是空名——的身份作后盾,应该还不至于有人敢为难她们。 用皂角洗过脸,再用牙盐漱过口,皱着眉吃下小半碗木瓜西米露,上床睡觉。 寿成殿皇后睡的床,足有两丈宽三丈长,也只比元清和邵敏大婚时洞房那张床稍小一点,躺四五个人绰绰有余。 因为今夜本应该跟皇帝同睡,所以床上铺开着大红的锦被,被面上绣着精美的龙凤百子刺绣,把整个雕花紫檀木的床架子都映得赤红。 本来很喜庆的鸳鸯床,这种情形下看上去就有些讽刺了。 幸而邵敏心理素质出众,压根没把今日的事放进心里。掀起被角爬上床,只一会儿就酣睡了。 倒是几个宫女望着被子上的花样,目光里透露出同情来。 ——邵敏是先皇指给元清的。 邵敏的祖父邵博年轻时便是闻名天下的大才子,未及弱冠便已进士及第。据说本来是要点状元的,只是同点一甲的有个人年近花甲,太皇帝怜悯他年老苦读,便说:“探花是朝堂脸面,自然要选个英俊少年。”便把状元给了年纪大的那个,把他点做探花郎。 邵博出了名的敏捷耿直。当年及第之后便辞了馆臣外任,当了三年通判。因考核优异,又被举荐入京。人人皆知太皇帝喜欢年长持重的大臣,怕他因年轻被黜落,便教他面圣时多报一些年岁,邵博却笑道:“已失于年长持重,若连诚恳耿直也丢了,可就真一无可取了。”根本就不听劝告。 结果太皇帝那日跟他直聊到半夜,回去后对皇后道:“本想挑个会管钱粮的,谁知给宏儿选了个宰相。”——已是把他看做未来首辅之选。 邵博辅佐太皇帝三十年,又辅佐了先皇十余年,劳苦功高,誉满朝野。 先皇病重,自知天不假寿,担忧元清年幼又无母族照应,便把元清托付给他,任命他为三辅之首,总揽朝政。为了避免外戚干政,本朝为太子选妃,给皇帝选秀,按制,官宦人家的女儿是不能参选的。但是先帝为了彰显对邵博的尊崇,破例把邵博的孙女儿邵敏指给元清做太子妃。 可惜婚事还没来得及办,先帝便驾崩了。 当年邵敏已经十五,若不是先皇指婚,正是该出嫁的年纪。凭她的出身人品,随便嫁到谁家,都不会受人欺负冷落。谁知偏偏嫁给了元清。 元清比她小三岁,当时年仅十二岁。即位时涕泣满面,说是要为先皇守丧三年。三年里不鸣钟鼓、不受朝贺、后宫一律穿素衣——婚嫁自然也要禁止。 为免荒废朝政,本朝太祖定下规矩,皇帝只需服丧一个月。但邵博考虑到元清还不能亲政,守丧三年对国事也没太大影响,又能给他博取个“纯诚恭孝”的美名,便没怎么劝阻。 于是十五岁的妙龄少女邵敏就等过了摽梅之年,等成了个十八岁的老姑娘。 那三年里,元清和邵博很不对付。元清虽仍对邵博言听计从,态度却渐渐不再尊崇礼待,据说还在朝堂上发过脾气,暗斥邵博居功自傲,揽权不放。 邵博也是个有脾气的,他辅佐元清可谓鞠躬尽瘁、呕心沥血,谁知元清不识好歹,竟把他比作霍光、桓温,一气之下竟然病了半月。再回朝时,发现朝中风向有变,不由就有些心灰意冷。见元清也长大了,差不多到了可以亲政的年纪,便干脆地上书乞骸。 他这么做,元清其实挺感激的。坏就坏在他一上乞骸书,下面就有人上奏说皇上该大婚了。 其实上奏的这个人也是好意。大婚是宣告皇帝成年的最好方式,一个已经成年的皇帝,是不需要辅政大臣继续替他处理朝政的——这样就算邵博不是真心归隐,于情于理,也都该让元清亲政了。 可惜元清资历尚浅偏偏还敏感多疑,不了解这人是在帮他,还以为他受了邵博的指使。怀疑邵博不想放权,企图用自己孙女儿继续控制他。于是就迁怒给了邵敏。 虽马上便命礼部择吉日,准备大婚事宜,迎娶邵敏。但六礼硬是给他俭省成三礼,聘礼规格生生降了两等,连皇贵妃的都比不上。 邵博孙辈十二人,他最宠邵敏——这孩子天资聪颖,沉静温婉,简朴知礼,最难得的是宠辱不惊。邵博见元清这么委屈她,简直不想把邵敏嫁过去。但是又想,邵敏的性格正与元清互补,哪怕能影响元清一分,也是社稷之福。 至于元清那寒酸胡来的聘问,自然有御史替邵博开骂,礼部帮元清顶缸。邵博也就没说什么。 于是邵敏就这么被抬进了丹凤门。 抬进来了,就开始被元清里里外外的糟蹋冷落。 按制,皇帝大婚后,要跟皇后在洞房同居一个月。但元清和衣在床边躺了两晚上就回了自己的寝宫,盖头都还是邵敏自己挑开的。 大婚两个月了,元清不但一次没进过邵敏住的寿成殿,还一连临幸了十六个宫女,而且睡一晚第二天便有赏赐册封,最高的封到了四品修仪,并特命她们无需每日去向皇后请安。 除了金册上的“皇后”二字,邵敏至今没得过半点皇后应得的尊崇。 其实这事也怪邵博。娶皇后有娶皇后的规格,元清非要按贵妃的规格办,邵博就该义正言辞的拒婚,让他该娶谁就娶谁去,看最后妥协的是哪个。偏偏那时候邵博忍下了。这么不妻不妾的把孙女儿嫁过来,不是摆明了让人欺负她吗? ——皇后宫里的宫女们,已经不止一个人这般腹诽过了。 而睡得很香甜,还梦到自己暗恋的隔壁组的才子亲自驾着时空仪来接她回去的邵敏,自然想不到自己被人同情了。 对抗 王聪明回了德寿殿,看到元清正在书架前翻找什么,赶紧小跑过去,道:“爷要找什么?奴才来。” 元清皱着眉,道:“朕记得邵博老儿有一份《经理河工事宜疏》,忘记丢哪儿了。” 王聪明道:“奴才记得爷当时丢废纸篓里了。” 元清顿了顿,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骂道:“朕丢进去,你就不会捡回来?” 王聪明嘿嘿笑道:“奴才自然是捡回来了。爷稍等,奴才这就给您找来。” 元清瞪了他一眼,这才踱步回案前,端起茶来润嗓子。 元清今日穿着一身银青色暗绣常服,用玉带收腰,脚上蹬着一双黑色皮靴。整个人显得俏皮笔挺。他不过十五岁,皮肤粉嫩,模样相当正太,漆黑的眼睛里却有些冰冷的嘲弄,看上去很不协调。 王聪明翻完了书架,又打开旁边的书架,搬出一个小盒子来。 元清喝着茶,对着他的背影问:“你去寿成殿,那小丫头怎么说?” ——他正是叛逆的年纪,最厌恶别人说他还小,但喊起别人小丫头来真是毫无压力。 王聪明道:“皇后娘娘说她记下了,让爷保重龙体。” 元清“切”了一声,又问:“她就没其他的表示?” 王聪明顿了顿,道:“要说起来也不是没有……奴才觉得,皇后娘娘好像松了口气。” 元清道:“她倒是大方,朕冷落她,她竟没半点不高兴?” 王聪明知道元清这是别扭了,就没多接话。 元清心里越发恼怒。他这两个月在后宫胡作非为,本来做好了被御史找麻烦的准备,结果御史竟集体选择性失明,注意力全部放在黄河那边,以治河不利的罪名弹劾了好些人。这些人在朝堂上吵来吵去,个个都很有道理的样子,他竟一句话也插不上,不由就有些气闷。 回寝宫后就找了些说河工之事的奏折来看,看着看着就到了晚膳时间。 王聪明来提醒他,该摆驾寿成殿,和皇后一同用膳了。 元清这才想到自己折腾这么多,结果全被人无视了,简直就像耍猴戏。又想到害他头脑发昏耍猴戏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个皇后,张口就道:“不去了!” 其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么欺负一个小姑娘,有些说不过去,今天本来打算去给邵敏颗甜枣吃的。如果这个时候王聪明帮邵敏说一句话,元清就去了。 但是王聪明却接了元清的话,道:“皇后问起来,奴才怎么说?” 元清随口就答:“朕不舒服,不想去!” 王聪明去传话的时候,他就有些后悔了。但又想看邵敏气急败坏无可奈何的样子,这才忍下来,等王聪明回来。 结果他放了邵敏鸽子,邵敏竟然敢给他“松了一口气”。 元清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下去,手上杯子一丢,冷笑道:“她不是松了口气吗?朕就让她再舒坦舒坦,传旨,摆驾钟秀宫!” 王聪明这时已经找出了那份奏折,听元清这么说,便问:“爷,不看奏折了?” 元清一面把奏折夺过去翻了两翻,一面道:“看什么看?不是说了吗,摆驾!” 王聪明又问:“要翻牌子吗?” 元清眼睛浏览着奏折,骂:“翻什么翻?!” 王聪明又问:“皇后哪儿……” 元清把奏折塞进袖子里,抬头道:“啰嗦!” 邵敏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有极低的说话声传来。 “娘娘睡下了吗?” “刚睡下。” “木瓜粥喝了吗?” “娘娘说睡前喝东西容易长胖,像是不愿意的样子……不过还是喝了小半盏。” “好了,你们退下吧。” 邵敏听着像是红玉的声音,知道她们两个终于夜游回来了。她懒得起来,便翻个身,继续睡。 彩珠和红玉是跟她一道穿越过来的,本来是同实验室的师妹。他们实验室为了完成一个项目,集体申请了时空转移,来到这个世界采集数据。这里女孩子四处走动不方便,组里便把她们调整成十岁左右的小孩,扮作男装,跟男组员一同行动。 结果数据采集好,那帮不靠谱的男人竟然认错了人,把偷溜出来玩儿的邵家小姐丫鬟三人带上了时空仪,把她们留在了这里。 邵敏是个宅女,没有光脑日子过得有气无力,两个师妹却是spy狂,能在全新的世界体验不同的生命,并且还有脱身而去的机会,她们兴奋的直问候佛祖。 两个月前终于跟时空管制局取得联络,邵敏终于觉得人生有了盼头,两个师妹却大呼不过瘾——她们才刚刚进宫,还没见识现场版金枝欲孽,怎么能就这么回去? 结果一见到元清她们纷纷表示死心——哪管后宫斗得再精彩,只要一想到男主角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正太,她们顿时就觉得萌心枯萎了。 邵敏懒得提醒她们正太也有进化成“才财帅男”的一天。 反正时空仪很快就到,她们等不到那一天了。 邵敏又开始做梦,却又隐约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和惊喜的通禀声:“龙辇来了,皇上要来寿成殿了!” 邵敏嘴角直抽,心想自己没盼这个啊怎么会做这种梦。 然后就被摇醒了。 一睁眼就看到彩珠的脸,那双标志性的杏眼瞪得超大,靠这么近把邵敏吓了一跳。 “师姐快起来,小正太来了!”彩珠抓狂道。 邵敏头痛道:“不可能。” 门“砰”的被打开,红玉气喘吁吁地道:“是真的,我看到龙辇了。金的,镶了这么大一颗珍珠,还有n多宝石。两米高,加上抬的有四米那么宽。后面跟着n多人。” 理科生的悲哀,红玉的修辞实在很让人欲哭无泪。 邵敏头痛的揉着额头,彩珠已经把她拖起来给她穿衣服梳头了。伺候的宫女也纷纷端着盥洗用具排成排走进来。外间的人已经开始点烛、洒扫、熏香,准备迎驾。 寿成殿一时间鸡飞狗跳。 不得不说这帮人手脚都很麻利,短短半柱香功夫,一切就绪。 彩珠也给邵敏疏好了头。时间紧迫,来不及做什么复杂的发型,只把头发挽在头顶盘了个发髻,用透额纱固定,两侧簪上珠花。邵敏在红烛暧昧的光晕下一照,觉得这分明是个花哨的道姑髻,稳重禁欲里带一些凡心蠢动,很有些引人遐思。 彩珠已经在催她,低声道:“师姐,赶紧迎驾去。” 邵敏打了个哈欠,一步三点头的往外走去。出门前瞟了眼西洋钟,才八点半不到,不由哀叹自己真是越来越没战斗力了。 入了秋,夜里有些凉。邵敏穿着一身重枣色蜀锦百蝶深衣,下身红罗裙,配着素青色金累丝霞帔,立在寿成殿门前迎驾。皇后的常服都讲究雍容,往往宽袍广袖。邵敏只觉四下往里灌风,里面薄薄一层中衣根本抵不住寒冷。 不由打了两个哆嗦,霎时睡意全消。 寿成殿门前宫女列成两排,手里提着琉璃八角宫灯,跪伏在台阶上。从邵敏的角度望过去,颇为壮观。然而比起龙辇十六抬銮驾前后,那长龙一般的提灯宫女和长城一般的侍卫依仗,也不过尔尔。 龙辇在寿成殿前停了下来。 夫妻两个人,就这样隔了一排排宫灯一层层人,在寒风中遥遥对望了一眼。 明明夜色昏暗灯火阑珊,明明隔了十几步远,连元清的脸都没有看清,但邵敏下意识觉得,元清对她冷笑了一下。 龙辇再次起行,拐了个弯,往寿成殿东南方向去了。 邵敏一直望着元清消失在夜色中,回头看到跪了一地的人,个个疑惑犹豫却不敢抬头观望的模样,后知后觉的有些羞恼。 她打着哈欠转身挥了挥手,对一殿被耍弄了的宫女们道:“圣驾过去了,大家都回房睡吧。” 拒驾 龙辇路过寿成殿之后。浩浩荡荡的开向了钟秀宫。 钟秀宫在寿成殿东南面,是东六宫离寿成殿最近的一宫。里面有琼华、毓秀、芳泉、甘霖四个院子,通常都住着贤淑德惠四妃。现在却住着元清临幸过的宫娥。 ——元清为了出气,刚跟邵敏大婚,就一连临幸了十六个宫娥,并且很大方的个个都给了名分。有了名分就不能再住宫女所,仓促间也来不及仔细安排,邵敏就统一把她们安置在钟秀宫。 她当初只是觉得钟秀宫够大,能住得下这些人。元清却觉得这里离寿成殿最近,声乐相闻,乱搞的时候最过瘾解气,自然相当满意。 比如他今日摆驾钟秀宫,就堂而皇之从寿成殿门前路过。他当时示威般停了一下,就是为了看邵敏惊喜落空之后的脸色。 可惜离得太远,他没怎么看清,只远远望着邵敏一身暗红立在风中,衣衫单薄翻动的模样,像是一朵飘零的花。 跟他期待的不太一样。 他以为邵敏应该气急败坏暴跳如雷,但事实上邵敏只是安静的回身,略挥一下手让众人散去。那背影看上去委屈又纤弱,让他心里忽然就有些萌动。 想不到邵博的孙女竟这么软弱可欺,他暗想,不错,很难得。 可惜他忘了,就算邵敏再懦弱,只要有邵博在,就没人敢真欺负她。 把寿成宫远远的甩在身后了,王聪明小跑到步辇边,问:“爷,您想临幸哪位贵人?” 元清才要回答,忽然发现自己脑海里一个现成的名字都没有。他跑这一趟,单纯是为了欺负邵敏,其他的还真没想过。 不由就羞恼道:“你怎么不早问?” 王聪明道:“奴才以为爷想给哪位贵人个惊喜。” 元清噎了一下,胡乱答:“朕记得里面有个姓林的。” “哦,爷说的可是林修仪?”王聪明道。 元清故作镇定道:“就是她。” 钟秀宫的慌乱并不比寿成宫好些。只是宫里住的人多,并不知道元清来找哪一个,便没人敢枉动。只在自己屋里收拾整齐了,主仆几个端坐着等消息。 王聪明所说的林修仪也不例外。 她今年已经二十岁,比元清足足大了五岁,模样也不是极好的,因此自己也没报什么期待,只胡乱打扮了一下,连被子都没叠。 太监来报喜讨赏的时候,她心里咯噔一声,倒是忧多于喜。 她打赏了太监,装作不经意的问道:“今日十五,不是说皇上该和皇后同房吗?” 她给的赏多,太监一高兴,就道:“可不是,陛下可是特意绕过寿成殿来找娘娘的。娘娘多大的脸面。” 林修仪脸色更沉,却没表露出情绪来,不动声色的把太监送出去。 然后回头就吩咐道:“赶紧把院门锁牢了!” 说罢不等宫女动手,自己先上了门闩,回屋去了。 她住的琼华院正殿上层四间下层五间共九间房,住了四个人。她一进屋那三个都出来向她道喜,只她自己头昏脑胀,道:“咱们四个,今日谁都不能迎驾。” 她在这四个人里年纪最大,品级也最高,平时四人以她为首,听她这么说,都有些不解。四个人里一个叫曾淑珍的修容问:“皇上要来,姐姐为何不迎?” 林佳儿瞟了她一眼,道:“皇上今日该跟皇后同房。” 曾淑珍听她这么说反而笑出声来,上前给林佳儿理了理衣襟,道:“姐姐正该趁现在抓着皇上的心,我们都等着沾姐姐的光呢。” 她看清这两月元清的所作所为,知道邵敏不得圣心,早把她看成被废的皇后,半点不放在眼里。她当然也知道,若不是元清还没选秀,怎么也轮不到她们抓这个空当。因此更急着上进,只恨今夜元清点的不是她。 另两个也像是松了一口气,一个道:“皇后娘娘是个宽厚人,我瞧着娘娘对我们这些人倒比皇上还慈祥。”另一个道:“何况是皇上要来,咱们总不能挡回去。” 林佳儿目光寒了寒,向后退了一步,道:“反正今日我是不敢迎驾的。” 她有心要提点这些人几句,但这些人非要欺软怕硬,还把金刚钻误认作软棉花,她也没办法。 元清龙辇到了琼华院,只见院门紧闭,里面黑咕隆咚一片,半点动静也无,不觉有些疑惑。 他还没开口,便听王聪明问身边小太监,“你没告诉林修仪皇上要来?” 小太监也疑惑道:“说了啊,修仪当时明明还醒着。” 元清略一思索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脑子里一把火腾的就烧起来,心下却冷飕飕,满是恨恼。 王聪明顿了顿,对小太监道:“再喊一遍。” 小太监清了清嗓子,高声道:“皇上驾到!修仪林氏迎驾!” 他声音清亮,直冲云霄,这一嗓子怕是寿成殿也听得清清楚楚。 过了一会儿,院里传出一道柔和的女声,道:“奴婢林佳儿跪迎皇上。因今日不是该奴婢侍寝的日子,奴婢不敢僭越。请皇上怜悯。” 王聪明身旁小太监道:“皇上让娘娘侍寝,今日就是该娘娘侍寝的日子。娘娘不要过于推辞了。” 林佳儿只答:“祖宗家法在,奴婢不敢触犯。” 元清在一旁冷冷的道:“朕今日就打算不守家法,你直接问她敢不敢死谏。” 王聪明心下暗道不好,赶紧往后退一步,拉了个宫女,道:“快去找皇后。” 元清龙辇走远了,寿成殿众人都默不作声的起身回房。 前一刻就差欢呼雀跃了,这一刻却个个乌云压顶有气无力的。 谁都知道皇上这是故意来给皇后难堪的,这皇后怕是真的翻身无望,一殿人再没更多盼头了。 连红玉都唏嘘道:“这剧情真是死虐死虐的啊。” 邵敏淡淡的应了一声“嗯”,心想这皇帝真是欠虐欠虐的啊。 倒是彩珠没心没肺的笑道:“师姐你既然起来了,就把剩下的木瓜粥喝完吧。” 邵敏点点头,说:“端来吧。” 一生气就想吃东西,她到现在还瘦的跟竿儿似的,肯定是平时脾气太好的缘故。做人不能太隐忍了,该反击的时候还是要□起来的。 红玉看她面无表情的样子,不满道:“师姐啊,作为主角,你现在差不多也该爆发一下情绪了,不然情节没办法推进啊。” 邵敏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像个主角了?” 红玉笑嘻嘻道:“我跟彩珠四只眼睛都看到了,穿越女主,这还有差?” 邵敏瞟她一眼,道:“你不也是穿来的?你不说我还忘了,别人穿越了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诗词歌赋数理化英,你们呢?除了每天逼我喝木瓜粥丰胸,就不能想点靠谱的主意,让我轻松轻松?” 红玉小声道:“我是理科生,抵制迷信,鄙视文学……” ……就你那文学水平,不被鄙视就不错了。 彩珠端着剩下的木瓜粥走过来,风雨不动稳如泰山:“请不要小看木瓜粥,丰胸绝对是最靠谱的主意。一双翘挺的酥胸,虽然会增加走路的负担,但也能减轻人生的坎坷,帮你轻松制胜。”边说边做出电视广告的经典手势。 邵敏用头磕床板,哀叹道:“你们给我差不多一点。” 邵敏喝着剩下的木瓜粥,彩珠和红玉在旁边掷骰子玩。她们本来以为今晚有好戏看,难得激动了一会儿,谁知却是点了个哑炮,还被人看了半天笑话,都觉得有些没劲。 邵敏本来打算睡了,却忽然想起她们晚归的事,就问:“你们两个晚上出去干什么了?” 彩珠说:“老板发消息来,我们出去跟他联络了。” 邵敏自己的联络器已经没能量了,这些天正等着老板给消息呢,听她这么一说,几乎要扑上去亲她,赶紧问:“老板有没有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彩珠放下骰子,道:“师姐,你可要节哀顺变啊。” 邵敏懒得提醒她不要乱用成语,问:“有什么坏消息?” 彩珠和红玉对视一眼,同时咽了咽唾沫,道:“我们俩的联络器也没能量了,话说到一半,‘咔’——然后你就知道了。” 邵敏扶着额头,肩膀抖了半天,才克制住没哭出来。 红玉看她绝望得都想死了,赶紧道:“但是也有好消息。老板说时空局开发了新技术,已经能精确定位了。所以就算到时候联系不到我们,也能把时空仪降落在确定的位置……” 邵敏喜道:“你们跟老板约好位置了?” 彩珠和红玉再次对视,再次同时咽了咽唾沫,道:“正要说,结果‘咔’——然后你就知道了。” 邵敏终于还是没忍住,大哭了起来。 三个人正折腾着,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叩门。 彩珠和红玉站到两侧,邵敏忙也正襟危坐,深吸一口气,道:“进来。” …… 邵敏听宫女说完钟秀宫的事,一时间真是哭笑不得,道:“这件事皇上自己看着处理就是,找我做什么?” 宫女听她语气是不想插手这件事了,赶紧叩头道:“不是皇上让奴婢来的,是王总管。总管说娘娘是后宫之主,此事理应由娘娘来拿主意。” 邵敏笑道:“皇上是天下之主,后宫也是皇上的。皇上要管,我怎么好插手?” 宫女没拍准马屁,已经有些着急,又说:“皇上动了怒,要杀林修仪。” 邵敏不由顿了顿。 宫女见她动摇了,又说:“人人皆知娘娘宽厚,娘娘就救林修仪一命吧!” 邵敏叹了一口气,有些摸不透宫女来找她的目的。 这个世界对人命其实还是很尊重的——凡死刑都要三审三核,确定无误了还要找皇帝审批。虽然皇帝对身边人有不经审理直接赐死的特权,但那基本都是给明显犯了重罪的大臣和妃嫔的特殊恩典,不要说林修仪没犯什么错,就算有,她品级也不够。 何况一个皇帝跟个小修仪卯上,他掉不掉价啊? 所以林修仪肯定死不了,不但死不了,过了今夜还会有人大大的称颂她,上奏元清给她晋封或者赏赐,以表彰她恪守礼法。 元清注定了不但被人扇了嘴巴还得笑着说扇得好,否则那帮御史又有得闹了。 话说回来,这件事闹出去也不好,帝后不和是大丑闻,邵敏也脸上无光,能安安静静解决了最好。 但是这件事本来就因邵敏而起,邵敏插手只会让元清更加气恼。 最怕的就是元清钻了牛角尖,认定林修仪不接驾,是因为怕皇后胜过怕皇帝。为什么怕皇后胜过怕皇帝呢?因为皇后是邵博的孙女儿,而邵博比皇上大。 这就不是简单的“不和”、“闹脾气”了。 邵敏犹豫了一会儿,想起了她出嫁前邵博嘱咐她的事情。 于是抿了抿嘴唇,笑道:“这事我真的管不了,你还是告诉王公公,让他劝劝皇上。有些事该忍就忍,与其等别人来说三道四,不如自己先堵了漏子。林修仪这事做得没错,皇上该赏她才是,发什么脾气呢?何况皇上身体不适,也该早些回去安歇。” 邵敏并没有想到,她这番话传回去,从王聪明口中说出来,就换了个靶子。 沐浴 宫女走了,邵敏也喝完了木瓜粥。 彩珠和红玉把今天通讯得到的消息跟她说了一遍,三个人讨论了一会儿,没想出什么好对策。眼看时候不早,就各自卸掉钗环首饰,准备睡觉。 才洗漱好,便听到外面传来清亮的一嗓子,喊的是:“皇上驾到!”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疑惑。听声音像是报给寿成殿的,但她们刚被放了一次羊,听到这声狼来了总觉得像是恶作剧。 邵敏忍不住有些头痛,彩珠也不满道:“折腾什么呢这是?” 红玉咽了咽唾沫,问:“会不会是叫隔壁的门?” 邵敏摇了摇头,一面起身穿衣服,一面烦恼的说:“寿成殿哪有什么隔壁?不管是真是假,都出去看一眼吧。” 她知道今晚元清在钟秀宫受了气,哪怕这次也是耍她们玩儿,她也最好乖乖的出去。青春叛逆期的孩子受了磋磨,总得变着法子发泄到其他地方,憋在心里迟早出问题——别的孩子憋憋也罢了,皇帝憋变态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但显然彩珠不是这么想的,她拉了拉邵敏的袖子,杏眼水汪汪的,“师姐,你可要有点出息啊。要是迎出去一准被他看扁了,以后肯定更受欺负。” 红玉也犹犹豫豫道:“师姐,听声音他应该已经到殿外了,你现在打扮肯定来不及了。”——在邵府的时候她曾经因为穿着中衣去应门被责罚过,很知道这里的人对仪表的看重程度。 邵敏绾了下头发,在发尾结了个小髻子,道:“你们不愿意出来就躲耳房里。”说着已经推门出去了。 彩珠红玉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往耳房去了。 邵敏到殿里的时候,寿成宫的宫女们还慌乱着,倒像是军队里紧急出操的模样。邵敏大致知道皇后皇帝同房时宫女们伺候的规矩很多,好像什么人站什么位置拿什么东西都有讲究,估计她们这么准备还有好一会儿,就道:“就近找个位置站好,跟平时一样就行。开门迎驾,不要再乱跑了。” 宫女们应变能力倒是不错,听邵敏这么一说,果然很快就站好。 点好宫灯、红烛、熏香,殿门终于打开。 由两个持灯宫女在前面开路,邵敏迈步走出。 她今夜虽决定迁就元清,但是被戏弄一回,说没发脾气那是骗人的。她不是会把喜怒写在脸上的人,平日里看着温和随便,却也有不怒自威的时候。 她昂首从正殿里走出,不施粉黛,不佩珠环,乌云般的黑发松松挽在腰后。她身后巍峨的宫殿在漆黑的夜色里厚重又峥嵘,她的身形单薄又纤细,宫灯像是一点点萤火环绕在她身周。 可是她仪态端庄典雅,步履款款,像是最尊贵的女人带着最美丽的妆容步入最庄严的场所。像是最绚烂的花朵盛开在最清冷的时节。 她不想再被元清看扁一次。 元清在陛下望着她,他身边没有步辇仪仗,也没有太多侍从,只王聪明一个人,提着一盏灯立在他的身侧。 他看着邵敏一步步的走下来。他记得他们大婚的时候,邵敏一身彩凤嫁衣,头上盖着四角垂了流苏的红盖头,手里提着红绸,迈着莲花碎步,娇羞的向他走过来。那个时候他在想,你是邵博的孙女儿又怎么样?是皇后又怎么样?既然落到朕的手里,捏扁搓圆还不是由朕高兴。 但是今天他看着邵敏向他走过来,竟有种她要下来教训自己的错觉。想到刚刚在林佳儿那儿受的气,不由心中冷笑,告诉自己:一个贱婢他都忍下来了,这人好歹是他的皇后,怎么就不能忍了。 邵敏停在他的面前,两个人对视着,片刻凝望各怀心思,一时竟谁都没有开口。 还是邵敏态度先软下来,脸上展开笑容,盈盈下拜道:“恭迎陛下。” 元清却也配合,立时笑着托住她的小臂,道:“人说布裙荆钗不减清丽,皇后不施粉黛,越发明艳动人了。” 邵敏答道:“仓促间来不及修饰,皇上见谅。殿外风凉,咱们先进屋吧。” 元清见她答得滴水不漏,便又道:“朕今晚有些疲乏,想叨扰皇后,在寿成殿歇一晚。” 邵敏笑着点点头,问:“可要吩咐他们准备热水,皇上洗个澡解解乏?” 元清道:“也好。” 两个人执着手,说笑着迈步进殿,一派其乐融融,不像是少年怨偶,倒像对老来夫妻。 两个人进殿后又干巴巴的寒暄了一会儿,便有太监来报,说是寿成殿后殿的清池里已换上热水了。 元清这才起身,进里屋更衣。 他没带服侍的人来,邵敏便带了宫女跟着去亲自帮他脱衣服。 她之前一直没跟元清正式见过面,今日并排站在一起仔细看过了,才发现元清竟比她矮了半头,一脸稚气尚未脱尽,也不冤枉彩珠喊他“正太”。而且什么情绪都写在眼睛里了,脸上还装模作样的做派,简直跟她那个娇蛮又别扭的妹妹如出一辙。本来想教训他的心,竟就这么瞬间软下来了。想到他虽是皇帝,但六岁上没了娘,十二岁上没了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又有些可怜他。 已是入秋,元清身上穿的却并不暖和,只外面一件银青色绣缎四团龙袍,里面一身丝绸中衣。邵敏帮他脱掉龙 皇后第1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2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2部分阅读 袍,一捏他的胳膊,只觉得那丝绸薄得跟没有似的,怕他凉着,就从屏障上拿了自己平日里放着备用的斗篷,把他整个儿一裹。 然后又从宫女手里接了托盘,道:“空腹入浴容易头晕。这是用热水调的玫瑰露和蜂蜜,又暖身又解乏,皇上先喝一口再洗吧。” 元清并没接,只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邵敏对上他的眼睛,自己先愣了一下,略一想便觉好笑,舀了一勺自己尝了尝,道:“不烫,刚好入口。” 元清像是这才回过神,接过碗来一口喝干,而后偏过头,道:“朕不爱喝甜的。” 邵敏看了一眼空空的碗底,心想,这孩子倒也体贴率直。 元清又裹了裹斗篷,道:“皇后来陪朕一起洗吧。” 邵敏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赶紧说:“臣妾今日不方便。” 殿里灯火通明,元清皮肤又白,邵敏清楚的看到他的耳垂从白到红,红的像要滴血。不由微笑起来,结果又听元清蛮横的道:“那就伺候朕洗澡!” 邵敏叹了口气,道:“容我去换件衣服。” 邵敏回房脱掉皇后常服,留一身中衣,外面罩一件背子。再把头发高高的挽起来,就回了清池殿。 殿里四下帏帐和屏风,中间是个三丈宽五丈长的水池,是当年太宗为元纯皇后建的沐浴池,本来要从西山引温泉过来的,但元纯皇后说连年征战百姓疲敝,不应为她一人安逸再次劳民伤财,引水工程就暂时停下了。 后来高宗皇帝命人在后院修了水炉,沐浴时可临时烧热水,经石管引入,从两侧的龙凤兽首口中流出。水炉上建了隔层,里面时常放些解乏的药材花草,因此流出的热水里便有药效和芳香。 邵敏虽没洁癖,却也雷打不动一天洗一次澡。她总觉得洗个澡就浪费一池子水太伤天害理了,用了一次就再没来过。只是怎么也不好让皇帝也去泡木桶,这才吩咐人动用清池殿。 清池殿四面各点了九盏明灯,但烟雾缭绕的,视野还是有些模糊。 邵敏来到池边,只看到一道暗影游鱼般在水中潜行,游到她身边,忽然就伸手握住了她的脚踝,冒出头来。 元清抹一把脸上的水,撩开头发,抬头对她笑道:“拿个软毡,在这边坐下。” 命令下得理所当然,邵敏心中好笑,还是命人取软毡过来,脱了鞋,把下裳挽到膝盖上,腿脚浸在水里坐下来。 元清头发很长,入水的部分妖娆的飘着,荇草一般。他这个年纪刚刚开长,模样还有些雌雄未辨,皮肤又白细如玉,湿漉漉的泡在水里,容貌竟说不出的美好。只是眼神太过霸道凌厉了些。 他握着邵敏的小腿,只觉入手滑腻,触感美妙,不由有些心旌荡漾,忍不住顺着摸下去,握住了邵敏的脚。 邵敏只以为他在水中站不稳,给他搭了把手,道:“扶着池沿,别把我拖下去。” 她不解风情,元清不由败兴,抬头挑剔的打量了她一番,道:“你怎么穿这么老气?” 背子是桑黄|色圆领的,又是棉质,看上去自然少些富贵气。但是邵敏也没想穿好看了,她一柜子衣服,就这件看着便宜耐糟蹋些,因此穿来。 于是笑道:“其他料子的衣服不耐热水,怕泡坏了。” 元清扁了扁嘴,道:“你生在太傅府上,嫁到朕的宫中,怎的连件衣服也舍不得?” 邵敏笑道:“没舍不得,没必要罢了。” 元清道:“好歹说些百姓稼穑不易道理来。” 邵敏笑着推了推他,道:“这些道理你还没听腻啊?转过身去,我给你搓搓背。” 元清脸色一变,顿了顿,命令道:“你帮朕洗头。” 邵敏虽有疑惑,却还是笑道:“好。” 元清的头发看上去黑顺,摸到手里细看时,却有些枯黄。邵敏捏在手里,撸了一把,只觉到处纠结,一时竟不易理顺。 便先取了皂角,揉着他的发根,细细的帮他按摩了一会儿。她用的皂角都是彩珠调制的,里面加了牛奶蛋清好些东西,比内廷派发下来的要柔和许多,不那么刺激皮肤。她手上又不留指甲,轻柔的按摩着,元清只觉舒坦无比,隐隐的竟起了睡意。 邵敏帮他上了两遍皂角,觉他头发略略顺滑了些,这才把泡沫冲掉,用梳子慢慢帮他理顺。 她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按说元清平日里被照应得不错,但那糟糕的发质,分明是先天不良后天不周的结果。 忍不住便问:“皇上晚上可是睡不踏实?” 问了便觉唐突,果然,元清身上僵了僵,答话的语气也尖锐起来:“外有良辅,内有贤后,朕怎么可能睡不踏实?” 邵敏知道这两件都是他心里的疙瘩,提起来难免怄气,便没接话。只笑着扶他的头,道:“别动,小心揪了头发。” 元清也闷闷的没做声,老实的任邵敏摆弄。 邵敏给他理顺了头发,又说:“洗完了,可是真不用我帮你搓背?” 元清往水里一潜,游开一步,道:“你怎么这么罗嗦。” 邵敏忍不住笑出声来。 元清躲远了,才又抱着手臂回过头,道:“你刚说过,不是舍不得,是没必要。朕现在有件事,你来看看有没有必要破费。” 邵敏看他的架势像是要教训人的模样,但神情别扭,眼神闪烁,依旧是个装模作样的小孩子。便忍笑配合道:“皇上请讲。” 反倒是元清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知经过了什么心理挣扎,才说:“钟秀宫的林修仪直言劝谏,朕已褒奖了她。” 他提到林佳儿,邵敏略一回想,便猜到是自己传给王聪明的话起了作用。 宫女来回报时,分明说元清雷霆震怒。但元清转眼就能笑语盈盈来到寿成宫,跟她表演琴瑟调和,还能主动提起林佳儿的事,让她赏赐,看来元清并不像她想得那么冲动幼稚。 邵敏不由在心中苦笑,她太不小心了,竟没从元清神色里看出半点不对来。 元清见她不答,又笑道:“哦,对了,皇后还不知道这事。朕去钟秀宫,林修仪闭门拒驾,说是祖宗家法,今日朕当与皇后同房,要朕体恤皇后。还说天家无小事,帝后和睦方是社稷之福。” 邵敏个人对那个林佳儿是没什么感激的,更不觉得她该赏。只是见元清目光灼灼紧盯着她,分明有意试探,便笑道:“皇上觉得她该赏,我自然得赏她。” 元清挑了挑眉,道:“那朕要是觉得她该杀,皇后是不是也要杀她?” 邵敏吃了一惊,认真道:“自然是劝善不劝恶。” 元清冷哼一声,“皇后真是滴水不漏。” 邵敏知道他这是真的生气了,她也不喜欢这种说话调调,没心情继续奉陪,道一声“不敢”。说完就从宫女手里接过毛巾,把腿脚擦干,穿好袜子和鞋,起身行礼道,“若皇上用不上我了,我就先回屋了。” 元清心中烦闷,挥挥手让她走了。 邵敏回了寝宫,在窗下的软榻上坐了一会儿,就着烛火看书。 她没在揣摩人心思上花过太多心思,今日与元清对答片刻便觉疲惫烦闷,一时竟看书也觉得头痛。 她放下书揉揉额头,忽听下边轻声禀道:“娘娘可是累了?奴婢给您捶捶肩。” 邵敏平日里身边从不留人伺候,宫女进屋前都是要敲门通禀的,忽然听到这一声,倒是吓了一跳。幸而她马上想到,今日因为元清来,各处都还掌着灯,床前门边自然都留了人守着候命,便平静道:“不必了。” 说话间又有宫女上前说话,双手托着一本明黄缎面的书,邵敏随手接过来,翻开一看才知是份奏折,第一行上写着“奏为经理河工事宜”,便又合上,问:“哪儿来的?” 宫女道:“给圣上更衣时落在地上,奴婢不知何物,不敢擅自处置。” 邵敏听这声音耳熟得很,仔细一打量,才看清是先前见到的那个粉褂子小宫女。她已换上一身鹅黄襦裙,手臂上缠着薄透的披帛,越发显得娇嫩纤弱,我见犹怜。邵敏看了喜欢,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垂首道:“奴婢姓南,小名采苹。” 邵敏忍不住又多看了她两眼,只见她皮肤细腻如凝脂,黛眉水眸可入画,姿态柔婉娇软,依稀有水乡之风,便问,“你是江南人?” 南采萍道:“奴婢祖籍苏州。” 邵敏又问:“可识字?” 南采苹头垂得越发低,轻轻摇头,道:“不识。” 邵敏笑道:“这便可惜了,你名字记在《诗经》里呢。起来吧。”又把奏折递还回去,“这东西你交给皇上身边的王总管,让他仔细保管,别再弄丢了。” 南采苹接过东西,退了出去。邵敏看着她的背影,愣了好一会儿,恍然有种自己才是书中人的错觉。 ——“南采苹”。这个让元清为之癫狂痴迷不惜废后易储的祸水红颜,原来此时还只是皇后身边一个小小的宫女。 只是她明明以工诗善舞著称于史,为何要说自己不识字? 侍寝 元清很快洗完回来,邵敏便没有多想。看他头发湿漉漉的还在滴水,邵敏便命人取了干毛巾,仔细的帮他擦过,又小心的把纠成团的头发解开,帮他梳理柔顺。 元清好像很喜欢别人摆弄他的脑袋。虽一开始仍是心机深重的虚伪模样,但很快便放松下来,闭着眼睛往邵敏怀里靠。 邵敏被他蹭得几次脱梳,扶了好几次才给他梳完头。又用干布给他顺了一下头发,吸掉多余的水分。 “皇上累了,便早些歇息吧。”邵敏看他很想睡的样子,便小声说。 元清点头,却没有动。邵敏只好亲自掀起被子,扶他躺下。看到他亵衣前胸后背都溻透了,想来穿着也不会舒服,还不如裸睡,便动手给他脱衣服。结果才解开他的衣带,元清便睁开了眼睛,情绪复杂的瞟了她一眼。 邵敏没在意,干脆地把他衣服扒掉丢在一边,用毛巾擦掉他身上的水,把他塞进了被窝里。 塞进去了才发现不对……虽说元清看着正太,但好歹也十五岁了,估计该发育的估计都发育了,该明白的估计也都明白了。这种情况下让他裸着跟自己睡一张床…… 然后邵敏发现元清正看着他。 明明生了一张粉雕玉琢的正太脸,一双眼睛却漆黑幽深,带着绝对不属于孩童的复杂情绪——邵敏能清楚分辨出来的那种,叫做嘲弄。 灯火昏昧,诡异的寂静在对视的两人之间流窜。 邵敏心思百转,脑中霎时万语千言,可惜没一句能逆转她目前的窘迫处境。 幸而元清翻了个身,打着哈欠道:“朕累了,今晚什么也不想做。” 别说的好像我很想做什么似的——邵敏几乎立时就在心里大声反驳。但她也总算松了口气,给元清掖了掖后背的被角,也上了床。 这一晚上邵敏睡得很不踏实,做梦梦到自己被绑架了。梦里绑匪个子娇小,生着一张正太猫脸,还有两颗可爱的小虎牙。邵敏问他:“你不知道搞学术的都穷鬼吗,绑架我图什么?” 绑匪蹲坐在仓库的木箱子上,舔了舔爪子,道:“你虐待动物。” 邵敏怒道:“我是搞物理又不是搞生物的,从来都没做过生体试验,你别冤枉好人!” 绑匪道:“你还狡辩,你看你怀里是什么?” 邵敏忽然觉得胸前很挤,简直像是彩珠逼她喝的木瓜粥一瞬间生效了一般,低头一看,竟发现胸口毛茸茸的一团。那一团糯米似的揉搓了一会儿,“噗”的跳出两只小耳朵来,四肢挠来挠去,忽然“喵呜”一声仰起头。 邵敏霎时就惊醒了。 醒来一看竟发现元清含着拇指蜷缩在她怀里,身体弓得像一只小虾米,面孔婴儿一般粉嫩美好。睡得正熟。 邵敏不由往后缩了缩——她记得谁说过,这是婴儿在胎盘中的姿势。这样睡觉的人,心里有很重的依赖感和不安全感。 她一点也不想被元清依赖,尤其不想被他当妈妈依赖。她还很年轻,对爱情和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坚决不想走上这条不归路。 但是又好像有些不由自主似的,她觉得自己有义务照顾他,帮他成长。 邵敏不知不觉抱怨出声:“真是糟糕……”一面抱怨,一面帮他压住被角。回头看了眼西洋钟,还不到凌晨四点,于是自己也缩回被窝,继续睡过去。 元清醒过来的时候,身边一如既往空荡荡的,床铺却依旧是热的。 厚重的床帏和窗帘遮着,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昧,却也看得出到了该起床的时辰。他懒洋洋的坐起来,却没有宫女太监上前伺候,这才想起,自己今日是睡着皇后宫里。 他揉了揉眼睛,一时有些茫然。 “挑帘子吧。”他听到外面一个柔和的声音说道。 床帏被拉开,用银钩挑起。邵敏穿了一身红衣走进来,姿态富贵雍容。看他醒了,便对他笑了笑,回身从王聪明手里接过衣服,帮他穿戴好。 她的手很暖很柔,给他拉衣褶的时候,挠得他身上痒痒的。穿完了又给他顺了顺衣衿。元清安静的任他摆布,依稀觉得这场景在哪里见过一般。 直到邵敏拍了他后背一下,道:“洗洗干净,该吃早饭了。”他才忽然想起来,这个人看他的表情,对待他的方式,很像他的母亲。 当然也不是那么像。故去的圣母皇太后没有她这么富贵的出身,在别人面前总是很小心的畏缩着,总觉得这宫里随便什么人都能要她的命。甚至看他的眼光都带了恐惧,简直像对着黑白无常。只有在偶尔清醒的状况下,才会这么慈爱的对待他。 元清安静的注视着邵敏。他很清楚为什么自己能得到她这么细致的照料。所以他心里只有愤恨,没有半分欢喜和感激。 但是他不想表现出来,他怕吓走了她。吓走了她,这世上便再没有人会这样照料他。哪怕只是装模作样,也不会有人装得比她还像。毕竟邵博的孙女儿,他的皇后,兼具这两重身份,同时拥有胆量和机会这么对他的,只有她一个。 皇宫里的早饭也相当简朴,不过几种粥、几样点心、几个小菜罢了。邵敏想到元清忙的时候几乎都在早上,他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吃这么随便不好,便让彩珠去蒸了几个鸡蛋,削了个苹果,一并端上来。 打死她也不会想到,元清竟然没见过囫囵的鸡蛋。所以当元清用筷子指着问这是什么的时候,她当真怔愣了一下。 还是王聪明及时反应过来,回道:“爷,这是鸡子儿。” 元清“哦”了一声,直接用筷子去夹,夹了几下没夹起来,眉头一皱,怒道:“你不过一枚鸡子,也敢跟朕拿娇?简直无法无天。皇后,你给朕办了它!” 邵敏身后一众宫女都想笑又不敢出声,个个憋得肩膀乱抖,邵敏打眼扫了一下,只南采苹一个不动声色,不由心里赞叹。 拿起一个鸡蛋,敲破皮,帮元清剥到杯子里,用勺子剜了一块儿,递到元清唇边,笑道:“已经办了,请陛下检验。” 元清脸上一红,张嘴含了。邵敏看他模样腼腆可爱,倒真像个乖巧宝宝,不觉笑出来。 元清吃完了,等了一会儿,又道:“朕再检验一下。” 邵敏愣了一下,心想元清难道是要她再喂一口?有些迷糊的又剜了一块儿递过去。这次元清从容吃完,望向邵敏的眼睛,笑道:“皇后,你很好,朕很喜欢。” 当时彩珠就站在邵敏的身后,那句“皇后,你很好,朕很喜欢”被她听到。元清走后,她拿着调笑了邵敏好一会儿。 这也不算什么事,邵敏懒得跟她废话。只是一闲下来,忽然想到昨晚那个南采苹,心中憋闷,便问:“我这人是不是很不能容人?” 彩珠笑道:“没有啊,我硕士论文的你帮忙最多,比那帮嘴上实惠的师兄可靠多了。” 红玉补充道:“但是我跟了那么多组,就你让我刷的试管最多,一点也不心疼师妹。话说师姐,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开始关注形象工程了?” 邵敏晃了晃她的脑袋:“再乱说回去我让你刷全组的试管。是那个南采苹。” “南采苹?!”彩珠和红玉同时尖叫起来,红玉还补充,“我的偶像啊,你见着她了?在哪儿?” 邵敏右手扶额:“再说她是你偶像我抽你啊。就在寿成殿里,昨晚还帮你们当值来着。” 红玉吵着要去围观,被彩珠一把拉回来:“你搞清楚啊,师姐就是被这个人逼死的,围观个屁啊,灭口才对吧。” 邵敏忍不住提醒,“喂!” 红玉掰着她的手指头想把胳膊拽出来,嘴里一嘟噜:“别污蔑好人,明明是师姐要害她,结果自己被元清逼死了好不好……” 邵敏额角蹦起青筋,一人给了一颗爆栗,“你们再说!” 其实她早该想到她们会有这种反应。他们来之前联邦卫视收视最高的节目《草根讲史》正说到元清这一朝,那个高颧骨凸眼睛扁嘴巴的畅销书作者对元清和南采苹的爱情推崇备至,称之为古代帝王为数不多的爱情经典之一。又有紫红大手的当红小说刚刚完结,女主就是南采苹。 大手最擅长讲故事泼狗血,这段历史也是群星璀璨曲折光明,汇聚了时下当红元素。大手更处于巅峰状态,一部言情写得考证严谨、情节紧凑、语言古雅。历史大气磅礴,宫斗步步惊心,女主聪慧睿智,男主痴情不悔。这种情况下南采苹粉丝少了才怪……当然最重要的是,红玉是此大手的忠实爱老虎油,此文是她“心中永恒的经典”。 ——明明当那个“惊才绝艳”阴狠腹黑深情无口……的美少年元清以别扭正太的面貌出现时,红玉已经“淡然”了,谁知一听“南采苹”三个字又沸腾了。 带师妹真不是人干的活。 “昨天听到她的名字我也吃了一惊,就问‘你识字吗’?”邵敏说。 “‘于以采苹,南涧之滨’,采苹二字,便是奴婢贱名。”红玉盈盈下拜,又回复了本色,道,“人家九岁能读《诗经》,你说她识不识字?” “但是她对你说‘不识’,对吧?”彩珠道。 红玉疑惑的望向邵敏,邵敏对她点了点头,“我就不明白,她跟我说她识字又怎么样,我能吃了她?” “你当然能吃了她。”彩珠一屁股坐到床上,摆开了长篇大论的架势,“我问你,那丫头长得怎么样?” 邵敏略一回想,赞叹道:“只能说‘古人诚不我欺’,还真有人就算当了小三,正室看了也只有‘我见犹怜’四个字能说。相貌、身段、气质……咱们三个加起来也没一样比得上她。” 彩珠道:“这么个美人,你怎么昨天才发现?” 邵敏也是一点就透的,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再想想,昨晚元清来之前,她也见过这女孩子,只见她缩着肩膀,看不出半点风华。怎么后来又特意换了衣服打扮起来,又有些疑惑:“她既然有意藏拙,为什么又让我看到她的模样了” “那是藏不住了。她急着让某个人发现她,偏偏又不只那一个人长着眼睛,自然顺带也让你看到了。” 红玉赶紧捂住嘴巴,小声道:“你说她想勾引小正太?” 彩珠点点头,“八成就是。不过她也太急了点,当着皇后的面勾引皇帝,也就遇到师姐你,要是真的邵敏,还不扒了她的皮?” 红玉赶紧说:“对了,在小说里她也是因为那句诗被皇后忌讳的,大手还写她事后后悔呢!不过那个时候元清已经注意到她了,该不会这里也……” 邵敏心里乱糟糟的只觉得这事恶心人,拍了红玉后脑勺一下道:“你以为自己过的是小说啊。明天让元清砍了你脑袋,你看看还能不能长回去!” 红玉吐了吐舌头,小声道:“师姐你凶什么凶?” “闹心!”邵敏道,“算了,反正她也没怎么着我。还有件更闹心的呢。” 彩珠眼睛一亮,凑过来兴致勃勃的问:“啥事儿?” 邵敏无奈道:“钟秀宫那个林修仪,元清要我赏她。” “林修仪,就最晚得罪了小正太的那个?”彩珠疑惑道,“小正太好大方啊,这都不跟她计较,还要你赏她?” 邵敏无奈的点头:“我查了查,那姑娘叫林佳儿,还是隆熙十二年进的宫……” 彩珠和红玉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师姐,你绝对不能再见元清了,这剧情人物一个个都出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邵敏头痛道——我在跟你们说正经事不是小说啊喂! “林佳儿……那个是元清家皇长子的生母,你就是毒死了她,才让元清下定决心废了你的。” 邵敏无力扶额,小声道:“都说了不是我……你们这俩神棍。” 变故 彩珠和红玉又凑到一起讨论剧情去了。邵敏烦得厉害,干脆打发她们去内府领东西,自己一个人理顺思路——不管她本身意愿如何,元清都开口了,她非赏不可。问题是该赏些什么,用什么由头赏。 林佳儿拒驾虽打着守规矩的旗号,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只是宁肯开罪皇帝也不想得罪皇后。如果邵敏大张旗鼓的赏了,被有心人传成她借此施恩立威那便糟糕了——其他倒好说,邵敏最担心真吓到谁,到时候元清临幸时她们三个两个都拒驾了,那元清还不恨死她? 悄悄的给人塞好处,自然更不行。 难怪邵博总是跟她说,所谓世故人情,归根到底不过一个“度”字,若她能把这个“度”字参透了,宫中万般纠缠便都奈她不得了。 可惜邵博为官四十余载,历仕三代,也还没把这个字参悟明白,何况邵敏这个半路出家的伪古人? 彩珠她们领了十颗南珠、两匹云锦还有两块儿雪貂整皮回来。 在现代见多了樱桃大的养殖珍珠,邵敏倒并不觉得南珠有多珍贵。她却听说过云锦,据说云锦工艺复杂,必要两人合织才行,而且一天只能织出寸余长。织成后绚烂多彩,远望去若云蒸霞蔚,因此被称作云锦,素有“寸锦寸金”的美誉。可见这些东西不算寒酸。 这两匹云缎一匹是广绿色缠枝莲花锦,另一匹是水红色折枝牡丹锦。寓意高洁、富贵,花色上也合适。 不由就笑道:“你们两个很会挑东西嘛。” “那是。”红玉笑道,“大手就是大手,我进库房的时候,都怀疑她也穿越了……简直跟她描写的一模一样,啧啧。” 邵敏头顶两道黑线落下:“你挑的这些不会是照着小说里的清单来的吧?” 红玉嘿嘿一笑:“大手就是我人生的明灯啊。” ——可以想象你的人生有多黑暗…… 东西挑好就行,邵敏也懒得计较是不是抄袭了小说,想了想又道,“再加一套‘女四书’吧。” “女四书”是《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四本书的统称,在闺阁里的地位就跟“四书”对儒生一样。邵敏她们三个在邵府时没少被这些东西折腾,彩珠红玉愤恨地称之为“女奴养成手册”、“精神自杀指导手册”。 见邵敏拿这东西赏人,红玉不觉有些发寒,“师姐你赏她这个干嘛?” 邵敏道:“林佳儿是聪明人,看了自然明白。”至于彩珠红玉,邵敏觉得自己暂时还护得住她们,用不着让她们明白这些。 两个人跟邵敏同组三年,又一起被留在这里近八年,自然明白,邵敏不想说,任谁来问都问不出结果来。红玉好奇心旺盛,还想再问彩珠,见彩珠对她比口型,只好按捺下去。 邵敏又翻检了一下雪貂皮,见皮子光洁平整毛色洁白柔滑,没有残缺和虫蛀,这才回身问“你们两个谁去传赏?” 彩珠和红玉对视了一眼,比着口型不知道在商量什么,最后红玉兴奋的红着脸抢道:“师姐,我去!让我先帮你会会林佳儿。” 邵敏听她这么一说,心里竟然不踏实起来。但是看她兴致勃勃的模样,又说不出“你还是别去了”这种话,便道:“那就你跟着吕明去吧。” 彩珠和红玉再次对视一眼,小心翼翼的问:“师姐,你知不知道那个吕明……” 邵敏无力扶额,打断她们的话,道:“这人是元清安插的j细我知道……你到底去不去?!” 红玉跟着吕明传赏去了,邵敏有些头痛的关上门,对彩珠道:“你这几天要是没事,就去秘阁给我找本书。” 彩珠问:“什么书?” “英宗实录……我估计应该是收在秘阁里,你去看看。” 彩珠犹豫了一会儿,问:“这样好吗?” “怎么了?” 彩珠道:“英宗皇帝就是小正太他爸吧?实录是根据起居注修的,里面记的自然都是皇帝和朝政,那些当事人除了皇帝基本都活着呢。你看这种东西,小正太不会乱想?比如觉得你想干政什么的……” 邵敏略有些惊喜地打量了她一番,笑道:“你这不是很明白嘛!” 彩珠大大的杏眼得意的忽闪两下:“我一直都很明白好不好!只是师姐你都不干蠢事,显不出我的英明来罢了。” 邵敏点点头道:“你既然明白,就跟我说句实话,你跟红玉两个,昨晚都商量了些什么?” 彩珠忙摆手道:“我们可没瞒着你……我们就是觉得,这次跟组里断了联络,还不知道要在这边待多久,要是对这里的事一无所知,就这么无聊的混日子……万一到时候元清真赐了你一根白绫,咱们怎么办?所以我们就把小说里的剧情梳理了一遍,看能不能当参考。” 她目光清澈,神色难得的认真正经。来这里八年,邵敏几乎都以为她真变得嘻嘻哈哈没心没肺了,此时见她恢复了本色,一时竟有些适应不良了。 心里话不觉就脱口而出:“我就是担心红玉。她那个脾气,要是在这种鬼地方也待上八年,不被人连皮带骨活吞了才怪。皇宫毕竟不是邵府,我也有使不上力的地方。” 红玉本名叫高红玉,是少年天才班毕业的,分到他们组里时才十六岁,又是个女孩子,所以组里人都宠着让着她,养得她半点心机也无。换了时空也不改本色,整日傻乎乎的乐和折腾着。 彩珠道:“我跟红玉去内府,正碰上庄子里的人来进时贡,我打听了一下,你好像在宫外也有田庄。要不然你找个名头,打发我们两个给你管田庄去?我估计应该不会有人说些什么吧。” 邵敏觉得这很稳妥,但是——“就怕红玉不愿意。” “她愿意着呢。”彩珠笑道,“你以为小说里她最喜欢谁?不是南采苹、不是元清,不是元浚,也不是那个帖木儿……” 邵敏心思一动,目光不觉柔和下来,“是程友廉?” “哎呀,你怎么猜到的?我当时猜了半天,连吕明都猜过了,也没想起这么个酱油角色。” 邵敏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真了解那段历史的人,谁不喜欢程友廉。铁血柔肠,国士无双。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红玉虽没心没肺,却明白是非大义,又有些英雄情结,不喜欢程友廉喜欢谁呢?” 彩珠静默了一会儿:“我就不喜欢程友廉,他太迂了。明明是他扳倒邵博的,却又是他死谏不让元清废后。明明心里觉得南采苹有母仪天下的气度,却又死活不答应元清立她。简直有病啊。” 邵敏笑着拍了一下她后脑勺:“那都是小说,不能当真。这人连皇帝是谁都不在意,哪有闲心去管皇后是谁?历来废后,大臣都是劝和不劝分的,我估计他当初只是例行公事,象征性的表了下态,然后就被大手拿来借题发挥了。” 彩珠没有接话,只说:“反正只要跟红玉说,待在宫里一辈子都见不着程友廉,她肯定做梦都想溜出去。所以你根本就不用担心我们两个,倒是你该怎么办?” 邵敏笑道,“我要脱身,自然也有办法。”见彩珠脸上写的全是“你就别安慰我了”,只能无奈的笑着提点她,“小说里元清是怎么爱上南采苹的?” “人家一见面就对上眼了,怕你害她,连御驾亲征都要带在……”彩珠眼睛忽然又瞪得溜圆,张着嘴巴答案呼之欲出。邵敏赶紧伸手捂住她的嘴,“你明白就行,不要说出来。” “不过咱们跟组里最后一次联系是在宫里,我现在就担心他们到时候到宫里来接我们,所以还真得留个人注意着。”邵敏又道,“这就只能另想办法了。” “那你让我去借什么《英宗实录》,是干什么用的?” 邵敏顿了顿,笑道:“你们回忆剧情干什么用,我借书就干什么用。” 钟秀宫与寿成殿离得近,两人话还没说完,红玉已经回来了。 邵敏见她急匆匆的像是被什么索命一般,刘海都被汗溻透了,进门先抢了茶乱灌一气,忙问:“怎么了,慌成这个样子?” “林佳儿她……咳咳……她跪了一晚上,裙子都染红了……” 邵敏心中一惊,忙道:“什么染红了,传太医了没?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红玉一面咳嗽着,一面道,“师姐你赶紧去,林佳儿怕是要流产了……已经传了太医,吕明给皇上传信去了,我来告诉你。” 邵敏没听完已经收拾了往外去,彩珠忙捡了一堆东西跟上去,追到门口才把凤冠给她扣上,下了石阶终于给她把霞帔和褙子穿戴好。 皇后出行自然有凤撵、仪仗,邵敏出的急,凤撵还没备好,只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宫女太监。 凤冠上两侧翠凤口衔的珠滴由珍珠、翡玉结成,长过双耳却不及双肩,走起路来摇摆不止脆响不断,就是为了提醒皇后时刻缓步慢行,端庄从容。但邵敏顾不得这些,一路急性,平日里聒噪的珠滴竟随风扬到耳后去,不乱摇了。 邵敏走着,红玉追在身边跟她说着详细的情形。 原来元清昨夜走的时候,夸赞了林佳儿。林佳儿却觉得自己虽是为了帝后和睦,然而殿前拒驾毕竟有悖君臣夫妻纲常伦理,元清不罚,她却不能自恕,便在院中长跪不起,同殿的姐妹们苦劝也没动摇了她的决心。直到吕明和红玉来传旨……那个时候她已经因为昏倒被抬到屋里去了。 谁知她竟已怀了两个月的身孕,这一跪便动了胎气,此时身下血流不止,想来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邵敏此时只觉得心中凉飕飕的。 觉悟 邵敏此时只觉得心中凉飕飕的。 把这些女孩子安排到钟秀宫之后,她曾命太医给她们切过脉,还不止一次,怕的就是谁有了身孕,她照顾不周给元清留下话柄。 但是每次太医回话,说的都是些“无恙”或者阴虚一类无关痛痒的消息。 她不信堂堂太医院连女人害喜都能误诊了。 寿成殿离钟秀宫近,邵敏到的时候元清和太医都不在。她便先去看了一下林佳儿。 林佳儿房间不大,摆设相当简朴,只一床一桌四凳,墙角花架上摆了一盆兰花,其余半点装饰也没有。邵敏进去的时候,里面挤了七八个女人,个个都在抹眼泪,低咽的声音搅得人心烦。没有人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气息,跟灵堂一般。 邵敏本来听红玉说的就跟大出血似的,她知道在这个年代大出血基本是没救的。看她们这样,还以为林佳儿真的不行了,忙快步走到床边。 屋子里一群人这才反应过来是皇后到了,忙跪下请安,邵敏挥挥手,烦躁的让她们起来,伸手试了试林佳儿颈脉,又见她身上并没有太多血迹,方才松了口气。 只是林佳儿状况也确实不好,她蜷缩着,脸色白的蜡一般,唇上半点血色也无,衬得眉毛和睫毛尤其的黑密清晰。她全身都在流冷汗,鬓边的头发都湿透了。 邵敏回头忙回头吩咐:“取一床厚棉被来,屋里赶紧生火。”她不认识这边的宫女,吩咐时没点名道姓,只见一屋芓宫女都忙乱起来,竟是没人可指使了,只好回头对彩珠道:“去熬一碗红糖姜水来。” 彩珠愣了一下,道:“娘娘不先问一下给修仪诊脉的大夫?” 邵敏忽的想起早上的时候她说的,自己“毒死”了林佳儿,立时明白了她在顾虑什么。放在平时,她肯定要笑彩珠把日子当小说过,这会儿却真的有些害怕了,便道:“你先去熬着,一会儿问过大夫,若不忌口再让她喝……” 彩珠欲言又止,看这一屋子人都偷望着她,也只能听命去了。 屋子里留的这些,邵敏大都认识。她们受封时去给邵敏磕过头。 林佳儿这个样子,邵敏估计她们都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因此虽觉得她们在这边什么力都没出,还碍事,却也没说什么。 只道:“修仪身体不适,我们不好在屋里吵她。你们谁跟她相熟,留一二个在旁边照应她一下就好。其余人先随我出去吧。” 谁知这一屋子七八个人竟一个没动。邵敏一面感叹这林佳儿人缘着实不错,一面只能无奈道:“曾修容,钱充仪,你们与林修仪同一殿,想来更熟悉些,便你们留下来照应吧。” 说罢自己先走出去。其他人这才犹犹豫豫、恋恋不舍的跟她离开。 邵敏出去了,钱充仪看着她们关上门,才叹道:“真想不到,皇后娘娘竟然还认得咱们,连咱们住哪儿都记得。倩儿说娘娘比皇上对我们更慈祥、更上心,看来是不假的。” 曾淑珍望着林佳儿,淡淡的道:“谁说不是呢。” 林佳儿一动不动,仿佛真的昏了过去。 邵敏出去,转身带着一群人到了堂屋。 她本想自己留下照顾林佳儿的,只是忽然想起,该先找出给林佳儿诊脉的那个问问情况。她自己被痛经折磨得痛不欲生时只想一个人缩着,看林佳儿躺着一声不吭的情形倒是跟她很像,估计她也被吵得受不了,才把这些人带出来问话。 她当时问过红玉了,知道是个女人给林佳儿诊脉的,估计就在这些人中间。 那知道一问,这些人竟都只是听别人说林佳儿动了胎气,谁说的却不知道。 邵敏心里有些不舒服,又问:“估计谁家父兄从医,自小耳濡目染也懂些医术……你们再想想。” 一群人低着头,私底下目光交流了一会儿,终于有人道:“毓秀殿的程美人和芳泉殿的曾修容,像是家里都开着医馆药铺……” ——本朝太祖发迹前家里开过医馆,常说医者救死扶伤,不当与卜巫同流,即位后就把“医”从贱役里抬了出来,因此宫女中有不少医家出身的。 毓秀殿的没道理一大早来芳泉殿串门,给林佳儿诊脉的,自然就是那个曾修容了。 邵敏刚要吩咐人把她叫过来,外面已经通禀,说是太医来了。 邵敏心思一转,命红玉找林佳儿和曾修容的贴身婢女询问,自己先回了林佳儿的房间。 她心里还存了些侥幸,觉得也可能是那个曾修容诊错了。毕竟中医这种玄妙的东西跟现代医术不一样,很要求洞察力、家学渊源和经验。那个曾修容是女孩子,想来至少后两条就很难满足,惊慌之下诊错了也未见得。 ……但愿不是太医受人指使,故意瞒着她一个。那种险恶,她还承受不起。 太医是个四十多岁的枯瘦中年人,进门照例低着头缩着肩一路小跑,先给邵敏磕过头,才跪到林修仪床前给她诊脉。 邵敏端了茶有一下 皇后第2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3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3部分阅读 茶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眼睛却一直注意着太医的表情。 太医不知诊出了什么,只开始的时候眼皮跳了一下,手上重新找了找脉,脸色、表情倒一直没什么变化。 但是那一次不自然,已经让邵敏心中一滞,后背一点点冰寒起来。 太医诊完脉,重新跪到邵敏面前,开始细禀。他十句话里有八句是在背医书,剩下两句也全是术语文言,邵敏竟是一句都没听明白,心中冰寒更甚,怒火却也在冰层下烧腾起来。 只是她在外人面前不动声色惯了,因此只是在他说完后,淡淡的道:“你给我说实话。” 太医头低得更厉害,但邵敏还是看到了他鬓角流下的冷汗,“贵,贵主儿只是脾虚……不统血,是,是崩漏之症。只要小心调养……” 邵敏手上杯子抓得过紧,一滑便不小心把杯子丢出去。 太医立时叩头如捣蒜:“臣,臣说的都是实话,娘娘饶命!” 邵敏虽生气,却还到杀人泄愤的程度……就算真气到那种程度,她也不是草菅人命的人。看太医这种反应,只觉得好气更好笑,便道:“我不过手滑了一下,你怕什么?至于你是不是说的实话,曾修容,你来告诉他。” 太医身体立时僵住。他自是诊出来,林佳儿的脉象分明就是小产……而且不是一般的小产——倒像是药物所致。 因没有皇后的懿旨,太医院里御医都不愿来,便派了他一个小吏目过来。他是吏目,也负责太医院里文书缮写,后宫妃子何时承恩,是否有身孕,在太医院都有备案,元清妃嫔又少,他自然知道得很清楚——后宫里承恩的十六名嫔妃再加上皇后,俱不曾有身孕——这是十三名御医诊断的结果,有皇后和皇帝亲自过问,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吏目能推翻的……若是林佳儿没小产还好,此时龙子已经流掉了,他自然就更不能说了。 这其中牵扯不知有多深,他不敢点破。 但是曾修容年纪还小,怕是不懂这些忌讳。他很怕她一时心直口快,说了实话。只是当着皇后的面,他着实不知该怎么提醒。 他只觉得汗如雨下。 曾淑珍身边跪下,叩头道:“禀娘娘,奴婢觉得,太医不会欺瞒娘娘。” 太医长舒了一口气,几乎虚脱了。 她答得从容,像是全然无知,邵敏不由疑惑,心想难道自己猜错了,给林佳儿诊脉的不是这个曾修容?便问:“林修仪小产,不是你诊出来的吗?” 曾淑珍慌忙叩头,道:“奴婢在家时见过母亲小产,也是流了这么多血。清早出门,看到林姐姐下身血流不止,吓坏了,随口就乱喊了出来……求娘娘恕罪!” 邵敏心中一沉——她再糊涂也清楚红玉的脾性,这孩子呆得厉害,学术规范一丝不苟,做其他的事也从来都是有一说一不会生编乱造,她既然告诉她“听诊脉的人说”,就必是真那么听闻见的。 邵敏淡淡的道:“都起来吧,你一时口快,不是什么大错,我自然不会怪罪。太医既诊断完毕,就起来开方子吧。” 她走过去又看了林佳儿一会儿,她仍是脸色苍白的睡着,只是泪水打湿了睫毛,呼吸略略不畅。邵敏想把她露在外面的手收进被子里,一握才觉出她手又冷又僵,死死抓紧床单。 邵敏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对太医道:“无论你说给我听的是实话还是假话,开方子都必须对症下药,修仪吃过你的药,有任何差池,我唯你是问。个中利害,你自己斟酌。” 邵敏从林佳儿屋里出来,看到那群人还等着堂上,眼睛张望的却是殿外。先是疑惑,等想明白了,忽然就心寒了。 ——这些人到芳泉殿,怕不是探望林佳儿,而是等着见元清。 邵敏心烦意乱,语气便有些冰冷:“林修仪只是脾虚,没有大碍。”她眼看着有几个人竟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忽然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了。 但何必对这些人动脾气呢?她们也不过一群十几岁的小姑娘罢了。因此仍是克制着说道,“林修仪已经歇下了,你们在这边干替她着急也没用,都各自散了吧。若有心,等她醒了就多来看看她,宽慰一二。” 邵敏出了芳泉殿,默默的顺了顺气。彩珠和红玉跟在她身后,看得出她非常不高兴,却不知道什么事惹她不高兴了,对了好一会儿眼神。 邵敏忽然问:“你们知道宫里有什么地方比较静吗?” 红玉口无遮拦道:“我觉得都挺静的。师……娘娘是想?” 邵敏道:“我想四处走走。” 先帝妃嫔少,没留下需要邵敏晨昏定省的太后,因此她进宫这么久,也只出了这一次门,统共也没走几步。她今日说要走走,一来是想散散心,顺便想清楚一些事。二来……她也觉得该认真履行皇后的职责,好好管管后宫这些破事了。 她想起来的第一件,便是吕明去请元清,居然到现在也没请过来。 当然,只是一个修容脾虚了,用不着皇帝亲自探望。但吕明去请他,带着的消息是林佳儿小产。一个他动过的女人流产了,他竟然连探望一下都不肯,真是……太欠管教了! 当然这就有些迁怒了。 邵敏无法容忍自己竟然生活在人情险恶的地方。这么多年轻轻儿的小姑娘互相算计、利用,前一刻说过的话转脸就可以不认账。出了事每一个都想着利用机会和摆脱干系,却没一个为受害者做点什么……可是既然这样,她们又为什么要一起挤到林佳儿屋子里哭?一个负心薄幸的男人,值得她们这么劳力费神吗? 当然第一个罪魁祸首还是元清,要不是他睡了这么多女人,却既不能对每一个负责,又不能让每一个都安天知命,她们怎么可能凉薄成这样? 她进宫前邵博曾经委婉的提点过他,天家从来父不父、母不母、兄不友、弟不恭,皇帝可能不缺“管”教,但是绝对缺“家”教。何况元清幼而无母,少而无父,自然更有过之——当然他原话不是这个,但道理总是不差的。邵博是希望她对元清上心些,邵敏当时只是敷衍着应下。 现在却觉得,自己既然已经霸占了他妻子的位子,自然对他有责任。元清既是没体会过父慈母爱,她便给他亲情。元清既是不懂得担当责任,她便给他家教。 她无力管教宫中这么些人,只好给她们约束。但是她一定会仔细教养元清,把他教养成一个正常的、优秀的、有担当的男子汉,解除宫闱祸乱的根源。 她要在这边待很久……虽然最终会离开,但她还是希望自己住的地方能温情一些,哪怕只有一丁点。 试探 这一日天气晴好,天空蓝得剔透纯粹,半片白云也没有。 这座皇城很空旷,不知是什么缘故,树木种的相当少,仅有一些低矮的花树,此时也谢了红粉,浓密繁芜的绿叶里透出些衰颓的气息。 没有遮蔽视线的树荫,天空显得尤其的空旷高远。 邵敏在宫苑间走走停停,那些个没主的院落里只有负责洒扫的宫女太监定期来照料。虽庭院仍是整洁的,但宫墙角落里还是贴墙生出了油绿的苔藓。 在承光宫看到玉簪花的时候,邵敏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慨来。 “我记得咱们来这里的时候,汴京在过三月三,全城的人都到河边去折柳条看桃花……怎么一转眼,就到秋天了。”她说。 红玉笑道:“娘娘你平日里不出门,自然外面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邵敏认真点点头,道:“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歇歇吧。” 承光殿已经临着御河了,邵敏估计前面不远大概就是昆明池,该进了御苑的范围了。因此一路绕过承光宫,继续往前走去。谁知出了一道角门,不见花园却只看到一道高墙。那墙上的青石颜色浅淡,墙角青苔也只有薄薄的一层,像是新修了没几年的样子。 高墙后隐约能看到有太湖石,石缝上还生着兰花,并不像是宫外。 邵敏心中好奇,便沿着墙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头,才看到在两墙相交的地方有一道贴了铁皮的厚重木门,门外挂着一把大锁,锁孔已然锈迹斑斑。 红玉回头看看,见跟随着的宫人们离得远,便低声道:“师姐,要不要我帮你捅开?” 邵敏正犹豫着,彩珠拽拽她的袖子,也神神秘秘的,“等晚上,没人看到的时候。” 邵敏立时有些炸毛,低声训斥道:“行了你们!别弄得跟做贼似的。”说罢回头,想叫个人来问问,却看到自己身后右手边站第一位的,正是南采苹。 南采苹穿着一身粉红色襦裙,手臂上缠着同色的披帛,垂着头,却仍是亭亭玉立,气质卓然。邵敏看到她便觉得有些不自在——这人的存在简直像是提醒她,她过的是小说,不是日子。颇像是悬在头顶的上帝之眼、宿命之轮。 但她还是把脑中奇怪的想法抛开,问道:“后面是什么地方?” 南采苹似乎在寿成殿地位颇高,邵敏问话明明没有针对谁,众人却还是一致把答话的机会给了南采苹。 “回娘娘,是凤仪殿。” 邵敏愣了一下——听这殿名,似乎很有故事。 “为何要隔开?” “殿里早先住的是恭肃皇贵妃……皇贵妃薨后,先帝怕睹物伤情,便用墙隔开了。”南采苹道。 邵敏默默的想了一会儿。她读史书,历来只读本纪,偶尔搭配着看看重要人物的传记,从来不翻什么后妃传,因此后宫这点事儿,她还真不清楚。 她倒是听红玉跟隔壁组师弟争执时说过,英宗皇帝是个专一重情的人,不过她倒是更赞同师弟的意见——英宗皇帝可能性无能。 ——英宗皇帝子嗣稀薄,活下来的就元清一个。后宫的寒酸程度,甚至让素来不问宫闱的大臣们也纷纷上书,提醒他要广纳嫔妃……好多生几个儿子。但他始终没答应,一心一意的守着一个皇后一个贵妃过日子。 他确实一直没再纳妃子,也一直到皇后贵妃都过世了,才在临死前选了一次秀。但他若是真的专情,就不会有了皇后还要再封个贵妃。 不过换个角度一想,若英宗皇帝钟情的是这个贵妃,皇后不过是父母之命……红玉的观点倒也立得住。 但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元清生母是哪一个? 她还记得这个皇贵妃姓朱,先帝的皇后姓王,元清的生母……似乎姓苏。 对了,西六宫还住着两个不到三十岁的太妃,一人守着一个公主,青灯古佛的熬日子…… 她就说嘛,皇帝哪有专情的。 彩珠见邵敏半天没做声,南采苹也闷葫芦一般紧闭嘴巴不主动开口,便问:“娘娘要进去看看吗?” 邵敏回过神,道:“不,不用了。东六宫逛完了,也该用午膳了,咱们回吧。” 吕明到德寿殿的时候,元清刚刚下朝,听他说林佳儿可能流产了,只是皱着眉头喝了口茶,道:“知道了,去太医院传个御医给她瞧瞧吧。” 吕明禀道:“皇后身边的女史已命人去了。皇后娘娘想也到了钟秀宫。” 元清眼睛眯了眯,道:“知道了。” 吕明摸不透他的意思,便问:“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元清不答反问,道:“吕明,你觉得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吕明慌忙跪下,道:“娘娘尊贵,小人一介内宦,不敢妄加臧否。” 元清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虽战战兢兢跪伏着,身上却并未觳觫战栗,气息没有半分粗滞,显然不是真的诚惶诚恐。便道:“无妨,你说说看,朕恕你无罪。” 吕明跪伏着,半晌没有做声,直到元清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才说:“小人不知。娘娘端庄自持,甚少差遣内宦侍婢,身边只留女史与尚仪伺候。” 元清微不可查的冷哼一声,道:“好了,你退下吧。” 吕明一退出德寿殿,元清便摔了杯子。 王聪明忙弓着腰哆哆嗦嗦的转到他身前,跪下道:“爷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元清道:“先帝三十岁上才有了朕,朕十五岁就差点要当爹了,这是好事,朕怎么可能生气。” 王聪明伏在地上,一声不吭。 元清看他这个样子,略有些烦,便道:“行了行了起来吧,你腿脚不好,不用动不动就跪。朕还没那么暴戾。” 王聪明赶紧爬起来,道:“谢主隆恩。” 元清道:“你带上刘安时,去钟秀宫看看吧。” 王聪明问,“不是让小吕子去了吗?” 元清低头拨弄着手中杯盖,道:“他猜不透朕的心思,这趟肯定是白跑……这毕竟是朕第一个孩子,你去看看,若它命够大,就保下来吧。” “爷?” 元清有些出神,道:“这个孩子,也许跟朕很像。就算朕没有兄弟儿子,邵博若真想篡立,宗室里也总能找出其他人选。” 王聪明偷偷望了他一眼……元清毕竟是他从小带到大的,他看到元清的眼睛,就明白他在想什么。看他眼中同时杂着迷茫和向往,心里不由有些痛惜和懊悔,答话的声音也低柔下来:“喏。奴才这就去。” 王聪明走前从外面叫了个小太监进去伺候。那小太监倒是机灵麻利,只是太过殷勤,晃在身边元清看着就烦。 他忽然很想见见邵敏……早上她用勺子喂他的蛋聪很美味。 而且,他很想看看邵敏的表现——在知道有人为他怀了孩子之后。 但是元清最终还是没有去,因为他没有闲暇。 ——他案上摞满了奏折,足有百十本。虽并不一定都要今天看完,但明日还有明日的,他不想积到一块儿去。 而且,在邵博辞官时,曾有近朝臣联名上书,恳请元清挽留邵博,说是:国家不可一日无太傅。连他少时伴读林靖也说,政务繁冗,陛下年少,怕是不堪重负,还是再留邵博两年吧。 这些人名义上说是为了家国天下甚至为了他好,但归根到底,还是不信任元清。他们甚至不相信他能独理朝政,枉论成为圣明君主。 哪怕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让这些人闭嘴,元清也不能懈怠了。 何况邵博虽不在朝堂,但他在朝中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有时元清在朝堂上听百官议政,明明邵博远在洛阳,元清却有种他在主导一切的错觉。 他知道并不是自己疑神疑鬼。他知道不少自己新提拔的官员,上任前都会先去拜访邵博。甚至不少新调入汴京的外官,也都会刻意绕道去一次洛阳。 虽然邵博将这些人都拒之门外了,但这些人既然这么敬仰邵博,为人处事上自然都会刻意模仿他。 他觉得这些人都在等他扛不住的那一天,他身为一朝天子,不能让下臣们看了笑话。 邵敏一行人回了寿成殿,正碰到内府的管事太监来送时贡的清单。单子一共两份,一份是皇后庄子里的,另一份大概是整个后宫的。邵敏大致翻看了一下,不过是些粳米、药材、禽畜、海鲜。具体是多是少她看不明白,听太监的话像是比往年都多。 ——但这也未见得是因为风调雨顺。毕竟这是这一次的皇后是权臣的孙女儿,下面人肯定想巴结下。 邵敏大致问了下田庄的情况,原来后宫在京畿有千顷良田供养,皇后的田庄是从这里边分出来的,有一百二十顷。另外太后有一百二十顷,皇贵妃一百顷,贵妃五十顷,四妃每人十顷。其余田地产出交由皇后统一打点,供给宫中其他用度——诸如游宴、节庆封赏之类。田庄的产出都不算在月供里。 元清后宫只她一个够品级,因此这一千顷田庄的产出便全由她安排了。 邵敏问完话,收起单子,道:“比着四妃的份例,给西宫两位太嫔每人送一份,其他的都入库吧。另从我那一份里选些滋补的药材和鱼禽,给钟秀宫的林修仪送去。” 邵敏是那种待人温和却不好亲近的人。内务白派了个嘴利落的来,那小太监见她一本正经看单子问话,半句喜恶臧否都没有,心里渐渐就没了底气,不敢多说了。此时听她特别提到林佳儿,赶忙道:“喏。刚巧了,今年娘娘庄子里新组了队海船,出海带回不少鲜货,里面不少都是滋补良材。” 邵敏皱了皱眉,问:“怎的各处庄子还不一样?” 太监赶紧解释:“庄子封出去了,便是各宫娘娘自己的人打理,不过领着个内务的差事罢了。娘娘的身份是早三年前就订下了,尊先帝遗嘱,这三年娘娘月俸供应一律比照皇后,庄子自然也是三年前就归娘娘了。因娘娘当时年幼,庄子里的事内府一律禀给荣国公,管庄子的人也是荣国公订下的。” ——荣国公便是“邵敏”的父亲邵庸,邵敏并不喜欢他。他放荡不羁,整日跟酒客诗友在外游荡,什么时候能在家待住了,必然是得了新的歌姬宠妾。邵敏十岁进邵府,见过他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出来。后来邵敏被指给元清,他端不起父亲的架子,又不想见了邵敏就下跪磕头口称“臣”,干脆把她在闺楼里锁了三年…… 邵博的儿子个个才情过人、品行平庸、能力低下,他算是最典型的一个。 邵敏问:“那人叫什么?” 太监笑道:“是个讨喜的名字,叫钱大进。” 邵敏揉了揉额头……又是个历史名人。不过这人跟程友廉关系匪浅,想来知道是他在管庄子,红玉会更容易被骗出宫去。便道:“这人我也听说过,倒是个会办事的。林修仪那边,海鲜就不要送了。你们把东西选好后,先让太医院的程吏目看一眼,没有忌口再送去。程吏目有指点,你们就照着他说的换了。” 小太监赶紧道:“奴才记下来。娘娘……下个月便是中秋节了,庄子那边问要不要另送些稀罕水果来?” 邵敏道:“稀罕水果就不必了,只需送些葡萄、枣子来……就让他亲自来送吧,他与荣国公也有几年没见了。” 小太监笑道:“这趟他便是亲自来的,听说前日还与荣国公邀汴京才子相聚醉仙楼,大大的欢闹了一场呢。” 邵敏笑着点点头,道:“倒是我多事了。” 追究 内府那太监一走,红玉已经迫不及待扑上来把邵敏压到床上揉搓,道:“师姐师姐快告诉我,那个钱大进是不是就是钱易之,快说快说快说……” 邵敏晕头转向,拼命想把她推开,可惜两个人的灵敏度差太远了。 “我怎么知道……蔡姝你赶紧把这丫头拉开,要死人了。” 彩珠正打算也扑上来闹腾,听邵敏一喊才想起现在不是时候,赶紧把红玉抱着拖开,结果红玉反手把她给抱住了,失心疯一般低笑道:“我有预感,跟着这个钱大进,肯定能见到程友廉。” 彩珠一时嘴快,道:“见着又怎么样,程友廉都三十出头了,说不定孩子都一堆了……” 红玉道:“你怎么这么扫兴……” 彩珠这才想起自己本来打算用程友廉诱拐红玉来着,赶紧转移话题道:“那什么钱大进干嘛的。” 红玉吸了吸鼻子,满面红光道:“他是程友廉大老婆。” 邵敏没跟上她思路,已经在想史料里到底哪里提到过钱大进是个女人。 结果就听红玉紧接着道:“他简直就是个极品贤内助。整天琢磨着怎么给程友廉送钱,又怕污了人家的清名;从通州一直追随着他到岭南又回到汴京,一辈子没娶老婆;程友廉打仗没钱四处筹款,他直接拿出全部家当。后来程友廉被小正太冤杀,他跟着抹脖子殉了情……他要不是程友廉大老婆,还有谁能当得起!” 邵敏和彩珠无语对视,头顶乌鸦飞过。 还是邵敏心脏最强韧,“我也觉得他应该就是那个钱易之。反正他现在就在汴京,改天我批你们两天假,你们出宫去帮我看看。” 红玉拽着彩珠的头发用力点头,彩珠被她抱的牢动不了,气得张嘴咬她。 邵敏看这两人仍是当初活泼胡来的性格,想到她们出宫的事有了眉目,心下宽慰。又道,“这事先放放。红玉,上午在钟秀宫我让你问的话怎么样了?” 红玉听到钱大进的事,本来已经把林佳儿忘了,此时又想起来,脸色马上就有些变了,“林佳儿那个丫头叫碧鸳,她说林佳儿身子底子不错,虽跪在院子里,但也不是那么要命的跪法,她们也送了软垫和御寒的披风去。早上给她送早餐时,见她缩在地上,身下血流的厉害,也只以为她月事来得凶猛。吃过早餐,她们殿里其他人去看她,发现她昏过去,才觉出事情不好,隔壁的曾修容就给她把了脉,结果发现她动了胎气……好像她已经怀孕快一个多月了。” 邵敏沉默不语,彩珠也在一旁默默望着她。红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搅了搅手里的帕子,垂下睫毛,小声道:“师姐……我记得她是五月二十七跟元清那个的,都快两个月了。要真是流掉了,应该能找到那什么……我翻了她换下来的裙子还有地上的血,没找着……” 邵敏猛的站起来,“你说胚胎?” 红玉点点头,用手比了一下,“六、七周的时候,正常尺寸在1318毫米之间,花生那么大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看漏的。但是她出了那么多血,保胎怕是不可能了。” “会不会真是曾修容诊错了脉?” “可是她血里面有很多小肉块,跟书上写的流产又很像……当然我没见过真的,鉴定不了。但是正常月经不是那个样子的……” 邵敏呆呆的站了好一会儿,只觉心里有些闷闷的疼,半晌才道:“算了,反正就算真有孩子也保不住的,这些事就不要追究了。” 彩珠和红玉都没想过要追究……她们不比邵敏那般保守,对“孩子”也只有个模糊的概念。 邵敏那话,听着倒像是要说服她自己。 因为这件事,寿成宫一整天持续低压,彩珠和红玉都不敢过于闹腾了。 下午的时候,邵敏命人去内府取了名册,她把钟秀宫那几个人的资料都核对了一遍。又清点了一下各宫的宫女、太监。 英宗皇帝即位后,把宫里二十岁以上的宫女都放出去了,并且一直到隆熙十二年才在京东、淮南两路选了一次秀。一共选进了不足百人。 元清即位后至今四年,也没有选秀,因此宫里规模寒酸得很,名单上记的不过两百余宫女罢了,平分一下,每个院子不足十人。邵敏宫中光伺候她一个人的宫女就有十个,做其他杂役的,又有二三十人。再去掉元清身边的,每个院子里也只能分三四人,大概只能做些除草、除尘之类的事了。 二百多人,也不过学校里一堂公开课的学生数,邵敏干脆让这些人集合、点名,结果这一点,又少了三十多个。其中十个有请假,其他二十多个却有名无人。 邵敏问怎么回事,底下一个女官道:“禀娘娘,内务名册每年三月定期修改。修改之后也难免有些生老病死,或者主子临时开恩放回家了,这些都只记在草簿上,等到来年三月再行誊录修订。修订时草簿上又难免有脱页、甚至丢失,也可能记录不全。因此名册和人之间总是有些出入的。” 邵敏本不想计较,但这人说话分明就是欺负她新来乍到,把她当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便反唇相讥,“名册和人有出入,那么发放月银时,是按人还是按名册?” 女官怔了一下,没有开口。 邵敏扫了一圈,正巧又看到南采苹垂首立在一边,便道:“采萍,你入宫四年了吧?你来告诉她。” 南采苹略吃惊的扫了邵敏一眼,随即又垂下头,恭顺的答道,“禀娘娘,内务按名册把分例发给各宫的姑姑,姑姑们再发到各人手里。” 邵敏对她笑着点点头,又转向那个女官,问:“姑姑,你说中间多的那些,哪里去了?” 女官慌忙垂下头,道:“奴婢不知……”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猛地叩起头来,“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邵敏怕人磕头,最怕人磕头磕得鲜血迸溅,赶紧道:“好了,我没怪你!” 她不是能教训人的,见自己还什么都没说,那个比她妈妈小不了几岁的人已经吓成这个样子,更说不出强硬的话来,只能草草了结,道:“有句话叫‘既往不咎’。过去宫中无人主事,也没人告诉你们该守规矩。因此你们过去吞掉了多少,我不追查,也不用你们还回来。你们中干过亏心事的,该重学规矩的就去学规矩,该去抄经书赎罪的就去抄经书。我也不是什么难相处的人,只要你们日后都规规矩矩、勤勤恳恳的,自然什么事都没有。” 邵敏看先前磕头的那个脑门上正滴血,又道:“没别的事你们都退下吧。” 那些人走了,邵敏心里还觉得不舒服,便对彩珠道:“你拿些药膏绷带,去给她包包吧。” 彩珠赶紧翻了一通,拉着红玉追过去。结果只一会儿两人就回来了,红玉还好,彩珠却闷闷的。邵敏问她怎么回事,彩珠道:“我们去的时候,南采苹正给她包扎。那人拉着她闺女长闺女短的,结果我们一提你,她跪下就磕头……“ 邵敏道:“她八成以为我要重罚她好立威,才吓成那样,也没什么。包扎了就好,别想太多。” 红玉道:“南采苹真跟书里写的一样善待下人,又漂亮又温柔。” 彩珠张口就道:“我看她就会收买人心!” 红玉不解道:“你这么大声干嘛?” 彩珠别过头不理她,拉了邵敏道:“师姐你小心些,别总慢人一拍。” 邵敏明白她的心情,不觉好笑——这丫头护短真护得没边了。又道,“不说南采苹,我看那女官的年纪,必是伺候过英宗皇帝那些妃嫔的,你们有空帮我套套话。” 红玉看彩珠脸色不好,急着要转移话题,忙接话道:“嗯,好说,师姐,你想套什么?” ——让红玉去,不反过来被人套出底子来就已经不错了。不过邵敏也不想败她的兴,便道:“自然是后面那个凤仪殿的事。那什么朱皇贵妃,你就不好奇?” 红玉道:“啊……你不说我还忘了。那个朱皇贵妃我知道。”她想了想,道,“她原来是小正太他爸身边的一个宫女,比小正太他爸大十三岁。两个人本来是自由恋爱,但是小正太他爷爷奶奶不答应,为了拆开她们,给小正太他爸全国选秀,选出三个美女来。其中一个立为太子妃,她□了小正太他爸,怀里孩子。朱贵儿知道后,就给她下了慢性毒,小正太他爷爷一死,太子妃和孩子都报销了。” 邵敏吃了一惊,没想到那人竟如此狠毒。 “结果后来朱贵儿还是没当上皇后,小正太他爸就发誓,自己一辈子不踏入皇后房中一步。后来两个人吵架,小正太他爸一气之下临幸了好几个宫女,朱贵儿当着他的面,把这些人排成排推到假山下面去……” 邵敏听到这里已经有些无法忍受,便道:“长话短说,简而言之。” “这个人大手写了一万多字呢。” 邵敏如释重负:“啊,原来是小说,那么你就不用讲了。” 红玉赶紧扑上去抱住她,“师姐你一定要听我说啊……我会尽量简短。” 但她还是讲了一整个下午。邵敏也听到了自己想要听到的部分。 ——朱皇贵妃心狠手辣,不放过任何一个元宏沾染过的女孩子。所以宫中每个宫女都视皇帝临幸如死神降临。 也因为这个缘故,苏淑妃怀孕后怕得偷吃堕胎药,结果元清命硬,竟然没有被打掉……元清出生后就被苏淑妃藏在秘府里偷偷养着,一直藏到六岁。有一日,一个叫李纳言的太监给元宏梳头,元宏看到自己两鬓有了白发,叹道:朕年近不惑,却膝下无子,天不佑我。李纳言哭着跪禀:陛下有儿子。元清这才得见天日。 他被封为太子,元宏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但是苏淑妃和李纳言自知朱贵儿不会放过他们,一个吞金一个上吊,双双自杀了。 元清出现后,朱贵儿变得越发暴躁狠毒,整日折磨下人出气。元宏去看她,她闭门拒驾,死也不开。元宏为此打了元清,甚至差点要废掉太子。 后来两个人总算折腾着生下一个儿子来。那孩子出生就享着太子的礼节,可惜福薄,不到两个月就夭折了。朱贵儿因此一病不起。 元宏哭着跪在她床边,亲自奉药,人参鹿茸给她当米吃,甚至拿刀追杀元清好解她心结,却还是没把她救过来。 她在隆熙十一年冬天去世,元宏这才记起自己膝下还有幼子,发奋了一阵,结果没熬过半年也驾崩了。 元宏死后,不少人上书让元清追究朱贵儿逼死圣母皇太后,毒杀太子妃和其他数位皇妃准皇子的罪行。但是元清只说,她是父皇挚爱,朕若追究她的罪责,只会让父皇在天之灵不得安息。 ——元宏至死都惦记着她。 这是邵敏听过的最恶心的爱情故事。她听后一直恍恍惚惚,直到晚上元清来到寿成殿,她看到元清,忽然就想,他生命的前十二年全活在那两个人血腥肮脏的爱情之中,真的能做出因为爱南采苹而逼死邵敏的事吗? 换成是她,也许只要想到自己爱上了什么人,都会恐惧到反胃。 琴瑟 元清没有追究朱贵儿,只把那些冤死的宫女妃嫔好好安葬了,追封名号。 朝臣赞元清宽仁恭孝,邵敏却觉得,朱贵儿罪恶滔天,不追究不足以警醒后人。但是她也明白,真追究朱贵儿,元宏绝对会死而不安。虽他不曾尽到父亲的职责,但他毕竟还是元清的父亲。元清希望能帮他达成遗愿。 只从这一件事上来看,元清的本性确实是宽仁纯孝的。 但往往越是纯孝,越不被父母疼惜;越是宽仁,越容易被人欺压。想到元清过去的遭遇,邵敏便觉得他没变得愤世嫉俗或者扭曲变态,而是成为如今这个刻薄别扭的正太,实在万分难得。 这一日元清来得早,两个人一起用的晚膳。 邵敏心情不好,随便夹了几筷子,而后便安静的在旁边看着元清吃,不时给他夹些菜。她不是擅长掩饰的人,看元清的时候目光里不觉就流露出疼惜来。 元清假装不知道,只腹诽邵敏掂不清自己的分量,心里却莫名的有些享受,明明已经饱了,却还是让邵敏多给他喂了两次汤。 彩珠在一旁瞅着,总觉得这两个人感觉有些不对,直到吃完了,邵敏给元清擦嘴角,才恍然大悟——这哪里是夫妻俩,分明是母子间相处的光景。 两人之间并没什么私房话可以说,吃过饭便安静的对坐了一会儿。 大约气氛有些尴尬,元清便站起来在邵敏房里走了一会儿,翻了翻书架,看了看邵敏临的帖子。笑道:“皇后喜欢读书?” 邵敏道:“平日里无事,只能看书打发时间。” 元清道:“何不去钟秀宫串门,跟她们弹琴唱歌、下棋钓鱼、宴饮游乐,不有趣多了?” 邵敏笑道:“皇上说的,倒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只是在家时长辈们日日教导要贞静清闲,不可放浪形骸。一进宫就原形毕露,岂不叫人笑话。” 元清挑了挑眉,嫌弃道:“皇后好生无趣。” 邵敏笑道:“身不由己而已……”刚好说到了钟秀宫,邵敏正想跟元清打个招呼,便说,“我正在考虑把她们分到其他宫院里去分开住。钟秀宫四院总要留给贤淑德容四妃住,何况她们四人住一个院子也挤了些。” 元清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不动声色道:“这些事皇后自己做主就好,只是分好了,别忘了知会朕一声。” 邵敏点点头,笑道,“自然忘不了。”想了想又问,“明年春天,皇上可有选秀的打算?” 元清顿了顿,像是没想到邵敏会这么问。他欺负邵敏成了习惯,差点脱口就说有,但略一想,还是说:“朕曾……听人说,每到大选,指定的地方有女儿的人家都赶着要把女儿嫁出去,有时顾不得门当户对,随便在街上拉个瘸子哑巴就拜堂了。便是这样,他们也不想把女儿送进宫来。既如此,朕何必要跟瘸子哑巴抢女人?何况选秀之事确实扰民伤财,距上次选秀不过三年,朕也怕地方上不堪重负。”他注视着邵敏,黑亮的眼睛在灯下光芒柔和,“皇后身边人可是不够用的?” 邵敏微笑着与他对视,道:“够。” 虽借口是不愿与瘸子哑巴抢女人,但那只是他一贯的别扭性子使然。元清真正考虑的是选秀扰民,他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却能这么想问题,邵敏很是赞叹。因此就算宫里人真不够用的,她也能匀出些人手想办法周转开,何必说出来给元清添烦恼。 元清点头道:“这就好。” 说罢又去看邵敏临的帖子,看了一会儿,问道:“皇后临的是谁的字?” 邵敏临的正是王拓本《千字文》,这原是儿童发蒙用书,元清不至于看不出,便略有些疑惑道:“是王羲之。” 元清又看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竟浮现笑意,斜着瞟了邵敏一眼,道:“想不到皇后为人圆润,字却拙硬得很。明明临的是王体,却像是折筋断骨的颜体。” 邵敏愣了一下——却是让元清说着了。 她原本就写得一笔好字,进了邵府之后,邵博命家中子弟无论男女皆一同发蒙、一同上进。邵敏便也跟着写起毛笔字来。她和邵博的字都偏向于颜体,邵博常常亲自指点她,因此颇有风骨神韵。只是难免平正刚健有余,丰腴圆润不足。 她被指给元清前,邵博忽然跟她说,字如其人,至刚易折,王体字圆转流利,各种自有雍容风流,你可以耐心揣摩。 邵敏便开始临王体,临了三年,也还是学不会那种轻云蔽月、流风回雪、游龙惊凤。她一贯随遇而安,很能迁就照顾人,唯有那笔字,怎么改都是折而不弯。 元清看她怔愣,笑着揽过她的腰,拉她坐到自己膝盖上,握住她的手说:“来来来,让朕教教你王体字是怎么写的。” 邵敏比他高了半头,这么一坐,元清几乎只到她的肩膀,头晃来晃去想绕到前面。就这样却还是摆足了好为人师的架势,非要握着邵敏的手写字。 邵敏无奈,只好抬起胳膊从他肩后绕过,侧身挂在他怀里,跟他写了个字。 靠近了看,只见元清皮肤白皙得凝脂一般,两道睫毛黑密纤长,蝴蝶翅膀一般开合着,带点婴儿肥的小脸苹果般粉嫩多汁,可爱到无以复加。 邵敏忍不住想捏捏他,却怕他又别扭了,正犹豫,便跟他黑润的眼睛对上了。 他眼睛眼黑很大,湿润明亮,但因为太过传神了,无论如何也无法跟天真天真无害联系起来。邵敏读得出来,此时他目光凌厉,正埋着薄怒。他说:“皇后不专心,可是觉得朕的水平还不足以教你?” 大概是两人的姿势过于亲密的,邵敏并不觉得他语气危险,反而越发觉得他别扭的可爱,终于还是没忍住,捏了捏他的小脸。 触感比她想象得还要好,幸而她还没失控到继续捏下去。 邵敏笑道:“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这姿势让人没法专心学字。” ——她怕压麻了元清,不敢坐实了,此时全身力气都撑在双腿上了,又没法正面着桌子,怎么可能好好写字。 元清像是误会了她的意思,眯了眯眼睛,微微仰起头,低声调侃道:“ 皇后第3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4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4部分阅读 么,皇后想做些什么?” 邵敏脸上一红,慌忙想站起来,却被元清一把揽住腰,重重的坐回去。她倒得急了,下意识就双手抱元清的脖子。 元清笑道:“皇后身上好香。” 邵敏稳了稳心神,心想果真古代人比较性早熟,果真皇帝比较渣——她有些奇怪的先来后到的思想,林佳儿为元清怀过孩子了,她潜意识里就觉得元清是林佳儿的。 邵敏没有做声,元清又笑道:“朕并不觉得皇后重,所以皇后只管坐下就好了。” 邵敏见他眼神清澈,分明是在开心调笑,不觉放松下来,便也笑道:“咱们还是站着写吧。” 元清道:“皇后坐着吧,朕站着就行。” 邵敏坐在凳子上,元清贴在她的背后,手把着手为她润字。 灯明如昼夜色似水,竹影婆娑的打在格子窗上,床下秋虫寂寥的鸣叫。 邵敏已卸了钗环,长发带着蜿蜒的绾痕覆在脊背上,只在发尾松松绾了个髻子。一脉寒鸦色。她的后背并没有刻意挺直,而是顺着元清俯身的姿势,柔顺的弯下来,贴在他的胸前。纵然隔着衣料,肢体贴合处依旧传来舒适的轻暖。 墨香飘散,遮住了博山炉里临时燃起的白檀气息。 元清在这浮生难得的片刻清闲中,忘却了自己亲近这个人的本意。 他恍然记起很久之前,死去的圣母皇太后还是秘阁里收书的女史,他还是那个不见天日的私生子。他们在狭窄阴暗的角落里提心吊胆,并且相依为命。偶有闲暇寂静的时光,她便会把他抱在膝盖上,摊开一本书,逐字逐字的教她读写。 她曾是家乡远近闻名的才女,能诗善舞,还写得一笔好字——虽不能博采众长,却能得诸体神韵。所有人中她最爱王羲之,她爱那恣意与雍容,那是不可复制的名士风流。 元清一度以为自己只能拙劣的模仿着那个渺远的古人取悦她。 但是谁也不能否认,那是他童年中唯一的愿望和快活。 元清俯身亲了亲邵敏的头发,邵敏有些戒备的回望着她。 元清笑道:“你今日不舒服,朕就不留下了。林修仪病了,上午朕忙得很,没顾上,一会儿去看看她。” 邵敏目光柔和下来,道:“好。” 仪仗远远的消失在夜幕中。邵敏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在一众宫女太监掩饰得不是很好的同情目光中转身进殿。 她并不觉得元清半途离开有什么不对。他能主动提出去看林佳儿,邵敏其实很欣慰。她总觉得作为一个上位者,手握生杀大权,就算不能发自内心的悲天悯人,至少要能做到吊死恤伤,不忍其觳觫。她读史书时便总是疑惑,那些连枕边的女人都不能体恤的男人,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思牵挂天下百姓的。 她今日走了不少路,又一见一闻两件寒心的事,只觉心神疲惫。元清一走,便觉睡意涌上来。草草洗漱一番,便回房睡了。 林佳儿的孩子确实流掉了。 她是元清第一个宠幸的宫女。那日元清去秘阁,看到她在收书,背影安闲沉静,不觉倏然心动,一时起意宠幸了她。他当时并没做什么防护,也没想过会不会有孩子。还是敬事房的太监按规矩来向邵敏通禀,邵敏把她安置好,传太医来请脉,元清才想起来。 他根基未稳,朝政大权一律握在辅政大臣手中,自然不希望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出生——一来他无暇分心照应,二来他也不想给不臣之人扶持幼主的机会。所以他让王聪明背着邵敏找到太医,给林佳儿的药里加了一味麝香。 元清当时想的只是以防万一,他并没想到林佳儿真的怀了他的孩子。 他自己本身其实也还是个孩子,他也不想现在要一个孩子,但是今日吕明去向他通禀时,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欢喜和期待,只要一想到这个世界上将有一个人跟他血脉相连,那种天赐的羁绊是任何人都无法切断的,他可以为这个孩子创造一个太平盛世,与他分享自己的成就和欢乐,他就激动得无法自已。 但是他终究还是想到——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他让吕明带太医去,本意是想彻底除掉这个孩子的。但是他说不出口。 然后他又给自己找了借口,让王聪明带着刘安时去保那个孩子。 刘安时终究还是回天乏力。林佳儿的孩子确实已经流掉了。 元清一时觉得茫然,恍惚间便去了邵敏宫中,邵敏握住他的手时,他才觉出自己心里一片冰凉。 暖过来之后,他便想,自己该去看看那个与他无缘的孩子。他该去看看他第一个孩子的母亲。 一夕之间,宫里人人都在议论林佳儿。 虽然太医只说她是脾虚不统血,但是流言一贯更有生命力,何况宫中台面上的事都是层层遮掩,流言反而更触及真相。所有人都知道林佳儿是流产了。 并且所有人都不相信她的孩子是跪流掉的,反而认定是邵敏给她下了药。 彩珠听到这些流言的时候,气得劈手就扇了那个乱讲话的太监一巴掌。 红玉则是彻底懵掉了——这流言过于恶毒了,超出了她的理解。 只有邵敏依旧安之若素,该干什么干什么,仿佛连食欲都没受半点影响。 彩珠就差揪着邵敏的耳朵给她灌输该如何迎击如何反击如何主动出击了,邵敏唯一的反应就是默不作声的吃东西,偶尔插嘴问她想好怎么接近钱大进了没。 所有人都说林佳儿因祸得福了。 她不但最早搬出了钟秀宫那个临时大杂院,还升了昭容,元清连着十日去探视她,珍珠美玉珍稀药材接连不断的送进她住的奉华宫。她的两个哥哥也都赏了差事封了爵。 但是林佳儿整日闷闷不乐。太医让她躺足一个月,她性格本来就不活泼开朗,这下更是三五天不说一句话,只倚在床上,默默的望着格子窗外的天空。 早先跟她住一殿的姐妹们先还日日来探望她,见她这个模样都心中不安,渐渐也就不来了。只曾淑珍仍是日日来陪她说话。 这一日曾淑珍又到她床前抹眼泪,劝她不要自己跟自己置气,说是有些人虽现在看着风光,但终有遭报应的一天。 林佳儿忽然精神了些,伸手打断曾淑珍的话,对碧鸳说想吃菠萝。 她份例里并没有这一项。碧鸳记得皇后庄子里前些日子送了菠萝过来——她虽也听了流言,但她亲眼见过邵敏,总觉得邵敏不像那么坏的人。她又跟红玉有些交情,因此便收拾了一下,去寿成殿找红玉要菠萝吃。 碧鸳走了,林佳儿才仄仄的躺下去,对曾淑珍道:“妹妹你跟我说实话,我到底是脾虚还是小产。” 曾淑珍绞着手帕左右望了一下,道:“姐姐何必明知故问。” 林佳儿沉默了片刻,又道:“那妹妹你告诉我,孩子到底是自己流掉的,还是……药。” 曾淑珍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别过眼神,道:“姐姐又明知故问了。你那一日,可真有跪过。” 林佳儿面色冷了下来,她抓住曾淑珍的手,道:“妹妹说的对,终有一日要遭报应的。自进了这宫门,我就没妄想过自己能活着出去。我也不曾指望生出什么太子王爷来,不曾想过与谁争宠斗胜……我只想能安安稳稳、问心无愧的活下去。”她说着眼圈已经泛红,“可是她不嫌弃我无能,愿意投生成我的孩子,与我在深宫做伴……我不会让她去得不明不白。” 曾淑珍被她目光中的寒意吓到,只觉她力气大的可怕,几乎要把自己的手折断,有些慌乱的躲避着道:“姐姐能这么想就好,只是急不得……” 林佳儿忽然松开手,安静的又躺回去,道:“你说的对,急不得。我总得先找准了仇人,若冲动之下被人当了棋子,那孩子在旁看着,也要失望了。” 曾淑珍觉得她像是被什么魇到了,冷静得可怕,慌忙道:“姐姐说的是,时候不早,我先告退了。” 林佳儿道:“嗯,你今日先去吧。” 曾淑珍战战兢兢的离开,林佳儿冷眼望着她的背影,眼中一片漠然雪光。 恩典 眼看中秋节要到了,寿成殿里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开交。 其实比起上元、冬至二节,中秋算不上什么大节庆。只是按惯例,这一日内外命妇要来朝贺皇后。因为邵敏也算是新媳妇,所以她们都会献上贺礼,而邵敏不但要回礼,还要赐宴。朝中三品以上命妇有百余人,宴席姑且不论,单给她们的回礼和赏赐,就列了整整十张单子。虽这些都有女官代她拟好,但最后要她亲自定夺。她是较真的人,每份都仔细过问,着实劳累了一次。幸而有彩珠和红玉帮忙。 碧鸳找过去的时候,红玉刚刚算完帐,正在核对命妇的名单。 碧鸳被领进去,看她桌上堆积的单子,先有些不好意思。红玉倒是无所谓,笑眯眯的端了茶水给她,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红玉是二品女官,虽然她没架子又自来熟,但碧鸳还是有些不自在,慌忙接了茶水,道:“阿姑折杀我了。” 红玉眨了眨眼睛,笑盈盈的,却没接话。 ——宫中女官们也是经过考试选□的,别的职位粗通文墨即可,唯有女史宁缺毋滥。能考上女史的,学问都不会比朝中进士们差多少。因此宫中仿汉宫称班昭“曹大家”的例子,一律把女史称作大姑。只是红玉太年轻,宫里几乎人人都比她年长,因此都称她阿姑。 当然红玉能考上而彩珠没考上,单纯是因为红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太逆天了——文史修为比红玉差的还真没几个。 碧鸳见她并没生气,便又说:“今日是来向阿姑讨东西的。” 红玉点点头:“你说。” 碧鸳道:“我家昭容想吃菠萝,我们宫里自然是没有的,所以便来问问,皇后娘娘这里可有……本来没有奴婢向主子讨东西的道理,但是……” 红玉笑道:“哪有那么多讲究啊?不过现在殿里还真没有,你等等,我去库里给你调一些来。” 碧鸳正要说不麻烦了,红玉已经活蹦乱跳的跑出去,拉都拉不住。 碧鸳只好一个人杵在屋里等着。 才半盏茶的功夫,便听到有人敲门。碧鸳是外人,不好应声,只能回避到屏风后面。那人敲了两下,自己推门进去。碧鸳隔着绣屏,隐约看到是个个子娇小的宫女。那人步伐轻盈,行止如舞,姿态竟是碧鸳生平仅见的曼妙。 瓜田李下,碧鸳出去不好不出去也不好,一时慌乱无措。 那人似乎也看到了屏风后的影子,试探道:“红玉姐姐?” 碧鸳只好走出来,尴尬的道:“阿姑刚刚出去了,我正在等她。” 那人看到碧鸳,怔愣了一下,很快垂下头,恭顺的道:“见过姑姑。” 碧鸳是前些日子才升做奉华殿的总管,宫中没什么人认识她,想不到这女孩子居然知道。碧鸳还不习惯,听她这么一叫,先红了脸,道:“女史一会儿便回,你若有事就等等吧。” 那人道:“不了,我是来送座次单的,红玉姐姐不在,给蔡尚仪也一样的。”说罢屈膝福了福,道,“殿里正忙,慢待姑姑了。” 那人走了好一会儿,碧鸳才反应过来,她说的蔡尚仪就是彩珠。不由感叹,同是皇后身边侍女,外人眼里也还有亲疏之别。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红玉才回来。其间彩珠派人来取了两次名册,可见忙成什么样子。 红玉亲自给她取了四个菠萝来,碧鸳觉得很不好意思。 红玉自然无所谓,笑道:“她们就是瞎忙,根本就不是多麻烦的事。对了,你既然来了,我就顺便问下,八月十五那天,你们家昭容来不来?” 林佳儿这次病得凶险,在床上躺了十来天才养过气色来。晋封时的谢恩都没亲自来。加之她的病假是元清钦准的,太医又叮咛嘱咐让她好好养着,因此也不知道中秋节的朝贺她会不会出席。 碧鸳凝眉道:“我也不知道。说句不该说的……我们家昭容气色是养好了,心思却越发沉重了,底下人都说她被鬼怪魇了。” 红玉道:“哪有什么鬼怪,你要多开解她,可别也跟着乱说。” 碧鸳自知失言,忙道:“我明白,我们昭容肯定也明白。改日她身子爽利了,自然要来亲自拜谢皇后。” 红玉笑道:“自然要拜谢,皇后是个大好人,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碧鸳疑惑的望着她,红玉是个藏不住话的,看碧鸳眼神心里直痒痒,左右扫了一圈,凑过去笑道:“昨天我听皇后对正……皇上说,让你们昭容家人进宫来看看。皇上虽没给准信儿,但我估计他上心了,到时候肯定会给你们昭容个惊喜。” 碧鸳一惊一喜,忙道:“这可真是大恩典,昭容听了肯定高兴。” 红玉勾了勾手指头,在她耳边小声道:“记得保密啊。你要是现在就说了,你们昭容乐得几天睡不着,反而对她身体不好。” 碧鸳眉眼弯弯,笑道:“这是自然。” 红玉送走了碧鸳,重新埋头在表单堆里。 跟她的效率和速度比起来,其他人确实是在瞎忙。一百多人的名册,她看了一遍已经把品级、名字、座次都记了下来。再对着品级核对座次表,照着座次表核对各桌用的器具,照着器具单核对各个侍女太监该领的数量……五六个人核对一下午的单子,她一个人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整理完毕。 邵敏和彩珠很清楚她的能力,所以根本没派人来帮她——当然也是怕帮忙不成反而扯了她的后腿。 她核对完毕,桌上杂乱的名册也分门别类完毕,每份上面的错处都标识得清清楚楚。看时间还早,又趴在窗台前啃了一个苹果。回廊上来来往往的宫女见她闲散,都心中忿忿。只是寿成殿人人都知道邵敏宠她,也没人说她什么。 寿成殿外种满了凤凰竹,繁茂的枝叶随风摇摆,雍容而闲散。窗子掩映在绿荫里,草木的清芬沁人心脾。红玉拽了片叶子摇晃,宽大的复叶在她手里荡来荡去。 她的心思也随之飘远。 就在前一天,邵敏告诉她,那个钱大进就是钱易之,他之所以亲自来送时贡,是因为程友廉被调回京了。邵敏问她,想不想跟着程友廉。 她当然想。她昨晚还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女侠,飞檐走壁,武功盖世……然后劫了法场,于千钧一发之际,把程友廉从刽子手刀口下救出来。 但是她有些不敢想……因为梦里她救出程友廉之后,眼看着邵敏被吕明用白绫勒死,却怎么也跳不过矮矮的宫墙进去救她。 如果程友廉和邵敏只能二选一的话,她会毫不犹豫的选邵敏。虽然估计选完后她会懊恼到一头撞死。 偏邵敏还不领情,说是红玉跟着她只会让她缩手缩脚。反而是跟着钱易之,既能给他经营田庄处理财务,而且说不定还能帮程友廉柳暗花明逃过一劫,最重要的是:邵敏也不用担心她惹祸上身。 红玉知道自己就是个麻烦,在邵府的时候也没少给邵敏添乱,但邵敏这么不客气的说出来,她还是觉得有些受伤。 邵敏估计红玉差不多把活儿干完了,就遣了南采苹去取。 ——邵敏已打定主意要把彩珠和红玉送出宫去,皇后身边没两个贴身婢女不成体统,因此这些日子她便刻意提拔南采苹和一个叫铃音的宫女,放她们在身边使唤。 南采苹聪明沉稳,铃音伶俐泼辣,不管放在谁宫里,都不会久居人下。把这等人才晾在一旁,既不重用也不打压,迟早反受其乱——在邵博身边过了八年,这点道理邵敏还是明白的 按照彩珠的说法,南采苹这种人就该尽早赶到天边去,一辈子别让她回来祸害自己才好。但邵敏觉得,用未来发生的事给人定当下的罪太荒谬了。何况现在的邵敏又不是原先那个,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但她确实已经对南采苹过于在意了。她信奉“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干脆便把南采苹放在身边,觉得跟她混熟了,心中成见也就自然消失了。 不过南采苹性格倒是跟她很投缘,都是闷不做声埋头办事的,多一句话也不说,但该说的却也没漏下。而且南采苹更比她更多一份圆润亲和,上上下下都称赞,倒是让她越发赞叹。 可惜彩珠不买南采苹的账,对南采苹态度平淡。这些日子寿成殿里便传言,说是邵敏倚重南采苹,让彩珠嫉妒了——若说邵敏对南采苹有哪里不满,大约就是这一点:身为寿成殿的准管事宫女,她竟任这些流言传到邵敏耳中。 何况彩珠也没对南采苹怎么样——她甚至连句重话都没说过。 不过这也坚定了她尽快把彩珠红玉送出去的想法——彩珠才是寿成殿正经管事婆,人缘、手段、威势都糟糕得她还没落井就人人下石,再待下去迟早出事。 南采苹去了片刻,便带着红玉一起来了。 红玉对南采苹没什么成见,从邵敏把南采苹提拔起来,两人关系就很好。似乎红玉比南采苹大两个月,南采苹一口一个红玉姐姐,把彩珠叫得越发疏远了。 红玉没被人叫过姐姐,很是受用,彩珠知道她是个缺心眼,也懒得计较。 红玉的表单送上来,邵敏知道她一贯是不出错的,也没叫人核实,直接交给南采苹,让她分发给各个管事的。 红玉抿着嘴唇在底下望着她,邵敏见她唇上还沾着墨汁,便用手帕给她擦掉。 “你也稍微注意一下,彩珠不喜欢南采苹,你跟她稍疏远些又怎么样?” 红玉闷闷的道:“我又不像某些人,她去找我我又不能把她赶出去。” 邵敏知道她还在为自己要她出宫的事赌气,便岔开话题,笑道:“你也不小了,谁为你好你你还分不出来吗?别的不说,你跟蔡姝一块儿的时候,她可让你花着脸四处跑?” 红玉说:“南采苹再好也是个外人,疏不间亲,这点聪明我还是有的。但是师姐你到底明不明白啊,把我跟蔡姝弄走了,你身边可就没有自己人了。” 邵敏给她擦了一阵,推她道:“擦不干净,洗脸去。” 红玉“哦”了一声,下意识就遵从了,去铜盆前掬了一捧水才反应过来,扭头道:“师姐你别回避问题啊。” 邵敏哭笑不得,道:“洗你的脸吧!理由就那几种,昨晚我都跟你说了,你还想听什么?” 红玉已经打湿了脸,听她这么说又回头湿漉漉的指手画脚,道:“不是一回事好不好。这个宫里到处都是你的敌人,没我跟蔡姝给你当墙当耳目,你就好比是光着身子的小孩掉到狼群里,一回合就被人ko了。” 邵敏头痛道:“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听啊。都说了我有办法脱身啦,你们留下来我反而要另想主意。你倒是说一个三个人一道脱身的主意?” 红玉得意的道:“咱们为什么要脱身?别忘了咱们三个加起来智商过500,又能预知对手下一步举动,何况你还是皇后娘娘。攥着这把牌怎么还打不赢?咱们何不来个大逆转,什么希提之乱、废后易储……咱们全部把它扼杀在萌芽,林佳儿啦、吕明啦、南采苹啦、元浚……咱们把他们全收了当小弟。到时候天下大同,邵博老爷子和程友廉就都不用死了。” 邵敏只觉好笑又好气,上前把湿毛巾按到她脸上乱擦一气,教训道:“真是好主意、好志向。你不是要称王称霸吗,明天就给我收拾收拾出门打怪升级去。” “唔……师姐,你轻点……” 邵敏看她一身稚气,丢掉毛巾,叹了口气:“我看这宫里就没人比你更傻了。你能未卜先知,别人就不能随机应变了?他们个顶个的心眼活络,不想害你也罢了……” “我觉得她们人都挺好,没有害过我啊……” 邵敏摇了摇头,“那我问你,我给林佳儿下毒这种流言是哪里来的?” 红玉终于安静了下来。 邵敏又道:“宫里又有人说,蔡姝嫉妒南采苹,南采苹受了她很多委屈,却识大体的忍让着。你跟蔡姝比我亲近,你倒是说说蔡姝平时都怎么欺负人?” 红玉没有说话。 邵敏又说:“这些事防不胜防,你要真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那你跟我说说,遇到这些事,咱们该怎么办?” 红玉斩钉截铁道:“咱们加倍对林佳儿和南采苹好。” 邵敏道:“她们有的是办法,说你做贼心虚这是好的,说你掩人耳目这也是嘴笨的,说你明里一把火暗里一把刀也不过是嘴上败坏你……往险恶里说,比如林佳儿今日想吃菠萝,我给她送去了,若有人在这菠萝里下了毒,到时候出了事,你说怎么办?” 红玉瞪大了眼睛茫然无措的望着她。 邵敏再次摇了摇头,“不要以为没人这么坏……林佳儿的孩子是怎么流掉的?” 红玉结结巴巴道:“所,所以我们更不能丢你一个人……” 邵敏揉了揉额头:“我昨晚不都告诉你了吗?我好歹是皇后,邵博好好活着、元清也没下旨废后,没人敢把我怎么样。就算真有人诬陷我什么,也没人敢对我刑求逼供,但你跟蔡姝就不一样了。何况,到时候我想脱身,假死一次就行了。但你跟蔡姝呢?也跟我一起假死?莫说一次死三个太惹人注目了,就算真出去了,谁在宫外接应我们?” 红玉眨了眨眼睛。她被邵敏套话套多了,虽确实无法反驳却不敢就这么草率答应下来,便道:“你是师姐,我跟你说话紧张。等我理清思路,再给你答复。” 邵敏笑着弹了她一脑崩,道:“那就好好去想想吧。” 邂逅 第二日起床便开始下雨。不大,细如牛毛,无声的润湿了庭院。与夏日瓢泼全然不同的风情,略略彰显着秋意。 风里挟的水汽透过竹叶纱窗吹进来,纱衣浸透,便有些凉意。 邵敏自取了披风,在窗前一个人坐了一会儿。见窗外竹叶沾湿,绿意鲜艳,便对铃音说:“去取蓑衣来。” 铃音应了,问:“娘娘要出去?” 邵敏道:“嗯。” 明日便是中秋,邵敏手上的活都忙完,彩珠和红玉正在萃霞阁里布置。剩她一个人闲在屋里,又逢秋雨清冷,天光暗沉,心里寂寥,便想出去走走。 铃音取来箬笠、蓑衣,帮邵敏穿戴上。笑问:“娘娘想去哪里?” 邵敏想了想,她最想去的却是凤仪殿,只是哪里已被封了起来。便问:“后苑往凤仪殿去的门,钥匙在谁手里?” 铃音道:“奴婢也不知。不过宫中修葺之事都归内府管,他们手里必然有备份钥匙。” 邵敏本想安静的进去坐坐,若去内府讨要,少不得还得备案。若遇到多事的人以为她看上了那处院子,怕还要请修。 便道:“不用这么麻烦。就去凤鸣池边走走,从承光宫过也是一样的。” 寿成殿这件蓑衣还是邵敏从邵府带来的,上下两件一套,很是精巧。据说是用鲁地特产的蓑草抽芯阴干后编成,厚实柔软轻便,穿上后下摆柔软垂着,毫不妨碍行动。但毕竟只是挡风雨的东西,颜色式样都不好看,穿戴好后就跟水边钓叟似的。 寿成殿这帮小姑娘正当韶华,自然没一个愿意陪她穿,宁肯打伞跟她出去。 邵敏留南采苹在殿里,带着铃音和五个小宫女一道出去——她其实一个人一不想带,只是皇后出行必然得浩浩荡荡才合规矩,她带了六个人铃音还说怕人怪罪,只能将就了。 秋霖脉脉,直像是逢上江南梅雨季。雨线斜飞,粘在蓑衣上,略觉有些沉。 邵敏信步走在石板路上,心中诸事烦扰,杂七杂八纠缠在一块,茫茫然没个头绪。 一时她想到邵博,那个健朗的老爷子并不是什么慈祥的长辈,反而有些过于严厉了。似乎是因为儿子不成材的缘故,他对孙子辈管束尤其严格。邵敏是在祖母身旁长大的,见邵博的次数比别人多些,还时常被他单独叫去指导功课或是训话,自是更加深有体会。 她时常会联想到邵博在元清面前的姿态。他兼任太傅,是皇帝的老师,本该是元清最亲近的人。但那个孤苦伶仃的少年天子想必从未从他口中听过一句赞赏或是关爱,比起王聪明的体贴周到,他必然面目可憎。 但元清当不至于因此恨他,元清恨的大约是——他既不承认元清的圣明资质,又不肯给元清机会证明自己。甚至他告老还乡了,他在朝中所栽培的文臣武将们,也还是用他的标准继续否定着元清,让他不得畅怀。 就比如这次启用程友廉等七人入六部补缺,元清和内阁各拟了七人,而后互相扯皮,最后除了程友廉这个没争议的,其余六个全从了内阁的奏本。 那天晚上元清宿在邵敏殿里,半夜缩在她怀里哭,邵敏只能装睡得迷糊了,拍拍他的背哄他。 把堂堂一介帝王逼成这样,就算他们是诸葛亮那样的忠臣又怎样?元清得势后不料理他们那才有鬼。 一时邵敏又想到了元清。 这些日子元清去探望了林佳儿,夜间便宿在她宫中。有时他去的晚了,那必然是朝中有事了,他留下批折子或是旁听内阁议事了。 ——他到现在也还是个学生皇帝。而且比一般的学生更加好学、更加勤勉。有时他折子没看完,或是廷讲时说到了什么前朝典章,他也会命王聪明带上,到邵敏那儿吃过饭继续读。 他看的议事折,邵博的最多。邵博四十多年前外任时上的折子他特地取来读。 邵敏是真心觉得,元清就是真不是圣主那一等,也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好皇帝了——她自小消遣便是读史,还真是头一次见到元清这么努力学做明君的皇帝,哪怕那明君的标准是邵博定的。 邵敏时常觉得,有朝一日朝中最得元清器重的人,不见得非是程友廉那种良才美质,也许只是个不吝赞美的宽厚君子——当然,逢迎谄媚的小人更有可能——邵敏并没忘了历史上的王聪明。 私心来讲,她当然更希望是前者。但若是所有君子忠臣都不屑于赞美皇帝……邵敏只好亲自来了。 所以这些日子元清对她亲近和依赖,邵敏总觉得有些投机取巧的迹象在。 但她也是真心怜惜元清。 细雨稠密,铃音在背后给邵敏撑伞,自己左肩和后背却湿透了,秋意凉薄,风吹过去,不觉打了个喷嚏。 邵敏想着心事,先前没注意到,听她“阿嚏”一声,才回头看到。便皱了皱眉头,道:“不用给我挡,看你湿成这样子。” 铃音笑道:“不碍事,别淋着娘娘便好。” 邵敏穿着蓑衣,其实是淋不到的。何况那柄江南花伞原也不是遮风避雨的,根本挡不去多少。她这样也只是个心意罢了。邵敏心中微暖,看她冷得鼻头发红,便道:“快些回去换件衣服,喝碗姜汤,别着凉了。” 铃音笑道:“谢娘娘关心,真的不碍。别扰了娘娘雨中游园的雅兴才好。” 红玉倒是曾舍命陪君子,跟着彩珠在山头淋雨吹风喝啤酒,但那是因彩珠失恋了。邵敏还真不曾遇到人宁肯感冒也要陪着她逛园子,头痛道:“你还年轻,别不拿身体当回事。何况明日还要大忙,你若是病倒了,谁来替你?听话回去,这边有她们跟着我就是。” 铃音笑道:“还以为娘娘体恤人,谁知是要人家攒了力气明日当牛做马的。” 邵敏道:“那是自然,你病倒了,娘娘我到哪儿去找这么耐操持的。” 铃音笑道:“那奴婢还是知趣点退下吧。莫等娘娘对雨吟诗,奴婢在一旁喷嚏伴奏,绕了兴致招娘娘烦。”说完福了福,把伞塞到邵敏手里,又道:“娘娘若不想奴婢们再淋湿,好歹还是撑了伞吧。蓑衣虽不透水,沾了雨也会便沉。” 邵敏接了伞,又让一个宫女跟她合撑着一道回去。 邵敏远望着她的背影,心想若红玉也跟她一样懂事就好了……不过话说回来,彩珠红玉若也这么为人圆转识趣,反而不会跟邵敏这种自闭宅女交心了。 走了铃音,其他四个宫女都是不管事的,安静听话得像是布景牌。 邵敏进了承光宫,从侧院绕出去,便上了一道回廊,那回廊建在水上,一路曲曲折折从密密的荷叶当中穿过,在荷池当中起了一座亭子。 邵敏指了指亭子,道:“你们去准备些瓜果,再取一张琴,燃上熏香。都布置在亭子里吧。” 三个人领命而去,邵敏想了想,又对第四个道:“你去折一捧素淡些的菊花,插在青花瓷瓶里,也放到亭子里。告诉他们,再在亭子八面遮上纱帘。” 那人略一犹豫,对上邵敏的目光,忙领命而去。 邵敏看那四人也走远了, 这才下了回廊,也不躲藏,只踩着池边高高低低的青石,一深一浅的远去了。 凤鸣池因形状肖似凤首而得名。湖心有岛,宛若凤目,不系舟就泊在凤目之下。凤首下方是承光宫。凤喙所对之处,便是凤仪殿。 邵敏孤身一人在岸边且行且止,慢慢的往凤仪殿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便到了一处竹篱前。岸边潮湿,本就草木丛生,篱笆四周更是杂草繁芜,只另一侧从格隙间攀出蔷薇花来。仲秋时节,花凋果熟,本就是绿肥红瘦。这细雨轻雾之中,花瓣濡湿,缀满水露,更显娇弱无依。 篱笆的另一侧便是凤仪殿。邵敏四下打量了一番,没有找到可以攀援的地方,便下到水池边,想踩着石头绕过去。 这个时候篱笆的对面低低的起了箫声。箫声悱恻低回,像是悼亡,又像是忆旧,却又飘忽悠远不寄愁肠。 时下凤鸣湖上笼着轻雾,烟雨朦胧,静谧清冷。箫音清晰如在耳边。 邵敏顿了一下,隔着篱笆听着,只觉声声入耳,如梧桐秋雨一般点点打在心口,把掩盖在琐事之下的那些离愁别绪一点点剥离出来,终至历历可数。却头一遭没有感到悲伤。 那调子渐渐渺远,终于消失在雨幕中。 先前几不可闻的雨声忽然铺天盖地闷声响起来,湖面上涟漪骤起。天越发阴得沉黑,秋雨沥沥淅淅敲打着花叶。 邵敏略回过神,远远望见湖心亭那边亮起了琉璃灯,知道她们要寻过来了,忙躬身扶住竹篱,踩到池边青石上。 竹篱已是旧的,连年阴湿,埋入土中的部分有些朽烂,邵敏只轻轻的一拉,便听到地下折断的声音。她脚下青石裸而滑,已然踩漏,心道不好。 然后便觉手腕一暖一疼,已经被人拉了上去。 她没有防备,落地时没站稳,一头扑进那个人的怀里。 宽厚温暖的胸膛,带着淡淡的檀香气息。对方显然是个男人。邵敏脸上一红,忙把人推开。 她低着头,只看到那人避让了一步,稳稳的站在她的面前。紫袍、云裾、福履,虽溅了泥水,却毫不着意。 只听那人道:“哪里来的渔婆?”声音温润带笑。 邵敏反问道:“宫闱内廷,外臣不得入内。公子可是走错了路?” ——凤仪殿已经整个被封住,若非刻意,绝对进不来,邵敏并不觉得他是迷路。听声音他显然不是太监内宦,看衣着也不会是宫廷侍卫。而能着紫袍入宫的朝臣也寥寥。邵敏已经大致猜到了他的身份。只不知他鬼鬼祟祟进宫来是想干什么。 那人似乎打量了她一番,道:“我是寿王。” 邵敏知他必是王侯,听了封号还是不由心里咯噔一声,又退了两步。她不欲被看出身份,便屈膝福了一福,道:“见过王爷。” 那人安抚她一般,笑道:“陛下传唤入宫,路过凤仪殿,思及先贵妃养育之情,过来祭扫一下。并无恶意,还请不要告发我……但不知姑娘是哪宫哪院,为何要翻墙而来?” 邵敏略一犹豫,道:“承光宫洒扫下人而已。听到荒院箫音,前来探个究竟。” 那人闻言,笑着掀她的斗笠,道:“既是要探个究竟,却连……”斗笠掀了一半,话也只说到一半,却忽然不动不语了。 莫说邵敏是皇后,便只是个普通宫人,与藩王私会也多有不妥。这人不但不知回避,反而举止轻薄,邵敏已经有些羞恼。忙伸手去压斗笠。 他这才如梦方醒一般,忙收回手,笑道:“姑娘天庭饱满,修眉明眸,是聪明富贵的长相,可以嫁与王孙家。” 邵敏垂着头不说话,他便又笑道:“本王来的随意,只香囊里余了些香,并未准备供品。若摆不成香案,拜祭时难免礼数不周,不知姑娘可否帮忙准备一二。” 邵敏不想这样跟他干站着,但碍于不能透露身份,这只好依命从事。 便欠了欠身,道:“好。” 她从来认为死者为大,然而对着朱贵儿,却实在生不出哀痛或是恭敬来。何况她是偷着进凤仪殿的,也不能回头找人帮忙。 因此只是在院子里采了几只莲蓬,摘了几个毛桃、柿子,又折了几枝蔷薇花,用荷叶盛了,摆放在地龛前面。她癸水未去,随身带着袖炉取暖。正好将袖炉擘开来,把火炭换成熏香,权做香炉。 寿王一直立在松树下看她忙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邵敏打定了主意绝不跟他扯上关系,因此来来去去几趟,却不曾看他一眼。 然而她把荷叶笼成深杯时,忽听到背后轻轻一声:“敏敏。”手上一抖,下意识就回过头去。然后便看到寿王手抚着竹箫,目光远远的望到湖的那一侧去,不知在想些什么。却没有看她。 天色暗沉,他的黑眼睛里却有一片温柔的水光。他立在松下,衣袍略有些湿,却不妨碍挺拔俊朗的身姿。他带着赤金簪冠,发黑如墨。大约因为淋了雨,皮肤白得全无血色,嘴唇却透着淡粉。越发像是画卷里走出的人物。 邵敏看了她一会儿,还是丢下手中荷叶,上前问:“殿下可还要奠酒?” 寿王停了一会儿,笑道:“不必。这样便很好了。只是先贵妃最爱富贵与排场,若在天有灵,只怕要不喜了。然而别无长物,也只能将就了。” 他上去拜了三拜,不知默念了些什么。而后回过头,对邵敏笑道:“我少时最爱这样的家家酒,太傅曾笑我陈俎豆为嬉戏,是在效仿孔圣。看上去你却比我更熟练些。” 邵敏道:“王爷谬赞。” 他又笑叹:“少时我玩祭祖,也有人为我如此这般整备‘祭品’,我曾想娶她做王妃,如今却是不成了。我看你很好,我回头向皇上讨了你可好?” 邵敏只能再退两步,道:“王爷说笑了。” 而后寿王果真笑出声来,道:“你怎的如此沉闷,连个笑话也不能讲?我看对面有人点着灯过来,像是在找什么人,莫不是找你来了?” 邵敏忙回头一看,果然,透过竹篱,那边的灯光渐渐行近。忙又欠了欠身,道:“还请王爷回避。” 说罢压了压斗笠,返身往篱笆那边跑去。 寿王在背后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邵敏急着脱身,随口道:“高红玉。” 巧遇 篱笆这侧有棵桃树,邵敏攀到枝桠上,踩着跳过去。见她们还没寻到这边来,便整了整蓑衣斗笠,往亭子那边去。 才走了两步,便听后面又想起箫声,这次吹奏的却是雅乐,缓拍慢奏,清韵悠长,淡雅旷远。一听便知是个男人在吹奏。 邵敏早知道这寿王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皇后第4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5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5部分阅读 善之人,却还是没料到他这般恶劣。 宫女们循声找来,自是碰上了邵敏。虽沉默着没人问什么,目光里却犹豫闪烁。邵敏待要解释,反而欲盖弥彰,只能刻意去问:“这箫声清贵,只不知吹奏的是个怎样的女子。你们谁去将她唤来?我想见见。” 一个大些的宫女眉目垂顺道:“那边是凤仪殿,并无人打理。想是西面御乐坊的乐姬们在排演。娘娘可要派人传唤?” 邵敏道:“如此便不必打扰了。” 那宫女又道:“听荷轩已布置好了,娘娘可有雅兴?” 邵敏疲倦的道:“她箫艺如此高深,我怎好班门弄斧?罢了,咱们回去吧。” 她怕再弄出什么琴箫合奏来,更是一刻不愿多呆。那些宫女虽年少,却个个都是人精,闻言什么也不说,只顺从的跟着邵敏回去了。 邵敏路过奉华宫,想顺路探望一下林佳儿,在门口徘徊了一阵,终于还是作罢。她想到上次来时,林佳儿面如死灰,目光死寂,却还是本能的挣扎着起身相迎,心里便不能安稳。因此只留一个小宫女进去探问一下。 等回到寿成殿,又是午饭时分,似乎还有延误。 铃音喷嚏不断,果真有些发烧,正躺在屋里歇着。邵敏久久不归,寿成殿众人心中不安,南采苹便带了人出去寻她。 邵敏听一个宫女把上午的事禀奏完毕,见没什么要紧或是着急的,便先洗了个澡,而后去铃音房里看了看。 元清此时正在德寿殿后的书房中。 这是他亲政后第一个大节庆,又是团圆秋节,他便特地把各藩王召回京城。既显示恩典,也是为诏告天下。 元清出身不比这些皇子皇孙,出生时没上谱牒,也没普天同庆,而是私生子一般被藏在秘府养着,六岁时才回到先皇身边,颇有些来历不明的意味。这些人明里不说什么,背地里却都有议论。元清心知肚明,因此与这些人都关系都不很亲近。这次也只是例行公事。 只有寿王元浚一人例外。 元浚的父亲是先帝的同母弟弟,自小病弱,元浚三岁时他便薨了。彼时先帝长子刚刚夭折,便把元浚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聊以慰藉。 后来先帝即位,久而无嗣,加之皇贵妃喜爱元浚,先帝便想把他过继到皇贵妃名下,日后立为太子。只是皇后尚在,要过继也断然轮不到皇贵妃,皇贵妃哭闹了几次,大臣们总也不松口,此事才不了了之。 但是先帝却还是把元浚留在宫中,放在皇贵妃身边,想造成既定事实。只是后来元清出现了,过了几年皇贵妃也老蚌生珠,过继一事才算彻底平息。 元浚长在宫中,因此元清被立为太子之后,他是元清宫中唯一的玩伴。 元浚为人,颇有些曾经沧海的清淡。按说普通人被当准太子养了六七年,忽然被打回原形,怎么也该有些心理失衡,别扭怨毒。元浚却完全没有,不止没有,反而还松了一口气,更舒畅的当他的风流闲散逍遥王爷。 皇贵妃怀孕之后,宫中人人担忧元清的地位,有意无意的疏远他,生怕日后被他牵连了,那个时候也只有元浚若无其事的跟元清玩闹。一度拐带着他爬墙上树四处捣乱,还曾试图在宫墙上寻找狗洞好带他出去玩儿。 然而元浚过于潇洒了,不曾刻意经营过跟元清的感情,对他亲与疏全凭一时兴致,因此两人也不那么亲密无间。 但这也足够让元清待他与众不同。那么多王公贵族里,元清也只特意准他一人入宫,并且随意行走。 今日元清传召元浚,也不过是久别重逢,叙叙旧情。 等了半日不见他来,知道他必然又是临时兴起忙别的的去了,也不怪罪,只从架上拿了本书,边读边等。 大约到了午膳时分,外面来了个小太监,跟王聪明咬了好一会儿耳朵。 王聪明偷眼瞟了元清好几次。听完话,赶紧一路跑过来,对元清道:“爷,外面回话儿,说是寿王今儿一早就入宫了。” 元清不甚在意的翻着书本,道:“哦。” 王聪明等了半天,看元清没反应,又道:“听承光宫洒扫的宫女说,像是有个那个模样儿的人路过,却转了个弯儿,往凤仪殿方向去了。” 元清这才从书上移开眼睛,出了一会儿神,道:“先帝封掉凤仪殿时,他已离京就藩,想是今日看到了,一时疑惑,便去探个究竟吧……他终究是在朱贵妃身边长大的,有些念旧也难免。” 王聪明忙笑着点头,道:“是是。听小宫女儿说,吹了一上午箫呢。” 元清“嗯”了一声,挑眉道:“你神神秘秘的溜过来,就为了说这么件事?” 王聪明赶紧做样扇了自己两巴掌,道:“奴才该死,爷,其实还有件事儿,只是赶巧儿了,倒让奴才不好多说了。” 元清忍笑扫了他一眼,道:“说罢,朕今日心情好,不怪罪你。” 王聪明这才压低了声音,凑近一些道:“寿成殿刚刚有人来禀,说皇后娘娘说是出去走走,到现在还没回宫,问可曾来过德寿殿。” 元清不由放下书站起来,漆黑的眼睛明亮生动,问:“皇后说来看朕?” 王聪明看他这神色,倒愣了一下。这一个月元清虽都宿在皇后宫里,却不曾临幸。加之元清背地里对邵博更加咬牙切齿,王聪明便以为他独宠皇后只是做给人看的。但见这光景——元清似乎很希望皇后来看他? 元清又问:“朕怎么没听到通禀,可是她看朕忙碌,不忍打扰?” 王聪明赶紧跪下道:“回爷的话,皇后娘娘她没来。” 元清眼睛闪了闪,脸上似乎有些红,便又坐回去拿书翻了一页,道:“皇后出门就没人跟着吗?还要到朕这里来问,他们怎么伺候的?” 王聪明支支吾吾道:“本来有人跟着,但是走到承光宫,娘娘就把人遣散了。” 元清面无表情,半晌才又问:“你说皇后去了承光宫?” 王聪明道:“皇后娘娘说是想去凤鸣池走走,还在听荷轩摆了琴……却忽然不见踪影。爷,凤鸣池跟凤仪殿……” 元清发作得毫无征兆,忽然就把书砸向他道:“住嘴,皇后跟寿王何等尊贵的身份,哪里轮得到你来跟朕风言风语,你掂不清自己的分量吗,这种混话也敢来学嘴!” 王聪明见过他发作的样子,却是头一次轮到自己身上,立时汗如雨下,念着“奴才该死”,叩头如捣蒜。 元清这次似乎是真的对他生气了,什么话也没留就甩手走出书房。 王聪明听得清楚,出去之后元清对侍卫道:“传旨,摆驾凤鸣湖。”心里越发摸不透元清的意思,只能一溜追出去,扯了个小太监骂道:“还不去劝劝,这个天儿出去淋了雨怎么使得?” 小太监不懂事,还嘴道:“您老怎么不自己去劝?” 王聪明狠敲了他一指头,只得愤愤的自己追出去。 邵敏并不知上午的事已经传到德寿殿去了。 铃音病着,南采苹出去寻她,寻了半晌还没回,她身边没个管事的能差遣,便一个人去了萃霞阁。 上午遇着元浚,倒是让她想起个人来——元浚未来的丈母娘,如今的内阁首辅高宦成的夫人高荣氏。其实排座次的时候,彩珠和红玉特意提起过这个人,似乎邵敏未来的悲惨遭遇,很有这个人在其中推波助澜,而其原委就是这次赐宴——她自认丈夫继任首辅,自己便该与邵敏的夫人平起平坐,结果邵敏却把她排在三公夫人的末位,她受了委屈。加之邵敏和元浚也确实有些说不清的事,所以日后时时教唆女儿给邵敏找麻烦。着实让邵敏吃了不少哑巴亏。 邵敏记着座次表让彩珠改过了,又有红玉核实,当不至于出错。然而元浚的出现,还是让她有些杯弓蛇影。想来还是再去问一下的好。 萃霞阁与集云殿并列,一左一右分排在德寿殿与内廷之间,一个是皇后与命妇宴饮之处,一个是皇帝赐宴新课进士并宴饮群臣之处。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富丽堂皇自不必提。其高大都不是别处屋宇可比的,而且一通到底,正北安着帝后宝座,其他三面全是精致的雕窗,在两侧各由十二根楠木柱支撑,便是阴雨天也很通透明亮。 此时红玉和彩珠分别在殿门两侧摆了一张桌子,各人前面都排在长队,一人核对单据,一人分发腰牌,两不相扰。殿内器物已摆放得差不多了。 邵敏看她们忙得很是开心,不觉微笑。 当初在组里总是抱怨朝起早、夜眠迟,从清晨到凌晨的耗在实验室里,然而到了这里乍成为米虫,无所事事时才知道自己就是劳碌命,闲了反而浑身不舒服。此时终于有活干了,虽是枯燥无趣的表单,简直在浪费脑子,却还是忙得不亦乐乎。 见邵敏走过去,红玉兴奋的跳起来就喊:“师姐!” 邵敏差点就应了,直到一殿人闻声望过来,慌张的跪了一地,才反应过来。 红玉也吐着舌头赶紧跟着彩珠跪了。 邵敏先是头痛红玉口无遮拦,这是见她俩下跪,又懊恼自己不该草率出来找她们,赶紧让他们都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邵敏不好跟她们太亲密了,只能若无其事的从彩珠桌上拿了一份单子,随意扫了一眼,道:“明日来的都是朝中命妇,皇上重才,一贯善待朝臣,我也不能怠慢了他们的夫人。你们要尽心,不能出错冷落了哪个。” 彩珠笑道:“这是自然,娘娘可要亲自检验?” 邵敏道:“那便不必了。”彩珠不爱谈正事,却事事心中有数,邵敏点到为止即可,说多了反而让她才不得逞。便不再多言。 彩珠果真把座次单翻了出来,谁知才看了一眼,脸上便有些变了。 邵敏已知道问题还是出在荣夫人身上,不由在心中悲叹一声,腹诽所谓的命运之轮……惯性咋就这么大呢。幸亏她提前看了一眼。 便道:“你处理好就是,晚上回宫再向我禀报吧。” 调一个座次而已,并没那么费事,何况彩珠之前还特意改过。只是这一个出了错,彩珠担心其他的再有什么不对,安置完了,又重新跟红玉一起核对了一遍。因此回寿成殿时,已过了晚膳。 但是今日元清还没来,邵敏一直等他,因此也没吃。 三个人晾着一桌子饭,进屋,关门,开始讨论下午的事。 当时特别提醒邵敏注意这个细节,彩珠没道理自己反而疏忽了。 红玉没看出来其实也正常,她的工作只是核对几个单据,看彼此之间有无出入。核对的时候她脑子就像一台复印机,影像分毫不差,然而到底写了些什么,她未必去想。各司其职,这也是为了效率,没什么好怪罪的。 其实三人都清楚问题出在哪里——红玉拿到的座次单和彩珠给她的,不是同一份。问题是,当初是彩珠亲自交给她,中途到底被谁掉了包? 红玉支支吾吾不肯说,彩珠和邵敏却都想到——当日她跑去了内府,那屋里只留了碧鸳一个人。就算不是她调的包,此事也必与她大有干系。 问题是——还是红玉先开的口:“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她又没读过史书或者小说,怎么知道荣夫人是你的对头?” 邵敏也百思不得其解。 彩珠却冷冰冰的道:“你们就没想过,嫌疑人要陷害的可能不是师姐。” 红玉还没明白,邵敏已经有些恍然,“你是说,她想陷害你和红玉?这倒说得过去,可是她是林佳儿的丫头,跟你们……”然后她忽然噤声,静静的深吸了一口气。 彩珠冷哼一声,道:“若红玉发现了不对,自然是我的错。若没发现,我跟红玉谁都逃不掉。当初皇后你亲自提出要把荣夫人安排在上座,出这种岔子,你若不是我们师姐,以后还肯让我们给你办事吗?” 邵敏道:“人孰无过,我倒不至于因此怪罪。何况这事本来就是横生枝节……” 彩珠道:“这就是那个人比不上你的地方了。她自己心理阴暗,自然不会把你当宽容光明之人。背地中伤的事她能干,谗言离间——”彩珠瞟了红玉一眼,道,“当然遇到个笨蛋她也不用这么麻烦。我看动手陷害她也未见得做不出。反正我早提醒过你们,事到如今你们该信不信。” 红玉道:“可是她怎么做的?碧鸳还在那儿呢。” 彩珠这些日子受了很多气,她不发作不代表真不介意,见此时邵敏和红玉还是将信将疑的样子,不觉心情阴沉,道:“这事你该问谁问谁去,我各种羡慕嫉妒恨,自然要把她一脚踩死!” 说罢一转身,摔门出去。结果一出门,跑了没两步就跟人撞上。邵敏和红玉正追出来,一看她撞到的是南采苹,不由同时扶额。 彩珠此时自然不会给南采苹好脸色看,不要说道歉,站起来连问一句都没有,绕过她就走了。倒是南采苹娇弱的起身,向邵敏行过礼,又关心的问:“娘娘可是吩咐了蔡姐姐什么急事?” 邵敏看殿内宫女的脸色,已经知道她们心里彩珠欺负南采苹的谣言又坐实了几分。 她心里自然是想着彩珠的,加之正对南采苹半信半疑,偏南采苹一反往日低调语气颇有些得意,便脸色不善道:“无需你过问。你怎的现在才回?” 南采苹脸上飞起一道红晕,道:“在凤鸣湖那边迷了路,娘娘恕罪。” 邵敏见她娇羞的模样分明还是个小姑娘,不好追究,便道:“先去洗个热水澡吧。吃过饭别忘了去看看铃音,她病着替了你一下午。” 南采苹福了一福告退,动作略略的有些别扭。她走过邵敏身边时,邵敏瞟到她脖子上有块红印子,便指了指,道:“一会儿擦些祛瘀的药油,明日让人看到就不好了。” 她并未多想,只以为是蚊虫叮咬或者蹭碰所致,却见南采苹身上剧烈抖了一下,声音飘忽道:“是。”摇摇晃晃的去了。 她去了好一会儿,邵敏才忽然想起另一种可能性,立时有些恍神。 然后便听外面太监通禀,元清来了。 惊梦 十四 秋雨入夜,滴在竹梢上,虽不至凄风苦雨,却也颇有些清冷之意。 邵敏出门,见檐前雨帘,漫天雨幕,只觉冷意侵肌,便伸手拢了拢衣襟。 元清日日来寿成殿,已随意得很,有时太监通禀时他都已入殿。因此邵敏出迎也没有大张旗鼓,只身后红玉一人为她撑伞,四个近身伺候的随在身后。 而元清却比她还要简单。 他独自一人撑着伞站在阶下,鞋子袍裾俱已湿透,雨水顺着竹叶滴下来,打在他的伞上,噼啪乱响。他仰头望着邵敏,表情疑惑又茫然,漆黑的双目映着橘红烛火,光影跃动。 邵敏心里想要追问他的想法瞬间随之消散了。 她夺过红玉手中的伞,只身一人迎下去。她走得很快,珠环飞起,衣袂翻动,雨线从伞下细密的打到脸上。 她来到元清身前的时候,正要说些什么,元清却忽然弃了伞,紧紧的抱住她。他把头埋在邵敏的肩上,鼻尖轻轻蹭着她的脖子,猫一样慵懒的呢喃撒娇道:“皇后,朕喝醉了。” 邵敏把伞移向他。她已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连指责他胡闹的话也噎在喉咙里,只能用空闲的手拍拍他的背,道:“乖,先进屋。” 元清又蹭了蹭,几乎要整个人缠在邵敏身上,小声补充说:“元浚也喝醉了,朕比他醉得晚些。” 邵敏只能连哄带拖的把他往屋里弄。 元清依旧喋喋不休:“朕陪他喝酒弹琴看美人跳舞,所以来晚了。” 殿前宫女太监们已经跟下来,想帮忙扶着元清,元清脚下乱蹬,像是要把他们都踹开,邵敏几乎站不稳,只能吩咐:“这里不用帮忙,你们进去准备热水……” 他们走开了,元清才像获胜一样笑嘻嘻的对邵敏道:“这些人总缠着皇后,好讨厌。” 红玉她们还没走远,闻言都忍不住掩嘴偷笑,邵敏脸上发烫,却哭笑不得。 她跌跌撞撞的把元清搬到屋里去,两个人身上都淋得半湿了。 这么一闹,倒是把南采苹的事给忘到脑后去了。 邵敏给元清调好蜂蜜水解酒,元清整个人挂在她身上,树懒似的,到哪儿都跟着。邵敏哄他喝水,看他嘟着嘴唇,漆黑的眼睛里同时闪着得意和委屈,撒着娇让她喂,不由头痛地想:……她难道真的就这么像他妈? 清池殿热水是现成的,邵敏半拖半哄把他弄进去。 元清下了水忽然老实起来,漆黑的眼睛带了水汽,略有些迷茫的仰头望着邵敏。他身上衣服还没脱尽,沾湿了,凌乱地贴在身上,肌理隐现。少年的身形尚未长开,依旧是青涩纤细的模样,在朦胧的灯光中透出别样的意味来。 他长睫毛蝶翼般开阖,邵敏与他对视一会儿,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她明明没起什么心思,为什么会有种自己是禽兽的错觉? 元清小声叫:“皇后?” 邵敏赶紧回神,柔声道:“把衣服脱掉。”说罢便帮忙伸手剥他的衣衫。 元清眼神忽然湿漉漉的,双手抱住邵敏伸向他衣领的手,凑到唇边亲吻。他目光温柔,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他开口说话,语气有些小心翼翼的:“皇后,朕喜欢你。” 邵敏还以为他又要做什么难应付的别扭事,谁知就只有这么一句话,不觉放松下来,笑道:“我也喜欢你。” 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结果这只手也被抓住。 邵敏跪坐在池边,本来就没什么支撑,元清一用力,她整个人都被拉到池子里。她没防备,落水时下意识屏住呼吸,然而水从四面八方压过来时,眼前一片浑浊,耳中全是轰鸣。她双手被元清握着,攀不住池壁,胡乱挣扎着,上下都找不准了。 元清拉了她一把,她总算后背贴上池壁,从水里冒出头来。 头发已经全部散开,浸满了的水全从脸上流下来,她用胳膊抹了两把。 元清松开了她的手,贴到她面前,帮她拨开眼前的头发。 邵敏正要说什么,元清忽然抱住了她。一手揽住她的腰肢,另一手扶在她的脑后。 柔软的嘴唇贴合,触感难以想象的美好。 邵敏脑子里打了结,只觉得元清唇舌间沾着蜂蜜水的香甜,并没有污浊的酒气。他舌尖灵巧,轻轻碰触着她的,似乎在试探些什么。 邵敏感到头晕,她发梢贴在前额,水珠顺着流淌下来,睫毛被打湿,略有些沉重。鼻息间全是水,几乎要窒息了。 雾气弥漫着,熏香的味道让人昏沉欲睡。 元清一直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有些失望,也像是倦怠了,睫毛了垂下来。邵敏心中却一点点清醒起来,跑马灯一般百样心思轮番流转,警铃大作。 她总是自嘲说一点也不想给元清当妈,但要当恋人那更是敬谢不敏。 虽然知道历史书上的邵敏并不是她,但是“皇后”当久了,总有种莫名的代入感。她潜意识里一直深信,如果不离开,她的未来是冷宫、白绫、满门抄斩。她总觉得爱上元清绝对会万劫不复。 何况……元清在她的眼里真的只是个别扭的小正太,对未成年人有想法天理不容。 简直是五雷轰顶。 “皇后?” 邵敏走神的当儿,元清已不知何时放开了她,略仰着头看她,目光依旧清澈无辜,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邵敏下意识往后退,几乎煮开了的青蛙一样整个贴在池壁上。 元清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有些委屈的嘟起嘴:“皇后好无趣。” 邵敏在心里宽面条泪——因为这一点也不好玩好不好。 元清拽了拽她的衣服,尾音微微上挑,撒娇道:“皇后帮朕洗头。” 元清喝醉了简直原形毕露,平日里的别扭全成了孩子气的撒娇和粘人。 邵敏却没什么心思玩洋娃娃游戏了。哄元清睡着,听到他均匀的鼻息,知道他睡得香甜,她自己却怎么也无法安眠。 因为这次莫名其妙的接吻,过去那些被她选择性忽视的事实一下子都冒了出来——比如她是元清的结发妻子,比如元清已经跟十几个女人发生过关系了,比如元清差点连孩子都有了。 事实上跟她一起时,元清表现得很像个大人——至少是个小大人。他似乎很不喜欢别人把他当孩子看,因此邵敏除了照料他时把他当孩子,平时说话做事都很照顾他的自尊。 只是身高和长相摆在那里,再加上元清时不时闹别扭,不经意间流露出天真烂漫……邵敏想不把他当孩子都难。 何况这一个月他们的相处相当平淡,元清对她最亲密的举止,也不过是手把着手帮她润字。平日相处、说笑都全是居家过日子的模样,邵敏在现代时跟她妹妹也是一般光景,因此完全没往那方面去想。 不过,也许元清对她确实没那方面的意思呢? 他们同床共枕快一个月,真要发生些什么,早就搞定了。 而且元清似乎很喜欢看她慌乱无措的模样,也许这次跟往常一样,只是个小小的恶作剧? ——不得不说,邵敏很擅长往好的方面联想。 窗外雨淋竹叶,沥沥淅淅。邵敏脑子里乱七八糟,迷迷糊糊竟也睡了过去。 睡过去便开始做梦,梦到了她刚入邵府时。 那个清晨她推开闺楼的窗子,见元浚立在柳树枝桠间,笑吟吟的望着她。 那时正是明媚阳春,柳絮纷飞。枝梢间新吐的嫩芽翠绿欲滴,满园姹紫嫣红盛开,正所谓良辰美景。 邵敏并不认识元浚,只听他笑道:“敏敏,你好懒,怎么这么晚才起床?”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是邵博的孙女儿,只把元浚当邵敏的青梅竹马。她也不知自己会跟组里八年不通音讯,只以为这阴差阳错很快便会被纠正。她不想坏了正主儿的姻缘,因此说道:“你小心别摔了。” 元浚笑着拧下一段柳枝,便做柳管边说:“放心,我是猴子托生的。”他有一双好看的凤眼,眯起来时光色盈盈,温柔又多情,“我听说你穿了男装溜去见我,结果半路被捉回来,让老爷子给禁了足?” ——邵敏知道他说的正是自己被误认作正主儿,李代桃僵的那段,便避而不答,笑问,“所以?” 元浚笑道:“所以我亲自来看你。”然后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邵敏,说,“敏敏,你今天很不对劲。” 他不过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屁孩儿,邵敏才不怕他,只反问:“哪有什么不对劲?” 元浚道:“平日里我笑你一句,你能顶我十句,又拧又倔,今日怎的这么老实?难道被老爷子教训了?” 邵敏道:“先别急着说我,你自己呢?就不能老老实实走门进来?翻墙上树的像什么样子,万一摔了怎么办?” 元浚眨了眨眼睛:“老爷子最近不知怎么的,忌讳我忌讳得厉害。我要走正门,怕连厅堂都进不来。” 邵敏赶紧道:“那你以后就别来了,咱们不该见面的。” 说完便忽然愣住:她明明不是这么说的。她觉得有什么东西进入心里,扰乱了思绪,一时间恍惚茫然。 元浚问:“为什么不该见面?” 邵敏答不出来,她明明知道为什么,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她记得他们之间有一个人,那个人对她很重要,可是她记不起他的模样。 元浚已经拧好了柳管,含在嘴里为她吹奏。明明应该是嘲哳的粗陋调子,却有如箫声一般婉转悠扬。箫声萦绕不散,低回在扇底袖下。 邵敏倚着窗子一遍遍回想。元浚依旧三五不时翻墙上树来见她。 时而说:“二婶娘让我讨你做老婆。”时而又说:“就是,我也觉得我们做兄弟最好。”时而说:“二爹问我喜不喜欢高宦成的女儿。”时而又说“谁会喜欢那个又娇蛮又爱哭的小丫头?”时而说:“敏敏,如果你一直这么乖,让我讨你当老婆也没什么。”…… 他从天真无邪的儿童,慢慢的长成温柔多情的少年。 邵敏却还是没有想起那个人。 时光渐渐流逝到他们分别的那一天。元浚嘴角常带的微笑消失不见,眉端皱起,双眸漆黑幽深。他问:“敏敏,你嫁给我好不好?” 邵敏心不在焉答道:“又怎么了?” 元浚只是望着她,目光渐渐黯然,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说:“没有,我说笑呢。” 那一次他终于被邵府的家丁发现了,邵敏知道他是故意要坏她名声,不觉心寒。然而传旨官在那个时候赶到,邵府上下忙着出门接旨迎宾,混乱中没人在意他出现在邵敏闺楼外的事。 箫声渐渐远去,在传旨官高亢的宣读声中,邵敏终于明白,原来她不止是邵博的孙女儿,还将成为未来的皇后。 她也终于记起了那个人。 温热朦胧的水汽中,元清扣住她的手腕,目光冰冷的旁观她在水下挣扎。 这么急着让我死吗——邵敏在窒息中悲哀的想——可是下一刻元清已经慌乱的把他从水中拉出来,拨开她面前的水帘,抱住她吻上去。 “皇后,朕喜欢你。” 雷声翻滚而来。 红玉在她耳边惊恐的喊:“师姐,这是犯罪,猥亵未成年人,道德沦丧天理不容啊,师姐——” 邵敏惊了满头汗。 她睁开眼睛,红玉正在一旁摇着她的胳膊,低声道:“师姐,醒醒——” 邵敏松了口气,见夜还深,一旁元清鼻息均匀,睡得正熟,便小心的压着被子坐起来,道:“醒了。什么事?” “蔡姝回来了……” 邵敏想了想,翻身下床,道:“走吧,我去看看她。” 姑息 帏帐外守夜的两个宫女,一个不知去了哪里,另一个正在打瞌睡。 邵敏和红玉放轻脚步,从旁边绕了过去。 那宫女被吵醒,迷迷糊糊看到两个影子,揉了揉眼睛,忽然被捂住嘴。 南采苹出现在她面前,食指比在唇上,“嘘”了一声,“是我。”见她平静下来,这才松开手。而后小声道,“你忙了一天,先去歇着吧,我来替你。” 宫女知道她在邵敏跟前是说得上话的人,平日里也受了她不少照顾,便知趣的点点头,道:“有劳姐姐了,改日请你吃酒。” 说罢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南采苹等她的身影消失了,才掀开帏帐,进了内室。虽是一片漆黑,然而她可以想象出凤帐内掩着怎样的风光与富贵。 她的母亲说她的出生时有明月入怀的吉兆,他的父亲说采苹不是江上莲女采摘藕荷,那是执掌祭祀的主母才能有的殊荣。她自小便知道自己的命运,明白一切都系在床上躺着的那个人身上。 但是她饱读诗书,深知宫闱斗争暗影重重步步惊心,不可操之过急。可惜她今日做下蠢事,虽皇后不懂防微杜渐,但明日流言传开,也断然不能再容她。她只能豪赌一把、险中求胜。 她上前跪在床边,凝神望着元清。 元清一贯觉轻,红玉来的时候他便已经醒了。只是他常听红玉叫邵敏“师姐”,心中好奇,便假装熟睡,看邵敏说些什么。 结果邵敏只说了两句便起身离开。她刚出去,南采苹就进来了,而且胆大包天的进了帏帐——皇帝睡榻之侧,只容皇后一人近前。其余人等不经传禀一律不得私自靠近,否则可按冲撞治罪。这是曹魏时传下来的避讳。就算是王聪明这种贴身伴当,宫中规矩鲜少能约束他,他也没忘了这一点。平日里叫元清早起,也只在帏帐外轻声提醒。 元清默不作声,感到气息靠近,手已经握住褥下匕首。 然后便感到额上湿润柔软。 她的鼻息吹在额头上,并不很顺畅,似乎是小心翼翼屏住呼吸的结果。 片刻之后,元清听到她轻声说:“皇上,我喜欢你……” 声音轻柔动听,恍若远歌。 元清只觉脑中一片混沌。 她似乎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却没有叫醒他的意思。而后她轻叹了一声,失落的转身退下去。 元清却控制不住的,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并不是第一个对他说喜欢的女人,但是那些女人话里有几分真,他心知肚明。他的皇后也说过喜欢他,她语气里有十成十的真诚。她的那种喜欢也很好,可是并不是元清想从她身上得到的。 元清今日并没有喝醉,只是微醺而已。他借着这一点酒意,对邵敏吐露了这些日子以来心中积攒的微妙情绪——在说出来之前,他甚至不知道那是种怎样的情绪。 可是就算说明白了又怎么样?反正邵敏没有给他回应。他也一贯不屑求来的东西。 然而他终究还是有人喜欢的。 一个在他睡着时偷偷来看他,偷偷说喜欢的女孩子。她的感情必定是真诚纯粹的吧。 元清睁开眼睛望着她——可惜跟他想的红烛佳人完全不同,帏帐厚重不透光,眼前人分明是一个黑影,只额上花黄带些光亮,略有些骇人。要不是听到了声音,他连她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但是这并不妨碍元清的好心情。 “你刚刚说什么?”他问。 她姿态优美的跪在床下,看不出是从容还是慌乱。却不做声。 她不肯说,元清不觉有些索然,然而想到她之前的表现,还是饶有趣味的追问:“你可知皇帝睡着了是会杀人的,怎么还敢靠过来?” 她这才小声答道:“奴婢不怕。奴婢今日见了皇上,心里只想——” 元清不觉皱了皱眉头:“你今日见过朕?” 她羞涩的偏过头:“陛下琴艺卓绝。” 元清脑中闪过一个影像,大概猜到了什么,“你是?” “‘于以采苹,南涧之滨’……奴婢南采苹。” 元清松开手,语气已然冷了下来:“比起你的舞技、寿王的箫艺,实在算不得什么,劳你惦记了。擅入凤帏是冲撞之罪,朕暂且不怪罪,你退下吧。” 南采苹愣了一下,仰头望着他,声音哀婉:“皇上?” 元清淡然道:“跪安吧。” 南采苹这才退了一步,叩头恳求道:“还请陛下容奴婢为您守夜。” 元清挥了挥手,算是默许了。 邵敏进了彩珠和红玉房中,先闻到淡薄的酒气,一时只觉头痛。彩珠不是酒鬼,然而耍起酒疯来却无人能敌。她若喝醉了,寿成殿今日怕要掀翻天了。 幸而彩珠虽沾了酒,却没喝醉,只眼睛比往日清亮些,大约有些兴奋。 邵敏进去后,两个人对视着,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邵敏心情复杂。她知道彩珠因为南采苹很受了些委屈,然而她们三个一起十几年,彼此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讲?她何必一个人跑去喝闷酒。 可是看到她目光晶亮,带了些歉意和讨好,邵敏又说不出责备的话,最终还是无奈的叹道:“你啊……” 彩珠赶紧举手投降道:“师姐我认错,我当时只想着出去收集证据,忘了跟你打招呼,害你担心了,我罪该万死。还请看在我主动认错的份上,从轻发落。” 邵敏捏了捏她的脸:“还出去收集证据……收集到什么了,说来听听。” 红玉先前紧张兮兮的看看这个望望那个,这会儿见她们间那种张力松弛下来了,先松了口气:“你们要不要喝点东西。” 彩珠伸手也捏住她的腮帮子,含糊的道:“别想一个人逃跑,你也有份。” 红玉反手捏回去:“你就知道欺负我小……” 邵敏忍不住给了她一个爆栗:“你也知道自己小啊,怎么就是不听大人的话……都乖乖坐下,我有话跟你们说。” 彩珠忙再次举手,顾不得被红玉占便宜,抢道:“事关重大,我先说!” 所谓的“事关重大”,却是邵敏已经猜到了的。 彩珠一个人跑去凤鸣湖散心,恰巧碰到几个洒扫宫女太监在八卦,干脆便拉了他们一起喝酒,顺便套话。结果一套就套出来她一直害怕的事:南采苹跟元清搭上了。 元清后宫就邵敏和林佳儿有些分量,偏偏这两个人都是闷不做声的主儿,不能满足后宫无聊男女的八卦需要。所以今日遇着这么件颇有些微妙色彩的,这帮人就添油加醋,说得绘声绘色。 说是南采苹来凤鸣湖时,恰巧听到湖上箫音萦绕,也许是才子佳人惺惺相惜,南采苹一路寻过去,结果就遇着了元浚。 元浚其人虽算不上惊才绝艳,却也生得俊雅风流,贵气逼人。是以南采苹不但不回避,反而跟他品箫论琴,言谈甚欢。 一时之间,听荷轩上红纱帐如烟似雾,美人舒展广袖,翩然起舞。舞姿皎然,恍若广寒仙娥,人间难得几回见。 恰在此时,元清也来了。他步下龙辇,远远望着湖心,面色平淡,却把错手把身旁蔷薇花一把揉碎。 而后踩着满地碎红,大步流星往湖心亭去了。 结果一见之下惊为天人,被南采苹舞姿折服,与元浚一人吹箫一人抚琴为她伴奏。 时辰不早,湖上风雨凄冷,元清耐不住寒,便带了南采苹和元浚进了承光宫,继续弹琴吹箫跳舞喝酒,一直欢宴到天黑。 中间元清说让元浚纳了南采苹,元浚推辞说心中有人,南采苹先只是低头不语,听他推辞,便也跪下说自己进了宫便是皇上的人,这一生不作他想。 后来元浚醉倒,元清让南采苹扶他进屋,就近歇息,似乎还想撮合他们。可惜南采苹铁了心,扶元浚进去便回头继续伺候元清喝酒。 元清跟她闲谈了一会儿,聊到兴起,便遣散了众人。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南采苹才只身一人从殿里出来。 “一炷香时间,怎么也有二十分钟吧。师姐你猜他们干了些什么?”彩珠有些愤愤然拍案而起,“二十分钟,动作麻利点都够做全套了!” 邵敏瞟了她一眼:“他们两厢情愿,你激动些什么?” 彩珠纠结道:“他们你情我愿是不关我事,但是他们凑堆是要害你,我能不着急吗?” 邵敏看着没什么,心里却还是有些别扭。一时想起元清说“我喜欢你”的模样,一时又是他撒着娇,用喊“妈妈”的语气喊“皇后”的模样,最后是梦中红玉一张“呐喊”脸尖叫“这是犯罪”的情形。不觉打了个寒颤。 红玉依旧无知又无辜,见邵敏看她,还眨了眨眼睛。 邵敏于是鼓足勇气一般道:“嗯,我会在他们动手之前逃出去找你们的。现在说正事吧。” 红玉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却还是硬咽回去。 邵敏道:“前些日子李维赏了官,明日过了节就要上任,李姑姑会跟着一起去。到时候我向皇上讨个恩典,赏她两个丫鬟,就是你们俩了。” 彩珠疑惑的问:“不是说跟着钱大进去管庄子吗?” 邵敏道:“他是不是自己人还两说,我不放心。何况那庄园没记在我名下,到时候收回了,你们去哪里容身?李姑姑知根知底,你们愿意跟着她也行,不愿意的话随时能走。我在通和钱庄里给你们俩存了些钱,你们把钱提了,自己置办处庄园,当个小地主,不也挺快活的?” 红玉低头搅了搅手帕:“师姐你到时候真能脱身吗?” 邵敏听她这么问,便笑道:“我当然没问题。倒是你,真想明白了吗?” 红玉脸上一红,道:“你前天说的我都仔细想过了。虽然还是觉得你太不近人情了……不过你说的挺对的。鸡蛋?br /gt; 皇后第5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6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6部分阅读 蛋不能都放一个篮子里,多个选择多条路,里应外合相互照应,这才是最佳配置。所以我决定跟彩珠一起出宫经营,争取成为你的坚强后盾和退路。” 邵敏听她绕口令似的说了一串,已经猜到肯定是彩珠也劝过她了——在把握红玉的喜好方面,邵敏实在比不过彩珠……也许不止是彩珠,她恐怕连南采苹也比不过——南采苹跟她说了两句话,就已经知道喊她“姐姐”最能讨好她了。 不过听红玉的话,她像是还想当救世主,不知自己存的那些钱够不够她折腾的……总之先把她诓出去,横竖有彩珠跟着。 “你想明白了就行。蔡姝你呢?” 彩珠答道:“我巴不得这就飞出去,这鬼地方我早受够了。不过师姐……”她小心翼翼的看着邵敏,“南采苹跟元清勾搭上,你真不在意?” 邵敏不解道:“我在意些什么?他们不本来就是一对儿吗?” 彩珠欲言又止,只说:“你真不在意就行,只是我看元清好像还挺喜欢你的。” 红玉像是早就想到这茬儿了,赶紧插嘴道:“还不是一般的喜欢……你没觉得他看你的时候眼神很不对劲儿吗?” 邵敏只觉得很无语,“是挺不对劲的……”元清虽然很擅长掩饰,但毕竟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至少在刚见面的时候,邵敏能明显感觉到,他看她的眼神里同时带着愤恨和冰冷……后来倒是疑惑和茫然多了些,常常不自觉跟邵敏嬉闹撒娇了,结果一转头就懊恼不已,然后故意对她冷淡疏远些。 ……弄得邵敏很觉得自己是个后娘,而他是逐渐打开心扉的自闭反社会儿童。 红玉当然没想到邵敏是这个意思,听她承认了,开心的继续说下去:“而且你在的时候,他眼睛里都没有别人。我跟彩珠也就算了,铃音和采苹哪个不是大美女?他连看都没看过一眼。我看他简直恨不得世界上只有你们两个人。” 邵敏出来好一会儿了,眼看时候不早,便说:“那是因为元清喜欢大些的女人,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再漂亮,对他也没有吸引力。他要真喜欢我,今天也不会跟南采苹那什么。时间有限,你们有什么事赶紧说,我不能再待了。” 红玉道:“你可别小看这件事,千里之堤毁于蚁|岤……” 彩珠见邵敏确实没放在心上,便拉了拉红玉,红玉倒是听她的话,赶紧住口。 彩珠道:“他是不是喜欢你不重要,关键是——师姐,你没觉得自己对元清太好了吗?你事事都帮他想到,他哪里不舒服你紧张的跟什么似的……就算你把他当弟弟当儿子,但感情太深了,到时候你真能下定决心离开吗?” 邵敏心里像是被触动了,一时愣住,“我对他没那么好吧……何况我为什么下不了决心,难道还要等着他把我逼死吗?你们想些什么呢?” 彩珠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只要邵敏记得那个结局,就算想自虐爱上元清,应该也不至于陷得太深——邵敏就是他们组的老大。要是到时候她为了元清不肯跟她们回去,她们心里难免别扭,总会觉得是元清抢了她们的人。 “而且我走的时候元清应该也长大了,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邵敏自语道。 彩珠看她心不在焉的模样,忍不住提醒道:“总之你记得历史上邵敏是什么下场就行。” 历史上邵敏是什么下场,邵敏就算想忘也不容易。 不过她跟元清相处近一个月,很知道元清是个好孩子,值得人好好疼惜。 这两件事在她心里没有矛盾。因此她并没有多做纠结。 只是回房时看到南采苹秉烛跪坐在帏帐外,心里还是不由别扭起来。 她能看出来,南采苹一直很想在元清面前露脸,她只当没发现,不曾阻拦过。依旧任人唯才,把南采苹提拔成贴身婢女。然而就如红玉所说,就算伺候元清更衣、用膳时南采苹就站在邵敏身边,元清也不曾多看她一眼。因此这些日子她又收敛光芒,老实起来。 但是命运之轮曲曲折折,最终还是绕回了既定的轨道——也许她跟元清注定该有个浪漫惊艳的奇遇,而不是在邵敏眼皮底下遮遮掩掩的暗度陈仓——凤鸣湖上元清奏琴、元浚吹箫,伴她一人独舞,日后还不知要滋润多少文人墨客的幽思。 只是这个出场过于高调了。不知历史上有几个皇后容得下这般喧宾夺主的婢女……不知历史上的南采苹是怎样平安着陆的。 当然现实中邵敏并不会因此为难她。 邵敏在她面前停下,问:“怎么你来守夜?” 南采苹柔声道:“禀娘娘,莺歌身体不适,奴婢替她来的。” 邵敏道:“明日活儿多,铃音又病了,正要你多加操劳。若是休息不好,到时困乏之下出了什么差错,岂不是因小失大?赶紧回去歇着,让别人来替。” 南采苹泫然欲泣,道:“奴婢……” 邵敏一看她的表情,头痛不已,她对南采苹并没有对红玉那种耐心,赶紧道:“你别哭。想守夜以后有的是机会,今晚先回去好好睡一觉。” 南采苹本来还只是眼中含泪,她一说完,眼泪就跟珠子似的滴下来。怔怔望了她一会儿,强忍着叩头道:“遵命。” 南采苹起身摇摇晃晃的走了,邵敏总觉得她失魂落魄的,赴死一般,不觉反思自己是不是语气太重了,又说:“我并没有怪罪你。” 南采苹身体一震,略略恢复了些人气,低声道:“谢娘娘。” 为难 秋雨沥沥淅淅淋了一夜,将近天明的时候才停下。 邵敏一夜不曾成眠,只是怕吵了元清,不曾过多辗转。眼看帏帐外天色转白,干脆披衣起身,下床去走走。 正是将明未明时分,圆月低低的挂在西天,月辉惨淡。天色略有些暗沉,飞檐勾角的轮廓尤其清晰。四周悄寂,虫鸣寥落。 邵敏踱步到后院,只见满地残叶,梢头最后的紫薇花也已经落尽了。 她这些日子总想着怎么妥帖的把彩珠和红玉送出宫去,如今一切说妥了,眼看便要别离,却忽然生出无限惆怅来。 若她们两个走了,宫里确实就只剩她孤身一人了。其他人即便跟她再亲近,彼此终归也隔了千载光阴。千载之下,虽不至于沧海桑田,人心却也几经变迁。心意相通未必不可求,却终归有些奢望了。 她一个人在阶上坐着,望着园中尚未黄落的草木,沉默无言。 元清在她身后立了一会儿,看她蜷坐在台阶上的身影,单薄、娇弱,略有些寂寞,只是个普通女孩子的模样,跟那个他仰头渴望的身影全然不同。 其实在第一次看她的时候他就已经这么觉得。 是她非要把他当孩子来照料,他从来都没有领情过。 她明明是她的皇后,为什么总也认不清事实? 元清踱步到她的身边,问:“皇后一个人躲在这儿,想些什么?” 邵敏闻声抬头望见元清,见他一身冬衣,胸口还敞着,便起身解下披风给他裹上,道:“没想什么,只是今日家中来人,不知怎么的有些情怯,竟睡不着了。” 元清望着她的眼睛。她解了披风也不过一身中衣,却如此理所当然。见她给他包好披风,收手又要缩回去,元清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把她圈在怀里,用披风一并裹了。他站的高一个台阶,竟反过来比她高了半头,望着她光洁的额头,心中不觉有些小得意,便俯在她耳边,问:“今日皇后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来?” 他鼻息湿热,邵敏有些别扭,不自在的挣了挣,道:“只祖母一人。” 元清圈得更紧,手落在她腰上,轻轻摩挲着。额头抵着她的,与她鼻尖相蹭,心不在焉道:“荣国公夫人不来吗?” 他们嘴唇都几乎要贴合了,邵敏觉出他身体的变化,脑子里一阵阵发懵。这种暧昧的姿势只更让她心慌意乱,只能乱七八糟答着:“母亲……害了喜,她心脉不全,怕不能安产……这些日子只在家养着……” 元清调笑道:“皇后什么时候也为朕……” 嘴唇贴合,邵敏脑子里烟花绽放,明明灭灭一片杂乱色彩,耳边全是轰鸣。 与昨日完全不同的缠绵和□。邵敏过惯了三点一线的宅女生活,情感生活止步于暗恋。因为家长催促也曾一度想随便找个人嫁了……可是事到临头才发现——害怕。她甚至没心思腹诽元清昨日才跟南采苹勾搭上和自己在猥亵未成年。 过了好一会儿邵敏才想起,就算是合法夫妻,不愿意她也可以拒绝。正要推开元清,便听到:“咣!啪!哗啦!”一连串破碎和撞击声。 元清不悦的回身,只看到后面一串个宫女同时跪在地上收拾碎片。 不知什么时候已东方泛白,庭院里响起啁啾鸟鸣,晨钟在淡薄的雾气中清亮的回响起来。 邵敏推了推元清,道:“时辰不早,回去更衣吧。” 元清俯视着邵敏,不冷不热道:“皇后好像很庆幸?” 邵敏脸上一红:“我身上不方便。” 元清眯着眼睛望了她好一会儿,才淡淡的松开手,道:“回吧。” 王聪明早把元清的朝服送来。 今日有百官朝贺,还要去月坛祭月,时辰已经不早,因此元清草草吃过早饭,便离开了寿成殿。 他走了,殿中宫女们集体松了口气——虽说是法不责众,然而她们毕竟打扰了皇帝皇后的好事。谁都知道皇帝是个喜怒无常的,谁也都知道邵敏是最宽宏大量的,因此元清一走,都觉得万事大吉了。 谁知邵敏却道:“今日摔了盘子的,每人扣两钱月银。” 一殿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个大胆的笑嘻嘻上前道:“娘娘饶了我们吧。” 邵敏挑眉笑道:“还是说你们愿意把摔了的盘子赔上?” 她们摔的都是专供内廷用的官窑精品,随便哪个拿出去都有价无市。幸而当朝瓷器比历代都精美,宫里没有用古董的习惯,不然她们一辈子的月钱都不够扣的。 那人忙笑道:“扣月钱,扣月钱。”又作势抱怨道,“真是的,我们本来走得好好的,不知是谁从后面推了一把,一时没站稳,这才……” 邵敏其实觉得她们摔得很及时,只是一下子摔了这么多瓷器,随便哪个拿到现代拍卖,都能缓解下她们实验室紧张的资金压力,她很是心疼。 邵敏看她们叽叽喳喳讨论是谁推的,很怕最后揪到彩珠或者红玉身上,便又笑道:“好了,没什么好追究的。今日来客个个怠慢不得,你们眼神、手脚都利索点。若是中午做得好,我再给你们加两钱月银。” 一殿人笑着欢呼,李姑姑在背后道:“娘娘是不是对她们太宽厚了?我看她们比咱们府上的丫头还不收规矩。” 人说“宰相门人七品官”,邵博算得上权相,下人们更能狐假虎威,他自然要严格收束。苛刻家规约束下,邵府丫鬟仆人确实比别处的都规矩,规矩得死气沉沉,邵敏反而觉得过了。 何况这一殿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该莺歌燕舞的年纪,不闹腾反而不对了。只是李姑姑是长辈,她不好反过来讲道理,便笑道:“姑姑说的是,我记下了。今日过节,便先让她们闹一会儿吧。” 李姑姑又说:“也好。”她有些欲言又止,终于又说,“娘娘,彩珠红玉两个丫头虽然不够麻利,却是您从小带着的,最知心知意。您真舍得把她们放出去?” 这事邵敏已跟她说过了,知道她也是为了自己好,只说:“她们与我情同姐妹,我不忍让她们在宫中蹉跎年华。此事还要麻烦姑姑了。” 李姑姑叹道:“你从小就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人说柔能克刚,我只怕你人善被人欺。不过你自小有主意,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邵敏笑道:“除了皇上,谁还能大过皇后去?姑姑不必替我担心。” ——她当然不会说,日后第一个要找她麻烦的就是皇帝陛下。 经过一天一夜阴雨,中秋节这天倒是个大晴天。 只是一夜之间,秋意浸透,草木枝梢透出了深深浅浅的红与黄。斑斓的色彩映照在有些晃眼的日头下,竟比春日繁花盛放还要明媚,却又别有一种沉静淡泊。 邵敏用过早膳,回房梳妆,南采苹在身后为她梳头。邵敏见她精神仄仄的,眼睛还肿着,想到早上元清的作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的对着镜子。 早膳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在议论南采苹和元清元浚的关系,说什么的都有。按说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面对流言怎么也是先得意后忧虑,南采苹却直接跳过这步,去为背后险恶胆战心惊,不能不说她过于聪慧和早熟了。 邵敏不由就有些同情她。她昨日说不怪罪她,背后已有安慰她的意思。她觉得以南采苹的善解人意,应该听出来了,便不多言,只提醒道:“一会儿用冰敷一下眼睛,妆容也不要过于素淡了。” 南采苹轻声应道:“是。”仔细给她梳好头,便行礼告退了。 秋日礼宾,邵敏换上一身红色立领团龙金凤衫,外面穿着真红色金翚翟大袖衣,搭配了深青色金累丝珍珠霞帔和金丝玉带。衣料全是云锦,金红青色的搭配,富丽典雅,光华灼灼。只是霞帔缘上珍珠缀得多了,有些沉甸甸的,然而跟凤冠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凤冠名义上是縠纱制成,实质上为了做出博山的效果,使用赤金打底的。上缀着六龙三凤、牡丹翠叶宝钿祥云,下垂着三对金缕博鬓,镶嵌了各种珍珠珊瑚翡翠宝石,加起来怕有几斤重。邵敏一戴上就觉得脖子都转不动了。 幸而朝贺时她只需在寿成殿大殿宝座上端坐着就行。 她这身打扮并不很符合规制,不过宫中由来如此,只要不是谒庙或者这种朝会场合,大都不会计较。邵敏不懂这些,也不多问,只由彩珠和其他几个尚仪姑姑把握。 外面元清升殿的钟声和唱晓声传来时,寿成殿的朝贺便也开始了。 先是林佳儿带着其余妃嫔进来参拜。她们在宫中浸滛多年,礼数仪容上都无可挑剔。跪拜过后,邵敏只按规矩与她们问答,走个过场罢了。 邵敏见林佳儿已经大好了,有心跟她说说话。却不知怎么的,只觉得她神色气质与往昔已大有不同。比起往日退避韬晦,倒有些冰冷犀利的意味。 宫里人说她遇着心魔,邵敏一直不信,如今看来,也许并不是空|岤来风。 邵敏沉默着打量了她一会儿,终究还是觉得由她来开导未免交浅言深、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林佳儿家人已在路上,估计这两日便要入京,她也并不着急。 嫔妃之后,便是王妃公主皇室宗亲。邵敏虽不认识她们,却知道她们是自家人,也知道元清召唤藩王入京的目的,便赐坐跟她们寒暄闲聊,说了不少场面话。她们大都带着礼品来,除了自制的绣品、封地特产的皮革腊肉,还有不少见新媳妇的礼品。邵敏第一次收到枣子栗子花生桂圆,听她们说着吉祥话,很觉得新鲜。还礼自然也破费了不少,终于明白为什么皇后都拿着千两银子的年薪了,还需要田庄里的补贴。 元浚的生母寿王太妃也跟他一起回京,今日并没有入宫。几个王妃闲聊中说到元浚已经十八岁了,却还没娶妻,正笑说要给他做媒,不知谁插了句嘴:“寿王太妃是个有主意的,这事咱们可不好多管。” 先帝长平大长公主闻言,接口道:“正妃我们不好插嘴,侧妃也不行?”她转向邵敏,笑道,“听闻昨日浚儿遇着个佳人,色艺双绝,皇后何不成全了他?” 邵敏一愣,眼神瞟到南采苹那儿,见她面色霎时灰败,还是笑答:“皇姑热心肠,只是为难侄媳了——世间哪有弟媳给兄长说媒的道理?” 大长公主款款笑道:“臣妾倒是忘了这一重。说起来,刚刚入宫,看到高相夫人正拉着邵相老太君说话,像是有心请老太君保媒,不知要把闺女说给谁。” 大长公主不是个爱热闹的,她开口说话必有缘故,因此众人纷纷跟着胡乱猜测,却都不说中。大长公主便又道:“高相当初也是先帝的伴读,浚儿跟在先帝身边儿时,先帝曾笑言要与他结亲家。因为是个玩笑话,也没怎么上心。只是高相家千金迟迟不嫁,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 说完睫毛一垂,整了整霞帔,道:“虽说女方年纪大了些,但只要谦恭守礼,原也无妨。只是荣奴儿家闺女越来越不知轻重了。先帝见老太君都要起身赐坐,执晚辈礼,她却敢拉着老太君的手说话。知道的不与她计较,不知道的看了,岂不要说高相治家不严?” 大长公主与先帝、元浚的父亲是一母同胞,地位不比常人。她素来疼爱元浚,对元浚婚事也比别人关心些。高宦成身为当今首辅,能娶到他的女儿自然很好。可惜他的夫人出身不好——荣家祖上原是倡伎,凭军功脱了贱籍,后经商发迹,大长公主自然瞧不起她。何况邵博的夫人原是福王府的小郡主,论起来大长公主还要叫她一声姑姑,高荣氏如此慢待她,大长公主自是更加不忿。 若邵老太君答应保媒,少不得要与邵敏说一声,好让元清赐婚。长公主在邵敏面前说这件事,自然是有心阻拦。 邵敏不好表态,只笑而不语。 幸而大长公主知道今日邵敏有得忙,不是闲话家常的时候,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退了。众人多以她为标杆,她一走,便也都跪安退下了。 刁难 这些人都走了,朝贺才算是正式开始了。 由太监唱名,尚仪姑姑引领着,命妇们按照身份地位依次进殿参拜。 邵敏本来就有心见识一下高荣氏,今日大长公主又特地提起她,自然更上心。 第一遭进来的三个,便是内阁三辅的夫人。当中的自然是邵博的夫人,左边是太师周天赐的夫人,两人都已是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姿态沉静谦恭。只右边一个三十出头的模样,身形颀长,虽垂着眼睛,脖颈却挺得很直。想来就是高荣氏了。 她跟邵敏想得完全不同,相貌并不浅薄高傲,反而很有些冷美人孤僻不屈的气质。而且她美貌年轻得出乎意料,邵敏倒是无法想象她拉着邵家老太君的手说话的模样。 不过有母如此,想来高小姐相貌也差不到哪里去,跟元浚也算般配。 她正想着,忽然看到外面颤巍巍走进一个矍铄的老太太来,进屋便四下打量,彩珠轻声提醒她低头,她却笑呵呵的拉着彩珠的手道:“闺女,你可真俊。今年几岁了,许了人了没?” 她声音不算大,只是寿成殿里仪仗肃整,人人都恨不得凝声屏气,她的说话声便显得格外突兀。 邵敏偏了偏头,铃音轻声提醒道:“是兵部程侍郎的母亲姜淑人。” 邵敏几乎失笑——她读史书时,总觉得程友廉无视场合随时转移话题的能力太逆天了,想不到渊源在这里。便笑道:“太夫人,彩珠今年十七,还没许人家。这屋里不好说话,一会儿吃酒时咱们再聊,可好?” 老夫人没想到上面坐着人,吓得退了一步,道:“原来娘娘在上边儿!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一殿人忍不住都笑出来。 彩珠引着她上前参见邵敏,从高荣氏身边擦过,高荣氏皱着眉,敛了裙摆侧身避让,像把她当什么脏东西了。邵敏在上面看得清楚,姜太夫人回程时特地剔了剔指甲灰搓到她水亮的缂丝鸾凤牡丹霞帔上,回到位子上一个人心满意足的偷着乐。 邵敏差点就没忍住笑场。 如果世间恩怨都能这么简单解决掉就好了。邵敏很喜欢这个老太太。 一时殿中命妇齐聚,齐齐跪拜道贺,邵敏给年长者赐坐,照例说一些场面话。她无需跟这些人套近乎,说完了便是赐宴。照例由宫人领她们去萃霞阁,她自己回内殿重新更衣梳妆。 邵敏将霞帔和凤冠换了,略略减了负重,便去了萃霞阁。 皇后仪仗复杂,正式的出行颇费功夫,因此她到的时候,萃霞阁赐宴已经诸事齐备。她入殿升座,宴会便开始了。 萃霞阁本来就比别处敞亮,又逢着晴日,更加天光满室。一殿之中环翠光耀,彩衣胜霞,暗香浮动。 这些人丈夫或者儿子都是人上之人,因此大都懂得端庄自持,知道多说多错,因此个个不言不语,笑不露齿。一殿百十人,无人推杯换盏,箸盘直接几乎没有声响。只两侧奏乐清扬回响。 这种气氛下,连程友廉家的姜太夫人也闷闷的一个人嚼鸡腿。 邵敏倒是有心活跃气氛,可惜她一端杯子,底下一群人同时举杯,齐贺皇后千岁。她们大都是邵敏妈妈、奶奶辈的人物,受她们一跪邵敏先折一半寿,终于不敢乱动。只能一人端坐在席上用筷子拾豆子。 幸而歌舞助兴,再有酒精麻醉,人心戒备很容易解除,演戏到了一般,这些官太太们彼此熟识的终于低声谈笑起来。 彩珠在姜太夫人那边伺候,她知道邵敏和红玉都喜欢程友廉,见姜太夫人很显得无聊,便笑着去给她斟酒,道:“太夫人还想吃些什么?” 太夫人眼睛亮了亮,扯了扯彩珠的袖子,道:“我觉着这些小姐太太吃东西跟喂雀似的,她们吃不了的咋办……都倒了?” 彩珠笑道:“吃剩的有直殿监的人处置,咋办我还真不知道。大概……喂猪?” 姜太夫人皱了皱眉,啧舌道:“造孽。”却不追问了。 彩珠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笑道:“我说笑呢,皇宫哪里来的猪?我们皇后也不是顿顿吃新做的……”当然她们只剩菜也只吃自己剩的。 姜太夫人眼睛又亮起来,“你们皇后不错,我见的官太太都把剩菜给丫头们吃……只是,我看这么多剩菜皇后也吃不了,让我带回去一些吧。” 彩珠忍俊不禁之下,不由对程友廉生出些好感来——她印象中但凡好官必然清贫,但凡清贫的官至少不会是个坏官。 彩珠笑着给她斟了杯酒,道:“皇后不会拿剩的东西来赏人……你要是心疼,一会儿我挑些你偷偷带走吧,可不要跟外人说。” 姜太夫人拍了拍彩珠的背,道:“真是个敞亮的好姑娘。要不要姑给你说门好亲……” 彩珠笑着摇摇头,道:“我们的亲事自己做不了主,太夫人不必费心了……话说回来,怎么没见程侍郎的夫人?” 姜太夫人叹着摇摇头,道:“死了,回京前就死了。那娃是个没福的。” 邵敏四个婢女中,南采苹处事最妥帖周全,因此今日邵敏安排她在前殿伺候。 高荣氏和邵博夫人、周天赐的夫人并居上座。高荣氏显然心绪不佳,不怎么理人。另两人都是大她一辈的人物,虽同居上座,却也不爱掉架去搭理她,只两人说笑着。 邵敏先前便觉得,高荣氏小邵博夫人这么多,断然不至于因为不能同居上座有什么情绪,今日听了长公主的话才想明白——怕是老太君不肯为她保媒,也许还说了什么磋磨她的话,这才让她迁怒到邵敏身上——当然更可能只是小说里的虚构情节。 她正想着,忽然便看到高荣氏推到了南采苹,提着自己的裙裾站起来,对她怒目而视。自从进了宫,还从没有人敢在邵敏眼前甩脸色,邵敏倒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南采苹捂着脸倒在地上,沉默不语。 倒是红玉赶紧上前去扶她,唤人来把她扶下去。 邵敏虽反应慢半拍,却实实在在看到了,是高荣氏故意让南采苹取热水烫酒,等她取来了又伸脚绊了她一跤。 邵敏只觉不可理喻,心里一把火腾的就烧了起来。看到祖母对她使眼色,才强压下去,问道:“荣夫人怎么了?” 高荣氏满面冰霜,道:“遇着个不知轻重的丫头,不知看臣妾哪里不顺眼,泼了臣妾一裙子热水。实在烫得厉害,臣妾失仪了,请皇后娘娘恕罪。” 邵敏先还觉得她也许不是故意的,此时听她信口雌黄,更是怒不可遏。面上却平淡道:“寿成殿的丫头冲撞了夫人,我先替她陪个不是了。只是我看她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也是无心之过。今日喜庆,宰相肚里能撑船,还请夫人不要责怪她了。” 说罢下了宝座,走到高荣氏身前,执起玉壶:“本宫敬夫人。” 邵敏虽是高荣氏女儿一般年纪,然而气质华贵,端庄正气,不可逼视。 高荣氏愣在那里,莫名其妙渗出一身汗,一旁太监提醒,才慌忙跪地,道:“不敢……” 一时满殿寂静。 邵敏把玉杯摆在案中央,玉壶一倾,高起低落,酒落杯中声先浊而后清。她倒完一杯,又命身旁侍女另取了两个杯子来,依样倒好,整齐摆放在高荣氏面前。 “第一杯,如今四海承平,九州安泰。你我虽是女子,却也可为苍生祈福,愿太平恒久。夫人且尽此杯。” 高荣氏惊疑不定,忙俯身三叩首,道:“幸甚至哉。”饮尽杯中酒。 邵敏看她喝完,又道:“高太保位居首辅,兢兢业业,勤恳辅政,是为朝廷栋梁。夫人身为首辅夫人,当敬事夫君,和睦上下,为命妇表率。夫人且尽此杯。” 高荣氏顿了顿,叩首道:“合当自勉。” 邵敏端起第三杯,道:“本宫不慧,忝居中宫。欲君臣修睦,宾主尽欢。却不能教诲内闱,使治下冒犯了夫人。本宫自罚一杯以谢夫人。” 说罢一饮而尽,回身归座,道:“来人,扶荣夫人入内室,宣太医仔细诊治,本宫要亲自过问。” 高荣氏早有防备,因此只是裙子上溅了水渍,不比南采苹那般一下子便烫红了半张脸。邵敏心中清楚,因此故意拖延。 她一说亲自过问,高荣氏先有些慌,随即便恢复了倨傲的模样,跟着铃音进了内室——邵敏知道,她一口咬定被烫到了,没人敢去质疑。她也不是要揭穿她,只是想提点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姜太夫人仔细在下面看着,等宴席重开,才拉了拉彩珠,道:“你们皇后得罪小人了。” 彩珠皱着眉头……她当然知道邵敏有些意气用事,但她更知道,换成自己绝对会处理得更直接粗暴——在她的角度还可以看到,那壶水本来不会泼到南采苹脸上,是高夫人故意往她脸上推了一下。 想不到这人生得如此干净,处事却这般龌龊。 “堂堂宰相夫人,竟然要为难一个小宫女……”彩珠不齿。 姜太夫人端着酒杯摇了摇头,“那小宫女是不是就那个跟她抢女婿的?啧啧,一看就是不能生养的。这些人,不好好过日子、养身体,争个什么劲儿?” 动摇 宴会重开,气氛再次冷下去。 邵敏是那种受了刺激才气场全开的类型,此刻倒是游刃有余多了。她与高荣氏喝过酒,干脆不偏不倚,也各敬了祖母和周天赐夫人三杯。 她虽没有南采苹、高荣氏那种夺目的美貌,却也柔和静美,观之可亲。此时面带微笑,与几个老诰命温言闲谈,很是平易。 她皇后的身份在,言谈也很得体,倒没人再敢因她年少小瞧了她。 宴会总算勉勉强强宾主尽欢的结束了。 姜太夫人喝的半醉,还惦记着打包剩饭剩菜。彩珠当然不能让红玉偶像他娘真带剩饭回去。这种宴会总有多余的菜肴没来得及上桌,彩珠便从里面挑了汤汁少的,换了普通瓷碗,用食盒给她装起来。 宫中往里往外拿东西都不容易,彩珠去跟邵敏讨勘和,邵敏边给她签条子边笑道:“今天还了那么多礼,就给她的最寒酸。本来还想跟她聊聊天,结果元浚他丈母娘一闹,就给忘了。” 彩珠笑答:“没关系,我替你跟她聊过了。” 邵敏点点头,拿起条子扇了扇,让墨迹尽快干掉,笑道:“皇后写一份手谕,就为了送一盒饭,感觉好浪费。” 彩珠道:“那就再赏些别的呗。” 邵敏瞟了她一眼:“你倒戈得很快嘛……她帮你‘说了人家’?” 彩珠笑嘻嘻不说话。 邵敏摇摇头,笑道:“去库里挑些皮子布料给她吧。她连朝服都是用旧料子改的,平日里还不知穿些什么。” 彩珠笑道:“我这就去。” 邵敏拉了她一把,“你也别太乐呵了。南采苹脸烫伤了。你一直跟她不对付,让人看到你这样,又要说你幸灾乐祸了。” 彩珠撇了撇嘴,道:“知道了。”跑了几步又回头,对邵敏笑道,“师姐,你变坏了。” 邵敏怔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外面铃音来通禀,说邵府老太君到了,这才回过神来。 邵敏在老太君跟前待了七八年,要说在古代她跟谁最亲,除了这个老太太无第二人选。她知道邵府也一直挂念她在宫里的情况,宴会后便留老太君说说话。 老太君是那种很典型的大家闺秀。端庄慈祥,举止有度。当家时妥帖周全,上下称道;不当家了便一事不闻不问,万事心知肚明。 邵敏对她虽无太多孺慕之情,却也敬重仰慕。这些日子见识了宫中驳杂的人际,也开始身不由己的模仿她的处事。 邵博身为首辅,御前也是有座位的。老太君本就是宗室近亲,辈分又高,因此见邵敏无需跪拜,如此倒免了许多尴尬。 宫中避讳多,元清又素来疑心邵博。因此邵敏和彩珠红玉可以关起门来商量事情,和祖母说话反倒不好屏退众人。只是南采苹伤了,铃音病了,近身跟随的只有彩珠和红玉,也无需计较这些。 邵敏扶着老太君到暖榻上坐着,老太君坐下便拉了她的手,也不说话,只慈爱的上下打量着她,看完了才点点头,笑道:“有些肉了。” 邵敏没防备,眼睛里就那么一热,竟然差点滚下泪来。 老太君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府里人人都好。” 邵敏勉强笑着点点头,她怕说话带出哭腔来,便垂首不语。 邵敏在邵府待了八年,规规矩矩的当她的孙小姐,除非事关彩珠红玉,否则一律不开口、不出头。她明白自己不是正主,迟早会各归各位,因此不敢与任何人经营感情。也正因如此,她虽不敢说自己能全然置身事外,却也自认足够洒脱。谁知老太君不过说了两句话,便将那种疏离的表象打碎,勾起她心中深掩的真情来。 她不说话,老太君也不逗弄她,只静静的握着她的手看着她,好半晌才轻声道:“你这个孩子……” 邵敏酝酿了好一会儿,一听这句还是走了气儿,终于还是笑着落泪道:“皇上待我也很好,太母太父不必挂心。” 老太君点了点头,给她擦了眼泪,安静的等她平复了气息。 邵敏哭完了,自己倒是不好意思起来,腼腆道:“太父太母近来安好。” 老太君道:“牢娘娘惦着,都好。只是听闻了一些事,心里很放心不下娘娘。” 邵敏知道她这是要正经提点自己了,便说:“太母请讲。” 老太君却不紧不慢道:“今日伤着的那个丫头怎么样了?” 邵敏不解她怎么问到南采苹身上去了,却还是据实以告:“一壶热水正泼在脸上,红玉处理得当,太医说当不至于留疤……但还是起了水泡,短期内怕是……” 老太君道:“可惜了,若没伤着,指给寿王也是一段美谈。” 邵敏愣了一下,她没有乱点鸳鸯谱的习惯,更没有棒打鸳鸯的爱好,便说,“昨日皇上也提起此事,寿王推辞了。” 老太君道,“她是娘娘身边的人,皇上赏寿王不好收,娘娘来说自然不一样。” 邵敏本不想过问,然而说到这里了,少不得还得提了一句:“今日长公主问到寿王的婚事,说是先帝有意将高相的千金指给寿王。我想着弟媳不好过问大伯的姻缘,便没接话……” 老太君笑道:“娘娘不过问是对的。”便不说话了。 邵敏有意套话,只好追问道:“太母觉得这桩婚事怎么样?” 老太君笑着望了她一眼,邵敏知道她心里透亮,不觉红了脸。 老太君也不点破她,只说:“先帝确实曾提起过此事,当日皇上刚被立为太子,高太保也还只是礼部尚书。先帝有意把你指给太子,便想给寿王也寻一门好亲。当日寿王不愿意,后来先帝也没有再提。”说罢别有深意的望着邵敏,不再多言。 邵敏心里咯噔一声,回想起往日种种,便明白了其中纠缠。 把邵博的孙女儿立为皇后,也许并不是先帝临终时灵光一现,怕是从元清还未出现,他有意过继元浚时便开始打算了。所以他让邵敏入宫给公主们伴读,不时让邵博将元浚带在身边教养。使元浚和邵敏时时见面,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元浚心中明白,所以心里早早的便认定了邵敏。 谁知此时元清出现了。就算幼时没有带在身边,亲儿子终究还是要亲过继子。所以先帝为了让邵博支持幼子,转而决定把邵敏指给元清。 只是他心里觉得对不起元浚,恰好高宦成的女儿也常入宫,他便把指她给元浚做补偿。因为那时他们都还小,元浚也不喜欢她,此时才暂且搁下了。 谁知高宦成很出息,短短五年便从礼部尚书成为内阁重臣。先帝临终托孤,把邵敏指给了元清,却不提高小姐和元浚,也是怕高宦成生出二心来。 老太君心里明白这一重,自然不肯给高荣氏保媒。 她肯对邵敏多说那一句,也是在提醒邵敏,如今她是皇后,元浚是寿王。他们过去有过那么一段,瓜田李下,合当谨慎。 邵敏若把南采苹赐给元浚,一来成|人之美,名正言顺;二来也可表明她心地坦荡。但若她关心元浚的婚事,不论态度如何,都难免授人以柄,让元清疑心。 只是可怜了高小姐。君无戏言,先帝虽没有再说,高宦成却也不敢随意把女儿许了人家。按说先帝去世,守过国丧,高小姐终于可以另觅人家了。只是什么人家能好得过寿王?于是抱着一点侥幸和贪念,就这么拖着。直到高小姐摽梅将过,不得不放下面子主动谋求。结果元浚还没说什么,先有这么多人从中阻挠。 高荣氏是个心高气傲的。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从小捧在手心里养大,却让她受此屈辱,心里不知藏了多深的恨恼。等日后她明白了受辱原委,还不知怎么怨恨邵家。 ——但此事却也不能全然怪罪别人,她身为首辅夫人,却不能发觉这桩婚事里的敏感之处,非要让女儿吊死在元浚这棵树上,也并不无辜。 可是造化弄人……这桩婚事最终还是成了。那些阻挠这桩婚事的人所担忧的事,也最终件件成真。 明明知道这些,却要放任事情发展——邵敏不由暗嘲,自己真是自寻死路。 但是这一切的一切,也许都只是为了成就元清。为了让他从一个长于宦官妇人之手的敏感多疑的少年君主,真正成长为一个历经风雨砥砺的坚不可摧的真正帝王。 在这个社会里,太平盛世是明君手里的作品。 何况“不干涉”虽不是明确的法规,却也是时空穿越者最基本的道德操守。 …… 邵敏想到这里,抬头看到老太君凝神她的眼神,忽然没由来的有些心慌。 她迟早是要回去的,可是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甚至包括元清和南采苹——他们都是没有退路的。而邵博、元浚、程友廉和他们的家人 皇后第6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7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7部分阅读 都没有第二次生命。 邵敏见老太君注视着她,垂着头问:“太母可还有别的事要指教?” 老太君捏了捏她的手,有些无奈地叹道:“今日西宫太嫔跟我说起……宫中上下都称赞娘娘贤惠、宽厚。贤惠宽厚固然是好的,为皇上充实后宫、广延子嗣也是好的。只是皇上还年轻,娘娘也新出嫁,太急了反而不好……我也知道碍着太傅的地位,有些事娘娘不好规劝。可娘娘自小聪颖,德言容功都是极好的,若用心服侍,自然能愉悦圣心。昨日的事虽然风流,然传到外人耳中,便不是那个味儿了。娘娘沉静,还是不要留这种伶俐过头的丫头在身边的好。” 邵敏心中烦乱,只默默的点头,说:“太母说的是。我记下了。” 猜忌 送走了老太君,已是傍晚。秋日傍晚天色浅白,连阳光也变得惨淡。风吹起来,树叶“沙哗”声里带了些干涩。 月亮早早的便升起来,巨大的圆盘挂在宫墙和屋宇之间,却没多少光亮,像额间一点白色的胭脂。 有宫人攀上了梯子,用火折子点亮彩灯。 红玉跟在邵敏身后,见她不做声,便道:“好冷啊。” 邵敏点点头,问道:“南采苹怎么样了?” “没事。”红玉挥了挥手,“烫酒的水没那么热,只是轻度烫伤罢了。只要她不是瘢痕体质,别让水泡感染了,过两天肯定一点也看不出来……她皮肤那么白,也肯定不是瘢痕体质。” 邵敏伸手去揉她的头发,结果按到她发髻上,便随手捏了捏。 她有心事时爱揉别人的脑袋,红玉是被她蹂躏最多的,自然知道,便问:“怎么了,师姐?” 邵敏道:“没事。对了,今天程友廉他娘来了,跟蔡姝说了不少话,你要不要去问问?” 红玉没等她说第二遍,已经往她和蔡姝房间跑过去了。 邵敏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只觉得这样没心没肺也很好。 南采苹和铃音的房间离彩珠红玉的不远。只是她脸上上了药,是一种紫黑色的膏糊,不洁的东西不能放在皇后寝殿附近,她便被安排到后厢养伤。 后厢邻近仓房,简陋杂乱,又临水背光,这个时节很有些阴冷。 邵敏听说把她移过去了,知道哪里不适合养伤,本想让人在隔壁院子里打扫出一间敞亮些的,让她暂时住过去。结果南采苹哭着跑过来磕头,求邵敏不要把她赶出寿成殿。 她身上只随便披了件外衣,头上钗环散乱,发髻斜堕,半张脸都是紫黑的膏糊,那些绝望挣扎的情绪让她表情略略扭曲,看上去凄凉惨淡,鬼怪一般。 邵敏第一次见人落魄至此,比起怜悯或者别的什么感觉来,反倒是震惊最多。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扶起南采苹,对她说:“我并没有要赶你走。你脸上只是小伤,过几日消了肿,便会恢复原样。我只觉得后院阴湿,不适合养伤,所以让你搬出去。你若真的不愿意……回你原先的房间也好。”邵敏给她擦了擦眼泪,道,“别哭,小心感染了伤口。” 南采苹拼命的叩头,只是说娘娘“大恩大德”,邵敏几乎拉不住她。几个在旁边伺候的宫女看她的模样,都悄悄的抹眼泪。 邵敏让人扶她回房,她不知想起什么,抢道:“我不回去……娘娘,我去后院。不要因为我坏了规矩……娘娘若是怜悯我,让人把后屋熏暖了便是……” 邵敏看着手帕上几乎寻不到的泪渍,心中一片漠然——彩珠说她“变坏了”并不是假的。南采苹被人欺负,落魄至此,邵敏此刻想的却是她为何既不愿搬出寿成殿,更不愿搬回自己房间。 ——南采苹心里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绝望,她的眼神比上午时镇定了太多。 祸兮福所倚。南采苹这伤看着凄惨,但既然不会毁容留疤,便没什么大碍,反而可以让她避开昨日的风头。她心里其实是庆幸的。 她不愿搬出寿成殿,是不想失去今日在寿成殿博取的地位——作为皇后的贴身侍女,她随时可以见着元清。她不愿搬回自己房间——是怕元清看到她最丑陋的模样。 人人都有自己的盘算。无论高荣氏、大长公主、邵老太君还是南采苹。 邵敏忽然觉得所谓的“不干涉”,其实虚伪得很。 她曾经有过的,想让这宫中变得温馨和睦的想法,又是那么的天真——没人变得更善良,反而是她变坏了。 林佳儿被伤害的时候,她顾忌着元清,不曾好好的补偿和安慰她。反而是南采苹排挤彩珠的时候,她给予了方便和宽容。如今高荣氏当面行凶,她还是既不能惩凶,也不能恤伤。 这些日子她真正做对的决定,也许只有把彩珠和红玉送出宫去这一件。 天朗气清。入了夜,天色黑得深不见底,月辉带着寒芒光耀,异常的明亮。 相国寺的暮鼓响得有些迟,烟花早已此起彼伏的在空中绽放。 中秋节解了宵禁,宫城里火树银花,灯明如昼,映照在金水河里,喜庆无比。从承光宫这岸望过去,依稀可见宫墙外街市繁华,熙熙攘攘。 宫里中秋家宴照例是要摆在凤仪殿的,凤仪殿封掉了,便挪到承光宫,依旧是临水赏月,也顺便放些河灯祈福。 邵敏去的晚了些,凤辇到承光宫的时候,元清已经入座,元清十六个妃嫔也全部到齐。邵敏下了凤辇,只见湖边仪仗肃整,彩旌飘展,花灯如星火一般悬了一路,沿着曲折回廊,延展到湖心听荷轩中。 亭中彩衣漫卷,钗环光动,莺莺燕燕,映着湖心明月,恍若天上仙境。 元清临水坐着,略微的心不在焉,仿佛四周那些俏丽的姿容都与他无关一般。 宴会尚未开始,邵敏虽来得晚了些,却并不着急。她看到元清,略觉得有些尴尬,便整了整裙摆。可惜裙摆再复杂也不够她拖延到宴会结束。 元清在湖中望到了她,展开笑容对她挥了挥手臂。像个兴高采烈的孩子。 邵敏心中一柔,也抬手对他挥了挥。 听荷轩不大,只够摆一桌。但也有回廊连着南岸的临湖轩,下位的妃嫔们的坐席便安排在哪里。 侍宴的御乐坊的歌女琴师们在回廊两色的附耳中吹鼓,丝竹声袅袅,清扬悦耳。 邵敏走到听荷轩后,前来赴宴的妃嫔们拜见过她,便知趣的回了自己的坐席。 她们今日都用心打扮过了,各有各的俏丽,环肥燕瘦,令人眼花缭乱。只林佳儿一身素淡衣衫,目光淡然,看不出半点争艳邀宠之意。 但是只有她退下时,元清握住她的手腕,拉她坐在自己身旁。 邵敏还未入座,林佳儿坐下来又站起来,恭敬的侍立在一侧。 几个尚未归座的嫔妃回头望见林佳儿,目光中有羡有恨。邵敏心有觉察,只沉默不语。 临湖轩上摆不开大筵席,因此邵敏便仿照在邵府中过中秋的情形,在临湖轩四周垂了彩灯,燃上熏香,西北侧来风的方向陈设了屏风,当中放一张大圆桌,摆放上月饼、酒水、瓜果。她本意是连西宫两位太嫔和公主一并叫来,一家人热热闹闹过一场中秋。 谁知两位太嫔都染了风寒,两个小公主说母妃病着,不敢独乐,也没有来。 空荡荡一张大桌子,坐她和元清两个人,只能凸显尴尬罢了。但又坐不开十八个人。因此元清自己挑喜欢的妃嫔同坐,倒免了她为难。可是元清却只留了林佳儿……虽是恩宠,却也未见得不是给她招祸。 因此邵敏说:“这么大一张桌子,坐三个人少了些,陛下喜欢谁一并叫来吧。” 元清笑道:“朕倒是叫了寿王,可他说要回府陪王太妃,不肯过来。” 这两日邵敏身旁无时无刻不有人说元浚,听到他就觉得头痛。便不接元清的话,笑道:“我说的是临湖轩里坐的。” 元清眯了眯眼睛,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怎么的,注视着邵敏,道:“她们朕一个都不记得。” 邵敏心里莫名的有些心慌,脸上不由自主的发烫:“没关系,我记得……” 元清握住了她的手,眉眼弯弯,有些无奈道:“皇后总是扫朕的兴。” 邵敏下意识往回抽手,眼睛瞟到林佳儿,只觉得无地自容。 林佳儿却只淡淡的望着回廊附耳里吹奏的乐师,像什么也没看到一般。 邵敏心中越发愧疚,只说:“三个人过于清冷了,击鼓传花都玩不起来……” 元清微笑着用一颗葡萄堵住了她的嘴,“过了中秋便是重阳,重阳节菊花开,黍酒浓,螃蟹肥,正是最好的时节。朕最爱赏花食蟹,不知皇后可愿陪朕?” 他话题转得彻底,邵敏猜测他是想告诉她:就跟平时那样闲聊便好,朕不想玩什么击鼓传花。可是他神色与平时那个别扭少年完全不同……似乎很沉静,似乎很游刃有余,似乎很……熟悉和诡异。 邵敏有些懵懂的含住葡萄,元清用指甲刮了刮她的嘴角,目光映着灯火,带着些暧昧温柔的颜色……略略倾身像前,低声道,“皇后也喂朕一颗。” 邵敏只觉有凉水沿着椎骨淌下来,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元清似乎确实是在,模仿着元浚的模样,跟她调情。 问题是,元浚他不是个还没她高的大眼睛婴儿肥正太啊啊啊, 邵敏心中兀自惊悚,彩珠红玉在一旁看得眼睛都要凸出来了,心中不由呐喊:正太你很有前途很给力啊。 结果元清很快不自在的退回去,有些懊恼的别开头,又说了一遍:“皇后也喂朕一颗。” 这种理所当然又别扭命令的语气才属于元清。邵敏不觉松了口气,寒毛略略平复下去。她捻起一颗秋紫,剥了皮送到元清嘴边。元清张嘴咬了她的手指头。 邵敏虽不知他为什么又生气了,却觉得这种撒气方式无伤大雅,挺可爱的,便不计较。只是当着林佳儿的面,这些跟元清日常相处的情形也别扭起来了。 她收回手,接过宫女手里的湿帕子擦了擦,继续给元清剥葡萄吃。她手指灵巧,剥葡萄很是熟练。元清吃得没她剥得快,却来者不拒,不一时便塞了满满一嘴。鼓鼓囊囊的模样,相当讨喜。 元清眼睛看着她剥葡萄,她的手白皙、修长、指端尖尖,当真柔荑一般,便笑道:“皇后当真是……”他忘了嘴里的葡萄,一开口汁水便流出来。邵敏笑着那帕子给他擦净,元清只觉比在别人面前出丑更加羞恼,低了头死不开口了。 邵敏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取笑不得,便命人取了水晶杯来,把葡萄剥在里面,插了勺子推到他面前,笑道:“陛下刚刚要说什么?” 元清瞟了她一眼,赌气掰开一个月饼,递了一半给林佳儿,道:“没说什么。” 元清缠着林佳儿说话,林佳儿温言微笑作答,不多说一句。 邵敏几次想要插嘴,然而看这两个宝哥哥林妹妹一般的光景,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临湖轩的女孩子们被元清冷落惯了,倒也很能自得其乐,此时已经开始唱酒令,笑语隔着水面荷叶传过来,飘渺里带了些清亮。 不知何时,乐师们已经停了琴瑟,只余一箫一笛一清歌婉转相和。 灯影月辉倒影在水面上,偶尔有水鸟掠过,碎成一片银光。 远处秋桂的清芬随着清风和水汽传递过来。 邵敏不想打扰他们的相处,便起身坐到亭子边,掰了点心屑喂鱼。 邵敏不旁听,元清跟林佳儿说话的热情终于也烟花一样散尽了。 他今日心里本就有些痛快。本来已经消得差不多了,然而此时看到邵敏凝视着湖中残荷,若有所思在远道的模样,越发的火气上涌。 于是说道:“朕听这乐曲,像是还缺了些什么,爱妃觉着呢?” 林佳儿说道:“臣妾听不出,请陛下指教。” 元清望着邵敏,道:“箫声幽悠,笛声清扬,歌声婉转……独缺了曼妙舞姿。” 赏赐 邵敏正在逗鱼,冷不丁听元清道:“朕记得皇后身边有个宫女,舞跳得极好,何不唤来舞一曲助兴?” 邵敏知道他说的是南采苹。只是不解,元清跟林佳儿正浓情蜜意,怎么忽然就说起南采苹,这一心二用的也未免太熟练了。眼神不由就瞟向林佳儿。 林佳儿自然也知道元清说的是南采苹,更知道她是邵敏的贴身侍女,因为昨日一支清舞,风头正盛。不由也望向邵敏。 两人眼神对上,竟都是有些同情和疑惑的目光,各自一怔愣。 邵敏匆忙回神,道:“她今日烫伤了脸,怕是不方便见人。” 林佳儿早料到必会有人磋磨南采苹,却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狠,一时竟有狐兔之悲。 元清目光霎时变得冰冷疏离,“她昨日刚给朕跳了舞,今日就烫伤了脸,还真是福薄。” 邵敏听出他话中有话,知道他们疑忌些什么,不由有些心灰。“上午萃霞阁宴饮,她为高相夫人烫酒,不知怎么绊了一下,一壶热水倒在脸上,烫伤了。” 元清不冷不热道:“那还真是不巧。她能用脚趾立在金盘上跳舞,斟个酒却能绊了。” 邵敏本想告诉他南采苹的伤没有大碍。只是她解释过了,元清依旧是猜忌她的模样,心中烦闷,便也不冷不热接了句:“谁知道呢。” 原本融洽的气氛霎时冷下来。元清注视着邵敏,邵敏凝望着湖面,都不说话。 彩珠和红玉都是说不上话的,心里暗暗替邵敏着急。碧鸳只觉得不妙,更是屏气凝声。王聪明倒是能在元清跟前说上话,此时却眼观鼻、鼻观心。 林佳儿再望了邵敏一眼,想起当日她握着自己的手的模样,暗自叹了口气。她起身执起酒壶,给元清斟了杯酒,道:“想是这丫头自己疏忽了……今天这么热,谁喝酒用烫的?她端什么热水呢。” 她貌似无意,却一语中的,点到了关键上。邵敏虽早知道她冰雪聪敏,却也觉察出她是明哲保身,能装哑巴就绝不开口的。何况此事还牵扯到高荣氏,邵敏自己都不能对元清明说,因此并没料到她会帮自己说话。 元清也是一点就透,他近来虽变得能忍了,却还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当即就问:“谁命她取热水烫酒的?” 邵敏不能明说是高荣氏绊倒了南采苹,但若是元清自己判断出来的,那就不是她搬弄是非、离间君臣了,便坦率道:“是高太保夫人。” ——太保夫人自然没什么理由去为难皇后的婢女,元清听了这个答案,神色倒是缓和下来。只是想到他刚刚竟怀疑邵敏,有些心虚,便偷偷望着邵敏。 邵敏心中漠然,只随手从盘子里捞起个月饼咬着,另一手仍在揉点心专注喂鱼。她没带凤冠,头发整齐的绾着,没有多余的珠滴垂挂,露出姣好的侧脸来,在灯火与月光的交映下越发显得温润清丽。 元清明明是偷望着的,却不知怎么的竟也看呆了。 只是邵敏眼中分明还有些薄怒,他自知理亏,却不知该怎么讨好她,便起身也踱步到亭畔,从邵敏手里捻着点心屑喂鱼。 “她既然伤了脸,想来不能在皇后身边伺候的。朕身边有几个伶俐的,皇后喜欢便挑一个补上吧。”元清假装不经意的说着,一面偷瞟着邵敏的神色。 邵敏淡然道:“她脸上伤没什么大碍,过几日就好,不用换。” 元清来回踱了两步,终于又想到新的话题,“朕尝着今晚上月饼不错,给荣国公府上送一盘吧。” 邵敏抬头看了元清一眼:“赏赐刚传过去,我记着里面是有月饼的。” 元清上前握住她的手,目光灼灼,“这份是朕特别赏的。” ——就算是你特别赏的,那也不过是一盒月饼,犯得着让他们特地再接旨磕头吗?邵敏心中疑惑,但是看元清兴致很高的模样,还是点头道:“那臣妾先行谢过了。” 元清像是难得找对了门径,又说:“皇后还想要什么东西?” 邵敏并不知道这是帝王新学会的讨好游戏,只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很想要什么东西……不由疑惑,难得她流露出此种表情自己没发觉? 正要摇头,看到彩珠在后面使劲点头的模样,终于想起一件来。 “我确实没什么想要的。不过倒是有件事想求陛下。” 元清道:“皇后请讲。” “臣妾的奶哥哥今年春闱得中,不日便要外任,||乳|母想跟着一起去。她教导臣妾十八年,臣妾心中感念。她年纪大了操劳惯了,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丫鬟,臣妾想赏她两个。” 元清正要说,皇后尽管赏就是,脑子里却忽然跳出南采苹来,便改口道:“皇后特地跟朕提起,是要赏她宫里的人?” 邵敏道:“也不算宫里人,是臣妾的陪嫁侍女,只是她们如今都是女官了,我不好擅自做主。” 元清有些不解,道:“既然是陪嫁侍女,想必跟皇后极亲近。” 邵敏笑答:“嗯。她们从小陪伴我,也是李姑姑一并养大的。李姑姑没女儿,待她们如亲生,如今要分开了,心中十分不舍,索性一并带走。” 她说着话时目光柔软。元清常见她这般望着自己,却有些嫉妒得觉得,她未必在外人跟前提起自己时,也能不自觉流露出这般温柔的神情来。 这么想着,心情竟再次有些阴翳了。 “皇后说的是哪两个?” 邵敏抬手一指,笑道:“就她们两个,彩珠和红玉。” 元清回头望去,目光中不觉带一点挑剔和怨毒。红玉没防备,乍对上他的目光,竟吓得退了一步。 元清眯了眯眼睛,道:“红玉?你是姓高吗?” 红玉受惊的兔子一般点头。 元清心中阴霾骤然扩散。 “幸好朕多问了一句,不然寿王又要好事多磨了。”他回头对邵敏笑道。 邵敏不解他怎么又提起元浚,便问:“和寿王有什么关系?” 元清凑近一些,凝视着邵敏的眼睛,像是想从中找出些什么:“皇后知道,寿王已十八岁了,却没有正妃……听说连个侍妾也没有。” ——比起元清这个早熟的正太,这位王爷还真是洁身自好。 “昨日朕看他跟南采苹惺惺相惜,就想成|人之美,谁知寿王却说,他心中有人,求而不得,只能辗转反侧。皇后说,他心上人是哪个?” 他目光清澈,看上去一派天真无邪,邵敏却只觉厌恶他这副表情,这种语气。 “臣妾不知。” “皇后跟寿王自幼相识,竟也不知道?” 邵敏淡淡道:“臣妾愚钝,记事比较晚,幼时往事连个模糊影子都不曾留下。与寿王相识一事,还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 元清眨了眨眼睛,目光闪烁不定,“朕小时候,寿王常提起皇后……还曾想带朕翻墙出去见你。只是朕那时体弱,寿王嫌朕拖累,总是半路丢下朕……那时朕也还小,这些事也记不太清楚了。却不知怎么的,一把寿王宣回来,竟忽然都想起来了。细枝末叶也清晰如昨。” 他又靠近了些,像是想要亲邵敏。邵敏有了防备,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笑道:“许是因为我不曾怀念过,皇上刻意提起,脑中还是没有半分印象。” 元清自尊心旺盛,往日她一伸手,他就自动退开了,今日却不知怎么的,还是一味往前凑:“那真是可惜,元浚自小倜傥风流,宫里女人看到他便管不住眼神。朕站着他身边……”他似乎不太喜欢提起这段,便跳过继续道,“皇后当真不记得?” 邵敏后脑勺已经抵在亭柱上,退无可退。她大致猜到,也许是元浚回来激起了元清的好胜之心,偏偏元浚越发挺拔俊秀,元清却依旧是正太的模样。元清心理不平衡,这才屡屡对邵敏放电,想要证实自己的魅力。 邵敏心中暗叹,青春期少年的心理真是微妙又扭曲。 因此斩钉截铁答道:“当真不记得。不知陛下怎么忽然说起寿王的心上人?” 元清认真注视着邵敏,不知到底是要看她是否心虚还是在找些其他什么东西,半晌才有些失望的坐直了,把玩着邵敏的手指头,道:“寿王不要南采苹,却向朕打听一个叫高红玉的,说是白日遇到了,很……”他又瞟了邵敏一眼,“‘诱’得他心动。” 元浚再次刷新了邵敏对“恶劣”的认识。 “昨日红玉一直在萃霞阁里忙,不可能遇着寿王,想是个同名同姓的、或是谁借了她的名。”邵敏说道,“何况这丫头从小跟着我,笨得能开出花儿来,还真看不出哪里懂‘诱’人了。” 元清垂着睫毛,手上力气有些大,邵敏被他捏得发疼。他不冷不热道:“同名同姓是断然没有的。至于谁借了她的名——皇后觉着是谁?” 红玉和彩珠都还愣着没反应过来,邵敏懊恼自己莽撞,却只能嘴硬到底:“红玉人缘不错,宫里认识她的多了去了。臣妾猜不出。” 元清把邵敏得手揉得红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那就不用猜了。能被寿王看上,多少人求之不得,断然没道理推给别人。她昨日布置萃霞阁,未见得一刻也不曾离开。” 红玉已经明白过来,张口就反驳:“我就是没离开!” 邵敏怕她再惹祸,赶紧呵道:“你退下!” 红玉委屈的咬着嘴唇瞪着邵敏,终于一转身跑开了。彩珠赶紧跪下胡乱磕了个头,追着她跑出去。 元清见林佳儿犹豫不定,想走不敢走的模样,也挥了挥手,道:“你们都退下吧。” 邵敏几乎肯定,元清已经知道她昨日遇见元浚的事。以元浚的恶劣性格,怕是还刻意误导了元清某些细节,让他心中疑忌,因此他今日才屡屡出言试探。 但是无论元清还是邵敏,都不能把事情点明了。 可是邵敏更不愿糊里糊涂就把红玉牺牲掉。 “红玉说话做事没轻没重,若跟了寿王,不慎惹出什么麻烦,反而不美。”邵敏反握住元清的手,柔声说道,“何况她与我情同姐妹。寿王纵然尊贵,我却也不忍红玉给人做侍妾。恳请皇上看在臣妾的面子上……换旁人吧。” “换成谁?” 邵敏一时噎住。她明白,自己这次要保下红玉,就必然要害了其他什么人。这里的女孩子大都逆来顺受,元浚尊贵温柔,是难得的良配,怕真有人求之不得。只是邵敏清楚地知道元浚的下场。实在没勇气做坏人。 她一狠心,终于开口:“他既然跟南采苹惺惺相惜,就把南采苹赐他吧。” 她犹豫了,元清心里便不是滋味,听她说到南采苹,越发觉得她有意搪塞,便冷冷道:“寿王已经推辞了。” 邵敏道:“南采苹是臣妾宫里的人,寿王不好夺人所爱,未必是真不愿意。若由臣妾开口,也许结果又不一样。” “他愿意了,皇后就不觉得赏他一个伤了脸的宫女,太不诚心了吗?” “她脸上伤不碍事,不过三五日也就恢复如初了。” 元清“哼”了一声,依旧冷着脸,忽然起身,不知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丢给邵敏,道:“朕赏的,好好收着,不准再丢了。” 邵敏接到手里,低头看去,只见是个银质袖炉,模样眼熟得很。她没很在意,随手笼在袖子里,道:“谢过陛下。” 元清道:“你身边一共才四个贴身伺候的,一下走了两个,哪里够用?朕觉着,南采苹你还是留在身边使唤,另挑几个能歌善舞的赏给寿王吧。” 花心 元清脸色一直没缓和下来,却不再挑剔试探邵敏了。邵敏不介意他开口质问,也很喜欢哄他开心,惟独受不了他不冷不热不阴不阳的姿态。而且她心里也烦乱得很,便也静静坐着。 接近三更天的时候,元清终于枯坐得烦闷了,便借故离开。 邵敏心里记挂着红玉,也不阻拦。元清走了一会儿,她很快也回了寿成殿。 彩珠和红玉还没睡,邵敏推门进去,看到两个人正兴高采烈的讨论元清跟元浚到底谁更有前途,便知道彩珠已经把红玉哄住了。 当然闹到差点要把红玉送给元浚,邵敏怎么也得做出必要的解释。 她无奈,只好把自己前一日遇到元浚的事跟红玉她们说了。 结果两个人更大的反应却是:“你跟元浚暗通曲款这么久竟然都不告诉我们?!” 邵敏只能赶紧捂住她们的嘴,道:“小声点,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是元浚。何况邵府家风那么正派,若被人知道孙小姐每日跟男子私会,谁知他们会不会把我浸了猪笼?就你们两个说漏嘴的频率,我哪敢告诉你们?” “但是你就敢继续跟他会面?”彩珠和红玉同时不忿。 “他那个人坏得很,我跟他说过不要再去了,他说他管不住脚。我关窗不见他,他就在窗外吹箫。我跟他说实话讲道理,他说我口是心非……简直油盐不进。” 彩珠和红玉同时同情的伸手拍了拍邵敏的肩膀。作为整层楼里仅有的五个女生之二,一度差点引起物理组群殴事件,她们恋爱经历丰富得很,非常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世间最尴尬的事莫过于被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熟人给缠上。 邵敏看她们的脸色,知道她们不会再追究了,再叮嘱两句,便也回房去睡了。 其实这件事元浚固然使坏了,邵敏却没办法怪罪他。因为她知道自己也有错。 在最初的两年里,元浚在她眼里就是个爱玩儿的小孩子,所以她纵容他的奇思怪想、胡言乱语。直到她发现孩子长成少年,情思萌动,看她的眼神变得过于深邃了,才终于觉得不妥,开始刻意冷落元浚。 却没想到元浚看着随便,心思却如此的固执…… 但是生理学表明爱情的幻觉最多持续一年半,统计学证实真爱的保质期通常不超过七年……邵敏跟元浚认识八年,分别三载,她觉得元浚现在对她肯定是偏执多过爱慕。 她说不出是偏执好些还是爱慕好些。反正无论哪个她都不想要。 这一晚上她睡得很不踏实。一时想到红玉她们马上就要离开了,一时又想到她还要给元浚挑侍妾,一时想到元清阴晴不定的性格,一时又想到如果她就是历史上那个邵敏该怎么做——她曾听人说演员有时会入戏太深,混淆了真实,却没想到看客也是一样的——她已经觉得难以置身事外了。 她辗转反侧,不知自己是梦是醒。忽然觉得有人蹭到了她怀里,发际带着一点||乳|香。她被那种浅淡好闻的味道安抚下去,轻轻收紧了手臂,而后一夜好眠。 邵敏醒来,果然见元清躺在一旁。依旧是虾米一样蜷缩着睡觉的姿势,面孔婴儿一般甜美安然。 他今日没有早朝,昨夜睡得又晚,邵敏本来不想吵醒她,谁知元清忽然就睁开眼睛,伸手揽住了邵敏的脖子。他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模样,眼睛黑柔,很是好看。 这两日邵敏已经成了惊弓之鸟,跟他靠这么近,不觉心里就乱跳,生怕他又心血来潮。 而元清也确实心血来潮了,他用手压着邵敏的头发,抬头吻住她,而后翻身把邵敏压在下面,用力抱住。 “朕想再睡会儿,皇后陪朕躺着。” 邵敏动也不敢动,“昨日往各宫送了东西,只怕今日她们都会来谢……” 元清蹭了蹭她的肩膀,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嘟囔道:“那就让她们等着。” 邵敏觉得很折磨人。 她有些摸不清元清的心思。他好像很喜欢林佳儿,却也想把南采苹留在身边。他好像是在跟元浚争胜,又好像真对她有种孩子气的独占欲。他好像是真有些喜欢她,却又总挑剔她找她的不是…… 也许这可以叫做别扭,不过邵敏很快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元清他该不会是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花心大萝卜吧? 邵敏为这种可能性狠狠的打了个哆嗦。 她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吃过早膳后不久,敬事房便有太监来通禀——元清昨夜去了庆瑞宫,临幸了一个叫曾淑珍的修容。完事后却不知为什么又回了她那里。 邵敏当时正在御乐坊给元浚拉皮条,听完禀报只平静的掏出随身印玺盖上。 她觉得对一个皇帝来说,花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 但她心里总是有些闷闷的不舒服,她很怜惜元清没错,但她一点也不希望他花心花到自己身上来。 御乐坊的女孩子们大都听说过南采苹,心里都存了侥幸。她们觉得论歌舞、论容貌自己都不输人,只是出身不好罢了,若也有机会没道理盖不过南采苹的风头。因此邵敏去挑人时,她们个个争先。 但是邵敏看了一上午,却没找出能胜过南采苹的。容貌、歌舞倒真有能勉强一比的,然而那种人海之中一眼便能寻到的,清而华、静而美的气质却再难寻觅。搜寻了一整天,最后终于挑出四个乐姬来,琴舞双绝,有两个还能写诗。邵敏暗道,一个比不上南采苹……四个加起来总比得上了吧? 邵敏给那四个女孩子脱了籍,带回寿成殿。 乐姬们不比宫女规矩矜持,一路上跟在后面叽叽喳喳的,几个尚仪姑姑呵斥了她们几句,才略略安静下来。但也还是小打小闹,互相说着话。 走到承光宫的时候,她们却忽然都安静下来。 邵敏今日没乘坐舆辇,后苑广阔,她走的正有些疲惫。身后铃音出声提醒,她才看到前面元清、元浚各领着一个小太监,正从凤仪殿翻篱笆出来。 红霞满天,湖面波光粼粼,兀自伫立和荒芜的凤仪殿像是一卷古旧的图画。 元清正站在篱笆边那个桃树的枝桠上,抬脚踢下面那个想要接住他的小太监。他额角带着薄汗,脸颊透红,越发显得粉雕玉琢,正是个淘气的小少爷。 邵敏看他晃来晃去,眼看要掉下来的模样,忍不住走过去,对那个小太监道:“皇上自己能下来,你让开。” 元清看见她,忽然不动了,只是眨着眼睛望着她。 邵敏对他伸出手去,说:“赶紧下来,别让他们悬着心了。” 元清握住她的手,却没有跳,眼神转向一旁。 邵敏跟着看过去,这才想起元浚还在。然而现在回避却也晚了,干脆落落大方的一笑,道:“原来寿王也在。” 元浚正安静的凝视着她,看到她看过来,才垂下睫毛,道:“见过皇后娘娘。” 邵敏空着的那只手一抬,道:“寿王免礼。” 元浚下意识伸手去握,邵敏吓了一跳,刚要抽回来,元清腾的便跳了下来。他落地不太稳,推了邵敏一下,邵敏慌忙收回手护着他。元浚揽着她的背扶了一把,而后退了一步,道:“臣唐突了。” 元清委屈的在邵敏耳边道:“朕崴着脚了。” 邵敏闷不做声将手绢铺了,扶他坐下,一面吩咐小太监去取冰来,一面脱元清的鞋袜。脱了一只,毫无异常,脱另一只,仍旧白净漂亮。没有半点红肿或者扭到的痕迹。 她忍不住抬头瞪元清,元清依旧是委屈的模样,小声反咬道:“原来皇后认识寿王。” 这种语气跟那日他喝醉了一模一样。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屡屡喝醉,实在让人忍无可忍。 邵敏遂扭头瞪向元浚:“陛下不善饮酒,还请寿王节制!” 元浚温柔微笑道:“皇后又不是今日才认识臣,难道皇后心中,臣就是那种拐着皇上喝酒作乐的弄臣吗?” 邵敏知道自己失言,她不想跟当着这么多人跟元浚不清不楚,便垂下头给元清穿好鞋袜,一面道:“原来是我错怪了。时候不早,陛下该歇息了,寿王也请早些回吧。” 穿好鞋袜,邵敏牵着元清的手把他拉起来,元清望着她笑,语气里带些孩童的娇软:“朕没有喝醉。” 邵敏目光温柔的对他点头,只说:“好。咱们回去吃晚饭吧。” 邵敏牵着元清的手离开,元浚在后面凝视着她的背影,夕阳余晖映在他的眼睛里,他的目光平静无波。 他挺拔俊秀,有如芝兰玉树一般,像是从那个古旧画卷里走出来的人物。那些宫女和乐姬跟着元清邵敏离开了,还是忍不住屡屡回头看他。 站在这一对世间最尊贵的人身边,他依旧不落下乘,夺取了最多的瞩目。但是他却有些不甘心似的,像是自语,却清楚说出声来:“皇上不是孩子了,娘娘不要过于操劳。” 邵敏闻言心中一动,下意识要甩开元清的手,元清却反握了她的手,拉到嘴边亲吻,目光温柔里带一些朦胧醉意望着她,说:“皇后记得寿王也没关系。朕总会长大的。” 他已跟邵敏闹够了别扭,什么尝试都做过了,却都只是庸人自扰。他在她身旁安眠惯了,从她勺子里甘食久了,别人都不能给他那种快乐与松懈。他不想失去。所以至少在这个瞬间,他是真的想屈服于内心真实的愿望,耐心的等待邵敏爱上她的。 选择 八月十七那天一早,李姑姑给邵敏磕了头,带上彩珠和红玉离开了寿成殿。 为了表明对||乳|母的恩宠与感念,邵敏命铃音和吕明代她出宫,十里相送,直行到繁台。铃音以为彩珠和红玉必定依依惜别,故而做好了青衫湿透的准备。 可是她们谁都没有流露出痛哭或者悲伤的情绪来,她们的表情仿佛是上汜节临水踏青,桃红柳绿嬉闹过一整个白日,当晚霞浸透时,便会驱车返回一般。 她们托付铃音好好照料邵敏,最后折了一段柳枝把玩着,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挥手向她道别。 梨木车轮碌碌的压在沙石路上,渐行渐远。 蓝天澄澈高远,木叶黄落,如下了一场翩跹蝶雨。铃音立在汴京城外空阔干净的大道上,看着高台下攀折殆尽的柳枝和旅人长亭更短亭的送别,些微不解这两个人的凉薄。 而事实上彩珠和红玉只以为宋城距汴京不过百里,随时可以相见。何况邵敏许诺的重聚,也已翘首可待。 那个时候她们都还还不懂得离伤,不了解世事无常。 等她们明白的时候,延熙三年那个斑斓明媚的初秋,早已经湮灭在浩瀚时光之中,遍寻不回了。 铃音送别归来,只捎回一截柳枝。底气不足的编着彩珠和红玉如何谢恩,如何惦念邵敏,如何涕泣不舍、一步三回头…… 邵敏听完后接过柳枝,忍着笑拍拍铃音的肩膀,道:“烦劳你了,你身体还没好利索,快回房歇着吧。” 铃音如蒙大赦,赶紧老老实实回屋休息——撒谎也不是人人在行的。 邵敏找了个白瓷细口净瓶,注了水,将柳枝插好,摆在书桌上。而后坐回去继续看书。 她太了解彩珠和红玉了,这两个人神经都粗得很,除非借酒耍疯,否则是绝对流不出眼泪、说不出肉麻话的。 何况这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暂别而已。 月前彩珠借来的那本《英宗实录》,她包着“左传”的书皮明目张胆放在桌子上,现在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元清对“左传”兴致寥寥,从邵敏书架上拿书看,次次都直接掠过。 昨天晚上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临睡前,元清居然盯着那书皮看了半天,当邵敏几乎以为要穿帮时,他忽然就问了起来。问的却是:“父与夫孰亲1?” 邵敏没想到有一天元清会这么问她。 这其实是个很混账的经典命题,不是只有男人会被问“我和你妈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但是当女人面临这个问题时,它就不单是一次无伤大雅的试探了。 那个?br /gt; 皇后第7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8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8部分阅读 个时候说她心里不慌乱是骗人的。 但她还是很平静的对元清答道:“‘父一而已’。但是陛下认为,臣妾是人尽可夫的女人吗?” 元清眼神迷蒙的望着她,“但是当初……如果不是朕,而是寿王……或者其他什么人,皇后——” 他忽然说不下去,就保持着那种半张着嘴巴的表情仰望着邵敏,像个等待分发糖果的小孩子。 邵敏心中的慌乱就那么被抛之脑后了——元清纠结于她是否“人尽可夫”,表明他只是想确认他在邵敏心中的地位,而不是真的让邵敏面临“父”与“夫”二活一的取舍……虽然按照历史的走向,这个选择迟早会摆在邵敏的面前。 “那个时候我确实不能自己做主,所以哪怕不是陛下,我也都是得嫁的。”邵敏答道。她伸手揉揉元清的头发,见他有些失望的垂下睫毛,又笑着揉了揉他的耳朵,“嫁与不嫁,我自己确实做不了主。可是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却是谁也逼迫不了的。” 元清瞪大了眼睛。邵敏牵了他的手,哄道:“明日还要早朝,陛下早些睡吧。” 邵敏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蒙混过关了。 不过元清两次喝酒,就给了她两次惊吓。为了心脏和人身安全考虑,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规劝元清,让他饮酒适度。 但其实蒙混过关也没她想的那般容易。元清被她塞到被子里后,并没像往常那样蜷缩着睡过去,而是找好了位置,一手臂平展,另一手臂掀起被子,说:“皇后枕着朕的胳膊睡。” 他目光晶晶亮,神色里带一些期待。 但凡孩子,都会对某些小细节特别执拗。当他们想要证明些什么的时候,你也只好顺从他们。 于是这一夜邵敏躺在元清怀里,一宿没找对睡觉的姿势。 但醒来的时候她只是有些落枕罢了,元清却受了凉,有些发热。 元清不肯误了早朝,便没宣太医。弄得邵敏很是惦念,估计着元清下朝的时辰,让太医侯在德寿殿外。 邻近中午的时候,太医来回禀说,陛下身体康健,一点小风寒而已,不碍事。 昨日从御乐坊带回来的女孩子礼节粗疏,邵敏便把她们丢给尚仪姑姑重新教导。那几个女孩子很上进,规矩学得极刻苦,中午用膳的时候,已经能把托盘举得齐眉向邵敏进羹汤了。 邵敏略觉得□得有些过,不过尚仪姑姑说,以寿王太妃的挑剔程度,这种仪态说不定还入不了她的眼。何况这些女孩子从小修习歌舞,对女工几乎一窍不通,也只能从行止上找回场子来。 邵敏权衡了一下,还是对她们说:“你们日后要跟随寿王。寿王其人,你们昨日也见过了,若是愿意为他吃些苦头,便跟着姑姑们在学几日。若是不愿意……” 显然是邵敏小瞧了元浚的魅力,她还没出下文,四个女孩子已经齐刷刷表态:“愿意愿意,奴婢愿意!” 而尚仪姑姑们就在后面威而不怒道:“皇后跟前,不得喧哗!” 四个女孩子同时噤声。 邵敏看她们这么积极,那半句:“也有蒙混过关的办法。”还是咽了回去。 毕竟她们是去给人作妾的,还是小心为妙,邵敏自己的办法也未必适用于她们。 邵敏午膳传得早了些,快吃完的时候,外面来人通禀,说元清赐加了两个菜。从食盒里取出来一看,不过一盘一品豆腐,一盘翡翠虾环,都是家常菜肴。 来送赏的是个面生的小太监,邵敏命人取了银子赏了他,笑问:“皇上怎么想起这一茬?” 小太监答道:“皇上没说缘由,只说以后午膳他吃什么,娘娘就吃什么。今日御膳房来不及改了,皇上就挑了两盘送过来,说是他吃着最鲜嫩,让娘娘也尝尝。” 邵敏猜着元清也许是在向她表示亲近。联系到这两日元清新染上的胡乱亲人的毛病,邵敏觉得自己大概也许可能是……真的被元清纳入花心名单了。 她知道以自己现在的立场,若元清真有什么打算,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忽然有些希望元清能一直保持着醉酒后,那种楚楚可怜的小孩子的姿态。 他醒着的时候固然也很好,然而不安多疑的性格让他不能全心的喜爱谁。邵敏每每被他猜忌试探挑剔嘲讽,很觉得伴君如伴虎。 就算有一天他真的像他保证的那样长大了,变得深沉稳重,那也只不过是邵敏死期临近的征兆而已。邵敏也断然不敢真爱上他。 但邵敏也明白,当她寻找各种理由抗拒时,她其实已经正视了元清的感情,无论这感情是真是假,是认真还是随便。 她忽然开始想要摆脱“皇后”的身份。 当然这个“皇后”的身份她迟早会摆脱掉,不过在摆脱掉之前——她依旧会像邵博叮嘱过的那样,像自己最初心软时下定的决心那样,好好的照顾和教导元清——虽然貌似她教导元清的机会并不多。 于是她暂时放下了心中疑虑,认真考虑着秋日滋养,给他煲个什么汤送去。 下午的时候林佳儿的娘和嫂子递了牌子。他们赶了五天路终于入京,如今迫不及待要见林佳儿一面。 邵敏给他们签了勘和,命人去报给林佳儿知道。 彼时林佳儿正跟碧鸳盘点这个月元清和邵敏给的赏赐。她倦怠了一个月,不闻世事。虽有碧鸳帮她上下打点,但只照料开解她一个已经劳心劳力了,哪有闲暇经营人际?因此难免多有疏漏。 林佳儿比她透彻,也不贪恋财物。边打点着,边随手将那些华而不实的珠玉珍宝送往各宫,只说是中秋的回礼。她打算一对沉甸甸的金累丝凤蝶珠簪送给庆瑞宫曾淑珍时,碧鸳终于忍不住抱怨:“娘娘的首饰都朴素古旧得很,就比如前日宴饮,都找不出能带出去的。难得有这么贵重典雅的,为何不自己带着,却要送人?娘娘没见那日曾修容的打扮吗,胜过娘娘几倍了,还送?” 林佳儿若有所思道:“多亏你提醒,我几乎疏忽了。这是皇后赏的,我不该随意送人,还是留着。把那套翡翠打的首饰送她吧。” 碧鸳还要劝,林佳儿已经笑道:“别小家子气,我带上这些东西反而俗气,留着做什么?让人眼红?还是给你当嫁妆?”说着若有所思道,“倒确实也该作此打算了……那就把那套羊脂白玉的留下吧。” 碧鸳恼她不正经,委屈道:“人家跟娘娘说正经的,娘娘就知道取笑人。” 林佳儿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过我也不是说笑的,你看皇后宫里的彩珠红玉不就出去了吗?但凡我有皇后的手段,定然也想办法把你弄出去。” 碧鸳听着便红了眼圈:“娘娘可是觉得我笨,伺候不好了?” 林佳儿笑道:“可不是笨吗?我对你好,你却疑我嫌弃你。” 碧鸳正要再说,邵敏派来通禀的人便到了。碧鸳心中大觉宽慰,也不计较林佳儿的话,笑说:“娘娘把东西留下,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林佳儿随手抓了两颗珍珠打赏给来送信的,说道:“多谢姑姑跑一趟。劳烦娘娘惦记着,改日我亲自前去拜谢。” 打发走了信使,她脸色却兀的冷淡下来, 碧鸳本以为她会欣喜若狂,谁知她竟是这种反应,有些不知所措问:“娘娘可是不希望家里来人?” 林佳儿冷冷道:“他们不过是牙子牙婆罢了,哪里是我的家人。怎么还敢来看我?” 碧鸳与林佳儿处了四年,深知她虽看着温和周转,从不与人为恶,实质上却最是爱憎分明,对她好与不好她都一笔一笔记得清楚。对她作了恶的,若知趣消失在她面前也罢了,若不识好歹依旧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必十倍报复。 当初一同待选入宫,又是同乡,她对林佳儿家也略有所知。只是林佳儿言谈之间对母亲颇多敬重感怀,以为她能见母亲必定开心,谁知却是这种态度。 林佳儿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说道:“我生母已故去多年。” 碧鸳心下了然,便又劝道:“在外有个照应,娘娘也好轻松一些。” 林佳儿道:“你说的不错。赶紧备茶迎客吧。” 她想做的事,确实少不了宫外的策应。但是她并不打算放弃往昔的仇怨。 恩怨终有报,无非是时机到不到而已。 倾诉(上) 邵敏煲好了汤,已邻近晚饭时分。 她正要遣人送去,元清身边一个小太监却先来报信了。说是元清正与内阁大臣们议事,晚膳怕是赶不上了,要邵敏先吃。 邵敏心知别的皇后多问一句“议什么事”也就罢了,惟独她问不得,因此虽是心有感应,却还是强压下去。只叮嘱说元清正病着,不可过于劳累了,让他们小心伺候着。 汤自然也让他顺路带过回了。 吃完晚饭,邵敏闲来无事,便坐回书桌前临字。 自元清帮她扶手润字,她改习王体也渐渐得了章法。虽楷书依旧筋骨宛然,但行楷已然有行云流水之姿。她不想半途而废,又没有其他技艺和爱好,因此得了闲暇,不读书便习字。 王拓本《千字文》终究是百衲本,没什么架构,也只有孩童启蒙时描红用。自元清拿了“换鹅帖”给她,她便不再摹写千字文了。 王羲之的真迹流传下来的很少,得之者无不凿梁而藏,视为传家之宝。本朝太宗爱字成痴,却又有些强盗习性,认定天下异宝只可藏于皇家,连抢带骗,全部搜集到手。病重时他一度想以《兰亭序》为阴枕殉葬,还是元纯皇后用拓本骗过他,真迹才得以传下来。 可惜他的子孙皆不把这些墨宝当一回事。邵敏要习字,元清随随便便就把“换鹅帖”给她,给了就再没过问。倒是邵敏提心吊胆的小心护理着。 想到这些东西最终都会毁于秘府的一场大火,邵敏就很有昧下它带回现代的冲动——当然时空管制局的缉私警察不会让她如愿的,不要说一幅字,就是一个线头,她也带不上时空仪。 她正临着字,外面铃音来报,说林佳儿来看她。 邵敏不欲怠慢了她,便搁了笔,起身去迎。 林佳儿正侯在厅中。她病了一场,清减了不少。此时穿了藕荷色襦袄,下身粉白色长裙,裙上绣了一枝清俊的绿萼,外面裹着素青色竹纹披风。整个人素淡典雅,颦颦袅袅,说不出的风流婉转。 邵敏一个女人不由都看得心旌荡漾。 她梳着倭堕髻,用金扁角缀珠滴的簪子笼着,上面插了邵敏送的蝴蝶簪子。那簪子上珠宝多,是富丽典雅的风格,邵敏原本就是看她赴宴时穿戴得过于素淡寒酸才送的。却不想那华丽反被她的清贵气质化去。只觉蝶翅颤动,栩栩如生,更衬得她人比花娇。 她面相不像中秋相见时那么生硬了。虽也不如最初那般可亲,却也很是柔和。 邵敏心想,让她家人来劝慰是对的。 林佳儿一面给邵敏见礼,一面也悄悄打量着她。邵敏为习字方便,今夜只穿了一身绛红色曲裾深衣,腰线高缠,宫绦长垂,身材颀长婀娜,端庄高贵。她黑发散开来,只在背后攒了个散髻,锦缎一般厚密浓黑,映得墙上菱镜熠熠生辉。宛如从煌煌汉宫中走出来的美人。 林佳儿为来见邵敏,换过几套衣饰,自然知道自己今日姿容远胜往昔。她看得出邵敏眼神里的赞叹,纯然无垢,毫无攀比之意。不觉自惭形秽。暗想皇后不愧是邵太傅的孙女儿。 ——传说邵太傅辞章冠绝一时而不自知,曾游宝应寺,见烟霭渺渺,奇峰嶙峋,欲提笔留诗,结果看到墙上杨谨旧作,喟叹不如,称无可落笔。宝应寺主持没能留下邵博墨宝,遗憾之下,将在寺里专门修了一面题壁墙。而杨谨也因邵博一叹而声名鹊起。昔日一介寒儒,如今已是翰林学士。 邵敏赞叹林佳儿的美貌,却全然不觉自己的美丽。林佳儿不觉违和——邵敏的出身、品行与行止,让她无需仰仗美貌,便可从容应对。这才是真的大家闺秀。毕竟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邵敏扶住了林佳儿,听她有些清咳,便让道:“外面冷,屋里说话吧。” 林佳儿并没有推辞,跟她进了屋,从碧鸳手里拿过东西,又让碧鸳下去。道:“臣妾病了一个月,劳娘娘多方关照。臣妾手拙,只绣了一幅竹样,权做谢礼,请娘娘收下。” 邵敏自己学过刺绣,只觉那种慢工细活费神费眼费时间,自己是坚决不想做的。但收到这种礼品却很喜欢,便亲手展开来。 只见纱面上一杆挺拔的翠竹,锋叶如割,凌霜傲雨,秀劲绝伦。一旁题着李贺的诗:“入水文光动,插空绿影春。露华生笋径,苔色拂霜根。”诗虽绵软了些,但字却笔锋带刃,清秀又险峻,正是邵敏最爱的风格。 邵敏早知道元清一朝多才女,却断不曾想到,林佳儿画作书法也如此可观。 不由赞道:“好漂亮的字画。” 林佳儿笑答:“比不过娘娘身边的采苹姑娘。” 邵敏疑道:“你认得采苹?” 林佳儿道:“我们这些人都是隆熙十二年入宫的,待选时住一个院子,彼此之间都有些交情。当年采苹最小,却最妥帖周到,人人都喜爱。她诗画俱佳,又有内廷周师傅亲自指导,想来如今也小有所成了吧。” 邵敏淡淡笑道:“她说她不识字,握笔都是五根指头一起攥着的。” 林佳儿愣了一下,讷讷道:“当年她风头最盛,人人都说她必带着封号入选……谁知入选前她莫名其妙大病了一场,虽中选,却只分到尚仪局掌琴。她病好后便不大说话,想是……病得重,烧坏了。”又想到她遇着元清元浚,眼看要熬出头了,谁知第二日便被人泼了热水,不由苦涩道,“她可真是……” 邵敏看她的神情,已经知道南采苹当年病有蹊跷,怕也是因为不懂藏拙,遭人记恨陷害的。她没料到南采苹还有过这么一遭,见林佳儿心有戚戚、茫然若失,便说:“她如今正在后殿养伤。你若挂念,便去看看她吧。” 林佳儿摇摇头,道:“她秉性好强,断不愿此时见着我……” 邵敏看她情绪低落、垂首不语,便拍了拍她的背,道:“焉知非福?当年她不是因为那一病,如今怕已殉葬在裕陵里。这一次虽看着凶险,却也只是小伤而已,养几日便好了。” 林佳儿红着眼圈,望着邵敏,笑点了点头,道:“幸而她跟在娘娘身边。” 邵敏有意转移话题,便拉了林佳儿到书桌前,笑道:“我这里正巧有件宝贝,举世难寻的。你遇上了,便来看看吧。” 林佳儿玲珑剔透,忙跟过去,近前一看,不由愣住,伸手轻轻隔空描摹着那字迹,道:“王羲之的《黄庭经》。想不到竟然还能再见到。” 邵敏笑道:“难得你认得,我初见时,只觉得这字妙不可言。还是皇上说了,才知道是王羲之的墨宝。” 林佳儿忙收回手,道:“臣妾最初也是不认识的。当年入宫考了女史,每日守着残灯古卷,还嫌日子寂寞来着。后来慢慢的就爱上了书法,在秘府里读书习字,渐渐就觉得比人世缤纷更加温情了……” 邵敏笑道:“原来你便是上一任的女史。我看这卷帙上的修补与保养很是得法,还以为是个稳重的老姑姑。” 林佳儿注视着那卷帙,目光温柔怀念,道:“臣妾外祖父讳名杨守一。” 邵敏略顿了顿,“就是那位‘嗜书如命’的束古斋主人?” 林佳儿点点头:“家母自小耳濡目染,虽不是什么才女,却最擅保养修复古书。我自小跟着她,略得皮毛。” 邵敏笑道:“原来你也生在书香门第。” 林佳儿淡淡道:“外祖父建起束古斋,家中就渐渐断了炊米。他不舍得将书卖掉,生活日渐困苦。镇上首富林家贪图祖父名声,愿出万贯聘礼求娶家母……家母嫁过去,才知道林家已有了主母。” 邵敏静静听着——她没料到林佳儿将这么私密的话说给她听,但是她看得出林佳儿不是一时感怀,说漏了嘴,而是刻意来找她倾诉。便不阻止。 “家母出嫁后,外祖父得知是给人作妾,羞怒之下一病不起,不久便驾鹤西归。外祖父担忧家母在林家处境,留了千卷珍本古书,说传给外孙。林家贪图那些书,开始时对家母不错,谁知家母生了臣妾后,再无所出。舅舅们也撑不住家业,渐渐的将束古斋中图书尽数变卖了。从此母亲处境一落千丈,常常食不果腹。” 本朝律法,娶妻置婚书,纳妾写的却是卖身契,妾如牛马一般,连人带财物都是买主的私人财产。因此杨守一把遗产留给外孙而不是女儿,也算是深谋远虑了。只可惜林佳儿不是男儿身。 “臣妾十五岁及笄那日,家母仙去了。林家不愿养着一个赔钱货,便要把臣妾卖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致仕官宦做妾。”林佳儿说着已经泪流满面,却并无哽咽。表情淡然,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正逢先帝选秀,按制,林家必出一女。林夫人舍不得亲女儿,这才将臣妾留下送选。” 邵敏张了张嘴,有些不知所措,问:“那么今日来的……” 林佳儿笑道:“正是当年逼死家母的三个女人。” 邵敏有些茫然的将林佳儿揽在怀里,林佳儿抓着她的衣襟,由啜泣到大哭,打湿了一大片布料。 倾诉(下) 邵敏只懊恼自己不知前情,自以为是的安排了林佳儿与家人相见。她不知怎么安慰林佳儿,只能说:“对不起,我并不知道……” 一时林佳儿情绪平复下来,有些不好意思的退开,绞着宫绦,脸上泛红道:“臣妾不该忘形冒犯,娘娘恕罪。” 邵敏微笑道:“还好尚仪姑姑们不在,不然又要被教导了。其实在家里时我妹妹哭起来,不单要把泪蹭到我衣服上,还要拳打脚踢的闹腾。你比她讨喜多了,我不介意。” 林佳儿差异道:“邵家也有这般泼辣的小姐?” 邵敏自知失言,忙掩饰道:“龙生九子各有所好,姐妹们多了,自然性情各不相同。” 林佳儿不再追问,转而道:“刚才娘娘说‘不知道’……是什么事?” 办坏了的事邵敏从不隐瞒,因此坦白道:“……当初我看你心事重重,想要开解你,又怕有些心事你不方便对我说。因此我跟皇上商量,让你家人进宫来看看。却不知道你家是这种状况,今天是我对不起你。” 林佳儿没想到她这么坦率,更没想到她对自己竟然有如此苦心,一时竟有些茫然无措。她今日对邵敏交底,虽也是为了宣泄心中苦闷,却更多是为了解除邵敏对她的戒备,借此拉近两人的交情。她知道邵敏是容易心软的人,断然不会借此拿捏她,反而会因为她的交心和软弱姿态心生怜惜——毕竟她连南采苹明目张胆的夺宠都容下了。 邵敏见她不做声,又叹道:“事已至此,有些话还是要我来说。”但她虽活了这么多年,却连正经恋爱都没谈过,要她跟林佳儿姑姑嫂嫂一般说交心话,也很不自在。因此她憋红了一张脸,却只挤出一句话来:“不是你的错,何苦折磨自己……” 林佳儿震了一震,眼泪噼噼啪啪的落了下来。 她知道邵敏说的是一个月之前的事。 认真追究起来,这件事不该拖这么久还无法释怀。但是它击碎了她最后一点平和自保的愿望,把她内心那些从小深埋的戾气悉数勾引出来,终于酿成了心魔。除非血债血偿,否则无可排遣。 她原本不明白自己为何执念如此之深,可是这一刻却忽然明白——只是因为不能原谅自己——当年她的无能,害死了母亲;如今她的不争,害死了孩子。 自己都无法看透的心结,原以为不会有人关心,谁知却被皇后一言说中了。 邵敏起身浸了毛巾给她,默默的坐在一边,半晌终于又说:“我会把真相查明,还你一个公道。所以……你都放下吧。” 林佳儿泪眼模糊,却倔强的睁大眼睛,望着邵敏,摇头道:“查不明白的,娘娘不必宽慰我。” ——若事情发生时,邵敏当场审讯盘问,也许还能查明真相。但是事情过去了一个月,只要凶手不是个白痴,就必然把残留下的疑点证据都处理掉了。就算真把他找出来了,只要他死不承认,也没人奈何得了他。偏偏当时那种情形,邵敏没有理由去盘问。所以如今她对林佳儿空口许诺,确实只是安慰罢了。 但是邵敏确实希望林佳儿能放下心结。这不止是为了林佳儿,也为了她自己。 她当时没有向太医追问真相,其实并不是不能,而是不敢。因为她知道真要追究,势必会牵扯到太医院最初的“误诊”。她清楚其中盘根错节的厉害关系,怕牵扯出不该牵扯到的人,因此不敢追究,只能委屈了林佳儿。 虽然邵敏并不认为自己做错,却不可避免觉得愧对林佳儿。因此看到她挣扎困顿,便于心不安。 她说不出其他开解安慰的话,只能默默给林佳儿擦拭眼泪。 林佳儿强忍着泪水,望着邵敏,道:“此事娘娘不必放在心上,臣妾原本就不该有怨言……为人子女,只需忠顺恭敬。何况家母对臣妾虽有生养之恩,却不过只是林家奴婢,是生是死,原就由主母随心处置……” 她说到后面,已经哽咽得不能出声。 邵敏规劝的是上个月的事,她接口说的却是上一代的恩怨。一个未成活的胎儿,和生养了自己的母亲,自然是不能同日而语的。邵敏认为小产一事多少是她钻了牛角尖,因此规劝。但邵敏自己尚未参悟到能笑泯恩仇的境界,自然没想要林佳儿放弃母仇。 因此一面给她顺着气,一面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一件。” 林佳儿强笑道:“无论哪一件,娘娘的善心,臣妾都感念不尽。宫里人多口杂,难免有些蜚短流长。臣妾月前大病了一场,宫中传成什么样子,奴婢也略有耳闻。但两名御医的诊断在,医案确凿,臣妾没什么公道要讨还,还请娘娘不要挂在心上。” ——林佳儿原以为要费尽心思才能从邵敏口中套出话来,让她亲口推翻太医的诊断。谁知邵敏自己先跳进去了,她却忽然不忍心将她拖下泥潭。 也许邵敏真的是个烂好人,但是林佳儿活了二十年,少有如此真心待她的。她一贯恩怨分明,不想辜负了任何一段情谊。 邵敏听她这么说,已经明白她是在提醒自己个中利害。心里越发觉得愧对了她,只能垂下头来,“……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也不要总挂着心上。你还年轻,好好的过日子,总能等到那一天。” 林佳儿并没有待到很晚。外面响起了秋雷,想来又有一场秋雨。她听到雷声,便起身告辞了。 邵敏跟她说了一晚上话,已经没了安心习字的心情。林佳儿走后,她便倚着窗,把手上的《英宗实录》读完了。 英宗皇帝在朱贵儿死后那一年做了不少事。像是已经知道自己死期将近一般,也像是为了补偿元清一般,他做的安排都像是为了身后之事。其中两件犹显突兀。 第一件,便是将本应调回京城的程友廉,进一步远贬到岭南。另一件,便是增置秦凤、环庆二路,并各自设置了守将。 邵敏合上了书,听着窗外沥沥淅淅响起的秋雨,默默回想。 书里关于元清只记了一句:某年月日,册立某人为太子,其母某妃某氏。元清确实是个一穷二白的储君。而先帝给他留的遗产不多,只包了三个锦囊而已。 第一个已经先帝已为他拆开了,只是他接到手时有些晚了——立邵博的孙女儿为后——因为邵博确实是别无二心的赤胆忠臣,所以尽管他接的有些晚,也未酿成什么祸事。 第二个元清正在拆。程友廉已经回京,但能否成为他的心腹肱骨,助他安内攘外,还有待检验。 第三个……历史证明这个锦囊元清拆坏了。邵敏记不清确切的纪年和时日,只是元清已遇上了南采苹,想来并不久远。 她本以为只有这些才是需要费神关注的。但现在看来这些却是她连过问都不能的。而她读书时彻底忽视了的后宫,才是她唯一能用上力的地方。 但是史书上聊聊几笔、连小说中都没多少篇幅的林佳儿,竟也有如此复杂的故事和心事。那么她自己还有南采苹,背后又将有多少隐情? 邵敏摩挲着书本,还没开始先就有些倦怠。 ……但彩珠和红玉平安出宫,她已去了一半心事。其他的,姑且尽人事听天命,走一步算一步吧。 半夜的时候,邵敏隐约觉得额上有些毛糙的暖湿,睁开眼睛时,看到元清正坐在他的身旁。 床头红烛刚被点燃,烛光黯淡如豆。元清的脸庞有些暧昧不清。 邵敏披衣欲起,却被元清扶着肩推回去。 元清把头埋进邵敏肩膀里,抱怨道:“皇后送的汤朕没有喝到……朕跟内阁议事,元浚等在外面,把朕的汤全部偷喝掉了。还向朕炫耀,说皇后手艺大有长进。” 他声音有些破,不比往日清润动听,像是受凉哑了嗓子。 邵敏先还迷迷糊糊,听了他的话只觉得忍俊不禁:“陛下说笑了,邵府虽不比石崇之富,却也用不到孙小姐亲自洗手做羹。今日是我第一次下厨。” 元清嘟囔道:“不可原谅……” 邵敏捏着他衣服上有些湿凉的水汽,才意识到他是冒雨前来的,便掀起被窝,拉他进来,道:“你议事至这么晚,不歇在德寿殿,来这边干什么?” 元清含糊道:“德寿殿冷,朕睡不着……外面风也凉。”他挤进去,见邵敏触到他的衣服,有些瑟缩,便又退出去,道,“朕身上大概沾了些湿气。还是不抢皇后的被子了。” 邵敏道:“你昨日才着了凉,还管我怎么样?好好的躺进来。” 元清脸上红了红,道:“噢。” 他有些扭捏的脱掉外衣,钻进被窝里。邵敏压着被子起身吹灯,元清又拉着她的袖子,嘟囔道:“元浚喝了朕的汤。” 邵敏好笑道:“明日我给你熬两罐,你可以当着元浚的面喝光,一滴不给他留。” 元清又“噢”了一声,翻了个身。 邵敏吹熄了灯,继续睡觉,迷迷糊糊要睡着时,觉得一旁有个火炉子靠过来。她伸手揽住,只觉元清身上热得有些过了。 便问:“皇上晚上吃药了吗?” 元清哑着嗓子道:“吃过了,可是没有喝到皇后熬的汤。” 邵敏一点关切被他的小气给带过去,忍不住掐了他一把:“你要抱怨几遍啊?” 元清在她身上蹭了蹭:“明天朕还宣元浚来,皇后别忘了……” 邵敏应着,用额头试了一下他的体温,心下略有些担忧。便把他抱紧了,小声问:“冷吗?” 元清有些迷糊的点点头,又摇摇头:“朕不知道……皇后别忘了……” 亲昵(上) 邵敏抱着元清躺了一会儿,只觉得他身上烧起来一般,越发的烫。 她心知不好,忙推元清。元清嘤咛一声,小声道:“姑姑,我好冷……” 邵敏知道他是烧糊涂了,忙喊外面守夜的宫女。 她一动,元清就不安的往她怀里埋。他蜷缩得越发厉害,简直要将自己卷成小小的一团。手里却死拽着邵敏的衣袖,像要把她珍珠一样抱在怀里。 邵敏忽然不忍心抽手出来,因此只是一面更严实得把他裹住,一面对闻声进来伺候的宫女们道:“让吕明即刻宣太医,你们去取烧酒和纱布来。” 宫女们很少见她着急的模样,忙四散开去寻东西。 宫女们下去了,邵敏在元清耳边小声唤道:“皇上,皇上?” 元清迷迷糊糊的咕哝道:“早朝了吗……姑姑,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邵敏不知道他口中的“姑姑”是哪个,只听他语调孩子一般娇软,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心中爱怜更甚,便亲了亲他的额头,小声道:“乖,睡吧……” 元清轻轻蹭了蹭她,道:“嗯……”又像是叫给自己听一般,几不可闻道:“……娘。” 邵敏心中一颤,几乎接口应了。 一时宫女们取来烧酒,邵敏用纱布蘸了,给他擦身降温。 邵敏坐起身,元清的头靠着她的膝盖,拽着她一只手不肯放,邵敏没跟他抢。斜着身子坐着。纱布触到元清脖子的时候,他颤了一下,眼睛里倏的流下泪来,抱着邵敏的手轻轻的发抖。 邵敏停了一下,隔着被子顺了顺他的背,他却抖得更厉害,眼睛里泪水流得汹涌,呼吸间都带了哽咽。 邵敏不知道他懵懂间梦到了什么,怕成这个样子,便又顺了顺他的头发,揉着他的耳朵,俯身小声道:“别怕,我在。” 元清用力的抱住她的手臂,哽咽道:“别留下我。” 邵敏柔声安抚道:“我不走。” 元清蹭了蹭她的手臂,感到抱得实了,才道:“姑姑……” 邵敏“嗯”了一声,元清又小心翼翼道:“……娘。” 邵敏恍然间明白,不管是姑姑,还是娘,他叫的其实都是死去的苏淑妃。原来当年在秘阁,他连那声“娘”都要小心翼翼的、偷偷的叫给自己听。 元清平复下来,邵敏终于能安心的给他擦拭。 擦拭完脖子和手臂,邵敏撩开他的亵衣,给他擦后背。 灯光昏昧之下,看的不很清楚,那道蜈蚣般狰狞的黑影,邵敏只以为是散开的头发。直到隔着薄薄的纱布,那触感传到手上时,她才明白,那确实是一道伤疤。 那个时候,元清已经在他怀里挣扎得不成样子,嘴里不停的含糊道:“好疼,父皇要杀我……娘……好疼……” 在一旁伺候的宫女们都眼观鼻,鼻观心,垂头不语——她们入宫时,元宏追杀元清的事才过去不久;入宫早一些的,甚至曾亲眼见到。此时见着元清的模样,虽心里跟着难受,却并不惊讶。 只有邵敏一个人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当初听红玉说过,元宏为了宽解朱贵儿,曾拿刀追杀元清,却以为他不过是做个样子,谁知竟他竟真的对元清下了杀手。 难怪洗澡的时候,元清总躲闪着不肯把后背亮给她。 ——如果自己的亲身父亲都会在背后砍自己一刀,这个世上谁能让他真正觉得放心和安全? 邵敏用力把元清抱到怀里,与他胸口贴着胸口,双臂紧紧拢起,嘴里不停的安慰道:“不疼,元清不疼。我在这里,没有人敢伤你,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 元清的指甲划破了她的亵衣,在她背后抓出一道道血痕。嘴里喊着的称呼,从“姑姑”、“娘”,渐渐变成了“皇后”…… 他发着烧,体力不济,终于再次沉沉的昏睡过去。 邵敏身上汗水浸透,眼睛里也是一片模糊。她咬着牙,强忍着眼泪,从宫女手里换过纱布,继续给元清擦拭着。 太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寿成殿,跪在床帏外侯旨。 宫女打起床帏的时候,窗外的风声雨声霎时间清晰入耳。呜呜咽咽,沙沙哗哗。 那些许久之前作出的决定,直到这一刻,邵敏才真正明白它们意味着什么。 此刻缩在她怀里的那个孩子,邵敏已经没有办法丢下他不管了。 邵敏陪着元清熬了一夜。 太医开了药方,但是药煎好时元清依旧昏睡着,不能吞咽,邵敏用勺子压着他的舌头,一口一口硬给他灌进去。 窗外风紧,呜咽着刮了一夜。雨打竹叶的声音一阵稠一阵稀。 邵敏在元清旁边守着,给他更换额头上的毛巾,听他时不时说着胡话。 接近天明的时候,元清身上的热度终于退了下去。睡得略安稳了些。 他发了汗,衣襟湿透。邵敏用毯子裹着他,把他换到自己躺过的被褥干爽的一头。元清有些知觉,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漆黑的瞳仁在烛光下柔亮湿润,迷茫懵懂,显然并未醒来。 邵敏在他旁边躺下,攥着他的手贴到胸口,小声道:“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吧。” 元清乖巧的点点头,长睫毛阖上,投下一片阴影,含糊道:“嗯……” 他头发也湿漉漉的,邵敏怕被风吹了,便换到他外面躺下。被褥很湿,不是那么舒服,邵敏睡不着,便静静的望着她。 元清也跟着翻了个身,往她怀里靠了靠。邵敏便伸手揽住他。 片刻之后,元清带了些鼻音,低低的小声道:“敏敏……” 他虽只比邵敏小三岁,看上去却跟长姐幼弟一般。邵敏没想过他会叫的这么亲昵,却还是疑惑的应了一声。元清听她认了,才抿了抿嘴,昏昏沉沉的再次睡了过去。 偶感风寒、劳累过度连着淋了秋雨,元清这次是病来如山倒。太医叮咛嘱咐,要他好好休养。元清虽然还想逞强,无奈身上虚软,只好乖乖的在寿成殿躺着。 早朝停了两日,送来寿成殿的折子便堆了满满一桌子。 邵敏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便看到他头上缠着抹额,背后倚着靠枕,面色苍白的在看折子。简直就像左手挂着点滴,右手还要握笔写作业的苦命学生。 邵敏只觉得好笑又好气,忍不住上前抽夺过来,责怪道:“内阁都是吃白饭的吗?皇上病成这样,还要事事操劳?” 元清也不跟她争辩,只一双泫然欲泣的漆黑眸子落落寡欢的望着邵敏,“皇后不在,朕觉得无聊,只好……” 他烧虽退下去,嗓子却没有好,沙哑里带些破音,不比往日的好听。用来撒娇,却跟显得楚楚可怜。 邵敏把折子丢到一边,在他身边坐下,笑道:“现在我回来了,你说怎么个不无聊法?” 元清眨了眨漆黑的眼睛,往前凑了凑,道:“皇后和朕玩亲亲吧……” 邵敏被雷到了,嘴角抽了抽,吐槽道:“可是这个人少了不好玩。” 元清被噎了一下,垂下睫毛,貌似失望道:“皇后喜欢谁可以都叫来,朕不介意的……” 他脸蛋又滑又软,还带点婴儿肥,苹果一般勾动人的食欲,却非天真无邪的说这种诱人犯罪的话。邵敏忍不住伸手去捏,谁知手伸出去就被元清一口给咬住。 元清愤愤然口齿不清的继续道:“反正他们都不敢赢朕,来了也是干看着。” 邵敏忍着笑用左手弹了他一个脑崩儿。元清呻吟了一声,放开她抱住头倒下去,道:“好多星星,敏敏,朕头好晕……” 邵敏笑着伸手拉他起来,“谁让你病了还要闹腾。不想躺就老老实实坐在,咱们说会儿话。” 元清其实不是装的,他坐起来看了一会儿折子,只觉得头晕眼花。却不想让邵敏看出来,因此仍倒在床上,捧着邵敏的手,眯着眼睛笑道:“敏敏……” 邵敏无奈的“嗯”了一声。他依旧赖着不肯起,又叫:“敏敏……” 邵敏莫名其妙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应声了。 元清把她的手贴到脸上,嘴里一叠声的“敏敏”,邵敏有些羞恼的推了他一把,“你就不能正经的好好叫?” 元清抿了抿嘴,委屈道,“可是朕记得元浚就是这么叫的。皇后是朕的皇后,朕叫的反而比他生分……” 邵敏无奈道,“你多大了,怎么总跟寿王比?何况寿王不还是乖乖叫我‘皇后娘娘’?” 元清想了想,似乎真的是这么回事,不由略略有些得意。抬头看到邵敏?br /gt; 皇后第8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9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9部分阅读 敏调侃的目光,心里痒痒的有些酥麻。他怕被邵敏看出来,便泫然欲泣道:“元浚偷喝了皇后给朕熬的汤……” 邵敏只觉得自己被一击必杀了。 元清勉强歇了两日,第三日略略有些精神了,便在寿成殿皇后的寝殿,传唤内阁前来。 邵敏自是知趣的回避了。 她大致听说了,西北边境希提人南下侵扰,前一日元清熬夜与内阁商议的,正是应对之策。今日重议,估计还是为了此事。 希提人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族,每到秋末草木凋落,他们总要南下劫掠一番,抢了东西回去,好熬过严冬。这几乎是例行公事,边境守将自有一套应对,原用不着惊动圣听。 但是大约七年前,希提人换了可汗,开始专心兼并周边部族,对中原小打小闹的侵扰也一度停下了。但去年他们收服了南边的王臣部,势力拓展到了原、渭一代,今年再举南侵,颇有些金戈横扫的气势。 边城守将的战报送到兵部,程友廉觉得不可等闲视之,便在早朝时递了折子。 结果内阁对此意见不一,争执不下,连累着元清也不得清闲——但元清似乎很乐见这种局面。 这次争议在史书上记录详细,连中学历史课本都有专题,因此邵敏知道得比较清楚。尽管这次廷议的意义后代史学家争执不下,但是显然在短期内它的结果很理想,也没什么好担忧的。 因此邵敏安心的在宫城里游荡一番,最后在承光宫遇上林佳儿,两人一起去奉华宫喝了一盏茶,交流了一番书画心得。 谁知接近傍晚的时候,吕明匆忙来寻邵敏,说是元清的病不好了。 亲昵(下) 邵敏匆忙辞了林佳儿,往寿成殿赶回去。 上一场雨之后,天色一直阴郁着,寒冷更甚于初冬,正是流感高发的时候。就算在现代,流感也常闹出人命,何况是古代这么简陋的医疗条件?因此邵敏照料元清无比谨慎。但元清虽精神好转了,夜里却常常有些返烧。邵敏都记挂在心上。 此时听吕明这么一说,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乱响,恨不能马上赶到元清身边。 她没乘坐舆辇,回去的时候已经有些喘息。打起暖帘进了内室,只见里面跪了一地人,太监宫女大臣都有。元清倚在床上咳嗽着,脸色白的纸一般。 邵敏顾不得避讳,上前把他抱在怀里,给他顺着气,对下面的人道:“皇上累了,各位大人先回吧。” 那些红袍乌纱帽的内阁大臣的都不应声,依旧是跪着。 邵敏从铃音手上接过药汤,试了试温度,对元清说:“皇上,吃药吧。” 元清一抬手便把药碗打落在地上,“朕病死了不是更好!” 底下一群人磕头如捣蒜,邵敏见他还有力气发脾气,先放下一半心,对铃音道:“让御药房重煎一碗药来。” 铃音逃一般的去了。邵敏用手绢擦掉溅在手上的药汁,默默的也起身跪下去。 元清见邵敏跪了,不由就有些心虚,看她手背上被烫得紫红,又心疼不已。但他心里的郁卒愤懑也不是假的,便强撑着不说话。 他不说话,邵敏却不想干跪着——她本来以为自己很幸运,至少不用见人就磕头,但元清连别人想他死这种狠话都说出来了,她自然也没办法置身事外。 “皇上病虚,不适动怒。若心里不舒坦,就责罚臣妾,不要跟自己置气。” 元清听邵敏又自称“臣妾”了,知道她着意疏远,心里便闷闷的委屈难过起来。 嘴上却依旧别扭着:“皇后是太傅亲自教导出来的,最得体不过,从来不犯过错,朕为什么要罚你?” 邵敏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果然又是因为邵博心中积怨。这本是既定史实,因此往日里她并不以为意,今天却有些烦闷——元清像是刻意在提醒她,皇后日后命运惨淡的根源。 她跪了一会儿,膝盖已经酸得不行,便用手撑了一下。 元清看到她面无表情跪着的模样,越发觉得自己孤家寡人。也不知是因为病了还是因为邵敏在,他只觉得自己不往日更加软弱,便朝里翻了个身,道:“朕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一群人这才踉跄的起身,满头虚汗也顾不得擦,都屏气凝声的往外退。 元清听脚步声稀疏了,却没感到邵敏靠近的气息,便咬了咬嘴唇道:“皇后,朕还没喝药。” 此时已有宫女给邵敏打起暖帘,邵敏正要出去,听到他语气哝软,虽强撑出气势,却还是掩不住里面重重的委屈,不由叹了口气。 御药房很快又来进了药。邵敏用调羹搅着,让药汤尽快凉下去。 元清头朝着墙,闷闷的躺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先开口:“皇后……” 邵敏道:“臣妾在……” 元清静了一会儿,小声叫:“敏敏……” 邵敏没有应声。 元清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邵敏试了试药汁,觉得不是那么难入口了,便端了坐到床边,推了推元清,道:“皇上,起来吃药吧。” 元清半晌没有动静,只呼吸里渐渐起了杂音。邵敏探头一看,发现他满脸都是泪水,只掩耳盗铃一般一动不动。邵敏不知所措的眨了眨眼睛,有些哭笑不得。 ——元清在她面前逞强装成熟多了,只这几日才开始符合长相的撒了撒娇。邵敏是真的没想到他也会哭。何况怎么看都是他大发脾气,让别人受委屈,怎么也轮不到他哭。 不过人病了,难免会有些软弱——这么一想,邵敏才略有些释然。然后又纠结……到底该装没看见让他一个人偷偷哭完了,还是该抱着他哄一下。 却不想是元清先开口了:“皇后还在这里干什么?” 潜台词似乎是:看朕哭你很爽吗? 邵敏叹了口气,放下药,命人用热水浸了跟毛巾,掰过他来,给他抹了一把脸,道:“我都看见了。” 元清顿了一会儿,小声道:“你让他们都下去。” 邵敏对在下面伺候的人挥了挥手,门被阖上的声音一响起来,元清便翻过身来,捧着邵敏的手吹了吹,问:“疼吗?” 邵敏身上最好看的就是那双手,白柔修长,此时手背上一片红,显眼得很。便不隐瞒,道:“有一点。” 那药本就是给元清喝的,虽为了药效难免热一些,却也不可能烫得让他舌头起泡。因此邵敏手也只是有些红罢了。 元清有些沮丧的道:“朕不是故意的。” 邵敏“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不碍事。” 她不好问元清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便岔开话题道:“起来喝药吧。” 元清应着,邵敏扶他坐起来,元清却一把揽住她的要,头直往她胸前倒,“敏敏,朕头晕得厉害,坐不住。” 邵敏知道他必然是刚刚发脾气被冲着了,又哭了好一会儿,耗尽了力气才这样。越发得哭笑不得,便又扶他躺下,道:“躺着也不碍事,我喂你。” 元清脸红了红,点了点头。又问:“朕是不是很丢人?” 邵敏笑着捏捏他的脸颊,道:“不丢人,很讨人喜欢。” 元清长睫毛又垂下来,装得面无表情,心里却有些小小的欢喜和得意。 前日元清又提起他被元浚喝掉的汤,邵敏为了堵他的嘴,便琢磨着再给他煲一罐。加上他今日耗了不少力气,也确实需要补一补。因此哄他睡下了,便起身去厨房。 彩珠走后,寿成殿鲜有人开小灶,厨房里便没多少东西,邵敏列了单子,让莺歌去库里取。莺歌去了一会儿,便带着一个小太监回来。 邵敏见那小太监正是上回内府派来的,便笑着跟他说了几句话。 小太监说笑间便提起钱大进,邵敏忍不住问:“他是要在汴京常留了吗?” 太监笑道:“可不是,这几日应天府那边传的沸沸扬扬,说他张榜摆擂台,要聘请大掌柜的,帮他管应天府一府的庄子和买卖。他家业大,给的分红又高,那边都挤破头了。” 邵敏疑惑道:“他摆擂台做什么,难道要请个武林高手?” 小太监道:“娘娘有所不知,他这个擂台新鲜的很,要打擂的必得先跟考进士一般做一张卷子,考的内容天南海北五花八门,据说还有算经,这考试过了,便给他一个铺子,让他当街招徕顾客。那些铺子都是对门铺,两边比着吆喝,可不就跟打擂台似的?因此应天府的都说他摆擂台招掌柜的了。” 邵敏笑道:“这确实很新鲜。” 小太监起了兴致,又道:“更新鲜的还在后头呢。听说有个落选的人雇了群流氓,天天在擂台铺子前面吆喝,给打擂的掌柜出难题,如今过了考试的九个掌柜,已经有七个招架不住了。” 邵敏点了点头,心说,秀才遇到兵自然有理说不清。但若只用文雅手段,也未必对付不了他们。当年彩珠红玉组队,单挑物院一百零八猥琐男,两人一人管问一人管答,半点手段没用,硬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说话间,邵敏已经在鸡肚子里填好了材料,丢进砂锅里开始炖了。 宋城正是应天府府衙所在,彩珠红玉如今正在那边。邵敏见那太监说兴正浓,她自己也很想打听一下那边的情况,便拖延着时间。 那太监一路跟着她说个不停,见莺歌落后了,忽然压低了声音对邵敏道:“今日陛下发火,是因为有人说要让太傅出山,娘娘要谨慎。” 邵敏猛的停住脚步,戒备的望着那太监:“你怎么知道?” 小太监慌乱的摆手道:“奴才来时正碰到那些大人们出宫,胡乱听来的,胡乱听来的!” 说着便自抽嘴巴,邵敏忙抬手拦住,低声道:“私下传递这种话,被人知道了有你受的。” 小太监哆哆嗦嗦,瞪着眼睛可怜兮兮望着邵敏,邵敏头痛道:“我提醒你,是谢你告诉我这些。你日后小心就是,不用怕。” 小太监这才笑了笑,继续胡侃道:“听闻钱大进要写一本‘南海闻见录’……” 元清一觉睡到大半夜,又出了一身汗,感觉身上爽利了不少,便嚷着要洗澡。 邵敏试了试他的体温,感觉是真的退烧了,却还是不放心,便说:“明日好利索了再洗吧,别再凉着。” 元清偷偷嗅了嗅自己的袖子,不自在的离邵敏远了些:“朕就想今日洗。” 邵敏把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忍着笑揉了揉他的头发,道:“要洗也先吃点东西,你多久没好好吃饭了?” 元清眨了眨眼,肚子咕噜噜嚼起来,脸上又一片赧色,“可是朕还是有些头晕……” 头晕你还要洗澡……邵敏腹诽道,但是看他眼睛晶晶亮,同时狡黠和期待着,还是把话咽下去,笑道:“我喂你。” 元清抿了抿嘴唇,心里乐淘淘,嘴上却挑剔着:“呛着怎么办?” 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邵敏捏他的腮帮子几乎上了瘾,道:“我喂过你几回了,什么时候呛着你过?” 元清强调道:“这一次朕是醒着的。” 邵敏笑道:“嗯,醒着的。” 元清终于忍不住挑起嘴角,却很快掩饰下去,说:“既然皇后非要喂……” 邵敏把粥拌到鸡汤里,给他塞了一勺,道:“嗯,是我非要喂。” 灯光下她的面容无比俊秀柔和,令人见之忘忧。 元清不由觉得,就算只是这样看着她也很好。如果能一辈子这么看着就再好不过了。 可是为什么总有人要提醒他,她是邵博的孙女儿。 但其实她也可以不是邵博的孙女儿,只要她愿意…… 但是她凭什么会愿意?她说的那么清楚,“父一而已”,血缘关系是最牢固、最无法斩断的羁绊。 元清张口接着她喂的粥,渐渐的觉得烦乱和难过。 指教 元清张口接着她喂的粥,渐渐的觉得有些难过。 邵敏看元清望着自己,眼睛里水光映着烛影,闪烁不定,便知道他又有心事了。幸而内府小太监给她透了口风,至少她知道如果这次自己倒了霉那么由头在哪里,也不算无妄之灾。 她见元清越沉默越纠结了,知道他无法释怀,便放下碗勺,道:“陛下有心事,不妨跟臣妾说说。” 元清眨了眨眼睛,闪烁其词,“没有,朕就是在想,敏敏真好看。” 邵敏心里略有失望,却也没再追问。 她的表情淡然得很,元清却不知怎么的有些患得患失,忙抓住她的手,解释道:“朕说真的,皇后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没一处不好看的……” 邵敏“嗯”了一声,刮了刮他的鼻梁,道:“皇上也好看。” 她还没养成被人伺候的习惯,便自己起身去收碗筷,元清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邵敏回头对他笑道:“怎么了?” 元清望向她的眼睛,“皇后不要走。” 邵敏怔了一下,与他对视片刻,目光已然柔和下来,“我不走。” 早有眼神利索的宫女来收了东西,招呼左右放下了床帏。 烛火毕剥跳跃了一下,原本就不甚明亮的空间,越发显得昏昧。 邵敏知道是自己与元清的对答惹得她们误会了,但这误会次数多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只重新坐回到元清身旁。 她半晌没有说话,元清攥着她的手久了,都攥出汗来了。 “今日议事,不那么顺利。”元清终于还是开口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妥协了,心里滋味不是那么好受,便不看邵敏。 邵敏道:“国家大事草率不得,多权衡几次总是好的。” “皇后不明白,”元清道,“不顺利并不是因为权衡,是因为朕。朕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邵敏顿了顿……这是元清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自卑来,她固然很想开解一下元清,但逼得他示弱却不是她的本意。邵敏顺了顺他的头发,没有做声。 元清懊恼道:“高宦成说要五路军同时出击,把希提打回漠西,否则等希提消化了王臣部,必定会成为大患。而且他们此次挑衅也是有意试探,若我们示弱了,日后他们必然侵扰不止。” 邵敏点点头,她当初读书时,只觉得高宦成长篇大论,骈散结合,论据冗杂,与其说是写奏折,倒更像是在卖弄学问。元清能总结得这么简洁,可见聪明。 “可是周天赐说,国库撑不住。何况希提人居无定所,又盛产良骑,杀也杀不干净,这次跑了下次照旧卷土重来。不如就照着以前的惯例,跟他们结好。” 周天赐计臣出身,说的倒很务实。 邵敏道:“皇上哪里听不懂?” “这之后的就都听不懂了。”元清沉寂了一会儿,“从他们开始争论,朕就一句话也不明白,问了几句,他们却催促朕拿主意。朕什么都不明白,怎么拿主意?他们便说,该让太傅回来主持大局。” “朕觉得,他们是故意不让朕听懂。”元清眨了眨眼睛,拉了被子蒙住头,赌气翻了个身。 他依旧攥着邵敏的手,像是要把她打包一并拖走一般。 ——他刚刚漏嘴说到邵博,怕邵敏不自在,便故意胡闹岔开话题。但他自己的不自在,却不知道邵敏是否体恤。因此心里也是真的有些委屈。 邵敏被他带得一踉跄,几乎没倒在他身上。本来还在烦恼该怎么开导他,这下便只觉的他是在乱闹脾气了。 于是笑道:“他们若真这么过分,一定要好好教训。” 元清回了个头,表情十分无辜,“皇后在说什么?” 邵敏被他拽得坐不稳,干脆便在他旁边躺下,笑道:“陛下可读过《战国策》?” 元清眨了眨眼睛,“太傅说王者治国,先要有仁心,智术之类都是末技。” ——他的表情分明在说:邵博越不让朕读,朕就偏要读。 邵敏只觉得这别扭可爱得紧,也不点破,笑道:“那臣妾就给陛下讲个故事吧。” 元清饶有趣味看着她,目光带笑,道:“嗯,讲吧。” 邵敏道:“楚国人喜爱绚烂瑰丽,就连文辞也比别处都华美。秦国人却简朴尚武,少有舌灿莲花的人。楚国派到秦国的使者,个个能言善辩。秦王口拙,说不过他们,心中愤懑不平,就向甘茂求教……陛下可知道甘茂其人?” 元清点点头,“一个习百家之术的武将,曾帮助秦王经略汉中。”顿了顿又说,“是甘罗的祖父。” ——他特地提到甘罗,显然依旧对自己的年龄耿耿于怀。 邵敏笑道,“不错,陛下想,甘罗十二岁说赵王,辩才如此了得。他的祖父还能说不过楚使?但是甘茂却没有教秦王怎么辩论。他对秦王说:若楚国再派能言善辩的来,不管他们说什么,王都不要理会。直到他们换了不善言辞的,您再好好听他们说什么。” 元清似笑非笑道:“皇后是说,以后只要他们说朕听不懂的话,朕就把他们奏请的事晾在一边?等他们说明白了再议?” 邵敏摇头笑道:“后宫不干政,我只是说个故事罢了。” 元清道:“没关系没关系……皇后母仪天下,而国政事干万民。皇后过问朝政就好比母亲过问子女的生计,谁也不能说什么。” 邵敏注视着元清的眼睛,心想你若真这么想,就不要露出这种暗藏锋芒的眼神来。但她还是笑着继续说下去,“陛下不需搁置——只需换个能说明白的人说给您听。” 元清若有所思,“可是……谁既真的明白,又肯对朕说明白?” 邵敏道:“这便要陛下自己查访了。” 元清想了一会儿,忽然对邵敏笑道:“太傅从没这么教过朕。” 邵敏有种教坏了孩子的自责感——她能明白邵博的顾虑。元清跟他的祖父父亲都不同,他十二岁便即位,还没学会做人先就当了皇帝。他不曾了解民事疾苦,也不曾在朝中学习历练,他对朝政和民生的全部理解都是想当然耳,并且没有机会真正去体验。这样一个皇帝如果不习仁术,先学权谋。谁知道他会把天下弄成什么样子?与其无知而狡诈,邵博宁肯他无知而笨拙,所以只跟他说仁心。 但是邵敏比邵博了解元清——元清本性善良好学,肯定不会走太歪。而且他日后还要遭遇患难,若不先学会这些机巧,必然要多吃很多苦。 自从看到元清背上的刀疤,邵敏便在犹豫是否要继续躲事。 但是,世间安得双全法? 既然元清都对她开口了,她为何不能毫无保留? “可是,陛下听不懂,也未见得是太保太师有所保留。”邵敏试着抽了抽手,本以为是徒劳,谁知元清竟顺势放开了。 邵敏坐正了,元清也翻身回来,与她面对面听着。 “陛下还年轻,对西北局势也不熟悉,有些事听不明白也很正常。内阁本来就是为君分忧的,处置这些疑难杂症是他们的本分。何况陛下还病着,也操劳不得,何不就让内阁看着处理了?” 邵敏看他头发从耳后滑出来,便伸手给他抿回去,随手揉了揉他的耳垂。元清眯着眼睛,觉得很是舒服。 “但是他们只知道吵架……”他小声抱怨道。 ——虽然比起同心合力,他更喜欢看他们吵架。 邵敏道:“国家大事不反复争论怎么成?吵吵才知道哪里好哪里不好。真成了一言堂那才糟糕。” “但是他们吵不出结果……”元清继续说着内阁的坏话,“高宦成太年轻,压不住阵脚。周天赐是浊官出身,说话没分量。其他人都不管拿主意。” 他顾虑着邵敏,忍着没提邵博。 邵敏垂头思索了片刻,还是继续道:“何不再填个人入阁?” 元清恨不得内阁解散了才好,因此从没想过往里添人。此时心中却忽然有些感悟。他解开了心事,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忽然便玩笑道:“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内阁处置。朕记得当年太宗病重,便是元纯皇后称制临朝。”他心中很清楚自己不想这么说,可是那声音透过脑海,确凿无疑的从他口中吐出,“敏敏这么聪颖,何不仿元纯皇后旧例,暂时代朕入朝听政?” “敏敏这么聪颖,何不仿元纯皇后旧例,暂时代朕入朝听政?” 话一出口元清便自悔失言,但他隐隐也想听听邵敏的回答,便不补救。只含笑望着邵敏,心里却乱七八糟的紧张起来。至于紧张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元纯皇后在民间是个传奇,在后宫却是个禁语。 历朝历代吹捧谋士,多有“得一人可安天下”的说法,然而像元纯皇后这种以女流跻身其中的,可谓绝无仅有。她自太祖起兵以来便追随在太宗身边,外为良辅内为贤妻,事无大小皆出其谋。太宗即位时携其手同登宝座,人称“二圣共天下”。太宗敬她爱她,十八年不曾纳妾选妃——本朝多有痴情帝王,太宗皇帝可谓是其肇始。 元纯皇后一时独霸天下,下场却很是凄凉。 当年征战时,她操劳过度,两度小产,最终没能为太宗诞下嫡子。太宗病重过两次,第一次时说“皇后可自取之”,第二次便说“皇后殉葬”。当时宗室子弟俱在,元纯皇后无可争辩,被迫服毒身亡,先太宗一步入了裕陵——本朝少有善终的皇后,元纯皇后便是开端。 元纯皇后之后,才有了官宦之女不得选秀的规矩。 虽无人质疑英宗皇帝的遗命,但作为第一个打破这规矩的皇后,邵敏确实立在风口浪尖上,只是朝臣敬重邵博,都不说什么。她自己也没这个自觉罢了。 她听元清这么说,当时并没有在意,只是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道:“我看你精神得很,哪里就病得不能听政了?赶紧给我睡觉,把身体养好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再这么折腾两日,就该我病倒了。哪来的力气替你顶缸?” 元清见她神色调侃,显然没忘深处想,先松了一口气,又抓了邵敏的手抱在胸前,笑道:“没关系。皇后病倒了,朕来照顾你。” 说完就满面期待的望着邵敏,眼睛亮得几乎发光。邵敏只觉得他就跟孩子做了好事等着发糖似的,便笑道:“真乖,睡吧。” 元清有些不满意,眼神谴责了她好一会儿,见她没反应,便愤愤然在她手上啃了一口。 邵敏被他咬得疼了,哭笑不得道:“属小狗的。” 元清委屈道:“皇后是小猪……” 等邵敏想明白了元清话中的意味,元清已蜷在她怀里,恬然入梦。梦中还咂了砸嘴,呢喃道:“敏敏……小猪。” 邵敏给他掖了掖被角,心想:果真是扮猪吃老虎……呃,是伴君如伴虎。 她不过提点了元清两句,元清就能想到元纯皇后身上——他对权力的敏感实在有些过度了。小小年纪,关注些什么不行呢?邵敏暗自觉得好笑。 其实邵敏对元纯皇后印象很深刻。 因为元纯皇后的结局太突兀了。读到那句“皇后可自取之”时,连邵敏都感到暗潮汹涌杀机凛然,以元纯皇后第一谋士的智略,如何会毫无察觉、毫无防备? 但现在邵敏却隐约有些明白。 因为这个世上总有你无法拒绝的人,哪怕他的请求是“为我去死”——元纯皇后并不是没有察觉。而是在所有人都没想到杀机来自太宗皇帝时,她就已经明了了。所以她坦然受之……说不定连最后喝下的毒药都是她自己预备的。 邵敏出了一会儿神,有些坏心的戳了戳元清的额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自然不是他的元纯皇后。她不过是个过客罢了,最终结局无非是飞鸿踏雪泥,不复计东西。 但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想到她终有一日要离开,她便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琴箫 第二日元清再次召集了内阁。 邵敏收拾收拾,照旧出门闲逛,权做回避。 她怕元清病情再有反复,身边没人照应,便没走多远,只沿着金水河往南走了几步,找了块宽敞地方,陈上屏风,开始练琴。 她进了邵府后才开始学琴,没什么天分,平日里也惫懒,因此堂姐妹六个,数她琴技最糟糕。不过她性格朗阔,不扭捏雕琢,乐师说她“琴意”不错,有林下之风。 元浚也说若不听琴音,她倒真有些“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意态。 因此她坐下来拨弦,身边伺候的宫女都是一时仰慕一时茫然。只觉她弹琴时仪态说不出的潇洒闲适,几乎就是个世外高人。但是那琴音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琴谱出错了,串曲了? 邵敏看到她们东张西望,一面随意拨捻,一面忍俊不禁——她实在不忍告诉她们:不用找了,就是我弹跑调了。 天色依旧阴沉,连太阳都是惨白的一抹。不过这并不妨碍邵敏的逸兴。 金水河水碧如蓝,柳垂如丝,桥如玉带。无风无波之时,对岸宫殿映入水中,上有鸿雁当空飞过,别样沉静。秋水长天,天然已是一曲清韵。 但这清韵的基调却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年她初到汴京,正是三月三日上汜节。柳绦新绿,桃花乍开,城外金水河中春波涌动,两岸游人如织。两岸货摊栉次鳞比,儿童摇着拨浪鼓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姑娘们两鬓簪着最美的桃花,游人攀折了柳条一路指点。就连勾栏女也租了画舫,挥着帕子顺水揽客。就在中午最热闹的时候,不甘寂寞的人唱起了清歌,嗓音高亢嘹亮,直冲云霄。 那才是最美的调子。 邵敏回忆着那调子勾了勾弦,忽然听到对面起了箫声,一缠一和,渐高渐远,竟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手上一错,霎时破了音。 却不想箫声竟也跟着回转,将破音带过,重新找回了主调。 邵敏略有些恍神。 ——三年不见,元浚的箫艺确实是大大长进了。 邵敏停了手,只静静的听着他吹奏。 也许因为元浚长相性格实在戳不到她的萌点,所以在与元浚时常见面那五年里,她一直都心不在焉。元浚离开三年,她甚至不曾想起过他一次。 但是当他回来,有些记忆便无可回避的清晰起来。 她还记得那个阳春三月,他立在柳枝上,用简陋的柳管吵醒她的春眠。对她说:“日后你就算见不到我,只要听到我的哨声,就知道我来看你了。这样就不寂寞了吧。” 那时她笑答:“你以为是唤小狗呢?” 本来是玩笑话,元浚却当了真,笑道:“你非要计较的话,那就我来当小狗吧。你想我的时候,就吹一声柳哨,不管我在哪儿,都一定马上赶过来,好不好?” 邵敏调笑道:“可是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来了?” 他为此想了一整日。第二天来的时候,手里便带了一管箫,神情里不无得意“若我来了,便在墙外为你吹箫。你若喜欢,就弹琴,咱们琴箫和鸣,说不定也能成就一段佳话。” ——但最初的时候,他的箫声杂乱得不能听,枉论琴箫和鸣。他第一次奏出完整的曲调时,邵敏正发烧昏睡在床,头痛耳鸣,难受得得几乎死掉。他在墙外对着谱子,一个音一个音的找,箫声一断一续,彻夜未停。 等到邵敏意识到是他在外面,起身拨了两下琴弦,箫声才停了下来。 那之后他的箫艺日渐高明,终于行云流水般挥洒自如。 邵敏没变成他的小狗,他的箫声却成了邵敏的铃铛。他一直都是个温柔多情的人,他的箫声就像他的人一般治愈。无论邵敏内心如何的焦躁和不安,只要听到了,便在不知不觉中被安抚了。 她很想单纯做一个听客,甚至做他的钟子期也可以。 可惜她从没想过要因此爱上他 箫声很快寥落沉寂下来。 宫女们张望一番,终于找到了来源,齐整整的向金水河对岸瞭望。 元浚正立在玉带桥上,柳绦水光,风姿卓然。目光所向,年轻的小姑娘们个个心猿意马。 邵敏不愿与他做河汉相望状,便对身边一个小宫女道:“去请寿王过来说话吧。”小宫女红着脸疾步去了。剩下几个一阵叽叽喳喳。 少女聚集的地方,俊美的男人纵不能撩起情思,也是难得的赏心悦目消遣。 邵敏无奈提醒:“帏帐。”她们才从兴奋中回神,将屏风挪了挪,挡在邵敏前面——叔嫂间避讳是多是少并无定制,但老太君都提醒过了,还是谨慎为妙。 元浚很快来到近前,跟邵敏见过礼。而后便立在屏风后,沉默不语。 邵敏便主动开口:“寿王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 元清答道:“来探视陛下。” 他一向都是多话的人,凤仪殿相遇时他没认出邵敏,也还要调侃她是渔婆。但这两次正面跟她遇着了,却惜字如金。连邵敏都能感觉到他的压抑。 邵敏自然更不敢跟他松懈了,“陛下正跟内阁议事,寿王可要等着?” 元浚沉默了一会儿,说:“就等一等吧。” 邵敏只好吩咐道:“给寿王看座。” 这么隔着一道屏风相顾无言,无疑更痴男怨女、引人遐思,因此元浚一坐下,邵敏便站起来,说:“寿王暂且等着,我还有些事要先离开。莺歌紫菀随我去,其他人在这里应着吧。” 邵敏才走几步,忽听到背后元浚说:“皇后琴声里多有追怀,伤今而忆昔,皇后可是对……” 邵敏打断他,淡然道:“寿王听错了。” ——便是他真这么想,这话也不该说。以他的聪明,如何连这点轻重都掂不清?可见什么谨慎识趣从来都不是他的本色。 元清与内阁议事还没结束,这些日子该处置的杂务她也都解决了,邵敏实在想不出其他打发时间的事,便干脆去厨房又煲了一罐汤。 水沸起来的时候热气蒸燎,邵敏有些茫然的立在白蒙蒙的雾气中,心中略觉得憋闷。睫毛上凝了水珠,一瞬间她几乎误以为自己在哭。有些惊诧的伸手拭了拭,才自嘲的笑着摇摇头——她就知道,她那有这么纤细敏感。 不过元浚说得确实没错。她怀念那年河畔肆无忌惮的放歌。 她也很清楚这次难得一见的烦闷从何而来——或许她并不像自己想得那样刀枪不入,元清有意无意的猜疑防备其实已经能伤到她了。 飞鸿踏雪泥,终究还是印下了指爪。不知振翅飞走时,是否一如往昔的快慰。 元清这次议事并没有很久。 无论是高宦成还是周天赐,其实都很希望内阁能进新人,以打破眼前这种僵持不下的局面——否则就算这次的事勉强解决了,日后他们俩拉锯也会没完没了。一个只管吵架不管拿主意的内阁,他们都能想象到最终的结局。 何况元清提名的程友廉也是他们心目中最佳的人选。 程友廉早在当年及第时,便被太皇帝看做是邵博之后可托孤寄命的治世良臣,虽为人处事多少有些非主流,却仍被当做君子楷模,声望很高。而且他资历不深不浅,三朝老臣,却又比高宦成还年轻。 更妙的是此人不识抬举,连邵博的面子都不看,肯定不会拉帮结派。可谓独苗一颗,毫无根基。既能打破平衡,又不会威胁到谁。 这个不识抬举的非主流忽然被抬举入阁,连脸色都不曾变一下,先催促元清拿主意解决西北的问题。而后言简意赅,将局势大略讲了一下,就拿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 元清对他很满意,因为他每句话元清都听懂了,而且元清问了他那么多,他也从头到尾都没露出“幼主昏昧至此,老臣有愧先皇”的痛悔不堪的表情。 历史上程友廉虽没这么早入阁,但是在局势久拖不决的情况下,他也代表兵部参与了最后的辩论。所以邵敏大致能猜到这次的结论。 虽然还没到决战的时候……但是,终于要与希提刀兵相见了。 她离开的日子终于也进入了倒计时。 内阁诸臣退出去的时候,正巧元清也该吃药了。 邵敏虽然是个宅,有机会却也会追星。因此让莺歌去请元浚来见元清,自己却跟着铃音一道进去,便在正殿外与高宦成等人遇着了。她今日打扮得朴素,身上并无标识身份的物件,又自动虽铃音避到一边去了,因此这些人竟都没认出她。 高宦成是个不到四十的高个子男人,面白、长须,举止雍容有度。一看就是个梅竹般的人物。周天赐略胖些,脸又圆又红,面容慈祥和蔼,很是可亲。他们两个走在最前面,后面又过去了五六个人,程友廉才走出来。 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年轻,简直三十岁都不到。他肤色略有些黑,身形很是清瘦。一双眼睛墨一般漆黑,坦然无波。睫毛长而直,略略垂着。 别人走过去都不自觉的眼神往她们两个身上瞟,邵敏那么放肆的盯着程友廉看,他却根本毫无所察就走过去了。 柳下惠、鲁男子、坐怀不乱、正人君子……邵敏脑中噼噼啪啪跳过各种词,最后定格在红玉那句“钱大进是他大老婆”,额上不由垂下三道黑线。 邵敏端着药进去时,元清正抱着枕头,把下颌顶在上面。小小一团就跟熊猫似的。 邵敏笑着走过去,元清嘟了嘟嘴,身子一转就背过身去了。 “皇后跟寿王聊得开心吗” ……你还有完没完了。 “托皇上的福,挺开心的。”邵敏说着坐到她旁边,直接伸手挑起他的下颌,扭回来,笑道,“吃药了。” 元清别扭的又转回去,“又弹琴又吹箫,聊得那么开心,怎么还记得朕没吃药……” 邵敏无奈道:“你不吃我走了。” 说完起身作势离开,谁知她坐下时元清就偷偷攥住了她的绦带,她一起身结扣便被拽开了。邵敏不由叫了一声,忙用手收住上身绕襟。 元清本来只是怕她走才拉着她衣服,并没料到有这种福利。听到声音回头看去,脸上先跟着红了一红。 邵敏拽了拽绦带,元清仍神游天外的脑补着,却不松手。邵敏有些羞恼,脸上越发的烧起来,便抬手挑了银钩,放下床架上的帘子来,把元清挡在里面,自己回身去开衣橱。 元清这才回神,笑眯眯拽着帘子探出头来看,邵敏随手扯了件衣服丢到他头上去,“不怕长针眼啊你。” 元清嘟囔着:“朕是明媒正娶……”忽然“啊”了一声,笑道,“敏敏回头回头。” 邵敏拢着衣襟略偏了偏头,看到元清手上正挑着个肚兜似笑非笑。她终于忍无可忍,从里面拽出最厚重的一件,砸到他身上去,“叫你没正经!” 邵敏选了条带玉钩的腰带重新扎好。元清正抱着她的衣服猫一样无聊的在床上翻滚着,抱怨“朕是明媒正娶明媒正娶明媒正娶……” 邵敏瞅准了,弹了他一个脑瓜儿,“起来吃药了。一会儿寿王要来晋见,别让他看笑话了。” 元清停下来眯着眼睛望着她,忽然再次蔫掉,蒙住头委屈道:“皇后跟寿王聊得开心,还管朕做什么?” 这孩子有的时候实在欠揍得紧,连邵敏都有种抑制不住的暴力冲动,“宫城就这么大,皇上若不想臣妾见人,何必要召寿王入宫?” 元清没见邵敏这般疾言厉色,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回应。 邵敏见他呆了,才无奈的笑着摇摇头,上前把他怀里的衣物拽出来,扶他做好了,道“喏,可以吃药了吧。” 元清终于乖巧的点了点头。 谏言(上) 元清喝完了药,莺歌来回禀说,元浚等不及,已经离开了。 元浚随兴惯了,元清一开始并没有在意。但是忽然想?br /gt; 皇后第9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10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10部分阅读 想到他跟内阁扯皮时,元浚正与邵敏琴箫和鸣,默契无间。连邵敏都说“聊得开心”。不由就有些闷闷的。 他一贯最会看人眼色,知道邵敏已经有些不快了,若自己现在再撒娇,只怕会讨她嫌。只好咽下心事,岔开话题跟她说别的。 他从小便爹不疼娘不爱,委曲求全惯了。跟着苏淑妃时,常常天没亮便起床临字,跪坐在临时拼凑起来的案板前一写就是几个时辰。寒冬腊月里墨研开便冻成了块儿,他冻得哆嗦,却还是把冰冷的砚台捧在手里,呵着气把墨化开。有时他饿得头晕眼花,却要假装写字入神了不曾觉察。做这么多,只是为了她夜里看到他的字时,笑着摸摸他的头,道“有些形态了”。 他若真想讨人喜欢时,是真的什么苦都能吃的。 可是也许因为邵敏给过他的温情太多了,面对邵敏时,他若受了委屈,心里的难过总是胜过往日百倍。 其实他也很想跟邵敏弹琴吹箫、心领神会……可是他的手指小的时候糟蹋多了,早已粗糙笨拙。只有握笔时才能挥洒自如。那些细腻纤巧的乐器,他根本摆弄不好。 他没元浚成熟、没他挺拔、没他俊美、没他儒雅,也没他那么早认识邵敏……连这么小一件事都被比下去。怎么看都是元浚跟邵敏更般配。 ——元清难过的同时,不由又有些沮丧。 跟邵敏说了一会儿话,他怕自己忍不住再计较,便翻了个身,假装睡过去。 但他毕竟还年少,不懂得掩饰眼神,那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邵敏。 天还早,才是吃午饭的时候,邵敏怕他真睡着了,便摇了摇他,问道:“午膳想吃些什么?” 元清拉了被子蒙住头,闷闷的答道:“什么都可以。” 邵敏想给他拉开,他死拽着不放。他年纪虽不大,手劲儿却足,邵敏扯不过他,只好哄道:“你想吃什么,我亲自下厨给你做。” 元清静了一会儿,毛毛虫一般在被子里蠕动着掉过头,掀开个小口儿,露出半张脸来,长睫毛忽闪忽闪的,问:“真的?” 邵敏觉得简直心肝儿都颤了,忍不住又戳他的脸,道:“不骗人。” 元清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又说:“……朕没喝到皇后煲的汤。” 邵敏揉着额头,很想去撞墙。 她怀疑元清能用这件事拿捏她一辈子。 病去如抽丝。 元清躺了十来天才渐渐的好起来。这十来天里,除了元浚,京城的藩王们一个都没想到要去看看他。 他们一面沉醉在京城的温柔富贵里,一面来来往往结交权贵与名士,日日应酬不断,个个门庭若市。只元浚一个人闭门谢客,除了待在家里陪着寿王太妃,便是去宫中探望元清或是闲逛。 他名声最好,出身也最富贵,纵使清清淡淡独善其身,也有人主动巴结。每天都有不少人投帖子前来拜会,不止朝臣,还有文士。 他身份敏感,对朝臣自然一律谢绝,却不能总不给文士面子——但这种事开了头就会没完没了。加上寿王太妃也不喜欢京城,几次催促他离开。因此他这几日一直犹豫着,是否要回藩国去。 ——他其实明白自己是最不该久滞京城的人。之所以拖延着不肯走,也不过是因为那么一个人而已。 就算求之不得,那个从小认定的人,那个让他耐心等了十年的人的人,那个本应该属于他的人,要放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段时期纠结的并不只有元浚一个,远在洛阳,还有一个迟疑不决的。 ——邵博闲居在洛阳,这些日子却也不得清闲。他虽致仕,却一直未曾归乡,颇有些观望之意。加之朝堂百官半数都出自他的门下,还有个孙女儿是皇后,因此邵家依旧是本朝最大的豪门,没人敢小觑了他。 那些藩王们回京了,第一个要结交的,自然还是他。 ——邵博确实有观望之心,却并不是因为放不下往昔的富贵与权势,而是放心不下汴京宫城里的元清。先帝托孤给他,他却每日被朝政纠缠,未曾好好教导过元清。原以为来日方长,却不想是元清早早的先厌倦了他。为了晚节得保,他只能辞官,心里却多少觉得有负先帝之托。因此他滞留在西京,只希望万一有什么不虞之难,他一把老骨头能为元清挡去些许风雨。 可惜元清现在做事连知会他一声都不肯,更不用说向他征求建言了。 他辅政时,先帝国丧都不准藩王回京吊唁。却不想元清一亲政,先把他们调回来过中秋,之后又任由他们在汴京活动。 ——其他人不过硕鼠蛀虫一般,纵然有心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元浚却不同,他七八岁时先帝便把他带在身边召见朝臣,人人都知道他是当年的准太子。他那边若有动静,必然是翻天覆地的大变故。 幸而元浚性情淡泊,毫无权力欲。但难保不会有人利用他来做文章。 因此邵博是真的忧心不已。 他在给元浚写信还是给御史大夫写信之间权衡着,迟疑不决。他很清楚信寄出去,元清不是怀疑他私交藩王,就是怀疑他操纵言官——他没亲自养过孩子,不明白为什么元清的矛头就瞄准了他。但他洞察人心,知道元清对他的怨气短时间内是不可能转移了。 但是他又不能放任不管。 恰在这个时候,他的夫人带着元清和邵敏的赏赐,从汴京回来了。 邵博写给邵敏的信,是邵庸呈给元清的。 后宫与外朝不能私下交通,信件往来自然也不行。 但邵博自称老病,不堪跋涉之苦,无法亲自入宫觐见皇后。但他心中又挂念孙女儿,因此写封信给她也是人之常情,无可指责。 话虽如此,然而元清把信接到手中时,只觉心中憋闷。不止因为再次被提醒邵敏是邵博的孙女儿,还因为那封信压根儿没封口——简直像料定了他会偷看一般。 若是封了口,他自然要检查,如果内容无碍、可以给皇后看,他会让工匠把封口弄得跟原先一模一样,然后转交,让邵敏开心的看完家书。 但是一封没封口的信……就算他真没有看,邵敏也绝对会怀疑他。 无论是如邵博所料他偷看了,还是明明没偷看却被邵敏怀疑了,无疑都是很让人不爽的结果。 元清简直想把这信丢到炉火里,也不用检查,干脆就当它不曾存在过好了。 但咬牙切齿一番。他还是努力克制住偷看的欲望,把信递给了邵敏。 ——邵博总是能成功的将元清的怒火引向自己,不是因为他不够圆滑,而是因为他漏算了青春期少年的别扭。 但其实他多虑了,邵敏一贯坦荡磊落,绝对不会什么不管先怀疑自己的信是否被偷看了。 但她看到信的时候确实也有些茫然。 信没封口,而且信封上并无字迹。元清的表情又有些不明所以的羞恼。 因此邵敏第一反应是:不不不不会是情?! 然后脸上跟着一红,想到古代人写情诗,纵然不是红叶题诗、鱼传尺素,怎么也得用张浣花笺。这信这么朴素,显然不是。 她觉得羞涩,接到手里便回过头去,背对着元清掏出信来。 元清倒是想装大方。但是只要想到那是邵博写给邵敏的信,心里就跟猫挠似的难受。勉强克制着不去偷看,只希望邵敏能主动喊他一起奇文共赏。 邵敏展开信,片刻之后回过头。元清正感慨敏敏真是朵解语花,这么快就猜到朕的心思,而且事事不瞒着朕。邵敏却把信折起来塞回去了。 元清干巴巴看着她:“皇后不读信吗?” 邵敏诧异道:“读完了。” “这……这么快?” 邵敏愣了片刻,马上猜到他在想什么,便笑着把信又取出来递过去,逐字读道,“秋阴时散。归报安善,心甚慰。惟臣病老,佳节飨客,力不次。又夜来风紧,硕鼠啮床,不胜其扰。再叩首。” 元清边听边看,却还是不信。 他心中邵博就是个老j巨猾的,写给孙女儿的信也罢了,写给皇后的信怎么可能尽说些琐碎事……可惜他横看竖看斜看,都没发现什么不对。一瞬间他甚至连司马懿蒙曹爽都想到了,然后在心里呸呸道朕才不是曹爽那匹夫。 邵敏见他纠结,眉头一皱一舒一凝一展,表情无比丰富,简直不忍心太早揭破邵博信中的“阴谋”。 不过她对邵博的敬重,总是能让她抛开私心。 “洛阳天也凉下来了,太父身体不好,想来又染了风寒。”她说道。 元清不甘心的“嗯”了一声,问:“太傅都不养猫吗?被老鼠吵着了,都要跟皇后抱怨一番。”——朕都没这么娇气。 邵敏笑道:“老人家嘛……臣妾叔伯都不在太父身边,太父膝下寂寥,难免要在琐事纠结一下,好打发时间。” 元清摇摇头,道:“这种事朕不懂。” ——他父亲母亲都年纪轻轻就辞世了,何况就算他们在世时,也都一点不稀罕他承欢膝下,反而恨不能他没有出生过。自然不会理解这些。 邵敏摸摸他的头,笑道:“陛下以后就懂了。” 元清又“嗯”了一声——他很喜欢邵敏给他洗头,她的手又柔又暖,从来不会弄疼了他。连带着也喜欢邵敏摸他的脑袋,他总觉得这种亲昵是别人无法比的。因此尽管王聪明说那是龙角,不该让别人摸,他还是恨不能主动凑上去让邵敏摸。 但同时他也很纠结——因为每当邵敏摸他头的时候,他就无比清晰感受到他们两个人年龄和身高的差距……总觉得邵敏是真把他当个孩子了。 他前些日子整天跟邵敏厮混,也确实把正太的优势发挥到了极点。撒娇耍赖卖萌,对付邵敏简直无往而不利。但靠着这些手段,无论他在邵敏心中霸占了多重的地位,邵敏都只当他是个孩子。 元清有些想打破这种现状。因此他沉默下来,思索了一番,抬头认真道:“皇后给朕生个太子吧,到时候朕一定就明白了。” 谏言(下) 元清有些想打破这种现状。因此他沉默下来,思索了一番,抬头认真道:“皇后给朕生个太子吧,到时候朕一定就明白了。” 邵敏笑道:“这些都是老人家的心事,你那么急着明白做什么?” 元清眯了眯眼睛。 他猜不出邵敏是故意回避,还是真听错了重点。 他知道如果他再问一遍,邵敏必然不得不给出正面回答。在皇后的立场上,她没有拒绝的余地。但是——那样他也就无法分辨,那个回答是不是出自她的真心了。 如果是假的……那么过去的一切也都一文不值了——无论是她给的温柔,还是他小心翼翼的追求。只要想到这种可能性,元清就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疼。 他定定的注视着邵敏,目光渐渐幽深。片刻之后他垂下睫毛,缓缓道,“朕一点也不着急……皇后刚刚说到哪儿了?” 邵敏她似乎并没察觉到他的心事,仍旧笑道:“说到太父跟老鼠较劲儿呢。” 邵敏本来想从老人家的寂寞讲起,然后顺理成章过渡到藩王太妃们的寂寞,提醒元清,那些藩王混迹京城太久,该滚蛋回家孝敬寡母了。 可惜她猜到邵博没老糊涂到费尽心思送信入宫,就为了向她抱怨床脚的老鼠,却忘了元清压根儿就不懂得亲情。 元清故意歪楼,话中意味,邵敏并不是没有听出来。但她觉得就算自己认真的、正面的回答他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这些日子已经想明白。就算元清娶了老婆,还纳了十六个小老婆,那也并不意味着他就明白男女之间的事——他当初只为了给邵博的孙女儿难堪,就在新婚蜜月中跟那么多人乱搞,已经足够证明这一点。 他还不明白爱情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凭本能和冲动在盲目乱闯罢了。 而他对她的感情,也绝对不会是想跟她生孩子的那种。只不过她在他还没走出对母亲的依恋时、刚刚进入懵懂的启蒙期时,出现在他的身边,为他做着母亲该做的事,却有着妻子的身份。所以他一时有些迷惑罢了。 等他长大了,那些错觉自然而然会消失。那个时候他才会真正爱上什么人。 而在此之前,邵敏就算认真的跟他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想跟他“生孩子”,他也只会当成是她想摆脱他的借口。说不定还会出于孩子气的独占欲,做出什么无法弥补的事情来。帝王薄幸,元清日后未必会后悔。但对邵敏来说,无疑还是少吃些苦头为妙。 所以她装糊涂回避了过去。 可惜正楼回来,元清便一直心不在焉。邵敏知道这种状态还跟他绕,只怕半天绕不到主题上。只能无奈直奔主题,道:“前些日子陛下说要赏给寿王几个姬妾,人我已经挑好了,是直接送到寿王府上,还是等寿王入宫时,顺道让他领回去?” ——元浚比元清识趣,话说得再隐晦,他也听得明白。到时候元浚都回国了,别人更没理由赖着不走。邵博嘱托的事自然就容易办成了。 唯一的坏处就是—— “难得寿王的事皇后这么尽心。”元清语气不冷不热,而后眸光一转,仄仄道,“敏敏,朕有些不舒服。” 她就知道这个时候提元浚,只会让元清更别扭。 不过所谓心有灵犀,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邵敏还在盘算着等过两天,元清怀疑不到邵博身上去了,再直接提醒元清该让藩王们回去。结果当天下午元浚便递了牌子到寿成殿。 元清脸黑得都掩饰不住,哼哼唧唧道:“原来寿王跟皇后这么熟?” 邵敏哭笑不得,“寿王说的是求见陛下。” “求见朕,牌子怎么递到皇后这儿来了?” 邵敏似笑非笑瞟着他,问道:“你说呢?” 元清对上她的目光,莫名其妙觉得心花朵朵开,不由就顺着她的意思说道,“看来大家都知道朕跟皇后亲密无间形影不离。” 邵敏无奈的“嗯”了一声,笑问:“见不见?” 元清眨了眨眼睛——男孩子对哥哥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无论是仰慕嫉妒还是竞争感,元清也不例外。他对元浚确实比其他人亲近,也喜欢跟他厮混。换在别处他肯定不会犹豫,但是惟独邵敏这儿不同。 这两个人几乎是他仅有的,他怕他们之间真有什么——但是他又很希望邵敏向他证明些什么,因此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给了个模糊的回答,“朕也挺想他的。” 元浚等在寿成殿外。 寿成殿外种满凤凰竹,这个时节枝叶依旧翠绿可人,随风招展时仪态雍容而姿容清幽,恰和殿里的主人一般。 殿侧门开着,珠帘半卷。偶尔有洒扫的宫女端着水盆走过,眉目舒展,步履轻松,低声半掩口说笑着,与凤仪殿中人的惊慌畏惧全然不同。一时有人在博山炉里投了白檀,香雾缭绕的升起来。殿内弥漫开午醉醒来才有的熨帖与静谧。 天光晴柔,碧空悠远。 元浚从未想过禁城之中也会有这样宁馨的日子。 他在台阶下望着绿竹掩映中的屋宇,一瞬间几乎有一种错觉,他还是那个少有烦忧的少年皇子,而她也会在听到箫声后,带着些无奈的倦容,懒懒的推开闺楼上的格子窗。 这时有宫女支起了竹荫后的雕窗,将窗前桌上的书墨收拾起来。 ——窗下摆放书桌,总是将书本和纸墨摊放开的习惯,也和她当初待字闺中时一样。 但是当宫女告退离开后,元浚终于看到了与往日不同的地方。 元清扬着脸对邵敏说了什么,她笑着刮了下他的鼻梁,目光里是元浚不曾见过的温柔和宠溺。 元浚攥了攥手上的竹箫,他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他在她的皇后阁前,像少时那般吹箫撩拨,她会有什么反应。 然后他看到邵敏目光无意中扫过来,明明看到他了,却没有半分变化和停留。只回身对元清的说了些什么,元清开心地眯着眼睛,忽然便踮脚亲了她一下,她无奈的笑着揉了揉他的头,牵着他往里面走去。 元浚平静的将箫笼到了袖子里。 其实早在凤仪殿巧遇,他就已经试探过了。他说他早想娶她,说他依旧喜欢她。他甚至刻意调戏她身边的侍女,装醉叫着敏敏在那人脖子上留了吻痕。而她全部都漠视了。 她的反应说明了一切。他知道就算自己真的吹了箫,她也不会有任何追怀。也许反而还会觉得困扰和厌恶。 她殿前的凤凰竹,那种“草木有本心,不求美人折”,名为有心实则无情之处,其实也与她是一样的。 他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才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京城。 但是他依旧觉得不甘心。他们之间十年的感情,怎么可能比不过她与元清三个月的相处。 元清在寿成殿的皇后阁接见了元浚。 元浚进去时,元清正捧着个柿子吸着吃,邵敏用手指将他脸颊上沾的汁水揩去。元清见元浚进去,放下柿子,飞快的从软榻上跳下来,上前拽住他的手,拉他到软榻前,道:“四哥,坐。” 邵敏原本坐在元清身旁,此时从容起身,让到了一边。 她看得出元清见着元浚是真的开心。 虽然因为皇位更替,这两兄弟间的关系多少有些纠结,但是一来元浚权势心极其淡漠,二来元清是个相当念旧的人,因此这两人之间反而毫无嫌隙,就如同亲兄弟一般。 ——至少元清是有这份真诚的。 至于元浚——邵敏为避免与他眼神交汇,默不作声的垂着眼睛,却正好清晰瞧见,在元清伸手过去的时候,他有些厌恶的避了一下。 这并不是出于什么君臣之份,而是因为真的讨厌。 邵敏早就明白,元浚是个极端自私的人。他喜欢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喜欢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他不想被任何事缠住,不想被任何人拖累。他很少考虑责任、规矩和别人的感受。 否则,但凡他稍微顾及闺中少女的清名,当初也不会百折不挠的马蚤扰邵敏。 ——他就算对你好,你也不能当真的。因为那也许只是他的心血来潮,当他厌倦了的时候,他会对你弃若敝履。他喜欢来去自如,因此他厌恶一切可能成为累赘和甩不脱的东西。 邵敏纵然感念他的温柔多情,却始终不肯回应他,甚至为此觉得厌烦,其实多少也是因为看透了这点。 而元清……当他成了皇帝,元浚不得不听命于他时,他其实就已经成为元浚最避之不及的人了。 元清的真诚对上的是元浚的敷衍,因此邵敏只是站在一旁的,没有主动坐到下首为元浚准备的位子上去。 当然元浚再不拘礼,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跟元清同坐。 他向邵敏见过礼,还是坐到了下首。 元清略有些失落。不过在他看到元浚从邵敏面前走过,不自觉的停住脚步时,失落彻底变作了紧张。 元浚很想看邵敏一眼。他不知道下次见面要等到什么时候,因此至少在离开之前,他想好好的看看她,把她的样子记在心里。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不单单因为她是皇后,还因为害怕,怕再看到三年前他认真想带她远走高飞时,她露出过的冷漠厌倦的表情。 他只是觉得移不动脚步,却也没有勇气回过头去。他不知道自己停了多久,有没有失态。只知道时光缓慢而悠长。 邵敏转身时衣袂翻动,时光才再次流淌起来。 邵敏并没在意元浚的失态,她给元清擦了擦嘴角沾的柿汁,便安静的坐到一旁。 元清不觉松了口气,下意识的攥住邵敏的手,对元浚说道:“四哥,我正想找你。”他接的比较快,似乎不想元浚回答,“前日大长公主说,最好趁着四哥还在京城,给你把婚事办了。” 元浚望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道,“臣暂无此念。” 元清笑道:“你年纪也到了。何况连我都大婚了,”他晃了晃和邵敏握在一起的手,“你怎么好一直拖着?” 元浚顿了顿,这才抬起头来,“并不是臣要拖。家母不愿别人插手臣的婚事。臣少时不曾膝下尽孝,心中多有愧疚,不想再忤逆母亲。因此一直等着她的安排。” 寿王太妃其实是个很不幸的女人,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接着儿子又被抱走,孤苦伶仃熬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儿子回来了,她的护雏心自然比别人强烈些。这在宗亲中已不是什么秘密。 因此元清接受了这个说法,转而望着邵敏。 邵敏知道逃不过,只能主动开口道:“既如此,王妃的事就等王太妃的主意。但寿王身边一直没人,亲戚间都惦念着,在我跟前也提了。我不能不过问,因此挑了四个姑娘给寿王。寿王喜不喜欢不妨都先放在身边……” 交锋 元清开口时,元浚已经觉得不对,此时听邵敏这么说,终于知道了他们的打算。他不信邵敏不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只觉得心中酸楚悲愤。他攥了攥袖中的竹箫,打断了邵敏的话,“臣不需要。” 他声音不大,语气里却有一种沉郁。那种罕见的阴霾情绪让他显得有些可怕。 他抗拒得过于露骨了,连元清也不由愣了一愣——只觉得哪里出了错,有些不安的看了看邵敏。 邵敏与扣住元清的手指,轻轻握了握,便漠然地对元浚说道:“需不需要也无所谓。寿王若实在不愿多养这几个人,她们的食宿花销可以从内府支取。” 元浚被噎了一下,不怒反笑,一时竟不顾避讳,抬头望着邵敏,道,“臣心里有人。臣只想与她一个一生一世,白头偕老。”他美目盈盈,一如往昔般温柔多情,但那黑色柔波之下,却冰冻千尺,“她说过但求一心人,若臣房中有了别人,她只怕再也不会把臣放在心上了。” ——他就是想让她不能安心。 邵敏心中一寒,忽然又想起圣旨入邵府那天,他淡然笑道:“有人来了。”而后不闪不避,反而从柳枝跃至她窗前,钳住她的手腕,暧昧的对她俯下身。 那个时候他目光里同时有绝望和深情,依稀是个孤注一掷的少年,所以邵敏虽然恼怒他的轻薄和陷害,却还是原谅了他。 但是现在他已是独当一面的藩王,而她不止是一朝皇后,还是他的弟媳。他这般挑衅,便太无耻可恶了。 何况她还真不曾把他放在心上。他当和尚还是做种马,她都不关心。 因此邵敏也目光冰冷的微笑道:“寿王这么说,想必那姑娘也是个难得的一心人。日后若是出嫁了,也必然一心一意爱着夫君,白首不相离。这般完美的姻缘,倒真让人不忍破坏了。如今寿王使君未娶,想必她也罗敷待嫁,正在闺中守身如玉等着寿王。只是韶华易逝,寿王既然认定了她,为何还让人家等着?” 她的话字字剜心,元浚只觉疼痛难当,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邵敏便自己接道:“寿王说不愿忤逆母亲——难道是王太妃不答应?” 她刻意做出同情关切的表情来,一派无辜。元浚明白那只是一如既往的漠然无视,略有些窒息,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声音断续,“在臣心中,她仍在闺阁,一心一意等着臣。” “难道她已经……”邵敏故作误解,惋惜感伤的追问道。 元浚虽恨她薄情,却依旧怕咒她损了她的福寿。他知道自己已是一败涂地,终于错开了目光,道:“她……尊父母之命,已经……出嫁了。” 邵敏见他消沉悲伤,不由怔了怔——她并不是穷追猛打的人。但若此时心软,只怕元浚一时之间放不下心中念想。 但是她收起了刀剑相向的心,表情已然柔和下来,不再咄咄逼人,只如一般的亲戚那般劝说道:“她既已嫁人,想必对寿王无情,寿王何必还要惦念她?何况寿王生在皇家,受一方奉养,便该比别人更加谨慎自律,恪守君子之德。须知夫妻之间,上有天伦、中有律法、下有脉脉此情;当初三书六礼,拜天拜地拜高堂,已是海誓山盟,天地人为证。本就该一心一意、一生一世。外人岂能又哪该插足……寿王也不小了,寻这么个人,跟她永结同好吧。” 元浚侧着脸听着。天光掠过竹影,侵入室内,将他面孔浸润得无比柔和美好。他黑瞳子里映着摇晃的光影,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最后只挣扎般自语道:“……若我绑了她拜过堂,她是否也只能认命,跟我一辈子?” ——那个时候他是真有过这种想法的,若她不愿意,便打晕她带她走。 可是他怎么可能强迫她做她不愿意的事? “什么三书六礼,不过是两家父母的私念罢了。洞房前连面都没见过,说什么一生一世?什么天伦、律法,不过是为了逼人就范,强订下的罢了。” 邵敏一时呆愣,忽然间无言以对——她忘了自己是在古代了——怎么她说的句句像古人,反而是元浚句句像个现代人? ——她自然反驳不了自己从小便接受了的观念。 元清先听元浚说邵敏要的是一心一意,想到自己之前乱来,便霎时间慌乱无措。后又听邵敏的话,只觉如情话般字字旖旎,知道自己还有机会挽回,恨不能立时就做些什么。此时见邵敏似乎是认可了元浚的说法,忽然便脑中一片空白。惊慌之下,脱口便反驳道:“嫁与不嫁,确实自己做不了主。可是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却是谁也逼迫不了的!寿王……寿王若觉得她嫁人是被迫的,朕,朕也无话可说。可是你何不亲口问问她,她是不是愿意,是不是喜欢?” 说完便越发紧的攥住邵敏的手,眼睛死死锁住她。 邵敏略有些吃惊,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疑惑的看着他。 不过片刻之间,元清却已经红了眼圈,大眼睛里水光闪烁,鼻子也略有些发红,却倔强的不肯哭出来,“朕喜欢皇后……就算洞房之前没见过,可是朕见了皇后之后,就一直一直都喜欢。皇后也说过……”他脑中忽然闪过那夜的情形,想到他那般期待的向她告白,邵敏却仍是哄孩子一般的应对,眼泪不由就滚落下来,“皇后也说过喜欢朕……” 他想抱住邵敏,可是就算坐着,他的体格也依旧不足以把她圈在怀里。她必定还是不信他的保证的。因此他只是坐在她身旁,泪眼朦胧,死死的盯着她。 邵敏心里一软,握着他的手拉到心口,目光款款,轻轻道:“嗯……” 元浚看着这两个人相处的情形,已经明白。他不愿再待在这个地方,便站起身,道:“臣日后会问她。臣今日是来想向陛下和娘娘辞行的。” 那四个女孩子元浚到底没有收,他只说:“在臣看来,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她可以为我守身,我便也能对她此生不渝。这同样是其他任何人、任何事不能插足的。若我收了,便是亵渎了她,也亵渎了自己这份心。” 他最后望了元清一眼,嘴角挑起一抹笑。 邵敏总觉得他笑得蹊跷。但是总算把自己的心里话对他说了,也把邵博嘱咐的事办了,她心情松懈,便没再多想。只吩咐人把那四个女孩子赏给寿王太妃。 元浚走后,元清把自己锁在屋里不肯出来。 邵敏被关在自己房间外面,仿佛是她欺负了元清似的,不由就有些好笑。 她觉得元浚卯足了心思要勾搭自己弟媳,实在很没下限。不过那句“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却很让她佩服。若元清也能懂这一点,日后定是个了不起的好男人……可惜别人的好男人。 他总爱腻着邵敏,这般想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很少。 好歹是个男子汉,独立一些比较好。因此邵敏便不管他,一个人找了个地方看书去了。 晚膳的时候元清肿着眼睛出来。 邵敏没想到他竟会小姑娘似的一个人躲起来哭,简直瞠目结舌。 元清有些羞恼的望了她一眼,一个人默不作声吃东西。邵敏顾及他的自尊,便也不说什么,只给他添了两次汤,补充水分。 邵敏猜想他急于让她承认自己的感情,却又恼恨自己还没长大。难得有名分做保障,却又被元浚给否定了,因此当时会哭。但那好像并不是多难排遣的事。 她又仔细回想了自己今天说过的话,并没找到哪句让他伤心难过了。却又不能问,心里很是纠结——毕竟男女有别,元清总会有些事不方便向她倾诉…… 她不由就想,若元清有个兄长或者父亲般的人在就好了。 夜来无事,邵敏便命人摆了棋盘,逗元清跟她下棋。 她一贯相信,男人的友情是在战斗中培养起来的,那么要撬开他们的嘴,自然也是战意正酣时最容易。 她有两件事总被误认作高手,第一件是弹琴,第二件便是手谈。她在现代时便被父母逼着学围棋,还差点走上职业之路,按说实力应该不弱。事实上,她布局相当大气,连教她下棋的国手也说,她布局有国士的气派。那般气定神闲的运筹帷幄,实在少有人不把她当少年成名的高手。 但是到中盘激烈的争地……她几乎就只能任人宰割了。有时甚至连官子都熬不到,所有人就都看出她输了——当然她自己还会若无其事的继续收官,耐心的把棋下完。 ——“这孩子天赋不错,但是围棋是‘面对面搏杀’的‘竞争性’运动。”当时老师这么说,“这孩子没杀气,甚至连争斗心都没有,实在不适合走这条路。” 想到这里,邵敏舒坦的喝了口热茶——既然老师说是“搏杀”,那么想必下棋也是一种战斗。 她猜得不错,元清虽一开始很不情愿,难过为什么她跟元浚是“琴箫相合”跟自己却要“对面搏杀”,但是跟她下了一会儿,就已经正襟危坐,严阵以待了。 邵敏虽极少赢棋,但棋力还是不错的。她能看出来,元清的围棋受过高手指点,本身天赋不错,锐气也足,假以时日,必定是个高手。 不过话说回来,看他批折子的勤恳劲儿,想必也抽不出多少时间与人对战。这份天赋,日后只怕还是要浪费了。 元清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咬着指甲,全部心神都放在哪十九路的厮杀之上。 邵敏学棋时老师最强调的是计算力和战斗力,往往落不到二十子,对方已然展开绞杀,一路刀光剑影,将暴力围棋诠释个十成十。邵敏全盘躲避,也最多能将悠游撑至中盘。反而是到了古代,君子之争,先礼后兵,倒是能容得她将布局做完,她这才尝到几次赢棋的滋味。 元清的棋,比暴力围棋君子一些,却又比君子棋多了些杀伐。倒是既让邵敏的趣,又逼她多费了不少脑子。但此时中盘将过半,再没太多避战空间,邵敏明白自己马上要一败涂地了,便松了口气,伸了个懒腰,然后起身端来一盘蜜柑,若无其事的剥皮。 吃完一只柑子,又信手挑了挑灯花。 元清这才谨慎的落下一子。 邵敏扫了一眼,脑中飞速计算,而后落下一子。元清见她落子,不由愣了愣……他布局比邵敏落后太多,为争抢大场,只能弃掉右下角五子。但邵敏既没有收割右下角,也没有与他针锋相对,而是落子做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眼。 ——元清捏着一枚棋子,绞尽脑汁思考邵敏这一手的目的,未果,只能惦记着,又落了一子。 邵敏扫了一眼,思索,而后又落了个无关紧要的子。 接二连三,元清终于想明白了。他郁卒的将棋子丢开,“朕不下了!” 邵敏听他嗓音哑哑的,有些破,便往他嘴里塞了一瓣柑子,笑道:“肯说话了?” 元清咬了柑子,还不解气,追着咬住了邵敏的手指。 咬住了,却又不舍得咬疼了她,只含在嘴里,合不上张不开。 邵敏任他咬着,也不往回抽手,只笑道:“就这么点力气?” 元清偏头把她的手打开,越发觉得委屈,低声道,“朕觉得自己长高了一点。” 邵敏笑道:“嗯。” 元清又说,“朕十五岁了,太……高宗……中……反正很多人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建功立业了。” 邵敏忍着笑——反正他想说的他那几个祖宗,没一个十五岁建功立业的——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元清知道自己还是不能说服她,便强词夺理道:“朕,十二岁即位,朕的十五岁就好比别人的十八岁、二十岁。” 邵敏略严肃了一些,心里却依旧竭力忍着笑。但元清一看她的表情,忽然又有些慌张,“可,可是……朕之前还小,小的时候难免做错一些事,又没有人跟朕说过……所以,那些事都是不作数的。皇后……敏敏……”他声音越低下去,眼睛里又啪嗒啪嗒开始落眼泪,“敏敏不能记在心上。” 邵敏心中笑意霎时退去,她忽然明白了他在怕些什么。 小孩子的感情也许稚嫩、也许朦胧,却都是不从来做假的。 元清怕他过去的乱来,绝了她爱上他的可能。就算他是皇帝,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所以他整个下午都在懊恼和不安中度过。他希望邵敏当他是孩子,原谅那些。却又不希望邵敏一直把他当孩子,不承认他的感情。 邵敏一时有些慌乱。 她不会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产生那种感情,但是她也不能否定元清此刻的心情。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去擦元清的眼泪:“皇上,就算是小孩子,错了也是错了,伤害不会减少一些,代价也不会更轻一些,该担负的责任也不能逃避。何况,有些错一旦犯下了,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元清瞪大了眼前望着她,手死死的攥住她的衣服。 邵敏捧住他的脸,目光柔和的望着他,安抚道,“但是,因为我之前没告诉皇上,皇上也还小,所以过去的事,我不会放在心上。” 元清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邵敏便亲了亲他的额头,“可是若皇上真的长大了,就一定要记得这些,以后做事,要三思而后行。尤其是那些无法挽回的,一定……” 元清猛的扑上去抱住她,用力的点头,“朕明白了,朕不会再乱来……” 邵敏听他声音,又要哭的样子,忙岔开话题,笑道:“话说回来,棋下得好好的,为什么不下了?” “朕,朕觉得……” “觉得我把你当孩子,在让棋?” 元清沉默不语,邵敏忍不住笑出来,“皇上下棋,又狠又韧,能顾大局又肯弃子,正戳到臣妾软肋上。臣妾的能耐,真的只能撑到这里了。” 元清脸上红了红,小声问:“真的?” 邵敏笑道:“真的。” 元清亲了亲邵敏的耳朵,小心翼翼的问:“皇后今晚……身上方便吗?” 闺房 元清亲了亲邵敏的耳朵,小心翼翼的问:“那皇后今晚……身上方便吗?” 邵敏眨了眨眼睛,有些没反应过来:“哈?” 元清脸色更红,却没有回避:“朕五月初六与皇后大婚,到今日已经快四个月了,皇后还要……”说着便凑上去亲了亲邵敏的嘴唇,他不想说那个词,便又亲了亲。而后舔了舔嘴唇,有些惴惴的,眼巴巴的望着邵敏。 他三番五次的暗示,却是头一次明说。 邵敏早考虑过应对方案,然而这次来得实在突然。明明他上一刻还哭得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怎么忽然就……邵敏一时神游天外。被他亲一下,只模糊觉得很柔?br /gt; 皇后第10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11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11部分阅读 柔软可口;亲第二下,背上寒毛蹭蹭蹭立起来;对上他略有些红的眼睛,脑中就只剩下梦中红玉那句“这是犯罪”了。 她下意识要推开元清,不想膝盖下软毡子滑了一下,整个人侧倒下去,胸口撞到棋盘边缘崭新铮亮的棱角上。 霎时间疼得脑中一片空白。 她捂着左胸蜷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连喘气都不流畅了。 元清还扶着她的肩膀,几乎没被她带倒了,只胡乱扶了她几下,也没拉住。此时忙挪到她身旁,急道:“敏敏,你怎么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脑中闪过这么个念头——邵敏是想继续“守身”下去,但是又不能拒绝他,才装病糊弄过去。但是看到邵敏倒下去时,他心里只一片慌乱和恐惧,已经根本不能分神去计较这些。 他还记得苏淑妃死时的情景。也是这般蜷缩着,胸前的衣服被她自己的指甲抓破,血水从口里流出来,染了半张脸。宫人们小声议论着她的死,悲悯她的不幸。 ——她见过吞金而死的人,她以为吞金自杀不会受什么苦楚,可以让她从容赴死。自杀前她甚至洗过澡,换上自己还是姑娘时居家的衣服,上了漂亮的妆容。 但是那种能让人颜色如初、毫无痛苦死去的,是外面流通的质地不纯的生金,宫中根本寻不到。她吞的是先帝赏的金锭,那东西足足折磨了她两个时辰,才终于要了她的命。 元清知道邵敏跟苏淑妃不同……他也不会让她步上她的后尘。但不可否认,在这一刻他怕得失去了判断力。 邵敏疼得目光都不能聚焦,很长一段时间只是抱着胸口缩在哪儿,没有出声。 她强挨过那一阵儿去,只觉得满头都是冷汗,咳着大喘了几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缩在元清怀里。 “……皇后。”元清眼睛眨也不眨,好像急的要哭却又怕得忘了哭的样子。他似乎想问他什么,却又不敢问。 邵敏觉得像是有块冰坨枕在她脖子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元清的手。 元清的脸色比她还要难堪,白的近乎透明,连唇上也血色淡薄。 邵敏那一下磕得实在不轻,但元清的表情却更严重,简直像是她活不了了似的……邵敏对上他的目光,忽然发现自己没办法告诉他,她只是被棋盘角碰了一下。 “只是心口疼……已经没事了。” 元清紧绷着的身体终于松下来,默不作声的把头埋到她的肩膀上。 热气在她颈窝扩散开来。 邵敏听到底下齐齐的松气声,这才看到,下面乱七八糟跪了一地人——他们本不在屋里伺候,都是听到元清的叫声才急匆匆赶来的。 元清很长时间没有动一下,邵敏也没敢跟他开口说话。 两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有宫女端了压惊的茶奉上来。 邵敏斜躺在元清怀里,先看到那姑娘跪下来把头举过头顶,便小声道:“皇上?” 元清像是这才反应过来,忙抬起头,给了她一个苍白的微笑。 幸而他没有再哭。 邵敏从宫女手中接了茶,凑到元清唇边,道:“喝一点吧。” 元清摇了摇头,反过来端了茶,道:“这是给皇后熬的参汤,朕喂皇后喝。” 邵敏并未注意到元清有这种安排——不由越发心虚……她这下磕的,得折多少寿……自然更不能说出真相了。 元清并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喂汤时都不知道该先试试温度。不过看他关切的模样,邵敏觉得就算烫满嘴泡,自己也只能笑着喝光了。她喝了一口——参汤并不很烫,刚刚能入口的温度,只是味道略有些怪,不那么好喝。 邵敏从不挑嘴,还是就着这个姿势,将一整盏都喝光。 也许是倒着的时间有些长了,她忽然觉得有些头晕。胸口真的闷闷的疼了起来。 邵敏头晕气闷的症状只一会儿,很快便退下去。她宅久了,常起身时头晕,并不当一回事,便什么也没说。 得知元清还传了太医,她脸黑了好一会儿,只能无奈的安慰他,她真的没事。 她那句“没事”说得坚决,而且脸色也确实很快恢复如初,看不出半分病态或者难受来。元清放下心来的同时,不由就有些郁闷的想问——她若真没事,难道装成那样,只是因为不想和他上床? 话到了嘴边,却没有出口。 一来他怕邵敏真有什么隐疾,这么说伤了她的心;二来……若邵敏装病也要拒绝,那他宁肯她什么也不说,反正……反正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他的皇后。他们彼此间有名有份,来日方长,不比元浚那种一厢情愿、旁敲侧击…… …… 邵敏见她说自己没事,元清周身反而灰暗消沉得都快让人枯萎了。不觉满头黑线。 去传太医的太监很快回来,却回禀说刘安时并不在太医院。 邵敏皱了皱眉——南采苹也罢了,她明知只要她还是邵博孙女,吕明日后无论如何都是要害她的,却还要提拔任用他,实在是因为能办事的人太少了——就比如这个小太监,你说太医院十三个御医,就算元清指名刘安时,他不在,你就请不来大夫?亏她没病,若真有人急着救命,这一来一去后事都该备好了。 不过这个结果最好——元清大张旗鼓把太医叫来,就算邵敏真没事儿,太医也必不敢说实话。少不得说出些无关紧要的病症来,让她吃许多冤枉药。 也许是因为邵敏看上去确实没事了,元清并没在传太医的事上问太多,便命那个太监退下去了。 一时之间房里又只剩他们两个。 为方便太医来时悬帘诊脉,邵敏已躺在床上,落下了床帏。元清当时慌乱无神,也跟着她爬到床上,此时正跪坐在她斜背后。 烛火透过床帏,光影朦胧。不知是谁燃了麝香,那种撩人的气味越发让气氛暧昧起来。 邵敏略觉得脸上有些烫。之前意外跌倒,让她幸运躲过一劫。但是此时效果终结,她却发现自己没了后招——她见了元清的反应,知道装病很有用,却已再不忍心。 她听到元清悉悉索索的脱衣声,便鸵鸟一般蒙住了自己的头。 元清很快钻到被子里,从后面抱住她。手逡巡在她腰上。 邵敏只觉得脑子里红玉吵得她都快要昏过去了,只好开始思考自己装睡的可行性。 元清终于摸到了她的腰带扣,手上一挑,玉勾连便松开了。 邵敏几乎叫出声来,下意识便伸手握住。 却不想正抓到元清手上。 元清略有些低哑的声音响在她耳边,热气呼燎,“……朕什么也不做。” 邵敏觉得为一个正太面红耳赤、同时被良心和道德感折磨着的自己,实在糟糕没用透了。 万恶的旧社会,摧残祖国的花朵……逼人犯罪。 她只越发把头埋下去,用力攥着不放手。 元清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精神仄仄道,“朕……朕是皇后的夫君,又不是禽兽,皇后不愿……不舒服,朕不会乱来。如果,如果皇后非要穿着衣服睡……那,那就穿着吧。” 说完赌气一般松开抓着邵敏襟口的手,用力抽回去,翻了个身,也蒙住了头。 邵敏又羞又愧,只觉得脸上要烧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元清没动静了,才悄悄的爬起来,脱掉衣服,换上睡衣。 她重新钻进被子里。谁知才躺下,元清蹭的便扑过来,噙住了她的嘴唇。 邵敏寻死的心都有了。 元清亲完了,带着点勉勉强强的满足,把她揽在怀里,亲了亲她的脸颊道:“睡吧。” ……而后果真一夜相安无事。 邵敏彻底失眠,一面小心压着被子,免得灌进风来让元清再着凉,一面前前后后的胡思乱想。居然也想明白了一些事。 比如……元清要跟她玩真的了。 比如——虽然元浚小瞧了元清的行动力才会出言挑衅结果弄巧成拙,但是,这笔账还是该记在元浚头上。 第二日元清去上朝,邵敏解开衣服看了看,只见左胸下面拇指大的一块上,白红青紫黑五颜六色,当中一道划痕,竟已破了皮,确实伤得不轻。稍微扯动,便疼得厉害。 她自己用烧酒消了消毒。胡乱缠了两块纱布。感叹自己自己白白遭罪一场,受了伤都不能光明正大说出来。 邵敏还是小瞧了元清的杞人忧天。 他早早下了朝,进了寿成殿,先问:“皇后今天有没有觉得不舒服?”再问,“刘安时来了没?” 邵敏这才知道,他原来还是没有彻底放心。 看来真的只能吃几副冤枉药安抚他一下了。 不过他惦着她的“病”,总比惦着些有的没的好。因此邵敏略略收起尴尬,命人端来花茶,给他奉上。 元清接茶时故意摸了她的手一把,而后笑嘻嘻凑上来亲她……可惜他还是比她矮了些,距离稍远就够不到她的唇了,反而把额头送上去给她蹭了一下。 眨眼间他脸上讨喜的笑容就变成了沮丧。 邵敏忍着笑,假装没发现他的意图,任他怎么哄都不肯坐下来。 元清无奈,只好把气发到别人身上,咋咋呼呼朝昨晚的太监吼,“刘安时怎么还不来?!” 那人吓坏了,慌慌张张就道:“听说是太傅府上请去了。” ——邵博带着一大家子去了洛阳,如今太傅府上只住着邵庸夫妇和邵家孙辈十二人。元清忘了这一点,只听“太傅”二字,便差点摔了茶杯。 幸而他很快想到……太傅府上住的都是邵敏的亲人,总算克制住。虽声音染了些阴沉,却还是关切地道:“太傅府上病了谁?” 虽十三名御医是皇室专属,非皇帝皇后传召,外人不得私自调用,但京城达官贵人私下请太医诊治的并不少,大家心照不宣,不至于因此获罪。只是像邵庸这般倒霉误了皇帝的传诊,按说怎么也有僭越之嫌。 而历来帝王,最忌讳的第一是权臣,第二便是僭越。若权臣加僭越,那基本除了造反别无活路。因此邵博在这些事上一贯谨小慎微,几乎到了琐碎的地步……却还是不想,一轮到邵庸当家,就出了岔子。 邵敏已经预感到元清要发脾气了。见他不但没恼,反而先询问病人,略一怔愣,心里便有了些暖意。 但太监的答话却让他霎时不安起来。 “听说是荣国夫人,她昨晚忽然晕过去,刘太医一直在那边照应着。” 邵敏上前要问话,转身急了,扯动伤口,不由又捂着左胸,弓下腰扶着桌沿倒吸凉气。 元清脸色变了变,小心翼翼问:“皇后?” 邵敏一脸牙疼的表情:“……岔气了。” 荣国夫人据说是心脉不全,看过多少大夫,都说她不宜再生养。邵敏猜着她大概心脏有些问题,却也没太放在心上。听到她无缘无故昏过去,这才知道怕。 红玉是个大百科,邵敏问过她,知道荣国夫人若真有心脏病,非要怀孕搞不好就是一尸两命。如今她怀孕有五个月了,才显出症状来,显然不妙。 荣国夫人虽懦弱又不善表达,但她是真心把邵敏当嫡亲的女儿来对待。邵庸这么个大才子,邵敏在现代时背了他多少诗词,却依旧讨厌他的真人,纯粹是因为他轻薄滥情,让荣国夫人伤心了。 刘安时午饭时终于赶过来。 太医给后妃诊治,按制是要悬帘的,但元清看邵敏心神不宁的样子,干脆便撤了珠帘,让邵敏与他面对面坐着。然后亲口问:“荣国夫人怎么样了?” 刘安时是个快六十的老太医的,精瘦矍铄,此时脸上却很有疲色。 他看了看邵敏,只道,“臣还没进太医院时,便给夫人诊治过,那个时候夫人腹中已有了皇后娘娘,害喜还不到两个月。臣对夫人说,她不宜生养,劝她打掉腹中胎儿。但今日……臣已无话可说。只希望夫人腹中,是个像皇后娘娘一般福泽绵延、惠及生民的贵人。” 邵敏身体一震,眼中泪水滚落下来。 她忽然觉得胸口有些紧,不由抓了抓衣襟。刘安时此时已动手切脉,他三指依次落下,脸色忽然便沉寂下来。 病症 她忽然觉得胸口有些紧,不由抓了抓衣襟。刘安时此时已动手切脉,他三指依次落下,脸色忽然便沉寂下来。 片刻之后,他抬头对元清道:“可否容臣给娘娘单独切脉?” 元清正眼巴巴等着,听他这么一说,不由有些不快:“有什么朕不能知道的?” 刘安时年纪是他四倍,如何看不出他那点小心思?捋了捋胡子,也不像别人那般笑呵呵讨好他,只说:“不敢,只是陛下在,臣不知娘娘脉象激荡、血气涌动,是因为见了陛下,还是病灶所致。” 邵敏听他说到自己,茫然抬头,明白他所指为何,又转向元清。元清“腾”的便红了脸。 他对上邵敏的眼睛,见她眉目如画,睫毛上还带着泪水,越发显得秀美动人楚楚可怜,不由心跳得厉害。 他兀自脑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用力摇了摇头,伸手猛的拽下收卷竹帘的流苏。竹帘落下的响声中,他飞速亲了亲邵敏的额头,吐字如蹦豆:“朕出去等。”而后抢着脚步走了出去。 宫女太监们依次随他离开,最后掩上了房门。 邵敏本以为少不得又要被亲嘴唇,谁知却是额头。明白是他体贴她此时伤心,不欲造次了,竟也有些脸红。 刘安时唤道:“娘娘,左手。” 邵敏忙回神,撩开袖口,换成左手给他。 她明白他不会无缘无故赶元清出去,便问:“先生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刘安时食指压着脉口,中指时起时放。也不隐瞒,坦然开口道:“娘娘似乎也有心疾。虽不比荣国夫人那般虚险,只怕也是承受不住房中之乐的。” 继元清之后,邵敏脸上也“腾”的烧起来。 不过她体质如何,自己清楚得很。她心脏强韧得能承受得住时空穿梭,区区ooxx自然不在话下。何况她的基因图谱就算拿到以遗传物质完美著称的理论物理学界,也绝对是能让应用物理学研究者们扬眉吐气的那种。得心脏病的概率太低了。 不过这些话自然不能对刘安时说。 “先生说‘似乎’,不知是否有什么隐情。” 刘安时点点头,“不瞒娘娘,娘娘脉象浮促无力,乃是久病体虚之证。然而臣看娘娘面色红润、行止沉稳,听娘娘言谈中气充沛,达观开朗,绝非久病之身。臣只怕……” 邵敏终于明白他为何要将元清支开了,不过她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滥人,凡事总爱往好的方面想,“会不会是秋冬时节……” 刘安时隔着帘子瞟了她一眼,隐含的鄙视让邵敏霎时噤声。 “臣行医四十余载,怎么可能连春弦秋伏都考虑不到?” 毕竟是一代宗师,专业自信强大不容外行置喙,邵敏知道自己触了他的禁忌,忙正坐道:“先生见谅。并不是我怀疑先生的医术,而是此事牵扯过大,我不得不谨慎从事。” 刘安时沉默了一会儿,端起茶来饮了一口,问道:“若真有人在娘娘身上动了手脚,娘娘打算如何处置?” 邵敏知道自己对面的人洞察人心不下于邵府太君,不敢草率作答,便沉思片刻,才缓缓道:“我不敢说自己既往不咎,将此事一笔揭过。”——这次只是在脉象上动手脚,谁知下次会不会直接让她断气,“但……先生医者仁心,是否相信,众生平等?” 刘安时默默的又啜了口茶,才说:“臣行医四十年,有三种人绝对不治。” 刘安时的“三不治”还算有名,邵敏曾听说过,大致是什么非人不治、必死之人不治、该死之人不治——很显然,这位大名医才不信什么众生平等。 不过——十余年不肯应诏入太医院,入院后又数次当街义诊而误了皇帝的传诊,刘安时的众生不平等,也绝对与富贵贫贱无关。 善良而有原则,一贯是邵敏最敬重的品质。因此她略一思索便和盘托出:“我会暗访出凶手,将他悄悄的打发了。” “若久久访不出呢?” 邵敏笑道:“让好人活着比让坏人死更重要。到时,只能劳烦先生多来寿成殿走动了。” 刘安时似乎很满意她的答案,放下茶杯,正跪着给邵敏叩了个头:“请娘娘恕罪。臣并非有意瞒着陛下,使娘娘只身立于危境。只是帝王盛宠,常常蒙蔽圣明。先皇贵妃之死,五名御医罹难,数百宫娥被杖死……” 邵敏打断他,道:“陛下不会。” 刘安时一时语塞——他仍记得,那日偶然路过御药房,看到王聪明偷偷往林佳儿的药里填了一味麝香。他自然知道麝香是做什么用的,更清楚王聪明有几分胆量……因此他的心里,元清与他的父亲并无不同,只是个对自己的孩子都残忍无情的冷漠帝王罢了。 ——那日他在王聪明走后,假装无意将药打翻,命人重新煎熬了。但林佳儿最终还是没躲过这一劫。 而元清看邵敏的目光里饱含了依恋和珍爱,分明与英宗对朱贵妃如出一辙。他下意识就做了类比。 此时听邵敏说得这般笃定,他一时竟有些茫然了。 但他活到这把年纪,又是悬壶济世的名医,见惯生死别离、人间百态。他很清楚,邵敏目光平和温厚,言谈坦荡达观。与朱贵妃的暴戾多疑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是臣唐突,娘娘自然与先贵妃不同……” “元清……”邵敏一时说漏了嘴,略顿了顿,却也并没有太在意,“陛下也不是先帝,先生过虑了。” 元清在外间等着。 他有些焦躁不安,只觉得时间过得无比缓慢。 他喝了一盏茶,便起身来回踱步。走了两趟,还是忍不住贴到门上去偷听……可惜皇后寝居内隔音效果不是一般的好,他半点动静也没听到,只能重新坐回去。 他确实有些担忧邵敏的身体,听刘安时说到荣国夫人的病情,更是心绪不宁。 若邵敏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只怕会再次瞠目结舌。 ——他们甚至连洞房都没有过,元清想的却是,若邵敏也是荣国夫人那般的体质,他宁肯不要他们的孩子。 但是,他可以没有一个继承人,却不能没有自己的孩子。 他只觉得自己落入了元浚的圈套里。 他一点也不希望被他说中。 若他处在元浚的境地,他也想要对她此生不渝。但是没有谁比他自己更清楚,他是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他想要将自己渴望却从没获得过的温情全部灌注在他的身上。看着他长大,就仿佛儿时梦境成真,自己在父母的疼爱珍惜里重新活了一遍一般。 他成长的环境里充满扭曲的憎恶,只凭着这一个执念,才顽强的长成一个正直善良的人。邵敏错过了他的童年。所以唯有这一个人,唯有这个人,是邵敏不能代替的。 元清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有些倦怠的把头搭到炕桌上。 他是真命天子。但他从来都不曾有其他帝王那种朕即天下、唯我独尊的豪迈信念。他知道他就算真是上天之子,也绝对不是什么骄子与宠儿。所以他很踏实的,比别的皇帝更努力去学做一个帝王。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无缘无故获得爱,所以他很用力的抓紧邵敏,愿意用一心一意换取一生一世。 但是为何连这般微渺的圆满,上天都不肯赐予他。 片刻之后,元清坐正了身体。 他从小失望惯了,遇事下意识就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此刻却忽然意识到,他何必在这里杞人忧天?横竖他与邵敏都还年少,来日方长。何况有刘安时在,就算邵敏真有什么隐疾,他们也未见得不能美满。 他一旦想开了,就无比想立刻见到邵敏。忙从暖榻上跳下来,却听到身后细柔的一声:“皇后娘娘吉人天相,陛下放宽心,再等一等吧。” 他一想,确实也不急在这一时。他已经准刘安时给邵敏单独诊治了,此时若贸然闯进去,让邵敏误以为他出尔反尔、小气多疑,那就不好了。 他忙傻乎乎的又坐回去。 有宫女奉上茶来,他接了捧在手里慢慢喝着,安抚自己的不安,也消磨凝滞不前的时间。 那宫女立在他的身前,略有些挡光。他便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她迟疑了一会儿,敛裙行礼,身姿曼妙,柔声道:“是。”正是先前劝慰他的声音,他不觉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姑娘皮肤玉一般白皙莹润,容颜浸在秋日柔光中,氤氲美好,依稀在哪儿见过一般。 “药物扰乱脉象,只能维持一时。”刘安时说道,“应当不会超过两日。娘娘不妨先从昨夜和今晨查起。娘娘这几日饮食谨慎一些,过两日臣再来为娘娘请脉。” 刘安时说完便收拾诊具。邵敏拦了他一下,问道:“这几日陛下一直与我同饮同食……先生是否确定,那药对身体无害?” 刘安时捋了捋胡子,“是药三分毒,要说绝对无妨,那是骗人的。不过娘娘与陛下正年轻,气血旺盛,最多一时不适罢了,不碍的。” 话虽如此,但一想到可能牵连到元清,邵敏心里便有种难以抑制的愤怒。他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娇弱孩子,放到现代病了都要看儿科,感冒给药分量都是成|人的一半。说什么气血旺盛?只怕受妨碍比大人还要严重些。 邵敏沉默片刻,道:“先生也替陛下诊一下吧。” 打发手段是轻是重,她会根据刘安时的诊断结果,酌情调整。 不过邵敏略有些想不通。在她脉搏上动手脚,做出虚弱不能承欢的迹象来,到底有什么好处?有这种手段,何不直接毒死她? 不杀她,却又不希望她与元清发生关系。 她第一个猜疑的是元浚。不过在她看来,元浚并不是这么幼稚无聊的人。 她很快想到,也许那人只是不希望由她为元清诞下子嗣。若是出于这种动机,只怕宫城内外稍与皇权有关的人都值得怀疑了。 她揉了揉额头——往险恶里揣测人心,她从来都不擅长。 诊断(倒v) 邵敏不由揉了揉额头——往险恶里揣测人心,她从来都不擅长。 刘安时收拾完诊具,再次问道:“娘娘当真想好了吗?” 邵敏坦然点头,道:“是。麻烦先生了。” 刘安时隔着帘子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却知道她在这么回答的时候,心中半点迷茫与犹豫也没有。 虽然邵敏跟他扯了一大段医理,并且得到了他的认可。他也确信邵敏对元清的关怀绝对不下于元清对她的依恋,但是他却很清楚,促使邵敏做出这个决定的,并不是爱情。而是某种淡漠和绝情。 ——她并不把元清的思慕放在心上。 刘安时想到元清注视邵敏的目光,再想到当初林佳儿的遭遇,不觉暗暗叹了口气。他一贯不相信因果与轮回。这一刻却当真觉得这是元清的报应。 刘安时推开房门的时候,元清丢掉茶杯,噌的从暖榻上跳下来。 他在刘安时身旁停了一下,似乎迫不及待想问一些事。但他张了张嘴,还是克制住,飞快的闪身进屋去看邵敏。 邵敏正在收竹帘,见他进来,回头对他笑了笑。 元清见着她的笑容,只觉冰消雪融、阳光普照,心中的惊慌与不安霎时间便全部消散了。 他松一口气,上前扶住邵敏的肩膀,打量了她一番,问:“没事吧?” 邵敏笑道:“我能有什么事。一点小毛病罢了,不碍的。”说着便把他按到椅子上,道,“倒是你,嗓子哑了半个月,才真让人担心。正巧太医还在,一并给你看看吧。” 她从元清背后走,元清转着脖子跟着她,追问:“什么小毛病,你别不当一回事……朕等了半天……有什么不能跟朕说的,”见邵敏不把他的问话放在心上,又叫,“敏敏——” 他眼睛黑亮,眼神小狗一般追着他,白软的脸颊鼓鼓的,嘴唇已经不满的嘟起来。邵敏好笑道戳了戳他的脸,按了按他的脑袋,留一句“乖乖坐着”,径自去研磨。 元清还要粘着她,刘安时已经跪下来把住了他的脉口,他只能暂且坐住,眼神却还是追着邵敏。 刘安时经验足,进门看看脸色举止,基本就大致猜到病症了,此时一把脉,就知道跟他料想得相去不远,便道,“一点虚火罢了,吃几个秋梨就好。只是陛下还有些病后虚弱,这几日要心绪清净,不要过度操劳烦扰了。” 邵敏听他这么说,心里稍稍平静下来,也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元清没受什么影响,那药并不是下在饮食里的。 元清自然不是一天到晚都腻着她,她平时爱喝白水,显然也不能轻易动手脚。那么那药自然就是下在昨晚的参汤里了。 邵敏从书架上取了砚台——明了了这一点,她心里不觉又起了波澜——她自然知道不会是元清给她下的药,但是那碗参汤,确实是元清特地命人为她熬的。而这世上也再不会有人比元清更不希望由邵博的孙女儿生下嫡长子。 毕竟他到现在还固执的相信邵博有不臣之心。 只是他正迷恋她,爱情的迷惑性让他一时选择性的遗忘了邵敏的出身,所以迫切想跟她圆房,甚至想让她为自己生孩子。但是等爱情的魔力消退了——甚至不一定要消失,只有他稍微恢复理智和本性……那么,那个“孩子”就必定会成为横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 邵敏想得头昏脑胀,不觉懊恼,几乎没狠狠的把头在书架上磕几下——这么一想,仿佛她不和元清生孩子,是出于某种具体深远又无奈的缘由似的……她觉得自己肯定是被元清洗脑了。 一时她脑子里各种元清模样的小人上蹿下跳道“敏敏爱上朕吧”、“敏敏爱上朕了”,邵敏只能无奈的用手指把他们一一弹开。 ——一个小正太,正是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年纪,前途无限光明。满脑子早恋和禁果,像什么样子? 何况异地恋都前途渺茫,他们还跨着时空。 邵敏打开砚台,正要放下,便有人从她手里接了东西,兀自研磨起来。 她干活半路被拦下得多了,开始时并没在意。只是她正要离开,忽然觉得那小宫女垂着头恭顺娴静的背影眼熟得很——何止是眼熟,那种无与伦比的曼妙身姿,这宫城里如何能寻得出第二个? 不得不说,那一刻邵敏有种惊艳的感觉。 日日看着的时候,只知道南采苹是个罕见的美人,无论与谁站在一起都光彩照人;就算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也让人无法忽视。但是她的美貌与气质到底出类拔萃到什么地步,却没人在意。 然而在她消失了十几日之后,再次出现时,那种差距霎时间便清晰起来。 美玉无瑕。 邵敏恍然觉得,现在的南采苹,似乎只有这四个字才能形容。 比起十几日前“我见犹怜”,她多了一份不争与成熟。虽还稍显青涩,却也初具规模。 这两种感觉说不上那种更好一些。当然她个人更喜欢现在这种。不过,连南采苹也不柔弱了……元清再不肯长大,只怕这宫里就真的没有他能压倒的女人了。 南采苹不在时,一直是莺歌在旁边做这些事。按说此时南采苹回来了,莺歌让出位子来也是对的。不过她们竟然私下交换,便太不把规矩当回事了。 但事情已经做了,邵敏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淡淡问道:“伤好了?” 南采苹回头轻声道:“谢娘娘垂询,已经无碍了。” “何时回来的?” 南采苹顿了顿——以她的敏锐,自然感觉出邵敏不高兴了,“昨日便回了,到赵姑姑哪里报备过,明日开始当值……只是莺歌病了,因此奴婢今日便来替她。” 邵敏没说话。南采苹便垂手立在一旁,沉默不语。 ——莺歌确实比较懒散,但似乎只找南采苹一人替过。 邵敏不想无缘无故疑忌人,何况南采苹行事一贯稳妥周全,让人挑不出错来——便是今日这种看着有错的,细细一问竟也是她代人操劳又代人受过。可是自从中秋节座次单出了错,邵敏便一直无法对南采苹平心以待。 “昨夜也是你替的她?” 南采苹轻声道:“是。” 她垂着眼睛,面色平静、表情坦然,答话也并无犹豫。 邵敏暗想,难怪昨日进汤时,汤盏举过头顶,高度却刚好可以接到手里。盏内毫无溢溅,汤也体贴的先凉过了——南采苹做事确实比莺歌要周到多了。 邵敏疑心虽未消除,却也并没发现什么疑点。知道此事还要细细访查,便挥手让她自去忙活了。 元清已经从刘安时那里挣开,追着邵敏过来。 他见邵敏在看一个宫女,便也跟着瞅了两眼。他看过去的时候,南采苹眼神晃了一下,却很快收神,仍是垂着睫毛静静的研墨。脸上却一点一点泛起粉红。 元清不觉眯了眯眼睛——他忽然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南采苹。那个说喜欢他的小宫女。 他记得那一日他以为邵敏与元浚在凤鸣湖私会,匆忙跑去护食。却正看到她在跟元浚箫舞为伴。他把她误认作邵敏,远远望着她与元浚郎有情妾有意,那舞跳得柔情款款仅止乎礼,恼怒难过之下,差点甩手走了。 幸而他及时想到,邵敏一贯端庄娴静,断不会伎乐娱人。再细看,才发觉虽气质身形相像,但她体态比邵敏娇弱不少。这才松了口气,露面去见元浚。 他本以为把她赏了元浚,她必然愿意,谁知她忽然就双目含泪,说此生是他的人,不作他想。夜里又偷偷表白,说喜欢他。 元清不信她的喜欢。那种东西是假的便没意思了。但是她的表情语气都那般真挚和渴望。若他也能对邵敏把心里话说出来,想必也是那种情态。 他搞不清她的真假。只是本能的想把每一份可能给他的真的感情抓在手上。因此邵敏说要把她赏给元浚时,他留下了她。 可是若邵敏不喜欢,那他便不要了。 元清从侧面挽住邵敏的胳膊,扬头对她笑道:“敏敏亲朕一下。” 邵敏无奈的戳戳他的额头,“你就不能稍微想点正经事?” 元清有些着急道:“亲一下,就亲一下。” 那种神情与眼神……邵敏怀疑如果能做到,他此刻肯定在自己脑中上下蹦跶、吵闹不休,非要达成目的不成。仿佛那个小小的亲吻能给他什么保障一般。 邵敏无奈,正要抬头亲他额头,却忽然想起前一晚,他从背后拥住她时,那种几乎让人化掉的热度。不由脸上一红,偏过头,有些羞恼道:“别闹。” 期待落空的失望感让元清霎时间消沉下来。他抱了抱邵敏的胳膊,笑容还凝在脸上,却已经很勉强。 他垂下头,片刻之后拉起邵敏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然后转身对南采苹道:“你长得很碍眼。” 南采苹霎时僵住,邵敏也一时没反应过来,都忘了手上被咬,只惊讶的望着元清。 元清顿了顿,还是继续说下去,“不准你再留在寿成殿,也不准再出现在朕面前。” 南采苹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下来,她抬头泪眼朦胧的望了元清一眼,而后默默行了个礼,转身跑开了。 那一眼包含深情,有沉甸甸的爱与怨。元清心头一震,霎时间觉得寒冷寂寞。他往邵敏怀里靠了靠,与她十指相扣,小声道:“敏敏,一辈子……” 刘安时已经等得不耐烦——他不是太医院那些闲杂人等,外面还有很多人等着他看诊,他没那么多时间陪他们耗。 写个药方而已,能用多少墨,磨这么半天? 刘安时移步到书桌前,正看到南采苹丢手跑开。他见她满目泪水,楚楚可怜,柔弱里却又有股不折不挠的韧劲,不由有些赞许——只是她目光中隐含怨毒,终究还是不适合学医。 ——他一直有心访一个宫女传授医术,但宫里的女孩子肯吃苦的多、聪明识字的也不少,却总是难免机心过重、仁慈不足。最不能让人放心把人命交到她们手上。今日终于遇着一个有天赋又有仁心、不怨不怒的,偏偏又是皇后娘娘。 可见世事原本就是不能圆满的。 他这把年纪还没个能继成衣钵的弟子,都还没有怨怼过。她们小小年纪,又不曾真吃过什么苦头,何必这么心理阴暗? 诊断(下) 刘安时移步到书桌前,径自提笔开始开方子。 邵敏一直望着南采苹跑出房间。 她此时心里百般思绪,一时竟是五味杂陈。 不可否认,虽然本能上不喜欢南采苹,但她一直努力想对南采苹公平一些。她对她一再提拔,给了她比任何人都更多的欣赏和提拔。 这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不论南采苹心地如何,她所表露出来的都是温柔与体贴。就算她当时与彩珠关系不善,但至少在邵敏面前,该帮衬、该为彩珠说话的时候,她都不曾束手旁观。邵敏一贯都是“论迹不论心”,何况南采苹也确实能干,因此邵敏对她褒奖最多。 而更重要的原因却是——她是元清的真爱。想到她未来将陪元清渡过漫长又孤寂的一生,邵敏便没办法对她狠下心。何况历史上,这个人名声不差。她得到了帝王的百般恩宠,却仍能不骄不躁、简朴自持,也算是贤妃一名。 缘分难求,邵敏不希望因为她黜落了南采苹,而让元清错过了一生挚爱。 但是自从发现南采苹陷害彩珠和红玉之后,邵敏便一直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 那之后她想了很多,关于她所见闻的和史书上记载、小说中描述的人。包括南采苹,也包括“邵敏”。 她渐渐觉得,历史上的邵敏未见得恶毒,南采苹也未见得善良。 至少在林佳儿遇害一事上,小说中便写得不尽真实。 当时元清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而邵敏也还年轻有宠,未见得不能生育。她没理由在毒死林佳儿之后,还要把她的儿子带在身边抚养——需知当时邵敏是皇后,由她抚养的皇子,自然有资格竞争储位。她能毒死林佳儿,就算毒不死皇长子,也不可能扶植仇人、养虎为患。 反而是南采苹,元焘并不是邵敏所生,而邵敏被废时他还年幼,又是太子。元清希望南采苹继续抚养元焘,南采苹为何不愿,弄得元清只能易储? ——当然小说中写的是元焘残虐阴狠,不过那时元焘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就算残虐阴狠,难道就真不能调教好了?何况南采苹温柔聪慧,连元清她都能攻略下来,如何还收服不了一个小正太? ——只怕南采苹对元清的爱,并不能胜过她自己的私心。 如果南采苹是元清挚爱,而元清却不是她的唯一;如果她会为一己私念利用元清,做出有损于他的事——邵敏不确定自己是否甘心把元清交给她。 当然这些都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_ 但是当日她陷害彩珠和红玉,邵敏却几乎已查明属实,只是南采苹伤了脸,她不曾让碧鸳指认罢了。 那日座次出错一事她已帮彩珠盖过了,不能据此追究南采苹。但是她因为此事认定南采苹不是个好人。一个心机深沉又心术不正的女人,也就比朱贵儿那种明目张胆的凶残好一点,邵敏自然不希望元清步上元宏的后尘。 但她并不觉得自己有权利决定元清该爱谁。因此她只是打算趁着两人情愫未深,一点点让元清看清楚南采苹的真面目,也顺便教他如何分辨善恶。 这之后,若元清还是 皇后第11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12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12部分阅读 元清还是固执的要爱上南采苹……邵敏也只能恨其不争。 谁知元清却先对南采苹说“不准再出现在朕的面前”。 可是他说完之后却那么难过,仿佛失去了什么一般,攥紧了邵敏的手。 邵敏与他手心相对,手指相扣,默默的望着他。对上他寂寞茫然的眼神,只觉内心百般滋味都化作了酸涩。 ——难道她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吗? 刘安时写好方子,一抬头,看到先前还你扑我闪默契无间的两个人,此时却默默拉着手,各藏着各的心事,相顾无言。 他对剥夺了他大半行医乐趣的这一大家子,并没有普通人所持的那种敬畏与膜拜。他并不想在这里多浪费时间,便上前将方子递给一侧的宫女,对元清道:“陛下容禀。” 元清看到他那把胡子,终于想起自己追着邵敏到窗边到底是为了什么。忙回过神,道:“皇后身体可无恙?” 刘安时垂着头,却下意识往邵敏的方向看了一下。 他知道——邵敏当时说的淡漠,仿佛不是自己的事一般,自然不会临时改变主意,因此还是答道:“皇后似有心疾,虽不比荣国夫人那般凶险,一时却也承受不住房中之事。” 因为荣国夫人的病,刘安时几乎每月都会去邵府一次,自然知道阖府上下无不盼着邵敏尽快怀上龙种,若能诞下嫡长子,那便再称心不过。 但是本该最关注此事的邵博对此却毫不期待。 刘安时与邵博虽并无太多往来,却在彼此成名前便已相识相敬,可谓君子之交。彼此间没什么需刻意经营的,却也没什么要避而不谈的。 刘安时经常出入内廷,自然知道邵敏早先的处境。也隐晦的跟邵博提过几次。邵博却只是说:“这两个孩子我心里有几分数,你暂且再等等。” 后来邵敏几乎一人专宠,刘安时便也传给邵博知道,调侃他也许很快便有重外孙了。邵博却忧虑道:“若真这个时候来,那可就糟糕了……” 别人求之不得的皇嫡长子,他却视作不详。刘安时怀疑若皇嫡长子从天而降,邵博接到手里只怕会一夜白头。但以他的性情,也断不会任他落地摔死。 所以当邵敏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说出那个要求的时候,刘安时并没怎么思索,便答应下来。 元清听了刘安时的话,身体震了震,明明正靠着邵敏,却还是伸手扶了一下桌子。 但是他并没有像刘安时想象得那般焦躁起来,也没说什么“这点毛病都治不好要你们何用”。他只是霎时间消沉下去,仿佛已经被世界抛弃过无数次,明明已经麻木了,却还是能感到疼一般。 他沉默了片刻,抬头望向刘安时:“心疾?要不要紧?会不会在寿数上……” 他目光中失落已然沉积起来,上浮在最前面的是不安和惊慌。他不像一个予取予夺的帝王,反而像个仰望着等待诺言兑现的小孩子。 刘安时不由愣住。 他直到这一刻,才确切的意识到,元清也许真的与元宏不同。 ——他忽然有些不解邵敏的薄情。 虽然邵敏说得不错——元清先天不足,不应过早耗损精气,再等两年比较稳妥。但是,也许在心理上他比普通孩子更加早熟也说不定。 至少他对邵敏的感情,比他这个年纪、甚至是更年长的人,都更加深沉长久。 他虽不明白,但能谅解邵博的深谋远虑。可是邵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该满心夫君与恩爱,到底为何能无视元清的这份感情? “娘娘只是稍有些不足之症,只要好好调养,短则数月,长则经年,便可痊愈。不会影响寿数,陛下不用担忧。”刘安时说道。 这个答复和他与邵敏商议的略有出入——因为他确实改了主意——反正这与邵博的期待并无背离。 元清似乎有些难以置信的惊喜,抬头望了望邵敏,见她有些无奈的回了他一个安抚般的微笑,忙转向刘安时,问道:“治好之后,可以生孩子吗?会不会和荣国夫人那般……” 刘安时顿了顿,也不管邵敏如何反应,唯恐天下不乱道:“只要娘娘愿意,就不会有危险。” 元清飞速的又把头偏向邵敏,压抑着雀跃,目光晶亮的望着她。 邵敏早知道元清那张正太脸,对付老人和女人一贯无往不利。却没想到刘安时这般特立独行的一代高人,竟也这么跟着倒戈了。有些无奈的揉揉额头,“只不知陛下能……” “我能等。”元清飞速接道,心里的欢喜再也抑制不再一般,摇晃着邵敏的手臂,手舞足蹈的保证着:“朕能等,一年、两年,十年、二……”他顿了顿,眨了眨眼睛,耍赖道,“十一年朕都能等。” 邵敏忍俊不禁,“十二年呢?” 元清明白邵敏在刁难取笑他,楚楚可怜道,“皇后要让朕等这么久才愿意吗?” 邵敏脸上一红,躲开他的目光,嘴硬道:“为什么十一年能等,十二年便不能等了?” 元清笑道:“朕若等十二年,孩子出生时,朕就二十八岁了。等朕到了先帝的寿数,他也才十四岁……还不到朕遇到敏敏的年纪,朕怎么可能忍心丢下他?” 他明明是那么开心快乐的诉说,邵敏听了却蓦的觉得心酸。 她伸手轻轻弹了他的额头,笑道:“你才多大,想得像个老人家。何况,先帝未足寿而终,算不得准。我看你能活百二十岁。” 元清握着她的手,望着她,认真道:“那朕愿意等敏敏到一百岁。” 邵敏心中一颤,她不可能给元清许诺,下意识便往回抽手。元清见被她挣开了,委屈的眨了眨眼睛,干脆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强调道:“朕说真的。” 邵敏见刘安时还在,一时不知是该装蘑菇还是该挣开,忙捂了他的嘴,道:“我信。” 元清笑着眯起了眼睛,亲吻了她的手心。 一个下午元清都飘飘然着。一时要给邵敏润字,一时又要邵敏指教他琴艺。虽也会腻着吃吃豆腐,却终于明白有所节制是什么意思了。 邵敏见他兀自开心着,心里只觉无比愧疚。 她虽偶尔反应迟钝,却并不是薄情冷漠的人。 她虽想不明白,元清到底何时对南采苹有了那么深的感情,以至于会在赶走她的时候,露出那种寂寞难过的表情。却很快明白,为什么他那么难过,却还要赶走南采苹。 ——因为元清想要一心一意的对待她。 这个傻孩子,在还不能分清楚依恋和爱情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喜欢一个人不只是索取,不只是赏赐她金银珠宝,还要为她付出为她割舍为她难过。 相比之下,邵敏觉得元清对南采苹的感情也许更像是爱情。她仿佛觉得是她依仗着元清对她的依恋和孺慕,强行逼走了南采苹一般。 可是她并不会因此就想帮他把南采苹找回来。 因为这样懂事的元清让她越发觉得,一个像南采苹那般会耍心计害人的女人,配不上他。 就算爱情里没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说法,邵敏也希望元清能跟一个更值得的人相爱。就算元清已经对南采苹有了感情,但是既然他既然决定割舍他,邵敏便不会让他有机会反悔。 外面程友廉求见,王聪明来寿成殿向元清通禀。 邵敏一个人回了寝殿。 她坐在床上,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拉开了贴在墙上的二维口袋。那是时空仪上配备的应急包,里面有各种求生必备的工具。邵敏她们三个一直都随身带着,因为没有干扰文明的打算,所以从来都没有拿出来用。 今日刘安时说她被人下了药,她意识到自己也可能被人下毒,才想到包里还有净水石,是专门用来清除水中的毒素的。 她在二维袋里掏了一阵,把那两颗黑纽扣掏了出来。 结好(倒v) 晚膳的时候,王聪明来传话,说元清在德寿殿用过了,让邵敏不必等。 自那晚元清喝醉了酒,一个人跑来寿成殿,邵敏便没再见过王聪明。她巴不得元清离王聪明远远儿的,自然不会主动去问。不过她倒也了解元清的性情,知道他与王聪明主仆情分非同一般,也没指望他就这么罢黜了他。因此今日见到王聪明,也只像往常一般礼遇他。 倒是王聪明比之前殷勤了不少,亲自开了食盒,帮邵敏布菜,脸上笑得跟菊花似的,说着:“陛下惦念着,这清汤燕窝也是专门为娘娘传的。娘娘何时用药,可有什么不适,想吃些什么用些什么,都说一句,奴才好说给陛下知道。” 邵敏不喜欢他,自然是能少跟他说一句就少说一句,只道:“我记下了。” 她用调羹搅了一下豆腐羹,只见豆腐切得发丝般粗细,却嫩而不断,显然是淮扬厨子才有的刀工。元清偏爱鲁菜,今日却送来两道苏菜,邵敏略有些疑惑,便问:“陛下可是有客?” 王聪明愣了一下,支支吾吾道:“是有人作陪……娘娘就不要为难奴才了。” 邵敏想他大约是不便透露,便没再问,打赏了让他去了。 王聪明去了,铃音在一旁伺候邵敏吃饭,脸上犹犹豫豫。 邵敏知道她这个神色,便是有话要说了。铃音倒是个能憋住话的人,不过邵敏却没有让人道路以目的爱好,便笑道:“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看你憋的。” 铃音松一口气,道:“奴婢这话说出来,可就是挑拨是非了。可是不告诉娘娘,却又是奴婢不忠。唉,真是左右为难。” 邵敏一面挥手让其他人退下,一面笑道:“那你就再为难为难吧,什么时候纠结出结果来,再跟我说。” 铃音笑道:“娘娘真不体恤人。”她见人都退下了,才说,“刚刚奴婢去传膳,正遇到德寿宫的小李子。今日一样的菜式,陛下还赏了奉华宫的林昭容,小李子便是从奉华宫领了赏回来的。奉华宫离着还远些,他回的却比王总管来的还早些。” 说完她便有些忐忑的望着邵敏。 邵敏本来已经要吃了,听她的话,心中一动,约略明白了些什么。她放下调羹,笑道:“林昭容是扬州人,陛下看着淮扬菜想起她来也没什么。至于来得晚……大约是王总管等燕窝耽误了吧。” 铃音点了点头,“奴婢也觉得,陛下心里,林昭容断然先不过娘娘去。” 先过去也没关系……邵敏一面吃东西,一面默默的想。皇长子的生母,在皇帝心里多少都是有些不同的吧。 她一不留神咬了舌头,顿时疼得泪眼汪汪。铃音在一旁看着,见她强忍泪水,送来的菜没动一筷子,不由深悔自己说错了话——自古帝王薄幸,哪个不是嘴里吃着一个手上攥着一双眼里还盯着一窝,她何必说出来让皇后暗自伤神呢? 用过饭不久,御药房那边便送了汤药来。 邵敏打络子正打得头晕眼花,正巧停下来歇一歇。 她没看刘安时的药方,此时端来药看了,不由扶着额头笑起来——这位老先生,欺负元清没看方子,给她开的就是八宝茶。而御药房更是善解人意,看了方子,直接冲了茶送过来,桂圆肉、葡萄干、枸杞子就那么美味的飘在上面。 真是——这种程度配合态度,还让她还怎么装得下去。 倒是铃音在一旁赞叹道:“难怪别人都说,刘神医看过病的孩子没有怵药的。看这汤药,连我都想生病了。” 邵敏无语把药推给她,“喜欢你就喝了吧。莺歌,你让吕明传刘太医来。” 没想到刘安时还没来,元清已经先回来了。 邵敏不擅长女工,两条络子才打好一条。幸而下午净水石已经泡开了,黑色纽扣变成烟晶模样的圆珠子,虽不像什么值钱的宝石,然而结上络子再配以梅花结和绦穗,倒也是精致喜人。 只是跟织造房做的比起来,还是差得远了。元清倒是进屋就看到了,只当是普通宫绦一类,兴致寥寥。 邵敏略有些无奈。奉上一杯热茶,寒暄道:“正事议好了?” 元清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嗯,其实没什么正事……”他反应过来了,脸上便有些羞赧,“今日本来有廷讲,朕想看了皇后就去的,结果给忘了……下午被程卿给好好说教了一番。” 但看他的脸色,好像对程友廉的“说教”很是受用。 廷讲无非是讲经史,给皇帝讲治国的道理,说的都是些浮比虚词。更兼那些老学究们一贯迂腐罗嗦,元清不爱听给忘了,并没什么奇怪的。但是在这个倡导“存天理灭人欲”的社会,元清晾着经筵讲官们,却耗在皇后阁里,无疑是大大的不妥。也不怪程友廉特地把元清提溜回去。 邵敏可以想象程友廉那张面瘫脸说教时的模样,却想象不出他会说些什么……不过话说回来,经筵讲官并不是多尊贵的职位,廷讲时皇帝坐着他们站着,皇帝有问话他们还要跪答,享受不到半点恩师的特权。只是邵博又是太傅又是首辅,根本抽不出时间教导元清,便把廷讲当成了授课,经筵讲官们也由阁老兼任,这职位才赫然显贵起来。但毕竟还不是皇帝的正经老师。 程友廉却这么有帝师的自觉……邵敏赞赏的同时,也不由为他担忧起来。 元清没注意到她的忧虑,兀自问道:“对了,晚上的菜皇后尝着怎么样?” 邵敏收回思绪,她不能说自己没吃,便道:“刀工精细无比,令人叹为观止。” 元清道:“皇后喜欢?” 邵敏摇摇头,道:“没特别喜欢。” 元清笑道:“里面加了火腿,朕也吃不惯那味道。不过程卿是绍兴人,刚好宫里有淮扬厨子,朕就请他吃家乡菜了。” 邵敏这才明白他为何特地传了淮扬菜,元清对程友廉如此恩宠,想必是真的欣赏他,不由放下心来。想到王聪明支支吾吾,不由暗自好笑……又不是什么密议,这点小事有什么必要瞒着她?害她乱想。 邵敏捶了捶额头……她有什么好乱想的。 但不可否认,邵敏对“元清与别人一起吃晚餐,却不能告诉她是谁”这件事,多少有些芥蒂。她不愿承认,便甩甩头不去想。 元清喝过茶,邵敏上前帮他换衣服,见他也是佩玉的,便先去解。 元清见她先动自己的腰带,不由又红了脸,偏着头去望藻井,略有些结巴道:“朕不在时,皇后都做什么了?” 邵敏接下他腰上鸣玉,笑道:“做了点小手工,打了一对儿梅花络。” 元清听她说一对儿,眼睛倏然就亮起来,见她从桌上拿起一条络子,只觉先前普普通通的东西霎时就变得无比想要了。他不明说,只是看向邵敏的眼神里写满了:“送给朕送给朕送给朕……”邵敏简直觉得它化作碎碎念从她的耳朵钻进了脑子里。 不由微笑起来,解下他鸣玉上垂着的绦穗,把自己那条挂上去,笑道:“不嫌弃就带在身上。” 元清忙摇头道:“不嫌弃,皇后送的朕都喜欢!” 邵敏笑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送你这么寒酸的东西?” 元清依旧摇头道:“不寒酸,不寒酸!”说着就接到手里,猫一样蹭了蹭。 邵敏略有些无奈,只觉得这种情形下跟他说什么解百毒的奇石,便太扫兴了。正琢磨着怎么开口才不破坏他的心情,便听到门响了一声。 她回过头,看到莺歌满脸泪水走进来,不由有些不妙的预感。 结果下一刻莺歌砰的一声扑跪在地:“娘娘,采苹跪了一整天了,求您可怜可怜她吧。” 纠缠 莺歌砰的一声扑跪在地:“娘娘,采苹跪了一整天了,求您可怜可怜她吧。” 铃音没拦住莺歌,这时候才追进来,见邵敏和元清都在,显然已被莺歌冲撞过了,不敢造次,忙也悄悄的跪在一边。 邵敏只觉无比头痛,心里有种隐隐的暴力倾向,很想按住莺歌爆捶一顿。能把她那颗核桃脑袋锤开了才好——南采苹沦落到这种情形,平日里围着她的那些人没一个敢跟她说话的,莺歌这个笨拙懦弱的却在此时跳出来为她说话,足见忠勇。只是她挑了这么个找死的场合闯进来,实在可恨。 邵敏只能无奈道:“铃音,把她拖出去。” 铃音小声“喏”了,匆忙起身,外面的人蹑手蹑脚鱼贯而入,捂住莺歌的嘴往外拖。 邵敏不想让元清看这些,便转身对元清道:“臣妾管教不严,让陛下看笑话了,陛下暂且去内室歇一歇吧。” 元清瞟了莺歌一眼,攥了攥手里的梅花络,垂着头转身,却半天没动一步。最后还是底气不足回了一下头,小声问:“皇后……皇后怎么处置的南采苹?” 邵敏与他对视片刻,略有些失望的避开了他的目光:“陛下说不愿再见她,臣妾便把她放出宫,发回原籍了。” 元清“哦”了一声,复又垂下头去,喃喃道:“这样很好。” 莺歌却在此时挣开铃音的手,扑过来抱住邵敏的腿,哭道:“不好,一点都不好。娘娘,采苹家里已经没人了。她十二岁待选入宫,家乡话怎么说都忘记了,她又生得那种模样,回去肯定活不下去。奴婢知道,她那个模样性情,放在谁房里,主子都是不放心的。可是她绝无争宠之心啊,娘娘!” 她话一说完,一屋子人无不花容失色。铃音知道再不动手,只怕她要连累一殿人,只能咬了牙上前揪住她的衣襟,“啪”的甩了她一巴掌,斥道:“你放肆!” 铃音正要叫人,邵敏却伸手拦了下来。 邵敏听了莺歌后面那句,知道这丫头已经蠢得不可救药了。她来找死,邵敏却没有成全她的意思。她拦下铃音,只任莺歌抱着,有些倦怠地道:“她一个人活不下去,那么你就跟她一起去吧。” 莺歌的哭声戛然而止,衣衫头发凌乱,泪眼模糊的仰望着邵敏。 邵敏有些怜悯又有些冷漠的俯视着她:“我也放你出宫。南采苹一个人回家乡活不下去,那么你就带她回你家,或者跟去她家里照顾她,可好?” 莺歌愣着眨了眨眼睛,忽然抽噎起来,松开邵敏的腿,跪着叩头,几乎哽咽不能语:“奴,奴婢谢娘娘恩典……” 邵敏知道莺歌闹到这地步,已经没有她再格外开恩的余地,便挥手对铃音道:“带她下去领十杖,收拾了东西让她出宫吧。” 莺歌缩了缩,却也没有很怕,只最后一次的叩头下去,道:“娘娘珍重。” 邵敏进寿成殿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体罚人,她心情烦闷,没有应声。 她见莺歌乐意回乡,就知道南采苹显然没对她诚心以待,不过是随手利用她泛滥的同情心罢了。但是她不怕被打,自然是来之前就知道自己不能囫囵回去了,她对南采苹,可谓至真至诚。 若她真跟南采苹一起走了,以后还不知要吃多少亏。 幸而南采苹必然不屑跟她一起走。 邵敏揉着额头坐下来,心道:nnd,有什么后招你尽管耍出来吧,娘娘我就当洒扫房子送瘟神了。 元清此时还没进内室,他刚刚也让莺歌吓了一跳。他见一个婢女都敢强拖着邵敏说混话,邵敏却没发脾气,正要开口,结果邵敏三言两语就把人给打发了。 只是这样打发了虽然清净,却不能以儆效尤——敏敏终究还是太心软了。 他心里油然而生一股保护欲,见邵敏情绪低落,便从后面抱住邵敏的肩膀,低头亲了亲她的耳朵,沉声道:“敏敏不用不放心,朕心里没人比敏敏好,谁也争不过敏敏。” 敏敏抬手捏了捏他的脸,摸到他耳垂上,揉了揉,没有作声。 ——先前对上他的目光,邵敏便知道他心里既惦着南采苹,也不是全然信任自己——除了南采苹,也许还有个林佳儿。历史上他相信是邵敏毒死了林佳儿,若现在南采苹真有什么万一,他也未必不会怀疑她身上。 那句“谁也争不过敏敏”,谁知道有多长的保质期? 这种信口许诺,才是最不能仰仗的。 元清见她不说话,便又道:“咱们进屋吧?” 邵敏摇头苦笑道:“你先去睡吧。我这边大概一时还消停不下来。” 元清沉默片刻——这是寿成殿的事,出了岔子有损邵敏的名声,最好让邵敏自己摆平。不过他克制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希望邵敏能多依赖他一些,便道:“敏敏也不用事必躬亲。寿成殿还有尚仪姑姑,这点小事让她们管教就好。” 邵敏无奈的叹口气——尚仪姑姑们的规矩都是打出来的,彩珠和红玉吃过亏,邵敏也发了脾气,她们才稍收敛起来。但若邵敏把冲撞了自己的人交给她们,只怕她们会变本加厉的故态复萌,到时候要再打压她们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我知道了。” 她态度还是淡淡的。元清猜想是自己先前质疑伤了她的心。但是当时莺歌不管不顾闯进来,跪下就哭求,也不由他不怀疑邵敏把南采苹怎么样了。 他闷闷的晃着邵敏的肩膀,小声道:“不要沉着脸不说话……心里不痛快就说出来。” 邵敏回头瞟了他一眼,笑道:“我没不痛快,我只是在酝酿情绪,准备大发一次脾气。” 元清缩了缩,赶紧松开她的肩膀,道:“哦……那,那朕先进屋了。皇后发完脾气,再去找朕。” 邵敏的脾气当然没发出来。她忽然拉住元清的手,起身脉脉的望着他。 元清脸上红了红,问:“皇后想说什么?” 邵敏道:“我想了好一会儿……还是要问一下陛下才明白。” 元清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的点点头,“皇后问吧。” 邵敏目光闪烁,脑中一时间各种场景杂糅在一起。朱贵儿将宫女推下假山、元清在漆黑的阁楼里望着小小的窗口、苏淑妃吞金自杀、元宏提着刀追杀元清……最后是那天夜里,元清抱住她神智混乱的哭道“不要丢下我”。 邵敏额头跳了跳,终于回过神来,见元清目光炯炯的望着她,只能无奈笑道:“陛下明早想吃些什么?” 元清嘟着嘴,气鼓鼓的瞪了邵敏好一会儿。见邵敏依旧笑容楚楚,全无心虚和愧色,只能委屈的一扭头,摔帘子进屋了。 邵敏这才又叹着气揉了揉额头,推门出去。 她命人招来铃音,吩咐道:“南采苹的事都拦下,不许人再报了,”顿了顿又补充道,“就算自杀未遂,也不许报。” 铃音正要应,一听这句,不由“啊?”了一声。 邵敏想不出南采苹还会怎么纠缠,打定了主意眼不见为净。 但是铃音再次敲门来通报时,她还是觉得心惊肉跳——这世上她最怕的便是纠缠不休的铜豌豆了。 结果铃音却是来为刘安时通禀的。 邵敏长舒了一口气,忙出门去迎刘安时。 刘安时进来时面色并不很友善,邵敏估计若自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怕会破口大骂。干脆便连寒暄也省了,直接把外人都挥退了,进入正题。 她打开抽屉,取出三个小玻璃瓶来,一并拿到刘安时跟前:“这是晚上外面送来的菜,我怀疑里面有东西,偷偷留了菜汤,先生尝尝看。” 她当时听铃音说,给林佳儿送菜的反而比给她送的还要早,便知道事由蹊跷——元清虽一贯厚待林佳儿,却断然没有把邵敏排在后面的道理。只怕是王聪明临时动手脚,这才慢了一步。 一代神医被用来尝菜汤,刘安时额上青筋跳了跳。不满的瞟了她一眼,随手抓起一个小瓶子,对着烛光看了看。见瓶口上堵着个木塞子,便皱眉道:“菜汤已经很扰味了,还用软木?” 邵敏忙道:“塞子上涂了白蜡,不扰味的。” ——谁叫古代玻璃瓶好找,玻璃塞难寻呢?她又怕挥发走了味,不能不堵塞子。结果被刘安时质疑智商了不是。 刘安时没再说什么,尝了尝,道:“卑相。”放下,拿起第二个,“葛条。”然后是第三个,皱了皱眉,略疑惑道,“……清汤燕窝?” 邵敏忙打哈哈道:“看来这个没问题。” 刘安时没在这上面纠缠,只对邵敏道:“容臣为娘娘诊脉。” 邵敏忙递过右手,道:“我没有吃。” 刘安时点点头,道:“清热生津,吃一点没什么坏处。不过卑相这种用量……娘娘可有觉得胸闷盗汗?” 邵敏点点头,道:“当时只觉心口闷跳得难受,有些头晕。” 刘安时摸了摸胡子,“那就是了。娘娘当时脉象浮促,应该就是这两样药的关系。如今已经不碍了。若没其他的事,容臣告退。” 说完便起身要走,邵敏话还没问完,赶紧叫住他:“先生。” 刘安时站住了,略疑惑的回望:“娘娘请讲。” 邵敏无奈道:“晚上御药房送了药来。” 刘安时略抬了抬头,做了个“哦”的口型,道:“那是臣路过玉门关时,一户人家请臣喝的‘三炮台’。中有绿茶、枸杞、红枣、桂圆肉、核桃仁、葡萄干……又美味又滋阴润肺,还能清嗓润喉,娘娘可放心饮用。” 邵敏道:“我知道。可是先生说要为我调养身体,好歹……也开些药来。陛下聪慧,我天天喝茶,如何瞒得过他?” 刘安时顿了顿,脸色有些不豫,道:“谁说茶就不是药了?祖师华佗治病,合汤不过数味药,针灸不过一两|岤。三两萍齑兑半碗米醋,一样是救命的良方……” 邵敏知道自己又伤到他的专业自豪感了,不由一个头两个大,奄奄一息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是我无知,先生见谅。” 反正只要刘安时有说法,能不吃药她自然乐得喝茶。 惊变 邵敏送走了刘安时,这才收拾收拾,回到房里。 她一推开门,便暗道不妙。 皇后寝居内的隔音效果,其实是墙上二维袋的作用,只单向隔音。外面说话,里面还是听得到的。她今日被莺歌和南采苹扰得头昏脑胀,一时忘了元清还在,就这么在外面跟刘安时商议,只怕元清稍有心,就能听到了。 不过他们说话声也不大,元清又刚受了委屈,一个人生闷气。估计也没太注意外间的事。 她四下扫视一番,没在外面看到元清,这才松了口气。绕过竹帘,打起帏帐,进了内室,果然见元清抱着枕头,坐在床和墙的夹角那儿,手里吊着那根络子,默默望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那床足有两三丈宽,邵敏便脱了鞋子爬上去。在他旁边坐下,侧头看着他。 元清看到她,长睫毛倦怠的垂了垂,偏过头躲开她的目光。显然又别扭了。 邵敏推了推他,笑道:“不要这么小气。都这么一会儿了,气还没消啊?” 元清仄仄道:“皇后先不要跟朕说话。” 邵敏无奈的伸手去摸他的头,却不想元清一挥手便打开了。 而后两人对望着,谁目光中的惊讶都不比对方少一些。 还是邵敏先反应过来,黯然垂眸,勉强笑道,“臣妾明白了。陛下安歇。” 她起身欲走。却听元清阴郁委屈道:“你才不明白。” 元清腾的站起来,转过身俯视着邵敏,一手还夹着枕头,一手指着她,语气不畅,喊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你就知道把朕当小孩子,从来不肯跟朕说正经话。朕已经十五岁了,已经大婚亲政了。别以为朕什么都不懂!内阁是帮老头子,活到了乌龟王八的年纪,自然看谁都觉得嫩。可是你才多大,你才多大?你是朕的妻子,凭什么不肯正视朕,凭什么也来玩弄朕!” 他简直是有些气急败坏了,也不听邵敏的辩解,忽然便把枕头一掼,扑上来便咬住了邵敏的唇,按着她的手将她压倒在床上,扯开了她的腰带。 邵敏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忽然就有这么大的转折。只是对上元清阴沉的目光, 未寻到半点熟悉的别扭娇憨,下意识便挣扎起来。 她挣得太猛烈,元清一不留神咬破了她的嘴唇,尝到了血味,动作不由顿了顿。邵敏胡乱抽手,甩了他一巴掌。 元清眼圈立时便红了。 邵敏也愣住,见他脸上已经印了指印,只觉心疼懊悔。她伸手去摸,却再次被元清攥住手腕。 元清盘住她的腿用力压着,一手揽着她的腰,几乎要把她折断。不管不顾的再度亲下去。 邵敏只觉心中一片混乱,胸口也钝钝的疼起来。胡乱挣扎两下,已经被元清绑住了手。她倦怠至极,最后挣了一下,终于不再动了。 元清也停下来,默默注视着她。 邵敏怕自己恨他,结果对上他的目光,却只觉得心中酸涩。她发髻凌乱,衣衫半解,被自己最珍惜的孩子揉在身下。实在不想在这种情形下哭出来。便抿了抿嘴唇,用手臂挡住了眼睛。 片刻之后,元清屏住呼吸,俯身亲她的唇。 邵敏厌恶的偏头躲开了。 元清心里难受,只强忍着眼泪,埋首亲着她的脖子,双手在她身上揉搓起来。 他手上略有些重,正碰到邵敏胸口的淤青上。邵敏只觉身上一僵,疼得几乎缩起来。 但是她知道,就算说出来,元清也未必怜惜,便咬住了嘴唇,强挨着。 元清见她呼吸一窒,身上霎时就抖了起来,便有些怕。却仍是自我安慰着,当她是在骗人。 可是他自己胸口的疼,却是骗不了人。 邵敏当时直说不喜欢他,他也未必会生气——他只会怀疑别人的真心,却从来不擅长自作多情。他能感觉得到邵敏对他的喜欢,和他对她的是不一样的。他也早下定决心耐心经营,等邵敏爱上他。 可是邵敏偏偏宁肯跟外人合伙欺骗他。 而那么不入流的手段,却真的让他焦急恐慌,真的把他给骗过了。 他是那么珍惜她、讨好她,几乎要把心掏出来给她把玩。她明明知道他喜欢她,可是她到底把他的喜欢当成了什么? 而他现在这么做又到底算什么? 报复吗?元清自己也不明白。 他只是知道这是自己一直都想做的,却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他知道自己在亲手撕毁些什么。一些一旦破坏便再也不能修复的东西。 他伪装了那么久,小心翼翼的幸福了那么久。终究还是要失去了。 邵敏感到自己脖子上有温热的液体留下来。然后元清抱着她的肩膀,闷闷的哭了起来。 南采苹没有再耍什么手段。 当天晚上,元清便给了她名分,把她封做美人,留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南采苹照例梳妆打扮了,去给邵敏磕头。 她当婢女时,姿态不卑不亢,如今封了帝妃,却忽然姿态卑微起来。一口一个“奴婢”。邵敏听了,只觉得吞了苍蝇一般厌恶。 于是连惯例的几句场面话都没说,只命铃音把赏赐给她,挥手让她退下,然后便径自离开了。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迁怒了。 她把对元清的失望和不满,全部发泄在南采苹的身上。但是不可否认,最初的错误,其实是她自己犯下的。她的喜好表露得太明显,无意中引导元清埋藏起真实的面目,压抑着真实的感情,伪装成一个纯然无辜的小孩子。 当他有一天再不想压抑,那些积攒起来的情绪一旦爆发,便将一切美好的回忆都撕碎了。 那个晚上元清失去了些什么,邵敏又何尝不是? ——当元清抛开柔弱渴爱的伪装、阴郁的推倒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失去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全部眷恋。 晚膳的时候起了风。 德寿宫照例来了个小太监,照例送来了两盘菜。却没有带来元清的问语。 邵敏也什么都没说,平淡的打赏了,送他走。 铃音默不作声的为她布菜,她放下筷子,独自进屋关上了门。 没打好的那条络子还躺在桌上。打好的那条正系在她手腕上——前一晚元清用来绑她手的,就是它。 上面的梅花络已经被挣歪了形状,珠子却好整以暇的紧扣在中间。 邵敏扯了两下,依旧没扯开上面的死结,反而磨疼了伤口。 便开始四处翻剪刀。翻出剪刀来,面无表情的一铰,推开窗子,将珠子带绳子一并丢了出去。 然后便看到元清立在阶下,默默的望着她。 邵敏回头狠狠的扣上窗子。 片刻之后,铃音来通禀,说元清来了。 邵敏淡淡道:“我睡下了,请陛下回吧。” 元清在殿外等到半夜。 邵敏点着灯,将桌上的络子也铰了,抠出珠子来,用针钻了个孔,穿起来挂到脖子上。 她有些后悔将另一颗丢掉了。 这种非天然材料的人造物质,就算淘汰了也依旧属于时空管制垃圾,不能随便丢弃。她明日还得再找回来,多麻烦。 处理完净水石,她又翻了本书,对着烛火读。 直到铃音来报,说元清离开了。她才放下书,揉了揉被烛烟熏疼的眼睛,上床睡了。 第二日,宫外寿王太妃送了不少礼品来,并未进宫道别,便带上元浚启程回国了。 邵敏虽心绪混乱,却知道这种失态不能影响了正事,便遣吕明和铃音传赏,为他们饯别。 元浚藩国建在永兴府,送来的礼品也多是长安名产。布帛玉石自然入了库,柿子大枣一类,直接分到各宫去吃掉。只当中有一套碑拓,正是颜真卿的名作,邵敏在单子上将这个勾了,命人取来。 不一会儿,内府小太监便带着那套卷轴过来。邵敏接到手里,忙展开来。她久不习颜体,此时见了只觉得风神俊秀,不比王羲之的流风回雪少一分仪态。不由些微不解自己当初为何要弃颜从王。 小太监还在一旁等着,出声道:“娘娘……” 这是邵敏第三次见他了,却还不知他的名字,不由略有些尴尬,笑道:“你叫什么?” “颜与义。”小太监喜形于色,忙答道,“颜如玉的颜,‘吾与点也’的‘与’,忠义之士的‘义’。颜与义。” 邵敏噗的笑出来,道:“美人自然要许给英雄,好名字。” 小太监愣了愣,邵敏又道,“你很有学问。” 小太监摸了摸头,嘿嘿笑了两声。 邵敏见他眯着眼睛的模样娇憨可爱,下意识伸手去摸他的头。手伸出去,却尴尬的停在半途。 小太监却没意识到,道,“对了,娘娘,”他在袖子捅了一阵,掏出个银袖炉来,呈给邵敏,“这是寿王府跟礼品一道送来的。但小人核对了,没看到礼品单子上记这个。回头去寿王府问,王府却已经走空了。” 邵敏接到手里,见是个小巧的菊瓣手炉,炉盖圆如满月,当中镂刻着一枝桂花,栩栩如生。她记得中秋节那天,元清曾送过她一只一模一样的,不觉茫然失神,眼泪毫无征兆便落了下来。 梦魇 自那次邵敏拒驾,元清连着几天没来寿成殿。 宫里流言再次传播开来,说的大都是皇后失宠一类。 铃音见邵敏日日精神恍惚,对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也不敢跟她说多了。 元清的菜仍是每日送过来,邵敏都没动一筷子。 南采苹相当不懂脸色,几乎日日到寿成殿报道。邵敏连元清都不见,自然更不会给她面子。只是她受不了每日开窗就看到外面跪着个人。因此吩咐了铃音,若南采苹来了,就好好的请进来,上茶让坐,只别报给她知道。 铃音招待了南采苹几次,终于还是忍不住劝说邵敏。 “奴婢给她上茶,她每次都起身接,说到皇后,必自称奴婢。简直还跟在寿成殿时一样。她这般谦恭,娘娘却一直不肯见她。因此其他宫里的人,都说娘娘在拿捏她。” 邵敏望了铃音一眼,笑道:“她爱来找拿捏,你管她。” 铃音脸色沉了沉,扭头道:“娘娘觉得奴婢是可怜她?” 她背过身去不 皇后第12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13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13部分阅读 邵敏,邵敏在后面拽了拽她的袖子,她抽了手不搭理。 邵敏无奈道:“瞧瞧,你不也在拿捏我吗?” 铃音委屈道:“奴婢哪里敢?” 邵敏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道:“我这几日确实心情不好,偶尔迁怒了也是有的,你多替我担待着。等我想明白了,再向你赔罪道谢,可好?” 铃音回头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手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握住了她的,道:“奴婢自然比不过高女史和蔡尚仪,可如今她们都不在。娘娘若信得过奴婢,便把奴婢当做她们。把心里那些不痛快的事说出来,也许能好些。” 邵敏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哪里不痛快,便是彩珠红玉在,我也说不出来。你不必为我忧心。” 她抽出手来,反握了她两下,权做安抚。终于还是又把自己锁到屋里去了。 ——铃音愿意听她说心事,邵敏很感激。可惜那声奴婢让她了认清现实。 她现在不需要任何人的开导和安抚。 她只想早点回家。 元清向铃音问过邵敏的情形,默不作声挥了挥手。 铃音走后,他把所有人都赶出去,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清空思绪想强迫自己睡过去。可惜很多事情越是想忘记时便越是纠缠不休。 那条邵敏铰断的络子,他那晚上从竹丛里寻了回来,看到上面齐整的断口,只觉得心脏被剖开了一般难受。 但是他还是命织造房把络子修复了,把断口重新织起来。织造房的技艺巧夺天工,送回他手里的时候,半点伤残都看不出来,简直如新打出来的一般。 可是元清知道他跟邵敏之间的关系,已经不能修复如初了。 他先还有些愤恨委屈,想着明明是你先骗朕的,可是后来全变成了懊恼自责。他懊恼自己当时不该发脾气,应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或者委屈着说出来,邵敏一贯是知错能改的,明白她伤了他的心,必然会加倍的补偿他…… 他自我催眠一般想着,邵敏会怎样的纵容他。然后在极度的困倦和难过中,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然后在梦中怀里抱空,惊醒过来, 樵鼓响,才不过报了四更,元清房里的灯便再次亮了起来。 王聪明叹了口气,起身进去伺候。 自那日半夜从寿成殿回来,元清便一直吃不下睡不好。虽强撑着不露出疲态来,而且也更加勤勉刻苦了,可是怎么看都不能长久。 秋越深,天越短。加上这几日有些阴,到晚膳时分,天就已经黑下来。 王聪明一面给元清布膳,一面与他闲聊着,笑道:“重阳节要到了,汴京那些才子们又热闹起来。坊间填了不少新词,有几曲很不错。” 元清疲倦的道:“唱来听听。” 王聪明道:“爷这就是为难奴才了,奴才这烂嗓子,哪里学的来?只隐约记得一句,是什么‘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他见元清没反应,便又试着道,“‘绿杯红袖趁重阳’……奴才觉着这句好。” 元清瞟了他一眼,放下筷子,强打起精神,道,“走吧。” 王聪明忙道:“诶!”一面给外面候着的小太监使了个颜色,那小太监愣了愣,片刻便雀跃起来,一溜烟的跑走报信去了。 元清上了舆辇,仪仗浩荡,往凤鸣湖行去。 路过寿成殿,不由想起当初他欺负邵敏,也这般停下来,与邵敏远远对望。 那个时候邵敏一身红衣立在风中,衣袂飘展,仿佛随时从阶上飘落到他怀中。 但是邵敏再不会上他的当,整肃衣衫出门迎驾了。 他远远透过凤凰竹的疏影,看到皇后阁窗前晾着灯。邵敏立在桌前习字,落在雕窗上沉静的剪影清隽而美好。 他记得当初自己从寿成殿,绕去了钟秀宫,被林佳儿拦驾在琼华院外。然后他回了寿成殿,邵敏步下台阶,一如大婚时那般走到他跟前,把手递给了他。 那个时候他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邵敏却依旧原谅了他。 为什么这次却不肯? 恍然间,舆辇已经走出很远。 不知哪里响起了琴声,如慕如诉,撩人心肠。 元清叫来王聪明,问道:“到哪里了?” 王聪明殷勤道:“就要到承光宫,过了承光宫,便是凤鸣湖。” 元清略顿了顿,道:“承光宫对面,是奉华宫……朕记着林佳儿住在那里。” 王聪明略疑惑,道:“昭容娘娘确实住奉华宫……陛下,不去凤鸣湖了?” 元清摇了摇头,道:“就去奉华宫。” 王聪明愣了一下,“奴才这就去传旨……” 元清透过拱门望去,床前烛影,一个清丽的身影正执笔临书,不觉拦住他,道:“不必惊动……” 王聪明点点头,有些惋惜的望向承光宫。 南美人如此才情,那琴音连他听了都心生怜惜,却不能打动元清,只怕是有缘无分。而林佳儿几次捡到便宜,才是真的有福之人。 元清在承光宫揽枫院站立着。随驾侍女太监们都还持着仪仗等着院外,而揽枫院下人们跪了一地,都不敢出声。 红枫层叶如云,隔壁院中桂花清芬飘过,静夜醉人。屋里那个沉静的剪影却毫无所察一般,兀自凝神于书香。 略瘦了点。元清静静伸手描摹着,鼻梁要小巧些,下巴也过于尖了。 他莫名想着,不觉迈步进了屋里。 碧鸳端了笔洗出来,跟元清正碰面,吓了一跳。笔洗落地,瓷片四散,撒了元清一袍子水。她见元清眼圈乌黑、精神恍惚,鬼魅一般,吓得发不出声来,只匆忙间跪到一边。 元清打起帘子进了屋,林佳儿放下笔,说着:“早说把门坎儿据掉,没摔着……” 没说完已经被元清抱在怀里亲吻,“别说话……” 林佳儿身上僵了僵,片刻之后放松下来。 她见元清闭着眼睛,便回身掐灭了灯芯,而后反抱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碧鸳进屋,借着一点余光,见屋里衣物落了一地,帏帐中隐约传来一点呻吟,不觉面红耳赤,匆忙放下抄经书的朱砂,蹑手蹑脚离开了。 元清梦到自己等得不耐烦,赤脚下地,想去找邵敏,却听到刘安时说:“娘娘前日脉象浮促,大约就是因为这两味药……” 他抱着枕头,一个人委屈的缩在墙角。邵敏脱鞋上窗,在他身边坐下,笑吟吟的望着他,道,“这么点小事,就不要生气了。” 元清把头埋到枕头了,带着哭腔控诉道,“可是皇后为什么要骗朕,看朕难过很好玩儿吗?朕真的怕得要死,朕惊慌失措的时候,皇后是不是在偷笑,嘲笑朕像傻瓜一样,被邵博的孙女儿耍得团团转?” 他不停的说着,邵敏却始终不肯抱着他认错。 他偷偷抬眼瞟邵敏,看到邵敏冷漠厌恶的望着他,他有些惊慌的想去抓邵敏的衣袖,却忽然觉得身上冰冷。低头才看到自己□着,跟南采苹抱在一起。 他惊慌的辩解道:“朕今晚没去见她。朕留下她不是因为喜欢,朕没有……” 他再一次惊醒过来,看到林佳儿目光冰冷的望着他,见他醒了,才不闪不避的笑道:“陛下既然这么思念皇后娘娘,为什么不去寿成殿,却要到臣妾宫中?” 元清没有理会她的挑衅,只茫然的起身穿衣。 他提了几次靴子,才终于把它穿上。然后他动作越来越快,却乱七八糟的找不到章法。 当谯楼上更鼓响起来的时候,他变得无比的焦躁。左衽着,胡乱系上腰带,便急匆匆的跑起来。 已经无可救药了。他想。 帘子落下来的时候,林佳儿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掏出一个檀木盒子来,轻轻摩挲着,而后抱在怀里,安心睡了过去。 梦醒 九月初七那天,元清罢了早朝。 他即位之后一贯勤勉,亲政之后更是朝乾夕惕,不曾有片刻倦怠。便是在病中不能起身,也还要召集内阁去寝殿议事。 但是他这一天停了早朝,只是为了让自己安稳的睡一觉。 王聪明前夜劝他“绿杯红袖趁重阳”,他自己也希望能在美酒和歌舞中遗忘一些事情,从无可排遣的痛楚里暂时解脱。 可是他明明想着要去放纵的,却下意识转去了奉华宫。他只觉得一切是可以重来。他去见林佳儿,林佳儿拒驾,然后他重新驾临寿成殿。邵敏匆忙中来不及装扮,一头鸦色的乌发素素的挽在腰后,便从殿内出来迎他。 那个时候他望着雕窗后那个隽丽的身影,恍然觉得自己是在寿成殿外。殿内邵敏摹写着童蒙本的《千字文》,却依旧不得要领。他从背后揽住她,为她扶手润字,笑着告诉她王体字要这么写才对。 然后他吻住了林佳儿,道:“别说话……”而林佳儿回身掐灭了烛火。 一切都不可能重新来过的。 元清自我催眠一般想着,他在邵博手里当了三年印玺,才终于拿回自己掌印的权力。他不能再为了邵博的孙女儿,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他命人在寝殿里挂上最厚重的帏帐,燃了檀香,灌下去一大碗酸枣仁汤,而后用被子蒙住了头。 他在半梦半醒之间辗转反侧,手里紧攥着邵敏为他编的那条络子。 他梦到自己狠狠的将它丢出窗外,然后舒畅轻快的大笑。他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进承光宫,那里明明住着他新册封的美人。她比邵敏娇小,刚好可以让他抱在怀里;她也比邵敏更爱他,会在他熟睡的时候,偷偷的瞧着他。 他觉得自己是去找南采苹了,可是他的梦里没有南采苹。他只是一个人赤着脚踩在冰天雪地里,焦急的哭着,一遍遍拨开草丛,想要把邵敏丢掉的那条络子找回来。 王聪明意识到情况不妙时,已接近晚膳时分。 元清不让人吵他,王聪明也觉得他连着几天没好好睡一觉,因此午膳时就没叫醒他。一直到酉时,他听到帏帐里的动静,才进去伺候。然后便看到床上被褥揉成团,元清全身被汗溻透,不安的挣扎着,嘴里沙哑的叫着什么,显然是在梦魇。 王聪明忙上前推他,却怎么也叫不醒他。 他不敢耽搁,匆忙命人传太医。正犹豫着要不要通知高宦成,却见元清忽然放松下来,泪水混着汗水流入鬓角,含糊的叫了一声“敏敏”。 王聪明怔愣了片刻,挥手招来两个小太监,吩咐他们去传林佳儿与南采苹来御前伺候。 若非元清指名,刘安时通常不会主动入内廷诊脉。但今日是德寿殿的召唤,来人又行色慌乱,因此御医们个个都不敢应召,生怕再跟英宗时那样动辄遭池鱼之殃。刘安时没晾着病人推诿责任的习惯,只能亲自来了。 他出门时外面有些响雷,风也刮得厉害。落叶卷在风里,刮得路面哗啦啦响。 太医院不在内廷,刘安时到时,林佳儿与南采苹已经守在龙床前了。 他不爱打听宫里的八卦,并不知道邵敏与元清闹矛盾的事。只略疑惑为什么皇上病了,身边伺候的却不是皇后。 他听到帐里元清含糊的梦语,便不急着诊脉,先停住脚步凝神听了一会儿。 谁知南采苹却啜泣着抓住元清的手,安抚道:“皇上,臣妾在,臣妾在。” 刘安时心道:你又不是大夫,在又怎么样?不让我看清了症状,一会儿你有你哭的时候。 不过元清确实暂时平静了下来。因此刘安时欠了欠身,垂着头趋步上前,对南采苹道:“贵主儿松松手,容臣请脉。” 南采苹眼泪珠子一般落,松开手,起身对刘安时拜了一拜,哽咽道:“先生请。” 林佳儿在一旁冷眼看着,略觉得有些厌恶。她见刘安时瞟了她一眼,这才垂下睫毛,淡淡的侧身避让。 刘安时给元清诊完左手,要换成右手时,见他手里进攥着一根梅花络,便掰了一下,元清却攥得益发的紧,又不安的开始挣扎。 刘安时听他又在低喃,便凑上前听了听,而后便恍然了。 他俯身在元清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片刻之后,元清茫然的睁开眼睛,四下望了一圈。而后恍若无人,赤着脚下了床,梦游一般向外走去。 四下的人见他行状诡异,都吓得说不出话,还是刘安时回头对王聪明道:“赶紧披件厚衣裳,别让风吹了。”他们才如梦方醒,开始忙乱起来。 刘安时趁乱拽了拽王聪明,道:“远远跟着就行。知道的人多了,你反而难做。” 王聪明心里惦着元清的安危,用力甩开他,急道:“祖宗啊,你都对他说了什么……”一面说着,一面抱了披风,追着元清去了。 片刻之间屋子里就只剩林佳儿与刘安时两个,刘安时望了望林佳儿的脸色,上前道:“可否容臣为贵主儿诊个脉?” 林佳儿默默的伸了手腕去,刘安时在她手腕上搭了块帕子,这才开始找脉,一面貌似无意的说道:“贵主儿身子虚,若不用心调理,只怕不好生养。” 林佳儿猛的把手抽回来,戒备的望着他,却不说话。 刘安时愣了愣,无奈道:“莫急莫急,臣什么也没摸出来……这几日贵主儿用药饮食都谨慎些就好,两旬之后别忘了再传太医号脉。” 林佳儿仍是握着手腕护在胸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点了点头。 风吹得越发猛烈,石板路面上枝叶卷着沙尘刮过去,夹了稀疏的几点雨星。 天地阴沉沉一片,没有星星的夜晚,空旷的宫城灯火寥落,略显荒凉。 元清茫然的走着。王聪明见他失魂落魄,终究还是听了刘安时的劝告,没敢让人跟过来。只自己一个人追着,给他趿了鞋子,披上衣服。 但是元清毫无知觉,很快便走掉了一只鞋,无意中又踢了一脚。 王聪明匆忙跑去捡。等他从花树下把鞋子捡回来时,元清已经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 最后一阵风吹过去,雨哗啦啦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 前一夜敬事房的太监来报,说是元清去了奉华宫,临幸了林佳儿。邵敏在牌子上盖了印玺之后,一个人倒腾通讯器到半夜。第二日起来身上便有些倦倦的,头也昏沉沉。 她闲来无事把二维袋掏了一遍,一件件工具仔细琢磨。等她发现自己脑中各种排列组合,都是怎么绕过甚至突破宫城的警备强行离开时,她在太阳|岤上涂了厚厚一层清凉油,倦怠的一件件把它们原样放回去。 她不能这么不计后果的一走了之。 哪怕元清差一点就对她做了不可原谅的事。哪怕元清这么快便厌倦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开始寻求其他的慰藉。 她心里乱糟糟的。脑中全是元清临幸林佳儿的事。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阴暗的想,难道自己在他的心里便是这么个用处吗?那么元清确实不是非她不可的。林佳儿也好、曾淑珍也罢,甚至是南采苹,无论哪个人都可以满足他,而他也无需这么大费周章。 但她很快因为这种想法而自我厌恶。 她一厢情愿的认为,元清对她的感情应该等他长大了,再重新确认。但是那个时候元清确认了又有什么意义?反正她已经离开了。 她很清楚自己能给元清多少,所以她专横的想限制元清对她的感情。当元清在梦魇中哭求“不要丢下我”时,她明明已在心里给了他允诺;可是一旦元清做出了出格的索取,她便激烈的抗拒和退缩。 可是她凭什么? 她不曾生他,不曾养他,甚至不曾在最痛苦的时候陪伴他。 林佳儿也很好,倦怠至极的时候她这么想——至少她可以全心全意的对待元清,不会离开、不会退缩、没有抗拒的理由。 晚膳她没有出去吃。 听到雨打竹叶的声音,她有些落寞的推开窗子。 然后便看到元清立在阶下,湿漉漉的,茫然的望着她。 只是雨夜里一个素白单薄的影子。小小的,面目模糊,像是从梦中游荡出来。 但邵敏就是知道那是元清。她心里一酸,泪水滚落下来。 寿成殿的宫女太监们都忙着布置晚膳和躲雨,没有人发现殿下立了那么个人。 邵敏从皇后阁里出来,铃音她们欠身福了福。皇后不喜欢人跟着,因此在殿内走动时,她们不会主动去打扰她。 直到邵敏走出殿门。她们才略觉蹊跷,忙跟出去。 秋雷已经停了下来,铺天盖地的雨声。 邵敏走到元清面前的时候,她的身上也已经湿透,雨水顺着头发一股股流下来。邵敏伸开手臂把元清抱在怀里。 元清目光颤了颤,泪水忽然流下来。 “朕在梦里重来了很多遍。”他说,“最后朕梦到朕掀开了敏敏的盖头,那个时候朕和敏敏都已经老了,朕以为这样就不会出错了……可是朕睁开眼睛的时候,到处都找不到敏敏。” “朕不可能一下子就跟你一起变老了。可是朕可以一直一直都不长大。如果朕一直一直都不长大,敏敏可以不可以一直一直原谅朕。” 元清伸手的抱住邵敏,把头埋进她的肩膀,轻轻的蹭着她,压抑着哭声喃喃道:“朕保证,以后什么也不做了。” 邵敏只是用力的抱紧他,泪水混着雨水不停的流下来,“不要再说了。” 她知道一切都回不到从前。那个猫一样蜷缩在她怀里的孩子,那些娇软青涩的岁月,终于就这么一去不返了。 重阳 秋雨来得急,去的也急。 邵敏服侍元清躺下的时候,秋虫便已再次鸣叫起来了。 弦月已落至西山,星光异常的璀璨,却照不明耿耿秋夜。 邵敏起身关窗,见桌上宣纸已被雨水打湿,上面铰碎的络子线头全糊成一片,才想起自己丢出窗外的那只。如今过了五六日,又落了雨,只怕上面的珠子已经化到泥土里。 她略有些懊恼,却也只能亡羊补牢,命人点了宫灯,提着出去寻找。 元清并没有睡着,邵敏不在身边,他略觉得不安。却不敢追出去黏上她,便攥紧了手上的络子,强迫自己睡过去。 他隐约觉得手感有些不对,络子里的珠子手感变得像琼脂,些微绵软。表面却跟面团一般粗糙粘人。但是几日不得安眠,他已困倦得不能思考,只下意识的揉搓着消磨时光。过了不知多久,他感到是邵敏回来了,意识一松懈,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两日之后便是重阳节。 元清与邵敏闹别扭,本以为邵敏不会好好准备了,谁知接近午膳时分,寿成殿便来了人,请他去赴家宴。 彼时元清正跟内阁议事。延庆路那边传回消息,说是两个月前,希提王臣部的王子由贵率部众叛乱,被希提左相帖木儿击败,逃往关内。王臣叛乱部众已悉数被杀,残余两部人心浮动。守将建议笼络由贵,由他策反王臣残部,让希提内乱,无暇他顾。 内阁为了此事又争论起来。原本有程友廉在,僵持不下的局面已经被打破了。但是这次程友廉压根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连表态都没有。因此御前议事,就变成了周天赐与高宦成轮流劝诱程友廉。 元清原本冷眼看着。此时听到邵敏请他去赴宴,急着要走,这才开口道:“程卿怎么想?” 程友廉愣了一下,忙回神,上前奏禀道:“臣在想黄河秋汛。臣入京前路过濮州,见河床足足高了民居几丈,已是悬河。前些日子濮州附近接连降雨,臣只怕黄河决口,后果不堪设想。” 元清略愣了愣,回头吩咐小太监回告邵敏,他晚些去,让她先吃。而后正襟危坐了,道:“七月里程卿未回京时,工部已奏过此事。朕拨了银子命地方筑堤,程卿可是觉得不足以保障?是否见闻了什么,尽管说。” 高宦成与周天赐面面相觑,都没想到就这么被转了话题,反应过来后同时有些羞恼,瞅了个空,插嘴道:“陛下,由贵一事……” 元清不耐烦的瞟了他们一眼,“一个降而复叛、抛弃臣民故土只身逃到异邦的王子,也值得朕两名内阁重臣牵肠挂肚?” 高宦成与周天赐同时愣住,周天赐忙唯唯的退下去,高宦成无奈瞪了程友廉一眼,收到一枚惶恐却无辜的黑葡萄,不觉一个头两个大——上次议事,虽程友廉没全盘支持他的提议,却显然倾向于他。但这次,他完全看不出他站在那边了。 如果邵敏能听到他的心声,必然会暗自发笑——程友廉这人只认事不认人,连皇帝那边他都不靠,你算得上什么? 邵敏收到德寿殿那边的回禀,料想一时半刻元清来不了,便不急着让人布膳。 元清上次对她说,最爱赏花食蟹。因此她在御苑假山上的佳思亭上布置了宴席。她知道御膳房那边有成制的全蟹宴,却不想破费太多,便只命清蒸了螃蟹,烫上菊花酒,备了重阳糕。 御苑有专门的花房打理,摆放的都是时令花草。时已入秋,满园都新植了菊花。虽是移植过来的,但因为是在户外,便将花盆一并埋入土中,放眼望去只见一片花海,姹紫嫣红很是夺目。邵敏在邵府时也读过菊谱,却也认不全这么多品种。 佳思亭里单独摆放了一盆粉绣球,足有半人高,上面重重叠叠,花团锦簇。 邵敏来的早,一个人玩赏了一会儿,才见其他宫院的妃嫔们三三两两的过来。 南采苹自然也在其中。 邵敏只觉心中兴致霎时间便消散了。 她转了身望向西面凤鸣湖,吩咐铃音,让她告诉众人自己玩乐便好,不必来向她问安。 但片刻之后,她还是听到了南采苹柔美的声音,“皇后娘娘可还是在生奴婢的气?” 邵敏闷声坐着不说话,也不回头。 假山下众妃嫔聚在一起说笑,不时抬头望望上面,笑容微妙的低语着。 邵敏心中烦乱,只说,“我何必为你生气?如今你已有了名分,不必在我面前自称奴婢。” 南采苹叩了个头,低声道:“奴婢一日伺候过娘娘,便终身是娘娘脚下的奴才。没有娘娘便没有奴婢今日,若娘娘不肯原谅奴婢,奴婢无以自处。” 邵敏望见凤鸣湖潋滟水光,越觉得此处无趣,“你不必对我说这些。你过去做的事,我不全知道,但也不是全不知道。这世上有句话,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还有一句话,叫善恶到头终有报。你既然留了下来,又自立了门户,还是一切好自为之。”她挥了挥手,道,“你退下吧。” 南采苹半晌没有动静,好一会儿才哽咽道:“娘娘的教诲,奴婢记下了。娘娘恩德,奴婢无以为报。奴婢为娘娘绣了幅挂屏,还请娘娘收下。” 邵敏懒得再与她多言,便起身径自离开了。 她回来的时候,南采苹已不在亭中。只在桌上留了一幅绣品。 邵敏命人展开来,只见上绣着一树月桂,明月如镜,花落如雨,下有仕女持本吟哦,身形窈窕而端庄,一袭暗红披风,越发衬得肤白如雪。绣线细如发丝,无隙可寻,入目只觉光华灼灼,精妙绝伦。 人说苏州绣女以针作画,原来不假。 完成这幅绣品只怕花去几年时光。邵敏虽不喜欢她,却也不想辜负她这般手艺,便把绣品交给铃音,道:“去还给南美人。” 铃音愣了一下,追问:“若她不接怎么办?” 邵敏道:“这东西如何在这儿的,就让它如何回去。你比她伶俐多了,怎么反比不过她办事的手段?” 铃音无奈,只能接了绣品去了。 邵敏在阶上见铃音说了几句话,把绣品往南采苹的侍女品茗怀里一塞便跑,不觉低低的笑出声来——铃音也是个妙人。 元清迟迟不来,下面的妃嫔们已经有些焦躁。 邵敏觉得既然是家宴,便不能少了元清,执意等下去。但是午时已过,当她看到西宫两位太嫔命人送了公主来,两个小姑娘都与元清一般身形娇弱,一看便是日日跟着娘亲吃素的体质。还是命人开宴了。 林佳儿比公主们来得更晚些。风吹便倒的模样,比上次见面还要清瘦。 她不是那么合群,与南采苹说了几句话,便一个人坐到池塘边,揉了朵菊花逗鱼。邵敏在上面瞟见有人撞了她一下,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若不是南采苹拉着,她只怕要掉下去。 林佳儿倦倦的,并没跟撞了她的人计较。倒是曾淑珍赶紧闪身出来,凶狠的骂了那丫头几句,不断的给林佳儿赔礼。 邵敏在上面看了一会儿。 林佳儿上次小产,跟她同住的那几个人表现得很让邵敏很是失望。她有心护着林佳儿,实在不想让她再跟那些人混在一处,便道:“请林昭容上来坐。”顿了顿又道,“把那丫头送去尚仪局问话……别惊动了宴席。” 两个公主都很知道礼节,只是在邵敏面前略显得拘谨。她们身后都有姆妈伺候着,小鸟一般只需张开嘴等着吃。便一言不发。 邵敏很觉得元清一家基因微妙,他这两个妹妹都八九岁了,看上去却跟五六岁的小姑娘似的,娇娇软软,棉花球一般可人疼。 她忍不住抱了一个放到腿上,用勺子剔了蟹黄喂她。一面对林佳儿笑道:“你帮我抱着她。” 林佳儿目光柔和,伸手从姆妈手里把另一个抱了。见她目光盯着盘中大鳌,便耐心的给她敲开,剔钳子肉给她吃。小公主乖乖的张口接了。 邵敏不觉笑起来,道:“她想拿着玩儿的。” 林佳儿愣了愣,俯身用眼神问了下,小公主羞红了脸,小声“嗯”了一声。 林佳儿也笑了起来,又挑了一只大的,命碧鸳用绿豆面洗去了油渍,塞到她手里。 邵敏见林佳儿开怀,这才略放下心来,笑道:“先喝口烧酒,螃蟹吃不吃都好,重阳糕一定不要错过了。” 林佳儿“嗯”了一声,又道:“刚刚在底下听人说,南美人向娘娘献了一幅绣品?” 邵敏没料到她会提南采苹,想到先前她跟南采苹间的相处,不由略略有些别扭——她并不想从林佳儿口中听到为南采苹求情的话。 却不想林佳儿貌似无意的继续道,“她绣工难得,可惜本朝虽不讲究讳法,当避的还是该避。” 邵敏没有避讳的意识,仍是懵懂着,却也不由觉得身上寒了寒。待等林佳儿解惑,她却已经不说了,只专心逗着怀里的小公主,眉眼柔和,真如慈母一般。 眼看日头向西,御苑这边两个小公主已经吃饱睡过去了,元清却依旧没有来。只命人送来两盘重阳糕,说是他与内阁一道吃过了。 闻言,御苑中花枝招展的姑娘们都兴致消沉,很快便散去了。两个姆妈也抱了公主,跟邵敏跪安了。 邵敏见元清送来的重阳糕还是热的,便与林佳儿对分了。 林佳儿垂首不语,半晌才捻了一小片含在嘴里,而后便起身与邵敏告辞。 邵敏略觉得有些起风,怕她再吹病了,便没有留她。 一时之间御苑中只剩残席与菊花,清冷寂静。 邵敏命人收拾了园中残席,将酒重新热了送过来。菊花酒特有的芳醇飘散在空气中,掩去了蟹壳的腥膻。 元清只说吃过了,却没有说不来。邵敏知道他早惦记着这一天,便仍在园中等他。 闲来无事。她一个人倒了杯烧酒,端着踱步到先前林佳儿坐着喂鱼的地方,四下扫视了一下,不觉有些心烦意乱。 ——那丫头若是不小心,更容易直接摔到水里去,推到林佳儿身上未免蹊跷了些。而南采苹能及时拉住林佳儿,只怕是那丫头撞过去时,她便知道目标是林佳儿。 邵敏并不觉得南采苹能收买了曾淑珍的婢女——难道她一直盯着曾淑珍吗? 她尚未想明白,便听到身后脚步声急趋而来。心中一惊,慌忙回过身,才看到是元清。 元清见她表情慌乱,显然是在防备着什么,不觉退了一步。他心里难过,笑容便有些勉强,“朕只是觉得敏敏应该还没走……见到敏敏果然还在,一时高兴——” 邵敏目光已然柔和下来,只微微笑着望向他:“我刚刚不知道是你。” 元清略张着嘴,呆呆的看着她。见邵敏伸手给他,便握住了抱在胸前。 邵敏拉他到假山上,将一只茱萸囊系到他的手臂上。而后从铃音手上接过银盘子,用筷子夹了一片重阳糕送到他嘴边,笑道,“愿岁月安好,百事俱高。” 元清心中一暖,张口接了。他知道已不能随便亲吻她了,便默默避开邵敏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心结 元清去得晚,风起来了,天便有些凉。 邵敏怕他凉了胃,不敢再带他在院子里吃螃蟹,便哄他回了寿成殿吃。 元清虽说喜欢吃螃蟹,却并不挑剔,半碟姜汁醋便能将就。只是他并不像是会吃螃蟹的摸样,一只蟹只是掀了壳,把蟹黄剜着吃了,便再不会摆弄。只胡乱的把蟹螯掰下来,颠来倒去研究了一会儿,咬两口,再吸两口,困扰着却不肯丢掉。 往常他对这种东西无能为力时,一定会用那种无辜闪烁的眼神偷瞟邵敏,在邵敏看到时又乖巧的垂下头去继续“自力更生”。邵敏多半就会无奈的接过来帮他剥好,把肉喂到他嘴边了。 但这一次他倔强的不肯求助。 邵敏在一旁默默看着。 从德寿宫的小太监口中得知元清这几日是怎么过来的,她就隐约明白,元清对她的依赖已经过于强烈,让他不堪重负了。他在潜意识里也许已经认识到这一点,本能的想要减轻伤害,试图戒除掉这毒品一样的感情。 之所以回来找她,可能只是因为那个过程太疼了,他暂时还承受不住。 邵敏不由就想——也许他们的未来并不是她先离开他,而是他解脱出来,先一步甩开她。 邵敏回头对铃音说了些什么,铃音点点头,很快便端来一套蟹八件。 邵敏拣了个剪刀钳模样的,递到元清旁边。 元清动作停了停,有些失落的望了邵敏一眼。他接过来,吧嗒吧嗒胡乱剪了几下,便把东西都丢到了一旁。 “朕不想吃了。”他垂着头仄仄的说,“敏敏陪朕聊天吧。” 邵敏微笑道:“好。”她接了湿帕子,边帮元清把手擦干净,边问道,“皇上想聊什么?” 元清闷闷的想了一会儿,问:“敏敏往年都是怎么过重阳的?” 邵敏想了想。在现代时,她们家算是比较保守的,这些传统节日也会过一下,却不是传统的过法。她会和妹妹一起去爷爷家,陪他下下棋、聊聊天,吃一顿晚饭。没有菊花、螃蟹和重阳糕,只是平平淡淡的,跟每一个周末无任何区别。 当时只道是寻常。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却无比的伤怀。 只是这些不是元清想知道的,邵敏也不能说给他听。 “白日里,家中叔伯兄弟们会去登高或是赴宴。女孩子们则聚到一起,陪太母赏桂花,吃重阳糕。夜里回去,母亲还会为我另蒸一笼,用筷子亲自夹了喂我吃,同时说‘愿儿身体安好,百事俱高’”邵敏顿了顿,“……她一贯是信这些吉祥话的。” 元清问:“皇后也信吗?” 邵敏笑道:“信。” 元清静了一会儿,端起一旁盛点心的小碟子来,用筷子夹了块儿花糕,也递到邵敏的嘴边,注视着她,道,“愿两心相悦,与卿偕老。” 邵敏愣了一下,茫然的张嘴含了。 元清这才略略红了脸,重新拿起剪刀钳,挑了个个儿大的螃蟹摆弄着,低声道:“朕给敏敏剥螃蟹吃。” 邵敏仍旧不能回神,元清也不在意她是否认真听着,只径自说,“朕小的时候,每到重阳都可以吃到螃蟹。姑姑——圣母皇太后会亲手剥给朕吃。后来皇太后不在了,父皇便带朕赏菊花,也曾亲手剥螃蟹给朕……”他似乎不想再回忆更多,便转而道,“朕记得当年重阳赐宴,太傅还曾应诏写诗。说‘花中唯爱菊’,为何皇后家反而要赏桂花?” “太贵了……”邵敏答了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只能继续道,“重阳前后,东华门外有菊花盛会,又有赛花会。汴京城人人都去凑热闹,因此一盆稍好点的菊花,动辄炒到数千钱,甚至上万钱。太父不愿破费,便没买过。家中倒是种了一些,但打理不善,生得不比杂草高,根本不能玩赏。因此就赏桂花。” 元清嘟了嘟嘴,道:“朕不喜欢桂花。”朱贵儿最跋扈的时候,宫人们连谐音也是要避讳的。而且她最爱桂花,提到桂花元清便不由想起她来,“但是如果皇后喜欢……” 邵敏笑道,“我也喜欢菊花。” 元清眨了眨眼睛,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看得出邵敏追忆时,目光中全是怀念,甚至还有些追悔,像是恨不能回到过去一般。他不愿再想太多,宁肯相信邵敏只是太喜欢桂花。 他的“宁肯相信”,在持续了十几天之后,终于再不能帮他自欺欺人下去。 林佳儿有喜了。 她私自传了刘安时来诊脉,而后当即便把结果报给了邵敏。 元清得到的消息,还是邵敏亲口转告的。 邵敏只是语气略有些复杂的告诉他,元清却觉得有晴天霹雳打下来。他第一个反应是抓紧了邵敏的手,辩解道:“这不是真的,敏敏你不要相信。刘安时他是个大骗子,上次朕就忘了惩治他……对了,朕应该把他关起来,他欺君!” 邵敏的脸色霎时间沉了下来。 元清跟她对视了一会儿,终于默默的松开了她的手,转身进屋锁门,任谁敲也不肯开。 元清身边贴身伺候的宫女太监眼神都追着邵敏,邵敏被他们看得心烦,干脆带上铃音,出门去探望林佳儿。 做了错事却不敢承担责任,这样的男人最让人瞧不起。元清既然决定脱去伪装,长大成|人,便该有相应的觉悟——邵敏不会再为他孩子气的举止心软。 可惜他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一点。 林佳儿出门迎接时,碧鸳在一旁扶着她。 风吹过去,她的衣袍飘起来,只让人觉得空荡荡的。 刘安时说林佳儿郁结于心,情况不妙。邵敏还以为她只是有心结罢了,此时见了,才明白什么叫做“不妙”。 她脸色苍白,瘦的颧骨都露出来。邵敏伸手扶她时,只觉得她手腕骨头硌人,上面套了只玉镯子,几乎已经挂不住。 邵敏无法想象,不过短短二十天,一个人怎么能消瘦到这种程度。 只怕她这些天一直都不曾好好的吃过东西。 然而她的精神状态却完全不像郁结于心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是欢喜的。明明肚子完全看不出来,她却会不时抚摸一下。目光柔和,唇角的笑容几乎让人心都要化掉了。 她这样,邵敏反而不好说什么。只旁敲侧击问了几句,林佳儿却比她还要含糊其辞,只说:“承光宫南美人常来陪我说话,聊到往日旧事,一时伤神罢了。有她开解着,如今已经不碍了。” 邵敏无奈,只能宽慰着和她聊聊家常。不多时便起身告辞了。 临走时,邵敏按住林佳儿,不让她出去送。林佳儿也没有坚持,只让碧鸳领着奉华殿众人去送邵敏。 邵敏离了奉华殿,知道林佳儿那边望不到了,才把碧鸳叫到跟前,道:“说吧,是怎么回事?” 在屋里时,她便几次看到碧鸳欲言又止,知道她有话要对自己说。谁知此时她问了,碧鸳却霎时间泪流满面,哽咽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说出话来,“我们娘娘她不?br /gt; 皇后第13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14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14部分阅读 不敢吃东西,总觉得什么都是带毒的……我尝了喂她,她却说我吃得的东西,她未见得能吃。这几日只喝白粥熬着,怕是……” 邵敏身上震了震,霎时便明白,为什么刘安时说林佳儿郁结于心。 ……只怕还是元清造下的孽。 邵敏回寿成殿的时候,元清已经从房里出来了。见她进殿,忙起身迎上来。 邵敏只觉得心里难受,看了他一眼,便折进了里屋。 元清追过去,邵敏却掩了门,说:“我暂时不想见你。” 元清没有再推,只是倚着门默默的坐下来,垂着头,“我知道自己又做错了。我明明说过要对你一心一意,却又去了奉华宫。” 邵敏说:“我生气不是为了这个。” 元清顿了顿,有些失落的道:“是啊,皇后怎么可能会在乎这些。”他揉了揉眼睛,话里已经带了些鼻音,“可是朕在乎,朕是真的只想和敏敏一个人白头偕老……明明我们已经和好了,为什么又出这种事?” 邵敏无法告诉他,有一些事情是冥冥中注定的——因为她知道,但凡自己稍微主动一点,真的努力去改变些什么,很多事便不会发生。 同样的,若元清能稍微坚定、稍微把持一些,这些事也不会发生。 可是她并不想跟他争论谁对谁错。因为这是元清自己的人生,她不过是个被迫停留的过客罢了。她并不曾要求元清对她一心一意,未来也不会,因为她注定不能回报给他对等的感情。 也许很早之前她便已经干涉了他太多,如今她已不能在暧昧下去了。 “林昭容状况不佳,陛下去看看她吧。”邵敏说。 那天夜里,邵敏再次开始调整通讯器。 能源不足,肯定无法与时空管制局取得联系。但只要频道一致,同一时空要取得联系,还是很容易的。 彩珠和红玉走前她们倒是约定过一次联络时间。但那个时间碰巧元清在,她没找到空当。后来几次试着联络,却都没有收到回音。 而这次她们终于心有灵犀了一回。 “喵~”那边传来了红玉的试音声。 换在平时,邵敏肯定会哭笑不得的拍她后脑勺,道:“好好说话。”但这次她却只觉得眼眶一热,“我在。” 那边两个人激动的发了一些怪音,而后抢了一阵,才听到彩珠的声音:“师姐,过两天我们去看你。” 邵敏愣了一下,“不许夜闯,不许做假腰牌,不许藏在运水桶里,不许……” “我们光明正大的去啦!”红玉抢了一句,彩珠大约又把她推回去了,继续道,“我们傍上了钱大进,过两天去内府送东西。那什么,具体见面再聊,外面喊人了,先这样……” 体贴 已经发生的事,无论如何都是无法抹杀的。元清很清楚这一点。 尽管他当时的精神状态糟糕到不能自控,以至于他都不记得自己做过了什么。但是起居注里明明白白的记录着,并不是他不承认就能否定的。 错了就是错了,无论他多么想逃避现实,后果他都必须要承担。 ——邵敏和元浚多说句话他都会难过半天,可是他跟林佳儿什么都发生过了,邵敏却依旧没有激烈的表态。元清早就明白他在邵敏心中的地位,但还是不由觉得难过。 可是也正因为邵敏的淡漠,这次的事才没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元清再次来到奉华宫的时候,林佳儿毕恭毕敬的出迎了。 像是早就料到元清会来一般,她已经精心的装扮过了。一身端庄的绛红色广袖曲裾深衣,艳红的长裙如盛开的石榴花一般。倭堕髻矮矮的挽在脑后,上面斜插了一只金凤簪,流苏垂落如丝。 与她往日娉婷素淡的装扮全然不同,但这么端庄富贵的打扮,却越发显得她体态风流袅娜,昔日那种沉静安闲的气质已经荡然无存。 ——就算是与邵敏极其相似的穿戴,也不会有人觉得她们之间有何相似之处。 元清只觉得眼睛被刺痛了一般,当林佳儿抬头目光冰冷的对他微笑时,他觉得无法再忍受下去。 但林佳儿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笑道:“陛下怎么想起要到臣妾这儿?” 元清心里一疼,却也只能扶了她,道,“听说你病了,朕来看看。” 元清一直待到晚膳时分,才留下各种赏赐离开。 碧鸳原本希望元清留下吃顿饭,有他相陪,她觉得林佳儿多少能安心一些。 可是元清只是赏了些人参、虫草、燕窝、灵芝。赏赐固然丰厚贵重,人却没留下,终究算不得贴心。 她心中有埋怨,却还是用力揉了揉脸颊,换上笑容,进屋去为林佳儿布膳。 她一面为林佳儿盛粥,一面笑道:“娘娘刚说病了,陛下便来,可见心里待娘娘自与别人不同。” 林佳儿心不在焉的笑了笑,扫到桌上布的菜,不觉愣了一下。 她伸手拿起个鸡蛋,敲开皮,剥了吃。 惊喜来得太突然,碧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泪已经滚落下来。胡乱擦了两把,忙回头吩咐人去做。 林佳儿把一整只都吃下去,像是被噎了一下,接过白粥喝了两口,顺了顺气,才道:“有些凉了。” 碧鸳道:“皇后娘娘下午就命人送来了……对了,娘娘还送了其他的东西来。”说着便赶紧让人去取。 等那些花生、桂圆、核桃之类东西都摆在桌面上,碧鸳才忽然明白过来。 邵敏送来的都是囫囵的、剥了壳才能吃的东西。 碧鸳忽然眼睛有些酸。 元清陪了林佳儿半天,甚至不曾看出来她虚弱得走路都要人扶,足见心不在焉。南采苹虽日日都来看她,陪她叙旧,却开解得她连饭都不敢吃了。曾淑珍更是除了在她面前哭,就只会遮遮掩掩的挑拨她恨别人。 碧鸳每次在林佳儿面前夸赞谁谁谁是个好人时,林佳儿总是笑而不语。碧鸳还怪她冷情。 这一刻她才明白,真心对你好的人,不见得事事都念得你、日日都粘着你,可是你的心事他都会记在心里,不经意间便帮你化解了。 林佳儿像是饿了很久,吃了好些东西才舒了口气。 而后她在桌前沉默着坐了很久。 自上次与邵敏诉说心事,她便再没想过要伤害她。但是这一次她显然是连邵敏也骗过了。邵敏极少赏赐给人吃食,即便是偶尔送来果品之类,也大都是直接从库里分发了,绝对不会经她自己的手。 林佳儿还以为她对人心险恶有足够的认识,不会轻易放松警惕。 谁知她还是这么容易就心软了。 仁者无敌。林佳儿自嘲一般想。她白白自虐了这么久,偏偏撞上来的是邵敏,她也只能暂时收手,别寻他途了。 邵敏熟知彩珠和红玉的品性。知道她们说的两天并不是个约数,因此第三日一早便命铃音拿了她的手书,去库前等着。 彩珠和红玉急着跟邵敏讲她们的奇遇,天没放亮便赶着进城,到内府的时间竟比铃音还要早。 内府管事核对清单,清点了货品,便命杂役太监搬运。彩珠她们没事干,便买了点心烤肉水酒一类东西,套那些人的八卦。 难得有姑娘家护送货物,说话办事不扭捏,出手大方,人也生得干净,那些人都愿意跟她们聊天,也没太多防备。因此铃音去的时候,宫里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她们已经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 她们早就觉得元清跟邵敏两人没未来,更兼元清还是个不能对自己负责的小正太,更是不愿意留邵敏跟他蹉跎着。因此见了面没聊几句,已经问邵敏出宫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邵敏无奈,只好说:“早呢,急不得。反正组里不来消息,我们也只能干等着,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彩珠和红玉对视了一眼,同时道,“才不一样。”红玉继续道,“外面好玩儿多了,人也比宫里有趣。帅哥就更不用说了。” 邵敏戳了戳她的眉心,笑道,“别光顾着玩儿,忘了正事。” “没忘没忘。”红玉嘿嘿笑道,“我们这些天在汴京附近跑,留了不少标记。保证时空仪一降落,就能找到咱们。” 邵敏点了点头,又说:“你们说傍上了钱大进,怎么回事?” 彩珠笑道:“碰巧。我们到宋城的时候,钱大进正在摆擂台招聘掌柜的。我们就去凑热闹。然后就通过了笔试,分到一家钱庄。我们花了一个下午给他整理账目,然后莫名其妙他就亲自来见我们了。” 邵敏揉了揉额头——必然是她们的计算能力吓到了钱大进。物理组数学天才多,四阶以下的矩阵方程都不带动笔算的,最基本的加减乘哪里难得住她们?她们自己不当一回事,别人只怕已经把她们当怪物看了。 “我们跟着他回了汴京,为他打理各地门店的账簿清单之类。这些天听说西边要打仗了,他忙着筹集物资,好像要去永兴买什么油龟……就把送时贡的事交给我们办了。” 邵敏无奈道:“油龟……是由贵吧。” 彩珠果断道:“应该不便宜,他提了不少钱。” 红玉也在一旁插嘴,“只要能帮上程友廉的,他从不在乎钱。这人很义气,我支持。” “算了,说点别的吧……”邵敏掩面,反正这个人她不曾在史书里读到过,只是前些日子听元清念叨了一次,想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彩珠和红玉再次对视一眼,同时道,“师姐你干脆今天就跟我们出宫吧。南采苹上位了,林佳儿也怀孕了,这地方已经没法待了。小正太爱干什么干什么,咱们不陪他玩儿了。” 邵敏无语,不知该怎么跟她们说。 这不是她乐意不乐意的问题。就算她真能出去,平白无故丢了皇后,汴京城还不得天翻地覆? 她正要开口,外面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元清来了。 按说这个时间元清刚刚下早朝,正专心致志批折子或者跟内阁议事,不该这么早来。她心里略觉得不妙,直觉不能元清遇着彩珠红玉,便道:“这件事我有自己的打算,你们先别操心。你们先从侧门离开,赶紧出宫去,方便的时候都开着通讯器,有事我会联络你们。” 元清这个时候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 元浚呈上来的一封降表,让由贵的事再度惊扰了内阁。 这个草原上来的没落贵族,在元清的内阁捕风捉影地为他争吵时,便悄然搭上了建藩在西京的寿王。大概异族人特有的豪迈跟元浚的潇洒格外的合拍,两人交游不过数日,便互相引为知己。 也不知是在他们哪一个的主导之下,由贵放下骄傲决心投靠中原朝廷,而元浚也打破低调的惯例,为他传递消息。 礼部主客郎中与王臣部打过多次交道,深谙王臣部的风俗,力证此人确实是王臣部王子无疑。而由贵随降表一道呈上来的王子印和作为信物的牛角鸣镝,也取得了高宦成的信任。 程友廉不爱理会风言风语,但是当由贵其人确凿无疑的出现时,他终于也开始考虑,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用。 只有元清仍旧觉得,由贵不值得他浪费时间。他打从心底里讨厌这个怀揣珍宝却不知珍惜的人。 ——如果他沦落到由贵那种处境,却还是有人愿意跟随他,他绝对不会让这些人身陷险境,更不会抛弃他们一人独活。 在他看来,这是一个人、一个王者最起码的操守。 何况他从来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忠诚。高宦成说的那些,什么天之骄子振臂一呼,他的民众便会为他蜂拥而起,只是书呆子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也是一个皇子,他的生父当年甚至还在位,而朱贵儿不过贱婢出身。但是那六年里,不曾有一个人为了他反抗过朱贵儿。 因为他弱小。那个时候他甚至需要他们的沉默才能苟活。连唯一一个敢站出来为他说话的人,也不相信元清能保住他,宁愿自我了结——所以他给元清的只是同情,而非忠诚。 没有权力,便没有忠仆。这才是合情合理的现实。 但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的时候,程友廉说:陛下,该不该接纳由贵跟您喜不喜欢他没关系,跟您觉得他能不能发动王臣部众也没关系。今日讨论的是国家大事,不是您的想当然尔。 元清很欣赏程友廉的率直能干。程友廉反驳高宦成和周天赐时,他觉得很痛快。但是当程友廉用同一种语气否决他时,他只觉得怒火上涌。 ——他就是养于深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他确实就是五谷不分、忠j不辨。曾经也有个号称全天下最忠诚最英明的太傅在他身边,但是这位帝师除了一个概念不明的“仁心”,什么都没教过他。 纵然这是他自己的错,但如今他在耐心求教,除了撇掉他的意见不管,他们就不能给一点指教和关注吗? 元清这几日本来就积攒了不少委屈,此时一并爆发出来。 他气急之下打翻了案上的砚台和茶杯。等他发完脾气,意识到桌上还放着邵敏为他编的络子,匆忙抢救时,才看到嵌在里面的珠子已经将黑墨变作了白水。 暴虐 元清立在台阶下,手里攥着那颗珠子。 软而粘,虽依旧带着宝石的光泽,可是它确实不是一块石头——至少不是一块普通石头。 事异必妖,那个瞬间他只觉得这东西不祥甚至恐怖。 但是当他来到邵敏殿前的时候,他终于想起这是邵敏送他的。邵敏绝对不会害他。 他等在殿外,脑中闪过各种猜测,最后停留在邵敏说的那句:“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送你这么寒酸的东西?” 为什么?元清脑中飞速的过滤着各种可能,明亮的黑眼睛光影闪烁。 然后他看到邵敏从殿中款步走出。她在台阶前停了一下,理了理自己两鬓垂下的头发。清风吹过,她身上的衣带与广袖随风翻飞,秋日细碎而明媚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 姿容清隽,表情淡然,一如壁画上那些方外的飞天。 他在那一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邵敏是上苍赐给他的补偿。若有一日他足够强大,再不需要谁的抚慰…… 但他很快将这种念头甩开了。 邵敏走到他面前,淡然下拜。元清不喜欢她的疏离,便伸手拉住了她。 ——这是一块能化掉水中黑墨的石头,自然也能化掉些其他什么东西。邵敏给他这块石头,是什么用意? 难道她怕有人给他下毒? 想到这里,元清唇角不由自主的勾了起来,他忽然觉得心情雀跃。 邵敏问道:“陛下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元清刻意忽略掉她这几日一贯的冷淡,略有些撒娇的抱怨道:“程友廉让朕受了气,朕想打他板子。” 那种久违的依赖语气让邵敏略有些怔愣。 她顿了顿,柔声道:“进屋说吧。” 邵敏帮元清换掉繁冗的朝服和冠冕,照例给他奉上一杯蜜茶。 元清一面捧着喝,一面把早朝上程友廉顶撞他的话说了。 邵敏听后不由小小的头痛了一下——程友廉果然和史书上记载得一般目中无人。就算是魏征也知道否决皇帝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却一句“不是陛下的想当然耳”就完事了。 对皇帝尚且如此——当然以他的性格,估计对别人也对皇帝差不了多少——天知道他到底得罪过多少人。 邵敏只能无奈的揣摩着程友廉的想法,斟酌着字句,“陛下不喜欢由贵,是因为他的部下都被杀了,而他却逃走了吗?” 元清皱眉点了点头。 邵敏觉得自己的思维急速往jup男主的方向靠拢,“陛下知道从希提王庭到中原有多远吗?” “近两千里。” “那么陛下知道,沿途有多少希提的军砦和城池吗?” 元清顿了顿,摇了摇头——不用说他不知道,就算是边城守将,甚至一度追击到希提腹地的开国名将们也未见得知道。 邵敏道,“西疆多草原与沙漠,地广人稀。自然不比中原城池密布。但单单一个王臣部就有二十万人。整个希提怕有数百万人。城池怎么也有近百个吧。由贵从王庭经过了近百城池,避开数十万草原骑兵的追击,中间还瞒过了咱们的边哨与关所,平安的逃到了永兴。陛下觉得,他一人之力,能做到吗?” 元清忽然说不出话来。 他少时几次尝试跟着元浚逃出皇宫,只是几道高墙和数队羽林军而已,却依旧不曾成功。这个人却成功的千里奔逃。也许他并不像他想得那么无能。 邵敏见他若有所思,略微松了口气,又说道:“陛下读过史书,可还记得季布?” 元清仰着头,眨了眨眼睛——他当然记得。 史书中他记忆最深刻的故事,一个是赵氏孤儿,另一个便是季布逃亡。 邵敏道:“希提求购由贵,想必不会比汉高祖悬赏季布松懈些。由贵这一路逃亡,不知有多少人甘愿为他送命。那些追随他反叛的部下,未见得是被他抛下才会死掉。如果他们是甘愿为他去死的,那么他脱逃,也未见得是因为贪生怕死。” 元清捧着茶,沉默不语。 邵敏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陛下不知其中细节,不该过早讨厌这个人。” “如果,”过了好一会儿,元清才难过的说,“如果很多人为朕死了,朕会讨厌自己。朕宁肯不逃亡。” 邵敏闻言不由心中一软,蹲下来揉了揉他的脸颊,轻声道:“那是因为陛下有一颗仁心。这是最难得的。” 元清不由自主的脸上泛红。邵博跟他说过无数次仁心,可是直到邵敏这么说了,他才觉得仁心是好的。 “不过程大人说的,国家大事由不得陛下的喜好,道理也是相通的。很多人要抛开喜好才能认清,也有很多事要抛开仁心才能做好。至于个中机巧——反正君逸臣劳,陛下可以慢慢看,慢慢学,不必着急。” 送走了元清,邵敏长长的舒了口气。而后又略微的懊恼。 元清走的时候握着她的手,黑柔的眸子静静望着她,说道,“敏敏,朕对你是真心的。朕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不求你原谅。你可以生朕的的气,拒驾也好,不理朕也好,讨厌朕……也好。只是不要忘了,朕喜欢你。” 他凑过来的时候,邵敏恍然发现元清长高了不少,他的声音也终于不再是初见时那种孩童一般的清脆。 那个昔日在她缠着她撒娇的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开始长成少年。 她明明是要与他渐渐疏远,渐渐淡漠,最终脱离出他的生命的。可是当他认真而又固执的请求她,不要无视掉他的感情时,邵敏发现自己竟真的不能忽略掉了。 她将这些烦恼甩来,关上门,再次打开了通讯器——关于组里离开八年才跟她们取得联络的事,她有一些猜测,需要彩珠和红玉去验证。 如果她所料不错,时空仪降落的时间,她们应该能推算出来。 元清重新回到德寿殿的时候,内阁诸臣已经回政事堂办公去了。 他也没有把他们再召到德寿殿来,只换下燕居的衣服,带了几个宫女太监,亲自去了政事堂。 邵敏说得对。如今内阁既然没有邵博那样的主心骨,便不会尾大不掉。君逸臣劳,他们本来就是为他辅政的。他处理不了的,他们自然得为他代劳;他不明白的,他们自然得条分缕析的说给他听。 程友廉那个臭脾气,他无视掉就好了。相信等程友廉发现老老实实给他讲解比较不浪费时间时,就不会再试图用一句话否定掉他的意见了。 元清亲自到政事堂,高宦成等人都诚惶诚恐。 而程友廉也似乎觉察到了他的诚意,上前禀奏的时候,终于耐心恭敬的分析了他的意见。 既然已经与希提交恶,也做好了开战的准备,便不怕再多一个王臣部王子。元清最终决定先见见由贵这个人。 他再次回到德寿殿时,王聪明也从御造所带了玉石匠回来。 ——元清大约看的出来,邵敏有些厌恶王聪明,因此他这几个月去寿成殿,都没有让王聪明跟着。今日去得急了,王聪明下意识跟上去伺候,元清便在寿成殿外等邵敏时把他支开了。 御造所的工匠遍览天下异宝,目光独到,也许认得这珠子也说不定。 元清便将络子传给他看。 工匠看了半晌,才讷讷道:“小人眼拙,这东西看着有些像烟晶,又有些像琥珀……小人不认得。” 元清笑了笑,道:“罢了,你去吧。” 天下异宝这么多,他不认得又怎么样?邵敏必定不会害他的。 不过邵敏为什么忽然想起要送他这么件东西? 元清将络子绕在指上,静静的望了一会儿。 他虽然无比的希望这是“永以为好”的信物,可是他终究还是明白的,邵敏没有那么喜欢他。想到这里,他沮丧的将下巴搭到桌子上,嘟了嘟嘴。 然后就如电光火石一般,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可能性。 他瞬间不能安坐,“把刘安时叫来!” 事发的第二天,邵敏就跟刘安时打过招呼——元清已经知道他们合伙骗他的事了。 刘安时一贯乐天知命,然而毕竟欺君是杀头的大罪,他还是提心吊胆了两天——当然两天之后他就不再自寻烦恼。等到他去德寿殿给元清诊脉,听到元清梦里跟邵敏道歉,他就知道自己可以把这事丢到爪哇国去了。 却没想到今日一来德寿殿,元清便开始追问当日的事。 元清虽然疾言厉色,但刘安时看得出他根本就是色厉内荏。因此也不怎么害怕,只说:“当日娘娘脉象浮促,疾而虚,显然是有热邪,当是心肺不佳之故……” “是与不是你比朕清楚!”言之凿凿说的全是屁话,所以元清才最讨厌与这种老于世故的滑头打交道,“朕只问你,皇后……皇后身边是不是有谁……”他皱着眉头,实在寻不出其他的可能,只能低声道,“下毒。” 刘安时赶紧跪下,道:“臣不敢欺瞒陛下,没有,真的没有。” 元清盯了他好一会儿,还是有些不放心,吓他道,“你还不说实话?!” 刘安时咬定了,摇头道:“臣说的是实话。事关娘娘性命,就是臣敢隐瞒,娘娘自己岂能不当一回事?” 元清不以为然道:“宫闱之祸从来不得善了。皇后慈悲,不愿牵连无辜。以她的性情,自然会瞒着朕独自查访。” 刘安时偷偷抬了头,试探道,“若真如陛下所料……可能善了?” 元清手上一滑,竟生生将一只竹笔折断了。声音却如之前一般平淡:“朕自然也不想兴狱。” 他表情固然掩饰得很好,可是目光里那种蒙了尘的平静却别有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气象。刘安时不由咽了咽唾沫——他相信,必要的时候,这个看上去很无害,实质上也很纯良的小皇帝,也是能凶残暴虐起来的。 刘安时忽然想起当邵敏说“先生也给皇上诊诊脉”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原来都是为了对方才能凶残起来的性情吗? 他屏息扣了个头,字斟句酌道:“陛下仁慈。不过臣真的不敢欺瞒陛下。确实没有。陛下想,您与娘娘一向同寝同食,就算娘娘不愿牵扯无辜,但是娘娘岂会不在乎陛下的安危?” 元清眨了眨眼睛,霎时间便会那个纯良的、有些懵懂的小孩子。 他略有些遮掩不住羞涩一般,像是想强调什么一般道:“自然不会!咳,好了,朕,朕没什么事了。你退下吧。” 刘安时生怕他反悔,迅速跪安,急匆匆往外退。只觉身上快被冷汗浸透了。 “慢着。” 元清两个字几乎就让刘安时心脏跳出来,“臣在。” 元清强掩住自己的失落,道,“顺路去奉华宫,给林昭容看看脉吧。” 战局 十月初的时候,边疆的战报开始源源不断的送回京中。 没有大的变故,然而总体来看,败多胜少。 以数倍于敌的大军据城而战,居然还反被牵制着。希提铁骑的威猛无敌似乎再一度被验证了。 渐渐的,朝中隐晦甚至尖锐的攻击高宦成的折子因此多了起来,呼吁早日议和的声音也越来越高。 元清也从一开始的不动如山,渐渐变得有些焦躁了。 这是他亲政后第一次大手笔,这一仗某种程度上也是他促成的。他迫切的需要一次胜利来证明自己。可是现实不是x点的成长系小说,成功不会在他需要时就理所当然的到来。 但是他跟邵博学习了近十年,就算邵博不主动去教他什么,他也自然耳濡目染的学会了一些东西。 比如如何掩饰自己的焦躁,如何让比他还要焦躁的高宦成从他的态度中得到安抚——他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不想在暧昧不明中轻易就转变了立场。 因此这些日子,他实质上是承担着双份的压力。 幸而朝中还有个表现得比他还镇定和坚决的程友廉撑着,并且不时的为他分析战报,从中寻找出令人鼓舞的迹象来。 但是,尽管战局渐渐向着程友廉预测的方向发展,可最后的胜利依旧不可捉摸,朝中又充斥着反面的说法,元清的焦躁并没有得到缓解。 有几次他几乎控制不住要逃到邵敏那儿,蜷到她怀里什么也不想只管蒙头大睡。 可是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是不希望让邵敏看到他的软弱。 ——他想要尽快长大,长成一个可靠的、值得信赖的人。尽管毁掉邵敏心中那个令人怜惜的孩子的形象并非出自他的本意,可是他既然已经为此承受了痛苦,就绝不会再倒退回去。 等他长大成|人,可以把邵敏揽到怀里,安抚她的不安和焦虑的时候,他们的感情才会真正对等起来。邵敏才会真正把他当做自己的丈夫来看待。 朝中的局势,邵敏虽不曾刻意打听,却也不可避免听到了一些。 她还记得史书中有一个细节——战局最胶着的时候,元清在朝堂上表现得镇定自若,却在当天夜里传召了程友廉七次。她当初读到这里的时候,不由暗笑史家拐弯抹角,直说元清内心不安就是了。 但是等她亲耳听铃音说“陛下五更天又召见了程友廉,天放亮了才睡下,接着就响了晨钟,到了早朝时候”,她才体会那一笔的不平淡之处。 ——这似乎已经是连着第三天,元清没睡足两个时辰了。 何必逞强到这种程度,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吗? 担忧的同时,邵敏也隐隐有些自责——她只知道她与元清的未来早已注定,自己不能再干涉他更多,却忘了他终究还是个孩子。 “让吕明去德寿宫守着。”她说,“陛下一下朝,就请他来寿成殿。” 吕明来到德寿殿的时候,正看到南采苹的侍女品茗把一个食盒交到一个太监手上。 他与南采苹一贯亲善,便随口问了几句,知道是南采苹担忧元清的身体吃不消,亲自煲了汤为他调养,便道:“你家小主儿果然比别人贴心。” 德寿宫的小太监几不可查冷哼了一声。 吕明知道他为什么,也不点破,只笑着对品茗道:“替我向你家小主儿问安。” 他年方二十,肤色略黑,相貌却极是清俊。虽是个阉宦,身上却奇异的有种沉静的贵气。加之性格沉默温和,待人彬彬有礼,因此在宫中一贯很有人缘。明知他是个阉人,但见他这么一笑,品茗也还是不由自主的红了脸,羞道:“记得了。”说罢福了福,有些晕晕乎乎的离开了。 吕明知道她不会是第一个来送补品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她们费这么多心,别说让元清吃到,就是让他听到只怕都是难的。 ——祖宗规矩,外面的吃食不经传禀一律不得进殿的。就算是皇后送的,也得皇帝钦许了才能拿进去。 吕明虽不比王聪明那般权大势大,但人人都知道他是寿成殿的主管太监。元清对邵敏怎么样,别人可能不清楚,但在德寿殿伺候的,只要没瞎眼都心知肚明。因此都不敢小瞧了他。 吕明自然知道这规矩,那太监便不避着他。一面打开食盒,一面腆着脸笑望向吕明,道:“吕总管一起尝尝?” 吕明正要摇头,瞟见食盒缝里露出来的东西,心里一愣,却没露了声色,只故意扭头望向文德殿那边,淡淡道:“不用了。” 果然,片刻后他便听到食盒盖子咕咚落了一下,随后又被手忙脚乱的盖好。 那太监略有些不自然道:“那咱家进去招呼别人了……吕总管先等着?” 吕明心中冷笑,淡淡点头道:“请便。” ——那食盒里除了汤,还有一叠用银锭压着的桑皮宝钞。那个厚度,只怕够德寿殿御前伺候的人手一张。 如此大手笔,只怕从入宫那天起便开始攒。他早就知道,南采苹不会是久居人下的女子。 元清下了朝,见到吕明,便有些愣。 他觉得心跳杂乱,知道自己身体已经有些受不住了,却还想批几份折子再补眠。得知是邵敏请他去,不由心中激烈的挣扎。 ——他的自制力仅限于不主动蹭到邵敏怀里去,却还没强大到能拒绝邵敏的邀约。 但是他真的很想当一个不耽于女色的明君。但是皇后是贤内助不是祸国女色。但是如果他去了这些日子的忍耐岂不是半途而废了。但是他就是想见敏敏想得受不了……好吧交给老天决定,如果德寿宫的台阶是偶数他就去见邵敏…… 上到第八个台阶的时候,元清终于暴躁了——就算德寿宫的台阶有九阶那又怎么样,他去见他的皇后还要别人点头应允吗?! 几日不见,元清对邵敏的思念已经满溢出来。可是忽然见着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恍若入梦一般望着她,心道敏敏果然天生丽质,就算不施粉黛,也处处比别人好看。只是脸似乎有些过于白了,唇色也浅淡得很……是不是不曾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休息?难道这几日有谁给她添了麻烦?还是她有什么心事了? 邵敏见他只是迷迷糊糊看着自己,睫毛长而黑,略略忽闪着,目光一片朦胧,不知神思飘往何处去了。不由叹了口气,上前去给他换衣。 元清下意识握住她的手,拉到唇边,待要亲下去,却忽然警醒,慌忙松开。 “敏敏请朕来,是有什么事?” 邵敏垂着头,为他解掉大绦与蔽膝,也不答话,只问:“早膳用过了吗?” 元清顿了顿,有些扭捏道:“……朕赖了一会儿床。” 依旧是嫩而软的婴儿肥脸蛋,目光忽闪着这么说的时候,可爱到爆表。 可惜再不是那个可以任她揉搓宠溺的小孩子。 邵敏很想跟他说:“早朝推迟一次没什么……”却也知道这话万万不该从皇后嘴里说出来。只给他摘了冠冕,理了理衣襟,道:“先吃点东西吧。” 元清早忘了还要回去批折子的事,能多留一刻只觉得欢喜,忙点头道,“嗯。” 他希望这个早餐可以无限延长,可是邵敏只准备了清粥、蛋羹和几样清淡的小菜。他再小口抿着,也一会儿就吃光了。 他望着邵敏,希望能找出什么话题,拖延一会儿。 邵敏却拉了他的手,带他进屋把他拉到床上。而后亲自落了帏帐,挑了银钩,为他脱去衣衫鞋袜,推他躺下。 元清脑子有些混沌的转着,瞟到邵敏唇色娇嫩,忽然间便口干舌燥。他手指几次伸开握住,终于决心起身逃掉,却才坐起来便被邵敏按着胸口推回去。他倒在床上,抱了枕头把头埋进去,气息略有些不畅,心口已经烧起来, 但是他实在疲惫的动不了过多的念头。 等邵敏把他的脚按到热水里,轻柔的帮他揉捏时,他只觉得身上霎时松懈下来,不一刻便困倦袭来,沉沉的睡了过去。 十月中旬,延州下过两场大雪,气温骤降。 这一次前线的补给由程友廉总体调度,他似乎早摸清了边境的气候,第二批御寒过冬的炭火衣物已提前送去,似乎一道送达的还有数千头羊,据说是某个商贾的私人进献。 十一月里,希提冒险劫掠边境的兵户,被守将击退后,战局终于发生了扭转。 希提的攻势显出后继无力的迹象,而后内部又出现了分歧。似乎王庭有谁提出要撤军,两派人正忙着扯皮。 程友廉估计着要到反击的时候了,却在此时向元清进言说,负责前线总调度的将军钱修德谨慎有余锐气不足。跟希提对战之后,已有怯心,只怕会贻误战机。最好换掉他。 元清虽不很懂这些,却也知道临阵易将是兵家大忌。程友廉的性情让他不懂顾虑人心,元清却不能不考虑。因此犹豫再三,还是没有采纳,只命内阁与兵部同时发了几道羽书催他。 胜利似乎已经有了眉目,元清终于能稍稍歇一口气。 他想到永兴府上还有一位草原上来的客人在等着,便命人宣旨,准由贵入京觐见。 用度 任何正经事一旦遇到了元浚,总会变着法儿的折腾起来。 在帮由贵递了一道降表之后,元浚并没有在藩王府老老实实的招待贵客,反而被南海回来的商贾勾走了兴致,与人结伴南行,追寻着那些与其说是冒险经历不如称之为奇思妙想的故事一路游玩去了。 而寿王长史在元浚面前一贯既说不上话,也琢磨不透这位主子的行迹与心思。元浚一走,他不知该以何种礼节款待由贵,没几日便把人给看丢了。 因此圣旨到永兴府时,该接旨的人都已经不知去向了。 传旨官倒是个会办事的,知道为了由贵内阁已经开过两次会了,他这趟来必须得有个结果。因此一面派人将情况报给京城,一面催促永兴府分派人手帮寿王长史寻找元浚。 这一来一去就又折腾了大半个月。 十一月初的时候汴京就开始下雪。 气温几乎是一夜之间降下来的,落雪时枝头的叶子尚未凋尽。金水河岸的柳梢甚至还带着些不很沧桑的绿意,御苑里的菊花也还开的烂漫。 可是一觉醒来,天地便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宫中供暖自有内府负责,各宫的薪炭也早已分发完毕。 这些有专门府司处置的事邵敏很少插手,也只关心了一下林佳儿那边的份例。她自己的反而没放在心上。不过无需她过问,皇后阁里就整日暖烘烘的。简直如暮春时节一般,让人觉得待久了能开出朵花儿来。 折腾病了三个出出进进伺候的女孩子之后,邵敏终于过问了一下,才知道自己每日有额外的一百斤木炭的份例。 而铃音怕天寒冻坏了她,半两也没昧下,全部让人用了。 一百斤,能烤熟多少头猪啊。 邵敏没含糊,留二十斤烧熏笼,其余全部裁掉了。 换上皮草和棉袄,案头备一杯热茶,笼着袖炉翻书看,邵敏觉得自己终于过上了正常人的冬天。 一年四季各得其趣,汴京皇城已经足够舒适了,再烧钱会遭天谴的。 邵敏在享受冬趣,元清却在为冬寒烦恼。 ——在汴京皇宫里,冬天永远不是难熬的时节。 在聪明的设计师们巧妙的构思下,这座皇城有着令人惊叹的、据说是领先其他文明近五百年的合理高效的供暖系统。充足的木炭供应下,它可以把酷寒变作暖春,并且不会制造熏缭的烟气,不会影响正常的空气湿度。事实上——比正常情况想还要舒适。元清几位颇有文采?br /gt; 皇后第14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15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15部分阅读 采的先祖,几乎都留有诗作描述冬日的温暖闲适。 但是元清却偏偏对寒冷更加记忆深刻。 他在早朝时问,如何让百姓在冬天不冻着时,朝臣们着实怔愣了一番。 在他们的心里,元清这个年纪的皇帝要么好大喜功,心里只想着开疆扩土建功立业;要么就欠缺常识,冷不丁便会问“何不食肉糜”。 而元清在邵博辅佐下一直表现平平,他们着实没想到,他这么快便表现出明君的资质,懂得过问民生疾苦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高宦成先开口对答,而后朝臣们一个接一个的上前,认真的和元清讨论起来。 尽管中途程友廉将话题从取暖拐到吃饱饭上,但元清依旧觉得这次朝会是他亲政后最好的一次。 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朝臣们真正把他视作自己的君主的开端。 下了早朝后,吕明来进呈邵敏的奏折。 ——有元纯皇后珠玉在前,本朝后宫多有才女。逢盛事喜事,也时常上赞表庆贺。有时皇后想在后宫做些什么,却见不着皇帝,也会上奏折言事。 元清觉着两条都不符合。他更喜欢邵敏跟他当面说,总觉得奏折太疏远了,不由有些不高兴。却还是接到手里,问:“皇后怎么想起给朕呈折子?” 吕明禀道:“娘娘说,觉得自己书法有成,想让陛下先看看,指点一二。” 元清霎时间就觉得兴致勃勃了,忙傻笑着展开。 才看了两眼,就再次郁卒起来,“这是什么?” 吕明依旧不动声色道:“账目。” 元清怒道:“朕知道是账目!不是说书法吗?皇后给朕看账目做什么?” 吕明默默跪下来,道:“这是这半年来宫中省下来的用度,娘娘说这笔钱存在内府也是烂掉,陛下有什么用钱的地方就拿来用,聊胜于无,略尽绵薄。” 元清顿了顿,问道:“皇后为何不亲自给朕看。” 吕明道:“娘娘没说。” 元清沉思了一会儿,再次翻开来看,才明白,原来里面款项大都是从邵敏自己的份例中省出来的。其他姑且不论,单饮食与炭火这两项,邵敏省了裁了这么多,若亲自告诉他,他必然心疼难过,非补回去不可。 他不想辜负了邵敏的心意,便召来王聪明,将邵敏列的账目递给他,道:“比照着皇后的份例,将朕的供奉一并裁减了。” 王聪明接到手里扫了一眼,再偷偷瞟了瞟元清的脸色,便知道没什么转圜的余地了。于是静静的收起来,道:“喏。” 铃音将第二张桑皮宝钞呈给邵敏的时候,邵敏扫了一眼面值,淡淡道:“真富裕。” 铃音负气道:“娘娘比她富裕多了。不过咱们用不着走这些旁门左道。” 邵敏笑着摇了摇头,翻了一页书。 ——八月里内阁就说没钱。为了击退希提骑兵,元清把内府的存银都交给程友廉调用了。南采苹若真对元清有心,便该知道他手头拮据。这个时候,她有钱不掏给元清,却使在别人身上算计他——邵敏实在对她失望透顶了。 不过她选的时候却是极好的——邵敏和彩珠、红玉别的也许不懂,账目上的事却糊弄不了她们,自那些天价采购的途径被她掐灭后,宫里的太监确实没什么大油水可揩了。只怕正是贪心饥渴的时候。 一个断人财路,一个雪中送炭。她跟南采苹的可憎可爱自然立时分明。 不过邵敏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十几万两雪花银,比起喂饱蠹虫,有无数更好的用途。 “铃音,你月银多少?”她忽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 铃音愣了愣,没想到她会不知道,便答道,“升了总管后提到了五两银子,贴身侍女那会儿是二两。” 邵敏不由合起书——就算南采苹入宫后便拿着总管姑姑的份例,不吃不喝攒四年,也不过才二百四十两银子。她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元清来寿成殿的时候,心情略有些沉重。 他看了邵敏呈上去的账目,大略也知道邵敏为何要这般节俭,只觉得自己让她吃苦了。 因此邵敏出来迎他的时候,他把玩着手里络子,垂着头不敢看她。 邵敏并未料到是那份账目的效果,见他沉闷得仿佛脑袋上盯着一团阴云,只以为程友廉又说了他什么。略有些哭笑不得的拉了他的手,道:“外面冷。” 元清闷闷的“嗯”了一声,老老实实跟着她进屋。 邵敏拉他到暖阁里,带他坐下。奉茶时看到他手上的络子,略觉得眼熟。等发现是自己铰断的那条时,不由就有些不自在了,问道:“怎么在你手里?” 元清见邵敏盯着那条络子,反应过来就有些心慌,忙攥紧了后退道:“皇后送给朕的,当然在朕手里。” 他瞪大眼睛防备着邵敏,护食的小狗一般。邵敏只觉得无比可爱,便别开头掩饰笑意,道:“嗯。”顿了顿又说,“上面那颗珠子……是我随母亲去进香时,庙里高僧所赠。据说能化掉水中毒物,也不知是真是假。” 元清见她不是要收回去,不由有些脸红,讷讷的坐好了,应了一声“嗯”,便再说不出话。邵敏不习惯说谎,一时也有些心虚,不敢去看他。 于是邵敏望着窗外白雪翠竹,琉璃世界,元清望着邵敏腰上宫绦与垂在一旁的素白纤手,俱沉默不语。 元清觉得自己也许可以稍稍前进一步,便试探着去拉她的手。邵敏躲了一下,却还是被拉住,便没再挣开。 元清脸上有些烧起来,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将她攥着的袖炉拿开,扣住她的手指,捧在了怀里,轻声道:“朕让敏敏受苦了。” 邵敏不明所以,下意识问道,“哪里?” 元清抬头望进她的眼睛里,道:“朕看了敏敏记的账目。” 邵敏愣了一下,终于明白是他误会了,不由笑起来,道:“我只是把铺张浪费的条目裁减了,不曾吃苦。陛下和我一起吃住了这么久,可有觉得哪里寒酸了?” 元清有些不知所措的眨了眨眼睛。 明明确认邵敏不曾吃苦,他才会安心高兴。可是他下意识想要阻止邵敏继续说下去,不然会显得自作多情的自己很傻很可怜。 等邵敏说到要给他列市价清单时,他终于忍不住起身吻住邵敏,堵住了她要出口的话。 风头 邵敏怔愣片刻,而后静静的闭上了眼睛。 她的嘴唇略有些凉,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轻轻的抿着。元清觉得像是在亲一个雪人。 明明事事都惦着他。明明为他做了那么多。明明对他这么纵容……明明应该是有点喜欢他的…… 元清心里泛起酸涩来,鼻头又有些紧。 他放开邵敏,垂着头低声道:“朕,朕没什么事了……还有折子要批……” 他希望邵敏多少挽留他一句,便静静等着,不肯说出下文。 邵敏停了一会儿,道:“嗯……那就去吧。” 元清吸了吸鼻子,有些难过,更多的却是不甘心。他很想把邵敏敲晕了扛着一起带走……自然是不敢的。他目光扫了一圈,看到桌上放着邵敏先前用过的袖炉,便蹭过去拾了抱在怀里,道:“朕稍后再来看皇后。” 邵敏道:“那是——” 元清怕被她收回去,忙抬脚就逃,“回,回头朕再送敏敏个更好的。” 邵敏有些无语的望着他的背影——他拿走的那只本来就是他送她的。 冬至将近,礼部忙着筹备南郊祭祀,元清再不得闲。肥冬瘦年,祭天与祭祖都排在了同一日,自然是非比寻常的隆重。斋戒从十一月初六开始,一共有十日。其间凝思戒嗜,不喝酒、不食荤,不与妻妾同寝。自然也不能见邵敏。 元纯皇后在时,南郊祭天皇后是要陪同前往的。但元纯皇后殉葬之后,冬至郊祭便再没了女人的身影。因此邵敏也只是看看礼部呈上来的祭品清单与祝文,勉强算是筹备祭祖之事。 十三日那天,元清前往南郊致斋。 明明就算他在,邵敏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见他的。但他一去三天,邵敏忽然便觉得无事可做了。 ——就好像她之所以会在这里,全是为了元清一般。 十一月十六,冬至日那天再次落了雪。 雪一阵阵的下着。紧的时候漫天扯絮散羽一般,天地都是白茫茫一片;疏的时候只偶尔飞一阵白尘,甚至密云破开落下阳光来。却一整日没有消停。 原本已清扫出来的道路很快再次被覆盖起来。琉璃瓦片掩盖厚密的白雪之下,整个皇城几乎寻不出一点色彩。连天灰白黑,寂静清淡像是一幅水墨画儿。 邵敏扯着凤凰竹枯脆的叶子,见上面的积雪足有一尺厚,不由有些忧心。 雪下的这么大,元清还要在祭台上一站半日,诵读祭文,不知会冻成什么样子。他一贯爱逞强,就算撑不下去必然也不会说出来。 而那些大臣们从来是绝对不会主动心疼皇帝的。 她心中不宁,见雪略有些要停的迹象,干脆披了件斗篷去奉华宫找林佳儿说话。 时近傍晚,天色已经沉下来,铃音便命人提了宫灯随她出去。 天地一色,世界便显得尤其空旷广大。邵敏四下一望,只见正南面德寿殿孤零零的肃穆伫立,其余屋墙俱与天地一色,低低的匍匐着。 雪厚重,殿外雕窗略显得低矮些。因着未点起灯火的缘故,望进去只觉黑黢黢的。风吹起来的时候,殿周的御林侍卫们猩红的斗篷鼓起来,猎猎的翻飞。 众星拱北,那便是元清的未来。原来它是那么沉重和孤单的命运。 这一次邵敏失神的时间略有些长。雪粒子刮得她的脸有些疼,头上兜帽上长绒也已冻僵了。 铃音见她默默的看向德寿殿的方向,便笑道:“明日皇上便回来了。娘娘还要去迎驾,穿那身衣服好?” 邵敏知道是她误会了,却也无心辩解,只笑道:“都好。” 绕过寿成殿往东,便入了内闱。内闱多是些精巧的院落,雪后院中花树玲珑剔透,梨花满枝梢。层层叠叠的白色覆过去,越显的层次宛然,留白精妙。 将到奉华殿的时候,风挟着雪吹过来,寒芳沁人。想必是早梅初开。 奉华宫四个院子正种着四季花草,清友殿里种的便是梅花。 邵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从揽枫院外绕了过去。 行经林佳儿院前的时候,铃音想要通报,邵敏拦下——她只想静静的去看看花草,若林佳儿知道她来了,少不得要作陪。林佳儿有身孕,不好劳累着。 果真是清友殿梅花开了。开的是一树鹅黄|色的垂枝梅,不比红梅怒放那般铁骨寒香,反而一派柔花娇蕊缀在柳绦般低垂的花枝上,寒雪压覆,兀自芳香。 前院临着的昭容阁里。桔色灯光斜斜照过来,正所谓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邵敏心中喜欢,便踏雪上前。 她隐隐听到窗子那边有说话声传来,初时并没在意。 等听到那边说“……真要害人时,囫囵的核桃都能下毒……”时,才静静的停下了脚步。 那个声音是南采苹。 南采苹正拉着林佳儿说话,忽听到门“吱——”的一声被推开,而后便见屏风后邵敏大步走进来。 她一袭猩红毡面的披风,兜帽上衬着白色狐毛,乌发如缎,唇若涂丹,宛若诗中吟诵的明妃。无意间便激起了南采苹的攀比之心。 邵敏望见林佳儿躺在床上,愣了一愣,停住了脚步。将披风解下来,丢给追进来的碧鸳,这才绕了屏风走过去。 南采苹已经起身行礼,邵敏瞟了她一眼,由她跪着。径自上前压住林佳儿,道:“你躺着,不必拘礼。” 林佳儿望了南采苹一眼,邵敏理也不理,只在一旁坐下,道:“身上又不舒服?宣太医了吗?” 林佳儿略咳了咳,笑道:“着了点风寒。有身子也不敢乱吃药,便没宣太医。” 邵敏道:“不要草率了,让太医看看,未见得非吃药,总有治好的法子。” 林佳儿笑着点了点头,又道:“最近早上吐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去。南美人教了我个方子,用苹果和酸梅煮粥喝,我试了试,果真能咽下去了。” 邵敏愣了一下,望了一眼南采苹,见她默默的垂首跪着,毫无辩解或怨怼之意,却越发娇弱柔美我见犹怜。若不是早对她多有防备,邵敏几乎以为是自己错怪了她。 她这一次是真的发了脾气。南采苹是不是针对她,她并不在意——她何必在意?但是林佳儿心病重的一度连饭都不敢吃,好不容易能吃些囫囵的剥了壳的东西,南采苹却说这些也不安全,不是往死里逼林佳儿吗? 因此她没等碧鸳通报便进来,很想立时甩南采苹一个嘴巴子,把她丢到掖庭思过个一年半载。 但此时冷静下来,想到自己派人查访的事,终于还是把怒气压了下来。 何况林佳儿还有身孕,她不能在她面前动干戈。这才道:“起来吧。” 刘安时来给林佳儿诊了脉,果然不曾开什么药方。只跟林佳儿说了些忌口,该多吃些什么东西罢了。他走得时候已经入夜,邵敏便干脆把晚膳传到奉华宫,陪林佳儿一道吃了。 林佳儿心病似乎终于好了,吃了不少东西。邵敏对南采苹的怒气这才真正消散了。她见林佳儿有些倦了,便起身告辞。 林佳儿命碧鸳找了个玻璃球西洋油灯来点上,交给铃音,道:“路上积雪,小心扶着娘娘,别摔了。这个灯比别的都亮,你提着引路吧。” 邵敏已出了门,铃音向外望了望,笑道:“娘娘和皇后就跟一家子似的。” 她本以为林佳儿会说“本来就是一家子”,谁知林佳儿抿嘴笑道:“她若是个男人,我就嫁了她。” 铃音莫名其妙打了个哆嗦,笑着对林佳儿行过礼,追着邵敏去了。 邵敏出了院子,林佳儿才捧了心口,扶着窗台呕吐起来。 第二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元清也将从南郊回宫。 落了一天一夜的雪,整个皇城都素装银裹,映着日头明晃晃的,天宫仙阙一般。 早起的宫人们已经扫出路来。青石路面在雪地里并不怎么明显,一直过了玉带桥,到了金水河的那一面,才露出青黑的的泥地来。 元清走得时候仪仗浩荡,却肃穆无声,徐徐而行。回来的时候则是旌旗招展,鼓乐齐鸣。祭天告成,满城的百姓都聚到御道两旁观礼。这一路正是汴京最繁华的地段,两侧酒楼店铺鳞次栉比,平日里也是熙熙攘攘,这一日更是从州桥入城便见人头攒动。 邵敏带着宫人们等在朱雀门内,听到远远的雅乐奏鸣、人声鼎沸;望见御道两侧垂柳覆雪,皎洁静美,恍然有种错了时空的感触,一时竟不知自己是在墙内还是墙外。 乐曲渐近,嘈杂渐息。当彩旌步入眼帘时,两侧人群如潮水涌来般跪拜在雪地当中。 舆辇也随着仪仗出现在视野当中。 但是最显眼的却不是舆辇中一袭玄色十二章衮服端坐着的元清。 ——舆辇的两侧、侍奉左右的御林军里,元浚与草原上来的异族王子各跨着一匹毛色油亮的漆黑骏马,一身白底黑饰戎装,身后猩红披风猎猎当风,鲜衣怒马,正当少年,惊艳了满城的目光。 把戏 舆辇入了朱雀门,宫外山呼万岁。门上城楼上停栖的喜鹊被惊起,呼啦啦四散飞去。 晨光越过宫墙落下来,明媚而温暖。 元清从舆辇中步出,一袭黑色十二章衮服,旒冕垂旒在晨光中微微晃动。他的身形比平日里看着要高大些,一双漆黑的眸子幽深而明亮。肃穆沉静威严天成,依稀已是个得天之厚的少年帝王。 邵敏在舆辇下仰望着他,背后宫人们也已跪伏在地。浩渺苍茫的雪白天地里,只她一个静静站着前面迎他归来。翟衣霞帔,乌发雪肤,端庄而静美。 邵敏屈膝行礼,元清上前握住她的手,目光喜悦,笑道:“朕就知道,朕回来第一个看到的必定是敏敏。” 邵敏笑着点点头。 骑马跟随的仪仗仪仗未入宫门,元浚和由贵下了马,立在舆辇后面。 邵敏依稀觉得那边有刺人的目光看过来,转身时下意识便探了一眼。 那个人高大俊朗,轮廓较中原人略显深邃,却并无多大区别。只是肤白胜雪,眸光幽深,肆无忌惮打量着她的模样,恰如一只阴鸷的白雕。 邵敏心里悚然一惊,敌意和厌恶油然而生。 祭天归来,朝中照例有三日贺冬假期。 东华门外御街也向平民开放。领了契文的商贩和戏班在中央摆了摊位搭了戏台,日日叫卖声、乐舞声、喝彩声不绝于耳。女人们从深闺宅院里走出来,衣饰华美,争鲜斗艳;往来游人如织,宝马雕车,暗香盈路,就如年关庙会一般热闹。 这三日元清也难得清闲。从南郊回来他便腻在邵敏宫中,给她讲祭天归来一路上的见闻。 他说得兴高采烈、眸光流转,邵敏为他剥着花生瓜子,在一旁静静笑听着。 其实就算允许百姓观礼,他这一路行来也是要跸路清街的。两旁百姓跪伏在地、鸦雀无声,必然不能让他感到快乐。他说得那些趣事,只怕大半都是自己心向往之,编了逗邵敏开心的。 不过他一路行来所见闻的繁华热闹、太平盛世,倒并无多少水分。毕竟邵敏也曾随组走遍东西南北,对这个时代这个国家的富庶安乐深有感触。 元清说得倦了,日光西斜的时候,终于枕在邵敏腿上睡了过去。 邵敏扯了被子给他盖上。 阳光落入皇后阁,并不像雪地中那么白亮刺眼,反而有些氤氲静柔。 元清睡着的模样一如既往的可爱。他似乎到了成长的年纪,苹果般的圆脸已有些瘦了,却依旧是白里透红的可口模样。侧着脸时,睫毛显得尤其黑长,光下垂影如帘。邵敏越瞧越觉得长得不可思议,忍不住伸手去撩拨,却被元清一把抓住咬了一口。 邵敏忍不住笑道:“小狗。” 元清在梦里呢喃着回了一句:“小猪……” 入夜后宫外喧嚣并未停歇,因解了宵禁的缘故,反而越发灯明如昼、繁华热闹。从高处望去,万家灯火恰似繁星,御街便如银河一般。 街上胡人的吹火表演招来了更多的看客,银钱撒进铜锣的鸣响不绝于耳。 难得过节,寿成殿摆了满桌的鱼肉,还煮了饺子。 元清被鞭炮声和食物的浓香唤醒,揉着眼睛推门出去。 他看到邵敏正在尝菜,便不满的嘀咕道:“皇后不等朕。” 邵敏笑道:“正在等你呢。”上前帮他洗了手脸,拉他入席。 寿成殿前燃了两个笸箩大的熏笼,开着侧门,风吹进来便是暖的。从元清坐的地方,正可以望见远处的胜景,却遥远而不可触摸。 元清静静望了好一会儿,直到邵敏往他口里塞了个饺子,才回神看向邵敏,有些羡慕的边嚼边说:“朕跟敏敏是一对普通的夫妻就好了。” 邵敏笑道:“这话不能乱说的。” 神仙思凡不过堕天一遭,皇帝下了龙椅却几乎只剩死路一条。 元清点了点头,道:“朕就是想想。如果朕不是皇帝,就娶不到敏敏了。” 他目光有一瞬间转暗,却很快便又打起精神来,笑道:“朕想吃鱼……” 邵敏没接他的话,只夹了块白鲢肉喂给他,道:“与民同乐,言官也不能说什么。” 元清含混道:“什么?” 邵敏笑道:“既然放假了,不出门逛逛怎么行?” 出宫确实不难,只是没人敢为元清的安危负责罢了。 何况讨皇帝的欢心是内阁大臣外所有人的本能,只是平日里找不到机会。所以当有邵敏在前面顶缸时,御林军宿卫校尉梁师道只略愣了一下,便迅速领命,布置好了护卫事宜。 邵敏和元清换上御林军的衣服,跟着梁师道大摇大摆的出了宫。而后一行人找了间成衣店,换了两身普通冬装,打扮成富家少爷、随身丫鬟和护卫家丁的模样,混入了人群中。 元清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出宫玩耍,自然看什么都新鲜。 邵敏跟着他,挤在人群当中,一个摊位一个摊位的跑,馄饨、肉饼、驴肉、梅花包子一路吃下来,手上还攥着糖人和冰糖葫芦。 邵敏看他挤着上前要去看杂耍。忙把东西塞到梁师道怀里,拽住了他的手。 元清回头对他笑,灯火映在眼睛里,明亮动人。邵敏一时怔愣。 不知伎人露了什么绝活,叫好声响成一片,人群忽然如潮水般涌动,邵敏与元清被裹挟着挤到了前面。 邵敏回头向梁师道招手,只见后面锦衣繁簇、人山人海,那四五个侍卫渐渐被挤得更远。 元清回头问:“怎么了?” 邵敏道:“无事。” 她正想拉着元清往回走,便见眼前伸出一双筋脉突兀的手来,对面的胡人说着不甚流利的中原话,道:“这位姑娘,可否帮我们一个忙?” 人群里再次响起欢呼声,邵敏随着他们抬头望过去,见对面一个胡人少年把玩着手里飞刀,对她扬了扬头,笑容灿若阳光,“你这么漂亮,我的飞刀定然不忍伤了你。” 元清此时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恼怒道:“大胆!”声音却湮灭在众人的欢呼里。 邵敏对面的胡人敲着腰鼓,在邵敏前面耍了一套把式,最后鼓槌往空中一抛,双手一前一后,躬身对邵敏鞠了个躬,道,“请。” 邵敏望着坐在车篷上玩飞刀的少年,没有做声。 胡人直起身来的时候,鼓槌正落到他的手里。他于是一面继续敲打着,一面对四面人群做着手势,瞬间,无数个声音追着他拍子高喊着“上!上!上!”,震耳欲聋。他们在这场狂欢中已经醺然欲醉。 元清挣扎着要上前动手,被邵敏硬按住——邵敏已看清了眼下的局势,自己今日若不从命,围观党怕是不会让他们挤出去,便俯身在元清耳边,道:“别怕,沿街卖艺,这是常有的把戏,出不了差错。” 邵敏拉了元清来到那少年面前,四周欢呼声排山倒海。 邵敏正要开口,元清便把她拉到自己身后挡住:“我来替她。” 那少年猫一样从上面俯□来,透过宽大的衣领,依稀可以看到肩膀上繁复的纹身。邵敏略觉的眼熟,待想起来时,不由愣了一下。 少年湛蓝的眼睛明亮清澈,温柔的眯起来:“你又不是个美人,我的客人会不爱看。” 元清一时羞恼,冲着他便挥拳头,邵敏忙从后面拉住他,在他耳边道:“看他的手指,他的飞刀必定跟陛下的笔一般得心应手。让我试试,我觉得会很好玩。” 少年上前把邵敏的手绑到铁环上时,安抚一般问道:“怕吗?” 邵敏避而不答,道:“我见过你。” 他清脆的笑起来,道:“很多姑娘都说见过我,但你比她们都更好看。” ——从这话的流畅程度,邵敏估计他对很多姑娘都这么说过。 她知道这类人嘴里轻易套不出一句实话,便不再多问。 元清静静坐在车辕上,默默的压制着怒气,等待侍卫们挤过人群。 邵敏双手和头上各拖着一盏梅花烛台。协助表演的伎人们把蜡烛点起来前,那少年笑眯眯掏出一条青纱帕子来,问道:“要不要蒙上眼睛?” 邵敏瞟了他一眼,生硬的答道:“不必。” 他哦了一声,笑道:“既然你不用,那我就自己用了。小心——不要再动了。” 他说完便抬手用青纱蒙住了自己的眼睛,邵敏不由无语的想我现在说要还来得及吗…… 他蒙着眼睛看不真切,助手丢过来的第一支飞刀,他没接住。 刀刃落在青石路面上,发出轻微的一声“铿”。 那几不可闻的一声就像惊堂木一般,霎时间便让四周的看客们惊恐的噤声了。 然后在有人冲上去阻拦前,他接到手里的三柄飞刀带着风声飞了出去。 飞刀笔直的切断白烛,带着烛火落到后面的梅花火圈上。霎时间火光大盛,人群集体爆发出“哦”的一声惊叹。 元清用力拽紧了自己的衣袖,手指僵冷如冰。 梁师道已经带着人挤了进来,元浚和由贵不知为何也跟了过来。他们看到中央人形靶子是邵敏时,同时愣住。 元浚冲上去前,元清一把拉住他。声音里几乎没有半分气息,“先别动,不要惊了他……” 结果却是那个少年先惊了他们。 胡人们在邵敏身后立了一块木板,少年手中飞天天女散花一般前前后后漫天飞了出去。等飞刀插进木板的乒乒乓乓声停下来的时候,人群中一片寂静。 邵敏扯断了手上薄绢,略有些僵直的上前走了一步,只觉得自己满头虚汗,腿几乎都是软的了。 她僵硬的微笑着,强作镇定,对着人群鞠了一躬,刹那间四周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铜钱稀里哗啦的洒落下来,瞬间铺了一地。 ——她身后的木板上,整整齐齐、密密麻麻插满了飞刀,只在中央露出一个平抬双臂的纤细人形来。 少年扯掉眼睛上的青纱,对邵敏竖起了拇指。邵敏回了他一个白眼,有些踉跄的向元清走过去。 她伸出手的时候,元清羞恼的别开头,径自从她身旁绕过去。 邵敏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让他生气了,不由略有些无奈。 元清从木板上一手拔/出一把飞刀,而后走到那个少年面前,道:“轮到我了。” 少年有些不解:“什么?” 元清冰冷的道:“你逼我的女人当了一次靶子。现在,我让你站到她刚刚的位置上去!” 先前腰上系着鼓的胡人撸了撸袖子,露出手臂上虬结的肌肉来,笑道:“这位贵人,和气生财。” 他背后的少年无奈的拉了他一把,指了指元清身后立着的梁师道等人。粗壮的胡人扫了一眼,语气霎时间软下来,“他从没失手过,我们才敢拉客人表演。贵人您也能保证不失手吗?” 元清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毫不犹豫道:“我保证。” 四周人群一片嘘声,不少人道:“人家又没逼你,何必呢?” 跟随元清的人都怕闹出人命,用求助的目光望向邵敏。 由贵却在此时走出来,语气里饱含嘲讽:“我们也不逼他。你们谁让自己的老婆孩子上来,也让他当靶子丢一轮飞刀,我们就放他一马,如何?” 人群霎时寂静下来。所有人齐整整退了一步。 由贵笑道:“既然如此,还请不要多管闲事。” 那少年走南闯北,最会看人眼色,知道此刻只能去求邵敏。此刻已趁乱闪到了她的身旁,无奈笑道:“救命。” 邵敏低笑道:“你就如我方才那般,不会有事的。” 那少年闻言也不论真假,已经猫一样闪身出去,钻回元清面前,笑道:“好。我既然敢用人做靶子,自然也敢给人当靶子。” 他自己是耍飞刀的,自然知道如何避开。邵敏已经给了保证,到时候若他避开了,元清还不依不饶,估计她会出头说话——就算她不出头,这满街百姓也是极容易煽动的。因此心里并不害怕。 他嬉笑着站到木板前,用薄绢绑自己的手,四下的胡人们已经敲了鼓开始揽客。他正要对元清说可以开始了,元清却已提了飞刀上前,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凌厉的扎了下去。 薄薄的刀刃连根没入木板里,铮铮作响。被切断的发丝仿佛过了很久才落到他肩头上。 少年一双湛蓝的猫眼向两侧望了望,只觉得太阳|岤贴着的刀柄粗砺毛糙。 元清冷漠的望了他一会儿,转身离开。 少年强撑着,从木板前走开,在太阳|岤上抹了一把,没看到血迹,这才笑着,长长的舒了口气。 是谁告诉他,这个中原的小皇帝软弱无能很好欺负的? 人群静默无声,在元清走过去时,纷纷向两侧让开来。 蓝眼少年望着他们一行人的背影,忽然间起了恶作剧的念头。 他挥着手高声叫道:“美人!” 元清和元浚同时瞪着眼睛回过头去,邵敏见他们停了下来,略有些懵懂的望着元清。 蓝眼少年捂着肚子,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我喊美人,美人不回头,你们凑什么热闹?” 邵敏这才知道,原来他是在叫自己——果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她无奈的回头,元清先前不理她,此时却赌气拉了她的手腕便要拖走。那少年扬手笑道:“消寒节三天,我都会在这里卖艺,随时来找我!” 黑白 虽然礼部为由贵安排了馆舍,但他显然不是会乖乖待在屋里等宣召的使臣。他甚至未在馆舍落脚,就折往寿王府,与元浚喝酒去了。 这两人一别大半个月,再碰面时一直忙着赶往汴京,也没得放纵。终于在路上与祭天归来的元清碰了面。此时得了闲暇,原本打算一醉方休的。 之所以酒喝到一半溜出来——因为元浚忽然想吃遇仙楼的醉鱼,而由贵听说这一日全汴京的美人都会盛装出门,有时后宫妃嫔也会乘坐香车出宫消冬。 一人贪嘴一人贪色,结果就遇上了贪玩的皇帝和皇后,不得不跟上去。 元浚兴致寥寥,由贵却饶有趣味。 元清硬拽着邵敏前行,却不肯跟她说话。显然是真的气得不轻。 邵敏知道自己不该以身犯险,也不能怪元清生气。可是有时候兴致起来了,真的想不到太多。 她当年被调整成小萝莉跟着组里一群人天南海北流窜时,就遇到过这个杂耍班子。那个时候那个蓝眼少年还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已经耍的一手好飞刀,却只能天天在后台对着草人练手——尽管杂耍班子人人都说他神技,却没一个人敢给他当靶子。 邵敏曾亲眼见他无聊时向空中撒一把铜钱,然后丢一把飞刀穿过铜钱孔,一枚不落的把铜钱全部钉在树上。那技术就跟动漫里的忍者一样神奇。 她实在不觉得他会失手在自己身上扎洞。 何况当初她就已经给他当过一次靶子了,一回生二回熟,实在没太多好顾虑的。 当然,她不能这么解释给元清听——否则若元清问在是哪儿遇到的,她能说是在希提王庭乌尔坚吗? 邵敏略有些无奈,便学着肥皂剧里的校园恋爱模式,握着元清的手晃了晃,道:“我错——”大概是她动作太僵硬了,语气也不够娇软可怜,元清没等她说完已经回头道:“暂时不要跟朕说话!” ——好吧,他一贯是只许自己卖萌不准别人撒娇的。 邵敏叹了口气,不再做无谓的尝试。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人山人海的御街,走到金水河畔来了。 汴京人爱玩,临水的地方便有很多摊位和店铺,平时相当的热闹。但是贺冬假里人人都挤到御街上去,摊位主们也换了地方,店铺更是早早的打烊。这里便清冷得几乎没有人气了。 风吹过来,柳枝上簌簌落雪,地上也扬起了白尘。邵敏略觉得有些冷。 他们出来也有一会儿了,从金水河过了桥一路往北,便是大内东华门。邵敏本以为这是要回宫了,谁知元清却忽然道:“四哥,你把马拴在哪儿了?” “在香粉铺前面的柳树上。”元浚指了指,道“那边。陛下,天黑路滑,您又不善骑马……” 邵敏愣了一下,攥住了元清的手,道:“不要胡闹。” 元清道:“皇后那才是胡闹。朕是男儿,骑马没什么不对。” 邵敏拦在他身前,语气软下来,劝道:“等明天,天亮了,雪稍化一些……” 元清抿了抿嘴唇——他祭天归来,见到元浚和由贵纵马的英姿,不由心生向往。但他少时学骑射,元宏便跟他说过,圣主不在马上治天下。骑射之事他略懂即可,不必精通。若要皇帝亲自执鞭驱掳,那离亡国也就不远了。又说声色犬马,是言官们最爱挑刺的地方,他稍有沉迷便会不胜其烦,其实还是不会的好。 因此元清一直克制着。今日出宫已经破戒,明日言官必定要怒其不争呜呼哀哉,他何不干脆放纵到底,也纵马扬鞭一回? 平时若邵敏不答应,他自然会忍下来。但他现在憋了一肚子气,很想让邵敏也试试提心吊胆的滋味。因此有些犹豫。 却不想由贵已经接了马牵过来,见邵敏还不放行。便倚马而笑,道:“皇后娘娘,您的陛下是一只小豹子,别总用养猫的法子。我跟他这么大时,雪天里能骑马空手逮兔子,没什么可怕的。” 邵敏眼见元清已经有了攀比之意,不由恼怒的瞪向由贵。 “陛下读书破万卷,王子殿下您在陛下这个年纪,认得几个字?” 由贵笑道:“这就为难我了……我们的文字还是一百年前,国师仿照你们的字造出来的。到现在也没写够一万卷书。”他伸展手臂像是要把什么展示给邵敏看,“皇后娘娘,这里这么多高手,不会让您的陛下有什么闪失的。”而后迅速返身托着元清胳膊,把他抱到了马背上。 邵敏几乎没冲上去踢他,却也怕惊了马,不敢再拦。 她见元清脚下乱踩,忙上前帮元清调整马镫的高度。由贵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笑问:“皇后娘娘骑过马?” 邵敏不理睬他,只抬头对元清道:“不要太快,只许跑一会儿,感觉不好就喊人。”元清坐在了马上瞬间便目光明亮、意气飞扬,他见邵敏还在罗嗦,就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笑道:“朕还没原谅皇后,回来是要算账的。” 由贵为元清理了理缰绳,笑道:“抱紧了。” 马忽然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驰而去。元清惊了一下,身上一晃。邵敏下意识揪住衣服,只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待元清适应下来,腾出一只手挥了挥,她才觉得满头冷汗。 她瞥了由贵一眼,只见他目光里全是玩味,根本是看戏的表情。心里不由更加厌恶这个人。 邵敏其实有些怀疑由贵的身份——因为他太没心没肺了。 按说一个部族被掳、部下被杀,屈辱的逃往敌国、臣服于人的天之骄子。就算碍于自尊不肯开口借兵,怎么也不该这么悠游。 冬至月底的时候,边疆捷报传来。希提大败而归,被一路追击,仅右相带着数千亲兵逃回王庭。据说由贵闻讯时正在喝酒,听过后只笑道:“老匹夫,当有此败。让他逃掉,也是守将无能。”似乎他的敌人就是那个战败的右相一般。 邵敏在跟彩珠她们联络时提到这个人。彩珠说,也许他天性阔朗、乐不思蜀呢。可邵敏下意识觉得他不是阿斗一流。 本来蓝眼少年所在的杂耍班子常年出入西域诸国的皇宫王庭,许知道什么也不一定。 但那个说会在御街等她三天的少年,在当天夜里收了工便逃之夭夭。原本贺冬假第三天的宫廷宴会他们该来献艺的,结果却开了天窗,让南采苹大大的出了一场风头。 无论邵敏怎么讨厌怀疑由贵,都不能阻碍元清对他的亲近。 这个异族来的王子似乎天生便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几乎每个见过他的人都会迷上他。男人们爱跟他喝酒逛花楼,女人们则晕头转向的追着他送帕子和吃食。 其万人迷的程度,简直要让邵敏怀疑他是荷尔蒙体质。 真正排斥他的人,只有邵敏和南采苹。邵敏排斥他,大概是气场不和或者生物本能。而南采苹排斥?br /gt; 皇后第15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16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16部分阅读 斥他,单纯是因为——由贵的审美很大众,一眼就相中了这个汴京城最貌美多才的女人,而后便肆无忌惮的勾引她。 南采苹跑来寿成殿哭诉的时候,邵敏不由有些可怜她——宫里流言凶猛,南采苹快被由贵害死了——或者是先被逼疯? 尽管准由贵出入内廷多有不当,正该皇后劝谏,但此时邵敏自保无暇。 ——出宫游玩回来,因为后面还是贺冬假,言官们的愤怒并没马上到来。 但是贺冬假一结束,折子便铺天盖地的砸来。大旨就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帝皇后却要以身犯险,实在让臣等惶恐不安。臣等无言面对先帝社稷bb……但历代朝堂都有忌讳——不怂恿废后,所以他们只能叩头自残,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集体要求元清罢免自己。 虽然很想,但元清当然不能把他们全赶回家种地去。 如此闹了小七天,元清无奈抛出罪己诏一招,风波这才平息下来。 而邵敏也自觉给自己禁了足,闭门思过。 因此这几天元清便一直没来寿成殿。 入了腊月,邵敏禁足着,虽也尽量多处置些杂务,更多露面的事还是落在了林佳儿身上。 平时的时候南采苹都会来陪她说话,但她一开始主事,南采苹便避嫌一般来得少了。而碧鸳虽然忠心体贴,却终究没有南采苹那种本事,根本帮不上林佳儿多少忙。林佳儿又只信碧鸳,只能事事过问着。 她本就虚弱,这些日子又被孕吐折磨得吃不下东西,如此操劳了不过几日,便再次病倒了。 碧鸳急的不行,对林佳儿道:“我去请南美人来。” 林佳儿虽弱得走路都难,却心里敞亮,只笑道:“这几日你软钉子还没碰够啊,非得再吃她一颗?她不会来。” 碧鸳道:“这种好事,哪有推脱的道理?” 林佳儿静了一会儿,道,“她是个聪明人。不想被我连累了……罢了,你去请皇上来吧。” 元清连着几天没见邵敏,只觉得心浮气躁,深悔自己当初怎么就没克制住,跟她溜出去了。恨不能钻个地洞到她殿里去私会。 因此听说林佳儿病了不能主事,第一个反应竟然是高兴——总算有借口放她出来了。他起驾去奉华宫时,脸上掩不住雀跃。碧鸳见了,不由替林佳儿觉得不值。 元清大张旗鼓去探病,林佳儿并没有出迎。 元清并不计较,一面命人去传太医会诊,一面亲自进去探视。 太医们来了,望闻问切,聚头商议了半晌,才去向元清回报。 只说是气血不足、体虚脉弱,要小心调养,不能再劳累了。 元清向太医们问话时,林佳儿伸手招了招叫碧鸳过去,道:“我有些恶心,想喝些凉凉的酸梅汤,要多放些木樨花。” 她难得想吃喝些什么,碧鸳闻言赶紧去煮,却没见着桂花,只能去御膳房讨要,不想御膳房也没有,只能再去找。 御药房煎药时间有些长,反而是午膳先传过来。 元清本没想到林佳儿会真虚弱成这个模样,来的时候只想着能见邵敏了,心里全是欢喜。但此时看到林佳儿病弱的模样,不由便难过和愧疚起来。因此留下来用膳,亲自盛了粥喂她。 林佳儿闻到饭味便犯恶心。她对元清一贯不俯就,伸手便推开了。 元清略有些恼,却没有发作,只说:“多少吃一点。” 林佳儿冷笑道:“陛下赐的东西,臣妾如何敢吃?” 元清怔愣一下,道:“什么道理?” 林佳儿斜望着他,半晌才目光含怨的垂下睫毛,道:“麝香。” 元清耳中一震,眼前便有些虚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辩解道:“朕,朕那时并不知道,只是以防万一才……” 林佳儿冷嘲道:“第一次是以防万一,第二次呢?” 元清忍不住反驳道:“朕并不知道你有了身孕,又哪里知道你会在院子里跪一晚上?朕没有那么暴戾,不可能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林佳儿凝视着他,好一会才垂下眼帘,笑道:“她说的果然不错。”她抬手盖住了眼睛,泪水瞬间便湿了枕巾,“不是你,那么会是谁呢?” 元清道:“什么?” 林佳儿低低的笑道,“我没有跪。那个孩子是被人毒死的。”她的笑声里已经有了些魔障,“有人给我下毒……陛下,您说臣妾不过两次承恩,已经有人嫉恨。皇后娘娘她专宠数月,会有多少人恨不能置她于死地?” 元清被他接二连三的自语震得有些发懵,一时还不能全盘接受,谁知林佳儿忽然便把邵敏扯在其中,“宫中盛传皇后娘娘上次染恙,其实是中了毒。看来已经有人对她动手了。” 前夕 等待南采苹和铃音前来见驾时,元清已经冷静了下来。 其实林佳儿告诉他的事并非无迹可寻。 得知邵敏与刘安时合谋骗他时,他被羞恼难过冲昏了头脑,忽略掉了很多事。但此时略一回想便明白,至少邵敏当时的痛楚不会是装的。而刘安时又是何等聪明的人,若邵敏脉象没问题,他自然知道怎么说才会两面讨好,何必非要给邵敏私下诊治,商量对策? 何况他三番五次的明示暗示,邵敏都一直在装糊涂。对他的感情邵敏分明是有意推拒的,回避唯恐不及,怎么可能无缘无故亲手打络子送他? 必然是邵敏已经发现了什么。只是故意瞒着他一个人而已。 ——邵敏始终把他当孩子一般照顾着保护着,却连这样的信任都不肯给他。 意识到这点,元清心里闷闷的疼了起来。 南采苹听说元清在奉华宫召见她,便知道是林佳儿对他说了什么。她来奉华宫的路上,心里已经把各种可能思索过了。 她这些日子在德寿殿使了不少钱,对元清的喜好、动向大致有了些把握。也明白了至少在眼下,邵敏和林佳儿的位子是她无法撼动的。她只能依附这两人,耐心的经营。 可惜她先前过于急躁,已经得罪了邵敏。尽管她多方弥补甚至讨好,但邵敏都冷漠以对,显然是不肯与她修好了。幸而邵敏性情优柔,又有些孤高和洁癖。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她是断然不会脏了自己的手的。南采苹倒也不怕她会怎么针对自己。 至于林佳儿,南采苹自认与她出身近似,遭遇也多有同病相怜之处,原以为能容易交心。事实上林佳儿对她也确实比别人亲近些,但也仅此而已。 不过林佳儿冰雪聪敏,又吃过暗亏,南采苹原也没指望她能对自己卸下心防。 ——除非有谁生来便是太傅的孙女儿,无需待选固宠直接入主东宫。否则进了这皇城,谁能了无心机,轻易对别人剖心以对? 但是就算有如此出身和恩遇,又能孤高优柔多久? 进了揽枫院,南采苹抖了抖兜帽上冻僵的长绒,默默回望了一眼残雪覆盖下的宫宇——元清未及弱冠,而邵博已垂垂老矣。她几乎能预见到不久之后,那只惜羽的白凤遍身血污困苦挣扎的模样。 但这并未不能让她感受到半分快慰,反而让她觉得难过。她不由想起初秋烂漫烟雨中那个独倚亭上,漫不经心的品箫的男人来,若他不曾错口喊出别人的名字该多好。 美好的东西总是不能长久。 南采苹与铃音跪了很久,元清才平静的问:“给皇后验菜的是哪个?” 南采苹听后心里不由咯噔一声,瞬间已经白了脸色——验菜是为了试毒,元清问这个问题,显然是怀疑有人给邵敏下毒。她当初是皇后的贴身婢女,后来又自立门户,这种喧宾夺主的行径最为当主子的忌讳。若邵敏中毒,显然第一个被怀疑的便是她。 一瞬间她甚至怀疑是邵敏有意嫁祸她。但她很快想到,邵敏要捏死她有无数更方便稳妥的办法,这才稍稍有些安心。 她不敢抬头,自然也看不到元清的脸色。但从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她能听出他是在故作平静。内心还不知如何震怒。 “回陛下,”她尽量抢在铃音之前开口,“最初是娘娘身边的蔡尚仪。但娘娘不爱用人试毒,便改作银针。蔡尚仪出宫后,臣妾与铃音贴身伺候,是臣妾验菜。娘娘宅心仁厚,臣妾却不敢怠忽职守,除了养病时不能近前外,都是亲口验菜的。陛下为何如此问?” 元清并未答话,只转向铃音,问道:“你说。” 铃音也吓得有些傻,强作镇定道:“确实如南美人所说。如今验菜的是奴婢……只是……” “只是什么?” “娘娘不准奴婢经手……只在陛下来的时候,娘娘会亲自验菜……”铃音停了一会儿,语气略有些激动,“是有人给娘娘下毒吗?娘娘她可是怀……” “她是在保护你。”林佳儿不知何时已经坐起来,倦倦的倚着枕头,发髻半堕,面色苍白,一双眸子越发漆黑泫然,“她不要你碰,是怕她有什么万一时,你摆脱不了干系。” 而后她冷笑着望向元清,“陛下召她们两个来奉华宫,是想问出些什么?” 元清回头,见她素净虚弱的模样,终究还是无法对她发脾气,便道:“来人,将这二人押至掖庭……” 林佳儿抬手打断了他,笑道:“陛下把她们传来奉华宫,皇后娘娘若跟臣妾要人,臣妾怎么说?” 元清凝视着她,眸光转深,“朕自然会亲自向皇后解释。” 林佳儿摇头叹道:“可惜可惜。” 元清受不了她阴阳怪气的语气,便闷不做声,只对应诏进来的侍卫们挥了挥手。铃音与南采苹都不没有怎么挣扎,只同时瞪大了眼睛望向林佳儿。林佳儿目送着她们被侍卫们带出去,这才说:“陛下怎么向皇后解释,嫁祸给臣妾吗?” 元清有些忍无可忍,逼上前,道:“你要借朕的手铲除仇敌,却连一个妖言惑上的罪名都不敢担吗?” 林佳儿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反驳,那不是她一个人的仇敌——可是元清配吗? 他心里只有邵敏一个人罢了。若他爱的不是邵敏,她真恨不能让他也尝尝永失所爱、了无生趣的滋味。 可是这确实只是她一个人的复仇罢了,她也不想让邵敏为她枉担恶名。 因此她冷笑道:“臣妾倒是肯,可是陛下觉得皇后娘娘会信吗?”她见元清沉默不语,便伸手拽住他的衣襟,像蛇一样攀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低的蛊惑:“陛下,听我的。我保证,等我做完之后,她身边留下的每一个人都是可靠的。她可以掬水而饮、高枕无忧。而您,依旧是她心里那个干净、仁慈,惹人怜惜的皇帝陛下。” 元清最终还是答应了林佳儿。 他自然可以直接下旨宗人府彻查皇后中毒一事,但邵敏与刘安时定然不会乖乖配合。就算他们肯乖乖配合,月前刘安时的诊断也已入了医案,宗人府也必然不会当做中毒来处置。若元清非要彻查到底,只怕会有人迎合讨好他,借机兴狱。而邵敏自然免不了“恃宠生事”的指责。 邵敏怂恿他出宫一事已经触犯众怒,不能再生事端了。 何况他的目的并不仅仅是查出谁给邵敏下毒,他需要的本身就是一次肃清。 他自己身边杂乱的眼线可以慢慢摘干净,不用着急,因为那些人要的不是他的命。可是邵敏身边的不同。何况邵敏一贯不懂防备也不善勾斗,若要天长地久相知相守,有些事他必须得为她想到。 ——哪怕邵敏不肯信他,不肯仰仗他。 铃音回到寿成殿已是当天晚上。 当时来传信的人只说林佳儿遇着些不好处置的事,需要个明白人指点一二。因此邵敏便把铃音遣去帮她,并不知铃音是被元清传去问话了。见铃音精神仄仄,只以为她找了风寒,请太医看过,便让她歇了。 铃音咬紧了牙不敢透出半点风来。邵敏也并不是爱探究人心事的,只给她放了假,让她找姐妹们聊天散心。 邵敏这些日子禁足着,倒是跟彩珠她们联系频繁。 似乎钱大进去永兴找由贵无功而返,倒是打听出些旁的事。这些日子又开始准备行装,看样子是想去西域倒卖些东西。 邵敏有心让他顺便帮忙打听由贵的事,这些日子正犯愁怎么弄一张由贵的画像,送到彩珠手上。 腊八那天,相国寺照例向元清献了佛粥。元清召邵敏到德寿殿同食,禁足令自然也就这么解了。 林佳儿终于松一口气,命碧鸳去寿成殿将诸事交接过,终于能安心开始养胎。 过了腊八,年的气氛越发重起来。诸事忙乱,却人人喜气洋洋。 下第三场雪的时候,清友殿中红梅凌雪怒放,冷艳逼人,寒香四溢。林佳儿便设了宴席,请了南采苹和昔日芳泉殿同殿住的嫔妃们观雪赏梅。 南采苹也病着,却还是梳妆打扮,舍命陪君子。其余三人自然更要赏光。 邵敏虽不喜欢她跟这些人走得太近,却也没有干涉她交游的意思。接了她的帖子,便将钱大进新送来的冬柿一类果品给她送去助兴,另赏了她新裁的白狐裘。 邵敏弹琴吟诗跳舞讲笑话都不在行,也不爱凑热闹,便不去败她们的兴。 林佳儿接了东西,命人送来一枝红梅。那红梅近二尺高,不比文人所爱的虬曲疏落,反而繁花锦簇,一派芳华摇曳,远看如烈焰灼灼。邵敏看了喜欢,便亲自找瓶子盛水插了。 那个时候林佳儿也正如那枝红梅一般热烈而芳馨,正绽放到最美丽的时刻。 那天晚上元清去寿成殿,一眼便看到邵敏窗下那只红梅。 宫中梅花种的不多,能开这么好看的,只有清友殿。自与林佳儿约定,这几日元清一直鼓不起勇气来见邵敏。倒是与元浚和由贵喝了不少酒。今日好不容易趁着酒意来找邵敏,看到红梅的瞬间便又心虚了。 “皇后今日去了奉华宫?”他殇着醉眼,拽着邵敏的袖子软软的问道。 邵敏用湿毛巾给他擦着手脸,摇头笑道:“是林昭容送来的。她这几日精神好了,心思也放宽了,在清友殿设宴赏梅呢。” 元清道:“敏敏怎么不去?” 邵敏笑道,“宫里规矩多,我去了她反而不得尽兴。何况她们吟诗作对,我才思也没那么敏捷。”说完便推推他,“躺下吧。” 元清哦了一声,见邵敏去丢毛巾,便一骨碌又坐起来,问道,“那么皇后会不会骑马?” 邵敏顿了顿,道:“十几年前骑过一次。平地里跑跑还行,空手捉兔子却是做不到的。” 元清知道她不喜欢由贵,便笑着避开,道:“古时天子有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于农闲时讲授军事。本朝立朝时外无强敌,太祖便不重武备,四时之猎也废止了。可时移势易,如今西面希提猖獗,北面铁勒人也渐渐强盛……” 邵敏略有些怔愣,全没料到进程会快这么多,只望向他的眼睛,问:“什么?” 元清笑着拉住了她的手,道:“冬狩当在除夕前后,可是荣国夫人分娩也在这个时候,敏敏定然没心思……等出了正月,敏敏和朕出宫打猎可好?” 结交 邵敏脑中轰的一响,忙丢了毛巾坐到他身边,问道,“去哪里?” 元清见她面色紧张,眼睛睁得比平时大些,越发黑亮可爱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道:“寿王说渭川草低兽肥,历来都是皇家猎场,他在藩国打猎,都是去那里。不过渭川在永兴治下,离汴京数百里远。就算程卿他们答应,朕与皇后一路过去也必然扰民。朕想着,不如就在中牟?中牟在汴京治下,太皇帝当初打猎多在那边,行宫也是现成的。” 邵敏知道是自己猜错了,这才松了口气。握住元清的手,道:“你也不要事事都听寿王说。” ——元浚是受不得拘束的人,只想着自己方便,断然不会考虑别人的不方便。偏偏他天生有种魅力,让人不自觉就被他引导了。而元清对自己喜欢的人,又几乎都是予取予求的。他跟元浚混太吃亏了。 元清笑道:“寿王就是顺口提这么一句。” 邵敏问:“那么是由贵?” 元清愣了一下,言辞闪烁,道,“他说起少时随父亲进山打猎的情形,朕听着有些羡慕。” 邵敏问:“陛下很喜欢由贵?” 元清踟蹰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望向邵敏的眼睛,点了点头,“嗯。朕觉得,他跟朕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甚至比寿王还特别些。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是纵马在草原上,什么拘束也没有,也不必防备些什么。很畅快,很轻松。朕觉得能跟他成为朋友,甚至——兄弟。” 邵敏静默的听着——他能够理解元清对由贵的喜欢。任侠与纨绔,由贵身上同时并存在这两种气质。五陵裘马自轻肥,少年子弟江湖老,那种恣意与潇洒,恰是元清这个年纪最无法抗拒的浪漫。 邵敏说不出让他与由贵疏远的话来,只能略无奈的道:“陛下喜欢他,在德寿殿召见他就是了。何必要准他出入内廷?汉武时韩嫣因何获罪,陛下忘了吗?” 元清眯了眯眼睛,笑道:“他又调戏谁了?”他见邵敏有些不快了,忙又说,“他虽看着轻浮,却不是没廉耻没轻重的人,朕倒是很信他。若皇后觉得他看上谁了,便做主赏了他就是。他若心中有愧,自然就不来了。” 邵敏道:“是南采苹。” 元清听她说这个名字,不觉有些心虚,忙解释道:“这个却是朕问过的……贺冬节的宴会上,朕赏他宅子时,问他是否看上了那个美人。他说其他女人草原上都能寻到,唯有那个跳霓裳舞的,人间难觅。可是他不要。” 邵敏无语,道:“这真是奇了。他既不要,还缠着人家干什么?” 元清垂头拨弄着邵敏的手指,避而不答,“他说最美的女人只能属于最尊贵的男人,否则便是祸水,会招来天谴。” 邵敏默不作声。 元清便又道:“他说,王臣部之所以灭亡,就是因为汗王德薄势弱,却偏偏娶到了草原上最美的女人。希提出兵,就是为了掠取他们的王后。” 邵敏依旧默不作声。 元清道:“他都这么说了,朕自然只能作罢……其实是他想太多了。最美的女人分明是朕的皇后,就算他抢,朕也不会让给他。”说完便飞快的凑上去亲了邵敏的嘴唇,而后一翻身用被子蒙住了头,道,“朕好困,朕已经睡着了……” 偷袭了就变鸵鸟,真是够没出息的。邵敏哭笑不得,见他屁股还露在外面,忍不住伸手拍了两下,元清蒙着头翻了个身,把自己裹成了煎饼,而后扒拉开一条缝望着邵敏,无辜的眨着眼睛。 邵敏丢了枕头给他,自己也上床睡下了。 她以为元清是舍不得南采苹,却并不知道,当林佳儿说出她中过毒后,在元清的心里,铃音和南采苹就已经不能再活着了。他既喜欢由贵,自然把自己容不下的人赏了他。 元浚在汴京混到腊月十二,永兴府那边寿王太妃催得急,无奈之下只能告辞回国。 他跟由贵都是拎个皮酒囊便能喝尽兴的人,正儿八经摆饯别宴他们反不得趣。因此元清只起了炭炉,命人用竹签子穿了些鹿肉、鹌鹑、狍子肉之类的,请他和由贵来喝酒。 元浚得了信儿便入宫,反而是由贵去的晚些。他到德寿殿时,头上顶着长毛棕色狐皮帽子,上身棉毡短袄,袄子右肩上缝着灰色兔子皮。绑腿也是皮草,用黑色皮绳缠着,沾了不少雪泥。手里还提着一包獐子肉和一张猞猁整皮。 宫中皮草大多精致尊贵,没人像他穿得这么一身粗野。王聪明原本就嫌弃他是个落拓异族,见他这么脏兮兮一身牧民打扮进来,简直不忍卒睹。便拦着不让他进,捏着鼻子道:“不洁之物不得入殿。丢出去,丢出去。”又非让他回去换身衣裳。 由贵也不跟他争辩,单手揪住他的衣领,就那么把他拎起来,笑道:“公公,我是你们皇帝陛下请来的客人。你稍微表现出一点待客之道。” 王聪明踢了他两脚,张嘴就喊侍卫,由贵把他往旁边一丢,理也不理抬脚进屋。 王聪明养尊处优惯了,骨头有些锈掉,被他一丢,落地时没站稳,滚下台阶啃了满嘴雪泥。宫中侍卫们从来都瞧不起太监,听到他声音不清不愿的赶过来,正看到这一幕,个个低着头偷笑不语。 王聪明被两个小太监搀起来,扶着腰呲牙咧嘴,心里恨透了由贵。 元清在屋里听到王聪明叫唤,便知道他要吃由贵的亏。 王聪明伺候了他十年,处处贴心,元清不忍他吃亏。但为了个内臣向由贵说项,无疑又让由贵不舒服。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由贵进了殿,见元清和元浚等在,便笑道:“我来晚了。” 元浚丢了壶烧酒给他,他接了拔掉盖子,对着嘴儿喝了两口。这才把手里的獐子肉放下来,笑道:“白天出城玩,被猞猁惊了马,一时犯了瘾,干脆就打猎去了。猞猁皮送给皇帝陛下做毡子,獐子肉下酒吧。” 元浚道:“德寿殿不比外面,獐子肉只怕吃不得。” 元清笑道:“无妨。” 由贵道:“好好的东西有什么吃不得的?”说着便从帽子里抠出一把匕首,拔鞘,切了一块儿给元清。 元清身后太监目瞪口呆,见他居然带了凶器进殿,当即就要喊出来,元清忙用竹签子压了他的嘴唇,道:“噤声。” 由贵哈哈的笑了起来,重新将匕首归鞘,双手捧着呈给元清。 元清接到手里,见皮刀鞘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破旧,不像珍品。然而拔出来,便见匕身湛然若水,刀锋凛然若冰。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用手戳了戳盘里的生肉,拿匕首去划,筋肉迎刃而开,倒把他下了一跳。他觉得有趣,便又切了一刀。 而后也将匕首归鞘,还给由贵,道:“好锋利的刀。” 由贵笑道:“我跟皇帝陛下很投缘。我们不做君臣,做兄弟可好?” 元清愣了一下,由贵又笑道:“皇帝陛下若答应,便收下吧。这是我第一次出征得的战利品,十年不曾离身,救过我几次性命。愿它保佑陛下。” 元清犹豫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块长命锁,交给由贵,道:“朕不曾出征过,这是朕的生母留给朕的东西。寓意平安、长寿,朕把它送给你。” 由贵接了便系在脖子上,笑着拍了拍元清的肩,道:“兄弟。” 元浚在一旁看着,静静的闷了一口酒。 三人一直喝到深夜,元浚才和由贵一道离开。 这一日天朗气清,夜色漆黑如黛,星子璀璨夺目。四下悄寂。 两人一路纵马,行至玉带桥,元浚掏出竹箫低低的吹了一段。 由贵摇头晃脑听着,笑道:“不好,不好。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元浚道:“你倒是英雄相惜。” 由贵笑声爽朗,道:“我很期待他长大,与我对面为敌的那天。英雄寂寞,所以才会相惜。这一点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元浚低低笑了一声,道:“求我所需,娶我所爱,一世一生一双人,仅此而已。什么英雄江山、寂寞相惜,我不需要明白。” 由贵抚掌大笑:“说得好,说得好。如此快意倒也令人羡慕。只是你这么明白,怎么还是让她嫁了别人?”他与元浚并辔而行,此时侧身凑过去,笑道,“你可知这世间猛兽,便是一只幼仔,但凡吃到嘴的东西,除非自己不要,否则是决计不会让人掏掉的。” 邵敏禁足,固然是为了平息言官的怒火,却也未尝不是为了躲着元浚。得知元浚离开了汴京,她终于松了口气。而后诸事顺遂。 第一件是林佳儿终于放下了心结,养好了身子。她最近开朗了不少,偶尔也会四处走动。奉华殿门庭若市,日日都有人结伴去探望她。 邵敏本来怕她累着,去看了她一次才放下心来——邵敏与她聊着天,她竟安稳的睡了过去。如此宽心,好吃好喝好睡,自然万事无忧。 腊月二十三日东华门外迎神驱傩、宫中洒扫祭灶。 洒扫早就做好了,这一日只需手持拂尘,在墙四角拂一下便可。祭灶女人家不能露面,只需准备饴糖与酒馔,邵敏反而比平时更加闲散。 清晨醒来便听到击鼓声,寿成殿里女孩子们都心思乱飞。 驱傩侲子选的是十五到十七岁的京官子弟,个个英俊年少。玄衣朱裳,执戈而舞,最是意气飞扬。这一日是宫中女孩子们与外间男子接触的最佳机会,因此她们五更就起床打扮,个个鲜艳娇嫩,美丽冻人。 邵敏不是不解情调的人,便让铃音给她们排了班,轮番去看。 ——她见铃音这些日子精神仄仄,有心让她跟着去疯玩一场,谁知铃音给别人都安排了,却惟独忘了自己。邵敏提醒了一句,她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咽下去。 邵敏见她欲言又止,便明白了她的永远,道:“你原不是扭捏的人,有什么不能直说?” 铃音垂着头,道:“奴婢今天不去,是希望娘娘其他事上能记着奴婢。” 邵敏笑道:“你说。” 铃音道:“冬狩时,娘娘带奴婢一起去吧。” ——这几日她已想的透透彻彻。不管是谁给邵敏下毒得逞了,她作为贴身侍女都已经让元清不放心了。而元清把她关了又放,唯一的解释便是顾虑邵敏,不想在她面前开杀戒。元清又提出冬狩之事,要带邵敏出宫,显然是想趁此时机肃清一番。她只有跟着邵敏一道去了,才有活路。 邵敏笑道:“我还不一定去呢。” ——邵敏去了,宫里自然是林佳儿主事。上次邵敏禁足,未把担子全部压给她,她还累病了一回。邵敏实在是不想再让她操劳了。 铃音仰头小心翼翼的问:“若娘娘去,便带上奴婢,可好?” 邵敏愣了一下,问:“到底怎么了?” 铃音搅了搅手帕,“奴婢的哥哥在御林军中……宫中管制森严,奴婢不曾与他好好说过话。前些日子梦到家母病重……奴婢实在放心不下!”说着便跪在地上,目光切切望着邵敏。 邵敏望着她的眼睛,知道她有所隐瞒。但铃音素日体贴忠诚,邵敏不愿疑心她,因此还是点头道,“好,我答应你。只是到冬狩还有一个月,不如今日我给你写个手书,你拿着先去见见你哥哥吧。” 铃音顿了顿,眼睛里涌出泪水来,她扣了个头,声音哽咽道:“谢娘娘。” 美色 除夕前一天又下了雪。 按惯例,这一天庄子里会来送年货,邵敏已跟内府打过招呼,若彩珠来了,就直接带她们到寿成殿,把清单呈给她看。 时近中午,内府那边仍无消息。邵敏知道必是天寒路滑耽误了,也不着急,捧了杯热茶,在寿成殿门前看雪。 一盏茶尚未喝完,便看到德寿殿那边远远有几个人走过来。 雪花繁密,视野不那么清晰,只隐约看到中间那人披了条品蓝色缎面披风,身量笔挺,姿容隽秀,在一片沉寂的素白世界中意气飞扬。他步子略有些大,身后给他撑伞的太监几乎跟不上。 邵敏略愣了一下。她日日与元清相处,并未觉得他有什么变化。然而此时远远的比对,竟觉得他长高了不少。 不过才短短半年时光而已。这个年纪的少年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她将手里杯子交到一旁铃音手里,道:“迎驾吧。” 元清进屋时,邵敏上前给他解了斗篷,暗暗比了□高,而后偷偷的松了口气。 ——她还是比他高那么两三公分的。 元清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解了披风一下子就瘦了一半,竹竿一般,身材不比之前那般中看。然而脸蛋仍带着些婴儿肥,冻得粉扑扑的,就像庙会上那些面捏的大头娃娃。邵敏看着又有些忍俊不禁。 他眉眼清亮,水嫩的红唇掩不住的上挑,显然心情很好。 邵敏奉茶时笑问:“遇着什么喜事了吗?” 元清笑道:“朕前日说了冬狩的事,今日便有人上书,请求立为定制。朕还以为他们又要说朕心血来潮,看来他们总算明白朕也在认真考虑国事了。” 这大概就是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元清虽六岁便被立为太子,却并不曾真正被当做储君教导过。他并不像那些生杀予夺的帝王,精研权谋驭下之术,却也终于得到了朝臣的认可。 而这个朝代士人的操守与才能是前所未有的,元清得到他们真心的拥戴,自然也能作出前无古人的事业。 这个孩子终于还是要长大了。 邵敏笑道:“有句话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陛下该慎喜慎悲。” 元清眯了眯眼睛,不满道:“敏敏觉得朕不该高兴?” 邵敏笑道:“君臣同心,是社稷之福,陛下当然该高兴。”她伸手戳了戳他的眉心,“可是不该得意忘形了。他们顺从陛下,原本是就事论事,并无私心。若陛下喜形于色,反有损他们的名声。日后也难保不会有人为讨陛下欢心,曲意逢迎。到那时,陛下还要费神分辨真假,岂不自讨苦吃。” 元清捂着额头,目光泫然望着邵敏,楚楚可怜道:“朕明白了,可是朕从没尝过被曲意逢迎的滋味……要不,敏敏什么时候也曲意逢迎朕一次?” 邵敏笑道:“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啊?” 元清下意识反驳道:“朕才不是孩子……”他不知想起什么,心虚道,“咳,当然某些时候敏敏可以把朕当孩子,”而后比着手指头,目光切切,用力强调道,“不过朕确实已经是个成|人了。” 邵敏笑着掰下他的手指,道:“嗯嗯,臣妾明白。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元清又恢复了那种湿漉漉的目光,软嫩讨喜道:“敏敏亲朕一下,朕就告诉你。” 邵敏笑着挑了他的下颌,在他腮帮子上啵了一口,道:“说吧。” 元清应了一声,晕乎乎的站起来,先撞了椅子,又撞了桌子,最后才找到窗子,一把推开,若无其事探出头去。 邵敏有心促狭他,笑眯眯追过去,元清别开头亮给她一个后脑勺。白皙小巧的耳朵从下而上变粉而后涨红。邵敏见了不由愣了一下,忙别头望向另一边,心里懊恼不已。 她只道元清得意忘形,却不想自己先被他拐带着忘情轻佻了。 片刻之后,元清一手攥住她的手指,而后攀上她的腰,另一手扶住她的脸颊,凑过来吻住了她。 雪似乎落到了脑海里,白茫茫一片。可是触唇柔软而温热。贴着胸口传过来的心跳由缓而急,由轻到重,渐渐如烟火绽放一般轰鸣起来。脑中霎时间有花火斑斓绽放。 片刻的混乱与沉溺。 可是感到元清身体的变化,邵敏瞬间警醒过来,脑中林佳儿南采苹……先前钟秀宫里形形色色的面孔挤进来。她伸手推开了元清。 她的手推着元清的胸口,垂着睫毛沉默不语。元清几次试图再把她揽在怀里亲吻,却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他们默默的对面而立,谁也没有动一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风卷着雪粒穿窗而过,凤凰竹枯焦的羽叶承不住雪压,噼啪的折断。 元清略有些沙哑道:“朕先去洗个澡。”邵敏手指僵了一下,元清握了她的手,试图帮她暖过来。他手心灼热,可是她手指依旧僵冷如冰。半晌,元清终于失望的垂下睫毛,将袖炉塞到她的手里,转身道,“传膳吧。” 元清推门出去,外间伺候的宫人才敢上前奏禀:“皇上、娘娘,寿王府前来送贡品的到了。” 元清愣了一下,不觉停住脚步。 邵敏道:“王府的贡品,由内府验收便是。” 宫人愣了一下,却没有多说,领命道,“是……” 邵敏心下烦乱,一时并没有想太多,好一会儿才觉察不妙。然而此时再说什么,反而欲盖弥彰,便咬了嘴唇,沉默不语。 元清垂了头,静静往清池殿去了。 元清洗过澡,直接回了德寿殿。 邵敏知道他起了疑心,却百口莫辩。 送到内府的是手书,不可能出什么错,只怕是内府有人要陷害她。 她命铃音去传内府管事,谁知内府管事却先一步被元清传去。 邵敏不知元清是防着自己还是怎么着,心中烦乱。 莫说她对元浚半点感觉都没有,就算她真的对元浚有什么想法,既已入宫,便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与藩王私相授受。她希望元清能明白这一点。可是她同时也清楚,元清在其他事上可能无条件的信任她,唯在元浚一事上缺少明断。 所谓关心则乱,当局者迷。 何况她与元浚是元清最下不了狠心的人,他过去隐忍已多,只怕无法公正冷静。 邵敏心中诸事烦扰,晚饭的时候元清没来,却照例派人送了菜过来。太监将两样菜摆好了,而后将食盒上层取掉,从里面取出一张字条来,呈给邵敏。 邵敏疑惑的打开来看,见右边写着“田庄女客系本宫||乳|亲,可引入寿成殿面奏。”左下是皇后玺印并干支时日。与她写了让铃音带去内府的手书一模一样。 太监见她目光一柔,这才禀道:“陛下正与内阁议定冬狩之礼,所以不能来了。”又说,“陛下说,若娘娘思念高、蔡二女,可准她们宫中行走,随时召唤。皇后是后宫之主,自行便宜,不必借内府的东风。” 邵敏心中一暖,道:“替我回陛下。就说,陛下的心意,我懂了。” 元清这次议事看来很是顺利,邵敏吃过晚饭不久,他便去了。 邵敏服侍他洗漱好了,取了深红桃木春帖,笑道:“别急着睡,皇后阁还没有楹联,来为我题一副。” 元清懒洋洋抱怨道:“朕最不善这些工整对仗的东西。秘阁呈上来的那么些,皇后就没挑到好的?” 邵敏笑道:“对联是好,却没陛下那笔好字。” 元清得意的抿了抿嘴唇,道:“既然皇后说了,朕就勉为其难。” 说着上前接过笔,饱蘸了金墨,提笔沉思着。 他侧脸映着烛火,黑翘的长睫沾了一层金辉,目光明亮温柔,清润而美好。 邵敏不得不承认,自己被他的美色蛊惑了。 “陛下何时临写过臣妾的手书……写的几乎一模一样。”她微笑道。 笔端金墨滴落,元清略有些心虚的偷眼瞟了她一下,问道:“怎么露馅的?” 邵敏从书架上拿了那张字条,微笑着指道:“臣妾写信,习惯性的会留两字留白。这一张却规规矩矩留了一字留白。” 元清脸上略泛起一层粉红,“那是皇后留错。不是朕不诚心。皇后知道朕无论如何都是信你的,那就够了。” 邵敏笑道:“就算做伪证?” 元清羞恼的扭头道:“朕问了铃音,内府管事也承认是自己弄错……朕心如明镜。不过怕皇后又疑神疑鬼,才写了哄你安心罢了。才不是……自欺欺人。” 邵敏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时元清写好了,掷笔上床,飞快道:“朕睡了。” 邵敏笑着点点头,俯身去看。见两块桃木板上一笔字流利圆转,上联写的是“星移斗转”,不觉心中怅然,再看下联,却是“日升月恒”,心中一震,默默的垂下头去。 宫女们落了帏帐,屋里光线越发昏昧。反而是窗边白雪更皎洁明亮些。 不知不觉间,她在古代的第八个年头也接近尾声了。 她在窗前独坐了一会儿,?br /gt; 皇后第16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17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17部分阅读 ,估计元清睡着了,这才打起帏帐进了内室。 她摸着上床,刚躺下,忽然便被揽住腰,从鬓角亲到嘴唇。 邵敏吓了一跳,正要叫出来,元清却放开了她,侧身搂着她的肩,笑道:“睡吧。”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肩膀已经足够宽,可以让她枕着他的手臂,把她圈在怀里安睡了。 赏灯 除夕有守夜一说,皇宫里却和外面大不一样。 爆竹声中,吃过饺子交了年,元清便重新折返回了德寿殿。 元旦一早朝臣要入宫拜贺,这是一年祭天之外一等一的盛典,几时升殿,几时入座,座位如何摆放,礼具怎么陈设都自有规矩,出不得差错。 一夜不睡,不是为守岁,而是忙得一夜不能成眠。从朝贺的百官到皇帝,都是一样的。 元旦这天皇后也是要在寿成殿正殿接受命妇朝贺的,但皇后另有特权,可以“免朝”,邵敏自然用了,所以不比元清那般紧张。 除夕那晚元清走了她便睡下,元旦一早起床,换上朝服朝冠,前往德寿宫面圣朝贺。 原本林佳儿品级够,当跟她一起去的,但她还有身孕,自然这个也免了。 除夕那天雪停了,元旦一早却又飘了起来。比之前任何一场都要大。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爆竹硝烟味道,天地间雾蒙蒙一片。 过了春节,天气回暖,那种入骨的冷峭已缓了下来。空气里带着种粘稠的湿润,雪落到地上便有消融之意,很是宣软。 邵敏不过走了几步路,裙裾与鞋子便湿透了。 从德寿殿回来,后宫嫔妃便结伴前来给她拜年,她略觉得有些心烦。 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只能一一接见了,收礼、赏赐,听几句吉祥话。 南采苹与林佳儿都没有来——林佳儿与元清关系似乎稍有和缓,她不去拜贺元清,自然也不好来拜贺邵敏,便推脱身体不适,只遣碧鸳送来一幅字画。 南采苹却是真的病了。早先太医来报,只说她偶染风寒。谁知治了半个多月,却越发连床也起不来了。宫里人说她强撑着陪林佳儿赏梅花侵染了邪寒,只怕是不好了。刘安时给她诊了一次,也说端看她能不能撑过春分。 南采苹虽病着,却并未掉了礼数,也遣人送了礼品来。 邵敏展开来,见是一副绣品,左下一树鹅黄垂枝梅素淡盛开,留白处题诗道:“清香传得天心在,或许寻常草木知。”1 邵敏伸手抚上那个“或”字,静默了片刻,对品茗道:“去告诉她,让她先安心养好病。” ——她毕竟还不曾经历过生老病死,对某些事有着本能的避讳。 接近中午才清净下来。 邵敏上午遣了铃音去邵府传赏,铃音一直没回。她心里有些惦念。 谁知午饭时候,铃音满面红光,进屋见了邵敏便兴奋道:“生了,生了,国舅爷生了!” 邵敏没回过神,有些茫然,道:“什么国舅……”而后瞬间明白她在说什么,上前便抱了她的手,问:“荣国夫人呢?” 铃音道:“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她到了邵府,便见府上慌乱,只二夫人带了几个诰命出迎,便知有事发生。因此她迅速宣过旨,问明是荣国夫人临产,便自作主张留了下来。 她是邵敏贴身侍女,领着邵敏的旨意出宫,她留下就好比邵敏在,对荣国夫人也算聊以慰藉。邵庸感激不尽。 当时刘安时也被请去,叮咛嘱咐各种事情,还命人装了砖头大一袋面进去。产房内外一片焦躁。 铃音知道荣国夫人此次凶险,心里也惴惴不安。大过年的,她若带凶信回宫,自然不吉。但自年前入了一次掖庭,她性命并不比荣国夫人安稳。因此默默在心中问卜,若荣国夫人安然无恙,她也能逃过一劫。 婴儿啼哭传出来时,而后便听产婆高叫:“见红了,见红了!” 刘安时和荣国公迅速进去,似乎是产婆紧张过度报错了。里面折腾了一个多时辰,铃音都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幸而荣国夫人终于还平安无事。 铃音把这过程跟邵敏说过,邵敏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也顾不得矜持,开怀的笑了起来。 只要荣国夫人安然无恙,其他的都是小事 正月里汴京城处处热闹,爆竹声一直响到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汴京上元节过五天,正月十二日起便家家彩灯、楼楼笙歌。御街再次开放,日日宝马雕车香满路。这日宫嫔们也获准出宫看花灯。虽不能像平民少女那般人约黄昏后,却也个个怀了浪漫心思,不时打起宫车上的锦帘。 据说大约四十年前,太皇帝钦点的探花郎于上元节过御街,正逢宫车路过,无意中冲撞了车驾。车上丫鬟掀了帘子去看,喜道:“是探花郎!”车上美人原本矜持端坐,听她说,便略略探出头,眼波潋滟扫过,便勾走了探花郎的魂魄。 探花郎相思而辗转,提笔写下“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十万重”。 太皇帝听了太监八卦,大笑道:“想不到邵博也有纤细情丝。”便把他召来,笑慰“蓬山虽远,奈何青鸟殷勤。”便把车上的美人指给了他——也就是福王府的小郡主、如今邵敏的太母了。2 可惜邵博之后再无这般风流韵事。宫娥们挑破锦帘,车驾前驻足贪看的也都是些不堪的醉汉莽夫罢了。 十五那日元清微服出宫赏花灯,只要别出了御街,朝臣们都是默许的。 因此一入夜,他便怂恿着邵敏换上男装,与他一道出宫。 邵敏进屋换了身素青色直缀深衣,竹纹暗绣的领襟与腰带,挂了挑悬着梅花络的白玉平安扣。她身形颀长,换了男装越显得翠竹般清隽秀丽,一走出来,元清便有些看呆。 外面花火轰鸣绽放,明丽的色彩映在邵敏的脸上。元清略略回神,拉了她的手,笑道:“皇后真是怎么穿都好看。” 邵敏知道自己就算好看,在宫里也绝对不是出挑的,便笑而不答。 他们各带了一个侍女,后面明里暗里追着一大群侍卫出了宫。 这一次汴京的狂欢就不限于御街了。有杂耍班子在金水河上表演水上秋千,两岸明灯连着篝火,映得如白日一般,汴京人纷纷去看。 水上秋千一贯是元宵节保留节目,其他杂耍都不能撄其锋芒,御街上便没了杂耍的踪影,只看到舞龙灯的游街而过,其余便是灯谜摊位,摩肩接踵的人群。 摆灯谜摊位的大多是汴京各商铺的伙计,他们推着花盘架子车,为自己的店铺吆喝着叫卖。花盘上挂着各色花灯,四周插着泥人儿、风车等奖品。车里放着商铺里的货品。连两侧瓦子里说书的也出来摆摊,奖品自然是点播段子。 揭两个灯谜只要一个大钱,猜中十次便有奖品。各店又有压轴灯谜,得过奖品的便能挑战,猜对了就能从车里随便选样东西。如此既刺激消费,也顺便做做广告。生意都很兴隆。 邵敏跟着组里奔走时,没赶上汴京灯会。在邵府时又是标准的“闺”秀,连上元节也是不能出门的。对灯谜好奇不已,便上前翻了几个,居然大半都是中药迷目,不由晕头转向。 她一连试了十个铺子,撒了一袋子铜子,却只得了一盏哄孩子的小花灯。 元清跟着她四处碰壁,见她目光映着彩灯,那种认真的模样很是可爱,便笑而不语。邵敏一直把侍卫宫女身上的零散铜子全部败光,铃音无奈笑道得用银子去换了,才泄了气一般,道:“算了……” 反正丢人已经丢够了,屡败屡战也没什么意思。她便转而问元清想看些什么。 元清于是拉着她往回走,一个摊位一个摊位重新猜过。他倒是很擅长猜谜,十猜九中,偶尔不中时,自然有侍卫在后面暗地里帮他来武的。一趟走下来,居然从梅花包子到水粉首饰都有斩获。 而后怀里满满的塞给邵敏,笑道:“送给敏敏的。” 换做别人,多少都会有些显摆或踩人痛脚的意思,偏偏元清面孔软糯可口,目光黑亮晶莹,这么做倒像是小学生在讨小女朋友的欢心。 邵敏原不稀罕这些小玩意儿,然而实实在在抱在怀里时,竟真的觉得被讨好了,便略有些羞涩的把手里花灯塞给他。 元清霎时便情不自禁,凑过去亲了邵敏一口,四周游人同时退开五六步,斜着眼看他们。 ——元清忘了邵敏是男装打扮。待明白了他们的反应,不觉开怀笑起来。 转眼走到了御街尽头的遇仙楼,遇仙楼二楼有露台,正可俯瞰街景。元清见邵敏走乏了,便拉她上去坐着。 从二楼上看去别有风景。四面喧嚣略静了静,人世繁华竟有些淡远了。 邵敏把战利品摆了一桌子。油纸包着的吃食都已凉透,自然不能带回去,其他手工也粗糙得很。只一盒胭脂并一只白玉镯子还有些意思。邵敏把镯子套在手上,伸给元清看,元清一面攥了她的手揩油,一面蘸了胭脂摸到她唇上。 邵敏被他吓了一跳,气冲冲咬住他的手指,他脆生生的笑:“小猪咬人。” 却也不独楼上才有乐子。 邵敏听到楼下笑闹声有些像红玉,便探头去看,果然是她。 她正拉了一个女孩子胳膊,问:“你看清了,你真的看清了?” 那女孩子欲哭无泪道:“看清了,看清了,确实是程学士的车,一会儿便到了。” 然后红玉仰天大笑:“爆竹,爆竹,给我准备个散的爆竹。看我如何做探花郎第二。日后这一幕就叫‘程友廉御街惊马,高红玉蓬山问缘’……” 邵敏忍不住扶额头痛,吐槽道你这个照着葫芦画不出瓢的的,马被爆竹惊了只怕会直奔西天,哪里还有你的蓬山? 元清见邵敏探头帐外,便问:“敏敏在看什么?” 他对红玉没印象,自然不会特别去注意谁的声音。邵敏只随口应付道,“街灯。”注意力仍旧集中在下面。 然后她听到一个玉珠落盘清亮的声音无奈道:“高掌柜……回头回头——” 邵敏顺着那个声音望过去,先看到程友廉,然后是他身旁的英挺青年。从高处看不到他的面貌,然而那人举止间豪爽与儒雅并存,独特的气质令人一见难忘。 红玉回过头去,道:“啊……东家,你也来看花灯?” 那青年笑着摇了摇头,指着程友廉道:“别用爆竹炸马了,我把程兄给你带来了。” 邵敏霎时间回神,见元清跟着他向下张望,忙握住他的手,道:“时候不早,回家睡觉吧。” 元清略愣了愣,随即眉眼弯弯,笑道:“好。” 启程 上元节过去没几天,彩珠便汇报说红玉勾搭上了程友廉,这几天饭都不好好吃,天天琢磨着怎么制造机会跟他巧遇上,好加深感情。 弄得邵敏很为程友廉的人身安全担忧——并不是每次钱大进都能恰好赶上,在红玉用爆竹炸疯程友廉的马前,把她拦下来的。 不过她更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你记得提醒红玉,咱们迟早都是要回去的。她追星也就追了……” 红玉孩子心性,执着起来什么也不管不顾,一旦陷入热恋,只怕时空警察来了她也不肯回去。 彩珠在那头笑道:“你就放心吧,红玉也就是一头热。程友廉什么年纪了,怎么可能把她一个小丫头放在心上……何况姜太夫人正张罗着给程友廉续弦,明明白白的说要聪明能干又体贴周全的……你看她哪点符合了?” 邵敏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揪起来,“话说……彩珠,姜太夫人选媳妇的标准,你咋知道的?” “你以为个个都跟你似的宅着啊?”彩珠笑了一阵子,“师姐,不是我说,你在宫里连串门都没处去,待久了跟社会严重脱节啊,搞不好智商都得退化……” 邵敏满头黑线,终于还是没敢告诉她——老太太给儿子张罗婚事,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跟你一个黄花大闺女说?聪明能干又体贴周全,说的不就是你吗。 “我尽快……”她最终只能这样敷衍。 彩珠无奈的“嗯”了两声,道:“师姐,也别光说红玉。你自己才最该注意。我总觉得你跟小正太走太近没好处。我知道你拿得起放得下……可是他呢?万一他死不放手,学罗密欧去刨坟,或者干脆连尸体也不放手……” 邵敏撞墙——你以为自己过得是猎奇向小说啊喂。 “元清不是那么极端的人……时间差不多了,剩下的见面聊。”邵敏揉着额头无语道。那边“啊——喂”着,她已经切断了通讯。 其实上元节回来,邵敏已经在想,自己是不是爱上元清了。 喜欢他是毫无疑问的,有好感也必然……不过爱情难道不该是那种患得患失,让人大脑缺氧、心律失常,判断力严重降低、性格微妙扭曲的荷尔蒙现象吗? 她貌似一个也不沾边。 被元清亲过太多次,已经不会在亲吻后看到他就觉得手足无措。 同床共枕太久,钻一个被窝也完全不会防备什么,哪怕这两天被他圈在怀里睡,也只觉得姿势有些不舒服罢了。 看到他固然很开心,看不到他偶尔也觉得无聊,可是碰面时并没有心跳眩晕的感觉……倒像是心里被填满了似的,反而更平静了。 而且元清碰过的女人,她也完全没有除之而后快的感觉,她基本是无视她们的存在——不过她很喜欢林佳儿。 感觉——好像跟对她家小白的感情没太多差别。 话说回来,当初领回家的时候小白只有巴掌大一团,懒洋洋闭着眼睛等她喂的模样就跟只小仓鼠似的。她还以为它是只软软肉肉团团的松狮,谁知却是一只高贵冷艳的瑞士牧羊犬。 所以说未成年人和养成系什么的最不靠谱了——因为没有血统鉴定书你永远也不知道他会长成什么样的大人。 过了上元节,汴京的春节总算结束了。 冬狩一事也提上了日程。 礼部占卜得到吉日,正月二十六大利东南,宜祭祀、出行、畋猎。 冬狩正式只有三天,但光花在路上的时间就又有三天。而且冬狩不比南郊祭祀,对体力消耗很大,元清秋冬两季又病过几次,大臣们不敢把日程安排得太仓促,便把时间定为十天。 实质上是把元清体力负担转嫁给御林军罢了。 荣国夫人身体大安,邵敏出游并无避讳。但是林佳儿还有身孕,她不能把宫中杂务都丢给她处理。因此她本来是不打算跟元清一起去的。 她把理由说给元清听的时候,元清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漆黑的眼睛认真的望向她:“朕一个人出去十天也没什么……只是按规矩,御驾出行,除非有斋戒的必要,否则身边都得有妃嫔照料起居。” 他目光略有些闪烁,强作平静的试探着。 邵敏平静的心情忽然就被搅乱了,竟略觉得有些不快,“陛下想带谁去?” 元清攥住她的手,温柔的微笑,“敏敏觉得带谁去好?” 各色人等的面孔在邵敏脑海中闪过,她忽然觉得有些烦躁,便抽出手来去架子上拿了本书,“环肥燕瘦,美色齐全。臣妾选不出来。陛下若也拿不定主意,就全带去吧。” 元清眯着眼睛望着她,像是想要从她目光里发现些什么。邵敏越发觉得心烦,便干脆坐下来看书打坐。 ——她是一心不能而用的人,捧起书就自动入定了。 元清见她目光瞬间便专注起来,心里不由有些失望——邵敏一直在回避他的感情,难得有了一丝进展,她却又开始回避她自己的感受。 他们之间的问题,元清已经敢正面面对,试图去解决。 但无论他怎么努力,怎么自戕般去检讨过往,若邵敏始终像蜗牛似的,稍有碰触便缩回去,那么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有什么进展。 元清有那么一瞬很想捏碎她那个小小的蜗牛壳。 但是不可以。他已经失控过一次了,邵敏不可能给他第三次机会。 他踱步到邵敏背后,圈住她的肩膀,“朕只想要敏敏一个人。如果敏敏不去,分开十天,朕会相思成疾……不过朕可以忍耐。狩猎确实比较辛苦,也许还会有个小伤小病,敏敏去受苦,朕也不忍心。” 他热气呼燎在邵敏耳后,却偏偏是软糯糯装纯的声音。邵敏那么高深的修为,愣是被他给扰乱了心思,眼前字一个都不往脑中去了。 “对了,由贵兄还说要教朕空手逮兔子……” 邵敏下意识侧头回道:“不行!” 元清黑漆漆的眼睛温柔的眯起来,光色盈盈,近在咫尺。两人呼吸相通,目可交睫。邵敏脸上一红,要逃开,却被元清捧住了脸,“为什么不行?”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邵敏躲避着他的目光,神思不属道:“……太危险了,你没练过骑术……” 元清的嘴唇几乎要贴上她的,“皇后既然担心朕,就一起去吧……” 彩珠那句“你跟元清走太近不好”适时的响在邵敏脑海里——邵敏平生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危机感——她赶紧把手上的书插进来。 双唇贴合,书脊打在元清眼眶上。元清随手截了丢到一边,握住她抬起来的手,含糊道:“别担心,不疼……”而后再次噙住了她的唇。 邵敏最终还是跟着一起去了。她一点也不怀疑,若由贵敢教,元清还真的敢学——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一头热血的想证明自己,动不动就要为无关紧要的是拼命。时刻要人看着。 从汴京到中牟,仪仗浩浩荡荡的开过去。 凤辇虽然比轿子和篷车都要平稳,但跟现代的交通工具还是没得比的。颠了一整天,傍晚停下来的时候,邵敏这个连时空仪都不晕的,下了车竟然会觉得地面在乱摇。 驿站虽然翻修过,却毕竟不是正经的行宫。 晚饭时便隐约听到原处荒野中野狗豺狼的嚎叫,夜间睡下,寂静昏暗中那些诡异的声音越发的惊悚起来。 这个时代物种繁盛,很多现代只能在野生生态公园里看到的野兽,在荒郊野岭里随处可见。猛兽伤人并不是新闻,只是邵敏不曾在这种环境里夜宿过,没什么深切的体会罢了。 然而这些其实也还好。关键是那种气氛——邵敏在时而如婴儿啼哭、时而如老人咳嗽、时而如女人尖笑的声音里,发现了自己不那么唯物的一面。 无数先前一笑付之的惊悚故事和鬼故事一个接一个的浮现在脑海中,只是先前被她挑bug的场景,忽然都合理的恐怖起来。 她忍不住把被子略往上拉了拉。 “敏敏睡不着?”元清问。 邵敏道:“有点……” 元清道:“朕也睡不着,要不咱们说说话吧。” 邵敏心里略挣扎了一番,还是拒绝了:“明日还要赶路,早些睡吧。” ——龙辇上元清必然睡不舒坦,而下午时京中这两日的奏折便会快马送到,他也没时间休息。 元清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邵敏。 邵敏试图入睡,然而当外面风声呜咽着响起来时,她还是忍不住又往上拉了拉被子。 元清凑近了些,额头抵着她,在她耳边笑问,“敏敏怕野狼?” 邵敏紧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她怕的是那些人形且非人的超自然现象。至于野狼,就算陷阱、壕沟、围墙挡不住它们,御林军也能把它们变成串烧材料。 元清低低的笑了两声,亲了亲她的耳垂,沉声道:“不用怕,朕会保护你。” 他扶了邵敏的头和背,把她圈到自己怀里。 明明他安抚的方向不对,但邵敏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竟真的松懈下来,安稳的睡了过去。 喜讯 在邵敏印象中,作为中原腹地的腹地,中牟当是一片辽阔平坦的田原。就算它在这个时候尚未被开垦为良田,至少也该是渭川一样一望无际的平川。 到了之后她才知道,在黄河这条洪水猛兽般的母亲河附近横亘千载,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个时候的中牟县,西面湖泊秀美、星罗棋布。鸿沟流水自北而来,将这些湖畔串联成珠,后往东流向汴京。而东北山川有如倒伏的巨兽般绵延。山上草木经冬未萌,却有松柏依旧苍青沉郁。山与水之间是一片广阔起伏的原野。 猎场选在山与湖交接的原野上,其余两面有密林围住。附近只一个小村子,正是猎场的看林人家。行宫建在山下高地上,山挡住冬日北来的寒风,阳光落下来,让人周身都暖洋洋的。 邵敏步下凤辇,远远的望去,只见近处枯草仍有没膝高,远处稀落落走着几只梅花鹿和麋鹿。极远处便是湖区。湖滩上芦苇当风,残雪映着日光,晶莹闪亮。不由在心里暗想,天子园囿果真是占尽天下之美。 而元清比她看得还呆愣,几乎要被这片广袤给迷住了,只感叹难怪太皇帝能因猎忘忧,纵被言官一路追着讨伐,也不肯少打一次猎。心里对由贵更加羡慕。 行宫早已打理好了,燃着熏笼,很暖和。下车便有午饭,汤汁鲜美,腊味浓香,很能缓解疲劳。似乎怕邵敏无聊,元清还特地命人带了书与琴。 只是来到这么山清水秀的地方,连邵敏那么宅的人都有了出门的欲望。 内阁并没有跟来围猎,只程友廉一人因兼任兵部侍郎,要对各军申明田令,会在明日露一面。奏折已经送来,元清在路上批阅了几份,随便吃了几口饭,便进了书房。邵敏则带着铃音和元清身边几个婢女去打点寝室。 刚把熏香点起来,元清身边的小太监便来面见,传达元清的话,嘱咐道:“午后无事,皇后可四处走走。想出去时对梁师道说一声即可。只是山中猛兽虽清剿过了,却难免有所遗漏,皇后记得不要走太远。” 邵敏听后不由微笑,回答:“知道了。” 邵敏四下查看一遍,觉得没什么遗漏了,便命人去对梁师道说了一声,自己带上铃音出门去了。 结果才走两步,身后便呼啦啦跟上一大队御林军来。 梁师道上前跪禀道:“末将领命,全权负责皇后娘娘的安危。”他伸手往后一指,后面竟抬来一顶暖轿,“请娘娘上轿。” 邵敏忽然有种乘着越野车游非洲大草原的违和感。 原来“说一声即可”是这么个意思,还以为他真长成了个贴心的好孩子。 邵敏无奈道,“梁将军画个圈吧,我走到哪里可以不用这么些人跟着?” 幸而梁师道不是那么不懂变通的人。听了她的话,便命人取了张弓奉给她,让她射箭。邵敏估计箭程就是自己的活动范围了,便卯足了老劲儿去张弓。 ……纹丝不动。 邵敏自己手指都要勒断了,可是弓弦只略弯了一点,在她试图搭箭时又弹了回去。邵敏望了望梁师道,梁师道默默的扭头望天。 邵敏不甘心,便用脚蹬着弓弦,使尽全身的力气去拉。 然后便听到身旁有人闷笑了一声,“皇后娘娘是要把自己射个对穿吗?” 邵敏一下子岔了气,几乎没闪到腰。恼怒瞪过去,便看到由贵站在她身旁不足三步远的地方,正似笑非笑望着她。 他虽皮肤白皙,却不是阴柔的相貌,反而较常人更加俊朗。眼睛是明亮的棕色,因着轮廓稍深的缘故,看上去有些黑沉。笑起来的时候天然便带着一种撩拨与深情。那模样简直是放荡挑逗的,却并不猥亵。 见了他笑的模样,邵敏稍微能理解,为什么宫中女孩子提到他便晕头转向。 ——他确实是荷尔蒙体质。 邵敏不悦道:“王子殿下有何见教?” 由贵伸出手去,笑道:“可否借弓一用?” 邵敏直接把弓箭一并递过去,看他要做什么。 由贵拨了拨弓弦,挑眉望了梁师道一眼,笑道:“哪有这么为难女孩子的?” 梁师道继续沉默望天。 由贵右腿后退一步,左手稳稳托住弓身,右手搭箭张弦,目光凝视远处,凌厉如鹰鹫,道:“有这么远的弓,还怕保护不了一个女人?梁将军要不要看一下我的射术。若觉得可靠,就让皇后随意行走,如何?” 梁师道沉默不答。 由贵唇角微挑,自信而张扬,笑道:“看好了,我要射中央那只幼鹿的左耳。” 邵敏顺着望过去,依稀能看到远处五六只梅花鹿在吃草,中央那只不过一旁雄鹿半身高,此时正竖着耳朵张望着。一旁雌鹿垂头用嘴巴拱了拱它的脖子。 她忙伸手去抓箭杆,道:“别射。” 由贵眼角余光扫了她一眼,箭簇微转,已松了弦。 邵敏手尚未碰到箭杆,却也觉箭身带风,风刀如割。耳边尚响着铮鸣声,那只鹿已应声而倒。鹿群四散,只母鹿绕着小鹿走了一圈,垂头去蹭它的肚皮。 由贵这才对邵敏笑道,“放心,我瞄准的是左眼,不曾伤了皮毛。” 邵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什么?” 由贵道,“我记得女人讲究完好的,少一片花瓣就不是好花,多一个虫眼也不是好皮。皇后不让我射左耳,难道不是怕残了皮子?” 邵敏张了张嘴,只觉得不可理喻。她待要说话,却也知道这原本就是猎场,一开口必然是地图炮。她心里对由贵越发厌憎,却不能说什么,便回头对铃音道:“我们回去。” 由贵追上来,伸手要拦她,梁师道已长刀出鞘,明礼暗兵道,“殿下留步。” 由贵也不在意,没心没肺笑说道,“皇后若再出来,可以随时喊我,我最明白在草原上如何畅快又稳妥。你是我……皇帝陛下的妻子,请不用客气。” 邵敏摔门进屋,气得头脑一片空白。一个人捂着脸在桌边坐了一会儿,终于顺过气来。想到那只幼鹿,心里又难过不已,身上也乏倦起来。 不一会儿,铃音敲门进来,说是由贵送了皮子来,正在外面等着。 邵敏怒不可遏,道:“让他滚。” 铃音领命去了,片刻又回来,道:“由贵王子已自己走了,留话说寿王来了,他去找寿王喝酒。回头再向娘娘赔罪。娘娘,皮子他留在堂上了,怎么处理?” 邵敏压抑住火气,仄仄道:“别让我看到,你自行处置了吧。” 第二日冬狩开始。这一日是兵部立旗于野,参加田猎的各军集结的日子。罚其后至、申明军令,各将军建旗部署。如此便折腾了一天。 元清无需露面,但他显然对军旅之事很好奇,披了件暗棕披风,在行宫前的高坡上偷偷观赏了一整天。显然是把它当阅兵式前奏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冬狩作为军礼之重,是国之大典。虽本朝无前例,因此也没有皇后不能伴驾陪阅的忌讳。但有元纯皇后前车之鉴在,这种事邵敏不好表现得太感兴趣。正巧她心情不佳,身上也不爽利,因此她不作陪元清并不疑心,只让她在屋里好好歇着。 出行自然不比宫里,身边伺候的人少,邵敏便让铃音在元清身边照应着。 她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闲来无事,便又开了通讯器。 接近中午的时候,听到那边彩珠试了一声:“在不在?” 邵敏忙道:“在。” 彩珠道:“你让我查的事我查到了。一好一坏,你要先听哪个?” 邵敏无奈笑了笑,“先说坏的。” 彩珠道:“南采苹的钱是元浚资助的。” ——钱大进手里钱庄、当铺无数,只要有人兑钞,几乎就逃不过他的眼睛。而太监们比起纸钞和银票,更喜欢实实在在的银子,几乎没有不去兑换的道理。彩珠将这些宝钞搜集起来,很快便查明它们经过那些钱庄出纳,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结果就摸索到元浚身上。因此迫不及待来警告邵敏。 邵敏静默了一会儿。问:“好消息呢?” 彩珠道:“元浚资助南采苹,显然是想算计你。要害你的从元浚他老婆变成他自己,这能量可就完全不同了。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邵敏道:“釜底抽薪罢了。我估计他对皇位没兴趣,大概目的只是想让我失宠……没什么好担心的。” 何况南采苹病骨支离,暂时也掀不起什么风雨。 彩珠笑道:“也是,我猜他是希望小正太见异思迁,好让你死心投入他的怀抱……师姐,敢拆皇帝皇后cp的男人,勇气可嘉啊,你要不考虑一下下?” 邵敏漠不关心截断话题,道:“好消息呢?” 彩珠沉默了一会儿,“你猜的不错,我跟红玉的通讯器还有能量,组里刚刚联系我们了——我们当时穿来的不是镜面对称的平行时空,而是一个时空局没开隧道的新平行时空。中间有大概两年的错位——那八年里,他们一直在等时空局论证航道。” 一时她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彩珠声音略有些颤抖道:“师姐,再有一年多一点,我们就能回家了。” 行宫在高处,正可看到下面壮阔景象。 这个时候兵部已经撤旗,各军将士集结完毕。无数战马聚在一起,踏平了猎场上的枯草,嘶鸣不止。骑兵的白色罩甲与黑红披风遮住了地面。漫山遍野只见军阵肃整,军威浩荡。 一时礼官擂起战鼓,各将军上前聆听教诲。兵部侍郎程友廉立在高台上申饬田令,声音宏阔而平缓。他申饬完毕,各将领命而去,各军打起自己的旗幡,往分派之地开去。 元清凝神观察着他的军队和将领,内心喜悦,目光明亮,正跃跃欲试。 邵敏透过琉璃窗子,看到元清模糊的身影,不觉茫然失神。 狩猎 第二日狩猎正式开始。 驱兽前的仪式复杂而壮观,但邵敏全无心思欣赏。 她骑马追随在元清的身后入了猎场,而后便静默的面南停着,心不在焉的看着猎场上英姿飒爽的骑兵追逐猎物。 御林军第三次驱逐野兽经过元清身边时,礼官奉上了弓箭。元清开弓射箭,一只麋鹿应声而倒。四面山呼万岁,梁师道扛着天子的大旗驱马飞奔而出,三军军士呜呜的吹响了箫角,骁勇的男儿们便各自追逐自己的猎物去了。 狩猎终于进入了正题。 元清一矢中的,心里得意,便笑眯眯回望邵敏。邵敏暗怀心事,竟然没有看到。元清略有些失望,便拨转马头踱到她身边,问道:“皇后身体不舒服吗?” 邵敏尚未回神,只茫然抬头望向元清。 元清穿了身朱红曳撒,外面套着织金罩甲,带着棕色的貂皮尖帽。明丽的颜色越发衬得他面孔粉嫩。他身量瘦,穿上冬装便不显臃肿,反而看着更笔挺了。 大约是他的马比别人的更威武的缘故,邵敏竟觉得他比自己高些。 但大雨中他身体单薄的触感依然清晰。邵敏仍记得,那个时候他茫然无措的说:“朕睁开眼睛的时候,到处都找不到敏敏。” 元清见邵敏不答话,不由有些慌张,又喊了她两声。 邵敏这才听到他的声音,忙笑道:“没事,不用担心。” 元清仍是不放心,试图去握她的手,邵敏怕他歪下来,忙递了手给他,笑道:“做什么次次都要拉了手说话?跟个孩子似的。” 元清道:“不握实在了总觉得不放心。敏敏又不把朕放在心上。拉了你的手,也好让你知道是在与朕说话。” 邵敏下意识就要抽回去,元清一把攥紧了,笑眯眯道:“不要乱动。朕骑术不好,被你大庭广众之下拉下马,可就丢人了。” 邵敏无奈道:“大庭广众之下手拉手就不丢人了?” 元清笑道:“反正没人看见。” 正说着,由贵驱怀里抱着只雪白的兔子,勒马在元清身前停下,笑着拎了兔子耳朵,道:“兔子伤了腿,你家皇后娘娘菩萨心肠,能不能帮忙医一下?” 他一开口,元清忙松了邵敏的手,笑道:“朕今天不能上阵。中原规矩多,朕亲自上阵,将士们必然都不敢比朕猎的多。朕的射术,由贵兄又不是不知道。”一面说着,一面命人接兔子。 由贵笑道:“确实规矩多,有女人时规矩更多,明明是猎物,却不能射杀。” 邵敏难得舒缓下来的心情彻底被败坏掉,她不想跟这人废话,便拨了马头要到台上休息。背后由贵忙道:“皇后娘娘,兔子你要不要?” 邵敏生硬道:“不要!” 由贵笑道:“真不要?真不要我就扭断它的脖子了。” 邵敏怒极,猛的回马加鞭,从他手上抢了那只兔子,目光喷火瞪着他道,“滚,有多远滚多远!” 元清没见过邵敏失控的模样,竟忍不住笑出声来,由贵无奈道:“我没辙了。皇帝陛下你们慢慢聊,我再不回去就得输给寿王了。” 邵敏下了马,到台上坐下来。 她看了看兔子腿上的伤,便转手给了铃音,让她消毒包扎。 那伤很明显是箭伤,而且是连骨头都洞穿了的箭伤。能挽动这种硬弓,有如此射术的,邵敏根本不做他想。 元清不能亲自射猎,没一会儿也觉得无聊,便也上了高台,在邵敏身边坐下。 高台上有炭火和烤肉,可惜没有热茶,只有烧酒。邵敏斟了杯热的奉给他。 元清笑问:“皇后为何这么讨厌由贵兄?” 邵敏道:“那兔子的腿,是他故意射断的。这人残虐起来这般若无其事,臣妾实在没办法喜欢起来。” 元清想了想,道:“大概西疆太苦寒了吧。光让人活下去就已经不容易了,哪有多余的怜悯给野兽?朕倒不觉的他是残暴之人。” 邵敏道:“陛下跟他太亲近了,臣妾总觉得不好。” 元清问:“怎么说?” 邵敏道:“他的部下为了他而死,他的部族还在希提做奴隶。可是他却乐不思蜀的在汴京悠游,足见他对自己本族人也无太多怜悯。他如此冷血,只怕会反噬恩人,对陛下不利。” 元清不以为然,却也不想说服邵敏——他跟由贵相处时日久了,很明白这个人的魅力。私心并不希望邵敏跟他碰面。今日若不是由贵自己知趣离开,他也会找借口赶他离邵敏远些。 于是便岔开话题,笑道:“朕明白敏敏的忧虑了,日后自然会注意。朕看敏敏今天似乎有心事,跟朕说一下也无妨。” 他重新提起被由贵打断的话题,邵敏再次沉寂下来。 彩珠说的不错,她确实已经对元清过于在意了。生离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她竟起了磨蹭的心思。但是时间只有一年,而且说不定机会也只有一次。她若要走,就必然得很快着手准备。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于是她平静道,“臣妾在想林昭容。她如今已有了身孕,陛下是不是该给她加封了?” 元清面色不由尴尬起来:“她已位列九嫔,足够了。今日冬狩,不聊后宫。” 邵敏笑道:“皇嗣并不单单是后宫之事。若她生下皇长子……” 元清攥住了邵敏的手。 邵敏顿了顿,心里酸楚一点点蔓延开来。 “……再给朕一些时间。”元清目光定定的望着他,不无忐忑,却没有退避,“朕对敏敏说的,朕想对你一心一意,从来都没有变过,一辈子都作数的……敏敏再给朕一点时间。” 林佳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对邵敏不忠的明证。他们亘在他和邵敏之间,是他必然得面对的过往。但他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和自信去面对。 可是他并不知道,邵敏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等他了。 邵?br /gt; 皇后第17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18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18部分阅读 邵敏静静的望着他,片刻之后垂下头,微笑道:“嗯。” 猎场上鼓乐喧嚣,箫角长鸣,马蹄声紧凑密集,吆喝声也不绝于耳。 各军都有斩获,由贵与元浚这两个单枪匹马的也当仁不让,可惜人多了不吃素,他们的猎物每每被以多欺少半路截去。 被梁师道率御林军截走第三匹麋鹿的时候,元浚默不作声的搭弦瞄准了他的马。 由贵什么眼神,元浚目光一转他就知道猎物在哪儿。 虽然总被抢东西确实很不爽,不过猎场本来就是竞技的地方。并不是你追的久猎物就属于你,端看鹿死谁手。被人加塞挤到后面去,更是只能怪自己骑术不佳。只要不是昧下别人射死的猎物应算作自己的战利品,由贵都不在意。 何况梁师道敢对他动刀剑,他很喜欢。 因此他飞速拨马与梁师道错肩而过,抬手拔了他兜鍪上的孔雀翎。对梁师道晃了晃。 梁师道是御林军第一把骑射好手,如何肯被他扫了面子,当即伸手去抓他皮帽上的貂尾。由贵侧身一闪,梁师道一捞不成,转而拉住了由贵的马缰,按了马鞍子抬脚去踢他。 两人迅速缠斗到一块儿。元浚面色冷漠,箭矢并未因由贵的捣乱而改了方向,如潜伏的猎豹般等待可以出击的时机。 梁师道终于成功扒掉了由贵的帽子,单手挑起来,大笑着策马便跑。 由贵暗道不好,果然,只听“嗖”的一声,梁师道的马已经向前扑倒。他加速得急,又是单手握缰,身子跟着飞出去,偏偏一只脚被马镫绊住了。只怕摔下去就要跌断脖子。 由贵赶紧弹出一枚飞刀,切断了马镫绳。 梁师道右臂着地,砰的摔在地上。 他在御林军中颇有人望,当即便有十余人围过来帮忙。已经有人揪了由贵的衣领把他拽过来,道:“老大,我看到这个蛮子对你放暗箭。” 梁师道已经坐起来,动了动右臂,捏了捏关节,已经知道自己的胳膊摔断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他年纪也不小了,好了只怕也要废掉一半功夫,皇帝宿卫的身份自然也保不住了。他心里说不恨是假的,但对上由贵一张欠揍的笑脸,还是道:“是他救了我。” 很快便有人看到马脖子上的羽箭,可是这个时候再找是谁射的,已经全无线索。御林军骑术射术是各军中最高明的,今日抢了全场的猎物,出尽风头,还真无法锁定嫉恨他们的是谁——但没人认为是误中流矢。 整个御林军连带着梁师道自己,都只能强咽下这口气去。 很快便有人来报,梁师道受伤了。 梁师道是元清贴身侍卫的统领,历来恩宠优渥。加之元清此刻不想面对邵敏,忙起身道:“朕去看看他。” 却不想邵敏竟是比他还要关切的样子,问:“怎么受的伤?” 来人道:“与由贵王子夺帽时,流矢中马,摔伤了。” “流矢中马”——与史书过于相近的描述让邵敏瞬间想起了什么。她当初读到这段时便在疑惑,连在场诸将都不清楚的真相,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异国将军如何能说的跟亲眼看到似的。 元清眼看着邵敏目光闪烁起来,忙问:“有什么不对?” 邵敏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么一摔只怕要伤筋动骨。宿卫校尉一职干系重大。陛下是不是早日回宫为好?” 元清知道她有所隐瞒,却也不想她在人事上有所干涉,便道:“朕会考虑。” 元清去探视梁师道。邵敏捧着烧酒坐在高台上,默默的观猎。 风声清劲,角弓铮鸣。中牟依旧风景如画,却已换了主题。 她原以为这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冬狩,由贵也只是个史书不载的小人物,而元浚此时还是那个风轻云淡的富贵藩王。 却原来一个白龙鱼服,一个狠辣阴鸷。 一时马蹄哒哒响起来,元浚来到高台下,一身素简戎装越发衬得他挺拔隽秀、清淡似竹。 他黑漆漆的眼睛里目光温柔,静静凝视着邵敏,在邵敏回望过来时,默默垂下头去,半晌方道:“可否赏臣杯酒喝?” 邵敏目光冰冷的望着元浚。她很想就在这里指控这个人,胖揍他一顿,让他明白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他自己是人。让他明白杀人触犯王法,就算他位尊为王也要付出代价。 但是她怕自己透露的话妨害了元清的未来。 “铃音,给她杯酒。”她最终还是这么说。 狩猎(下) 梁师道伤得比他预想得还要糟糕,似乎是肘骨摔碎了。只怕日后治好了,右手也不能使力。就算换成左手使刀,也定然不能上马杀敌了。 元清原本打算重新在宿卫里选拔统领,但是宣来太医询问时,听太医说“梁将军问小臣,若伤好后他百倍锻炼,能否恢复如初”,他便改了主意。 太医还在絮叨,“也不是没有先例,只是不及万分之一”,元清便笑道:“朕的宿卫统领,原本就是万里挑一的。” 当下只命副校尉张维暂代其职,劝慰梁师道安心调养。 入夜前各军清点猎物,燃起篝火庆功,又闹到半夜。 第二日堆土祭祀,下午时各将率军先行离开,只留御林军驾前护卫。 这个时候元清才能畅快的打一次猎。 只是天子狩猎避讳赶尽杀绝,元清不好再在原处猎杀,便换在左苑。虽在他动身来中牟前,御林军已经清剿过周边猛兽,重点却是中苑,因此左苑还要重新排检,元清便又等了一夜。 由贵似乎最爱狩猎猛兽,听说要剿兽,便要拉着元浚一起去。元浚虽兴致寥寥,却也没什么能激起他兴致的事,见由贵和张维盛情相邀,便也跟着去了。 留元清一个人批折子,急的抓耳挠腮。 夜里由贵来说他打到了一头野猪,请元清去烤肉喝酒。 行宫正殿刚刚摆好膳,邵敏正给元清盛腊肉粥,听了太监的回禀,见元清目光闪烁,满脸都写着想去,便笑道:“早去早回。” 元清眼神霎时就飞起来,却还是有些犹豫着试探:“皇后不喜欢朕跟他过从甚密,朕就不去……了?” ——既然说不去,干嘛还要把尾音挑上去,把叹号变句号? 邵敏无奈的笑着命人取来食盒,把肉粥装进去盖好,交到太监手里,道:“去吧,不要喝太多酒。亥时前回来。” 元清眉飞色舞应了一声,便急匆匆领着太监出门了。 自从推测出由贵的身份,邵敏对他的厌恶便淡了下来。至少她知道了他不是个冷血薄情的人。何况他一个异族人的磊落能让中原的史官写入史书,想必多少还是值得信赖的。 何况日后这两人还有的是交道要打,有备无患,练多了更熟练些。 第二日天一放亮,元清胡乱吃了几口饭,便迫不及待牵黄擎苍,带人纵马奔向猎场。 邵敏骑不惯马,只在后面慢慢跟着,望见他意气飞扬的背影渐行渐远,心里淡淡的起了惆怅。 御林军仍在四下护卫着。因左苑不大,便只留十几个人追随在元清身旁保护。 元清的马是西疆贡来的乌云踏雪,高大勃发矫健英俊,据说可日行千里。而御林军骑乘的大都是耐劳的关中马,虽也是健步名驹,与天马比起来速度上却还稍逊一筹,不一时便落后了五六个马身。只由贵和元浚还勉强跟在两旁。 由贵和元浚跟了元清一会儿,三个人停下来不知说了些什么,忽然分头驱马。 邵敏远远望着,料想他们是在打赌争胜。 猎场上养得最多的是麋鹿,因为头鹿前一日已被除去了,今日略一驱赶便六神无主的四下奔逃。元清追着一只加鞭,他的马快,很快便纳入射程。但他不擅长骑射,几发不中,不由略有些着急。 那只麋鹿被他的箭逼得几次曲折,猎场四面都被御林军照应,有猎物要出圈子,他们便击鼓恐吓。那只麋鹿突围不出,在猎场上绕了数圈,最后竟一跃跳过一片不矮的灌木丛,朝东北边山林跑去。 元清正在兴头,紧追不舍。天马轻便,竟跟着跳了过去,不落后一步。 这个时候元清身后御林军已落后了一大截。 某山上虽土多石少,山上密林却枝桠横斜。邵敏怕元清骑术不好,万一伤着。见自己这边离他反而近些,便回头对身后侍卫道:“去保护皇上。” 张维恰被元清指派来护卫邵敏。他资历比梁师道深、年纪也比他大,却一直屈居在他下位,难得梁师道伤了,他以为自己能接任校尉了,谁知却还是暂代,心里正不舒服。加之他前天狩猎、昨天剿兽,身上也疲沓,闻言便道:“娘娘恕罪,陛下吩咐不得离娘娘半步。” 邵敏不爱跟外人废话,当下便策马往元清那边去了。张维愣了愣,忙命人跟上。 邵敏并非不能纵马,只是不爱马背上颠簸的感觉。 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她与元清是一样的,因为不曾多练过骑术,反而不知道摔了有多疼,加鞭时便全无顾忌。 她计算着想上前去拦元清,便直取小路。因为与山相接,灌木丛多,这一路并不平坦。张维初时还好好跟着她,渐渐便厌恶她僭权多事,放缓了速度。 邵敏先前并不着急,却忽然看到元清的马趔趄了一下,心中忽的不安起来,忙夹紧马肚,再次挥鞭。 因为越靠近山上,路越难行,马速已放缓了不少。 天马踩到一处空凹,几乎没绊倒。幸而此马性灵,竟稳了下来,没把元清甩出去。却再不肯听使唤,低低的哀鸣着,跛着腿绕着马头乱转。 麋鹿在山石间歪歪斜斜的跳跃,渐渐去的远了。 元清料想刚刚绊那一下,马腿怕是伤了。他一面试图让马静下来,一面顺着马脖子上的毛安抚它。待马稍稍平静一点,终于能下马。 果然见道马右腿蹄上半尺处皮肉已撕开,鲜血淋漓,自然不能再跑了。 元清向四下张望,见邵敏正赶过来,不由欢喜的向她挥手。 却忽然闻到一股沾着土腥气的恶臭。马一瞬间惊鸣,只听“啪”的重物落地声,便再没了气息。他看到邵敏惊恐的睁大眼睛,大喊了什么。 “趴下,趴下!” 待那四个字传到他的耳中时,他一回头便看到一只庞大的黑熊举着爪子,对他露出了獠牙,它胸前白色月纹正晃在他的眼前。 邵敏眼看着元清身侧几步远,山石下堆满落叶的地方凭空伸出来一只爪子,而后土和叶子被拨开,一只黑熊晃晃悠悠从里面钻了出来。它最初的时候只是懒洋洋的在太阳下晃了晃脖子,却惊吓了元清的马,马试图踢它,却将它激怒,被一掌拍断了脖子。而后它的目标便转向了元清。 那似乎是一只公熊,几乎比元清高了一个头。獠牙足有一寸长。 邵敏怕得几乎失去了理智,她再加鞭,马却说什么也不肯往前。邵敏急的快哭出来,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便朝着元清跑过去。 她边跑边搭箭。不知是肾上腺素的作用,还是临场的超常发挥,她竟把那张弓拉的半开,搭上箭便射了出去,而后居然射中了。 但熊皮太厚,似乎没能射透,反而让它越发暴怒,转而向邵敏跑了过来。 它体型看上去无比的笨重,跑起来却飞快。但它獠牙向着她时,她反而不那么怕了。只对身后一挥手,道:“放箭!”而后抱着头就趴下了。 先前熊离元清太近,御林军搭了箭反而不敢轻易射。此刻熊奔向了邵敏,中间其实也没几步路,但是邵敏一趴,目标便即刻清晰。七八只羽箭同时射出去,黑熊胸前白毛霎时就被染红了,却无一造成致命伤、。 邵敏听到它越发暴怒的吼叫,略略抬起头来,见它受了伤却还没停下来,不由在心里哀嚎——被撕碎和被踩死,似乎后者更冤枉。忙爬起来拔腿便逃。 但那个时候,熊掌上尖利的爪子已经勾到她披风上的罩帽了。 她感到身后被什么推了一下,惯性的向前扑去,片刻后重重的摔在地上。 远处一杆羽箭凌厉带风射过来,瞬间穿透了黑熊的头骨。 邵敏呻吟着爬起来,看清了压在她背上的人。 她分不清浓腥的血味从何而来,待看清元清后背上翻裂的戎衣与皮肉,瞳孔瞬间收缩,惊恐得不能呼吸。 元清攥着她的胳膊,终于也睁开了眼睛,虚弱的道:“扶朕起来。” 邵敏身上颤了颤,泪水滚落下来。她迅速解下披风,将元清被血浸透的后背整个儿包住,而后搀着他站起来。 张维这个时候才姗姗来迟,见到坡上倒着的黑熊和满地折断的箭、横流的血,似乎也吓傻了,屁滚尿流的摔下马来,跪到元清面前,求饶:“臣剿兽不利,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元清声音依旧清亮,“熊洞在山石下,有干土和枯叶填封,你未发现不算大过。朕暂不计较。你即刻率人再次清剿……” 邵敏感到他身上的颤抖,忙接话道:“皇上受了惊,要先回行宫歇息。寿王随驾,其余人继续射猎即可。备轿!” 邵敏扶着元清上了暖轿,即刻就要查看他后背的伤,元清却握了她的手,摇头道:“现在不行……” 邵敏见血已从他袖口流出来,再抑制不住哭声。 元清把头搭在她的肩膀上,笑道:“敏敏能领悟朕的意思……与朕心有灵犀……朕很高兴……” 而后便再也没发出声音。 邵敏抱着元清从轿子上下来时,元清背上的血仍未止住。他昏迷过去,要隐瞒已不可能。 元浚呆立在一旁,邵敏瞥了他一眼,垂头道,“陛下受伤昏迷,该如何处置,寿王自行斟酌。” 元浚顿了顿,跪下领命,道:“是。” 相许 元清背上的伤口,在暖轿上邵敏已经大略处理过了,此时已大致止住了血。 所幸割伤不深,未曾伤到骨头。但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太医们为他清理伤口,斟酌药方,头上大汗淋漓。年纪最大的那个战战兢兢的安慰邵敏,只要不感染了,很快便能好。失血也没有太多,不会危及性命。之所以昏迷不醒…… 邵敏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她不惜性命,其实是有恃无恐。她的那个时代,对生命并没有太多的敬畏。她身上带着黑匣子,就算死了也能记录下灵魂。只要能回到时空仪上,找回她的生命图谱,二十年后就又是一个邵敏。 当然该疼还是会疼,该等的还是得等。但是比起永久湮灭,这算得上什么? 她望着元清苍白的脸色,恐惧从心底里一点点渗透而后蔓延。 如果元清就这么死去了…… 这个时候她想的并不是这个时代的动荡,也不是这个时空被强力干涉的历史轨迹。而是她再也见不到元清了。 原来当初元清抱着她说“可是朕睁开眼睛,到处都找不到敏敏”的时候,是这样的心情。 她抱着那条被元清的血浸透的披风,压抑着、痛苦的哭了起来。 满屋子的人都说不出话。 元清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发烧。太医很清楚状况,被野兽所伤,又是这么大片支离破碎的伤口,几乎不可能不感染,也几乎不可能活下来。因此他听到邵敏哭,便静默了下来。 在这片寂静里,元浚的求见对邵敏之外的人而言不啻牢门打开时射入的一道阳光。 铃音来为他通禀时,邵敏擦干了眼泪,屏退了屋里伺候的所有人。 邵敏屏退了众人,却并没有急着召见元浚。 她从二维袋里将所有急救用的东西都取了出来,仔细的阅读说明,把需要的药品挑选了出来。然后为他注射疫苗,重新清理、缝合伤口,涂抹加速愈合的药膏,给他缠上绷带,喂他吃药。 她用的几乎都是这个时空的管制药品——管制局颁布的穿越法里明确规定只能用于自救的药物。 她被迫滞留在这个时空后,虽然几次心动,却并未真正干涉过它的进程。甚至不曾认真尝试改变些什么事。 但是当变故发生在元清身上,她终于再也不能淡定旁观下去。 她俯身亲了亲元清的额头,泪水打落在他头发上,“醒过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但元清仍是沉沉的昏睡着。 将元清的伤口处置好,邵敏宣见了元浚。 元浚已从太医口里问明了元清的伤势。他见到邵敏的时候并没有向往常一样行礼,而是定定的、久别重逢一般凝视着她。 邵敏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跟他撕破脸,只垂下睫毛,淡淡道:“元浚。” 元浚面色一缓和,目光霎时柔情满溢,轻声道:“敏敏。” 明明曾经听他叫过无数次“敏敏”,可是没有哪次比这次更让她气愤难过。 “陛下昏迷不醒,只怕情况凶险。” 她说到这里,泪水簌簌的落下来,却还是继续问道,“寿王有什么打算?” 元浚默默的望着她,半晌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抱住了她。 邵敏默默忍耐着,攥紧了袖子里的匕首,静静的等着他开口。 “跟我走吧,”元浚说,“我们一起逃走。一起去南洋,找一块面山临水的地方,盖一间茅庐,彼此相守,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邵敏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但是——他既对皇位无意,当不会趁机谋害元清。她肩膀松下来,终于伸手推开了他,“他是皇上,也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堂弟。他一直把你当嫡亲的哥哥对待……” 她停了一下,挥开元浚伸过来为她拭泪的手,道,“如今陛下还昏迷着,寿王是陛下最亲近信赖的人,一切还要仰仗寿王。” 元浚目光震了震,一瞬不瞬的望着她,漆黑的眸子里渐渐淀出伤痛来。 ——他直到此刻才明白,邵敏是在试探他。 他见她双目泪水涟涟,却不肯把脆弱可怜的模样亮给他看,只是面色淡漠、疏离的,用皇后该有的姿态面对着他,心里竟一时有些慌张——如今元清昏迷不醒,玺印控制在她的手里,她无需再故意的疏远他。可是他也不信不过短短半年时光,她就把心许了元清。 直到他忽然想到元纯皇后的旧事,才喃喃自语道,“你原不是贪恋权势尊位的人……”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他上前抓住她的手臂,“若你想要,我也……” 邵敏从袖子里抽出了匕首,面色羞恼,“你敢有任何对他不利的想法……” 元浚低低的,自暴自弃一般笑道,“好,很好,你一刀捅死我算了……这些年来为你刀刀剖心,我早已经受够了。你八岁便许了我,何时许的他?也让我看看,你一颗心到底能给多少人?” 邵敏先是震惊。后来垂下眼眸,平静的道:“我不可能杀你——” 元浚像是看到了一丝希望,目光哀伤里透出一丝恳切。 邵敏抬头静静的注视着他:“元清昏迷着,皇后又没有号令禁军的权力。这个时候,除了你我不知道该仰仗谁。如果我杀了你,自己也只能坐以待毙。如果我不杀你,你有什么不臣之心,我与元清依旧只能任人宰割。不如一死了之。” 话未说完已经拔了匕首往颈上划去。元浚匆忙去握她手腕,不料匕首去势甚急,仍是在脖子上留了血痕。 邵敏继续道:“那次偷溜出府,回来后我便大病了一场。十岁之前的事,我已全不记得,恍若再世为人。我与当年你喜欢的邵敏,只有一副相似的皮相。我不该仗着这副皮相利用你,我把它还你,你我便两不相欠吧。”说着匕首转而往脸上割去。 元浚自小与她一起长大,如何不明白她不依不饶的固执性子,早有防备,已伸手握住匕首刃。见她眉心已经留下血水来,知道她是真的狠了心自毁绝情,只觉心里爱恨交织,不知恨多还是爱多。他死死望着她,一字一字道:“臣明白。” 他见邵敏目光淡然若水,不置可否的望着他,便松开匕首,退了一步,跪下禀道,“臣已封锁消息,命梁师道重新执掌禁军,张维已被软禁,禁军中并无异动。” ——元清因张维渎职而重伤,此时他手上掌控着禁军,若知道自己必死无疑,难保不会铤而走险。因此当时元清言辞安抚,稳住了他。 元浚自然也是明白这点才会如此处置。 “梁师道素来敬重太傅,他为人一贯忠心耿直,娘娘尽可以信赖——便是要瞒他也是瞒不住的,不如向他摊牌。他必然以陛下和国事为重。冬狩还有四天半,娘娘可不必急着通知内阁,不妨先挑个可靠的人,加急赶往洛阳……若能请太傅先回京稳定人心,自然万事无虞。” 邵敏默默垂下头去——虽不可避免要将邵博再次拉进是非圈子,但这无疑是最稳妥的办法,便道:“就照你说的办……” 元浚领命,片刻不留起身便走。 邵敏垂着睫毛,轻声道:“对不起,谢谢。” 元浚略顿了顿,摔门离开了。 元浚将一切安排完毕,半夜拎了酒坛子,到山上吹风喝酒。 他心情阴郁,一坛酒很快见底——他与元清都是千杯不倒的酒量,素日里与元清喝酒,一贯都是装醉的。今日无需伪装,却恍然有种自己真的醉了的错觉。 他把酒坛子丢到山石上摔碎了。 一个石头样的东西飞过来是,他从容伸手接了,见是个酒罐,拔了盖子便喝。 灌了一气才道,“如今你的好兄弟好知己正生死未卜,你还有闲心来喝酒?” 由贵语气不必平日张扬,反而平静沉郁,“我记得,昨日那片斜坡你排查过。张维懒散无能,没发现也就这样了。但凭你三日一猎的经验,怎么会不知道那里有熊洞?” 元浚笑道:“知道又如何?” “你故意害他?”由贵忽然饶有趣味的问。 “怎么可能。”元浚平静的再次喝了口酒,“还是你觉得我未卜先知,昨日便知道他会只身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由贵眯了眯眼睛审视着元浚,一瞬间他的眉目阴鸷如白雕,可是开口却是笑着的,“确实……你的‘有美一人’怎么样了。” 元浚倒在石头上,望着黛色夜空上璀璨的星子,虚握了握手:“如果得不到……也不忍毁掉……” “似乎只有放弃了。”由贵笑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况你那个美人……不过也难怪,她连只兔子也不敢杀,那个时候却能对着熊冲上去。如果有女人这样对我,就算她丑得像一只土拨鼠,我也爱她一辈子。但如果她这么对别人,哪怕她是天女下凡,我也不做他想。” 元浚没有接话。 “至于我兄弟……”由贵道,“你有看到他面对熊时的眼神吗?”他目光灼灼,仿佛里面有火焰在燃烧,“冷静、残酷、兴奋。只有最好的猎手,遇到危险时才能有这样的眼神。”他调侃的笑望向元浚,“如果我早一步遇上他就好喽。” 元浚瞟了他一眼,不甚在意道:“怎么,你反悔了?” 由贵笑道:“其利无穷,人为利死。你不反悔,我便守约到底。” 元清在第二天半夜的时候,迷迷糊糊醒过来。 邵敏正给他喂药,他下意识张口接了,呢喃道:“好苦。” 邵敏顿了顿,片刻之后俯□,吻住了他的嘴唇。 元清目光仍有一些模糊,却仍是努力的睁开眼睛,想要看清她。 “还苦吗?” 元清略略觉得有些眩晕,“再……再亲一下,就不苦了。” 他伤了背不能躺,这两日一直是邵敏抱着他睡。邵敏再次俯身亲他的时候,他想要揽她的脖子,却牵动了伤口,不觉呻吟了一声, 邵敏扶着额头,闷闷的笑着哭起来。元清有些慌乱,道:“不用了,不用再亲了,已经不苦了。” 邵敏用力的抱住了他:“不要再做傻事了。赶紧好起来,做什么都可以。” 元清闷闷的“嗯”了一声,又道:“朕不要敏敏的感激……” 邵敏亲着他的额头,低语道:“傻瓜……不是感激,我对你也是一样的。” 元清把头挤到她怀里埋起来,声音因为干涩而有些沙哑,道:“敏敏好狡猾,偏偏在朕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说。” 邵敏低低的笑了起来。 风声 元清醒来,不想再久立危墙之下,当晚便传召了梁师道,命修整回京,第二日一早便上路。 他背上伤口面积太大,又尚未完全结痂,不好太颠簸,便将舆辇改作暖轿。 暖轿里一应物品都很齐全,轿座有半张床那么大,邵敏在上面铺了几层兽皮、绒被和毡子,收拾得暄软又暖和,想让他趴累了时侧身躺躺。 但上了轿子,元清便撒娇赖上了她,树袋熊一般挂在了她身上。 邵敏不敢抱他的背,又怕他滑下去,只能半倚着枕头倒在座上。元清下巴卡在她肩膀上,两人身体紧密贴合,彼此肌肤的温度都可以感知。 正是冬日清晨将明未明的时候,光线昏昧、寂静无声。空气里浮动着暖香。 元清的心跳清晰,因为失血的缘故比平时略快一些,吐息绵长而平稳。 邵敏静静的感受着,浮生头一次对神明与上苍怀抱着感激。这片刻的安稳与圆满恍若隔世,她几乎就要永远的失去了。幸而元清醒了过来。 元清失血多,身上虚弱,趴在邵敏身上后,很快便再次沉沉的睡过去。 而邵敏经过心力交瘁的两日三夜也已到了极限,此刻略一松懈,很快也进入梦乡。 元清背上伤口疼的厉害,加上失血,一整日都昏昏沉沉的,睡与醒并无太多区别。只是抱着邵敏,他心里安稳,什么都能忍下去,便连呻吟都没有一声。 邵敏一直睡到入夜才醒过来。 他们这一日动身早,又一刻不停的加紧赶路,这个时候已经离汴京不远。梁师道来请示,是否要百官出城迎接。 邵敏听到他的声音方才清醒过来,见元清仍睡着,便推了推他。 元清含糊的道:“朕信敏敏。” 邵敏料想是前日喂他的止疼药药效过去了,听他惜字如金,便知他在强忍。因此代他对梁师道说:“不必惊动,悄悄入城即可。另传召内阁高宦成、周天赐、程友廉,亥时前往德寿殿见驾。” 而后低声问元清,“可好?” 元清点点头,道:“可,去吧。” 邵敏见他没有其他的吩咐了,正想让梁师道去办。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寿王与由贵王子在做什么?” 外面传来爽朗的笑声,由贵道:“皇后娘娘放心,皇帝陛下的宿卫校尉很神武,我与寿王殿下正被宿卫们重重包围着,跟在你们车驾两侧。” 元清正昏沉着,闻言也忍不住“呵”的笑了出来,蹭了蹭邵敏的肩膀,道:“他救朕,朕不疑他。” 邵敏不置可否,只对车外道:“陛下说‘朕不疑他’。” 由贵笑道:“皇后娘娘明鉴。” 梁师道来请示的事倒是提醒了邵敏,她该把这两日发生的事告诉元清。 否则等邵博来到汴京,便由不得元清不胡思乱想了。 至于她找元浚拿主意一事,最好也是她主动说出来——于情于理,当时站出来主持大局的都必然是元浚。但是让自己的妻子不得不求助于自己的情敌,就算元清能谅解,心里也必然是不能接受的。与其等他想到后胡思乱想,不如她先示以坦荡,消了他的疑虑。 她叫了元清一声,元清在她耳边迷迷糊糊问:“什么事?” 邵敏听他声音疲倦,意识已经昏沉,顿了顿,柔声道:“无事,睡吧。” 元清“嗯”了一声,沉沉睡过去。 他们回到宫中已是深夜,程友廉等人已经等在德寿殿。 邵敏吩咐着人将德寿殿暖阁炕上收拾软和了,扶元清侧身躺好了,正要告退,元清拉住了她。 邵敏道:“内阁三相与陛下议事,我不好在一旁听。” 元清平日里定然不会让她触这个忌讳,但他目下昏沉脆弱,必得抱着邵敏才能忍住了疼,便不放手。黑盈盈的眸子泫然迷茫望着她,道:“不谈国事,皇后在,不碍。” 邵敏不忍再拒绝,便命人放下半片纱帐,握着他的手坐下来。元清把头枕在她腿上,这才命人宣高宦成等人面见。 高宦成等人领命进殿,望见纱帐后坐着个女人,同时愣了一下。 元清注意到他们的眼神,这才意识到不妙。 邵敏给元清用了那些药,他伤势好得很快,不过五六天后背已经结痂。 这几日邵敏一直留在德寿殿照顾她,喂他吃御药房送来的汤药,给他换纱布。 邵敏怕这个时代消毒不够,给他用的纱布并不是这里的东西。她还担忧元清发现些什么,但这几日元清一直心不在焉、惴惴不安的等内阁发招,根本没有注意纱布这种小事,邵敏不由笑自己太谨小慎微了。 她抽了个空把自己当日给洛阳去信,请邵博回京稳定局势的事与元清说了。元清听了果然心里不舒服——邵敏是邵博的孙女儿,邵博又是众望所归的贤相,无论于公于私,请邵博回京都是稳妥的。但他心里梗着的那根刺也不是一时能拔除的。为了邵敏,他必然不能动邵博。邵博能安分的留在洛阳或者回老家,与他君臣相安无疑是最好的。偏偏邵博要回汴京。元清不由就有些拔剑出鞘的冲动。 但他不愿让邵敏看出他对邵博的介怀,便半真半假的笑问:“皇后怕朕醒不过来?” 他原是玩笑话,不想邵敏认真的捧了他的脸,目光水一般幽深溺人的望着他,道:“怕。如果你再晚一刻醒过来……” 元清顿了顿,俯身吻住了她。 邵敏脑中红玉又在喊“猥亵未成年人是犯罪”,但她伸手把她弹飞了。 这一刻她只愿好好的与元清相守,什么也不去算计,什么也不去顾虑。 当然就算她随便元清做什么,元清也是不可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那个时候真的已经箭在弦上,衣衫都已经褪去了……然后邵敏摸到了一手血。 元清太激动,一不小心刚结痂的伤口又裂的乱七八糟。他当然觉得疼,疼得都雄风难振——不过事有轻重缓急,他丢了半条命才换得邵敏真心,生怕一切只是幻梦一场。只想赶紧煮米为饭凿木成舟把人彻底变成自己的,在阎王神明哪里也立了契,生生世世永无反悔。其他的都可以慢慢来…… 邵敏给他重新缠绷带的时候,他周身沮丧的气场让瓷瓶里插的花朵都枯萎了。 邵敏几乎能看到他头顶上有片小小的乌云,背上生出了三两朵蘑菇。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元清回头哀怨的望着她,邵敏弹了他一脑崩,笑道:“你可以试着再惨烈点……非把我弄出心理阴影,再不敢见你就好了。” 元清低声狡辩道:“其实也有不用朕扯到伤口的方法……” 邵敏脸上一红,羞恼的把绷带缠了他一脸,“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元清抿紧了嘴,一双漆黑的大眼睛隔了绷带缝忽闪忽闪可怜兮兮望着她,邵敏看了不由又笑起来,“这就对了,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模样才讨喜。来,让解杰亲一口。” 她与元清间气氛过于温馨甜蜜了,便总无法拿元浚的事来扫兴,过了几日便不再去想——她估计元清也能自己想明白,大不了纠结一番,总会过去的。 元清伤口好得差不多了,邵敏终于能搬回寿成殿。 她回宫第二日,林佳儿便来找过她,似乎是要交代一些事务。但当时元清伤势凶险,邵敏日夜陪护,便没来得及细听。 林佳儿似乎也不着急,便又帮着她继续料理后宫事宜。 当日去中牟,邵敏要带上铃音,正犹豫指派谁来帮着林佳儿,元清却说让王聪明留下。邵敏虽然对王聪明有各种不满与顾虑,但是一来他是宫中旧人,对诸多事务都很清楚,能力也不弱;二来他是元清身边的人,林佳儿不过九嫔的级别,宫中未必能压得住,外面王妃、公主之类自然更不用说,有王聪明为她挡着,她也好做些;三来难得出一次门,还要对着这么个人实在闹心得慌。因此就没反对。 这几日便由王聪明继续帮林佳儿料理着。 此刻邵敏搬回了寿成殿,王聪明便回去听元清差遣。而林佳儿也不贪权,再次来找了邵敏。 她这次不是遣碧鸳来交代,而是自己亲自来了。 邵敏有些日子没见她,也很思念,便命上了茶水果品,与她对坐着边闲聊便说正事。林佳儿送来的本子她翻看了一下,略有些疑惑道:“怎的放出去这么多人?”而且有四五个都是她宫里颇有些头脸的尚仪与上阶宫女。 林佳儿从容道:“宫里流出东西去了,内府追回来拿给我看,我便稍稍追查了一下。这些人手脚不干净,背景又杂,留在身边也是祸害。只放出宫去,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邵敏点了点头,笑道:“只是你如此大手笔,只怕已有人背后在嚼舌根。” 林佳儿喝了口茶,不甚在意道:“娘娘会因人言忌讳我?” 邵敏笑道:“我自然是信你的。” 林佳儿垂下眸子,唇边笑容恬淡:“娘娘不疑我,我怕她们说做什么?那四五个空缺,我看娘娘也不必急着挑人补上,指不定又混进些谁来。内府常年有小姑娘进来,多是流民养不起丢掉的女孩儿,娘娘去选几个带在身边养熟了,又麻利、又忠直,比什么都好。” 邵敏笑了笑,道:“多谢你为我谋划。” 她又往后翻了几页,不由再次愣住:“曾淑珍,她怎么了?” 王聪明步下台阶时,南采苹略略伸手遮了遮眼睛,对门曾淑珍爬过来用力晃着牢门叫骂着林佳儿,见王聪明走过去时,忽然泪流满面,伸出手去,道:“阿公,救我……” 王聪明躲了一下,他十几岁时见多了这种场面,早不当一回事,瞥了她一眼,便对女牢头示意打开南采苹这边的门。 他进去的时候,南采苹略咳了几声,却没有开口说话。 王聪明打量了一下房中布置,见虽不舒适,却还算干净整洁,床上被褥都是好的,一旁还燃着炭盆,上面架了壶烧着热水,便点了点头,道:“南美人一切可好?” 南采苹淡淡道:“托公公的福,把奴婢弄来这种地方。” 王聪明蹲下来,道:“皇上走前特地吩咐,不容老奴不从。” 南采苹怔了怔,泪水流下来:“他可是为了皇后,要除去我?” 王聪明叹息道:“陛下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但凡是他亲的、信的,他不会让他们受一点委屈,遭半点罪。何况皇后正是他心尖儿上的人?偏偏你竟让她中了毒……” “我没有!”南采苹道,“我再蠢笨,也不会把自己搭进去害她!” 王聪明啧啧嘴,道:“可惜,可惜。你知道,我知道。但皇上他知道吗?” 南采苹泪水涟涟,把头埋进罗裙里,不再做声。 王聪明望了她一会儿,道:“想活下去吗?” 南采苹略略抬了抬头。 王聪明凑过去,道:“老奴一直为陛下不值。一个压根不把他放在心上,一个却事事想着他,时时爱着他。换成你,会选哪个?” 南采苹泪光中有光芒闪烁,她望向王聪明,问道:“我该怎么办?” 王聪明低声道:“皇后她不是中了毒,而你才是唯一爱陛下的人。” 风声(下) 林佳儿说完之后,邵敏一直在凝眉沉思。 她没有想到林佳儿竟然真的追查出来了 皇后第18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19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19部分阅读 查出来了,当初下毒害她小产的人。 更出乎她意料的是,曾淑珍看上去那么干净伶俐的一个小姑娘,竟仅仅出于嫉妒,就两次谋害身边的人——她当年嫉恨南采苹大出风头,后来又嫉恨林佳儿富贵在望。 她显然对元宏或者元清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害南采苹或者林佳儿对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处,她只是单纯不能容忍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人突然比自己发达。 邵敏不能明白这种阴暗与偏执,便不尝试去体会。 她只是在想,林佳儿是怎么追查出来的。 这两件事都过去有些日子了,就算南采苹与林佳儿能寻思出些蛛丝马迹来,证据也必然都早就处理掉了——但曾淑珍与她的贴身侍女居然老老实实画押了。 已经快五个月,林佳儿的肚子基本能看出来了。 她表情恬淡安然,显然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心理受到什么影响。 邵敏不信什么因果报应,但老人们都说要积德。若这个孩子尚未出世,林佳儿手上先沾了血,始终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知道了。”邵敏终于开口,“如今我回来了,一定会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你就放开手,安心养胎吧。” 林佳儿想也没有想便笑道:“好。” 从邵敏那里出来,林佳儿并没有急着回奉华宫,而是先去了掖庭。 她走在掖庭的高墙之间,明明正是正午时分,阳气最旺盛的时候,这里却依旧肃穆而死寂。两侧花木看不出半点春来萌发的迹象,阴测测的风吹着枯枝,嘎嘎作响。 她走到关押犯事宫女的地方时,正逢午饭时分。 掖庭里不声不响弄死个把人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林佳儿原本也没想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复仇,之所以把事情报给邵敏,只是因为她在接手宫里的事后,发现邵敏居然真的像对她说的那样,一直在追查这件事。 可是她和南采苹用了那么多手段,却除了一份口供,什么证据也没搜到。只要曾淑珍咬定了是她严刑逼供,最终肯定还能翻案。 ——在听到元清亲口承认他给她用过麝香后,林佳儿已经不相信什么天网恢恢。 要她就这么放手绝无可能。 但是她站在牢门前,看着曾淑珍扭曲的挣扎起来,面色恐怖、眼眶突出的瞪着她,嘴里不断吐出血来,却始终梗着一口气不肯咽下去的时候,她只觉得有什么扼住了她的喉咙,阴冷怨毒的空气从她衣领里钻进去,让她腹中绞痛不止。 她忽然意识到,报仇雪恨的同时,她也亲手把自己推入了深渊。 林佳儿走后,邵敏命人将供状送往宗正寺。 下午宗正寺派人来说,他们去掖庭提审犯人的时候,曾淑珍已经死去,似乎是服毒之后悬梁自尽。 邵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好好的安葬她吧。 她甚至不敢问曾淑珍被收押着,哪里来的毒。服了毒又为何还要悬梁。 她隐约知道答案,可是不敢去探究。 宗正寺来人闻言皱起眉似乎要说什么,邵敏已经命人送客。 她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忽然就觉得身上懒懒倦倦,怎么都不舒服,连窗外渐渐萌发的新绿也刺眼起来。便落了帏帐,上床去睡了。 她才躺下一会儿,元清便来了。 邵敏暂时不想见他,便翻了个身面朝里装睡。 元清打起帏帐进来找她,晃了她两下,见她不醒,便爬上床小猫一样去舔她的嘴唇。邵敏假装睡得熟,把头埋到枕头里去躲开。 元清不依不饶去勾她的下巴,触到她胸前温热,便有些心思飘忽,红了脸探手进去。 邵敏只好伸手抓住,道:“别闹,我醒了。”拢了拢衣服坐起来。 她嗓子略有些哑,听上去沙沙的挠人心。元清见她发髻有些松散,只穿了身松垮垮的睡衣,面容慵懒困倦,别具风流意态,越发心不在焉起来。凑到她身旁,揉着她白皙小巧的耳垂,道:“敏敏怎么这么早就睡下了?” 他像是在正经问话,偏偏靠的太近,跪坐着俯□的模样,怎么看都是要接吻。因着光线昏暗,他眼黑更大而深,越发显得漆黑泫然。 邵敏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可是他再如何的秀色可餐,邵敏依旧觉心底冰凉。感到他强自压抑着的鼻息,邵敏推住了他的肩膀,“宫里死了人。”她说。 元清顿了一下,似乎想要装出惊讶难过的模样,但对上邵敏的眼神,终究还是垂下眼眸,放开她坐了回去。 “朕听着。” “是惠淑宫的曾修容。她犯了些事,前些日子被收押到掖庭,今日我命宗正寺查她的案子,她……自尽了。” 元清伸手顺了顺邵敏的头发。这件事林佳儿已经报给她知道了,宗正寺也呈了折子——后者似乎对曾淑珍的死有颇多疑惑,因为邵敏不让他们查下去,颇有些微词。 林佳儿没查出是谁给邵敏下毒,元清略有些不满。他很清楚林佳儿满心想的都是为自己报仇,邵敏的事只是顺便,但还是觉得她太敷衍了些,便命她去筹备曾淑珍的丧礼。 “她的事,朕已经知道了。她心肠如此狭隘阴毒,活着也只是害人。敏敏不必再想了。” 邵敏没有做声。她意识到自己在试图熟悉、认可甚至利用这个世界的规则。这比什么都让她害怕。 她觉得有些眩晕。元清已经把嘴唇贴到她的额头上,“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邵敏顺势把头搭在他的肩膀上,抱住了他——如果这就是选择元清的代价,她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她希望至少在他身边的时候能稍微缓解一下焦虑。 可是他衣袍上沾染的凉意一丝丝渗透到她心里面去,让她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元清用凉水投了块毛巾,折好了盖到邵敏头上。 ——邵敏发起烧来,身体滚烫。额头碰到毛巾的时候,忍不住发起抖来。她觉得恶寒不止,被子盖在身上徒增重压,却没有半点暖和。来古代八年,除了撞到棋盘角那次,这还是她头一次正儿八经的生病。 元清没照顾过病人,听她的话灌了她一碗姜汤,给她盖了一块毛巾,就只能焦躁的等着太医来。 邵敏料想自己是感冒了,怕传染给他,便强打起精神,又说了一遍:“我没事,你回去吧。” 元清亲着她的手,摇了摇头。 邵敏道:“万一病气过到你身上,我病着还要再照顾你,岂不要累死?” 元清道:“朕不看着你好,肯定也会急病了。” 邵敏无奈笑了笑,她脑子已经有些混沌,便不再说话。 一时刘安时随着王聪明来到寿成殿。 自被元清撞破他和邵敏合伙骗他,元清虽没找他的麻烦,宣太医时却不太特别指他的名了,偶尔指一次,说的也是“不要刘安时”。刘安时先是乐得清闲,后来听说宫里在查邵敏“中毒”的事,终于耐不住,今日主动跟着王聪明来了。 元清见到他,先是一愣,随即皱起眉头来,道:“太医院就没别人了吗?” 刘安时道:“他们都是臣的徒子徒孙,臣请缨,都不敢争。” 元清便不再跟他废话,死盯着他给邵敏诊脉,眼睛瞬也不瞬,仿佛刘安时会在他眼皮子地下耍花招似的。 刘安时被他看得战战兢兢,又见邵敏意识昏沉,便知道探不出什么风来,也不做他想。 一会儿刘安时去写方子,王聪明到元清面前,禀道:“陛下,南美人想见陛下一面。” 元清眉头拧得都要打结,“让朕去见个快死的人,岂不染一身晦气?朕不去。” 刘安时竖着耳朵听着,不由摇了摇头——他说端看能不能熬过春分,意思是若熬过去,自然就能慢慢拔除病灶好起来。怎么一转达就成了她快死了呢? 王聪明压低声音道,“她说她知道谁给皇后下的毒。事干重大,奴才不敢自己做主,这才替她传了句话。” 元清顿了顿,瞟了刘安时一眼,见他在凝神写方子,又打起帏帐看了看邵敏,见她昏沉的睡着。略思索了片刻,起身带着王聪明离开了。 南采苹随太监走进寿成殿西侧殿的时候,略一垂眸,瞬间泪水打湿了睫毛。 自腊月里在奉华宫中一面,她已有快三个月没见过元清。 ——事实上自她被封做美人,统共也不过见了元清那么一面,反不如在寿成殿做侍女那会儿。她仍记得元清第一次正眼看她的情形。那个时候他站在元浚的身边,就像个装模作样的半大孩子,粉嫩可爱,见之生怜,却激不起任何女人的爱慕和仰望。可不过短短半年多时间,他身上稚气便已褪尽,依稀已经是个可以仰仗的少年帝王了,却不肯给她半分垂青。 不但没有半分垂青,反而无缘无故要为别人这么她。 她拂了长裙跪下来,未开口,泪水先簌簌的落。 南采苹原本就体态风流,这一病更如西子倦容,默默垂泪的模样任谁见了也厌恶不起来。 元清要除去她,原本就是宁肯错杀不肯错放,见她这般委屈却不申辩,心里不觉有些愧对她。 “你说你知道谁给皇后下毒?” 南采苹点了点头。 元清问:“谁?” 南采苹泪眼朦胧抬起头来,悲愤怨恨忽然间便喷薄而出,“是皇后自己!是她自己,她与寿王有私。她心中没有陛下,不愿意侍寝,就给自己下药,做出不能承欢的模样……刘安时看破了,她便收买他——” 元清怒极,一脚将她踢倒,道:“闭嘴!皇后乃是国母,岂容你恣意污蔑,来人,来人!” 南采苹边哭边笑,依旧不肯停下来,“她与寿王私相授受,在凤鸣湖密会,在陛下病重厮混!滛诗艳词还放在架子上,定情信物还带在身上。她心里没有陛下!只有我,我那么的爱你,为什么……为什么……” 坦白 南采苹把怨毒发泄完毕,伏在地上无声的啜泣起来。 元清离开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她哭完了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王聪明蹲在她的面前,目光惋惜而失望。 她知道,尽管她把他布置的台词全部念了,可是这场表演与他期待的截然不同……可是这又怎么样?她已经死过两次了。尽管她野心勃勃,但她明明什么也没来得及做,明明一直在那么小心翼翼的讨好他们和她们,为什么总是无缘无故的被谋害被牵连?她已经再也忍耐、伪装不下去了。 曾淑珍死讯刚传来,邵敏就发起高烧。元清不愿再在她住的地方杀人,便命将南采苹送回承光宫。 太监们将四面门窗都用砖和木条封起来,屋子里一点点暗下去。 渐渐的敲打声也消失了,四面一片死寂,昔日布置淡雅的房屋如坟墓一般令人恐惧起来——事实上它已经是一座坟墓。 知道自己一事无成而又死期将近,南采苹并不觉得难过——她甚至倦怠的连求生的渴望都没有了。她只是希望能死得体面一些。 很奇怪的,这个时候她想的既不是元浚也不是元清,甚至不是邵敏与曾淑珍,而是由贵。她想,她其实一点也不讨厌他,哪管他莽撞的推开窗子,将她费尽心思养起来的花全部打烂。哪管他赔礼送来的皮子上还能揉出新鲜的血水来。哪管他当着其他妃嫔的面就拦住她,说出够让她死一百次的情话来。 哪管他只是个滥情好色又见异思迁的外族流氓。 她往床架上系披帛的时候,平静的想:如果死前能见他一面就好了。 至少单独为他跳一支霓裳舞,告诉他她对他的真实感受。 这个时候她听到窗外传来敲打声,片刻之后,一只套着毛皮的胳膊伸进来,像撕破纸那般把木条和窗框扒拉开。 南采苹对上窗外探进来的那张脸,忽然间觉得自己还是想活下去的。 元清抱着腿坐在床上,面前摆放着两个袖炉。 一模一样的绣球菊花的底座,炉盖上万字镂空,当中各有一枝桂花,方向一左一右,显然是照一个花样儿做出的两个成品。 元清命人去查过,这是隆熙六年冬天,御造坊呈上来的样炉。只有两样儿四只,因为都沾了个“桂”字,并没有再做成品。只英宗与朱贵儿一人用了一个。当日邵敏随安阳公主入宫,被元浚拉去凤仪殿,朱贵儿见他们两小无猜,是一对璧人,便将另两只分给了他们——南采苹说这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原也不假。 那年冬天,元清被带去见英宗。英宗看他衣着单薄,手上冻痕累累,便将自己随身带的那只给了她。邵敏与元浚的自然各自保留着。而朱贵儿那只已随葬在墓中。 那日去凤鸣湖,他见元浚拿着邵敏的袖炉,原以为只是邵敏无意中落下,被他捡了的——谁知他们竟是真的互相赠送了。 元清知道邵敏一贯自持,就算她心里真的有元浚,也不会做出密会、幽约这等败坏天伦的事来。南采苹不过是信口污蔑她罢了。如果他真的去质问去核实,邵敏该如何自处? 可是见了这两只袖炉,他控制不住的想要去证明,邵敏与元浚是清白的——否则便总有什么扎在心里面,让他每一次喘息都纠痛不已。 邵敏迷迷糊糊的睡着,梦里隐约有人走进来,那人一身素白衣裳,头发垂落下来,漆黑如缎。她颈上缠了条白绫,静默的立在床前的望着她,目光漠然里带了丝惋惜。邵敏先是以为她是曾淑珍,后来又觉得是林佳儿,而后她脑海中闪过各种各样的人脸,最后那人挥手拉开了帏帐。天光入室,一瞬间她的面目清晰无比。 邵敏看清了,那个人是她自己。 她惊醒过来的时候,铃音正跪在她的床前啜泣。 邵敏眨了眨眼睛,只觉眼睛干涩,浑身酸疼。却还是无奈问道,“怎么了?” 铃音道:“陛下要奴婢把娘娘临写的字画都送去。” 邵敏倦倦的笑道:“那你就给他送去,算得上什么事?” 铃音禀道:“陛下召见过南美人,南美人说……娘娘有诗信写给寿王,陛下要看娘娘的手书,万一……” 邵敏揉了揉太阳|岤,挣扎着坐起来,“他那点小心思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不明明白白亮给他看,他是不会放心的。你再在这边磨蹭,他反又要疑心我遮遮掩掩……你还是赶紧送去吧。” 铃音道:“南采苹敢信口雌黄,必然是有所准备,万一她动过手脚……” 邵敏沉默了一会儿,厌倦的挥了挥手,“陛下这点聪明还是有的。” ——如果没有,也只能说她遇人不淑。 他想要验证她的忠贞,她由他。可是感情上的试探与考验,从来都不会是单方面的。 但是也许她给他的考验太大了些。 因为她自己随便回忆一下,都能一把一把的抓出会让人误会她与元浚暧昧不清的细节。甚至除夕前一天,元清还在她面前碰到了元浚派来的人——而元清当时为了证明她的清白,甚至不惜伪造她的手书。被背叛、被愚弄、被欺瞒,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负面信息在他哪里可信程度也许会翻倍。 只怕那些事在元清心里的种下的小疑虑,在经过南采苹的刻意引导后,此刻正蓬勃的萌发,已经长成了盘根错节无法拔除的猜忌。 千里之堤溃于蚁|岤。 她单单以为元浚只和南采苹有资金往来,真是太蠢了——或者说,太把元浚当正常人了。 邵敏开口叫住了铃音:“顺便替我给陛下带个话吧。”她头昏脑胀,闭目养神了片刻,道,“不必拐弯抹角,有什么疑虑可以直接来问我。我言无不尽……” 她觉得自己还是该加把劲争取一下——毕竟小正太他娇软好捏别扭讨喜。而且,敢在熊掌前把她扑倒的男人,也许终此一生她都不会再遇到了。若因为些三流的伎俩错过了他,简直是坑爹。 时隔小半年,元清终于从刘安时口中得知了邵敏“中毒”的真相。 果真如南采苹所说,不过是一些扰乱脉象的药,目的只是让邵敏不能侍寝。 但不管是不是邵敏自己下的,她无疑都顺便利用了这个机会,让元清不敢碰她。就算她不是为了元浚,也必定是为了其他什么人——否则她都已嫁给他了,为何还要守身如玉? 元清心里难过,越发沉默不语。连发脾气的心情都没有,只挥了挥手,让刘安时退下。 他手指上卷着邵敏送他的络子,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铃音把邵敏的手书送来时,元清道:“朕不看了,拿回去吧。” 铃音见了他便有些胆战心惊,结结巴巴道:“皇后娘娘有话带给陛下。” 元清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坐起来,翻了翻铃音呈上来的东西。 然后一眼就看到那句“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当即便再次蔫吧下去,“让皇后好好休息。朕……稍有些忙,过两天再去看她。” 他话没说完,外面已经通禀“皇后驾到”。 元清心里明明是怨她的,可是听了这话竟然觉得心虚,下意识就想找地方藏起来,各种边边角角找了一圈,最终还是再次学鸵鸟,用被子蒙住了头。 邵敏扶着个宫女的胳膊,摇摇晃晃的走进来。她是那种轻易不生病,病来如山倒的人。不过一次小小的感冒,只觉得头重脚轻,双腿虚软,眼前一阵阵发黑,站都站不稳当。 平日里她来找元清,不用走到门口元清便已经殷勤的扑出来见他。今日一直曲曲绕绕走到他床前了,他却蒙着被子假装自己是枕头——显然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南采苹的话只怕他已信了一半,只是他对她的感情过于不对等,狠不下心伤她,只能郁卒憋在心里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这么零零碎碎的压抑着,有朝一日爆发出来,恐怕要十倍反弹到邵敏身上去。 邵敏扯了两下被子,没拉开,自己反而脱力倒下去。 干脆便在他身边躺下,问:“南采苹说了什么?” 床上那个龟壳僵了一会儿,终于立起来,露出脑袋身子。 铃音和王聪明见此情形,赶紧带着众人退了下去。 “她说皇后与寿王有私……” 邵敏道:“她胡说。她空口无凭说这么一句,你就信了?” 元清愣了愣——邵敏否认的太顺口了。 “她——她说皇后不想侍寝,就给自己下药……” 邵敏叹了口气,开始脱衣服。 元清吓了一跳,赶紧往后蹭,“朕没有那个意思。敏敏不愿意,朕,朕……” 邵敏闻言果真停下来,揉着眉心疲惫的道,“瞧,我用得着下药吗?” 元清刚刚有些粉红泡泡的心瞬间被丢到尘土里踩了两脚,“……你就是仗着朕喜欢你……总这么拿捏朕,朕也是有脾气的。” 邵敏道:“我自然知道,又不是没见过……我只是没力气了。你要还气不过,自己来脱。” 元清跪坐着,一动不动,只喘息里渐渐带上鼻音。 邵敏无奈的叹了口气,“我当初不愿意,是因为你还小。女子年十五及笄,男子年二十而冠,这之前都只是孩子。” 元清委屈道:“你就知道把朕当孩子,你自己才多大。” 邵敏掰着手指开始算,元清气不过,扑上来要她的嘴唇,邵敏笑着推他,道:“等等等等,先把话说清楚了。我总看你这么憋着……”她伸手捧住元清的脸,目光中笑容淀积,透出柔情来,“我心疼。有什么不能抹开说的?互相喜欢本来是件开心的事,把自己弄这么委屈,何必呢?” 元清伸出手指卷住她的头发,酝酿了好久,终究还是无法问出,她是否与元浚有过私情。 邵敏无奈,只能提起力气解开自己的衣带,而后吻住他,翻身将他推倒,像一只煮熟的青蛙一样压在他的身上,天旋地转道:“我不行了,剩下的你来。” 元清心里怨气早消得差不多,听了她的话只觉得哭笑不得,伸手揽住她的后背,嘀咕道,“病了就好好休息,把朕说的跟禽兽似的……” 欺骗 邵敏挣扎着从寿成殿赶过来,又跟元清折腾了一阵子,劳了神思,终于再也撑不住。元清见她昏沉得厉害,也不让她再回寿成殿,只让她在龙床上歇了。 元清不肯说出心中猜疑,邵敏不逼他,却也惦记着。 她迷迷糊糊睡着,隐约觉得元清是在给她喂药。她分辨不出是梦是醒,脑中全无防备,只觉得自己该告诉他些什么,便攥了他的手,道:“元清……” 元清太久没听人叫过自己的名字,不觉有些恍神。 邵敏梦话一般呢喃着,断断续续道:“我想和你好好过日子……你什么都不说,总要人哄着,都不要紧……我喜欢你……可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你,你不明白,已经……”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混入鼻息,再听不见。 元清还端着药碗,身上晃了两下,汤药泼了一手,却没觉出疼。他将药碗随手一放,跪坐到床前,俯在她耳边,低声问:“为什么没有时间,已经怎么了?” 邵敏张了张嘴,元清忙慌张的凑上去听,却什么也没听到——邵敏没有发出声音,她已经昏睡过去了。 元清攥着邵敏的手,瞪大了眼睛望着她,脑中清明如昼。 他先想到的是,难道邵博终于要对他下手了?可是他很快便否定了这个念头——就算他不放心邵博,却也不得不承认,若邵博真有篡立之心,没道理要辞官去洛阳。当他还在内阁时,手执权柄,也不敢说能一定成功。何况如今远离京城、闲赋在家?元清对他的不放心,一如汉宣对霍光,只因此人活着便让他锋芒在背。 何况他也不信邵敏会帮助邵博害他。 但是为何都喜欢了,反而没有时间了? 他一遍遍回忆着与邵敏相处的点点滴滴。望到手腕上缠着的络子时,思绪忽然便停了下来。 邵敏说这是少时高僧所赠,据说能解百毒,她虽不信,却也一直带在身上。 ——什么人才会对皇后尊位视若不见,对帝王恩宠一笑置之? 他一直都觉得邵敏过于淡泊了,对什么都没有执念,将一切都看做过场。她不做防备却也无法引诱,让人只能利用她天性的悲悯,用楚楚可怜的伪装来打动。 他知道这很荒谬,可是他控制不住的想,难倒邵敏的执念不在红尘,她想要抛下他去寻仙问道? 难道这次出宫,她遇到了什么妖言惑众的老头子,对她说了些混账话,让她觉得机缘将至了? 元清心里乱七八糟的。他一贯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也觉得邵敏不是迷信之人。 但是他却不敢松开邵敏的手了,仿佛他松手了,邵敏就真会羽化登仙。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到自己是皇帝。佛家有言曰,皇帝是现世佛;道家也说,天子承天应命;书中还记着,武后一道诏令,百花背时盛放。 因此他拽下几根头发系在在邵敏手腕上,又在她手背上盖了自己的私印。 做完这些,他忽的愣住,想起当年英宗皇帝如何求仙拜佛拜祭天地,甚至大赦天下、手刃亲子,试图挽留朱贵儿的性命,却最终未能如愿——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意纵有偏听,也不会偏向皇帝。 而他竟做这么蠢的事。 他将头发撤掉,又用湿毛巾擦去邵敏手背上朱砂。吩咐人照看好她。而后大步走出去,命人宣召中牟县随驾人等。 将所有人都问完之后,元清用手撑着额头静默不语。 那些人以为他要问罪,互相推诿陷害,说辞乱七八糟,却也能找出一样的地方来——他们都有意无意的将疑绪引向邵敏与元浚。 元清自然是不信的。他已经被伤成那个模样,邵敏要害他,随便动点手脚便神不知鬼不觉。 但是他却忽然不敢信元浚了。他仍记得在宫中时,墙角多了一张蛛网元浚都知道。宫中守卫巡逻如此严密,他也能寻出空隙神不知鬼不觉的跑出去。可是他跟着张维在熊洞边经过三次,居然都没发现哪里有异常。 怀疑元浚要害他,比受伤的当时还要让他难受。 他知道元浚喜欢邵敏,他七八岁、元浚十一二岁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当初冷落为难邵敏,也未尝不是因为潜意识里知道,这本来是他四哥喜欢的女人。 但后来他喜欢上了邵敏,虽然看她跟元浚说句话都要猜疑半天,却从来没想过要为此除去元浚。 而元浚居然为了邵敏,对他见死不救。 他自我开解一般想着:元浚也许只是一时疏忽。毕竟谁会知道他能跑到熊洞那边去?而且身边侍卫都没来得及跟上来?何况凭借元浚的身份和过去,他昏迷重伤滞留中牟时,元浚什么事做不成? 但是无论他怎么为元浚开解,都有一个事实梗在中间。 ——当时元浚明明比由贵离他要近,却是由贵的箭救了他的命。 如果连元浚也是会变得……这世上他还能相信什么? 与此相比,另一件事反而显得无关紧要了——但凡近身伺候过他的,尤其是太医,都以为他活不了了。可是邵敏屏退了所有人,守在他的身旁,他却过了一天一夜,奇迹般醒过来,并且很快痊愈了。 太医们说是“上苍庇佑”,说他“福泽深厚”。可是元清却忍不住想起邵敏那句“我没有太多时间给你”。 他记得儿时最难熬的隆冬里,他蜷缩着薄薄的被子里,病得咽不下东西。那个时候他的生母对他说,每一个受难皇子的身旁都有一个好心的仙女护佑,她会保佑他逢凶化吉,给他温暖的被褥、美味的饭菜,还有拥抱与疼爱。 他问为什么我没有,如果有我为什么看不到她。 苏淑妃说,原本就是看不到的。正是因为看不到,所以她才能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如果有一天他看到了她,握住了她的手,那么她也就要离开了。 ——在他尚不懂得温情、不明白苦难时,他的生母就在尝试着告诉他,他可以怀抱着希望乃至美梦,却必须同时明白世事从来不得圆满。 但是他就是想要圆满。他不但要两情相悦,还要长长久久的相守。不管邵敏为了什么不肯再给他时间。他既已经握住了她的手,就没道理让她再挣脱。 他想起邵敏身旁曾有两个陪嫁来的丫头。便命人去寻找她们的下落。 邵敏半夜醒过来,头脑依旧昏沉。她见屋里已起了灯,便问:“什么时候了?” 元清眼睛红肿,却仍是强睁着守在她身旁,听她开口,才飞速扫了眼后面的西洋钟,道:“亥时了。” 他声音竟是比邵敏还要干哑,邵敏觉出他指尖又冰又僵,料想他就这么守了半夜,心疼不已。便掀了被子,道:“上来吧……怎么这个时候了还不睡?” 元清怕自己身上凉气再冲了她,便示意身旁侍女给他脱衣服。他脱衣服时仍是握着邵敏的手,换着手脱袖子。邵敏含笑望着,道:“怎么了?” 元清顿了顿,垂下睫毛,脸上泛起一层红,道:“朕想……出恭。” 邵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得是什么,忍不住噗的笑起来,结果扯着太阳|岤疼。一面揉着,一面道:“准了,去吧。” 元清有些羞恼的揉搓着她的手心,低声道:“敏敏跟朕一起。” 邵敏不由看了看他——元清最怕在她面前出丑,便是很丢人的哭出来,也必是选用楚楚可怜的姿态,断然不会是涕泗横流那般凄惨的哭法。这一次未免太反常。“出什么事了?” 元清垂着头不答话。邵敏见他忐忑不安、心事重重的模样,只能强忍着身上虚软,坐起来,笑道:“你怕黑?” 元清目光泫然扫了她一眼,而后闷声钻进被窝,缠住了她的腰拉她躺下,道:“睡吧。”他把头埋到她耳旁,呼吸里有种强装的平静。 邵敏知道他心里又藏了事,无奈的叹道:“我难得主动一回,你却什么都不说。我心里乱七八糟的,怎么可能睡着?” 烛火毕剥。 邵敏半晌没等到他的回应,只能推了推他,头晕目眩的试图起身,道:“走吧。” 元清有些紧张道:“去哪儿?” 邵敏唇角笑容微妙,“你不是要出……” 元清愤愤的起身咬住她的嘴唇,把她带倒了。邵敏以为他在闹,不由又笑起来。 等她笑完了,元清才有些委屈道,“敏敏在梦里说,已经没有时间给朕了。朕怕一松手……你就不见了。” 邵敏身上一僵,元清忙更紧的缠住她,问道:“为什么没有时间?你要去哪里?有什么瞒着朕吗?” 邵敏道:“我哪里也不去。我自己都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偏你连梦话也记在心里。” 元清道:“朕总觉得不像是梦话。” 邵敏知道这孩子偏执,轻易糊弄不过去。费力的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到,“韶华易逝,红颜难再。你正当少年,我却已经是个老姑娘了。我越来越老丑,你身边还会不断有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出现……不是我没有时间给你,我只是怕你不肯等我。” 元清半晌没有出声,忽然便松懈下来,压在邵敏身上闷闷的笑了起来。 “原来不止朕怕自己小,敏敏也在怕自己老。” 邵敏腹诽道所以说谈恋爱要找个年纪差不多的,否则双方都没安全感。养成系什么的最不靠谱了…… 元清笑着蹭了蹭邵敏,“这么说反倒是年少些好。这样朕以后就不用怕敏敏因为朕老丑不要朕了。到时候朕可以扯着敏敏脸上的褶子说,你比朕还要老丑,朕都不嫌弃你,你凭什么嫌弃朕?”他笑着笑着便把头埋在邵敏的胸前沉寂了下来,片刻之后,他的声音低哑里带了些祈求,“敏敏快些变老吧……如果你在朕眼里能老丑一些,如果你老丑了就能更把朕放在心上……朕也好……” 他心里疑虑一解开,睡意来袭,声音渐低。 邵敏推了推他,无奈道:“喂喂,你不是要出恭吗?” 元清咬了咬她的嘴唇,低声笑道:“朕骗你的……” 元清前日派人去宣由贵,却没找到他,只以为他又出城打猎去了。 谁知第二日一早礼部匆忙来报,说由贵一夜未归。他们派人去寻,才知由贵已经离了汴京治下。在他住处翻找,只找出一封信来——原来由贵父亲病重,他急着赶回希提王庭,已不告而别。 元清看完了他留下的信,静静的舒着气,缓解心中愤怒。 王聪明在一旁道:“陛下……” 元清道:“信真的是由贵写的?” 王聪明道:“侍卫们说是从他馆舍里搜来的,那时他人已不见了去向。至于是不是他写的,奴才还真不知道。” 元清再看了眼信封上龙飞凤舞的六个大字“皇帝陛下亲启”,像极了由贵来去自如的模样,再压抑不住,用力的将桌上东西悉数挥落在地,怒道,“他哪来的病危的父亲!他父亲巴合早在希提破阵时就死在乱军里了!连一个人都看不住,你做什么吃的?!” 王聪明应声跪地,颤巍巍道:“奴才已派人去追……” “追什么追?!”元清攥着那封信,想到信头兄弟二字,一面恼他骗自己,一面却并不觉得恨他,“朕现在命人追,只徒显得自己没度量。连智谋都慢他一步!他既敢留书走,岂能让你轻易追到?难道你要挨家挨户搜,一城一关的张榜?” 王聪明道:“但是他竟敢愚弄陛下,奴才早觉得此人阴险……” 元清自己恨不能把他骂个狗血喷头,但王聪明要说他坏话,元清反而不愿意听。只皱眉道:“行了行了,朕迟早会踢他个狗啃泥。用不着你在这边挑拨。” 他将信重新封了口,递给王聪明,道:“交给内阁高宦成,让他自觉检讨,看由贵这几个月都套走些什么东西。上面落款的希提文,也让他找人译出来。” 邵敏刚回寿成殿躺下,打开通讯器便听到红玉在那边乱吼。 不由头痛道:“慢慢说。” “东家,不是,钱大进从西疆传信回来,王臣的由贵王子早在去年兵败时就被杀了,你们那里的那个是假的。”红玉急匆匆道。 邵敏“嗯”了一声。 红玉又吼:“把他抓起来啊赶紧的,他就是那个帖木儿!希提左相他老爹快病死了,你把他抓起来,希提就乱了套了!后面那些事就都不会发生!程友廉就不用死了,赶紧的赶紧的赶紧的啊!” 邵敏堵着耳朵,切断了通讯。 龃龉 片刻之后,邵敏再次打开通讯器。 红玉一听到她的声音,就委屈的低声道:“师姐,我错了。” 邵敏揉着太阳|岤“嗯”了一声,道:“钱大进怎么吩咐你的?” “他说让我告诉程友廉……” “那你还在这儿跟我废话?” “蔡姝刚去了……” 邵敏又应了一声,半晌,那边红玉沮丧低沉的说:“师姐,我喜欢程友廉。就算回不去,我也想要救他……” 邵敏顿了顿,又“嗯”了一声,道:“我明白……” ——所有时空旅行中,镜面时空之间的穿越是最稳定安全的。但是镜面时空并不是绝对的,说不定哪天哪一方出了什么变数,双方的历史轨迹就分道扬镳了。如果两个时空的不对称误差在可控范围内,勉强也还能再开通航道。但若误差超出某个范围仍要强行穿越,那么可靠性与安全性上就彻底没有保障了。 历史的惯性很大,她们救一两个人甚至杀一两个人,通常都撼不动它的方向。 但是帖木儿这个人几乎决定了未来中原与希提之间的关系,他的未来关系到千千万万条性命。这个变动可就不是小打小闹了。她们很可能因此回不去了。 何况,由贵性情平和亲善,很懂得变通,和希提那个好斗的右相截然不同。若不是他掌权,西疆战事最起码还要持续二十年。谁能保证除去他就一定是对这个时代好? 邵敏不说话,红玉带着鼻音,怨恨道:“你才不明白……反正你的小正太怎么样都能逢凶化吉。” 邵敏不知该怎么解释。 这一次是红玉掐断了通讯。 由贵来中原,虽交游对象多是权贵重臣,但本朝尚文,他这种粗豪的性子在文苑清流主导的朝中并不讨喜。何况他也没有当间谍的意思,并不曾刻意打听过什么机密,因此倒也不曾被他套走什么。 信上那行希提文礼部给译了出来,意为“有所隐瞒,深感愧疚。希提左相之子叙伦?帖木儿敬拜” 元清看了又掀了一次桌子——有这么道歉的吗!看都看不懂,半分诚意也无! 元清满脑子火气,程友廉恰在这个时候来禀,由贵是假的。 元清哭笑不得,直接将信丢给他。 程友廉读过之后,面无表情道:“如此看来,消息基本属实……陛下,希提左相帖木儿病重。纵使叙伦及时赶回,只怕帖木儿一支势力也要削弱。希提右相人称疯狗,他若掌权,只怕边疆战事又要开启……” 元清道:“边疆之事不是一直由你协理吗?能打退他一回还怕打不赢第二回?” 程友廉道:“上次他亲自出征,若能活捉了或者杀了他,自然一劳永逸。可惜让他逃了。他原本就深谙用兵之道,又吃一堑长一智,只怕不好对付。希提骑兵胜在来去自如,他若以长击短,只怕我军劳而无功。何况北方铁赫也蠢蠢欲动,双线作战,对我不利。” 元清略有些倦怠道:“那你说怎么办?” 程友 皇后第19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20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20部分阅读 握了握拳,诱导道:“陛下何不与叙伦再叙兄弟之谊?” 元清忍不住第三次掀了桌子,“朕被愚弄了反要去拉拢他,门都没有!” 话虽如此说,但是当两个月后,帖木儿的使节持国信而来,谋求结好之道时,元清还是好生接待了他,并另派了使节前往斡旋。 他这边兄弟归好,邵敏那边却姐妹生隙。 得知帖木儿脱逃后,红玉对邵敏的怨念就再无法排解了。 邵敏几次屈身俯就,想跟红玉好好说个话,但是红玉不是躲着她就是沉默不语。她原本就没几次机会和她们联络,红玉又是这个模样,邵敏不由就渐渐焦躁起来。 ——若邵敏不爱元清,红玉这么说她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但她爱上了元清,却不许红玉爱程友廉,纵有千般无关私心的理由,也仍旧觉得对不起她。 红玉与彩珠对她而言与别人都不同。想到红玉心中怨她,邵敏就难过得食不甘寝不宁。更糟糕的是,她每与元清好一分,对红玉的愧疚便更深一分。渐渐就落落寡合起来。 元清把她捧在心尖上,如何感觉不出她的心事?便越发忐忑不安的对她好。 邵敏只觉得两面辜负。终于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谷雨过后不久,邵敏挑了个上午,乔装打扮成个小宫女,带着铃音溜出宫去了。 她刚出宫,那边吕明已经报给元清。 元清几乎当时就要追出去,却最终还是决定相信邵敏。 他静默了片刻,派人暗中保护邵敏,随时给他消息。 而后便焦躁不安的踱来踱去。 邵敏知道元清很没有安全感,也不敢在外面待太久。出了宫便直接坐上马车,往彩珠跟她说的地址去了。 钱大进的钱庄开在金水河畔,离皇城并不远。只是繁台之外,春景最胜处便在这一段。柳绦新绿、杏花吐蕊,天明水净、风清云淡,因此一路上游人如织,车行的便有些缓慢。 邵敏心中焦躁,几次打起车帘,引得卖花女纷纷前来兜售。 前前后后卖了一整篮子杏花,才看到彩珠拖着红玉走过来。 ——她们不是看店面的掌柜,不用时时守在店里,知道邵敏今天回来,特地出来等着。 邵敏见红玉垂着头,面颊泛红目光闪烁,虽有责怪她的意思,却更多像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的模样,先松了一口气。 人又多又杂,邵敏又是偷溜出宫,身边没人护卫着,彩珠红玉也不敢带她乱跑。恰好姜太夫人要礼佛,彩珠便拉了邵敏一道去相国寺。 相国寺是皇家寺院,自然比别处戒备严密,也能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说话。 姜太夫人没认出邵敏,她一门心思要拐了彩珠给她当儿媳妇,一路上套问着她的生辰八字,倒是不用邵敏找话题。到了相国寺上过了香。姜太夫人抱怨着,别处都有求签问卜的摊位,怎么这里没有?彩珠便笑着又拉她上街,找算命摊子。 铃音只办事时出过宫,对街上繁华很是好奇,便也跟着彩珠一道去了。 自然就只剩下邵敏和红玉。 邵敏很多天前便想过该怎么和红玉说,但真见了面,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红玉扯着杏花花瓣,忽然眼圈就红了。 邵敏愣了愣,上前把她揽到了怀里。 然后红玉嚎啕大哭起来:“师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到程友廉可能死,心里就难过的受不了……我知道放跑帖木儿不是你的错,我不该那么说你。你别生气……” 邵敏拍了拍她的背,还是只能说:“我明白……” 红玉又哭道:“你跟我说,咱们过得不是小说,我现在都明白了。我每天看着东家、看着程家奶奶、看着程友廉,他们都对我那么好……我害怕,师姐……他们死了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邵敏不知不觉心里也酸楚起来,眼泪一滚,便再也止不住。 “我都明白……” 红玉断断续续抽噎着,哭得字都吐不清楚,只反反复复说着“回家”,“不想看他们死”。直到邵敏说:“他们不一定会死”,才肿着一双眼睛,打着泪嗝望着她。 邵敏便又说了一遍,“我仍记得元清为什么会杀他……我有办法保他。” 红玉眨了眨核桃眼,继续打嗝。邵敏伸手给她擦眼泪,道:“我不会让他死,所以你心里不要再乱想。把状态调理好了,安心等着回家。嗯?” 红玉钻到她怀里蹭了蹭,花着脸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嗯。” 彩珠陪着姜太夫人在州桥上的算命摊位哪儿测字,忽然听闻北面跸路的锣鼓响起来。 州桥北朱雀门内只几家京城豪贵的宅邸,其余都是机要官署。行人不多,往来皆是达官贵人,如此嚣张的跸路清街还真是少见。 彩珠和姜太夫人都忍不住抬头去看。 然后便见龙旗飘展,仪仗肃整。御驾出了宣德门,一路浩浩荡荡往南行来。 ——竟是禁城中皇帝陛下亲自来了。 彩珠想到邵敏正在相国寺中,不由暗道不妙。 邵敏劝慰好了红玉,终于了了一桩心事,便想趁元清还没发现,尽早回宫。 可是当她走出相国寺,便见从寺门前一路往北,御林军林立,密密的站成两堵墙。正对面元清一身朝服尚未换下来,立在舆辇前一脸焦灼的望着这边。直到看她出来,才要哭出来一般松下肩膀,对她伸出手来,怕吓跑了她一般小心翼翼的劝诱道:“敏敏,过来。” 合欢 这架势分明像是要围抓什么人。 邵敏望着元清,简直怀疑若自己有什么动静,他会果断的命人扑上来把她套了麻袋绑回去。 ——她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需要他这般警惕的事。 她不由就想,这个孩子是不是过于神经质了? 她无奈的走过去。元清眼睛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她,焦灼又紧张的等着她过去。 邵敏不由想起当初自己诱拐小白时的心情。因为小白太个性太难讨好了,直到它一瘸一拐的走到自己手边嗅奶嘴,邵敏依旧觉得它不会乖乖跟自己走。 于是在最后关头,她猛的上前一步偷袭它,掐住它的腰强把它抱走了。 诱拐就这么变成了绑架。小白无语的瞟了她一眼,在她手心抱着奶瓶开始啃。平静的接受了这个现实。 ——邵敏希望元清能比她沉得住一些、有气度一些。 元清屏住呼吸,一直克制着等她自己走过去。还差一步时,他才冒险出击,猛的捞住她的手腕。 这才彻底的松了口气,手心还在发抖,语气却已经是装模作样的平缓:“午膳将近,敏敏玩得可还尽兴?” 邵敏早有心理准备,没被他吓到。听他这么问,瞬间便想到那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心中“切切”信上却偏要写“缓缓”,写了“缓缓”,却还小气的提一句“归”。婉转心肠,也不过是催老婆回家。 不由就笑了起来,“春光明媚,未能玩赏尽兴。” 一面这么说着,一面拉他上车,莞尔促狭道:“不过还是先回家吃饭吧。” 舆辇入了皇城,却没有在德寿殿停,而是一路到了寿成殿。 元清一直垂着头,直到寿成殿遥遥在望了,才把玩着邵敏的手指头,若无其事问道:“敏敏去相国寺做什么?” 邵敏笑道:“礼佛。” 元清皱了皱眉头,装模作样道:“礼佛?朕觉得不好。佛祖自己娶妻生子、享尽荣华,却要撺掇别人抛家弃子,髡头乞食。拜他做什么?” 他莫名其妙说出这么一段来,邵敏有心辩驳,但略觉得气氛有些微妙,便笑道:“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以后就不去了。” 元清又一本正经道:“道家也不好。炼养容易走火入魔,服食更让人躁狂早夭。老君让人老死不相往来,捐弃慈孝之道,南华宁愿曳尾于涂中,分明是劝逸惩劳。这些都不能信。” 邵敏敬孔孟而慕老庄,闻言不由哭笑不得,笑问:“那你说什么好?” 元清目光幽深柔软,静静凝视着她,“神仙都不好……只羡鸳鸯不羡仙。”他凑上前在她唇边呢喃,“天地交泰,阴阳相调……”他们鼻息相融,眼眸相映,他的声音低沉而蛊惑,“……夫妻间相守相爱,才最甜蜜美满。敏敏不要再……” 唇瓣贴合。鸟鸣花绽,闲云淡远,这个春日晴柔而静好。 蛊惑成功……也许成功。 虽然当元清抱着邵敏爬台阶时,邵敏在他耳边愧疚的一句“我会努力减肥”差点让元清破功。但是这一次邵敏没有抗拒。 也虽然邵敏一开始很想问能不能不要白日宣滛,后来又在腹诽保暖思□好歹吃了午饭再说……但是元清刚抓了她回来就迫不及待要把她料理了,分明是已经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到一定程度了。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邵敏觉得还是不要逼他沉默到非爆发不可的程度比较安全些。 帏帐落下来,内室光线一片昏暗。该看清的却还是都能看清。 皇后阁凤床大得有些离谱,光着身子无言以对的话,无疑会很令人尴尬。 但尴尬似乎总是难以避免。 元清心中忐忑,而邵敏意在安抚。他们脑中都很清醒的盘算着。元清想绝了邵敏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让她安心跟了自己,而邵敏想给元清安全感。 但是与所爱的人接吻的感觉,妙不可言。等他们意识到失控的时候,已经裸裎相对。元清怕自己太急色,勉强克制着停了一下。虽然只是片刻工夫,但邵敏对上他有些发红却绝对不像兔子的眼睛,想到自己裸着,瞬间就羞耻了。 她回身就扯被子,元清以为她要逃,一惊就把她扑倒了。 他那个当口停下来已经很难得了——他很希望能给邵敏最好的体验,本来想稍微缓一缓,耐心的缠绵和抚慰。但是这么一扑,瞬间温香软玉在怀,又是自己肖想了那么久的人……一切盘算和技巧终于随着理智远去了。 于是事情不可避免就稍微有些脱离预期。 当一方笨拙和纵欲加到一块,另一方的初夜就是一场折磨。 邵敏一开始忍着没叫出来,但是当元清扣住她的手指让她再抓不牢被子转移疼痛时,她终于有些忍不下去。元清俯身亲她,她偏头躲开,断断续续道:“还有多久……我不行了,太疼了……”眼泪很应景的就这么滚下来。 元清喘息着用舌尖探了探她的眼角,汗水落在她脸上,声音低哑道:“忍一忍,我也疼……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越发不放开她,加紧前行。 邵敏又忍了一会儿,疼得泪水狂飙,有些口不择言,“元清,其实还有很多其他的事可以做。我保证……比这个好多了……你还小,不用急,可以慢慢练……” 元清身上僵了僵,瞬间背后怨灵四绕。 邵敏长长的松了口气,汗淋淋的扯了被子,挣扎着往后退了两下,而后把自己裹成了茧子。等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元清已经抱着膝盖缩到墙角种蘑菇了。 邵敏卷了被子陪他一起蹲墙角。 元清扫她一眼,转了个身。 邵敏跟着转过去,拽了拽他的手腕,“我错了。” 元清又转了个身。 邵敏追过去,无语道:“要不,你先穿上衣服再生气?” 元清哀怨的瞪她,抢了她的被子,把自己也卷进去。一翻身,把她压倒在下面,双手撑在她的耳边。 他的模样一开始有些凶狠。但慢慢的就变成了委屈和慌张。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漆黑的眼瞳上覆了阴影,眼黑显得尤其大,水光泫然欲落,却强自压抑着。 邵敏对他这个模样对没有辄了。 “第一次都会疼……以后就不会了。”他几乎要哭出来,“这件事一点也不可怕,真的……朕、朕有些昏头了,又紧张,才会让你疼。下一次不会了。再给朕一次机会,朕保证……” 邵敏不曾与他肌肤相贴,感受的他身上的温热,脸上已经红透了,“我也很紧张……天太明了。也许没那么疼……”她想要拉被子挡着,伸手却触到他的脊背。两个人同时僵住,都有些屏息。 片刻后,邵敏偏头躲开了他的目光,垂下睫毛,“晚上好不好……” 元清撑着胳膊不做声。 邵敏觉得这个姿势太危险,根本不可能好好说话。便胆战心惊的往外蹭。她几次扫到元清的眼神,都觉得他要扑上来咬断自己的脖子。但是一直到她整个儿都蹭出来。元清仍是一动都没有动。 邵敏扑到清池里的时候,温水浸透四肢百骸。 她在水下泡了很长一会儿,觉得自己简直失败透了。 她似乎不但没有给元清安全感,反而连他的自信也打击了——虽然作为一个有过不止一次经验的人,元清的表现也确实过于笨拙和生涩了些。 而后她觉得自己也被打击了——她以为自己没有初次情结……事实证明,她还是在意的。 她蹬着池壁想要游出去。 谁知水面瞬间激荡,一双手从上面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腰。 水流倾泻而下,邵敏被按在池壁上,呛了水,咳嗽不止。 待看清了是元清,便挂到他脖子上边咳边歇着,“怎么了,呛了我一口水。” 元清揽着她的背,声音里有种不自然的镇定,“敏敏总不上来,朕以为……” 邵敏笑着抱住他的背,“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总这么患得患失。” 他背上纵横交错,旧的疤痕尚未长平,又添了新的。先前单方面被按倒料理,邵敏并没注意到,此刻摸上去才略觉得狰狞。 邵敏扳着他转身,元清有些抗拒——他不习惯把后背亮给别人。尤其不想亮给邵敏看——那上面记着他不堪的过去。 邵敏知道他的心思,便道:“让我看看伤好了没。” 元清垂眸支吾道:“长好了……” 邵敏眸光温柔,蹭着他的额头,低声道:“这是为我受的伤,让我看一眼。” 元清顿了顿,耳根瞬间红透。 他回过身,终于敢把赤_裸的后背给人看。 邵敏细长的手指划过他背上的疤痕,元清身上颤了颤,躲了一下。 邵敏轻轻的一道道描摹过去。凉而软,痒痒麻麻的碰触,有些挑逗的意味。 元清身上已经起了反应,红着脸羞恼的回头握住她的手腕,漆黑的目光嗔怒的半眯着,美眸盈盈,美色诱人。 邵敏与他对视片刻,垂眸低声道:“已经不疼了。” 元清顿了顿,瞬间眸光转柔,上前吻住了她。 暖风熏人,纱帐氤氲。清池中百合香飘,鸳鸯交颈。 交心 邵敏醒来时正是子夜。 元清在她身旁熟睡。修眉长睫,鼻梁秀挺,暗沉夜色中,他的侧脸精致而清俊,正是春闺梦中良人模样。可惜若在白日里,这张面孔染了颜色,端的是粉雕玉琢,仍旧不过是个水嫩少年。 邵敏想看到他长大成|人的模样。她想知道二十岁时他如何的英姿勃发,三十岁时他如何的沉着干练,四十岁时他如何的温和儒雅……时光如白驹过隙,可是当你想要什么的时候,一生忽然就变得那么漫长,经不起等待。 她觉得自己像个始乱终弃的混蛋。 可是她并不后悔与他相遇相爱,能有片刻相知相伴缱绻缠绵,已是至幸。 她伸手描摹他的眉眼,俯身在他唇上亲吻。 邵敏下床时,值夜的宫人也在打盹。 她放轻脚步,没有吵醒她们。 烛火毕剥作响,光芒温和熨帖。 邵敏披了件毡面披风,从壶里到了杯水。 仲春的夜色凉薄如水,却并不彻骨寒冷。殿外凤凰竹新萌的复叶在风中窸窣摇摆,榆叶梅花落了满地,依稀是月华揉碎。 天空低垂,繁星高悬。汴京城房屋连绵低伏,屋宇的棱角模糊在树影与黑夜里。偶有一两处灯火彻夜不息,却也笙歌寂寥。 邵敏握着杯子,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倾药入口,就着水咽了下去。 元清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从背后揽住了她,邵敏向后倚靠在他怀里。 元清俯在她耳边低问:“敏敏刚刚吃的什么?” 邵敏道:“养气补血的丸药罢了。” 元清揉她转身,给她拉上兜帽,而后啄着她的唇,由浅入深。 他低低的笑道:“这药好香,朕也要吃……” 邵敏蹭了蹭他的额头,“胡闹,药也是随便就能吃的?” 元清笑道:“朕看到敏敏就头晕目眩,心如擂鼓,显然是气血不济,自然也是要补的。” 邵敏习惯了他胡搅蛮缠,笑道:“进屋吧,我拿给你吃。” 元清眯了黑柔的眼睛,俯身去抱邵敏,被邵敏敲了一脑瓜,“气血不济了就好好走路。” 邵敏抬脚进屋,他笑眯眯的追上去,“朕为敏敏代步,敏敏有什么好害羞的……” 邵敏本以为他讨药吃不过是说句轻薄话,谁知进了屋他就一面翻找着,一面眼巴巴望着邵敏。 邵敏无奈,道:“闭上眼睛,张开嘴巴。” 元清眨着大眼睛纯真无暇的看着她,又被敲了一脑瓜,这才乖乖的闭上。 邵敏从盒子里拿了块川贝枇杷糖,塞到他嘴里。 他咂了咂嘴,皱眉道:“不是这个味道。” 邵敏俯身亲了亲他的嘴唇,笑着勾勾手,道:“明日还有早朝,赶紧上床睡了。”说着自己径自打起帏帐进了内室。 元清不满的追上去:“皇后就知道敷衍朕……” 元清像个初尝禁果的少年,连着几日缠着邵敏,满脑子少儿不宜。 这种事在他这个年纪太伤身,邵敏自然不依,能蒙混过去就蒙混过去,不能的时候就一巴掌拍开。 元清情话说得溜,轻薄的话却不会几句,被拍开了就委屈的自己翻身睡。若邵敏不去哄他,不一会儿就假装睡熟翻过身来,若无其事把邵敏揽在怀里。若邵敏去哄,八成还要嘟囔一句:“是敏敏自己说让朕多练的……” 于是邵敏哄了两次就再不理他。 就这么打情骂俏的过着,转眼到了四月底。 太医来请脉的次数有些多,每次太医来过,元清就加紧缠着她,甚至半夜偷袭的事都做过不止一次。邵敏渐渐明白过来……他想要个孩子。 大概就跟女人总觉得孩子能拴住男人一般,男人也觉得有了孩子女人就再没远走高飞的心思了。 如果元清跟她做那种事,只是为了把她留下来……邵敏这么想着就觉得心情微妙——依赖很多地方跟爱情很相近,可是它终究不是爱情。 意识到自己对元清的爱可能比他的更纯粹和深刻时,邵敏略觉得有些不平衡。 不过她并没有立场强求。 元清想要把宫妃们都放出去,也与她打过招呼。 邵敏只笑道:“她们已是你的人,纵放出去也没人敢娶,必然孤苦一生,何必要造这种孽?” 元清垂眸,片刻后抬头凝视着她的目光:“朕往日胡来,对不住你。可是朕心里有了你,便再容不下旁人。你也说但求一心人……” 邵敏笑道:“林昭容你如何安置?” 元清目光一震,林佳儿注定要生下他的孩子,他既不可能不要这个孩子,也不能让他出世便低人一等。他生母遭遇不幸,他更不能狠心对林佳儿做什么。 他半晌不答,邵敏便捧了他的脸,道:“一个与一百个都是一样的。我爱你前便知道这些,不会在爱你后反去计较。你不要放在心上。” 元清垂首不语,终于不再提这件事。 事实上邵敏很清楚,她心中计较,只能假装她们都不存在,才能容下。但是她不能为了自己一时计较,让元清将一切做绝,最后孤家寡人守着这几月欢愉,绝了一生爱恋。 她注定不能给他一世,宁愿他爱她少一些,也好在她离开后早日淡忘。 前往希提谈判的使臣回来多日,已成了惊弓之鸟。 几次从明砍暗杀里逃过性命,他虽信任帖木儿的诚恳,却对与希提和谈深不以为然。 大概帖木儿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新的使臣已经走在路上。 元清也命人捎信给他,问他,与中原结好是他一人之愿还是希提一国之策。 这段时日里,边境又打退了希提几次侵扰。 邵敏断断续续听着西边的消息,意识到这里的进展已经与她所知有了偏离。 这种偏离往往是一去不复返的,她回去的机会只怕真的只有一次。 铃音将一个小琉璃瓶交到元清手上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初,暖风熏人、繁花谢尽的时候。 元清拔了塞子,从里面倒了个小圆粒出来嗅了嗅。 丸药圆润如珠,只有米粒大小,沁着一层薄香。他几次从邵敏身上闻到。 他晃了晃瓶子,里面大约有十余粒“这就是皇后每天吃的药?” 铃音道:“是。” 元清将瓶口塞上,略有些不放心,问道,“没让皇后发现?” 铃音道:“娘娘每次吃一把,奴婢从中拿一粒,她并不知道。” 元清这才点了点头。将瓶子给了王聪明,道:“送到御药房,找人问问配方、对症,查查是谁开给她的。” 王聪明应了,忙去办。 入了五月,眼看便是圣寿节。这几日朝中已不理刑名,各地来朝贺的官员也先后入京。汴京长街俱已用彩帛与鲜花装饰起来,从高处望去只见繁华紧簇。 城中处处笙歌,教坊里歌舞不绝,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去岁元清的生日正和大婚连着,就算他再有意冷落邵敏,那种举国同庆的欢宴场面也寒酸不了,只怕盛景难再。 当日他见处处红锦、人人笑靥,只觉不胜其烦,心中怄气。可是他在那个时候得到了一生最好的生日礼物。 有邵敏相陪,他反倒只想安安静静的与她饮酒庆生。什么大宴群臣、举国庆祝、四方朝贺,都不及她笑靥如花,柔情似水。 他不稀罕,邵敏却为此忙得焦头烂额。 其他都好办,惟独给元清的礼品,她必须别具匠心。 若比富贵精巧,她自然比不过四方属国、甚至国中一州的才智与人力。但是若比手工技艺,莫说南采苹,便是宫中其他嫔妃的刺绣、书画比她也只强不差。 既要独一无二又要匠心独具……她忽然觉得老公是皇帝真是太糟糕了。一枚领带夹、一张芯片或者一个小程序就能解决的问题,也变得复杂起来。 偏元清还不时凑上来,粘着问:“敏敏送朕什么?”或者“不用花太多心思,敏敏送什么朕都喜欢。”再或者“朕不用惊喜,敏敏透个风给朕……” 邵敏捧着茶无语道:“我什么也没准备……” 元清就静静的望着她,略有些羞涩的凑上前,姿态可口美味,“已经一个多月了……敏敏身上还不爽利吗?当然朕也可以等,可是生辰一年只有一次……” 掀桌啊,要不要绑好缎带弄个盒子把自己装起来,顺便给你准备付刀叉啊? 宫妃不比外官,鲜少在礼物上拼贵重,送的多是些荷包、络子、绣品。 邵敏最终把荷包绣好的时候,只觉得头晕目眩……这辈子都不想做女红了。 希提帖木儿派来的使者也如期抵京。 王聪明作为万寿节司礼太监,相应接待事宜皆是他负责。 他对帖木儿新仇旧恨,自然不会对他的使者以礼相待,事事将他安排在最后,处处让他低人一等,连馆舍都要给他加一个“蛮”字。 使者气愤不过,前往说理,他反强词夺理道:“你们不是蛮子是什么?” 使者提拳揍他,他吃过亏自然早有准备,一挥手,背后一群人一拥而上,将使者揍个鼻青脸肿,而后扬长而去。 希提汉子都是咽不下委屈的,王聪明走后,使者愤怒之下甚至想趁着万寿节奉里刺杀了元清,如此虽断了与中原交好的路,但想必他们也会一时群龙无首。但是他来前帖木儿早提醒过他,中原朝廷与希提大不相同,除非一日内同时灭了它的皇族与内阁,否则内阁另选皇帝或者皇帝另选内阁,照旧如常运转。 于是他将礼品一丢,留下副使节,独自回了希提。 副使节更不愿受王聪明的气,留书一封,也离开了。 王聪明上报说希提使节跋扈,未把元清放在眼里。 元清知道他与帖木儿有龃龉,更知道帖木儿不是会花费小半年只为了侮辱他一次的人。命人略一查就明白了原委,无奈的把他召来,道:“自己去领二十杖。” 王聪明战战兢兢不敢问,领命而去。 元清提笔给帖木儿写信,皱眉道:“你跟朕十年,朕不忍杀你。可你也得知道,这次你犯下的事罪该万死。朕会另赏你宅子与银两,你自己谋个去处吧。” 王聪明叩头泪流满面:“爷让奴才跟在身边,奴才什么也不要。” 元清没有做声,挥手命人把他拖下去。 他没有料到,这次格外开恩,终有一日会让他后悔莫及。 六月里希提来信,帖木儿心上说,欲与元清“会猎延州”。 朝堂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只元清笑道:“他说会猎,是真的会猎。何况延州是我国内城池,诸卿无需忧虑。” 准备 元清一门心思想去延州“会猎”。百官自然层层劝阻。 且不说此去延州千里迢迢,而希提到底居心何在尚不可知。便是真要御驾亲往,希提来的也不能是个区区左相,怎么也得是他们天汗才勉强够分量。 ——毕竟在名义上,希提还是中原臣邦。 帖木儿这个邀请来得不伦不类,连对朝堂尊严没感觉的程友廉也不答应元清去。朝臣们虽不会蠢笨到拿宋襄公、楚怀王举例劝谏,言谈之间却颇有些对方乃虎狼之邦,去了恐遭不测的意思。 不过当一个皇帝对一件事执着起来,一切阻力就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只除了他的皇后。 过了万寿节邵敏便又病了一会儿。太医看了,说是气血两虚,需要调养。 结果前前后后调养了近一个月,用过多少补品,却丝毫不见好转。 她睡得时日越来越长,精神却越发不济。任谁都看出她这是不好了。 年前追查邵敏中毒一事时,元清问过刘安时。刘安时只说邵敏脉象稳而实,中气足、精血旺,便是常年田头忙活的农妇也少有这么健壮的。她这一病,元清只觉得蹊跷。 月前元清命人去问邵敏服用的药,御药房查过出纳,并没找到出处。找了几个颇有见识的煎药师父一一辨别,却无一人能说出这是什么——甚至猜不出配方中一味药来。 太医院自然更无人给她开过这类方子。 元清心中不安,便命人继续去查。却一连大半个月没有消息。 这日休沐,却忽有人来回禀,说有人见过这药。 元清正在沐浴,闻言随便扯了件衣服,湿漉漉的披头散发便出去。 身后宫女太监们一路帮他打点,却都不如王聪明那般贴心麻利。加上天气炎热干燥,元清心中烦闷,便将人尽数挥退了。 进来的却是御药房总管并刘安时。 ——若是这两人之一,早半个月前就查出来了。因此元清眯了眯眼睛,问道:“谁见过?” 御药房总管道:“奴才拿了药去问刘太医,正逢刘太医给人看诊……那人认出来,说是见过。” 元清问:“他人呢?” 总管太监瞟了刘安时一眼,又偷偷抬眼望元清,惴惴道:“不知怎的,来到宫门前,他突然说肚子疼……而后忽然就跑没影了,奴才去找……” 元清怒道:“到底是个什么人?都到宫门了,你就不会命侍卫去寻?” “去是去了……”自然是没找着的,“那小子是西域人,生了双天蓝色猫眼,按说很容易就能寻到,可是不知怎么的,就跟钻到地缝里去了似的……” 元清脑子里忽的浮现消寒节遇到过的那个猫眼少年的模样——他是杂耍班子里的,靠把戏吃饭,耍把戏自然在行——只怕当时他并没逃到街上去,只藏在眼皮子地下,看这些人四处奔走。 但耽误了这么一会儿……只怕已经逃到天边去了。 总管一看就是个太监,刘安时又是宫中御医。当时两人凑到一块儿,任谁都猜得出与宫中事有关。那人既敢说认得,就必然不怕进宫对质。却在宫门前逃跑……难道他是发现了什么隐情? 元清琢磨了一会儿,道:“他既生得与众不同,便画了像张榜去寻。命城门守卫严加盘查,务必将他找出来。” 两人领命将去,元清想起什么般,问道:“他逃前,你们可与他说过什么?” 总管忙禀道:“奴才说,这事关系到皇后娘娘,若他能立功,必然大大有赏。” 元清顿了顿,脑中忽然有些空白,僵硬的挥手道:“去吧。” 刘安时望见元清的脸色,略犹豫了一会儿,回身道:“陛下若想查明此药的药效,其实还有其他办法……” 元清摇了摇头,道:“朕不查了。” 元清来到寿成殿时,邵敏正在床上描花样。 天气燥热,她衣襟开得有些低,腰上松松系了根绦带,一身纱衣松垮的蓬着,只在不经意处勾勒出些曲线,很有些放任自然的风情。 她做事一贯专注,这一日却很是心不在焉,时不时抬头发呆,眸光沉寂。她素来不施粉黛,今日却上了腮红。只是胭脂不够细腻,不比平日她面上红晕那般醉人,反衬得她脸色越发苍白。 她描了一会儿,揉了揉额头,面上显出倦怠来,却强撑着起身用凉水扑面。 元清在门口望了她好一会儿,垂了眸子,掩住百般心思,上前笑道:“敏敏越来越不把朕放在眼中了。” 邵敏回头见是他,便笑道:“近来身上困倦,一时没注意到。你来了怎么也不着人通报?”一面说着,一面上前为他擦拭额上汗水,命人去端酸梅汤来。 元清正是蹿个子的年纪,短短数月,已比她还高出了个头尖,此时站在她面前当了外面日光,竟需要仰望了。 邵敏头晕了一下,扶了额头。元清便俯身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去,问:“今日太医来看过?” 邵敏道:“嗯。依旧只说气血不足,又开了补药。” 元清道:“敏敏自己不是有在吃补气血的药吗?” 邵敏点点头,笑道:“前些日子已吃完了。” 元清愣了下,道:“再命人去配便是。” 邵敏笑道:“不知道方子,如何调配?” 元清又扬了头眯眼望着她,调侃道:“也是世外高人所赠?” 邵敏抿了抿唇,笑道:“我自小跟高僧隐士有缘的。” 元清便不说话。 邵敏跟他说了这么一会儿,已经困倦得不行,便倒下去,道:“你是真的要去延州?” 元清道:“朕本来想去……可是看来一时走不开,等入了秋再说吧。” 邵敏点点头:“林昭容眼看便要临盆……你若这个时候动身去延州,确实不妥。” 元清俯身亲吻她的嘴唇,“朕是为了你。” 邵敏笑着揽了他的脖子,从衣领探进手去,声音低缠,“有没有觉得天黑了?” 他们贴的有些紧,夏日薄透的布料越填情趣,邵敏又让他寡淡得时日久了些,元清身上的反应已经遮掩不住。但他还是克制着推开她,目光深潭般静静凝视着她,语气里悲伤重重遮掩,笑容浅淡,“病了便要清心寡欲,敏敏不要总胡来。” 邵敏笑道:“真不做?” 元清垂首道:“朕只想跟敏敏长长久久,一时欢愉……朕不稀罕。” 邵敏面上笑容淡淡敛去,伸手抚摸着他的面孔,“我只怕……” 元清抓了她的手,静静的亲吻着,呢喃道:“不要说混话。” 邵敏知道元清暂时不去延州,略松了口气。 此事虽未完全与她所知道的历史背道而驰,却在很微妙的地方有了差别。 人心惟危。 帖木儿既然是特意邀请元清前往延州,就必然是有所图谋。从“不经意”变成“蓄谋”,难免让人心中不安。 何况不久前她与彩珠联络,彩珠告诉她,只怕元浚早知道由贵是假的——元浚似乎曾经混在一个杂耍班子里,进过希提王宫,当时帖木儿也在场。而帖木儿有种纵使捉刀侍立,也能让人一眼看出是真英雄的气质,邵敏也不认为以元浚的聪明,见后能忘。 内j外敌,邵敏实在不放心元清贸然前往。 第二日元清去上朝,彩珠又来了通讯。 说的却是——元浚确实知道由贵是假的。 她今日见到了杂耍班子里那个少年,亲自求证过了——他目下正躲在钱大进这里。如今他所在的杂耍班子,已只剩他一个人了。 那日他们在汴京御街卖艺,收工后就莫名其妙被人追杀。他一直不知道他们得罪了什么人。那日逃命途中经过兴宁,正逢元浚回府,他前去围观,这才明白,他们之所以被追杀,是因为那天夜里他们与元浚碰面,元浚想要杀人灭口。 邵敏听后困倦的揉揉额头:“是钱大进将他引荐给你们的?” 彩珠道:“偶尔碰上的……” 邵敏说:“偶尔碰上,他为什么把这种事告诉你?只怕有问题,你再查查吧。” 彩珠急道:“我一开始也怀疑……可是他跟着钱大进回来不久,我们铺子就被盯上了……却不盘查。每日鬼鬼祟祟的,很像是在私下找什么人的样子。” 邵敏顿了顿,“你确定是元浚的人?” 彩珠道:“不然还会有谁?不是我说,以钱大进的性子,断然不会惹上要他命的仇家。我跟红玉就更不可能了。总之……师姐,这里太险恶了。反正时空仪也快到了,你也差不多是时候开始准备了。” 邵敏抬头望了望窗外翠竹,出了好一会儿神,才道:“我已开始准备了,就等元清离京……这几天休眠征兆已经显出来,大概两三个月后时机最合适吧。” 这次倒是彩珠愣了愣,“师姐……你太有魄力了。不声不响就——” 邵敏苦笑道:“什么也别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前多久开始倒计时,话说? 纳采 邵敏连日来身上困倦,几乎什么也做不成,便时常在半梦半醒间胡思乱想。 她知道自己是想回家的。 若不是有彩珠和红玉相伴,在古代的日子她只怕一天也熬不下去。 就算有彩珠和红玉相伴,在与组里取得联系之前,她也只是浑浑噩噩的耗日子罢了。如今眼看有了盼头,若哪天谁跟她说,“你回不去了”,只怕她立时便会郁积成疾。 她的家人、朋友、同学、同事都在另一个时空。在这里她的才能得不到发挥,兴趣也无法满足,所谓追求更是无处寄托。 ——有些人要存活下去,不止吃饱喝足穿暖那么简单,也不是有了爱情就什么都能忍受。哪怕她整天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没事便宅在pc机前,九成九的人生都耗在方圆不足五公里一个圈里。但是她就是需要一整个儿的世界。 就好像所谓的“自由”和“自我”占不到她人生1的分量,但一旦被剥夺了,她便丧失了99的乐趣和生欲。 ——对她而言回家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天晚上她强迫自己吞了一大把药,不是因为想走,而恰恰是因为发现自己竟然不想走了。 她知道留下来自己必然会后悔。她无法想象,若她生存的全部意 皇后第20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21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21部分阅读 的全部意义只是爱元清,生命本身会变得多么令人绝望。 但是这几天入她梦的只有元清。从久远之前那个竹荫秋雨里,他猫一样蹭到她的怀里,呢喃道“朕喝醉了”;一直相国寺前桃杏春风中,他远远的对她伸出手,说“敏敏,过来”……每每在梦的最后,她将手递给元清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孤身一人立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她推开每一扇门,翻遍每一个角落,在痛哭流涕的时候,才明白失去他便失去了世界。 幸而她已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入了六月便是元浚的生日,行过冠礼后,他终于再没有拖延婚事的理由。 他入京的时候已是炎炎盛夏,十日里下了七场雷雨。金水河夏汛来临,碧波千倾,州桥下舟楫如梭,州桥上车水马龙。文人墨客齐聚京师沽名交游,坊肆花楼笙歌连成一片。 元浚素来不爱这些,却也开始混迹其中。若有朝臣向他投帖,他也不再避之若浼。昔日清高淡漠的寿王殿下,终于开始明白人情世故、应酬往来。 尽管如此,当寿王长史带上礼品来到高宦成家中时,高宦成依旧受宠若惊。 长史打开檀木盒,从里面取出一对水晶雁,高宦成的心情便有些微妙。 ——他熟读经书,自然明白以雁为礼品意味着什么。尤其他家中女儿已有摽梅之急,而元浚使君未娶、后院里主位虚悬。 “寿王殿下的人品修为自不必我说,令千金若得此良匹,定辱没不了高相的门第。如此郎才女貌又门当户对的好姻缘,老夫最乐见其成寿王殿下也有诚意,只不知高相可愿意纳此东床?” 寿王长史是元浚生父当年的伴读,与高宦成有同门之谊,又长他一岁。虽没高宦成这么出息,但在他面前还是有些面子的。 高宦成很急着把女儿嫁出去,更中意元浚。但历来相府千金都要下嫁,乘龙快婿多是尚未入仕的少年俊才,这并非瓦肆说书人的杜撰,也非无聊小民的妄想。实在是裙带关系最易招来朋党之诟。何况是宰相与前准太子的联姻。 高宦成犹豫不答。 寿王长史便叹道:“当年先帝要指婚,偏寿王年少任诞,令千金也还小。如今寿王殿下收了心,小姐也待字闺中,高相却在顾虑什么?” 屏风后传来几次咳嗽,高宦成只做没听到。 片刻后,有丫鬟来说:“夫人病了,请老爷过去。” 高宦成无奈道“去去就回”,寿王长史笑道:“自然是夫人要紧。” 高宦成回来时耳朵上带了掐痕,袖口上沾着粉泪,衣襟上略有揉痕。 寿王长史再提,他才答:“只怕小女高攀不上,但既是寿王殿下不嫌弃,老夫自然不敢推辞。” 凤鸣湖上水位也涨起来,水波潋滟。午后天色又阴沉下来,滚了一阵雷,白雨便铺天盖地落下来。亭台楼阁墨色空濛,闲来无事的宫嫔们正在湖心亭饮酒,被雨困住了也不着急,反而指指点点玩赏起来。 一时不知谁指着对岸道:“那个持伞的是谁,怎么没见过?” 几个人纷纷挤过去看。见那人一身素青长袍,玉带收腰,手持一柄二十四骨油纸伞。但见伞下挺俊若竹、发黑如墨,伞外烟雨蒙蒙、兰草葳蕤。 她们一时都没有说话,直到那人消失在雨幕中好半晌,方有人道:“好俊的背影……看着有些像陛下,却又高了些——莫非是传说中的寿王殿下。” 众人齐声笑着捶她,道:“是又怎么样,你又不会跳霓裳舞?” 元浚一路南行,走到玉带桥畔,方才停了片刻。 他静静的凝视着寿成殿的屋宇,最终还是过了河,往那边去了。 铃音来通禀元浚求见,邵敏略有些困倦,本不想见他。 但想到彩珠告诉她的事,终究还是想要听元浚亲口说,便命铃音引他入静阁,自己也强打起精神去见他。 邵敏在静阁里听着外面雨打竹叶,嗅到檀木的沉香,精神便有不济。又有宫女端了药给她,她料想喝下去只会更想睡,便搁在一旁。 元浚去的晚些,进屋时邵敏已支着额头睡过去。薄纱衣袖落至手肘,露出白皙的手臂来。她身上身上环镯皆无,只一缕黑发从耳后垂下,衬在白净的脖颈与手臂上。 铃音见邵敏的情形,不觉心中难过。便回身对元浚道:“娘娘身体不适,暂不便见人,殿下改日再来吧。” 元清平静的望着邵敏,问道:“娘娘怎么了?” 铃音顿了顿,道:“太医说是气血两虚……总也调理不好。” 她正说着,便见邵敏摇摇晃晃要倒。铃音尚未反应过来,元浚已闪身上前将她扶住。 邵敏揉着额头睁开眼睛,见是元浚,目光便有些失落。 元浚扶着她的肩膀,好一会儿仍不松开,邵敏便侧身挣了挣,道:“谢寿王援手,已经不碍了。” 元浚目光颤了颤,松了手,道:“臣唐突。” 邵敏倦倦地道:“不碍。给寿王看座。”又问,“寿王今日来,是有什么事?” 元浚垂眸不语。邵敏便叹口气,道:“如今我睡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寿王再不说,只怕我也听不得了。” 元浚道:“臣只想说给娘娘听。” 铃音有些慌张,邵敏抬手安抚下她,对元浚道:“非上上智,无了了心。寿王心事我开解不了,不说也罢。我也有事要问寿王。” 元浚望着门上珠帘,没有答话。 邵敏不做理会,只问道:“当初是寿王将由贵引入京城,由贵是假的,寿王可知道?” 元浚目光平静,“朝堂之事,非娘娘分内。陛下不问罪,无需娘娘代庖。” 邵敏沉默了片刻,道:“你不过仗着他不忍心罢了……如今我不问朝堂,只问寿王一颗真心,可曾念及陛下半分。” 元浚道:“臣的真心早已捧出来剖开。但凡娘娘肯正眼看一次,早就明白。” 邵敏只觉身心疲惫,对铃音伸了伸手,道:“扶我回房。” 铃音正要上前,一抬头便瞟到帘外有人,细看了两眼,忙退一步要跪,元清已经打了帘子进来。邵敏见了他,待要说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元清已经伸了手指按她的唇,道:“今日可觉得好了些?” 邵敏笑着点了点头,道:“好了些,就是有些困倦。” 元清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可要朕代步?” 邵敏伸手揽了他的脖子,把头靠过去,道:“嗯。” 元清将她打横抱起来,铃音忙为他们打帘子。 元清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元浚在,便回头问道:“寿王来是有什么事?” 元浚垂眸道:“昔日先帝将高太保女儿高楠指给臣,如今臣已加冠,到了该完婚的时候。楠儿与娘娘有同门之谊,臣想请娘娘保媒。” 元清顿了顿,道:“长公主对四哥婚事最上心,又是长辈,四哥何不找她? 元浚道:“是。” 元清又道:“若行聘问,只需往宗正处录牒,不必另禀了。” 邵敏听元清与元浚对答,远不如平时亲密热切,却不知他是对元浚心生戒备,还是单纯倦怠失望了,便问:“陛下不赞同寿王的婚事?” 元清不答,将她一路抱回皇后阁,放到床上,方凝视着她,反问:“皇后对寿王婚事怎么看?” 邵敏淡淡笑道:“我记不得高小姐的容止,但对其母美貌却至今难忘。高相也是个谦谦君子,想来高小姐修养也不差。当是难得的良配了。” 元清道:“朕曾经想,四哥便是想娶天上嫦娥,朕也要让他如愿。何况他不过想娶高相的千金。朕没什么不赞同的。” 邵敏点了点头。 元清便又道:“朕从来知道真心难得。求得了的,朕珍惜一世。求不得的,又何必纾尊降贵?”他亲吻着邵敏的手指,“唯有敏敏一颗心,便拿天下来,朕也不换……朕一生很短,不敢求来世。敏敏,就许给朕吧。” 邵敏心中一颤,泪水滚落下来。 元清等她回应,却见她睫毛上仍挂着泪水,已然睡了过去。 寻访 雨霁天晴。只屋檐残落的水滴敲打着竹叶。 元清握着邵敏的手,静静的陪在她的身边。 午后时光凝滞,知了的鸣叫也偃息在树荫里。天光入室,静谧而熨帖。邵敏沉睡的面容安然静美,玉色容颜,睫毛浸润在柔光中,历历可数。 远远的传来女孩子们银铃般的调笑声。 元清亲吻着邵敏的手。有些麻木又有些茫然的想,原来那不止是一个寓言。 ——一旦他看到了她,一旦他握住了她的手,那么她也就要离开了。 幸福于他从来都是不可追逐的假象,或者短暂的过往。他明明早就知道,可是仍旧想要合上手心,把她永远的留住。 召集天下奇能异士的诏书发布出去,只有几个言官象征性的上了道折子。 折腾了这大半年,朝中长眼睛的基本都能看出来,本朝自太宗朝一脉传下来的诅咒般的痴情天性,元清也没能躲过去。不为了心爱的女人做几件坏规矩乃至坏良心的事,反倒不正常了。幸运的是他痴情的对象是皇后,而皇后虽也不是那么守规矩的人,但总归不像前几朝那些“妖妃”般暴虐贪婪或者汲汲营营。 只要别败坏了这大好江山,由他们去闹吧。 诏书发下去不久,各种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便齐聚汴京。 眼看着病了不看大夫反而请人跳大神渐成风尚,刘安时终于再也坐不住。 他找到御药房总管,将那瓶药丸讨了去,抓了几只老鼠开始试药性。 ——传说中的神医居然沦落到跟江湖术士抢病人,实在太伤自尊了。 汴京城为了邵敏的病鸡飞狗跳。除了骗子想趁机捞一把,也还有正经人在打主意。 第一个是程友廉的母亲姜太夫人。她知道彩珠与邵敏感情深厚,见彩珠日日“强颜欢笑”,很觉得心疼,四下里帮她寻了不少偏方土法。彩珠心中感激,却也哭笑不得。 姜太夫人是个很实际的老太太,很知道若邵敏有什么三长两短,免不了三年国丧。民间犹可,程友廉这种品秩的大官却绝对不敢讨老婆的。因此这些日子急着逼程友廉把彩珠娶回去,三天两头轰他去通和钱庄,在彩珠面前露脸。 程友廉是个孝顺的,也是个不懂情趣的,去了钱庄直接找到彩珠,喝了一盏茶,话没说几句,已经道:“我年纪确实大些,性情却大致还是不错的。俸禄也不低,虽不能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不必你辛苦做活补贴用度。如今我房中无人,日后也不会添人。若你肯嫁……” 彩珠喷了茶。程友廉淡定的把一盏茶喝完,才问:“钱庄收散银吗?” 彩珠忙道:“收。” 程友廉将身上搜了一遍,才略有些无奈道:“天不助我……身上钱全买胭脂了……” 彩珠拧开楠木盒盖,见艳红胭脂上覆着一朵白梅,红似朱白如玉,芳香淡雅、脂膏细腻,正是李家香粉铺最名贵的妃子泪。 想到程友廉袖口粗糙的针脚,彩珠不由略有些神思不属。 第二个打主意的是钱大进。 一来他本来就是皇后的腿脚,合该为她四下奔走;二来他也知道程友廉那性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触怒了皇帝要被砍头。有机会卖元清个人情,也好多一重保障。 因此这些日子他四处访医问药,提溜着红玉四面名山大川乱跑。 红玉很想吼他:高山里住的都是野人和野兽,隐士名流根本就是传说,你也让我稍歇一刻,到时候我还要去皇陵刨坟很麻烦的你知不知道。 自然是吼不出来的。 尤其是嘴里啃着东家烤得油亮脆香的野味,还要面对他一张天生带笑的才子脸,听他用绝对让人发不出脾气的珠玉般的嗓音问:“是不是淡了些,可要再加些盐?烤鱼你吃不吃?” 于是只能很没有出息的答:“吃……” 钱大进于是一面熟练的翻烤,一面跟她说哪个部位怎么烤才最香,时不时来两句让人听得口水直流的诗句佐证一下。 红玉终于忍不住问:“东家,你确定咱们是来为皇后娘娘访寻山中高人,不是来b……野外烧烤的?” 钱大进笑着揩去她唇角油质,眉眼弯弯:“携一二红颜,偷半日清闲。掌柜的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红玉终于炸毛,抬脚一踢将他踹到水里,“敢跟老娘耍流氓,啊——” 话没说完已经被钱大进拽着脚踝也拖到水里。山泉清凉,她又毫无准备,小腿入水便抽了。她下意识就拽住钱大进往上攀。等她攀出水面,钱大进已经跟被十个人蹂躏过似的,不止衣服,连头发都扯乱了。 她勾着钱大进的脖子,树獭般缠在他身上。钱大进笑得几乎要岔气。 “掌柜的,良辅兄是个没情趣的。考虑一下我吧。” 红玉脚够不着地,急的要哭出来:“先把我弄出去。” 钱大进笑着揽了她的腰,眼睛黑柔又精亮:“掌柜的先说——好。” 红玉稀里哗啦道:“好好好——” 钱大进摸着下巴,“是不是先立字为据?” 红玉怒吼道:“好你个头啊!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第三个打主意的,经过层层传禀,终于站在了元清面前。 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头,须发皆白。一袭素白衣衫,手持拂尘,入殿长揖,若在山水空灵处,只怕会被误认作得道的散仙。 元清看到他的瞬间,便意有慌乱。 那人偏不知死活的说:“老夫夜观天象,见紫微星动,知陛下传唤,特来相助。” 元清面色一沉,笑里刀锋闪烁:“如何相助法,说来听听。” 老头道:“陛下心中忧虑,可是为了皇后娘娘?” 元清道:“朕以为全天下都知道。” 老头拂须笑道:“皇后娘娘乃是西王母座下玄女……” 午后日光灼灼,风止云息,柳条低垂,蝉鸣聒噪。门外走一圈,汗水便溻透衣衫,若无篷车,汴京人多不爱出门,御街两侧店铺便有些萧索。 这一日,东华门外立起木柱,宫门打开,有锦衣的御林侍卫列队而出,最前一个手里举着明黄诏书,最后面两个拖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老头,老头身上蹭满尘灰,看上去颇有些狼狈。 有人认出那老头正是这几日汴京颇有人望的活神仙,便喊了人来看,不消片刻,蛰伏在树荫里屋的闲人便都聚集到木柱四周看热闹。 老头已被绑在木柱子上,侍卫才抖开诏书念了起来。 一个身上裹得严实的少年用力的想挤到前排去,奈何来得晚了些、又身材娇小,怎么也进不去,便扯了旁边一个四十余岁的大娘,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大娘见他露出来的皮肤白皙如雪,眼睛上又蒙了白纱,便知他是个白子,不由心生怜惜,也不怪他唐突,道:“说是妖言惑众,骗到皇上老爷头上了……啧啧,早觉得这人坑蒙拐骗,可不就得了报应……” 蓝眼少年愣了愣,低声道:“这也不行?还真是油盐不进……” 他见那些侍卫们已经要入宫门,一着急,忙扯了眼上白纱,上前拉住一个,道:“带我去见皇上。” 侍卫嘲笑道:“皇上也是谁都能见的?” 那少年笑眯眯从怀里摸了张纸出来,道:“是你们皇帝陛下要见我好不好?” 侍卫对上他晶亮的蓝眼睛,不觉愣了一下,待看清他手里拿的是一张通缉画相,已经拉了他的手。挤上去道:“老大……” 梁师道来通禀,已抓住了前几日辨药的蓝眼少年时,元清正双手抱头沉默着。 ——他知道自己已病笃乱投医。 昔日他最厌恶的江湖骗子,如今他们说的话,竟也能让他心动了。 邵敏不肯好起来,他已连早朝都没有心思听。他忙乱无措的想,自己也许很快就要变成昏君了。 他挥手命人将那个蓝眼少年带上来。 他一眼就认出他,猛的站起来,道:“果真是你。” 蓝眼少年茫然道:“陛下见过草民?” 元清不欲跟他废话,只上前问道:“前日刘安时带你入宫辨药,你为何逃了?” 少年笑道:“草民去如厕,不知怎么的就绕到胡同里迷了路,没有逃——逃了今日就不会来了。” 元清瞪着他,见他眼中全无慌乱心虚,知道他已百炼成精,不打是问不出实话的。但元清已被拿捏到软处,因此他咽下心中疑问,道:“你说你认识那药?” 少年眯了眼睛笑道:“认得,那药叫妃子笑。” 元清退了一步。 少年继续道:“这是西域密药,也只希提王室有。不管是谁,但凡服用过此药,必定越来越昏沉嗜睡。不出九九八十一天,便会一睡不醒。且死后身体不腐、容颜如生,仿佛面带微笑。希提只有犯事的宠妃才会赐药自尽,因此叫妃子笑。” 元清想到当日邵敏服药的情形,不由愤怒的扇了他一巴掌,道:“你胡说!” 那少年并没躲开,只笑着擦了擦唇角血迹,道:“我有没有骗陛下,陛下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元清怒道:“朕自然会试。朕只问你,希提密药,如何到了——” 他倏然停了下来。 少年眯了眼睛:“陛下想到了什么?” 元清撑不住一般退了一步,“原来如此。原来他邀朕去会猎,是在威胁朕。可是敏敏为什么要吃……” 审判 元清闯进寿成殿时,已过了午膳时分。 宫女们见他步履匆匆,面色阴沉,都生怕触怒了他,慌忙避让到一侧跪下。 他打起帘子,见皇后阁内门窗打开,竹帘挑起,净明豁然。被褥整齐叠放着,伊人已不知去向,只清风翻着书页,竹荫窸窣。他不由慌乱暴怒,回身一把扯断珠帘,水晶珠子哗啦滚落一地,“皇后去哪儿了?!” 宫女们吓得都说不出话,只吕明从容上前,跪禀道:“皇后娘娘在玉带桥上。” 他话未说完,元清衣上鸣玉相撞,已大步离去。 元清出了寿成殿,绕过宫墙,已然望见了邵敏。 金水河畔垂柳成荫,绿意浓淡深浅的顺着柳绦凝住,河中水碧如翠。明明清风徐来,却依旧光阴凝滞了一般。 邵敏就跪坐在桥旁不远处河畔上,一身藕色绫罗,长发松松挽就。所谓伊人,窈窕而端庄。 元清隔了锦绣花木,远远立在石台上望着她。 她身前燃着火盆,腿上叠放着一摞纸,正一张张往火里丢。 烟气逆风飘散,铃音在一旁垂泪,伸手挡住她,说了些什么。 她摇了摇头。元清望着她的唇,辨别不出她的答话。只是望见她手上一松,火舌舔到纸上,便如蝶翼般张开,片刻间便烟随风散,什么也不留下。 吕明在一旁垂首道:“皇后娘娘烧的是自己素日里积下的手书与笔谈。” 元清攥着花枝,凝视着邵敏。他几次双唇开合,最终找到了什么一般,嗓音几不能破声:“‘何必徒留感伤’,原来是这六个字……”他待笑不笑,似怒非怒,百般情绪压抑着,只眼圈一点点泛起红来。 “原来她什么都不打算留给朕……” 吕明见他面如槁木,语气游魂一般。似乎不能理解,却也渐渐有些感悟,“小人去抢下来——” 元清伸手拦了他,道:“如果烧了能安心些,那就让她烧了吧。” 他是念旧的人,却只念人不惜物。若邵敏不在了,纵使满世界都留了她的痕迹又如何? 他只要她的人。她想把过去烧尽,他便由她。她想折磨他,他也任她揉搓。但她若想离开,便是杀了他,他也要让她魂牵梦绕。 邵敏将手里宣纸一张张烧尽了,最后只余一张,上写着“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她捧着那张纸,静静望着,沉默不语。 铃音见她似有所感,忙道:“这张不烧了吧。” 邵敏点了点头,待要收起来,一阵劲风,已把它卷入火中。邵敏略一怔愣,等铃音去抢,不大的一张纸便已经尽数燃尽了。 邵敏沉默了一会儿,拍尽手上烟尘,站起身来。 她不惯跪坐,双腿已麻,趔趄了一下。铃音赶紧扶住她。才一回头,便见元清向这边走过来,笑容温柔俊美。 邵敏回他微笑,对他伸出手去。 元清道:“朕抱你回去。” 邵敏笑道:“我不过腿麻,一会儿就好。路这么远,你如何抱得动?” 元清笑而不语,已经抄了她的膝弯,将她抱在臂上。 他手上有些不规矩,邵敏红了脸,圈住他脖子,低声道:“别闹。” 元清啄了啄她的唇,笑道:“朕听说民间娶妻,女人不过火盆不能入门,男人不能将妻子抱起不能圆房。”他目光低柔黑亮,深深凝视着她,“敏敏既过了火盆,便与朕再入一次洞房吧。” 邵敏回头去看,元清抬脚一踢,火盆便翻入河中,黑色余烬并尚未烧透的纸片尽数散在水上,随波远去了。 她望了望元清,随即垂下睫毛,“嗯。” 他们先去了清池殿,双双沐浴。 邵敏为元清洗过头,元清回身抱住了她,道:“朕为敏敏擦身。” 他下面已经抵在邵敏腿间,那种灼热的触感在温水里无比清晰。 邵敏身上有些软,扶了他的肩膀,有些颤抖的点了点头。 元清的手指一寸寸擦过她的皮肤,轻柔的撩拨着。时间缓慢而漫长。 邵敏渐渐抑制不住喘息,圈住他的脖子,轻轻蹭着他。 元清手上一抖,已经把她勒在手臂间。 他吐息灼热,语气强自压抑着,一面说着一面啄着邵敏的耳垂着,嗓音低哑:“朕还没有为敏敏挑起盖头,敏敏不要勾引朕。” 邵敏垂着睫毛,低低的“嗯……”了一声,却不放开他。 元清将她压到池壁上,目光泛红注视着她。他们不过隔开一臂的距离,邵敏却忽然觉得羞耻,略挡了挡,垂眸不语。 元清几次要压过来,终于还是松开手,回过头去。 “朕……朕不能在婚前玷污了敏敏。” 邵敏愣了愣,泪水忽然夺眶而出。 “我不曾怨你……”她说,“就算你当初掀起我的盖头,就算一开始你便不冷落我,我也——” 元清已经步上台阶。邵敏在下面握住他的脚踝,哽咽不能语。 元清披了衣服坐下来,他伸手,便有侍女捧了托盘进呈。元清从上面取了一杯水和一个琉璃小瓶。瓶中静静躺着七粒珍珠似的丸药。 “敏敏有什么要说给朕的,一次全说了吧。” 邵敏松开他的脚踝,要后退,却被他握住了手腕。 “敏敏有什么要问朕的,朕也毫无隐瞒。” 邵敏哽咽着摇头。 元清顿了顿,有些失望的:“敏敏不说,那便朕先问吧。”他便拿了那个瓶子,倒出一粒药来,问道:“敏敏的药是哪里来的?” 邵敏睁大了眼睛。 元清已经将要放进口中,就着水咽了下去,“没关系,敏敏不说也没关系,反正说了也是骗朕。” 邵敏惊慌的去抢,元清把托盘往后移了移,径自道:“这药是做什么的?” 邵敏眼中泪水不停滚落,她试着去抓元清的手,但元清总是比她快一步,已经把第二粒咽了下去,“敏敏是不是还要告诉朕,是补血益气的良药?” 元清已经倒出第三粒:“敏敏为什么要吃?” 这药代谢极为缓慢,邵敏并不能确定它对这个时代的人有什么效果。元清表情动作平静得让她恐惧。她无能为力,只能抱了元清的腿,惊慌道:“我是假的。” 元清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邵敏哽咽着,已经没有余裕编造谎言,“‘晨出东方,守天关,昼见如太白,芒角四出,色赤白’1……”她慌乱的背诵着,用手盖住脸,泪水从指缝里不断落下来,“‘客星没’,所以我来这里……如今到了我该回去的时候。” 药丸滚落在地上。 “没关系……”元清的话里已经没有半分气息,“叙伦有解药,敏敏可以留下来。” “没有解药,不可能的——” “朕说有就有!”他面色忽然柔和下来,“敏敏其实不想丢下朕,对不对?” 迟了一年又一个月,元清终于打起了邵敏的盖头。 寿成殿皇后阁已重新收拾过,帏帐被褥都换做喜庆的大红,入目迷乱晃眼。 邵敏眸中皆是泪水。元清微笑着凝视着她,吻去她眼角泪水,柔声道:“入了夫家便不能再哭。朕会一生一世对敏敏好,敏敏不要难过。朕爱听敏敏喊朕的名字,敏敏日后不要拘礼……朕什么都答应,只要敏敏开口说……” 邵敏偏头,泪水滑落,“对不起。” 元清笑容凝住。 “没关系……”最后他终于答道,“敏敏欠朕的,可以慢慢还。朕不急,敏敏也不要急。” 侍女已奉上合卺酒,元清自取了一杯,将另一杯递给邵敏。 邵敏不接,元清便攥住她的手,强行交杯。而后将杯子一正一反扣在托盘上,扯落床帏,将邵敏压倒在床上。 红烛滴泪。纱帐里起伏,喘息、啜泣、呻吟交缠着溢出来。 一直到邵敏再撑不住昏睡过去,元清仍牢牢的圈住她,不肯松手。 邵敏第二日醒得比平日还要晚些。元清已不在身边。 她坐起身,纱被滑落,露出一身红紫痕迹来。 她木然的拢了拢,扶枕倚坐,低声唤道:“铃音。” 答话的是个陌生的女声,“禀娘娘,丁姑姑已被调往别处,日后由奴婢伺候娘娘。娘娘可是要起身?” 邵敏打起珠帘,见原先摆在案上的西洋钟已不知去向,再扫了一眼,才发现整个寿成殿已尽数换了装饰。 她盖住眼睛,困倦的问:“什么时辰了?” 邵敏已不被允许走出寿成殿,这几日宫中音讯皆传不进来。她问,也没人敢答。 元清连着数日不来。她身边贴身跟着两个小姑娘,想与彩珠她们联系也不得。 幸而她清醒的时候已短。 外面邵博的人冒死给她递来消息,她才知道,原来林佳儿已生下一名男婴,赐名焘,出生第二日已被立为太子,钦指程友廉为太子太傅。林佳儿也晋为皇贵妃。 朝臣多知道邵敏命不久矣,并没有几人反对。 之所以波澜骤起,是因为策命之后第二日,元清便寻死一般命人点兵筹粮,要御驾亲征,前往西疆与帖木儿相会。 邵博希望邵敏说什么也要拦下元清——皇嗣尚在襁褓,元浚已笼络朝臣,元清此去,只怕再难回来。 挽留 邵敏将信看完,平静的收入怀中,对床帏外守着的宫女道:“去请皇上来。” 宫女行过礼,飞跑出去。 邵敏如今每日清醒的时候已经不足六个小时。 身体机能早已经调整得差不多,就算马上进入沉睡,也完全没有问题。 之所以选择撑下去,不过是为了消磨元清的耐性。 ——爱情固然浪漫,人性却很现实。 当他看惯了她最憔悴的模样,便不会再记得她最美好的容颜。当他习惯了她长久的昏睡,死别到来时就不会那么猝不及防。 让他把悲伤品味透彻,明白爱她有多疲惫,到时候放弃就会成为解脱,遗忘也变得容易起来。 ——她不是汉武帝的李夫人。她只想将他的恋爱消磨殆尽。 可是她没想到,元清的爱情原本就沉重而绝望。就算在最水||乳|交融的时刻,他依旧做着最坏的防备;在厄运到来时,他困顿却固执的挣扎;而后在倦怠之前,先不留余地的疯狂起来。 可是就算在最疯狂的时候,他依旧怀抱着最天真美好的憧憬。 ——他把那场婚礼当真的。他真的以为,一切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所以他说“不能在婚前玷污敏敏”的时候,邵敏才会痛彻心扉。 沉重的愧疚感和元清的不惜一切,逼迫她将一切和盘托出。 那个时候她完全被元清牵制着,什么也不能思考。 她以为自己会被他先一步逼疯。事实上她依旧在冷静而条理的分析着现状。 她命人去传了酒肴,而后坐在玻璃镜子前仔细的梳妆。 她最不擅也不爱描摹妆容,只是如今她面色过于苍白,不得不伪装出些血色来。她用的胭脂仍是上元节出宫那天元清在灯谜摊上赢来的,芳香清淡,脂膏细腻,色泽却不够均匀。 她在手心里仔细的调匀。她仍记得那一日,元清手指戳过来,抹了她一唇艳红。她咬住他的手指,又吃了满嘴。 那时他们便已如斯暧昧。她却固执的相信她并没有爱上他。 而后在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心思的时候,他已命悬一线。 如今明明已两情相悦,又到底为了什么在相互折磨? 她发了一会儿呆,回神的时候胭脂几乎已干在手心里。 镜中元清立在她的背后,静静的望着她。 邵敏沉默的垂下头,用手心拍了拍脸颊,染上颜色。而后回头对他微笑。 元清垂首凝望着她,手指揩过她的脸颊。而后将她的手握住,用湿帕子把她手心胭脂擦干净。 “朕那晚强迫了敏敏……敏敏若心中恼朕,便不要笑迎。”他声音低郁却平静,“敏敏恨朕,朕也……”他垂眸沉默了片刻,“……也让朕知道。” 邵敏微笑的指着心口:“这里只有喜欢,已经装不下恨。” 元清眼中水光化开,低声道:“敏敏又骗朕。” 邵敏笑道:“我再不骗你的。我已吃到了苦头,再不敢了。” 元清沉默不语。 邵敏笑着拉他到桌前,道:“你眼下那么重的黑影,这几日可是又没睡好?” 元清点点头,“不在敏敏身边,朕从来睡不好。最多只能撑三四日罢了,再久便活不下去。” 邵敏心里一酸,元清便按她坐下,“三四日的折磨也长过一生。所以若敏敏要走,便亲手杀了朕,不教朕受那些苦楚……也不枉朕苦恋一场。” 他静静注视着邵敏。见邵敏无语凝咽,垂着头泪水不停滴下来。心疼里又有一种快慰,“朕从来不信什么来世,这一世过了,朕便灰飞烟灭。敏敏不必怕朕世世痴缠,只要一刀把朕的心口扎穿了……” “够了。”邵敏强忍泪水,抬头望着他,“若我心里没有你,便你灰飞烟灭了,也不会有半点惦念……” 元清身上一颤,却仍咬牙嘴硬道:“如此岂不最好。” 邵敏抓了心口,泪水克制不住的滚落下来,“可是我心里有你,你不要这么折磨我。我并不比你好受。” “那就留下来。”元清攥住她的手,目光楚楚切切,瞬也不瞬注视着她,“若敏敏心里有朕,就留下来。朕的一生不会很长,不会耗去敏敏多少岁月……朕不敢求与敏敏天长地久,朕……” 邵敏闭上眼睛,静静的道:“我的一生也不会很长。” 元清没有动。 “约莫还有一两个月的时日。”邵敏道,“我从没想过要在死前离开你。你认为你死了,我会是什么光景。我死了,你便也如那般过下去吧。” 元清笑了起来,“不一样的。”他摇了摇头,“敏敏自己吃的毒药,如何会不明白?朕心里敏敏的分量,和敏敏心里朕的分量,是不一样的。朕居然傻乎乎的来求敏敏垂怜,真是不可救药。真是……自取其辱。” 他攥着她的手,不停的亲吻着,“朕为什么要爱上敏敏,简直蠢透了,蠢透了,蠢透了。”他起身抱住邵敏,仿佛要把她吃进去一般用力,咬住了她的嘴唇。 他心里的悲愤仿佛传递过来一般,邵敏口中一片苦涩。 她并不比他爱得少些。可是他说的不错,他们在彼此心中的分量,确实是不对等的。人的一生中总会有那么一段岁月,可以为了爱情放弃世界,只要能守着那个人,便觉花好月圆、欢喜圆满。可惜那种心情,她未曾经历,便已错失。 “不要去希提。”她挣扎着说,“没有解药的。这两个月,留下来陪我。” 元清将她推倒在床上的时候,她不成章法的抗拒着,断断续续的挣扎解释:“药是我一直带在身上的,并不是从谁手里得来,希提没有这种东西……我不知你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可是他是骗你的,没有解药……” 元清深深的挺入,她的话碎成一片呻吟。 她攥住元清的胳膊,只觉心疼得几乎无法忍受。 “他只是骗你去希提,你去了便可能回不来……不要去。” 元清俯身咬住她的耳朵,细细的研磨着,“这样才……最好不过。” 邵敏终究没能拦住元清。 元清并没有如朝臣妥协时劝说得那般,至少筹足三个月的军粮再动身。也没有等待占卜中的吉日。 七月是鬼月,据说诸事不宜。 但邵敏只留给他两个月的时间,他不能等下去。 他寻隙将邵博和元浚软禁了。但是邵博是邵敏的祖父,他不能杀他。元浚是他的四哥,他纵然疑他有非分之想,却也不忍杀他。 何况只要他不出意外,这两人便很难掀起什么风浪。若他出了意外,也只有这两人才能稳定风雨飘摇的局势。 元浚无咎获罪,高宦成深解个中滋味,请与元浚解除婚约。元清只说:“朕并不想四哥孤苦终老。他难得再遇到想结成连理的佳人,既已约定,高相不该毁弃。” 高宦成再想辞去首辅一职,元清没有留,把他降为次辅,另拔擢程友廉为内阁首揆。 他颁旨择日启程,命内阁监理国政。 动身前一日,元清前往奉华殿探望元焘。 林佳儿生育后精力一直不济,幸而元焘白嫩活泼、无病无灾。 元清逗弄着元焘,林佳儿在一旁缝衣。见元清面色柔和慈爱,已再无昔日任性与无情,便问道:“若日后皇后生育了嫡子,你待将焘儿怎么办?” 时至今日,她仍信邵敏福运长久。人人都说很快便会有国丧并新的立后大典,唯她一笑置之。 提到邵敏,元清目光震了震,瞬间便思绪飘忽。却不肯露出软弱来,“朕不曾想过。” 他并没有宽慰林佳儿,立誓不易元焘的储君之位。林佳儿却反而放下心来——他不愿意思考这个问题,至少表明,在他的心里面,这个孩子可以与邵敏相提并论。 她自认了解邵敏的品性——邵敏纵使容不下这个孩子,也断然不会伤他。如此,元焘的命至少保住了一半。而她一无家世、二无盛宠,反不会为孩子招灾。 “焘儿得立,你我皆知是怎么一回事。”林佳儿无故刺破了指尖,不由愣了一下,任珠血晕染在绸布上,“若皇后安然度劫,日后诞下嫡子,望陛下念焘儿无辜,仿汉光武时旧事善待焘儿……”她顿了顿,“皇后仁德自也不输光烈皇后。” 元清静了一会儿,忽然说:“朕想抱焘儿给皇后看看。” 林佳儿点了点头,道:“待我为他准备些礼品带上。” 元清没有答话,林佳儿呼来碧鸳,命她去准备,自己手上缝衣却未停歇。 元清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见她穿针,便问:“你在缝什么?” 林佳儿道:“焘儿的衣服。” 元清伸手比了比,不解道:“他哪穿得上这么大的?” 林佳儿笑道:“这是他七……”她顿了顿,笑容忽然沉寂下来,自嘲道,“也是,我管得这么远,反?br /gt; 皇后第21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22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22部分阅读 反而不好……” 一时奶娘将元焘严严实实的包好了,带上礼品跟元清离开,林佳儿才脱力倒下去。 碧鸳进屋时见她又捂着心口咳嗽,忙上前为她顺气,她用手帕捂了嘴,推了推碧鸳,道:“我想喝酸梅汤,去帮我取一些。” 碧鸳被她支开过太多次,这回说什么也不肯去,强拉下她手中帕子,只见上面血迹斑斑晕染开来。她一贯爱哭,这次却一滴眼泪也不曾流。 反而是林佳儿泪水止不住的滚落下来,起身抱住她,“我不想死,我真的……” 碧鸳推开她,气愤不过,“你自己明白就好!等我去找刘太医来。” 西狩 夜凉如水。 月辉皎洁,竹影入窗,落了满桌满地,水纹般随风摇曳不止。 竹叶窸窣,沉香缭绕,寿成殿越显寂静。 元清放轻脚步走进去,侍卫低声通禀,便有贴身照料邵敏的侍女过来迎接。 元清脚步不停,问道:“皇后今日可好些了?” 宫女答道:“仍是往日的模样。午后便开始昏沉,却不愿睡过去……似乎是想等陛下来,奴婢们问时,却不说话。在桌前看了一会儿书,折了枝竹叶把玩,天未放黑,便枕着胳膊睡了过去。” 元清停了停,目光沉寂,“她可有提到朕?” 宫女垂首道:“娘娘整日里说不足一句话……” 入了夏,皇后寝殿中厚重的帏帐早换做竹帘。清风穿帘而入,竹香清淡。 竹帘不比帏帐厚重,清辉透过去,内室便不是那么黑沉。 床前纱帐如烟,邵敏沉睡的剪影略有些氤氲,却依旧佳人如梦。 元清在外面望了她一会儿,终于隔了纱帐跪坐在她床前,抱住她的手,低声唤道:“敏敏……” 邵敏没有回应。 元清略有些失望,长睫垂下来,眼中已经有了水汽。 宫女为他打起纱帐,他握着邵敏的手坐在她身边,道:“把焘儿放下,你们都退下吧。” 门关上时,清风带着水汽吹入。 元清为邵敏抿了抿头发,俯身亲吻着她。 他记得邵敏比他醒得早时,总爱静静的凝视着他。他一贯敏锐,身边一点动静便能吵醒,很少比邵敏醒的晚些。但是他知道她爱他睡颜美好,便每每做乖巧沉睡的模样,诱她心动。 她抚摸他的脸颊时,他总在忐忑期待中等她亲吻。可是一次也没有过。 她从来也不曾情不自禁。只在他纠缠不休追逐讨要时,无可奈何的分他一点。 只一点便能让他晕头转向,不辨东西。 那个时候他甚至不敢贪求更多。小心翼翼的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给她看,换她长久垂怜。明明无论如何也不能满足,却怕她发现自己真实的,强自压抑着,连亲吻也不敢露骨。 可是她终于连最少的回应也不愿给他了。 从得知她自己吃下毒药的那刻,元清便注定要陪着她死一回,才能真正摆脱她给的梦幻与梦魇。 元焘未出满月,此刻身上包裹得严实,只露出水嫩精巧的面孔来。 襁褓中婴儿的睡颜说不上甜美静好,却也纯然无梦。 元清想把他抱到邵敏怀中,可他并不会抱孩子,姿势笨拙,弄醒了他。元焘皱了皱眉头,四肢乱挣哭了起来。 元清更不会哄孩子,摇了他两下,他却哭得更加凶猛。 皇后阁隔音太好,外面宫女奶妈都听不到,元清正有些慌乱无措,便见邵敏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 她并没有清醒过来,只是本能的伸手将元焘接过来抱在怀里,哼着不成调的催眠曲子拍了拍,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嘴巴。元焘皱着眉咂嘛了两下,有些委屈的哼哼了两声,便再次睡过去。 邵敏也翻了个身,将他圈在自己内侧,跟着入梦。 元清拉她,她却再没有动静。 元清盖住眼睛,低低的笑了起来,半晌方爬上床,从背后圈住她。 月华满地。 元清在她耳边呢喃着:“朕没办法变那么小只,所以才会失宠吗?敏敏如果喜欢,可以和朕生很多孩子,朕不会嫉妒……” 邵敏醒来时,只觉身下床铺摇晃。 她睁开眼睛扫视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已不在寿成殿,而是在一辆极大的辇车上。车上床足够躺人,一旁嵌着书橱,上面放了她平日里消遣读的书。另一侧燃着熏香,是沉郁的檀香,正能宁神静思。 车上摆设并不奢华,却很舒适周全,想来准备了不少时日。 她坐起来,床边伺候的宫女她醒来,忙拧了毛巾奉给她,请道:“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邵敏问道:“这是哪里?” 宫女道:“陛下西狩的路上。” 邵敏沉默了一会儿,“我并不曾接到圣旨,命我随驾。” 宫女垂下头,道:“陛下并没有下诏……娘娘随驾一事,朝中也无人知道。” “朝中能瞒过去,宫里呢?” 宫女为她擦净手指,“宫中有皇贵妃打点,娘娘不必挂心。” 邵敏默默叹了口气,打起窗帘,之间外面甲胄林立,蜿蜒成不见首尾的长龙。道路上已洒水蔽尘,并无烟土障目,却只能从车架缝隙里,隐约看到两侧葱茏的草木。 她忽然便想起一个词语来。 插翅难飞。 ——原来元清一开始便想要带她一起去。 她事先并未得到消息,寿成殿中东西皆不曾带在身上。随身衣物也已被换过了,身旁没半个熟识的人。 若元清目的是彻底切断她和外面的联系,无疑已经成功了一半。 现在她只能等药效发作,彻底进入假死状态。然后等七天无人为她起搏心脏,真的永远的死去。 邵敏揉了揉额头。 这世上通往he的道路有千千万万,走出be的结果那绝对都是人自找的。 邵敏洗漱完毕,随意吃了些东西果腹。 寿成殿是个大笼子,她至少可以去后院看看落花,在阶前赏赏翠竹。可是如今被关在车上,空间却还不够走动。 元清不曾下诏说皇后随驾,御林军里又多有认得她的人,她不能随意露面,待得烦闷了,也只能倚坐着翻书看。 接近中午的时候,元清打起帘子进来。 邵敏放下书,对他微笑。 自上次她请元清去寿成殿,两人之间便不曾好好说过话。 也并不是不见面,只是往往邵敏委曲求全,想要与他坦白心迹,元清却淡漠的不听不说,不过片刻便把她压到床上去。 邵敏不曾想过他们的关系会变得这般纵欲。心里难过,却也不是没有羞愤。 但每每元清蹭着她的脖颈,愤恨悲怨,却用调笑的语气说道:“朕已把心剖给敏敏了,敏敏若走朕便再不能活……不要对朕始乱终弃。”邵敏便再不能抗拒。 缠绵辗转时,邵敏再开口扫兴,他便咬住她的嘴唇,道:“朕想先要两个女儿,大的叫长平,小的就叫安乐。敏敏何时让朕遂愿?” ——元清在挥霍她的感情。 邵敏有时会想,便是她最终留了下来,只怕他们之前也再不能回复先前的温馨美好。他已不再是那个让她心疼怜惜的孩子,也不再是那个努力认真、懂得珍惜的少年了。 他已经能熟练的利用她的愧疚报复伤害她。这样的元清,邵敏畏惧多过喜爱,逃避多过留恋。她用虚假的笑容面对,只是怕自己露出真实的抗拒来。 就算他变成这样,邵敏依旧怕伤害到他。 但今日元清掀起帘子进来,目光清澈里带着些心虚,依稀还是往日的模样。他垂眸在床上坐下来,红着脸把玩着鸣玉上的络子,道:“朕来陪敏敏解闷。” 邵敏问道:“怎么解闷法?” 元清道:“只要敏敏喜欢,怎么都可以。” 邵敏笑道:“那就先唱个小曲儿来听听。” 元清顿了顿,目光晕染开来,睫毛已经有些湿。过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他声音低若蚊蚋,断断续续。邵敏隐约觉得他确实是在唱什么,不觉有些怔愣。待听到“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才明白他是把她的话当真了。 他唱过“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终于停了下来,“朕只听姑姑唱过这一首。朕不会唱别的,不过如果敏敏非想听朕唱……朕也可以学。” 邵敏沉默片刻。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元清倏然抬头望向她,邵敏目光柔软回视着,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她轻声吟诵着,并不着曲调。那种凄婉别离、入骨相思却丝丝入扣,缭绕着入他心底。 邵敏将整段西洲曲吟咏完毕,才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头,与他十指相扣,道:“我并没想要轻贱你。只是句玩笑话,你心里委屈,可以不唱的。” 元清回身抱住她,道:“朕昨夜去见了敏敏……朕把敏敏每句话都当真。” 邵敏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道:“那么便听我的,不要去希提。” 元清沉默了一会儿,道:“朕希望敏敏也能把朕的每句话都放在心上。朕想跟敏敏长长久久的。朕做过错事,敏敏也不全都是对的。叙伦既然传信给朕,就必然有解药。等朕为敏敏解了毒,这一段就此揭过,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邵敏想说帖木儿不可能有解药,可是元清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一般,已经俯身吻住她的唇,“朕只是想对敏敏说这些。敏敏倦了,便早些歇了吧。” 转机 元清起身便走,邵敏拽住了他的衣袖。 “你能为我做的,我便也都能为你做。”她说道。 元清回过头来,手上却还扶着车门,不过是姑且一听的意思。若邵敏再有戕心的话,只怕他马上便要逃掉。 ——他被她骗的够惨,早学会了闭目塞听、自欺欺人。 邵敏凝望着他的眼睛,面色苍白,越发的目如点漆,“如今我只想问你,若我说要带你去我的世界,你答不答应?” 元清毫不犹豫的,微笑着摇了摇头,好一会儿才垂下睫毛,道:“朕愿意。可是不敢。” ——他在这里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吃尽苦头方换得邵敏倾心。邵敏却依旧可以甩手便走,对他没有丝毫顾念。如今他仍可以凭权势强留她下来,将她禁锢在身边,慢慢换她回心转意。若他骤然失去一切,当邵敏要抛下他时,他该如何是好? 他说他把邵敏句句话都当真,却已不是句句都信。 便邵敏说会许他一生一世,经过这么一遭,他也只能把它当入心入骨的甜美情话听。可以在自我麻醉中营造出一个圆满幻境来,却再不能仰仗。 邵敏见他摇头,先是失望,一句“我也是一样的”几乎就要说出口,却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元清的爱意从来毫无保留,可是她已让元清患得患失。她的“不愿”和他的“不敢”,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她松了手,“我明白了。” 马蹄跸跋,车轮辘辘,两旁林木中蝉鸣不倦。道路仿佛没有尽头。 元清默默的去开车门,邵敏忽然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袍裾。元清便又停住脚步。 邵敏垂着头,半晌不说话。元清就一直一直等着她开口。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邵敏终于舒了口气,向后倚靠在床边,扶着额头笑了起来。 元清不解的望着她。 邵敏笑完了,眼里满是泪水,抬头微笑着望向他,目光温柔朦胧。 ——与其这么细细碎碎的纠结和相互折磨,不如就豪赌一把。 反正回去后也会相思入骨,痛彻心扉。失去元清必然只余残缺的自我,纵有家人抚慰,也可以埋首工作麻醉痛楚,却只怕会槁木死灰般再无生趣了。 而留下来便赌输了,痛也痛得爽快彻底些。何况她不是被抛弃了就要死要活报复社会的女人。手脚健全,头脑清明,又读过那么多书,怎么还不能寻不到别的寄托与出路? 只是与父母分别近十载,竟成永诀。 但他们不是元清,有妹妹在,总有一天会从悲伤中走出来。 怎样都是两难,无关对错,不过一个取舍而已。 “我不走了。”她望着元清,说道,“不要去希提找什么解药了,咱们回家吧。” 元清愣了片刻,上前抱住她,在她耳边温柔低语:“敏敏能这么说,朕很开心。” ——就算是被骗也开心不已,却再不肯轻易信以为真。 他抱着邵敏哄道:“再休息片刻,等到了郑州,朕再来看你。” 邵敏数月来心中重压放下,困乏疲倦瞬间涌上来,一时并未听透他话中意味。点了点头,道,“嗯。” 等邵敏意识到元清没有信她,御驾已到了洛阳。 洛阳是个好地方,千年帝都、诗花之城,富贵不下汴京,安逸还要更胜一筹。更有暖山温水,白马龙门,美人名士于兹为盛。京中朝官致仕后多爱在此养老,各地年少进取的才子也爱在此谋名。 元清此次西狩,说是亲征,却很有些一路巡游的意味。地方官不知道他正急着赶路,便大张旗鼓的迎驾。 而元清离京略有些仓促,粮草准备不足,虽有程友廉为他沿途调拨,但他行进过快,也不是很跟得上。这几日炊爨便有些捉襟见肘。见洛阳倾城出迎,便顺水推舟停留了两日。 洛阳行宫是在前朝基础上翻新修成的,纵然本朝崇尚清瘦简约,仍残余了当年的富丽奢靡。宫殿凌云而建,巍峨壮丽。庭院精致华美,雕梁画栋、假山怪石、奇花异草无不尽态极妍。 邵敏连日醒来时都在路上。这一日睁开眼,望见床架上花鸟雕纹,屋内窗明几净,一时竟有些恍惚。直到听闻外面晨鸟欢鸣,起身望见窗外玲珑庭院,木槿紫薇花开繁茂,才确信是停下了。 她披衣下床,随侍的宫女上前伺候。 她洗过脸,问道:“这是哪里?” 宫女为她梳头,道:“洛阳行在。” 洛阳更在郑州以西,元清显然是不打算折返回汴京。 邵敏顿了顿,没有做声。 信用一旦失去,便再难建立。她要离开元清一次,元清便再不信她肯停留。必得将一切都把握在自己手里,让她来去不能自如了,他才能稍稍觉得安全。 这也是她自找的,邵敏不怨他。只能自己将烂摊子收拾了,等他何时觉得万全无虞了,再慢慢挽回。 宫女为她梳好发式,外面有人来奉上一朵并蒂莲花。一朵千瓣,两花并蒂,都开到最繁盛处,紧紧簇拥、垂垂欲落。 邵敏接到手里,捧着看了一会儿,道:“只怕花枝不堪重负。” 为她梳头的宫女笑道:“‘愿将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但凡世上吉祥事物、同心夫妻,都有神仙看护的,娘娘何必忧心?” 邵敏淡淡道:“神仙看护不过是虚言。千瓣莲花头沉重,一茎撑一花已是极限。两花并蒂,花枝易折,非得立杆支撑不可。便是如此,也还要小心看护。只怕一时人去睡了,半夜一阵风来……” 她忽然停住,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而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有情同死强过无情独生。得成并蒂,还有什么怨言。” 说完将花放下,不再多说。 宫女拾起来,为她簪到头发上挽好了,笑道:“娘娘雍容富贵,像是盛唐美人。” 邵敏望见玻璃镜中苍白容颜,道:“再上些胭脂吧。” 元清停在洛阳,忙着接见四面赶来朝觐的官员。 程友廉派来传信的使者也到了,将些紧要的折子送来给他批复。 元清大略问了下朝中的局势,使者说得清晰条理简洁,颇得程友廉的真传。元清见没有什么异常与变故,便另命人送文书回去,将他留在身边。 下午的时候,军需官终于送来辎重粮草,元清命人清点,又询问后续情形。 他忙了一整日,没能抽出时间去见邵敏。 好容易忙完了,又命州府官吏不必耗财置备夜宴,这才腾出空闲来。可惜邵敏身边伺候的宫女来禀,邵敏再撑不住,已经睡过去了。 元清听宫女一字不差的将邵敏说过的话转达,待听到“得成并蒂,还有什么怨言”,不觉心里难受,默默想着:若敏敏真的不怨他,也不用如此自我开解了。 他知道他自私,强行违逆邵敏的愿望,将她留下来。 邵敏对皇城的富贵繁华毫不在意,必然她所属的世界里有更令她心动的东西。她明明爱他却还是想要回去,想必哪里也有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人在。 可是他就是想要霸占邵敏的全部心思。当知道自己争不过的时候,也只能强行绝了她的其他心思。 但他不要无情独生,也不要有情同死。他心心念念的,不过是能与邵敏回到往日时光。两情相悦、少年无忧。 若求之不得,至少也要给他留个念想,让他知道只要继续求索,终有一日能达成心愿。 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邵敏离开。 元清起身要去探望邵敏,外面忽然有人来禀,说是京中有皇后的使者求见。 元清秘密带邵敏出来,宫中行皇后之权的是林佳儿。林佳儿素来淡漠,若非必要断然不会来烦他。但皇帝皇后都不在,宫中又能有什么要紧事? 他略有些疑惑,却还是宣见了。 结果进来的是刘安时。 刘安时的老鼠实验做了一半,药便被元清要回去,再送到他手里的时候,已经少了两颗。 他当日把一颗药剖作四瓣,半日或者七八日一喂,却已经显出昏睡倦怠的迹象来,无一遗漏。他行医多年,见过的药比吃过的菜还多,从未见过有这么长久稳定药效的。一见送回来的药少了,当即便觉得不妙,与邵博商量过,已经开始尝试着解药。 试了各种各样的材料和方法,这几日略有了些头绪,忙先来见元清。 他上次检验药性,元清知道。正是因为他验出来的结果与那个蓝眼少年说得几乎分毫不差,元清才真正信了。他研制解药的事,元清也知道,却并不抱多少希望。 今日听他说有法可解,竟狂喜得不知所措。但听他说完,脸色已经沉下来。 “你说忍?”元清忍着怒气,声调已经有些尖锐。 偏刘安时还不怕死的道:“对,忍着,实在困得受不了,就敲锣打鼓,吵醒了再说。” 元清一脚踹过去,道:“滚!” 邵敏迷迷糊糊的睡着,忽然听到蚊子苍蝇嗡嗡、甚至有些像指甲抓玻璃的声音传过来。简直魔音入耳不堪忍受。 她迷迷糊糊的爬起来,抬手便揍。结果手一下子被抓住,冰凉的水灌倒脖子里,霎时便有些清醒。她头晕脑胀的扶着床架,睁开眼睛,便对上一双蓝色的猫眼。 那个杂耍少年一身宫装美女的造型,活泼可爱,沉静微笑的模样,竟也很是惊艳。 “仙女姐姐。”他笑眯眯道,“你还记得我不?” 密会 邵敏虽睁开眼,却完全不能思考。 那少年手里拧着根铁管,不断发出折磨人的声音来,邵敏本能要睡却不得,简直都要疯掉了,只能在半昏迷的梦境里挠墙不止。 “明天……”她勉强吐出两个字来,“现在别,要死了……” 说完就捂住耳朵倒下去。 少年又推了她几下,邵敏赖死在床上,无半点反应。他听到外面已经有脚步声,忙急匆匆钻到床下去躲起来。 进来的是个小宫女,似乎是出恭回来。见邵敏仍睡着,屋里并没有什么异样,便搬了张春凳过来,斜倚在上面。 倚了不一会儿又“哎哟”了一声,捂着肚子往外跑。 外面侍卫道:“你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宫女似乎话都说不出来了,侍卫便又道:“有人看着,你就快去快回。” 蓝眼少年听了一会儿,估摸着人确实走了,这才舒一口气。 结果他正要往外爬,外面传来了元清的问话声。 元清进屋,见屋里没人守着,已经惊慌起来。他三两步上前打起帘子,望见邵敏在床上沉沉睡着,这才松了口气。 月下邵敏面容娇俏,苍白容颜在昏昧烛火映照下仿佛也有了血气,一副海棠春睡的动人姿色。 元清坐在床边凝视着她,伸手描摹着她的眉眼,一时觉得这样守着她也很好。一时又想到刘安时说的,她这般昏睡下去,只会越来越乏倦、憔悴,最终在睡梦中殒命。 他只觉无能为力,却断不能甘心。心中难过,便俯身抱着她亲吻,在她耳边低声呢喃:“醒过来……敏敏梦中可也有比朕更让你喜欢的人?” 他不断叫着她的名字,希冀她能有所回应。 邵敏只觉得耳边噪音才停,便又有闹心低语。她潜意识里是想醒来的,却又抵不过本能。正在半梦半醒间困顿挣扎,不得安稳。听他呼唤,简直要崩溃。 她知道是元清,没有挥手去揍,只腾出手一把抱住他,翻身将他压倒,亲了亲他的嘴唇,安抚道:“别吵……让我睡。” 元清倏然噤声。 她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身体相贴,起伏相契。膝盖卡在微妙的地方。 她发间犹带荷香,清甜醉人。唇瓣柔嫩,鼻息缭绕在元清脖颈间。 ——若是醒着,她断做不出这种要命的投怀送抱。 元清脸上红透,伸手抱住她。夏衣薄透,肌肤触手滑腻,元清心神荡漾,忍不住低唤了声:“敏敏……” 邵敏难得寻到安稳,听他出声,忍无可忍,一口咬住他的脖子,“乖乖的。” 而后蹭了个舒服姿势,才又消停下来。 元清在她面前忍耐惯了,只克制不住“嗯”了两声,却没有动弹。 少年在床下趴了半天,听他们暧昧厮磨,原以为少不得要缱绻一番,谁知元清竟忍下去了,一面深感佩服,一面微妙的有些同情。 他又等了一会儿,约莫着他们都睡过去了,这才悄悄的从床底下爬出来。 元清心火乱缭,温香软玉在怀,自然不可能睡着,听了动静便已睁开眼睛。 他隐约觉得似乎地下有什么东西,才一出声,就被邵敏咬着乱揉了一番。终于克制到了极限。他猛的翻身将邵敏压倒,分神往外瞟了一眼,见有猫跃过窗棂,这才散了疑心。 而后专心按住邵敏胡乱踢打的手脚,探到她衣内,俯身缠绵。 邵敏求一安睡而不得,在梦中悲愤爆发,一巴掌擭下去,元清衣襟便扯开大半。 元清稍愣了一下,等回过神来,便已被她再次反压在身下。 邵敏醒来,只觉全身都在疼,略抻了抻胳膊,便听到身下有呻吟声传来。 她倦怠的睁开眼睛,等看清身下的情形,霎时间睡意全消。 ——元清衣襟打开,胸口上全是吻痕咬痕拧痕,被蹂躏了的黄花闺女一般凄惨的横在她身下。惺忪睡眼湿润朦胧、纯洁无垢,瞬间便让邵敏有种糟蹋了未成年人,合该自刎谢罪的痛悔感。 因为药物关系,她身上供血不那么充足,此刻只觉得头晕比平日加重了不止十倍。 她混混沌沌的起身撞墙,却被元清一把按住,语气半调侃半含怨半垂首,“朕让敏敏折腾了一夜,敏敏就不能为朕多停留片刻?” 他语音沉哑,显然一夜未能成眠。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痴情少女说给负心恩客听的,邵敏没想到自己也有做禽兽的天分,越发头痛不止,只能应景的来了句:“我会负责。” 元清愣了愣,拢了衣服,垂眸道:“怎么负责,说来听听。” 邵敏凝望着他,道:“三媒六聘齐备,八抬大轿娶你回家。一生一世只爱你一个,不纳妾,不偷情。不相猜疑,不离不弃,知冷知暖,体贴温顺。你不喜欢的事我尽量不做,你想达成的心愿我全力满足……” 元清伸手压住她的唇,纠结道:“朕都能做到……可是后宫不能干政……” 邵敏笑出来,“并且不干政。” 元清攥了她的手,道:“我都答应……可是,敏敏的‘一生’,是怎么算的?” 邵敏的许诺是真的,知道他误会成她在提条件,也不说破,只俯身亲了亲他的唇,笑道:“你说了算。” 元清忽然又目光闪烁,别开头避过她的注视,“敏敏不用说谎哄朕……敏敏昨夜没把朕怎么样。” 他一偏头,邵敏正好看到他脖子上两排紫红完整的牙印,不觉暗自呻吟。 “我再不骗你……来日方长,你可以慢慢检验观望,我不着急。” 元清另需安排西行事宜,并未留多久,洗了个澡,用过早饭便离开。 邵敏仍记得前夜自己被吵醒时发生了什么,送走元清,便开始四下翻找。 那少年前一夜,趁着邵敏两个贴身侍女有一个去向元清回话,便给另一个下了巴豆,而后扮作宫女,趁她如厕偷了腰牌,谎称来替班,侍卫便放他进去了。 后来他光明正大的离开,侍卫竟也未起疑心。 邵敏料想他必然仍在行宫中,搜寻一番,果然在床脚下找到他压在下面的字条。 他在字条上约邵敏在假山前相见。 邵敏知道元清仍不信她,依旧草木皆兵。她四周必然有很多人盯着,便不敢妄动。 吃过午饭,元清派人来传话,说若邵敏精神好了,可带人在行宫内转转。 洛阳行宫仍是隋炀帝时洛宫旧址,唐时几次翻新扩修,煌煌赫赫,美轮美奂。虽岁月流逝,几经战火,所余不过盛时十之一二,但风韵气象犹存,其巧夺天工、奢靡耗费之处,依旧旷古绝今。 难得来此,不游赏一番实在可惜。 但邵敏知道,元清肯放她出去走走,其实只是投桃报李。 ——他未必信了她的承诺,却愿意再试一次。在这个节骨眼上,若邵敏辜负了他的信任,只怕他会给她带上镣铐过活。到时候互相折磨起来便真的没完没了了。 邵敏对斯德哥尔摩症敬毫无兴趣,虐恋情深更是敬谢不敏。 自然更不会挑这个时候背着元清去见那个少年。 然而无巧不成书。 邵敏意兴索然随着宫女游了几个院子,赏了一会儿荷花,正要往回走,天色骤然暗沉下来。 清风过水湿凉,天边黑云翻墨滚滚而来,不消片刻便将明昼变作永夜。 空中霹雳如刀,雷声一阵紧似一阵。 地上忙做一团。无人料到雨来得这般急。怕淋坏了邵敏被元清怪罪,一面分人去传辇车,一面簇拥着邵敏寻避雨处。 竟就这么呆着邵敏躲到假山洞前。 天地黢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宫女侍卫们忙着寻火石宫灯。邵敏静静的立在洞里,听到外面雨声渐渐连成一片,嗅到草泥的清新,心里渐渐安稳下来。 而后便觉得手被谁握住,正要出声,便被拖了一下。一时间又滚了一阵雷,等邵敏回过神来,眼前已经亮起一盏灯。邵敏略一打量,发现自己在一处暗道里。 原来假山洞中别有机关。 那个猫眼少年挑着灯,一手捂住邵敏的嘴,道:“你不喊,我就放开。” 邵敏点了点头。 少年这才松开手。邵敏揉着额头,无奈道:“被你害死了……” 少年并不答话,只认真问道:“你是神仙姐姐?” 邵敏点了点头,“如果你说乌尔坚那个……我是。” 少年笑眯眯道:“我见了那丸药,就知道是你……没想到你竟是皇后,那日吓了我一跳。只好逃掉。” 邵敏愣了一下,“什么药?” 少年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笑道:“当起姐姐不告而别,教我好找。还好我偷偷留了些几年,不然还以为是美梦一场。” 邵敏有些难以置信,“你从我身上——” “偷来的。”少年笑眯眯接口道,“姐姐身上神仙口袋太厉害,我只趁姐姐开的时候,偷到这个。别的都没成功。” 邵敏气得哽声,指着他完全说不出话来。 ——杂耍班子不养闲人。那少年不能上台,没什么打赏,便时常饱一顿饥一顿。过得很是艰苦。 但他又不是真无用处,他那一手飞刀绝技足以惊艳全场。只是无人敢配合,才不能亮相。 当日组里与杂耍班子同路,邵敏怜他孤独困苦,便时常接济他。 少年嘴甜,每每喊她神仙姐姐,饿了便去粘着她。 邵敏便对他说:“我不可能养你一辈子。你既然有绝活,为何不与班主说,准你上台?有看客打赏,你自然不会再饿着。” 少年一改素来甜笑蜜嘴,反嘲道:“这种飞刀,必得活人做靶子才有看头。可是刀剑无眼,我又毫无资历,谁愿意冒险配合我?”而后又笑着缠上来,“神仙姐姐就养着我吧。日后我必然会长成英俊少年,姐姐不亏的……” ——邵敏当时容貌并不比他老成。但他平日讨好女客见谁都喊姐姐,在邵敏这里撒娇也是张口就来,毫无压力。 然而当邵敏认真凝视他的时候,他竟真有了被结界委婉指责的愧疚感,不觉垂下头去。 但邵敏开口一句,却让他霎时睁大眼睛抬头再望向她。 “我给你当靶子。”她这么说。 邵敏给他当了两次火把。美貌萝莉飞刀惊魂是个大卖点,只两次上台,班子里就赚得盆满钵满。少年也名声大噪,班子里的姑娘们都抢着给他当靶子。 他喜冲冲的去寻邵敏,告诉她希提王邀他们去宫中献艺。 邵敏笑道:“你既要当个‘英俊少年’,日后便正经谋生吧。男子汉大丈夫,软饭吃不得。” 他笑道:“嗯嗯,不吃了不吃了。日后我养着姐姐——” 但那日之后,邵敏便随组里转战回了中原。。 ——还有比这更让人不忿的事吗?你诚心帮他,他却趁机想着偷你的东西。 少年碧蓝色的眼睛注视着邵敏,“如今姐姐已经嫁了,我只能别寻法子报答姐姐。姐姐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邵敏几乎脱口而出“我信再信你才有鬼”,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因为她忽然便想明白,为什么当日元清无缘无故的拿了药去质询她它的来历与用途,并笃信希提必定会有解药。 “你为帖木儿做事?”她怒气隐隐。 少年点头笑道:“当日我去了希提王宫,正遇着叙伦大哥。姐姐说要正经谋生。我想着,跟大哥做成一番事业,才能配得上姐姐。便一直为他做事……” 邵敏压抑着情绪打断他,“是帖木儿让你骗元清去延庆?” 少年眯了眯眼睛,“姐姐放心,大哥不会对小皇帝不利。姐姐也别想擒了我……”他笑着凑到邵敏耳边,匕首拨弄着她的簪上珠滴,“我喜欢姐姐,姐姐不要伤我……” 前途 邵敏心中愤怒,反而不觉得害怕,“你威胁我?” 少年抱怨道:“我是来报恩的,怎么会威胁姐姐。只是怕姐姐一冲动喊了人来,我还没报恩就丢了性命。岂不可惜? 他语带调笑,湛蓝的眼睛里有些委屈的水光。 他自幼浪荡惯了,如今虽跟着帖木儿,却没受过什么拘束,仍是一派孩子心性。便是骗了元清,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因此那一瞬间感觉到邵敏的杀意,他虽本能自保,心里更多的却是委屈惊讶。 邵敏道:“你骗元清以身犯险,若这就是你的报答,我宁肯不要。” 少年不觉一愣,问道:“姐姐后悔当初救了我?” 邵敏摇了摇头,“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帮着别人来害我。” 少年放下了匕首。 他心情消沉下来,便不再是那种叽叽喳喳的雀跃姿态。 “他是叙伦大哥拜把子的兄弟,大哥不会害他的。”他碧蓝色的眼睛澄澈潋滟,光芒柔软,“我虽骗了他,但真正害他的是姐姐。” 邵敏心里寒意一丝丝渗了出来。 “我只是跟他说,希提王室用这种药杀人,他便以为是叙伦大哥要挟他。可是他明明知道,药是姐姐自己服下的,怎么会疑到大哥身上?” 邵敏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她一直不曾想过元清当时的心情,此刻才乍然意识到,他何以以命相博,在清池中向她逼问实情——只怕那个时候,他以为是邵敏串通了帖木儿,不惜自残也要害他。 他从来不是会把事情做绝的人。但那一刻,也许他是真的了无生意,不留后路。 但他终究还是信她的 天地仍是黢黑一片,树影在闪电与骤雨中略显狰狞。 暴雨铺天盖地,将一切声响湮灭在其中,连雷声都有些渺远。 假山洞口弥漫着湿气,宫女们寻到了宫灯,却点不起火石,不由越发焦躁。只能先向邵敏请示,却半晌没等来回应,疑惑地再禀一声“娘娘”,这才发现她们都把自己身旁的人误当做邵敏,真邵敏却已不知所踪。 他们最后在假山洞中央佛堂找到了邵敏。 她沉寂的坐在蒲团上,背后佛像在长明灯跳跃的光线中略有些骇人,她却一无所觉。 一时间宫女们皆不敢跟她搭话。只得匆忙遣人去向元清禀报。 邵敏离开假山洞时,天色已然转明。 暴雨却不曾停歇。 元清正在洞口等着她。他不惯在这种天气折磨人,并不曾乘坐轿辇,只让人给他撑着伞。一如每次他在寿成殿门外等待邵敏,在看到她身影的时候,他的眼睛便倏然明亮起来。 邵敏望着元清,泪水忽然便涌出来,她笑道:“让你久等了。” 雨声让天地间一片悄寂。 元清没有听到邵敏的话,见邵敏伸出手来,便欢喜的握住,将她拉到伞下。 回到房里的时候,元清身上已经湿透,邵敏却只是裙角被雨水打湿。 元清却先把她扶到床上,解了她的裙子,为她擦拭。 他头发上雨水一滴滴落下来,邵敏伸手给他揩去。他脸色白的玉一般,染了水汽,触手生凉。邵敏轻轻的摩挲着,低声道:“元清。” 元清愣了一下,抬头望着她。 邵敏说:“我吃的并不是毒药。” 元清脸上微薄的血色也在一瞬间褪去,“朕不想再听这些。” “就算真是毒药,我不会死。”邵敏说。 元清默不作声,只目光里透出脆弱的坚持来。 邵敏捧着他的脸,又说:“而且,如果我想回去就能回去,当初何必还要留在邵府冒充别人?” 元清目光闪了闪,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她。 邵敏道:“必得有飞船来接,我才走得了。” 元清沉默了片刻,试探着问:“飞船……长得什么模样?” 邵敏笑道:“飞船是隐形的,就算我说了,你也看不到。” 元清咬了咬嘴唇,又问:“那么……会停在哪里?” 洛城行宫的温泉比清池殿更加奢华。 朦胧的水汽中,元清身上牙印吻痕也不再那么触目惊心,反有些暧昧魅惑的意味。邵敏仔细的给他擦拭着,摸到有些微凸的牙印,想象着当时情形,不觉有些发笑。 元清终究还是没问出所谓的“飞船”,消沉的低着头不理她,长长的睫毛在烛光水汽中垂影氤氲。 邵敏见他别扭,笑着低头咬了咬他的嘴唇。 元清很想耍脾气推开她,却有舍不得。只断断续续的回吻着,目光泫然如水。 邵敏见他脾气消得差不多了,便抵着他的额头,说道:“我在假山洞里遇到了一个人。” 元清身上僵了僵,片刻后,答道:“朕知道。” 邵敏原本有意坦白,听他这么说,不觉苦笑出声:“若我不主动招供,你待怎么着?” 元清道:“…?br /gt; 皇后第22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23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23部分阅读 ……敏敏不希望朕知道,朕就不知道。” 邵敏问:“那么你怎么又知道了?” 元清沉默不语。 邵敏蹭了蹭他的额头,呢喃道:“元清,从今而后,我再不骗你不瞒你。可是你心里若有什么怀疑,也要说出来……我是真的,想要和你长久在一起。” 元清顿了顿,凝视着她的眼睛,问道:“那么……皇后见的是谁?” 邵敏道:“是消冬节那日,我们在御街上遇到的飞刀少年。” 元清点了点头,笑着转移话题,道:“皇后给朕洗头。” 邵敏第二日醒过来,还是在颠簸的辇车里。 只是这一次她与元清同乘。 她倚在元清的怀里,脖子略有些僵硬。伸手揉时,才看到她的右手腕与元清的绑在一处,用赤红缎子结了个端端正正的蝴蝶结,一看就是元清的风格。 他面色粉嫩,眉眼精致,睡容依旧天真美好。 邵敏望了一会儿,见他唇色圆润水嫩,无比可口,不觉心口就有些发紧。 试探着叫了一声“元清”,见没有回应,便小心翼翼凑上去含住。 口感比想象中还要美好,似乎带着些蜂蜜水的清甜味道。 她心满意足,正准备退开,便被元清揽住了腰肢。 “吵醒你了?” 元清眉眼弯弯,笑道:“朕比敏敏醒得早。看敏敏做贼,觉得很可爱。” 邵敏笑道:“本来就是我的,光明正大亲得,偷偷摸摸也亲得,哪里用做贼?” 元清脸上红了红,“你也就在嘴上占便宜。” 邵敏笑而不答,抬了抬手,道:“解开吧,绑得胳膊都麻了。” 元清脸上越发红,不解绳扣,反而去解邵敏腰带,邵敏笑道:“别闹,我还没吃早饭。” 元清这才放过她,推开车窗,命人送吃的来。 元清吩咐完,又有人催马上前,向元清禀报了些什么,元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先不急,就地看押起来,等朕回师后再亲自审问。” 进了八月,秋意渐浓,天气也开始转凉,沿途却连续遇到阴雨。 行军疲乏,加上道路泥泞,跟随元清出征的这只精锐之师,渐渐士气不振。 边疆也连续传来战报,希提的侵扰越发频繁。探子得到消息,说希提又有集军南侵的动向。 帖木儿一直试图议和。但从他回希提之后,边疆便战事连连。虽都是小打小闹,却足以表明,帖木儿不是诚心不足、便是力有不逮。 这种情况下元清草率前往延州赴约,自然让朝中人心浮动。 从元清决议以来,反对声便不绝于耳,近来更是变本加厉。 邵敏却没有再劝说元清撤军。 她虽然用了各种方法强制推迟药效发作的时限,但清醒的时间确实越来越少。那少年答应帮她联络彩珠红玉,但邵敏并不知他是否赶得及。只怕她势必要在元清面前死一次。让元清不留余地的尝试一次,也许最后他才会没有遗憾。 何况虽动机是为了给她抢解药,但元清这次的旗号,确确实实是御驾亲征。 劳而无功,半路折返,只怕比打了败仗还让他难过。 行军路上的艰难,在八月十四日中秋节前一天达到极点。 并不只是因为征夫“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本能,还因为似真似假的“前线兵败”的流言。 中秋节上午,朝中的奏折终于送过来。自离开洛阳,邵敏便一直和元清同车,元清接盒子时,邵敏看到盒子外面附的文书上插了鸟羽。 元清已向令官问过话。关上车窗时,他面色并不轻松。 略微逼仄的空间里,因着他眉间的阴霾,空气霎时便凝重起来。 邵敏虽不曾听到流言,但略略回忆了一下,心中也觉得不安。 元清看完了羽檄,这才打开箱子,却先不细读其中内容,只一分一分的翻开再丢到一边,像是在找什么。 邵敏忍不住就问:“怎么了?” 元清道:“朕在等程友廉的奏折。” 邵敏想了想,又问:“是西疆出什么事了吗?” 元清沉默了片刻,“庆州失守,有大概五万希提骑兵突破防线杀进来。” 邵敏不觉失声,“是帖木儿?” 元清道:“朕不清楚……皇后怕吗?” 邵敏笑道:“御驾亲征,从来都是要打胜仗的,为什么要怕?” 元清有些怔愣的望着她,片刻后脸上泛起红色,垂下头,道:“嗯。”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前段时间本儿送修……一修半个月 拿回来之后忽然就发现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了 还在等的各位,谢谢。 失误 前线战事失利的消息确切的传过来了,先前苦劝元清回师的朝臣们也同时缄默,反而再不说废话。 沿途粮草调运忽然变得顺利起来,除了元清亲自统帅的北御林军,内阁居然将驻守金陵的南御林军也一并调拨来,援军如今已在路上。 仿佛每个人都在心里暗暗憋足了一口气,严阵以待,一致对外。 这与邵敏在史书中读到的,已经大有不同。 而元清也不像史书所记的那样,在连绵阴雨和漫长跋涉中耗尽了锐气,最终心怯退兵。他为邵敏一人而大动干戈的远征,在这个时候变得名符其实。 行军近一个月,他终于不再配邵敏耗在车舆中。 邵敏日里清醒的时间已不超过两三个小时,却还是强撑着亲手为他换上甲胄,送他骑上战马。 他所带来的,虽未见得是中原最骁勇善战的军队,却无疑是最精锐的。何况他是一国天子,天命所系,举国仰望,若这一战他败了,日后边疆战士对战希提,势必会有抹不去的阴影。 希提军队突破了庆州,势必直取潼关。从羽檄上的时日看,不过这两天便到,因此元清在潼关暂时停留下来。 然而连着几日侦查都不见踪影。八月十八日的时候,前线再次送来战报,却说希提五万大军集结在延州,日日叫阵。 突破了庆州去不趁势南下,反而北进去挑衅延州,随驾的将领都不知是什么缘故。只说是有诈,让元清慎重。 元清却像是预料到了这种结果一般,得了战报一夜未眠,第二日便再次下令启程,奔赴延州。 九月初一日,元清终于来到延州。 希提大军的侵扰也在这一日停止,帖木儿送了文书来,说辞照旧是邀请元清打猎。并且胆大包天的就带了十骑,在城墙下等元清的回话。 帖木儿的文书送来时,元清刚刚把邵敏安顿妥当。 邵敏依旧在沉睡中,脸上几乎已经没了血色。苍白的面孔,漆黑的眉眼,素淡至极,对比得尤其的鲜明。她的身体冷得像冰。 邵敏自认为跟元清说明白了一切,但元清其实并不明白。 邵敏说,因为“客星没”,她来到这个世界。元清却想不到他是来观测这颗一闪而逝的星星的,反而以为她便是那个落下来的星星。 甚至邵敏连“飞船”都说出来,他也完全不会想到那是千年之后穿梭时空的工具。反而以为是什么仙家法器——当然他从没想过要据为己有,只想把这东西毁了,让邵敏永远也回不去。 邵敏说她死不了……元清相信。只是他不知道她的死不了,是不是活在他的身边。 她总是在他最脆弱渴望的时候,给他一点点温存;然后在他沉浸在那种甜蜜幸福里的时候,想要抛弃他。他不想再上她的当,可是他对她的渴望已经到了,就算她喂他的是毒药他也能甘之如饴饮下去的地步。 她言笑晏晏,仿佛跟他回到了过往,两无猜忌。元清在配合她的时候,心里始终有一把钝钝的刀子在来回的锯割。 ——他必须要把她完全的握在手里,才能稍稍放心一点。 所以他从没放下过为邵敏解毒的心思。哪怕解药似是而非、虚无缥缈,却终究能让他假装自己握住了些什么。 等在潼关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想过,如果他战死了也好。 这样他和邵敏就都解脱了。他只是怕自己就算下了黄泉,也依旧不能放了邵敏。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 她明明就躺在他的身边,却依旧无法唤醒,挽留不住。 她博爱却又冷情,无法诱惑,无法打动。受折磨的不过是他一个罢了。 但是在潼关,他只是失去了某些虚假的亲情,却不曾遇到真正的敌人。 他平安来到了延州,所以一切都只好按着计划进行下去。 延州五月扬尘,九月飘雪。虽不比塞外苦寒,却也是酷烈之地。 元清开了城门去见帖木儿的时候,起了一阵风。 寒风裹着粗粝的沙尘,打在早凋的枯木上,呜呜作响。元清握着缰绳的手上,片刻便挂了红痕。但他从来都不是养尊处优的娇惯孩子,钱修德派来的两个副将为他张开风障的时候,他扬手挥退。 帖木儿只是面带笑意望着他。 元清同样只带了十骑,一直驱马到帖木儿前面五步远,才停了下来。 帖木儿笑道:“你真是好胆量,你莫非不知道,你的将军们从来都是带足了五倍兵马,才敢与希提骑兵野战?” 元清道:“自然知道。朕还知道,希提五倍骑兵,攻不破延州一面城墙。去年若不是希提马快,只怕日后两军对阵,天朝就要以十欺一了。” ——他所嘲笑的,自然是希提去年惨败一事。 帖木儿爽朗大笑,“确实是各有所长。我攻不破你的城池,你也杀不尽我的骑兵。如今两军打了近百年,与其这么两败俱伤耗下去,何不握手言和?” 这个时候,延州的城楼上,弓弩手正严阵以待,丝毫不敢有所怠慢。 虽然元清无所畏惧,敢带十个人就出城去见帖木儿,但延州官兵个个知道,在马上,希提的骑兵是无敌的。莫说是个人,便是五十个,一旦帖木儿发难,也未见得能护元清周全。 ——延州虽在边疆,却并不是潼关那样千年经营的要塞。只是因希提崛起,此地才开始戍兵,而后为安置屯客方建了城池。因地形限制,延州府所在不能大量屯兵,因此延州守军大多驻在据此五十余里的安塞城。 随元清入延州府的,不过两万御林军。其余数十万人马正在去安塞的路上。 虽然绕过安塞攻打延州府已有先例,但因圣驾到来,沿途戒备非往常可比,何况延州城的守将,是与希提打了十余年交道的的钱修德。谁都想不到帖木儿是如何逼到延州城下的。 元清的到来虽然让延州人心鼓舞,却也让守将颇多顾虑。 偏偏有人意识不到此刻形势不妙。 王聪明。 他以为元清带了数十万大军,抬抬脚便能把希提五万人碾死。此刻正是他报仇、立功的好时机。 在城楼隐蔽的角落里,有一枝弩箭暗暗的瞄准了帖木儿的脖颈,等待着可以扣下扳机的时机。 王聪明没有想到的是,汴京暖风温水里的例无虚发,在边疆的烈风狂沙里会谬以千里。弩箭瞄准的明明是帖木儿的脖颈,射中的却是元清的马腿。 但无论那支箭射中了什么,在延州守军心里绷得一拨即断的那根弦上,它就像是一个终于到来的信号。 混战在一瞬间被触发。元清惊马的同时,城上箭如飞蝗,漫天射下来。 延州城内的御林军虽已得元清成命,此刻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数不清的白袍羽林郎喊杀着冲出城门,前来救驾。 而谷口外待命的希提骑兵在得知主帅深陷重围时,也吹动号角,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此刻的局势,已经不是仅元清和帖木儿两人的地位与威信能控制住的了。 交战的是元清与帖木儿的亲兵,都是一国里英俊难再得的豪壮之士。一战之后,延州城外势必铺满他们的尸体。而中原与希提谋求和平的道路将更加渺远。 但是真正的主角,总是得天庇佑的。 就在两股潮水即将互相吞噬的时候,沙尘从山的那一面席卷而来。 狂风吹得战马嘶鸣不止,昏黄沙土遮天蔽日,两步之内不辨人马。 元清与帖木儿同时反应过来,迅速组织人马各自撤退。 而箭楼上的王聪明,在弩箭射偏的第一时间,已经一刀将身旁射手捅死。 他从来没有过谋害元清的心思。 事实上在那座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里,元清是唯一一个把他当人看待的,他也是少有的几个真心对元清好的人。元清七八岁时他就跟在他的身边,说没有感情那是骗人的。 元清素来珍惜人心,所以王聪明很多时候有恃无恐。就算他打了希提的使臣,扰乱邦交,元清依旧不忍伤他性命。但是这一次,他明白自己死罪难逃。 他杀人灭口之后,很快便趁着风沙,收拾收拾包袱,溜出了延州城。 交锋 元清在延州遭遇变故的同时,汴京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建国百余年来,头一次有异族的铁骑叩响了汴京的城门。 自攻破庆州后便失去踪影的五万希提铁骑,鬼魅一般绕过了潼关,绕过了洛阳,出现在距汴京百余里的新郑附近。 朝野震惊。 并不仅仅因为御林军随驾,导致汴京附近兵力薄弱,还因为从庆州到汴京重重封锁竟形同虚设,不仅没有揽住侵略者,甚至连敌踪都不曾发觉。 一时间京师富户连夜奔逃,百官齐聚内阁办公的政事堂,熙熙攘攘索要解释。 当日元清说是御驾亲征,百官皆以为他会与这只骑兵遭遇,谁知它竟会攻到京师近畿。一时间人人都胡乱猜测,谣言越传越离谱。连王师被击败、元清已被希提俘虏、内阁隐瞒不报的说法也有。朝中再次有人提出要邵博出面主持大局,呼声越来越高。 程友廉任内阁首辅不过月余,便出了这种变故。他资历浅身份高,自然处境不妙,不止自己被咄咄逼人的四下围堵,连家中院子里种的菜都被丢进来的砖石砸烂。 钱大进那边消息灵通,彩珠早将姜老夫人劝到钱庄去照看。而程友廉心思灵活,又没些读书人败事有余的清高气,换身苍头或是太监衣裳,照常出入自如。 他虽是内阁新人,却深谙内阁规矩。元清送回的信件文书,他从来不一人独接,若非特意嘱咐也不曾秘而不宣。朝中消息几乎透明,却还有那种谣言流出来,并且事事都往糟糕的方向传,显然是有人暗中挑唆。 程友廉心里清楚,因此也不回应,只麻利的调拨军队,整备防御工事。 他在等待时机。 希提五万大军来势汹汹。 他们以一敌五惯了,打野战时都不怎么把中原军队放在眼里——巴合不像帖木儿那般一度深入中原腹地,自然也不清楚,与希提军队截然相反,中原最精锐的部队反而是最远离前线战场的那支。 显然这一次他们见识到了中原骑兵野战的真正实力。 从南而来的这支骑兵,希提无人知道它的番号与隶属。它就像无根之草,不依凭任何一座城池,忽然就与希提相遇,而后仿佛毫无谋略般以硬碰硬拼杀冲锋。 希提右相巴合人称疯狗,他的带兵风格也是如此。他的骑兵未见得最强大,却无疑是最不要命的。他们如绞肉机般咬住了便只进不退,从来也不知畏惧,直至将敌人撕碎绞杀。因此任何对手碰到他都要掂量一番,尽量避免与他正面交锋。 但是这次他们的对手,冲锋时如利剑般一贯到底,不给他们缠斗的机会。如此三个来回,也不管杀伤多少,便径自退走。 他们总是来得毫无征兆,却仿佛预知他们的行动般,每每在他们四散劫掠村庄时出现,在他们仓促汇集时冲锋,在他们终于准备好应战时退走。 希提最擅长的马蚤扰战术,叮到他们自己身上时,才最令人气急败坏。 虽然统共折损不足两千人,但是被动的挨打还是极大损伤了的深入宝库所激发的高昂气势。而这只军队与他们不相上下的战力,也让希提人重新估量一举攻克汴京的可能性。士气进一步受挫。 巴合本以为能在京畿富足之地捞足了油水,此刻却只能硬着头皮直逼汴京。 战报传来,程友廉舒了口气,准备出门松松筋骨。 他换上太监服,面无表情的捏着兰花指适应适应。自觉差不多了,这才从政事堂耳房侧门溜出去。 却不想一出门就看到外面蹲着个红着眼睛的小姑娘,“大人,我家娘娘有情。”她亮了亮手背上的皇后印玺。 程友廉半点也不想去见邵敏——外官与皇后私相授受,传出去可是死罪。 但是非常时期有非常对策,程友廉想了想,觉得有些事还是与她通通气比较好——毕竟她的祖父是邵博。 程友廉没有想到,他被带去了奉华宫——要见他的人是林佳儿。 他进去只看到一面竹帘子,那侧床上躺着个人,虽看不真切,却依稀能瞟见嶙峋瘦骨。她咳嗽不停,中气却早枯竭了。 小姑娘进去扶她起来,不长的一句话她说得断断续续。 程友廉依稀听到她说的是:“把东西给林大人看,将皇后留的话说给他。” 程友廉沉默不语。 小姑娘出来时强忍着泪水,克制着哭腔对他道:“大人,请随奴婢出去说。” 程友廉接了盒子,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看,目光一点点晕染开来。 碧鸳道:“皇后娘娘说,这是陛下写给她的密旨,已加盖玺印。若京中有不虞之难,便将东西交给大人,大人看了自然明白。皇后娘娘还说,大人心系天下,娘娘她挂念的却只陛下一人。天下固然万钧,但谁说一人就是鸿毛了呢,望大人珍重。” 程友廉静默片刻,又道:“贵妃娘娘她……” 碧鸳眼中泪水断了珠串般滚落下来,却不肯失态,“我家娘娘求仁得仁,心中已无遗憾。只是小主人年幼,求大人悉心教诲。” 程友廉没有多言,一揖到底,而后头也不回便走了。 碧鸳只知道自己交给程友廉的是一份圣旨,却不知是一份假圣旨。上面加盖的玉玺是真的,却并非元清授意。 程友廉之所以认出这是一份假圣旨,是因为内容几乎一模一样的真圣旨,元清已给了他。但程友廉知道邵敏并不是要害他——仿佛是怕矫诏的罪名落在他身上一般,在圣旨夹层的隐蔽处有邵敏的落款并玺印。对着烛火一照便可见分明。 ——在邵敏所读过的史书中,程友廉在危急存亡之秋伪造了这么一份圣旨,秋后算账时才因此获罪被杀。 但历史行进的方向已然改变,在邵敏不曾察觉的时候,元清的心智已然成熟。 程友廉先前怀疑,这次的流言可能与邵博被软禁有关。 邵博还政一年有余,朝中每遇到什么事,便到处是危言耸听,让他重新出山的呼声。邵博每每成为朝中逆流,让程友廉心中对他无比失望。这次的事就算不是邵博主动教唆,程友廉也觉得有必要打破“国不可一日无邵博”的神话。 直到拿到邵敏留下的东西,程友廉才忽然体会到邵博的大公无私与良苦用心。 程友廉将假圣旨付之一炬,而后召集百官前往政事堂宣读圣旨。 圣旨上说,希提兵攻破庆州城,截获庆州军全部辎重粮草,假扮做延、庆两路番兵,伪造调兵令信,打着追缴入侵希提兵的旗号,深入中原腹地。 元清已识破希提兵计谋,暗命程友廉调动南御林军入京布防,他所率四十万大军在后切断希提后路,两面夹击,瓮中捉鳖。 朝臣需同心协力,协助内阁守卫京畿。兹命程友廉总理京畿政事军务,临机决断,一应决策如元清亲临,众人皆不得有违。 日正当午,天高云远。程友廉降圣旨宣读完毕,命令官用金盘盛着给百官传看。之前追讨说法的,悉数沉默下来。程友廉什么也没有追究,只命各人回有司,将分内之事打点好。 第二日清早,他召集军队动员誓师。他身形挺拔,面容坚毅,立于高台之上,面对校场万千军队,宣读军令、重申军法。 他说:“前两日我听有人说要迁都避难。我说,你能迁,因为你有钱,哪怕此去江南千山万水,只要肯散财就定然能活命。我也能迁,因为我是个官,只要社稷不倒,都城在哪里我都能安享富贵。但是有人不能迁,谁?也不是你们,因为你们年轻力壮,到哪里都能安身立命。是你们老迈的父母,娇弱的妻儿!他们跑不过希提人的战马。一旦失去你们和汴京城墙的保护,他们便只能任人屠戮,任人欺凌。给异族当奴隶、被践踏侮辱!若你们珍惜昨日的安居乐业,今日,便跟我去把希提强盗杀干净。” “大概你们都听说过希提人的野蛮,但是读书人里有句话,叫‘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什么意思?一支弩箭,能射穿松木的靶子,但是它射穿了靶子之后,剩下的力道,连一块麻布都射不透。希提人,如今就是那只弩箭。哪怕我们只是一层薄布,也能轻易把他防住。何况我们的京城铜墙铁壁!不用对希提人心怀畏惧,这一次,我们一定要让他们有去无回。让他们明白,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邵博虽身被软禁,却依旧耳目通达。当他听下人转述了程友廉的慷慨陈词后,不由笑出声来,“良辅乃钦点状元,学富五车,想不到村言鄙语也说得顺溜。” 老太君道:“人家状元说话,我一个老太太也听得懂。你不过是个探花,写那些个酸诗,云里雾里。” 邵博笑道:“所以我只能拐到夫人,他却能拐带满城百姓。” 巴合一共围困了汴京七日。 但这七天却是他带兵以来最难过的七天。 汴京防御如程友廉所说,是铜墙铁壁,无懈可击。巴合几次强行进攻都伤亡惨重。另有游荡在汴京城外的南御林军不时马蚤扰,让他们日夜不宁。 希提人不贪恋中原的土地,他们爱的是中原的财富。攻破汴京,抢劫这世上最富庶的都城,是支撑着他们千里远征的动力。但如今看来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退兵不甘心,不退兵却有被四面剿杀的风险。 巴合进退两难。 就在希提人的斗志渐渐消磨殆尽时,汴京城终于发动反击。 希提人本以为他们有快马,就算抢劫不成,也能全身而退。 但是他们很快尝到了孤军深入、客场作战的苦头。 一夜之间,中原骑兵多了十倍不止,漫山遍野围剿而来,水桶般堵住他们所有去路,让他们插翅难逃——程友廉暗地遣兵迂回,早改变了战场局势。 困兽犹斗,最后的剿杀持续了一整日。直到伸手不辨五指,喊杀声才消停下来。 当夜希提数次突围,都被打退。巴合以为自己势必命丧与此。 但是当天明时他被捆绑到程友廉面前时,程友廉目光明明是要杀人的,却吩咐好酒好菜款待他,将他舒舒服服供奉起来。 ——就在前一夜,延州五百里加急战报送到,延州城破,元清被俘了。 真相(上) 政事堂的烛火一直亮到天明时分。 内阁大臣并六部尚书齐聚在这里,个个焦头烂额,个个手足无措。 这次有战报为证,前些日子的风言风语再次刮起来。程友廉百口莫辩。 皆因他刚保住了汴京,又是内阁首辅,除了那些不入流的马蚤扰,也没人敢真把他怎么样。 但是程友廉很清楚,自己只能走到这一步了。 ——若在往日,他早有主意,断不待拖泥带水的。 可是想到邵敏留给他的话,“天下固然万钧,但谁说一人就是鸿毛”,程友廉心里便总有些恍惚的神思。 他记得那个孩子有明亮的眉眼,总不经意间便把喜怒写在脸上。明明拥有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总是委屈多过任性。他认真的聆听每一个人的话,从不掩饰自己的无知与好学,诚恳的向每一个肯解释的人询问。他不生于民间,不长于贫困,却过早的明白民生疾苦。他也许幼稚,也许无能,却总是怀抱着最美好的愿望。 作为一个宰相,程友廉可以抛弃一个沦为异国人质的皇帝。但是作为一个臣子,他却没有办法背弃那个想要成为明君的少年。 在程友廉心中,当他对皇帝心软时,他便已经失去了作为内阁首揆的资格。 不断有人问程友廉该怎么办,但他只是攥着那封插着鸟羽的战报,沉默不语。 这屋里原先能拿主意的人有三个。 早在前线战报送过来的当时,高宦成便中了风。如今卧床在家,太医去诊治,一直都没传回消息。 周天赐倒是还留在政事堂,不断的喝茶,然后在不得不开口时尿遁。 接近天明的时候,周天赐终于被堵住,而后他无奈的打哈哈,问:“这事,诸位尚书大人怎么看?” 六部尚书面面相觑,终于礼部尚书结结巴巴开口道:“臣等能有什么主意……太子殿下尚在襁褓,皇后卧病在床——偏偏又是这种生死关头,怎能把社稷之重压在幼主弱妇身上!” 周天赐再看了看程友廉。 程友廉忽然明白高宦成为何偏在那种时候中风,不觉悚然而惊。 “请老太傅出山吧。”他说。 林佳儿虽只吊着一口气,心里却明明白白。 召命邵博再度出山的懿旨,林佳儿已经拟好,盖上了皇后玺印。 程友廉去请旨时,她隔了帘子低低的咳嗽着,道:“先生可相信,陛下真的被俘了?” 程友廉道:“臣不信。但是……钱修德一贯慎言慎行,若非亲见,不会传递这种消息。” 林佳儿沉默片刻,又道:“先生是要仿公子目夷旧事吗?” 程友廉道:“陛下不是宋襄公……只怕寿王也不愿当贤目夷。” 林佳儿又道:“何不先看看希提想做什么?” 程友廉道:“只怕人心先乱了。” 他再无良方,只希望邵博能力挽狂澜。 懿旨传往邵府时,邵博已整备好衣冠。 他并无耽搁,直接上了宫车,来到政事殿。 他受先帝托孤之请,辅佐了元清三年,还嫁了个孙女儿给他。要说这一屋子人有谁最不能舍弃元清,无疑就是他。但是一国宰相必然要有的担当,他却从未迷茫过。 元浚很快被恭迎出寿王府,晋封为摄政王,代替元焘处理朝政。 所有人都明白,一旦希提有什么动静,垂拱殿便会易主。 元浚晋封可谓众望所归。 但是这个清名高于当世的昔日贤王,在拿到皇帝玉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让朝中上下同时吊起一颗心。 ——他不顾男女大防,天理人伦,醉酒后,深夜闯入了寿成殿。 幸而他尚存了一丝清明,在皇后喝令之后,放下了要打起床帏的右手。 但是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说:“敏敏,你可以继续,做我的皇后。” 一夜之间,谣言飞遍了宫中大大小小的角落。 除了狐媚,邵敏还比南采苹多背了个谋害亲夫的骂名。 但谣言也只沸腾了一天,因为当天夜里,寿成殿便传来消息——皇后自尽了。 林佳儿选择提前结束生命的同时,延州城内,邵敏挣扎着醒了过来。 这几日元清都很焦躁。自那日他与帖木儿在延州城外见面,莫名其妙混战之后,无论他给帖木儿送去什么消息,帖木儿都没有回应。偏偏邵敏的状况日益恶化,显然没多少时日可以等待了。 他一度想调拨军队杀过去,直接从帖木儿手里抢来解药。 但是传令官派出去,却一个也没有回来。 在第三天的时候,他隐约明白,只怕他的四哥结的网,比他所料想的还要深些——钱修德也许已经背叛了他。 他猜的不错,但钱修德并没有弑君的勇气。他祖籍永兴,正是元浚藩国所在,家小都落在他的手里。想保住他们的性命,他唯有按兵不动。 钱修德戍边十二年,与希提人大大小小打了百余仗,身上大伤十处,小伤无数,几次从鬼门关里转出来。人人都说他是条不怕死的汉子,却只有一个面瘫的少年书生说:你并无其他才能,只是比别人都更惜命罢了。 虽被说中隐疾,但那日钱修德只是笑了笑。直到去年,他听说昔日的流浪书生已成为如今的内阁首辅,才开始觉得不妙。 之所以投靠元浚,并非没有这方面的考量。 他确实很无能,并没有自信能收束住随元清远征的四十万士兵。 一切还要感谢王聪明。 王聪明逃出延州城的第二日,便被安塞的巡逻兵抓到。 他身上阉人气质明显,卷带了大量金银,又神色慌乱的赶路,自然很容易引起怀疑。免不了就挨了几板子。王聪明细皮嫩肉,如何受得了军棍,当即便大喊,他是元清身旁的大太监,要求见安塞的守将。 他还算是有良心,见了钱修德,便说元清与帖木儿打了起来。希提兵骁勇,因此元清派他来搬救命,命钱修德速速前往延州救驾。 但他的模样分明就是半路逃出来的。 在钱修德的授意下,不过片刻,元清与帖木儿对阵,如今已经被俘,身旁大太监趁乱逃脱、前来安塞求救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军上下。 王聪明平日里跋扈,汴京无人不知他的威势,见他沦落至此,四十万人霎时间就有半数斗志瓦解,剩下的义愤填膺,将王聪明活活打死后,聚到军帐前请战,要将元清夺回来。 钱修德做出忍辱负重的模样来,劝说:“皇上在他们手上,我们不能轻举妄动。我已送五百里急件回京,内阁不日便有回应。诸君稍安勿躁。” 如此才将他们稍稍安抚下来。 潼关以西,任何人要往汴京去,都得经过永兴府治下。元清怀疑永兴已经彻底被元浚控制了,他就算传信,也必然会被拦下。 他身旁伺候的人,对元浚来说都不陌生,只怕一到永兴就会被扣下 幸而他想到,在洛阳时程友廉派去给他传信的人,他留了下来,那人伶俐能干,又是个生面孔,想必能避开元浚的耳目。 信送出去之后,元清命人在延州府燃起了狼烟。 安塞驻军望见狼烟,知是延州府求救。一时间有马蚤动不已,钱修德便说是希提人的诱敌之计,将军情强压下去。 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统兵的十四名正副将军一并扣押起来。 如此自己人斗智斗勇七八日,临时驻扎在安塞城外那些尚未逃掉的军队,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二十多万人被五万人吓得龟缩在方寸之城,实在让人咽不下这口气。 他们将安塞城团团围住,索要他们的将军和钱修德的解释。 他们很快得到了答复。 就在这个时候,京城新皇即位诏告天下的文书,送达了安塞城。 效忠已经即位的新皇,还是效忠生死不明的旧主。 二十万人给出答案,就此分道扬镳。 就在这个时候,先前元清一直联系不到的帖木儿,再次出现在延州城下。 这次他身后是黑压压五万希提骑兵,元清却依旧只带了十骑出城见他。 帖木儿的笑容一如既往爽朗坦诚。 “当日我诚恳前来,想与皇帝陛下结两国之好。不成想中了陛下的流矢,一剑穿胸,几乎没了性命。躺了足足九日,才稍稍能上得战马。” 元清道:“那么,今日你来,是想讨回这笔账吗?” 帖木儿笑着摇了摇头,“我来,是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件,你的皇兄元浚,已经在汴京当上了皇帝。第二件,安塞有十万人依旧肯效忠你,正喊杀着冲过来救你。若你愿意,我依旧是你的兄弟,希提二十万铁骑,随时可以助你打回去。” 元清沉默了片刻,随即像是放下了所有负担一半,轻快的笑了起来,“如今还有十万人愿意为我拼命。但是如果我借了你的兵,这十万人立时便会倒戈,你信不信?” 帖木儿笑而不语。 “我怎么可能带了外族人回去杀掠我的百姓?”元清笑道,“那皇位,元浚既到手了,便由他去坐吧。我最想要的东西,一直都在我的身边。” 他静静的回过头去,延州厚重的城墙浸没在漫天黄沙之中,无比的静默和肃穆。他所看不到的地方,邵敏正艰难的摸索着前行,想要在心脏停止跳动之前,最后再见他一面。 帖木儿道:“你就不问问,为何你刚到延州,汴京城便莫名其妙换了皇帝?” 元清没有作答。 他其实隐约能猜到这中间一些事。也有很多疑点,但是知道与否并不重要。 帖木儿说道:“元浚与我做了一场交易……” 但是元清打断了他。 他问:“你可有妃子笑的解药?” 帖木儿静默片刻,道:“有。” 报应 邵敏的感官已经有些模糊,她隐约能听到外面马匹低低的嘶鸣声,目光所及却皆是一片昏黄。她知道元清并不在她身边,很想再见他一面,便摸索着去找他。 近十天与安塞不通音讯,延州城几乎所有人都猜到出事了。 因此元清与帖木儿相见时,元清身边的人都聚集到城墙上等着消息。并没有谁注意到邵敏离开了她的房间。 邵敏走不稳,一路扶着墙,摔倒很多次。 她已经感觉不到疼,手上伤□错,却不自知。 她全无意识的挪动着,世界渐渐远去,却只有那个人的笑靥由远而近,清晰如昨。 她想她当日到底是发了什么疯,才会觉得离了他自己依旧能活得快活。 元清将邵敏抱上马车时,她的心跳已经停止多时,身体冰冷,却依旧柔软。 邵敏说她不会死,终究还是骗他的。 但是元清只是沉默着将她抱在怀里,不曾有半颗眼泪落下来。 他亲吻着她手上的伤口,喃喃道:“朕再信你一次,敏敏……最后一次。若你还是骗朕……”他漆黑的眸子里一片漠然,仿佛置身荒野,世间万物皆化作了虚无。 三十六般烦恼,由来只得一种解脱。 但凡他灰飞烟灭了,她能有半分痛惜。他便报复过了。 否则,他还能怎么样呢? 元清的马车驶入了希提人的军阵。 帖木儿拨转马头前,笑着对梁师道道:“这便是你们中原武士的忠诚吗?” 梁师道攥紧了拳头,额上青筋蹦起,终究克制住动手的。 “你明知巴合进入中原必死无疑,却乐见其成。对同胞尚且如此,自然不会明白中原人的大义。” 帖木儿笑道:“皇帝陛下的顾全大局,我确实不能理解。我记得你们中原有个英雄曾经说过,‘宁我负人,毋人负我’——我喜欢这句。” 梁师道咬紧了牙根。 帖木儿凑到他耳边,低笑道:“他不肯从我手里借兵打回中原,确实很有气节。但是他手上有十二万人马,却为何不愿与我拼死一战?所以,我猜你们的皇帝陛下,他今日退让,是为了保存实力、等待良机。而不是你说的什么,中原人的大义。” 而后他拨转马头,大笑着挥鞭,“梁将军,再告诉你个秘密吧。那日中牟会猎,对你放冷箭的,便是当今中原皇帝,昔日的寿王元浚殿下。” 他说的明明皆是诛心之论,但梁师道听了却如醍醐灌顶,因元清束手就擒而茫然烦躁的心,竟霎时间清明起来——元浚为一己之私,勾结敌国,算计出征在外的四十万将士。就算明知该顾全大局,梁师道依旧觉得他不配让元清退?br /gt; 皇后第23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24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24部分阅读 退让。 若元清真如帖木儿所说,是以退为进。那么他们这些人,今日也不算窝囊。 元清带着邵敏西行的同时,汴京城里,皇后的丧仪空前隆重。 寿成殿皇后自尽的消息传来时,元浚疯了一般喝酒,醉生梦死三天,方才清醒过来。 他痴恋一场,邵敏却无情以对。宁肯在还是元清的皇后时死,也不愿落到他的手里。他悲痛愤恨,一时觉得心如死灰,生无所恋。一时却又想,便你以死明志,我就合该成全你们吗。 他到寿成殿时,已是深夜。 守灵的宫人们皆被遣散,只碧鸳一个人在棺前烧纸。 棺后白幡当风,却并不觉阴气逼人。尸身静静的躺在床上,白布遮面,手指扣着袖口,一如秋夜睡迟般安稳。 元浚进去时,碧鸳平静的道:“娘娘早料到殿下会来。” 元浚笑道:“那么她有没有料到,我来是想做什么。” 碧鸳起身拦在他的身边,道:“娘娘有句要我转告殿下。” 元浚手上一挥,已将她甩到一旁。他如今什么也不想听,反正她从来也不会说他想听的话。他只身进了里屋,走到床边,面上既无悲伤也无对死者的敬重。 只像他想了无数次却从来也不敢做的那样,温柔的凝视着她,在她的身旁坐下来。 他的手指探向她领口衣襟,将要碰到时,却倏然停了下来。 碧鸳已经跌撞着追了进来。见他面上错愕、恐慌、震怒倏然变化,不觉心中大快。倚在床边低低的笑了起来。 “不是她。”元浚道,“怎么会不是她?她不可能逃出去的,她……” 他抓住了碧鸳的衣领,问道:“她留了什么话?” 碧鸳眼中尽是泪水,视野已经模糊不清,却仍是兀自笑着。直到元浚伸手去抓林佳儿面色白纱,她才开口道:“寿王殿下杀了皇后两次。” “什么?” “寿成殿里,贵妃娘娘代皇后死了。可是延州城里,殿下为圣上准备的天罗地网,不知皇后可能幸免于难?” 碧鸳没有想到的是,元浚发觉了真相,愤怒却在一瞬间消散了。 他仿佛自欺欺人般认定,邵敏在延州已幸免于难——帖木儿明白邵敏对他意味着什么,一定会让邵敏活着,好拿来要挟他。 邵敏必然会回到他的身边。 因此他不但没有拆穿林佳儿冒充皇后的事,反而真把林佳儿当做邵敏,以一国皇后所能享有的最高规模的礼仪安葬在皇陵。让天下人皆知道她的死讯。 随着林佳儿的去世,元焘也不见了踪影。 对于储君的失踪,朝中一片缄默。元浚便在昏昧不明的形势下,继承了皇位。 因为邵博的劝说,程友廉已辞官归隐。而邵博强撑着病体留下来辅佐朝政。 他在林佳儿入殓时,才知道邵敏并不在宫中。大悲大喜之后,身体已大不如前。更兼也多少意识到元清被俘、乃至巴合的骑兵出现在京畿,都与元浚脱不了干系。但为大局着想,他却只能缄口。心中抑郁难平,病情便再无起色。 元浚很快便大婚,新册立的皇后,自然是高宦成的女儿高楠。 有高宦成和邵博全力维持,汴京局势终于再次稳定下来。 乌尔坚西南吉木萨,叙伦的部族所在。 不过是由昼入夜,草原却像是从炎夏直接步入了寒冬,冷的说话都会呼出白雾。低矮的坯房虽能阻隔住冷风,但寒意从脚下渗进来,让人全身都僵硬。 他和邵敏下午的时候才到达,随即帖木儿便被宣去了王庭乌尔坚。 虽留了两个婢女给他使唤,但那两人看邵敏的眼神里颇多鄙薄。又总有意无意的往元清身上蹭。元清心中厌烦,便将她们赶了出去。 他将毡子全部给邵敏裹上,试了试她颈上脉搏。目光平静无波。 他虽从小过得苦,却并不曾真做过穷苦孩子的活计,对引火炊爨一窍不通。 幸而隔壁屋里住了个老姆妈,他便带了肉米去求教。 老姆妈听说是他要做饭,吃了一惊,絮絮叨叨的抱怨着,却还是动手帮他做好了送去。言语不通,元清完全听不懂,便不计较。谢过她后,端了进屋。 他照旧先将奶羹喂给邵敏,而后才回去吃已经凉透的肉抓饭。 邵敏就像那个蓝眼少年说过的那般,完全没有生命的迹象,但是容颜如生,连皮肤也和常人一般柔软细腻。元清总觉得她还是活着的。 心里却不敢奢望。 半夜的时候,外面马蹄声响,帖木儿从王庭回来。 他说会顺便帮邵敏带了解药来,因此元清一直在房中等着。 但直到天亮帖木儿也没有来。 其实在路上这三天,元清便能感觉到帖木儿在拖延。 邵敏早告诉他没有解药,帖木儿却说有。该信谁,元清潜意识里知道,只是不愿意去想。 天亮的时候,外面传来争吵声。很难得,用的是很地道的汉语。 元清推开门,看到一个个子娇小的女孩子气势汹汹甩了帖木儿一巴掌。 四面都是指指点点的人,帖木儿脸上挂不住,巴掌已经举起来了,结果瞪视了半天,却凶神恶煞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女孩子气还没消,鱼一样在他怀里乱蹦,尖叫着让他放她下来。帖木儿压根儿不理会,进屋将她丢到毯子上,然后用脚踢上了门。 那女孩子元清记得。 上次见面的时候,她还风吹就倒的模样,哭喊着说爱他。想不到才没多久,她就变得这么彪悍。 元清帮邵敏洗漱好了,便自己试着引火烧饭。 帖木儿身为左相,却也住这种寒酸的小屋子。这里求生的艰苦元清已有体会,只怕一个闲人也养不得。 他如今寄人篱下,能自己动手的地方,最好不去求人。 他引火时间有些长,才倒腾出火苗来,帖木儿屋里南采苹已走了出来。 她眼睛还红着,却已经没什么委屈的表情,见元清在外面引火,脸色一时百变,下意识拢了拢领口。 看她的模样,元清还以为她会跪下。 但她只是垂着头走到元清面前,接了火棍,道:“我来。陛下去洗把脸吧。” 元清没有推辞,洗漱完毕,再回去时,南采苹已经将米、腊肉、胡萝卜、葡萄干都准备好了。却并没有往锅里放。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她静静的立在一边,问道。 元清说:“没了……还有,如今我在外流亡,已经不是什么皇帝了。” 南采苹平静道:“只要陛下还活着,其他人坐在宝座上也是乱臣贼子。陛下不要妄自菲薄。” 元清顿了顿,道:“朕当日确实下令将你处死了。” 南采苹脸上表情一僵,表情竟有些强硬,“当日是我瞎了眼,但陛下也未免过于绝情。只是这都是旧日恩怨,如今陛下已遭了报应,又是外子的客人,我无意落井下石,更不想让外子为难。一切就此揭过。” 当日南采苹因邵敏中毒无咎获罪,如今邵敏确实中毒而死。 按说她该倍感畅快,但当帖木儿跟她说起此事,她却只觉茫然,似乎心里还隐隐难过。仿佛死的并不是邵敏,而是她心里深埋多年的憧憬。 煮好了饭,南采苹主动帮元清喂邵敏。 帖木儿跟她说,邵敏已死了四天,但是若不是她全无呼吸与心跳,南采苹完全不会相信。 而元清显然也是把邵敏当活人照料的。 南采苹忍不住就试探道:“如果皇后娘娘……等不到解药配好,陛下有什么打算?” 元清平静的道:“没什么好打算的,那药朕也吃了。” ——他当日只吃了两粒,但是从洛阳启程后不久,他已将那个蓝眼少年抓到,搜到了整整一瓷瓶药。若真的没有解药,他便随她去,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他所不知道的是,若他当日肯放那少年一马,那少年已快马回汴京将彩珠红玉带来,邵敏断然不会有今日这般情形。 来客 吉木萨再往西北去,翻过一道山便是一望无际的戈壁与沙漠。 山的中央有一道羊肠般曲折的山谷,是从戈壁通往吉木萨最近的道路,来往的商旅络绎不绝,山谷间时常回荡着驼铃声响。 靠近戈壁的那侧有马贼杀人越货,为了保护来往的商旅,帖木儿便派了骑兵队不时前往巡逻。 戈壁广袤,一趟走下来,怎么也得大半日光景。因此骑兵身上都自带着酒肉,中午时分便找块阴凉处席地而坐,边吃喝便休息。 八卦是人的基本需求。 草原上是个姑娘就想嫁给帖木儿,帖木儿也来者不拒一连娶了七八个,个个爱他爱得发疯,恨不能连吃饭都不用他亲自张嘴。草原上男人是天,下了马是绝对什么活儿都不碰的,但像帖木儿老婆们伺候得那么周道的,实在找不出第二家。 谁知帖木儿去了趟中原,竟带了个浑身是刺的小姑娘回来,把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弄得鸡飞狗跳。七个老婆天天去找帖木儿哭闹告状,帖木儿却不责罚她。 不但不责罚,竟然由她当众甩他嘴巴子。真是无法无天了。 也不是没人跟帖木儿说过,不能由着女人胡闹。帖木儿却笑答,等遇到比她好看的了,看我怎么收拾她。 只能让人感叹,中原男人无能,不是没有道理的。 ——前几日族里来了个中原生的半大小子,也是个妻奴。听说老婆已经死了,他却还守着尸身不放。看着不像个傻子,却信人死还能复生。天天亲自喂饭擦身,跟宝贝似的伺候着。眼看着她老婆再不活,他就要追着去了。 也不知道那女人好看到什么地步,才让他爱的这么疯魔。 骑兵们就这么一边叹息一边嘲笑一边艳羡,嘻嘻哈哈没个遮拦。 然后忽然有人揉了揉眼睛,道:“我好像喝醉了,我怎么觉得有个天杀的美人儿过来了……比叙伦老大家那个还好看。” 一群人大笑着,“你做梦呢吧,真有这么个女人,今日让我死在这儿也值了。” 天气晴好。元清抱着邵敏出门晒了会儿太阳,刚刚抱进屋把她放好,便听到门“吱——”的一声被推开。 他回头,看到逆着日头,门口站着一个女人。一袭江南薄纱襦裙拖曳及地,半臂当风扬起来,神仙一般的姿容,有着元清生平仅见的美貌精致。 是个中原人。她眉眼间与邵敏有几分相似,却多了些张扬的神采。微微眯起来,静静的、居高临下审视着元清。 “听说你想让死人复活?”她问道,声音固然动听,语气却略有刺耳。 元清道:“她仍活着,我不过在等她醒来。” 她的目光转到邵敏身上,目光里掩饰不住好奇。但是看清楚她的面容后,却不觉有些疑惑。 “她叫什么名字?” 元清下意识将邵敏按到自己的怀里,目光警惕的注视着她,像是护巢的鹰——那女孩子装得毫不在意,但元清在朱贵儿手下讨过生活,对憎恶与嘲弄尤其敏锐——他能感觉到,她对邵敏掩饰不住的敌意。 女孩子感觉到元清的防备,不觉笑了起来,“你叫元清?” 元清不说话,却已是默认。 那女孩子疑惑越发深,却还是指了指邵敏,说:“我能救她。反正别人也治不好她,你要不要让我试试?” 元清静默了片刻,缓缓松开了手臂。 “我治病,旁边不能有别人看着,你要不要先回避一下?” 元清点头道:“可以,只要你能向我证明。” 她与他对视着,半晌方无奈的道:“这世上有各式各样的医术。我治病可能会用些奇怪的法子……你知道,奇怪的东西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我不想被当怪物,所以——你要保证不说出去。” 元清道:“我发誓。” 她叹息着揉了揉耳垂,“好吧,那你就在这里看着吧。” 元清总觉得这个动作让他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何时见过。 那姑娘并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 虽然她确实拿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出来,还从邵敏身上取了血,不过都还在元清的忍受范围之内。 但是她做完了这些,却忽然就停住手了。 “她中了毒。” 元清点了点头,“我知道。” 那姑娘的表情一瞬间就变得很微妙,似乎有些忐忑,有些想隐瞒什么,又有些想试探他,“她怎么中的毒……你知道吗?” 元清目光一时有些空茫,却还是平静的道:“她自己吃下去的。” 女孩子越发紧张起来,“那她知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 元清没有回答,但是他的神情证明了她的猜测。 那姑娘表情霎时就诡异起来,强忍什么一般问道:“你有多爱他?” 元清目光渐渐锐利起来。他与她对视,望见她得意要挟的目光,不觉心烦。那双眼睛与邵敏如此之像,里面却隐藏了针对他的怨毒,这让他倍觉折磨。 他终究还是垂下睫毛,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也没什么。”她上前拍了元清的胸口,动作略有些重,说不出是泄愤还是调戏,“听说你有个宠妃,叫什么南采苹。你把她交给我,我就救邵敏。怎么样?” 门被猛的推开,南采苹款步进屋。 塞外风沙砥砺,她的容貌已不比往日水嫩白细,但那种天然清华的气质在,依旧犹如草原明珠般静美可人。 她的美貌很少被谁比下去,但是在不速之客张扬夺目的明艳衬托之下,她不过是个小家碧玉。可是越在此时,她却越发显得柔弱卑微。 “姑娘想要我?” 那姑娘上下扫了她一眼,“不想。” “可是姑娘说,必得我跟了你,你才肯救皇后娘娘?” “不过是治病治本,除草除根。万一我千辛万苦把她救活了,你再不声不响把她弄死。我岂不是做了无用功?只好把你弄远点。又不能丢去喂野狼,只好自己花钱养着。” 南采苹咬了咬嘴唇,强忍委屈,“姑娘为什么这么说?我何时害过皇后?” 那姑娘一时语塞,转而笑道:“你打算何时害她我怎么知道?反正他不答应条件,我就不救她。” 到如今,便元清也看得出,她是在故意为难南采苹。帖木儿已经忍不住抱臂上前,“姑娘是不是先问问,在下答不答应?” 元清扶了邵敏,对眼前情形略觉厌倦,“你是否真心来救人?” 南采苹见她咄咄逼人,摆明了就是来找她麻烦的。但如今当务之急是救邵敏。看得出她是个任性的,若自己真逼得她下不来台,反而坏了大事。 何况这姑娘天真得紧,南采苹倒也不真怕她。见帖木儿与元清都有些恼她了,便忙上前打圆场:“若在往日,陛下必会答应姑娘的条件,采苹也万死不辞。只是如今我已是希提左相的夫人,姑娘向陛下要人,确实是强人所难了。姑娘医者仁心,想必是真心想救皇后。能否暂不与采苹计较?” 她说明自己的身份,那姑娘面色已经缓和下来。又对上她真诚关切、楚楚可怜的目光,不但没有继续纠缠,反而无奈的笑着揉揉额头,“我果真不是对手。” 南采苹怕她再反悔,已经拉了帖木儿出去。 出了门,帖木儿调笑道:“你平日里可也这么好欺负?” 南采苹平抬了手给他看,冷冷道:“我若不好欺负,这双手会是这般模样?” 那双手上冻疮、烫伤、茧子的痕迹斑斑点点,衬在白嫩的皮肤上,惨状触目惊心。看得出饱受苦楚。 帖木儿有些讪讪的,却没有避开她的目光,伸手抱在怀里,沉默不语。 南采苹对帖木儿反而不肯柔弱以示,强抽了手回去,便背过身。 手上每一道伤口她都记忆犹新,最惨的那次,是烙饼时被人强按到烧红的石子上。若不是帖木儿碰巧遇到了,只怕她手臂撑不住,脸也会被按在上面。 可是害她的那些女人,不是邻部的公主,便是重臣的女儿。帖木儿不能为了一个毫无背景的女人,得罪了她们的父兄。 她当初以为帖木儿虽然贫贱,却总归是个一心一意的实诚人。本想好好的跟他过日子,谁知还是逃不脱进男人后宫,跟女人斗法的命运。她已看透了,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男人都靠不住了,美貌、爱情自然更是浮云。 她注定当不成帖木儿的兄弟,便决定要当他的幕僚——既然利益才是最牢靠的关系,那么当她给他带来的好处多过她们的父兄时,她又何必跟她们耍手段? 强大才是女人最无敌的魅力。 他们才站了一会儿,元清便也推门出来了。 帖木儿早认定那姑娘是江湖骗子,但他不是戳人痛处的,便不说话。 是南采苹问:“陛下不等娘娘醒过来吗?” 元清茫然的摇了摇头,疲倦的道:“朕恨她……朕现在满脑子都是……” 让她也试一次那般滋味。他多么想当着她的面吞一把穿肠毒药,然后若无其事笑着死在她的面前,如果还能说出一句话来,他一定会说:“朕一点也……” 可是不可能的,他断然说不出不爱她,甚至说不出不想再见她。只怕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也只会用力的抱住她,拼命挣扎着想要活下来。只要她不松手,肯分他一点点喜欢,他就会忍不住想要一直一直活下去。 所以邵敏才一点都不稀罕。 他如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如果邵敏厌弃他了,他该怎么办。 他心中乱七八糟,渐渐有些走火入魔。 可是当屋里有声音说道“她醒了”时,元清脑中杂念霎时消散殆尽,一时间一片澄澈广阔。那个时候他脑中心中全部的念头,只是去抱住她。 云销雨霁,阴霾散尽,阳光普照。万般烦恼皆随风而去。 真相(下) 邵敏睁开眼睛,便看到旁边坐着个面容明艳的少女。 她不曾见过她,却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知道,这人便是邵博真正的孙女儿。 因为她身上的气质与老太君几乎一脉相承。那种骨子里透出的尊贵断然不是含蓄内敛的,却也并非凌厉逼人。她并不柔情似水,也说不上娴雅静美,甚至很鲜活生动,却依旧给人一种很古典的端庄感。 邵敏身上虚弱,说不出话来,便只静静的望着她。 她微笑着自报家门:“师姐,我是邵敏,跟你调包的那个。” 邵敏点了点头。 她笑道:“这次我回来,一是接三位师姐回去,二是救我全家。” 邵敏没有做声。 “本想先卖元清个人情,等找到你们再慢慢接近他。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师姐受了不少苦吧?” 邵敏摇了摇头,静静的垂下睫毛。 ——她很清楚,真正受苦的是元清。这个时候她甚至有些不敢见元清,因为愧疚。历史上元清的被俘,多少有些咎由自取的意味在。但这一次,却几乎只是因为她。可是在他最需要她的支撑和陪伴时候,她死在了他的面前。 她此时并不知道是元浚背叛了元清,但是光想象当日元清抱着她来到希提时,心里承受着怎样的折磨,那七天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便觉得,也许元清会恨她,会再也不想见她。 可是她依旧想留在他的身边,用一生去抚慰。 偏偏来接她的人,才是这个身份的正主儿。 邵敏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她忙上前制止,无奈笑道:“其他的,等你恢复了再说,先别激动——你休眠时,元清给你喂了不少东西。你知道的……” 邵敏终于注意到自己闹腾的胃,霎时间死去活来。 元清冲进屋,没抱到邵敏,先被襦裙姑娘戳着额头泄愤一般狠折腾了一番。 邵敏吐得天昏地暗,听她言辞间颇有些“她要是死了都是你害的”意思在,却没办法开口安抚元清,几乎跟着元清被她精神折磨了一次。 ——看来未来的满门抄斩,已经让现在正牌邵敏恨透了元清。 幸而南采苹听了屋里吵闹,及时进来转移了她的仇恨目标。 所有闲杂人等终于都离开之后,元清伸手碰了碰邵敏的脸,她皮肤上的温热传到他指尖的时候,他才终于相信她是真的醒过来了。 他很长时间没有动。 邵敏轻轻的蹭了蹭他的手指,垂眸亲吻他的指尖。 元清手上一颤,猛的缩了回去,后退了一步。 邵敏不解的望着他。 元清说:“朕只有一句话对敏敏说。” 邵敏点了点头,静静的等着。 “再给朕一……一个月的时间。” 邵敏明明不解他的话,却已经胡乱猜测起来,心中渐渐不安。 “朕知道,她就是来接你的人。朕只活这么久,所以,敏敏就再为朕停留片刻……” 邵敏目光一点点冷了下来,她努力的清着嗓子,沙哑的吐出声音来,“一天也不行。不敢许我一辈子,你现在就给我滚。” 元清略觉得有些眩晕,在邵敏枕头丢过来的同时,他已经上前把她揽在怀里。他身上抖得厉害,却仍是牢牢的把她扣在怀里,不断的亲吻着她的额头。 邵敏身上发虚,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愤恨的想要咬他。 “敏敏当初只肯许给朕两个月,如今却要朕许敏敏一辈子。”元清安抚着她,语气里已经带了笑意,“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邵敏力气耗尽,眼泪再克制不住。 “敏敏已经抛弃过朕一次了。如果这次还是骗朕……” “再不骗你了。”邵敏道,“我保证。” 正牌邵敏在邵敏醒后第七天离开了吉木萨。 “中枢预测的最佳穿越区间大概在半年后。”临走前她对邵敏说,“既然还有时间,师姐不妨再考虑考虑。那边很多人都特地嘱咐,要我一定带你回去。特别是阿姨。还有好几个帅师兄。皇帝都是渣,赶紧甩了吧。” 邵敏笑着摇摇头,又道:“我倒是有心把他带回去。” “那不可能。带上他我们铁定回不去。”毕竟元清几乎是这段历史最核心的人物。他牵扯到历史的主线,不能轻易在他身上动手脚。 邵敏点了点头,笑道:“所以为了你们能回去,我最好还是留下。” 正牌邵敏无奈的揉了揉耳垂,“总之我先去找另两个师姐。” 邵敏犹豫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对元浚……” 她笑道:“阿姨说你小学时暗恋一个男生,现在他怎么样了?” 邵敏嘴角抽了抽,“读博时他分到我隔壁,比小学时还帅,我没来得及下手就穿到这里来了。真是一辈子的遗憾。” 她笑得喷茶,“不用遗憾了。他现在比你读博时还帅,特地嘱咐我带你回去。” 邵敏笑道:“可惜我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她也笑道:“我对元浚倒是还有些印象。” 九月二十日,希提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雪来得比往年略早了些,牲畜过冬的草料尚未准备好,整片整片的草场便覆盖在厚厚的积雪之下。大雪埋掉不少村落,先后有四个部落断了与乌尔坚的联络。每日都有求助报灾的信使从茫茫雪原中奔来。 吉木萨在女神山南,寒风吹不到,又有水源流过,历来都是草原上最肥美的牧场,倒是不愁过冬的屯粮。几乎家家丰实,羊群肥美马匹膘壮。 但对来求助的信使,帖木儿却吝啬得近乎冷血。而乌尔坚那边,更是任由受灾的部族自生自灭。 入了冬至月,草原的冬天越发酷烈起来。冬季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吉木萨的大雪也没过了膝盖,牧场里不时有牛羊冻死。 就在最消沉的时候,帖木儿来找元清入山猎狼。 据说这是希提冬季里最盛大的竞技。 邵敏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元清没什么心事。他虽并没有在希提定居的打算,但是男人就抵御不了纵马与狩猎的诱惑。 邵敏明白他早惦记着,也只叮嘱他不要逞强,便放他去了。 吉木萨虽是帖木儿的封地,但他的王帐却不在这里。 元清以为希提艰苦到连左相都要跟牧民混居的程度,邵敏却知道他们的奢靡——毕竟这里盛产玉石与皮毛,在中原都是抢手货。边境繁荣的走私业几乎都有希提王室暗中支持。希提虽然穷得掉毛,但希提王室却富得流油。 邵敏还记得希提王室宴饮时所用的大酒海,光黄金就用了足足两百斤,上面镶嵌了四颗龙眼大的星光蓝宝石,每一颗在现代的拍卖价都超过了十位数。 在历史上帖木儿并不是个好享受的主儿,但他的父亲把持希提朝政二十余年,从四面的部族抢掠了大量的财富。帖木儿继承了他的财富,如果古代也有富豪榜,他绝对是排名前十的。 他在乌尔坚明明有豪宅,却要住在吉木萨,邵敏隐约觉得,是因为南采苹。 猎狼地点在女神山。虽然名为女神山,实质上却禁止女人靠近。 因此狩猎一开始,吉木萨便成了女人村。 南采苹在希提女人里口碑糟糕透顶,若不是帖木儿撑腰,只怕个个都会向她丢石头。她实在不愿意跟这些人打交道,便卷了铺盖去找邵敏。 邵敏正笨拙的给元清缝过冬的皮衣,南采苹便麻利的烧水煮饭,然后拿了针线坐到她的旁边。 邵敏打眼扫到她的手,虽然早知道她来希提后过得不如意,却没想到她会受那么多罪,不由就有些吃惊。 南采苹从她手上接了毛皮,道:“娘娘一看就是没做过这种事的人。” 针钝得厉害,邵敏捅不透皮子,手指上都是红色凹痕。 在古代过日子,不动脑子肯定要多花功夫。邵敏有心理准备,等彩珠红玉她们俩回去了,她自然会做些改变。便笑而不答。 南采苹套了顶针,一面帮她缝着,一面问道,“娘娘想什么时候回中原?” 邵敏道:“看元清怎么打算。他的身份,只怕轻易也回不去。” 南采苹笑道:“陛下的身份,只要他愿意,自然是随时能回去的。” 邵敏笑道:“你也说要他愿意。” 南采苹见她说得滴水不漏,便转而问:“娘娘自己就没有想法吗?” 邵敏笑着摇了摇头。元清总归是要回去的,无需别人替他打算。 帖木儿打得什么算盘,她虽不明细节,却也大体猜得到。只怕南采苹是来给他当说客的。因此邵敏只随口敷衍着。 南采苹是个聪明人,见她这般态度,便笑了笑,不再多问。 猎狼并不像元清想得那般好看。甚至不比他正月里去中牟打猎更刺激些。 反而像是一场冷血的碾压。 希提人把猎场当做战场,驱兽、合围,一直到最后的射杀,每一个细节都冷血而高效。 参加围猎的是希提各部最勇猛的战士,头领们反而不会亲自动手。 他们只负责在帐子里喝酒,商议后半个冬天该怎么熬下去。 他们每个人下了一千头羊的赌注,最后会送给这次狩猎的获胜者。 元清的身份并没有暴露,他跟在帖木儿的身边,冷眼旁观。 围猎在第三天结束。夜里的时候,勇士们围着篝火狂欢。元清受不了那些人的狂妄和粗鲁,便早早的回了帐子。 他躺下不久,帖木儿便拎了羊腿和酒囊来找他。 元清接了他丢过来的酒,问道:“结果怎么样?” 帖木儿笑道:“自然是我赢了。” 元清顿了顿,道:“吉木萨应该是受灾最轻的地方吧。” 帖木儿坐到他的毯子上,盘着腿,灌了一大口酒,笑道:“你觉得我应该把羊群让出去?”他伸手摇了摇,道,“劫贫济富由来都是草原的传统。草原是最严苛的地方,这里一粒多余的粮食都没有,必须优先让强者活下去。” 元清没有做声。 帖木儿垂下头来,道:“我们生来便被这么教导……父亲说,这很残酷,但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的部族延续下去。但事实上,这都是骗人的。草原上没有人能活下来。弱者饿死,强者战死。” 元清道:“其实可以都活下去。” 帖木儿笑着侧头望他:“我就喜欢你这一点。说来听听。” 元清笑道:“你哪里需要我来提醒。” 帖木儿抱了后脑勺躺倒在毯子上,“草原上最富的,其实是驼队。吉木萨是个小地方,再肥美也养活不了多少人,父亲之所以要它,只是为了打劫来往的驼队——戈壁那边的马贼,大半都会给我供奉。”他笑道,“可是采萍要我剿灭马贼。她说那不是正途,我应该保护来往的商队,向他们收税……结果,你猜怎么着?” 元清道:“收税赚的钱,比马贼的供奉还要多。” 帖木儿好奇道:“你怎么知道?” 元清道:“中原跟南洋也有贸易,有多少利润,我大概知道。程卿跟我说过,若要动刀兵,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军将;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但若通贸易,百里之外,其利两倍,千里之外,其利十倍。” 帖木儿目光晶亮,笑道:“你家程卿居然跟我家采苹一样聪明。” 元清瞅了他一眼,“你不要侮辱程卿。” 帖木儿笑道:“那么我家采苹,跟你家元纯皇后一般聪明。” 元清略觉得别扭,便不跟他争辩。 帖木儿认真的跟他对视着,道:“我一定会登上汗位的,你也回去把皇位抢回来。咱们结为兄弟之国,互开关市,我用良马换你的粮食。永不犯你边关,可好?” 元清笑道:“你劝我回去夺位,根本就是不安好心。” 帖木儿爽朗笑道,“当日我说借兵帮你打回去,那才是不安好心。今日再提起来,虽然也有私心,却并不是害你。” 元清笑而不语。 帖木儿便又道:“你可知当初,我和元浚的交易是什么?” 他望向元清的眼睛,笑道:“他给了我从庆州到汴京的布防图,帮我伪造了番兵调动的文书。还许诺我,若能破城,可以随意抢掠三日。” 他清楚的望见了元清眼中的震动和怒火。 但元清终究还是没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不会让你攻破汴京。” “嗯。我一听便知道,他是要让我去送死。”帖木儿笑道,“也就‘疯狗’巴合会上这种当。但是……这一次他提出的交易,连我也动心了。” 元清静静的望着他。 “他用丰州滩,向我换一个人。” 元清瞳孔猛的一缩,笑容森寒:“四哥真是,大手笔。”他转向帖木儿,“稳赚的买卖,你为何不答应?” “信不过他。”帖木儿笑道,“何况,就算我拿得到也守不住。反而另起战端。他这么当皇帝,你真的放心他折腾?” 元清攥了攥手掌,目光闪烁,“程卿不会让他胡来。” 帖木儿再次笑了起来,“你家程卿早被他罢了官,如今内阁首辅,是当初扶植他即位的邵博——说起来,邵博似乎还是皇后娘娘的祖父。这个给人当祖父的,连自家孙女儿也认不出,元浚说她死了,他还真给热热闹闹办了场葬礼。” 元清的目光终于一点点的沉了下来。 小黑 草原的冬天漫长而死寂。 雪最厚的时候,一度堆到窗台。推开门便是卷着雪花的寒风。 牧民们大都蜷缩在屋里,只有炊烟升起来的时候,才能感觉到活人的气息。 自狩猎回来,元清心情便一直不好。邵敏估计是帖木儿跟他说了些什么,他正在挣扎要不要回中原。 这件事邵敏反而不好开解他,便装作不知,给他时间考虑。 大雪封山已经有些时日,天气越发的寒冷起来。 邵敏给元清缝的第一件皮衣也基本完工。她第一次做衣服,怕把握不好大小,特地往宽长里做,谁知元清试的时候,肩膀还是有些紧。 邵敏每日里守着他并不觉得,此刻再比比身高,不由就有些郁卒了。 ——已经远远被他甩开了。 虽然邵敏自己的身体也还没长到她当初的个子,虽然她当初也没高到打眼望去全是头顶的程度……但是被元清超过去,心里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总觉得你最近没那么可爱了。”邵敏拆改袖子的时候,调笑道。 元清脸色霎时就变得有些微妙,假装毫不在意的从后面圈住邵敏的肩膀,试探道:“敏敏比较喜欢可爱的?” 邵敏并未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一面纫针,一面随口道:“嗯,矮矮的圆圆的软软的,糯米团子那种,可以抱在怀里揉搓……”她一面憧憬着,一面拿针在皮子上用力的钻钻钻,钻着钻着就有些陶醉,“好想养一只……” 元清略有些黑线,却还是努力引导着,“……可是总有养大的一天。大了虽然不可爱,但是会很可靠。”他往前贴了贴,抽走她手里的针线,轻轻啄着她的耳朵,声音低哑诱惑,“可以做很多团子不能做的事……” 邵敏尚未意识到气氛有变,一面笑道:“别闹,我还没缝好。”一面转而接话道,“我还是比较喜欢团子……改天问问采苹,毕竟是在草原上,应该不难弄到……” 元清额角跳了跳,俯身揽了她的腿,将她抱到炕上按住,挑了眉毛,问道:“嗯,弄到了打算怎么样?” 邵敏对上他的眼睛,迟钝的察觉到危险,脸上霎时就红透了。 那双黑瞳温润的纯良的大眼睛,不知何时成了勾人的凤眼。漆黑的睫毛映在其中,黑瞳子幽深宛若繁星暗夜。他俯□的时候,耳后有头发一缕缕滑下来。 暧昧的昏暗中,他的皮肤玉石般白皙莹润。 他蹭了蹭邵敏的唇,低声道:“说来听听。” “……” 他没给邵敏回答的机会。 虽然被压倒吃掉过,但元清没有说明白,邵敏心里依旧惦记着团子。第二天便去找了南采苹。 元清听她说去找南采苹,便知道她还没死心。却也没有阻拦,只暗暗的把帐记在心里,然后便挑了皮子、钉子出门封窗户——白日宣滛确实有不方便的地方,昨天有不懂眼色的在外面敲了半天门,元清很怀疑下次办事时会被直接撬了窗子。 晚上回来的时候,邵敏抱了只油亮的黑团子回来。 小东西眯着眼睛,耳朵耷拉着。虎头虎脑的模样,比起可爱来,倒更该用蠢笨形容。但看到它窝在邵敏怀里的模样,元清心里竟真的有些柔软。 ——原来邵敏说的团子,是这个小东西。 吃饭的时候,邵敏搅了奶羹,尝着冷暖,用勺子一口口喂。 喂两口,吐一口,一顿饭拖了足足半个时辰。 元清见她腾不出手,便调笑着喂她,邵敏胡乱接了,看都不看他一眼。 元清心里不由就酸溜溜的。 他虽是个醋缸,却不会乱飞醋。邵敏喂食,他便找了个木盒,垫足了棉花和皮毛,给它收拾了个小窝。而后用手捂暖了,才拿给邵敏。 邵敏把狗放进去,抬头笑道:“小黑不怕冷的。” 元清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又道:“你不是想要只白团子吗?” 邵敏道:“养过一只白的了。黑的也不错,你看它多可爱……可惜稍稍大了一号,半个月大的狗宝宝,应该更小些。” 元清不知道她说的是小白,下意识就联想道自己身上,脸霎时就有些黑。 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但想到在邵敏心里,他曾经有过一段和狗宝宝划等号的日子,心里就总有些忿忿的。但总觉得比起当时来,如今的自己,确实是…… 失宠了。 忿忿的感觉瞬间?br /gt; 皇后第24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25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25部分阅读 间扭曲成黑洞,元清心里阴云密布,阴湿得要生出蘑菇来。 “这次养大了——等它不可爱了,敏敏打算怎么处理?” 邵敏沉默了一会儿,略有些寂寞道:“……大概只能给别人养了。” 元清明明应该幸灾乐祸的,却忽然有种狐兔之悲,危机感越发沉重起来。 “其实……大了还可以让它再生小团子,不一定非要丢掉。”元清心情复杂道,想到邵敏往日重重,心口便有些闷闷的,“如果一开始就要丢掉……你为什么还把它抱回来?” 邵敏望着元清。 ——就算元清不回中原夺回王位,邵敏也不认为他会留在希提。 从希提无论往东、往西还是往南,都要跋涉千里,才会气候温和的城邦。邵敏自然不能将小黑带走。至于元清的质问,邵敏倒是能理解他的心情。 古代有“父母在,不远游”的说法,但是到了现代,孩子大了还跟父母在一起,那才真的不可理喻。所以邵敏认为,等孩子能独立生活了,离开他是很正常的。而元清却觉得这是一种背叛和抛弃。 邵敏对上他的目光,心里不由就软了下来,“我自然是要跟着你的。若你愿意带上它,我便不把它丢掉了。” 元清眨了眨眼睛,背过身去一个人怄气。 邵敏头大不已,只知道以后还有得要磨合。 帖木儿家的獒王已到了年纪,这胎只生下四只崽子,哺||乳|了半个月,獒王先力竭死去。帖木儿自己留了一只幼崽,另外三只送了朋友。 他手下有个叫博术的,去年随他去延州,不幸死在那里。博术有两个老婆,一个儿子。儿子名叫伯颜,不幸是庶出,又跛了脚,不能继承家业。按着希提风俗,他家里财产并女人一并归了他的弟弟。 按说伯颜也该归他弟弟抚养。但在希提这种地方,男儿不能驰骋疆场,便跟女子无异。伯颜虽名义上有个叔父,实际上顿不接下顿,过得跟奴隶一般。 叙伦记着博术的死,见着伯颜在外面游荡,便送了他只幼獒。 邵敏抱回家的那只,便是伯颜的。 第二日,元清被叙伦请了去喝酒。 邵敏喂饱了小黑,才备好木笔和胶板,便听到敲门声。 伯颜只有十二岁,却已经到了邵敏胸口,又瘦又高,竹竿似的见风倒。 他身上袍子脏兮兮的,带了些闷臭的羊圈味道。手上黢黑皲裂,爪子一般。 但邵敏首先注意到的,却是他嘴角的淤青。 将他让进屋里,捧上一碗热羊奶,用希提语问道:“你脸上怎么了?” 伯颜喝奶略有些急,答话却懒洋洋的,“我把大汗赏的东西送了你,博忽知道了,就揍了我一顿。” 博忽便是他的叔叔。邵敏在希提住了两个多月,早知道伯颜的情况,却没想到他把自己的狗送人也会挨打——她当然不知道自己抱回来的是只獒王崽,更不清楚伯颜的东西按规矩是属于博忽的。 但邵敏倒是想到,博忽既然打了他,想必也不会给他吃早饭,便去热了些奶羹,搅在冷粥里端上来,道:“先吃些东西吧。” 伯颜明明已经开始流口水,却还是懒洋洋的摇头,道:“不用了,教我写字吧。” ——他昨天把幼崽送给邵敏时,提了这个条件。 邵敏说:“你不吃东西,怎么能好好学字?我是你的老师,你要听我的。” 伯颜挑着细长的眼睛笑了笑,“若我不是个跛子,你一个女人也想给我当老师?” 邵敏直接把木勺子捅到他嘴里,“我是个女人,也是你的老师。你既拜了个女人为师,就别再啰嗦。” 伯颜撇了撇嘴,没有再反驳。 在希提,只有贵族男子才能学习读写。 所谓的贵族,就算不是一族的大汗,也至少得是乌尔坚王庭册封的千户长。 伯颜自然够不上资格。 他虽然是个跛子,却比任何人都更渴望出人头地。可惜他注定上不了战场。若是普通人,只怕也不会把主意打到文书上去。但是伯颜并不是个平凡的孩子。他的见识比大多数成|人都要深远。 从帖木儿围剿马贼开始,他便知道日后吉木萨需要一个会写字算术的人来管理商贩,而贵族们只怕不屑这种琐事。 因此发现邵敏能读会写时,他毫不犹豫的便拿出自己仅有的筹码,换取她的教授。 这个孩子聪明得有些过分了,邵敏教完了计数,又教二十四个字母。等元清回来的时候,伯颜已经能写简单的句子了。 希提语是拼音文字,刚刚创造了一百年不到,形音没多少脱节,基本上会说便会写。只是古代表音字母没那么科学,伯颜说的也不是纯正的乌尔坚官话,这才增加了不少难度。 邵敏一面给他纠错,一面笑道:“改天我给你弄一本《法典》,那是范本,你可以拿回去读。”《法典》是希提的正史,从神话时代记录到希提王国的建立,多少有些史诗的性质,是当初创造文字后写下的第一部典籍。 伯颜咬着笔头,含糊道:“我用不着读那些,只要会写字会算数就可以了。” 邵敏道:“我怕浪费了你的聪明。若你日后只当个管仓库的小官,博忽还能打你。” 伯颜斜眼望了望她,“那你指望我当什么?” 他这个眼神挑衅意味明显,邵敏见多了元清的楚楚可怜,竟忘了孩子还有不驯的一面。乍见了忍不住就笑着按下他的头,压迫般狠揉一通,“给我乖一点。你想当什么,我才不管。你只要把我教你的学好了就行。” 晚饭的时候,元清略有些心不在焉。 邵敏早告诉他,她今天会接待客人,是小黑原先的主人,一个男孩子。但是元清没想到,她会收学生。 来希提快三个多月,希提语元清也能说的不错,但是依旧不会写——并不是天赋所限,而是他根本一直只把自己当暂居的客人。 就算不当皇后,邵敏依旧可以做很多事,而且乐在其中。 可是如果不当皇帝,他想做些什么? 文人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他以为自己丢了皇位便能抛开责任。但是当帖木儿告诉他元浚的所作所为时,他才明白自己并不能真的放下来。 天下不一定非要在他手里走向极盛,但若他活着,也不能无动于衷的看着在别人手里乱起来。 但是——邵敏真的愿意跟他回去吗? 自娶了邵敏,他还不曾见她这么开怀、肆意的笑过。 小黑(下) 大雪封山足足有四个月,一直到第二年三月里,才有冰雪融水从女神山上蜿蜒而下。 雪化了,吉木萨的春天也在一夜之间到来。从河岸到荒原,春风吹过了玉门关,满目都是柔嫩的草色。天高树低,一望无际。 牧民们再次忙碌起来,伯颜来邵敏这儿上课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帖木儿已经开始和元清商议边关互市的细节,元清听多说少,任他怎么引诱都不表态。帖木儿十分无奈,揉着皮囊子问他:“你有没有点给人做俘虏的自觉?” 元清送他一颗白眼球:“没有。” 帖木儿气得拽了邵敏说:“我抓了个祖宗回来。” 结果被小黑一口撕掉半条裤子。 短短三个多月时间,小黑已经从巴掌大长到半人高。依旧是憨厚到蠢笨的模样,眯着眼睛耷着耳朵,肥壮的身子安稳如山,轻易不会动一下。 用元清的话说,简直笨得一头羊羔都能轻易欺负了它。 邵敏自家的儿子不嫌孬,只笑说这是“大智若愚,大勇若怯”。 她说着玩儿,帖木儿却若有所思,非要叫小黑跟他家巴图比试一场。 邵敏自然不答应——帖木儿家小黑那个哥哥,虽也是一般憨厚的长相,但眯着浑浊的蓝眼睛看人的模样,分明与帖木儿如出一辙的阴险。小黑这种好人家的孩子,铁定不是对手。 不过帖木儿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手的,邵敏这里搞不定,干脆带了巴图到小黑面前晃荡。兄弟两个对上了眼,忽然就都不动了。 南采苹筹备着建官市,这两天一边看图纸选地方,一边犯愁人才。邵敏闲来无事,便去给她帮忙。 官市规模不小,几乎占了半个吉木萨。 吉木萨是牧民吃饭的地方,虽他们对南采苹不友好,南采苹却也没有夺他们饭碗的意思,因此不想占太多牧场。 但这么大的规模,离水源太远了显然也不行。 她纠结来纠结去,邵敏给她指了好几个不错的位置,却都能找到否了的理由,显然是钻了牛角尖。邵敏知道她是急着缓和跟牧民的关系,迫切想做成什么事——她始终不愿过于依附帖木儿。 邵敏开导了她一会儿,见实在没什么效果,便笑道:“你无论打算得怎么周全,都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要我说,你只要保证三点就好了。第一点,没有马贼;第二点,能补充水和粮食;第三点,方便把货物运出去。至于牧民怎么想——只要他们到时候能获利,定然不会有太多怨言。” 南采苹道:“可是要建官市,还要很多木材、沙子、石子……” 邵敏笑道:“你以为建宫殿呢?商人都是逐利而走的,驼队又跟中原的商贩不同,他们不用仓库囤货,所谓官市,你大概圈出个地方,让他们觉得方便就行。” 南采苹想了想,不由垂着额头笑起来:“我真是忙晕了头。多亏娘娘提点,要他们觉得方便,这确实是最要紧的。连沙漠都走过来了,谁是奔着官市的?” 邵敏点了点头。 南采苹又说:“我该先去问问驼队的意思,而后自然就都明了了。” 邵敏笑道:“这是个正理。” 南采苹和邵敏走访驼队,帖木儿还在劝说元清回去当皇帝。 元清见邵敏在前面,眼睛一亮,甩了他去追老婆。 小黑和巴萨继续扮雕像,对眼睛。 一阵风吹过,两只大狗稳若泰山,雷打不动。 帖木儿看看他家巴图,再看看元清,最后决定去追他家南采苹。 傍晚的时候四个人一起回来,话题不知怎么扯到中原与希提的美食上了,帖木儿坚称,希提的马奶子是天下第一美味酒饮。 另外三人嗤之以鼻。 帖木儿于是发狠,非要教他们尝尝马奶子的清凉芳沁。倒春寒的凉风吹来,邵敏道:“大冷天的,就算你想让我们尝,可也能当真酿出来?” 元清道:“敏敏知道马奶子?” 邵敏道:“喝过。有点咸,不太喜欢,但味道还是不错的。不过要称第一美味,未免太托大了。” 南采苹笑道:“还是娘娘见识多。” 帖木儿厚颜无耻反咬道:“你们就欺负我一个是外族人。” 小黑依旧在和巴图瞪眼睛,冷不丁被帖木儿踩了尾巴,面无表情的回头又撕掉他半条裤子。帖木儿炸毛道:“巴图,咬它!” 巴图懒洋洋瞟了帖木儿一眼,无奈的挥了小黑一爪子。小黑面无表情回了它一爪子,而后两只狗玩闹一般撕咬到一块儿去。 帖木儿眯着眼睛望向元清,笑道:“我赌我们家巴图赢,你要不要下注?” 元清面有难色,“你是不是先回家换条裤子?” 帖木儿低头扫了扫,毫不在意道:“我就算什么都不穿,也依旧是草原上最有魅力的男人。何况只是破了裤子。” 他那双腿确实肌肉紧实,线条完美,无比性感。邵敏眼神也忍不住瞟过去。 元清额角青筋蹦起,道:“敏敏,你先回家。” 结果是南采苹先揪着帖木儿的耳朵,拖他回家换裤子去。 入了夜,小黑和巴图还在互啃胸毛甩嘴巴子。 邵敏开了门探出头去,道:“小黑,吃肉了!” 小黑甩掉巴图,麻利儿的往回跑。结果跑了两步,想起什么一般转身,抽冷子又甩了巴图一爪子,这才一溜烟跑回家。 巴图追了小黑几步,最终还是悲愤难忍的回家了。 元清揉着小黑肥厚的下巴,笑道:“好样的。” 小黑眨了眨眼睛,照旧大智若愚,蠢笨如牛。 然而随着春意渐浓,无论是元清还是邵敏,心里都明白,这种闲适的日子将到尽头了。 南采苹的官市快要建成,驼队往来越加频繁。 伯颜再一次带了满身伤来找邵敏时,邵敏只是沉默着给他上药。 “《法典》被博忽看到了。”伯颜说,“他骂我是条野狗,却妄想摘取天上的星星。我没能《法典》夺回来。” 那一条条的鞭痕让邵敏的心都缩了起来。 伯颜说:“我确实是条野狗。娘不爱,爹不养,落在博忽手里,活该受罪……” “……可是,老师,我一定能摘下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 他的脸平凡无奇,可是那双眼睛灵动而明亮,那种闪烁不熄的光芒让他看上去像个最高贵的王子。 邵敏揉着他的头发,点头道:“嗯,我知道。” 邵敏去找了南采苹,那个时候南采苹几欲抓狂。 因为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也没让她选来管官市的十个人学会最简单的加减法。他们能明白一头羊加一头羊等于两头羊,却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一斤酒加一斤酒等于两斤酒。 邵敏进去的时候,她大大的松了口气,赶紧对那些人说:“今天先到这儿,你们都回去吧。” 邵敏笑道:“怎么样,有没有个开窍的?” 南采苹欲哭无泪。 邵敏便又道:“我倒是认识个聪明孩子,算账写字都不在话下,就是有点小毛病。” 南采苹问道:“什么毛病?” 邵敏道:“年纪小,有些跛脚。” 南采苹忙道:“这都没关系,只要脑子好使,不挑事,不偷不骗就行。” 邵敏道:“当然。那我就领来给你看看了……不过他年纪确实太小了些,最好你能多带他几年。” 南采苹笑道:“没问题。只要他别跟那些混蛋似的嫌弃我是个女人。” 夜里缠绵过后,邵敏轻轻蹭着元清的耳朵。 元清将她揉在怀里,低声道:“如果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邵敏含糊的“嗯”了一声,道:“元清……我还不曾见过焘儿。” 元清身上僵了僵,俯身将她笼在身下,亲吻她的嘴唇。 邵敏没有躲,只是在他喘息的间隙,继续道:“林佳儿身子一贯弱,元浚又是个没心没肺的。太监也大都势利,不知焘儿会不会受委屈……” 元清动作停下来,静静的埋头在邵敏的怀里,半晌没有做声。 邵敏轻轻的拍着他的背,“我会好好的待他。” 元清抱住她,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又说道:“焘儿是只糯米团子。眉毛眼睛嘴巴都像我……敏敏见了一定喜欢。” 邵敏笑道:“嗯,小孩子我都喜欢。” 在她出生的年代,人类的寿命几乎没有上限,大多数人对家庭与后代都没了执着。但有时就算执着也没有办法,因为受孕率已经低到匪夷所思的程度。 邵敏家属于少有的顽固保守派,父母成年便结婚,结婚后便埋头造人、四处求医,却也直到五十岁上才有了她,又过了十年才有了她的妹妹。 红玉在组里受宠,也是因为组里难得进一个新人。 邵敏对孩子的喜爱,其实也不单单是因为母爱泛滥。也是成长环境使然。 这之前,她从未想过元焘可能会在元浚手里受委屈。但是伯颜那满身的鞭痕,却让她心有余悸。万一元清真的不回去,作为元清的太子,元浚会怎么处置他? 她不曾生养那个孩子,想到那个可能的结果,也会心有不安。元清作为他的亲生父亲,心里又会是什么感受? 她不能让他一辈子活在愧疚里。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早在元浚登基之前,元焘便下落不明。 而很少几个知道元焘下落的人,此刻也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经过半年辗转躲避,一度坠落悬崖,却终究完成了任务——延州城元清被俘前,派去给程友廉送信的使者,终于找到了通和钱庄在金水河畔的铺子。 程友廉于此刻得知了元清被俘的真相。 他们以社稷为重、拥戴元浚即位的行为,在这一刻失去了一切礼法的依据,被证明是不折不扣的谋乱篡位。 选择 已是薄暮时分,晚霞千里。 金水河畔波光粼粼,柳梢染了金红,万丝垂落。 两岸白墙黑瓦的房屋水墨画般深深浅浅、层层叠叠。延伸到霞光的尽头。 华灯初上。盘了矮髻的妇人推开窗子喊话,饭菜的香气随着风过来,放风筝的孩子于是收了长线,呼啦啦的奔跑起来。街头摆摊的男人也挑了货担、推了盘车,收摊回家。 这座皇城如此的辉煌和太平。 程友廉在岸边磐石上坐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的身影映在水中,一如既往的沉稳和锐气。 可是这个时候,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气力已经如汴河水般远远流去了。 他记得当日邵博要他辞官归隐。 很多人都以为是争权夺势的结果,只有程友廉自己知道,邵博是希望他能远离可能会沾染的污名。数十年最风口浪尖的官场阅历,让邵博对于阴谋和危机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 他那时便隐约猜到,元浚的皇位来得不清不白。总会迎来清算的那天。 元清势必是要回国复位的,到时候就算他不加追究,作为辅佐过元浚的“贰臣祸首”,内阁首辅也必然得引咎辞官。邵博不希望程友廉因此断送了前程,才会再次出山。 但是谁都不曾料到,元浚所谓的“不清不白”,竟是将所有人都拉上贼船。 如果元浚即位时,元清真的还在延州苦战,那么他们也是逼得元清走投无路的罪人。一旦元清复位,必然要全盘清算。 到时候就不止是内阁首辅引咎辞官这么简单了。 他人犹可,但邵博与高宦成却必得背着谋逆的罪名,被抄家问斩了。 但是他怎么能让元浚这种通敌叛国的罪人统御天下? 原来这就是投鼠忌器、无可奈何。 为官十余载,程友廉头一次觉得疲惫和肮脏。 夜色渐深,金水河中灯光交映。远远的响起了笙歌。 彩珠清好账,准备打烊,才发现不见了程友廉,随手掀开窗子,果然望见他坐在水边。 不可否认,她对程友廉有那么一点动心。 这个人聪明稳重、一心一意,那些俗套笨拙的追女孩子的办法,到了他手里就会变得朴素而经典,让人在不经意间就生出“可以依靠他”的柔弱感来。彩珠被人依赖惯了,遇到他才豁然意识到,原来她也是个女孩子。 但是她从一开始便压抑着萌动的情思。 ——她并不是第一次恋爱,却是第一次知道,有一种喜欢叫做“不能碰”。 她恍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隔壁组那个滥交的混蛋始终没有向邵敏出手。 因为有些人爱了便是一辈子,陪玩不起限时爱情游戏。 若不能珍惜,便不该碰触。 但是这个微风吹拂的夜晚,她在灯火通明处望着黑暗里他寂寥的身影,恍然有种错乱了时空的迷茫。 邵敏与红玉总是说,程友廉之后,世间再无国士。 彩珠并不真的明白这个男人的修齐治平、家国天下。但是这个时候她忍不住就想,如果真是那样,他该多么孤单。 伙计已经在催她。彩珠随口应了一声,便起身往程友廉那边去了。 她在他身边坐下,河水静静的在脚边流淌。 柳枝轻摆,灯火摇曳。斜对岸的勾栏女探出身子,勾住了飘走的帕子。 彩珠握住了程友廉的手。 “天色不早,回庄子吧。” 程友廉愣了愣。 彩珠笑道:“再不回去,太夫人又要给狗娃扎耳洞了。” 程友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姜太夫人不知听哪个算命的说,元焘命贵,不好养活,就给他取了个小名儿叫“狗娃”,一门心思给他扎了耳洞当女孩儿养。程友廉不能透露元焘的身世,但“狗娃”也是不敢叫的。被太夫人折腾的大把大把掉头发。 这么让人牙疼的事,他想起来,脸上也只透出微薄的无奈。 彩珠见他脸上有了血色,便不再调笑,“回庄子吧,西边又有人来,我新得了些消息,正要告诉你。” 正牌邵家小姐已经见过彩珠与红玉了。 但是似乎邵敏还委托了她一些事,她得去处理。如今又不见了踪影。 其实早在元浚给邵敏大办丧礼的时候,彩珠和红玉就意识到事情不妙。 她们冒险潜入了寿成殿,结果见到碧鸳,得知邵敏吃了休眠药,又被元清带去了希提。 她们把元焘抱出宫,正焦头烂额之际,收到了正牌邵敏发来的通讯请求,得知邵敏已经醒了过来,才堪堪的松了口气。 正牌邵敏在希提打探到不少事情,至少帖木儿就没有为他和元浚的交易保密。所以元清被俘的真相,彩珠早已经知道。 她跟程友廉相处这么久,大致也了解这个人的性情,知道他是个“不为己悲”,在仔细推敲推敲,也就想明白他心里犹豫的事了。 他们回到庄子的时候,正碰上红玉和钱大进在吵架。 自邵敏病了,红玉便再不管钱庄的事,一直跟着钱大进东奔西窜。 彩珠能看出来,钱大进早怀疑她们俩的来路,是故意折腾红玉,想从她身上入手,探出她们俩的底细来。 可惜红玉性格太跳脱了些,钱大进没把她套出来,反而被她绕了进去。 而且很不幸……似乎是真的喜欢上她了。 前一阵子那个阴险的男人好像还在假装帮红玉追求程友廉,彩珠不太明白他这种事都能隐忍,到底会被什么挑起他的怒火。 彩珠有心去听听,却被程友廉若无其事挡住去路,“不是说有西边的消息吗?” 彩珠无奈道:“他们俩……” 程友廉皱眉道:“吵完就好,憋着才会出问题。” 彩珠还要去,忽然听到里屋“哇”的哭了起来,片刻后姜太夫人颠着元焘出来喊人。 彩珠和程友廉无奈对视,双双上前接手。 “他嘴巴太小了,连根手指头都塞不进去。”姜太夫人抱怨道,“我是喂不了他。土娃子,你来。” 彩珠忙上前接了,笑道:“我来吧。” 自程友廉抱了元焘回来,姜太夫人见了彩珠便总有讪讪的。听她开口,忙递过去。彩珠才拍了拍元焘,太夫人便笑道:“这孩子亲你。” 彩珠笑而不语,将他抱进屋里去了。 彩珠也是个不会哄孩子的,到底还是程友廉接了手。 他安静的给元焘换尿布,动作虽不很熟练,却看得出轻柔和小心。 彩珠在一旁看着,笑道:“你照顾过孩子?” 程友廉点了点头:“我有过一个女儿。” 彩珠道:“你对孩子一定很好。” 程友廉顿了顿,没有接话。 其实这些事彩珠是知道的。程友廉的夫人身子弱,却一直想给他生个儿子。但她的身子根本撑不住,怀第二胎的时候终于力竭去世了。 程友廉一直不肯纳妾,但他一个男人其实也照顾不了孱弱的女儿。小姑娘体质与她母亲一般,五岁上着了一次凉,一病小半年,最终没熬过那年冬天。 历史上,程友廉妻子死后,他终身没有再娶。三十五岁上他怀念亡妻写下的一词一文,彩珠还能背诵。去年冬天,词已有了红牙板唱。文未流出,想来也写了。 红玉说他“铁骨柔肠”,并非想当然耳。 只是他对亡妻情深,对她又是什么? 彩珠略有酸涩,却也很快释然——她当局者迷,并没有意识到,当一个人开始追忆一段感情时,他实质上便已经走出了。 “对了,西边的消息……”她迅速转移话题,说道,“吉木萨那边剿灭马贼,又建了官市,似乎有意与中原互市。” 红玉与钱大进终于吵完了架。 因为钱大进大失风度的喊了出来,“我喜欢你。想跟你过一辈子。” 红玉瞪着眼睛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平静陈述道:“你只是想欺负我。” 钱大进扶着她的肩膀,有些咬牙切齿,“你真是……没心没肺,不识好歹。” 红玉甩开他的手,晕头转向的离他远点,被一把拉回来,一个踉跄摔到他怀里,不由有些恼,“我就是不识好歹。你别缠着我,我又不可能跟你过一辈子。” “又是这种话……”钱大进愤恨道,“你就这么急着离开?” “就算不急着离开,也不可能喜欢你,我又不是受虐狂……” 钱大进将她箍在怀里,堵住了她的嘴。 “我不是只会欺负你……”他的目光里有种溺死人的温柔。 他再次俯□来的时候,红玉惊慌失措的抄起桌上的青花瓷瓶敲了下去。 望着她逃远的背影,钱大进捂住头上的伤口长长的叹了口气。 “好吧……我就看看,你打算去什么神仙府第。” 天气回暖,春意渐浓。 希提的使节终于再次来到汴京,提出和谈事宜。 朝中迎接元清回京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不过半个月,九成朝臣都上了奏折。 人心思旧,何况元清不曾失去人心。 因此元浚早料到会有这种局面。 他当初也不曾想过要在皇位上久居。他原本打算,找到邵敏便自行退位,带她逃到南洋,找一处桃花源,平静的度过余生。 但他没想到,元清出征竟不声不响的带了邵敏去。 若他此刻退位,必然功亏一篑。 眼前局面他并不知该怎么应对,便找到高宦成。 高宦成沉思良久,说道:“太傅尚未表态——臣料想,他定然也是希望圣上回朝的。然而圣上回朝,并不意味着陛下就要退位。” 元浚略明白他的意思,却略觉茫然。 ——他与元清,终于走到了你死我活的路上。 但是他的心里,并不真的想要害元清。或许他潜意识里有让元清远远的死在希提的念头,但是若元清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却未必下得了狠心伤他。 “其实,当日不是陛下非要即位,是内阁怕希提胁持,硬将陛下推上位的。只要陛下记得这一点,太傅也不敢勉强。”高宦成又说。 元浚点了点头——邵博其实已经将身家与他绑在一起了,除非同归于尽,否则便只能共同富贵。他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邵博的奏折其实已经写好。 之所以没有递上去,是因为他收到了两封信。 第一封信来自延州。信上钱修德反咬一口,指责他在元清苦拒希提大军时,于京城另立新君,致使元清束手就擒。 而第二封信是元浚写的,虽然没有落款,但邵博还认得出他的笔迹与印玺。 这封信是写给希提左相叙伦帖木儿的。所商讨的,竟是用广袤丰州滩换一个人的回归。 这半年来他所怀疑的一切终于得到了完整的答案。 他明白自己所面临的,是怎样鲜血淋漓的选择。 邵博召来自己儿子们,平静的命令他们即刻离开汴京,隐姓埋名。他们虽狐疑不解,却一贯不敢质疑邵博的威权,很快便上了路。 而后邵博清点了家中财物,命家眷带上仆役随老太君回乡。 做完这一切后,他再次拿出自己的奏折,静静的读完、阖上。 回归 九成以上的朝臣都上书,要迎元清回朝。便是有不赞同的,在这种氛围下也都沉默不语。 毕竟元清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没有人愿意为了这件事背上不忠的骂名。 因此这个早朝,沉寂缄默中,有一股暗流在涌动。 元浚知道自己此刻是该发脾气的,也只有所谓的雷霆震怒,才能应对他目前的危机——毕竟现在生杀大权依旧握在他的手中,他有足够的筹码。纵使不能扭转这些人的主张,也足够换他们妥协。 但是他只觉得意兴索然。 ——他从来都不眷恋皇位,更讨厌被“应该做的事”给束缚住。 为自己不眷恋的东西花费心思,这种感觉实在糟糕透了。 高宦成几度暗示,都没有换来元浚的回应,不由有些焦躁。 朝中元浚确实有不少心腹,但真正能说上话的只有他一个。 虽然元浚是他的女婿,他开口必然会被诛心,可是此刻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圣上自然不能流落异族。”高宦成终于开口,“但是当初希提兵临城下,诸位推举陛下即位。如今希提求和,诸位又说迎圣上回朝。诸位究竟是什么主意,能否明示?” 众人皆沉默不语。他们都不知道元清被俘的真相,此时众口一词想迎元清回来,心里隐约都对元浚有种愧疚。 邵博明白一切,却知道不能说出口,否则结果必然对元清不利。 他也很清楚,高宦成口里说着“诸位”,实质上只是想要他一个人的回答。 而目下之计,唯有先让元清回国。其他事才可再做商议。 因此他平静的接下高宦成的话头,“皇位已定,此事不可更改。高相不必忐忑。” 他说得很平缓,但是当他的目光扫过来时,高宦成只觉得心中龌龊霎时都被看透,不由面红耳赤退了一步。战战兢兢的闭上了嘴。 邵博这才接着说道:“陛下可忍心让圣上流落蛮荒?” 邵博一如既往谦恭的垂着头。元浚望着他花白的头发,心情莫可名状。 邵博问的不是“应不应该”,而是“忍不忍心”。 邵敏也总是追问,他心里可曾真对元清有过兄弟之情。 说真的,元浚自己也不清楚。他也许对元清有那么点不忍,但有没有感情他也不知道。因为没有人教过他。 他三岁上离开父母,跟在英宗皇帝身旁。人说英宗皇帝对他视若己出,但他能很明显的感觉到,英宗皇帝对他和元清的不同。朱贵儿也是如此。而且他们最终也还是抛弃了他,把他送回生母的身边。寿王太妃也许是爱他的,可是元浚确切能感觉到的并不是母爱的慈祥,而是一种独占欲和控制欲。 他不知道亲情是什么东西,也并不相信和依赖。 他只知道想不想要和愿不愿意,这种能自己做主的东西。 其实爱情是什么,他也并不很清楚。 邵敏每次入宫,朱贵儿总是对他说,如果你能得到她,你就什么都有了。那些假的东西,也都会变成真的,谁都夺不走。 渐渐的,那句话深入骨髓,流入血脉,成了摆脱不掉的暗示。 渐渐的,他忘了自己的初衷,娶到邵敏成了他唯一的执念。 他只是记得国子监初学馆里,他被所有人孤立的时候,她站在桃树枝桠上向他抛来一颗桃子。他解□上的鸣玉送她,她便笑说:“投我木桃,报以琼瑶。你是想和我永结同好吗?” 他点点头。她便做出夸张的表情,“你知道‘永结同好’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辈子和你好。”他略微不悦,“你不愿意?” 她侧头揉了揉耳朵,无奈道:“好吧好吧我愿意。一辈子的事就这么定下了,你可真是个随便的人。” 可到底谁才是随便的人? 英宗皇帝明明要把邵敏给他,却最终留给了自己的儿子。邵敏明明许了他一辈子,却最终嫁给了元清。而元清明明知道他对邵敏的心思,却最终还是夺人所爱。 明明他们才是最随便、最绝情的人,凭什么要求他不忍? 因此元浚淡淡的道:“一国之君流亡他乡,社稷颜面无存。就接他回来吧。” 时隔半年,元清终于踏上了回国的路。 朝中有派使臣来接,但帖木儿还是亲自把他护送到延州。 延州是钱修德的地盘,帖木儿怕他对元清不利,想留自己的人保护他。 元清只是皱眉道:“入了中原,没有再让希提人护送的道理。” 帖木儿也明白,自己若真派了人去,只能让人误以为元清已成了他的傀儡。中原来的使者也肯定不会答应。他有意找梁师道回来,却得知梁师道已经交出御林军统领的虎符,下落不明了。 于是与中原使者交接过后,他干脆自己摇身一变,从乌尔坚要来国书和节杖,成了前往中原和谈的使节。 对此,元清只有一句评价:“找死。” 帖木儿炸毛道:“你个丧家之犬,能不能不摆臭架子!” 然后条件发射四下里找小黑。 邵敏没有带小黑走。 她很清楚,元清这一回汴京,只怕要沦为阶下囚。元浚铁定不能让他留那么大只狗在身边,小黑肯定会被处理掉。她不能带它回去。 她把小黑送到伯颜身边的时候,小黑很乖。 只是一如既往的眯着眼睛,坐在地上平静的望着她。 草原辽阔无边。天高云远。相比之下它是那么小只。 她原以为只是意料之中的别离。但是小黑仿佛什么都听懂了一般,静静坐在那里望着她的模样,让她觉得是自己抛弃了它。 伯颜说:“獒王一生只认一个主人。” 邵敏拍了拍小黑的头,“就算没有主人,你还有兄弟朋友。跟着伯颜好好过,打败巴图,当上獒王吧。” 伯颜说:“他听不懂。” 邵敏叫道:“小黑。” 小黑眯着眼睛望着邵敏,很长一段时间后,它抖了抖身子站起来,转过身去,平静的离开了。 伯颜说:“我会照顾它的,你早些来接它。” 但是邵敏望着它的背影,却觉得就算自己来接,小黑也不会再认她了。 从延州回到汴京足足用了二十天。 金水河畔桃花已然落尽,绿柳成荫。汴京城里弥漫着一种暮春雨后的湿热感。 元清出征时,并没有昭告说皇后伴驾。但邵敏还是没想到,回来的时候,作为皇后的邵敏居然已经死了。 短暂的仪式过后,元清被送入凤仪殿。邵敏陪他进去的时候,却被拦下来。 “身份不明者,不能留在上皇身边。”吕明说道。 邵敏道:“吕明,你抬头看看,本宫是谁。” 吕明不肯抬头,只说:“小人不敢。这是皇上的旨意,小人只是领命行事。” 邵敏讽刺道:“‘皇上’还真是事无巨细。本宫就是要陪在上皇身边,元浚爱管闲事,就让他自己来说。” 吕明静默片刻,让开了道路。 元清笑道:“你何苦陪着朕被软禁?” 邵敏无奈道:“我只怕你一个人又钻牛角尖。” 两个人携手穿过锈迹斑斑的铁门,元清望着邵敏,漆黑的双眸满目柔光,他笑道:“朕早不会了。” 凤仪殿只是略收拾了一下,一应器具摆放都是先前那些。似乎是故意刺激元清,连来遣来伺候的,也都是朱贵儿时的老人。 说是老人,其实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 因元清是被软禁的皇帝,朝不保夕,她们都不怎么上心。御膳房送来东西,她们先吃过了,才往里面送。元清想洗个澡,还是他自己劈了张桌子烧的水。 邵敏回来前,南采苹送了她几颗红宝石和一百两银子,说让她收个体己人。 但邵敏看这情形就已经知道,这些人必是特别挑过了的,又得了什么暗示,她填多少钱进去都是白送。因此也不白费力气。 邵敏翻了翻衣物柜子,也只找到一床薄被,几件元清旧时穿的衣服。 元清身量长得快,那些早穿不进去。 他洗澡的时候,邵敏就比?br /gt; 皇后第25部分阅读 欲望文 皇后第26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26部分阅读 比照着他身上穿的那套,给他改衣服。 她不擅长做针线活,做了一会儿便想出去喘口气。结果一开门,地上满是瓜子果皮。 这几个宫女,不管是谁选的,眼光当真一等一的毒辣。 元清洗完澡回来,邵敏已经把那四个人一并打发走了。 她其实狠费了一番功夫——就算她再有气势,再有道理,没身份也一样说不上话。因为皇后已经死了。 邵敏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冒充南采苹。但是皇宫就是这么个地方,来历不明是活不下去的。而她手上恰好有南采苹的金册。 元清得知她将那些人都撵了,只无奈笑道:“身边没个人,只怕连个消息也递不出去。” 邵敏笑道:“那些人都信不得,再想办法吧。” 元清乖巧的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道:“咱们现在干些什么?” 邵敏笑道:“看看书,下下棋。” 元清想了想,道:“我记得朱贵儿这有几张好琴,咱们弹琴吧。” 邵敏揉了揉额头,“被外面听到就不好了,还是不要太快活。” 但邵敏还是去翻出两张琴来,搬到院子里摆好,吹去灰尘耐心的定弦。 她能感觉到元清在凤仪殿里的不自在。毕竟这里曾经住着朱贵儿。 她甚至怀疑,就是在这里,元清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砍了一刀。 但是这一切都过去了。她会一点一点的把那些不堪的回忆,用琐碎的幸福和旖旎的缠绵替换掉。 元清的琴其实弹得很好,知名的曲子他弹得中规中矩,半点错也没有。几乎宫廷乐师什么水平,他就能弹出什么水平。 但是他完全不会变通,离了曲谱他连怎么勾弦都不会,笨拙得可以。 而邵敏弹琴一贯是很天马行空的,所以两个人的合奏就相当的诡异。 邵敏弹了一半就无奈的停下来,从后面圈住他的脖子,笑道:“跟我弹琴你是不是很紧张?” 元清耳根红透,闷声不语。 邵敏钻到他的怀里,握了他的手,随意一抹,琴音清越而悠远。 她回头笑道:“要不然我们这么弹?” 元清笑着俯身亲了亲她的嘴唇:“都听娘子的。” 清风吹衣,凤鸣湖上碧波荡漾,一派潋滟水光。 断续的琴声远远的传开去,渐渐流畅而柔缓。 元浚在凤鸣湖的那一侧,手中竹箫低握。却直到一曲终了,也不曾和上半音。 作者有话要说:捉虫…… 斩情 邵敏撵走了那四个宫女,第二日内府又送来四个。 这四个却是邵敏都认得的,是早先元清的嫔妃里容貌比较出众的。 四个人见了邵敏都大吃了一惊,但她们都是聪明人,很快便控制住的表情,不自在的称呼邵敏“南美人”。 邵敏很清楚那边打得什么主意。毕竟南采苹只是个美人,元清诸多嫔妃里,她品秩最低。若在往日,她倒是能说得上话。但若此刻这四个人有心拿地位来压她,她也只能乖乖忍着。 但这四个人都认得她,想必也不敢放肆了,因此她只揉着额头,略无奈道:“我是谁你们都清楚,也不必藏着掖着。我不知道你们进来时,是否有人向你们许诺了什么。但你们来到这里,我也只有一句话说——凭你们的身份,一生平安富贵也只系在陛下一个人身上。别人说得再天花乱坠,皆是空口许诺。” 四个人面色迟疑,有两个红了眼圈,最终都唯唯诺诺的应了。 邵敏心情不好,吃过早饭便安静的进屋给元清缝衣服。 元清大半心思都花在她身上,如何觉察不出她刻意冷落。 那些人他早不记得她们的容貌,此刻见了也不认识,一时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却又不敢直接问邵敏。只能手足无措绕着她转,不时戳戳她,逗她说话。 邵敏看得心烦,便撵他出去。 ——自她醒来,便从未再有这般若即若离的姿态。 元清心中忐忑焦躁。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已沦落成阶下之囚,若再俯就讨好,换取她的垂怜,反而会真变得不堪。便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起身离开了。 邵敏缝着衣服,不一会儿手上便扎了七八个洞。 倦怠的揉了揉额头,她终于明白,自己还是被戳到软肋了。 早知会有今日,过去她就不该逃避,也用不着故作大方,早早的把这些问题解决了。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种不上不下、不清不楚的境况。 偏偏此刻不是跟元清计较这些事的时候,少不得就这么别扭着。 元清一个人在凤鸣湖边坐了一会儿。 天气略有些闷,他心情越发的低郁。 不止是为了邵敏今日的疏远,还因为邵博。 他不清楚元浚篡位一事,邵博参与了多少。但若不是当日邵博草率迎立元浚,他也不会被迫流亡到希提。此事一旦被揭发,就算元清有意替他开脱,邵博也逃不了以死谢罪的命运。 何况他排挤掉程友廉,支撑着元浚的内阁,任谁也看得出他是元浚一党。 但凡元清要诛灭元浚,邵博都必然得给元浚陪葬。 邵敏曾跟他说过,邵博的孙女儿另有其人。她与邵博并无血缘关系。 而他是邵敏名正言顺的丈夫,他们两情相悦,立下一生之盟,日后定然还会有很多继承了他们两个人血脉的孩子。 所以,就算他杀了邵博,邵敏也不会怨恨他吧。 但元清心里仍旧忐忑顾虑,隐约有种不安的预感。 明明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他却忽然生出退缩的心情来。 元清一个人梳理着纷乱的心情,一旁忽然有人奉上一杯香茗,垂首柔声道:“陛下。” 这一声销魂蚀骨,断然不是一个规规矩矩的侍女会用的语气。 元清不由回头扫了一眼,不动声色的望着她。 那女人垂着睫毛,羞涩的侧着头,露出姣好的侧脸来。 元清拧起眉头,接了茶,冷嘲道:“四哥就只会这些魑魅魍魉吗?” 那女人眼圈一红,咬了咬嘴唇,却还是扯出笑容,婉转唤道:“陛下……” 元清道:“朕记得,你与建章营侍卫相好,朕已将你嫁了他——他待你不好?” 她闭上眼睛,泪水不住的滴落下来,“他待奴婢极好。” 元清点了点头,从她手里接了茶,道:“那么,想必是他落到四哥手里了。” 她闭着眼睛不说话。 元清接了茶水,啜了一口,意兴索然道:“想必她们也是一样。四哥真是越活越不入流。” 她打断元清,道:“一个侍卫,如何比得过陛下的尊贵。臣妾自然是……” 元清笑了一声,道:“这世上,无论朕是皇帝还是阶下囚,始终对朕不离不弃的,只有那一个人罢了。朕若还有尊贵,也只想给她一人。” 他喝完了茶水,将杯子放下,站起身来。 此刻他明白了邵敏因何不快,心中焦虑已消了大半。只想赶紧与她说清楚,也解了她心中疑虑。 邵敏仍在缝衣服,见他进屋便笑着招招手,道:“过来,我比一比大小。” 元清仔细打量着她,想看出她心里的不自在来,但任他如何努力,也只见她笑语盈盈,毫无心事的模样。简直要让人怀疑,先前她的喜怒无常是否只是自己的幻觉。 真是……别扭又自虐。 元清默不作声的上前去,任她比划。 他目光瞬也不瞬注视着她,垂眸间柔情似水。他宽宽的肩膀挡了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竟有一种意外的压迫感。 邵敏渐渐就不自在起来,收了衣服,逃回床上埋头针线,“我比完了,忙你的去吧。” 元清道:“朕心里惦着敏敏,什么也做不下去。” 邵敏笑道:“我就在这里,有什么好惦记的?” 元清凝视着她,低声道:“你说呢?” 邵敏便不接话了。 元清道:“敏敏总教训朕,说朕有事憋在心里。朕还以为敏敏必然坦荡如砥,毫无隐瞒,谁知敏敏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邵敏道:“我也只瞒了你那一件,却也已坦白了。” 元清见她羞恼,便没再逼问,只坐在她身旁,握了她的手,主动坦白道:“那些人,除了林佳儿,都已有了归宿。想要回家的,朕给她们银两,送她们回家;想嫁人的,朕便命人给她们寻觅人家;也有想留下的,朕拨了房舍,给她们安排了差事。朕准她们再嫁,她们对朕也都无留恋,朕出征月余,她们几乎就都嫁了人。” 邵敏默不作声。 元清有些焦急,道:“敏敏不肯原谅朕?” 邵敏被他看出心事,乃至主动开解,此刻心情很微妙。 何况偏偏元清将她们遣散的时机是“出征前”。 邵敏不知该如何作答,只红着脸闷不做声。元清越发焦急,说不出话,干脆便俯身亲她。 才抱在怀里,便听外面传禀,元浚的使者到了。 两个人对视一番,同时笑出来,皆不加理会。反而心无旁骛的互相亲吻着。 使者久等不到,终于耐不住性子,闯进门来。 元清听了动静,才不慌不忙放开邵敏,眉头微皱,回头道:“什么人?” 他语气不徐不疾,隐隐有种难以抗拒的威严。使者明明趾高气昂的闯进来,对上他的目光,却不自觉跪了下去,冷汗潸然。半晌方想起,元清不过是个逊了位、任人宰割的皇帝,没什么好怕的,便又站起来。 元清瞟了他一眼,见他不觉又退了一步,便道:“说罢。” 使者喉咙紧了紧,有些艰难的开口道:“皇上口谕,想……想看南美人跳霓裳舞,宣南美人入……入德寿殿献舞。” 元清并不知邵敏假借了南采苹的名号,只有些好笑道:“他要找南采苹,道朕这里来做什么?” 使者指了指邵敏,强作镇定道:“南美人不就在陛□边?” 元清片刻后便反应过来,怒极反笑,“四哥还真是翻云覆雨。你看清楚了,这是朕的皇后,邵太傅嫡亲的孙女儿。宣她献舞,元浚配吗?” 侍者道:“陛下不要为难小人。” 元清道:“朕就为难你怎么了?” 使者貌似无疑向后望了望,邵敏打眼一扫,看到后面一整队的披坚执锐的侍卫。不由心中怒火翻腾。 她对元清道:“我去去就回。” 元清拉住她的手,“朕今日便死在这里,也不会让你去。” 邵敏不由愣了一愣,随即笑道:“好,我不去。” 她抬头对使者道:“若真要我去,你不必带这许多兵,一具尸体,两个人也就抬去了。” 使者显然吃了一惊,道:“小人带人来并非针对娘娘。陛下说了,万不可伤了娘娘,若娘娘不肯,只好让娘娘院里的人受一些苦楚。” 他话音甫落,外面便传来一声惨叫。 邵敏怒不可遏,抬手一巴掌甩过去,用力踢了他两脚。恨恨的道:“很好,很好,我去!不过就是跳一支舞,我倒要看他能否消受得起。”她回头抱住元清用力的吻住他,“信我一次,乖乖等我回来。” 而后不待他回答,已经甩开他快步离开了。 邵敏到德寿殿时,只觉酒气冲天。 元浚面色酡红,一个人等在寝殿里。他一贯是千杯不醉的酒量,今日却不知怎么的,不过略微沾了沾,便已有些熏熏然。 不过醉了也好,平日里断然不敢的事,一旦醉了便百无禁忌。 邵敏进屋时,他想也没想便拉了她,将她甩到床上。他已经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了。 他只觉得自己对邵敏的执念,不过是因着得不到罢了。一旦得到了,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干脆一起去死吧。他凭什么要看他们柔情蜜意。 他扑上去的时候,只觉得脑子有什么东西彻底碎掉了,疼痛反而来的要慢些。 邵敏将熨颈石狠狠的甩到他的身上,厚重的瓷器裂开在他头上,瞬间就沾了血迹。邵敏将手里半截瓷枕丢到地上,揪住元浚的衣领,道:“你给我醒醒!” 血落到元浚的睫毛上,那双玉石般温润的黑瞳也染了些疯狂的颜色。 但是元浚只是很悲伤的试图将她抱在怀里,喃喃唤着她的名字,“敏敏……” 邵敏说:“你认错了。” 元浚目光温柔潋滟,他笑道:“你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认得。” 邵敏淡淡道:“她活得好好的,你都已经认错了。情话不要钱你就乱说吗?” 元浚伸手捧住邵敏的脸,似乎想要仔细辨认一番。但他喝了那么多酒,又被砸了一枕头,此刻视野已不是那么清晰。 他说:“我没有认错,你就是这个样子的。” 邵敏伸手推开他,将衣服一拉,露出左肩来。 元浚略有些眩晕,不觉退了一步,但他很快想起什么一般睁开眼睛,有些惊慌的望着邵敏的肩头。而后慌乱的拉着她的衣襟,想要把右肩露出来。 邵敏挥开他的手,平静的拉下来给他看。 元浚记得邵敏左肩有桃花模样的胎记。有段时间她被邵博勒令不许与元浚见面,她便偷偷翻墙出去找他。有一次逃得急了,肩膀被撞倒断瓦上,划了长长一道口子,正将桃花当中切断。那次还是元浚亲手为她包扎的。 那之后元浚便偷偷溜了去看她,好教她安分一下。 但是此刻他细细的搜寻,却未从邵敏肩上寻到任何胎记和疤痕。 ——他并不知道,邵敏身上的胎记和疤痕,在希提相遇时就已经去掉了。 元浚混乱的揉着头,在床脚坐了下来。 邵敏下了床,淡淡的整理好衣服。 “什么时候?”元浚问道,“什么时候换掉的?” 邵敏沉默了片刻,道:“你觉得呢?” 元浚摇了摇头。 邵敏嘲笑道:“什么时候换掉的你都不知道。你到底怎么喜欢她的?” 元浚没有说话。他头上血依旧在流。虽然邵敏砸的时候有注意避开血管密集的部位,但就这么放着不管也会出问题。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结了络子的平安扣来,递给元浚,道:“她让我还给你的。” 元浚自然记得这块玉。当年邵敏收了这块玉,笑问:“你是想和我永结同好吗?”他记得她从不离身,夏天挂在扇子上,冬天便结在衣扣上。可是忽然有一天她便不再带了。他追问,她只笑说不小心弄丢了。 十二岁,还是十三岁?元浚记不得了。 “她说,你既已觅得佳偶,她便不再欠你什么。高楠自小便喜欢你,等了你足足十年。你不要负了她。”邵敏将玉放入他的手心,用帕子压住他头上的伤口,道,“宣太医吧。” 她话刚刚说完,高楠已经独自走了进来。 她并没有继承母亲的美貌,却继承了父亲青竹般俊秀的气质。眉眼间一股子倔强,让她此刻看上去尤其的怨愤。她望见邵敏时面色透出不甘来,却压抑着什么也没说。只上前接了邵敏的帕子,压住元浚头上的伤口,道:“劳娘娘关怀。这里有臣妾在,娘娘请回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得好无聊= =||| 尾声 凤仪殿的院落荒凉而繁芜。满目浓浓浅浅的绿色,点缀着暮春时节尚未落尽的残花。青苔滋生在阴暗的角落里,杂草丛生在石龛的断柱上。 元清在殿前的台阶上坐着,沉寂而灰败。遭受过逊位流亡这种变故,他依旧从容而矜持,这是他头一次染上落魄的气息。 邵敏站在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望见他的时候,才迟钝的觉得害怕。 万一那个时候元浚没有停下来,或者他再稍微凶残暴虐一些,也许她便再不能回来见元清了。 她以为自己很清楚元浚的秉性。他在她闺楼外的柳树上等了那么多年,说出的最失礼的话也不过是“如果你一直这么乖,我讨你当老婆也没什么”。甚至中牟冬狩元清命垂一线时,他依旧不曾拂逆她的意愿,强迫她做些什么。 她答应过另一个邵敏,将他们的定情之物还给元浚,斩断他们之间已成了死结的情丝。那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这也是邵敏欠他的,于是她去见他。 她并没有料到元浚会孤注一掷,想要侵犯她。 但是这个时候她再回想起来,才意识到,那也许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发展。 她身上略有些软,便倚着院墙坐下来。 手上粘腻,她抬起来看时,才发觉上面沾满了元浚的血。 邵敏进来的时候,元清已经看到了她。 他一瞬间有一些茫然。他记得邵敏临走之前的亲吻,她说让他等她回来。 但是他并不真的认为,他的四哥得到了还会再轻易放手。 他曾经那么天真的以为,只要有邵敏在,皇位让给元浚也无所谓。他甚至想,如果邵敏不能容忍他杀死邵博,也许他只能放他们逍遥,自己带着邵敏远走天涯。 但是怎么可能。如果他一无所有,又凭什么守住自己的宝物。 高墙遮蔽了阳光,阴森的凉意从脚下侵入体内。 邵敏仰着头,望见元清向她走过来。 她伸出手去,元清猛的将她拉到怀里,紧紧的抱住,几乎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邵敏听着他异常急促的心跳,下意识便脱口而出,“对不起。” 元清身上僵了僵,冰凉的唇蹭了蹭她的额头,似乎丧失了全部勇气一般。 “不怪你……是朕没用。”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才终于接上了下半句。 他将邵敏抱起来,静静的进了里屋。 凤仪殿伺候的四个人都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直到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才忽然明白了什么一般,有些慌张的忙乱起来。 元清用湿帕子仔细的擦着邵敏身上的血迹。 干涸的暗红色血渍沾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带着些妖冶的残酷意味。 他撩开邵敏的衣襟,看到有血痕从锁骨一直滑落到心口。他手上略有些抖,却还是轻柔的擦拭着。沾了凉水的帕子蹭在身上,邵敏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 元清丢下帕子抱住了她。 邵敏说:“元浚没对我做什么。” 元清低低的“嗯”了一声,好一会儿才道:“朕不会再让他对你做什么,一切都过去了。” 他声音略有些低哑,皮肤上热度灼人。 他并没有掩饰身上的反应。邵敏略脸上红了红,抬头啄他的嘴唇,轻轻舔了舔。元清喘息略有些急促,温柔缠绵的回应着她。 但他们只是接吻而已。邵敏伸手去拉他的衣带时,元清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不用。”他小心翼翼的将她圈在怀里,亲吻着她的眼睛,道:“先睡一觉吧。” 邵敏乖巧的点着头,却坏心的蹭了蹭他。元清只垂头亲了亲她的头发。 邵敏确实觉得很疲惫,元清的怀抱又过于温暖,不一会儿她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元浚满身是血,目光空洞的模样出现在她的梦里。 那个温柔多情的少年凤眸潋滟,一伞一箫立于濛濛细雨之中。一如古旧微潮的水墨画卷,一如拂衣而去的魏晋流风。那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邵敏在梦中向他吐露了所有的真相,她多么想对他说一句“对不起”。 可是说了又能怎么样? 邵敏醒过来的时候,午后的熨帖的阳光传窗而过,带着些陈旧而柔和的暖色。 元清已不在她的身边,一旁的被褥却还是暖的,想来刚刚起身。 邵敏拢了拢头发,想去找他,却见有女孩子端了水进来。 邵敏认得她,是早先钟秀宫跟林佳儿同住的钱充容。 她放下铜盆上前伺候邵敏洗漱,邵敏略躲了躲,问道:“元清呢?” 钱充容垂了头,低声道:“陛下在洗澡。” 邵敏点了点头,又问:“上午被伤的是哪个?” 钱充容顿了顿,道:“是奴婢。” 邵敏没有再说话——上午这人叫得那般凄惨,原来也都是骗她的。 邵敏找到元清的时候,他已经洗完。头发湿漉漉的搭在袍子上,洇湿了一片。 屋里已经有些阴暗,没有生起火盆,空气里透着凉意。 邵敏取了毛巾帮他擦头发,才知道他冲了冷水澡。 元清坐在凳子上,抱住了她的腰。 邵敏轻轻抱住他,低声道:“笨蛋,冻病了怎么办?” 元清只是蹭着她,不说话。 邵敏道:“元浚真的没有对我做什么,我好得很。我早已跟你说过,我并不是邵博的孙女儿——自然也不是他心上的人。如今没必要再瞒着谁,便跟他说清楚了。” 元清手臂紧了紧,好一会儿才道:“太轻率了,万一他恼羞成怒怎么办?” 邵敏没有接话,只笑着拍了拍他的背,道:“你又是怎么回事。” 元清脸上略有些烧,嗫嚅道,“她们在朕的茶里下了药……” 邵敏愣了愣,很快便明白那药不是为他们两个下的。元清却一直忍到她回来,又坐怀不乱的哄她睡下。也不知是好笑还是感动,最后自然还是笑了出来,元清羞恼的抬头她,邵敏忍不住刮了刮他的鼻子,“你还真是……三贞九烈。” 元清恼羞成怒,邵敏已经低头吻住他,呢喃道:“能不能不要这么可爱。” 暮春时节,草木宽薄的嫩叶柔软的随风摇摆,筛碎了满地柔光。 邵敏在混沌的沉浮间隐约听到元清的低语。那些话清晰的传入耳中,可是她无法思考它的含义。她只是抱着元清,本能的破碎的回应着:“我不会离开,什么都原谅你……” 那之后邵敏足足有三天没有再见到元清。 她知道元清去做什么,也从守门的侍卫口中听到不很连贯的过程。 邵敏记得从希提到延州的路上,她曾经试探过元清,他会怎么处置邵博。 那个时候她问:“赵王赴渑池之约,为何要与廉颇约定三十日之期?” 元清熟读史书,自然随口便道:“以绝秦望。” 邵敏道:“就算如此,敢轻言君上废立,廉颇其罪当诛。赵王为何不杀廉颇?” 元清道:“有约在先,且无僭君之实,廉颇无罪。” 他答得规规矩矩,邵敏那些小心思轻易便被绕过去。她答应过元清不干政,便不能问得太露骨。元清想怎么处置邵博,她终究还是没能试探出来。 但是听说元浚失踪,高宦成自尽,邵博被囚的消息后,她终究还是坐不住了。 元浚的篡立过于顺利。他蒙骗了满朝文武,却并没有意识到,他身后还潜藏着知晓一切真相的人。 ——梁师道统领御林军十余年,宫城守卫都是他手上提拔起来的。 当梁师道站在元清这一边时,元浚对他的禁锢便形同虚设。 这一场政变从禁宫里发端,几乎无声无息。近千御林军围困住德寿殿和政事堂,元清重新夺回玉玺,颁旨宣召文武百官入朝议事。 百官在紫宸殿见了元清,才知道皇位已经换了人坐。 元浚当初即位原本就是权宜之计,朝中人心所向仍是元清,正统也仍归元清。因此朝臣只是略怔愣了片刻,确认确实是元清回来了,便跪呼万岁。连元清是如何处置了元浚都无人追问。 但是这之后要做的事林林总总,元清足足三日未得清闲。 第一件是元浚下落不明。 元清当日进入德寿宫时,只看到玉玺高挂在寝殿门楹上。地上血迹甚至都还没有清除,元浚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高楠仍在寿成殿里,平静的侍弄花草。她说:“他去找邵敏了,他说要向她问个明白。” 元清上前攥住了高楠的手腕,她手里已经脱鞘的匕首松落,插入湿软的的泥土里。她面上泪水平静的滴落,她说:“我恨死你们兄弟两个了。你为什么连自己的皇后都看不好,让她跟元浚纠缠不休?” 元清道:“他纠缠的邵敏不是朕的皇后。你既然能等他十年,为何现在反倒想要去死?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正该缠住他,黄泉碧落,同生共死。” 高楠冷嘲道:“若她不是你的皇后,你觉得我还有机会吗?” 元清道:“那么你觉得你以死成全,凭四哥的脾气,他就会感激你吗?” 高楠不说话。 元清道:“我放你去找他。” 但高楠并没有去找元清。 因为高宦成自尽了。其实就算他不自尽,也逃脱不了被赐死的命运。 他是先帝遗命三辅之一,又是先帝少时陪读。家中没有兄弟和儿子,因此只抄家没籍。他的母亲是先帝的||乳|母,亲自入宫哭求。元清便在她的老家宋城另赐了她一座宅邸,将高家的女眷安置在那里。高宦成的妻子回了娘家,高楠在宋城一个人照顾着祖母,一直到她病逝。 最后便是该如何处置邵博。 87 结局[] 邵敏尝试着去找元清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被软禁了。 元清不可能无缘无故限制她的自由,更没有理由对她避而不见。 邵敏明白,只怕自己的预感就要成为现实了——元清想杀邵博。 她能想到元清要杀邵博的理由,但她并不真的相信元清忍心下手。毕竟邵博养育了她十年,她也从未掩饰自己对邵博的孺慕与景仰之情。 元清动邵博,本身便是对她的绝情。 元浚一事,已经有高宦成殉难,难道还不够吗? 邵敏试图从凤鸣湖畔翻墙出去。但这里的守备已经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她才攀上桃枝,便已经被人发现。 但邵敏并没有乖乖的下来,她立在桃树枝桠上,道:“让我见皇上。” 凤仪殿的总管依旧是吕明,他没有回应邵敏的请求,只是冷漠的指挥人将她的后路截断。 桃枝离地并不高,离凤鸣湖更是还有几丈的距离。邵敏就算从上面跳下来也伤不到分毫。而吕明对她无半分垂怜。 邵敏说:“吕明,让我见见他,求你。” 吕明目光平静,答道:“陛下政务繁忙,等得了闲,一定先来见娘娘。” 邵敏问道:“他为了什么在忙?” 吕明望着邵敏,他的唇边有冰冷的笑容:“为了处置邵博孽党。” 邵敏说:“那么我不见他,你帮我带个话吧。” 吕明没有答话。 邵敏便继续说道:“你就跟他说,我为邵博守丧三年,不必寻我。” 吕明笑道:“小人一定把话带到。娘娘下来吧。” 邵敏从桃树枝上跳下来,乖乖的进了凤仪殿,眼看着吕明将屋门关好,部署人守备。 她一个人缩在屋子里等着元清。 她答应了元清不会离开他,也答应他不干政。所以她用“为邵博守丧”表明自己的心志。如果元清依旧不肯改变主意,他们的感情也许只能走到这一步了。 她一直等到夕阳西下。 外面有人敲门送饭进来,邵敏没有接,只问道:“陛下来吗?” 宫女答道:“奴婢不知。不过饭菜是陛下挑选了,特地命御膳房做给娘娘的。” 邵敏感到前所未有的冰冷与荒凉。 她说:“你下去吧。” 宫女退下去的时候,她听到后院剥啄的敲窗声,便吹灭了灯,静静的躲到暗处。而后她听到红玉小声道:“师姐,你在不在?” 元清去见了邵博。 那个一直以来让他锋芒在背的老人,即便是身在简陋的牢房中,也依旧保有大海般平静深邃的气度。 就算他厌恶邵博,但是不可否认的,邵博自始至终都是他追逐仰望的对象。他一面幻想着打倒邵博,一面照着邵博立下的标准,努力的想要长成一代明君。 但是他从来不承认邵博是他的恩师。因为他只是被邵博丢在阴暗的角落里,偷偷观摩着他的稚子。在邵博眼中他并不是个皇帝,而是掌印的傀儡。 但是他并不想因此杀死邵博。这并不只是因为邵敏,还因为这个人看光了他所有的软弱与无能,如果他早早的死去,那么元清的报复也就失败了——他想让邵博看着他功成名就,后悔对他的轻蔑与漠视。 可是他功亏一篑。在他成功之前,邵博扶立了元浚。 那个时候,想必邵博是真的对他很失望吧。 元清在牢房门前站定,邵博看见他,目光里竟同时透出愧疚与欣慰来。 元清没有让他跪,他示意人为他搬来座椅,然后让邵博与他对面坐着。 他问道:“太傅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邵博道:“臣恳请陛下,不要追究寿王的罪过。” 元清身上震了震,道:“太傅知道真相?” 邵博目光带了些慈爱,静静的望向他:“当日扶立寿王时,臣并不知。但就算臣知道,也许依旧会拥戴寿王即位。” 元清有些恼怒,眼圈控制不住泛红,逼问道:“为什么?” 邵博道:“因为陛下远在延州,消息断绝,而朝中已经乱了起来。久拖必然生变。寿王是唯一能压住局面的人选。” 元清道:“但是他勾结异族、谋逆君主、祸乱国家。这种人你也愿意辅佐吗?” 邵博道:“臣不愿。可是……陛下还活着。” ——元清还活着,所以邵博不怕社稷落入元浚的手中。元浚只是暂时用来稳定局势的一枚棋子,他低劣无能些反而更好。 元清愣了愣,随即暴跳起来:“你不用说好话哄朕,朕知道你从来不把朕放在眼里。就算你把敏敏嫁给朕……你肯定也是在看朕的笑话。” 邵博只是平静的望着他,像是在看别扭的孙儿。 元清不曾在邵博身上得到半分关怀,但其实他最渴望的,也许恰恰是邵博的微笑与肯定。可是偏偏邵博只肯在这个时候,把这些给他。 所以他从来都最厌恶这个人。 元清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继续问道:“太傅让朕不追究寿王的罪责,又是为了什么?” 邵博笑道:“为了臣死的体面些。” 元清终于忍不住再次指着邵博的鼻子大骂,“你胡说!” 但他的话就这么噎在喉咙了——因为当初扶立元浚,并不是邵博一人所为。元浚篡位的真相一旦传出去,朝中势必人人自危。邵博不让追究,也还是为了他 但是他凭什么要帮邵博说出来? 元清再次强压下冲动,故作刻薄道:“你既要死的体面,为何不学高宦成,一根白绫挂死?” 邵博脸色略有些苍白,却依旧平静的笑道:“总得留一个人承担罪名。” 元清嘴唇发抖,瞪着邵博,很长时间才憋出一句话来:“那么你就安心的等着,在朕的圣旨下达之前,不准寻死。” 邵博微笑着点了点头。 元清再待不下去,转身便走,邵博却忽然叫住他。 他问道:“敏儿她……活得还好?” 元清道:“……好。” 元清出了牢房,只觉全身力气都抽空了一般。 他想,也许自己现在可以坦然的去见邵敏了。 因为他已经没有办法对邵博下杀手了。 既然不追究元浚篡位的罪责,自然也没必要对邵博赶尽杀绝。虽然斩草不除根,以后还不知得花费几倍的心思应对,但是就这样结束吧。 他离开宗正寺的时候,吕明趋步上前,向他转禀了邵敏的话。 元清听到“不必寻我”四个字,脸色霎时苍白。 他什么也不顾便往凤仪殿赶去。他不明白邵敏为何要留这四个字,只觉脑中一片混沌。 她说不会再离开他,竟都是骗人的吗? 元清进入凤仪殿的时候,步幅已有些不稳。 邵敏房中一片漆黑,只开着一扇窗子,有清风入户。 元清推开房门,只听到门空洞的声响。 他有些惊慌的唤道:“敏敏……” 片刻后,火石的微光闪过,邵敏点起蜡烛,笑道:“我在。” 元清静静的注视着她的眼睛,很长时间没有答话。 邵敏笑着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单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干嘛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吗?” 元清抽出手,目光一点点冰寒起来。 “她在哪里?”他问道。 邵敏愣了愣,无奈的揉了揉耳朵,“她有告诉过你,她是坐飞船来的吧?”她笑得,“她现在大概刚刚上飞船吧。” 元清退了一步,“你说谎……她说过不会走……” “她本来是不愿意。”邵敏笑着点点头,“但是我告诉她,我有办法救邵博。她留下来却只能看邵博死,她就点头了。” “或许你本来也没想让她留下?还是你觉得,你灭了邵氏满门,邵博的孙女儿依旧能稳稳当当的做她的皇后?你知道,历来铲除外戚,都是废后的前奏。” “不过飞船一时应该还飞不起来。”她掏出个造型怪异的宝石笼子来,“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邵府,后花园。 邵敏无奈的揉着额头道:“不是能源故障也不是程序故障,只是被人抽走了一个能量核——你们两个,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查不明白,一会儿还要时空旅行呢,让我怎么放心!” 红玉拽了拽她的袖子,“不放心就跟我们一起走呗?” 邵敏敲了敲她的脑壳,“一会儿启动备用能源核,一个小时候就能出发。你们两个看看,有没有什么漏下的。” 彩珠问道:“师姐,你真要留下?” 邵敏点了点头,“我丢不开他。” “师姐,你真考虑清楚了?” 邵敏无奈道:“我得赶紧回去了,那个邵敏还不知道能不能瞒过去。” “师姐,你就不再想想了?” 邵敏知道她在胡搅蛮缠,只能笑着摇摇头。 “师姐,我好像不小心把阀门给关上了。” 邵敏望了望屏幕,斜眼瞟着她,“不打开你会后悔的……” 彩珠笑道:“我猜不会。” 邵敏指了指屏幕的角落,“你们俩,谁把钱大进给带进来了?” 钱大进只通过了用于隐蔽的蜃楼系统,并没有进入时空仪。但是在这个范围内,时空仪一旦启动,他势必会被卷入时空裂隙之中。 而且——进入到蜃楼的内部,他显然已经发现了时空仪。 他敲打着光壁,片刻之后开始用匕首在上面寻找间隙。 邵敏揉了揉额头,无力的问道:“你开还是不开?” 红玉泪流满面,“可不可以把他人道毁灭?” 片刻之后,彩珠打开了时空仪的阀门。时空仪隐入二维空间,光壁瞬间消失,邵敏三个人再次回到邵府空荡荡的后花园。 这个时候她们才发现,花园已经被御林军重重包围起来。 她们的正对面,元清对邵敏伸出手来,漆黑的眼睛瞬也不瞬凝视着她,仿佛她会忽然便消失在空气中。 他小心翼翼的诱惑道,“敏敏,过来。” 作者解说:结局就是红玉和彩珠想强拖邵敏走,结果钱大进同学居然突破了时空仪的伪装影像,找到了他们。为避免时空仪启动钱大进被人道毁灭,彩珠他们只好重新把时空仪影藏起来暂时不走。结果一出去,发现元清已经追过来了真邵敏骗了邵敏出宫,又用她的下落换了邵博的性命。然后元清再次诱拐老婆回家。这就是结局。 88 番外 邵敏[] 好吧,交代一下所有人 89 番外 后来(一)[] 继续交代 end 【《txt论坛》shubao2 , 欢迎您来txtbbs推荐好书!】 皇后第26部分阅读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