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化长公主》 分卷阅读1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 书名: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文案 十年前,龙都剧变,镇国长公主兵.败自裁,镇西王被圈禁西北,非诏不得进京,十岁的镇西王世子留在京城为质。偌大的镇国公主府,树倒猢狲散。 让皇帝始料未及的是,本该自尽身亡的长公主,却借尸还魂到了郑家三娘身上。 十年后,病恹恹的“郑三娘”被赐给病恹恹的镇西王世子为妃。 新婚夜,红烛下,新世子妃阴涔涔一笑: 小子,要不要随本公主怼死皇帝他丫的?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慕容康平 ┃ 配角:刘易尧 ┃ 其它: ================== ☆、1.第 1 章 北燕隆安十三年冬月初十在《燕书》中被记载为一个极其特殊的日子。 那一日龙都大雪纷飞,镇国公主慕容康平的府邸庭燎如炬。 慕容康平面前的案几上摊着几张密报,字字灼着她的眼。 司空裴音,司徒高巨擘,尚书台、宗正寺、鸿胪寺、太常寺、中书监、左右光禄,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朝中的羽翼被一点点翦除。 鲜红的丹蔻指甲扣入掌中,她的声音微微带了些疲惫:“我的想法,是错的么?” 堂下低头跪伏的黑衣男子并没有言语。 十三年前宇文沐为乱朝野,她以公主之身,亲率三百羽林,将乱臣贼子亲手斩杀在宣化门前,送她的弟弟慕容焕荣登大宝。从此以后,慕容康平便权倾人主,自宰相以下,进退系其一言,趋附其门者如市。极盛时,这镇国长公主府,竟然是比皇城太极殿还要繁华喧嚣。 她手中掌握着庞大帝国的运转,坚定而稳健地推行她的政令,何曾想过十三年的煊赫权柄竟然能在须臾之间灰飞烟灭。 “自世祖起汉化之政就在国中推行了百年,始终不得进展。”她喃喃自语,“我以为在我这里能有所变化。” 桌上密报上的汉字都有些刺眼了,她将那些纸张全都收拢丢入了足下的火盆,缓缓起身。 她已经三十六岁,韶华并没有因为她高贵的身份给她优待,眼角已经留下了岁月的刻痕。 堂下黑衣男子轻声道:“主上,羽林中郎崔仲欢酉时已经领着三百羽林自朱雀门中出来,大概很快就能抵达了。” 听到崔仲欢的名字,康平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意:“我以为反我的都是胡姓,怎么里头还夹杂了一个崔家子?” 但她也没有期待黑衣男子的回答,反而是缓缓地走出了温暖的房间。 黑衣男子眉心微动,终于又加了后半句:“主上,听闻刘世子被崔中郎缚住了……他们似乎是想以此为威胁逼您。” 听到“刘世子”三个字,慕容康平的背影晃了晃。 刘易尧——是慕容康平挚友翟融云和镇西王刘景的独子,她去世后,这孩子在康平的膝下养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的脸色微微一变:“慕容焕竟然要拿一个十岁的孩子开刀么!” 黑衣男子感受到她汹涌的怒意,低下了头。 她冷冷地笑了起来:“慕容焕想不出这么歹毒的招数,多半还是冯后的主意。” 她挥了挥手,缓缓地对着面前的男子下了此生最后一道命令:“你且把府上的暗卫都撤了吧,我这条命,已经是留不过今晚了。但是阿尧——” “——你们必须把他保住。” 三百羽林迫近的脚步已从墙外传来,她长发未束,红衣似火,迈着坚定的步伐穿过风雪,朝着公主府华贵朱门走去。 酉时末,羽林中郎将崔仲欢率领三百禁军抵达镇国公主府,穿过漫天的鹅毛大雪,将一杯鸩酒送到了公主唇边。 司徒高巨擎、司空裴音被刺杀身亡;公主密友,在西南拥十二万精兵的镇西王被圈禁封地,非诏不得进京。镇西王世子被软禁在京城,实为质子。朝堂中出自公主门下的朝臣十有五六,这些人连夜被领至朱雀门就地诛杀。 朱雀门广场上洒满了臣子的鲜血,下了一夜的厚厚的积雪轻巧地将这些都掩埋去了。 第二天风雪初霁,百姓们对这场倾覆了帝国政局的兵变后知后觉,只在许多年后的史书记载中窥见这样的文字: 镇国长公主自隆安皇帝登基后,自恃御龙之功,把持朝纲十三年,摄政专权,权倾朝野。十三年冬月初十,隆安皇帝终于以惨痛代价,将她这根眼中钉肉中刺给拔除了。 …… 公主自裁后的第二日清晨,大雪停歇,厚厚积雪似乎盖住了前夜的所有腥风血雨。 离镇国公主府三条街的南阳郡公府一角,院中烧着炭火,焚着袅袅的檀香,高烧昏迷多日的三小姐,六岁的郑珈荣,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带着新奇的眼神,打量了一遍周遭的环境,轻笑了一声。 真正的郑珈荣已经死了。生母难产离世,小姑娘心间郁结以至于高烧不退。这病来得凶险,六岁的小娃娃哪里承受得住,连烧了半月,终于夭折,在这年第一场雪落下后,随着她生母去了。 而醒来的这位,恰恰是昨夜自尽于镇国公主府前的慕容康平。 ☆、2.第 2 章 十年后,隆安二十三年春。 一系列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之后,南阳郡公府二女郑珍容被订为东宫太子妃。 郑家二女所居住的西苑张灯结彩,一箱一箱的赏赐从宫里头送过来,流水一样进了郑珍容的院子。郡公府一时忙乱,几乎是人仰马翻。 可这泼天的富贵倒下来时,郡公府的东苑依然平静如往常。婆子们在外头扫洒,丫头们在屋内打理。东苑的主人,三娘子郑珈荣揣着个手炉斜斜倚靠在榻上闭目养神,似乎不过是寻常春日的中午罢了。 十年前南阳郡公府的当家主母,郑李氏,在诞育嫡子郑七郎琛荣的时候,难产离世。郑李氏所出的唯一女儿郑三娘珈荣受不了母亲去世的打击,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数月,熬到冬月里的第一场大雪,便也追随母亲去了。从此,郑珈荣的壳子里,便换了个慕容康平的芯子。 芯子是换了,可是身子骨到底还是落下了病根,十载以来,一直未好。慕容康平做长公主的时候,纵马射箭,从不比寻常男子含糊,可当了这郑三小姐,是天天药罐子煨着,风一吹就头疼,雨一淋就发昏,真是适应了十年都没适应过来。 “三娘子!”东苑的大丫头冬情一阵烟似的蹿进院子。一张脸不知道是跑的还是气的微红。 另一名大丫头秋韵本在分线绣帕子,瞧见冬情这般不稳重,皱了皱眉头:“怎么回事,三娘子让你去取的甜汤呢。空着手就回来了?” 冬情手里拿着个空托盘,连着大喘了两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 口气,康平只抬眼一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幽幽道:“厨房的人欺负你了?” 冬情一听,两条柳叶眉一蹵,看着表情竟然是要哭出来了:“三娘子!你当初还说二娘子做了太子妃会有咱们的好处,你看,现在皇后娘娘的懿旨才刚刚下来,他们厨房就开始狗眼看人低了!” “说说怎么欺负你了?”康平道。 冬情瞧着康平满不在乎的模样,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三娘子是真不着急还是假不着急呀?西苑现在大斛大斛的东珠往里头进,下人们不知道是得了夫人的授意还是得了未来太子妃的授意,对东苑的态度急转直下。方才她去替三娘子取一早就遣了厨房去做的莲子汤,那本就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一把莲子一把冰糖三两片薄荷叶就能炖出来的,结果等了一上午,那莲子的影子都没有! 她叫了个厨娘问:“一早三娘子叫做的莲子汤,你们是忘了么?” 那个厨娘竟然说:“什么莲子汤?三娘子一日不吃还能死了不成?今日厨房得先给西苑准备饭食,未来的太子妃娘娘还没吃上呢,你们三娘子急什么急?” 往常她哪里受过这等委屈? 她皱着一张脸,眼圈红彤彤地,将那厨娘的话一五一十学给康平和秋韵听:“奴婢可一个字都未曾改过,那个厨娘,她就是这么说的!才刚刚接了懿旨,这就是未来太子妃娘娘了!若真和太子大婚后,二娘子岂不把咱们的东苑瓦都能给掀了?” 康平抚了抚额:“真这样?” 冬情用力点了点头。 秋韵道:“三娘子,若不是有人授意,只怕后厨的那些下人不敢这样对东苑的。依奴婢看,只怕八成是二娘子叫他们给咱们东苑一个下马威吧?” “奴婢看夫人也肯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冬情附和道。 康平说:“所以你就到我这里来哭来了?” 冬情一愣,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半晌才道:“娘子,他们欺负的可不是我,而是您啊!二娘子才刚被订下,他们就这样对待咱们——往后!往后还得如何!二娘子是富贵了,您呢?” 康平颇有些不在乎:“进了宫又能怎样?” 冬情大惊:“三娘!二娘子那里那么多的赏赐,能怎样?那几个厨娘都已经管她叫太子妃娘娘了呀!” 康平看了她一眼。 她姐姐成为了太子妃岂不快哉?这意味着她从一个南阳郡公府不知名的小姐,一下子有了通往内宫的途径。 虽然不是坦途,但对于现在一无所有的她来讲已经好很多了。 十年前无人知道她为何兵败而死,她自己却清楚得很。 她摆了摆手道:“罢了,不过这莲子汤我还必须就得吃到,秋韵你去一趟吧。想来他们多想想也会知道,等二娘子进了东宫,府上的嫡姑娘还能有谁。”她这话说得,语气里颇有些疲累,似乎在烦心那些下人没有眼色,还得遣一个大丫鬟过去提点似的。 秋韵放下绣筐,从冬情手里拿过托盘小步跑着去了。 她才没走两步,郑七郎郑琛荣的乳母荀氏又冒了出来,牵着七郎道:“三娘子,二娘子叫你同郎君一道去西苑。宫里头赏赐了好些珍贵物什,三娘子叫你去挑呢!快快快!” 冬情素来和这个荀氏不对付,方才又在厨娘地方受了气,语气有些冲:“急什么,眼皮子浅的,东苑没有好东西么?” 荀氏说:“东苑确实好东西不少,但哪能跟宫里头的赏赐比呀?二娘子这般惦记着你和郎君,你可不得快去?二娘子在那眼巴巴地等着你呢!” 冬情哼唧了一声:“荀妈妈,怎么我瞧着你倒是不像咱们东苑里的,倒像是西苑里的妈妈一样,你哪只眼睛瞧见二娘子眼巴巴等我们家娘子了?” “小蹄子,吃了火药了?脾气爆得像个二踢脚,当心娘子受不了把你发卖了出去!”荀氏骂道,转而又换了一副谄媚的面孔,推了推七郎道,“郎君,咱们刚才可都瞧见了,宫里头的金器玉器绫罗锦缎是成箱成箱地往西苑送,咱们方才不是瞧见了那只嵌明钻海水蓝刚玉雕的麒麟兽,你若再不去向你二姐姐讨,一会儿就让九郎君给要去了!” 七郎看了一眼荀氏,似乎颇有些心动的样子,又拿一双眼睛过来瞧康平。 康平本来倚靠着凭几,这会儿倒是起身了,对着七郎笑眯眯问道:“你喜欢那个麒麟兽?” 荀氏帮着七郎抢答道:“那麒麟兽材料多珍贵,做得也极其精巧,七郎自然欢喜得紧……” “我问的是七郎君,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康平的语气,突的变冷了。 她稍稍直起了身子,一双眼幽幽望向荀氏,看不出喜怒,却没由来得叫人心头发慌。 荀氏吓得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颤巍巍抬头去看,却见她端着少有正经的坐姿,浑身上下的肃杀之气逼得荀氏赶快又把头给低下了。 三娘子平时都是像没骨头似的堆在榻上,坐没坐相的,虽然偶尔会有几个怕人的表情,却从未如此唬人过。她没见过宫里头大人娘娘是怎么坐的,也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坐姿会让她觉得三娘子气势凌人,只觉得她这样正经地坐着,一双眼睛微微眯起,刀锋一样锐利的目光割在她的肉上,让她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 康平朝着七郎招了招手,把他带到了身边来,又问:“你真的瞧上了那个麒麟兽?” 七郎怯怯地看了一眼荀氏。 康平却把他的脸掰了过来:“告诉阿姐,你真的看上了那个麒麟兽?” 七郎说:“只是觉得好看。” “很想要?”她又问。 七郎说:“也没像荀妈妈说得那么想要……” 康平说:“那你准备去向二姐姐讨么?” 七郎点了点头:“荀妈妈说,若是我们去向二姐要,她定然会给我的。” “那你就准备向她去要?”康平的目光冷了冷。 七郎发觉阿姐生气了,忙说:“也不是……” “七郎你记得,什么是好东西、贵东西,这些都不重要。人家愿意把她自己的东西给你,那是她们慷慨,你就受着便是,但你自己眼巴巴的凑上去去讨,实在是有**份。”她叹了一口气,语气听着软,字里却是极为强硬。 荀氏在一旁听得战战兢兢。 康平却不再多言那个麒麟兽的事情了,突地问起书来:“夫子可曾教过你何为风骨?” “泰而不骄。”七郎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答道。 “很好,那何为泰?” “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七郎对答如流。 康平的面色终于有些缓和,小孩子年纪轻,容易走入岔路,必须在他未长成前,树立起正确的价值观。幸而他读书还算用功,道理也说得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3 通。趁着一二个刁奴还未将他带偏,必须下狠手,砍去胡长的枝叶,方能留住笔挺的树干。 “此句出自《述而》,人各有欲,顺应自然,但情感欲求必须合乎‘中和’之道。我今日说你,不是责你喜欢那个麒麟兽,而是责你放纵自己内心所欲,不加约束。懂么?” 七郎恍然大悟,原来阿姐还是在说那麒麟兽的事情,他轻轻点了点头。 “你也十岁了,该有自己的判断。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自己应该清楚。”她温和地摸了摸七郎的发髻。随后,她又看向了荀氏,语气又有些冷:“荀妈妈也服侍你多年了,含辛茹苦。我这里拨两个小厮到七郎房中帮着荀妈妈服侍吧。” ☆、3.第 3 章 乳母荀氏也是府上的老人了,七郎郑琛荣又是她亲自奶大的,整个东苑对她都颇为敬重,故而她自己虽是奴婢,却生出了几分长辈的底气来。康平最烦旁人对她说教,但是荀氏毕竟是七郎身边最贴心的人,平素里当着七郎的面,她也会给荀氏留几分薄面来,以免让七郎不快,姐弟二人生出嫌隙。 不过在弟弟的教育问题上,她绝不容许荀氏托大,哪怕将七郎带入一点点的歪路,她都无法容忍。 荀氏一听康平的处置,就知道她是要分了她在七郎君房内的权。七郎身边现在就两个书童,都是十岁的年纪,只负责读书研磨,不负责生活起居。郑七郎的所有起居生活都是荀氏一手打理来的。 她也正是仗着这独揽的权力,才敢在主子面前卖乖托大,在东苑的其他下人面前颐指气使。若是没了这份权力,往后东苑里谁还卖她面子,她还如何压着那些不安分的丫头小厮? 她悄悄抬起头来,壮着胆子瞥了一眼三娘子。 三娘子笑意盈盈地,在帮七郎君整理领子,面上一片和善,哪里还有刚才威严训斥弟弟的样子? 这三娘子的面就像是龙都夏日的天,上一刻还艳阳高照的,下一刻就电闪雷鸣、大雨瓢泼,再过一刻,又云销雨霁了——性子乖戾不定至此! 见康平脸上的怒意烟消云散,荀氏胆子顿时肥了起来,心里头开始腹诽,夫人这几年娇生惯养着,这三娘子还真当自己是顶顶尊贵的嫡娘子了不成?她那短命的娘亲早就一命呜呼了!若不是她荀氏当年守着东苑辛苦操持,哪里能叫他姐弟俩长那么大? 现在倒好了,想要分她的权了?不过是个没了娘的小姑娘罢了!如今西苑的娘子做了太子妃,她以为她还能风光多久? “荀妈妈,瞧你那眼珠子地里咕噜的,是在动什么脑筋?”一旁一直观战的冬情挑了挑眉,故意抬高了声音问道。 荀氏谄媚一笑:“冬情你说笑了,我哪里能动什么脑筋,只是觉得三娘子说得实在是有道理罢了。” 冬情不屑地撇了撇嘴,就连她都瞧出荀氏眼里头全是不满,一定是在打得什么歪主意。 “荀妈妈最近是辛苦极了,合该叫夫人多给你点儿赏。咱们东苑没啥好东西,荀妈妈不如去西苑要吧!”冬情不依不饶,尖刻地说道,一点都不遮遮掩掩,就差把吃里扒外四个字直接丢出来了。 等冬情说完,康平才装模作样地斥责了一句:“冬情,别瞎说。”别瞎说什么大实话。 荀氏小心翼翼地瞥了姐弟二人一眼。七郎君瞧她的神色似乎不似原来那么信任了,三娘子还是一贯的漠然。 康平站起身来,吩咐冬情:“你让夏冰和春熙去七郎那里帮忙。夏冰会识文断字,春熙心思缜密,放在我这儿只能做苦力小厮,不若去照顾七郎君。”冬情欢欢喜喜应了一声是,又甩了个胜利眼神给荀氏,高兴地跑出院子去找春熙、夏冰两个小厮了。 荀氏大惊,况且旁的小厮也就罢了,竟然是这两人! 原来夏冰和春熙皆是外苑的杂役。夏冰签的是活契,来镇国公府做事前,在家乡念过一两年书,为人十分刚直,不懂变通。春熙倒是家生子,但春熙的娘和荀氏本来就有过节!三娘子叫这么两人登堂入室,分明是刻意,不仅要分了她在七郎君房里的权力,更是要将她整个儿架空了! “三娘,这夏冰和春熙都是外头的杂役,这下子立刻就提了近身伺候的,恐怕什么都不会。再说了,夏冰酸腐,春熙又毛手毛脚的……三娘子不常去外头不知道,奴婢可是经常在外苑走动的,这两人在外苑做的也不是顶好……” “哦是吗?”康平瞥了荀氏一眼,“我倒是觉得这两人不错。如果不会伺候人,就叫秋韵去教导教导便可,不妨事。”说罢,她又挽起琛荣的手,道:“方才我说的,你可都记得了?” 郑琛荣点点头。 康平又问:“功课都做了么?” 郑琛荣有些踟躇:“荀妈妈说今日府上大喜事,可以休息一日。” 康平扫了一眼依旧趴在地上的荀氏,淡淡道:“你也大了,确实应当知道劳逸结合的道理。若今日你觉得能休息了,便休息。功课是做给你自己的。” 郑琛荣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 * 宋氏和郑珍容坐在西苑里头,一箱一箱的赏赐接二连三仿佛永远不会断似的,来一箱,她们就得叩一次头,叩得郑珍容眼睛都花了。可瞧着那雕花盘里头红绸盖着的瑞脑金兽,那鱼眼睛一般大的十二斛东珠,那红莲业火一般的赤丝锦缎,那并蒂莲的翠玉如意,那绣了八只各异青鸾的团扇,她就觉得把脑袋磕破了都是值得的。 现在南阳郡公府上的主母宋氏,在南阳郡公发妻李氏还在时,不过是郑府上的贵妾罢了,又率先诞育了长子、长女,故李氏故去后,她便被抬作续弦。 北燕皇庭乃是胡人血统,对礼法并不看重,慕容康平死后,她所推崇的汉家礼法更是被慕容焕堆到了角落里蒙了尘土。宋氏虽然宠妾灭妻地上了位,但这郑家主母的位置,这几年坐得也颇为稳当。 身为后母,表面的慈善大度是少不得的,背地里给发妻嫡子女下的小绊子更是样样不能少。幸好康平是个心眼大的,从不把这些后宅小伎俩放在眼里,也懒得和那宋氏计较,否则那宋氏在她手中这几年还不死去活来好几回了? 她做长公主的时候杀人都没眨过眼睛,当初朝堂上祸乱朝政的宇文、尉迟、贺拔三公,哪个不是机关算尽,手段可比宋氏这些妇人伎俩高明不知道多少了去,还不是被她一并打包送下阎罗殿? 东苑在她的掌控下像是个铁桶似的密不漏风,宋氏每次给她姐弟俩使的绊子,都像是重拳击在棉花上一样无用。郑珍容更不必说,本身年纪小,阅历浅,更加短视些,在康平的手上从未讨到过好处。 可如今当了太子妃,她便觉得自己已经今非昔比。 宋氏的亲儿子,郑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4 家大郎郑玖容也在西苑,瞧着那流水似的珍品妆奁,也是眼睛发直。宋氏便笑他:“像是没见过好东西似的,母亲难道都短着你的嚼用不成?” 郑玖容轻轻咳嗽了一声,板正了脸:“我才不是稀罕这些珍珠玉器,我是在想,咱们二娘如今要做太子妃了,将来就是国母,那我未来岂不是国舅爷?” 郑珍容嗔了他一句:“阿兄,这等僭越的话可莫要说!” “怕什么,如今此处就母亲,你我三个。呵呵!那我便是未来的国舅爷了?等你当上了太子妃,想怎么处置那两个就怎么处置那两个!”郑玖容高兴地去抓她的手,激动得脸色都潮红了起来,“那我还读什么书呀,你都要是太子妃了,给阿兄弄个官当当还不行么?” 郑珍容拿着帕子掩了掩嘴角,可是眼底的快意怎么都盖不住:“阿兄你说的什么笑话,你本就是镇国公世子,将来是要袭阿耶的爵的,还需要靠我这个妹妹不成?再说了,东苑那个郑琛荣,本也算是我的弟弟,将来不还是国舅么?” 郑玖容一屁股坐在胡床上,嬉笑道:“他难道是从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不成?本就是个出身克母的,若不是郑珈荣护着,能长到今日?哈哈,将来,你是皇后,我是国公,郑琛荣、郑珈荣两个怎么翻也翻不动了!” 宋氏坐在一旁听着,怒骂了句:“年纪都不小了,还是那么不稳重,将来的事情能是随便说的么?” 但郑玖容、郑珍容兄妹俩显然已经高兴得发了昏,郑珍容甜甜地依偎到宋氏的怀里,笑道:“阿娘难道不高兴么?您这些年忍辱负重,可咱们兄妹两个处处还得低那个贱人生的姐弟俩一头,如今女儿雀屏中选,当入主东宫,将来,也必定如阿兄所言,母仪天下的。阿娘将来肯定能做个诰命,可郑珈荣能给阿娘带来什么呢?” 宋氏嗔怪地看了女儿一眼。 郑家几位姑娘的皮相都还算不错,郑珍容又是顶顶好的一个。她素来穿着素净,气质沉静,进退得体,最是龙都贵妇们喜爱的儿媳样子,又常年周旋在龙都贵女圈子里头,贤名远播。宋氏将她这样培养出来,就是存了攀高枝的念头。女儿也的确争气,此番东宫采选,竟然一举夺魁,被御点了做太子妃,她觉着自己实在是好好扬眉吐气了一番! * 东苑里头,康平正靠着榻养神,却觉得鼻子无端发痒,没忍住打了两个喷嚏。 秋韵连忙问道:“三娘子这是着凉了么?” 她摸了摸身上厚实的衣服,浅笑一声,说:“估计有谁背后编排我呢!” 冬情藏不住话,接茬道:“肯定是大郎君和二娘子。今日里二娘子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西苑里头的尾巴都要翘上天。哼,她在外头是个贤惠得体的,皇家人怎能想到她在家里头是多嚣张跋扈?” 康平淡淡道:“那又与咱们东苑何干?少嚼西苑的舌头,平白丢了身份。” 冬情俏皮地吐了下舌,表示她“不嚼舌头”了,又去帮着秋韵分线了。 ☆、4.第 4 章 酷夏才刚冒了个头的时候,宫里头传来消息,皇后要举办宴会,邀请京中几位宗室、公爵家的贵女,郑家的几个姐妹赫然在列,连庶出的五姑娘、六姑娘都接到了帖子——还是写着自己姓名的,独一份儿的请帖。 康平看着那镀金描银的花帖,颇有些不屑:“那么热的天,皇后请人逛御花园?” 这十年来,她好不容易挣下的北燕家底,都给慕容焕霍霍得差不多了。国库空虚的很,连带着曾经奇珍异草竞相斗艳的御花园都不如她在世时繁花似锦。皇后又是个没审美情趣的人,这十年真不知道把她当年布置的花园给糟蹋成了什么样子,她才懒得去逛那园子。 冬情说:“三娘子,听闻旁的贵女都是一家子姐妹,就一个请帖,独我们郑府,每个娘子都收到了一封。” 秋韵知道慕容康平的性子,道:“那又如何,若是我们娘子不愿去,饶是请帖全北燕就下给她一个,她也不会去承这个人情的。你说是吧,三娘子?” 慕容康平将那请帖在手中把玩了一阵,淡淡道:“看来皇后对咱们这未来的亲家挺重视的,庶出的五娘、六娘她都下了独自的帖子去请,若我没猜错的话——”她嘴角露出个了然的笑容,“看来二姐还是挺得慕容旭青眼。” 听她竟然张口便是太子的名讳,冬情脸色一白,慌忙道:“三娘子您怎能不避讳一下……这让旁人听着实在是……嗨呀!”说着,连忙跑去门口张望了一番。 慕容康平把手揣着袖子里头,翘着个二郎腿,不屑道:“东苑还能有什么旁人?”她做长公主的时候,慕容旭多少丑事她未见过?穿着开裆裤满院子遛鸟都是她带着的,现在让她尊他一句“东宫太子殿下”,还真是说不出口。 秋韵却突然道:“三娘子说,这宴会其实是为了二娘子和太子办的?” “肯定是吧,大约二姐在冯皇后那里表现得不错,冯皇后又是个喜欢热闹的,急着想给各家贵妇看看她选的好儿媳。”慕容康平说。 秋韵却拧了眉头,颇有些担忧:“奴婢总觉得,二娘子也卯足了劲想像咱们来耀武扬威呢。” 话音刚落,性急的冬情立刻就抢道:“是啊,从小二娘子得了什么好东西,都要来咱们这里招摇一番,非得瞧见咱们眼红她才成。这回她当了太子妃,肯定是要千方百计地三娘子去瞧瞧她的无限风光的!”言罢,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了起来。 秋韵连忙拽住她,斥责道:“那又如何,二娘子哪次成了的?咱们三娘也不是她想撺掇就能撺掇出去的。太子妃又如何?三娘子不去宴会,她难道还能五花大绑了咱们三娘出去不成?” 秋韵一番话颇和康平的心,她斜斜倚靠在软垫上,一手拿了个茶碗晃荡着,一只手打着扇子,满脸的不在意。 冬情却急红了脸,仿佛西苑两兄妹真的已经拿了麻绳来捆她,硬要逼她去看太子妃娘娘的尊荣似的。她被秋韵盯着,一肚子火没法释放,只能硬生生憋着,胸脯一起一伏。 慕容康平见她那护主小模样,也乐得笑了一下:“别恼了,二姐好容易雀屏中选,还不许她来炫耀炫耀?何况我如今是太子妃的嫡妹,实在是无上的尊荣。” “三娘子你说的什么话!”冬情差点跳起来,这种时候哪里还管什么嫡妹不嫡妹的,那西苑的二娘子何时把她家三娘子当嫡妹看过。简直就是上辈子的冤家,这辈子的宿敌。她在府上碰见了三娘子,是要拿狼崽子似的绿眼睛去死盯着瞧的。这个家里谁都能享到二娘子的福气鸡犬升天,独独三娘子是不可能! 慕容康平也不同她解释,只是道:“我也不指望着二姐能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5 给我什么好处,只一点,一个太子妃嫡妹的身份就够了。冬情、秋韵,你去帮我挑挑看衣服,这回的宴会啊,我还就非得去了。” 二位婢子皆是大吃一惊,连素来沉稳的秋韵都有些呆滞:“三娘子不是说笑的吧?” “我说什么笑?去去,把我的好看衣服都拿出来好好选选,宫里头的宴会可不能怠慢。” 冬情还想说些什么,秋韵一把拽住了她,拉着她到后间给慕容康平找衣服去了。 慕容康平依然懒洋洋靠在软垫子上,晃着茶碗,唇角微扬。皇后冯氏,她还真是许久未见了,此番入宫能得见故人,让她心里实在是——颇为愉悦啊! “……三、三姐姐。”院门外头冒出了个瘦弱的身影,瞧着神情有些怯怯,见到慕容康平坐没坐相地歪在榻上,先是缩了缩脖子,才敢出声。 “六妹妹可是稀客。”慕容康平微微直起腰来,稍微把坐姿拜正了一些,但依然是瘫软在那里,像是没有脊梁一般。 这个六姑娘郑悦容,生母是姨娘韩氏,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庶兄,行四,另一个一母同胞的庶弟,行九。母子四个挤在北面的小院子里头,在整个郑家都没什么存在感。若不是今日皇后的帖子一道邀请了五、六两个庶女,康平都快忘了她这具身子的父亲,是个多大的种马了。 韩氏不是北燕人,娘家是南边楚国的,因此根本没什么靠山。可是偏又长得娇软,颇得南阳郡公的喜欢,霸宠许久,母猪似的一连生了三个子女。府上唯二的两个庶子都是她所出。不过儿子生多也就风光了一时,差点被主母宋氏视为眼中钉,生完九郎之后她便像是只鹌鹑一样,护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钻在自己的小窝里头,终日里也不理事,低调得仿佛要把自己的存在从这个府上抹去一样。 连带着养出来的六姑娘,也是这般谨小慎微的懦弱性子。 二、三两位娘子在府上水火不容,二姑娘仗着主母嫡出,从不把几个庶出弟妹放在眼里,而三姑娘性子乖戾,也不吃二姑娘那一套。她们母女明哲保身,东西两苑哪个都不去招惹,康平都有许多年未曾见过这个六姑娘了,她一出现,她差点都记不起来这是谁。 “三姐姐……”六姑娘站在房门口忸忸怩怩了一阵。恰好内室两位婢子择了几件华服,要给康平过目,捧着出来。 冬情瞧见六姑娘,惊讶道:“这不是六娘子么,怎么今日有兴致到咱们东苑来了?” 六姑娘瞧着冬情手中托盘,目光犹疑了一下,有怯怯地望向康平,才问:“我……受到了皇宫里的帖子,三姐姐是不是也要去?” 康平含笑瞧着她:“是要去,正在让秋韵、冬情帮我选衣服。既然你来了,也帮着我择一择吧。” 六姑娘绞了绞手指,轻轻点了下头。 秋韵看了一眼六姑娘,瞧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又像是脚底黏住了似的,扎根在门口就是不愿进来,笑道:“六娘子选好穿什么了么?” 六姑娘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抖了一下,半晌才道:“还……没。” 康平这时候终于直起了身子,下了榻,笑眯眯道:“我这边前两年做了好多衣服,还没穿过一次呢,现在都穿不下了,既然六妹妹还没选衣服,不如来姐姐这边挑一挑?” 六姑娘闻言,惊讶地抬起头来,似乎是不敢相信。 康平只兀自下了榻去瞧冬情、秋韵手里的衣裳。 她好歹也是多活了那么多年的人了,十二岁的小姑娘一张嘴她就知道她想干什么。宋氏对她这个原配嫡女虽然不算苛待,可对北边那些莺莺燕燕可没少打压。六姑娘的生母韩氏又是个成天钻在自己一亩三分地里,连讨好宋氏都不敢的。她要是能有能穿得出去的衣服可就有鬼了。此番眼巴巴跑过来,又这般忸忸怩怩欲言又止的,铁定就是过来借衣服穿的。 虽然这个六妹从来和她没有交集,说不上有什么感情,但是康平顺水的人情还是随手能做的。反正那些做衣服的料子又不是掏的她自己的钱,宋氏怕落下苛待原配子女的名声,毁了她姑娘的前程,对她这个李氏所出的孩子,还是比较大方的,吃穿嚼用,一向都是比照着郑珍容兄妹,所以她的衣服不算少。至于宋氏给他们东苑送布匹的时候是多咬着牙,红着眼,这可就不是康平在意的事情了。 她吩咐道:“秋韵,去库房里看看,我记得前两年原来有件织云绸的襦裙,一直没穿过,那颜色挺趁六妹妹的肤色的,拿过来给六妹妹看看喜不喜欢。” 六姑娘绞着手指,一张怯怯的脸上满满的都是期待。 她原以为三姐姐性格乖张,定然不肯轻易借给她,心里忐忑得很。可去找二姐姐借,母亲本就不喜欢她,二姐姐那个铁公鸡定然是一毛都不肯拔的,所以才鼓足了勇气跑到东苑来。没想到话还没说,三姐姐竟然主动提出给她,还要为她找那名贵的织云绸,她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康平,眼中满是感激。 ☆、5.第 5 章 郑珍容原以为按照郑三娘那个乖戾避世的性子,定然会直接将皇后的帖子也毫不客气地拒了的。到时候她再去皇后面前“请罪”则个,正好一来全了她孝悌的贤名,二来再把三娘本就不大好的名声给抹黑一番,实在是一箭双雕。 谁知道十年不参与这种宴会的郑三娘像是又吃错了药一般,竟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要去。 她才出西苑,就看见郑三娘一袭妃红云锦罗织襦裙,裙角下绣着大团大团的祥云,肩上轻轻搭着一条彤色披帛,远看过去像是一团火烧的晚霞。偏她气质清冷,眼角眉梢都是出尘的寒意,硬生生压住了这一大团艳色,看着竟然丝毫都不艳俗,反倒是叫人移不开眼睛。 三妹的长相并不比她差,气质更是比她出众,今日还特意穿了那么一身打眼的颜色,只怕到了御花园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给她吸去了,谁还记得她是主角? 可她为了讨好皇后,又不敢穿得太过大胆艳丽,身上依旧是常穿的杏黄柳绿,看着颇为温柔娴静,气势上却被三妹那红艳艳的一片给压得干干净净。 冬情注意到了郑珍容不善的脸色,待拐过弯来,立刻强压着笑意凑到康平的耳朵边上说:“方才瞧着二娘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定是在妒忌三娘子身上的云锦!” 康平哂笑一声,小姑娘家家没什么可比较的,只会在服装衣饰上争个短长。可今日你穿得好看,明日我穿得好看,这究竟有什么可比的?服装、饰物甚至是皮相都是身外之物,揪着这么些外在的东西不放,硬要角逐出个三六九等,实在是无聊透顶。她懒得和她计较,施施然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郑珍容却上赶着几步跑上来叫住了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6 康平:“三妹!” 康平不情不愿回过眼,瞧着郑珍容一双眼死死黏在她裙带上,浅浅一笑:“二姐姐找我什么事情?” 郑珍容咬住下唇:“今日宫中宴会,皇后娘娘素来节俭,不喜大红大绿,妹妹这一身恐怕太过招摇,让娘娘不喜。” 瞧着郑珍容眼睛里都快要喷出来的妒火,康平才不相信是真如她所言,怕她穿得太过艳丽引发皇后不满。她抬抬手道:“我也不觉得我穿得很艳丽呀?倒是姐姐穿得实在是灰头土脸了点,实在是不像是去皇家赴宴的。” “你……”郑珍容宛若被一团糯米黏住了嗓子,还未等她再言,康平已经转身施施然离去。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转身时优雅地伸手撩拨了一下裙摆。裙裾上掺着银线绣成的祥云本就媸丽,这么一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竟然衬得康平背影像是腾云驾雾一般,开出一朵迤逦的花来。她又生雪肤乌发,一个冷冷的眼神丢过来,简直像是书中所言的洛水女君一般。 郑珍容眼睁睁看着她上了那辆雕栏画栋的马车,又瞄了一眼身上虽然是精心挑选,却还是相形见绌的衣裙,只得从牙根子里头愤愤然挤出两个字:“庸俗!” 身旁婢子也是气不大过,问道:“二娘子,要不咱们将腰带颜色换一个?” “换什么!瞧她穿得火鸡似的,上赶着去开屏呐!” 上车后冬情终于忍不住,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道:“方才二娘子简直要把我们三娘子给吃了!” 慕容康平垂着眼,做长公主的时候,她穿过的衣服可比身上这身招摇得多了去了,也不曾有人说她是庸脂俗粉。何况方才郑珍容所说,皇后喜欢素净,她怎么不知道呢? 当年她还活着的时候,冯皇后可是最喜欢大红大绿、锦衣华服的了。只不过这几年国库空虚,她身为一国之母不好太过铺张,只能强撑着说自己简朴罢了。而国库空虚又是谁之过错?她还是镇国长公主的时候国库可从没空虚过,每年都是谷粮满仓、堆金积玉,结果她一死慕容焕就撑不下去了,前两年和南楚连年摩擦不断,大把大把的钱全填了兵窟,国境上依然未能分出个短长。税收连年加重,横征暴敛却收效甚微,搞得百姓怨声载道,气得她简直要狠敲慕容焕的脑壳,当年她教给他的治国之策,全都给学到粪坑里去了! 她抬手作势敲了冬情一下,道:“今日二姐才是主角,你可要记得。人家可是太子妃,一会儿进来宫,收敛着点,也别和西边那帮人起争执,省的毁了二姐苦心经营的贤名,倒时候被东宫给退了,咱们一家的名声都得毁了。” 冬情哼唧了两下,她还是没法理解为何叫二娘子当了太子妃,他们东苑就能有好处了?二娘子当上太子妃后,对东苑捏圆搓扁的。瞧这几日西苑那边人趾高气扬的态度! 康平却始终笑而不言,揣着手,由着马车一路抵达宫中。 十年,她原以为还需费些时日,不曾想今日却借着郑珍容的东风,重回这雕栏玉栋的北燕皇宫。 皇城朱墙绿瓦,气度威严,郑家的马车自朱雀门中而入,宫门次第打开,门两侧皆立着黑甲执戟的羽林禁卫,神情庄严肃穆。自朱雀门到皇后所居立政殿的路径康平早就烂熟于胸,马车经过了三个拐弯之后,停在了宣华门,之后便需要换成肩辇到立政殿后的御花园赴宴。 未多时,康平便抵达御花园,递上门帖。园门口女官穿着三品朱裙,头戴金扣,阶品不低。她接过门帖,不卑不亢行了一礼:“郑三娘子。” 康平四平八稳回礼:“有劳大人。” 郑家三娘因不喜宴饮之事,宫中盛传此女性格乖戾行事浮躁。她又素有奢侈之名,女官本对她存了三分看轻的心思。 只是女官那一垂眼,便看见她裙裾上罗织的云纹,再抬眼,瞧见她姿容不俗,五官浓丽,眉眼之间贵气天成,心中暗暗吃惊。但她到底是御前行走之人,行事稳妥,没叫康平看出端倪,只抬手指路:“郑三娘子请。” 郑家三娘微微颔首,步履稳健,仿佛踩着祥云一般迈入园中。 冯皇后本与几位嫔妃在园中一角赏花谈天,等待开宴,听人传报是郑家娘子,以为是郑珍容到了,便抬头看了一眼。可只看见御花园外一绯衣女子施施然走进。烈日灼眼,她看得并不分明,只觉得那身形步伐瞧着几分熟悉,竟让她无端端胆边生出三分寒意来。 “这是郑二娘?”她连忙问道。 身旁女官以为她迫不及待想见是何家娘子,叫太子殿下一见倾心,便笑道:“这是郑家三娘子,并非太子殿下瞧上的二娘。” 皇后对这位深居简出的郑家三娘不过是有所耳闻,便问道:“她似乎同京中贵女都处不大来?” 女官说:“听闻这位三娘子行止怪异,不愿与人相交。她幼时病弱,如今一直未好,便总是待在府上不肯外出,京中无人是她的手帕交。反观二娘子,却是人缘极好,几位郡主郡君对她都是交口一词的称赞呢!” 知她并不是儿子看上的那位郑家娘子,皇后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下来。又仔细将郑家三娘看了两眼道,“长得还算不错,一身衣服惹眼了些。” 岂止是惹眼。今日里贵女妇人都穿得烟粉柳绿鸦青这些颇为素净的颜色,独独她一个,像是一团烈火,滚进了御花园,方一进门就把一半人的目光给吸引过去了。 可她丝毫不在意,信步游览裙裾蹁跹,看着像是逛自家园子一般。 冯皇后身侧的高淑妃笑道:“这郑三娘实在是百闻不如一见哪。” 那边康平却丝毫不在意周遭的纷纷议论。她知道自己常年深居简出,第一次出门赴宴,肯定要被指指点点。但她上辈子早就习惯这种“众星捧月”的生活了。 她远远望了人头攒动之处,冯皇后温善地坐着,偏头在和一位宫妃说话,瞧着十分和蔼,通身是母仪天下的风度。 康平内心冷冷笑了一下,这皇后现在瞧着还真是贤后的典范,只不过国有如此“贤后”,这两年税收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嘛…… 不知道慕容焕现在有没有想通,当初费那么老大劲把她弄死,结果自己和冯后照样挑不起这个帝国的担子。 好好一个燕国被搞得千疮百孔,就连御花园都被糟蹋的不成样子! 尤其是南侧那排太湖石,是她当年特地着人从南楚太湖挑选而来,差遣数十南楚巧匠,在园中凿出山池,太湖石与草木的种类排布皆有说道。那些南地移来的奇珍,也都是让南人花匠悉心养护,夏日里本该是开得最艳丽的,结果现在呢,此前寻来的花木早就被移种,也不知是被养死了还是怎的。只剩下半拉子紫藤,半死不活地攀在假山头上,花倒是顽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7 强地开了好大簇。 缺了花木相承托,这些嶙峋怪诞的太湖石就像是失去了灵魂似的,尴尴尬尬,不伦不类。康平只觉得自己的心头在滴血! “咳咳——咳!”假山后头突然传来咳嗽的声音,听着就像是风箱鼓动,咳嗽之人虽然在费力压制,可依然叫人听了有些心惊。 “世子爷,咱们还是到别处去吧,您对这花粉过敏,在此处实在是不妥……” “不必——咳,就再多待一会儿。此处的花原来是她手植,如今只剩下这些紫藤,我在这再多坐一会儿便走——咳!”男子的声音颇为沙哑,显然压抑得极为辛苦。 康平眉头一挑,哪有这般不爱惜自己的人?既然过敏,何必再待在紫藤下头! ☆、6.第 6 章 康平现在用的这具身体也是极其病弱,自然知道这哮喘之症的苦楚。而那人偏为了当年她种的紫藤待在此处,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叫她没由来的一股无名火,蹭蹭地往外燎。她三两步跑到山石后,道:“当年种这花的人,肯定也烦透了看见你这样,她种此花才不是让你过来喘的!” 男子本在咳嗽,康平冷不防从假山后头跳出来,顿时一张脸发白,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滚落,却还偏硬撑着从喉咙缝里头挤出几个字来:“这位娘子是?” 康平怒道:“你现在管我是何人?”言罢,赶快上前,从袖中拿出一个药瓶,掏了两颗药丸出来,欲塞入男子嘴中。 男子身旁的侍从大惊,慌忙上前来拦,却被康平一把拍开:“蠢材!你家主子有这个病,也不知道随身带着药,还让他到过敏的地方来!种花的人才不想有个找死的,一命呜呼在她的紫藤下头,太晦气了!”言未毕,已经不由分说,将药丸塞进了男子嘴里,掐着他的下巴逼他吞了下去。 男子本来就因为哮喘而病弱,哪里是康平的对手,含着泪将药丸吞下后,却奇迹般地停了喘息。这时那瞪大了眼睛的侍从才缓过神来,连忙要来拜谢康平。 康平只瞥了那男子一眼。 方才光顾着救人,没能仔细去瞧那人是谁,竟然还冒着生命危险来紫藤花下缅怀她这个乱臣贼子,现在定睛一瞧,才发觉,竟然是刘易尧。方才听那个侍从叫的世子,原来是镇西王世子啊。 刘易尧长眉入鬓,目若寒星,一张脸虽然清隽,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意。在看他唇色略微发白,瞧得出身体病弱,平白减去了三分俊逸。 她心里顿时涌上一股心酸无奈来。小时候还真是没白疼这个孩子,竟还记得跑来紫藤花架下缅怀她,只这么多年,他怎么还是那么倔——既然患上了哮喘,还跑到这花粉下头做什么? 刘易尧顺过了气,靠在假山石头上喘息了一会儿,亦是抬眼去看康平。康平缓慢敛了眸,将剩下的药瓶子给他,道:“世子,我知道大概种花的人在你心里头不一般,只不过她大约也不愿瞧见你这般不爱惜自己。” 刘易尧见她的语气竟然突然缓和了下来,思及方才确实是她救了他性命,便也微微笑了笑道,“左右她也瞧不见了。我这个罪臣之身,每年也没几次几乎能来瞧瞧这山池。” 他垂着眼,眸中一片雾蒙蒙的酸楚。 康平很想伸手摸摸他的发髻,就像十年前小时候那般,只是现在刘易尧已经是个加冠的青年了,而她却占着一个闺阁女子的身躯,实在不是当初他的长辈,这样做委实失礼。康平硬生生把手给克制了下来,问他:“世子是怎么染上这个病的?” 她记得十年前,刘易尧还十分的康建。镇西王妃去世得早,镇西王又忙于镇守边关,不肯续娶。这个孩子从小是跟在她的身边的,她将他养得还不错,十岁的时候白白胖胖的一个,看着颇为讨喜的样子,如今十年过去,却怎么如此病弱不堪? 当年慕容焕答应她会善待刘易尧,竟然是这样善待的么?! 刘易尧的目光沉沉地挪向湖面。那片原来是大片大片从南地移栽来的睡莲,如今也已经不在了,整个池子死气沉沉的。 “十年前一场大风雪,我在雪地里跪了一夜,后来就这样了。”他说得颇有些轻描淡写。 可慕容康平心头一跳。十年前那场大雪,不正是她自裁于镇国公主府那一夜?易尧竟然在雪地里头跪了一整夜么! 刘易尧的眼神倏忽落到了她的身上,看她惊讶神色,唇角带上一抹讥诮的笑意:“怎么?三娘子难道不知道我的身份,不知道十年前的事情?” 方才这位娘子出手相救,不过是因为善心。可他戴罪之身,本是质子,没有人不会顾及他的身份。他一双眼幽幽看向康平,去观察她面上的反应,期待着她知难而退。 谁知道康平的脸色却变了变,没变成他所期待的震惊,反而是一抹叫他读不懂的情绪。 “蠢货!”她突然骂道。 “放肆!”侍从连忙喝止。刘易尧虽然是质子,却依然保留着世子之名,这个小姑娘却是个平头百姓罢了,纵使方才她救了世子一命,也不能出口就责骂世子! “蠢货!!”康平却越发气恼了。她当年自尽为的是谁?还不是为了让慕容焕放过刘易尧一命!可这个傻孩子竟然自己个在雪地里跪着,把身子骨给弄垮了,叫她百年后如何下地府去见他早逝的母亲?! 她真是恨不得把这熊孩子倒吊着那竹篾子好好抽一顿,好叫他脑子里进的水给倒出来! 刘易尧阴沉的目光看向她的眼睛,却见她目光一片澄澈,眸子里燃着熊熊的怒气:“镇国公主都要被你气得——敲棺材板出来了!” 刘易尧始料未及,这位娘子竟然这般大大咧咧地将镇国公主之名脱口而出,他的眼神里马上染上一抹狐疑。 康平自觉失言,立刻垂了眼,微微抬起下颌,补充道:“当年镇国公主之事龙都城谁人不知。世子真当我只在家里头绣花,什么事情都不做的么?” 诛杀长公主一事,当年闹得龙都满城风雨,慕容焕更是自毁了半壁江山,才将镇国公主府的势力铲干净。虽然如今大家对那件事情,明着都不做声,背地里还是会拿出来嚼一嚼舌根。 她这解释还不算太差劲。 只是她实在是怕,在刘易尧面前会绷不住自己,平白露出了马脚。此处又不是什么郑府,多少慕容焕的眼线盯着。她的复仇大计才刚刚踏出半步,断不能就这样被扼杀了。 她不再多言,扶了扶身子,转身欲走。 “阿尧,你怎在此处?”背后一道清丽的声音响起。康平抬眼,却见一个宫装妇人被侍女搀扶着,缓缓走来。她眉目和顺,周身上下一派平和之气,手中捏了一串佛珠,看上去像是个常年礼佛之人。 妇人瞧见康平,顿了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8 顿。 康平连忙行礼:“郑家三娘见过睿王妃。” 睿王妃打量了她一眼,笑道:“原来是太子妃的嫡妹。怎不去同其他小娘子一道玩耍?” 康平垂着眼:“民女不大喜欢交际,所以过来这边透透气,不想遇见了镇西王世子。”她瞥了刘易尧一眼。 刘易尧也对着睿王妃行了一礼。 当初睿王妃徐荼蘼、镇西王妃翟融云、镇国公主慕容康平并称龙都三姝,殊丽的并非容貌而是才情。后来翟融云病逝,慕容康平兵败自尽,只剩下徐荼蘼曲高和寡。 见刘易尧对睿王妃徐荼蘼的恭谨态度,康平大约也猜到了,想来这两年,徐荼蘼对刘易尧帮衬了不少。 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这位睿王妃,算是当年宗室为数不多的能入慕容康平法眼的女人。当年睿王妃和睿王这门亲事,还是康平亲自过手订下的。 睿王慕容烈是康平的堂弟,和慕容焕不同,这个人不喜参政,倒是对汉家儒学颇感兴趣。早年在燕国最负盛名的燕南书院求学,是北燕大儒徐俊卿座下弟子,写得一手华彩文章。慕容康平亦是喜欢汉学,经常和这个堂弟探讨古籍。她这个堂弟也时常借着她的威势,四处搜寻绝版古册,藏了一屋子的书。 睿王妃徐氏,闺名荼蘼,算起来和徐俊卿先生也带点亲故,年轻的时候便在燕南书院做些杂事,顺便蹭点课听,倒也蹭出了满腹经纶。才子佳人在燕南书院一见如故,常深夜辩经,当时在书院也是一桩美谈。只可惜徐氏出身徐家旁支的旁支,出身并不显赫。睿王虽不理政事,却也是皇室宗亲,两人出身并不相符。 那时候慕容焕才刚登基,由慕容康平理政。睿王便拿了十卷古书亲自到镇国长公主府上,求她允了二人婚事。 这个堂弟素来知道投她所好,收下那十册绝版古籍,慕容康平装模作样地对睿王说:“堂姐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但是你将那徐氏夸得天上地下只此一人,我总得看看是否真的名副其实。待我见过,觉得好,就给你想个法子,让你八抬大轿迎她进门。但她若是不如你所言这般才高八斗,那我也没办法。” 睿王胸有成竹:“阿姐放心,徐娘子的才华比起阿姐来也不遑多让!” 这话她听了虽然不高兴,但也颇为期待这位满腹经纶的徐娘子了。 后来她亲自去了趟燕南书院,见了这位徐娘子,她同徐娘子聊了一夜,从满篇缱绻的《诗》说到循名责实的《法》,发觉这位徐娘子很多观点委实是高屋建瓴,让她颇有相形见绌之感。睿王所说徐娘子的才华同她能够比肩,实在是太过谦虚了!一夜谈完,她顿生惜才仰慕之感,只可惜这位徐娘子同她一般投作女胎,出身又不好,当下便决定,寻个由头将她封为郡君,带回京中,并亲自为睿王夫妻二人主持婚礼。 婚后睿王夫妇纵情山水,经常南下楚国游历,遍访名士古籍,也不忘给她带上一份。 再后来慕容焕对慕容康平心生忌惮,姐弟两人渐渐形同陌路直到你死我活之地,宗室动荡。那几年睿王一直在外游历,没有卷进十年前那场事端,再加上他本就无心朝政,夫妻二人一门心思就扑在学问上头,隆安十三年的政变后慕容焕血洗朝堂宗亲,凡是与慕容康平有所牵连的官员、王爵皆命丧黄泉,只睿王一家,虽然同她交好,却留下了性命。 也幸亏睿王一家得以保全,否则刘易尧在龙都的生活,只怕还会更加艰苦吧。 ☆、7.第 7 章 十年来睿王妃看着老了不少,但眉宇之间依然留着年轻时候的书卷气。柳叶细眉轻轻舒展,额间梨花花钿正是衬她清丽的五官。腹有诗书气自华,睿王妃才是真清雅娴静的那个,郑家二娘那端出来的婉约,是怎么也比不过睿王妃这般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钟灵毓秀的。 见刘易尧依然站在花架下头,她连忙招了招手道:“易尧,过来吧,不然一会儿又过敏了。”眸中满是慈爱。 刘易尧恭敬地回答:“方才郑三娘子给了我一些药物,现在已经大好了。” 睿王妃连忙紧张道:“你方才竟然又犯病了么!你这孩子!”她眼中全是切切的责意,但又转过来对着康平,唇边绽开一个浅浅梨涡:“多谢郑三娘子。” “举手之劳罢了。”康平低头道。“听闻王妃早年在燕南书院求学,乃是女中诸葛,学富五车,三娘一见王妃,果真腹有诗书气自华。” 闺中密友再相逢,却已经物是人非,康平只觉得一阵酸楚。 “好孩子。”睿王妃答道,眼里头却升起一股喜爱之意。“你这孩子也喜欢读书么?” 被当年她亲自主婚过的睿王妃称为“孩子”,康平只觉得有些不大适应,无奈自己这具身体的辈分的岁数确实摆在那里,只得还是点点头道:“三娘身体不大好,窝在府上无事可做,便寻些书来看看。有些不懂的,不知道能否向王妃讨教一二?” 睿王妃和善地点了点头:“我也不是大才,只不过早年听了几节徐老先生的课罢了。” 康平和睿王妃也做了多年的闺蜜了,自然知道她的喜恶,书的话题一抛出来,徐荼蘼的眼睛立刻亮了亮,话匣子也打开了,亲切地牵了康平的手。 康平说:“世子虽然吃了药,也不好总在花下,不若一道去亭中,听王妃讲讲书经?” 刘易尧知道睿王妃知音难觅,幽幽目光在康平身上逡巡一遍后,到底是点了点头。 正当康平和睿王妃两人亲昵说话间,郑珍容到了,她既然是未来的太子正妃,大家也都知道今日里她是主角,故而她出现的时候,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她还是穿着出门时候那件鹅黄的衫子,不过腰间那条雪青的束腰换成条颜色更艳的杏红。康平和她差不多同时出的门,她却来迟了那么久,肯定是折返回去换衣服了。 想到这小姑娘实在是太过争强好胜,康平微微挑了挑眉。 郑珍容一进来,一双眼睛就开始到处转得寻找康平,幸好康平那一身绯红装束在灰突突的太湖石中间尤其显眼。郑珍容见到康平和一个衣着并不华美的妇人站在山池边上,她脸上立刻端起了得体的笑容,莲步轻移,走了过来:“三妹妹走得这样急,让姐姐好赶。” 她原以为按照这位三妹的性子,肯定又要说什么狂言,如此一来她便可以装出一副委屈大度样子,坐实三妹不尊嫡姐的罪名,再给自己贤淑识大体的好名声上添上一笔。 谁知那郑珈荣却转了性子,竟然也盈盈笑道:“妹妹头一回参加这种盛宴,一时激动,竟然忘了姐姐,实在是该骂!” 郑珍容大吃一惊,这话是从郑珈荣嘴里说出来的么!她那张狗嘴竟能吐出象牙来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9 ,难道是被鬼上身了不成?这语气、这用词,和方才出门时候那个郑珈荣简直判若两人! 郑珍容本来准备好的驳斥之言,这会儿一点用武之地都没有了。 她只得悻悻然转移了话题道:“这位夫人是?” 康平好歹当了那么多年的长公主,宫廷礼仪还是记得的,便规规矩矩道:“这位是睿王妃娘娘。” 睿王徒有虚名,并无实权,睿王妃衣着简朴,容貌也并非上乘,郑珍容心里头便存了三分鄙薄。 转眼,又瞧见一个俊逸郎君,靠在太湖石上头,冷冷的目光瞅着她看,叫她没由来一阵发毛。康平介绍道:“这位是镇西王世子。” 原来是那个乱臣贼子之后,京中的质子。实在是可惜了一副好皮相。郑珍容心里头的鄙薄又加了三分,瞧了一眼康乐,心想这妮子怎么同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处,她现在好歹是她的嫡妹。 可睿王再无实权,睿王妃也到底是她这个太子妃的长辈,郑珍容规规矩矩行了礼,却也不愿在睿王妃这里头耗费晨光,加上康平这里也没讨得什么好处,便急匆匆说道:“那妹妹同王妃好好聊着,姐姐先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康平巴不得她赶快去讨好冯皇后,赶紧把太子妃之位给坐实了,忙说道:“姐姐快去吧!” 郑珍容狐疑看了康平一眼,心里头不住嘀咕,莫非她这个妹妹半道上让人给夺了舍?待又瞥了一眼无言的刘易尧,心头突然一跳,咬了咬唇。 待郑珍容走后,睿王妃才道:“原来这位就是郑家二娘子。”语气中听不出什么褒贬,但根据康平对睿王妃多年的了解,只怕睿王妃已经不大喜欢她这二姐了。 反正她也觉得这位二姐并不讨她喜欢,睿王妃不喜欢也是正常的。 愉悦的时间总是短暂,康平觉得自己并未同徐荼蘼说上多少句话,便要开宴了。她既然来了宫中,总不能缩在太湖石后头不入席,只得告辞睿王妃徐荼蘼,满腹幽怨地去她们郑家姐妹的所在。 睿王妃徐荼蘼瞧着她远行的背影,笑了笑,对刘易尧说:“这孩子的心性,倒是不错。” 刘易尧的眸子依然垂着,负手站在睿王妃身侧,低声道:“可惜是太子妃的嫡妹。” 徐荼蘼笑了笑:“她同太子妃貌合神离,你竟然看不出来么?” 刘易尧终于抬了眼,却没有说话。 徐荼蘼瞧着他颓然的样子,叹了口气:“这孩子的某些见解颇为锐利,倒有些像是当年镇国公主的风度。眉宇间似乎也有些相似。”她看了刘易尧一眼。 刘易尧自小长在镇国公主的身边,对镇国公主的感情笃深,他想了想方才那郑三娘跳着脚骂他蠢货的样子,一时也有些怔忪,终于嗫?了句:“是同她极为相似。” 徐荼蘼垂了眼:“阿平曾经就是太过恣意,持才傲物,才最终招致杀身之祸。这孩子就连性子也像是阿平一样,倒叫我有些担心。”她收住了话头,看了刘易尧一眼。 这孩子自镇国公主故去后,性子就日渐阴沉。加上身份敏感,日子过得极为困苦。她身为镇西王妃翟融云、镇国公主慕容康平生前密友,能帮扶一把就尽力帮扶一把。可她终究人微言轻,有时候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拍了拍刘易尧的肩膀道:“莫要去想了,阿平、融云定也不希望你现在这般颓唐。” 刘易尧想起那句“镇国公主都要被你气得敲棺材板起来了”,唇角竟无端端勾起一抹苦笑来。 若她真的能敲着棺材板起来,他被她责骂上几句又有何妨? * 慕容康平两世最烦的就是这没必要的交际,上辈子仗着自己是公主,能推的全给推了,摆出一副高冷姿态,也没有哪家不识相的小娘子敢去拍公主的马腿。这辈子却顶着一个不受宠嫡女的壳子,要去同那些她看都不惜得看的小娘子们虚以委蛇。实在气恼。 更恼的是,郑珍容把她带到席上,不过是在众家贵女贵妇面前,摆个她太子妃姐妹和睦的样子罢了。假惺惺亲热热地扯着她说了几句话,便又花蝴蝶似的飞入各贵女贵妇中间周旋,将她撂在一处。 她本想着好容易见一次睿王妃徐荼蘼,还想多听听她十年来的进益。却被身份所缚,困在一群莺莺燕燕中间,气得她只想甩手走人。 身后突然有人撞了她一下。 康平最恨这种肢体接触,御花园里虽然人头攒动,但也不至于走个路都能撞上前人。她抬起眼睛,只见是一个青衣少年,头戴藏蓝幞头,腰间一条宽板带,带上压着一枚莹白软玉,身侧还别着一把细长佩剑。 康平一看他幞头袍衫的材质就知道身份贵重,再看他那张脸,哟呵,果真是熟人。 宽额剑眉,目光如炬,还真是人中龙凤之姿。不正是慕容焕嫡长子,现在的东宫之主慕容旭么? 十年未见,当年拖着鼻涕玩泥巴的小皮猴也长那么大了啊。想到他幼年时拽着她的裙裾,奶声奶气唤“阿姑”的情景,这会儿再见太子旭,却成了姐夫。康平只觉得有些恍然。 只不过如今这小皮猴满眼满目地戏谑,语气颇为轻佻:“娘子受惊了。” 慕容康平眉心轻挑,她莫非是被她自己个的亲侄子撩了不成? 少年那张脸颇肖慕容焕,换言之,同她慕容康平前世那张脸也像了个七八成。被一个晚辈用这种眼神盯着这种语气挑逗着—— 只让康平觉得有些恶心透。 慕容焕怎么把当年一个纯良的侄儿教成了这副德性! “殿下安好。”她扶了扶身子,语气却是森冷,“我不是什么旁的娘子,恰恰是太子殿下的姨妹,郑家三娘!” ☆、8.第 8 章 慕容旭倒不觉得自己这幅德性有何不妥。 胡人自古不尚礼法,妻妾兄终弟及,女奴父死子继的事情多有发生。就算是建了国安定了百年,这旧习陋俗依然没有破除干净。慕容康平执政时期重汉家礼法,这些混乱的事情倒是少了不少,等她一死,慕容焕将那些礼法道义统统堆到角落里头蒙尘去了,这种陋习又甚嚣尘上。上梁不正下梁歪,慕容旭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个郑家三娘一番,脑子里立刻冒出了娥皇女英的好主意。 之前慕容焕曾听郑珍容提过她这个嫡妹,只知道是个性格乖张、不喜交际之人。但是郑珍容也未曾同他细细形容她妹妹的长相,故而慕容焕脑子里头的郑珈荣,一直就是个阴郁的形象。而然此番一见,只觉得她容颜夺目,一袭绯色罗裙更是叫人移不开眼。他心里登时一热,想着要不要将这个姨妹一道纳入东宫,好享受齐人之福? 慕容康平这个芯子也算是慕容旭的长辈了,小兔崽子屁股一撅她就知道他要放的什么屁。见他轻挑神色,她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0 立刻面上一黑。 这孩子终日在女人的裙裾间打滚,怎能成为明君?再看他方才无礼轻挑行径,康平只想把慕容旭塞进娘胎里重造一回。 她遥遥指了还在女眷中周旋的郑珍容,冷冷道:“我二姐在那处。”言下之意便是太子你滚吧。 可是慕容旭不知是真没理解还是假没理解她的意思,笑了笑道:“之前未曾见过姨妹,今日终于有幸得以一见。” 若是慕容康平此时手里有棒槌,定要一棒子敲下去,好让他□□熏心的脑子好好清醒清醒。她冷笑了一声:“殿下真是说笑了。” “之前的许多宴会,姨妹为何不参加,是身体不好么?”他故作关心地问道。 通常慕容旭这样皮相,加上东宫太子的身份,寻常女子都是像疯狗见了肉似的往上扑。他只消一个缱绻的眼神,就能勾得东宫那些宫人神魂颠倒。如今他东宫已经有了几个良娣,故而慕容旭自认为在女人问题上,自己还是比较专业的。 只可惜他碰上了慕容康平这个油盐不进的主。 且不说慕容康平的灵魂是他的长辈了。上辈子慕容康平就是眼高于顶,谁都瞧不上的性子。出身皇族,自幼便是最跋扈受宠的公主,先皇曾给她挑了好几个青年才俊,她不是嫌弃人家体格孱弱,就是嫌弃人家文采不兴,挑来挑去到二十多岁都没有挑到一个合适的。 后来先皇驾崩,三公为乱,她领着三百羽林卫杀入宣华门,手起刀落,将为首的宇文沐斩杀在宣华门前,血染金阶。第二天,太极殿前铺开鲜红地毯,她领着才弱冠的慕容焕登上太极大殿,亲手为他戴上了帝王冠冕。那一年她二十三岁。 一个把持朝政,手染鲜血的镇国公主,更没人敢娶了。 所以前世慕容康平直到三十六岁龙都兵变之时,都是孑然一人。 她也乐得自在。没有丈夫要侍奉,想怎么玩乐怎么玩乐;不需要沉湎情\事,大把的时间可以花在研究朝政之上。一个人过得,并不比两个人差劲。 她浅浅笑了起来:“我不参加这种宴会,自然是懒得见人。至于懒得见何种人——”她的目光刻意地在慕容旭的身上游离了一圈,笑颜灿若春阳,“太子殿下圣明。” 说罢,她立刻一扭头欲走。 “站住!你实在是放肆!”慕容旭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 慕容康平反手挣开,目色森然——小兔崽子胆子肥了,竟然敢调戏亲大姑不成? “三妹!太子!” 见是郑珍容过来,慕容旭也松开了手。慕容康平垂了眼,敛住她眼底一片灼烧的怒气。 郑珍容见两人拉拉扯扯,面色有些不善,但碍于对方毕竟是她未来夫婿,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怒气憋了回去,挤出一张惨兮兮的笑脸来,忍得颇为辛苦:“旭郎,你来了。” 康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还未成婚就叫得如此亲热,现在的小辈竟然都这般豪放了不成。 慕容旭有些悻悻然,但对方到底是皇后亲自为他订下的太子妃,他曾经也很是喜欢,便点了点头道:“方才见姨妹一个人在此处,便说了几句话。” 康平却早就待不下去了,冷冷道:“既然姐姐在这里,我就不打扰二位了。告辞。”说罢,一拂袖,愤然离去。 郑珍容瞧着她离开的背影,又暗自观了慕容旭神色,心中顿时了然。她不是不知慕容旭东宫之中已经有了好几位良娣,但慕容旭本就是太子,将来继承大宝,后宫三千乃是常事。她是要做中宫之主的人,绝不可短视妒忌。可若是后宫中有一号叫郑珈荣的,那她可不能依。 思及方才她看见郑珈荣和睿王妃、镇西王世子在一处,她立刻心生一计。 想通了后,郑珍容的神色便也舒缓多了,上前轻轻挽住慕容旭的手,问道:“旭郎可同皇后娘娘请安过了?” * 一顿宴席,左有慕容旭色眼咪咪,右又郑珍容虎视眈眈,康平吃得颇为不爽,早早告了身体不适,连睿王妃处都没来得及告辞,便扯了秋韵冬情,赶快离开。 半月后,又一道赐婚圣旨降临镇国公府。 冬情一阵风似地跑进内室,瞧见康平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自己的一堆发饰,眼泪都快冲出眼眶:“三娘子!大事不好,圣上给你赐婚了!” 康平转过头来:“这么快?” 冬情一愣:“什么这么快?三娘子,你不知道圣上给你赐的谁!是镇西王世子啊!”她一想起镇西王世子在京中的尴尬身份,真觉得鼻子酸涩,凭什么二娘子当了太子妃,而她家三娘就要嫁给镇西王世子那个质子? 康平却笑了,宴会时郑珍容瞧见慕容旭对她殷勤,那眼神恨不得要将她拆吃入腹一般。她回来的时候就料到郑珍容定会给她搞点什么事情出来。 没想到郑珍容的想象力如此丰富,竟然去求了皇后,把她赐婚给刘易尧么? “是姐姐那日在御花园中,瞧见三妹与世子情投意合,才自作主张同旭郎提了一句,没想到皇后娘娘十分欢喜。妹妹不会怪我吧?” 冬情回头一看,见郑珍容正盈盈站在门前,身姿绰约,只脸上耀武扬威得意神色,叫人觉得与她清雅容颜不甚相称。 康平却放下手中发饰,毫不在意地起身,淡淡道:“甚好,我怎会怪罪姐姐?” 她脸上盈盈笑意不似作假,郑珍容恍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给她做了嫁衣裳?可一想那镇西王世子尴尬身份,又是病弱之躯,纵使郑珈荣真同他情投意合,嫁过去也没几天好日子过,心里头的气顿时顺了两分。 “妹妹喜欢便好。” 冬情却颇为不满:“二娘子好生大度,自己当了太子妃,也不忘提携提携众位姐妹。” 郑珍容冷冷瞥了她一眼:“啧,妹妹你这院里的下人好生胆大,主子的事情都敢妄议了。” 东西两苑向来水火不容,西苑的丫头婆子在郑珍容的授意下,对东苑这里明压暗打的。冬情本来就很不待见这个二娘子。她翻了一个白眼,转身进了屋子。 郑珍容冷哼一声,却转过脸来对康平说:“镇西王世子虽然是异姓王世子,但与旭郎也算是同辈,咱们将来既是姐妹,也是妯娌,我会让旭郎好好提携世子的。”她脸上笑意盈盈的,好像真的会去叫自己的未婚夫提携自己的妹夫一样。 康平的嘴却从不客气,她幽幽道:“得了吧姐姐,你那位太子可不会那么蠢。镇西王是什么人?当年的乱臣贼子!太子殿下敢提携,东宫之位不要啦?” 郑珍容本来也就是嘴上一说,顺便暗地里敲打她一番,好叫这个硬骨头的妹妹晓得,她是未来太子妃,镇西王世子府上的生杀予夺都是她丈夫能定夺的。可这嫡妹竟然像是听不懂一般,她又一次重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1 拳打在了棉花团上。 康平是什么人,朝堂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舔着刀口的血过来的,小姑娘家家的那么点心思她哪能不知道,懒得和她计较罢了。她抖了抖袖子,淡淡地说道:“不过还是要多谢姐姐给我找了门亲事,我得去接旨了。” 康平知道,她若要向慕容焕要回江山,若是终日囿于这南阳郡公府,是断无可能的。为今之计就是嫁出去,嫁到一个她可以自由出入、当家做主之处。龙都城内,没有一个人比刘易尧更加适合。 他因她之事被软禁,身份特殊,拖到二十岁了都没能娶上妻子——细细说起来,也是她的过错。 但一思及当年好友镇西王妃翟融云病逝时,在她的膝头,将四岁的刘易尧托付给她,她内心腾得升起了一股罪恶感。 阿云啊阿云,如今不过是无奈之举,等事成之后,我慕容康平肯定会给易尧找个贤惠可人的妻子的。康平在心中默念了一番,便施施然去接旨了。 ☆、9.第 9 章 第二日便是七月二十九,康平准备去城外大慧觉寺上个香。 大慧觉寺是座百年宝刹,大燕建国之时所立。建国初期,燕皇室笃信佛教,大慧觉寺盛极一时,香火络绎。后来三公之乱时,佛门亦是遭到重创,慧觉寺的镇塔舍利在一夜之间不知所踪,至今为止对于这枚舍利的去向也尚无定论。失去了舍利的大慧觉寺逐渐门庭冷落。 康平在长公主之位时,曾有意帮扶主持,每年从食邑税收中拨款,为大慧觉寺新铸了数个佛祖金身。但她死后,因大慧觉寺同她关系紧密,慕容焕深以为虑,便断了朝中给寺里的香火钱。很快大慧觉寺的香客人数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了,如今已是门可罗雀。 但它作为离龙都城最近的大寺院,依然还有虔诚的香客,定期会去进香。 譬如,“从小身体就十分虚弱”的“郑三娘子”。 好容易有了一桩婚事,郑三娘子肯定得上一趟宝刹还个愿才行。 西苑里头的郑珍容听闻她出门上香,哂笑了一声:“还真把镇西王世子当个宝贝了不成?” 郑家并不是虔诚的佛教信徒,实际上在燕国,大多百姓还是逢神便拜,也不管他是元始天尊座下之道祖还是西方极乐大乘之佛祖。郑珍容也分不清逍遥道和慈悲道的区别,只知道许了愿要还,多许愿能多得保佑。至于保佑她的是何方神佛,她就不管了。 她的丫头兰绪也跟着笑:“三娘子实在是短视。将来她做了那个什么劳什子世子妃,能咱们未来太子妃娘娘手里还不是随便捏圆搓扁的?” 郑珍容抿了一口茶,冷哼了一声。 车马一到山下,还未上宝刹,康平便发觉山路旁似乎站了个人,瞧身形,像是个男子。康平不动声色,拾级而上,她礼佛从不带下人,孤身一人走在前头。男子见她并未发觉,悄然跟上了。 大慧觉寺无甚香客,通往山门的石板路上颇为幽静,只能听见风声穿过竹林,沙沙的响声。 突然左侧竹林传来了一声微不可闻的“铮”,康平顿下了步子,偏头望了一眼。 从竹林里窜出来了个黑衣男子。 他长相立体,高鼻深目,肤色比寻常公子郎君略深些,看上去约莫三十出头。一双入鬓的剑眉尤其浓,其下一双眼睛,竟然像是秋日的太液池水般灰蓝幽深。 这双眼若是寻常时,定然是柔情缱绻,可此刻他却双眉紧促,眸中满是紧张神色。 康平幽幽道:“解决了?” 黑衣男子一双灰蓝的眸子望向康平:“属下无能,叫人逃脱了。” “看清楚是何人了?”她说。 男子摇了摇头。 康平眼睛微微眯起:“身手可熟悉?” 男子答道:“不似大内的人。” 康平点了点头:“那便好,你且先回去吧。到山上等我。” 男子垂下微卷的眼睫,点了点头,旋即步履轻点,转瞬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 康平回身瞧了一眼来路。下人们都被留在山脚下了,她一个南阳郡公府不受宠嫡女,哪里值得人来跟踪? 突然路旁竹林簌簌动了两下,康平警觉回头:“贺赖孤?” 竹林中却没有回应,只蹿出一只竹鼠,抬头拿一双豆眼盯了康平一会儿,又一溜烟蹿进林中。 康平垂了眸,继续拾级而上。 竹林后头,青衣男子看着她缓缓远去的背影,双目紧锁,待她身影完全消失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时,他才微微动了动。 一旁护卫小心问道:“世子爷,我们还要上去么?” 青衣男子正是因十年前振国公主兵败而被圈禁在龙都的镇西王世子刘易尧。他看了一眼侍卫,道:“你可看清楚方才那个男子的长相了?” 护卫道:“他身手太快,只能辨出是个胡人,大抵有些吐火罗血统?恕属下实在是不能看得分明。” 刘易尧冷笑一声:“郑家可没有这样一号人。” 燕国皇室多为胡人,但总体而言皆是鲜卑血统,吐火罗远在西域,那个男子的长相实在是有些扎眼得很。可偏身手矫健,一看武功路数,就知道习得潜行之术。这种人,不是梁上君子宵小之徒,便是当暗卫的。 可那位郑三,撑死是未来太子妃的嫡妹身份,哪里能配得上这么个武功高强的暗卫? 刘易尧知道那一纸婚书来得蹊跷,便留了个心眼。虽然这位郑三娘早已得了睿王妃的青眼,可郑家既然把长女嫁给太子旭,总归是划为冯皇后一党。他一个乱贼之后,要容一个郑家女子进门,少不得先探查一番。 果真这一探查便查出了不对。这个郑三娘子,何德何能,竟然能配有如此身手的暗卫? “那世子爷咱们是要跟着郑三娘子,一看究竟么?” 刘易尧思索了阵道:“不必这样鬼鬼祟祟,直接上去进香便是。” 康平花了两炷香的时间,才从半山腰气喘吁吁地爬上寺内。而大慧觉寺的住持徹空禅师,早已等在大雄宝殿之前,见康平到来,先是双手奉茶,后合十一拜:“施主来了。” 康平在佛前,自是收敛了自己不可一世的姿容,显得低眉顺目起来,双手合十回拜回去,恭谨道:“大师请。” 徹空禅师将她引入殿内,大雄宝殿一进门便是一尊三人高,宝相庄严的金身大日如来,两侧为十八金身罗汉,乃是大慧觉寺最大的伽蓝。金身如来像是大慧觉寺自建立以来便又的,两侧罗汉本是泥塑,后来由镇国公主出资重塑了金身。可如今大慧觉寺香客减少,大殿中长明灯的数量早就不比往日,曾经熠熠生辉的金身都显得暗淡了许多。 康平在释迦牟尼前跪了下来,闭目祈祷了一阵。身后有禅师的轻声招呼:“施主。”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2 一个略浮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软底的靴子踏在大雄宝殿青石地面之上,发出簌簌的声响,身侧的蒲团微微一陷,一个什么人便跪到了她的旁边。 康平睁开眼,悄悄瞥了一眼来人。 身旁的男子身形略显消瘦,却挺秀高颀,一双桃花眼灼灼然,本是显得轻浮招桃花的长相,但因为生了一个高挺的鼻梁,硬是将那双眼睛里的情意给压下了,只剩下高冷禁欲之意。他就长了一张曲高和寡的脸。 一如他的母亲。 康平思及当年的镇西王妃翟融云,心里头有些涩意,再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刘易尧。当年她在易尧这个孩子面前自裁,以求慕容焕能留他一命,慕容焕倒是说到做到,没让融云断了子嗣,却把一个十岁的孩子囚在京中,和家人骨肉分离,孤零零地长大。 如今看他瘦削形容,康平实在是有些心疼得很。 “郑三娘子看够了没有?”本垂着目默祷的刘易尧抬起眼来,一双桃花目对上了康平的眼睛,半边脸俊雅清隽,只唇色有些发白,平添了两分寒意。不过比起当日在宴会上的那副恹恹的病容,整个人倒是稍微有些容光了。 刘易尧皮相继承了当年龙都第一美人翟融云,甚至比乃母更加青出于蓝。那一眼望来,若康平是寻常及笄少女,定是要羞红了一张粉脸,捂着脸落荒而逃。可她壳子里套着的可是慕容康平,如今再见刘易尧,又是相互有了婚约的,她便只剩感慨:这小子,小时候就长得钟灵毓秀,现在出落得越发俊朗非凡了。倒也不负融云所托! 刘易尧见慕容康平目光毫不回避,直直看着他,可她眼中的内容他却无法读懂,轻轻皱了皱眉。 慕容康平浅浅一笑:“看够了,郎君真是风神秀彻,让我心驰神往。” 刘易尧不曾想到,她竟然能笑眯眯地说出如此的话语来,还“风神秀彻”、“心驰神往”,丝毫没有豆蔻少女的娇羞怯懦,可那一双盈盈的眼,眸光沉沉,看上去也绝非在蓄意调戏,他一时有些怔住。 康平又笑问:“郎君也是来还愿的?我俩既然有婚约,在此处相逢,实在是缘分啊。” 刘易尧眸子沉了沉。看她如今戏谑眼神,想来是已经知道,山路上跟踪之人是他了。 康平又说:“看郎君这两日气色比之前宴会好了许多,看来是在保重身体了。镇国公主在天有灵,想必会十分欣慰。” 刘易尧觉得她笑得颇有些……慈爱,正想说些什么,康平却已施施然起身,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拽着长裙悠然离去。 刘易尧立刻起身去追,但一出大雄宝殿,哪里还有那位郑三的身影,问门口立着的禅师,他却只是道一句佛号,不多他言。 刘易尧双眉深锁,快步赶往后山禅院,但却依然空空如也,郑三娘子似乎就此消失在晨钟暮鼓的大慧觉寺宝刹之间。 他的近卫刘奕平问道:“这位郑三娘子实有古怪?” 刘易尧不言,低头思忖了一阵,手却摸到了袖子里头的一个小小的瓷瓶。那还是半月前宴会上她赠予的药丸。 刘奕平看他脸色阴晴不定,复问道:“要不要再去找找看?后山有穿云塔,不若去那处?” ☆、10.第 10 章 康平到大慧觉寺,除了礼佛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便是藏在大慧觉寺后山的三十暗卫。 她做镇国公主之时,在大慧觉寺后山谷中,便留有一支三十人的暗卫,扮作寺中居士,组成者皆是孤儿。此事连大慧觉寺住持方丈徹空禅师也仅仅知晓一二分,慕容焕则是查都未曾查到。 镇国公主死后,门客尽散,她托生在时年六岁的郑家三娘身上,根本不可能再同这支暗卫取得联系。直到她这具身体十岁时,她借着病重理由上山拜佛,循着记忆来到后山禅院,才发现自己的三十人暗卫这几年间竟然一人都未曾离开。 暗卫长便是那个有着灰蓝色眼珠的男人。他早年流落西域,因长相秀美,被辗转买卖为娈童,经手过吐谷浑、西匈奴、高车各族,亦曾在柔然可汗帐中承欢,但他后来拼死逃出,流落至燕国,被一位姓贺赖的武师收留。康平亲自为他赐名为“孤”。 这位姓贺赖的武师,曾是镇国公主府上的卫长,奉康平之命训练暗卫,选拔的皆是孤身亡命之徒。贺赖孤经历复杂,武功刁钻,很快成为暗卫长,深得康平信任。康平兵败之后,贺赖孤带领余下三十暗卫,隐居大慧觉寺,保存实力,以图为康平复仇。果然没过几年,郑三娘便找到了他们。 暗卫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这世上知道三十暗卫身份者,仅有已故镇国长公主一人。郑三娘能够一一叫出三十人名姓、来历,甚至对他们各自的武功路数也很熟稔,贺赖孤不得不相信,她便是镇国公主本人。 康平也甚是欣慰,镇国公主死后,凡是朝中与她有关的官员、将领尽数被屠,镇西王远守封地,她身边已经无可用之人。若想东山再起必须一点一滴重新积攒实力,有这三十暗卫,事情能变得轻松得多。 大慧觉寺既然是康平的地盘,刘易尧在此地跟踪她,实在是没选对地方。 大慧觉寺穿云塔曾供奉佛祖舍利,如今舍利已经丢失,穿云塔被列为禁地。康平站在塔顶,居高临下地看着塔下正襟危坐的刘易尧,轻轻叹息,“这孩子甚是警觉,看来十年来改变了不少。”竟然还懂得派人跟踪她了。 但她也暗自庆幸,跟踪她的不是旁人,而是刘易尧。 “不过你今次还是有些打草惊蛇。”她冷冷训斥。 一旁贺赖孤一双灰蓝眸子望向她凝重的侧脸,答道:“属下无能,请主上责罚。” 康平摆了摆手:“下次注意便罢。” “镇西王一门一向对您忠贞,属下查到世子私底下也在同一些朝臣往来,只是他身份敏感,行差踏错,容易被慕容焕察觉,故一直束手束脚。” “也苦了这孩子了,我还是没能对得起他母亲。只是目前还未到时机,向他表明我的身份。贺赖孤,你暗地里多帮衬他一点。” 贺赖孤点头答道:“是。” 康平说:“行了,这孩子从小也经不得逗,就知道认死理。这回也逗得差不多了。我下去瞧瞧他。” 贺赖孤抿唇望了她一眼,突然说道:“主上真的要嫁给世子?” 康平回过头来:“你也觉得不合理?” 贺赖孤垂了眼不说话。 康平笑了笑:“我自己这关也挺难过的。不过左右是借他之手从郑家解放出来,我虽然霸占着郑家娘子的身躯,可一颗心已经是老太婆了。这孩子我是瞧着他长到十岁,实在是下不去手。但若我不这么搏一搏,他一辈子都要受慕容焕牵制。现在这样也挺好,我总不能和他真有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3 夫妻之实吧?”言罢,她便转身下塔了。 刘易尧在塔下等了片刻,便看见穿云宝塔之后,慢悠悠走出来一个绯衣女子,神色自然,瞧见他站在院外,丝毫没有惊讶的样子。女子头发用一根玉簪轻轻挽起,乌发云鬓衬得肌肤胜雪,山风微微撩起她额前碎发。 那般飘然出尘模样,叫刘易尧无端端想起十年前狂风暴雪中那名红衣女子。 “郎君是在等我?”她问。眸色戏谑。 刘易尧知道,她身边那名暗卫既然能神鬼不觉地和刘奕平缠斗,她自然也有本事察觉到他此前在山路上的跟踪。只不过方才在禅师面前,没有说出来罢了。 “郑三娘子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他淡淡答道。 “哦,过奖过奖!”她笑意盈盈逼近,“不知道郎君找我有何贵干啊?” 十年前,刘易尧还是个才到她的胸口的小男孩,如今已经长到了比她高出一头。她抬着头瞧他,眉眼和唇瓣实在是像翟融云,天知道她是有多想摸摸他的冠冕,只可惜现在这具身体并非是他的长辈了。 刘易尧觉得她那深藏笑意的眼睛实在是叫人容易沉湎。他沉默了一阵。 康平知道他从小就是个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性子,便自顾自说道:“郎君是觉得与我订婚,不满么?” 刘易尧沉着脸,目光微微偏开了去:“我一个罪臣,是在惶恐,只怕耽误了三娘子。” 康平歪了歪头:“我不觉得耽误啊。”她抬眼看了看刘易尧,“世子不要妄自菲薄,切记要保重身体,莫让故人挂怀。” 刘易尧眸光一窒。“何意?” 康平笑得淡然:“无甚深意。同为一个药罐子的经验之谈罢了。” 在刘易尧的面前,纵使他已经出落成一个弱冠的青年了,她还是忍不住要去好好说教一番。 刘易尧道:“哦,确实听闻三娘子身体不好,不太参加京中贵女的宴饮?” 康平说:“倒也不是,懒得交际罢了。” 刘易尧挑了挑眉,静候她下一句。 康平说:“同那些人这样凑在一处,能做什么?唇枪舌剑,争些口舌之利而已。你要说争论的是什么军国大事,那也就罢了,可他们最后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些后宅里的蜚短流长吧?实在是浪费时间!有这等功夫,还不若花在正道上。” 刘易尧问:“何为正道?” 慕容康平:“听曲,睡觉!” 刘易尧以为自己听岔了,眉心微动。 “总之是让自己高兴,自己不觉得辜负自己的事情就对了。别委屈自己和那些人虚以委蛇,不惜得。人呢,眼光还是要放长远些。”她笑了笑。“譬如刘世子,不好好爱惜身体,怎能图长远之计?” 刘易尧本来还拧着两道剑眉,满腹狐疑地打量她,可听她说了这一番歪理,竟听笑了:“三娘子见解实在是通透啊。” 见他展颜,康平亦是笑了笑:“我呢,就好说个教。”言罢,抬手拍了拍刘易尧的肩。 刘易尧身形微滞,半晌,突然道:“睿王妃曾言你同已故镇国公主颇为肖似,果然如此。” 康平心头突得一跳,但她里子里究竟是摄政十三年的长公主,那点慌乱未曾表现在面上。她云淡风轻道:“是么?” 刘易尧看她面色如常,说:“我以为说你肖似当年长公主,并不是什么好话。” 康平内心轻哼一声,小子学精了,这是在套她的话么? 她答道:“为什么不是好话?” 刘易尧提及当年镇国公主,面色总归又有些冷了:“十年前长公主被诛,三娘子竟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伏诛叛贼,是好话么?” 康平反问:“世子竟然觉得长公主是个伏诛叛贼么?” 她轻巧地把话甩了回去。 她继续道:“成王败寇,镇国公主摄政时的政绩有目共睹。如今大燕光景,难道比十年前好么?此处没有旁人,世子何必套我的话。” 康平向来夸自己从不怕闪舌头,一双眼盈盈落在刘易尧的身上,颇为坦荡。 她说的也是事实。从这几年的政绩来看,慕容焕没有她慕容康平的扶持,并没有把这个国家管得多好,反而在一点一点耗尽她当年的积累。 十年,她痛心的并不是一手扶持上位的亲弟弟的背叛和猜忌,而是亲弟弟并不能将这个国家治理得风调雨顺。 这何尝不是她的失败? 对于她这样的回复,刘易尧始料未及,因此看向她的目光,便有些复杂。 看着刘易尧这幅样子,康平心里头便有些气了,语气便重了些许:“怎么,我记得世子是公主抚养长大的,竟连公主的政绩都不承认么?”那未免也太过白眼狼了些吧?她可就白白把他拉扯到十岁了。 刘易尧又想起她跳着脚说“镇国公主敲棺材板”的场景,幽幽道:“我记得三娘子比我还小四岁,竟像个长辈似的在同我说教么?” 康平心中暗忖,你小子开蒙都是本公主开的,小时候被本公主提着耳朵说教了多少回,现在听一两句就不耐烦了么? 可她到底顾忌自己身份,摇了摇头道:“既然世子不爱听,我就不说了。”语气哀怨,竟徒生了几分“儿子长大不由娘”之感。言罢,她转过身去,“时候不早,我回去了。” 刘易尧看着她离去背影,没有出声阻止。 他现在只是越发认同睿王妃的看法,这个女子确实性子酷似先镇国公主。想起当年他幼时,公主揪着他的耳朵斥责他顽劣,他的眸色又暗了暗。 他始终记得十年前冬月初十,他被羽林中郎崔仲欢缚住,押送至镇国公主府前。狂风暴雪之中,慕容康平一袭红衣,被朔风鼓动猎猎。她秀发不曾束起,迎风舞动,恍若《九歌》中的山鬼,肩头已经落下薄薄一层白雪,益发衬得她发如漆墨,衣如业火。 他看着她端着一杯鸩酒,目光沉沉。 那年他十岁,被崔仲欢按住不得动弹,只能任由泪水在脸上纵横,冻成冰凉的碴子。 慕容康平笑意盈盈:“莫哭,蠢货。” 他眼睁睁瞧着她将那被鸩酒饮下,神色如常。 红衣华服女子放下酒杯,缓缓朝后倒去,刘易尧便也如同被抽走脊梁,轰然跪地,膝下溅起一片碎雪。 可那女子再不能用满眼笑意,举重若轻地训斥他“膝下有黄金,有泪莫轻弹”了。 ☆、11.第 11 章 从大慧觉寺回府,一路上慕容康平心情颇为复杂。 出嫁是她的第一步,如今稳稳当当地踩出去了,她本该欣喜才是。刘易尧又不是旁人,是她最有力的盟友之一,同他共处定然是珠联璧合。 何况贺赖孤不是已经查到,他暗地里也在联系镇国公主旧部,意图为她复仇么? 可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4 想想当年那个白净得像是个米团子似的男孩,现在却是这样一副形销骨立的阴鸷形容,她又有些一丝丝的牵着的心疼和唏嘘。 秋韵瞧她一路上脸色阴晴不定,以为是在大慧觉寺里头遇上了什么事情。三娘子礼佛虔诚,从来都是要自己独自上山一个人进香祭拜的,她侯在山下,也不知道山里头到底发生了何事,便问道:“娘子怎么了?” 康平随口答道:“许是山上吹了风。” 冬情一直没法理解,在她眼里镇西王世子实在是不堪为良配,这门婚事怎么能让自家娘子烧香拜佛的庆祝?她幽怨地看了康平一眼,娘子向来大气通透,怎么在这门亲事上头如此糊涂,捡了土疙瘩当宝贝的。她有些恼怒地说:“娘子也太高看世子了。” 康平知道冬情心直口快没有恶意,但是还是训斥了句:“我中意这门亲事自然是有我的道理。将来世子是你们的姑爷,不许对他不敬!” 冬情悻悻然点了点头,兀自提了小水壶给康平倒起了热水来。 刚一回府,车才进侧门便停了。车夫隔着车门来问:“三娘子,似乎是六娘子在等。” 秋韵连忙掀开了车身侧的车帘,果真瞧见六娘郑悦容站在侧门边上,满目的焦急神色,身旁竟然无一个下人。 见秋韵探出头来,六娘子急匆匆上前,问道:“是三姐姐回来了么?” 康平越过秋韵看向她:“怎么了?” 六娘说:“三姐姐,太子殿下来了!这会儿在前院,等你过去觐见呢。”她一双眼睛里是迷迷的水雾,拧着两条淡淡的眉毛,神色颇为凄苦。 康平笑眯眯问:“所以你特地来通知我,叫我过去么?” 郑悦容连忙说:“不是!三姐姐……我……”她又开始绞起手指来。 康平了然,上回宴会送了她一条裙子,她这是来投桃报李的。 当时在御花园康平、太子旭之间的牵扯,想来六娘郑悦容也是瞧见了,她性子敏感,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头,这事儿牵扯着郑家两位嫡女和当今太子,郑悦容一个小小庶女,实在不敢妄议。 但是她是长了眼睛的,瞧得出太子对三姐的觊觎与三姐的不屑一顾。如今太子在三姐订婚后突然来访,表面上装着是来瞧二姐的样子,实际上一双眼滴溜溜满屋子找人。 她得赶紧来通报一声,省的三姐又被占了便宜去。 康平瞧着这孩子满脸通红,眼神却颇为坚定,笑了笑:“我知道了。” 郑悦容咬了咬下唇,点了点头,又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一溜烟蹿没了影子。 秋韵收了帘子,转头道:“看来六娘子倒是个心思玲珑的人。” 冬情问:“那三娘,咱们去前院么?” 康平实在是不愿意去见那个长歪了的大侄子,摆摆手道:“见什么见?不见!” 可康平忘了人世间还有一种生物叫做牛皮糖,不是她想避开就能避开的。 特别是当牛皮糖身处高位之时,更是避之不及—— 主仆三人才走到东苑外,就瞧见一蓝衫少年站在墙角下,不时伸长了脖子往里头瞧,见他服装配饰,一瞧就是东宫里头地位不低的舍人。东苑里的下人仆妇,皆知道他身份贵重,压根不敢做声,低着头假装不停忙手里的事情。只偶尔拿眼角瞟一瞟那个少年官。 康平抚了抚额。冯皇后自己个儿风度翩翩,又是大家闺秀的,怎生教出个那样有失皇家威仪的儿子来?这小子真的是慕容骨血么! 她冷着脸走进院门,假装没瞧见那个人。 “诶诶!三娘子回来了?”少年看见康平,连忙叫住,可冬情却一把将他拦了下来道:“郎君何事?我家娘子在山上吹了风,现下不方便见客。” 少年以为康平不知他身份,急匆匆道:“我是东宫散骑都尉马竟,奉太子殿下之命来延请三娘。” 康平没有回头,秋韵也上前拦住了这位马都尉,道:“实在是抱歉,麻烦都尉回禀太子,我家三娘实在是因为在山上风大受寒,不敢过了病气给殿下。都尉请回吧!” 马竟被派来做这种失礼的事情,已经是很困苦了,可不把郑三娘请到前头院子里去,到时候太子旭又要怪罪,急匆匆红了一张脸:“三娘子,太子殿下特地来见你……” 冬情口快道:“都尉弄错了吧?太子殿下是二娘子的夫郎,我家娘子的夫郎是镇西王世子,太子殿下为何要特地来请三娘?他定是来见二娘子的!” 马竟面皮子薄,被冬情噎得无话可说。 太子旭之前一直盘算着,待郑珍容入东宫后,就禀告了冯皇后,让郑珈荣一道入东宫为良娣。冯皇后素来宠溺太子旭,自不会阻止。可没想到却让郑珍容抢先一步,禀告了冯皇后,下了一道懿旨让郑珈荣和镇西王世子订婚了——他此番登门拜访,一是来慰问慰问这个可惜错过了的小姨子,二则是来向郑珍容兴师问罪的。 马竟家祖上是南人,不像慕容旭那样不重礼法,被强迫着替他给未来小姨子传话,已经是芒刺在背,坐立难安了。又被冬情指责,此刻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我,我”了半日,终于是眼一闭,心一横,大声说道:“太子殿下有话想同三娘子讲。” 康平已经走到了房门口,揣着手,靠着门,懒洋洋问:“什么?” 从院门到房门处好长一段距离,马竟想说话叫康平听见,得用不小的声音。他思及太子旭的嘱托,脸都涨成了猪肝色。这话叫他如何说得出口? 他腆着脸咬着牙,道:“烦请三娘子过来些。” 康平靠着门,遥遥地说:“我受了凉,就不过来了。马都尉请说。” 马竟脸都要涨黑了,几乎能滴下血来,唇齿嗫嗫,越说越小声:“太子殿下说、太子殿下说、说那个镇西王世子他……”后头的声音已经如蚊呐。 康平不听,光看马竟一张红脸,便知道太子旭叫他传来的话时多么不堪。她冷冷笑了笑,打断道:“有劳马都尉了,太子殿下所言,我也大概知晓。马都尉既然已经把话传到了,那便请回吧。” 马竟看了康平一眼,见她懒洋洋靠着门框,立在那里,站无站像,可偏偏带着一股子不容忽视的怒气,他知道她肯定恼了。 康平瞧他也不过十四五岁模样,拜东宫骑都尉,说好听了点是太子伴读,实际上就是个皇家书童。看太子旭那不学无术的模样,这伴读的日子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再看他一步都不肯踏入院门,再在半圆月门外头满脸通红的模样,看来是个知礼守礼之人。 她突然笑了笑,莲步轻移,朝着院门走了过去。 马竟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康平走过去,轻声道:“三娘晓得此事,太子实在是为难都尉大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5 人——三娘也很想为大人鸣不平。只可惜人微言轻,三娘也只能对不住大人了。”言罢扶了扶身。 马竟的脸上红色稍微褪去了一些,瞧着她行完礼又翩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进屋了。他忧惧地看了秋韵冬情二人一眼。东苑这边态度坚决,秋韵劝道:“此事本就于理不合,都尉既然知道,那便请回吧。” 康平进了屋子把门一关,往榻上哗啦啦一躺,轻笑出声:“那马竟倒是个明白人,只可惜跟错了主子,性子又懦弱了些。” 秋韵一边替她收拾外衣,一边道:“瞧他窘迫样子,委实也是可怜。太子殿下实在是过分得很。” 康平翻了个身,兀自在脑子里搜索马家这一号人去了。 * 刘易尧回到世子府之时,还在思索今日里郑三娘所言。 她背后势力实在奇怪,世子府上又遍布慕容焕的眼线,若真让她进门,不知会惹出什么事端。 府上管事突然来报:“世子,余香楼掌柜的求见。” 余香楼是龙都一家酒馆,不算很有名气,但胜在物美价廉,世子府一向穷困潦倒,有时候会向此楼订点饭食。他凝眉:“此事你去处理便好。” 管事说:“掌柜的说我们之前的账目不对,要来亲自见您。只是我们记得,之前订的几次饭食,账都是平了的。我们说不过他。” 刘易尧苦笑一声,他这个有名无实的世子,连个酒楼掌柜都敢欺压,这等小事都得叫他亲自出面才成。他缓缓道:“好吧,你让他进来。” 他本以为这个掌柜不过是仗着他无甚权势,过来欺侮一番,打发走了便罢,谁知道人一进门,他便目光一滞—— 余香楼的掌柜,竟然是个灰蓝眼睛的吐火罗人么? ☆、12.第 12 章 是刘奕平率先将贺赖孤认出来的。 在大慧觉寺的山路上,他俩曾经短暂地交过手。贺赖孤以为刘奕平是慕容焕派出的人,试探了他的身手,发觉并不像。而刘奕平本奉命跟随郑家三娘,没有料到她身边会出现如此身手了得的暗卫,一时不查,在贺赖孤手里吃了闷亏。 他是没瞧清楚贺赖孤的长相,只是那双眼睛却记得分明。 燕人中无人能有这种蓝色的眼珠,像是个琉璃珠子般夺目。这般色泽实在是让人过目难忘。刘奕平记得此人似乎对郑三娘颇为恭敬。 他立刻握住了手中的剑,横跨一步站到世子爷的身前将他护住,冷笑道:“呵呵,不曾想这位郎君竟然是余香楼的掌柜么?” 见刘奕平对此人敌意颇重,刘易尧自然也猜出这人便是那位跟着郑三娘的高人。可距离他们先后离开大慧觉寺不过两个时辰,他便这样明目张胆地找上府来,是为何事? “在下不才,不过是个小小的掌事。奉了主人之名到府上讨债来的。”贺赖孤面色颇为镇定,他换掉了方才在大慧觉寺上穿着的那身黑色短打,穿上了一袭龙都时兴圆领布袍,头戴幞头,手腕上盘着一串油亮亮的檀木珠子。三十三四岁的年纪,一张脸还是颇为女相妖异,加上异族深邃的长相,不识得的,还以为他做的是什么皮肉生意的——龙都胡肆林立,东西二市虽不复十年前盛况,但依然有大量红发蓝眼的胡姬娼优,而这些人,全是龙都贵族最最不屑一顾的那种人——最底层的草芥之命。 贺赖孤的打扮看着颇为油滑,只是眉眼之间十分锐利,下盘稳重,仔细辨认能看出他是习武之身。刘奕平冷笑一声,怪不得世子爷说郑府上没这么一号人,瞧着像是个龟公似的,郑府好歹是国公府上,怎可能同这种三教九流明面上扯上关系? ——至于他所说的主人,不消多想,也能猜得是谁。 刘易尧倒是很冷静,他轻轻推开了挡在面前的刘奕平,走到贺赖孤的身前,问道:“不知道我府上欠了你家主人多少债务?可有账簿?” 他虽然身材纤弱,可生得颇为高挑,像一支苍翠的竹。贺赖孤在三十暗卫中也算是身材高大了,在刘易尧面前还矮了半寸。贺赖孤那双蓝幽幽的眼睛看向刘易尧,道:“账单在此,请世子爷细细过目。”言罢,从袖中掏出一块白绢。 刘易尧狐疑接过,摊了开来,在看见那三行小字之时,顿时愣住!而刘奕平凑过脑袋瞧了一眼,立刻大惊失色,慌忙将刘易尧拉开三步,只听左手下铮的一声,剑已出鞘,直指贺赖孤咽喉! 贺赖孤不慌不忙,剑尖距离他的喉结不过两指宽处,他却微微抬起下巴来,戏谑看向刘奕平道:“以刘护卫的武功,想取在下的性命恐怕为时尚早。” 刘奕平同他交手过,自然知晓他的深浅,只用眼死盯住他。 刘易尧捏着那方锦帕,问道:“你家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贺赖孤缓缓道:“世子可以将此绢上的名字一一记住——世子看了那些姓氏,也应该知道是什么人。我家主人绝不会对世子有任何不利,万望世子放心。但她目前身处闺阁,行动多有不便,所以希望世子能给她开方便之门——” “世子爷问你家主子是何人!”刘奕平见他态度倨傲,怒道,连着剑尖也向前递了两分。 贺赖孤面不改色,他曾是在西域胡地中刀尖舔血而过的人,多少次被人用各路兵器直逼命门,却从没人让他人头落地。一个小小世子府护卫,又怎能伤他半分?他道:“主人的背后,想来世子府目前的势力也无法探查出来——世子爷看清楚了么,看清楚了便将这名单还给在下,此物留在你世子府未免过于招摇,需要我告诉刘护卫,门外有多少个慕容焕的眼线么?” 听他直呼慕容焕其名,刘易尧的身子动了动。而刘奕平却被他这幅故作高姿态的形容彻底激怒,骂道:“你是什么东西!” 说罢,便手腕发力,剑锋微偏,朝着贺赖孤的锁骨狠狠刺去! ——“奕平!”刘易尧大声阻止。 贺赖孤轻巧地躲过了刘奕平这一剑,且移形换影之间,将三步外刘易尧手里的布绢拿了回来。 他灰蓝的眼珠挑衅地望了一眼因冲力而一个趔趄的刘奕平,冷冷道:“身形不够快、步法不够稳。” 刘奕平正要反驳,却被刘易尧抬手制止。 “英雄,”刘易尧对贺赖孤换了个称呼,“转告娘子,既然她同我有了婚约,我世子府将来就是她的家了,她将会是府上的当家主母,婚后她自可方便出入。” 贺赖孤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一双眼睛里看不出喜怒。 半晌,他才道:“世子依然那么聪慧。”言毕,他便不再逗留,抱拳将那绢帕收起,转身便走。 在外头的管事听见屋内的响动,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入内,直到那美艳男子离去 ,他才敢探头探脑。 却见屋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6 内刘护卫的剑鞘落在地上,一张脸气得发红,而刘易尧却是脸色未白——表情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估摸了一下,那个什么余香楼的掌柜应当没讨走多少好处,便站在门框处呸了一口,骂道:“什么奸商!” 刘奕平瞧了他一眼,闷闷不乐地捡起掉在地上的剑鞘,站回了刘易尧的身边,压低声音道:“世子爷,他那是什么态度?那女人又是个什么东西——” 刘易尧未曾抬头,只是答道:“且不说郑三的背后究竟是谁——但是盟友。” 刘奕平瞪大了眼睛:“何意!怎会是盟友呢?” 刘易尧垂了眸。其一,那人曾直唤慕容焕名姓;其二,便是绢上的三个人名。 崔仲欢、裴希声、高大臣。 刘奕平只瞧见了第一个崔仲欢,此人曾是羽林中郎将,十年前押着年仅十岁的刘易尧,率领三百羽林杀入镇国公主府,给慕容康平递上鸩酒的就是他。那年他年二十三,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但鸩杀公主,他并未立功,而是背了罪过——慕容焕容不得他。兵变结束半年后,某日羽林训练之时,他竟然落下马背,摔断左腿,从此行动不便——羽林不可能有一个残废了的中郎将。 他如今虽郁郁不得志,看起来同镇西王世子属于同道中人,可世子府同此人的来往十年近乎无。毕竟当年他亲手给慕容康平递上鸩酒,此仇不共戴天。故而刘奕平只在绢帕上见到此人的名字,便肝火大胜。盖因这人是镇国公主府的大敌! 而裴希声,高大臣两人,却分别是当年镇国公主门下所出二公的族弟。司徒高巨擎、司空裴音死在兵变之中,高、裴二氏就此没落,这几年刘易尧并未听到过此两人什么动静。 这三人中任意一人单独拎出来,在龙都都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只是这三个人的名字同时出现在一张绢帕之上——刘易尧想他大约明白了些许郑三娘的用意。 只是他不明白的是,为何她在大慧觉寺的时候并没有将此三人的名字告知给他,而是另外派遣了那个余香楼掌柜,来到这被慕容焕严防死守的世子府,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告诉他? * 此刻在郑府上,康平在榻上翻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马家是个什么人家。 南地来的侨民,她为公主的时候不过是个小族,不曾有族人位列九卿过。没想到这几年倒是越发壮大了,还能把儿子塞进东宫做伴读?一般这种暴发户家族,十之八|九是把女儿送进宫里,才能在十年间踩着裙带爬上去的。 且多半依附的是冯皇后。 这也能完美解释为何那个马竟对慕容旭所言如此不齿,却还要硬着头皮听他的吩咐了。 她坐起来,冷冷地笑了,跟着慕容旭和冯皇后能有什么前途? 冬情见她起来了,给她批了件褂子。秋韵推开门进来,道:“三娘子,你起了?太子殿下刚走,不过留了个宫里的女官下来,说是要给二娘子训导礼仪。夫人说不若你也去。” 康平几乎要笑出声,叫她去学宫廷礼仪?她前世三十六年皇家公主,虽然平时行为比较放浪不羁,但大型场合从未出过半分差错,更曾在接见南楚使臣的时候被那些南人称作燕宫门面——可见她在宫礼方面岂止合格,简直非常优异。 且目前皇宫中所行的数条宫规,还是她当年定下来的,比照南楚汉室宫廷,对于祖辈游牧的胡人皇室来说略微严苛。冯皇后能自己守住已经是万幸了,竟然还派个女官来教她?后槽牙都要笑掉了。 秋韵料想自家娘子定是这般不屑的神色,她道:“还有,那个女官说要告诉夫人太子妃出嫁的各礼节,包括嫁妆——娘子不若去听一听?” 康平看了一眼秋韵,道:“你倒是想得周到,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还有嫁妆的事情。嫁出去个太子妃,只怕得花不少钱吧?” 冬情一听,立刻叫起来:“啊!夫人不会是想打咱们三娘子嫁妆的主意吧?” 秋韵拧着眉:“奴婢正是这个意思。” 康平立刻下了榻,笑道:“看来冯皇后是穷疯了,东宫纳个太子妃,都想从咱们郑家搜刮点脂膏去。母亲不识,估计得给那个女官巧舌如簧地忽悠过,咱们得去瞧着点。”——该她的钱,一分都不能流进冯皇后和慕容焕的腰包里! ☆、13.第 13 章 郑珈荣姐弟的生母李氏,出自陇西大族,为汉姓高门之一。当年嫁入南阳郡公府,也算是门当户对。汉姓世族之间有个不大好但长存已久的风气,便是攀比。李家嫁女,嫁妆自然不能比旁人少,故李氏当初十里红妆,羡煞许多寒门。 然而宋氏,虽然有些家底,但往世代簪缨的李氏眼前一放,却是个妥妥的寒门破落户。宋氏当年以贵妾身份入府,嫁妆本就单薄可怜,如今她要给自己的太子妃女儿凑一份皇家嫁妆来,必然只能打李氏留下的嫁妆的主意。 女人家怎能没有一点虚荣心,她女儿又是要嫁入东宫去的。故而东宫那个女官稍微旁敲侧击了一下,宋氏就立刻以为,若不给女儿置办一份厚足的嫁妆,将来女儿会无法在宫中立足。 她慌忙说道:“大人说得是,我这就草拟一份嫁妆单子给您过目,瞧瞧是不是符合皇家威仪。” 女官眉开眼笑,嘴上连连说着“不敢”、“不敢”,心里却道果然是小门小户出身,这么三言两语就给诓住了。她可要好好摸摸这南阳郡公府上有多少家底,多替皇后娘娘掏点出去。 这么多年一直是宋氏主持中馈,她倒没怎么教育郑珍容如何操持财物,故郑珍容也不晓得自己家能供出多少添妆。她只觉得越多越好,往后宫内行走少不得花费,加上太子旭目前东宫里已经有的几个良娣中也不乏世家高门出身,她为中宫,自然不能被她们压过一头去,便急急道:“此事乃是大事,阿娘可要同大人仔细对过。” 宋氏连连称是,叫手下妈妈将自己藏在妆匣里的嫁妆单子拿出来。 八个店铺十亩田庄加三处林地,白银黄金各色家具不一而足,女官瞧了一眼,面上显得有些为难,微微叹了口气道:“似乎还是少了些。” 这是宋氏之前草拟的单子,自然是她可承受的范围之内,她往上加了加:“那便十店铺十田庄?” 女官见她的表情虽然肉痛,但似乎还能刮出一点的样子,方想要摇头,叫她再吐出点东西来,却听见外头有人唱道:“三娘子来了!” 女官曾在御花园见过三娘子,见她进来,施施然行了一个宫礼:“三娘子好。” 康平微微欠身,脊柱半曲,右足后撤一步,双手拢住,低头答礼:“见过大人。” 她的宫礼行云流水,仿佛经过千百次的演练,腰、腹、背、手都停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7 留在一个完美的角度之上,声线沉稳,不卑不亢,比起宫中好些年长的女官来,都不够多让。 女官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康平又向宋氏行子女之礼:“母亲叫我来同大人习礼仪?” 宋氏瞧见康平,当下便有些心虚,毕竟她草拟的嫁妆单子里头,十八田庄店铺十六个是李氏曾经的添妆。但她转念一想,李氏死的时候三娘子才六岁,那嫁妆单子又一直在宋氏那里,郑三娘是断断不会知道自己的死去的阿娘留了什么东西。这下,脸色便稳了,笑得颇为慈爱:“是,虽然你将要嫁去的是世子府,而非宫里,但世子到底也是官爵,将来世子袭爵,你便是王妃,万不能在礼仪上头为我郑家丢脸,所以叫你过来跟着你姐姐,向这位大人一道请教一番。” 这番话一说,倒像是康平丝毫不知礼一样。 康平懒得同她计较,笑眯眯地俯身称是,颇为谦和。一旁郑珍容想到方才太子在时心不在焉的样子,却是一口气涌上心头,正想发作,却见宋氏一个眼神过来,只能咬牙咽下去。 毕竟郑珈荣方才并未在太子面前露面,全然没得错处,她找什么理由发作? 郑珍容恨得拿眼神去看宋氏,好让阿娘从那个郑珈荣手里头多剥些嫁妆下来。左右她嫁的也是个破落世子,能要多少嫁妆?而她郑珍容却是要入东宫,将来母仪天下,寒酸出嫁,能像话? 康平进门前已经听到宋氏和女官一来二去,在商量嫁妆之事,她面上不显,却将手笼入袖中,摸到了李氏留下的嫁妆单子,只等着宋氏开口,她好寻个由头,将李氏的嫁妆全部拿回来。 “夫人,李家两位夫人来了!”守在外头的婆子突然进来,禀报道。 康平一愣,本来即将掏出来的嫁妆单子又塞回了袖子里的暗兜,看向门外。 李家的夫人?莫不是郑珈荣生母娘家的亲戚?她们来做什么? 郑、李二家都是龙都的高门大户,当年也算是世交,否则不会把女儿嫁给南阳郡公。可是后来南阳郡公纵容妾室生出长子长女,李家不满,渐渐减少了往来,再以后,李氏病故,宋氏上位,李家就和郑家全然断绝了关系,纵然是在朝堂上,李家子弟与南阳郡公相遇,面上也都很难看。 自李家同郑家断绝往来之后,李家人就压根没来瞧过他们两个李氏留下的子女。康平本就和李氏族人不熟,这么多年李家人的不闻不问,她也没觉得有何愤懑。只是在这档口李家人突然出现,却叫人措手不及。 不多时一个圆脸妇人和一个长脸妇人联袂翩然而至。 圆脸妇人穿着藕荷底底色翠纹罗裙,头上翡翠攒银丝八爪菊花簪子,一派大家夫人的风流。只是一进门,圆脸上一双精明的眼睛立刻扫了一圈,从郑珍容和康平的脸上掠过,思索不过须臾,便盯紧了康平,快步走过来拉起了康平的手,顿时一双眼睛就红了:“珈荣!可想死二舅母了!你这孩子,如今竟然也出落得如此大了!怎从不派人到舅母这儿来?”言罢,竟像是真思念得哭般,一把将康平揽进了怀里。 康平心里暗忖,这原来就是郑珈荣的二舅母,李二夫人。 郑家两姐妹的长相颇为相似,郑珈荣五官稍微凌厉些,郑珍容五官略微柔和些,但都随了父亲,这个所谓二舅母从未见过郑珈荣,竟然能一眼从两姐妹中分别出来,也是厉害。 二舅母的个头比康平矮了半头,长得颇为墩实,一把将她搂住后,一边凄凄切切地叫着心肝宝贝,一边抚摸着她的后背,诚然是一个慈爱的长辈模样。 另外一边长脸妇人见康平面色冷淡,眼珠子转了一圈儿,上前来柔声道:“大舅母也是思念你思念得紧。你瞧你这孩子,这么多年,自己拉扯着弟弟,都不来找我们两位舅母,是多辛苦!” 这话一出,上头的宋氏脸立刻就黑了,什么叫她郑珈荣拉扯弟弟?李氏死的时候郑珈荣才六岁,两个萝卜头的衣食住行哪样不是她宋氏安排下的?外头可有人说过宋氏这个继母的半点不是! 李二夫人终于哭够了,亲亲热热地扯着康平的手,又说了一阵胖了瘦了好看了,才开口说起正事:“昨儿个听闻你被指婚给了镇西王世子?” 康平看了一眼站在一旁面色青黑的郑珍容宋氏母女,点头答是。 李二夫人一双精明眼睛瞥向郑珍容:“这未来的太子妃娘娘可真是友爱,不忘了提携自己的嫡妹妹。”语气酸的人牙都要倒掉了。 郑珍容死咬牙关,李家的势力并不好惹,再来在宫里女官的面前,万万不可像个泼妇一样。她胸脯起伏,连连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把面上那半丝笑意维持住:“李夫人说笑了。” 李二夫人才不管她是不是未来太子妃,并不给她面子,而是转过头来对康平说:“你要出嫁,咱们几个舅母也没什么可帮衬的,就过来帮你瞧着点嫁妆。你母亲当年过世的时候就说了,她的嫁妆是要留给你和七郎的,可莫要被什么心黑手黑见钱眼开的给贪了去!”言罢,立刻又斜睨了一眼宋氏,鼻子里冷冷出了一个哼字。 宋氏顿觉五雷轰顶。她才刚刚打起李氏嫁妆的主意,李家人就像是有顺风耳一样接到了消息?可是若真如李家所言,李氏的嫁妆只能给郑三郑七姐弟,她女儿怎么办?难不成就拿着一丁点儿的嫁妆嫁到宫里头去?她顿时有些慌乱,将那本来拟好的嫁妆单子紧紧攥在了手里。 女官对郑李两家之间的纠葛也有所耳闻,她一介宫中女官,好听点的,尊称她一句大人,但归根究底不过是个服侍主子的下人罢了。李家世代簪缨的高门大族,郑家这位又是国公夫人,她两旁都得罪不起,立刻端了个垂眉顺目的庄重表情,揣着袖子作壁上观。 康平本来就是来讨要嫁妆的,见李氏二位夫人竟然主动出击,给她当枪来使,便退后一步道:“外甥女多谢两位舅母!”言罢盈盈一拜,然后转身退到了李家夫人的身后。 李二夫人从手里抖出一张单子来,甩到宋氏的面前,道:“郑夫人可瞧瞧,这是不是我家姑娘当年嫁进来时候的嫁妆单子?当年咱们是拿了这单子去官府备过案的,应当是没有差错。” 她都说了是备案过的,宋氏还能如何?她气得浑身发抖,不情不愿地接过那单子,扫了一眼,牙缝里头挤出一句:“是姐姐当年的嫁妆。可姐姐曾为国公府的主母,国公府这九位儿女,皆要唤姐姐一声母亲,纵使姐姐已经过身了,这嫁妆全留给三娘和七郎,也是于理不合。” 李二夫人就知道宋氏会说这么一句,一把将嫁妆单子从宋氏的手里抽了出去,斜着眼道:“我家姑娘才不会和那些小门小户出来没见过钱的人一般,这嫁妆里头本来就留了给几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8 个庶子庶女的部分,但大部分还是给我家姑娘的嫡出子女的!嫡庶有别,庶出的怎能和嫡出的比?”她将嫡出两个字咬得特别重,一双眼死盯着宋氏。 宋氏嘴唇发白,这李二夫人明明白白还是在将她当个妾室看待!连着做了十年嫡女的郑珍容,也被一棒子打回庶出!她慌忙去向女官递去一个求助眼神,可那女官只管低头拨弄自己的指甲,一脸“这是你郑家家务事,我管不着”的表情,气得宋氏只觉得喉咙头一甜,却也只能硬生生咽下去,同那咄咄逼人的李二夫人周旋。 “二娘子再怎么样都是要嫁入皇家的,嫁妆少了,恐怕皇家不喜,平白拖累了咱家其他诸多子女。” 李二夫人说:“我又没叫你苛待了未来太子妃娘娘的嫁妆,郑家难道除了当年咱们家姑娘的嫁妆外,就没别的钱了么?别说连个太子妃娘娘的嫁妆都出不起!” 宋氏羞愤难当,郑家这两年挥霍无度,光南阳郡公那点食邑俸禄根本吃不够,本来就已经过着吃老本的日子了。可是在宫中女官和李家两位夫人的面前,她也不能开口,打落了牙齿和着血吞! 李二夫人瞧着她这般如丧考批的神情,心中笃定,这宋氏定然是早就私自贪墨了李氏嫁妆。她上前一步,冷笑道:“不若郑夫人现在就去把这单子上列的庄铺地契给拿出来好好拾掇拾掇,咱们再仔细对对?这嫁妆单子就在这里,白纸黑字,咱们李家绝不多碰你郑家一针一线,你们郑家也休想多贪墨一分一厘去!” 宋氏浑身发软,几乎要从坐具上滑落下来,她本来抵死不肯将地契拿出,可方才在同女官商量的时候,那放地契的匣子明明白白地摆了出来,就在李二夫人触手可及之处。她身后妈妈立刻要去将那匣子收起来,可那李二夫人虽身材娇小,身手却十分灵活,眼疾手快,将那匣子一把抢了过来,抱在怀里从里头翻翻找找,扒拉出几个庄子的地契,甩给宋氏,问道:“是不是这些?” 宋氏瞧着本来已经被列入郑珍容嫁妆单子的地契被李二夫人抽了出来,气得尖声叫道:“你这泼妇——这些都是我儿的东西!”说着手忙脚乱地将那些文书往怀中笼。 李二夫人立刻跳起来扑了上去:“好你个宋氏,竟真心肝儿黑得乌贼子似!贪墨我家姑娘的嫁妆,给你的女儿陪嫁!我家姑娘当年二十个庄铺,你拿了十六个给你生的姑娘,竟只想着留四个庄子给我家姑娘的嫡出子女和下头几个庶出的分么!你这个心黑手黑的婆娘!” 康平默默地想,方才宋氏和女官商量的话,她在外头可是听得分明,宋氏还想把剩下庄铺再塞两个进去,只给她们几个留两个呢。 李二夫人的战斗力简直如同蝗虫,将宋氏手中那好不容易拢起来的地契又抢了个干净,抖抖清爽,母鸡护食似的收在怀里头,立刻又道:“剩下那四个呢?” 宋氏梗着脖子,一张脸涨得通红发紫,却将心一横,斩钉截铁道:“剩下的庄子,前两年亏损得厉害,欠下一屁股债,早就卖了抵债去了!” 李二夫人尖叫:“什么?你竟然私自卖了原配的嫁妆!” 宋氏毫不退缩:“那庄子亏成这样,若再不卖了,就得拿着国公爷的收入去填这个窟窿,留着又有何用!” 李二夫人见她竟然破罐子破摔,立刻像是一只斗红眼的鸡,一蹦上三尺高:“你这黑心妇人,竟如此糟蹋我们姑娘的东西——” “舅母且慢。”这个时候康平突然出声,“说起卖店铺,外甥女倒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她站在后头冷眼瞧着这一切的发生,仿佛两个夫人扯破了脸皮争抢的不是她的东西。现在倒是突然出声,宋氏和李二夫人不由为之侧了侧目。 李二夫人道:“珈荣想起了什么?” 康平笑眯眯地说:“阿娘说得不大确切。因我先母陪嫁的那些店铺庄子,掌柜的每年过年时都会给东苑来送上拜帖恭贺,前两年的确是突然少了两个,但还有两个铺子的掌柜依然是在送帖子上来的,今年才刚收到过。”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大夫人跟了句:“不错,我们李家确实有这个规矩。” 李二夫人顿时讥笑起来:“这么说,我倒是冤枉了郑夫人,原来你只是将我家姑娘的庄子卖了两个,还剩下两个未曾卖了呢!” 本来身为继室,私自发卖原配的嫁妆,就十分让人不齿了,方才李二夫人逼问,宋氏还将另外两个陪嫁铺子当成已经卖了的,不愿拿出来还给原配的女儿,更是贪婪无比。就连一旁瞧着的郑珍容都白了一张脸。 宋氏此前在外头的名声还算不错,从未有过苛待原配子女的传闻。郑珍容也风评甚好,这才有了能嫁入东宫做太子妃的造化。可是若是李家将此事宣扬出去,宋氏被打为贪墨原配财产、苛待原配子女的恶毒继母,她这个宋氏亲生的女儿,也要跟着一损俱损! 但她又舍不得,若是嫁妆平白少了那么多,将来嫁入宫中,叫人笑话!她恨恨地瞪了一眼康平——若不是她,怎会让她陷入此等两难境地! 可惜小姑娘的眼刀杀伤力还是弱了些,康平只当浑然未觉,低眉顺眼地跟在李大夫人的身后,瞧着前头宋氏和李二夫人两个女人争得如同斗鸡。 宋氏再怎么破落,却也是汉人家里出来的,而李二夫人却不同,她娘家姓贺拔,乃是北地胡人,族中父兄不乏有在军中供职的。这位贺拔氏从小长在马背上,甩着长鞭到十五岁,做姑娘时便有刁蛮泼辣之名,嫁入李家后,因李家是传统汉室高门,这方才收敛了些。可是她那胡人的狂放和心直口快的性子却从未改过,激怒了跳起来揍人的事情说不定都能发生。慕容康平也是胡人出身,虽然现在换了个汉人壳子,却也知道,把这种从小长在胡地的女人给惹毛了,就宋氏那一个弱不禁风贵族太太,三两下就能被打趴下——毕竟她当年,也同这位贺拔氏一般无二。 李二夫人骂完了宋氏,立刻又转过头来,对着康平大声嚎啕:“我可怜的小姑!我可怜的外甥女!竟叫这等没心肝的拿捏了十年!小姑啊!你在天有灵睁睁眼,你给你儿女留的体己钱,全叫一个妾室给贪墨走了啊小姑!!” 被那李二夫人贺拔氏明着暗着嘲讽一番,又被她摁着从怀里头扒走了地契,宋氏已经气喘吁吁,两眼发黑,双股战战,几欲昏厥,若不是身后妈妈暗暗扶着,只怕现在已经是一滩软泥,倒在地上了。 郑珍容有心想帮宋氏一把,却瞧见一尊大佛似端坐着的女官,不敢开口同贺拔氏扯皮。否则只怕再女官面前留下泼辣之名。 本来遇见贺拔氏这种撒泼耍混的,有理都是说不清,更何况目前情形,宋氏母女根本不占理。 “不知二位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9 亲家夫人在此,实在是有失远迎。”恰在此时,南阳郡公突然出现,他还穿着上朝的朝服,来不及换,一看就是一进家门就接到消息匆匆赶来西苑。 宋氏瞧见南阳郡公,立刻凄凄婉婉地唤了一声“夫郎”,白眼一翻,作势要晕过去,可眼睛一扫,又瞧到了跟在南阳郡公后头,穿着件月白褂子的韩姨娘,竟然是晕都不敢晕了,惨白着张脸,扶着后头的妈妈。 康平许久没见这具身体的父亲,回头瞧见,中规中矩行了一礼,这出戏倒是走向清奇,人是一个接一个粉墨登场了,这后宅相争,竟然比朝堂争斗还要有趣。 韩姨娘自生下九郎之后便避世北苑,不大出门,今日里却像是正经打扮了一番,跟在南阳郡公后头来了。她本就生得娇媚,这两年与世无争只管保养,竟然瞧着未大老去,还是那么年轻的样子。反观宋氏,却因为操持中馈,已经有些色衰了。也怪不得宋氏甫一瞧见韩姨娘,立刻心间警铃大作。 南阳郡公瞧了一眼宋氏,又看了一眼吃了爆竹似的李二夫人,笑问:“不知道两位亲家夫人大驾光临,是为了何事?” 宋氏正要辩白,李二夫人的嘴却如炮仗一般,噼里啪啦将来龙去脉抖落了出来,字里行间各处奚落,连带着南阳郡公都被隐隐骂了一句:“当年若不是你被此妖妇所惑,我家小姑何至于年纪轻轻就去了?留下一双儿女,还要被此人拿捏,就连体己的银子都要被贪墨!” 南阳郡公问宋氏:“亲家夫人说得可是真的?” 宋氏一双眼里头含着泪,哀怨地望向南阳郡公:“夫郎,姐姐留下的几个庄铺,都亏空得厉害。那些掌柜的全是李家的老人,我治不住。那两个庄铺若不是实在是亏地太过,我也不至于低价卖了出去啊!——那段日子,不正是府上急着用钱之日么?” 南阳郡公眼睛动了动,宋氏当初卖庄子的时候,他确实也是知道的。他在朝中行走,要钱打点的地方数不胜数,宋氏卖了庄子的钱,大多也被他拿去疏通仕途了。可在李家人面前又怎好意思说,只得避重就轻道:“你呀,真是糊涂!” 宋氏含着的泪水立刻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李二夫人冷哼一声:“妾就是妾,只晓得在男人面前哭,一点也上不得台面!” 她这话说的粗俗,郑珍容听了再也忍不住,站了起来,正欲同她舌战,却听康平幽幽道:“二舅母此言差矣,母亲终归是未来太子妃娘娘的亲阿娘。” 听到“太子妃”三个字,郑珍容顿了顿,那到嘴边的言语到底没能出口。 这时候一直不曾同宋氏正面交锋的李大夫人终于站了出来,道:“既然这店铺都被卖了,便也算了,只把我家小姑当年剩下的嫁妆拿出来,给珈荣添妆吧。我们便也不追究你们私自卖了我家小姑田庄店铺的罪过了。” 康平本狂妄,从不服人,此刻也不得不赞许地看了李大夫人一眼。李家委实好手腕,先让李二夫人冲锋陷阵,将宋氏打得丢盔弃甲,再让李大夫人以退为进,看似丢了两个田庄,实则却净赚十八个,实在是高明。 宋氏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嫁妆顿时少了半壁江山,立刻像是被人剜了心一般,还想垂死挣扎一番。 李大夫人却不理会宋氏,直接走到了南阳郡公的面前,道:“国公爷以为如何呢?” 南阳郡公只觉得脊柱发凉。李大夫人的夫君李大郎正在御史台上供职,因着他此前宠妾灭妻的事情,李家看他早就很不顺眼了,因着在燕国,宠妾灭妻实在算不得什么大罪过,才没有在明面上拿他如何,可在朝堂上使出来的小绊子却从未少过。现在又闹出了贪墨原配嫁妆的事情,且正在他大女儿要入宫为太子妃的节骨眼上,李家想要动点什么手脚简直易如反掌。 南阳郡公只得点头道:“如此甚好。” 宋氏一听,这回真是坐不住了,直挺挺倒了下去。 李二夫人哪里肯罢休,举着手里十六张地契道:“还有两份呢!” 宋国公只能给宋氏身边的人使眼色:“去拿来,给亲家夫人!” 郑珍容瞧着本该是自己嫁妆里的十八店铺田庄,就这样落到了李二夫人的手里,死咬下唇,可她不敢违逆父亲,只得愤然道:“女儿先告退了!” 南阳郡公只能给两位李夫人赔笑:“贱内门第不高,见识短浅粗陋,叫亲家夫人见笑了。” 李二夫人冷哼了一声:“你也知道她门第不高!” 李大夫人到还能笑着道:“此事既然已经妥善解决了,那我们便回去了。” 康平也笑了笑:“多谢两位舅母了。”她本以为会和宋氏好好扯皮一番,没想到两位李夫人一出现,竟然叫她兵不血刃捡了个便宜。她将手恭恭敬敬地伸了出去,“阿娘在天有灵,也会感激二位舅母。” 地契本在李二夫人的手里,她便将那叠纸递给了康平,还拍了拍她的手道:“你要记得,莫再让旁人欺侮了你去。” 康平笑着称是,眼睛却瞄到李大夫人方才完美的笑颜似乎破开了些许。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康平这回笑得是真舒爽了。 ☆、14.第 14 章 回到东苑,冬情笑嘻嘻道:“方才两位舅夫人对夫人所言,实在是大快人心!” 就连素来沉稳的秋韵也笑逐颜开:“原以为李家已经忘了咱们娘子和郎君,原来竟还是记得的。只是夫人竟然贱卖了先夫人的田庄财产,实在是叫人气愤!” 冬情道:“是呀,怎可这么算了?!——但幸好今日两位舅夫人去了,否则,这些店铺庄子,全都落到了二娘子手里。” 康平一张一张翻着手里头十八张地契,这些东西落在宋氏或者郑珍容的手里她都不怕,怕只怕落在了冯皇后的手中。她笑了笑道:“瞧你们的样子,只怕以后是以舅夫人马首是瞻了么?” 冬情嗔怪:“怎么可能!咱们对娘子的心日月可鉴。” 秋韵心情也不错,打趣她道:“日月可鉴都学会了?怎的,是夏冰教你的?” 冬情瞪了她一眼,却立刻红了脸跑进屋里头去了。 康平这才回过神来:“夏冰?” 那不是几个月前她刚刚送到七郎房里头伺候的小厮么?竟怎么和冬情扯上了关系? 秋韵笑了笑道:“娘子不知,冬情之前休息的时候,经常去找夏冰学认字呢。” 康平一颗沧桑的心倒也感受到了些许春意,大约是灵魂的年纪大了,看着小辈们如此活泼,不由弯了嘴角:“学点字总是没错的——哦,我瞧着夏冰也挺好,你去将他叫来,我正好有些事情交给他去办。” 秋韵答了声是,却钻进了屋子里头,把这差事甩给冬情了。 不多时夏冰跟着冬情跑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0 来康平这里,他时年十八岁,正是少年郎意气风发的年纪。虽然给郑家做长工,但因为自己之前读过一些书,和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小厮比起来,气质截然不同,同样一件粗布的制服,穿在他身上,透着一股子斯文气清。康平素知此人性子肃直,不会为荀氏在七郎房中的积威所迫,才将他调入七郎身旁。 夏冰本是外苑杂役,荀氏不喜欢他,处处打压,得了三娘子的首肯才成为郎君贴身小厮,并能陪着郎君出入书院。郑七郎念书的地方叫水木书院,是龙都城中唯一一个书院,专门开设给贵族子弟,像夏冰这样既没有门第家中又无钱财的,根本没有读书的条件。可自从跟了七郎,他就能自由出入水木书院,借着服侍七郎的时候,蹭点课听。 水木书院是龙都几大汉家共同建造的联合族学,专替贵族子弟开蒙,这些孩子们学到弱冠之年,便可入得皇城中官方办的国子太学。故水木书院虽是“民办”,这两年也已经渐渐成为了“太学预备班”,就连院中授课夫子,也不乏从国子学、太学中来兼职的博士助教。 康平知道燕国之中,无论是龙都中的国子太学、水木学,还是南方的燕南书院,都是只开设给世家、贵族子弟,寻常人家想要念书,有钱的,便去请个掉书袋的夫子,没钱的,只能两眼一抹黑做文盲。夏冰原先家中还有些余钱,才能识文断字,后来家道中落,卖身郑家,康平让夏冰去服侍七郎,一来借他打压荀氏,二来则送个顺水人情。 见夏冰已经到了,康平将手中十八张地契递给他道:“你认识字,去余香楼问问掌柜,告诉他,郑家三娘子想卖了这些店铺,问他要不要买?若是肯买,当场签好契约,送去官府备案。此事要办的快些,不论掌柜出多少价钱都卖了。” 冬情在一旁大吃一惊:“娘子,你要将先夫人留下来的店铺全都卖了?” 康平说:“方才母亲都说了这些店铺一直在亏空,我又不懂如何操持,自然是卖了一了百了。”她摆摆手说,“时候也不早了,速去速回。” 夏冰点了点头,接着那十八张地契急匆匆出门了。 冬情兀自心疼:“怎么能就这么卖了呢!等娘子出嫁,请了李家人来操持,这些店铺总归会有些起色的啊。” 康平看了她一眼,说:“现在那些店铺难道不是李家人在管着么?不照样都亏了?” 冬情只觉得心里头拔凉拔凉的,捧着心口道:“天哪,当初先夫人嫁入我国公府是何等的荣光,如今竟然全叫夫人给败光了!”一张脸皱成一团,一脸心痛难耐。 秋韵打趣她:“说的好像被败光的是你的嫁妆。” 冬情气鼓鼓道:“那也是咱们娘子的嫁妆啊!” 康平扶额,懒洋洋地说:“总比把那十八个店铺全给二姐做添妆好,现在好歹有压箱底的银钱锱帛了。” 夏冰手脚很快,天黑之前,立刻将那十八店铺换回来的契书和十匹绢的定金拿了回来。冬情瞧着十八个店铺也就换了几张薄薄的契书,觉得心头被剜去了一块肉似的。 康平瞧着契书后头贺赖孤的大笔签名手印,笑了笑道:“余香楼的掌柜也挺厚道的,还有绢三百,锦三百,金三百。” 夏冰说:“是,掌柜说这些东西量大而重,会陆陆续续差人送到府上的。” 康平收好了契书,道,“他办事,我挺放心。”说罢叫秋韵冬情拿上这十匹布,去一趟北苑。 北苑里头,韩姨娘正在梳洗。她今日里虽然跑出去见了南阳郡公,按照南阳郡公的性子,必然是要和她死灰复燃,重叙旧情的。可她却婉拒了,又领着子女缩回了北苑自己的小院落里头。 下头人来说,三娘子来了,她慌忙放下手中梳子,披上衣服起身去迎接。 康平很少踏足北苑,印象里北苑因为常常被宋氏克扣,应当是府上顶破落的所在,可刚一进入韩姨娘所居院落,却觉得陈设布置虽然有些破旧,却处处透着精心。看来韩姨娘这几年窝在院子里没事情干,倒把此处打理得不错。 秋韵冬情两人将手中绢丝放了下来。 韩姨娘受宠若惊,道:“三娘子,这是为何?” 康平坐了下来,道:“自然是为了感谢姨娘,特意去请了两位舅母来。” 韩姨娘笑了起来:“三娘子果真聪慧。” 她原本避世不出,蜗居此处,只想聊此余生。但不论如何,她底下还有二子一女,就算她再消极,也该为子女打算。 本来,她不敢招惹东西二苑,可是那次宫中宴会,三娘子主动送了衣服给她的女儿六娘穿,她立刻觉得,东苑可以仰仗——总是三娘被迫嫁给镇西王世子,但是能同西苑抗衡的,也唯有她了。 出手替她抢两个嫁妆,也是在给自己的女儿留下压箱底的银钱。 康平指着那些绢丝说:“我现在已经将那些店铺统统给卖了,这些绢丝姨娘你先收着。我不大愿意欠人人情,这个东西就给妹妹压箱底了。至于她将来的嫁妆,我去了镇西王世子府上,也不会忘了的。” 韩姨娘知道康平明人不说暗话的性子,点了点头道:“妾身晓得。妾身谢过三娘子——只是那些店铺,怎么轻易就卖了?” 几个时辰前才刚刚将那地契拿到手,转身就将它给卖了出去,肯定卖不出多好的价钱。 康平道:“反正母亲说它们都亏得厉害。”至于是不是真的,康平也懒得理。 韩姨娘满腹的疑问,却还是多问了一句:“舅夫人那里……” 康平笑了笑:“今日里,我确实应当好好谢谢两位舅母替我出手夺回了我阿娘的东西,可是她俩究竟是真的心疼我姐弟二人和我阿娘的嫁妆么?我看未必,韩姨娘你说是不是?” 韩姨娘瞧着坐在榻上,笑意盈盈的康平,只觉得她的笑容冷极了,寒到了眼底。 诚然,李家人十年未曾出面,今日却为了十八个店铺田庄在西苑大闹,屋顶都能给掀去一层,此番两面态度,叫人不得不多想。 康平不多言语,本就是来还人情,自然不便久留,说两句就走了。 西苑里头,宋氏还在兀自气急,郑珍容说:“三妹实在是好狠的心,阿娘,咱们就这么容得她将那店铺庄子全弄走了么!” 宋氏急得直掉眼泪:“李家都这样不要脸地闹上门来,还能如何!” 郑珍容道:“左右现在地契还在三妹妹手里,那铺子庄园还是姓郑的,阿娘怎么处置不得?您可是这国公府的主母!三妹妹再怎么蛮横,都是要叫你一声母亲的。她若是不听,便是不孝!” 宋氏擦了擦眼泪,看着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终于找到了点主心骨:“你说得对,现在这些庄子还是姓郑,不是姓李!”她慌忙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1 叫来了一个婆子,一五一十嘱咐了一遍,地契是在郑珈荣手里了,可是地是死的,钱是活的,这些庄子目前依然是郑家的财产,她赶紧将那些铺子里头的掌柜换上一波,账房调动一轮,能搬多少现钱回来就搬多少现钱回来,叫郑珈荣守着空铺子吃西北风去吧! 她的女儿可是未来的太子妃,怎能没钱压箱底! 而李家那里,大夫人还在懊悔:“将那地契给了珈荣,到时候宋氏贼心不死,当如何?” 二夫人本来想着,这些东西给了郑珈荣天经地义,被妯娌一提点,才缓过神来:“这……” 李大夫人幽幽叹气:“罢了,珈荣也没几日就要出嫁了,到时候那些店铺跟了镇西王世子姓了刘——”那可比郑家好对付多了。 ☆、15.第 15 章 第二日,宋氏派出去的那个婆子火急火燎地跑回西苑,直道:“夫人,那几家庄铺,竟然一夜之间被买给了个吐火罗男人!现在地契文书都在官府备了案了,那几个原来李家的掌事也都给遣出去了,正收拾东西哭哭啼啼呢!” 宋氏眉心一跳:“你这话什么意思?” 婆子急道:“嗨呀!就是那些铺子已经不姓郑了,跟那个吐火罗的杂种姓了啊!” 她今天一早奉了宋氏的命令,调来了几个郑家的账房掌事,本浩浩荡荡地去那些庄铺上,要将铺子里头原来的李家人全都换上一轮,可才走近最近的那家,就瞧见原来的掌事背着个破包裹坐在门前抹泪。那李掌事瞧见郑家人,立刻站了起来,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神情,斥责道:“好你个歹毒妇人,昨日还好好的,今日便要将我们都发卖了出去?我们自先夫人嫁入郑家,就一直兢兢业业,这铺子连年盈利,你能有什么理由打发我们走?” 婆子一愣,她确实是想把这几个姓李的赶出去,可现在她可还没动手呢,怎么这帮姓李的,各个都修习了未卜先知的法术不成? 就因为她那一瞬间的迟疑,李掌事立刻就不干了。他开铺子那么多年,练着的就是嘴皮子上一番功夫,大骂道:“你这黑心黑肝的妇人!定是因为要找郑家人来做空咱们先夫人的嫁妆,才将我等赶出去!我们为你郑家做了那么多年,纵使无功,也有苦劳,你们怎能如此狠心!我可怜的先夫人!我可怜的三娘子!” 婆子被他说得晕头转向,却见着旁边已经有人探出头来瞧着热闹。她如意算盘本来打着,先带着一大帮子郑家的人,浩浩荡荡地冲上去,当即给李掌事按个吃里扒外的罪名,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将这李掌事解决掉,如此便可将影响力降到最低。可不曾想李掌事先声夺人,他们还未走近,就站在街口大骂,十里八街都能听得分明,她那一大帮子家丁仆从,立刻就成了宋氏撵人,图谋做空店铺的铁证。 这家铺子开在这街上也久了,十街八坊的商铺住户也都知道这铺子是当年宋国公原夫人李氏的陪嫁,纷纷对着婆子指点起来。 婆子知晓宋氏最爱面子,纵使那掌事一针见血地将他们此行目的统统抖落,她也断然不能承认,只得扯了嗓子回骂:“杀千刀的,你在说什么胡话!我家夫人何事将你们发卖了?” 那掌事全然不听,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泼来,他本就是市井商贾,才不要面子,一边打滚一边干嚎,字字污浊,不得入耳。 婆子和他扯了半日的皮才听得分明,原来昨日夜里,店竟然被卖给了个来历不明的吐火罗人,今儿个一早就有人来通知,叫店里头原来的李家人卷铺盖滚蛋。昨日午间李家两位夫人和宋氏闹嫁妆的事情,李家的几个下人都知晓,便笃定是宋氏使出的鬼蜮伎俩,要来个偷梁换柱,做空店铺,留个空壳子给郑家三娘。 李掌事一口咬定是宋氏诡计,卧在门前不肯走,婆子无法,又怕他那张指天骂地的破嘴,将宋氏的名声污得不堪,只得急匆匆回府,找宋氏讨主意。 宋氏听完,气得两眼一黑:“荒谬!昨日里地契都给李二夫人抢去了,我拿来的通天手段,将铺子都给卖出去?而且一夜之间,十八个铺子,我哪里去找来的买主?实在是荒唐!荒唐!!” 婆子小心道:“那死掌事硬说夫人当年不眨眼就卖了李氏两个铺子,现在卖十八个不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宋氏一口老血差点咳出来:“这乌龟王八羔子说话忒不要脸了!” 一旁听着的郑珍容听到铺子没了,一张粉脸也变得惨白,慌了神色,连忙问道:“阿娘那该如何?” 没了铺子,她的嫁妆该如何凑的出来! 宋氏气道:“昨日里地契都给李家人拿走了,要卖也是她们卖的!好你个李氏,竟然敢倒打一耙,老娘——老娘和你拼了——”语未毕,就觉得眼冒金星,直挺挺倒了下去,两眼紧闭,身子僵直,竟然就这样厥了。 西苑顿时乱作一团,呼喊的、叫大夫的、掐人中的不一而足。 那厢李家,十八个铺子掌事的被撤了,自然也是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本就炮竹性子的李二夫人贺拔氏立刻就炸了:“宋氏这个奸邪小人!果真是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心思竟然如此歹毒,昨日刚刚替珈荣抢了嫁妆回来,她竟然第一时间就转手给卖了?珈荣!我苦命的外甥女儿!” 郑珈荣才不过一十六岁,闺阁少女,哪有那么大的能力卖铺子,必然是宋氏这个做了十多年主母的,手黑心黑的破落户,才能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李大夫人也是一脸青黑:“宋氏委实是好手段。昨日我的担心果然不是多余,这地契在珈荣手里头,也是保不住。”言罢重重叹息——这两年慕容焕大力削减俸禄,提高税收,李家一大家子人早就入不敷出,不比当年李氏嫁郑家时的盛况。李大夫人本想着等郑珈荣嫁给镇西王世子,那十八铺子姓了刘,她李家就可以从中做点手脚。不管镇西王世子还是郑珈荣都是没用的,怎能斗得过她李家的宗妇。可没想到这郑珈荣还没出门,嫁妆先打了水漂,李家的如意算盘全都落了空。 李大夫人恨得直咬牙。 至于罪魁祸首康平,则是悠悠然靠着自家东苑的小榻,吃着西域供上来的葡萄,打着小扇看书。 她平身第一次体会到身为一个十六岁闺阁少女的好处: 宋氏、李家人第一时间断不会想到铺子是她卖掉的——纵使是想到了又能如何,卖都卖了,大不了推说一句,是宋氏说那些铺子都亏得窟窿填不住了,她才贱卖了的。 反正自己卖给自己,又没有亏。 * 此事闹得大了,就连镇西王世子府上也有了耳闻。 原来是府上管事晨间出去采买,恰好撞上宋氏的婆子和李家掌柜在大街中间扯皮,他作为郑家未来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2 姑爷的掌事,自然驻足多听了几句,将来龙去脉听了个分明。 竟然是宋氏克扣郑三娘嫁妆,施了个脱壳之术,叫人赶走李家的掌事账房,要来做空账目,留十八个空壳铺子给郑三娘做嫁妆! 世子府家刘管事素来以为,郑家家大业大,郑三娘又是原配嫡女,再不济,嫁妆也不会少。而他世子府,十年来一直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他一个堂堂世袭王爵世子的管事,每日里还得算白菜鸡子多少钱一斤,尽捡便宜货买,过得委实窝囊受罪,就盼着有钱的主母嫁进来,能改善下世子府目前穷困潦倒的生活现状。 ——谁料未来世子妃的嫁妆竟然被继母贪墨了? 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抱着两颗白菜匆匆回府。 刘奕平瞧见他,问道:“刘叔,怎那么心急火燎的样子,屁股被灼了么?” 刘管事将手里两颗白菜往地上一丢,怒道:“我今日里倒是见了奇事了!你可知道,咱们未来世子妃的嫁妆,叫她家继母给做空了?如今街上正在闹呢!” 刘奕平知晓郑三娘来头不一般,怕她进了世子府拖累世子,本就对她非常不喜,自然对她嫁妆如何,一点兴趣都没有,道:“那又如何?” 刘管事看他年纪轻轻,只知道舞枪弄棒,又不管府上财政,当然不知道勒紧裤腰带算账的日子,冷哼一声:“小子,本来世子妃的嫁妆,说不定能够咱们府上吃许多年,如今,哼哼,怕是又得白多养一张嘴了。怎么着,从你的俸禄里头扣?” 刘奕平对钱没有概念,但他知道郑三娘和那个什么余香楼关系匪浅,冷冷道:“郑三娘还会没钱?” 刘管事说:“我可听得分明,昨日她继母本来想扣下她的嫁妆,全拿去填她姐姐——也就是太子妃的嫁妆,一点都不给她留,李家两位夫人及时赶到,逼着国公府的继夫人将十八个庄铺给吐了出来。谁知道过了一夜,那夫人就将那十八个店铺转卖给了个来历不明的吐火罗人——这不是做空是什么?” 刘奕平听得有些晕乎乎,只抓住了一个关键词:“吐火罗人?” 刘管事点头:“吐火罗人——诶,我怎记得昨日是不是咱们府上也来了个吐火罗人……余香楼那个收债的奸商!” 整个龙都也没几个能吃下十八个店铺的吐火罗商人,刘管事立刻作恍然大悟状:“这蠢贼,是盯上了咱们世子府好下手不成!昨日来要什么劳什子债,今日就吞了咱们未来世子妃的嫁妆——真真的蠢贼!” 他还没骂完,房间门被推开了,刘易尧站在门前,笑望着管事:“真卖给了个吐火罗人?” 刘管事说:“我听李家人说的——我昨日瞧那个吐火罗杂种就不是个好东西!竟然联合南阳郡公府抢我世子府财物。”虽然郑珈荣还未过门,但穷怕了的刘管事早就将她那十八个铺子当成了自家的东西了。 刘易尧垂着的眼睛里渐渐蒙上了一层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笑意:“是么。如此说来郑三娘子只怕是十分伤心。刘奕平,备点礼物,去安慰一番。” 刘奕平瞪大了眼睛。他也不笨,昨日里见过贺赖孤,当下就明白了,这件事情肯定是郑三娘自己闹出来的,把自己的嫁妆卖给自己手下的商人,脏水泼给继母,这手段翻得,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家么?这种女人若是进了世子府,估计得闹得鸡飞狗跳,再加上那个武功高强的“吐火罗杂种”——世子爷怎还能如此淡定! ☆、16.第 16 章 高门世家的秘辛之事,平头百姓皆颇有兴趣八卦一番,郑李两家在街上那么一闹,没多时便闹得人尽皆知,此事便也传进了睿王妃徐荼蘼的耳朵里。 徐荼蘼本对郑三娘颇为喜爱,又尊崇汉学,对宠妾灭妻一事尤为不齿。听闻她遭此大祸,立刻整理了礼物,也要登门拜访安抚一番。 一下午,南阳郡公府东苑里便迎来了两尊大佛。 睿王妃和镇西王世子联袂而至,让东苑有些措手不及,就连康平也未曾料到,原来嫁妆这件事情已经闹得如此大了? 睿王妃带了不少绢帛玉器,一见着康平,本以为她会满面愁容,却见她面色如常,似乎今日被夺嫁妆的闹剧不是发生在她的身上。她着人将礼物送去东苑小仓库,挽了康平的手道:“你这孩子实在是苦。你继母做出此事,真叫人不忍评说。我今日来便为你添些妆吧。” 康平蹲下行礼:“多谢睿王妃娘娘。” 睿王妃本就对刘易尧颇为照拂,视若己出,如今郑三娘同刘易尧订了婚,她也将郑三娘视为未来儿媳妇,再加上本来在御花园宴会之时,就对郑三娘颇为喜爱,自然更加怜惜。她拍了拍她的手,一派慈爱。 康平虽然不习惯昔日好友,端出个长辈架子来,但知道徐荼蘼也是好心,便欣欣然扮作孝顺晚辈样,请了徐荼蘼、刘易尧两人入厅中吃茶。 睿王妃不知道郑李两家抢嫁妆之事内情,可刘易尧见过贺赖孤,早就将此间弯绕瞧了个清楚。看着康平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他也不戳穿,只跟着徐荼蘼进了厅中。 冬情还是首次瞧见刘易尧,奉上茶后,不免多看了两眼,收了盘子出去后,对秋韵说:“这刘世子虽然地位低微,但是皮相当真是不错,同咱们三娘也甚为相配。” 秋韵说:“当年镇西王妃传言是龙都第一美人,世子的皮相又怎会差?” 冬情便叹了一句:“可惜了如今是个质子。” 婢子们关上了门,徐荼蘼抿了一口茶水,叹息道:“郑家也是高门望族,宋氏虽然出自寒门,却也做了那么多年的郑家主母,怎也干起了这等事情。” “自然是因为郑家穷啊。”康平笑了起来,说得颇为轻描淡写。 荥阳郑氏、陇西李氏,说起来都是高门望族,世家门阀,可是放在胡人统治的北燕,统统不作数。 “郑家哪里能和江左士族比呀?当年世祖皇帝制定膏粱、华腴及甲乙丙丁四等姓,区分了汉姓士族之高下,凭的全是他自己的喜恶,并非是按照传统门第。这与江左楚国大不相同,楚国的世家高门,可是能左右皇权的,而咱们这些燕国所谓汉姓高门,统统依附于皇庭的拔擢。”慕容康平说。 镇国公主死后,慕容焕大力擢升胡姓贵族,汉室高门的地位远不如前,如今的崔卢李郑王,虽依然占着汉族士族之首的名头,却也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就拿如今南阳公府来说,郑珈荣的亲大父当年官至中书令,受封郡公,郑珈荣的父亲袭爵后,混到现在却还只是个散骑常侍,中书监却已经被胡姓占满了。 “咱们这些世家,无非是说着好听,但在胡人政权统治之下,一不及江左士族的高门雅望,二没有‘士大夫故非天子所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3 命’的坐享天禄,可偏又延续着汉室高门的奢靡生活,能不坐吃山空?——人都穷疯了,谁还有心思管什么风骨?”康平讥笑。 她的论断叫徐荼蘼先是一愣,继而又跟着笑了起来:“你这说法倒是颇为有趣。” 康平道:“所以啊,郑李两家为了十八个店铺能打破头,也是无奈之举。实在是胡姓贵族太过强势了。”她瞧了一眼刘易尧,掩唇笑了起来,“我倒是忘了,世子也算是胡姓贵族。” 刘易尧祖上为北凉匈奴人,当年世祖灭北凉,一统江北,刘家祖上被封了个镇西王,封地在河西,统军户以御柔然,算起来,刘易尧也是康平嘴里的“胡姓贵族”。不过他却促狭一笑:“不,我如今算是三娘子所说的‘穷疯了’的贵族。” 比起尚还有些家底的郑李两家,镇西王世子府当真是家徒四壁、捉襟见肘了。 康平竟然笑了起来:“如此说来咱们也甚为相配啊!” 刘易尧并没揭穿,郑家三娘略施小计,将郑家公中的十八庄铺洗成了她自己的私产,她哪能是穷疯了?简直富得流油。 徐荼蘼见两人互相调笑,气氛颇为融洽,且郑三娘并没有丢失了嫁妆的怨天尤人,也松了一口气:“原想着你可能会不大高兴,看来我是多虑了。” 康平转过头来道:“我为何会不高兴?不瞒您说,那十八个铺子不是我母亲卖的,是我自己卖掉的。” 徐荼蘼一惊:“什么?” 康平并不在意被人知道这事儿,她从不玩阴谋,做了便是做了,就说:“我瞧我舅母和母亲对我那十八个庄铺皆是虎视眈眈的,我昨天就连夜卖了,换成金子压箱底了。” 刘易尧见她如此坦荡,也是颇为吃惊。康平还拿出了昨日和贺赖孤定的契书,道:“卖了三百锦,三百绢,三百金,不算亏了很多。我瞧今日里那桩丑事,就是母亲自己闹出来的——她一大早派人去我的铺子上,不是去换掌柜、做空账目,又是为了甚?现在她背了这个骂名,说句不孝的话,真是活该呀!” 徐荼蘼见她如此,真是又气又笑,伸出一根指头戳她的脑门:“你这妮子,你那十八个庄铺,就卖了那么点钱财,还叫不亏?” 康平轻巧躲过,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被徐荼蘼戳过很多次的样子,笑嘻嘻道:“若是放任不管,真叫我母亲做空了账目,亏得岂不更多?” 刘易尧心里暗笑,哪里亏了,简直是空手套白狼。 三人说笑间,门口秋韵敲了敲门,道:“娘子,七郎君回来了。” 现在还是在水木书院上课的时辰,七郎怎会那么早回来?康平正准备向徐荼蘼、刘易尧告罪去见七郎,七郎却自己将门给拉了开来。 他双眼有些红肿,显得一张脸颇为凌乱,瞧见房中不止是三姐姐,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人,立刻愣住,站在门框前踌躇不前。 康平连忙叫他:“七郎,这边是睿王妃娘娘,这位是镇西王世子。” 原来是未来姐夫和睿王妃,郑七郎便不再拘束了,恭恭敬敬行了礼,乖巧地站到了姐姐的身旁。康平注意到他红肿的眼圈,问道:“怎么了,是哭过?而且今日里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 七郎低头说:“听闻母亲被昏倒了。大兄就先回来了,我也就跟着回来了——路上还被大兄训了一顿。” 康平皱了皱眉:“大兄为何训你?” 七郎满脸的委屈:“我也不知道啊……” 康平顿时了然,郑玖容因为宋氏昏厥而从书院赶回来,路上自然心火大旺。他肯定也知道宋氏为何昏厥,按照他那狗屁逻辑,宋氏因为她的嫁妆而气急,罪魁祸首自然是她东苑,肯定要把火撒在七郎的头上。 康平冷哼了一声,什么东西,宋氏自己把自己气晕,全都是她咎由自取。谁给的郑玖容天大脸面,拿她家七郎撒气?她最是护短不过,立刻站了起来,道:“你等着,一会儿阿姐就去给你去讨回公道来——” 七郎看阿姐腾腾冒起的杀气,再想起方才大哥蛮狠的怒气,有些瑟缩。他在书院中也对今日之事略微有所耳闻,知道为的是阿姐的嫁妆,心里头便猜测,如今阿姐是不是已经和西苑撕破脸皮了?想到西苑二姐毕竟是未来东宫太子妃娘娘,他不由扯了一下康平衣角,小声说:“阿姐,夫子教我们要孝悌……” “他不悌,我们孝他作何?”康平道。 七郎依然有些踌躇。 康平拽着他问道:“那你们夫子有没有教过,以直报怨?” 七郎眼睛闪了闪,道:“这篇好像是《宪问》,夫子还未教到……” 康平揣了手坐回去,将七郎拽到了徐荼蘼的面前道:“恰好睿王妃在,我斗胆请王妃给舍弟开个小灶,教教他‘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的道理。七郎,快拜,王妃可是出自燕南书院的大学问家!” 七郎听到是燕南书院的女弟子,给他开小灶,眼睛微微亮了亮,连忙拜了拜道:“请王妃讲。” 徐荼蘼被突然扯进来,嗔笑了一句:“你这妮子,实在是会卖乖。” 康平微笑:“王妃都来我家了,怎不能让我揩点油水,顺便福泽福泽我这呆头呆脑的弟弟,让他听听大道——水木书院那些夫子的学问可远不及王妃。” 徐荼蘼也不退却,问了郑七郎的学名,学到哪了,便开始讲了起来。《论语》本就是汉家儒学中最基础的一篇,徐荼蘼说起道来信手拈来,郑七郎听得如痴如醉。 康平叫徐荼蘼给七郎上课,也是存了私心,身为姐姐,自然喜欢自己的弟弟受到最高才的夫子教养。在水木书院里头,多是高门贵族子弟,攀比之风盛行,且那些学生过了弱冠,就能直接保送国子太学,将来随便就混个一官半爵,大家都不求上进了。这种环境下,如何能好好治学? 徐荼蘼讲完一篇“以直报怨”,康平称热打铁道:“王妃,我再卖个乖,不若让我这弟弟随你学习几日?” 七郎在书院里头总是受到郑玖容的欺负,本就不大乐意上学,又割舍不下学问,每天过的颇为矛盾,一听阿姐提出叫他去跟着徐荼蘼进学,立刻瞪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巴巴地看向徐荼蘼。 徐荼蘼一愣,旋即笑道:“你实在是得寸进尺!” 康平瞧她反应,知道此事已经定了下来,连忙催促七郎跪下行拜师之礼,又叫秋韵从库房里头取锦缎来,作为束脩。 徐荼蘼无奈道:“真是……中了你的奸计了!”却依然收下了锦缎。 刘易尧瞧着她这一套连环拳打得行云流水,不免有些赞叹,待同睿王妃离开郑府之时,刘奕平上前询问:“世子爷,那妖——三娘子如何?”他只笑着摇了摇头,却说:“我记得,崔仲欢这两年过的颇为潦倒凄苦?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4 ” ☆、17.第 17 章 刘易尧也不是没有由头地就想起了崔仲欢。 此人名字列在贺赖孤所给名单的三人之首,方才郑家三娘在讲郑李两家败落的时候,所提及的崔卢李郑王五姓,崔又是榜首。 当今圣上慕容焕偏宠皇后冯氏,冯氏长兄位列三公,外戚专政。加之北镇豪强并立,朝堂之中高位者十之六七为胡人,原本镇国公主执政期间,在朝堂中颇为有分量的汉姓高门,以极快的速度没落了。 士族之首清河崔氏首当其冲。 而清河崔氏嫡次子,当年意气风发的羽林中郎将崔仲欢,一朝从云顶跌落尘土,更是整个崔氏中混得最惨的一个。 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五姓素来为汉人所敬仰,如今胡汉分治,胡人占领几乎全部高位,汉民积怨已久。北燕本就以少数胡人统多数汉人,慕容焕如此割裂胡汉,皇位断然不能坐稳,一味对五姓高门打压,总有一日汉民会忍无可忍,群起推翻慕容天下。当年慕容康平极力抬举五姓,正是为此考量——只是当初北镇胡人自负军功,又留得祖上游牧时的部落“主奴”观念,以被征服的汉姓为奴,不肯看着五姓与之平起平坐,认为推崇五姓汉学的慕容康平,乃是叛了鲜卑的罪人。 刘易尧垂了眸,当年镇国公主就曾告诉他,若想大燕长治久安,必须摒弃胡人陋习,习汉人精髓。大燕世祖一统江北之后,他们已经不再是辽东山林中渔猎游牧的蛮人了,而是定居者。定居者,就该遵守定居者的规矩。 这规矩从何处学?自然是世代簪缨的五姓。 那位郑三娘的想法,倒同镇国公主,异曲同工了——毕竟她父祖姓郑,母族姓李,皆列五姓,怎能不为自己的家族考量? 不过她方才那番言谈却是提醒了他,想起崔仲欢来。 听刘易尧提崔仲欢,刘奕平露出了嫌恶表情。他虽然未亲身经历过镇国公主之死,却也知道当年是崔仲欢率领三百羽林,兼押着世子爷,杀进镇国公主府,呈上鸩酒的。他乃是当年行刑的刽子手,慕容焕的大走狗,跌下马摔断腿是罪有余辜。他世子府才不能同这种人有联系! 他扁着嘴道:“世子爷干嘛提起那人,一听那人的名字我就恶心!” 刘易尧斜睨了他一眼:“竟说的好像当年被他绑住的人是你不是我一样。” 刘奕平铁青着脸:“世子爷你何时心那么大了,他和你不共戴天,你问他做什么?” 刘易尧几年前也对崔仲欢颇为厌恶,厌恶到沾上姓崔的东西就觉得恶心难忍。崔仲欢落马的时候,他还幸灾乐祸了好一阵。但是随着年岁渐长,他逐渐对他的恨不再那么深刻了。加上贺赖孤那张名单,他突觉醍醐灌顶—— 当年慕容康平所追求的,不正是胡汉共治么?如此怎能绕过一个崔字! 他敛了眸,说:“崔仲欢平时会去哪里?” 刘奕平生平一大兴趣,就是去看崔仲欢的丑态。自崔仲欢摔断了腿,革除羽林中郎将一职,就天天在西市街头买醉,去看看他那个样子,刘奕平总会有大仇得报的爽感。 他鄙夷道:“天天在西市喝酒,醉得和泥巴一样,还清河崔呢!” 崔氏嫡子混成这样,真的是叫人大跌眼镜。刘易尧幽幽道:“好吧,哪天去见见他吧。” 刘奕平大吃一惊:“世子爷,你竟然要去见他——”原则还要不要啦! 那郑府的三娘子施的什么妖法,竟然让世子爷去见崔仲欢这个混球?鸡要给黄鼠狼去拜年了么!这世道怎么了! 刘易尧并不多解释,只说:“明日闲来无事,去西市找找吧。” 刘奕平仿佛被天雷劈过,登时呆立原地,只觉得世子爷定是要郑三娘子妖法魇住了,他得去告诉管家,给世子爷做个法事驱驱邪才行! * 晨起,崔仲欢照常瞪着一双迷蒙的醉眼去西市喝酒。 西市的酒肆早就认识他了,听他那一浅一深的脚步声靠近,都纷纷掀开了帘子,打趣道:“崔二爷,又来啦?今日是想喝点什么好酒啊?” “咱们店里今日新起坛一十年的陈酿,给你沽上一盅?” 崔仲欢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拎着个银壶,晃晃荡荡道:“不要!你家什么十年的陈酿!上个月新埋的掺水黍酒吧!休要骗本大爷银钱!” 酒家便讥笑:“咱们这里都是浊酒,自然比不上崔府上佳酿了!可是你崔二爷不还是喜欢来咱们这儿喝这种下等劣酒么!” 崔仲欢把银酒壶别回腰间。这酒壶还是当年他任羽林中郎之时,长兄所赠,壶底还刻了“羽林卫崔仲欢”的印记,只可惜现在跛着条腿,还怎么做中郎将?他自然知道当初他亲自鸩杀慕容康平,虽然是圣上下的命令,到头来却是他背黑锅。而他的兄长崔伯涯,因是镇国公主门客,镇国公主伏诛后亦被赐死——他虽未亲自弑兄,可到头来,阿兄不也因他而死! 他只能日日泡在酒坛子里头,终日宿醉。他本跛足,不利于行,更被酒浸昏了头,没走出几步,就一个不稳,差点跌倒。 一只手扶了他一把。 “崔中郎,别来无恙。”扶住他的青袍青年声音冷淡。 崔仲欢抬起头来仔细辨认,只可惜如今醉着酒,实在瞧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能看见一个虚无的轮廓。那人身后三步远还跟了个玄衣的护卫,捏着把长刀。他虽看不清那护卫的表情,却也能感受到此人周身的鄙夷之情。 他嘿嘿笑了下:“我哪里还是什么中郎呀——”说罢挣脱了青年的手,颤巍巍扶自己的拐棍。 刘易尧知道崔仲欢这几年活得非常差劲,却不料颓然至此。他凑近了步,问道:“崔中郎可认得我是何人?” 崔仲欢瞪大了双眼,眼神却虚无聚不了焦,他把脸凑近了仔细瞧着刘易尧,一口酒气喷在了刘易尧的脸上,让他眉头一皱。 “小哥,你长得还不错啊!不过我没见过你,你姓什么?”说罢,又是脚下一空,一伸手拽住了刘易尧的衣角。 刘奕平瞧着他醉鬼模样,心中冷哼,又见他突然碰自家世子,那刀铮得一声便出了鞘。 刘易尧连忙伸手制止,又将摇摇欲坠的崔仲欢从自己身上扒开,后退了一步,答道:“刘。” 崔仲欢的脑子已然生了锈,想了半天道:“崔卢李郑王——可没有刘。” 刘易尧冷冷道:“自然没有刘。我祖上是匈奴人。” 崔仲欢晃了两下,浑浊的眼底突然有些清明:“匈奴人——哦!你是——镇西王世子不成?上次见你,你才那么点大……”说着他比了个到胸口的手势。 当年被崔仲欢所缚,乃是刘易尧最窝囊的经历。他的脸色微变,退后一步,对刘奕平说:“看来崔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5 中郎醉得不轻,不若带回府上给他请个大夫醒酒!” 刘奕平就等着他这句,立刻冲了上来,一把抓住了崔仲欢。 崔仲欢如今也不过是三十三岁年纪,却早在酒坛子里头磨灭了风华,看着像是个五十岁的糟老头子,一头蓬蓬的灰败乱发,干枯而瘦弱。当年一身武艺因为疏于练习,也散了个七七八八。刘奕平三两下就将他双手反剪,冷笑道:“我家世子请你吃酒,崔中郎可别客气!” 一旁酒家也知道当年刘易尧和崔仲欢之间龃龉,纷纷透过门缝瞧热闹,也没人替崔仲欢出头。刘奕平押着崔仲欢,一路到镇西王世子府上,只觉得报了当年崔仲欢押送世子的一箭之仇,就差给他灌杯鸩酒了。 崔仲欢踉踉跄跄跟着刘家主仆到了世子府上,还灵台混乱不知今夕何夕。刘家管事见两人出门一趟,竟然捉了个醉鬼回来,大惊失色:“这是什么人!” 刘奕平桀桀怪笑:“前羽林中郎,崔仲欢崔二爷!” 刘易尧大手一挥:“送去客房醒酒!” 管事忙不迭应下,同刘奕平一道搀了摇摇晃晃,几乎是被拖着走的崔仲欢,把他送去客房了。 太极殿中,北燕皇帝慕容焕听到安插在镇西王世子府上的探子来报,说刘易尧将喝醉了的崔仲欢拖回了府上,眉心一跳:“什么情况?” 当年崔仲欢亲鸩慕容康平,那杯毒酒是当着刘易尧的面递上去的,刘易尧恨他可是入了骨髓。这么多年世子府对崔家可是恨不得绕着百里走,今日怎就发疯了,去把烂醉如泥的崔仲欢给拖回了府? 一旁正在帮着阅折子的冯皇后笑了笑道:“许是撞上了?镇西王世子那孩子同先镇国公主一样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崔仲欢这回落到他的手里头,估计得吃大苦头。” 慕容焕又问:“那镇西王世子带崔仲欢回府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探子答道:“世子面上很冷,倒是他身旁的刘侍卫,一脸的幸灾乐祸——哦,他是将崔仲欢双手反剪,押犯人一样拖去府上的。” 冯皇后一听,淡淡道:“当年崔仲欢押着刘世子从朱雀门至镇国公主府上,如今刘易尧他这是在报仇呢。” 慕容焕揉了揉眉心道:“发得什么狂症!” 冯皇后不以为意:“这两个人能翻出什么风浪来,还囿于十年前那场恩怨呢!崔伯涯已死,崔仲欢又是个不成器的,清河崔氏还敢妄称汉姓世家之首——” 下首正候议事的司空冯居安也附议道:“清河崔门已是半壁倾颓了,刘世子更不过是个质子而已,陛下何必为此二人疑虑?” 慕容焕轻轻颔首。他也知道纵使崔氏、镇西王曾有多权势滔天,慕容康平已成枯骨十年,崔刘如今也是强弩之末了,更何况崔刘二人隔着血海深仇。只是凡是涉及到当年慕容康平之事,他都会觉得头疼。 冯皇后体贴地为他斟了茶,安抚道:“陛下,若是累了,便歇息片刻,余下的折子,妾同阿兄替您看完便是。”此处阿兄,便是冯后的兄长,冯居安。 慕容焕既觉得头疼欲裂,便点了点头。 ☆、18.第 18 章 镇西王世子府上侧院,崔仲欢被丢在个硬邦邦的旧榻上,磕得后脑勺生疼。 刘易尧着下人熬了醒酒的汤药,刘奕平逮住机会,让药房多加了十成十的黄连进去,捏着崔仲欢的鼻子给他灌了,直到崔仲欢醒来,他打嗝都能冒出一股苦腥味。 崔仲欢尚不知自己是如何被押到此处,瞪着一双通红的双眼,慢吞吞起身,转头瞧见站在榻边,居高临下望着他的镇西王世子。他挠了挠乱蓬蓬的发,又用袖子擦了一把嘴边灌药留下的液痕,眯着眼瞧了刘易尧半天,才期期艾艾说:“哦……你——” 刘易尧神色森然。 他瞧见崔仲欢这幅德行,内心里是极其快活的。可是想到慕容焕和冯皇后,他又快活不起来。人生就是如此,有时候十年前还是相见红眼的仇敌,十年后就得同他把酒言欢,结盟并立。 他冷冷问道:“十年间崔中郎可有后悔?” 堂堂清河崔氏嫡次子,当年慕容康平在位之时,还曾夸赞他有霍卫之能,为汉姓中不可多得的将才,不过是十年光景,如今却混到了此番田地。 崔仲欢才刚醒,尚有些迷迷瞪瞪,眼神聚了半天焦,终于头一歪,摸了摸肚子问道:“我的酒壶呢?” 见他答非所问,站在刘易尧身后的刘奕平不高兴了,冷哼一声:“我们世子爷问你话呢!” 崔仲欢却耍起了性子,也不管前头站着的是不是镇西王世子刘易尧,立刻拔高了声音:“我的酒壶——呢!” 刘易尧从机上拿起崔仲欢一直随身携带的那个银酒壶,举到了他的面前,问他:“崔中郎可要的是这个?” 崔仲欢劈手去夺。 刘易尧却轻巧地将它往地上一丢,酒壶滚了出去,叮铃哐啷在地上转了两圈,塞子开了,里头黄浊的酒液淌了出来,流了一地。 崔仲欢当下眼睛就绿了,也不管自己腿不方便,扑下榻去抢救酒壶,刘奕平却一脚将那酒壶踢出了门外:“你已经不是羽林中郎十年了,还要这个劳什子酒壶作甚!” 崔仲欢从榻上跌落下来,结结实实摔了个脸着地,却强撑着力气支起上半身来,一只手朝着门口伸去—— 那酒壶是他初任羽林中郎时,长兄为贺他所赠,十多年来从未离身! 刘易尧走上前去将他硬生生拽了起来,复问道:“十年间崔中郎可有后悔?” 崔仲欢抬起脸来瞧他,扯出了个难看的笑容来:“后悔?” 二十岁弱冠那年他拜羽林中郎将,秩比二千石,掌宿卫侍从,乃是五姓子中最意气风发的一个。彼时他可知道如今而立之年,他竟是这般废物混蛋么? 隆安十年冬月十日,龙都那场旷日持久的政变接近尾声,镇国公主一脉已近油尽灯枯之势。崔仲欢领了圣上的旨意,鸩杀慕容康平,为防生变,他押上了公主养子刘易尧以为人质。 他年轻气盛,认为公主权倾朝野、祸乱朝纲,又荒淫无度,实乃重罪,死有余辜。 酉时三刻三百羽林抵达府前,未几,镇国公主府上华贵朱门大开,公主自朱门内走出,面对执戟持刀的三百黑衣羽林,神情如常,步履稳健,只手中一盏宫灯,风雪中不住摇晃,火光明灭,照亮了她一张淡漠的脸。 “这大雪天,阿焕不来亲自送我么?”她声音轻柔,似乎在说寻常家事。 敢如此直唤大燕皇帝名讳之人,普天之下只剩下慕容康平一个。 面前女子虽然孤身孑立,身上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压。崔仲欢知道,这女子把持朝政十余年,曾见过无数血雨腥风、暗潮汹涌,也曾一手遮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6 天、翻云覆雨。 崔仲欢颔首,依然保有着对一个镇国长公主该有的礼节,递上鸩酒:“公主,我身旁的羽林郎都是些粗人,公主断不想他们动手吧?” 她冷冷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绑堵住嘴的刘易尧,语气不善:“你们还真是够粗野的。放了他。” 崔仲欢自知这样缚着一个十岁的孩童,未免不太人道。可这命令是慕容焕下的,他不得不遵从,只得逼道:“公主恐怕不知,高、裴两位大人已经伏诛了。” 司徒高巨擎、司空裴音酉时被召入太极宫,方一进宣华门,便被虎贲军乱箭射死。 康平却说:“哦?你竟以为我不知?我不仅知道高巨擎,裴音已死,我还知道你们围了尚书台,圈禁了左右光禄大夫,还传召了太常卿、鸿胪卿、宗正卿,中书监清空了七成……”她淡然说着,寒冷的目光让崔仲欢脊背发凉。 事到如今,她还有多少耳目在朝中! 康平接过了酒杯,笑了笑:“岁月不饶人,我二十三岁的时候也是这样领着三百羽林杀入宣华门,一剑砍死了宇文沐那个老贼。崔仲欢,你今年也二十三了吧?” 崔仲欢点了点头。 康平继续说:“对了,方才说到中书监,我记得你的兄长崔伯涯,任的恰好是中书舍人?” 崔仲欢一怔。 慕容康平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透着他当时还不理解的深意。 命运旋即给了他一重击—— 他诛完慕容康平,回宫复命,方进朱雀门,就见门前广场,近百横尸,血顺着地砖流不过半丈,就被冻在广场中。他们皆是身负数箭而死。 那些人半夜被虎贲惊醒,押解入皇城,大多尚还穿着单薄的寝衣,未曾净面,一身的狼狈,送至朱雀广场,不给一言辩解,立时诛杀。他们之中,多是五姓汉人,不少人,崔仲欢都得尊他们一句世叔世伯。 崔仲欢大骇。虎贲军正在不紧不慢地清理尸首,突然却有人从尸山中拽出一具遗体,一刀割下他的头颅,竟皮球一般踢了过来。 那头撞到崔仲欢的靴子,滚开了几步远,沾染了一片新雪。崔仲欢心底颤抖,忙不迭捡起来,胡乱擦了一把他的脸,赫然发现,是他的长兄崔伯涯!他不敢相信,用衣袖拼命擦拭那人的五官。可崔伯涯一双眼睛目眦欲裂地瞪着他,鲜血冻在颈部的断口上,发间具是寒冷的冰碴。崔仲欢只觉得害怕,他想让这颗头的眼睛闭上,似乎闭上了眼,那人就不是崔伯涯了——可是无论他怎么拼命阖、拼命阖,崔伯涯一双眼就那么睁着,满是临死前的痛苦狰狞,就这么睁着看向他。 崔仲欢如坠冰窟。 割人头的那位从尸山下跳下来,大刀金马走到他的面前,挑眉问他:“崔中郎,是你的熟人吧?”面上尽是丝毫不见掩饰的讥诮。 虎贲中郎将邱穆陵拔妥,北镇鲜卑人,汉话都说不利索。 崔仲欢抱着那颗头颅,浑身战战,面色苍白,竟不敢抬头看他。 拔妥用鲜卑语讥笑了几句,大意不过是:这些人全是镇国公主余孽,按鲜卑规矩是要尽数火化的,瞧着崔伯涯和崔仲欢毕竟是同胞兄弟,留颗人头给他做念想云云。他说完,转头又去扯那些尸山中的官吏们了。 那一刻崔仲欢就后悔了。 他抱着兄长的头颅站在寒风中双目紧闭,悔意如同席天卷地的巨浪将他挟裹而去。激浪褪去后,他仿佛陡然惊醒。 慕容焕要诛的,不是慕容康平一人,而是要拔除她执政十三年在朝中聚揽的势力。然镇国公主主持政局十三年来,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慕容焕要斩草除根,势必倾颓半个朝堂! 这半个朝堂中,不止是高、裴二公,还有五姓子弟!中书监三十六舍人,尚书台三十六书郎,十之七八出自镇国公主门下,这七八间,又有九成为五姓子弟! 他以为崔家显赫,盖因数百年来枝繁叶茂的积累。可事到如今他终于晓得,在异族政权之下,他们这些被征服的汉人,仰赖的不过是镇国公主府的庇佑。 身为崔家之傲,二十岁便官拜羽林中郎的崔仲欢,此刻才终于读懂了镇国公主死前眼神中的惋惜。她惋惜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才刚有了些起色的五姓汉人。 他奉旨诛杀了镇国公主,也亲手将清河崔氏送上了穷途末路。 如今刘易尧问他是否后悔,他能不后悔? 崔家赫赫高门,长子惨死,次子残废,他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他能不后悔? 崔仲欢一双浑浊的眼看向一脸肃穆的刘易尧,缓缓道:“后悔——当然后悔呀!” 悔的不是他落马残疾,断送前途。悔得是他闭目塞耳,不辨局势,亲自葬送清河崔氏百年大族。 十年来他纵情酒中,只盼那些壶中之物能麻痹他的苦痛,不让他一清醒过来,就想起十年前风雪之中,含笑饮鸩故去的镇国公主,和那颗永不瞑目的长兄的头颅。 他那双浸淫酒液的浑眼里,流出了一颗浊泪来。 刘奕平见他竟然还有脸哭,不屑地呸了一声,龇了龇牙。刘易尧凝眉看了一眼崔仲欢,轻叹一声,背过身去:“找人来给崔中郎洗洗脸。” * 此间镇西王世子府上愁云惨淡,而隔了三个坊的睿王府里却是难得的鲜活。 昨日里郑家七郎郑琛荣刚拜了徐荼蘼为师,今日立刻就去水木书院撂了牌子告假,随着阿姐屁颠颠上王府听讲了。 徐荼蘼和睿王慕容烈素来避世,也没有生育,见到小男孩颇为欢喜,管事嬷嬷领了郑琛荣去徐荼蘼的书房,便留下康平一人在王府里头闲逛。康平素知慕容烈在府上藏了一屋子的古书绝册,熟门熟路地摸到了书阁。下人知道是王妃的客人,也未加阻拦,结果康平一进门,就撞见了袒胸露腹侧卧在地上,执一竹简阅览的睿王。 睿王这打扮实在是不太雅观,康平别过脸去,正色唤了一声:“睿王殿下。” 睿王本看得入迷,听得人声,一卷竹简啪叽掉在脸上,砸中了鼻梁。他慌忙起身收住自己的外衫,才悻悻然道:“啊啊……是郑三娘子啊……” ☆、19.第 19 章 睿王慕容烈和徐荼蘼刚刚成婚的时候,化名容烈,跑到了南边楚国去游山玩水,迷上了玄学,再加上见到了南楚士人高冠博带、披发狂放之姿,深深羡慕。回到龙都,便也要效仿,整天衣不蔽体,发不加冠,踩双木屐,效法两百余年前曹魏的竹林七贤,不拘礼法,清静无为,整日纵歌。若不是龙都土地不适宜,他大约还要在王府种上一大片翠竹,每日抚琴高唱,以追老庄之道吧。 当年慕容康平来府上的时候,没少见他露个肚皮,散着头发作狂士状。徐荼蘼也不加制止。不过那个时候他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7 还年轻,身材紧致,露着肚子也还赏心悦目,康平也就看看过了。如今十年过去,睿王逐渐年长,肚子上都积了一层膘,还这么摊在外头晒,实在是有些叫人不忍直视。 睿王大概也知道自己现在突肚不好看,不太像年轻时赤肚皮躺在王府后院晒太阳,美其名曰晒书了。但是年轻时候看书必露肚皮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 康平背着身,等睿王窸窸窣窣系上衣带,才转过来道:“不知道睿王殿下在阁中,多有叨扰。” 睿王尴尬笑笑:“呃……三娘子也来看书啊?” 康平扯道:“是,送了七郎来府上听课,我没事做,听说这里藏书众多,过来瞧瞧。” 睿王道:“哦哦,荼蘼说过,收了你弟弟做弟子。你要看什么?随便看,别拘着!” 康平当然不会跟睿王客气,道了句谢,便摸着那排书架,随手抽了一卷下来。 她对睿王府书阁已经是十分熟悉了,这两排书架却从未见过,想来是她死后新置办的。上头的书看着都很新,看来是这几年睿王新寻来的宝贝。 竹简被一根红绸捆着,她轻轻解开,却见竹简上并无标题,只是零零星星写了一些文字。 她认识这些字体。 方正茂密,横轻竖重,雄强圆厚,气势庄严雄浑——却是出自女子之手:翟融云。 康平一愣,没想到随手一扒拉就能扒拉到阿云的手记,但是这册书她从未见过,阿云又是何时留下来的? 书写得有些凌乱,某些字缺笔少划,读起来十分艰难,甚至更有奇怪的符号穿插其中。她知道翟融云素来有自己一套记录方法,颇为艰深,简直就像是写天书一样,那些歪七扭八的字挤在汉字中间,左颠右倒,普天之下只有翟融云一个人能读懂她自己写了什么。 康平不知道睿王是从何处寻访得来的这卷早已经散失多年的翟融云手记,便拿了书问:“殿下,此卷可否借我一阅?” 睿王看了一眼:“哦,此书是内人一个故友所写,不过她写东西谁都看不懂,你竟然想研究么?” 康平点了点头。 睿王颇为大度:“拿去吧,别弄坏了,记得拿回来啊!” 康平点了点头,将竹简揣在了怀里,退出书阁。 见康平出去,睿王烈这才摸了摸被砸疼的鼻子,那竹简真是沉重,砸得他鼻梁骨都要断掉了!下回还是让人把字都誊抄到绢上,这样就算掉脸上也不会疼。 睿王烈想着,伸手扯开了衣襟,卧倒继续看书。 康平知晓翟融云有个习惯,有时候写东西喜欢从左往右横着写,而非自上而下,自右向左竖排书,不知道她这个习惯的人读她的东西往往颠三倒四,什么都看不懂,她算是知道这个习惯的,所以偶尔还能读通几句。这篇手记似乎是她早年所写,字体还微有些稚嫩,当是年轻时候腕力不足所致,康平摊开来横着看了一遍。 “北魏元氏当政,太和十八年,……都洛……?”某些字因为比划少得太厉害,实在是看不出来究竟是个什么,慕容康平又想了一阵,脑子里是在没想到哪里有个北魏元氏,哪里有什么太和这个年号。大燕建国早期还未收服鲜卑各部之时,代北有拓拔部代国曾短暂地改国号为“魏”。但也并没有元氏这么个人。 后头又跟了三个字,“曹魏亡”,这事儿她是记得。司马氏代曹立晋,结果司马天下没两年,八王之乱,诸胡入主中原,将那帮南人统统赶到江左去了,中原大乱,政权更迭,仅他慕容一部就先后建国三次,又被灭国三次,直到世祖抓紧机会一统江北诸胡部落,破秦、代、凉,定吐谷浑,才有了如今绵延百年的慕容大燕江山。 “曹魏亡”后头又是一串鬼画符,划去,又加上,慕容康平看不懂,也猜不出她写着何意。 再往后,又写了什么匈奴,石勒羯,苻洪氐,姚苌羌,慕容鲜卑。康平猜那匈奴前两个缺笔少划的字应当是“刘渊”吧。看着略有些相似——且和当年他们胡人南下的史实相符。只是翟融云在慕容鲜卑四字上头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叫人猜不出她想要表达什么?是说五胡之中最后胜利者是慕容鲜卑么? 再往下,又出现了北魏元氏什么化这个不知所云的称呼。 康平尚要继续往下翻,王府上的下人却过来说道:“娘子,课上完了,王妃请你去吃茶。”她放下书卷赶忙去了。 吃完茶,又到了该离开的时候,睿王烈素来宝贝他的藏书,自然是不肯让康平把翟融云的手记带走,康平心想反正明日七郎还得来听课,明日再看,不急于一时,便拜别睿王夫妇回府。 谁料一到郑府上,又见着了熟人,那个东宫散骑都尉马竟探头探脑缩在后门,见到康平的马车来,又是踌躇不定的样子。 他这会儿倒是学乖了没进院子。 秋韵打了帘子问康平要不要当做没看见。康平想了想,还是见一见吧。 七郎不知道马竟是谁,颇有些好奇,绕到秋韵旁边去瞧。康平笑了笑道:“是太子东宫的舍人。” 七郎问:“是来找二姐的么,怎不进门去,鬼鬼祟祟的站在这里。”前两日太子旭过府拜访的时候,七郎在水木书院,所以不知道马竟在东苑里的闹剧,也不清楚太子和郑家姐妹间的牵扯,便以为东宫来的人,一定是来找郑珍容的。 康平不想跟他解释这种腌臜的事情,叫车夫停了车,施施然走了下去。 马竟第二次做这种没皮没脸的事情,心里头像是撒了一把蚂蚁似的慌乱,正在斟酌自己又该说些什么,一来能将太子旭那**的吩咐给表述出来,二来能不失了自己的面子。见了郑三,第一句是说“我是东宫散骑都尉马竟”还是直接说“太子殿下有赏赐”? 抬头瞧见康平竟然在门前就下了车,笑意盈盈朝他走来,马竟一惊,方在嘴边的开场白又给吓没了。 “马都尉怎么又来了?”康平问。 马竟脸腾的就红了,烧得耳朵都在冒青烟,脑门上的碎发竖起来,活像只炸了毛的大狸子。 他一瞧见康平就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慌忙从腰间掏出一块玉壁来,张嘴就咬了舌头:“太、太、太、太子殿下给你的!” 七个字说成了十个。 说完,他把玉塞给康平,好像那玉璧不是玉璧,而是个烧红的大铁块似的。丢完玉璧,马竟拔腿便要跑。 天啊,什么时候这种替人勾搭小姨子的事情,太子可以别再让他做了么! 慕容康平却伸手拽住了他。 她身子瘦弱,动作却奇快,马竟被她拽的一个踉跄差点跌倒,结果又带着慕容康平也没站稳。 “哎哎哎哎哎哎……!”他慌忙伸手去扶,结果刚刚扶起康平,他又像是被康平的衣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8 服烧了一下似的,一蹦跳出了三步远。 康平甩了甩衣袖,抚平了凌乱的衣角,斜眼看向马竟。这孩子胆子是小得没边了,简直是替人把风能吓破胆的角色,太子旭找他来办事,脑子真是进水了。 不过退一步想,太子旭让马竟来做这种事,说不定是因为,东宫之中只有马竟能听他的话了。康平心里冷笑一声,看来冯皇后对自己儿子也不仁慈嘛。 她握着那枚玉璧,装作无知地问马竟:“太子殿下为何叫你给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马竟哆哆嗦嗦地说:“这这这玉璧是太子殿下见三娘子那个嫁妆、嫁妆……” 康平挑了挑眉,这事儿竟然闹得宫里头都知道了? 实际上他们鲜卑人婚配,倒不是很在意聘礼嫁妆这些东西,这些皆是汉人的仪仗。鲜卑从前是没有聘礼一说的,而是婚后女婿住到妻子家中两年,为娘家做两年活,之后女方厚遣送女,小两口自立门户。这是因为尚在辽东燕北游牧时,鲜卑人还处于母权社会。 然而如今大燕都立国百年,和汉人也融合已久,冯皇后想从五姓搜刮财物,娶郑家女,按汉俗收点嫁妆,大捞一把,但是聘礼呢,按照鲜卑旧俗是绝不肯给的,太子旭也不可能给郑家做仆役。这实在是空手套白狼的好算盘呀! 出嫁时有没有嫁妆,这嫁妆是多少店铺田庄金银,对于慕容康平这个前世做了三十六年鲜卑人的女子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她只是不想李氏的财物,通过蠢到家的宋氏之手,进了冯皇后的腰包里。 康平道:“马都尉不觉得这么做,有违本心么。你既然知道替太子旭为我送这玉璧,于理不合,又为什么屈从于他?君子当气高节清,干这种事情既然非你所愿,推了不就好了?”她把玉璧递给马竟。 马竟没有接,只是脸又从脖子开始往上红了起来,若不是此时康平正盈盈立在跟前瞧他,他大概就要两手一捂,不再见人了。 啊!他也想推了不来的啊!今日太子旭叫他跑一趟送玉璧给郑三娘,他恨不得当成发重症,躺在床上下不来啊!然无奈身子骨实在是太健壮了,想晕过去都晕不倒! 将来太子妃娘娘入了东宫,知道他几次三番替太子旭幽会郑三,会咬死他的吧!一定会! ☆、20.第 20 章 康平看马竟低着头红脸不肯收下玉璧,知道,估计他这次再这样无功而返,以太子旭的性子,肯定会予打予罚。 马家既不是绵延数百年的汉姓高门士族,又不是身负军功的鲜卑贵族,小伙子在东宫只怕是如履薄冰吧。或许家族将他送入东宫为伴读,想着将来太子旭登基,他自幼是太子旭玩伴,挣一个从龙之功,盼着他未来能位列九卿。只可惜他既是汉人,又不是清流上品,冯皇后真能给他个九卿?此事尚需推敲。 康平决定提点一把:“马都尉,既然你这都尉做得不甚顺心,何苦扒着东宫不走?” 马竟瞪大了眼睛,东宫诶?当然不能走啊! 不过这位郑三娘是太子盛宠都能拒绝的人,说出这番话来自然不奇怪。 康平看着马竟那副“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又不一样”的表情,内心嗤笑了一声,却接着说:“马都尉,东宫并不只你马竟一个。可是这种事情——”她晃了晃手中玉璧,挑眉露出一个讥讽笑容,“太子叫你来做,却不让别人来做,是为什么?他怎么不叫步六孤都尉、贺兰都尉、再次一点,卢都尉来做呢?而是让你马都尉来跑这个腿?” 马竟不解。 康平继续道:“自然是因为太子旭知道此事其蠢无比,不好意思跟步六孤家、贺兰家,甚至同为汉人的卢家人提起,才找了你马都尉。” 马竟如五雷轰顶,身子抖了抖。 “这样看来,太子殿下,并不很在乎你马都尉啊。也不很在乎你马家,你说不是么?实际上鲜卑古来有抢婚传统,他找步六孤或者贺兰家的人过来,他们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尴尬的,可偏偏找了你这么个汉人,把你置于这种左不忠右不义的境地。” “今日我这玉璧姑且收下了,但是请马都尉想想吧,若太子本对你毫不在意,又怎会福泽庇佑你的家族。良禽择木而栖,马都尉,三娘言尽于此了。”她朝着马竟盈盈一拜,拿着玉璧转身回去了。 马竟脸上的红色褪去后,渐渐泛起了白。他张嘴看着康平在侍女的扶持下登上马车,进了郑府,门房关上了门。他站在街角,像是一棵秋风中的树苗,瑟瑟发抖起来。 进了门,冬情便道:“太子旭实在是不要脸面,两次让那个马都尉跑来,此事若是二娘子知晓,又要将气统统撒在娘子身上。” 康平淡淡说:“如果马竟是个聪明人,这种事情就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若他是个蠢的呢?” 康平望了一眼天:“那就算了。”她也就白提点他了。 她拿出那个玉璧,吩咐秋韵:“你这样,去镇西王世子那里跑一趟,让他替我将这个玉璧归还东宫。此事由他出面最为稳妥。” 秋韵领了命,执了玉璧出去了。 冬情财迷,道:“可惜了这么个好东西,却是太子送来的烫手货。” * 郑三娘既然同镇西王世子有了婚约,则阖府当以主母相待,秋韵奉郑三娘之命登府拜访的时候自然是要受礼遇的。 只可惜这所谓镇西王世子府,说好听是个异姓王世子的府邸,实际上不过是个囚笼。家中仆役,真正干活的不过五人,管事一个,护卫一个,杂役一个,一个厨娘加一个嬷嬷,剩下在府上的,都是宫里头派来盯着世子的,既然不领府上俸禄,自然是差遣不得。 就连颇为沉稳的秋韵都被这破败样子惊着了,顿觉冬情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她家三娘堂堂荥阳郑氏嫡女,陇西李氏外孙,嫁到这种人家当主母掌中馈?这哪里有什么中馈啊! 刘管事对秋韵倒是分外客气,恭恭敬敬请了她到正厅,说:“世子爷正在会见……贵客,烦请秋韵姑娘稍等一下,他立刻就来了。” 秋韵暗忖,就镇西王世子府这般破落,哪里还能有什么贵客上门? 刚想着,就听见木棍触地的哒哒声缓缓靠近,似乎是有人拄着拐棍过来。秋韵知道镇西王世子的身子不大好,不过昨日才刚上门拜访过,今天就得拄拐杖过来了? 人走到门前,她才发现,拄拐杖的并非是镇西王世子,而是一个看着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他左腿跛行,腰间挂了一个银制酒壶,衣服看着料子不错,却蹭得乱七八糟的,靴筒上还沾着泥。 秋韵是郑府嫡女身旁的大丫头,也算是很有脸面的人,自然微微偏过脸去不同那个男人正面相对,只是屈膝不卑不亢行了一礼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9 :“秋韵拜见世子。” 跟在刘易尧身后的崔仲欢察觉到了她的不屑,身子微微一抖。他是清河崔氏出身,却给崔家丢了脸面,连宠妾灭妻的郑家家里出来的丫头都不屑看他,顿时白了脸。 可刘易尧并未发觉他的异样,而是向秋韵介绍道:“这位是清河崔家的崔二爷。” 毕竟五姓之间世系交错,互为姻亲,秋韵隐约听说过这位崔家二爷,十年前摔断腿之后就颓然生活了。三娘还曾叹息过他陨落太快。这位崔二爷今年应当也就三十三岁,怎看着像是年过不惑了一样?她不免抬眼看了一眼。 崔仲欢慌忙低头:“既然世子有贵客,那么我便告辞了。”说罢笨拙地拄着拐棍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去。 原来刘管事所言贵客竟然是崔家二爷。崔仲欢虽然落魄了,可到底是崔氏嫡子,也能称得上一个“贵”字,秋韵便躬身脆生生道:“送崔二爷。” 崔仲欢的背影一震,捏紧了手中拐棍,往前迈了一步,想了想,到底还是转过身来,扯了个笑道:“多谢姑娘了。” “不敢。”秋韵答。 刘管事慌忙过去搀扶崔仲欢,将他送出门外。 送走了崔仲欢,刘易尧才问秋韵:“你家娘子有什么要事么?” 秋韵拿出那块玉璧,将今日马竟上门送壁之事道出:“娘子说若想阻止太子旭再做这种失礼之事,请世子去东宫退还这个东西最好。” 一旁的刘奕平颇为惊异:“你家娘子何时又同太子旭扯上关系了?” 这郑三娘未免也太过厉害了一些,先是有个武功高强的吐火罗武士替她暗卫左右,然后又有贵为东宫太子的未来姐夫想和她暗通款曲?他镇西王世子府是做了什么大孽,招了这样一位未来世子妃? 秋韵见这位护卫语气不善,表情鄙夷,便冷冷说:“若非太子无礼,我家娘子还不会同世子府上有这个婚约!” 当她家就真的稀罕嫁到这种破落得连寒门都不如,日夜要被宫里头盯着的世子府上么。 刘奕平磨了磨牙,心想要不是看你是个女子,我才懒得同你计较。 刘易尧叹了口气:“不知道姑娘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秋韵道:“月前宫宴,太子旭故意拉扯我家三娘,叫二娘子看去了,所以二娘子才请了皇后娘娘,让她为我家三娘与世子赐婚。” 刘易尧挑了挑眉,原来被赐婚是这个原因么? 刘奕平则是冷哼一声,郑三娘这么好的手段么! “虽然你家娘子同世子有了婚约,但现在还没有过门,算不上我家正头世子妃。咱们胡人对一纸婚书并不看重,太子旭既然喜欢你家三娘子,抢去呗。” 秋韵哪能听这种无理粗俗的话,一下气白了脸,恶狠狠瞪了刘奕平一眼:“我家三娘从未惹过你镇西王世子府,你何必出此恶言!” 刘易尧连忙斥责:“奕平,道歉!” 刘奕平知道自己话重了,又不想在心怀鬼胎的郑家人面前低头,咬了咬唇,后槽牙磨得咔擦咔嚓响。眼神愤愤地瞄了一眼世子。 可世子爷一脸严肃。 他只得低头道:“我错了!对不住!”说罢,转身出门。 秋韵幽幽道:“世子爷对下人真是纵容。” 刘易尧说:“他自小同我一起长大,我在京中孤立无援,他与我情同手足。” 秋韵不再做声。 刘易尧接过玉璧,正色道:“烦请姑娘回禀三娘,此事我会办妥。” 瞧他态度还算不错,秋韵便也点了点头,施礼离去了。 回到郑府,秋韵将在世子府所见所闻一一禀告。暴脾气的冬情立刻跳了起来,抓起扫帚怒道:“看不出刘世子身旁的护卫竟然是这种人!” 康平却抓住了另一个重点:“你说你在世子府上瞧见了崔家二爷?” 秋韵答:“是,世子对崔二爷颇为礼遇,不过崔二爷瞧着竟像是糟老头子一样,他这几年竟然落魄至此了么?” 康平知道,当年崔仲欢以弱冠之年拜羽林中郎,是何等光风霁月,只是镇国公主府一倒,崔家跟着大伤根骨。崔仲欢早年太过顺风顺水,很多事情看不透彻,骤然从云端跌入尘泥,肯定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现在十年潦倒过了,他应该能学着聪明一点。 纵使当年是崔仲欢亲手鸩杀她的,她依然决定不计前嫌,将来把他收入麾下。 只是刘易尧怎么也和崔仲欢搭上了呢? 那孩子,不是最恨他了么? ☆、21.第 21 章 马竟这回终于把玉璧送出去了,回到东宫复了命。 太子旭问了两句“三娘怎么说”、“三娘欢喜不欢喜”,马竟也不知道该怎么答,只是说:“三娘没什么,只是看着勉强收下了。” 太子旭笑了起来:“勉强?哪里有人能拒绝东宫的荣宠?马都尉,你来帮我想想下回再送个什么东西回去。” 马竟一个激灵,神使鬼差地冒出了一句:“回殿下,方才臣在郑家门口站太久了,好像有些着凉头疼……” 太子旭因为郑三娘收下了玉璧,正得意忘形着,又因为马竟不常说谎,所以他便也大手一挥道:“哦,那你退下休息去吧!” 马竟大大松了一口气,拱了拱手,脚底抹油地溜了,刚出东宫正殿,他又满脑子都是康平所说的“太子殿下并不在乎你,又怎会庇佑你的家族云云”,心里头就开始突突突跳起来,像是住了一只吃饱了五石散的兔子。 太子旭这般言行,确实只是把他当成个宫里头的阉人一样使唤,哪里是侍读东宫的官家子弟啊。 他走出去没两步,就被同为东宫散骑都尉的卢璇给叫住了:“马都尉你回来了啊?怎么样,事情办成了没有?” 卢璇本来就站在东宫门口听壁脚,上次太子旭去郑家拜访,马竟没能把人家郑三娘从东苑请出来,太子旭发了好大的脾气,把马竟骂了个狗血淋头。卢璇说:“本来我想若是太子殿下还说你,我就进去替你求求情,不过你竟然这么快就出来了?” 马竟看了他一眼,上回他被太子旭骂的时候,卢璇就站在旁边,安静如鸡地待着,缩着个脖子,今日里哪能良心发现,替他辩驳?不过是看着他早早出来,太子旭心情不错,才上来搭话而已。 卢璇出身范阳卢氏,正儿八经的高门子弟,拜个东宫散骑都尉,都觉得委屈了自己,平时从不惜得同步六孤家和贺兰家的那两个胡人绞在一处。马竟虽然家族门第不高,好歹也算是汉人,卢璇有时候就跑来和马竟说话。但他又嫌弃马家不是五姓之一,同马竟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股居高临下之意。 “今日里,那个郑三娘子竟然收了那个璧?” 马竟点了点头。 卢璇脸上立刻冒上了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30 鄙夷:“原来那三贞九烈的郑三娘也不过如此嘛,一块璧,就能拿下了。嘿嘿。” 马竟扫了他一眼,瞧他一头八卦魂熊熊燃烧,心里腹诽:原来天下清流的卢七郎也不过如此嘛,瞎嚼舌根。若不是今天这事儿有戏可看,卢璇是不是才懒得和他这个马家子来搭话? 果然卢璇拽住了马竟道:“郑三娘说了什么?” 马竟翻了个白眼,郑三娘说了什么我干嘛和你讲。 卢璇见他不张嘴,笑道:“马兄,我俩同僚也那么多年了,一同在宫中侍奉,我们俩的感情放在这里,你就别在小弟面前卖关子了!” 马竟望天:你和独孤四郎,贺兰八郎也同僚多年了,怎么没见你和他们称兄道弟? 他想了想方才郑家三娘所言,卢璇才不是单单来看郑三娘的笑话的,还想看马竟的笑话,替人送定情信物给未来小姨子这种事情,卢璇自己倒是撇得干干净净,有本事那块玉璧,他去帮太子旭送啊! 马竟立刻弯腰捂住了肚子:“哎哟,卢兄……实在对不住啊!刚才在郑家门口站久了,好像吹了太多风,这回似乎要……”说着说着脸皱成一团,仿佛真的忍不住似的。 卢璇忙不迭放开他,脸皮僵了僵道:“呃,那马兄还是赶快去吧!” 马竟拿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冲向了茅房。 卢璇在马竟这边吃了个软钉子,颇有些不爽,心想不就是打听一下八卦,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马竟竟然还当个宝贝一样藏在心里?实在是小气得可以。这种心胸,怪不得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若不是他姐姐长得好看做了个良娣,现在哪能轮得到他能和卢家子平起平坐。 至于郑家那乱七八糟一摊子事,当他乐意打听么? 郑二的娘是个妾抬的继室,气死原配李家女上的位,荥阳郑氏干出这种丢脸的事情,他才懒得同这种家庭来往。郑三好歹是李氏的血脉,竟然也是个见钱眼开的,还以为多气高节清,送个玉璧就拿下了?镇西王世子真是可怜,长到二十岁好不容易讨个老婆,没进门就给他兜头叩了顶绿帽子。 还是金镶玉的皇家绿帽! 想到这,卢璇心里头稍微舒爽了些。 方没走两步,一个小黄门匆匆进来,见着他,连忙拜道:“卢都尉!” 卢璇瞧他神色紧张,问道:“怎么了?急急忙忙的!” 黄门道:“太子殿下可在殿中?镇西王世子府上求见。” 卢璇心里头暗笑,太子旭刚给镇西王世子扣了个绿帽,他这就火急火燎上门来质问了?郑三的魅力可以啊! 不过他面上还是颇为淡定,道:“殿下正在殿中,你去禀了吧。” 小黄门唱了个诺,立刻又撒丫子往殿中奔去。 殿里太子旭正得意着呢,他一想到将来郑三虽说嫁了镇西王世子,却还能和他保持这样那样的关系,就一阵激动,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人都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给人带绿帽的感觉好爽啊! 没想到才爽了没多久,就有宫人来禀,说刚被他带了绿帽那位,这会儿正在东宫门口求见。 太子旭想都没想大手一挥:“不见!”开玩笑,他堂堂东宫太子岂是这种质子想见就能见的?偷他老婆都便宜他了。 小黄门拧着眉毛说:“世子说有东西要呈给太子殿下。” 太子旭懒洋洋道:“拿过来。” 小黄门便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璧,冰种透亮,触手生温,白璧无瑕,实乃价值连城之宝物,不正是方才太子旭叫马竟送去的那一块? 太子旭当下就愣住了。 马竟不是给郑三娘送玉璧去了么!怎么东西会落到了镇西王世子的手里!镇西王世子还这样大张旗鼓地送还回来,是想说明什么? 他惊得差点从坐具上掉下来。 还没等太子旭回过神,中宫又来了人宣他过去。 镇西王世子府上到处都是慕容焕和冯皇后的眼线,刘易尧接待崔仲欢的事情能上报天听,自然郑家丫头拿了太子殿下的玉璧上门的事情也能上达天听。 冯皇后一开始还不知道自己的蠢儿子瞧上了未来小姨子,当初郑珍容来找她,请她给嫡妹赐婚的时候,她就大笔一挥答应了,今日里被人禀了太子殿下拿着玉璧去送郑三娘,她才回过神来。 她也就那次御花园宴会的时候见过郑三娘一回,当下的印象就不是很好,觉得这个小娘子实在是太过张扬,让她无端端心头发凉。这种女人要是进了东宫,指不定能把全东宫拿在手里,到时候冯皇后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让她去嫁给个破落世子,倒是个绝妙的去处。 只是太子旭竟然傻了吧唧地自己倒贴上去?皇家脸面还要不要了! 冯皇后立刻就传召了太子旭,将他好好训斥了一顿。 * 用过夕食,冬情鬼鬼祟祟都跑到康平房里,关了门,道:“三娘,方才我路过西苑,听到西苑里头有丫头在嚼舌根,你猜说了什么?” 康平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倒是对这个很有兴趣么?” 冬情笑嘻嘻道:“旁的事情我自然是没有兴趣的,不过这事儿还是挺有兴趣——太子殿下叫皇后娘娘给训了!就是因着咱们那块玉璧的事情!” 康平挑了挑眉:“郑珍容尚未过门,东宫里眼线都插好了?”下手倒是挺快,是想走冯后的老路么。 她竟然有些开始期待起来,将来郑珍容入主东宫,和冯后争夺太子的掌控权,必然是一场好戏吧? 自古鲜卑男多女少,女子地位尊崇,纵使南下定国,鲜卑女人们也不像汉女似的需要遵守许多规矩。所以才有了当年慕容康平执政,如今冯后辅政之景。 慕容康平曾听翟融云讲过一个传说,据说西边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有个叫做罗马的国家,民众多事农耕,罗马的北方有支名为日耳曼的游牧部落,日耳曼征服了罗马,在原来的罗马帝国上建立了定居的国家。而这位日耳曼皇帝害怕后宫女子势力太大,外戚专政,订下了子贵母死的规矩,儿子一旦被立为太子,母亲就要被立刻处死,再寻一位娘家式微,又对日耳曼绝对忠诚的女子做孩子的保母——颇有些效法汉时钩弋夫人的意思。可是后来有位姓胡的美人,她的儿子做了太子,皇帝不忍心杀了她,太子继位后,胡太后专政乱权,日耳曼在罗马建立的帝国就这么亡了。 康平当时觉得,子贵母死这个主意虽然不人道,但还挺不错的。冯皇后权势太盛,慕容焕耳根子软,慕容旭年幼,若非是她坐镇,朝堂几乎成了冯氏的一言堂。她执政时,最烦的不是胡人军户汉人农户之间的矛盾,也不是柔然连年的犯边,而是团结在冯氏背后,妄图改变目前诸部落平衡联盟之势的东鲜卑贵族。 那时她在明,冯后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31 在暗,很多她想推行的政策改革,因为以冯后为首的胡姓贵族反对,而没能施行。如今十年过去——轮到冯后权倾朝野了。 人还真是有趣,当年她权倾朝野的时候,冯后的心里肯定也是这么不爽她的。如今冯后权倾朝野,又轮到她慕容康平愤懑了。实在是天道轮回。 慕容康平笑了笑,天道轮回,总有一天还能轮回回去的。 ☆、22.第 22 章 果真,自从通过镇西王世子府将玉璧退还东宫之后,太子旭全然消停了。不知道是被冯后骂过还是因为被刘易尧下了面子,反正直到迎亲那日,他都没再来骚扰康平。 至于康平,则是日日借着送七郎进学的名义,在睿王府上研究翟融云的手记,避而不见西苑众人。 九月三,宜嫁娶,东宫迎娶新太子妃的日子便定在这一日,郑家东拼西凑,又将此前宫中的赏赐填了不少进去,终于给郑珍容凑够了三十六抬嫁妆。宋氏嫁女,忙得晕头转向,恨不得全府的人都去给西苑帮忙,只康平的东苑依旧懒散照常。 不过郑珍容好歹也是她这一世的姐姐,婚礼若不出席未免太不像话了。 ——而且,今日的婚礼,宫中用的是鲜卑的礼俗。 康平握紧了手中的棍子,露出了一个阴沉沉的笑容。 太子旭以为他几次三番调戏的事情就这么揭过了么?那他可想错了,她可曾是全大燕最跋扈、最记仇的慕容康平呀! 她早就想胖揍太子旭一顿了,今日终于叫她抓住机会! 冬情见她心情颇佳,问她:“三娘子,你今日怎么瞧着那么高兴?” 郑珍容过了今日就正式成为东宫太子妃了,往后郑家所有人见了她都要下跪行礼的。冬情隐隐担心,前段时间宋氏和郑珍容因为忙于筹备婚礼,抽不出手来对付东苑,等郑珍容进了东宫安顿下来之后,正好又要开始筹备三娘的婚礼。宋氏新仇旧恨一起算,到时候三娘的婚礼岂不会被她弄得一团乱? 冬情实在想不出这又什么可高兴的。 康平把竹棍在手中拍了拍,笑问冬情:“咱们家好像此前没同胡人通过婚吧?” 五姓一般都各自找五姓中的汉人,各种表舅姑侄,通过血脉连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紧密联合着汉室。荥阳郑氏的本家更是出了名的顽固。不过南阳郡公这一支实属异类,他们在龙都,和荥阳的本家的联系并不亲密,南阳郡公在朝堂上也是亲胡一派,加上还宠妾灭妻……大约南阳郡公已经把自己当成鲜卑人了。 因循守旧并不是什么好事,若康平还是原来那个镇国公主,还是挺欣赏这般特立独行的南阳郡公的。 只可惜她现在的地位是那个“宠妾灭妻”事件的受害者啊。 冬情说:“本家娶过胡女,但把女儿嫁到胡族,放在郑家,还是第一次。” 她略有些可惜地瞥了一眼康平,二娘子嫁的是皇族的鲜卑人也就罢了,镇西王世子还是个杂胡。郑家一共两个嫡女,全嫁给胡人了。 康平一眼看穿了她在想些什么:“你要真论血脉,刘家祖上做匈奴大单于的时候有多少位汉室公主当阏氏?更何况刘世子长得如此钟灵毓秀,比太子旭好看多了。” 冬情捂了捂脸,刘世子确实只剩下一张脸了——可又不能当饭吃! 太子旭虽不是良配,那五姓里头随便拽出来一个郎君,哪个不比刘世子强上百倍! 康平知道这妮子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弯来,笑眯眯岔开话题:“你们也都没瞧过鲜卑人娶亲吧?这次听说冯皇后在城外芙蓉洲摆了青庐,要照着鲜卑的礼仪迎娶二姐过门,到时候定热闹非凡。” 慕容燕国如今处在民族融合、碰撞的阶段,各习俗礼制,皆演化出了一整套胡汉混杂的礼仪,因此有时候显得非常的混乱。汉家汉家联姻或者胡姓胡姓联姻倒好,各自按照本族旧俗,完成婚礼,但像慕容旭娶郑家女这种,少不得就得先思量一下,这个婚礼的礼仪是按照胡人的路子来呢,还是按照汉人的习俗来? 看来冯皇后选择了一半一半。 前期,她让太子旭和郑珍容依照汉俗行了六礼,并且非常上道地送来了一口羔羊,一只大雁,五谷各一斛以亲迎,接着她又在城外芙蓉洲摆了上百青庐,遣了婚车来接郑珍容。 画轮四望车隆隆驶过朱雀大街,一名女侍手执东宫凤玺,跪坐正中左侧。女御驱车,跟在太子旭的高头枣红大马之后。太子旭着一身大红喜袍,队伍后头跟着百十名拥趸,排场做得十足。因为毕竟是东宫纳正妃,前一晚,宫里头便派了十二名女官到郑家来帮忙主持。 时辰也差不多到了吉时,秋韵进来催康平出去,因毕竟是女方亲眷,依礼,应该拦在郑府门口,等皇家“催妇上车”。她一进来瞧见康平拿着跟竹竿,一愣,问道:“娘子这是准备做什么?” 康平将竹竿在地上敲了敲,道:“宫里女官们没说么?按鲜卑习俗,得戏一戏新郎才行。” 郑家是汉人,头一回照鲜卑礼结婚,两眼一抹黑,几乎是被冯皇后牵着鼻子在走,女官们说东,她们绝不往西,女官们不提,她们也想不到会问。 然而慕容康平不同。 当年身为燕国镇国长公主,她可是主持了不少婚礼,有在城里举办的纯汉式婚礼,也有在茫茫草原上举行的纯鲜卑婚礼。胡汉通婚的也见过不少了——譬如她亲自主婚的慕容烈夫妇的婚礼,也是汉礼订婚,胡礼亲迎来完成的,参加婚礼、闹婚,她可是老手了。 冯皇后心疼儿子,没告诉郑家鲜卑人结婚,女方家庭是要杖责新郎的么?当初徐荼蘼和慕容烈大婚,在燕南书院外置办的青庐,她是男方家属,带着慕容烈去迎徐荼蘼,燕南书院的生徒倾巢出动,将慕容烈一顿胖揍,才让徐荼蘼登上了婚车。 今天太子旭想结婚,既想循胡礼不出聘,又不想循胡礼受杖责,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康平走到门前的时候,家里头女眷们已经像是小鸡似的被几个女官赶到了门前,她们都是畏畏缩缩的汉女,不晓得接下来该如何做,具是面面相觑,汉人迎亲大多是彬彬有礼的,哪像这帮胡人,穿着战甲上门,若不是带了辆华贵的婚车,简直像是来打砸的。 男方那里带来了数十胡将,领头的大胡子将军已经开始扯开了嗓子喊:“新娘子!催出来!”那些上了年纪的胡人将领多都是身负战功的大贵族,战场上喊话倒了嗓子,夹杂着鲜卑口音的汉语吼的颇为粗嘎难听。郑家女眷们被那个大胡子将军一吼,吓得差点坐在地上,胆子小的六娘子已经扯着九郎君躲在了韩姨娘的身后,瑟瑟发抖了。 “新娘子!!催出来!!!” “不出来!”慕容康平扛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32 着棍子,袅袅婷婷地走出人群。 大胡子将军姓贺拔,一直在北方六镇镇守,今年才刚调回龙都宿卫,没见过多少汉人。见那帮汉女听他“催妇”,竟然开始发抖,心里头直嘀咕这帮汉人怎么回事,结婚那么高兴的事情,抖个屁啊抖。这时候人群后头突然一道高声回应他“不出来”,他的眼睛骤然发亮——这才是结婚的正确流程! 站在最前头的宋氏瞧见康平竟然穿着一身窄裙,提了根竹竿出来,吓了一跳,叫道:“你要做什么?你阿姐的婚礼,闹什么闹!” 康平狐疑看了她一眼道:“阿娘,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就是依了规矩来参加婚礼的呀。既然是阿姐的婚礼,自然是越热闹越好!”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推开了站在最前头的兰妈妈,站到了宋氏的身旁。 宋氏看她一脸“我就是来闹事”的表情,又联想到之前东西两苑已经因为嫁妆的事情撕破脸皮,吓得脸色发白:这小蹄子,安生了不过月余,果真是蓄力等着报复!她忙叫道:“你快给我滚回去!” 康平却置若罔闻,杆头在掌间轻拍,抬头看向太子旭:“殿下?来吧?”言罢挑了挑眉。 宋氏见她竟然是作势要打太子旭,顿时六神无主,拼命扑了上去:“你发什么失心疯!来人哪!将三娘子给我拖回去!来人呐!!” “哈哈哈哈!”马上的贺拔将军却发出了一串振聋发聩的大笑,破锣般的嗓音让者本该欢乐的笑声显得尤为刺耳,竟然唬得宋氏和旁边准备扭送康平回去的几个婆子一怔。 “还是三娘子上道啊!”贺拔将军的嗓门乃是在战场上发号施令练出来的,带着一股让人不容抗拒的戾气,偏用在此刻的婚礼上尤为管用,他朝着太子旭拱了拱手道:“鲜卑勇士娶媳妇都得过这一关,太子殿下,请吧!”他话音刚落,后头太子旭请来充场面的鲜卑勇士们纷纷爆发出欢乐的哄声,高声用鲜卑语尖叫起来。 那些人皆是宫中宿卫或者大贵族子弟,燕国实行汉人耕种,胡人从军的政策,凡是胡姓贵族子弟只要不缺胳膊少腿,无一例外都得去军营里头滚上一圈,自然沾上不少军中豪放习气。今日本就是来凑太子婚礼的热闹,大家乐得起哄,要看太子旭挨打。 太子旭既然姓慕容,自然也晓得古俗,不情不愿地爬下马来,对上康平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扯出了一个自认为很有魅力的笑容:“姨妹,咱俩将来……” 康平微微挑眉,不等他说完,手起棍落—— “嗷——” 太子旭的小腿遭受重击! “太子不是鲜卑勇士么?”她冷冷笑了起来。 身后数十宿卫中也发出了轻微的嘘声。 太子旭面色惨白,不敢做声——这女人,竟然真的打那么狠!腿都要出血了吧! 慕容康平见好就收,甩开棍子,行了一礼,转身便走,留下一众郑家女眷在门口瞠目结舌。 她上辈子这种事情干得多了,自然知道怎么用巧力打人既疼又不留痕迹,小兔崽子还想在她手里讨便宜,姑奶奶两辈子加起来吃过的盐都比他吃的米多! 冬情站在人后头颠着脚瞧见三娘真的揍了太子旭一顿,惊得呆若木鸡,直到康平走过来扯她才回过神来,震惊地指着外头,舌头打结说不出话:“三娘子你真的——真的把太子旭给——” 话音未落,外面的宿卫们率先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起哄声,那个嗓子如破锣的老将军已经开始新一轮的嘶吼:“打得好!!新娘子!催出来!!!” 康平摊了摊手:“你看,这本就是鲜卑的习俗,我不打太子旭一顿,那几个男方的人还不干呢。” ☆、23.第 23 章 在太子旭带来的百十鲜卑壮汉齐声怒吼下,十二个女官终于拿着竹篾子跑出去,象征性地在太子旭身上甩了两下,才叫太子旭没在拿着六镇将种面前失了太多面子。而郑珍容则是算着时间从屋中出来,拖着迤逦的裙摆坐上了华贵的四望车。 鲜卑勇士们完成了催新妇的任务,哄哄闹闹地拥着婚车去城外青庐。那帮人方掉头,宋氏的眼泪啪嗒就掉了下来,捏着手里的帕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起来。 康平从她身旁走过,顿下来:“阿娘,走吧!” 宋氏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拿着帕子,在仆妇的簇拥下爬上了马车。身后六娘子拽了康平一下,小心道:“阿姐,方才真是吓死我了……鲜卑人迎亲,竟然是这架势……” 郑家住的是汉人聚集区,鲜少有鲜卑式婚礼,阖府女眷也都是头一遭,不像康平似的轻车熟路。康平拍了拍六娘的脑门,道:“因为在城中,所以这还是阵仗小的了。”鲜卑人崇尚武力,若是放在草原或者北镇,鲜卑贵族子弟随便一个,都能拉出几百兄弟,穿甲胄骑战马去给新郎助阵催新妇,没个军功几转,都不好意思排在前头,那场面才叫热闹非凡。 六娘说:“那三姐婚礼的时候也会如此么?”镇西王世子也是胡人,是不是三姐婚礼的时候,又是百十宿卫齐齐上门? 康平想了想,就凭现在的世子府,能弄出辆婚车都勉强,更不可能去弄来那些身长八尺,俊逸非凡,军功几转的羽林郎前来助阵。 她稍微有些失望。 当年的镇西王,封地十二万军户,凑出一支迎亲队伍绰绰有余。翟融云出嫁时,镇西王以三百重骑兵相迎,白马金羁,迎着火一样的夕阳在草原上扇形排开,领头的是镇西王麾下让柔然人闻风丧胆的沮渠将军,一身明光铠,能将人眼睛灼烧。 汉女出嫁,讲求的是十里红妆相送,而对于她们鲜卑女人,能出动大燕最威武的勇士来催车,才是终极梦想。 康平年轻的时候,也幻想过能有一场翟融云一样盛大的婚礼,在草原上铺百里青庐,三百名大燕最勇猛的武士,纵白马相迎。可惜她上辈子并没有完成这个愿望。 她笑了笑说:“估计不会那么热闹。” 反正同刘易尧成婚不过是她离开郑家的踏板罢了,她并不打算将这视作一场真正的婚礼,自然也不会对仪仗有任何期待。 六娘还在担心若是再来这么一次亲迎,她还是会被那帮野蛮的军人吓得躲起来,听三姐这么说,倒是松了一口气,然而却瞥见康平的脸色,似乎有些不易让人察觉的失望。 原来阿姐竟然期待被人这样吼出来么…… 郑家女眷抵达芙蓉洲上的青庐后,康平就找了外围的一个钻了进去,懒得去中央围观新人交拜。鲜卑人嫁娶喜欢选在傍晚,不多时,便暮色四合,青庐外燃起熊熊的篝火,芙蓉洲天际飘荡起此起彼伏、粗犷质朴的歌声。 康平在青庐外头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休息了。 大概是想起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33 当年翟融云那场婚礼,有些感慨吧。将来给刘易尧讨老婆的时候,一定要办个更加盛大的。 新人的前三夜要在青庐度过,参与婚礼的宾客这三天也待在青庐。康平洗漱过后歇下,抬头看向青庐圆形的穹顶,竟然有些睡不着了。辗转到深夜,却听见青庐外细微声响。 似乎是有人在打斗,却拼命压抑着动静。康平前世也经历过不少暗杀,对这声响极为敏感,一骨碌坐了起来。 外头来的,其实是刘奕平。 今日太子大婚,龙都凡有爵禄者都收到邀请。纵使全龙都都知道镇西王世子是质子,他还是一国王世子,自然也收到了邀请。不过他原来打算不来的。 至于为什么来——自然是听闻了郑珈荣当着众人面给了太子旭一棍。郑三是汉人,竟然那么了解胡俗? 刘奕平跟着刘易尧一道来了芙蓉洲,到了夜里,便有些手痒难耐。今日太子旭大婚,慕容焕对刘易尧的监视便轻松了些,刘奕平没人束手束脚,便三更半夜打算去夜探郑三。 然而他却忘了,郑三的背后,可站着一个吐火罗的高手。 刘奕平才靠近郑三的青庐,便觉得一阵风掠过,他脊背一凉,捏紧了长刀,转头看见一双灰蓝的眼睛。 贺赖孤站在不远处的树枝上,抱臂冷眼看着他。他今时穿得又是一身玄衣,腰间别着两把圆月似的弯刀,一头短短的卷发在脑后扎了一个兔尾似的揪,被夜风吹着颤动,同之前过府上,作胡商打扮之时,判若两人。 刘奕平瞄了一眼他足下树枝,心头一颤,那么壮一个八尺男儿,竟然站在这么细的枝丫上还能岿然不动——这武功,比他高出多少级? 他紧紧捏住了手中的长刀。 贺赖孤低头看着他,眸色戏谑,一双灰蓝的眼在星光下仿佛盈了一池碎金。刘奕平腹诽一句:做暗卫还敢长那么惹眼,实在是没有职业道德。可没等他腹诽完,贺赖孤已经缓缓从腰间抽出了他的两把圆月弯刀—— 寒光骤现! 刘奕平还未反应过来,贺赖孤已然迫近,一把弯刀龙蛇游走攀上他的脖颈,在漫天的星光下,刀刃反射着寒凉的碎光,将刘奕平扣在了树干之上——树上的寒蝉应景地发出一声悲鸣。 “动作太慢。出手!”贺赖孤冷冷道。 刘奕平举刀劈砍,想从弯刀扣出的环中挣脱出来,贺赖孤骤然抬手,他手中的长刀就被贺赖孤勾了出去,像只被击中的麻雀,直挺挺摔入一旁草丛之中! “反应迟钝!左腿!” 刘奕平收腿,贺赖孤刀柄反向劈来,敲在了他的胫骨上。 “心性不定!右边!” 刘奕平一晃身形,贺赖孤却不知何时蹿到了他的身后,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这哪里是比试,简直就是单方面的吊打! 刘奕平顿时觉得当初在大慧觉寺的山路上,这吐火罗人将他放走乃是有意为之。 对手既然失去了武器,贺赖孤反手将弯刀别回腰后,又冷冷地看向他:“说罢,夜既深,又跑来这边做什么?” 康平出帐的时候便看见刘奕平被贺赖孤扭着按在树上,她微微皱眉。今日为何贺赖孤会出现在青庐? 她从不怀疑贺赖孤的忠诚,但是此人因为经历原因,性格乖僻,难以参透,又不像寻常暗卫只知道听从主人指使。她素来知道贺赖孤是把双刃之剑,极难掌控,却又不舍他的才华,才让他掌管大慧觉寺三十卫。 她不动声色,缓缓地退回了青庐之中。 贺赖孤耳聪目明,自然知道康平出来过一次,他放开了手底下的刘奕平,冷笑一声:“没想到镇西王世子手下的护卫身手如此不济。” 刘奕平怒不可遏,他的身手在同龄人中已是上层,可这个吐火罗男人仗着年纪大,修习的又是不知道什么流派的诡异功夫,速度快得吓人,他一时不查吃闷亏也是有的,哪能叫“这么不济”! 贺赖孤却是摆明了只想戏弄他一番,用弯刀柄扣了扣他的腰际,露出了一个诡丽的笑容后,将他松了开来。 下一刻,这个吐火罗男人便立时消失在四合的夜色之中。 刘奕平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真是气得肝都要炸了。这个吐火罗杂种,三次见面,三次把他当猴子耍是么?瞧他每次的阵势,简直就像是一只玩弄猎物的大狸子,懒洋洋放开来去,又一爪子拍住尾巴拖回来,再懒洋洋放出去,又拖回来,似乎颇为享受猎物在逃出生天和极度惊恐中相互转换的快感。 什么玩意儿! 可刘奕平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技不如人。 他出身镇西军户,练的是马背上骑射和近身格斗的功夫,走得刚猛路子,哪里斗得过蛇一样神出鬼没而又灵活的贺赖孤? 这吐火罗人的功夫路子太诡异了!诡异得很! 刘奕平跨到草丛里头捡起了自己刚刚被打掉的雁翎刀,抬眼便看见慕容康平披着一件月白的寝衣,盈盈立在青庐帐前,笑看向他。 他打了一个哆嗦。 下头人都那么厉害了,这个郑三……难不成其实是个女鬼么! 康平见他手中刚刚捡起来的刀差点又掉下去,开口道:“刘护卫,那么闲来串门子么?” 刘奕平尴尬笑笑:“呃,三娘子好。我那头住的青庐旁边一堆人彻夜唱歌,所以睡不着出来溜达溜达。” 康平答道:“那还真是巧啊。你们世子今天也来了?” 刘奕平不知道康平刚才有没有把那场单方面吊打看进去,借着夜色掩盖了微红的脸,道:“嗯太子娶亲,世子自然是要来看一看的。” 康平的声音便有些冷了:“既然世子在,刘护卫作为他的护卫,为何不随侍左右?” 刘奕平一愣,他是不解世子对这个背景诡异的女人为何这样信任,才跑出来看上一看,想要揭穿郑三的真面目,结果还被她训上一顿么? 他正色道:“除了贴身护卫世子,下官还得做更多事情以排除世子身旁潜在的威胁——” “比如呢?”康平抬眼看向他。 刘奕平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主仆两个都如此让人不爽了,这抬眼戏谑的目光简直如出一辙! “奕平,三娘。”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刘奕平转身,看见世子正缓缓走来,脸色微变,屈膝跪了下去:“世子爷。” 刘易尧并没有追究他私自跑出来的罪过,却望向了康平:“三娘子好兴致,如此深夜,出庐观星么?” 康平笑得如沐春风:“今夜月牙不掩星光,实在是赏星的好日子。世子也是来观星的么?” ☆、24.第 24 章 刘易尧难得有些笑容:“是。听说今天三娘依鲜卑之礼狠狠戏弄了太子旭一番?” 康平看他一脸“你这公报私仇的本事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34 着实让人叹服”的表情,勾唇说道:“胡人在婚礼上责打责打新郎,这很奇怪么?” 就算是当年刘易尧的父亲迎娶翟融云的时候,也没逃过一顿竹杖。胡人以为这是力量的象征,勇力的猛士披荆斩棘而来,历过重重艰险,才能带回佳人——何况又不是不让你躲,像当年镇西王被她们几个围着敲的时候,他身形矫健宛若游龙,根本没吃什么大亏,还赢得身后三百催妆将士的一片叫好。 太子旭被冯皇后养成了个金丝雀,哪里还见得着胡人的勇猛? 可叹冯后自己不屑汉人文弱,儿子养出来却同那些汉人纨绔子弟像了个十成十。 刘易尧低头看向她,眼底像是一片大泽般的温柔,深处却是显而易见的笑意:“那我上门迎娶你的时候,是不是也要挨这一棍?” 康平一怔。 她倒是忘了这一茬。纵使她并不在乎这场婚事,不代表刘易尧不在乎。他好歹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如今也已经弱冠了,可她这些时日,倒还一直将他看做当年在雪地里哭得哽咽的小男孩,不晓得他也已经有了自己的考量。 她后退了一步,笑道:“如果要按胡礼成婚,自然是得挨打的。” 她笑得眉眼弯弯,一双乌黑的瞳仁在夜色下泛着点点碎光,反射到浓密的羽睫上。她是个纯血统的汉人,轮廓不深,可也不像寻常汉人女孩子那么柔和,一笑,也不是像汉人女孩子那样,抿着唇,而是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这笑便莫名带了点胡气。 “不过你放心,我家的女眷没有能打的,到时候安排年纪最小的六妹,揍你一顿就好了。” 刘易尧哑然失笑,他可是个胡人,并不认为钻这种空子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我以为你会叫我按汉礼迎娶你过门。” 康平抬眼,她还真没这么想过。做了十年的汉人,她骨子里还是个向往草原雄鹰的鲜卑女人,如果可以,她甚至想整套礼节都按胡礼进行。她摆了摆手道:“汉礼太繁复了,无甚乐趣。” 刘易尧挑了挑眉。 他本以为像这种五姓世家出来的女子,顶瞧不上他们这些游牧了不知道多少年,才刚刚一只脚踏入文明的胡人。 不过转念一想,她都能和吐火罗人为伍,有什么不正常的呢。 “三娘,”刘易尧突然正色道,“我有一事不解,想要问你。” “嗯?你说。” “为什么你说你要借我离开郑家?五姓之门,能给你提供的平台很大,而我镇西王世子府却是囚笼——甚至你顺了太子旭的意嫁入东宫,都比现在要好很多不是么?” 她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她看向刘易尧灼灼一双眼,他的眸色认真,浑然不似作假。 所以他以为她想要做什么? 他见她表情有些阴晴不定,也微微蹙眉:“三娘,我镇西王府在龙都本就处境尴尬,如履薄冰,你既然要入府中,我不得不筹谋清楚。你说你同我是盟友,还叫我去结交崔仲欢——你究竟目的是什么?真的和我的目的是一样的么?”他这番话,说的颇有些推心置腹,表情极为真诚。 自从贺赖孤将那张名单给他看过,他就了解,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郑家三娘也在向着一个目标推进,就是推翻目前以冯家为纲,慕容焕所推行的重胡抑汉之政。 她是李家外孙女,可她的父亲并不重视和李家的姻亲关系,甚至在朝堂上显示出了很明显的亲胡倾向,所以最初他以为她受制于李家。 可是嫁妆事件让他明白,郑三娘并不和李家有过多的牵扯,甚至隐隐敌对,那么她这样苦心孤诣地筹谋又是为了谁? 康平不知道在刘易尧的心里头百转千绕,在揣摩她究竟受制于谁。她只是震惊于:她什么时候让刘易尧去结交崔仲欢的? 崔仲欢确实可用,崔氏嫡子,长兄惨死,十年落魄,一旦她获得行动的自由,首先也会去结交崔仲欢,将他收入麾下,但现在并不是时候。 她几时如此吩咐过! 她同慕容焕的恩怨,二十多年来牵牵扯扯,关系到朝堂各处,从五姓汉人一直到诸胡部落,盘根错节,这不是刘易尧一个被囚在龙都十年的年轻人能参透的混局。十年前刘易尧无辜稚子,被牵连其中,前半生都在囚笼中度过,康平已经觉得很对不起翟融云了。 这一世,她纵使想要借一借镇西王世子妃的名义从郑府脱身,却也没想再将刘易尧牵连进此事。她是相信自己这回有能力,能将他从这些事情当中完整摘出去的。 可是刘易尧却在她不知不觉之中,自己卷了进来。 “胡闹。”她轻斥一句,“若你不想和崔仲欢结交,又何必勉强自己?” 刘易尧一愣,她给他的那份名单不是这个意思么?——以及这训斥晚辈的语气是什么回事! 康平抬脸,神色也是少有的凝重:“我有我自己的思量,同你成婚确实是我的私心,想要脱离郑家,但是我接下来要干的事情,你也帮不上我,还是不要牵扯进来的好。” 刘易尧有些讶异:“不要牵扯进来?” 康平叹息了一句,说:“你当初说你怕你拖累了我,实际上,我才是怕我拖累你!刘世子,你放心,等我嫁进你家,一定给你多娶房年轻漂亮的鲜卑女子……” “你们汉女都是那么大度的么?”刘易尧道,声音凉如秋水。 康平哑了一下,她能怎么说,告诉刘易尧她是他当年的平姨么? 她只能说道:“总之,我很感激你乐意帮我,我也会给你回报,同时也不希望你涉险。” “所以你将来要做的事情很凶险?”刘易尧步步紧逼。 “郑珈荣——你究竟想做什么呢?”他问。 “太子旭无道,冯后擅权,五姓诸家水深火热,你说我想做什么呢?”她避重就轻地答道。 “你一个闺阁女子,竟然有那么大的眼界和胸怀么?”他终于笑了起来,语气并不是在嘲讽,一双桃花目此刻弯了起来,像是盈满了一汪清泉。他长得多像翟融云,当年翟融云也这么说她:“阿平,你竟然有这么大的眼界和胸怀么?” 康平觉得恍若隔世。 “那你觉得这件事情你能做,我为什么不能插手呢?你既要我娶你,助你从郑家脱身,又要我不要管你,放任你,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他挑起右侧的剑眉。 “我助你,将来事成,我要分一杯羹——对等的,你的计划,我有权利参与。”刘易尧一双琥珀瞳仁,定定地盯住康平。 康平在他的眸中,分分明明看见一张略有些错愕的面容——那张郑珈荣的脸。 她敛了眸子,也浅笑起来:“也对,明码标价的才是好东西,世子既然愿意助我,三娘在此先谢过世子了。”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35 贺赖孤半张脸藏在树杈投下的阴影之中,他蹲在树梢上,自上而下俯视下头三人,一只手轻轻摩挲起背后弯刀的刀刃。 康平缓缓地踱步出来,一边和刘易尧说笑着,一边却不动声色地抬脸,看了一眼树梢上的贺赖孤。 目光比星子还要凛然,眼底藏着呼啸的怒意,像是北地狂浪的朔风,夹杂着风雪冰凌。 贺赖孤知道,康平这是怒了。 她很少真的动气,嘲讽一句,甚至打一下,都是小打小闹,有时候她不过是为了提醒你,终究没有踩到她的底线上。但是当她的眼神变得如此寒凉之时,便是真的触犯到了她的逆鳞。 贺赖孤眯起了眼睛。 待刘易尧谈完离去,贺赖孤从树梢上跃了下来,单膝跪倒在康平面前:“主上……” “我十年没有管你,没想到你倒是有了不少自己的主意。”康平冷冷道。 这几年她顶着郑珈荣的身份,没法手段强硬地掌控手下,对于三十卫的管理松散了些,以至于贺赖孤如此放纵自己,肆意妄为了么? 她还在想为何刘易尧会突然对崔仲欢起了兴趣,现在想来,果真是贺赖孤做的好事!她当时吩咐他助他一把,并不是想让他揠苗助长! 贺赖孤低着头,他轮廓立体,眼窝深陷,一双灰蓝如同汪洋的眼睛藏在蜷曲的睫毛阴影之下,星光打得他颧骨一片灰白:“主上,世子既然愿意帮助你,为什么……” “住口。”康平道。 她并不是个暴虐的主人,甚至显得十分宽松,但她也决不允许手下人这样自作主张。是的,或许有刘易尧的参与,她会轻松很多,但是这同样也将刘易尧放在了危险的境地之中。所以她不需要刘易尧多做什么,给她一个镇西王世子妃的头衔便可。 贺赖孤咬着牙,抬起那双灰蓝眼睛看向康平,那张脸现在轮廓秀美,蛾眉杏眼,同她前世刀凿斧刻的冷艳截然不同,可是一双眼睛里头的寒芒,依然如同往昔。 “主上……”贺赖孤还想辩驳。 康平冷冷扫了他一眼:“我欠融云的,两世都还不清,我不能再将她的儿子拉进风口浪尖。” 她将手拢进了月白宽制寝衣的袖子里,垂着眼看向他,神色如同冰雕:“你回去吧,这里不需要你贴身护卫。” ☆、25.第 25 章 围着一圈芙蓉渠的芙蓉洲,夜凉如水,星汉灿烂,一条银河如上好缎带被天女随手扯过,横亘于天际。 康平看着贺赖孤飞身消匿于夜色之中,神色凌然。 她有些烦闷,心头堵着一口气不得纾解。大约是因为前世呼风唤雨久了,现在却连贺赖孤都不愿听她调遣,阳奉阴违,叫她颇为不爽。 她在树底下又站了一会儿,揣着手回到了帐中。 窸窸窣窣的声音惊动了睡在脚榻上的秋韵,她揉着眼睛起身,颇有些讶异道:“娘子怎么出去了?” 康平扯谎:“解个手。”说罢又躺回了榻上。 秋韵见她翻覆不得入眠,问道:“娘子是不习惯这胡帐么?” 郑珈荣是个汉人,从未睡过这种帐篷,可是康平却不是,上辈子这个年纪的时候,她就跟着翟融云混入镇西王军中,吃着干燥的胡饼,睡着漏风的帐篷,于她而言,圆顶的青庐反而要比汉人家庭那种砖瓦房来得亲切。 她闷闷地说:“只是有点不顺气。” 秋韵替她倒了水,轻声道:“不若明日就回去吧。” 她翻了身接过杯子抿了一口,道:“好吧。” 第二日康平提前坐车回到了郑府,阖府有头有脸的眷属还都在芙蓉洲里,剩下不多的小厮和婆子打理家室。几个庶出的郎君因为还要去水木书院上课,倒昨日晚上就回来了,没有住在青庐。 前门扫洒的婆子见到康平的车子回府,瞧见她的眼神都是惊惧的,许是因为她昨天棍殴太子的壮举惊到了她,吓得她以为这位看似病弱的三娘子,一言不合说不定会举着竹棍也将她杖责一通。 康平神色淡漠地回了东苑,七郎已经去上学了。宋氏还在城外,家里没人管她。她突然对秋韵说:“陪我去西市走一趟。” 秋韵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说得一愣,问道:“娘子这是要买什么东西么?” 康平说:“去寻个人。” 西市多为杂胡聚集之地,沽酒的花老二在这一片临街摆摊已经二十多年了,因酒味甘醇,下酒菜的分量又足,因此店子不大,却有不少老主顾。 譬如崔仲欢。 康平寻到西市的时候,见花家的酒铺门前人络绎不绝,便走上前去。她出门的时候戴了个帷帽,又带着个俊俏的侍女,行止并不像是胡女,引来西市众人的侧目。 她走到酒铺前,便有前来买酒之人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花老二撸着袖子,两条胳膊肌肉遒结,脖子上扎着条布巾,瞧见竟然是个这样的妙龄女公子前来买酒,惊得勺子都要掉进酒缸里,慌忙将胳膊上的袖子扒拉下来,扯下布巾,用蹩脚的汉话问道:“这位娘子来买酒?” 康平撩起了面前的帷帘,露出自己的脸来,开口却是极为流利的鲜卑话:“不是,我来寻个人。” 花老二瞧见她一张汉人的脸,又见她浑身上下穿着不凡,笑出了一排森然的牙齿:“你要寻的是崔二爷吧!” 寻常汉人家的女公子,不会刻意去学鲜卑话的,只有世家大族,家中有人在朝中为官的,才会教子女一些胡语。 崔仲欢在西市的酒场上原来已经这么出名了么? 康平露出了一个微笑,有礼地道:“请问店家,知道崔二爷一般会在何处么?” 花老二被她那个笑容晃得有些眩晕,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崔二爷寻常去的酒铺除了我家,还有街东头那家,不过据我所知,他有快一个月没来了。” 康平皱眉:“没来了?” 快一个月,岂不正是秋韵在世子府上见到崔仲欢的那一天? 她说:“店家可知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花老二答道:“不知道啊——哦,他被镇西王世子给捆走了。莫不是被关在世子府上吧!”他顿时惊恐起来,镇西王世子虽然落魄了,可是镇西王的威名仍然在,普通百姓皆以为镇西王世子继承了其父亲大破柔然的神勇,至于崔仲欢,他十年来天天在花老二面前烂醉如泥,纵使当年还是羽林中郎,现在在花老二眼里,也就是个有钱的醉鬼罢了。 崔家二爷难道是被镇西王世子捉起来,关在小黑屋里头,天天凌虐吧! 他自己个儿一脑补,立刻把自己吓得面色惨白,慌慌张张道:“你……莫不是崔家的女公子?你们怎么这么晚才来找人!崔二爷被镇西王世子捉去,哪还能成!嗨呀!”说罢,竟然将手中沽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36 酒的勺子往桶里一甩,跑了出去,一副要去告诉里正的样子。 康平拦住他,解释道:“镇西王世子并没有囚禁他。” 花老二偏过头来问:“是么?” 康平说:“是,那天我家使女恰好瞧见他从世子府上出去。店家,看你很担心崔二的样子,他同你关系不错?” 花老二局促地拿毛巾搓了搓手,羞赧地笑了一下:“我一个卖酒的,哪能和崔二爷攀上交情?他不过是我家的老主顾罢了。” 五姓之子往往眼高于顶看不起他们这些杂胡,崔仲欢却不同,天天烂得像一坨泥,同他们这群草芥混在一处—— 花老二有时候邪恶地觉得,只有崔仲欢,才能叫他生出一点,五姓之子也不过如此的感觉。他们并不是庙里头宝相庄严的神佛,而和他们这群西市商贩一样,人生不如意的时候,也卑贱到泥土里。 康平问:“平常崔二爷会喝些什么酒?” 花老二指了指自己的酒缸:“二爷喝酒不挑的,给什么喝什么!” 康平便叫秋韵递过去一个葫芦:“麻烦店家给我沽上一壶。” 花老二“诶诶”叫着,慌忙接过那个葫芦,一边给康平沽酒,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崔二爷倒有个习惯,喝酒必定得用他那个‘羽林中郎’的酒壶,只要是那个壶呀,无论什么酒他都能给喝下去!女公子,那‘羽林中郎’的壶莫非是个什么宝贝不成?是不是什么酒进了那个壶,便成了皇家的贡酒了?” 康平笑了笑:“那壶,还真是个宝贝!” 花老二惊乍道:“果真!怪不得他能喝我们这边这种破酒都喝得那么欢畅!” 康平其实并不知那个银壶是否真有把浊酒变成佳酿的神通,但她知道一点,当年崔仲欢出任羽林中郎的时候,崔伯涯送了他一个酒壶,正好阴刻了羽林中郎几个字。 她笑眯眯地接过酒壶道了谢,便和秋韵袅袅婷婷地走了。 花老二站在铺子上看她主仆二人离开的背影,一双手不住地在毛巾上头搓着:“啧啧,崔家人就是崔家人,都成那样了,还有这么标志的女公子上门来寻。” 崔仲欢刚任羽林中郎的时候,便自己在西市钟楼附近置办了一个不大的房产,后来落魄了,没脸回崔家,就一直住在那里。康平和秋韵拿着从西市买来的酒,登门之时,崔仲欢家大门紧闭,门庭破落,门楣上瞧不出任何崔府的痕迹。 秋韵问道:“三娘,真的是这里的么?” 康平颇为笃定,她前世来过一趟,那时候这里还没有这么破败,门口挂着大大的“羽林中郎”牌匾,仆从十数,家将成伍。 秋韵不知道自家娘子从哪里得知崔仲欢是住在这种地方的,瞧着这阴气森森的大门,便有些踟躇不定,复又问了一遍:“真是这儿?” 康平知道她素来审慎,点头笃定道:“对。” 说罢,提步上前去敲门。 秋韵连忙小步跑上来说:“我来吧,娘子。”言毕,拉起了崔家门前的扣环。 谁知道等了许久,才跑出来一个总角的童子,将侧门开了一小道,探出个脑袋,瞧见是两个妙龄的女子,惊得下巴都要掉了,问道:“这、这、这位女公子是来找……” 秋韵上前一步代为答道:“我们娘子是南阳郡公郑府上三娘子,来拜见一下崔……崔二爷。” 小童的眼睛在两人身上大量了一圈,瞧着是像五姓女子的样子,就稍微将门又推开了一点:“可是、可是我们二爷现在身体不适……” 秋韵拧着眉毛,问道:“是染病了么?” 小童的脸色有些尴尬:“也、也不是染病,就是……哎呀,娘子若无什么要紧的事情还是算了吧,我家二爷现在也没法见客!” 秋韵转头看了看康平,见她岿然不动,便又上前一步,递上酒葫芦,道:“请小哥替为转达一声,我家娘子是镇西王世子府将来的主母。” 小童将酒是收下了,可是脑袋却摇得像是拨浪鼓:“不行不行,我家二爷现在不能见客!” “既然身子不适,崔二爷就不该喝酒。”康平忽然道。 她戴着帷帽,小童看不清她的长相,只听她声音清越,又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不怒自威,再加上身段挺拔,亭亭玉立,晓得是贵女,但还是硬着头皮,脆生生回答:“我家二爷现在真的不能见客,娘子请回吧!” 言罢,竟然是怕康平再同他纠缠,将门砰通一推,死死关上,又听咔哒一声,竟然在后面上了栓子。 秋韵气得面无血色,死咬嘴唇:“这崔家怎么这么……” 康平亦是大失所望,没想到自己竟然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亏得她还特意跑去西市投其所好地沽了酒来,结果崔仲欢拿了酒,就这样将人拒之门外?十年来还真是把崔家嫡子的所有风度都给丢得一干二净了! 看来还真只能像刘易尧那样当街去把他绑起来,才能请得动他? 崔仲欢的居所,乃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加个中型的门厅,并东西两间侧院,虽然比不得崔家祖宅,地广而装饰华丽,这么点面积,也比寻常百姓的草庐要好上百倍了。 只可惜这宅子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前厅十年前种着的灌木都枯萎了,竟然也无人去铲除,任由它们枯着。而郁郁葱葱爬满地的藤蔓却到处都是,唯有中间一条被人踩出的小路。这宅子破得像是已经七八年没住人了一样。 可西侧的那件小屋子里,分明传出了骇人的喘气声。 小童拎着酒壶跑到西侧,扒开盘了满窗的爬山虎的叶子,朝里头望了一眼。榻上躺着的男子披头散发,状若厉鬼,一手捏着银质的酒壶,一手卡着自己的青筋暴起的脖子,在榻上痛苦地翻滚,仿佛是在同什么夺命的魔物,在死死纠缠。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酒壶,咬了咬牙,推门进去。 崔仲欢躺在榻上,一双手枯槁如柴。 小童的眼眶顿时红了起来,他从箱子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瓷盒子,从里头挑了一丝粉末放入葫芦,哽咽着上前,跪在崔仲欢的跟前,哭到:“爷,别折腾自己了,喝一口吧……喝一口?” 崔仲欢一双眼早已瞳孔涣散,只身体还在不断地抽搐,没法回答小童。 小童心里一横,按住了他,将酒灌进了他大张的嘴里,泪水大颗大颗从眼中滚落。 崔仲欢喝了酒,终于消停下来,一双眼望向小童,毫无焦距。 ☆、26.第 26 章 康平未见着崔仲欢,只得打道回郑府,心中依然是郁郁不平。 谁料马车才刚行至坊中,郑九郎背着个书袋子,站在风口处,瞧见康平的车驾来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去拦。身后跟着的是七郎的书童春熙,他慌忙大喊起来:“九郎!当心!”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37 车夫差点没勒住马,九郎年纪小,吓得一滚,几乎滚到了马蹄下头。 车夫三魂吓出了两个,颤抖着声音跳下车去将九郎拉起来:“祖宗!你怎么——” 韩姨娘生的庶子庶女,一个个儿的都喜欢拦车是么? 郑九郎滚了满身满脸的泥巴,特别是一张小脸,上头黑黄纵横,几乎都看不出五官。 康平下车看见他蹭出一脸的伤来,问道:“九郎,你不是应该在书院么,怎么在此处!” 九郎张嘴便带了哭腔:“三姐姐!噎!七兄他……七兄他……!” 康平一听是七郎,忙扯住他:“你说,七郎怎么了,慢慢说,不着急!” 九郎连着打了两三个嗝,才道:“三姐姐,七兄、七兄他今天、今天、嗝!午休的时候不知怎的掉到水里头去了,咱们好久才发现——现在不晓得还行不行!四兄、四四兄陪在那里,叫我赶紧来通知你!” 康平一怔,只觉得心被狠狠攥紧,什么崔仲欢都抛却脑后了,一把拽起九郎将他塞进马车里,吩咐车夫掉头去城东的水木书院。 九郎哭得直打嗝,整个人脸都肿了一圈,秋韵一边帮他清理脸上的擦伤,一边安抚他。 康平心若擂鼓,若是在郑家还有一个她在意的人,那必然是七郎。 车夫快马加鞭,迅速赶到书院,夏冰正站在门口焦急等待,见到康平也来不及作解释,连忙领着她往房中赶。屋子里头围了一圈的人,有水木学的夫子,多数的还是学生,郑家大郎郑玖容站在外圈,跪在里头七郎榻前的,却是韩姨娘庶出的四郎。 大郎郑玖容也是惨白着一张脸,瞧见康平来了,身子微微一动,让出一条道去。 康平抬眼看了一眼他,一双目光如同刀子一般,看得大郎胆颤心惊,却死咬下唇,挺了挺胸,似乎在给自己壮胆的样子。 康平心下顿时了然。 但她已经无暇他顾,快步跑到七郎郑琛荣的榻前,见他一张青灰的脸,双目紧闭,唇上惨白毫无血色,她心头的怒火便蹭蹭的燎了起来,几欲燎原。 一旁的医工是书院里头备下的,水木书院中的生徒都是高门士族,一般都有自己的家医,书院的医工只不过是个临时顶事的,医术并不精妙,此刻正满头大汗地为郑琛荣把脉。 郑家三娘子气势凌人,更叫他怕得连把脉的手都不稳当了。 康平问他:“七郎可有大碍?” 医工吓得双腿一软,顿时趴伏在地:“娘子,小人医术不精,不敢妄断!” 康平见一旁站着一个三十多岁,蓄须的汉人,猜测他应当是当值的助教,便问道:“附近可还有医工?” 助教浑身一凛,有些支支吾吾:“这个……实在不知。” “三娘。”人群中走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头戴布巾,身着蓝袍,面若冠玉,眉飞两鬓,“寒舍就在不远处,我叫我家下人请医工来。” 康平见他衣着不凡,当是院中生徒,也是高门之后,家中医工的医术肯定比现在面前这位要精妙些,便颔首道:“多谢这位郎君。” “在下同七郎也是同门,这些小事不必挂齿。”言罢,少年立刻叫出一名书童,吩咐他立刻去府上延请医正。 医生的事情吩咐好,就该找人算账了。康平摸着七郎冰凉的手,声音阴冷,问道:“四郎,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四郎低着头:“午休时候七弟同我们一道,我们都睡下了,起来却找不见七弟,半天才在水潭里头发现,不知道已经掉进去多久了。” 康平同这个韩姨娘所出的四弟并未说过几句话,乍一听却觉得他说话颇有条理,亦不似韩姨娘和六娘子那般畏畏缩缩。她问:“你们?你们是指哪几个?” 四郎抬头看了大郎一眼,道:“大兄,我,七郎和九郎。” 他们四个是亲兄弟,午休在一块儿也属正常。 她便问四郎:“你中午又听到异响么?” 四郎摇头:“昨日二姐大婚,我们在青庐待到很晚才回来,今日一早又来上课,所以特别困顿,午休的时候便睡死了。” 康平又问最小的九郎:“你中午听见七郎出去了么?” 九郎还在抽抽搭搭的,思索了一阵,摇了摇头。 康平便抬头问郑玖容:“那么你呢?” 她的表情并不是很好,像是在盘问一个犯人,语气颇为凌厉,站在人群外头的大郎像是被踩住了尾巴的狗般跳了起来:“老三,你是这样同兄长说话的么?” 康平腾地站了起来,冷笑道:“我方才问四郎九郎,他们都只说没听见,可是大兄你为何顾左右而言他!——你只管答我,你中午听见七郎出去了么!” 她站在那儿,周身上下弥漫着不容忽视的怒气,仿佛一尊杀神,郑玖容看着她,几乎都要以为她下一刻就会从背后掏出一把长刀来捅进他的心窝子。 他连忙道:“四郎九郎都没听见,我怎会听得见?” “是么?”康平往前迈了一步,一双眼鹰一样盯住郑玖容。 一旁书院里的子弟,也都被她的气势吓得,往后撤了一步,让出一条道来,这会儿郑玖容前头便无人阻挡,直通通地对着康平。 他的脸色白了白,大声道:“你这事不该问夏冰和春熙么,他俩才是服侍七郎的人,问我有何用?我中午也睡死了!” 康平勾起了唇角,眼底却冷得像是冬月里的瀚海,一片茫茫的冰川:“哦,是该问问他们。夏冰!春熙!” 两个僮仆立刻跑了过来跪倒在地:“三娘子。” “中午你俩在做什么?” 夏冰道:“中午七郎说想吃文豆汤,我便去厨房煮了,准备等他午休醒了服用。” 春熙道:“我一开始倒是一直服侍着,不过中途青竹同我来搭话,我俩在门口说了两句,大郎嫌我们吵,将我们赶到外头去了。” 青竹正是大郎的书童。 康平冷冷笑了起来:“春熙没想到你那么嘴碎么?” 春熙道:“娘子,我其实没同青竹说什么话,一直都是青竹在说,但瞧着大郎君今日心情不佳,才同青竹一道出去,不触他的霉头的。”他说完抬眼看了一眼郑玖容。 郑玖容怒道:“主子们在休息的时候哪里容得到你们多嘴的?整个书院午休的时候都禁声,你们两个不守规矩,没把嘴巴给你们封起来就不错了,让你们到院子里说个够,还是我的错了不成?” 康平瞥了郑玖容一眼。 郑玖容咬牙切齿地回瞪了回来。 她瞧着郑玖容的样子,心里知道七郎落水之事,同他肯定不会没有一丝的干系,但是目前毫无证据。郑玖容正是抓住了这一点,他只要死咬着自己中午在午睡,什么动静也没听见,康平也拿他没有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38 办法。 康平看了一眼榻上依然未醒过来的七郎,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郑玖容见她不再做声,退了一步回去,低头得意了起来,可身后立刻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转过头去,正是方才那个请自家医工来的少年。 郑玖容恨他多管闲事,冷哼一声:“做什么?” 那少年姓高,说起来算是当年死掉的高巨擎的侄孙子。高巨擎倒台后,高家就落魄了,嫡支的女眷尽数没入宫中做苦役。谁知道这高巨擎嫡弟的女儿,因长得貌美,突然叫圣上看上了眼,纳成了夫人,怀孕的时候进左昭仪,生完孩子就成了淑妃,只比冯皇后低了一头。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尽管只限于嫡支,败落的高家这会儿又似乎死灰复燃了起来。 高家本不是五姓之中,又因为高巨擎的往事,朝中不敢用高氏子弟为官,高家能仰赖的唯有诞下幼子的高淑妃一人。这让郑玖容等五姓之子颇为不齿,也不大同这位高家郎君往来。 高广寻轻轻地说:“大郎莫担心,七郎吉人自有天相,三娘因为是七郎的姐姐,所以才气急了一些。” 郑玖容本想说他一点都不担心,但他好歹还有些脑子,便道:“他也是我的弟弟妹妹,我不会同他们计较的。” 高广寻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好像是在安慰他似的。 不多时,高家的医正到了,给郑玖容把了脉,又问了之前医工的处理,才道:“七郎君落水时间长,不过方才医工处理得当,已经是捡回了命来,现下性命看着无虞,只是接下来几天尤为关键,能不能熬得过,要看郎君自己了。老夫先给七郎开药吊着。” 康平闻言,指尖都有些发颤,她将苍白的手指不动声色地藏进了衣袖,面上依然是平淡,拜了一下,谢过医正。医正侧身避了避,道:“老夫不过是一介匹夫,受不得三娘大礼。郑家医工的医术也不会比老夫差劲,请三娘着人好生料理,七郎一定能度过难关。” 康平点头称是。 老医正捻了捻胡须,执笔开出一张方子,高家的小童立刻跑上来接了,又一溜烟蹿了出去拿药。 医正起身离去,经过高广寻身旁的时候,拱手拜了拜。高广寻也颇为恭敬,回礼送他出门。 康平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问身旁四郎:“方才那位郎君是何姓名,还未谢过。” 四郎答道:“姓高,宫中高娘娘的侄子。” 康平敛容,宫中何时多出一个高娘娘?那个医工,分明是从少府太医令中退下的医丞蒋老,他能给高家做府医,这位高娘娘竟然如此得慕容焕的喜爱了么? ☆、27.第 27 章 康平从书院里借了一辆牛车,将七郎送回郑府医治,牛车虽然慢,但走得比马车稳。回到府上,她又派人象征性地去城外青庐给郑家人送信,结果亦是可想而知,只韩姨娘回来了,带回来宋氏的口信:新婚诸事繁忙,叫府上好生照顾七郎。 ——宋氏不回来,康平还乐得轻松,省的总得提防西苑。 第二日,高广寻又亲自登门,带了不少滋补药物。 “昨日回去后发现蒋医正所开的方子,都是些不大寻常的药材,因他是我府上的医正,只照着我府上所存的药物,拟出来的方子,我怕郑府没有备下,临时去寻,不大好寻到,所以特意送了一点过来。”高广寻恭谨奉上药物,说道。 昨日事出突然,康平并没有仔细看过这个高广寻,回家之后,才找了四郎仔细问过此人来历。 高广寻所谓的姑母高淑妃单名熙字,为高巨擎弟弟高巨擘之女,十年前龙都兵变,高巨擎被暗杀之后,高家嫡支男子尽数发卖为奴,往代北服苦役,而女子则没入宫中为婢,这事就算是已经变成了郑珈荣的康平也有所耳闻。 但是高熙在这十年间竟然从罪奴之身,一路爬到了淑妃之位,已是让人惊异,更让人不能理解的是,她这样快的晋升速度,理应叫众人侧目,可是前朝却无半点风声,仿佛是一夜之间,这位高家的罪奴,就摇身一变,成为了只比皇后低一级的淑妃了。 高熙成为淑妃之后,行事颇为低调,只从庶支择了一个少年为嗣子,却从不提那些被迁往代北之地的嫡支兄弟,看着十分安分的样子。那个被高淑妃从庶支拉来的嗣子,便是替七郎延请医正的高广寻。 康平见他虽然出身庶支,但是身姿笔挺,风度翩翩,面目极为俊朗,周身气度亦如风中劲竹,比起五姓嫡出子嗣也不遑多让。且昨日他行事稳重,又替七郎延请了医正,算得上有恩,康平便将他客气地请入东苑。 高广寻似乎很为昨日蒋医正开的药而烦恼,又重申一遍,自己不过是因为怕那些难找的药,郑府不常备,所以才特意登门。 时高门大户皆有自己的医工,也有自己的药物储备,开方子的时候,各家医工会根据自己家里头的药材种类,择出合适的。这也无可厚非,但是看向高广寻唇红齿白的那张脸,康平露出一个疲惫的笑意:“有劳高郎记挂。着实又几味药材我府上没有常备,正差人满龙都去寻。高郎此次,又是雪中送炭了。” 高广寻有些羞赧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似乎颇为不好意思:“昨日光想着请医工给七郎救命,却也忘了。我家那位蒋医正,早年在少府供职,开药的时候从不在意药材是否贵贱,全凭性子,是故麻烦了些,委实对不住。” 少府医工,是给皇室瞧病的,自然不管价钱,什么好药就拿什么给贵人用。蒋老有这么个习惯,简直稀松平常。 康平连忙道:“高郎说的,竟好像你还对不起我家七郎一般,分明你对我家七郎有大恩。昨日手忙脚乱,也忘了同你道谢,请高郎务必受我一拜!”言罢,康平立刻以手扶腹,弯腰拜了下去。 高广寻连忙伸手将她扶住:“七郎与我乃是同窗,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七郎现在如何了?我能否进去探视?” 康平唤来春熙,叫他领着高广寻去探望。 一旁冬情啧啧道:“这位高郎君人真是好,比起东苑那个……哼,还嫡子呢,心地如此恶毒,手段这般粗劣,真以为二娘现在当上了太子妃,他脑袋上就顶了个金钟罩了?” “目前没有证据,别胡说。”康平斥责。 冬情急道:“还需要证据么?七郎君最守规矩,午休的时候怎会无缘无故跑出去?等他醒来,一问便知!” 康平的眸色沉沉,面色一派清冷,眉眼间像是积满了祁连百世的冰川,冷得叫人发颤。她说:“只怕这两天,那边的人也怕七郎醒来,说出事实。宋氏把女儿养得不错,儿子却是真娇惯坏了,十七岁的人竟然半点利害都分不清楚,却长了一副蛇蝎心肠。郑珍容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39 才刚嫁入东宫,脚后跟都没站稳,郑玖容就着急出手,我实在是高估了他!恐怕宋氏知道自己的亲子短视如此,也会怒极!” 冬情一听,顿时回过味来,又开始慌张起来,急匆匆问道:“可要是西苑真想趁着大家都在芙蓉洲上,对七郎赶尽杀绝,该如何?”真若是大郎对七郎下了手,等七郎醒过来说出真相,三娘子肯定会让大郎生不如死。西边肯定在赌着七郎熬不过去,一命呜呼,到时候死无对证,三娘纵要跳脚,也没有任何证据指摘他们。 康平看了冬情一眼:“你以为我会让他办得到?但他既然犯下这等错事,必要他自己吞下这份恶果!冬情,你去让夏冰拿了我的名帖去趟芙蓉洲,找到睿王妃,请王妃替我做一件事情,此事要快,赶在府上人都回来之前全部办完,并且一定要避开旁人!” 冬情立刻奔跑着去找夏冰了。 秋韵替康平研磨,康平笔走龙蛇,写完给睿王妃的信件,郑重封上,交给了夏冰。 * 睿王乃是皇室宗亲,太子旭的堂叔,这三日同睿王妃亦是住在青庐中,同安顿郑家眷属的青庐隔得很近,夏冰一路小心,避开郑家人,到了睿王夫妇居所。 郑七郎在睿王府上上过课,睿王府的下人都认识夏冰,没有阻拦,直接去通报了徐荼蘼,说是七郎的书童来了。 徐荼蘼正卧在榻上看书,一双足搭在睿王烈的膝头,而睿王烈,则是一边同她搭着话,一边替她捏脚。一旁还坐着镇西王世子刘易尧。 他被睿王夫妇接济长大,自然将两人视为养父母,此刻正如同一个乖顺的儿子,跪坐着喝茶,对睿王夫妇公然恩爱场景熟视无睹。三个人像是和睦的一家三口。 听闻是夏冰来了,徐荼蘼收了腿,下榻穿上鞋子,说:“让他进来。” 夏冰跪地将康平手信奉上,道:“郎君遇险,我家娘子请王妃相助。” 徐荼蘼对七郎有师徒之恩,连忙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抖落开来,却见上面的字体瘦骨嶙峋,看着颇为熟悉,再一看内容,竟然白了一张脸。 “七郎这孩子,怎么一天都等不得,跑去水木书院,平白遭险!” 这段时间七郎一直在水木书院请假,去睿王府上上课,但是昨天因为王妃身为宗室,要参加婚礼,他就跟着兄弟们去了水木书院听课。 然而就这么一天,就出了事情。 徐荼蘼也教了七郎一个月了,知道他性格稳重乖巧,不像寻常十岁孩童顽皮,午休时无端端跑出去落水的事情怎么也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再看郑家三娘信中所言,一对秀眉立刻蹙起,叹道:“郑家还真是虎狼之窟!” 当初三娘请她教七郎,不正是因为七郎在水木书院中,总受其长兄欺凌么? 睿王烈对郑家两个孩子也是颇为喜爱,凑过来问道:“七郎怎么了?” 徐荼蘼将信笺递过去,怒道:“他落了水,现下还未醒来,三娘怀疑是郑家大郎所为,如此不慈歹毒之人,哪里可堪继承南阳郡公府爵位?” 能让素来平和的徐荼蘼说出“不慈歹毒”四字,可见她也是气得不轻,她将手中佛串转了一圈,念了一句佛号道,“如今三娘苦于没有证据,不能惩治郑玖容,又怕出嫁后,更无法护住七郎——”说到这里,她瞥了一旁刘易尧一眼,顿了顿才道,“所以她请我想个法子。” 睿王烈看了康平的信笺,一张圆润和善的脸上亦是露出了凝重表情:“荼蘼你可想到法子了?” 徐荼蘼说:“尚没有。三娘和易尧的婚期临近,二娘才做太子妃一天,郑玖容就如此肆无忌惮,七郎处境堪忧——况且现在他尚未苏醒,三娘说得不错,郑玖容定然不会让七郎苏醒来指证他。他既然已经动了一次手,难保不会有第二次。待三娘和易尧成婚之后,鞭长莫及,七郎只怕孤立难援。” 睿王烈长叹一声:“七郎不过是十岁稚童,能拦着那郑玖容的路么!何必下此毒手!” 徐荼蘼道:“七郎也是郑府嫡子,又是李氏外孙,光此出身,就比郑玖容来得灼然。且你也知道如今的郑夫人,手段颇为下三滥……”她想起抢嫁妆的那件事情,就觉得提起来都污了她的嘴,“罢了,不说了,易尧,七郎也是你未来舅子,你可有什么想法?” 刘易尧站了起来,低头答道:“晚辈倒有一计,那位郑家大郎今日莽撞对七郎出手,看来并不是什么心思缜密之人,且王妃也说,为防七郎苏醒指认,他肯定会对七郎再度下手,我们不若请君入瓮。” 徐荼蘼点头道:“此法甚好,待抓住了他的马脚,不怕不能治他的罪。” 睿王烈有些担心:“但是他的妹妹才刚做了太子妃,且颇得冯后喜欢,冯后若是有心偏袒,七郎将来不还是暴露在危险之中?” 刘易尧笑了笑:“那么,便叫郑玖容永无翻身之地便可。” ☆、28.第 28 章 夏冰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一个道骨仙风的老者。他年逾古稀,一把花白美髯垂直胸口,鹤发鸡皮却身姿挺拔,面容清峻。老者头戴布巾,足踏木屐,华袿飞髾,看着颇有南楚名士风流。 夏冰走的时候是从东苑的偏门出去的,回来时却大摇大摆走了正门,毕恭毕敬将老者请入,老者通身气度非凡,又龙行虎步,迎来一众下人侧目。 恰好高广寻正要告辞,康平送他出门,在院中同夏冰和老者撞个正着。 高广寻见老者虽然年逾古稀,却依然风度翩翩,又着南楚衣物,想来是江左名士,便行了一礼。 老者虚扶一下,又看向一旁面色疲倦的康平,道:“这位便是郑家三娘吧。” 康平因守了七郎一夜,脸上已经有些苍白,一双盈盈的目下,也挂了两道青黑,她亦是行了一礼,答道:“小女便是郑家三娘,不知先生是……” 夏冰连忙解释道:“这位是南楚名医,王盾之,王老先生。游历北地,恰好在睿王殿下处拜访,他医术卓绝。睿王听闻听闻七郎之事,便将他请来为七郎瞧一瞧。” 睿王早年游历江左,认识不少楚国隐士,这位王老先生,道骨仙风气度不凡,又姓王姓,高广寻不做他想,面露喜色:“竟然是王老先生,如此看来,七郎不日便能苏醒了!” 康平亦是眼圈通红,垂下泪来:“七郎何德何能,先有蒋医正为他保命,后又有王老先生亲自登门,二位恩情,三娘无以为报。”言罢,膝盖一曲,竟然是要拜倒下去。 王先生拉住了她,道:“小老儿与睿王夫妇是莫逆之交,七郎君又是王妃弟子,自然要尽力照看。三娘子快引小老儿前去七郎君居所,为他诊脉。”他开口是江左建康口音,音色沉稳有如钟磬,康平点头做了个请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40 的手势,将他引入东苑。 七郎榻前,乳母荀氏正在垂泪,韩姨娘领着四郎、六娘、九郎坐在一旁,母子四人亦是一副久未合眼的倦容。王老先生扫了一眼,心下了然。睿王果真说得不错,庶兄庶姐皆在榻前,唯独嫡母嫡兄不见踪迹,郑家真是好家教。 他上前替七郎诊了脉,又向康平要了蒋医正所开药方,看了一眼道:“此方精妙,小老儿再替郎君作一新方,两相配合,郎君不出三日便能醒来无虞!”言罢,从冠上掏出竹笔,又从怀里拿出绢帛,遂写下一方,递给一旁荀氏。 见他断言七郎三日之内必然苏醒,荀氏破涕为笑,接过药方,急匆匆奔去药房拿药煎起。 而西苑里头,青竹面色惨白,跑到郑玖容的跟前,双腿战战:“郎君,大事不好,方才睿王殿下遣来一位姓王的江左名医,这位名医看过七郎,断言他三日之内必然苏醒,这该如何是好!” 郑玖容一听大惊失色:“不是说他很可能熬不过去么!” 青竹颤抖着道:“方才荀妈妈去药房抓药,说这王老先生看着十分神通,大郎君,你说他既然姓王,看着巍巍清骨,又是睿王殿下遣来,应当不是什么江湖骗子吧!” 郑玖容将手中竹简狠狠掷了出去,破口大骂:“荀氏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青竹哆哆嗦嗦地替郑玖容将竹简捡了起来,放回桌上,道:“若是七郎君醒过来,将事情告诉了三娘子,依三娘的性子定然……她可是连太子殿下都敢打的人!” 郑玖容觉得头晕目眩,之前嫁妆事件,阿娘气得卧床了好几天,郑玖容心里头憋着一股子气。可他素来对这个浑身是刺的嫡妹发憷,便想着找郑琛荣撒气,反正这两个一母同胞,郑琛荣又是个书呆子,不比郑珈荣浑身都是心眼,书院里头随便三言两语就骗到了。 可是谁成想郑珈荣竟然领着郑琛荣躲到了睿王府上,一躲就是一个月! 二妹大婚当日,郑珈荣抄着根竹棍打了太子旭一顿,二妹才刚嫁进皇家,太子旭会如何作想!郑玖容只觉得东苑那个小贱人生来就是克他们兄妹的,连带着看着郑琛荣越发不爽,便蛊惑了郑琛荣叫他去水木书院上课,方便他下手。 郑玖容觉得自己一开始并不想置七郎于死地的,只是想给东苑一个教训,叫他们东苑知道,这堂堂的南阳郡公府上,究竟是以何处为尊!可是看着郑珈荣那副狼崽子的样子,等七郎醒来,告诉了她,她定是能做出杀人放火的事情!那可是连太子殿下都敢打的疯狂女人! 既然郑珈荣不仁,就休得怪他不义了! 他咬着牙道:“南边来的庸医,谁给他的自信!老子说治不好就是治不好,你让荀氏盯着点,别叫她看着是自己奶大的孩子心软了。东苑可曾给她过半分体面?那两姐弟可曾当她是有养育之恩的乳母?让她分分清楚,究竟谁才是这府上的主子,谁才是主母生的,正头嫡长子!谁才是太子妃娘娘的亲兄弟!” 青竹忙不迭地点头,不敢去看郑玖容怒发冲冠的神色,屁滚尿流地跑了出去。 * 东苑内,王老先生为七郎开了药,又嘱咐了康平一阵该如何护理,便起身告辞。 康平携着秋韵冬情两人急忙去送。 王盾之走出大门,康平盈盈拜道:“小女替弟弟多谢王老先生救命大恩,也请王老先生替小女向睿王殿下、王妃娘娘转达感激之情。弟弟未醒,请他们二位恕小女不能亲自登门。” 王老先生扶了她一把,笑眯眯道:“郎君是王妃的弟子,王妃作为师父,心疼也是应该。也请三娘子多加注意休息,不要伤了自己的身子。” 康平点了点头。 王盾之宽大的衣袖下头,紧紧握住了康平的一双手,只是由于南楚的衣物皆广袖翩然,让人看不清下头的动作,只以为是个慈爱长辈,在安慰弟弟蒙了大祸的少女。 只有康平晓得,王盾之借着衣袂,从袖子底下往她手中塞入一个锦囊。 康平一愣,不动声色将锦囊放入袖中,面上依然是感激涕零。 王盾之道:“镇西王世子也颇关心七郎病情,若是娘子有何难处,皆可找他。” 康平低头垂目,面色微红,露出了几分少女的羞赧神色:“多谢世子记挂。” 王盾之走后,康平抬起头来,手指缩入袖中,探到那只锦囊,想起前几日夜间刘易尧所说“将来事成,我也要分一杯羹”,哑然失笑。 秋韵见她此般神色,颇为不解,问道:“娘子怎么了?” 冬情却是看着王盾之衣袂飘飘离去,嗟叹道:“果然还是王妃娘娘心疼咱们七郎……” 回到房中,康平拆开锦囊,掏出内里信笺,入眼的是一副端庄浑厚的字体,颇有当年翟融云的风骨,却因为写字之人笔力更强,故字体看着,笔走龙蛇,气吞山河,竟然比翟融云的字更要雄浑几分,当是出自男子之手。 康平已经叹过许多次了,翟融云生的这个儿子,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非是当年她将他卷进那场政斗,刘易尧不至于如此碌碌无为。看到那张字条,她不得不又叹一声:“这孩子……” 冬情不知道她在叹什么,见她手中的锦囊做工一般,有些惊异。 康平却将那薄薄信笺,在烛火上燃尽了,笑了起来:“刘世子真是深得我心。” 冬情立刻嗔道:“娘子,您还未过门呢,说这样的话,叫旁人听去了该如何!” 康平满不在意地笑了起来:“不说这个,你们两个这两天给我暗地里好生盯着荀氏,但是切莫让她发现了。郑大郎今日听闻七郎三日内便可醒来,肯定已经乱了阵脚,咱们就请君入瓮,再来个瓮中捉鳖,将他们一网打尽,还七郎一个公道!” 秋韵一惊,恍然大悟:“原来睿王殿下派王老先生来,是来刺激西苑的!” 康平将那个不甚华美的锦囊叠好,放入妆奁之中,淡淡笑道:“这应当是刘世子的主意。他今日里就卖我这么大的一个人情,倒叫我不好退却他了。” 冬情听得云里雾里,只听出一句:“刘世子请来的王老先生?” 康平眉眼弯起,想起当年翟融云鲜活面容,顿觉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一般,语气都轻快了不少:“睿王夫妇为人正直,一肚子全是学问,哪里会想到这么阴损的招数。刘世子看着朗月清风,竟然也满肚子的坏水啊。” 她这话说得像是损人,眼睛里头却是一派欣赏之意,瞧着倒像是见到了多年养大的猪崽子终于学会了拱白菜一样。冬情看着满头的雾水:这娘子对世子的态度,怎么瞧着有点不对呢? 到了娘子的嘴里,“阴损”二字都成了褒奖了。刘世子若是听见她夸他“一肚子坏水”,不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41 知道会作何表情。 康平又道:“既然刘世子都安排好了,我们就按部就班,冬情,你去告诉夏冰春熙,让他们也多加留意,且千万千万,不要露出马脚!” ☆、29.第 29 章 当夜,荀氏守着昏迷不醒的郑七郎琛荣,战战兢兢。 七郎毕竟是她奶大的孩子,虽无血脉,却也有养育的恩情,她已经将七郎视为亲子。可是她又到底是府上的下人,身契捏在主母手中,东苑主人三娘珈荣只能对她打、罚,却不能随意发卖,但宋氏可以。 她瞧着躺在榻上的七郎,手都在不住颤抖。 白日里王盾之王老先生给七郎瞧了脉象,断言不出三日便能醒来,还开了一剂药,同蒋医正的药配合服用,她给七郎灌下两剂汤药之后,果真到了入夜时分,七郎的高烧便褪去了,就连脸色也没有刚刚送来时的惨白。 荀氏拿着帕子沾着水,润湿着七郎干枯的嘴唇。小男孩才十岁,渐渐的已经长开,看起来像是一个玉人。李氏当年貌美,南阳郡公也是个出色的美男子,公府上几位子女都长得粉雕玉琢,荀氏觉得,最好看的还属七郎。 纵使如今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依然那么讨人喜欢。 荀氏收了帕子,这才发觉自己满脸的泪水,她伸手摸进袖子,一个小小的纸包藏在袖中,已经被体温捂得温热。 春熙打着哈欠走过来,瞧见荀氏竟然一脸的泪,愣了一下,道:“荀妈妈,你哭什么?” 荀氏拿帕子掩着眼角,抽抽搭搭地说:“七郎是我奶大的孩子,我能不哭么!” 春熙道:“快别哭了,白白寻了晦气!王神医不是说了,七郎三日内必然醒来,我瞧他现在的脸色,说不定一会儿就醒了,叫他瞧见你哭成这个样子,多触霉头!七郎还没死呢!” 荀氏素来和春熙不大对付:“臭小子,滚一边儿去,毛头小子哪里懂奶孩子的恩情!” 春熙哼哼了一声,道:“成,您心疼七郎,别忘了七郎天亮的时候得服一剂药,我已经煎上了温在偏房,劳烦妈妈看着点!” “七郎对你那么好,你就晓得偷懒耍滑!” 春熙道:“天可怜见,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荀妈妈你就让我睡会儿吧,我现在倒下来就能着!” “滚!”荀氏带着哭腔怒道,“别在老娘跟前晃悠!” 若是寻常,春熙肯定要跟荀氏顶嘴了,可今日里,他看着确实累得够呛,竟然没有回嘴,只鼻孔里冷哼一声,晃晃悠悠地出去,睡到外间了,不一会儿,外头便响起了春熙的呼噜声。 他自昨日就一直连轴转着,未曾休息,睡得像头死猪。 荀氏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一边哭一边心里埋怨,三娘子着实忠奸不分,这东苑,除了她荀氏,还有谁能对七郎更好?春熙还是夏冰?那两个毛头小子,现在都倒在外头睡得正香,不舍昼夜守着七郎的还能有谁,还不是她荀妈妈么! 三娘子竟然还找人分她在东苑的权力,实在是太寒人心! 她捏紧了手中的纸包。 屋中漏钟滴滴答答地走过,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间春熙夏冰的呼吸声绵长粗重,整个东苑安静无声,只余下偏房药炉子上煮沸的咕嘟咕嘟声响。 榻上七郎突然发出了“嗯”的声响。 荀氏一惊,慌忙扑了过去,见七郎的面色又红了两分,一摸额头,温度早已正常。 她看着七郎,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半晌,她终于下定决心,站起来后退两步,重重跪倒下去,拜伏在地,轻声道:“郎君既然已经不顾同奴婢母子恩情,便休怪奴婢……来生,郎君再投个好人家吧!” 说罢,竟然是怕自己再后悔似的,站起来匆匆往偏房跑去。 正如春熙所言,那药就在火上温着,静等着天一亮,给七郎再灌下去一碗,荀氏脸色苍白,双手颤抖,捏了块湿布,哆哆嗦嗦地扣在了药罐的盖子上,取了好几次,才将那盖子拎起来。 名贵的药物混在一处,被炖得稀烂稀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荀氏小心从袖中抽出纸包,缓缓打开,因手抖得太厉害,那红色的粉末洒出不少来,落在了地上,荀氏也顾不得了,将那纸包里头的药粉一股脑倒进了药罐子里头—— “荀妈妈你在做什么!” 荀氏手一抖,手中盖子落在了地上,哗啦砸了个粉碎,这一声脆响仿佛一道警铃,东苑顿时灯火通明。 她苍白着脸转过身来,春熙怒目圆睁地瞪着她,一旁夏冰、冬情、秋韵俱在。 “我……我瞧瞧药……”荀氏道。 春熙一个箭步跨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逼她将手中尚未丢掉的纸包露出,怒道:“这是什么东西!” 冬情看了一眼地上粉末,尖叫起来:“啊!是□□!!” 荀氏不曾想他们竟然都醒着,现下已经是无法辩解,竟抓起还剩下半包红粉的纸包往嘴里塞去。春熙瞧见,登时一个巴掌,荀氏脸上立刻肿了老高,那纸包也颤巍巍掉到了地上! 冬情指着荀氏说不出话来,夏冰还好些,冷冷道:“荀妈妈,果然是你。你同七郎情同母子,为何要害他?” 荀氏见人证物证俱在,已是无从辩驳,一双眼中滚出泪来,长号一声,跪倒在地,瑟缩着肩、歪着头像是一只折断了脖子的鹌鹑。 康平坐在房中,韩姨娘陪在身侧,听得七郎屋内的动静,韩姨娘小心翼翼问道:“三娘,接下来当如何。” 康平冷笑一声:“不曾想西苑竟然如此心急……我这个大哥哥呀!罢了,天一亮,将荀氏押去官府,升堂吧。” * 郑府所在为绥民里,里内平城县,县令姓杨,为官颇清廉。杨县令一大早起来便闻县丞称南阳郡公府有命案要审,登时来了精神,朝食都来不及吃便匆忙出堂。 这郑家,这两个月都不大太平呀。 上个月闹出了嫁妆之事,当时郑家以三百绢三百帛三百金的价格贱卖十八庄铺,还是他给录的案,前两天郑太子妃刚刚大婚,人都还在青庐没回来呢,家里头又出命案? 杨县令匆忙赶往堂上,见一仆妇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地上,脸上纵横泪痕,一双眼如桃子般红肿,一旁站着两个小厮、两个奴婢,以及一个戴着帷帽的娘子,周身贵气不凡,应是郑家女公子。 他眯了眼问道:“何事升堂?” 女公子上前一步,微微福身,开口,声如珠落玉盘:“禀大人,小女是郑家三娘,有命案请大人审夺。” 原来就是那位被继母抢了嫁妆的苦主。思及那十八庄铺的低价,杨县令登时对这位女公子心存怜悯,再见她举止闲雅,超凡不俗,又对她存了赞赏之意。 他笑了笑,语气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42 也客气了两分:“女公子请说。” 康平陈述道:“此妇为我府上乳娘,照顾舍弟多年。前日舍弟落水昏迷,卧榻不起,府上人仰马翻。幸得睿王殿下引荐一南楚名医,舍弟的命才堪堪得以保住。南楚名医留下药方,吩咐天明之时,须让舍弟服药,因此夜间就在偏房煎药,正是此妇看管。谁料半夜里,此妇竟往药中投入剧毒!春熙,请你将具体过程述于大人听!” 春熙应了一声,跪倒在地,朗声道:“禀大人,昨日夜里,小人睡至深夜,因此妇哭啼,实在是睡不着,便起床探看,就见她在偏房里,往郎君的药中加东西,小人一看,竟然是□□!”言罢,他双手奉上一个纸包。 杨县令示意仵作验看,仵作一瞧,立刻变了脸色道:“大人,正是□□!” 杨县令又问:“还有何人看见么?” 夏冰、冬情、秋韵齐声道:“大人,奴婢们听到春熙叫喊,便起身去瞧,皆见到此妇在药炉前哭泣,手中拿着这个纸包,已经半包倒入药中。” 杨县令叹了口气,这案子也太好审了点,他便问堂下荀氏:“犯妇可有话说?” 荀氏的嗓音早已哭哑,半晌,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睛:“奴婢猪油蒙心,实在是无话可说。” “既然犯妇已经承认,按大燕律法,即刻收监,奴犯主命,是死罪呀!”杨县令招来县丞写下文书,欲给荀氏定罪,正要详细问荀氏性命,却见康平上前一步道:“大人,此妇昨日虽欲下毒,但小女却有一事不明。” 杨县令抬起眼来,见康平已经掀开帷帽,露出一张惊才绝艳的脸来,顿了顿,问道:“女公子何事不明?” 康平说:“我母亲早逝,此妇十年前入府中,便担任舍弟乳母,可以说,舍弟是她一手拉扯长大。十年哺育恩情,她为何会突然对舍弟痛下杀手?此间必有隐情,请大人详细审问!” 杨县令的眼睛一亮:没错!一个乳母,拉扯着自由丧母的郎君长大,这是多大的恩情,这又是郑府嫡子,将来开府出去,乳母养育有功,肯定不会亏待,犯妇为何放着快到眼前快要到手的荣华富贵不要,竟然脑抽了去毒杀幼子? 他连忙问道:“犯妇,你为何会毒杀你亲自奶大的郎君?可否有人指使?” 荀氏垂着头,却嘴硬道:“没有人指使。” “荀妈妈,”康平在旁边轻轻道,“我的确不喜欢你,但七郎一直奉你如亲母,一颗赤忱之心相待,你不满我令夏冰春熙入方分你的权势,可为何要将气撒在七郎身上?七郎若死,难道你会有好日子过么?你拿着那个人毒杀幼弟的权柄,他真能放过你?他可是连十岁稚童、亲生手足都不肯放过的蛇蝎心肠……我没几天就要出嫁了,以七郎对你的尊重,之后东苑不还是你说了算?七郎是嫡子,你护他平安成长,将来他另辟府邸,将你借出去奉样,不是迟早的事?你真是糊涂。” 荀妈妈浑身一凛,抬起脸来,震惊地望向康平。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康平低着头,帷幕遮掩,堂上杨县令并不能看见她嘴唇轻动,她用荀氏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若你说是受人逼迫,说不定还能有活路,你签的活契,依《律》并不算是府上奴仆——且七郎如此尊重爱戴你,我不想让他伤心。” 荀氏嘴唇颤动,牙间战战,康平毫无波澜的语调落入她的耳中,却如平地炸响惊雷,她猛然抬头,大声哭道:“大人!犯妇有话说!犯妇招了!是郑家大郎君——他拿着犯妇的身契威胁犯妇!犯妇害怕,只能从命!犯妇都招了!” ☆、30.第 30 章 一听是郑家大郎,杨县令的脸色微微一变。 这可又涉及到高门秘辛了…… 上回嫁妆那事情,到现在还没理清楚,可毕竟是郑府的家务事,他一个县令不好贸然插手,总之未闹到公堂上来,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是此事却是涉及毒害公府嫡次子,要入刑的大案,苦主的亲姐正站在大堂之上,嫌犯却又是嫡亲的兄长…… 康平的声音冷得像是一坨冰,咻咻得往外冒着寒气,落在公堂众人耳里,掷地有声:“我生平最恨的便是残害手足之人!” “此言不虚。”堂外突地传来一道朗声,一圆脸锦袍男子踱着方步踏入,他面如玉盘,脸色红润,头戴一枚价值不菲的玉冠,虽是鲜卑人的长相,打扮气质却颇有些像是南楚士人,不是发了福的睿王烈,又是谁? 睿王烈身后跟了一个颧骨高耸,两颊微陷,身材高瘦,着青衣布巾的汉人男子,约莫四五十岁模样,眼神阴鸷,看着十分不好相与。 康平不曾想睿王烈会出现,除去了帷帽,俯身行礼。他身旁的男子冷冷看了她一眼,不发一言地站到了后头去了。 公堂上忽得来了一尊大佛,杨县令有些发汗。 睿王烈笑眯眯道:“因苦主是内人最喜爱的弟子,本王不得不来看一看事情的紧张,杨县令你审你的,不用拘束!” 杨县令点了点头,瞟了一眼站在睿王烈后头,冷着一张脸的那个汉人。 睿王烈是个龙都有名的纨绔,整天只知道游山玩水,斗鸡遛鸟,从不过问政事,身为当今圣上堂弟,却从不摆架子,加上上了年纪之后发福,整张脸圆圆的颇为亲切,到算是一个颇受百姓爱戴的亲王。 只不过他今天身后跟着的那个人,面色黑如锅底,瘦如枯骨,一双眼眶深陷,看着就叫人胆颤,观衣着却不是什么高贵之人。 杨县令抹了把汗,继续审问荀氏:“你说是何人逼迫你?” 荀氏放声大哭:“禀大人,是大郎君!就是他逼迫奴婢!奴婢与郑家签的是活契,大郎君说,若奴婢不听他的,他就将奴婢打死!” 杨县令道:“他为何要毒害七郎?” 荀氏和盘托出:“大人,是因为他看不惯三娘子,又不敢动三娘,只得欺负七郎出气……” “好笑,下毒竟然只是‘欺负’‘出气’四个字就能概括的了?”一旁康平冷笑着说。 不敢动三娘?一个小姑娘而已,这理由未免牵强……杨县令看了一眼拿着帷帽,亭亭玉立站在堂前的女子,恰那位郑大郎不敢动的三娘也抬起头来看他,目光平淡,却直击人心底,叫人心头无端端的发麻。——好嘛,还是姑且信了这理由吧,光凭这眼神,他也觉得那个郑家大郎不敢动三娘是确有其事。 荀氏道:“大郎说,他若不下手,三娘定会杀了他……” “胡说!这又是什么逻辑?好端端的我家三娘杀他做什么!”一旁冬情忍不住辩驳道。 就连堂上杨县令都皱了眉毛,什么叫他不杀七郎,三娘就会杀他?这位郑家大郎的脑子是出了什么问题不成?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43 他看了一眼笑眯眯的睿王烈,和他身后那个面若锅底的男人,吞了一口唾沫,道:“去传郑家大郎。” 宋氏等人才刚一回到郑府,便听下头人来报,说昨夜荀氏给七郎下毒被抓了个正着,现在已经被东苑的人扭送官府,正在审问了。 宋氏吓得差点跳起来:“荀氏好端端的给七郎下什么毒!” 婆子面露难色:“禀夫人,是……大郎君让去的。” 宋氏面色立刻惨白:“大郎君!他为何要这么做!他现在人呢!” “在屋子里……” 话音未落,宋氏就已经跌跌撞撞冲进屋内。郑玖容钻在榻角,面如死灰,听有人进门,吓得差点钻进凭几底下,看见是母亲,才扑了出来,大声道:“阿娘!你救救我!你让二妹救救我啊!” 宋氏浑身抖得像是落了水的鹌鹑:“你真的叫荀氏去给七郎下毒?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情!” 郑玖容惊恐道:“我不是!我只不过一开始想替阿娘你出气,骗了老七到水池子里去,但我怕他醒过来告诉老三,是我骗他去的——阿娘,你也知道老三那个疯子,她会杀了我的!她会杀了我的!我不能让老七醒过来告诉她!她会杀了我的!她一定会杀了我的!” 宋氏紧紧抓着他:“你妹妹才嫁入东宫,你就给她惹上了人命官司——你怎么这样不知好歹!” 郑玖容大叫起来:“二妹是太子妃,她能保我的!她定能保我!阿娘!你快去和二妹说!叫她保我!叫她保我啊!” 宋氏慌忙道:“好好好,我一定叫她去保你!兰妈妈,你快去一趟东宫,叫太子妃赶紧想想办法!快!” 被点了名的兰妈妈赶紧像只被弓惊到的母鹿,一溜烟蹿了出去。 宋氏抱紧了比自己还高了一个头的儿子,抚着他的后背道:“别怕、别怕,太子妃娘娘肯定会保住你的,别怕!” 郑玖容刚刚平静了一些,却听外头有人唱道:“县令杨大人请郑家大郎君上县衙一趟——” “不去!不去!我不去!阿娘!我不去!”郑玖容如同被踩着了尾巴的兔子,一蹦三尺高,蹿到书架后,尖叫道,“阿娘!我不能去——那个贱人她要置我于死地!她要我死——”他刚刚过了变声期,声音嘶哑难听,如同一只被卡住了脖子的鸭子,尖啸道,“我不去啊——” 宋氏看着儿子如此惊惧,一颗心像是被人狠狠剜出,道:“自然不去!你是郑家嫡长子,那个姓杨的又是什么东西!”她一甩裙摆,对着外头道:“大郎是不会去的!快去叫郡公爷来——” 来府上的官兵却丝毫不管不顾,他们是胡人军户,才不在意什么五姓之门,只知道这位郑家大郎犯了事,必然是要押回去受审,至于那什么南阳郡公,不过是个散骑常侍,没有实职,他们怕什么? “他是太子妃的亲阿兄!你们这么做,当心太子妃杀你的头!”宋氏紧紧扒住门框,尖叫道。 为首官兵冷笑了一声,操着一口并不流利的汉语道:“公堂上的睿王爷还等着大公子前去受审,太子妃再尊贵,也得叫睿王一声王叔吧?” 此人身高九尺,长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脸上一片蜷曲的络腮胡,腰间挂着一把弯刀,散着凌凌的寒气,往宋氏面前一站,她的脚立刻就软了,但她依然紧紧扒着门,妄图挣扎。 那胡人大汉在县衙供职,自然也听说过郑家继母不慈之事,内心鄙夷,将她一脚踹开。宋氏扑上去拖住他的腿,他将腰间弯刀拿在手里微微晃了晃宋氏依然不肯松开手,尖叫起来:“不——我儿——不!” 可那几个胡人大汉岂是宋氏一个汉人贵族太太能拦得住? 北燕胡汉分治,汉人农户种地,胡人军户则世代为兵,可是五姓之门,既不种地,又无军功,整日里待在高门大院之内,享受绫罗绸缎,锦衣华服,那些底层的胡人看着颇为不满。 种地的农户倒也就罢了,他们的口粮都是那些人从土里一寸一厘刨出来的,这帮子高门,凭什么享受他们胡人军户拿命搏来的锦绣江山? 几个军士三两步跨到书架前,拎起了缩成一团,抖若糠筛的郑玖容,丝毫不顾他郑家嫡出大公子的体面,拿了三指粗的麻绳将他给捆了起来。 * “人犯带到!” 捕快押着郑玖容,很快就带来堂上。 郑玖容倒是还要些世家公子的脸面,一路上只低个头默不作声,待到了县衙上,见到站在堂前,垂着眼睛,冷然看着他的康平,一张脸青了又白。 到底是郑家大公子,杨县令也不好叫他跪下,语气有些软:“郑郎君,这位罪妇称你威胁她,指使她给贵府七郎下毒?” 郑玖容斜睨了一眼趴伏在地的荀氏,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一路上他已经想明白,郑珈荣是定要他死的,但是按汉《律》,期亲相匿,血亲间地位卑者不得控告位尊者。荀氏是郑家仆役,并非期亲,郑珈荣控告荀氏弑主可以,但他是郑珈荣嫡长兄,郑珈荣告他的罪,是要判刑的。 他抖了抖身体,生出两分底气来,开口便是:“吾乃今太子妃大兄,你们何敢捆我?” 康平冷冷地望了他一眼。郑玖容大着胆子回瞪回去,又说:“郑三!你是我的妹妹,竟然敢控告我,不怕蹲大狱么!” 康平却笑了起来:“大兄,《律》中的确规定期亲相隐,诸告期亲尊長、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虽得实,徒二年。却也说了,即嫡、继、慈母杀其父,及所养者杀其本生,并听告。你是我继兄,并非我嫡兄,却谋害我嫡弟,当适用于这一条。另外,《律》中亦说,害其亲者轘之。大兄,你说呢?” 郑玖容大惊,他没有仔细读过《律》书,只知《律》中规定,期亲必相隐,却不知还有如此详尽的条文,哆嗦着嘴唇道:“你休得胡说!” 康平却不理他,只问杨县令:“县令,《律》疏议,斗讼中第三百四十五条言明,所养者杀其本生,是可以告的。我说的不错吧?” 斗讼三百四十五条原文讲的是,母亲杀父亲,或者继父母、养父母杀生父母,虽为期亲,但依然可以告发,不必治罪,却没说继母兄弟杀同胞兄弟能不能告。 但是有《律》无例,对条文的解读,对刑罚的判决全部掌握在县令手中,这条能不能做此解读,全看杨县令。 他只觉得一座大山轰然压了下来,让他喘不过气。 半晌,他才道:“先将郑大收监,此事容本官查过《律》例,再议!” ☆、31.第 31 章 康平敛了容,这已经很接近她想要的结果了。 她也知道,现在的大燕《律》是她比照世祖大燕《律》和《晋律》修订而成,期亲相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44 隐这一条文自秦以降,就是刑律的一项重要原则,轻易不得改动。 她很庆幸当年她修订大燕《律》时加了一条“所养者杀其本生,并听告”。 她垂首谢过了杨县令,又看了一眼跪伏在地,团作一团的荀氏,问道:“荀氏是我府上仆妇,又当以何罪论处?” 杨县令说:“谋杀人者,徒三年。” 荀氏闻言,抬起一张惨白的脸,看向康平。 康平又问:“赎金几何?” 杨县令一愣,她竟然不想治荀氏的罪么?他说:“犯妇是你府上仆役,并非奴婢,只能由亲属为她出赎金……” 康平说:“善。多谢大人。” 杨县令又瞟了一眼一旁一言不发的睿王烈和那个汉人,只觉得手心里的汗让他连令笏都拿不稳,那郑三娘子对大燕律极为熟稔,将此事闹上公堂不过是走个过场。可底下犯人又是太子妃的兄长,他如今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提线木偶一样,在睿王烈、太子妃两方角力之间战战兢兢。 好好一个讼案,扯上宗室,他一个小小的县令如何能叛得动? 在睿王烈意味深长的目光中,他哆哆嗦嗦地收押了犯妇、郑大,又陪着笑将睿王一行送出县衙,一关上门,便觉得双腿发软,直接瘫坐在地。 都说龙都平城县是天子脚下,皇城根里,县令根本没什么大用,是个闲散的肥差,可又有谁知道这一块牌匾掉下来砸到八个爵爷的地方,他一个小小的县令日日都如坐针毡啊! * 出了衙门,冬情愤愤不平道:“大郎君竟然拿期亲相隐来压娘子!哼,早知道如此,就叫夏冰来告了,他签的活契,算不得府上奴婢,只是仆役而已,告大郎君又无妨!” 康平叹息道:“纵使是他来告也无用处,二姐如今是太子妃了,大兄又是她的亲兄长,且他们是谋杀未遂,最多徒三年,不可能真车裂的。”徒三年的赎金,宋氏又不是出不起,只是若郑玖容被叛过罪,又是谋杀原配嫡出兄弟,这辈子无法入仕,也没法袭爵了。 那个始终一言不发的汉人男子终于开口,声音激越,带着一股子的刚硬之气:“三娘子倒是对大燕律法颇为熟稔?” 他在堂上观了半场,只觉得这位郑三娘为人刚直,且熟悉律法,浑身上下透着不俗的气势,并不像是普通汉姓高门的女公子。睿王称其博古通今,并无过誉。 康平道:“闲来无事读过一些。” 闺中女子会去闲着读《律》的,实在是凤毛麟角,男子脸上露出了一个鲜少的笑容,赞道:“三娘子果真是奇女子。” 康平谢过,问道:“方才对簿公堂,还未问过,不知这位大人是哪位?” “张继明。在御史台任职。”那人答道。 康平惊道:“张大人,令尊可曾任徐州刺史?” 张继明答道:“正是先父,三娘子怎知?” 她怎能不知,当年徐州刺史张和最喜欢在朝堂上倚老卖老和她对着干,是个让她颇为烦心的刺儿头。不过可能就是因为这一层,他儿子张继明如今才能入得御史台为官。 康平扯出一个完美的笑容:“小女见张大人同睿王殿下交好,笃定张大人定也是燕南书院徐俊卿先生的弟子,恰恰有一任徐州刺史亦是姓张,故作此猜测。”燕南书院地处徐州,徐州刺史把自己儿子塞进书院里并不难。 睿王烈笑道:“三娘好推断,正是如此!”他同张继明就是在燕南书院求学时的同窗。张继明为人刚直,同他父亲一样,并不畏惧权势,且很看不惯如今五姓颓然奢靡之势,所以刘易尧献计,让他带着张继明来围观庭审。 康平当下也猜出了睿王烈带张继明来的意图,向两人道了谢,又言:“现在弟弟还在病榻之上无人看顾,小女得赶快回去了。” 张继明说:“三娘,如今郑府只怕不好轻易回去,不若带着令弟先另择一处居所暂住?” 康平说:“小女正有此想法,先母曾在龙都外有一庄园,小女打算前去住上一两月。因与刘世子的婚期临近,在那边待嫁,也能免除诸多俗世纷扰。”她所说的俗事,自然是指的宋氏报复一类。 张继明捋了捋胡须道:“善。” * 第二日朝堂之上,慕容焕还未从太子新婚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并不是很想听那帮大臣们议论压了三日的俗务,正放空了脑袋歇息。 下头突然一个朝臣禀了笏板站起来,朗声道:“臣有本参。” 慕容焕瞧了一眼,竟然是御史台上的张继明。 他顿时觉得脑袋都要大了。 这姓张的,从来都是个顽固性子,先前他父亲张和就是如此,当年镇国公主在时,每天上朝就是听张和与慕容康平斗嘴,后来慕容康平不堪其忧,给了个徐州刺史之职,将张和外放了出去,才让朝堂上安静不少。 也正是因为张和曾是镇国公主政敌,龙都政变之后,慕容焕才敢放心大胆的让张继明入御史台为官。 只是这张继明同他先父一个臭德行,冥顽不灵,犟如蛮牛,一张嘴,引经据典,舌灿莲花,能让人耳朵生茧。好不容易挨到快下朝了,这张继明突然说有本参奏,又得参到什么时候? 慕容焕黑着脸道:“何事参奏?” “臣参散骑常侍、南阳郡公郑道恭,纵子行凶!”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郑郡公浑身一震,大惊失色,他早知昨日三娘将大郎告上公堂,因为嫁妆一事,他早就责骂过宋氏,谁知宋氏竟然对子女不加约束,闹出这等丑闻,他本就战战兢兢,生怕御史台知晓此事,参他一本,正想找个什么机会,寻几个同僚通融通融,将这件事情压下去。 谁知道才过一日,就被张继明参了!张继明在御史台可是出了名的肃直,谁都说不动情,郑郡公只觉得身上冷汗直冒,跪在队中,恍恍惚惚飘飘然。 慕容焕三天前才和郑家结亲,今日张继明就大声告诉他郑家纵子行凶,这不是啪啪打他的脸么,于是怒道:“张卿,你再说一遍!” 张继明挺直了腰杆,捧着笏板,一张脸大义凛然:“昨日,郑家大郎郑玖容指使家中仆妇荀氏,在郑家七郎药物中投入剧毒!此事不仅仅是谋人性命,更是杀亲之大罪!” 慕容焕大吃一惊:“你说郑大郎杀亲?” 御史台几位李姓子弟更是大惊:“郑大郎谋害七郎?!” 他们虽然已经同郑家断交,但七郎于他们而言,是未出五服侄子,闻继室之子,竟然对他痛下杀手,岂不是重重打了李家的颜面?!几个李氏子弟皆怒气攻心,执笏板出列问道:“张大人,你所言属实?!” 张继明道:“平城县令已备案。” 南阳郡公一张脸惨白惨白,他统共也就两个嫡子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45 ,结果大的要杀小的,弄得对簿公堂,如今实在是颜面尽失。 慕容焕看着吵吵嚷嚷的李家御史们和张继明,觉得头都要炸了,道:“郑卿你可有话说?” 郑郡公低着头道:“贱内教子无方……” 李家一位御史立刻跳了出来:“南阳公,你家那位夫人,可是妾抬上位,能有什么见识!” 李家和郑家的一段往事,朝中无人不知,如今李家发难,几个郑家的政敌都在背后都捂着嘴偷笑。 张继明道:“郑家大郎原为妾生子,只不过后来生母抬为继室,才成为嫡子,若是庶子谋害嫡子,这罪可更加一等!” 李家一听到嫡庶之别,一个个更加沸腾,一位李姓御史怒道:“当年我从妹加入李家,那个贵妾却抢先诞下长子长女。我从妹生下嫡子之后去世,贵妾又惑主,升为继室!此等不要脸面的女子,教出个谋害嫡弟的不忠不孝不义之徒,实属正常!” 本来宠妾灭妻在燕国并不算罪,在朝堂上以此来指责郑家私德有亏,不太能站得住脚,又显得人小肚鸡肠,所以李家一直隐忍不发。但纵子杀人,却是大罪,德行大大的亏损,燕国承袭晋朝,以九品中正制选官,德行有亏,哪里可堪为官?南阳郡公只觉得自己手里头的笏板要拿不住了——甚至自己的爵位都要没了。 正在郑公觉得自己前途不保时,冯居安突然开口:“既然如此,郑公不若将那个贱妇下堂去吧。本就是妾室,做了这么些年主母,也不算亏待了,却教育出这样的儿子,实在是不贤!” 郑郡公如醍醐灌顶,慌忙跪伏道:“诺!臣回去后,立刻将贱妇下堂!” 冯居安此言,是在将罪过从他的头上,扒到宋氏的头上,反正大郎闹出这样的事情,也已经是无法做官、袭爵了,他从祖上传下来的爵位好歹还能留下来继续往下传。 张继明冷冷看了冯居安一眼,道:“郑公未能约束子嗣,也该罚!” 冯居安道:“不若就罚俸一年,封地减半,降爵一等?” 慕容焕看着朝堂下趴伏的新亲家,又看了一眼国舅,知道冯居安是在给他找台阶下,若是太子妃之父被剥夺爵位,裭夺官禄,岂不是他这个当皇帝的用人不察?给自己儿子讨老婆也没找个好亲家! 他连忙一锤定音:“既然如此,便将郑卿降为南阳侯吧。至于逆子,该怎么罚便怎么罚!” 郑侯几乎脱力,趴在地上,只觉得冷汗浸透两层衣衫,差点在朝堂上恸哭出来,捏着虚无飘忽的声音道:“谢陛下恩典……” 张继明手执笏板,垂眸看了一眼几乎趴着肚皮贴地的郑侯,露出了一个鄙夷神色。 ☆、32.第 32 章 宋氏被钦定休弃的消息,传到郑府的时候,康平已经打点好一切,住进了城外的别庄。 庄子不大,是她卖给贺赖孤的其中一个,明面上走了个流程,就住了进去,庄内的各种生活用具,贺赖孤早已打点完备,甚至给王盾之先生,都准备了一间上好的房间,以备他过来替七郎问诊时使用。 康平非常满意。 十年间,因为郑家嫡女的身份,她出入皆被各家盯住,只要是参加宴会,都会有一众眼睛看着她,一个闺阁少女,若是贸然结交朝臣,自然会引起怀疑,一切显得那么举步维艰。 可她搬出来了,如今成了一个被继母继兄虐待,带着幼弟苦苦求生的伶仃少女,这会儿再同一些“好心肠的世叔世伯”结交,就显得稀松平常了。 特别是那位在朝堂上为他出头的张继明,张御史。 张继明在朝堂上戳穿恶妇,为郑家两位嫡出子女正名的美名几乎传遍了整个龙都,坊间传闻里,都说张继明在水木书院见过郑七郎,惊为天人,谁知他遭到恶兄毒害,阿姐哭着去求张御史出头,张御史怒而将此事上告天听,削了郑侯的爵,休了宋氏的妻,又替郑氏姐弟赎回了被继母卖掉的别院,安顿了两人。 康平对这个传说,更是满意得不得了——即使在传言里,她从公堂之上,以燕律怒怼兄长的女中豪杰,变成了一个哭唧唧的小娘。 七郎在搬去别庄的第二天就醒来了,病中几次劳顿,在王盾之的调理下,竟也恢复得不错,没出半月,已经可以在院中跑跑跳跳。康平正在盘算着是不是要把他再送回睿王妃那里去进学,冬情就跑着进来道:“三娘,张大人和刘世子来了。” 她支起身子下了榻,连忙穿上衣物道:“快请去前厅。” 张继明短短半个月时间已经是第二次上门,刘易尧却是头一回。康平还没谢过他计划周密,这次正好可以道谢——至于婚事——那夜刘易尧在星光下,一双桃花目灼灼然盯着她,说他要分一杯羹的样子…… 真是的,等她从慕容焕手里头讨回这个债,一整锅都给他好了! 张继明这回看着心情颇好的样子,虽然颧骨依然高耸着,两颊依然凹陷着,可看上去不如当初在县衙时候那般阴鸷,略灰黑的脸色此刻也红彤彤起来。 七郎刚醒没半个月,康平不像他天天躺在床上熬出个病弱的身子,逼了他去院子里跑步健身,恰好撞见张继明刘易尧两人。 他恭恭敬敬行了礼:“张大人,刘世子。” 张继明见七郎已经可以满院子跑了,也是满心的欣慰,他这个年纪,都可以做七郎大父了,瞧着他,真觉得像是自己亲孙子一样,竟破天荒抬了手,摸了一把七郎的发髻道:“好的差不多了?” 七郎双手扶在腹上,弯着腰,脆生生答道:“好得差不多了,多谢张大人关心!” 此时康平正好袅袅婷婷从房中走出。 她从郑家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带多少家当,跟来的婢子也没多少人,但是她的小金库富足,手中的暗财不少,这半月来在庄园上住着,更不用忧心郑家一大摊子腌臜事情,松散得胖了一圈儿,整张脸透着红润,也磨圆了此前脸上的那些锋芒棱角,却显得愈发雍容。 刘易尧看见她,先是一愣。 想到再过半月便是婚期,不知怎的,他的耳朵竟然有些微微发热。 张继明却正是为了婚事而来。 因为三娘和郑家闹开了,但婚事不好没有长辈主持,睿王妃便亲自揽下了这个差事,又请了不少当年在燕南书院的旧识,要把刘易尧的婚事办的风风光光。 睿王烈便把媒人的主意打到了张继明的头上。 张继明年纪辈分在哪里,又在朝堂上帮过三娘姐弟这一遭,且又是汉人,让他来最是合适不过。 可千算万算,没想到三娘的壳子里头是个鲜卑新娘。 她瞧见那几大箱子的聘礼,竟然先是茫然了一下:“这些东西是给……” 一旁刘易尧说:“你既然是汉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46 人,便按照汉人规矩,先下聘给你,再迎你过门。”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正气,就像是当初他说“分一杯羹”那样话时一样,好像在谈一桩什么交易。但是刘易尧自己知道,毕竟是结婚这样的大事,他的心还是有些难以形容的雀跃。 康平看向他微红的耳廓,嗯了一声,笑道:“世子是想全都依照汉礼来?” 说这话的时候,她一双清亮的眸子定定看向他,像是那晚上天际的星河。 刘易尧眉头一皱,想起当初她说,要叫她六妹来打他的话来,有些不大服气:“后头的,按胡礼。” 康平笑意更浓了:“好呀!” 这才是她教出来的好孩子嘛! 张继明不懂这两人之间过去的纠葛,狐疑瞧了他们一眼,康平却已经走过来请了张继明进屋喝茶了。 “张大人。小女有个不情之请。”一巡茶过,康平突然说道。 康平的茶艺精良,张继明颇为享受她沏出来的茶汤,带着点南楚的韵味,应当是有刻苦钻研过的。喝了人家的茶,自然嘴短一截,张继明眯着眼睛问道:“什么事情,请讲?” 康平道:“是舍弟,等我出嫁,他总不好跟着我道镇西王府去,这于理不合。但他才十岁年纪,定需要有人照顾,若是回到郑家,实在是……不大妥当。” 张继明点了点头。七郎现在年纪尚有,郑家那宋氏虽然被下堂了,但还有太子妃护着,太子妃上头就是冯后与冯司空,当初在朝堂之上,冯司空就出言保住了郑侯,东宫太子夫妇新婚燕尔,太子妃恩宠正隆,定然会对这个直接毁了她亲兄前程的稚子下手。 张继明才不会乐观到认为那位东宫太子妃,同传闻中一样是个大度贤惠之人。宋氏当年还顶着慈母光环呢,最后查出来不还是个苛待子女的继母。 但他也是人精了,瞧着康平并不是十分为难的神色,问道:“三娘子是已经想好了令弟的去处了么?” 康平掩唇笑了起来,张和耿直,不懂变通,张继明学了个十成十,她也不和他客套了,直接说道:“是啊,听闻张大人出身燕南书院,不知道舍弟能不能有幸,也去燕南书院进学?” 张继明点了点头:“哦,你是要我给你的弟弟写荐书?其实你直接找睿王、王妃便可。” 康平却说:“话虽如此——只是小女想请张大人,给徐先生,绍,写一封信,不知道张大人是否愿意?” 听到徐绍的名字,张继明突然放下了手中的茶碗,定定看了康平半晌,才突的说:“没想到你一个闺阁女子,知道的东西不少。” 康平笑得十分妥帖大方:“事关舍弟的前程,小女自然要多方打听一番。” 张继明同睿王烈、徐荼蘼虽然是同窗,但是在书院的时候,不过是点头之交,真正与张继明交情够硬的,是徐俊卿的长子,徐绍。他俩在书院一直都是同寝,后来张继明出仕,徐绍隐居徐州,两人依然保持着密切联络。 由张继明替七郎写信,请徐绍收七郎为弟子,自然是再好不过。 张继明说:“阿绍已经多年不收弟子了,我不能贸贸然给他推荐一个十岁的孩童去,首先自得考一考你弟弟的学问,才好决定。” 康平见他这么讲,知道他这是答应了一半了,她也有信心,自家蠢弟弟虽然于人情世故上有些不够通透,学问方面却是绝佳,又得过徐荼蘼的提点,肯定不会叫张继明寻到错处,大大方方地回答:“张大人请吧。” 张继明早闻郑七郎之聪慧,又曾见识过三娘的风采,心中的天平已然倾斜了几分,站起身来:“那老夫便要考上一考七郎君了。” 康平去将七郎唤来,和刘易尧退出了屋子,静静等待张继明的审核结果。 自进屋后刘易尧一直没有机会发言,本来是为了下聘而来,茶喝过,却又变成了给她弟弟找先生——这转变实在是有些快。 “世子有些紧张?”康平抬眼,看向刘易尧一直未消退红色的耳垂,轻笑问道。 刘易尧故作镇定:“大约是因为没做过这么大的买卖吧。” 买卖?康平心头一动,这倒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形容,便顺着话道:“世子想从我地方买什么?”一双眼挑了盈盈的眼神看向他。 刘易尧一怔,看向她。她还问他做什么买卖?还能是什么买卖! 她想匡扶五姓汉人,而他的心里,十年来所心心念念之事,亦是竟镇国公主未完之志—— 匡扶五姓,压制胡汉矛盾,以继文化正统。 他们殊途同归。 他看向康平的眼睛,眼底是他瞧不透的迷雾,可是他却在她清亮的眸光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神色坚毅,眼神坚决。 “镇国公主前半生戎马倥偬,从柔然手中好不容易夺下大燕安稳的三十年,我不想它断送在上位者的愚鲁之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的果决。 “哈……”她笑了起来,眼底是一派的释然,似乎非常满意他的答复,随后,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镇国公主不是一个人打下柔然的,还有你的父亲,镇西王。” ☆、33.第 33 章 十月初七,本年度最后一个良辰吉日。燕人嫁娶多选在夏末秋初,到了十月已经是风寒雁匿,满目萧索,并不适合在野地搭建青庐了。然而慕容康平并不在意这些,天不亮,她就自己从暖融融的被窝中爬了起来。 “三娘,韩姨娘来了。” 冬情推门进来,向她禀告。韩姨娘带着六姑娘,母女俩皆着水红色罗裙,看着尤为喜庆。康平问了句:“府上没有为难你们吧?” 韩姨娘摇了摇头,笑道:“夫……宋氏现在被拘在祠堂里,这段时间府上的中馈是妾身在协调,所以在下人们面前也算有点了体面,他们不敢拦我。” 康平放松道:“那就好,四郎,九郎都来了?” 韩姨娘大约是这两日掌了中馈,到底腰杆直了点,说话也有底气起来:“是,他俩已经在外头候着了。三娘子,妾来服侍你沐浴吧。” 康平点了点头,她没有长辈,韩姨娘勉强算个庶母,所以她去请了韩姨娘过来帮忙主持。宋氏离开后,韩姨娘因为有两个庶子傍身,在府里的地位可谓一日千里。不过她毕竟出身太低,郑家也不可能再出一个妾抬正室,她也知道这一点,已经是很知足了。康平派人请她,她自然是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康平转头又问六娘:“会打人么?” 六娘脸色立刻窘迫起来,想起此前太子妃大婚之时,三姐给的太子旭那一棍子,面色白了白,小声地说:“会……会吧……” 康平大笑了起来,捡起一根昨日就准备好的细竹枝给她,道:“你就拿这个,抽他,别怕!” 六娘看了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47 一眼手中扎了红绸子的竹枝,咬了咬下唇,还是有些踌躇:“世子看着身体那么弱……” “那他也是胡姓的儿郎!他父亲当年十二万铁骑踏平柔然,将他们赶去瀚海之北,他再怎么不济,也不会让你随意就打中的。”康平握了握六娘的手。 六娘看着她袅袅婷婷走进内室更衣沐浴,又看了一眼手中缠红磨光的精致竹枝,总觉得三姐姐方才说的那番话,听着语气怎么有种奇怪的自豪——好像她自己就是胡姓的儿郎一样。 而且太子旭不也是胡姓的儿郎?照样被三姐姐打到惨叫连连…… 六娘打了个哆嗦,又不敢扔了手里的竹枝,只能小心翼翼跑到院子里去找兄弟们了。 康平沐浴完备,被韩姨娘、秋韵、冬情拽着,套上华贵的礼服,面上敷上脂粉,一头乌发披散下来,宛若上好的锦缎。韩姨娘正要给她挽髻,康平却说:“我自己来吧。”说罢,拿起玉梳,仔细梳了起来。 韩姨娘道:“娘子,发髻你一个人怎能梳成?” 康平熟练地将头发分为两股,笑道:“我不梳发髻,我要梳个胡人发式。”一边说着,一边手指翻飞,左边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已经在手底下慢慢成型。 冬情、秋韵两人都从未见过三娘子自己梳头,惊得说不出话,等康平自己把两条辫子都编完,她俩还没反应过来,捧着首饰不知所措地站着。 康平看着铜镜里模模糊糊的倒影,镜中的女子只能看见两条粗壮的发辫从胸前垂下,光可鉴人。浓烈的妆容模糊了五官,让人分不出镜中的女子究竟是胡是汉,只一双眼睛里,满是洋溢的朝气,像是茫茫草原上一只锐利的隼。 她恍然看见了三十年前的自己——不是郑珈荣,而且纵马驰骋河西漠北的慕容康平。 仿佛是耄耋之年的老妪看见了自己骤然回春,康平竟然觉得自己的鼻头有些酸涩,她放下梳子闷闷地说:“愣着干什么,快来替我簪花!” 冬情这才恍然惊醒,捧着一盘子珠花跑上前来,赞叹道:“三娘,你什么时候学会梳胡人发式的?” 康平满不在乎地往自己的辫子上簪珠花,道:“这有何难?这可比汉人发式简单多了。” 当年她在镇西王军中,战场上可没有什么尊贵的公主,断没有自带梳头宫女的道理,所有事情都得她自己一人打理。多年没动,身体的记忆却不曾生疏,她现在还能闭着眼睛打出一条辫子。 韩姨娘帮着她戴上首饰,看着她,叹息道:“三娘这样看着,简直就是一个胡人娘子了。” 慕容康平不置可否,只慢吞吞地拿着珠花往发辫上簪,而外头已经响起了喧嚣的锣鼓之声:刘易尧来了。 东都的镇西王世子府是断没有可能弄出一脸雕栏画栋的四方车的,但是睿王府上却可以。睿王烈不问世事,生活简朴,食邑上攒下大把的税收,这次大张旗鼓地帮着刘易尧置办起来,租了一辆婚车。虽然不比当初太子妃嫁入东宫时那辆婚车大而华丽,却也比得上一个中等鲜卑军户嫁娶时候的排场了。 康平所居的庄园附近也住了不少军户,听闻有人要娶妻,便纷纷跑出来看热闹,催妆的队伍立刻壮大了起来。刘易尧的车马才刚刚在庄园前站定,后头来瞧热闹的大嗓门军汉就开始大声喊叫起来:“新娘子!催出来!哦哦——新娘子!催出来!!” 躲在门后头的六娘子抱着那根竹枝,听见外头此起彼伏的“新娘子,催出来”便觉得腿有些发软,虽然这不是第一次见这种阵仗了,外头的那些军汉又不比当时催郑珍容的宿卫军那样气势汹汹,整装待发,可她还是一阵一阵的害怕——真的要去抽未来姐夫? 几个兄弟们站在后面,九郎胆小,死死拽着四郎的衣袖,倒是七郎,这段时间被康平灌输了不少鲜卑习俗的知识,对这些东西颇为熟稔,告诉六娘:“六姐姐你不要怕,一会儿出门,这样甩刘世子一顿就好了,他不会生气的!”说着,还拉着六娘的手,教她怎么挥动竹枝。 六娘绵软无力的甩了甩,像是空中绣花似的,一旁的冬情也附和七郎的话:“如果你不将世子打一顿的话,那三娘子就是‘便宜出嫁’,将来要被夫家看不起的。”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六娘一惊:“是么?”对于汉人来说,聘礼越足,越显得夫家对新妇的重视,胡人婚娶没有聘礼的说法,不过世子之前也按照汉人的礼节凑了合宜的聘礼送来,所以六娘以为,刘世子还是很重视三姐的。 冬情笃定道:“对啊,外头都是胡人军汉,要是三娘子就这样出去,要被他们嘘死!” 六娘思及此前,三姐姐在太子旭亲迎的时候,拿竹竿狠狠敲了太子旭一下,带队催妆的老将军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高兴得不得了,便相信了冬情的话,一咬牙,推开门冲了出去。 刘易尧一袭艳红窄袖胡服,头顶簪了个纱笼小冠,背后背了一张略显得有些年头的牛角弓,骑在一匹膘肥体壮、皮毛油光水滑的白马之上。 十月初下午的暖阳沉沉地照亮他半侧脸颊,一双桃花目灼灼然嵌在立体麦色的面容上,压住了凌厉的胡人五官,更显得眼珠仿若上好的琉璃珠子,华光溢彩。 山风猎猎,卷起他背后垂下的发尾,他立在马上神情肃穆,谡谡如劲松下风。 刘易尧长得绝美,饶是六娘也曾听闻当年镇西王妃翟融云艳冠龙都的风姿,且她也不是第一次见刘易尧了,可总觉得今日里的刘世子,如登山临下,悠然深远,又如屈子笔下的云中君,与日月齐光。 她抱着手中的竹枝,竟然愣在当下,心跳漏了半拍后,竟开始突突突地喧闹起来,直到被身后的冬情一推,才往前迈了一步。 刘易尧翻身下马,如一个灵活的鹞子。他笑了一下,眸光被暮霭点亮:“姨妹,请。” 六娘仿佛被鬼蜮趋使,举起了竹枝——阿姐说的不错,他是胡姓的儿郎,他不会害怕的。 咻的一下,竹在少女的手中,凌空而下,扬起一小片尘土,六娘睁眼,瞧见刘易尧负手隅立,微微偏过头去,竟然轻巧地躲过了。 后面立刻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又有胆大的壮汉催到:“小姑娘,继续打,莫要手软哟!” 六娘觉得自己的骨子里被灌入了一大团的力气,举起手来,缀在竹枝后头红绸划过一道亮眼的弧线,啪的一声,又打在了地上。 刘易尧嘴角那抹笑意扩大了开来,一双清亮的眼睛落在六娘脸上,叫她只觉得腾的一声,一张脸涨得绯红,再举竹枝,又羞得耳朵嗡嗡响。冬情连忙从她手里夺过竹枝,她是一回生,二回熟了,觉得这胡人闹新郎的习俗实在是有趣,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六娘如蒙大赦,捂着脸跑回院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48 中,一头扎在了四郎的怀里。 康平听着外头叫好声、催妆声越来越响,沸反盈天,又估摸着吉时已到,抄起桌前团扇,笑道:“差不多了,叫冬情回来吧。” “新妇出来了!”后面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刘易尧本在躲闪冬情,蓦然抬头,却见一华服女子,手执团扇,迎着夕阳自门中缓缓走来。 她乌云一般的发辫盘起,缀着璀璨的东珠,面前金线织锦的团扇遮住了她的面容,青云衣而白霓裳,如初生之东君,踏着霞,每走一步,华服裙摆飘动,扬起一地的碎光。 刘易尧呆住了。 那从门中走来的女子压根不似一个内敛的汉人,她就是一个从草原深处纵马驰骋而出的鲜卑女子,带着周身张扬和热烈,他看不见她的脸,却能想象得出她璀璨夺目的容颜。 记忆一闪而过,他恍然觉得这个场景在他的人生中仿佛出现过,竟熟悉得身临其境。 ☆、34.第 34 章 康平透过密密罗织的团扇,瞧见了婚车上头侧坐的徐荼蘼,她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多年前徐荼蘼大婚,正是她驱车亲迎,如今她大婚,徐荼蘼驾车前来,果真是轮回之造化。 她屈膝向刘易尧行了一礼,朝着婚车走了过去,徐荼蘼伸出手来,将她拉上车驾,四方车上,红如晚霞的帷帘放下来,遮住了她的身影。 她登上婚车的背影,像是登上王座一样,庄严而令人着迷。 刘易尧痴痴地望向那暮霭一般,云霞缭绕的四望车,只觉得周遭喧嚣的吵闹声响如潮水一般褪去,却将他顶上云端。 这场景太过熟悉,竟然叫他忘记思考,呼吸一窒—— “新郎哥怎么还不上马!”主婚的睿王烈举着个旗帜,迎风猎猎作响,他见刘易尧竟然看呆了去,心想原来这孩子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连忙纵马过来笑着提醒。 刘易尧像是被锥子戳了一下,回过魂来,方才那一瞬间的神游太虚,叫他竟然有些脱力,额头上隐隐约约沁出汗来。 睿王烈嘿嘿一笑:“看傻了吧!人靠衣装马靠鞍,郑家三娘这么一扮上,竟颇为合宜!你小子也是运气好,只叫了两个女眷打你,想当年本王大婚的时候,燕南书院的生徒简直是倾巢出动,气本王娶走了他们的洛神,差点叫本王行不了婚!” 刘易尧的耳朵被阳光照射,竟然觉得有些滚烫,他低低嗯了一声,翻身上马,拱了拱手:“王爷,晚辈先去追车了。”言罢,一夹马腹,白马如离弦之箭,朝着四望车奔去。 睿王烈咧嘴:“果然是后生啊!”说完,也扬起马鞭,朝着婚车纵马而去。 康平坐在婚车之中,徐荼蘼敛下帷帘,朝她笑:“易尧这孩子,方才竟然忘记上马了!” 康平摩挲着手中华丽的团扇,笑而不语。 徐荼蘼瞧她额间,唇边,皆是金色的花黄,发辫盘成了胡人的样式,她的面容虽然长得较为扁平柔润,可在浓妆之下,却觉得活脱脱像个胡人。连徐荼蘼都不禁赞叹起来:“三娘子,你果真不像个汉女。” 谁能料到荥阳郑氏和陇西李氏的女儿,竟然那么合适鲜卑女子的妆容呢? 康平心道她本来就是鲜卑女子,还是在战场上拼杀过的鲜卑女子,眼角眉梢多些刚硬,实在是恰如其分。不过她依然垂首噙着笑意,夕阳透过层层叠叠红色的帷幕落入车中,将她的脸色照得绯红一片,瞧着,最是新妇子的娇柔。 青庐设在山脚,不过一二十个,可是从排列来看,睿王府上是花了精心的。 刘易尧终于纵马越过四望车,反手从背后取下那把牛角弓,朝着车轮射下了三支缀了孔雀翎的羽箭。 康平被徐荼蘼扶着,跨过马鞍,禀扇进入青庐,行交拜、合卺之礼。全部礼节结束,已经是星子沉沉,暮色四合了。青庐前的广场燃起了大堆的篝火,刘易尧被人拽了出去敬酒。 与席的,大多是附近的庄户、军户,睿王烈没有阻止那些平民参加婚礼,反而是每人都奉上了美酒,热爱热闹的胡人们,已经开始围着篝火载歌载舞起来。雄壮朴素的歌声响彻天际,带着胡人特有的热烈奔放,就连坐在青庐主帐中的康平,一颗心都开始砰砰跳了起来。 她也许多年未曾体会过这般激动了。 夜既深,外头的人群已经散去,刘易尧身子病弱,喝不了多少酒,被人打趣了一圈,踩着虚浮的步子,掀开青庐的帐门。 康平坐在帐中,斜斜倚着凭几,一把扇子隔着脸,捻了颗坚果,尚未送入口中,听见有人掀开帘子,扇子一斜,露出半只眼睛来,笑成了一弯上弦月:“呀,世子来了!”话说完了,却不见有任何动作。 刘易尧原本看着她遮脸的样子,觉得似曾相识,可她又把贴了花黄的半张脸露了出来,一瞬间将他从云端拉入现实:那是郑家三娘,一个纯血统的汉人。 他走了过来,缓缓坐在了康平的身边。 康平放下扇子,倒是自觉地给他让了个位置:“咱们这算是达成交易了?” 被“交易”两字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刘易尧先是一愣,接着望了一旁熊熊燃烧的烛火一眼,突然觉得帐子里的空气,有些拘束。 哦对,他俩的婚约,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 他之前似乎有些失态地认为,郑家三娘同他定能举案齐眉? 康平看着他终于显得清明了些的眼神,还有微微下垂的唇角,知道自己方才的话有些伤人,但是—— 刘易尧不知道她是慕容康平,她可是完全没法接受同这个自己看着长到十岁的孩子做些什么……纵使他已经弱冠了。 她盘起腿来,笑得云淡风轻,仿佛丝毫不在意这些,靠着凭几懒洋洋道:“世子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刘易尧的眉心微微动了动。 她的脸上还带着娇妍的新妇盛妆,身上还是云锦繁织的大婚礼服,这会儿却盘着腿,问他下一步的计划? 他说:“三娘你的计划呢?” 康平几乎要笑出声:“可是世子告诉我,要同我共同进退的,世子不是想匡扶五姓,推行汉化——以竟镇国公主遗志么?” 刘易尧一双浅色的眼珠定定看着她:“郑三娘有何高见么?” 新婚之夜,竟然要在青庐中给夫君上政治课,康平觉得自己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将凭几推了出去,扯出一块白布来。刘易尧看了一眼那块白绢,拧了眉头道:“这是什么东西?” 康平摆了摆手:“不知道,出门前韩姨娘硬塞给我的,叫我晚上铺着睡,也不知道是何用处,汉人的习俗吧!” 刘易尧听着这话觉得有些不对,可品了半天,又瞧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却见康平又从袖子里掏出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9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49 一小盒胭脂来,拿手指沾了,开始在白绢上头涂画。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熟悉,就好像在梦中见过一样。刘易尧竟觉如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抑或蝶之梦为周……他今日真的……成婚了么? “你听着没有!”康平见他走神,突然用手指戳了一下刘易尧的额头。 刘易尧一双琥珀色的眼中,不敢相信地望向康平,却见她皱着眉,一脸“孺子不可教也”,开口道:“你不是要替镇国公主完成遗愿么,我现在讲给你听朝堂局势,你却又不肯听,是觉得我知道的,肯定没你多么?” 刘易尧确实有这方面的疑虑,但看着她笃定的神色,竟不知为何无法开口质疑了。康平轻笑两声:“我虽然养在深闺里头,但我的父亲好歹也是南阳郡公——哦,不对,现在已经是南阳侯了,我母家也是陇西李氏,四个舅舅供职于御史台,而你呢,你是镇国公主养子,圣上肯定顾忌你,加上睿王殿下又不理政,你能从何处得知现在朝中的消息?我知道的确实不多,不过比起你来,可就绰绰有余了。你娶我这个荥阳郑家的嫡女,不就是为的这个么?” 刘易尧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垂首看她在白绢上涂写,绢上已经写了崔卢李郑王五字,后头跟了一个“冯”。 她指着崔说:“博陵崔氏一直避而不出仕,摸不清楚态度,清河崔家在十年前龙都兵变之中是损失最为惨重的一家,上一代无一幸免,这一代崔伯涯死在朱雀广场,崔仲欢堕马残废——你不是去见过他么,可堪为用?” 刘易尧叹息道:“身残智残。” 康平暗自翻了个白眼儿,这孩子说话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毒了。不过她很快跳过这一段,继续道:“卢家本家现在避世,倒是旁支出了一个卢拥,拥的却是冯氏,还把儿子送进东宫里头做散骑都尉,卢拥以前就是烂泥糊不上墙,不用指望了,卢家本家那里,倒是可以争取一下。” 卢拥的年纪可同郑道恭差不多大了,也算是郑三娘的世叔,她就这样直言不讳说他“烂泥糊不上墙”,到底是谁嘴巴毒?刘易尧心中偷偷地想。 “李家——李家四子在御史台供职,他们向来是墙头之草,不如张继明刚直,每次都是等局势明朗了才开始站队,倒是没必要把心思放在李家那里。不过到底是我的母家,有时候还是能用一下的。至于郑家,郑侯是个旗帜鲜明的亲冯派,都把女儿嫁进东宫了,不过本家对他的态度倒是值得推敲,这事儿我最清楚了,荥阳的本家似乎并不认可郑侯抱冯氏大腿,他到现在不也还只是个散骑常侍么?升不上去了!况且爵位被削,郑玖容的德行有亏,这辈子没法入仕,我估摸最后爵位应该是到七郎手里,但我不会让他去给冯家人当牛做马的。”她说着,蘸了胭脂,在郑这个字上头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太原王氏如今也不过在朝中缀着几个庶子,他们大概也认清楚了,只要有冯家在,没他们汉姓高门什么事情,一个个全挂闲职,说不定过两年就要举家投奔南楚,同他们的老本家琅琊王氏一起做共治世家了。”她重重在王下头点了个点,“但是这帮人,却得留住。” 刘易尧看着她在方寸白绢之上,挥斥方遒,抽丝剥茧,将五姓之门,一个个捋了一遍,只觉得此时的她,又不同于之前迎亲之时,散发着异样的美感,竟然叫人心生臣服之意…… “你怎么又没在听!” 见他走神,康平怒道,将手中的胭脂盒啪地摔在桌上,那一抹怒气,竟然将她的容颜衬得越发娇俏了。 恍若故人。 刘易尧响起初见时,她捏着他的鼻子给他灌药的样子,不禁失笑,指了指绢帕上最后一个字,问她:“冯呢,又是什么?” 康平看着那个鲜红欲滴的冯字,眸色暗了暗,抬起脸来,看向刘易尧,反问:“世子,十年来你思考过这个问题没有,当年镇国公主权倾朝野,一手遮天,摄政十三年,如日中天,可为何会突然——满门尽灭?” ☆、35.第 35 章 他对上那双幽夜般漆黑的眸子,一时有些怔忪,那一夜镇国公主绝美的容颜、烈火一样的衣袂是他多年的梦魇。她笑问崔仲欢为什么慕容焕不来送她一程,然后欣然饮下那杯毒酒。半刻,黑红的血从她唇角流出,可她依然笑着,仿佛羽化而登仙。 他还记得那一夜风雪肆虐,他身负枷锁,跪在半膝的雪地中间。三百羽林退去,镇国公主府的辉煌也随着这三百黑甲宿卫的离开轰然倒塌。后来他听说朝臣中只要同公主府有过半分牵连的,都被虎贲军赶去了朱雀广场,就地诛杀,其中包括了公主门下最耀眼的中书舍人崔伯涯——同时也是羽林中郎崔仲欢的嫡亲兄长。 他只觉得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想起那一夜龙都混乱,他浑身战战,眼睛上渐渐泛起血色,一双清亮的琥珀眼珠竟然浑浊了起来。 康平见他面色渐渐发沉,心中叹息一声,掰过了他的脸,又问道:“阿尧,你告诉我,镇国公主府为何会遭此横祸?” 刘易尧那年才十岁,但他毕竟从小养在慕容康平的身边,耳濡目染,他垂了眼睛说:“她权势震天,慕容焕听信冯后谗言,认为她想要取而代之,以公主牝鸡司晨为由,令三百羽林围攻公主府,并绑了我,作为人质,逼迫公主移权。” 康平定定地看向他,眼神毅然:“我听说那个时候你阿耶的十二万兵已经在河西整装待发?” 刘易尧说:“对,可公主她从未想过要取代慕容焕的皇位!”他的声音有些气急,微微扬了起来,康平冰凉的目光扫过,他才找回了一些仪态,低下声音,“若是她对那个皇位有过兴趣,当年就该直接问鼎。可她却不过要了万户食邑,多年来一直在替他打理朝堂,只为了大燕盛世永安。” 康平拍了拍他的手,似乎是在安慰,又似乎是在鼓励:“你说的不错,在大慧觉寺的时候你说镇国公主是乱臣贼子,我告诉你别套我的话,我是确确实实认为,镇国公主乃是大燕的功臣,她的政见,并没有错。”她笑着自夸,眼底满是自豪。“如今大燕的光景,也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冯氏胡汉分治,几乎要毁了百年来慕容诸位帝王辛苦建立的基业。” 她的唇角漫上了讥讽的笑意:“慕容焕以为自己是镇国公主的傀儡,除之而后快,可如今,难道不是冯后与冯居安的提线木偶么?他从来就没什么主见,如今亦然。慕容康平最大的错,就是将他这个弟弟,护得太过严实了。” 她闭上了眼。 刘易尧看向她柔和的容颜,觉得她似乎是一位看透了前程,又洞穿了未来的巫女,她平静的脸笼在青庐明灭的烛火里头,竟然染上了一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50 层圣洁。她的声音缓和,如高山流水,缓缓道来。 “我曾听睿王妃说过,镇国公主当年常言,要多学汉史,那些汗牛充栋的史册文选,承载了一个民族千年的智慧。而我们这群胡人,百年前还是在辽东瀚海间游荡的、未蒙开化的蛮人,因生而逢时,才靠着骑兵占据了汉人的锦绣山河,才能得到如今百年帝业的造化。” “可光靠骑兵,这份造化是守不住的。” “我们自崇山峻岭、荒漠草原中来,铁骑踏过江北农田,以少数胡人,统御了大量的汉人。那些汉人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逃往南地——纵使那里已经是声色犬马、上层**不堪,对于汉人来说,依然是人心之所向,文化正统之所在。” “自世祖以来,历代大燕君主,都在推行汉化之政,但有汉化潮流,必然会有反汉化之流。赵国石勒时,以羯族为国人,汉族为野人,汉民没有归属感,国人死,国亦不复存,闵冉杀尽了羯胡,石赵乃灭。此般前车之鉴,故燕国不能人为分割胡汉,否则就会走石勒的老路,鲜卑人口本就远少于汉族人口,我们赌不起。” “可如今慕容焕、冯后却反其道行之,打压汉人,擢升军户,加重农耕税收,胡汉分治,以军功定贵贱,疏远汉族公卿。这样下去,胡汉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迟早有一天会乱的。” 刘易尧定定地看向她,只觉得高山仰止。 那一纸婚约本来是郑珍容和东宫的报复,却送给他了这样一个睿智的军师。 她在句中皆用“我们”来代胡人,显然已经将自己代入了胡人妻子的身份。她的政见同当年慕容康平不谋而合,甚至很多当年慕容康平来不及教给他的道理,她都一一说了出来。 竟然说得他鼻尖微微酸涩。 康平说完,见刘易尧竟然用一种凝重的目光在盯着她瞧,微微偏过脸去,难道她说得太艰涩了?这孩子以前不是很聪慧,一点就通的么,怎么现在看着,却有些傻傻愣愣?她伸手往刘易尧的眼前晃了晃。 刘易尧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按了下去,眸中燃起求知若渴的火光:“三娘,继续说。” 这才是他! 康平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世子可知道当年镇国公主所奉行的政策是什么?” 刘易尧沉吟了一会儿,道:“整人伦,分明姓族。” 年幼的他当初并不很能理解这七个字的含义,只知道彼时镇国公主府门庭若市,往来的皆是手执塵尾,峨冠博带的汉士。他从小学习汉语,阅读汉书,受到他母亲翟融云的光芒的鞭策,像是一头饥饿的小兽,拼命地咀嚼着汉学经典,听那些五姓汉室,清流高门,高谈阔论,囫囵吞枣般地将他们所言的每字每句都吃进肚中,慢慢消化。 他们所提最多的七个字便是:整人伦,分明姓族。 他将这七个字记下了,翻来覆去地回味,因为纵然年幼如他,也知道这七个字中,可能维系着大燕百年的国脉。 康平的脸上出现了欣慰的笑容,她用胭脂将这七个字写在了绢帕之上,重重画上了圈。 “门第,才华,缺一不可,方可为官。”她解释道,“可是那些北镇贵族子弟该怎么办呢?他们生下来,学的是穷兵黩武,是拳脚功夫,可没人教他们怎么清谈,朝堂就该被这帮子汉人给占了么?镇国公主在时,宇文等三公为乱,他们三个全是战功赫赫的大贵族,是慕容部自辽东起兵以来,就紧紧依附的部落首领,他们想学南边楚国的王谢桓庾,四家共治,可他们却被忘了,慕容部自大鲜卑山披荆斩棘而出,铁骑纵横千里,将江北尽数收入囊中,是不想再继续过远古时那游牧部落的日子了。故世祖解散了部落,分编了军户,他们怎么能越活越回去呢?部落共治,在咱们这儿,压根行不通!” “可是鲜卑贵族们却并不会这么想。”康平的唇边泛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这也是她十年来日思夜想,才想通的关节之处,“他们姓贺拔、姓宇文、姓步六孤,或者随便别的什么姓氏,他们的酋长若只是臣服于慕容皇室,甚至会被汉人压过一头,可如果效仿江左,他们就是这江北最最尊贵的贵族。整人伦,那起子鲜卑兵学过什么人伦,他们空有一身蛮力,可要是真让大中正评定,他们的才华能评几品?到时候,朝中要员,就全是汉人了。对他们而言,给汉人伏小做低,还不如维系部落联盟,架空皇权。对啊,他们给慕容皇室卖命流血,为什么要低只会纸上谈兵的汉人一头呢?” 她的手指又移动到了冯氏那里:“冯后就是抓住了这一点,对镇国公主发难。可笑她的先祖,也是逃难至龙都的汉人,如今,却成了那些只知军功,不懂人伦的鲜卑贵族的喉舌。” “当年的镇国公主,还是太冒进了!”她一锤定音。 刘易尧定定地看向她,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她方才说了什么,镇国公主太过冒进? 康平浅浅笑起来:“刘世子,公主已经死去十年,骨灰都扬在了大慧觉寺后山林中,难道她的功过,后人不能评说么?” 刘易尧双手紧紧握拳,面色有些飘忽不定。 康平将那卷白绢卷了起来:“刘世子问我有什么意见,这些,就是我的意见。镇国公主当年整人伦、分明姓族的想法没有问题,只是并不适合胡人为尊的慕容大燕。燕国汉化了百年,却依然是这般的风貌,这已经充分地说明,汉化不能激进,只能徐徐图之。既然如此,那么你便徐徐图之便是。” 刘易尧看着康平半晌,才终于道:“枉我跟了镇国公主六年,却还不如你看的透彻。” 康平扯了锦被,笑嘻嘻道:“过誉过誉。”心里头却说,老娘就是慕容康平,当然比你小子看得透彻得多。 “你不休息么?”康平看着刘易尧依然凝眉思索,出言问道。 刘易尧解开了衣扣,坐上榻边。 康平一怔:“你……” 刘易尧满眼的狐疑:“外头都是人,慕容焕的眼线肯定也有许多,难道叫我出去睡么?” 康平只得往榻里头缩了缩,原以为给他上了一节课,灌了不少私货进去,这小子定能求知若渴,半夜挑灯夜读,谁曾想竟然失策!可就这样将他赶出去,实在是如他所言,被慕容焕的眼线看到,又要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风波来。她合衣滚进了榻里。 罢了罢了,就当他还是当年四岁的大胖小子好了。康平捏紧了领口,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睛。 刘易尧见她偏身睡下,便也绅士地只占了一小块榻,合衣躺下。她方才那些话振聋发聩,依然在他的耳边回响,渐渐地,他的呼吸沉了下去,康平睁开眼,回身瞧了他一眼,发觉他已然睡着,低低叹了一口气,又转过身背对着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51 他,终于沉入梦境。 ☆、36.第 36 章 宫中探子来报,刘易尧的婚礼虽然不盛大,却也热闹非凡,一双新人在青庐中交颈攀谈至深夜,感情笃深。 慕容焕眉头微微舒展开来,笑说:“倒也不负慕容康平所托了。” 冯皇后微微抬起眼来,笑意并未达到眼底,可语气却是甜腻:“陛下竟然还想着先镇国公主么?” 慕容焕说:“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唉,她那么嚣张跋扈的人,那么多年我却不曾梦见她来找我索命,这会儿把她留在人世上最后一桩心事给解决了,她看来将来也不会来了。” 这话说完,慕容焕觉得自己缠绵了多日头疼,都有些轻松了下来。 冯皇后站起身,贴心地走到慕容焕身侧,替他揉了揉太阳穴:“镇国公主当年是咎由自取,陛下替她养子打点婚事,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一想起她就会头疼难忍,还是不要去想这些事情了。” 黄门端上一碗浑浊的药汁,冯皇后亲自执玉盏,用一只白玉的勺子送到了慕容焕的唇边,循循规劝:“陛下,该服药了。” 慕容焕苦着脸,从冯皇后的手里一勺一勺将药汁吞下,罢了,牵过她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抚摸了两下:“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冯皇后韶华不再,眼角眉梢已经刻下了岁月的痕迹,但是神色却依然娇俏如少女一般,她嘤咛了一声,微微别过脸去,小声说道:“郎君可别这样,下头人都还在呢。” 慕容焕叹息道:“这段时间郑家那件事情也多劳烦你同国舅了。唉,竟不知郑家大郎是个如此不争气的,连累朕的旭!” 冯皇后道:“我是旭的母亲,是二娘的婆婆,自然是要操心一二。那位郑家三娘可不是省油的灯,幸好嫁到镇西王世子府上去了。旭原先还属意于她,若是让那种人进了东宫,东宫可不乱了套了?” 话说着说着,又扯到了镇西王世子府上,慕容焕的眉心又突突疼了起来。冯皇后见他脸色微变,连忙转过来,用手指将他眉间的纠结推开,笑道:“陛下,夜色已深,不若去休息吧。” * 青庐里,熟睡着的刘易尧,眉头深锁,显然是被困在了梦中。 他低低呓语了一声。 梦中他置身一片苍茫的草原,如一条绿色的绒毯,铺陈蔓延至天际,一轮红日正沉沉地下坠,将血色的晚霞一路染遍草尖。似乎是水草丰美的夏日,草丛中蚊虫肆虐。他双腿沉重,低头一看,却见腿上直直扎了一根羽箭。他咬牙掰断了箭翎,只留下箭镞没过皮肉,血顺着小腿流下,双足上的鞋子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色泽,散发着让人作呕的腐臭。 远处传来一片急促的马蹄。他从半人高的草丛中抬起头来,见一队骑兵绝尘而出,朝着他直直奔来。 领头的是一位着明光甲的将军,从甲胄和身下战马的品种来看,应当是贵族出身。她纵马极快,不消片刻,就已经驰骋至刘易尧面前,勒住马绕着他转圈。 那匹马嘶鸣一声,马上之人居高临下,看见了他足下鲜红的一滩血。 草原上炫目的阳光自她背后投射下来,在她的周身笼上一层光圈,她定定地望着他,半晌开口:“羯人?” 刘易尧的耳畔仿佛有惊雷炸响,他抬起眼,不敢相信地看向马上的少女,正欲问她是否是郑珈荣,却见她笑着摘下了兜鏊。 阳光照亮了她秀挺的五官,浅色的眼珠,蜷曲的睫毛,高挺的鼻梁,立体的颧骨,以及麦色泛红的肌肤。一根粗壮的辫子落在她的背后,微微卷曲的碎发被汗水粘在了脸颊,她年轻而有活力,眼底满是恣意的朝气。 他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慕容康平。 “阿平——”又一道少女的惊喝响起,马上的慕容康平一咬唇,长鞭出手,卷在了刘易尧的腰际。 电光火石之间,刘易尧已经被她卷上马背,死死摁住,只在抬头的一瞬间,瞧见了后来的那个少女,兜鏊下和他相似八成的夺目容颜! “阿云,这小子是我先捡到的!”慕容康平留下一串清脆笑声,扬起马鞭,朝着落日一骑绝尘而去。 * “世子爷,那个吐火罗商人又来了!” 刘易尧蓦然惊醒,腿上的伤口似乎还在隐隐作痛,他掀开被褥,皮肉却是完好,哪里有伤重的样子?再抬眼,瞧见刘奕平站在他的榻前,斜着眼看向他的新婚妻子郑珈荣,而郑珈荣,则是不知何时早已经起身,穿了一件鲜卑窄裙,梳着一根辫子,未施粉黛,手里摞了一叠的账本,对刘奕平的敌意置若罔闻。 刘易尧惊讶于自己竟然睡得那么沉,面色有些不大好,语气里,就有了一些火气:“怎么了?” 刘奕平继续斜眼看慕容康平,哼哼了两声道:“那个吐火罗商人又来了。” 慕容康平看他那仿佛被人抢了吃食的小眼神,哑然失笑,将手中账簿放在了桌上:“刘护卫原先在府上的时候,也是有这么大的权力,擅闯主子的房间的么?” 刘奕平脸色一白,又腾地涨得通红,“我”“我”了半日,不知如何作答,最后才说:“一直是我服侍世子爷更衣的!” 康平说:“以后有我这个正妻在,不劳烦刘护卫了。”她又转头看向刘易尧,“你们府上,人手竟然如此短缺?护卫还得兼小厮的?” 刘易尧无奈笑笑:“是啊,被人盯着,不好买卖奴仆,干活的统共就五个人。” “好吧……”康平敲了敲账簿,“省着点是好事,将来有的是用钱的时候。”她又看向刘奕平,道,“你说的那个吐火罗商人,是我手下的贺赖孤,帮我在外头打理产业的。你也知道我之前被我的继母明里暗里拿捏,差点丢了自己的全部家当,所以肯定得留一手。你既然是世子爷的心腹,我也不瞒着你,不过你也该知道这事儿若是被圣上知晓,世子府会如何。” 刘奕平见她已然端起了主母的架子,心中愤懑,可瞥见榻上的世子爷,只得将这口气咽了下去。 阖府五个下人,只有他不待见这位新世子妃,难道真是他错了? 可一想起当初贺赖孤趾高气扬地将他压在树上,让他心里头又咽不下气,叽叽歪歪道:“那什么贺赖孤……看着就流里流气的。” 康平知道他年轻气盛,还需要好好磋磨,一时半会掰不回来,不过她相信贺赖孤的手段,肯定能将这个刺儿头护卫训得俯首帖耳,便道:“你让他在外头等着,我帮世子洗漱。” 刘奕平气鼓鼓地走出青庐,瞧见贺赖孤垂着眼睛站在外头,他白日里就还是那副绿色襆头,满身铜臭的打扮,手里头还是盘着那串油光水滑的佛珠,只是一双灰蓝色冷清清的眼,才能让人把他同夜里那一袭玄衣,背两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2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52 把弯刀的高手联系起来。 刘奕平甩下一句:“世子妃要给世子爷穿衣服,叫你等着。” 贺赖孤闻言,眼睛弯了起来,那双清冷的眼中,竟然漫上了一丝笑意:主子这么快,又代入回养母的角色中了…… 他这一笑,落在刘奕平的眼里,却如万树华光初绽,让他愣了愣神。 这小子长得也忒像女人了! 自家的世子爷已经是京城绝色,这吐火罗小子,却比世子爷还要妖娆。看着这一身白皮,一对蓝眼,这一笑得勾走多少龙都贵女——不对,龙都大爷的心。怪不得世子妃要让他扮作胡商,就这长相,说他是暗卫,哪个人会相信!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风情,天生就要在勾栏卖笑的。 他撇了撇嘴,往下看了看。 喉结在。 继续往下。 胸很平。 确实是个男人。 刘奕平心想,那天晚上用两把弯刀把他扣在树上,满眼戏谑的那个高手真的是他么? 贺赖孤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他早年在各部落中流离,见过不少垂涎的眼色,也遭过许多的白眼。那时候他因为夺目的长相,走到哪里都有人的目光黏在他的身上,让他很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 从刘奕平的眼神中,他很快就剥离出了鄙夷、赞叹的情绪。 他蓦然想起当年那些逼迫他张开双腿承欢的老爷们,眼里掠过一丝寒芒。那双灰蓝眼睛中融融的暖意迅速冻结,化成了玄冰。 刘奕平被他的眼刀扫过,连忙缩了缩头。 就着杀人的眼神,说他不是暗卫,谁信!这小子手里起码百十条人命了吧!人不可貌相啊不可貌相! 他立刻怂了,压低声音道:“贺赖大侠,咱们以后都是替两位主子卖命的,就别杀来杀去了……” 贺赖孤冷冷看了他一眼,眼神仿佛在说:就你的身手,也配和我平起平坐? 刘奕平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青庐里头,康平手脚麻利地替刘易尧穿上了衣物,并端来水给他梳洗,很快梳好了一个发髻。 在镇西王世子府上的时候,因为没有下人,很多事情刘易尧都需要亲力亲为,譬如梳头,刘奕平下手太重,总是会揪掉他不少发丝,所以他都是自己梳的,许久没人给他梳头过了。 铜镜中,身后女子的面容看不大清晰,她的装束却非常的鲜卑,看着竟然让人无端端生出一股熟悉的感觉。待她放下梳子,刘易尧道:“三娘梳起头来,颇为熟练……” 康平心中腹诽,还不是你小时候哭着让老娘给你梳头,练出来的,嘴上却说:“嫁人前拿七郎练了练手。” 听她说道七郎,刘易尧转过脸去,问道:“之前你说要送七郎去燕南书院,何时启程?” 康平顿了顿,道:“尽早吧,他在龙都多留一日,便是一日的危险。郑珍容还是东宫太子妃,虎视眈眈盯着呢。阿尧,我打算亲自送他过去。” 刘易尧低了头,半晌:“我没法出京城。” 康平揪了揪他脑袋上刚刚梳好的发髻,给他套上一个小冠,笑道:“你就乖乖待在龙都,斗斗鸡,溜溜鸟,打打马吊,做个纨绔子弟,让上头那位放松警惕就好了。” ☆、37.第 37 章 新婚不过半月,康平处理完世子府上的一些账簿,并将自己的一部分小金库挪出来给刘易尧改善了下生活之后,便开始准备南下送七郎去燕南书院求学。 对于七郎去燕南念书的事情,徐荼蘼和张继明都很支持,分别替七郎写了荐书,月前就已经寄往徐州,这两日徐绍的回信过来,表示对这个既得徐荼蘼欢心,又让张继明赞誉的少年颇感兴趣,在书院中替他留了个位置,希望他可以入学。 拿到徐绍徐先生亲笔书信,七郎高兴得两天没有睡着。 于汉室高门而言,龙都的水木书院诚然是座让人向往的学府,毕竟在水木书院求学者,弱冠后直接进入国子太学的,十中**,但正是因为这居高不下的直升率,让那些水木书院的贵族子弟们觉着,只要十个人里面是排第九名,将来就妥妥能进国子学,那还学个什么?因此这些年水木书院的学风迅速凋敝,大批纨绔摸猫逗狗,夫子们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严加约束,课堂纪律极为差劲,就连七郎这样性子沉稳不争的,都嫌弃起水木书院来。 更何况他在水木书院里,被大郎诓着掉进了河清池,差点把小命丢了,更不愿意去水木书院上学。 燕南书院则截然不同。 燕南书院地处徐州,临近江左楚国,受楚人影响颇深,对士子的才学,看得同门第一样重。你是高门子弟,并不是进入燕南书院的铁令牌,还得有足够的学识。书院自大燕建国以来便创立,至今已经历经一百一十九年,现任院正,是在江左都富有声誉的徐老先生,名讳俊卿,座下弟子,有狂放的睿王烈,有内敛的徐荼蘼,亦有肃直的张继明,更多的,是享誉全燕,隐世不出的子弟。 徐老先生年事已高,现在书院管事的,是他的长子,徐绍。 徐绍已经不惑,此时声名如日中天,誉满江淮,更有江左士人越境渡江而来,就为听他一个时辰的清谈。不出十年,他必能接过徐俊卿老先生的衣钵,成为大燕最著名的士人。 他答应将七郎收为弟子,七郎简直高兴得要蹿上天去!夏冰说他两日夜里,辗转反侧地睡不着,每隔一炷香就要笑醒一次,只不过两个昼夜,就已经将一个半月在阿姐身边养出的膘消了下去,只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闪着绿光。 徐荼蘼笑他:“这孩子也是个书痴!” 康平答道:“未尝不是好事。” 十月过半,世子府上套了车,装了大箱的束脩,准备前往徐州。刘易尧是京中质子,无法出城,将姐弟二人送至龙都南城门。 “姐夫,阿姐说,不过两月,便能回来了,应当能赶得上新年。”七郎见刘易尧神情落寞,心想他才同阿姐成婚不过半月,当是舍不得,自己这样急匆匆将阿姐拖去徐州,内心十分的愧疚。 刘易尧摸了摸他的额头:“我是羡慕你可以得到徐先生的教导。”七郎今年也才十岁,往后的人生,在他阿姐的庇佑下定然是一片坦途。他不满想起自己十岁的时候,灰暗、看不见未来的日子,眼中带上了一丝雾气。 康平抬手捏了捏他的发冠。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了这个习惯,纵使刘易尧比她高出一个头去,她还是会踮起脚,做这样亲昵的动作,弄得刘易尧时不时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捏完发冠,康平又拍了拍刘易尧的肩膀,道:“好好遛你的狗吧,打你的马吊去吧!” 七郎同情地看了刘易尧一眼。 阿姐对他,从来都是“好好念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3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53 书,多学多问”这样的鼓励,怎么到了姐夫这里,竟然叫他去遛狗打牌?是看他十年来没有念书,烂泥糊不上墙,朽木不可雕,彻底放弃了么? 刘易尧却笑了笑道:“好吧。” 他确实可以找崔仲欢打打牌喝喝酒,促进促进感情了。 十年前的恩恩怨怨暂且放下,崔家这枚棋子,他需得替先镇国公主,牢牢捏在手里。 康平在车夫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朝着刘易尧挥了挥手:“阿尧你回去吧!” 刘易尧点头,望向那压低着草帽的赶车人,唇边缓缓勾起了一抹笑意。 那个车夫还是贺赖孤“送”来的,康平管他叫十一郎。她并未明说他的具体来历,只道是个庄汉,秋收过后,替人赶车赚个外快。刘易尧见过他的手心,虎口一层薄茧,不像是种庄稼能磨出的茧子,心中知晓他定然同贺赖孤一样,是康平豢养在外的暗卫。 这位十一郎长得一副汉人面孔,五官平庸,朴素得很,和妖艳的贺赖孤截然不同,但身上都流露出一股淡淡的戾气。刘易尧知晓康平是怕路上有什么不测,但是贺赖孤需要留在龙都替她打理产业,所以他没有多过问,随着他俩去了。 送走了姐弟二人,他同几个下人回到了世子府上。走了康平,府上顿时冷清了起来,就连刘叔也开始感慨:“舅少爷在的时候,满院子的活气!” 刘奕平道:“咱们几个不是活人么!” 刘叔瞥了他一眼,不满道:“就你话多!唉,世子妃一走,这中馈的担子又得落在老夫的肩头!” 刘奕平顶嘴:“世子妃不是留了秋姑娘给你么!” 刘叔嘿嘿一笑:“也是!”说罢,唱着小曲儿,往账房跑去了。 刘奕平朝天翻了一个白眼儿,世子妃走是走了,可这半月,她的势力早就都渗透到世子府的地底了,府上原来干活的五个下人里头,除了他,其他都唯世子妃马首是瞻。她还留下了秋韵,还有——贺赖孤。 贺赖孤白天装作胡商,经营龙都内的世子妃手中的一些买卖,夜里头换上玄衣,站在屋檐子上守夜,主仆两个,把刘奕平的活儿全都给抢完了。 刘奕平恨得想挠墙。 刘易尧看着空落落的院子,思索了半晌,道:“确实突然有些冷清了,不若明日再去请崔中郎来府上做客吧。” 刘奕平大吃一惊:“又请他!” * 东宫之中,郑珍容打发走一众打着给她请安旗号,底下却勾心斗角的良娣,心里头的烦闷几乎要憋出她一口老血。 才刚嫁过来,立威都没立下,就叫郑珈荣闹出那么事情,弄得她母亲下堂,阿耶还被削了侯!那帮子良娣,本来就眼盯着她屁股底下的太子妃之位,一个个磨尖了脑袋往她面前挤,恨不得把她从这位置上拽下来,好自己坐上去。 千错万错,全都是郑珈荣那贱人的错! 若非郑珈荣在她婚礼当日,棍责阿兄,阿兄怎会犯下那等蠢事? 若非郑珈荣素来说一不二,手段狠毒,阿兄怎会怕得给郑七郎下毒以绝后患? 全是郑珈荣的错! 她把牙咬得吱吱响。 下头的女官来报:“娘娘,刚刚收到消息,世子府上那位,送舅少爷出京了,要去往徐州。” 郑珍容的眼睛亮了亮:真让她等来了这个机会! 她连忙问道:“几人去?可带了护卫?” 女官答道:“世子府上统共就一个护卫,还得护院呢,哪能匀出护卫给她姐弟俩?” 郑珍容沉了一个多月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了喋血的笑意:“好,太好了,郑珈荣你这个小贱人,休怪我下毒手给你!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闯!阿兄、阿娘的债,这回本宫要统统给你讨回来。哼哼!” 女官见她面容扭曲,原来端庄的样子荡然无踪,只剩下嘴里的污言秽语,她微微退后了一步,小心翼翼道:“娘娘要怎么做?” 郑珍容道:“你速速去郑家,叫兰妈妈过来,本宫有话吩咐她,快!” 宋氏被下堂之后,一直关在南阳侯府的祠堂里头,郑道恭恨她没有约束好子嗣,累得他爵禄都削了,避而不见她,十多年的夫妻情谊,顷刻之间荡然无存。她日日以泪洗面,只觉得当年看错了人,曾经李氏故去后,她以贵妾之身,登顶主母之位,她还以为郑道恭是真心爱慕于她。十年来她战战兢兢维系着郑家体面,可曾人前给郑三姐弟捉过半分错?如今女儿刚刚成为东宫太子妃,好日子才过了没两日,她就被下堂去也! 此事定是郑三构陷! 兰妈妈突然拍了拍祠堂的门,隔着阴沉沉的栅栏,露出了一只浑浊苍老的眼睛,小声道:“夫人,夫人!” 如今府上是韩姨娘代理中馈,韩姨娘出身低贱,性子绵软,镇不住下人,这两日府上乱糟糟的,故兰妈妈偷跑来见宋氏也不曾有人发觉。 宋氏像是条垂死的病狗,恍然间闻到了肉腥气,跳了起来,扑到门前,扒住了栏杆:“阿兰?可是二娘有话要说?阿兰!我的大郎如何了!” 兰妈妈道:“狱中打点过,他们不会为难大郎君。夫人,报仇的机会来了!” 宋氏的眼中被点燃了火星:“什么机会!” 兰妈妈快速地说:“日前三娘她送七郎去徐州,已经出发了,太子妃命人在后头跟着,进了青州地界立刻下手!” 宋氏浑身颤抖:“青州?” 兰妈妈说:“前两年河北大乱,大批流民涌入山东,青州这会儿哪是什么太平的地方!三娘带了那么些束脩,路上指不定被哪个猪油蒙心的看上,到时候往流民匪头上一推……”她将声音压低了些,“左右镇西王世子府已经破落至此,刘世子又是个不能踏出京城半步的人,他还能追查青州发生的事情么!” 她将手从栅栏间伸进去,紧紧捉住了宋氏冰凉的五指:“夫人,太子妃是在为大郎君报仇雪恨!为您报仇雪恨啊!” ☆、38.第 38 章 康平的车队不大,统共三辆牛车,一辆马车,相互之间远远地缀着。 北地多马,但是马车颠簸不如牛车稳健,七郎才痊愈不久,所以姐弟俩乘坐的是牛车。 春熙和几个雇来的杂胡军户骑着马在车队前前后后地护卫着。才进入青州境内,领头的杂胡就纵马到了他们车驾的跟前,一张硬气的脸显得有些纠结:“夫人?” 十一郎掀起牛车的篷盖,康平探出头来。 那领头的汉子叫延拓,混血混得多了之后,脸上的五官基本看不出他属于哪个部落,血脉一杂,打仗的时候点兵一般就点不到他,身为军户而无军功光耀门楣,户门败落,所以他纠集了乡里一些同他一样情况的弟兄,组了一支雇佣军,替大户人家行行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4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54 护卫之事养家糊口。 在道上走得久了,慢慢磨成了大哥,总归会有一些过人之处。延拓神色凝重地禀告道:“夫人,后头总有一小队人跟着咱们,好像从龙都出来的时候就在了。——我不大敢确认,但我觉得他们是想在青州动手,此地这两年流民为乱,官府不管,那帮人在这边动手可以方便地抹杀痕迹。” 一路走来,延拓早就注意到远远缀在他们队伍后头的那一小支追兵,只是一开始他并没有在意,以为那群人只是看中了车队的钱财,可是为了那么点东西,一路从龙都追到青州来,实在是有些叫人怀疑了。 眼前的雇主是个轮廓柔和的汉女,鲜卑话却说得颇为流利,一口辽东上层人的口音,据闻是个世子夫人。年纪轻轻,眼神却沉稳得可怕。进了青州,延拓算了下那帮人也跟了他们十几日了,打定主意将此事告诉这位年轻的夫人。 “从龙都出来的时候就跟着了?那也有半月了吧。”她轻声笑了一下,“太抬举咱们了。” 延拓一双绿莹莹的眼珠望向康平,瞧她的样子似乎已经知晓跟踪之人的身份似的,便问道:“夫人知道他们是谁?” 他手里头十几个弟兄,虽然做的是把头提在裤腰带上的买卖,但也不想让自己的兄弟们白白送命,既然贵人知道跟着的是谁,何必要他们几个提心吊胆。 康平熟知道上的规矩,告诉他:“延拓大哥,这帮人是我在龙都的仇家,正如你所言,只怕是等着到了青州取我和我阿弟的性命,嫁祸流民的。” 延拓的眼底蒙上一层灰。 康平却笑起来:“不过大哥何必烦忧?如果这帮人真有信心能将我们弄死,岂不是在龙都外头就动手了?何必鬼鬼祟祟跟了半个月,到青州了才敢动手?一场恶战是免不了的,但咱们未必会输。你只消吩咐下去,叫你的弟兄们戒备起来便可。” 她说这番话说得轻飘飘的,叫延拓不免皱了皱眉,腹诽一个高门太太,哪能知道刀尖舔血讨生活的苦楚! 康平继续道:“这帮人从龙都一路跟到青州,十几日来不曾停歇,肯定是车马劳顿,上头人吩咐他们在青州动手,他们肯定是想尽快完成任务。今日夜间,最多明天早晨,他们肯定就要下手,劳烦延拓大哥盯着点。他们想装作流民为乱,咱们也这么装便是了。”她又转头看向十一郎道,“十一郎,今夜你便守夜吧。” 十一郎点了点头。 延拓看向那个身材瘦弱的车夫,眉间微微皱起,那汉人伢子守夜又有何用。可既然雇主都这么说了,他只得勒紧了马缰,掉头回去,向那几个弟兄一一吩咐。 冬月初青州的白日已经不长了,黄昏似乎不过就一瞬间的样子,一轮昏黄的太阳在天边半死不活地挂了一会儿,康平下令扎寨造火,天亮再赶路。 几个佣兵在队伍的最后头也升起了火堆,围坐在旁边掰胡饼吃,老三从腰间摘下个皮水囊,倒了半天没出水,咒骂了一句,问道:“明天这夫人能找到个官驿么?不说是个世子爷的太太么,怎么这一路走来官驿都没住过!” 一旁的一个汉子从旁边踢了他一脚,让他挪出一个空位,一屁股坐下来,从怀中掏出干成一块石头的胡饼,掰得满手的碎屑:“你第一次走青州啊?这两年青州的官道上哪里有官驿?” 老三“啧啧”了两声,吞着口水努力把嘴里干燥的胡饼咽下去,猥琐地笑了起来:“也是!那个世子夫人也真沉得住气的,瞧着细皮嫩肉,竟然路上能撑这么些天,不过过青州的时候要是遇上流民匪,不知道她还能不能端得住……” 延拓走了过来,垂眼看了一眼横七说八围了一圈的佣兵,低声喝一句:“注意着点,后头那帮人估计今夜等着动手呢。” 老三往地上啐了一口:“狗娘养的,跟了老子们那么久,终于要动手了!老子的刀好几个月没见血了,正好开开刃!”说罢,便嘎嘎嘎大笑起来。 康平他们的火堆在前方不远,后头几个壮汉的笑声飘过来,冬情不由皱眉:“瞧他们的样子才跟个匪徒似的。” 七郎本坐着,此刻也站了起来,朝着那群佣兵望了一眼。 远处的山林里头突然飞起了几只不知名的的鸟类,尖啸着冲进天际。康平一把抓住七郎,将他往牛车上推:“快!都上车!” 本靠着车、翘着腿的十一郎一跃而起,动作矫健地扑灭了火堆,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长啸示警。后头的佣兵白日里就接到了消息,晚上必有一场恶战,一个个跳了起来,摸出了腰间的武器,警觉地望向后方山林。 老三将啃了半边的胡饼塞进了胸口,一手盘着身后弯刀的刀柄,低声咒骂:“娘的,这夫人的仇家可真够心急!天一黑就动手。” 延拓一双独狼似的绿眼盯住前方黑魆魆的山头,说:“老三,你先领五个人到夫人的车那里护着,前头我们来顶住。” 老三一听要守后方,不大乐意,但行走江湖许久,也知道配合的重要性,他立刻点了五个兄弟,朝后头走去。家仆奴婢和两位主子已经尽数爬上了牛车。那牛还不知危险似的,垂首咀嚼着草料,除了那灭了的火堆,一点都瞧不出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息。 那个给夫人赶车的汉人车夫草帽斜斜盖过了半张脸,靠在车轱辘上,见他们过来,微微抬头,露出一半弯起的唇角。 老三原来觉得这人顶多是个庄稼汉,可被他那邪乎的笑容一照,浑身一个激灵——这也是道上的! “杀——” 山林中树木大震,无数归家的鸟群被激起,扑棱着飞出林中,延拓带着剩下的十几个人迅速围出阵型,用鲜卑语大声指挥:“对面只有十几个孬种,给我冲!” 从林中冲出的匪徒皆身负刀剑,为首者缺了一只眼睛,看样子同延拓一样是个混血混得看不出部落的佣兵。他操着并州的口音,长啸一声:“全杀了,东西拿走!” 七郎浑浑噩噩,被阿姐塞入牛车,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春熙却是警觉的,将他狠狠压在身下,只是他一个汉家奴仆,从未见过什么流民为乱,隔着牛车,他听见了箭矢扎入车壁的声音,浑身一凛,小声问道:“怎么回事!流民哪里来的弓箭!” 几个女仆已经哆哆嗦嗦抱成了一团。冬情脸色发白,牙齿打颤,几乎说不全话来,他们所有人都已经集中在了这一辆牛车上,人挤着人,大家急促的呼吸缠绵在一处,似乎能叫她从这拥挤的温度中找到一丁点的安全感。 下一刻,又一支箭矢扎入牛车,发出咚的声响。 牛车剧烈地晃动了起来,拉车的牛受到了惊吓开始狂奔。杀声怒吼与牛竭力的嘶鸣顿时混做一团。 冬情只觉得脑子里头那根紧紧绷住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5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55 的弦,随着第二枚箭矢的扎入,啪地一声便断掉了,冲撞得她眼前一阵发白,昏暗的车厢里头什么都瞧不清楚,却发现一个人影如一只灵活的狐,蹿了出去。 她不禁尖叫起来:“三娘!” 已经有一小拨人突破了延拓前方的防线,朝着牛车狂奔而来,他们带了箭矢,盯准了牛车射击。老三知道这帮人是冒名的流民,为的不是财而是车上人的性命,因此装备精良。冲在最前头的那个独眼的首领手中拿着一把铁刀,看着价值不菲。老三气得抬手砍掉了一根飞来的箭矢,一咬牙决定干掉那个独眼,抢了他的刀来,一瞬间红了眼睛。 身后的牛却因为流矢受惊,那拉车的老牛开始没命地狂奔起来。 妈的!贵人还在车上! 他揣度了一下决定先救贵人,却陡然发现那个汉人车夫如一只灵巧的麻雀一跃跳上了车顶,从车盖底下摸出一把长刀! 寒光乍现! 十一郎在颠簸的车顶上轻盈跳跃,那柄长刀在无月无星、黑魆魆的夜色中画出一道流丽的银光,劈刺下去。 车辕咔哒一声断裂,老牛悲鸣了一声,却又如获得了解放,拖着断掉的车辕,四蹄如飞。车厢却在三两瞬间停了下来,发出重重的颤抖。 女人的尖叫声后知后觉,此时才响作一团。 只在老三迟疑的那点时间,独眼就已经迫近,他露出了黑黄的牙齿,那把贵重得不像是他这种草芥该用的刀,挽出一个刀花,朝着老三的脑门劈头盖脸砍下! 老三耳边噼啪一声,常年刀口舔血的日子让他的肌肉率先做出了反应,他举起弯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轮,铮得一声挡住了那把铁刀,黑暗中猛然迸射出火花。老三一阵心痛:这么好的刀,给豁口了怎么办? 下一刻独眼的刀又虎虎生风地舞来! 却听见一阵轻微的、像是鸽子翅膀掠过的声响,老三的脑袋下意识一偏,紧接着,利刃洞穿皮肉,独眼发出一声哀嚎—— 一枚精致、短小的箭矢,生生扎穿了他剩下的那一只眼睛! 老三回过头去,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僵硬的脖子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停在不远处歪歪斜斜的车厢顶上,半跪着一个身材纤瘦的女人。 她身上的窄裙扯破了,在腰间扎了一个环儿,露出了下头扎紧的裤管,夜风扬起她的碎发,弩机搭在她的膝头,她微微抬手,熟练地将第二枚弩箭上膛、瞄准、扣动扳机—— 扑簌一声。 面前那个举着刀张牙舞爪扑来的匪徒,喉管上扎入了一枚金箭,发出咳痰时令人作呕的咔咔声,手脚扭曲地倒了下去,还在地上不断地抽搐。 半跪着的女子站了起来,猎猎的夜风将她破碎的裙摆撩起,扬在了空中,她随手扯开了,却更让人看清楚她藏在女人衣裙下头,男式的窄裤,像是一尊绝美的杀神。 女人手里不知道何时换了一张软弓。她搭上了箭,左手缓缓张开了弓弦。 老三只觉得一道金光从他的头顶倾泻下来,四肢百骸中瞬间灌注了巨大的能量,他眼珠暴起,抄起弯刀嘶吼:“老子砍死你们这帮杂碎!” ☆、39.第 39 章 延拓的刀尖上全是暗红的血迹,已经有两三个匪徒倒在了他的刀下,但是他的体力慢慢也有些不支了起来。 那帮人是冲着牛车里贵人的性命来的,对他们这帮佣兵打得很不在意,冲破了防线之后就往牛车扑去,一边高喊着:“拿了那个女人的头重重有赏!” 延拓手起刀落,切菜似的砍下一个小兵的脑袋,一边急匆匆地回头去看老三有没有护住贵人。 却也看见了牛车棚顶上,将一张软弓拉得如满月般饱满的慕容康平。 铮的一声,弦抖了两下,那枚箭如一只游隼,划破夜幕冲了出去。 箭出手的那一刻,康平就知道这一箭射偏了。 她多年没有碰过武器,郑珈荣的身体又柔弱不堪,方才手中的弩机能射准,纯粹是因为自己的眼力好,准星还在。可换了更需要力量和经验的弓,她就控制不住了。 可是情况并不容许她再作多少调整。 随身的弩机是贵女的小玩意儿,一共就两枚箭,全都让她射了出去。手里的弓又不听使唤,叫她不得不承认她已经不是当年箭术卓绝的慕容康平了。 “主上小心!”十一郎快速提醒,如一片翻飞的红叶,撑着断辕跃上车顶,长刀画出一道银芒,挡掉了一支羽箭。慕容康平在他的掩护下就地一滚,落下车棚,钻进了车内。 车内的冬情已经吓得六神无主,看见康平钻了进来,连忙扑上去抱住:“三娘子你做什么出去!外头不是有那帮佣兵替我们挡着么?” 康平感受到她抖若糠筛,一句话三个断儿都说不全乎,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外头乱,你们别出去。” 冬情几乎是涕泗横流:“那三娘子你又逞什么能!” 康平想说自己这么多年手痒得慌,却把这话给憋回去了,她的芯子里是慕容康平不错,可是这具身体太软乎了,弓都拿不稳,只能玩玩弩机,叫她一肚子的戾气无处释放。 但她又说:“领头的那个已经被射死了,估计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撤的。” 冬情将脸偏过去,不停用袖子撸自己脸上的水,闷声道:“三娘子,冬情胆子小,你以后别这么吓我了……” 康平又轻轻拍了她一下以示安慰,低低道:“你们保护好郎君,十一郎自然会护得住我——” 话音未落,那半砬子车厢突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车轮轱辘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嘎,冬情惊呼了一声,双臂紧紧攀住康平,恨不得整个人都把康平塞进自己个儿的怀里头去! 车厢外头,一个偷偷接近的匪兵刚想扒着轱辘爬上去,就感到头顶一道寒光。那个带着草帽的瘦小汉人双手执着一把沉重的长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刀锋如闪电一般劈了下来,砸在了车厢外头的木框上! 那匪兵的半边脸被削了下去,十一郎用刀柄轻轻一推,他那残缺的身体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前头的匪徒瞧见了独眼被杀倒地,脑浆红白一片的惨状,受了惊,剩下的几个,看了一眼身负长刀,大喇喇蹲在车顶的汉人,皆脚步一顿,面面相觑起来。 他们本也就是龙都外头游荡的佣兵罢了,没必要为了一两银钱把命给搭进去,何况头领已死,那牛车却像是金汤铁堡似的坚固。他们里头也有人瞧见了像是鬼魅一样跃上车顶的那个女人,弯弓搭箭毫不含糊——那是他们要取的性命,可看样子这女人的人头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好拿。 这买卖不值当。 延拓带着手下的人迅速地收拢了过来,他看了一眼依然戴着草帽的十一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6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56 郎,脸上满是震惊。 他竟不知这车夫的身手竟然如此高超! 延拓也是在西域混过的人,看出来这武功的路子像是吐火罗那一带的暗杀功夫,可那个汉人赶车的时候一脸憨厚,根本瞧不出身负这样诡丽的武功! 十一郎将那把长刀又塞回了车顶的暗格之中,拍了拍手跃了下来,捡起折断的鞭子,朝着老牛奔逃的方向吹了个口哨,幽幽叹气:“这牛还能找回来么?” 延拓吞了口唾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人都走了,夫人没有受伤吧?” 康平从牛车中探出头来,她刚才为了射击,把碍事的裙子给扯破了,露出了里头藏着的裤子,上半身却依然还是女子式样的短褂,她从车上跳下,笑道:“多谢延拓大哥了,等到了徐州,你们的佣金会加上。” 延拓看着她这身打扮,面色有些纠结,微微移开脸去。康平又问他:“你们看得出这帮人什么来头么?” 延拓瞥了一眼仰面躺在不远处,脑袋底下一摊子血的独眼,道:“跟咱们一眼也是佣兵,估计是受您那个仇家雇的。” 老三往自己的手上呸了两口唾沫蹭了蹭,去拔独眼身上的那把刀:“夫人,看来您的人头挺值钱的,这小子都能买得起这样的好货色!”他将那刀举起来对着昏暗的星光左右翻看了一遍,像是在抚摸一位赤身**的美人,发出了啧啧的称赞。“还想扮作 流民呢,流民哪里用得起这种好货。” 康平走了过去,蹲下来检查了一遍独眼的尸体,冷冷地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我的命究竟值多少钱。”说着,她按住了独眼的脑袋,将那枚金色的弩箭从他的眼眶中拔了出来。 鲜血顿时飚了她一手。 康平捡了她丢在地上的破裙子擦了擦手指,转头对十一郎说:“把那个人的脑袋割下来挂到树上去。” 十一郎低低应了一声,从靴筒里抽出一把短刀,切白菜一样将独眼的脑袋剁了下来,拎着那短短的发辫往不远处的歪脖子树走了过去。 延拓看着她一派淡然的做派,脸色微微变了变,老三却赞道:“夫人,您还真是厉害,我们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清理干净了尸体,又将断了的车辕重新接上,寻回了牛,天边已经亮了。康平下令继续赶路,车队不紧不慢地缓缓开动了起来。 延拓的人马继续跟在康平的后头,那辆断过的牛车走不快,慢吞吞的像是背了个大壳子的蜗牛,落在车队的最最后头,十一郎照旧一边叼着根草杆子,一边慢悠悠地晃荡着手里断了又重新打了个结,接起来的鞭子,偶尔还唱两嗓子听不出调儿的歌,唱得都是汉人庄汉常常唱的什么插秧种田的歌词。 延拓听着一阵牙酸。 可抬头看了一眼朴实无华的车顶,里头还藏着一把长刀,又去看十一郎用麻绳扎着的麻布裤管,里头还有一把锋利的短匕,他又牵紧了缰绳。 这回送的主子可是个深藏不露的。车队里保不齐卧虎藏龙什么高手都有。 底下人想要偷个懒儿,他都不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开玩笑,车子里头坐着的那个夫人,谁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大人物! * 车队又走了两日,即将进入广固城,在城外突然遇上了流民匪。 为首的是个羯人,长了一双和延拓一样的绿眼睛,像是只猫儿似的,脑袋剃了个半秃,一根细长的辫子盘了一圈在脖子上头,背着把豁口的大刀,骑了匹老马冲下山来。 这帮流民匪倒是比之前那帮子佣兵好解决多了,延拓的队伍这两年在青州附近也往来过数回,同流民匪也打过不少次交道。 他纵马蹿了出去走到队伍的最前头,勒住缰绳抱拳:“兄弟,行个方便!” 那匪首瞟了一眼车队,又看了一眼延拓,道:“你们到广固城里头去的?” 延拓答道:“我们去徐州,路过青州而已。” 匪首桀桀笑起来:“那车里头的是汉人不是?” 延拓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你倒是给汉人卖起命来了?”匪首鄙夷地看了延拓一眼,“他们给你多少银子?不若跟着咱们到寨子上去,做的都是刀下的营生,赚得肯定比给汉人伏小做低来得多!” 延拓道:“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我这样的,虽说走南闯北漂泊不定,但户籍还在军府,也算有根。我看重这个。” 那匪首上下打量了他一轮,开口:“听你口音是幽州的?也对,幽州不比冀州,冀州给大水一冲哪里还剩下什么户籍。” 延拓朝他抱了抱拳:“兄弟,都是挣一口饭吃,你们不差这一笔买卖,但是咱们几个兄弟就指着这个大人过冬了。” 匪首看了一眼那车队,车上有不少刀劈斧砍的痕迹,估计之前已经被洗劫过一轮了,看着三辆牛车一辆马车,装的辎重也不多,他于是接受了延拓的说辞,勒马让出一条道来。 车上的康平感受到队伍的停滞,微微掀起了车帘,却见延拓已经和那个匪首交涉完毕,策马返回队伍,她将延拓叫住,问道:“前头是什么人?” 敢在官道上拦车队的,实在是胆子不小,为首的兽皮柴刀,乱蓬蓬的胡须看着脏得像是从夯土块中刨出来的一样,一看就是流民匪。只延拓这么交涉一下,他们就退了? 延拓说:“他们看我们几个是胡人,所以态度会好些,再者前两天打斗过后,我们的车上全是痕迹,他们估计以为咱们的东西已经被劫空了,也没必要冒着和胡人翻脸的风险来打劫。” 康平问:“这么说他们是只抢汉人了?” 延拓被她问的一愣,对着她那张轮廓柔和的脸,尴尬地说:“大部分情况确实是这样,毕竟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汉人的东西多又好抢……” 康平笑了起来:“看来当初雇你们是正确的选择。” “不过,”她的眸色暗了下来,“这不都已经到了广固城了么,怎么反而遇上流民了呢?” ☆、40.第 40 章 延拓这两年在青州走了也不下十遭了,对这边的情景了解得可比闭目塞耳、关在龙都十年的慕容康平清楚许多。 他说:“刚才那拨是从冀州来的羯人,三年前河内洪水,冀州那边受灾最重,这帮人也都是走投无路了才到青州来。” 康平的声音有些飘忽,叫人捉摸不透:“走投无路了,从冀州跑到青州来落草为寇?” 延拓年前刚去过冀州,他吃不准面前这位夫人的态度,但是猜测她这样的年轻女人,估计也没出过龙都,身手好不代表能理解底层人的辛苦,道:“冀州现在荒一片,都没人种地了,汉民们也全往青州跑。” 康平目色沉沉:“可一路走来,青州这里也到处都是荒田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7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57 。” 延拓笑了起来,这贵妇人是什么都不懂:“流民跑来青州,的确是因为青州富裕,可是青州流民一多哪里富裕得起来?再者说,汉民一跑,胡人也跟着一块儿跑,全都涌入青州,乱成这样,青州本地人还能种地么。” 康平看向远处荒芜的田垄,面色有些不好。 青州本是大燕粮仓。燕北寒冷,土地贫瘠,不适合耕种,北边各州下辖的居民大多是军户,青州、徐州、冀州、兖州则靠近南方,大河流域,土地肥沃,汉户数量较多。世祖在这几个州中推行均田,让没有宗主督户的农民自行开荒,所得的土地让他们耕种,只管向官府缴纳佃租。这些南地收来的粮食,维系着北方各部落军户粮饷,可听延拓所说,冀州、青州这两年都荒芜成这样了,国库每年所收的税款还能剩下多少? 怪不得慕容焕穷得裤子都快没有了。 他不管这些失去了田地的农民,以为代北的草场里能自己长出五谷来么! 她皱着眉头问道:“两州的刺史不管这个?” 延拓仿佛听见了什么特别滑稽的事情,竟然咧嘴笑了出来:“夫人,刺史哪里管的动?冀州那里,忙着修大堤坝,修一个决一个口,留着的人都被征去做徭役了。青州刺史是个大宗主,堆了个堡垒在广固,他手下的佃农有田种就好了,还管流民干什么?” “青州的刺史是个大宗主?”她一愣,都什么年代了,青州还留着宗主这种东西么? 司马晋时,一部分世家南迁,留在江北的地方豪强和世家大族为了抵御胡人的入侵,纷纷筑起坞堡,下头有部曲、宗族,大的堡垒中甚至还有成千上万户佃农,井然有序,有条不紊,俨然一个小型的国家。慕容鲜卑一统江北之后,世祖有意取缔这种做法,然而江北豪强并立,并不能在短时间内把这些坞堡全部拔除,因此采取的是循序渐进的方法。 譬如均田上户。将坞堡内的佃农统统登记户口,让他们不再成为宗主的私人财产,而是成为自由的良民,有权决定是继续给宗主种地还是自己出去开荒。因为那些荫附者皆无官役,而他们所依赖的豪强征敛,数倍于国家所收的公赋。所以大部分的农民还是离开了曾经的宗主,自己出去开荒种地,南部诸州的豪强坞堡渐渐荒废了。 百年过去,康平还以为这种坞堡宗主什么的已经被淹没在了历史的洪流之中。 刺史本人堆坞堡,做豪强,此事简直闻所未闻! 她问:“现在的青州刺史是什么人?” 延拓说:“好像姓步六孤。” 康平脑子里头转了一圈,跳出了个名字来:步六孤继。 隆安十三年的时候任的青州刺史,如今十年过去了,怎么还是青州刺史? 燕国一州刺史做那么久也实属罕见了,何况花了十年时间建立起坞堡的他——还是个姓步六孤的鲜卑人! 康平只觉得喉头卡了一口老血,气得肝都要炸了。这步六孤继当年还是她亲自下的任书放到青州来的,此人虽是代北鲜卑出身,但是博览经书,性子绵软,喜好农学,因此康平将他放到青州做刺史,希望他一能镇住南边蠢蠢欲动的南楚,二来可以振兴青州的农业。 他倒是真复古做派,把两百年前汉族豪强垒坞堡的本事都给学去了。 康平都要给这个脑回路清奇的步六孤刺史气得笑出声! 她沉下脸来,说:“延拓大哥,我得进趟广固城,从这边再往南估计也没什么大波折,你先将我阿弟送去徐州,我在这儿把事情结果了,再南下。” 延拓一愣,这夫人是想留在广固? 康平说:“我这辆牛车走不快,剩下的两辆车,从这边到彭城至多也就十日就可以到了,你们把我阿弟安全送达,燕南书院的徐先生自会把尾款付给你们。” 延拓却不是担心钱的事情。他跟着这位夫人也有些时日了,惊异于她的胆色身手,这种奇丽的女子,胡人当中也出不了几个,何况是个汉女! 他说:“那夫人留在广固不怕危险么?” 康平语气轻快:“危险?广固有什么威胁,我再怎么说也是世子妃,夫君有爵禄的。十一郎跟着我呢。” 延拓看了一眼斜斜跨在车辕上,晃着牛鞭,瘦瘦弱弱的十一郎,没再说话。 雇主都这么说了,听从差遣便是。 * 广固城内,青州刺史步六孤继正摊着一把算筹在算账簿。 这两年青州的流民多得像是过境的蝗虫,把一州的农田都给啃得七零八落,广固城由于有他的镇守,倒没受到多大的影响。入了冬,下头的佃农们都往上交了税收,这两天收租的人来来往往,账本堆成了小山丘,他不放心,又得自己亲自算过才能安下心来。 “大人!有位夫人在城门处请求入城。”一个小仆从跑进来道。 步六孤继算了一半,被他打断了,脸色特别难看:“不是说谁都不让进么?万一让流民进来了怎么办?尔朱将军怎么办事情的?” 那小仆从说:“不是,那夫人衣服看着华贵的很,肯定不是流民,说是什么龙都的什么世子的夫人,路过的。” 步六孤继扒了扒算筹,冷淡地说:“龙都的什么世子夫人跑来青州做什么?” “哎呀,说是去徐州的,路过青州被流民劫了,让大人出面呢。” 步六孤继这才抬起头来,若是真是什么贵人,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回去告状说在他的辖区被流民给劫了,只怕他这个青州刺史也不用做了。他可好不容易在广固打下一点产业,可不能就这么废了。他拧着两条粗重的眉毛:“真是个贵夫人?” 仆从想起城门下那夫人的汉人模样,也有些迟疑:“她说是。” 步六孤继沉吟道:“那你让她进来吧。” 不多时,一辆牛车缓缓停到了刺史府前,那牛车的车辕显然断裂过,后来才歪歪斜斜拼上的,车身上遍布创伤。赶车的是个瘦弱的汉子,带着顶破破烂烂的草帽,抬起脸来,一张脸上满是太阳晒出来的红痕,一看就是常年土里刨食的庄汉,过了秋收给人赶车赚外快的。 步六孤继心想这是哪门子的世子夫人,可未见到人,脸上还是端着尊敬,扯出半拉子笑容:“夫人旅途辛苦。” 一只素白的手掀起车帘,瞧着那娇矜的样子,好像确实是个世家大族女子的做派。步六孤继心里头的狐疑就先减了两分。 结果从车上下来的是个梳着双环,姑娘打扮的女人。 女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朝着步六孤继打量了一圈,转而回头,搬了条胡床下来,紧接着,一个梳着胡人妇女发饰,穿着鲜卑窄裙,戴着帷帽的女人才扶着先下来的那个姑娘的手,优雅矜持地下了车。 她举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8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58 手投足间流泻的是龙都上层人的风度,开口是流利的鲜卑语,带着辽东口音,一瞬间甚至能叫步六孤继忽略了身旁车夫和婢女的汉人长相:“见过刺史大人。” 她戴着帷帽,步六孤继压根瞧不出她究竟是个什么面容,听她的声音,脑补出了一张东胡脸,点头哈腰地迎上前去:“不知道夫人驾临青州,有失远迎,万分抱歉。” 康平的声音戴着慵懒和些微的恼怒:“刺史大人御下甚严,一个青州的城门,竟然比龙都的城门还要坚固呀。” 步六孤继连忙说道:“这两年年景不好,城外头事情多,为了城里百姓的安居,盘查得仔细了些,夫人不要介怀!”说着,又招来仆从,“送夫人去歇息!” “刺史大人。”康平一双黑眸透过薄薄的帷幕定定落在了步六孤继的脸上,“本妃在城外遇到了流民的劫持,大人不打算给个说法么?” 步六孤继的脑门子上立刻冒上了一层的冷汗,他看了一眼那千疮百孔的牛车,大概能想象出这位夫人是经历了什么可怕的灾祸,生气也是必然。他声音低了一点:“这两年冀州那边闹水灾,冀州不管,人全都跑到青州来了,我们这边既要维护原来青州的百姓,又要对付那帮冀州流民,确实难以管理,惊扰了夫人……”他一边说着,一边腹诽,这夫人出门,也不带个什么部曲家兵,就这么点人,谁知道是龙都贵族,被流民匪盯上也是自己作死,她丈夫就这么放她孤身一人到青州来,心眼是大得可以了。只不过他目前还吃不准这个什么世子夫人是个什么品级,不敢过分造次,只是说道:“夫人要继续南下去徐州,不若从鄙府上抽调一些部曲护送,从此处往彭城,一路上都是流民,夫人这样孤身上路实在是有些危险。” “呵……”康平轻笑了一声,“大人想的周到。” 这个步六孤继,推卸责任倒是快,两句话,先是把流民为乱全都怪到冀州的头上,又七歪八拐地说她遇劫是因为没带部曲活该,几年没见脑子和口舌都活络了许多么。 她微微抬起脸来,说道:“那有劳大人了。” ☆、41.第 41 章 使女将康平和冬情引入刺史府偏院。 青州刺史府是西晋时期就建下的建筑, 这十年间由步六孤继打理主持,多次修葺并向外扩张, 渐渐地有了堡垒的趋势。无怪乎延拓认为青州刺史在广固建立了坞堡。 穿过一条窄窄的青石路,是雕花的影壁,上头浮雕着灵活的鲤鱼, 看着颇有些楚人的趣味。一队侍女鱼贯而出, 将后头的行李一一接过,又有捧着铜盆的妙龄胡女, 请康平净手洁面后,除去脏污的鞋后, 才将人引入院中。 康平提着裙摆踏上回廊, 回头看见侍女们对十一郎皱眉, 似乎并不想让那个看上去土里土气的庄汉进入。康平对他摆了摆手, 十一郎颇有些不开心地垂头, 提着自己的小包裹跟着两个僮仆朝着西侧的角门出去了。 冬情进了院子, 瞪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圈,看着雕栏画栋、勾心斗角的建筑屋顶,赞叹道:“青州外头兵荒马乱的,刺史府上却造得像是皇宫一样漂亮。世子府都没这样的架势。” 康平的神色却颇为凝重,看着这雕栏玉砌的刺史府, 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引路的使女还在往前走,主仆二人亦步亦趋地跟着, 绕过一个转弯。左手边是一片清澈的莲池, 橙红的锦鲤四下游蹿, 有凭栏而立的使女撒下一把鱼食,一众锦鲤便蹿过来夺食,让冬情发出一阵惊呼。 喂鱼的使女见有客至,放下手中鱼食的盒子,纷纷行礼。康平本想点点头过去,冬情却被那鱼群吸引住了:“三娘子,你看那鱼好多颜色!” 龙都地处北边,一到冬天什么池子水缸都要上冻,不大养这种玩意儿,冬情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彩色的鱼。 步六孤继倒是兴致不错,还搞了这么一池子珍奇的东西放在府上,真把刺史府收拾成一个南方豪族的坞堡了。 康平见冬情兴致勃勃的样子,便也停了下来,问道:“这鱼食能给我们一份么?” 那帮喂鱼的使女不知道眼前这位夫人的身份,但见她身旁虽然带了个汉人侍女,可气质、口音都像是京中上等人,所以毕恭毕敬地递上了鱼食的盒子。 康平摘掉了帷帽,捻了一撮鱼食撒入水中,底下立刻扬起了一滩一滩的水花,那群鱼像是不要命似的往一处堆,鳞片在阳光下泛起一片金红。她面无表情地又撒了一撮下去。池子里头的鱼闹得更欢了,一头紧紧挨着一头,好像万八千年没吃过东西一样。 冬情扒着栏杆看那鱼抢食,喜得差点要跳起来,一双眼睛渴求地看向康平,急着也想撒点鱼食下去。 康平并不是很喜欢看这种群鱼争抢的场景,只不过见冬情喜欢,才讨要了鱼食,当下便将手里剩下的那点递了过去。冬情立刻抓了一把,扬起来,细细碎碎地落入了池子里:“哦!哦哦!” 康平瞥了她一眼,幽幽开口:“你是在喂鸡么?” 冬情在庄子上住的那段时间,去看过庄里的农妇养鸡,瞧着方才这喂鱼的架势,她还真把喂锦鲤当成喂鸡了。被康平这么一说,冬情立刻脸红了红,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问题。 方才三娘子喂鱼的时候,是多么的骄矜,举手投足里都是上等人的贵气,她方才那一扬,同三娘子比起来,是太过于接地气了…… 她便也学着康平之前的样子,捻着两根兰花指,搓了搓,鱼食从指间落到水池里,激起了又一轮的锦鲤争食。 康平觉得这事情实在是有些无聊。但看着冬情快活的样子,她便也撑着胳膊靠在栏杆上默默看着。这帮鱼是不知道饱的,只晓得要争要抢,有点时候吃多了,直接撑死,第二天翻个白肚皮起来漂在水里。 漂亮是漂亮,全都是些贪得无厌的东西。 看得厌了,她微微偏过头去,却不远处龙行虎步地走来一个身高八尺,肌肉遒结的壮汉。 那壮汉约莫三四十年纪,一把卷曲的红色胡须把一张脸遮了一半,一双眼睛绿得像是夜里的萤石,脑袋剃了个半秃,显然是需要常年戴头盔的人。身上鼓胀的肌肉为了证明他是一个武将,鼓鼓囊囊地将一件麻布衫撑得快要爆裂了。 他穿过回廊的时候步下虎虎生风,谁料撞见了懒洋洋靠在栏杆上看侍女喂鱼的康平,顿时愣了一下,左脚绊到右脚,一个趔趄差点在回廊上栽跟头。 康平的嘴唇勾了勾,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旋即,扣上了帷帽。 她其实并不想笑的,但是这么个虎背熊腰的壮汉自己绊了自己一下,样子实在是太滑稽了。 可那笑容落在那壮汉的眼里,就像是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9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59 拿鹅毛狠狠挠了一下胸口,再加上她立刻又把帷帽给戴上了,遮住了脸,更是让那壮汉觉得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 他刚才瞧见了什么?一个汉女? 冬情发现康平又把帽子给扣上了,满腹狐疑地转过头来,瞧见那个红胡子的大汉,只觉得他看向自家三娘的眼神有些过于赤□□骨,微微拧起了眉头,将鱼食递还给了方才的使女,上前一步挡在了康平的身前,转头请人继续引路。 引路的使女见她喂完了,微微屈膝答应,又沿着廊下往南边走。 那壮汉见主仆二人欲离去,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前来,喊了一句:“这位夫人留步!” 冬情气鼓鼓地转身:“大人什么吩咐?” 那壮汉自然感觉到了这位侍女的敌意,但他丝毫不为之所动,像是个王八似的抻长了脖子,用磕磕绊绊的汉话问道:“这府上竟然来了汉客?” 康平缓缓地回过头去,声线沉稳地用鲜卑语回:“尔朱大人不欢迎汉人?” 尔朱阿奴听她开口,只觉得声音娇软,酥了他半边的骨头,可那流利的鲜卑语又像是当头的一棒砸到脑门,让他浑浑噩噩的脑子在穿过回廊的凉风中清醒了两分:“夫人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康平淡淡回复:“尔朱大人不好好待在朔州,跑来青州做什么?” 若方才尔朱阿奴脑袋里还有八分绮念,这会儿被她这句话顿时给赶了个干干净净,他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半晌才从牙缝后头探出几个字来:“夫人知道的不少么……” 这个汉女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康平的声音依然缓和,竟还带了三两分的笑意:“嗯,本妃知道的并不多,只晓得尔朱大人的部落应当是在冀州?尔朱大人不是部落酋长么,竟然丢下一众族人跑到青州刺史府上——还是说你部的契胡又都迁到青州了?” “那倒没有,只不过这两年青州太乱,我和步六孤刺史是故友,所以过来帮着镇压镇压。”尔朱阿奴面对她尖锐的问题,突然大笑了起来,“冀州现在又没什么营生好做。” “原来如此。”康平依然是不咸不淡地回复。 “那这位夫人呢?你是龙都的汉人吧,怎么跑到青州府来了?”他语气轻挑,一双绿眼睛堪堪停在康平的胸口上,像是在审度什么物品。 “在青州遭到流民的劫掠,寻个庇佑罢了。”她一双眼透过帷帽的轻纱,亦是落在了尔朱阿奴的身上。步六孤继是鲜卑人,没道理和冀州的羯胡关系那么好。之前在广固城外拦车的也是羯人,她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尔朱部原来在朔州尔朱川,算起来还是镇西王治下的部落,尔朱的契胡往上推也是匈奴的别部,北凉未灭之前,还要称刘氏匈奴为可汗。尔朱阿奴的这一支在隆安初年内迁至冀州,成了冀州的军户,但是冀州如今大乱,他们出现在青州,真的不是流民么? 既然是流民帅,却又出现在青州府上——这个时间点,实在是有些过分微妙啊。 尔朱阿奴不知电光火石之间康平的脑子里已经考虑了些许多的东西,只道这夫人实在是娇贵得可以,听她自称本妃,他盘算了下,无奈这两年实在没有打听过龙都哪个贵人竟然娶了个汉女做老婆,盘算半天也想不出这个夫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康平微微颔首,不再同尔朱阿奴多言,转身踩着优雅的步子,像一只骄傲的白猫,缓缓朝着南边走去,不多时一小队女人的背影就消失在尔朱阿奴的视线之中。 他低头瞧见地上散落的三两颗鱼食,捡起来摊在掌心里头,微微哈了一口气。 鱼食遇到水汽立刻变软化开,留下一滩的粘腻。 他将那鱼食递到鼻子下头狠狠吸了一口,从腥气冲天的鱼食里头愣是闻出了两分少妇的甜腻,转而扯起了一个猥琐的笑意。 管她是哪个贵人的老婆呢。 * 冬情紧紧跟在康平的后头,懊恼自己方才硬要停下来喂鱼,才让三娘子被那个五大三粗的杂胡给撞上。那大汉长得歪瓜裂枣,一双绿眼睛像是饿狼一样死盯着三娘子瞧,连她都觉得浑身上下毛毛的发凉。三娘子实在是沉着,竟然还能跟他一来二去打一场太极,要是她的话,说不定早就抄起手里的鱼食朝他那张毛喇喇的脸上丢去了。 “三娘,那尔朱什么的看你的眼神真是恶心的要死!”她凑近了康平小声说道。 康平的脸色也非常不好,就算是她,也受不了被一个男人用那种眼神打量,心里头阉了尔朱阿奴的心思都有了。不过她毕竟年纪大了,冷静些,目前尔朱阿奴和步六孤继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还没完全弄清楚,自己又顶着“避难女眷”的身份,先走一步看一步。 尔朱阿奴好女色,此事她早有耳闻,但在那些尚未解散的部落之间,狎玩女奴并算不得什么,她强忍着反胃,道:“这两天夜里稍微警觉一点。” ☆、42.第 42 章 入了夜, 康平在冬情的服侍下歇息下了。 青州刺史府上的侧院装潢得颇为雅致,应当是比照着南楚豪族的屋宇翻修的, 风格非常江左。入冬后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绒地衣,侍女们裸足踩在上头,走起路来没有一丝声响。卧处是个不高的地台, 青州刺史的夫人特意为康平择了床温暖的被褥来, 沐浴后,换上蚕丝的寝衣, 钻进用汤婆子捂得暖融融的被子,实在是惬意。 被子里柔软的新丝棉, 好像一张张细小柔软的唇, 吻在身体各处, 啃噬掉周身旅途的劳顿。 康平一路上都在奔波, 许久没有好好歇息了, 她在被子里头滚了一圈儿, 享受了一会儿。 屋顶上传来了轻微的咔哒声响。忙碌的冬情并没有听见,但是康平却察觉了,她抬头望了一眼木椽结构的屋檐,心里头感觉安心了不少,从被窝里头钻了出来。 “三娘不歇息么?” 冬情见她才刚躺下又起来, 有些惊异。 康平说:“突然想给世子写封信。” 冬情一愣,旋即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奴婢这就给娘子备笔墨!” 果真是新婚燕尔啊, 虽然在世子府上的时候两位主子过早显露出了老夫老妻的意味, 但到底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才成婚没几日就面临分别,难免心间思念难耐。冬情手脚麻利地摆了案几,笔墨,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康平瞥了她一眼,见她满脸的春情荡漾,知道她肯定想歪了。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嗯……也不是说不好,她当年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和翟融云一起幻想着什么“盖世英雄踏着七彩祥云而来迎娶她过门”之类的。后来翟融云倒是真的等到了白马饰金羁的盖世英雄,她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60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60 就……没有后来了。 她铺开了左伯纸。 独孤继的府上别的不多,这种南人的雅物却是不少,若他不是青州刺史,没担着这么重的担子,说不定还能和睿王烈成为莫逆之交。只可惜他身在此位却不思进取,这就有些作死了。 康平细细沾了墨,下笔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问他有没有吃饱穿暖?龙都该下雪了,他膝盖不好,是幼时落下的病根,需要仔细看护。 而且他还有上气之症,冬天容易发病,想起初见他哪会儿他靠着紫藤喘得像个破风箱,她就有些心疼。 明明十岁之前还是个白白胖胖活奔乱跳的小子,她一死,直接给养成了病歪歪的黄苗秧子,实在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她又不能写什么密谋之语,这封信从青州寄到龙都,肯定要被慕容焕拆看过,只能写点家常。 她顿了顿,落下笔去,絮絮叨叨写了一堆,洋洋洒洒两大页纸,写完时,外头的鹧鸪都叫了许多声。她通篇看了一遍,觉得自己的语气实在是有些像老妈子,可又不晓得怎么删改,无奈在后头加了一句:“在青州遇劫,如今暂居刺史府上,亦不知何日可有回还。切切。勿念。” 这句加上后,她才觉得整封信看着有点略微像了一个新婚妻子该写给丈夫的东西。虽然最后那句“切切,勿念”实在是有些矫揉造作得可怕,透着一股子“我遇劫了,我很坚强可我还是需要你安慰”的撒娇气,她强忍着自己下笔把那两个词划掉的冲动。 可她也实在不懂该怎么给丈夫写信——不加这两句,通篇就真的是婆婆妈妈的“拳拳慈母之心”了。 她将两张信纸,仔细叠了叠,装入印花的信笺。信笺上被熏了一层香,丝丝窜入她的鼻尖,是龙都时兴的卿月梅,步六孤继的品味还真是紧跟潮流。康平将信笺交给冬情,道:“明天一早找人送去龙都。” 冬情笑得眼睛都弯了,将东西收下,又服侍康平重新躺下,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窗外的鹧鸪又叫了两声,屋顶上的十一郎猫一样地蹲着,一手拿着个皱了皮的苹果咔咔地啃着,活脱脱一个春耕间隙蹲在田坎上休息的老农,只一双狭长的眼睛死盯着北方的院落,像鹰隼一样锐利。冬情推门出来,他朝下看了一眼,见她转身往偏房去了,便又调整了个蹲姿势,随手掀起半块瓦片,把啃完的苹果核塞了进去。 下头亮了半夜的烛火次第地灭了。 * 龙都的冬月迅速地转凉,才将将月初的时候,屋檐上就已经开始挂上了霜,大雪节气一过,则便到了满城鹅毛的时候。 崔仲欢的府邸,天热的时候一片鬼蜮般的幽深,天一冷,则戚戚惶惶的萧索。爬了满墙的藤蔓落了,留下光秃秃的灰黄,入冬后,则挂上白莹莹的霜,灰土墙看着像是个耄耋之年的老朽,冬日里的朔风一吹,就颤颤巍巍得要塌了似的。院子里头满地的矮草倒是被清理掉了一些,崔家的小童子正抱了个比自己还要高的扫帚费力地扫。 而崔仲欢本人,则裹着条破寝衣倚靠在墙边,脚边火盆里头烧着冒白烟的碳,呛得他有些睁不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那个银酒壶倒是锃光瓦亮地在案几上放着,和破落的屋子不甚相称,看着颇为突兀。 更突兀的是,十年浑浑噩噩的崔仲欢,竟然看起书来了。 这几个月他像是在鬼门关里头来来回回了好几趟,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却显得似乎挺拔了一些。一双浑浊的眼睛依然昏黄,但是好像从深处透出了一丝浅浅的光亮,他舔着手指上的冻疮,哆哆嗦嗦地摊开手中的竹简,眯着眼睛去看上头的字。 前门传来了叩击的声响,笃笃笃,节奏颇为稳健。 小童一怔,自打自家二爷不再去西市酒街,这两个月跑来崔府上的人怎么多起来了? 往年,可是一整年都来不了一个人。崔家本家早就不想要这个丢了一祖坟脸的嫡次子了,龙都城的官宦又个个都是见风使舵,自从崔仲欢落魄了,当年在羽林卫的几个亲随战友都不大乐意登门。 崔仲欢十年泡在酒坛子里头放纵,早也不把自己当崔家人了。前些年遣散了仆从部曲,一个人像个野人似的窝在府上,白天就去西市喝那劣酒,晚上就摊在榻上流着口水发梦,两年前在西市大街上捡了一个乞讨的小童,善心大发的带在了身旁,让他照顾照顾起居,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像狗一样过了。 小童本来是西市的杂胡孤儿,他也不知道自己亲妈阿耶是哪个,估计也就是什么上了年纪的妓子,总归不会是个什么好出身。原先在西市当乞丐的时候,风餐露宿,一顿饥一顿饱,被崔仲欢捡回来之后,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屋子。所以他也就死心塌地地跟着这个落魄得没人形的崔二爷了。 只是崔二爷好像某一天出门后,回来突然像是脑子里哪根筋被重新拾掇了一下,瞧着好像有点不大一样了。这几个月,都不去西市喝酒了。 可小童想起崔仲欢偶尔几天的惨状,总觉得崔二爷这一波的清醒不大对头。 他丢下扫帚,跑去前门将门缝推开了一些,落入眼的是个长相清秀的汉人姑娘。 小童常年待在崔府不出门,见过的人屈指可数,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两个月前刚刚来过的那个侍女。好像是什么公府的,他将门拉开了一些,却没见着两个月前和这个侍女一道来的那位女公子。 秋韵穿了一件夹袄,领子上围了一圈细细的狐裘,衬得一张脸越发沉稳,看上去就是一脸大户人家有头有脸管事姑娘的做派。她见开门的还是两个月前的那个小童,想起当时他拿了酒,却给她闭门羹的无礼,心头一阵嘀咕。但是她现在好歹也是镇西王世子府上的代管家身份,面上未曾显露出半分不满,只是端庄地笑了笑:“这位小哥,我是镇西王世子府上的秋韵,世子有话传给崔二爷。” 小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他还记得之前这姑娘还是什么南阳郡公呢,这会儿就镇西王了? 秋韵看他迟疑,依然耐心地问道:“可是崔二爷现在身子还不爽利?” 小童咬着下嘴唇想了想,把门推开了些:“没有,现在可以见二爷。” 秋韵心道,这崔二爷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但依然施施然跨入府中,可是只一进门,就被那扑面而来的颓败一惊,差点绊到在门前—— 这是崔家嫡次子的府邸? 瞧着怎么像是野人的洞穴! 朔风刮过满园的枯枝,卷起了小童刚刚扫作一堆的落叶打了个旋儿,地上全是灰土,竟然是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秋韵的脸色发白,她以为瞧着这崔府外头的败落样子已经是极致了,没想到进了门,还能更厉害些! 这崔二这么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1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61 些年……是被鬼差捉去了么! 恰恰此时,窝在西间看书的崔仲欢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放下手里的竹简,披了件破了洞的大氅,搓着手探出头去看。一出门,瞧见一个长得白嫩的姑娘,亭亭立在他垃圾堆似的院中,一双眼震惊地望了过来。 崔仲欢只觉得轰的一声,一张脸腾得又红又肿,像是被人当面甩了个耳光,耳朵里都嗡嗡发鸣起来——这姑娘好似在镇西王世子府上见过,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应该还是郑家的丫头。 他慌忙将身上大氅破洞的地方卷起来拿在手里,好像这样秋韵就看不见那破漏之处一样,脸皮抖了抖,扯出一个僵硬而尴尬的笑,丑得让秋韵都想移开眼睛:“这位姑娘是……” 若非是世子吩咐,秋韵简直就想掉头就走,不肯再在这破院子里头多待一刻!她吞了口唾沫,强压着心头的恶心,快速地说:“奴婢是镇西王世子府上的代管事,名唤秋韵,世子想请崔二爷本月十日到大慧觉寺进香,崔二爷莫要推却。” 崔仲欢浑身一凛:“进香?” ☆、43.第 43 章 崔家并不信佛。 实际上在燕国, 大部分的汉人是信奉的还是黄老之道,清修无为, 崔仲欢作为崔家嫡子,虽然现在的样子已经和崔门没什么关系了,崔氏的烙印却依然留在骨骼当中——他信奉的也是道教。 秋韵好歹是荥阳郑氏出来的侍女, 对五姓之门比较了解, 知道大部分的世家子不太可能信佛,自家的三娘子已经是个另类了。而这位崔二爷, 瞧着他这几年的样子,一看也不是个茹素念佛的人。 她虽然不理解为什么世子要请崔仲欢去大慧觉寺拜菩萨, 但依然将话带到了, 任务完成, 她也不愿在这脏乱的崔府多待, 急匆匆告了一句“告辞”, 正准备走。 “姑娘留步!”崔仲欢突然道。 秋韵面色有些不耐, 说:“二爷要是问我为何世子爷请你去拜菩萨,恕我也不知晓,我就是来带个话的下人。” 崔仲欢自然看出了她的轻视不屑,无奈地笑笑:“那就……多谢姑娘了。” 他知道这种出任务的下人依礼是该给点赏赐的,可是他手里头实在是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从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两颗珠子来,走上前去递给秋韵, 又说了一遍:“多谢姑娘。” 秋韵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她替世子爷到崔府上来传话, 是压根没想过要那什么赏赐的, 这崔仲欢现在除了还姓崔以外,还剩下些什么?如今的他形销骨立,瘦得像是一具骷髅,三娘子还说他十年前是龙都多少春闺少女的梦中情人,实在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不过崔仲欢从怀里掏珠子的样子,还残存了一点崔家子的底蕴,看着到底和外头那些三教九流的醉鬼大不相同。她敛了眸,恭谨有礼地收下了,补了一句:“初十日辰时世子府会派车来接二爷。”言罢,提着裙子急匆匆地走了。 小童迈着两条短腿将她送出门,他也看出了,这个姑娘虽然态度略有些倨傲,但自家二爷对这个镇西王府来的婢女却是不一般,心想她背后的主子一定非常厉害,倒是机灵地脆生生道:“恭送姑娘!” 秋韵捏着那两颗珠子,却像是从什么鬼蜮之地逃往也似的,快步离开。 崔仲欢看着她的背影被崔府的破门挡住,低头叹了一口气,大氅的破洞还捏在手里,他戳了根指头进去,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圈儿。 “阿虎,家里还有绢布么?是不是要去买件成衣来穿?” 阿虎才刚刚关上门,听见崔仲欢的话,差点从台阶上一头栽下来,他实在是不敢相信:“爷,你说啥?” 崔仲欢抬头看了一眼阴霾的天气,捏着那大氅开线破洞的一角,叹气时呼出的水雾在他的眼前萦绕,透过水雾看过去,自己的院子真的恶心得像是阿鼻地狱一样,他也知道自己这幅尊荣估计也十分的叫人恶心,不怪那姑娘跑得那么快。 他重复了一遍:“是不是要去买件成衣?如果初十要去大慧觉寺的话。” “爷你要出门么!”阿虎仿佛见了鬼似的,他来崔府两年了,崔仲欢出门从来都拄个烂竹竿,揣个酒壶,孤零零地去西市喝酒,喝到天黑,再孤零零地、烂醉着回来。正儿八经赴约这种事情……他从未见他做过,更别说去买成衣来穿了。 崔仲欢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了许多年的旧衣服,将身上散发着呛鼻炭火味道的大氅卷了卷,裹得更加紧了一些,说:“你去把仓库里那匹绢拿来,我到西市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成衣卖。” 阿虎打了个哆嗦,抬眼定定看向崔仲欢的眼睛,瞧见的是一派清明。他反而有些恍惚了,这么两年下来他鲜少见到自家二爷清醒的样子,他方才说的真的不是呓语? 不过二爷这两个月喝酒什么的确实少了许多……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才敢确定崔仲欢是真的要出门买衣服去,立刻飞奔着跑向仓库,将那匹堆了灰的绢布拖了出来。 那绢在仓库里也不知道多少年了,竟然运气好,没有被虫蚁咬出什么洞来,崔仲欢从墙边抄过拐棍,将那绢上下拍了拍,抖掉了灰土,夹在了咯吱窝下头,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 秋韵回到府上的时候,正好撞见刘叔也一手抱了两把香烛,另一手拎了一桶香油回来。 刘叔看见她,立刻眉开眼笑起来:“秋姑娘你也回来了!” 秋韵答道:“刘叔你采买好了?” 刘叔抱着那胳膊粗的香烛,答应道:“哎!今年手头宽松了一些,终于可以买点好货了。前两年穷得连香油都买不起啊!”他脸上的褶子都笑得皱了起来,今年世子府手头宽松,说到底还是拜那位带了丰厚嫁妆的新世子妃所赐。他现在看见世子妃带过来的下人,就像见到了财神爷一样,恨不得把他们统统都给供起来。就连那个吐火罗的奸商,都顺眼了不少。 秋韵上前搭了把手,又问:“府上为何冬月初十要去大慧觉寺进香?” 她也是常常跟着三娘子去寺里,对佛家的规矩略知一二,大慧觉寺的法会一般都是重三,重九日,三娘要去进香,都会挑带三带九的日子,十一月初十这个日子不上不下的,还要带着崔仲欢,实在是叫人心生疑惑。 刘叔四下看了一圈,压低了声音,道:“秋姑娘有所不知,这冬月初十是先镇国公主的忌日!” 秋韵一怔:“先镇国公主?” 她是闺阁侍女,对十年前的那场动乱不甚了解,只不过有所耳闻,但是那些事情对于她来说实在是过于遥远,她一时半会儿脑子里没法把所有信息都给串联起来。 刘叔轻声说:“这里不方便说这个,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2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62 我们先把东西放仓库里头,我给你详细说。” 秋韵知道府上全都是宫里头的耳目,有些话不能瞎说,便点了点头。 待放下香油香烛,刘叔带着她去了后厨无人的角落,才小心翼翼道:“你该不会不知道咱们世子爷原来是镇国公主的养子吧!” 秋韵:“知道倒是知道……” “这不就结了!正因为咱们世子这个身份,皇上才要盯着咱们府里。”要不然府上哪会穷成这样,好歹也是个世子府!刘叔不满地翻了个白眼,还是继续说道,“今儿个世子爷不是让你去找崔二爷了么?你晓得崔二爷就是当年领兵杀进公主府,当着世子爷的面给公主呈上了一杯毒酒的那个么!” 秋韵只道崔仲欢做过羽林中郎,得意过几年,后来堕马摔断腿才落魄的,却不曾想到还有这么一层。 刘叔继续絮絮叨叨:“我估摸着今年是公主十年忌,世子爷可能是打算押崔二爷上大慧觉寺给公主磕头呢。”他看了一眼秋韵,把声音压低了些,“圣上他比较忌讳这个,咱们去庙里拜祭的时候是不会派人来盯的,所以在寺里头,想怎么磋磨崔二爷都没有关系……” “罪过!寺里头做这种事情……”秋韵大惊。 “小点声!”刘叔慌忙竖起一根手指,“这叫做报应!崔二爷当年这样对咱们世子爷,磋磨一下怎么了?” 秋韵想起那破败院子里头,卷着大氅缩成一团的小老头儿,皱了眉头。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佛家说一切皆有因果,崔仲欢如今所食的苦果,确实是他当年种下的因不错。可是他现在已经落魄至此,十年罪过依然没有还清么? 刘叔却已经在磨后槽牙,发出吱吱的响声:“姓崔的混球终于落到咱们世子爷的手里头了,哼哼,咱们世子爷还是太仁善了,早该把他绑来好好磋磨一顿……” 秋韵这才发现,原来世子府上的五个下人,提起崔仲欢,都是这样全然的、毫不避讳的恶意。只要提起一个崔字,就好像在谈论什么十恶不赦、青面獠牙的罗刹,不用最污秽的恶语折辱,都不能泄愤。可她明明记得第一次在世子府上见到崔仲欢的时候,刘世子对他的态度并不是那样厌恶。 她心头突然有点异样。 刘叔给她解释完了镇国公主、刘世子、崔仲欢三人之间的渊源,以为她能和他一起同仇敌忾地扎崔仲欢的小人,可秋韵却还是一脸的端庄淡然,只是说道:“原来是如此啊。” 刘叔砸吧了两下嘴,心想,这姑娘到底是没经历过那几年苦的。 在镇西王世子府最难捱的那两年里,他们这几个下人,全靠着诅咒崔仲欢,才坚持了下来。 所以现在崔仲欢这幅卑贱的尊荣,的确很让人解气。 秋韵匆匆露出了一个程式化的笑容,结束了这段对话。 她私心里很烦崔仲欢,身为崔家子,含着金汤匙出生,却将自己手里的一副好牌硬生生打成这样一副烂样子。可是她依然没办法把一个时辰前,还在小心恭谨地从怀里掏珠子给她的那个男人,同刘叔嘴里那合该千刀万剐的样子,亦或是十年前横刀立马鸩杀公主的霸道样子联系起来。 她回到自己住的别院,把那两枚珠子并排放在了案几上看了一会儿。 珠子不是什么好货色,颜色杂得很,康平对秋韵非常大方,所以秋韵自己的小金库里头,有不少比这珠子好许多倍的东西。 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并不值得让人同情。 秋韵心想。 但也没坏到这种地步吧? 只不过是个,褪去了崔家子的光环,落魄了的,悲惨地在尘泥里挣扎赎罪的小人物而已。 ☆、44.第 44 章 刘易尧算着日子, 又快到了冬月初十。 他站在廊下,屋檐底下结出来的冰凌映着天光, 刘叔低着头跑过来说:“世子爷,东西都买好了,今年买了九斤香油!” 他点了点头, 瞥见一个急匆匆闪过的身影, 是郑珈荣留在府上帮刘叔打理事务的秋韵,应该是刚从崔府回来, 却没过来回话,自己一头扎进下人房里去了。 刘易尧低低嗯了一声, 继续盯着那冰凌子。 郑珈荣已经走了快二旬, 算着日子应该已经过了青州了, 也不知道一路上顺不顺利。 今年没法带着郑珈荣到镇国公主的灵前拜祭, 委实有些遗憾。不过来日方长, 他这两天总恍恍惚惚觉着, 自己和郑珈荣的这门婚事,像是被什么冥冥之力所指引似的。 刚成婚的头几天他老是梦见年轻时候的镇国公主和他的母亲翟融云,郑珈荣走了以后,反而不做那个梦了。也是奇得很。 刘叔哈着气,搓了搓手道:“世子爷, 外头冷,不若进屋吧?” 刘易尧摆了摆手, 抽出袖子里精致的小瓷瓶, 倒出来两粒塞进嘴里吞了下去。 “我觉着今年身体比往年爽利了不少。” 刘叔笑道:“世子妃的药还是不错的。她走时还叮嘱了老奴要时时盯着世子爷按时吃药!”一说起新世子妃, 刘叔就喜不自胜,这世子妃实在是府上的贵人,她一嫁进来,世子府上的气氛都不一样了。他又道:“不知道世子妃能不能赶在过年前回来?” 刘易尧把玩着手里头那只瓷瓶,低头笑了笑:“但愿吧。” 他又偏过头问道:“刘奕平呢,还没回来?” * 龙都的余香楼是一座中等定位的酒楼,往来的多为口袋里有几个子儿的胡商。余香楼这几年一直开得不温不火,因为价格公道,东西也不算很次,所以每个月的进账颇为可观。但在胡肆林立的西市,余香楼也没火爆到哪里去。 刘奕平一脚踏入余香楼,小二便笑嘻嘻地迎了上来,道:“郎君吃些什么啊?” 刘奕平环顾了一圈儿,道:“你们掌柜的在么?” 小二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儿,瞧他的样子虽然气派十足,可是身上的衣服却不是什么好货色。手里拿把宫里都制式的长刀,腰间却没有腰牌,一看就不是官差,顶多是那个小富人家家里的护院,是在算不得什么贵客。 刘奕平察觉了他眼底的打量,心想这小二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如今贺赖孤的主子郑家三娘嫁进世子府了,整个余香楼就是世子府的产业,他是世子府的护卫,贺赖孤也是世子府的护卫,两人是正儿八经的同级关系——而且他还比贺赖孤在世子府任职的时间长,是他的前辈! 他微微抬起下颌,手指搭上刀柄,斜睨着眼角倨傲道:“我姓刘,你去禀报你们掌柜,他肯定会来见我!” 小二一听他姓刘,连忙换了一张谄媚笑脸,点头如捣蒜:“原来是刘郎君啊!掌柜的就在楼上,吩咐了小的若是刘家的郎君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3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63 来了就要好生接待呢!”说罢,就高高兴兴地将他往楼上引。 刘奕平对他的马屁非常受用,心想贺赖孤还算是有些眼力见,便龙行虎步地踱着方步走到楼上,正想着要用什么居高临下的口吻去通知贺赖孤。 贺赖孤临着窗,穿着他平时在人前时穿着的那身人模狗样的圆领袍子,油光水滑的佛珠在纤细白嫩的手里一颗一颗盘过。另一只手支着个茶碗,薄薄的却红艳艳的唇抿在青绿的碗沿,看着颇为赏心悦目。 这美人凭窗品茗的美景,却活生生让旁边一坨牛粪给毁了。 这牛粪君,瞧着应当也是口袋里有几个钱的胡商,长了一副卷胡子浅色瞳仁的长相,肤色却脏得像是西街黑店里十多年未擦过沾满了油渍的栏杆。十个手指头上每个都带了碧玺或者猫眼石的扳指,伸出来活脱脱一个移动的扳指库,闪亮亮的宝石却衬得他粗短的黑手指越发如同从土里刨出来的树根。他将那闪瞎眼的扳指在贺赖孤的眼前晃了一圈儿,嬉笑道:“美人儿,不想要么?” 刘奕平朝天翻了一个白眼儿。 这贺赖孤表面的身份是余香楼的掌柜,实际上却是世子妃放在外头的暗桩,同时兼任她的暗卫,就这招蜂引蝶的长相——世子妃用人的头脑还真是清奇。 以他做护卫这么些年的经验,作为一个好护卫,首先就是不能引人注意,要是自己就能招揽一大波的狂蜂浪蝶,还怎么保护主子的安全? 世子妃还真是心大,让他这么个风华绝代的到处抛头露面……世子爷也不知道怎么了,放着他刘奕平这么好的护卫不用,非要来找这个贺赖孤。 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身手好才能! 想这些的时候刘奕平已经全然忘了自己当初被贺赖孤拿两把弯刀扣在树干子上的窘态了。 不过就贺赖孤这样白天夜里两幅截然不同面孔的,寻常人也很难将面前这个慵懒清冷的美人与夜里一身玄衣,喋血杀伐的暗卫联系起来。 刘奕平在心中替这个摸老虎屁股的黑炭老爷默默点了一盏蜡。 那黑得炭一样的胡商见贺赖孤并不搭理他,凑得又越发得近了一些:“美人儿,在这鱼龙混杂的西市开店又是何苦来哉?不若随我回到天竺,一同侍奉湿婆天……” 贺赖孤冷冷地看了那个黑炭一眼,垂下了鸦羽似的睫毛,敛住了眸中寒光微露的杀意。 他长成这样三十多年,这种不要命扑上来的色胚子多如过江之鲫。若是放在早年他还有些兴趣,赏他们去阎罗殿,现在是已经懒得练手指头都不愿动一动了。他缓缓放下茶碗,薄唇微微抿了起来,脸色不善。 但是对于**熏心的黑炭老爷来说,这细微的动作反而显得更加撩人,美人儿一颦一促都牵动这他那颗油腻腻的心。 似乎是急于要表明心迹,黑炭老爷脱下了手中的几个碧玺,码放在了桌前,声音带着略有些恶心的哄劝:“你看你,也都三十出头了,该为自己个后头的日子打算,真的不考虑考虑么?” 贺赖孤灰蓝灰蓝的眼甚至都没有朝着那几颗水头十足的碧玺上头瞟一眼。 黑炭老爷心里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他扑上前去隔着桌子去捉贺赖孤那双白生生的手,硬要将那金托儿的碧玺戒指给套在他的手上。但贺赖孤轻巧地偏过身去,将那双拿惯了圆月弯刀的手不动声色地抽了出来,眼底掠过一丝寒芒。 “你干嘛呢吃饭就吃饭调戏个屁的良家郎君?” 一柄刀鞘啪嗒一声落在了桌上,刀面明晃晃的反射着窗外昏黄的天光,吓了那黑炭老爷一大跳。 他抬起头来,一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胡服青年一脸黑着脸看着他。他生的白,越发衬得眉心发青,两道剑眉在脸上生生竖了个倒八字。 黑炭老爷见他虽然提着把光秃秃的横刀,扎了马步在面前,大有他不放开眼前那个美人,就要给他脖子上来一刀的架势,只是看着到底年轻,衣着也并不光鲜,便慢悠悠地将那桌上的扳指一枚一枚地套回了手中,方才对着贺赖孤还谄媚得流油的脸,这会儿立刻变得不屑起来:“当游侠儿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小哥儿,你可是看错了,我在和美人联络感情呢。” 刘奕平鼻子里喷出个中气十足的“哼”,将横刀举到了胸前:“怎么着,那你同我也联络联络感情呗?” 黑炭瞥了他一眼,挥挥手准备叫楼下的护卫上来把这小子解决了,谁知道手还没抬起来呢,刘奕平却骤然抬腿,一脚踩在案几上的刀鞘尖上。刀鞘被他一踩啪地弹了起来,在空中跳了个旋儿,啪嗒一声打在了黑炭老爷的脸上。 刀是仿照着宫中宿卫的刀造的,刀鞘用的两层水牛皮,又硬又厚,还死沉死沉,黑炭老爷直接被那飞起的刀鞘砸得转了个圈倒在席上,半边耳朵被那刀鞘打得嗡嗡直响,眼里都要冒上金星。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刘奕平的大刀就咔咔两声砸在了他面前的地板上,将上头的竹席子直接劈成了两半,黑炭老爷都能在那锃光瓦亮的刀面上瞧见自己个儿吓得颜色都要脱了一层的脸。 “你和掌柜的也联络得差不多了,换我联络了呗?”刘奕平痞痞笑着,抬腿露出半截官靴。 那黑炭老爷本就是从西域来的胡商,不大能分得清楚龙都宿卫制服的样式,瞧着刘奕平的刀、靴,以为他是羽林,又被他刚才这么一打,顿时萎了,哆嗦着团成一团:“联络完了,联络完了,小爷请便——” 刘奕平将那刀从地板上拔起来,行云流水地塞入刀鞘,摸了摸鼻子,龇着牙道:“滚吧!” 黑炭老爷立马连滚带爬地下楼了。 终于在贺赖孤的面前露了一手,刘奕平非常高兴,大刀金马地准备坐下,一边还要装作满不在乎地说:“我是怕你失手把他给杀了,平白给世子爷招祸。” 谁料贺赖孤却抬起了眼睛,眼神落在案几上,像是被冰封住的瀚海一样没有波澜,半晌,他开口道:“你把我的案几给踩脏了。” 刘奕平被他那冷冷的声线激得一哆嗦,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还有地板、席子。”贺赖孤继续抬起那双蓝眼,盯住了刘奕平的脸。 刘奕平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转移话题道:“那个啥,今天是世子爷叫我来通知你,初十日他要去大慧觉寺有要事,需要安排几个护卫。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过来给咱们帮个忙。” 贺赖孤没回答,继续盯着他,半晌,突然唇角勾起了一抹危险的笑意。 刘奕平被他笑得愈发发毛,只觉得骨子里头都有虫蚁在咬,一瞬间回忆起了当初被摁在树干上,脖子贴着弯刀刀刃的恐惧,他连忙起身,嘿嘿干笑了两下,也像是方才那个黑炭老爷似的屁滚尿流地溜了。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4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64 等出了那门,他才恍然回过神来:卧槽,什么情况,老子现在还怕他干嘛! ☆、45.第 45 章 心里头藏着事儿, 康平睡得很浅,可她还是梦见了自己的前世。 那会儿还是十六七岁, 父皇尚健在,弟弟慕容焕为监国太子,她是全燕最尊贵的公主, 三千食邑, 八百仆从,过着绫罗绸缎、销金毁玉的奢侈日子。纸醉金迷的生活似乎望不到头。 但是那年秋天柔然突然大举入侵北境。 柔然在大燕建国的时候只是一个地处代北之北的小国, 他们空有广袤的草原和荒漠,过着慕容鲜卑已经弃之如敝履、不屑一顾的原始游牧生活。但是百年前燕灭拓跋代国, 柔然与燕国之间少了代国的缓冲之后, 那帮柔然人就经常南下劫掠。 那一年尤甚, 而且柔然王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 竟然从西部起兵, 绕过北边的六镇, 剑锋直指河西走廊。 那是大燕通往西域的喉舌,横亘着悠长而古老的丝绸之路,支撑起西北的经济命脉,自世祖起便是大燕每一任帝王最看重的所在之一。 她一拍脑门,放下了龙都城里头的繁花似锦, 纵马去了河西参军。 她在河西认识了翟融云和镇西王刘景。 那四五年的情景像是走马观花一样在眼前过,这段记忆尘封得有些久了, 陡然拿出来抖落了灰尘, 还带着一股发了霉的气息。她像是一个过客, 从第三方的角度看向当年意气风发、年轻气盛的自己。 梦里头翟融云那张脸都显得有些陌生得不自然。许是前些日子看她儿子看久了,不自觉要代进刘易尧的面相里头去。 眼前突然晃过去一张怯怯的、红发碧眼的羯人脸。 一个名字在她的舌尖,仿佛下一刻就要蹿出去似的,可她顿顿了半晌没把那个名字说出去。 她浑身抽搐了一下,骤然醒了过来。 眼前是一团漆黑的夜,她愣了半晌才恍然发觉自己是睡在青州府的别院,这座坞堡似的刺史府可笑地嘲弄着她当年的政令。 青州的夜里很静,就连上半夜还显得有些喧闹的鹧鸪现在都没有什么动静了,可是康平脑袋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一样,她上辈子也是在柔然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圈,又从血雨腥风的宫廷政变中杀出一条血路的人,机警刻在了她的魂里——很快她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呼吸。 她在脑海里冷笑了一声,身子却轻巧地在被窝里头打了个滚,装作梦呓的样子,一只手却游蛇一般探入了枕头底下。 来人踩着绒地衣,似乎并不很刻意掩藏自己的气息,缓缓地靠近。 康平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人就是白日里见到的那个红胡子的尔朱阿奴。 她的指尖触到了枕头底下那把精巧的短匕。 她本来还想着,寻个什么由头,去探听一下尔朱阿奴和步六孤继的真实关系,却没想到尔朱阿奴真的这么沉不住气,自己个儿撞到枪尖上来了。 尔朱阿奴靠近了康平的床榻。 冬月的夜色很沉,屋子里漆黑一片,唯有婆娑的树影透过薄薄的窗纸落在了地上,拉出一道诡丽的影子。 树梢晃了两下。 尔朱阿奴浑然未觉。 白日里汉女纤细的身形犹在眼前。那骄矜的举止配着微微有些破旧,沾了尘泥的衣裙,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就连她轻笑后,又慌乱扣上帷帽的动作,对他而言都充满了挑逗的意味。 独自南下,在青州遭到流民的劫持,孤零零地投奔青州刺史,他脑海里头勾勒出了一个落了难的、却又死憋着一口气的妇人形象。 女子娇俏的身躯就侧卧在榻上,背对着他,隔着薄薄一层的纱帘,他几乎可以看见柔软的锦被勾勒出她腰际柔滑的线条,榻角放着一只香炉,闪着暗光,袅袅冒出一道云雾。尔朱阿奴上前轻轻撩起了那层纱帐,微微俯身,香气冲入了他的鼻尖,让他的心神微微一荡漾。 他也是阅尽千帆的人了。在冀州的时候,帐中的女奴成百上千,大多都是被狎玩了一次,就转送给了下头人。他也就有个收集的癖好,对女人,自诩还算是比较温柔的。 这个夫人是个汉人,年纪轻轻的又独自南下,只怕家里头那位并不怎么能叫她满意吧? 他邪佞地笑了一下,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康平的腰身。盖在她身上的锦被滑得像水,他的手顺着那**跗骨的线条缓缓向上游移:“夫人……” 下一刻他听到了利刃刺透皮肉的声音。 肩膀上传来一阵刺痛,他跌撞着后退了几步,却看见榻上的女子鱼跃而起,抓起了榻边的斗篷,抖出了一朵盛放的花,落在了身上,将自己兜头裹了个严实。 那金刀扎穿了肩头的骨骼,从背后探出寸许,疼痛却将尔朱阿奴的欲火放大了。他怒吼一声扑了上去。 而康平却从榻后头拖出来一把尺长的弩机,迅速地搭上了金箭。 尔朱阿奴脚步一顿。 他也不是没玩过弩机的人,自然知道这玩意儿的威力。这般大小、制作精巧的弩机能穿透百步外的头颅,这么近的距离射过来,他定是要被钉在地上扎个透心凉没跑了。 他摁住肩膀上的伤,狂笑起来:“夫人还真是泼辣得很!” 康平道:“尔朱大人深夜来访,是想同本妃过过招?”她嘴边噙着笑意,颇有些疏狂。 不过她也知道就自己现在的身手,真实打实打一场,在尔朱阿奴手下半招都过不了。纵使是前世的自己,可能也就撑个三招半左右。她毕竟是体力上天生不占优势的女人,在战场上擅长的也是远距离的长弓和弩箭。 她周身凛然的杀气能让尔朱阿奴心头胆边冒出了半分退意,他微微迟疑一下。 下一刻,一道风窜入了房中,尔朱阿奴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发觉自己的脖子被什么冰凉的东西给缠住了。 那人藏在暗影里头,咔咔两声,尔朱阿奴甚至来不及发出声响,就悄无声息地咽了气。 他庞然的身体倒塌在柔软的兔毛地衣上,只发出了两声闷响。 康平吹燃了火折子,幽幽的光照亮了十一郎半边脸,依然是扁平的颧骨,脸颊上一团朴实的红色。 只是一双眼睛里流露出了似笑非笑的意味,扒拉了两下尔朱阿奴的尸身,幽幽地说:“主上,这人怎么今夜就来了?” 康平赤着脚从榻上下来,一边从弩机上卸下金箭,塞回了榻底。尔朱阿奴面朝下,脖子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扭曲着,肩膀上的血迹渐渐渗出来沾染了下头一大片的兔毛,在火折子昏黄的亮光下是一团黑色。 她怕他的血沾污了她干净的脚趾,没有走得很近,只是嘲讽地说:“这冀州的部酋同青州的刺史关系还真是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65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65 不一般,竟然可以深夜出入青州府女眷所居的后院啊。” 十一郎看着尔朱阿奴雄壮得像头小牛一样的身躯,也有些不耐烦,蹲在他身侧搓着手,像是地里歉收的老农民,烦躁地说:“这尸体怎么处理啊?” 康平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怒火,语气却冷得像冰,“丢到外头去,明天交步六孤继自己个儿来处理!” 十一郎站了起来,费劲地将那把金刀从尔朱阿奴的肩胛骨上拔下来,在衣服下摆上蹭了两下,蹭掉了上头的血迹递还给康平,笑着说:“主子腕力见长。” 康平承了他的夸奖,将刀收入鞘中,翻了翻酸痛的手腕,方才那一击占的是尔朱阿奴轻敌的便宜,并不是自己的武力值有多高超。她叹息一声:“和当年比还差点,这身子太柔弱了,回龙都得好好练练。” 第二天一早,步六孤继是被侍女的尖叫声给吵醒的。 他匆匆忙忙起身,见到自己平素还算稳重的贴身女奴杏娘慌慌张张冲进屋中,一张脸惨白得几乎要当场昏了过去似的,问道:“怎么回事!” 杏娘一双大眼瞪得老大,喘了半日才说得全话:“老爷,大事不好……尔朱将军让人给——杀死在昨天那个夫人的房间外头了!” 步六孤继闻言,且喜且惊,一瞬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一张嘴长得能塞下个鸭蛋:“你说尔朱阿奴他死了?” 喜得是尔朱阿奴霸占他青州府已久,借着手中流民兵挟持他这个正儿八经的青州刺史,随意出入青州府后院,狎玩侍女,府上怨声载道,他这一死,死得实在是痛快,惊的是他这么个牛一样壮实的大块头怎么就这样死了,还死在昨天那个什么世子夫人的房子外头! 他哆哆嗦嗦地起身,慌忙罩上衣服,急匆匆地往康平所居的偏院奔去。 天光微露,康平罩着一件斗篷靠着廊柱,手里头把玩着一把精巧的短匕,垂着眼睛。廊下尔朱阿奴的尸体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团在那里,脖子折了一个诡异的角度,肩膀上的伤口结痂了一片暗红的血迹。廊上的血迹已经被擦干净了,房间里头沾了血的兔毛地衣也被扔了出来,**裸地指正着命案的第一现场就在康平的卧房之中。 步六孤继看见那小山一样的尸体倒抽了一口凉气,抬眼却正对上了康平淡然的眼眸,她手里拿把短匕首在手指间翻着花儿旋转,金色的刀鞘差点闪瞎了步六孤继的眼睛,更是让他从尾椎骨腾得升上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 他还没开口问呢,就听见康平戏谑的,似乎还带着些笑意的声音:“刺史大人,不如说说此事呀?” ☆、46.第 46 章 昨夜里步六孤继问过下头宾客, 查到了这个什么镇西王世子不过是龙都里的一个质子,一辈子被圈禁在龙都不许出去的。所以这位世子妃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跑到青州来, 她丈夫都不可能跟着。 所以他对这个世子夫人就看得很轻慢,准备着给她弄辆车,顶多和尔朱阿奴说一声, 叫他约束下手下的流民兵, 将这个狐假虎威的世子妃随随便便打发走了便是。 谁曾想一大早起来就遇到了这样的事! 他强压着心头的惊惧,好不容易才站稳, 面前的女人却像是在赏花一样面带微笑地瞧着他和地上那具尸体。分明是她在他的府邸上杀了人,却弄得好像是她把他找来兴师问罪的架势。 步六孤继深吸了一口气, 缓缓道:“世子妃, 这件事情怎么也得您先——” “不如刺史大人先说说你的府上怎么会有半夜扒女人床笫的羯人吧。”康平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步六孤继心头突突一跳, 尔朱阿奴的好色之名从朔州一路经过冀州传到青州, 青州府上的女子除了步六孤继的家眷, 但凡有些姿色的都被他糟蹋了一遍, 却也没人能把他给弄死的。 这回他竟然胆大包天把主意打到了龙都的夫人身上,那实在是死有余辜了。 他眼睛一转,一计上了心头,连忙说:“这人是我府上的护院,色令智昏, 忘记了规矩,竟然冲撞了夫人!实在是该死!下官这就让人把这渣滓处理掉!夫人可有受伤?” 他脸上急急切切, 似乎真的很为自己的部曲缺乏管束而懊恼。 时达官贵人府上有几个五大三粗的护院实属正常, 反正现在尔朱阿奴已经成了一堆死肉, 也没法跳起来说他是什么尔朱部酋了。 下头的几个婢女都知道尔朱阿奴的身份,听步六孤继把他颠倒黑白说成了护院,脸色都变了变,面面相觑起来。 慕容康平轻笑了一声:“哦,原来如此,刺史大人实在是用人不察啊。” 步六孤继见尔朱阿奴的身份被揭过去了,微微松了一口气,满头大汗道:“万死万死!” “但是大人能让冀州尔朱部酋跑来青州做你的护院,也是颇为有本事。”康平手中旋转的金刀突然停下来了,轻巧地握在手里,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缓缓步下回廊,跨过尔朱阿奴的尸体逼近了步六孤继,一双眼中的威压几乎让步六孤继喘不过气。 步六孤继的耳朵旁边仿佛有蜂蝇狂舞,刚刚放进肚子里的心一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他差点都以为自己听错了,颤巍巍问道:“夫人说的什么?” 康平笑着又重复了一遍:“嗯,其实我更在意的是,青州府何德何能,能让冀州尔朱部的部酋不辞辛苦跑来——就做个护院呢?”她嘴边的讥诮放大了,“刺史难道不打算解释一下这个问题么?尔朱阿奴的身份,做宿卫都够了,给你来,当个护院?” 步六孤继只觉得双膝一软,后退一步差点要被地上那具尸体绊倒,半晌才从牙缝里头哆嗦出一句:“夫人怎么知道这人是尔朱阿奴的……” “你管我怎么知道的。”康平很无赖地答道,一脸你奈我何的样子。 步六孤继只觉得自己心头在滴血:难道是尔朱阿奴这蠢贼昨日里采花还不忘自报门户,竟然死了都不能让他省心!否则这年纪轻轻的汉族夫人怎么晓得什么尔朱部、部酋的! 他强压住自己内心的惶恐,看向面前这个身材纤瘦的汉女,双手在袖中紧紧握拳,一张唇被抿得发白:“夫人要管这事儿?” 这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么?康平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一番,忽而后退一步,微微掩唇:“是啊,我一个镇西王府的世子妃,夫郎又是说不上话的,确实没法管这个事情。不过等我回到龙都禀告了我姐姐……刺史是不是不知道,我的姐姐今年刚刚嫁入东宫做太子妃?” 郑珍容入宫的事情昭告了天下,青州这边不会没有耳闻,但郑家那一摊子的混乱事情肯定传不到这么远。康平笃定步六孤继不清楚她与郑珍容、东宫之 分卷阅读65 分卷阅读66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66 间的恩怨,所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把郑珍容丢出来狠狠压了他一把。 果然步六孤继的脸色急转直下。 什么?那个落魄世子的老婆竟然是太子妃的妹妹? 他远在青州,京中诸事便没有那么灵通,被康平泰然自若的表情唬住,压根没来得及细想太子妃的妹妹怎么回嫁给一个落魄世子,只觉得自己方才所言,真是打自己的脸啪啪响。 他立刻又换了一副凄苦的形容:“夫人有所不知!” 康平垂着眼静候他又能编造出什么说辞。 步六孤继脸上恰到好处地带了三分的丧气:“这尔朱阿奴,的确是冀州尔朱部的部酋!冀州大水,他领了全部奔入青州来找我,我本来想将他们迁回冀州去,谁知道他说要在青州的军府下落户。他们州郡兵的事情又不是我这个管汉人户籍的州府能管的,移交了军府,至今没有个答复,但是这帮人就在广固驻扎下了,我想本来青州遍地流民,若是让他们跑进广固城,岂不将广固也搅得翻天覆地,尔朱阿奴的部落兵装备精良,让他们戍守广固,抵御流民,才能在青州堪堪保住这么一块净土,谁曾想这厮的野心越来越大,竟然还想插手州府之事,但他手里的兵流子各个都长得青面獠牙,下官、下官实在是……”说着说着,竟然像是说道了极其伤心之处,堪堪要落下泪来。 “下官错在引狼入室,然如今广固的百姓就在这群人的手中拿捏着,下官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啊……” 康平听戏文一样听他一番血泪的剖白,内心却冷笑连连:哦,原来他这么做都是为了让广固城的百姓不受流民的侵扰啊,听起来实在是叫人钦佩不已。 这小子汉人书看得多了,脑子确实要比那些四肢粗壮的胡人转得快,舌灿莲花的本事也确实学得不错,不错得很。 步六孤继一边用衣袖抹泪,一边偷偷从袖子底下去看康平的脸色,见没有什么异样,便哭得越发真情切意了:“若夫人返回龙都,请夫人向太子妃禀报……” 康平笑了起来:“禀报什么?报你关闭城门固守广固却不管辖区其他各郡百姓死活?报你盘踞一城自垒坞堡私募部曲同尔朱阿奴勾搭成奸?步六孤继,当年朝廷给你下的任书,是让你来做青州刺史的吧?还是广固城主?你这青州刺史也做了十年了,该换个任了吧。既然那么喜欢同这帮部酋混在一处,不若叫你去朔州?” 步六孤继大惊失色:“夫人你这话说的什么意思。” 康平手里头那把金刀又在指尖旋转了起来,金色的刀柄映着反射着细细碎碎的天光,她似乎毫不在意地,信手拈来:“朝廷的均田令是怎么说的来着?每人都有定额的露田、桑田,民有余力可暂借土地让他们超额耕种,按时缴税。如今青州本地的居民还能分到这么些田来耕种么?第一批流民涌入的时候你就该警觉,而不是任由他们发展壮大,落草为寇,致使原有的良田都全部荒芜。冀州大水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你身为刺史,没有及时对此作出调整,实在是失职。而如今你又在广固重建坞堡,是想和世祖皇帝对着干么?” “我一路走来,看到的都是荒芜的田地和无所事事的流民,他们可都不全是军户的胡人,奔的都是一口饭吃,一块地种,给他们设置侨县又有何难,之后再依界土断、整理侨籍,或征发或课桑或以赈恤令迁回冀州,按部就班,皆有古例可循。若是第一批冀州流民涌入青州的时候你就将他们妥善安置,何至于到现在这种混乱的局面,甚至影响到青州原来的百姓!步六孤刺史,你读了那么多年史书,学来的只是垒坞堡、做宗主?把青州的流民乱象轻巧地都推给冀州刺史、冀州军户,你这青州府做的,还真是惬意。” 她顿了顿,继续道:“冀州未能治理好水患,导致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此事乃是冀州刺史的失职,可是你未能妥善安置冀州流民,造成青州百姓失去田地,惶惶终日,难道不是你自己的罪过?” 步六孤继定定望向她,几乎忘了反驳。她手中的金刀还在旋转,那把光亮亮、精巧的凶器在她的手里像是一个什么漂亮的玩具而已,她靠着廊柱轻轻巧巧地说着均田、赈恤,好像在和手底下的侍女商量今天晚上该吃什么,绣的花又要打个什么样子般的日常,全然看不见论政事时的严肃庄重。 可她说的那番话却一针见血,字字珠玑。 步六孤继想不到天下还有哪个女人能如此随意地、举重若轻地谈论这些晦涩的话题。 那些政令好像是写在了她的脑海里,信手拈来一条,轻轻甩在步六孤继的脸上,就是啪的一个沉重的耳光。 ☆、47.第 47 章 康平发表完意见, 看着步六孤继白了又红红了又青的老脸,嗤笑了一声:“真是的, 大人都在青州做了十年的刺史了,竟然还需要我来告诉你要怎么处理流民。如今尔朱阿奴已死,大人难道还没法放开手脚来好好管束一下辖地上的流民为乱?” 她抬脚踢了踢尔朱阿奴的尸身。尔朱阿奴那具沉重的**微微晃动了两下, 看得步六孤继胆战心惊。 他颤着声音从嗓子眼里头掏出话来, 听着都不像是自己说的:“这尔朱阿奴是羯胡部酋,他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手底下那帮羯人肯定要乱……哪里能像夫人说得这般轻巧……” 康平满不在乎地说:“对啊,听说羯胡特别团结, 部落内若有谁死于非命, 他们肯定成群结队地找上门来寻仇。” 步六孤继简直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你既然知道他们是那种人, 你还这么不由分说地把人家部酋给弄死—— “怎么办呢?”康平微微蹙眉, “我在你府上杀死了尔朱部酋, 尔朱部的人定然怒火中烧。只是尔朱阿奴到底是死在了青州府上,何况步六孤大人,你之前不也说了么,你痛恨尔朱阿奴已久,尔朱阿奴以广固百姓为威胁挟持你, 在青州辖地上为非作歹,他就这么在你府上死了——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汉女罢了, 就算你将我推出去, 只怕也平息不了尔朱部的怒火……”她嘴上说得哀怨凄婉, 可手里拿把寒芒四射的金刀却毫不客气,步六孤继浑身发抖:这女人怎能这么不要脸,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谁信! 可她微微偏头,一付轮廓圆润、眉眼温柔的汉族长相,就算是他,也很难相信是这么个瘦弱的女人杀死了铁塔一样的尔朱阿奴。 “夫人这是在威胁我?”步六孤继的牙都在打颤。 “这这么能算是威胁?”康平笑,“提点你一下,步六孤大人是聪明人。” “若是你能在两日内将赈恤令颁布下去,大力整顿流民,对你而言何尝不是好事?你看,你在 分卷阅读66 分卷阅读67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67 青州府上也做了十年了,却没什么显赫的政绩,说不定哪天圣上想起来你还待在青州,就把你随便平调到别的地方去了,你看,冀州几任刺史没有治理好水患,都换了几轮了?但是若治好了这帮流民,你这青州刺史的位置,岂不是还能再多坐一会儿?”她的目光扫了一圈雕栏画栋的庭院,“青州府好不容易打理得那么漂亮,步六孤大人你舍得走么?” 步六孤继一下子被戳中了软肋,这青州府他可是花了大工夫打理的,实在是不想回到步六孤部原来的代北地方去了。 “下官还有一事不明,夫人何必对流民的事情那么关心……”步六孤继问。 康平简直想扒开这个刺史的脑壳,瞧瞧里头装的什么玩意儿——该聪明时不聪明,不该聪明的时候脑子转得比谁都快! 慕容江山绵延百年,交到慕容焕的手里,慕容焕又是她一手推上皇位的,结果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等她这回死透了,回归西方极乐看见列祖列宗,他们问起来:“慕容康平,你送个昏君上皇位,让我大燕江山半壁倾颓,你对得起你阿耶、大父、曾大父么!”等黄泉路上见到翟融云,翟融云问她:“慕容康平,你说你要重现世祖之治,创胡汉共治太平盛世,你可做到了?”她要怎么回答? 她还是镇国公主的时候,说什么要让百姓安居乐业的话,那是进取。可她现在是郑珈荣了,再说什么“我只想这天下海晏河清”这样的话语就有些——过于滑稽和野心勃勃。 她默默翻了个白眼,气定神闲地回复:“佛渡众生,我只是看不惯人世疾苦罢了。” 步六孤继瞧她突然换了张慈眉善目的脸,心中直犯嘀咕:谁相信这么个大杀胚还普渡众生,这夫人肯定是在帮她姐夫太子旭立政绩呢。如今太子旭已经十七岁大婚,却还未监国,朝中根基薄弱,大权旁落在冯后的手里,要知道当今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十岁就已经在长姐康平公主的辅助下监国了。 康平也不管步六孤继是否在心里给她贴了“太子旭一党”的标签,总之他不再追究她的动机了。她微微颔首,吩咐道:“把这位尔朱部酋送走吧?”说得像是叫人去清理掉地上的灰尘一样轻巧。 步六孤继忙不迭答应:“是,下官这就去清理!” 可他回到房中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方才被那世子妃一身的威压给镇住了,脑子都生了锈,全然被她牵着鼻子走,这回停下来再仔细回味,品出了一丝不对劲来。他慌忙唤来杏娘:“快去,着人到城外兵营去通知尔朱光这件事情!” * 尔朱光是尔朱阿奴的侄子,一早醒来,他本欲与尔朱阿奴议事,行至他的帐中,却发现并无人在。 他微微蹙眉。 叔父的好色之名满营皆知,他在冀州之时便帐中女奴成百,到了青州更是肆无忌惮起来,常常出入青州刺史府上,做些不可言说之事。清晨人不在营中,多半昨夜又去采花了。 尔朱光对此颇为不齿。青州刺史现在忌惮尔朱部的武力,对他们唯唯诺诺,保不齐哪天就兔子急了咬人。对于尔朱阿奴携全部落从冀州奔逃至青州,顶着州兵名号行匪徒行径一事,他也颇有微词,只不过如今尔朱部是尔朱阿奴的一言堂,他插不上话。 他身旁的门客葛戎道:“大人,将军若再这样不约束自己的行径,叫朔州本部知晓只怕不好。”他们在冀州还都是黄籍的府户,到了青州,混到现在,连个白籍都没有,说是有名有姓的尔朱部,实际上不过是流民匪罢了。 胡人颇重军功,纵使这几年边境上没有大的战役了,保不齐过两年会有。到时候失去了黄籍的尔朱部没法上前线,攒不到军功,整个部落就废了。尔朱阿奴短视,不代表尔朱光不知道此事厉害。 他怒道:“叔父如今刚愎自用,几个长老都是在柔然一战中拿了几转军功的,够吃好几代了,何必管我们这些新一辈的死活,如今我又如何劝得动他!” 说罢,他愤然转身,准备离开。 此时却跑来一个汉子,见到尔朱光,眼睛亮了亮,冲过来问道:“可是尔朱小郎?” 尔朱光见他面善,却不记得他是何人,打量了一番问道:“正是,你有什么事情么?” 汉子面色焦急:“尔朱小郎,我是青州府上,昨夜你的叔父夜闯镇西王世子妃寝室,被世子妃所诛!” 尔朱光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汉子急匆匆道:“尔朱将军昨夜闯入世子妃的寝室,被世子妃所诛!” 尔朱光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方才还在和葛戎讨论,若是尔朱阿奴再这样放浪形骸,总有一天会自食苦果,然后现在就有个人来告诉他,尔朱阿奴昨日去采花,被花给杀了? 他内心涌上一股狂喜,面上却硬生生地压住,端出一张青黑的脸来,严肃问道:“我的叔父被哪个世子妃给杀了?” 汉子以为他不相信,忙说:“是镇西王世子妃,昨日刚刚抵达青州府暂住。现在尔朱将军的遗体就在青州府,请小郎赶快去一趟。” 尔朱光怒道:“我叔父为了广固的安全殚精竭虑,你现在告诉我他昨天被人所害,通知我去领尸首?你当我尔朱部是什么!” 汉子瑟瑟发抖:“这……因那位世子妃是太子旭的姨妹,颇为跋扈,且尔朱将军确实死在了她的房中……刺史大人认为此事目前不宜宣扬,望小郎去过,同大人商量。” 尔朱光怒发冲冠,目眦欲裂:“你们青州府必须就此事给我们尔朱部一个交代!” 汉子就差跪下来了,慌忙道:“大人定会交代此事!请小郎赶快去吧!” 尔朱光吼道:“我自然会去,你去禀告你家大人,我一会儿就到!” 汉子闻言,立刻脚底抹油,一溜烟地跑了。 尔朱光见他离去,只觉得心口乱跳,转头看向葛戎:“他方才说尔朱阿奴死了?” 葛戎唇边扯起一抹笑:“是,死在了女人的榻角。” 尔朱光此前那副暴怒气急的模样此刻已经收拢了下去,垂眸微微沉思。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尔朱阿奴这会儿碰上个刺头,也是他的报应。只是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青州府,消息传入部落只怕会引来大乱。 葛戎道:“此事对小郎来说未必不是好事。部酋一死,如今谁能接管部酋之位?若小郎能将此事妥善处置,那帮长老也没什么可以指摘的。或许凭借此事还能再同朔州的本部联系上,重新迁回去也不是不能。” 尔朱光本就苦于自己人微言轻,被尔朱阿奴带着在青州做匪,永无出头之日,若能以别部部酋之位,领着部落回归朔州,将来若有战事,点兵肯定能点到他,或者说不定直接能 分卷阅读67 分卷阅读68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68 进入龙都宿卫也未可知。 他点头:“先去见一见那个有胆子杀了尔朱阿奴的什么世子妃再说。” ☆、48.第 48 章 第12章尔朱光2 青州府提供的朝食还算丰盛, 颇对康平的胃口,她慢悠悠地喝完了一碗粟米粥, 又多吃了两碗小菜,一旁服侍的冬情却始终惨白着一张脸,握筷子布菜的手都抖得不成样子。 康平内心叹息了一声, 这个孩子到底从小没有见过这等血腥的场面。她见菜还有剩, 便赏给了冬情,冬情却皱着眉头道:“娘子, 奴婢实在是吃不下……” 她只觉得在途经青州的这几天,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梦魇了, 刚进青州就遭到追杀, 结果到了州府, 还有登徒子夜入三娘闺房, 被三娘杀了丢在门外。天知道她一早上起来瞧见外头那具尸体, 是多么的害怕。 康平却想的是幸好带出来的是十一郎不是贺赖孤, 十一郎杀人讲究一个快而准,若是贺赖孤那个心理变态的,基本上这尸体要被玩得不成样子,阖府的侍女估计都要被吓死,别说冬情了。 她挥挥手:“好吧, 那你把东西撤了吧。” 冬情依然惊魂未定,跑上跑下地收拾好后, 靠着康平, 颤声问道:“三娘, 你昨夜是怎么把他给……” 康平小声说道:“是十一郎,我哪有那么好的本事?” 冬情瞥了一眼站在门外,一脸憨厚的十一郎,打了个哆嗦。 康平安慰她:“你别怕,他是死有余辜。” 冬情脸色惨白:“昨夜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恰在此时,一个侍女跑了进来,说:“夫人,尔朱部的小郎君求见。” “哪个小郎君?”康平凝眉,那步六孤继果然是狡猾得很啊,前脚答应得好好的,后脚立刻跑去通知了尔朱部,想要把她推出去挡枪?也不瞧瞧她的小身板能不能帮他挡得住。 侍女答道:“是叫尔朱光的,尔朱将军的侄子。” 这人当年柔然之战的时候估计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康平对他没有印象,吃不准他的态度,不过还是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道:“请他过来吧。” 尔朱光本想那位世子妃竟然能杀死他那个虎背熊腰的叔叔,定然是长得面如罗刹,或者至少身材也当五大三粗。他猜测可能是哪个北镇鲜卑贵族之女,泼辣野蛮,没想到一见到康平,同他脑海里的形象差了十万八千里。 康平斜斜靠着凭几,她今日里没有穿鲜卑的窄裙,而是穿着汉式的曲裾,瞧着颇为典雅,坐在江左风格的内室里,一手执着茶碗,一手按着一柄小小的塵尾,足边焚着香,像是一幅江南仕女图。尔朱光踏进她的居室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到了建康。 这世子妃怎么是个汉人? ——步六孤继是在逗他么,就这么个纤弱苍白的汉女,能杀的了尔朱阿奴?那麻雀都能吃鹰了。 尔朱光长得和他的那个叔叔五六分像,都是带着鲜明羯胡特色的红发方脸,光着脚站在重新铺了绒毯的地上,一双小船一样的脚上也长着密密麻麻的浅红色汗毛。但他那双眼睛倒是比尔朱阿奴干净许多,没有他那副沉迷声色被掏空的放纵。 康平直起身子缓缓行了一礼道:“郎君便是尔朱小郎?” 尔朱光上下打量着她,满心疑惑:“正是。昨夜听闻叔父……冒犯了夫人,被夫人给……”对着她那样的脸和身材,他实在是问不出口来。 康平亦是知道自己如今这具郑珈荣的身体颇具迷惑性,用塵尾掩着半张脸,露出一个忧伤悔恨的眼神:“是,昨夜有人闯入,欲行不轨之事,本妃惊吓中错手杀了他。本以为是个蟊贼,却不想早起才知道竟然是尔朱部酋。” 尔朱光见她如此坦诚,被吓了一跳,差点脱口而出:真是你杀的? 康平却一副自怨自艾的语气:“早知道是尔朱部酋,我便不会出手那么重了。却不知道尔朱部酋与我素无冤仇,为何半夜要来毁我名节?” 她一脸早知道我就手下留情的口吻,听着尔朱光越发惊异,怎么着她难道还有自信制服尔朱阿奴而不伤了他不成? “叔父夜闯夫人居室,确实是他的过错,可罪不至死!叔父之死,青州府和夫人必须要给个交代。”他说。 康平望向他,尔朱光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应当是没参加过什么战事,身上没有军功。不像是现在尔朱部的其他几个长老有老本能吃。他被尔朱阿奴带到青州成了黑户,只怕心里也很怨怼。康平心中了然,叹惋道:“是本妃错手杀了尔朱部酋,本妃对此难辞其咎。不过本妃还是要同你好好掰扯掰扯,尔朱阿奴是否真的该死。” “愿闻其详。”尔朱光垂首道。 康平淡淡地说:“郎君今年也有弱冠了吧?” “二十又五。” “郎君可有军功在身?”康平问。 “隆安年间一直国泰民安,北边不曾有战事,何来的军功。“尔朱光微微皱眉,这个汉女非同一般,竟然这么快就戳中了他的痛脚。对于这些府户来说,国泰民安没有仗打,算不得什么好事。军户以军功定粮饷,若没有仗打,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只能靠着祖上的军功来讨口饭吃。他们不像汉户有地可以靠天吃饭,只要有地种总不至于饿死。而这两年柔然安稳,南楚那边却也只是一点小摩擦,南地的府户都有仗可打,北边的却被削减了军费。 落草为寇,短期内确实比留在冀州吃军饷挣得多,可是这条路并不能长久。而尔朱阿奴带领全部落到青州,实际上是在用他们这些年轻一辈的前途换取目前劫掠流民的巨额收入。 这世子妃一眼就瞧出了他同叔父不和,且准确地抓住了缘由。 “你们想入黄籍,可以,但是尔朱阿奴若在,肯定不行。”她盈盈笑道。 尔朱光凝眉,她说的确实不错,尔朱阿奴惹恼了步六孤继,步六孤继虽然当面不敢说,但是却可以背地里在军府动手脚,两年来尔朱部一直没在青州入籍,步六孤继全部推脱给军府效率,可是这其中怎么可能没有他的阻拦呢? “我知道郎君不想再同尔朱阿奴一样惹恼了青州府,越发拖延入籍时间,所以才直接来找我,好卖给青州府一个人情。步六孤大人那里,也想把我这个人微言轻的世子妃推出去,让尔朱阿奴之死有个了断。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去一趟部中,当着尔朱部的长老的面将事情说清楚。我该不该受到尔朱部的审判,让长老们来定夺,你看如何?” 尔朱光大惊失色! 未曾多说几句,他的所有想法都被这个女人所看透!她几乎是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的面具,将他内心的盘算一条条**裸抽出来放在他的面前 分卷阅读68 分卷阅读69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69 ,可偏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叫他不经怀疑,难道他内心的所想,已经全部清清楚楚写在脸上了不成? 他自负心机深沉,却不料在这个汉女面前,被一眼看了个通透。 尔朱光微微眯起眼来:“如此甚好,世子妃不若现在就同我去一趟尔朱部,将此事解释清楚。” 尔朱部驻扎在广固城外,诸位长老接到尔朱阿奴横死的消息皆是震惊万分,不料更重磅的是,那位杀死尔朱阿奴的女子竟然亲自到了部中! 几名长老急匆匆冲进中帐,这里本来是尔朱阿奴的帐篷,此时却临时改为了审判堂,帐门洞开,尔朱光立在台上,身旁坐着的是一位看上去眉清目秀的汉女。 几个长老皆是一愣,面面相觑,这瘦弱的汉女就是所谓击杀了尔朱阿奴之人? 前头一位年纪颇大,也有几分阅历,从汉女气定神闲的眉眼中瞧出了几分戾气,倒抽了一口凉气:“就是你杀死了我尔朱部的部酋?!” 康平缓缓起身,微微欠身行礼,张口是流利的鲜卑语,如珠落玉盘:“正是本妃,本妃乃是镇西王刘景之子,刘易尧的正妃。” 听到刘景的名字,那位长老呼吸一滞。此前来通报的说击杀尔朱阿奴的凶手是位世子夫人,却也没有说清楚是哪位世子妃,却不料是镇西王世子! 尔朱光听闻过刘景威名,只是因为十年前镇国公主一案,镇西王一门满门倾颓,威名不再,因此并未对“镇西王府”这个名头有所留意。可堂下几位长老却纷纷变了脸色。 康平非常满意她所看到的效果,垂着眼问道:“尔朱熊可在?” 那位冲在最前头的长老答道:“大兄前年因病故去了。” 康平叹道:“实在是可惜。在对柔然涿涂山一战中尔朱熊曾是家舅的左路偏将,那一战伤断了腿,并失去了一只眼睛,家舅浴血将他从重围中带出,熊老曾发誓朔州尔朱部会对我河西刘氏永远效忠,只可惜熊老尸骨未寒,你们尔朱部就出了个敢半夜骚扰刘家妇的败类了。” 尔朱熊的弟弟不敢相信地望向眼前的女子,她竟然对那段往事如此熟悉—— 大燕建国初期,世祖曾解散过一批部落,但是部落制在胡人中盛行已久,到如今北燕在北方诸州还残存着部落联盟,河朔一代尤甚。诸小部落部酋紧密团结在大部酋之下,形成巨大的树状结构,各个树杈又盘根错节,且正是因为这一稳定的结构,才使得西北部胡人军队齐心协力,战力强大,因此北燕皇庭并未多加干涉。 朔州尔朱川一支的羯胡自汉时就属于匈奴别部,为匈奴单于下属的小部落之一,效忠刘氏匈奴。北凉被灭后,北凉王室刘氏在原国境内被封为镇西王,尔朱氏一直是镇西王刘氏的坚定拥趸。先皇末年的柔然之战,更是与刘氏并肩浴血立下汗马功劳。 胡人最重誓言义气,就算他们这一支离开了朔州,依然是羯胡部落子民,此时却对原“可汗”的儿媳犯下这样不敬之罪,如此轻巧地击杀实在是太便宜尔朱阿奴了。 尔朱熊的弟弟目前是此部落中最为德高望重之人,他想起兄长的誓言,不免叹息道:“孽子罪有余辜!” 他一发言,后面的长老纷纷噤声,唯有尔朱光依然不敢相信地望向康平。 他还以为到部落中定然要唇枪舌战一番,说不定几个脾气火爆的长老就要撸袖子上了,结果她竟然三言两语就把此事解决了? 康平轻巧地丢给他一个胜利眼神:小子你还是太嫩了,老娘没有十足的把握,会跟着你到这贼窟里来? 而此时龙都之中,刘易尧尚不知晓,他那可爱的新婚妻子,已经开始拿着他阿耶的名头,忽悠起尔朱部的长老们来了。 ☆、49.第 49 章 冬月初十日的当天, 龙都一大早,天还未亮, 就开始细细密密下起雪来。刘易尧披着黑色虎皮的大氅站在廊下,刘叔突然递过来一封盖了火漆的信笺,信笺上的火漆已经被拆开——慕容焕从来不隐瞒他对刘易尧的监视之事。 刘易尧看见上头的字, 微微一怔:“三娘那么快就到徐州了么?” 刘叔摇摇头:“说是从青州送来的, 世子妃好像在青州遇上了什么事情,耽搁住了。里头应该会写吧。” 刘易尧连忙将那书信打开, 里头是熟悉的、铁画银钩瘦骨嶙峋的字体,同她在新婚那晚, 白绢上头纵横洋洒的如出一辙, 只不过内容就有些……小家子气。 通篇都是吃饱穿暖睡足, 刘易尧竟然不知她是个如此婆婆妈妈的人。想她夜里同他分析朝堂风云时的杀伐决断, 他心道这信莫不是冬情口述, 她只是照着记录的吧? 不过通篇无病□□的话语, 在慕容焕那里倒是十分的安全。他静静地阅读下去,浅笑爬上嘴角,目光落在最后一行:青州遇劫?他唇角的弧度骤然消失了。 刘叔看着他的脸色变化,担忧道:“是世子妃在青州出了什么事情了么?” 刘易尧道:“遇上了匪类,不过现在在青州刺史府里, 应该很是安全。”他知晓十一郎的身手不会很差,何况他们还雇佣了一队佣兵, 既然三娘有心思给他写这么一篇磨磨唧唧的长篇大论, 现在一定是比较安全的。 他将那信笺折好放入怀中, 转过头来问刘叔:“车都套好了么?” 刘叔答道:“套好了,去崔家的也已经出发了——爷,你何必给那个崔二体面,叫他自己走去寺里便是了,还专门派车去接……”一想到崔仲欢,刘叔和刘奕平一个态度:不满。 刘易尧道:“往后有的是和崔二打交道的,我虽然不愿,但要竟镇国公主遗愿,绕不开他。” 刘叔气狠狠道:“当初他们崔家都是公主抬上去的,结果他当了羽林中郎就把自己看做人物了,给圣上做狗腿子——” 刘易尧瞥了他一眼:“是看今日府上没人,所以你才如此放纵?” 刘叔闭了嘴。慕容焕虽然当年下狠心杀了慕容康平,可他到底是残害手足,这么多年来一直受到良心的谴责,对于涉及慕容康平的事情总是颇为忌惮,而且这些年他头风加重,越发笃信鬼神,刘易尧猜测慕容康平可能没少给慕容焕托梦。 他甚至都能想象得出,慕容焕的梦里,慕容康平肯定是拎着他的耳朵怒骂:阿姐交你的治国之策,你学粪坑了去了么!你想让这天下改姓冯了是不是? 他年幼时也每天期望公主能给他托梦,只是一直没能如愿,他差点以为公主去了另一个世界,就将他给忘了。幸好上个月他开始频繁地梦见慕容康平,只不过郑珈荣离开后,这梦就又断了。 冬月初十这种日子,慕容焕避如蛇蝎。他们阖府要去大慧觉寺祭拜慕容康 分卷阅读69 分卷阅读70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70 平,康平的骨灰就供奉在慧觉寺内,那种举头三尺有神明的地方,慕容焕的人肯定不敢瞎跟。一年中这种难得的自由极少,故而他才敢大胆地邀请崔仲欢同祭。 “去把香油贡品都装上吧。刘奕平呢?” 刘叔说:“他去找那个吐火罗人了。” 刘易尧点了点头:“那我们先走吧。”说罢他恍然想起第二次见郑珈荣也是在大慧觉寺,她还摆了他一道,顿时嘴角又攀上了一抹笑意。 刘叔还以为他是终于能带着崔仲欢去祭拜公主,高兴的,忙笑道:“世子爷,公主泉下有灵定会感知你的孝心的。” 大约吧……刘易尧的眼神微微晦暗,轻轻叹息,鼻尖冒出了一股氤氲的白气。 青州那里,到了初十日那一天,也开始细细密密地降雪了,青州府青砖灰瓦的屋檐上落了一层莹白,看着越发诗意。 步六孤继在康平威逼利诱之下,将均田赈恤令颁布了下去,尔朱部的那帮长老碍于镇西王和尔朱部的渊源,一个屁都没放。 她算着日子差不多也该去趟徐州,她这回去徐州并不只是单单送七郎而已,还是有别的事情要做的。青州这边不好耽搁太久。 今天还是自己个儿前世的忌日,说不定阿尧那孩子又屁颠颠跑去大慧觉寺给她拜祭。一想到那一堆的祭品她就觉得有些肉痛——她还好好活着呢,这点东西她又没法下九泉去接收,估计都得便宜外头的孤魂野鬼。 镇西王世子府穷成那样了都…… 冬情瞧着她站在门前脸色阴晴不定,小心问道:“娘子,不出发么?” 康平抬脸看见十一郎已经套好车等在门口,步六孤继揣着个狐皮的护手,笑得一脸谄媚。她轻笑了一声:“嗯,出发吧。”说罢转头看向步六孤继,“这些日子多有叨扰了。” 步六孤继脸上扯着笑意,心里头想着却是:可把这尊大佛给送走了…… 这两天这位世子妃将青州府上下这几年的卷宗都翻了一遍,将他狠狠数落了一通,可偏她说的话又句句在理,自己耍什么小聪明都给她一眼看穿,这刺史做得都给扒了一层皮了都,就连政令都是她逼着给颁布的。 可一想到自己要是不好好干,万一这位镇西王世子妃真的跑去太子妃那边告上一状,太子旭把他给调到什么朔州幽州那种地方,他辛辛苦苦治理的广固城,不久是给下任刺史做嫁衣了? 康平正准备登车,忽然一队骑兵斜刺了过来,马蹄踏过青州府前长街,领头的人停在了车前,摘下了兜鏊:“世子妃是要去徐州了?” 正是尔朱光。 康平道:“是,托你们的福,如今青州流民匪少了许多,是时候往徐州去了。” 尔朱光的脸红了红。青州的流民匪,凡是胡人的,同他们尔朱部多少有些关系。她这么说话可是毫不客气。不过他还是道:“此去路途遥远,世子妃孤身一人还是有些危险,不若让我来护送?” 康平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尔朱阿奴死后,尔朱部乱了一会儿,但是碍于几个长老都顾忌她刘家媳妇儿的身份,不敢造次,尔朱光又领着一帮早就对尔朱阿奴不满的年轻人镇压,所以到底没有乱得起来。尔朱光沾了她的光,基本上下任部酋妥妥就是他了。这种关键的时候,他要浪费时间送她去徐州? “世子妃既然是刘家人,自然是我们的主家,请世子妃万万不要推辞。” 她之前就拿了这身份去压尔朱部的那帮长老,现在这小子倒是用这个身份来压她了。人家想尽忠,她也不好驳了面子,便道:“好吧,有劳尔朱郎了。” 于是十几个红发羯族的骑兵拱卫着一辆汉人庄汉驾驶的牛车缓慢而稳健地踏出了广固城,场面颇为诡异。 * 徐州临近南楚,冬月里不大下雪,就算下也落在地上也就化了开去。延拓的车队自进入徐州后就加快了速度,赶着把郑家七郎送到书院,他还想着现在折返回去说不定能碰上南下的刘家夫人。 七郎从未出过龙都,第一次出远门,到处都透着新奇,加上徐州比青州安定不少,没有多少流民,自入了徐州之后他便开始活泼起来,时常打着帘子从外头往出瞧。 燕南书院建在徐州彭城云龙山上,依山傍水,风光秀丽,车队抵达山脚处时便有学子出门相迎。领头的瞧见护送的是个杂胡,微微一愣,倒是春熙知事,跳下车跑到前头道:“可是燕南书院的生徒公子?” 那位来接引的学生姓徐,也是徐家子弟,瞧见春熙那张汉人脸,面色便缓和了:“正是,家师计算这几日郑家七郎君和三娘子即将抵达,故而教我们师兄弟几个在山门迎接。”他看了一眼车队后头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佣兵,凝眉道:“后头的可是郑家的家仆?” 春熙解释道:“非,因一路走来经过青州,所以雇了几个佣兵护送。” 那姓徐的学生大概也从徐绍地方听说了郑家的事情,知道这个郑七和郑府不和,大约也拿不出什么家丁护卫,只能去请佣兵,所以点了点头:“只是几位壮士没法上山。” 延拓并不是很懂汉语,大约听着说好像不让他们上山,便操着蹩脚的汉话道:“我们几个将七郎君送到此处也算是完成任务了,请郎君把尾款付清之后我们就离开。” 春熙说:“在青州的时候遇上了匪徒,多亏几位壮士护送,三娘说要给他们的佣金加上两成。”言毕指挥着几个家仆从牛车上拉下来几个箱笼。 那厢家仆忙着支付,七郎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来,跑到徐家这位生徒面前。徐家子本来听说这位颇得徐绍青眼的郑郎年纪尚幼,还带了个博古通今的姐姐,瞧他下了车,眼睛就往车厢里头瞟,期待着那位“类徐荼蘼”的娘子也一道下来。 结果等了半天没下来人。 七郎见他神色,抿了抿唇:“阿姐在青州滞留住了,说是有要事要办,所以会晚上几日。师兄,我想给姐夫送份信笺,因路上不方便,一直没能写。” 徐生听他说郑三在青州滞留,颇为疑惑,但也道:“好,你随我上山,赶快给你家人寄信。” ☆、50.第 50 章 崔仲欢站在府前, 穿了一身赭色的圆领袍,头上恭恭敬敬地带了个纱笼冠, 就连身旁的阿虎都买了一件新衣裳。因为仓促,来不及量体裁衣,崔仲欢的衣服还是在西市上直接买的成衣, 并不算特别合身, 但是对于他这个十年潦倒的前羽林中郎来说已经是许久不见的整洁了。 就连路过的邻居街坊瞧他这样干干净净地站在门前都要忍不住瞥上一眼:崔二爷这是改过自新了? 他在外头站了许久,冻得腿都有些发痛。自从十年前摔下马落魄了之后, 腿骨那个伤没有好全乎 分卷阅读70 分卷阅读71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71 ,一到了雨雪天气便如蚂蚁啃噬, 钻心刺骨。他捏着手边仔细打理过的竹杖, 脸色微微发白。 一旁阿虎冻得哆哆嗦嗦, 一张小脸都红彤彤的, 问道:“那位秋姑娘是不来了么?”别说是在耍他们的。 话音刚落, 就瞧见一辆马车从坊门处缓缓驶来, 停在了崔府门前。秋韵跳下马车,瞧见崔仲欢竟然还打扮了一番,愣了一下。 比起前几日他看起来似乎又精神了一些,脸上好像薄薄浮了一层铅粉——汉姓高门子弟都喜欢这样,秋韵见得多了也不以为怪, 反而觉得他挺庄重的。衣服也换了件不错的料子,胡须修剪了, 人虽然很瘦, 但是腰杆挺得笔直, 一双眼睛里头透出了精气神。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他身上瞧出了一点点当年羽林中郎的影子。 但一想到刘家几个家仆对这位崔二爷好不掩饰的恶意,她的眸色暗了暗,毕恭毕敬地上前道:“崔二爷请。” 崔仲欢的腿疼得厉害,站久了之后都没法挪动,又不好意思在秋韵面前显露出来,嘴唇微微发白。但秋韵自小服侍在康平身旁,最会察言观色,瞧见崔仲欢步履艰难,靠着阿虎搀扶才颤巍巍爬上马车,便从车里头拿出了个碳炉子垫在了崔仲欢的腿下。 崔仲欢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又从怀里摸出个珠子:“多谢秋姑娘。” 自从上回秋韵来请过他之后,他就装了袋珠子放在身上,好随时给下人打赏。毕竟现在打定了主意和刘家多来往,刘家的几位管事都不大好怠慢。 秋韵一愣,接过了珠子,心道这位崔二爷是又想捡回崔家的体面了么? 不过既然拿了崔二爷的赏,她便少不得再嘱咐两句,思索了一阵,斟酌了下语句,说:“崔二爷,我们家里其他的几个下人从世子小时候便跟着,可能对二爷不会太……恭谨。二爷多担待。” 大概是出于汉人与汉人间的认同感,秋韵颇为同情崔仲欢。 毕竟崔仲欢穿了这么一身,还提前那么久等在门前,看得出是对去大慧觉寺祭拜公主十分的上心,结果到了那里,要是被他们几个摁着……磕头,秋韵心里头不由的一软。刘叔他们都是胡人,就算是烧饭的那个婆子都长得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提起崔仲欢来一个个都把牙磨得尖尖的,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崔仲欢虽然曾经是羽林中郎,现在不过是个跛老头子……他穿得一身新衣服,被几个胡人摁着磕头,秋韵自己都觉得叫人看不下去。 崔仲欢想起年轻时荒唐的自己,笑了一下:“多谢秋姑娘的提点了。” 秋韵的脸上微微红了一下,她不过是个下人,崔家二爷倒一直对她挺尊重的。 马车行至大慧觉寺山下,崔仲欢在秋韵和阿虎的搀扶下下了车,瞧见那蜿蜒的石阶时,心里有些发憷。 刘易尧等早已至,车马就停在附近,人估计已经到山上去了。秋韵每次陪着三娘进香的时候都是等在山下,这回还是头一次上山,也不知道山上到底多少台阶,瞧着蜿蜒的山路,又看了一眼拄着拐杖的崔仲欢:好嘛,其实让这么个跛子爬山就已经非常折磨了。 大慧觉寺本来就香客不多,更诳论是现在这种和重三重九都搭不了边的日子,估计寺都要给刘家包场。几个人在山下等了一会儿不见来人,崔仲欢只能道:“罢了,我还是一点一点挪上去吧。” 康平瞧着阿虎瘦弱的身子支撑着崔仲欢,主仆二人走个五步就得停下来歇一歇,心中有些不忍。可自己到底是个女婢,去搀扶又有些不合礼数,只能慢吞吞在后头跟着,瞧着崔家二爷一步一步歪歪斜斜地往山上挪动。 “前头的可是崔二爷!”后头突然传来一声呼叫。 秋韵回过头去,山下的人抬头瞧见她也是一喜:“竟然是秋姑娘!” 来者恰是高广寻。七郎落水时他来过郑府探望过一两次,秋韵自然认得他,且因为他还请了蒋医正来给七郎瞧病,因此秋韵对这位高家郎君还挺有好感的。崔仲欢却是没有见过高广寻,凝眉问道:“这位郎君是?” 高广寻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作了一揖,道:“鄙姓高,从母是宫中的高淑妃。” 崔仲欢多年不闻世事,也不知道高淑妃是何人,却听他自言姓高,骤然想起当年那个熟悉的名字,可是涉及当初镇国公主一事,又不敢瞎问,只是问道:“今日高郎君也来进香?” 秋韵也是颇为惊异,原来这位高姓郎君也是信佛的么,可是挑这么个日子来进香,怎么看怎么诡异。 高广寻倒是笑得谦和有礼,道:“今日来寺中祈福,崔二爷也是来祈福的么?”他眼底有些疑惑,因为五姓子通常并不信佛。 崔仲欢苦笑一声:“前来拜祭故人。” 高广寻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原来如此啊。” 崔仲欢打量了他一眼,这个年纪的郎君通常已经不记得镇国公主之事了,只是他所言的“祈福”实在是有些诡异。他虽然不信佛,但也晓得佛家崇三九之数,挑这么个日子来祈福确实不是故意? 此人姓高,和当年的司空高巨擎定然是有些联系。崔仲欢思及刘易尧之事,垂了垂眼。莫非刘易尧此次又请了高家人?可看着秋韵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高广寻也会来。 高广寻又说:“崔二爷不利于行,不若叫我的侍从背你上去。”说着便叫上来一个孔武有力的下人。 崔仲欢本想摆手拒绝,秋韵却觉得这主意并不错,道:“有劳高郎君了。崔二爷这样挪上去只怕会错过了时辰。” 崔仲欢一想,刘易尧他们只怕已经在山顶等着了,便默许了。 此刻刘易尧确实已经在山顶上了。徹空禅师知道他每年此时必然要来拜祭,所以早就备下了道场,但是这两年大慧觉寺没落得太厉害,小沙门都没几个了,因此道场也寒碜得很,蒲团上坐了一圈的小沙门念着经文,刘易尧恭恭敬敬地跪着,双手合十,手中捏了一串佛珠。梵诵仿佛能将人心涤荡似的,他闭了眼,眼前突然又现出慕容康平那张夺目耀眼的脸来——她摘下兜鏊,发间微微透着汗湿,是他从未见过的年轻样子,对着他笑着说他是个羯人。 因为继承了翟融云的血统,他明明长得很汉化了,顶多能分辨出一点匈奴的影子,却和那帮红头发绿眼睛的羯胡还是不大一样。 他恍然睁开了眼,梵音阵阵,他陡然觉着方才那阵幻觉真实得有些过分。 徹空禅师垂着眼,缓缓道:“知幻即离,离幻即觉,离幻亦离,非幻现前。” 刘易尧偏过头去:“法师瞧出来了?”他这段时间本就被康平的幻梦所苦,此番前来正好可以找徹空谈论佛法。 徹空道:“三千世界、六道轮回,本就是一个幻境罢 分卷阅读71 分卷阅读72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72 了。施主既然知道是幻境,便可找到出离幻境的方法。” 刘易尧却知道自己心里隐约并不盼望那梦是幻境。他出生的时候镇国公主已经二十六岁,距离他父亲镇西王刘景扬名的柔然战争也过去了五六年了,他从不知自己为何会梦见那种梦境。那时候的公主仿佛同现在的郑珈荣一般的年岁,鲜活恣意。 徹空却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施主如今所见、所闻、所有,是虚妄,而曾所见,所闻,所有,亦是虚妄。如今的虚妄和此前的虚妄又有何分别?” 刘易尧凝眉,他自然知道现在再去想公主在他出生前的事情,已经是虚妄了,那段往事早已在漠北草原上随风逝去,那个时候他甚至还未出生。 他苦笑了一声:“法师所言,是说弟子同镇国公主之间的缘分乃是虚妄么?” 徹空却微微笑了起来:“因果可是虚妄?“他宝相庄严,说罢此句,便不再言语。 刘易尧将他的歇语在心头盘了一圈,只觉得他依然参悟不透。他与慕容康平的因缘是虚妄,所以所梦所见的慕容康平皆是虚妄,那同郑珈荣的因缘也是虚妄,她所带来的改变还是虚妄么? 然慕容康平分明在他的人生中如此的重要,他受她养育长得,她在他幼年所种的因如今已经结成了果,因果轮回,他注定要延续起她未竟的事业。刘易尧抿着唇不言,凝眉定神。 身后有人道了一句佛偈。 他回过头去,见是崔仲欢,他有些狼狈地从一个孔武有力的侍从背上爬了下来,身后却跟了一个并不认识的郎君。他的眉心微动——为什么他还带了旁人来? 那个年轻郎君却率先上前一步双手合十,称道:“刘世子,鄙人名叫高广寻,是先司空高巨擎的嗣孙。” 他笑得很浅,却不显得疏离。 刘易尧猛然起身——郑珈荣名单上的第二人,高大臣的儿子!他还在思索如何同高大臣取得联系,却不想高广寻竟然自己送上了门! ☆、51.第 51 章 刘易尧的震惊没有许久, 很快回过了神,他微微颔首, 问道:“高郎怎么来此?” 高广寻浅笑:“九皇子入冬后一直病弱,所以替他祈福。顺便祭拜大父。” 刘易尧这才想起这个高广寻的姑母似乎已经是宫里头的淑妃了。这位高淑妃可还真是低调得很。高广寻挑着这么个时候跑来大慧觉寺,实在是耐人寻味——经历过十年前那件事的龙都贵族谁人不知冬月初十是个怎样特殊的日子, 何况高淑妃同高巨擎的关系又是那样密切。 高巨擎的遗体是被高家领去葬在祖坟, 不像慕容康平是按照鲜卑风俗火化后扬入山岭。他要祭拜大父也不该来大慧觉寺。故而高广寻这句话对于刘易尧而言,简直是**裸地在抛橄榄枝。 刘易尧看向高广寻滴水不漏地笑容, 微微垂下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既然盟友亲自找上门来,何必推拒?他笑了一下, 道:“今日是镇国公主忌日, 徹空禅师已经在后山备下素斋, 高郎不若一道。” 高广寻从善如流。两个皆是初见之人竟然亲亲热热称兄道弟地一起走往后山禅房, 像是久未重逢的知己一样。 崔仲欢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 他何尝听不出来高广寻话中深意, 当下只觉得浑身震颤,一双眼不敢相信地望向前头两个皆不过弱冠上下的少年,思及当初刘易尧将他寻去而说的那番话,一颗心像是重新注入了鲜血一般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几个下人却丝毫不知道主子们的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满心的疑惑。 一直随着刘易尧的刘叔拿一双闪着怒火的眼睛拼命去剜崔仲欢。可主子未曾发话, 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秋韵到底通透,她虽然想不出这崔高刘三人聚在大慧觉寺能干些什么, 却也隐约地觉查祭拜镇国公主一事不过是块遮羞布罢了。她顿时觉得此前刘易尧对崔仲欢的尊重是有深意的, 便壮了胆子上前一步挡在了崔仲欢身前, 低着头替他隔离了刘叔的眼刀。 刘叔见自己手下竟然出了个小叛徒,气不打一处来,可佛门清净地又不好做什么,翻了个白眼去急匆匆地追前头高刘二人了。 崔仲欢不利于行,一跛一跛地走得极慢,秋韵就低着头在旁边慢慢地跟着,直到将他送入禅房。 * 且说青州书院中,七郎郑琛荣尚来不及拜见徐绍,就在那位名叫徐疏的师兄带领下一头扎进了一间房中,扑到了案几上。 徐疏还在给他介绍,这边是他日后的宿舍,还有几个年岁相仿的生徒与他同住,现今室友都在上课云云,他已经摊开了信笺,开始给刘易尧写起信来。见徐疏忙碌,他匆忙抬起一个抱歉的眼神,道:“师兄,实在是对不住……我不是有意……” 徐疏也不是那么小气之人,知道他心中记挂阿姐,忙说:“那你快些写吧,还能赶在日落前着人送出去。”说罢,还另外替他寻出了信封。 郑琛荣年岁尚幼腕力不足,笔下字体仅仅能初见峥嵘,写完,他将信毕恭毕敬交给徐疏,道:“劳烦师兄差人送往龙都。” 徐疏一边感慨他们姐弟情深,一边又在嘀咕郑三娘一个弱女子,独自留在青州能如何?但他依然接过信笺,急匆匆跑了出去,替七郎递送。 送完信,七郎才算了却一桩心事,吩咐春熙夏冰替他整理卧室,书院又有僮仆送来水供他梳洗,晚间去拜见徐绍。 七郎一路奔波劳顿,不曾有过好眠,这几个月的变故让他心中疲累,洗完,发未熏干,他又跑出廊下去看徐疏是否回来,方一推开门便撞上一个什么物体。 对方惊呼了一声,手中抱着的两卷竹简哗啦啦落在了地上,自己也一个趔趄从回廊上滚了下去。 郑琛荣大惊失色,连忙跨过书简去拽那一团掉下去的人形。 书院回廊高出外头泥地面大约三寸,掉下去的小娘子约莫七八岁的样子,长得粉雕玉琢的一团。但是因为这两日雨雪漫漫,廊下的泥地一滩的湿滑,小娘子木屐掉了一个,袜子上沾满了泥巴。她这一滚也滚懵了,直到郑琛荣将她拽上回廊,才缓过神来,瞧见沾了泥土的裙裾和白袜,顿时红了眼,一双鲜红的眼圈无措地望向郑琛荣:“你……你是谁!我没见过你!” 郑琛荣知道燕南书院自徐荼蘼之后也收过几位女弟子,这个小娘子穿着书院统一发的月白色袍衫,心想只怕是书院的师姐,可如今人家两边的双环歪了一个,木屐也滚到不知道哪里去了,错膝跪在廊下,拿一双红彤彤圆滚滚的眼睛瞪他,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 他连忙道:“学生是荥阳郑琛荣,睿王妃引荐来燕南书院,才刚到……” 分卷阅读72 分卷阅读73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73 “啊!你是小师叔!”听到他的名字,小娘子惊慌失措的神情微微消下去了些,只是一双眼睛还是地里咕噜地打量着他。 听她叫小师叔,郑琛荣整个人都不好了:啥?师叔?他辈分怎么陡然拔高了那么多? 他望向那小娘子,踌躇了一下问道:“不知道娘子是哪位?” 小娘子一双漆黑的瞳仁佐着微红的眼圈依然委屈巴巴地看向他,嘴巴微微撅着,似乎是碍于他的辈分才不情不愿地说:“徐氏。学名殊言。” 听她这么大大咧咧地把闺名报了出来,郑琛荣一惊。在龙都汉人那里女孩子的闺名是很宝贵的,只有家中人才能知晓,外头的人,也只有未婚夫到了问名的阶段,问走了拿去占卜凶吉才有资格知道,这小娘子竟然就这样在他面前说出来了…… 像是不小心知道了她**的小秘密,郑琛荣脸色微红。 徐殊言却不以为意,在燕南书院里女弟子和男弟子没有什么分别,大家都是互相称呼学名,男学生加冠后有了字则称呼字,她名叫殊言这个事情全书院的男学生都知道。所以她丝毫没有察觉出郑琛荣的震惊,而是委委屈屈地去摸自己的脚踝。 方才一不小心滚下廊,袜子上浸透了泥水。徐州虽然不像龙都那么干冷干冷,可是冬月里的湿冷也是要人性命,冰水渗透上来,直接懂得她打了个喷嚏,一串晶莹的鼻涕就明晃晃探出了头来。 郑琛荣别过头去,轻声说道:“那个,我房里有热汤,还有熏炉,你要不要先进去,我叫人去找你的侍女来。” 徐殊言点了点头,才想起散落了一地的书简,连忙去捡。 书简在木质的回廊上散了个七七八八,郑琛荣还在想为什么要叫个那么小的小娘子拿那么多书,正帮她收着,却发现小姑娘靠在廊下,肩膀一抖一抖,鼻子抽搭抽搭。 郑琛荣一脸懵逼。刚才摔到廊下都没见她哭的,怎么现在就突然哭了起来呢—— 徐殊言抱着一卷书兀自伤心,虽然没有放声大喊大叫,却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瞬间一点形象都没有了。 原来方才掉下廊的除了她,一卷竹简也跟着下去泡在了泥水里头。她将那竹简捞上来,丝毫不顾上头汤汤水水黑唧唧的,直接就抱在了怀里,眼泪鼻涕哭了一脸。还在屋里收拾的夏冰春熙两人也被这动静惊到,纷纷跑出来,之间一个狼狈的小娘子坐在廊下哭成了一团,而他们的郎君则呆若木鸡。 春熙连忙将小娘子拉起来。徐殊言不知道怎么搞得已经是满脸的泥道子,抱着那卷竹简,一脸的生无可恋。纵使在龙都郑府,娘子中年纪最小的六娘子也从不会这样哭,主仆三个面面相觑,直到春熙一拍脑门:“这是学院的学生,肯定有侍女的,我去将人找来!” 可是根本不晓得人家住在何处。 春熙和夏冰从来没有照顾过小姑娘,又因为是士族娘子,他们几个外男又怎能随便动手动脚。这个时候沿着廊下闻声赶来的徐疏简直就是三人的救星! 徐疏见到刚刚梳洗完毕的郑琛荣跌坐在门前,方才因为拽了徐殊言一把身上也沾了泥水。而一旁的徐殊言则根本就是个泥猴子,哭得像是只落了水瑟瑟发抖的鹌鹑。他连忙颠了两步上前:“殊言!” 徐殊言抽抽噎噎地偏过头来瞧见是他,眼泪更加如同不要钱似,并且还开始打起嗝来:“噎!阿叔……噎!” 徐疏朝着郑琛荣抱歉笑笑:“这是徐先生的孙女。”他算起来还是徐殊言的叔叔,也不管她满身的泥土连忙将她抱起,对郑琛荣道:“郑郎还是赶快收拾一下,一会儿要去见先生了。” 郑琛荣家里头姐妹虽多,也从未见过这么能哭的小姑娘,被惊得坐在廊下半晌才回过神来,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见徐殊言被徐疏摁在了怀里,哭声发闷,他才恍然回过神,跳了起来,脸红道:“学生……” 徐疏知道这个小妮子的威力,尴尬笑笑:“郑郎,信我已经送出了,我先把这孩子安顿好再来领你去见先生!”言罢又迈开长腿抱着徐殊言沿着长廊跑了出去。 郑琛荣瞧着一地还未收拾干净的竹简,顿时不知所措,被穿廊而过的冷风一吹,才抖了抖也打了个喷嚏。春熙连忙把他推进房间里,他却急切地说:“把那些竹简捡起来擦干净了,找个什么机会给那位徐……小娘子送过去。” ☆、52.第 52 章 康平那里, 因为尔朱光的亲自护送,加上步六孤继心虚送的好马车, 脚程比之前快了不少,只是越往南边,就越发湿冷得让她难受, 车内熏着的暖炉都没法烘回她的手脚, 指尖麻麻痒痒。 抵达青徐两州交接之地的时候正是大中午,日头是难得一见的好, 她叫停了车队,跳下车来, 想要晒晒太阳。马车不必牛车稳健, 快是快, 只是一路上颠吧颠儿, 骨头都要散架了, 这郑珈荣的汉人小姐身子是半分都经不得。 她搓着微微发痒的手指, 绕到太阳地里头,脱掉了手上的皮手套,将五指摊开来晾晒。 尔朱光勒停了马,翻身下来问她:“夫人怎么了?” 她摊着手满不在乎地道:“怕是要生冻疮。” 尔朱光也很不喜南地的湿润天气,说:“即将进入徐州, 大约还有两日就可以道彭城了。” 康平只是低低地哦了一声,兀自搓自己的手指。 在龙都的时候郑府上就算是冬天, 屋子里头也燃着炉子和地龙, 烧得温暖如春, 根本不可能生出冻疮来,她都快要忘记冻疮的滋味了。前世在河西的时候生过两年,痒得她抓心挠肺,五指恨不得在弓弦上蹭,这会儿这种熟悉的感觉又生了出来。不知道郑珈荣这双葱白一样的纤纤玉手生上冻疮会是怎样的,只怕会惨不忍睹。前世那个时候她的手因为骑马射箭满手的茧子,就那样的,长了冻疮之后的对比也让她猝不忍视,现在这么一双玉手要长了冻疮得多可惜。 见她轻微哈着气,尔朱光从马背上的囊袋里头掏出了一个小药盒:“这个挺有效果。” 对他突如其来的殷勤康平先是一愣,旋即大大方方地收下了,笑问:“尔朱郎随身还携带这种东西啊。” 尔朱光说:“青州的天气比冀州潮,我一到冬日也怕生冻疮,所以备着了。” 康平心想这还是个听细心的郎君,从善如流地打开了盖子,里头是浅黄色的微微散发着姜味的药膏,她用手指挖出了一块儿来,抹在了指缝上,顿时灼灼地冒出了热气。 尔朱光本来不过是随便套套近乎,却瞥见了她左手食指中段的一道深红痕迹,微微蹙眉。 这是弯弓所留的伤痕,看着还很新,不会超过半个月。但她的五 分卷阅读73 分卷阅读74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74 指皮肤十分的细腻,看着并不像是时常握刀挽弓之人。 “没想到夫人还射箭?”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康平看向自己手上因为击杀匪徒而留下的伤口,笑道:“哦,平时用的多是弩机,那次遇上匪类,弩箭射光了,只能拉弓,还射偏了。”语气间颇有些遗憾。 尔朱光之前就知道这位汉女同他此前所见的什么汉人士族就截然不同,那些汉人士族小娘子各个儿都柔得像是一摊棉花,最是不齿于鲜卑女人的骑射功夫,一个个只晓得绣花谈玄。这位夫人却能击杀尔朱阿奴,还弯弓引箭——听她的说辞,似乎当初在广固外头遇见流民匪,还是她自个儿射箭击退的。 尔朱光瞧着她垂着眼轻柔地在指尖涂抹药物,一层一层慢慢抹开,阳光照在她脸上,睫毛都反射着金色,勾勒出面容上柔和的起伏,肌肤白得都有些透明。他不由地心里头直觉得毛毛的。 康平在十个手指头上都涂上了药,想起冬情似乎也有长冻疮的预兆,又毫不客气地问尔朱光:“这药我能给我的使女用点么?” 她倒是没有再端着架子自称“本妃”,许是受了人家的恩惠,态度软乎了不少。尔朱光点了点头,她便提裙捏着这个小小的药盒去找冬情了。 尔朱光瞧着她离去的背影,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 康平将药盒递给了窝在马车里头贪懒的冬情,转头便瞧见尔朱光站在刚才那处定定地瞧着她。他一头红发扎了许多条辫子垂在肩上,脑门上还爆出了不少蜷曲的碎发,在暖融融的日头下闪着金光,一双绿色的眼睛像是只草原上的小狼。 瞧她望过来,尔朱光才发现了失态,垂下了眼。 康平轻轻笑了一声,羯人还都是这样,甚少见到长相俊美者。尔朱阿奴壮得像头牛,这位尔朱光长得应该算是部落里头顶天的了,却也方颌宽脸,平白多了分莽气。 但她也知道红发绿眼的,若是长得好,能长得非常漂亮。 上辈子跟在她身旁的那个羯族亲兵就长得很好,红发碧眼,颜色殊丽。 她微微蹙眉将脑子里头不合时宜浮上来的远古记忆给甩去,荡着腿坐在车辕上。十一郎依然吮吸着草根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 手指上湿润的药膏慢慢地干燥了,热度褪去,留下一手的辛辣味道,康平用怀里头的小绢帕细细地擦掉,从冬情手里头拿过那个盒子,远远地吹了个口哨,将药盒朝着尔朱光抛了过去。 尔朱光倒是稳稳地接住了药盒,只是瞧着她灵活得钻入车内,惊得下巴都掉了。刚才那声口哨是这个夫人吹的? 车内冬情摊着手指,看着康平自己熟练地铺好了毯子,也是一脸震惊地说不出话的神色,半晌才挤出来一句话:“娘子,我总觉得,你自从出了龙都好像变了个人……” 不对,似乎嫁给了刘世子以后,行事作风就越发像个鲜卑女人了。 她甚至从来不知道自家娘子何时学会的射箭,又何时学会的使用弩机。自从那次在青州遇到匪类,她攀上车顶亲手杀死了两人,冬情就觉着,自己从小服侍到大的娘子,竟然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悄悄地脱了胎换了骨。 康平总不好说自己本来里子里头就是鲜卑女人,在郑府被压抑了十年,跑到青州来这是解放天性了,她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道:“外头那么凶险,我怎能不保护好我自己?” 冬情皱着眉,噘着嘴说:“要我去射那箭,我肯定弓都张不开。”三娘子未免也天赋太好了。她又去掰过康平的手,瞧着上头那一道还未消去的红痕,心疼道,“三娘子,这样不疼么?” 康平轻柔地说:“不疼。冬情,咱们现在已经是胡人的家眷了,不要总是惦记着郑府的那一套。你想,若是当时遇见那些歹人,我们只懂得哭叫着抱作一团,会如何?这种时候,总得学会点防身的本事的,否则,岂不是让他们得逞了去?况且,当年镇西王是大破柔然的英雄,王妃亦是女中豪杰。镇西王世子看似病弱,他从小马上的功夫也不曾落下的。世道那么乱,遇见流民了,你坐在车里头举着塵尾同他们谈玄,能成么?” 想起那帮和郑珍容不清不楚的匪徒,冬情脸色微红:“二娘子实在是歹毒的心肠!娘子你说得对,和她这种人确实也是说不清楚道理,还不如射上一箭!” 康平笑了笑。 有些时候气势上的震慑是体现在武力上的。她当年做公主的时候能管束住那么多的人,除了政治上的铁腕,另外一份原因,是她当初斩杀宇文沐时的武功让人忌惮。上过战场的人自带的杀伐决断,同未曾在沙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人到底是不同的。很多时候,那种金戈铁马的气息很能唬住人。 “我倒是恨不得用箭将她直接射个对穿,钉在东宫的墙上。”她淡然道,“只不过如今还是不行,阿尧在龙都到底比人家低个一头。”想起郑玖容做的那件事情,纵使张继明出面了,也不过是宋氏下堂,郑道恭削爵位的结局,她就十分的气闷。 上辈子冯家那两位就总和她不对付,现在两个人拿捏着慕容焕,更是尾大不掉了。 外头尔朱光敲了敲车壁,微微掀开一角车帘问道:“夫人,出发么?” 康平点了点头。 * 龙都宫中,慕容焕每年过冬月都要头疼一番。他那是心病了,始终治不好,弄得烦闷得很,一烦闷就要拿小辈出气,搞得新妇郑珍容都有些受不住。 更别说青州的消息传回来,那郑珈荣竟然逃脱了,还把她买的佣兵头子的脑袋挂在树上。她派去盯着的人瞧见那个胡虏的脑袋瓜,吓得屁滚尿流地回来了,根本不敢再跟着。 她又要侍奉慕容焕又要对付东宫一众姬妾,还要分心去关青州的三娘七郎,整宿整宿睡不好觉,嘴上都起了一串的燎泡,到了冬月下旬的时候直接就病倒在宫里头,闭门不出了。 高淑妃倒是始终陪着冯后,见太子妃数日也不曾来中宫,疑道:“郑家的娘子素来最重礼数,刚入东宫的时候晨昏定省日日少不了,最近怎么就不来见她阿家了?” 冯后虽然祖上是汉人,但也鲜卑化得差不多了,不耐烦那些汉姓高门的礼节,太子妃天天来晨昏定省,她还得费神招待,不来反而好。便说:“那孩子心思太重,病了。” 高淑妃惊异道:“病了?这新婚燕尔得能有什么心思呢?” 冯后做主中宫那么些年,郑珍容干出来的事情还不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她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睛罢了。 冯后道:“同她那个嫁了镇西王世子的妹妹过不去呢。” 高淑妃也听闻了郑家一摊子事情,笑道:“都把人家弄得嫁给了镇西王世子了,还有什么好过不去的?不是 分卷阅读74 分卷阅读75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75 说镇西王已经快不行了么?到时候世子去了河西袭爵,她的手还能伸到河西去?” 冯后幽幽看了她一眼:“说的也是,可若让刘易尧回河西去袭爵,总有些放虎归山的感觉。” 高淑妃笑:“河西南边就是吐谷浑,虎视眈眈的,刘世子长那个模样,早就和他的阿耶不一样了,到了那里说不定被吐谷浑那帮人吃得骨头都不剩,皇后您还担心什么?吐谷浑那帮人估计也在等着镇西王死了呢。” 冯后看向高淑妃:“你想的倒是挺深。” 高淑妃道:“妾也没什么图的,只盼着我儿早日能封王封出去,河西那块地方就挺好的。” 河朔困苦,不过连接着西域,也算是喉舌之地。高淑妃自进宫之后就紧紧依附冯后,处处马首是瞻,把河朔给了她的儿子也没什么不可。冯后心中嘲笑了一句她的短视,面上还是亲亲热热的。 ☆、53.第 53 章 延拓刚刚走进青州境内, 瞧见官道侧停着一支马队,马上之人皆着皮甲, 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个富足的部落。 老三和他错了半个马身子,背上背着那把缴获来的铁刀,底气十足, 阴阳怪气道:“这帮流民匪是有钱哈, 瞧他们一个个的身上穿着的。” 延拓凝眉,瞥见了马队中那辆并不起眼的马车, 道:“别瞎他妈说,估计和咱们一样是佣兵队, 护送贵人的。” 想起之前护送的那个贵人, 老三舔了口干裂的嘴唇, 嘿嘿笑起来:“啧, 说实在的, 老子跑了那么多单了, 倒也没见过哪个贵人同之前那个世子夫人一样的。我敢保证北边部落里的女人都没她那么猛的……啧啧,还是个汉人呢。瞧她那个弟弟却孬得不行,她怎么就那么劲儿呢?” 延拓看了他一眼。那夜康平马车上弯弓引箭的英姿震慑了队中不少人,他在幽青路上往来了那么多次,见过不少雇主了, 也没有一人能像她那样杀气腾腾。这种杀气,往往只有在沙场上死人堆里头滚过的人才有, 那汉人夫人瞧着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 他总觉得那个女子纤弱的壳子里头装了另一个灵魂。 老三突然道:“诶, 那驾车的不是那个——” 延拓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真瞧见了马车前头盘着腿的十一郎——大冬天里的依然戴着个草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唯能瞧见半截草杆子被他叼在嘴里。这寒冬腊月,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拔来的草根子。 瞧见了十一郎,说明马车里头坐着的定是那位刘家夫人。延拓一夹马腹,立刻上前。尔朱光远远瞧见那队佣兵,本就警觉,见他们竟然敢上前来,原本或坐或立的族人立刻围到了车前。 康平本来正等着出发呢,半天不见动静,恰在此时探出了头来,瞧见一匹熟悉的老马,她立刻笑道:“是老朋友了!” 延拓看从马车里钻出来的确实是她,加快了速度,在车前勒马,抱拳道:“刘夫人!” 康平瞧见他,就知道现在七郎已经安全在书院里头了,笑容灿烂:“延拓大哥别来无恙!” 尔朱光将那延拓和他身后的十几人打量了一番,见他们的盔甲武器全都零零散散、破败不堪,一看就不知道是什么正经军户,心道那世子夫人什么时候和这帮二流子扯在了一起了? 延拓瞧见尔朱光那一头炸了毛的红发,也是心底冷哼一声,视而不见从他身侧掠过,停到了康平车侧:“我以为世子夫人青州事情解决之后会直接回龙都呢,还想能不能加快赶上你,怎么,郎君已经抵达徐州彭城,夫人还要去看么?” 康平说:“是,我去彭城还有别的事情做。多谢延拓大哥了!” 延拓道:“既然收了夫人的佣金,自然应当尽心完成任务。郎君一路没遇上啥事,已经安全抵达了。夫人不必担忧。” 康平又道了句谢。 延拓又问:“现在已经快腊月了,夫人如果再下徐州,只怕没法在过年的时候返回龙都。”他怀里头揣着郑琛荣给刘易尧的信件,想来这位夫人和她丈夫必然恩爱,故出此言。 康平凝了眉:“仔细算算也是。”她本来是赶着将七郎送去徐州,顺便将事情办完,一来二往差不多刚刚好能在年前赶回去,陪着刘易尧过除夕,可是谁曾想青州遇上了这么个事情,耽搁了那么多日,年前回去不大可能了,倒是能赶赶上元节。 “夫人有什么信,不若让我去传给世子?反正我正好要替七郎送信过去。” “七郎有信给我夫郎么?”她问,“能给我瞧瞧否?” 七郎和刘易尧并没有很亲密,他到了徐州立刻给刘易尧写信,想来也无非就是那么点内容。延拓大大方方地将信给了康平,康平略微扫了一眼,轻笑起来:“他是在担心我呢。不过这信送到我夫郎那里也没什么用处,还平白叫他担心,不若给我算了。”说着,便已经将信笺收入了怀中。 延拓不识字,不过看着她那云淡风轻的样子,便也笑道:“也好。” 康平说:“也不麻烦你再多跑一趟了,夫郎大概也已经晓得我没法在年前回去了。” 延拓又看了一眼围在她周围的那帮羯人侍卫,点了点头,抱拳道:“成!” 话音刚落,他便瞧见一旁坐着木头人似的十一郎突然微微抬了抬头,嘴唇动了动,带着那根细细的草茎也晃了两下。 “等等。”康平皱了皱眉,突然又叫住了他,“还是得麻烦下延拓大哥,帮我送个这个回去。”她从头上摘下一个明晃晃的步摇,递给延拓,“我夫郎心思细,虽然已经报过平安,但他难免还要东想西想的。还是给他个信物让他安安心心吧。” 延拓接过步摇,笑裂了嘴:“哎!” * 七郎将手里那些竹简擦净了,晾干了,才敢拿去还给徐殊言。 这徐殊言是徐绍唯一的孙女,年纪虽然小,却已经显露出早慧来,书院中不乏她将来说不定能超越徐荼蘼的声音。毕竟徐荼蘼年轻的时候只是个不受宠的庶支,就是是蹭课蹭来的学问,徐殊言却是徐绍自幼养在身边、亲自开蒙的嫡亲孙女。 七郎既然是徐绍弟子,自然辈分上算得上是徐殊言的小师叔。 只是他才刚刚进书院,就有了个晚辈,怎么想都怪怪的。 徐殊言这小娘子爱书成痴,年纪小小就喜欢搜罗古籍,那天哭那么绝望,并不是摔下廊吓到的,而是看见自己喜欢的孤本浸到了泥汤里头心疼的。 七郎翻着自己手里那册东汉赵晔的《吴越春秋》第二卷,心想这小姑娘年纪轻轻就已经开始看这么晦涩的史书了,脸皮子有些发热。郑府和水木书院都没有收集齐全套的《吴越春秋》,据说已经散失了两卷,不曾想在燕南书院一个不到十岁的 分卷阅读75 分卷阅读76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76 小娘子的手里头竟然还存着第二卷,他便私心留下来看了几天,才去送还给徐殊言。 因为是女娃娃,她住在南边的院子里,距离男学生上课和藏书的北苑有一定的距离。燕南园内的布局颇有南趣,零星栽种了不少树木,南北之间隔着的片树林,中有卵石铺就的小路,也挖出了高低的水渠。今日休沐,有学生三五成群坐在水渠边,地上铺了毛毡,临水作流觞,他们仿佛丝毫不畏惧严寒似的敞着怀,撩着长袍广袖,从那冰凉的水里头取羽觞。 燕南园的风气和南边楚国基本相似,以美居奇,以门第定高低。郑琛荣长得钟灵毓秀,又姓郑氏,加之年方十岁便得徐绍赞誉成为入室弟子,院中学生对他无不关注,见他走来就有人高喝:“郑小郎!” 郑琛荣面不改色,穿过走廊。 有心怀妒忌的学生便高声道:“你可知这郑小郎的姐姐嫁了龙都的匈奴人么?” 下头立刻一片哄笑。 在燕南园里的学生大多是抱着隐世的态度的,对他们而言政事污浊,不该多过问,是以以同胡姓的蛮人贵胄扯上关系为耻。当年慕容烈在燕南书院之时,就算他是一国王世子,也照样被书院里的学生三天两头明里暗里的排挤,就因为他是个胡人。 那起子无法入得徐绍青眼的学生,嫉恨他年纪轻轻就成为了徐绍座下,一个个把牙磨得尖尖的。文人骂起人来可是不带一个脏字。 倒是郑七郎听了,却把腰杆挺得更加直了。 这帮人挑不出他的错处,只能拿着他阿姐的婚事做点文章,实在是贻笑大方。阿姐教过他要不骄不躁,这帮人并不值得他费心去理会。 曲水边坐了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肤色粲然,头顶一枚碧色的纱笼冠,两条红缨系在下巴下头愈发衬托得肤色胜雪,风度灼然,在这以美居奇的燕南园,他这般长相的,旁边自然是围了一圈儿的郎君,皆是弱冠上下。 他这帮人倒是也不同那些嚼舌头的学生在一处,那少年郎举着塵尾,斜卧在毡席上,羽觞飘过来了,他也不去捞,只是微微撑起身子,眯眼瞧着那端庄走过的郑七郎,叹道:“果然是荥阳郑氏的风骨。” 对岸有人讥笑:“桓郎不知,那郑道恭无非是沽名钓誉之徒,宠妾灭妻,哪堪荥阳郑氏之名?” 被称作“桓郎”之人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郑琛荣穿过落叶萧索的树林,几间连绵的房屋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房前种了大片苍翠的凤尾竹,迎着朔风沙沙作响,他提着书袋子数了数,瞅准了其中一间提步上前。 轻声敲门后,一个梳着斜髻的侍女出来开了门,看见是个清贵的郎君,微微错开了身子。郑琛荣倒是记得男女大防,后退了一步双手捧上古册:“前几日不慎撞徐娘子,将她的书给撞掉弄脏了,某已拭净晾干,特来向徐娘子赔罪。” 侍女弯着眼睛笑了笑:“原来是郑郎,郑郎稍等,我这便去唤娘子出来。” 郑琛荣微微红了脸:“不、不必……” 却不料此刻徐殊言已经跑了出来。她似乎午休刚起,只披了一件月白的裘衣,露出了里头交领寝衣的领子,一双白嫩的足光着踏在微微发黄的地板上,揉着眼睛问:“谁来了?” 抬头瞧见郑琛荣,她一下子被吓醒了似的,慌忙往屏风后头一躲。 郑琛荣也是面红耳赤,连忙道:“徐娘子,我来还书。” 徐殊言脆生生的声音从屏风后头传来:“多谢小师叔!”比起之前在北苑的时候,却是欢快了不少。 送还了书籍,郑琛荣低头替侍女阖上了门,还未转身,就听见了房中一声欢呼,然后便是咚咚咚裸足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快把书给我!” 还有侍女的疾呼:“娘子,快去穿上足衣,否则着凉了!” 郑琛荣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句,还真是个小书虫,便沿着原路返回北苑。复行至流觞曲水之处,却被一个郎君拦住了去路。 “郑郎。”那郎君长得玉人一般,面目和善,郑琛荣侧目看了一眼曲水,发现方才还在嘲笑他的那帮人已经散了个干净,只剩下几个还在自斟自酌。他恭谨行了一礼:“郎君好。” 那漂亮的郎君眨了眨眼,道:“我姓桓,行十七,家师徐纵。敢问一句郎君,可信佛?” ☆、54.第 54 章 一上来就问人宗教信仰, 这事儿也就桓十七能做得出来了。 七郎一听他姓桓,又见他狂放的穿着打扮, 登时一愣,桓为南楚四家王谢桓庾之一,如今江左四家共治, 效法西周共和, 这桓家可算四分之一个皇帝。江左不讳庶孽,这位桓十七郎不管是嫡出庶出, 只要姓了桓姓,就都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这么个人物, 将他拦在路中间, 问他是否信佛? 七郎略微斟酌了下, 想要参透这位桓郎的意图, 可是沉吟了一会儿, 实在是参不透那一句“可否信佛”中的深意, 只得答道:“家姐姓佛,某却对佛法无甚研究。” 桓十七的眼底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他叹息了一声:“可惜。” 燕南书院谈玄的大抵也分为佛道两派,佛道之争素来存在。汉人以佛为夷狄之教,不及华夏, 少有信从,而十六国时期姓佛的胡人者众, 带动了留在北边的部分汉人也信仰起佛教来, 如此一来, 在燕南书院中,就出现了信佛信道两派学生的对立。 又因为燕南书院的学生多为南边各州的汉人,因此信奉老庄之道的学生更多一些,虽然也有融玄阐佛的学者,也是九牛一毛。 七郎在龙都长大,龙都胡人多,虽然十年前镇国公主之变后,龙都各处佛寺皆连败落,但整体还是佛教氛围大于道教氛围。他既不信佛,也没有像南人那样对五斗米道笃信颇深。倒是三姐姐,是整个郑家唯一笃信佛教者。 桓十七说:“将逢腊日佛诞,家师备下谈玄阐道法会,同时会延请石佛寺法师说法。某原想郑郎既然同胡姓相亲,自晓佛法,或对此法会有些兴趣。” 七郎才听出来,原来是想请他去听谈玄。他才燕南书院不久,并不知道那位徐纵先生是何人,听名字,或是徐绍先生的兄弟,不过在燕南书院,声名不显。燕南书院本来信佛的学生就少,估计他要举行的腊日谈玄,去不了几个人。桓十七只怕是找他来充数的。 他于是道:“多谢桓兄盛情相邀,某虽然不通佛法,但也愿意一往。家姐说不定能在腊日前抵达书院,或许她会很喜欢。” 桓十七的眼睛亮了亮:“令姐对佛法很是精通?” 七郎不卑不亢道:“算不得精通,只是家姐自幼崇佛,想来对佛理也是知道些皮毛的。” 桓十七笑了起来:“早闻你姐 分卷阅读76 分卷阅读77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77 弟二人惊才绝艳,说不定腊日谈玄,可以一观,是何奇女子,能让张大人与睿王妃交口称赞!”他又仔细同七郎说了谈玄会的地点和时辰,连番嘱咐,若是三娘腊日前抵达书院,请她务必参加谈玄。 七郎满口答应。 * 龙都城内,腊日将近,雪堆满了街道。今年似乎特别冷。 崔仲欢坐在余香楼里,手中捧着茶碗慢慢斟酌,余香楼的茶便宜而量大,又从不吝啬胡椒姜片,一碗喝下去,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就连一到阴雨雪天就会隐隐作痛的左腿伤处,似乎也缓解了不少。 自从冬月初十祭过镇国公主,他的生活似乎慢慢地从暗无天日中走了出来,像是有人恍然间在他颓败的人生中洒下一把火种,照亮黑魆魆的前路,让他可以看见穿云见日的希望。楼上的美艳掌柜斜斜倚着栏杆,偶尔低头撇向他,眼神里头并没有什么温度,却让崔仲欢没由来的一阵激动。 曾经如此心悸过,还是初初当上羽林中郎的时候。 五姓之子素来不愿意做武将,偏他自幼习武,好弓射,功夫比许多胡人高门子弟都强得多,才得有羽林中郎之职。现在他不过是个落魄的中年人,十年沉寂,十年轮回,他却觉得似乎又回到了加冠那年,璀璨而光明的未来在他的面前铺陈而开,告诉他只要穿过眼前的迷雾丛林,就能进入佛光万丈的金菩提园。 他摸了摸手中的佛珠,心念了一句佛偈。 贺赖孤瞧着他一边饮茶一边转动手中的木珠子,微微勾了勾唇。 这崔仲欢去了一趟大慧觉寺,立马就皈依了。不过这样也好,若还像以前那样崇尚无为,整日饮酒浪荡,此人对于主上也没有什么用处了。信了佛,很明显精神面貌都不大一样。 他唤来了小二,道:“去给楼下那位郎君送碟茶饼。” 小二笑眯眯地去了。 茶饼刚刚端上桌,却听见一声朗声呼唤:“崔世兄!” 崔仲欢抬头,瞧见竟然是高广寻走了进来,他连忙扶着桌子站起来作揖:“高郎。高郎缘何来此?” 这余香楼东西便宜,并不算十分的精致,又因大部分客人是铜臭满身的胡商,故高门大户子弟素不屑来此,也就只有崔仲欢、刘易尧这种穷得裤袋里没有几个子儿的,才会跑来余香楼吃饭。 高广寻的姑母正得宠着呢,怎会自降身价跑来余香楼? 高广寻却道:“听闻刘世兄和崔世兄都喜欢这家馆子,故来尝尝究竟是何等的美味。不想竟然遇见了崔世兄,实在是缘分!” 他对刘易尧、崔仲欢的称呼,都已经变成了“世兄”了。 崔仲欢笑了一下。他也是冬月十祭拜完毕后才知道有这么一家酒楼的,且也晓得这酒楼是刘家暗地里的产业,到这边来吃饭,能给他便宜些,所以他才常来报道。看高广寻的样子,似乎也是知道余香楼和镇西王世子府上深层的关系了。他指了指身旁坐席,道:“高郎请坐。此处的茶饮乃是一绝,不妨尝尝。” 言罢,他抬手给高广寻打了一碗。 高广寻瞥见他腕上一串檀木佛珠,眸色微微一变,不过很快将那一丝不悦藏入了眼底,举起茶碗来,轻轻嗅闻:“这香料倒是配置得精巧。” 崔仲欢道:“是河西的方子,倒是此楼的招牌了。”他指了指楼上那懒洋洋趴着的,眉眼精致如女人的掌柜,压低了声音说:“掌柜原来是混西域的,那边冬日极寒,此茶喝了能暖身。” 高广寻抬头瞧见贺赖孤,他正一手撑着下巴,垂着一双灰蓝的眼睛,立体的眼窝里像是盈满了一汪清泉。在大慧觉寺的时候刘易尧对他留了个心眼,并未将贺赖孤介绍给他,故高广寻不识贺赖孤的另一重身份,只当是个胡倌儿。 不过想到镇西王刘景在河西的势力,他微微笑了笑,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 “宫里头姓冯的盯着,我不大好光明正大地跑到世子府上去,有些话,想请崔世兄代为转达一下。”高广寻喝下半碗茶汤,微微压低了声音道。 高淑妃在宫中的表现,一直是以冯后马首是瞻,谁能料到她这么个素来逆来顺受的软柿子也包藏有祸心?一旦嗅闻得镇西王府上的风吹草动,立刻送来了些好处,想要入伙。大慧觉寺那一出戏便是因此。只是高广寻毕竟身份微妙,慕容焕害怕神佛触怒,不敢把人手伸进大慧觉寺,但是在龙都城内却是遍布宫中的爪牙,在龙都城里,他不好直接去找刘易尧传递消息,老是往城外大慧觉寺跑,冯居安又不是瞎子。 崔仲欢觉得自己来了点用处,点了点头,将脑袋凑了过去:“高郎请讲。” 高广寻瞧着崔仲欢鬓边已近渐染风霜的花白,吞了口唾沫,道:“姑母从冯后那里听说,河西的镇西王,这两年病得很重,只怕大限将至。吐谷浑如今蠢蠢欲动,冯后欲劝说圣上,镇西王故去后,挑起吐谷浑之乱,再派刘世兄前去袭爵镇压。刘世兄在龙都长大,并不比镇西王,八成马革裹尸,如此一来正好将整个河西收拢回来,且名正言顺,不怕河朔那些匈奴别部瞎闹腾。” 吐谷浑为慕容鲜卑别部,建立者是燕国远祖庶兄,盘踞河西走廊之南,与慕容大燕并存。因两国国君为同祖同宗,世祖一统江北之时,灭完北凉,倒是没继续往南边打,让吐谷浑好好地待在了祁连山脉。但是河西以南是崇山峻岭,雪域高原,压根比不上慕容燕所占的中原富庶,且燕占据了通往西域的整条丝路,西域的货物往来直接通过河西,而不经过吐谷浑,吐谷浑人在雪山里头滚久了也会垂涎,只是碍于河西刘景的威势,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当年刘景点兵欲入龙都助镇国公主发动兵变,本该是夷三族的重罪,换成别的将领,早就戳戳两箭射死在朱雀门下了,却正是因为河西缺不了他,才改为圈禁封地,终身盯着吐谷浑。 崔仲欢凝眉:“叫吐谷浑来压河西,岂不是引狼入室?” 高广寻鄙夷地笑了一下:“冯居安还能想出什么良策?此次许是知晓镇西王病重,乐不可支,冲昏了头脑吧。冯家不少儿郎在代北军中,这两年抵御柔然,也算攒了几转军功,因此他便以为那帮冯家竖子可以越过镇西王去了。也不想想镇西王当年御柔然之威势,可是他们那帮杂碎……”意识到口出恶言,高广寻连忙住嘴,“抱歉,一时气急,竟然口不择言。” 他眉目清朗,长得颇为俊秀,这略微有些怨毒的表情放在他的脸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崔仲欢颔首,思及高家嫡系如今也在代北服苦役,无怪乎高广寻对代北的冯家子弟如此恶毒,便点了点头:“无妨,我会择日将此事告诉刘世子。” 高广寻点头,展颜一笑:“甚好,不若我请师兄喝上一 分卷阅读77 分卷阅读78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78 盅!”言罢,挥手招来小二,要他沽酒。崔仲欢连忙抬手拦住,摇头道:“高郎不知,我已经决心戒酒了。” 高广寻睁大了眼睛:“戒酒了?” ☆、55.第 55 章 到了黄昏的时候, 龙都又开始飘起白毛雪来,一炷香的时间就把城内的街道都给盖了个严严实实。崔仲欢提溜着条黑乎乎的猪腿, 撑着拐棍一脚浅一脚深地走在雪地里头,身后留下一整串儿一浅一深的足音,旁边还跟这个圆滚滚的拐棍戳印子, 这三个印子无不明晃晃地昭示着前羽林中郎, 现二流子崔仲欢的经过。 足迹停在了镇西王世子府前。 比起崔府,世子府也不过就是整洁了些而已, 只不过因为总有下人往来,看着很有烟火味儿, 不像崔仲欢那破宅子, 整个儿就是个鬼蜮。 且刘易尧新婚不过两月, 虽然主母并不在府上, 但是府门口还残存着婚嫁时的饰物, 同腊日的气氛却是不谋而合。崔仲欢刚刚皈依了佛门, 知晓腊日是个重大的佛诞节日,又有高广寻传话的任务在身,故从西市买了两条猪腿登门。 刘叔披着个大皮袄子,领着几个小厮在门口哆哆嗦嗦地扫雪,龙都的冬日又长又冷, 最是难熬,不过今年因为新嫁进门的世子妃, 府里人手多了, 终于不至于什么事情都要刘叔亲力亲为。 他就杵在墙角下, 手所在袖笼里头,扫把杆子斜斜倚靠在臂弯里头,拿下巴指来指去:“那儿!那儿,扫干净点儿!扫完了回去喝热粥!还有那儿!” 崔仲欢嘎吱嘎吱走过来,刘叔抬眼瞧了一眼,默默地黑了脸:“哟,这不是崔中郎么!” 崔仲欢也不恼,提溜着猪腿道:“世子可在府上?崔某前来拜访拜访。” 瞧见那两条品相还算不错的猪腿,刘叔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却也依然臭得不能看:“在,我给你通报一个。” 崔仲欢竟然作了个揖:“多谢刘管事。” 刘叔踱着方步大摇大摆地进门了,下头扫雪的几个人都被刘叔灌输过“崔仲欢是个不要脸的奸人”的观念,缩头缩脑地瞥他。却瞧他虽然跛了条腿,但身子板直,略带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笼起来,衣服虽然料子不算顶好,却也整洁有序,瞧着倒同坊间传闻里的酒鬼大相径庭,隐隐的,却能看出两分羽林中郎的派头来。 不过那两个挂了冰碴子的猪腿就有些太过于接地气了。 过了一会儿,出来迎接崔仲欢的是秋韵。她麻利地指了两个小厮上前接过猪腿,然后屈膝请崔仲欢入正堂。 刘易尧正在正堂坐着,偏处跪了个小厮正在烹茶,茶壶咕嘟咕嘟地响,足下燃着一盆炭火,幽幽地散发着暗香,崔仲欢小时候也是在销金窟的清河崔氏滚过来的,一闻就知道这炭是上好的青冈炭。 秋韵低着头给他奉了个垫子,让他坐到了炭盆边上去,自己则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一旁,正座在那烹茶小厮边上,替他分姜末茶叶。 “崔二爷可是稀客。”刘易尧道。纵使他知道之后可能很多地方都需要仰赖崔仲欢清河崔氏嫡次子的身份,却也很难对他做出什么亲昵的态度来,因此语气始终有些疏离。 崔仲欢自知当年犯下的过错很难弥补,刘易尧肯拽他一把,他已经感激涕零,因此颔首道:“有要事相商。”言罢抬眼看了一眼一旁烹茶的陌生小厮。 刘易尧抬手:“都是自己人。” 因刘府上到处都是宫里头监视的人,所以崔仲欢才颇为谨慎,不过既然那个小厮坐在主子身旁干活,自然是自家可信的了。要真是慕容焕的人,现在都钻在下人房里取暖了,才不会跑来服侍刘易尧这么个质子。 他松了一口气,正色道:“高郎请我告诉刘世子一声,河西那边情况不大好,冯后意图将你放归河西,再借吐谷浑之手除了你。” 刘易尧微微皱眉。 镇西王刘景被圈禁在河西,他被囚困在龙都,骨肉分离已逾十年,他甚至都有些记不得阿耶的样貌了。他在龙都中像是个天聋地哑,河西的消息被全面封锁,根本得不到分毫,他甚至不知道,他的阿耶是否清楚他还活着,且已经娶妻。 “你是说,阿耶的身体不好么?” 刘景如今也不过四十过半,纵使对于一个武将而言,也并不算得上是晚年。刘易尧只知道这十年之间,刘景始终镇守河西,如同一只困兽不能离开分毫。他手底下十二万兵,有何主将,河西星罗棋布的大小部落是怎样,刘易尧一概不知。若是刘景暴毙,将刘易尧扔去河西,就算是没有被虎视眈眈的吐谷浑啃噬,只怕也会被那些尾大不掉的部酋啃得骨头都不剩。 现在他在龙都,阿耶在河西,尚能维持一个脆弱的平衡。他与郑珈荣尚且能在这摇摇欲坠的平衡中上下求索。若这平衡若被打破,他看不见未来的局势会走向何处。 他的手心起了一层的汗。 半晌,他问道:“崔二爷以为我该如何?” 崔仲欢被他问得一愣。 他不过是个传话的,却不想刘易尧要把他当做门客来询问意见了不成? “某……” 见他踌躇,刘易尧道:“崔先生,你既然做过羽林中郎,又出身自清河崔氏,这些事情,自然懂得比我这个十岁后就没有正经念过书的多。纵使你十年荒废,根基尚在,请你不要退却。崔先生自然也知道我当初在西市找到你,就不是想让你做个普通的拥趸的。” 他连称呼都改成了“崔先生”而非崔二爷了,甚至自言自己“从十岁后就没念过书”,已经显得非常做小伏低。而崔仲欢,则是惊异于自己何时,竟然神鬼不觉地当起了这位镇西王世子的幕僚? 可观他凝重神色,知道他向他问讯并非是出于试探,很明显是真心求教。崔仲欢心若擂鼓,在心底斟酌一番,期期艾艾道:“我十年未曾回到清河本家,对现今朝堂局势已然不甚了解了。纵使是当年,我也算不上一个顶号的政客,因此有一些拙见,说出来贻笑大方。只是建议,世子也当自己斟酌。” 刘易尧点了点头,作洗耳恭听状。 崔仲欢挺起了脊背,正襟危坐,缓缓道:“首先,我并不知世子对高家是何态度。从我的角度来看,宫中的高妃诞育幼子,又派出高广寻同世子接触,她的野心,只怕是不小。但现在冯氏对她毫无防备,我们在暗,他们在明,对我们而言是有利的。” 刘易尧点了点头,崔仲欢所言同他不谋而合,高广寻本来就是自己找上门来示好的,虽然刘易尧本就存了结交高家的意思,但是高家自己跑来,到底落了下成,加上高淑妃在宫中地位,让人不禁怀疑起他们的目的来。 此时秋韵漠然奉上煎好 分卷阅读78 分卷阅读79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79 的茶水,崔仲欢接过,道谢,轻轻抿了一口,继续说,“既然高淑妃想方设法将这个消息传递给刘世子,只怕高家已经有所行动的打算。在代北,高冯两家的关系并不融洽,若是世子真要迎战吐谷浑,高家一定是支持世子的。” 刘易尧道:“高家嫡系在代北为奴,冯氏在代北却是镇兵,地位云泥之别,就算我真被赶鸭子上架迎战吐谷浑,高家人能拖住代北的冯家么?” 崔仲欢说:“是要高妃能拖住宫里的冯后、冯居安便可。冯家在代北经营了多年,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却一直没有什么起色,那一支,实际不足为惧。” 刘易尧垂眸示意他继续说。 崔仲欢越说越来劲,仿佛找回了年少时期上巳节在芙蓉洲畔同一帮子崔家子禀塵尾谈玄的劲头,竟然以手沾茶碗中的水,在光秃的地面上画出了蜿蜒的地图。 此举虽然粗鲁得不像是个崔家子能干出来的,却吸引了刘易尧,就连一旁垂首烹茶的秋韵都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却见崔仲欢跪坐毡席,低着头,交领的衣襟向后微微倾斜,露出花白头发下一截修长的脖颈,上面因为精瘦,有个明显的骨节。 坐着的崔仲欢看不出残疾,那线条流畅的脊背却昭示着他刻在骨子里的士族之血,单单一个侧影,流露出了十年风霜都不曾磨灭掉的崔家烙印。他低头在地上大致画出了西南地势,说:“我认为,若冯家真的将世子遣去河西领兵,世子不妨前往。前路虽然危机重重,却能成为世子的转机。” “如同龙都封锁了一切河西的消息一样,世子在龙都的景况,只怕河西那边也不甚了解。吐谷浑更不会知道世子现在是怎样,当年镇西王的声名,足够延续到世子这里。吐谷浑,说不准并不真如冯氏所想,期盼着镇西王薨逝。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世子。” “镇西王熬过去了,皆大欢喜,我们在龙都的部署可以继续徐徐图之,若他……”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刘易尧,在儿子面前讲老子要死的事情,总有些心里发毛,刘易尧却凝眉挥手,示意他不必担心,继续说。 崔仲欢点了点头,放下心来,“那么,世子前往河西,首先必须要以威势压住河西诸部落,让河西部酋认为您继承了镇西王的神勇。河西的十二万兵各个皆是勇士,且诸部落间血脉交错,团结之力京中那些宿卫截然不同。只要世子将他们掌握在手中,根本不需要担忧吐谷浑。况且镇西王正值壮年,却突发暴病,世子可借此机会搜寻证据,甚至有机会转头向冯氏发难!北凉复国……也未可知!” 他蓦然抬起头来,盯住了刘易尧。 刘易尧凝眉苦思,突然唇边绽放出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叫崔仲欢心里一惊,暗叫不好,方才多言,竟然说出此番言语! 刘易尧见他惊骇,反而笑意更深:“我幼时尝闻镇国公主言,崔氏中郎实乃血性之男儿,虽为崔氏,其勇烈比之胡姓诸子,不遑多让。”他往一旁的凭几上靠去,“三娘让我来寻你时,我还以为她瞧中的不过是你清河崔的姓氏,你当时落拓颓然的样子,哪里可堪公主勇烈之赞?不过如今看来,当年弱冠便官至羽林中郎的崔二,实至名归。” 崔仲欢一怔,他因为做了武将,崔家众人对他多有侧目,甚至他的长兄也曾说他冒进、愣头青,却不料当年镇国公主评价他为“勇烈”。 他想起那一夜红衣似火的公主,苦笑了一声。 “谬赞。” ☆、56.第 56 章 北方的冬日黄昏总是特别的短暂, 待崔仲欢从刘易尧的正厅出来之时,雾霭已经笼罩了幽深的天际, 墨云照顶,昏黄的庭燎灼灼地点在廊下,世子府上人少, 因此万籁俱寂。 门房里头阿虎冻红了鼻子靠在小凭几上, 吸着鼻涕打瞌睡,刘管事推了他一把, 语气不大好:“你郎主出来了!” 阿虎蓦然惊醒,跳了起来探出了脑袋, 瞧见崔仲欢在秋韵的带领下穿过雪堆中的小径朝着门外走来。 秋韵、崔仲欢二人见到戴着个破狗皮帽子的阿虎, 具是一愣。阿虎红着一张脸, 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 吸溜了两下鼻涕, 喊了一声:“二爷!” 最近几个月崔仲欢不大瞎出门了, 若是要办事,也会按时回去,然而今日却迟迟未归。阿虎思及他许多日没有饮酒了,心中担忧他在路上犯病,便顶着大雪出门去寻, 找到余香楼,小二告诉他崔仲欢来了世子府, 他又一个人摸到了世子府上。 幸好他当年也是在这一片儿乞讨了很久, 对路啊户啊摸得门儿清了, 找到世子府上的时候天还没黑。刘管事本很厌恶崔家的人,但看到阿虎年纪又小,毛都没有长齐,终于动了点恻隐之心,告诉他崔仲欢在府上和刘世子谈事情,又拽了他进门房烤火等着。 阿虎年纪小,不过身子骨倒是抗冻,对着小火盆把一身的寒气全都烤干净了之后,便开始脑袋一点一点地打起瞌睡来。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崔仲欢才和刘世子谈完了正经事儿出门。 如今他眼角还挂着一小颗眼屎,嘴边留着一串儿口水印子,瞧见秋韵,也很高兴乖巧地唤了一声:“秋姐姐!” 小孩子被冻到的时候通常不会流鼻涕,反倒是吃了热的或者烤了火,那鼻涕就像是受热化冻了的天山雪,哗啦啦往下淌,阿虎一张嘴就挂下一串亮晶晶在鼻尖上。 他慌忙又吸溜吸溜地把那不雅观的东西给吸进去。 秋韵见他穿得单薄,上前一步,脱下自己的手笼,塞进了他的怀里:“怎么穿得那么点儿就出门了?” 阿虎由着她摆弄,将两只小手在袖笼里头揣好了,道:“等二爷好久没回来,怕出事情。” 秋韵便转头打趣儿:“崔二爷有此忠仆,实在是福气。” 崔仲欢笑着不置可否,秋韵又说:“崔府上现在也就阿虎一个仆从,是不是人手不大够用?崔二爷为何不再买一些奴婢调遣?” 崔仲欢不好意思说囊中羞涩,只是谢过秋韵的提议,便让阿虎领着回去了。 一出门,阿虎才恍然大悟,连忙将手里头的袖笼拿了下来递给崔仲欢:“二爷您拿着,奴方才都给冻懵了,二爷恕罪!” 他鼻涕冻在脸上,一双眼睛晶亮晶亮,崔仲欢突然发觉这两年他也挺艰难的。许多次他在西市醉到不省人事,都是阿虎将他给拖回崔府去,于是便道:“明儿个给你做件皮袄吧。” 阿虎大喜:“真的吗二爷!多谢二爷!” 崔仲欢又问:“刘家的下人没有为难你吧?” 他知道自己和刘家到底隔着世仇,刘易尧大度不代表刘家的下人大度,他的那个侍卫,他的那个管事,处处瞧他不顺眼。见阿虎从门房 分卷阅读79 分卷阅读80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80 出来的时候身后还站在刘管事,因此他才这样问。 阿虎挠了挠脑袋:“……刘叔也就嘴巴坏了点。他其实心挺好的,不然也不会让我去烤火啦!” 他自幼在乞丐堆里头滚大,自然晓得察言观色的本事,佛口蛇心的,刀子嘴豆腐心的,一瞧便知。他虽然不晓得崔仲欢和刘世子家的渊源,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帮刘家的下人这么不待见崔仲欢,但是能看的出来,如今刘世子对二爷的态度都有所软化,那帮子下人,也不过是死鸭子嘴硬罢了。 他又学着秋韵的样子将崔仲欢的手塞进了那只女式的袖笼中,接过了那根比他还高出一点的竹杖,搀住了崔仲欢的胳膊。 崔仲欢的手塞在兔毛芯子的袖笼里。这袖笼对于他来说有些小了,却十分的温暖,散发着淡淡的熏香,并不是很名贵的味道。他也不知道这袖笼是被阿虎焐热了的还是被秋雨焐热了的。 阿虎搀着他,摇头晃脑地说:“其实世子府上的人都挺好的。刘护卫也很好,刘妈也很好,嗯,最好的还是秋姐姐。” 崔仲欢的手指蜷缩在兔毛的手笼中,点了点头。天际又开始慢慢下起雪来,街道上的年味重了,愈发显得主仆二人萧索。崔仲欢的鼻尖上落了雪花,他轻轻呼出一口白气,转头看向阿虎。 “也快年关了,过了年,只怕府上又要开始忙碌起来。我想去买些奴婢,家里就你一个人,忙活不过来。” 阿虎瞪大了眼睛:“可是二爷,我不会呀!” 从人牙子手里头买奴婢,极为考验眼力,阿虎不过是个十岁的小童,哪里挑的出来奴婢的好坏! “……”崔仲欢世家公子出身,就算落拓至此,也依旧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崔家纨绔,更不可能会挑奴婢了,他微微凝眉,“这倒是有些麻烦。” 崔伯涯死后,他已经无脸再回本家。现在断不可能因为买卖奴仆的事情回崔氏——至少等他还完了这次因果,才能再去面对崔家阖府的亡灵与生人吧? 阿虎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若去麻烦刘叔呗?” 他这个小人精,早就瞧出来刘叔其实很好说话,还未等崔仲欢答应,他已经松了手跑了回去。崔仲欢跛腿不利于行,无法跟上,来不及阻止。他俩本就没有离开多远,不出一会儿,阿虎就已经跑到了崔府的侧门边上,对着门房的小窗啪啪拍了起来,少年的声音谄媚得不像话:“刘叔!刘叔!您老行行好!” 世子府上,阖上门下了钥之后,刘管事黑着一张脸,气呼呼道:“呸,真不要脸!”言毕,狠狠皱了下眉,钻回门房里头去扒拉那炭火,又心疼地说:“这么好的炭,就叫那小叫花子给烧了。秋姑娘你还把你那世子妃留给你的手笼给他,啧!” 秋韵却笑道:“阿虎又没逼着您给他烧火。” 刘管事老脸一红,气哼哼道:“这不是……啧!还不是瞧着他年纪小,冻坏了作孽么!再说了他要是在咱们这里出个什么岔子,那姓崔的要我们赔他一个小厮咋办?我们这人手可紧缺着呢!” 言罢气哼哼地,又从门房里头左翻右翻,竟然翻出个全新的狐皮手笼来,递给秋韵,“让你发善心,叫那小叫花子捡了个手笼去,喏,这个给你,冬月里刚叫人给做的还没用过呢。你现在可金贵着,要是冻着了、不好了,等世子妃回来还不拿老头子我问罪?” 秋韵笑意盈盈:“我家世子妃才不是这样的人。崔二爷也不像您说的似的。” 刘管事双手揣着袖子里头缩着脖子道:“啊呸,老头子见的可比你多多了。冻死了,还不快回房里头去?杵在这儿当冰雕呐?” 秋韵飞快地答了一声是。 正准备离开时,门房突然又传来了啪啪的拍窗声,阿虎的声音带着被冻出来的鼻音。 刘管事骂骂咧咧:“什么玩意儿,又找上门了!”却依然口嫌体直地去打开了门房的小窗,一边翻了个白眼:“你干嘛,这儿可没多的手笼了!” “哎,手笼那个,替我再谢谢秋姐姐!”阿虎笑眯眯道,“刘叔,您晓得哪里的人牙子手里的奴婢肯吃苦,能干活,价格也公道么?” 刘叔听他问这个,狐疑的眼神便越国个头矮矮的阿虎,瞟向了在雪地里慢吞吞挪动回来的崔仲欢:“怎么,你们崔府要买新的奴婢?” “二爷说年关要有人操持。” “啧……你们崔府十年过年了,今年倒是翻新篇儿了啊?”刘管事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去了,“我还真不知道哪里有人牙子,咱们世子府拜你们崔二爷所赐也落拓得不行!” 阿虎红着一张脸,笑容依然挂着,显然是对刘管事的冷嘲热讽丝毫没有进耳朵里去,反而应承道:“刘叔你那么厉害,铁定晓得!” 刘管事听出了他的讨好之意,气哼哼地说:“知道我也不帮你!何况我现在是真不知道。怎么着,以为咱们世子府是开善堂的?什么事情都要来帮着你们崔二爷?别做梦了!” “也没求您操持,您就行行好,告诉我们一声呗。” “笑话,世子府多少年没买奴婢了,我哪里知道!”刘叔冷冷道,旋即啪嗒一声关上了小窗。 阿虎差点被撞到鼻子,他微微哈了一口气,在面前盘桓起一阵白雾,暖了暖手指,又垫着脚去敲那门房的小窗子。 过了一会儿,窗又被打开了,露出半张脸来,不是刘管事,却是秋韵。 她脸上带着笑,显然心底里是在哂刘管事的嘴硬:“刘叔说了他不知道,不过我倒是晓得几个。以前在郑家的时候见过的,不知道崔二爷要不要?” 阿虎一听是和郑家有买卖的,自然点头如捣蒜,笑得两颗虎牙都露出来了,灌进去一口的冷气:“好呀好呀,多谢秋姐姐——多谢刘叔!”最后那一声“刘叔”叫得异常大声。 里头刘管事怒骂:“小兔崽子!” 秋韵却笑着关了窗。 刘奕平本来在廊下打瞌睡,听见了动静,揣着手出来看,却见秋韵满面春风穿过微微飘扬的风雪,而刘管事青黑着一张脸。 他探了探头半晌才反应过来:崔仲欢走了? 第二日清晨,风停雪霁,竟然破天荒开出了太阳来,只那堆了满院子的积雪,白得晃眼。刘易尧备下了些礼品,指挥人套车去睿王府上贺春。 ☆、57.第 57 章 时近腊日佛诞, 睿王烈身为胡人却并不信佛,反倒是汉人士族出身的徐荼蘼却信得很, 因此每年刘易尧在腊日前都要去睿王府上拜访一趟。 徐荼蘼也担忧着康平在徐州的消息,见了刘易尧上门,第一句话就是:“可有三娘、七郎的信儿么?算着他俩也该到燕南书院了。” 刘易尧答道:“前两日刚刚收到三娘从青州寄回来的信, 她 分卷阅读80 分卷阅读81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81 因事情在青州耽搁了, 七郎先去了徐州,算日子七郎却是应该到了, 不过三娘却不知道有没有离开青州。” 徐荼蘼疑惑了:“三娘不是说要亲自送七郎下徐州么,怎么还自个儿逗留在青州了?青州是有什么事情么?” 刘易尧道:“她们在青州遇上了流民匪, 逃过一劫, 她大约是去青州府上兴师问罪去了。” “啧!这丫头!”徐荼蘼叹了一声, “脑子里想的不知道是些什么!” 刘易尧失笑:“是呀, 晚辈也猜不透。” 两人说着说着, 穿过长长的积雪回廊, 到了徐荼蘼的书房。少了郑琛荣,徐荼蘼的书房也缺了些人气,她又偏好冷淡的梅香,因此进入房内,虽然温度是暖的, 心里头总觉得冷清。徐荼蘼笑了笑:“这七郎一走,我倒是孤单了起来了。”说罢又拍了拍刘易尧的手, “你也成家了, 阿云、阿平泉下有知, 也该欣慰。你这媳妇儿娶得好,等将来我到了下头,见着她俩,也能交代任务了!” 刘易尧笑了笑,没有接话。 徐荼蘼又说:“左右你媳妇儿这段时间也不在,你可以多到府上来来。” 刘易尧应了。 徐荼蘼又像个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了许多,又让人摆了膳来,要招待他。刘易尧将她视作养母,一一顺从答是,待落了座,睿王烈匆匆赶来,要吃一顿团圆饭。 一碗麦饭入腹中,刘易尧才道出此番前来的真实意图:“王爷,王妃,二位曾与我阿耶莫逆之交,不知道二位对河西各部落的了解有多少?” 河州、凉州曾是北凉之地,现在就是河西镇西王的封地,刘景镇守。因为杂胡聚集,部落难以解散,河西一直还残存着类似于单于大帐的组织——这是十年前的情况了。他那个时候年幼,又常年在龙都,其实对他父亲手底下的诸多部落并不了解。但诚如崔仲欢所言,着手准备接手河西,则需要再短时间内熟悉河西极为部酋的情况。他没有刘景的联络方式,不知道他在河西还能撑多久,或许没几日,冯后就会下令将他遣去关外那片虎狼之地。 睿王烈夫妇不理政事许久,闻言,睿王烈放下了碗筷,面色有些凝重:“阿尧,你问这个做什么?” 刘易尧站起来,走到一旁,复又跪下,重重叩首:“王爷,晚辈不愿在龙都继续坐以待毙,晚辈如今已经有了家室,断不能让我的妻儿也像我十年前那般窝囊。如今,也该竟镇国公主遗愿了。” 睿王烈看向他那张同翟融云八分相似的脸,眸色深深。他素来心宽体胖,整日里笑得弥勒佛似的,从未流露出这般表情。可刘易尧垂首跪地,额头触在地衣之上,复又道:“望王爷赐教!” 睿王烈看了徐荼蘼一眼。 他们夫妻俩之所以在镇国公主之乱中得以保全,全因两人避世已久,从不参与政事,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子嗣,在人前,两位一直都以闲散面目示人。没有人会认为这对无权无势的王爷夫妇能成事。 不该听的,不该记的,他们分得清清楚楚。 刘易尧知晓自己如今请他们告知河西情况,乃是强人所难,可是纵观全龙都,再无人能告诉他这些遥远的事情。他虽然姓刘、留着翟融云的血脉,却已经在龙都中当了折翼的鹞鹰十年之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现在到底如何了,在冯氏和慕容焕的打压下,他还能撑多久。 他紧紧拽住了地衣上柔软的绒毛。 徐荼蘼突然离席将他拉了起来。 她方才还高兴万分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疲惫神色:“孩子,我们两个从来不会阻挡你的什么决定。阿云是我的挚友,你是她唯一的子嗣,只要我们夫妻能帮你的,我们都会竭尽所能,可是河西一事我们两个实在是……无能为力。” 刘易尧的心头凉了三分。 但他依然点头道:“晚辈知晓了。” 他重新坐回了座位,垂眼端起了碗碟。 三人默默地扒拉这麦饭,室内静可闻针落。 突然,睿王烈说:“你阿娘曾经留下一卷手记,乃用密文写就,你媳妇破译了一些,或许对你有些帮助。” 他猛地抬头,看向睿王烈。 睿王烈叹息着说:“你长大了,想要去做的事情就去做吧。跟着我们这样畏首畏尾……只会让阿姐发怒,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他说的阿姐,正是慕容康平。 “你那个媳妇儿,像是阿姐冥冥之中派来的一样。当初在我的书房,一眼就看到了你阿娘的手记,立刻来了兴趣。大概是阿云、阿平的保佑,让你十年后终于能再恢复河西刘家的荣光吧。”他说。 镇西王刘景,在他年轻的时候,是整个大燕的荣耀,对于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都是一颗可望而不可即的璀璨星宿。他恍然忆起了当年捷报频频入京,十二转军功将刘景堆砌成一座天神。就连避世燕南书院的他们,包括那些素来不屑于将种的汉姓士族子弟,都为他叹服。 “那手记留在我这里,我也看不大懂。你是阿云唯一的子嗣,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刘易尧从睿王烈的书房之中,取来了那卷翟融云的手记。 曾经在镇国公主府上,藏有许多翟融云的笔记,他并没有看,后来公主自裁,公主府被抄没,那些手记全都散失了,或许被当成了柴火入了灶炉,成为了一抔飞灰——正如他早逝的,被扬在了泱泱大河之中的母亲。 他摸着那卷笔记,竟然一时有些不敢打开。 睿王烈推了他一下,将一卷羊皮塞入他的怀中:“你阿娘写字颠三倒四的,那密文谁都看不懂,你媳妇儿和你成婚前,倒是经常来研究,看样子似乎是有点眉目。这是她的笔记,你可以对照着,或许也有帮助。” 刘易尧摊开那羊皮,三娘在上头写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笔画淋漓如刀勾。他将一卷书、一卷羊皮握在手中,那两个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竟然在不知不觉中通过一卷密文,跨越时空产生了联系,他顿觉有种奇妙的感觉。 “多谢王爷。” 睿王烈却是叹了口气:“晓得你是被阿姐养大的,骨子里头和她一样,断然不可能认命。”他拍了拍刘易尧的肩膀,“前路渺茫,你多保重。我是老了,也认命了一辈子了,不可能给你遮风避雨——反正这么多年你也知道我们这睿王府,庙实在是太小了。啧……看来年后,咱们又得出去游历游历了。” 刘易尧微微白了脸色:“是晚辈连累了……” “说什么呢!”睿王烈笑呵呵地打断了他。“你是刘景和阿云的孩子,又是阿姐的养子,跟我们这样缩个头避世,那哪能成!”言罢又重重拍了他的肩头一下。 刘易尧无言,望着睿王 分卷阅读81 分卷阅读82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82 烈踱着方步缓缓走远了。 徐荼蘼上前替他整理好狐裘的领子,复又嘱咐道:“万事当心。” 他从她的眼底看到了深深的担忧。 他终于还是要沿着慕容康平的足迹继续踽踽独行下去。 不,如今至少,还有三娘陪他。 回到了镇西王世子府上,他缓缓摊开了那卷手记。 翟融云惯常从左至右书写,又喜缺笔少划,阅读起来颇为艰难,不过对照着三娘已经整理出来的笔记,倒能流畅得往下看去。 在手记的最开始,她似乎写了个什么“北魏元氏”的故事,从“子贵母死”的奇异习俗,到太后擅权,六镇兵变,仿佛是一个平行于如今慕容大燕的国度。这个国家国祚一百五十余年,鼎盛过,也衰亡于历史洪流之中。刘易尧看着,仿佛是能看见如今燕国将来一般的胆战心惊。 元氏的北魏毁于过渡激进汉化后的六镇兵变。在一位太后的支撑下,某任皇帝将他们的都城从靠近草原的平城迁往了中原的洛阳,并下诏令让所有胡人改姓汉姓,不允许说鲜卑话,取消了世兵制下的福利。迁入洛阳的胡人们很快和汉人们融为一体,司州文化空前繁荣。然而在北方的六镇,世代军功失去了传承,原本帝国最顶端的军功贵族们迅速沦为了下等人,他们享受不到汉化的好处,却手握足以撼动国家根基的兵力,为国效死却得不到同等的回报,于是他们揭竿而起,杀入洛阳,屠戮百姓,并将洛阳中汉化的宗室、大臣遣送河阴,屠杀超过三千人。 刘易尧浑身颤抖。 他感觉的到,这事儿看起来荒谬,但原模原样地放在燕国,未免不会发生。 他此刻终于意识到,新婚之夜三娘告诉他,镇国公主汉化政策太过激进。虎贲羽林前来征讨之时,称她为女主擅政,祸乱朝纲,这只是托词。他们胡人,向来尊母,又何讳女人掌政?且慕容康平军功卓绝,在以军功定位次的鲜卑人中,她执掌政权实至名归。 究其原因,只不过是她的“分明姓族,整人伦”之政,触动了胡姓高门的根本利益。 华夷之辨,胡汉之分,如同跗骨之蛆,自建国以来便时刻蚕食着这个国家的根基。如今枝繁叶茂的北燕不过是地表的表象,而深埋在腥臭黑暗的泥土里,盘根错节着腐烂的根系。 世祖知道这一点,翟融云知道,慕容康平,也知道。 刘易尧从未有像今日这般思念过三娘,他好希望她能够回来将剩下的半卷手记破译出来,告诉他,他的母亲还讲过些什么? ☆、58.第 58 章 康平于腊月初一的中午抵达云龙山脚下。云龙山山分九节, 如一条巨龙盘亘,龙首东北, 摆尾西南,山中凿有石佛,山谷中为燕南书院, 为徐州彭城中梵音书香皆鼎盛的所在。她一到山脚, 便感觉扑面而来的钟灵毓秀,百年间能出那么多士子高人, 也不是偶然。 上回来燕南书院,还是徐荼蘼大婚之时, 如今看来云龙山未曾多变, 就连登山的山路也一如昨日。尔朱光听得山间的梵音, 问道:“此处可是有寺庙?” 康平答道:“东麓凿有石佛, 大约是已经竣工了吧?”二十年前来时石佛才刚刚开始修建, 徐州毗邻南楚, 信徒不多,石佛寺的筹建颇为艰难。但此地云雾缭绕,山崖陡峭,高僧释道禅师亲自定下了石佛开凿地点,二十年过去, 这里已经开始梵音缭绕,看来现在的石佛寺比起龙都的大慧觉寺也不遑多让呀。 康平两世皆笃信佛理, 上辈子更是布施了不少入佛门, 对石佛寺建造的渊源也颇为了解。尔朱光却是冀州来人, 镇国公主之变后,河、凉、朔的胡人内迁至河内,因此冀州的胡人势力并不成气候,聚集之地也未见如此鼎盛的佛寺。见到这梵音缭绕之景,尔朱部诸将皆起了礼佛之年。 他们从朔州内迁也不过十年,陇右河朔之地的佛教比中原以及东部司州更加盛行,他们这帮子军户,一个个都是虔诚的教徒。 “大约是腊日将至,寺中要举行法会吧。”康平说。 尔朱部诸兵皆下马朝着山林中梵音大盛之处张望,纷纷流露出了想要参加法会的表情。在青冀二州时,因两州的寺庙不多,他们很少能参加大型法会,恰逢腊日,这帮子满手血腥的佛教徒都想拜拜菩萨,以求心安。 康平信佛,却不是信佛祖保佑那一套,对拜菩萨的兴趣缺缺,正准备上山赶快去瞧一眼七郎。 此时沿着蜿蜒山路走下来一队学生,皆着月白交领广袖长袍,头戴鸦青纱笼小冠,两道红缨系在颌下,身姿卓然,气质不凡。康平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燕南书院的制服。 七郎听闻阿姐抵达山麓,叫了几位师兄一道下山迎接。书院中也有不少人听闻这位郑家三娘学问好,颇得张继明赏识,因此陪同七郎下山的生徒都期盼能早日一睹郑三的真容。 山麓下,一队红发羯人围着一辆牛车,车旁站了个戴着帷帽,穿着鲜卑式窄裙的女子,因看不见她的容貌,只从穿衣打扮上,根本瞧不出这是什么郑家娘子。 前头的几个学生皆是一愣,唯有七郎认出康平来,道:“阿姐!” 康平抬脸,透过半透明的帷纱,笑着朝七郎挥了挥手。 确实是郑家三娘无疑。 自前几日在曲水旁说了几句话,桓十七便总是有空就缠着七郎,说是试他的学问,实际上,却是想从他口中套出些有关他阿姐的话来。毕竟一个信佛的汉女,又能让徐荼蘼和张继明都颇为赏识,实在是叫他好奇。 所以这一日,七郎下山来接他的阿姐,桓十七也软磨硬泡地跟了下来,想要看看这个在青州滞留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子。 谁曾想竟然瞧见个鲜卑人? 那帮学生看见满头红发,一身兽皮,各执长刀利兵的尔朱部兵,脸都有些绿了。这帮人一路上护送康平过来,也没捞得上洗个澡,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醉人的气息,再加上胡人本来就长得高鼻深目而丑怪,又不像学生们守礼,各个吊儿郎当奇形怪状地或立、或直接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学生们瞧见那些不修边幅的尔朱部兵,自然产生了不少意见。对着和这帮人混在一处的康平,便也觉得有些……幻灭。 康平听见七郎的声音,笑着摘下了帷帽。七郎换上了燕南书院的制服,显得越发挺拔了,像一只迎风而立的翠竹,那青色的纱笼小冠,特别衬他的肤色。 她笑问:“这几日还好?可遭了徐先生罚?” 七郎答:“怎么可能。先生说着急见你呢。” 康平一怔,旋即笑起来:“是么,我何德何能,还能叫先生等着?七郎快带我上山。” 七郎看了一眼康平身后那一队尔朱兵,缩 分卷阅读82 分卷阅读83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83 了缩头。他倒是还记得,当初在广固城外遇见流民匪的时候,为首的也是个红头发的。那帮子尔朱部兵瞧着不修边幅的样子,也和那群流民匪别无二致。康平看出了他的担忧,说:“这些是驻扎青州的尔朱部,这位是部酋尔朱光,青州府刺史大人特意请他护送我南下的。” 学生们不待见尔朱光,尔朱光也不待见那帮子汉人,心道,不过是只会谈玄的弱流野人罢了,神色就有些倨傲,甚至还未等康平引荐,就已经干脆走上前来,直接用生疏的汉话道:“夫人,我们几个兄弟打算留到腊日,去参加法会。” 他和康平沿路的交流都是胡语,这会儿突然说这磕磕巴巴的汉话,显然是说给那些个学生们听的。 康平还未笑他年轻气盛。 一听那帮羯人要留到腊日,后头几个沉不住气的学生就开始交头接耳起来:“让他们进书院,怎么可能……” “一看就是蛮夷,别把书院搞得乌烟瘴气的。” “院正铁定不允!” 康平耳朵灵便,自然也将那些学生的窃窃私语听进了耳朵里。她后退一步:“我既然已经到了云龙山麓,要上书院,自当同尔朱部酋别过了。至于你们的弟兄们要去何处,我也无权干涉。”是以,将这话题给推了回去。 尔朱光斜睨了那帮子学生一眼,道:“能同夫人同路,受益匪浅。”说罢,用力抱拳。而康平则是后退一步躬身屈膝还了个汉族礼回去。 桓十七一直藏在队伍里头,后头学生说话的时候他也没有接茬,只静静瞧着尔朱光同康平一来二去。 七郎这位阿姐还真是奇异,那尔朱部酋一脸瞧不起汉人的做派,到了那女子那里,却毕恭毕敬得很。 康平察觉到打量的目光,微微偏过脸去,见山路上一群学生中间,站了一个容色尤为出众的男子,穿得是统一的制服,戴着统一的小冠,但周身的风度,明显比起其他学生要灼然不少。 康平前世也算是阅人无数了,一眼便瞧出此子身份非同小可,她微微低头,轻声问了七郎一句:“那位生徒,瞧着倒像是个贵族?” 七郎转头看见鹤立鸡群的桓十七,笑道:“是,他姓桓。” 果然如此。 康平看向桓十七的目光微微变了变,垂下眸来,打趣儿道:“原来燕南书院盛名如此,就连桓家子都跑来进学。这位桓郎也是徐先生座下?” 七郎答:“是徐纵先生的弟子,并非徐绍先生。他同徐纵先生皆好佛法,听闻阿姐信佛,对佛理颇有见解,所以特地下山来迎接阿姐。” “是么。”她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徐纵的弟子…… 她此次千里迢迢跑来徐州,冲的,正是这个默默无闻的徐先生,纵。 “这般的阵仗,还真是叫阿姐我担不起呢。” * 燕南书院的搭建颇有雅趣,山门朝南,入得谷中,先是一片狭长的林间路,仅容一人通过的宽度,走过数十步,才豁然开朗。这般排布,正是建立书院时的那位先生偏爱陶潜《桃花源记》而故意设置的。 康平本来熟门熟路,不过在一众生徒的眼皮子底下不好显露,只得装着新奇,由着七郎带领入谷。 走出竹林,她便发现,不少生徒竟然或站或坐,竟然都聚集在林外。瞧见他们出来,却纷纷摆出无关的表情,三五成群,讨论起文选史籍,只是那眼睛,依然滴溜溜得往她身上飘来。 康平哑然失笑。这帮子生徒竟然还同二十多年前的那帮一样德性。 学生们大多不过弱冠上下,最是血气方刚,精力十足的年纪。他们又各个自负出身世家高门,很是看不起胡人。大河以北,胡人数量多,汉人们碍于胡人武力震慑,多少不敢表现出什么不屑来,只敢脑子里头想想,争取个精神上的胜利;但到了徐州,与南边楚国不过五六百里的地方,这帮士人就个个儿胆子大了起来,把“胡人不过是蛮夷”的想法,一个个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何况这帮子士族子弟,受南方风气影响颇深,喜好狂放,才不像北方人那样内敛,心里头想什么,要是不敢表现在脸上,就是忸怩作态,不配为士人。 康平这一身的鲜卑打扮,放在这满园广袖长袍的燕南园中,确实惹眼得很。那帮学生现在只敢拿眼睛余光瞟来瞟去,已经是很收敛了。 “怎么打扮得像个将种?不是郑家的娘子么?” 他们几人从一侧缓缓走过的时候,便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其实自山下那些学生对尔朱光出言不逊开始,康平心里头就压着一股子火气了。她虽然现在套着汉人的壳子,骨子里到底是个胡人,只是因为刚刚见到七郎,尔朱部的部兵们又都在场,所以不想发作。这会儿入得书院,周边全是自负清贵的汉人士子,又无礼至此,她眉心微微一皱。 二十年前,徐荼蘼还在燕南书院的时候,这些学生们虽然也不大看得起胡人,但也没如今这般嚣张。是这些年缺教训了不成? 七郎走在她身侧,感受到了她微微有些阻滞的脚步,抬头,透过重重叠叠的帷帘似乎瞧见了她并不是很好的脸色,心中便知,她大约是怒了。 他看向那些出言不逊的生徒,这帮人就是那群妒忌他为徐绍入室弟子的,在学问上捉不到他的错处,就开始拿他阿姐的穿着打扮做文章,实在是可气! 他正想上前与人辩论,却见康平微微撩起了帷帘,露出了一张殷红的朱唇。唇瓣轻启,上下两排贝齿轻扣,风度翩然,端的是汉姓世家高门娘子的做派。 那帮嘴里还在念叨将种的生徒微微一顿。 康平转过身去,看向了身后跟着的桓墨:“桓郎可是南楚谯国桓氏公子?” ☆、59.第 59 章 桓墨不明就里, 却微笑答是。 康平的雅言说得字正腔圆:“桓郎祖上宣武大司马战功赫赫,若非是大司马三伐苻秦姚羌, 我大燕还不至于能如此快立国。如今得见桓氏后人,实在是荣幸之至。” 此言一出,后头还在嚼舌根的生徒脸色具是微微一白。唯有桓墨, 先是一愣, 须臾之间便反应过来,转瞬面上便如沐春风, 口中却说:“这都是晋时旧事了。” 康平笑答:“不过百年尔。” 他俩一来二去面上其乐融融,跟在后头听着的生徒却不傻, 立刻听出了不对味。 桓墨非燕国人, 而是南楚人士, 却因为某些原因, 跑来燕南书院求学。 方才康平所说的桓大司马, 是谯国桓氏桓温, 晋代名将,晋室偏安后曾三次北伐,第一次伐苻坚秦,第二次伐姚襄羌,第三次则是慕容燕。康平虽然说了三伐, 却只提了苻坚、姚襄,并未提及第三次北伐 分卷阅读83 分卷阅读84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84 桓温大败之事。 而正是在这第三次北伐之后, 燕世祖慕容辕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慕容部子弟, 一跃站到了历史的风口浪尖, 以风卷残云之势席卷大河以北,将刚刚从北伐中尚未喘过气来的苻秦兼并,慕容燕的势力从辽东一路向西扩散。 康平说得也不错,若非是桓温北伐拖累了苻、姚、慕容暐,恐怕大燕还不能那么快在中原立足。 桓温大败后归国,虽然败给了慕容部,但三次北伐在国内积累了很大的声望,桓家一跃成为了国中的一流世家,与王谢齐名,再往后,桓氏挟帝弄权,王谢庾三家制衡之,竟然在江左形成了四家共治的格局,皇帝还是那个司马的皇帝,国号却已经改成了楚。 康平对这奇怪的政治制度非常的费解,自东渡后司马家的皇帝是越发孬了,竟然催生出这么个畸形的政权来。但是江左这种脆弱的皇权,对于江北的慕容燕来说不是什么坏事,江左忙着内斗**,恰恰给了他们这帮胡人崛起的时间。 如今江左政局虽然岌岌可危,但这种不稳定的平衡也维持了百年,纵然说不定哪天就像个泥翁似的倒了、碎了,可如今四家还高举明堂,这姓桓的公子,放在大燕依然是身份贵重如同王子。 不少士子认为世家高门到极致,便是江左王谢桓庾四家这样,自然对着谯国桓氏出身的桓墨高看一看,加上他长得又实在是“奇货可居”,这样长相这样出身的郎君,定然是不少生徒小团体眼中的偶像。 结果这个偶像被点名拎出来,提了他祖上是大司马的事情。 这不是明晃晃在说,他这个姓桓的,不也是个将种么? 桓墨的面上,并没有什么生气或者愤怒的神色,康平的脸上也是一团和气,那微微翘起的嘴角,似乎真的像是在表达对百年前桓大司马的仰慕之情似的。俩个人方才一问一答之间,似乎不过是在说些生活上的琐事,但后头那些方才口出“将种”狂言的生徒却微微有些发抖起来。 “将种”二字放在北方胡地,是赞美之言,说的是一家人世代为兵为将,但是到了南地,特别是燕南书院这里,已经带上了贬斥之意。那几个生徒见康平身着胡服,嘲讽她是将种,却带出了桓墨的祖上。 桓墨不计较,只是那些以桓墨为目标偶像的生徒,脸上纷纷无光了。 康平放下撩起帷帘的手,转身去牵了七郎:“你住在何处,带阿姐过去吧。” 七郎瞥见后头那些噤若寒蝉的学生,唇角微微勾起,阿姐实在是厉害,才刚刚进山,就借着桓十七狠狠下了那帮井底之蛙的学生的面子。他又看了一眼桓墨,他依然是云淡风轻的态度,于是七郎心中便如巨石落地,高兴地对康平说:“我同另外几个师兄一道住,阿姐过去恐怕不大方便。不过先生说很想见一面阿姐,已经在北苑女眷居处为阿姐安排下房间,我引阿姐过去。” 康平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待遇,点头答好。 那些本来来瞧热闹的生徒不敢多跟,纷纷做了鸟兽散,倒是桓墨还一直默默陪在姐弟俩的身后一路穿过曲水到北边女眷的居所。 “小师叔!”才穿过竹林,便听见木屐落在卵石上的清脆声响,伴随着一阵悦耳唤声,跑过来一个梳着双环的丫头,抬起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眸,看向郑氏姐弟二人。 听到“小师叔”三字,七郎的身子微微僵了僵,他依然不习惯自己那么大的辈分。不过还是和善地说:“家姐到访了。” 徐殊言后退了半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世子妃安好。” 康平一喜,这小姑娘倒是很有意思,对她这一身鲜卑装束未透露出任何惊奇的神色不说,还能气定神闲地称呼她为“世子妃”。听她唤自家弟弟为“小师叔”,她便猜测,这个女孩儿莫非也是徐家的女儿? 燕南书院自徐荼蘼之后已经开始招收女弟子了不错,但因为这样那样的顾虑,依然只招徐氏女子。这小姑娘应当也是姓徐,和徐荼蘼也算亲故了,那双圆眼睛,也很像是年轻时候的徐荼蘼。爱屋及乌,康平对这个小娘子立刻产生了好感。 三郎顿了顿,介绍道:“这是徐家大女公子。绍先生的孙女。”他倒是不好意思将她的大名说出来。 不过徐殊言却脆生生道:“小女学名殊言。” 徐绍的嫡孙女,那身份实在是贵重了。由她来亲自领康平去居处,燕南书院给康平的待遇实在是不俗。看来张继明和徐荼蘼在书信中将她好生夸奖了一番吧。 安顿好居所住处,康平走出房间,瞧见徐殊言和七郎站在廊下,面容严肃,正在低声探讨一部经学,她微笑了下。燕南书院虽然也有许多缺点,可是在治学方面却是数一数二,比龙都学风奢靡的水木书院强出百倍。就连七岁稚嫩的女童,闲暇时也能引经据典地进行辩论。 两个孩子说得热烈,她不便打搅,转到廊下,却见桓墨依然站在院中,朝他微笑。 因一开始桓墨混在那群讽刺尔朱部的生徒里头,康平对他的初始印象不好,只不过知道他姓桓氏,所以拎出来杀鸡骇猴。此时他却依然等在院中,反倒叫康平对自己方才的所为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桓郎君可还有事?”她友善地笑了笑。 桓墨这才上前,笑容浅浅,只道:“久闻三娘才名了,今日终于得见。” “啧……”她笑了笑,“睿王妃和张大人实在是过誉了。” 她站在回廊上,除去了帷帽,换上了深衣,倒不像之前刚刚进山之时锋芒毕露了。她的面容线条是汉女典型的柔和平顺,唯独眉眼之间还藏着锐利,只是不仔细看,实在是看不出她同“将种”两个字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她确实长了一张五姓汉室高门的脸啊。 奇就奇在她将那脸一遮住,身上反而就蓬勃而出一股子胡地之气。 桓墨正了正神色,道:“之前听七郎说,三娘信佛?家师徐纵,腊日佛诞欲举办谈玄法会,并延请了石佛寺高僧讲经,不知道三娘可有兴趣?” 她笑起来,露出了半排贝齿,瞧着颇为肆意,放在她那张轮廓柔和的脸上却不显得突兀,仿佛她生来就该这么笑似的:“方才在山下的时候,听见了石佛寺的梵音钟鼓,我还想腊日佛诞之时定要去拜谒一番。既然徐纵先生邀请,小女怎能推却?” 桓墨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一时有些怔忪。 康平微微偏头,又问他:“怎么了?桓郎还有事?” “有些好奇,我听闻五姓基本都为道徒,三娘竟然信佛。”他答,眼色坦坦荡荡。 “大约是有佛缘吧!”康平眯了眯眼。佛家讲的因果轮回,她得以重生,难道不是前世因果所造轮回么?这样算来她还真是个有佛缘的人。 分卷阅读84 分卷阅读85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85 桓墨继续道:“还有一事费解,不知道三娘能否给某指教一二?” 他咬文嚼字地说着。 康平点点头:“请讲?” “三娘曾经在青州滞留多日,听闻那边流民为患,三娘为何还要留在那种地方?” 康平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笑容依然挂在唇边。这位桓家公子可真有意思,竟然还关注这种琐事吗? * 离初八腊日的佛诞只剩两日,世子府上已经开始购入一批供果。腊日祭祀自先秦以来便有此俗,一开始是在冬至后的第三个戌日,后来佛教传入,传闻释迦牟尼在毕波罗树下趺坐四十九日,于腊月初八这天遍观十方无量世界,洞见三界轮回因果,成道为佛陀。于佛教徒而言,腊八是个极为盛大的节日。 这日就算是已经门可罗雀的大慧觉寺都会迎来一大波的香客。 不过刘易尧通常是在府上庆腊八佛诞的。 郑府上不庆佛诞,从郑家带来的几个仆役对佛教徒的腊日祭祀一知半解,跟着刘管事亦步亦趋地安排统筹,忙得晕头转向,只觉得比起月前祭祀镇国公主之事,还要繁琐非常。原本刘家的五个下人,更是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来用,就连刘奕平这个护卫,都扎了个布条干起了扫洒院子的小厮活计。 刘奕平身上上围了块灰扑扑的裲裆,手里头举着笤帚正在清洁廊外的房梁。他是全府上除了刘易尧,个子最高的人,因此就算是“护卫”之职,这往年也得有他来干这种杂活,作得灰头土脸的。 前门有人敲响,一个僮仆跑过去开门,见门口站了个灰蓝眼睛,漂亮得像是女人似的胡商。他是郑家带来的,并不认得贺赖孤,微微一愣。 贺赖孤后头还跟着几个余香楼的伙计,笑得十分程式化:“这些是贵府在鄙楼订下的贡品。” 僮仆不负责这一块儿,准备去叫刘叔来结账,便将几人引入院中,吩咐等候。 正在扫房梁的刘奕平才刚转身,就瞧见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瞧。 ——他现在可是撸着袖子、挽着裤腿儿,满脑门子陈年蛛网! 反观那长得十分不暗卫的贺赖孤,又是圆领袍、皮板带,手里盘着一串佛珠,右边眉间微挑—— 刘奕平恨不得现在就从身后抽出他的大刀砍过去! 谁料一摸腰际——竟他娘的挂了个水桶!哪里还有他的佩刀! ☆、60.第 60 章 刘奕平把水桶往身后别了别。他本想想用个什么行云流水的帅气姿势跳下去好掰回一局, 只是那水桶里头的脏水估计一跳之后得全泼他身上了。因此他只能匆忙把撸起来的袖子往下放了放。 幸好他此事站在高处,比院中的贺赖孤高了半身不止, 居高临下,还算捡回了一点气势:“掌柜的怎么跑来咱们府上了?” 贺赖孤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贵府在鄙人楼里订了佛诞的贡品,鄙人是来送货的。” 身后一串捧着食盒的伙计们皆低着个头。 刘奕平抬了抬下巴, “打开我先瞧瞧。” 他也算是府上半个主子了, 硬是摆出了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贺赖孤瞥了他一眼,微微掀起了一个食盒的盖子, 里头码放着整整齐齐的胡饼,每个正中都嵌了一枚红枣, 瞧着白胖胖的, 倒不像是寻常胡饼摊子里头卖的那种杂粮的灰色。 刘奕平的舌根子微微酸了一下, 口中生津, 不过在贺赖孤面前他可不能显露半分馋样, 装模作样地道:“瞧着还挺不错。” 贺赖孤盖上了食盒, 又抬头看他。眸中的神色叫刘奕平瞧不出喜怒来。 “余香楼何时短过世子府上?” 他立在院中,看着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胡商而已。但想起那梦魇一样的圆月弯刀,刘奕平又是一个哆嗦。 “也是……也是。“ 他把笤帚插水桶里头,扶着柱子稳稳当当地爬下来,又说:“刘叔咋还没来?我替你去瞧瞧啊!” 言罢, 脚底抹油,正准备溜。 谁料刘叔并不解人意, 此刻正好颠吧颠儿地跑了过来。 他知道贺赖孤是世子妃的人, 余香楼是世子府暗地里的摇钱树, 自然态度好得哈巴狗儿似的,拿着一张摆设用的订单,装模作样地对了一番货物,就让僮仆过来把东西全都搬到后头庖厨里头去。 没溜成功的刘奕平自然被刘叔抓了壮丁:“奕平啊,你带人过去把东西放好啊!” 郑家的小厮们都不大懂腊日佛诞的规矩,还是得刘家的老人们带着才行。 刘奕平摊了摊自己灰扑扑的手,道:“我这样的哪敢接啊?” 刘叔凑过去看了一眼,那爪子上头全是大片大片的灰尘,下头露出小片懂得微微发红的皮肤,看着确实脏得没法接食物。便道:“那你领着他们去放啊?否则人家怎么知道要怎么摆放这些贡品!” 刘奕平偷偷翻了个白眼,准备摘下腰间别着的水桶,这时候突然听见贺赖孤开口:“府上那么忙,不若鄙人随刘护卫过去放吧。鄙人知道佛诞摆放贡品的规矩,刘护卫给鄙人指个路就好。” 刘奕平正想拒绝,刘叔却忙不迭点头道:“如此甚好!甚好!” 他可早就把这吐火罗胡商看做自家人了。 刘奕平拒无可拒,只能认命地在肚子上的裲裆上抹了抹手,朝着后院一指:“随我来。” 院后厨娘和婆子忙得晕头转向,供桌搭了半边,到处都是泡了碗碟的水盆。 不过这凌乱的后厨,反倒没有什么慕容焕的眼线。 几个伙计放下贡品鱼贯而出,刘奕平正准备也跟着出去,却被贺赖孤纵身挡在了门前。 “干嘛?”刘奕平看着他那双幽幽的蓝眼,下意识抓紧了手旁插在水桶里头的笤帚,时刻准备着甩他一脸的污水。但是贺赖孤显然这次并没将他摁在墙上拿刀刃对着的兴趣,只是低头道:“你想不想再学点功夫?” 刘奕平梗着脖子:“我功夫好着呢!” 贺赖孤唇角微微一勾。 刘奕平立刻把脖子缩了回去。在贺赖孤面前说他自己功夫好,似乎确实没什么底气…… 贺赖孤说:“前几日崔仲欢来过你们府上了?” 刘奕平别开脸,哼哼唧唧:“你知道的还挺多的。” 贺赖孤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胸有陈竹的淡然,却只说了一个字:“嗯。” 刘奕平看着他那张精致的老脸,真是想立刻就把脏水桶给扣他脑门子上头:“怎么了啊,和我要不要学功夫有个鸡毛的关系!”言罢,伸出一只脏兮兮的爪子,准备去推他。 贺赖孤穿着簇新的袍子,看起来里头应该塞了不少丝绵,造价应当不菲。他轻巧地躲过了刘奕平的脏手,面色有些凝重 分卷阅读85 分卷阅读86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86 :“那你该知道你的主子将来要走一条多艰险的路。” “什么意思?”刘奕平蓦然抬头。 贺赖孤却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继续问道:“你学功夫么?” 刘奕平偏头:“学啥功夫?你那种的诡行、暗杀?” 贺赖孤突然笑了起来:“你这学不会。” 去你阿娘的!刘奕平一把扯下腰间水桶,哗啦啦朝着贺赖孤泼去:“你耍小爷啊!” 贺赖孤像是只灵巧的鹞鹰,偏身躲过,靠墙抱臂,眉间微挑:“小子,你上过战场么?知道河朔、吐谷浑乃至整个西路,有多险象环生么?” “与你何干,好像你知道似的!”他气哼哼说,一边怂了吧唧地去捡那掉在地上的桶。 笤帚落在贺赖孤的脚边,他竟然纡尊降贵地替他捡了起来,递给刘奕平。 “我当然知道。”他按住了刘奕平的肩膀。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那么沉重,搞得刘奕平一肚子的火气都像是被盖了个盖子的烛芯子,扑拉一声灭了下去。卷睫下头那双瀚海一样的蓝眼睛,深不见底。 他好像确实不知道这暗卫,在成为郑家三娘的暗卫前,是做什么的。 瞧他在龙都西市上胡商圈子里头游刃有余的样子,似乎这男人真的经历过不少。 他皱着脸扒拉开了贺赖孤的手,问他:“怎么着,那你要我跟你学个啥?” * 贺赖孤和刘奕平两人在后厨久久不出来,前头的刘管事倒也不着急,忙里偷闲地和余香楼上的伙计拉家常:“你在楼里干多久啦?”“你们年关的收益咋样啦?”“今年是不是挺赚的呀?” 伙计就一五一十地回答:“干了两年了。”“我瞧着挺好的,每天都忙死了,回去还有好几个腊日祭品的订单。” 扯了不知道多久,后厨的贺赖孤和刘奕平两人还没出来,侧门却又被人敲响了。 余香楼的伙计以为是府上又向别家定了什么贡品之物,瞧瞧伸长了脖子去看。刘管事倒是不记得府上还订过什么东西。现在有余香楼这么个现成的不用花钱的在,何必跑去别家订购腊日佛诞用的祭祀用品? 他朝那活计尴尬笑笑,抬手招了个僮仆去开门。 这回来的却是个头发乱蓬蓬,声若洪钟的杂胡。他穿着一件已经脏到瞧不出兽种的皮袄,瞪着一双发灰的麂皮靴子,腰间还挂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那开门的僮仆吓了一大跳,顿时腿都软了,反而是路过的秋韵认出了来人:“是幽州的延拓大哥!” 刘管事定睛一瞧,还真是之前雇佣的,护送世子妃姐弟南下的杂胡佣兵。 延拓一眼认出了世子府上两位管事,抱了抱拳:“刘管事,秋管事!” 刘管事连忙迎上去:“延拓大侠既然回到了龙都,想来我家世子妃和舅公子已经安全抵达徐州了?” 延拓说:“舅公子抵达徐州了,世子夫人路上耽搁了一会儿,自青州至徐州那段路不是在下送的,不过我们回程的时候遇见了世子夫人,她叫我给世子托个信物,让世子不必担心。” 言罢,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干净的布包来。 他一身的风尘仆仆,头发看上去像是两个月没洗了,脸上也被朔风和尘土刮得一道一道皲裂的口子,路途劳顿狼狈不堪。不过那个布包却被他保护得很好,没有沾染一点风尘,甚至都没沾上胡饼的碎屑。 刘管事顿时拿出了一副笑脸,接过那干净布包,道:“实在是麻烦延拓大侠了!” 刘易尧本来在书房研究翟融云的手记,秋韵敲门而入,手中拿着一支精致步摇。 他抬起头来,问道:“何事?” 秋韵呈上步摇,说:“方才延拓登门,说是回来的路途中在青徐交接之地见到了三娘子,三娘让他捎了这个回来给郎君,告诉郎君一切安好。” 刘易尧一听是三娘的步摇,猛地站了起来去接。 那步摇冠小小的,缀着金叶子,拿在手里一晃,那些金叶子便各自摇曳,映着天光好看得很。那步摇是慕容部中流行的样式,普普通通,男女皆可佩戴,所以一开始刘易尧并没有把那步摇当一回事儿。现在放在掌心里头,却觉得有些沉甸甸的。 “三娘还说了什么了么?” 秋韵摇了摇头。 刘易尧盯着那步摇,复又看了一眼桌上写了一半的,满是涂涂改改的羊皮卷,深深叹了一口气:“延拓在青徐交接见到她的啊。这样算起来,就算她抵达书院之后立刻返回,只怕也不能在年前赶回来了。” 秋韵不言。 龙都至彭城往返堪堪两月,三娘子走的时候就是压着时间出去的,在青州这么一耽搁,元日前肯定是回不来了。 刘易尧有些颓然地握着那枚步摇坐了回去。 这婚都结了,倒还是得一个人过年。 不过也罢,十年来,他都一个人过年过惯了。 ☆、61.第 61 章 书院里也过腊日节, 不过和龙都不同,燕南书院的腊日的佛教色彩并不浓重。 因为腊日本就是自先秦开始中原就有的祭祀, 到了晋时佛教徒将其与佛诞联系起来,燕南书院大部分生徒都不信佛,他们准备的腊日祭, 就只是延续了古时的祭祀方法, 而不像龙都中佛教信徒的腊日祭祀那样。晋时有裴秀作《大腊》赋曰:有肉如丘,有酒如泉。有肴如林, 有货如山。率土同欢,和气来臻。由此可观腊日在燕南书院也算是个喝酒吃肉的大日子了。 不过幸好燕南书院还是有人信佛的。 腊日前两日徐纵所居的院落就开始忙碌起来, 准备五谷祭品, 与其他院落中的肉香酒香不同, 在徐纵这里, 真是梵音缭绕、清心寡欲——同时, 门可罗雀。 康平进院子的时候只看见几个小沙门在穿梭忙碌, 忙着搭台摆放贡品。院中起了一口大灶,袅袅冒着白烟,正在蒸贡果。已经有炸好的果子盛了出来,拇指大小粗细,裹上麦芽糖, 晶莹剔透地躺在盘中。 康平在龙都郑府的时候基本没有机会过这种富有佛教色彩的腊日,见到那拇指果儿, 只觉得有些心头酸涩。 刘易尧小时候特别喜欢吃这个。但是这个孩子从小心思就重, 对自己要求也高, 每次吃的时候都抓一把,一根一根数着吃,吃到数了,就再怎么馋,都不许自己多吃一个。 她知道刘易尧腊日多半会去余香楼订贡果,特意叫贺赖孤多做了些,但不知道他长大之后口味有没有变。 “三娘在看什么?” 桓墨走上前来。他这会儿也像个苦行僧似的,用根粗布扎住了袖子,在腊月簌簌的寒风中露出了前头两截胳膊。不过这帮士子从来都是要风度不要温度,广袖大袍不见得比这样直接露着胳膊暖和多少 分卷阅读86 分卷阅读87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87 ,他大约也是习惯了冻在外头,脸色不改。 康平看了一眼院落中生徒并不多,最里头一个约莫四五十的长者同样穿着麻布衣服,用布条扎着袖子忙活,她猜测便是徐纵。 她垂头恭谨道:“马上是佛诞节,我想这边恐怕会很忙碌,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她辫子盘在脑后,身上穿着便于行动的胡服而非广袖深衣,“帮忙”二字明显不是客套。 桓墨笑道:“甚好。书院中信佛的弟子不多,有也是没什么准备佛诞经验的,石佛寺那边也要准备,只肯借出几个小沙门来。娘子若能来帮忙,实在是太好不过了。” 康平熟练地撩起了衣袖。 桓墨瞥了一眼她半截莹白的手腕,和她躬身麻溜地从水盆中捞出碗碟的动作,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荥阳郑家南阳侯的名字都叫郑道恭,可见是个虔诚的道家子弟,原配长女却是个信佛的。不过此女的小字“珈荣”听着却颇有佛韵,莫非是受到亡母的影响?李氏郡望在陇西靠近北凉旧地,倒是极大可能信佛。 康平像是一只忙碌的工蜂,很快就融入到那些小沙门之中,甚至说说笑笑起来。小沙门们大多也就十二三岁的年纪,石佛寺刚刚建起来,这帮孩子都是才出家不久的,心眼活络的很,在山里见不了那么漂亮的小娘子,胆子小的就去拿眼睛一下一下地瞟,胆子大点的,已经借着干活的由头,凑了过去。 康平对佛门弟子皆是十分恭谨,嘴里说着“小师傅”,把那些小沙门们哄得脸红扑扑的。 桓墨盯着她忙碌的背影,越看越觉得不像是个五姓的女子。 在建康的时候,那些高门的娘子们,各个都是弱柳扶风之姿,行动之处处处需要侍儿搀扶,广袖披帛高云髻,若见外男,还得层层叠叠的帷幕珠帘打着,方显得骄矜。那些嫁了人的夫人们更是金贵了,几乎是武装到手指甲尖尖,哪里会有她那样,撸着袖子,扎着一条紧绷绷的辫子,就这样干活的? 而且还非常熟练的样子。 莫不是因为在郑家的时候由于无人信佛,所以家中佛诞都她一人操持的吧? 他紧了紧扣在腰间用于固定袖子的十字麻布,准备上前帮忙。 康平此时却已经缓慢却坚定地一边干活,一边朝着徐纵所在之地挪动了。 操持佛诞的人少,就连徐纵这样的老先生都要亲自下场,忙得满头大汗。他刚刚清理干净祭坛,去寻沾了水的笤帚准备再刷一遍,一支莹白的手便已经将那笤帚递到了他的面前。 徐纵忙着,没看见康平来帮忙,这会儿抬头看见她那张滚着汗珠子的脸,面上因为劳作而带上了两湾红晕,先是一愣,才接过她手中笤帚,开口道:“是郑三娘子?” 康平抿着唇浅笑:“正是。”她这会儿倒是一副汉人士族女子的样子了。 由于徐荼蘼和张继明的大力夸赞,这位郑三娘子未来之前就已经在书院中传开了声名。后来郑七先至,年岁虽小却学问功底深厚礼数周全,自然又给他背后的阿姐加了分。徐纵既然是徐绍的庶弟,对这个娘子也有所耳闻,后又听他的弟子桓墨提及,此人是个佛教信徒,便随口一说,请她参加腊日佛诞,没想到她真的来了。 徐纵门下的弟子不多,算是整个燕南书院比较寒碜的先生了,讲学的时候也没多少人愿意来听,不过他倒是不甚在意这些士族子弟,自己过自己个儿的小日子过的风生水起。 康平记得前世来燕南书院的时候,徐纵是整个书院里的大刺儿头。他是徐绍的庶弟,学问功课都没有徐绍好,也就放飞自我了,有时候先生讲学,他会很尖锐地顶撞,提出自己的见解。不过他的很多意见同燕南书院传世的哲学相悖,所以一直得不到承认。 现在看他的样子,恐怕也依然没有认命,在书院里头做先生,就算是信佛的弟子没有几个他还是要隆重盛大地办佛诞,和外头那些大腊祭的区别开来。 “见过先生。”康平行了个礼。 “不用多礼!”徐纵一边哗啦啦扫着台子一边就指着那边一个盆说,“娘子若是无事帮我把那些东西处理了。” 康平笑眯眯答是,一路小跑着过去了。 桓墨看着,叹息一声:哪里还像个世子妃啊! 没等他叹完,就被徐纵捉到了他在摸鱼,甩着笤帚怒喝:“墨!怎么,人家娘子都忙活去了,你倒是甩甩手不干了么?” 他连忙赔笑着一同跑过去了。 华灯初上,几屉贡果出了锅,仆妇开始就着热气焖饭。参与劳作的康平自然也得到了了留着共进暮食的招待。 斋菜不多,麦饭蔬果而已。冬日蔬果少,桌上的大多是腌菜,不过不足十个生徒围坐,吃得还算尽兴。饭后又在堂中烧起了围炉,以徐纵为首趺坐下。 康平觉得这会儿若她识趣,就该告辞离去了,可她偏偏就是个不识趣的,待一众弟子围着徐纵坐下了,她也捡了个毡席盘起了腿,好像她就是徐纵的学生,而不是跑来帮忙的一样。 若论混迹在燕南书院中所需的没脸没皮,她早二十年就修炼出来了。当初徐荼蘼在徐俊卿门下蹭课,也是如此的。 徐纵本眯了眼扬起了塵尾,准备讲点法来当做饭后消食,微微睁开眼睛就瞧见了正襟危坐在后头,一脸正气凛然的康平。 她头发依然盘在脑后,因为一天的劳作有些散开了,一张脸却崩得紧紧的,一副好学生的模样。他这样没名气的先生,还从未遇见过来蹭课的,当下便勾了勾唇眯着眼睛,摇着塵尾就开始了:“般若之道,性为空,老庄之道,贵乎无。所以佛道佛道,并不大区别。这基于周易老庄三者而来的清谈,所崇的不过是无为无名,而佛宗禅宗,崇尚的也是无自性,无相,悟无生,又有何异耶?却划分佛道,此岂不是有悖无为无名无相?我们佛诞祭祀佛祖,正为感念他得道后为普渡世人所著诸多经文,而非祈求风调雨顺。众经文字字珠玑,不知道你们又读通了多少?” 康平在后头微微笑了起来,这徐纵,说是说着“无自性无相”,好像天地间什么对他而言都是虚无缥缈,不要在意的事情,可是字里行间,却依然流露出了一种“外头那些不懂佛理不尊佛学的全违背了玄谈奥义”的傲慢。可见他心中也并不能坐到无相般若。 众弟子皆垂着头,他的学生不多,此刻竟然无人作答,他便将眼睛落在了坐在最前头的桓墨身上。 桓墨出身谯国桓氏,在建康时所受的教育便是顶尖的,来到燕南书院,本来基础就被旁人好上一截,到了徐纵座下,自然是徐纵最喜欢的弟子,没有之一。他感受到先生的目光,沉吟了一下,正要作答,后头却扬起了一道清脆的声响: 分卷阅读87 分卷阅读88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88 “小女前些日子念了鸠摩罗什所译《妙法莲华经》,有几品未能参透,不知道能不能向先生请教一二?” 正是端坐在后头不要脸蹭课的康平。 桓墨转过头去,却见她已经动手将头发全都抿回了鬓边,微微垂首露出半截好看的脖颈,神色庄严眼神坚定,一点都看不出是来蹭课的,倒像是本来就是这个厅中的弟子一样。 徐纵恍然想起了当年的徐荼蘼。他点了点头,并未追究,而是问道:“三娘子有何不懂的呢?” 康平认认真真回答道:“小女读到第五品‘三千大千世界,山川溪谷土地,所生卉木丛林,及诸草药,种类若干、各色各异。密云弥布,遍覆三千大千世界,一时等澍,其泽普洽……虽一地所生,一雨所润,而诸草木、各有差别。’不知先生作何观点?” ☆、62.第 62 章 这段经文其实并不很令人费解, 不过她神色庄严,瞧着并不是寻开心来的, 反而是一脸的尊师重道。 徐纵便用经书中的句子答了:“尔时无数千万亿种众生,来至佛所、而听法。如来于时,观是众生诸根利钝, 精进、懈怠, 随其所堪、而为说法,种种无量, 皆令欢喜、快得善利。三娘,此句的意思是说, 人如草木, 三千大千世界之中草木数万, 譬如我云龙山间, 春雨润泽, 夏阳曝晒, 秋风扶摇,冬雪霜冻,这些草木所经历的四季险恶或者泽被皆是一样的,但它们却长得不同。于人、于三千大千世界一切生灵亦是如此,亿万众生皆听佛法, 来时虽然根基不同,但所听佛法、所受佛渡是一样的, 至于有人能度化, 有人却只是听听过, 皆是各人的造化了。” 康平道:“先生的意思是说,如同云龙山中诸位生徒,来时虽然所负姓氏、郡望、门第各不相同,但在书院中所学所听所闻皆是一样的,所以他们最后能得到怎样的造化,或成为当世名士,或籍籍无名,都是自己的造化。” “诚然。”徐纵答。 他半眯着的眼睛微微睁开,看见康平那双灼灼然的双眼。 康平朝他笑了笑。 徐纵和徐绍皆为徐俊卿亲子,年少时同受徐俊卿指点,也算是平等的草木了,可如今徐绍接过徐俊卿衣钵,徐纵却是书院中籍籍无名的先生,当也算的上是法华经中“随众生性,所受不同”的活生生实例。 徐纵对此的感受不可谓不深刻。 “不然。”康平突的道。 “小女久居龙都,却发现并非如此。” 她突然发难,倒叫徐纵惊异,点头指了指身侧的位置,让她往前坐一点:“三娘不妨说说你发现的什么?” 康平乖觉地把毡席挪到了徐纵的旁边。原本坐在首席的桓墨也给她挪出了个位置,下头已经有生徒在交头接耳,这小娘子实在是好厉害的来历,三言两语竟然能让徐先生把身侧的位置让出来给她坐? 康平坐过去,继续保持着挺直的坐姿,答道:“不知道众位郎君可曾听闻过龙都城内的水木书院?舍弟此前正是书院生徒。” 水木书院作为国子学预备班,自然全燕都对它的名声如雷贯耳,不过也正是“国子太学预备班,贵族子弟后花园”的名声,叫燕南书院这种崇尚治学的书院颇为不齿。碍于康平在此,底下的几个学生倒是克制住了没有流露出鄙薄的神色。只答“有所耳闻”。 “‘我观一切,普皆平等,无有彼此爱憎之心。’佛陀如是言,但众生是否真平等呢? “若将朝堂地位看做一项标尺以衡量京中高门子弟的优劣——当然,仅仅是一个比较片面的比较方法,以《法华经》观点,这些子弟最终所占朝堂地位的差异,应该是由于在同等教育下不同资质所造成的差别导致的。资质好的,日后在朝中的地位也就高,是这样么? “就水木书院历代生徒的去向观之,李家出御史,崔家出舍人。这是因为崔、李两家子弟的资质,就是舍人、或者御史,是这个道理么?在水木书院的崔李两家子弟,所听的课程所学的书经都是一样的,此后在朝中供职的方向却大相径庭,是因为他们生而资质不同? “不止水木书院,我在龙都见过很多这样的例子,北方高门世代公卿,军户世代将领,所以公卿之门所生者必定是公卿之资质,将种之门所出者必定是将领之资质,才会出现这种局面。 “但我看非也。佛曰普世,但实际上世人所受的度化却并不如同这云龙山中的烟雨均衡。——甚至在云龙山的南麓北坡,雨水阳光都是不同的,南麓山林茂密,北麓多悬崖峭壁,这是因为植被的资质不同导致的差别么?并不。故小女有此问。” 她转而看向桓墨:“桓郎君在楚国之时,想来也是同王谢桓庾四家其他子弟常在一处的吧?我听王家琳琅满目,谢家芝兰玉树,桓家庾家则是……以军功起家。敢问桓郎认为,王谢桓庾四家的子弟,资质不同之处在哪?” 桓墨没想到她竟然能把矛头指向了他。 她那一番诡辩,硬生生将“众生平等”给拗成了“众生不平等”,还想把他扯进来做她的论据。 他笑而不答。 康平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言语,便又道:“再以舍弟为例。既然资质是出生时便带着的,那么舍弟的资质,应当不会因为他在水木书院,或者是在燕南书院而有所改变。但是我们皆知道,若他继续留在水木,说不定就会被书院中奢靡之风气所荼毒,变得如同京中那些豪奢子弟一样,再不闻经学,故睿王妃、张大人认为需要送他来燕南求学。这是不是说明,同样是接受教育,习圣贤之书,水木和燕南却是有差别的。同一个人,在不同的环境中可能会得到不同的结局。所以我的观点是,众生并不平等,不平等在他们所受普度是不平等的。佛观众生平等,恒为一切平等说法,众生却有能闻道者和不能闻道者。这与他们的资质无关。若将云龙山北麓的枯树移栽至南麓,它也能开出向阳之花,不是么?” 她看向了徐纵。 徐纵眯着眼摇着他那柄塵尾,抬手捻了捻他的胡须,却不回答她的说法,而是同样将话题抛给了下头的弟子:“你们以为如何?” 康平并不在意下面的弟子以为的如何。 她更在意的是徐纵的态度。 前世她所实行的整人伦之政,对于垄断了教育资源的高门来说确实是众望所归。他们的家族中有着丰厚的藏书典籍,他们生出来的孩子,就算是天资愚钝,都能接受最优质的教育。普通资质的孩子在许多年经典的浸淫之下,再不济也能成为一个出口成章的公子。 可是胡人却不同。 世代游牧的他们甚至没有自己的文字,更遑论那些经典 分卷阅读88 分卷阅读89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89 古籍了。纵使大帐中生出一个文曲星下凡,十几年下来也还是个只知道骑马射箭的文盲,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这不是资质不资质的问题,而是教育、家族底蕴的问题。 人生来,是不平等的。 就连在燕南书院中,也不能贯彻孔圣的“有教无类”,寒门士族大相径庭,胡汉更是泾渭分明。它所提供的教育本来就是奢侈品,不是众生都能享用得到的。这与《法华经》违背。 治国确实需要经典,马背上的功夫可以立国却不能让一个国家长治久安。但现在胡汉分裂对立,若再向前世那样汉族为公卿,胡人为兵将,只能将这种裂痕越扯越大引发胡人的不满。可若像冯氏这样,全力打压汉族,让朝中挤满了并不很懂治国之道,只晓得打打杀杀的胡人,政局能稳定么? 冀州的水患多少年了,流民之乱一点儿都没解决,不就是那帮胡人搞出来的? 为今之计,便是开始培养新一代的官员。让汉人可以上沙场为将,胡人可以满腹经纶,胡汉之间融为一体再无分别。 汉人为将领,当年有个很好的例子是崔仲欢,本来可以拿来树个典型,却被他自己给搞砸了。而让胡人学习汉族经典成为真正的公卿,前有步六孤继和睿王烈,步六孤继盘踞广固,睿王烈为求自保不理朝事。胡将汉公的刻板印象,想要打破,依然的前路艰险。 她想要在龙都开设一家胡汉子弟混合的书院。 水木书院并不招收胡姓的学生,胡人想要学习经典,经典却对他们紧闭了大门。如果能开一家对胡人子弟友好的书院,让胡人也有学习经典的机会,让那些胡人子弟除了打打杀杀之外,还能懂得朝堂治国之策,岂不妙哉?他们将会有更多的选择。而朝堂若是广招经世治国之能人,也不会出现前世三公九卿皆是汉人的局面——有能力的胡人靠着学问坐稳高位,又不会引起胡姓军功贵族的嫉恨,这才是两全之策。 她抛出《法华经》中这一段,并不是想和徐纵探讨佛法,而是想向他递出橄榄枝。 徐纵留在燕南书院,有徐绍珠玉在前,他的才学永远都不会得到抒发。他的观点又与燕南书院中的大部分先生相左,所以直到现在一把年纪了座下十个弟子都没有。他就真的甘心这样一辈子老死么? 他就像是云龙山北麓的枯树,若是移栽去了南麓,难保不会绽放出璀璨荼蘼。 康平记得徐纵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心比天高的士子,他虽然不想要出仕,却也有着桃李遍布天下的梦想。如今蜗居燕南园一隅,守着十个弟子,只能酸溜溜地说些“隔壁那帮人说的玄,才不是玄”的话,这定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下头那帮学生在徐纵的撺掇下已经开始你来我往地讨论了起来了,只徐纵依然眯着眼睛,康平往他那边又靠了靠压低了声音。 “小女又曾闻,南方闽越之地有一书院毗邻晋水,名曰‘晋水书院’,生徒无论出身贵贱,都能在书院中找到一席之地。他们将各自的文章相互传阅,在一处名为‘碧水江汀’的地方讨论,非常受欢迎的文章,会被贴上‘金榜’。上‘金榜’的,有的是多次高门子弟,也有很多,是籍籍无名的寒门。金榜看得并非是作者的姓氏,而是文章的质量——或者说,是作者的才情。只要文章写得好,所有人都能有机会,先生您说,这样的是不是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令诸世间,普得具足’呢?” “小女有宏愿,若能在龙都看见一间,和‘晋水’一样的书院,不以门第定贵贱,不以华夷辨高低,或许才能真现如佛陀所言众生平等之法雨。先生既奉佛法,不知道对这个想法,又有何见解?” ☆、63.第 63 章 桓墨本来侧耳在同身旁另一弟子讨论方才康平抛出来话题, 但他耳力比一般人好些,坐的又离康平很近, 那“晋水书院”的只言片语便落入了他的耳中。 他停下了讨论,微微转过头去,继续听康平和徐纵的讨论。 “先秦孔圣提倡有教无类, 开办私学, 部分国界,不分夷夏。为何如今不能同孔圣一般, 开办一个类似的书院呢?”康平说。 徐纵垂眸似乎在考虑这个问题。 “我对水木书院乃至龙都的情况不甚了解,但也有所耳闻, 如今光景, 汉人公卿早已在朝堂失势, 而掌握朝堂权力的却是胡人勋贵。但以部落联盟的方式治国并不能维持燕国的长治久安, 三娘, 你是这个意思么?” “正是。我并不认为胡人不配治国, 但是治国的才能需要教育才能获得,胡人却很难得到这种教育。受过教育的阶层无法达到上层,而充斥着上层的治国者却无经世纬国之才,这有些本末倒置。且先生以为胡人真的是无法接受开化的蛮夷么?近的,我知道睿王烈, 远的,还有镇西王刘景, 他们都是胡人, 却颇通汉理。书院中广泛认为的胡人不蒙开化, 只不过是因为大部分的胡人根本没有机会接受开化。” “娘子的意思是希望有人能到龙都去,为龙都开设新的局面么?”徐纵睁开了眼睛,定定看向康平。 康平恭谨答道:“小女的夫郎是个胡人,小女现在是胡人妇,将来我的子嗣也是胡人,我希望他能够接受到与五姓高门一样的教育。先生就当是小女为己谋私了。” 徐纵也笑了起来:“你看起来,确实已经是个胡人女子无疑了。” 桓墨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地听着,是啊,此女已经嫁作胡人的妻子,且开始认真思考起她和那个胡人的子嗣了呢。直到他身旁正在和他辩论的弟子说完了他的观点,戳了戳他:“桓郎君作何见解?” 他终于回过神来:“哦……” 月上中天之时,这场论法才结束。弟子们纷纷准备回到自己的居所歇息。康平的居处却不在这一片,需要穿过半个燕南园抵达女眷的住处。天黑风冷,候在院外的冬情上前替她披上了披风。 桓墨在后头叫住了她:“娘子留步。” 康平接近徐纵的目的就是游说他到龙都开设新的书院,如今徐纵显然是被说动了,她就开始盘算是不是要早点回去陪刘易尧过年。 心里头牵挂这刘易尧,自然对桓墨的呼唤没有听见。 桓墨连着叫了两声,冬情才拉住了康平:“娘子,桓郎君在叫你。” 她转过身,瞧见桓墨提着一盏小灯站在院门外头,像一支劲竹。她笑问:“桓郎有什么见解?” “方才听娘子论法,尚有一事不解,不知娘子可否赐教?” 康平点头。 桓墨问道:“我自幼生长在南楚,知道闽越之地有水名晋,却从未听闻晋水畔有碧水江汀、书院一说。娘子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分卷阅读89 分卷阅读90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90 ?” 康平笑起来:“早年听过一个故友提及。” “她也是楚人么?” 康平摇了摇头。 翟融云长了一张纯血统汉人的脸,却说自己来自西域,父母双亡,随胡商抵达龙都,辗转入宫成为康平的侍女,是奴籍。后来康平用了点法子把她的奴籍抹去了,捏造了个龙都寒门的出身,大家都以为她是土生土长的龙都人。 康平派人去西域探查过翟融云的底细,却一无所获,不过她后来也无所谓了,阿云是哪里来的并不要紧,这不妨碍她俩成为挚友,也不妨碍翟融云及笄之后名动龙都,最后成为镇西王刘景唯一的妻子。 谁没有个把秘密呢? 康平屈膝向桓墨道别,和冬情一道回住所去了。 * 崔仲欢的腊日祭是蹭了刘易尧的祭坛的。 他头回祭祀佛诞,两眼一抹黑,只能由刘易尧领着亦步亦趋,还遭到了刘家下人的一众白眼。 拜祭完诸天神佛,他拖着伤腿随便靠着廊下坐了下来,刘易尧手里抓了一把拇指粗细的油炸贡果,一根一根地吃,神色凝重。 崔仲欢说:“这腊日祭果然很是劳累?” 刘易尧问:“崔二爷往年不过大腊?” 崔仲欢苦笑一声:“早年在崔府,都有旁人操持,搬出来之后,我就什么节都不过了,现在也已经忘了大腊究竟要有哪些流程。”他看向工蜂一样忙碌着收拾的秋韵,叹息道,“果然府上还是需要一个女子操持。前几日我同秋姑娘说,请她帮我物色几个女奴。” 刘易尧浑不在乎:“刘叔他们肯定不愿意帮你,你找秋韵却是找对了人。”他左手里头的几根贡果很快就消失了,右手里还捏着几根,却不再动。 崔仲欢早年他随着兄长拜访镇国公主府的时候,刘易尧也喜欢垂着两条小胖腿坐在廊下啃这种贡果,咔嚓咔嚓的。镇国公主就端着个放了贡果的碟子站在旁边,一边听崔伯涯说话,一边看着刘易尧吃,他那时候一手只能握住两根,手里的吃完了,就伸伸手向镇国公主讨要,镇国公主就再数出两根来给他,全程无声。 那个叱咤朝堂的女子私底下其实温柔的很。 可他当年为什么会觉得她十恶不赦呢? 刘易尧吃完,手里还剩了三根,竟然大方地递给了候在一旁的阿虎。 崔仲欢看着刘易尧:“你不吃了么?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 听崔仲欢提起他的幼时,刘易尧的脸色并没有什么波动,只是擦了擦被麦芽糖粘的粘腻的手指:“我从不多吃。这东西多吃了会上瘾。”他站起身来,道,“这次余香楼倒没有算好数,多送了很多这种贡果过来。阿虎要是喜欢就拿去吧。” 阿虎欢天喜地的,在崔仲欢府上他可没什么几乎接触这种甜食,高高兴兴地全塞进嘴里头了,鼓着腮帮子道谢:“多谢刘世子!” 刘易尧没有说话只是负手离开了。 镇国公主是他与崔仲欢共同的逆鳞,他很想迈过这一道坎儿去,可以松弛地与崔仲欢把酒言欢,共商国是,但是心里始终膈应。 他很想问问慕容康平,如何才能抛弃个人的喜恶而做到真正的任人唯贤呢? 这好难啊。 崔仲欢看着刘易尧颇有些落寞的背影,脸上也染上了一层霜雪。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上微微有些发抖。 阿虎本在专心地啃那油果子,吃得满嘴的麦芽糖,瞧见崔仲欢变了的脸色,嘴都来不及擦,慌忙跑到他身边问他:“二爷,是不是该吃药了?” 崔仲欢瞪大了眼睛看向了自己已经完全无法控制的右手。 阿虎红着脸:“二爷你已经好久没用服药了,我怕您再发病,这里不是崔府,叫世子瞧见了不大好吧?”他紧紧抓住了崔仲欢的右手,生怕被旁人瞧见他的异样。 “不宜饮酒!”崔仲欢说,“快给我找个无人之处!” 这段时间过得太过忙碌充实,崔仲欢差点忘记自己其实还有着不为人知的可怖一面,他急匆匆站起来去抓靠在廊边的拐棍。 阿虎也是满头大汗的,崔二爷刚刚有些起色,如果再刘世子家发生那样的事情,刘世子是不是就不肯再让他当门客了?那么崔二爷是不是又要跌落回十年间的那种尘泥之间,被人当做蝼蚁践踏一生! 他才刚刚瞧见崔二爷重新崛起的丁零希望呀! 崔仲欢的病来得极度迅猛,他刚刚站起来就觉得双眼间一派混黑,甚至都摸不到自己的拐棍在何处。 阿虎瞧见远处忙碌的秋韵,一咬牙蹿了出去,一把将她拽住:“秋姐姐!” 秋韵手里头还端着一碟祭拜下来的贡果,不明就里:“怎么了?” 阿虎几乎语无伦次:“府上可有、可有什么空闲的房间?或者没人的地方……” 秋韵问道:“怎么了……?” 阿虎拽着她,直把她往崔仲欢那处拖:“秋姐姐快来帮忙呀!” 秋韵抬眼看见崔仲欢扶着自己个的拐棍垂着头,一张脸煞白煞白,埋在手肘之中,问:“崔二爷这是怎么了?” 阿虎慌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崔仲欢,急匆匆解释:“我家二爷有顽疾,只怕现下是要发病了,秋姐姐,快找个无人之处让他歇息歇息!” 秋韵听了,连忙点头,帮着阿虎一起搀扶住崔仲欢。 崔仲欢长得人高马大,实际上却早已被十年放纵十年沉疴掏空了身子,他分量轻得可怕。此时秋韵也顾不得男女之别,同阿虎一左一右架着崔仲欢送去了后头的厢房。 崔仲欢倒在那张硬邦邦的旧榻上,睁开眼瞧见黑魆魆的横梁,发觉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被刘易尧绑进世子府上待过的地方。 耳畔有女子焦急的声音:“崔二爷这是什么病?要不要紧,是不是需要延请医工?” 孩童的声音:“千万不要!二爷说这病万万不能让世子知晓!” “为什么不让世子知道?” “二爷怕世子嫌弃他……” “那有药么?” “有的有的!但是药在府上没带出来,我得回去拿一趟。” “那你快去呀!” “我去拿,秋姐姐,麻烦您看着点二爷!” 接着是推开门的声音,小孩子的脚步渐行渐远。 崔仲欢糊里糊涂的脑子里想着,阿虎可千万别走,那药是真的不能再服用了—— 可没等他挣扎一会儿,胸腔像是被陡然之间抽空了似的,他的脑子僵住了,四肢百骸像是被缠上了细细的鱼线,越勒越紧。首先是麻痒,再然后成为切肤刻骨的疼痛,那鱼线好像要勒进他的皮肉里头,将他缠成一个绵密的茧子,勒住胸腔、勒住腹腔、肋骨根根尽折,喉咙似乎被人掐住了。 “疼——”他嗓子眼里头不受控制地溢出呻吟 分卷阅读90 分卷阅读91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91 。 脸侧有人用冰雪贴着,稍微缓解了一些苦痛。他微微睁开眼,眼前却像是隔了万千的珠帘,只能瞧见一个女子的剪影。 失去意识之前他想的是:幸好没有被刘易尧看见。 ☆、64.第 64 章 秋韵几次见到崔仲欢, 他其实精神头还不错的,这段时日很明显有些蓬勃向上的势头。可是如今却突然倒在了她的面前, 像是一棵被虫蚁蛀空了中心的树,明明还枝繁叶茂着,可被人轻轻那么一推, 就摧枯拉朽地轰然倒塌了, 露出那早就烂得发臭的根系。 她眼睁睁地看着崔仲欢的脸色由方才大祭时的红润,转眼之间变得灰败如一具尸体。他的手死死卡在自己的喉咙上头, 状如鹰爪。她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顽疾。 崔仲欢在对待世子府的态度上一向是谨小慎微得过分的,她知道, 所以她看了一眼外头, 不敢让府上的人发现这里崔仲欢的异常。 幸好他们都很忙碌, 根本无暇顾及。 她只能去捉崔仲欢的手尽量让他不伤害自己。 崔仲欢已经浑然失去了意识, 喉咙里像是被人割破了似的发出骇人的气声, 不停地呻吟, 那声音听着像是刀子似的朔风刮过瓦片的声音一样。她急匆匆跑到外头廊下捧了积雪过来贴着他青黑一片却热得吓人的脸。崔仲欢似乎舒服了一些,可很快又开始全身抽搐了起来。 秋韵吓得六神无主。 这是什么病呀!阿虎怎么还没回来? 无意识的崔仲欢突然在榻上弹了几下,像是条砧板上被刚刚剖开了肚子却还活着的鱼,身体撞在硬邦邦的木头上发出两声咚咚的闷响。接着他死死抓住了腰间那个羽林中郎的银制壶。 空荡荡的银壶被他抓着,一会儿又砸在他的板带上发出骇人的摩擦声。 可抓着酒壶总比抓着自己的喉咙好。秋韵微微松了口气, 转身又去门口替他鞠一捧积雪回来。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阿虎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崔府离世子府不近,他几乎要跑断了半条命。 他的手里头死死拽着一个小葫芦, 秋韵打开来, 里头的酒香飘出来, 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却叫她生理上一阵不喜。“这是药么?”她问。 “对!二爷前段时间说要断了药,好久没服用了,这才发病的!” 他麻利地摁住崔仲欢,将那葫芦里头的酒液咕咚咚灌进崔仲欢的嗓子眼里头。 崔仲欢呛了两下。 秋韵看着他枯骨一样的手渐渐松弛了,发散的瞳孔里头似乎也找回了许多焦距。 她皱眉:“何必停药呢?”这药服下去立竿见影,崔仲欢缘何想不开,将药停了,反倒惹得这么可怕的发病? 阿虎十分有经验地帮着榻上尸体一样安静的崔仲欢整理衣衫、顺气,一边却也十分困惑得说:“我也不晓得啊,二爷说他要戒酒,但是这药得烈酒送服,所以他就断了。” “这有些舍本逐末了吧?”秋韵十分不能理解,“杯中之物多饮确实伤身,可浅酌却未尝不可呀。只在吃药的时候就那么一点也不行么?” 她看向榻上躺着,渐渐恢复了呼吸的崔仲欢,又问阿虎:“他这样多久了?都是你在照顾的么?” 阿虎说:“是啊,府上除了我还能有谁。所以还是得请秋姐姐帮我们赶快物色几个得力的帮手来。二爷又总不听我劝,硬是要熬到发病才行……” “好吧。”秋韵站起身来,“今天这边收拾完,明天应该没有什么事情了,我向世子请个假过来帮你们挑选吧。” 阿虎连连道谢:“多谢秋姐姐!” 秋韵摸了摸阿虎的脑袋,有这么个主上,阿虎也实在是辛苦得很。她脸上露出了一些心疼的神色:“你在这儿看着你家二爷吧,我前头还有活,不好离开太久的。” 阿虎点了点头。 * 腊日过后,康平就整理了行囊急匆匆北上,下了山的时候又遇见了准备回青州的尔朱光。 尔朱部的那帮部兵在石佛寺吃了几天香火倒是看上去干净了不少,有几个本来满脸乱蓬蓬胡须的都把自己的胡子给整理干净了,好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这帮朔州出身的还真是虔诚得很。 尔朱光瞧见康平的车驾,高高兴兴地凑上去问:“世子夫人是要回龙都了?” 这话问得忒没水平。康平看了他一眼答是。 尔朱光继续说:“没人护送么?不若我们几个送世子夫人到龙都。” 康平笑了笑:“那你们再回青州恐怕赶不上过年。” 尔朱光却是毫不在意过年不过年的事情:“在青州过还是在路上过又有何异?都不是咱们大帐所在之处。” 康平哂笑一声:“你的意思是回朔州才算过年呢?” 尔朱光摸了摸后脑勺那乱蓬蓬的红发,笑道:“是啊。” 康平轻轻乜了他一眼,这一脸讨好献忠心的给谁看呢?真的把她奉为大单于阏氏了? 不过她还是气定神闲地回复:“好吧。” 再次路过青州的时候,流民似乎少了不少,也不知道是因为迫于尔朱部护卫而躲起来了呢,还是康平逼着步六孤继发布的政令产生了效果。 除夕的时候,她还在路上,距离龙都尚有两天的行程。 彼时的刘易尧同几个下人吃了婚后的第一顿团圆饭,主母的座位却空在那里。 刘叔喝了点小酒就开始老泪纵横:“世子妃过年过节的还在外头,不知道现在是留在书院里了还是在路上呢。前头说在青州遇见了流民……” 厨娘贺图氏却骂他:“大过年的别说些不吉利的话,世子妃吉人自有天相呢,上回的流民都没带怕的!” 秋韵一言不发地扒拉着麦饭。 刘奕平瞥了一眼一脸气定神闲也坐在桌旁的贺赖孤,心里想的是这厮怎么也恬不知耻的在这儿? 可一想到这每人面前的菜里头有大半出自贺赖孤名下的余香楼,又把那到嘴边的抱怨咽了下去。 刘易尧看着身旁空着的座位,竟然陡然生出了一股孤寂之感。 其实今年过年一起吃团圆饭的人数已经是十年来最多的了。世子府人丁凋敝因此并不注重主仆之分,几个位份高的仆从都各自端了案几在下头陪着他进食,有三娘从郑家带来的下人,也有之前刘府的五个人。一室的人,案几摆了七八张,比起前几年主仆六个围着个小桌膛吃饭,已经热闹很多。 但他反而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偏了偏头,脑袋上的步摇冠晃了两下。 贺赖孤依然气定神闲地吃饭,他用起饭来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骄矜,像是个姑娘似的秀气,一点也看不出那双手上能握着收割性命的胡刀。优雅地喝完汤饼,他说 分卷阅读91 分卷阅读92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92 :“想来世子妃已经在路上了,不日便可抵达龙都了吧?” 刘奕平呛他:“你开天眼了?知道世子妃到哪了么?” 贺赖孤淡淡地说:“天眼倒是没开,只是世子放心,世子妃肯定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的。” 刘易尧看向他那张漂亮精致地像是个女人似的脸,微微蹙了蹙眉。 他不知道这人跟了三娘多久了,也没有问过三娘这人的来历。这么会儿却觉得,贺赖孤的样子,似乎很了解三娘? 他是三娘的枕边人,可同三娘相处的时日,也不过是婚后那么几天而已,就那么几天,还忙着整理中馈,转移产业,并恶补龙都城内的局势分析。 一点也不像新婚夫妻过的日子。 他甚至崩溃地发觉自己好像连三娘长什么样子都有些记不起来了。 他低低“嗯”了一声埋头去喝汤饼。 汤饼是余香楼的手艺,那饼切得细如春丝,泡在椒香四溢的羊羹里头,入口即化。府上的厨娘很少搞得那么精细的,镇国公主故去后他也很久没有吃过这么精细的东西了。 贺赖孤看了一眼刘易尧,他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里头带着丝丝的落寞,喝汤饼的表情像是个被抛弃的奶狗似的。 他垂下了自己那双灰蓝色的眼睛。 十几年前他刚刚跟了主上,随着贺赖师傅学功夫,那会儿他还不是三十卫的卫长,不过镇国公主之名他在西域、柔然混迹的时候也听得多了,是个和镇西王刘景并列的,可以止小儿夜啼的响当当的名号。 刚跟在主上身旁的时候,他见到的主上就是那样杀伐决断的人。 那年镇西王的王妃逝世,将世子托付给主上。他和另一个值班的暗卫蹲在房梁上瞧见主上抱着镇西王妃榻上的遗体哭得肝肠寸断。他还从未见过主上这样。 原来把柔然人打得屁滚尿流回瀚海放羊的主上,也会哭啊。 门打开了,他本想拔刀,却瞧见一个软敦敦的肉团子进来。他步履蹒跚,鼻头微红,手里还可笑地抓着一只布老虎。然后他迈着两条短腿进来扯住了主上的裙子。 主上将他抱在了怀里。这孩子长得就像是镇西王妃一个模子里翻刻出来似的,他紧紧抓住了主上的衣襟,一双短短的手臂似乎想要把主上抱住安慰她。 主上将年幼的刘易尧抱回了镇国公主府上。那个时候的刘易尧表情也像只被抛弃了的奶狗一样。 贺赖孤突然很妒忌他。 他也没有阿耶阿娘,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跑了,在西域混的时候,他也见得多了这种失怙失亲的小孩子,很多奴隶生来就是没有父母的。 刘易尧的阿耶虽然在河西,却还活着,他阿娘死了,可他还有主上。 真是让人妒忌啊。 主上临死前撤走三十卫的时候,说的话也是要让他们好好护住刘易尧。 转眼这孩子都长那么大了。 可他现在实际上还被笼罩在主上的羽翼之下! 刘易尧喝完了汤饼,放下了碗箸,竟然觉得有些撑得慌。嬷嬷给他收拾了一些,就让他早早地回到房间休息了。他一走,那帮没能上桌的仆从才能继续吃饭。 他进了房间关上门,从头上摘下那个步摇。榻上放着两张被衿,还是大红的绣面,房中地龙烧得温暖如春,竟让他有些恍惚,他躺下去,扯过其中一床。外头传来了竹筒丢入火堆的爆竹哔啵声,他就着这嘈杂,竟然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来的时候是秋韵在外头敲门:“世子!世子妃回来了!快入坊了!” 刘易尧几乎是鱼跃而起,迅速地套上外衣,发冠都来不及仔细梳理。 镇西王世子府极少打开的正门此刻大张,下人也未曾料到世子妃竟然能赶在年初一的大中午赶回龙都。人人都露出了一副喜色。 刘易尧披着大氅走到门口,看见一队骑兵护送着一辆风尘仆仆的牛车缓缓抵达。他瞧见为首者红发碧眼,长着一张方下颌,几不可见地皱住了眉。 不知怎的,瞧见这群红发羯人跟在三娘的车驾旁边,他竟然产生了一阵毫无根源的愤恨。 而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就是愤恨。 ☆、65.第 65 章 康平紧赶慢赶, 将两天的路程拼命压缩到了一天半,才在大年初一的时候赶到了龙都。 世子府大门洞开, 仆从排列,女主人回家的架势让这个平素里朴素得要命的世子府,此刻终于有了点贵族的气势。 尔朱光瞧见门内走出来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 戴步摇冠, 衣着朴素,面容却十分精致, 贵气天成。他一开始还不愿意相信这人就是镇西王世子。 刘景二十岁扬名漠北,他们这些匈奴别部自幼就是听着刘景的故事长大的。尔朱光出生后不久, 迁居冀州, 并未见过刘景本人, 在口耳相传的英雄事迹中, 他在脑海里刻画了一个满面虬须、虎背熊腰的壮汉——只有这样的男子才能稳坐河西大帐, 让柔然闻风丧胆。所以在他的心中, 镇西王世子也应该是这样的人物。 那个被几个仆从簇拥的男子,纵使戴着看上去价值不菲的步摇冠,似乎离“英雄之后”这四个字遥远了些。 直到康平下了车,朝着他亲亲热热地走过去,尔朱光才相信那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竹竿子就是镇西王世子。 他的心头涌上来一股失望之情。 刘易尧垂着眼, 本来三娘回来是件非常高兴的事情,今儿个又是大年初一, 怎么着都不该有什么不满的情绪, 可瞧见那红发羯人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眼神显而易见的不屑,他的心中就蹭蹭地燎起了一股子无名火。 他突然伸手揽住了康平。 “这几位英雄是何人?” 康平不察,被他往怀中一带,差点磕在了他的胸口上。 郑珈荣的身子个头在汉人里头也就是中等,放在身长腿长的刘易尧面前根本不够看的,她一惊:几个月不见,这孩子那么想她了? 他俩成婚后忙于庶务,夫妻之间根本没什么亲昵的举动,这一揽叫康平顿时有些无措。 活了两辈子了,人也杀过仗也打过,可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和自己名义上的丈夫相处。 她在刘易尧的怀里微微动了动,说:“阿尧,这几个是尔朱部的部兵,我在青州遇上了他们。” 刘易尧皱了皱眉:“尔朱部?” 康平说:“朔州尔朱川的羯人,也算是河西大帐下属部从。二十年前迁居了冀州,不过部酋一直效忠河西。”她转头去看尔朱光。 尔朱光点了点头,不情不愿地抱拳:“见过世子!” 可他连马都未曾下。 刘易尧凝眉,柔然之战后为了分散河西势力,很多河朔北部的部落都被内迁了,这些部落也 分卷阅读92 分卷阅读93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93 曾效忠于他的父亲。他揽着康平的手微微松了松。 康平不动声色地从他的怀中溜了出去,吩咐秋韵:“这几位都是尔朱部贵客,你去收拾下,为他们准备一顿便饭。不够的,去余香楼订。” 刘易尧察觉出了她的躲闪。他肚子里那股无名火又燎了起来,就算是初见三娘,她二话不说给他灌了瓶苦药,那会儿他都没觉得这么生气过。 康平转过脸来就看见刘易尧微微偏着头,一双和翟融云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眼睛微微垂着,目光有些散。 他生气了? 这孩子从小情绪内敛,很少把心里的想法展现在脸上,康平也是和他相处了很久才摸到一点门路,小时候他要是生气了,从来都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但是却会故意错开她的目光。 有一年上巳节她答应他一起去逛芙蓉洲,但是却被朝堂事务给拖住了,回公主府的时候这孩子就在站在门前一脸淡然地垂着眼,问他话他都答,可死活不愿再看她的眼睛。 她试探了一下:“阿尧?” 刘易尧说:“三娘路途劳顿,先去梳洗休息下吧。刘叔,过来帮世子妃清点行李。” 康平见他果然把目光错开了,心中叹了一口气,果然还是气着了。她当初去徐州的时候就不该答应他说她年前就会回来。 刘易尧小时候几次生她的气,都是因为她明明答应了要陪他,却没有做到。 十年过去了这孩子还是那么实诚的心眼。 她叹息了一声,由着冬情扶着她去梳洗了。 旅途的劳顿被温水浸透冲刷,她洗完,拿着布巾在熏炉旁擦着头发。 房间的门被移开,她以为是冬情,吩咐道:“帮我拿下篦子。” 那人将篦子递了过来,靠着她缓缓坐下,抬手罩住了她的布巾。康平一愣,几乎要弹开去,往榻内一滚,才问:“阿尧你怎么进来了?” 刘易尧微微靠近了些,手按在她潮湿的发间:“我不能进来么?” 似乎哪里不对? 刘易尧垂着眼,从她的手中将那半块湿漉漉的布巾扯了过去,温柔地帮她擦干发间的水。他低着头,下颌绷成一条紧张的线。康平抬眼就能看见他脖子上随着他的动作滚动的喉结,以及下巴上微微冒头的青色胡茬。 小时候都是她给他擦头发,这会儿角色调换,康平心里头突然升上了一股儿子终于长大了的欣慰感。 “你是不是在生气?”她问。 刘易尧琥珀色的眼珠往上抬了抬,拿起了篦子替她细细梳理,动作温柔:“怎么会?” 康平一把掰过他的脸颊,迫使他的眼睛对准自己:“是不是因为我说年前回来,结果初一才到家,你不高兴了?” 刘易尧微微凝眉:“没有的事情……” 可是那双眼睛依然往别处瞟去。 康平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你能骗的了我,你老是这样——”她突然一顿。 刘易尧撑着身子,居高临下地看她,刚沐浴完毕她的身上还带着蒸腾的水汽和皂角香。 “好了,我以后不会再这样言而无信了。”康平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脑袋,像是哄小孩子似的拍了拍他的脊背。 鼻尖闯入了暖融融的味道,一阵令人心安。 “我晓得你这十年过得孤单,以后不会了。乖。”她抬手摸了摸刘易尧的头顶。 刘易尧埋在她的颈窝子里,身体僵直,明明这个女子娇小的身躯此刻就在他的怀里,却感觉他才是被抱住的那个。 “尔朱部的那帮人安顿下了么?”康平问。 刘易尧闷闷地答了一声“嗯。” “尔朱光此人野心不小,将来可以一用。”她说,“我得想个法子,让还在东边的这帮尔朱部人和朔州的本部取得联系。” 刘易尧听她说着,突然直起了身子:“三娘,你想让尔朱光做你的亲卫么?” 康平一愣:“什么?” 刘易尧这会儿终于盯着她的眼睛说话了:“我问,你想让尔朱光做你的亲卫么?” “怎么会?他年后还要回青州,我还指望着他能把青州那帮做了流民匪的尔朱部集结起来呢。过两天就得把他赶回去,让他好好做他的尔朱部酋,我怎么可能留他在身旁?” “哦。”听完她的回答,他那股子没由来的气突然泄了出去,语气也稍微轻快了点儿,“说到河西,我上个月见到了高广寻。他说,我阿耶在河西的景况有些吃力。” 康平听他说高广寻,也坐直了身子:“高广寻来找你说河西的事情?” 刘易尧点了点头:“对,你不是让我去找高大臣么?我一直没想好用什么门路。不过上上个月镇国公主忌日的时候高广寻去了大慧觉寺像我示好,后来又从宫中带来了我阿耶的消息。高家似乎也想笼络我。” “高家想笼络你?”康平一惊,对于高广寻这个少年她印象还是不错的,可他竟然在她的忌日里,专门跑去大慧觉寺和刘易尧攀交情。想起宫里高淑妃膝下还有个幼子,她的表情变得微妙了起来。 “你阿耶那边怎么样了?” 十年来刘景在河西的消息被全面封锁,她和刘易尧根本没有渠道得知,她派过三十卫去河西打探消息,但也不了了之。 “不大好。”刘易尧说,“似乎是生了重病。而冯后准备让我去河西接任王位,让后,借河西诸部落和吐谷浑之力除掉我。” 康平的身子一僵:“你阿耶重病?” “我怀疑这和慕容焕绝对脱不了干系。”他复又埋首她的颈侧,“郑玖容入狱,将来继承南阳侯爵位的必然是七郎,他如今又去了燕南书院。只怕是慕容焕也怕我同那些五姓再起联系。” “之前我孤家寡人的时候,他们是决计不敢让我回到河西的,如今只怕是觉得可以用你来拿捏我,冯居安才做下这样的决定。”他轻轻揽住了康平的肩头。 康平由他挂在脖子上,脑子里已经高速运转起来。 高广寻、高淑妃拿这么个大事向刘家示好,可见是真心实意想与他合作。高巨擎曾经是她最得力的手下,官至司徒,高家曾紧紧依附于镇国公主府。此刻向刘易尧抛出橄榄枝不足为奇。 她问道:“那你是怎么准备的?” 刘易尧说:“若我阿耶出事……我肯定要回河西去。” “不行!”她突然道,“太危险了!” 刘景坐镇河西,凉州、河州、朔州三处应当是如金汤铁堡似坚固才对。可现在刘景“重病”,如果这场病真的和冯家人有什么关系,说明如今的河西已经不似她想象中的那么密不透风了。刘易尧在河西毫无根基,他贸然西行,只会钻入冯居安的圈套。 刘易尧没想到她开口就是阻止,抬起头来问她:“为什么?” ☆、6 分卷阅读93 分卷阅读94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94 6.第 66 章 “为什么……”她微微凝滞了一下。 “你对河西了解多少?虽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可也不是这样对付的。你既然知道冯皇后想要对付你,她在河西肯定有所准备。”她皱着眉。 这事有点过于棘手了。 “但至少我现在还有两分先机。” “够用么?慕容焕当年将你圈禁在龙都, 一来是为了掣肘刘景,二来则是为了将匈奴刘氏在河朔一代的血脉延续全部斩除!就算你现在就回到河西,河西诸部落也不一定会认你这个世子!而且你根本不知道现在河西有多少部落是愿意忠于你的!”她说, 她太了解冯皇后了, 她若是没有完全的准备,是不会做下如此危险的决定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冯家在河西的势力已经成熟到足够控制住刘易尧。 “你不想我去?那我在龙都还能做什么?”他说。 康平被成功噎住了。 她本想徐徐图之的。 在龙都将一切都经营得差不多了之后, 回河西是水到渠成,可如今冯皇后实在是叫她措手不及。她沉吟了一阵, 站了起来:“我先派人去河西探听一下消息。你阿耶是不是真的病了还未可知。”她扬手从衣架上取下了大氅, 披在身上, 准备找人去叫贺赖孤。 刘易尧拽住了她:“外面太冷了, 你头发还未干。” 他将她拉了回来, 把她按在了榻上, 拖过来了凭几。 “崔仲欢说,若是冯家人真敢这么做,总会留下蛛丝马迹。我回到河西,只要能控制住那些部酋,说不定还能反过来以此攻讦冯居安。”他目光颇为笃定。 “那也不用你亲自去……”她说。 刘易尧摇了摇头:“你在说些什么呢?我是阿耶的儿子, 我怎能不去?” 康平看着他,发觉他同当年那个哭倒在雪地里的, 白胖胖的孩子果然是不一样了。她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可还是太危险了。” 刘易尧突然笑了起来:“你孤身一人进入广固, 诛杀尔朱阿奴, 不危险吗?三娘,你怎能如此双标。” 康平一愣:“尔朱光告诉你的?” 刘易尧不置可否。 康平泄了气,靠在了凭几上。 刘易尧从书架上拿下了那卷羊皮卷,道:“我在睿王府上见到了这个,我看你已经破译出一部分了,后头的那些你有眉目了么?我觉得我阿娘总会写点什么河西的东西,虽然少,目前所能利用到的资料也就这些了。” 康平看了一眼,挑了挑眉:“他还舍得给你。”她坐直了起来,接过翟融云的手记和羊皮卷,“你阿娘写东西颠三倒四的,还老画些乱七八糟的符号,挺难破译。你要真想要知道河西的情况,我倒是可以直接说给你听。” “嗯?”刘易尧抬眼看了她一眼:“你知道?” 康平微微撇开了脸,扯淡道:“我阿娘娘家是陇西的,你忘了?离河西还是很近的。” 这理由还稍微能站得住脚。 “好吧。”刘易尧道。 他的妻子永远比他想象的,知道的要多。 “不过还是让人去河西探查一下比较好。”她又说。 她那头柔顺的长发垂下来披在肩膀上,撑着脑袋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刘易尧坐在她的身侧看向她的脸,说:“你刚回来,先休息下吧。我让刘奕平去把贺赖孤找来。” * 康平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黄了,房间里只剩下了她一个,刘易尧的大氅盖在她的身上,暖烘烘的。她也确实是路途劳动累得慌,竟然睡了那么久。 她披上衣服推开门,秋韵听见动静,进来帮她盘发。 康平问:“世子呢?” “在书房。”秋韵答,“过一会儿就要用暮食了。婢子去将世子叫来?” 康平说:“我去叫他吧。”她站起身,沿着回廊走过去,经过后院的时候瞧见了尔朱光领着尔朱部的那帮人扎下的穹庐。 这帮人还真是把自己当部曲了,三四个穹庐将原本不大的院子给占得满满当当,尔朱光正站在穹庐前,瞧见康平经过,还对她抱了抱拳。 康平只是颔首。 龙都的冬天天黑得很早,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原本还挂在天际的太阳就已经坠坠地沉了下去,暮色开始四合。 书房里未亮起灯火,康平怕刘易尧熬坏了眼睛,推门进去,正要斥责,却发现他盘腿坐在案几前头,方才那卷羊皮就摊在他的胳膊下面,人却是已经趴在机子上睡着了。 看来这段时间他也没有好好休息过。 康平走过去轻轻敲了敲案几,刘易尧惊醒了,抬头看她:“三娘……” “准备去用暮食了。”她笑着说。 刘易尧感觉自己也就趴了一会儿,不过右边的手已经麻了,他正想要起身,康平却从善如流地抬手捉住了他的手掌,轻轻地揉了起来:“以后别这样趴着睡,对胳膊不好。” 房间里很暗,借着微弱的天光,他只能看见妻子柔和的轮廓。她温软如玉的手熟练地捏着他麻痹的手掌,语气有些责备,更多的却是关切。 叫他没有由来生出一股熟悉之感。 “三娘……”他刚要开口,却被康平在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 “吃饭去吧!” ……怎么有种被当成了小孩子的感觉? 这种感觉从暮食一直延续到入寝。康平下午睡多了,暂时没有困意,帮刘易尧打散了头发,换上了寝衣,然后塞进了被子里,一切做得和十年前别无二至。唯一不同的是那个被塞进被子里的小团子已经长成了修长的青年,而且这个青年对自己被如此对待,产生了一些异议。 “你不睡么?” 刚刚成婚哪会儿刘易尧还有些晕头转向,对他俩这种相处方式还没什么疑义,今天陡然间发现自己的妻子似乎把他当成了一个稚龄儿童,越想越觉得不对味。 康平盘腿坐在房间另一侧的矮榻上靠着小几看书,她身上虽然也已经换上了寝衣却还是严严实实的。她撑着脑袋说:“一会儿再睡,我亮着灯影响到你了?” 刘易尧顿了一会儿,才说:“没。”他闭上了眼睛,脸朝内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听见了康平起身的声音。 他俩成婚也快三个月了,三个月里头,两个半月的时间妻子都在外面,剩下的半个月,也因为夜夜秉烛讨论政事,什么事情都没做成。他不知道寻常的夫妻是怎么相处的,但……终归不可能是这样。 康平起身吹灭了烛火,却没有上榻就寝。刘易尧听见了她移开寝室门的声音。 十一郎本蹲在房梁上咔嚓嚓啃着半截萝卜,听见了下头康平出来,戳了戳一旁同他一起盘腿坐着的贺赖孤:“卫长,主上 分卷阅读94 分卷阅读95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95 出来了。” 贺赖孤纵身一跃落了下去。 他那双眼睛在四合的夜色下深如瀚海,他单膝跪地,轻声问道:“主上有什么吩咐。” 康平问:“河西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贺赖孤说:“镇西王确实重病了。但是我们的人没法进大帐,冯家在河西是否有暗桩还不清楚。” 她低头微微叹了口气:“加派人手过去,刘景才多大年纪,怎么会说病就病。盯紧些。” 贺赖孤点头答是,正欲纵身离去,康平却又突然开口:“你还让阿尧去找高大臣?” 他浑身一滞。 康平道:“你倒是厉害了。我以为你只是让他去找了崔仲欢,没想到你还让他去结交了高大臣?下一个呢,难道是裴家的人么。你倒是把自己也放在了幕僚的地位上了是么?”她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波动。当初她得知贺赖孤假传她的消息,指点刘易尧去找崔仲欢的时候,也是这么个神色。 在此事之上贺赖孤已经经历过一遭她的怒气。 他垂首答是,态度恭谨。 “你还以我的名义,教他做了什么?”她的声音落在冷冽的空气中有些刀锋一样的锐利。 贺赖孤深吸了一口气,答道:“属下没必要再教他做什么,崔中郎自会教他。属下也只是告诉了他,崔仲欢、高大臣、裴希声三个名字而已。” 康平抱起了手臂:“哦,是呀,你引他去结交崔仲欢之时,就已经预料到了吧?贺赖孤,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刘景病重的消息的?” “冬月。”他说。 康平却并不相信:“你早知道崔仲欢一定会建议他回河西,把一个这么激进的人放在他的身旁,贺赖孤——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贺赖孤垂着眼睛不发一言。 康平继续说:“我让你保护他,你却借崔仲欢之手教他涉险?你也想回河西去么!” 贺赖孤低着头,他腰间两把弯刀在暗夜之下仅仅显出了点点寒芒,却看得康平心中发冷。 她上前一步,一把掐住了贺赖孤的下巴。 他那张脸十多年了一直如花似玉,像是上好的精致玩偶。但是康平知道这张精致的皮相之下多少暗潮汹涌:“我真不想怀疑你的忠心。” 贺赖孤抬起那双灰蓝色的双眸,一字一顿道:“属下也从未对主上有过二心。主上对属下又再造之恩,属下愿为主上赴死!” “那为什么!”康平声线中隐忍的怒气砸在冰凉的风中。 贺赖孤盯着康平:“主上吩咐我们护世子周全,可世子不可能一生一世都在主上的羽翼之下。他不是主上嗷嗷待哺的雏鸟。主上,世子已经弱冠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幼儿——他总有一天要翱翔于天际的!草原上的鹰隼也不会一直将他们的幼鸟困在巢中,属下只是——” “够了!”康平陡然甩开了他,“你何时学会逼迫我走了?” “主上,世子早不是襁褓中的婴儿,如今他也应该担起男人的责任,由他来守护主上,而非由主上将所有路给他铺好,送到他的眼前!主上为他做的还不够么?”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在夜色下显得格外的坚定,纵使是单膝跪着,腰杆依然笔直。他将右手紧紧握于左胸前,这是效忠的手势:“属下的一切,都是为了主上!” 康平轻轻笑了一声:“呵。”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贺赖孤的头顶。当初选择他为卫长,正是因为他并不想寻常暗卫那样,只知道领命杀人。可他如今的主意大了,竟然还想要做她的主。 “有你这样的下属,真不知道是幸事还是祸事。”她淡淡地说。 贺赖孤低着头,看见她的足尖转了个向,退出了他的视线,房门一拉一合的声音消失在耳边。房顶上啃了一半萝卜的十一郎跳了下来,将脑袋凑了过去。 “哟,卫长。”他笑了笑,“我看你其实,是在妒忌世子吧?” 贺赖孤如刀锋般的眼神扫射过去,十一郎轻巧避过,将半个萝卜塞进了嘴里,咔嚓一声。 ☆、67.第 67 章 刘易尧听见三娘回来的声音。 榻微微沉下去了些, 她扯过了另一床被衿盖在了身上。临睡前她似乎还叹息了一声。 婚前他们两个完全是陌生的,婚约更像是某种盟友的协议。刘易尧睁开眼, 觉得自己更加睡不着了。他翻了个身。 康平听见了他的动静,吓了一跳,她以为他早睡着了。 方才贺赖孤那句“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幼儿”此刻在耳边炸响, 让她揪住了自己的衣领。 正纠结间, 她对上了刘易尧那双琥珀色的眼。 他的眼睛不像是贺赖孤那般灰蓝灰蓝的勾人,但那比一般人浅很多的瞳仁此刻在昏暗的室内依然显得水光潋滟晴。 “你……没睡呢?我吵着你了?”她轻声问道。 刘易尧把脑袋往她地方凑了凑, 从被衿里头抽出了胳膊,将她连着被子带人往自己怀里拨。康平想躲, 却僵在了那里:“阿尧……” 在青州的时候尔朱阿奴像对她干点什么, 她可以掏出金刀来直接把他戳在地上, 可要是阿尧想对她做些什么……毕竟人家现在已经是她名义上的丈夫, 对她做些什么有的没的, 本就该是夫妻之间的小情调, 再说她也不可能拿弩对准刘易尧,她舍不得。 他闷闷地问:“你方才出去做什么了?” 康平说:“没什么……透了透气。” 刘易尧又把她往他怀里带了带:“明天早上咱们去趟西市吧,置办点东西。” 她说“好。”,同时也感觉到刘易尧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康平的心中扑通扑通乱跳。活了两辈子了,上次这么紧张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只觉得自己背上的汗水涔涔地往外冒, 几乎要浸透寝衣。但幸好刘易尧同她之间隔了两床填充了丝绵的冬被,倒还不至于真的肌肤相亲。 她绷着身子, 心里已经做好了将自己身份和盘托出的准备。 不过刘易尧似乎已经满足于将她放在怀里, 渐渐得呼吸变得平缓而悠长。不知道过了多久, 康平盯着他微微抖动的睫毛,确认他是真的睡着了。 她轻轻将他搁在她腰间的胳膊塞回了他的被子里头。 这孩子是孤独怕了吧…… 可怜见的。 康平拨了拨他摊在枕边的发丝,替他将被角掖住,转过身去。 夜里刘易尧又开始做梦。 他梦见自己被慕容康平带回军中,清理干净了伤口。慕容康平问他名字,部落,他答不上来,一直在想自己究竟叫什么。 想得脑仁发痛。 慕容康平就笑他,还拽了翟融云来,叫翟融云给他起名字。 但翟融云给他起了什么, 分卷阅读95 分卷阅读96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96 他也忘了。 “阿尧?” 刘易尧是被康平推醒的,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康平已经换上了外出的衣服,头发盘得一丝不苟:“你又魇住了么?” 她和他共寝了那么久,发现他时常做梦。 “噩梦么?”她摸了摸他额角的汗珠,却发现他就连脖子上也带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渍,绵延到被衿之中。她探手进去,果然湿了一片。“快起来,我叫人来给你擦擦。” 梦后的刘易尧觉得自己浑身脱力,摇头都有些费劲:“不用,我只是梦见了我的阿娘。” 听他提起翟融云,就连康平的表情都带上了一层落寞。她坐下来,柔声说:“别想了,起来换衣服。你昨儿个不是说要带我去西市么?” 刘易尧一愣,想起自己昨夜睡前还真的说过这个,于是坐了起来。仆从进来替他更衣,而康平则坐回了铜镜前,由冬情服侍着仔细地贴起了花黄。 刘易尧由着仆从摆弄,眼睛却落在了她对镜的背影上。那镜子还是婚后摆在他们房中的,不过前段时间她不在府上,这妆镜没人用都落了灰尘。现在她坐在台前,世子府总算有了点家的味道。 待仆妇替他系上了板带,他便将人挥退了,走到康平的身旁盘腿坐下:“我帮你吧?” 康平正熟练地将那花黄按在太阳穴上。这本是胡人妇女的妆容,士族女子并不喜欢画这样的妆,她们更加偏爱把自己的一张脸涂得煞白,只在嘴上点个小小的胭脂。冬情贴起花黄来也不是很熟练。 康平笑着看他:“你会么?” 刘易尧正色道:“小时候经常看先镇国公主弄这个。” 康平笑了笑:“这东西可不简单。”可她还是从冬情的手里拿过了笔,递给了刘易尧,“你帮我?” 刘易尧凑近了些,那花黄沾了稀释的胶浆,有些潮湿,贴着竹笔的笔尖,他轻轻抬起了康平的下巴,将那朵小小的饰物戳在了她的面颊上,还左右看了看有没有贴对称。 冬情捂嘴偷笑了一下,悄悄退出去了。 康平对着镜子前后照了照,满意道:“孺子可教。”然后抬手为自己画了两条黛眉。 * 可刘易尧出了门才发现,到了大街上,那些店铺基本都是大门紧闭。 这才刚刚过年,又有谁会这么急吼吼地开门迎客? 他也很多年没有逛街,竟然将这件事情给忘了。 两人纵马在街上缓缓走着,沿路只有零星的几个胡肆开门,店家却也懒得招呼他们,只和街坊搬了胡床垂足坐在门口唠嗑。越往西市走,反而越发萧条。 他脸上有些灼烧,本来是想给三娘置办东西,却不料根本没有店家开着。难为三娘还特意为了同他一道出门打扮了一番。 康平看他渐渐有些停滞的步子,心里也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安慰他说:“逛逛就好了,不一定非得买些什么。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刘易尧见她轻轻夹住了马腹,身下白马蹿了出去,他也连忙跟上。 不过是穿过了坊门,便见她听在了一座院落之前,那院落大门紧闭,看着外墙,里头的面积应该是不小,却不知道是哪位的府上。 康平转过头来高兴地说:“我这次去了燕南书院,说服了徐绍的弟弟徐纵来龙都开书院。”她指了指那座院子,“我打算将书院先定在这里,此处临近西市,闹中取静,周边坊中多是胡人,应该能够招到不少学生。” “你是要开胡人的书院么?”他问。 原来她说的,送七郎去燕南书院同时要办的要事,就是请徐绍的弟弟出山。 他对燕南书院不甚了解,只知道徐荼蘼和睿王烈皆在那处求过学。但是这帮喜欢将“隐世”挂在嘴边,又总是削尖了脑袋往朝堂中钻的公卿子弟,他对他们基本没多少好感。 康平说:“不,我要开一家胡汉混合的书院!” 她看向那灰扑扑的大门,说:“这院子是我阿娘当年的嫁妆,荒废了也是荒废,不若让它有个更好的用处。燕南书院和陇西李氏的名声总能招到不少汉人,这附近又多胡人,我要让他们一起进学。” 刘易尧看向她神采奕奕的双眼:“混合的书院?” 康平点了点头:“对。汉化,不仅仅是教胡人以汉人的典籍,更重要的是要让胡汉之间的界限渐渐淡化,同窗之谊是个很好的切入点,先从这个书院开始吧。” 她领着刘易尧在那间院落外头绕了一圈,又说:“虽然不比水木书院的条件好,不过目前我也只能拿得出手这么个房产了。反正书院一开始的规模也不会很大。嗯,徐先生大概上巳节左右就能到龙都,此前我们要把这边全都整理干净。” 刘易尧问她打算。 她沉吟了一会儿,说:“不能太汉式,搞得和水木书院一样,照着南楚的制式修葺的话,会让胡人学生觉得不适,但也不能太胡化。我觉得咱们府上那种风格就挺不错的。” “等徐纵到了龙都,让他也把你收作弟子。”她又道。 刘易尧却说:“我倒是想学些骑射的功夫。” “你这小身板,是该好好练练了!”康平笑道。她轻轻抬手,又扬起了马鞭。胯|下骏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刘易尧见状,立刻轻喝一声跟上。 年初二的街上空无一人,倒是放任了两人纵马追逐。 等刘易尧跟着她一路纵过龙都街道,才发现两人停在了余香楼前。 康平纵身下马,如同鹞鹰般矫健,里头很快就有伙计迎出来帮两人将马匹牵走。她步入楼中,年初二门庭冷落,唯有贺赖孤撑着脑袋坐在前台,见到康平进来微微一愣。 康平目不斜视,吩咐刘易尧坐下,自己却径直贺赖孤的面前,对他说:“你去给他找个空院子,大点的,能练骑射的。” 此言一出,贺赖孤一愣。 昨夜才刚和主上就刘世子之事爆发了冲突,他以为主上这回必然要冷他许久了,她却一大早跑来让他给刘世子找个学骑射之处? 但贺赖孤毕竟年长许多,也比刘易尧淡定不少,他很快反应了过来。 “是。” “在龙都城中还是城外挑一个么?”他问。 康平说:“城中,隐蔽点的。” 她顿了顿,复又轻声道:“我听闻悬崖上的鹞鹰会在雏鸟长成之时,将它丢下深渊,迫使它展翅。我狠不下这个心肠。但你昨天有句话说的不错,雏鹰总有一天是要起飞的——” “——我不能折了他的翅膀。” ☆、68.第 68 章 刘易尧面前放上了一叠茶饼和一叠油果。那油果是刚刚出锅的, 冒着热气沾了一层的麦芽糖,金银剔透得往下淌着汤汁儿。 但他看了一眼站在柜台前低声和贺赖孤说着些 分卷阅读96 分卷阅读97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97 什么的康平, 没有动手。 等到康平回来了之后,他才问道:“方才你在说些什么?” 康平说:“你不是想学骑射么,我让他给你寻处地方, 再给你请个师父。” 刘易尧:“……” 康平想了想说:“你既然要去河西, 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不行。路途艰险万分,河西又群狼环饲……” 他真的觉得, 这感觉,像是拳拳的慈母, 在为幼子进学的事情担心。 他凝眉抬头看向康平的脸。 当初她给七郎谋划前程的时候, 也是这样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他便从面前的碟子中扒拉了一根油果, 塞进了嘴里。 贺赖孤的效率永远都很快。他迅速地盘下了一个靠近西市的院子, 距离康平选定的书院新址很近, 外面就是嘈杂的商铺, 里头面积不大,但却十分开阔,跑马是有些困难,但是练习弯弓引箭,是绰绰有余了。 但是师父却并不好找。 当年慕容焕就是本着把他养废的心思, 十年来不曾给他寻过什么夫子、武师,他也就十岁之前在镇国公主府上留下了那点功夫底子, 日日苦练不肯荒废, 但也从未有所进益。文字方面倒是有徐荼蘼和睿王烈帮衬着, 功课未落下。 但若是去了河西,面对吐谷浑和一众河西部落,那些玄谈之道根本没有丝毫的用武之地。河西是个靠拳头说话的地方。正如崔仲欢所言,必须在抵达河西的第一时间,将诸个匈奴别部收服,否则只可能被两面夹击吞得骨头都不剩下。 他只希望他的父亲可以撑得更久一些,但恐怕冯皇后、慕容焕并不会满足他的心愿。 康平最终请来了尔朱光为他教习。 尔朱光带着十几个尔朱部的年轻小子混在镇西王世子府上不愿意回到青州去,说自己反正没有黄籍白籍了,在哪儿都是流民。跟着刘易尧做部曲还算是为了刘家效忠。 康平哪里看不透他的心思? 河西和龙都从十年前她的那场动乱之后就陷入了僵持的境地,局势扑朔迷离,尔朱光这样聪明,怎会看不出如今刘家已经日薄西山?再过十年,河西大帐还能不能存在都是两说。 他只是在赌龙都很快就要再有场动乱,他领着十几个尔朱部兵能为自己的前程杀出一条血路。 他真是太看得起她同刘易尧了。 不过他教起刘易尧来还算尽职尽责,刘易尧虽然还剩了点年幼时候的底子在,可是十年前那场风雪将他的身体变得太过羸弱,晚间回来的时候,甚至连暮食都吃不动,每每直接倒在榻上呼呼大睡。天一亮,他又急匆匆地爬起来继续练习。 他每天累得跟狗一样,康平倒是不用再担心他晚间向她要求什么夫妻之间合理的互动了。 甚好。 但是刘易尧习武之事并没有避着慕容焕的耳目。——他也避无可避。宫中之人就算没法寻到西市旁边的那家练习之地,也晓得刘易尧每天跟着几个尔朱部的羯人早出晚归,日日疲累。 慕容焕的脑仁又疼了起来。 “这娶了妻了,竟然还要作妖么!” 高淑妃站在一旁替他揉按着太阳穴,指尖轻柔得像是鸦羽,她垂首并不言语,视线也只是落在了他的耳际,竟然没有朝着他面前的那摊折子挪过半分。 冯皇后的面前折子也堆成了小山,她倒是接过了慕容焕的话头道:“这孩子行事越发诡谲了。前段时间佛诞的时候还让崔仲欢去了他府上。这两个死对头倒如今是凑成一对了?崔仲欢竟然还信了佛——嗤,若是清河本家晓得,真是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慕容焕将手中奏折往面前案几上一丢,捉住了身后高淑妃的柔荑,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却是同冯皇后说着话:“他这样,孤怎能安心把他送往河西?” 冯皇后笑道:“他那弱身子,练个十年恐怕都赶不上河西那帮虎狼。镇西王一死,咱们把他往河西一丢,他还能如何?咱们若真是将他圈禁在了龙都中,反而要叫西北那些部落离心。怎么着他都是功臣之后。” 慕容焕道:“梓潼说得有理。” 冯皇后又说:“他和他的新妇倒是感情笃深,那新妇是个脑子活络不规矩的,到时候还是得接进宫来押着。这样一来刘易尧在河西再如何,都得顾及着宫内的女人。” 高淑妃突然笑了起来:“这刘世子还真是个情种呢。听闻当年镇西王也是如此情深似海……” 冯皇后也笑了:“可惜翟融云红颜薄命,实在无福消受这份深情。你说这郑家三娘子也是厉害,成婚才多久呢?我瞧着这段时日,将那刘易尧拿得死死的——这段时间叫他习武只怕也是那个丫头的主意。” 高淑妃说:“那新世子妃不是太子妃的亲妹妹么?” 听高淑妃提起郑珍容,冯皇后的眉心微微一皱:“两姐妹还真是不同。果真不是同一个阿娘生的。二娘的手段还是上不得台面了些。” “怕她心里还憋着气呢,娘娘得去劝劝她,免得她又对她妹妹下手,反而坏了娘娘的大计。”高淑妃说。 “也是,如今那郑三娘得好好的留着。她要是能在近期怀上刘易尧的孩子就更好了……”冯皇后沉吟了一下。 到时候幼子娇妻留在龙都,刘易尧就算在河西,也是被斩了四爪,拔了獠牙的老虎,还有何畏惧。正好借着吐谷浑断了刘家的根——至于郑珈荣和兔崽子,她不信在宫里她们孤儿寡母能做什么妖。 冯皇后的算盘打得响亮,慕容焕可是不乐意去思考这些毒计。他被镇西王的声名困了二十多年,河西从来都是只知“大单于”、“大公主”,不晓得他这么个皇帝的。 可他偏偏又动不得。当初诛杀了慕容康平是借了龙都各胡姓部落的力的,他晓得那帮子兵的能量。刘景当年并未直接参与镇国公主的改革,只在最后兵乱的时候用兵威慑了一番,那帮勋贵同他无大仇,不少还很仰慕他的军功,将他圈禁已经是底线了。若真在龙都把他唯一的儿子弄死了,定会让其他的胡姓贵族寒心。 他只说着:“这事儿你同国舅去妥善处理了吧。” 冯皇后拿着折子说是,又让使女呈上了药碗,慕容焕就着高淑妃的手将那药物喝了,高淑妃又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蜜饯。 甜得他的后槽牙一阵酸痛。 * 上巳之节时龙都终于从冰天雪地的寒冬中微微脱身,露出了三两分春意来。东西二市恢复繁华喧闹,芙蓉洲畔往来如织。春风上巳,最是踏青赏花之佳节美景。 就连汉姓高门最不屑与胡人为伍者,都出门去芙蓉洲上占那临水的长亭,采水畔的艾青,好从那帮不懂风雅的胡人手里抢来最好的位置,玩上一轮曲水流觞。 龙都 分卷阅读97 分卷阅读98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98 的春夏太短了,天一暖大家都倾巢出动。 只是刘易尧却还扎在那小院之中。 每夜每夜,他在昏沉之间都会梦到他父亲崩殂。实际上他自出生后一直在龙都,甚至连刘景的面都未曾见过。偶尔他会梦到年轻时候的翟融云、慕容康平,她们的身边有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却看不清面容。 大约是从未见过,因此根本想象不出刘景长得如何吧。 可相连的血脉的力量,让他能清楚得感觉到,他的阿耶身在险境。 三娘说得不错,刘景未到耳顺之年却身患重病,只怕如今的河西已是险象环生。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多久做准备。 三娘也在准备。 有一夜他从梦中抽搐着惊醒,三娘竟然还在挑灯为他记录河西诸部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她扑过来替他揉捏抽筋的小腿,叫人来给他递热的羊奶,他瞧见她眼下青黑的眼圈。 她摸着他被冷汗浸透的发,说:“你阿耶知道你如此,定当欣慰的。” 可他或许此生都无法在他阿耶或者的时候,再见上一面。 尔朱光并不会因为他是他的“大单于”之子而对他有所放松,甚至一直很看不起他的羸弱。但他绝对不能在这个红发羯人面前表现出任何的疲累来。 三圈跑过,他手抖得都拉不开弓。 尔朱光斜睨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世子是累了?” 他微微皱眉,拇指上的木扳指上头已经有了一道浅浅的凹槽。 身后突然响起一串脚步,他听出来是刘奕平。 这段时间刘奕平也被贺赖孤押着习近身搏斗之术,好让他将来能尽忠护卫他,每日每日也都是累得像条狗一样,就差甩着舌头喘气了。 他满脸都是大量运动后的血红,汗水挂在**的上半身上,沿着肌肉的纹理往下滚,身后贺赖孤倒是一脸的气定神闲。 “世子,”贺赖孤说,“世子妃问你现在有没有空。燕南的徐先生到了,这会儿就在书院里。” 刘易尧皱了皱眉。 徐纵倒是真来的准时,说了春风上巳的时候抵达,就真在三月三,不偏不倚。 三娘请徐纵出山的时候,用的是镇西王府的名义,他也不好将所有的事情全都交给三娘来做——这几个月为了能让他专心习武,三娘担了太重的担子了。 他随手扯过一条汗巾,擦了擦脸上滚落的汗珠,道:“我去沐浴更衣,很快就到。” ☆、69.第 69 章 康平花了三个月整的时间修葺出来的院子算不得巧夺天工, 却也十分精细了。进门后是石桥流水,假山怪石, 新移栽的桃李恰在花期,开出一树的浅粉素白,落入徐纵的眼中, 自然能瞧出那深层的含义。 他满意地捋了捋修剪得仔仔细细的胡须。 康平领着他继续往深处走去。 穿过落英缤纷的桃林又入一片苍茫的竹海, 风过飒飒,天朗气清, 正应士人们一贯的爱竹之情。 竹林后便是宽阔的空地,再往后是连绵的建筑群, 垂檐高拱, 青瓦灰壁, 颇为雅致。就连徐纵身后的弟子也感慨道:“世子妃实在是有心, 这布置比起燕南书院来也不遑多让了。” “确实是个闹中取静之佳处。”桓墨也道。 龙都对于大部分燕南书院的生徒来说是个靠近政治中心的污浊之地, 士人们素来以同军政民裕扯上关系为耻, 故徐纵离开燕南书院北上之时,仅有几个弟子愿意一道跟来。 但桓墨这个江左大族之子,竟然跑来龙都了。 康平看了一眼他,目光中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仿佛他也不过是书院中普通的一位生徒而已。 她引着徐纵师徒几人进了房中。 因为赶工期, 房中的布置尚未完全做好,显得有些空荡。这是一间极大的空房间, 墙面和屋顶似乎用了什么特殊的材料, 使得站在正中不需要过分大声说话, 声音便可以传得非常的远,四周都能听得分明。康平说:“我们书院目前的规模不大,这几件教室应该够用了,往后还能再继续扩建。我想这间可以用于制讲。容纳百十来人应该不成问题。” 徐纵心想,书院新开,应当不会有很多生徒,便点了点头。 康平又说:“将来还需要再购入一批案几。” 她又领着几人去看了剩下的几件教室,有大有小,布置素雅。她又问徐纵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徐纵只说:“世子妃想的非常周到,某认为如今已经非常不错了。” 康平笑道:“那样实在是太好了,我还担心徐先生有不满之处,诚惶诚恐呢。”她领着几人到了一旁的茶室坐下歇息,秋韵开了小炉子奉上了茶汤和茶饼。 徐纵道:“世子妃能看得起某,让某为书院院正,某也感激不尽。” 康平亲自为徐纵奉茶:“只要先生不嫌弃我们胡人鲁钝。” 一旁的桓墨瞥了一眼她太阳穴与唇角的花黄,心道,她果然已经把自己当成完全的胡人了。 徐纵又问:“书院可曾想好了名字?” 康平说:“我原本拟了一个,不知道好坏,正好请先生过目后再定夺。” 徐纵来了兴趣:“世子妃想的是什么?” 康平说:“咱们这书院毗邻西市闹市,同霞蔚云蒸、毓秀钟灵一点儿也不搭边,我却想给书院起名为蔚秀。” 徐纵眯眼捻了捻胡须:“蔚秀园?听着倒是不错。” 康平却笑了起来:“先生也不嫌弃?这两个词形容燕南园倒是贴切。” 徐纵说:“这难道不正是世子妃对书院的愿景么?入园之时是刀兵征伐的将种,出园之后却是秀出班行的公卿。” 康平道:“诚然!先生懂我!” 徐纵一锤定音:“蔚秀二字不错!比之燕南更有意境。” 燕南两字不过是因为书院在最南边的徐州,就书院名字来说确实比蔚秀园落了下成。徐纵也很喜欢“蔚秀”两字,康平立刻便吩咐下人,去将蔚秀园的牌匾做出来。 几人又在茶室用了一会儿茶,方听得外头仆从禀报,说镇西王世子到了。 刘易尧所在的院子同蔚秀园距离不远,不过他沐浴洗漱花了些功夫,显得有些姗姗来迟。进入房中,他首先便看见了正座在蒲团上手端茶碗的康平,她腰背肃直,微微垂头,从胡服的衣领中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因为垂首的姿势,能看见一小块微微凸起的骨节。她的发丝一丝不苟地束成龙都时兴的高髻,妆容庄重。 康平在家中十分的随意,往往都盘腿胡坐甚至垂足坐,这么正襟危坐的样子倒还是刘易尧第一次见到。 她站起来十分有礼地向刘易尧行礼。 刘易尧也是一阵的不适,回了个礼过去,才去见过徐纵和他的一众弟 分卷阅读98 分卷阅读99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99 子。 当年镇西王刘景抵御柔然的赫赫威名,纵使是素来不屑于杀伐之事的士子也不得不赞叹一句“英雄”,故徐纵师徒几个对这个刘易尧这个刘景后人所抱的幻想也是龙行虎步之状。 可刘易尧偏偏长了一张端丽的面容。 他和徐荼蘼八分相似,虽不如贺赖孤那般精致妖艳到雌雄莫辩,这长相在胡人之中显得也有些偏向女气了。若非轮廓上还带着些许硬朗,只怕那些人都不敢承认他就是刘易尧。 就连桓墨都有些惊异。 不曾想刘世子竟然是这般人中龙凤之姿。 他又将目光转到了站在刘易尧身旁,比他矮了一个头,却看着依然十分般配的康平,此时她正在向刘易尧一一引荐。 “徐先生。”刘易尧恭谨地低头。 他虽然出身匈奴,不过这么多年在镇国公主府和睿王府那里也将汉人士族的礼节学了十成十,举手投足之间浑然不见错处。 徐纵起身将他扶住,道:“世子不必多礼。” 算起来这蔚秀园的实际主人,还是这位青年。 “不知先生莅临,相迎来迟,怠慢了先生,实在是惭愧。”他客套地说。 徐纵也客套答道:“世子妃十分周到,不敢说怠慢。世子请坐吧。” 刘易尧入了席间,康平又是亲自为他奉茶送茶饼。 为了见徐纵,他的头发也依照着汉人的发式束了起来,簪了顶小冠。幸好他长得并不是特别的胡化,这小冠在他身上也不显得违和。康平感觉到他身上透出的湿意,晓得他刚刚沐浴完毕,头发都未曾全弄干就跑出来见徐纵,心里头稍微有了些心疼,那茶中的姜末便多加了两分。 桓墨垂眼看着康平给刘易尧调茶,面无波澜。 徐纵同刘易尧两人一问一答着客套寒暄,徐纵问:“书院中光有先生,而无生徒,怎能称为书院,不知道世子可有生徒的人选了?” 康平之前在燕南书院里只说让他来担任一个胡汉混合书院的院正,但这学生从哪里来,他却不知。 龙都中汉姓高门子弟都去了水木书院,想必也是看不上他这小小的蔚秀园,而胡人子弟,他却不敢过分相信他们的文化水平,只怕来一群年过弱冠却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来此地教书,他最大的顾虑还是这个。 刘易尧道:“几日前内子已经着人在西市贴了榜,不少胡人想要入学,这些事情本来就是内子在负责的。”他看向了康平,一双浅色的瞳仁温柔如水。 康平道:“是,确实很多人响应,甚至有宫中宿卫家中的子弟。胡人们不是不想学,而是缺少这样的机会。只是囿于家中原因,这些学生的水平肯定不及汉姓高门子弟。所以还需要遴选,只是没想到遴选的方法。” 刘易尧笑了笑:“没错。我也是因为幼时一些事情,没能得到大师的教育,引以为终身之憾事。若非睿王妃不嫌弃,教我以典籍,只怕现在也是个无知之人了。” 徐纵既然同睿王烈自年轻时候就是挚友,自然也知晓当年镇国公主府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盛况。这刘世子曾在镇国公主膝下四年,想来那四年间确实承沐了不少大家的思想。只不过镇国公主倒台之后,他就没机会再学点什么了。 不过以徐荼蘼的学问,教他也是绰绰有余。 他笑道:“世子实在是谦虚。” 刘易尧却是真的觉得遗憾。 当年在镇国公主府上,不少政客都是著名的玄学家,喻理于政,融政于理,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感受到了当年慕容康平所推行的汉学之魅力。 镇国公主死后,他从云端跌入尘泥,纵使有徐荼蘼偶尔的提点,睿王烈夫妇碍于他尴尬的身份并不能将他时刻带在身旁,他所受到的教育资源,比起年幼时跟在镇国公主身旁,少了不是一星半点。 康平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将来徐先生的学问定会如同佛以一相一味之法,平等利益一切众生。”她又看向徐纵,“夫郎有朝一日定也能受沐浴。” 刘易尧点了点头。 “不过遴选之事,还需要考量。” 如今朝廷的选官之法还是九品官人之法,受此影响,书院招生之时对簿世、行状、乡品皆很重视。朝廷选官时以中正审查候选人,家庭背景、才干、道德都是考察标准,造成了自西晋一来就有的“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情况。至于书院选学生,也是一样,谱牒占了重要的一项,因为通常来讲,上流士族的家庭教育要优于下等寒门,刚刚开蒙的士族儿郎往往在学问上比寒门幼子好,故而书院还真的也是“生徒无寒门”。 但中正是人难免偏颇,学院若以先生的主观考量为录取学生的标准,也会偏颇,更何况他们现在要招收的是胡人学生,胡人的家世背景是按军功排列的,把这帮报了名的生徒按照家世排三六九等择优录取的话,还真不一定能选到好的。 徐纵问道:“世子可有良策?” 刘易尧沉吟半晌,答道:“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徐纵说:“请讲。” 刘易尧道:“幼时,镇国公主府上曾有一处影壁,未雕任何纹饰,却是让门客们将自己的文章贴上去受人品评的。上榜的文章皆为匿名,文章的优劣却一看便知。我曾记得先中书舍人崔伯涯有一篇文章被评为最佳,当时他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崔家大郎,依然力压一众大儒。后来揭示此文乃是崔伯涯所作,镇国公主大为赞赏,推他做了中书舍人。那时公主说,若非匿名,只怕大多数人瞧见作者的名字,认为他阅历尚浅,就不愿再去品读他的文章了。可见匿名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 “这倒是与此前世子妃所说的‘碧水江汀’颇为相似?” 康平掩唇轻笑。 岂是相似,当年她那处影壁就是照着徐荼蘼的“碧水江汀”照搬的,没想到倒是给刘易尧留下了这么个深刻的印象。 刘易尧却未曾听说过什么“碧水江汀”,他此前见镇国公主在府上搞这什么影壁,觉得颇为新奇,就记下了,却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一模一样的地方么?他看向了康平,眼中满是疑惑。 康平笑着扯淡道:“那‘碧水江汀’也不过是我道听途说罢了,或许真是从镇国公主府上那处影壁化用而来也未可知呀。此前桓郎也说,从未在晋水之畔见过什么碧水江汀书院的。” 听她说道“桓郎”,刘易尧眉心微微一动。 此前康平给他介绍这几个生徒的时候,他没有留意,竟将这个姓桓的给掠了过去,现在她那声亲亲热热的“桓郎”倒叫他注意起来。 那桓墨也像是故意要在刘易尧面前出风头似的,说:“我幼年曾在晋安郡居住,宅邸恰恰毗邻晋水,却从未听闻过‘晋水 分卷阅读99 分卷阅读100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00 书院’,所以那日晚间便去寻三娘子问了问。” 听他言道“三娘”,刘易尧的眉心愈发遒结了。他抬起眼睛看了桓墨一眼。 此人的确是凤表龙姿,样貌出众,又姓桓氏。他不知道此人是桓氏嫡支还是庶支,但终归姓桓。对于江左士人对四姓的推崇,刘易尧还是有所耳闻的。 不过他尚能沉得住气,只是匆匆掠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继续气定神闲地说:“我们或许也可教人作匿名文章,以文章采选第一批的生徒?” 徐纵继续捻着他那花白但修剪精致的美髯,点头道:“世子的方法不错。” 刘易尧说:“只是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譬如文章定题、评定标准之类,具体的实施还需要劳烦先生。” 徐纵说:“不过好歹也是有了个方向,不若就择日通知那些报名的生徒,叫他们先做一篇文章来看看。” 康平符合:“这个题目确实需要好好斟酌,既要能体现文笔,又能看出思想的。” 徐纵便也眯眼道:“是啊。” 几人就选题一事便又讨论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之间,茶炉中的炭竟然都用完了。秋韵默默起身提着小炉子出门加炭火,打起帘子出了茶间,却瞧见十一郎负手站在廊下。 十一郎穿着一身麻布衣衫,与普通的小厮看上去无二。 蔚秀园背后的主子是镇西王世子这件事情是需要保密的,所以很多镇西王府上的事情都需要暗卫通传。十一郎既然到了此处来,说明府上有事。 他算是三十卫里头长得最不起眼的一个了,否则当初下徐州的时候也不会带着他。 秋韵与十一郎并不熟悉,但也大致知晓他的身份特殊,因此问道:“是府上出事了么?” 他说:“是崔二爷突然到访,说是有急事告知。” 秋韵皱了皱眉。 照理,崔仲欢现在应该自己待在府上蜗居。他已经远离朝堂些许多年,纵使这段时日开始通过刘易尧重回政坛,也是在暗地。他自己并没有什么消息途径。他所能报告给刘易尧的事情,一多半都是从高广寻那里来的。 既然是从高广寻处所得,便和宫里头又牵扯不清了。 此事非同小可,秋韵看了一眼背后的帘子。 贸然进去叫徐纵等人听去也不好,她踌躇了一下,放下了铜炉,转身空手掀起帘子进门,在康平的耳畔耳语了两句。 康平的脸色微微一变。 徐纵此时正在与几位弟子热火朝天地讨论题目的设置,见她似乎有事,问道:“可是府上?” 康平扯出了一个尴尬的笑意:“是,只怕需要回府一趟。” 徐纵倒是非常的大方,他也知晓康平夫妇二人不想让人知道这蔚秀园背后是他们的势力,人前肯定还是得他这个“院正”做主,便自然将自己直接给带入了“主人”,道:“既然世子夫妇有要事,某自然是不敢强留的。如今书院也已经打理妥当,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某便好。” 康平便拽着刘易尧站了起来:“有徐先生和诸位郎君在,我们自然放心。稍后我会派人将报名的生徒名簿送来。” 徐纵点了点头。 刘易尧不曾听见秋韵所言何事,见康平面色凝重,却也知道此事定然非同小可,两道剑眉蹙起。等跟着康平出了茶间,瞧见了站在廊下负手而立的十一郎,更是心中一阵惊悸。有什么东西仿佛呼之欲出,却梗在喉头上下不得,胸口有种奇异的失重之感,竟让他一个趔趄差点一脚踏空。 幸好康平将他拽住,让他穿上了木屐。 十一郎早已备好了朴素的车马,两人火速赶往镇西王世子府。府上崔仲欢早已久候。 春风上巳,他竟然穿着一身灰袍,瞧着与外头的佳节气氛格格不入。见到两人回来,他撑住了拐杖。 康平下车后率先问道:“崔二,是何要事?莫非是宫中的消息?” 崔仲欢一双眉紧紧拧在一起,在眉心撰了个死结:“是。” 刘易尧呼吸一滞。 崔仲欢瞥了一眼刘易尧,却知道此事不可能藏着掖着不告诉他。他顿了顿,扶着拐杖缓缓走到刘易尧的面前。 刘易尧虽然瘦弱,个头却极高,崔仲欢却必须得仰视他。 他将右手握拳,放在了左边的胸口上,轻轻扣了一下。那是胡人军中的军礼,崔仲欢任羽林中郎之时也需要这么行礼,这动作他做起来行云流水。 刘易尧不知不觉见紧紧抓住了身旁康平的手,一手的粘腻。 他大概已经知道崔仲欢接下来想要说些什么,可此刻脑子里头是一片的空白。 “镇西王薨逝了。” 崔仲欢的声线略有些发颤,但他尽量克制着用最平缓的声音来告诉刘易尧这个他们早在三个多月前就已经预料到的结局。 刘易尧觉得他说出来的没一个字他都知道该怎么写,可是连在一起却很难摸透究竟是什么意思。 崔仲欢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瞳仁中渐渐暗下去的光芒,亦是捏紧了手中的拐杖,看向了一旁站着同样神色凝重的康平:“世子妃,只怕我们要尽快行动了,高家传来消息,吐谷浑已经准备进攻河西,只怕冯氏这两日就会下急诏遣世子去河西,想让我们措手不及。” 康平感受到手里的一片冰凉,也是强打着精神说:“多谢,我们会立刻准备的。”说完却是叫刘叔送客。 她自己扶着刘易尧回到房内,刘易尧仿若一只木偶,任由她的摆布。他依然面色冷漠,可是那双眼睛里却藏不住情绪的波动。 康平环住了他的脖子,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阿尧。河西的很多消息不一定准确,我们派去河西的探子尚未回来,或许还有所转机。但是无论如何此时此刻我们都必须戒备起来。” 刘易尧没有动。 康平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了。 印象里很多时候都是刘易尧在安慰她,甚至当年翟融云去世的时候,都是他用稚嫩的胳膊环住她,给她倚靠的。 刘易尧突然开口了:“三个月前我就知道,阿耶的命运很难逆转了。他终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已死的消息传到我这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康平依然环着他。她的心跳隔着春日的衣衫传递到他的胸口,显得格外的有安全感。刘易尧抬手按住了她,将她的身躯往自己处用力按了一下。 “我自幼只见过他一面。当年他军功过甚,驻守河州,我的阿娘被迫于他分离,在龙都诞下的我。后来阿娘病逝,他才匆匆回龙都看过一眼。再然后他就被勒令圈禁封地了。而我则是这辈子都没有离开过龙都这个地方。”他说。语气淡的吓人。 康平心想,我都知道。刘景、翟融云、慕容焕的那些往事,她比谁都清楚。 “所以我想,反正我早就知 分卷阅读100 分卷阅读101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01 道他必死无疑,也和他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情,大概也不会很伤心吧。” 康平紧紧抱住了他,低低附和了一声,“嗯。” 刘易尧将脸埋在了她的颈窝里头,轻轻苦笑出声:“呵。逝者往已,但我却不能容许刘家的荣耀在我的手里断下去。我有太多的在天之灵需要告慰了。三娘,我不知道我现在的准备是否真的能胜任。” “你行的。”康平感觉到颈窝之处他克制的呼吸,没有泪水,她的手顺着刘易尧扎了发而露出的后颈慢慢滑了下去,滑到了他单薄的脊背。他依然和十五年前翟融云去世之时那样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她真的很遗憾自己如今的臂弯并不如当年慕容康平那样宽阔有力,如今的她也不能像是十五年前那样将他一把抱起,放在肩头轻轻拍打了。 她只是尽可能用力地环住了他。 ☆、70.第 70 章 半晌。 刘易尧深吸一口气, 说:“只怕冯后会软禁你来威胁我。” 夫妇二人才不过团聚数月,短短不到百日, 成日里被书院俗务和习武之事纠缠,如今又要迎来分离。 康平柔声说:“你难道以为我会怕么?” 刘易尧抬起眼来。 这数月来可见,她比他更加淡然。实际上, 若是没有她操持, 他的计划不会如此井然有序。现如今虽然还不算准备充分,但是总不至于手忙脚乱。 他那双湿漉漉的眸子一如幼时。康平替他拿掉了簪着的小冠, 捏了捏他的发髻,说:“你要知道, 如今对于冯皇后和慕容焕而言, 我们尚不知刘景之事, 他们也万不会料到我们已经有所准备。这是好事。河西的情况你也有了大致的了解, 冯皇后想打你个措手不及, 她失算了。” 刘易尧点了点头。 这几月三娘不止忙着打理书院, 还每夜给他誊抄河西的诸部落的关系,记了整整两卷。这些信息虽然已经是许多年前的老消息,但也给他推断如今河西的局势提供了基础。 康平又说:“慕容焕的探子一刻不停地盯着我们,他们想必已经知道你最近习武的事情,必然也有所关注。你切记不可露出马脚, 叫冯后猜出你习武的目的来。不然事情只怕有变。” 刘易尧点头:“那我明日依然去练习。” 康平说:“对,一切都要同寻常一样。此事也除你我、崔高之外, 也不能让他人知晓。你也不要负担过重, 车到山前必有路, 船到桥头自然直,河西那边我会竭尽所能去安排……” 刘易尧抓住了康平的手,一双眼睛盯住了她点漆似的双眸:“三娘,你这么说,我实在是……”他顿了顿,却又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为何要怀疑三娘的能力?为何要怀疑她的动机? 康平被他一抓也是一怔。 她如今不过是个十七岁的深闺妇人,长在南阳侯府,哪里来的通天本事能帮他打理河西?刘易尧对她有所怀疑也是人之常情。她差点又将自己代入当年那个手眼通天的镇国公主了。 她微微一僵,旋即气定神闲道:“陇西那边我还是比较熟的。” 刘易尧低声附和了句:“嗯。” 又是陇西。陇西郡确实距离河州很近,但是却不足以说服刘易尧,为何这位郑家三娘能如此有本事。 可他也没有说穿,任由这个拙劣的谎言横亘在两人之间。 “劳你费神。” “说什么呢。”康平道,“我做的这些不过微不足道,更硬的仗需要你自己去打。但你只管放心,我在龙都绝不拖累你。” 刘易尧:“我信你。” 康平又说:“镇西王薨逝真相若真为冯氏一手主导,在河西和龙都定都会留下蛛丝马迹。你在河西,我在龙都,我们共同搜集!” 刘易尧捏住了她温暖的手掌,郑重点头。 世子府华灯初上,主人夫妇的卧房却未掌灯。下人们知道自今日崔仲欢来过之后,两个主子便都面色凝重,在房中关着,自然连饭都不敢擅自往里头送。 秋韵立在门前,直到夜已经深了,才听见移门推开的声响。 康平走出房间,满脸的疲惫,甚至白日里上的脂粉都无法掩盖住眼下一圈的青黑。 秋韵连忙上前问道:“三娘子,要传膳么?您和世子都不曾用暮食。” 康平的声音都有些哑了,低沉地回荡在喉间:“世子累了,已经歇下,叫庖厨准备点清凉下火的粥羹,温在炉子上吧。他起夜时或许会饿。” 秋韵连忙领了命往厨房跑去。 康平一个人站在廊前,对着漫天灿烂的星河发呆。西天上的半拉子月牙暗暗淡淡地挂着,料峭的春风在夜间变成了呼号的狂风,吹尽了天际的云霭,露出星汉。翟融云曾说人死后会化作星辰,她抬眼想知道如今天际又有哪颗星子多了出来。 或许是破军旁边的某颗将星? 当年刘、翟与她共同纵横北漠,纵使伤痕累累也从未危及过性命。 可笑的是他们三人没在柔然人的刀下丧生马革裹尸,却统统死在了龙都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之中——死在了大燕自己人的手里。 她叹息了一声。 那呼出的热气化为一缕白烟迅速消弭在冰冷春寒的狂风之中。 头顶的瓦片发出了轻微的动静,她淡淡道:“贺赖孤。” 贺赖孤一袭黑色劲装,两把薄薄的弯刀别在腰际,在银芒星光之下若隐若现。他跳了下来。 “主上?” 康平问道:“派去河西的人可返回了?” 贺赖孤说:“尚未。但估摸着应当就是这两日。” 康平说:“等不及等他们回来再做决断了。”她顿了顿,又问,“你当初告诉阿尧要纳入麾下的是几个人?” 贺赖孤恭谨回答:“就三个,崔仲欢、高大臣、裴希声。” 纵使不满于贺赖孤的擅作主张,康平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眼光精准。 “裴希声现在在河东吧?他当年也算是对河西诸部落了解颇多,只不过不愿来龙都这种污浊之地,才叫裴音占去了他的风头。” 贺赖孤点了点头。 康平说:“那好,你去一趟,通知他。若阿尧西出龙都往河西去,总归会经过河东,让他等在那里。他在河西会派上用场。至于如何劝说——你自行解决。当初你让阿尧联系他的时候,想必已经有了方案。” 贺赖孤微微颔首。 “至于三十卫,到时候也一并都跟着阿尧西行,你们先去准备准备,莫要让人发现端倪。” 听得此言,贺赖孤浑身一凛,抬起头来:“主上!你若滞留龙都,岂能没有护卫?” 她还是将刘易尧看做温室之花,竟然要将她所有的底牌全都让给他! 康平道: 分卷阅读101 分卷阅读102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02 “那就留你和十一郎。我在龙都没必要有那么多人。河西却是险恶万分,光崔、裴两人根本无法护阿尧周全。我听说你最近还在训练刘奕平?可有成效?” 贺赖孤颇有些痛心疾首:“此人心性不定,根骨不佳。但所幸忠心耿耿。” 康平瞥了他一眼:“既让如此你以为我敢放心让他单独护卫刘易尧么?河西那种地方,忠心并不能拿来换命。” 贺赖孤皱着眉显然并不愿意接受她这样的安排。 康平揉了揉眉心,冷硬道:“你不要以为做了十年没有上峰的卫长,你就能为所欲为了。” 贺赖孤只能答是。 回廊的尽头传来了秋韵微微有些急促的脚步,贺赖孤纵身一跃,隐没入苍茫的夜色之中。康平对着廊外影影绰绰如同鬼魅似的花丛,一动不动。 秋韵到时只看见她顶着那花丛的轮廓发呆,连忙找了一件大氅为她披上,道:“娘子,虽然已经开春可是夜间依然寒凉,切莫着凉了。” 康平只感觉肩头的大氅沉沉压下来,明明很暖和却没什么温度。 * 皇宫禁苑之中,高淑妃所居宫室春意盎然。 她素爱花艺,因此室内许多珍奇白瓷瓶,形态各异,皆插有春日奇珍,她又喜欢意趣高远、素雅的搭配,因此宫室中浮着一层冷香。 夜虽深,高广寻却依然留在她的宫室之中,陪着小皇子慕容暄。 慕容暄不过三岁,却十分黏高广寻,一口一个“表兄”。他是幼子,长得粉雕玉琢,很得慕容焕的喜爱,故纵使高广寻是外男,也仗着慕容暄的缘故,常常在高淑妃的殿中留宿,陪伴小皇子。 此刻慕容暄正坐在高广寻的怀中,专心地摆弄手中那串九连环。 高淑妃长发委地,只松松绾了一支玉簪,素面朝天,一双白净的手中握着一把精致的花剪,咔嚓一声,利落地除去了另一只手上花束的杂枝。她将那修剪过的花枝插进面前那名贵瓷器之中,端详了一番,依然不很满意,便又拿出来重新修。 高广寻道:“姑母认为镇西王世子会如何应对?” 高淑妃手中花剪未曾停顿:“刘易尧是刘景和翟融云的儿子,又在先镇国公主身边多年,才不会允许自己如蝼蚁走狗般碌碌一生。冯氏和慕容焕以为只要将他圈禁十年,他就真成地里的蚯蚓了?殊不知鹰就算被减去翎羽,依然还是鹰隼。前几个月他找了个羯人习武,现在也不知道进展如何了。” 她同冯皇后虚以委蛇,冯皇后从来就不对她设防,却不知早在年前她就已经通过高广寻将冯家那可笑的计划送了出去。 放虎归山,也就只有冯居安那般高傲自大的人能想得出来了。 不过她也能想象得出冯居安面临的是什么境地。 河西那块地只要姓刘的血脉延续一天,就永远不可能真正完全成为大燕的领地。那匈奴大帐一百多年都散不掉,部落联盟始终存在,那些河西的胡人多只知大单于不知慕容皇帝。 若先杀刘易尧,刘景就算还剩一口气,也必然起兵。纵使弄个‘病死’的噱头,刘景肯定也不会相信。想除了这两父子,只能先从刘景下手。 啃下刘景这块硬骨头,再除病歪歪的刘易尧,就方便得多了。 不过碍于匈奴刘氏在河西诸部落依然存在的威信,要在龙都就把刘易尧给弄死了,只怕没过两天河西那边就会冒出个新的“大单于”,高举为刘世子报仇的大旗杀进龙都来。 要不给河西抓把柄,也就只有借吐谷浑之手除掉刘易尧这一条路了。 高广寻说:“慕容焕不管,我们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打探。” 高淑妃过于谨慎,决计不敢在冯皇后面前流露出丝毫的蛛丝马迹,高家如今在龙都也没什么势力,自然不敢越过慕容焕去查访刘易尧的行踪。他能做的也就是跑去找找崔仲欢传个话而已。 “反正他终归准备了,也不枉我们提前支会了他一声。”高淑妃说。“不过冯氏还真是心急,我以为刘景至少能撑到五月过后的,没想到三月就死了。冯氏未免对自己也太过自信了些。” 他们这么着急,是确信自己已经在河西把动手的痕迹都给抹除了? 高广寻说:“大约是吐谷浑等不了了吧?” 高淑妃答:“这倒不清楚,反正也与我们无关。” 高家同刘家非亲非故的,高家怎么说还是汉人,刘家却是自汉朝以来就一直盘亘西北的匈奴。 “姑母,可若刘易尧没能拿下河西又该如何?” 高淑妃放下了手中的花剪,一双盈盈的大眼望向了高广寻:“那能如何?以他只怕就算拿不下河西,也要和冯家争个鱼死网破,不论如何对我们都是百利无一害的事情。让你提前通知他冯氏的计划,也是为了让他能够更好地拖住冯氏。当然,能拿下河西最好,这样将来河西十二万兵力还能为我们所用。拿不下来,也没办法,且你真觉得,冯氏想以吐谷浑来压制河西的想法,很可靠?” 如今高家不过是坐山观虎斗,偶尔煽风点火,然后坐收渔翁之利罢了。流血费神这种事情,叫那冯氏去做便好。 她嗤笑了一声:“无知莽妇。” 高广寻也笑了起来:“自然,刘易尧拿下了河西,冯氏就该焦头烂额刘易尧的势力做大。没拿下,被吐谷浑给吞了,冯氏又该苦恼她与虎谋皮导致的下场了。吐谷浑狼子野心,吞了河西肯定也不会退的。总之一切都利于姑母。” 高淑妃手中的花枝终于修剪干净了,落入宝瓶,一枝独秀。 她笑得颇为稳重:“是啊,我忍辱负重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看着冯氏作茧自缚么?” “冯氏刚愎自用,冯居安鼠目寸光,若论谋略,实在是不及镇国长公主万一。若非当年借了代北镇兵东风,如今岂能容她做大朝堂?现今慢朝堂的将种,君不君臣不臣,好似什么正事都能用摔角来解决,还不若统统回到辽东去跑马呢。”高广寻冷笑。 高淑妃毫不客气地讥讽道:“冯皇后又要坐明堂,学吕后弄政,骨子里却还是个牧羊女的见识。镇国公主倒是眼光长远,可惜还是过分自大了些。” “都不及姑母。”高广寻笑着说。 他怀里的慕容暄突然扭动了两下,将那翡翠九连环拍在了前头的案几之上。玉石互相碰撞发出了丁零当啷的响声。 高广寻忙问道:“阿暄怎么了?” 慕容暄揉了揉眼睛,奶声奶气地说:“阿暄困了。表兄,你陪阿暄去歇息吧!” 高淑妃掩了掩唇,优雅地笑了起来:“阿暄实在是粘你。” 高广寻抱起了慕容暄,拍了拍他的后背道:“表兄带你去歇息。” “好。”慕容暄乖巧答道。 * 宫中的帖子 分卷阅读102 分卷阅读103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03 压了四日才下。慕容焕帖子里说是请镇西王世子夫妇游园赏花,但两人皆知道,不过是为了通知他们刘景死讯罢了。 康平捏着那帖子冷笑:“场面话说得十足。” 慕容焕还是与十年前如出一辙。 自己的这个弟弟总是做这种掩耳盗铃的事情。 当初让崔仲欢来送她毒酒,自己不来,所以那诛杀她的令就不是他下的一般。 只要禁了大慧觉寺,就不会有满天神佛注视他犯下的累累错处。 再譬如用这烫金描花的请帖,他就不是来报丧的。 翟融云给慕容康平讲过,在大荒之西再往西,有巨鸟,名“鸵”,长足短翅蛇颈,灰羽。遇到危险的时候就刨个坑,撅着个屁股把脑袋埋在沙子里头,好像看不见那危险,那危险就不存在了。 虽然后来康平翻遍了《山海经》都没找到这什么大荒之西的鸵鸟,但是就翟融云的描述而言,如今慕容焕的行为和那鸵鸟实在是别无二致。 刘易尧垂眸:“看来他们是真想让我去河西。” 就在昨日,刘景死讯被刚从河西回来的暗卫确认了。 接连几日连续听到三回,刘易尧以为自己早该麻木。 康平帮他簪上了金步摇:“别想了,莫让冯氏他们看出端倪。” 刘易尧道:“好。”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如何的心情穿上了华服锦衣,装作欢天喜地的样子入宫赴宴,只为等慕容焕太极殿上一句“镇西王刘景薨逝,着世子刘易尧回河西袭爵,明日立即启程。” 他跌跌撞撞走出太极殿,步履虚浮,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情还是伪装。 康平扶着他,感受到他的指尖一片冰凉。 慕容焕让刘易尧明日启程,而她则留在龙都,这是他们早就预料到的事情。她在他耳边说道:“你看,冯氏如今如此得意,你不想着明日她见到我们的准备如此充分,会是何表情?” 刘易尧垂着眼还未作答,便听见路前传来车轮滚过的声音。他抬头看见一队仪仗,拱卫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朝他们这处行来。 他原以为这个女人是所谓的高淑妃,可待走近了之后才发觉似乎年轻了些许,而且,带着股毫不掩饰的趾高气扬。 康平见他目光飘远,顺着望过去,才发现了郑珍容。 郑珍容见到康平,一口银牙都要咬碎。 年前派出去的那队佣兵竟然被杀了个片甲不留,回来之后不知道这个贱人同张继明说了什么,明明可以用三百斤铜保释出来的郑大郎,竟然又加了三年的刑期。 中馈在韩氏的手里,她推诿不肯出钱,而东宫这里,郑珍容自己的体己银子也所剩无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兄在狱中过了个年! 她有心再磋磨郑三,却不料被冯皇后勒令不许轻举妄动! 这郑三给太子旭灌了**汤不说,竟然连冯皇后都护住她么! 郑珍容实在是一点儿也想不透。 “三娘。竟然是你,你怎么入了宫中,也不曾向阿姐通传?”她装作惊喜,挥停了车辇。 康平看见她那张脸,就想起在青州路上那队想要装作流民的匪徒,她才懒得和郑珍容虚以委蛇,直接无视了过去。 郑珍容当下被她甩了面子,直觉气急攻心,怒喝一声:“郑珈荣,如今我为东宫妃,品阶高于你,你又是我的妹妹,我本亲热叫你,你却为何不识抬举?” 康平回过头来,浅笑一声:“妹妹?阿姐买凶在青州行刺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是你的妹妹?” 郑珍容怒道:“你有何证据?郑珈荣,我看是你血口喷人吧?当初你构陷大兄谋害七郎,如今也想故技重施,构陷于我么?” 康平微微挑眉:“哦,构陷?你是说张大人、冯大人给郑玖容所定罪名是不实的?是他们弄了出冤假错案出来?二姐,郑玖容一事中你就该知道杀亲是多大的罪名。” 郑珍容一张脸红得几欲滴血,正想怒喝,却又听见康平压低了声音,仿佛是自言自语道:“我还记得青州那会儿,我一箭射穿了那个为首匪兵的眼睛。啧,他本来就独眼了,被我另一箭直直扎进另一只眼球里头,血和脑浆混在一处……阿姐,哪天你甩个西瓜在地上,也就是这般了。” 郑珍容的脸色蓦然变得煞白。 她纵使恶毒,却也还从未亲自动手杀人,更没见过那鲜血淋漓的场景。听到康平生动形象的描述,顿时觉得胸中血气上涌,几欲作呕。 康平却见怪不怪继续说:“佣兵们也不过是走南闯北,混口饭吃,谁曾想收零星的佣金,去取个弱质女流和文弱孩童的性命,竟然也能落到个身首异处的下场?阿姐,午夜梦回之时,那独眼的匪首可曾向你要过买命钱?” 她竟然还嘻嘻笑了笑。 郑珍容胃里一股翻腾——为何她能将此事说得如此轻巧! 康平冷冷看了她一眼,既然黑心能下手买凶,却听不得杀人,这女人也是够莫名其妙的了。 她不愿再与其口舌争辩,与刘易尧扬长而去。 但刘易尧却有些忧心忡忡:“此女愚不可及,却心狠手辣,只怕你留在龙都,她会不停骚扰你。”他虽知道郑珍容决计没那能耐把三娘怎样,但若总是是不是搅扰,也够烦人。 康平说:“你以为冯皇后会放纵她?等你一出龙都,我就是冯皇后为了牵制住你的底牌,她才不会让我有半分闪失,反而要将我菩萨一样供起来。郑珍容都不需要我亲自动手收拾。” 刘易尧的脸上终于有了丝稍纵即逝的笑意,他也抬手摸了摸康平后脑,轻声道:“嗯。” 康平却如触电一般呆立在了那里。 ☆、71.第 71 章 刘易尧这么个抬手一摸, 对她来说实在是有些以下犯上。 可她总不能叉个腰指着他的鼻子训他不尊长辈吧!——她现在已经不算是他的什么劳什子长辈了。 她迅速地别开脸去,装作不在意道:“好了, 龙都诸事都不需要你费心,你只管把河西弄得妥妥帖帖的。阿尧,河西群狼环饲, 你一回去, 就像是掉进了狼群里的一块鲜肉,显然是我该担心你, 而不是你该担心我才对。” 刘易尧道:“龙都难道不凶险么?你莫欺我不懂。” 婚前,他在龙都没有人脉, 没有根基, 作为质子, 眼前的局面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但是她却伸出了一只手来, 领着他走向渐渐明朗的世界。在慕容焕不知道的时候, 他的身边已经渐渐积攒起了一小股势力。 尽管还不足以同冯皇后、冯居安抗衡, 但却能让他此次西行,不至于成为一只离群的乳羊落入狼群。 他说:“书院的事情,还有宫里的事情,你能应付得了么?” 康平看了 分卷阅读103 分卷阅读104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04 他一眼。 旋即刘易尧笑了起来:“我不该问的,你怎么可能应付不了。” 他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一些。 “是啊。”康平挑挑眉, “我也就负责下让你全无后顾之忧了。只要你在河西没事,这边根本没人敢动我。你一回去, 立刻做上大单于, 吐谷浑那里该蒸该煮, 你就见机行事。至于你阿耶的事情,千万不要冒进,别让冯家在河西的暗桩看出端倪。” 刘易尧点了点头。 两人乘车回到府上的时候,却见侧门开着,崔仲欢又来了。 他同镇西王世子府上过从甚密,但是依然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他一来,绝不可能只是来串个门子的,必有正事。 河西一事如今成为刘、崔、高三家之间联系的纽带,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跑来,康平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他下一句想要说什么。 果然崔仲欢落座后第一句就是:“今日圣上召见世子、世子妃,可是为了镇西王刘景之事?” 他听说两人一早入宫,立刻就猜到是冯皇后他们要行动了。他便收拾了一下立刻跑来刘府候着,等他们夫妇回来。 刘易尧道了一句是。 崔仲欢说:“若世子要去河西,崔某请世子务必带我同去!” 刘易尧看了他一眼。 因为这半年来生活有了重心和希望,也开始戒酒,如今他虽然还是瘦削,可是比起最早在西市见到的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德性好了不知道多少倍。现在走在街上就算是跛足,也有人能认出他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羽林中郎。 丢失了十年的清河崔氏嫡次子的风骨,渐渐回到了他的身上。 可刘易尧还是说:“崔中郎年前刚刚修葺了府邸,如今正是享乐的时候,何必同我一道去河西那地方吃风沙?” 他的目光落在了崔仲欢正座着、压在臀下的腿上。 崔仲欢苦笑起来:“崔某何时是贪恋荣华之人。” 弱冠前他是清河崔氏嫡出子弟,五姓簪缨之族,什么荣华不是荣华,崔家子何曾在意过这些。而断腿之后他是家族的罪人,是酒鬼是残废,荣华便又如过眼的烟云消弭殆尽,不给他贪恋的几会。 从云端落入尘泥,这跌宕起伏的人生已经让他看穿尘世,若非还执着于十年前那场恩怨,若非还有罪孽未曾偿还,他只怕要立刻剃除三千烦恼丝,遁入空门以追清净了。 刘易尧见他唇角苦涩的笑意,又道:“慕容焕以河西大帐单于之位空悬久之易生事端为由,着我明日立刻启程。崔先生可来得及?” 崔仲欢道:“崔某早已准备完毕。” 自他来向刘易尧报告刘景死讯之时,他就已经将一切打包整理,就等着离开了。 听闻此言,刘易尧却凝起了眉。 康平知道当年崔仲欢那被鸩酒至今还是他心间的一个疙瘩。这个疙瘩两人不管如何努力都很难越过去。他是在逼着自己摒弃前嫌任用崔仲欢,可是刘易尧还是太过年轻,很多事情到底还是意难平的。 康平笑了起来:“当年崔二爷方过弱冠就官至羽林中郎,掌龙都宿卫,想必是有过人之处。既然崔二爷愿意辅佐世子,我们求之不得。阿尧在龙都荒废了许久,不懂得掌兵,但崔二爷却是曾经执掌三千羽林禁军之人,望崔二爷在这方面能够不吝赐教。” 崔仲欢受宠若惊,直起身子连连道:“不敢!不敢!” “崔中郎当年勇烈堪比胡姓诸子,囿于清河崔氏姓氏,只在龙都执掌宿卫,若非如此,而是前往代北、辽东、河朔,如今恐怕也是一员边关猛将了。”她道。 上辈子做镇国公主的时候她就想过,崔仲欢这样的人,只当个羽林中郎还是太屈才了些。 然而自魏晋时士人学风清谈盛行,汉室高门始终认为武将低人一等。如清河崔氏这种顶级士族,本该以出了崔仲欢这么个叛逆从军的嫡子为耻,让他当上龙都宿卫,那帮清河的老学究们都不知道痛心疾首成什么鬼样子了,还要把堂堂清河崔氏的嫡子送去代北,那那些公卿只怕会撕了当年的慕容康平。 但事实证明崔仲欢并不适合当这个羽林中郎。 羽林郎,虎贲郎,禁军虽是“军”,却因为掌龙都宿卫而和京畿中各方势力都会带上牵扯。崔仲欢当年的武功骑射甚至兵法都堪称上家,却实在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他搞不清楚这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中千变万化,却又身不由己地深陷泥淖不能自拔。清河崔这个姓氏既是他仕途上的通行牒,也是他升迁中的拦路石。 崔仲欢听得康平的评价,微微一怔。 他当年十六岁加入羽林军,成为执戟,在那帮以胡姓诸子为主的宿卫军中实在是十分惹眼,也差点变成了汉姓高门之中的笑柄。 幸好崔伯涯那时已经是镇国公主府上的座上宾,清河崔氏一门的荣耀齐齐聚集在他的身上,倒也鲜少有人会去注意他这个另辟蹊径,跑去当了兵的清河崔氏另一个嫡子。 虽然有时候他跟着崔伯涯去镇国公主府上的时候,那些公卿之子还是会偷偷对他侧目。 直到弱冠那年,他被御封为羽林中郎,掌龙都宿卫,秩比二千石,官阶第五品,直压过崔伯涯的六品中书舍人。镇国公主对他赞赏有加,在崔伯涯面前称他勇烈。 崔仲欢只觉得恍若隔世。 十年颓唐行事,弱冠那年那个意气风发,纵马绕芙蓉洲三圈,弹冠以贺获羽林中郎之位的崔仲欢,好像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半晌,他才闷闷地道:“世子妃如今再赞我勇烈,我却已经担不起了。” 康平说:“不错,只观崔先生的前半生,我断不会想到你竟然会在镇国公主死后成为一个酒鬼。当得起勇烈之赞的崔中郎怎会因为摔断了腿就颓然至此?” 他当初举着一杯鸩酒穿过漫天风雪送到她的唇边,眼神坚定决然,灵魂中燃烧着的是对这个帝国的忠诚——尽管在她而言显得有些愚忠,但这种心里烧着如此强烈爱恨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颓废得下来。 而且作为清河崔氏嫡子,就算他断了腿不能作羽林郎这种武将,靠着崔家的姓氏也不至于能活成这种德性。 重生后她第一次知道崔仲欢的景况时,她是十分震惊的。 崔仲欢的身体微微有些发颤。 他始终忘不了那一夜他心中抱着立了大功的战栗回到朱雀广场时看到的那一幕。 崔伯涯那双永不瞑目的眼是他此生纠缠不休的噩梦。 他苍白的一张脸抬了起来。 康平自然不知道他在鸩杀完公主之后到他断腿之间那短短半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从崔仲欢的神色中她大概猜出了两三分。 她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但转瞬她又说:“不过那也已经是过去的 分卷阅读104 分卷阅读105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05 事情了。想来如今崔中郎肯辅佐世子,也是想再续当年荣光吧。你兄长的在天之灵应是十分欣慰。” 崔仲欢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是。” “既然崔先生已经准备好了,那么明日就一道出发吧。” 刘易尧却已经不想在继续镇国公主的那个话题,出声打断。 “我也去准备一下。” 康平看他面色凝重,亦是皱起了眉头送他出房间。 身后崔仲欢撑着自己的那支竹杖。 他现在府上有了仆妇打理之后,衣着打扮比起之前要体面了不少,但是腰间那个银壶和那被他长年摩挲已经光溜溜的竹杖却未曾换掉过。 康平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银壶上头。 壶很精巧,光可鉴人,丝毫看不出已经有了那么久的年头。 “世子妃。”他说,“有句话崔某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他的手不安地抚摸在酒壶之上,似乎摸到了那“羽林中郎”的刻文时,他才能稍稍镇定。 康平看着他,微微笑道:“既然崔先生说了这样的话,自然是认为要说给我听的。” 崔仲欢哑然失笑:“果然。就连这句话,也很酷似当年镇国公主。” 康平心头一跳。 当年和她过从甚密,熟悉她的人,早在那场动乱之中死的死,逃的逃,她却差点忘了曾经的崔仲欢很喜欢跟着他的大哥崔伯涯跑来府上。 她面上依旧气定神闲:“你是说我和先镇国公主很相似么?” 崔仲欢道:“某些方面。但又或许上天注定刘世子的身旁合该出现你们这样的女子。” 如今他皈依佛门,虔诚笃信因果轮回,看向面前的世子妃,只觉得他的果报已至。 “辅佐刘世子是我的报应,也是我赎罪的唯一途径。我种下的恶因,断不可能因为我的逃避,就不会长出恶果。如今我只能亲自去解开它。”他说。 康平定定地望向他。 崔仲欢年轻的时候也是誉满龙都的美男子,多少春闺少女梦中情郎的模样,如今虽在岁月的风霜中磨灭了当年恣意奋发的气质,那雕琢精细的五官却依然保有了他的轮廓,还是那个崔家子的模子。 她又想起那个翟融云给她讲过的鸵鸟的传说。 她说:“传闻大荒之西再往西有一种长腿的走禽,它们体型巨大,能跑得奇快,名为鸵。大部分的鸵鸟,遇见危险的时候习惯把脑袋藏在沙中,这样它们就看不见那些可怖之物。但实际上若是它们迈开了腿飞奔的话,那些危险,完全可以避过。很多鸵鸟看不清这一点,日日埋在沙中,但是如果有一只发现自己能跑的动,它会如何?” 崔仲欢看向她的目光终于从颓唐有了温度。 康平又说:“你既然已经从沙中将脑袋拔了出来,想必已经做好了起跑的准备,又何必在我这边找什么自证呢?” 随后她屈膝向他行了一礼。 崔仲欢大惊,连忙回礼,抬起头来的时候却看见那个女子已然走远。 * 尔朱光等人听得刘景薨逝消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世子夫人,你是说大单于沉疴已久,最近竟然薨逝了?” 他那张板板正正的方脸都有些扭曲,一双碧绿的眸子几乎要红了。 他领着尔朱部的青年才俊前来投奔,为的就是在刘家世子的面前刷上个脸。被下了圈禁龙都的只有刘易尧一人,他们这帮尔朱部的,想走的时候就能卷铺盖走。 他总想着有一天能回到朔州的尔朱川去,在青冀放不了马也打不了仗,可他们是内迁的分支,回到朔州,总会被本部压在下头。 若能在刘世子面前挂上名,情况就会大不相同。到时候会河西的时候带上京中刘世子的消息,那镇西王刘景岂不会对他们再高看一眼? 可如今刘景说死就死了。 河西各部落盘根错节的关系比龙都还乱,若不是这么多年刘景压住,哪能这样稳定。他一死,这会儿河西说不准已经沸反盈天了。 康平又说:“明日世子就要启程回河西袭爵。尔朱部酋,你不是总想着回朔州去吗?倒是有些顺路。” 河西一地如今是河州、凉州。河州、凉州靠南毗邻吐谷浑,朔州与河凉两地还隔着个关中。 她抬了抬眉毛看向尔朱光:“尔朱部酋?” 尔朱光凝眉看她,静候下文。 康平笑了起来:“看来尔朱部酋也不是急着回朔州?” 尔朱光说:“这个时候圣上赶着让世子回河西袭爵,想必河西的局势十分难缠。我虽然从小长在冀州,却也知道凉州南边的吐谷浑现在可是个难缠的货色,朔州北边的柔然倒是早二十年被镇西王打得缩在北漠一点儿也不敢动弹了。我现在回朔州也就是放放马,但是去凉州却说不定能挣点军功下来。” 自认识这位世子夫人起,他就从未掩饰过对军功的渴望。现在西南边紧赶着就要打仗了,他怎能不去? “尔朱部酋真是位英雄。”康平赞叹。 她又看了一眼他身后那帮皆是红发碧眼的壮汉,不过十几个而已。 但她前世早已经在柔然战场上见过这帮朔州羯人的战斗力。 刘景在柔然之战的时候就偏爱羯人将领。 她说:“这几月来世子一直在随你学习骑射功夫,你也算是他的师傅了。这一路上凶险难测,请你多多照顾。” 尔朱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康平又垂下了眼睛:“明日出发之时,宫中定然会派卫队跟随。但这帮人绝不能留着他们抵达河西。从此处往西将经过无数崇山峻岭,你们随便找个什么机会,统统杀了,事急从权,也不必在乎什么把柄不把柄的。” 尔朱光一愣。 据他所知,这位世子妃不是要留在龙都,当人质的么。 如果他就这么将宫里头派出来的卫兵给统统灭口了,所有的后果都得这位世子妃来承担,不是么? 他虽然没学过什么经文,这点弯绕却还是能想得通的。因此他不敢相信地看向了康平。 康平从他毫不掩饰的惊异眼神中早就读出了他的想法,笑了笑道:“此事我自有安排。” 尔朱光想起她那时杀死尔朱阿奴时的杀伐决断,只觉得身上的汗毛倒竖。 半晌他才说:“世子妃,那请你多加保重。” 康平疏离地笑了一下。 尔朱部的几个儿郎虽然在冀州这种平原农耕之地过了半生,却依然保留有游牧民族的传统,不消半日的时间就已经将那些穹庐统统打包整理好了,也打理出了一支整齐的队伍。 第二日的午后已经有人来催促刘易尧离开龙都。 他穿着簇新的铠甲穿过内城的城门,直往西城门去。西边多为胡人聚集之地,见到他那不小的队伍,纷纷从房中开窗探 分卷阅读105 分卷阅读106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06 出头来,思索这是哪个小将军。 兜鏊罩着他的脸,一阵发闷。 这还是他此生第一次穿上象征胡姓儿郎荣耀的铠甲。分明他的父母皆是名扬北漠的名将谋士,他却在龙都当了二十年的笼中之鸟,十年来却是第一次真正获准,踏上回归河西刘氏匈奴之地的路。 他身旁的刘奕平倒是一脸的兴奋,两条腿夹着身下的马腹不住抖动,只等着出了城门撒开了蹄子就跑向海阔天空。 康平并未随从,她一大早不知道忙活去了什么,消失不见了。但刘易尧在宫中随卫的驱策之下并不能继续等她,只得先行。 即将出外城的时候,身旁的刘奕平突然惊呼一声:“世子,世子妃好像在城楼上!” 他抬起脸,立刻摘下了兜鏊。 城墙上纤细的女子穿着朴素的胡服,头发扎成一条粗壮的辫子挂在脑后,逆着光看不清楚容颜,却能瞧见那被西下的日头照着微微有些炸开的碎发。恍然如梦。 她看见了刘易尧的队伍,从城墙下跑下来,身后的披风兜起风猎猎作响。 刘易尧立刻下了马背。 康平跑到刘易尧面前,她头上的发丝因为汗水还粘了几根在额头上,脸颊微红。 “我方才在安排事情,估摸着你快要出发了,赶回家里只怕是要错过,所以特地到城楼子上来等你。”她说。 刘易尧只觉得之前压着心里的那一股子气泄了一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做什么去了?” 康平笑意盈盈,一双点漆似的眼睛映着天光,像是芙蓉洲波动的水雾:“我早上才想起来,这几天忙坏了,差点忘了个事儿。” 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条编织精巧的红绳,上头每隔一寸缀了一颗磨得油光水滑的翡翠珠子。 “你那玉,戴了也挺久了,我看那线有些磨损。以前在家里,要是坏了可以直接补,如今你要出门,这挂玉坠子的线断了可不吉利,我就想再给你加一根。” 刘易尧闻言,低下了头来。 一截明显有些旧的红线在他白皙的脖颈上尤为明显。 康平将新的红线绕上了他的脖颈,系在了那刻了半面神像的白玉之上,随后取下了那已经有些磨出线头的旧线。 后头瞧着他俩的崔仲欢脸色微微一红,再往后那些从虎贲里头选出来配同前往河西的几个,本想催促的,也只是轻轻地咳嗽了两下。 刘易尧看着她仔细地将玉像塞回了他的衣领之中,说:“你也从未问过我这东西的来历,我还以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有这么个挂坠。” 康平如何不知,这还是刘易尧出生时,她给送的。这玉来自北漠战场,饱尝战火鲜血,到他手上,跟了这孩子二十一年。 “玉戴久了会有灵性,我瞧它那样子也知道肯定是你从小带到大的。” 刘易尧隔着领口的布料抚上那块玉石,那玉石上的神祇他并不认识,并非东面常供奉的佛像,更像是西域一代的东西。但三娘也不曾对这神仙有任何疑惑。 她只是道:“别弄丢了。玉能护主呢。” ☆、72.第 72 章 暮春的暖阳穿过茂密的林影落在长长的马队之上, 林间时而拂过一阵山风,撞向挂在马臀上的胡床发出闷响。 尔朱光纵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从龙都一路西行至此,宽阔的官道逐渐变为荒芜的小径,道旁低矮的灌木渐渐长成了隐天蔽日的丛林。暮归的枭鸟已成群结队没入林中, 而前路的日轮渐沉, 染出了天边一片火烧云。身后的天幕则像是被泼上了灰蓝的油墨,回首早已看不见歌舞升平的龙都城。 他们已经在山中行了两日, 不曾见过人家。 越往前越感觉道路阻绝,他扭头看向身旁的贺罗托, 皱眉问道:“你确定是这条路?” 贺罗托却颇为笃定:“自然不错。” 他是宫中指派给刘易尧的向导, 在太行山中往来多次, 颇为有经验。但是尔朱光却并不信任他。 毕竟世子夫人说过, 这帮宫中出来的人, 和冯皇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抵达河西之前必须全部斩草除根。 可除了贺罗托一行之外,他们几个对太行山的地势、路途完全不熟悉,此时若取了他们的性命,或许剩下的人就会迷失在这八百里大山之间,根本到不了河西 。 他凝眉看向贺罗托, 思索是否是这帮人故意将他们引入绝路,然后要在路上对刘世子痛下杀手。 贺罗托斜眼瞥了一下尔朱光。 每次路中扎营, 这帮红发方脸的羯人都会将刘易尧的帐子团团围住, 将他们视作豺狼虎豹般的防备。 贺罗托心中暗忖, 这帮子羯人看上去还真是对这姓刘的忠心耿耿,却不知他们这新任大单于就算是有命走到河西,也没命坐匈奴大帐了。到时候管它是匈奴五部还是匈奴别部,都得认京中唯一的天可汗。 他从马鞍上取下挂着的水囊,拔开了塞子,却发现皮水囊里头竟然空空如也。 身后的副手纵马上前,凑到了他的身旁在他耳畔低语:“校尉,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贺罗托皱眉放下手中的水壶,勒停了马。 前头的尔朱光察觉了他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转身问道:“怎么了?你方才不还是说绝对错不了么?” 贺罗托仔细辨认了一下,继续道:“确实是这条路不错。”可与其比起方才语气里已然多了两分心虚。 山中的夜色似乎弥漫得特别快,两句话间,本来前头还红着的落日已经沉入地面,夜枭声顿起。背后苍茫的夜色席卷过来,已经有人在马鞍上挂上了星星点点的油灯。 就连刘易尧也察觉出了不对劲:“贺罗托,我们已经在这个方向上走了两日却未曾见到过村庄,你能确定就是此处?” 贺罗托紧紧牵住了缰绳:“现在天色已暗我也无法辨认出路来,但是方向绝对没错,太行山中本就人迹罕至,不过往前走应该很快就能看见村子了。” 尔朱光满眼的狐疑,询问刘易尧:“刘世子,我们是就地扎营还是往前再走去那个村子?” 刘易尧沉吟了一下:“离那个村落还有多远?你可能确认?” 贺罗托说:“以我们的速度,顶多半个时辰。” 刘易尧抬眼看了看天光:“走吧。” 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 魏时曹孟德北登太行所做《苦寒行》已经说出此山山路艰险。他们现在已经临近初夏,还不是那难捱的严冬,已经是比较好的情况了。 他看了一眼贺罗托,尽管他是冯皇后派出之人,但刘易尧相信冯皇后还不至于愚蠢到未过山西就把他给弄死。这贺罗托顶多就是行个监视之事,不过这 分卷阅读106 分卷阅读107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07 十年来他被宫中监视的还不够多么? 倒是尔朱光有些神经过敏。 刘易尧纵马往队伍前头蹿了两步,沉声说道:“我们加快点速度,趁着夜未深赶快找到村庄。” 尔朱光也不愿意在山中继续扎营。 太行山不比青州到龙都的那段路,如今他们已经远离了官道,周边全是黑魆魆的山岭,期间游荡着野狼和熊瞎子。虽然他们这一队都是壮实的士兵,可是夜里昏昏欲睡之时遇上那帮畜生也很讨人厌。 他依然斜睨了贺罗托一眼,纵马跟上刘易尧,几个尔朱部的士兵见状也立刻纵马跟了上去,将刘易尧、崔仲欢、刘奕平同身后那帮人隔离开来。 贺罗托轻轻呸了一声,对着刘易尧夜色中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儿。 叫花子单于和叫花子别部,这忠心表得可真有意思。 林间安静得只剩下井然有序的马蹄。 幸好贺罗托的感觉并未出错,那条荒芜的道路的确通往了村庄。 行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羊肠小径变得略微开阔了起来,道路两旁也显现出了人烟的痕迹,再往前,一片低矮的房屋沉睡在浓浓的夜色之间,安静得仅能听见暮春初夏零星的蛙声。 沉寂的村落像是蛰伏的小兽,零散的院落格局逼仄,一看就不是什么富有的大村庄,周边农田零散,村民多半还是以捕猎为生。 跟在崔仲欢身后的阿虎微微松了一口气。 崔仲欢身上藏着的那“癫症”不敢让刘易尧知道。 阿虎好说歹说才劝他带上那灵药,时时盯着他吃。虽然是药三分毒,可是要是不吃药就会发癔症,路上癫狂起来,他家崔二爷就甭想到河西了。 只是那药要用酒来送服。现在崔仲欢壶里头偷藏的酒已经喝干了,若不能找到村庄,讨得浊酒,就怕再走一段时间,他得当路发病。 马队进入村庄的时候引起了一阵犬吠,在安静的山村之中显得颇为突兀,村头的一间房屋亮起了灯来,一个汉子推门而出,声音中带着瞌睡的朦胧:“你们是哪来的!” 他的话语带着浓重的口音,贺罗托听了两遍才勉强听懂:“我们是镇西王世子的队伍!” 那汉子手里头拿着粗糙的棍棒,一脸的戒备:“你们往哪里头去?” 贺罗托答:“去河西。大哥,可否让我们在村中借宿?” 那汉子住在村头,又如此机警,显然是守村子的人。山村中最怕野兽袭击牲畜,太行山上几乎每个村落都会有这么一两个壮汉,门口挂着锣,一有野兽入村就鸣锣提醒村民追捕。这种人在村中的地位也不会低,只要他肯放行,他们就能进村。 那汉子手里提着如豆一样的油灯,根本照不亮方寸的地,他往前蹿了几步,一瞧:“咋那么多人!不行不行,我们村子小塞不下。” 贺罗托转头看了一眼刘易尧。 倒是尔朱光颇为上道——他在青州做匪兵久了,同这种乡下人打多了交道,对道上的事情熟稔的很。贺罗托虽然对太行路熟悉,却还是端着个虎贲的架子,这帮山民肯吃他那一套才有鬼呢。 他纵身跃下了马背,上前一步道:“大哥,咱们急着赶路,借你的宝地,补点水,休息一夜,明儿一早就走。” 他说的朔州的方言,与这片儿山村的乡音倒是相差无几。 那汉子立刻感觉亲切了起来,抬起手里的油灯往他脸上照了照。 此刻尔朱光才看清楚,那汉子也是个混血,瞧着像是有匈奴血统似的。 魏晋的时候五部匈奴就在太行山这一代活动,盘踞了整个山西。五胡乱华之时各胡族你打我我打你到处乱窜,匈奴人在此间也是一片混乱。直到刘景祖上迁居河西,收拢五部匈奴残兵,在武威立了凉国。 不过很多匈奴别部依然留在了山西未曾离开,譬如他们朔州的尔朱部,虽然一心效忠河西大帐,但始终没有挪窝。 这太行山上出个匈奴混血也不稀奇。 尔朱光便没将这当会事儿,用朔州方言和那个混血汉子亲切攀谈起来,那汉子听得他姓尔朱,又闻护送之人为“匈奴大单于”,立刻松了口。 镇西王世子是谁,他们都不晓得,但是“大单于”还是知道的。 一旁的贺罗托听着他俩叽哩哇啦地说话,只从几个片段之间分辨出来了“匈奴”“单于”的音节,微微变了变脸色。 都说河西只知大单于不知天家慕容,没想到还没到河西,就连河东都没到,遇见的匈奴人就都这样了。他不禁感慨这帮匈奴人怎过了两三百年,竟然还能如此团结。 殊不知当年刘景从河西起兵一路穿过关中打到云中朔州,将柔然往北挪了三四百里,荡平北镇,扫清西北,国中凡是带点匈奴血脉的都以他为荣。“大单于”这个几乎消匿了百年的称呼从此再一次甚嚣尘上。 尔朱光同那汉子说了一阵儿,那汉子便已经从警觉的神色变得松快起来,甚至走到了刘易尧的马前,右手曲起放在胸前歪歪扭扭地行了一礼:“大单于。” 刘易尧虽然只会说龙都的官话,却也能听得懂那“大单于”的音节,心头微微一跳。但他面上不显,只道:“嗯。” 那汉子便指挥着人进村,一边还时不时同尔朱光搭话。 刘易尧没有搭帐篷,而是直接同崔仲欢、刘奕平、阿虎一道宿在了那汉子的房中。夜色已深,那汉子竟然还开了灶,烧了火,给他弄了碗夜宵,毕恭毕敬地端上来,口中连连叫着“大单于”。 这称呼都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自燕世祖灭了北凉,大单于三个字就不存在了,只剩下“镇西王”,刘易尧这辈子还没听人叫过他父亲“大单于”,如今回河西袭爵,也从未想过自己能被叫一声“大单于”。 他显得有些拘谨。 倒是尔朱光习以为常了。 他们这帮匈奴别部在提及河西镇西王的时候都是这么称呼的。 崔仲欢从刘易尧那里蹭了点宵夜,道:“没想到一出龙都才发现,镇西王的声望如此之高。” 尔朱光自豪地解释:“先单于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们这些匈奴别部虽然在鲜卑人的统治下过了百年,却依然没忘了自个儿的身份,誓死效忠河西。” 崔仲欢哂笑道:“这朔州离着河西倒还是有些远。” 尔朱光说:“远怎么着?老子都被迁去青州了,还依然心里头想着单于!” 一旁忙着收拾来收拾去的汉子也道:“是呀,咱们心里头都想着单于!” 刘易尧这会儿才深刻地感觉到为何自己能安然地出龙都。 刘景的声望不仅仅局限在河西,就连河东的南匈奴故地,散落四处的匈奴别部依然以他马首是瞻。纵使柔然之战、镇国公主兵变之后两次解散、内迁,这些流着 分卷阅读107 分卷阅读108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08 匈奴血脉的人仍将他奉为天神。 所以慕容焕和冯居安才会如此投鼠忌器。 也正是靠着刘景强大的声望,吐谷浑和河西诸部才能稳定那么多年。 但若是他回到河西,被人发现他不过是顶着刘景儿子的光环,内里却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废物…… 他蹙起了眉。 父亲身死如同灯灭,他的声望不可能成为刘易尧长久的□□,一旦匈奴刘氏在诸部落之间的信用坍塌,等待着刘易尧的只会是可怕的深渊。 他放下手中朴素的汤碗,谢过了那汉子。 那汉子道:“大单于莫对我客气!大单于明日一早动身?” 刘易尧点头。 那汉子笑着露出了牙:“去年冬天山里头发生了山崩,之前的道儿已经不好走了,大单于知道吗?” 刘易尧蹙眉:“我们的向导是那位贺罗托。” 汉子“啧啧”了两下,道,“只怕那个大人不知道,明日要是继续走原来的官道,肯定得给山崩的地方拦住。不过我倒是知道另外一条路,不若让小的来给大单于指路?” 刘易尧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那汉子笑得极为朴实诚恳。一旁尔朱光却求之不得,他一路总是提心吊胆觉得那贺罗托要瞎指路害他们,如今遇上个匈奴血统的,心中的那杆秤早就偏到山沟沟里去了,连忙说道:“西坨大哥是山里头的人,肯定比那个什么贺罗托知道路。贺罗托也就是前两年来过太行山,也就在我们面前摆摆谱装装熟,哪能和人比?” 叫西坨的汉子立刻挠了挠头:“别的不行,认路肯定没问题!” 刘易尧便点了点头:“那明日你便给我们指路吧。” 一大早起来,贺罗托便知道自己的向导之位被那个村汉给取代了,就是冷哼一声。 不过他确实算不得对太行山有多熟悉,又闻最近的山崩就是上个冬天,没几个月的事情,便也随着那村汉带路。 西坨骑了头瘦得皮包骨头的老驴,慢悠悠走在前头,那小路倒还真是新开出来的,看着也就不过两三个月的样子,路中挡道而被斩断的树枝断口依然簇新。 绕过一座狭窄的山口,一片浓雾弥漫起来。西坨指了指头顶上说:“喏,官道是往上走的,不过现在都给大石头堵住了,咱们得从谷里头绕一下,再上山去。也就多走半日的路吧。过了这座山头倒是很快就能到太原了。” 过了太原之后的路,贺罗托就熟了,他正想上前显摆两句,以挽回自己向导的尊严,却听见头顶的山道上,发出了两声尖锐的哨声! 他大惊失色,身后的几个虎贲也纷纷变了脸色,正欲抬头望去,却瞧见前头一直跟着老驴慢悠悠走着的刘易尧一行,陡然夹住了马腹,朝着山谷如离弦之箭般狂奔! 他正欲追赶,林中一支泛着蓝光的羽箭猝不及防地滑了出来,铮的一声钉在了他马蹄之前。 刘易尧根本不管这帮虎贲的死活,带着那几个羯族兵三两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那带这个小奴隶的跛子都纵马越入雾气之中再无踪迹。 贺罗托终于反应过来,那村汉并不是什么向导,而是一早就等在此处接应刘易尧之人——他们这帮从龙都跟过来的虎贲,奉命行监视之事,刘易尧怎可能对他们毫不忌惮? 这不——在这还弥漫着清晨雾气的山谷之中,他就要他们全部的命! 他低喝一声:“列队!戒备!” 虎贲郎毕竟训练有素,十几个人立刻围成阵型,但他们不曾料到刘易尧会有这一手,待从刀鞘中抽出武器之时,已经有人中箭落马。 浓雾中的箭雨根本无从抵挡,贺罗托被猝不及防射中了后背,强忍剧痛砍下箭翎,还想继续指挥,却突然看见一把弯刀破开浓雾朝着他的天灵盖劈下来! 一个高瘦的身形在奶白色的雾气中显现出轮廓,不过是普通牧民的长相,贺罗托似乎还在昨夜的村庄中见过他一面,他还给了贺罗托一碗水。 “贺罗托大人。”那人嘴角噙着笑。 弯刀如同春日柳叶般轻巧,却散发着令人惊悸的寒芒。 贺罗托忍着肩胛的剧痛俯身躲过了此人的第一击,旋即,却看见另一个方向上幽蓝的刀刃一挑,几乎削去他半个鼻子! 他胯下的马发出一声哀鸣朝着左侧轰然倒塌。 贺罗托按住马鞍接力一跃而起,手中虎贲的长刀扬起朝着那个人的弯刀劈砍而去,却被那月牙似的弯刀一把扣住,在浓雾重重之中迸现出一串火花,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音。 相比那个人的弯刀,这虎贲的横刀显得实在是笨重累赘。 那杀手微微勾唇,腕间一翻,那把横刀立刻朝着外头飞了出去,另一只手上的弯刀同时扣住了贺罗托的脖颈。 他甚至能仔细地看清楚贺罗托因为恐惧而骤然放大的双瞳。 下一瞬间,盘在贺罗托颈上的弯刀绕了一圈儿,像是山间小孩儿玩的飞镖一般漫不经心。 贺罗托的颈上先是渗出了殷红的血迹,杀手拿刀背轻轻一顶,那颗头颅后知后觉地落了下去,鲜血像是趵突泉般喷涌而出。而杀手微微皱眉,一瞬间挪开了两三丈远。 那血却还是溅到了他的身上。 他将弯刀收回了背后,抬起袖子擦掉了自己脸上的血迹。 林中尔朱光根本看不见发生了何事,只能听见刀兵交接之声。那械斗的声音却没有持续多久,迅速消弭,被浓雾洗净。 若非是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来的浓重血腥气,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在做梦。 跟着他的几个尔朱部兵也皆是面面相觑。一早他们接到通知说进入山谷后,尽量同虎贲保持距离,听见哨声就要赶紧躲起来。他们还不明就里。现在才知道是要对这帮虎贲下手。 直等到风平浪静,那骑在老驴上的西坨才幽幽地说:“啧,他们的速度还真是快啊!” 他现在嘴里哪还有什么山野村汉的口音,说着一口流利的龙都官话。 尔朱光:“你们要杀的就是那帮虎贲?” 西坨转过脸来,那张混血的容颜里头哪里还见的到昨日的羞赧兴奋,他淡然道:“这帮人不杀,难道还留着跟大单于一道到河西去?” 尔朱光:“可刚才帮人……” 西坨说:“道上的兄弟,来帮个小忙的。咋了?” 尔朱光:“……” 分明之前世子妃交代,让他在路上寻个机会把这帮同龙都纠缠不清的虎贲做掉,他还在考虑什么时候动手合适,没想到竟然被人给截了胡。 山谷中重新安静了下来,方才那一批杀手至少一二十人,却来无影去无踪,只空气中弥漫起的浓重血腥之气,昭示着方才浓雾中的一场屠戮。 刘易尧看向西坨,虽然他昨晚就知道了西坨的 分卷阅读108 分卷阅读109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09 计划,却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实施的。更何况,他发觉那帮杀手的动静实在是颇为熟悉。 “你究竟是何人?”他问。 西坨从老驴上跳了下来,单膝跪地,朝着刘易尧右手握拳放在左胸上,礼节周正,匈奴语说得字正腔圆:“在下呼延西坨,见过大单于。” ☆、73.第 73 章 现今河西所留存的匈奴部落, 除了单于挛鞮氏,即如今的刘氏之外, 以呼衍氏、须卜氏、丘林氏、兰氏四姓为望族。四姓之中,又以呼延氏最贵。 就连尔朱光也微微一顿,看向西坨的眼神变得不一样起来。 刘易尧听见他自称呼延, 神色却微微一凛。 “呼延西坨?你既然是五部匈奴贵族, 怎么可能出现在山西?” 镇国公主兵变失利之后,慕容鲜卑对河西匈奴采取了贵部封锁、贱部内迁的政策。如尔朱部这种羯胡, 原属于匈奴别部,实际就是比较下等的部落, 就从靠近国境的前线一代移入河内和汉人混居。但从古至今一直高居匈奴大帐高位的五部望族, 便限制他们离开河西, 不得出河凉半步。 这个呼延西坨也不可能是曾经留在山西的匈奴后裔。 石赵末年, 幽州冀州并州三州的胡人遭到闵冉屠戮, 曾广泛分布于此地的匈奴五部全部西迁, 呼延氏作为望族之首,没有一个留下来的。留在山西的匈奴只能是较低的部落。 呼延西坨既然甩出了呼延氏的身份,自然也料到这位年轻的大单于会考虑这个问题,他说:“我么,是我阿耶三十年前在河西打仗的时候, 和我阿娘好上了。但他后来回了中原,我就跟着我阿娘一直留在河西, 也懒得认他。” 河西的匈奴尚保留着游牧民族中残留的母系氏族文化, 通常家中都是女人做主, 有时会随母姓。既如此这位呼延西坨的阿娘应当是呼延氏部落中一直没有嫁出去的老姑娘了——胡人和汉人不同,汉人掌家的都是主母,是嫁进家中的外姓女子,但胡人家里,掌家的,通常都是未出嫁的、年纪较长的大姑。 因为胡人男子若是战死,他的遗孀可以完全继承他的全部财产回到自己的母族去,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家里或多或少都会留个同姓的姊妹不出嫁。 这种不出嫁的老姑娘,地位往往比男性的族长还要高。 果然,呼延西坨继续说道:“我阿娘要啥有啥,在河西过得好好的,追求她的儿郎不要太多——有些年纪比我都小!” 尔朱光瞥了他一眼,柔然战争那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这呼延西坨的老娘如今可不都得快五十,还能有二十多的儿郎去追求,那口味可是真重,要么就是这位呼延老姑娘,地位实在是不一般。 刘易尧依然看着他。 呼延西坨继续说:“不过我那个老爹是河东人,他原来在河东也有家室的,只不过家里头那个婆娘生的儿子命不好,死得早。她又不想从旁处过继,后来听说有个我,一定要把我从河西弄过来。”他哼哼了一声,“老子都快三十了!” 他这回全然不似昨夜那般拘谨谄媚,说起话来完全变了个腔调,果然显现出了些呼延氏上等人的骄矜:“我阿娘那儿还能捞个族长当当呢,谁愿意回河东做什么宗子——又不是什么大人家,规矩还多得要死。” 刘易尧眉心一动。 “不过他们把我从河西弄出来也花了不少功夫,现在倒是能给我便宜了。”呼延西坨凑上来道:“大单于,不瞒您说,这回我来帮您,是因为我那阿耶接到了龙都里贵人的消息,让他来助你,不过他年纪大了,这几年在河东闲出了一身肥膘,是打不动了,所以派我过来。我对河西也熟悉。您不正是需要我这样的人么?” “龙都的贵人?” 身后的刘奕平突然拽了他一把:“世子,我总觉着,方才那帮杀手里头……像是有咱们认识的人。” 刘易尧抬了抬眉毛。 行踪不定,身手诡谲,那些杀手潜行于山林中数日,他从未有所察觉,直到方才呼延西坨吹哨提醒,他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人在等着围捕虎贲。 他那双浅琥珀色的双眸微微垂了下来,脑海中一闪而过一个名字。 浓雾渐渐散去了,而血腥气却越发浓重,日头升上来,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枝落在了林中,照在了那堆横七竖八的尸首之上。大多数的虎贲是被一招毙命。 呼延西坨率先跑了过去,绕着那堆尸体转了一圈儿,道:这下手也忒干净利落,厉害厉害。” 尔朱光也迫不及待得上前,一眼就看见那具身首异处的尸体,头颅咕噜噜滚在一旁,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他狠狠地踢了一脚,啐了一口唾沫:“老子早就看着这个贺罗托不爽了。虎贲了不起,咱们还有羽林中郎呢!” 没想到崔仲欢却微微别开了脸。 尔朱光狐疑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先羽林中郎可真是孬种,旋即低下头又去翻看那些尸身,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这身手了不得啊!呼延大人,那些人都是什么人?” 呼延西坨说:“跟我可不熟,都是叫来帮忙的。”他又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靠在树干上的刘易尧,“大单于知道陇右的罗阿斯吧?” 那是一个存在于西域的暗杀流派,行踪诡谲,武功流丽。刘易尧只是有所耳闻却从未见过真正的罗阿斯门徒。 “你是说那帮人是罗阿斯?”他蹙起了眉。 这些人的身手同贺赖孤、十一郎极为相似,就在方才他还以为这是三娘从龙都派来协助他的暗卫。 呼延西坨却说:“雇佣他们可花了我不少金子。” ……竟然不是贺赖孤么? 他看了一眼刘奕平,刘奕平跟着贺赖孤学了几个月的武功,对贺赖孤的功夫比他更加熟悉,他跑过去看了一眼那贺罗托的尸身,直起身子之后,神色终于有些凝重了,凑到刘易尧的耳畔低声说道:“像是很像,但还真的不是。” * 彼时龙都中的康平终于稍稍体会到了之前她去徐州时,刘易尧的孤独感。 她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名册,手中竹笔吸饱了墨汁,却未曾落下来,直到冬情小声唤了她一句:“三娘子!”她才恍然回神。 冬情笑嘻嘻道:“三娘子是在担心世子么?” 康平说:“也不晓得他们到哪了。走得快的话,也差不多该到太原了。太原那边可不是什么太平的地方。” 并州可以算是匈奴故地了,刘景在关内的名望属山西最盛,冯皇后和冯居安要不在山西给刘易尧搞点幺蛾子,她才不信呢! 现今的并州刺史为段联,段与慕容部同属于辽东鲜卑,这个段联是她前世死后才被提拔上来的,和冯家的关系微妙暧昧, 分卷阅读109 分卷阅读110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10 她却一点儿也不熟悉。 冬情说:“娘子,世子吉人自有天相,不可能出什么问题的。您在这儿担心来担心去,也没法帮他分担什么呀。” 康平深深看了她一眼,又问:“余香楼的掌柜走了几日了,怎么还未回来?” 她叫贺赖孤去河东找裴希声,都去了这么许久了还未回还。想到贺赖孤这么些年越发刚愎自用,她忍不住皱了眉。这个卫长是不是该撤换了? 冬情道:“秋韵今儿早上还去了趟余香楼,说是没回来呢。哦对,十一郎说他有事情想和娘子商量,我倒是差点给忘了。” “有事情?什么事情?” 康平蹙眉,十一郎素来稳重,如果是十万火急的要事肯定是直接来找她了,可要是不重要的事情,他倒是也很少来麻烦她。 冬情道:“十一郎说就一点儿私事,娘子若是嫌烦不想过眼也就罢了……所以我才给差点忘了的。” 十一郎实在是太不起眼了,他上午来找冬情传话,听着也不像是什么要事,冬情转头就给搁在了脑后,这会儿提起来,倒是有些羞愧,脸上热热的。 毕竟在青州的时候十一郎还算保护了她们呢。 她道:“十一郎从未求过娘子什么,这回主动提出来,估计对他来说也算是不小的事情了。” 康平放下手中竹笔,道:“那你去将他找来,我问问究竟是何事。” 十一郎似乎就在院子里头游荡,冬情一出门就见着了他,把他带进了书房。他一进门瞧见康平案几上摊着的那本名册,微微垂了垂头。 他长了一张淳朴、扁平的脸,皮肤黝黑,始终像是个佃农,这么一低头就更像是个地里歉收交不起地租的庄汉了。但康平做了他这么多年主子,对他的本质还是非常清楚的,问道:“你有什么事情?” 十一郎指了指康平书桌上的那本名册道:“主上说蔚秀园是谁都可以报名的,是不是?” 康平看向他:“你想去蔚秀园念书?” 十一郎道:“若是主上有要务让我去做,我就不念了。不过这段日子瞧着没什么事情,三十卫也全都派出去了,我一个人守着大慧觉寺也无聊得很。读点书消磨时光。” 康平笑了起来,读书这事儿对于胡人和寒门来说可算是奢侈,他竟然指着那名册说这是消磨时光的玩意儿。 她说:“留你在这儿也就是以防个万一,实际上龙都里还真没你什么事儿。你要念书,也可以,但蔚秀园可不是我说你进,你就能进的,得考试。” 十一郎皱了皱眉,显然是在思索这个考试的问题。 康平翻了翻面前厚厚一沓的名单,道:“我这儿报了名的人可有这么些多个,也不是光你要考试,他们统统都得考,你要是想参考,我倒是能给你加个名字。不过我可说清楚了,这蔚秀园的入学考试是匿名的文章,让徐先生去省的。他可是只认文章不认人,你的文章入不了他的眼,我也没法子。” 十一郎点了点头道:“也成,主上可否帮我加个名字?” 康平说:“这倒是好办。”她翻到了名单的最后一页,又抬起眼来:“你总不能还叫十一郎吧?” 当年镇国公主府负责训练暗卫的贺赖师傅很不会取名字,全都是瞎取的。十一郎因为是汉人,又是第十一个被收养的,就叫贺十一郎,三十卫里头还有七郎八郎十二十三郎的,也就贺赖孤因为长得特别漂亮,武功又好,被贺赖师傅高看了一眼,才得了个还算正常的名字。 但这“贺十一郎”却不能作为一个正经的学名。 康平顿了顿,问他:“你有什么想起的名字么?” 十一郎被叫做十一郎那么多年了,还真没想过给自己换个名字,半晌才道:“我觉得十一挺好的。” 这是他在三十卫中身份的象征,和他一起浴血战斗的兄弟有十郎十二郎,因为这个名字,纵使是镇国公主消失的那几年,他们这三十个兄弟还能坚守住大慧觉寺。 因为他们都是一家人。 康平说:“齿序留着又不丢,但上学总得有个学名。” 十一郎思忖了一下,道:“那就叫士吧。名士的士。” 数始於一,终於十。从一从十。推十合一为士,又暗指了读书人,这名字起的还算有点水平。 康平便在名簿上头写下了“贺士”两个字。 写完她道:“本月望日之前将你写的文章交到书院里头,你要想查些资料,府上的都能借你,这也是我作为你的主子唯一能给你做的。” 十一郎单膝跪地,郑重道谢:“多谢主上!” 到了望日,蔚秀园开了门,几个徐纵从燕南带来的生徒站在了门前收卷。 卷子不记名,因此每个交卷的考生都领了一个随机的编号,在卷子上标上,到时候放榜,也靠着编号去寻自己是否榜上有名。 桓墨作为徐纵的大弟子自然站在一旁监工。 突然他在人群中瞧见一个穿着粗褐,头戴草帽,帽檐压得低低的男人。那男人瞧着三十上下,撸着袖子,挽着裤管,皮肤黝黑,像是个刚从地里回来的佃农。 这来交卷的大多是胡姓高门子弟,穿得都是一身胡服短打,个个儿脸上洋溢着军户特有的蓬勃朝气,那个老农瞧着颇为格格不入。 另外,桓墨还觉得这庄汉看着委实也太过眼熟了些。 等那人交了卷,领了编号走人,桓墨才想起来,此人似乎在燕南书院见过…… ——不正是那位世子夫人的车夫么! 那车夫长得实在是太不起眼了,桓墨在燕南书院还见过他好几回,始终无法确切地记住这个人的长相,转眼就又忘了,想半天才能回忆得起来。 就连这车夫也来投卷报名了? 十一郎交了卷回到府上,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件什么大事,脚步都轻快了不少。他素来寡言,与府上的下人交往不深,府上下人都不大爱找他搭话。但今日他看上去如沐春风的样子,倒让人见了,忍不住想要攀谈。 府上最啰嗦的刘管事瞧见他就问道:“十一郎,咋了,瞧着这么高兴?” 十一郎破天荒说了好长一段话:“哦,前头西市开了家蔚秀园,我去投了个卷。” 因为怕蔚秀园与镇西王世子府的关系泄露而遭到慕容焕的猜忌,书院的事情是瞒着府上大部分下人的,就连刘管事也不晓得那段时间世子妃在忙些什么,更不清楚那西市穿得沸沸扬扬的燕南书院分院就是自家的产业。 他问道:“你也能投卷呀?” 十一郎道:“投卷谁都能投,但能不能录就不知道了。” 刘管事啧啧了两声,也没继续发表意见,忙自个儿的事情去了。十一郎走到后院马厩旁的厢房——他如今表面上的身份还是世子府的车夫, 分卷阅读110 分卷阅读111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11 在世子府上也有自己的小屋子,不必一直宿在大慧觉寺后山。 门一推开他便感受到一股非比寻常的气息,抬眼果然看见他那席子上斜斜躺着一个人。 “卫长。”他打了个招呼。 贺赖孤胳膊肘撑在脑袋下,抬眼瞥了他一眼。 十一郎随手从窗台边上抄起一根萝卜塞进嘴里一边咔嚓咔嚓啃着一边坐了下来,贺赖孤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儿道:“你方才去蔚秀园了?” 十一郎点头。 贺赖孤没再说什么,坐了起身,十一郎盘腿坐在席子上啃萝卜啃得正欢,一根萝卜很快就剩下了个帮子。 看着他鼓鼓囊囊的脸颊和平坦的颧骨,贺赖孤突然笑了一下。 他这笑不似平时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渗人,反倒真是笑进了眼底:“挺好,反正你也不大爱杀人。将来也能找点事情做。” 十一郎将那最后一口萝卜咽了下去,道:“跟你比我是不大爱杀人。”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这回去了趟河东,又怎么了?” 贺赖孤道:“一直在暗地里跟着世子的十九郎传信来说,姓裴的小子看不惯那帮虎贲,还没等到太原,就让提前给做掉了。” 十一郎凝眉:“啧,这倒有些不大好办了。太原的段联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世子在太原得吃点苦头了。” 贺赖孤道:“而且姓裴的找来了一帮人——功夫很是诡异。。” 十一郎放下了手中的萝卜叶子,笑了起来:“卫长,你觉得咱们可有什么资格说人家的功夫诡异么?大师傅交给咱们的功夫,我估计全天下都没比咱们诡异的了。” 贺赖孤看了他一眼。 贺赖师傅是前镇国公主府的卫长,负责训练他们三十个暗卫,他们的武功都是贺赖师傅手把手教出来的,一脉相承。他一度以为,除了他们三十人之外普天之下再无其他人能会这样的功夫了。 可那来报信的十九郎却笃定,在太行山中击杀虎贲之人,功夫路数同他们的九成相似。 他说:“你还记得罗阿斯吗?” 十一郎漫不经心道:“那不是咱们小时候大师傅编来骗咱们的么,这流派到底还在不在还不好说。——你是说太行山里杀虎贲的那帮人是罗阿斯?功夫还和咱们一样的?” 贺赖孤出身西域,从小就知道罗阿斯这个流派,却也从未曾得见过。 他神色沉重,蔚蓝的眸子中染上一片寒冰:“是。” 十一郎一跃而起:“所以说咱们学的都是罗阿斯的功夫?——贺赖师傅他其实是个罗阿斯?” * 失去了贺罗托和一帮累赘的虎贲,有了更加熟悉太行山地势的呼延西坨,刘易尧一行的行动速度加快了不少,在月底之前抵达了太原郡。 走出太行山脉之后便是宽阔平坦的晋中盆地,太原在前秦时曾为都城,如今依然是三晋之地最为富饶的大都市之一,也是刘易尧从龙都出发后途径的第一个大都市。 晋中在魏晋之时就是富庶之地,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混居,自呼韩邪单于带领南匈奴降汉,至挛鞮部刘氏建立汉赵,再到冉魏屠戮并州胡人,匈奴人在三晋大地上居住了凡三百年。 如今在太原依然残存着两百年前匈奴部落活动的痕迹。 太原郡为并州州府所在,并州刺史段联早就接到消息得知刘易尧即将经过,已然在城中等候,并准备了补给。 他长了一张和慕容鲜卑不大相似的长脸,一双丹凤眼,不过却显得颇为年轻,四十多岁的人了,看着和崔仲欢差不多年纪。见到刘易尧,笑得极为和蔼可亲:“刘世子驾临太原,下官有失远迎!” 但他旋即朝着刘易尧的队伍看了一眼。 刘易尧瞧见他眼底稍纵即逝的探究,心头微微一颤。 在太行山里头处理掉那帮虎贲是呼延西坨自作主张,如今看来,确实有些操之过急。那段联显然是知道贺罗托同他们一道从龙都出发,但如今队伍中虎贲一个都不剩了,山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已经昭然若揭。 但段联不动声色,依然谄媚道:“刘家的威名如雷贯耳!当年未能得见镇西王,实在是下官的一大憾事,如今天妒英才,实在是……唉!”言罢,他竟微微抬起了衣袖,似要抹泪。 刘易尧便也虚扶了段联一把。 段联瞬间破涕为笑:“如今见到刘世子,实在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刘世子果真类肖乃父!” 这戏也做得太假了一些。 刘易尧未曾见过刘景样貌,却也知道自己长得更加像是母亲翟融云——当年那个艳冠龙都的美人。对于武将而言,他的长相实在是有些偏阴柔了。 段联抓着他却像是抓着什么金块似的:“下官日夜都在盼望世子抵达——如今已经准备好住所,就等着世子同诸位壮士下榻了!” ☆、74.第 74 章 堂堂一州刺史, 竟然亲自出面安排他的事情,刘易尧竟然不知道自己这么个镇西王继承人的身份那么好使。那段刺史分明就是在疑心他身旁虎贲消失不见的事情, 却半个字儿都没提及,围上围下得像是只簇拥蜂后的雄蜂,嗡嗡嗡个不停。 尔朱光都觉得他有些过分小心了。他在青州和同为刺史的步六孤继打过交道, 那步六孤继害怕尔朱部兵匪的武力, 对他们这帮羯人也算是谄媚,倒也没谄媚到段联这么个地步。 段刺史给安排的官驿很大, 几进几出的院子还有宽阔的马场,刘易尧只准备在太原待个一两日, 补上水与食物, 然后渡过黄河往关中去, 并不想在太原滞留太久, 但那段联却摆出了一副好客姿态, 给官驿里头塞了好多侍婢。 “这圣上还说要让大单于赶紧到河西接手那烂摊子呢, 段刺史倒是巴不得把人留在太原似的。”尔朱光瞧着一个漂亮的小婢女端着精巧的食案往刘易尧的房里走,摸了摸鼻子。 呼延西坨这几天和尔朱光混熟了,也混在尔朱部的那堆兵里头和他们同吃同住,一点儿都没有呼延大人的自觉。他瞧着那小婢女夸张地扭着腰踩着猫一样的步子往刘易尧房中去,露出了个微妙的表情:“那姓段的难道不是给姓冯的做事的么?” 尔朱光道:“我看那姓段的分明是知道贺罗托死在了太行山里头了, 却装个不知道的样子。” 呼延西坨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那他能怎么办, 还敢问咱们大单于:‘贺罗托那帮虎贲呢?’, 他又不是傻子。龙都还忌惮这匈奴五部呢, 要是敢在路上对大单于下手,河西立刻就叛给他们看!那帮龙都的人胆子小的针尖一样,敢动?” 尔朱光一脸的懵逼:“啥意思?” 呼延西坨到底是在河西二十多年,又靠近河西权力的最中心,道,“咱 分卷阅读111 分卷阅读112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12 们叫他们给圈在河西那块荒地上那么多年,一个个都等着呢,北凉亡了一百年了,多少人想着复国?现在的大单于要是也死了,正好能有个由头正面怼这帮鲜卑人。” 尔朱光微微不解:“不是说吐谷浑现在正动手动脚的想吞了河西么?” 呼延西坨翻了个白眼,似乎很不满他的鲁钝:“吐谷浑姓的啥?不还是慕容么?——不瞒你说,要我做了呼延部的酋长,要是大单于半路就死了没到河西,我接到消息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武威的大单于台给控制了,完了把自己立为单于,打着给挛鞮刘氏单于报仇的旗号,向北燕和吐谷浑宣战。反正挛鞮刘氏气数都尽了,我要能把吐谷浑或者北燕给搞一搞,在河西的威望不就有了?将来的单于不就是咱们呼延部的了?”他拍了拍尔朱光的肩膀,道,“四部里头怀着这样鬼胎的人不在少数。” 尔朱光闻言一惊,退后了一步向他拉开了距离。 “你这话什么意思!“ 呼延西坨怒踹了他一脚:“什么意思?就是龙都的人现在已经混到河西里挑拨诸部,就等着大单于到了武威,让咱们自己内乱,好借我们的刀杀人。但凡大单于手段不够,压不住四部贵族,总有人会想着取代他! 那这就是匈奴内部的事情了,这帮鲜卑人能摘得干干净净。完了再撺掇撺掇吐谷浑,咱们凉州的匈奴岂不就是全都被鲜卑给吞了?这就是龙都宫里头那帮人打的主意!” 他又继续说:“所以他们只会等着大单于进河西,而不会在路上自己动手,给河西送把柄。懂么?” 尔朱光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他又问:“那你方才说的四部想要内乱是真的么?” 呼延西坨几乎脱力地叹了一口气:“现在是有些人想这么干来着——” “你不是说忠于大单于么?” 呼延西坨两手一摊,无奈道:“对啊,那是因为我知道我肯定搞不过大单于。你看现在大单于文文弱弱的,你不晓得他后台有多硬!” 刘易尧的后台能有什么,不就是个已经死了的,曾经名满全燕的镇西王的爹么?尔朱光颇为不解,这后台也就听着如雷贯耳了些。若真如呼延西坨所说,河西心怀鬼胎的酋长众多,那刘景的威望并不能给刘易尧带来任何好处。 呼延西坨道:“你以为我那河东的老子是谁都能差遣的动的?”他舔了舔嘴唇,满不在乎地说,“姓冯想借我们的手除了大单于,但我们也得考虑考虑成本,不是么?要是他真是个酒囊饭袋,撑不起河西的架子,四部里头有的是人想接他的大单于之位。但他要是撑得起来呢,我们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去推翻他?好好给他做四部贵族,吃香喝辣的。” 尔朱光被他绕晕了,愣了半晌,问道:“那你究竟忠不忠于大单于。” “忠呀!”呼延西坨都懒得给这个脑子生锈的羯人解释了,“我要不忠我干嘛花重金请罗阿斯来弄死那帮虎贲啊?你不知道请这么几个有多贵!” “那你刚才还说要抢大单于之位……”尔朱光皱眉。 呼延西坨气得踹了他一脚:“我说的啥?这一切都是基于现在的大单于是个饭桶的基础上的!那你说大单于是个饭桶么?是么?!” 尔朱光依然皱着眉头看他。 若是以武功、骑射来衡量刘易尧,刘易尧确实离匈奴单于的标准相去甚远。 呼延西坨叹息了一声:“跟你说不清楚了!反正你别怀疑我对大单于的忠心,你也别以为河西人人都是我这样的。呼延部的人脑子清楚不代表四部就没有蠢货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恶狠狠地戳了戳尔朱光的胸肌,“智商和姓冯的在同一水平上的傻逼多了去了!” 尔朱光艰难地消化着呼延西坨抛出的信息,露出了纠结的表情。 而正在此时那个给刘易尧送饭的小婢女咚咚咚地从房里跑了出来,脸色全然不似方才进去时的如沐春风了。 呼延西坨立刻转移了话题:“哟,这女的在大单于地方吃瘪了吧?大单于实在是不怜香惜玉——她咋看不见我呀?我呼延西坨也不比大单于差到哪里去吧?” 他朝着那低头疾步离开的小姑娘吹了个口哨。 小婢女停下步子转头看向她,果真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头都是红红的一片。她瞧见两人,一个看着也是个匈奴混血,长得普普通通,另一个则一头乱蓬蓬的红发,一张板砖似的方脸,立刻皱了眉头,扭头跑得更快了。 呼延西坨那轻挑的口哨声立刻戛然而止:“嘿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他随即又道:“小娘子长得也挺漂亮了,大单于咋不把她给收了呢?” 尔朱光瞥了他一眼,这呼延西坨是没见过世子夫人,要是见过了,绝对不会觉得这个小婢女有什么特殊的。 他现在想起当时在广固城第一次看见世子夫人,脊背还凉得荒。 这样的女人才能当得起单于阏氏。 正想着间,刘易尧的房门又一次被推开了,这回出来的却是刘易尧本人。 他扫了一眼院中的尔朱光和呼延西坨,道,“太原城郊有个开化寺,你们要不要去拜拜?” 尔朱光连连点头,倒是呼延西坨又横了他一眼:“我以为你们羯人都信的拜火教。” 尔朱光说:“有的部落是信拜火教的。朔州那边倒是大多都信佛了。” 呼延西坨道:“那是我孤陋寡闻了,我在河西见到的羯人都信的拜火教,规矩特别多。”他又指了指刘易尧,“大单于信佛?我以为你也信的拜火教。” 刘易尧一愣:“为什么?” 佛教传入中土多年,龙都中的胡人多信佛。就算在河西,匈奴人中也是腾格里和佛教信仰参半,呼延西坨怎会以为他信仰的是拜火教? 呼延西坨指向他胸口:“我之前看到大单于你挂了个坠子,那不是拜火教的法拉瓦哈么?” 刘易尧一怔:“拜火教的神祇?” 他将那玉坠从领子里头拽了出来。 龙都几乎没有拜火教徒,他本人也随了镇国公主,为佛教信仰,根本不知道这个人首鹰身的神祇竟然是拜火教的象征。 呼延西坨仔细辨认了一下:“还真是,大单于,你怎会带着这个东西?” 刘易尧说:“这是我年幼的时候先镇国公主所赠。我竟然不知上头所雕刻的是法拉瓦哈。” “哦……镇国公主啊。”呼延西坨坐恍然大悟状,“怪不得呢。” 刘易尧皱眉:“什么怪不得?”他在镇国公主身边多年,镇国公主一直是虔诚的佛教徒,怎会送他个拜火教的东西? 呼延西坨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我听我阿娘说,镇国公主原来在河西的时候,有个特别亲近的亲兵,是信拜火教的羯人。那人后 分卷阅读112 分卷阅读113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13 来死在漠北了。镇国公主不婚,同他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刘易尧只觉得呼吸微顿。 镇国公主直到三十六岁一直孤身一人,原来是这原因么? 他目光微微移开,手却按住了胸口那枚坠子,说道:“我知道了。尔朱光,我们去开化寺吧。” 瞧着一行人都往驿管外头走了,就连那姓崔的羽林中郎也是个佛教徒,信仰腾格里的呼延西坨只觉得有些孤独。 他在空场子里头绕了一圈,抬头望天,只能这么安慰自己,腾格里一直在脑袋上顶着,不需要像是佛教徒那么麻烦,到处找佛寺才能拜到神。 太原的开化寺位于城中东南,并州胡人多,又不会牵扯进政治,此处的寺院反而比龙都的大慧觉寺还要香火鼎盛。 但诸方寺院的修葺方式大抵相同,宝塔佛殿藏经阁而已。开化寺的塔倒是一景,因为它的佛塔为东西两座,遥遥相对。 见刘易尧领部下拜佛,段联自然跟得死紧。 他喋喋不休地给刘易尧介绍这开化寺的历史、经书,将它说得天花乱坠,直到领着人来到那东佛塔之前。 佛塔九层,看着倒没什么特殊的,他指着那佛塔道:“开化寺修了两座佛塔,盖因建寺之初,寺□□有两位高僧。两人同一日圆寂,登西方极乐,火化时又同得舍利,故一东一西建了两座佛塔供奉。” 如今佛寺中的佛塔一般都供奉佛骨,刘易尧并不以为意,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句。 段联却说:“下官倒是还有个听闻。”他笑起来满脸的褶子,看向刘易尧。 刘易尧只是顺着他的话道:“什么传闻?” 段联说:“听闻龙都宝刹大慧觉寺之中也供奉了一个舍利,乃是高僧竺摩诃之舍利。自大慧觉寺建造以来也有百来年了。” 刘易尧看向他的眼神微微变了变。 “不过那舍利却在当年三公之乱时,因乱丢失。如今失去了舍利的大慧觉寺也没落了。可叹可悲,开国之时的大慧觉寺是如此香火鼎盛呐。”段联叹息了一声。 三公之乱的主角是先镇国公主慕容康平,如今段联在他这个前镇国公主的养子面前提到大慧觉寺舍利的事情,又是要做什么? 刘易尧别过头去,冷冷道:“此事发生时,我还尚未出生。” 段联却说:“下官倒是听过另一个传说,那个舍利其实并不是在三公之乱的时候丢失的。”他道,“说是那个舍利,很早以前就没有了。在大慧觉寺穿云塔中所供奉的,一直都是个空壳子。直到三公之乱时宇文沐闯入大慧觉寺欲推倒穿云塔,打开匣子才发现里头是空的。所以人皆以为,大慧觉寺穿云塔舍利是在三公之乱之中丢失的。” 刘易尧对此毫无兴趣,只是说道:“你倒是不知道哪里听来的传言。” 段联道:“风言风语,有人传,才能成为传言,才能落到下官的耳朵里。”他顿了顿,道,“这里头瞎编的事情多了,最有趣的一个传说,说的是,那个舍利能有起死回生之能,所以当年世祖压根就没把竺摩诃的舍利供进大慧觉寺穿云塔,而是扣了下来,要去救死在北凉的孝武皇后。后来那舍利就落在了凉州。——因为这个传说同凉州有些关系,所以下官才捡出来讲给您听,博您一笑罢了。” 刘易尧定定地看住了他。 他可不认为段联同他说着长长的一段什么传说,为的就是博他一笑。 他道:“若是此传说可信,那当年孝武皇后就该起死回生,由此可见此传说不过是传说而已。穿云塔舍利究竟是建国的时候就没的,还是到了三公之乱才没的,又有什么分别?总之如今确实是没了这个舍利,也不曾听说有人因为这个舍利起死回生过。” 他迈步朝着外头走去,冷冷地说,“看来段刺史在并州挺无聊的。” 段联连忙道:“哪里哪里。其实也忙得很,忙死了。” 待回到驿馆,安顿下来,崔仲欢才对刘易尧说:“世子可信那段联的鬼话?” 刘易尧摇了摇头:“大慧觉寺的舍利丢了这么些年,与我又有何干。镇国公主身前都没有管过此事,段联未免有些多管闲事。” 崔仲欢说:“但我瞧着他将这个传说透露给您,只怕是另有所图。他始终是龙都那些人的走狗。”他顿了顿,继续道,“实际上这个传说我也曾有耳闻。我在任羽林中郎,掌宫中宿卫的时候,宫里头就有这样的传言。” 刘易尧凝眉:“是么?” 崔仲欢点了点头:“当初我并不信佛,所以没有关注,如今段联提起来,我倒是有些印象了。” 刘易尧看向他:“你真的信那舍利就在河西?” 崔仲欢说:“那舍利到如今也一百年了。可百年间从无人再见过,谁知道它去了哪里了呢?” 刘易尧思索了一阵:“那段联将此事告诉我又是何意?他觉得我会去河西找那舍利的踪迹么?” 崔仲欢低头想了想,道:“有可能。” * 康平端坐在案几后头,听着贺赖孤的禀报,眸色渐沉。 “裴希声的儿子找了一群西域的杀手在太行山里头就把那些虎贲都给除了?”她问。 贺赖孤说:“是。十九郎一直跟着他们,那姓裴的小子行事诡异,竟然还未到太原就出手解决掉了贺罗托。” 康平却笑了笑:“没想到呼延丽还真给裴希声生了个儿子。不过裴家那小子的行事作风,和呼延丽倒是像了十成。” 那裴希声当年也是在漠北战场上也算是叱咤风云,他又是汉姓高门出身,气质与世代行伍的军户大不相同,在漠北一群糙汉子之中特别的出挑,直接将呼延氏的大娘子给勾去了魂。 不过那时候裴希声在河东已经有了家室,拒绝了不少示好的胡女。 不过呼延丽本就不大按常理出牌,看来她最后还是把人裴希声给绑上了床,还弄了个儿子出来。 啧,倒是少了她不少麻烦。 看她竟然笑了起来,贺赖孤身子微微一动。 “主上,还有个事情。”他说。 康平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 贺赖孤眉头深锁,一双蓝色的眼睛里头满是疑虑。 “十九郎说,裴家小子派去杀虎贲的人手,武功尤似三十卫。但并不是我们的人。” 康平瞳孔微微锁紧。 “姓裴的小子管他们叫罗阿斯。”贺赖孤看向康平,“真的是我所知道的那个罗阿斯么?” 康平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十九郎说,他们的武功和你们一样,可以确认?” 贺赖孤道:“可以确认。” 贺赖孤记事以来,就知道西域一直流传着罗阿斯的传说,然而传说的最后一句,却是“罗阿斯的传人早已全部死绝。” 那 分卷阅读113 分卷阅读114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14 本该是个早已消弭于历史长河中的团体。 贺赖孤从曾想象过销声匿迹了百年的罗阿斯竟然还存在在世间,也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也能和罗阿斯扯上关系。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主上,如果世子的身旁藏着罗阿斯,我们能发现他们,他们必然也能察觉到我们。这样是不是有些危险?若三十卫的存在被其他人知晓,保不准会被抖落出去……” 康平一直凝眉沉默着。 她也不曾想到消失了许久的罗阿斯竟然重新出现在了世间,而那个裴家的儿子竟然可以差遣的动。 莫非罗阿斯如今已经遍布河西? 室内的烛火跳了跳爆出了一朵灯花,发出轻微的哔啵声,映在墙上两人的影子微微晃动了两下,一室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就连贺赖孤都觉得如今室内的空气仿佛冻上了冰,康平才缓缓抬起了眼睛。 “贺赖师傅,确实是位罗阿斯。”她说,“你们三十卫,追根溯源,也算得上是罗阿斯。” “我在柔然的时候遇见了他,那时候罗阿斯早已败落,他离开师门投奔了我。”她道,“他的诡行功夫时人无人能出其右,非常适合训练暗卫,因此我请他教了你们。” 她叹息了一声:“贺赖孤,你还记得你当年是几岁入得我的门下?” “回主上,十六岁。”他道。 “你算是入门比较晚的了。其他的大多六七岁就开始跟着贺赖师傅了。”她道,“但那个时候西域早已经没有了罗阿斯。贺赖孤,你是吐火罗人,应当也听说过罗阿斯门一夜倾颓的事情,那都是百年前的传说了,那时候大燕甚至尚未立国。” “但我知道既然世上有贺赖师傅这么个罗阿斯,必然还存在别的罗阿斯。他们或许也知道贺赖师傅当初是投奔了我。罗阿斯门规森严,武功不许外传,贺赖师傅当年行为对他们而言是判离师门。”她的语气毫无波澜,却让早就在暗杀诡行中练出一颗铁石之心的贺赖孤感到了由衷的恐惧。 他以为自己这么多年已经无所畏惧了。 可没想到如今听着主上的言语依然毛骨悚然。 “贺赖孤,你的担心不无道理,三十卫的存在只怕是藏不住了。” ☆、75.第 75 章 崔仲欢同刘易尧说完话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阿虎已经给他铺好了铺盖。在路上行了那么久, 一直住着帐篷,席地而睡, 条件不好,地底的湿气翻上来,他那条瘸了的腿被湿气一浸透, 如今又开始麻痒地疼。 阿虎不知道向驿馆里的哪个婢子要了个小铜炉, 初夏的天气了,找到这么个东西还真是难为他。他烧了炉子垫在了崔仲欢的腿底下, 又从贴身的袋子里头掏出了那个精致的匣子,皱了皱眉:“二爷, 这药能撑到河西么?” 崔仲欢别过头去, 道:“这东西能不吃就不吃。” 阿虎委委屈屈地说:“秋姐姐都说不能‘讳疾忌医’, 您这为了戒酒不吃药, 是叫……是叫……啊!‘本末倒置’!” 崔仲欢凝眉不言, 半晌, 才道,“好了,你也下去休息吧。难得有那么好的条件,好好睡一觉,明天, 最晚后天我们就又要上路了。” 阿虎点了点头,他也得了一张小榻, 垫了软乎乎的褥子。小孩子嗜睡, 他很快就睡着了过去, 发出了浅浅的呼噜声。 崔仲欢半梦半醒之间,还在揣摩今日到兴化寺时,段刺史说那个穿云塔舍利的用意。 他其实是有八分相信那个传说的真实性的。 当年任羽林中郎之时时常进出宫闱,听过一些世祖和孝武皇后的传闻,也曾偶然听说那个竺摩诃的舍利有起死回生的神效。但这传言也仅限于宫内流传,民间反而不曾听过一点风声。 三公之乱时宇文沐发觉穿云塔舍利丢失,可皇室从未派人前去找寻,这一事实或许能成为一定的佐证。 舍利是否真在河西如今也无法得证,但段联突然向刘易尧提及此事,怎么想都像是有场阴谋。 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听见门外有脚步之声。 他陡然惊醒。 门突然被推了开来,阿虎睡得很沉竟然毫无察觉。 崔仲欢蓦然坐起,瞧见夜色之下门口站着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背对着光源根本瞧不清脸。他看见崔仲欢坐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直接走到了榻前。 崔仲欢反手去摸枕下的兵器——他虽然跛了腿,当年做羽林中郎的底子还在,反应速度并不慢。可那大汉却不是来取他性命的,反而毕恭毕敬地道:“崔中郎,刺史大人有要事请您一去。” 崔仲欢握住刀柄的手微微一紧。 入城之后他与呼延西坨一样,并未向段联表明身份,只说是刘家的幕僚。段联也将他们与尔朱部的那些部兵们一视同仁。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那条瘸腿实在是惹眼,便道:“容崔某梳洗一番再去拜会。” 男人却桀桀笑了起来:“段刺史不是那么拘泥小节的人。崔中郎还是请吧。” 崔仲欢眯起了眼睛:“我已经不是羽林中郎,还请阁下莫要再作如此称呼。不过段刺史深夜请我叙话,崔某实在不知是为了何事?” 男人道:“好。段刺史有一事不明想向先生请教,具体何事,先生去了便知。” “原来如此。”崔仲欢笑了笑,“段刺史是想问崔某本应同刘氏不共戴天,如今却成为了刘氏幕僚?” 男人道:“先生聪慧,不若亲自前去解答段刺史的疑惑?” 崔仲欢摸向了榻边横放的竹杖,道:“崔某残废不利于行,还请这位壮士担待一下。” 许是因为知道崔仲欢就是个断了腿的瘸子,那男人侧身站到了一旁,倒是颇有耐心地看着他拄着拐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外头走。那男人借着天光却突然发现了他藏在背后的短匕,上前一步蓦然抓住:“崔先生,去见刺史,不需要带这等东西吧?” 崔仲欢抬起脸来,黑漆漆的室内他无法看清楚那男人的长相,但也感觉到一把冰冷的寒芒此刻已经抵在了他的腰间。 他笑了笑:“壮士让崔某扔掉武器,可自己却用刀挟持崔某,未免有些不大公平。” 男人却不再同崔仲欢啰嗦,只是道:“可惜如今是在太原而非龙都,崔先生还妄谈公平?” 崔仲欢道:“那你们的刺史还真是个厚颜之人。” 男人亦道:“崔先生当年亲鸩镇国公主,如今却给她的养子做事,若论厚颜,只怕是先生更甚一筹。”他将那寒芒抵住崔仲欢的背心,隔着薄薄的夏日寝衣,崔仲欢可以感觉到冰凉的铁器如今正贴着他的皮肉,再往前一厘,那刀尖就将刺入他的脊柱,让他变为彻头彻尾的瘫子。 他 分卷阅读114 分卷阅读115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15 扔掉了手中的短匕,笑道:“崔某虽然是个跛子,倒也没残废得那么厉害,自己能走。” 男人却抓紧了他的肩膀,冷笑道:“崔先生走得太慢了,恐刺史等得不耐烦,不若让我来送送先生。” 他几乎是拖着崔仲欢将他拽出了门。 可方一出门,男人就感觉到了头顶一束寒光! 他迅速将崔仲欢拉向胸前挡住,匕首上抬直接横在了崔仲欢的脖颈之间。 方才进门之时他根本没发觉屋顶上还站了个人! 崔仲欢亦是一惊,抬起眼来却见屋檐上背对月光,果真站着一个挺拔人影。此人个头不高,一头卷发束在脑后,手中提着一把光亮的弯刀,映着夜色散发出灰蓝的幽光。崔仲欢眯起眼来,他并不认识此人,也不知道这人为何会突然出手。 捉着崔仲欢的男人抬头盯住屋檐上的身影,将匕首贴紧了崔仲欢的下颌,冷冷道:“我们大人不过请崔先生前去一叙。承诺全须全尾让他归返,可若你轻举妄动,这前羽林中郎,可就得下地狱去见镇国公主了。” 那提刀之人居高临下地看向两人,一言不发。 崔仲欢发觉他似乎是在忌惮自己的性命。 他突然道:“壮士,崔某与你素昧平生,方才多谢壮士出手,不过崔某不敢连累壮士,还请壮士返回。” 屋顶上的人影未动。 钳制住崔仲欢的那个男人倒是皱了皱眉,狐疑的目光在崔仲欢和屋顶上那个提刀男子之间绕了个来回。 夜色沉寂,似乎能听见驿馆中树上微弱蝉鸣。屋顶上的人似乎还在考虑。 半晌,他缓缓蹲下身来,似乎是想要放下手中弯刀的意思。 男人见状却并未有任何松弛,一双阴鸷的眼睛依然看向他。 崔仲欢呼吸一滞。 后方突然又传来了细微的足音,蹲下的男子蓦然抬头,顿时大惊失色,竟一跃而起,却向着相反方向纵身离去。 崔仲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还未来得及作丝毫反应,却感到那勒住他脖子的手微微一僵,匕首偏移,瞬间贴着他脖颈的皮肤滑落出去,在他的下巴下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他立刻朝前一扑,踉跄躲避,差点撞在了门廊之上,拖着条断腿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廊。待他回头,才发现方才那个男子已经同另一个黑衣人缠斗在了一处。 那黑衣人同之前梁上那位一样,手中是把古朴弯刀,动作流丽诡谲。挟持崔仲欢之人显然并非他的对手,手中短匕格挡颇为吃力。 黑衣人三两招之间便已占了绝对上风,手中弯刀盘出月轮似的银芒,在夜色中华丽得像是流星。他的步伐轻巧如同野猫,动作慵懒像是胡姬的旋舞,打斗间每一招似乎都像是信手拈来,随意轻慢,却招招流露着杀机。 崔仲欢未曾见过如此绮丽的功夫。 不过是须臾之间,黑衣人的弯刀便攀上了男子的脖颈,他像是舞女似随手翻了手臂,动作优美得仿佛是敦煌壁画上的飞天。 那男子的喉间发出了突突的声响,抬起的短匕从手中滑落,落在地上发出叮当得一声。 “崔先生!” 呼延西坨的声音响起,他迅速地冲了过来扶起扑倒在地狼狈不堪的崔仲欢,问道:“可曾受伤?” 崔仲欢抬手用衣袖抹了一把下巴上的伤痕,不过是皮外的小伤,他摇了摇头。 那院中的黑衣人一脚踏着还在抽搐的男人,一手从袖口中抽出一张雪白的绢帕,像是温柔的情人,小心擦拭起弯刀被血沾染的刀刃。 与他骄矜动作相对的是,被隔开喉咙的男子手脚以一种奇异的姿势扭曲着,仰面倒在满是灰土的地面上,像是一条被活生生剁了脑袋的鱼一样扑腾。血流进肺管,让他连尖啸都发不出来,喉咙里头尽是咔哒哒的声响,血流了一地。 黑衣人优雅地将弯刀别回腰后,走了两步,侧身捡起男人掉在地上的匕首,在手中转了个圈儿,手腕一翻直接钉进了男子的头颅。 那男人扑腾了两下立刻不动了。 方才还在冷声威胁崔仲欢的人,不过半刻的辰光,就化为了一具尸身,崔仲欢被呼延西坨扶着,方才的惊魂让他此刻呼吸急促,心跳快得似乎要从喉中蹦出来。 黑衣人朝着廊下两人抱了抱拳,踩着依然骄矜的步伐缓缓靠近。 崔仲欢舔了口干涩的嘴唇,苦笑一声:“崔某这条贱命,有劳英雄出手相救了。” 黑衣人没有说话。 崔仲欢抬起眼来,接着昏暗的天光,发现那个黑衣人面容普通,不知道是个混了多少血的杂胡。若放在平时,他只会以为是个平凡的牧民。 呼延西坨笑了笑:“崔先生受惊了,这位是我的罗阿斯朋友,此前在太行山中,就是他领人帮忙解决的贺罗托。” 崔仲欢便也拱了拱手,道:“有劳。” 那人打量了崔仲欢一圈,突然说道:“我来之前,似乎崔先生的梁上已经有人护卫?” 崔仲欢一怔。方才出门的时候第一个出手的也是个使弯刀的黑衣人,不过不知为何却突然转身离去。那人的速度快如闪电,步伐诡谲,看着倒同眼前这位罗阿斯一脉相承。 他有些惊异:“方才那位壮士难道不是您的朋友?” 就连呼延西坨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朝着房梁上瞥了一眼:“刚才好像是有个人,而且还是护着你的。” 崔仲欢只能尴尬地说:“也不知道崔某何德何能,竟然能引来各路英雄相搭救。只是之前房顶上的那位壮士,崔某确实不认识。” 但他也完全不能否认,刚才那个人是想救他的。 若非是这位罗阿斯突然出手,此刻同那个段刺史派来的杀手缠斗在一处的就是房梁上那位了。 罗阿斯皱眉抬头看向屋顶,未曾说话。 倒是呼延西坨说:“我瞧着那人的功夫和你确实差不多,真不是你的手下?你没认错吧?” 罗阿斯道:“确实很像,又有所不同。他不是罗阿斯。” 呼延西坨漫不经心说:“真弄不懂你们的规矩。” 罗阿斯看了崔仲欢一眼,上前搭了把手,同呼延西坨一道将他拽了起来,送回房内。此时睡得黑甜的阿虎才被惊醒,点起油灯,瞧见崔仲欢下巴下一道血痕,大惊失色:“二爷,你这是怎么弄到的!” 崔仲欢坐到榻边。 罗阿斯又问了一句:“先生果真不认识方才那人?” 崔仲欢摇了摇头:“从未见过,也不知道为何会来救我。” 罗阿斯的表情十分凝重:“我门中死规,功夫从不传于旁人,所有罗阿斯皆登记在册。那人绝非是我罗阿斯门人。” 呼延西坨奇怪了,道:“你们的功夫变态成这个样子,谁他妈学得会啊?你可看清 分卷阅读115 分卷阅读116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16 楚了?那人方才也就出了一招,虽然用的兵器好像确实和你差不多的样子,但真实你们那独门的武功?西域用弯刀的人海了去了,咱们匈奴也是惯用弯刀的。” 罗阿斯定定地看向呼延西坨:“光那一招劈砍确实看不出端倪,但那人逃窜时的步法却是我罗阿斯门独门步法,绝对不会错。” 罗阿斯以诡行著称,杀人的功夫千变万化,步法却是他们这一派中武功的精髓,他几乎百分之百确定方才那人离开之时用的是罗阿斯的步法。 呼延西坨挠了挠头:“你们所有的罗阿斯都登记了?” 罗阿斯道:“不错。自柔然一战之后罗阿斯几乎绝后,好不容易重振旗鼓,所有门人皆在籍中,绝不会有一个遗漏。” 呼延西坨撑着下巴,道:“那会不会是你们之前的门人?罗阿斯又不是这两年刚刚出现在西域的,一百多年不也在西域横行霸道了那么久了,说真的,真的只剩你说的那么点人?搞不好还有别的什么支派啦别部啦散在各处。” 罗阿斯说:“百年来罗阿斯规矩森严,就算是别部,也必须回总坛报备后方可收徒。” “你们总坛不是三十年前柔然战争的时候被人家柔然人给一窝端了么?”呼延西坨毫不客气的说。 罗阿斯沉吟了一阵,突然抬起了头。 “三十年前,曾有一位门人离开门中。”他说。 呼延西坨摊了摊手:“所以你的意思就是那个门人后来就没往总坛报备,私自收徒弟了呗?啧,那你现在去追那个人,问他他师父在哪,师兄弟多少,统统拖回西域登记一遍不就行了。真是搞不懂你们。” 那位罗阿斯不再说话,却又看了崔仲欢一眼。 崔仲欢撇清道:“壮士,崔某确实不知你们门中规矩,也不晓得方才那位壮士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出手相救。崔某现在只是感激。” * 剩下的人直到第二日清晨才知道夜间崔仲欢遇袭之事。罗阿斯平常并不示人以面目,后半夜的时候就再次隐匿了行踪,只留下一具尸身横在驿馆屋外的空地上,血把黄沙铺的地面都浸透了。 刘奕平上前检查了一下死者的刀口,皱着脸问呼延西坨:“这真是你那个罗阿斯的朋友干的?” 呼延西坨道:“对啊。咋了?” 刘奕平没说话,回到刘易尧的房中,纠结了一会儿才道:“世子你想的不错,那罗阿斯的功夫和贺赖孤基本是一样的,虽然有些区别,但应该是师出同门。” 刘易尧皱眉:“但那罗阿斯是呼延西坨请来的,并不是龙都中来的。不是么?” 刘奕平摸了摸鼻子,也是满腹的狐疑:“呼延西坨是这么说的。可他不也说,是龙都中的一位贵人请他老子出山来帮您,他才来的么?他说的那个贵人难道不是世子妃么?” 刘易尧道:“应该是她。可我实在想不透,既然她手下的暗卫就是罗阿斯,又何必通过呼延西坨之手请罗阿斯过来随行护卫呢?” 刘奕平心道,难道不该奇怪她一个荥阳郑家的小姐,哪里来的手眼通天的权力,用个罗阿斯当她的心腹?世子爷您的关注点不对啊。 刘易尧撑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如今写信问三娘此事也不方便。呼延西坨可还透露了别的事情?” 刘奕平说:“没呢。只是我看他的样子,好像那罗阿斯是只听他的一样,嘚瑟得很。切,若贺赖孤真是罗阿斯,那我还是罗阿斯的徒弟了呢,他那套刀法我也会耍两下的。”他立刻随手比划了一下。 刘易尧抬手挥停了他。 “好了。现在贺赖孤应该还在龙都保护三娘,咱们身旁的不都是西坨从西域请来的罗阿斯么?不过若贺赖孤是罗阿斯,那倒也好,三娘有他护卫,肯定不需要再忌惮龙都冯后。”他站了起来,继续道,“昨夜段联竟然派人偷袭崔仲欢,还真是好大的胆子。看来我们在太原也没必要待下去了,收拾收拾赶紧走吧。” 一想到如今三娘还在龙都,他胸中就是一阵气闷,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红线上圆滚滚的珠子。顺着红线摸到那拜火教的法拉瓦哈像,却又是一阵恼意涌上心头。 果然前往河西的路上比他想的还要艰难,如今才到太原,还未过黄河,就已经在他心上压了那么多的疑惑,各个疑虑的冒头统统指向河西。 河西那片土地到底埋藏了多少秘密? 现在他的所有长辈,刘景、翟融云、慕容康平都已经离去,他只能靠自己去揭开。 * 贺赖孤为了那罗阿斯的事情辗转难眠了两日,但是十一郎却并没将这事放在眼里,每天刷刷马,啃啃萝卜,活脱脱一个尽职的马夫,似乎他并不是身负罗阿斯武功的三十卫一样。到了第三天他早起,还特地翻出了一件交领的长袍套在了身上,用了块布巾戴在头上,换去了马夫的衣裳,他那黝黑的脸依然不见得能和读书人三个字扯上半点关系。 贺赖孤抱臂靠在墙边,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十一郎道:“今日蔚秀园放榜,我去瞧瞧有没有我的名字。” 贺赖孤瞥了他一眼。 十一郎道:“卫长,你是个有产业的人,杀人杀腻歪了就去西市开开店卖卖茶饼,我可除了刷马没什么能打发时间的事情了。” 他从枕头底下扒拉出来那个小小的号牌,转身从侧门出去了。 蔚秀园的南墙边人头济济,都是前来查看录取的胡人子弟。龙都中肯收胡人的书院仅此一家,那帮军户出身的虽然瞧不起汉人,却也眼馋他们能识文断字,各个都想进书院聆听燕南大儒的教诲,只可惜报名的人多,文章能入徐纵眼的却只有那么几个。 十一郎占着身手灵巧的便宜像是一条游鱼一般窜入人群中,很快挤到了最前头。几个穿着青蓝色广袖袍服,头戴簪缨小冠的生徒正在南墙榜前维持秩序,桓墨看见那个穿着朴素的十一郎,这回终于把他认了出来,笑着打招呼:“你也来看放榜?” 十一郎点了点头,对着手里的号牌一个一个看过去,目光落在了倒数第三个数字之上。 九六一…… 他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号牌。 桓墨见他表情讶异,凑过头去,见他手中号牌正是九百六十一号,笑道:“恭喜。” 这位九百六十一号的卷子他恰巧阅过,思辨敏捷,看得出花了一番心思。 世子夫人为当世奇女,不曾想就连她手中一个不起眼的车夫,也有这等才华。 桓墨笑道:“认识这么久了,倒也不知道兄台的大名。” 十一郎顿了顿,又确认了一眼手中的号牌,才道:“贺士。” ☆、76.第 76 章 刘易尧离开太原并不打算通知段联, 毕竟他深夜派遣刺客劫持崔仲 分卷阅读116 分卷阅读117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17 欢,已经算是同他撕破了脸面, 他吩咐尔朱光等人不必处理驿馆地上的尸体,牵了马直接准备出发。 但段联的放在驿馆里的美婢们也不是就当个花瓶似的,一行人方一出驿馆, 段联就带着几个亲兵满头大汗地赶到:“刘世子怎能就此不告而别呢?是段某人招待不周么?” 刘易尧纵马站在尔朱光和呼延西坨的后头, 冷冷看了他一眼。 段联白白净净面无胡须的的脸上依然挂着擦不干净的谄媚表情,好像真是因为怠慢了客人而懊恼了似的。 呼延西坨冷哼了一声:“啧, 段大人待客之道真是稀奇,大半夜地派人闯入我们幕僚的房中拿刀子抵着人后背请去喝茶。这是河东的规矩么?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段联瞥了呼延西坨一眼。 他穿了一件朴素的骑服, 一张带着明显匈奴血统的平凡混血脸, 又混在红发方脸的尔朱部中, 因此一开始段联只把他当做从龙都跟着刘易尧一倒出来的部曲, 并未把他放在眼里。他更加在意的还是崔仲欢。 但仔细一看, 呼延西坨和那些尔朱部的部兵还是有些差别, 龙都官话更是十分流利,整个人的神情都透着一股贵族的倨傲。 段联一想到就连崔仲欢都跟着刘易尧出来了,谁知道这队伍里头是有多卧虎藏龙,不禁抬眼打量起呼延西坨。呼延西坨也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恶狠狠回瞪回去:“咋了?段大人是想说昨天拿个挟持咱们先生的不是你的人?” “先生?”段联轻笑了一声,将目光转往崔仲欢的身上, “段某昨日发现清河崔氏的崔中郎竟然也跟着刘世子来了太原,万分震惊, 辗转反侧, 因此深夜让人请崔先生前去一叙, 毕竟段某也仰慕了清河崔氏声名多年。但昨夜等了先生半宿,一直未见先生到来,原来是我派去的人私自对先生无礼,遭了惩治了么?” 呼延西坨哈哈大笑起来:“段刺史,你这话说得太搞笑了,你要真是仰慕清河崔氏的名望何必大半夜地请人出去,我们先生都休息下了,哪有你这样‘仰慕’的。啧,都说浸淫官场多年一张嘴还真的把黑的说成白的,段先生厉害!但是我们的官话学得不好,听不出你这里头的隐喻暗喻,您直说你瞧见咱们队伍里头竟然有崔先生,吓得半夜睡不着,想找个人吧崔先生绑绑走要挟咱们大单于不就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坐在马背上,高出站在平地上的段联半身,又纵马往前蹿了几步,阳光落下来将他的影子罩在了段联的身上,无礼而肆意。 刘易尧并未阻止。 段联抬头眯着眼看那匈奴人,眼底满是压抑的怒火。 呼延西坨就喜欢看他气极败坏却又干不掉他的样子,继续说:“怎么着?段刺史,我是没有文化的粗人,说的话就粗俗了些,也搞不懂您这两天忙上忙下两面三刀的做着啥,不解得很。您说反正您也不敢动咱们大单于,何必背地里搞这种小动作,让咱们吃饱喝足上路,您给龙都的陛下娘娘大司空交差不就得了?皇后娘娘难道还嘱咐您要把崔先生给扣下了不成?再者说了,您就算扣下了咱们崔先生,能有啥好处了?” 他嘴巴像是连珠炮似的,嘚吧嘚吧往外头蹦词儿,毫不客气地撕开了段联的面皮。 “您也就别装孙子了,您不是一早就晓得,从龙都出来的时候咱们后头跟着帮虎贲么?您不是也奇怪那帮虎贲咋到了太原就没了么?原来小的以为您一早儿就猜得出来这帮虎贲是咋不见的,现在还需要小的给你仔细说说么?那帮虎贲烦的很,被咱们扔在太行山里头喂狼了!” 段联浸淫官场练出来那些虚以委蛇的辞藻被他这么直白地一冲,立刻哑炮了似的。他还想着怎么拐弯抹角指桑骂槐地治治这个龙都出来的年轻世子,谁成想被个大老粗全盘给搅和了。 官场上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有些话得拐个弯儿说,可这匈奴人才不管不顾,真是噼里啪啦地全给说了出来,唾沫星子都要溅到他的脸上。 他气得后退一步看向刘易尧。 但刘易尧只是坐在马背上,也是居高临下地瞧着他,目光森然。 段联叹息一声:“既然这位壮士如此说了,段某便再问崔先生一句:‘羽林和虎贲有何区别?’” 呼延西坨简直想一鞭子抽到他那张白净的人模狗样的面皮之上:“说了段刺史别跟人拐弯抹角了,您还问人‘羽林和虎贲有啥区别’?您咋不直接说‘既然羽林和虎贲是左右兄弟宿卫,崔先生这个前羽林中郎怎能冷眼看着人家喂狼?’说个话还要铺垫个一大圈儿您累不累!” 段联一张白脸此刻微微发红,他背过手去冷哼一声。 呼延西坨道:“得了,不跟您继续扯皮,咱们要走了,您要往龙都去报便去报吧!咱也不怕得罪您这个什么并州刺史。” 段联简直一口老血卡在心头,这仗着河西几个部落,知道龙都方面不敢在路上妄动,就敢这么胆大包天——不是说刘世子在龙都十年一直深居简出、畏首畏尾,养出来的都是什么部曲! “好了西坨。”刘易尧终于开口,穿过几个亲卫往前行来,朝着段联抱了抱拳。“我手下的皆是莽夫,说话重了些,请刺史多担待。” 还担待! 段联被人劈头盖脸一顿喷,脑子都被喷的昏头了,虽然他也是个胡人,如今可算是真知道了什么叫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了。 这叫西坨的部曲简直是条疯狗! 刘易尧继续说道:“不过刘某还是那句话,刺史在并州看来是闲极无聊,先是要管大慧觉寺舍利的事情,又要管我幕中为何会有清河崔氏嫡子之事,未免管的太宽了些。这几日多谢刺史照顾,就此别过。” 言毕,他便纵马向前走去。 几个同骑着高马的尔朱部兵从他身旁经过,皆是低头冷冷看他一眼,一脸的倨傲不逊。 待崔仲欢带着阿虎纵马经过之时,段联依然不死心,低声说了一句:“虎贲和羽林既为兄弟左右营卫,崔中郎却纵容世子屠杀虎贲军,崔中郎是多年不做中郎,忘了宿卫的营训了?虎贲不是您的兄弟战友?” 崔仲欢行出半个马身,才骤然拉住了缰绳,回过头来微微叹息:“段刺史花了一夜,折了一人,又被西坨当众指责,兜兜转转,为的原来就是告诉崔某这么一句。可惜崔某现在早已不是羽林中郎,心里头也没什么触动了。” 他说完话,便又继续纵马向前。 段联深吸一口气,扭头继续道:“莫非是因为崔中郎的兄长当年为虎贲所屠,因此借世子之手杀几个虎贲出气?” 崔仲欢身子微微一震,牵着马缰的手指骤然缩紧,手背上暴起一串青筋。 前头突然响起了 分卷阅读117 分卷阅读118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18 呼延西坨暴怒的声音:“得了段刺史,晓得您能说会道了成么!您说再多,咱们该去河西去河西,又不会停下来听你的教训,对你又有啥益处!” 崔仲欢稳住了身形,不再回头,尚完好的右腿踢了一下马腹,很快就蹿到了队伍的中间去了。几个尔朱兵立刻围拢了过来,将段联等人远远地隔离在后。 瞧着一行人远去背影,段联只觉得胸口发闷,脑袋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起。身旁的亲卫上前一步,问道:“大人,那崔仲欢怎么处理?” “能怎么处理!赶快呈报龙都。只怕现在冯公还不知道这崔家子都跟着出太原了——这人要是真投奔了刘家,那可不好对付了。” 亲卫道:“听闻崔仲欢崔中郎早年坠马伤腿,后颓唐数年,早就是个废人了,又对冯公之局会有什么影响?” 段联气得拿手直拍那亲兵的脑瓜子:“要是崔仲欢是个废人也就罢了,可你现在眼睛瞎了么!你瞧他那样子是个废人?!他现在活脱脱一个孙膑!” 他转瞬又恢复了之前白皙的脸色,叹息一声:“也不知道冯公是怎么竟让他浑水摸鱼地跟着那姓刘的出了龙都。罢了,咱们将他的消息上报也算是立了公,纵使没能扣下来,冯公也没法开罪我们。” * 龙都内冯居安收到了段联的急报,立刻变了脸色,入宫去找冯皇后。 “大意了!你可知如今那崔仲欢也跟着刘易尧混出了龙都!” 冯皇后微微皱眉:“他不已经是个废物了么?——何况那刘易尧真能把个仇家带在身旁?” 冯居安将那段联的密报拍在了冯皇后的案桌之前,道:“并州段联言之凿凿,说刘易尧如今对崔仲欢看重地很,十分保护,这真是对待仇人的态度?” 冯皇后蹙起眉头,将那段联的信笺拿起,仔细看来,指尖微微发抖:“那崔仲欢何时还改信佛了?” 冯居安道:“正是如此!竟然都跟着那刘易尧变了信仰,拜起了菩萨了!这两人竟然在我们眼皮子地下暗度陈仓了那么久。”他一双阴鸷的眼睛眯了起来,“这刘易尧果真是心机深沉,知道因为他和崔仲欢的往事,我们不会太盯着两人,两人按通款曲,现在竟然将崔仲欢纳为幕僚——呵,清河崔家避世已久,崔仲欢虽然同本家早断了联络,可他到底还是如今唯一的嫡支!刘易尧是想走慕容康平借汉姓世家崛起的老路么?” 冯皇后将那书信压在了几案之上,深吸两口气,道:“当年我们能毁崔仲欢一次就能毁了第二次。要借世家崛起,也要看世家那些人有没有本事!现如今朝中还有多少汉人?那些人真以为依附了刘易尧就能重回十年前的盛况了不曾?他们会什么!咱们大燕国的地都是靠着胡人一刀一枪拼下来的,想在大燕国立足就好好给我缩着脑袋,想学南楚搞什么门阀——怎的不举家南渡呢!一个个都是酸腐!” 冯居安说:“问题刘易尧毕竟是慕容康平养子,且刘景在胡人中的威名也不小,一路走去,太原有王氏,河东有裴氏,关中有韦、柳、薛,弘农有杨,陇西还有个李家是那小子丈母娘的母族!那几家当年慕容康平活着的时候统统以她马首是瞻!那小子但凡聪明点儿给他们好处,说不定就能立刻附庸。” 冯后冷冷看了兄长一眼:“既如此,咱们这招险棋,是走错了?” 那张薄薄的纸笺在她的手里捻成了一团:“原想着借吐谷浑之手除了那个崽子,却给了他在西行一路勾搭世家的机会?呵,这崽子何时变得如此聪慧,竟然晓得要去笼络汉人。” 冯居安看了她一眼:“莫非是他那个新妇。荥阳的郑氏,陇西的李氏,这两家生出来的女儿……” 冯后死死捏住手中的纸团,咬牙切齿道:“果真还是太大意!尽想着郑道恭算是咱们的人,却忘了李家!不过还好,那女子如今还在龙都里,终日深居简出的无所事事,不若叫她入宫来,给她那个好姐姐做个伴。” 冯居安道:“此法可行。刘易尧若是尚顾忌他的妻子,就该知道收敛!” 冯皇后放下那已经变了形的纸团道:“不过咱们还有一线希望,那帮汉人也不是蠢货,知道现在吐谷浑的局势不好,刘易尧又是往河西去的,他们就算附庸上了,难道去大单于台当职?不见得都会像崔仲欢那样。而且现在他的队伍里头除了崔仲欢也没别的汉人了,那些酸腐们真的肯听他的?实在是不见得。” 冯居安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我们已经大意了一回,断不能再大意第二回了。两手准备都要做下。” 冯后说:“好,我先去确认下那崔仲欢是不是真从了那匈奴刘氏!” * 十一郎考中蔚秀园的消息像是春风一般拂过了这几个月显得有些清冷的镇西王世子府,几个下人给他张罗了一小桌宴席,在后院支了个小案围坐着烫火锅,如今已经接近夏日,下人们纷纷换上了轻薄的衣衫,那火锅的主意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吃得大家皆是满头大汗。 但谁也没有抱怨,反倒是抢锅里头的丸子抢得特别开心。 刘管事到底是下人们中年纪最长的,他道:“你行啊,将来要做读书人了?” 十一郎嘿嘿笑了两下,摸了摸后脑勺。他还穿着那去看放榜的袍子,袖口大得能扇风。凉快是凉快了,呛火锅的时候特别的麻烦,他就在胳膊上绕了两下卷在了小臂上头。 冬情的嘴里塞着几个丸子,好不容易咽下去,瞥了十一郎一眼。 她还记得在青州的时候,十一郎跳上那车顶从车顶上抽出刀来,痛快地同那帮匪徒拼杀的样子。火锅咕嘟嘟的冒着热气,外头也热得要命,饶是这样,冬情也只觉得一个激灵,浑身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等他去了蔚秀园学成回来,可不就成了能文能武的了? 她问道:“那蔚秀园和燕南书院比起来,有什么不一样的啊?” 她是这帮吃火锅的下人里头少数去燕南书院的,但却没去过蔚秀园,对蔚秀园和他们这世子府之间的联系,也只是一知半解,只晓得蔚秀园的先生肯来龙都,和三娘有关,但对世子府是蔚秀园东家这件事,一概不知。 不过夏冰和春熙在燕南书院跟着七郎念书,所以她就想着问问。 十一郎道:“大概就是燕南园不招胡人吧?” 冬情瞥了他一眼:“你又不是胡人。”她叹息了一声,“早知道徐先生要来龙都开书院,何必还让七郎跑去徐州那么远的地方进学呢。我瞧着这位徐先生,与先头那位徐先生也没什么大区别的。” 十一郎只是笑了笑,又道:“羊肉该下了吧?” 冬情舔了舔唇:“诶别抢我的羊肉!” 后头便闹成了一团。 前头 分卷阅读118 分卷阅读119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19 书房中的康平都能听见后面的欢声,凝住了眉道:“不过是慕容焕的人撤走了几个,他们就开始那么高兴了?” 秋韵陪着康平打扇子。龙都的春天短的吓人,好像白驹过隙一样,冬天一瞬间就变成了夏天似的。如今屋子里头已经热得,光坐着就能冒出一身的汗来。 那几个原本慕容焕派来盯着世子府的桩子,也熬不住这酷暑,加上现在刘易尧都出龙都了,慕容焕就将他们召回去了一拨。 反正府上也就只留了个女人。 当初慕容焕处处防着刘易尧,怕的就是他同镇国公主旧部产生牵扯,又怕河西来人将他劫走。如今他出去了,就算有镇国公主旧部想要和他联络,也会直接出龙都,而不是来找这个父亲降爵,又与太子妃长姐闹僵的“孤苦”郑家女。 可叹的是慕容焕这辈子都在女人的手中辗转,却从未正视过她们的能量。 秋韵道:“昨日里十一郎去看榜,竟然被蔚秀园录了,现在高兴得很。” 康平看了她一眼,竟然也打趣了一下:“那你是觉得我给十一郎开后门了?” 秋韵促狭一笑:“怎么会?” 十一郎能考上蔚秀园也是康平意料之外的事情,蔚秀园和世子府之间的联系本就隐秘,她把前期房子安排下来,修葺干净之后,就全盘交给了徐纵打理,不打算再过手了。十一郎能考进蔚秀园,大部分还是自己的本事,她也就借了点书籍给十一郎看过而已。 不过十一郎考上蔚秀园实在是个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如今罗阿斯的壮大成为了悬在三十卫头顶上一把利剑,让三十卫另谋出路或许能成为解决此事的一个办法。 她沉吟了一阵,笑道:“这么热的天他们在呛火锅。送点冰过去给他们吧。” 秋韵笑了起来:“那就替那几个多谢娘子了!”言罢,放下扇子跑了出去。 她端着冰块刚穿过院子往后头走去,进过后厨的侧门,便听见有人敲门,她上前开了,却瞧见一个穿着靛青麻布的女奴站在门前,焦急道:“秋娘子!” 却是崔家的管事婆子。 这婆子还是秋韵介绍去崔家做事,故对秋韵颇为敬重,她两手在上裳的下摆抹了抹,面色被那热腾腾的日头晒得一片血红:“秋娘子,咱家恐怕要出事!” 秋韵连忙过去,问道:“怎么了呢?” 崔府人丁稀少,如今主子又不在家里头,下人们应当过得十分惬意才是,怎能出什么大事? 婆子接手崔家的事情也就两三个月,刚刚把府上修葺出来,凡事也才步入正轨未两天,显得颇为手生,她皱着脸道:“秋娘子,宫里头来了一队虎贲问咱们二爷上哪去了。” 那些下人只知道老爷出门,或许要三年两载才会回返,却不知道崔仲欢具体去了哪里,更是不晓得崔仲欢是跟着刘易尧西出龙都了,一个个儿都答不上来。但前去探查的禁卫一看崔仲欢不在,立刻就确认了人定是跟着刘易尧跑了,面色变得奇差无比。 婆子不晓得老爷出个远门还能惹恼了龙都里头的贵人,只觉得此事兹事体大,吓得六神无主,她们又不知道如何同清河本家联系,只能跑来镇西王世子府上寻求帮助。 那婆子不知道崔仲欢出门是多大的事情,秋韵却是了解,她连忙说道:“你等着,我帮你去禀告下我们娘子!” 婆子点了点头。 谁成想她来搬救兵时并未想着要避着人,叫人给盯了梢,那人瞧见崔家管事婆子一出事就往刘府跑,更是变了脸色,火速入宫将此事禀告冯后。 冯后大怒:“好啊!果然这崔刘两人狼狈为奸许久,将我们瞒得好苦!——你们速去将那刘家的娘子给请入宫中来!” ☆、77.第 77 章 听得秋韵来报, 本就在担忧三十卫之事的康平倒是微微舒展开眉头,道:“冯家也真是, 崔仲欢都走了多少日了才发现人没了。难道还要去河西将人捉来不成?” 见她表情松快,秋韵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如今崔大人早已远离龙都,只怕现在都进了关中了, 宫里头就算再担忧, 也是鞭长莫及。 康平又笑道:“那慕容焕还在咱们这里安插了那么多探子呢,崔大人这几个月频繁登门, 他们都眼瞎了瞧不见么?可不能怪我们瞒着他们。” 说真的,若非是慕容焕和冯皇后自己轻敌, 哪能陷入这般的狼狈境地。 秋韵便道:“那么我便去回了那个婆子叫她不必担心?” 康平笑:“还能怎么担心?宫里的人能一把火把整个崔府都烧了不成?” 秋韵也笑了笑:“也是, 是我多虑了。”她微微屈膝, 出门的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可未过了一会儿, 便听见外头喧闹之声, 就连在后院攒火锅的下人们都被惊动, 纷纷跑了出去。康平听见刘管事大声的呵斥:“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擅闯我镇西王府么?” 外头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皇后娘娘有要事请世子妃入宫一叙。” 秋韵迅速地跑了回来,抓住康平:“娘子,难道还是崔家的事情?那婆子说刚才闯府的与闯崔家的那帮是同一批,都是宫里的虎贲!” 方才娘子还说崔大人的事情并不用担心, 现在虎贲就到家里来拿人了? 瞧着那领头的虎贲一脸倨傲,大有不放行就硬闯之势, 秋韵只觉得手脚发冷。怎他家同崔仲欢之间的交往惹来宫中如此震怒? 如今他们在龙都都被如此对待, 外出的崔大人真的没有危险么? 原本斜靠榻边打扇子吃葡萄的康平悠然起身, 淡淡道:“不怕,他们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虎贲那么多年一直外强中干。你想,就因为个崔先生的事情冯皇后就和咱们这样气急败坏的,不是正说明了她无能么?” 秋韵担忧地看了康平一眼。 世子把崔大人收为幕僚,又商议了如何避开冯氏而控制河西的事情,难道冯家人也知晓了?娘子留在龙都本就是人质,冯后将娘子捉入宫中,只怕是要好好磋磨一顿,以威胁远在西行路上的世子。她抓住了康平的手焦急问道:“那娘子真要去宫里吗?” 康平冷哼一声:“你看冯后那架势,我若不去,能成么?” “娘子……”秋韵皱眉,宫里头还有着和娘子一直不对付的太子妃。 “你还怕我被冯皇后折腾么?” 秋韵张了张嘴,好像……以娘子的本事,确实没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地方。可她依旧提着一颗心不敢松手。 康平将她的手拨了开来:“你在府上好好待着。如今崔先生给刘家卖命,我们也不能对崔府坐视不管,你是最熟悉那边的人,所以你和刘管事要好好合作,我不在的时候,崔府、刘府, 分卷阅读119 分卷阅读120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20 一个都不能出事。懂么?” 秋韵道:“崔家那里早就有了新的管事……” 康平摇了摇头:“那不过是才买来的奴隶罢了,只怕现在崔家已经乱成了一团,你可别让崔先生从河西回来的时候瞧见的又是一团乱麻。他可是刚刚恢复正常生活不久。” 秋韵用力地点了点头。 康平微微扶了扶发髻,拖着迤逦的裙摆走了出去。 前来“请”人的虎贲被刘管事带着几个小厮拦在外头,不停大声地说:“请世子妃进宫。” 刘管事怒道:“哪有你这样请人的!” 他手里头还端着一碗沾了芝麻酱的肉丸,看架势简直就要扣到那虎贲的脑门子上头去了。十一郎还穿着广袖袍子站在一旁,瞧见康平出来了,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康平先是笑着对十一郎说:“恭喜啊。” 见到康平出来,那虎贲脸乌漆嘛黑的脸色微微亮堂了点,正想要继续再将方才那套“请人”的说辞说上一遍,却看见康平像是没瞧见他似的,竟然和一旁站着的一个小厮亲切地攀谈了起来:“大夏天的,吃火锅不热么?” “还好,感觉挺爽快的,多谢世子妃的冰。” “别贪凉,吃了热又吃了冰的伤肠胃,小心明日都赶不上报道。” 那小厮憨憨一笑:“多谢世子妃关心!” 为首那虎贲顿时怒目圆睁:“世子夫人!我等奉了宫中皇后娘娘之名,特意来请世子妃入宫中叙话。” 他那话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吼了,震得人耳朵都发麻。康平却才刚刚发现他们似的,先是作了个惊讶的表情,随后才道:“啧,皇后娘娘莫非是瞧着这天儿太热了,请人去宫里头纳凉的吧?” 虎贲看她一点都不惧怕的样子,将手中的长戟往地上狠狠一怼:“属下不知,世子夫人去了就知道了!” 可那张牙舞爪的样子丝毫没有吓到眼前这个娇小的妇人,她笑意盈盈地说:“这大日头的,就这么走过去吗?没个马车轿子什么的?” 虎贲正想说没有,康平却立刻自己接上了:“府上倒是有小马车,马上备下马上就能出发。十一郎啊,今儿个你再给我赶趟车,行不?” 那穿着汉人袍子的小厮立刻答了一声:“好!”迅速一路小跑着朝后头去了。 康平便又转过脸来扇了扇手中的团扇,掩唇笑道:“啧,这么热的天,各位虎贲郎还穿着黑甲,黑色吸光,真的不热得慌么?” 虎贲看她被这十几个穿着黑甲,面如罗刹的禁卫围住,却是面不改色,还能有心情和人打趣儿,简直气得鼻子都要歪掉了,只是冷硬地回答:“不热。” 康平便又笑:“本来府上做了刨冰,还想分给几位虎贲郎,既然不热,那便算了。”说罢又是一脸可惜,一边摇着扇子,一边以手为棚搭在额头,轻声叹息:“还真是热啊。” 那车夫的动作奇快,不一会儿就赶来了辆雕栏画栋的小马车,还换了身方便行动的窄袖衣服,戴着个遮阳的草帽。康平施施然登上了马车,朝着宫中奔驰而去。 冯皇后在中宫之内,秀美颦蹙,那高淑妃站在她的背后给她乖顺地捶背,柔声劝慰:“姐姐何必为了个黄毛丫头烦扰。” 冯皇后冷冷瞥了她一眼:“听闻你那侄子和她的弟弟在水木书院的时候还挺好的?” 高淑妃连忙说道:“那都是孩子们的事情,何况她那弟弟如今不都已经去了燕南了么?” 冯皇后依然气闷,问她:“那你是觉得我小题大做了?” 高淑妃道:“我哪里懂这些呢?既然皇后娘娘觉得此事有异,大概就是有异吧,不过我这个鲁钝的脑子,只怕是死也发现不了究竟有何异处的。娘娘也别指点我了,指点了我也不懂。” 冯皇后看向她年轻甜美的侧脸,将她的手拂了开去,冷声道:“就你这样子还想去河西做王太后呢,到时候跟你的儿子一道儿被河西那群豺狼给吞了都不知道!” 高淑妃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娘娘不是说咱们只要将那姓刘的给除掉,河西就太平了么?” 冯皇后看她那副烂泥糊不上墙,眼高手低,只直勾勾盯着河西的样子,心中冷哼一声。 此时下头黄门来报,镇西王世子妃进来了。 冯皇后将高淑妃挥退了去:“你先下去待着吧,这儿也不需要你服侍了。” 高淑妃屈膝道了声“是”,袅袅婷婷地走了,出门的时候恰好遇见康平。 “世子妃。”她低头微微行了个平礼。 康平还未曾见过高淑妃,见她满头朱玉,似乎品级不低,看着也不过是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那张脸瞧着也有些眼熟。 她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淑妃娘娘。” 这高熙还真的长了张人畜无害的面容,瞧她那样子,只怕方才冯皇后还在同她推心置腹地聊天呢吧?谁曾想她早就借着高广寻向他们伸出了橄榄枝。 这女人还真不简单。 高淑妃笑得云淡风轻,柔声道:“世子妃,皇后正在殿内等候。” 瞧她那处处柔弱作风,康平直觉地觉得此女不容小觑。年纪轻轻越过左昭仪坐到淑妃这个位置上,还有个儿子,冯皇后竟然还将她引为知己,看来这女子长袖善舞的水平很厉害啊。加之她又背着冯后同他们私下往来,康平纵使想要得到高家的支持,也不得不好好审度一番,这位年轻的淑妃究竟想要作甚。 她微笑着回了礼:“有劳淑妃娘娘。” 言罢,她便提步朝着殿中走去。 殿中四角都放着冰块,凉风习习,那冯皇后冰冷的神情更是叫人脊背发凉。但康平昂首阔步、不卑不亢地迈入殿内,先是四平八稳地行礼,随后抬头笑问:“不知道皇后诏见臣妇入宫是为何要事?” 冯皇后瞧着她那张平静的脸,微微眯了眯眼睛。 她不过就在去年的御花园宴会上、以及之前通知她镇西王薨逝消息的时候见过两次面,长得如何都未曾仔细瞧过。如今看来,却觉得此女年纪虽然轻,眉宇之间却透着一股叫她心里压抑难耐的威慑。 她母仪天下多年,把持朝纲,竟也被她那抬头一瞥惊出了半身的冷汗。 “郑家三娘。”她朱唇轻启,将她的名字缓缓道出,神色凌然。 寻常的小丫头片子若是被她这么一点名,早就吓得双膝一软,只可惜康平却毫无所动,只微微笑着应道:“在。”那脸色竟然不过是来拉家常一般! 冯后心中一震,只觉得面前女子恭谨面皮之下藏着张玩世不恭的里子,可偏偏她的宫礼并无半分错处,膝盖该曲的曲,腰背该直的直。 她瞧着她那张轮廓柔和,笑意盈盈的脸,只觉得不知为何胆边都要长毛了。她这辈子只这么害怕过一个人, 分卷阅读120 分卷阅读121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21 但那个人早就在十年前化为了大慧觉寺山后的一抔飞灰! 眼前的女子和十年前的慕容康平全无半分的相似! 她努力镇定脸色,凝神问道:“叫你来,是想问你,可知道崔仲欢去了哪里?” 她不问她认不认识崔仲欢,也不问她刘家和崔仲欢什么关系,而是直接问她知不知道去了哪里,潜台词就是,前述两个问题,他们已经知道了答案。 康平笑着答道:“崔二爷说想去河西瞧瞧,就跟着夫郎一道出龙都了。” 她就把答案这么轻飘飘地甩在了那里。 冯皇后保养得宜的脸上微微露出了愠怒的表情:“去河西瞧瞧?本宫可记得崔仲欢当年与刘世子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这么几个月就成了能结伴同游的好兄弟了?” 康平说:“龙都的纨绔也就这么几个人,崔二爷爱喝酒,夫郎也闲着无事做,两人天天结伴斗鸡遛狗,一来二去就熟了。至于之前的仇怨——大概也就一笑泯了吧。” 她每句话都说得颇为诚恳,甚至还带着一股子夫郎不肖、恨铁不成钢的怨愁。 冯皇后紧紧捏住了指尖,那涂了蔻丹的指甲衬得被捏紧的手指益发苍白了。康平却像是看不懂人的脸色一般,又一脸天真地道:“我那夫郎没甚作为,崔二爷也是个天天就知道贪杯的,娘娘一笑哂过便好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竟然让娘娘如此生气?” 冯皇后被她那眼神弄得满肚子火硬生生压在喉头,却硬要拿出平和无波澜的语气讲:“原来崔仲欢这么些年竟然还能和刘世子混成酒肉朋友。他当年可也是惊才艳绝的人物。” “哦,不过年纪轻轻就坠马断腿,羽林中郎也当不得,又不肯回清河,混成这样也没法子了。” 她语气略带着些惋惜,复又叹了一句:“也是崔二爷命不好。” “呵。”冯皇后却轻笑了一声,“那崔仲欢当年做羽林中郎做得好好的,骑术也是冠绝全龙都,竟然能在宫里头把腿给摔断了,当真是世事无常。” 康平微微敛了眸子。 哟呵,这冯后现在还敢威胁她了?说崔仲欢在宫里摔断腿世事无常,是想告诉她,当年就算是崔仲欢这样郎艳独绝的人物,他们都能给弄成个残废,她这么个孤苦无依的小娘子,能被给随意捏圆拍扁是么? 她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只是叹道:“是呀,世事无常。” 冯后冷冷盯着她,只觉她那双漆黑的瞳仁里头什么也瞧不出来,一时竟然摸不准她是心机深沉还是真头脑简单。 她微微沉吟了一会儿,复又说道:“世子妃不怕世子同崔仲欢相处久了,染上恶习吗?” 康平微微蹙眉,依旧是那副恨铁不成钢的小媳妇样子:“臣妇又能有什么法子?再说崔二爷不过是贪杯而已,夫郎倒是对那些琼浆玉液也没什么兴趣。” 冯后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了:“哦,那倒还算不错。不过世子不沾酒,却不知道能不能抵挡得住五石散的诱惑?” 康平一怔。 冯后立刻捕捉到了她的讶异,叹息了一句:“那崔仲欢做了多年的瘾君子了,这世子同他常年混在一处,本宫还真是担心。” 康平却微微抬起头来,问道:“五石散不是禁药么?皇后娘娘既然早知崔二爷服散,怎不将他打入大牢,任由他在外头瞎逛。娘娘,可别逗臣妇了。” 五石散自魏晋以降就颇受士人阶级喜爱,服用后全身酷热难当,必须以阴寒食物来抑其燥火,据说服散能登极乐。魏晋时士人所喜的敞怀狂放之姿态,多半是服散所致,但是他们并不以为意,反而对服散十分拥趸。 如今五石散在南方楚地依然盛行,但是在黄河以北的大燕,自建国以来就将五石散列为禁药,严加管制,制散、贩散、服散都列入刑典,制作和贩卖数量巨大者处以极刑,而服散者,一经发现,打入大狱不说,还要强制戒除。 冯后看向她那双眼,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寒。 她方才为何觉得自己似乎是要胜了呢? 她死死盯住下头那位年轻妇人的眼睛。 可是那双黑色的瞳仁里头像是弥漫着漫天的迷雾,叫人看不真切,一瞬间她恍然觉得那双眼睛里似乎有寒芒闪过,下一刻却又只是毕恭毕敬和茫然。 康平继续道:“娘娘何必要吓臣妇呢,若是娘娘早知道崔二爷做了瘾君子,怎能坐视不管呢?这有违燕《律》。” 然而康平嘴上说着毫不担忧,面上云淡风轻,实际上听到冯皇后说崔仲欢服散时,那震惊浑然不少,几乎是像座大山似的向她压来。 冯皇后断不会随随便便用服散两字来压她,只她这么一说出口,康平几乎就能百分之百确认,崔仲欢这些年确实服散了! 联想他此前一直在外的嗜酒声名,康平的指尖都有些发冷。 从宫中出来之后,秋韵见她回到房中便像是被抽了骨头似的累倒在榻上,脸色苍白,去摸了摸她的手,也觉得冰凉潮湿一片,连忙问道:“娘子,是皇后娘娘为难你了么?” 康平捉住了她,神色肃然:“你同崔先生相处久了,可曾发现他有何异常?” 秋韵一怔:“有何异常?” 康平说:“崔仲欢如此嗜酒,之前一直在西市烂醉如泥,后来同世子交往之后,却似乎不怎么喝酒了,是不是?” 秋韵道:“确实,娘子不在的时候崔大人常来府上,但并不像是坊间传闻的酒鬼样子。” 康平皱眉,服散之人不需要发散的时候也与常人无异,但久服之后便会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这与崔仲欢此前的样子确实颇为相似,她竟然只是以为是因为他颓然多年,不曾好好打理自己造成的。 可如今细细想来,自崔仲欢与世子府达成共识,凡半年有余,这半年他倒是发愤图强,却全然不见脸色变回常态。要知道当年的崔仲欢可是面若冠玉,发如乌云的美男子。 如今五石散在国中已经禁除了百年,饶是她都不曾见过五石散的样子,更不知道那服散之人具体是个什么形容。秋韵就更不必说,她或许连五石散是什么都不曾知晓。 不过秋韵想了想,思及腊日那次崔仲欢在府上发病,踌躇了一下。 康平立刻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秋韵心想,此前崔大人不让人说出去,是因为怕世子知道了他的病而疏远他,如今他做了世子的幕僚,还随行河西,娘子纵使知道了也无妨,便说:“崔中郎似乎有个怪病,发作起来颇为吓人,之前在府上发作一次,怕让世子知晓,阿虎回到崔府拿了药酒给他服下,他就好了。但他因为戒酒,不肯吃药,才致病发……” 康平大惊,五石散需用烈酒服食,秋韵所描述崔仲欢的病 分卷阅读121 分卷阅读122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22 情,可不就是戒断五石散时的反应!崔仲欢只怕这些年喝酒喝到这般田地,都是服散所致。 慕容焕既然动手脚让他摔断了腿,自然是怕他这个掌宫中禁卫的清河崔氏嫡子回过神时,将矛头对准宫内。既如此光毁了他羽林中郎的仕途还不够,还得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此前宫中不担心崔仲欢和刘易尧交往相处,只怕也是知道崔仲欢服散成瘾,不能成事,因此才毫无顾忌。 一个被五石散控制的人,纵使顶着清河崔氏的姓氏,又能帮助刘易尧什么? 崔仲欢一开始是从何处得到这五石散这种在国中禁除了那么久的东西的?怎能同宫中未有半分联系! 康平只觉得脱力,朝着榻上狠狠倒去。 秋韵大惊,她原以为这病也无甚大碍,谁曾想娘子竟然脸色大变,她连忙拽住康平:“娘子!” 康平咬牙切齿:“幸好崔仲欢还算有点脑子,已经在想着戒除了!” ☆、78.第 78 章 从太原出来后再往西是太行山的余脉, 穿过狭长山谷便进入夏州,州治统万城, 刘易尧一行将在革融县渡过黄河继续西行。 但这一路的官道尽是山麓,沿途不过三四个荒废的官驿,早已人去楼空许久。 呼延西坨满不在乎地说:“我之前从河西到河东来的时候也是一路荒凉的, 天天在马背上赶路, 累了吃点饼子渴了喝点水。我那河东的老子倒好像以为从河西到河东特别容易似的。” 出了太行山脉之后两边的道路开阔了些许,一眼望去皆是微微起伏的丘陵和平原, 再无如太行中那般隐天蔽日的巨树。山崖都是光秃秃的,像古早鲜卑武将中流行的半秃子光头。但呼延西坨说:“这边比太行山里头还危险。” 阿虎不明就里:“这边那么开阔, 能有什么危险?” 呼延西坨张牙舞爪道:“有狼啊!” 阿虎在太行山里头经历了一遭, 胆子也长肥了, 竟然笑道:“狼怕什么?何况这里又不是山里, 哪来的狼?” 呼延西坨一看就知道他城里长大的没有见识, 道:“这种地方狼才多!山里兔子、狐狸也多, 狼吃得饱饱的,自然懒得搭理有武器的人,但这里吃得少,每头狼都饥肠辘辘,瞧见人之后, 就算看见你们的手中有武器,也会因为饥饿而铤而走险。”他朝着阿虎“嗷”了一声。 “狼最喜欢你这种细骨头的小郎君了!” 阿虎丝毫不畏惧, 学着呼延西坨的样子抬起手“嗷”了回去:“我不怕!” 呼延西坨便哈哈大笑起来:“对, 你胆儿可真肥!”说罢又去捏阿虎的脸。 阿虎在龙都刚刚养出来没多少的胖脸颊, 此刻因为路途劳顿又消下去了,只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挂在脸上,提溜了一圈,去躲呼延西坨没轻没重的爪子。 但他怎能躲得过呼延西坨的身手,直接被抓在了脸上,薄薄两层皮都给捏了起来。呼延西坨叹息一声:“咋好像比起在太行山里的时候又瘦了呢?”过了一会儿又像是拎起个小鸡仔似的直接把阿虎给提溜了起来:“臭小子,老子我要是正经岁数成亲,儿子都你那么大了。” 阿虎扭了扭身子要跑,却被呼延西坨按在了马背之上,“你给我老实点,天天粘着你崔二爷,你崔二爷都要烦你了!” “才不呢!二爷!二爷!”阿虎踢着两条腿抗议。 从太原出来都是日复一日的土路,每条道似乎都长得一模一样,似乎走到地老天荒那路都不会有任何的变化,山峦的起伏都像是复刻的一般,刘易尧甚至觉得时光在山路上都不曾流淌了。 穷极无聊的时候那帮男人能聊的就只有女人。 呼延西坨摁着阿虎哀叹:“老子的儿子诶!” 尔朱光年轻些,因为做了流民也没娶上媳妇,凑过头去问道:“西坨大哥你娶亲了么?” 呼延西坨恶狠狠呸了一声:“娶个屁!原来在河西老子是有个相好的,事儿都成了,就差拜腾格里了。结果河东的老爹叫我回去——妈的,我那相好不肯跟着,河东那里也说给我找了个士族女,咱俩就这么掰了。” 尔朱光实际上没见过多少士族女子,唯一接触过的就是康平,所以他以为自己之前听说过的那些士族女子柔柔弱弱的传闻都是假的,真正的士族女子应该和大单于阏氏那般同胡女没有两样。 他又问:“那你那个士族老婆呢?” 呼延西坨哼了一声:“相看两相厌,没两天就和离了。然后我就被我那老爹派来了这儿——我这回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大单于回河西去了。” 尔朱光羡慕道:“那多好,能和你那个相好再在一处了。” 呼延西坨气得一巴掌拍在了马屁股上:“好个屁!那会儿等我一出河西她就嫁给别人了。妈的!她说反正我都要去河东当汉人孬蛋了,等我做甚——老子说了来河东就是孬蛋了么?老子等回了河西定娶十八个老婆气死她!” 他又转过头来对刘易尧说:“大单于,等到了河西论功行赏的时候您得给我至少封个什么右谷蠡王啊!” 刘易尧皱眉道:“如今河西还留着这个?” 汉时匈奴大帐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等一系列官职,层层分封,单于为王。左贤王通常是太子担任。这些左右大臣为帝国的核心——但那时候匈奴还是个可以与中原的大汉抗衡的强大游牧帝国。 魏晋以降五胡乱华,各部落种族兼并屠戮,加之燕世祖一统河朔,辽东的鲜卑人最终取得中原河山,匈奴便早已蜗居河凉一隅,只能死死钳制住丝路咽喉。 北凉被破之后刘氏匈奴向龙都慕容俯首称臣,受封镇西王,部落解散,单于的王权荣光不再。就连他们常常所说的现今河西的“匈奴大帐”,也同之前凉国时期的大单于台不可同日而语了。 匈奴刘氏如今不过是慕容燕国的附庸封臣而已,哪里能妄自再往下分封? 呼延西坨咋舌:“哦反正就是那个意思么!” 刘易尧眉头深锁。 他的父亲刘景同当年的镇国公主慕容康平一样也是汉化的忠实拥趸,翟融云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龙都汉人,河西这片土地的汉化程度应该远高于如今闭目塞听的龙都的。一路上尔朱光、呼延西坨等人称他为“大单于”,他以为不过是匈奴故人对他的敬称。 这十年河西究竟发生了什么? 难道四部之中已经有许多人想要重新建立一个游牧的帝国了么? 呼延西坨看他的脸色微微有些不对,连忙解释道:“大单于,你瞧咱们河西也被封锁那么多年了,龙都的消息进不去武威的消息出不来,其实早就变成 分卷阅读122 分卷阅读123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23 了个高度自治的地方了。河凉两州的刺史现在也早就成了四部的岳丈,都是一家人了。” 刘易尧闷闷地道:“所以呢?” 呼延西坨也闷闷地解释:“也没啥所以了……咱们都等着您回去之后给先单于报仇然后——” 刘易尧吐了一口气打断了他:“不,你们很多人并不是想给阿耶报仇,而是更想给我报仇吧?” 只要他死了,四部就立刻能揭竿而起,重建匈奴帝国。 他不死,反燕就还差点火候。 呼延西坨连忙表忠心:“大单于,咱们是永远站在您这里的。四部中那些傻逼咱们不用去理会他们!” 刘易尧笑了起来:“想必四部也不会发现不了,如今先把吐谷浑的狼子野心给挡住了,再往东进也不迟。否则照样能让姓慕容的给端了老巢。” 呼延西坨简直要满头大汗了,连忙答道:“是是是。” 刘易尧又说:“反正大燕气数也就这两年了。” 呼延西坨蓦然大惊,大单于方才说了什么?大燕气数就这两年?这是个什么意思……莫非大单于的心里也想要这反燕? 也对,那慕容焕把他困在龙都那么多年,骨肉分离,要他也出了龙都那牢笼,立刻反口朝着那帮鲜卑杂碎的手上咬去。 大燕气数将尽,这话实际上还是从三娘的口中出来的。 大燕自立国以来就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胡汉之间的平衡,历代帝王皆不敢过分冲动汉化,又不敢延续游牧遗风,汉化的进程迂回前进,只为了守住以农耕文明流传千年的中原江山。 但冯后冯居安把持朝纲打压汉人,胡汉矛盾日益尖锐,老祖宗好不容易消弭了一点的胡汉界限又给重新划了出来。累世公卿成了二等民,是要逼着所有汉人全部南渡楚国才能罢休么? 太子慕容旭年长却鲁钝懦弱,同慕容焕一样成为了冯氏掌中玩物,宫中还有个看不清目的的高氏。 慕容家的中原江山坐不长了。 三娘说这话的时候简直是痛心疾首。 是啊,能想出找吐谷浑打压河西这种馊主意的冯后,哪里能帮慕容焕坐稳这大燕江山。 呼延西坨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本以为这大单于文文弱弱,路上也寡言少语,真怕他到了河西被吞得骨头都不剩,但没想到“大燕气数将尽”这种话都能气定神闲地说出来。看来还真是个闷声发大财的主儿。 愣了半晌他突然又傻笑起来:“得了!我还以为龙都那贵人叫我来辅佐大单于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现在看来真是来对了!” 刘奕平翻了个白眼儿给他:“这么说来之前你一直以为咱们世子是扶不上墙的阿斗?” 呼延西坨搓了搓手:“也不是,我可是对大单于忠心耿耿,就算大单于再扶不上墙,我也要拼了命地往墙上糊,做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孔明哪!” “就你还孔明!”刘奕平道。 呼延西坨伸出一个巴掌:“说真的,之前我刚接到任务的时候,觉得我这任务能成的概率就五成。我是能借点呼延家的威势帮帮大单于,可是剩下的五成真的得大单于自己努力。不过现在——”他把另一个手掌摊了开来,伸出了四根手指,“已经九成了。” 刘奕平问道:“那剩下的一成呢?” 呼延西坨说:“那剩下的一成就是命了啊!大单于是不是天命所归又不是我说了算的。” 刘易尧倒是笑了:“我原以为你刚来的时候,心里头的把握只有一成。没想到竟然还有五成那么多。” 呼延西坨瞪大了眼睛:“要是就一成的把握,我那老爹是肯定不会派我来的!” 他可是从河西好不容易,历尽千辛万苦给挖出来的独子,怎能随随便便又给人送去河西去。他笑眯眯道:“大单于,我那老爹曾经受过龙都那位贵人的恩惠,是她为您担保,我老爹才敢把我派出来协助大单于的。那既然那位贵人都敢给您担保了,这把握怎么着都得五成了吧?您说是不是?” 刘易尧看他诚恳的神色,轻笑着摇了摇头叹息:“难得我还能有人给担保。” 旋即他想到了什么,突的又问道:“你方才说,龙都那位请令尊出山,是因为令尊曾经受过她的恩惠?” 三娘才十六岁,哪能给个河东的豪族恩惠呢? 莫非他想岔了,请呼延西坨来相助的并非三娘,而是另有其人? 可是龙都之中除了三娘还能有谁?睿王夫妇不问世事,交际圈很窄,其他的贵族子弟更是避他不及,怎会出手相助? 呼延西坨说:“是啊,她是我老爹的上峰,我老爹当年在漠北战场上还被她救过一命,要不是她,现在就没我呼延西坨啦。所以我那老爹再舍不得也得把我送出来啊。” 刘奕平闻言吃了一惊,立刻大声问道:“啥?难道不是我家世子妃么?你老爹是谁啊?” 呼延西坨道:“我爹姓裴啊!” “哪个裴啊!” “河东还能有哪个裴啊?” 河东,裴希声。 刘易尧如遭雷击。 龙都中,曾经上过漠北战场的人还能有谁?能有本事再漠北战场上一路提携裴希声的还能有谁? 可那人早已是十年的飞灰,荡入大慧觉寺后山的晨钟暮鼓,在这个世间消弭了踪迹。 他只觉得怀里像是揣了一只醉了酒的鹿,又似乎是空腹过量饮茶之后产生的醉感,只让人头晕目眩,几乎要坠下马来。但他到底牵住了缰绳,面色苍白而凝重:“你莫不是在说笑的吧?” 起死回生之事怎么可能。 他定定地望向了呼延西坨。 在太原双塔之下段联就给他刻意将那个大慧觉寺舍利能起死回生的故事,他虽然不相信,却已经在潜意识中种下了根,呼延西坨那么随意一撩拨,就像是雨后的春笋一样拔节伸长,顷刻之间成为参天巨树。 崔仲欢在后头听着亦是面色惨白一片:“这怎么可能——” 刘易尧纵身向前,盯住了他:“呼延西坨,请你将事情说得清楚详细一些,令尊是裴希声?” 呼延西坨不明就里说道:“对,他是叫这么个名儿来着。” 三娘一开始让贺赖孤给他的字条里,裴希声是第三个人。 刘易尧继续问:“龙都有人叫裴大人来助我,这个人曾经在漠北战场上是裴大人的上峰。这个人究竟是谁?是男是女?” 呼延西坨道:“我哪里知道是男是女,我那老爹就告诉我龙都有个人叫他来帮你,是他原来的上峰,还是他的救命恩人。所以我就来了。怎么,世子您不认识?” 刘易尧低头凝思。 后面的崔仲欢长叹一声:“唉。” 呼延西坨更是一头雾水了,今儿个没说两句话,都叫大单于给捉着了 分卷阅读123 分卷阅读124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24 字儿,今日是不是不宜瞎聊天呢?他看着刘易尧一瞬间青一瞬间白的脸色,实在是不明就里,又瞧向后头的崔仲欢,连忙勒马掉头跑到崔仲欢的身旁去,压低了声音问道:“崔先生,您给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还以为大单于一早知道是谁派的我来的呢。” 崔仲欢苦笑一声:“我们原来猜的,同你说的那个,不大一样呢。” 呼延西坨道:“那你们一早猜的是哪个?” “龙都的世子妃。”他说。 汉姓高门之间累世姻亲,陇西李氏和河东的几大高门之间皆有裙带关系,更何况世子妃手中握有贺赖孤那样厉害的暗卫,所以一开始他们几个对世子妃能说动呼延西坨的父亲也没抱什么太大的怀疑。一直以为是世子妃的安排。 呼延西坨也一直没说他的父亲就是裴希声。刘易尧、崔仲欢几个就一直以为是个普通的河东子弟,其一,高门大户的汉士都不太会上战场,其二,小门小户的,能说得动也是容易。 如今看来却与他们之前所想大相径庭。 裴希声是前大司空裴音的族弟,以冷漠著称,从不搭理世事,就算陇西李氏是他的丈母娘他也不会冒着风险将独子重新送回河西。 加上世子妃再怎么手眼通天,也不可能跑到三十年前的漠北战场上去把裴希声给救下来。 所以呼延西坨并不是世子妃搬来的救兵。 谁能凭借救命之恩,搬动裴希声让他给刘易尧保驾护航? 崔仲欢目前只能想到一个名字:慕容康平。 听崔仲欢说是“世子妃”,呼延西坨尴尬地摆了摆手:“那怎么可能呢……哪能看着阏氏的面子上来帮大单于,顶多也就是看着大单于的面子上帮帮阏氏啊。诶,大单于成亲了啊?阏氏是哪家的姑娘?” 崔仲欢纠结地回答:“荥阳郑氏。南阳侯的女儿。” 呼延西坨脸都皱起来了:“那更不可能了啊,南阳侯不是那个倒戈向冯皇后的了么,多大的脸能请的动我那眼高于顶的老爹。” 说罢他又自言自语道:“哦怪不得大单于那么吃惊。原来他以为我是大阏氏请来的啊?啧,那大阏氏看来也是个人物啊。兰家的娘子只怕是——” 崔仲欢眉头深锁,沉声问道:“那你说的那个贵人究竟是谁?” 龙都中难道还有他们不知道的盟友么? 呼延西坨却摊了摊手:“我还真不知道。哦对,有个线索是,来传话的那个人我急匆匆见过一面,长得真是特别的漂亮,应该是个吐火罗人。” 崔仲欢大惊。 “你是说吐火罗人?蓝眼睛的?” 呼延西坨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就和他打过一个照面,后来的事情都是他和我老爹谈妥的。不过那双眼睛真的,这辈子都忘不掉,漂亮的简直没法形容。我在河西见过那么多的胡姬了,还从未见过比他长得还要好看的……嗨呀,怎么偏偏是个男人呢!要是是个姑娘,我天天去她窗户下头唱歌,非逼她嫁给我不可。” 他露出了一副愤慨的神情,好像那人长了个男子的身躯就是在暴殄天物似的。 他又继续说道:“说真的,我老爹当年在漠北谁救过他,他欠过谁我还真的不知道,也不晓得现在当年那些漠北的旧将领在龙都还留了几个。他只说是报救命之恩来着。大单于就是再逼问我,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啊。他要真想知道,可能只能掉头回河东去问我那阿耶了。” 一多半的证据指向了世子妃,而另一半的证据却指向了早就死去的镇国公主。 呼延西坨凑近了继续问道:“你说,就算请我阿耶的不是大阏氏,那大单于怎么能这么惊讶呢?” 实在是有些过分夸张了吧? 崔仲欢苦笑一声:“龙都里,有那本事救你阿耶的,能是谁?” 呼延西坨道:“谁啊?” 裴希声在漠北之时任左路偏将,同路主将正是以公主之身空降的慕容康平。再往上数,就是三军主帅刘景。裴希声坐到那个位置,军中他的上峰一共就这么两位。 崔仲欢道:“你还真是不知道,是先镇国公主慕容康平!” 呼延西坨道:“我那老爹年轻时候那么厉害么?是镇国公主的直接下属?” 崔仲欢说:“可不是么……” 上过北漠战场又一路坐到左路偏将的裴希声当年在众汉姓高门之中也是异类了,战后他解甲归田不愿出仕龙都。崔仲欢年轻气盛之时,也曾把这个顶级高门出身的将领视为偶像。 呼延西坨哼哼道:“我阿娘一直说他是个孬种……” 崔仲欢叹了一句。 呼延西坨立刻又问:“可那镇国公主不是十年前就已经——” “正是如此。”崔仲欢神色凝重,“所以你那阿耶难道是接到了人托梦不成?” “怎么可能!”呼延西坨道,“我才不信什么牛鬼蛇神,再说我是真见过那个使者——” “那能是谁?” 崔仲欢被他闹得只觉得自己耳朵里有什么东西在嗡嗡响,背后一层一层的冷汗几乎要浸透单薄的夏衫,呼延西坨描述中的那位龙都的贵人形象如此清晰却又极其的扑朔迷离。他也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突然之间,咋咋呼呼的呼延西坨的声音骤然拉远了,仿佛是人将他的脑袋塞进了一个水罐子里头,只剩下咕嘟咕嘟的闷响。 还趴在西坨马背上的阿虎尖叫一声,立刻扑了上去:“二爷!” ☆、79.第 79 章 崔仲欢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路上也能犯病。 分明离开太原之时是同阿虎算好了剂量, 服用完毕之后,才上路的。 五石散难以戒除, 每每想要戒断,停上十天半月,药石发动, 便如同去鬼门关走上一遭。他只恨自己初断腿后, 生活看不到任何希望,大量服散, 如今药瘾已经深入骨髓,想要连根拔除, 必然需要受千锤百炼、切肤腐骨之痛。 药石发动之时他如同被无数黥面罗刹钳住喉咙, 精神恍惚, 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想要再饮烈酒, 再服散剂, 那时候他哪里还记得自己是谁, 身在何处,所做何事?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要再服一剂。 阿虎不明真相,以为他是狂症,用药吊住就可无事,往往也不问他的意思, 强行给他灌药,以至于快一年来, 他的散瘾从未完全戒断。可他又不敢同阿虎道明, 他所服食之物, 乃是早在百年前就在全国严令废止的违禁之物。 崔仲欢两手颤抖,他此刻还尚存着一些意志力,但知道这点意识不消片刻就会被散瘾吞噬,双眼一黑之前,他看向了刘易尧,他眼底满是错愕,冷冷地盯着他。 随后崔仲欢就向着后头重重倒去。 幸好呼延西坨 分卷阅读124 分卷阅读125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25 就在他的身侧,见他坠马,直接一撑马鞍纵身跃起。他是长在马背上的河西匈奴人,动作敏捷,崔仲欢又身体瘦弱,体重不高,呼延西坨伸手将他捞起,才不至于让他脑袋着地,摔断脖子。 “我去,老崔你咋了,突然往后一仰,你不知道从马背上掉下会把脑壳摔烂么!”呼延西坨怒斥。 怀中崔仲欢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般,整张脸涨得青紫,一双手倏忽伸出来死死卡住了自己的脖子。 呼延西坨一惊,却见到阿虎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去解崔仲欢的腰带。 那个羽林中郎的酒壶就在腰带上,山路颠簸,崔仲欢怕把壶颠出来,没有直接挂在腰上,而是用了个扣子将它给扣住了,但现在崔仲欢就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拼命扭动,阿虎人小力气不大,根本按不住他。 “壶!壶!”他急得都要大哭出来。 呼延西坨也是第一次见人犯这种奇怪的狂症,惊异之余,立刻抬手帮助阿虎将人按住,把崔仲欢的两只手往身后一掰,死死地压在了地上,像是压一只声嘶力竭待宰的猪。 阿虎手忙脚乱地拿下那个酒壶,又从怀中掏出那个保管完好的药匣,抖落药粉入酒,熟练地掐住了崔仲欢的下巴将酒灌入。 崔仲欢两眼失神,定定地望着头顶一片昏黄的天空。 过了一会儿,他不抽搐了,嘴角漏出些酒来,像是一具了无生气的死尸。 此刻前头的几个尔朱部兵,并刘易尧主仆二人都围了上来,崔仲欢在路上一直很正常,刘易尧不禁疑问:“你家先生这是怎么了?” 阿虎摇头晃脑,将那崔仲欢用于掩饰自己服散真相的说辞说给刘易尧听:“先生有癫症,一直靠药压制,上回在太原的时候已经服过药了……按理不会这就发病了呀……” 崔仲欢发病的周期虽然不太稳定,但这么久了阿虎也大致摸出来点规律,这一遭还真是叫他措手不及,无辜地跪坐在灰土地上抬头看向刘易尧,心中不住忐忑,刘世子别真的因为这病嫌弃咱们二爷,把他俩丢在这关中的大山里头…… 刘易尧皱眉看向躺在地上意识全无的崔仲欢:“那他现在如何了?” 阿虎见他面上似乎流露出了些关切之意,连忙说道:“服了药就会好一些的,不过等二爷醒过来只怕是要浑身乏力,需要好好歇息。”他又不住地去拿眼睛瞄刘易尧,揣摩他的神色,担心他嫌弃两人拖了队伍的后腿。 刘易尧思索了一会儿,又看了一眼呼延西坨,终于还是道:“先在旁扎营造火吧。崔先生这样也无法骑马了。” 呼延西坨将双手插在崔仲欢腋下,像是拖一袋麻袋似的将他拖了起来。尔朱部的几个人不发一言地在路边安置了营地,那死麻袋似的崔仲欢便被塞进了帐子里面。 这才中午,因为崔仲欢发病的事情,害的大家半天不能赶路,阿虎安顿好他,心中还是七上八下,害怕被刘易尧瞧不起。他从帐中钻出来,瞧见几个人在外头升了火,尔朱部的人和呼延西坨都蹲在土旁,倒是刘易尧远远地一个人坐在草丛之中,面色凝重,似乎在思索什么。 阿虎也摸不准刘易尧是在想呼延西坨的事儿还是崔仲欢的事儿,他磨磨蹭蹭地蹭了过去。 刘易尧瞧见他那畏畏缩缩的样子,仿佛见到了自己的小时候。 他十二三岁时正是被慕容焕盯得最紧的时候,身旁没有一个亲人,只有刘叔陪着他,他什么都不敢动,什么都不敢做,终日里提心吊胆。世子府上往来的都是面容冷漠的宫中人,看他的神情素来倨傲,同看西市一个乞丐没有任何分别。 他不过是顶着个世子头衔的囚徒而已。 这么看来阿虎倒还比他幸运些。 崔仲欢无子,镇国公主之变后崔家倾颓,崔仲欢离家寡居,他的妻子本就和他感情不深,因此与他和离,再嫁了另一个高门,现在已经是儿女双全,生活美满了。可崔仲欢至今一直孤家寡人,连仆从都没有几个。反而是阿虎陪了他许多年。 从他西出龙都只带阿虎来看,在崔仲欢的眼里,这个西市捡来的小乞丐已经是他很重要的亲人了吧? 不过刘易尧现在觉得也没必要羡慕阿虎,如今他也是有妻子的人了。只可惜还差个子嗣,不过这些都还来得及。 他拍了拍身边倒伏的草丛,道:“过来坐吧。” 阿虎受宠若惊,端正地坐好,提溜着一双眼睛去看刘易尧,连瞄带瞥地看了半晌,才期期艾艾道:“世子,我家二爷……” 刘易尧问道:“你家二爷这病多久了?” 阿虎垂首:“不知道啊……我刚到崔家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吃药来着。但是这病只要连续吃药,就从不会犯的。”他顿了顿,崔仲欢以前吃完药之后就会摇头晃脑、狂笑不止,但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痛苦,而且他每逢吃药必要打量饮酒,阿虎也实在分不清楚他那是喝酒喝多了还是吃药吃的。 接着他又说:“后来二爷想戒酒,但这药是酒做药引,所以他就没有每天在吃,就开始变成这样了。” 刘易尧狐疑地看了阿虎一眼。 他伸手继续问道:“那个药能不能给我看一眼?” 阿虎从善如流,将那精致的盒子拿了出来递给刘易尧。 里头是一盒子灰色的粉末,散发着陌生的香气,却叫人十分不喜,有些青灰,又有些发紫,似乎还有股硫磺的味道。刘易尧之看了一眼就皱眉将那药匣子往外头推了开去。 他也不懂药理,看不出这药有何异常,便又将匣子还给阿虎。 帐子里头突然传来了一阵诡异的响动,像是咳嗽,又像是有人在压抑着笑,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阿虎惊喜道:“二爷缓过来了!”他立刻起身,拔腿朝那帐中走去。 刘易尧听见那异动,眉头越发深锁。 崔仲欢醒来时候的样子也同他认知中发病昏迷后复苏的病人不同,听那帐中响动,刘易尧站起来,停了片刻,到底没有过去。 崔仲欢一直折腾到夜色四合,反正夜间是走不动了,大家就全都留下来继续烤火休息,顺便也当是一路马不停蹄之中的放松。 刘奕平提刘易尧将肉干剁碎了煮了一罐子汤。沿路他们不太造火,那风干的肉都是掏出来直接啃的,又硬又咸,能把门牙磕崩。和着水煮一遍,稍微软烂了些,倒是散发出了一股原始的肉香来。只是这东西到底比不上龙都精心制作的美食。 刘易尧喝了一些肉羹,山道晚间已经开始又许多蚊虫,嗡嗡嗡颇为烦扰,刘奕平问他:“狮子要不要进帐休息了?” 他点头离开草丛,回头看了一眼崔仲欢的帐子。里头一盏如豆的油灯映出阿虎忙碌的身影,崔仲欢似乎已经睡下了。 他转头 分卷阅读125 分卷阅读126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26 进了自己的帐篷。 尔朱光领着另外一个尔朱兵守着火堆,山林具净,刘易尧仰面卧在薄薄的毛毡之上,外头的火光微微映照进来叫他有些睡不踏实。加之白日里呼延西坨的一席话,更让他辗转反侧。他把胸口那慕容康平送给他的拜火教神像拽了出来在手中摩挲。 矿物的质地有些温热,这玉并不是什么好玉,白归白,却并不剔透,间或混有杂色。雕工倒是不错。镇国公主曾说此玉像为北漠战场上所得,却未曾仔细讲过具体来历,但因是她所赠,刘易尧一直佩戴至今。 外头火堆旁突然传来一阵窸窣的人声。 尔朱光压低了声音问道:“西坨,你不休息?” 呼延西坨亦是轻声地说:“没,撒个尿。借点火啊。” 紧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呼延西坨朝着路边走去。 他提着一盏油灯,堪堪也就能照亮面前两三步的路,夜色浓重,他朝着路侧的乱石丛走出了老远,才放下灯,准备解开裤褶,前头却发出轻微的石头动静。他吓得退后一步,以为是狼,却不见那标志性的绿眼睛。弯腰举起地上的油灯才发现,那位罗阿斯站在他的面前。 “你吓死我!”呼延西坨回首望了一眼营地中守着火堆的两个尔朱卫兵,才敢轻声斥责。 这罗阿斯神出鬼没,沿路一直跟随,不知道啥时候冒头。但一般他冒头的时候,就是路上他们遇见了危险,或者需要帮忙杀人,现在这无缘无故地突然冒出来,倒把呼延西坨吓了一跳。 他问道:“啥事儿?你不是该忙着查那个偷学了你们步法的小子么?” 自从太原官驿中罗阿斯发现了有个武功同他师出一脉的神秘人也在跟踪崔仲欢,他便十分重视这件事情,但崔仲欢一口咬定并不知道为何会被搭救,那位神秘人似乎也已经发觉了罗阿斯,自此消匿无踪。 但这都是人家门派里的时候,呼延西坨并不能过多插手干预。 罗阿斯说:“没什么线索,但今天我发现了个别的事情。” 呼延西坨问道:“什么事情。” 罗阿斯:“你们那个崔先生,有问题。” 呼延西坨便笑了起来:“那天你瞧见那梁上小子的时候不就发觉老崔有问题了么?嗨呀,他到底是个清河崔氏的人,你不晓得这种汉姓高门里头各种秘密啊、腌臜啊、勾心斗角啊的。他怎么可能没问题?” 罗阿斯冷冷看了他一眼。 他本就神情倨傲,如今半张脸藏在黑暗之中,更加显得眼神冰凉。 他说:“那个崔先生在服散。” 呼延西坨不明就里:“嗯?” 他长在河西,从未见过五石散这种东西,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 罗阿斯却不同,他道:“早年我在南地见过服散之人就是如此。此散成瘾性极高,上瘾者若久不服食,药石发动之时便会痛苦难耐,失去意识。南地不少士人以服散为乐。” 呼延西坨道:“这东西那么厉害?” 罗阿斯冷冷地笑了起来:“此散服用之后浑身燥热,贪散者若停散便会遍体发寒,呼吸困难,服用后才能暖和起来。但大量服散会导致精神委顿,药石发动之时更是凶险万分。南人很喜欢用这种方法杀人。” 呼延西坨惊叹:“你都说了这话了,是不是你自己也这么干过?” 罗阿斯道:“干过。这比用刀子方便快捷的多,想要个瘾君子的命,只需要多加点剂量便可。” 呼延西坨:“怪不得你认识。”他听完似乎情绪并无波动,反而大大方方的撩起了下衣,毫不顾忌地对着石头缝放起水来。 罗阿斯皱了皱眉。 半晌,他才道:“此药据我所知在燕国是违禁之物。可是看起来你们那个大单于对此一无所知。” 呼延西坨系上裤带,扭头才问:“违禁物?啧,我也不知道了。” 罗阿斯说:“此物凶险,大燕立国之时便已经禁止,这位崔先生既然服散,又是龙都中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他又道,“他的小奴用狂症搪塞,也就你们能被蒙蔽过去。” 呼延西坨瞥了他一眼:“那该如何?将此事捅给大单于,告诉他崔先生在服散?不是狂症?只怕大单于对这个散也没什么概念啊。崔先生不发病的时候瞧着那么正常,不过偶尔吃点禁药,其实也无甚大碍的吧?再说你不是说南地很多人喜欢这种东西么,看来也不是啥特别可怕之物。” 罗阿斯笑了起来:“看来大燕禁除五石散百年,倒是让你们这帮燕人不晓得此物的威力了。但我看那位崔先生却是十分清楚,也害怕被你们大单于知晓。不若一赌?你去问他五石散的事情,瞧他是否会大惊失色?” 呼延西坨一听打赌,便说:“同你打赌倒是没有问题,可是赌注用什么?” 罗阿斯说:“若他真的万分惧怕五石散之事暴露,则正好可以以此要挟他帮我们。” 呼延西坨瞥了他一眼:“你又要他帮你作甚?” 罗阿斯却笑而不语,转瞬之间又一度隐匿到四合夜色之中。 呼延西坨心底里暗暗讽刺了两声,提起那油灯又晃荡晃荡地走回了营地。尔朱光坐在火旁,抬头瞧了他一眼。 呼延西坨摸了摸鼻子,指了指崔仲欢的帐子,道:“我去瞧瞧老崔。” 说罢,他又晃荡晃荡地走到崔仲欢的帐边。灯油精贵,阿虎已经熄了灯,窝在崔仲欢的脚边准备歇下,呼延西坨掀开了帐子,里头飘出来一股陌生的香气,初闻还好,再闻一口,就觉得有些叫人反胃。 他低头瞧了一眼阿虎,思及方才罗阿斯所言,对他说:“你今晚去我那边睡吧,我来瞧着老崔。” 阿虎说:“这个……” 呼延西坨道:“你这正长个子的时候,长不好到时候到了河西,定被人笑话死。我们那边你这种岁数的都长那么高,个个壮得像是牛犊子。” 阿虎踌躇了一下。 呼延西坨一把将他拎起来:“有老子看着你还怕啥?我这是为了你好!”言罢,将他直接从崔仲欢的帐中拽了出来,扯了两下,“细胳膊细腿的,啧。” 阿虎被他丢在了帐子外头,委委屈屈地站了一会儿,见他完全没有让他回去的意思,便只好扭头朝着呼延西坨那顶帐篷去了。 呼延西坨钻进了崔仲欢的帐中,盘腿坐在他的旁边。帐中空气中闷着的那股味道叫他忍不住蹙眉。旋即他瞥见了崔仲欢手边那个精巧的匣子,正是白日里阿虎拿出来装药的那个,他抬手打开匣子,里头的灰色粉末安安静静。 他捻了一些出来,心想这东西真的就是五石散?真有罗阿斯说的那么可怖么? 躺着的崔仲欢突然发出了一声闷哼,呼延西坨蓦然将那匣子阖上,塞回了他的身旁,崔 分卷阅读126 分卷阅读127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27 仲欢又哼哼了两下,念了个字:“水。” 呼延西坨冷哼一声,把我当阿虎了是么?他朝着崔仲欢腰间摸去,摸到那个银酒壶,哗啦一声就给扯了下来。 崔仲欢就被他这粗暴的一扯,给蓦然惊醒了。 “呼延兄……”他这会儿倒是恢复了意识,虽然身体依然无力,却强撑着支起了上身。 呼延西坨微微挑了挑眉,按住了崔仲欢的肩膀把他按回了毡子上:“老崔啊……” 他的语气颇为语重心长。 崔仲欢心里一个咯噔。但黑魆魆的夜色中他瞧不清楚呼延西坨的脸色,光凭那三个字的语气尚不能听出呼延西坨的态度。 “你咋突然犯病了呢?” 呼延西坨接着说。 崔仲欢微微松了一口气,开口嗓音依然沙哑,解释道:“……这是多年的顽疾了。可能因为今日你所言之事实在是太刺激所以……” “你咋还怪我了呢?”呼延西坨皱眉,“我不就说了个我老爹的事情么,就算和大阏氏有些关系,你和大单于都一个一个见鬼了一样。看人家尔朱兄弟,多淡定。”他颇为不满。 崔仲欢尴尬地笑了笑。 呼延西坨叹息了一声,紧接着说:“对了,老崔,问你个事情。” 崔仲欢:“请讲。” “你其实不是生病,而是五石散上瘾了吧?” 崔仲欢呼吸一滞。 呼延西坨顿时了然。 妈的,罗阿斯说的还真是真的!老崔压根不是什么狂症癫症,而是服散上瘾了——这五石散还真是个厉害的东西! 半晌,都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崔仲欢突然闷闷地道:“此事刘世子已经知晓了?” 呼延西坨只想对天翻个白眼,又让罗阿斯说准了,老崔不怕服散药石发动,怕的就怕被大单于知道他在服散! 他沉默了一会儿,脑子里电光火石之间穿过了许多的信息,半晌才说:“没,可能大单于没有留意,但是你服用这种东西,还隐瞒大单于——” 崔仲欢大惊失色,夜色中几乎都能看见他那张骤然褪去了血色的脸,他慌忙一把拽住了呼延西坨的手臂,急促道:“呼延兄弟——我——” 呼延西坨被他一拽,心底也是一惊:这么严重? 但他面上不显,强装郑重地说:“崔先生不想让大单于知道?” 崔仲欢呼吸急促。 呼延西坨摇了摇头,语气重得像是在看家里一口糊了蜘蛛网的锅:“唉,崔先生,幸亏大燕现在也没几个人知道五石散的事情了。我倒是能帮你瞒着,直到你能成功把这玩意儿给戒了。但也总得给我点好处吧?” 崔仲欢苦笑:“崔某尚在努力。呼延兄弟要崔某做什么?” 呼延西坨想了想罗阿斯的话,拍了拍他的肩。 ☆、80.第 80 章 幸运的是“狂症”在刘易尧面前被捅破了之后, 崔仲欢倒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路上服药,而不是鬼鬼祟祟地自个儿偷吃了。 服用了多年, 他将那五石散的计量掌握的还算不错,服下后只是遍体发汗,还不至于陷入躁狂, 因此路中刘易尧并不做他想, 只当他是真的沉疴顽疾。 再往西,穿过广袤的三秦大地, 进入灵州鸣沙镇,队伍将在此处二渡黄河, 随后进入河西之地。 由于太原段联之事, 刘易尧所选择的道路多绕过了大型城镇, 避开各州府, 一直沿着荒废的山道在走, 沿途只在小村庄中补给。避过了遍布冯氏耳目的各郡, 一路走来倒是相安无事。 越往西走周遭的金色越发荒芜,两侧都是黄色的沙山,植被稀疏,经年累月稀少的雨水将山体冲刷出深浅的沟壑,纵然是春夏草深之时, 平原上也少见丛林。山中偶尔藏着零星的村落,有时会有脸色蜡黄, 唯有面颊驼红的幼童从半埋在地下的房屋中探出头来, 盯着他们的队伍。 然而他们这帮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纵使崔仲欢这种,开始注意起自己形象的,也在月余的沙土吹拂下皲裂了脸颊。 狂风夹杂着尘泥吹到刘易尧的脸上,他早就不复龙都时的细皮嫩肉,遗传自翟融云的白皙肤色也在连月的赶路中被日益毒辣的日头晒成了小麦色。路上补给不够,他整个人瘦了一圈,却让下颌骨显现出了更加硬朗的轮廓,那双浅色的眼睛嵌在因为消瘦而益发立体的眼眶之上,配合着微微皲裂的脸颊和□□燥的西北风吹炸的发,倒是显得没有那么阴柔了。 就连呼延西坨都说他,这么一看还真像是刘景的儿子。 越发靠近河西,他就越发生出了一股近乡情怯之意,河西那片土地对他而言是血脉留存的故土,他在河西孕育,他的祖辈父母在河西纵横。可他的一生却全部耗在了往东千里之外的龙都。 他转头对呼延西坨笑了一下:“是么?” 呼延西坨不住点头:“对啊对啊。” 接着,他又高兴地说:“大单于,咱们在鸣沙镇过了黄河之后就算是进河西了,那就是咱们自己个儿的地盘,往前头走顶多十日便能到武威。我阿娘应该也准备好了,到时候便能再洗上一个热水澡,叫上十几个女人好好作乐——” 刘易尧瞥了他一眼。 呼延西坨连忙闭了嘴。 他讪讪一笑,放慢了马速,很快就掉回到尔朱光的身旁,尔朱光压低了声音哂他:“咱们大单于和大阏氏伉俪情深,你在他面前说这种话小心一点。” 呼延西坨龇了龇牙。 鸣沙镇的渡口在中宁县,黄沙一片的山路上已经渐渐可以看到些植被和绿意,那是黄河冲积平原的标志。九曲黄河,在中卫下河沿从东西流向折为南北流向,开启了自西往东的河套地区。刘易尧望着那不远处已经开始袅袅升起炊烟的村落,说:“我们加快点步子,天黑前找到村落驻扎,明日一早便可渡河了。 落在后头的呼延西坨立刻接话:“对,得多补点,出了下河沿再往西要穿过戈壁的边儿,那段路还挺难走的,水什么的都得灌满!” 言罢,他又看了一直垂着头,骑在马上悠悠缀在队伍的崔仲欢。 似乎是觉察到了呼延西坨的目光,崔仲欢陡然抬起了头来。呼延西坨像是一头瞧见猎物的狼似的,朝他龇了龇牙。 走在前头的刘易尧浑然未觉。 一行人恰好经过一个转弯的口儿,突然,前方土路视线未及之处传来一阵喧嚣之声,刘易尧皱眉牵住马缰,只见十六七个头缠白布,衣衫褴褛的壮年男子沿着山路横冲下来,手中拿着棍棒扁担,一瞬间就横在了几人的路前。 一路行来他们挑的都是偏僻的小道,不过他们人多势众,又备有武器,并无蟊贼胆敢剪径劫掠,这帮人看装备动作,也不像是扑通的山贼。像 分卷阅读127 分卷阅读128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28 尔朱光这种在青州当过流民匪的,一眼就瞧出了这帮人不过是乌合之众,立刻纵马上前,甩给刘易尧一个“我来解决” 的眼神,蹿到了队伍最前。 那为首者瞧着不过是个庄汉,袖子撸到胳膊上,露出遒结的肌肉,裤管扎起,足下的草鞋还踏着泥。他抬头看了人高马大的尔朱光一眼,吞了口吐沫。又瞥了两眼在后面,瞧着瘦一圈的刘易尧。 尔朱光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先是道:“我们护送河西镇西王世子回凉州袭爵,还请诸位英雄行个方便。” 为首的庄汉上下打量了一圈尔朱光,眼底露出了些怯意,却是纹丝未动。 对付这种蟊贼素来都要先礼后兵,尔朱光又一次抱了抱拳,语气很是诚恳:“请诸位英雄行个方便!” 他们不过也就十几个人,都是步行,武器也不过是田间地头的农具。而刘易尧一行,每个人都骑马,手里拿着的也都是铜铁所铸的刀剑,甚至还有弓矢,战斗力高下立判。 为首的蟊贼却突然大喝一声:“上!” 身后的十几个庄稼汉就都像是疯了一样将手中的农具一横,作势要上。 尔朱光被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给吓了一跳,傻子都能瞧出来就他们这装备要来劫掠大单于的队伍就是在找死,可偏就有这眼睛瞎了脑子被浆糊糊住的,都不好好比对不对就干冲上来给人祭刀的么? 本在队伍中断的尔朱兵们见状也纷纷握紧了刀柄,踢着马刺朝前,三五匹马一行列阵,将刘易尧护在了身后。 那帮庄汉瞧见,就又开始面面相觑起来。 刘易尧在尔朱部兵组成的阵中冷眼看着前头。 说是劫掠,但这帮庄汉的动作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出滑稽戏,混杂在里面的几个庄稼人连手都在抖了,一看就不是真心想要劫持的,就像是一只小虫子想要烦扰你,咬你一口。 刘易尧都在想是不是一路上他刻意绕过那些大城镇,让冯家那帮人无处施展拳脚,所以狗急跳墙竟然弄了一帮这种庄稼汉来烦扰他。 实在是像苍蝇一样讨厌。 前头尔朱部的几个人还勉为其难地同那十几个无理取闹的庄稼汉僵持着。 蟊贼们也不动手,一个个就横着武器将狭窄的山道堵了个水泄不通,十几双眼睛飘忽不定地盯着尔朱光他们。而尔朱部兵虽然觉得他们武器稀烂,战斗力底下,却也不敢放松,大气都不出一口,手中紧紧握着刀柄牵住缰绳,也是害怕弯道的后头还有什么不对劲。 谁料前头尚未出状况,后面倒是听见崔仲欢发出了一声惊呼,伴着一声骏马长嘶。 刘易尧立刻回头,却见崔仲欢的马不知何时掉了个头,如今却载着他没命了似的朝着来路狂奔。马背上的崔仲欢显然大惊失色,但他由于左腿残疾不能夹住马腹,整个人几乎都趴在了马背上,却还在朝着右侧倾斜。 这样下去他还会再次坠马的! 阿虎尖叫了起来:“二爷!二爷!” 前头的人具被这变故惊得差点忘了思考,刘易尧立刻道:“去追!”离他最近,同时也是处在队尾的刘奕平迅速掉头蹿了出去。但由于此处乃是弯道,马匹转弯之后视线被挡住,刘奕平又因为掉头、纵马慢了半拍,等他蹿出去之后山道间只余下杂乱而急促的马蹄声和崔仲欢一阵一阵的惊呼,却断然看不见人。 崔仲欢死死抱住马脖子,此刻他的半边身子已经挂在了外头,左腿使不上劲,他压根没法在颠簸的马背上爬回去,马身硌着他的腹部,简直要让他把中午刚吃的半块胡饼给吐出来。 他抱着马脖子的手也快松了,整个人就在被甩出去的边缘。 突然他的领子一紧。紧接着身下的骏马哀鸣一声,一个低沉的声音急促道:“放手!”崔仲欢早已经发麻的手臂蓦然一松,整个人都凌空飞起,几乎是在空中翻个一圈,被人拽着撞在了一旁的石头上。 但那人显然给他做了肉垫,只听见一声闷哼。 崔仲欢被震得头晕眼花,刚想爬起来看那人,此刻刘奕平正好纵马赶到,盯着那人脸色一变。 那出手救人的英雄未曾蒙面,因为被崔仲欢一撞,软软地倒在地上,强撑着支起了半个身子。瞧见刘奕平,他连忙将脸侧了过去,吐出了一口鲜血。 刘奕平盯着那人半天说不出话来,踌躇了半晌才道:“你不是余香楼的小二么?” 小二别过脸,又看了一样尚压着他的崔仲欢,怒将他往外一推,强撑着站了起来,又冷冷瞥了刘奕平一眼,正欲提步逃离。 身后却一阵寒芒冷光,一把圆月似的弯刀带着银色的杀气劈砍而来。刚刚受了重伤的小二行动迟缓根本来不及格挡,那把弯刀就像是套圈儿似的扣住了他的脖子。 罗阿斯反扣住小二的胳膊,笑了起来:“既然已经现身,不若前往一叙?” 刘奕平根本不晓得那个拿着弯刀的人是什么时候又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只觉得他那抬刀扣人的动作像极了贺赖孤,正要上前询问,却见崔仲欢抬了抬手,做出了一个阻止的手势。 小二被罗阿斯扣住,眼中出现了绝望的神情,突然他脸色一变。而罗阿斯却眼疾手快地将他的下巴干净利落卸了下来,直接从牙缝里头抠出了一粒尚未咬破的毒丸。 刘奕平一惊,连忙道:“别啊,都是自己人呢,方才他还救了崔二爷呢!” 罗阿斯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直接拽住了小二。 小二被卸了下巴无法自尽,脸色灰败,崔仲欢见罗阿斯如此,也眉头深锁,扶着山壁站了起来,一边捂着自己的腹部,一边哑着嗓子道:“这位壮士对崔某有救命之恩,请你不要过分为难他。” 罗阿斯的笑意没有半丝温度,不过他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拽着小二跳了两步离去。 刘奕平这才想到扶起崔仲欢来:“崔二爷,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崔仲欢苦笑了一声:“此事我还得好好同世子解释。” 待刘奕平、崔仲欢两人回到弯道处时,却发现方才剑拔弩张的两派现在已经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吃饼了。刘奕平大吃一惊,倒是呼延西坨站起来走向他们,问道:“老崔你没事吧?” 崔仲欢因为方才那一遭脸色苍白,只是摇了摇头,旋即又道:“那位壮士可无性命之忧?” 呼延西坨挠了挠肚子,有些不大确定地道:“暂时应该没有吧。我那位罗阿斯兄弟也就是想知道他们师出何处。但他们门规森严,定不能私自对人用刑啊什么的,不论何事都要交去他们总坛处置。” 刘奕平一听这才回过味来:“是你用苦肉计引蛇出洞?” 崔仲欢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意,无奈点了点头。 呼延西坨说:“这是他 分卷阅读128 分卷阅读129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29 们门派之争,那位罗阿斯兄弟一路上帮了咱们不少忙,之前在太原段联派来的那个宵小也是他帮着解决的。所以不妨事。” 刘奕平却说:“可刚才那人我认识啊!” 这下呼延西坨变了脸色:“怎的?你认识他是谁?” 刘奕平点头:“我当然认识,他是余香楼的小二,余香楼还是我们世子的产业呢!” 这下轮到呼延西坨大吃一惊了:“咱们大单于的产业?这么说方才那位兄弟是咱们大单于的暗卫咯?” 刘奕平掰着指头算了算,既然是余香楼的小二,那么应该就算是贺赖孤的手下了,贺赖孤又是世子妃的暗卫,也算是世子府的暗卫,那小二也便是世子府的暗卫,他于是点头:“都是自己人,干嘛要这样?” 呼延西坨长叹一句:“早知道如此干嘛还要弄得那么麻烦——”他转过头去看向刘易尧,“大单于之前我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呢?” 此刻刘易尧也站了起来,神色凝重:“我并不知道一路还有暗卫跟随。” 只怕是龙都的三娘怕他路上出事,派了她手底下的人一路跟着。之前呼延西坨说随行的都是罗阿斯,所以他便以为三娘没有让暗卫来,没想到原来那些暗卫还是一直都在的。 他心里一阵发暖,却又在担心,三娘在龙都,险象环生不逊于河西,她给自己留人了么? 呼延西坨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但却又说:“大单于,你的暗卫们怎么会罗阿斯的功夫呢?” 刘奕平问道:“很奇怪么?我也会啊!”说罢就立刻比划了两下,还真是有模有样的罗阿斯弯刀刀法。 呼延西坨大惊:“罗阿斯的功夫并不外传啊!你们那个暗卫压根就不在罗阿斯总坛的名单之上,所以我那位朋友才想着借老崔之手把他引出来问个分明的!”他连忙捉住刘奕平的手,接着道,“你可别再耍了,你这一套让我那个朋友见着他定气得鼻子都歪掉了!” 刘易尧冷冷地笑了一下:“你那位罗阿斯朋友以为自家的独门功夫无人能学去,却不知就连我的侍卫也会一招半式,由此可见他劫持我的暗卫颇不合理。呼延西坨,让他放人。” 呼延西坨这下傻眼了,他脸色微变,连连道:“好的好的!” 说罢他又纠结地道,“我现在也不知道他把人给弄到哪里去了,我这就去找人!大单于你们还是先进村休息吧!” 说罢,他拔腿就往山上跑去。 刘奕平跟着贺赖孤学武学了三个月,虽然只学到了些皮毛,但也觉得自己是他们这帮暗卫中的一员。虽然不知道贺赖孤到底有多少下属,但对他的那些下属,刘奕平一直都像是自家兄弟般的亲切。见呼延西坨跑开,他连忙蹿到刘易尧身旁不满道:“那罗阿斯也太过自大了一些!” 刘易尧再次向他确认:“你再回想一下,贺赖孤的功夫与罗阿斯他们是否真的是一样的?” 刘奕平道:“既然那罗阿斯都说一样,多半是错不了的。而且我看那罗阿斯的刀法和贺赖孤的招式真的是完全一样,他们用的都是双弯刀。” 他还想起去年第一次见到贺赖孤的时候被他拿双弯刀扣在树上的样子,同方才小二被扣在山壁上的狼狈真是没有两样。那个倨傲的罗阿斯那种骄矜之态,同贺赖孤也是如出一辙。要不是他长得远没有贺赖孤精致漂亮,刘奕平都要认错人了。 刘易尧眉头深锁。 在太原的时候他想过一个可能,就是贺赖孤等人是三娘请来的罗阿斯门徒,这也能解释为何她年纪轻轻身边就能簇拥着这么几个武功高强之辈。可是这个可能性被方才呼延西坨一席话给打破了。贺赖孤他们根本就不是登记在册的罗阿斯,他们是偷学者。 他冷冷地看了从犯崔仲欢一眼,一言不发地跨上了马背。 方才那帮装作匪徒的壮汉不过是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好让崔仲欢心无旁骛地演拿出遇险的戏码,如今说破了,也何解了,这些淳朴的乡民们就引着他们进入村庄,下河沿的渡口就在村尾。 此处虽然还是灵州治下,但同凉州就隔了一条黄河,这边的村民也大多具有匈奴血统,对刘易尧毕恭毕敬,更是打扫出了村中最大的房屋供他歇脚。在村里他们购买了足量的肉干和胡饼,又灌满了水,尔朱光还在村中的铁匠处给自己的马换了一块马铁。 夜幕落下,临水蛙声蝉鸣喧嚣,刘易尧靠着屋前一棵歪脖子树,把玩着胸口那块玉像。崔仲欢拄着拐杖站在一旁。他知道刘易尧在等谁,他在等呼延西坨,因此崔仲欢的内心有如火烤,毕竟用计引出小二的事情他虽不是主谋,却是主要实施者。 刘易尧玩了一会儿胸口玉像,侧过脸来,幽蓝的夜色下他立体的五官越发清隽。他问道:“崔先生用这么险的法子,不怕再坠马一次,将右腿也摔断么?” 崔仲欢苦笑一声,却没有作答。 他难道说这是因为呼延西坨手中捏着他服食五石散的证据,所以才只能这样助他们么? 刘易尧突然又问:“崔先生当年是如何坠马的?我闻先生的马术在禁卫中名列前茅,又如何会一时不慎?” 崔仲欢叹息道:“识人未清。唉,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刘易尧便说:“崔先生在识人这方面确实是应该好好提升一下了。” 崔仲欢只觉得脸上发热。当年若不是他过分相信羽林卫中的弟兄,怎会如此放松。他那匹马跟了他多年,原本十分温驯,那天却被人喂了狂药,刚从马厩牵出来就发了疯。他骑上去欲降服,却被直接甩了下来。 本凭借他的武艺,这么一甩并不碍事,就地一滚便可缓冲,但却有人暗下毒手,趁他尚未站稳之时将他一推,直接推至马蹄之下。他的马头一天刚刚换了新的蹄铁,崔仲欢的左腿生生被踩断,就连骨头都碎成了渣。 “是……”他期期艾艾。 未等他说完,村头路上突然显出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跑得像是风一样快。他冲到了刘易尧的面前,几乎喘不上起来。 认识呼延西坨也有月余了,刘易尧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焦急狼狈。 他问道:“那位暗卫呢?” 呼延西坨道:“他不肯说他师从何人,我那罗阿斯朋友认死理——” 刘易尧大怒,一把拎起呼延西坨的领子,他长得瘦弱,却不知道为何竟然有这样的蛮力,小铁塔一样的呼延西坨竟这样被他拎了起来:“人呢!” 呼延西坨连忙求饶:“好生待着呢,就在村口的草屋里头,他虽然不说,但是他身上有块令牌——”他一只手举着一只手朝着自己的胸口摸去,摸出来块铁令牌来。 刘易尧劈手夺过,瞧见那古朴令牌上的纹饰,只觉得喉头一紧,一颗心像是 分卷阅读129 分卷阅读130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30 被利爪攥住扭曲,牵扯着朝着结了冰的深海中拽去—— ☆、81.第 81 章 崔仲欢便也探头看了一眼那令牌。 只那一眼, 他便大骇,仿若被天雷劈中, 手中的拐杖一松,直接掉落在地。 呼延西坨问道:“大单于,老崔, 你俩也都认识这个令牌?” 崔仲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颤抖着嘴唇问道:“此令牌确实是从那位壮士身上掉落的不错?” 呼延西坨道:“没错——我也认识这块令牌, 之前那个漂亮小哥儿去我老爹府上寻他出山帮大单于时,拿的也是这块令牌。大单于, 看来你家的暗卫还在给别家做事?” 刘易尧手指摩挲着那块令牌,牙根死死咬住, 没有发声。 “大单于可知道到底是哪位大人, 如此暗地帮扶大单于?我老爹死都不肯告诉我究竟是谁, 大单于难道也不知道么?”呼延西坨道。 他也是奇了怪了, 兜兜转转, 那个功夫和罗阿斯极为相似的暗卫竟然和他老爹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方才他在村口小黑屋里头和罗阿斯说他也认识这块令牌的时候, 那位罗阿斯瞧他的眼神,简直就像是饿了一个冬天的草原狼一样。 可他认识是认识,却不知道这令牌究竟属于谁。 这就让人很生气。 他还以为一路上自己辛辛苦苦勤勤恳恳辅佐大单于,等到了河西定然能是一等功臣,谁知道这一路上其实龙都的那一只大手一直在跟随着他们, 那位贵人的眼睛就这样跟着他到了河西。 看崔仲欢和大单于的反应,显然两人都知道这个令牌究竟是属于谁的。呼延西坨不禁想问问了, 究竟哪个人那么牛逼的?他还真是好奇极了, 想要去见上一见。 刘易尧开口:“去给令尊传话的信使, 长得如何?” 呼延西坨便说:“特别漂亮!漂亮得和娘儿们似的,啧,我家豢养的舞姬都没有那么漂亮的——蓝眼睛!海水一样!就是表情太冷了。” 刘易尧微微一动,那快铁令便落入了他的囊袋之中,他面色冷峻,看向呼延西坨:“你带我过去。” 关押小二的草屋就在村口,是个牧民冬日里堆草的地方,但是如今是夏日,又尚未到打草存放的时候,所以狭小的房间很是空旷,小二被缚住蒙住双眼绑在地上。 刘易尧去过余香楼多次,自然也认得他。他在余香楼做事的时候手脚麻利,头脑机灵,瞧着就像是普通酒楼的伙计一样,同西市那些汲汲营营求生存的小人物没有丝毫的分别。有时候会为了一两坨丝绵同胡饼摊子的老板争吵,又有时会为了两合麦的月钱出入和贺赖孤计较,不干活的时候,满眼都是被生活折磨得失了神的麻木。 他原以为就算贺赖孤是暗卫,这个平白无奇的小二也不会是什么暗卫,不过是余香楼为了营业而请来的帮佣而已。却不曾想到他也是贺赖孤的手下,身负着西域几乎失传百年的诡丽功夫。 听见有人进来,小二动也不动,他的下巴脱臼根本不能言语,罗阿斯见他刚烈怕他咬舌自尽,也没有给他接回去。如今他就像是一条死鱼般躺在地上。 刘易尧走到了他的身旁,掀掉了他的眼罩。 罗阿斯就蹲在一旁的柴堆上,冷眼瞧着。 但刘易尧转头对他说道:“这位壮士,能否请你回避一下?” 罗阿斯本不想动,被他凌冽的目光扫过之后,不情不愿地从柴堆上跳了下来,说道:“此人乃是我门中叛徒,就算他是单于暗卫,也应当遵照我门中规矩。” 刘易尧却冷笑道:“是么?我不管他与你们门派有什么关系,可他既然是我的人,守的就是我的规矩,你也说他并非罗阿斯门徒了。” 罗阿斯凝眉。 刘易尧又道:“从这边渡过黄河往西就都是我的领土,我不管你们罗阿斯在西域有多厉害,只要在大燕,就守大燕的规矩,在河西,就要守河西的规矩。况且他是否是你门中叛徒如今尚无证据,难道所有武功同你们相似的就都是你们的叛徒?当年罗阿斯那场浩劫过后,你们竟然依然没有吸取教训,还是这样骄傲自负。” 门口的呼延西坨见两人如此剑拔弩张,连忙冲进来当和事佬:“兄弟,你也是为大单于办事,走吧走吧!”说着就把罗阿斯扯了出去。 罗阿斯到底顾忌刘易尧,出了门之后纵身一跃跳上了房顶,两把圆月似的弯刀别在腰后,眸色沉静。 刘易尧看着躺在地上的小二,上前抬手将他的下巴接了回去。不等小二开口,就把那快令牌摔在了他的脸前。 小二爬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单膝跪倒在地,头深深地埋了起来。 刘易尧声音冷冽:“你们为何会有这块令牌。” 小二不发一言。 刘易尧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二顿了顿,道:“贺赖十九郎。” “呵……”刘易尧轻声笑了起来,“先镇国公主门下那位卫长贺赖师傅同你们是什么关系。” 十九郎抖了抖,却紧咬下唇不发一言。 刘易尧长叹了一声。贺赖这个姓在胡人里头也是大姓,同姓者众多,所以他见到贺赖孤的时候从不将他和之前公主府上那位老卫长联系在一起,可这位贺赖十九郎手中拿着的,却是镇国公主府上的卫令。 他们分明是郑家三娘的部曲。 他又说:“你们是镇国公主府上的暗卫?” 十九郎持续沉默。 刘易尧知道他不会再说些什么了,却还是继续道:“既然是镇国公主的暗卫,就该对镇国公主效忠,可如今你们依然秉着镇国公主铁令,效忠的却是谁?” 十九郎闭上了眼睛,脸上却是一片凛然。 刘易尧道:“我知道了,你们并未背叛镇国公主,你们还在为她做事,对不对?” 他早就应该怀疑,郑家三娘才十六岁,根本没有什么势力,却能手中握有如此厉害的暗卫,对燕南书院和河西局势熟稔至此。 可他始终不敢相信这世间真的有起死回生之事。 他又问道:“郑三娘是不是镇国公主?” 十九郎蓦然抬起了头来。 刘易尧知道自己已经不需要答案了。 段联告诉他河西有大慧觉寺舍利可以起死回生,他并不相信,如今看来,却是不得不相信之了。 他将那块令牌捡了起来,放回了十九郎的手中。 十九郎震惊地看向了他,刘易尧却低低叹息了一声,推门走了出去。 呼延西坨站在门外瞧着他出门的时候面色很差,迎了上去,又踌躇了一下到底还是不敢问刘易尧审出了什么。 刘易尧一言不发地回到了住地。 村中给他腾出的土屋也就比帐篷 分卷阅读130 分卷阅读131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31 好上了一点儿,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回放着同三娘成婚之后的点点滴滴,思及初见时她指着鼻子骂他不珍重自己,叫镇国公主不放心,唇角便染上一抹苦笑。 重生一事如此隐秘玄秘,竟然发生在了慕容康平的身上。 呼延西坨瞧着刘易尧钻进了屋子,依然是满脑门子的雾水,他还是不晓得那个什么奇奇怪怪的令牌究竟是何方神圣的,便也跟着进了去,盘腿胡坐下来,等瞧着刘易尧的脸色没那么臭了,立刻又准备问道:“大单于……” 刘易尧却打断了他:“呼延西坨,我问你个事情。” 好吧,既然大单于要问,那只能给他先问啊。 他便说道:“大单于有何事?” 刘易尧道:“河西可曾有什么起死回生之力的传闻?或者……借尸还魂?” 呼延西坨说:“哦……好像有吧。是拜火教那边的,据说可有神力使死者复活。不过也从未见过。人死之后,魂灵不该归向腾格里么?” 当时在太原双塔下段联讲大慧觉寺舍利的故事的时候,呼延西坨因为并不信奉佛教而不在场,回去后,因为这个故事过于怪诞,众人也没有在呼延西坨面前提起过,因此呼延西坨根本不知道段联还没头没尾地给刘易尧讲了个复活的传说。 刘易尧继续问道:“传闻百年前燕世祖同孝武皇后攻打北凉,孝武皇后战死,燕世祖用一舍利欲将其复活。后来舍利流落河西,你们可曾听过这个传闻?” 呼延西坨摇了摇头:“没有听说过。如果真有此事,那孝武皇后就不会埋骨凉州的啊,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过河西有什么能起死回生的舍利的。再说舍利不是佛教之物么,起死回生那都是拜火教的概念,岂不是混乱了?” 刘易尧点了点头,段联刚刚提起这个东西的时候他也是认为其荒谬不堪的。他继续说道:“既然拜火教有起死回生的传说,这么说来河西的羯人部落偶尔也会举行复活的仪式么?” 呼延西坨思索了一阵:“哦……说起来我倒想起个事儿,柔然之战的时候河西的几个羯族部落也参战了,其中有个笃信拜火教的,他们有个圣物——不过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反正那个部落的酋长看得挺重的吧,传了许多代了,传到了他儿子那里。可是他儿子后来死在漠北战场了,那东西也就丢了。自此之后,那个部落的壮丁后来也全死在漠北,再没过两年年纪大的几个也死了,整个部落就剩下几个未出嫁的女子,那几个女人二十一年前攒了点奇奇怪怪的骨头啊石头什么的,想办个复活的仪式什么的,能复活一个男丁是一个,但反正没成功。这么多年了统共也就那么些人,和族灭也没两样了。——那几个女人说就是因为圣物丢了,复活才不成的。由此看来那丢掉的东西还说不定真有点用处?” 刘易尧微微一愣:“二十一年前?” 呼延西坨道:“对,那时候我还小呢,去围观过,那些人神神道道地把骨头啊石头往火里丢,可惜什么神迹都没有。我们信腾格里的,自幼被教育要离那些拜火教的神婆子远一点,所以我也没仔细看。最后那帮人依然没有复活出个什么男丁来嘛,等这些女人们死了,这个部落基本就没救了。挺可惜的。” 他又叹息了一声,“听说那个酋长的儿子挺厉害的,当时一直给镇国公主当亲兵来着。镇国公主很提携他的。” 刘易尧半边肩膀僵住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层层浮动,胸口那块拜火教的法拉瓦哈像如今像是活了一样滚烫地熨帖着他的胸口。 他颤抖着手将那块像给拽了出来:“你再仔细看看这个?” 呼延西坨道:“不就是法拉瓦哈么——哦这是镇国公主从漠北战场上带回来给你的?难道就是当年那个羯族的圣物么?” 刘易尧颓然地坐了回去:“我不知道。” 呼延西坨几乎都要扑上来了,屋子里昏暗狭窄,地上那盏油灯根本没法照亮那块法拉瓦哈的雕像,他几乎是拽着那像捏在手里,差点把刘易尧勒痛。 刘易尧一掌将他推了开去,面色愠怒:“呼延西坨!” 此刻呼延西坨才发觉自己以下犯上,差点跪下来道歉了:“大单于,我实在不是有意——” 刘易尧不愿意解下临行前康平为他系上的红绳,只是捏着那块像问道:“你既然也从未见过那个部落的圣物,见了又有何用?” 呼延西坨委屈地说:“哦,也是哦。”可他那双眼睛还是不住地往刘易尧的脖子上头瞟去。 半晌他突然道:“大单于,你这真的是玉么,成色有点糟糕啊。” 刘易尧也知道自己这个塑像的成色糟糕,可是他更知道就算是廉价之物,那是经过漠北战场洗礼,穿越金戈铁马而来,更是镇国公主遗物,这份价值,就算是蓝田美玉、能工巧匠雕琢而出的传世佳品,也不可比拟。 他将那法拉瓦哈像再一次塞进了领口:“很快就要到河西了,是不是那羯族遗物,到时候问下该部的女人便能知道。” 他又斜眼看了一眼呼延西坨:“你出去吧。明日一早渡河就是河西了。” 呼延西坨痴痴地盯着那埋入他衣领的红线,心道,想问的还没问出来呢,大单于这就赶他走? 可刘易尧显然是并不想在同他多言那位龙都贵人的事情,气定神闲地下了逐客令。 呼延西坨灰溜溜地钻出了刘易尧的房间,瞧见崔仲欢依然站在院中神色落寞,他灵机一动凑了上去,捉住崔仲欢问道:“老崔啊,你告诉我,那个龙都中的贵人到底是哪个?能叫大单于这个样子的?” 崔仲欢说:“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讲,能请的动令尊的,唯有镇国公主么?” 呼延西坨点了点头,倒抽了一口凉气:“你是说——那帮人是镇国公主派来的?不是,这事儿、这事儿不对啊,镇国公主死了都十年了么?” 他一顿,脸色煞白:“怪不得方才大单于问我复活的事情——难道说镇国公主复活了?一直在帮着大单于?……腾格里啊!” 崔仲欢苦笑了一声:“那你可知道去寻令堂的那位使者,又是谁?” 呼延西坨说:“不是镇国公主的使者么?” 崔仲欢道:“对,可是我们在龙都认识他的时候,他是世子妃的暗卫。” 呼延西坨大惊:“老崔,你的意思是世子妃的暗卫和镇国公主的暗卫是同一个人么?” 太魔幻了,竟然还能有这种事情发生——实在是,太魔幻了! 呼延西坨一把抓住了崔仲欢:“那你的意思是龙都里的大阏氏其实是复活了的镇国公主么?” 崔仲欢道:“此事未有定论,如今我们也没法去问世子妃。但她总归会回河西来,总归需要向世子解释这些事 分卷阅读131 分卷阅读132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32 情的。”他摇头晃脑了一阵儿,拄着那拐杖往自己住的屋子去了。 留下呼延西坨一个人像是个木桩子似的戳在了地上。 * 房中刘易尧摩挲脱去了外衣,赤膊躺在毡席上。土屋虽然比穹庐要挡风,在这夏夜却显得无比闷热,他手中的汗水将那法拉瓦哈的坠子浸得湿滑,几乎要从他的掌心脱出去。 他闭上眼睛就又看见了年轻时候的慕容康平。 眼前的慕容康平看着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和此刻龙都中的郑三娘年岁相仿。但她穿着一身明光铠,兜鏊罩住脸颊,只露出了一双流光溢彩的琥珀色眼睛。 慕容氏子孙一向颜色殊丽,五官大而轮廓清晰,美得极富有倾略性。慕容康平的美貌比起翟融云来也不遑多让。 他期期艾艾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 慕容康平走进穹庐看了他一眼,就把手臂张开,哼哼道:“重死了,帮我解下来。” 那明光铠形制繁复,刘易尧却十分顺从地走了上去,低头替她解开绳索,那铠甲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慕容康平声音欢快,竟然还带着些许撒娇的鼻音:“我一身臭汗,你烧水了么?” 刘易尧听见自己低声答是,还说:“热水准备好了,公主请。” 慕容康平笑了一下,将兜鏊轻轻砸进了他的怀里:“别看!” 说着,便转身去了大帐的屏风后头,很快后面就传来一阵水声。 刘易尧面红耳赤,抱着那个兜鏊坐立难安。慕容康平的动作很快,水声没两下就结束了,她带着一身的潮气走了出来,见他发呆,竟然有些生气地说道:“你怎么没把东西收拾好?” 他刚才解开的明光铠还落了一地。 刘易尧连忙弯腰去捡。 慕容康平却又走到他的前面,看他抱着一手盔甲的蠢样子,不禁笑出了声:“你怎么还是呆头呆脑的啊?” 她踮起脚拽着他的领口要他把脑袋低下来,然后伸手揪了一把他的发髻。揪完还说:“傻大个,你怎么长得那么高啊?” 刘易尧看着她头发还在滴水,穿着的白色衣服背后湿了一片,贴在身上露出了些许皮肤的颜色,喉结微微滚了滚。 慕容康平又转身躺倒在了行军床上:“累死了啊。这两天柔然人没来骚扰,刘景倒是发了疯似的练我们,搞得比柔然人来了还要累——你帮我揉揉腿啊!” 刘易尧动了动,才发觉自己的右腿好像还带着伤,一阵的牵扯。 慕容康平却直接踢掉了鞋子,露出一双脚来。 她的足并不如三娘那般细腻,因为行军和骑马,带上了老茧,后跟甚至有些皲裂。脚腕上还有深浅的划痕,那些都是战争的印记。但刘易尧看着,反而无比的亲切。 他坐到了床边,捏住了她的左脚,轻轻地揉捏了起来。 慕容康平实在是很享受这般服务,哼哼了两声,像只猫一样地闭着眼睛睡过去了。 听着她的呼吸渐渐均匀而放松,刘易尧知道她这是累得睡着了,便放下手中那只脚,壮着胆子凑了上去,她的头发还在淌水,若不弄干只怕醒来头疼。 他从架子上扯了块干净的布巾,准备兜在她的头上。 慕容康平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拽着他重重地朝她身上压去,两片温热的唇直接贴了上来。 刘易尧耳朵里轰的一声炸开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看见慕容康平像是只吃饱喝足的母狼,微微错开脸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血液又轰的一声朝着下方涌去。 慕容康平感受到了他的变化,笑得更欢了,直接翻身将他压在了行军床上。 刘易尧这才反应过来,支起身子想要坐起来推开慕容康平,可慕容康平却一跨腿坐在了他的肚子上,抬手捉住了他的两条手臂,直接拿着他刚才好心准备给她擦头发的布巾,卷了两下将他给绑在了床头。 “嘿嘿。”她奸笑了一声,一双眼中像是盈满星光般的璀璨夺目。 嘶拉—— 她俯身,湿哒哒的头发贴在了他的胸膛。 刘易尧烧得整个人都不能动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人是慕容康平—— 随后他闯入了一处隐秘而潮湿的所在,竟然无法克制地从喉咙里头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嗟叹。 慕容康平却是皱了皱眉,俯身在他的耳边道:“哎呀,疼死我了。耶易于,你是死鱼么?” 耶易于—— 听到那个名字,刘易尧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劈开了脑袋,旋即从梦中醒来。 窗外已经是微微泛白的天空,尔朱光他们似乎已经开始渡河的准备了。 他摸到自己身下一片冰凉濡湿。 ☆、82.第 82 章 刘易尧只觉得耳朵嗡嗡发响, 一股热气从脖子一直蹿到了天灵盖。 分明他和三娘也还没有……但那个梦的触感却如此真实。 刘奕平听见了屋中的动静,敲了敲门准备进来:“世子你醒了?” 刘易尧连忙说:“嗯——你先去看下他们有没有准备好。” 刘奕平隔着门应了一声, 脚步声走远了。 刘易尧这才起身,几乎是慌忙换下了衣裤,手中的污物都不知道该放到何处, 最后只能团成一团先塞进了行囊。 等他收拾完出门后, 就连崔仲欢和阿虎都已经在村前等候了。崔仲欢拄着拐杖,眼下是一团青黑, 显然昨日知道真相的他也没能休息好。他看了看刘易尧,脸色也是浓重的担忧。 “世子?” “无妨。”刘易尧挥了挥手制止他上前来, 又下意识地将塞了那烫手山芋的包裹压到了几个包裹的最底层。其他人似乎都未曾发现他的异样, 皆沉浸在即将抵达河西的喜悦之中, 刘易尧对着呼延西坨招了招手:“十九郎现在在何处?” 呼延西坨见他对此如此关注, 连忙说:“罗阿斯昨天也没问出啥来, 就把人给放了——不过——” 不过明显是那位罗阿斯引蛇出洞的又一个计谋。 刘易尧皱眉:“他要是想一路追回龙都去, 我也拦不住他。” 呼延西坨尴尬地笑了笑,极其生硬地转了话题:“大单于,一会儿咱们就要渡河了。” 刘易尧:“好。” 黄河上的摆渡者撑的筏子,他们的队伍连人带马分了两批才全部上筏。刘易尧站在船尾,待船到河中心的时候, 偷偷的将弄脏的衣物包了石头沉进了水底。 船夫用河西的方言唱着野蛮粗犷的号子,渡口宽广的水域中水流湍急, 偶有鸥鹭掠着水面低空飞过, 也是与下游不一样的品种, 黄河几字弯,划分了河西、河套与河东,渡过鸣沙渡口,便是凉州之地。广袤无垠的河西走廊, 分卷阅读132 分卷阅读133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33 东有合黎山,西有祁连山,被柔然和吐谷浑两方夹击,钳制住西域通往大燕的咽喉。 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兵家必争,如今为匈奴刘氏固守,纵使嘉峪关以西沙漠戈壁广布,但凭借西通鄯善、且末、于阗,北阻柔然,南冲吐谷浑之要势,此地富饶丝毫不逊于东部青冀。 刘易尧一行登岸之后复行十日终于抵达武威,此地为北凉旧都,如今亦是凉州州治。武威城内姑臧县,地如龙形,汉时便是所谓匈奴大帐所在之处。如今城中依然保留有大量匈奴式建筑,前北凉的皇宫也依然尚在。 刘景是佛教徒,死后火葬,骨灰就供奉在宏藏寺,当年翟融云逝去后,她的骨灰也被慕容康平送至此处,此刻两人正在同寺长眠。 刘易尧抵达姑臧第一件事情就是祭拜父母。 待从宏藏寺出来,四部匈奴酋长已经全部围在了寺前。 为首者是个年逾四十的女人,却依然梳着未婚女子的发饰,她的眉目之间颇有呼延西坨的样子,见刘易尧出来,俯身行礼道:“大单于。” 她便是呼延西坨的母亲呼延丽。 刘易尧听闻当年漠北与柔软一战中呼延丽也是少数几个女将中的一员,又知她与河东裴家的渊源,对她不免多留意了一番,而其他四部之中,又有一部是女子担任酋长。 那位中年女子倒是梳着妇人发髻,只身侧还立着一个妙龄少女,一双浅色的杏眼不住地往他身上瞧,让刘易尧浑身一阵难受。 中年女子看向刘易尧的眼神半是探究,半是他看不懂的情绪。在来的路上呼延西坨曾经和他理过如今匈奴中四姓之间的关系,在龙都的时候康平也同他说过十年前的河西局势。他望向那个女人,神色坦然不露怯。 呼延丽立刻大声笑了起来,声音爽朗穿云:“瞧这样子就知道不是龙都塞过来的冒牌货——啧啧,长得和你阿娘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身后几个男子都无动于衷,唯有另外一名女子的眉心微微一皱,半晌才开口,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尴尬:“是啊,和翟融云真是相似,倒同先单于没什么共同之处了。” 呼延丽斜睨了她一眼:“阿清,你都嫁到兰氏多少年了啊,还那么酸溜溜的。” 那位叫做阿清的妇女从鼻孔中哼了一声。 呼延丽继续笑道:“我说错了不曾?你看这么多年,单于有正眼瞧过你么?你还别妒忌人家阿云了。” 阿清冷冷地说:“前尘往事我早已经不介意了。呼延丽你何必再提这茬,你自己的儿子,不还是照样让汉人老妇给绑去了河东做了孬蛋么?” 呼延丽双手往胸前一揣,下巴一抬,两脚一叉,立刻摆出了斗鸡姿态:“那我也是给姓裴的生了儿子的!何况——我儿子现在已经回来了!” 阿清气得脸色煞白。 刘易尧从两女争执之中,立刻听出了些许端倪,莫非此位叫阿清的女子当年痴恋自己的父亲未果,由此记恨起翟融云。他看向阿清的目光就冷了些。 阿清身边的少女,却转着那双杏眼,越发肆无忌惮地往刘易尧身上瞟去。 呼延丽声音尖利,又叉着腰把阿清给数落了一顿,阿清面色铁青,看向呼延丽的眼神几乎要将她给撕碎了似的。但呼延丽丝毫没有忌惮,反而十分亲热地和刘易尧道:“大单于,咱们已经把明光殿给收拾出来了,您赶紧去休息休息!”说着,又朝着那阿清翻了个白眼儿,上前拽住了刘易尧。 刘易尧虽然不喜她动手动脚,可看着那位阿清的眼神,心中更是恼怒,竟然默许了呼延丽的行为。而呼延丽得此默许,越发趾高气扬,更是将自己放在了呼延酋长之位上,像只孔雀似的从阿清面前走过。 入明光殿后,呼延丽才放开刘易尧,道:“方才也是无意冒犯大单于,只不过那兰清实在是太可恨了。”她从鼻子里头嗤出一声来,“先单于过身之后她一直想把阿云的灵位迁出宏藏寺。哼,以为这样就能拆散得了先单于和阿云吗?” 她又仔细地看了看刘易尧,复而叹息道:“之前西坨传回来的消息说大单于相貌英俊非凡,果然是遗传了阿云的容貌,瞧见你,真好像阿云在世一般!” 刘易尧道:“呼延娘子曾经同阿娘也很熟悉么?” 呼延丽说:“当时军中不过就我们几个女子,自然也很能玩得开来。” 刘易尧眼睛亮了亮,从领口掏出了那红绳系着的法拉瓦哈像,连忙问道:“呼延娘子可认得这个东西?” 呼延丽看了一眼,道:“这不是阿平的东西么?她留给你的?” 刘易尧点了点头:“呼延娘子知道这个东西的来历么?” 呼延丽点了点头,说:“这是耶易于的东西。” 听到那个名字,刘易尧怔住了,耶易于……在他绮梦之中慕容康平所呼唤的名字。他的声线有些不可遏制的颤抖:“那是何人?” 呼延丽微微垂下了她的眼睛,道:“是阿平身边的亲兵,死在漠北了。” 那场战争虽然是刘景大获全胜,匈奴却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如今漠北还埋藏着无数勇士的尸骨,徘徊着几多战士的英魂。呼延丽摇了摇头道,“那是阿平的痛处,想来她也不可能跟你说这东西的来历的。” 刘易尧想起那场梦境中的细节,耳朵有些热痛,后背却有些发冷,一颗心竟如疯了似的往下坠去。那耶易于同慕容康平的关系显然非比寻常。漠北战争结束的时候康平二十二岁,此后十四年她未再有过情人,龙都甚至有传言说她实际喜欢的是翟融云,所以连个面首都不养。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有些不想再继续问关于耶易于的细节了。 呼延丽倒是没有发现他的异常,继续说道:“大单于,那个兰清正在打算将她的女儿给你做阏氏呢。大单于收不收?” 刘易尧想起方才跟在兰清后头,目光放肆的少女,微微皱起了眉头:“我已经有妻室了。” 呼延丽笑了起来:“对于匈奴女人来说,你龙都那个汉女老婆等于是不存在的!” 刘易尧想起她本人就是无视裴希声的正妻,给他搞出了个大胖儿子的主儿,神色变得有些嫌恶。 但是呼延丽道:“可这事儿还是得你情我愿。那兰清想把女儿塞在大单于身旁,也是不怀好意得很——她自己个儿抢不过阿云,还想着拿她女儿来祸害大单于,其心可诛。” 这话倒是颇得刘易尧心意,但他路途劳顿已经不想再多过问这种男欢女爱的事情,只道:“多谢呼延娘子提醒了。明日先将四部召集一下,我也是首次到河西,对这边一无所知,还需要你们这些酋长帮扶。” 呼延丽笑了笑,眼角的刻痕都微微皱起:“行!大单于你好好休息啊!” 分卷阅读133 分卷阅读134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34 * 康平得到十九郎被罗阿斯俘住诘问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七月初了。 十九郎被罗阿斯放归回龙都,在城外盘桓了三日才将人甩掉带回消息。 贺赖孤看着单膝跪在地上的十九郎,神色凝重,而康平则是手撑着额头斜斜靠在凭几上,闭目思索。 贺赖孤望向她的眉间,上次瞧见她这般满面愁容,还是兵乱之时。后来她一败涂地的时候反而坦然了。 康平沉寂了半晌,才道:“所以,阿尧还是认出我来了?” 十九郎说:“世子认得我们身上的铁令,崔仲欢也认得。” 康平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叹道:“大意了。可他为何会相信我就是慕容康平呢?纵使他觉得我与慕容康平相像,以他的性格应该也会怀疑借尸还魂这件事情的合理性啊?” 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借郑三娘之身重活一世,此事玄妙得很。 十九郎凝眉,过了一会儿,才道:“在太原的时候,段刺史曾在太原双塔下,同世子说了一个关于大慧觉寺舍利的事情。” 康平的眸子骤然缩紧了:“大慧觉寺舍利子?他说的什么?” 十九郎道:“说那个舍利本就不供奉在大慧觉寺,只是三公之乱的时候被宇文沐发觉了而已。舍利应当在河西,且有起死回生之能。” 康平冷冷地笑了起来:“荒谬。” 旋即她又定定地望向了十九郎,“大慧觉寺舍利丢失真相只有皇室知道,段联一个姓段的,倒是了解的清清楚楚啊?” 贺赖孤说:“他是冯居安走狗,冯居安久处宫中,慕容焕对冯后又言听计从,他们只怕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康平继续笑着:“怎么着?那姓冯的还真以为这个舍利有如此大的神通么?” 贺赖孤问道:“莫非冯家想假借世子之手,找到那个舍利么?” 康平皱了皱眉:“找那个做什么?” 都丢了一百多年的东西了,不过是一块舍利而已。若真有神通,孝武皇后就该长命百岁了,世祖也能留在这世间好好瞧瞧他的子孙把慕容大燕的江山玩成了个什么鬼样子! 冯皇后就算真的找到了那个舍利又有何用? 贺赖孤说:“主上知道那个东西无用,可看来冯家人并不这么以为吧?” 康平啧啧了两声:“也是,对她来说这玩意也能当成至宝了。哎呀,那么多年她怎么还是那么——傻白甜呢?” 贺赖孤微微一挑眉。 慕容康平一摊手:“阿景要是知道河西有这么个东西,凭他的性子当年阿云死的时候就该拼死拼活弄来复活人家了,哪能做了那么多年鳏夫呢?可见阿景也不晓得那玩意儿究竟在何处。冯皇后还真以为阿尧能找得到啊?那个东西,在不在河西都是两说。” 贺赖孤道:“皇室百年不曾去寻找,也是知道这个舍利并无用处吧。” 慕容康平道:“舍利而已。竺摩诃身前都没能复活成功人来,还能指望他死后留下的骨灰么?舍利子最大的用处就是供奉在塔内让人参拜的。” 她复而又担心道:“那你看阿尧是行段联的鬼话了没有?” 十九郎踌躇了下,说:“刚出太原的时候,似乎很是不信,但是后来到了鸣沙——” 康平两手在案几上敲了两下,长长地叹了口气:“完蛋了。若他真认定我是起死回生,难免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想,段联还真算是歪打正着啊!”她又抬眼看向贺赖孤,“他若真因此分神去寻那个什么舍利,只怕不妙。河西那边可还有我们的人?得把这事儿解决了才行。” 贺赖孤说:“主上,我倒认为并不见得。” 康平抬眼:“是么?你什么想法?” 贺赖孤道:“如果世子正认为主上是借舍利起死回生,他应该会认为舍利在主上的手里,让他知道主上还活着,或许更能让他安心对付吐谷浑。” 康平问道:“什么意思?” 贺赖孤继续说:“若只是段联告诉世子舍利能起死回生,属下还担心世子去找舍利,以复活主上活着镇西王夫妇。但是如果他知道主上还在,反而不会再去劳神操心这桩事了。而且主上既然死而复生,在世子眼中与大慧觉寺舍利有关,他会更倾向于相信舍利在龙都而不是在河西。毕竟主上重生是发生在龙都的。” 康平心中略微安定了下来:“你说的也有道理。” 她复而转向十九郎,继续问道:“如今三十卫还有多少留在了河西,可还安全?” 十九郎道:“他们几个应该都没有被发现。一开始罗阿斯认为我们是冲着崔仲欢去的,所以试探了我。”十九郎正是负责专门保护崔仲欢的那个,也因此被罗阿斯用计引了出来,但剩下的几个三十卫因为在太行山中发现了罗阿斯的踪迹,所以更加小心谨慎,至少在十九郎回龙都之前,并未有何破绽。 康平松了口气:“那样便好。他们如今也该进河西了吧?” 十九郎道:“应该是费了点功夫。世子从鸣沙镇渡河,有点不大好跟,所以他们绕了点远路,有几个还去了吐谷浑。” 康平说:“这样也挺好的。吐谷浑那里多半也有冯后的人,我们的人安□□去后倒是能帮得上忙。” 她又叹息了一声:“一路上你也辛苦了。但是那帮罗阿斯神出鬼没,且门规森严,估计此刻总坛都要开始追杀你们了。十九郎,最近你最好找个地方再避避。王府、慧觉寺最好不要再去。” 十九郎垂首答了句是,随后默然退下了。 贺赖孤那双蓝眼睛瞧向康平,问道:“主上,将来要如何和世子解释这个事情?” 康平摊了摊手:“能怎么解释?只能承认我是他的平姨了。这倒也好,担着个夫妻之名还差了辈分,怎么想怎么奇怪。” 贺赖孤狐疑看了她一眼。 康平浑然未觉,她只觉得脱力,几乎想要没骨头地直接趴在案几上了。本来她真的想一辈子不告诉他重生之事,就这样默默的占个正妻的位置算了,现在被他发现了真相,自己反而纠结了起来。 想了半天却也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些什么。 半晌她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说给贺赖孤听的似的:“得给他物色个真正的妻子了。他现在是匈奴单于,不能没有阏氏。” 贺赖孤默默地听她絮叨,神色如常,面如冰霜。 * 远在西海之畔,雪山之巅的吐谷浑国伏俟城中,布萨拨可汗慕容石归怀中搂着一位鄯善佳人,正在听殿中男子陈述。 吐谷浑国国君亦是慕容鲜卑,西晋之时,吐谷浑高祖慕容吐谷浑为燕太祖慕容皝叔父。因与嫡支不和西迁至陇西建立吐谷浑国。直到世祖一统江北之后也从未完全归顺。 当年世祖兵力一路打到凉州, 分卷阅读134 分卷阅读135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35 吐谷浑俯首上供为属国。因其地在高原,又同为辽东慕容鲜卑,所以世祖便保留其汗国名号。 但同姓慕容,吐谷浑只能盘踞祁连之地,北燕皇庭则坐拥千里大好河山,可汗早已经对龙都的繁华虎视眈眈。 只可惜曾经镇西王刘景雄踞凉州,吐谷浑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刘景已死,河西简直群龙无首,那篇狭长而富饶的河西走廊,更是馋得慕容石归心痒痒。 殿中男子长得一副汉人面孔,在高原上待久了,倒也面颊上两坨烈日炙烤出来的驼红,他道:“可汗,那刘易尧已经进了河西了,接手了匈奴大帐。我瞧着兰氏那一部的如意算盘是落空了,只怕又要给姓刘的下绊子。” 慕容石归道:“那小子那么有本事?” “姓呼延的婆娘扶持着呢。” 慕容石归骂了一声:“那女子,以为自己是慕容康平呢!” 男子道:“呼延家的硬是要扶刘家黄毛小儿上位坐镇大单于台,兰家只怕已经不满得很了。现下河西虽然看起来一片祥和,或许过段时日就会分崩离析。可汗既然想要山下那片地已久,何不现在出击?到时候雄踞河西,先拿着那个小儿,控制住匈奴各部,再往东进……” 慕容石归挑了挑眉:“东进?” “可汗归根结底,不也是大燕宗室么?” 在这雪域高原之上,天天太阳暴晒、冰雹子狂砸,怎能比得起风调雨顺的黄河中下游流域? 慕容石归笑了笑:“先生看时机成熟了?” 男人道:“只怕不日兰氏就会在河西挑起内乱,那时便是时机成熟之时!” ☆、83.第 83 章 龙都的夏季, 炎热而稍纵即逝。短暂夏日之中,蔚秀书院渐渐步入了正轨, 如张继明、徐荼蘼、睿王烈等,有时候也会去书院做个客座先生,讲上两节经——逐渐的, 又有许多同张继明交好的官员, 在闲暇时入书院讲书,蔚秀书院的名气很快就大了起来。又因书院招生并不如水木书院对门第看得极重, 因此日日登门的胡姓贵人络绎不绝,只为求得一个入学的名额。 徐纵颇为开心, 如今蔚秀书院名册上登记的生徒不过三百人, 但看着这个架势, 或许不过几年, 他就能超越徐绍, 如同东汉之时的颍川钟皓, 门徒上千了。 康平隔几日就会去书院中瞧瞧查访一番,对如今蔚秀园的发展也是颇为满意。蔚秀书院的名气大了之后,就连原本在水木书院就读的高门子弟,都有些想要转学过来。 韩姨娘在郑家代理中馈已经一年,如今郑道恭虽不可能再做出抬妾作妻的蠢事, 但对韩姨娘也敬爱起来。韩姨娘在府中的地位水涨船高,便也想着给自家的儿子挣一个好的前程。 她特地跑到镇西王府来寻康平。 “三娘, 你看如今七郎也已经在燕南书院了, 水木那个地方这两年学风被那些纨绔搞得不像样子, 四郎、九郎在那里学不到什么东西,将来不学无术的,也是给七郎丢脸……”她说。 这一年来韩姨娘养尊处优地胖了一圈,不过她的样貌本就属于柔和可人的风格,因此微微鼓胀的脸颊,反而显得人年轻了不少。康平看了一眼跟着来的六娘,瞧着也不似去年似的畏畏缩缩,整个人都长开了,水灵灵的样子。 她点了点头道:“四郎、九郎不想在水木书院里头待了?可是如今龙都之中,还是水木书院最好。难道姨娘是想给他们另外请先生,或者送回荥阳的族学么?” 韩姨娘说:“荥阳那边对夫主的意见很大,只怕不愿意接收四郎和九郎。我听说最近蔚秀园不错,三娘你能想个法子,送四郎和九郎去么?” 康平往后一靠:“我同徐先生的私交确实还算可以——但是蔚秀园有个规矩,凡是生徒必须通过考试。我也不晓得四郎、九郎现在的水平如何,不敢担保。至于参加考试的名额,这倒是好办的。” 韩姨娘连忙高兴地说:“那样就好!那样就好!” 说完两个儿子上学的事情,韩姨娘又问:“如今你的夫郎也去河西袭爵了,你也是正经的王妃了,怎么不让你跟着去河西呢?” 康平狐疑看了韩姨娘一眼。 韩姨娘虽然是个关在深宅里的妇人,不通政事,却也足够聪慧,不会看不出来龙都方面将她强行扣留的用意,怎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韩姨娘捕捉到了她的眼神,又瞥了一眼跪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六娘,突然说道:“六娘,你还没见识过这镇西王府吧?不若叫秋韵那丫头领着你好好逛逛?” 六娘连忙起身,低头答了一句是,急匆匆跑出去了。 这将她支开的用意太过明显,康平也顺手挥退了几个下人,静候韩姨娘的下文。 韩姨娘到底谨慎,又四处张望了一番,凑近了道:“三娘,前几日,二娘从宫中打发出来一个宫人。” 康平微微一蹵眉:“打发回了郑府?” 韩姨娘道:“她也无处可以打发,现在她手头紧得很,根本匀不出钱来将人安排在别的地方,就放在了家里的祠堂里头,说是服侍宋氏。” 康平知道韩姨娘不可能没事和她唠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这送宫人出宫,又放到了娘家府上,背后肯定有更深的问题。 韩姨娘继续说道:“我觉得那宫人有问题,派府上的老妈子去问了,几个妈妈喝完酒吹牛的时候,套出来,那个宫人,原来并不是在东宫服侍的。” 不再东宫服侍的,却被郑珍容以太子妃的身份送出了宫来。 康平问道:“那么是服侍的谁?” 韩姨娘道:“冯皇后。” 康平心中微微一沉。 以冯后充满控制欲的个性,和郑珍容不和,是绝对的事情。太子旭懦弱昏聩,郑珍容性格却极为强势,她嫁入东宫后肯定会想方设法将太子旭捏在手中以稳固自己的地位。而冯皇后,肯定不允许儿媳这样触犯到她的利益。 她想把慕容焕捏在手里,更要把太子旭捏在手里,做完了摄政的皇后,还要做摄政的太后,将整个朝堂都牢牢的把控在她冯氏家族的手中。 郑珍容把冯皇后身旁的宫人弄出宫来,放在郑家看住,看来这人在她与冯后的婆媳之争中,具有重要的意义。 康平说:“你觉得那个宫人有什么问题?” 韩姨娘道:“妾一个妇道人家,实在是不懂。只是觉得蹊跷罢了。那宫人既然是冯皇后的贴身宫人,郑珍容是怎么弄出宫来的?” 康平笑了起来:“我难道不是妇人?既然郑珍容将她弄了出来,平白一个人消失在宫中,冯皇后却一点没有追究的意思,要么就是认为她已经死了。” 韩姨娘说:“妾也是这么猜测的。” 康平便说 分卷阅读135 分卷阅读136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36 :“既然二姐想要留人,便留着吧。这人手中定然有冯皇后的什么把柄,才会让二姐如此重视。二姐再怎样,也是郑家的人,她能害我、害六妹,但是却不会让郑家倒台,她还想着哪天能把郑玖容从大狱之中弄出来袭爵呢。” 韩姨娘微微皱了皱眉:“放任不管么?” 康平说:“她和冯后若是斗了起来,至少对我镇西王府来说,都是件能坐收渔利的好事。她要是赢了,对郑府来说也是好事。那个宫人便好好待着吧。” 韩姨娘却道:“可是三娘子,这节骨眼上人家送个宫人出来,妾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啊……且我听夫主说,近日圣上的身体似乎益发不好了。冯居安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就连他都颇有怨言……” 康平凝眉,郑道恭素来和冯居安沆瀣一气,竟让他也不满冯居安的行径,这冯居安最近可见是实在太过猖狂了。 她微微点头道:“那只怕这个宫人,你更要看住了。” 韩姨娘不解。 康平道:“冯皇后和冯居安野心勃勃,只怕那宫人手中掌握的是要命的证据,郑珍容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将她送入郑府——改日我找个机会回郑府见她一面。” 韩姨娘脸色微微一白:“若是冯后先发现了呢?” 康平微微侧过身子。 她看出了韩姨娘面上的恐惧神色,她皱了皱眉。“你是怕她连累郑府?” 韩姨娘没有说话。 康平叹了口气。 也对,她和冯皇后不共戴天,听见郑珍容将手握冯皇后把柄的宫人送出宫来安排在郑府藏着,高兴还来不及。这么多年,她不就等着哪天能找到机会攻讦冯氏么?如今郑珍容又给她送了个助攻,怎能不欢欣雀跃。 可是对于韩姨娘来说,这个宫人就像个烫手的山芋似的,放在郑家的后院,她时刻担心着被冯家率先发现,牵连整个郑府。 毕竟郑珍容简直是猪一样的队友啊。 康平气定神闲道:“不妨事,凭郑珍容的能力,在冯皇后的手底下还翻不出什么花来,只怕这个宫人的出宫,背后还有人的帮衬。” 只是她说着这话的时候,面上虽然是轻描淡写,心里却不禁疑惑:到底是谁会出手帮郑珍容?她脑子里头有个人选,大概有八成的可能性是她。 若是高淑妃授意,则这个宫人还是比较安全的。 她说:“这个宫人将来必有大用处,就算不留在郑家,也得放在咱们手能碰得到的地方。韩姨娘,冯家坐不长久了,现在阿耶还与他们沆瀣一气,荥阳的本家是不会给你们庇佑的,不若早点给四郎和九郎打算。” 韩姨娘倒抽一口凉气:“三娘,你的意思是……” 康平道:“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韩姨娘聪慧,自己应该能知道怎么处理的。我镇西王府如今也是在风口浪尖之上,且因为七郎的事情,早就和南阳侯府不共戴天了,你来找我庇佑,我也没法给你帮什么忙,顶多争取两个参加蔚秀园考试的资格来。剩下的一切都得靠你自己的。” 韩姨娘的脸色顿时变了变:“三娘子,你是说龙都将要变天了么?” 康平笑道:“瞧着郑珍容的样子,可不是急着做皇后了么?她能让冯氏当了太后继续压着她去?把那个宫人送回郑府,不就是为了留个后手么?我估摸着这个宫人和圣上病重之事也有不小的联系,说不定将来能成为斩除冯后的利刃。冯后居然被瞒着,让她出了宫,说明她如今对宫内的控制早已大不如前了,你还在担心什么?” 韩姨娘到底胆小,期期艾艾道:“可是……妾的六娘、九郎还小……” “六娘倒是可以找户人家嫁出去。不过现在龙都的样子,不知道过一两年又是什么光景,六娘不适合留在龙都的人家里头。四郎、九郎留在书院倒是没什么关系。书院再怎么着都是不会倒的。” 韩姨娘往外头看了一眼:“妾也是这么觉得……六娘年纪也差不多了。但龙都的那些少年郎,愿意我咱们家结亲的,都是攀附着冯氏一族,真如三娘子所言,反而危险得很。旁的汉姓高门,又不愿意娶我们家的庶女。六娘她也找不到好人家。” 康平抬眼,韩姨娘的意思,难道是让她帮着给六娘找个亲事么? 如此她这个已经出嫁了的嫡姐是不是管得有些过于宽了? “姨娘难道心里头没有什么想法么?毕竟是你自己的女儿,想来再如何,总归会有一两个人选的吧?”她微微有些不耐烦地将话题抛了回去。 她是感激在郑府的时候韩姨娘母子四人曾经多少帮扶过她一点,但总不能一辈子因着这些情分护着六娘他们。若六娘依然如往常那般畏缩胆怯,去了哪户人家,都是要被扒得皮都不剩的。 更何况无论是嫁人前还是嫁人后,康平都不怎么和龙都的贵妇们往来,对如今的婚恋市场一无所知。让她去给六娘挑适龄的郎君?她连隔壁住的是谁,家中有没有儿子都不晓得,怎么帮她挑? 韩姨娘微微捻了捻袖子,还想说些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停了下来。 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隙,秋韵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康平和韩姨娘。康平坐正了身子朗声道:“什么事情?” 秋韵咬了咬唇,道:“三娘子,宫里来了人,请您入宫。” 此次派来的,倒不像上回,是执戟着甲的宿卫军,而是一队老宫人。为首的女官看制服官阶并不低,不过穿着东宫样式。 康平出门迎接,礼数到底还算是周全:“是太子妃娘娘宣臣妇?” 那女官眼观鼻鼻观心,语气颇为公事公办:“太子妃娘娘身体不适,希望王妃能入宫陪伴几日。” 一听到“王妃”二字,康平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气息。 看来刘易尧如今在河西混得不错啊,这么说如今朝廷已经承认他是镇西王,守河西封地了? 那么把她宣进宫去,十成十不是什么郑珍容身体不舒服,同她姐妹情深想念得慌,绝对绝对是因为宫里头有人感受到了危急,想要将她拴在宫墙之中。 韩姨娘本不该出来迎旨的,带着六娘躲在屏风后头,眼神中充满了担忧,将六娘紧紧揽在怀里。 听到康平全无犹豫,立刻答应了下来,她身上微微抖了抖。 六娘感到了她的异样,拽住了她的衣袖,忧心忡忡地看向了她。她微微摇了摇头。 因为康平答应得爽快,那些女官们也没折腾什么就走了,只在临走前吩咐康平晚间宫中会有车驾来接她入宫,让她赶快准备。她们一走,韩姨娘就立刻从屏风后头钻了出来,脸上一片苍白:“三娘,这怎么突然就宣你进宫了……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么?” 她也才不会相信什么郑珍容想念三娘的鬼话呢。在郑府的 分卷阅读136 分卷阅读137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37 时候,两人就不共戴天,后来她们联手将郑珍容的大哥弄进了狱中,现在还在服刑着呢,郑珍容见到她都恨不得将她撕碎了的,还想她? 她说:“会不会是皇后发现了二娘做的事情,所以……所以……” 她拍了拍韩姨娘的手,道:“放心吧,若是冯皇后来请我,出动的肯定就是什么羽林啊虎贲了。” 韩姨娘还不知道上回刘易尧在太行山里做掉了那帮虎贲,冯皇后就直接派了一队虎贲冲到门口来兴师问罪呢。 韩姨娘本就胆子小,这下脸上更加白了:“虎贲来?” 康平道:“我估计是阿尧在河西有什么事情让宫里感到威胁了。冯皇后也想拿我,郑珍容抢得了先机。看来我得赶紧去东宫了,否则一会儿,真的就是虎贲来捉人了。” 她挥手叫来了仆妇帮她打点行装,又急匆匆地送韩姨娘两人回去。 韩姨娘搂着六娘,指尖都吓得发白了:“这可如何是好啊!这可如何是好!不行,得去找人到水木书院,将你的四兄、九弟给叫回来——原以为你三姐姐还能给我们些庇佑,谁晓得她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正在她团团转如热锅蚂蚁之时,六娘却突然伸手拽住了她的衣袖,眼神灼灼:“阿姨,别急了。女儿瞧着倒还无事呢。三姐不是说了么,是姐夫在河西稳住了,叫宫里头的人害怕了,才会这样的。” 韩姨娘满头的大汗:“你姐夫在河西对龙都鞭长莫及,你姐姐又被叫去了宫里——这怎能是无事?纵使你的姐夫如今是河西的镇西王又能如何?当年的镇西王妃,不也是生下孩子没几年,就死在了龙都么!她那时候还有镇国公主护着呢!” 韩姨娘还想继续说下去,六娘却又用力拽了她一把,神色坚定得都不像是她的女儿:“阿姨!绝对没有问题的,既然宫里顾忌姐夫,怎可能对咱们下手!” * 羯族所谓圣殿不过是一顶破旧的毡房而已,坐落在武威之外,因整个部落皆已经败落,他们所占牧区也已经靠近戈壁的边缘。 因为所信奉的拜火教同其他匈奴各部不同,毡房的布置也大相径庭。巫女所居的毡房外皆是涂色的石块,垒出一方人高的祭台,台上的石头皆有火焚烧之后留下的焦黑痕迹。 传说巫女能从火中得到神喻。 这和刘易尧所信奉的佛教在某种方面也有些异曲同工的地方。佛教所言涅槃即为浴火重生,人死之后火葬以送魂灵超脱肉身,火葬后所留下的遗骸则是圣物舍利。胡人对火焰,总归带着敬畏。 他在荒凉的沙地上站了一会儿,从帐中钻出一个浑身雪白,并以白纱缚面的女子,她抬起一双深邃幽绿的眼睛,望了一眼刘易尧。 这个女子看露出来的那双眼睛,不过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可是那双眸子里面,却像是沉了千年的风沙一般麻木。她机械地对着刘易尧做了一个手势。 身旁的呼延丽轻轻推了他一把,道:“大单于,您要见的那位巫人就在里头。耶易于的部落已经破落了很多年了,那巫婆也多年不曾见过人了,她肯见你,是敬重你呢。” 刘易尧摸了摸胸口那枚法拉瓦哈像,又看了一眼身后所跟着的各部酋长,转头看向呼延丽:“请你带着各部酋在外等候。” 一直跟着兰清的少女低低问了一句:“为何大单于见个羯部的巫人,我们都需要这样陪同?” 兰清低声回答:“这部落当年对镇国公主有恩,否则就现在剩下几个女人的,能叫做部落么?” 看着刘易尧同那白衣女子共入帐中的背影,兰清低低地嗤了一声:“大单于回到河西之后,净想着这些鬼蜮之事,实在是叫人难以安心!如今南边吐谷浑蠢蠢欲动,东边姓冯的也不知怎么想的,这姓刘的是要绝后了么?” 少女却笑了起来,吃吃地笑道:“阿娘,你说我若生一个,是姓刘还是姓兰?” 兰清看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你现在就想生儿子了?大单于到河西几个月了,他可有正眼瞧过你?长点心吧!” 少女也斜睨了她一眼:“阿娘,你这辈子都没能爬上刘家的床榻,又何必要求我呢?” 兰清被她的女儿一噎,脸色微微一白,而那少女却像是斗胜了的孔雀,将被风吹开的发丝随手一拢,笑道:“看呼延娘子,想生就生,想留个儿子就留个儿子,何必那么功利。大单于瞧着不错,我是看上了,我要搞到他,但这不是为了兰家,而是为了我自己。” 呼延丽一直站在前头,兰氏母女俩的对话被戈壁干燥的风吹了几个字落入了她的耳朵里头,她微微转过脸来看了一眼那个少女,又将脸侧了过去了。 帐子里,刘易尧跟着那白衣的女人躬身穿过了一极短又狭窄幽暗的走廊,掀开内帘,便见不大的帐中毛毡之上,跪坐着一个穿着华丽的老妇人。 妇人头发已经花白稀少,头顶几乎露出了头皮,撑不住满头的饰物。但她同那个接引的女子一样,带着雪白的面纱,在昏暗的帐中映着红色的烛火。 她微微抬眼,眸是羯人标志性的绿色,却不带任何的光泽,像是被一块纱帐蒙住了似的模糊。刘易尧吃不准她是否还能视物。 那老妇盯着刘易尧看了一会儿。 “耶易于?” 刘易尧微微一怔。 那老妇却陡然笑了起来,那声音凄厉得像是太行山中夜枭的鸣号,或是秋末沙漠之中的黑风,刮得刘易尧耳膜生疼。 他听见她似乎在说什么“二十年前我们到底还是成功了”之类的话语。 他蹙眉,这妇人,莫非是因为长年孤苦守着一个行将就木的部落,而疯魔了么? ☆、84.第 84 章 老妇口中依然念念有词, 逐渐地,她那双浑浊的像是充满了气泡的玻璃珠似的眼球, 忽然滚落出了两行泪水。贴着面颊流下的水渍,将轻薄的白纱浸透,白纱缚在她干瘪的脸上, 勾勒出高耸的颧骨。 刘易尧看向了一旁跪坐着的白衣女子, 那女子只是神色漠然,一言不发。 他站在帐中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老妇念叨了许久, 逐渐的,她的口齿都有些不太清晰, 所有的音节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似的浑浊粘滞, 刘易尧觉得自己大约是无法从老妇的口中得知他怀里法拉瓦哈的真相了, 转身欲辞。 白衣女子突然站了起来:“大单于这就要走?” 自刘易尧进帐之后, 这名女子就不曾发过一言, 此刻突然开口, 叫刘易尧微微一怔。 女子膝行至他身前,举起手来。她的掌中画着奇异的纹饰,线条同他身上那枚法拉瓦哈像极为相似。 “请大单于归还圣物。” 分卷阅读137 分卷阅读138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38 刘易尧后退一步。 果然此物就是羯族部落的圣物。 康平说它自漠北烽火之中来,沐浴过金戈铁马与鲜血,那位耶易于, 就是此部落酋长之子。这东西对于部落何其重要,他却将此圣物交给康平, 康平又把它给了他。 刘易尧握紧了胸口垂着的像, 凝眉注视着垂首跪在他身前, 高举双手的白衣女人,却没有将那法拉瓦哈摘下。 他复又向女人确认:“此物确有起死回生之能?” 女子颔首,复又抬起脸来,那双绿色的眼睛中带着诡异的笑意:“大单于不就证明了这一点么?” 刘易尧紧紧握住了拳。 那枚莹润的矿物在掌心散发着灼灼的温度,法拉瓦哈的棱角刺入他的掌纹,女人依然摊着手,想要他归还。 刘易尧却没有动。 “东西给你们,你们会去复活耶易于么?”他又问。 白衣女子狐疑抬头看了他一眼。 旋即她说:“这本就是耶易于的东西。” 刘易尧更不想把东西还给她了。 中台尚在恸哭的老妇人突然停了下来,道:“既然此物现在在大单于的手中,也算是轮回了。它百年前流落至我部的手中之时,我部的命运便已经刻下。当年耶易于将它交还慕容氏,不过是物归原主。如今落在大单于的手中,只能希望大单于能妥善保管。” 她说得缓慢,但每一字每一句都非常清晰,带着沉重的疲惫,像是在多年之后终于得知真相后,方能有的解脱。 白衣女子闻言也收回了她高举的手臂,转过头去。 老妇人说完这句话,便缓缓阖上了她那双浑浊眼睛,低下了头。 她依旧盘坐在那里,十分的安静祥和。昏暗的烛火在她深深下陷的眼眶下投射出浓重的阴影,方才说话的时候她还有些人气,现在则是完全是一具丧失了生命的骷髅了。 白衣女子膝行至她的身边抬起了她的下巴。 老妇的身躯似乎只有一张皮包裹着纤细的骨骼,那颗毛发稀疏的脑袋被白衣女子抬起时毫无生气。 白衣女子重重叹息了一声。 她就这样死去了? 刘易尧内心震惊几乎都说不出话来——老妇人在说了一句,让他好好保管法拉瓦哈像之后,便死了? 白衣女子抱住了老妇几乎已经是一具骨架的身躯,口中似乎念着抚慰亡灵的咒语。刘易尧在帐中站了一会儿,终于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在此处多留,便退了出去。 等在外头的呼延丽等人早已焦急万分,见到刘易尧从帐中躬身走出,呼延丽连忙迎接上去。 他们在外面听见了羯巫的长啸,还以为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这些拜火教的圣徒各个邪门得很,那几个男人都不敢进帐子。呼延丽都想,若再过半刻,大单于不出来,她就要冲进去拖了。 幸好刘易尧出来了,虽然他的脸色并不好。 他出来第一句,问呼延丽:“百年前燕世祖攻打北凉,致使我匈奴灭国成为慕容鲜卑的属臣,但他也在此战中失去了他挚爱的孝武皇后,是么?” 呼延丽答是。 燕攻北凉一战打得惨烈,聚集河西的匈奴各部伤亡惨重,慕容鲜卑也损兵折将。但燕世祖知道若不拿下河西,北燕与西域通商之路就将被匈奴五部捏住咽喉。僵持多年,最终燕世祖御驾亲征,孝武皇后随军,双方在各自损失惨重的情况下,当时的北凉王终于投降,获封镇西王。燕国虽然将河西之地纳入版图,这百年之间,却从未完全获得河西之地,此地一直保持着高度自治。 刘易尧继续道:“我若是世祖,但凡有一丁点的可能,我也要倾其所有,让我的挚爱起死回生。” 呼延丽说:“世子是在说大慧觉寺舍利的事情么?” 这个传说仅仅流传在宫廷之中,河西没有半点的风声,想来当年世祖盗取竺摩诃舍利时做的隐瞒。但是北燕皇庭一直都知道,这个舍利确实已经在百年之前就已经丢失。 否则三公之乱后,笃信佛教的慕容康平不会丝毫不管不顾丢失的大慧觉寺舍利的。 或许她那个时候,也已经知道,耶易于给她的这枚法拉瓦哈像,就是用大慧觉寺舍利雕琢而成。 那位死去的羯巫,说此物辗转百年,重归慕容氏之手,是物归原主。 没有错。 慕容康平可曾尝试过用此物复活那个死在了漠北的耶易于么? 但是他若是耶易于,若当时死去的是慕容康平,想来他也会倾尽所有,去求一个让她起死回生的机会的。 当年慕容康平在他的面前饮下毒酒,或许正是因为他当时戴着这枚法拉瓦哈的雕像,她才得到了那个重生的机会吧。 耶易于当年将它交给慕容康平,不知道可曾设想过这个。 果然万事皆是一饮一啄,一期一会。 他低头了半晌,呼延丽瞧着他的面色逐渐缓和,复才问道:“大单于,方才帐中可是发生了何事?” 刘易尧说:“羯巫殡天了。” 呼延丽大吃一惊:“这……” 刘易尧:“当年的事情我大概知道了一些,也不想继续再去追究了。”他又看向依然毕恭毕敬站在后头的诸部酋长,道,“去大单于台吧。” 谁知道此时,兰清的女儿兰幼突然问道:“这两个月来大单于一直在调查此事,大单于是想以羯族之物复活谁么?” 兰清微微蹙眉,又望向了她的女儿。 兰幼歪了歪头,故作天真道:“单于说的,复活武威皇后的事情,又和那羯巫有什么关系呢?” 兰清看向兰幼的目光骤然一冷。 但兰幼却依旧笑着,脸侧露出一个甜美的酒窝:“大单于若是有挚爱死去,也会不顾一切地去复活她的吧?” 刘易尧瞥了她一眼:“这种事情能不能成功也是两说。如今更重要的事情,在于如何对付吐谷浑。” 兰幼啧了啧舌,笑道:“原以为大单于这么在意这羯族圣物的事情,是因为心里头有个人已经逝去了呢。我还在想,那龙都中的阏氏如今可活得好好的,大单于又有哪个挚爱,想要叫她起死回生呢?” 刘易尧看了她一眼,目光森然,随后径自走在了最前头。 兰幼没有在刘易尧的脸色看到她期待的神色,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身旁的兰清则是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旋即兰幼就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神色,微微勾唇。 自刘易尧抵达武威之后,大单于台就被封住,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东西。诸部落首领只瞧见了他这两个月沉迷于复活之事,以为他想要借羯巫之力,上达鬼神,心中皆是忐忑。 同时他们也知道这么多年,这位年轻的单于被困于龙都不学无术,因此已经有人开始,想要自 分卷阅读138 分卷阅读139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39 立为王。 谁知等他们进入了大单于台,才惊觉,原来两月来刘易尧并不是只沉迷神鬼,而是在大单于台之中放置了沙盘。 呼延西坨坐在沙盘旁边,手中的羊皮袋子里头还有一堆小石块,正在往沙盘上摆来摆去,见到刘易尧带领众部酋回归,才从沙盘上跳下去,朝着他的阿娘呼延丽做了个鬼脸。 呼延丽怒喝一声:“你都三十了还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小心老娘揍你!” 呼延西坨顶嘴:“我都三十了阿娘你还把我当毛头小子似的揍!” 刘易尧不发一言地走到沙盘旁边,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人群最后的兰清。 “兰氏的部落,是最南边靠近河州的部分,是不是?” 兰清被他突然点名,微微一怔,手指蓦然抓在了一起。 他又看向兰清,定定地说:“我接到消息说,吐谷浑的布萨拨可汗这段时间在河西边境上‘放羊’,兰娘子既然代理部酋,可曾知道这件事情?” 兰清顿了顿:“他们不过是在边境上放牧。” 刘易尧笑了一下:“虽然河西不是什么富饶的地方,但到底通一线于西域的咽喉,比起祁连雪中的高原还算是水草丰沛。他们现在在边境放牧,过段时间,是不是要把牧场北移至兰家的牧场上呢?” 兰清的脸色微微一变。 刘易尧说:“或许是因为我的阿耶过世,他们便肆无忌惮了?我阿耶在的时候,吐谷浑的牧场可曾这么靠北过?” 兰清只觉得他那句话颇有刘景的风度,像是重石落入青海,激荡起水花,但很快刘易尧的眼底便又归于平静。兰清只能说道:“我们的部兵会将他们阻在国境之外的。” 刘易尧嗯了一声,复又道:“兰娘子,四部一直辅佐我刘氏,但我阿耶故去之后便叫吐谷浑这般欺凌,你现在是最南部的部落,你的牧场直接与吐谷浑相邻,叫他们这样耀武扬威,兰娘子不觉得屈辱?” 一旁的呼延丽阴阳怪气道:“她一颗心就扑在武威了,只怕现在也想着哪天能跟着先单于一道去长生天,哪里还管得了南边的牧场。” 兰清恶狠狠瞪了呼延丽一眼。 刘易尧从呼延西坨的手里头接过那个装了石头的羊皮袋子,往沙盘上丢了一颗,石头落在了一处堆积的小沙包上头,撞到了之前呼延西坨插好的小旗帜:“不过我接到消息说,西域的高车国新王与吐谷浑有仇,出兵去攻打了。” 兰清大惊失色:“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刘易尧微微抬眼。 他早在刚刚抵达河西后不久就接到有人送来的消息,称吐谷浑欲挑起河西内乱以坐收渔利。他知道送消息的大概除了慕容康平的人不会是别人了,便拜托呼延西坨派罗阿斯入西域打点,先于吐谷浑挑拨了高车。 四部还以为他这两个月天天在求神拜佛。 呼延西坨站在他的身后笑嘻嘻地说:“兰姨,估计那吐谷浑过两天就没空跑到你们牧场来蹭草了,他们一会儿忙着和高车纠缠还来不及。” * 慕容康平整理完行囊,傍晚便又东宫车辇到镇西王府前接她入宫。 她施施然上了马车,包袱款款地往东宫去了。 又是几个月未见郑珍容,她如今竟然已经是形销骨立,几乎瘦脱了相,几个月前在大殿花园和她争执时候趾高气扬的样子全然消失不见了。 郑珍容双颊凹陷,眼窝都快抠了进去,一看就是这几个月过得颇为忧惧。 康平看了她一眼,说道:“阿姐怎么这么急匆匆地将我接进宫里来?不怕冯后怪罪么?” “那个女人——”郑珍容磨了磨牙,瞪向了慕容康平,“若我不将你带入东宫,你很快就要被姓冯的捉拿折磨!” “阿姐竟然这么好心地来帮我?”康平作势问道,表情夸张。 “你知道你的丈夫在河西做了什么?” 慕容康平笑了起来:“我当然知道!” 冯氏能把人安插至吐谷浑,她慕容康平不行?早在两个月前她就摸清楚了吐谷浑的计划将消息通过三十卫透露给了刘易尧。 不过刘易尧似乎也知道了三十卫和罗阿斯之间的龃龉,之后的事情没有再交由三十卫去办。留在吐谷浑的三十卫顾忌西域的罗阿斯势力,也不敢往西继续探查,所以之后刘易尧在西域采取了什么行动,慕容康平无从得知。 不过显然郑珍容她知道了。 郑珍容桀桀地笑了起来:“你的那位好夫君,挑拨了高车和吐谷浑之间的战事!冯皇后本来打的如意算盘全都落了空了——她还想要吞并河西!”笑着笑着,她竟然开始喘息起来。 慕容康平看着她这般鬼样子,微微蹙眉。她这个姐姐,之前蠢便蠢罢了,却不像现在这般魔怔。这几个月在宫中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是觉得冯皇后回因此将我囚禁宫里要写阿尧?” “难道不会么?”郑珍容道。 “看来你是想要和冯后撕破脸皮了?”慕容康平淡淡地道。 郑珍容说:“你知道冯后在宫中如何么?她想要一手遮天!”她复又喘了两声,然后开始浑身发起抖来。 这对婆媳的矛盾竟然如此之深? 康平皱眉:“所以呢,你赶在冯后之前将我召入东宫,是为了气她?还是想要以一己之力,将她所有的资源夺到自己的手里?郑珍容,你是想学着冯后,在你的丈夫上了皇位之后把持朝政么?” 郑珍容一双无光的眸子看向了她,突然落下泪来:“郑珈荣……你知道么,冯后,在给圣上——服用一味慢性的药剂!” 康平一怔:“你说什么?” 郑珍容苦笑起来:“我也是偶尔发现。知道此事之人皆已经被冯后杀死灭口,你说,等慕容焕死了,慕容旭继位,她是不是还是会用药来折磨我的丈夫?” 慕容康平很想说,就算慕容旭被药物控制,以他的脑子,吃不吃药其实没什么分别。 但让她颤抖的是,冯后竟然以药物侵蚀慕容焕的身体! 她真的是想让这个大燕皇朝改姓冯了是吧! 她皱眉问道:“多久的事情了?” 郑珍容笑道:“这又与你何干呢?” 康平很想破口大骂,再怎么说慕容焕也是她前世的亲弟弟!她年轻的时候为他征战、为他杀伐、为他奠基皇位之路。虽然最后这个好弟弟一杯毒酒赐死了她,可是这也不是她能坐视慕容王座被冯氏觊觎的理由! 这个王位再怎么着,也该由慕容氏继承,她冯氏算个什么东西! 她一跃而起揪住了郑珍容的衣领:“多久了?” 郑珍容苦笑起来:“谁知道呢?怎么着也有十多年了吧?圣上的头风病,又有多久了呢?” 十多年——那时候她还是镇国公主慕容康 分卷阅读139 分卷阅读140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40 平,她还在朝堂上一手遮天。慕容焕自小身体就不如她健康,头风病也一直都有,所以冯后的药,在十多年前她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侵蚀起慕容焕的身体了么! 郑珍容的身子轻地仿佛只剩下了骨架。 郑珍容嫁入东宫,原以为需要处理的,不过是东西两院几个良娣,将她们统统打压了,就能稳坐太子妃之位,就等着当皇后了。 可谁知道,冯皇后竟然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愿意放过。 冯皇后不仅给慕容焕下毒,还给慕容旭,也下了毒药。 慕容旭本就脑子不大灵光,现在也开始逐渐出现了头疼的症状。 这时候郑珍容才发现原来她在这深宫之中所要面对的敌人,并不是那些同她争风吃醋的东宫女人,还是在中宫的,她丈夫的母亲。 这让她如临大敌,却又不知所措,她从来没有学过要怎样处理这样的局面! 慕容康平松开了手,郑珍容立刻跌坐回了榻上,扶着脖子用力咳嗽了两声。 郑珍容道:“我要拼死一搏!冯皇后将慕容氏两代男人拿捏手中,如同玩物,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样便宜的事情!我要让她什么事情都没有那么痛快——她不是想要做掉刘易尧么?呵呵……” 慕容康平退后一步,这个女人在宫中不过一年的时光,竟然已经疯魔至此了么? 郑珍容的声音变得尖利了起来:“郑珈荣,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刘易尧真是我的好妹夫啊!哈哈哈哈哈哈——” 她做的事情已经没有什么逻辑可言了。慕容康平冷冷问道:“所以,是你将宫人送回郑府安置,因为那个女子的手中握有冯后毒害圣上的证据?” “是我不错!”郑珍容尖啸起来。 “你倒是至少还办了件正确的事情。”康平道。 她望向殿内两侧垂首站着的宫女们,顿了顿,复又说道:“你觉得你斗得过冯后么?” 郑珍容笑起来:“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我的丈夫也像圣上一样,被长年累月的病痛折磨,最后成为她的傀儡么?” 慕容康平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她的行为了,她沉默了一阵,说:“好吧,那你打算将我安置在哪里?” 郑珍容笑了起来,露出了一排森然的牙齿:“安置?郑珈荣,你以为我接你进东宫,真的是为了保护你的?我要杀了你——让刘易尧悲苦万分!我要让他领着他的十二万匈奴东进,让冯家的如意算盘全都落空!我要杀了你给我的阿兄、阿娘报仇!” 大门被蓦然阖上,原本垂首的宫人突然暴跳而起,张牙舞爪朝着康平扑了过来。 慕容康平立刻后撤一步,无奈地笑了起来:“你真是——不长记性!” 袖中黄金的匕首脱手而出,她对着郑珍容露出了一个寒凉的笑容:“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你之前派出去的佣兵就是我给杀的。唉郑珍容,你那时候还没意识到我其实——” 匕首在空中画了个圈,镶着宝石的刀鞘落地发出一阵脆响,刀刃却在下一刻没入最近的那人的脖颈,鲜血澎涌而出溅到了郑珍容的身上。 下一刻刀刃轻巧地离开了皮肉的组织,慕容康平才把话说完整:“我其实会武功。” ☆、85.第 85 章 郑珈荣的身体还是普通汉女的身体, 可是康平的灵魂尚存着前世的记忆。更何况年后为了准备对付河西的事宜,康平也跟着练了些基本功。 短时间之内, 对付这几个毫无防备的宫人,她还是绰绰有余。 郑珍容大惊失色,她至少是郑珈荣的姐姐, 姐妹俩从小接受的是汉女贤淑的教育, 纵使三妹从小离经叛道,家里也没给她请过什么武术师父。她严重低估了她的能力。 慕容康平灵巧地掰过一个宫人的脖子, 迅速地移动到郑珍容的身侧,手腕一翻, 那漂亮的匕首立刻贴到了她的脖颈上。 她叹息了一声:“二姐, 就你的智力, 怎么竟然在宫里头活满了一年呢……” 她说这话半是嘲讽半是疑惑的语气, 叫郑珍容听了浑身吓得发抖。 慕容康平抬眼又看了一眼投鼠忌器的宫人们, 简直要笑出声:“就你这样还想着和冯皇后斗呢?我都懒得用脑力来对付你。” 被康平用手臂困住的郑珍容不住地发抖, 喘得像是一条落水的狗。康平方才没有注意,这回才发觉现在郑珍容的样子似乎大不对劲。她并未下死手勒,她却已经如同一根咸鱼似的瘫软了—— 印象里的郑珍容并没有那么脆弱。 她不是疯了,而是病入膏肓了…… 她不过是在垂死的挣扎罢了。 或许冯皇后早就发现了她的异心,认为她并不是个适合掌控的太子妃。郑珍容虽然不够聪明, 可是依然心比天高,妄想和冯皇后斗争。冯皇后是不会留着这样的女人在东宫的, 她要的是个乖顺的儿媳。显然郑珍容并不符合她的要求。 像郑珍容这样的人, 前世的慕容康平时不会放在眼里的。她们在政治的旋涡之中汲汲营营, 每一个她们自以为大开大合的动作,对于整个局势的走向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慕容康平很少会去抽空理会这些人。 但她也知道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这样的人多了起来,总会对历史的车轮走向产生不可逆转的影响。 上辈子的她过于自负,并没有及时地意识到这一点,才败于冯后之手。 冯后比她更加谨慎、全面,虽然某些时候过于谨慎,被这些细枝末节拖了后腿,但也不可否认她这种滴水不漏的做法尽管牺牲了效率,某些时候却能成为反败为胜的关键。 可惜这一次她不会让冯后再得逞了。叫冯后败在她自以为是的周密之下岂不快哉? 郑珍容用力甩着自己的脑袋想要逃脱出去,甩得满头的朱玉都丁零当啷地往下掉落。康平死摁住她,心里头却有些不是滋味。 她讨厌郑珍容,恨不得她死,可如今看她生不如死的样子,除了幸灾乐祸之外,心底依然升起了一股异样之情。 她可不想郑珍容就这么轻易的死去。 她收紧了手臂,将她的脑袋掰了过去,胡乱抹开她面前垂落的发丝,问她:“你想当皇后么?” 郑珍容失神的双眼终于有了一丝亮色:“你说什么?” 慕容康平冷冷地笑了起来:“我问你你想当皇后么?” 郑珍容道:“我当得了么?” 康平说:“你傻了。你杀了我又有什么用呢?冯皇后照样弄得死你。你这辈子都当不上皇后,还会被冯皇后推出去用来抵挡匈奴十二万兵的怒气。然后她随便弄个听话乖巧的女人来给你的太子旭做妻子,让她做皇后,自己做垂帘听政的太后。而你,则将成为挑拨河西与大燕战事 分卷阅读140 分卷阅读141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41 的罪人,一辈子钉在耻辱柱上——她会逐你出玉牒,你死了,鞭你的尸。” 郑珍容面色灰败:“就凭你能让我当皇后么?” 康平说:“你不是已经掌握了冯皇后毒害圣上的证据了么?这是你这辈子唯一做过的聪明事情。郑珍容,这两天好好看住东宫,等龙都变了天,我送你一顶皇后凤冠。” 郑珍容笑道:“我不信你这么好心。” 康平说:“我当然没那么好心。但你就说,这顶皇后的凤冠你要不要?你不要,有的是别人能要。怎么样,你是想这样和冯皇后挣个鱼死网破,还是听我的?” 郑珍容瞪大眼睛:“你想做什么?” 康平道:“我何必告诉你?我现在就要你一个答案,皇后的凤冠你要还是不要?别怪我没提醒你,就你现在的样子,估计鱼死了,冯皇后的网,可能连个磨损都没有。你最多就让她下顿暮食吃得比较恶心罢了,下下顿的暮食,她就记不得你了。” 郑珍容看向她的目光从狐疑逐渐变得坚定:“要!” 康平松开了钳制住她的手臂:“郑珍容,这辈子我就喜欢你这一点,盯牢一个目标,就王八似的死咬不动。”她拍了拍郑珍容消瘦的脸颊,道,“好歹你也是慕容旭明媒正娶的妻子。” 堂下的宫人瞧着上头两人的情况急转直下,之前还在操戈相向的姐妹转眼之间就开始你来我往地谈条件,皆开始面面相觑。 康平满意地盘腿而坐。 嗯,她不像冯皇后要求那么高,又要傀儡蠢,又要傀儡听话。 她只要有个傀儡就可以了。 她说:“你如今还是东宫太子妃,东宫的所有事务皆是你在掌控。冯皇后嫌你不听话,你就听话一些,能死么?她既然能给自己的丈夫、儿子都下毒,怎么会对你这个不听话的儿媳妇手下留情。” 郑珍容看向她的脸,直觉地认为同她做交易,与留在东宫成为冯皇后案板上的鱼肉并没有任何的区别。可如今这个与她一样同为郑姓的女人朝她递出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深陷旋涡之中的溺水者,而郑珈荣则是一段黑乎乎的浮木,或许中心枯朽,一摧即折,但是她所能看到的唯一希望。 康平说:“你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你要的是皇后的后冠。懂么?你这心比天高的毛病,是该好好改改了!” * 高淑妃怀中抱着躁动不安的慕容暄,端庄地跪坐在屏风的后头,一旁垂帐的床榻之上,慕容焕正闭着双眼。 可他并未睡着,而是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咳嗽,痰卡在喉间发出破旧风箱似的喘息。 慕容暄年纪小,好动得厉害,不时抬头去看自己的阿娘。高淑妃面色沉静,没有任何的表情,低眉顺眼地跪坐着,对着榻上慕容焕的喘息置若罔闻。 慕容暄很想回去休息,慕容焕虽然喜爱他,但他却对这个父亲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他扭了一会儿,低声问道:“阿娘,我可以去找表兄么?” 高淑妃没有答话,而是将他又按在了怀里。 听到慕容暄想要去找表兄,榻上的慕容焕似乎想作出一个慈父的姿态来,可是张嘴还没蹦出半个字,却被一口痰又卡了回去,发出一整串剧烈的咳嗽,几乎要将整个肺部甩出来似的。 高淑妃依然木头人似的跪着,没有挪动半分。 这同她往日里温柔可人的样子相去甚远。慕容焕迷迷糊糊地甚至以为这个高淑妃不过是一个纸扎的偶人罢了,否则,如何才能这样都纹丝不动? 辺过了多久他才好不容易捋顺了呼吸,从喉咙头中费劲地唤道:“爱妃……” 这两个字就好像要了他的老命似的。 可是高淑妃依然没有回答。 慕容焕艰难地转过脸去,还在高淑妃怀中扭动的慕容暄瞧见了他的病容,被吓了一跳,缩着头往高淑妃的怀中钻去。 高淑妃抬手揽住了慕容暄,这个动作才让慕容焕确认现在跪在下头的女人是个活物,而不是宫里头的人弄的假货糊弄他的。 他朝着慕容暄挤出一个笑容,勾了勾手指。 “到,到阿耶这儿来。”他艰难的从嘴里将这几个字扒拉出来,尽量想让自己的声音和善一些。可是慕容暄并不领情,他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盯了一会儿慕容焕的手,竟然摇了摇头,旋即将脸又一次埋进了高淑妃的衣袖之中。 慕容焕抬眼去看高淑妃道:“你……叫他过来。” 高淑妃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慕容焕并不熟悉的宫人进来,朝着高淑妃行了行礼。慕容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还没能吸引到的高淑妃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这个宫人轻而易举地拿走了。 高淑妃活动了起来,抬眼看了看那个宫人,并松开了手。 失去了母亲钳制的慕容暄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出了弥漫着浓重药味的房间。 宫人瞥了一眼榻上的慕容焕,才说:“娘娘,太子妃将镇西王妃宣进东宫了。” 高淑妃笑了一下,那笑容依旧温婉可人:“那孩子还真是,稍微吓了她一下,就怕成了这个样子。” 她分明也没比太子妃郑珍容大上几岁,说这话的时候眼底却透着一股慈祥。可这股略带沧桑的岁月感,反而叫病榻之上的慕容焕有些不认识面前这个女人了。 他宠幸高淑妃,是因为她年轻、温柔,像是新鲜的山泉,眼底始终带着少女的娇俏,可是现在面前的女人,神色却是无比的老成。 高淑妃抬眼看了一眼慕容焕,终于施舍给了他一个解释:“陛下,皇后娘娘觉得太子妃不大听话,给她弄了些能让她听话的药物。妾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她,她吓得,直接将镇西王妃召进宫来了。” 慕容焕断断续续地说:“皇后……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高淑妃依然噙着温柔的笑意:“皇后娘娘为什么不会做这样的事情?陛下觉得太子旭听话么?陛下觉得臣妾听话么?宫中不能存在任何不听话的人,就连陛下,也要听话。” 慕容焕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耳鸣,高淑妃的后半段话,他怎么有些听不大清? 高淑妃摇了摇头:“太子妃太笨,不懂得要听话的道理,可却天生长了一副反骨。哎呀哎呀。” 她叹息起来,句句的末尾都带着沉重的尾音,一点儿也不像素日里的她。 复而她又不再理会脑子一团浆糊的慕容焕了,转过头去问那个宫人:“皇后娘娘知道了么?” 她在指镇西王妃被太子妃宣召进宫的消息。 宫人说:“已经派人去通知了。” 高淑妃道:“可得快点了,郑珍容那个疯子,指不定会对郑珈荣做出些什么事情来。疯了的人确实不大好用啊。冯皇后这点上还是对的。” 分卷阅读141 分卷阅读142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42 宫人低声答了一句是。 高淑妃又说:“去把皇子暄找来,别让他跑丢了,叫广寻好好带着他别瞎跑。” 宫人领命,又移开门出去了。吩咐完一切的高淑妃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微微放松了原本绷直的脊背,沉静的目光移到了慕容焕的脸上。 慕容焕依然瞪着两只浑浊的眼睛看着她。 她扯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道:“皇上不舒服么?” 慕容焕问:“你们在说些……什么事情?” 高淑妃膝行了过去,趴在了慕容焕的榻边。慕容焕原来最是喜欢她这样小鸟依人的样子,正要习惯性地抬手将手掌放在她的发鬓,可当他颤巍巍地举起手来的时候,高淑妃却轻巧地躲了过去。 她疲惫地笑了笑:“陛下原来最喜欢听臣妾给你讲小笑话了,臣妾给你再讲个吧?” 慕容焕眉心发沉,却还是说道:“好。” 高淑妃趴在榻边,娓娓道来:“从前在龙都有一位娘子,她虽然是汉人,却并非出自五姓,家里头的父兄从了军,便被那些眼高于顶的汉姓门认作将种。士族的女公子们都不愿意同她在一处。可她的父兄祖辈到底军功累累,于是她便将自己看做胡人,与胡人们在一起。他们敬重她祖上那些将军们的威势,从不看轻她,更有不少小郎君想要同她成亲。” “不过她家里觉得,她应该还是要嫁给龙都最尊贵的男人才行。因此给她订了个亲事。这门亲事太好了,这个小娘子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要她嫁给当朝的太子,将来就是这个王朝最最尊贵的女人,谁能拒绝得了呢?” 慕容焕的眸色微微一沉,刚想发问,高淑妃却竖起了手指,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事实证明,婚后她同太子殿下的生活也非常的美满幸福,她的父兄虽然不再打仗了,却依然靠着祖上的积累和她的裙带爬上了这个帝国最显赫的位置。只可惜这位太子妃的心中藏着一个秘密——在她未成为太子妃之前有个颇为喜欢的郎君,这位郎君的门第也不低,只是比起当朝太子还是有些差距,所以她将人拒绝了。但是除了身份不够之外,这个郎君的其他方面,可比当朝太子,好太多了。” 慕容焕听到这里,微微有些颤抖了起来。他说:“你——别再说了!” 可是高淑妃依然絮絮叨叨地讲到:“不过这个郎君可是喜欢太子妃喜欢得紧,可也就巧了,这个郎君的祖父是当时的三公之一,这位大人野心可不小,觉得当朝太子昏聩不堪为明君,想要取而代之。郎君知道了这个消息。他是嫡长孙,若是他的祖父能成事,他将来也是太子了。所以他就跑去告诉了太子妃。太子妃一合计呀,觉得,都是做太子妃,地位一样,那当然是要选个喜欢的了。于是就答应这位郎君助他成事。”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他的祖父最后都杀进了朱雀门,离太极殿的宝座只有一步之遥。圣上病入膏肓,太子躲在东宫动都不敢动,眼看着这江山即将易主,太子妃就要从一家的太子妃,变成另一家的太子妃了,她准备了行装,将她的丈夫,那个昏聩无能的太子推入密室,等着她的情郎破入东宫,她就将她的前夫献礼——” “可是却未料到,一个女人,领着三百精甲羽林卫,从朱雀门中纵马而入,她带着从漠北延续而来的杀气,手起刀落,将郎君的祖父的头颅割下来,鲜血洒满太极殿前。” “太子妃没有等来她的情郎,不过幸好的是,她将太子塞进密室的举动,最后被解读为救驾有功,她顺利地当上了皇后,在登基大典上看着那个女人领着她的丈夫走上王座。所以,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她生命里的一个小插曲而已。没人知道在三公为乱的时候,她曾对她的丈夫起过杀心,曾想着将来会成为另一国的太子妃。她过得很好。” “不过那个郎君的事情一直是她的梦魇——你知道的,人心想来就是如此,她没得到的东西,会成为最美好的东西。或许那个郎君做了皇帝之后并不会比她现在的丈夫好到哪里去,可就是因为他死了,所以在她的心目中,那个郎君就成了最完美无暇的人。而那个躲在密室里头瑟瑟发抖的夫君,则永远是个靠着女人解救才获得王位的懦夫。” “她又恨那个女人将她的情郎逼上绝路,又恐惧她之前同情郎的密谋终有一日会暴露在天光之下,眼看着那个女人靠着从龙之功逐渐走上帝国的顶峰,她惊惧万分。不过幸好的是,随着那个女人权力的积累,她的身边聚集了一群人也得罪了一群人。她靠着自己皇后的身份,以及家族在军中的威势,逐渐煽动起反对的情绪,并控制了对她言听计从的丈夫,终于杀死了那个女子并成功血洗了龙都。所以她觉得大概往后就没什么威胁了。” “不过人永远是贪心的,不是么?”高淑妃挑着眉看着脸色逐渐变得青白的慕容焕,舔了舔唇,“她当年当上了太子妃的时候,还想着要去做别人的太子妃,可见她的贪欲永无止境。皇后做久了就到头了么?还有太后。太后做久了就到头了么?唔……或许在权力的路径上她找不到什么能继续攀爬的高峰了,不过在情感上倒是可以——她这个时候,就开始想让那个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的郎君回来了。” “恰好宫中流传着一个起死回生的传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这个传说陛下您也知道的吧?那个竺摩诃的舍利。所以她就想把这个舍利给追回来。” “放刘易尧去河西并不是最保险的做法,可她还是选择了这一步棋子——这或许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坏的决定了。” 她突然抓住了慕容焕干瘦的手,笑容苍白:“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呢,只怕陛下也等不到结局了。臣妾只是心疼陛下被瞒了那么多年。” 慕容焕张口:“你都是在骗朕——!”他这句话说得极为用力,几乎咳出血来,喉咙中弥漫着浓重的铁腥气。说完这句话,他就像是耗尽了生命最后一滴灯油,重重地摔回榻上,张着嘴不住喘气。 高淑妃甩开了他的手,直起身子又跪坐了回去,盯着他道:“陛下与皇后鹣鲽情深这么多年,如今才知道真相,实在是有些不大公平。” “妾没见过宇文公子,当然也无从评价那位宇文沐的孙子同陛下相比哪个更好一些,但对于冯皇后来说,看来还是宇文公子更好一点吧?毕竟在三公之乱发生的时候,他能领兵突入皇城,而您却只会吓得钻进东宫的密室,哭着对皇后说:‘帮帮我’。若是臣妾,那个时候心里头大约也会希望那位宇文公子能够成为东宫的主人的吧。毕竟谁不爱英雄呢?” 她缓缓站起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慕容焕:“这个故事的前半段已经说完了,后半段,大约皇后娘娘 分卷阅读142 分卷阅读143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43 也不想让您继续看下去。陛下好好歇息吧,或许将来反转了,我能将这个故事未完的结局,在您的灵位之前,再继续说给您听。” 说完她施施然转身离去。 慕容焕双目崩裂,紧紧盯着她离开的背影,可他喉咙干涩气息紊乱,大长的嘴像是一条被甩上了岸的金鱼。 ☆、86.第 86 章 冯后的人在收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抵达东宫邀请康平。 康平看着那个周身气度不凡的年轻女官, 微微笑了一下,屈膝颔首准备同她一道前往中宫。 郑珍容却惊惧极了, 她将人带进东宫不过才半日,就被人这样耀武扬威地从东宫提走,吓得背上冷汗涔涔, 看向康平的眼神就像是一只饿了一个冬天的母狼,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三妹在本宫这儿才坐了一小会儿,姊妹两个, 体己话儿都未说上两句。天色也不早了,娘娘为何这么着急要将人要去?” 女官像尊泥菩萨似的眼观鼻鼻观心, 语气疏离得不像话, 根本就不似同一个东宫太子妃说话一样, 甚至字里行间还带着些许的呵斥:“镇西王妃不仅仅是太子妃娘娘的妹妹, 更是我大燕股肱将领的妻子, 朝廷的外命妇。皇后为母仪天下的中宫之主, 想要请镇西王妃前往中宫一叙,太子妃娘娘为何阻拦?” 郑珍容想要辩驳,却被康平一个眼神给压了回去。 康平笑着对郑珍容说:“阿姐,娘娘这是看得起我们郑家的女儿呢。” 郑珍容瞧着她满眼满目的威压,又瞥了那眼高于顶的女官一眼, 竟然没有再做声。女官见郑珍容这回竟然那么快的妥协,眼底掠过一抹狐疑, 可很快康平灵巧地挪到了郑珍容的身前, 不着痕迹地切断了女官的视线, 十分从容大度地表示:“天色不早,我便早点随大人前去中宫,一面皇后娘娘久等,扰了她的休息。” 冯后等在中宫之时,没有由来的脊背发凉。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可是自从见过那位郑侯三女,她便觉得,似乎一些陈年的噩梦再次卷土重来。分明也没打过几次交道,唯一的一次交锋,她用崔仲欢服侍五石散之事为箭攻之,那女人却丝毫不为所动——也许她心中是有波动的,但至少面上并未有任何的表示,可见此女心机深沉。 南阳郑侯的两个女儿,长女虽然胆大,但心思浅,行事至少有迹可循,这次女才是真正的可怖! 她的掌心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连手中的白瓷茶盏都有些濡湿而握不住。身旁大长秋见她似乎有些紧张,也是一惊,问道:“娘娘怎么了,是身体不适?让奴来打发了那镇西王妃吧?” 冯皇后放下茶碗,冷哼一声:“他们这俩夫妻年纪轻轻,本事不小!断不能随便打发——还得我来。” 大长秋也已听闻刘易尧在河西挑动高昌与吐谷浑战事,心道冯家千算万算,“放猫归山”,终于逃不过那幼猫长成大虎,如今反扑回来了。 不过片刻,行辇的声响在中宫响起,康平来了。 她依然是气定神闲地踏入殿中,姿态放松,举止合宜,自然得像是在逛自家的花园。冯皇后瞧着她那张白润的脸,皮肤剔透面色红润,可见这几日休息的不错,一点都不被庶务所扰。她冷冷地道:“看来镇西王妃独居龙都,日子过得很是清闲。” “比不得皇后娘娘日理万机。”康平抬眼扫了一眼冯后案几上一大摞的文书,嘴角噙着笑意。 冯后道:“你的丈夫远游在外,你不担心么?” 康平便笑道:“有崔先生照拂,想来夫郎不会有什么大难。” 听到崔仲欢,冯皇后像是被刺了一下,一双眼中的目光立刻就锐利了起来。她此刻提崔仲欢是在向她耀武扬威吗? 康平面上却是依然噙着和善的笑意,她那张偏柔和的轮廓极富有欺骗性,这样笑起来,两颊莹润,唇角微微勾起,端庄可亲,同那些龙都汉姓高门里头的模范夫人别无二至。就这表情,说她在挑衅,谁都不会相信的。 冯皇后只觉得一口老血卡在喉头。 这么多年,也就这个小丫头片子能让她有这种如鲠在喉的感受了。她强压着心头蹭蹭往外燎起来的无名火,说道:“看来镇西王妃同镇西王成婚不到半年,就已经积累起了这么深厚的信任了。” 康平便顺着她的话头,故作娇羞道:“作为夫妻,不就是应当相互扶持么?恰恰如娘娘与陛下,不正是在朝堂之上,风雨同舟数载?” 冯皇后冷哼了一声。 她总觉得堂下这女人的每一句话都意有所指。 她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自己的头似乎也被弄得突突的疼痛起来,她皱了皱眉看着依然恭谨站立的康平,叹了口气道:“你呀,可真如先镇西王妃——就是你夫郎的母亲。她当年在龙都独自产下刘易尧,我曾问她是否恨过刘景,她也说的是,夫妻之间就当风雨同舟。刘景镇守河西,就连她死的时候都没能回龙都来送她一程。这夫妻做得天各一方,也就心中那根线牵着了。着实叫人羡慕。” 康平的身子不着痕迹地颤了颤。 翟融云死前她就陪在她的身旁。刘景被河西诸事拖累,以致夫妻两人天各一方直到天人永隔,她没能给他们一丁点的帮助,这是她上辈子为数不多的几个遗憾之一。 冯后又叹了一声:“好歹,翟王妃还有个儿子承欢膝下。” 康平牵扯着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是啊,王妃不算福薄。前镇西王也算是为国效忠了。” 漠北战事中翟融云伤了根骨,怀孕都很艰难,刘景将她留在龙都让慕容康平照顾,独自一人远赴河西处理匈奴诸部和柔然余孽的事宜。翟融云生下刘易尧之后,刘景回来过一次,康平本意让翟融云同刘景共同返回武威,但翟融云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们便放弃了这个想法。谁知道此别却是天人永隔。 冯后道:“你这孩子,现在也没个孩子在身旁,真是让人心疼。” 康平皱了皱眉:“娘娘的意思是也要让臣妇留在龙都了?” 冯后见她这般直白,点了点头:“现在在河西一片混乱,只怕你的丈夫也要像是当年的刘景一样,十年八载无法返回龙都了。” 康平幽幽望了她一眼,平静地道:“无妨。” 她不是翟融云,龙都并不能困得住她。 “反正龙都中有我的家人亲眷,我也不算孤单,还能来陪伴下阿姐——她最近瞧着,身体和精神状态似乎都不怎么好?” 冯后见她将话题轻巧地转移了过去,蹙眉看了一眼大长秋,不过思及她既然是从东宫过来,自然对现在郑珍容的状态有所了解。她道:“不知怎么,太子妃近半年来确实状态越来越不对 分卷阅读143 分卷阅读144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44 。御医却看不出什么毛病来。” 康平抬了抬眼:“听闻太子旭也总是头疼、陛下的头风则是很多年前的旧症了,我家倒没有这个毛病,阿姐嫁入宫中不久,却也染上了,娘娘,莫非这宫里头,有什么邪祟?” 大长秋呵斥了一句:“大胆!” 康平低头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诚惶诚恐,死罪死罪。” 冯后被她那邪祟两字,惊得心头一跳。半晌,才故作镇定地道:“哪有这些怪力乱神之物。” 康平抬眼,目光飞快地从她的面上掠了过去,瞬间就又恢复了低眉垂眼的恭谨样子,心中却恶狠狠道,的确不是邪祟,而是**! 冯皇后现在怎么着也算的上是她这位郑家三娘的长辈了,她随意地、居高临下地关心了两句郑珍容的病情,就做出有些乏累的样子,道:“镇西王妃留在这儿用暮食吧。” 康平笑了笑低头答是。 传膳期间,冯皇后转去了内殿更衣。大长秋在一旁服侍,替她脱下见臣妇时的礼服和钗环,换上平时的常服。一边换,一边道:“这镇西王妃,看似恭谨,实则咄咄逼人。这两姐妹,在这方面还真是相似得很!” 皇后伸着双臂由大长秋为她系上腰带,皱眉了半晌,道:“你不觉得她每一句话都意有所指,似乎是知道了很多的事情?” 康平的表情语气,看着都很正常,并无阴阳怪气之感,可是冯皇后就觉着,她似乎早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所为,字字句句总绕不过个什么东西,她将话题扯开了,她又能把话题给绕回来。 可冯皇后又疑心,是自己心中压着事情,才变得这般疑神疑鬼的。 大长秋替皇后更衣的手微微顿了顿,她从冯后还是太子妃的时候就随身侍奉着,这么多年感情业已经隐隐超越主仆,更似亲人了。冯后所做的事情,她泰半知晓。她指尖微微颤动,道:“娘娘,奴婢瞧着这个镇西王妃,越看她的神态举止,总带着些——先镇国公主的影子。” 皇后微微一怔。 她起初也是这么感觉,这个郑家三娘的身上笼罩着一团火焰,熊熊燃烧,她虽然长得一点都不像是慕容康平那个女人,可是眉宇之间的倨傲骄矜,那种让人看着牙痒的成竹在胸,却像足了她。 冯皇后只是自己不愿意把她和那个女人联系在一起。 毕竟那个女人早就被一碗鸩酒毒死在龙都冬月的漫天风雪之中,尸体焚化,骨灰荡入大慧觉寺后山。她活着叫人战战兢兢,死了难道还想成为人纠缠不休的梦魇么! 冯皇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也不愿意再起听什么慕容康平的事情。 这一点她同她的丈夫慕容焕还是有些相似的。 冯皇后这会儿终于有些理解慕容焕一提到慕容康平就头疼的感受了。 她沉默了一阵儿,突然道:“大慧觉寺舍利,有消息了么?” 大长秋抬头看了她一眼,叹息了一声:“娘娘……”这些年随着慕容焕日渐昏聩,冯后对那位本无什么感情的宇文公子,竟然开始不住怀念起来。可叫人起死回生之事何其玄妙?她就算拿到了大慧觉寺舍利,真的能将那宇文公子救回来么?那位宇文公子,死去的时间可比慕容康平还长。 “我就是想要个念想罢了。” 汲汲营营这么些年,冯后在朝堂在内宫各处伸展她的枝丫,将冯氏的势力遍布龙都各处,她离着权力的顶峰只有一步之遥。眼看着登顶之后就要失去目标,她将目光转而投向了少年时期的不如意。 “左右慕容焕就要死了。我给他做了贤妻良母这么多年,他死后,我还想要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要一直活在他们慕容家的影子底下——他们姓慕容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大长秋默不作声,替她整理了因为气急而微微有些褶皱的衣襟,半晌才道:“河西那边说是,刘易尧刚到河西的时候,十分急于寻找复活之物——不过他说的并不是什么大慧觉寺舍利,而是拜火教的圣物。” 冯后皱眉:“拜火教的东西?” 西域的拜火教也有起死回生的传说,她的目光微微亮了亮,“他找到了么?” 大长秋踌躇了一下:“后来找到了个巫人,说了两句话,不晓得那巫人与他说了什么。说完巫人就殡天了。刘易尧此后就没再提过这茬。奴婢想,他要么就是得知根本没有复活之事,要么就是已经知道东西在哪里了。但他后来一点行动都没有,估计是放弃了吧?” 冯后说:“难道他不想复活他的阿耶吗?” 大长秋道:“所以,只怕是那个巫人叫他死心了吧。” 冯后心间一紧:“怎么可能。大慧觉寺舍利就在河西!” 大长秋没有反驳,只是道:“河西那边会继续刺探下去,不过最近高昌和吐谷浑的战事,河西很乱,只怕进度不会很快。” 冯皇后叹息一声:“我能等。” 一顿饭后天已经黑沉沉,康平被冯皇后安排去了东宫附近居住,但却到底没有放入东宫,显然是想将姐妹两人隔离开来。 她心中暗笑,这冯后难道看不出来姐妹二人貌合神离,就算放在东宫也不会给她搞事? 不过将她送往那里,倒是又给她省了不少的麻烦。 ——因为慕容康平尚未开府出去住的时候,就住在御花园东侧的静园之中。她对哪里,可不要太熟悉。 宫人在内殿为她安排了居所,表示未来几日她都将在宫中居住,一副要将她直接软禁宫内的神色。康平泰然处之,竟还微笑感谢。待宫人离去之后,她立刻借口心闷,想去静园。 服侍她的人也都是皇后身边的,名为服侍,实则监视。 “离宫门下钥还有两刻,我去附近的花园散步消食,总不至于能跑出去吧?”康平说。 宫人们面面相觑,却又不敢说那静园乃是鬼园。自镇国公主故去之后宫中对她的旧居所、旧物件都讳莫如深,静园虽然未锁,却也多年不曾有人踏足。康平却一脸固执地表示这是距离此处最近的花园,一定要去。 宫人不敢跟随,只将她一人放进了园内。 静园因为慕容康平的离去早已经荒废成了一个荒园,本来被康平打理得整整齐齐的院落现在已经如同鬼蜮,大约能和之前崔仲欢家的院子相比了。她所居住的观澜殿倒似乎还有人打扫的样子,没有积很多的灰和蛛网,不过比起附近金碧辉煌的东宫,还是寒碜的要命。 看来她死了之后,冯后和慕容焕夫妻两个,还是很怕她啊。 她竟然不知道这事儿她是该笑还是该叹息了。 宫人本就害怕静园禁地,夜色下院中不曾被打理的树枝植被又格外狰狞,吓得她们个个儿都不敢往里头进,康平脚步松快,很快就脱离了她们绕到了观澜殿 分卷阅读144 分卷阅读145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45 后,用力推开了一扇暗门。 燕宫的地底,自世祖以来,就有着一条纵横交错的地道,与地上的规整的建筑不同,地底的宫室像是白蚁的巢穴,回环套嵌,很容易叫人迷失方向。世祖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修建的这条密道,因为过于复杂,百年来脸慕容氏自己的子孙都不曾有人能摸清楚全貌。 不过幸好,从观澜殿到太极殿后的路康平是熟悉的。 先帝尚在的时候,她领着慕容焕走过无数次。阿娘管姐弟俩管得严苛,宫门下钥之后就不让两人乱走,在阿耶夜读奏章的时候,姐弟两人就通过密道,来到太极殿承欢膝下,各宫娘娘夜里头送来给阿耶补身子的什么燕窝酪浆,统统是落在了姐弟两人的肚子里头的。吃饱喝足,各在阿耶的怀里头撒娇一阵子,康平就再领着阿焕又偷偷通过太极殿与观澜殿之间的密道返回。 这是他们父子三人之间的秘密。 那时候慕容焕还是豆丁大小的一点点呢。 地道内弥漫着成年积灰的腐烂味道,康平将自己的裙裾往上卷了卷,侧身下去了,地道狭窄,年久失修,地面上挤满了碎石和灰尘,闷得人心头发慌。她摸着墙壁寻找方向,是不是就会勾到一手的蛛网。可她依然往前走着。 三十多年前,她也是这样一边摸着墙一边在九曲回环的地道中穿梭,另一只手上,还挂着拖着鼻涕的慕容焕。 地道的另一头,是处理国事的父亲,准备了甜点,等着半夜偷偷跑来玩耍的姐弟。 可现在她依然是十七八岁的身体,穿越狭长的甬道,手边却不再又柔软的男童。那个男童如今正躺在太极殿里,生死未卜。 越靠近太极殿,越能感觉到那扑鼻的药味穿透地道中沉闷的空气而来,她扣动了前面上的机关,太极殿中书架后的一块青砖挪了开来,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浓重的药味这下仿佛失去了阻断,更是不要命地朝着康平的鼻尖钻来。 三十年前,太极殿中夜夜以明珠照亮,帝王端坐案几之前处理政务,而手下总会摆着几碟乳酪,等待年幼的子女瞒着母亲走来,吃上一碗宵夜。 现在的太极殿却漆黑一片,没有宫人守夜,更无人添烛。 康平本还在担心出了地道之后要怎样避过人的耳目绕过地道,现在却发觉思考这个问题完全是多余的。 她从书架后头走了出来。 帝王处理政事的那案几上头是空的。 案几下头,却摆着一个小碟子,上面依然放着一碟乳酪。 康平微微一怔。 屏风后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 慕容焕悬浮在清浅的梦境之中,似乎听见了久违的声响,那地道打开的清脆咔哒声从殿中书架后头传来。他一时间分不清什么是幻境什么是现实。 因为病痛的折磨,他浑身上下都不能动弹,脑仁在此刻却不疼了。 丝质的足衣踏在木质的地面上发出唰唰的微声,像是一把小刷子在挠着他的心头。慕容焕攀着床头的杆子,想要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 渐渐的,黑暗中一个女子的身形显现了出来,落在八扇丝质屏风之上,被外头照进来的月光拉得老长老长,却越发显得纤弱的厉害。她手里端着一个圆圆的小碟子,将上头一小块乳酪捻了起来,放入了口中。 慕容焕瞪着眼睛看见她的剪影,突然喘起气来:“阿姐!” 康平端着那个碟子,转头,脚下却没有动。乳酪融化在口中,里头裹着酸甜的梅干,是她喜欢的味道。姐弟俩都爱吃乳酪,但是慕容焕从小就不爱吃酸的。年幼的时候要是哪宫娘娘送来了这种里头塞了梅干的乳酪,他吃一口发现是夹了心的,立刻就会把整个盘子塞个康平一个人。而康平,却有些受不了纯乳酪的重味道,一定要配点果脯才能吃得下去。 她又捻了一块放入口中,融化开来还是果香和酸味。 “阿姐——”慕容焕像是一只被开膛破肚的风箱,哗啦哗啦地吸气,肺部挤压出来的声响让他的口齿都有些不甚清晰,但是康平却还是听见了他的呼唤。 十年,如今弟弟就在这个屏风后头,如同当年的父亲一样在病榻上苟延残喘。却如郑珍容所说,他被冯后用十年的温柔刀掏空了身体,三十年前那个把不愿意吃的梅子酪全都推给她的男童,二十三年前拽着她的手指冷汗淋漓登上帝王之位的少年,早就已经被岁月和女人的算计摧残成了一条了无生气的死鱼。 白云苍狗,如今听到慕容焕行将就木的声音,她已经知道再无可以问的话了。她抓了一把盘子里头的乳酪全都放进了嘴里,旋即转身离去。 慕容焕瞪着眼睛长大了嘴巴,听见书架后头的地道入口又发出了咔哒的清脆声响。 康平关上了地道的门,捂着嘴蹲了下去。那塞了梅干的奶酪虽然好吃,可还是太酸了,一口气往嘴里头塞了那么多,酸得她有些牙疼。 ☆、87.第 87 章 贺赖孤在地道中和康平汇合的时候, 闻见了她身上的**和梅子的味道。 他在昏暗的地道中皱眉的表情并不能被康平看见。 “主上,您去太极殿了?” 康平幽幽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地道之内:“本来想去看一眼慕容焕。” 贺赖孤道:“他?” 康平的声音并没有什么温度:“他快死了。冯后给他下了十多年的毒, 我却竟然一无所知……我没见到他,我也不愿意再见他一面了。十年前我就晓得他早已经不是我的阿焕了。” 贺赖孤比现在的康平要高出一个头去,他低头看向她黑暗中几乎隐没的轮廓, 垂下眼。 慕容康平是先帝的长女, 也是唯一的女儿,出生便赐名康平。先帝子嗣不丰, 作为嫡出长女,从小被先帝宠在手心, 康平在自小宫内横行霸道惯了, 各宫娘娘和庶出的皇子们都怕她得厉害。上房揭瓦、下河摸鱼, 她什么事情没干过?甚至在大朝会的时候, 都曾偷偷爬到龙座之后, 听百官辩论, 吓得宫人脸色惨白。 先帝宠她,并不曾怪罪过她,她从小骑射皆很出色,对政治的兴趣也十分浓厚,先帝发现后甚至默许她出入朝堂, 那个时候她才八岁而已。慕容焕尚未出生,嫡出长子的位置空悬, 百官之间甚至有传言, 若非慕容康平是女子, 她日后定将入主东宫。她那时候也觉得,东宫的位置,或许有一日会是她的。 由她继承这个帝国,比让那些庶出的弟弟们继承要好得多。那些男孩子的骑射,都没她厉害呢。 但是后来慕容焕出生了。 他长得和康平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眉眼精致立体,八岁的康平看着襁褓中红彤彤的一坨,仿佛看到了自己尚未有记忆的小时候。这 分卷阅读145 分卷阅读146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46 是和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他们的身上流着一模一样的血,他是帝国的嫡长子。 小时候的慕容焕简直就是康平的跟屁虫,康平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的骑射都是康平手把手教的,康平欺负遍了全宫的皇子,却从来只把他一人护在身后,不愿意磕着碰着的。但是慕容焕的性格却比康平软得多,身为嫡出皇子,却常常被各宫庶出兄弟欺负。那个时候他就会跑到观澜殿中找康平哭诉,再由康平甩着鞭子去把那些不安分的庶出皇子胖揍一顿,自己则偷偷躲在后面。 慕容焕的出生并未明显削弱康平在朝会上的地位,她照旧像是个皇子似的出入朝堂,在先帝批阅奏折的时候随侍左右。等到慕容焕长到能看懂字的时候,她也开始带着慕容焕出入朝堂,将自己学得的帝国继承人的谋略倾囊相授。慕容焕作为帝国太子的最初启蒙,实际上是她这个姐姐完成的。她和弟弟本就是一体的。 康平十六岁的时候,柔然战争爆发,父皇重病,八岁的慕容焕被封为太子监国入主东宫,她穿上战甲远赴漠北,临行前她对慕容焕说:“我八岁的时候才开始出入朝堂,但你已经跟着我,跟着父皇学了两年了。姐姐在北边守护慕容氏的山河,你则需要在龙都坐稳监国的位置,切不可让皇权旁落。”由此,慕容焕掌政,康平控军,军政一体,皇权集中在慕容氏姐弟的手中。她在漠北的时候从来就没有担心过什么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之类,因为她知道她的弟弟会是她坚实的后盾——尽管他尚年幼,但没有什么是他们姐弟没法克服的。 ——可这一切都是她以为吧。 冯氏嫁入东宫的时候她在漠北战场上胶着,只看到了一封家书。慕容焕说很喜欢这个冯家的女孩子。那个时候康平的心里是为他高兴的。可等她回到龙都的时候,她发觉,新太子妃看向慕容焕的眼神,并不如慕容焕看她那般炽烈。 康平所向往的爱情,是天雷勾动地火,是势均力敌,是燃烧,是迸裂,是在敌人的银刀寒芒之下,浴血相护、马革裹尸。她在沙场初尝**,触目所及的几对情侣,包括她自己和耶易于都是如此。所以她觉得夫妻之间至少要存些爱意,才能相互扶持长久。 很显然当时的冯太子妃并不很爱她的弟弟。 但毕竟帝国甄选太子妃不能全凭喜恶,更要考虑很多别的问题,政治上的考量要多于情感上的,所以康平并未对此多加置喙。 后来先帝末年,三公擅权,宇文沐最终决定起兵谋逆,军队逼入朱雀门。先帝卧病,诸皇子反的反,逃的逃,慕容焕滞留东宫,是冯氏将他塞入密室,自己则领着人堵在了东宫正门,直等到康平带领羽林精兵杀入,斩杀宇文沐于太极殿前。慕容焕登基之后,冯氏因护驾有功,父兄皆列土。 那时候康平对冯氏的看法有所改观,她既然肯出手救慕容焕,至少说明她对慕容焕是有感情的。或许于慕容焕而言,他需要的婚姻是细水长流、四平八稳吧。他们夫妻这么多年,以慕容焕的性格,对她肯定是百依百顺,冯后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冯氏想做这个帝国最有权势的女人,慕容康平死了,她的愿望也完成了。她的儿子将成为下一任皇帝,她会是太后,她的兄长为三公之首,她的从兄从父掌控了代北的兵权,冯氏家族基本就能把整个大燕分走半边,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要折磨慕容焕! 慕容焕这辈子对不起过很多人,最对不起的就是慕容康平,可就连慕容康平都没想过用慢性毒这种手段报复,冯氏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黑暗之中贺赖孤只能听见康平头上步摇微微颤动的声响,金珠相撞,在干燥而狭窄的甬道中回荡出轻微的响声。 头顶的地面突然震了震,有车辇滚过的声响。 已经临近宫门下钥的时间,康平蓦然抬头。他们所在的通道地上距离太极殿很近,她敏锐地察觉到,上头的车辇是朝着太极殿中行去的。 贺赖孤说:“方才我查到高淑妃的侄子高广寻入宫了。他们这段时间一直在筹谋些什么。可是对方太过谨慎,此前三十卫同高家也打过交道,高大臣知道我们的底细,所以属下不敢轻举妄动。” 康平说:“你先到上面去,听辇声,上头的应该是皇后仪仗而非淑妃。慕容焕现在的情况并不好,而冯后或许没有意识到,高淑妃想要做一只黄雀。” 贺赖孤问:“主上要纵容高淑妃……么。” 康平冷冷地笑了起来:“我能怎么样?我从未欠过慕容焕什么!我把他从宇文沐的手中救出来,我送他的皇冠!这个皇位我坐不得么?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如果我是他的哥哥,而不是他的姐姐——如今能轮到他躺在太极殿里哼哼唧唧?” 她的指尖微微发颤。 “好歹我们都是姓慕容的,我杀了宇文沐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掉头进东宫将他从密室里头拖出来!我以为他会明白我所做的一切,从小到大我和他争过什么东西么?只因为这江山是慕容氏、他是慕容氏,皇位什么都是虚的——他是我的一部分,只要他依然像幼时那样信我、无条件支持我,我们姐弟什么完不成?就连世祖没有拿下的江左,我们都能拿得下来!” “汉化那件事,确实是我过分冒进,可是若背后没有冯氏挑拨,没有他的默许,那帮胡姓敢这么做?” 她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现在可好了,这江山要改姓了——外戚外戚,永远都是外人,他为什么宁肯信一个给他下药的女人,也不肯信我这个从小护着他,无条件为他的慕容族人?” 贺赖孤想起十一年前的冬月初十,她捏着桌上的密报,浑身颤抖的样子。但一如那一日,她依旧很快地平静下来。 “我没欠他过分毫,可他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他都快死了,我何必帮他,让他在他的账簿上再添一笔,对我又有何意义?让他下辈子来还么?” 贺赖孤沉默了一会儿,道:“好。一切都已经按主上的安排,处理妥当了。” 康平敛住了呼吸,唇齿之间还留着梅子的味道,她终于又恢复了当年那个杀伐果断的慕容康平的模样。 “有人想做黄雀,却不知道,黄雀的背后还有鹰隼。” 她推开了贺赖孤,朝着静园方向的地道,笃定地走了回去。 * 太极殿中,慕容焕浑身燥热,一直死死盯着屏风。外殿的烛火突然亮了,有宫人四处走动的脚步声,他看着屏风上影影绰绰的烛火影子,那个剪影早就消失。空气里头还是沉重的药味无法消弭。 殿门被推开,慕容焕压在嗓子中的声响终于蹿了出来:“阿姐!” 踏入殿中的冯后微微驻足,旋即脸上端上了端庄的笑容 分卷阅读146 分卷阅读147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47 ,声音也放柔了,她绕过屏风,看着榻上枯槁的慕容焕,眼底的厌恶一闪而过,但被她很好地掩饰了过去。 “今夜陛下为何睡得不安稳?” 慕容焕空洞的眼睛看向了她,突然说:“乳酪。” 冯后偏了偏头,在慕容焕的面前,她依然保有着些许的少女姿态,她的举动依然如同那年刚刚嫁进东宫的时候那样轻柔。她说:“陛下想吃乳酪?” 她站了起来,巨大的裙裾拖在身后,走到了案几前拿起了那个白瓷碟子端了过来。 “平时陛下总说要吃乳酪,每夜都要在案下放上一碟,却从不见动,可今日怎么都给吃完了?”她问。 慕容焕看着她手中的空盘,胸口开始剧烈的起伏了起来。 冯后看向他的目光中似乎带着担忧的责备:“陛下,这东西这么酸,怎么一口气吃那么多。陛下平时并不喜欢酸食。” 慕容焕的胸口浮动得像是一只夏天烈日下的猎犬,很快的,他就有些透不过起来,脸色开始涨红。冯后扑上前去,帮他顺着胸口,伏在他的耳边柔声问道:“陛下,今日的药吃了么?” 慕容焕抬起手来。他本就因为长年的病痛而显得比一般这个年纪的男子消瘦些,如今更是形容枯槁,一双手干瘦如柴,抓在冯后华丽的衣襟上,像是一只焚烧焦黑的鬼爪。他死死捏住了冯后的领子。 冯后大吃一惊,伸手去拨,可慕容焕此刻却不知道为何突然变得力大无比,几乎要将冯后胸口的衣襟扯破。 “宇文……”他从牙齿根中挤出来半个名字。 冯后的身体微微一颤。 但慕容焕却突然松了手,似乎光说出一个姓氏,就已经抽走了他回光返照的所有力气。 冯后的背上冷汗涔涔。 慕容焕缓了一阵,他依旧睁着眼睛,一双慕容家族标志的浅色瞳仁此刻已经浑浊不堪,像是蒙上了一层翳。他到底没有对冯后说出那个名字来,而是缓缓的,一字一句地说道:“旭……是个好孩子。只是太……太软弱了些。随……随我。” 冯后的指尖突然有些发冷,她看着病榻上的慕容焕,神色有些复杂。 慕容焕又一次将手举了起来,冯后看见,顿了顿,到底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她那双手因为保养得宜而十分莹润,尽管因为慕容焕重病,她没有涂蔻丹,可是无名指和小指上两个鎏金的护甲依然显得雍容华贵。慕容焕的手,则被她衬得像是个干枯的木桩子。 慕容焕捏着她的手,继续缓缓地说道:“那时候……我在上巳宴上……看到你,就觉得、觉得,你不一样。” 冯后微微皱眉。慕容焕似乎想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这些陈年旧事翻起来重提,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太过于激动,每说一句话,就要喘半天的气。 “你就像……芙蓉洲上的花。那么多、那么多胡姓的儿郎围着你。” “你叫我想起……我的姐姐。她那时候、那时候、在漠北呢,宫里宫外,好多好多胡姓的儿郎,想要巴结她……她也跟你那时候似的。”慕容焕说。“他们说,你家在代北,祖辈都是代北御柔然的将领。” 冯后不曾知道,原来当年贵为太子的慕容焕看上她,是因为她与慕容康平有相似之处。 她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三公之乱的时候,姐姐领兵杀入皇城,而你……带着人堵住了东宫的门。”他颤抖着声线,浑浊的眼睛里头缓缓滚出泪来。“我很窝囊,这辈子、这辈子……都在寻求女人的庇护。” “不要让旭,变成这样。”他最后用力地说道。 冯后看着他,没有动。 三公之乱的时候,她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将他推入密室,对于慕容焕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他指了指那空空如也的瓷碟,笑了起来:“姐姐,她来过了。她来接我了。” 他的那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至鬓发之间,刚出眼眶时滚烫的泪水在滚入发际线的时候已经变得冰冷,慕容焕缓缓阖上了眼睛。 冯后依然握着他的指尖。她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一惊,但是慕容焕的呼吸声很快就平稳了下来,冯后几乎吊到嗓子眼的心又缓缓放了下去。 药的量还没到,慕容焕虽然就在这几日了,却还没有那么快就能死。 她咬住了嘴唇。 榻边是一面落地的铜镜,冯后从慕容焕的手中抽出了她的手指,拖着裙裾走到了那铜镜前。 她的眼角早就是岁月的痕迹,身为汉人,她到底比一般的胡女扛老一些,慕容康平死的时候也是差不多她现在这个年纪,也从一代美人,被时光、战争、政务折磨得不成样子,只能靠着艳抹浓妆来凭吊自己曾经恣意妄为的青春。 时间对于女人而言都是公平的,没有谁能美一辈子。 冯后看向镜中自己的双眼。她的长相并不如慕容康平富有攻击性,眉眼也远远没有她那么立体,但她从自己的眼睛里头到底还是看出了一些东西。 一些方才慕容焕所说的,可慕容康平相似的东西。 她厌恶地皱了皱眉毛,想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头甩出去。但是越对着镜子,越发觉她和慕容康平确实相似。她甚至能看见慕容康平那张令她厌恶到极点的脸,带着倨傲的神色站在镜中,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笑意。 她实在是阴魂不散!阴魂不散! 榻上的慕容焕已经又一次沉入反复的睡梦之中,外头的更鼓响起,宫门要下钥了。冯后挥灭了内宫的烛火,拖着裙裾走出了慕容焕的寝殿。大长秋迎了上来,问道:“娘娘,陛下的状态如何了?” 冯后看向大长秋的眼神有些微微的湿润,半晌,道:“睡下了。” 这么多年夫妻,共同生儿育女,她若是对慕容焕没有半分感情也是假的。可纵使有再多的感情,也已经磨灭在日复一日的算计和失望之中了。慕容焕或许能成为一个好的父亲,好的夫君,可他没法成为一个好的帝王。 可冯氏,想要的并不只是一个夫君,一个孩子的父亲,她更想要一个能撑起这个国家的男人。如果没有,那么她只能自己来。 她眯了眯眼睛,又问道:“高淑妃呢,去了何处?”这段日子,高淑妃一直带着慕容暄侍疾,今晚却没有留在太极殿中。 她想起方才慕容焕病榻上说了一半的那个名字,秀眉顿蹙。大长秋说:“今日高淑妃又将高郎君招进宫内陪伴小殿下了。此刻应该还在她自己的寝宫。” 冯后说:“又召见外男?那高广寻似乎就要驻扎在这内宫之中了么。说是侄子,但他俩究竟什么关系——呵。” 她冷哼了一声。 大长秋垂头默不作声。 高淑妃获宠之后,一直以冯后马首是瞻,鞍前马后,在冯氏面前几乎谄媚如女 分卷阅读147 分卷阅读148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48 仆。她又生得娇软可爱,看上去全无心机,时不时又卖蠢给冯后,因此冯后对她,几乎是半分防备也无。 可最近几日大长秋发现高淑妃与冯后似乎渐渐有貌合神离之像。 若真如高淑妃自己所言,想要的不过是给她的幼子一个富饶封地,那她最近做的事情,似乎有些多余得过分了。 大长秋道:“娘娘,要不要去高妃的宫里看看?” 皇后皱眉,思忖了片刻:“罢了,显得本宫小家子气。何况她一个孤女,能搅翻天去?不若先宣召医正在此处候着。皇上虽然睡下,可我瞧着,恐怕也就这几个时辰了。” “不将宫妃们全部召来?”大长秋问。 冯后的脸上全是疲惫的神色:“不必了。我看着她们,也心烦。” 然而此刻在高淑妃的宫内,情况却不如冯后想的那样乐观。 高广寻捏着她的一只足,轻轻揉捏,高淑妃皱眉靠在凭几之上,一室暗香浮动。她揉了揉太阳穴,睁开那双杏眼。 高广寻说:“羽林已经备下了。” 高淑妃嗯了一声:“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一旁的阉官,也跪坐在侧,微微抬起脸来,却露出了半边面颊上的黥面纹。高淑妃心疼地看了他一眼。 阉人的嗓音尖利,他似乎在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同寻常男子别无二致,可却依然能听出常年捏着嗓子说话留下的习惯来。 他说:“镇西王妃去了静园。” 高淑妃蹙眉:“她去了观澜殿么?” 阉人回答到:“去了。她还发现了殿后密道——她似乎对那里非常熟悉。” 高淑妃的脸色微微一变:“她进去了?出来了没有?” 阉人说:“我过来的时候她还没出来。娘娘,她身边似乎护着不一样的人——” 高广寻也道:“她确实手里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力量。她会不会坏事儿?” 高淑妃思忖片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叫她给东宫陪葬吧。” 她将足从高广寻的手中缩了回来,笼入了宽大的裙摆,复又问:“皇后宣医工了么?” 阉人说:“宣了。” 高淑妃站了起来,对这那阉人道:“好了,叔父,高家的荣光,要回来了。” ☆、88.第 88 章 少府的医工阵列在太极殿外, 慕容焕的房间内昏暗一片——因为医正说,头风之症结需要静养, 恐光线扰了圣上安眠,故太极殿寝殿里的明珠皆蒙上,烛火全部吹熄, 整个空旷的大殿仿佛一座黑魆魆的鬼城, 只有阵阵的药味,浓郁得令人作呕。 冯后靠在殿外, 手里紧紧捏着她的皇后令,医正从漆黑一片的寝殿退了出来, 他年纪也大了, 从那巨大的漆黑的门中踉踉跄跄跑出的来的时候, 像是从一头蛰伏巨兽的嘴里吐出来的似, 脑门上的汗珠都将额头打湿。 冯后问道:“陛下如何了?” 张医正道:“娘娘, 请借一步说话。” 冯后的眉头顿时蹙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战战兢兢依然跪在殿前候着的诸位医工,偏过身去,领着张医正走到了殿侧。 张医正深吸一口气道:“娘娘,似乎有些不妥……” 冯后说:“这是何故?陛下的药都吃了十几年了,一直按着时辰服用, 我们都算好的伎俩,他现在断不可能这副样子——” 慕容焕的头风是陈年顽疾, 这点朝野上下皆知晓, 这么多年, 这头风也一直以一个十分均匀的速度在恶化着。按照冯后的安排,慕容焕应该还能再挺上几年,至少能挺到她把代北河西的事宜全都安排好了,才会“寿终正寝”。 只是半个月前他突然病情加重,没两天就几乎卧病在床,临近重阳佳节,他还需要接见各国使节。现在吐谷浑和高昌因为刘易尧的挑拨而发动战事,吐谷浑十之**会向大燕求助,若此时慕容焕驾崩,河西的事情就会更加棘手了。 张医正下颌两抹山羊胡须颤了颤。 冯后想起方才慕容焕口齿清晰地向她交代的事情,心底的凉气蹭蹭往上冒气,他那仿佛是交代后事般的口吻,只让她想起一个词,叫做回光返照。 她一把抓住了张医正:“他真的就这两个时辰了么?” 张医正的身子微微动了动,一双下垂的眼睛望向了冯后。 冯后往后退了一步,一个踉跄。身旁的大长秋连忙将她扶住了,只见她面色惨白,指尖冰凉,几乎脱力。 张医正低着头,微微瞥了一眼冯后,神色有些微妙:“娘娘,臣下以为,此事——本就在娘娘的预料之中。请娘娘节哀吧。” 冯后紧紧拽住了自己的衣襟,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意:“是啊,本就如我所料——他生或者死,本来就全在我的手中……但他不该那么早死!” 张医正那双被耷拉的眼皮压得只剩下缝隙的双眼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说:“可是娘娘,陛下最近的方子里头,加了一味药,这药的剂量也算得精妙,这么些日子服用下来,确实是该在这两日了——是娘娘的意思吧?” 冯后神色一凛:“我的意思?我从来没有给陛下换过药!” 就连大长秋也面色一白:“这药陛下服用了十几年了,从来都没有换过,也没有变过剂量。这点张医正不是最清楚的么!” 张医正的面色也稍稍一白:“这个……” 他早在几日前就发觉药被加了点料子。但他这么多年一直帮冯后做着些腌臜的事情,也清楚慕容焕的头风药里头本来就大有文章。他原来猜测是冯后想要提前动手了,所以就没有将这药物变动的事情放在心上。毕竟这么多年他知道的冯后的秘密已经多到足以让他九族尽夷,何必再去触人家的心思,便一直装作不晓得的样子,每天奉药。 可现在看冯后的反应——莫非是这药的剂量,不是冯后授意去变的? 冯后压抑着满腔的怒气,那双带着护甲的手紧紧揪住了张医正的衣领,尖利的金属尖直接顶在他的颈动脉上:“你给我说清楚了?圣上的病突然恶化,难道是和换了药有关系?” 张医正的个头矮小,就是一个干瘦老头儿,冯后虽然是汉人,但她毕竟是代北冯家出身,世代将种,年轻时骑射也是顶尖,如今虽然母仪天下已久,力气尚在,几乎将干柴一把的张医正整个儿拎了起来。 张医正吓得六神无主,下巴下的那把山羊胡子颤得像是秋风中的枯草,忙说:“娘娘……臣下以为是娘娘的意思!还以为娘娘知道陛下大限将至——” 冯后如坠冰窟:“不!我没想让他那么早死——这宫里还有人……”她顿时松手,看向大长秋的面色一片灰白。 她只觉得有什么恐怖的阴云朝着她重重压下来将她笼罩。她怕的,并 分卷阅读148 分卷阅读149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49 不是慕容焕现在就魂归西天,既然她十多年前就选择用药物来控制他的神智和生命的时长,就算他现在一命呜呼,她都不该有任何情感的波动。她早就对慕容焕没有感情,慕容焕的命留着,只为了冯家,慕容焕的命没了,也是为了冯家。她步步计算着慕容焕的死期,她要他活着当皇帝,他就还该好好坐在皇位上,她要他死的时候,他才活不过三更天! 可她现在怕了,她怕的是事态脱离了她的掌控! 更怕的是——如今这宫中一直有人蛰伏在暗处,那个人知道她十几年来所做的勾当,甚至直接借了她的手,要了慕容焕的性命。 那药是她送的,十多年的方子是她配的,就连张医正都以为,新加药剂的事情是她动的手。 她以为万事皆在她的指掌之间,每一步棋都精准无比,却不知道事情早就在她自信满满的时候偏离了轨道。 她开始心慌起来。 这么多年,她在宫中一手遮天,耳目遍布,却不知道在何时被人钻了空子,当了枪使! 她慌忙怒道:“去查,去查是谁改的药方——来人!来人,去宣大司空!快去宣大司空!——等等,你去!”她直接退了一把大长秋。 大长秋跟随冯后多年,方才听见了张医正的说辞,自然也在一瞬间反应过来事态的紧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滚下台阶,撒丫子往宫外狂奔而去。 宫门正在次第下钥,大长秋跑到正华门,从此处出去便是三十丈宽的朱雀广场,朱雀门内驻扎虎贲羽林。宫门下钥的更鼓从内门一路敲到外门,正华门朱漆金锁的两扇门扇在她面前正要关闭。 大长秋高举起皇后的金令,高声喊道:“慢!皇后有令令本官即刻出宫召见冯大司空!” 守门的羽林抬了抬眼睛:“这么晚了召见冯司空?” “中宫要事!若有半分差池唯你是问!” 大长秋怒目瞪眼。她作为女官,却是中宫中品阶最高,比羽林中郎还要高出一级,平时她要出宫门,就算是宫门已经下钥,也不会有羽林敢来拦她,更何况此时她手执皇后金令,赦奉皇后口谕,出宫延请的则是三公之首冯居安。这正华门的守卫却这般轻挑地打量着她。 “正华门已经下钥,若有要事,也需等到明日,这是祖宗立下的规矩。”那羽林卫带着兜鏊,大长秋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被他那轻描淡写的一句一激:“你说什么?” 守门的羽林将身侧长槊横在身前,抬高了下颌,他生得高大,兜鏊下只能看见下巴坚毅的线条:“大长秋,宫门已经下钥,按宫规就算是皇后亲自出来,也不能过这正华门。” 他这话刻意说得极慢,一个字一个字就砸在大长秋的心间,她方想说:“本官所奉的是冯皇后之命延请司空——尔等如何敢拦?” 不远处的朱雀门就在她面前重重阖上,发出沉重的闷响,直接将她的心跳撞慢了一拍。而正前方的正华门,两队羽林已经开始拖拽起城门的深锁。巨大的木质城门正在渐渐阖上,将她和咫尺之间的朱雀广场隔离开来。 她面色陡然一白—— 有人能在冯后所控制的陛下药膳之中动手脚,自然也能在冯后所控的虎贲羽林之中安插人手! 大长秋尖声惊叫了起来:“你是何人——羽林中郎!来人哪——啊!” 可她话音未落,前方正华门城楼之上,一支白羽箭如同一只暗夜中的游隼,藏在沉重的更鼓和宫门阖上的重响之中,悄无声息地划破夜空,直直没入她的腹部! 大长秋浑身一凛,血液朝着下腹集中,她口中喷出一股鲜血,一双眼睛死死瞪着那个守门的羽林。 正华门前守将共十二人,除了方才那个同她争辩者,其他十一位,对她置若罔闻。 手中的皇后金令摔在了正华门前的青砖之上,大长秋腹部的鲜血缓缓渗出,渐渐染红了她精致的品阶官服。 她往后退了两步,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那个高大的羽林。 羽林卫摘下了兜鏊。他的面容上是汉人的血统,一头枯黄的发被潦草束起,炸开的毛发在夜风中微微抖动。但他脸上的皮肤,却和寻常的汉人不同,带着风霜侵蚀的皲裂。 他看上去三四十岁年纪,实际年龄可能比脸上的更轻一些,但是下巴上却没有一根胡须。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颊上,黥着一个字——那是代北苦役的罪人象征、是代北冯氏手下奴隶的标志。 大长秋大睁着双眼,身体朝着背后的青砖跌落,从她身下渗出的血液很快沿着砖缝向外流淌,浸污了地上金色的皇后令牌。 黥面的将领只是垂眼。 更鼓停了,但是正华门前只沉寂了一瞬间,紧接着,城墙上想起了沉重的鼓点,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黑甲的羽林军像是迁徙的蚁群,从城墙的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如同一片黑色的潮水。他们不知何时就已经守在了正华门下。而当朱雀广场上巡逻的虎贲发觉事态不对的时候,他们身边的战友已经开始对他们拔刀相向。 羽林卫们跨过大长秋的尸体,踏着整齐沉重的步伐,朝着太极殿行进而去。 还在太极殿前紧张踱步的冯皇后突然听见了远处正华门中传来的鼓声。 她大惊:“怎么回事?诸宫嫔妃呢?高淑妃呢?正华门为何鸣鼓?” 张医正也开始瑟瑟发抖起来,他朝着殿内退后了一步,正想开溜,此刻,下方跪着的几个医工之间,突然有人一跃而起,从袖中抽出了匕首,大喝一声:“冯氏!你毒害陛下,秽乱后宫,证据确凿,死有余辜——” 冯氏这才反应过来:“来人!” 是高淑妃——她蛰伏数年,静待着做那一只黄雀! 十几个卫兵将冯后围了起来,护在了身后,那手执匕首的医工就站在几个医工之间,冯后看他势单力薄,本想冷笑以气势压制,却不料正华门的鼓点越来越重,越来越近,她几乎都能听见羽林黑甲战靴踏在青石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高淑妃何德何能,竟然可以调动这么大的一支军队! 她究竟筹谋了多少时间? 南面的天空被熊熊的火炬照亮,冯皇后浑身颤抖,厉声大喝:“虎贲!邱穆陵拔妥!” 她在宫中经营多年,宫中禁军一直掌握在她的手中,就算现在事出突然,措手不及,但她依然有能力调动虎贲。她高呼着虎贲中郎将邱穆陵拔妥的名字,他就在内宫巡视,不可能对此坐视不理! 禁军护着冯后往殿后退去。 * 康平从观澜殿地道中出来的时候,便看见宫墙的南方天空烧得一片火红,沉重的鼓点带着杀伐之气,禁军行进的步伐震得山河欲动。 她经历过战争、宫变,自然知道这异于寻常 分卷阅读149 分卷阅读150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50 的动静代表着什么。 她急匆匆阖上了观澜殿地道的机关,提裙朝着东宫狂奔而去。 宫墙之上,贺赖孤的身影下星光下若隐若现,他几步越过穹顶,一双灰蓝的眼睛映着南方赤红的天际,面色凝重。瓦片在他的足下发出了轻微的咔哒之声,他如同一只灵巧的猫,跨过坐檐的兽像,几步便找到了高淑妃的宫室。 此刻高淑妃已经开始搭乘宫辇,准备朝着太极殿方向行去。 贺赖孤的一双蓝色的眸子骤然缩紧,旋即掉头。 跟随高淑妃的阉人听见了他的响动,抬头朝着头顶望去,却只看见他背上两把圆月弯刀反射回来的银芒。 东宫大门紧锁,宫内灯火通明,却仿佛不知道此刻外宫已经发生剧变。贺赖孤沿着建筑的屋脊迅速返回,看见康平就立在东宫正门之处,连忙落下,单膝跪地:“主上,是太极殿发生变故——高淑妃过去了。” 康平的手心紧紧地攥住了。 她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半张脸却笼罩在火光之中:“按计划行事!” 贺赖孤低声答是。复又问她:“主上还要留在宫内?” 康平抬头看了他一眼:“我自有方法出宫去——” 贺赖孤右手握拳,朝她行了一个军礼,立刻又一次消失在宫苑的夜色之中。 康平回首望了一眼太极殿的方向。 如今的情景和当初羽林出朱雀门逼她自裁又是何其相似!冯后可曾预料到十一年后的今日,她也会面临同样的景况。 她抬头看向东宫和内宫之间所阻隔的高高宫墙。很快的,东宫内也传来了惊呼尖叫之声,女人尖利的嘶吼和建筑物被火舌吞噬、木结构坍塌的巨响此起彼伏。 她那双毫无波澜的黑眸之中,倒映出鲜红的艳色,火舌很快蔓延开去,像是一只贪婪的巨兽,舔舐着秋日里干燥易燃的琼楼玉宇。 康平此刻冷静地想:看来高淑妃,比她想象的还要狠毒。 可她已经不想再为慕容焕一家做些什么了。 她就这样靠着宫墙,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置身于事外。这是高淑妃和冯后之间的争斗,同她慕容康平一点关系都没有,同郑珈荣也没有丝毫的联系。她就像是一个看客,冯后、高淑妃各方势力,在她的面前像是车轱辘似的次第滚过。 她两辈子中,卷入了不少争斗,此刻却全然超脱于事外,倒是一番奇异的体验。 东宫内,郑珍容本欲安睡。郑珈荣白日里答应她给她皇后之位,她相信了,这时候终于获得了几个月来来之不易的好眠。可等她才刚刚睡下的时候,却听见了东宫内宫人尖叫的声音。 她的侍女冲入了她的寝殿,惊慌失措:“娘娘!东宫走水了!” 郑珍容面色大变:“怎么回事——郑珈荣她答应我——她答应我要我做皇后的!” 侍女不管她疯狂的嘶吼,一把抓起她的手,将她从被衿之中用力拖拽了出来,“娘娘,快跑啊!外头——外头变天了啊!羽林围住了太极殿——” 郑珍容瞪大了眼睛:“羽林围住了太极殿?陛下呢!陛下呢——他是不是快死了!他死了——太子就要继位了是不是!” “是是是!”侍女语无伦次地回答着:“娘娘快走吧!” 郑珍容却双瞳涣散:“太子要继位了——我就是皇后了?冯皇后呢?” 侍女道:“冯后现在就在太极殿被围住了——娘娘快走吧,火就要烧过来了。” 郑珍容的唇边漫上了诡异的笑意:“她答应我的、她答应我的——”她开始尖利地笑了起来,像是夜枭一般。 侍女不知道她在笑些什么,纵使是郑珈荣答应她让她做皇后,可是如今围住太极殿的是高淑妃和高家的人!她也来不及同郑珍容解释什么了,一把拖着她将她往外拽,几乎足衣和木屐都顾不上穿! 郑珍容被她拉着跑出了寝殿,回望东宫,却发现太子旭的寝宫,此刻已经火光冲天。 她愣愣地盯着那熊熊的烈火了半晌,才惊叫:“太子呢?太子还在殿内吧!没有太子,我如何能当皇后——!” 她死命地推着身旁的侍女:“快去!快去,把太子救出来!把太子救出来!” 侍女一愣,被她推得一个趔趄。 东宫最初的起火之处就在太子寝殿,她看向那已经在火光中剩下一个架子的建筑,脸色煞白:“娘娘——” “没有太子,我如何能当皇后!”郑珍容尖叫了起来,几乎疯魔,她赤着足到处乱转着,不停地将宫人往火场中推:“快去救太子!快去把太子救出来!” 太子旭被困在火场之中,他爱好奢侈,殿内全是绫罗,此刻每一片着火的华美织物,都成了他的催命符。 他压根不知道这火是怎么着起来的,火墙阻隔了他同外界,他甚至不知道现在外头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头顶不停有木头下坠,溅起一地的火星,他隐约可以分辨出火场外他的太子妃在厉声叫人去救他,可嘴里却说的是“没他我怎么做皇后。”剩下的,还有他的几个良娣,在用力的嚎啕,但是他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人冲进火场,将他这个帝国继承人从火中带走。 他的双眼被火熏得生疼,他感觉自己仿佛在流泪,但是流出来的泪水只在下一瞬间就被炽热的烈焰烤干了。他的嗓子因为吸入了大量的烟尘而变得沙哑,救命两个字都喊不出来。 突然赤红的火焰中蹿出了一个人影,他身材瘦小,披着一条打湿的棉被,为了躲避不住下落的木头,更像是一直滑稽的异兽。 “殿下!殿下!” 太子旭仿佛被什么东西突然敲醒了,他长大了嘴巴大声呼救起来:“马都尉!马都尉!孤在这里!孤在这里啊——” 马竟裹着沉重的被衿,丝绵吸饱了水,重得像是背着一只九足的巨鼎。但他幸好身材矮小,行动灵活,很快就发现了太子旭的位置,迅速地移动了过去,抬起了棉被,一把将他拽起。 太子旭的脸上全是灰黑纵横的道子,他瞪着那双浅色的瞳仁看着瘦小的马竟,犹如在看着一个天神,马竟拽住他大声喊道:“殿下随我来!”紧接着,他拽着他推开了身后已经开始燃烧的矮榻。 一个狭小昏暗的密室在他的眼前出现,马竟将他推了进去,又从里头将密道阖上了。 沉重的石墙阻隔了火光,太子旭惊魂未定,看着马竟熟练地将棉被堵上了密道口的缝隙,喘着气道:“孤要赏你,马都尉,你要什么?” 马竟回过头来,表情不悲不喜,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太子旭发现了他的异样,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沿着那条就连他都不知道的密道走了不知道多久。 马竟推开了出口,星光落下来,照到了太子旭的脸上,他惊讶 分卷阅读150 分卷阅读151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51 地发现他已经身处宫外。 朱墙内的杀伐之声传来,太子旭瞪大眼睛看向马竟,颤抖着嘴唇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会知道东宫下还有密道?” 马竟没有回答,身后一道熟悉的女声响起来:“高淑妃逼宫,此刻正在同你的母亲鏖战。她在东宫纵火欲烧死你。” 太子旭惊恐回头。 慕容康平垂着眼睛,神色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89.第 89 章 太子旭又惊又喜, 几乎要扑上去抱住康平:“姨妹,竟然是你!你救了孤!你想要什么, 孤全都答应你,孤给你封号——” 康平却嫌恶地皱了皱眉:“殿下莫是没有听清楚吧?高淑妃逼宫了,您的阿娘现在正在领着少数虎贲负隅顽抗, 你的阿耶在太极殿中生死未卜, 羽林中早已经渗透了高淑妃的势力,您以为, 天亮之后,您还是殿下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太子旭如遭雷击, 顿时呆立当场, 他愣了一会儿, 定定地看向同他一样, 满脸烟灰的马竟, 又转过头来看慕容康平:“那你为什么救我?” 康平笑了起来:“我确实没必要救你, 但我需要你慕容的姓氏。”她挥了挥手。 一个长相憨厚的青年手里拿着二指粗的绳索,走向前来:“王妃想请殿下去一趟河西。” 太子旭大骇:“去河西做什么?我要留在龙都!”他听着宫墙内的杀声震天,浑身发起抖来,“母后如何了!高淑妃怎么胆敢——” 康平的笑容冷得像是这九月的夜色,眸中却映着宫墙内熊熊的火焰, 让她的面容有种诡异的美感。 “我想现在殿下想去哪里,大约也不是您自己能做主了。殿下是想被捆住, 像个畜生似的被押送河西呢, 还是想要堂堂正正地, 以太子仪仗送至河西避难呢?” 太子旭盯着慕容康平的脸,满脸的不敢相信:“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和那个刘易尧,究竟要做什么?” 康平没有说话,只是冷静地看着他。 马竟却开口了:“殿下,如今去河西才是你唯一的退路。高淑妃蛰伏多年,这场宫变她策划已久,皇后是抵挡不住的。” 太子旭大声说道:“不可能,高淑妃素来畏缩,她在宫中一直小心翼翼地侍奉母后,怎会、怎会……” 马竟说:“太子,高家被发往代北苦役,在冯氏的治理之下,男丁各个宫刑黥面!高淑妃这么多年心中怎能无恨?她真的能全心全意侍奉皇后么?” 太子旭几乎站不稳。 他身上的绫罗锦缎被灼烧出大大小小的破洞,如今精致的云纹早已破败不堪,几乎像是西市的乞儿,他浑身冷汗涔涔,嘴唇颤抖几乎说不出囫囵话,半晌才从口中,生拉硬扯地拽出几个字凑成了句子:“她要让暄做皇帝么……” 慕容康平递给他了一个“你是不是傻”的眼神。 十一郎拿着那绳索又往前了一步,定定地看向了他。太子旭往后退了一步,又看了一眼高高的宫墙。 内门的战鼓穿破云霄,宫苑内的火光照亮了半个龙都,他不知道战局如何了,只知道现在宫禁之中,是羽林和虎贲刀兵相向。 太子旭闷闷了半晌,说:“我要见舅舅!” 康平阴鸷的目光顿时刺了过去:“好。” * 冯居安本在他华丽的宅邸中同美妾厮混,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空,他府中所藏的珠宝数不胜数,美人胡姬更是成群结伴。这本是寻常的夜晚罢了。 他正听着妾侍拨弦轻歌,不料屋中却突然落入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妾侍吓了一跳,尖叫着窜入屏风,那男人在院中翻滚了一圈,忍着伤口的剧痛:“司空!大事不好!” 冯居安眉心一跳:“怎么了?” 男子抬起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冯居安认出他为虎贲执戟,是邱穆陵拔妥手下的人,应当守朱雀外门,如今却身负重伤。 他赶紧上前一步将他扶起,要他仔细说来,可那虎贲郎伤势过重,龙都城中宵禁巡逻的卫兵有虎贲也有羽林,他不知道敌友,一路都是避着巡卫来到司空府,这几乎已经将他的气力耗费了干净。 “高家的人混入了宫中宿卫,如今已经反了!大长秋被杀在正华门,皇后被围在太极殿生死未卜——我不知道还有多少龙都宿卫已经反水,司空、或许下一刻便有投诚了高家的宿卫前来,请司空赶快做打算!” 冯居安:“高淑妃?” 他可没少见过那个女人,这姓高的女人软得像是一只兔子,往常都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紧紧跟在冯后的身后,几乎是她最虔诚卑微的奴婢。而高氏阖族,自十一年前镇国公主兵变镇压之后,便被发配代北服苦役,那些男丁在代北受到宫刑黥面,成为代北冯家的奴隶,故不管是高淑妃、还是整个高家,冯居安从未放在眼里过。 那些姓高的男男女女,不全都是冯家的一条狗么!高淑妃现在的妃位,也是冯后给的,她怎敢,他们姓高的怎敢反咬一口! 冯居安只觉得两眼发黑,一股气直冲脑门,身后的仆从赶紧扶住了他。 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子,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内宫的情况如何?” 虎贲郎摇了摇头:“不知!他们集结在正华门内,宫门下钥之后,朱雀广场上的宿卫,非他们的人都被格杀。内宫只怕兵力更多。” 冯居安都要眼冒金星了:“邱穆陵拔妥呢?可否在宫内?” 虎贲说:“今夜中郎值太极殿外围,应当能帮助皇后顶住。但是事出突然,我也不知道虎贲中还有多少人依然效忠皇后……” 冯居安倒抽凉气:“怎会这样!怎会这样!”他紧紧抓住身旁仆从的手,稳住自己的身子,顿了顿,骤然想到:“那东宫如何了?高淑妃既然要逼宫,一定不会放过东宫!” 虎贲垂首,他从朱雀门逃出的时候,根本无暇顾及东宫。 冯居安像是抓住了一丝救命的微光,连忙吩咐下人:“快去东宫看太子殿下,将他赶紧救出来,切不可让人先行一步——” 谁料话音未落,只见一个家丁从侧门狂奔而入,气喘吁吁,到冯居安的面前的时候,几乎整个儿扑到在地:“大司空,东宫走水了!殿下似乎被困在寝殿,生死未卜!” 又是生死未卜! 冯居安眼睁睁看着本来还抓在手里的半丝希望被人抽走,他眼睛顿时失去了光亮,什么都看不见了。 冯家辉煌了十年!眼看看还有后十年,后二十年的辉煌要走,为何就在一夜之间满门倾颓! 高熙!高熙这个女人,她究竟谋划了多久—— 冯居安从喉头咳出一口鲜血:“为何、为何会这样……今日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分卷阅读151 分卷阅读152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52 ——!”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嘶吼了起来。 突然,正门之外,传来了铁甲阵列之声。 冯居安瞳孔放大,定定望向外头,但他毕竟老奸巨猾,瞬间反应过来,是高淑妃所控制的羽林卫前来将他捉拿! 冯居安一把推开了扶着他的仆从,像一条黄鼠狼一样猛地窜入室内,抄起一个包袱——他这辈子从未如此敏捷过。 躲在屏风后还在瑟瑟发抖的妾侍们尚紧紧抱着手中的乐器,有胆大者,颤声问他:“大人,是出了何事?” 冯居安抄起桌上所能看见的一切值钱珠玉,几乎烧红了眼睛,那个女人凑上前来询问,他随手将她一推。 歌姬身体娇柔,顿时跌坐在地,冯居安看到她头上金灿灿的首饰,直接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脑袋上的簪子薅了下来。 女人吓得六神无主,尖叫着往后躲避,而屏风后头的女子们看见已经像是一头野兽般发狂的冯居安,像是一窝被蛇惊到的麻雀,四散而去。冯居安早就急红眼睛,将那女人恶狠狠按在了地上,女人的后脑勺磕在了榻角上,顿时眼冒金星,可未等她反应过来,耳朵便又传来一阵剧痛。冯居安竟然硬生生扯下了她穿在耳朵上的翡翠坠子! 冯居安将那零零落落的宝石全都塞进了包袱里头,朝着屋后跑去。他的夫人听见响动追了出来,看见满屋子尖叫哭泣的女人,正想拦住他问清缘由,他却也将人一推,径自奔向后院! 冯夫人还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叫他如此慌张,而院中的女人没一个能向她解释的,她正准备叉腰咒骂,正面前突然传来巨大的撞门声。 “怎么回事!”她尖利的声音响起,准备去开门。冯居安却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他窜入后院,扒开修葺整齐的花丛,找到了一个小小的门洞,熟练地推了开来,手脚并用的钻了进去。 从门洞中出来的那一刻,他听见了自己夫人、诸位姬妾的尖叫声音,各个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按上年夜饭案板的鹅,透着凄厉的绝望。 他往那门洞看了一眼,拍掉了身上的灰尘,冷静地挪来石头将那门洞堵上,然后朝着龙都城门的方向没命地跑了出去。 * 禁宫之中,此时此刻,冯皇后还在和高淑妃对峙。 高淑妃的妃位御辇仪仗只该配十二人,可如今她却带了十六人前来,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高大的阉人,与高广寻。 围住太极殿的羽林们顺从地开出一条路来,让高淑妃的御辇经过,抵达太极殿前,她施施然步下御辇,朝着太极殿的高耸台阶盈盈行了一个妃礼:“妾,拜见皇后娘娘,拜见陛下!” 冯后被十几个虎贲拦在后面,她虽然居高临下,但千百羽林精卫直逼台下,银亮的戟尖映着星光,明晃晃的火炬染红了整片太极殿的天空。她头上的珠玉沉重,她足下的绣鞋紧绷,她紧紧抓住了身前一名宿卫的胳膊,努力放平稳自己的声线:“高熙!你竟然如此大逆不道!” 高淑妃嘴角含笑:“娘娘,妾又做了何事?您十几年间,日日给陛下服下慢性损伤精神的药物——妾这么做,是为了让娘娘回头是岸!” 冯后咬牙切齿:“本宫竟然错看了你!” 高淑妃朗声回答:“娘娘从来不屑看妾,又何谈错看二字!” 冯后:“你究竟想要作甚!” 高淑妃道:“妾不想作甚,只是想来告诉娘娘,东宫失火的消息。” 冯后瞪大了眼睛,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高淑妃笑着仿佛在说今夜的膳食一般:“东宫失火了。娘娘不去看看么?” 冯后看向东方,那里的火光似乎已经渐渐在消弭了下去,映衬着东宫的方向好像是一片绚烂的霞光,美不胜收。 冯后失声尖叫了起来:“旭——我的旭!” 高淑妃踏着稳稳的步伐,缓慢而坚定的走上汉白玉的台阶,她的身形娇小,肩膀瘦弱,几乎撑不起她身上那件淑妃制服。她在冯后的面前从来谨小慎微,可如今唇边挂着胜利的笑容,眉宇张扬恣意。她端着一只形态漂亮精致的铜爵,里头是醇香的酒液。 她踏上台阶,问道:“娘娘,十年前,你让崔仲欢带领三百羽林精卫,逼入镇国公主府前,让她饮下鸩酒。如今我带着羽林禁卫,请您也饮上一杯。” 她依然是一个妾对待正妻的姿态,毕恭毕敬地将铜爵举了起来。 冯皇后看着她,头上的步摇随着她剧烈颤抖的身体相撞发出脆响。 高淑妃淡淡地道:“娘娘,您说,当初崔家是镇国公主府门之中最为受用的家族,可却由崔家嫡次子送出这杯鸩酒,彼时的公主心中,是何感想?” 她抬眼看了一眼唇色发白的冯后,继续说道:“娘娘,您如此信任臣妾,如今便由臣妾,送上这杯鸩酒,送您一程——现在,您可能体会当初镇国公主的心情了么?” 冯后失声笑了起来:“呵呵呵,你们高家素来是慕容康平走狗,果然就算是阖族阉了,也顶不住你这个高家的女儿还想着为她报仇。” 高淑妃抬起她那双潋滟的黑眸:“娘娘,请吧?” 冯后却笑得越发尖利:“高熙,你真的是为了慕容康平么?不,你不是——圣上说,本宫的眼睛像慕容康平,你知道哪里像么?” 高淑妃毕恭毕敬地答道:“不知。臣妾尚无缘得见镇国公主。” 冯后说:“本宫一开始,也并不知——可本宫现在看见了你,发觉了。” 高淑妃眯了眯眼睛。 冯后笑了起来:“你知道哪里像么?本宫的眼睛、慕容康平的眼睛、你的眼睛里,都藏着渴望,对权力的渴望。寻常的女子不会有这样狂热的眼神——慕容康平有,本宫有,而你也有。你并不是纯粹地想要为她报仇。”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高熙,当年你被充入宫婢,没入宫中的时候才十多岁吧?一晃十一年过去了。真快啊,慕容康平死了也十一年了。” 高淑妃静静地听她说着,那表情像是在看着一折子滑稽戏。 冯后说:“高熙,本宫现在想通了,有这样眼神的女人,都该好好提防。” 高淑妃笑了起来:“娘娘,可惜您到底没有提防住臣妾。” 冯后扬起了脖子,痛苦的笑声从她的喉头一串串崩裂而出:“你知道么,高熙,现在你真的很得意,就像我当年诛杀慕容康平之后,那样得意——可是终有一天,将会有人,像你现在站在我面前一样,站到你的面前,叫你饮下牵机,叫你自食苦果!” 高淑妃并不以为意。 冯后说:“你知道我怎么晓得的么?” 高淑妃:“臣妾不敢妄自揣测娘娘的意思。” 冯后指着她的鼻子,素净的指甲映着如血的 分卷阅读152 分卷阅读153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53 火光:“我知道还有一个女人,也有这样的眼神——高熙,她会是你的报应!” 高淑妃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冯皇后冲上前来,将那铜爵一把打翻,尖啸起来:“她现在就在宫内,她将会成为你的梦魇!我取代了慕容康平,而你取代了我,她也会取代你——她会将你撕碎,让你万劫不复——” 高淑妃看着她疯魔的样子,往后退了两步,举起手来。 羽林的黑甲映着鲜红炙热的火光,如同潮汐一般席卷而来,冯皇后邪邪狂笑着,口中念念有词,忽然是“慕容康平”,忽然又是“我的旭”,再忽然,又是那位宇文公子的名字。 银色的刀锋反射着星光,大火中木质建筑剥落、坍塌,叫高淑妃想起十一年前大雪纷飞的那一夜。她的大伯父被紧急召入宫中,再无音讯,酉时过后,又有黑甲宿卫冲入府中,带走了她的其他叔伯、和她的父亲。 她和姊妹们紧紧抱在一处,躲在花园的山石后头,瞧着母亲被拖拽出去,扒去了衣物,被那些黑甲的宿卫凌辱。 他们后来又发现了假山后的她们。士族的女郎君们各个细皮嫩肉,那些军户粗人,不顾她们的嘶吼尖叫,不管她们如何挣扎,将她们按在泥地之上,恶狠狠地洞穿。 她麻木地承受着,背上的皮肤被地上的砂石磨砺出血痕,她却一点都不能感觉到疼痛。下身被纵贯,她不想哭,只是平顺地瞪着眼睛,火光映着她的双眼,那些虎贲腥臭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颈之间,她看着高府的琉璃朱瓦被火舌舔舐,木质结构剥落坍塌,那一刻她似乎听不见了,听不见身上男人满足的吼叫,听不见她姊妹尖声的哭泣,耳朵里只能听见那些华贵屋宇在烈火中熊熊燃烧的哔啵之声,大梁砸落、朱瓦倾颓,高家的荣光随着慕容康平的死去,在一夜之间也如同高府的建筑,坍塌殆尽。 高淑妃冷静地退回了她的御辇之上,冷眼看着所剩无几的几个虎贲负隅顽抗,最终被激动的羽林就地诛杀。鲜血顺着太极殿前的白玉台阶汩汩流下,冯皇后的尖啸已经消失在杀伐金戈声中。 她叹了一口气。 一个黄门突然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扑倒在地:“娘娘,东宫那里,有人带走了旭和郑珍容!” 高淑妃蓦然一惊。 一张脸从她眼前划过,不过半刻钟前还在她耳边,像是疯语似的冯后的话骤然闪现。她抓住了那个黄门:“那镇西王妃呢!可还在宫内?” 黄门道:“也不见了!” 会有个女人,轮回取代—— 她连忙转身吩咐高广寻:“快马加鞭,那女人带着东宫诸人定然走不快——她一定是要往河西去!” * 郑珍容坐在狭窄的马车中,她不知道是怎么出的东宫,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塞上这辆马车。一路上她还在尖叫着要做皇后,要救太子旭,可马车却拉着她朝着一个方向疾驰而去。她从车帘子下头看见车驾出了两重城门,再往外就要离开龙都了。 在最后一道城门之前,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郑珍容听见了从内城传来的丧钟。 她蓦然怔住了,太子驾崩,那么她的丈夫就该是天子,她就该是皇后了!她慌忙又朝着车外喊叫起来:“放本宫出去!天子崩,太子合该继位为天子!本宫合该册封为皇后——放我出去!郑珈荣!” 车帘被一把掀开,一个身影被推了进来,郑珍容正欲躲避,却见到了一脸黑灰的太子旭。她大喜过望,扑了上去:“殿下!您还在!殿下,您听见了么,皇上崩了,您就要登基了——” 太子旭将她恶狠狠推倒在一旁,“滚开!” 郑珍容又开始不断地念叨了起来。 一个蓝眼睛、面容妖丽的男子冷冷地往车内扫了一眼,见到疯魔似了的郑珍容和呆若木鸡的慕容旭,冷冷勾唇,丢了一块破布进来。 太子旭一看到那破布,眼睛亮了亮,迅速扑了过去,旋即抄起破布摁住郑珍容,将那布团塞进了她的嘴里。 慕容康平纵马走在最前,听见后头丧钟长鸣,几不可见地皱了眉头。 天子崩,首先应当全城戒严,再敲丧钟。高淑妃,实在是有些过于迫不及待了。 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之白,西城门在她们精简的车队离开之后溘然关闭。她望向西方依然青紫色的天空,只觉得这漫漫长夜,让人实在疲惫不堪。 但还好,她将踏上去往河西的路途,她的阿尧还在等她。 ☆、90.第 90 章 龙都, 素来是个忘却伤痛很快的城。 三万声丧钟响彻天际,沉重的钟鸣之下无数生杀皆化为烟尘淹没在历史的轨迹之中。 隆安二十四年九月, 隆安皇帝慕容焕遇刺而崩,谥号惠,皇后冯氏、太子旭畏罪**。年仅四岁的皇幼子暄继位, 生母淑妃高氏为太后, 改元兴安。高太后垂帘听政。新帝继位,朝中地覆天翻。 远在青海西域, 吐谷浑与高昌之间战事胶着,布萨拨可汗慕容石归派出想慕容大燕求救的使者还未走出百里, 就接到了惠帝驾崩的消息, 这下可好, 龙都内各党斗争自顾不暇, 上位的又是和吐谷浑一点儿利益都不牵扯的高氏家族, 兵是借不到了, 布萨拨可汗气得几欲升天。 在武威搞事情的呼延西坨倒是高兴得要命,沙盘上青海之地已经被高昌吞了一小半,眼看着布萨拨可汗就要率部退到临羌去了,呼延西坨大呼过瘾:“这新高昌王也是厉害啊,战斗力很强嘛。我看着慕容石归还怎么东搞西搞, 还想控制整个丝路呢,做梦去吧, 慕容焕都归西了!” 刘易尧却并不很是高兴:“龙都那边局势竟然成了这个样子……” 他知道高家有野心, 却没想到高家的野心竟然如此大——什么冯氏太子畏罪**, 用脚后跟都能猜到是高家逼宫了,否则冯氏何必一边把慕容焕给刺杀了,一边又自尽,让她唾手可得的太后之位从手中飞走? 幸好他接到康平的密报,说她已经带着太子旭夫妇从龙都隐秘地出发了,不日就能抵达河西。但是冯居安在那场动乱之中失去了踪迹,她对此非常担心。 呼延西坨知道此事之后,赞叹道:“没想到大阏氏那么厉害……从宫变之中带走太子旭和太子妃,这眼光,自愧不如啊!” 刘易尧只是默然。作为十六岁的郑珈荣,她的眼光可以算得上是天才,可是作为庙堂沉浮多年的镇国公主慕容康平,她的发挥只能算是寻常。 刘易尧有好多话想要问康平,譬如三十卫和罗阿斯,譬如她的死而复生,他在心里头打了无数的腹稿,静候着她抵达河西的那一天。 大单于台外突然有人来报:“单于!是吐谷浑的使者 分卷阅读153 分卷阅读154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54 。” 呼延西坨从沙盘上跳了下来,甩开手里用来推沙子的竹杖,拍了拍手指缝里头的尘土,斜着眼笑了起来:“哎我去,这吐谷浑是慌不择路了么?” 崔仲欢抬眼看了他一眼,也道:“说不准是好事。” 呼延西坨摩拳擦掌:“让他们打咱们的主意,诶嘿嘿,咱们这回可要狠狠宰他们一笔!” 崔仲欢瞧着他一副山匪的模样,微微皱了皱眉,偏过头去看依然凝眉思索的刘易尧。 刘易尧只是抬手,道:“让他过来吧。” 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吐谷浑被高昌攻打,慌不择路,几乎退至雪山之中,大片草场在短时间内被高昌蚕食鲸吞。而由于龙都事变,他们无法向北燕借兵,竟然慌不择路,本想罪魁祸首河西。 那使者的脸上满是路途风霜,跪在大单于台下声情并茂地表示若河西肯借兵,他们愿意割让北部草场给五部匈奴放牧。 吐谷浑北边与河西接壤之处的草场由于正处于黄河上游流域,水草丰美,确实是片不可多得的放牧之地,但是刘易尧却并不对这个看上去很让人动心的条件感兴趣:“可汗说的那片草场,确实不错。不过我们河西最近没那么多兵力。大人也知道现在龙都方面的局势不好,柔然沉寂了这么久,说不定很快就要南下了。代北冯家全部倒台了,我大燕要抵御柔然,还得靠河西的兵力。只怕没法帮到可汗。” 使者的脸色微微发紫,高昌本是西域小国,但民风剽悍,将士各个战力强盛,加之地处丝路中段,商业繁荣,出兵之事有强大的财力支撑。吐谷浑地处高原,但一直靠放牧维系,此前丝绸之路的南线过吐谷浑,但最近几年越发向凉州倾斜,吐谷浑的国库捉襟见肘。 布萨拨可汗不是不知道这高昌突然出兵之事与河西的新单于关系密切,他此次派使者前来,也是想给河西卖个乖,让这帮匈奴人别再在西域挑事儿,好让他们能休养生息一阵——毕竟冯氏倒台,吐谷浑在中原的支撑已经没有了。 呼延西坨舔了舔唇,像是只草原狼似的盯着那下头满脸高原红的使者。刘易尧的表情倒是沉稳,带着一股子的漫不经心,似乎打定了主意不想帮忙。 使者咬了咬嘴唇,抬头问道:“单于还想要什么?可汗若能做到等会帮助单于。” 刘易尧垂眼看了他半晌。 直看得使者两腿战战,背上的冷汗要渗透身上那件羊皮袄,他才缓缓开口:“听说你们可汗帐下有冯家的人。” 使者微微一颤。 他在吐谷浑也听说过这个新单于的事迹,幼年丧母,软禁龙都,童年的悲惨遭遇和冯家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刘易尧的表情,他垂着眼满眼的不耐烦,似乎提起姓冯的人,就泛着恶心。 他抖了抖嘴唇,说:“是……” 刘易尧道:“惠帝驾崩之时,冯后自裁,不过司空冯居安却不知所踪,可汗若是能帮我把此人找出来,我倒是愿意帮助劝说高昌王,让他退兵。” 使者皱了皱眉。 冯家被高家釜底抽薪,不光是龙都的冯家子弟,就连代北冯氏故地,都在十年间被高家那帮人架空,现在代北是高家的地盘了,冯居安不会往那边去。他想要东山再起,还有两条路,第一,南下楚国,图谋反扑;第二,遁入吐谷浑。 可冯居安在楚国没有什么经营,吐谷浑倒是有些冯家的势力,跑来吐谷浑的可能性要远大于投楚。 使者思索了一阵,之前新单于刚刚继位的时候,就是冯家人撺掇可汗联合兰氏共同骚扰河西边境,导致河西大单于台挑拨高昌进攻,现在布萨拨可汗对那个冯家来的谋士正在气头上呢,把一个丧家之犬冯居安推出去,倒也没什么关系,这笔买卖还是很划算的。于是便道:“好。” 刘易尧微微挑了挑眉,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待使者走后,呼延西坨瞪着眼睛,满脸崇拜地看向刘易尧:“大单于你厉害啊,是一点都不给姓冯的活路了么?” 刘易尧只是笑了一下:“她很担心冯居安将来会给她弄出点什么幺蛾子。” 呼延西坨自然知道刘易尧所说的“她”指的是谁,只是扁了扁嘴:“哦……这样啊。”为什么他感受到了心灵的重击? 走出大单于台,他抬胳膊搂住了崔仲欢,凑在他耳边问道:“老崔啊,你说,我俩都老大不小了,是不是要请大单于做个媒?天天看他一脸荡漾地想着大阏氏,我这心真的是——” 崔仲欢神色微妙地看了他一眼。 自从知道郑三娘可能是慕容康平之后,崔仲欢都不知道该拿什么眼神去看这对夫妻了,越临近她抵达河西的日子,他就越战栗——毕竟当年正是他送毒酒给的慕容康平,看着她饮下,作为一个曾经的刽子手,他的心情要多微妙有多微妙。 崔仲欢说:“我这样子,也还是别祸害别人了。” 呼延西坨拍了拍他的肩膀:“哎呀,五石散虽然难戒,但也不是不能戒的嘛!”他微微压低了声音,“到时候我帮你瞒着大单于呗。我俩兄弟么,这点事情还是能帮你的。我跟我阿娘一说,让你去我们部落里头戴上一段日子就好了。” 崔仲欢苦笑了一声,若是真有怎么好戒除,他又怎会沉沦十年? * 康平的车队自九月从龙都出发,一路西行之时,由于入秋后山路积雪难行,再加上太子旭夫妇拖累,抵达河西的时候都快年关了。 康平前世也不是没在大雪纷飞之时赶过路,之前从徐州回到龙都的时候也是冒着寒霜,但是关外的天气和青徐之地怎可同日而语,再加上郑珍容、太子旭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气人,在太行山里没走上几天就开始哭喊累,出关之后满目一望无垠的荒原黄土,更加不愿意继续往西了。 康平没理他们。 这两人,在某些意义上都是她的血缘至亲,可是她对于慕容家或者对于郑家的情感早就在这么多年里面被消磨殆尽了。她让自己尽量将两人看做筹码和底牌,才勉强能对他们有些好脸色来。 冬情不情不愿地给郑珍容了胡饼和水,郑珍容才掰了一块,就开始抱怨起来:“怎么又吃这个!里头都有沙子了!” 冬情一把抢过她手中的半块胡饼:“不要吃就算了,你以为你还是什么娘娘么?我们王妃都吃的和你们一样的!” 郑珍容瞥了一眼不远处扎营的火堆,康平正端坐在火旁,他们很快就要二渡黄河,郑珍容心里头还想着,康平曾经答应了给她皇后做,这会儿又带着她西行。冯后之前给她下药的时候可不像对待慕容焕和慕容旭那样手下留情,因此她已经糊涂了很久了,但偶尔的须臾清醒之间她也想通了一些事情。 她又 分卷阅读154 分卷阅读155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55 劈手从冬情的手中拿过那个胡饼:“你想饿死我么!” 冬情白着脸瞪了她一眼,冷哼一声离去了。 贺赖孤坐在康平的身侧,主仆几个围着火堆一边烤火,火上架着一个粗糙的罐子,里头咕嘟咕嘟滚着水。康平把掰碎了的饼投了进去,罐子里头冒出了一些粮食的香气。 冬情气鼓鼓地说:“她倒是还有脸嫌弃啊?” 秋韵帮着搅动罐子里的糊状物,她们两个虽然是奴婢,却也是大族的奴婢,这辈子也没受过这样的罪,走过这样远的路,难道她们就不比那两个丧家之犬辛苦?更何况,她们三娘子也是士族出身,娇滴滴的女郎君,她可曾喊过辛苦?就连秋韵都忍不住说道:“实在是不知好歹。” 康平没有说话,朝着那两个年轻夫妻那儿望了一眼。 郑珍容倒是放下架子放下得快,就这么一会儿,倒是舔着嘴唇把那胡饼吃了小半个下去。路途劳顿,她就算想要保持住一个太子妃的妆容发饰也是不可能的了。之前她还想每天早上梳头,但是康平一共就带出了两个侍女,根本不可能借给她用,在挣扎了几天之后,她就也只能自己随便把头发扎起来。 而康平自己本来早已经习惯了简单的发式,每天也能处理的很好。冬情和秋韵两个侍女,带出来才不是用来服侍梳头的。 如今郑珍容像是个疯婆子似的蹲在她和太子旭的马车旁边,搓着手一口饼一口水的吃着喝着,一边还不住地往他们这边瞟。吃完了,手里还有半块,她站起来,递给了靠在车辕上的慕容旭。 他们赶路的时候一直刻意避开大城镇,但慕容旭还是在路上听闻了龙都中高淑妃登位并污蔑他与冯后的消息,气得一直消沉,后又想要去找冯居安。可是冯居安的行踪早已消失,就连康平都不知道那个抛弃妻子,在龙都剧变一夜中消失的前大司空已经逃往了何处。 他知道冯家在代北的老窝都被高家一窝端了的消息之后,更是开始一言不发起来,这段时间肉眼可见地消瘦了,看谁的眼神都是愣愣的。 在性格上,他还真挺像慕容焕的。一遇到什么事情,怂的跟个鹌鹑一样。慕容康平只恨慕容家的血脉到了这一代,养出的都是些什么扶不上墙的稀泥。 她说:“慕容旭这个样子下去只怕撑不到河西,还不如郑珍容呢。” 好歹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后位吸引下,郑珍容还能像是个脑袋上吊了个胡萝卜的骡子似的往前冲。 贺赖孤盘着腿,拿着一块略有些破旧的羊皮摩擦着他手中的弯刀,抬了抬眼:“大约是以为冯居安不会来救他了。” 康平也是出了龙都才知道冯居安抛弃妻子,连夜奔逃的消息的。她不屑地哼了一声。 “不过他就算把自己的美妾夫人都给丢下让高家屠戮,只怕也不会放弃慕容旭。这可是冯家唯一能翻盘的机会了。他对太子旭的重视不会比我更少。” 目前她猜测此人最有可能也往河西去了。太子旭在她的手里,冯居安多半会来争抢。尽管太子旭未死的消息尚封锁,但是高淑妃肯定已经派人向他散播了消息,以引起康平同冯居安的相互残杀,这样她就能解决掉两个对手了。 康平冷冷笑了一下:“黔驴技穷。” 贺赖孤垂了垂眼睛。 此刻河西的刘易尧只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去年年关的时候在镇西王世子府上等待她从徐州返回的时刻,坐立难安的。 呼延西坨笑他:“大单于,为什么我觉得你像是只等食的雏鸟啊?” 一旁崔仲欢的脸色微微一白,看向刘易尧。 刘易尧的脸却黑了:“雏鸟?” 呼延西坨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就是大单于既然那么思念阏氏,干嘛不去接她们,她们不是也要渡河了么?” 刘易尧恍然才发觉自己在大单于台上转圈的行为,真的像是只焦急等候投喂的雏鸟。难道是相信以她的能力定能安全抵达武威,所以就心安理得地坐在武威的大帐之中烤火等候,然后就心里着急两下? 他蓦然起身,坚定地说:“走吧,咱们去渡口那边接她。” 他迅速地下令出门,正牵了马出来,却在台外看见了兰幼。她穿着一身烈火似的狐裘,一张漂亮的脸埋了一半在毛茸茸的皮毛里,显得五官特别明艳。吐谷浑爆发战事之后,因为兰家和吐谷浑可汗中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的母亲兰清已经在大单于台噤若寒蝉许久,倒是她,没了母亲的约束反而越发恣意妄为起来。 “大单于这寒冬腊月的是要出远门?”她瞥了一眼刘易尧带着的补给,立算出了他打算走的距离,微微皱眉。 刘易尧坐在马上垂首看她:“我去接我的妻子。” 兰幼笑了起来:“大阏氏这么不济,渡了河还要劳烦大单于亲自去接?” 刘易尧冷冷道:“她能不能独自走到武威是她的事情。但既然我是她的夫郎,我就不会让她独自一人。” 身后的呼延西坨立刻嘿嘿笑了起来:“兰妹子,知道你厉害,能一个人千里走单骑。你要是想,也去找个人护送你呗。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着他那一串几乎要将屋顶积雪都给震落了的放肆笑声,兰幼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但她很快就有笑了起来:“我可不是什么需要护送的汉女。” 呼延西坨看着她高傲的表情,脸上都快要笑出褶子了,直到一队人走出大单于台,兰幼的身影早就消失不见,他才憋不住喷了出来:“哎哟——这妹子还真是太自信了吧?” 尔朱光朝背后早就消失看不见的兰幼远远投去了一个同情的眼神。 呼延西坨又说:“我是没见过大阏氏,不过听她的那些事迹也知道,这女的比我老娘都不好惹,是不是啊尔朱兄?” 尔朱光纠结地点了点头:“她去年还自己一个人把我的那个叔父给宰了。” 呼延西坨又一次大笑起来:“那完了,那兰妹子等着挨宰吧。” 他欢快地踢了一下马刺,只留下一串声音:“大单于啊,我都等不及去见见这个大阏氏了——” 刘易尧看着呼延西坨的马匹奔入那漫天的风雪,脑子里突然一闪而过一个画面,可是他没能抓住那一瞬而过的灵光,只在心头升起了一股熟悉之意。 这么大雪他如此冲动地跑出来骑马,这辈子还真是头一回,却不知道怎么觉得好像曾经经历过似的。 大雪纷纷扬扬,四五个人的队伍马蹄急促。蹄铁落在刚刚积起来的新雪之上,溅起梧桐叶大小的雪花,头顶呼啸朔风中夹杂的雪花落在了他的皮袄之上,肩头很快也是白茫茫的一层,冷风刮着他的脸,刘易尧却突然觉得他仿佛生来就为了在这天地之间驰骋一般。 前十年,他对自己的定位 分卷阅读155 分卷阅读156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56 早就变成了一个病弱的药罐子,纵使现在也并不如呼延西坨、尔朱光这些胡姓儿郎强健,身体素质在整个大单于台只能勉强胜过跛腿又久病的崔仲欢。他从不敢像呼延西坨那样恣意纵马,可今日却不知为何突然如此激动。 ——激动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几个人跑了大约两个时辰,都还没出武威郡的辖地,刘易尧已经感受到了一阵的胸闷气短,他咬了咬牙。 * 欲渡黄河冰塞川。这大雪从西域一路满眼至灵州,结果上游鸣沙渡口就被冻住了,导致康平在鸣沙镇滞留了好几日。她有些着急,难道要等到春暖花开,冰川笑容,她才能渡河? 隔着那么一条并不多宽的河面,河西就在咫尺之遥,却触摸不到,饶是她这么多年修身养性下来,现在都觉得无比的暴躁。她倒是有过踏过黄河冰面渡河的经验,可是他们的马车并不适合上冰面。郑珍容和慕容旭两个,对此也非常抗拒。 或许等冻得再严实一些之后,他们可以从冰面上直接过去。她看着鸣沙渡口前积雪的河面,正在出神。 忽然她似乎看见了对岸几个小小的黑点。 雪停了,天空一碧如洗,难得的阳光落在白茫茫的冰面之上,反射回来,刺得让人睁不开眼。 她以手为棚皱眉看着那对岸的黑点,正欲仔细看看来人是谁。 对岸传来一声粗哑的嘶吼:“喂——喂——喂——是郑家的队伍么——” 站她旁边的冬情突然跳了起来:“三娘子,是不是世子的人啊?”她连忙叫了起来,“是啊!是郑家的队伍——” 几个黑点在冰面上试探了一下,很快就沿着河道较为狭窄的一处探了过来,康平很快就看见了为首探路的是一个匈奴混血的青年。 队伍的中间是个个子很高的男人,身材比起其他人都要显瘦长一些,他带着厚厚的皮毛看不清面容,康平却能感觉到自己的嘴角都弯了起来。 她笑了笑没有接话,看着那马队战战兢兢地走在冰面上穿过了河面。 “看来这冰是冻得差不多了嘛。”直到几个人终于上了岸,她才笑道。 ☆、91.第 91 章 呼延西坨率先跳下马来。 大阏氏的气度在岸边一群人当中显得尤为出挑, 几乎不需要刻意辨认就能知道谁才是那个叫大单于魂牵梦萦的女人。他拍了拍自己帽子上头的积雪,直挺挺跪了下去, 单手扶住胸口行礼:“大阏氏。” 康平挑了挑眉:“你就是裴家的儿子?” 呼延西坨抬起脸来,微微诧异:“大阏氏怎么知道?” 康平笑而不语。 身后刘易尧的声音闷在羊皮的围巾里头,因为连日的赶路, 吃进风雪而有些沙哑:“你和你阿娘长得像啊。” 呼延西坨挠了挠脑袋:“可大阏氏也未曾见过我阿娘啊。” 他狐疑地看了康平一眼。 康平陡然抬起眼睛, 看向了刘易尧。 刘易尧一直坐在马上,明明从武威放下一切, 快马加鞭赶到鸣沙镇的是他,此刻看见慕容康平却突然胆怯起来。 他紧紧握住手中的缰绳, 脸埋在厚厚的围巾里头, 睫毛上头都结了冰。因为一路的追赶, 到现在了他还在喘气, 胸口一起一伏。康平看他露出来的少得可怜的肌肤, 似乎晒成了健康的麦色, 被风刮得透着微微的红,他穿着匈奴人的袍子,带着厚重的皮帽,此刻看起来和龙都里那个病弱的世子倒也有了很大的区别了。 康平尴尬地笑了笑,正想上前, 刘易尧那一双漂亮的眼睛突然就躲闪开了。 康平只觉得自己手心都出了汗,脑子里头不住地想着该怎么和他解释这一切, 半天才说:“我把慕容旭和郑珍容带来了。” 刘易尧低低嗯了一声:“我……我也以劝高昌退兵为诱饵, 叫吐谷浑帮助寻找冯居安了。” 康平扬起脸来:“嗯……做得不错。” 刘易尧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十多年前那个讨康平夸奖的小孩子, 面对她的时候整个气势都弱了下来,昔日的长辈这会儿竟然变成了自己的结发妻子,任谁都要怀疑一下人生。 他又“我”了半天,到底还是问不出口那句话。 问出了怎样,若郑珈荣真的就是他的平姨……他难道就要毁了这个婚约么? 康平也抬着眼睛看他,只觉得僵硬的笑容都要冻在脸上了,她将自己的手拢进袖子里,先是舔了舔被朔风吹得有些发干的嘴唇,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往前迈了一步。 “阿尧,我……” “小心!” 一支闪着寒芒的冷剑突然破空而出,呼延西坨大吼一声,康平蓦然回头,刘易尧却如一只凌空起飞的鹰隼,从马上一跃而起,扑了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刘易尧抱着康平在积雪的地面上滚了一圈。 呼延西坨立刻拔出横刀纵马朝着射箭的方向而去。那冷箭是朝着康平放出来的! 刘易尧撑起身子,看着被自己压在身子下的康平,她现在的这具身体娇小柔软,因为被他那个不要命的飞扑,滚掉了戴在头上的帽子,一头乌黑的发散落了出来,黏着冰碴子粘在了脸上。她抬脸看着他,一双乌黑的瞳仁里头映出了刘易尧微红的脸。 刘易尧手忙脚乱的爬了起来,康平依然保持着被扑倒的姿势,一副懵了的神色。刘易尧自己也是脑子里头一片空白。 他张了张口,突然发现自己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康平回神的速度到底比他快些,她立刻转过头去冷静地说道:“贺赖孤,去追那个人!带过来!” 等她说完,她才发现刘易尧的右腿上,纵贯着一支羽箭。 那箭本来是冲着她来的。 康平也顾不上什么了,连忙直起身子,拽住了刘易尧:“怎么样?” 刘易尧只是看了一眼腿上的箭,这箭并未伤到要害,而且因为严寒,他并不觉得很痛。只是那扎着的血透过厚厚的裤腿渗透了出来,有些渗人。 康平扶住了他的肩膀:“能不能站起来?” 刘易尧点了点头,用力一撑,往前迈了两步。腿上裂开的伤口这时候才透出钻心的疼来。他脸色微微一白,可是看见康平的侧脸,咬牙忍住了。 那箭镞上看着还算正常,应当没有淬毒,康平说:“我去给你处理一下。”说罢扶住刘易尧要带着他往后面的房屋走。这点小伤对于曾在漠北战场上浴血的康平来说确实并不能算得了什么,唤来冬情和秋韵准备帮刘易尧包扎伤口。 刘易尧却突然觉得一阵目眩。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腿,又抬头看了一眼一旁面色沉静的康平,只觉得眼前陡然有些发黑,什么东西像是潮水一样涌了上来,脑 分卷阅读156 分卷阅读157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57 子里在刹那之间挤进了许多纷杂的信息。 康平扶着他,本来好好的,却突然感觉到他的身体压了过来。 她一惊,正准备抬手,却发现他竟然脸色煞白,双眼紧闭。康平以为他是路途劳顿,加上身体本就不大康建,想去拍他的脸,可刘易尧却如同突然失去了意识一般,颀长的身躯朝着前头重重栽了下去。 康平连忙抱住了他的脑袋:“阿尧你怎么了?” 刘易尧强撑着,眼睛睁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几乎都看不清楚康平的脸。 他的嘴唇蠕动了两下,声音如同蚊呐。 可康平还是听清楚了他说的是:“平平……” 她如遭雷击。 * 刘易尧再次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站在一片苍茫的原野之上,周遭空气湿热,到处都是蚊虫的鸣叫。他微微怔忪,抬眼就瞧见了西方一轮正在下坠的红日,红日下渐渐散去的狼烟昭示着此处就在不久前还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事。 他低头,右腿上扎着的箭镞还在,正在往外头缓缓地渗出血迹。但他身上穿着的冬衣不知为何变成了破破烂烂的战甲。 他咬牙将箭翎掰断了。 这似乎就是此前总是出没于他梦境中的场景,但梦里的一切都没现在这么真实。 他拖着伤腿艰难地在没过膝盖的草丛中走了几步,四处张望了一下。 很快迎着夕阳出现了一队骑兵,领头那个穿明光甲的战士纵马至他的身前,勒住了马缰。 那人的目光透过兜鏊上的开口在他身上逡巡了一圈,突然说道:“羯人?” 刘易尧浑身一凛。 他从她那双浅色的眸中看见了自己乱蓬蓬的红发。 那个战士摘下了兜鏊,炫目的阳光照亮了她秀挺的五官,浅色的眼珠,蜷曲的睫毛,高挺的鼻梁,立体的颧骨,以及麦色泛红的肌肤。她唇角勾着笑,抬着眉毛看着刘易尧,像是在看一件新奇的珍宝。 刘易尧怔住了。他以为自己又陷进了梦中,再一次重逢十六岁的慕容康平,可此前每次的梦境都虚无缥缈得厉害,这回却真实得,甚至能看清楚她脸上直直往下滑落的汗珠。 他就这样怔怔地盯住了她。 幼时在她身边长了六年,他记得她面容上的每一道纹理。岁月从来不会因为她是权倾朝野的镇国公主而给她丝毫的优待。每一日她带着精致庄重的妆容,穿过初初透亮的夜色参加朝会,或是站在镇国公主府内,接待每一位门客,谁都不知道那张完美的脸下藏着的都是疲惫的皱纹。朝野上下无人见过镇国长公主慕容康平卸下她完美武装的一面。 所以在他的印象里,她似乎永远是一个冷静、持重,手握帝国权柄,却不堪疲累的女人。 她自裁那夜,饮下鸩酒后朝着风雪中倒去的样子,重担从她的肩头卸下去,朔风垂着她的裙摆像是屈子笔下的山鬼,她也像是那山鬼一样,超脱了尘世。 那六年,刘易尧只在最后一刻见过她的绽放。 可如今在他面前的,是鲜活的,几乎触手可及的慕容康平。 她的眉眼灵动,皮肤饱满,年轻得像是刚刚从树上摘下的青果。她勾唇笑着,眼底满是疏狂的笑意,像是天边如火的晚霞一般璀璨耀眼——似乎天底下从来没有什么值得她去忧虑的事情了。 康平看着他直勾勾的眼神,挑衅地挑起了眉毛。 “阿平——” 如同无数次梦中出现的一样,慕容康平的身后传来一道少女的呼声,慕容康平听见之后,立刻扬起手中的长鞭,灵蛇似的缠住了刘易尧的腰身。 长鞭在她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刘易尧被她一拽,直接拽到了马背之上,慕容康平朗声大笑着摁住了他,“阿云,这小子是我先捡到的!”她大声地说着,并且迅速一蹬马腹,骏马立刻如同一只离弦之箭,蹿了出去。 刘易尧只看见同样年轻的翟融云,在他的眼前一晃而过。 刘易尧趴在慕容康平的马背上,身体被颠簸得有些恍惚,马背压迫着他的胃部,叫他有些想吐。慕容康平似乎意识到了他的动静,又用力拽了他一把。她的力气大得不可思议,简直不像是个女人,就这样轻松地将他拽直了身体,并在疾驰的马背上帮助他调整了坐姿。可他一坐起来,半身就高过了慕容康平,挡住了她的视线,于是她又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道:“你把头放低一点。” 刘易尧懵懵懂懂地照做了。 一块乳白色的吊坠从他的领口滑落了出来,随着马背的颠簸而上下翻飞。 刘易尧浑身像是被夏日的惊雷穿透,胸口突然止不住狂跳起来。无数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他看见一个羯族部落酋长之子在拜火教的部落中降生、长大,十七岁时,柔然战争爆发,河西镇西王刘景募兵,作为匈奴别部的羯族部落壮丁尽数参军,他被分在了左十七营。 这年夏天攻打柔然的第一场战役,刘景所率领的部队大获全胜,他在战场上中了箭,然后遇见了前来清理战场的慕容康平。 他的名字叫耶易于。 慕容康平领着他抵达了营帐,拽他入了帐中,招来军医给他诊治。 他坐在狭窄的医帐中,慕容康平一边看着那医工替他剜去伤口的腐肉,一边侧着脑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哪个部落的?” 刘易尧只是盯着她,死死咬住嘴唇。他不是疼的,比起现在腿上被剜肉的疼痛,慕容康平那张年轻了二十多年的脸更能让他浑身颤抖。 慕容康平便噗嗤笑了起来:“你连自己是哪个部落的都不知道么?” 另一个女人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也如慕容康平似扎着一条粗壮的麻花辫子,因为戴过兜鏊,头顶的汗将碎发统统黏在了脸侧。她的五官比起慕容康平那张立体张扬、极富攻击力的长相来说,柔和得不知一星半点。可她的眉眼之中也满是青春的肆意。 刘易尧早已经忘记了母亲的长相,但他此时此刻还能认得出来,这个女人就是年轻时候的翟融云。 康平抱着手臂,抬起下巴指了指他:“这个人连自己是哪个部落、叫什么都不知道啊。” 翟融云说:“他是疼得不愿意搭理你吧?哪里有你这样的,一见面就把人家摔在马背上,你以为他是一捆粮草吗?” 康平甩给她了个促狭的眼神:“我这不是帮他分散注意力么——” 康平又转过脸来定定地盯着刘易尧:“你叫什么名字,你要再说不出来,我就让阿云帮你起了啊?” 此时,那医工正好将带着倒刺的箭镞从他的腿上剜了下来,他只觉得小腿一阵锐痛,脸色微白。康平一皱眉正准备来拽他,他却一把抓住了身下的胡床,咬牙切齿地说道:“耶易于。” 康平的眉头立刻就舒展 分卷阅读157 分卷阅读158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58 开了,她看着刘易尧又勾唇笑了起来:“我叫康平。中军校尉。” 刘易尧微微动了动,那双眼依然在她年轻的容颜上流连,似乎被黏住了,不愿意挪开。 康平偏头对翟融云说:“阿云,你看,真难得有个人先看我而没看你,竟然能不被你的美色所惑,啧。我得把他留在身边。” 翟融云冷哼了一声:“哦,我看你是被他的美色所惑了吧?这鲜肉的质量确实不错啊。” 康平说:“嗯——羯人也能长那么好看的,我也是第一次见。你看尔朱熊那帮人,腮帮子都方得和石头一样!” 想到那各个脸都是正方形的尔朱部兵们,翟融云也不厚道地咯咯笑了起来。 康平又歪着头挑着眉问他:“你哪个营的啊?我缺个亲兵,你来给我做呗?”她那话像是商量的口吻,可眼底却闪烁这势在必得的光芒。 刘易尧看了一眼慕容康平,说:“左十七。” 康平高兴起来:“就这么定了啊,我去和你们营主谈!”说罢,她立刻高兴地转身跑了出去了。 翟融云看着被她掀起的帐子晃了晃,深深叹了一口气,看向刘易尧的眼神变得同情了起来。 刘易尧抬眼看着她。 那是他的母亲!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他长得尤为像翟融云。他的眉眼、鼻子、嘴唇,无一处不像是翟融云。他听着当年翟融云的故事长到成年,只能靠着镜中自己的容颜拼凑出母亲的模样。 他知道母亲是个汉人,自己的长相到底还是偏向了匈奴,因此在脑子里头,一直没法完美勾勒出翟融云的脸来。 如今年轻的母亲就在眼前…… “她一走你就哭了?”翟融云笑着抬手递上一块布巾,“不过你也够坚强了。没有麻醉,这肯定很疼。” 刘易尧从她的手中接过那块米黄色的布巾,捏紧了。 翟融云拽过一旁的胡床,靠着他坐了下来,托腮问他:“你知道刚才那个是谁么?” 刘易尧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回答:“中军校尉……” 翟融云轻轻笑了一下:“康平,慕容康平。她是皇族。” 她旋即又道:“唉,我还以为她这辈子谁都看不上呢,怎就一眼相中你了呢?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她站起来,“她总是喜欢这样,仗势欺人。” 虽然嘴上说着的并不是什么好话,但刘易尧并未从翟融云的脸上看出什么愤懑不满的神色,果然,紧接着她又说道:“长你这样,要是不跟着她,估计五部匈奴里面不少贵女想让你做她们的……你懂的吧?” 刘易尧脸上一红。 五部贵族大多族内联姻,他这种羯胡出身的低等部落绝对没可能娶上一个五部出身的匈奴女人。但是那些女人们有十分豪放,养一两个漂亮但出身低贱的面首也是常事。 他发愣了一会儿。 恰好这个时候医工为他打来了清水,让他自己洗脸,他低头望向水中的倒影,红发、绿眸带着鲜明的羯胡特征,五官却比起那些粗放的羯人更加秀气一些——但依然不是他自己原本的长相。 帐子又被掀开了,咋咋呼呼又冲进来几个女人,刘易尧一眼就在里面看见了兰清和呼延丽。 “这就是公主看上的?”呼延丽瞥了他一眼,看见他满头的红发和那双绿油油的眼,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一般么。” 兰清却是目不转睛地盯了他好久,直到刘易尧被她盯着浑身发麻之间,她才冷哼一声:“比起镇西王还是差得有些远。” 呼延丽没有好气地呛她:“哦,那你还盯那么久哦?等会儿公主回来挖了你的眼。” “还不让人看了是么!这人虽然比不过镇西王,但还是比你那个看起来一推就能被吹散的那个什么汉人好吧?呵。” 呼延丽立刻炸了毛,抬手举起了短鞭子,似乎就要在这医帐之内对她动手。但翟融云立刻出声喝止:“你们做什么,能让你们入军营来已经是王爷的特许了,不得放肆!” 呼延丽气鼓鼓地收了鞭子,兰清却是恶狠狠剜了她一眼,反唇相讥:“好像你在军中得了个军职就了不起了似的!” 呼延丽立刻反手推了兰清一把:“哦,那有本事柔然人来的时候你也冲上去迎敌啊?阿平和阿云可都是在最前线冲锋的,要没她们你现在就被柔然人劫走了,还兰家的娘子呢哦呵呵!” 兰清被她一推一个趔趄,立刻从腰间拔出了一把漂亮的弯刀。 一条长鞭突然甩开了帐门,啪的一声探入帐中,勾住了兰清的刀子,电光火石之间就把那弯刀甩了出去,那刀锋划过帐门,直接将那挂在门上的羊皮割裂了半块,随后随着那羊皮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当啷一声。 兰清脸色一白,转过头去,半块垂着的羊皮帘子根本挡不住站在外头,抱臂冷笑的慕容康平。 她又微微勾了勾唇,手腕翻动,那鞭子在空中挽了个漂亮的鞭花,发出清脆的声响:“怎么着?不满我们能上前线么,兰清?” 被点了名的兰清没有说话,只是冷哼了一声。 康平说完这句话,就又收回了目光,径自走了进来,站到刘易尧的面前,说道:“我和你们营主说好了,你跟我走吧。” 说罢,便又将一块木牌甩在了他的膝头,道:“一会儿你去中军报个到,到时候直接到我麾下来。” 刘易尧捏着那个木牌子,低头答了一句是。 康平转身又斜睨了那几个匈奴女人一眼,对着翟融云招了招手。 翟融云朝着刘易尧露出了个友善的笑意,跟着康平走了出去。 “阿平,你真的看上他了?” 康平扬着下巴,道:“没呢。” “那你对他那么上心干什么?”翟融云的脸色露出了微妙的笑意,“殿下,怎么了,龙都那些贵族一个都看不上眼,瞧上了个契胡?” “呵!你瞎说个什么劲?我就是瞧他那红发绿眼的搭配挺好看的,放在帐子里头色彩比较鲜艳罢了。其他的羯胡虽然都是这个配色,但那长相你也知道……”她皱了皱脸,夸张地表示其他羯胡的长相太不能入她的尊眼了。 “你当心尔朱熊说你。” 康平毫不在乎地说:“你等着,再打几场仗,我肯定能升上去,到时候军衔就压过他了,看他还敢说我?” 翟融云拍了拍她的肩:“你也是够猛的了。” ☆、92.第 92 章 刘易尧拿着那个耶易于的名牌, 到中军报道之后,换了新的名牌。 安排他名册的士兵瞥了一眼他腿上的伤口, 道:“小子,从左军到中军,有本事。”虽然话里说着有本事, 神色却颇为微妙。 刘易尧看了一眼手中的名牌, 耶易于的名字下方已经从左十七 分卷阅读158 分卷阅读159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59 改为中军三营。 刘景的军队中,中军是主力, 左右两军居于其次,左右两军的训练强度一直比不过中军。前一场战事, 突击的前锋出自中军, 右军护卫粮草, 左军分散掩护。从来都在正面战场上的中军确实是个能出战功的地方, 可这些战功并不是鄯善果园里头的葡萄, 伸手就能摘下来的, 全部需要靠命来搏。 刘易尧没有说话。 他虽然是个小部落酋长的儿子,但是因为那个部落实在是太小了,因此他的战甲甚至连普通军户都比不太上。那件皮甲在之前的战役中破损得完全不能看了,伙长给他又弄来一件,然后领着他去了他的新营帐。 按大燕军队编制, 底层士兵五人一组为伍,公用一个火灶, 叫一伙。他本以为自己作为康平亲兵, 应当是住到康平的营帐附近, 却没想到还是来了中军三营的其中一伙。进了营帐才知道——原来同伙五个,全都是康平亲兵。 康平毕竟是金枝玉叶公主之身,从宫中出来参军虽然遭到了皇室的反对,但她最终还是成行了,宫中也派出了人来保护她。不过她对那些随行的宿卫非常的不满,一到漠北就将他们全都分散下放到别的营队。在这边天高皇帝远的,她几乎可以在军令允许的范围之内为所欲为。随行前往的龙都宿卫大多也都是胡姓高门子弟出身,这辈子都没想过要跑来基层军营,被康平撤去军衔直接分散进行伍,他们这帮贵公子们,实际上的能力还不如穷苦出身的军户们。 康平是抱着保家卫国的一腔热忱前来的漠北。在龙都她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天潢贵胄,但是柔然人并不在意他刀下的是个金枝玉叶还是军户之子,她的性命,要么是自己夺取军功的保障,要么成为柔然人的军功,没有别的选择。这种龙都来的烫手山芋,一般军队上层的做法就是把她放在安全的地方,叫这个小公主体验一下生活,就可以滚回龙都继续嫁人做她的贵妇了。 尽管康平在离开龙都的时候告诉她的宿卫们,她是铁了心要进中军的,那帮宿卫们也没有当一回事。他们满心满眼地以为,公主只会在漠北成为一个吉祥物,需要振奋士气的时候拖出来溜上一圈。而作为相随亲卫的他们,平常也就保护保护公主的安危,虽然比龙都艰苦了一些,但跟着公主,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到时候战事结束,回到龙都,肯定就是加官进爵了。 不幸的是现在的中军主将刘景并不是寻常的将领,他也没有一贯的惯性思维,这个公主殿下想要进中军,那就进,想要当前锋,那就做,被柔然人砍死是她自己找的,战场上生死由天,同他无关。 因此天潢贵胄的公主殿下进了中军,她的那些龙都宿卫惊呆了。如果跟着公主进前锋营,那就是天天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他们之中确实不少人家里还有爵位等着继承呢! 康平大怒。走之前说好的本宫要进中军,要做前锋,你们当本宫真是说笑的么! 然后康平就把自己身边的亲兵整个儿清洗了一拨。原来她的亲兵全都是鲜卑贵族,在龙都的时候鲜花美人簇拥的羽林虎贲,到了这儿,全部成了她看不上眼的孬蛋,她几乎是连踹带赶的丢去了各营底层,不是想要安逸么?不是不敢冲锋么?统统和黄毛小子看粮草去好了,要么就直接滚蛋! 然后她又开始不停物色新的亲卫。 刘易尧,或者耶易于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得到康平的青眼了。 上一场战事中,柔然人不过是来探听下虚实,所以主力没有上场,派了左右两军的几个小营前去混淆视听,以图放松柔然人的戒备。耶易于所在左十七营就是用来做□□的。 但战场上总会死人,上层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填进去几个对于主帅来讲“并不多”的伤亡,分散到个人,却是鲜血淋漓的生命。 柔然从河西侵犯大燕领土是燕国历史上头一遭,这些河西匈奴、或者匈奴别部的军户都是临时集结。耶易于刚刚到左十七营没有几天的时间,甚至还未来得及经历一场完整的训练,就被送上了战场,成为中军精锐主力的探路石。 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将同伙的伙伴和他们的名字对上号,那些人就已经不见了。他也不知道那几个是战死了还是同他一样被重新整编进了别的营队,但至少他记得,当他从草丛中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周围半人高的草地里头,横七竖八躺着的全是尸体。 夏季蔓延至天际的原野,野草所吸食的全是人的骨血。 康平能看上他,是因为他是从死人堆里站起来的吧? 同伙的其他四个也同他一样,此前都被编在被送去做□□的左军,全是被康平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幸存者。 伙长是个看上去很憨厚的中年男子,长着一张混血混到杂得一点儿也看不出血统的脸,说他姓贺赖,却没名字,名牌上头也就写了个贺赖的姓氏,因为饭做得不错,大家就都管他叫贺赖师傅。他之前也在左十七营,同耶易于不是一伙,但打过照面。不过比起耶易于的容貌出众,贺赖师傅的容貌简直是普通,耶易于的记忆对于这个贺赖师傅也是很陌生。 因为五个人全是从战场被捡回来的,大家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带着伤,耶易于这种只是小腿上中了一箭的简直可以算是毛毛雨似的轻伤了。不过神奇如贺赖师傅,却竟然一点事儿都没有,乐呵呵地开火给他们做饭。 耶易于靠在自己的铺上按了一下伤口,锐痛混着贺赖师傅灶上的香味传来有种诡异的真实感。他发觉似乎因为这个伤口,此前断断续续、时间线混乱的梦境似乎化为了真实,所有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就连靠在榻上等吃饭的无聊时间都没法跳过去,得一点一点硬挨。 耶易于到了伙中,两三天没有见到康平。 他们这伙出了伙长,全是伤残,第三天到了三日一次的训练的时候,却还是都被赶鸭子上架得撵着去了校场。在那儿,耶易于才第二次见到康平。 她还是穿着一身干净漂亮的明光铠。 中军之中大多都是河凉的军户,就算是五部的匈奴贵族,也鲜少有人能穿得起她那样漂亮的盔甲。 她那一身明光甲看着简直就像是行走的发光体,盔甲上没有一丝凹痕,站在校场中央像是一尊天神。 耶易于等几个经过的时候,她瞥了一眼他的伤腿,朝他微微挑了挑眉。 “嬉皮笑脸做什么!” 校场的高台上,一个黑皮甲的老将士暴喝一声:“不知道军纪的么!” 康平骤然回头,那老将军身上的皮甲和她那身锃光瓦亮的明光铠截然不同,满是刀兵的凿刻痕迹,一看就是在沙场上滚过的。她转过脸去翻了个白眼,正要安静站定 分卷阅读159 分卷阅读160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60 ,没想到那将军却铁了心正好抓她树个典型,蹭蹭蹭走下高台站到了她的面前。 “上战场很好笑吗!” 慕容康平瞧着他一座小山似的雄壮身材压过来,咬住了下唇,一双眼却还是直勾勾地瞪着他:“不好笑。” 那将领方脸红须绿眼,正是朔州来的尔朱熊。他本世代居住朔州北部,那边和柔然的战事要比河西更加频繁一些,所以尔朱熊在军中算是很有经验的老将了,此时正担任中三营营主,康平虽然是校尉,现在的军衔依然在他之下,是他的下峰。 他叫康平出列。 康平跨了一步,动作倒是像模像样的,但尔朱熊又是一声暴喝:“动作娘里娘气,没有吃饱么!” 康平怒目,什么娘里娘气,她就算参军,也是个女人好不好! 尔朱熊在沙场上吼惯了,这会儿又是想要让康平做那只“杀鸡骇猴”的鸡,灭灭下头先锋营中毛头新兵的威风,用了十成十的音量在康平的耳朵边上吼,震得人耳膜生疼:“别以为这是你龙都的皇家后花园!吊儿郎当的,就乘早滚回去做你的殿下!” 她立刻抬头准备反驳。 尔朱熊却并不给她这个机会,磋磨新兵这种事儿他简直不要太得心应手,他几乎是气都不喘一下就说道:“你以为中军的先锋营是给你来玩的!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来这里,就要做好送死的准备!柔然人管你是什么公主么?——叫他们知道你是女人,直接抓去七八个一起玩你,你信不信!这里不是你这种小姑娘过家家的地方,带着你从左营拔上来的几个孬蛋乘早滚蛋,护驾不利的罪名老子可担不起!” 康平怒道:“我才不要你们护驾!” 尔朱熊斜睨了她一眼,火红的虬须在方的搬砖似的下颌上只发抖,一双绿眼几乎都要瞪了出来:“不需要我们护驾?这可是你说的!倒时候上了战场柔然人第一个宰你的时候,别叫咱们腾手来保护你!” “谁他妈会!”她也被尔朱熊骂得起了火气,龙都那套什么公主的骄矜统统丢了出去,这会儿的语气跟下头那些毛头新兵蛋子一点儿区别都没有,新学的脏话立刻就骂了起来,“老子把那些龙都来的宿卫全给散了,挤破脑袋进先锋营,不是让你教训我回去的!” 尔朱熊绿眼里头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但他依然扯着嗓子和康平对骂:“老子是你的上峰,骂不得你了?” “你一点儿根据都没有就骂我!” “没根据?你是不是个屁用没有的娘们?就你这样的能上战场?别给我中军拖后腿了——五部匈奴的女人都知道乖乖待在后头,就你还跑来占位置?”他伸出他那支刀柄直接怼在了康平明光铠的胸口,砸出一个小小的凹坑。 康平被他怼得后退一步,却越发犟起来,一双清亮亮的浅色瞳仁都要红了:“前头你们河西匈奴还不是败在了孝武皇后的手里?女人就不能上战场了?自大燕建国以来就没有这个道理!” 康平说得确实不错,因为建国时世祖孝武皇后的功绩,加上胡人本来女子地位就很高,导致百年来燕国出过不少女将军,虽然数量依然比不过男子将领,但在历史上,扎堆出现女性军事人才,这还是头一遭。 尔朱熊却是冷哼一声:“那你告诉我,你这个校尉的军衔是怎么得来的!” 康平像是被一块干燥的胡饼一下子噎住了嗓子。 她这校尉的军衔,确实是因为她的身份而得来的。 公主之身怎么可能和那些新兵一样从行伍做起,一入营救成为了有独立营帐的校尉。可她却从未参与过任何一场战役。 尔朱熊继续拿刀柄怼她簇新的铠甲,声音振聋发聩:“你的盔甲上没有一丝痕迹——这怎么能算得上是一个战士!像你这种穿着漂亮的盔甲,上战场比划比划花拳绣腿的,我要是柔然人看见了,第一个砍的就是你!” 他批头盖脸骂完康平,将她气得脸色涨红如猪肝,微微勾了勾唇,正想要转头去训其他的新兵。 康平的后槽牙都被磨得吱嘎吱嘎响。 她不辞万里,放弃龙都的锦衣玉食,又花了好多的心思说服刘景让她进先锋中三营,不是为了第一次参加训练,就在校场上,被营主以“身份高贵”“女人”作为黑点没头没脑的攻击的。 她大喝一声:“我是花拳绣腿,有本事来比么?” 本来已经打算占到台上去的尔朱熊转过了头来,冷笑着盯住了她:“和老子比?” 康平直接把自己的兜鏊甩了下来:“就和你比!” “我不和娘儿们比试。”尔朱熊抬起他那方下颌,冷冷道,“你也别想用什么身份来压我,军中只有上下级,没有君臣!就算你皇帝老爹来了,既然编在我中三营,就得听老子的!” 康平握紧了拳头,几乎是嘶吼出声:“你他妈敢不敢!你是不是怕输在我这个小姑娘手里头没有面子啊营主?” 被公主从左营提拔上来的五个“孬蛋”瞧着本营吉祥物公主殿下和营主对吼,一个个面面相觑。但是下头不少好事者,正期待着这尔朱熊能和公主殿下比划一场——这毕竟是难得一见的场景,营中唯一的女兵,还是流着皇室血统的殿下,而那尔朱熊第一天就把殿下给恼了,实在是一场大戏啊。 耶易于担忧地看了一眼康平。三十六岁的康平身上已经很难看见现在十六岁的康平这样火爆的脾气了。她那时候已经是大权在握,胸中沟壑万千的镇国公主,从来不会再流露出这样的意气风发来,更不会被人三两句话,就激得怒发冲冠。 但他又觉得具有这一性格的康平才是完整的她。否则,她实在是太像是个片面的假人。 尔朱熊见下头新兵人头济济,大部分都是一脸期待,他满不在乎地说:“老子三招就能撂倒你。” 康平一边就开始抬手解开她肩膀上明光铠的系带:“来吧!” 肩甲从她的手臂上滑落,落在校场铺了黄沙的地面激起一层扬灰,她利落地卸掉了身上的铠甲,准备和尔朱熊贴身较量。 是校场上常用的摔跤。 尔朱熊看她丁零当啷地把一身的铠甲全给解了,然后扎紧了腰带,便抬了抬手。他那皮甲没有康平的明光铠复杂,甚至显得有些简陋,三两下就除干净了,他甩掉了上衣,露着一身遒结的肌肉,走到了康平的面前。 下头的一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从体型上来看,人如其名,壮得如同一只棕熊的尔朱熊,和身材高瘦的康平面对面一站,简直像是酒坛子旁边竖一支蜡烛。尔朱熊所说的,三招撂倒康平,实在是一句大实话。 康平的额头沁出了汗水。 她在龙都确实是能干翻一群胡姓儿郎,几个庶弟都被她打得满地找牙,就连虎贲和 分卷阅读160 分卷阅读161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61 羽林的中郎将都不敢妄言能三招把她撂倒。但那毕竟是龙都的宿卫。百年来歌舞升平的盛世让龙都中的那些儿郎的武力值跌落谷底,他们的水平和这个曾经纵横代北沙场,与柔然人常年拼杀的老将军绝不能相比。 但她又不愿意承认自己没有资格留在中三营。 她将自己的袖子撸了起来,缓缓弯腿微蹲,做出防守姿态。 尔朱熊粗壮的手臂立刻缠了上来。 他下盘稳固,一招一式都是在沙场中磨砺出来的坚实,康平只在他出招的第一瞬间就感受到了同龙都那些和她打过的男子的不同。 他的每个套路都没有什么花头,全部稳扎稳打,却拳拳到肉。他也一点都不在意康平是个女人,还是个金枝玉叶的女人。 第一招,康平像是只鹞子似地翻了过去,勉强躲过了。 第二招,康平跳到了尔朱熊的身后,准备反击。但是尔朱熊像是脑袋后面长了眼睛,立刻转过身来一把抓住了康平的手腕。 第三招,康平施了个巧劲儿,将自己从尔朱熊的钳制中挣脱出去,并再一次化解了他的力道。 但她没躲过第四招——她的假动作被尔朱熊识破,直接甩上了肩膀,整个儿像是个麻袋似的被丢了出去。后背磕在了沙场的地面上,康平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喉咙处一片腥甜。 耶易于连忙拖着自己那条伤腿,想要将康平拽起来,康平却一把推开了他的手,自己硬撑着从沙场上爬了起来,吐干净了嘴里的沙子,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我输了。” 尔朱熊看向她的目光却有些微妙。 旋即,康平又伸出了四个手指:“但我撑了四招。” 尔朱熊眼神落在她那半张灰扑扑的脸上。 康平躲过他第一招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公主并不是他想象中那样好高骛远之徒,她也并没有把加入中军,当成是儿戏。 他背过身去,将康平落在地上的盔甲一脚踹了过来,随后去捡自己的皮甲,往胳膊上套。 康平依然站着等他发话。 尔朱熊直到把全身的皮甲全都穿戴整齐了,才转过头来,没好气地说:“滚回你的队列里头去!” 康平这才抱起她的兜鏊,一路小跑着回到了队伍。 训练完毕之后,耶易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关心她的伤势。 尔朱熊下手没有半分的怜惜,她被这样直接背摔在地,真的不会有事么? 他拖着伤腿蹭到了她的营帐附近,里头传出了翟融云的惊呼:“你今天被尔朱熊揍了?” “他说我孬蛋!”康平声音传来,“他说我不该留在中军三营!他都没放我到战场上去试一试,怎么好意思这样武断?!” “可是阿平,你杀过人吗?”翟融云问。 里头的康平沉默了一阵。 似乎是翟融云在给她上药,她突然哎哟叫了一声。 之后又是翟融云的叹息:“你有时候,确实把战争想得有些过于简单。史书上的那些伤亡都是数字而已,可你这辈子却还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让你上了战场,你确认你真的敢么?” 康平说:“……不过是、不过是手起刀落的事情。” 翟融云:“说的很轻巧,你真的下得了手么?你没经历过生死,就很难想象在生死面前那种战栗……” 康平没有接话。 半晌。 耶易于听见里头没有什么动静了,心想,既然翟融云在帮她涂药,她还能和翟融云抬杠,说明伤得也不是那么深。现在他不过是她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亲兵,在此处久留也不好,于是转身欲瞧瞧溜回自己的营帐。 帘子突然被掀开了,康平一把将他拽了回来。她披着一件单衣,右侧的剑眉微挑,背后那薄荷脑的味道直冲耶易于的脑门。 她勾了勾嘴角,突然道:“你们羯人,是不是都这么讨厌的啊?” ☆、93.第 93 章 耶易于吓得赶紧瞥了一眼账内。 翟融云捏着个瓷瓶子, 眼睛正在四处瞎瞟,故意装作看不见他。 他吞了口唾沫, 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慕容康平刚刚背上上完药,衣服松松垮垮地挂着,胳膊一抬, 领口微微向下一滑, 露出了半截锁骨。她靠在门上上下扫了他一圈儿,眼底满是戏谑, 直将他盯得整个人都灼灼发烫起来,才收手拎了拎自己的领子, 说:“进来吧。” 耶易于在帐前愣了一下。 他现在不是后世那个长到二十多岁, 成为了河西王的刘易尧。这个时代没有刘易尧, 只有耶易于。 翟融云不认识他, 康平也不认识他。 柔然之战对于刘易尧这样在战后才出生的孩子来说就像是个英雄时代的传说。无数的将星在这场战役中崛起闪耀, 又有大量的英雄事迹口耳相传, 但在他曾经生活的年代,那些振奋人心的故事主角,皆已经寥落。 他像是个闯进异世界的小兽,所有人,曾经都是活在他童年记忆里的传说。而现在这些传说们活生生立在他的面前, 却都不认识他。 没人会知道在战后数年,龙都将有一个刘景血脉的男婴出生, 如今他只不过是个羯族小部落酋长之子, 中三营的一个普通士兵。 他不禁想, 如果出于耶易于的处境,是否会这样走进帐子里头。 但是康平却不给他多久思索的机会,瞧他怔愣半晌,她面色上微微闪过一丝不耐烦,一把将他给拖了进来。 耶易于被她拽地一个趔趄,康平才反应过来:“你的腿还好吧?” 耶易于说:“……还行。” 康平的校尉帐子明亮宽敞,同他们那些小兵的破营帐确实大相径庭。帐中摆设还是她一贯的简单风格,翟融云盘腿坐在一块兽皮上眼观鼻鼻观心地收拾药箱。三个人的大帐,让耶易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立足。 慕容康平一边利索地自己套上外衫,一边问他:“你跑过来是有什么事情?” ……其实就是想来看下她的伤势而已。但这话由现在的耶易于说出口显得有些过分轻挑了,他抿着唇,腹稿还未打完。 “——你是担心我被尔朱熊揍得受伤?”康平却毫不客气地挑明了。 耶易于耳朵嗡嗡响:她年轻的时候……怎么是这个样子的? 翟融云在旁边终于看不下去了:“阿平,做人不能这样,你看到你撩得人家小哥,脸都比头发还红了!” 被亲生母亲说这样的话,耶易于觉得自己的脸现在估计滴血都能了。 那一股子燥热从背后蹿起来燎得他几乎嘴巴上都要起一圈儿的泡。 康平转过脸去,一本正经:“我可没撩他,他自己这样的,他们羯人拜火的,皮薄么,天一热就红了。” 翟融云鼻子 分卷阅读161 分卷阅读162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62 里头哼哼了两声,阖上了药匣子:“哦呵呵。” 康平套上了外衣,抬手便捏了一把耶易于的发髻,高兴地说:“不吃饭么?我这儿可没什么好吃的,让咱们去贺赖师傅那里蹭一顿呗。” 耶易于那刚刚训练完的乱蓬蓬的发,像是个兔子尾巴似的束在脑顶,被她这么一捏,发丝都像是生出了灵,一股子电流就又顺着天灵感往下头蹿去。他只觉得自己的大概要气息逆流筋脉尽断了,可始作俑者却好像发现了他脑袋顶上那一小团,手感实在是让人满意。因此她又抬手捏了两下。 耶易于真不知道康平这喜好捏人发髻的习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或许就是这时? 他想起还是刘易尧时,小时候康平就老捏他的头发,后来的郑三娘,个头比他矮了一头,偶尔跳起来都要去摸那发髻。 康平又揪了两下,恋恋不舍地松了手,又和他勾肩搭背起来:“走呗!” 贺赖师傅确实已经在准备暮食了。军队中的时间规定严格,几乎恨不得按照瞬来划分,几时几刻该做什么都写在了规章制度上,不容许半点左右。 今天练过兵,几个伙伴都饿得嗷嗷叫,摊在了铺盖上卧等投食。康平进来的时候他们才一骨碌爬起来,纷纷行礼:“殿下!” 这几个都是被康平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前左军小兵,既然被打上了公主亲兵的烙印,对这个主子都显得非常恭谨。康平却皱了皱眉头:“叫我校尉!” 捏着锅铲的贺赖师傅率先笑起来:“校尉。” 他长得也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看着一点都不像是个兵,倒像是常年做饭的伙夫。那双手,比起他那张岁月痕迹明显的脸来说,也显得更加年轻灵活。灶头上温着胡饼,上面架着汤罐,滚着水,散发出苞谷的味道,在缺衣少食的漠北已经足够诱人。 康平从怀里掏出了一条肉干来。 亲兵们几乎半月才能吃点肉星子,贺赖师傅看见那肉条眼睛都绿了,康平将那肉干递给贺赖师傅,豪放地说:“兄弟们分一分。” 贺赖师傅忙不迭捧着那肉干去处理了,一边还说:“果然还是要跟着校尉混啊!” 康平大喇喇得往炕头上一坐,本来靠着那侧的亲兵,名叫阿莱头的,立刻就往里头一滚给她让出个空儿来。她就势就把腿给盘了起来:“我也就那么点儿,也不是白给你们吃的。” 阿莱头连忙说:“校尉叫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康平看了他一眼,又偏头瞟了瞟依旧站着沉默的耶易于,摸了摸鼻子:“往后你们都得陪我练摔跤,懂么?就从今天开始。” 还在切肉的贺赖师傅身子微微一颤。 康平立刻说道:“我把你们特意编了个伍,不是看你们长得好看,放在我帐子旁边给我守夜的——要守夜的话,龙都那帮死皮赖脸跟出来的宿卫,祖祖辈辈都是给慕容家守夜的,比你们没经验?” 贺赖师傅讪笑起来:“那些宿卫们的功夫可不比我们都好呀?” 康平的神色凝重起来:“不一样,你们是见过死人的人。” 她从炕上跳了下来:“虽然咱们将来都要去见死人、腐尸、断胳膊断腿,但目前新兵营里头就你们见过死人——在下一场战役之前,我想确保我能完美应对。”她的目光落到了贺赖师傅的手上,又一次勾着唇笑了起来,露出了一排森森的白牙:“大师傅,瞧你这切肉的刀法,看来你是用惯了弯刀的呀?” 贺赖师傅手中的刀柄未停,他那刀法确实像是受过专业厨子训练似的,剁剁剁剁几下,康平都给他的那肉干立刻就切成了大小匀称的丁儿,刷拉拉下了锅。 一股纯粹的肉香混着苞米的植物味道升腾起来,让难得能吃得上一顿肉的几个亲兵眼睛全都冒起了光芒。贺赖师傅撩起衣服的下摆抹了抹手:“原来在鄯善给人做烤肉,用惯了弯刀了。” 康平的手如同出洞的灵蛇,一把钳住了他的胳膊,摸上了他那双手。 她依然笑着,眼睛亮的像是河西夏夜的星子,那笑容里头却满满的戏谑,脸上那“你别骗我哦,我早就知道”的自豪表情呼之欲出:“割肉的刀呀?” 贺赖师傅讪笑了两下,轻巧地将手从她的手中缩了回去,康平一愣,旋即也开始神秘兮兮地笑了起来:“嗨呀,我真没看错人!”她又抄起一个空碗盘腿坐了回去,敲着碗开始咯咯笑起来:“饿死了大师傅!” 她这样毫无形象地倒在脏兮兮的炕上,做着敲碗这样粗鄙的动作,同记忆里那个端庄威严的慕容康平实在是相去甚远。 但那时候早已贵为镇国长公主的她,偶尔也会流露出这样慵懒的情态来,只是那毕竟太少了,他作为刘易尧的记忆里头,都没有多少印象。倒是重生成为郑三娘的她,偶尔也会在榻上毫无形象地瘫成一团。 贺赖师傅给了她一勺混着肉末的苞米糊糊。 这东西对于她一个龙都出身的公主来说,简直是猪食一样粗鄙,她却高兴地扬着脖子,和新兵营里头其他任何一个出身穷困的少年无异,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耶易于看见她那碗底下刻着的是他的名字。 他又默默地坐了下去,随便拿了个胡饼开始掰了起来。 现在这个十六岁的慕容康平逐渐填补了他记忆里头那个三十六岁的镇国公主形象的空白——他曾无数次想象过慕容康平在年轻时候的无数种可能,却从没有一种形象如同现在一样鲜活立体。 * 康平说要拿几个新晋的亲兵当沙包,但由于几人都负了伤未好,这事儿似乎也未成。 夜间醒来的时候耶易于探手摸了一下身边,贺赖师傅的铺盖是空的,也没有一丝热气,看来已经离去了许久。 其他几个伙伴由于白天的训练劳累,早就已经睡得死猪一样,有人发出震耳欲聋的鼾声,有人在磨牙,帐中弥漫着男人的汗臭混着说不出来去气息,耶易于感到燥热,坐了起来。 他盯着贺赖师傅的铺盖看了一会儿。他的被衿卷了个整齐的桶,似乎并不是随意匆忙离去的,他便下了炕,掀开帐子。 贺赖师傅果然在校场里,与他一起的还有一道纤细的影子。 他看见贺赖师傅抓着她的手腕将她甩过肩膀——这正是几天前尔朱熊胜过她的那一招背摔。她像是一片翻飞的红叶被甩了起来,在夜空中划过一道流星似的弧线,耶易于心中一紧,她不会还想再被摔一次吧? 但下一刻她在空中调整了姿态,如同一只灵巧的鹞鹰,整个儿翻腾了回来,稳稳落地!紧接着她又一次探出手去进攻贺赖师傅。 贺赖师傅格挡住了她的攻势,笑了起来:“这回还算不错。” 康平收了手,揉了揉落地时震得有些发疼的膝盖。贺 分卷阅读162 分卷阅读163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63 赖师傅继续道:“你落地的时候一定记得要弯腿,不能这样直直下落,否则没有缓冲,你的腿就要废了。” 她认真地听着,半晌,道:“再来。” 耶易于看着昏暗的校场上她又一次翻腾了起来,在越过贺赖师傅肩头的时候腰身铮得一拧,这一落漂亮得如同金雕扑食,带着杀伐和骄矜。她对此也非常满意,落地后立刻疏狂地笑了起来。 “你得把你的功夫全都教给我。”她说。 贺赖师傅连连摆手:“我这功夫并不适合沙场上的。路子太轻,下盘太野,逃命可以,杀敌还是算了。你要上沙场,最好用的武器,是长槊。”他走到旁边的武器架边,借着一盆昏暗的篝火挑出了个最朴素的槊来,“能拍,能劈,一口气能挡住很多人,更重要的是,能在战场上随便捡。如果是月轮的弯刀,虽然杀起人来很快,就像宰猪一样,但是每杀一人中间需要停顿的空档太长,在战场上就有些华而不实了。” 他将长槊丢给了康平。 康平稳稳的接住了,在手上试了试重量。 贺赖师傅又说:“你不要挑武器衬不衬手,战场上不是你们宫里头的演武场,可以选择自己最适合的武器。你必须学会杀一人、换一刀。再精锻的铁,砍多了人头也会开刃变钝,但你没有时间去磨它,你只能捡起死者留下的武器继续战斗。” 康平认真地听着,勾了勾唇:“贺赖师傅,你真的是新兵么?” “我没打过仗。我不是打仗的料子。”他笑了笑,手从武器架上游移了过去,掠过两把圆月似的弯刀之后,落在了长槊上,“不过武功到底还是触类旁通的。” 他的长槊游龙走蛇地劈砍了过去。 康平抬起来毫不费力地格挡,评价道:“嗯,你的槊使得确实不怎么样。你真的是西域做厨子的么?” 贺赖师傅笑了起来:“做屠夫的,厨子只是爱好。”说完他又侧身挥动长槊。 他的步伐轻灵诡谲,康平在他的攻势之下,一开始还能轻松地抵挡,但很快就渐渐不支,贺赖师傅把笨重的长槊挥舞得如同一条轻巧的柳叶刀,长槊在他的手里已经不仅仅只剩下劈砍的动作,还有挑拨戳刺等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招式,看得耶易于都怔住了。 他认出了那个步法。属于贺赖孤、十一郎、十九郎,或者说属于后来康平那支和罗阿斯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暗卫。 在他愣神之间,康平被贺赖师傅的长槊拍中了胸口,她往后退了两步,忧伤地说:“哎呀,我死了。” 贺赖师傅一个漂亮的收势,长槊像是长了眼睛似的落回了武器架中:“倒不一定,战场上这种一对一单挑不多,你刚才那些招式对付柔然人足够用了。” 康平高兴地说:“看来我挑亲兵的眼光真是不错。” 她甩开手里的长槊,又转过身来。 校场上火光熹微,她那张脸一般隐没于浓重的夜色,一半被微红的光照亮,挺立的鼻梁在脸侧投下阴影,立体的眼眶中一双浅色的眸映着星光:“耶易于,你看了那么久,学会了没有啊?” 耶易于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被发现。 他讪讪地从校场外的黑地里挪了出来,月光在他的身后落下了一道长长的阴影。康平朝他勾了勾手:“过来跟我比比。” 她把地上的长槊捡了起来,丢了过去。 耶易于接住了。作为刘易尧时他也随着尔朱光联系了许久的武艺,更何况这具身体从小长在马背之上,对弓射拼杀,有着肌肉的记忆。 康平满意地笑了笑,问他:“腿没问题了?来吧!”话语未落,她就像是个裹了闪电的火球,朝着耶易于飞滚过来! 耶易于学的都是战场上杀人的功夫,招式简单,动作大开大合,对比贺赖师傅那诡丽的路数来说显得实在是没什么技术含量——但正如贺赖师傅所言,这样的功夫才更适合杀敌。 他稳住了下盘,躲过了康平的第一次攻击。 康平挑了挑眉,电光火石之间朝着他又一次出手,她的功夫大部分还是宫廷武师所授,举手投足很是漂亮,又带着股她自己与生俱来的冲劲。 但让耶易于意想不到的是,她在进攻的时候,很快就将刚刚贺赖师傅演示过的步法融入了其中,动作快而灵活到不可思议。 耶易于避之不及,不过十数招之间,被她拍掉了长槊,一个飞扑扑倒在地。 她将他摁住了,膝盖压住他的手肘,以手做刀贴住了他的脖颈,嬉笑道:“你看,这会儿你的脑袋就要被我割下来了。” 耶易于抬眼看着她微微散下的发,她的脸贴得如此近,整个身体就覆盖在他的身躯之上,汗水顺着她的颧骨落下来掉在了他的脸颊上,炸开一片水花。 他此刻反而一点都没有打输了的羞恼,只剩下满脑子的空白。 康平恶作剧地拍了拍他的脸颊,膝盖依然紧紧按住了他的手肘不让他有任何动弹,手却顺着他下颌的曲线来回摩挲:“所以其实我功夫还是不错的,只不过遇到的尔朱熊啊、贺赖师傅这样的对手太强大了。” 耶易于偏过头去,不愿看她。 但她捏了一把他的下巴迫使他对上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校场昏暗,她的轮廓被夜色糊开,失去了原有的凌厉,显得柔和起来,渐渐的仿佛可以和三十年后那个一副汉人皮囊的郑家三娘重合。而那双眼睛,还是一样的叫人沉迷。 他不禁怔忪。 是康平自己把他的脸掰正了盯着瞧的,结果耶易于转过头来这么复杂微妙的眼神,反而叫她有些不自在了起来。这么盯了会儿,她轻轻咳嗽了一声,从他身上爬了气啦,摸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你们伙长那么厉害,往后你们多跟着他练!” 耶易于直起了半个身子看着她迅速地收拾起了地上散落的长槊,一丝不苟地放回了武器架上,还装模作样地扶了扶,把每一把槊都调整了一模一样的角度,耶易于微微一怔。 所以……她方才是害羞了? 他好像两辈子都没见过她这样娇憨的神态。 贺赖师傅就抱臂盘腿坐在沙地上,目光戏谑地看着两人,瞧着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僵了,终于大发慈悲地出来打了圆场:“校尉啊,方才你那个步法,运用的还是很灵活的嘛。” 康平立刻说:“对啊我厉害吧!” 贺赖师傅:“厉害厉害,很少能见到这么快就能融会贯通的。” “是大师傅的功夫厉害!” “是校尉的领悟能力高!” 两个人一来二去尴尬地互相奉承,倒是让耶易于哑然失笑。 在这个时空久了之后,越发发现了她的可爱之处。她早就已经不是触不可及的镇国公主,亦或是镇西王世子府上那个老成持重的盟友—— 分卷阅读163 分卷阅读164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64 耶易于爱上她,甚至为她马革裹尸,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耶易于被自己这个突出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抬手按住了自己胸口的法拉瓦哈像,从刘易尧为数不多的混乱梦境和呼延西坨等人的叙述中,他知道了耶易于此后的命运走向,那个时候他对耶易于是嫉妒大于同情的。但如今他被带回到三十年前以耶易于的身份重临这段峥嵘的时光,竟然叫他有些分不清楚,究竟谁是谁的梦境,他对耶易于的妒忌是否还必要? 庄生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康平转过头来看见他还傻愣愣地坐在那里,她嗔了一句:“还坐着干什么?等着柔然人来收你的脑袋么?” 话音未落,突然从瞭望塔的方向响起了三声战鼓。仿佛是摧枯拉朽一般,军营中次第响起了金柝之声。篝火的亮光从前营传来,如同明亮的潮水覆盖整座大营,巡逻的卫队开始四处奔走,一片喧嚣。康平看向逐渐被点亮的营地,脸上先是一怔,旋即出现了兴奋的表情:“柔然人来了!” 她像是一只激动的鹿,越过了校场的围栏朝着自己的营帐飞奔而去:“快回去准备出征!” ☆、94.第 94 章 康平简直是个天生的战士。 耶易于也算是见过她在政坛翻云覆雨的样子了, 但那都是坐在帘后运筹帷幄,他也听过她二十三岁那年领兵突入朱雀门斩杀宇文沐于马下的事迹, 却从未见过她在战场上收割生命。 耶易于手里拿着一把横刀,解决掉不断扑上来的步兵,刀锋没入皮肉之间发出清脆的响声, 血液喷溅落在他的脸上, 带着一股诡异的腥香,勾着他满腹的烈火烧到眼睛里。 他抬起手将卡在尸体颈骨上的刀用力□□, 下一刻就朝着另个一柔然兵劈砍下去。刀光剑影之间,他看见不远处重骑的康平。 她身下战马左右突刺, 有着一股要荡平漠北的气势。 不断有鸣镝从她的身后穿入天际发出尖锐的声响, 背后的战鼓、车轮和马蹄的声音轮番滚动和鸣, 她带着一队骑兵刺入了柔然阵型的深处。 嘶鸣、吼叫、她身上的明光铠相互摩擦发出的钝响。她踩着战鼓和号角, 每一个扑上来的柔然人都被挡在刀下, 她拎起对方的头颅轻巧地砍下别回马背, 转过身来又拍下另个一敌人。喷涌的鲜血溅到她华贵的铠甲上,将她那身明亮的银色鳞片都蒙上一层暗色,可她本人却好像在发光! 她拿着那把长槊,仿佛能横扫千军。 她的每一个杀招似乎都能给他注入一股新的能量。 耶易于知道她比谁都想证明自己,至少要让尔朱熊、以及中军所有抱着和尔朱熊一样想法的人看到, 她能够立足漠北,靠的并不是她的皇室血统;她虽然是个女人, 但她有着不逊于男人的力量。 明光战甲上不停飞溅上去的敌人的血迹, 像是一场洗礼。康平宛若扎根马背, 横槊立马,仿若神祇。 天边渐渐泛起青白的颜色,这场凌晨的战斗很快就要结束了。耶易于喘着粗气,他手中的横刀早就不是原先手里的那一把,刀柄上满是滑腻腻的暗红液体,几乎要握不住。他跨过尸体站起来,狼烟随着太阳升起,火炬如同一条红龙在沙场上盘桓游移。河西的王旗在朝风中猎猎舞动,而柔然方面已经开始鸣金收兵。 那匹黑色的战马踏着晨露返回,她的盔甲之上挂满了红和黑,脸色虽然疲惫却掩藏不住兴奋的神色,她瞧见站在死人堆里的耶易于,几乎是抖着嘴唇,纵马到他的身边给他展示她马后挂着的人头。 河西军队以人头数量定军功,这是自古胡人中流传下来的规矩。 她激动得胸脯一起一伏,大声朝他喊:“你看!” 耶易于激动得一阵战栗。 烽烟平息,战场上很七竖八倒伏着敌我双方的尸体,让耶易于觉得有些目眩。翟融云说的不错,未曾经历过生死,感受不到生死所能带来的震颤。康平纵马到他的身边,跳下马来,她的脸颊上还有着乱七八糟的血痕,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她自己的,她胡乱抹了一把,抬起脸看他,半晌才平复下来:“我……” 耶易于上前一步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康平的兜鏊撞上了他的胸甲,发出脆响。她听见耶易于问她:“你就一点都没怕么?” 康平喘了两口气,笑了起来:“一开始确实……有点。可后来,麻木了。” 她退后一步抬起头来:“他们将大燕的国土当做是他们的后花园、牧场!”她指着那些脑袋,“这就是战争!” 她马背上挂着的那些头颅有年老的,有年轻的,睁着眼、闭着眼的。柔然人和燕国人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但一道国境分割了敌我,燕国人并不会容许有人的铁骑在本国的境内肆意践踏、蹂躏! 耶易于拍了一下她的肩甲:“你这次回去,尔朱营主没法说你什么了。” 康平笑了一下,污浊的脸孔上那个笑容显得尤为耀眼:“对!只可惜这次没能杀掉他们的主将——” 一匹马踏过沙尘纵跃而来,马背上的年轻将领举高临下看着两人,他背后初升的朝阳在他的战甲上打出一轮金光:“收获不错!” 康平举起槊:“看尔朱熊那个老匹夫还敢不敢说我!” 男人摘掉兜鏊,背光让耶易于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的声音浑厚有力:“拔营、追击!” 营地开始鸣金,骑兵潮水般后退回营中,这场柔然人的骚扰,中军又一次轻松地解决了,但这次他们不打算就这样放过这群柔然人,在刘景的带领下,中军要继续向北突围。 回到营地,并未出去的翟融云几乎要扑上来:“你蹿出去的时候吓到我了!” 康平的笑容虽然疲累但却依然让人挪不开眼:“阿云,我做到了!” 翟融云隔着血污的盔甲一把抱住了她:“你做到了!”她已经不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空说大话的小公主,而成了大燕真正的战士。 她似乎比慕容康平更加激动,甚至不顾她身上的血污蹭到了自己的身上。 “哎哟。”康平突然轻呼一声。 翟融云这时候才发现她前臂和大臂的护甲之间裂开了一道口子,正在汩汩往外冒着鲜血。那血混着她铠甲上的血污让人很难辨认得出来,翟融云瞪大了眼睛:“你没事吧?” 康平满不在乎地按住了手臂,对她说:“你也说过,这种程度的,对于战场上的生死来说不过是小伤。阿云,刘景让我们拔营追击,快些走吧,莫要延误军机!” 在清晨的朝阳中她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又开始跟着大部队朝北移动。太阳升到中天的时候,天边的云分散凌乱,耶易于跟在步兵的队伍里头,前面她 分卷阅读164 分卷阅读165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65 明亮的盔甲反射着天光。 走在他前头的贺赖师傅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小子,傻了?还是激动的?” 耶易于答:“有些激动。” 一天下来,刘景的主力部队不疾不徐地往北推进的六十里。这正好是柔然人草深马肥的夏日,没人敢放松警惕,日落的时候他们在草原深处重新扎了营,这个时候康平才有空清理她身上白天黏上的血迹。 但是那伤了的手臂很难抬起来自己脱掉战甲,她蹭到正在扎营的耶易于身边对他抬了抬下巴:“帮我。” 耶易于站起来,他手里还拿着打桩的锤子,阿莱头已经踹了他一脚:“校尉叫你帮忙呢,作为亲兵傻愣着做什么!” 康平从鼻子里切了一声,转头对着阿莱头道:“就你忠心,给本校尉烧水去!” 阿莱头甩下手里的锤子,屁颠颠地跑走了。 康平甩给耶易于一个眼神,他便垂头跟着她回去了。 白日拔营前她告诉翟融云伤得不重,但那刀口划进她的手肘,那边本来就皮薄,这会儿已经狰狞地翻卷着,血干了,露出黑红的皮肉。 耶易于一惊。 康平笑着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让阿云知道,她会担心的。” 耶易于心中揪揪地痛了起来,她怕翟融云担心,却没想过他也会担心的么。他举着纱布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半晌才说:“不疼么?” “疼啊,疼死了。”康平依然在笑,“但有什么办法?柔然人的刀砍过来的时候,用胳膊挡着,总比被他们砍到身体的好吧?” 她将药匣里头剩下的纱布卷了卷塞进嘴里,瓮声瓮气道:“来吧。” 烈酒落在她已经发黑的伤口之上,她脸色一白,几乎是倒抽一口凉气。耶易于看着她脑门上的汗珠扑簌一下顺着她脸颊的轮廓滚进她的领子里头,在满是黑泥的脸上划出一道白痕,他把药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康平吐出那卷纱布龇牙咧嘴了一番:“你包得还挺漂亮的。” 这不是应该夸他的时候吧?“……”他瞪着她,没有言语,可是眼底却写满了控诉,叫康平都不自觉挑了挑眉。 她抬着受伤的胳膊,一只手慢吞吞地整理散落在羊皮毡上的药罐,一边捡一边问他:“你今天早上,害怕过么?” 耶易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刀锋砍向敌人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很复杂,不是单纯的害怕或者自豪所能形容的。但他能肯定的是,康平在前线作战的英姿的确给了他很大的鼓舞。 康平玩弄着药匣的开关,咔哒咔哒响着,又戏谑地挑着眉毛,看向他说:“说真的,其实一开始的激动过后,我害怕过一阵儿。那个时候就分神了,受了这个伤。” 她的双眼在烛火下像是蒙着水雾,定定地看向他,琥珀色的瞳仁里头映着他的红头发,特别的动人。耶易于抬手帮她擦了擦脸上的灰土。 康平又笑起来,颇为受用,她继续说道:“所以尔朱熊说我半桶水咣当咣当,也没冤枉我,冲出去的时候我以为我肯定能杀人像贺赖师傅切菜一样干脆的,不过砍了几个之后才发现事情还真没那么简单。阿云说生死会让人震颤,还真的是。你说她哪里知道的这些呢?” “我在龙都的时候和人打架,师傅都教导我必须给人留个活路的。那些高门的郎君、还有我的弟弟们,都是大燕的臣子,总不能把他们都打死了事吧?我学的不是杀人的功夫,没贺赖师傅那么灵活,也没尔朱熊那么扎实,全都是花拳绣腿。我在大鲜卑山狩猎的时候这骑术弓术能用,因为对付的不过是熊瞎子、傻狍子、顶多就是野狼。可柔然人不一样,我还得砍了他们的脑袋攒军功呢。” “所以那时候我突然在想,我在干什么呢?那一瞬间我还真是有点害怕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似乎也没有期待耶易于给她什么回应,她又说,“不过冲出去了,就只有生和死两种状态了。如果我不集中注意力的话,那这刀就直接砍在我的脖子上头了,对不对?到时候尔朱熊可就高兴了,因为我就应验了他那具话——呸。”她有些气鼓鼓地的撅了撅嘴。 “不过凡事都有个第一次。”她看向耶易于如同琉璃珠子一样清澈的眼珠,问道:“你第一次,害怕过么?” 耶易于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到:“我忘了。” 大约是有害怕过的吧,但那感受在刘易尧和耶易于两人的记忆融合之时,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这么些日子他也几乎忘却了第一次上战场时候的感觉。不过他还是说:“可是我今天早上看见你在前头,我就觉得我们肯定能赢。” 康平惊喜地往前蹿了蹿,伸出那只完好的胳膊抓住了他的手臂问:“为什么呀?” 耶易于看着她定定地说道:“因为我相信你。” 她咧嘴灿烂地笑了起来:“你这个人,平时闷葫芦似的,没想到嘴还挺甜。” 耶易于正经地说:“我是真的相信。” 相信她能在千里大漠中率领铁骑将柔然人赶回瀚海,相信她可以以一己之力扛起帝国重担。纵使她现在还是个十六岁懵懂、甚至有些过于自负的少女,但他知道有一天她会成长为这个帝国的脊梁,让所有男人仰望、自愧不如的存在。 但彼时的康平并不知道她的人生之后将要经历如何的大起大落,她只是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一巴掌糊在了耶易于的脑袋上,把他的头掰了下来,又去捏他松散的发髻:“哎呀,你干甚这样这一本正经的样子!” 耶易于任由她磋磨着,那块法拉瓦哈的塑像从他的胸口落了出来,晃了两下。 康平扫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一个小饰品而已。”他低着头说。 康平评价了一番:“雕工不错,材料看着有些怪。”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就移开了。 此事阿莱头正好抬了水进来,她将胳膊上的衣物整理了一下,正准备去梳洗,昨夜她没有休息,今天又行军了一天,真的是累成狗一样,只想把自己弄干净了赶快躺下来。耶易于掀开帐子准备出门,突然又折返,问道:“校尉,今日早上那个将军是……” 康平很快意识到他指的是鸣金前过来和她说话的那位,她说:“就是你们的镇西王啊。” 耶易于的心又开始突突跳了起来。 康平又说:“阿云现在在他的帐下做谋士,如果你想见刘景,我可以帮你引荐一下。” 耶易于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拒绝了。 他现在并不是刘景的儿子,而是个普通的士兵。就连康平都想凭借自己的努力甩掉皇室血统带给她的刻板印象,他又有什么理由攀附着她去接近刘景? 哪天他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刘景面前被他授勋的时候,他才有脸 分卷阅读165 分卷阅读166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66 说得出,自己的身躯里头住着一个他后代的灵魂吧。 康平自然也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拍了一把他的胸口,说:“你回去休息吧。” * 如同所有人预料的一般,柔然人尽管被刘景的大军一路逼进漠北草原的深处,但他们绝不会放弃黄河流域肥沃的土壤,他们依然做着将牧场南推至河朔一代的美梦。无数次他们奋起反扑,边关的局势反反复复,康平从一开始上阵杀敌就能兴奋到战栗的少女,也逐渐蜕变得麻木。 但记在她名下的头颅越来越多,多到尔朱熊在练兵的时候都不敢再指着她鼻子骂她没用,相反,尔朱熊对她的态度有个了几乎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会在校场上点名表扬她,甚至在研究兵略的时候亲自带着她。 她无数次从堆叠成山的尸骸中爬出来带着一身的伤痕和疲惫的神色,看着大军的前线持续往北推进,她原来有些肉的脸颊在这个夏季里迅速地消瘦下去,骨骼越发立体,慕容氏标志的白皮肤也被草原的烈日晒成了麦色,她的策勋一转连着一转,连带着她手下的几个亲兵在中三营的地位水涨船高。她的眼神开始向着耶易于熟悉的那个慕容康平变化起来。 耶易于知道这就是战火的洗礼,他有些高兴自己竟然有机会能够经历她的这段成长——这对于曾经的刘易尧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八月中,草原开始迅速变冷,他们的战线已经越过了云中百里,几乎直逼近瀚海湖畔,这几个月的战事顺利的有些叫人觉得如漂浮云端。 耶易于掀开慕容康平的营帐,将她的那份食物送进去。她后来一直跟着他们五个一起吃饭,她的军饷也一并并入了他们五个的军饷中,所以晚间暮食的时候耶易于都会将贺赖师傅做好的食物拿去给她。 她垂足坐着,手里摊着一张薄得几乎透明的信纸。抬眼见到耶易于进来了,她的神色有些凝重。 耶易于是不认识字的,可是刘易尧认得,他扫了一眼她手中的信笺,看到了几个让他有些心惊的短语。他垂了垂眼在她面前的案几上放下汤饼,准备出去。 康平叫住了他,对他说:“你去一趟大帐,请阿云过来。我有事情想和她商量。” 翟融云在大帐刘景的手下做谋士,并不能时时到中军来,战事的胶着让康平也没有很多时间再和她瞎玩闹,往常她也不会去打扰翟融云工作——暮食后的时段通常都是那帮谋士将领聚在一起商量兵法的时候。 耶易于正欲退出去,康平却又叫住他:“算了,她估计现在忙坏了,你过来吧。” 她拍了拍身侧的位置,让他坐过来。 耶易于靠过去,那份信笺就这样大喇喇躺在桌子上,里头的字一个一个的落入他的眼睛。康平观他神色,突的问道:“你识字么?” 耶易于连忙摇头。 康平的表情有些狐疑,但还是说道:“阿弟给我写信了。”这是她来到漠北的第一封家书,带来的消息却不是很好,她神色有些凝重。 “我阿弟现在在监国,你知道吧?但他也就才八岁而已。”她叹息一声。信笺上的字体初露峥嵘,但还是能看出稚嫩的手笔。慕容焕在信上提及,父皇的病情又有些加重了,三公辅政、太子监国,帝国的运转还算稳健。 “他们建议阿焕免除军户的赋税,转而向农户多征税,以保证北方战场的积极性。”康平托腮,手指在那薄薄信笺上头叩击,“阿焕同意了,可我觉得,这事儿不该这样办。” 她偏过头来问耶易于:“你说我的担心有没有道理?” 耶易于看着她那张年轻的脸,讪笑了一下:“我并不懂这个。” 康平长呼了一口气:“不过你是军户,免除你家的税收,对你们来说确实是个好事。但这一来政策未免向胡人倾斜太多了。尽管现在是战争时期,比较特殊,但这种敏感的时候更需要国内自己的稳定,不能同心协力怎能抵抗外虏?我要是当时在朝堂上,肯定要把笏板摔在宇文沐那个老匹夫的脑门子上了。” 耶易于看着她翻着白眼儿,恼怒地揉着自己的脑袋,心里头又是一阵酸楚。白日的训练和行军已经够累的了,她还需要分神去置喙慕容焕的决策,将来她还会替他流血流汗,送他上皇位之后,还被他鸩杀。 他抽走了她手里的信笺,说道:“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解决那些柔然人,不管怎样、都有人会站在你身后支持你的。”他说这话的时候顿了一顿。 康平也将那信纸团了团,说:“也是,阿焕就是年纪有些小。但他肯定心里头还是能拎得清楚的。” 他看着她一甩那个纸团,鼻尖有些发酸:“以后的事情总会好的。” 康平听他没头没脑说这么一句,微微挑了挑眉,不过她有些太过于疲累了,也没接话,只是搬起了汤饼,呼噜呼噜毫无形象地喝了起来。 喝完她一抹嘴,往后头一摊,摸着肚皮道:“多谢你了啊。” 耶易于拿着那碗出帐子,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见了她轻微的鼾声。 她还摊在地上,半个身子没在羊毛毡子上头。 他放下碗走过去将她挪到了行军床上去,落在地上的纸团滚了灰尘,被他一脚踢开咕噜噜滚去了帐子的角落里头了。 她睡颜安稳,似乎还不怎么担心国中胡汉对立日益严峻的事情,耶易于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她的脸。或许在战场上飞扬意气的她才是真正的她吧?但作为镇国长公主她不可能只单单在沙场上砍几个人就好了。 战争结束后所有人都能解甲归田,荣归故里,唯有她还要回到龙都换个战场继续战斗,至死方休。 他看着她唇边还留着汤饼的粉末,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舌尖。 接触到她唇角的那一刻仿佛有电流从他的四肢百骸中穿过,他连忙弹开了,看着她沉睡的侧颜,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帐子。 ☆、95.第 95 章 耶易于的离去带起了帐帘一阵甩震, 朔风呼啦啦灌了进来,直到那块羊皮子停止了震颤, 康平才偷偷把眼睛睁开。 她在狭窄的行军床上,呆愣愣地盯了一会儿头顶的穹庐,然后捂着脸无声地傻笑出来。 那条死鱼原来对她怀着这样的心思啊…… 她还以为他都不会说话的。 被舔了一口的脸颊侧还留着粘腻的触感, 她无端端想起之前宫里头阿耶给慕容焕抱来的幼犬。那奶狗刚刚到宫中的时候胆子特别小, 对谁都不亲近,她的几个庶弟总是喜欢戏弄它, 结果弄得它胆子愈发小了,一旦闻听什么风吹草动, 那奶狗就会躲在榻底下, 夹着尾巴不敢出来。 它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特别勾人。 康平对这种长相的人或者动物都没啥 分卷阅读166 分卷阅读167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67 抵抗力。比如翟融云, 就长了一双眼角微微下垂的桃花水眸, 耶易于也是。她有一天赶跑了几个吓唬小奶狗的庶弟, 把它从榻底下引了出来。那小奶狗那时候才四五个月大吧, 瞪着那双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扑过来伸出舌头舔了她一口。从此以后这个名义上太子殿下的宠物,就成了她慕容康平的宠物了。 但是这次往漠北来的时候,她没有办法带上它。想着耶易于那高瘦的像是竹竿似的个头,脸上却嵌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和翟融云不同, 他那双绿眸,更像是一汪沙漠中的清泉, 同发色一样偏红的睫毛就像是清泉旁的绿洲, 当时清理战场的时候, 她第一眼看见他,他正在咬牙掰断自己腿上的箭翎。然后他抬起眼,那表情和宫里的那只幼犬一般无二,满脸写着“带我走”。 她摸了摸脸。 上头似乎还残留着不明的液体。 要不是行军床太窄,她只怕现在都要打起滚来了。 外头报时的金柝响了两遍,康平终于忍不住了,她一骨碌翻身起来,掀开帐子直冲裴希声的营帐。 裴希声出自河东裴氏庶支,是个不走寻常路的汉人,据说因为他家里的夫人和他感情不和,再加上家中的嫡兄太过耀眼,他一无法继承河东家业,二纵使入仕也要被裴音压得抬不起头,所以一怒之下也跑来河西参军了,文官混不成,大不了走个武将路线。 军中念过书的人不多,裴希声算是少数的几个,所以他们几个有文化的自然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裴希声似乎刚刚梳洗完毕,准备休息,不速之客的闯入让他吓了一跳,潜意识抄起放在行军床下的横刀,康平像是一只草原狐似灵巧躲过了。 裴希声定睛一瞧,原来是她,才将那刀放下,往后退了两步:“原来是公主殿下,这么晚了怎么跑到标下的帐篷里来了……” 康平瞪着他手里拿把刀,道:“吓,你拿刀做什么!” 裴希声不好意思地将刀收了回去,说:“没啥……” 康平戏谑地挑了挑眉:“你刚才是不是以为我是呼延丽?”她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生生的牙齿,都有些晃眼睛。 裴希声是汉人,长得不如那些胡人男子高大,但他到底是世家高门出身,浑身上下那股子气质,让他往全是河西府户的中军一站,就自带鹤立鸡群的气场。他长得又非常俊美,在河西的时候就吸引了一大片胡女的目光。 胡女豪放,为寻同他一夜**根本不择手段,至于他自言已有家世——不好意思,对于那些女子来说,他那个汉人老婆根本是不存在的。 胡女不重礼数,不代表裴希声不重视,尽管坊间传言他和自己妻子不和,才来河西参军,但他还是对他的妻子保有尊重,并未让那些削尖了脑袋想要往他帐子里钻的匈奴姑娘们得逞。 康平看着他将那把长刀塞进了行军床下触手可及之处,朝他投去了一个同情的眼神:“你防柔然人还不够,还得防着自己人,可怜啊可怜。” 裴希声的脸红了红,低低嗯了一声,将话题转移了过去:“公主殿下深夜来访,是为何事?” 康平笑着问道:“我记得你的夫人是河东的柳氏,对不对?你俩今年年初成婚的吧?” 裴希声点了点头。 康平问他:“那你喜欢她么?” 裴希声朝她投去一个不解的眼神:“公主殿下干嘛突然问这个?” 康平抬着下巴:“你就告诉我你喜不喜欢她,别说什么有的没的,快说吧!” 裴希声露出了一个纠结的神色:“我……很敬重她。” “那你亲过她么?”康平偏过头去。 裴希声的脸腾的就红了:“我……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康平看他扭扭捏捏,简直比龙都里那些汉人贵女还要矜持的样子,立刻叉腰问他:“那呼延丽有没有亲过你?她是喜欢你的吧?” 裴希声简直想就地刨个洞钻进去了:“殿下,呼延丽喜不喜欢我,想对我做什么,那都是她的事情。她就算是想亲我,我也……我也绝对不会让她得逞的!” 康平说:“为什么,因为你不喜欢她么?” 裴希声说:“我是有家室的人,我不可能和她再发生些什么。她这样是不尊重我的夫人。” 康平摸了摸下巴:“呼延丽这样确实很讨人厌,她就是太爱钻牛角尖了唉。明明是个那么好的姑娘。”不过她只叹息了一句,复又问道,“那若是你还没成亲,家里也没有什么夫人,那你会让她亲你么?” 裴希声正想说这并不可能,康平立刻看出了他的想法,抬手挥了挥道:“你先别说这事儿到底能不能发生,假设!你就给我假设!如果是一年前你还未成亲的时候,呼延丽说要亲你,你给她亲么?” 裴希声纠结了一会儿,终于皱着眉头,正襟危坐,道:“那也得我喜欢她,我才会让她……呃,碰我的。” 康平一下子陷入了沉思。 半晌,她问道:“所以她想亲你,是她喜欢你,而你让不让她亲,取决于你喜不喜欢她,是么?” 裴希声点了点头,复又坚定道:“但反正我肯定不会让她……这样那样的。” 康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有定力!”拍完,她立刻又掀起营帐,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裴希声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康平出了裴希声的帐子,一头就又扎进了她亲兵的营帐,几个人都准备睡下了,臭袜子臭裤子丢了满地,掀开帐子,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面而来。 贺赖师傅还卷着被衿翘着二郎腿抠脚,见到康平突然掀开帐子,吓得差点从炕上滚下来,他刚要问康平做什么,康平就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耶易于,你出来!” 她的嗓子因为这几个月在战场上拼杀吼叫,有些低沉,此刻又因为躺着睡不着已久,而染上了一层沙哑,低低地撩人。耶易于赶快坐起来,走过去,瞧着她怒目圆睁的样子,心如擂鼓。 发生什么了…… 其他的几个伙伴都纷纷探头来看,康平大手一挥:“你们都休息去!”说罢,一把拽起耶易于的手,把他从那散发着闷闷臭气的帐篷里头拽了出来,一直拽到了她自己的帐篷里头。 耶易于一进门就看见那被踩扁了踢到角落里头的纸团,胸口像是被塞了一直吃饱了五石散的兔子,把全身的血液一股脑儿地泵到了脑壳,那头红发都要像是火焰一般竖了起来。 “校尉……” 康平一把拽住了他的领子,将他往下一拉,迫使他低下头来对上她的眼睛。 “你别叫我校尉!”她道。 耶易于:“那……” 康平恶狠狠瞪住他,像是草原狼瞪着自己盯着追踪了月余的 分卷阅读167 分卷阅读168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68 猎物,后槽牙都开始磨蹭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耶易于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她突然变成这样,更不晓得该如何安慰她,就想把眼神移开去,心虚地不敢去看她。可康平掰住了他的脑袋,突然问道:“耶易于,你和我说实话!” 耶易于心头跳得更加厉害。 她想问什么? 难道她知道了后世的事情? 还是她晓得了他方才的冒犯? 康平看着他脑袋上散乱的碎发都要一根根竖了起来,她盯着他那双碧绿如同一汪深潭的双眼,几乎是从牙根里头磨出这几个字来:“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我?” 耶易于脑袋里头轰的一声,像是龙都上元节炸开的烟花,噼里啪啦姹紫嫣红。 他……喜欢康平? 喜欢他的平姨……?! 康平看着他耳朵都要冒烟的样子,突然将他往自己身上一拉,重重磕上了他的嘴唇。 她没什么技巧,也不知道要怎样做才是正确的,但她那个时候满脑袋的想法就是要咬回去。 于是她张开嘴露出了尖利的牙齿,恶狠狠地在他的下唇咬了一口。 耶易于痛呼一声,脑子里的想法已经乱成了一摊沸腾的浆糊,什么喜欢不喜欢,冒犯不冒犯的,所有的言语全都变成了咕嘟咕嘟的泡沫,紧接着他就像是被塞进了春节的竹筒,然后丢进了火盆,炸开了、炸碎了、炸的血肉模糊。浑身的血液又换了一个方向朝着腹部泵去,活了两辈子了,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康平察觉到之前,他突然伸出手将她一推,捂着嘴发疯似的朝外跑去。 康平舔了一口嘴唇上的铁锈的味道,露出了一个餍足的神情。她的嘴唇方才磕在耶易于的门牙上,也磕破了,此刻唇边的血液混着她的也混着耶易于的,她不停地舔着,嘿嘿笑了起来。 耶易于一口气跑到了校场上,他腹部的血液让某处不安躁动,曾经见到过的那个绮丽的梦境此刻翻滚着涌入他的脑海,烧得他的耳朵呜呜响着,眼前发黑,几乎要一头栽倒下去,脑子里两个不同的声音在不断撕扯。 她是平姨,她是他的长辈,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她真的会喜欢那个小了她足足二十六岁的刘易尧么? 可她也是郑三,是他的结发妻子,是河西大单于台唯一的阏氏。在知道郑三就是慕容康平之后,他可曾想过要毁了这门婚约么?似乎并没有,他反而越发期盼能同她再次相聚! ——那现在呢…… 现在他是耶易于,是她的亲兵,年纪和她相仿。 好像……这么一算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他在呼号的朔风中跑了不知道多少圈,直跑得鼻子和口腔都冒出了甜腥的血气。 他扶着膝盖,不住地粗喘,冷风挂过他被汗水打湿的单衣,带走了他周身冒着的腾腾的热气,让他一个哆嗦,脑子里越发清明。他仿佛突然感受到了佛家所言的顿悟两字,只觉得双足飘飘然。 而此刻帐中的康平一边舔着嘴唇,一边仰倒在了自己的行军床上,傻笑了一会儿,突然又开始觉得自己做的是不是有些吓到人家了,懊丧了一会儿自己的冲动,又窃喜了一会儿,终于不知不觉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天晨起练兵的时候,康平一身干干净净的明光铠,走到校场,下阶的士兵们都已经阵列好了。她一本正经地点着人数,数到耶易于的时候,看到他眼下一圈青紫,眉峰微微一挑露出了个心照不宣的笑容。然而很快她那笑容就藏起来了,继续背着手往后头走。 她身边的副将裴希声狐疑看了她一眼,只看出她似乎强忍着笑意,板着脸在继续训话。但他巡视了一圈也没发觉今天这些士兵们有什么不同寻常的。 只有那个羯族的亲兵,一早上一直抿着个嘴唇。 但是此处已经地处大漠深处,极度缺水,很多士兵的嘴唇都裂的翘起了一层皮,开着血道子,所以那个叫耶易于的红发少年这个表情似乎也没什么不大对劲的。 * 自从那夜之后耶易于就领了康平守夜的任务,康平给他靠着自己的帐篷,直接搭了个小的让他睡。能离开气味熏人的混合帐,住单独的小帐篷,耶易于也没法拒绝,他立刻就成了五个亲兵里头,最最心腹的那个。 可是自从那次之后康平却再无什么亲密的举动了,她只会偶尔在校场上对他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可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并没因为那次暴力的磕碰有过实质性的进展。 耶易于有些纠结了。 难道她那回只是因为愤怒他舔了她一口,所以睚眦必报地咬回来么! 他每每在校场上看着康平一本正经练兵的样子,都觉得心里像是被秋雁的羽毛在挠,可他委实又不敢再问她那天晚上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耶易于觉得自己要炸了。 秋意越来越浓,大漠深处的朔风如同刀子一样能把人的皮肤都割破。耶易于每天守着风中仿佛摇摇欲坠的帐篷,只觉得夜夜都不能睡得安稳。 这么煎熬下去,他很快在白天的训练中支撑不住了。 对于慕容康平麾下精兵的训练,通常都是由副官裴希声监督,康平制定计划的。这天早上天气特别干冷,冷到呼出来的气都能在睫毛上立刻冻上一层冰碴子,耶易于恍恍惚惚地控着弦,对准了百步外的靶子,把弓弦拉开的时候,弦突然断裂了。 锋利的断弦打在他的手掌上划出一道肉粉色的伤痕,他低头发现那血液都冻得流不出来,只剩下白白的皮肉翻着。 弓弦断裂的响声很快引来了裴希声,他扫了一眼他的手掌,脸上带着怒意:“怎么回事?” 耶易于有些恍惚,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这让疲于练兵的裴希声有些生气,他怒道:“你这样心不在焉,若是在战场上,被割开的就是你的喉咙!” 耶易于看着手里翻滚的皮肉,咬唇,而慕容康平则听见了此处的骚动,走了过来,低头看见y手中的伤口,皱眉抬起脸来:“你在想些什么?” 耶易于沉默了。他知道这样的状态确实不好。康平的神色凝重,摆了摆手:“先去医帐包扎吧。” 随后她又开始敦促停下训练的士兵:“你们都在看些什么!一个个都想把手划伤了吗?还不快好好练习——否则到时候柔然人打过来的时候,送你自己去见腾格里!” 军中大部分的士兵都是信仰匈奴腾格里原始信仰的,他们立刻散开了。毕竟在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他们都的每一次训练都让他们生还的可能增加一份。 康平转头恶狠狠地瞪了耶易于一眼,怒斥道:“怎么你还不去包扎么?” 她气鼓鼓地转头过去,又要去指导别的士兵,一脸并不想和他多说话的样子 分卷阅读168 分卷阅读169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69 。但旋即刘景的到来打破了这样的僵局。 他站在校场外叫了一声:“阿平!你过来一下。” 同他一起来的还有穿着一件肥大皮衣的翟融云。她很瘦,裹在那裘衣里头像是套了个巨大的袋子,两条腿空荡荡地戳在地上,似乎朔风一吹就能将她吹成一团沙漠里头的风滚草。 但她站在刘景的身旁,般配得叫人羡慕。 康平一路小跑着过去,刘景在她的耳边耳语了两句,她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耶易于看着她和刘景、翟融云两人激烈地辩驳了一阵,一步也不退让,很快三个人终于达成了共识,康平的面色松快了起来,反而是翟融云露出了担忧的神情。 康平很快就返回了,带回了刘景刚才发布的命令:中三营要在冬季到来之前深入腹地,偷袭柔然。秋冬之交是柔然人最疲乏的时候,他们往常在此时要准备南迁到冬季牧场,否则牲畜就会在大漠的严冬之中冻死。 但有刘景的军队阻拦,他们无法南下,所以在大漠的冬季来临之前,必将有一场前所未有的鏖战。 中三营本就是先锋营,这个夏天河西军队和柔然之间的战事都是小打小闹,但他们不会继续让柔然人再这样拖延下去,刘景想要速战速决,而康平则主动请明,准备率领一支人马前去伏击。 这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可总有人需要去做。 医帐中,医工帮耶易于简单包扎了他的手掌,被弓弦划开的伤口很深,但由于北地严寒,竟然没有觉得很疼。 训练结束后康平来到医帐,医工正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去。她垂眸看了一眼耶易于被裹得像是熊掌似的手,冷静地问道:“无大碍么?” “近期可能射不了箭了。”医工回答。 康平立刻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过几天我们要深入漠北,你不能射箭,如何能跟我们一起上前线?” 耶易于一惊:“什么?” 康平将刘景的计划同他说了一遍:“竟然在校场上受伤,而不是在战场上受伤,耶易于,你的脑袋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 她显而易见的愤怒叫耶易于羞愧。战地上每个人都弥足珍贵,因为每一个士兵都是战斗力。他伤了手,失去了射箭的能力,相当于短期内折损了一员兵将!作为主将康平怎能不痛心! “但我还能用槊!”他连忙说道。 康平看着他的手,皱了皱鼻子,转头又问医工:“他还能拿槊?” 医工说:“控弦是不行,但是拿槊应该还好吧……不过伤在手上,对武艺还是会有影响。” 这话的潜台词就是:就这残废上阵也是被当白菜砍的! 康平气得都想狠狠地挠一把耶易于了,半晌,她终于叹道:“算了,你留在营中吧。作为亲兵你这样都没法保护我,说不准还得我去救你。” 耶易于连忙站起来:“我——” 康平却不由分说地走出了帐子,耶易于连忙冲上前去想将她拽住,可等他一出帐,却瞧见康平就站在外头抱臂戏谑地盯着他看:“怎么着?那么想随我去?” 耶易于张嘴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康平摇头晃脑:“闷葫芦,怎么和刘景一个德行!”抬步便走。 “校尉——”他连忙叫住她,“请让标下随去!” 他眼里闪着祈求的光芒,康平挑了挑眉,突然露出一个邪恶的笑意:“不行,你这样只会拖我们后腿,留在军中,这是军令。” ☆、96.第 96 章 军令不可违拗。 耶易于知道康平是为了他的安全, 以及减少伤亡,只能答应留守在大营之中, 三日后,大漠下起了一场百年难见的大雪。朔风卷着沙尘和雪粒,叫人东西南北都难以分辨, 一支三百人的队伍从中三营离去了。 这场风雪来的猛烈, 冰碴子几乎要将柔然人的帐篷掀起一层皮来。他们的牛羊们圈在圈中,但是简陋的羊圈根本抵挡不住这样的严寒。这两年的冬季一年比一年冷, 若再不能找到地方南下,冬天冻死的就不止牛羊了, 还有成百上千的柔然人!这也是柔然可汗今年另辟蹊径, 从西北南侵大燕的原因。代北各处的兵力每年都在加强, 他们从云中、盛乐等地根本讨不得一点好处, 可没想到到了河西, 竟然遇上了一支比代北六镇镇兵更加强势的队伍! 默咄看着那几乎能将整个营地掀翻的冰碴子, 咬了咬牙。如今他们是最靠近南边的部落,近得可以看见河西的王旗,那些匈奴人像是不用放牧似的,就跟着他们在这片莽原之中死耗着,一口也不肯放松。 那个叫刘景的, 听闻才刚刚二十岁,继承了匈奴的大单于台, 猛得像是饿了半年的草原狼, 穷追不舍将他们一路逐到瀚海! 营中已经出现了死去的马, 下头的人只能将战马分食,这对以骑兵为荣的柔然人来说是何其大的耻辱! 默咄对手下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严冬尚未到来,我们的人马就要死伤大半了!拿不到燕国的牧场,我们的人还被活活冻死在这里,实在是太过窝囊!” 他将突围的命令传了下去,不论如何,要在第二场风雪到来之前,迁徙到阴山南麓水草丰美的地方。 不远处,漫天的黄沙夹杂着风雪之处,柔然人南迁的必经之路,有一道狭小的山口,此刻静静地埋伏着一支轻骑兵。 风雪中重骑行动困难,康平命人简装上阵,这漠北的风刮得人耳朵都要掉下来,他们在此处埋伏了大约两日,第三天,雪终于停了下来,风虽然还在吹,却比之前迷眼的情况要好了许多。 前方斥候来报,默咄的营地里死了很多马匹。 康平搓着手,怕发出太大的动静不敢跺脚,一边打哆嗦一边笑:“看他还能撑多久,等他到了这里,一网给他打尽,咱们的营地还能往北扎个十几里。” 下头一个兵抱怨道:“别,再往北可得冻得鸟都掉了!” 军中多是男人,在这冰天雪地中埋伏了三日,那帮兵蛋子都已经被冻得神智有些不清楚了,把康平是个女子的事情早就抛到了脑后,随口就开始讲起了荤段子,好像说着这些,能让他们暖和一点似的。 康平也已经习惯了这些人的口无遮拦。军中不像龙都那么多繁繁复复的规矩,她自己个儿也放飞自我了:“掉了你就回家做女人,正好不用参军了!” “可不行,我可是独苗苗一根,还没讨婆娘呢!”那兵接茬道。 下头便响起了微弱但连片的笑声,荤段子又开始此起彼伏了。康平坐在沙土刨出来的战壕之中,手指上长了连片的冻疮密密麻麻地发痒,她在嘴里的可怜热气中哈了两下,突的,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柔然不像燕国, 分卷阅读169 分卷阅读170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70 他们没有铁矿,所以并不能给马钉上马掌。他们的马蹄声也不若燕国骑兵那样雷霆万钧。 康平立刻匍匐在地竖起耳朵,手下的那般士兵也觉察到了敌军的靠近,纷纷噤声,安静地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漠北朔风呼号和那散乱的蹄音。 康平转头问裴希声:“你估计下有多少人?” “马大约有四五百匹。”他说。 “默咄是倾巢出动了么?”她凝眉。 斥候递过来的消息,说默咄手下的战马因为这两日的风雪损失了至少三分之一,他手中应该有一千左右的骑兵,现在来了那么多马,他是想一次突围出去? “他不是挺谨慎的么?”康平咬唇。 她以为这样的天气,默咄应该会先派出少数前锋探路,再跟上后继部队。毕竟他现在的主要目的是去往南方牧场,而并非歼灭河西军队。保存实力才是他该干的事情。 裴希声的表情也有些凝重:“他只怕是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康平觉得虽然冷,手中却也开始出起汗来。 四五百骑兵,步兵再四五百,倾巢出动,他们这三百人想要抵抗住只怕有些勉强。 她侧头对身旁的亲兵说道:“快马加鞭赶回大营求援。” 紧接着,她又说:“其他人戒备!” 因为受了雪灾,默咄的那些战马,就算是没死的,也有些奄奄一息。再加上一整个夏秋都在被河西的军队像是撵羊群似的追赶,那些士兵的士气都极为低落。马队的步伐也十分凌乱。 康平捏住了手中的强弓。 风雪之后的大漠苍茫一片,默咄在队伍的正前方,看见那片狭窄的山口,神色有些紧张。 这地方是南下必经之路,柔然人知道,刘景也知道。默咄和刘景打了一个夏天的交道,心想他一定会在此处埋下埋伏。他握住了手中的弯刀,回头说道:“大家一定要小心!只要突破了这个山口,阴山的草场就能是我们的了。” 本来士气低落的柔然将士们闻言,皆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康平看着那远远的灰色队伍逐渐能分辨清楚人形,便跳上了壕沟,用拇指勾住了弓弦。她自幼学习弓射,技艺在全军都是顶尖,此刻她单膝跪在雪堆中,用另一个膝盖稳住身形,鹰隼似的目光盯准了柔然人队伍中那个带着狼头的男人。 狼是柔然的图腾,只有军中地位高者才能把狼头当做帽子似的扣在脑袋上。康平将一张硬功拉得犹如满月。这弓是宫中巧匠制作,射程远比军中普通弓要长得多,弓弦被拉开的时候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在她的扳指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刻痕。倏忽一下,一枚鸣镝带着点点微红的火光从她手中如尖啸扑食的金雕朝着山下戴着狼头的默咄冲了出去。 默咄蓦然抬头。 鸣镝在战中用来为后继弓射手指引方向,在康平射出鸣镝的同一瞬间她跃回了战壕内,第二排弓兵立刻一跃上前,手中的铁箭如同暴雨一般朝着柔然人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盾阵!” 默咄大吼起来,同时他举起手中的后盾挡在了头上,那枚鸣镝扎在了他盾牌的正中,直直穿透了他龟甲似的盾,探出寸许的散发着寒光的箭镞。 若非他反应迅速,这枚鸣镝就要扎穿他的脑袋,将他钉死在这山口之前了! 他抬眼只看见一个穿着明光铠的身影一晃而过。 “弄死那个穿明光铠的!谁摘到了她的人头,那盔甲就归谁!”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康平手中的武器精良。 柔然人一直以劫掠为生,他们的很多装备都是靠抢,谁先抢到了就归谁。在这一个夏秋的鏖战中,不少士兵的武器都大有折损,精良的、杀伤力强大的武器意味着在战场上多一分生的希望。他们瞧见康平手中那些一看就造价不菲的武器、盔甲,简直就像是疯狗瞧见了肥肉,不要命地往上扑。 很快,他们迎着箭雨开始往坡上攀登。 康平扣紧了兜鏊,将自己的强弓别回了背上,抄起一把长槊:“冲!拖住他们!” 她的长槊指着默咄。 早已跃跃欲试的裴希声立刻翻身上马:“那狼头是我的了!” 他纵马在箭雨的掩护之下如离弦之箭般冲下山去,手中的长刀舞得虎虎生风,顿时刀下倒下一片柔然士兵。 默咄看见他纵马跃来的身影,眯了眯眼睛。 除了慕容康平,河东士族出身的裴希声装备也十分不错,他磨了磨牙,手中弯刀捏紧,比起康平手里那杆平淡无奇的长槊,他还是更中意裴希声手里那条精锻的长刀一些! 他怒叫一声,敲着盾冲了过去! 只一瞬间,两人就缠斗在了一处! 康平领着剩下的人马正在将那帮柔然人凶横绞杀,先前扑上来的柔然士兵们都已经倒在了她的长槊之下,她明亮冰冷的铠甲上,敌人的血迹冻成鲜红的冰棱,很快她的马腹上已经挂上了一串人头。 她需要在大部队来临之前将这股柔然人拖住、全部赶进山坳之中,等待着他们的就是来自中军主力的尽数屠杀! 在血战之中,她抬眼看了一眼远处激战中的裴希声。 默咄似乎带着必死的杀心,招招狠辣,裴希声毕竟年轻,似乎有些坚持不住了。 她看了一眼一排过冬白菜似倒在她槊下的柔然士兵,咬了咬牙,立刻转身朝着裴希声奔去。 阳光照在她的长槊上反射着冷冷的寒芒。 默咄立刻认出了她就是用鸣镝射他的将领,大吼着调转马头朝她冲来。 康平手中的长槊卷起一片烟尘,鲜血模糊了她的面容,只留下兜鏊下头一双闪亮的双眼,叫默咄看着胆寒! 见到一主一副两位将领都在围攻默咄,他手下的亲兵也怒了,尖啸着潮水似得往两人这儿扑,一时间天地间一片混乱。康平眼前被溅起的鲜血染得一片血红,几乎无法视物,她全凭借手感,长槊斩入人肉,手中就会稍稍一缓…… 突然间,她听见了默咄一声怒叫。 背后的明光铠发出了碎裂的声响,她立刻回身挡住,长槊却被默咄的弯刀硬生生劈开了两半! 康平迅速左手从身侧拔出一把短匕,她甚至没有回头,只在一瞬之间,左侧的一个士兵便被割开了喉咙!他手中的槊被康平随手夺过,她立刻拿着这把夺来的武器继续和默咄缠斗一处—— 南方传来了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响! 一面黑底的旗帜在朔风之中猎猎招展。 援兵已至! 康平手中刚刚抢到的长槊钝得厉害,但她瞧见了那面旗帜,四肢百骸之中就像灌注了无穷力量,她一个回身,那把长槊就朝着默咄的面门戳刺了过去。 默咄一闪身,她的长槊却在瞬间一拍,向着他身下的马脖子重重拍了下去。 分卷阅读170 分卷阅读171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71 默咄的马哀鸣一声,朝着地上狠狠倒去。 默咄顿时失去了重心,但他立刻翻身,就在此时,一直在外侧伺机而动的裴希声抬起长刀,那把精铁锻造的长刀在空中划出一个月轮,朝着默咄的狼头劈砍了下去! 皮肉划开的声音传来,康平看见默咄随着他那匹战马倒地,脑袋落了下来滚出去丈许多,那狼头帽还扣在他的脑袋上。 她笑了一声,正准备问裴希声,这默咄的脑袋是算他的还是算她的,可是背后突然一阵锐痛传来。 她眼前一黑,果然耶易于说的是对的,这么冷的天,伤口刚刚划开的时候都冻得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她朝着马下栽了下去。 闭眼之前,她只看见一个穿着皮甲的骑兵手执长槊穿过千军万马冲了过来。 * 康平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的营帐中了,她上半身**,趴在狭窄的行军床上,盖了个厚厚的皮毯子,翟融云跪趴着已经睡熟了。 她怕她着凉,想给她够一件衣服盖上,抬手却一阵锐痛,一下子推倒了床边的架子。 架子倒落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一阵巨响,翟融云被惊醒了,同时被惊得冲进帐子里的还有耶易于。 他一进帐子就看见她抬着小麦色的手臂,保持着一个诡异的姿势,半边身子从羊皮中探出来,疼得龇牙咧嘴。 从手臂往下,是线条柔和的锁骨,再往下却是肌肉紧实流畅的曲线,直到胸前,终于又有了些圆滑的起伏,被他进帐子掀起来的寒风一吹,一个什么小巧的顶点就开始颤巍巍地挺立了起来。 耶易于还未反应过来,却是翟融云率先尖叫一声,抓起地上的衣服将康平劈头盖脸地罩住了。 耶易于的脸终于后知后觉地红了。 康平艰难地从衣服里头探出了脑袋,龇牙咧嘴地问道:“默咄的脑袋是记在了裴希声的账上还是我的账上啊?” 翟融云简直要无语了:“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东西!” 康平趴着根本不能翻身,也没法扭过头去看她,只是哼唧哼唧地说:“这还是很重要的好么!他阿娘的砍了我一刀!” “都记给你!都记给你!行了吧!这仗你立大功了,赶紧传捷报给你弟弟让他封你个什么将军吧!” 康平嘿嘿一笑:“这不太好吧,让人觉得我是靠着裙带关系。” 翟融云简直都要翻白眼了,她这个军中最大的关系户,躺着收战利品不好么,非要做前锋,非要上前线。 她站起来,气鼓鼓道:“看你伤得也不是很重,呵呵,倒把人家的绿眼睛都急红了!”她冷哼了一声,走出帐子前还不忘扶起了被康平推倒的架子。 绿眼睛都急红了? 她身旁亲兵长着绿眼睛的可就只有一个人。 她艰难地抬了抬脖子,瞧见石化在帐门口,脸红得要和头发一个颜色的耶易于,笑得露了一排牙齿。 但她旋即又绷住了脸:“你后来跟着援兵去了?”她可还记得倒下去前,眼前出现的那张脸,不是那个红发绿眼睛的小子还能有谁? 耶易于点了点头。 她冷哼一声:“哦,说了让你留守的,你还跑上去,把我的军令当儿戏么?嗯?”她尾音微微扬着,眉尾也配合着微挑。 耶易于吞了口唾沫,跪了下来,一副顺从的样子。 她瞥了一眼耶易于手上的绷带,果然已经换了新的, 康平懒洋洋地说道:“哦,你过来,我要罚你。” 耶易于膝行了过去,垂着眼睛不去看她。 她虽然已经被翟融云用衣物罩住,可是还有小片的皮肤在外头,他靠近了,甚至可以瞧见她身上被冰冷的空气激得竖起的毛孔。 “你帮我拽下那个羊皮。”她说。 耶易于探手过去,手指碰到她的皮肤,又是一阵激灵。 康平戏谑地盯着他瞧,似乎丝毫不在意。 将那滑落至腰际的羊皮往上拽的时候,耶易于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背上缠得厚厚的绷带。他还记得她倒向他的时候,碎裂的明光铠上全是她的血迹,早先流出的被冻住了,后头散着体温的还在源源不断向外滚落。 他恨得几乎要想把默咄那具失去了头颅的身体大卸八块。 他还记得刘易尧的小时候,康平常常不能久抱他,就是因为她腰背上的这道纵贯的伤口。 若非她的明光铠是宫中巧匠所制,坚固的防护,否则按照默咄那一刀的力道只怕要伤及腰椎! 他绿色的眼睛立刻沉了下来。 “我的盔甲呢?放哪去了?那默咄把我的背甲都给划开了,不知道那甲造一个得花费多少么!”她说。 “已经在修补了。”耶易于回答。 康平抬眼:“你修么?” 耶易于:“我是您的亲兵……” 康平又挑着眉看他,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头猎物,瞧的他心头发麻。他本想叫康平好好休息,不过康平突然又说:“你把手伸过来。” 他伸出手去。 康平又摇头:“伤的那只。” 他不明就里,被包扎得厚厚的手掌摊在了康平的面前。 他的手指修长漂亮,上头带着骑射的茧子,和那裹得球似的手掌截然不同。 手掌靠近的时候,一股军中伤药的味道冲入鼻尖,和自己背上的药味揉在一处。康平敏锐地分辨出来,他的用药并不如自己好。 她叹息一声,张嘴就咬上了耶易于的食指。 耶易于被她这个举动弄得震惊了,几乎呆愣在原地,康平咬了一口,立刻松开了,笑起来:“罚完了,你下回去医帐换药的时候,带我的药匣子过去,让医工给你换我的。” 耶易于像是触电一样的缩回了食指,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怎么她什么时候都能一边做这样羞耻的事情,一般这样气定神闲的说话? 康平又吃吃笑了起来,牵动伤口,让她的笑容有些怪异,却丝毫不减灿烂。 她又问:“你知道我罚你什么么?” 耶易于说:“……我枉顾你的命令,出营了?” 康平说:“傻!你能出营,肯定是经过刘景允许的,我虽然给你下了命令不许你走,但刘景官大一级压死人,他让你出去,你当然能出去。” 耶易于:“……” 但这样的惩罚实在是让人有些承受不来…… 康平继续说:“那你知不知道我究竟为何罚你!” 耶易于思索了半晌,还是想不出来。 “上峰问你重要的话,你却不回答!”她怒道。 ……他问过她什么? 思索了片刻,耶易于突然想起一个月前在这帐子里头,她咬他的之前,认认真真地问了一句,是不是喜欢她。 他彼时还无法回答。 但现在,那个答案 分卷阅读171 分卷阅读172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72 呼之欲出。 耶易于往后退了两步,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道:“标下……确实喜欢。” 康平托腮:“你用鲜卑语说一遍。” 耶易于:“标下……确实喜欢。” 军中交流一直是用匈奴语,他到还没用鲜卑语和康平对过话。 康平:“鲜卑语说得不错啊。没口音嘛,哪里学的?” 耶易于:这是重点么! 康平:“你再用汉话说一遍。” 耶易于沉默了。 原来她年轻的时候……这样顽劣么。 但想起之前种种,突然又觉得,中规中矩的,反而不是她了。 康平笑了起来:“估计你也不会说汉话。我教你啊,你听好了。” “我、也、喜、欢、你。”她盯着耶易于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 耶易于微微怔住。 他又不是真听不懂汉语,“也”这个字包含着什么意思他何尝不知! ☆、97.第 97 章 故自此之后, 军中除了慕容康平之外,又出了一大关系户——耶易于。 慕容康平倒还好说, 几年间,她割下的柔然人头能将不服她的人给埋个严严实实,军功赚得直逼刘景, 罗刹公主的声名扬名漠北, 没人敢在她的面前多嘴一句。但耶易于出身低贱,又踩着龙都宿卫们登上她的亲兵之外, 军中底层渐渐就有了一些流言。 在漠北的第四年,柔然已经几乎全部退回瀚海以北, 主力只剩下柔然可汗帐下那支, 其余皆被歼灭殆尽, 整个国家几乎一蹶不振。水草丰美的夏日, 刘景在军中宣布即将迎娶翟融云, 惊吓了全军。 各营奔走相告:什么, 镇西王要迎娶那个龙都来的谋士? 翟融云当年是随着康平一同来到的漠北,但和康平不同,人家一直走的是文弱的路线,跟在中军帐下给刘景做参谋。很多场战役都是她策划,但她为人低调, 几乎不太在军中露面,大半营的人都不知道中军还有一个谋士, 更不知道这个谋士竟然是个女人。 就连康平也差点惊掉了眼珠子:“你和刘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她和耶易于那么多年了还不温不火着, 怎么的翟融云就要嫁人了? 翟融云说:“大约……其实我也不大知道啊。阿平, 婚礼上,你会来给我驱车么?” 胡人婚礼驱车的都需要地位高贵的女子,多数是长辈,康平说:“你让我来驱车么?” 翟融云道:“嗯,可以么公主殿下?你可是军中军功最高的女子了。大燕建国以来,除了孝武皇后之外,没人能比你更加厉害。” 这话慕容康平听着颇为受用,她假意忸怩了一阵,半推半就地说:“既然你都这样求我了,我不去给你驱车好像也对不起咱俩这么多年的情意啊!” 翟融云笑得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眸都弯了起来。 康平又说:“既然你你出嫁,怎么也得一半的公主仪仗吧?那刘景有说过亲迎的队伍多少人么?” 翟融云脸色微微红了起来,露出了少女的娇怯:“他说会安排中军沮渠将军手下的三百重骑兵亲迎……” 康平惊得要从行军床上掉下来了:“沮渠将军手下的三百重骑!” 那可是河西军队中精锐中的精锐,重骑兵们装备得金光闪闪,一字排开奔跑在茫茫草原之上,光那铁蹄的声音都能让大地震颤。就连康平这个公主出身,都不免有些妒忌。 她酸酸地说:“我将来的婚礼都不能有你那么隆重。” 她是公主,婚礼通常要在龙都举行,龙都能办大型婚礼的只有芙蓉洲……那里想排开三百精锐重骑,做梦了吧? 翟融云说:“你至少可以让宿卫们护送啊?” 康平露出了个鄙夷的神色。 自从到了河西,她清楚地认识到了龙都的那些羽林啊虎贲啊都是群没有什么用的孬蛋。那些跟着她一起来到河西的亲卫,被她分散去了各个营中,几乎都没有什么冒头的,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反而让她敬畏。可惜人却已经死了。 她叹了口气。 “像你这样多好。”她道,“我到时候一定要狠狠地打刘景一顿!竟然把我的阿云给拐走了。” 但她接着又说,“不过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也没有人能配得上你了。以他的十二策勋做靠山,我把你交给他倒是不亏。” 翟融云笑了起来:“那你呢,将来把你交给谁,我才能不亏?” 康平沉默了一下,突然道:“哦,像我这样英明神武的,真要在意男方的身份地位,刘景都配不上我了。” 翟融云说:“耶易于能?” 康平道:“那我可有勉为其难地接受他一下嘛!虽然他的军功不大够,但你也知道的,军中比我军功高的,除了那几个代北来的老头子,就只剩刘景了。全都有主了啊。” 翟融云便开始吃吃地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她突然说道:“你啊,这样真好。”她竟然都笑出了一滴眼泪,“我从来没想过这辈子能遇到像你这样的女人。” “我怎么了?”康平有些不明就里。 翟融云说:“你可以不管世俗的眼光,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必在意你自己是男是女;你也会在自己想嫁的时间里,嫁给自己想嫁的人,而不是为了生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而嫁给一个未曾谋面的男人。” 康平猛然一怔,笑容突然有一瞬间的僵硬。 翟融云却没有敏锐地察觉。 她继续说道:“将来你会入朝堂辅佐你的弟弟么?” 康平说:“当然会。”阿焕有的时候还是有些软弱得叫人担心,那帮朝堂上如狼似虎的大臣们只怕他难以镇得住,“朝廷里总得一个人□□脸一个人唱白脸吧?” 翟融云说:“当年孝武皇后也没能入朝堂吧,你倒是成了大燕第一人了。” 康平却说:“凡是总得有第一吧?” 慕容部也没出过一个嫁给羯族部酋的公主,但凡事总得有第一吧?康平自小到大已经打破了多少的“从未”了,她不在乎在自己的军功账上再多几笔小小的添彩。 康平又问:“那你们日子订了么?婚车造了么?你没有娘家人,要不要我组织中军的其他将士来给你壮势?” 翟融云说:“你就是我娘家人啊,你看,我有你这么大的一座靠山!” 两人娇笑着滚做了一团。 帐子又被掀开,呼延丽咋咋呼呼冲了进来。她为了追随裴希声,前两年也从了军,如今也在中三营中服役,军功也攒了不少了,同康平、翟融云混得很熟。“阿云,莫非我不是你的娘家人么!” 翟融云支起身子整理了被康平挠乱了的衣襟,笑道:“你自然也算!” 呼延丽摩拳擦掌:“哦吼!那我也有机会挑 分卷阅读172 分卷阅读173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73 战镇西王了啊!” 她一屁股坐到了两人的身旁,垂着两条腿晃荡晃荡,笑得前仰后合:“你知道么,方才兰清知道了刘景要娶你的消息,气得那个样子——她以为她能做大阏氏呢?还说什么,匈奴从不与外族联姻,她是傻了吧?先汉的时候,咱们娶了多少汉族的公主呢!” 呼延丽长在河西,五部女眷从小玩在一处,她一直和兰清不对付。如今看见兰清吃瘪,笑得比翟融云这个新妇还要高兴:“她都不愿随军深入漠北,怎能比得上你跟着刘景东奔西走磨合出来的情谊?况且她以为她真的美若天仙?”呼延丽抬手就摸上了翟融云的脸。 汉人血统果然比胡人血统的抗老一些,漠北风吹沙大这么些年,翟融云的皮肤虽然比不过龙都那些养在深闺的汉姓贵女,却依然要比康平和呼延丽两个糙妹光滑。 翟融云拍掉了她的手,忽地又问道:“阿丽,你将来准备如何?” 相比翟融云和刘景的低调,呼延丽对裴希声的穷追不舍,可是声名响彻云霄了。没仗打的时候,天天都能看见裴希声拎着把长刀东躲西藏的,战场上叫柔然人闻风丧胆的虎威将军,中军副将,到了营地里头,被呼延丽提着鞭子追着打。 翟融云说:“裴希声……这么多年了一直不肯松口,你真的要在这一棵树上吊死么?” 呼延丽提到裴希声就来气:“哦,但他至少不会打我吧?只会躲着我而已。之前钻他帐子的女人可都是被踢出来的。” 翟融云:“那他也只是有风度而已。阿丽,你真的要嫁给他么?他毕竟是有家室的人。” 呼延丽瞪大了眼睛:“我没说要嫁给他啊?我什么时候说过了!我就是想睡他而已。嫁给他的话,难道去给那个汉女做小吗?” 她这豪言壮语,饶是够开放的康平都是一惊:“哈?” 翟融云神色微妙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思想有点危险啊少女!” 呼延丽满不在乎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站了起来,道:“说好了啊,到时候我来做你的傧相。”她又转头对康平说,“殿下既然要驱车,打人的事情还是交给标下来做吧!”说完,便也不等康平回答,高声笑着跑了出去。 康平看着她掀动的帐帘,皱着眉:“裴希声这是要遭大难啊!” 翟融云说:“阿丽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也太前卫些了。” 康平托腮:“能怎么办?裴希声耍大刀都没能拦住她呢。不过我看老裴那韧劲,应该能撑到回河东吧?阿丽是绝不可能过黄河的,等他回了河东就安全了。”她在心里默默地为裴希声哀悼了一番。 翟融云思索了下:“赌不赌,我赌阿丽能得手。” 康平摆了摆手:“别打赌啦,有这功夫,你这新妇难道不该好好思索一下怎么办你的婚事么?你怎么那么闲?” * 翟融云的婚礼大约是康平这辈子见过最为盛大的婚礼了。 草原上没有地域限制,傍晚点了灯的青庐像是一把散在大地上的星星,她坐在战车改造的婚车里头,三百重骑兵连夜将盔甲擦得锃光瓦亮,队伍整齐地仿佛一条银龙,那时候康平就在想,她这辈子都得不到这样的盛大婚礼了。 ……她和耶易于大概是不会有婚礼的吧。 阿云说她可以自由地想嫁就嫁,这种事情,也只仅限于战争时期,仅限于河西战场吧。在这里她是军功十二转的慕容将军,自然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可是回了龙都,穿上公主制服,她就是慕容氏的女儿,或许将要走上同无数慕容公主一样的命运,下嫁成为巩固政治的筹码。 她不要这样。 但要逃脱这样的命运,除非她自己本身就能成为政治。 草原上篝火冲天,军中没有什么像样的乐器,但不缺战鼓和号角,结婚犹如冲锋。 康平看着那群人载歌载舞的,眼里有些迷醉。 突然,她听见旁边有喝醉的将士在嘟嘟囔囔:“那红发的小子全是靠着一张脸成为慕容将军的幕中客的吧!” “殿下到时候要回龙都,他顶多就留着做个男宠吧?就咱们这样的出身还敢肖想驸马都尉?” 她脑子里一股火气冲了上来,几乎就要拔刀冲向那两个醉汉:“知道军中妄议上峰是什么罪名么?” 那两个醉汉睁着朦胧的眼,看清楚了是慕容康平,吓得差点跪下来。 康平思及今日是翟融云的婚礼,并未对两人作何惩罚,亮了一下手里那把精致的刀,气鼓鼓地离去了。 可她找了一圈儿都没找到耶易于。 第二天,虽然还在婚礼三日狂欢之内,刘景这个新郎官儿就已经开始赶着要练兵了,练完兵,回到帐中,康平才又重新见到耶易于。 她想起昨夜遍寻各处没有找到他,又思及之前那两个士兵的对话,只觉得一股子邪火从肚子里头燎上来,烧得头昏——这么多年,耶易于一直住在她的侧帐,怎么算得上入幕之宾! 慕容康平把手臂张开,哼哼道:“重死了,帮我解下来。” 她倒是很少主动叫耶易于服侍她解开盔甲。 不过耶易于还是十分顺从地走上前来,低头替她解开绳索,那铠甲叮叮当当落了一地,他的脸上没见什么异常的表情。 慕容康平侧着脸看他:“我一身臭汗,你烧水了么?” 耶易于说:“热水准备好了,公主请。” 慕容康平一把将兜鏊砸进了他的怀里:“别看!”说着,便转身去了大帐的屏风后头。 泡在水里,她还在想,这傻大个昨日跑去哪里了呢?翟融云和刘景的好日子,他怎么溜得无影无踪的,闹新人的时候都没见着他。 等她洗干净出来的时候,瞧见依然落了一地的明光铠,突然就有些生气地说道:“你怎么没把东西收拾好?” 耶易于一愣,脸色有些微红。 昨日是父母亲的婚礼,他只觉得这场景有些迷幻,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这场盛事。他策马去了山上,远远地望着那星星点点的青庐,一夜未归。而直到现在,他还觉得如坠梦中。 等这个时空中的刘易尧出生,作为耶易于的他,恐怕也死了很多年了吧? 他弯腰去捡那些明光铠。 慕容康平却又走到他的前面,从他的手里将明光铠拿了出来,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还是呆头呆脑的啊?” 她踮起脚拽着他的领口要他把脑袋低下来,然后伸手揪了一把他的发髻,“傻大个,你怎么长得那么高啊?”他低头的那瞬间,那枚法拉瓦哈像从他的脖颈上垂落了下来。 一个计划在她的脑海里成型,她瞥了耶易于一眼,翻身滚到了行军床上:“累死了啊。这两天柔然人没来骚扰,刘景倒是发了疯似的练我们,搞得比柔然 分卷阅读173 分卷阅读174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74 人来了还要累——你帮我揉揉腿啊!”一边说,一边就直接踢掉了靴子。 这几年征战,万里赴戎机,常常磨得一脚的水泡,疼得穿不进靴子,作为亲兵的耶易于倒是经常做这种事情。她闭了眼睛,享受起来。 将来要是每天有人都能这样服务服务,倒也是很惬意的事情,可她真的有些舍不得让耶易于跟她回龙都。 河西是他的战场,他的故乡,龙都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一个小部落酋长之子,还是羯奴…… 她呼吸有些沉痛了起来。 怎么也得在龙都闯出一片天,让人无法再置喙他俩! 耶易于突然放开了她的足。 他看见她头发依然潮湿,便扯了块干净的布巾,准备兜在她的头上。 慕容康平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拽着他重重地朝她身上压去,在他略略错愕的眼神下又将自己的嘴唇送了上去。 这回不像之前那样凶狠地啃咬,她反而有些温柔得碾压了一下,然后错开脸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身下,有什么东西起了变化。 她勾唇笑了——那群人不是说耶易于是她的入幕之宾么!那她就真的把他变成她的入幕之宾!他们不是说耶易于做不了燕国的驸马都尉么?她就偏要让他做驸马都尉! 她可是全燕最飞扬跋扈、不讲道理的慕容康平呀! 她一个翻身,竟然用上了战场上擒拿敌军的招数,将耶易于恶狠狠按在了身下。灼热相抵。 “嘿嘿。”她奸笑了一声,满意地看着耶易于那双绿色的眼睛中蒙上了一层迷蒙的水雾。 她抬手,他胸口的衣服布料很差劲,浆洗很多遍了,微微有些发黄,在她的手底下几乎像是纸片一样脆。 耶易于的身体反应比脑子要快,但再快也快不过慕容康平。 在呼延丽的无数次闺房夜话、在军中部下各种荤段子里,她也大概了解了此事的流程,她俯身咬了一口耶易于精壮的胸口,尖利的牙齿让耶易于差点以为她要将他撕碎。 他无助地被她钳制住了,任她捉弄着。 可被撕碎的到底还是她。 干涩疼痛的感觉像是柔然人的铁刃,但毕竟不是在战场上,康平还能忍,却不住抱怨:“哎呀,疼死我了。耶易于,你是死鱼么?” 耶易于抖了抖,无数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涌来,可他在迷乱之中根本无法仔细梳理那些纷繁杂杂的信息。康平没有找到技巧,有些胡乱地动了两下,锐痛让她腰都直不起来。 她竟然萌生出来一股退意。 为什么呼延丽要这么执着于睡了裴希声……这种事情,分明一点都不好玩!她宁愿上战场去多砍两个柔然人! 她湿乎乎的头发黏在脸上,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耶易于从她全身的钳制之中终于找到了一丝破绽,他在军中也四年了,作为康平的亲兵,身手也算是顶尖——方才只不过过分震惊,才被康平拿住软肋。但男子在这种时候的爆发力永远是惊人的,他突然一把握住了康平的腰身,那条被柔然默咄的长刀划破的伤痕像是银河一样横亘着,他微微皱眉,将她掀开了。 康平软软地滚落在地上铺着的羊皮上,气得发抖,要跳起来暴揍耶易于一顿,但下一刻,颀长的身体覆盖下来,她瞬间就被抽走了力气。 他拥着她,细密的吻落下来,康平浑身战栗,四年来他从未如此主动过,从来都是被她撩得炸得像是龙都上元节的烟花一样。被耶易于一招制服,毫无反手之力,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激动还是在害怕。 她一把揪住了耶易于的发冠,将那头红发扯散了。 康平觉得自己从未打过这么劳累的仗,之前追击柔然至涿涂山,马背上三天三夜没有合眼,都不曾感到身子散架一样的疲累。 行军床很窄,她趴在耶易于的身上,听着他心跳起伏,方才的纠缠中,他俩被漠北朔风吹得毛毛躁躁的头发也缠成了一团,她一根一根地把耶易于的红发从自己的黑发中挑出来解开。 耶易于的手指一直在摩挲着她背后那道狰狞伤痕,但康平不觉得羞耻,因为那是她的军功章。 他突然叹息了一声,抬手解下了自己脖子上的法拉瓦哈,戴到了康平的脖子上。 康平一怔:“你这东西带了多久了?” 耶易于说:“自我出生就带着了。但还是给你吧,它……能护你平安的。” 康平欣然接受了:“那我不客气了啊……” 耶易于哑然失笑,她何时对他客气过,连这种事情都是不由分说。 康平思索了下:“我倒是没什么能换给你的……这样吧,我赐你可以叫我‘平平’,这可是全天下独一份的待遇啊!” 他拍了拍康平的后背,温柔地说:“平平,睡吧。” 康平的呼吸很快缓和了起来。 他也昏沉睡去,梦中,铁马冰河已经模糊,只记得似乎又经历了一场鏖战,柔然最后的主力被歼灭,康平砍下柔然可汗头颅,撤退的时候被围了起来。他护卫康平突出重围,却身负流矢…… 死亡的感觉铺天盖地袭来,腿上、身上,胳膊上,都是被冻穿的伤口,血流出去,冷得叫他发抖。 康平的哭腔在耳边一直回荡。 这噩梦有些太真实。 刘易尧用力一挣,睁开眼睛来,耳朵里灌进的是郑三娘的呼喊,映入眼帘的,不是康平那张沾满了血污,泪痕交错的脸,却是郑三娘的。 她抱着他的脑袋,小巧的下巴上还带着泪珠。 “阿尧!你长那么大个子竟然这么没用么——”她怒叫起来。 刘易尧看着她那张卷在狐裘里头的脸,突然又轻唤了一声:“平平。” 这回,在她错愕的目光下,他抬手抓住了她的领子,将她拽近了自己。 ☆、98.第 98 章 他的唇冰凉柔软, 压着她的泪痕,将咸咸的苦味送至她的舌尖。那颗耶易于给她, 她又送给了刘易尧的法拉瓦哈神像随着他的动作从厚重的衣领中翻出来,带着他的体温熨帖着她的手掌。 康平脑子里轰的一声。 她猛得甩开刘易尧,腾得跳了起来, 像是被踩中了尾巴的猫, 脸色却是一片煞白。“你——” 刘易尧右腿中箭之处还有着刺穿骨骼的锐痛,在漠北的那么多年似乎在这个时空只是不到一两个时辰的时间。他撑起身子又试探着唤了一声:“平平?” 康平一脸见了鬼的神情。 她扭过头去指了指一直红着脸的冬情、秋韵, 几乎是语无伦次:“你们两个送他回去!回那个房间去!”然后又朝着外头走。 原来同耶易于,是她像是只猫似的肆意捉弄, 每次亲密, 红着脸跑出帐子的都是耶 分卷阅读174 分卷阅读175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75 易于, 而她则大爷似的盘着腿坐在行军床上一脸餍足。这回却被刘易尧翻了次身。 刘易尧苦笑了一声, 抬眼看了看同样一脸错愕, 几乎石化的崔仲欢。 崔仲欢:“大单于, 您……” 难道他知道郑三娘是慕容康平后,第一件事就是亲一口? 刘易尧抬了抬手:“扶我一下。” * 慕容康平一直冲到结了冰的黄河边上,冷风刀子似的刮过来,割的耳朵都要掉了,可是嘴唇和脸热得发烫。 她知道十九郎泄露了她的身份的时候, 就在想到底要怎么和刘易尧交代这个事实。但幸好她这一年多来同刘易尧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 所以她本就已经准备好, 用个什么强硬的态度, 随便扯个什么“为了你好”的理由,端个长辈的架子就能把这事儿给糊弄过去了。 大不了给他在另立阏氏。河西那么多漂亮的匈奴女,不缺适合他的。如今他又是孤儿了,她作为他父母的故友、至交,合该为他主持婚事。 反正她主持过的婚礼也不缺这么一桩了。 可结果一见面,他又是叫她“平平”,又是吧唧一口亲上来? 康平的脑子嗡嗡响,这辈子还没有那么混乱过,她现在恨不得在雪地上刨个洞把自己给塞进去! 她不是初尝情味道的少女了,她壳子里头的灵魂都四十多岁了!两辈子加在一起,她也是爱过的,也曾少年意气地纠缠过一个少年的。 她弯腰团起地上的一团雪,直接拍在了自己的脸上。 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呼延西坨高吹着口哨,瞧见康平眼圈红红地站在外头,一愣:“大阏氏?” 他的马背上破麻布袋子似的挂着一个人,被他用弓弦扣了个诡异的姿势,病歪歪的。半空的箭囊就挂在马肚子上,噼里啪啦响。康平一眼就认出那箭就是此人射出,看来呼延西坨的效率很高! 她正了正神色,走上前去,那人被像是垃圾似的丢下马来,摔在雪地上。他本来就在呼延西坨的马背上颠得五脏都凌乱了,这下被这么一摔,纵使摔在柔软的积雪上,也是眼冒金星,张口吐出一地的秽物。 他一脸灰土,花白稀疏的头发都打结成一团,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散发着一股恶臭。身上的羊皮褙子早就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手里的弓、箭囊里的箭都是普通猎户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哪里偷来的。 她压着一肚子的火气,走上前去,抬脚恶狠狠地踢在了他的腰间。 那人在雪地里滚了半圈,瑟瑟发抖起来。 呼延西坨跳下马一把拽住了他那稀疏的发髻,迫使他抬脸看康平。 康平冷冷笑了一声:“冯大司空这么多年箭术依然如此精妙,真是不减当年啊!” 冯居安脸色惨白。 他从龙都逃出之后,一路东躲西藏,本想往北去,可代北的冯家早就被高家蛀空,为了配合高淑妃在龙都的举事,高家已经将代北冯家的主家全部一网打尽!北方已经是龙潭虎穴,他出了太行山只得一路往西。 但后头的追兵却穷追不舍,他无数次战栗惊惧中躲过之后才发现,那些从宫中追出来的羽林虎贲,并不是为了追捕他而来,而是为了另一个人——镇西王妃郑珈荣。 他想起郑珈荣和郑珍容是血亲,立刻知道了,只怕是太子旭未死,郑珈荣将慕容旭夫妇带出龙都,直接带往河西去了,否则高熙和高大臣不会如此穷追不舍。 吐谷浑还有冯家的部分势力残留,他心中的算盘成型,认为此时前往吐谷浑,将太子旭从河西黄毛丫头黄毛小子的手里抢回来,还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于是他便紧紧跟着慕容康平,一路走到了灵州。 可他到了灵州之后才发现,吐谷浑方面竟然也在搜捕他! 那布萨拨可汗竟然为了要让高昌退兵,不要脸地去讨好刘易尧,并以自己为筹码! 他怒气上涌,正好慕容康平在鸣沙镇渡口遇到了冰河阻渡,他盘算着时机从猎户家中偷来箭矢,意图报复。 刘易尧出现了,两人相见还真是叫人感动,他拉弓瞄准,一枚冷箭就破空而出。 他虽然官居高位多年,但好歹也是代北冯家出来的子弟,从小骑射并不逊色于龙都任何一个胡人,那枚箭对准镇西王妃的脑门直直射了过去,却没料到刘易尧的身手在这一年内突飞猛进,竟然将那女人扑开了! 冯居安自知一箭没能射死她,他也活不了了,拔腿便跑。 可刘家夫妇身旁的随从都厉害得要命,他又劳顿多日疲累不堪,很快就束手就擒。 可他还有不解,这位郑家三娘,是如何知道他的长相的! 刘易尧、郑珈荣从未出入过朝堂,更没有同冯居安打过什么照面,他本想就算被抓住之后,随便编纂个什么身份糊弄过去,说不定还能讨得一线生机,更有可能接近慕容旭,可却被这个女人直接认出了身份! 慕容康平心里冷笑。 是,郑珈荣是没见过冯居安,可她慕容康平对这张让人作呕的老脸可是太熟不过了。她缓缓地、骄矜地走过去,马靴踏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像是踩在了冯居安的心上,要将他心间那根紧紧拉住的弦崩断。 “方才阿尧还说,已经令吐谷浑追捕你,河西才愿意劝说高昌退兵,可你竟然还跑到鸣沙镇放冷箭。看来慕容石归实在是没有什么诚意。”她淡淡地说道。 冯居安一阵发冷。 这女人还想吞了吐谷浑! 康平笑了笑:“虽然很不满你放箭伤了我的阿尧,不过你对我来说还真是送上门的肥羊,不宰白不宰。贺赖孤。” 蓝色眼睛的妖娆男子上前一步。 “把他绑了……”她突然顿了顿,“对了,呼延西坨,你去把崔仲欢叫过来,我正好有事情问他,当着冯居安的面问。”她恶劣地笑了起来。 他竟然在这个女人的眉眼中看出了慕容康平的影子。 慕容康平前世同冯家的交锋,大半还是和冯居安交手,冯居安比冯后更加了解慕容康平的行为处事,他的心底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 冯后倾其所有都在寻找河西大慧觉寺舍利,他也是一清二楚,看着郑珈荣那张脸上越看越熟悉的表情,他突然颤抖了起来。 莫非刘易尧早就已经找到了那个舍利,而被复活的,是慕容康平! 崔仲欢被呼延西坨叫出来,有些不明就里,但看见雪地上几乎已经没有人形的冯居安,顿时了然。 他走到了慕容康平的身边,斟酌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最后,还是用了一个比较中性的称呼:“殿下……” 毕竟河西的阏氏也算得上是殿下了。 谁料冯居安听见崔仲欢那声唤,更是坐实了自己的 分卷阅读175 分卷阅读176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76 想法,惊得屁股底下一片濡湿,根本分不清楚是融化的雪水还是被吓出来的尿水。 康平鄙夷地看了一眼他,又对呼延西坨说:“请你回避一下。” 很快场上只剩下崔仲欢、康平和贺赖孤三个,冯居安被三人围着,只觉得有重锤往他身上砸来:这架势,显然就是要翻旧账! 康平对崔仲欢说:“崔中郎可还记得你当初是如何坠马的?” 崔仲欢一愣。 崔伯涯死后的那段日子他过得昏天黑地,每天的羽林训练浑浑噩噩,竟然连他寻常的座驾发狂都未曾发觉。 康平说:“当年崔中郎因你长兄之死而自责万分,被人钻了空子,以致幻的药物,投喂了你的爱驹,导致你坠马,但以你的当时的功夫,仅仅是坠马,不可能落下终身的残疾。但前一天晚上你的马刚刚换过蹄铁,它直接踩碎了你的胫骨。” 她冷静地说着。 崔仲欢到现在还能回忆起当年被爱驹踏伤时的绝望。 崔家已经毁了,只剩他一个嫡次子还能勉强撑起门楣,他在逃避和回到清河重振旗鼓之间,曾经一度选择过后者。 但是那场祸事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打破了。清河崔氏唯一留在朝中的羽林中郎也再也做不成羽林中郎了。 康平看向他:“很疼吧?被马踩断胫骨。” 她上过战场,受过大大小小的伤,那些疼痛,纵使她现在换了一个皮囊,也是刻在脑子里无法忘却。被自己最信任的坐骑踩断腿骨,那身上的疼、心中的悔恨一同袭来,该有多伤人! 也无怪乎崔仲欢从此一蹶不振。 崔仲欢微微低头。 那件事情是他此生再难逃过的梦魇。 康平却继续说:“断了腿的中郎不能是中郎,可断了腿的崔家子,却还有入朝为官的可能。崔仲欢本人虽然以骑射扬名,但作为清河崔氏嫡子,他不可能没有政治才能——只是崔伯涯光芒太亮,将他掩盖过去了而已。” 她冷静地继续说道,“崔仲欢,如果你当时只是坠马伤腿,却没有波及性命,你将来会选择做个文官么?” 崔仲欢思索了一阵,苦笑了起来,没有回答。 康平盯着他:“世人以为你断腿后便一蹶不振,纵情于酒场了,但还有别的原因吧?崔仲欢,你能说说,五石散的瘾头,你是何事染上的么?” 崔仲欢大惊失色,她如何知道他有此瘾——服散,是重罪! 他抓紧了手中的袖笼,呼吸开始急促了起来,脸色也有些苍白。 康平递过去一个安慰的眼神:“你说吧,过了黄河就是河西——全然已经算不得大燕的领土了。” 冯居安听她说完,惊慌失措,却被贺赖孤一脚踏住。 崔仲欢战战兢兢,在康平的鼓励下,才吞吞吐吐将那段往事道来。 诚如康平所言,断腿对他而言并非是最致命的一击。 作为羽林中郎,他受伤之后迅速就有袍泽前来协助,他们击杀了他疯魔了的坐骑,手忙脚乱地将他从马厩里抬出来送去少府。 当时冯后听说了此事,非常关注,甚至派了一位心腹医工前来给他诊治。 接骨、尤其是接他这种断的几乎成碎渣渣的骨,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而且对于伤者来说,不啻于第二次伤害。医工要将他的皮肉划开,把所有的碎片一块一块拼合。 那位医工问他:“需不需要止疼之物?” 崔仲欢并不懂医,但他第一次是拒绝的:“不必!” 作为羽林中郎,这种疼痛他还是能够忍受。 但医工循循善诱:“中郎,这种疼神仙都忍不了,很多人,骨头没接上,命都去了半条,遇上这种伤,大多数的,都任由这腿烂了、残废了的。娘娘特意关照要让下官将你医治好,断不能留下后遗症,这没有止疼之物,下官怕无法完成啊。” 崔仲欢闻言,道:“我这伤能恢复如同往常?” 医工笃定道:“下官还是有些把握的,但需要时间接骨,这段时间,就算中郎能忍住疼痛,您的身体还是会有不同程度的抽搐,会影响下官接骨,中郎不若饮下止疼的药方,睡上一觉,醒来便好了。” 崔仲欢动摇了,那个医工很快就端来了一杯烈酒,散发着奇怪的气息。但作为一个燕国人,他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五石散这样的东西,以为此物只是让他麻痹痛感,便在那个医工的哄骗之下,尽数饮下。 服散之后他确实昏睡了过去,了无知觉,也不知道那个医工给他的伤口处理得如何了。 直到之后拆开了固定,他才惊觉,那接骨之处,只是随意缝合,骨骼依然断在里面,逐渐长死,长出了骨刺,丑陋得如同一段畸形的竹节! 崔家给他寻了别的名医,都说那医工压根没有给他接骨,只是随手包扎。刚刚伤了的时候,或许那些名医还能有些本事将他治好,可如今骨缝长死,就算是华佗扁鹊在世,也无力回天了。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崔仲欢发现自己染上了可怕的瘾。在宫中送来的汤药里头,一直以止疼散的名义搀了一味药,他遍翻古籍,最终终于查明——竟然是混了罂粟的五石散! 但是因为那段时间的浸淫,他已经完全离不开这个毒物,就算知道它会将他的身体掏空,也已经没有办法了。 失去了一切希望的崔仲欢,最终选择了沉沦。 康平笑了起来:“你这么多年,购入的五石散也挺多了吧。五石散在大燕全面被禁除,买卖皆要获刑,但你还能有源源不断的货源,一直没有被人查处,你认为——是你的幸运么?” 崔仲欢一怔。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只是不愿去面对。 他为了皇上,为了冯家而背叛了自己的家族,导致自己的兄长身首异处,到头了得到的竟然是这样的馈赠么! 康平一针见血地指出:“可是你姓崔啊,五姓之首的清河崔氏!” 她转头看向了冯居安:“罂粟、五石散,这种恶毒的招数,冯司空用得真是行云流水。” 她又问崔仲欢:“你身上还有五石散么?” 崔仲欢一愣。 康平抬了抬下颌,眼神有些冷,像是利刃似的划在了他的脸上:“你不想戒掉么?想戒掉的话,就把你身上的东西都给我。” 崔仲欢当然想戒,但是又想瞒着刘易尧,所以这次他出门确实带了点药,可是为了防止他自己忍不住,全让呼延西坨帮忙看着。 他说:“在西坨身上。” 康平挑了挑眉:“去拿来。” 呼延西坨被讨要五石散,也是一惊,待过来清楚了来龙去脉,简直要暴怒而起了:“好啊,竟然是你这个老匹夫干的事儿!”他一串匈奴骂人话紧接着脱口而出,噼里啪啦砸在冯居安的脸上。 分卷阅读176 分卷阅读177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77 康平说:“崔二这事儿也没必要瞒着阿尧了,那些东西,全都不要了,赏给冯司空吧!” 呼延西坨摩拳擦掌:“真的么?” 康平道:“强制戒除虽然有些困难,但也不会差过被烈马踩断腿了。” 她抬手举起一坛酒。 那是普通猎户家里过冬窖藏的浊酒,都没有过滤干净,散发着刺鼻的味道,她一把夺过呼延西坨手中那个精致的盒子,里头五石散混合罂粟的诡异香气飘散出来,她皱了皱鼻子,将那一盒子的药物全部都倒进了酒坛子里头。 冯居安惊恐地看着他。 他当然清楚五石散是什么东西,晋时士人用它来对付伤寒,服散之后浑身燥热。但这么多的散一次性服用下去,他会筋脉尽数爆裂的!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 身后贺赖孤将他一把按住了,马靴踩在了他的手上,发出骨骼断裂的脆响。 康平晃了晃她手里的酒壶,问道:“是不是还得让他被马踩一下才能还债?” 崔仲欢冷着脸:“那他还的了十年么?” 康平摇了摇头:“太便宜他了。” 可她还是上前,一把抓住了冯居安的下颌。 她的手段还是当年在柔然战场上磨练出来的狠绝,只是微微一用力就卸下了他的下巴,冯居安张着嘴,却无法说话,徒劳地蹬腿。 康平反手从他散落在地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扎在了他的右腿上,她的身材娇小,力道却大得可怕,那枚羽箭穿过冯居安的肌肉,箭镞竟然还从他厚厚的羊皮裤中探了出来。脆弱的箭翎直接断在了他的皮肉里头,又一次划伤了他的筋脉。 “这箭是替阿尧还的。”她道。 冯居安喉咙里头发出了杀猪似的尖啸。 她紧接着将那酒壶甩给了崔仲欢:“这灌药的事情还是你来干比较好,我就不替你代劳了。” 崔仲欢抱着那酒壶,缓步上前,康平在他的背后说道:“崔二,逃避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反而叫他们如愿。但你现在也该向他们讨回你失去的十年了。人本就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些代价。” 他颤抖着,抬起了冯居安的下颌。散发着特殊药味的酒液被强硬地灌入冯居安的食道,那味道崔仲欢是多么的熟悉。他甚至感觉到他的眼底酸涩,一滴清泪落下来,现在无助惊慌的冯居安,何尝不像是当年惊慌失措的自己! 可这都是冯居安该受的惩戒、该还的罪孽! 那酒尽数灌入,崔仲欢将简陋的酒壶往冰面上狠狠一砸。 陶器的裂口映着冰上的阳光微微闪动。 贺赖孤松开了冯居安,任由他绝望地倒在了雪地上一地污秽之间,康平冷冷地望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 摔完酒壶,崔仲欢只觉得力量被抽空了,他重重叹息了一声,随着康平转身,却看见不远处,秋韵揣着手笼,正望着他。 他的眼神飘过来的时候,她突然微微一低头,目光错开了。 ☆、99.第 99 章 看着冯居安痛苦地在雪地上滚动, 康平面无表情地对贺赖孤做了个手势,便准备回屋。 经此一遭, 呼延西坨对这位大阏氏可谓是佩服地五体投地,简直就要从大单于的跟屁虫改成大阏氏的跟屁虫了:“阏氏,你好牛啊, 太解恨了!” 康平瞥了他一眼:“你去看下阿尧怎么样了。” 呼延西坨一边往屋内走一边又不明就里地问道:“为什么大阏氏不自己去看?大单于在河西每天都特别想你, 这回一听说你快到灵州了,快马加鞭地赶出来渡口接你——咱们河西有好多小姑娘对大单于投怀送抱, 他可是一个儿都不接受……” 他后知后觉地觉得好像大单于和大阏氏之间有些什么微妙的变化,但他也说不清到底是个怎么回事儿, 便只能极尽谄媚地帮刘易尧说着好话, 却不料康平的脸色越发僵硬了, 一旁的崔仲欢也是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 康平冷笑了一声:“你阿耶原先在漠北也是好多小姑娘投怀送抱, 一个儿都不接受的主儿, 怎么就弄出个你来了呢?” 呼延西坨很自豪地说:“我阿娘说她那天是把他绑在——不对!大阏氏, 你相信我,大单于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他怎能能和我那老爹比呢,不能比的不能比的!”他急吼吼地替刘易尧澄清着。 却不料康平朝天翻了个白眼,冷冷地道:“别说了。” 她又不是没有和河西的匈奴姑娘们打过交道,她能不知道她们的德性? 更何况她年轻的时候也是那样放肆的样子的。 她转过头来, 十分正经地,严肃地说道:“你说河西有很多小姑娘喜欢阿尧, 给我列个名单出来吧。” 呼延西坨惊得下巴都掉了:“大阏氏是想、是想、是想作甚?” 康平没有说话。 ……莫非是想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等到了河西一个一个把对手给解决了? 呼延西坨在心里为兰家的小姑娘默哀了一遍, 一口答应了下来:“好嘞!这几个小姑娘我都熟的很,大阏氏你放心!” 康平心想,这呼延西坨一点都没遗传到裴希声,倒是像呼延丽像了个十成十。 她回了自己的房间,一墙之隔就是刘易尧的居处,但她实在是不敢进去了,怕进去他又做出什么吓破她胆子的举动,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崔仲欢跟着康平走进了房间,待秋韵阖上了门,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膝盖重重地磕在了粗糙的地面上发出脆响,那羽林中郎的银壶摩擦在他的腰带上。 康平看着他花白的两鬓,叹息了一声。 “崔二,你这是在做什么?” “殿下,罪臣……”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嘴唇蠕动,连自戕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还记得那一夜她红衣似火,笑靥如花,气定神闲地接过酒爵,她看着年轻气盛、却目光如井底之蛙的他,眼神清冷悲凉,然后带着五姓高门的荣耀倒下了。 他还记得朱雀广场染红的砖,那些臣子的鲜血被冻住,被大雪冲刷,崔伯涯的头颅被像是一颗球一样踢到了他的脚下。 他还记得断腿、染上毒瘾、十年的沉浮最终被刘易尧从泥淖中拽出来。他现在带着累累的伤痛成为了河西的“崔先生”,在大单于台受到敬仰,他以为是他自己的幸运,却不料背后依然是她。 他将头紧紧埋住,浑身不住颤抖起来。 “殿下对罪臣之恩,罪臣对殿下之愧,罪臣实在是……”他竟有些词穷,捂脸恸哭了起来。 康平道:“崔二,如今你还需要为我告罪么?” 他泣不成声。 他欠她的如何能还! 冯居安欠他的债,他已经拿了回来,可是他欠慕容康平的要如 分卷阅读177 分卷阅读178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78 何还清! “罪臣——万死不能辞其咎!”他终于说道。 秋韵连忙跑上前去,将他拽了起来。 崔仲欢涕泗横流,几乎没有任何形象可言,康平说:“你确实万死不能辞其咎。但你还真不能靠死一万次来向我告罪,崔仲欢,你得用别的方式偿还。” 崔仲欢抬起那双浑浊的双眼。 “十一年了,想来你已经认识道,光逃避、不问世事,你这辈子欠下的只会利滚利而无法还清。”她冷静地说。 崔仲欢重重点头。 康平说:“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到我府上的样子,羽林中郎清河嫡子实至名归。却不是你现在这样贱若蝼蚁的形容!” 她用力拍在了面前的案几之上,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崔仲欢,我让你将所有散全部灌给冯居安,是想告诉你,你要同那五石散告别了,同时也要和十年浑浑噩噩、十年沉沦告别!你要还给我一个新的羽林中郎!” 崔仲欢道:“臣万死不辞——” 她让秋韵将崔仲欢带去下头休息。 秋韵在路上也大约知道了些前尘,她比冬情稳重很多,且对崔仲欢也非常熟悉,康平早就计划好,等到了河西,她必须帮助崔仲欢戒除五石散,秋韵需要替她挑起这个担子。 她将崔仲欢扶至榻上,去给他打水。 崔仲欢终于平静了一些,仰面在榻上,任由秋韵一点一点地擦干净他手上的污秽。 他转过眼睛看着她沉静而面无表情的脸,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期期艾艾道:“秋姑娘……” “崔先生。”她抬起眼睛,“三娘子——殿下她其实没有怪你。” 崔仲欢苦笑一声。 秋韵擦完了他的左手,又去擦他的右手,“崔先生,您这几天也很劳累了,请好好休息吧,至于您那个病……”她咬了咬唇,“奴婢会尽力帮您。” 她心中也是忐忑,她这辈子都没有听说过什么五石散,也一直以为崔仲欢所染的是病症,她对毒瘾一点概念都没有。可她知道如今的崔仲欢无比的脆弱,她必须替他撑住——因为三娘说,河西需要清河崔氏的嫡次子,且需要的是一个健全的清河崔氏嫡次子。 她帮崔仲欢清洗完毕,留下了茶水,退了出去。 * 呼延西坨来到刘易尧的房中,康平从龙都带出来的医工已经为他清理好了腿上的伤口,包扎上了,他躺在榻上,凝眉问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呼延西坨说:“捉住冯居安了。” “捉住了?”他一怔,“所以方才暗地里放冷箭的是他?” “是他。”他点了点头。 “哦……那倒是不错,咱们有理由增兵吐谷浑了。”刘易尧笑了起来。 呼延西坨心想,方才大阏氏看见冯居安,第一句话也是在说有攻打吐谷浑的理由了。这俩夫妻还真是默契满满。 呼延西坨忽然又神秘兮兮地道:“大阏氏叫我把那些纠缠你的姑娘的名字,全都告诉她。” 刘易尧皱了皱眉:“做什么?” 呼延西坨笃定道:“大概是想收拾她们吧!” 刘易尧皱眉,方才看康平那样子,好像……几乎没有这个可能。他皱了皱眉头,突然从榻上撑起来,问呼延西坨:“她人呢?” 呼延西坨说:“在房间里……唉大单于你做什么……” 康平一个人在房中还想冷静冷静,门却被呼啦啦拽开了,刘易尧拖着伤腿走进了,吓得她差点从榻上掉下去。 但她到底还是冷静的,稳住了心神,宝相庄严地道:“阿尧,你怎么过来了?” 刘易尧看着她那副样子,恨得想要磨牙。她骗了他那么久,瞒了他那么久,现在又好意思端出长辈的架势来,要教训他了么? 他说:“我听呼延西坨说,你想要河西诸部……女子的名单?” 康平一怔,心道,这呼延西坨怎么和他亲娘一模一样,嘴巴一点都不牢靠,他又和阿尧瞎说了什么!还真的一点裴希声的优点都没学到! 但她依然气定神闲地说:“我是在想……阿尧,你也不小了,现在你也知道了我的身份……当初咱们的婚事不过是权宜之计,我要还是霸占着你的那个,正妻的位置,我想我将来也无言去面对阿云了——”她抬起手慈爱地摸了摸刘易尧的发髻,想要找回点小时候的感觉,又絮絮叨叨地说,“你也大了,不可能总是留在我的身旁,也该有自己的妻子给你生儿育女……” “你算盘打得真好。”他皱着眉,一把抓住了康平的手腕。 康平的心突然跳了起来。 “平平,且不说我们匈奴人,妻其后母的事情都很正常,你只是抚养了我几年,算成养母都勉强。而且你现在,难道不已经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了么?” 他低沉的声音凑到了她的耳畔。 康平只觉得她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只得推着他连连抗议:“你别叫我平平——平平不是你能叫的,别没大没小了你!” 可是刘易尧却不由分说地将他的脑袋埋进了她的颈窝里头,伸出了舌尖像是一条幼犬似的嗅探舔舐,直让她身体僵直几乎不能动弹。 他的手熟练地探往她的后背,却没有摸到熟悉的伤痕,他先是一怔,旋即却笑了出来。漠北的烙印已经不在她这具躯体上了,康平和耶易于都已经获得了新生。 可他们的灵魂依然契合。 他轻叹一声:“分明是你允许我叫你平平的。” 康平被他微微发凉的手指贴在了脊背之上,慌得想要逃离,却被刘易尧扣在怀里动弹不得,她抬手想要使出一招擒拿,可刘易尧却对她的动作套路熟稔得很,一把锁住了她的手腕。 康平心中一惊。那个曾经肉呼呼软绵绵的小男孩现在已经拔节成了一个颀长的青年,他一路风霜,满脸的胡茬,有些微微发硬地贴在她颈部的皮肤上,猫一样的磨蹭。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几乎要带上了哭腔:“阿尧,你不要这样。” 他笑了下:“怎样?” 前世,一直都是她这般对他作恶,现在角色调换,她就受不了了么? 熟悉的绵软感觉往身下游走,他探入她后背的指尖激起她一阵战栗。康平不是没有经历过人事,可那些都已经太过久远了,记忆都有些模糊。 她只记得和耶易于的每一次,一开始都像是战争似的激烈,她如同一团火焰滚过去,却被耶易于解构重排,揉成一滩水。刘易尧此刻的温柔也像是要一点一点拆开她的骨骼,想把她再度融入他的骨血一般,灵巧地抵挡住她的冲动怒气,将她的力道全部化解开来。 她甚至都没有精力去思考为什么刘易尧能如此快准狠地找到她的每一处敏感点,她的脑袋像是被割掉了,完全无法运作,等她再度反 分卷阅读178 分卷阅读179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79 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刘易尧整个罩住了。 她怒极,曲起膝盖想要将他踹出去:“你想让你的腿伤崩开么?” 刘易尧却依然埋首在她的颈窝之间,闷闷地说:“那你让我抱一会儿,平平。” 她简直要炸开毛来:“你别叫我平平!” 刘易尧却恶劣地笑了笑,舔着她的耳垂,道:“原来我刚刚知道你是平平的时候,我还在想,为什么我这么傻,这一年来竟然一直没有发现你就是她。你对河西那么熟悉,你对镇国公主的每一个政见都了若指掌,郑家三娘就算是母族出自陇西,也断不会知道得那么清楚,我为什么没有往那个方面去想?没有一早就发觉你就是慕容康平。” 他的声音因为某些难以言说的原因透着沙哑,完全不是曾经的少年声调,如同一块上好的缎摩挲着她的鼓膜。 她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中泛起熟悉却又陌生的情潮。 康平浑身战栗。 刘易尧掰着她的脸,就像她前世无数次对耶易于做的那样,让她那双黑眸对上他浅色的瞳仁。他清亮的眼神此刻有些迷蒙,叫人心神荡漾,而慕容康平那张柔和得和前世截然不同的脸上,也出现了罕见的惊慌失措神情。 刘易尧啄了一下她的唇,道:“然而后来我还是庆幸,因为我终于知道这十年之间,在龙都我并不是孤身一人。” “你一直都在陪我。” 舌尖探进去,康平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反抗了。 刘易尧庆幸自己还保留了耶易于的记忆——这个世上大概除了耶易于,没有人能知道什么方式可以让这个浑身是刺,几乎武装到牙齿的女人卸下防备了。 康平很想抬拳揍他,把他摁着打一顿,叫他不要这样以下犯上—— 之前不知道她是他平姨的时候,他想对她做些什么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为什么还这样没大没小的!他到底是随了谁的性格! 可是她却也只能想想了。身体完全不受她自己的掌控,甚至还开始自发地迎合。康平捂着脸差点要哭了出来。 她好恨自己为什么不去反抗他,可是想来想去却找不到能够反抗他的理由。 刘易尧知道她的每一处弱点。 他在不知不觉之间解开了她的束缚,冰冷的空气落在光洁的皮肤上头激起一串的疙瘩,他的手掌挪过去将它们一一抚平了。 他还记得前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的发贴在额头上,日光打出一轮的金色,他就想,要将这画面刻在心间,永生永世都不能忘却。 三十年的岁月之间,他们分别死去又再度重生,兜兜转转却又回到了曾经的原点。两个人的皮囊都换了,可灵魂却还是三十年前在漠北河西抵死缠绵的那一对。 他现在是谁,她现在又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他拿开了她捂脸的手掌,对她说道:“平平,你看我,你记住我现在的样子好么?” 康平睁开迷蒙的双眼,瞧见他额间一层细密的汗水,只觉得熟悉万分。 他低头俯身,亲吻她的泪水。 尽管她现在长了一张不属于前世那个镇国公主慕容康平的脸,可她还是那个慕容康平没有变。 他摸到了熟悉的湿润,恶劣地笑了起来:“你还是记得我的。” 慕容康平瞪着眼睛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可刚刚想要好好思索一番,却被一道电流贯穿,她尖叫了一声,想要躲避,可想起刘易尧的那条伤腿,活生生地慢了半拍。 就这半拍之间,节奏就被他控制了。 康平的脑子昏昏沉沉地想,上辈子和耶易于也是这样,每次都是她强撩,结果最后的主动权还是会被他抢走…… 半迷糊半清醒之间,她突然听见刘易尧问:“耶易于死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康平偏过脸去:“你怎么知道的这些。” 刘易尧笑了,他以为全天下只有自己那么蠢的,她在他身旁那么久了,他却认不出来。原来她也并没有这么聪明的么,是他暗示得不够明显么? 他逗着她问:“我在河西听说,你前世一直没有成婚,是因为耶易于么?” 康平只觉得好热,不知道是因为被他滚烫的体温贴着,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让人羞愧到发狂的事情。他的衣领敞着,那枚法拉瓦哈落出来就掉在她胸口的皮肤上,灼灼得烫人。刘易尧的身高比她现在这具身体高太多了,她被压着像是被罩进了一只穹庐。 她嘴硬地说:“小孩子别问那么多大人的事情。” 刘易尧几乎要气笑了,他终于在她的脸上看见了十六岁慕容康平的神情,他说:“你为什么还把我当成是小孩子?别自欺欺人了。” 康平扭了两下。 她当然已经感受到刘易尧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是个正常的、有**的青年,某处张牙舞爪地贴着她宣誓主权,就算再迟钝她都能感觉——何况她压根就不是什么迟钝的人。 “平平。”他的声音很和缓,可是落在康平的耳朵里头几乎带着让人迷醉的诱惑。 刘易尧叹息了一声:“平平,你忘了?在漠北的时候,你就是这样对我说,赐我叫你平平的资格。这世上独一份的。” 康平瞪大了眼睛,几乎要弹起来:“你说什么呢!” 刘易尧说:“对不起让你一个人等了那么多年。我来得太晚了。” 康平只觉得脑子要炸开了,她一跃而起,几乎是暴跳如雷地将他死死按住——这会儿她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了。“你再说一遍?!” 他被她按着,抬手捧着她的脸,几乎想要望进她的眼底,窥探她的灵魂:“平平,我来晚了。” 他又问:“你还想给我找什么妻子么?” “死鱼——”康平怒叫起来,跨坐在他的身上,她怎么那么蠢呢!他叫她第一声平平的时候她竟然也没有想到,她后槽牙磨的吱嘎吱嘎响,亏她还因为自己瞒着他而愧疚许久,原来他也瞒着她这么多年! “你想太美了,你还想要老婆?”康平一口咬在他的胸口上,咬牙切齿,“我要和你和离!做你的孤家寡人去吧死鱼!” 她这两辈子,经历了无数的生死,她的亲人,朋友,爱人次第离她而去,她以为自己将要孤苦一生了。 她甚至都打算好处理完刘易尧等事情之后,直接遁入空门算了。她也累了,汲汲营营这么多年,她也该休息了。 刘易尧的手按在了她的背上,将她往自己的胸膛按去。他的心跳坚实有力,从三十年前的漠北一直跳动到如今的河西。 他说:“如今我终于有能配得上你的身份了,平平,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100.第 100 章 在腊月严寒的冬日之间, 河凉似乎出现了些回暖的天气。 分卷阅读179 分卷阅读180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80 慕容石归焦急地等待着使者的消息。 他们的部落已经被高昌疯狗似的军队逼着退到了一隅,再往南就是真正的雪域蛮荒之地了, 那里所居住的吐蕃人全不蒙开化,茹毛吮血,而北边是高昌举国之力陈兵境内。 他那顶临时的汗帐都没钱烧个火盆, 坐在帐子里一说话, 鼻子前头就开始冒白烟。 “那姓冯的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把咱们给拉拉下水!”慕容石归咬牙切齿道。 他们怎么说也是和燕国同宗同祖, 是同姓慕容的同胞兄弟,任是哪个燕国当皇帝的, 都不好意思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西域小国劫掠□□。可那姓刘的既是匈奴, 又同冯家有大仇, 既然骄矜地表示肯帮忙劝说高昌退兵, 则不得不讨点好处过来。——可饶是这样, 也有五成的几率给他倒打一耙。 慕容石归一脚踏在了那跪在帐下的汉人身上。 那汉人早就没有之前做军师时那么体面了, 灰头土脸地像只狗。高原上那么冷的天里,他就穿着一件单衣瑟瑟发抖,嘴唇都一片青紫。 慕容石归:“你那大司空呢!不是说之前已经在灵州了么!” 那汉人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 一旁另一个蓄发蜷曲,脸上满是朔风皲裂的男人,粗声粗气地道:“可汗, 那冯居安老奸巨猾,只怕是已经知晓我们在搜捕他, 故不敢出来了。” 那汉人便一边哆嗦一边点头:“奴……奴已经……奴已经失去、失去那人的消息、很……很久了!” 慕容石归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可他除了将那一腔的怒气全部发泄在这个汉人的身上, 却丝毫想不出任何的办法:“姓刘的小子是说,见着了冯居安的首级,才肯帮着劝说高昌退兵是不是?” 他站起来用力跺脚,似乎是在发泄,又似乎仅仅是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取暖:“妈的,若是迟迟不见冯居安的首级,那他岂非要等到高昌把咱们给灭了,才肯出面劝说?那还劝个鸟用!” 他又咒骂了一会儿,似乎这种怒意能让他的体温升高一些。 突然一股强风卷着雪粒子窜进帐中,一个头发上黏满了冰碴子的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窜进了帐子里头。 那冷风激得慕容石归一个哆嗦,正欲咒骂,却瞧见进来之人真是他派往河西的使者。 慕容石归的脸色微微和缓,冲上前去:“找到那冯老贼的踪迹了? 使者哆嗦着摘下了挂在腰上的羊皮袋子,里头圆滚滚得,像是个什么人头。 慕容石归嘴一咧,一把从使者的手中躲过那羊皮袋子,急匆匆地打了开来。一颗脏得几乎辨认不出来人脸的头颅静静地躺在里头,表情扭曲,死前似乎极大痛苦。慕容石归顾不得脏,蹭了一下那头上的血污,终于瞧出一张汉人脸来,他立刻把那人头甩到跪伏在地的那人面前:“可是冯居安那个老贼!” 那人哆嗦着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慕容石归的喉咙中发出赫赫的笑声:“怎还不给河西的大单于送去!” 使者却普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白如薄纸,嚎啕起来:“这人射伤河西单于,被河西的单于擒住。河西认为是咱们指使的,现在已经增兵边境了!” 慕容石归那机械的笑声戛然而止,一时间帐中似乎只能听得见外头猎猎的风声。 他沉默了一会儿,五官开始扭曲起来:“你说什么?” 使者哭号着重复:“河西以我们安排刺客刺杀单于为由,已经增兵边境了!” * 凉州武威,河西温暖的大单于台中,康平揣着个手炉正在仔细看着单于台内的沙盘。 呼延西坨指着南地一代的山麓和水文,道:“等天再暖和些,黄河解冻,这匹草场就归咱们了。” 康平道:“这里原来应该是兰家的牧场吧?” 呼延西坨说:“确实是兰家的牧场。兰家和吐谷浑靠得最近,这片牧场也是一会儿姓兰一会儿姓慕容的。” “哦……”她抬了抬眼,突然说道,“你这沙盘倒是做得不错啊。你阿娘教你的?” 呼延西坨挠了挠后脑勺:“嗯……小时候没啥事儿学的。嘿嘿。” 刘易尧托腮盘腿坐在垫子上瞧着她在沙盘上排兵布阵的模样,她现在穿了件匈奴式样的褂子,脖子上围了一圈的皮裘,柔软的兔毛衬托着她那张轮廓流畅柔和的脸,瞧着真是嫩得滴出水来。 可她垂眼看向那沙盘,眼神里头又藏不住杀伐之气。 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啊。 当年那个一头浅栗色卷发,扎着一条粗辫子戴兜鏊的鲜卑女人好看。 现在这个发丝油光水滑,盘着简单妇人发饰的汉女也很好看。 康平没察觉到刘易尧痴痴的目光,依然在和呼延西坨在沙盘上你来我往,她手中拿着一根小棍子不停地将象征兵力的棋子拨来拨去,很快,呼延西坨惊呼一声:“妙哉!” 康平悠悠然收回了手,那沙盘上一大片的土地都已经插上了她的小旗子了。 呼延西坨瞥了一眼刘易尧,发现他并未对他们两个把沙盘当成棋盘玩耍的行径有什么异议,这才又谄媚地转过头来对康平说:“大阏氏,您的兵法哪里学的?” 康平笑而不语,哪里学的,自然是战场上一点一滴磨出来的! “大阏氏,您真是太厉害了,简直是用兵如神,在世诸葛!”他满肚子搜刮着在河东学来的赞誉。 康平嗤笑了一声:“就跟你玩个沙盘演练,你就夸我比诸葛了?你听过赵括纸上谈兵的故事么?” 呼延西坨的汉学到底不很精通,想了半天没想出赵括是谁,只能长着嘴露着一口牙花子作憨笑状。 她抬手将那些小旗子拿掉,把沙盘恢复出来,气定神闲并且老气横秋地道:“你还欠缺些经验。不若这次攻吐谷浑,你去挂个帅?” 呼延西坨大喜:“真的么?” 康平看了一眼刘易尧,只等他点了头,才笑着转过脸来:“你们大单于都同意了。” 她又道:“不懂的,请教你的阿娘,她虽然……”在个人生活上有些一言难尽,“但行军打仗的时候还是比较靠谱的。” 呼延西坨欢呼一声,像是个毛头小子似得蹿了出去。刘易尧这时候才站起来揽住康平的腰身,看着那沙盘上被清理了一半的残局,有些遗憾地问道:“你方才用了什么招数让呼延西坨这么夸你?” 康平苦笑一声:“得了吧,他和阿丽都是一惊一乍的性子,你真的信他说的什么用兵如神?你也知道我最不擅长兵法了。“ 她在漠北的时候,反而是指哪打哪的杀人机器。谋略一事,倒是全部交给翟融云处理的。 她们两个一文一武,配合也十分默契,那份情谊当年让多少 分卷阅读180 分卷阅读181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81 人羡慕。 刘易尧摸着她盘在脑后的发髻,轻笑了一声,又低头蹭了蹭她的发丝。 康平却手中没停,直到把沙盘里头的那些小旗子全都给收拾干净了,才转过脸来,把脏手往他的身上一蹭:“你干什么呢!你这样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刘易尧微微一僵。 一想到自己很小的时候,还没有恢复耶易于的记忆,一直把康平当做自己的长辈敬重……他就一阵脸热。 康平将他推开了,兀自盘腿坐到了方才刘易尧坐过的位置,垫子上还留着暖暖的体温,她抄起旁边的手巾将自己的手擦干净了,揣进袖笼里头,挑着眉望向他,那神情简直和三十年前漠北那个小杀胚一模一样。 “龙都那边高熙果然还是撑不太住了啊。”她说,表情里透着一股子幸灾乐祸。 刘易尧怔愣:“你来的时候还在龙都留了暗桩?” 康平笑了起来:“能不留么?你没瞧见十一郎没跟过来?蔚秀园倒是能派上用场了。” 她抬了抬眉心,非常中肯的点评道:“高熙还是太急功近利了。原来高巨擎也是这个毛病,她还真挺像高家人的。” 她复又垂下了眼:“慕容焕死了之后,那龙都也不是咱们慕容家的龙都了,大燕也不是咱们慕容家的大燕了,旭——大抵也算不上咱们慕容家的太子旭了。河朔这还是要变天啊。” 刘易尧坐在她的身侧,看着她神情一瞬的落寞。 但康平很快又笑起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又不姓慕容了。”她甚至绽放出一个笑容来,往刘易尧的肩头一歪,拽着他的袖子,道,“我和阿云,都着了你们匈奴人的道儿了。” 刘易尧捏着她那双柔软的手,同前世慕容康平那双因为战争、骑射而带了一层老茧的手不同,如今她的手更像是一块无暇的美玉。他还记得上辈子慕容康平总是会生冻疮,在战场麻痒难受,这辈子,他不能再让她遭这份罪了。 他将她的手团进了自己修长的手掌里头,问她:“那你把旭带到河西来,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康平说:“我肯定不会那么好心养着他。且等着吧,高家不比冯家,他们能靠鬼蜮伎俩把冯家蛀空,但是却镇不住代北的。哪天代北一乱,旭就有用场了。” ☆、101.第 101 章 龙都太极殿中, 钟磬响过之后百官如潮水般离去,坐在龙椅上的年幼君主早已不堪这繁琐的礼仪, 蠢蠢欲动起来。龙椅后一挂精妙的珠帘,隔住了一个满头珠翠的倩影,她轻声唤来宫人将小皇帝抱下去, 自己却撩开了珠帘看着已经空旷的大殿。 十一年前大概谁也不会想到, 她这个高家闺门中的小姐,如今能登上帝国权力的顶峰。 殿后听政所用的垂帘是她命人赶工而出的。先前, 慕容康平和冯后先后辅政,但却从未用过这垂帘。慕容康平是直接穿着制服站在那群男人之间, 而冯后则只是在书房中帮助批阅奏折, 从未上过这太极殿。因此算来, 真正“垂帘听政”者, 这百年大燕以来, 她高熙还是第一个。 殿内的木地板上, 由于历代文武百官的跪伏,已经留下了深刻不可磨灭的痕迹,但高熙看着这一阕象征帝国权力的天地,不过半亩方圆,如今人群散去, 外头的宫人在忙碌着登基大典之后的善后工作,繁杂冗余的礼节和装饰都撤去了, 留在这座曾经过多次政变、千疮百孔的宫殿之中的, 只剩下空洞而已。她冷笑了一下。 已经退下的高广寻折返而来, 硬底的靴子踏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大殿的廊柱之间回响。高太后瞥了一眼他的鞋底,微微蹙眉,却还是说:“什么事情?” 高广寻神色有些凝重:“冯居安在河西被擒住了。” 高太后冷声:“没用的东西!竟然让刘易尧那个崽子给截了胡!” 她旋即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沉重的珠玉缀在头上,压得她脖颈生疼,几乎扭转不过来。高广寻顺从地踏上台阶,绕过龙椅站到了她的身后,体贴地为她摘下脑后那只巨大华丽的金钿,头上顿时轻了不少。高太后松了一口气:“不过冯家气数已尽,他落在刘易尧那个崽子的手里,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权当那匈奴人帮我们处置了他吧。” 可是高广寻却没有同她一样露出轻松的表情:“刘易尧此人野心不小,他以高昌退兵为诱饵逼迫吐谷浑交出冯居安的下落,斩断了冯氏的后路,冯居安才不得不在河西现身。如今人是他擒住的,又转过头去向吐谷浑发难,要出兵吐谷浑了。” 高太后道:“那倒是颇有慕容康平的遗风。”她的语气里头竟然还带了些许的欣赏之意。 高广寻又说:“可我还听到写不太好的风声。” 高太后已经厌烦他这样说话留半句藏半句的做派,颇有些不耐烦地道:“你听到了些什么?” 高广寻:“听说郑珈荣前去河西的时候,把太子旭和太子妃,带走了。” 高太后步伐微顿,原本攥在手里的金钿顿时落了下去,从台阶下滚落,在木质地板上砸出一个凹坑。但片刻她又冷静了下来:“这么说来,旭和郑珍容在河西?” 高广寻点了点头。 高太后道:“郑珍容这样对她,她倒是姐妹情深得很?” 高广寻:“但旭此前毕竟是太子身份,按说应该是正统,若她同刘易尧在河西拥立新主,我们这边如何应对?” 高太后细长的眉微微挑起:“旭已经被烧死在东宫大火之中,若无人信他们,他们还能怎样?汉时他们的呼韩邪单于,照样对我汉人俯首称臣,如今这帮牧民,去了河西那不毛之地,还能长出硬翅膀么?何况,如今他对付吐谷浑都来不及吧?” 她说得颇为轻描淡写。 然而高广寻还是看见了她眸中不同寻常的冷意。 * 远在河西的吐谷浑,布萨拨可汗听闻冯居安被俘消息,吓得几乎要蹿进雪山里头,河西增派的所谓援兵一至,他根本来不及询问是敌是友,急匆匆率领残部逃往青海南岸,连自己的一个儿子都丢在了路上,被河西军队擒住,押解回到凉州。 这个儿子名叫慕容乞归,河西诸部对他倒是客气,唤做乞归王子,他的母亲当是一位鄯善舞姬,地位低下,因此在布萨拨可汗诸多子嗣当中并不出挑,反而是到了河西,才有了点王子待遇。 给慕容乞归接风的宴会就在大单于台。 宴会是非常匈奴风格的饮酒和歌,春日刚至,但在河西,春天总是要比中原晚上那么一两个月,因此草地上还都是枯草和残雪,巨大的篝火台搭建起来,火焰几乎冲天,燃烧的木料发出哔啵之声,牛羊的香气窜入刚刚步入会场的乞归 分卷阅读181 分卷阅读182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82 的鼻尖。 吐谷浑地处高原,物产贫瘠,在这种寒冬之后的春日,往往是一年中最艰难的时光,何尝能拿出这么些美酒美食,他颇为新奇的眼神在围着篝火台跳舞的舞姬身上逡巡了一圈,一下子落到了远处抱臂站着的一个女人的身上。 那个女子穿着高领的匈奴服侍,发辫盘起,单从背影看,不过是个矮小的匈奴妇人,可是火光在她的面颊上打出的阴影勾勒出了她并不立体的轮廓。她是个汉人。 吐谷浑汉人不多,乞归见过的就是那个姓冯的军师,但却因为冯家的倒台,他们吐谷浑几乎土崩瓦解。他蹙眉,假装并未瞧见这个矮小的汉女,由使者领着往自己的座位走去。走了两步,神使鬼差地,他又朝着那个汉女的方向瞧了一眼,却见一个长得颇为美艳的匈奴少女朝着那个汉女款款走去。 他一顿,问使者:“那两位是何人?” 使者转头看了一眼,答道:“是大阏氏同兰家族长的女儿。” 乞归盯住那垂着眼睛面无表情的慕容康平:“这就是那个……大阏氏?!” 此刻慕容康平的眼神也朝着乞归转来,她瞥见了乞归震惊的面孔,竟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乞归的手在抖,他当然知道如今他的父汗被逼至青海南岸,同这大阏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从未想过这个在吐谷浑部落中几乎妖魔化了的女人,实际上看上去竟然是如此的弱不禁风。 兰幼本气势汹汹地朝着慕容康平走去,突然瞧见她转头朝另一个方向笑了一下,也不由自主地往那边看,却看见了一个一头栗色卷发,神色有些怯懦的青年。她冷笑了一下,步伐未停顿,径自上前,随随便便行了一礼:“阏氏。” 自慕容康平抵达河西匈奴大帐之后,刘易尧的很多事务都请她参详。可她毕竟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汉人皮囊,个头又矮,这长相极其难以服众。兰家那个小姑娘,虽然她的母亲因为通吐谷浑被罚,但她却逃过一劫,反倒是成了兰部实际掌权之人。五部开会的时候,她也列席,仗着个头高,经常朝着慕容康平发难,力图把她贬低成为一个靠着丈夫坐在大单于台、没有娘家后台的弱女。 慕容康平和刘易尧两世之谊,倒不是这个小姑娘那么轻易就能撬动得了的,但两人之间总有人如苍蝇一般绕来绕去,也让从来就不是什么善茬的慕容康平颇为头疼。 她装作惊讶地转过身来:“兰幼?” 兰幼微微撇嘴:“你在看什么?” 慕容康平笑着朝那乞归王子招了招手,一边回复:“那边是吐谷浑慕容乞归。” 兰幼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丧家之犬,劳烦阏氏出动这番人力物力给他接风洗尘?听闻他的阿娘不过是鄯善的舞姬罢了,布萨拨可汗并不把这么个小杂毛放在眼中。” 慕容康平幽幽望了她一眼:“你这语气倒是像极了你的母亲。” 兰幼一怔,这大阏氏从未见过兰清,倒如何得知?可她还未来得及发问,慕容康平就已经施施然转身,留给她一个背影。 她被她狠狠撩了面子,脸皮上火烧火燎的,又去拿目光搜寻刘易尧,却一直没有找到。 反观远处乞归,瞧见了两个女人之间的针锋相对,舔了舔嘴唇吞了口唾沫。 他是不受宠的儿子,母亲又是舞女,从小生活在女人堆中,没什么政治才能,倒是对这些女人家的明刀暗箭的了若指掌。他装作漫不尽心地问道:“大单于只有一个阏氏吧?不再添么?” 使者瞥了他一眼,嘲讽道:“再添个大阏氏这样的?那岂不是两个吐谷浑都不够灭了?” 乞归立刻憨笑起来:“这世上还能有第二个大阏氏这样的女人?” 使者立刻接话:“那大单于何必再添第二个?” 慕容乞归又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站在篝火阴影里头的兰幼,不再说话了。 离去的慕容康平走进了另一座大帐。帐中,瘦削的太子旭垂足坐在胡床上,一旁的郑珍容看起来倒是比他丰腴些。一群匈奴少女正在服侍她梳妆,但汉人的发饰繁琐,那些匈奴少女们始终不得其法,弄得歪歪斜斜的。 瞧见慕容康平进帐,郑珍容站了起来,颇为激动的样子:“三娘!” 她上前,一副姐慈妹恭地替她扶了扶发鬓边的金钿,柔声地说:“不若叫秋韵来给你挽发吧。” 太子旭如同偶人般被人摆弄着穿上华服,瞥了一眼慕容康平,气若游丝地道:“妻妹如今倒真像是个胡女了。” 慕容康平却冷笑了一声,没有接茬:“姐夫如今不也只能借助胡人的力量东山再起了么?别以为我不知冯大司空是如何知晓我们的行踪的,若非你沿途留下印记,他怎能精确得知我们就在鸣沙渡?” 太子旭脸色灰败:“傀儡耳!” 康平笑了出声:“说的好像在你的母亲手里,你就不是傀儡一样。”她使了个颜色给一旁的侍女,侍女立刻拿起一盒脂粉。 康平笑了笑:“陛下的面色未免差了些,还是修饰一下好。一会儿宴会,都等着陛下呢。” 听见“陛下”二字的称呼,太子旭的眼珠子动了动,一旁的郑珍容更为激动,抄起眉黛往自己的眉上涂抹。瞧见如此,康平的心情更加不错,还指点了一番:“角度高些,才更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102.第 102 章 慕容乞归猜到了, 这场盛大宴会的主角,很可能并不是自己, 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这场宴会的主角会是那个传说中已经葬身火海的太子旭。 慕容旭夫妇两人身着赶制的帝后制服,从大单于台大帐之中步出的时候, 这场景魔幻到让他一瞬间有些恍惚, 以为是自己看见了幻觉。 五部诸人也惊异了,他们只知道龙都政变, 高后渔翁得利,大阏氏乘乱逃出, 可没想到大阏氏在逃出的时候还顺道捎上了本该死在东宫烈焰之中的太子夫妇二人。 刘易尧早已预见现在的情形, 他颇为淡定地说:“冯后弑君, 其罪当诛, 但高后篡权, 更为阴险!旭未被废, 依然是大燕正统。如今龙都被高氏所占,我们河西绝不承认高家是帝王之脉!” 台下有人窃窃私语,一位老者起身:“可如何能知道这位……”他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只能接下去道,“便是太子旭?” 端坐在刘易尧身侧的慕容康平道:“我是太子妃亲妹, 会不认识我的姐夫么?”她和善地起身下台,特意搀扶了一下走在旭身侧的郑珍容。 待二人站上了主位落座, 康平夫妇才一左一右分别坐到了两人的身侧。 刘易尧接着道:“高贼在宫变之时纵火焚烧东宫, 又假传陛下死讯, 她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如今龙都 分卷阅读182 分卷阅读183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83 主幼母壮,高氏掌权,其可容忍?” 台下便已经有了私语之声,也有人混在人群中答道:“不能容忍!” 声浪逐渐高了起来。 乞归作为所谓贵宾,他的座位离主座很近,近到可以清晰地瞧见那两对夫妇面上细微的表情。太子旭面上的红晕显然是妆出来的,郑珍容看着倒颇为自得。而刘氏夫妻两人的脸上,只剩下宝相庄严、一本正经。 他在心中暗叹一句,这两人的算盘打得真是精妙,这慕容家的江山是姓高的儿子坐还是姓冯的儿子坐,和他们这帮匈奴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假借勤君名义,妄图吞并中原而已。 刘易尧站了起来,朗声说道:“我作为河西之主,世代受封的河西王,愿意助力陛下重新夺回大燕河山。” 底下是一片欢呼之声,“讨高贼、复大燕”的口号此起彼伏。在这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中,逐渐有诸部的长老起身表示愿意支持大单于的决定,拥立新主。 若说下面没有安排他们的托儿,慕容乞归是不信的。 他又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慕容康平,那个汉女柔和的轮廓在篝火与月色之下交叠出刚硬的阴影。 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窥探,慕容康平的目光转了过来,落在了他的脸上,竟然叫乞归的背后一凉。 他慌忙起身。 他那头栗色的卷发和微微稚气的面孔在人群中极为显眼,因此他的起立让那下头高声呼喊的人群冷静了一瞬间。 他看向慕容康平那双火光中益发幽深的眼,抖了抖嘴唇,突的道:“吐谷浑从来都是大燕的属国,也是慕容氏的子孙。如今……如今龙都被贼人霸占,我吐谷浑也愿意勤王,助陛下光复河山!” 他一口气说完,几乎觉得自己要脱力倒下了。但他转眼就瞧见了那双黑色眸子底下转瞬而过的笑意。 慕容乞归除了吐谷浑王子的头衔,还真是什么都不剩下,整个吐谷浑都快被高昌和河西瓜分得一干二净了,他这开口,下头便立刻有人嗤笑了起来。 但他吞了口唾沫,定定地望向台上的夫妻二人,一脸的正气凛然,仿佛自己手里头真的有百万雄师一般。 心里头的鼓点不知道打了多久,他看见慕容康平和刘易尧交换了一下眼神。刘易尧道:“乞归王子果真是铁血男儿!” 这句话落入慕容乞归的耳朵里头,他立刻感觉一口气松了下来,紧接着,坐在主座的慕容旭照本宣科一般,机械地念道:“慕容乞归封为吐谷浑可汗、西平郡王。”紧接着,他又继续念道:“刘易尧护驾有功,封为河西王、摄政王。” 随后,太子旭又公布了如定都长安,国号继续为燕,并向龙都宣战等一系列诏喻。 慕容乞归听着,在这一片沸反盈天之中顿觉筋骨都被抽干净了。他知道自己这一步险棋是走对了。 他不过是个舞姬之子,在众多布萨拨可汗的儿子里头,几乎只是一粒尘埃。估计他叫什么名字,布萨拨可汗都记不起来。但如今他也算是个傀儡的吐谷浑可汗了。 人们仿佛是为了一个新的、虚妄的大燕建立,载歌载舞起来,酒过三巡,胡人没有汉人那么多规矩,就连一开始最正经不过的长老们都开始端着杯子高声浪笑。慕容乞归感觉有些迷醉。 西燕的新帝后两人不知何事已经离席,那个新任的摄政王单于,面色有些驼红,但目光依然清明,再和一个汉人模样的谋士耳语。而一旁的慕容康平仰头灌了几杯酒之后,微笑着离席了。 他站起身跟了上去,却瞧见之前那个兰家的女儿竟然也跌跌撞撞地跟着大阏氏走了出去。 她显然喝了不少,整张脸都鲜红一片,编制精美的发辫落在身后胸前,比起妆容依然精致的大阏氏显得风情不少。 在绕过一个帐子的暗处,兰幼拦住了慕容康平:“没想到你这么有本事。大单于如此宠幸你,就是因为你把你那个窝囊废姐夫给一并带到河西来了吧?我还在想为何他会对你这么个无根无基的汉女那么上心。如今到算是知晓答案了。” 她在慕容康平的眼前从未掩饰过一丝一毫的妒忌和瞧不起,因此慕容康平听见她用“宠幸”这两个字,也不过是微微哂笑了一下:“小姑娘,可见你看人识物的本事还不到家。” 慕容康平刻意用的龙都口音,叫兰幼更加不满。 “但谁都能看出来的,大单于不过是拿你的姐夫做个傀儡而已。傀儡懂么?用完就要丢弃的。等有朝一日大单于与我部在长安立稳根基,他还会在需要你么?他需要的是一个能与他比肩的阏氏。” 康平看着她的醉态,心里头想,老娘在漠北战场和你家大单于比肩的时候,你妈都还是个傻缺小姑娘呢。 但她面上依然笑意盈盈地:“或许你还应该再多练习练习,才能习得高瞻远瞩的本领。”说完她转身欲走。 “慢着!”兰幼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襟。她比康平高出半头来,居高临下地将酒气喷洒在她的面上,见她微微蹙眉,立刻狂笑起来:“你这个羊羔似的汉女逞什么威风?河西单于世代与五部联姻,你一个汉女如何能坐稳大阏氏之位!” 康平差点被她的逻辑感动到落泪:“我记得阿尧的母亲就是个汉人。” 兰幼被噎了一句。多年前兰清作为兰家的女儿,匈奴中出名的美人,本该是大阏氏的第一人选。但漠北战事,镇国公主带来了一个叫翟融云的汉女,这个女人勾走了刘景的魂魄,兰清因此抱憾终身。 想要嫁给单于的**刻在了母女两人的血液里,酒精的刺激下兰幼捏紧了抓着康平的手。 “你想做阏氏?”康平看着她那张微微有些扭曲的面孔,“为什么,为了光复兰氏一部?” 康平知道刘易尧那遗传了翟融云的祸害皮囊好看得很,但在这崇拜力量的河西,他的外表有些过于弱不禁风了。走在外头若不说是单于,说不定还不如尔朱光那样魁梧的壮汉能吸引小姑娘。她倒是真不觉得这个兰家的女孩儿是因为看上刘易尧的脸,而非得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挑衅。 兰幼微微一怔。 “还是说因为你母亲没有得到刘景,所以你就非得从我手里把阿尧抢走不可么?” 对于翟融云、刘景和兰清之间的纠葛,康平可比谁都清楚得多,“你要看开一点,多学学呼延娘子,你们匈奴女人,不是最自在的么?你这样子倒像是你最讨厌的那种汉人深闺怨妇一般,不大气。” 兰幼脸上火烧火燎,不知道是酒力的发散还是被她说的。她一咬牙:“要你多管?”却只听到“咔咔”两声,原本比康平高半个头的兰幼立刻软倒了下去。康平轻巧地拽着她的手腕,仿佛瞧见了多年前在帐中挑衅翟融云的兰清。 分卷阅读183 分卷阅读184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84 那时候兰清也是这种几近乎扭曲的表情,她也不见得多喜欢刘景,但放在嘴边的大阏氏之位飞了,哪个女人都咽不下这口气。只可惜她慕容康平是最为护短之人,翟融云的武功不行,她就亲自出马把兰清给捆了。 她微微叹息,内心叹着此女肖母,一抬头却看见了一脸震惊的慕容乞归。她笑了一下,却抽出了身上繁琐的饰带,麻利地将醉酒的兰幼双手捆了起来。 慕容乞归看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呆愣在那里。 康平意味深长的目光抛了过来。那个一头卷毛,长着一张孩童般短宽脸的青年人并不如他表面上那样人畜无害,至少在方才他站起来尽忠的那一瞬间,康平就知道这个慕容乞归,比他外表要聪明得多。 她将挣扎的兰幼放倒在地,随后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土,又施施然离去了。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帐篷背光的阴影之间,慕容乞归才跑上前去将在雪地里头打滚的兰幼拽起来。 因为他清楚地看见了康平离去之前的口型。 她说的是:“送你个阏氏。” ☆、103.第 103 章 看见康平去而复返, 脸上还带了丝少女特有的狡黠,本在同崔仲欢议事的刘易尧微微侧过头来, 笑问她:“怎么又回来了?方才我看见兰幼跟着你过去了,她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康平道:“她老娘都在我手下没有讨到分毫的好处,她能么?” 刘易尧笑了起来:“说得也是。” 他也知晓兰幼的烦人, 无时无刻不盘算着什么方法能把她给解决了, 但康平显然比他更有法子。康平轻描淡写地说:“她不就是想当个阏氏么,吐谷浑的阏氏也挺不错的。”她回来也就是为了支会他一声。 刘易尧道:“我知道了, 放手了去做吧,五部大概也没几个人会反对的。” 康平挑了挑眉, 又看了一眼崔仲欢。 彻底同五石散决裂之后, 虽然时不时受到戒断反应的折磨, 但是相比之前的瘦骨嶙峋, 崔仲欢倒是胖了一些, 脸色看着也红润了点。康平道:“崔先生是要去长安那边么?” 崔仲欢道:“是, 虽然在河西宣布了重建大燕,但不管怎么说,东边的几个州郡目前还是对龙都俯首称臣的,要叫他们倒戈,拒绝承认新帝, 需要费一番功夫。” 康平说:“也是,如今河西也没有哪个人比你更加合适去做这个任务了。”她又瞥了一眼崔仲欢的腿, 道, “此行艰险, 崔先生想好用哪几个人随从了么?” 崔仲欢说:“本想叫呼延娘子,毕竟她在河西位高权重,但她不愿跨过黄河,所以大概还是会叫呼延西坨随行。” 康平哂笑:“臭脾气,她弄得好像是眼高于顶不愿去见老裴,实际上,心里还是发憷当初把人给——”她摆了摆手,“不过随行还是要带个女子照拂方便一些,阿虎年纪也不小了,河西正是用人的时候,他得给我去参军,不能给你继续当小童了,叫秋韵陪你去吧。” 崔仲欢一怔:“秋姑娘不需要服侍阏氏?” 康平摆了摆手:“得了吧崔先生,比起我来,显然是你更需要人的照顾。五石散那事儿还没过呢,你想让那几个郡守知晓你是个瘾君子不成?” 随后她又补充道,“叫贺赖孤拨几个人一起去吧,实在不行,先礼后兵。太行山以东的地方姑且不论,河套那块地,不论如何我都得拿下来。乘着现在高家根基不稳,要迅速动手,再晚了,可就没有那么好的时机了。” 说罢,她随手拎起摆在案几上的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道:“我先回去了,你同阿尧慢慢商量具体的对策吧!我呢现在也该做个甩手掌柜了。” 崔仲欢看着她袅袅婷婷地离去,轻笑了一下。 就连刘易尧也说:“这么多年了,她依然是这个样子,像是不会老的。” 崔仲欢想起遥远的那个雪夜,赞同地点了点头。 定都长安的事情刻不容缓,第二天的清晨,呼延西坨就率部从大单于台出发,东出河西至长安汉时旧都,欲说服沿路各州府。崔仲欢知晓此行任务险峻,夜中难寐,睁眼看着天亮,外头已经响起了马蹄之声。 羊皮的帐帘子被人轻轻地拍了两下,发出了响声,旋即卷起一个角来,秋韵端着铜盆进来:“先生,该起了,今日出发去长安。” 崔仲欢坐起来,睡眠的缺失让他头疼欲裂,他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呼延大人准备好了?” “就等先生了。” 等崔仲欢梳洗完毕,秋韵已经麻利地为他打点好了行囊,并贴心地递上了拐杖。 崔仲欢接过,哑着嗓子道了声谢,秋韵恭恭敬敬地回礼了,立刻又转身出去,等崔仲欢出门的时候,她已经骑在了一匹牝马之上,发辫挽起。 比起她那个装了胡女灵魂的主子,秋韵才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汉人姑娘。这种汉姓高门中的侍女,本来也就是养着配小姐们玩耍解闷的,全不必做什么粗活,养得也是细皮嫩肉。初见秋韵的时候,崔仲欢只觉得她是个伶俐知礼的丫头。这会儿瞧着她穿着羊皮褂子,有模有样地跨坐在马背上,头发在脑后攒成一束,倒觉得有些不太一样了。 秋韵瞧见他在看她,便有些羞赧地笑了一下,倒也熟练地拽着缰绳让马走进呼延部的队伍中去了。 * 河西拥立旭为皇帝,向龙都宣战之事很快传入了高太后的耳朵里头,但彼时她正在忙于她垂帘听政后的第一件大事:扩招国子学。 像是之前冯居安还在时一样,太极殿后的书房内放置了三张书案。不同的是,先前是惠帝、冯后、冯居安各踞一张,现在,是高太后、高广寻、高大臣各踞一张,完全没有那个满地乱跑的小皇帝的位置了。 高大臣道:“他们已经派人前往长安,如果叫他们拿下长安,再东进洛阳,光一个龙都根本无法同两者相比。” 长安、洛阳两地,世代为汉室正统之所在。龙都位于燕北之地,作为首都来说,有些过于偏僻了。但此地是慕容部发家之处,东北一带,更是胡人云集,因此出于各项考量,百年来慕容皇室都未曾迁都。 高大臣道:“先镇国公主曾经考虑过迁都洛阳。但由于当时迁都所需要耗费的国力巨大,未能成行。但她的想法极有远见。如今我们都是汉人,若不倚靠汉人的力量,很难站稳脚跟。在这胡人众多的龙都,难以服众。尽管你能控制住羽林卫一时,但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还是胡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高广寻道:“姑母的确也曾考虑迁都。但是新帝登基本就消耗不少,现在迁都,国库捉襟见肘,因此打算推后,不料却被刘易尧占尽先机。” 高大臣 分卷阅读184 分卷阅读185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85 叹息一声:“说到底,我高家曾是镇国公主幕僚,他刘易尧更是镇国公主的养子,我们的思考方式都逃不过慕容康平的那套模式。刘易尧倒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长安都不在他的手里,就敢跳出来说定都长安了,到让我们变得十分被动。” 高广寻:“那现在却也不能就贸然西迁洛阳,国库空虚不说,洛阳和长安遥相对,我们手中能完全掌控的兵力,并不比刘易尧的多。” 高大臣沉默了一会儿。 高太后开口了:“叔父,河西虎狼之师,不得不防。但事情并不是那么可怕。汉高祖定都长安,到了光武时改迁的洛阳,比较下来,长安做汉都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洛阳的年代还稍微近一些。长安虽然说是风水宝地,可如今这么些年过去,早已破败不堪了,远不比洛阳来的重要。他们定都长安,想要争取汉人的支持,但如今河洛才是汉人聚集的地方。我们虽然暂时迁不了都,但总可以把洛阳控制起来,另外在龙都这边恢复汉人的势力,到时候可要看看,那些汉室豪强,究竟是想要跟着他那个半拉子匈奴,还是要随我们正统汉人。” 高大臣和高广寻的目光便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帝国的重担落在她的肩头,使得她比起之前做淑妃时千娇百媚的样子,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但她的眸中更加沉静了。 “刘易尧肯定也是更加属意洛阳的,但他不敢贸然往那么东的地方来,因为他吃不准沿途多少人会支持他,只能先啃到长安,再做打算。比较麻烦的是并州,太原的太守本来是冯后的人,替冯家做了不少勾当。咱们两个与冯家都是巨仇,不知道那太原的抬手最后会倒戈何处。” 高广寻说:“不若先下手为强,东边的几个州府全都撤换一轮。” 高大臣却说:“时间仓促,何况那些州府势力同当地豪强盘根错节,很容易牵一发动全身。” “叔父说得不错。”高太后道,“但那些地方豪强多是汉人,晓之以理,总会更加偏向我们一些。那些胡人的太守,总归也要顾及到地头蛇的。”她从案几上积压的奏折之中抽出一张,摊开来道,“当年光武中兴之后,洛阳靠着扩建太学,吸引了举国士子,如今倒是可以效仿此举,将外地的汉士引入,这样一来,朝中的胡汉比例才能逆转,龙都成为第二个洛阳也指日可待。当初洛阳太学最大规模可达到三万余人,龙都比洛□□产虽然匮乏了些,但也未必不能达到这样的规模。” “如今我们同刘易尧的争抢,就是对汉士的争抢,谁得到更多汉人的支持,谁才能坐稳。他管咱们叫伪燕,我倒要看看,哪个才是真正的伪!”她将那本奏折拍在了案几之上。 扩建太学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龙都的大街小巷。 同燕南、蔚秀、甚至水木书院不同,太学作为皇家书院,生徒相当于一只脚踏入了官场——虽然大多数都是闲职,可到底还是吃皇粮的。这么多年来龙都的太学生几乎全都是汉士高门子弟,人数不多,且基本是水木书院出身,民间有云,数数水木书院今年又进了几个学生,就晓得明年中书监又要多几个令吏。可见水木书院之地位。 今年太学一扩招,大家算了算除去水木书院的学生,还能有不少生徒位置的空余,当下便有许多人蠢蠢欲动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刚刚成立不到一年的蔚秀园。 蔚秀园虽然是个小书院,但由于书院院正是燕南大儒徐绍幼弟,兼有睿王烈、睿王妃徐氏等诸多隐世高人时常出没讲习,再加上此前招生的时候大张旗鼓地办考试,如今在龙都中也算有了点名气了。 午休时分,生徒们正围着那块“碧水江汀”的影壁讨论今日的文章,不知有谁提起来说今年太学选拔扩招了。当下便有自负的学生表示要去考:“今年水木没有多少人,咱们蔚秀的弟子,徐先生纵的门生,不一定比那些水木出来的官家子弟差,说不准剩下的那些名额能让咱们包圆儿。” “听说这次向全国招了,就算是燕南的也能来考,那还真说不准谁能进了。咱们才学了这么点时日。” “比不过燕南的,也比水木的那些天天好吃懒做,顶着个姓氏混日子的好吧。之前太学就只招水木的学生,自然是水木包场了,现在扩招,还不是大家全都拉在一块儿,谁有本事谁上啊?” 便有人踢了踢蹲在墙角啃玉米的一个学生:“十一郎,你去不去试试?你的学问我看比那些水木的郎君们好不少了,怎么也得评个上三品吧?” 贺士将自己手里的玉米尾巴咔咔咔滚着啃干净了,拍了拍手,毫不在意形象地抹了把嘴:“那试试呗。我一个寒门,能评上三品,祖坟都要冒青烟。” 有一个显然是胡人长相的生徒道:“我也去试试,你说我一个胡姓,评个汉人的品级,也挺给我老子长脸的,对吧?” 当下立刻又有几个自诩学问不错的胡人学生表示也要参加太学的选拔。 “那你们先去试试看呗,坐江山的是胡人皇帝,你们好歹也都算是胡人中的大贵族,平行过来看,按照汉人的说法肯定也是上三品的。”贺士眼皮子也不抬。 下头几个出身不错的胡人学生一听,觉得很有道理。 胡汉选官的方式说不太一样,却也大同小异。汉人按九品中正,看家世看品德看学问,挑出来的都是文官;那胡人也看家世看武功看忠诚,挑出来的就是武将,都和市场上卖的白菜似的,划出个三六九等来。现在那些胡人生徒不走武将路子了,要去考学,心里头便想着,自己顶着个北地胡姓大贵族的姓氏,纵使比不上崔卢郑王,那裴柳薛韦高之流,总是能比得上的。他们这么盘算来盘算去,纷纷觉得自己要真去过那个汉人的品评方法,家世也能轮得到上三品了。 于是那些学生都更加来了兴致,几个家有世交的大姓生徒更是已经开始盘算起什么时候一道去报名了。 贺士打了个哈欠,没继续听那帮生徒的高谈阔论,反而是将那啃干净的玉米芯子揣在广袖里头,摇摇晃晃地挤出影壁下的人群,哼着小调准备回房去午睡。 穿过回廊的时候恰好遇上桓墨。 贺士入书院后,桓墨和他一直走得很近,康平离开龙都之后,两个人就越发亲密了。桓墨见他吊儿郎当地回来,问道:“那边在说太学扩招的事情?我看这次扩招,你倒是很有可能能入太学。” 贺士看了他一眼:“我的学问也算不上顶好,重点是我的出身不行。” 入书院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康平给贺士伪造了一份户籍,说他是龙都郊外的农户出身。但纵使如此,这个出身对于极为看中家世的官场来说还是过分低贱了。 “你也没得考,到底是姓 分卷阅读185 分卷阅读186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86 桓的外国人。”贺士道。 “我倒也没想在这儿做官。”桓墨甩甩手,“否则在楚国,什么官没得做?何必不辞万里先去燕南,又来蔚秀?” 贺士扫了他一眼:“那倒也是。” 桓墨抱臂:“那你看,咱们院中能入学的有谁?” 蔚秀园胡汉混学,排名靠前的不乏胡姓生徒,但贺士却说:“我看那几个胡人,一个都入不得太学。” 桓墨挑了挑眉毛。 高太后雷厉风行地整饬官场,几乎要将此前占据高位的几个依然效忠冯氏的胡姓高官全都换了一遍,尚书台扩建、中书监扩建,就连宿卫营里头都空降了好多文官。太学的扩招更是刺激了一大波的学生,热情洋溢地报名,在冯氏高压政策下逐渐沦为二等人的汉人们,似乎都看见了翻身的曙光。 但这期间蔚秀园中,贺士该吃吃,该喝喝,同窗们都积极准备着太学的入学品评,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和本就不屑官场的桓墨两个人“沆瀣一气”,几乎成了蔚秀园里的异类。 徐纵看着这几个学生,叹道:“你们倒是得了燕南书院隐世之真传。不想高居庙堂,兼济天下?桓十七郎倒是不必说了,贺十一郎你怎么也这样?是想大隐隐于市么?” 原本蔚秀园的办学宗旨就是为了给生徒一个入朝为官的途径,课程大多都和经国治世相关,谁料得到贺士满腹治国之学,反而不想入朝堂一展身手。徐纵很是苦闷,当初河西王妃把他送进书院里来,难道不是想将来把他作为埋在龙都朝中的暗桩? 贺士却说:“高氏之朝堂不入也罢。” 徐纵:“怎么?高氏擢升汉姓地位,在朝中增设汉官,推行汉化,以仿光武,你我皆是汉人,这对于你我来说难道不是好事?” 贺士答道:“光武帝所治的是个汉人为主的中原,自然广推儒学无可厚非,朝中全是汉人,也没人会有异议。但如今燕国的汉人人口和胡人人口又有几何?多年来胡人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岂是她这样一朝一夕就能铲除干净的?十几二十年前镇国公主推行汉化,也是建立在大燕百年来几代君主的努力之上的,是以融合为目的的,纵使如此,她也花了多年依然固步不前。可这高氏,以为自己走的是公主的汉化老路,大刀阔斧,实际上却拱错了方向,依然是在分裂胡汉。” 桓墨道:“看来这事不易做!” 徐纵赞赏地看了贺士一眼:“你果真看得透彻。但华夷之辨、国野之分由来已久,真想要胡汉融合,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高氏此举长远来看,还是过分冒进。那么你可有何良策?” 贺士沉默了一会儿:“一直以家世出身来评判选官,政权在某一族中集中,不管是胡汉,只要这个不平衡依然存在着,此事就永远不会有解决。想要让胡人和汉人找到共同的归宿感,很难。”他说完这番话,朝徐纵告辞回房。 桓墨却追了出去,道:“十一郎,我怎么看你像是有什么别的计划似的?” 贺士垂着眼:“大燕百年以来,纵使是冯氏辅政,擢升胡人的时候,胡汉之间虽然有高低,但好歹明面上还能维持着和平,高氏这么胡搞瞎搞,把这平衡打破了,没两天就会出事。” 桓墨说:“你的意思是龙都会有暴乱么?” 贺士:“你猜呢?” 桓墨笑了起来:“我可猜不着你们燕人的朝政局势。” 贺士摇了摇头:“别瞎扯了,我们这儿胡汉之间角力百年,堪堪□□,你们哪儿呢?四大家族车轱辘似的转,局势不比我们这儿难缠?如今皇帝被架空,高氏外戚靠着所谓汉化,目标却是联合各大汉氏高门,最后搞出来的也就是你们那儿差不多的贵族政权。可国中那么多的胡人那么多的镇兵,往哪儿放?” 桓墨定定看住他。 贺士笑得尤其憨厚,广袖大袍也遮不住他一身的土茬子味道,可说出来的话却字字珠玑。 他顿了顿继续说:“桓墨,你真的觉得现在楚国四家共治的局面还能维持很久么?一个国家不能只有政,还要有兵。你说,若是现在燕国出兵攻楚,你们四家能搞出一个行动一致、联合抗燕的军队来么?” 桓墨笑:“你们燕国如今自顾不暇,怎有空出兵伐楚?你们燕国现在能派出一支行动一致,联合伐楚的军队来么?” 贺士哈哈大笑起来:“是啊,你们如今楚国那么安稳,还真是得靠着我们这儿乱成一锅粥。可这粥煮了一百年了,要沸腾了,要出锅了,要有人拨乱反正了。到时候呢?”他甩了甩袖子,重重地拍了拍桓墨的肩膀,“我可得去藏书阁查查地图,到时候也知道自己能卷铺盖跑到哪儿。”说罢,转身准备走。 就在这时候,书院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夹带着愤懑的嘶吼,大门被推开了,一群生徒涌了进来。为首的几个胡人学生口中用鲜卑语骂骂咧咧,各个气得面红耳赤。 ☆、104.第 104 章 一只脚已经迈下廊的贺士又把那只脚缩了回来, 笼着袖子眯眼瞧着影壁处人头攒动。 他转头对桓墨说:“前两日我读你们楚国一个范子所著的《后汉书》,读到党锢之祸那章, 当时那些党人之间,大多也都是同窗或者师生,我就觉得咱们读书人其实还挺有能耐的。” 桓墨的鲜卑语并不很好, 但也大致听出了影壁前吵嚷的那些生徒在说些什么东西。 原来今日太学开放, 预备今年参加太学品评的生徒们结伴前参观,谁料还未进门就被拦了下来。 生徒们为了这次活动, 全体都穿着士人的广袖大袍,扎红缨小冠, 无不风度翩翩, 不想让自己的师父徐纵丢脸。他们这般重视, 却连太学的门槛都没有摸着, 能不气愤? 更加可恨的是, 领头的那个学生正是出自辽东段氏之鲜卑人, 俊美高大,一身广袖长袍穿在他的身上仿若谪仙,可那拦人的太学博士只是鄙夷地扫了他一眼,竟然说道:“段郎君不去虎贲练武,怎沐猴而冠, 跑来太学,莫不是欺我眼拙, 认不出你来?” 段生好声好气地同他道:“学生皆是城中蔚秀书院的弟子, 师承燕南徐先生纵, 太学招生,故来此参加品评。”可那个不知道几品的博士却说:“胡人不能参与品评。”此后,更是不分胡汉,叫人把所有蔚秀园的学生都给赶了出去。 赶人的是虎贲,同那位段生的家里头有些私交,好言好语将他劝走,也道:“高氏上位,国库拨了好多钱给太学要扩建,这帮汉生的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仗着肚子里头有些个墨水,以为人人都大字不识?兄弟我也看不下去,可如今被拨到这里,也是仰他们的鼻息,你就当送我一个人情,领着你 分卷阅读186 分卷阅读187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87 的同窗姑且回去吧!” 段生愤愤不平,回到书院,立刻召集学生开会。他也算是鲜卑大族出身,本就在胡人学生里头有些号召力,再加上这次被不分青红皂白赶回来的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汉人生徒,大家立刻就在影壁前围了一圈。 “高后独揽朝政,说是扩建太学,我看,不过是借此幌子发展她自己的党羽!高家世代在水木读书,自然是紧着水木书院那些纨绔!假惺惺地说要广招人才,真的人才去了,评也不评,就将人拒之门外,这哪里有什么公平可言?” 段生读书前可没荒废武艺,站在影壁前的演讲中气十足,振聋发聩。廊后站着伸着脖子瞧的桓墨听罢苦笑了一声,转头问贺士:“你说你读了党锢之祸,那你还记得范子在书中说党人死了多少?” 贺士答道:“那不过因为当时的军权,都在宦官的手中,党人的抗争自然容易被镇压。但现在你看看闹事的学生,为首的可不就是家里头手握重兵的?”他指了指已经爬上影壁前的石台,开始大声斥责太学的段生。他又指了一圈下面围着段生的,情绪最为激动的几个人高马大的学生,无一不是胡人面孔,“那几个,这几个,凑一块,龙都半个城的宿卫——有了!” 桓墨递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们敢么?“ 贺士说:“读书会让人胆子大。何况他们本来就不是胆小的人。”他把手踹进了袖子,像是个老农巡视自家夏日疯长的苞谷地似的,又一次憨笑起来。 桓墨瞧着他的笑容背后一阵阵的发冷。 * 长安驿,灯火如豆,崔仲欢跪坐在案几前看着地图。他一路游说,沿路的几个州府都被他说得有些心动,可始终还在观望当中。他知道不把长安拿下,不在原来的汉长安明堂上祭天登基,那些墙头草似的郡守太尉们,是不会彻底倒戈的。所以长安才是他的目标。 夜里官驿的门却打开了,急促的马蹄声闯进来,他辨认出是从东边来的人,急忙秉烛查看。听到动静的秋韵同时也从侧耳室中出来,正好同他打了个照面。 一个风尘仆仆的驿足进了一楼的大堂,楼下住的是呼延部的几个亲卫,他见到了,喜出望外:“崔先生可在此地?” 呼延西坨问道:“你是何人?” 驿足答道:“我自龙都将消息传给单于,既然崔先生在此,那正好将消息先传给先生听。” 站在楼上的秋韵、崔仲欢二人方知,原来是刘易尧夫妻在龙都留下的信使。既然能不经过康平的手,先上报给崔仲欢,说明这个消息对崔仲欢目前的景况很有帮助。 秋韵连忙提裙下楼,道:“信件给奴婢,奴婢带给先生。” 驿足将火漆封起来的竹筒递给她,秋韵低头看过,火漆上面印着的却是个陌生的印记,她并不识得,不由微微皱眉:“敢问这个消息是从何处传来的?” 呼延西坨看了一眼,却道:“这是大阏氏三十卫的印记吧?这上面标着的应该是十一郎。” 秋韵放了心,将竹筒带上了楼去。崔仲欢揭开来,抽出里头的布条,看了一圈,本凝重的脸色逐渐绽放了开来,若不是带着病腿,他几乎是要小跑着下楼。 呼延西坨见他那么高兴,有些一头雾水:“老崔你这是怎么了?” 崔仲欢道:“太学今年招生品评的时候,那个主考官大中正被人当中扔了靴子!” 呼延西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中正被人扔靴子,那可不是斯文扫地了!” 崔仲欢想了想,现在担任大中正的人他年轻时候还有过几面之缘,和崔家也算世交。可如今想到他被人丢靴,竟然也无法估计交情,反而是幸灾乐祸。 呼延西坨又说:“这么个消息竟然也让人驿足不辞万里送到河西?三十卫效率可真高的,将来是不是连王府后巷子里住的寡妇改嫁也能传消息来呢?” 崔仲欢说:“这可不是什么让你茶余饭后做谈资的消息。”他将那半卷绸缎卷了起来塞回竹筒之后重新用自己的封印封好递给驿足:“这个消息尽快带往河西,告诉大阏氏我看过了,也晓得该怎么做了。” 他又笨拙却欢快地扶着扶手蹭上了楼梯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秋韵不算懂政事,也和呼延西坨一样一头雾水着。她看着崔仲欢的房间又亮了许久的灯,隐隐传来些压抑的笑声,心里头就像是被猫爪子挠着似的。大中正被人扔靴子真有这么好笑么?竟然让愁云惨淡许久的崔先生高兴成这个样子! 她烹了茶便敲门进了崔仲欢的屋子,却见他就着昏黄的烛光正在奋笔疾书些什么。那个羽林中郎的空酒壶摆在案几上,被他擦得锃光瓦亮的,幽幽地反光。 听到秋韵开门,崔仲欢却笔下突然一顿,笔尖在他那张薄薄的纸笺上头立刻洇开成一个墨团。下一刻,他竟然慌张地将那羽林中郎的酒壶给推倒,欲盖弥彰地拿袖子遮了起来。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模样。 秋韵也惊了,他这幅被人撞破的模样又是怎么回事? 她放下茶壶,看着灯火下脸色逐渐变得鲜红的崔仲欢,半晌才开口:“崔先生……您是在做什么?” “没什么,我……” 秋韵皱眉:“难道您又那个了?” 崔仲欢慌忙摇头,他当然知道秋韵在担心自己偷偷复吸五石散的事情,毕竟康平指派秋韵过来照顾他,除了料理他的起居之外,还有盯着他不让他再接触那东西的缘故。可秋韵看着他这个慌里慌张的样子,更加狐疑了:“真的么先生?” 崔仲欢苦笑一声:“确实,你见过用笔来吸食?” 秋韵看着他压在袖子下的那个凸起,道:“可是您那个酒壶……” 那酒壶跟着崔仲欢很久了,可自他发誓戒散之后,康平勒令他身上也不许出现和酒有关的东西,这羽林中郎的酒壶就被束之高阁了。现今却又出现在了此处。 秋韵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阏氏嘱咐过,先生也不能喝酒。” 崔仲欢悻悻然抬起了衣袖,将那银酒壶扶起来,这才朝着秋韵摇了摇,表示是空的:“我也没有喝酒……不过是在,给我的兄长写信。” 崔伯涯……他不是早就死了么? 崔仲欢叹息道:“现在的那个中正,年轻的时候做过我阿兄的启蒙先生。但那时候我们顽皮,都很不喜欢他,他也说教不下去我们,后来考了太学,没想到现在做到了中正。”他望了一眼那个酒壶,“阿兄知道他竟然被靴子砸了,大约也会笑出声。那大中正三十年前可就是个很迂腐的人啊。” 秋韵问道:“所以先生今日知道大中正被人当中掷靴,那么高兴,是因为这个?” 崔仲欢垂了眼:“倒也并不仅仅是如此。秋韵,我记 分卷阅读187 分卷阅读188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88 得阏氏手下的那个十一郎后来是去了蔚秀园?” 秋韵点头。 崔仲欢道:“这便是了。大中正在太学品评当日被人掷靴,说明下头的学生不满。可如今高氏扩建太学,本来时为了迎合这些汉人士子的,现在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这些学生给惹急了。” 秋韵咋舌:“怎会如此?” 崔仲欢解释道:“本来不过是太学拒收胡人学生,但这些胡人学生多出自蔚秀园,一来二去,各地生徒之间口耳相传,不知怎的变成了太学拒收蔚秀园的学生。这蔚秀园本来不过是个龙都的小书院,但关键在于,院正是徐纵,徐绍的弟弟。燕南徐绍在天下士子心中的分量几何?有心人一煽动,这些学生们,很容易被煽动起来。” “有心人煽动?”秋韵将这五个字咀嚼了一番。 “泰半就是十一郎。”崔仲欢道,“不过本身那些被拒绝的胡人们,早已压抑不满。他们通过蔚秀园融入了汉人士子的群体,又将他们的不满情绪带给了身边的汉人同窗,这种情绪积累久了,学生们总需要一个途径宣泄。此次不过是掷靴而已,但这个丢向大中正的靴子,恐怕只是一个开端。” 秋韵也激动起来:“这么说来,高太后和高家很难压住龙都?” 崔仲欢苦笑一声:“本来处理日益尖锐的胡汉问题,就够高氏喝上一壶,如今还有学生来给她横生枝节,她大概已经是无暇顾及西边这几个州郡了。” 秋韵高兴地说:“这么说来,这个消息对于现在的先生来说,可是及时雨了!” 她继而为崔仲欢斟了杯茶,双手奉上:“先生的长兄泉下有知,亦会十分高兴的吧!” 崔仲欢接过茶碗,神色却有一瞬间的凝重。 高家……在十多年前还是同崔家并肩作战的战友,同为镇国公主门客,可如今却站到了对立之面。康平的一只手在龙都煽风点火,另一只手在西北蚕食鲸吞。而高熙那个坐在御座之上备受煎熬的女子,曾经也不过是高家后院里无忧无虑的娇娘。 局势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 他曾随着崔仲欢至高府做客,虽然未曾见过高熙,却也知道高巨擎对他这个幺女的喜爱之意。那时候高巨擎不过是希望将来他的女儿能嫁给一个青年才俊,过上衣食无忧的下半生,从未企盼过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大燕的太后,辅佐幼帝。 他捏着手中那个被摩挲了千百次,雕花都已经薄了一层的银壶。曾经的他不也只愿娶上一房娇妻,在羽林中郎的位置上坐到告老么?崔家有崔伯涯撑着,他一个躲在兄长羽翼之下的次子,完全不必要肩负什么重振崔门的重担,剑走偏锋做个武将也无人置喙。那个时候各个家族都过着平静祥和的日子,官员各司其职,朝堂有序运转,他亦然、崔伯涯亦然、高熙亦然,不过是整个大燕帝国中最最不起眼的众生。 但所有的一切都被他用一杯鸩酒打破了。 就算现在镇国公主和河西王已经不再追究他之前的愚钝,可他所酿成的恶果依然深刻地影响了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崔仲欢叹息一声:“阿兄若是还在就好了。” 秋韵看他眼底漫上来的落寞,安慰道:“崔先生如今已经是单于台第一谋士了,您的长兄定会瞑目的。” 崔仲欢却说:“是么?我年轻的时候,只想着卖卖力气,从未想当个谋士。做阏氏的谋士,显然还是阿兄更加在行一些。你知道么,小时候为了赶跑那个启蒙先生,都是他出谋划策,我负责实施。我从来不会管他说了些什么的,照着做肯定没有错。” 秋韵安静地听着。 “后来我入了羽林,一直做到羽林中郎,也依然没有带上脑子。上峰让我去鸩杀镇国公主,我便去了……回来的时候、”他突然咳嗽了两声,声音立刻变得哽咽沙哑起来。 秋韵观察着他的神色,心中暗叫不好,立刻奉上茶碗:“崔先生,先把这杯茶饮下吧!” 崔仲欢的神情却已经有些恍惚了。 他很少在旁人面前把自己的脆弱剥开来,反而是将自己埋藏在烈酒和五石散堆砌的外壳之中。但那些东西腐蚀了他的神智,他必须将他们摒弃,却也同时**裸地向旁人暴露了自己的脆弱。 他很少那么感性,可现在五石散药石发动的力量又一次侵入脑中,他有些不太清楚自己在嘟哝着什么,一抬手却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 他怔怔地转头望向秋韵。 秋韵已经帮着处理过很多次他药石发动的情形,瞧他突然这样情绪波动得厉害,又哭又笑的,立刻就明白过来,是他的瘾头又上来了。她一边暗恨自己方才沉浸在崔仲欢的叙述里头,没有及时发现不对,一边连忙扑过去提前按住了崔仲欢,将他压在了榻上。 她刚想说,让崔仲欢忍耐一下,她去叫呼延西坨过来。崔仲欢就在这时开始颤抖起来。 秋韵拼死箍住了崔仲欢。 在武威养了这么几个月,崔仲欢比先前形销骨立的样子胖了一圈,力气也大了,秋韵一个人根本照顾不过来。可她又不敢高声叫嚷让呼延西坨过来,因为楼下的那些呼延部的其他亲兵并不知道崔仲欢的病情,她更怕驿站中长安太守的眼线知道了崔仲欢的隐疾,对崔先生之后的谈判不利。 她一手箍住崔仲欢的肩膀,一手捂住崔仲欢的嘴,轻声安慰:“崔先生,没事的,很快就过去了,忍耐一下!” 崔仲欢尚残留着一丝意识,他五脏六腑翻滚着,从喉咙处挤出一声“嗯”。 那个酒壶依然被死死抓在他鹰爪似的手里。 房门关着,楼下呼延西坨他们似乎已经熟睡,传来阵阵此起彼伏的鼾声。而怀中崔仲欢的喉咙里头不时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像是夜枭的悲鸣。因为药石发动产生的浑身灼热之感,让崔仲欢无意识之间扯开了自己的衣带。 秋韵虽然已经不是当初第一次看见崔仲欢药石发动那样手足无措,但一个人处理现在的崔仲欢还是极为吃力。才箍了不到一会儿,就已经腰酸背痛。可她又不敢放开崔仲欢,怕他因为痛苦扭曲而弄出响动,惊扰到旁人。她压根腾不开手来帮崔仲欢把衣服重新系回去。 她只能在心底里告诉自己,崔先生的病已经越来越好了,最近几次的药石发动,间隔越来越长,症状也越来越轻,很快就能过去的,很快就能过去的。 就在她不间断的自我催眠之中,怀里的崔仲欢突然像是被戳破了气的皮筏子似瘫软了下去,原本绷紧的每一块肌肉都松懈了下来,秋韵刚刚要松一口气,本来被崔仲欢抓在手里的酒壶却因为他肌肉的放松而掉了下来,从榻上滚到木地板上。 金属砸在木质地板上,嘭嗵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响得令人发憷。 分卷阅读188 分卷阅读189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89 秋韵一惊,松开崔仲欢慌忙弯腰去捡那酒壶,可那酒壶咕噜噜滚到了案几下头。还未等她将那酒壶扒拉出来,崔仲欢的房门就被人敲响,一个呼延部的亲兵站在门口问道:“崔先生怎么了?” 他是今夜守夜的士兵。 秋韵慌忙起身跑过去将那门微微拉开一道缝,露出半边脸来,却用身体挡住了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崔仲欢,一边假装镇定地说:“崔先生已经歇下了。” 可那士兵瞧见她的样子,脸色微微一红,眼睛往里头瞟了一下,连忙偏过脸去,支支吾吾:“呃……那、那好吧。既然秋姐姐在,我就放心了……”说罢,似乎是忍着笑一般,匆忙跑下楼去了。 秋韵心中一惊,转头瞧了瞧立在室内的铜镜,才发觉方才一番苦斗,自己的发鬓歪斜,面色潮红,竟然像是做了什么暧昧的事情一般。再看躺在榻上的崔仲欢,衣襟大敞,气息凌乱,简直叫人不得不起什么绮思! 而那守夜的亲卫果真是想歪了,他窜下楼,楼下同样被那酒壶砸地声音弄醒的呼延西坨抠着脚问他:“上头没事儿?” 亲兵暧昧地笑道:“没,好着呢,嘿嘿嘿嘿……” 呼延西坨狐疑瞧了他一眼:“嘿你妈啊嘿!那是发生什么事情这么大响声?” 亲兵涨红着一张脸:“就……就那啥,我瞧见崔先生和秋姐姐两个——不对,我什么都没瞧见!” 他这话反而更加吊人胃口了,本来被声音弄醒,还迷迷糊糊的其他几个亲兵顿时清醒了:“他俩咋了啊?” 守夜的亲兵道:“我就瞧见秋姑娘头发散着,崔先生……在榻上没穿衣服呢!” 几个亲兵立刻倒抽一口凉气:“真、真、真、真的?”他们几个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儿,一听到这种男欢女爱的事情立刻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反倒是呼延西坨反应过来,呵斥道:“真个屁啊真,你给老子乖乖守夜,你们几个给老子乖乖睡觉!关你们几个小崽子屁事儿!” 几个八卦的亲兵缩了缩脖子,该睡的又缩回铺盖里头,守夜的那个偷偷斜睨了呼延西坨一眼,却见呼延西坨套上了袜子自个儿起身,咚咚咚往楼上走去。 这崔先生和秋姑娘两情相悦,呼延大人难道还要去横插一脚不成? ☆、105.第 105 章 呼延西坨站在崔仲欢的房门前迟疑了一会儿, 才挤了进去。 秋韵已经打理好了一切,崔仲欢衣冠整齐地躺着, 已经恢复了神智,秋韵则在擦拭慌乱中撞翻洒了一地的茶水。 呼延西坨叹息一声:“崔先生方才又犯病了?” 崔仲欢转过头来,扯出一个吃力的笑容:“麻烦秋姑娘了。” 秋韵没有说话, 只是脸还是一片潮红。 呼延西坨道:“下头那些小子们误会了, 我会让他们闭嘴,不到处乱说!” 河西民风剽悍, 呼延西坨的亲娘就是那种能把人上了就跑的悍妇,对于男女之事, 匈奴人也不像汉人那样保守, 在聚众喝酒吃肉的时候, 他们最喜欢把这种事情拿出来做谈资了。但呼延西坨好歹也在河东待过一些日子, 知道对于汉人来说这是关乎名誉的大事。 秋韵是个彻透彻尾汉族女子, 自然对这个很看中。呼延部的其他人不知道真相, 呼延西坨却是一清二楚的,他当下就责怪自己:“要我早点发现,过来帮忙,也不会闹成这样!我这就下去告诉他们,谁要是敢说出去, 打他丫的军棍!” 崔仲欢连忙阻止道:“本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不说清楚, 却用这种方式禁止他们去说, 他们反而会觉得确有其事。更加连累秋姑娘的声誉。崔某也是半个废人了, 这事儿也瞒不下去。何况呼延部的兄弟们又不是旁人。” 正跪在地板上清理的秋韵却突然抬起头来:“崔先生的病情,越多人知道就越危险。我不过是一个奴婢,并不能影响什么。”她的眼神坚定,“若是他们误会,就叫他们误会吧。阏氏说过这事不能再让多一个人知道了。” 崔仲欢已经在好转,这段曾经和五石散纠葛的历史就应该让它烂在所有人的肚子里头,而不是等着多年后再被人挖出来,以瘾君子之罪攻讦他的。 她笑了笑:“反正我们现在也算是河西的人了,在河西,这种事情也算不得什么的。而崔先生现在,断断不是什么废人。” 她和呼延西坨,是受命过来保护崔仲欢的,岂可让先生堕入险地! 呼延西坨也赞同道:“秋姑娘说得有理,你俩男未婚女未嫁,真要有什么又咋地!我阿娘上我阿爹的时候,他还是有家室的呢!”他长舒了一口气,复又关心起崔仲欢的病情,“崔先生这次发病可比之前好些了?” 等呼延西坨走后,崔仲欢看着一直在擦着那一小块地方的秋韵,长叹了一声,却不再说话了。 她嘴上说着不在乎,可她又不是阏氏那样,汉女壳子套胡女芯子的,她怎能不重视名誉?那些匈奴人素来口无遮拦,不知道会在后面将她编排成什么样子。 呼延西坨对礼法没有概念,她会没有么? 可秋韵迅速地整理了手中的布巾,急匆匆地收拾了茶壶告辞了。 灯中爆出一朵灯花,光线迅速暗了下去,崔仲欢合衣摊在榻上,突然感觉到后颈处有一处硬物,手探进去,摸出了那个酒壶,凉凉地贴着脸上的皮肤,已经被擦拭干净了。 * 武威的春季短得仿佛从未存在过,一出冬,天气立刻开始炎热起来,北部戈壁的热浪灼灼地烫着河西走廊,热得人一进屋就想把自己剥光。比起龙都的凉爽,这边的夏天显然有些难熬。 刘易尧一进房间就看见康平翘着二郎腿摊在榻上,她那条窄裙被撸到大腿上,两条葱白葱白的腿就露在外头,榻下放着冰,可她的腿还是热得汗珠往下不停地淌。 她手边放着一张小几,上头用木条搭了个塔,已经抽得没剩下几根了。 这游戏叫抽积木,还是当年翟融云教给他们的,从塔底轮流抽走木条直至全塔坍塌。但康平当时并没有在玩这个,反而是盯着一张布条笑得正欢。 刘易尧从榻角拿起蒲扇,看着她笑得脸都红了。 “天热得都和高昌的火焰山似的了,你怎么还笑得那么开心?”他一边欣赏着美好的景色,一边问道。 康平甩着那张布条:“十一郎倒还真没让我失望,高熙要撑不住了,太学暴乱!” 刘易尧一怔:“那么快?”他又看了一眼康平成竹在胸的表情,“你早就料到了?你当时组建你蔚秀园就是为了这个?” “那时候倒没想那么多。”康平支起身子,笑起来,“不过高熙烧了东宫之后,我就知道她能做太后,可做不长 分卷阅读189 分卷阅读190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90 久。高大臣是很厉害,可比起高巨擎还差一点。然而高巨擎之前就是这个破毛病,高家全家都是这个破毛病,我太清楚他们了。” 她享受着刘易尧的服侍,一边高兴地往嘴里头塞进一颗葡萄,“不过徐纵还真是厉害,蔚秀园才办了多久呀,就能有这么大的声望了。” 刘易尧问道:“你打算用一个蔚秀园拖死整个太学么?” 康平思索了一阵:“舍不得,我看他们挑个事儿就差不离了,接下来炮灰的事情没必要咱们亲力亲为,国中积怨已久,只要有人带个头,这场暴乱只会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但我真不想徐纵和他的弟子们卷进去。我看这事儿一出,老崔那边应该能好解决得多,到时候把书院迁到长安来。龙都稳不了多久了,那边的线也该收一收,能全身而退的,最好都全身而退,高熙她还不值得我损兵折将跟她死磕。” 刘易尧叹息一声,抬手帮康平去擦额头上落下来的汗水,康平却嫌弃他手掌热,微微躲开了。 “平平。”刘易尧的声音中带了些许的不满,“你到底在龙都还留了多少暗桩?” “死鱼!”康平的声音显然带了些骄傲,“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她伸出手来捏住了刘易尧的发髻,将那团被朔风打毛了的发往上提了提,“我一个人在龙都的时候,若是没有他们,怎能撑得住整个朝廷!” 刘易尧宠溺地笑了起来:“我错了,平平。” 康平抱着胳膊道:“知错了就给你的上峰好好扇扇。河西这地方哪哪儿都好,就是气候太极端了!我是等不及要搬到长安城里去了。龙首原上的章华台据说冬暖夏凉,骊山的温泉也是一景,我早就想着把都城迁到那儿去了。龙都那个小地方,高熙爱窝便窝。是她自己抢着要拿冯氏留的烂摊子的,可不怪我。” 看着她现在松弛的样子,刘易尧笑了一下,便任劳任怨地替她打起了扇子了。 不一会儿,外头便传来呼延丽咋咋呼呼的声音,刘易尧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康平撸得极为不雅观的裙子给扯平了遮住腿,一面才站起来吩咐门外亲兵:“让呼延娘子先等会儿。” “等不了啦大单于!”呼延丽撞开门口的亲兵一阵风似的蹿进来,一眼也瞧到了躺在竹榻上纳凉的康平,摆了摆手:“哎哟,大单于大阏氏,你们两个怎么在外间就——”可话是这么说着的,神色里头确实藏都藏不住的揶揄,眼角眉梢都是“你俩果然年轻那么饥渴”的表情。 康平任由裙子贴在腿上,一手撑着自己的脑袋一手悠悠然地打着扇子:“里头那么热,要不咱们去里头议事?” 呼延丽瞧见那一大块在康平榻下的冰块,嘿嘿笑了两下:“别了,这里凉快。我可是顶着外头那么大的日头进来给您二位送消息的。” 康平抬了抬眼皮子:“又什么消息?” 呼延丽神秘兮兮地笑了两下:“今天兰幼跟着那个吐谷浑的小子进戈壁了。这几日他俩好像走得特别近!” 康平道:“这么热的天去戈壁里头,做烤猪么?”她复又瞥了一眼刘易尧,“现在的孩子怎么回事,脑子里头想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呼延丽问道:“大阏氏,兰幼那丫头最近可没来烦你们了吧?我看姓慕容的那个小子缠她缠得特别紧。” “可不么!”她道,“他的汗位不还是匈奴人给的?娶个匈奴老婆表表忠心也是应该的。何况兰家的牧场本就靠近吐谷浑,由兰幼出去和亲,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我看等一入秋,赶紧把兰幼嫁嫁掉。” 呼延丽道:“大阏氏好谋略!”她又瞟了一眼刘易尧,讪笑起来。 相互调笑完,呼延丽才开始汇报正经事:“大单于,大阏氏,高昌那边传来消息,在青海生擒了慕容石归,高昌王想问下咱们的意思……” 对吐谷浑的事务一直都是呼延丽负责,这烈日炎炎的天气,她还真是给两人带回来了清爽宜人的消息。 刘易尧笑道:“他既然是找慕容石归寻仇,那慕容石归随便他处置。但青海只能有一个吐谷浑王,就是咱们手里的慕容乞归,我想高昌王现在也很清楚我们的底线。” 呼延丽领命,又在冰块旁贪了一会儿凉,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康平说:“青海那边这会儿应该挺凉快的吧。” 刘易尧道:“高原上么,但日头更毒。” “其实还是漠北好些,这种时日,瀚海那里也不会很热,也不会很晒,就是白天长了点。那年夏天在瀚海还是过得挺舒服的。” 刘易尧默默地看着她,舒服?那年夏天在瀚海之畔的与柔然苦战,她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皮。 更重要的是,当年的耶易于就在那年的夏末,牺牲在了瀚海。 康平翻了个身,又把裙子重新撸回了腿上,榻上的小几上那副积木被她的动作震得晃了晃,摇摇欲坠。刘易尧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康平阻止了。 那积木本来就不稳,这下更是哗啦一声全都给倒掉了。还有几根木条就势落在了榻上。刘易尧将那些散落的木条拾起来,本来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怎么还玩这个呢?” 康平说:“你进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刘易尧摊了摊手:“那也不是我给弄倒的,平平。” 康平又将那堆积木重新堆了回去,一边堆一边说:“阿尧,你看着四个木头拼起来,底座挺稳的样子,但其实我一个翻身,它说倒也就倒了,对吧。” 刘易尧:“对,龙都不也这样么,高熙以为自己笼络了高门,很稳固了,但实际上还是被你这么一推,坍得干干净净。平平,你是想说这个么?” 从小被康平用各种小玩具寓教于乐教了这么多年,刘易尧也摸清了她的思路了。康平抬眼嗔怨地剜了他一眼:“词都给你抢去了。” 可旋即她又盯着那重新垒起来的积木,托住了腮:“不对……” 刘易尧看着她突然陷入沉思,坐到了她的身边问道:“哪里不对?” 康平看了半晌,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莫非是我年纪大了,刚才这话就在嘴边了,这会儿倒是说不出来了。” 刘易尧瞧着她那顶着一张稚气的汉人脸,却故作老气横秋的样子,不由勾唇:“你老么?” 康平道:“两辈子了,加起来里外里活了四十多年快五十了。能不老吗?” 刘易尧道:“你不老,平平。你在我眼中一直都是漠北那个十六岁的慕容康平。” * 龙都中,太学选拔时大中正被掷靴一事也卷起了不小的波澜,本在水木书院读书的郑家四郎和九郎都因为这事儿给停了课,闲在家中。 冯家倒台,亲冯一派的郑侯一蹶不振,连荥阳郑氏都要和他划 分卷阅读190 分卷阅读191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91 清界限,一大家子人闲在宅邸之中,几乎与世隔绝了。 这一日却有不速之客上门。 门房禀报韩姨娘,是个自称姓马的少年郎,来找郑家四郎的,韩姨娘以为是四郎的同学,就让他进来了,谁知进来的却是马竟。 东宫失火之后,从宫内抬出不少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有宫人的,也有几个东宫侍读的。烧得都分不清楚谁是谁了,便一同陪葬了太子旭的陵寝。那夜之后马竟不知所踪,就连马家人都以为他死在了火海之中,可谁能料到他竟然好好地活着,并且身上一点儿灼烧的痕迹都没有! 六娘同马竟也有过几面之缘,自然认得他,几乎惊得说不出话来:“马都尉,你竟然还……” 韩姨娘掌家这些年,到底也长了几分见识了,立刻将马竟拉到内室,问道:“马都尉,您这样子可不好好的么?这么说来太子旭当时也没……” 马竟点了点头,却道:“长安那个确实是大燕正统,如今龙都不是久留之地,我奉了河西单于之命,安排你们西行。” 韩姨娘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河西单于到底是哪个,她心里打了半天的腹稿,最终却还是说道:“这种大事,应该去找夫郎的。” 马竟的神色晦暗了一下:“郑侯先前和冯氏走得太近,宫里那个肯定盯得死紧,此时他更应当留在龙都,以免风吹草动惊扰高氏。” 他又看向六娘:“大阏氏感念你们此前对七郎的照顾,特意嘱咐我要将你们母子四人平安送出龙都,我能力有限,其他人我也无力帮扶了。郑侯已经日薄西山,你们很早就知道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了,该怎么选择,相信早有决断。” 六娘斩钉截铁道:“我们听三姐的。” 马竟便立刻交代了一些事项,便又匆匆从侧门离开了。 待他离去,六娘坐下来,叹道:“姐夫如今在河西,正是如日中天了吧?” 九郎年纪小,懵懵懂懂问道:“二姐夫真的还活着,那二姐岂不是也在?为何三姐要救他们,还带他们到河西去呢?” 六娘摸了摸九郎的脑袋,道:“三姐姐和姐夫的总是会有他们自己的安排的。咱们就听三姐姐的,跟着马都尉走。九郎,但是这事儿,你可谁也不要告诉。” 九郎点了点头。 六娘看向韩姨娘,道:“阿姨,你也莫要担心,姐夫和姐姐肯定会把咱们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马竟受命安排韩氏母子离开龙都的时候,也把消息带去了蔚秀园。 康平到底惜才,舍不得徐纵,但太学风波一起,宫内若想采取高压镇压,矛头肯定会第一个对准徐纵。他是外地人,在龙都无根无基,并不像他手下那些胡姓贵族出身的学生那样,能抵挡得住朝廷的搜捕。 马竟见了徐纵,告诉他:“龙都不是久留之地,西燕的皇帝在长安正在筹备新的书院,希望先生可以过去。” 徐纵长叹一声:“我从燕南出来,就是上了你们那个河西王妃的贼船了!” 马竟说:“先生也可以选择回到燕南。” 徐纵道:“我从燕南出来,所秉的是济世之念。我希望普天之下所有的学子都可以平等地受到教育,而不因是胡是汉,是士族是寒门而有区分。所以我跟着王妃来到龙都,承办蔚秀园。龙都胡人聚集,我以为会比燕南好些,可不料才办学一年,就又发生这样的事情。” 马竟垂着眼睛:“先生,济世,还是要看君主的。惠帝在位时虽然不算顶好,但至少还能容留蔚秀园这么个特殊的存在。如今东燕新帝登基,蔚秀园中容留胡人学生,同新帝的想法相悖了。但长安那边,您也知道的,河西王现在摄政,蔚秀园本来就是河西王妃的主意……先生不去,相信也会有别的秉承先生信念者,追随王妃。” 徐纵捻着胡须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子,表面上瞧着老实,却也知道用这样的话来激老夫。我此前听闻东宫马都尉十分憨厚,如今一见,却名不副实。” 马竟心想,当年憨厚老实,可不就给太子旭当牛做马了?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道:“实不相瞒,学生这番话,也是王妃教我这么说的。” 徐纵道:“好吧,既然王妃在长安给老夫留了个位置,老夫自然是要过去的。只是老夫座下的那帮学生,他们是去是留,可不是老夫自己做主。” 马竟也知道这蔚秀园的学生有不少是龙都胡姓贵族,利益关系并不像徐纵那样干干净净。他们是要投奔西燕,还是留在东燕,是要经过一系列考量的。马竟也没打算把这些人一并带走。他点了点头道:“学生不勉强的。” 徐纵便叫人在影壁上张了榜,洋洋洒洒怒斥高氏有失公允,自已已经对龙都的教育业全然失望,而现在蔚秀园受到不公对待,他也无能为力,替学生争取,因此准备辞去院正一职,另谋高就去了。 贺士和桓墨混在学生堆里头看那院正亲笔书写的告示,上下通读了两边。贺士评论道:“先生果真是先生,这么些字,把高氏骂了个神清气爽。” 桓墨:“这蔚秀园开了一年,这就要解散了?” 贺士:“那难道等着高家的羽林卫冲进来把学生都给屠了?我上回借你的《后汉书·党锢列传》你也应该看完了吧?” 桓墨道:“你觉得先生准备去哪?” “基本不可能是燕南。”他看了一眼桓墨,“你是从燕南跟过来的学生,知道先生为什么离开燕南的。也知道这书院背后的主人是谁。” 桓墨:“所以先生是要去长安?” 贺士:“你会去么?” 桓墨说:“去长安还是留在龙都,这都是你们燕国的事情,我一个外国人,不便发表看法。” 贺士笑了起来:“看来你是要回国避难了?” 桓墨道:“贵国如今这样的局势,而我又姓桓,只怕留在东燕或者去往西燕,在贵国两位君主、甚至周边小国那些国君的眼中都意义非凡。这可不是前两年平和的日子了。” 桓墨说完,抢先一步笼着袖子退出了人群。和贺士混久了,他身上也沾上了贺士的那股子邋遢的土气,但好歹桓家人的根骨撑着,这么一瞧那吊儿郎当的姿势,反而更添了两分风流。 贺士本依然老农似的揣着袖子缩着肩膀,瞧他离去的背影,却不由绷直了腰杆,眼中掠过一丝寒意。 ☆、106.第 106 章 龙都太学的那场闹剧导致高熙的整个儿计划被打乱了, 原本已经提上日程的重建洛阳的计划不得不往后,这一往后推, 反而给了河西众人可乘之机。 靠近西边的几个州郡本就和龙都的关系不大亲密,经过崔仲欢的游说之后,早就动摇了七七八八, 这会儿再被龙都的局势一 分卷阅读191 分卷阅读192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92 刺激, 当下就有太守向崔仲欢递出了橄榄枝。 崔仲欢抓紧时间,在长安煽风点火, 这座西汉古都就此兵不血刃地落入了刘易尧的囊中。收到消息,康平立刻卷铺盖往东走:“再不走黄河又要被冰塞住了, 十月底有个黄道吉日正好在长安给旭安排个登基大典, 我们要赶紧到那边去!” 刘易尧:“迁都这种大事也容不得仓促, 如今长安先汉的宫殿都已经是废墟了。” 康平:“咱们这哪是迁都呀?我们就是做个样子。武威这个地儿作为西燕的皇都是绝对不够格的, 没法和龙都比。但长安不一样, 长安就算拿去和洛阳比也是长安胜出。皇帝往那一坐才能叫是正统呢。至于什么明堂啊皇宫的复建, 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们住,当务之急是在龙首原把登基大典给办了,大封文武百官,昭告天下咱们这个才是正统的皇帝,让高熙成为光杆司令!” 她一边招呼着侍从们整理物资, 一边思索着接下来的棋该如何落子,却没注意到刘易尧脸上微微不悦的神色。 刘易尧看着她有条不紊地打包了半个大单于台, 终于幽幽开口:“平平, 你把旭弄到长安之后, 打算怎么办,继续辅佐他么?” 康平:“我?不是呀。” 可没等刘易尧松一口气,康平又继续道:“摄政王不是你么?” 刘易尧掰住了她的肩膀:“平平,难道你还想辅佐他们,以图借他们完成你的大业么?” 康平一怔,旋即笑起来:“我的大业,我能有什么大业呢?” 她往后靠了靠,“我还是慕容康平的时候,不顾一切地去漠北参军,完全是因为一时的热血,也想向那些人证实,作为一个慕容氏的公主,不止只有联姻一个命运。我能为这个国家做更多。” “那你现在还想为这个国家做什么么?”他皱着眉。 在作为耶易于的那段人生中,他的世界只有杀敌,从未考虑过政治。那个时候的康平也没有想过,要让一个国家平稳运转、一个家族千秋万代,光靠击退外虏是远远不够的。 但失去耶易于的康平最终还是卷入了政治的旋涡。 刘易尧感到心痛,她的付出,慕容焕从未感恩过什么,难道还能指望慕容旭感恩么? 康平却捏了捏他的脸,提着他的嘴角,就想小时候那样逗他发笑:“我再也不会傻到掏心掏肺地对他们了。阿尧,他们都不值得。死过一次之后我已经不想再把他们当家人了,真的。” 刘易尧终于扯了扯嘴角:“那你接下去的计划是什么?” 康平正想说什么,一个侍女走了进来,报告道:“阏氏。” 那是个长了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的匈奴姑娘,头发编成一条漂亮的辫子挂在脑后,十三四岁的模样。康平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服侍郑珍容的使女。 她打量了她一番,问道:“皇后知道我们要启程去长安了么?” 使女说:“皇后想换个宽敞的马车。” 刘易尧闻言皱起了眉。 康平道:“河西没有那么多的好东西。何况皇后从龙都过来的时候,坐的也是个小破马车,那个时候可没见她有什么怨言的。” 使女支支吾吾了一阵儿,又瞟了刘易尧几眼,弄得康平都有些不耐烦了,问她:“皇后最近怎么了?难道有什么异样么?大单于这儿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使女这才道:“我近身伺候皇后,她的月事已经推迟很久了。但皇后一直说是因为之前身体不好,加上路途劳顿所以才会这样。”她一个未婚的小姑娘,说起这些事情还是有些害臊。 康平听完却皱起了眉毛:“推迟多久了?” “大半个月了。”侍女如实回答。 “你做的很好。”她说,“回去告诉皇后,我们会尽量给她安排宽敞的马车,一定不会不符合她的身份。至于月事的事情,你就当没和我说过。” 待侍女走后,康平才冷笑起来:“郑珍容倒是知道对我留心眼了啊。” 刘易尧说:“她是想做什么?” 康平道:“怀孕了吧。她想留着那个种呢。” 郑珍容嫁给慕容旭也不少年了,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原来在龙都的时候,是冯后不愿她有子嗣傍身而失去控制,所以在她的饮食中动了手脚,以至于她一直无子。但冯后死后,她离开了那个环境,又在武威好吃好喝地待着,这会儿能有子嗣也无可厚非。 康平叹道:“看来冯后待她也没有那么坏。” 刘易尧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康平自然知道刘易尧在担心些什么,她宽慰道:“你放心吧,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心软的人啊。我们都知道这个孩子要是活下来了意味着什么,旭也知道,郑珍容也知道。她或许真不该感谢冯后对她的仁慈,如今还得再受一份苦了。” “我不欠慕容家什么,一点儿也不欠了,但他们欠我的很多,半分都没有偿还给我。阿尧,我一直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哪!”她笑了起来。 “平平,对不起。”他突兀地说。 “怎么突然对我道歉?”康平问道。 他走上前来将她拥入怀中。康平的头发上带着好闻的香膏的香气,同他幼年时闻到的一般无二,这么多年的沉浮中她早已不再是原先漠北那个恣意的少女,可她依然保留着多年的习惯。那香气窜进刘易尧的鼻尖,使他觉得无比的安定,又有一丝的不甘。 “按理说,这些事情就该是我来做的。可是从漠北到龙都再到这儿,我无时无刻都在你的羽翼之下,我很愧疚,平平。” “你在瀚海替我挡了一箭,这还不够么?”她笑起来,“何况是谁规定的只能由你保护我,而不能由我保护你的?倘若我只是个深闺之中乖乖待嫁的公主,你还会喜欢我么?” 刘易尧想起前世初见之时她映着明光铠的璀璨笑容,摇了摇头:“对,我喜欢的就是这样光芒四射、杀伐决断的你啊,平平。” 康平笑着跳了起来,挂在了刘易尧的脖子上:“这就对了嘛。胡汉问题解决不了,江北的百姓始终水深火热,真把权柄交到慕容旭那小子手里他能搞得定么?” 刘易尧说:“我都不一定能搞得定。” “但你至少不会像慕容焕和慕容旭那样和我对着干,对吧?”她在刘易尧的耳边咯咯笑,“阿云讲,不怕熊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你肯定不是猪队友的,对吧?” 刘易尧托住了康平:“怎么会是!” 康平突然一口咬住了刘易尧的耳垂:“你说郑珍容都有了,我这儿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呢?” 看着他的耳垂蓦然红了起来,康平轻声地叹息道:“你知道么,我们原来有过一个孩子的。” 刘易尧一怔: 分卷阅读192 分卷阅读193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93 “什么时候……” 康平道:“你死了,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你。但后来也没保住。”她依然笑着,睁着那双水汪汪的眸子,却叫人看不清有什么情愫。 刘易尧一时语塞,几乎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康平却纠缠他起来,笑着和他说:“想什么呢,要真活下来了比你现在都大,你见到他的时候该怎么说,跟他讲:‘我是你老子’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她都要笑出泪花的样子,刘易尧恶狠狠地压住了她的嘴唇。 郑珍容如愿得到了她想要的宽敞马车,同时,在抵达长安的当天,她推迟了一个多月的月事终于又来了。 迁都仓促,整个长安依然笼罩在陈旧之中,几百年前西汉华贵的宫殿被时光无情刻蚀,仅能窥见一小片当年大汉王朝的盛况。然而随着未央宫中沉寂了数百年的钟磬再次敲响,人们似乎看见了这个古都的重生。 因为月事,郑珍容疼得直不起腰,坐在赶制的皇后车辇上,穿过长长的永巷。康平的车辇跟在她的后头,一路走进了椒房殿。 她看着椒房殿红色的涂墙,对郑珍容说,“这是汉代皇后的居所,时间仓促,整座未央宫无法完全翻新,不过椒房殿倒是粉刷过,依然用花椒涂墙,椒者多子,这座宫殿冬暖夏凉,对你的身体也很有好处。” 郑珍容脸色发白,却还是咬牙道:“多谢阏氏。” 康平关切地说:“我记得你之前的月事没有这样的毛病,不若我请少府医工来给你看一下。过几日就是登基大典,你作为皇后不能出任何的纰漏。” 郑珍容咬住下唇,方想拒绝,但康平沉静的眼神里却透露出了不容拒绝的意味。她从喉咙中继续念出了几个字:“那么,有劳。” ☆、107.第 107 章 登基大典需要准备的事务繁琐负责, 刚刚结束外交工作的崔仲欢又一次投入到了筹备登基大典之中,这一回, 他换了个官名叫“尚书令”。 龙都的朝堂沿用旧制,尚书台的长官为尚书令,在三公之下, 但到了长安, 康平未再设置三公之职,而是直接分为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中书、尚书的地位一下子高了起来。 崔仲欢以为康平不再设置三公, 是因为她经历过三公之乱,不想在西燕重演这样的悲剧, 因此撤销了司空、司徒、太尉之职, 却不知道康平设置三省, 纯粹是照搬翟融云的手记。 那本曾被藏在睿王烈府上的翟融云手记也随着康平被带到了长安。她可一点儿也没忘了破译好友身前的著作, 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她发现翟融云留下的“三省六部”格局, 惊为天人,遂拿出来直接用在了长安的朝中。 尚书台下工、刑、礼、户、兵、吏各司其职,参政议政井然有序,而尚书台外,门下中书相互制衡, 三省长官互相牵制,杜绝此前三公权力过分集中而架空皇权的可能。 为了这个登基大典, 崔仲欢忙得是焦头烂额, 幸好新任的礼部尚书就是原先长安的地方长官, 对龙首原、明堂什么的都很熟悉,倒是为他分担了不少。 新朝建立,百官之位还有许多空缺,好多大员都身兼数职,再加上从河西来的那些匈奴贵族不习惯汉化的官职,整个朝堂一度一团乱麻。 慕容旭不过是个花架子,摆在龙椅上供人瞻仰的。他自己倒是已经接受了这一命运,所有的政务全都丢给康平和刘易尧处理,看着康平埋首在一堆奏折之中,刘易尧都有些心疼。 她同崔仲欢事无巨细,一条条核对登基大典的流程,这时秋韵走了进来。她如今暂领掖庭令一职,但慕容旭的后宫只有郑珍容一个,她这个掖庭令没有后妃要管,自然一门心思投在了后勤上。 康平抬眼看了眼她,笑道:“你穿着的这是新制的女官服?” 秋韵答道:“赶工出来的,不算细致,但外面看起来还好。”她翻出袖口向康平展示了一下袖子内的线头,“但现在绣房也只能做成这样了,文武百官的衣服第一批已经赶制完了,这是陛下的礼服,阏氏过目一下?” 康平只是随便扫了一眼:“也没必要那么细致,我们现在穷得很,钱都要花在刀刃上。”她又问道,“禁卫的安排如何了?” 秋韵答:“宫中的禁卫是刘奕平在负责,宫外巡视则是贺赖孤。” 康平看了一眼一旁埋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崔仲欢,说:“崔先生倒是对羽林卫有经验,可惜他现在太忙了,已经无暇顾及安保方面。我们手里的人还是太少!” 内阁全都是从河西跟来的匈奴人,对这个朝堂的运转方式一知半解,康平不想再建立一个全是胡人的政权,可她手中的汉人不过就崔仲欢这么几个。她又问:“徐先生安顿下了么?” 秋韵道:“先暂时安排在宫内了。” 康平说:“高熙一件事是做的对的,扩建太学,只可惜她用力错了方向。”她转向崔仲欢,“崔尚书,你说呢?” 崔仲欢:“若要组建朝堂,光有君没有臣也是不可能的。此前在龙都蔚秀园不是已经试过盲选生员?这次在长安太学也可以用这种方式。徐先生已经做过一次,应当也是驾轻就熟了。” 康平:“嗯,说的不错。看来徐先生一到长安就得忙碌起来了。秋韵,你去通知一下徐先生,太学的事情交给他全权处置。对了,他的学生们都跟来了吧?十一郎也来了吧?” 秋韵说:“来了,十一郎现在不方便来面见阏氏,但托我告诉您,桓墨回国了。” 康平闻言,看了一眼刘易尧。 刘易尧对桓墨这个人不熟悉,微微有些迟疑,但将那姓氏在脑中一过,顿时一根弦绷了起来:“桓十七郎?” 康平冷笑了一下:“这个节骨眼上回国,到底是真担忧燕国的局势不稳牵连到他,还是因为楚国的局势也不稳了?” 崔仲欢道:“至少目前楚国还没有什么动静。” 康平用手掌托住了脑袋:“楚国要一直能维持住四家共治的局面倒也好了,至少我们不用去忌惮他们。但这平衡一旦打破……老崔,你说我们要不要先高熙一步,拉拢桓氏?” 她面前一堆纷繁复杂的政事,国内有之,国外有之,摊在她的面前全需要她一人处置,他道:“高熙不见得会意识到这一点。” 康平说:“但高大臣没准呢。不行,得派个使臣到楚国去,就十一郎吧,他和桓墨熟。” 安排完楚国的事情,她又开始问秋韵一些细节,同时和崔仲欢核对,直至深夜。 崔仲欢走后,康平叫住了秋韵,突得问道:“秋韵,我这两天听见呼延部有些传言,说你和崔尚书之间发生了什么,确有其事么?” 秋韵自从当上女官之后, 分卷阅读193 分卷阅读194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94 越发稳重妥帖,但听了此言,顿时脸上一片绯红,半晌才道:“那不过是个误会,那天崔先生突然发病,我没来得及叫呼延大人帮忙,却被呼延部的别的亲兵看去了,他们不知道崔先生的病情,理解错了。” “你就让他们将错就错?”康平挑了挑眉。 秋韵的声音已经渐渐低了下去:“总不能将崔先生的病公之于众吧……” 康平“嗯”了一声,突的,她说:“那你和崔先生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 秋韵连忙道:“我同崔先生之间清清白白!” “没什么也被你那帮呼延部的小子们说的有什么了。”她道,“既然你肯替崔仲欢背下流言,心里对他总归还是有点什么的吧?” 秋韵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只是按照阏氏的吩咐办事,不敢对崔先生有什么肖想!崔先生对我也是清清白白!” 瞧着平时伶俐的她现在只会翻来覆去说“清清白白”四个字了,康平叹了口气,道:“我看你和老崔都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你的出身是不行,可你现在也是掖庭令了,三品女官,没有配不上他的。” 秋韵张了张嘴,又低下了头。 康平说:“你又不是呼延丽,不在乎这些。这事儿是老崔惹出来的,我会叫他负责。” “不!”秋韵突然道,“阏氏,我真的不奢望什么,崔先生是清河崔氏出身,而我纵使现在已经是女官,依然是寒门小户……” “你怕崔家容不下你?”康平敏锐地抓住重点,“秋韵,这儿可是西燕,你那户籍是东燕的户籍。在西燕可没什么五不五姓、寒不寒门。何况崔仲欢还真能和清河崔氏有联系么?” 秋韵侍奉了她多年,一直兢兢业业,她不好好安顿她的终身大事,怎么对得起秋韵这些年的付出呢? 可秋韵却说:“崔先生虽然离开了清河,但他心中,始终还是将清河崔家放在最高的位置上。阏氏,他心里那道坎儿过不去,一直觉得自己愧对清河崔氏,愧对他的兄长,他在赎罪。他不会去考虑这些事情的……” 她自己说着说着,心里头油然生出一股绝望来。崔仲欢提起他大哥时的悔恨和泪水像是锤子一样砸在她的心上。他像是一个负着沉重背壳的龟禹禹独行着,十二年前的冲动酿成的恶果刻在他的背甲上,将他日日折磨。 他确实不想也不敢再考虑男欢女爱的事情了。 康平看着秋韵低着头,面前的地板上已经滴落下了一颗水珠,竟然也生出一股无力之感。她将秋韵拽起来,道:“算了,我姑且也不掺和你们这事儿。老崔的坎还得老崔自己去迈,他天天把自己塞在工作里头也不是个事儿。但现在我还真不能缺他这个工作狂。” 她伸手,温柔地替秋韵抹去了脸上的泪水,“你若是暂时不想考虑这事,那就先把心放在掖庭吧,掖庭的事情也很多。至于呼延部的那帮小子——真是闲得没事儿做了不成,不若塞到贺赖孤手底下磋磨磋磨算了!” 秋韵破涕为笑:“娘子,”她换回了之前在郑家对康平的称呼,“秋韵此生能遇见您这样的主子,不枉过了。” 康平拍了拍她的肩头:“那就给我好好干活!” 待秋韵走后,刘易尧却凝眉了:“秋韵说的老崔赎罪那件事……” 康平道:“错不了。崔仲欢这辈子这样大起大落,现在是什么在撑着他?不就是对清河崔氏的愧疚么。” “那你想要翦除世家的事情,他会支持么?” 康平舒展地笑了:“我也不是翦除世家,只是现在世家的发展太冗余了。这哪是书香门第,都给窝成大地主了。诚然,世家出身的有识之士很多,朝堂不可能对他们关上大门,我说的翦除世家,是要翦除世家之间盘根错节的联系。否则他们就会发展出如今楚国那样的局面。” “我记得你之前并不是这样想的。”刘易尧道。 康平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这还是今天桓墨回国的消息给我的启发。” “这么多年我也不是闲着的。君主玩的就是平衡之道,三公平衡,官民平衡、君臣平衡,咱们这儿还要算一个胡汉平衡。一旦平衡打破,整个国家就会像积木一样轰然坍塌。所以要维持长治久安,首先要走到一个更容易保持的平衡中去,而不是在现状中战战兢兢地□□。我前世没有意识到这点,走得过头了。老祖宗百年都没能实现的汉化,到我这儿也不能一蹴而就,到高熙那儿,更是不能。我把世家捧得太高,触怒了胡人,才沦落到那样的下场。否则你以为光冯后、光慕容焕能扳倒我么?” “高熙现在在走我的老路,我在这路上跌倒过,自然知道该怎么给她使绊子。而我既然知道这路哪里有绊子,也要清楚怎么能避开它。”她笑起来,“哎哟,怎么,说得你听得都痴了?” 她伸手摸了一把刘易尧冒出了青茬的下巴,诱惑似地舔了舔嘴唇:“我可就喜欢你这一脸崇拜的眼神!”说罢,她拽着刘易尧的领子吧唧亲了一口。 * 旭在长安登基的消息传到龙都,高太后气得三天吃不下饭,她未涂蔻丹的素净指尖划过一片州郡:“这儿,这儿和这儿,都是刘家的了?” 高广寻看着她苍白的指节微微颤抖,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道:“河西不过一群蛮子……” 高太后却将他的手一把甩开:“蛮子!蛮子占了整个儿关中!” 高广寻看着她满头的珠玉几乎都要抖落下来,她本就长得瘦小,高耸的发髻更加让她头重脚轻,似乎脖子在下一刻就会折断。他上前一把抱住高太后,将颤抖的她压进怀里:“冷静些!” “母后……表兄?”身后稚气的声音响起,高广寻浑身一凛,蓦然松开高太后,机械地转过头去,却见穿着龙袍的慕容暄站在门口。 高广寻立刻说:“陛下,太后的身体有些不适,您过来宽慰下她。” 慕容暄没有穿鞋,光脚走在木地板上,乖巧地贴着依然浑身发抖的高太后坐了下来。他年岁尚小,看不懂地图,只瞧见自己的母亲紧紧拽着那羊皮的图画,面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 “母后,您为什么生气?”他懵懵懂懂地问。 高太后的呼吸尚未平复,只是道:“母后没有生气。” “母后是听见宫人们在背后说你生气么?”慕容暄问道。 高广寻:“宫人们说了什么?” 慕容暄如实答道:“他们说母后和表兄,不像姑侄。” 高太后眸中顿时升起一片寒意:“谁说的?” “宫中的人都在说。我问他们,不是姑侄,那又是什么,他们却不肯告诉我。” 高广寻立刻和高太后交换了一个眼神。 高太后亲亲抚着慕容暄的发冠,声音中藏不 分卷阅读194 分卷阅读195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95 住的虚弱:“你莫要听他们胡说。从小到大,你表兄和母后如何,你都是看在眼里的,不是么?” 慕容暄答了一个“嗯”,高广寻立刻上前来抱起他,“陛下,时辰不早,明日还要上朝,还是早些歇息吧。”他挥手招来宫人将慕容暄抱下去安顿,又转头去看高太后。 高太后将头上的那些发饰一股脑儿拆了个干净,满脸的疲惫不堪。 他走过去用玉梳梳起她的头发,半年前那还是一头绸缎般的青丝,如今却掺杂了几根明显的白发。 她还未到三十岁…… 高广寻将几根白发悄悄拉断了,藏入袖中。高熙却说:“我是哪里做错了?” 她靠在高广寻的身上,皱着眉,眼尾已经有了明显的纹路:“长安那边也把太学扩起来了,还开了个叫‘畅新书院’的,听说豫州的几个世家都开始蠢蠢欲动了。可为什么我们的水木书院与太学,就会遇上这样的事儿?”她实在是想不通。 “治国本不是一件易事。”高广寻道。 “我筹谋半生,贱若蝼蚁,做小伏低,才从冯氏手中将着江山夺下交到我们儿子的手里,我却没法替他守住!”她指着那羊皮的地图,河套平原内几个州郡都被画上了标记,“刘易尧的军队现在到哪里了?他们可真是半步都不停!这边刚刚办完登基大典,那边一支精锐就开赴关中,当初将他疏漏,是我和冯氏共同的错!” 高广寻道:“刘易尧不一定能拿捏得住他阿耶留下的那十二万河西部落兵,加上他们长途行军,就算让他们到并州,也不一定有战力拿得下。龙都这边各个胡姓家族的兵力加起来也比河西的多,咱们代北还有人。” 他替高熙一笔一笔算着现在手里能用的兵和将,看着那不断累积的数字,高熙满面的愁容才微微消散一些。 高广寻又道:“何况这次刘易尧亲自领兵东征,留在长安城的是他的那个王妃,她不一定镇得住旭。” 高熙却冷笑起来:“广寻啊广寻,你真的觉得她镇不住么?” “她不过是个女流之辈……”高广寻道,“我同她也接触过几次,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高熙闭上了眼睛:“自慕容康平开始,你算算,这个国家多少年了,实际上是女人掌权的?慕容氏、冯氏、我,广寻啊广寻,你岂敢低估女人!” “你们男子总是以为女子玩不动权术,可事实呢,我们真的玩不动么?我从未敢低估冯氏,现在我也不敢低估那个郑氏!因为我自己就是女人,我知道女人能做成什么样子。” “我逼宫那日,朱雀门前羽林虎贲鏖战,东宫大火死了多少人?她却能神鬼不觉地将旭和郑珍容带出宫去,带到长安去扶成皇帝!光这一条,你就绝对不能低估她!” 高广寻看着她眼底沧桑的笑意,竟然一时有些怔忪。 高熙摸着从她头上卸下来的金冠步摇,这将近一年的垂帘听政让她像是老了十岁,就连声音也不复之前的娇软:“你说,我的敌人是刘易尧,可没准,我真正的敌人,是她呢。” 而此刻被高熙定性为“真正的敌人”的康平,也焦头烂额地忙着新建立的西燕国事。 慕容旭的登基大典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忙死人的日子还在后头。刘易尧带着河西精锐朝着东燕进攻,而她在后方必须作为一个坚实的后盾。 “主上。”贺赖孤将一个小竹筒呈上,康平扫了一眼上头的火漆就知道又是刘易尧传回来的家书。 她收了竹筒,正准备让贺赖孤离开,却在他转身的一瞬间瞥见了他耳后一道浅浅的伤痕。 贺赖孤一直保持着蓬松的发型,一头浅色的卷发在脑后扎一个揪,但那道伤痕似乎极为狭长,就连他那头卷毛都遮盖不住了。她叫住他,问道:“你耳朵后面怎么回事?” 贺赖孤抬起那双灰蓝的眼睛,只是道:“无妨。” “这世上竟然还有能伤你的人?”康平挑了挑眉,本欲戏谑,却在话音刚落之时想到了重点,“罗阿斯来找你了?” 贺赖孤的身形微微一顿:“这事儿我能处理,请主子放心,绝对不会有任何纰漏。” 康平凝眉:“我不是不信任你,但你也知道如今西燕正是用人之际,三十卫是我最后的底牌,一个都不能少。我不管那些罗阿斯有什么禁忌忌讳,贺赖师傅既然从漠北那会儿就跟了我,他就不是罗阿斯,你们也和罗阿斯没有半分关系。懂么?” “我始终明白。”贺赖孤道。 康平却又托着下巴,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贺赖孤那双灰蓝的眼睛里始终是坚毅的神情,看不见丝毫的松动。主仆这么多年,她当然了解贺赖孤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不可能轻易就这样受伤的。 她突然道:“何况你身上除了罗阿斯的武功之外,还有别的功夫不是么。我还真不信你打不过罗阿斯。你这伤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贺赖孤没有动。 康平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扣动,清脆的响声伴随着烛火的跳跃在书房中回荡。 半晌,她盯住贺赖孤的眼睛:“我知道你对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很看重,我也不是在责怪你把自己弄伤。但我也要你明白,贺赖师傅走了,你现在是三十卫的支柱,你的兄弟们都盯着你呢。你的伤,绝对不能让他们看见。” “属下明白。”他蓝色的眸中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神色。 “我也不是在教你们做冷血无情之人。我也知道你看着冷淡,实际上根本就不是什么冷血无情之人。但有时候你需要权衡。”她淡淡地道,“不管从功夫还是从出身,刘奕平都不可能是和三十卫一路人。” 听到此言,贺赖孤的眼中仿佛卷起风暴:“主上……” “你是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康平笑了起来,“你主子我从来就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108.第 108 章 对于三十卫中每个人的来历, 康平虽然不多过问,却不代表她不会知道。 贺赖孤是贺赖师傅最喜欢的弟子, 孤,就是一,康平给他起这个名字的时候, 实际上是按照贺赖师傅起名字的尿性来的, 这其实就代表着大弟子的意思。但贺赖孤并不是贺赖师傅收的第一个徒弟。 他是吐火罗人,天生一张娇妍的面容, 像是个小姑娘一般,四五岁就开始了被不断贩卖的生涯, 从吐火罗一脸往东, 不知道经手过多少个主家, 侍奉过多少变态的男人。从下九流的商贩到柔然的可汗, 他在他们的床榻上被束缚过, 最终也能逃得出来。他早年的经历不可谓不传奇了。 贺赖师傅见到他的时候他才十五六岁, 那时候就已经一身奇奇怪怪的功夫,全都是一路逃一路学的,贺赖师傅管他叫“野路子” 分卷阅读195 分卷阅读196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96 。 但就是因为这些逃亡的经历,让他成了一根学习罗阿斯暗杀潜行术的好苗子,他学得很快, 比旁人更努力,更拼搏, 照理说他长得这样惹眼的漂亮, 是不适合做暗卫的, 但他依然能成为三十卫的首领、贺赖师傅最得意的弟子。 康平不会去问他的过去,他也绝口不提他的过去,但任谁都能想象得到,贺赖孤有着这样一张让康平都妒忌的面孔,却是孤苦的出身,他的童年该会有多么悲惨。 她也知道,就是因为他悲苦的童年,他会比任何人都更加珍视三十卫这个大家庭。他表面上看着清冷,一双灰蓝的眸子总是波澜不惊,但他却是三十卫里最重情的人。 贺赖孤出了大殿,因为避人耳目,在宫禁内时并不带那对双刀,此刻往腰后摸去,触手空落落的一片。他一怔,抬手挑开了束发的缎子,一头随意的卷发披散下来,将那道耳后蜿蜒的伤口盖了个严严实实。 康平猜得不错,这伤确实是为刘奕平所受。 刘易尧的书信抵达长安的时候,更鼓已响,全城宵禁,宫门也已经阖上。但摄政王的书信不容怠慢,他亲自将这一薄薄的竹筒送上龙首原未央宫中。 宫门下钥后,刘奕平回到掖庭临时的宿舍,发现一个不认识的人在等他。 “你是何人?”他问,却没有提高警觉。如今他统领禁宫宿卫,暂代羽林中郎一职,负责保卫整个未央宫内的安全,而未央宫外则有贺赖孤带领五部匈奴精兵值守。宫墙上更是有三十卫在暗中日夜巡逻,他信得过三十卫和贺赖孤的本事,并不认为会让什么奇奇怪怪的混进来。 “贺赖十九。”那个人答道。 他长着一张异域的面孔,穿着扎腰的夜行衣,背着两把弯刀,脚步轻得如同狸猫。 三十卫很少以真面目示人,刘奕平更是不可能见到全部三十个人,那人自报家门,名字的格式和他印象中三十卫的编号一致。加上巡逻了一天他有些困倦,也未曾多想,便随意地说道:“你换岗了?坐吧。” 他点了灯,煮上茶。复又问道:“你到我这儿来是做什么?” 那个贺赖十九郎说:“我有消息给贺赖孤,但我找不到他,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刘奕平刚想说贺赖孤此刻应该在巡逻宵禁,但他蓦然一顿,话到了嘴边却是笑着:“我还以为他会和你一道。你们不都神出鬼没的么?” 那个贺赖十九郎笑了一下:“是么?可你不是贺赖孤的徒弟么?” 刘奕平的手心顿时冒出一串的冷汗,他装作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十九郎”背后的弯刀,故作冷静地为他斟茶,一边否认:“我怎么可能是他的徒弟?我光知道他功夫高,可实际上,他的半个把式我都没见过,也从没见他和人交过手,都不知道是不是真高手呢,我干嘛要做他的徒弟?” 说罢,他又笑眯眯地说道:“你要找贺赖孤的话,我帮你去宫门查一下。就算是他,进出宫也要登记。你喝茶啊。” 那人和善地说“好。”旋即却跟了出来。 刘奕平刚刚领着他走出天井,突得问道:“你刚才说你是哪个?十九郎?” 那“十九郎”眯着眼,正要回答是,却发现刘奕平手中多了样东西。电光火石之间,他抽出了身后的弯刀,画着月轮朝着刘奕平劈砍而去。 刘奕平躬身一躲,手中的信号弹却在那一瞬间脱手出去蹿上夜空,发出一声尖锐的哨响。 那人看见他的步法,眼睛紧缩,口中用西域不知道哪国的语言说了句什么,一对弯刀便如同两条游蛇般盘绕上来。 刘奕平脑中仿佛有一根弦铮然断裂,他提气拔腿便跑。 幸好他及时想起,真正的十九郎应该是余香楼里的那个小二,是个汉人,而非西域人。而且所有三十卫并不会直呼贺赖孤的名字,而是叫他“卫长”。 那人是罗阿斯,为清理门户而来。 贺赖孤教过他一点潜行之术,他学成了个三脚猫,也触犯了罗阿斯的禁忌,这罗阿斯肯定要置他于死地,但也正是因为跟着贺赖孤学过一点,他清楚罗阿斯的套路,才让他躲过那个人的第一击。否则只怕现在他的脑袋就已经挂在罗阿斯的弯刀上头了。 他清楚地知道罗阿斯功夫的诡丽和杀机。那人提着刀踩着骄矜的步子,几乎是漫不经心地追赶,而他不敢多用罗阿斯的步法,此刻不过是慌乱没命地逃窜。 他不知道值班的三十卫在哪里巡逻,这是这个未央宫中的机密,就连慕容康平本人都不甚了解。但他猜测三十卫应该集中在内宫的范围,因此在扔出代表着撤退的信号弹后,他开始往外宫跑去。 罗阿斯似乎并不想立刻杀他,他不紧不慢地跟着,时不时用冰凉的利刃鞭策。刘奕平知道他是想从他身上获知三十卫的所在,他在等三十卫的人来营救他好让他一网打尽。那他更不能叫罗阿斯发现了。 他一路奔逃,挑的尽是无人巡逻的小径。未立庭燎的路上,他几乎是跌跌撞撞,艰难地维持着平衡,心若擂鼓。而远方天际的星河如同贺赖孤灰蓝的眸,冷静自持地看着他的狼狈。 有时候一队巡夜的羽林就隔着墙从他们旁边走过,整齐的步伐回荡在空旷的未央宫里,却从未发现他们。刘奕平这两年跟着刘易尧也经历了不少风雨,却从未直面过这种可怕的光景。他甚至想起初见贺赖孤那次,他轻松地将他压制,冰凉的刀刃贴着他的脖颈,只再往下用力一分,他的血管就会在削铁如泥的刀口下断裂。 贺赖孤那会儿没杀他,但他早已领教过这罗阿斯功夫的可怖。 他很快跑到了尽头。 那是一座废旧的宫室。西燕国库空虚,财力大部分投入进东征,慕容康平带着慕容旭入主的时候只翻修了少数几个宫殿,外围的宫室几乎还处于半壁倾颓的状态,黑魆魆如同鬼蜮。但刘奕平身为禁宫宿卫长官,自然将所有宫室路线熟记于心,他蹿入殿中,沿着墙下的阴影,想象着自己是一条蛇,贴着墙悄无声息地往里走。 罗阿斯的步子踩在陈腐的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旧宫室中反而叫人分辨不出声音的来源。追赶了这一路,他也看清了这刘奕平不过是习得一些潜行术的皮毛,因此并未将他放在眼里。他在黑暗中用那双猫一样碧色的眼睛打量着这片宫室,意识到刘奕平是在将他引开。 他的唇边立刻带上了些血腥的笑意。 但很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讯息。 刘奕平贴着墙面觉得自己几乎成了一只巨大的守宫,危机感让他几乎腾不出脑袋去思考别的东西,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刀兵碰撞的声音。 罗阿斯不至于蠢到把自己的两把弯刀撞在一起 分卷阅读196 分卷阅读197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97 。 他朝着发出声响的地方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武官制服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他腰上挂着长安宿卫统一的雁翎刀,月光从他他板带上的铁质腰牌反射回来,带着冰凉的寒意。那把雁翎刀此刻被罗阿斯用双刀扣住,两人僵持着。 夜色勾勒出了他精致绝伦的轮廓,叫刘奕平心头一沉。 娘的,他往这处跑,将罗阿斯引来,就是为了叫贺赖孤他们避开。谁知道这蠢货竟然自己撞到枪口上来! 贺赖孤显然刚从宫外进来,人前他是虎贲中郎,人五人六的,外出办公的时候从来不会背那两把弯刀。手中的雁翎刀是宫中统一发的,质量低劣,也就吓唬吓唬坊间流窜的宵小,在罗阿斯这种高手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罗阿斯的目光转到了贺赖孤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没想到他竟然长得那么漂亮。就在他惊艳的这一瞬间,贺赖孤脚底轻移,从两把弯刀的桎梏中剖出一道罅隙。 然而雁翎刀并不顺手。 罗阿斯的双刀划出一道流丽的星光,步步紧逼,贺赖孤单手持刀抵挡,另一只手在背后做了一个撤退的手势。 刘奕平知道他看见他了,他死咬嘴唇,也不管藏匿自己,直接往梁上蹿去。 贺赖孤的眉心几不可见地皱起,但他全神贯注地投入在和罗阿斯的缠斗之中。两个人的武功路数极为相近,罗阿斯的功夫是只管杀人和潜行的,却没有几招是防守的招式。那罗阿斯步步紧逼之中却发现眼前的贺赖孤偶尔还会用一些奇怪的防守姿势。 刘奕平蹿上房梁,年久失修的宫殿,大梁都被白蚁蛀空,他手脚并用地爬到梁上。木结构椽接的零件咬合紧密,层层叠木的藻井在他的叩击下发出沉重的闷响。他无暇观察下头的战况,而是一路摸到了白蚁的巢穴,往下头大吼一声:“喂!”旋即用力将那一处腐朽的椽子掰了出来。 雕花的藻井发出吱嘎一声痛苦的巨响,朝下重重坠落! ☆、109.第 109 章 藻井掉下来的时候扬起的巨大灰尘叫刘奕平根本睁不开眼睛。巨大的坍塌声之后是死一样的寂静。他扒着大梁落在一堆枯木之上, 刀兵之声消弭,星光如利刃割在他的脸上, 半晌,突然有靴底踏着碎木的声音靠近。 他松弛下来。罗阿斯穿的是软底的靴子,但办公回来的贺赖孤穿着的是硬靴。 贺赖孤将他从废墟里头拽出来, 神色中看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东西。刘奕平用手挥掉口鼻前的灰尘, 问道:“那人呢?” “跑了。他今夜应当不会再来,但下次回来只怕没这么简单了。” 贺赖孤的神色有些凝重。 刘奕平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分明发消息提醒三十卫不要靠近。 贺赖孤说:“我刚从宫外回来。” “他是想把你们都杀了吧?”他拍拍胸口, “幸好我警觉,没有透露出一点你们的消息。那帮人, 现在清楚你们有多少人么?” 贺赖孤思索了一下:“他们应该不知道。” 刘奕平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我看他的样子, 好像也就知道你和十九郎。幸好我见过十九郎。”他将当时罗阿斯扮作十九郎诳他话的场景给贺赖孤仔细地说了一遍, “多亏我没有信他, 否则所有的兄弟都要暴露了!这帮西域人真是死脑筋!”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土, 看向贺赖孤:“你这么晚进宫,是公干?” 贺赖孤淡淡道:“单于给主上的信件到了。” “那你递了么?” “尚未。” “阏氏应该就在宣室殿。”他说着,两人走出宫室,殿前荒草丛生,冷月如霜。刘奕平抬眼看见贺赖孤的发丝一缕缕贴在耳后, 颜色有些异样的深。 他大惊:“你受伤了?” 贺赖孤没有回头。 刘奕平大惊,窜上前去跳着勾住了他的脖子, 一股血腥气冲入他的鼻尖, 他这时候才发现贺赖孤手中的那把雁翎刀以及只剩刀柄。 “必须报告阏氏!”他说。 贺赖孤将手中半截刀柄往地上一掷:“这事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和主上无关。” 刘奕平瞪大了眼睛:“她难道不是你们的主子?她享受你们功夫带来的好处,这事儿就不用管了么?” 贺赖孤漫不经心道:“这种小事何必麻烦主上费心。” 她确实是三十卫的主子不错,但三十卫并不需要她事无巨细一一关照。在大慧觉寺蛰伏的那些年,三十卫一样有条不紊。 刘奕平怒道:“那你现在这个样子去见阏氏,你看她过不过问!” 贺赖孤转过头来挑挑眉:“宫中出现罗阿斯,难道不是你羽林中郎的失职?幸好这个罗阿斯是冲我来的,但若是下回,罗阿斯是冲着圣上、皇后呢?他们可是随便谁只要有钱就能买来的杀手。” 他幽蓝的眸子沉静平和,耳后的血迹让他的美貌更加上了一抹诱惑。刘奕平盯着他,心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他怒气冲冲地说道:“对,是我的过错,我认了。我这就去向阏氏负荆请罪。” 贺赖孤朝他勾了勾手:“免了。罗阿斯和三十卫说到底就是门派之争,走吧去你那儿。” “干嘛?” “换个衣服。我总不能这样去见阏氏。” 刘奕平最终还是接受了他的处理方法,把他带回自己的宿舍换上干净的服装。但他还是不禁要问:“那罗阿斯继续追杀你们该怎么办?” 贺赖孤道:“现在在明处有官职、且需要抛头露面的只有我一个。凭剩下的几个人的身手,完全可以躲过他们。而且罗阿斯甚至不知道我们究竟有几个人,他也查不到,更无从追踪。” 刘奕平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不太一般的味道,问道:“那你准备一个人去对付他们?” 贺赖孤没有回答。他套上衣服,换了一把雁翎刀,把头发擦干净遮住了耳后的伤口。暗卫做的久了,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几乎没有花多少时间。 处理完,他一言不发准备走。 刘奕平揪住他:“你觉得剩下的那些贺赖七**,会让你这么干?罗阿斯要杀了所有偷学他们功夫的人,那我也算一个,我也要去!” 贺赖孤没有理他。 刘奕平又一次挑起勾住了他的脖子:“贺赖孤老子告诉你,自从你教我功夫那天起,你就把老子拖上贼船了!这种事儿你想自己出风头不带老子,门都没有!” 贺赖孤用刀柄在他腰窝上一撞,刘奕平就惨叫着滚落下来,但他依然无赖似的抱住了贺赖孤的腿:“你先给我说清楚,否则我肯定要把事情告诉阏氏——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功夫漂亮,老子就得事事都听你的!” 贺 分卷阅读197 分卷阅读198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98 赖孤灰蓝的眸子垂下来,金色的睫毛颤了两下。 半晌他说:“我独来独往惯了。” “你放屁!你手下的弟兄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们天天围着你嗡嗡转,我去你阿娘的独来独往!” 贺赖孤的唇边勾起了一抹冷笑:“我四岁被人卖到高车,五岁就杀了第一个主家一个人逃出来。在入三十卫前我就已经满手血腥,一个人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了。我留在三十卫,纯粹是为了报答贺赖师傅对我的救命之恩。我替他们挡着,也是因为他们都是贺赖师傅的徒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刘奕平惊了一下,五岁……他是怎么能够做到的?一个五岁的孩子! 趁着他松手的刹那,贺赖孤拔腿便走。 刘奕平却突然叫住了他:“你入三十卫前独来独往又怎样?我给单于当侍卫前也他阿娘的一个人。我前头那个师父死了,教给我的那点功夫全用来在西市偷胡饼了。单于捡了我,让我做他的侍卫,给我起名字,我还没你那么多弟兄呢!谁还不是孤儿咋地?” 他站起来,盯着贺赖孤玻璃珠似的眼睛:“你看我干嘛?我告诉你,你要现在还是原来那个吐火罗孤儿,谁他娘的想要管你和罗阿斯杀来杀去?但你现在是你们那帮兄弟的卫长,是我师父,懂吗?” 贺赖孤盯了他一会儿,突然道:“刘奕平,呵,你们单于起名字的情趣也真不咋地。”说罢他大刀金马地走了。 刘奕平愣了两下,他这名字有哪里不对么? 总比他们那一二三四五六七的编号好吧! * 康平揭开手中竹筒的封漆,简短的书信从竹筒中抽出来,还带着一股羊皮特有的气息。 大单于亲征,带去的河西部落兵都很兴奋,一路上势如破竹。 耶易于加上刘易尧两辈子,不是没打过仗,前世耶易于跟着刘景和康平也学了不少的战术。但这次的战场主要在中原黄河流域,和此前在漠北攻柔然大相径庭,康平不担心是假的。 他的家书很简短,先是简要地汇报了一些战况:“黄河以西的平原不需要太多的兵力强攻,大多数州郡直接倒戈开城。所以在渡河前我们还保留了很大的兵力。但要继续往东行,黄河、太行确实是个天险。高熙正在集结代北的兵力,代北的镇兵素来骁勇,在柔然战场上我们曾经并肩,知道他们的实力,但这次的主将是个名叫窦安的汉人,兵法难以预测,只怕会有一场鏖战。但你不必担心。” 接着,他又提了几句家常,“不过中原的气候到底比漠北好些,没那么冷也没那么干。此外,我听闻河东裴希声的夫人去世了。他们派人来找呼延西坨。河东现在还是东燕的地方,所以我没有让呼延西坨去。不过这次可能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长安万事可还顺利?” 最后他写道:“我最近听到一些关于高广寻的传闻,你可知道他在被入嗣高家之前是做什么的么?” 康平不禁皱眉。 写了半天还提一句高广寻这是要干什么? 康平对高家的事情不太了解,仅仅知道自高巨擎被诛杀之后,高家满门都被流放了代北,男子宫刑黥面,女子充入官婢。高巨擎这一支整个就绝后了。高大臣是高巨擎的远亲,隔了也不知道多少层,只不过这两房都住在龙都而已。一开始高巨擎得势的时候高大臣和他们这一房走得并不很近,所以高家出事的时候,高大臣没有受到牵连。后来高熙生了皇子,做了淑妃,才和高大臣有些联系,高大臣为恢复高巨擎这一支,也没少出力。 那个高广寻,康平还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关于高广寻的一切身世,都是当时还在水木书院念书的郑家七郎告诉她。说是淑妃让高大臣在族中庶支寻了一个少年,入嗣了高家,但具体哪个庶支,高广寻的生父母又是谁,没人知道。康平也没想着去过问。 她不明白刘易尧为何突然提这么个问题。但她知道刘易尧不会瞎提什么没有营养的问题,一定是高广寻的身世牵连着什么敏感的机密。 夜已深,现在并不适宜召见大臣,她将此事姑且压下,在宣室殿后头的小榻上休息。突然,她又想到了什么,蓦然起身,将刘易尧那张羊皮的信在等下又仔细读了一遍,提起朱笔标注了一番方才睡去。 第二天一早,她先是召见了户部官员,让他想办法调阅高家族档,查清高广寻的来历——他的档案依然在东燕,很难查到,但现在六部官员大部分都是东燕投诚而来,总会有些灰色的手段。 随后她又召见了呼延丽。 呼延丽本欲随呼延部一道出征,她在漠北历练过,纵然是女人,也不得不承认她一员经验丰富的老将。但后来出于种种原因没有成行,留在了长安。 康平知道她没跟着呼延西坨走的原因,除了朝中缺人手之外,更重要的还是她不想去河东。 当初把人给上了的是她,带着孩子跑了的也是她,她不敢见裴希声实属正常。但现在康平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人更加适合去河东劝说裴希声投诚。 呼延丽听了康平的计划大呼:“不可能!我同那姓裴的不共戴天!” 她尚不知面前那个阏氏就是当年见证了他们那段孽缘的慕容康平,推脱扯谎道:“那姓裴的和我之前在漠北就很不对付,让我去劝他,大概没过黄河就要被他拿着大刀砍出来了。阏氏你还是换个人选比较合适,我肯定不行!” 康平默默地想:当初明明是你追着裴希声打。他倒是真拿过刀来防你,可我一次也没瞧见他真的砍下来啊。 可她依然面色如常地说:“我听闻呼延娘子和那个裴希声有些旧交情,而且呼延西坨不正是裴家的子嗣么?” “西坨是我一人的儿子,和裴家没有半分关系!他当初硬要让我西坨往河东去,我看他孤苦伶仃的,忍了。但腾格里让西坨回来了!这可是天神的旨意!我不管,我不会去河东,西坨也不会去!” 康平皱了皱眉,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 在呼延丽一条条细数裴希声各种罪状,将那河东裴氏的著名小将丑化成一个胆小惧内的懦夫之时,康平突然清了清嗓子,道:“前段时间他的夫人殡天了,那个裴希声想找呼延西坨去给她守孝。” 呼延丽蓦然一怔,竟然下意识去掏耳朵:“大阏氏你说啥?臣妇方才没有听清。” 但她立刻又道:“找西坨去守孝?开玩笑么!西坨是她生的么?西坨是我怀胎十月!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长大的!给她守孝?想得美了她!真当西坨是她儿子么!我他娘的一早就不该让那死鬼知道还有个西坨在!他裴希声做了什么?提上裤子就走的玩意儿!” 她骂骂咧咧地说完,才意识到此处是长安未央宫宣室殿,而非她 分卷阅读198 分卷阅读199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199 的呼延草场,立刻低下头单膝跪地认错。 康平深知她的德性,也不指望她改了,摆摆手。 呼延丽突得又问:“大阏氏,那裴夫人真的……” 康平说:“这是裴家从东燕递出的消息,可能是个请君入瓮的局,也有可能是真的。单于现在拒绝了裴家,但如果裴家效忠东燕,对我们来说就不是好事。” 呼延丽皱着眉头:“出使这事儿也不是非得我干,睿王啊、老崔啊、他们都可以的……我这样就去了,面子不要的?” 匈奴再怎么奔放,未婚生子,还是和个有家室的男人未婚生子,也是惊世骇俗的事情了。呼延丽这么多年来就靠着强装的洒脱撑着自己呼延部女儿的骄傲,全是硬拗出来的坚强,否则当年裴希声向她要呼延西坨的时候,她也不会心一软给了。可这会儿真要去见裴希声,那点洒脱的面具估计真的能给碎得一干二净。而且她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再去面对裴希声。 康平发觉她表情已经有所松动,语气也不似之前那样强硬了,知道这事儿有戏,立刻趁热打铁:“从龙都过来的那些大臣,包括睿王、徐纵等等,他们在朝中的事情太多了,治长安不是治河西,我需要那些在龙都有经验的大臣帮助恢复朝廷的格局。再者说,此去河东,还不知道是不是裴家用裴希声做的诱饵,因此危机重重。睿王是个胖子,老崔是个跛子,你说他们能比得过你,可以担得起这份危险的差事?窝在宿卫中,和那般毛头小子混在一处难道是你想做的?此外,你这趟去河东,不是会情儿,而是出使,是有文牒的。” 呼延丽沉吟了一阵。 康平继续循循善诱:“你持着皇帝的使节到他家里头去,是公事,不是私事。你要和他光谈私事,我也不会准许的。” 呼延丽说:“他就是个犟驴!大阏氏,要是他打定了心思效忠龙都那个女人,那任谁都不可能让他改变主意的。” “我知道他犟。但我想在高熙和单于之间,他还是会选择单于。效忠高熙的不一定是他,不是么?” 裴希声在裴家的地位不高,也很难左右裴家的选择,但康平对于裴家的其他人都不怎么看重,只要呼延丽能把裴希声从河东带出来就好了。 她看着呼延丽。 呼延丽纠结了半晌,道:“阏氏,可能我还得考虑一下……” 康平笑了。能让呼延丽耗费时间去考虑的东西,也就只有和裴希声有关的事情了吧。她说:“两天。” * 河渭前线直面东燕战场,刚刚入冬,而今岁的冬日似乎比上一个冬天更加寒冷,冬月间,黄河便一路冰冻至壶口。军队行军至潼关时已经年关,东西燕两军对垒,东燕高大臣所领主力屯兵蒲坂,南路一支精锐直面潼关。 东燕原来的秦州刺史投了西燕,新的秦州刺史叫窦安,是个汉人,东燕驻扎在潼关的军队就是有他领兵。此人颇为谨慎,见刘易尧把主力基本留在灞上,就一直没有动静,因此两军隔着黄河遥遥相对,一耗就耗过了年,耗得黄河厚厚的冰都薄了。 刘易尧初次领兵在外这么长的时间,已经有些疲累。从长安东出,一路所向披靡带给他的喜悦如今已经被时不时涌上来的思念所取代。前世在漠北行军,从未回过河西一天,但因为跟在慕容康平的身边,他并不觉得孤单。可现在一个人在外,不过是小半年都没有的时间,他竟开始对西方的长安城产生了眷恋之感。 康平的家书说好是每月一封,他现在手里第三封还未抵达。每天除了练兵,看看对岸东燕的情况,就是等家书。 然后他等来了呼延丽。 就连呼延西坨看见他娘出现在灞上亦是大吃一惊,他原本以为呼延丽肯出凉州入秦已经是这辈子最可怕的事情了。但没想到她出了河西之后,竟然开始抛弃了先前对东方的忌讳,越跑越东,越跑越东。 等他知道呼延丽是奉命前往河东郡,劝裴希声的时候,呼延西坨只觉得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他从小到大,阿娘绝口不提他阿耶的事情,只说是死了。后来长到成年,突然又冒出个阿耶来。阿娘也只是咒骂了两句,就把他赶往河东给他阿耶养老送终。在他的印象里,阿娘和阿耶两个是完全割裂的两个世界。 这会儿竟然要撞一起了? 简直就像是拜火教的圣女开始念佛偈一样迷幻! 呼延丽在儿子面前从不多做解释,她面见了刘易尧,说道:“这次去河东,若真是裴家设局,我一个妇道人家,有的是法子能神鬼不觉地跑出来。所以阏氏才让我来。此外阏氏还让我给您传话,窦安出身清河,不一定能和代北的军队很好磨合,此战最好速战速决。但潼关重兵把守,若抢渡黄河直面迎战只怕会损失惨重,不若以轻骑往东出小关伏击,拆了他们的队伍,再北上过风陵渡。” 刘易尧道:“你去河东,万事小心。” 呼延丽笑道:“放心吧。汉人男子总习惯性低估女人,只要他们低估我,我就有机可乘。”她又转头看向呼延西坨,“臭小子,好好给我打,你可是我呼延丽的儿子!” 二月初,一支匈奴轻骑从潼关往东南进入小关,偷袭了窦安的部队。 正如康平预测的一般,窦安和从代北征发来的将士们磨合并不完美,在军中威势不高。他虽然有领兵之能,却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北边高大臣的在蒲坂的主力持重没有及时救援,窦安从风陵渡急匆匆地南渡欲反击,却被早已悄悄埋伏在风陵渡口前的西燕主力击溃。 捷报传至长安的同时,呼延丽也乘乱混进了河东。 ☆、110.第 110 章 潼关捷报传来, 在长安通宵了半个多月的康平终于放下一颗心。秋韵替她用药膏擦着嘴边的燎泡,一边道:“阏氏终于可以休息两日了。” 康平托着腮, 眼前的奏折堆成小山,只得苦笑道:“战局是好的,可国中还有一堆烦心事要处理。也不知呼延丽那边怎样了。咱们虽然据着这么几个州郡, 但富饶的还在山东, 若和高熙玩持久战,我们拖不过她的。” 她苦思着能将高熙速战速决的良策。 此时崔仲欢却急匆匆赶来。他自从跛足, 还从未跑得那么快过,拐棍都要被他给甩出去了, 后头跟着的户部尚书也惊呆了, 没想到有朝一日崔尚书还能这般风驰电掣。 秋韵见他疾走, 也是吓了一跳, 连忙出殿搀扶, 连拉带拽地带到殿上。崔仲欢还没来得及喘两口气, 就急匆匆道:“阏氏,有一幽州佣兵自言与你有交,为你传来一封密报。”他又喘了两口,“与高广寻有关。” 康平道:“幽州的佣兵还能跑到长安来,可是苦了他了。” 分卷阅读199 分卷阅读200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00 崔仲欢道:“消息是从青州传来的, 他就跑个腿。我看他有些面熟,似乎正是几年前您南下徐州时雇的那位。” 康平半天才想起他的名字:“延拓?” 此人是老佣兵了, 路子很多, 能从青州带消息到长安对他来说倒也不难。她连忙问道:“是高广寻的什么消息?” 崔仲欢道:“此前您曾叫户部去查高广寻在入嗣高巨擘之前的来历。” 她说:“查到了?” 崔仲欢道:“查到了。” 康平惊喜, 她原以为这事儿得耗费一些时日。毕竟高大臣是个滴水不漏之人,高熙又大权在握,就算高广寻的身世有问题,也差不多被他们给掩盖得很好。 她笑眯眯看向那户部尚书:“你做的不错啊。” 户部尚书连连道:“此是并非是臣的功劳。” 康平挑眉:“是么?” 崔仲欢补充:“确实,此消息是青州刺史步六孤继托延拓送来的。” 听到步六孤继的名字,康平眯起了眼睛,她可没忘那个在广固垒了个坞堡,还放任尔朱部做流民匪的青州刺史。此人唯利是图,康平顿时揣摩出了他的意图:“步六孤继是想用高广寻的身世来与我西燕换个一官半职还是一座坞堡?若是坞堡,那可没得换了,高广寻的身世还真不算是什么重要的情报。” 崔仲欢笑起来:“阏氏,这回步六孤继送来的情报可能真值一座坞堡。” 康平问:“能有这么值钱?可我们西燕是禁垒坞堡的,且看他在青州的表现,我估计连让他继续当刺史也不愿。” 崔仲欢道:“那倒是。不过这情报却真是极为有利。”他看了一眼户部尚书示意他来汇报。 户部尚书上前一步,朗声道:“步六孤刺史在渤海郡查了高家卷宗,并未发现有高广寻此人。渤海高氏也不曾有记录庶支中有何人入嗣高巨擎那一支。” 高熙、高大臣所姓高氏的源头都在青州渤海郡,步六孤继作为青州刺史,去查阅族谱还真是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若真如高广寻自称一般,他本出自渤海高氏,不过是个庶支,那族谱中对于他入嗣高巨擎一支之事当有记载。毕竟他记到高巨擎名下的时候,已经不是个幼儿,而是个青年了。 “所以他不是渤海高氏?” 康平回想了一下几次和高广寻的短暂接触,他的口音确实听不出什么青州的腔调。但她那时并不以为意。毕竟作为龙都高氏嗣子,混在龙都贵族圈里,说一口龙都腔也不是奇事。 她又问道:“可他不是渤海高氏,高熙何必让他入嗣高家?” 汉人重血脉,像高巨擎高巨擘这一支绝了后,想要个嗣子继承香火,选择同族中地位较低的孩子肯定好过选择别姓的。毕竟就算隔了好几房,那也是同根同源,同宗同祖,与那些外姓的不能相比。渤海高氏也是大族,断无找不出嗣子过继的道理。 而高广寻入嗣高家的时候年纪也已经很大,远超一般过继孩童的年龄,康平一开始以为是高熙刚当上贵妃,急着要找个娘家靠山,等不及再弄个小男孩从头养起,所以高大臣给弄了个成年男子来,也未曾细想,现在看来,还真是处处透着诡异。 但她依然说道:“但就凭高广寻不是渤海高氏一条,又有何用?他不姓高,现在也是高熙的心腹。” 户部尚书道:“步六孤刺史的消息说,高广寻在龙都登记入嗣高家时用的户籍是伪造的,和渤海郡的档案对不上。他派人暗中查访,发现在高广寻在正式登记入嗣高家之前,就已经以高熙远房侄子的身份频繁出入宫闱。” 因为皇庭为胡人,宫中对女眷的管理并不严格。某些下层的女奴,无缘获得皇帝恩宠者经常弄出些绯闻来,屡禁不止。高熙入宫的时候是罪奴身份,生活在最外围,反而和外界的接触极其频繁。后来攀附冯后得宠,靠皇子一举夺得了淑妃地位,才把高广寻那个“远房侄子”变为嗣子。 世人总是在意“表哥表妹”之间的龃龉,却很少去关注同姓男女之间的苟合,高家又是书香门第,高门大户,料谁也不会想到两个都是姓高的男女,还是姑侄身份,竟然会有一些龌龊的联系。 她神色有些凝重:“所以你的意思,高熙之所以选一个并非渤海高氏出身的男子作为高家嗣子,是因为他们之前就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户部尚书点头:“一来,此举可避人耳目。二来,选一个并不亲密的同族庶支男子为嗣子,该嗣子并不一定能完全为她所用。” 她笑起来:“所以她那个侄儿,其实是她的情郎?慕容焕体恤她,让她经常召见娘家侄子进宫陪伴,其实还给两人创造幽会的机会了?” 户部尚书说:“这点倒是没有实证,全为推测。因高广寻自高熙垂帘听政之后,就全无顾忌,日日宿在宫内,纵使是亲侄子也不见能有此亲密。龙都内外已有不少风声。” 康平突然想到一点:“那真如步六孤继所言,高熙在成为淑妃之前就同高广寻过从甚密,岂不是就连慕容暄都不一定是真慕容血脉?” 户部尚书点头:“步六孤刺史觉得此情报重要,就在此处。” 若慕容暄不是慕容焕的儿子,就失去了继承皇位的正统性,就算慕容旭死了,也轮不到他来继位,更何况慕容旭还活着。 康平大笑起来:“高熙还真是自掘坟墓!崔尚书,实际上慕容暄到底是谁的儿子已经无所谓了,只要有人相信他不是慕容焕的儿子,那他屁股底下的皇位就不用坐了!” 慕容暄究竟是否是皇家正统已无所谓,既然龙都已经传出这种流言,而也有证据证明高熙和高广寻关系暧昧,想反的人根本不会去关注事实真相。 “步六孤继还真是立了大功。”她看向户部尚书,道,“不若再让他立个功吧,若他能将龙都的风声变成一场风暴,待我攻破龙都之时,广固那座坞堡依然留给他住。” 她方才还在想有什么可以一举击溃高熙的捷径,就有人把把柄递到了她的手上! 十有**是高熙见青州刺史步六孤继是个胡人,想要撤换成汉人,让他离开广固。步六孤继把广固那座坞堡当做眼珠子一样疼,怎会轻易放手?高熙还真是亲手将自己的队友推向了敌方啊。 崔仲欢亦是红着脸笑:“此消息确实是和潼关大捷一样的好消息了。如此一来东燕自会从内部土崩瓦解。” 这两年冬天很长,山东山西两处的农作物冻死不少,年景并不好,康平这儿本就是刚刚建国,急需用钱的时候,每天早上醒来就觉得大大的赤字压在脑袋顶上让人喘不过气。 修复长安要钱,扩建太学要钱,兴修畅新园要钱,前线攻东燕更是花钱如流水。每每崔仲欢给她报账, 分卷阅读200 分卷阅读201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01 她听着那大笔大笔的支出都头晕脑胀,恨不得自己能练成点石成金之术,做梦都能梦见关中哪哪儿又发现了什么铜铁金矿。 她从御座上跳下来道:“高广寻入嗣之事是高大臣一手操办,他和高熙的事情,高大臣定然一清二楚。如今他人就在晋阳,折了窦安,估计正心慌着。我们更不能放下这千载难逢之实际,定要乘胜追击!” 她作战素来激进,当下宣来诸军务重臣。 宣室殿的殿中正绘着东西燕两国地图,以黄河、太行为界,山东是富饶,但如今已经处处危机的东燕,山西则是略贫穷却欣欣向荣的西燕。 康平借了崔仲欢的拐棍指向黄河几字弯底部壶口,又向上挪了几寸:“潼关之战时高大臣固守蒲津,未来得及对窦安施以援手,因此才让我们成功过风陵渡。窦安之死定叫他阵脚大乱。” 任兵部尚书者是曾参与过漠北柔然战争的须卜氏长老,年逾六十,看着那太行之地,道:“高大臣驻守此地为东燕咽喉之处,如今单于已经攻破风陵渡,相当于将刀架在了高大臣的脖子之上。不若继续引兵攻蒲坂。” 康平问:“那高大臣在蒲坂放了多少兵力?” 兵部尚书答道:“二十万。” 康平道:“不行,我们的精锐不过十二万,渡风陵渡已经折损不少,此举有些冒险。且现在即将开春,蒲坂的黄河化冻,我们若要继续从蒲坂二渡黄河,需要搭设浮桥,这对大部分将士来说不熟悉,很困难。” 兵部尚书道:“那么,便从风陵渡上攻晋州,吸引高大臣援兵,再将援兵歼灭,便可消耗其主力部队。但这样的话,我们需要兵分三路,一路盯紧蒲坂,一路北上攻平阳,另一路守住潼关。高大臣因援兵不至已经丢了风陵渡,这回应该不会对平阳不管不顾。” 康平点头:“平阳是重镇,高大臣不可能丢下不管。高熙过分谨慎,不肯大面积使用胡人将领,但军户皆本是那些胡姓的部落兵,如此一来兵将之间联系缺失,军心涣散,不堪一击。若能在此战中戮高大臣,高熙只怕再无人可用,直接变成孤家寡人。”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对秋韵道,“贺赖孤呢?” 秋韵答道:“贺赖孤说有急事需要处理,已经请假半月。虎贲军务现在都是由副将协领。” 康平皱眉:“还未回来?” 她自知道贺赖孤需要摆平罗阿斯那帮死心眼钻牛角的人,去不想用了这么久。但她也已无暇顾及,只道:“罢了,我再找人去做暗杀高大臣之事。” * 河东裴宅,灵幡笼罩,主母柳氏因病故去不过半年。裴希声闭门谢客,甚至连同族都不愿相见。 柳氏同裴希声少年夫妻,虽不如胶似漆,却也相敬如宾,携手多年。柳氏不曾为裴希声留下子嗣,但这么多年来裴希声也从未纳妾,只在数年前听说有个河西混血私生子。知道此事后,柳氏不曾责难裴希声,反而是派人到河西寻访,将人认到了名下。简直是可以成为正妻楷模了。 柳氏故去,裴希声大恸谢客,河东诸人也表示理解。 这一日紧闭的裴宅大门被人敲响。 门房头戴白绢,开门见到一带着黑纱帷帽的胡服高挑女子站在门前,问道:“娘子是来吊唁夫人?请娘子回吧,我家郎主已经谢客了。” “节哀。”那个女子客客气气地说,“但我此来并非吊唁裴夫人,而是有要事要同裴先生相商。” 门房听她口音并不是本地人,眼底露出狐疑神色。接着他瞧见那女子掀开帷帽,露出半张面孔。 她虽然风华逝去,那双眼中依然风情流转,更重要的是,那张脸立体骨干,显然是胡人样貌。 裴家久居河东,很少同胡人相接触,唯有裴希声早年在漠北结交过一般胡人兄弟。但战争结束后裴希声回到河东郡,就也和他们断了来往了。 门房仔细一瞧,觉得此女虽为胡人,却极为面熟,仔细看了一眼,蓦然发现,可不面熟吗!此女不就同裴家那位混血少爷长得七成相似! 他一个激灵,都不知道该称呼什么,张嘴啊啊半晌:“您是……大郎的生母?” 在裴家仆从眼中,裴大郎的生母就是裴府外室,主母过世,外室跑来,他更不肯开门了。 呼延丽放下帷帽,道:“我不是什么裴大郎的母亲。我的儿子并不姓裴。” 门房把这门迟疑了半晌。 呼延丽道:“我奉皇命前来会见裴先生。”她拿出手中使节,镀金节在门房面前一闪而过。门房一惊,把门的手便一松。 呼延丽不由分说,踢开门蹿了进去。 “这位夫人!”门房大骇,这个胡女,若她真是使节,那也是西燕的使节,如今河东尚在东燕控制之中,郎主若同这西燕使节座谈,岂不成了通敌? 但呼延丽对他的呼喊置若罔闻。府上家仆部曲冲出来欲拦住她,她便拔了刀一副要砍翻他们冲进去找裴希声的姿态:“你们郎主现在何处?” “你若要见我,何必弄出那么大的动静?” 呼延丽转头看见裴希声站在廊下。他穿着一袭孝衣,连发都用白色缚带束住,面色颓然。就连年轻时曾让呼延丽为之痴狂的挺拔腰杆,都已经有些佝偻。 她甩掉帷帽,定定地看向裴希声。 裴希声望着她亦是不言。 呼延丽看着这满室缟素,竟然有些鼻头发酸。她想嘲笑裴希声那么多年蜗居河东,都窝成了一个皱巴巴的糟老头,又想笑他自从解甲归田,还真弄起这些汉人的繁文缛节。可调笑之言却哏在喉头半个字也不得出。 裴希声看着她,神色亦是不断波动。柳氏的灵堂还未撤去,她却素服前来,喊打喊杀,若是寻常人家见到这样的女人定是要十七八个大汉冲上去把人赶走的,但他只觉仿佛又回到三十年前的漠北草原,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他张口,正想呼唤“阿丽”,却被呼延丽一下子打断—— “擅闯裴宅,真是对不住。”她道,一边右手握拳放在胸口向他恭谨行礼。 裴希声一怔。 呼延丽又说:“裴夫人的事情我也很悲痛,但此次我奉单于之命来河东,是有重要的事情同裴先生商议。” 裴希声看着她坚定的眼神、严肃的神色,听她正正经经地唤他“裴先生”,顿了顿,才道:“呼延夫人请吧。” 进入内室,她学着汉人的样子正坐在垫子上,没一会儿就压得双膝发麻,裴希声知道她最是好动,可她这回却没有。 她拿出康平亲手书写的信件递给裴希声:“高氏不得民心,暄也并非正统,东燕天灭,大势所趋。已有许多有识之士入长安效力。裴先生,您在河东隐居多年,自镇国公主故去后就更加不肯出仕,但我相信您心 分卷阅读201 分卷阅读202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02 中依然有效国效民之心,不若随我同去长安。” 裴希声望向她。 三十多年,他竟不知那个匈奴呼延丽,竟也成了这般文绉绉的样子。 他收下信笺,看向她:“那你如今也在长安为官?” 呼延丽道:“我供职于中书省。”随后她又仔细为裴希声讲解了康平在长安所推行的三省六部制度。 “太学扩建,同时将在春秋两季开科取士,长安畅新园更是不分胡汉门第,皆可接收。汉人亦能从军,胡人也可归田,同为国家效死,再无……再无府户、佃户之分。”她道。 这些说辞都是一路上背得滚瓜烂熟,牢记于心,可在裴希声面前,将着文绉绉的台词说出口,却还是让呼延丽背后一层冷汗浸透中衣。 她捏紧手中使节,不去看裴希声的眼睛,只是垂着眼将她该说的都说完了。 “我明白了。”裴希声道,“我会慎重考虑。” 呼延丽站起身来,久坐压腿,她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摔倒。裴希声条件反射想要伸手去扶持,她却身子一歪,避开来去。 裴希声那伸出一半的手讪讪缩回,半晌,才道:“阿丽……你在河西三十多年过得、可好?” 呼延丽本已经开始往外走,听他这话,足下一软,差点又跌一跤。 裴希声觉得这话语气太过暧昧,连忙补充道:“毕竟在漠北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过。” 呼延丽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笑了笑,答道:“还不错,既有军功,自然在大单于台说得上话。你看我如今也在中书省吃皇粮,五部匈奴女眷还没有比我混得更好的。” 她终于又换上了那副裴希声熟悉的轻挑口吻,但遣词造句依然疏离。 “那……大郎呢?听闻他在潼关大败窦安……” 呼延丽又笑了一下:“你是在问西坨吧?老裴,漠北那次是我对不起你,但后来在瀚海我救过你,差点丢了性命,咱们也算两清了。裴夫人管我要西坨的时候,我本完全可以不给的。所以如今我要告诉你,西坨是我呼延丽的儿子,是呼延家未来的族长,与你河东裴氏没有半分关系。等你到了长安,咱们能是同僚,但也不会又除此之外别的联系了,西坨也不可能认先夫人做母亲的。” 裴希声一愣:“丢了性命……怎会,你……” 呼延丽笑起来:“你还以为当时救你的是阿平对吧?阿平当时自己也是靠耶易于舍命救出来的。我和你说我回河西养伤,没有骗你,我是真的受了伤的,而不是溜回河西偷偷生孩子去了。嗯……虽然确实也顺便生了个孩子。” 裴希声震惊地望向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呼延丽却忽然觉得,把所有的话都说明白了,说清楚了,反而比起之前的芒刺在背,舒爽了许多。她疏狂地笑了起来,像是三十年前对待同在漠北作战的战友那样,拍了拍裴希声的肩膀:“那我走啦。” 裴希声颤抖着道:“既然来了,不若留下用碗便饭?” 呼延丽道:“不了,我就住在城中胡肆酒楼,裴先生考虑好了,派个人过去和我说一声便好。”说着她又转身。 她疾步走下回廊,往着外头头也不回走去,裴希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低头看向手中那封书信。信的一角不知在何时已经被他捏出一个折边来。 ☆、111.第 111 章 兴安二年。 春, 潼关失守。 夏,平阳沦陷。 秋, 河东大乱,山东、幽北各地起义层出不穷。 旋即进入龙都的第三个严冬。才入十月,便已经冰封千里, 然外头冰天雪地, 宫内却不焚炭火,整个寝殿如同冰窟。高太后坐在案几前, 她比去年这个时候更加苍老、瘦弱。 高大臣半年多征战在外,未见到她, 如今一见她憔悴面容, 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只问:“广寻呢?” 高熙抬眼望了望他, 道:“这段时间出宫去住了。宫中流言四起, 我们总该避嫌。” 高大臣在平阳战败后折了一多半的兵力, 姑且退守幽州, 自然也在回龙都的途中听闻了不少风言风语。他颇有些痛心疾首:“我不在龙都,你们两个竟然如此放纵!如今被人捉住了把柄!若刘易尧和郑珈荣以此发难,你该如何解释!” 高熙闭住了眼睛。 高大臣道:“你步步筹谋走到这一步,却要让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了!” 他在殿中不安地踱步, 时不时发出叹息,口中的水气在冰冷的殿中形成一道又一道白雾。他看着高熙, 道:“你这么多年, 吃了那么多的苦痛, 就是要让高家重归荣光啊!你忍心看着你好不容易垒起来的——”他指着华丽冰冷的大殿,指着高熙手中的玉牒,“你忍心让它们全都落入刘贼手中?落到那个匈奴人的手里?” “你从小聪慧,怎么在这种事情上竟然如此分不清楚主次!高广寻的事情又是何人泄露出去的——现在该如何?你要做出选择。” “够了。”高熙冷淡地说。 看着高大臣如同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团团旋转,她的眼底竟然都是冷漠。 “叔父。”她道,“我如何从一个罪奴,一步步爬到这个位置的,您也看在眼里了。我如何苦苦为高家守着龙都的,您也看在眼里了。可高家,我父亲的这一支绝了后了!” “我幼年的时候,父兄都告诉我,作为高家的女儿,只要好好学习女工琴艺,学习掌家理财,将来嫁给任何一个高门大户,做当家主母,从贵女,成为贵妇,一生便可这样平顺而过了。我信的。可虎贲冲入我高家,屠我父兄、奸我姊妹,把整个高家送入地狱!” “叔父您以为,在您到宫中找到我之前,我是如何熬过来的?” 高大臣看向她血红的双眼,道:“当年我找到你,要帮你重建高家,你是怎么和我说的?你忘了么?” 高熙:“我说我是为复仇而活!” 她从高家嫡女的云端跌落,在宫中最底层沉浮,受尽人情冷暖。她还记得刚入宫的时候她还是满身的伤痕,那是腊月,她和姊妹被打发去为冯后浣衣。那件金丝银线的礼服多重!泡入龙都腊月的冰水之中,捞都捞不出来。她的从姐身上的伤口化脓,高烧不断,却依然要承担这样的工作,以至于一头栽进水盆,再也没有起来! 她以为她不过是昏过去了,想去少府求药,却吃了无数的闭门羹。最后她陪守侧门的虎贲执戟睡了一夜,如愿出宫弄到了一包伤寒药,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她的从姐早就被拉去乱葬岗掩埋了! 那时候她不断对自己赌咒发誓,将来一定要不惜一切地毁了冯后,毁了冯家! 她靠着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自己,直到有一天高大臣买通 分卷阅读202 分卷阅读203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03 了宫人,找到了她,向她传递了在代北的父兄的消息,希望她能参与他的计划。 她在宫里,是高家最有希望接近慕容焕和冯氏的人。 高大臣虽然是高家庶支,此前同高巨擎这一支的交往也并不亲密,但他好歹姓高,同出自青州渤海郡! 从此开始草灰蛇线,一步步筹谋直到逼宫那日! 高广寻是这个计划中的一个意外。高熙服侍了慕容焕多次却一直没能怀上子嗣,也没有让慕容焕记住她,因此高大臣找来了高广寻,给他伪造了渤海高氏的身份,扮作远房侄子去探望高熙,同时让两人珠胎暗结,以图靠子嗣获得主动权。 高熙怀孕之后,她的地位才开始如日中天。 那时候高广寻本应该是被处理掉的。 但高熙告诉高大臣,高广寻此人有野心,有能力,可堪一用。而高家现在已经断后,正好可以有一个继承人来继承高家香火,在高熙的坚持之下,高大臣让高广寻入嗣高家,才有了现在的高广寻和高太后。 “但人不可能永远为了复仇而活。”她道,声音颤抖。 “我父亲、伯父被杀的时候,您没有出现,渤海高家也没有出现!我的兄弟,从兄弟被发配代北受尽凌辱的时候,您没有出现,渤海高家也没有出现!我看够了这宫里底层的厮杀,我已经没有灵魂了!你让我勾引慕容焕,我做了,你让我找外男诞下子嗣巩固地位,我做了!我没有血肉,没有思想,我只晓得要杀了冯氏为我父亲和伯父报仇!” “但我不可能永远是复仇的机器,我也是人,活生生的人!” 在宫内服侍慕容焕的时候她从未想过杀死冯后之后要做些什么,她只知道严密地计算,缜密地规划,要将一切都做到滴水不漏。她在冯后和慕容焕的面前始终带着伪善的面具,做小伏低,承受了多大的心理压力!这些高大臣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不过是他计划里一个棋子而已。 就算是棋盘上的王棋,那也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她是需要温情的,她也是个女人。暄出生的时候她将他抱在怀里,那么温暖、瘦小的一团,是从她身上掉下的肉。如果不是两次政变,她本能成为一个平和的妻子、母亲,相夫教子,同自己的爱人长相厮守。 她可以毫无顾忌地享受高广寻的温柔,享受暄承欢膝下。 “广寻是一个好父亲,他也能做一个好丈夫。”她说。 她站起来,走到高大臣的面前,抬头看向他:“现在,叔父,告诉我,你之后的打算是什么?你也知道暄并不是慕容家的孩子,这事儿只要你一清二楚。”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都在颤抖,“你是不是本来计划学曹孟德挟天子令诸侯,最后再以暄的身世逼暄退位,自己来坐这个皇位?只是你一开始没有料到会有刘易尧的出现,打破了你全盘的计划?你现在只能四处征讨,以免到时候皇位是坐到了,国破了,是不是?” 她近乎疯狂地笑了起来。 两年前,她在太极殿前,冷眼看着冯后在火光中笑得仿佛女鬼。 而如今她自己站在太极殿内,也是亦然。 “可你终究比不过曹孟德。”她继续说,“你丢了那么多的地,打了那么多的败仗,你最后也拿不到这个皇位了。” “你是太累了,在说些什么痴言!”高大臣怒斥。 高熙说:“我是累了。叔父。之前,冯后没死的时候,还有个目标吊着我,让我有些盼头。现在她死了,我反而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了。” 她叹了口气坐回到冰凉的案几之前,抚开了满几的奏章,趴在了上面。冰冷的木质透过衣料将寒意传入她的胸口,她闷闷地说:“叔父,我能从冯氏手中夺得这江山,可惜我守不住。夺江山和守江山,并不是相通的本领。” 高大臣看向她沉默不言。 高熙又道:“我有些累了,你先行退下吧。” 高大臣说:“那你也早些休息,别着凉了。明日大朝会还需听政。” 高熙闷在自己的臂弯中“嗯”了一声。 高大臣转身出了太极殿。 这龙都皇城在短短数年间经历了多少次血洗?慕容康平斩杀三公,冯氏诛杀慕容康平,高熙又逼宫冯氏,下一个登顶这座大殿的女人又会是谁? 他回头看了一眼黑暗中的青瓦屋檐,檐顶的走兽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只余下轮廓。墨色的云团压下来,似乎在酝酿着一场暴雪。因为有关高广寻的流言,高熙在宫中处死了许多宫人,如今太极殿附近黑得如同鬼蜮。高大臣提着灯笼顶着暴雪前的狂风穿过太极殿前的广场往朱雀门走去。 突然他听见背后有轻微的足音。 他蓦然转过头,那黑衣的杀手不知何事已经贴住了他的后背。 “你是何人!”他大声惊呼。 那人却并不回答。 宫中此时本应有宿卫巡逻,可不知为何现在竟无一人出现,高大臣感觉冰凉的风呼呼地灌进他的领口之间,他想起就在半柱香之前,高熙还在责问他的目的,他颤抖着问:“你是高熙派来的人!” 那人却轻巧地将两把弯刀搭上了他的脖颈。 随着一声轻微的、甚至有些让人愉悦的脆响,高大臣感觉自己的颈部变得温热而潮湿。接着两把双刀的刃间相触,骨骼在快刀下发出折断的声音。高大臣来不及多问一句,头颅便被朔风从双刀的刃间上刮落下来,落在青石地上。 来人收回了双刀。 那失去了头颅的身体抽搐了两下,也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 很快那人轻车熟路地摸到了太极殿后的地道,消失不见了。 暴雪下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天明之时才停。此刻宫门已经打开,参加朝会的百官陆续进入朱雀门,而宫人们正在忙碌地清扫地上的积雪,以清理出一条可供行走的道路。 突然一个宫人发出了一声惊呼,旋即晕倒在地。 很快就有人围拢上去,只见洁白的积雪下头埋着一团黑色的东西,扫帚刚刚清理出一小片来,待人走近才发现似乎是人断了的脖颈。 羽林卫很快将现场围住,开始往周边清理,但因为事发地点就在太极殿前,是百官上朝必经之地,且又是在大朝会前,陆续进过的官员避无可避。 很快在身体的不远处发现了那颗被冻得发白的头颅。 脖颈的断痕整齐利落,两边各有一个刀口,明显是被人以双刀一招毙命。羽林中郎翻过那颗头颅擦净了眉眼口鼻之间的积雪,看见了他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看热闹的官员一下子又昏过去三四个。 宰相昨夜面见太后,却在太极殿前遇害,身首异处,还未上朝,朝中就已经开始人心惶惶。 高熙才刚抵达正殿,接到消息,几乎无法站立。坐在龙 分卷阅读203 分卷阅读204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04 椅上的慕容暄担忧地扭头看向母亲,问道:“是叔祖父出事情了?” 高熙想要扯出一个笑容劝慰慕容暄,却又有一批快马踏过积雪从宣华门中疾驰而入:“报——八百里加急!” 他跃下马背冲上大殿,甚至连靴都来不及除:“西燕军队已过密云,朝着龙都来了!” * 攻龙都一战,康平将长安的事务交给了三省,亲自带着慕容旭和郑珍容上了前线,美其名曰:“西燕皇帝御驾亲征。” 高大臣在晋阳的主力被歼灭后,由于朝中始终不肯对胡人放权,激化了胡人的敌对情绪,大量的军户直接投往西燕,被刘易尧一路收编,待攻至幽州之时,西燕军队中山东胡人已经占据四成。除一些山东的下层军户之外,更有胡姓大族,极富经验且熟悉地形的老将。 康平从长安抵达幽州的时候看见这一大片军队,连绵的军帐在起伏的山间几乎要将整个山头铺满。她不禁笑起来:“你收编了那么多的兵,怪不得军饷总是不够,害的我在后方是勒紧了裤腰带给你省钱!” 刘易尧这两年在外行军打仗,黑了不少,瘦了不少,也早已脱下了此前龙都那个病弱世子的躯壳。脸上的胡茬衬得他面容更加立体,竟有些像起刘景来,手臂上也多了许多肌肉。 他一把将康平抱起来,笑道:“我看看你有没有饿瘦。” 他倒是长得和前世耶易于一样的体型身高了,可是康平这辈子比前世足足矮了一个头,竟然被刘易尧轻飘飘地拎了起来! 他长出的胡茬刺着她脸上的皮肤,康平气得捶他的肩膀,却被他抱着转了一圈才放下来:“还真是瘦了。” 身后的呼延西坨被此情此景刺激地发出了一声悲鸣。 “别胡闹!”康平跳下来瞪了他一眼,往他的大帐走去。三军的高级将领们都聚在大帐之中,看见一个穿着披风的矮小女子进来,无不侧目。 有几个将领是此前在河西就跟着刘易尧的,他们认识康平,上前打了招呼,而那些后来投诚的山东出身将领,却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 康平却施施然脱了披风,一旁的刘易尧竟然顺手接过,替她挂在了一旁的衣架上。 康平接着摘掉了自己的羊皮手套。刘易尧顺势帮她放在了主将的案几之上。 河西出身的将领们都习惯了,自家大单于到了阏氏面前就是个打杂的小兵,但那些山东出身的将领统统大跌眼镜:这刘大单于竟然是个惧内的不成! 一个性子急的大将正准备张口询问,却见康平从善如流地从刘易尧手中接过竹枝,踏上了帐中地面上那副巨大的羊皮地图。 她抬手在龙都方向精准地画了一个圈。 “高大臣死了。”她说。 “死了?什么时候?”刘易尧问。 “三日前。”她说。 大司马已死,意味着东燕失去了最高军事长官,高熙失去了最为倚重的元老。原本高大臣凭借着在龙都的声望,还能勉强帮高熙制约住国内日益高涨的胡汉对立情绪,如今高大臣一死,龙都中胡人的怨气只怕要如同决堤之黄河,溢满整个河朔了。 “怎么死的?”刘易尧问。 康平笑了笑:“暗杀。” 她同刘易尧这两句一问一答间,已将山东的那些降将震慑住了,帐内一片鸦雀无声。龙都既然已经全面封锁高大臣身死的消息,康平却还能知道,唯一的可能就是,人是她做掉的。 她抬起竹竿在龙都上戳了两下,原本那里还插着一支代表东燕的黄色旗帜,被她一戳,直接折断了,倒在羊皮之上。她挑了挑眉说道:“高大臣死后,高广寻倒是跑出去了。不过他应该也跑不了多远,只会在龙都附近。我会派我的人继续搜寻他的踪迹。另一方面,阿尧,我们可以继续攻打龙都。今年冬天那么冷,龙都只怕会冻死不少人,再加上高广寻、高大臣的离去,高熙很可能就要撑不住了。” 她看着那幽州上方堆叠的兵力,继续说道:“差不多也该把幽州和密云两处兵力汇合了。征发此地的丁零兵,运攻具,出南道,然后在龙都会师。” 竹竿的尖端在地图上划出两道浅浅的痕迹,指向东北的那个旧燕都城,然后又画了个圈。 刘易尧道:“可行。” 康平便说:“嗯,那我明日去密云监督征兵了。皇上和皇后留在你这儿,找人好好照顾着。” 刘易尧一愣:“等等,你又要去密云?” 康平笑:“我来这儿总不是给你来当亲兵洗衣服的吧?我怎么也得干点事儿。龙都我最熟悉了,城墙哪处薄弱、哪处结实,只怕是左右宿卫中郎都没我清楚的。该怎么建攻具,该从哪里攻进去,他们大概会用什么守城的方法我都一清二楚。至于到时候攻入燕宫……”她暧昧地笑了起来。 刘易尧知道,在攻打龙都方面她确实是经验十足。 前世,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她率领三百羽林,一路攻破两道城门杀进皇城,只用了不到半日。 康平才进帐没一会儿,脸还没焐热,就又抄起案几上的手套麻利套上,又去摘衣勾上的披风。 “这么着急走?” “军机不容延误。”她一边把自己塞回胖嘟嘟的貂皮披风之中,一边说。 刘易尧也套上大衣跟着她走出军帐:“高大臣已死,咱们也不急着这一时,你何不在幽州待上一日再走?” 康平抬脸看向他:“你舍不得我走?” 刘易尧气得发笑:“难道你就舍得见我一面,然后甩下那两个没用的东西,就跑了?” 康平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么看来确实对你有些不够厚道,怎么,你替我伺候那两个祖宗,还要收佣金不成?” 刘易尧道:“他俩又不是我儿子儿媳,我干嘛要看护他们?” 康平心想,你小子在军队里混久了竟然还学得滑头了起来,她故作生气地道:“你一张口就是管我要钱,你数数看,出门打仗一年,你写了多少次家书管我要钱了?潼关的时候要钱,平阳的时候要钱,定河东的时候要钱,跨太行的时候也要钱,到了幽州了还管我要钱。我不给了,到时候攻进龙都,打开国库,你自己随便取。” 刘易尧道:“真让我随便取用?” 康平眉头一皱:“那也不行,长安那边已经赤字得不行了,连着三年霜冻,地方上收税根本收不上来!我还指望着龙都高熙能给我留点金银财宝,好让我去堵住长安的窟窿!” 刘易尧道:“那你说怎么办,我有这么多将士需要慰劳,军费都拨不出来了。我向你要钱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么长时间,我也是苦苦撑着的啊。” 康平看着他忧伤的神色,道:“那你想怎样?” 刘易尧说:“没有功劳,我也有苦 分卷阅读204 分卷阅读205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05 劳,稍微要些报酬其实并不过分的吧?” 康平两手一摊,把手上那双羊皮的手套摘给了他:“喏,拿着,抵债。” 刘易尧道:“我不接受抵押的。” 康平说:“你怎么那么多事儿!” 刘易尧笑了起来:“平平,但我接受肉偿的啊。” ☆、112.第 112 章 在第三个严冬之后的春日, 龙都失去了她往年的盛景。芙蓉洲不再人头攒动,东西两市不复胡商络绎, 似乎温暖的天气在这年的二月选择掠过了这座大燕百年旧都。 匈奴、丁零、氐、鲜卑、汉等各族将士所组成的三万大军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黑龙盘桓在这座名为“龙都”的古城之外,掘沟渠死守围困,二月初五日, 曾有将率领万人突围, 万人皆被斩杀于龙都之外,血水流入芙蓉渠, 竟然将一江水染成鲜红。 在那之后高熙罢朝月余,兴安帝被藏在宫中再不召见臣工。而在幽云各地, 高大臣身死之事大为流传, 竟渐渐被编的有模有样:高大臣发现高熙之子非正统, 在那个雪夜怒斥高熙, 而被太后灭口在太极殿前。 这般流言坐实了慕容暄的血统, 在这样的传言甚嚣尘上之时, 十余郡县尽数开城投降,未降者,也在刘易尧精锐的强攻之下,大破而败。 高熙知道,在龙都城门外的就是三年前被她忽视而放走去河西的河西王妃郑珈荣。 当年冯后死时的厉声尖叫还在耳边回响, 她说将会有另一个女人来取走她的性命,送她一杯鸩酒。 开春了, 她依然穿着厚重的狐裘站在太极殿纯白的台阶之上, 这太极殿迎来送往了多少帝王将相, 又见证了多少个女人坐上权力的顶峰。她笑了起来,好歹将来在史册上,她高熙也是和慕容康平并列的,曾经的太极殿之女主。 连续三年的严冬使得城中已经饿殍遍地,竟已出现食人之景。气温上升所带来的瘟疫更是最为可怕的鬼魅,潜伏在龙都的每一条街巷之中。高熙数着自己手里日益减少的兵力、将领和大臣的数量,想,当年慕容康平被冯后一点一点翦除的时候,只怕也同她如今一样的心态吧。 她现在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副骷髅,阖上眼皮,阳光透过眼睑薄薄的皮肤在眼前打上一层粉红色。当年高家的大火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接着是她诞下暄后,高广寻入宫来探她,抱着暄对她说:“很可爱的男孩儿。” 她缓缓地吩咐道:“开城门吧。” 这一回杀进龙都,不似前世斩三公那回意气风发了。康平纵马踏在灰败、残破的朱雀大街上,身后的军队忙着清点俘虏的人数, 朝中百官尽降,唯有高熙独自站在太极殿之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康平没见过她几面,此刻看她,竟然觉得有些陌生。面前这个干瘦的妇人,就是曾让焕神魂颠倒,又做了黄雀逼死冯后的那位? 她的眼窝、两颊皆已经凹陷,可身上还带着高贵的气度。她就这样站在太极殿前,平静地看着康平踏马前来,让康平仿佛看见了前世的自己。 她跃下马来,身后亲兵竟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可高熙却微微动容。 紧接着,康平以外命妇的礼节,参拜了站在白石阶上的这位高太后。 高熙抬手让她平身,问道:“你带鸩酒了么?” 康平答:“未。” 高熙平静地说:“冯后死的时候,赌咒有一天你会带着鸩酒来见我。她还是没有完全算中啊。” 康平道:“冯后此生没有猜中的事情太多了。” 高熙道:“她总是百密一疏的。”说完她笑着,优雅地掩唇。 两个女子仿佛许久未见的闺蜜,气氛有些融洽得诡异了。 随在康平之后的大军没有她的允许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瞧着她俩一上一下隔着白玉台阶笑眯眯地说着话。 华服的太后和戎装的王妃。 康平又问:“焕是你杀的么?”时隔多年,她还是忍不住去追寻慕容焕死去的真相。 高熙被她的问法惊了一下,但旋即温柔地摇头:“不算是吧?先皇因风疾之症服用冯后所配之药多年,他本就活不长了。我只是改了里头一味药的用量,让他的死期,比冯后所预想的提前了一些日子。” 康平了然:“所以冯氏被你打得措手不及?” 高熙道:“我又何尝不是被你打得措手不及呢?” 康平说:“我以为你坐上这个位置之前就会有所预见的。这大燕早已被腐蚀蛀空,如今就算这太后不是你,而是旁人,也会有人攻入龙都。只不过现在恰好就是你我在此对峙罢了。” 高熙道:“我到底没能力挽狂澜。” 康平说:“因为高巨擎从未来得及告诉你应当怎么做。” 高熙看着康平挂在腰间的佩刀,道:“那他告诉过你么?你又是如何知道该怎么做的?” 康平说:“我不知道。我也曾自以为是地错过,所以只是比前次更加小心谨慎罢了。仇恨会叫人蒙蔽双眼,让人一叶障目,但治国本就是钢丝上的行走,失去双目如何保持平衡。” 高熙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么从你接纳崔仲欢的那一刻起,我就输给你了……哈,我竟然败得如此之早。” 她又看向了慕容康平的眼睛:“现在越临近死期,越发觉冯氏当时所留之言非虚。她说我和她一样都有着先镇国公主的眼睛,因此她早该料到我会是她的仇敌。她警告我要提防你,但我知道我肯定提防不住的。” “多谢你的抬举。”康平说。 高熙道:“你在那天营救走了太子,我派人去查时,后来我在东宫和太极殿下皆发现了地道。你是用这种方法把人救走的吧?” 康平点头。 “那天,太极殿中本放着一叠乳酪,但陛下已经无力再食用了,是你从静园过来,动了它吧。” 康平点头。 高熙笑起来:“那我明白了。” 她对着康平微微勾了勾手,客客气气地说:“请你上来。” 康平从善如流。 身后的亲兵欲阻止她:“王妃,小心有诈。” 康平却道:“我不怕。” 看着康平踏过台阶登上来站到她的面前,却最后停在了比她低一阶的位置上,高熙轻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在这个距离,她俩的对话将不被旁人听见。 康平看向妆容整齐,头发精致的高熙,道:“太后有何指教?” 高熙道:“我在这个宫中经营多年,还是知道很多细节的。太极殿和静园之间的地道荒废多年,从未有人知道,在那天却留下了你的足印。是你吧,公主殿下?” 康平没有否认。 高熙说:“所以冯后费尽心思在河西 分卷阅读205 分卷阅读206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06 找寻的大慧觉寺舍利,就在你的手中吧?” 康平亦是没有否认。 高熙说:“殿下,请问您当时自尽之时,是如何情景?” 康平道:“我未束发。崔仲欢以阿尧性命要挟,且大势已去,我虽有恨,却不得不接受成王败寇之事实。我上一世手中累累白骨,以命相抵,不算吃亏。当时唯一遗憾还是,不曾力挽狂澜,却将这个国家往深渊更推了一步。” 高熙笑道:“我亦然。”她抬手解下了发间珠玉,丁零当啷落了一地,翡翠玉石触击到汉白玉阶碎成齑粉,她的乌发在阳光下飘散下来,却道:“终于能同殿下交谈,受益颇多,我也此生无憾了。” 康平看着她,一如十四年前的自裁于公主府前的自己。 高熙道:“愿你这次能破旧畅新。”她从自己的腰间拿下一只酒壶,“我先干为敬了。”说罢,从容扬手,一饮而尽。 鸩酒性烈,她的口鼻中皆翻出粉色的泡沫,软软倒下。康平上前一步将她接住,看着她精致的脸上逐渐褪去了血色,五官却越发平和从容。 身后的亲兵冲上来,只见到康平按着她的颈部动脉,平静地说:“高氏自裁了。” 她将怀中轻得如同一片落叶的高氏递给身旁亲兵,正欲步下白玉阶时,贺赖十九郎突然出现,道:“主上,已经搜查全宫,慕容暄不在。” * 刘易尧和主力开进龙都之时,康平正在指挥众人拆去了御座之后落了灰的珠帘。 刘易尧看了一眼已经有些发黑发乌的黄金座椅,担忧问道:“高广寻和慕容暄皆不知所踪,高熙难道还留着一手么?” 康平想起高熙死前,心里尤其不好受。任谁看见旁人在你面前,以你自己的死法原模原样死上一次,心里都不会觉得愉悦的。她闷闷地说:“已经找三十卫派人去寻了。前头派了贺赖孤去,但他总是被罗阿斯盯着只怕束手束脚,现在我又增派了两个人去帮忙,应该很快就能有他们两个的消息。” 她摸了一把那个慕容家坐了好几代的御座,叹息一声。 刘易尧说:“慕容旭就在外头,你要让他在这坐一坐么?” 康平道:“龙都已非燕都了,他爱坐就坐吧,毕竟这也是慕容氏老祖宗留下来的椅子。唉,高家断了根了,慕容家又何尝不是。我和高熙两个汲汲营营的,最后还是什么都挽回不了,连血脉都不能延续。” “你怎么如此沮丧。”刘易尧往她身旁蹭了蹭,将她拉进怀里,“原先你可不是这样。” 康平说:“就……有点难受。” 刘易尧拉着她的手:“你没去看医正么?” “看什么医正,大概就是看高熙似的那会儿,搞得和我当初自裁时候一样。阿尧,你当初看着我死在你眼前,难道不会难受么?” 刘易尧却道:“难受,确实难受。但你也要去看医正。平平,你方才说你和高熙两个血脉不得延续,可说错了。”他亲吻了下她的耳垂,“上辈子你没留下子嗣,这辈子还不留一个么?” ☆、113.第 113 章 结局4500字左右, 放在有话说里,赠送给大家。 这文写到这里, 康平和阿尧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回头看看写了那么多字,真的是特别佩服自己。 开坑的时候,二月份, 其实是我人生最灰暗的一段时间, 真的是前途渺茫,不知道自己学了那么久的专业还要不要继续下去, 因为各种学术上的压力,身体和心理的状态都非常糟糕。然后某天通宵之后去学校便利店买饭团, 回到宿舍楼下, 在微波炉前脑子里突然冒出来文案的那句“小子, 要不要随本公主怼死皇帝他丫的?” 讲真我一个纯种理科麻瓜, 竟然开始写小说, 我也是很佩服我自己。但我一开始写这文的初衷其实是为了宣泄和麻痹自己, 那时候我就想,就算我大学毕业没书念找不到工作,我还能写文糊口,其实就这么一个很简单的动机,支持我动笔并一直写到了现在。 对于历史题材, 我这个上了高中之后就没怎么好好学历史的理科生真的是非常苦手,为了写这个题材, 我甚至在大四最后一个学期还选修了本校历史系的《秦汉魏晋南北朝政治历程》, 直接导致我六月份一边在实验室撸毕设数据, 一边还要写那门课的学期大论文,连着两礼拜每天只睡三个小时,答辩结束后直接瘫痪了,鸽了大家这么久……我有罪。 然而后来那门课的分数竟然比我毕设分数还高,真是始料未及。 这文确实非常的不完美,处处硬伤,我硬着头皮写到完本,回头再看,有许多想要表达的东西,以我脆弱的表达水平根本没表达出来。但至少文中的诸多人物,康平、阿尧、老崔、老裴、呼延丽、高熙、高广寻,他们还是磕磕绊绊地走到了我给他们预设的终点,我很感谢他们陪我度过我大学生涯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当然还有半个暑假),我也同样感激一直陪伴我的你们。 番外的计划是老崔和秋韵,以及呼延丽和老裴的漠北往事,随性更新,喜欢这两对的可以持续关注。 如今柳暗花明,我们《黑化王长孙》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龙都被破后的月余,在幽州之南的太白山脚下,高句丽国与燕接壤之地,一座毫不起眼的茅屋柴扉被人叩响。 当日天色已晚,黑云笼罩,似乎有暴雨将来之势。屋主人听闻门响,在屋内踌躇了许久,直到他足下一个幼童问道:“阿耶,来人是谁?” 屋主人迟疑了片刻,思及可能是前来避雨的路人,若闭门不出反而显得可疑,便叮嘱幼童:“你记得,千万不要出声,也不要出去,可懂了?” 幼童懵懂点头:“听阿耶的。” 屋主人便匆匆赶往屋外,将那柴扉微微拉开一道小缝,紧张地打量来人。 那个人长着一双灰蓝色的眼瞳,五官精致如同画卷。他腰后别着一把样式古怪的雁翎刀,闪着幽蓝的寒芒,可右臂的袖管却空空荡荡。 屋主人被他的美貌所震,更惧怕他的武人打扮,片刻,以并不熟练的高句丽语问道:“这位壮士,是来避雨?” 那人却并未回答,只是以高句丽语道:“你独居?” 屋主人道:“确实独居此地。” 美貌男子说:“你不是高句丽人?” 屋主人见他站在柴门前问这问那,当下神色警觉,心若擂鼓,脸色一变斥责:“这又于你何干!”言毕,阖上柴门立刻转身朝着茅屋内冲去! 可那人虽然独臂,却依然力大无比,伸出一脚踹开柴门,只一瞬间,那把雁翎刀便抵上屋主人背心:“伪帝在何处?” 屋主人背脊一僵:“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分卷阅读206 分卷阅读207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07 ” 那人道:“你虽然不认识我,我却知道你。高广寻,高熙已死,你等再无翻盘可能,交出伪帝。” “他不在我这儿。”他说。 可恰在此时,茅屋内传来窸窣响动,高广寻大惊失色,竟然以赤手空拳夺开那人的利刃,随后饿鹰一样扑了过去。 独臂男子眼见着雁翎刀尖撞在他的腰侧,微微一动,避开锋芒,但高广寻不可避免地被划伤,顿时腰间血如泉涌。 正在屋内的暄看见此景,大为惊慌,抖着声音道:“你是何人!” 独臂男子提着长刀,朝他缓缓走去。 高广寻本匍匐在地,此刻却一跃而起,冲过去一把抱住暄,以自己瘦弱后背对准杀手。 “他是我的儿子,这难道不是世人皆知的事情?”高广寻将暄紧紧按在怀中,“你的主上难道还怕一个曾混淆皇室血脉之人,如今千夫所指的幼童,再去影响他们什么?” “而你们的主上,难道不也正在颠覆慕容皇庭么?这诸燕已灭,阿熙已死,暄也不会再返龙都。”他继续道。 “我接到的命令并非前来杀了伪帝,而是要将他带回长安受审。” 暄微微抬了抬头:“阿耶,此人是旭派来的么?” 高广寻低头:“不是。” 那人听见暄竟然这样大方地唤高广寻为“阿耶”,竟微怔。 高广寻转过脸来,道:“诚然,我们皆该为此前所为付出代价,我高广寻亦是累世的罪人,万死不辞其疚。但暄何其无辜!” 他的出生,本就是一场带着目的的政治阴谋。可暄自己却无法决定有一个拿他做筹码的母亲,和一个见不得光的父亲。为帝三年,他未曾插手朝政,也没做过任何对不起这个国家的决定。 “我和他既然已经父子相认,便已经做好决定再不想此前慕容暄、高广寻这一伪身份。我们本就是平民父子而已。” 暄摸到了高广寻腰间的血迹,惊恐地叫起来:“阿耶,你怎么了?” 高广寻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阿耶无事。” 他转过脸来看向那个灰蓝眼睛的杀手:“你主人要我性命,我本该慷慨赴死,再将暄交给你,让你押解回京。我当然知道混淆皇室血脉是何罪名,你们审完暄,为防高家之祸重演,定不会再留他一命!我是他的父亲,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去赴死!我已经送别了我最爱的女子!” 他的后背依然对着男子冰冷的刀刃。 他从来都是书生的打扮,肩膀瘦弱,如今因带着儿子东躲西藏已久,更是只剩下一把骨骼。 美艳男子手中雁翎刀突然抖了抖。 天空闪电骤亮,紧接着便是隆隆的雷鸣。高广寻抱着暄在茅屋之下,在他耳边规劝:“暄,你从无错处,是阿耶阿娘连累了你。因此你要记得,你不是罪人。” 暄说:“我记得,我不是罪人,也不是皇帝。我是阿耶的儿子。” 雨点猝不及防地砸了下来。 男子灰蓝色的眼睛里头染上了一丝叫人看不透彻的情绪,他突然道:“呵,我生平最妒恨有父母呵护之人。” 可他到底还是将雁翎刀收了回去:“前来追捕你的并非仅我一人。我今日留下汝等性命,父子俩好好拜别。” 高广寻依旧背对着他。 男子又道:“对了,高太后死时颇有尊严,主上也已经将她厚葬渤海高氏祖庙,你们安心。” 言毕,他从怀中摸出一只白瓷小瓶,投掷在地。 高广寻听见背后柴扉之门开合之声,终于回头,那人早已消匿了踪迹。 两日后,三十卫中又有人抵达这座小屋,见柴门未锁,推门而入,房中用具整洁干净,唯有榻上,平静地卧着两具尸体。 一具不过七八岁的男童。 一具则是成年男子。 桌上摆放着一只精巧的白瓷瓶,已经空了。那位三十卫拿起瓶子,却见瓶底用西域微雕之术,用波斯文字刻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他将瓶子带回了三十卫中,交给了排名仅次贺赖孤的第二位暗卫贺赖双。 贺赖双看过后长叹一声:“如今三十卫要变成二十九卫了。卫长他……” 话音未落,却听见有人朗声:“还是三十卫!” 刘奕平走了进来,他手执双刀,环顾了一圈围着贺赖双的那些暗卫们。有些他曾见过,当时他们还是各种奇奇怪怪的身份,有些则是素昧蒙面。 他朝着贺赖双抱了抱拳:“贺三十一,见过各位师叔!” * 自从知道康平前世在瀚海痛失一子之后,刘易尧就格外在意子嗣的事情,无奈两人因国事聚少离多,不似前世般形影不离,因此康平一直没有动静。 康平也曾说过他很多次,战争时期,她又不是那种天天待在家里躺着的贵妇人,若是在这种时候有孕反而不好,若有不甚,难道又要让她经历一次丧子之痛不成? 子嗣本就是上天赐予,强求不得。刘易尧虽然面上诺诺,可难免心中着急,虽知道战场上若有子嗣,却如康平所言危险大于喜悦,可他心中到底还是期盼能有一子来延续他和康平之间的感情。 矛盾重重之中,听到康平顺利攻下龙都,他脑中所想而过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终于可以定下心来造个人了。 他将康平领至太极殿后,寻少府医工为她诊脉,背地里又问那医工:“王妃现在可适宜怀孕?” 医正瞧他急切模样,同传闻中铁血冷面的西燕摄政王相去甚远,只得眼观鼻鼻观心道:“王妃这两日劳累,还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不过王妃毕竟年轻,想要有孕并不是难事。” 刘易尧这才松一口气:“这样便好。” 康平那里,却有自己的考量。 她作为女子立足朝堂,在遵循汉礼的汉士面前本就是牝鸡司晨。但她又不能因为汉臣反对她把控朝政,而因噎废食,将朝廷薅得全剩胡人。现在全靠着自己的铁腕手段支持。若此刻有孕,必然分神,西燕虽然已经顺利攻下龙都,可废都重建,并非易事,三年苦寒,整个河朔百废待兴,她怎能抛得下手中一切? 她向刘易尧说了自己的想法。 刘易尧却道:“这有何难?如今我不必在外出征,可以为你分担一点,而你就算有孕,也不必非得引退。若我们的儿子娇贵至此,那我肯定不容许他生下来的。” 康平笑他:“你怎知就是儿子?” 刘易尧道:“女儿也好。你的儿子、还是女儿,都不会差的。” 次年在长安,康平诞下长女,举国欢庆,因生在丰收的秋日,古人以五音配四季,商音秋,故起名为商。 又二年,郑珍容病逝,旭悲痛之后再也不能行房.事,后宫空置,只能将将康平长女封为公主。 同年,畅新园和春秋二科彻底糊名 分卷阅读207 分卷阅读208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08 ,甚至还有女子前来应试,有女生徒,分数竟然比男子还高。到殿选时,揭开名字,才发现竟然是出自燕南书院的徐氏女。分数在徐氏女之下的,则是郑家七郎——连康平都不知道这两人竟然从徐州千里迢迢跑来应试。 可自开科之后,徐纵承诺,不论寒门高族,不分胡汉老少,一切靠着分数说话,徐女的分数名列前茅,自然没有不录用她的道理。徐殊言竟然成了大燕第一个靠着科考入仕之女官,也是首位汉族女官。 出了殿,徐殊言对同科榜眼郑琛荣道:“小师叔,如何,将来我俩都要做翰林了,便是同僚了!如今你可服我?” 郑琛荣无奈笑笑:“服你了——若哪一日你同我阿姐一样成为女宰,我才是真对你五体投地。” 徐殊言疏狂笑起来:“那么小师叔你便等着吧!” 在朝堂中女官逐渐增多的氛围之下,公主商开始逐渐从父母和众臣工那儿学习朝政、军务,直到十二岁那年被立为太主。因朝中的女官数量上升,她被立太主之事虽遭到非议,却在康平、徐殊言、徐荼蘼、呼延丽等朝中高位女官的支持下,力排众议。最后,竟然连南边宋国新君桓墨,也送来祝贺刘商被立的贺礼。 又二年,旭退位,传位太主。 春风上巳,长安城外曲江池畔人头攒动,头戴襆头、身着宽袍的男子,臂挽轻纱、衣着艳丽的女子,包头巾的西域胡商、黑皮肤的昆仑奴、碧眼白肤的胡姬……人们从东西两市往城外曲江,纷纷踏春采青。这座先汉古都在不到二十年间已经呈现出了另一番气象。 长安城外灞桥长亭,喜好云游的睿王烈夫妇正在拜别友人。杨柳青青,有人击节唱歌送别故人。睿王烈腆着肚子,垫着脚从头顶折下一条杨柳枝,递给友人。此时,却有一架轻便马车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一美丽妇人,和一个英武男子。 睿王烈本饮了酒,瞧见来人,醉醺醺地笑道:“摄政王夫妇二人也是来为某送别?” 康平却也踮脚折柳,递给了睿王烈的友人,道:“非也非也,是想同贤伉俪搭个伴,一道出去远游!” 睿王烈身后的徐荼蘼笑了起来:“如此甚好,途中就不怕无聊了!” 【正文完】 ☆、114.番外·老裴阿丽【1】 呼延丽初见那个裴家的郎君, 是在狼居胥山下的匈奴大营。 这地方对于匈奴人来说有着不太寻常的意义,汉时霍去病追击匈奴至此勒石计功, 此处便是匈奴同汉人数百年鏖战中大败之耻,数百年前的耻辱柱还立在那里。 对于呼延丽来说,她本是没有必要跑到离武威这么远的狼居胥山来的。 她跑这儿来, 纯粹是因为想气气兰清。 河西匈奴中, 刘氏单于往往和四姓结为姻亲,如今的四部里头有不少和刘景年纪相仿的女子, 属她和兰清地位最高:酋长之女。不出意外,刘景的阏氏会在她们之间做出选择。呼延丽和刘景一起长大, 看他就像看自己的兄弟一样, 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 对这个阏氏之位也并不热衷, 这可倒叫兰清欣喜了, 天天认为将来的阏氏非自己莫属, 还未定婚书,就已经开始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起来。 呼延丽虽然懒得做阏氏,可更加看不惯兰清这幅样子。柔然入侵漠北的时候,兰清攒动四部女眷随军慰问, 实则想要以此立威——匈奴征战,一向有大阏氏随军在侧的传统。呼延丽瞧她真以为自己已经入主大单于台了, 冷笑两声, 连夜拎着包袱就蹿进了军营, 把自己的帐篷扎在了刘景的大帐旁边:你不是要随军么?老娘比你先来! 随后她遇见了那个叫她后悔半生之人。 在狼居胥山下,刘景的河西部队和一小拨原驻代北的鲜卑兵汇合了,这帮鲜卑兵里头还夹了个从龙都溜出来的金枝玉叶:燕帝长女,公主慕容康平。这也就算了,鲜卑人百年来在漠北和柔然对抗,战斗力并不比匈奴人低,更有熟悉柔然战术之优势——刘景在单于大帐中接见完这些人之后,为他们暂时安排了位置,那公主领着她那帮亲卫谢过后,出了大帐离去了。 呼延丽随便看了一眼,那公主带着的人军容整齐,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果真是龙都贵族出身,先不说战斗力,就光这走路的姿势看着就挺唬人。 问题是,里头怎夹了个汉人? 那个汉人在一众高鼻深目的胡人当中特别显眼,混在那公主的亲卫里头,人一眼就能把他给挑出来了。 他背着一把长槊,盔甲打得利落干净,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呼延丽瞧见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哦豁,还挺有钱的么!” 那个汉人男子却并未注意到她,从她身边径自走过去了。 她看见刘景,第一个问题就是:“方才那公主的亲卫里头还有个汉人的?” 虽然几百年前匈奴老祖宗被汉朝人在狼居胥山打得屁滚尿流,可在他们的认知里头,汉人依然是软弱无能的代名词。鲜卑公主亲卫里头夹个汉人,那到时候是亲卫护公主还是公主护亲卫哦? 刘景说:“此人不是龙都宿卫,是河东裴氏之子。他的兄弟是公主好友,所以来参军的时候就叫公主给捎带上了。” 呼延丽最烦那些汉人报个名字都得加上自个儿家在何处,她有些不耐烦道:“真是不怕死的。” 所以一开始她对那个河东来的什么裴家子一点儿都不在意。 但呼延丽有个坏习惯,就是当旁人在意起什么来的时候,她会更加在意。等着兰清带着的河西贵女到了狼居胥,过了段日子之后,她竟然听到了不少对于那个河东裴郎的窃窃私语。 如什么裴郎知书达理,又武功高强啦。 再如什么裴郎样貌英俊,远超刘景啦。 听完她就不得不对这个混在军中的汉人多侧目了两眼。 晨起训练的时候,呼延丽和一群匈奴女假装路过校场,看见他确实是最早到的那一拨,长槊舞得虎虎生风。日头上来后,脱掉上衣,露出腹背结实的肌肉,除了皮肤略白一些,和旁边那些匈奴鲜卑兵没有什么大的差别。 身材不错。这是呼延丽对裴希声的第二个评价。 过两天,他休沐,呼延丽和一群匈奴女假装经过他的帐子,看见他没穿铠甲,穿了件宽袍子倚在帐下看书,前两天那身肌肉被藏起来之后,整个人安静得像是笼罩了一层光。呼延丽胆子大,靠近那帐子又经过了一次,他沉浸在书中似乎并未发觉,倒叫呼延丽看了个清楚。 他那张脸,眼睛细长,鼻梁笔直,嘴唇略厚,此刻微微抿着,垂眸看书的时候还真有些来自东方的异域风韵。 长得还真比刘景好看。这是呼延丽对裴希声的第三个评 分卷阅读208 分卷阅读209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09 价。 他那件宽袍子是南方人的样式,放浪形骸地很,随着手指翻过书页的动作,领口微微滑下来一些,露出肩膀下肌肉的线条。呼延丽吞了口唾沫,差点撞到一队巡逻的卫兵。 整个营中的匈奴姑娘们,除了兰清,都陷入了对这个来自河东的裴家郎君的狂热。 大抵是她们见多了各种匈奴汉子,已经对他们审美疲劳了,陡然眼前出现了一个穿衣斯文脱衣雄武的男子,没道理不脑子一热。匈奴姑娘们表达自己爱慕之意的方式非常简单粗暴:上了他。 但裴希声不是绵软的羊羔,躲在羊圈里任你去抓的,想要钻进他帐子的姑娘们如同秋后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但却从未有人得逞过。 呼延丽也喜欢他,但一开始她觉得这是个汉人,地位不大能配得上她呼延部酋长之女的身份,而且她正忙着怼兰清,不让她去粘着刘景,因此并未参与到“睡裴大军”之中。她每天晚上的活动一般都是和刘景帐下的翟融云还有慕容康平一起去军营外撸串八卦。 撸串这个活动还是翟融云带起来的。她是慕容康平的使女,满脑子稀奇古怪的东西,慕容康平把她借给刘景当军师,因此她们两个时常出现在刘景大帐。这两个女人让兰清脑子里警铃大作,特别是慕容康平,她贵为公主又亲自参军,保不齐战后再通过什么联姻方式和河西交流感情,兰清每次看见这两人进出大帐都要在外面咬牙跺脚,但慕容康平不是旁的匈奴女,她是皇女,比呼延丽更加不讲道理更会仗势欺人,兰清根本争不过她。 呼延丽看着兰清吃瘪,她就高兴,因此和这两个姑娘走得很近。 那天晚上撸串,说到军营里的帅哥排行,她因刘景和裴希声的名次和慕容康平争执了两句,最后裴希声以一比二的票数败给刘景,她气得多撸了两串,临走的时候肚子就有些不大舒服。 她就让慕容康平和翟融云先走了,自己解决完生理问题再回来。反正他们三个人的居帐不在一处,本就不是同路的,所以康平和翟融云就先回去了。 解决完生理问题,她正准备往回走,却不料一个黑影窜过,像是一头矫健的狼,一下子蹿上了狼居胥山。她脑子里一根弦啪得绷紧,想也不想地跟着追了过去。 那黑影溜到一块大石头下,才停了下来,靠着那石头喘了两口气,突觉有人经过,顿时警觉,一跃而起。借着月光,他发现是个匈奴打扮的女子,更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姑娘,裴某感念姑娘厚爱,可裴某家中已有妻室,实在是不能……” “你在瞎比比什么?”呼延丽突的道。 那人从石头后站起来的时候,她就发现是裴希声,但她一想到今日帮他据理力争还是败给刘景,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这人怎么这么不争气,害她输给康平和阿云两人。 裴希声这才发现这个匈奴姑娘他未曾见过,应当不是睡裴小分队中一员,微微有些松弛:“抱歉,方才被人追的紧了,一时认错。” 呼延丽笑起来:“哎哟,你真的每天晚上都被人追么?那你白天还有力气训练么?” 裴希声有些不大好意思:“裴某……已经同姑娘们说的非常清楚明白,可……”他每晚都要重申一次自己已经有家室了,可那些匈奴姑娘并不以为意,他几乎恼怒,认为她们不知廉耻,可如今身在胡营,又不能以汉人女子礼教约束她们,只能在内心暗骂她们蛮夷。 呼延丽看着他月光下,因逃跑而黏在额头上的湿乎乎的发,发出轻轻的笑声:“咱们就是这样的。她们又不是想要做你的正室,只想和你春~宵一度罢了。一夜过去,便形同陌路,到时候送你点礼物金帛补偿一下,过去也就过去了。可你非不让她们得逞,这不是逼着她们要追着你跑么。” 裴希声被她的强盗逻辑惊呆了,半晌才说:“那裴某同那些烟花之地的女子又有何分别?” “就许你们男人嫖么?”呼延丽哈哈大笑起来。 裴希声这才知道自己是落入了怎样的虎狼窝,看着月色下她恣意的笑脸,神色阴晴不定:“那裴某多谢姑娘指教了。” “不敢不敢!”她学着他文绉绉的语调,“我是河西呼延丽。” “河东裴希声。”他皱着眉回答。 呼延丽歪了歪头:“你没匈奴名么?”希声两个字对她来说有点难发音。 裴希声摇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呼延丽似懂非懂地看了他一眼。 裴希声继续道:“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呼延丽看他笃定地念着他们汉家的典籍,虽然听不大懂他在说些什么,可那天看见他侧坐念书的场景猛然间又窜进了她的脑子,叫她有些脸红心跳起来。她想了半天,搜肠刮肚都想不出自己的名字能塞进哪个什么典籍里头去,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突然灵光一现:“那我、那我以后罩着你!” ☆、115.番外·老裴阿丽【2】 裴希声当时被她的表述逗笑了。 她不过一个呼延氏女, 哪来本事罩他?可等他回到营中之时,才发觉她还真是有本事罩他的——只是用的方法叫他简直哭笑不得。 呼延丽召集了那些睡裴小分队的狂热的姑娘们, 开了一次会。她是她们那一辈呼延部地位最高的女儿,在同龄的女孩子里头也很有号召力,把那些女孩子召集完, 她宣布:“那个河东的裴郎是我呼延丽的了, 你们谁都别跟我争,听见没有?” 下头的小娘子们立刻沸腾起来:“为什么裴郎是你一个人的?” 呼延丽叉着腰说:“因为我睡到他了, 你们没有!” 下头一片哗然:“怎么可能!” “你什么时候睡到的?” “我们天天追着裴郎,你们两个什么时候……” 呼延丽摆了摆手打断了她们的尖叫惊呼:“就前两天, 他不是被你们谁给逼上狼居胥了么?我正好遇见了, 就在山上随便交流了下。不信你们去问当天守营的卫兵, 我们是不是一起回来的?” 果真有人冲出去问了, 旋即哭唧唧地跑回来。 呼延丽叉腰笑得颇为得意。 裴希声一开始觉得, 这呼延部的娘子还真有两把刷子, 自她说要帮他解决问题之后,还真的没几个狂热的姑娘来找他了,偶尔路上有遇见的,也都红着眼圈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他。 裴希声一开始对呼延丽还是很感激的。直到某天,就连慕容康平也开始拿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眼神打量他的时候, 他才发觉有些不大对劲。 别的人他不敢问,翟融云却是汉人, 又读过书, 行止合度, 于是他便问了翟融云。 分卷阅读209 分卷阅读210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10 翟融云颇为诧异:“呼延丽说她与你有私。她在那群匈奴女孩中地位尊崇,因此那些姑娘们才不敢再招惹你。” 裴希声大惊:“我何时同她有私?!” 翟融云只用了“有私”这个措辞,但裴希声知道以呼延丽的文化水平,肯定说得比这两个字难听很多。 翟融云看他的反应也有些惊讶:“真的?可呼延丽说得……有鼻子有眼。” 裴希声绝望地捂住了脸:“我……怎会同她这种……”粗野的女人苟合。 翟融云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若你认为这事对你造成了困扰,那我便去替你和阿丽说。她们匈奴女子有时候不能理解汉人礼教,但阿丽并不是完全说不通的人。” 裴希声却并不相信,呼延丽既然用这种卑鄙方式,只怕对翟融云也是虚以委蛇,因此他怒道:“我自己去找她理论!” 他找到呼延丽的时候,呼延丽正在同其他女孩吹嘘自己,裴希声听得火冒三丈。他素来温和,从未发火,但此刻却如同被点燃的爆竹一般,三两步冲入人群,怒道:“呼延丽!” 呼延丽一头雾水:“裴郎,怎么了?” 她那声裴郎叫得亲昵,落在裴希声的耳朵里却如同羞辱,可当着一众姑娘的面,他实在无法将辱骂之言脱口而出,只是气急败坏地说:“呼延丽,你怎能做出这种失礼之事,说这种失礼之言?” 一旁的匈奴姑娘们也一头雾水,反倒是一旁的兰清率先反应过来,讥笑道:“呼延丽,怎么,看起来你的情郎并不怎么喜欢你么?你方才同我们讲的,他与你说的情话,都是你瞎编的吧?” 呼延丽的脸顿时红得能滴出血来。 兰清笑得更欢:“怎么了阿丽,为何不把方才你同我们说的那些话再和你的裴郎说一遍?” 裴希声不用想都知道呼延丽在那些姑娘们面前说了些什么。他气得发抖,沉声道:“呼延丽,你出来一下。” 他把呼延丽带到一旁空地,冷冷问她:“你为何要在军中散布谣言?” 呼延丽的脸依然红红的,却说:“那又与你没有损失,若我不这么做,你觉得那些人能停手么?” “可你这样损害了我的名誉!”他气愤道,“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去编纂?” 呼延丽说:“那你怎样,上吊自证清白么?我不明白,你们汉人男子不是一直自诩风流么?怎么扭扭捏捏,比女人还不如?你这样气急败坏跑来找我,弄得好像我真的把你怎么样了一样。有没有过的事情,我们两个清楚不就得了?” 裴希声说:“你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你说帮我,就是这样帮我么?!” “难道我没帮到你么?难道这两天还有人天天钻你的帐子么?她们看得都是我呼延丽的面子!你不好好来感激我,竟然还要向我问罪!天下哪里有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裴希声简直要被她的强盗逻辑气得背过气去,他怒吼道:“没有的事情就是没有的事情,你必须去解释清楚。” 呼延丽有些闷闷地问:“和我发生些什么就这么让你难堪?” “我是有家室的人!如果此等流言传入我妻子的耳中,她会如何想?” 呼延丽满不在乎:“你老婆远在河东,哪里耳朵那么长能听得见。” 裴希声:“我河东裴氏堂堂正正,不曾有过的事情绝不会认。此事我不会妥协,你好自为之!若你自己不愿,我会代你向他们澄清,我和你之间清清白白,不曾有过苟且!” “你这个人!”她气了,“我这样帮你,你却不知好歹!” “你这哪里算得上是帮我?”裴希声冷笑。不远处,已经有几个围窥的匈奴少女吃吃地笑了起来。 呼延丽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实在想不明白,她不过是在外头吹个牛,顺便还帮裴希声解决了每天有人骚扰的问题,裴希声为何如此气急败坏,她都没见过他这样粗暴地对待那些爬他床的姑娘! “好吧,裴希声。”她抱起手臂,亦是冷冷地望向他,“你说你没有做过,所以你不会承认。但我总有一天会让你不得不承认!” “你什么意思……”他突然察觉到一丝危险。 呼延丽突然一跃而起,揪住裴希声的领子压着他的脑袋,迫使他凑近了看她。 她的眼中燃着熊熊的烈火,仿佛要将他灼烧成灰:“你会后悔你今天对我说的话!” 丢下这一句,她立刻转身离去。那些躲在不远处的匈奴少女们见她走了,立刻推出一个胆子大的,跑上前来问道:“裴郎,你和阿丽真的没有什么?” 裴希声说:“裴某从未和呼延丽有过什么关系!” 那个少女眼睛亮了亮,用匈奴语朝着身后那些女孩子高兴地说了一堆,那些姑娘们听了,各个都开心雀跃起来,互相用裴希声听不懂匈奴方言高声交谈。裴希声正在气头上,丝毫未察觉到她们的变化,只是气闷地返回了自己的军帐。 军中流言渐渐平息,但随之而来的便是那些匈奴姑娘的卷土重来。 裴希声不敢再拜托谁帮他挡着了,只能自己睡觉的时候都在身边放个武器,防御那些匈奴姑娘们过分的热情。 而曾经从不对钻他军帐感兴趣的呼延丽,也赌气宣布:“老娘就是要把他睡了,叫他瞧瞧得罪老娘的下场!” 从此以后,裴希声的军旅生涯,除了要和柔然人斗智斗勇之外,还要对付呼延丽。 她是那些匈奴姑娘中,最凶残难挡的一个,有时候裴希声不禁想,是不是因为他之前得罪了她,所以才导致她对那些事情这样执念,以至于最后不惜一切,甚至直接参军加入慕容康平帐下——毕竟当年很多想睡他的匈奴姑娘,后来也都放弃回河西去了,也只有她一路跟随,从不停歇。 她身上战功累累,他一个副将又不能赶她走,有的时候他甚至希望柔然人的攻击不要停,这样呼延丽疲于迎战,就不会再来纠缠他了。 慕容康平也说,呼延丽这样孜孜不倦纠缠这么多年,他还能守身如玉,实在是世上难见的奇闻。 就这样,他耗子躲猫似的躲呼延丽,过了好几年,直到翟融云和刘景突然宣布要成婚了。 军中没几个女人,大家也不太会关注男女之事,就算关注,眼珠子也都盯着如此高调的呼延丽和他,谁知道刘景和翟融云是什么时候偷偷好上的。呼延丽知道此事之后,比自己结婚还要高兴,忙前忙后地帮助筹备婚礼,倒是给了裴希声喘息的机会,他连着几天睡了个好觉。 刘景婚礼当日,他原本想去找慕容康平拼酒,但慕容康平说她的亲兵不见了,要出去寻,因此他自斟自酌,喝了好几杯,晕晕乎乎地回到了自己的帐子里头。他知道今夜呼延丽要去闹 分卷阅读210 分卷阅读211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11 人家的洞房,给刘景下绊子,肯定无暇再来找他,因此放松了警惕,倒头就睡着了。 谁知道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呼延丽穿着一袭睡衣,趴在行军窗前,笑得一脸奸诈地看着他。 裴希声大惊失色,翻身起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衣衫不整,而呼延丽眼角眉梢都是得逞后的恶意。宿醉带来的头晕让他差点从行军床上跌落下来。他一脸震惊地看着呼延丽,半晌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呼延丽冷笑,语气里带着促狭的暧昧:“你说呢,裴郎?嗯?”她伸了个懒腰站起来,不紧不慢地捡起地上的衣服套上,又转过头来,“我说过我会叫你后悔的。” 然后她像是得胜凯旋的将军一样,扭头迈着方步走了出去。 ☆、116.番外·老裴阿丽【3】 裴希声沉浸在**的恐慌之中, 他在河东同柳氏成婚不久,但因这婚事是家族主持, 他自己,以及柳氏对此都很抗拒,因此婚后他和柳氏还不曾同房过。恰逢漠北战事起, 他也第一时间告别家人来漠北投军。但柳氏毕竟占据他正妻之位, 虽然和他感情生疏,却也在家克己奉礼, 侍奉舅姑。他和她既已成婚,总要给她尊重。 可呼延丽从他军帐中出去的时候, 外头已经天光大亮, 昨夜刘景大婚, 军中气氛便松散了些, 早起的将士们见到呼延丽离开裴希声的军帐, 纷纷开始调侃起来。裴希声听见外头调笑招呼, 呼延丽一一高兴应答,他自己羞愤欲死,恨不得寻一根白绫自寻短见,此刻终于觉得自己像是个被捆入匪窝的压寨夫人,而昨夜取了他处子之身的山大王, 此刻正在外头朝人宣誓她对他的主权。 他欲冲出帐同呼延丽理论,为何要趁他之危, 却不料听见外头呼延丽用生疏汗语答复裴希声帐下一个亲兵的问话:“他不是河东人么?我怎好强求他跟我回河西去。” 那亲兵期期艾艾地说:“呼延将军是不要我们将军了?” 呼延丽的语气重带着点不解:“什么叫不要你们将军?” 那亲兵是裴家家兵, 随裴希声同往河东, 待他如同手足兄弟,见呼延丽昨夜同将军在帐中一番不可言说之后,今天一早提着裤子就走,头也不回,而自家将军还闷在帐内惶惶不出,竟以为裴希声此刻因为**,掖着被角哭泣呢。瞧呼延丽洒脱模样,竟似不愿给裴希声一个名分。 他上前一把拽住了呼延丽:“呼延将军,昨夜您同我们将军到底……” 昨夜大家都喝的酩酊大醉,自然也不记得裴希声帐中是否发出了什么异声,只是一早呼延丽从他帐中出来,一脸餍足之相。呼延丽追求裴希声,此事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这个时候出来,昨夜里头到底发了什么,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了。 那亲兵本就觉得呼延氏女为女中豪杰,同中军主将慕容氏公主一样叫人神往。若裴希声同呼延氏女成婚,便可脱离裴家桎梏,一飞冲天了。 裴家本就有裴音等人,作为旁支庶子的裴希声以军功扬名,在裴家并不得势,但若是在尊军功好英雄的河西,一定能闯出一番事业来,他作为裴希声亲卫,自然也希望他能从了呼延丽。只是此前任凭呼延丽怎么追求纠缠,裴希声一直咬紧牙关不肯松口。今夜过去,裴希声和呼延丽的关系定会出现转机,谁不料呼延丽虽然从裴希声的帐中出来,虽是一脸餍足,却又带着一副事不关己之相,眼看着就是睡了就丢啊! 他一想到自家郎君被一个匈奴女当做玩物,便有些气愤难耐,抓着呼延丽不肯松手:“呼延将军既然做下这事儿,怎么也得给我家将军一个交代才是!” 呼延丽摇摇头道:“我可什么都没对你家将军做!” 这会儿那亲兵怎么肯信,“呼延将军你怎是这样的人?” 呼延丽气笑:“你说你家将军有何损失?” 那亲兵本来想说,他家将军失去了清白之身,可看呼延丽那倨傲神情,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了。分明呼延丽是女,他家将军是男,怎被弃在帐中,无言羞愧的却是他家将军。 呼延丽抚开亲兵手掌,道:“此事,算是我对不起裴郎,往后我便不再纠缠于他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帐中的裴希声听得都要背过气去——这世上怎可有这样的女子?真的将他裴希声当做勾栏中人,随意辱没过后,便可弃如敝履?他裴希声堂堂河东裴氏之子,岂容胡人折辱! 他抄起地上散落的外衣铠甲,匆忙套上,准备出去追她理论,但到了外头,却早不见她的人影,外面的兵士们瞧见他来,纷纷低下头去,可这一低头更加叫他恼怒:什么意思?只在可惜他么! 他刚要发作,却听见校场锣鼓之声,刘景竟然在这三日的婚礼狂欢之中,还要叫人练兵。这倒是合了裴希声的意了,若枯坐帐中,反而时不时就要想起呼延丽那张嘴脸,在校场上拼杀一番,到还能转移注意力,呼延丽应当也是去训练了,但她不属于中军,同裴希声不在一个校场,裴希声一白日都未能见到她人。 训练结束,他本再欲寻她理论,却先见到慕容康平从他面前匆匆经过。 慕容康平一身戎装,满身肃杀之气,训练完成之后丢下武器就准备开溜,却被裴希声拦住:“将军,留步。” 康平昨夜没有寻到耶易于,今天早上的训练也一点儿也不上心,只想赶快回营帐去看看耶易于是否回来了,被裴希声拦住,便有些不同寻常的不耐烦:“老裴你怎么了?” 裴希声踌躇了一会儿,才说:“昨夜我似乎和呼延女发生了些什么……” 康平狐疑地扫了他两眼:“发生了什么?” 裴希声的脸腾的就红了,他知道康平对呼延丽穷追不舍这件事情,态度是偏向他的,她和翟融云也曾劝过呼延丽,无奈呼延丽这个人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驴性子,康平和翟融云再费多口舌,她决定了的事情也无法更改,康平对此也颇为无奈。她看着裴希声的脸,立刻就明白过来,惊叹道:“你真让……真让阿丽给拿下了?” 裴希声垂首,一个是字在喉咙里挤了半天才堪堪挤出来。 康平叹息一声:“我就知道!唉!” 裴希声又说:“今天一早她就走了。” 康平说:“这不是好事?我看阿丽对你也不是非君不嫁,她就是想搞定你,把你上回在兰清他们面前驳下的面子拿拿回来罢了。虽然方式是——惨烈了点。” 裴希声对她那个形容词不置可否。 康平又道:“虽然昨夜之事也非你所愿……”说到此,她微微停顿,看了一眼裴希声。 裴希声连忙表态:“昨夜我酩酊大醉,早已不省人事,才叫她有机可乘!” 分卷阅读211 分卷阅读212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12 康平才说:“但是事已至此,你总不会像是你们那些贞洁汉妇那样寻死觅活吧?何况你们男子素来三妻四妾的,不就一夜么,这些事儿对你来说也不是损失。” 裴希声亦觉得自己反应这么大,像个女人似的扭扭捏捏,可他心里头就是如白蚁啃噬,抓心挠肺,脸也烧得红如旭日:“可她今天就这么走了……” 康平笑了起来:“这难道不好么,往后她也不会再来纠缠于你了。” 裴希声这算是明白了,呼延丽不能当成寻常汉人女子看待,她想睡他,就是想挽回当时在狼居胥时丢掉的面子,现在睡完了,目的达成了,她也不会再来烦他了。她不是汉女,男女之事本就情之所至,而不像汉人认为的那样,包含着通两姓之好、繁衍后代的种种深意,所以她不在乎名分,也不会给他名分。 露水夫妻,露水夫妻,他们俩本就不算是有的情分,就像是漠北草原清晨之露珠,随着旭轮的升腾而蒸发殆尽了。这夜过后,他不再是她追赶驱逐的裴郎,她也就成了左军又一个匈奴贵族出身的女将军而已。 裴希声顿时觉得有些气闷。 康平却懒得和他继续说了,他虽然在裴家是个标新立异的人物,跑到河西来,混在一堆毫无礼教观念的胡人里头,却是个老迂腐了。她理解裴希声的想法,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当被咬了一口呗,于你又无损失。”她本想再说些荤话,不过看裴希声羞愧得仿佛要钻进地洞去的样子,她还是晃了晃脑袋把那些黄段子吞回去了,径自走开,徒留裴希声一人站在校场外头的沙地上发呆。 过了许久,他突然觉得,呼延丽能将昨夜一场**当成是幻梦,醒来就抛诸脑后,可他裴希声不能。呼延丽到底是云英未嫁的女儿,虽然昨夜是她算计,可他最后还是没有守住底线,与她成事。她不要名分是她的事情,可他若不给她名分,何能对得起河东裴氏百年大族之名? 这个想法在他心头萦绕,他有些迫不及待了,甚至想赶快回去修书一封给他的妻子柳氏,只要柳氏同意,他便立即以贵妾之礼迎立呼延丽。且他内心深知,柳氏之心并不在他身上,又从小受汉礼女训之教训,夫君意图纳妾,她泰半还是同意的。 他急匆匆赶回自己的帐子,半途路过康平军帐,决定将此事一并告知她一声。 可尚未走近,却听见康平帐中发出一声怒吼:“死鱼!” 他知这是康平气急时骂耶易于的称呼,又听见帐中碰咚一声,似有重物落地,他疑心康平莫非在同耶易于争吵,正欲上前劝阻,却被守在帐外的另一年长些的亲卫拦住了。 他认得那人,姓贺赖,没有名字,康平管他叫贺赖师傅,颇为倚重,虽是亲兵,却更像师徒。 贺赖师傅朝他暧昧一笑,手指贴在唇边示意他噤声。他不明就里,却听见军帐中传来断断续续压抑的声音,似是贴身搏斗时的喘息,又和校场上切磋时弄出的响动有些不大一样。 帐门一角被风吹起,他不经意间看见耶易于伏在地上,脑袋上一头火红的长发披散,再要看时,他却已经被贺赖师傅一个箭步挡住,推了出去:“将军忙着呢,若无大事,副将过会儿再来?” ☆、117.番外·老裴阿丽【4】 裴希声这才后知后觉地知道帐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脑袋一热, 怎么跑回自己的军帐的都不知道,只想着, 那耶易于出身河西羯胡,虽是个什么小部落酋长之子,可那算个什么爵禄?同大燕嫡出公主之比可谓云泥之别。他知道康平喜欢他, 却不曾想他们竟然还能在军中, 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等事情来! 康平莫非还想将他带回龙都做个驸马都尉不成! 可思及她也说过,不过是男女之事, 为何非得扯上婚姻,呼延丽也不是想占他正妻之位才夜夜追他, 裴希声只觉得三观震碎。 康平把耶易于睡了, 但以她公主至尊, 绝对不会把他带回龙都册为驸马。而呼延丽把他给睡了, 也不可能真嫁给他。他一时间心乱如麻, 只得愤然道:“这帮胡女, 将礼教视为何物!” 骂完,在行军床上歇息了一会儿,他又翻身起来,急匆匆去找翟融云——她毕竟是个汉人,和刘景也已经有婚姻之盟, 是个守规矩的。 翟融云虽然新婚,但手头依然有放不下的军务处理, 在军帐中接待了裴希声, 听他说完昨夜之事, 亦是叹息一声:“你还真让阿丽得手了啊……你真是……” 一旁刘景嘲笑:“堂堂七尺男儿,还守不住自己的贞操?竟然还赖我呼延妹子算计于你。” 翟融云瞪了他一眼,刘景乖乖闭嘴了,眼底却还是藏不住的睥睨之情。裴希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说:“此事却有我的过失,单于说得不错,我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将所有错处推给一个弱女子。所以此番是想和阿云你来商量,我欲纳了呼延女,我虽然有正妻,但我妻子柳氏贤淑温和,大度良善,我裴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肯定不会亏待与她。” 翟融云咋舌:“你是想让呼延丽给你做妾?” 裴希声说:“我同她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行了夫妻之实,本来就只能……” 这下连翟融云的眼神也变得微妙了起来,神色有些不太好看了,不耐烦打断了他:“河东裴家给你脑子里灌得什么狗屁玩意儿!你说让阿丽给你做妾,还不如从此放她归去,就当此事从未发生过。何况阿丽也从未想过要嫁给你,绑在裴家。你真是……”她气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裴希声原想,慕容康平是鲜卑人,不能理解他,但翟融云是汉人,总能明白他的立场,谁料竟然在这也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就连刘景也说:“裴希声,你觉得许我呼延妹子一个名分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可有想过我呼延妹子要的是这些虚名不曾?” 裴希声一时语塞,却听帐外炸呼呼一道声音:“让老娘给你那汉人老婆做小伏低,想得美呢!” 呼延丽掀开帐子冲了进来,一张脸气得通红,她早在外头将裴希声所言挺得一清二楚,本来听他羞怯描述昨夜之事时,她还在偷笑,待听到他说要给她名分,抬她做妾,却一下气得面红耳赤,碍于刘景在内,才在外头忍了一会儿,没有立时就冲进去,这会儿确实一点儿也忍不住了:“你这个榆木疙瘩的脑子,我说过要你名分了么?你想要我这儿的名分,老娘还不肯给呢!告诉你,就算你把你老婆休了,迎我回去做你们河东裴氏的主母,老娘也不愿意。当老娘是为了嫁给你才和你玩儿的么,你也把自己想得太牛逼了些吧!” 言罢,她一甩头,又气冲冲地走了。 翟融云在一旁 分卷阅读212 分卷阅读213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13 叹气摊手,连连道“冤孽”,过了一会儿才说:“老裴啊,你这会儿是把阿丽给惹急了,你怎能用妾位羞辱于她?封建礼教害死人啊!”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你们俩这题太难了,我要撕卷了,你们俩自己惹下来的孽缘,自己个儿解决吧。”说完,便是一副疲累不堪的样子。 刘景看自己的新婚妻子面露倦色,立刻就下了逐客令,把裴希声从中军大帐给赶出去了。 裴希声落拓不堪,只觉得天高地迥,竟无一人可以理解他,七尺男儿,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不幸中的万幸便是,至此以后,呼延丽专心打仗,真的再不来纠缠他了。此后,河西军队对柔然连续出兵,接连跨过云中、盛乐、河套,对柔然草场张驱直入,直到把柔然人赶到了瀚海之滨。 瀚海地处极北之地,为古苏武牧羊之地,自大燕建国之后此处往北一直是柔然牧场。刘景大军这两年里也多次推进到瀚海,可一到此地,便又被柔然人奋起反扑,只得往南退守。 刘景知道,不把瀚海彻底攻下,柔然人就还有卷土重来的能力。 他排兵布阵,开掘战壕,将此役看得颇为要紧,军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瀚海靠北,入秋后便开始落雪,柔然一直在观望刘景,不敢轻易发兵,而刘景也在审度对方的实力,只想着一击将柔然全部击溃,故而亦是按兵不动,静待时机。可那大雪越下越大,虽然军中绝大部分是熟悉了河西极端气候的匈奴兵和抗寒的良种马,却也逐渐出现冻死的士兵和马匹。 裴希声隐约觉得这将会是一场恶战。 两军隔着瀚海对峙,他知道柔然人的营地里也不会比他们这儿好多少,没准死得更多,可己方营地中出现的冻尸,还是会扰乱军心。慕容康平所执掌的中军,因为在最北端驻扎,迎着风口,冻伤冻死的情况是三军之中最为严峻的,可她又是直面柔然的第一道防线,万不可出现乱象,因此支撑得颇为吃力。 是日她率领亲卫出营巡视,未几,后方却来了队马车,顶着风雪而至。慕容康平还未回来,作为副将的裴希声出营向迎,却发现后方来的车队,领队的是呼延丽。 呼延丽见到裴希声也是有些尴尬,但还是端正了脸色道:“中军困顿,单于叫我来给你们送补给之物。这里是对柔然的第一道防线,单于怕你们有闪失,所以又拨了左军将士四百,帮你们一起防守。”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藏在兜鏊里头,瓮声瓮气看不清表情,只能瞧见若有若无的白气从兜鏊中冒出来。裴希声虽然放不下之前同她的龃龉,但此时此刻他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况且呼延丽还是来支援他们的,便说道:“呼延将军请。”旋即安排人扎营,存放粮草,分发从后方带来的给将士们御寒的皮毛丝绵。 呼延丽钻进了慕容康平的大帐,摘了手套在火盆旁取暖,貌似不经意地问裴希声:“阿平出去巡视了?” 裴希声答是。 呼延丽看着那么大个帐子,点这个那么大的火盆,颇有些心痛道:“这火盆这么点着有些浪费啊,反正阿平不在,不若挪到小一点的帐中,稍微用一点炭就能暖起来的。现在特殊时期,这种东西能省则省吧。” 裴希声觉得她说得有理,又将那炭盆挪到了旁边他住的小帐子里头,呼延丽大大方方的进去了,看了一圈那小帐子,非常自然地说:“嗯这样也暖和点,方才那么大的帐,这个火盆怎么都烧不暖的。到了这里,一下子就暖了。” 裴希声看她似乎早就把之前两人之间的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了,仿佛那会儿叫着他裴郎的呼延家女霸王不是她似的。现在她仔细询问中军军情的样子,同那些普通的同袍又有何异? 他觉得愈发心塞了。可就连呼延丽自己都不在乎当初两人之间的那番**,他裴希声又有什么资格在意,只能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五一十回答呼延丽那些问题,将中军的安排给她汇报了。 呼延丽从后方二十里地的左军前来护送辎重,顶着风雪押着辎车走了那么久也有些累了,靠在裴希声的行军床上问他:“你要不这帐子借我睡一会儿?” 裴希声一愣。呼延丽颇有礼貌地说:“要是不方便那就算了。” 她来得急,自己的铺盖卷已经分发下去给下头的士兵们御寒了,因此本来想着到时候睡中军大帐和康平挤一挤,两人还能一起取暖。但现在显然是裴希声的小帐子更暖和些。 裴希声听她竟然说出“若是不方便那就算了”的话,惊恐地像是看见了怪物,这还是呼延丽么?被这一吓,倒是脱口而出:“你走了那么久也辛苦了,睡就睡吧,我出去。” 呼延丽高兴地倒在他的行军床上,撑着脑袋看着他裹上皮衣准备离开,突然说:“算了,外头多冷,你别走了。反正咱俩又不是没睡过。再说我占着你的帐子,要出去也是我出去。” 裴希声喉头一紧,转过头来,却见呼延丽已经翻了个身面朝里背对着他躺了下去。 裴希声心想,反正她估计现在也没有和他再赴**的心思了,借她躺会儿又何妨,再说康平一会儿就回来了,到时候呼延丽就要去拜谒的。 这样想着,他就坐到了火盆旁边,一边暖手,一边听着呼延丽逐渐平稳的呼吸之声。不多久,康平回来了,呼延丽翻身起来对裴希声道了谢,匆匆去往中军大帐向康平汇报。裴希声看着她离开背影,终于觉得,当时康平所说,呼延丽与他不过是求一夜的交情,那夜过后便形同陌路,说得果然不错。 他真的从未想过,有一天呼延丽竟然能这样冷静自持地在他的帐中睡他的床,还对他没有半分遐想,只当是亲近的袍泽一般。 他竟然满心满眼弥漫了一股不知所起的挫败感。 ☆、118.番外·老裴阿丽【终】 裴希声也不算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见到呼延丽了, 脑子里对于她的印象还是当初那个叫他避之不及的恶女,可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却是个对他毫无兴趣的女人。 他本该庆幸的, 可现在却一点庆幸的念头都没有。呼延丽在康平的大帐中谈事谈到了半夜,裴希声知道她泰半是要睡在那里了,过了熄灯的时间, 他望了一眼那边的灯火, 抖开了自己的毡被。 谁料不多时,帐子一角被人掀开, 冷风呼啦啦地灌进来,裴希声一个激灵滚了起来, 点着的火盆映着呼延丽半张脸。她卷着一条狼皮的大氅, 冻得发抖, 却在外头问道:“老裴, 你这给我挤挤呗?” 裴希声心里头升上来一股诡异的感觉, 他愣了会儿, 想要拒绝,可竟然鬼使神差地答了“哦”。 呼延丽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尴尬地咳嗽了声,解 分卷阅读213 分卷阅读214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14 释道:“我被阿平赶出来了……” 她哆哆嗦嗦地钻进裴希声的帐子,把双脚伸到了火盆旁边取暖, 一边裹紧了自己的大氅,继续说:“阿平这个见色忘友的东西, 竟然不让我在大帐过夜, 说那地铺是给耶易于留着的。他阿娘的, 难道我比那红毛小子还要不如么?” 裴希声依然警觉地望向她。 呼延丽继续道:“反正咱俩那事儿都做过了,我在你这儿凑合一夜你不会有意见吧?” 裴希声无语,也没有抗议。 呼延丽又把手也伸到了火盆旁边,一边道:“啧,你这回不拿刀砍我了,我还真不习惯,嘿嘿嘿嘿。” 她嘴上虽然调戏着,可身子还是规规矩矩地烤着火,两个人之间隔了一个火盆和一段不小的距离,她也丝毫没有靠过来的意思。裴希声卷着毡子,静静地看了她很久,纠结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纠结些什么,只滚着毛毡背过身去,就像她今天中午蹭他床睡时做的那样,闷闷地说:“睡吧。” 呼延丽乖乖地答了声哦。然后就铺开大氅躺倒在地。 裴希声觉得自己像是睡在猛虎之侧,可这虎却最近改吃素了。他竟然开始反思,难道是因为自己不够美味么?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隔着忽明忽暗的炭火,他看见呼延丽随着呼吸规律起伏的身体,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要不睡行军床吧。” 呼延丽翻个身过来,眼里满是惊讶:“你什么时候那么有良心了?” 裴希声坐起来:“毕竟你是女子。” 呼延丽也不推辞,卷起大氅就跨过火盆过去:“那这可不是我逼你的。”说罢大喇喇躺下,余下裴希声揪着毡子站在旁边,摇头叹气了一番,睡到地上去了。 半夜相安无事。 后半夜,火盆里的炭火熄灭了,整个帐子地上的凉气腾升起来,卷着薄薄的毛毡,裴希声被活生生冻醒了,夜半没有光线,他唯听见外头风雪的呼啸,和帐中呼延丽平和安静的鼻息。她那件大氅看着并不厚实,短短的一根,因此整个人蜷成一团才能完全被盖住。 裴希声站起来去加炭火。炭火重新燃起火星的那一刻,他看见呼延丽蜷着,从那件大氅里探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像是雪夜的孤狼似的渗人。 裴希声下了一跳,差点踢翻火盆。呼延丽:“冻死我了老裴,你怎么这么晚才加火呀?” 她的声音还带着一股子没睡醒的鼻音。裴希声没有理会她,翻身睡过去,呼延丽又闷在那狼皮里头说:“你把火盆往我这边挪挪,我冷。” 裴希声照做,与此同时他自己的铺盖也随着火盆靠近了呼延丽一些。 呼延丽继续说:“再挪挪,我一点儿热气都感受不到的。” 裴希声怒极:“那你跳火盆里算了。” 呼延丽笑起来。这老裴人前从来都温和有礼,也就在她面前时刻炸毛,她在大氅里笑得全身发抖,支起来的行军床都随着她压抑的笑声哗啦哗啦响。 裴希声气得站了起来,“你在笑什么?” 呼延丽一边笑一边说:“没什么……我自己抖抖取暖,哈哈哈……” 裴希声堵了一嗓子眼的粗鄙之语,最终还是因为自己裴家子的修养给塞回了肚子里。他平复了呼吸,裹着毯子准备睡回去的时候,忽然听见呼延丽止住了笑声,小声地说道:“你要不来和我挤挤呗。反正咱俩该做的都做过了,不害臊。” 他踌躇了会儿。 呼延丽又道:“快点,我冻死了,你毡子借我盖盖。” 虽然知道她这纯粹是得寸进尺,可裴希声竟然还是神使鬼差的走了过去,呼延丽拽着他的毡子往行军床的里头缩了缩给他腾出了个位置,然后非常霸道地压住了毡子一角。 他扯不动,只能挨着呼延丽躺下了。 事实证明很多事情都是由无数个“只能”推动。呼延丽被康平赶出来,“只能”睡他的军帐;大氅太短,“只能”借他的毡子;两人只有一条毡子,“只能”挤在一起。呼延丽那只冰冷的手摸到他腰上来的时候,他脑子里也是“她快冻死了,我就给她做个人肉火炉吧……”。 他大约是睡糊涂了,又或者是呼延丽此前的种种叫他放松了警惕,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肌肤贴紧,呼延丽的脸贴在他滚烫的背上,含混不清地说:“唉老裴,你怎么就这么好骗呢?” 她哆哆嗦嗦地摸到了他的命门。 裴希声的浑身滚烫起来,呼延丽贴着他,语气还是一贯的轻挑:“这回暖和些了。” 裴希声的脑子像是锈住了,一边仿佛有人在说“停手,不能错上再错了!”一边又有人说“反正已经做过一次了,一次和两次又有何区别?”他脑内的两方角力让他踟躇不定,不知道该不该拒绝,情潮的汹涌更是让他无法集中精力思考。未等他权衡好,只觉得脑子里白光一扇,竟然喷溅而出,弄了呼延丽一手的粘腻。 呼延丽也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才没动两下吧?她还等着裴希声要死要活得反抗呢!结果先来的是这个……?! 两个人僵在窄小的行军床上大眼瞪小眼得瞪了一会儿。 裴希声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吓得差点滚下床去,被毡子兜住了。倒是呼延丽反应迅速,一把拽住他,手上残余的神秘液体也抹道了他胳膊上:“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你——”那么快。 “我——”裴希声脑子里像是有爆竹裂鸣,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反驳,“你——” 呼延丽一把将他拽进怀里,拍拍他的后背:“没事没事,没啥大不了的。” 这算是什么鬼的安慰! 他喘着粗气,正要推开她,却听呼延丽又说:“嗯,一定是偶然的,咱们再试一次,下回肯定不会这样了。” 他一怔,竟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想法。 而事实证明,和呼延丽在一起的时候,绝对不能被她的思路牵着走,否则下场极其惨烈。 裴希声终于证明了自己确实只是偶然,证明完,仰面躺在行军床上喘气的时候才似魂魄归位,惊觉自己方才到底做了什么荒唐事。 可把他带进沟里的那位,却早已敏锐如脱兔一般,一完事儿就扯了自己的大氅箭一般地冲出了军帐。 未几,军中鼓声大作,柔然人进攻来了。 裴希声翻跃起身,看见自己白色羊皮毡子上红红白白的印迹,脑子里警铃大作:被骗了! 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这一夜是无比清醒的,却竟然蠢到被她牵着鼻子走! 他怒气冲冲地提了把刀冲出去,营中四处都是奔跑呼号之声——他还怎么找呼延丽算账? 他只得咬牙戴上兜鏊,心里想:等把这帮柔然 分卷阅读214 分卷阅读215 黑化长公主 作者:临叶沉沙 分卷阅读215 人灭了,慢慢和她算账不迟。 但柔然人知道,此次在瀚海若败北,那就将彻底失去南方的草场,因此他们的反攻凶猛惨烈。裴希声作为中军主力,前锋副将,杀得几乎红了眼睛,这场仗从小雪打到三九。直到他和康平的那支队伍被围困在瀚海之滨的一个冰窝子里头半个多月,没有粮草,没有御寒之物,手下士兵冻死大半。他抱着冰凉的盔甲,冻得意识涣散,脑子里想的还是,这仗打完,他要去找呼延丽算账,否则他就真的不姓裴了! 算账、算账、算账……不能被冻死,还有好多笔账没有清算……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后军的营地,在一群嗷嗷叫的伤员之间,他看见自己被包得结结实实的手。翟融云穿着一件灰白的兽皮坐在他的床头,看见他醒来,皱了皱眉:“你真是命大,发现你的时候都已经被冻成冰坨子了。” 裴希声开口第一句话:“呼延丽呢?” 翟融云微妙地皱了皱眉:“她受了点伤,不能再待在军中了。所以回河西去了。” 还能往河西跑,说明伤得不重。他咬着牙想,躲得真快。 翟融云继续说:“这回为了把你们从冰窝子里带出来,折了不少人。但幸好你还活着。” 他这才有心思去问战况,得知死伤了大半,但到底把瀚海拿下了之后,他呼出了一口气,又问:“那公主没事儿么?” 翟融云说:“不太好,受了重伤,耶易于也……” 他的心中一咯噔,急匆匆想要坐起来,可冻伤的关节和身躯僵硬得像是一块朽木。翟融云按住了他,“阿景现在在阿平那里,你去了也是添乱。好好养伤吧……医士说你这次伤了根本,将来可能没法……”她顿了顿,“子嗣上的事情,你看开点。” 裴希声微怔。 翟融云又说:“阿丽她,似乎有孕……我没敢多问。你……” 他顿时沉下脸来:“你不是说她回河西养伤么!” 翟融云沉默了一下。 裴希声仰面躺着:“她总是谎话连篇,我不会再信她了。” 翟融云叹息了一声,终是说道:“好吧。” * 裴希声养好伤之后,漠北战事也结束了,柔然被打得溃不成军,三四十年内再无侵犯中原的可能。班师回河西的时候,他去找了刘景,表示不和他们一起回武威了,直接从并州往东回河东去。 刘景并未阻止。他单枪匹马地走了,就像漠北刚刚开战的时候单枪匹马地来。 很多年以后,柳氏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他和呼延丽的往事,暗地派人去了河西打听,得知真的有个叫呼延西坨的孩子。柳氏背着他去河西把人找了过来,他才相信当初呼延丽说她有孕,倒还真没骗他。 分卷阅读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