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台上月》 分卷阅读1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1 ? 书名: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文案 十七年前一场叛乱,历时八载,迫使逢朝由长安迁都至洛阳。十七年后,风波再起。 有人簪缨世家,文思飘举,千里奔赴,涉险扶危。 有人皓夺皎月,清比梨花,身世幽隐,心怀青天。 有人少年从军,金戈铁马,丹心炽烈,陇水关山。 有人玄衣泼墨,筹谋数载,南疆塞北,势取山河。 亦有人青鬓朱颜乱政惑君,有人白衣清冷深沉隐忍,有人高台一舞祈得甘露,有人芝兰玉树哀感流离,有人束发苦读不免危祸…… 当青史菲薄的书页冷峻的将一切悲欢与风流掩埋,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更照得见所有陈年的梦想,和业已黯去的流光。 ?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布衣生活 传奇 搜索关键字:主角:祁云归,宋梨画 ┃ 配角:陈韶,天香,楚墨昔,玉曦,玉竹,容清行,苏晋 ┃ 其它:家国情怀,诗词歌赋 ================== ☆、将军府 已是亥时的深夜,十几盏琉璃灯和上百台银烛犹将整个大厅照得流光溢彩亮如白昼,把酒言欢,恣意谈笑的声音弥散开来,而这一场盛大的宴饮,也丝毫没有要止歇的意思。光亮的白玉地面上,溶泻着水一样澄澈的清光。 宋梨画捧着酒壶侍立在一旁,时时给诸多宾客添着酒,眉目柔顺。直到看见高谈阔论满面笑意的自家城主,清亮的眸子才染上一丝讶异——向来一脸严肃的城主,今日怎会如此喜悦? 低下头细细思索了一番,也就明白了——今日,有两桩喜事。 其一,她的养父,易州城主秦濯以近半百之龄喜得一女,取名初晴,喻红轮东升,晴光万里之意。 其二,秦城主自幼的至交、经年未见的知己、当今镇国将军陆峰来访,故友重逢,欢饮达旦自然也是必要的。 一众婢女侍从都满脸洋溢着活泛的喜气,宋梨画也想跟着高兴,却无论如何也抵抗不了一波一波袭来的困意。她眨一眨眼,再眨一眨眼,依然不能阻止眼前的景物变得越来越朦胧…… 正想向城主请示回去睡觉,手腕却忽然被抓住了。 她微微疑惑地回头,撞见秦濯因醉酒而微红的脸和发亮的眼。他对着满堂宾客自豪地朗声道:“这便是我五年前出游时在梨花树下捡来的孩子,诸位且看看,如何?” 宋梨画尚处在茫然状态,一双睁大的眼睛波光潋滟,莹白的脸泛着淡淡的光泽,孩子气地微张着嘴。尚未反应过来,众宾客已是一片喧嚷地议论纷纷。 “清丽可人。”宴席正中一个老者抚了抚须,眯着眼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复又道,“看其不过稚龄,倘若假以时日,说不准是个颜如玉的燕赵佳人……” “秦濯你这小子真是命好,随手捡个女娃娃都这般讨喜……”一名形容粗犷的男子一边随手抓过大块牛肉送入口中,一边摇晃着杯盏中清冽的液体,摇头晃脑地做出如是评价。 “生得真是灵秀,秦兄好艳福。”席间一个白衣儒士端起酒盏浅浅咂了一口,轻笑道:“不过……若是当做佐酒歌伎,从现在开始培养会不会早了点?” 宋梨画懵懵懂懂地听着,并不完全明白什么意思,却还是悄然红了脸。她缓缓对秦濯倾身行礼,缥碧的绸衣漾开一环一环的涟漪,“城主,我真的累了,先行告退好不好?”说完十分应景地打个哈欠,眉目间漫上浓浓的倦意。 得了应允,她匆匆忙忙地退了下去,回房三步并作两步急急扑向被褥枕席,异样香甜地遁入梦乡。 秦濯继续举杯,侧头望向沉默良久的陆峰,见他不知何时换作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奇道:“陆兄想说什么?” 却不想话音甫落,陆峰当即搁下酒杯,避席起身,对他颔首道:“陆某……陆某有个不情之请。” 秦濯哈哈大笑,额前泛着灰白的几绺发丝都飘扬跳脱起来:“我与陆兄何等交情,谈什么不情之请,但凡我能效力一二,陆兄只管说来!” 他的笑声于四壁间朗朗飞扬,菜肴的甜香,春日草木的清香和珍奇香料的柔香抛入一室幽光里彼此交叠,在浓郁到极致的喧嚣中衍生出奇异的虚幻感,连他自己都不知缘何有一瞬间的恍惚。 东方一角的天色渐渐转青,一丝晨曦将浓重夜色稀释,直至天光涌现。宋梨画在窗隙漏出的丝缕日光的撩拨下悠悠醒转,揽衣推枕,起而推窗,落入眼底的是三月的草木,在这向以苦寒着称的冀北亦绽出春日独有的清新与明媚来。 如秦濯所说,她是在五年前,于秦濯一次南下途中从一棵梨花树下被捡来的—— 那时春寒料峭,一棵纤挺劲秀的梨树于江南湿润的风中绽开皎白的花,初而迎风招展,忽而纷纷摇落,冷香顺着温软东风浮动流溢开来,融在菲薄的白雾里散了很远。在这样一番景致间,那一个肤色晶莹、眉目如画的小小女童,蜷缩在树下睡得酣甜。雪白的花瓣落了她一身一脸,她由此也就沾上满身的香气。秦濯抱起她的时候,那粉妆玉琢的小脸便浮起了笑容,发出似呢喃似梦呓的独属于幼童的细细声音…… 易州在北方,宋梨画也就随他到了去故乡千里万里的北国,从此再无寻亲的可能。 她只说自己姓宋,连名字都是秦濯起的——梨花纷飞如画,取名梨画,当真是相得益彰——至少秦濯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五年过去,她在秦府一直处于一个很微妙的地位,既非单纯的婢女,离姬妾更是差得远,反倒像极了被他抱于膝上爱怜得如珠如宝的小女儿。 但这些都不是她要考虑的,因为近些年来秦濯一直很忙。作为一个不大不小城池的城主,他三天两头出去办事,忙得近乎脚不沾地。宋梨画虽年幼就进了秦府,不谙世事,却也模模糊糊地明白,这大概和这个特殊的时期有关—— 如今这个时代,叫做东逢。若搁在二十年前,这国家还只叫逢国。只是二十年前朝廷动荡,又连年大旱饥荒,无数生民辗转沟壑之间,不知是谁起了头,大批饥民揭竿而起,发动了一场浩浩荡荡的起义。起义的烽火很快燃遍了每一寸土地,朝廷为了镇压,几乎耗尽了全部国力。起义军一直打到都城才被官兵所设的陷阱俘获,至此,勉力支撑的逢国朝廷被迫迁都,名曰东逢。而那个被埋没在历史风烟里的前朝,史称西逢。 如今时局初定,百废待兴,举国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忙碌一些也属正常。烽火连绵的日子刚刚结束,兵马疲惫,百姓早已厌倦了战争,近年来再起烽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闲下来的只有那些将军,几个年老的被打发回家已经种田了……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2 十五年前登基的宣明帝,亦曾是横戈疆场的英雄,年未而立即数次大败义军。如今四十余岁,正当壮年,势要开创出一个繁荣昌平的盛世。他亦是手腕强硬的君王,最终斩杀了所有与起义哪怕有稍许牵连的人,皆诛其九族。他定年号为临西,这一年,正是临西十五年。 宋梨画细细回想着,这些都是秦濯讲给她的。当年他抱她在膝上,用独属于慈父的和缓绵长语调对她说:“总不该过分天真,当今时局还是要了解个大概的……” 并不清晰的回忆在脑海里慢慢浮现。她望着庭院里灿烂的春光,春花吐蕊,柳絮飞白,微微恍惚地回想着。那也是三四年前了,如今这种场景也不太可能出现了吧…… 她总归比府里的丫鬟仆役地位高一级,平日里也过着被人伺候的小姐般的生活,只有面对秦濯时才做点端茶倒水的事情。可是秦濯今日公务缠身,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原本浓厚的父女之情也就淡薄了许多。 这下他有了真正的女儿了,对她的感情就更淡了吧……思及此,宋梨画百无聊赖地用手指一下一下敲着窗棂,心里第一次塞满某种难以言说的惆怅。 ——却是怎么也想不到,与秦濯相处的时间还要更少一点。 就像秦濯亦始料未及,那晚宴席上,陆峰的眼中闪烁着欣然,对他颔首道:“我前日纳了一个小妾,名唤玉曦,长得自然是倾国倾城的,只是一直郁郁寡欢,我一直不忍心看她那个样子,想找个可爱伶俐的女孩子逗她开心……她比刚才侍酒的那女孩儿大不了两三岁,我看那孩子真是灵慧可人,秦城主可否割爱,把她接到我府上住几个月,去陪陪玉曦……” 秦濯微微讶异,随机拍掌大笑:“陆兄竟纳了妾?那我改日还要上门庆贺,还望陆兄给我留一杯迟来的喜酒……倾国倾城之色,我可是此生未见过啊。恭喜陆兄了。”说到这里,他又添了淡淡踌躇之色,复又道,“只是梨画那孩子,自七岁起就几乎没有出过这府门,又颇有几分顽皮,全然不谙世事,恐怕……” “哎,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嘛,权当给她找个玩伴。不过几个月的光景,最多不超过半年。”陆峰说着又笑了起来,凝视着秦濯片刻,道,“我知道这是你心头所爱,岂有亏待之理。只是两个孩子游戏几日,说不定生了感情,日后经常走动也是寻常的事。” “这……也好。”秦濯眉宇间最后一丝犹豫终于消散,“那梨画就托付给陆兄了。” 陆峰收起笑容,郑重一拱手:“多谢。” 宋梨画听了顿时生出了几分新鲜感,温暖的深褐色瞳仁亮了亮,没多想就爽快应承下来。 临西十五年,残雪初融,柳线才黄的早春,她揣着满怀的天真好奇,轻松宛如出游,悠悠然踏入将军府。 这一年,她十二岁。 ☆、玉曦 将军府的夜色,是一片深浓的漆黑。 三更天,所有烛火都熄了,于是那黑暗就越发猖狂,宛如一张巨大而细密的网罩下来,压抑死寂到几乎抑制了空气的流动,教人陷入濒临窒息的绝望,坠入万劫不复的悲怆的深渊。床上的少女在浓墨一般的黑夜中睁开眼,勉强适应了黑暗后坐起身,伸手推开窗子,看银白的月光在雪白的床帐上流转,细碎晶莹,宛若泪滴。 玉曦捂住心口,那里如溅入冰雪一般沁凉。她仰起头睁大双眼,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伏在窗边低低哭泣起来,再任由啜泣逐渐转入嚎啕。 她又梦见了,那个令她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场景,她又一次梦见了…… 她站在广袤的青青草野间,湛碧的苍天如画卷向远方延展开去,流金的日光照彻残雪,耀出一片荧荧的光。她穿着鲜红的裙子,双臂伸开,一圈圈旋转着跳舞。身旁是一个绛蓝短衫的少年,大声唱着山歌。少年长得很好看,五官都透着英气,独那一双眼睛,清澈得如刚被新雪洗过,明亮得像苍穹里闪耀的群星。山歌嘹亮欢畅,夹带着她的笑声传了很远很远…… 她是那么那么快乐,跳着舞快乐得要飞起来,跳累了就拉着少年一起躺在茵茵草地上,拨弄着细草笑吟吟地问:“秋生,你将来会去哪里啊?” 十六岁的少年笑容蔼蔼如春,握紧了她的手道:“只要同你一起,天南海北,我都无所谓。” 玉曦红了脸,到底抑制不住嘴角漾开的弧度。 天朗气清,草软风和。她侧过身,把脸埋在臂弯里轻轻笑开,而等她重新抬起头,少年已经不见了。 她猛地跳起,惊恐四顾,声线都颤抖得变了音:“秋生?秋生!”就在这一刻,她在无边的虚无梦境里感受到真切的痛楚。她越来越恐惧,但觉陡然沉天暗夜,光景无存,直到目光再次触及少年,周遭景物顷刻分崩离析。 茫茫四野间,忽然多出一个男人来。他手里握着短刀,刚刚从少年的心口□□。少年的血就那么滴落在地上,一滴一滴,越来越多,逐渐汇成流泉,将寸寸残雪融化成肆意扩张的殷红。 她看着少年跌在地上痛苦地向她求救,看着他双目渐合,以扭曲的姿态伏在草地上,不再挣扎。 她哭着喊着要扑上去,却动弹不得。她惊惶回头,才发现那个男人不知何时立于她身后,单手狠狠扣住她的肩膀,而那手上,还沾了少年未干的血。 那一眼让她彻彻底底看清了来者的长相,那是陆峰,为了掠走她而杀了她心爱秋生的当朝镇国大将军。 她在尖叫中醒来,举目四望,月光如水,四壁凄凉。 卯时三刻,宋梨画由陆峰引着,首次踏入玉曦的住处。她惊讶张望,梁柱雕花,熏香流转,而迎面檀香桌案上硕大的青瓷花瓶里,竟斜插了几枝北地甚为少见的杏花,含苞待放,衬着青白的釉面,愈发鲜红欲滴。 她兴奋之余忽而就紧张了。城主口中的“玩伴”,真的很好相处? 陆峰挥手招来一旁静立的侍女:“去把她请出来。”少顷似乎察觉宋梨画的不安,拍了拍她的肩轻声哄慰:“你莫怕,她不过一个山野里的姑娘,还不及你见识广,只因初来乍到颇有些不惯……你只当有了个姐姐便是。” 这话她早听过千百遍,却要如何不紧张?宋梨画故作镇定地点头,然而在目光触及从内室缓缓走出的少女的那一刻,所有紧张所有局促都在纯粹的惊艳中化作了虚无—— 那一剪纤丽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时,满室的琉璃光彩都暗淡了。 那是由冰雪铸就、桃花点染的容颜。纤长若蝶翼的眼睫将深沉双眸间情绪半数敛去,眼角微微上挑,双颊染着淡淡嫣红,带了一点与普通精致漂亮的孩子不同的妩媚。乌发未髻,一握如流泉垂落在她素白单衣上。她连外衣都没有披,也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3 没有穿鞋,赤着脚踩在地上,悠悠地看着陆峰,并不行礼,就那样久久地站着。 她十五岁,还没有完全长成,就已经这么美了。 可是那张明艳的脸上却没有笑容,一丝也没有。漆黑如墨的眼里,闪烁着一种倔强的悲伤。 宋梨画怔怔地看着她,然后终于在长久的沉默中感到不安。她仰头以询问的眼光看向陆峰,后者却看也没有看她,只淡淡地开口:“我给你找了个玩伴来,这蕴玉阁大得很,你们住在一处便好。”他说完便转身离去,几尺开外又掷下满含威胁的一句,“待我回来时,不要让我再看见你这幅样子。” 这话分明是对玉曦说的。 宋梨画身上忽然冷了一下——玉曦真的只是初来乍到不习惯……那么简单? 陆峰的脚步声渐渐听不见了,宋梨画这才发现玉曦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心忽然不期然地颤了一下。 玉曦却仿佛才注意到她的存在,眼里冷漠不可亲近的神色渐渐淡去,代之以微微的困惑。她轻轻蹙眉,终是开了口:“你又是谁?” 她的声音合该是温软清甜的,此刻却因淡漠而好像雨滴迸溅在琴弦上,染上幽幽的清冷,淡淡的冰凉。 “我、我……我是……”迎着玉曦的目光,宋梨画忽然觉得解释清楚自己的身份和来历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何况她不知为何根本答不上话,半晌又觉得长久地沉默下去不是什么好办法,思来想去竟蓦地蹦出一句:“你不冷吗?” 玉曦仍是蹙着眉,语气中添了一点不耐烦:“你说什么?” 至此,宋梨画却又不紧张了——每个人都告诉她把玉曦当个姐姐就好,什么都不用怕不用担心,有没有什么危险……何况这般畏首畏尾未必讨人喜欢,还不如就大大方方地同她相处,这样自己也轻松些…… “我说,你不冷吗?”宋梨画微微地笑了一下,瑟缩的目光也逐渐变得自信舒展,她关切地道,“现在不到三月,雪都没化干净,你只穿单衣,还光着脚站在这么凉的地上,应该是很冷的吧……” 清清亮亮的声音蓄满了生机和暖意,让玉曦在讶然之余,终于认真看了她一眼。 十二岁的女孩儿站在琉璃的光晕里盈盈而笑,笑容温暖轻柔。她的头发很细,如雾如烟,眼神是一览无余的清澈,惹得她想起幼年时家门前一道四季不竭的溪流,那里有邻女浣纱,少年濯足。玉曦静默良久,隐约感觉她也许和这里的其他人有几分不同,终于试着张口:“你……” 不料她还没说完,宋梨画竟几步走上前来,一把拉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就把她往内室里拖—— “你干什么!”玉曦惊怒,奋力甩开她的手,后退几步。 “我带你去穿衣裳啊。你的手那么凉……”宋梨画依然仰头微笑着,眉目间暖意融融,说着又要上前拉她,“来,换完衣服我们出去玩儿。” “你不要碰我。”玉曦冷冷丢下一句话,站了片刻,终是转身,独自一人向内室走去。 ☆、新荷 斜阳如画,将西边的天空染成层层叠叠的红,由暗红橙红一直铺展到最远处的殷红鲜红,迎来沉沉的暮色。宋梨画推开蕴玉阁的门,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阶,独自走向外面。 将军府的生活很好,衣食富足,她的房间也又宽敞又漂亮。唯一的问题是,玉曦实在是太难相处了些……无论自己想出多少花样逗她开心,她一直都是副冷漠忧愁的样子,根本毫无亲近的可能……宋梨画微微烦闷,索性在将军府里四处闲逛以散心。 将军府很大,亭台水榭,花木纷繁,披掩在霞光下,泛着熠熠的金辉。她在院子里随意乱走,浑然不觉已经离开了蕴玉阁很远。 她延颈张望,目光所及的尽头,是一池碧色荡漾的绿荷。 她眼前一亮,那绿意虽稚嫩,却格外沁人心脾。她连忙快走几步,只见荷叶上的雨雪才融,雪水流泻宛如露水。本该是一池残荷,此刻却过早地捕捉到了春意,蓬勃而有生意地泼洒出青春的色彩。其中一片荷叶绿意最浓,叶缘挂着零星的水珠,十分惹人喜爱。 宋梨画玩心忽起,伸手去摸,才刚触碰一下水珠就悉数抖落下来,圆滚晶莹,分外好看。她觉得有趣,还想去碰,突然身边凭空传出一声大喊:“别碰它!” 她吓了一跳,急急收手,却不料用力过猛,加之脚底一滑,竟整个人直直向荷花池里栽去。 “啊……救命!”她大惊,手脚并用不管不顾地喊了起来,眼看着那一汪碧莹莹的池水越来越近,索性绝望地闭了眼。就在这一刻,手腕忽然被人握住,那人力气很大,一把把她拽了出来。 “疼……”好不容易站稳,她揉着被掐出了指印的手腕,刚要感激一下救命恩人,却在看到他的样子后微微怔住了。 来者是个少年,白袷春衫,纤尘不染。头发随意的一束,随风飘拂,端的是潇洒自如。飘逸若天上行云,鲜丽若池间春草,虽略带稚气,却已自带了点和人间隔一分距离的超然。 他一开口,美好的形象霎时分崩离析。但见少年一皱眉,语气中毫不掩饰地含了几分不屑:“真笨……赏个荷叶也能摔进去,还好意思喊疼。” 宋梨画思考了一下,立刻决定抛却感恩之心,当下毫不犹豫地反击道:“谁让你使的力气那么大。” 少年讥诮而笑:“要不是我你早就掉进去当荷花了。” “要不是你吓我我也不会滑倒。”她十分理直气壮。 少年一本正经:“要不是你碰荷叶我也不会吓你。” “你……”算来算去貌似还是自己理亏,她却固执地不想认错,反而对他轻蔑而笑:“看你空有伶牙俐齿,一定没几分真才学。” “你说什么?”却不想少年当即怒了,瞪大眼睛道,“你说我没有真才学?你可知道我刚才在做什么?” “不知道。”她十分配合地摇头。 “我在写诗!写诗,你懂吗?”说这话时,少年自豪地仰起头,斜阳在他脸上映出一层红光,“我将来一定要当个大诗人!” “你在这里写诗?可是天色暗了,看书写字不累吗……”说着她指了指天空,暮色渐浓,霞光渐散,此时的光亮显然已不适合写字。宋梨画忽然恍然大悟,抿嘴一笑,“你不会是从天明待到现在,还是写不出来吧?” “你胡说!”少年瞪了她一眼,然后神色就多了一点哀伤,“爹不支持我,还给我布置了好多功课,我好不容易做完就这个时辰了。爹也真是的,来这将军府做客还不忘给我带功课……”宋梨画刚想安慰他几句,少年就又瞪她一眼,忿怨道,“我好不容易找到这春雪嫩荷斜阳的景致,又被你破坏了……” “你既已看过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4 这场景,理应记在心里,就算被我破坏了又如何?”她忽然插嘴道。 少年一愣,刚想反驳,宋梨画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写诗又不同于描摹画作,尤是看重境界,你纵然把事物描绘得纤毫毕现惟妙惟肖,就算得好诗吗?就算你音律和谐对仗工整描写精准,若无思想意蕴,终已落下乘。况且根本不会有人去一一对照你诗里的景物,那些大诗人写的也不一定都是眼前的东西,你不明白吗?”言罢,她忽而狡黠一笑,“莫非你以为,那杜牧之当真在扬州走了十里路挨家挨户卷姑娘的珠帘?” 少年犹自震惊,只见宋梨画朝他一伸手:“这样吧,你把你的诗给我看看。” 到底是什么让她有这么大的口气啊! 少年只迟疑了一瞬,还是把诗稿递了上去。 雪白的素笺上,新写上的墨色微微洇开,字亦瘦劲清刚,却只有两句话:谁惜清寒侵细梗,忍教残照复西斜。 她认真思索了一番,闭了下眼,直让少年心里生出莫名的紧张。须臾之后,她竟一把夺过他手里笔,小心地在后面又补了两句:荷塘正爱风兼雪,且向青青添露华。 他只见面前的女孩儿笑了一下:“这景色这样罕见,生意蓬勃,你这两句不免太悲凉了,不应景。不如干脆做个欲扬先抑,后句再点出欣羡之情,你看怎么样?”说完便把诗笺还给了他。 少年凝视这手中的诗笺,她写得一手簪花小楷,清丽娟秀。他心念微动,她却已经转了话题:“我叫宋梨画,入府来陪玉曦的。你是谁?” “我不是将军府的人,是我爹来和将军议事叙旧,带我住了两日。我明日就回家了。我的名字叫……”他很郑重地一字一顿道,“祁云归。” 他的名字真的和他的人一样,飘逸如云。宋梨画有一瞬间的失神,还想没话找话说,忽然瞥见天边几乎已经消失的彩霞,整个人一惊,急忙说道:“哎呀都这么晚了,我要回去陪玉曦吃晚饭,若是迟了会挨他们训斥的……我走了啊,我走了……回见!” 说着转身就跑,纤细身影逐渐淹没在暮色中。 祁云归一直目送她远去,复又低头,借着已十分微弱的光线细细看了一遍手中的诗笺。 谁惜清寒侵细梗,忍教残照复西斜。荷塘正爱风兼雪,且向青青添露华。 他捏紧手中笺纸,带了分不自觉的珍重。 ☆、遣返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两个月的光阴瞬息而过。四月末五月初的夜被絮絮落花蒸出郁烈的香气,十分的温暖。那夜繁星闪烁,皓月千里,玉曦一袭红衣立于阶下,静静注视着一树几乎已经谢尽的桃花,时而伸手轻抚花枝,目光里流淌的,是近乎沉迷的专注。 已经快要萎谢,几乎失去了生命汁液的桃花,在月光的浇灌下又展现出虚幻的美丽。夜色掩去一切枯萎的颜色,此刻只有银白的月华泻在花心,泛出如玉的光辉。 她凝神看着,嘴角不经意间带了丝丝的笑容。笑意浅淡,却璨如春花,明媚得漫天星斗都失了颜色。蹁跹红衣宛如恋花的蝴蝶,双翼单薄,美丽而哀怨。 身侧忽然一阵脚步声,她蓦然回神,敛去笑意,却连头也不抬,只淡淡问道:“你怎么还没睡?” 那脚步轻缓,如幽风逼近。她只道是宋梨画,在终于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一张脸瞬间失了颜色。被来人一把揽在怀里时,玉曦满眼绝望地回头,深深浅浅的凄凉月色映出他的眉他的眼,合该刚以冷峻沉静的面孔在她眼中宛如森森厉鬼,正是数月来不见的陆峰。 陆峰的目光那么炽热,他那么紧地抱住她,低声喃喃:“这么久了,你的心性也该收敛了吧……我刚刚看到你笑了,你真的好美,比我见过的任何女子都美……” 他把头埋在她的颈间,嗅着她发间青草水露般的清香。淡淡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后颈,他分明是喝了酒的。玉曦大惊,起初还想勉强维持着礼节,见陆峰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便一边挣扎一边尖声叫道:“放开我!放开我!救命……放开我!来人啊,救命,来人!” 侍女屋里的灯烛分明亮着,却无一人肯出来——她们自然都是陆峰安排的。见他仍是充耳不闻,玉曦忽然感到一种虚无幻灭的悲凉,她绝望之下咬唇合了眼,感觉自己的生命像枯败的桃花汁液一样飞快流失。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忽然闪过一张秋生的脸,那么年轻,那么自由,那样不属于凡俗的坦荡与超然。她心间一动,忽然涌上莫大的悲愤与不甘。只迟疑了一瞬,就不管不顾地大喊出另一个人的名字:“宋梨画?梨画,梨画!你救救我,梨画……” 分明相处了那么久,还是这样生涩的名字,第一次在唇齿间毫无顾忌地绽放,存了最后一丝微渺的希冀。 她的声音很尖,刺穿夜空,短暂的沉寂之后,终于盼到了那个半是迷惑半是焦急,还含有一丝关切的回答:“……玉曦?” 她微微惊喜,继续喊:“梨画,你救救我……啊——”话未说完,陆峰竟直接将她横抱了起来,向外走去。眼看着最后的希望也要烟消云散,她心里一急,下意识地将手伸向了一旁的桃树,握住最近的一根桃枝,用力一折,断口锋利。她想也不想就直直朝身旁的男子刺了过去—— 慌乱间玉曦使不上力,但那枝条还是斜擦过陆峰的右颊,刺破皮肉,瞬间划出一条血痕。她惊慌恐惧间甩手丢掉树枝,与此同时,一身鹅黄衣衫的宋梨画出现在门口,看见这景象当即匆匆扑了过来。 十二岁的女孩儿没多大的力气,此时冲过来抓住陆峰,却也足以让他一失神松了手。玉曦重重跌在地上,分明疼得呼吸都为之一滞,脸上的表情却终究是松了一口气。 月色不知何时变得一片冰寒。陆峰甩开宋梨画,抬手拂过脸上的伤口,看到指尖上的殷红时,眸中的醉意终于渐渐淡去,转为清醒而深不见底的冷冽和森寒。 先前千呼万唤都不应的两个侍女此刻急急跑来,手忙脚乱地扶起玉曦回了房,独留她一人,怯生生地低着头,面对盛怒的陆峰。 宋梨画方才明白自己闯了大祸——只是刚才玉曦的叫喊幽咽凄厉,又焉能不救?她害怕得几乎哭出来,试探开口:“将军,我……” “你不必说了。”陆峰看见她眼角的依约泪痕,烦躁地扭头,天河间点点星光映入眼底,他终是忍不住恼怒,回头厉声道:“你知不知道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我是让你引她接受现状,不是教她愈发孤僻抗拒!真不知秦城主怎么捡了你这么个不明事理的孩子……” 听至此处,她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她惊愕地抬头,张皇地辩解:“玉曦她……是真的活泼了很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5 多啊……她虽然很少言语,但偶尔也会答一两句话,而且愿意出来看花了……但将军您这样乱来,她怕是又要回到原来那副样子了……” 她虽极委屈,理智到底还是清晰的。玉曦有多抗拒她早已体会得无比深刻,现在偶尔说几句话全是她费心开导的功劳……而造成玉曦如此阴郁冷漠的人,再明显不过就是面前盛怒的陆峰啊…… 这些都明白,却又如何能说出口?正委屈着,便听陆峰忽而浸满了疲惫的声音飘来:“罢了,我明日便送你回家去!” 宋梨画蓦然睁大双眼——他要遣她回去! 竟就这样回去了……她一时百感交集,却只能深深低头:“是。” 翌日日光似雪,照在绿意浓郁的荷叶上。巳时一刻,陆峰当真说到做到,派了辆马车将宋梨画载回秦府……和玉曦道个别都不被允许。 她依稀记得来将军府之前,秦濯慈父般的语言那般轻而易举间消解了她的紧张:“陆兄的为人你还担心些什么,好好和那女孩子玩耍就行,要是感情深了日后还要经常走动的……” 朝阳明艳,昭示着一个盛夏的来临。 马车颠簸,她恍恍惚惚地想着。 经常走动什么的…… 现在想想,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的吧。 分明是温热的朝阳,却仿佛是投射在这新生王朝上破碎的余晖。绿叶成荫春尽也,泣露的梨花桃花早已一并碾作粉尘,随百花一起凭风飘散,再虚化成空。 ☆、动乱 江南清溪,春风杨柳,烟花巷陌间,那一年,走出了一位少女。她的名字都被人遗忘,她的故事却传遍了千里江南。因为,她嫁给了洛千鸿。 洛千鸿昔时是仗剑走江湖的游侠,喜着红衣,为人不羁放荡。时日太久,已不大有人记得清他长什么样子,偶然提及时却依旧遮不去那于这天际人物的神往——他的剑术那样出名,但更出名的是他骄傲到近乎无法理解的心性——他曾背着一把剑却赤手空拳与众武林世家的佼佼者比武,最后竟惊险获胜。因为他说,那些人的血不配沾上他的剑。 这样一个人,不近女色也是正常的吧。但最奇异的是,他十七岁宣告终生以酒以剑为伴,二十五岁便娶了妻。那妻还是烟花巷的不知名的小小歌女。 众人哗然。有人说定是那歌女有多么惹人见之忘俗的美貌。也有人说,是她怀了洛千鸿的骨肉,洛大侠重情重意,出于此娶她过门——但这又与说好的不近女色产生了矛盾…… 矛盾便矛盾吧,终究是第二种说法靠谱。一是那歌女实在过于默默无闻,偶尔一两个听过她弹唱的人都说那容颜太平凡以至淡忘;二是洛千鸿厌倦得太快,新婚后一个月就独自远游从此再未归家;三是据说洛千鸿离家时,他们已有了一个女儿,还起了名字叫洛双儿…… 至此,那位歌女到底过上了那种诗文话本里常写的,每日看孩子再凭栏远眺盼夫归来的日子。当“何物系君心,三岁扶床女”的希望永远落空,她以贤妻良母惯有的坚毅独自将女儿养大,当她终于接受了这样的余生,上苍却将她的余生一并莫名其妙地夺去。 那是杏花零落的季节,她在薄薄的晨雾里简单地梳洗穿衣时,门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然后便听见有人敲门,是成熟男子特有的力度和节奏。她在突如其来的欣喜恍惚中飞奔着去开门,门外的景象却让她连震惊都来不及。 三五个乘着骏马疾驰而来的黑衣蒙面的男子,彼此连眼色都不用交换就手起刀落杀了她,没有进屋大肆敛财也没有在村里屠杀,甚至明明知道几个行经此处挑菜的村民看见了他们也未曾加以为难,当即就各自翻身上马走了,仿佛杀这个女子是那样坦坦荡荡,问心无愧的事情。 她死得不明不白,生前一直安安静静大多时候足不出户,偶尔见人也只是羞怯而清浅地抿一抿唇,不曾惹出什么事端,村民怜她一生凄苦,合计了一番相约合力养大洛双儿,赶到时却意外发现才六岁的幼女亦不知所踪。而在杏花树下一汪业已凝结的鲜血中,只发现了女子一个人的尸骸。 情节就这样由温暖到,凄凉再逆转至恐怖,从此村民又添了一大笔饭后谈资。自始至终,洛千鸿从未露过面亦再无只言片语流播于世,而这个有头无尾的故事也慢慢埋没在烟尘里。 但是到了十二年后的临西十七年,这故事偏偏被添上了一个无比血腥残忍的结尾,代价是从苏州到杭州、从建康到江陵的上千条人命。影响之巨,已然到了引起朝廷震动的地步。 临西十七年,有人以苏州为中心作乱砍杀民众,所有人都以为只是几个暴徒动乱,当地官员抓了几个闹事的头目砍了头,孰知非但未能斩草除根,还引发了这伙人疯狂的报复。当地方官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想要彻查的时候,不仅苏州又多了不可计数的刀下亡魂,整个江南地带都发生了类似的事情,似乎全是同一组织的人所为。 到这个地步,地方官已彻底无法收拾,纷纷上报朝廷。宣明帝闻言恐慌异常,将其视作另一场叛乱的苗头,立即派遣兵将,剿灭逆贼。然而所有兵将都无一伤亡地无功而返,声称无从查起。这些诡异的逆党似乎能洞悉朝廷军的动向,从不与之正面交手,依然悄无声息又旁若无人地大肆杀人,似在嘲讽这东逢王朝粉饰的太平。 在这个动荡的时刻,一个荒诞又全无依凭不知所起的谣言开始在众人之间口耳相传:这些逆贼背后的真正统帅,就是当年神秘失踪的洛双儿…… “那么,爱卿,你……可愿前往?” 分明是商量的语气,却全然没有推辞的余地。又过去两年,临西十九年的今日,宣明帝终于领悟,愈发猖獗的江南逆贼再也不可草率待之,似乎真的要派几位年轻又头脑清醒、精力旺盛的臣子着手查办,再加上真正独当一面的武将,才有可能解决。现在,他正用那双不再年轻却依旧富于神采的眼睛,以极焦灼又极期盼的殷切目光,望向面前身着朝服的男子。 祁云归当即俯身而揖,深深颔首:“臣愿往。” 四年的光景,他终于由藏身于荷塘边写着稚拙诗句的少年,褪变成一个真正的才俊。他新制连篇的诗赋公文,早引得京都才子不尽嗟叹。而才名并未妨碍其至今依旧平坦的仕途,他如其父所希中得科榜,并一直努力着成长为一个正直清廉的官员。 他下了朝堂直往住所收拾行装,圣上约定五日之内安排好同行之人,要他早日做好远涉江南的准备。行经一片葱郁竹林的时候,他听见一阵铮然而萧瑟的箫声,然后在摇曳扶疏的茫茫碧影间,看见了倚竹远眺的宋梨画。 她着了碧衫,束了那孩童般细细的轻软如烟的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6 发。听见脚步声,她略略好奇地转过来,看见他后怔了一下,复盈盈一笑:“你听这箫声好听吗?” 祁云归尚未及开口,她一对黛色的眉眼忽而淬了莫名的惆怅,飞快沉了语调:“听说……陛下要派你去江南?” 他闻言惊异,不曾想到消息传得如此之快,心下未经酝酿便浮出一个极大胆的想法:“那你可愿与我同去?” ☆、竹影 自她被遣回秦府的那个初夏,整整四个年头,发生了太多事情。 且不谈举国震动的江南作乱,首先让所有人大为惊异的,是陆峰的过世。皇上为这饮马长城辗转边关饱经风霜的将军举办了风光大葬,而在百十个披麻戴孝、低声饮泣的家眷中,玉曦的淡漠傲然未免显得太过突兀。宣明帝只觉得这女子着实无情无义,叫侍卫把她抓到面前想要呵斥一番,却在进至眼前时为她不属于凡间的美貌所惊动。得知她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后,当下不顾一切劝阻纳她为后妃,仅仅两个月后又晋为贵妃之位。 那场景宋梨画没有亲眼见,玉曦的绝望她想都不敢想,却殊不知不久之后她也要步入这座皇宫。 行过笄礼之后,秦濯说什么也要把她送进宫去,理由是不能误她一生。宋梨画以同样的决心和刚烈抵死不从,最终二人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她入宫,但不当妃子,只做女官,仅仅高于宫女一级,平时帮皇上整理奏折,摘录些文书之类,也好让她的学识派上用场。 至今她入宫满一年,因为办事得力进退有度深得宣明帝信任,偶尔也与她讨论些国事,已不把她当做寻常的无知闺阁女子看待。 还有一件最奇妙的事情——她回秦府之后,自然与玉曦不再往来,却因种种机缘巧合和祁云归变得熟络。先是她偶然得知他父亲正是现已告老还乡的前任左相祁澜,而后者正是秦濯宴席上的常客之一;接着是他敬慕她的才华屡屡寄诗给她品评,直到被祁澜发现并撕毁,而那时他的诗才其实已远超于她;最后是她迫于秦濯的压力入宫,她又不是君王的嫔妃无需避嫌,二人见面的次数愈发多了…… 这一份奇异的友情延伸至如今,就成了这么一副景象…… “我是说真的,你要不要与我同去?”潇散的风声穿过着碧色荡漾的竹海,祁云归邀她在林间散步,宫外的竹林比起御花园的花草别有一番清幽雅致。沉默良久之后,他又一次无比认真地发问。 宋梨画轻笑出声,觉得这想法真是可爱,却还是耐着心给他分析:“江南人人自危,国家尚不太平,皇上派你去为民除害,这是多么重要的任务,你怎么可以这样轻慢……同行之人是早安排好的,你现在多带一个毫无价值的女官,也太引人非议了吧?” 她半开玩笑的说着,却之间祁云归微垂着眼帘,向来少年意气的眉目浸在暮色和林间的轻雾里,颇添了几分忧虑和凝重。他并未应她,直到步入林子深处,才忽而压低了声音唤她:“梨画……” 她疑惑侧头,心脏却在下一刻感到一阵惊悸。只听他缓缓说道:“你可知道,当今的陛下,与往日已自不同了?” 箫声早已远去,此时除了竹叶的飒飒声,无一丝响动。宋梨画努力压下心头的疑虑,抬起头佯装平静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少年得志,亦深得圣上赏识,背后诋毁中伤者自然会有。久之,陛下总会听进几分。如今这个几乎不可能解决的棘手难题交给我,甚至连精锐人手也不配备,就这样远赴千里外……其实,不过是顺势将我逐出朝廷罢了。”他的声音非常非常沉静,听不出一丝情绪的起伏,但宋梨画就是知道,他既不甘又哀伤。祁云归抬头怅望,忽然话锋一转,“况且,你觉得陛下为什么拖了这么久?” 拖了这么久?宋梨画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自逆贼初露锋芒,到如今肆虐猖獗,已过去整整两年。两年里,只象征性地派出过几支无组织的军队,放任其又斩杀了不计其数的百姓。为何君王迟迟不采取行动,一直拖到今日? “因为不知缘何,逆党从不侵扰北方。即使他们作乱到秦淮边界,也不踏入北方半步。陛下沉溺于他的盛世荣光里,只要与至尊之位无涉,其余的于他早已没有那么要紧……如今他怕逆贼壮大成叛军,为稳固江山再派我前往,当真是……”他顿了一下,淡淡而笑,“一举两得,十分明智。” 林间浮起的雾虚化成大片摇曳的碧影,流转飘摇,浸染在微红分余晖里,散发着微弱的光。宋梨画忽然有些莫名的凄惶,她凝眸望向祁云归,问:“此一去,要多久?” “少亦一年有余,多则数载。” “为何要那么久?!”她惊异,急道,“不是说陛下并不抱希望吗?” “梨画。”他忽然唤她,平和安宁,如春风乍起,将她的焦躁瞬间吹送无踪。 “我生长于京洛,但我曾到过江南。那里的春雨里绽放着杏花,那里的少年都会在月色里摇橹泛舟唱柔婉的歌谣……我从未见过那样美好的地方,当时我就想,待我老来辞官隐退了,一定要去那里种田泛舟过完余生。”他的眼光忽然变得温柔又忽而转为严肃,“梨画你生在那里,理应比我更清楚。我不想让那里变成人人谈之色变的禁地,那里合该是永远温暖干净下去,不必受鲜血的浸染……你明白吗?” 他的目光放远,延伸至西边的天空,延伸至沉入暮色的夕阳,继续道:“陛下不予信任,这任务亦太过艰危希望渺茫,但总归不是不可能对吧?我既被委任,就该尽力而为,不仅是为了向陛下交差,更为了……还百姓一个安定的理想中的江南。”光芒重新落回他的眼里,抑郁之色缓缓消退,代之以从容的希冀,“我想真的解决这场动乱。” “这一路一定会很艰难甚至凶险,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下去。陛下分配的人手是不用想的,我需要一个真正□□善良的人与我相互扶持,伴我踏过前路的风波,那么——” 千万株亭亭翠竹间,有清冽的风将迷雾一点一点吹散。 祁云归看向静默的宋梨画。 “我再问一遍。梨画,你愿意与我同去吗?” ☆、临行 宋梨画完全不曾料想,祁云归的动作是如此之快。她尚在犹疑,他已叩见了皇上,请求带她同去。 那日她去文房替皇上找一本古籍,厚重的书叠在一起,落了层层灰尘。她好不容易翻检出来,疲惫地抱起来强打精神向外走去,却在大殿门口被侍卫拦了下来……借着便听到隐约飘出的祁云归的声音。 她心下暗惊,零散的声音并不连贯地落入耳中,但也能约略感觉到,陛下已明显有几分不悦。祁云归怎能如此草率?皇上答应还好,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7 万一不应,她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如此,只得期盼皇上千万要答应啊…… 她抱着书微带不安地仰头看天,眼中清光流溢,脸颊泛着如玉的光泽,明媚天真一如孩童。碧空如洗,微微灼烫的阳光下,有轻薄飘渺的云铺展开几分半透明的绢纱。 临西十九年六月,户部侍郎祁云归迁苏州知州,与征南将军领精兵五百者,同往苏州彻查叛乱之事。 征南将军陈韶现在蜀地,先与祁云归会和于长安,再折往苏州。 逆党敏感如斯,会有多少凶险变故,动向极易被他们探知,与将军会和前从京城到长安的一路,种种事端,犹未可知。 宋梨画在极端惊心之下完全不敢问祁云归对皇上说了些什么,但结果终于让她长舒了一口气——宣明帝终于是答应了。 唯一极度不满的人是秦濯。 他至今还没有放弃“我家梨画漂亮聪慧知书达理,说不定能被陛下看上,从此一世荣华”的幻想,听说她自作主张远离皇宫时当即暴怒,写了封洋洋洒洒的长信从易州寄了过来——天知道他从哪里找来这么快的信客。内容语重心长满含血泪与痛斥,令宋梨画深深怀疑她究竟有过什么大逆不道以至大义灭亲之举。 读到“尽三年之心血,成无愧之伟业;哀吾儿之不悌,弃盛年而逐炎凉”时,她先是默默地想:这自夸也太过分了吧?治理城池也称得上伟业?又忽而想到:城主大人您是有女儿的好吗…… 不伦不类的一封长信居然还用赋的体裁,宋梨画已经完全无力叹息。看到最后对“美好”远景的勾勒“舒梨蕊之清芬,沐朝晖而承皇恩;释文彩之精华,展眉弯之婉转”时,她真想干脆利落地回一句:要我去和玉曦争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她的心是放远在天地间的,如何能困在皇宫这局促之地?紧锁的眉心渐渐舒展,她铺纸提笔,无比简洁地回了秦濯一封信: “梨画去心已定,无以动摇,念江南路远,未有归期,不能尽儿女之孝,深表惭愧。望城主身强体健,福寿绵长。” 想着秦濯收到后的表情,她一边收拾行李一边低低笑了起来。 到达长安之前,随行人数极少,加上侍卫厨师不过寥寥十人左右,连婢女也只携了两人——是自幼习武的一双姐妹,名唤青琐青瑶。 祁云归这次罕见地严厉起来,将二人带到竹林中的空地处,亲自提了把剑上前要试她们的武功。直到两人毫不费力一一应接后,面色才微微缓和下来,表示接纳了她们。 宋梨画赶到的时候,只看见茫茫的竹林间刀光剑影环绕,祁云归的衣衫在风里飞扬,斩落纷繁飘飞的竹叶,两名少女更是全无慌张又行云流水地应对。如此景致,宛然如画。 她叹为观止,问祁云归:“你还会使剑?” “文官也是会习武的啊。”他悠然一笑,眉宇间竟盈满了关切,“如此凶险,我自然要挑信得过的人保护你。” 宋梨画心间一暖,却不知如何应答,只低头微笑,复又看向身旁的两名少女,却只一眼就让她微微惊异。 虽是姐妹,她们却长得并不很像。 青琐身材略高,脸的轮廓很柔和,皮肤并不很白,目光平淡而近于严肃,嘴唇因紧抿着显得薄,整体沉稳而冷静。 青瑶却很俏丽,脸色润白而显出蓬勃的朝气,大眼睛里还闪烁着稚嫩,武功不及姐姐好,却有一种独特的聪颖灵动的气息。 宋梨画没来由地感动和安心,对她们笑了一下,转过头来催促祁云归:“明日就出发了,你还有心思□□侍女,行李可准备好了?” 祁云归蹙眉沉吟片刻,道:“吃穿用度的早备齐了,只是我本打算拟定一份遇害者详细的名单和分布区域,这样查起来也有个方向……现在看来,大概是来不及了。” 东逢刚刚建国,百废待兴,南北的通信尚不通畅。直到目前,他们只掌握了极零碎的信息,详尽内容只有到江南才可获悉……如此不知敌情地闯过去,哪有成功的可能? 宋梨画凝神沉思,连天碧色的竹影映入眼底,也不能消解心头莫名涌上的焦灼。 这一路,会有很多很多惊喜,和很多很多的风云吧…… ☆、启程 朝阳将云层染成浓艳的绯红色,浮起浅浅的金光。光华流转在遥遥天际,如绽放在云端的金花。难得的好天气里,间或有鸟雀穿云而过,清亮的鸟鸣飘散在风里,若泠泠七弦上的歌谣。 宋梨画抬手撑起青布车帘向外望去,目光悠然。马车走得极轻快,而祁云归策马而行,亦是悠闲潇洒,畅快得好比踏青。 青瑶却微微疑惑,出言询问:“宋姑娘,我们一行是奉圣命往长安与陈将军会和,为什么要办成寻常百姓走偏僻之路?”连侍卫都只穿便装,甚至没有人知道马上的男子就是新上任的苏州知州,岂不是很奇怪? 宋梨画放下车帘,面上添了一抹无奈。她转向目光迷茫的青瑶,轻声而叹:“我们要平息的这场动乱太特殊了,随时有遇袭的危险,只有与那五百精兵会合,安全大致有了保障之后,才可能真正展开调查。到达长安前,我们只能尽可能地低调才不会引起逆贼注意……“话音未落,只见青瑶惊异地睁大天真的双眸,急声道:”那怎么不让陈将军先赶到京城,我们再一起出发?” “蜀地距京城路远,加上到苏州的行程耗时太多。二而如今江南的形势,已容不得片刻耽搁了。”她淡淡答道。另一半实情是,皇帝必然想尽快把祁云归遣出朝廷,只是这种话,她焉能对青瑶说? “你们一直是皇上身边的人吗?”沉默片刻,宋梨画出声询问。她做了一年女官,近身服侍宣明帝的宫娥她大都熟识,却从未见过这姐妹二人。出使苏州这么大的事,配给他们的理应是有几分地位的宫女,她怎么可能没见过? “回宋姑娘,婢子确是服侍陛下的人,只负责一些扫地浣衣的杂役,宋姑娘未见过,亦是正常。”青琐缓声应道。 宋梨画点头,却犹自疑惑——扫地浣衣的宫女哪会有这样好的武功?但她只是缄了口,不再过问。 闲谈之间,阳光慢慢从云层间溢散开来,铺展到天际。细碎的光芒纷纷落在花枝草叶上,温热且明媚。不知不觉间,已近午时。 马车渐渐驶出繁华街市,转入驿道。并不算开阔的路面十分平整,虽鲜有人迹,却也顺畅通达。道路两旁种着挺拔的杨树,舒展开碧绿的浓荫,但两边无花的稀疏的草地上,又平添了三分萧瑟一分苍凉。 连续坐了几个时辰的马车,车中人俱感到几分疲惫,是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只听祁云归清朗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们饿不饿?路途紧急,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8 沿途也没有饭庄,不如先停下用些干粮?” 宋梨画点头,转向身旁的少女:“青琐,去把干粮和水拿一部分到车上来,分给厨娘和仆役;青瑶,你去安排换几人来驾车,再喂马吃些草料。一切尽快,我们吃完立刻赶路。” 青琐颔首,起身拿过包袱翻找了一番,却久久不做声,面上隐隐现出焦虑之色。她扒过所有行李细细察看,却焦躁之色愈浓。她犹豫了片刻,忽然快步下了车,走向驾车的两名侍卫,问:“你们那儿可还有行李?” “行李?”一个侍卫抬头看她,扬了扬手里的布包,茫然摇头:“这里只有兄弟几个的衣裳,其他东西都放在车里。” 青琐看了看向外张望的青瑶,望了望侍卫和厨娘,最后看定了祁云归,接着飞快地垂下眼睛,跪了下来:“婢子该死,请大人责罚。” 祁云归只觉莫名其妙:“出什么事了?” “婢子清清楚楚记得亲手将干粮装上车的,当时带的足够大家吃四五天,可现在,现在……”她咬了咬唇,眼中倏然翻出一分泪光,颤声道,“现在,全都不见了……” 他们的干粮,莫名地、凭空地、干干净净地不见了? 一路上风平浪静,并未有可疑之人出现,便排除了被窃的可能……那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干粮不见了?”祁云归皱眉,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青琐,眸色转深,厉声道:“安放行李不是由你负责的吗?你怎敢如此大意!” “婢子该死,婢子该死……但那干粮确确实实是放到车上的,大人若不信可以问问宋姑娘和青瑶……”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祁云归勒马远望,面上焦灼之色逐渐淡去,代之以冷静的思索,“那现在该怎么办?” 眼见周围,杳无人迹,客栈饭庄更是远在数十里外。即使现在找到吃饭休整的地方,他们这几日都要在荒凉之地行进,以后又当如何? 宋梨画不知何时也下了车,沉吟半晌,星眸微转,问:“此行是谁引路?” 一名骑黑马的褐男衣人道:“正是在下。” “你和青瑶骑快马回城取干粮,速去速回,往返不要超过一个时辰。余人原地等候,严加警惕,提防歹人袭击。”说完,她以询问的目光看向祁云归,“大人,此法可行否?” 祁云归尚未答话,只见青瑶急急一拜,双目含泪道:“宋姑娘,万万不可!我们黎明出发,因行人稀少才能这么快出城,而现在正值城里最繁华的时候,街市拥挤难行,而绕路又太过偏远。如此,莫说一个时辰,到天黑也不一定回得来。况且现在少一个人就危险一分,刘先生和婢子又都会些武功……” 褐衣人刘先生点了点头,道:“青瑶姑娘说得有理,还望祁大人三思。” 祁云归眼底闪过一瞬的迟疑,但旋即被坚定取代。他沉声道:“就依梨画所说,你们快行动,务必日落前回来!” 刘先生和青瑶领命,未再犹疑,一人一骑,绝尘而去。 宋梨画却隐隐感到不安,她看了看原地休整的人马,轻声问道:“祁大人……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事已至此,为赶时间没有其他办法了。你且安心,他们日落前应该会回来。”祁云归缓和了声线道,顿了顿,又说,“只是千万要提高警惕,现在我们数人俱已疲累,人数又少,若路遇袭击,只怕……” 他不再言语,形势之危险,却已不言而喻。 等待的时间注定会无比漫长吧……这样想着,宋梨画抬眼望去,只见碧空如洗,日悬中天,而笔直的驿道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两边丛林隐隐,草木匆匆,最开始的挺拔杨树已经远去,代之以愈发杂乱浓密的山林,枝杈纵横,仿佛暗藏玄机。 众人静默,本就荒凉的驿道,此刻陷入漫长的沉寂。 ☆、银针 正午的阳光极是炽热,穿过稀疏的枝叶直射下来,为众人本就难以安宁的内心又平添一分燥热。 宋梨画待得烦闷,起身向山林中走去。 祁云归忙问:“你去哪儿?” 她微微一笑,目光清淡平和:“这里太闷热了些,我去林里走走,大人放心,我不多时便回来。” “太危险了些。”祁云归蹙眉,道,“不如让青琐跟你着你?” “不必。”她扬了扬手,笑道,“大人先让大家好好休整吧,晚上还有好长的路要赶,其他的莫要忧心了。我自己走走就好。“说完,她举步踏入稀疏树林里,俞往深走,灼热的气息俞淡。直到举目皆是翠绿,周身清凉。 踏过折断的枯枝,踩上薄脆的落叶和松软的泥土,草木天然的清芬拂过杂乱的心神,终于使思绪由混沌逐渐转为清明。 首要的问题是,他们的干粮是怎么不见的? 事情已经发生,现在应想的是该如何补救,如何追溯根源看似已无必要,然而若真是婢女疏忽也就罢了,万一有人蓄意而为,他们岂不是一开始就埋下了祸根? 她分明看见装粮食的包袱和一堆行李一起搬上了车,若是婢女忘了带,休说青琐的神情全然不是装的,就连她自己也不信。那只剩一种可能:是故意被人拿走的。 如此唯一有嫌疑的便是青瑶。但是她和青琐形影不离,断然无法背着姐姐行事。况且,若真是青瑶所为,她明知自己会被怀疑,理应寻个理由暂时离开,然而她却并不愿意回城。 宋梨画全无头绪间抬眼望去,林间不知何时竟起了微风,荡开了最后一丝热浪,而一片浓绿的树叶,正迎着风悠悠缓缓地坠落。 她伸手接住,一抹青翠绽放在白皙的五指间,仿佛凝聚了全天地的清新。她压下心间的焦虑,双眸浮起若有若无的淡淡光华……无论拿走干粮的人是谁,他都暂时不会造成威胁的。 此人的手法如此迂回曲折,可见并不想一举歼灭他们亦不愿惊动别人,如此他们只要日夜兼程马不停蹄感到长安,就再不会有危险了。 这样,步入……弃车? 宋梨画径自沉吟:她虽不习武,但能骑马,而侍女厨娘自然更没有那般娇贵,如此不如干脆弃了马车,轻装简行? 她漫无目的地思索着,日影游移,鸟鸣零碎,不知不觉间,耀眼的金光已染上丝丝缕缕的殷红,已过了未时。 祁云归策马远望,目光清冽,而周围坐歇了一地的侍从正一点点退去原有的警觉,代之以绵绵的懒散和倦怠。 原有的微风已拥有了凛冽的力度,拂过发丝面颊,吹落木叶纷扬,斜阳隐没在青山后,一切都带了几分不详的味道。 青瑶……还是没回来。 一侧的密林里,从他们视线之外的方向,悄无声息地蹿出几条人影,面罩黑纱,墨蓝衣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9 衫,而他们身后竟是一名女子,形容纤细,并未蒙面,一双眼睛如冰冷冽,如雪沁凉。 第一个发现来者的一个小侍卫,他惊呼出声,拔刀跃起,大吼道:“保护大人!” 祁云归惊而回身,当即拔剑,而青琐已引了几名侍卫冲了上去,一剑刺向为首的蒙面人! 蒙面人目光平淡,静默不动,直到青琐的剑尖几乎袭上面颊,他才侧身一避,以极快的速度闪开,未伤毫发。 青琐咬唇,她那一剑用了八分的力直逼面门,那人何以能这般轻巧地躲开?祁云归的眸色悠然转浓——这些人武功高绝,必不是沿路抢劫之辈,恐怕……是针对他们而来。 祁云归翻身下马,紧握剑柄,他现在唯一希求的,就是此时此刻,宋梨画千万不要回来。 五六个蒙面人却并不出手,只是在他们面前站定,目光游移,似乎在寻找什么,独那女子,虽看似气虚体弱,容色平庸,却淡然得几近冰冷,周身散发着凛然不可进犯的气息。 祁云归紧紧盯着她,沉声问:“不知来者所为何事?” 女子不语,蒙面人却收回了搜寻的视线,零散的队伍渐渐聚拢,缓缓逼近。 侍卫未再做犹豫,拔刀迎上,却又被他们轻易地闪开。 祁云归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与蒙面人纠缠上,未曾发现那女子手腕轻转,那薄薄的衣袖中便射出几枚细小的针。 祁云归只见面前侍卫忽然乱了阵脚,心中暗道不妙,左臂便袭来一阵刺痛,他低头一看,手臂上赫然插了一根银亮银亮的针,正有微小的血珠一点点渗出来。 他重新抬起头,表情转为肃穆——他果然还是低估了这群人。 眼前亦有几名侍卫中招,他定了定心神,举剑迎上,做好了全力以赴的准备。然而正在此刻,耳畔却忽然传来一个由远及近,包含焦虑又清亮清越的声音。 “祁大人——” 他的心猛地一沉。是宋梨画!她居然此时回来了! 祁云归无暇□□,只得扬声大喊道:“梨画你快回去!不要靠近,别过来!”话音未落,却见那女子脸上漫上淡淡的惊异,随即是深深的了然。 然后,毫无预兆地,蒙面人纷纷停了手。 几乎是瞬息之间,他们已悄然离去,如来时一样迅捷地隐没于路旁的丛林里,连那神秘女子也一并消失无踪。 已渐见不敌的侍卫大惊之下又舒了一口气,发现祁云归受伤后,顿时纷纷下跪,道:“属下保护不力,罪该万死。只是那些人实在……” 他摇了摇头,说了句“无妨”,眸光微动间,只见宋梨画已在眼前,站定了。 ☆、抵达 “刚才是怎么回事?”她急声催问。刚才听见外面一阵骚动,她怕出事连忙跑出来,却只看见九道飞快逃离的身影和跪了一地的侍卫。 “我们的行程已被人探知,对方行踪神秘,武功高绝,又精通暗器,我方实在不敌。”祁云归语气稍稍有些低沉,他说着挽起衣袖,咬牙将那根银针□□,却在瞬间换了一派惊讶之色。 宋梨画眉间聚满担忧地凑上前去看,也“咦”了一声,似是不敢置信地喃喃道:“这是……银针?” “就是说,上面没有毒。”他接道,神情却未有一线松动。那些人武功高超,身法敏捷,周旋一番只用了几枚完全无害的银针……只是在耍他们玩儿? 祁云归的脸上染了淡淡的阴郁。 这种事任谁碰到都不会开心吧?虽然玄机深深疑点重重,现在也无精力深究了……压下一天的紧张和未曾进食带来的疲惫,宋梨画强打精神提议道:“前途凶险,时间紧迫,我们不如弃车而行?” 祁云归并未惊讶,显然也有此打算,却还是没有答话,正遥望着远山沉思,耳畔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众人循声望去,先前的惊恐焦灼瞬间被喜色取代——是刘先生和青瑶! 及至眼前,二人急急勒马,解下行李干粮,询问道:“我们是原地休整,还是即刻出发?” 祁云归未做犹豫,朗声开口,声音里重又充盈了振奋:“即刻出发。先找两个精神好的侍卫驾车,务必在天黑之前找到可以休憩之所。明日一早,遣人携马车辎重回城,再购置些马匹,我们弃车骑马去长安。” 一语毕,众人愕然——这无疑是最辛苦的方式。况且举目望去,霞光满天,由鲜红逐渐转向绛紫再沉入夜色,天黑前找到客栈一类,又谈何容易。 “勿复多言,上路吧。”淡淡一句话,止住了所有人的犹疑。 策马远去,尘土飞扬。 此后一连七日,虽行程极尽紧急疲倦,终究没遭到任何险情。 自出发后第九日的清晨,朝阳万里如火,照在旅人倦怠又充满希冀的面容上,照在遥远层叠的云层上,照在巍峨城阙历尽繁华沧桑的城墙上,金黄耀眼,熠熠生辉。 众人抬眼望去。 ☆、陈韶 下马休整过后,有持着请帖的仆役匆匆而来,说陈将军邀众人赴宴,为知州大人接风。 祁云归刚刚把行李物什安置在驿馆,便接到陈韶的邀请,难免匆忙。宋梨画亦有些不知所措,问道:“此等筵席,势必谈及国事,我一介女官,该不该去?” 仆役闻言喜笑颜开道:“宋姑娘说哪里话,将军说了,大人和姑娘随意些就好,那两个婢女,还有侍从,想要带去也是可以的……” 宋梨画点头答应,心下微惊——那陈将军消息竟如此灵通,把他们一行人都摸得清清楚楚,还体察到了他们此时的心理,如此心细如发,看来定不是个粗蛮武将…… 她顿时有了兴趣,当下眉开眼笑地孩子气道:“好啊好啊,那我和祁大人一起去。” 仆役微笑躬身,引二人朝宴厅走去。 宴厅并不奢华,庄重却亲和,大气而沉静。愈走宋梨画的兴趣愈浓,正在她的好奇心达到顶点时,那个从房中缓步走出的男子终于与视线的末端交相汇合—— 虽然他没有随从,虽然他未披铠甲,虽然他没有凛人的盛气,但她还是凭着一股强烈的直觉,认定了那就是陈韶。 ——如果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来人身形并不算多壮硕,但看得出非常健康结实而有力,他的步伐从容而稳健,虽只随意穿了一件不起眼的白而偏灰的衣裳,仍掩不住气质卓然。 但更出乎意料的是他的面容。 他的脸偏小,面色干净,但最引人注意的是那一双虽然不大,却如夜空一般深黑,如大海一般沉谧的眼睛。他的目光那么沉静,精光内敛,波澜不惊,似是武功精深而不外露,平稳如磐石,坚毅如劲松。 来人在祁云归面前站定,浅笑道:“祁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10 大人奔波劳顿,久经风尘,快请入座。”言罢又对宋梨画说:“这想必是宋姑娘。” 宋梨画点头微笑称是。 她本就生得清丽灵秀,此刻略带柔怯地低头抿嘴而笑,更是秀美如沾了露水的梨花,娇嫩如刚抽芽的嫩柳。此刻她听见那个声音忽然温润了起来:“那我叫你梨画可好?” 她说不惊异是假的,但这略显唐突的提议更加深了她的兴趣。她十分自然地答应,接着入座,继续饶有兴味地观察他。 一刻钟后。 只见祁云归和陈韶眉飞色舞地谈天说地,从三年前的雪灾谈到饺子的起源,再由扇子的种类说到前朝妃子哪个最漂亮…… 二人天涯逢知己相见恨晚,刚说了不到十句话就放弃了繁琐的名号开始你我相称…… 宋梨画瞠目。真的是她想多了啊!哪里有什么唐突不唐突的……陈韶分明是个与沉静外表不相符的自来熟! 热火朝天的局面终于渐渐平复下来,祁云归似乎终于想起自己有要务在身。他轻咳一声,喝了一口茶,问:“将军此行,除却军士侍从,可还有他人相随?譬如将军麾下可有谋士随行?” 陈韶方才高谈阔论中的奕奕神采因着这句话莫名染上一抹无奈,他斟酌了一番方才开口:“我帐中谋士多留守蜀中,此处有倒是有,至于是否随行,却尚未决断。” 祁云归笑道:“逆贼专工诡计,应付起来恐大为不易,我等奉旨而行,多带些人自然无妨。若真有深于谋略兵法之士,理应随行。将军在犹豫些什么,不妨直说,我等也可帮衬着分析一二。” “我长年驻扎于蜀地,刚任此职不久,况近年四海晏然,并无太多仗要打,因此谋士并不甚多,跟来的只有一人。”陈韶说到此,无奈之色愈浓,“他确是才思卓然,精于兵家之道,自幼遍观群书,是可用之材。只是其年经甚轻,清淡喜静,又素来多病,常须服药静养。他现在应该在长安郊外独自结庐而居。况且他身份也很特别……” 祁云归静静听着,而宋梨画完全被吸引住了,不由蹙眉问道:“身份特别?” “是。”陈韶顿了一下,终于低声说道:“他是……当今贵妃的亲弟弟。” 贵妃……玉曦?她还有弟弟? 宋梨画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怎么记得她所听到的版本是说举目无亲来着…… “贵妃如今显贵无双,他原本不必在我手下当个无名谋士……“陈韶慨叹。 祁云归听他说着,沉吟良久,终于有些犹疑地开口:“既是如此,还是不要带去为好。一来江南路远,即使到了苏州,四处查办也颇艰辛,体弱之人恐怕难以禁受。再者其身份微妙至此,若真出了什么事恐怕难以收拾……” 他说的不无道理,宋梨画却开始走神。她莫名其妙地想,玉曦真的知道她有这么个还活着的弟弟?或者说……她承认吗? “麻烦就在这里。“陈韶摊手继续道,”那孩子一定要去,为此还一路随我到长安来,现已在近郊住了五六日,要我和你好好商议一下,如果答应了千万要去找他……况且他入我帐下近三载,观其行止,亦堪称可用之才” 那孩子?祁云归颇为讶异地打断陈韶:“他现在……多大了?” “如果我没记错,他现在大约是……” 陈韶皱眉,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不确定道,“十四岁。” 祁云归与宋梨画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读出相近的好奇,后转而对陈韶微笑:“那么陈将军,你明日……带我见见他吧。” 一语毕,几人先是沉默了片刻,而后陈韶忽然想到了长安某条街上某家店炒的栗子很好吃,于是兴致勃勃地介绍给祁云归,后者十分感兴趣的样子,二人便又十分欢畅地聊起来…… 嗯,这一次是从栗子谈到左传里某个句法错误。 宋梨画抬手抚额,最后还是在别人看不到的时候忍不住低低笑开,连日来的紧张与劳累顿时烟消云散。 她含笑看着陈韶沉静依旧却显然心情颇好的侧脸。 这一路上,似乎会……非常非常有趣呢…… ☆、玉竹 长行谁信有羁愁,飒飒南风未近秋。马上翻尘连雾起,槎边浮月入江流。 裁云拭尽湘娥泪,倚剑逐来楚客游。此夜星河须一饮,少年疏放可能休? 宋梨画拈起笺纸细细读了一遍,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里,祁云归似乎已经很久没写诗了。 当时水槛风清,月明波荡,沉沉夜色下,祁云归坐在石桌旁,凝望着水影摇曳间揉碎的银光,时而提笔在笺纸上写下什么。月光将他白色的衣裳耀成更明澈的雪白,温柔地溶在周围黯沉的景致中,幻化成浑然天成的画,他施施然坐于其中,眉眼悠然。 ——宋梨画信步走下台阶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致。 她盈盈而笑:“大人好诗兴。” “独处之下,何必叫得这般生疏。”祁云归拉她坐下,笑着把诗笺递过去:“可记得当初你评议我写的诗?再来一遍如何?” 宋梨画悠悠看了他一眼,读完随口道:“现在果然旷达了啊,面对这么大的风波,还能如此洒脱,记得当初……当初,才十六七岁就在那儿刻意伤春悲秋……” 嘴角的笑容像涟漪一般柔美地扩大,一念及那个在荷塘边的倔强少年,她的心情就十分欢快啊…… 祁云归却敛了玩笑的姿态,微微仰头,月色映入眼底,皎白明净中平添了一丝肃穆的萧然。他不着声色地转了话题:“你觉着陈将军此人如何?” 陈韶看上去二十六七岁,已全然带了久经风云的大将所该有的风度。她想了想说:“青年才俊,天赋将才。” “嗯,此人确实不同于我原以为的陛下指来的庸碌之辈。”他依然望着夜色,过了许久方缓缓道:“我与陈将军,相见恨晚。” 我已经看出来了……宋梨画默默想。 “天色已晚,你我都先歇息吧。”祁云归收起诗笺站了起来,笑道,“明早,我们去见见那个十四岁的谋士。” 言罢他音调舒缓绵长地吟着一句古歌,乘歌踏月而去。 翌日。云霭浮动,软风吹拂。荒台野草遍地,倒不显得苍凉,反有一番清旷之意。遥遥望去,有轻薄的炊烟袅袅升腾。天地间只剩下鸟啼虫鸣,全无人声。置身于此,仿佛人间浩浩浮尘都沉淀下来,归于寂然。 纵然与繁华喧嚣的长安城只隔了数十里,纵然没有千顷碧树,十里桃花,纵然只是一处寥落荒僻的城郊,却并不逊于千载之下诗文中反复描摹的桃花源。 陈韶终于答应来带那人一起去。 他名叫玉竹。 踏过纤细的草叶苍苔,就在几人以为将要迷失在弥漫着清凉晨雾的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11 旷野中时,终于有几间散落的茅草屋透过薄薄的雾气出现在了眼前。 草屋简单而不简陋,洁净雅致,确是适合静心休养,潜心学思之处。 玉竹……咀嚼着这个名字,再看看柴门四周的萋萋荒草,宋梨画只觉清气盈心,不由开始浮想联翩:这种地方,究竟藏了怎样一个传奇? 陈韶顿住脚步,自言自语道:“应该是这里了。”他环顾四周略略迟疑着,不知该敲响哪一扇门。 许是他们发出的响动太大,抑或是来意已被洞悉,总之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一扇门便开了。 来人缓步而出,笑道:“将军还是来了,我就不信将军真会不带我去。” 纵使猜度揣测了千百遍,看见闻声开门的那人后,宋梨画还是掩饰不住自己的讶异。 他一袭天青色布衣,乍观几乎还是个童子,再看才知是个少年。他身量不算太高,身形单薄,一双眼是看透尘嚣般的清澈□□,似是雾气沾染了眉睫,如浸了净水的细墨,深深浅浅,似淡似浓。 宋梨画终于相信他是玉曦的弟弟了——那精致秀美,那楚楚风致,岂会属于第二个人家? 只是他偏又少了分骄矜贵气,多了分清瘦伶仃,素白容色几乎惹人怜惜。 玉竹转向祁云归,垂下眼帘,复又睁开,眼神充满希冀:“闻江南动乱陈将军奉命前往,我虽不才,亦理应随行。素闻祁大人雅量,望不嫌玉竹鄙陋,许我同去。” 他言语谦恭,祁云归却忽然理解陈韶为何会无奈了…… 话说到这份上……他还能拒绝吗? “罢了,这居所太荒凉,玉竹,你还是先跟我回去吧。”陈韶终于还是淡淡开口,然后便负手转身,不再理他。 玉竹神情立刻雀跃起来。他笑着颔首:“谢将军厚意,玉竹此行……必不辜负。” ☆、医官 “如今我手上有精兵五百,加上随行仆役等几十人,人员应已齐备。”帐中,一灯如豆,跳动摇曳间在四壁映上浅浅黄昏,陈韶与祁云归相对而坐,面容严峻,“最快应走水路,由丹水经淮河入长江,可直抵苏州。然而船行人员不宜过众,我已命副将率大部分兵马走驿道前往,只留一小部分随行。船上共九十七人,我已安排好船只,我们尽快出发。这样,大人以为如何?“ “陈将军安置妥当,我自然没有疑意。”祁云归赞同点头。 “那么,苏州那边的接应、联络和调查事宜,大人可安排好了?” “将军放心,这些俱已安排周全。此外,我还找信得过的人在江南安了一名暗线,负责收集线索、整理受害者名录和逆贼出没地点等事宜。“祁云归微笑答道,胸有成竹。 “如此甚好。所有人抓紧整理行装便好,其他的……“陈韶眉头微皱,又记起一事,“此行人数较多,又都是北方人,南下恐水土不服,因而除惯常的军医外,我又谴人去请了一名姓楚的医官……” “姓楚……”祁云归细细思索了片刻,恍然大悟道,“将军指的,可是那悬壶济世,素以心地仁厚见称,家中代代无论男女都以为王公显贵及市井平民行医为业的楚家?“ “正是。最终请出的那一个,名叫楚墨昔,据说虽年轻,已是楚家这一辈中的翘楚。“陈韶继续说着,声线平稳。楚家扬名千里,无怪祁云归有耳闻。“只是他们虽应承下来,那楚墨昔却迟迟不到,我急着出发遣人去催,相约明日抵达长安。” “我们几人有一医官在身边,确是方便许多。”祁云归道。 “而我明天须和玉竹商议一下军队的行进路线,一时走不开。希望祁大人代我去接应一下——毕竟是楚家的人,不好怠慢了。” “将军尽管放心,我清晨边便去。”祁云归笑道。 “如此多谢。”陈韶郑重道谢,接着递给他一张字条,“这是地点。” 祁云归接过收好,道别后转身走出大帐,暑热散去,夜色清凉如水,有无边明月,照浩浩流波。 六月二十八,卯时一刻,长安西郊凉亭。 ——这张字条,据说是楚墨昔传给陈韶派去之人的。 字迹很浅,显然写字人落笔很轻,字体有些斜飞,笔锋纤细锐利,总体有点男女莫辨的秀丽清刚。 宋梨画知道原委后,本着一往无前的好奇心坚决跟去,而当二人匆忙赶向城郊的时候,忽然就毫无预兆地下起雨来。雨水恣意由天而降洒在路面,风裹挟着浓重的水汽扑面而来,宋梨画现在最庆幸的就是她有出门带伞的好习惯…… 饶是如此,因为大雨的阻隔,他们还是到得迟了。 隔着雨帘遥遥望见凉亭的那一瞬,他们也就看见了独自立于台阶上的那个人。 竟是名女子。 她穿着白色的长衣,一直曳及地面,浸了一层暗色的水渍。她没有拿伞,有雨水顺着凉亭的翘角飞檐淌下来,滴入那黑如泼墨的长发,再沿着发尾滴下,湿了她的衣裳她的面颊。 水影迷蒙,宋梨画看不真切,只觉得她很高挑,身材偏瘦却显得挺直而不是纤弱,心下隐约感觉不像一般的女子。碍于道路泥泞没有铺石,走不过去,便扬声问道:“可是楚医官?” 女子闻声微微偏头,问:“是我。是祁大人吗?” “嗯。我们来接应你。”祁云归应她,“你先别动,我想办法过——”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楚墨昔就那样毫不在意地、十分自然地,在大雨中踏着泥泞,自己走了过来。 于是她的面容就在雨中一点点清晰起来—— 那是一张不能称为美貌的脸。她的肤色是素净但不生动不亲切的素白,脸略有些长,眼睛和头发偶深黑到仿佛光打上去也泛不起一丝金黄,嘴唇很薄,显得有点寡淡。 她是那么冷淡。 泥污染了白衣也无所谓,迎着雨走浑身湿透也无所谓,周身带着的,都是与生俱来的漠然。 楚墨昔终于走过泥泞,停在二人面前道:“祁大人亲自相迎,墨昔……不胜惶恐。” 制定行军路线比想像得简单,从寅时三刻开始,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全部规划完毕。陈韶难得有了片刻的清闲。 屋内湿润而晦暗,有潇潇雨声传来,添了一层凉意。陈韶如释重负地放下地图和笔墨,十分悠然地打趣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千里迢迢随我来长安,若是我最后也不带你去,你怎么办?难道就一直在那种地方住下去?” 天青衣衫的少年浅笑:“将军不是答应带我去了吗?” 陈韶闻言大笑着拍了拍他,笑完又喟然一叹:“你说你去投奔你姐姐多好,何苦跟着我。” 玉竹道:“因为我愿意啊。” 他眸光澄净湛然,清澈得几近童真,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12 一点哀伤都看不见。 无人知晓他是怎样思念这举世唯一的亲人,亦无人知晓,他于这亲人满怀着怎样幽微含混的情绪,而这不可示人的情绪,又是如何慢慢酝酿成日甚一日的伤心。 云层渐渐由厚转薄再变得支离,雨丝从暴戾转向轻柔直到零落,有细细日光刺破云翳,扩大延展,浸染出祥和而近乎神圣的光彩。 ☆、谣言 风轻柔地吹拂着水面,泛起细细的波纹。凭舷望去,水平开阔,直接青天。 ——如陈韶所说,他们乘船而行。现在,正在丹水之上。 一切都安顿妥当,陈韶和祁云归又凑到一起去谈天说地把酒言欢,于是宋梨画百无聊赖间就去努力和剩下两个人一个一个培养感情…… 她穿了一件淡紫的绸衣,广袖长裾,随风飘拂。她对立于身侧低头沉思的楚墨昔和善地微微一笑:“楚医官今年多大了?” 楚墨昔抬头看她,瞳仁幽黑静谧:“我十八岁。” “那我叫你姐姐吧。”宋梨画很顺溜地接过话,继续自顾自地说:“嗯……楚姐姐,久闻楚氏是百年医术之家,你们小时候都要很勤奋地学习吧……会不会很辛苦?” “还好,救人之术,苦些也值得。” “也是。”宋梨画点头,继续没话找话,“那你医术应该很厉害吧?” “生死有命。再好的医者,终乏起死回生之术。”楚墨昔淡淡答道,依然没有太多表情。 “哎,楚姐姐你这么想可不对。”不赞同地摇头,她兴味盎然地眨眨眼,反驳道,“旁人可以有这想法,你不能。医者必须最乐观的那一个,决不能信生死有命,就是要救活不可能救活的人,就是要创造奇迹。若连你都悲观,要那些病人怎么办?” 楚墨昔怔怔地看着她,忽然很缥缈地笑了:“或许你说的对。” “嗯嗯我也这么觉得。”宋梨画笑得一派天真,内心暗自得意。开玩笑,楚墨昔这种程度的淡泊算什么,她可是十二岁就被送去开导玉曦的人…… 楚墨昔却不再言语,低头默默盯着自己薄而窄的衣袖,有日光在上面静静流泻开来。 此时只见一人由远及近缓步走来,却是玉竹。 他凝眸看向宋梨画,问道:“宋姑娘应该听过洛双儿的传闻吧?” 她点头。秦濯和祁云归都给她讲过——行迹离奇的孤女,流言中江南暴乱的真正统领,四海之内谈之色变的洛双儿。 “那么,宋姑娘你信吗?” 她信吗? “流言蜚语不必太当真的,但既有这说法,终不会是空穴来风……”宋梨画随口说着,自己都觉得立场不坚定,笑了起来,“总之奉旨平叛这种严肃的事还是先不理会那些传言为好……你既提及此事,是有什么见解?” 她只道玉竹是听了什么传说,好奇地来求证,于是抱了开玩笑的态度反问他。然而面前的少年却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暗影,他就以那么严肃而笃定的姿态,一字一顿地开口:“因为我不信。” “关于洛双儿因幼失怙恃心性扭曲,组织人大肆对无辜百姓施虐的说法,我一个字都不信。” 淡如水的目光望向玉竹,楚墨昔不知何时起,已经听得很认真了。 “我在蜀州的时候,曾向很多人询问求证过,其中不乏消息灵通的江湖人士。然而最终的结果是,没有一个人了解哪怕是一丁点儿这传说的确切来源。”他停顿了片刻,直到二人眼中浮起疑惑的神色,方继续道,“当时我就觉得奇怪,那么行踪隐秘诡计多端的一个组织,何以它的首领会被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 “或许是有哪个人偶然窥得了内幕,或者组织里出了叛徒……总之是通过某个机缘巧合散布出去的?”楚墨昔猜测。 “我起初也像楚医官这样想。然而虽说一传十十传百,人言可畏,但要在短时间内散播到江南江北人尽皆知的地步——”他声音并不大,但最后几个字却仿佛水晶与水晶碰撞,迸出惊天动地的波澜,“仅凭一人、一家之言,是不够的。” “你是说……”宋梨画慢慢接过他的话,“有人故意散布?” 玉竹不语,她便旁若无人地说下去,直到自己都震惊地睁大双眼:“若真是如此,那人的目的必是对我们混淆视听,引导所有人朝着错误的方向查下去……若他们再歹毒一点,大可以设好埋伏,令踏入此陷阱之人全军覆没万劫不复……” 这猜想极恐怖,连楚墨昔也怔在原地,面色微白。 “宋姑娘言重了。”玉竹连忙制止她的想象,深吸了一口气道:“此事缥缈无据,不信便罢了,万不可妄加猜度。无论如何,我所说的只此一事,切莫将此传闻当做任何依据,以免误入歧途,得不偿失。” “我明白了。” 宋梨画略一点头,“我也会转告祁大人——”话音未落,船身忽然剧烈地一晃动,有冰凉的水珠飞溅上来,她连忙扶住船舷,抬头望去,只见天空迅速黯淡下来,片刻前还风和日丽的天,霎时间风起云涌。 楚墨昔道:“起风了,过一会怕是有雨,我们先回屋吧。” “现在天色尚早,不到用餐的时候,待在房里也无聊得很,不如请祁大人和陈将军一起去船舱,找人上些点心茶水,随意交谈些什么。”宋梨画望着重叠云影,不紧不慢地微笑提议。 说到底她还是想找人闲聊对吧……楚墨昔忽然觉得这个看上去恬静温婉的姑娘内心活跃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她只能表示赞同,和玉竹一起举步跟上。 江水涌出动荡的浪花,再迎风破碎,化作雪白的飞沫,随波逐流到水的边际天的尽头,消沉入水,飘散凭风。 ☆、轻舟 船舱宽敞,通体封闭,渐渐有萧疏的雨滴打上轩窗,发出玉石敲击一般的声响。铜兽香炉飘出袅袅的轻烟,有沉水香的味道慢慢溢散开来。 青瑶一脸遮不去的兴奋,提起水壶笑道:“我去给你们沏茶。” 祁云归却忽而叹道:“此一去,不知几时复能还乡。” “说起来,我为军多年,亦只回过家一次。”陈韶眉间飞快略过一丝怅然,然而他立刻转为豪爽地笑道:“如此好的天气,又逢知己,饮茶无趣,祁大人,我们还是把刚才的酒喝完吧。”言罢顶着众人诧异的目光,十分自然地不知从哪里掏出半壶酒来,自顾自地斟了两杯。 宋梨画默默听着雨水有节奏地溅上窗子。如此好的天气……将军你怎么说得出口…… 祁云归并未言语,更加自然地接过一杯,浅品一口,方道:“我自愿奉陪,只是在这船上,将军还是节制些为好,莫要误事。” “大人多虑,我向来行军之前以酒肉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13 犒劳将士,战事中却是禁酒的。就好比如今,今日不饮,到苏州前怕是都没有了。” “唔,这样,将军想得果然周到。”祁云归若有所思地点头,爽快的喝了一大口。 与此同时宋梨画听见坐在自己右边的那人殷切问:“既是如此,将军可否也分我一杯?” 陈韶眼珠都没转一下,拒绝得十分干脆:“不可。” 玉竹不以为意地继续问:“这是为何?” 陈韶斜睨着他随口道:“你年纪小。” 玉竹应道:“素闻将军少年英名,十五岁从军,阵前必先饮烈酒,掷盏于地再复挥戈,拼杀于阵如入无人之境,十一年未尝一败。我虽生于微末才智疏陋,亦不至于这般年纪连杯酒也饮不得。” 宋梨画却在旁边听得无语怔忡。贵妃家亲弟弟说生于微末你好意思么……为了喝点酒不至于吧? 陈韶瞪他:“饮酒伤身你懂不懂,上次是谁在我庆功宴上灌了两大杯兑过水的米酒,结果回去染风寒病了大半个月?” 玉竹缓缓摇头,“饮酒驱寒,若非那两杯,怕是要一整月才能好。” 至此,除却楚墨昔依旧眉眼清寂,一桌子人包括来侍茶的青瑶都抑制不住笑意。眼见陈韶一脸“我才没有这种谋士”的惆怅表情,青瑶俯身拿起一只杯子,斟上茶水摆在玉竹面前,盈盈笑道:“陈将军说得有理,小军师还是莫再执拗了。这是上好的杭白菊,你尝尝看。” 清亮的茶水上浮着纤细却润泽的花瓣,溢出淡淡的清香,与香料的味道交织含混,衍生出奇妙的气息。 他却看也不看,只浅笑道:“我并不擅品茶。还是先斟给宋姑娘和楚医官吧。”待青瑶给二人斟完,复又有些突兀地开口:“还有烦你把窗户打开。” 青瑶略微困惑,却还是依然走去推开紧闭的木窗,霎时包含了水汽的风灌了进来,衣上桌上立刻沾了点点水渍,仿佛空气都凉了几分。 祁云归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渐见繁密的雨丝——这种天气他开什么窗户?但他并未质疑,只抬眸看向陈韶,问道:“水路虽易行,亦容易为逆贼探知。我们此番奉旨南下,自然已肃清了数里内所有的船只,因而若有形迹可疑之船,可以即刻发现……但是船行水上,发现敌情易,防守却难。万一逢不测,不知将军可有应对之策?” 陈韶会意而笑:“哦,此事我早已虑及,无需担心。制定行军路线时,我已标记了每个防守薄弱的道口,并保证在这些地方军队离我们最近几乎汇合。船上七十兵甲亦精挑细选以一当十,足以抵挡敌人多时。我与副将已约下了联络信号,在每个道口都可即刻来援,确保万无一失。” 祁云归若有所思地微微蹙眉:“将军果然思虑精密周全,只是那些可能遇袭的道口……将军可否与我一看?” “当然可以。“陈韶点头,又道,”玉竹,把标记的地图呈与祁大人。“ 他叫着少年的名字,却并未有所应答,转眸看去,只见后者正皱眉以一种严肃而紧张的神情望向窗外,复又沉声道:“玉竹,你把地图拿出来——玉竹?” “将军!”玉竹倏然起身打断他,抬手指向窗外,“将军看那是什么?” 陈韶侧身凑上去看,面色未变而目光闪动,众人起身望去,亦隐有惊异探究之色。 雨势愈大,江水翻涌,虽称不上惊涛骇浪,却已很不平静。然而前方水天相接的地方却隐隐出现了一叶小舟,随着流波浮沉飘荡。 因大船是逆水航行,那轻舟靠近得极快。现实视线末端的一小黑点,然后那晃动剧烈几乎翻覆的船身映入眼帘,有经过短暂的片刻,所有人都看清,上面有一个人。 那人是躺着的,衣衫不整,发丝散乱,全身湿透,双目紧闭。他躺在靠边一侧,一只手臂还伸了出来,如此全部的重心都放在了一边。 陈韶只觉得心中很难平静——他分明和玉竹仔细地查过,此片水域防守极为严密可靠,何以会放不明船只进来?! 风雨之中独乘孤舟,又什么东西都不带,必不是普通渔民……那么是谁?是否应捉拿他? 眼见轻舟已近至眼前,忽然狂风顿起,波涛汹涌激荡。 舟上人蓦然睁大双眼想要坐起,然而他只来得及挣扎着毫无形象地挥舞了两下手臂,大吼了一声“救我”就连人带船一起翻进了浩浩江水之中! ☆、救人 自第一眼看见那小舟,宋梨画就觉得,这事很不合理。 撇开莫名出现在不许进入的水域和风雨独行这些最明显的奇怪之处,她觉得更不对劲的是那人的姿势。 随意而衣冠凌乱地躺着,一只手伸出船沿,虽十分不雅但说成疏狂不羁倒也未尝不可。但她就是觉得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然而具体不对劲在哪儿……她又着实说不出来。 正琢磨着,一恍神的功夫,那姿态又忽然变得十分顺眼自然。他敞开的衣领,松了的衣带,以及被雨水浸透的每一寸布料上的褶皱,都显得无比正常,刚刚那别扭诡异的感觉荡然无存。 ……可他明明一动未动啊。宋梨画只能解释为自己多疑,接着就是一声嘶喊贯穿过耳,再看时—— 舟上人已整个翻了下去。 “将军,救是不救?”几乎在他落水的瞬间,两名侍卫立时冲到陈韶面前,齐声问道。 “救,当然救。你们速速把他捉拿上船!”陈韶道。 “是!”二人领命,刚欲出舱跃入水中,只听身后传来一个清朗坚定的声音:“等一等。” “将军,这……”二人转身迟疑,陈韶抬手示意他们暂且别动,以询问的目光看向玉竹:“那依你,当怎样?” 玉竹但笑不语,又向窗边走了几步,直到视野完全被茫茫江天充盈。那人落水的地方,有大量泡沫浮泛起来,脆弱的小舟分崩离析,逐渐有较轻的残片漂了上来。 他认真地看了片刻,复又闭上眼。一侍卫不耐烦道:“再不救怕是来不及了啊!”又过了半晌终于听到面前背对着的少年开口,以一种悠缓又笃定的语气道:“现在去救。” 两人立刻窜出船舱,以极快的速度扎进江水。再出来时,已半拖半抱了一个面色泛着青白的男子。二人未做犹豫,尽量平稳地将他抬上船来。 “楚姐姐请你救他。”宋梨画连忙道。楚墨昔点头,走到男子身边蹲下试他的脉搏。两个侍卫跑至陈韶面前躬身拱手:“属下无能,只是属下赶到时他便已然昏厥……” “不怪你们,下去吧。”陈韶的声音沉静若无波井水,近乎压抑,掩饰着隐隐的怒意,“但玉竹我且问你,一开始缘何不救?此人孤身一人全无威胁,万一贻误了救治时机又当如何?我们此番南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14 下是为民除害,若一开始就因多疑见死不救,我良心何安!” “将军……”玉竹回身刚待解释,祁云归却上前拍了拍陈韶的肩,笑道:“将军先莫恼,我们去里屋说话。梨画你也来,休要打扰楚医官行医。” 四人走至里间,祁云归合好房门,面向陈韶道:“此人来路不明不可不防,然而见死不救实非君子所为。须知普通人乃至绝顶高手闭气时长都有个相差不多的限度,万一他是借落水引诱我们图谋不轨,潜于水下久不见我们施救,必会忍耐不住自行浮出暴露身份。到时我们在船上他在水中,制敌总是容易得多。即使他真是无辜之人,这时也恰不会致命,以楚医官之本领有十成把握让他醒过来。小军师,我说得可对?” 玉竹浅笑:“大人知我。” “如此确实安全许多,是我疏忽了。”陈韶点头沉吟,却终究放心不下,神色凝重地摇头,“但是,若他当真只是一介平民溺水而亡,我们终是罪过。” 屋中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阴沉,但随着另一个清越语调的扬起,倏然注入了崭新生意:“这个将军无需担心,我敢保证他不会死。” 祁云归愕然看她:“梨画?” “我见到他第一眼就觉得他的姿态很是奇怪,但是又说不出为什么。直到他落水我方想明白,那是因为他以一种随意悠闲的姿势躺着,但实际上全身都在用力。一个人用力时,他的每一处筋骨、每一块肌肉都是和平时不一样的。这就是我看着很不对劲的原因。”宋梨画细细解说着,见几人各自沉思,犹有疑惑,复又问道,“难道你们不觉得奇怪,那么大的风浪,他完全依靠在船的一侧,是怎样保持平衡的?” 她继续徐徐说道:“那是因为他努力把重心全部压在靠近船中央的那一侧,保持这个姿势非常辛苦,但也是让自己免于落水的唯一方式。因为我刚刚觉着他的姿势变得自然顺眼,他的船即刻就翻了。”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把剩下的话说完,“作为一个如此艰辛地处心积虑想要上船,演技又如此高超的人,会任由自己随随便便死去吗?” 她听上去分析得极透彻,陈韶闻言却骤然大变了容色:“如此说来……他还是有所图谋对不对?他既敢凭空有此无妄之举动,必然经过种种筹谋算计,意欲行大逆之事,而我们居然这般轻易地让他上了船?!” “没错。”宋梨画闭了闭眼,艰难地吐了一口气,“可惜我还是想明白得太晚了……” 她已不敢想下去,会不会那人已在附近安排了埋伏联络了人手?会不会他随身携着什么毒烟火药?她一时只觉船底波澜起伏的苍茫碧波现出某种狰狞的味道,比之沉积着泥沙的滚滚浊流的腥涩,更多了三分独属于兵戈鲜血的腥咸。 在一片沉黯的死寂中,陈韶缓缓抬头,按住腰间的佩剑走向门口,神情肃穆:“人是我放上来的,我还有七十兵甲,皆是死士,万一有异变也定会和他们血战到底。诸位放心,我陈韶定会护你们周全。” 他大步走向门前,却听到一声轻微却清晰的笑。 那么清朗,那么悠然,像坎坷丘壑中起死回生峰回路转撞见的第一缕日光,像冬日荒野里春风过处枯枝败柯上生出的第一片嫩芽,宛如琴弦震碎坚冰,清亮激越,云开月明。 他顿住,回头看向玉竹:“你笑什么?” “将军切莫惊慌,我等该多谢宋姑娘提点。只是宋姑娘耳目清明,看到的现象无可置疑,解释却是错了。”玉竹说着,微微扬起的嘴角带着恬淡却着实欢喜的模样,清淡的墨色眉眼间仿佛透着蔼蔼柔光,“无论他演技再怎么高超,我都敢断言,在江水里待了这么久,他的溺水昏迷都不是装的。” 三人不语,看着他等着下文。 “那么我也敢说,任何一个有脑子的敌人,都不会为了隐瞒身份任由自己昏迷被我们救上船!”他声调骤然高了起来,方才的泠泠七弦倏尔转入凌厉,“只要他在我们手里还未苏醒,我方大可以搜他的身取走一切可能有所威胁的物什及凭证,到时候他醒来手无寸铁孤身一人,任由我们要么逼供出幕后主使要么干脆杀之——我决不相信名震四海的江南逆党中有这般愚钝庸碌的成员,你们信吗?!” 宋梨画只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整个人在极度的凛冽颤栗中陡然恢复到极端的清醒振奋,只听他接着说:“是我们起初疑心太重太悲观了。认定来这要么是普通百姓要么是逆党成员,但既然这两种可能都排除了,容我斗胆猜一下,种种迹象都表明——” 他声音平和,甚至含了几分初生菖蒲石上芹芽般的稚嫩与孱弱,此时却犹如掷金石于地:“他很可能是拼死来帮我们的。” 话音未落,便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祁云归开了门,但见青琐立于门外,轻声道:“大人去看看吧。他——醒了。” 醒了?他侧身看向陈韶,后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光深邃。 四人向外走去。 ☆、风离 衣衫不整的男人一边喘息一边撑着地坐起来,歪着头双手用力绞着自己滴水的长发,时不时抬眼看一下面前的几人,刚刚平顺了气息,忽又仰面爆发出一阵大笑。 祁云归紧盯着他,问道:“先生适才危险万分,现在因何发笑?” 那人扫了一眼祁云归,止住笑,然后不慌不忙地开始脱衣服。 众人一惊,一侍卫更是按捺不住拔出刀来指着他喝道:“大人问你话你听见没有!” 那人完全无视近在眉睫的刀刃,宽衣解带得愈发转注。陈韶使了个眼色,侍卫怏怏收刀,他方才细细大量起这个怪诞的男人来。 他肯定不是太年轻,须发间有零星的白,但又说不出是三十四十还是五十岁,眼里醉意朦胧,却仿佛整张脸都写着嚣张二字,目中无人过滤掉一切外界的非议,只见他一点都不利索地脱下外衫随手丢在一旁,只穿着薄薄一层单衣,接着就站了起来。 他很高大,比陈韶还高半个头,却脚步都是趔趄的,夹带着一身的酒气,跌跌撞撞地走向祁云归,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陈韶好不容易稳住护主心切快要气疯的侍从,就见那人以一种与其说陶醉更像是无耻的神态摩挲着祁云归的衣袖,半晌忽然盯着他嘿嘿一笑:“这料子不错,我现在冷得紧,不如借给我穿穿吧?” 他嗓音有些沙哑,本该是沧桑的,此时却因刻意的轻佻显得十分古怪,带了些为老不尊的游戏姿态。 “先生乃贵客,衣食自然不必担心。先生且下去歇息,一会儿自然有人服侍。”祁云归温声说道,缓缓拨开他的手,复又抬头看向众人,声线骤然转冷,“来人,带他下去醒酒,还有什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15 么需求满足他便是。但是给我看住了,没有我和陈将军下令不得放他出来。” 于是侍卫们一拥而上,十分迫不及待地将他架了下去…… 他十分出人意料地没有反抗,却在马上要被拖离众人视野的时候,蓦然抬眸定定地看向一个方向。 宋梨画怔忡了片刻后只觉周身一凛——他看的竟然是她! 那目光幽寒深邃,浓重的醉意一扫而空,凛冽森然几近肃杀。 与之对视的一瞬,她呼吸都被摄去,由眉睫直灌胸腔的尽是利刃般的锋利冰寒。 祁云归察觉到她的异样,问:“怎么了?” “他……”宋梨画皱眉,再看时那人已被带了下去,之前如坠冰窟的森冷宛如幻觉。她犹豫了一下,终是摇了摇头,“无事。” 三日后。 楚墨昔独自坐在桌旁,有一缕温暖的余晖穿过暮霭透过雕窗斜映在她手捧的一卷医书上,静谧安然得仿佛陈年墨香都从微黄的纸页间逸出,酝酿出柔和却醇厚的气息。 她看得很专注,宛如寸寸光阴都静止在眉睫之下,直到一声尖锐急促毫无斯文可言的开门声骤然响起,方才所有雅致闲适的氛围干脆利落地消失殆尽。 她顿了片刻才微微茫然地看向来者:“嗯……先生醒了?” ——如此嚣张,除了那个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还能有谁? “啊,醒了醒了!”男人挥了挥衣袖又用它擦了把嘴,开始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在屋里游荡,摸了摸烛台又搓了搓帘帐,发表了一番“啊这些东西真贵重我一介小民好生羡慕大人慷慨不如全送给我“的长长感叹之后,终于盯上了她手里的医术,十分自然地一把捞了过来。 那原是楚家极珍贵的典籍,此时被他随意且粗鲁地翻动着,楚墨昔却也不恼,只静静盯着他,直到他翻得厌倦作势要丢开,方才漠然开口:“不知先生到此所为何事?” 男人不语,手里的动作却忽然顿住,目光紧紧胶着在一段话上,眼底的倦怠被渐渐生出的神采替代,最后竟变得兴奋异常。 楚墨昔疑惑看去,男人当下把医书扔回桌上,用粗糙却修长的食指指向摊开的一页:“这里,写错了。” 写错了? 她细细读去,面容浮出隐约的震惊,再抬头时,眼中已染上三分讶然三分怀疑三分迫切一分敬畏。 ——楚家医书名为典籍,实是家中先辈亲书的记录条目,可多可少,可对前辈改动删节甚至亦可自成一家。如此,家里长辈观点或有分歧,相互辩驳或自行成书立着也不在少数。那些有争议的问题,大多艰深而未有定论,寻常医者难以涉及,而她手中这一本,那一段的论述在她看来,观念确实有些陈旧了。 这是这些都是楚家内部的争论,远未公诸于世,外人又从何得知? 她缓缓站起,严肃而谦恭地问道:“恕我直白,敢问先生名讳?” 若他真能一眼看出她潜心研究多日方能会意的问题,那他水平必远超于她。而据楚墨昔所知,精通药理,行为疏放,举止散漫的中年男子,似乎真有这么一个很出名的人…… 男人没理她,她便深吸了口气又问了一遍:“敢问先生名讳?” 男人好像才听见,似乎很努力地想了想,慢吞吞道:“我好像姓风……” 风……他姓风! 楚墨昔神色未变,声音却渗入一脉惊喜,她殷切地再度问道:“如此……先生可是名满天下的风离风前辈?“ 她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悦。 风离……那是一个虽已被历史的风烟侵蚀,念起来犹可以惊艳众生的名字。 三十年前,风家出了个潇洒少年,嚣张放浪,最喜登高长啸,纵酒狂歌。然而他十岁通读百家医书,十五即深思钻研制得奇药,弱冠之龄便已云游四海,浪迹市井间治病行医不取分文,时人为之医仙。 二十五岁的时候,他献上一方秘药治好了一名皇子的痼疾,龙颜大悦,向他加官俸禄授百金,他长揖以谢,依旧布衣江湖,两袖清风,扶危济贫,自此扬名千里。 一直到二十年前城池陷落,逢国被迫迁都,风家陨于战火,风离亦不知所踪,皆云其早已殒身于乱军之中,举世皆叹惋。 这样一个人,如果这样一个人如果还活着,如果这样一个人值此涉险之时好端端站在他们面前—— 那当是多大的惊喜? 那人眯眼,约略点了点头:“我叫风离,但前辈是什么东西……”不给楚墨昔再度发问的机会,一甩袖向门口走去,“你这里真无趣,我要去用晚膳了……” ——这几天他睡了吃吃了睡,对落水上船的事绝口不提,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逍遥…… “前辈等一下!”楚墨昔在他身后扬声唤道,声音却在门板开合的响动和一声惊呼中戛然而止。 接着又是开门的声响,随之出现的是站在门边半是局促半是惊愕的宋梨画,试探着叫她:“——楚姐姐?” 时间倒回一炷香之前,她刚和陈韶看了看地图,听他们商议了一下泊船和置办干粮的地点及与军队会面的时间,尚未决定已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她刚想去叫楚墨昔,却还来不及敲门就和从屋里出来的那个男人撞了个正着…… 她惊叫一声,想要侧身避开,那人却完全没有从她身上移开的意思,甚至顺手一推关了门。 “先生……?”她轻声开口,那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俯身在她耳侧很低很沙哑然而很严肃地说了一句话—— “不要去向黎村。” 宋梨画立时怔住,难以言喻的紧张和颤栗再次回来,如那天被他注视时的感受如出一辙。正惊骇着,捂着她嘴的力道忽然消失,她刚欲细问,却见那人不着痕迹地从身边闪过,脚步零碎衣袂飘飞地施施然走远了。 向黎村?那是什么地方?她分明未曾听说过啊。 思绪游离地推开门,却见楚墨昔正望着她,眼中还燃烧着尚未冷却的喜悦和企盼。她眨了眨眼,觉得褪去了漠然的楚墨昔很特别,便唤了一声:“楚姐姐……你怎么了?” “梨画?”楚墨昔微微一笑,“我们边吃边说。” “风先生早年即有济世之心却不求闻达,后罹烽火,屡经离丧,坎坷流离,未可言说。今先生现身于此,必不忍听闻江南哀音。若得先生指教一二,则是天佑苏杭百姓。晚辈以茶代酒,以敬先生。”听楚墨昔讲了缘由,祁云归当下斟了茶向风离举盏,从容敬上。 一介医者,便是有天大的本事又岂献得上什么救国救民的良策?况且他上船势必怀有目的,又怎能尽信楚墨昔喜难自抑之下的一面之词?他故意说这话,只是试探。 果然风离只是将茶水一饮而尽,除了低声抱怨“没有酒没意思”以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16 外,丝毫没理会祁云归。 祁云归并不以为意,一顿饭草草吃过,未有风波。 白日沦西河,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晖,荡荡空中景。 今宵水静波明,风离早早就寝,一夜安眠。 今宵风吹雾散,宋梨画和楚墨昔秉烛闲谈,不知疲惫。 今宵月明星稀,祁云归临江饮茶,乘月吟歌,歌曰,舟楫溯寒波,浮生意几多。抱持纤月影,举盏赴山阿。 今宵鱼沉雁泣,陈韶和玉竹一致决议两日内靠岸泊船,购置粮物休整人员,而歇息的地点,正在一处民风淳朴的村镇,名曰,向黎村。 今宵七月初七,正是七夕佳节。 ☆、绸缎庄 桑竹桃李遍植檐前屋后,麦苗挺秀芳草滋荣,可以想见金秋时节,必是华实弊野,黍稷盈畤的丰收富庶景象。 ——踏上这村落的一瞬,宋梨画顿觉连日来郁结于心的疑虑惶惑都在麦浪暖风间渐次散去,代之以满满的安心。 自从得知他们要在向黎村休整,是否要出言阻止这个疑问就在她脑海里不断翻滚辗转,不知因风离的一句无妄之言影响整个形成值还是不值,几经犹豫,到底没有说。 现在看来,此处民生安乐世态清平,全然不似有杀机的地方,况且他们人手众多,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经日奔波,身心俱疲,今日是该摒却万念,好好歇息一下了…… 带了三五个侍卫,她悠然由田垄漫步到集市,环顾四周清新可爱的乡下景象和温厚质朴的市井民俗,是时晨曦光淡,轻云叠起,烟火层生,一派不事雕琢的自然景致。 她看见街角的小店挂着油腻的布帘,从里面走出的妇人端了热腾腾的包子和米粥,围了一圈眼巴巴盼了许久的孩子立刻拍手欢呼; 她看见路边一个小姑娘攥着破了一角的纸鸢蹲着哭,一旁健壮却温柔的男人无奈而宠溺地抱她起来,一遍唱着歌谣一遍哄慰,直到她笑出声来; 她看见四五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聚在一个卖珠花的小摊前叽叽喳喳,挑了几件平庸而并不精致的饰物,脸上的喜悦衬着东方的朝霞,生生添了七分暖意。 接着她看见街巷的尽头竟有一家绸缎庄…… 规模不小,生意却极是冷清,几乎所有逛集市的人都在它之前过早地折返,衬得那紧闭的大门和庄严的绣旗都有了几分不伦不类的凄凉。 想来一家绸缎庄开在这里也确乎并不合适,真不知这么大的店面是如何维持下去的……她漫不经心地想着,也要转回脚步,却忽然一念顿起——如今天气渐渐转凉,去添几件衣物不也甚好? 好吧,她承认自己只是百无聊赖又压抑不住那汹涌的好奇心…… 思及此,她上前几步,推门走了进去。 刚到向黎村,陈韶便把风离放走了。 他说:“先生无意遇险,我等本应竭力护送先生还乡,然我等此行凶险非常,所往之处也并非什么乐土,先生本自无辜,实不必相随涉此险境。此处民生安乐,先生拿着这些钱购置些土地,虽不言富贵,亦不至潦倒,如此,先生以为如何? 风离的目光就在那一瞬间没了混沌与醉意,变得寥落且凄清,还有几分无力回天的悲切——但也仅仅是一瞬,因为他接着就笑了起来,笑声激越高扬,比在船上醒来那次还要张狂。然后简略地收拾了一下他要来的一包袱衣裳杯子烛台等等,就转身走了。 陈韶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言语,直到发现那一沓银票他竟分文未取,隐约皱了皱眉,只听得一阵急促脚步,抬眼看向匆匆跑进来的人,是玉竹。 他跑得急,无暇他顾地一边微微喘息着一边开门见山地问:“闻道将军放走了风离?”待陈韶不语默认,他愈发无法理解地摇头急道:“此人来路不明,动机可疑,又随行多日多少窥见了些什么,焉能如此轻率?” 陈韶听了笑道:“这个啊你不必过虑,我早在船上时便指了数名侍从日夜监视着他,此事我自有分寸,行程的事他探不到半分消息。” “那他如此苦心孤诣地上船又是为何?不论其是敌是友,但凡有所图谋者便断不可轻易放还——向黎村方寸之地,这时辰只要他还没出去,派十几人分头寻索还是可以追回来的……望将军三思。” 陈韶又是一笑,拍了拍他道:“玉竹啊,我一直就觉得你分析和决断的本事都有余就是大气不足。现在我们必要的不是什么兵家奇策而是抵御沿途侵袭,那风离纵有经天纬地之才,若他故弄玄虚无心献计也不必再留,况且若真把他一路载到苏州,才真的不知要遇到多少险阻。面对不能为我所用的人才,与其徒增麻烦,还不如及早弃之。” “将军指点的是。”他闻言黯然点了点头,须臾后依旧抬眼,眉目间潜了隐忧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执拗,“只是且当我是直觉吧,放走他决计不是痛失良才这么简单的事。将军且再听我一言——那风离既有心助我,所言所行却偏偏如此狂悖晦涩,无论是有所顾忌还是所为其他,都玄机重重难以一探。如此轻率处之,于我方亦或是于他本人,都并非良策。” “若真有直觉这东西,那我的直觉就是,放走他才是此时此刻最好的决断。”陈韶容色肃然,半晌复又温声道:“休再多疑了,抓紧这两日休息便是,待再上船越靠近苏州就越艰危,劳顿亦异于往日,你没经着过这些,莫再病了。此事由我做主,无须遣人去追,你先下去便是。” 玉竹终是缄了口不再争辩,颔首退下,转身推门没入千里辉煌日色,身影偏偏显出莫名的萧索。他心神不宁地闭了闭眼,攥着袖口稍觉恍惚地走去。 但愿真是他多虑吧…… 但愿…… 那绸缎庄很大,却空无一人,窗户都紧锁着,只有一扇留了一条缝,透出一线隐隐的光。厚重的门扉在身后合上,厅里便昏暗得连视野都不甚清晰。桌椅上落了灰尘,地面墙角随意堆着几卷破布棉絮,与豪华的外表全不相称。 宋梨画原想顺路给几人购置些衣裳鞋袜回去,毕竟他们尤其是祁云归素日衣食无忧未经过什么奔波流离的日子,如今调查事紧无暇他顾,不代表她也可以视若无睹。 只是现在…… 难道这家店早就无人荒废已久?那她一推门就能进来也不应该啊…… 她饶了几圈,百思不得其解。她是把侍卫留在了外面,独自进来的,此刻忽然感到一丝森寒,正想放弃买衣服的打算撤回去,一回身却见一截楼梯自暗影中延出显现在了眼前。 这里有二楼? 她试着踩了踩,那同样破旧得仿佛要散架的楼梯却意外地结实,于是她鬼使神差地没有出去,而是扶着扶手小心地拾阶而上。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17 行至二楼,迎面又是一道门,鲜亮干净了许多,而且似乎上了锁推不开。她抬手轻轻敲了两下。 “哎,来了来了——”甜甜脆脆一声应,随着门板敞开,率先撞入眼帘的是个大约才总角的小丫头,扑闪着眨了眨眼睛,忽地抿嘴一笑,“怪我家招牌没摆正地方,姐姐想是从楼下来得吧,那一楼阴暗凌乱早就废弃了的……从二楼茶馆绕过来才是正路,真是劳烦姐姐了。姐姐不如先进来挑几个式样,我们这里的料子别家可都是买不着的……” 宋梨画愣了一下,为她与其他村民迥异的伶俐小小惊叹了一番。 细细地挑拣过去,那些绸缎却平庸无奇甚至粗劣得令人失望。她索性也不再挑剔,随意捡了两匹便要问价钱,小丫头却仿佛看出了她的勉强,一蹦一跳地过去仰着脸满面天真神采地问:“姐姐果然是识货之人,想必看不上这些,那姐姐先等着,我去找几样贵气细致些的来,可好?” 说完不待她点头,就蹲下去翻出从底下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木箱,最后小小的身子几乎整个都淹没在摞起的箱子和层层堆叠的绫罗绸缎里,看得宋梨画颇有几分哭笑不得。刚想拍拍她说别找了,手指还未触上那稚嫩的脊背,那一张童真的面孔立刻转了过来,眼里闪着隐约的愧疚:“那个,姐姐,不好意思,好像不在这里……” “不用麻烦了,我那这些就好。”宋梨画清浅而笑表示无妨,却见她眼珠一转又染上异样的神光:“不不,姐姐生得这样可人,衣裳的事怎好屈就了。这样吧,姐姐随我去仓库挑一挑如何?那里可有好几件镇店之宝……” 说着就来拉她的衣袖,宋梨画无言以对,用聪明俏皮的小姑娘来讨喜,这算不算强买强卖的最高境界? ——当然她到底还是任那双暖而软的小手拉着她走出屋子,穿过楼梯,经过昏暗的一层楼,熟门熟路地停在一扇镶在墙上几乎与墙面融为一体的小门前,翻检着衣兜掏出钥匙开了门,笑道:“姐姐进来吧。” “你……这是仓库?”宋梨画踌躇了一下,看了看眼前细而长的依然向下延伸的阶梯,“何故这样幽深?” “哦,这个啊。姐姐应该不是本地人吧?向黎村在六月时极为炎热,又多虫蚁,那些普通布料还没什么,这些名贵的若被蛀坏一两匹可就太可惜了。唯有这下面还凉快安全些……姐姐开进来吧。” 她点了点头,缓慢且谨慎地跟着她走,后者正洋洋得意滔滔不绝地描述她家的绸缎有多好多好,那些王公贵族千金小姐都赞不绝口的…… 宋梨画听得有趣,不觉间又快走了几步,待到她再一次警惕的时候,周遭的光线已经昏暗到了看不清下一级台阶的程度。她顿住脚步,不再前行。 然后她依稀看见那小姑娘转过身,困惑地开口,清澈的童音在四壁间震荡回环,往复交叠:“怎么?姐姐还是不想买吗?” ☆、幽禁 陈韶草草吃了些东西,便铺纸援笔开始写信,案几上一旁随意堆叠的书简间还有一张向上摊开的地图,上面用鲜艳朱笔描画了几个圈,其中最大最浓的一个圈在蜀地。 写好信他大略阅过一遍,招来手下,吩咐其务必小心送达,万一遇险宁可毁掉也决不得落入他人手中。 ——很简单,他要调兵。 朝廷明显对这次调查的难度估计不足,区区五百人仅仅查明真相尚称勉强,万一和逆党起了正面冲突,加以应对沿途种种不测,更是决计不可行的事。就算理论上与之直接交手这种事情不归他们管,但他着实对朝廷军的效率十分怀疑……无论是不是多虑,蜀地距苏州千里之遥,大军行进颇要费些时日,到底应该早做准备。 午后的空气温和殷实,仿佛整个村庄都安睡着,宛如一个静谧舒缓又踏实绵长的梦境,隔离了兵戈利刃,只余田垄上袅袅轻烟。 而百步之外的另一间房里,被“勒令”去休息,不准干涉风离之事的玉竹甫一进门,便毫不耽搁地招来几个侍从,严加叮嘱他们换做村民衣装跟紧风离,无论发生何事只要其性命无虞即不得出手干涉,如有异动,立时回报。 ——嗯,当然还有不要告诉陈将军。 与此同时,祁云归却表现得阴沉且焦躁,手中公文粗略看过两行就烦躁地挥至一边,直到一干手下在他的低气压中各自噤若寒蝉,他方才上前蹙着眉开口:“你们去田间和市集上找找,看看宋姑娘现在何处……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 小姑娘的声音在逼仄的狭道里充盈飘荡:“怎么?姐姐还是不想买吗?” 宋梨画坚决不再往前走一步,对她盈盈笑了起来:“我出来得太久不合适,家里人还等着我浆洗衣裳呢。这样,你先慢慢找着,我改日再来怎么样?” 她边说边摸索着往回走,小姑娘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低弱下去,她心里的不安与惶恐却愈演愈烈,仿佛这黑暗霎时有了重量,如坠铅压在她身上心上,又如层层叠叠的网裹住四肢百骸,透不过一丝风,也看不见一线光。 她加快了脚步,本该早已远去的童音却骤然清晰起来,变作幽幽的一声叹息:“好吧,那就算了,既然有要紧事,姐姐就先回去吧,我还要整理一下仓库,姐姐慢走,原路折返便是。只要——” 小姑娘的声音戛然而止,尾音处扬起一点轻轻柔柔的笑意。 ——只要,姐姐你出得去的话。 宋梨画快步走着,直到那扇小小的门渐渐在眼前出现,一直被重压得几近窒息的心脏蓦然轻松起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又推又拉了好几遍,终于发现那门板依旧纹丝不动地镶嵌在墙面上时,一种更阴森的不详的预感再度缓慢生出,蔓延滋长,无可回避。 她停止尝试,回身睁大眼睛盯了着那片不可名状的黑暗,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沉静而近于压抑地开口:“你想怎么样?” 事已至此,她也不再抱任何能够简简单单走出去的希望,此刻除了懊恼自己的轻率外,唯一能补救的方法大概只能先探明对方的目的,再作打算。 所以她其实非常非常害怕,害怕得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的节奏并感觉到每一根神经的紧绷,但是绝对不能让对方察觉出分毫。于是她大着胆子又问了一遍:“你究竟想干什么?” 话音落处一片寂然,没有人应她。 也许……也许只是想谋财呢?这绸缎庄生意冷清赚不到钱,见她穿得考究又不是本地人就想骗点银子……也不是不可能吧? “我身上没带太多银两,都在这里了,你若想要我便给你……嗯,我保证不报官的。”明知对方看不见,她还是十分有诚意地解了腰间的钱袋捧在手里,想了想又说,“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18 这样,你若是嫌不够,可以去找门口那几个兄弟要,他们,他们也断不会为难你的……” 依然是浓得化不开的漆黑的死寂,她闭了闭眼,心里的希冀在一点一点地流失。她咬牙冷静下来,做了最后一次尝试:“我知道你不信我,那我把它扔下去,你捡了便放我走如何?如此我根本看不清你的样貌又无任何凭据,就算报官也无用……”说着她用力将钱袋向下掷了出去。 除却一声闷响,再无其他。她顿觉自己的全部希望也一并跌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化为粉尘。 这里的空气潮湿且阴冷,宋梨画只觉得衣服贴上肌肤的触感都变得如铁刃般冰寒。她搓了搓冰冷的手指,鼓起勇气向下走了几步,刚走了不及十阶,面前的景象又一次震撼得连她的呼吸也要摄去—— 毫不起眼的黯淡墙壁上,忽然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两指宽的缝,伸出一面粗糙厚重的石板,以极快的速度狠狠撞击在另一面墙上,溅出细微的火星,随即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再看时已牢牢嵌入其中。 如此便生生阻断了向下的道路,将她困死在这上不来下不去只够容纳七八级台阶的方寸之地中! 宋梨画大骇,惊恐四顾,铺天盖地的绝望与压迫感扑面而来,勉力维系了许久的镇定刹那间尽数崩溃,她以手掩面背靠着冰寒的石壁滑坐在地,指缝间有晶莹的泪水溢出滴落。 谁来……救救她…… 风离捏着手里的碎银铜板一脸愉悦地直奔酒馆,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好,叫了一壶酒两盘肉,然后以一种三天没吃饭的姿态狼吞虎咽起来,看得两桌开外斜后方的灰布衣衫黝黑肤色的少年小左好生郁闷——他们船上的伙食有那么不堪忍受么…… 小左,姓氏年龄均不详,两年前流落到江北为玉竹收留,遂成为其亲信,长于武艺,尤善跟踪。 此刻他正有一筷没一筷地夹着几根腌渍水芹往嘴里送,同时用余光扫着毫无被跟踪意识的风先生。 风离喝得那叫一个欢快,就差没捶桌长啸击节而歌。当然了,玉竹曾告诫过他此人的情绪得反着理解,因此小左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依然坚持不懈地观察着。 待风离吃完拎着半壶酒扬长而去,小左一边冷眼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一边脱去外衣,露出黄褐色的短褂,又静静候了片刻,起身夺门飞跃而出。 风离的路线笔直,就是沿着田垄一直向西,头也不回地迎着日落的方向走向农田的尽头。出了村子,麦苗芳草渐渐消殒在荒草砂砾间。风过处,一片尘烟飞扬。 他寻了块厚重的磐石坐下,眯着眼含着笑望着天,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了很久很久,好似睡着了又依稀没有,口中悠悠缓缓地念着些什么,宛如梦呓,温柔安详。 红轮坠去,残霞漫天。他就在彩云最艳丽最绚烂的那一刻以淡定又从容的姿态弯身拾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将最锐利的那个尖角对准自己的眉心狠狠砸了过去! “大人,属下已带着十余人把大大小小的巷子都翻遍了,还是没见着宋姑娘的人影,还请,还请大人恕罪……” 祁云归看着面前跪了一地的侍卫,当场勃然作色,厉声道:“既然没找到你们回来做什么!街巷上没有就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找,店里没有就挨家挨户地找……这还要我教你们不成?本身就不大的一个村子,人还能不见了?!” “是。属下定竭尽全力。”为首的侍卫点头,沉默了片刻又犹豫着说,“容属下多嘴一句,过了明日便要出发,若到时仍找不到……” “你去找便是,勿再多言。”祁云归挥手示意他们出去,扫了眼稀薄的日影,忽然又扬声道,“等一等。” 侍卫愕然转身,但见他们眼角眉梢皆蓄满了焦灼的年轻长官迎门快步走出,道:“我同你们一起去。” ☆、宋家军 小左感觉很懊恼。 尤其是看见面前男人那幽寒深邃的目光和洋洋得意的笑容,又多了点羞愧和无地自容。 ——看见风离那十分逼真的“寻死”举动,他当机立断地从从藏身之所跃出顺便十分精准地向他手腕上弹了粒石子,救人一命的自得感还来不及产生就被旋即袭上的悔恨淹没。 于是他后知后觉地完全暴露在风离的视线里,只得不情不愿地闭了眼接受后者毫不掩饰的嘲笑。 “你这小辈身手不错又机敏灵光地很,就是心眼太直,总的来说倒未必不是个可塑之才。”滔滔不绝地嘲讽完毕之后,风离有些意犹未尽地丢下一句勉强能够入耳的评价。 小左磨牙:“先生若无事我先走了。” “回去?回去你怎么找你家小军师交代?”风离满意地看着小左瞬间僵住的脊背,仰面灌了一口酒继而笑叹,“他那么心重的人,断不会允许你把我放了啊……” 小左郁闷地问:“那可否请先生指教一二?” 然后他只见风离笑容淡去,面容和声音一并染上风霜与苍凉:“你是救不了我的。” “人各有命,焉敢强求。我自知早有这么一天。”他忽然显得那么哀伤,眉眼间贮满了阅尽沧桑的悲苦和对某种不知名事物的难以割舍的眷恋,举目神游良久才重新意识到小左的存在,低声道,“回去告诉你家小军师,我绝不会于你们有任何威胁,这点你们大可放心。啊……还有,告诉他日后若窥得什么玄机,毋论其他,先谋自保,否则必有大患。” “啊对了,如果他不傻就不会再派人来找我了。”风离拍了拍小左的肩,轻声道,“好孩子,回去吧,别再来了。” 小左听得似懂非懂,犹豫了一会儿,终是转身飞奔而去。 留风离在原地,连天衰草,目送黄昏。 宋梨画不知第几次从昏沉中醒转,眼前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她无法判断过去了多久,只是强烈的干渴感越发清晰地刺激着神经,提醒着她许久不曾饮水的事实。 他们的计划是只在向黎村待两个晚上,若对方的根本目的就是把她困在这里以耽搁行程,趁机在路上设埋伏什么的……她已不敢想下去。 恍惚间又是一阵响动,她睁着早已适应黑暗的双眼看过去,但见那阻隔了向下道路的石板缓缓收回,直到完全隐入墙面。她还来不及细看,就听见自下而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一点跳跃的烛光映入眼帘。 宋梨画目光微动,扶着墙站起。好,来人就好,无论怎样都比不明不白地被困死在这里好太多。 来人捧着烛火在几步开外站定,淡淡开口:“我家小姐请姑娘入室一叙。”说完便自顾自地向下走去。 她渴得无力言语,只迟缓地点了点头,扶着墙循着一颤一颤的烛光前行。不知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19 走了多远,脚下的台阶变作狭长深邃的甬道,平整而泛着湿润的凉意。 前方渐渐有微弱的光透出,交织绵延成一片温暖的雾气,直到一个转弯骤然变得开阔清晰又明亮。引她来得人很恭敬地躬身垂首,道:“小姐,宋姑娘她来了。”语毕放轻了脚步退下。 宋梨画向内张望,烛光迷蒙间,看到有一个小圆桌,桌边端坐一人。 那人很温和地示意她坐下,甚至倒了一杯水给她,声音里揉了一点笑意进去:“喝吧,没有毒的,我知道你渴。” 宋梨画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拉过空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她相信没毒,对方要是想杀她早动手了,何必大费周章。 面对面近距离坐着,她方才看清对方的脸。很平庸的女子面孔,二十来岁的样子,还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女子笑容更深了些:“宋姑娘果然爽快,如此我也不必再绕弯子。我接下来要问的话,烦请姑娘千万坦诚相告,否则我并不敢保证姑娘的安全。” 宋梨画收下这明显的威胁,没有说话。 “姑娘不用紧张,我对你们的行程计划不感兴趣。”她笑得和蔼温文,安谧仁善,“我们不如煮水烹茶,闲谈些什么?” 宋梨画依然不语,心却渐渐沉了。不感兴趣,是不是意味着早已了然于心,无需再问? “听闻姑娘幼时孤零,后为易州城主秦濯收养,潜心教育,长成后秀质通达,雅好读书,素有才情,因为御前女官。又与前左相之子自幼相善,故而此番随行远赴苏杭,我说得可对?” 宋梨画抬眼对上那双蕴满笑意的眼眸,心下正自讶然,便见面前女子唇瓣开合,又柔婉又自然地悠悠问出一个凌厉尖锐得让她遍体生寒的问题:“既然这样,那请问,姑娘为什么姓宋呢?” 她为什么姓宋不姓秦?为什么? 她咬牙,低下头强忍住仿佛被钢刀穿胸而过的痛楚与漫如潮水的悲恸,很艰涩地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不认抛弃旧姓而已。” “有旧姓便有旧家。那么姑娘可否告知令尊名讳?” 她只觉有朦胧的泪雾漫上眼眶,缓慢地闭上眼浸没在虚无的黑暗中,感到身体一路下坠直至没入沉潭深渊只余灵魂在挣扎着漂泊:“农耕之人何尊之有,不足道也。” “原来如此。”女子喝口水,淡淡道,“那却是巧了,我倒听说二十年前有一位名震八荒的大尊之人,也是姓宋。” 她不想再听下去,却那么凄惶无力,连抬手捂住耳朵都做不到,只能任最后的希望在女子骤然收紧的语气中飞散湮灭:“二十年前震惊四海,逼得君王改年号迁都的那场民众□□中,最核心的一支军队,就叫宋家军没错吧。” 她呼吸滞了一下,慢慢地以僵硬的姿态抬起眼帘,内心一片荒芜的死寂。她听见自己那么漠然而没有生意地一字一顿地问:“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她终于知道自己再无逃避的可能,只是睁大干涩的眼直视浓稠如墨的漆黑,没有神光亦全无希望地,任面前的人将陈年旧事掀开一角,将腐化的现实和血肉模糊的伤口残酷地淋漓地铺展开来,从此如平地泻水,八方涌流,覆地遮天。 女子幽幽而笑,眸光潋滟:“圣上将叛军将领宋怀并夷三族,连家中僮仆都尽数斩杀,最次也要流放充军,却从未闻其子女罹难,这,却是为何?” 她含笑顿了片刻,接着就语速极快地连着说了一长串:“十余载叛乱平息之时,宋怀于穷途末路中饮剑自尽,手下兵将亦或战死或自裁。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刚烈血性的将军,死前到底没忘了做一件至关重要的事——那就是自知无力回天之后,派人将他七岁的女儿宋蓁,放去了今天的易州。” 听到“宋蓁”这个名字的时候,宋梨画很明显地震颤了一下,面容寒若冰霜。 那骤然变得汹涌的过往,正将她整个人一点点吞噬。 “宋怀死前曾遗宋蓁一封手书,后因其年幼无知,恐落于他人之手,终是交给了另一名亲信,反复强调其数年后务必找到宋蓁交给她,只是人海茫茫寻一孤女谈何容易……宋姑娘,现在这封书信就在我手里,你想看吗?” 她拿出一卷素绢,微笑展开,浓重的墨迹在昏黄的烛火下仿佛将岁月与风烟刻入骨血的伤痕,又像修罗场中徐徐绽放的花。 目光触及素绢的一瞬,她驻留了太久的泪水,终于在悲恸与惶惑中涟涟地滚滚地纷然如雨地落了下来。 狂放肆意的笔墨,打头便是四个字:宋蓁吾儿—— 心神俱碎,遗恨长天。 ☆、风怜 ——是啊,她怎么会不记得呢? 不记得宋军的大旗在啸风与凝血中撕裂,不记得爹爹送她走时布满尘埃伤痕的面孔上依旧清亮的泪,不记得两天后得知爹爹自刎于孤城中那哭得撕心裂肺几欲死去的时光? 怎么可能呢? 她强迫自己盯着那字迹看,却越是这样虚无感越浓,分明每个字都认得,组成段却偏偏看不懂了。 “……是时国祚衰微,天子失德,本欲兴兵救民,顺天行道,以昭昭日月,扶岌岌九州,发威武之师,怀仁德于民,吴钩犀甲,以定江山。不意时命不遇,贤良俱损,兵卒摧折。于此沦丧,披光德未成,反背千古骂名,一何痛哉!” 比如,你看,这是在说什么呢? “……汝幼时□□,性敏思捷,吾焉能忍汝与俱亡耶?江南凋敝,无可羁留,且发北国,勿复流连……” 这又是在说什么?在说谁? “吾不日将殒首,难佑汝周全。且循时运,慎保汝身。修志怀德,勿念旧家。谨遵吾言。以为别。宋怀。” 她只是静默坐着,不置一词,很迷惘地读着,读完一遍就从头再来,直到看了五六遍,直到她的眼睛因摇曳黯淡的光线变得酸涩乃至疼痛,直到女子不耐烦地叫她:“姑娘可看完了?” 宋梨画木然抬头,但见她犹自温文地轻叹:“都道浮生若梦,宋姑娘这一梦,可足足九年了啊……”说着语调渗入一抹寒冽,“如今,是不是也该醒一醒了?” “现在姑娘的身份已不复存疑,那么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姑娘可想好了?嗯?”她的语气又转为柔和亲切,如潺潺秋水,“是继续行至苏州,一平叛乱吗?” 她故意把“叛乱”二字咬得极重,见宋梨画眉心顿蹙,似是十分满意地继续道:“亦或是姑娘尚存高义,愿秉承令尊遗志,想再起一番天地?” 宋梨画艰涩地开口:“家父逝时,属下俱散,时过境迁,如今妄论东山再起,又有何机会……”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缓慢地下沉收缩,一点点变凉。 九年,九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20 年了……有些东西不是装作不知道,就可以真正遗忘的。 或许……江南动乱,山河破碎,皇权旁落,乾坤颠覆逆转,或许真是父亲希望见到的呢? 他那么恨如今的君王。 而愚蠢无知的自己,正天真好奇地乘船南下,和如今的朝臣将军一道,费尽心思地调查平息所谓的“叛乱“? 父亲若泉下有知,会不会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她眨了眨眼,茫茫然看着女子,后者的言辞忽然变得无比清晰,挟风带雨般压倒一切:“如果,我给你这个机会呢?“ “二十年前兵荒马乱,世人只知有宋家军,今日兵戈再起又只知有洛双儿,终不知若天时不和,弱者鲁莽起兵必遭覆灭,强者隐而不发方能更强。当年圣上骁勇更兼民心所向,令尊焉有不败之理?有容氏一族静观时局,于南疆养士,求贤四海,韬光养晦隐忍至今。圣上专宠妖妃耽于享乐,且兵骄将怠,满朝衣冠无一贤良。此时再燃烽火定夺江山虽不敢言,至少不会似令尊殒身抱恨,大志难酬。“ 宋梨画略略明白过来:“你是想让我为父报仇,卧底于陈韶军中,故意误导他们,与你们里应外合,陷朝廷军于绝境,以共谋大业?” 女子温声道:“姑娘聪慧明理,不愧为宋将军之后。” 宋梨画不待她说完,悠悠笑了起来。 像长夜将尽时晶亮的晨星,像微风轻拂时含露的花瓣,清澈坦然。 ——她已经,知道该怎样做了。 小左一路都在心里默默念叨着风离那几句在他听来颇为高深难懂的话,以便分毫不差地背下来回报给玉竹,万万没想到玉竹想都没想就强令他出去接着追,并且务必把风离给带回来。 小左记得那句“如果他不傻就不会再派人来”自己说得十分清楚,但是天知道这两人在想什么?他踌躇了一下复又问道:“无论用什么方法吗?” 玉竹笑:“无论什么方法,你那些暗器迷药毒粉随便用。” 他向来自认为是个正直的人形象怎么会这么卑鄙……小左哀怨地看着玉竹闷声道:“那惊动将军也没关系吗?” “没问题你快去吧,无论出什么事都由我承担。” 他目送着灰衣少年在自己的催促下领命远去的身影,笑意淡去,一瞬间仿佛有漫无边际的寒意袭上心头,他顿觉不适,不由俯身按着胸口低低咳了几声,闭目待稍稍缓和了些,踱至窗边扶轩而望,有湿润的凉意扑面而来。 秋风萧瑟,山雨欲来。 化不开的阴冷云翳渐渐渗入了光,寒凉绝望的心挣开深渊与污泥开始上升回暖,先前飘摇破碎的意念也再度凝聚如初。宋梨画平静开口:“你是想说,如今的容氏和当初的宋家军是相似的?” 她问得莫名其妙,女子亦没听懂:“姑娘是什么意思?” “你没听懂?那我就说得更清楚一些。”片刻的木然消沉一扫而空,她忽然凛然大笑出声,“我说,就凭你们,也配和我父相提并论!” 女子愕然,随即面色一沉:“你究竟想说什么?” “当年末帝昏庸肆意剥削子民,奸佞当道小人横行,此时集结天下豪杰揭竿而起有何罪过?只因新君神武,义军无谋才至功败垂成,又有何憾?今日四海安定,民生富足,家父之灵便得以告慰。偏偏逆党节外生枝,兴风作浪,屠戮百姓,虽九死不足赎其罪,有何颜面假前朝借义军之名!”她顿时激愤,拍案而起,“是我自己疏忽误入陷阱,你要杀便杀何必辱及我父!但只要你们留我一条命在,来日我必全力助知州大人平息灾祸……” 是她想错了啊,同是愿为家国为苍生而活,亦可以为家国为苍生去死的人,她明辨是非又威严慈爱的父亲,怎么可能怪她呢? 若她真的不小心为妖言所惑,一失足成千古恨,成了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之人,那才真是宋家千古罪人了……幸好,幸好啊……爹爹你看,蓁儿没有做错事,没让你失望,对不对? 女子静静听她说完,并未恼怒,长叹一声:“罢了,我早知是今天这结果,宋姑娘我不杀你,你先坐下听我说完。” 壁影昏昏,红烛垂泪,她的声音,阴冷且诡谲。 “姑娘可否知道我是谁?”她端起茶杯浅呷一口,不待宋梨画追问,便很平淡地说出令再度她震悚的话语,“我叫风怜,风离的女儿。” “你……”宋梨画仍是站着,心下骤然升起一种可怕的预感,“那风先生……” “风离啊,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已经死了。”烛光映着她的眉眼,随着火光的跳跃有几分扭曲,“我叫人杀的。” 饶是早有预警,宋梨画听到此处依然倒吸一口凉气,咬着牙问:“为何?” “是他自找的。他背叛我军费尽心机去帮你们就该杀。”风怜冷漠地答道,又话锋一转,“而且啊,宋姑娘你是见过我的。可记得那日知州大人于驿道上遇袭?那次我不仅是侦查一下你们有多少人,更是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宋蓁,恰逢你去林中走动,我才不得不用银针的下策。” “那……拿走干粮也是你们所为?” 风怜一笑:“你觉得你有权力向我发问吗?” 宋梨画噤声,风怜便又笑:“你一定在想,我既不杀你又决定放你去苏州,何必与你说这些暴露许多秘密?” “你们明日启程,时间上来不及彻查,此其一;我只是地位低微亦不掌兵的妇人,杀我无益,此其二。然后呢,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敢说。”风怜淡若流水地自顾自地说着,“因为你怕他们因你的身份与你产生隔阂与怀疑,你目前还不敢冒这个险。宋蓁,不管你嘴上怎么说,这般不可告人的身世你到底还是介怀的。” 宋梨画无言以对,但听她道:“至于我的目的么很简单。先前因你宋将军遗孤的身份我们一直留了分情,如今再无这个必要了,此番放你走,是我们最后一次仁慈。你真以为凭你们的能力能够从京城一路平平安安走到这里?多些戒备也有些意思,我主是个喜欢有趣的人。” “你若说完,我可否离开了?”宋梨画寒声道。 “机关俱已撤除,顺着来路上去即可。”风怜言罢,伸手将宋怀手书的素绢拿起刚要收好,便被宋梨画一把夺了过去,压在烛火上,一点点烧了。她抬头,但见少女眼角有晶莹的水溢出再顺着脸颊滑落,以不屑的轻蔑又俾睨的姿态轻轻笑开:“我父亲的手迹,怎能落于你们这种人手中?” 她说完转身沿着甬道离去,而风怜眸中寒凉如刀锋毒液的笑意也中终于扩散开来,肆无忌惮,悄无声息。 宋姑娘,你有这么单纯耿直坚守本心,你身边的人就不一定了…… ☆、灵风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21 她终于再度见到人间广袤天地的时候,已然是夜间了。初秋的风含着微薄的凉意浸上肌肤,同时激起的除了精神上的清醒,还有她被饿了太久早已体力不支的事实。 痕月依稀,残星黯淡,她循着街巷慢慢前行。未有灯火,周遭的景致便仿佛浸没在凄迷的雾气里,只隐约勾勒出几分青灰的轮廓。神思游移间,一个转角,眼前的黑暗骤然被点燃。 橙红的灯火幻出一片暖意,而那些提着灯的人间,是熟悉如斯的一张面孔,眉间染尽疲倦浸满忧愁,看得她都隐隐心疼了,下意识地快走几步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脸,手腕便被握住。与透过肌骨的温度同时传来的是轻若飘风的一声唤:“梨画?” 她未及应声,梦呓般的低喃骤然转为揉进了急切惊喜的疾呼:“梨画!是你……真的是你回来了!” “祁大人……”她茫然开口,对上祁云归很疲惫却非常非常明亮的目光,强忍了许久的酸楚委屈在此际一起涌上,不知怎地脱口而出的话就带了浓浓的稚气和哭腔,“云归……云归你来了啊……” 紧绷到极致的神经蓦然放松,她一时眼前发黑站立不稳,待反应过来只见扶住自己的祁云归面色微变,急声道:“你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我们先回去休息诊治一下……是何人歹毒至此,我断不饶他!” “我没事,大人莫紧张。”她咬牙摇头,就着他的力气站稳,甚至勉强笑了一笑,“只是求大人先不要回去……我,我还有些话想说……” “你想说什么都好,最好把一切都说出来,我必把伤害你的人一个个都搜出来处以严刑!”祁云归握住她的手,心酸地摇头,“只是先回去好不好,夜里风凉,你经日未进饮食何以受得了……况且回去人也多些,商议对此更容易……” “求大人让我在这里说。”宋梨画抿唇执拗道,“只片刻就好……行吗?” 她眸光似水,几近哀求,祁云归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再坚持,只得回身向侍从吩咐:“你们先回去,报告将军,只说宋姑娘已经找到,只因身体不适走得慢些,让他们无须担忧,其余的切勿多言。”待几人离去,才又望向宋梨画,轻柔道:“你且说吧。” “我想说的就是……”她那样平静而眷恋地凝视了他许久许久,“我什么都不会说。” 祁云归慢慢平和下来,并未答话,任由她越来越恐慌越来越艰难地说下去:“我知道大人护我心切,亦相信凭大人加上陈将军之力定能查个水落石出,但是……但是这一次,可不可以不要彻查。我亦有说不得的苦衷,望大人理解。” “你……可是受了何人威胁?”他眼中关切担忧之色愈浓,紧握她泛着些冰凉的手掌,“你莫怕,但说无妨,我怎会让他人再有机会伤害到你……”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是我自己不想彻查。”她垂下眼帘,凄声道,“我什么都不会说,大人怪我也好怀疑我也好,我就是不会说……” “梨画……”祁云归欲言又止,蹙眉摇头,终是忍不住问,“那却是为何!” “请大人莫再逼问!或许有朝一日我会都说出来,但不是今日,真的不能是今日……望大人理解。” 她并不敢抬眼看他的神情,一时只想着祁云归从此不再信任自己怎么办,若他们都因此疏远又当如何……纷乱的思绪酝酿到极点时,耳畔传来的是一声很清淡的叹息。 “不说便不说吧,我又怎么会怪你怀疑你,只是刚刚怕你被人威胁一时心急而已。毕竟梨画你能平安回来,我是真的……”他安静地等她重新看向自己,才注视着她清光流溢的双眸微笑开口:“高兴的。” 风声清冽,让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地在风里绽放:“你失踪的那一天半时间里,我带人把整个向黎村都翻遍了还毫无线索时,眼看启程的时间一点点逼近,我是真的非常害怕。我甚至想好了去请将军推迟启程的日子,若他们不答应我就自己留下来,待找到你再追去苏州……” “只是你要保证,隐瞒此事,决不会对你造成危害。”他面色严肃,声音坚定得像是某种誓言,“我可以不再追问,亦会想办法让其他人不过问……现在和我去休息,可以吗?” 宋梨画怔忡,绵绵的寒意尽数散去,有和暖的春意在心口滋荣。她感激开口:“我可以保证,也能确保不会于大家有害……只是大人此后,大概不能似以往轻敌了……” 她是那样感动,为他的关怀为他的……理解。 “我知道了。走吧,再晚些他们反会起疑。”祁云归点头应道。 “嗯……”宋梨画终于安心地随他离开,刚走了几步忽地展颜一笑,“那再遣人备些膳食吧,我饿了。” 夜色澄净,星河清浅,月满长天。 不知启云归究竟说了什么,陈韶真的一句话都未多问。 翌日阳光正好,天空蓝得晶莹,浓绿而尚未开始泛黄的树叶披纷,在窗影间摇曳。正午时分,正是家家炊烟蒸藜炊黍的时候,陈韶亦着人置办了一桌丰盛菜肴,只待吃完后便启程继续南下。 军队已经赶上,粮草亦是富足,宋梨画也终于平安归来,如今放眼望去并无迫在眉睫的忧虑,席间的气氛亦终于呈现出了久违的欢快热烈。 “我们不日即将抵达,大人安排的那名暗线,应该已经搜集到不少值得深入探查的线索了吧?”陈韶收起谈笑的意味,正色问祁云归。 “此人交游深广,深处动乱源头之地,亲身接触颇多,更兼以心细机敏,必不会令将军失望。”祁云归说完,复又转眸悠然一笑,“而且啊,见到此人,将军想来还会有一番惊艳呢。” “哦?”陈韶颇有兴致地问:“愿闻其详。” “此人是个女子,在当地极有名气,未知家世。三年前以学子装束入姜学士露池雅集,手书一篇《露池赋》自此以才名动苏杭。又一年,值商贾萧条,民生物品难以为继,献《行商策》,深为地方长官嗟赏,愿破格用于幕下,盖因其性情潇散只求放迹山水而推脱不就。后逢动乱,怀救世之心,遂听我委任。如今她居于灵风镇,常献歌舞祈福,人谓之‘神女舞云月,甘露降灵风’。” “灵风镇?即是我们要去的那个灵风镇?”玉竹出言问道,见祁云归点头,笑着感慨,“大人竟识得如此风神秀彻之人。” “原是少时家父介绍的文友,后来——”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与此同时撞入眼帘的是一道灰色人影,接着是一声近于哭泣的低唤:“将军……” “小左?”玉竹搁下筷子起身,强抑着心神的震颤开口,“怎么了?” “将军,大人,我、我该死……”小左在他们面前站定,抬手揉了揉通红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22 的眼,哽咽了半天才说了一句完整的话:“我找了一晚上,可还是去得迟了……” 陈韶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见玉竹快步走至他面前,面色清寒地急声问:“究竟怎样?你快说!” 小左被他吓得再不敢迟疑,一闭眼连声道:“我再去就找不到风先生了,问了一路行人也没人知道,我一直寻找出村去也一无所获只好回来,结果穿过那片野地的时候,在一个草垛边上,看、看见了……看见了他的尸身……” 一语毕,满堂俱惊。 下一个霍然起身的是陈韶,他沉声问:“你指的可是风离?”见他泣这点头,终是面有痛色,深深怅然长叹:“此是我之过矣!” 纵然早已知晓,此刻听见小左亲口说出,宋梨画还是真切地感到雷光急雨般的惊悸和透骨的寒意——那个名叫风怜的女子,竟真的如此干脆利落毫不手软地暗杀了自己父亲…… 仿佛发觉了她的异常,祁云归悄然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她安心,方才起身淡然道:“事已至此,将军不必自责。风先生之死必有蹊跷,只是现在彻查已来不及,还请将军以大局为重,速速前往苏州,在那里做什么也容易些。” “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此次风先生再加上梨画的事与敌方的联系再明显不过,就这样放过去实在是……”陈韶颇为不甘地略略迟疑着,复转头问道,“玉竹,你说呢?” “祁大人说得有理,如今再羁留在此,不仅于事无补更会延误时机招致祸患……请将军立即发往苏州。”出乎他意料的,向来主张彻查的玉竹也对祁云归表示了附和,他说完甚至勉强笑着安慰了一下面如土色的小左,“小左,着不怪你,你下去吧。” 当时不查,如今再谈,又有何益? “也好。”陈韶只得颔首道,“接下来越快越好,切勿再耽搁。” “我……你没事吧?”小左秉承着玉竹这么一笑一定出事的原则,抖了一下。 玉竹摇头:“你下去吧。” 此时此际,唯一隐约猜到了宋梨画被劫之由及风离用意的少年,到底还是选择了缄默。 七月十三,陈韶引军由江入苏州,水路平稳,未起风波。 逾七日,抵江南,遣人领兵扎营,留宿驿馆。又一日,至灵风镇,其地处□□之源,家家闭户,人人自危。 于时七月廿四,寒波澹澹,木叶微凋。 ☆、寒香 有湿润的香气慢慢蒸腾而出,仿佛是什么香料浸在水里,一点点化开了,再借着空气中稀薄的水汽散开,染上衣襟袖口,床帏枕席,于是连梦里都揉进了千种柔情,百许缠绵。 况有箫声婉转,周折游移,满室生春。 拥被半卧的女子却有些嫌弃地眉弯微颦,忽地又抿唇一笑,眨了眨流泉般的眼眸,生动灵巧中分明是倾国倾城的慵然闲媚,却让手持玉箫的乐女瞬间噤若寒蝉。 “吹的这是什么东西,尽是滥调。”她轻轻一哂,笑意清浅,眼中却俱是冷峭之色,“一点风骨标格都没有,勾栏里的戏子也吹得来,何苦请你们,别糟蹋这好好的萧管,重来。” 乐女战战兢兢地叩首,再吹却还是纤弱柔靡的曲调,又多了几分惶恐颤栗。于是软榻上的女子忽然起身,就那么直接地朝她走来,将玉箫劈手夺下。 乐女正伏首连称“奴婢该死”,但听女子嫣然笑道:“别说这没用的,不会吹我教你,抬头好好听着。” 她赤脚素衣,乌发如墨,一如当年的模样,只是先前近于童稚的执拗,早已在这重殿金阕间经年累月地酿造成更为幽微的简傲孤绝。 玉曦满不在意地持箫吹着,先是清畅流丽的调子,接着音色一转骤然变得激越凌厉。她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生涩。称不得清润圆融,却天生有一种切峻的气力,冲破暖帐春帷,直逼九嶷层巅。 如江山棋案,棋子疏落;似天风海雨,风涛翻叠。 人道当今贵妃雅好箫管,殊不知她自己原也擅长。 然后,越过一个穿云裂石的高音,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 身侧的工人伶工不知几时跪了一地,她不紧不慢地收了玉箫,保持了垂首的姿态许久,方才悠悠抬起蝶翼般的眼睫,绽开一个半是羞怯半是甜美的笑容:“陛下今日来得好早。“ 衮衣龙袍的男子大步踏入,惯常威仪的脸此刻多了些柔和的宠溺。但听他朗声大笑道:“朕的曦儿果然永远能带给朕惊喜啊,怎地不吹了,接着来,朕甚是喜欢,甚是喜欢啊……“ “陛下这么早便下了朝,可是没多少政事?”玉曦眸光流转,笑得妩媚,“也是啊,当今天下太平,四海之内未有敢犯者,更兼朝堂清明后宫肃整,百姓家家丰衣足食,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皇上自然没有什么可忧心的。” “曦儿……你怎么了?”宣明帝面色微沉,听出她语调里明显的讥讽,冷声道,“可有什么人对你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且告诉朕,朕必不饶他。” “妾身岂敢。”玉曦笑靥如花,几乎是神采飞扬地拉了他的手一边走向内室一边道,“不过啊,陛下有个不错的常侍呢……堪称一代鸿儒啊,言谈间都俱是些经史掌故,浅陋如妾都听不太懂的。” “朕的常侍?他都说了些什么?”宣明帝寒了声线问。 “也没什么啊,就是那天妾在御苑碰见他随口谈了几句……他好像很激怒的样子,想说什么又不敢说,最后把妾比作几个上至春秋下至隋唐的古代美人。”她毫不畏惧亦全然不在意的模样,仿佛愈加开心了,“妾实实在在欢喜得很呢,妾别的不知,就是想着,如此贤才,做个施展不开才力的常侍是不是太委屈了?” “那依曦儿之见,当如何?”他面容缓和了些许,柔声问。 “妾记得柳州那边的官吏作风甚是腐化,贪官当道乡霸横行,人民早就叫苦不迭了,妾也忧心得紧……”她语调明媚慧黠,清澈宛转,“程大人有此雄才又兼耿介心性,若派他去稍加整治,往后必然风调雨顺,乃是我圣朝之幸,百姓之福祉也……” “柳州水土恶劣,程楷年纪大了,朕只怕他……”话音未落,但见玉曦慌忙低眉,柔嫩容颜上多了份我见犹怜的怯意,宣明帝连忙改了口:“此事也并非不可……如此,待朕回去稍作考虑。” “陛下圣明。”她盈盈展颜,舒开绣着芙蓉的广袖拥上他,呵气如兰,“这时节菊花要开了吧,皇上可择日带妾去看看?” “曦儿想看,何必择日?”他携了她的手温声道,“明日便往,曦儿以为如何?” 玉曦歪头娇憨一笑,施礼谢恩,眸光潋滟,明若晨星。 次日朝中,散骑常侍程楷远贬柳州,十几年忠义的老臣泪洒朝堂,蹒跚而出仰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23 天长叹“国运危矣”。帝不与闻,退朝携贵妃入寒音亭赏菊,一日乃还。 自此,臣下或竞相献媚,或结党营私,或避身朝隐,终未有敢直谏者。 ——入宫三载有余,初时她也曾悲痛欲绝,也曾沉默幽闭,也曾孤冷如霜,直到两个月后忽然开始邀宠承欢,君王大喜过望,从此一身揽尽六宫恩泽。 ——人皆谓之贪恋荣华,殊不知绵帛之中,常藏利刃;纹波之下,别有惊澜。 ☆、天香 苏州的街巷,民居、城墙乃至千里万里的浩浩青天之上,仿佛都堆叠着浓得化不开的抑郁冤气,可以想见每隔数日,就会有某个鲜活的生命不明不白的归于黄土,化为漂泊孤魂,饮恨重泉。 祁云归面容有隐隐沉痛。这篇土地所遭逢的□□践踏,原来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眼见行人断绝,门户深锁,百草凋残,又哪里是诗文里那个一春溪草,十堤杨柳,百转渔歌,千里莺啼的江南? 他多么想,多么想用自己的双手,给这颤栗的水乡以纤毫的抚慰。 “那我们要从哪里开始查?”宋梨画迟疑了一下问,“落千鸿吗?” 许是因为那次玉竹的分析,众人对洛双儿的传闻都采取了刻意忽略的态度,如今她忽然提起,祁云归一时未反应过来,随即便摇头道:“自然不是。市井谣言断不足信,至于从何查起,待见了那人再做定夺。” ——他们来这灵风镇,原就是为了见“那人”的。 “那个传奇一般的女子?”她闻言双眸亮了一亮,雀跃道,“去见她时可否带上我一起去?” “以后自有很长相处的时间,何必急切至此。”祁云归见她一脸兴奋之色笑了起来,须臾后举目望向东方天际,朝阳照衰草,终是从枯败中升华出隐隐的希望,将鲜血染过的长天覆上江南秋天特有的清澈澄明的和光。他转向陈韶问道:“将军今日可有什么事要做?” “我需要再联络一下张羡,顺带提拔几名将士驻守,其余并无要事,悉听大人安排。”陈韶应他。 ——张羡即是那领军的副将,几日来并无消息,写信联络他想必是极好的借口,然而陈韶真正想联系的……却是那通报蜀地调兵之人。 行船日渐南下,他愈发感觉到调兵的重要性。以一种多年征战炼就的敏锐直觉,他轻易嗅到了极端危险的气息。若再不主动,必然迟早会陷入朝不保夕的境地。 “那将军可否拨给我一名聪颖可靠的亲信,令他去接应一下天香?”见几人皆现出疑惑之色,祁云归微笑解释道,“即是那女子了。她每隔月余便会在镇中亭台处献舞,届时观者云集,万人空巷。是谓灵风镇一盛况。而最近的一场,正在明夜月满中天之时,也正是我们约定接她同行的时辰。” “月满中天之时?”宋梨画愈听愈奇,急声道,“灵风镇遭劫严重原就到了白日里都人声寥落的地步,那些百姓又如何敢在半夜悉数离家?就不顾遇袭的危险只为看一场歌舞?” “说来也神奇。即便是谨小慎微关门闭户的妇人,横死家中的案例也数不胜数。然而——但逢天香献舞之夜,便一个无辜惨死的人都不会有。”他说到此处,终于收了笑意转而肃然道,“只是我与她先前并未谋面,她素来又是极机警之人,恐有歹人冒你我之名与之会面,故而我们定下的是,于歌舞盛会之际令人去接应她。” “那她与我们的人素不相识,又如何在络绎人群中识得所派之人?” “这正是我需要那个人做的——在不让周围百姓察觉出异样的情况下,独独引起天香本人的注意并使她得以全心信任。难度最大之处,在于人群中难保不会有逆党之人,万不可令他们生疑。而他,只有一支歌舞的时间。” 陈韶颔首以示领悟,正自犹疑间,但听一侧静听良久的玉竹忽然开口:“大人若不嫌弃,不妨让我去吧?” 由是未曾料想,祁云归稍稍讶异了一瞬,细加思量了片刻亦觉得是至为上乘的人选,遂点头道:“小军师既肯襄助,此事定然无忧。只是到时人声喧嚷,加以夜色深沉,正是善恶难辨之际,此去还当万事小心。” 宋梨画只觉不解,踌躇了一下还是低声问了出口:“此事既然要紧,大人与她有多少有过些联络,总比他人容易些,缘何不肯亲往?” 他的声音至此多了分隐秘的意味:“我尚有余事要做。梨画,一会儿还要你帮忙,陪我看些东西。” 秋风清冽,秋露清凉。星垂四野,月悬九天。 更兼以舞榭歌台,管弦音密,露华香凝,无边夜色为虚幻的繁华层层染上鲜丽颜色,竟惹得人恍惚间以为是一个光风霁月的太平盛世。 循着小径在凄迷凉雾间向着灯火招摇的方向走着,玉竹紧了紧衣襟,不知是否是天气渐寒的缘故,他只觉心下隐约滋生起一股凄凉意绪,轻微却难以消弭。 他似是来得晚了,待走进看清抬上那水袖轻舒的少女,已有黄莺清吟般的歌声凌空传来,掀动月色,震颤星光,掠过露水沾湿的秋草。本是清远得不似人间的调子,经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又浸上一分独属于俗世的温暖热闹。迥异的两种气氛,于此际天衣无缝地彼此接合。 他艰难穿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挤至台前,一抬头猝不及防地与当中一人四目相接—— 台上的少女有四五名,俱是顾盼生辉的姿容,甚至还有个神采飞扬的俊秀少年,但不必任何人告知,玉竹就是知道,那人就是天香。 和脂粉香膏掩不去的高朗气韵无涉,与歌喉舞姿亦不相干,而是因着那一双盛满忧生忧世之怀的眼睛,饱含了与清甜唱词迥异的庄严。 不知是否出于错觉,玉竹只觉得那清水明眸扫过了自己的霎那,瞬间沾染了些许温暖柔和的笑意,如冰澌溶泄天光乍明,接着只听她声线一转唱道: “瑶光转,素月移。金风流火落萤迟。 盛世嘉年会,迎我神武师。 破敌堪百万,驱虏重一时。 长戈清四海,四海仰雄姿。 异日朱轮出,歌我盛平词。 健儿荷锄者,何劳叹黍离。 女伴皆织绮,非为寄寒衣。 俯仰看得南风起,千秋长若斯。 谁言千里无相聚,水远山长总是诗。” ——这分明是刻意唱给接应者听的! 他尚且咀嚼着这几句话的深意,身边人群已拍掌叫好,更有甚者感动至于泣下。玉竹心绪微动,当下在人声鼎沸间扬声道:“等一等。”开始并未有太多人听见,他又高声喊了一遍,“等一等!” 自知吸引了周遭人足够的目光,他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衣衫,旁若无人地向前走到紧挨高台的位置,复转身面向众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24 人笑道:“诸位先莫鼓掌,以我之见,你们这位‘神女’,纵使风神奇秀翩若惊鸿,那句句歌词,却全无一字可取之处。” 人群沉寂了一瞬,立即转为更加沸腾的哗然,当下即有一人怒而诘问道:“敢问这位小公子,究竟是何意思?” 玉竹笑容未变,言语却愈发嚣张近于挑衅:“我的意思就是,这类刻意牵强附会的所为‘盛世’完全可以不要,不过与伶工戏子毫无二致的行径,偏要安个‘神女祈福’的名号,再唱几支不知所云的词曲,你们也不嫌荒唐?若真有逆贼耳闻,也不会摄于神女神威不敢进犯,反会讥笑灵风镇之人畏惧现状索性自欺欺人吧?我说的可有错?” 方才那人冷冷一笑,走上前来厉声道:“如此看来,小公子就是刻意来拆台的了?那就休怪我等不客气!”说着一挥手在众人早已腾起的怒火上狠狠浇了一把油:“微贱小儿竟出口狂言辱我灵风神女,他就是找打!” “对,打他!”说到激动处,竟真有一人抬手就要抽他,玉竹并不闪避,只听台上宛转歌声不知几时停了,转为悠然浅淡的一声问:“你且说,我这词曲怎么不知所云了?” 玉竹侧身而望,但见舞衣摇曳的少女那么自然地徐步走下高台在他面前站定,眨了眨琉璃般的明眸,噙着让满天星斗都黯了光彩的笑意,问他:“缘何不知所云,你说啊?” ☆、残诗 烛火微明,点燃一室遥夜深沉。雪白笺纸深深浅浅的墨迹曝在灯烛下,于跃动的光芒间浮出微微的亮色,莫名地平添了三分诡谲。 宋梨画顺着看过去,不过是一首二十字的五言短诗,并未见得什么端倪,遂奇道:“这是什么?” “天香先前曾寄书与我,其中并无别字,唯此半篇残诗,旨意幽微难明,我自收到后颇思量了几日,却到底是看不出什么来。”祁云归言罢又期许笑道,“想来这军中亦只有你我二人最称得上通些文墨,你且细看看,个中深意究竟为何?” 宋梨画大致理解了原委,凝神读了一遍,不由蹙眉。 闻君千里至,春酒复鸣琴。 水冷多浇剑,月明不捣砧。 起句平直,通篇亦不见什么高妙文辞生僻掌故,她却只觉得费解。芳春酒,七弦琴,秋水淬剑,月下清砧,俱是诗文里用得烂熟的意象,如此不伦不类地生生糅在一起,既像是酒逢知己又若壮士长歌,还隐隐带了分秋闺哀怨的味道,细究起来又全都不像,支离破碎,不可理解。甚至,这分明只是半首残篇而已。 “大致是愿携剑一展襟抱、不屑于月下悲秋之意吧……”祁云归喃喃复又摇头,“就是不知这置酒鸣琴邀请我们的,又当是何人。” 宋梨画又盯着那几行字看了许久,终于把诗笺向前一推以示放弃:“我看不出来。”须臾又强作轻松地将之搁在桌上站起来洒脱一笑,“天香最迟黎明前也该到了,到时我们直接问她不就好了?” “话虽如此,她提前寄来自有她的用意。只惜我等不解其真意啊……”祁云归亦起身,稍加喟叹后将素笺收入怀袖,转向宋梨画温声道:“此夜我还要等着玉竹引天香过来,必然无眠,你若倦了,大可先去睡下,一切事宜明日再谈也无妨。“ “不,我陪大人一起等。”她亦起身,眉弯舒展,笑颜清浅。她说完便缓步走到窗前,启轩远望,映入眼帘处有如水夜色,流星飒沓,皓月浮光。 月华自湿润寒雾中悠缓渗入眼中,亦渗进心间,溢开一片清澈安然。 她对着秋空仰起头微微合眼,胸中有清波微澜,摇曳浮沉。 斯世今生,一愿贤良佐圣,平虏定山河。 二愿疑案得破,倾力扶家园。 三愿共君携隐,对月吟长歌。 “你跟我来,跟我来我就告诉你。”先前的无端悲凉不知何时在风间化开,渐次变淡直至完全消散无踪,迎着少女深邃晶莹若西海幽波的目光,玉竹竟有了几分无由的开心,言语也愈发大胆犀利起来,“这里这群人除去莽夫就是腐儒,一个个固执己见自以为是不辨是非,一会儿一言不合又要动手。神女一舞,向来被誉为有传递和平安乐之意,若因我几句话败坏了名声,岂不可惜?” 天香只安静端详着他不置一词,方才伴舞的那俊秀少年已按捺不住冲下台来,指着玉竹怒骂道:“因歌舞盛会不便动手,方任你嚣张到现在,但那是我们神女大度,对你一忍再忍,我可忍不了,我自认也是会些拳脚的人,如你再不道歉……” 天香扫他一眼淡淡说了一句,“千歆,你别闹。”少年便立刻磨牙噤声,而惹得他怒火更盛了三分的是玉竹竟然完全懒得理他,只同样平静地凝视着天香,很严肃地问:“你跟我来一下可好?” 她转眸似是颇为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旋即微笑反问:“我若是拒绝呢?” “你若是拒绝……”玉竹亦非常配合地缄口思考了片刻,接着似乎终于意识到什么叫害怕,出人意料地瑟缩了一下,“这里人太多,若真被加以拳脚我应付不来啊,所以我可不敢直言。这样,不如我先离开人群出去等着,待你跳完了我再单独找你给你提意见?” 不敢直言,他说他不敢直言……唤作千歆的少年及一干人等眼角都隐隐抽搐了一下,天香却很了然般无甚表情地颔首:“那你且去等着吧。”言罢不再看他,转身重新上了高台轻舒广袖,笑靥如花:“方才事出偶然,劳诸位分神了,我且于此略表歉意。诸君莫要扫兴,我再献一支碧月舞祈些福泽可好?” 台下的紧绷氛围因着她一句话一扫而空,掌声雷动之下,又是一片宛如太平盛世下的热闹繁华。并未有人注意到,他们的神女那双总是盛满了忧世之怀的眼中,第一次有了真真切切的喜悦。 玉竹避身退开,行至百步开外的草野间站定,举目很安静地遥遥望向她。于时月满中天,寒蛰夜泣,有萧瑟凄风渐生平地,吹透秋空。更深露重,草叶间的水珠濡湿鞋袜,更浸了一层寒凉,眼前的衣香缭绕管弦繁华看去恍如隔世。他却并不急,含了半分清寂却从容的笑意,一直一直等着。 雾气散去,霜风渐紧,那一派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的繁华却没有丝毫冷却。人说不过半个时辰的盛会今宵似乎格外长,台下一张张或沧桑或童稚的面孔都泛着异样的神采,仿佛早忘了之前的闹剧。玉竹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脚下,野有蔓草,结露凝尘,分明是杂乱的景致,此时落入眼前,竟美好得仿佛一茎一叶都张扬着蓬勃的生机。 就如这早已进入深秋的泱泱大国,纵然主上昏聩,朝臣无为,纵然民生凋敝,逆贼四起,但毕竟还有他们这样一群人在竭力为这王朝排除刚刚开始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25 渗透的毒素,在很努力地、很积极地清除腐败的残渣,注入回春的药液,不是吗? 向来忧虑深思的他,不知是不是这喜庆气氛的影响,竟有了几分近于天真的期盼。 期盼皇恩浩荡,国祚绵延;盼风调雨顺,百世承平。 ——却也不止这些罢? 他不自觉地游思间,耳畔忽而传来一个状似惊讶的清脆嗓音:“你还真没走啊?” 他抬头毫不意外地看见面前眉宇间春光融融的少女——跳了这么久,她完全不累吗?象征性地浅笑了一下,他立刻压低了声音肃然道:“对我的来意你应该已猜出一二,你若不信便罢了,但你若肯信我三分,还请你随我走。毋论其他,随我去总比在此献舞更利于百姓民生。你知道我们所求,正如我们也知道你所求。我必不会欺你。你且思量片刻,我可以去前面田垄上接着等。” 于是,在满天星斗最最璀璨的那一瞬间,他只见少女神采飞扬顾盼生辉地一笑:“何须思量,我这就跟你走便是。只不过,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凡我所知,必不相瞒。”他正色颔首,谦声以应,心下却并未抱有多庄严的态度——此时虽夜已深浓,但仍有兴致颇高的人尚在周遭走动,间或有低低的交谈声传来,是以天香定然不会问及什么关乎大局之事,想来不过是琐碎闲言罢了。 果然,天香边走边注视着月色在地上拉出的两条晃动的模糊纤细人影,信口问道:“我看你年纪甚轻,说话状似由性而实有分寸,不知是哪里人氏?可是名门之后?” 她不问名姓,只提家世,是怕余人听去吧?玉竹十分理解地含糊其辞道:“微末之躯,幼经离丧,有何家世可言。不过未蒙教养,质性自然,时有胡言而已,还望神女千万不要见怪。” ——之前的肆意嚣张都是做给他人看的,当次独处之际,那些矫饰已无必要。 天香微笑,会意点头,又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言辞游离间,二人已慢慢走远。 有溶溶素月,照细细清宵。 ☆、千家谱 “自临西十七年迄今,死于贼人作乱或疑似贼人作乱的,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共计得一千六百三十二人。究其分布,皆在江南一带,最北不过建康,苏杭尤甚。遇害时间也极零散,全无规律可循。”天香缓缓在桌面上铺开一卷地图,迎着几人探究的目光,细致解释道,“我亦想尽办法查出了这千余人的身世背景,除仍有二百零九人实在无从下手之外,其余的,俱在这一册千家谱中。” 她说到此顿了一下,见几人面上俱浮现出肃然钦佩之色。方才摇了摇头轻轻一叹:“然而在掌握了如此之多信息的情况下,我同余人分析多时,仍旧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陈韶难以理解地蹙眉,斟酌了片刻道,“千余人并非小数,若果真零散分布毫无关联,也很容易看出贼人是故意分散行凶以混淆朝廷视听,如此可完全放弃此道路再行探查,何来一无所获之言?” 悉查此事,最直接的思路即是挨家挨户查证找出关联,如真能立刻排除此路另寻他法,确也不失为一进展。 天香闻言,了然道:“将军所言不差,然则这些人……并非全无线索的。” 祁云归道:“愿闻其详。” “人数众多,我亦难以悉查。但粗略断定,除八百农耕之人外,另有二十余商人及家眷,伶工医者画师风水先生等也颇有些……而其中最值得深究的,一事先前知杭州的徐衍徐大人之子徐奕,二是携物资往边地慰守军的贾询贾先生。” “徐衍之子?”祁云归一惊,随即慢慢回想出一些事情,若有所思道,“徐衍为官清廉,爱民如子,且正当盛年,是当地有口皆碑的好官,去岁却忽然上疏请辞还乡……如此想来应是痛失爱子,自认无力探察更兼愧对百姓,是以含恨辞官。” “受害人中有七成并无关联,而另外三成或为名门子弟,或为风雅词客,或为萧散逸士,还有不少楚馆秦楼的红袖朱颜……总之有特殊身份或操非寻常之业者已远超正常的比例。”天香犹豫了片刻,终是慢慢开口。“可见其到底还是有所选择的,只不过他们的规则……我们不知道而已。” 楚馆秦楼的红袖朱颜……乍听此语,宋梨画莫名地想起那传闻中凄凉的洛双儿的娘亲,却没有做声,只静静听着。 看出敌人的奇诡做派,却终究看不透看不穿——这才是她所谓的一无所获吧。祁云归欣赏地看向神色凝重的少女,颔首道:“毋论其他,这千家谱于我们于百姓都有无可估量的价值。还请姑娘借我细看几日,不知可否?” “我也只会收集这些资料,全无分析之才,大人拿去便是。只是……切不可落入闲人之手。” “我自会谨慎。姑娘此书实为一大惊喜,然大恩不言谢,但请姑娘与我等同心同德,同除逆党,共抚黎民可好?”祁云归接过文书及地图,微笑开口。 “得祁大人青眼,天香自是荣幸。”她亦笑,一番谦辞,却分明每个音节都透着自信。于时窗纸外树影婆娑,有朝阳流晖,金风渐凛,滞重的秋日里,仿佛平添了半缕南风暖意。 “那……我可否再向大人问个人?”方才从容自信的少女忽然就带了三分局促,似是想起了什么般迟疑地措辞,“昨夜那个去等……嗯,接应我的那人,可也是大人这里什么重要的人?” “自然也是一路自北方行至这里查案的。今日似是身体微恙,被楚医官强令去歇息了……姑娘找他有事?” “无事,随口一问而已。”天香面色如常,偏开头淡淡转开话题,忽地眸光一转,笑意如清泉流涧,融雪生春,“大人可还记得我先前寄去的半篇残诗?” 祁云归闻言,心下惊异,并未开口,只待她说下去。 ——隐晦到需要寄信写诗来描述的信息,他原以为是讳莫如深,只可意会难以明言,未想……她就这么施施然地当着陈韶、宋梨画甚至青琐青瑶的面说出来? “并非是我故弄玄虚,实乃当时之事本就幽微难测,又恐为他人截获所致,还望大人见谅。”她端起瓷杯喝了口水,复严肃道,“我现在便把那首诗的含义告诉大人如何?” 祁云归认真看着她:“愿听姑娘点拨。” “我初来乍到,全然不识此间人物,亦不知大人是否有警惕的必要。但谨慎起见,还是先告知大人一人为好,事后大人自可说与一切可信之人。”她说着十分干脆地把茶水一饮而尽,起身悠然笑道,“不知大人可有心邀我入书房一叙?” 陈韶尚未出言,但听宋梨画十分诚恳地开口:“祁大人且去吧,天香这样自有道理,我们又怎会介意?”她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26 顿了顿又笑得一脸深明大义,“只愿天香姑娘以后也与我等亲近些,来日方长,处处存疑岂非太过辛苦了……” 祁云归并未多言,只点头道:“也好。”言罢站起身侧身道,“姑娘这边请。” 夹道的秋槐又被昨夜乍起的西风卷去了大片黄叶,挺拔的枝干立在秋空下,合该是苍劲的意境,此时看去却偏是无限萧条。 在人迹罕至的街道上,徐徐前行着两道人影,身后是融在风里又浸润在一层落叶上的日光,耀出融化金石般的灼热。 “楚姐姐难得半日清闲,便被我强拉出来闲逛……我先表一下歉意了。”宋梨画眼帘微垂,歉然一笑。 “梨画何出此言,趁着秋光出来走动走动,岂非乐事。况乃天佑我军,多为身体康健之人,我这么个本该负重任的医官,如今倒也几乎是日日清闲了。”楚墨昔亦笑起来,故意宽慰她。 祁云归与天香交谈未彻,陈韶军务繁重,玉竹抱病,寻常婢女侍从又难以交心,她自觉索然,奈何有了上次不堪回首的经历再不敢独自出门……于是她清雅淡然好说话的楚姐姐就十分有义务陪她逛街了是吧…… 嗯,逻辑不错…… “楚姐姐长大的地方,可曾有战乱吗?杭州楚氏虽是大族,然乐善好施且为穷困之人行医不问报酬,在那个年代怕也富庶不起来吧?”不知是否源自连绵秋色的影响,她今日莫名积极不起来,只凝视着脚下方寸之地落满尘埃的枯枝败叶,连因为无聊随口找的话题都裹着一股惆怅。 “家中向来上下节俭,每到岁晏总有余下的米粮,是以虽难称富庶,亦算得殷实,至于战乱……”楚墨昔斟酌了半晌,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彼时年纪尚小,不记得了。” “楚姐姐长我两岁,四海平息时应有九岁了啊,焉能不记事?” “也许是当时见过,后来又忘了罢。”她对着西方略略仰头,向来清淡的神情此时更是到了飘渺的极致,乃至滋生出一点消极的虚无,“天地不仁,我所能为者,亦只有守清虚以苟活,聊巧技以救人而已。年年岁岁只如草木般荣落着,那些兵戈之声,怕是想听也听不进,更何谈记得。” 守清虚以苟活,聊巧技以救人……她的声音在风里化开,却字字句句都坠落在宋梨画耳中,真切得让她经年之后依然纤毫毕现地清晰记得,只是彼时早被风烟侵蚀得只剩四个字——天地不仁。 “生于动荡能养成如此心性也是难得,至少不会有自伤自怜之哀……”宋梨画顺着感慨了两句忽然话锋一转,尾音扬起一点质疑,“那这样生存着,楚姐姐你觉得……快乐吗?” “快乐?”楚墨昔似是微微讶异,随即解释道,“这些情绪到底还是取决于人心吧。不论外物怎样世情如何,就算周折漂泊于乱世间,只要自己努力修心养志,与人无争,与物无伤,做个安然的,幸福的人,不也……很好吗?” 霜露飘零,根叶凋残。衬着遥遥楚天,万里萧然。 “可是,我想要一个盛世。”宋梨画忽地抬头,目光自遍地枯叶间骤然抽离,从里向外散着晶亮的璀璨的光,方才的郁郁之色悉数消去,转为清明的坚定,“楚姐姐,我想要个盛世啊。生逢动荡,纵然如你所说得以安身立命安然一生,然而乱世之所以称为乱世,就在于大多数人……做不到的啊。待白骨蔽野,鼓角沸天,沟壑渐平人渐少,千家今有百家存,那一种幸福还有意义吗?”她眨了眨眼又问了一遍,“楚姐姐,有意义吗?” 楚墨昔怔忡看她,看着她理所当然的坚持与光亮逼人的天真,随即竟愧疚一笑:“梨画有忧国之思深念苍生,是我浅薄了。方才那些话只当谈笑吧,莫挂念于心。” 话音未落,却见面前一脸肃穆的少女又含了淡淡失落地垂眸,声线从方才的明朗重重跌落,浸上一层怅然:“然而空有志气,我却什么作用都起不了。” “先前只有我们几个人时尚不觉得,如今见得天香,我才明白一个真正有才华有智计的女子该是什么姿态。我还在玩弄笔墨的时候,她已经亲临险境去看去查了罢?我无妄猜度的时候,她已经将事实线索尽握掌中了罢?两厢一对照便知自己千里迢迢跟过来根本什么都没做……先前祁大人对我说他需要一个真正善良□□之人助他,如今方知那样的人从来都不是我。”她复又看向楚墨昔,略略无助地轻声问,“楚姐姐,我是不是其实很没用?” 之前一向自诩为比寻常山野女子多了几分才学,比普通的闺阁小姐多了分志气,亦比大多的风月才女多了分胸怀,长长一路走下来,那点细微的自负早已化为深深的感叹……她还是太稚嫩太稚嫩了啊…… “梨画生于朱门大户,若是才智自是不输任何人,不过比起山野之客少了些磨砺罢了,何必自卑?”楚墨昔温言道,声音如澹澹秋水,虽无暖意,却也柔和,“况且梨画你不辞艰辛全无惧意,一心为家国着想,祁大人又怎会不知?此次平叛必旷日持久,有足够长的时光去经历成长……现在不早了,不如我们先回去?天香应已说完了,何不听听祁大人是如何阐释的?别多想了,回去吧。” 她静默点头,旋即感激而笑,“谢楚姐姐宽慰。” 于时秋尽江南,日光昭然。寂寥的身影折回脚步,重新迈向未知的前方。 ☆、苌楚门 闻君千里至,春酒复鸣琴。 水冷多浇剑,月明不捣砧。 青山翻朔气,红树下秋霖。 苌楚萧条野,杨枝又几寻。 ——这才是那首诗的全篇。 “先前恐费了大人许多猜疑,对方疑心太重前后绕了太多弯子,我也颇费了些功夫……如今我且直言——苌楚门是一个杀手组织。”天香声线渐沉,仿佛一颗一颗凝结的水滴,“不问善恶,只求钱财。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祁云归心下凛然而惊,微微握拳,眸色转深:“圣上最忌民间私营害人敛财之事,先前四海平定之初就密令军士将大小门派无论正邪一并剿杀,手段之狠辣至今为人争议不休……江南各级官员并非玩忽职守之辈,这组织又是如何存在至今?” “内情我亦难以获悉,只是其根基之稳固,手下之众多,实力之强大绝非我逢朝建国以来任何闲门散派所能及,况且其行事慎之又慎,我假称委托多方辗转方得此一诗邀约,尚分了两次寄来……这种组织任其壮大后果难以设想,还望大人早作打算。” “既迁此职位,这即是我之责任,姑娘不说我亦明白。”他郑重点头。 这一次他终于可以亲手守护他诗里梦里的江南,富庶繁华的苏州,他决不允许污浊残酷的风雨浸染一寸这里的土地,绝不会允许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27 。 “这诗便交于大人了,希望来日可用得到。”她将诗笺推至祁云归面前,淡声道,“虽说区区一个杀手组织,不足以成为叛乱的根源,然欲斩蛟龙必先断其爪牙,苌楚门不可不除。”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原是羡慕植物无忧无知的句子,用在他们身上,也真是折辱了草木。”收起诗笺,祁云归复看向她肃然道,“姑娘之前的千家谱并上此书,其价值自不待言,如今交由我,我必不会辜负姑娘苦心更不会辜负我这个知州的官位。今日我便邀陈将军携军士同去询查,到时烦请姑娘献策引路。” “苏州既少丘壑又鲜有重山,路并不难找,我写给大人便是。至于献策岂是我所能为,若强意随行只添麻烦……我所求者,只请大人搬入府后留与我一间客房便好。”她笑着推辞,接着又不放心般补充道,“还有……大人千万莫怪我多疑,苌楚门之人心机深细,据言无论庙堂江湖俱有其人——否则以我君之神武怎会任其发展无从根除?要确保身边无二心之人,还需要大人明察。” “陈将军国之将才,至于我所带之人或是年少至交或是百不择一的亲信,此事尚无需担心。却也多谢姑娘提点。” “大人留意便好。”她安心点头,忽又轻松道,“我能提供的信息就只这些了,之后要在大人这里素餐许久,况早闻此处多有龙章凤姿之人,想要结交之心实在难捺啊……不便久扰大人,我先出去了?” “那姑娘若要外出遣心随意呼些侍从跟着便是,我便不奉陪了。”祁云归颔首而笑,“——我去找陈将军相商。” 经年未能瓦解的组织,历任地方官不敢动摇的帮派,单凭他一介文官之躯,就算有陈韶襄助,真要一夕除根,其中艰难纵使□□如天香,也未必能领会。 然而他必须赢。 自他毫无怨言地领了知州之职,他就知道自己只能赢,不能输。 举步走向陈韶房间的路上,有稀薄的日光轻抚落叶,像以毫无忧惧的坦然拥抱一生的隐忧,浅浅流光间,又仿佛盛了半生的梦想。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 乐子之无家。 天香寻了截素绢,将她所探知的苌楚门地址尽可能详细写下,最后一笔落下,她却忽然走了神,握着笔杆顿了许久直到一滴墨顺着毫端流下,方才收了笔砚,仰起头长吁一口气。 不知祁云归会如何除去这些罪恶滔天的杀手,亦不知他对军中之人的信任是否真的那般稳固……种种疑虑,却也终究不再是她所能过问。 将素绢叠起收好,她信步出门,谢绝了侍从婢女的引路,一个人悠悠缓缓地绕了几圈,大致摸清了这里的格局后,状似无意地转到玉竹房前,也不许人通报,径自推门走了进去。 少年正伏案疾书着什么,听见响动侧身看过来,微微欣喜地一笑:“神女?”天香却只抬了五指在眼前摇了摇撩拨着跳跃在眼睫的阳光,皱眉奇道,“你这里好亮。” 她原以为身背重任思虑深繁的人写东西都要门窗深锁烛火摇曳显得肃穆又深邃……像他这种大开着窗子迎着太阳吹着风无限敞亮是怎样啊! “神女——嗯,天香你先进来吧。”他索性搁了笔,将纸卷起收入袖笼之中,又起身替她自墙角搬了把椅子出来,抬袖拭了拭,歉然笑道,“我这里尚无什么酒水,怕是有违待客之道了。” 他神情自如,却究竟是病着,方才写东西又颇耗了一番心力,此时做完这些额上已隐约渗了虚虚一层汗,天香看在眼里,却还是并不客气地坐下,静默了片刻到底是犹疑着开口“……听闻你病了?现下可好些?” “能有什么大事,无碍的,都是那些医师言重。”他摇头随口敷衍过去,又隔了长长一段沉默,终是见面前的少女再也忍不下去地主动开口:“你就不问问我的来意?” “哦……”玉竹状似恍然大悟地点头,十分认真地问她,却分明眉眼间都蕴着笑意:“那敢问神女驾临寒舍,是何用意啊?” 天香抿唇瞪了他一眼,复又顺着敞开的窗子望向苍茫天际,再开口时已收了玩笑的意味,变得平直不起波澜:“你家将军即日便将启程往荒僻之地一平强虏,你跟不跟着去?” “往荒僻之地一平强虏?”玉竹亦真正严肃起来,飞快地蹙了下眉,深深凝视着她,一字一顿道,“这是何意,还望姑娘祥言。” 被那样一双墨玉般的眼眸注视着,天香竟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平素的疑心在此刻消散瓦解,顿时只想把一切尽可能详尽地说与眼前之人,话到嘴边却不知怎地只变成了漫不经心的一句,“就是出兵将敛财作恶之徒绳之以法啊。” “什么敛财作恶之徒?我们北方之人初来此地风土尚不熟悉,更毋论敌方动向,焉能如此操之过急?”他似乎真有些急切,再度问道,“此事究竟是何原委,请姑娘明白告知与我,如有不妥阻止还来得及。” “我自认已窥得罪源之一角,此时不除莫非任其滋长?”天香整理好思绪很冷静地答道,“兵贵神速,现在的情势已不许拖延,苏州的百姓亦不能再等。” “若我方有千百军士数万步卒,我自然会盛赞姑娘胆魄并劝将军顷刻整军一夕拿下那歹人,可我们只有五百人,你知道五百人是什么概念吗?”玉竹急声道,眉宇间有隐隐沉痛,“祁大人纵自幼习武到底是文官,陈将军与我只是奉旨随行,朝廷只拨了这么少的人,因为其下达的任务是探查不是剿杀!朝廷说会调兵却到底遥遥无期,着五百人若是轻易折损才真是陷民生于不义!” “朝廷军一日不发,便是等上三年也不会发,陈将军手中现在有五百人,便是等上三年也变不成五千,但灵风、苏州乃至潜力江南的百姓能等三年吗?”天香寒声质问,话锋一转道,“何况我提议祁大人铲除的不过是一杀手组织远非逆党根源,与江南动乱可能有干系也可能无关,充其量不过一有几分根基的江湖门派,也值得让堂堂朝廷军畏首畏尾岂不可笑?”= “他们既已在几任地方官眼下纵意嚣张定非等闲之辈,更兼我方未谙水土失尽地利,姑娘未曾从军旅怎知讨逆艰难……”他至此顿了顿,似乎是很疲倦了,不愿再与她相争,犹豫了一下还是振衣而起道,“姑娘既不愿告以缘由,那我……自己去问陈将军便是。” 说着他径直就走向门外,如雪日色将一袭衣衫洗成江南春水般的蔚蓝,留天香在身后略略怔忡地轻声喃喃:“哎你别生气啊……我又没说不告诉你。” 她索然摇头,眉宇间染了淡淡寥落闲愁。 “若依将军,我们当面攻取还是先行暗查?”祁云归看向陈韶,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28 见对方缄默不语,方深表理解地一笑,“我知将军镇守蜀地多年素来光明磊落,身为朝廷重将亦不屑于亲身暗访……然而这一次,我们的人真的太少了。” “天香带来的那首诗已是取得对方信任的凭证,若弃之不用岂非可惜。况且江湖之中技高心细之人未必逊于官兵,我又怎会轻率冒进不计得失。”陈韶声线平稳地答他,语调中有奇异的安稳人心的力量,“还有一事如今也不该再瞒大人——人数的问题已不必忧心,我早已在初抵向黎村之时便令人去蜀地调了兵,现在大军应已驻扎在城外悉听调遣。” “调了兵……”祁云归闻言倏然一惊,随即大喜道,“如此我们再无后顾之忧……将军深谋远虑,实非我等所及也!” 此事迫在眉睫,就算真是人数太少难以成事,也不可能即刻去调兵,而陈韶既然早将一切安排妥当……这是何等的惊喜! 实非我等所能及啊…… 站在门外安静候了许久的玉竹闻言忽然就释然了——他怎么能不信任他的将军呢?他沉静稳重,时有疏漏却从不失大体的将军? 他并未打扰一人,悄然折返了回去,于时风满帘帐,吹透清明。 “……那我便去择些精兵,此番势与大人一歼苌楚门。”陈韶朗声说完。 他坚信着,云开月明,只在朝夕。 ☆、家书 折根的落叶顺着采采流水悠悠飘荡,近看如轻舟远望若栖萤,金辉熠熠,宛然如生。 “我此去虽不称多凶险,却也处处艰危,陈将军留下了几名军官护你们周全,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有些许不安心地凝视着少女的半仰的容颜,祁云归想了想又补充道,“此处灾祸迭起不比京都承平,你若闲来无事想出去走走一定要多带些人,我知你乡关之思强烈,然而现下殊不是寻访故里的时机……” “我自然知道,断不会惹大人繁忙之余还要为我忧心。”宋梨画十分顺从地答完便飞快低了头,欲言又止了半天抬眼看他,半是眷恋半是忐忑地叮咛,“祁大人也要保重啊……大人先前一直任文职,纵有救民豪情也未经历什么戎马生涯,此去千万要惜身。我在府中等你回来。” “嗯,等我回来。”他对她笑,清旷潇洒一如当年在将军府大片落霞下朗朗而笑的少年,又添了几分时光酝酿的安稳平和。目光越过她的面容投递在遥远的草木间,然后在触及某个由远及近的身影后倏然凝滞。 宋梨画察觉到异样,疑惑地顺着看过去,但见一个绿衣短褂满面风尘的青年急匆匆地跑来,开始只隐约觉得几分面善,近了才想起来似乎是自幼随祁云归左右的一个家仆。 “大人,不好了,家里……家里出事了。”青年好不容易站定,深深一拜,悄然抬袖擦去眼角的泪痕,复双手奉上一封麻纸面的信,颤声道,“大人……自己看吧。” 祁云归心下一紧,将信一把揽至眼前,撕开取出抓起读了起来,却刚刚阅过三五行就面色渐青,及至全部看完更是全身一震,灼烫般陡然松了手任其跌落尘埃。 “大人……怎么了?”宋梨画暗觉不妙,俯身拾起信纸,犹豫片刻还是径自细细读了下去—— “……侍中刘敞,尚书崔融并谢涛、赵恒之徒遂铲异排调,营私取利,不图鸿雁之志,各有稻梁之谋…… 值此政事昏然之际,长史大人暗佩清臣,虽惮圣意未敢屡奏直言,然微言讽谏之声,监察弹劾之举,终不曾废缀。由是奸邪之辈意毒恨之,乃有今朝…… ……刘敞崔融污其德,谢涛赵恒表其罪,兼后妃妖女毁其誉,蒙蔽圣听,致圣上怒而封其府罢其职,并国子监祭酒章琰、中书舍人蔡秀一同下狱。廷尉张湛为刘、崔之羽翼,主刑严苛,直欲置之死地耳…… ……左相膝下止二子矣。长史大人一去,祁家上下惶惶,各自艰难,大厦欲倾、风雨飘摇。况朝堂风波正紧,恐见牵连,大人且安守江南,谨言慎行,勿听风传,慎勿还京。祁家安危尽系于大人,望大人暂放乡思,勤责守职,安亲保荣……”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祁云归一手撑住水榭雕栏,微低着头厉声喝道,“我兄长任丞相长史五余年,尽心尽力从不惜身,故圣上深为器重同僚亦多敬之……今日……今日何以会突然被革职下狱?!”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绿衣青年忍泪摇头,哽咽道,“大公子现下身陷囹圄生死不明,这信尚是友人代笔的,昔日门客更是作鸟兽散……连府邸都易了名,祁家老少只得移居故宅,举家清贫度日。我知大人悲痛,然此存亡之际还请大人万勿致哀亦不要回信,恐惹奸人侧目……祁家,祁家已再经不起风浪了啊……”说着,他自己先抑制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 “我知道,你下去吧。”祁云归仍低着头,每个字都自齿缝间艰难挤出。 “不不,还有一事……此书字里行间于朝中权臣多有怨刺之词,若流传出去叫有心之人看了终是不好,大人还须妥善处理……” “知道了。“ “大人……“ “你下去!”祁云归陡然而怒,青年遂噤声惶恐折身,啜泣着抬眼看了他一眼,但见惯常风雅从容的男子哀恸难抑地伏槛而哭至失声,欲再出言劝慰到底不敢,终默然躬身而去。 “大人先莫悲痛,祁家乃三代望族岂会一夕倾覆……”宋梨画艰涩开口,却只觉心下一片寒凉,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苍白虚妄的言辞,“长史大人清正廉洁,皇上明鉴,获释复职必是……必是指日可待的事。” 她声音渐渐低了,微弱稀薄得像是呜咽,随着漫天秋色一点点散开,弥漫开铺天盖地的悲凉。 祁云归慢慢直起身看她,语气浸透了极浓郁的悲愤苦楚:“我家这一代唯兄长与我二人,而兄长祁桢才思夙慧,又肯磨砺,年未三十,已官拜丞相长史,至今五载,乃是父辈最大的骄傲,而今竟折损于小人之手……”他闭了闭眼,痛彻心扉地咬牙道:“陛下焉得不察至此!” “大人!我知你心头含恨,然有些话殊不可随便说,我们回去,我们先回去,再想想说不定还有转机……”宋梨画说着亦泪盈于眼睫,走上前想扶他,见他并未移步,又道,“大人伤心若此,恐也……并非长史大人所愿……” “自陛下强幸那陆将军遗妾以来,便朝纲日驰奸佞日盛,人皆云妖姬祸国,于今信矣!”祁云归眉头深蹙忍了又忍,终郁愤慨然道,“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玉曦并非那样的人,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也未可知……大人有什么话回房再说可好……”宋梨画哀声劝着,偶一侧头却见陈韶正站在二十余步开外向这边看,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将军?”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29 陈韶并未看她,径直走向祁云归,淡声问:“大人适才说什么?” “此是我家事,将军休要多心。”祁云归犹自侧身扶着轩槛,不愿细谈。 “我亦不想多心,然则虽是家事,大人身处盛世却无端发此黍离之悲,岂非太过不合时宜。”陈韶似乎真有三分疑虑,微微不悦道,“像圣上不察妖妃祸国这种话,还望大人以后不要再提,免得使人疑心大人之心不向朝廷。” 祁云归仿佛终于明白过来他在指责什么,压抑着胸中翻滚的痛楚看向他冷声道:“我可有哪一句说得不对?” “大人世代蒙受朝廷甘露自当感念皇恩,纵有一时之屈也断不宜发此大不敬之词,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安能忘恩至此!”陈韶亦动了怒,转而又道,“吾主并非昏聩之君,若处置罢黜了什么朝臣,必是其言行真有不检之处……” “我兄长没有!原是有小人与贵妃勾结诬陷……”祁云归立即打断他,随后又怆然摇头,“将军征战经年并非缙绅之身,只道四海一统便是海晏河清之世,殊不知朝中暗流涌动风波迭起……勿要再说了。” “无论朝堂权谋怎么纷乱,你我既奉皇命就要报国恩!如大人这般频出怨言,日后长久领兵共事,如何心安?!” “将军不要说了,祁大人兄长方被下狱牵涉全家,大人心神俱碎之际,又教他如何深感皇恩!”宋梨画含泪急声分辩,接着又缓了语气冷静道,“何况远赴此地剿杀叛贼何尝不是报国?来日方长,不要因此事生了嫌隙才好。” 随之是一段长长的静默,空闻流水激石,宛如弦歌泠泠。 “是我言重了。大人若悲痛难当或家中有要紧事处理,不知讨伐苌楚门之事……”陈韶沉默了许久,收了怒意,斟酌开口,“是否需要暂缓几日。” 宋梨画亦举棋不定且忧心茫然地仰头看向祁云归,但见后者深吸一口气缓慢地举目望向天涯,很喑哑然而很坚毅地答道:“不,不需要。” 陈韶还待再言,祁云归却已从宋梨画手中抽过那封信,一边撕一边举步离开,压抑沉郁却斩钉截铁的字句散开在纷扬的纸屑间:“收拾好行装,我们,即日出发。” ☆、惠山 高风啸雨,寒气袭空。有层层的密云重霾漫过碧瓦朱阁,惯常萦绕的绮丽柔靡浸在冰凉的冻雨中,滋长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哀顽。缁衣的男子微眯了眼仰头望天,慢慢地笑了:“原来这即是京城。” “风大雨寒,主上站了这许久,先回去罢。“男子身侧眉目沉静的素衣少女敛去眼中细碎光芒,凉声一笑,“届时云销雨霁上下一清,君携文武才俊于昭昭白日朗朗乾坤下,登危城以俯山河,岂不快哉?” 男子悠悠睨了她一眼,嘲弄道:“原是北风雪野里走出来的人,如今淋个雨还要费这许多说辞,岂非侍奉苏晋那个文人习惯了,竟生出这许多娇气?” 少女脸色微白,欲言又止了片刻,终是低眉垂首道:“泠儿失言,请主上责罚。” 男子不再言语,只转头盯着她看,目光幽沉,带着某种洞悉人心的凛冽力度,让少女自知无可隐瞒地局促开口,“恕泠儿直白,其实……其实泠儿并不想服侍苏先生……” “你尚年幼,才智武略亦不足道,既不甘于服侍人,莫不是还有其他志气?”男子声线越发冷了,如深渊冻水,玄铁霜锋。少女顿时呼吸一滞,深黑的双眸泛出些许晶莹。她涩声道:“泠儿想要一直跟着主上。” “哦?你要跟着我?随我左右之人哪日便身首异处尚不可知,况枉负苏先生对泠儿一番深情啊……”他犹是嘲弄的口气,却半是森然。 反观素衣少女,此刻已收了惶恐,整理了思绪很镇定亦很激扬地重新仰头答他:“泠儿微贱之人,蒙主上青眼始有今日。主上乃济世之君,更兼筹谋深远武艺高强,值此风云之际起势,自是蹈浪开沧溟之壮举,必镌刻史册千古扬名!泠儿得以追随乃此生至幸,焉敢惜身!” 男子一直听着,听至此处方才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正对上后者一脸毫不掩饰的期盼。他便再也忍不住地笑起来,先是断续的,接着就变得肆意且大声,和殷地粘天的暴雨混在一起,交杂出浩荡的沉响,又带了嚣张的讽刺。 然后他蓦然收了声,又定定看了她片刻,直到少女的希冀淹没在雨声里,方一字一顿地说:“何必这般辛苦模仿,你又岂及得上她半分。” 他言罢便大笑离去,再无回头。 什么济世明君,什么风云起势,什么千古流芳,全身虚妄之谈。 从来都没有亦不需要有人理解他,除了那个人。 那个人啊——他举世唯一的知己,唯一的花。 惠山之巅,有淡淡凉雾,容容流云。儒士打扮的男子倚青石而坐,瓮余残酒,膝有横琴。 他垂眸含笑,静谧且斯文,直到有黑衣的童子匆匆跑来,压低了声音道:“先生,他们来了。”他方才释琴起身负手而去,目光冷峻,身形悠然。 山路崎岖,他走得缓慢且艰难,过了许久才在巍然伫立的屋宇前停下,顿了片刻推门而入,对屋中人道:“恕我来迟,劳贵客久等。” 三刻之前,祁云归正同陈韶策马踏过一地枯叶砂砾,最终停在蔓草丛生的山野间,来回逡巡许久,直至红日西斜。 传说中的路并不难找……竟是一路出了苏州,直到梁溪。 “我带着这诗和银票先去见见他们,待摸清了底细再行进攻,还请将军借几个暗卫紧随我后。将军本人及精兵千人便驻守山头,包围苌楚门,等我消息伺机而动。”祁云归沉默良久,终于下了什么决心般开口,不出意料地看见陈韶微变了脸色低声道:“大人这般亲往,是否太过……冒险了?” “其中凶险我又怎会不知,只是我初上任不久,与本州百姓尚未相识,何况于这梁溪幽僻山林之间,决计不会教人认出……况且此事早已议定,多谈无益,如今成与不成,但凭将军领兵之才。” “我必严阵以待,势必攻取苌楚门。”陈韶郑重点头,复凝眸看他,“那大人先行,我命精锐之人暗随其后……暂别于此,各自珍重。” 又添了几句无谓的叮咛,祁云归举目望了一眼殷红的夕照,终于策马扬尘,循着深林幽涧行去。 于是经由险窄的栈道,由前来迎接的沉默寡言的门中弟子引入屋中暂候,等得久到他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之后,便猝不及防间撞上了这样一番景致—— 薄薄的门扉骤然开启,想象猜度了许久的人逆着光带着风走进来,云淡风轻地说了句“恕我来迟”便在他面前坐下,忽视祁云归面上飞速掠过的一抹异色。 与所有话本小说中描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30 写的杀手头目形象相去何啻天壤,他那么整洁那么斯文,简直像个书生,甚至和在京时惯常见到的太学学子一样,脸上眼里映照出的,全是纯净天真。 恍惚间书生便开了口,声线都是清澈温润的:“贵客可是洛阳许家之人?” ——他假托洛阳许氏派来的人,许家在今日的朝堂炙手可热,与青川赵家并称两大望族,其间结党铲异,争利□□之事既幽微难言,□□亦在情理之中。 “鄙人姓江,名慎衡,乃许大人幕僚,奉许大人命而来。”祁云归恭谨答道。 ——江慎衡亦确有其人,他在京为官时还见过一面。 “江慎衡……”书生细细念了一遍,似是琢磨着什么,半晌又道,“我辈久居深山之人,不谙政事。不知那许大人是何名讳?又拜何官职?春秋几何?” “大人讳瞻和,年五十五,任尚书令逾六年。”祁云归平直答道,愈加谦恭地问,“那阁下……当如何称呼?” 于时暮云翻滚,天光淹灭,屋中的烛火撩拨着视线里书生的容颜,映着他雅致依然却已现奇异的笑意:“我若是说了,贵客可不要太过惊讶。” 祁云归颔首:“阁下且直言。” 书生便悠悠笑道:“鄙姓苏,单名一个晋字。” 祁云归猛地抬头,但见书生眸光明亮如星辰,若比簇簇烛火,更透亮了三分。 ☆、苏晋 两年。 两年的光阴,京城里纵横巷陌间奔走游逛的童子还来不及长成少年,若去问他们,他们或许还记得自己口中曾唱出过一首歌谣,纵使以他们的年纪也许根本理解不了辞意,但觉得琅琅上口,流畅通俗。 冰化水,玉归尘,落雨正辞云。 置身庙堂何足慕,不如南山种豆人。 君不见黄州苏文谨,一朝纵意百年贫。 祁云归记得昔时这歌遍传京都,满街满巷大肆传唱,他却每次听见都心下怅然,无端端一声叹息。 苏晋苏文谨,生于黄州寒门,家贫好学,十九岁登进士科二十六名,是本朝最年轻的一名进士,彼时春风得意,簪花纵马,载酒清谈,少年风流一时无二。 那时祁云归初领侍郎之职,对这青年才俊亦有耳闻,听说他授春坊正字,甚至还想过去结交,却最后并未来得及。 因为……不出四个月,那青袍如草、自负才地的年少年官员,就狼狈万分地被削去了官职,流放南疆,与囚徒无异。 究其缘由,若依据那些风行一时的流言,竟是他与掖庭一个不受宠的妃子有染。 没有人记得是谁先起的头,只是那日流言如焚树的野火毫无预兆的蔓延开来,转瞬沸反盈天,那日苏晋的房里被搜出一叠一叠的素笺,上面以少年文士特有的纤细笔锋写着,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那日群臣鄙夷有之同情有之痛惜亦有之,还有人极力上谏风言风语本无来由,几句古辞亦不能证明什么,苏正字乃少年异才还望陛下慎之;直到那怯懦的兰妃于房中悬梁自尽,令此事永成悬疑,皇帝的暴怒令再无人敢谏,当即要命殿上武士将他推出去斩首;直到彼时已称得上圣眷正隆的玉曦着单衣赤足跪在皇帝面前哭,说兰姐姐贤德慈善断不会行苟且之事,求皇上收回成命留下苏正字以全姐姐名节,保皇家威仪。 于是少年脱下青衣换上囚服,放下笔杆带上枷锁,离开巍巍金阙,踏入猎猎凄风。 南疆苦役,更兼押送官吏暴虐,近半数犯人都会死于途中,他一介弱质书生,所有人只道他撑不过去的。 殊不知……世情何必如流水,亦能随处起波澜。 祁云归无比庆幸地确认他与东宫未曾亲善,同詹事春坊之人素不相识,语气便从容了许多:“前月常侍程楷既贬柳州,便由赵定原补了此职。赵定原奸猾之辈,甫一上任就对许家人处处刁难,气焰之盛欲压倒群臣,长此以往许家处境极危。许家朱门望族,岂甘屈于此等小人之下。然其党羽众多盘根错节,凭许大人之力难以拔除,是以恳请阁下将那赵定原……”他适时地缄了口,摸出一沓银票又道,“这是五百两银钱,若事成,我家大人还有重谢。” 苏晋却并没有接,仍悠然看他,瞳仁幽黑。 他最喜欢了。这些不思勤政专谋富贵的权臣,这些污浊不堪繁密难言的党争,这些百姓的噩梦这些他们这种人赖以生存的食粮……他最喜欢了。 昔年所有的屈辱,他会再借他们的手,一点点地,还回去。 苏晋终是慢慢收了银票,信口说着:“闻说程常侍左迁、祁长史下狱,许家亦滞于困顿,赵氏如今一家独大,于国于家都是祸害。江慎衡,你这桩生意,我可以接。” 祁云归起而长揖:“多谢阁下。”便听苏晋清泠泠的声音扬起:“只是似乎还要贵客出示一样东西。” “一时情急竟忘了,阁下勿怪。”他含歉而答,自袖中拿出一封诗笺,“阁下请验。” 白纸上点点墨痕鲜明,正是天香索来的那一封。 苏晋细细验过,表示没有疑虑,便道:“京中赵定原,我记下了。二十日为期,九月初一的子夜,必让许瞻和睡得难得安心,现下天已暗了,惠山山路本就曲折难行,恐有不测,贵客不如留宿一夜?” 祁云归心下顿疑,半晌未答,苏晋又笑:“贵客可是在害怕?我们又不是厉鬼,同是办事拿钱,休说货贩商贾,说难听些,朝中那些食皇家俸禄的高官与我们也无异的。贵客且放心,这惠山夜里的风声月色,怕是比许府的丝竹丹青还要动人三分。” 看着面前之人笑得眉眼微弯纯善无辜,祁云归心间浸过一脉寒凉。 ——若是他答应住下,可还有机会脱身?若他执意拒绝,可还来得及? “来人,送贵客去客房,不得怠慢了。”苏晋径自招来几个手下,殷切叮嘱道,“去邻近泉水的那一间吧,夜间风篁成韵,兼以流泉淙峥,自然适意些。” “不,去离泉水远的一间。”祁云归顺势举步,见苏晋侧目,忙陪笑道,“无意拂阁下的好意,实是我失眠成疾,若稍有响动更是要开眼终宵,望阁□□谅。” ——松竹泉水嘈杂,若掩了什么别的声音,便不好了。 苏晋颔首:“就依贵客。” 走出去的时候天已黑透,嵌着几颗零落星子,映着萤萤幽光,衬着一轮硕大的冰盘,垂玉流珠,破光碎雪。而黯淡的草木隐在粗砺的岩层间,在寒冽峭风间微微摇曳。 那千余兵甲隐藏得很好,他暗中松了口气。不过谁说那些未知的危险,不是更加深不可测? 几日后就是中秋了——希望他到时可以安下心来,赏一赏江南的月色。 及至夜深,他唤出一个隐于屋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31 外的暗卫,借着山风的荫蔽与其耳语道:“你现在下山去找陈将军,告知他我的处境,要他暂且按兵不动,待明日与我相见便立即发兵。”沉吟了片刻又道,“还有……若道卯时三刻还不见我,便只好请他自行攻取了。” 待暗卫悄然而去,祁云归侧身躺下,清风徐来,枕席微凉。 此事成败与否,但看他有没有命看见明日卯时的朝阳了。 寝迹北堂上,明月入我牖。照之有余晖,揽之不盈手。 ☆、战歌 “救救我!请救救我!”寂静的黑暗被一个清稚的声音骤然撕裂,似乎来不及由远及近,就那么直接地冲撞道耳边。一个身形纤小的少女不知从哪块山石后冒出来,趔趄着拜倒,急急抬起头来哭叫:“求先生救我——” 正望着萧疏草木心事繁重的陈韶闻声一惊,警觉地蹙眉看向眼前被侍卫及时捂住嘴的奇怪少女,但见其仿佛见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拼命摇头挣扎。 他冷静下来倾身去看,目光交汇的一刻少女莫名地安静下来。借着流银的月光,他看见一张不过十五六岁的稚嫩面孔。脸形圆润,睁大的双眼亦是圆圆的,盛满了惶恐的泪水。 ——他分明刚接到亲信暗卫的通报一切就绪,现在这个……是怎么个状况? “你别吵我就放开你。”陈韶一语毕,少女便颤抖着点头。他饶有兴趣地使了个眼色令侍从放手,压低了嗓音问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的少女:“你是谁?要我如何救你?” “我……我叫纪嫣若,和我爹上山砍柴来的,结果突然出现几个人赶我们走,我爹不答应就和他们吵了起来,然后那几个人就拔了刀对着我们砍……我爹挡了片刻让我快跑,然后……”她哽咽了半天又断续着说:“我从日落藏到现在才敢出来,然后我找不到我爹也不敢下山……先生救救我……” 她语速快且凌乱,两句一个“然后”,唯有簌簌落下的眼泪彰显了一切悲苦颤栗。方才那个侍从却一拱手冷声道:“将军,此人来历可疑,断不可信她胡言。” 少女闻言完全没放对重点地喃喃:“……将军?” “是,你莫怕,我正是来剿杀这些贼人的。但我现在有要紧事要做,先让人带你下去如何?”陈韶尽量放低了语调,“你放心,不会再出事了。” 少女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涕泪交加地拜谢着。陈韶转身挥了挥手由她被带离,眼光沉静似水,幽深无波。 天际开始泛起淡淡的青色,渗出一点微茫的光,尚不足以稀释浓稠夜色,却透出些破晓的端倪。 距卯时……只有不到两个时辰了。 朝阳迟缓且滞重地挪移至山头,将草木涂上流金的颜色。祁云归阖门走出,略略意外地看见二十步开外苏晋正在浇花。纤弱袅娜的花枝在深秋的山风里摇曳,竟成风景。 他听见响动直身回头:“贵客醒了?” “是。我家大人催得紧,昨夜留宿已属耽搁,是以急来辞行。” “何以这般急?”苏晋走上前来道,“周车劳顿,何不先吃些东西?山肴野蔌,亦别有滋味,我已令人备好了,贵客入席便是。” 祁云归摇头还待回绝,便见苏晋收了温和笑意垂目道:“贵客固辞我也不好强留,然而贵客既信任苌楚门前来委托,就该明白这里的规矩。” 祁云归下意识脱口而出:“什么规矩?” “秘而不宣,一人独至,入则出示凭据,出亦不取分毫。” “如此……我可有什么疏漏?”他疑惑着陪笑,“我连这惠山的一草一木都不敢带走的。还望阁下明示。” “那贵客确是疏漏了。贵客只道应孤身而来,却不知‘一人独至’,也意味着……”苏晋说着抬眼看他,语调骤然转入冷峻,“一人独归。” ——一人独归! 祁云归顿住,心头猛地焚起裹挟着层层痛楚重重悔恨的火焰,迎着倏然灼热起来的日光熊熊燃烧,直将全部侥幸希冀,都化作飞灰。 “贵客违约在先,我们依规矩放走一个,现在不会再疏忽了。”苏晋冷冷注视着他,慢慢说完,“然则一切明朗之前,便要委屈贵客些时了。” 祁云归不语。事至如今,伪装辩解既已无用,凭他强行离开也是虚言,万一事情闹大惊动陈韶,更是功亏一篑。 辩无可辩,退无可退。他垂首,含了足够的谦卑与掩饰的极深的绝望,低声开口,“听凭阁下惩处。” 于是苏晋厉声道:“来人!把他带下去和那人关在一起——不得我令不可放出!” 祁云归任人反扣了双手走向荒草掩映的幽深前方,任零散落下的发丝撩拨了视线,像愈发曲折的路途,像不可名状的未来,像众生万物天地四时前途未卜的明天。 秋风肃厉,走石激尘。苏晋看着祁云归消失于视线末端,终于再支撑不住表面的冷静,急唤了人来肃然却焦灼地下令:“立刻调集门中所有人手,以守为攻固守惠山……再传令顾将军,整顿军士,即刻迎敌。快去!” ——他先前故意显得笃定且洞悉一切,不过是摧毁来者信心的低级伎俩。观其全无反抗之态,定是以为自己早已擒了那暗卫知晓所有胜券在握。而实际上…… 实际上,他不过偶然间窥见那道飞快潜去的人影,顿时生疑遣了一勇士去跟踪,如有异象立除之。结果就是那勇士仓皇而回,告诉他,岩壑中多藏甲兵,夜色隐晦不知人数几何。似不能敌,遣先生速撤。 如今只有倚仗地势,尽力而博。这竟是他接管苌楚门以来,所遇到的最艰难的一次对决。 卯时三刻,祁云归没有出现。陈韶领兵而发,锋镝所向,直指山巅。 越往上走,先是偶有零散游兵,接着是愈见森严的守卫。他必须承认,对方武艺奇巧殊不可及,若论潜于梁上取人首级定是世之奇手,然而如此正面相对,纵占尽地利,到底不及朝廷军惯经疆场的优势。 狂风散草,砂砾迷天,他横戈而对,策马直迎。耳畔渐有战马的嘶鸣和痛苦的呻吟,杂带着风声、兵戈撞击声,像要烧破天际的火,点燃一派雄壮激扬的战歌。 由势如破竹至寸步难移,他终于撞上门中精锐。喧嚣沸腾的声响在这一刻达到顶峰,仿佛这不是深秋江南山川,而是炎夏冀北的苍茫疆场,寸心明白日,千里暗黄尘。 短暂的高昂之后,门中之人似不堪久耐,很快就呈溃散之势。陈韶军振策而追。放眼望去,满山惶惶奔走的残兵。想来苌楚门是临时集结人手,不过虚张声势。如今胜负已判,曙光将明。 正当周身战士意气风发大举逐敌,惯常的警觉却让陈韶直觉般地回头,铩戟尘埋,草蓬血染,原是再正常不过的杀伐景象,落在他眼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32 底,却只觉暗暗心惊。 因为那本已被朝廷军践平的土石,忽然扬起反常的尘埃。知道越来越多的将士察觉异样齐齐回首,直到有覆压而上如头顶翻涌云气的敌阵显现,直到一声激越的倾注力度热度的高喊响彻云霄—— 骏马长枪的将军声音顺风而移:“顾敬思在此,何人敢犯?!” ☆、狱中 因怀孤鹊意,固有绕枝愁。不寄馨盈袖,偏思月满楼。裁诗长困涩,温酒早疑秋。征戍多乡梦,讵能拟旧游。 怔忡地看着案上笺纸上纵横墨迹,她索然收了笔,任纸上陈写着一腔惆怅幽怀细密相思,无可避匿,昭然若揭。 宋梨画独坐无言。祁云归一走,她就一直这样怅然若失着。牵思萦怀的,不过是一时想着他或许已歼灭贼人锦衣待归,一时又怕他从未临敌会不会折戟受伤……怎么都排解不了便握了笔杆想写诗,却一落笔又是满纸的萧索。 “你在写诗?”耳畔清冽一声唤,她恍惚间才发现天香不知何时踱至屋内,正自玩味地看向那诗笺。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天香也不以为意,犹自笑吟吟地叹息,“偏思月满楼……梨画好深情啊。” “你别乱说。”宋梨画面色微微不悦,地试图轻描淡写过去,撞见天香一脸春风春水般的笑容,不禁生疑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按照常理她应该又去玉竹那里没事找事了,那么如此看来…… “这次适逢他没什么要紧事做,我就刻意多留了会儿,结果……结果你猜怎么样?”春风搅动春水,她整个人都异样的活色生香起来,颇难掩抑兴奋地仰头眯眼,“他啊,他就真的我待多久就和我谈了多久,最后我实在不好意思了要走,他……他主动留我再坐片刻……” “……”宋梨画忽然觉得这才叫昭然若揭。 “那千歆又来闹了吗?”她吸了口气,好不容易插了个空转开话题。 ——千歆,即曾经和天香献舞祈福的少年之一。慕天香一年有余,无法接受他的神女被“抢”这一事实,遂自从祁云归和陈韶走后日日在府上吵嚷打人砸东西。开始还有人念其乃天香故交礼数周全,如今已到了青瑶都拒绝理他的程度。 天香一脸“你说呢”的无奈,却到底止住了滔滔不绝。但见宋梨画重新意兴阑珊地望向窗外,了无言语。 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 古人,诚不我欺也…… 视野裹上浓重的黑色,那黑暗仿佛有生命般流动,覆上粗粝石面就化作潮湿,沾上生锈的铁锁便化作极寒。不见天日的森然间,格外敏锐的听力便捕捉到间或的敲击声,是破冰般的清脆。 ——押下去和那个人关在一起。 压下心间缓慢衍生的恐惧,祁云归伸手轻轻握住锈迹斑驳的铁栏,试探开口:“那边……是什么人?” 敲击声戛然而止,却并未有回答。隔了良久终于有苍凉且悲漠的声音幽然荡开:“那你又是谁?” 祁云归倚在门边睁大了双眼,借着极微弱的一痕光线,终于看见一个黯淡的影子,似乎很宽大又仿佛很空虚,如长久堆积不见天日的泥土,在历风间剥落飘离。 “我是许家的幕僚,受命前来委托不意触忌,是以拘绁于此……”他平声以应,却当即被那人截住:“说实话。” 祁云归顿住,但听那人长叹一声径自道:“也罢。大凡世人之言语多有三分为虚,不过逢此凄惶末世连三分实都不剩了。那我且说与你吧——这许多年,除了他们连个人影都不曾见,寂寞得紧。” ——硝烟既止,河清已俟,君子慎言,何敢污我圣朝。他忽然忆起在京中时,凡于朝中有微词者,都要被那些礼官如是训诫。不知如今风日,他们还说得出口否? “你想来是正气浩然之辈,不惜赴汤蹈火以救苍生的。我约略能猜出几分,却无以相助,盖因此处风声尚不得闻,何况人语。” 祁云归渐露异色。此人近于暮齿,却言辞直露爽利如少年,可想其昔年恣意豪情。 “他叫容清行!”忽然一声吼叫如惊雷,祁云归心神震荡之下低声疾呼:“你说什么?!” “那人姓容叫清行。从南疆来,你千万记下……苏晋不过一个随军谋士,实职只掌苌楚门。而他,是整个逆党的真正统领!” 祁云归紧紧注视着那个身影,只觉得有什么湮没已久的真相正逼近颤抖的指尖再直入心房。明知对方看不见,他还是俯首恭敬长揖:“谨代千里江南黎民之意求足下知无不言。” 那人却一句话熄灭他的所有期许:“休说我逾两年不知时政,若真能提供消息以利王师,还能在此毫无障碍地于你交谈?苏晋他又不是傻子。” “已逾两年……什么意思?”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 那人凉声一笑:“就是字面的意思,我被他们关了两年——别紧张,其实没那么可怕。他们会很细心地供你饮食陪你交谈甚至带你出去看风景,只是会让你此生再也不会得知外面事态分毫。” “不不……不会如此的。我方军士正与之激战,或许攻破苌楚门只在朝夕,还请足下勿作丧气之言……” 他却忽然停下了,不是出于恐惧亦并非源于局促,而是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听了心惊的这些“丧气之言”,是这个人两年来每天都在真正经历的事情。 没有希望没有光明,只有仁人志士的梦想在涌流的黑暗中日复一日地湮灭消磨。 “原来如此,两天不曾见人,我就猜到这里出事了!”那人笑声明朗,却在下一刻转入沉稳平直,“依我看凭几个杀手刺客之辈,苌楚门根本打不赢,但他们一定不会允许惨败或投降。不出片刻,苏晋就会带着几个亲信逃走。” “足下深明洞见,望所言不虚。”祁云归郑重道,“还有我军阵法森严,但凡得胜必不会轻易放走一人,足下勿虑。” “苌楚门向来幽隐诡秘,两年间我未见一个外人。你们竟可深入至此大举直攻,想来是计划周详,人力完备。如今委屈你一个身陷囹圄,也是无憾了。” 真是直白啊……祁云归心底喟叹一声,终于重新振衣而起坦率道:“我本为京中侍郎,后迁至苏州,奉旨查明此事。他日若得重见天日,还请足下时时指教提携。” 他当即反问:“哪个侍郎?” “户部右侍郎祁云归。” 他声线渐低,似是很不愿提,转而扬声问,“不知足下是何方义士?” 那人不语,于是狭小的空间便浸染上漫天漫地的寂寥。祁云归一直知道这里的寒凉,却直到此刻才感觉真切的冷,浸入骨髓血脉,这一路上,从陈韶到玉竹,从楚墨昔到天香,甚至从风离到苏晋,有太多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33 书页间传说里的名字真正一一鲜活至眼前,但此时方知,这所有的震撼加在一起,都抵不过这一瞬间的意夺神骇,心折骨惊。 因为那人朗如少年的音调极快地喑哑下去再溢出;如火如电如风如雷,如决堤时泛滥的水,如废墟间抽枝的花。 他说:“我叫洛千鸿。” ☆、胜局 突如起来的变故让将士由狂喜转向短暂的惊惶又归于视死如归的孤勇,除少数外层兵卒外俱调转矛头指向崭新的危险。一时两军对峙,风云突变,却无一人上前。 顾敬思勒马,高声叫道:“敌将何人?” “蜀川陈韶,奉旨讨逆。”陈韶冷声答道,凛若金石。 顾敬思闻言大笑:“我本顺应天道何逆之有?原是尔等自谓忠良,不过鼠目寸光之辈,愚顽不化之徒!” 陈韶不恼也没有笑,犹是沉声应他:“以屠戮生民为道,尚以为顺应天意。将军亦是七尺男儿,何以无耻至此?” 顾敬思终于收了笑意,双目灼如烈焰,举枪高呼:“杀!” 铁骑将之前的自负踏作齑粉,对方诸人以不要命的勇猛扑上来,如疯狂的潮水,前仆后继地涌上再倒下而不曾退去。朝廷军亦难以上前一步,不断有军士在惨烈呼号中折枪殒首,变做满地尸骸。 ——不过是山野之人,何来这些训练有素的精兵?! 陈韶狠狠将□□插入对方一人的胸腔再用力拔出,腥咸的鲜血溅了一身,他咬牙睇向顾敬思,怒斥道:“你可知私下征兵,罪同谋反?!” 顾敬思策马直冲过来:“反又如何?” 陈韶怒而挥枪迎上直袭向其面颊,断喝道:“反且死矣!” 顾敬思倾身欲躲,陈韶当即偏了方向再刺。眼见方要刺中,他忽觉身下一震便听见自己的战马一声长嘶,但见马腹部又多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痕。他忙将手中□□向前递了几寸,终是堪堪刺破了其面皮。虽是皮肉之创,却足以让地方兵卒有了一瞬的错愕。 如此反复,短兵相接,直到死伤之人纵横蔽野,直到脚下每一寸土壤都辨不出原本的颜色,直到双方俱疲士气损消,终未有胜负。 日光终于到了最炽热的时刻,往日在秋季敛去光焰的太阳此时以狰狞的姿态洒下迷狂的光点,炙烤着荒芜山地,几乎蒸腾出含混着战争粗粝气息的烟气。 陈韶一身征衣被血浸透,有他的亦有别人的,无从分辨更无须分辨。战事久经激烈,他亦渐见不支,又将一人斩于马下后退回,疾呼道:“将军勇烈非常,何故执迷不悟,且速降我!” 顾敬思之军亦难以久持,他却只是摇了摇头:“虽死无降。” 若非叛逆之徒,陈韶几乎要敬他。然则一刹那间,但见他调转方向大吼一声:“走!” 残余军队当即速撤,如来时一般扬起狂暴的沙尘,空余一地尸骸。不过片时,顾敬思已在山石的掩映下消失于视线末端。 整个过程陈韶只是看着,目光幽沉如海,甚至无人向他请示是否追击。良久,他终于下令部分敌我地救助伤兵,其余人原地休整。而他自己带了几个军官,缓缓向山上走去。 山川寂寂,风声悠长。守军早已溃散,间或有零星的残兵惶然请降。他充满疑虑近于恍惚地咀嚼着这莫名的胜利,几乎是不安地走着。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找到祁云归? “不是双儿,真的不是双儿,不是她。”饱经沧桑的侠士于此时掩面而泣,哀声如啼血,“阿蘅也不是我叫人杀的,全都是容清行做的,也都是他造的谣,你们千万别信,别信……” 压抑的哭声在冷寂中荡开,祁云归忽然也觉得眼眶湿润异常。这个永远活在传说里的美好的侠客,此刻倚着冰冷的石壁,一字一句地讲着那么一个疑点重重的故事,一个不堪回首的曾经。 “我知道从十八年前大家就在猜度我为什么娶妻,彼时是少年心性懒得解释,后来是没人可解释了。但人间哪有这许多传奇。我不过去酒楼听了支曲子,因此就多留了分心……执意娶她便是后来的事了。” 他说至此就缄了口,像是在细细怀想什么旁人莫知的柔情与悲凉。祁云归踌躇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恕晚辈冒昧,那世人所传的足下婚后一月离家远行之事……” 洛千鸿颓然一笑:“没什么冒犯的。当年我联合几个高手筹谋多日应朝廷之意杀了其心腹大患沈英,而沈家在江湖上素有威名,当即便要报复我。我既无意为官,江湖之事朝廷纵有心护我也鞭长莫及。我没办法,只好出来流亡避难。” 至此,他语调中又渗入了极深的痛苦:“我安置阿蘅和双儿的地方明明那么隐蔽,连沈家都找不到,课时……容清行找到了。” 祁云归蹙眉问他:“足下与那容清行是旧识?”得到的回答却让他只觉脊背掠过一线森寒:“不,不是。” “我足够放纵也足够有名,仿佛什么善恶的故事都担得起,还不是朝廷的人,于他是多么完美的选择。假托双儿的名字,又多么符合那些百姓漫无边际的想象……再故意散播些谣言,根本就不会再有人怀疑,根本就没有……” 他声音又一次低下去,沉入微渺的虚无。祁云归忽地想起宋梨画对自己说的玉竹那“我一个字都不信”的论断,连忙道:“至少这个传闻,我方所有人,都是不信的。” 如今想来,他们从最初就没有在洛双儿之说上浪费丝毫精力,是何等明察,何等至幸? 不知此语是否给了洛千鸿些许告慰,至少他重新开口:“后来动乱一起,我就成了他们制造谣言的最大障碍。于是容清行就令苏晋将我囚于惠山,至于今日。” 祁云归静静听完,顿觉有什么不对,未经犹豫便脱口而出:“从足下娶妻生子至江南事起,是整整十六年。而苌楚门所接委托动辄千金,他们筹备了这么长时间,又手握巨资,究竟所为何事?” “我不知道,也不敢想。”洛千鸿飞快地答道,沉痛且焦灼,“所以我每日每夜都在担心,我害怕这所有的事,只是一个开始。” 接着他悄悄拭了拭眼角,隐去一滴浊泪仰起头来:“我不年轻了,再有报国之志也没有用了。我现在只想见见双儿……她若还活着,都十八岁了。” 祁云归握紧铁栏含了泪肃然道:“若有可能,我等必倾力完成足下未竟之志。” 然后,毫无预警地,他就想起了这几日咬牙忍痛逼自己遗忘的,自己的家人。 他的兄长没有受刑,父亲没有生病,母亲有没有日夜地哭? 他们全都那么无辜,那样努力,就像千百个埋骨江南的百姓一样,有人宵衣旰食,手不释卷;有人日出而作,无惧寒暑,为了理想,为了生存。然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34 而在这个不是乱世胜似乱世的虚伪太平里,没有人暇以对他们致以哀怜。因为那些活着的,没有贫病交加,没有身陷死牢,没有命悬一线的人,正顾着走上他们自己荆棘丛生的路,没有交集,不可相助,谁都不能回头,谁都没有办法。 耳畔突然有窸窣的声响传来,似是来自外面。他刚待侧耳细听,便是一声铿然如裂金石的巨响。他霍然起身,只见刺目的光线扑面而来! 他的视力有一瞬间的衰减,但听得一声殷切的惊喜的呼喊,待适应了强光,他便猝不及防地看见了陈韶。 满面尘烟一身血污,却真真切切地站在那里的,满脸透着胜利的喜悦的陈韶。 陈韶大步上前,急握了他的手,百感交集:“大人无恙否?” 祁云归才从震惊中缓过神,目光颤抖地上下打量过他。那尘泥是惠山每一寸土壤,那血痕是战场每一缕英魂。那灼灼目光却是骄阳最炙热的流火,是草野最广博的风。二十二载人生,他从未在这样极寒的颤栗后撞见如此热烈的光芒。他紧握着那双温热有力的手既羞且愧地俯身:“是我庸弱无能,误中敌方奸计,不得与将军并肩迎敌,实为大罪。” “大人何故言此。若无大人犯险获悉内情,我岂得破敌。”陈韶扶起他来,喜色中隐有凝重,“是我带兵不力,使贼将逃脱。” 正言语间,沉寂已久的洛千鸿忽然拍打着铁栏夸张地高喊:“求将军把小民一同放出,将军大恩,小民没齿难忘!” 陈韶挥刀斩断铁链,疑道:“他是谁?” 祁云归刚待回答,便听洛千鸿道:“小民鄙贱之人,哪有什么来头。但请将军放小民归乡,事农耕以终老。” 祁云归看了他半晌,终于保持了缄默。 因为在明亮的秋光里,他终于看清,他还没有五十岁,却看上去那么苍老了。 荣华不可居,盛衰不可量——半生少年任气,半生落魄萧条,最后的时刻,或许貂裘尘暗,宝剑风催,才是他最好的归途。他终于可以去回家,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举目瞻望,秋光蔼蔼,风净飞尘,又是一番风日了。 楼宇屋舍已空,苏晋果然逃了。 陈韶临走前令人放了一把火,将所有人迹付之一炬。熊熊烈焰下,梁橼摧折,栋宇倾颓。从此人间再无苌楚门,来年只有看似枯黄萎绝的野草,会春风吹又生。 届时惠山将只是惠山,江南的丘陵,梁溪的名胜,是巍巍西逢,帝国的版土上,一粒秀美的明珠。 ☆、严查 “你也是坏人,仅次于他的坏人!”远远地便听见少年尖刻的嗓音响起,气焰十分嚣张,“人家根本没理你,死皮赖脸跟过来有什么意思!长得丑就算了,还不自量力,没出息!” 少女的伶牙俐齿亦毫不逊色,立当即反唇相讥道:“我死皮赖脸?我至少是得了允许光明正大地走进来的,不似某些人,一天到晚想方设法往里钻,想是住惯了漏风的屋子,不认得这府门吧?” “果然长得丑就说不出好话,算了也不怪你。”少年似乎抓准了容貌这一条不放,“君不见那白鹤才能长唳青空,麻雀生来就只会聒噪群鸣。” 少女的言辞于是变刻薄为毒辣:“行就你好看,状若好女,结果天天姑娘都不理你,就知道去男的书房里惹是生非。不知是想追慕郗超,还是效仿董贤?” 陈韶听见这两个人已经开始引经据典只觉头隐隐作痛,当即冷着一张脸举步走进院里,二人立刻齐齐垂头自动噤了声。 ——此等局面,说来话长。 从梁溪回来一路上,他几乎忘记了纪嫣若这号人,结果导致其在军中待出了感情,无论怎么赶硬是不肯走——从某种意义上说死皮赖脸也没有错…… 至于千歆,来闹了大半个月终于自知无趣刚刚要走,当下撞上和他一样能言善辩唯恐天下不乱的纪嫣若,从此知州府就永无宁日…祁云归曾问过宋梨画为什么不管,后者笑得一脸松爽自然:“大人一走我们镇日无聊,如今听他吵吵闹闹也挺有趣的。”陈韶亦问过千歆标榜的头号“坏人”玉竹,得到的是一样的答复:“将军且仔细听听,真的很有趣啊。” 哪里有趣了!究竟是谁的思想出了问题! 陈韶烦躁地瞪了一眼千歆,看见那当真秀丽得像个女孩儿的面孔上满满的敢怒不敢言,寒声道:“你说谁是坏人?谁长得丑?” “那个……玉竹,和……和她。”千歆委屈应答的同时,犹不忘用余光狠狠瞥一眼身侧的少女。 “我告诉你,他俩都是我带过来的,你骂他们就是骂我。”陈韶异常认真地盯着他看,直看得少年由倔强到畏缩到惶恐,又倾身十分适时地补了一句:“你知道骂我是什么后果吗?” 他满意地看着少年抖了一下,嗫嚅着说了声“我错了”后头也不回地逃离现场,方才面露微笑地折身离开,结果一回头就又黑了半边脸。 纪嫣若歪着头噙着笑,双目荧荧如星:“将军是在替我说话?” 高台多北风,朝日照北林。、 时至九月,有裹挟着湿润水汽的秋日寒气将原本昂扬的心绪一点点冻结,至于滋长出一分不可名状的哀伤。庭院里日光疏淡,众人静坐,久久无言。 祁云归环顾各自强颜欢笑的诸人,又看了一眼尚且不明就里的陈韶,垂下眼帘复又抬起,目光沉静深邃掩去波澜:“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妨直言。” 天香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抬头平视着他郁郁开口:“又有两户人家共十三口人,在三天前夜里被悉数斩杀。” 一语毕阖座之人或惊或恨,祁云归似乎并未震动,只是神色愈发肃然专注,简明问道:“在哪里?” “一户是扬州白石镇姓冯的人家,另一户就在苏州,十里巷的卢家,做小本生意的。”天香想也未想,飞快答道。 陈韶道:“十里巷距此不过数里,我现在就可以遣人去查。若有线索,我当即引骑兵去追就是了——区区三日,他们应该走不远。” “将军可追,却千万不得分去太多兵力。一则前任地方官既无计可施,如此简单的查证效果必微乎其微;二则逝者已矣,现在最要紧的是保存精锐力保其余百姓安全。” 玉竹思索了片刻又道,“另外请祁大人下令全称搜捕可疑之人,尤其严查近几日出城之人,至于再远的,恐非现下所能及。“ “是,我已下令,查一个人。“祁云归解释道,”有时集结百姓之力,巷陌之间奔走相传,反比我们这些远道而来不熟风土之人有效得多。” 宋梨画奇道:“什么人?” 他一字一顿地道:“容清行。” ——他先前已详述苏晋与洛千鸿之事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35 ,对那神秘的主谋也隐有提及,只是直到此际才指名道姓地点出。 容清行……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电光火石地跃出又倏然消逝,仿佛有极熟悉的片刻挣扎着从记忆荒野的边缘破土而出。她几乎是言语先于理智地接了一句:“他不是中原人吧?” 那一瞬间她就后悔了,因为在她极度的紧张和莫名的哀苦里直接对上的是祁云归的惊诧:“你从前就知道?!” 宋梨画顿时语塞。她要说什么?随意猜测?纯属偶然? 然而比她的思绪更快的是身侧从容响起的回应:“大人出行时宋姑娘长日清闲,便翻了翻氏族分布之类的闲书,而容姓在中原分布似乎是极少的。” 他微笑说完,而后轻巧地话锋一转,“此人想是行踪难测,大人要多费些周折了。” 宋梨画低了头勉力一笑,一颗心陷入近于冰凉的忧惧。 玉竹为什么帮她?他听出了什么? 微微侧目,但见少年的侧脸恬淡安然,仿佛之前一切全数出自她一人的臆测,分毫无涉于现实。 “我令他们查得极细,街巷间的流言都不可漏过,想来数日内就会有回音。”祁云归果然未加深究,神色凝重地开口:“这几日我亦看出,江南虽不似北方政律严苛徭役沉重还时逢饥荒,却也颇有些积弊以碍民生。我也早该做些一州长官该做的事情。” 那深红色的、繁缛的、捧在手里重若千斤的从五品官服,自上任以来东奔西走,他还未穿过几次罢。 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几乎不真实的京都少年的悠游岁月,他对地方官的全部想象,不过是访民情、批文案,最多是编农治修水利,其余就有大把的挥霍不尽的光阴纵情山水,间或发出一两句怀才不遇的闲愁慨叹,如谢灵运柳宗元诗文里写的那样。 ——何似如今,长夜泼墨,白昼如焚。日暮酒醒,昔年的五陵少年业已远去,剩有满天风雨,正下西楼。 ☆、暗潮 京城的风永远是透明的,清澈纯洁得宛如一脉溪流,冲刷荡涤掉一切污秽不堪的不洁的心机。此刻的日光照下来,无所顾忌地将满巍峨宫阙和穷愁陋巷同时填满,将御苑玉阶和干涸河道间破碎砂砾染就同样的明艳色彩,于是这最值得骄傲的城池便浸透了浓郁的华贵的金黄,无比公平,无上完满。 枯萎的草木尽头,是一户非常普通的农家,收割后的田垄寂寂沉睡着,紧闭的柴门将世界切割开来,一半是辉映着熠熠流火的雍容盛世,一半是潜藏着黯黯急潮的幽黑海洋。 仿佛将人间夜色里所有的黑暗钟于一身的男子坐于主位,以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蓦然开口:“顾敬思手上还有多少兵马?驻于何处?” “约有五万,已由南疆移至扬州,悉听主上调遣。”苏晋恭敬答他,斟酌了一下仰头道,“属下有一言,望主上听取。” 容清行略一点头:“你说。” “属下以为,起兵之处决不能是南疆更非江南任何一城!”他的声音如同破冰切玉,猝尔传来,“请主上速移兵至洛阳附近!” 容清行闻言倾身向前,不解蹙眉冷声置疑:“我军生长于南疆熟其水土,当朝又疏于戍边,必是连战连捷直入内地;再者江南大小城池郡县,兵民百姓惶惶度日已逾两年,毫无备战之力。如此从两侧夹击攻取中原,滴水不漏,有何不可?” “那主上可曾想过,之后怎么办?”苏晋很冷静地看向他,细细展开分析,“主上说得没错,若依原计,一开始必将数战数捷,但这之后呢?待我军历尽艰辛,多方转战,攻下江南,兵马俱疲之时,一定会迎面撞上装备精良兵强马壮,斗志昂扬势要收复失地一雪前耻的朝廷军,届时我们还打得赢吗?” “所以我才想以平民起义为由,一路收编所有散兵流民,再于京都广散流言兼取民心,或可一战。”容清行立刻答他,笃定非常,“何况这虽有风险亦是唯一的途径。若举事于中原在帝王脚下,岂非直迎强敌自取灭亡?” “正因为是强敌才必须速战不能给其备战的时间!当今圣上再疏于政事溺于声色,我们一路从江南打来的时间也足够其幡然悔悟整军相迎!”苏晋急声应他,接着顿了半晌平复下来缓缓道,“而且主上一心想着收编江南流民举其名起义,为何不想用北方?” “北方为帝王所控,多忠君死节、慷慨悲歌之士,且经年安稳从未有异心。如何可用?” “忠能死节之士总好过江南沃土上那些不知饥馑的庸弱逸民。主上只道江南百姓饱经劫难于朝廷多有怨言,然一则据我这两年了深入细查,他们虽多怨望,却终不至于做出这种背弃君父、背弃家国的事来。二则其大多家境殷实,衣食无忧,不愿更没有立场挑起战争,反是有太多朱门望族自恃乐土逍遥,于时局并不挂怀。北方则反之,盖因帝王近年多事荒淫,不辨忠奸,翻覆手腕,更兼苛政赋税,招致的民怨数倍于江南,门阀大族的朝不保夕之感也强得多。” 容清行终于沉默,目光如暗夜寒星,潜着什么幽隐的光。他若有所思地沉吟着,但听苏晋深吸一口气将剩下的话说完:“所谓北方民心安稳无异心,是针对那些领天家俸禄的缙绅之族。而在这种时候,手提三尺剑便可斩敌的所谓草民布衣,永远比以清谈为庙略的高官有用得多。” “而我们两年来未犯北方分毫,君王耽于安乐致使兵骄将怠,我们才有此良机攻其薄弱……”容清行轻声喃喃,忽然抚掌而笑,“好,好,说得好啊。不贪江南小利,看似攻坚实取捷径,我军中定无第二人有此远见!” 苏晋垂首:“主上谬赞。” “传令南疆及扬州各部,使其厉兵秣马,屯足粮草静候半年。半年之后,陈兵京城。”他的声音荡开如一张琴上最滞重的弦音,偶一拨动,溢开的都是杀伐之气。 少顷,他又将传令之人唤回,补充道:“留下三千精兵在苏杭一带,随时听我号令。” 见苏晋疑惑的目光袭来,他笑着解释,这一次笑容当真浸满了眼睛,将黯淡的星辰焠成水晶珠玉:“那人说已完全取得了信任,起兵之日将助我们首先歼灭陈韶军——只因怕惹怀疑不敢与我方联络,趁前几日陈韶和那个知州外出征伐苌楚门方才得以寄了封信出来。” 苏晋本是惊喜的,提及苌楚门瞬间黯了眼神,再次低下头,语气渗入了极浓重的愧疚:“是属下不察,请主上降罪。” 容清行却仿佛心情相当好:“让一个长于临敌制策的谋士去聚一帮杀手以求财原是我之过,你日后且跟着我行军吧。况且……”他骤然敛去笑意,话锋一转,“况且苌楚门即便还在,也没什么用了。” 苏晋不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36 解道:“属下愚钝,请主上明示。” 于是他便又一次笑了:“半年的安乐,足够那个诗人官员卸下警惕,纵情饱览他的吴越山水了吧?” 数十里开外便是皇宫,雕栏玉砌因为霜洗过,在百草萎绝的景致间非但不显萧条,反是数倍于先前的明艳鲜妍,衬着几株秋花,愈显得娟娟可爱,其上流光于点,如露如萤。 宣明帝扔下最后一封奏折,微微倦怠地抬眼环视了一州低头不语的群臣,淡淡开口:“赵定原。” 年约四旬的朱衣官员移步出列:“臣在。” “赵定原,你看看,你且仔细看看。”宣明帝随手抽出堆叠如山的奏折中的一封掷了出去,神情仍是淡淡的,未有怒色,却让满朝文武噤如寒蝉,“你看有多少人弹劾你。” 赵定原狐疑地躬身捡起,展开读了没两行便脸色大变地撩袍跪下,一张脸转作惨白:“陛下,着都是诬告啊,陛下,请陛下明察……” “朕也想明察啊。”宣明帝幽然说道,几乎懒得看他一眼,接着骤然拔高了音调,“你们想说什么倒是说啊!一个个在奏折里义愤填膺,如今怎的不肯明言?” 群臣面面相觑,各自缄口,却到底有个队列末的年轻御史沉不住气振袖而出,坦然道:“折子中关于赵大人的罪状条条属实,臣下俱是有目共睹。”说着他十分自信且期待地看向几个文臣,见没人理他略有三分失望,下一刻又重新昂扬了神气朗声道,“臣还和朱大人李大人查实先前祁长史和章祭洒一案纯属子虚乌有,全为赵大人捏造谣言构陷贤良,还请陛下重新审查。” 赵定原伏地埋首,汗出如浆,惊惧之下只觉难以置信——他之前早已摆平所有于此有异意的言官,这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眼角余光但见一角绿袍摇曳,想来不过是一个从七品小官,是从何人处听来那些他永无可能介入之事? 他只觉得有什么幽微难测携风带雨的力量自某个角落不容分说地袭来,他尚未及分辨,只听宣明帝沉沉开口:“带祁桢。” 衣冠散乱的年轻官员被侍卫架上来的时候几乎难以站立,很艰难地以手支地才能勉强跪拜。强提了一口气他非常微弱地开口:“罪臣祁桢叩见陛下。”见皇帝目光闪烁久久不语,咬了咬牙道:“陛下,臣委实冤枉。” 宣明帝颔首示意他说下去,祁桢断续且低微的声音便慢慢传开,却一瞬间如狂风袭过茂林将所有秘密植于土壤深层的植株连根拔起,将所有肮脏泥淖暴露在灼灼阳光之下。于是群臣皆心惊肉跳地低头故作淡定,唯有那个少年意气的御史昂着头笑得愈发灿烂…… 接着事情就清晰明朗地以偏离所有人预料的方向发展下去—— 临西十九年秋,帝黜赵定原之职而复用祁桢章琰,朝中专谋富贵之臣惶然有朝不保夕之意,各自收买言官以上书相互构陷,一时谤议四起,每有廷议必针锋相对,黑白颠倒混乱不堪。 然而如那七品御史般清警直言之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重阳 大半个月倏然而逝,祁云归派出的人大概终是晚了一步,迟迟不曾探得什么有价值的消息。然而在所有人都以为风声渐紧的时刻,迎来的却是时局日胜一日的稳定。先是江南大小郡县再无一起斩杀民众之案发生,接着是萧条已久的长街上渐渐有了人烟,直到家家户户都开始筹备一个热闹喜庆的重阳节的这一日,祁云归又收到了一封家书。 当他紧张以至双手颤抖地将之拆开,收到的是一份巨大到令其手足无措的惊喜。 祁桢复职,奸臣获惩,兼以江南祸事平息……惯常紧绷的神经为连番的喜报一激,却生出许多恍惚乃至怀疑。 “那大人下一步要怎么办?”第一个喜不自胜的是宋梨画,她故作沉稳地浅笑着询问实则早已眸光流动如春水,淌着敛不去的流光,“不如我们叫上大家,也去好好过一个重阳节?” “好啊,数月辛苦,也该趁此机会暂作怡情。”祁云归十分爽快地赞同了她,经久不见的逸士风神此刻重新在其语调里振奋开来,“我们就带上大家一起,登高赏菊,曲水流觞,如何?” 而后与众人谈起,得到的是一片支持,而唯一对这种在非常时期集体出游的不靠谱行为颇有微词的天香,在悲愤地发现居然没有一个人听她的之后,终于无奈地笑叹着凭她多年寄情江南山水的经验提议道:“那便去东山吧……毗临五湖,风景秀美,游人又多,据说菊花也开很得好。” 九月九日,惠风清畅,游人如织。他们本是清晨出发,然而一路走走停停迁延笑闹,待登上那并不算高耸的小小山丘,已时至正午。 祁云归看向一边喊累一边却拉着楚墨昔说着什么笑到直不起腰的宋梨画,又望了望被纪嫣若撒着娇缠到面色铁青的陈韶,再瞥见全然不见了平日里肃然警惕的拽着玉竹笑得眉眼弯弯的天香,最后扫了一眼跟在后面因没人理他而愤愤顿足的千歆,认命地亲自上前帮衬着几个仆役布置宴席,唇畔到底浮出三分温暖笑意。 若能一直这样下去……当是多美好的事。 说是宴席,不过有几碟菜蔬果品几碟花糕,再加上一人一杯菊花酒,酒质清冽,香而微涩,是自然草木的气息。 待众人饮毕酒吃过花糕,又说了几句祝词,但见策划了整个出游程序的两人相视一笑,宋梨画便施施然起身朗声道:“值此佳节,若做寻常宴饮岂非太过无趣。我与祁大人商议按座次每人赋诗一首,若不佳便罚酒三杯,如何?”她说着悠悠看向簇簇招摇在风里的鲜妍可爱的雏菊,又补充道:“就以菊花为题罢。” 祁云归遣人备好笔墨,面向众人笑道:“我且抛砖引玉,望诸位勿要吝才。”言罢即深思蘸墨,少顷便写竟搁笔,示与众人。 果然是他最惯常写的七律。 高致虚能损芰荷,商音凛影屡经过。 洛川零雨朝倾酒,彭泽滋风夜引歌。 但倚冰壶拥高节,何辞幽露压寒柯? 偶栖淡日疏林望,不问春光意几多。 见无人要罚他酒,他便将纸笔递与宋梨画,后者却仍盯着那诗似乎是默记着什么,而后才接过来蘸墨援笔,嫣然一笑。 待她将诗笺展于桌上,阖座皆惊。 仍是七律,独特的是她竟步的祁云归原韵。 长临枯水向残荷,咫尺春光九十过。 清露携来还对酒,松风挥去不闻歌。 裁云折雪叠纤叶,铸玉熔霜挺秀柯, 便执东园残桃李,不知余韵是谁多? 与祁云归原诗的高洁淡然相比,她偏又添了三分娇顽活泼,仿佛那在文人笔下素淡得近乎索然的植株骤然有了粲然春意。即席赋诗这种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37 严肃律体本就难得,她刻意和韵显然是逞才。果然她交纸笔与邻座的天香时犹是笑得无比灿烂:“天香,你来吧。” 无心与这无比契合的两人相较量,她欣然接过,目光在渺渺青天,穿云高雁,流水清泉及大簇张扬着蓬勃生气的野菊间游移了几番,终于边写边道:“我可不及你们急才,若说律诗我是连韵部都背不下来的,且勉强拟一首骚体,不许笑我啊。” 她自然洒脱地将诗笺推至中央,果然是不拘定格的骚体,古雅如青松白石,恣肆如行云流风。 握玉兮寒英,怀珠兮素茎。 春荣兮孤隐,秋落兮独生。 云淅淅兮风黯黯,月暧暧兮水泠泠。 哀莫哀兮依僻壤,羡慕羡兮标高风。 嗟尔二三子,谁解觅幽情? “若这还要取笑,我便该焚稿了。”宋梨画全然不加保留地继以盛赞,之后无意间注意到余人神色,当即没忍住地扑哧笑出了声。 天香显然知道她在笑什么,传给陈韶的时候也忍俊不禁地弯了眼睛,语调藏了隐隐促狭:“陈将军,请啊。” ——所有人里满打满算也只有祁云归、宋梨画及天香称得上擅诗,落座时丝毫没有讲究次序三人便恰巧相邻。于是剩下人的表现……简直,值得期待啊…… 但见陈韶完全没有接笔的意思,只无比严肃地看向祁云归:“拿酒来。” 顿时所有人都忍不住,四座一时笑声迭起。祁云归起身替他满斟了三杯酒道:“将军请用。”陈韶十分自信地端起酒杯刚刚饮了一小口,登时陡然变色道:“这是什么!” “我岂会用刚才那菊花酒来罚,那也太过便宜善饮之人。”祁云归一脸理所当然地答他,“这里加了五种调料八味药材,将军请用。” 话音甫落宋梨画和天香立时笑成一团,而对面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陈韶一脸绝望地接过纸笔,见毫无转机竟也很平静地疾书了一首七绝,搁下笔道:“我没有那些绮丽言语,便直抒胸臆了,要罚随你们便是。” 常傍山溪野径开,傲枝何妨晓风摧。 年时我向东篱立,曾倚清霜醉一杯。 “无绮语却有疏宕之气,将军是大才。”天香笑赞他一句,陈韶顿觉如释重负,心情颇好地将笔墨甩与下一人,好整以暇地加入看热闹的行列。 千歆对他刚怒不敢言,却也自恃和天香唱了几个月词曲胸中积攒了点绮艳歌谣,还算是从容地握了笔,刚要落笔却听见天香清朗笑言:“千歆你可不要让我抓着照搬以前的唱词啊。若是那样要双倍地罚。” 千歆脸一红,边写边低声道:“神女你就是喜欢小看我,看了那么多我总是有点悟性的……再说就算化用也不会照搬啊……” 言语间写毕了一首五绝,如六朝风谣,音节摇曳。 丹霞耀彩枝,灵雨散金丝。 谁羡春风染?岂思蜂蝶儿? “好俏丽的菊花,真是不输桃李。”宋梨画惊喜而叹,祁云归亦笑道:“虽无深意,却清新可诵,天香你是该给人家道歉了。” 天香半开玩笑地双手合十:“是是是,我小人之心,不识珠玉了。” 刚要继续,宋梨画却忽然皱眉不依地开口:“等一下,你们这诗怎么越写越短了?不行不行,这次先算了放过你,从下一个起少于八句的都要罚!” 众人各自开怀,对此独断专行的干涉非但无异议反觉助兴,于是千歆身侧的玉竹只觉大事不妙,抗议道:“我好不容易想了四句!宋姑娘你这……” 宋梨画即刻回眸笑嗔:“即席赋诗你敢先打腹稿,那更要罚!” 千歆春风得意地把诗笺掷在他面前:“我让你嘲笑神女的词曲!如今若写得不及那好,不但罚酒还要把神女还给我!” “这样啊,那我本来还考虑试试那酒,现在看来……”十分自然地接过纸笔,玉竹斜睨了千歆一眼,笑吟吟地蘸了墨,“似乎是不得不写了呢。” 又是一片笑声漾开,天香低头,微微红了脸。 他想了想,依言凑了首五律,笔调清冷,如水如霜。 流景曳西东,蟾光碎复融。 疏枝虚剪月,密蕊细餐风。 衔露依寒水,抱香移转蓬。 长怀幽梦去,存影望孤鸿。 宋梨画阅毕嗟叹:“真是人才辈出啊……意境既清幽炼字也工,何必天天那么谦虚。”祁云归沉吟片刻,颔首笑道:“既不言志亦不明白抒怀,只取月下清寂一景,当真别致。” 玉竹谢过,复转向身旁的楚墨昔奉上纸笔:“楚医官请。” 余人惊奇地发现楚墨昔是自天香之后唯一一个毫无怨色接过就写的人,她写得极快,几乎是一挥而就,带了种很特殊的风神。宋梨画便欣赏边与天香耳语:“之前评析的时候一个都不说话,原来全都在构思啊……” 她写的是更加古意浓郁的四言,古简而清峻。 蔚彼秋荣,灼灼其泽。 风散以稀,风碎而白。 纫香盈襟,漫雪结席。 素羽凝霜,瑶光生璧。 唈唈飞鸿,振翼施隔。 延颈悲鸣,意将焉适? 顾怀忧生,俯仰自惜。 既是令人不常作的四言,又用了十一陌这个与今音相差甚远的韵部,余人愈发惊于她素不外现的博闻的同时,也隐隐觉得诗境渐见冷寂凄伤,不似先前昂扬。于是宋梨画又一次横加干涉,牵了纪嫣若的衣袖道:“你是最后一个,可不许发些愀怆之辞惹人伤心,且写点活泼热闹的……学学千歆?‘ 纪嫣若正构思得无比辛苦,却依然不忘冷冷白一眼千歆,扬声道:“我才不和那个聒噪的傻子学。”少年因畏惧陈韶不敢公然反击,只悻悻不平道:“喂我又没惹你!” 她亦是读过些书的人,此刻合了首七言谚谣,虽显稚嫩,却也轻圆柔脆,音韵流美。 身寄湖波山外山,高瞻光景望千帆,香随流水去潺潺。 清心秀骨好容颜,不羡秦女语如弦,笑倚空水共澄鲜。 惠风和露起高筵,欣然携盏祝嘉年。 “造语虽不甚考究,不过也算言谣体正声。而且……”祁云归念过一遍,信口评了两句,忽地抬眼看向她疑道,“这‘远随流水香’‘秦女语如弦’‘空水共澄鲜’皆为古语,你竟是读过不少书——原先家中想来有一些饱学之士吧?” “不不,大人谬赞,我不过看了两本诗刻意卖弄两笔……”纪嫣若茫然辩解,接着毫无预兆地泪盈于睫,抬手拭泪凄声道:“大人莫怪罪,我一时念及旧家,实在……” 她这一哭满座寂然,祁云归连忙诚恳致歉,宋梨画急取了先前的菊花酒来每人斟上一杯,举起来笑道:“吟诗之事既毕,理应再饮一杯。来,如嫣若所言,欣然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38 举盏,以祝嘉年!” “欣然举盏,以祝嘉年!”被她一喊余人顿又热情起来,争着起身嬉笑着祝酒,周围佩了茱萸簪着菊花的男女都好奇地看过来,天上的微云亦悠缓地挪移着脚步。日色如金,菊花亦如金,交相辉映着便将整个东山染成灼灼熠熠的金色,在这摇落深秋,灿烂得如同返照。 返照又如何,往昔与前程俱是暗潮汹涌虚妄难辨,惟有这眼前的,触手可及的当下,流光溢彩,如画如诗。 作者有话要说:  默默强行操纵着各种文风的作者表示写诗写到这辈子都不想再咏菊花…… ☆、玄机 湛湛江水之上,有一叶扁舟乘飘风顺清流而下,舟中闲坐者只有二人,远望不过江心一芥,沉浮在水天一色的浩荡迷蒙间。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男子吟诗的语调轻缓且温润,如熏炉间袅袅蒸腾的温软香气,经风一吹便扬起三分涟漪,“下一句是什么?” “……”少女张了张嘴,沮丧地表示胸中查无此诗,苏晋便无奈地浅笑着自问自答道,“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泠儿,将来你若与心爱之人有所间隔,便可吟这句诗以慰相思。” 泠儿点头若有所悟,片刻后却又蹙眉不悦道:“先生能不能教我些有用的东西!文章本就是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之事,何况还是……还是这些没什么用的情诗……” “可你只是个小女子不是壮夫!”苏晋当即拿书卷敲着她的头,之后才放下书认真地盯着她看,“那你且说,什么是有用的东西?” “兵法啊!主上最喜欢懂兵法的人了,就像姐姐就像先生你……”泠儿双目一亮复一黯,轻声道,“懂得太少,无论怎么模仿姐姐,就是学不像。” 苏晋闻言目光不自觉地转向雾气苍茫的江面,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那些熟悉至吟咏起来不复新鲜的意境,此时却给了他绝佳的自欺的借口,以至于那望向水面的悠远目光平静舒缓,没有任何纰漏和可供指摘的端倪。他就在这平静间犹自笑言:“小姑娘家学什么兵法,且先跟我回江南买几件蜀锦的衣裳挑些胭脂珠花,你若是想,我再带你多游些山水多念几首坊间歌谣,保你不再胡思乱想。” “主上分明留了先生在京城,先生却偏要回来还带上我,我本可以在主上身边待很久的……”她完全没抓住重点神色落寞地小声抱怨,接着又重新神采奕奕地开口,“那先生必须要告诉我你做的那件有关朝堂的‘大事’是什么?主上为什么那么开心地夸奖你?” “你看我把你惯得说气话来多没规矩,和主上在一起的时候说起话来,可是字斟句酌谨小慎微得很啊——所以说还是跟着我自在吧?”他轻佻说着,自知会得到怎样的答复,是以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江水没有看她,到底是软了语气道,“泠儿你知道我到南疆前是做什么的呢?” 泠儿很认真回想着,努力将很久之前大漠烈日下落魄濒死却执拗刚直的少年与眼前清雅万端锋芒内敛的谋士联系起来,犹豫着道:“主上好像说先生做过官……” “是,做官是要考科举的,我当时中的是进士。”他亦微笑着露出神思遐想的神色,仿佛是在怀想什么很平淡的往昔,对上泠儿疑惑的目光方才肃然且简明地道,“他和我是同年进士,长我三岁,先授的秘书郎,不久前刚迁的御史。” 泠儿疑惑之色淡去,似是明白了什么地眸色转深,只听苏晋不紧不慢地继续:“他本是性情刚正之人,先前因官位低微常有不遇之慨,如今新任监察之职自是不畏权贵秉笔直书。祁桢一案赵定原压制了朝中各大势力自以为高枕无忧,不过是自信这些新任小官无从得知罢了。”他停了一会儿悠悠道,“至于我,我也没做什么,我只是致了他一封信,里面除了陈述整个案情外,还加了好多他看了一定会慷慨激愤的言辞。果然他回去救集结了一帮人联名上书,弹劾赵定原残害忠良。” “可是先生为什么要……”泠儿问到一半忽然顿住,然后恍然大悟地眼中溢满了光彩,语速极快宛如连珠,“这样苏州那些‘奉旨讨逆’的人就会更加放松警惕耽于享乐,再做不出深入苌楚门那种精深筹划之事!” “泠儿聪明。然而若只是为了让那个知州惊喜之下安心——”他顺势夸她一句,尔后面上浮出一丝淡漠且轻蔑的神色,最后几字几乎折金断玉,“是不值得的。” “权臣专擅朝政百姓罹难不算什么,百官翻覆零落连稳固格局都形不成我们才真的有机会。如散骑常侍这三品大员半年三替,实在是妙极……”他自顾自地说着,无视少女一脸的专注,蓦然停下拿起刚才的书卷摇头笑道,“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来,我们把这诗念完。” 泠儿正听得出神,此刻只得怅然若失地收了心思重新看向那一篇情致炽热的《客从远方来》,听他念得温和风雅音韵绵长:“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任是多么努力地集中精力她还是走了神,茫然看着苏晋如天真书生的面孔,恬静中似乎藏了她永远看不透的玄机,正如她不知道自己于他是怎样足以颠覆生命的存在,正如她不知道,有朝一日这索然无味的诗句会怎样成为她余生仅可以怀恋的绝响,天荒地变,追悔莫及。 有别于其余暖阁中的和煦春意,这一间清简且朴素又开着窗,凄寒肃厉的霜风呼啸而入,将空气搅得凛冽支离。她微微歪头噙着纯净如稚子的笑,故作不解地看着面前之人礼数周全眉眼沉静地跪拜低头,久久不语。 玉曦将气氛压得沉郁到极致,方才半是嘲弄半是悠然地问:“大人莫非嫌臣妾身长得不好看,竟懒得抬眼一看么?” “臣不敢。”祁祯谦卑且淡漠地平声答她,“臣与贵妃会于此处于礼制本就不合,贵妃既有急事,不妨直言;若无事,臣请告退。” “祁祯你放肆!我尚未谈及一字你就急着避嫌?是怕污了你祁长史清正之名还是怎样?”她当即叱他,见其不为所动地又是一句“臣不敢”,但觉好笑地软了语气道,“大人刑伤未愈且坐下说话罢——那妾身可就直言了,依大人之见,是何人主张翻的赵定原一案?” 祁祯依言入座,仍是垂眸不看她:“运遇自依天定,清浊亦在人心。此事,臣不关心。” ——先前丞相常称其长史温和清通,如今竟难以交流至此……玉曦无奈,干脆顺了他的文人风骨冷冷反问:“大人是不关心,然而若是这恩人就在眼前,依大人那些礼法,谢是不谢啊?” 祁祯心神震动地抬起头,有如水秋光攀上窗棂碾过桌案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39 ,在女子脸上镀上一层金华,耀眼如金箔花钿。而她的人她的笑她的声音更若桃花舒锦,春风流霞,鲜极艳极,却莫名带了分苦寒的味道:“家有贤媛,譬庭列椒兰;国逢艳姝,反野长荆棘。胭脂井冷,君子消声;景阳钟堕,贞臣饮泣。庙堂清流之谏议,良有以也;市井黎庶之纷怨,岂徒然哉!——这是大人上奏以责妾身无德的章表吧?写得真是文辞翩翩,妾身一日三诵不倦,齿颊生香。” 祁祯心下寒凉,一字一句地问:“贵妃为何救臣?” “屡进奸言玩忽职守这么大的罪名,我岂救得了你?但大人也不会天真到以为有人伸张道义抵死上谏吧?那人既能救大人一时,我却可保大人一世,至于什么运遇清浊,说到底……”玉曦又笑,顾盼神飞:“不过是事在人为而已。” 他摇头:“贵妃之言臣愚陋难明,臣惶恐。” “此次是我劝陛下听那人一言大人方有今日,我所求不多,只要大人时常帮我做些小事,来日即便政局翻覆,祁家也永远是望族,大人还是听不懂吗?” 祁祯起身离座,揖而对道:“臣公务在身,贵妃若无余事,臣请告退。” 玉曦目光如潜水流冰,淡淡问:“牢狱之苦,大人竟没受够么?” 祁祯身形一颤,仍是抿唇低眉,半晌方道:“不劳贵妃挂心。” 玉曦不动声色地看他礼毕振袖抽身,以最像一个文人的该有的姿态,满怀着自命的尘垢屈辱淹没不了的清高举步就走,叹息着嘲讽而近于悲悯地问:“大人宁丧身而不屈节,那大人就没有父母高堂?没有手足至亲?” 她看着男子顿了脚步双袖颤动,一迭声逼问:“前左相年事既高经年抱疾,眼下即将入冬若不得调养岂非凶险?再者大人那个名为谪迁却也居于江南膏腴之地衣食无忧的弟弟,若远放瘴疬之地,大人可安心否?” 祁祯绝望回身,声音溢满苦涩:“人皆有血脉至亲,贵妃何必相逼至此。” “我本举目无亲之人,反羡慕大人诸多牵累。”她信口说着,而后声线一转,畅如琅琊泻泉,清如昆山碎玉:“那么现在,大人是否愿意好好听我说话了?” 她说着盈盈行至窗边,有风扬起她没有完全梳起的发丝,上下翻扬如凌空蝶翼,是绽放到极致逼近陨落,近乎不祥的美丽。接着她骤然收了远望的目光,关上窗户,在瞬间黯淡的细弱光线间回眸展颜,灼灼辉映,耀比银烛。 分明是鲜妍的景致,祁桢却只是看着,便觉得置身冰窟炼狱,有寒彻骨髓的冰冷火焰将他平生殷殷希冀铮铮风骨都焚烧殆尽,风化成空。 他终于没有选择地再度下拜,忍着比满身刑伤更甚百倍的痛楚谦恭开口:“臣悉听贵妃委任。” 玉曦满意地点头,负手踱至他面前,柔声道:“这原就是精诚合作之事,大人且起来说话。” 她唤侍女来铺纸研墨,看着祁桢重新落座,缓缓道:“便请大人再致令弟一封信吧。” 祁桢握笔,不解且忧惧地听她说下一句话,却疑惑之意愈浓,但觉有什么不可解的谜团逼近眉睫,而自己只是一枚黯淡棋子,在执棋人的操纵下参与着不可知也无须知晓的厮杀。 因为出乎他的意料,玉曦既未要自己与朝臣周旋更未拉自己助她邀宠,只是忽然幽隐一笑:“大人知道先前有个御前小女官,叫宋梨画的吧?” ☆、是非 纤月初上,寒光未满,家家砧杵之声渐起,鼓入层林注入流波,生出哀怨却莫名温暖的柔情。宋梨画倚楹举目,有点点星辉落入眼底,金萤遍野,白练横空。 祁云归与她临风并立,看她出神,侧头问道:“在想什么?” 宋梨画踌躇了片刻,略微恍惚地笑了一下:“我只是忽然觉得古代那么多思妇捣衣之作,历数一遍下来还是一句‘腰带准畴昔,不知今是非’动人。连征夫如今的身量胖瘦都不确切了,还殷殷地比着旧时印象去制衣裳,就是不知送不送得过去——大人听这些捣衣的女子,大抵都是这样的吧?” 她目光闪烁,如有怯意,如有期盼。祁云归便低声答她:“我倒觉得这虽辛苦却不凄凉。今年这一件寒衣寄不出去,来年或许就可以了,只要她们还真切地记得昔人的音容期待着其归乡,这点希望便会随着砧石绵延下去,年年依旧,永无断绝。” 宋梨画动容点头,刚待言语,便见月色微茫下有一人小跑而来,确是第一次来送信的那个家仆。她一颗心当即悬起,近了看见其满面笑容,方才舒了一口气。 那家仆又奉了封信来,脆声道:“这次是长史大人亲笔写的,据说家中上下安康无恙,长史大人也伤愈回职,请大人安心……嗯,长史大人还说有件喜事要告知大人,请大人叫上其他人一起看……当然这就不是我能过问的啦,大人快去掌灯拆信吧。” 祁云归虽不知喜事为何,经他一渲染也不免神色怡然地接过,宋梨画更是消解了所有的闲愁雀跃道:“好啊,那大人去请陈将军和玉竹他们出来,我去叫天香和楚姐姐。” 于时还不到亥时,众人皆未就寝,很快便集于一室,烛火摇曳,明如白昼。刚一坐下,宋梨画便迫不及待地笑问:“人都到了大人还不快拆信?莫不是长史大人又得晋升,来请大人写首诗以贺?” “别乱猜。”祁云归慢慢取了信纸展开,无心玩笑反而莫名紧张——若真如她所说是升迁之事何必聚集众人?若是家国之事,他自己岂会一无所知?念及这多日来反常的承平,炽热的喜悦渐渐冷却下来,融入清风积露,泬潦青空。 余人便静静地含了期望等着,却只见祁云归读毕一言不发陡然站了起来。 “哎……大人什么意思?”至此天香也沉不住气展颜道,什么喜事大人且直说啊,若依梨画所言我们也要备些微薄贺礼的。” “区区小事不值一提,抱歉无端惹大家失望了。都缘那僮仆不懂事乱报消息,我回去罚他便是。”他清淡答道,“大家且散了吧。” 他态度骤变无人可解,只觉如一脉雷光渗入空气冷至极寒。陈韶犹自不察地劝他:“再是小事也是祁长史亲笔,大人缘何不肯明言?” 他虽不答神色却也极平静,与前次的惊痛悲慨相去何啻千里,因而谁也没往坏的方向想。一直黏着陈韶的纪嫣若见他好奇,当下直接倾身去看那被祁云归半压在桌面上的信纸,刚草草读了几行,便听其轻声道:“谁允许你看了?” 纪嫣若闻言茫然抬头:“不是说要大家一起看吗?” 于是下一刻众便惊骇地看见祁云归狠狠将信纸攥作一团,方才的淡然毫无预兆地转为震怒,他以前所未有几乎骇人的暴怒神色厉声道:“谁允许你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40 看了?!” 峭风骤起,从半掩的窗户斜斜滑入吹灭了一半烛火,所有人终于彻底地意识到出了事纷纷起身,陈韶强自镇定道:“大人若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便是,断不会教大人一人背负。”复又看向被吓得泪盈于睫的纪嫣若柔声道:“你先出去吧,我们谈些公务。” 纪嫣若正自含泪犹疑,但停祁云归复平稳了声线道:“不劳将军费心,她不必出去,我走便是。你们且散了罢,不要多想,更别跟来,今日之事且当没发生过。” 言罢他竟真的直接转身走了甚至记得轻轻合了门,隔断夜色风声。 屋内剩下的沉默近于诡异,于是作为第一个仿佛打破了某种禁忌的人,一贯最□□最果决的天香也颤了声音:“嫣若你刚刚……看见什么了?” 纪嫣若惶然低头:“我不敢说。” “你快说……像这样要拖延到什么时候!” “我看见……”她终于没有办法地抬起头,却没有看她天天寸步不肯离的陈韶,没有看急声催问的天香,而是微微侧过目光,迟疑地、凝重地、恐惧地看定了同样一无所知的宋梨画。 然后宋梨画便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心脏飞快地坠落下去,发出剧烈的爆鸣般的巨响,震得她剩下的话什么也听不见了。 纪嫣若问:“宋姑娘……信里提的那个宋怀,不会是十年前那个被圣上并夷三族的叛军首领宋怀吧?” 她话音落下,其他人发出什么声响宋梨画都没有再去听了。她只是久久闭上眼又睁开,黯淡的烛光将一张张面孔虚化交叠,变作无穷无尽的幻影,徐徐周转,缓缓游移,将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现实都消解殆尽。 是何人要害她? 她可以想象,在某个静谧的夜晚或温暖的黄昏,某个凉风满袖的桥上或飞絮扬花的季春,或者随便那个没有第三个人打搅的地方,她原本可以下定决心,细致地、坦诚地、从容不迫把自己所有怯于示人的身世,一字一句全数说给祁云归听,他一定会理解的,他怎么会不理解呢?就像方才,这般突兀的局面下,他不也一样下意识地替她遮掩么? 然而以这样的方式揭开,这样干脆利落地当着所有人揭开…… 真是绝好的离间之计。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亦不敢再沉沦。有人疑她,她便要将自己的清正示与他看;有人欲害她,她更要主动将那人找出来……比如现在,祁大人留她一个人应对,她岂能让他失望? 仿佛从一个长长的梦境中骤然苏醒过来回到鲜明的现实,她整理好思绪想要应答,才发现走神太久早已跟不上状况。 “纪嫣若你给我出去。”玉竹指了指门口道。 纪嫣若冷冷瞪他:“我凭什么听你的?” “凭你本来就来路不明疑点重重,本来以为你只能碍事纯粹是个拖累,以资谈笑罢了,现在看来,简直是个祸害。”他答得异常直白,非常非常不屑地补充了一句,“将军仁心太过,怎么就一时不察带了你这么个人回来。” “你不识好歹!亏我还在千歆面前替你说过话!”斗嘴这种事纪嫣然从来就没输过,此时还像模像样地模仿着他的语气顶道,“你以为你是谁?谁知道你当年用了见不得人的伎俩把将军骗的心悦诚服,天天端一副清高态度,如今终于肯露真面目了?我看将军带你在身边才真是不察之至!” 宋梨画瞠目。这两个人是怎么吵到一起去的! 她转向被两个人一口一个不察批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的陈韶,抬起头剥离了一切畏惧与胆怯,生生带了一分光阴酿造的无关伤感的凄然:“将军记得向黎村之事否?” “我确实是宋怀之女,被夷三族的那个宋怀。但我父亲虽非英雄亦不是贼子,也只是先年战乱中不得温饱负羽从军的好男儿。在向黎村时确有人以我的身份邀我加入他们,而我当然并未遵从。盖因当时尚不能尽释心结,才请祁大人不要追问。当时得将军理解,如今想来,我真的……不胜感激。” 陈韶惊疑看她,对上她倔强而近于萧瑟的目光,如月晓风清下的哀愁而清贞的楚楚白莲,他谨慎问她:“向黎村一事,究竟如何?” “幽禁我的人是风离的女儿,在发现风离来帮我们之后便暗中杀了他……我对自己的生父虽有记忆,近年来圣朝一统,强行压制遗忘下已不甚清晰,当时被她骤然全部掀开当真痛比锥心。”她面容平静肃然,语调微扬,“但我没听她的,我真的没听她的——清者自清,将军肯信我吗?” 陈韶不语,慢慢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万千情绪,尔后轻缓却很笃定地笑了:“我自然是信你的。” 紧绷孤绝的心绪一经松缓,她几乎眨眼间便有了泪意,心间骤暖,却在下一刻被纪嫣若明朗尖刻的声音重新冻结:“可是祁长史何等清正明理之人,若非察觉端倪何必致信警醒?” 宋梨画闻言黯然:“我不知道,但我们可以一起查,我相信早晚查得出的……” “所以说你傻就是真傻。”犹疑的言辞被生生打断,她再次意外地发现玉竹不知缘何一直刻意惹着纪嫣若,“宋姑娘此等隐秘家世必不为朝士所知,祁长史想是受了什么奸人的撩拨才以其为奸细特来警示,这么简单的一个离间计只有你才看不明白——当然,你或许是故意看不明白的?或者,你正迫切盼着那人得逞?” 宋梨画听着只觉疑惑更深——他又帮她? “你这个人想事情怎么这么奇怪——那你且说,朝堂上哪个奸人会这么无聊去费尽心机地陷害一个小小的随行女官?”纪嫣然嗤笑,“如今白纸黑字,你不疑她却无凭无据绕这么大一圈来怀疑我,如此罔顾事实颠倒黑白,你又是何居心?” 似是没料到她会如此发问,玉竹一时语塞,竟就这么沉默下去,无复相争。 “那你凭什么断然相信她而不相信祁长史?还是混淆是非信口雌黄?”见他气焰顿消,纪嫣若愈发咄咄逼人,言语也愈发没有边际,“还是说你与她本是同党,怕事情败露牵连自身才一味袒护?‘ 宋梨画心下寒凉地听着,先前淡去的虚无感悉数回到周身,不为自己如何如何被怀疑,而是为她似乎渐渐看不透眼前这些人了。 纪嫣若向来毫无原则地附议陈韶,于这些事并不真的关心,如今为何偏要来指认她?玉竹又为何一反常态地非要同她争辩?更重要的,祁桢寄那一封石破天惊的信,究竟缘何? 她茫然环顾,满座之人或激烈争执,或冷眼旁观,或焦灼震动,或波澜不惊。一个念头便毫无预兆地升起,无可抑制,无可断绝——如果真有奸细呢?会不会就在这些熟悉的面容中间? “纪嫣若你有完没完?无论朝廷中事还是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41 我们几人的事情,你都是最一无所知之人,我只当你是心性耿直言语无忌,对你向来不加深责,但你一再如此,到底想干什么?”天香终于也动了怒,撂下一句话当即转向陈韶深深一揖,“将军我也以为商议要事之时不宜让此等搬弄是非之人介入,将军实不应该以恻隐之心乱了大计。” 天香在苏州子民间素积善名,纪嫣若惮她三分,怏怏住口未敢反驳,反是宋梨画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淡淡回了一句:“天香你向来是多疑的人,方才众人疑我你都不置一词,现在怎地一牵涉到玉竹就变得这么轻率?” 她一言将本已动摇的和谐击得粉碎,天香大惊看她,难以置信道:“梨画你……你想说什么?” 宋梨画亦觉心乱如麻,焦躁得仿佛有烈焰在胸口灼烧。她努力不去和天香对视,径自道:“我被拘禁时听风怜提及容清行一人,存了些许印象,是以那天听祁大人谈起时不慎说出。那么——”她眸光微转看向玉竹,听上去非常平静地缓缓问:“你那一日为何帮我圆场?你知道什么?” 玉竹在短暂的震慑后神色浮现出一种奇异的哀怜,语调却平静更胜于她:“我什么也不知道,宋姑娘多心。” “还有依京城至此的距离推算,祁大人收到的第二封家书,大约是去征讨苌楚门的四五日后寄出的,而四五日的时间也足以将一封信从苏州寄往洛阳——彼时大人和将军刚走,若有人趁那时与歹人联络,是不是很容易?” 天香蓦然想起她第一次去找玉竹时见他正伏案写着什么,事后她无意中也同宋梨画谈起过,未料她猜度太甚,当下急声道:“梨画确是你多心,若真有奸细理应趁祁长史获罪落井下石,焉能使他官复原职?” 宋梨画充耳不闻,咬牙定了定神,问完最后一个问题:“再者当时在船上,祁大人和楚姐姐都对风离极是好奇与之交谈良久,我彼时不涉军务,所以最终建议将军泊船休整于向黎村的那个人,是你吧?” 玉竹没有否认,似是不愿置辩,许久才轻轻说了一句:“用人不疑。” “你们一个清者自清,一个用人不疑,配合得竟是精妙。”方才因情况急转而暂时沉默的纪嫣若此时彻底回神,斟酌片刻还是决定将矛头直指宋梨画,“你别以为将争议引向他就能保全自己,毕竟现下一切推测都是捕风捉影,唯有祁长史之信才是实证——宋怀之女的身份,岂是你三言两语可以撇清的?” “方才不是你一口咬定我为内奸,现下又以捕风捉影四字撇开?”原已黯然不语的玉竹又一次抢在宋梨画面前道,“我方原本上下一心,只缘你在此搬弄是非才暂生嫌隙,若说有奸细也只能是你!” 明亮充沛的烛光早已燃至微弱纤薄,宛如业已消散的帝国荣光,宛如即将解体的人间信任,明明灭灭,闪闪摇摇。 宋梨画痛苦地听着,但觉刚才的清醒坚定再次土崩瓦解——她宁愿他厉声反抗言之有据把自己驳得哑口无言,可是他为何依然为她辩驳?为何他在余人面前都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淡平和,所有激烈言辞都只向纪嫣若一人? 这是城府深到无可揣测,还是善良得真正大公无私? 坐在末位自始至终不置一词的楚墨昔沉思许久大致了然,起身道:“还请诸位先听我一言。” 她向来清简寡言有种旁人莫及的清醒,是以众人皆压下胸中波澜细听她说道:“梨画是祁大人自小亲善之人,本身亦极聪慧热切,摒除家世之嫌一心为国决无异心。玉竹以幼弱之躯慷慨自请赴险扶危,又是随陈将军早年即委以重任的智计之才,复何可疑?至于嫣若率直了些,到底也是心地单纯的,将军、祁大人和天香更是青年才俊百不得一——我们原本有这么丰富的人才,何故因祁长史一封信便相互猜忌至此?” 见众人各自沉思,她自知这听上去不过像是劝人讲和的陈言套语,遂悄然叹息一声更认真地看向纪嫣若:“你口口声声讲证据,自己也要先拿出证据来是也不是?祁长史就算是探得梨画的身份写信以示警,但祁长史与梨画素不相识,得知此事而生疑也是人之常情对不对?如今梨画既然肯自己承认,她历来所为我们皆有目共睹,此事就算过去了,以后不要再提。” 宋梨画低头,双颊灼烫,心底却芜杂难言。她何尝不知此言在理?反省之下又何尝不知自己适才冲动?只是似乎有什么细小的裂缝蔓延成难以逾越的沟壑,无可弥补无可挽回。 “再者若这本就是朝中奸人胁迫祁长史离间我们,我方这般猜忌,岂非亲者痛仇者快?”楚墨昔见无人再言,复和缓提议道:“祁长史此举疑点既多,我们才更当齐心以应。不如现下各位且早些歇息,明日神志清明时再与祁大人一起商议?” 她目光清澈,湛湛流光,仿佛覆压炽焰的薄冰。陈韶赞许看她:“平日但知楚医官谦恭,未料清透若此。”复又转向余人音调一沉,“岌岌时事,济济英才,本当倾力齐心,如此情状岂非可笑?且各回房,休得再论。” 宋梨画怔忡一瞬,略略安下心,想来想去到底是尚有不甘,轻声道:“楚姐姐冷静我等殊是不及,便先回去了。”言罢转身欲行,又蓦然仰头看向陈韶,目光如隐隐寒星,一字一顿道:“只是但愿将军自己也真能‘用人不疑‘才好。” 余人的神色她也不想再看,当下推门而出,身后的烛火在激风间疯狂跃动起来。皎皎月色,飒飒秋声,所有被压抑钝化的感官瞬间全部鲜活起来。她并不回头地一直走,踏过白雾清霜,枯柯纤梗,踏过寒蛩夜泣,碎火飘萤。砧声断续而未止息,在千家夜色里荡开,将之前的闲愁染作真切的凄凉。渗入四肢百骸,悲苦近于恐惧。 ——若这只是个开始呢? 纨素既已成,君子行未归……盈箧自余手,幽缄俟君开。腰带准畴昔,不知今是非? 不知今是非? ☆、起义 当江南的萧飒秋声转作淫霖冻雨,当中原的黯淡重云化为纷糅霰雪,所有阴谋猜忌为承平盛世的蔼蔼清光所淹没的同时,暗自滋长的是猝不及防的危险。 是岁春寒难消,夏日酷烈逾月不雨,入秋又频降严霜,及至秋收所获不及往年半数,君王却偏徭役不减,更以军备之名赋税反增。如此看似巍峨富丽的城阙间,早已家家蓬门户户箪食,在北风骤至时竟难得一衣御寒。 于是当毗邻京郊的乡镇间有人饥寒之下愤而入官家要粮,被毫不留情地乱棍打出,激怒间的向一乡衣食无着的乡亲提议揭竿举事时,毫无意外地一呼百应。 就像一切农民起义应有的那样,平时或温良或愚顽的农人自田垄桑竹间抬头,全都抱了无限慷慨无限激情,家中稍有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42 余粮便全拿来作军粮,稍有余财便全供出来铸兵器,同仇敌忾,豪气干云。 义军因装备简陋又少章法与朝廷军一交手便死伤无数,却仗着万众齐心一路打一路聚众,五十余日来虽未占得先机,却也并未明显败退。 于时阳春三月,京中混乱不堪,却正值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本欲报国,却成偏安。 陈韶听说叛乱军民经久不灭之后,发出的便是这样一声慨叹。 “将军急什么,古往今来布衣举事,若非被一夕镇压也迟早会自行覆灭。何况当今世态迥异于暴秦后汉,既无外戚弄权也非奸佞欺君,远不至于积民怨数十载。一场霜雪一场饥荒,由他们激愤个三五日,能成什么气候。今上亦并非庸主,肃清这区区叛逆,只待朝夕。”玉竹从青琐手中接了杯茶递给他,微笑间颇含了三分不屑的寒意,从容道,“叛军一起,太多人都盯着战报反忘了江南逆党之事,我倒以为这才危险。他们虽沉寂数月或有更深远的筹谋,将军且厉兵秣马以待一举平定江南,何来偏安之恨?” 天香正临风执了一枝新绿柳枝,柔条冉冉,生雾萦烟。她闻言回眸而笑:“日后将军怕是想要偏安也不得了,我等还欲倾力助将军奠山河以朝天呢。” 陈韶紧握茶杯,锁眉不语,触目间融融春意俱化严霜。他含了隐约的焦灼与微薄的愠怒低声问:“祁大人……还是没回来?” 天香松手,那柳条便顺风漾去,嫩于金色软于蚕丝,仿佛正是这江南春深中一寸风流最好的佐证。她迟疑地回答:“眼下正值春种,大人体恤民情方出去寻访……况且北方动荡,各方郡守都忙着树清誉以安民心,大人这也是未雨绸缪。望将军理解。” 陈韶仿佛没有在听,反是极突兀及不合时宜地又问:“他对那些农民,是同情的吧?” 未料他直白若此,天香默默不言,但听他向来沉着浑厚的语调第一次浸上某种但伤知音稀的落寞寂寥:“有国才有家,祁大人只道农人饥寒之间造反实在堪怜,但若我怜他们百官乃至君王都怜他们,又要多死多少无辜百姓?当我疆场御敌,矛戈所向,我又岂不知他们同样是父母生父母养的娇儿是思妇望断的良人,又岂不知他们不过是应了敌方的征召去讨口饭吃,和你我本就是一样的人?但假如我因此弃兵甲以全其性命,才真是令君主蒙尘生灵涂炭置家国江山于绝境——他不明白吗?他怎么就不明白?” “将军识度深远一片丹心我等都明白,此际一味哀怜不过是……妇人之仁而已。”依然镇定开口,玉竹转了目光望向浩渺清空,又道,“祁大人长于诗礼之家不识军旅,将军且莫挂怀。” “这些布料拿去给孩子制几件春衫吧,这节令眼看就该热起来了,小孩子好动,缺了衬体的单衣总是不便。这些,可以留到冬日再用。”祁云归示意身侧的侍从递上细薄的麻布和粗厚的棉布,亲手接过送到衣角沾满露水与新鲜泥土的中年男子手中,温和笑道,“农桑为民生之本,你们且日日循时耕作,余事不要挂心,若衣食尚有不济之处,要和官府说。” 脚下被丰沛春雨润泽的土壤散发着清新饱满的芬芳,站在这层层叠叠的香气与绿意间的男子双手接过布料抱在胸前,感动近乎零泪:“苏州原本久经贼人作乱之苦,蒙大人整治才稍得安宁,如今大人竟亲访乡里关怀备至:此等大恩,草民没齿难忘……” 一旁挎着竹篮的垂髫小童眨了眨眼,似懂非懂间也学着端端正正地一拜,咬着一口清脆童音道:“草民谢过大人。” 见祁云归和男子谈得亲切,宋梨画闲来无事,索性倾身笑着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冯川,但他们看我长得瘦小,都叫我小草……”说完小孩眼中泛出淡淡沮丧,但只一瞬就又重新绽放出蓬勃鲜明的光,“但是不会一直这样的!我很快就会长大,变得壮实聪明起来,种好多粮食,割好多草,成为我们村最能干的男人!” 宋梨画对他的活泼开朗大为惊异,当下笑道:“好志气!将来你长大了,可要好好孝敬你爹娘,知道吗?” “嗯!”小孩用力点头,一脸的坚毅。 “……我所愿者,便是农耕之人长久怡然,一来不为饥寒所困,二来……”祁云归言至此略作停顿,深深看定男子的眼睛,意味深长道,“不为战乱所苦。” 男子了然再谢:“得遇大人乃苏州百姓至幸,我等必深感天恩潜心事农,绝无丝毫怨怼……”几句感谢的话翻来覆去说了几遍,自知没什么新意却还是忍不住动容,“我生养于苏州耕种逾二十载,经了多少届父母官而未有如大人者……” “缘是圣朝清平,近年愈重农耕,来日更可无忧。”祁云归微笑微笑,是时曜日西倾,光景西流,他只觉在此停留了太久想要回去,便见方才低头专心教宋梨画结草环的冯川蓦然扬起小脸,清澈的眼里溢满困惑,脆生生地问道:“可是我听说皇帝陛下特别残忍,都不肯给北方农人们吃饭,还要向他们征好多税,他们没办法,正为此打仗啊?” 宋梨画闻言一震,松开草环下意识地看向祁云归,三月温软春光悉数凝作秋霜。男子在短暂的惊愕后勃然而怒,狠狠瞪向冯川厉声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混账话?” 祁云归不语,只静静看着男子极端惊惧之下一张脸转作青白,焦灼困窘间慌乱下跪急而叩首,额角发丝皆沾上尘泥,狼狈之中反而说不顺一句完整的话:“大人恕罪,这绝非……绝非草民所教!草民一家心向朝廷,绝、绝无二心!幼子无知信口胡言,草民必将……必将多加管教……求大人恕罪!大人千万恕罪……” 冯川无端挨骂已自委屈,见父亲跪拜更添惊惶,当即便哭了起来,啼哭间愈发口不择言:“不是我编的,是小冬小志告诉我的,他们说……他们说是学堂里的先生告诉他们的……他们说,学堂里的人都这么说,我没上过学,都是他们告诉我的……都是他们说的……” 男子悲愤欲死,绝望间一把把他拽到地上,只道再无转机索性高高扬起手要揍他,直到被另一只手轻轻制止,茫然抬头但听祁云归轻声道:“你先起来。” 男子僵在原地,无所适从。祁云归便倾身扶他,男子方后知后觉地仓皇站起,对上他平静的宛如太息的目光。 祁云归容色复杂,潜藏了什么男子看不懂的幽微伤感,言辞却犹是平和的:“孩子无辜,我岂会介怀。不要多想了。”说着侧身向侍从轻声道,“走吧。” 男子再度愕然,反应过来再度拉着冯川端正跪好,喜极而泣道:“草民谢过大人……草民谢过大人!” 祁云归无言颔首,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43 忽有一种绵密无穷的倦怠袭过心头,他不愿再看,踏着湿润土壤径自走去。清风低吟草虫欢歌,在纵向的时空里唱出丰美的热情,悠悠荡荡地此起彼伏,拙劣无知又清新动人,细碎地填充着空虚淡漠乃至残忍的人间。 ☆、乱政 “这个,漂亮吗?”他俯身替少女整理好衣裳,是如水的丝缎的触感。微红的长裙色泽嫩如豆蔻,将一张本非出众的容颜生生衬出十分□□。他满意地转向一旁喜形于色一脸期盼的店主问道,“多少钱?” 五色的绣线极精细地交叠,重重碎锦片片真花,在腰际处烂漫地展成烟霞,衬得一握腰肢纤细袅娜,如桃枝凝露牡丹含风。泠儿非常局促地走了两步,抢在店主前面低声道:“我不要。” 店主岂肯放过这来之不易的生意,无比殷切地凑到苏晋面前,神秘兮兮地举起两根食指交叠着晃了晃:“公子好眼光,不是我吹嘘,这等衣裳除了小店有,这苏州城都找不到第二件……只要,只要十两银子。” 泠儿闻言几乎要跳起来:“那么贵!先生你知道从这里到京城要走多久我们的盘缠还剩下多少吗!像这样边走边吃边玩我们最后是要沿街乞讨吗!不行不行,我这就换下来……” 眼见她当即就要转身去脱衣服,苏晋哭笑不得地一把拉住她,正见店主因过度惊讶而消解了推销的热情:“公子……要去京城?” “我父母都在京城,我此行便是去接他们来避乱。”他淡然简洁地解释,而后愈发淡然地在泠儿灼灼目光下摸出一张银票递给店主,“待我接了他们来,定再到这里选几件衣裳。” “好好……好啊。”店主满脸堆笑地收下,话愈发多了,“小店这几天就去进一批新货,必不让公子失望。” 苏晋点头,依旧拉着泠儿向外走去,有热情的小厮早已替其掀开门帘,朗声道:“公子慢走!” 纵横街巷间,有千里莺啼,飞絮扬花。 泠儿含了一腔困扰忧虑无以言说,直到终于走到行人渐稀之处,终于忍无可忍地尽力压低了声音问:“主上要我们十日之内赶回京城,可现在过去四日了先生还不肯启程!若是……若是误了期限怎么办?‘ 她拧着眉,一副非常非常焦急的模样,于是苏晋不紧不慢地在她焦灼上又点了一把火:“若我不想回去呢?” “不想回去?!”泠儿倏然睁大眼睛脸色由白转青,神情亦从疑虑到惊骇最后变得正气凛然,“那……那可是抗命!主上待先生那样好,先生怎么能抗命!不行不行……再说了先生献出过那么多好计策早已深得主上信任,岂可中途易心?!” 眼见她准备晓之以理地长篇大论,苏晋忙笑叹着制止:“我骗你的。” 泠儿的表情瞬息万变,带了薄愠地小声抱怨:“先生能不能严肃点……”须臾又眨了眨清透的双眸期待道:“那我们何时出发?” “过了晌午便走,如何?”苏晋说完,毫不意外地看见那已自神采奕奕的容颜因镀了一层欢喜的金晖而愈见灵动鲜明,便又微笑道,“这一次去,我们就不再回来了。” 泠儿喜不自胜,左右环顾一周四下无人低低笑道,“筹备了这么久,这一天终于快来了啊……先生你说,待主上成功了我们会去做什么?” 苏晋不语,她便沉浸在自己的梦幻与悲欢中,目光忽明忽暗忽潋滟忽苍茫:“若主上当了皇帝,一定会拜先生做个丞相什么的……那时候姐姐就能回来了,姐姐该是辛苦了很久我好想她啊。等她回来了,主上第一件事就是娶了她吧……” 苏晋的声音原是和缓的,经了春风的撩拨却化作飘忽:“若真有大业既成的那一日,泠儿也是功臣啊。” 向来活泼的少女少见地黯淡了容色:“我哪是什么功臣,不过给大家平添麻烦……若非姐姐的缘故,主上是决计不肯留我的。先生顾及我的感受从来不说,我又怎能不知道。” “无论他人做何想,我只知道若非泠儿,我两年前早已死于南疆。”他至此忽地停了脚步,透过纤微柳絮望向湛湛青天,摩空黄雀,沉吟许久后随性得近于轻快,带了绝望的期许和某种异样欣悦的悲凉开口,“若真有那一日,我带你一起去隐居怎么样?我们盖几间屋子周围有竹子有桃花,天上有飞鸟池中有游鱼,若是有余财就雇几个家仆若是没有就自己耕种——怎么样?” 泠儿失神片刻忽地果断反驳,却莫名地没有底气:“当然……不行!我还有那么多志向没实现怎么能隐居!待姐姐回来我还要跟她学习好多东西,而且……”她说至此骤然顿住,斟酌了许久反而隐约红了脸,又羞又怯地将剩下的话细细说完,“而且如果当了皇帝,那后宫……应该,应该不只允许有一个人吧?” 苏晋没有理她一言不发地继续走,泠儿快步追上但觉不妙,无奈拙于言辞急得要哭:“我错了,泠儿失言,泠儿再也不胡说了,那先生方才也是说笑的吧——先生不生气吧?” “是,我是说笑。别乱想了,主上本就喜欢沉静的女子,若见我把你惯成这般样子,才真是要生气的。”他犹自笑着,如是安慰。 泠儿果然如有所悟地点头,迅速调整好步伐,提着裙子颇为别扭地踩过街道,身后芳尘凝絮,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你要走?你为什么要走?”宋梨画当即搁下笔起身,迟疑了一瞬,下意识地摇头:“不行不行,你怎么能走?不是说好同心携手,共涉艰危的吗?” 见她反应激烈至此,天香无奈失笑,执了她的衣袖柔声道:“梨画,你先坐下——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不过是先离开一段时间处理这些事情,若是顺利,不出几个月的光景也就回来了。况且身处江湖之远,要查些什么东西也方便得多。” 宋梨画依言坐下,略略冷静后不解道:“仓促至此,是出了什么急事?如有需要说与我们才好,我们一起想办法就是了……况且在这个时候,我们也是需要你的。” “所以我才更要暂时离开。”她当即答道,复轻声反问,“还有,你不觉得我待在这里,其实完全没有用吗?” “具体缘由恕我现在还不方便说,但事实就是我必须先离开才能有所作为。”她径自说着,眉宇间充盈的是春风流水的颜色,清明坚毅全无感伤,却潜着三分依约轻雷,“数月之内,我必竭力带来些有价值的东西,庶几能有益于国事……梨画,无论再怎么避之不提,我们都能看出来,即使只是现在所谓‘偏安’的江南一隅,这个状似和平的格局其实也是极端危险的,对不对?” 宋梨画心绪微动刚带言语,便见她忽地低了头敛去所有镇定深邃,转而洗却肃然注入最纯净的温柔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44 :“梨画我一定会回来的,毕竟这里有很多人和事,我是……非常非常,喜欢的。” 宋梨画凝神看她,以前所未有的认真看她,明朗的灯火莫名地凄迷,映着她犹自含笑的面容。那容颜非惟聪慧而且很漂亮,不是玉树流光照□□的冶艳轻浮更非碧玉小家女的娇憨无知,更似看惯风云跌宕后涌过的白潮皓月,漠漠恬淡又依依多情——这么一个人,有怎样的经历呢? 她不愿细想,只重新执笔展颜道:“难怪你忽然要我教你填词,实则就是要赠别吧?那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其实也是一个词牌?” 心间的幽咽风鸣渐见止息,重新浸过庸长的欣怡与细微的暖色,她沉思片刻,虔诚地落了笔。素笺如雪,墨痕点点,波澜不惊地绽开纤韧的花。 待她从容递上笺纸,不过须臾。 月洗沧波,尘清落照,歌台去岁初识。扇底流珠,襟间盈露,讵减楚骚忧泪。献筹画计,多试测,海澜云势。记得登高携酒,光澄夜河霜积。 看取春回此际,碧枝萦、絮吹香细。我亦失根零者,肯伤身世?去矣飘舟一逝,独暗溯、流风如笺纸。他日逢君,烟消雨霁。 “那这一阕词可就算作赠别了啊,你走的时候我可就不去送了。”宋梨画再度起身,悠悠踱了两步,蓦然回身笑道,“万事贵有始终,谁接你来的便还让他送你回去,怎么样?” 天香倏尔抬头又飞快移了目光,表情经历数番微妙变化后又柔声重复了一遍,笃定得像某种承诺:“我会很快回来的。” “早朝时丞相举荐的那些负责平乱的将领大臣,有不少是大人建议的吧?”从词曲管弦到茶叶香料绕了一大圈之后,她终于犹自带了游戏的神情如是发问。 摇曳的锦幔连绵成艳丽而虚诞的无穷幻梦,将冷静的思辨消磨殆尽。祁桢惊异于她消息灵通的同时,只得小心地措辞应对:“臣是丞相属官,献些微薄之策自是本分,采纳与否还依丞相本人和陛下裁定。” 玉曦闻言自是不解地问:“可是大人建议的那些文武官员,无论曹护军还是李尚书,都是温良长者,怕是强硬不足仁善有余,何不另择些作风凌厉的人选?” 祁桢只道她于政事好奇并未多想,细致答她:“此等民乱但可安抚便不宜强破,若激起更大民怨反而积患难除。况且护军尚书虽仁善却绝非不知章法之人,从政治军多年早有经验,在朝廷上下亦素有清誉。交由二位大人负责,民乱指日可平,贵妃可无忧矣。” 玉曦悠然抬手为他斟了一杯茶,继续问:“大人言之有理,然则如此择人就不怕朝中清议反对?” “朝中高官多通军事必能理解,况且既有益于国事,纵然蒙受谤议又有何妨。”他当即应道,毅比金石。 于是玉曦毫不掩饰地笑了,如湛湛清弦,甫一拨动便激开水影松涛。她就那么故作认真地沉吟了许久,然后语气非常嫩弱稚气地又问:“可是我不喜欢那两位大人。” 至此祁桢终于心下寒凉地抬头:“贵妃究竟何意?” “大人再编一套说辞,诸如暴民猖獗实当速除,岂可使战事迁延生灵涂炭云云,请丞相再上一封奏章,改用韦吏部和赵中军。”她的言辞如霜锋凌空劈下,“陛下那边无须大人费心,我自会进言。” 祁祯大骇,当即跪拜疾呼:“国事非同儿戏,贵妃慎言!” “依我之见大人才该慎言啊。”她不惊不愠,几乎是轻柔和蔼的,“现下朝臣本就分为两派各执一词,谁得圣心尚未可知,我现下只要稍微使几分力,大人可能明朝便踏不上这朝堂了。大人气度慷慨不惜身不惜家,那丞相大人二十载忠心尽付东流,大人也不在意吗?” “休说臣与丞相所进俱是时策良言,纵使真有谬误也当念臣等忠正,陛下焉能治罪?此是贵妃言重,恕臣无以苟同。”祁桢略略镇静后再度反驳,“奏章既出断无更改之理,臣也不会再向丞相献言。” 玉曦淡淡反问:“那上一次入狱受尽折辱,大人觉得自己有罪吗?” 提及此事,他但觉有绵密的黑暗侵入心间化作无限剧痛,恍惚间又看见那狭窄阴湿、虫蚁肆虐血痕斑驳的牢房,听见刀锋刺破肌体碾碎信念的声息,衍生成日日夜夜永无断绝的噩梦。他怀着滞郁的痛苦和残存的希冀做了最后一次辩白:“韦吏部素餐之辈,赵中军草莽之人,必将激起巨大民愤,若叛军联合一举夺城亦非不可能,到时非但百姓流离,贵妃本人也必遭祸难——贵妃想要什么臣且尽力而为,何必走上如此道路!” ——贵妃想要什么,臣且尽力而为。 祁桢但见面前的女子忽然恍惚起来,又转瞬变得了然,最后混杂了轻蔑与迷茫,交织出奇异的天真,宛如不知生死不问前途的童子般微笑着喃喃:“嗯……那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别离 “这条路可不比灵风镇那次市井繁华,走到这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待会儿我要是找不回去了,你管不管?”鲜嫩绵软的萋萋芳草间,有无数微小的野花蓬勃滋长,纯真质朴的香气自五颜六色的细细花瓣间散出,不管不顾地将空气都充满浓郁的甜香。他随她穿过街巷经过民居远离了一切农田后,置身于身前身后两茫茫的空旷原野间,终于笑着问她。 “你把平日那些才智全用上还能连个路都记不住?”天香调笑回去,顷刻又收了笑意,将脸转向另一侧淡漠道,“你若是嫌路远,不想送大可以先回去。”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又送了这么远,那我……”玉竹闻言认真地点头,微微侧目看向她全无表情的侧脸,停顿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忽而有复展颜,“那我也不回去,我就不回去,怎样?” 天香立刻抬眸又飞快低眉,几经犹豫到底舍不得浪费这最后的寸许光阴,注视着他又是不舍又含了半分隐忧,只得可以放慢了脚步,终是无端冒出一句:“待我回来还可以再见到你吧?” 甫一出口她便觉得不详,正自后悔不迭间,少年无比直白的言辞更让周身都郁郁阳春草木都敛去了生机:“早些当然可以,太晚就不行了。“ 天香闻言心惊,再度茫然看他,于是玉竹再度促狭地弯了眉眼,接了下去:“神女果然是神女啊,都不食人间烟火到不知道地方官有任期吗?你若是一去七八年不返,我们可早就回京了。” 说好的十里相送依依惜别呢……这算什么! 察觉到他今日开玩笑的频率高到不正常,天香无奈之下做了最后一次把话题扳回正轨的尝试:“就算你们回京了,我也可以找过去。” 玉竹便毫无预兆地伸手去牵她,很轻却非常笃定、没有避畏地握住良久又松开。他的手很凉,仿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45 佛一片带着重重阴影的树叶荫蔽下来,将春日的燥热悉数散了开去,却又仿佛湿润温软的南风浸入心房:“那你一定要记得提前来信,我到时候还去接你,接你送你这种事,只许我来做。” 说完他便缄默了下去,又走了几步忽然唤她:“天香。” 天香凝神去听,他却又没了下文,想了半天迟疑着笑道:“我觉得这个名字真是好听,是为了去献舞取的吗?真想知道……你生来叫什么的。” 她闻言亦是心照不宣地柔声反问:“那你便是生来就叫玉竹吗?” 玉竹顺着她说下去:“那天香……你想知道我是谁吗?不如下次吧……下次你回来,我就原原本本地全都告诉你。你想听什么,我都告诉你。” “好,我们说定了。”天香微笑点头,语气悠缓地编织着一个遥远而璀璨的誓言,“等下一个春天吧,比现在早一点,最好赶上下过雪,残雪未融的时候。我们挑个月夜再烧上银烛,然后再打开窗户——像你喜欢的那样。挑一个……嗯,雪月交光夜,慢慢地讲,好不好?” “嗯,来年初春,我们肯定还在苏州。”他想了想,“肯定还在。” 和风动纤草,游丝随长风。她举目远望,艰难地下了数次决心,终于驻足轻声道:“那就送到这里吧。” 玉竹随她停下,拍手替她拈去鬓发上的绵絮,殷殷寄词:“在外面如有危机之事要告知我们,陈将军手下有很多精兵,随便派几个去都可以护你周全……罢了,你看我都在想些什么,若真有灵风神女都解决不了的事情,又岂是几个兵卒能效力的……”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你……”天香急声打断了他,起初还是怡然笑着的,越说到后面越坚持不住轻易就哽咽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要是和陈将军意见不一致要认真敞开了交流,要是再被怀疑了要知道辩解,要是生病了楚医官让你吃什么药你就好好吃,就算是再喜欢光亮,要是天冷宁可多点几根蜡烛也别一直开着窗户……你知道吗?”她说完便转了身,“我……我走了啊,我真的走了啊!” 她言罢当即迈开脚步越走越快,踏过一地花草迎着满天风絮。玉竹一直目送着她行至视线的末端,终是又喊了一声:“天香!” 她下意识地回头,纷乱东风的撩拨之下,依然无比清晰地看见少年脸上溢开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借着阳光涂抹出耀眼的亮色。他朝她用力挥了挥手,依旧隔着悠远的清风喊着:“天香,我等你回来!我等你回来啊!” 阅毕公文,祁云归信手自清简书架上取了一本古籍,有零散的灰尘坠落。久不得闲,这许多日来,他竟是一本书都来不及看。 爱惜地抚平微微折损的封面,他舒缓展眉,带着难得的轻松随手翻开,有和缓的日光照亮纸页,流淌出明净的光。他凝眸看去,安详静谧的墨痕却仿佛倏然化作细密的针,将涌流的空气刺出尖锐的雷光。 “……遂乃山崩川竭,流冰碎瓦,大盗潜移,长离永灭。” 他心下顿寒,当下只想翻过这一页去随便看些什么桃红柳绿浅薄却喜乐的文辞,尚来不及便听见门粗暴的一声响,旋即便是一道毫无沉稳可言的身影掠至眼前,半天才想起故作规矩地一拜,清清脆脆行礼道:“祁大人。” 祁云归颇感意外地看向相随多日却从未相熟的少女,认真地想了一下还是决定以礼相待:“此刻过来……有什么事吗?” 纪嫣若抿嘴一笑,神秘兮兮地凑上前来:“听说大人让那灵风女神回去了?” 祁云归释然道:“料理些私事自是人之常情,何况她本就是客,如今要走,我岂有强留之理?” “大人说得是啊……”她思索着点头,负手在屋里逛了一圈又毫无预兆地仰头,圆圆的眼睛如盛了百尺素涛千顷星河,闪烁着一览无余的皎洁天真,“那大人知道她是谁吗?还有和她那么亲近单独去送行的玉竹又是什么来历?两个身份最不明的人整日凑在一起大人就不好奇怎么回事?” 饶是与她并无深交,祁云归也早对这位姑娘伶牙俐齿颠倒黑白的能力有所耳闻,于是很严正地决定不能再助长这种自相猜疑的风气:“天香是我少年时的文友,玉竹是陈将军在蜀中的亲信,虽然并不知道详情……” 后半句话被生生截断,因为他看见纪嫣若的笑容由稚嫩的故弄玄虚转为一种真正的神秘,更因为她柔和却镇静地从容吐出三个字:“我知道。” 接着她一边问“大人也想知道吗?”一边又凑近了一步,而后眼尖地注意到他持于身侧的书卷当下转了语调随口念道:“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断绝……这是《小园赋》?大人何其敏感,生乎安定之世竟对这故国之痛感同身受吗?” 祁云归下意识地侧身避开,未料她竟盯上了那本书毫不遮掩地去抢,于是二人之间的最后一寸距离也随之消失,但听其音调又转回稚弱天真,分明近在咫尺却宛如从很遥远的天际传来:“我若真如大人所想不过一介山野孤女,大人以为陈将军为何一直留我在此而不遣回?” 祁云归当即寒声回她:“姑娘若有事相求我必倾力,若无事便宜清静自守,勿引事端。” 说完他将书插回,径自转身推门而出,再无一语。 于是他自然看不见,他关上门的一刻,方才还笑语盈盈的少女独处之下忽而含了伤悲颓然倚墙,双眸蒙上一层绝望而灰败的云翳,哀思绵邈,无可断绝。 出门不及三五步,他只见雾鬓广袖的少女踏着丰盈的春光走来,怀里抱着一束花。 宋梨画微笑迎上,一脸毫不掩饰又非常动人的喜悦,额角甚至沁了菲薄的汗珠。她仰头道:;“祁大人,好巧,我刚要去找你。”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 仿佛从幽微的秘境重回暖意融融的人间,祁云归当下便回想起这清丽可人的句子,顺势替她擦了汗,温言问道:“你方才去哪儿了,这么开心?” “如此时令大家都是要去游春的啊,我看祁大人公务忙及自己带着青瑶去采了些花来。这是金盏菊,昨日刚开到最盛的;这是杜若,我最喜欢它的花形了;这是垂丝海棠,听名字就很风雅对不对?这是结香,虽然花小,但是香气最郁烈了……”她很认真地一种一种介绍,一直历数了七八种才重又抬头,眼中盛满期盼的流光,“那大人喜欢吗?” 她说着递上来,祁云归却并未接过,只凝望了她良久直至那流光浸上迷惑的薄雾,方才笑道:“你当我不知道这些花有多金贵,岂是随便寻一处郊野就可以摘到的?” “好吧,大人真是聪慧。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46 ”她闻言如有沮丧如有欣然又隐了一分羞涩,终是平直开口,“我看大人除去寻访农人就整日待在房中,我怕大人烦闷想去采点花来养些清气,可是外面那些桃花杏花油菜花都太俗气,我好不容易才找了花商买了这些来……” 祁云归至此就那么果断地止住了她:“不,一点都不俗气。” “只要是你送的,我都是很喜欢的。只是如有下次记得带几个随从,万一有什么事只一个青瑶怕是不够。”他亦非常认真地如是说完。 宋梨画当即粲然而笑:“好啊,那我去给大人插上。”接着便直接步伐轻捷地向那扇房门走去,祁云归无措之下只得快步拦住她:“不不……等一下,等等我们再进去。” “大人在待客吗?”她话音未落,祁云归竟当即拉了她向外走,“你不是想要出游吗?何不带着青瑶,我和你去,可好?” 宋梨画茫然之下到底展颜点头,收回疑惑目光望向如茵碧草,云烟俱散,有游丝满眼,熏风满衣。 ☆、兵戈 人间四月,芳菲残败,苍莽平原之上,沙尘萧飒,斜日殷红。戎装的将军牵着马缓缓前行,回头望了望肃整的军队,复对身侧跟随许久的男子恭声道:“先生且送到这里吧,再往前恐有敌军,先生不妨早些回去。” 苏晋点头,再度叮嘱:“将军切记此战只探虚实不可强取,若遇敌军叫阵,只管自称民间拥立的将领,万不可言及主上姓名。”他说完沉吟片刻又补充道,“还有,如有可能将军最好多结识些民间统领,至少在一开始,我方是可以与其暂且结盟的。” “末将虽不才,亦必不负先生苦心。”将军郑重致礼后翻身上马,举目瞻望,千里暮云舒卷,待苏晋回礼后退开终于扬鞭高喊一声,顿时众士激昂,马蹄过处,石碎草枯,迎着残阳倏忽而去。 苏晋满意地目送军队远去,转身涉足悠悠长道。落日熔金,暮云合壁,他掀起帐子进营复命事,以外地看见容清行正在翻书。 见他进来,容清行忙招手唤他至面前,将书调转过来以手指在一行细小墨字下虚虚画了一道:“你来的刚好,这个人,还活着吗?” 苏晋翻过封面去看,当下讶然道:“这是朝中史官刚修毕的前朝史书把属下前几日去书局看还未印好,主上消息竟这般灵通……”说着又细细读了几行,面色渐见凝重:“主上读这逆臣传,是想访其遗迹招揽人才吧。” “正是此言。距昔日举事不过十几春秋,当时义军应还有不少遗才流落草泽,若可加以寻访,收入麾下,必能增益我军——我知道宋家军的掌故却不曾了解这个人,你且讲来,此人是谁?现下可还活着?” 苏晋闻之无由添了一点感伤,思量良久,摇头叹息:“这人叫殷湛,是昔时宋怀相当信任的一个军师,出入帷幄片时不肯离的。据说是个韬略奇崛的英才,可惜后来宋家军倾覆,宋怀自裁,其余的都被押往江北,他也就和余人一起被斩了。”他又努力想了想,似是追忆什么过分渺茫宛若前生的往事,“九年前属下尚且耕读乡里,一日晌午乡亲们忽然互相招呼着说要去看什么叛军斩首,属下当时不过十余岁,也不晓得什么叛军,只是一时好奇便也跟去了,远远还望见此人一眼。那人当真名士风度,直至临刑犹无惧色,长得亦实在清俊风流,旁人亦是有名的儒将,与其并立竟自有蒹葭玉树之叹……” 荣清行似乎并未细听,只隐约失望地点头,复问道:“那他家室几何?可还有遗存的子女?” “这倒不曾听说过……当年官兵剿杀极尽凌厉,就算有也躲不过罢。”他并不确切地犹豫着判断,忽然想起一桩更为要紧的事,“不久便要入夏,主上所言的起兵之日指日可待,陈韶军中那人可有音信?” 容清行摇头:“他们朝夕相处,要趁其不备与我方联络亦非易事,不过早在两年前我们早已安排周密,此事定可无忧。” 苏晋闻言安了心,静默了片刻施礼道:“既然无事,那属下先告退。” 容清行看着他离去,目光重又落回手中的史册,先前的失望之色尽数淡去,转而带了些许玩味的深意。薄薄一本书,浸透了百年的鲜血和烟尘,回响着渔舟唱晚的清吟和中流击楫的悲歌,明灭闪烁的身影里,是非常非常多的……故人。 仁善的、残暴的、显贵的、贫贱的、读书的、习武的、零落成腐土的、镌刻在丹青的,故人。 临西二十年春,起义的狂潮初平又起,屡出奇兵,直袭皇城。群臣惶恐之下,二十年不曾临战的天子终于嗅到了危机,急集廷议以求良策,却只换得日复一日的混乱与焦躁。 初夏的日光犹自温润,如今却仿佛夹杂了炽热的烟气,搅动起动荡的飞屑微尘,直将满堂楚楚衣冠衬得污浊如灰土,将平日的清高华贵全部暴露为极致的荒谬与浅薄。 簪缨世家半世高官的老臣躬身将笏板举至头顶峻切直言:“寻常农人举事,不过乌合之众尔尔,纵一朝得势也必轻取灭亡,如今这般奇兵奇谋,愈战愈强,定有蹊跷啊!臣请陛下谨慎详查再行定夺,千万不可自恃江山稳固等闲视之!” 出身寒门高中科榜得以跻身庙堂的朝廷新贵闻言清脆反驳:“周尚书当真世家优渥不晓民情,农民起义古来有之何曾缺少奇兵奇谋?周尚书所谓详查,全是浪费兵力贻误战机之举。”他言罢容色肃然地长拜道,“臣请陛下急拨精兵速速平定民乱,以吾皇照临四方之威仪,必能一举镇压!” “你!”周尚书愤而转头瞪他,咬牙切齿道,“无知书生,安知兵戎之事!叛军集结已有两月,朝廷多方用兵毫无成效,反使北方数城岌岌可危,可知其背后必有势力,与朝中文武勾结也未可知。此时连战未克,正宜重议筹策再行发兵,如此不知敌情,轻率冒进,只会使江山愈危矣!” 那少年得志的秘书郎当即哂笑:“不意周尚书竟软弱至此,才交战数次即生此丧气之言,还妄言什么勾结朝臣,周尚书且说,是哪个朝臣啊?”言罢再度铿然道,“兵贵神速,拖延无益,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一个中年侍郎终于忍无可忍地出列道:“陛下听臣一言。臣以为此次叛乱举事的都是百姓并非异族,其所求者不过衣食温饱而非攻城略地。陛下只宜诛杀个别有逆心者,余人只消安抚,再行薄税仁政,待其情绪稍加消减自可平息。与其强用武力,不如及早招降。” 秘书郎依旧伶牙俐齿地回应:“刘侍郎说得好轻巧,如今叛军正大举攻城,朝廷不积极剿杀反谈安抚岂非虚妄!侍郎大人且说,若此时叛军进攻京城,他们想要的,究竟是这个皇权还是区区一点衣物钱粮?” 那侍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47 郎被驳问之下无言以对,边懊丧回列边摇头叹息:“如此决非长策,决非长策啊……” 于是群臣都安静下来等帝王开口,却又有一个队末的御史犹豫着走上前来,他甚是年轻,似乎极少在朝堂上出言,此时隐有胆怯地开口:“陛下还记不记得前段时间轰动一时的江南乱党之事?” 宣明帝正主意未定,眼下听他提这不相干的事愈添烦躁,当即不耐烦道:“现在提那些做什么!” 御史闻言目光掠过一瞬间的瑟缩,却还是低头大着胆子迟疑道:“这两桩事俱有蹊跷,皆未曾探明,臣……臣只是觉得,这两者有什么关联亦未可知……” 君王无心听取,群臣自然懒得深思,当下便有几个性急的官员厉声斥责:“叛军攻城正紧,陛下正苦思伤神,如今重提那早就平息的陈年小事,真真不识大体!” 御史终于坚持不下去羞愤难抑地退回,于是此刻唯一隐约逼近真相的猜想就这么轻易地淹没下去,一丝涟漪都不曾惊动。 心浮意昏的君王权衡之下径自有了定夺,强自冷静地开口:“暴民肆虐,绝难姑息。朕加护军赵昌为镇西将军,领兵三千赴河南击乱军于河内,不得迁延。” 周尚书听闻赵昌之名当场急道:“赵护军为人暴烈鲁莽,何以担此重任!派其前往镇压只增民怨,陛下三思!” 宣明帝摇头制止:“朕意已决。此际正宜倾兵以扬国威,张秘书所言极是,加以丞相二次上表亦荐此人,爱卿尚有何疑虑。” 接着他便微微疲惫地吐出最后两字:“退朝。” 恬静的漠漠田园间,极普通的一条沟渠间倏然溢出微小的躁动,随即延伸泛滥开去,再无节制。 “你!你为什么偷我的鸡!”十六七岁的农家少年睁大的双眼里盛满了纯净的愤怒,随后又和缓成深厚的善良。“你是过路人吧?要是肚子饿了我去拿两张饼给你,可不能随便抢人家东西!” 被当场捉住的偷鸡贼毫无愧色反被激怒,当即将手里拼命挣扎的母鸡举至高空再扔下复狠狠踩了两脚,直至其最后一声凄厉的悲鸣在风中消殒,方才向田埂里吐了口唾沫,不可一世地仰起头高声道:“老子看上你这鸡是你的福气,不想你们这些种地的这般不识好歹!” “这……这是娘好不容易喂大的鸡……”少年一瞬间被吓傻了,泪水在眼眶里颤抖了片刻后终于因惊怒积聚了足够的勇气,撸起袖子便扑了上去:“你这个恶人,我要把你押送见官!” 那偷鸡贼是个中年武夫,毫不费力地就把瘦弱的少年掀翻在地,顺势将周围一片庄稼都踩成狼籍:“送官?我倒是想看看哪个官敢管我——小子,你知道我是谁的人?” 周围闻声赶来的村民越聚越多,于是少年咬牙爬了起来大声回应:“不管你是什么人,都要讲王法!大家说是不是?” 武夫只冷笑着待众人的积极响应渐次平息,复傲然大笑道:“我是军官,我家将军叫陈韶——征南将军,陈韶!你知道吗?你们知道吗?” 截至这日晚间,在得知了不下五起类似事件之后,陈韶终于再也无法抑制怒火地把全军将士叫出来训话。 星辉如簇,皎月流银,千百个不明就里的士兵茫然被湮没在无边夜色里,任南风将浩然字句递至耳边:“我且问你们,要想打胜仗,靠的是什么?” 陈韶大步经过行伍,将或迷惑或坦然或故作镇静的面容尽收眼底,径自沉声道:“你们以为手里有刀有枪,阵中有骏马有鼓角就够了是不是?你们以为自己很威武很勇猛,就看不起手无寸铁的百姓,是不是?” 众人并不知道他的怒火自哪里来,皆低垂了目光不出一言,独有个小兵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抬头一脸坚定地朗声道:“我等从军,为保吾土,为安吾民!” 而后千百将士如梦初醒,未经迟疑便跟着高呼:“为保吾土,为安吾民!” 似是预知道接下来的疾风骤雨,每个人都急于表明心迹般越喊越迫切越喊越激昂,于是浓黑的天幕被这不辨真假的热情点燃,倾泻的星光照亮惊飞的鸟雀,幻化成倏忽来去的暗影,明灭无踪。 陈韶并未感到丝毫宽慰,只漠然问:“是谁?” 此起彼伏的昂扬宣誓渐次低微,人声再度被风声盖过,无言的惶恐再度层层积压,随着他下一句问话堆聚至顶点:“一次偷人鸡两次毁人庄稼三次打人——是谁做的?站出来!” 行伍间顿时一片死寂,陈韶复寒声道:“你们是不是以为不承认我就查不出来,查不出来就算了,反正是个小事?” 无人再敢应答,他继续缓缓道:“你们大多是随我数年之人,当年战事频繁、全军饥寒多有死伤之际尚且军纪严明,未有强取百姓分毫者,我知道你们是怎样的人。如今我军久无征战,粮饷富足却滋此事,这是为何?” “近日北方战乱,江南来日如何犹未可知,眼下正须安稳民心,此时生事,是自失民意之举——来日万一这苏州有变,今日这滋事之人,无论本意如何,都有一分责任。” 此言一出,众军士皆噤若寒蝉,却仍无人主动承认,陈韶便作了最后的警示:“所以我不知道此人是纯粹武夫心性,跋扈了些还是真有意乱百姓之心——若他此刻站出来承认,我便以跋扈欺民论之,降他一级军衔;若不承认,便是有意为之,他日若为我所知,必罪以叛国!” 说完他不自觉地握紧几乎是紧张地期盼着有人出列认错。他心知威逼至此,若是单纯地一时嚣张早该承认,因此当回应他的依然只有萧飒风声时,袭上心头的初夏溽热就悉数转为冻彻心扉的惊怒。再难回暖。 他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此刻却有个人由远至近跑到眼前:“将军,祁大人请将军回去。” “回去?去哪儿?”他强行压制了一晚上的愤郁焦躁于此以不可理喻的姿态爆发,“我多少年都是安营野外,何曾一朝却要寄身于那知州府里!” 那通报之人见他无端发怒并无惧色,仿佛早有预料般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须臾他终于长叹一声,命军士各自回营,独自随那人离去。 微云渐敛,繁星转暗,如卷暗流。 ☆、无为 她在云翳吞噬尽最后一颗星子的时候赶到山间久别的青松溪涧,衣袂翩然的老者早已置了石桌石椅沏了清茶等她。她俯身长揖,声音里渗了饱满的喜悦:“师父,弟子不才迁延日久,今日始得归来。” 老者抚须颔首,邀她入座。星沉月黯,她借着极微弱的夜光打量着自孩提时便烙印于脑海的面容。她从不知道他有七十还是八十岁了,只觉得那雪鬓朱颜十余年都不曾变过,心下正自感叹,但听老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48 者轻声问:“你在看什么?” “我看师父越发神仙风致,不复似尘世中人。”她答得顺溜,只换得老者闭目叹息:“我原就不该许你下山去。” 天香闻言心中震动,生生压下非常不妙的预感问道:“师父……何出此言?” “汝心早已为俗尘所动,无复清明。”他言语间充斥的失望将她原本想说的话全部逼回,下一刻衍生的慈爱更让她无所适从,“孩子,快回来吧,那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什么啊……师父你可能误会了。”她强行笑了笑,试着去解释,“我们想做的是竭力除逆党安黎民,怎么能说……是俗尘呢?对吧?” 老者不语,天香只隐隐觉得这是说出内心所想的最后机会,当下离座施礼:“弟子狂妄,斗胆请师父出山济世。” 接下来恒久的沉默将山风的清冽酝酿出烈火的灼烫,直至因老者一言重又坠入冰封:“你跪下。” 天香顺从跪在粗粝山岩间,依然仰头道:“弟子微薄才略全为师父所教,自认有益于当世而终不及师父万一。如今若师父肯存入市之心,必是百姓福音。” 几乎是意料之中地,她没有听见任何回应,天边山间寂夜却仿佛为她注入了无限情感和勇气:“师父遁世经年,于时局洞悉却无人能及。师父一定能看出来这天下濒危海内将乱是不是?但现在什么都来得及!师父你知道那么多世人不知的事,或许救苍生并不是很困难——师父,不过一试!” 老者慢慢饮了一口茶,声音轻得融化在风里模糊了悲喜的界限:“我弟子不多,你向来是最聪明漂亮的一个,却也到底是去大道最远的一个。” “大道……”她喃喃,整顿了思绪以足够的清醒和虔诚来触碰这个近乎神圣的概念,“师父从我很小时就教给我,大道无为,可弟子向来觉得,所谓无为,并非逆来顺受,并非被动消沉,而是无违天道,无违本心,为我所能为,为我所应为——师父,弟子所言可有三分道理?” 老者闻言浅笑,风扬松涛,浑厚苍茫,如七弦琴音,浩瀚间潜藏了某种青春少年无以理解的虚无。他收敛了笑容,低声道:“可惜天道只有一个,每个人所以为的天道,却自不同。” “弟子以平息戈抚生民为天道,可有错?”她面露不解,犹自发问。 “你要循这‘天道’,终究要与人争。”老者再度斟茶,语调平和清远,“争兵马军备,争智计筹谋,是也不是?” 她无可辩驳地点头:“是。” “人事代谢,往来古今,何劳细数。你生为逢朝人要忠于逢朝,生在其他朝代的人亦要忠于他们的朝代,但究其本源,此朝彼朝有何分别;今人古人,官军叛军,我族异类,又有何分别?”老者说得自然亲切,如最睿智而慈爱的父亲诱导最年幼稚弱的孩童,“近世之人多弃本而逐末,背道以求术,战骨速朽,曾不能损天道之一毫,不若纵神天地间,方识宏大。是知齐物尊生之言,柱下漆园之旨,洵非虚说。” 天香鲜少听他说这么长一段话,惊愕之余犹自摇头:“师父心境恬然弟子殊是不及,然而万事皆有两面。师父以天地宇宙为视角自然以千秋为一瞬以万物为微尘,但是……但是弟子以为,以人观之,以江北江南普通的鲜活的百姓观之,那么多生命殒于战火,师父怎能无动于衷,怎能等闲视之?” 见老者依旧不曾动容,她近乎哽咽间最后尝试道:“他们中有很小很纯真的孩子,有读了几十年书的文人,有刚嫁人的妻子,更多的是耕了一辈子地从来不懂政治不懂战争的农人,他们怎么能这样去死?就这样咽泪吞声,什么痕迹都留不下地去死?师父你想一想,求你想一想啊!” “我十年前早已立誓,此生终老山林。你那时虽年幼,想来也是记得的。”他容色寂然地怀想早化作烟尘的往事,转而叹道,“君王失道四海鼎沸,本为寻常。今日强行干预,明日也必难挽回。天道多虞,人道寡安,不仅是人,即便生灵草木也总要有枉死,有牺牲,一时的不幸,或许就是后世的大幸。罢了,你必以为我无情,也无甚可言。” “可这并不是必然的啊!今君寡德,未必他日后不会改;朝臣庸碌,未必不会有新的异才。新朝迁都才不到三十年,原是百废待兴之时绝非气数将尽!师父为何……”天香依旧难以认同地急声反对,却到底在渐渐清醒的悲凉中认知到了自己的徒劳,沉默了顷刻后又问,“师父决意归隐,弟子难以再劝,那师父可否把弟子这些年想知道的事告诉弟子,弟子自己下山去助豪杰之士?” 她自己知道这已是最好的唯一的选择,况且一别多日她已有了极深的思念,然而当她终于坦然拥抱这并不尽美的现实,只听得这微茫希望亦被碾作齑粉,无复声息。 因为老者倏然起身,素衣玄纹,轻举如白鹤振翼,而他的声音当真如九层云端落下的鹤鸣,无可违逆,遍播四野:“我不会再许你离开了。” “将军久不曾饮酒了吧,我今日得了几坛春酿,值此清夜,何妨小酌数盏,聊以抒怀? ——当陈韶裹了一身暗夜的风尘既烦扰又紧张地看见祁云归,只得到这么一句闲逸得令人无语的话后,他非常敬佩自己还能看似无比镇静地问出一句:”大人所谓要事,便是指此?“ 祁云归仿佛毫无察觉地自顾自微笑:“这可是江南人家最喜欢的酒,虽非名贵,但其清新醇柔,竟非那些名家可比,将军真的不感兴趣吗?” 说着他径自斟了两碗,陈韶这才发现他早有准备地在中庭置了桌椅,衬着园柳水槛,一派的名士风流,于是积蓄已久的恼怒再也不可掩抑,当下冷声道:“如今国家动荡至此,大人身任州郡长官,竟还有这般闲雅之怀,着实教人钦佩。” 祁云归只做不闻,举酒笑道:“将军请。” “你!”陈韶惊怒之下,一把夺过酒碗摔在桌上,严声道:“江南才安定了几日你就不思进取至此!战事刚起你便刻意回避大局只知寻访乡里遍施小惠,博一个清贤长官之名,我欲厉兵秣马以备,你就闲居此间不问世事,如今又叫我回来喝酒闲谈——祁大人,我当初敬你识度深远,此时方知,书生无用清谈误国,竟非虚说!” 祁云归被泼出的酒水溅了一身,并未出言,只静静听他指责,良久才轻声反问:“你说完了没有?” 他隔着隐约的月光看他严正且刚毅的面孔,几乎是不忍地又问:“那么陈将军,你想如何?” “若无我日日访民情送衣送粮博得清名,那些被自称你手下的军官欺侮的乡民怎么能这么容易平息?你觉得这都是小道你都不屑,你觉得大丈夫之后横戈疆场才是快意是不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9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49 是?就像你明知是奸人设计还是一定怀疑所有诚心跟随你的军士,就像你焦心国事却连身边最显然的危险都不自知——陈将军,这就是我最敬仰你却也是最不敢苟同于你的地方,你永远都只知道凭着自己的意气,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这般极重的几个字如此轻易地掷出碎于夜云间,陈韶当即冷笑:“眼下最大的危险只能是敌军!我辈行伍之人自然不及大人心细,一味盯着身侧不图大事自会无中生有出无限猜疑!” 祁云归犹无愠色地凉声问:“你知道纪嫣若是什么人?” 陈韶明显一怔,完全没理解这跳跃性的问话,蹙眉道:“不过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我留她住几日有什么问题?大人连这个都不肯放过吗” “那将军可知道就是这个小姑娘有多擅长挑拨离间?将军又是否知道,这个名为樵夫之女的小姑娘实则极通诗书通晓古今?”祁云归亦胸怀郁气,语调转入冷峻,“将军竟不曾以常理想想,一个与贼人有杀父之仇的孤女如何能没有一丝愁怨,只顾日日于我方搬弄是非?” “那大人以为她是奸细?”陈韶闻尔哂之,“大人想来是自视过高了吧,那逆人横行经年,必是城府极深之辈,若真派个奸细,焉能张扬至此让大人一眼识破?” “所以这正是我忧心之处!将军能不能冷静下来我们仔细思量一下——还有将军最忧心的官军欺民之事,那分明是外人蓄意而为,现下细致联想一下前因后果对谁都有好处……” “又要议事对不对?朝堂上那些文臣夜夜议到天明还能把叛军议出北方不成?!”陈韶悲愤之间转身,衣角猎猎,星影摇摇,所有有志不获骋的苦涩没入遥远的悲风,“武人不堪清议,久留无用,不如早辞!” 祁云归压抑了多日的苦涩亦在他愤然离去的脚步声中积至顶点,沉沉开口:“你回来。”见他停也未停,那佯装的平静终于转为撕裂夜色的吼声:“陈韶你给我回来!” 陈韶顿了脚步并未回头,但听得短暂的沉寂后浸透伤感的字句,令填满愤懑的胸腔重新震颤:“将军还记不记得去年我们再长安初次相见的时候?” “那时候我与将军倾盖如故,各自都抱了一洗□□共扶盛世的雄心,以为明察暗访文武相兼必能早日成功,然后簪缨回朝衣锦还乡——而现在,将军你还信吗?” “若论军备韬略,我没有一天不信!但是如今,大人你看看如今!”陈韶闻言痛而摇头,“北方征战,你我名为讨逆却只得苏州偏安,欲整军以备,竟日日为内奸之事烦扰。处处困顿受阻,竟无一寸可施展之地,岂大丈夫所为!” “所以这才是最困难的地方!我也想随将军横刀策马驰骋江山,但是当此偏离了我们所有人预知的时候,这根本就不可能。我更想问一句——”祁云归至此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完,“将军口口声声要报国,如今这些小事都嫌束缚手脚,只知一味逃避,又哪来报国的资本?!” 不待陈韶回应,他便一径说下去,于是经久悲鸣的烈风重又化出朗朗的清明,苦涩的腐土上又长出丰美的春草,极寒的坚冰又焕出溪水的流光:“诗书之训,终不及行伍之习,我本是想同将军将和的。我一介五品知州,若无将军之助岂成大事。外敌已自难御,你我再生嫌隙,必取覆亡。从今往后,我再不提同情乱民之事,只想与将军尽释前嫌,共清□□安黎民,将军可愿意吗?” 陈韶缓缓回头,容色沉郁之间渗了希望的光亮:“大人此言当真?” 祁云归毫无闪避地对上他的目光,收了所有郁结犹疑,怀了最彻底的坦荡释然郑重点头:“当真。” 内奸也好,外敌也罢,当此骤雨疾风,唯有同行,方存生机。 至此他重新回到桌边收了酒器,真正轻松地笑道:“将军既无心饮酒,只当我会错了心意。只是来日迎得盛世之时,将军可要与我痛快地醉一场。” 陈韶便也笑了:“若有那日,必不敢辞。” ☆、预兆 朝会已散,斜阳西沉,祁桢别过了同僚后,独自于省内当值。天光渐暗,他掌了灯,心头无由掠过一层不安,如密密爬过的细小虫蚁,裹挟了某种不详的念头。跃动的烛火映入眼底,愈增了这种难以言表的焦躁。他借着灯光强行翻阅了几篇章表,终是抵不过旋即袭上的倦怠和心悸,刚欲伏案小憩片刻,便被前来通报之人打断。 而当听到“贵妃想见大人”几个字后,原本不可言喻的不安终于沉淀为实实在在的忧惧。他无可避畏地起身,努力平息着越发不规则的心跳,随那人前去。 日光只在最西方剩了一道隐约的红线,其余的地方暮色如雾气弥漫开来,将前行的路线湮没不清。待他惊而回神时才发现,这次竟不是前两次那偏僻的别房,而是玉曦堂堂正正的寝宫。 于是他再不肯挪移一步,侍立于宫室之外的小小宫娥却先行看见了他,礼数周全而不容违逆地邀他进去,他摇头回绝:“外臣私入后妃寝宫是重罪,烦你回去告诉贵妃,若她真有要事,还请出来与臣相见。” 侍女闻言抿嘴一笑:“我们娘娘身体不适,不能出来。” “身体不适当找太医,要臣何用。”他说完便欲抽身,“若贵妃人手不够,臣去替她请。” 那极短暂的一瞬间,他就那样躯体先于意志地疾步走向太医院的方向,待他悚然发觉这下意识的举措是何等自然时,额上先自密布了一层汗珠,同时即被那侍女清脆唤回。 侍女再度笑道:“我们娘娘还说了,此症乃心病,药石无用,惟大人可解。还有,此处早有人看守,大人的行踪,没有人可以探得。” 他正自生疑,但听侍女语调更轻柔亦诡秘了三分:“还有,那看守之人却也未必极可靠,若大人迁延过久被外人听去,以陛下之多疑,大人可以想当年苏正字一案。” 他只觉得心脏的颤动愈发强烈,难受得几乎无法支撑,于是内室的人终于忍耐不住地扬声道:“欣儿你别跟他废话,赶紧让他进来。” 那一声如飞花泻雨,长虹横空,竟激得他一下清醒过来,根本来不及细想便随着侍女走了进去。 一重门,竟如一重天。首先迎上的,是极绵长的歌吟。 春日迟迟,桑何萋萋。红桃含夭,绿柳舒荑。邂逅粲者,游渚戏蹊。华颜易改,良愿难谐。 那样绮丽的哀艳的歌谣,浸在丝竹清音里由秀美的幼年乐女唱出来,真如水间花月,颠倒俗尘,惟余梦幻。 玉曦示意她们停下,掀开苏绣的帐子露出一张明媚朱颜,悠然笑道:“大人宵衣旰食习以为常,然而省里值夜亦很烦劳吧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50 ?须知长夜寂寞,谁和谁不一样呢,如今我寻个由头,请大人来歇息片刻,大人千万别介怀。” 于是他只得俯首恭声道:“贵妃厚意,臣惶恐。” 玉曦于是彻底掀开帘子走了下来,笑着随意向乐女挥挥手:“行了都别吹了,看不见我有事要说与祁大人么,一群没眼色的东西,快点下去。” 她就那么自然地展现出少见的活泼娇顽,仿若簇满春光的纯真少女而非帘幕深掩的深宫嫔妃,祁桢竟无由地淡薄了警觉的意识,日益消磨的文人傲骨渐渐转为不自知的顺从:“贵妃此次有何事要臣去办?” 玉曦闻言眉间掠过极浅的一分不屑,当下信口道:“那我要你想办法把那些天天就知道用议事去烦陛下的一群废物大臣通通免职呢?” 祁桢几乎没感到意外,仿佛从她口中说出的任何荒诞言辞都属寻常,他甚至过了一段时间才想起拒绝:“臣做不到,若无余事,臣请辞。” “我与你说笑的。”她似是非常厌弃他这种简短而肃然的应答,当即寒了脸色,良久又轻声道:“我这次什么都不用你做,祁长史。” 浸在水里又漫入四壁的层叠香气绵延着铺展开来,将思绪都染作停滞,他完全没有震撼乃至没想逃避地听她一字一句说完,如绽放在空寂间的弦歌:“祁长史,我保证没有旁人会来,我无须你做任何事——祁长史,你陪我待几个时辰如何?我说了,长夜寂寞,谁和谁都是一样的,反正只有你一个人值夜——如何?” “我还以为你们那些典籍上写的药材都是些神丹芝草,想不到也食人间烟火啊。“她抬手拈了一篇残余在风里的轻絮,轻易捕捉了一春将尽的讯息,侧头微笑。 楚墨昔掂了掂手中的几包药材,莞然笑道:“你这几次都要跟着我去买药,就是为了验证这个?” “才不是。我是想跟你学学,说不准能摸索出什么规律来。”宋梨画依旧玩弄着指尖的棉絮信口答她,随后又兴致盎然地将话题绕了一圈直至平直的石板路走到尽头,道旁的桃花换做李花又渐次变为纤纤蒲柳深处隐约的府门。 叩开门后,她略微意外地看见一个在院中负手踱步颇显烦躁的身影,她定睛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上前道:“好久不见了啊。” 千歆警觉地回头,看见是她仿佛松了口气,以鲜见的斯文对二人象征性地点头:“宋姑娘,楚医官。” 宋梨画大感惊异,这才想起最关键的问题:“你没跟你家神女一起走?” 于是她但见少年强作的斯文顷刻崩塌,尽数化为紧抱最后一丝希望的焦灼:“宋姑娘你知道我神女去哪儿了?!” 其实他的悲愤是很值得理解的——先是天香走前完全没有说一声乃至他数日后才知道,然后他惊诧间来兴师问罪,经由几个对他爱答不理的侍卫,先撞见纪嫣若被狠狠嘲弄一番再遇上玉竹经历新一轮的雪上加霜,最后被陈韶瞥见险些被扫地出门——终于濒临绝望时遇到一个正常人,他几乎要感激涕零了…… 至此连楚墨昔也觉得不可思议:“连你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怅然若失地摇头,随后眼底又燃起新一层的灼热,“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但我还要去找她,我必须去找她!” “你别那么紧张,不用多久就能回来的。”宋梨画觉得这小小少年简直可爱得无以言表,对他这一股毅力油然而生一种敬意,当下没忍住伸手蹭了一下那粉妆玉琢的脸蛋,“和你家神女还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宋姑娘你别开玩笑!”他瞬间红了脸,又羞又恼之下急得眼里都泛了水光,不管不顾地喊道,“她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宋梨画收了手,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我神女又会跳舞又会写诗,献一场歌舞就能祈得和平,灵风镇的百姓都说她当真是天上来的人。我知道她一点都不喜欢我,不过看我长得好看才留我伴舞,但我已经非常满足了……我我……真的非常满足了……”他边说边抬手拭泪,泪光淬染过的瞳仁却溢出更坚毅的光,“她对所有人都说她只有这一次为当世做一点事的机会,若是一朝离开就再不可能返还。她既然许诺你会回来,那你们必然有什么很让她留恋的东西——” 他咬了咬牙,很艰难地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所以你们想办法找她回来好不好?你们把她找回来,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愿意喜欢谁就喜欢谁,我再也不来烦你们了,”接着坚毅眼光中终于渗出一点哀求,“我说真的,好不好?” 早已浸透了暖意的长空重新为春寒所封冻,一场新雨在野地间积了澄澈的潦水,泛开袅袅的银辉。延伸至如壁青山的碧天广漠且邃远,洗去一切绮丽铅华,绽放出独属北国春天的雄爽胸襟。 此刻整个人间都是晶亮的,即使顺着锋刃蜿蜒流下的血水将积水染成层叠的绯红,也依然纯美得似三月桃花的笑颜。微微疲惫却满脸喜悦的武人翻身下马,下令全军于此暂作休整。他牵着马去丰美的草泽间饮水,爱恋地抚了抚它因浸血而结块的鬃毛。 他叫崔温,是东村最健硕勇敢的青年,自从参与举兵后屡建奇功,近日又升了军衔。这三天他领兵数场苦战,直将那些轻率冒进的官兵逼得一退再退,一举拿下了数个村镇。如今只消片刻歇息,他便要南行数十里与吴、张二将会合,共议大计。 快意人生如此,复何求邪? 偏偏此刻又有个小兵高声道:“当年竟看不出崔大哥有这般本领,直把那些官兵打得哭爹喊娘,崔大哥威武!” 于是原野间瞬间沸腾出热情的浪潮,崔温在此起彼伏的赞扬声中竟有点不好意思地憨然一笑:“都是兄弟们的功劳——待得了钱粮,都分给兄弟们买酒喝!” 接着,在极爽朗的欢笑间,他却忽然警觉地抬手示意他们安静,握紧了手中□□极目望去,但见拥上的铁骑将澄净的天空镀上青黑的边,仿佛满天阳光都凝作深秋霜露,散作千里流冰。 军中霎时起了恐惧的骚动,他们日行百里,时时遇敌,早已倦怠不堪,怎去抵抗这天上掉下来的官兵?! 在一片躁动间,忽的有个目力极好者欢呼了一声:“他们不是敌人!” 待他喊完,每个人也都看见了——策马扬鞭的一众人皆是义军的衣饰,逆着浩浩春风而来。他们个个神情平静而恬畅,衣上脸上都清洁无烟尘血迹,想来是刚发的新兵。崔温顿觉四肢百骸都顷刻倏尔回暖,进而萌生了一种自然的亲切,朗声道:“兄弟要去哪儿?” 来人闻声在三十余尺外停下,为首之人对他颔首:“我们要去打赵镇。你们呢?” “赵镇……”崔温皱眉想了想,忽而豁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51 然开朗地大笑,“不劳兄弟了,我两天前已带兵攻下赵镇那一片,现在要去萧岭找吴将军复命,兄弟要不要一起去?” 那人先是露出惊喜的神色,后又蹙眉局促道:“我等刚应征入伍,尚无功勋,如何有资格去见吴将军?” “什么资格不资格,肯上战场就是好儿郎。”崔温说完便欲上马,仿佛全身的力气又悉数回流,他笑意明朗如填满山河的阳光,“兄弟们若休息够了,我们——” “现在就出发”几个字卡在喉中,被倏然充盈冻结了眼眶的血流淹没。他几乎来不及收回笑容,非常呆滞地看着,一直看到惊痛与愤恨如决堤洪流冲入脑海,促使他没有理智全凭本能地握起□□孤身扑了过去—— 那又稚嫩又羞怯的新兵,就那样毫无预警地以又嗜血又恐怖的方式将利刃指向懒散地或坐或躺的义军,有些人在徒劳的惊惧间化作残败肢骸,更多的永远定格在想要捡起兵器反击的一刻,漫漫的鲜血流过草尖四下散开,为首之人嫌弃地看了一眼血泊间垂死挣扎的义军,侧目示意旁人擒住几乎疯癫的崔温。 崔温悲鸣间向他最欣赏最亲热的一个兵卒伸手,但见后者在又一阵刀光掠过之后仰面倒地再无声息,双目霎时充盈了血泪地嘶吼:“你们要干什么?!” 他眼见尸横遍野当下便欲引刃自决,却被一人扣住肩胛不得动弹,先前那人下马俯身对他深深一笑,道:“你不是要带我们去见吴将军吗?走吧。” “你们是官军?你们想让我引你们入我方阵地剿灭义军?”他终于明白过来,极致的痛苦间反而衍生出慷慨无畏,“我生得义军之列,如今全军俱灭何堪独活?如今我追随兄弟们去便是,哪能效命你们这些豺狼!” 接着他闭目高呼,哀感行云,声凌旷野:“青天有道,逢朝必亡!” 那人听了眉眼间染上真切的赞赏,玩味道:“青天有道,逢朝必亡,好好,说得真好。你这村夫还真有几分见识。” 崔温闻言眼中磨灭了最后一缕神光:“你们不是官军……不是官军,那你们是什么人……什么人?” ☆、劫营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一个人读了很多书,但是他一直觉得不得志,于是他就去科考想做官,因为出身寒素虽然考试很厉害但只能当个□□品小官,但就是这么个小官,他依然处处受人排挤,根本当不下去。后来适逢天下多敌,他索性弃官投笔去读兵书习刀剑想要以武报国,最后发现这个国家很腐朽根本不值得,然后他去参加了起义军想自建伟业,可还是一事无成。最后他觉得自己走的全是弯路整个人生都是错误——”苏晋循循善诱地微笑,“你说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 泠儿摩挲着栏杆半认真地听着,结果越听越有趣终于不可思议地笑了出来:“天底下竟有这么惨的人?” “故事而已,这不是重点。”苏晋非常遗憾手中没有东西可以敲她的头,佯怒道,“我是想告诉你想那些没用的还不如去读两本书!” “读书……”她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直到犹自飘零的纤纤凉雨重新把整个人浇醒,“哎呀先生你别转移话题!主上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到时机了,是什么时机?” 苏晋半倚了栏杆无奈摇头,直到雨水浸抹的冰栏透过春衣撩起一层寒意才直起身子替她抹了一把雨丝润泽的脸颊,但听其溢满得意的清亮嗓音撩开雨帘如携春光:“先生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听到了一点,已经要开始动陈韶了对不对?据说他们一点防备都没有,整天就知道盯着那几个起义军的动向,我相信先生一定可以一雪苌楚门之耻!” “陈韶征战多年决非等闲之辈,也不可过分轻敌。好在他们还全心全意信着那人应该没有差池,几日内大概就可以结束。”他摊开掌心看上面流珠般的雨水,复温和笑道,“回去吧。” 泠儿半是不甘地点头,却见他刚欲举步便深蹙了眉,异常痛苦地倾身,若非一手及时撑了栏杆,险些跌倒在泥泞雨水中。她急忙去扶他缓步前行,第一次真心地感到十分的酸楚,极少见地摆脱了对容清行毫无原则的个人崇拜低声道:“这么久了,先生每逢阴雨旧伤还是会发,主上当年下手也是太狠。” 苏晋忍了忍,竟还是笑了,攥紧了她的袖口又复松开,淡淡道:“如今想来,只恨其轻。” 连营寂寂,万帐无声,摇摇欲坠的星影弥漫开飘渺的光。他合上帐子又熄了烛火,在纯净的黑暗中和衣而卧,呼吸渐渐转作绵长。 连日来他睡得并不安稳,此刻却少有地酣甜,如有旋光的流萤和含粉的蛱蝶隔离了一切隐忧营造出一个清新的幻梦,梦里有青春而宁静的山河,暧暧惠风,青青柳叶,海水温暖,流云无声。是他或许在某个昔日有幸亲眼所见,却在漫长的苍冷夜色里业已遗忘的过往。然而这梦境并不长久,陆续有琐碎的杂音侵扰进来,并且持续扩大至整个梦境都不复存在。 他侧了侧身贪恋难得的安寝不愿醒来,直到被震天的噪声强行呼起方才蹙着眉忍着微微的头痛起身,接着在瞬间的清醒中疾步掀帐而出。 甫一踏入夜色便是一支流箭自面前穿风而过,他急收了脚步拦下一个兵丁厉声问:“这是怎么了?将军在哪里?张副将呢?” 那兵丁面无人色地惶惑摇头:“不不……我不知道,我们是遇袭了,但是开始根本见不到敌人只听到东南方有噪声和火光……然后,然后好像是自己人开始放箭……” 玉竹自知问不出什么当下将他拉到身侧:“你去府上通报祁大人,快去!”随后又向几个看似稍镇定些的人挥手:“你们过来!” “你,去备些硝石火药留一部分在西营带着剩下的去找将军,你快去带南营的人护住粮草,记得确认他们没混入带火源的奸细,你去带重械携人支援力战之人其他人疏散得越远越好,敌人是突袭我方集于一处更不利——”他当即遣去那几个人,之后转向另一个渐见冷静的兵丁道,“你说东南方先起的战事?具体在何处?你快带我去,我有事要和将军说!” 那年轻士兵迟疑了一下:;“这边处境极危,那边更是难以涉足,我方已经死了好多人,将军下令让先待命……若现在过去……” “几时下的令?!” 他闻言大骇,心头瞬间涌上种种不可名状的情绪,他却已无暇细想,言语未毕又是数支箭凌空而下,他借那兵丁之力两人一起滚到地上才堪堪躲过,情急间更生了一分执拗,“你快带我去!” “我待君不薄,今何为至此?”悲风猎猎间,摇曳的火光熏蒸着鲜血的锈味扑面而来,他握紧了□□几乎是嘶吼地又问了一遍,“何为至此?!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2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52 ” 数十尺外据于高地的张羡闻声冷笑:“各为其主的事情哪有什么缘由,陈将军竟是好天真。” “所以你当时主动请缨回蜀中调兵,实则调来的都是你的人……”陈韶沉痛摇头,咬牙压下胸中翻卷的巨浪,道,“我用人不察,所以至此,今日但须死战,生死凭天!” “将军当真看得起我,若那五千人全为我方,将军哪得苟延残喘这些个时辰?”张羡轻轻一哂,又复大笑,“我不过容清行手下 一粒微尘,至于真正的那个人——将军还是到地府再打听吧!” 说完他挥手便是马蹄裹着尘雾纷纷而来,他就那么气定神闲地据鞍望着陈韶本已惊慌疲敝的兵马再次陷入混乱,直到身后响起一声爆鸣方才诧异回身,得意的笑容倏尔僵在唇边。 陈韶挡开一支袭来的羽箭,浩浩呼喊落在风里绽开一种悲凉的欣慰:“轻躁冒进,不善用火,张羡,这么多年你以为我不懂你的作风?但使我方得了些火药,无须我下令他们都知道怎么做……这般齐心的兄弟,如今都要因你这狂徒去死!” “你!”张羡怒极反笑,“小儿伎俩,垂死挣扎罢了!不知道还能撑得几时!” 陈韶至此但余坦然:“垂死挣扎,总胜过降你这猖狂小人。” “你们随我去。”祁云归接到通报后当即校点了些知军事的属下,于夜幕间牵了马便欲前往。 “大人不能去,千万不能去!”追了他一路的宋梨画仍不放弃地凄声劝他,“敌方夜袭,我方本就不利,陈将军千余精兵尚难抗衡,大人区区几骑前去有什么用!” 祁云归一言未发地有条不紊地调动着人手,直到逼近府门才毫无预警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和着苍白的月光看她。 宋梨画非常意外地看见他的神色其实非常无措绝非她所以为的沉稳,那说了千百遍地劝说之辞莫名地悉数咽回,几乎是淡然地听他道:“即便如此,我又哪有别的选择。” “那大人去写奏章,写一封章表马上遣人送到京城去请援兵!”她急中生智般拉了他的衣袖道,“朝廷发了兵,我们就有希望!” 祁云归回握了她的手摇头,目光如海底的星辰撩开一层一层的涟漪,泛开凄恻而黯淡的光:“如此往返至少数日,若真是军队内部有变,陈将军能撑多久尚未可知,现在他既遣人找我——还是那句话,梨画,我现在,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不,大人你想想,如今江南突然有变,朝廷中那些各怀心机的大臣有几人肯为我们说情求陛下为我们增兵?他们、他们……”淋漓的风声终于唤起彻底的清醒,她注视着他渐见恍然的面容,下了决心将剩下的话说完,“他们只会弹劾我们镇守不力,甚至诬告陈将军谋反!” “所以大人必须赶在陛下知道一切之前上表!一定要写得文辞激切情致动人让陛下动容,否则待几个颠倒黑白的奸人一搬弄是非,什么都晚了!”她一径说着,直到在他的沉静中变得不确定且焦灼,“大人……你在听吗?” “无论如何我现在都要去见陈将军,”他仍自笃定,侧头催促那些犹疑的随从,“你们可以了吗?” 宋梨画惶然看他,直至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自己身上变得坚毅且清澈,直至那只握着自己的手忽而有了力度,直至落入耳中的声音如同破冰,裹挟着惊心动魄的雷光凌空而来—— “梨画,你的才思和眼界我清楚,你在宫中待过也熟知公文的体格,我现在无暇去做,你可以代我写吗?” 她甚至来不及回绝,因为他当即轻轻拥上自己,又殷切又冷静,仿佛这大逆不道之事不过举手之劳:“梨画,拜托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应的,只见他说完便翻身上马,引领着那些随众自敞开的府门绝尘而去,空余曳地的星光。 她静立了片刻便疾步折身回房,极致的紧张中反而蕴孕了一脉自信的暖流。忽的有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至眼前搅乱了所有思绪,她蹙眉问:“你要做什么?” 纪嫣若左顾右盼了一瞬:“祁大人走了?”说完竟拔腿便往外冲。 “喂,你要去哪儿?”宋梨画警觉喊她。 少女的朗朗回应顿时充盈了整个夜空:“陈将军有危险,我要和他在一起!” “赵参军最擅防守,南营那里有他在,应是无恙吧?”他一边艰难地躲避着时时横飞的流箭,一边急声将各处的战况都问了一遍。 引路的士兵应声答道:“幸得将军任人有方,赵参军骁勇,粮草都是安全的。”他又走了几步见无人相随困惑转身,疑声道,“小军师怎么了?” 玉竹顿住脚步,借着菲薄的目光和隐约的火光端详了他片刻,一字一顿地轻声道:“我军守营的都是校尉并非参军,即便是参军,也无人姓赵。” 那士兵的表情当下起了微妙的变化,由一瞬的不敢置信转入森然的狠戾。他幽隐而笑:“本想多留你几时,如此也怪不得我了。” 他言罢便自腰间抽出一把短刀,锋刃处似是刚蘸过什么液体,泛开荧荧的幽光。 玉竹只看了一眼又盯着他问:“你就这么杀了我?” 那士兵非常不屑地又笑:“你以为这么拖延能有人救你?” “我没想有人救我——“他甫一开口便见那人三两步举刀袭来,几乎可闻耳畔掠过的峭风,他当下厉声道,“我辈垂死挣扎能有什么企图,你就不好奇为何我早就看穿了你却还是跟来?你道我就不怕死?——我原以为容清行派来杀我之人该有几分才略,却不道是此等莽夫!” 他紧闭了眼直至那风声停在紧贴脸颊的地方,那毒液甚至顺着刀刃滴在他脸上,如冻结的泪珠。他睁眼只见那人近在咫尺的因愤怒扭曲的面庞:“你再说一遍。” “我说——”他刻意放慢了语速,缓缓道,“我说,你就这么杀了我,你知道我是谁?你听了谁的指使来杀我?你就敢?” 那人嗤笑:“你有个善弄权术的姐姐又如何,将来朝廷都要改,一个小小的贵妃有什么价值。” “仅止于此吗?”玉竹努力压下蓦然袭上的渗透四肢百骸的如坠冰窟的寒冷,平视这他的双眼问,“是你不知道,还是苏晋不知道?总不至于,连容清行也不知道吧?” “我们只知道全歼陈韶之人,其余无可过问。”他已然不耐烦只欲尽快了结,却在一声明亮呼唤间收了短刀惊异回头—— 玉竹亦侧身去看,但见茫茫夜色里一抹轻盈身影自远而近,然而更快的是近于甜润的嗓音:“阿明,这么久不见,你竟是从军了?” 他一言未发地站在一旁看着毫无逻辑地现身于此的纪嫣若,后者一脸春光明媚地拍拍那人的肩膀,声音溢满惊喜:“怪不得这么多年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3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53 没有你的消息,阿明,你想不想我?” 那被叫做阿明的士兵正自惊愕,纪嫣若竟十分自然低开始撒娇:“我可想你了,好阿明,你难道忍心不想我?” 她睁大波光潋滟的眼睛满含哀怨,于是阿明立刻简短却真挚地转了态度:“嗯,想你。” 他那么明显地在配合她,或者说是服从。玉竹正自准备冷眼旁观,便见纪嫣若抬手一指自己:“我认得他,颇有几分交情,你们别打了,现在战事太紧,你先走好不好,改天我去找你叙旧。” 阿明犹豫着掩饰自己的震惊,于是纪嫣若笑靥如花地捏了捏他的手:“你走就是了,别害怕。” 玉竹不可思议地看着几轮交流下来阿明勉强点头后当真消失于小径尽头,终于毫不迟疑地转身便疾步离开。 疏落星辰下是纪嫣若懊恼的叫喊:“我才不想救你呢,要不是陈将军重视你我才不救你,喂,你有没有听见——” ☆、逆转 “你受什么人指使?你想干什么?”祁云归示意手下松开他,复又道,“你若还想活命,就带我去见那逆贼。” 阿明对于自己刚开溜几步便被不知从何冒出来的祁云归生擒感到非常羞耻,索性闭眼摇头:“你杀了我便是。” 祁云归目光淡淡掠过他紧握的短刀,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言语间已有手下夺了那刀呈至眼前,他细细端详了一遍忽然若有所悟地抬眼,有簇簇火焰自天际落入眼底宛如流星,遂当下扬鞭高声道:“随我去张羡后营!” 他一路集结着陈韶的散兵,直至东方天际泛起蛋壳般的淡青色,肃杀的战争之景终于无所遮掩地铺陈于眼前。马蹄一路踏过委地的旌旗,他面向一片落败之象里各自惶然的守兵,高声问:“张羡何在?!” 守兵面面相觑,正自无言,忽而有一队人马自夜幕间奔来,为首之人阴郁道,“哪来的鼠辈,胆敢直呼张将军名讳?”待看得略略真切了些,又转而深深一笑:“我等已在此等候祁大人多时。” 方才那擒得阿明的手下闻言按捺不住地挥戈而上:“愿为大人斩此狂徒!” 他冲得极快,那挑衅之人未及躲闪,唯有□□之马长嘶一声奋蹄欲避,那蓄力一刺却直中马颈,于是他便极狼狈地跌坐于地,恼羞成怒地一挥手:“给我杀了他!” 祁云归眼见手下人为众人所围困渐难支撑,再无迟疑地策马而迎:“随我上!” 那人重新上马高声而笑:“活捉祁云归!” 双方人数相匹,真正交手亦是十成十的困难。他虽习骑射,说到底却不过是彼时京都年少,肆意潇洒,读书之余的调剂尔尔,吟得几句“白马金羁侠少年”的闲诗,如今这等场面却是平生未见,遂抱了不过一死的悲壮决心:“男儿战死寻常事,何谈活捉相辱?!” 那人勒马退回悠悠观望,闻言复朗声应他:“大人肯赴死,我等却甘愿留大人一条命,究其缘由,大人还是去感谢大人那知晓事理的兄长吧。” 祁云归心下震荡,冷声问:“你说什么?” “大人那好兄长可是帮我们主上做了不少事,丞相长史,一等一的清职,岂是我辈军旅之人可仰望。”他恰到好处地收了感叹,毫无意外地见祁云归惊怒下回身:“你有话说清楚!” 他正自心焦,无暇他顾,忽地被身侧一人抱持着躲过袭来的锋刃:“大人小心!” 祁云归狠狠摇头整顿了思绪重归眼前,努力不为之干扰。他仰头看向西南摇曳的火光,深吸一口气——时至如今,全歼对方已无可能,惟愿多拖几日,以期有人回救。 “将军,将军——”玉竹穿过层层军士找到陈韶,看都未看一眼对面一脸惊诧的张羡,向着陈韶俯身行礼:“幸不辱命。” 张羡皱眉,伸手指他:“你不是已经……” 玉竹犹不看他,亦不顾陈韶的困惑径自道:“将军无须再演了,我已将张副将军中的暗线尽数安置妥当,他们已助祁大人将余孽肃清,如今只剩这一位孤寡狂徒,将军还是速战速决为好。” 张羡但觉周围人闻言渐作骚动,当下震怒道:“给我杀了这满口胡言的小人!” 陈韶此时已彻底醒悟过来,边指挥手下众军迎敌边从容道:“张羡,事已至此,我便赐你自裁,总得一个体面,胜过狼籍东市。” 张羡只觉莫名其妙,愤怒之余心下到底有了寸许不安,于是玉竹终于直视着他扬声道:“张副将若不信,不妨去找找你器重的那个阿明,或者——纪嫣若?”眼见其瞬间变了脸色,他便回身向暗影里,以只有陈韶听得见的音量凝重道,“祁大人现在住张羡北方后营。” 陈韶闻罢心下一紧,面容却愈见轻松,接着他方才的话继续问了下去:“若你还是不信,那你信不信你那最亲近的兄弟张源?他被我军活捉于南营,据我方兵士来报,若你一刻之内不去救,便立斩之。”他想了想,又调笑道,“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 “张源……”张羡下意识地回马顾视,但见一片黑压压的乱兵,何来张源的踪影?他当下慌了神,而这一瞬的慌乱正给了陈韶先机,多人一拥而上,待其仓皇相迎,早被逼退数步,他本人亦受了伤,咬牙骂道:“无耻!” “无耻的是你。”陈韶心底焦急,不想再为他牵制,又道 ,“一刻之时已过半,我怜你重情故放你救他,你竟不去?” 张羡惊惧犹疑片刻,终于悲愤交集地高呼一声,策马奔南方而去。 天光欲曙,晓色微明。陈韶见其远去,便欲北驰,玉竹又道:“张羡很快就会发现,到时候他若回攻,两面夹击空难应付,将军宜派一支精兵去追他,带着剩下的人去找祁大人,如此万无一失。” 陈韶斟酌了片刻即点头,拨出些人马任他调遣,借着握紧□□,向北方疾驰而去。 她握笔疾书了几行复又抬笔沉吟,如此反复几轮直至身后一个声音冷不丁响起:“你在写奏章?” 她吓了一跳,看见来人后方才松了口气,重新将注意力凝聚至笔端,边写边应道:“楚姐姐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你还是早些休息吧,战事一起怕是有很多伤兵要医,再不似往日清闲了。” 楚墨昔并未离开,转而凑近静静看了片刻,注意到渐烧渐短的蜡烛晕开明灭不定的微光,方才向门口走去:“我去给你换点烛火。” 宋梨画径自振笔而书,以全部的精诚构思着赤诚且大气的字句,同时努力模仿着男子遒劲的笔法。忽而眼前的晦暗被充盈的明光取代,她感激地对着捧来烛火的楚墨昔笑了笑,再继续埋首于笔墨间。 楚墨昔自知久留无益,遂转身出户,替她轻轻合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4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54 上了门。 “臣祁云归稽首言……” “……臣闻蚁贼乱宇,是依行伍;胡尘掠地,有赖王师。今者鱼游沸鼎,鸟宿危巢,苍云围城,妖氛雾起,所欠者惟兵耳……” “征南将军陈韶故副将张羡据兵反,遂使孤军摧折,王旗殄悴,而南北阻绝,江山万里,伏惟陛下速拨军众,岂可迁延贻误,而任群小纷纶,青蝇污壁,以令将军死绥,神州陆沉?……” 她终于写过了最困难的部分,大致扫了一遍急急准备收尾,许是终霄未眠实在难耐,她用力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又写了两行却只觉眼前模糊得厉害,一个不慎握笔的手一偏,在案桌上留了一道浓浓的墨渍。 她在后知后觉的惊骇里彻底回神——若刚才一笔抹在奏章上,岂不是前功尽弃? 定了定神,她以最快的速度结了尾,将“臣云归稽首以闻”落下最后一笔后匆匆出门,命人飞骑送往京中。 夏夜的温软南风此时沁着不合时宜的凉,刀锋般的月牙横切开天幕,渗出珠玉般的清光。宋梨画仰头看着,只觉五脏六腑都被一片清凉洗涤得无比舒畅,方才的倦怠悉数散去。 她就这么平心静气地往回走,直到晕黄的烛光暖了视线,她却陡然有了一种极荒谬的猜疑。她快步上前熄掉烛火,连同整个烛盘收了下去,在漫漫黑暗里怔忡了些时,方才那个隐隐的念头才渐渐浮出水面。 楚墨昔给的蜡烛,里面有什么? 原本气焰嚣张的武人见久战不克渐而恼羞成怒,边勒马徘徊边大声斥责:“你们动作能不能快点儿?一个祁云归就能周旋这么久,要怎么去回援张将军?!” 他本欲速歼祁云归诸人再往援张羡,如此战事胶着张羡那里……他不敢细想,眼见天光欲明,他越发心急如焚,偏偏耳畔响起雷鸣般的震天巨响,他绝望间看去,但觉浩浩天幕都被撕裂为齑粉。 于是他再无所顾忌地挥手高呼:“杀了他!” 陈韶遥望见晨星寥落下短兵相接的众兵士,终于安心地一喜,高喊一声便策马冲来,面上表情却骤然转作惊愕。 祁云归亦看见了他欣然转身,故而忽视了周围因那一声令下而暴烈嗜血了数倍的敌兵—— 只一瞬的疏忽便足以让身后一人举枪直袭上去,陈韶见之大骇,道:“大人小心!” 然而这未能来得及,他只能飞骑赶上将那人斩落,却阻止不了他已然刺出的枪头—— 祁云归但觉脊背一凉复一热,在灼烫的剧痛蔓延之间,只见敌军与陈韶人马短暂交锋之后仓皇而去,遂于陈韶焦灼的目光里一手撑了战马咬牙道:“将军先莫管我,他元气未损,定是与张羡会合去了,将军快追。” 陈韶下马扶他:“我早想到这点已留了人截他,玉竹那里还有些兵马去追杀张羡……大人勿忧心,我们先回去……” 祁云归借他的力亦下了马,又欣慰又疲惫还含了微微怅然地一笑:“又是倚仗将军才平了事态,相形之下,我却是……无用之至。” 有鲜血浸透重衣渐渐晕开,将他大半个背部染作殷红,陈韶见之不禁含了热泪颤声道:“大人哪里话……若无大人拼死拖延这些时辰,我军必遭覆灭。” “我先前以将军武人脾性太冲动,现在才知……危急时刻,我们都一样的。”祁云归由他扶着,慢慢走着,踏过离离原上草,盈盈陌上花。朝阳至此时终于彻底从青山背后挪移出来,一点点将方才凄冷的黑暗换做明媚崭新的清晨。他勉力抬头望了望日色,又道,“将军记住,无论你我曾有多少分歧,原不过是为了黎民百姓,为了心中正道,为了这最好的江山。” 陈韶闻之已自泪零,郑重道:“平生谨记。” “经此一役,苏州城怕是从今日起就要乱了……我让梨画上表朝廷请援,却不知几时能有消息。”他犹自轻声说着,摇头一叹,“日后艰险尚未可知,惟愿与将军同心,倾力为国。” 陈韶心中亦多感慨,却只握了握他的手沉声道:“大人先回去好好养伤便是。” ☆、奏章 缃素衣裳的女子守着窗盼了又盼,直至天色擦黑终于看见着朝服的颀长男子踏入庭院,当即欣喜若狂地下堂去开了门,倚着门框看他缓步走近,待真的走至面前又低了头,羞怯地去拉他的手,小声说:“郎君,好久不见。” 那时他刚满一年的妻子,淡淡眉弯浅浅双靥,清浅得犹如待字春归的稚拙少女。祁祯温厚地笑:“进屋吧。” “郎君好几日不回家了,我今日做了好多菜等你……”她细细说着,忽而仰头,眼角泛着一点湿红似是哭过,非常小心地轻声问:“今日……不走了吧?” 祁祯便偏了头不看她的眼睛,有些艰涩地措辞:“你知道近日朝中多事,丞相召我回去相商,我是回来拿些东西值夜用。” 她闻言飞快地转了目光,静默了半晌竟是努力微笑起来,那笑意如缓慢洇开的水墨将整张脸燃起活泛的生机:“我去看过大夫了,他说我可能是……”她说着举起衣袖遮了脸低低道,“可能是有孩子了。” “你说什么?!”与热烈的惊喜同时袭上的是不可磨灭的愧疚,他不知是为了掩饰这愧疚还是当真喜不自胜,将她拦腰抱起转了两圈才放下,“有孩子,我们要有孩子了?!” 身形娇小的女子伏在他肩头笑得双颊生霞,过了许久才闷闷地问:“那郎君今夜还走吗?” 她这一问让他原已强行压下的愧疚又铺天盖地地涌回,他只得轻轻放开她,逼自己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郎君身系国事,我也是……我也很骄傲的。”她仍是努力笑着,表现得那么超然,那么无所挂怀,那么不疑有他,“郎君快去收拾东西吧,不要……不要去得太迟,给他人落下话柄就不好了……。”说完即仓促背过身悄然用袖口拭了泪,心下隐隐希冀着他能再与自己说上几句话,却只听得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渐无声息。 容清行目送着第一片树叶凌风而落,疑惑地望了望依旧浓绿如油彩的葱茏树冠,漫不经心地示意通报之人:“别停,继续说。” 那人将整个过程尽量简明地说完,急声提议道:“听说他们上表求援,我们要不要立刻拦截?” 容清行俯身把叶子拾了起来,叶片完整,叶脉修洁,通体含了饱满的水分,滋润且丰腴。他一边思索着它为什么会无端凋落,一边很笃定地摇头:“不,不用。” “可是……”那人闻言惊异,他便细想了想道:“你去把苏晋叫过来,其余的不用你管。” 眼见其犹豫之色愈浓,容清行不禁哂笑:“他是因为苏州的事觉得愧疚?文人就是麻烦——你且告诉他我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5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55 不关心张羡折了多少人马,我有更重要的事要他做。” 那人似懂非懂间领命而去,他一点点松了手,任那叶子埋没尘埃。自西南方向渐次起了风,带着无限清凉穿过层叠树影吹拂而来。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他知道,那些人等来的会是寒风、烈风、悲风,绝不会是好风。他正忙于集结义军以取京都,无暇顾及江南,何况……拦截递送奏章之人,何如让君王自己明明白白地回绝? 宣明帝拿起一封奏章扫过一眼又放下,再拿起另一封,同时用余光打量着渐作骚动的群臣,轻咳了一声压下心头的焦躁,待朝堂重归肃然,方强作冷静道:“你们有什么话且说来。” “臣……臣以为,陈将军素以忠勇闻,如今手下人骤然作乱,顶多是一个不察之罪,断然……段然不可以谋反论之。”有一个官员犹豫出言,却在过分压抑的气氛里迅速丧失了自信,“况且那上表之言真挚感人,陛下也是看得见的……” 宣明帝未有所动,示意余人继续说,于是另一个年长些的官员嫌弃地看了一眼先前那人,端正出列肃声道:“陈氏三代为将,昔年战乱多赖其满门忠勇始得无恙,陈韶亦希见隽才,观其十余年战绩可知矣。今其困于内乱而力保苏州,朝廷理当表其英烈发兵援之——至于诬其谋反的鼠辈,俱是欲折陛下羽翼的奸佞之徒,陛下宜早惩之。” 他一口一个“鼠辈”“奸佞”早使一众人心生寒意,眼见皇帝几欲为他说动,便有一个激动却清越的声音自队末掠过偌大朝堂悠悠而来:“陛下且慢,臣有要事要奏。” 他语调轻慢,带了一点熟悉的嚣张,于是众臣皆回头去看,但见深绿官服的青年,疾步走上前于君王前站定,双手奉上一叠纸张:“陛下,这是臣查出的陈韶这些年在蜀川和苏州犯下的所有罪行。” 群臣闻言骇然,细看他面容更是悚然一惊。他竟是当初揭发了赵定原的那个御史! 一片死寂间早有人将之上呈给宣明帝,他面容阴晦地接过,同时听那御史道:“撇开早已上奏的于苏州纵任军士欺民一事不谈,臣早就在蜀川听说其自恃将门拥民自重,非但恣意豪奢更兼蔑视皇威,陛下可以看其中他写的军书,连陛下的名讳都不避的。” 见宣明帝面色愈寒,他顿了顿,又道:“臣还听闻其先父力拥陛下登基并非缘于忠心,而是因为先帝曾遣其领兵击贼,他惧于迎战望风而逃,不敢回朝才逃至陛下面前谎称奉旨相迎……还有,臣自幼在蜀中长大,那里很早就流传了一首童谣,叫什么‘洛阳新燕衔枝去,抛向锦江一并沉。’” 之后他不再言语,只幽隐笑道,听着众人须臾间明白过来后极力掩饰的惊叹。先前那年长的官员再也听不下去反唇相讥:“这才检举了几项竟全是听说,捕风捉影之事而已,君以为作个御史这么容易。” 枝谐支,乃当朝皇姓,沉谐陈,洛阳乃京都,锦江在蜀地——字字殊响,昭然若揭。 “这个逆臣!”宣明帝容色已自铁青,沉沉开口,“朕素彰其忠勇以重兵委之,而今看来,其实可憎!” “陛下,此人颠倒黑白岂可听信!当下四海鼎沸,正是用人之际,且不论这奏章峻切字字血泪,当此危难焉能再忌将才?”那官员强压下心头的忧惧复平声劝谏,“昔齐桓任夷吾以建九合之功,燕惠疑乐毅以失垂成之业,陛下慎之。” “好,好,朕但凡有所顾虑是昏如燕惠,他陈韶便是贤比乐毅?”宣明帝怒极反笑,“朕不做昏君,朕不查他,但他神通若此,岂需要朕的官兵?传旨下去,苏州缺多少兵马,要他自己去征!若苏州失守,朕诛他九族!” 说完他振袖起身退朝,那官员大骇之下还待再谏,但听身后一人道:“朝会既散,陛下已倦,大人连这点规矩都不讲?” 他当即回身,急怒下见其面容后又增了一分心惊心寒,以手指着他几乎说不出话:“你!” 祁桢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与之交言,尔后疾步追上那早悠然走开的年轻御史,以一种自己都不理解的复杂心境拦住他,低声问:“赵御史是不是认得一个逐臣,叫苏晋的?” 那御史颇感意外地斜睨他一眼,忽而明白过来,亦俯于他耳侧很轻很轻地微笑着反问:“那祁长史是不是认得一个皇妃,叫玉曦的?” 那日正是初秋,溽暑方消,玉露初零,金风未凛,一年无似此佳时。 宋梨画以桂花浸冰凉的酒,晕开一层清冽的冷香。她捧着酒又推开窗,任西南的柔风将香气填满室内每一寸缝隙。 祁云归的伤尚未痊愈,每日犹需卧榻静养几个时辰。一侧刚替他把过脉的楚墨昔见宋梨画走进,当下莞尔道:“梨画你若这么喜欢让我的病人喝酒,将来我可是要赶你出去的。” “这桂花酒既不醉人也不伤身,楚姐姐也来点?”她闻言故作豪气地举壶相邀,少顷又偏过头低低道:“哎呀楚姐姐,我不过是寻个借口来看看他……” 楚墨昔会意一笑继而举步离开,接着但听祁云归的声音悠扬而来:“你今天又带了什么新奇东西?” “酒,相当不一般的酒,大人肯定喜欢。”她快步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推了把椅子在他塌前坐下,一本正经道:“老规矩。” 他眉眼间蕴满了暖意:“今天想听什么?” 她这些天都会故意带点什么来看他顺便以此要挟他给自己讲个故事——好吧她知道这其实挺幼稚的…… “就讲讲……大人你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她早就觉得他的名字与其兄长相当不协调奈何一直没机会问,索性又向前凑了凑目光熠如流星,“‘别浦云归桂花渚’,是和这个有关吗?” 祁云归注视着她写满迫切的眼睛,彻底无法再严肃下去:“难为你上哪儿找了这么生僻的诗句出来!”之后敛了笑意轻声追忆道,“我幼时也有个单字的名,而那时当今圣上还只是个官军将领,及至其登基,才知道那名是犯了讳的,所以没办法了才以字行于世。” “云归很好听啊,比当今圣上之讳好听多了,而且大人你知不知道——”她说至此,因羞涩顿了一下,她原本想告诉他诗人常用以指代相思的那个叫做梨花云的典故,却只因这一瞬的停顿被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她循声望去,但见一个家仆又紧张又期待地跑进来道:“有个官员入府来说要宣读圣旨,大人快去接吧,八成是援兵的事有消息了!” 祁云归和她对视一眼,扶榻起身,披了件外衣便匆匆向外走,同时踏入庭中的是朱缨紫衣的使者,手捧一封黄纸洒了满身的秋光,宛如由碧落至人间的仙人,带来满世界的福音。 ☆、丹心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6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56 北地的秋声总是来得格外早,在只有松柏茂盛依旧的山间更是早已覆盖了厚厚的落叶和霜露。一袭轻装的少女挎了鼓鼓的行囊,在这江山摇落的萧瑟里怀了一腔不合时宜的欣悦与豪情。直到轻快的步履经一个转弯被骤然截下,那满怀的喜悦方才荡然无存。 天香努力压下心中熊熊燃起的愤恨,深吸一口气淡淡道:“我不过是待得无趣想下山来走走,师兄也要管吗?” 绛衫的男子语调疏淡:“偷了师父的东西便要走,我却不该管?” 天香冷声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东西了?” “谁不知道你能够过目成诵,捧着那师父从不示与他人的书看了那么久,这可不是偷?”男子说着转身,“回去吧。” 天香愤怒之余愈感悲凉,她后退了一步静静看他,眸光凄寒,如簇簇烟火于青冥间一齐寂灭,当下神思恍惚地哀声问:“师兄,我们这么活着有意义么?” 男子没理她,她面上的哀戚之色便更重了一分:“我们当年都是辗转于战火间的孤儿,师父救了我们给我们衣食,我们就永久地待在这里念着齐万物一死生,学着知白守黑和光同尘,然后一生就这么过去——这不是笼中玩物是什么!” 男子只作不闻,道:“别妄想了,回去。” 她咽下灼烫的悲苦,微微扬了扬头,满眼秋云徐徐舒卷,鲜洁如绢素,又如永远纯真欢愉的孩童,人间的悲欢水火永远伤不到它。她不知怎地就开始漫无边际地艳羡起天上的云彩,直至一步步踩上薄脆的枯叶和错落的山石才回想起自己还在这个曲水折山的崎岖人世。 “但令我活着一日,我便要逃一日;但令战火一日不息,我便要想一日的办法去救我黎元。”她字字句句落得铿锵,“人生去如朝露,望他年师兄回首再看,不要后悔这百年蹉跎。” 她一定会回去,当然会回去——她还有江山画卷的梦想,还有烟消雨霁的明天,还有雪月交光夜的约定。这一切岂能为这落叶积雪掩盖,抹做虚无? 岂能? “大人说什么?陛下……不同意?陛下怎么会不同意?”眼见使者悠然收了诏书便欲离去,祁云归但觉浓重的阴霾将天光都残食吞没,他抱了最后的希冀,惶然抬头道,“这是何意,大人明言!” 使者睨了他一眼,疑声道:“祁知州是觉得这圣旨写得不清楚?本官可是看得很明白。祁知州还是快接圣旨起来吧,拖久了对谁都没好处。” “那苏州城是不要了么?!”他接过诏书愤而起身,看清上面的鹤头字迹后整个人都是一震,“苏州之民安乐经年,家境无论殷实与否都不尚武,我们去哪里征兵?陛下是受了什么奸人的挑拨,才降下这样的旨意!” 使者闻言陡然而怒,厉声呵斥道:“祁知州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本官若是愿意,现在回去就可以凭悖逆参你一本!”他说完欲走,又似不忍地回了脚步,低声道:“你那封奏章朝廷上下都知道了,有的是自命忠臣的固执之辈深感不平,但圣意已决,群臣力谏也改变不了。毕竟……”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出于极微薄的同情说了下去:“毕竟现下陛下虽未明说,但确已深信陈韶存有反心,祁知州还是……” “陈韶存有反心?!大人再说一遍!”祁云归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心下惊痛有如火燎。他想起当初兄长被贬自己不慎于言惹陈韶恼怒,想起手下军士欺民让他激愤地连夜训话,想起每逢战事他无人可及的勇武——陈韶有反心?天底下可还有比这更讽刺的谣言?他压下想把使者一把扯过来质问的冲动,当下口不择言道,“这话陛下也信,朝中还有没有一个可用之才!” 使者立时收了所有同情故作无奈地一叹:“如此看来,祁知州还真是不知好歹,那本官也不久留了——与其日日想着保苏州,祁知州若有闲心,不如想想如何保自家性命!” 说完他便举步离开,如来时一样沐浴在初秋的溶溶景光里,清贵闲逸地徐步而去。 宋梨画在房中倚墙听了许久,待使者走远立时夺门而出,她看着祁云归久久立于中庭,一时只觉得眼底酸涩得难受。她无声地张了张口,把原本要说的话悉数咽回,正自悲楚间却被他握住了手。 祁云归声音干涩而微微沙哑,却是拼尽全力地镇静着:“没事。” 他似是重新竭力稳了语调,顿了一刻方才道,“我现在必须去找一下陈将军,你待在这里,别怕。“ “我听见了,大人,我听见了……陛下不给援兵,那我们……”她组织者零落的语言,握着她的那只手却忽然加重了力道,他亦转过目光看她,将她所有未出口的惶惑全部逼回。 “陛下不给兵,我们自己征便是,江南千里,我们还能困死在这里束手就擒不成?!”他故意扬高的声音仿佛宣誓着无上的自信,唯有手心的冰冷泄露了讯息。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说着那么不相干的事情,“梨画你记不记得上次你为我采的花?你再去摘些花来给我吧……好不好?” 然后他立即就松了手离去,宋梨画长长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忍也忍不住地落了泪。她看见他此刻强撑的、并将一直撑下去的坚强,在颓靡的世间如荧荧剔亮的银灯,在这浩荡无涯的阳光里,却伤感得如音节铿然韵脚悠长的悲歌。 接到通告之后,苏晋就知道自己的安逸时日宣告结束。他简略收拾了行装做好在今后的处处烽烟里长随容清行身侧的准备,并提议泠儿先到南方去等他,然后遭到后者毫无意外的拒绝。 争执间他几乎要动怒了,然而少女全然不加掩饰的兴致和期待让他再也不忍心相阻。于是他一路无言地径自前去,任其跟在身后笑得一脸明媚。 他见到容清行的时候,几步之遥处还站了一个人,甚是年轻,衣着齐整鲜洁,颇有些春风得意的味道。他看着只觉得眼熟,待想起时再难掩心中的震动。容清行与那人言谈甚欢,看他进来只侧头微微一笑,继而重又看向那人道:“你还记得他吧?” 那人转过身来微倾身一揖:“苏兄,多年不见。” 苏晋当即惊喜回礼——这正是他当年的友人,现在的御史。今日皇帝对陈韶失了信任拒发援兵,亦多半是他的功绩。二人寒暄了片刻,他重又向容清行询问起正事:“至此在下却有一事不明——既要集兵取京师,若任皇帝分出兵力去援苏州,于我们岂非良机?为何要如此阻止?” 容清行似是心情颇好地又笑了笑,却并不言语。苏晋便会意地上前解释:“陈韶早年镇守蜀中即以将才扬名,殊难轻视。给他几万军士必成虎狼之师,到时他若反过来保北方,我方无胜算。不若随哪个刚愎自用的皇帝连着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7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57 几个鼠目寸光的文臣武将去周旋,岂非天助?” 那人仿若顿悟地点头,又交谈几句后出言告辞。容清行待他轻合了门,瞥了一眼一脸期许与局促地望着自己的泠儿,方才欣然的脸色忽而又回复了一贯的淡漠。他睇向苏晋冷冷开口:“你把她带来干什么?“ “就是说,叛军攻城日紧,朝廷军与之交战正酣,发兵之事要暂缓些时日,待京城之围稍解便发兵来苏州——大人是这个意思?”陈韶大致理解了原委,低垂了眼帘看不出表情,“北方战事更为紧要,陛下的想法没错。” 祁云归有些失神地看着他,看见他对自己拙劣谎言的笃信,看见他对君王永不可冷却不可磨灭的丹心,几乎再也说不出一个字。陈韶只道他因战乱而哀戚,反强作宽心地笑了笑:“张羡举兵而反,我们都压得住,我蜀中军士个个勇猛以一当十,岂畏他区区几个乱民?” 他那么自信那么坦荡,如同在陈述一个文人才子理解不了的、唯有饮过疆场长风才能领略的信仰。祁云归只觉有莫名的悲伤让他一刻也待不下去:“府中尚有公事,我先回去了。” 陈韶点头,目送他掀帐离去。须臾后帐再一次被掀开,进来的是玉竹。 少年神色自然,似是真的只是偶然行经此处,又好像确确实实什么都听见了。他意外地开门见山道:“将军,我想告几天假。” 陈韶不语,示意他说下去。 “我想……”玉竹略微仰头,眸光湛然,再出口的言辞却还是惊世骇俗到彻底凌越了陈韶的想象。他仍是很自然地,甚至是很轻巧很悠然地道,“我想回一趟京城,去谒见我姐姐。” ☆、破城 深秋霜落,万木摧折,而这场由春至秋横亘六月的战争,也终于有了最后的结果—— 叛军屡出精锐,官军轻狂自许,兼以朝臣通敌,九月初三洛阳城破,帝王携百官奔往江陵,以延系大逢朝微若游丝的国祚,同年改元承和。 承和元年,中原不返,万里同悲。 长别故都的那天全城都下了蒙蒙的微雨,若非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湿润而血腥的味道,竟有几分杏花烟雨的婉约情意。穷途末路的君王将雨水冲刷的兵民喧哗声悉数抛于身后,绝望间第一次对永远如珠玉娇花般相怜的爱人发出暴怒的呼号:“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快跟朕走!” 玉曦笑着看向几步之遥被焦灼的军士半拖半抱的君王,细雨将他平生威严都淋作狼狈,她看着看着就有点怜悯,可她分明是喜悦的,喜悦得声线都在颤抖,喜悦得很努力才能故作流连地柔声道:“陛下快启程吧,妾身在这里,等陛下回来。” “你留在这里迟早有危险!你快过来,过来跟朕在一起!”宣明帝边吼边狠狠甩开一个要把他往外拉的手下,“你们给朕滚开!” “‘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陛下就不怕兵士反对?”她勾了勾嘴角又扬了扬手中的匕首,“陛下再过来一步,妾就自尽以谢天下。” 宣明帝摇头,目眦尽裂:“他们反不反对朕管不了,你必须和朕在一起!” 许是他时至今日依旧强硬的语气触怒了她,玉曦顷刻间尖刻了语气,她充满嘲讽地冷冷开口:“这世间原就没有必须的事情,陛下到现在还不清楚么!” 她说着就又笑了起来,悠悠踱了两步游戏般刺激着君王业已频临崩溃的神经:“陛下以为是谁劝丞相撤回了先前的上表改奏用现在的守军?又是什么人让朝中的贤臣零落奸佞纵横以至军民□□?妾初进宫时那一点点海内清平的面貌,怎么偏偏就在这几年里尽数消磨了?” 见宣明帝似是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尔后陡然暴怒,一把夺过周遭军士手中短刀直指她的眉心。玉曦就那么全无避畏地静静看着那刀刃剧烈震颤起来,直至重重掷落在雨水里,但听他良久才又悲伤又艰难,又不甘又无奈地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曦儿,为什么……” “为什么?妾也想问陛下为什么?当年在陆峰丧礼上陛下怎么就一眼看中了妾?”她压下心底呼啸洞穿的悲凉,以一吐为快酣畅淋漓的语调揭开不堪回首的往事,“陛下以为妾是什么人?山野田间的孤儿,陆峰拾来的小妾,攀折于数人之手的野草残花?是啊,妾就是这样的人,但还有吗?还有其他的吗?这么多年陛下竟不曾看明白,妾还是别的什么人?” “妾本不是孤儿的,妾有爹有娘有弟弟妹妹,还有很喜欢很喜欢的想要与之举案齐眉一辈子的人——十多年前有一首四海皆知的诗不知陛下听过没有?”她忽然凑近了些,徐徐念来,如咏风谣,“‘殷山多璞璧,朝晖照清夕。疏风动青筠,明月泻白石。’朝晖就是晨曦的意思。现在,陛下想起妾是谁了吗?” 她说完不再言语,只看着宣明帝的神情由沉痛至困惑至顿悟再重归沉痛,才又缓缓道:“陛下若想起来了,若想杀妾便尽早下令吧。妾并非畏死之人,陛下多年前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她闭了眼,细密的雨落在脸上如同泪滴。她做到了,这么久生不如死的光阴,这么多曲意承欢的朝昏,她终于可以毁了他的江山,然后在毕生从未有过的喜悦里,无比轻松地去死。 在长得近于煎熬的沉默后,宣明帝终于看向身侧就等的将军,说出让后者顿时如释重负的两个字:“走吧。” 零雨将摇动的王旗染出斑驳的深色的水渍,宣明帝在喧嚣的士卒和惊恐的百姓间绕过犹巍然矗立却因无复威严而显得颓圮的宫墙时,他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风雨交叠,高墙阻隔,他已经看不见她了。 他却还可以想,想那无数次触手可及的,巧笑倩兮的伊人。 世人皆道他昏庸好色,来日青史也必如是记下。只有他自己记得,当年一无片缟素的陆将军府,那苎麻白衣的明艳女子,是怎样以冷冽刚硬的神情和哀愁倔强的风骨撞入他的双眼,再无转移。 她假装的娇痴和长久的幽闭,偶然的顺从和恣意的邀宠,让他早早就觉得,她绝不是寻常女子,或是九天的神灵,或是致幻的奇花。 那还有什么可怨怼的呢? 他摇头不再想,扬鞭疾驰任宫阙在身后湮没为一个点,渐化无形。 玉曦仰头站在雨里懒得睁眼,任雨水将心底的悲恸和狂喜交相翻卷成炽热的快感,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温润明彻如暖玉相击:“贵妃恕臣来迟。” 她还是闭着眼,道:“你怎么不走?不怕死啊?” 祁桢第一次不再畏惧地抬眼好好看她,看她当真如朝霞幻就的容颜,温厚一笑道:“贵妃把臣那么长时间献心献力才得来的清贤忠正之名给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8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58 毁了,现在却要弃臣不顾吗?” 玉曦终于微觉惊异地看向他,繁密雨脚渐见稀疏,有细细阳光透过云层落在他脸上。她抿唇飞快笑了一下:“你想怎么样?” “臣不敢。”他亦飞快重复了一遍这说过千百遍的三个字,这次却又有些微妙的不同,因为他下一刻又很认真地道:“贵妃想怎样,就怎样。” 泠儿待苏晋出营后颇感无聊地外出溜达了一圈,捉了几只在西风中瑟瑟发抖的蟋蟀用瓷瓮盛了任其角逐,一轮胜负尚未决出,却遥遥地看见他又回来了。 她小跑着迎出去,兴味盎然道:“先生这次去干什么?怎么这么快?” 苏晋进营喝了口水,罕见地没有转移话题,而是注视着她神采奕奕的双眼耐心道:“我去和主上说先不要动皇宫,玉曦不可杀。” “主上……答应了?这么容易就答应了?”泠儿乍听只觉得奇异,顷刻间又转为十分的欢喜,“那太好了,主上果然英明!” 苏晋再度被她的逻辑击败,无可奈何道:“你又不知道缘由,有什么可高兴的。” “少杀一个人不是很好吗?我们要夺回原就不属于那个皇帝的江山,可她只是个妃子,妃子不就是,不就是……”她努力想了想,尔后又迅速接上,“对,不就是先生教的那首诗里写的,‘金屋无人见泪痕’,最无辜最可怜的,来日若主上当了皇帝就放她回乡,她那么年轻还有很好的将来啊……” 她说这段话时整个人都有一种难言的光亮,灼得苏晋立刻转开了目光。泠儿只道他生气了,黯了黯神色低头委屈道:“我知道,兵戎之事,最忌妇人之仁;不惜牺牲,方成江山之业。但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同情她啊……”她说至此忽又抬了头,再次眸中清光炯炯,“那主上和姐姐,还有先生你是怎么做到的?不如先生你教教我吧,怎么做到的?” 苏晋又喝了口水,沉默半晌后唤她:“泠儿。” “嗯?”她立刻凑近了一点,准备好洗耳恭听。 “你,”他重新注视着她,神情严肃且真诚地慢慢开口,“如果真的没事可做还是去背诗吧。” ☆、玄夜 夜空高朗,寒星疏落,风吹过飒飒枝叶带了冽冽清寒。青琐在庭间的月光清影间徘徊了几步,又仰头望了望碍月的微云。 今日天下多事,陈韶将军队安置妥当又提拔了些军官后即搬入府中,以便共众人议事,迄今已有数日。玉竹亦随他过来并坚持要回京师,大抵明天就要启程。 时近四更,万籁俱寂唯余风声,她眼下正临时被调到玉竹房外守夜,看时辰也快到要交班的时候。她略微有些困倦,直到传至耳畔的又杂入了清晰有律的鞋履踏过松软泥土的声音,方才陡然清醒过来。 这么晚了,何人会来?她警惕地张目看去,但见一道人影自树影间缓缓走出。见是故人,她立刻消解了所有紧张,微觉疑惑地迎上去。 那人对她颔首一笑,不加言语便径直走去抬手欲敲门,青锁连忙急而上前解释玉竹早已睡下,提议不妨明日再来。 “那要不你先去通报一下?”那人歉然道,眉宇间浮了隐隐的迫切,“我是真的有急事。” 她略加思索,自觉耽搁不起便奇迹去敲门,那人后退了一步,静静等着。 而她刚敲了一下就僵了身形,因为颈间忽然不合时宜地有了一抹冰凉。她不可思议地回头,同时在星河颠倒的眩晕间看见那人半隐于袖中的白刃,就着月光和血光,荧荧凛凛,熠熠灼灼。 她倒下的时候分明还是有知觉的,因为她还感觉到粗粝地面的触感,她甚至还看得到门开了。 一扇门挡着,玉竹的角度看不到她。她张了张口想提醒他,眼前的景致却飞快地破碎开来。她在渐浓的黑暗中竭力睁大眼睛,却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 经历了几日的风雨,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天。纵使空气依旧湿冷,糅金的日光到底穿透了层叠的密云,为人间添得一分罕见的敞亮明净。强压了心头因山河崩颓的忧愤,祁云归置了简单的膳食于中庭邀众人共用。青瑶依次序斟了茶,同时左顾右盼地掩饰着心中滚到的焦躁。直到再也掩抑不住她凑到宋梨画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宋姑娘知不知道……我姐姐去哪儿了?” “啊?”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忽而又笑了,“玉竹没来青琐也不来,这几日也没怎么辛劳啊,竟都懒得起来……你快去看看。” 青瑶眨眨眼,粉团一样的小脸带着困惑的神情,可爱得让宋梨画好不容易才忍住不去揉一把。她耐心答道:“在通着后院的最东边的那间屋子——这么久了莫不是还不认路?” 她说完即颇有兴致地上前去察看桌上的蔬果,含了饱满自然气息的芬芳勾起一种她自己也不辨真假的欢愉——时至今日,不欢愉又能如何呢? 越到无路可走越该珍视最后的明光吧……她这么想着,笑容洋溢地去和一旁新来的小侍婢讨论今秋什么瓜果最甜,直到整个世界被一声响动惊至分崩离析。 那几乎不能被称为尖叫而更像是嘶鸣,惊骇而尖锐,恐惧又凄厉,将漫漫晴空顷刻撕裂,漏下无穷的悲凉。 是青瑶! 宋梨画心下骤惊,未加思索便循着声音跑去。 那一声每个人都听见了,因而她到的时候其他人也一起到了。东厢偏僻,直奔过去亦不过须臾。眼前的景象完全铺展开来的时候,比神智先一步做出回应的是躯体。若非祁云归在一侧扶她一把,她几乎要立刻跌坐到那因风雨而落了一层的秋叶中去。 她首先看见的血,或泻成一汪,或蜿蜒成流,因明朗澄澈的阳光照耀而鲜艳殷红得夺目的,鲜血。 其次是青瑶。哭得声嘶力竭浑身颤抖的少女跪坐在被鲜血染成红色的土壤间,紧紧抓着另一个人的手,抓住她业已气息全无的姐姐。 是何人害她?么一个平凡沉静的婢女,为什么害她?! 宋梨画猛然抬头,睁开祁云归的手跌跌撞撞地两三步上前,一把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同时反应过来的是陈韶。他疾步走入房中,然后罕见地大变了容色。他回身咬牙勉强道:“去后院!” 房中没有人,只是靠近床榻的地上有点滴的血迹。先是稀疏零落的,到门口便汇成了细流,然后延伸到外面一直通过后院。她忽然有一瞬间的胆怯,不敢前去看发生了什么。然而到底有莫名的力量撑着她重新迈开脚步,近乎被摄去呼吸地强行向着后院而去。 后院并不大,洒满阳光的方寸之地被黛青色的墙围起,而她就在东边的墙角,看见了玉竹。 尚穿着白色单衣的少年依着墙,保持着仿佛要抢回什么东西的姿态面色痛苦地沉沉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9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59 睡去。深秋浓重的露水和着同样浓重的鲜血将他的衣裳层层浸透,洇开深深浅浅的红色。 “他还活着……还活着!”率先赶到的陈韶双手颤抖着试着扶起他,又无措又惊怒地扭头,不可遏制地颤抖着吼道,“你们救人,快救人!” “先抬他回房,剩下的事情我来。”楚墨昔强作冷静地上前,拂开玉竹的衣袖轻轻探过他的手腕后面色一沉,当下涣散了声音道,“我……我且尽力。” 宋梨画捂了嘴竭力不哭出来,看见楚墨昔上前后又飞快低了头。她悄然牵了牵祁云归的袖子,用尽全部的意志咽下所有的悲慨小声道:“我想换个地方静一静……大人陪我去好吗?” 不待祁云归应答,她便径自回身离开,先是很正常的脚步尔后就越来越快,后来几乎是飞奔,直到在犹自跪坐于地的青瑶面前骤然停下。 她慢慢蹲下,轻轻拉过少女的手:“别哭了。” 青瑶满眼泪光地错愕着看她,宋梨画伸手替她抹了一把泪水,柔声道:“我门去查,你帮我们一起查好不好?我们把凶手找出来,让你姐姐没有遗憾地安安心心走——好不好?” 她说完重新站起身,献些撞上已在身后站了片刻的祁云归,看见他的一瞬但觉久悬的理智尽数崩溃。而他在她落泪的前一刻拉过她疾步走去:“你跟我来。” 日光渐敛,却因一整天的晴朗并不显得阴沉,鲜如榴火的霞光没入大片的浅青,再缓缓现出黝黑中光华灿烂的星子。惠风清和,罕见的好天良夜里,陈韶却只觉堪比锥心的痛楚。他焦躁地在庭中踱了几圈,偶一抬眼但见楚墨昔轻合房门走了出来。 他当即奔上前去急道:“怎么样?” 素来沉静如清潭的年轻医者平添了点凄伤,却依然是冷静的,冷静得近乎超然:“将军先别急,现在情况还不明朗……” “你让我别急?你不是大夫吗?哪有大夫说不清楚病人情况的!”他顿时震怒,再难控制怒气地叱问,少顷又狠狠摇了摇头,强行平复着杂乱一团的心绪,“不不,我并非这个意思……楚医官且尽力便是。那他伤得重吗?现下如何了?他……醒了吗?” “还没有……但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楚墨昔似是很疲惫了,强撑的神情亦乏神采。她淡淡道:“忧心无益,天色既晚,将军还是先……” 她话未说完便被生生截断,因为借着极亮的月光,她看见一人悠然走进,非常不合情理地盈盈笑着唤她:“楚姐姐。” 宋梨画快步走上前很自然地挽过她的手道:“楚姐姐累了吧,去我房里喝杯茶怎么样?” 楚墨昔困惑了一瞬直接地想拒绝,宋梨画又笑:“今日休息好明日才更有精力行医,对吧?何况我这里有顶好的君山银针,楚姐姐真不想尝尝?” 她不由分说就拖着楚墨昔走,留陈韶错愕地站在原处。他不可理解地看着,然后便看到她在几步之外忽而回了头。 与方才的嬉笑欢喜迥然相异,她分明是严肃的。坚毅而忽然凄苦、静谧又无限悲凉的目光,清冽得泛寒。 须臾她又转头毫无异样地一路调笑一路走,直至消失于视线的末端。 ☆、悲人道 他落下最后一笔,宣纸上纤细舒展的兰花便有了几分萧然劲峭的风骨。他想了想,又挥毫添了两行字,方才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苏晋看了一眼就笑了:“主上还看过楚辞?” “举世尽是附庸风雅之人,还多我这一个?”容清行心情格外好地邀他坐下,继续品评,“若删去那些搅得人心烦的所谓忠臣血泪,倒还有不少可取之处。” 苏晋会意不语。那人最喜欢兰花了。那人快要回来,主上自然是高兴的。 “……这么说洛阳基本就算拿下来了,依你说的留着皇宫没动,却不知那个皇妃何时才能为我所用?”容清行忽而就又谈起了正事,见他走神蹙眉瞥了他一眼,“她似乎和陈韶那里好几个人都是旧识,恐生异心,还是早日结交为上。” “主上多心。”他垂了眉眼沉声道,“玉曦先前做的那些事早已昭彰其反逢朝之心,何况——有那人在,陈韶那边谁还想见她,见得到吗?” 他的话当真让容清行稍霁了脸色,又谈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便任他退下。 苏晋心绪复杂地出了门,举头望了湛湛青天,重重叹了口气。 ——以容清行的心性,玉曦再怎么有用,前朝的宠妃这么个身份用完都是要杀的。 古人一饭之恩当以千金报,而当年若非玉曦伏阙殒泪为他求情,他早就狼籍东市再看不见一眼这苍莽大地,锦绣江山。 他杀过不计其数的人,早已和君子谈不上任何干系,这一次的不忍来得毫无征兆,连他自己都心惊。 ——大概是被泠儿那个不长心的,传染了? 时间倒回两个时辰前,旭日正满中天的时候,祁云归一手把她拉进来另一手反锁了房门,轻声道:“你哭吧。” 宋梨画于是彻底卸下了所有的坚持当即涌了泪水,她抬手去擦,怎么都擦不尽后干脆衣袖掩面痛哭失声,直至他无声地一把拥过她,那么用力,她几乎可以清晰感到他身体的颤抖,却又温暖得熙如阳春,将她冻结于眼底的苦楚悉数融化,化作无穷涟涟而下的泪珠。 “为什么……为什么又会出这种事,青琐那样温和与世无争的姑娘就应该平平安安一生的,不是吗?她应该嫁一个一心一意待她的男子然后过很长很长的人生不是吗?乱世和她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她愤郁而凄凉地落泪,哽咽着一字一句道,“玉竹,他原本是要回洛阳的,他今天就该启程的……他多少年没见过玉曦才不惜千里奔赴去找她……不不,他那么顾全大局,那么心思深细的人,怎么会只是为了叙旧,肯定有很重要的事去做啊……” 祁云归只紧紧抱着她,听她字字泣血道:“我当时不信他,怀疑过他,我当众指责说他是奸细,而他一直一直在为我开脱……如今他若是,若是……” “没事的,你放心,有楚医官在一定没事的。”祁云归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笃定。宋梨画竟真的稍稍平静了些。他只道安慰起了些许效力,又忙殷切道,“我今日起严查府中众人,从此再不会有风波了。这件事待大家都冷静了,我们很快就会查明,我不会再让一个人有事,我保证。” 他还待再说,宋梨画却忽然抽身很平静地抬头看他。 他满眼的泪水,一双眼被泪水洇得通红,却掺了一点他没看懂的很深远的东西。她低声道:“现在我要去做一些我认为正确的事情,不知大人可容许吗?” “万一我做错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60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60 了,还请大人……”她至此顿住,恍惚又转瞬坚定地笑了一下,“不,我不会错的。大人信我,我这一次,不会再错了。” 夜色渐沉时忽而起了风,敲在窗纸上发出簌簌的响声。楚墨昔接过细瓷的茶杯抿了一口,浮泛的泡沫携着灼烫的温度溢开满口的清香。她搁下杯子,目光中一点疑问的神色湮没在无穷无尽的氤氲寒雾里,一如既往的淡然。 “楚姐姐好冷淡,人家特意选了许久的茶叶也不肯夸一句。”宋梨画笑嗔着替她斟满,眉目含春,“那现在,楚姐姐可感觉好些了?” “不过是有点累而已,毕竟玉竹的情况你也大致能猜到……”她摇了摇头,“我尽我所能救他,其余的只能听凭天意。” “尽你所能?”宋梨画莫名其妙地突然扬声发问,她狠狠握拳,在指尖刺入掌心的刺痛间逼自己重新笑靥如花道,“就是不知道楚姐姐所说的‘天意’,说到底,是不是也是‘人道’呢?” 楚墨昔第一次愕然地看着她,正当此际风骤然大了起来,呼啸着扑上窗子震出剧烈的响声,如撼动十方的悲壮鼓角又如浩浩扬沙间的万马齐嘶。她就在这跌宕起伏的噪音间悠然起身,字字响如流珠:“楚姐姐若休息好了,是不是有精力回答我几个问题呢?” 此言一出,楚墨昔却反而平静了,连最初的一丝疑惑都隐没不见,她甚至也微笑了一下:“知无不言。” 宋梨画被她的气定神闲刺激了一下,蓦然厉声道:“两个人一死一伤,他们又不是傻子就不会挣扎不会喊?为什么我们阖府上这么多人都听不见!换岗的侍卫呢?为什么会一直拖到早上才发现!” 楚墨昔若有所思地点头:“梨画说得有道理,此事确该详查。” 她闭了闭眼,有记忆里的重重旧影叠着灿烂的光华交错而来,冲击着她一腔愤慨,将之尽化为萧瑟的哀伤。她睁开眼,压下心头的寒意,以自己也听不懂的语调又问:“之前连日大雨,府中很多北人受不了湿冷都生了病,楚姐姐就给所有人包括婢女侍从都送了一味祛湿散寒的汤药,是不是?” 她刻意镇定地负手走了几步:“那药真是好喝,大家都说一饮之下齿颊生香,百寒悉除。” 在长得绝望的沉默里,她到底忍不住又去看楚墨昔,因紧张而眩晕的视线里,依然清晰地看见她—— 没有辩驳, 那自始至终的沉静反而如一簇干烈的火,将她五脏六腑都燃烧起来。她撑着仅存的理智把每个字都咬得极其真切:“我还想问问,青琐习武之人,当初由洛阳至长安一路上还要借她之力以保周全,要把她悄无声息地一击毙命得有多么厉害?而这么厉害的一个人,要去抢什么东西居然抢不过对此全无察觉又素来体弱的玉竹?要两个人一直拖到后院等他伤重昏迷才能得手?” 楚墨昔听至此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她不语,看向面前绛蓝衣裳的少女。风声如戟,将整个世界横劈开来,一半堕入沉沉的幽黑另一半在摇曳的银烛间绽放出光来,宋梨画就站在那片凄冷的光晕里,又道:“何况那院墙高得根本没有人能逾过去,楚姐姐你说,这种种迹象,除了府中的熟人下手以外,还有其他可能吗?” 她有点痛惜又有点好笑:“梨画你……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你——”宋梨画一眼瞥见桌面上斑驳的烛光,电光火石般将思绪激过一遍,“还有,那一日我替祁大人写的奏章去了京城,楚姐姐是不是很失望?” 她只觉心重重沉了一下,因为她看见楚墨昔目光中第一次有了赞许,就像很久很久之前在去苏州的船上,在秋天淡薄的日色里,从一见如故的喜悦到契若金兰的相知,普天之下四海之中都不可复得的,情意。 为什么是她?怎么能是她? 医者仁心,总成虚妄;天地不仁,始信其真。 那么多蛛丝马迹,从相见伊始一路淋漓地铺展至今,她从来不敢细想,却无论她想不想,总是要成真的。 “梨画你好聪明,比我以为的还要聪明。”楚墨昔最后一次温和笑着夸她,尔后收了笑容定定看她,向来的疏淡清冷第一次被彻底的凌厉森寒所取代,“可惜,太晚了。” 她说完毫无牵恋地起身便走,连再看一眼都不屑。她一推开门肃历的风呼啸着撞进来将烛火悉数扫至寂灭,没了红光的映衬,她一身白色的长衣白得近乎摄人,如山岭上千年不化的积雪,又像渺渺水面上至素反艳的莲花。 “楚墨昔你站住!”宋梨画当下急了两步冲过去死死拽住她,嘶哑了声音吼道,“你得告诉我为什么!你告诉我!” 楚墨昔被迫回头,缓缓道:“事到如今,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呢?” 说完她又追加了一句:“还有什么是你自己想不到的?”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一问如贯空的雷电逼得宋梨画一瞬间颓丧地松了手,她就在此刻决绝而去,身后风声飒沓,如奏悲歌。 宋梨画顿时失了所有气力,顺着门框慢慢滑坐在地上,睁大双眼看着那道雪白的身影顷刻间不见,浸入泼墨般的黑暗里。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该想些什么,只是长久坐着,一动不动。 悲人道兮悲人道之实难,哀人道之多险,伤人道之寡安。 世路如此,复何所言? ☆、思慕 向下的石梯通向类似地窖的地方,因终年不见天日而透着荒寒的气息。双手捧着一碗粥菜的少女蹲下身,绽开纯美的爱怜的微笑:“乖,吃饭。” 有如牢狱的门开着,门口是一个灰褐色粗布衣衫的女子。她并不是很年幼了,闻言却露出稚子一般无暇的神往表情,同时用力点了点头,形同痴儿。 泠儿把碗递给她,看她用勺舀着一口一口吃得香甜,不禁得意起来:“听说别人来的时候你都不听话,果然还是最喜欢我对不对?” 女子正吃得投入,泠儿也不再扰她,只怔忡地盯着她偶尔扬起的脸,暗自叹息。 随便让一个有点年岁的人见了她怕都是要大惊失色的,毕竟她和她父亲长得那么像。 她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活在一个个凄怆悲惨传说里的姑娘,洛双儿。 十五年前她被容清行掠来,三年前被作为叛军的幌子广播天下,时至今日容清行根基已稳,原没有再留她的必要,是泠儿舍不下她,才教她一直被关在这里。 “喂……你先吃着,我跟你说说话。”泠儿到底耐不住寂寞,不安地换了个姿势道,“我们最近好多场战役都打得顺利,主上可开心了,等他再开心点,我就去求他放你出去,好不好?” 洛双儿默然抬头,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她仿佛并不理解“出去”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1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61 的含义,颇为迷惑的思索了一下到底还是充满感激地笑了起来:“那谢谢你!” “到时候江山如画百姓安乐,我们都能过上很好的日子,主上都想了我姐姐快三年了,他们终于能在一起了。”泠儿絮絮说着,语调却渐渐杂入了惆怅的秋意,“可我怎么高兴不起来呢,我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一想到这个我就……” 她声音戛然而止,本已滴水成冰的地窖寒气更盛了三分,她在转瞬逼近的脚步声间僵硬地回头,仿若呼吸都被摄去。 容清行顺着甬道信步走来,随意轻束的发丝凝了冰冷的雾气,他走至门前站定,看向泠儿的眼神自万古如斯的幽邃间浮起一丝更为骇人的不耐:“我找她有用,你给我出去。” 楚墨昔当真就那样走了。 和来时一样,没有先兆没有声息,带着疑点带着传说,循着江南的风声孤身走向不知哪个天涯。霜摧朱李,风折青莲,一点痕迹都剩不下。 宋梨画觉得自己合该是欣慰的,长久的悬疑在云开月明的一刻却凄厉得狰狞,如被铡刀细磨肺腑,怆痛难禁。 比她难过得更明显的是陈韶。才几日的光景,一贯的雄姿意气便在日胜一日的憔悴里微微消磨了。然而即便如此,每次在她面前他还是会笑言一句:“梨画你做得没错,楚医官当初是我找来的,我才真是罪不可恕。” 祁云归着人找遍了城中最好的大夫,除了用些寻常的药物之外,摇头叹息者有好言劝慰者亦有之,都道玉竹伤病不治,希望微渺,多撑一日都属不易,不妨及早准备后事。 他依然没醒,带着平生未有的安静,睡在深秋的和光里,恬然而凄苦,执拗又苍凉。 而在冰雾般久久弥漫的伤感里,真正歇斯底里地绝望的是纪嫣若,她在宋梨画面前一遍遍地哭:“我才是表现最明显的那个,你为什么不怀疑我?为什么要留下我?” 尔后她终于拭了泪痕,换上最干净好看的衣裳去找陈韶,就那么一直看着他,目光里光彩浮沉,像挚恋太阳的朝露,遥遥企望着一个平生永不可及的梦想。直到他被她盯得不耐烦,她才很轻地开口:“将军杀了我吧,我不想死在别人手里。” 她在陈韶惊诧之下的喝问里再次忍不住垂了泪,在泪光凝成的迷蒙水幕间,轻易就看见了自己寡淡荒诞的一生—— 那天夜虽深沉,却因着月轮饱满,整个惠山都算不上极暗,她得很努力地保持着奇怪的姿势才能让山岩的阴影完全罩住自己。她排演了那么多遍让自己显得惊惧又慌乱,可一见他她竟真的慌了,反而显得天衣无缝。 她第一次还装模作样地叫“先生”,可她当然知道他叫陈韶,他是怎样匹马疆场如入无人之境的将军。她什么不知道呢? 楚墨昔再怎么心思缜密深得信任,孤身周旋于敌方到底诸多难处,要寄封信出来都要等祁云归征伐苌楚门时才有可能。再置一无关轻重之人助她同时替她承受所有猜疑,理固宜然。 纪嫣若想,她原本是做得很好的。 她娇痴愚顽蛮不讲理,责难宋梨画指摘玉竹还想方设法去祁云归那里搬弄是非,她还帮着让楚墨昔多了好些个与外界联络的机会—— 她做得不是很好么? 可也只有这些了,因为她越来越害怕,害怕看见陈韶因国运微败而紧蹙的眉头,害怕看他因人心不稳而整夜无寐,而这一切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起了什么作用。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她就在这朝朝夕夕的志夺意损间,在忠心与真心的狭缝里煎熬着生命的汁液,直到一切按照计划迎来的张羡举兵而反的那日,她忽然豁然开朗。 她终于抛下了忠义摒弃了职责,押了生死跟定了他。她只知道,她是断不能看着他去死的。 但那又能怎样呢?就像她下定决心倒戈后想都没想就利用自己那一点点低微的地位从小兵手里救了玉竹,玉竹不还是转头就当着他和千军万马的面把她给揭发了吗? 而现在楚墨昔一走,她再没了利用价值。容清行手下没价值的人,哪个是能活下来的? 她却是无悔的。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这么想着,她努力微笑仰了仰头,泪雾淡去面前魂牵梦萦的容颜渐次清晰,美好得如同虚幻。 “你放心,府中上下戒严每个人都不会出事的。”陈韶大抵明白了原委后并未有所震动,只道,“但凡我在一日,我便能保你一日的平安。” 重重金阙间立于白玉阶上的男子负手纵目怅望,手中攥紧的信纸揉做一团,直至身后的婉转娇声猝尔传来:“你看什么呢?” 祁桢闻声回头,看见她的一刻心间的痛楚顷刻间撕裂般剧烈起来,顷刻又转为麻木。他张了张口,嗓音除了干涩些并无别的异常:“臣刚才收到家书,家父携全家老幼举家南迁,而内子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玉曦陡然有了一种不寻常的预感,硬生生收回唇畔漾开的笑意,听他继续道:“贼寇纵横,路远颠簸,臣的孩子,没有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如常,只是身后的神光寂灭了大半,如银烛殒于秋风,就剩了一副肌骨丰满的形骸。玉曦看得心寒亦觉得心疼,亦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一边掰过他的手一边整个人欺身上前去抱他。 那么长的幽居宫闱的日子,她身上萦绕的一直都是馥烈浓郁的香料气息,带着某种幽魅的冶艳。而自从洛阳城破君王逃窜,最初青草露水的味道似乎又逐渐回来了,淡淡浮在空气里,似有似无。 祁祯僵了一下即放松下来,继而反手抱住她。 玉曦咯咯一笑,在他耳畔轻声道:“我今天也收到一封信,但我可高兴了。” 她径自絮絮说了下去,也不管他有没有听。 那些可以留着她没动的人到底按捺不住,寄信来邀她共建大业,为这业已倾覆的王朝再添最后一把烈火。 她本已心满意足地准备在城破之日死去,可天意如此,焉能辜负? 且让她素手执棋,将这盘风雨山河搅得再动荡一些吧。 事实是祁桢确实没有听,他只是倾注了全部注意力紧紧抱住他,罔顾礼法无视纲常,像濒死的漂流者抓住身侧的浮木,又像光焰焚身的飞蛾和朝生暮死的蜉蝣。 碾碎过往没有将来,唯有当下,长乐未央。 ☆、江南雪 玉竹醒来的时候正值破晓,有振翼搅动云气的秋雁发出阵阵嘹唳。他在这于静谧间翕动的异响里下意识地想起身,直到被蓦然袭上的剧痛重新禁锢于榻上,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细微的声响。 那声响也足够了,他在漫漫无涯的痛楚间半昏半醒地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2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62 隐约看见熹微的晨光一点点填满了房间,同时渐次显现的是影影绰绰的人。 记忆如潮水涌流而入,他心下渐渐了然,忽然就又悲伤又不甘地挣扎着彻底清醒过来,很艰辛地侧身涩声道:“给我纸笔。” 自然没人给他,反是有年约半百的大夫提了药箱匆匆赶来替他诊脉。玉竹看见他的神色,亦无忧惧亦无焦灼,只自顾自摇头,低低道:“你不必说了……我自己都知道,我知道的。”他下一刻又看向陈韶,看向他敬慕的、眷恋的、此刻眉眼间夹杂了惊喜与怆痛的将军,忍着疼倾身向前去抓他的手,近于哀求地仰头道道:“我只是还有些事要做,我还有事没做完的……将军让我写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好我让你写,你等着,我这就给你。”陈韶扶他倚着床头坐起,压下难以掩饰的哽咽偏过头刻意大声吩咐:“取纸笔来!” 玉竹闻言了结了什么心愿般,孩子气地笑了一下,深深望向他以示感谢,尔后接过笔砚铺展信纸,不假思索,落笔如云烟。 他写得很快,仿佛早已诵记了千百遍熟稔于心,又好像绷紧了最后一根极纤细的弦,稍一不慎就会断开。落下最后一笔时他欣然松了手,任笔杆骨碌碌滚到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墨线,几乎是同时地俯身咳了口血出来,溅在素白的纸上,如山风雪野间灼灼盛放的梅花。 他不去听周围的声响,同时咬牙咽下声音的震颤,只不管不顾地径自说着:“京城已陷,敌军风头正盛,官兵庸弱无力镇压。将军,祁大人,无论听起来可不可信,我是这么想的——” 他细弱的声线本该被秋雁的又一声清唳淹没,此刻却仿佛轰如雷响,震动天际。 天光已明,透过半掩的窗子可以看见庭中槐叶上的朝霜逐渐融去,重新绽放出逼近初冬却依旧湿润的苍绿来。他慢慢说完后放远了目光,延伸至因薄雾而略显青灰色的天际,和徐徐舒卷的流云纠缠,再一并缓缓收回。那是他眼里很美很博大的人间,即使常常敞开窗子看过千百回也不曾有片刻的餍足。他安静了片刻又转眸看向宋梨画,再度语不惊人死不休:“宋姑娘,给我点单独说话的时间,我把你好奇的所有事都告诉你,如何?” 随着时日的推移,宋梨画越来越觉得,那日自己被囚禁时风怜说的果然是对的,她真的很介意自己的身世的。这么久了,她一直不能很坦荡地提起,不是吗? 但到了现在,再转念一想,她忽然觉得那些什么都不算,尤其是和对接下来事情不可言说的预感相比是真的什么都不算了。 “我本来想把这些讲给天香的,如今……如今,她大约是知道了吧,她若是不知,只能劳烦宋姑娘替我告诉她了。”玉竹说这话时眉眼间的凄伤浓郁得像重叠的云霭,下一刻却又透出了某种清澈得近乎灿烂的光华,“宋姑娘我很早就见过你的,自我有记忆,就见过你了。” 她正自茫然,便看他闭了闭眼,似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才下定决心徐徐开口,如一瞬间将遥遥岁月颠倒翻覆过来:“宋姑娘记不记得,当年宋怀将军最器重的一个军师叫做殷湛,还被史书写进了逆臣传里?” “我当然记得。不就是——”她理所当然地点头,顷刻间反应过来后倒吸了一口凉气,骇然睁大了双眼,不可遏制地后退了两步,如承受了某种猛烈的冲撞,在五内俱焚的痛苦间走向涅盘的顿悟。 可她宁愿不要这顿悟,因为那痛苦如万箭穿心,哭不出泪,更喊不出声。 急景流年一箭而逝,强行追溯到原点,只余很零碎的剪影,拼不出连贯的情节,却每个片段都清晰无比,鲜亮逼人。 她记得父亲生性峻刻,对每个人都很严肃,可惟独对一人很喜欢很纵容,每当打了胜仗两个人一对饮就是一夜,逢人就道我家殷军师智计可堪良平。风流在古无上,深得吾心。 父亲不喜欢让她来军营,她对那人也只见过寥寥几面,印象却是极深。她那时不懂什么士人容止,可也知道他是好看的。青衫则高山流水的磊落,白衣则明月积雪的清明,献起计策来却又凌厉飞扬无一丝温吞,大抵真的就叫风流吧。 可那人更有名的一点,是他非常喜欢小孩子。 她记得真切的一幕,在七岁那年春天,桃花衬着柳絮,她有事去找父亲,恰逢那人满脸喜气洋洋地和父亲说家中娇妻又有孕了。 他当时已有了三个孩子,这是第四个。难怪当他看她进来笑着夸她可爱时,父亲会笑睨他一眼道,岂及你那一院子的芝兰玉树。 那人听完颇为受用地感叹,在下还嫌不够,看来那首诗得再写长点了。 是啊,还有首诗,有首诗写的就是他的故事。殷山多璞璧,朝晖照清夕。疏风动青筠,明月泻白石。他最宠爱的三个小儿女,明艳聪慧的殷晖,活泼顽劣的殷筠,娇憨单纯的殷白——问及起名的缘由,那人答得潇洒,道只是代表他最喜欢的时令、草木和颜色…… 那人常言,待来日功成身退,他还要有更多孩子,儿女绕膝地过一辈子山高水长的神仙生活。 她不忍再想了,就是那一年,父亲全军覆没后于孤城自尽,殷湛和他已有六个月身孕的妻子一起上了刑台,她只身流落到北方,而那三个孩子的下落,她再也不知道了。 宋梨画重新抬眼看他,那么久的相处,她非但不曾和他推心置腹地交流过甚至没有细细看过他本该熟悉的面容。她只是不知道。印象里嚣张好动的稚子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为这样缄默萧索的少年,可她已经来不及深究了,再也来不及去问了。她此刻只能很生涩很艰难地低低叫了他一生:“殷……筠?” 玉竹听见这个称呼时又笑了一笑,不复言语,只仰面微微合上眼,似是陷于某个很遥远绵长,幽隐焕烂,同时不足为外人道的梦境。良久才又睁开眼,很细致地将一直捏在手里的信纸折了几折,细细封好后递给她:“我之前,总是想给我姐姐写封信,后来却又觉得不如亲眼去看看她……现在我大抵是去不成了,宋姑娘,你早晚是要还京的,若那时,她还在,她还……活着,帮我给她,帮我……劝劝她,好不好?” 他这最后一刻清亮逼人不可理喻的天真将她整个人震慑了一下,她不自觉地又后退一步,下意识尖声道:“我不帮你!你自己去!我不帮你,你自己去见她!我怎么劝她?我爹从小就护着我什么都不让我知道,你什么都亲身经历过什么都懂你自己去劝!你怎么能不管?你凭什么不管?玉竹你……你活下来,你你……你给我活下来,你才多大?你不要多想,城中那么多大夫怎么可能医不好你?还有……还有天香呢?你们的约定都不要了吗,你还没等她回来,她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3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63 还等着回来见你,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你怎么能……” 她越说越凌乱直到最终一个字都说不下去,因为甫一提及天香,他原已平和安静的神情骤然转为悲苦,眼角溢了滴泪出来。他却到底没再说什么,勉力又是一笑,同时倾身向前递了递,气若游丝道:“多谢了。” 她究竟是妥协了,她深知自己终归要妥协。她上前一步颤抖着接过,看他松手的那一刻终于露出非常满意的神色,而后微笑合眼,无声比了个口形。 ——所不可释怀者,唯天香一人耳。 十月中旬,整个江南都忽而下了薄薄的雪,联翩飞洒,徘徊委积,并非大如棉絮的纷纷扬扬,却还是将街市庭都覆了一层莹润的光晕,须臾即化,转眼无踪。 身披大氅的女子从这菲薄的雪花里一路疾驰至洛阳,目睹了千篇一律的寸草不生白骨蔽野的景象后,已然无动于衷乃至厌倦。但无论如何,楚墨昔都是愉悦的,尽管这寄身敌营的岁月比她想象的更加漫长和充满变数,但毕竟是结束了。 她日夜兼程,终于在此日赶到朝思暮想的相约地点,有神色惊喜的门人将她引入,经过重重屋宇曲曲回廊,在冻雾弥漫的渺远长天下,她看见凭栏负手远望的身影,玄色长衣,漆黑厚重,像隐没幽光的无底汪洋。 似是感觉到她的到来,他就在此刻回头。 然后一切就很自然了—— 容清行大声笑了起来,不带阴森不含嘲弄,而是前所未有的饱满喜悦,如日光骤明冰色乍解,如天地万物所有纯粹的美好一一渐次点燃。他拉过她的手举步走去,衣袂翻飞,一黑一白,极致的对比间却交叠出奇异的美感,直衬得烽火号角都消了声息,千家哀哭都化作虚幻,凡间重重,俱无颜色。 ——天下此时应该没有比她更快乐的人吧。 这么想着,天香边按捺着心中涌动的狂喜边加快了脚步,融化的雪水早将她的鞋袜湿透,她却丝毫不觉得冷。放眼望去,悠悠落下的茸茸雪花都可爱得不可方物。她伸手接过一片,掌心细微的沁凉完全不足以浇灭心头的无限热情。 她逃出来了,真正地、带了所有重要的消息逃出来了。从踏入苏州的一瞬,或者更早,自从她确信自己走得远到再也无人能追来,这个念头就如蓬勃而生的春草,以不可抑制的长势将她整个心房都填满融融的春光,一点缝隙都没剩下。 所以说,此时哪还有人抵得上她一半的欢乐? 她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直入肺腑的欢畅,仿佛饱饮佳酿的适意,恨不能张开双臂,将历历江南风景悉数揽入怀中。细雪纷飞无止息,触地即融,引得她莫名其妙想起一句诗来。 难留连,易消歇,塞北花,江南雪。 她步履轻捷地继续走,身前身后山河寂静,雪落无声。 ☆、归来 “宋怀当年败亡得太突然,其帐下诸文武费尽周折才拼命保下了一个宋蓁,殷湛那几个孩子根本无力顾及。其长女殷晖,亦即如今的玉曦,大抵是经历了一番坎坷才流寓至洛阳,不知缘何成了这么个人人欲诛之的祸水。”青帐半开明月消隐,原本皑皑银亮的雪光也由远而近渐次暗了下来。楚墨昔攘袖抬手剔了剔灯花,继续道,“总之她应该一直为委身仇敌所苦,加以一心报其父遗志,才有了与我们联手的立场。” 容清行饶有兴味地听她讲,微光明灭间一双瞳仁泛着异样的神采,亮得逼人。他压下心头的兴奋,注视着神色浅淡却整个人带了某种自信辉光的女子,罕见地耐心诚恳道:“所以呢?” “所以,这个人,可用而不可亲,”她刻意停了一下,使本就森冷的字句更仿若杂了凛然风声,铮铮有如金石,“更不可留。” 容清行颇为赞许地颔首,故意道:“可是因为她之前所做所为太失民心?还是怕她迟早会发现殷筠死于我们之手,衔怨在心?” 楚墨昔闻言就缄了口,长长久久地凝视着闪闪摇摇的灯烛里他的神情,直至再也忍不住相对笑了起来。 “主上一路走至今日,不都是主导着民心,何曾为民心所牵制?至于殷筠那桩小事,我们不说谁能让她知道?”她盈盈起身随意走了几步,深深而笑,真切而期盼,含蓄且蕴籍,“一别经年,值此良宵,主上还要在这言语周旋间浪费许多工夫吗?” 因着这一句话,容清行再无迟疑,迅而站起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她揽过来,将下颌抵在她的肩头。黑衣白衣交叠,如雨浸重云,墨泼长卷,映出一等一的风华。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缓缓开口:“我当然明白,我们与她的‘道’,从来都不一样。” 楚墨昔不置可否,任由心底的喜悦抽枝发芽,徐徐滋长。 玉曦所求,是得报家仇,是毁灭想毁灭的一切后结束自己凄苦的平生,她会觉得自己继承了其父夙愿,觉得自己高尚又满足,但落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自私与狭隘而已。 他们所求,是大业得建,暴君得诛。民心所向,千秋不改,万岁长荣。 不为毁灭,只为登临。 但其他人是不会理解的,包括主上近两年深为器重的、那个她从未亲见却早有耳闻的、一直对玉曦抱有莫名其妙同情的苏晋也不理解,唯他二人,心照不宣。 容清行将手插入她因融有霜雪而冰凉冰凉的如鸦鬓发,语调低柔,宛如梦呓,字字含春:“……我好想你。” 十月十七的清晨,细细散落了大半夜的小雪终是在断续间消了踪迹,翻卷的层云亦缓慢四散,重现出晴好的天光来。那一日的知州府由前夜的喧嚷嘈杂,逐渐转入孤寂的安静。 前一夜的祁云归,在二更时由人引着出城见了逾年未见的家人。日夜兼程赶往江陵追随节节败退君王的祁氏一族,于这个微雪的深夜,在因来不及久留而匆匆驻足的苏州城郊驿馆里,以无比风尘狼狈的姿态见到了家中最后困守原地的青年。 他看见霜发如雪满面忧戚的父亲,听他絮絮讲着国难之下士人当如何如何守节不可屈身失图,他看见泪迹纵横蹒跚的母亲,听她边紧紧握了自己的手边拼命叮嘱,其他都无所谓只求我儿平安,他还看见不知缘何虚弱至极悲痛至极的嫂嫂,扶着婢女一直一直哑声哭着。然后他下意识地茫然抬头,在或熟悉或生疏或从未谋面的亲族里找了又找,到底没找到当下最想见到的,他的大哥。 他迫不及待地想问当初那封疑点重重的信用意何在,想知道敌军频频提及他是为什么,抑或只是单纯想看看他在宦海浮沉间是否安好,但他目光中甫一露出询问的意味,便见父亲眼角一滴久未落下的浊泪,终于不再犹豫地滚了下来—— 于是他什么都知道了—— 短短数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4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64 日间连续遭逢的冲击积蓄至顶点,便是印象中兄长的清正与高洁,一瞬之间自云端抛落,跌至尘埃。 那一夜的陈韶,将从早到晚陆续轮番出现在他眼前劝他节哀的十三位名医全都厉声喝了出去后,沉声吩咐手下将玉竹葬回蜀中,尔后径自牵了马出去,迎着逆风一路扬鞭,不知止歇。 那一夜的纪嫣若,闭门关牖,不听不闻,径自翻出到万不得已时用以自绝的□□,在一片漆黑中迟疑了半天,忽而想起什么又收了回去,默默告诉自己一定要努力地活着。 当那长得近乎永恒的一夜终于过去,宋梨画在鸟鸣震碎空寂的同时,听见的是短促鲜明的叩门声。她浑然无知地去开,然后就在晨曦的溶溶冷光里,看见了天香。 江南的雪是暖的,与之前大雪压芳草的千仞绝壁相比,是让人精神都为之一振的鲜活明媚。此时云收风定,更是恍如四月春深的温柔。于是对眼前境况一无所知的少女握了她的手朗朗而笑:“梨画当时那首诗写得真有预见性,‘他日逢君,烟消云霁’。说的果然就是我啊。” 宋梨画怔忡看她又匆匆别开目光,咬牙将锥心的悲苦与畏惧咽回,低低问:“天香你,你之前……去哪儿了?” 天香闻言稍稍黯了容色,少顷又重新旷达道:“这个说来话长,不过好在都过去了。我再也不回去了,绝对不回去了。” 吞悲忍泪捱过的这半年让她几乎后悔了,但幸好是结束了。而今她得偿所愿地归来,放眼未来都是一览无余的好日子,不也……值得吗? “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有好多事情要告诉你们,我们进去说。”她至此神情肃然了些,却到底因宋梨画不知是否在听的态度感到困惑,之后在环顾四周终于意识到不寻常的氛围后,问出了那个后者不愿听不敢听又无可逃避的问题,“其他人呢?” 宋梨画只觉整颗心都不可抑制地颤栗起来,她偏过头装作专心带路的样子,以干涩断续得近乎陌生的声线慢慢开口:“祁大人……去了城郊,他的家人要去江陵,途中来,来看一看他,快二更时走的,现在……现在大概快回来了,毕竟那么久没见了,肯定要多说些话的……” 她故意拖着语速,一句话拆成几句说,仿佛就这么迁延着就一直不用去面对什么。天香意识到她的异常,皱了皱眉刚待再问,她便又接着解释,“陈将军出去了,骑了马去的,可能是去练兵了,战事频繁近日来他常常去军营的……” 她踏过柔软的露草,走上被水浸湿的石阶,抬手去开门。那是她们第一次相见时议事的房间,分明是常常洒扫的,此刻却不知哪里落下的纤尘迷了眼睛,以至转过身时天香都被她泛红的眼角惊了一下:“梨画你怎么了?你继续说啊,玉竹呢?纪嫣若呢?还有……” “嫣若昨夜没休息好现在还在房里睡着……”宋梨画绝望地答她,哀哀摇头,“天香你先别问了,你不要问了好不好?” “我不要问?我为什么不问?玉竹不想见我吗?他为什么不想见我?” 她一时焦灼,一叠声问了半天,直到在宋梨画怎么都掩饰不住的悲戚里少见地瑟缩了一下,方才压下强烈的惶然与忧惧,轻声试探道,“那他是不是生病了?那我更得去看看他啊,我去看看——” 她说着转头就要走,宋梨画情急之下只得拽住她疾呼:“天香!” 天香应声看她,一言不发目光灼灼,平静地等她开口,等着她告诉自己,她心心念念的少年只是去了军营,去了郊外,去了街巷,随便哪个不算遥远的地方,很快就会安然地回来见到她,像承接满世界的明光。 “他,我……”宋梨画下意识地就想回避,然后在天香热切殷切迫切的神情间悚然清醒,同时她必须要面对这个念头迟一步地冲入脑海,如悬于头顶的利剑,近在眉睫的刀锋,逼着她没有退路地一字一句,因过分艰难反而显得镇静道,“他要回京城见玉曦,敌方的人不许他们相见,就在一天夜里杀了守夜的青琐,也重伤了他,我们找遍了城中名医,可还是救不回来……” 天香垂下眼帘复又扬起,深浓的眼睫缓慢抬开,重新露出一对清水般透亮的眸子来。她仿佛没听清,简简单单问:“什么?” “我说他要回……” 她甫一开口,天香便反手抓紧了她,她从不知这纤丽少女有这么大力气,将她的手腕扼得快要断掉般生疼,然后她就听她很平淡地又问:“我没让你重复,我问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救不回来?” 她只迟疑了一瞬,天香就陡然怒了:“我问你话!什么叫救不回来?你说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宋梨画,你敢拿这种事情和我开玩笑了是不是!” “他是殷湛的孩子,关于之前动乱的事他是知道很多的,他要去京城劝玉曦,所以他们断然留他不得……”宋梨画痛惜摇头,“可他之前为什么不肯说,遣人去通信不就好了吗,偏偏到最后一刻才说……” 天香不知听没听懂,只是突然安静下来,须臾后再开口时冷静得可怕,短短几字却让宋梨画大骇:“是不是楚墨昔?” 她在震撼间缄默不语,但见天香松了手回身夺门而出。云雾不起,清风不兴,和光如洗,湿漉漉的庭除湿滑,她几乎是意料之中地没站稳被滑了一跤,然后也不起来,连哭都不哭,就那么撑了一手泥泞的雪水跪坐着,死盯着眼前的方寸土壤,一动不动。 宋梨画在她身侧蹲下,仰头看了看天。那是和去年一模一样的天。去年这个时日,风声飒然的月夜,万人空巷,去看舞衣翩然的少女举袖放歌,为一方百姓祈来所谓的福泽。之后活在传说里的神女走下高台退去光华,带着一本千家谱,一首神秘的诗,怀着所有希望和真情,怀着构筑一个盛世的理想,眉眼如春地走过来。 “他或许来不及施展自己的才能和抱负,还有很多遗憾没能了结,还有很多寂寥的梦想和襟怀不为人所知,但他一直很努力地在做他能做的事,不计代价地去做所有他认为该做的事。所以,所以若再来一遍,他还会这么做——你比我更了解他对不对?”宋梨画凄然而柔和地在她身边说着“他说……他唯一不可释怀的,就是你。” 天香的泪水终于被最后一句话震落,接着她低声说了什么,面色颓丧,再无神光。 而很费力才听清她说了什么的宋梨画,也倏然被狠狠一震,整个人晃了一晃,怅恨难抑,仰天长悲。 ☆、风雪 “假如我早一点回来,就早一点点,哪怕三五日,是不是什么都不会发生?是不是?”天香自言自语般喃喃问着,忽而又无助又茫然地看她,呜咽道,“可我回不来啊,梨画,我,我真的回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65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65 不来啊……” 她说着闭上眼,仿佛又看见群山嵯峨,青松负雪,看见溪涧流冰,绝巘烟霞,看见头顶的昭昭日月和脚下的悠悠行云,亦看见自己被羁留被束缚不可挣脱的长长光阴。 很多年以前,国家的都城还在东边的时候,有一个官职很高的人,不知是什么当朝宰辅还是护国将军,明明一把年纪了又遇上乱世,却一点也没有急流勇退的意识,反而天天想着匡扶社稷救济万民,不仅自己拼命献心献力,还收养了一大群无家可归的孤儿,教他们供述削减,以天下为己任。 这其中有个小姑娘,学什么都极快,最得这个人爱怜。而小姑娘自小没了父母,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清楚,这个人有一天笑着问她,你给自己取个好听的名字怎么样? 她想了半天都想不到,恰逢远处有几株牡丹,花盘硕大色泽鲜艳,煞是好看,惹得她隐约记起书上有句话叫“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当下机灵道,那就叫天香吧。 当时这个人面对着她看不见牡丹,于是完全理解错了,非常欣慰地抚掌而笑,好啊,‘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我莫非养了个不属于人间的小神女? 那时小姑娘没读过这句诗,只由衷觉得师父真有境界,相比之下牡丹真是太俗了。于是她非常得意地点头,那我就是神女,来拯救凡间的小神女。 后来突然有一天,这个人本就灰白的须发一夕之间变得雪白,向来不离手的繁重军务也全都不见了。又过了几天,他带着所有孩子上了一座很远很高的山,让他们把之前的书剑都仍了,再把学过的东西都忘掉。 他们手里的书,就由先前的读书礼仪换做了道德经南华经,由孔孟春秋换做了神仙传抱朴子。他们还发现,先前严苛的师父忽然变得疏懒了,再也不管他们每日看了几行书,只要他们在他身边就行,怎样都行。 每个人都很开心,只有那个小姑娘,她不理解昔日的师父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又失望又愤怒,先是去质问这个人后来就偷着往外跑,每次回来都要被罚跪一个时辰,可她就是要跑。 小姑娘渐渐长大,她学会了很多东西,她去参加一个学士的雅集,信笔赋一篇山水就能名动江南;她去向因民生困顿而懊恼的地方长官献策,就能被后者诚心许为异才……她甚至打定主意不回去了,直到有一次在酒肆里闲谈,她听人家提到关于前朝冤案平反昭雪的事情,才知道师父原先经历了什么他又是多么厉害的人,立刻欣喜若狂地跑过去告诉他,结果就是又一次被囚禁起来。 这个人听完她所讲之后无悲无喜,淡然道,你就当我是夷齐高洁,不识时务吧。但我不会回去了,你也不许再回去了。 但她是什么人?尽管一次比一次艰辛,但她还是跑了。这一年的她,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那样好的年纪。 她双手掩面,不愿再想下去。后面的事情,纤毫毕现,楚楚分明。全都很清晰了。 他们这次是真的要赢了。很快就会赢了。 急风夹着霰粒扑上翻卷破碎的旗帜,扑上惊恐嘶鸣的战马,旋转飞腾着灌入官兵破旧的营帐和流民褴褛的衣衫。他眯眼迎着风望了望昔日团花如锦的城池如今一片哀鸿遍野的景致,很意外地发现自己心中并未升起预想中的喜悦。 苏晋觉得,自楚墨昔回来,主上总兵挺进的力度愈劲,帐下文武亦渐渐换做早年在南疆即委以重任的亲信,于他却似不及往日亲近了。 待出自边关的铁骑践平这万里如画江山,他一个生长于此,荣落于斯的中原文士,在推波助澜一把之后,终要湮灭成历史的微末注脚吧。 他一边顺着城墙缓步欣赏着敌军的狼狈,一边这样悠然想着,而下一刻毫无预兆间生出的念头让他自己都骇然——他做这一切,是为什么? 将这一片芬芳故土焚毁殆尽再悉数送于他人,是为什么? 此刻忽而有个身着甲衣的骑兵穿过人群的湍流扬鞭至他面前,下马匆匆一拜,疾呼:“先生!” 苏晋约略扫了一眼,认出是最早负责收编农民义军的军官,皱眉道:“何事?” “那边……崔温、刘举等七人——就是当初归降的那几个头领,据那边来报,他们趁乱起兵欲反……如今不知是否为谣言,他们在军中亦颇受军士拥戴……如此……”那军官语无伦次地急声叙述完,方抬头犹豫道,“要不要先去求证,还是直接通报过去,立刻斩杀?” 仿佛是为了掩饰之前一瞬间可怕的疑问乃至动摇,苏晋听毕冷声一笑,复森然咬牙道:“杀,当然要杀,为什么不杀?” 此时的天尚未冷透,江陵的小雪转瞬即融,一地厚厚的松软落叶浸足了水,长日散发着些许腐败的气息,将原就破败的行宫熏染出无限凄凉。 连日来宛如流亡的君王在清晨收到淮北三城失守的战报后勃然暴怒,当场下旨集结手中仅有的微弱兵力殊死相抵。于是简陋的小朝廷上无路可走的群臣终于放下强撑已久的体面,在雪水与血水的腥气里跪了一地,声泪俱下上谏开城献降。 宣明帝在江陵可能失守的精神煎熬和对逃亡生活的极端恐惧里,犹自无法接受百年国祚于此断送的事实,将一片凄迷哀哭厉声喝止,重又下令,不计代价,殊死相抗。敢有言降者,先行祭旗。 他在众臣的失望与颤栗间兀自喃喃:“朕还有江南,千里江南,足以与其再相争的……朕有建康城,坚城沃野,尚有王气的……朕还有,朕还有……” 尔后他忽然安静下来,将脱口欲出的“苏州”二字生生咽回,眉宇间的阴鸷层层压下,浓到极致他却似隐约笑了。他目光慢慢掠过惊骇得大气都不敢出的群臣,终于停在一人身上,轻声道:“刘谏议。” 此情此景下被点到名的中年官员不明就里地趋步上前,压下心头泛滥的忧惧,平声道:“臣在。” “当日陈韶上表求援,众臣多以谋反罪之。那时力辩他无辜之人,是你吧?”宣明帝似是被接二连三的败绩和方才的震怒耗尽了气力,此刻就这么语调颓然语速迟缓地发问,却让那官员全身的血液都冷至冻结,“朕两年半前遣他往江南以身护国,这么久过去了,四海鼎沸,朕连京城都保不住,他却一直置身事外,毫发无伤。” 他身子微微前倾,仿佛带了足够礼贤下士的诚挚,状似认真地问:“刘谏议,你说苏州,还是朕的苏州吗?” 那官员心下绝望,跪地俯首不出一言,宣明帝却不再理他,肃然平视,道:“传旨下去,命陈韶北上拒敌,令出即行,不可一刻迁延。”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朝堂上荡开再消去,有几个朝臣凄然合了合眼,却终于连摇头叹息都不敢做。于 分卷阅读65 分卷阅读66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66 是那刘谏议自知不免,索性横了心做了最后一次抗争:“陈韶既乏资用亦少精兵,如此单刀北上无异送死……陛下若真想用他,也该先招入朝中再行调遣……” 君王因悲痛而浑浊麻木的眼光中至此浮现一丝清晰的恨意:“他若奉旨而行,朕就嘉其忠勇追封他个侯位再终养其家人。他若不奉,便以谋反,立斩军中。”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到了后半截要开始对人物进行一番清算啦~ ☆、消长 他在驿馆外面的峭风冷月间由三更站到五更,再由澄空欲晓到斜日西沉,直至心头的炽热痛楚被寒意逐渐封冻平息,方才想起自己早该离去。 甫一迈步,祁云归才真切感觉到冷,两日来的疲乏兼以化雪时的寒气让他几乎没有力气支撑着回去。他一时间只濒死般渴望着什么暖意,一抬眼看见驿馆一侧飘飞的淡青色酒旗,下意识便走了过去。 此刻正是酉时,驿馆里人声嘈杂,饭香酒香和灯光一波一波蒸腾着涌来。他只觉得头疼欲裂,径自寻了个空位坐下叫了壶酒,就着自半开的门外一缕一缕吹进的冷风慢慢喝下去。 浓烈的酒喝到后来亦如清水般没有味道,他觉得自己该是没醉的,眼前却一直如有什么画面开合,避之不去,挥之复来。 那画面模糊颠倒毫无逻辑,一时是苏杭杨柳一时是京洛牡丹,更多的是他的兄长,一时是在朝中他出言不慎时替他圆场,一时又仿若幼时的书房里,捧书执笔殷殷教他夫子训圣人言。 此时似乎是很晚了,周围的食客换了一批又一批直至最后一批也渐次散去。那掌柜不认得他们这位失魂落魄的长官,打着哈欠来催他交钱走人。他蹙眉拎了拎早已空了的酒壶,仍是不想走。夜风鼓进室内,将被压下的寒意重又撩起。他茫然看了看掌柜不耐烦的神色,撑着桌子趔趄地站起来,抬头间但见门板开合走进一人。 他霍然清醒了一瞬,用力摇了摇头,道:“你来了?” 宋梨画见到他时目光颤动了一下,尔后笑了,连日来的灰败神情全数不见。她展开手中的长衣替他披上复握上他的手,叹了口气,低低道:“大人总是不回来,我只好出来找了。” 他在蓦然袭上的暖流里看她笑颜幽隐,眉眼哀伤,听她更轻地又道:“天香回来过了。我知道该做什么了——我们走吧。” “我第一次看见他,是八月。那是我收到祁大人的消息,知道当晚献舞时会有人混于人群里去接应我。”那天徐徐讲完所有掩埋于群山风雪里的往事后,天香终于微微抬头,自污浊雪水间抽离了目光,攥了一把雪仿佛要拼命抓住什么虚无的东西,忽而哑声道,“我先前猜想了许多遍,都想不到他是那样的人。” 她的声音和着北风剧烈振动,如鹤唳鹃啼,凄恻寥落:“那时歌管繁盛,所有人都喜悦躁动着,除了他。只有他,又镇静又超然地站在那里,所以其实不用后面那些周旋,只一眼我便认出来了。” “我只是很意外,看上去那么清雅文气的人,怎么一开口竟如此凌厉无所顾忌,当场把我的歌舞批得一无是处。我觉得他该是那种自负意气的嚣张少年,刻意想挫一挫他的锐气,就故意把那次盛会拖得很长,留他在更深露重的夜里踩着泥泞草地等了一个多时辰,谁知他第二日却病了。我其实早就想告诉他,我那天很想直接跟他走的。”她细细回忆了许久,尔后转而紧紧抓过宋梨画的手,直直盯着她宛如质问宛如控诉,由空茫怅然到歇斯底里,“可他为什么不等我回来?这才几个月的光景?我们说好的,他怎么能食言?什么不可释怀,谁要他不可释怀?我要他看着我告诉我,他必须得告诉我——” 宋梨画听至此亦忍不住哭出来,天香却甩开她猛然起身,仰头对着雪白的阳光,如因折翼而凌空堕下的飞鸟耗尽生命最后一次歌哭,危声烈烈,断肠折心:“你听着,玉竹你给我听着,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抱着什么理想,你是我这么多年,是我天香平生最喜欢的最喜欢的人,所以,你不要以为你就这样潇洒地走了就与这人间再没有牵连,但凡我活着一日我便想着你一日,我朝朝夕夕岁岁年年都想你的——” 说完她将身上的褪色布包卸下解开自其中取出一叠一叠的笺纸与书信来。她不由分说将之全部塞到宋梨画手中,无视后者的惊诧,收回视线淡淡道:“我所有能说的,想说的,可以提供的都在里面,你和祁大人自己看便是了。其余的,也不必希求我有什么用处了。” 宋梨画仿若预感到什么,急步挡在她面前:“你什么意思?” “我想走了。”天香的神色顷刻间寂然,如寸寸隐灭的天光,片片凋伤的朱槿,溘然长曦的朝露和渐次剥落的金石,她就在这回天倒日之力不可重振,沧海桑田之变不可更替的寂然里萧瑟道,“梨画你莫劝我,我很累了,想离开了。” “如果一个人原本可以有很平安丰美的人生,后来因为某些遭际转而为一方势力效力,他一直将他所效忠之人看做救他于水火的恩人,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原来那人才是毁掉他原先生活的罪魁祸首,此时他会怎么做?” 祁云归略加思索道:“依常人之心,此刻必定愤恨难当,会想尽一切手段将多年的屈辱全部报复回来。” “大人所言极是,所以我们就有机会了。”宋梨画闻言悠然一笑,眸光清冽流转如星,“大人可记得四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四年前……”他试着去重构那并不遥远却已隔若往生的繁盛王朝的画面,须臾后想起什么,“四年前,江南动乱初起,那时不知缘何人人皆传是洛千鸿之女洛双儿所为。” “不止这些。”宋梨画顿了顿,压下胸中因即将提及的名字而蓦然掀起的狂澜,咬清了字句道,“四年前,镇国将军陆峰病故,原为他妾室的玉曦被陛下看上,强其入宫。” 她知道此时提及玉曦于祁云归几乎是残忍的,却只得满心愧疚地强行继续说下去:“大人再想,三年前,大人离京之前,发生了什么?” 她不待他回答便径自接了下去:“此前玉曦虽受宠,却绝对不到后来一人独尊的程度,正是三年前,她才发展到六宫专宠,再无人可与之争锋。而恰是同一年,任春坊正字不到四个月的苏晋以与嫔妃有染被削职流放南疆。” “是,那时原定的死罪,而玉曦去陨涕请命,方转了圣心。” “但那个兰妃到底是自缢了,而对于一介文人,终身流放到那种地方未必比死了更强。纵观整个事件,最大且唯一的受益者,其实就是玉曦不是吗?”宋梨画至此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抛出最后一个疑问,“更重要的是,苏晋一介寒素,想来是颇经历 分卷阅读66 分卷阅读67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67 了一番苦读才得以登科授官。大人真的相信,这样一个清正单纯的士子会在仅仅几个月内将诗书礼仪全数弃诸脑后,大逆不道地吟着艳诗去勾引什么素未谋面的皇妃?” “所以是…”祁云归听至此处如有所悟,略加沉吟后终于在彻彻底底的顿悟中震惊乃至无言。 捏造线索诬告或于己有威胁的嫔妃与外臣有染,待其罪名落实再返回去竭尽全力为她求情,从此既拔劲敌又在君王心中形成永不磨灭的仁善形象。这原本是后宫倾轧中那般庸常的手段。 搭进去的,不过是那个无定轻重的外臣而已。 “大人记否当日陈将军初次提及容清行其人,我因听风怜提起过便顺口问了一句,那时因介怀身世不愿明说,是玉竹帮我搪塞了过去。当时不解,现在想来,容清行当年必与殷湛是故交。城破之时玉竹不过稚龄尚且印象清晰至此,那么若说玉曦与其相识也绝非妄言。因此虽然我们并不知道苏晋在南疆经历了什么,亦大致可以断言——”她缓缓吐出最后一句时近乎屏息凝神,眼光深寒,“关于那件事情的原委,容清行全军上下,除却苏晋本人,应该都是清楚的。” 摒退了旁人,容清行但见眼前之人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什么物件,颇为小心地递过来,象征性地恭敬领首实则眉眼蕴笑道:“主上尚且看看吧。” 他以同样的珍重接过,却见是一张褶皱残损到极为不堪的信纸,左上角整个被撕去,而右侧几乎被早已干涸凝结的血迹遮掩。他却并未惊异,而是从不可思议的耐心凑近了烛火将业已不甚清晰的细小墨字一个一个辨认出来。待终于拼凑出完整的内容,他几乎在猛然拍头的同时接近下意识地将其在掌心揉成一团,少顷才慢慢松开。 楚墨昔至此才轻声询问:“主上以为如何?” 容清行摇头:“字字诛心。” “我原先一直敬昔年宋家军贞刚,以为总共只出了宋蓁这么一个耻辱,现在看来,竟还真不少。”她轻蔑笑叹,“若他真把这封信送出去,倒着实棘手了。” 他闻言一颗悬空的心倏尔放下,面上除却赞赏更浮出三分深情:“与你携手,何其至幸。这两年来,处处为难辛苦你了。” 她低眉柔声道:“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 良久,她又略微凝重了神情,斟酌了片刻道:“但这次是截下了,不知祁云归那边是否还有动作。玉曦如此激烈地反对朝廷,显然是对这些事一无所知。若有朝一日他们真取得了联系……” “不,绝对不会。这一次我一来命人封锁皇宫,二来派兵盯紧了苏州那边。他们中不会有人能活着见到她,殷筠如此,其他人也一样。”容清行当即笃定断言,同时将手中的信纸覆于烛火上,看其一点点染上焦黑化作灰烬,随口道:“没有其他人看过吧?” 楚墨昔会意道:“自从我取来再亲手交与主上,不曾经手他人。” “那便最好。其实这敌方书信为我军所阅本也无妨,只是……”他罕见地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言辞似乎并不合时宜,于是突兀地沉默下去 ,却到底无从拒绝她询问的眼神,压低了声音道,“只是,最好别告诉苏晋。” 她至此确乎不能理解地蹙眉,故而他继续缓缓低声解释道:“我先前为了试探他,故意装作求贤心切向他问及殷湛及其子女的去向,见他确实不知便从此松了口气。而殷筠这笔法字字句句都显出殷晖与我熟识。若被他看去……总归不好。” 楚墨昔闻言了然,刚欲开口,却听另一个声音先她一步扬起:“怎么不好了?” 容清行当即震怒,厉声斥道:“谁让你进来的?!” 开门闯入的泠儿完全没有身为不速之客的自觉,颇为委屈地小声辩解:“姐姐回来这么久了还是不来看我,我只好自己来找。我还想问问主上什么时候把洛双儿还给我……嗯,主上刚才为什么说不好?” 她话音落下的一刻信笺上的最后一行终于被火苗彻底吞噬,如同那其间满溢的希冀与天真也终于抛入光焰;零落消残,悉化虚无—— “……前途深渊,阿姊知乎?欲同昔年心意,可复得乎?” ☆、生机 “天香似乎师从于某个多年前的重臣,而今的隐士。此人当初急流勇退,于朝中颇多旧交,是以其消息虽稍显陈旧驳杂,亦基本是可信的。”再次踏上同一寸土壤,以相似的口吻面向这人郑重提议时,祁云归恍然间觉得这历历沧桑从未经过,眼底风光竟全似长安筵席上初识那日。周遭的明灭灯火,起落风声都更催生了这种错觉,催得他语调都掷入饱满的昂扬,明朗稳健,凛凛清响,“纵检那些篇什,只有此我们才有一线生机——请将军与我即日前去,策反苏晋。” 但此处毕竟不同于长安了。除去江南江北节物之异,到底还是有什么不同了。陈韶听至此处猝尔抬眼疑惑看他,仿若没听懂般重复了一遍:“策反——苏晋?” “我先前为查此人费尽周折。终于探得容清行欲于五日内发兵江陵,留他驻守洛阳。机不可失,望将军莫再犹豫。具体原委,我们回去细说。”祁云归言毕,看他犹自锁眉凝望未有所悟,终于无可回避地叹息劝道,“将军这几日来都不在营中亦不肯入府相见,我没办法,只得来军营等着。我知将军心中沉痛,你我皆然,还望将军早日节哀。” “不一样。”陈韶应声接道,面色平和,唯有寂寥到悲苦的眼神透露了些许心迹。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候声音都是沙哑的,“我与大人,不一样的。” 祁云归闻言,只觉连日来强行掩埋的种种情绪刹那间再度被悉数掀出,如肆虐的海水将覆压的冰层冲开一个缺口,继而千里震荡,无复止歇。他亦凝神去看,看月光稀薄星光渺茫下那人如昔的面孔,心下一抹凄然幽幽而起,为那些他不曾知亦不可知的事情。 他不得知,两年前的楚墨昔是如何编织了一个纯善悲悯、不惜涉险以救苍生的医者仁心的完美谎言,使人全心信任不疑有他;他不曾见两年前及更早的玉竹是以怎样的□□与风华伴其左右,朗朗青衫,与之并肩经历过一场场坎坷硝烟——而这些,陈韶都是一一知道的。 其愧之深,其痛之切,纵他不说也终究不一样的。 但他毕竟是陈韶,历过蜀川清霜,江南秋色,曾长驱十万众亦有青天独照心的陈韶。因为下一刻他便褪去消沉,重又出现如昔的苍然风骨来。于是暗自挪移的光阴于此悄然回旋。他扬声问:“大人方才说什么?凭和策反?如何策反?” “将军先与我回去吧——”祁云归说这话时只觉寒风骤暖,山河雪融,天地回春,他压低了声调同时掩去欣喜的震颤, 分卷阅读67 分卷阅读68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68 “我现在只能说,我依然不相信他会心无芥蒂地把我朝江山易于容清行之手,不只缘于我将要说与将军的那些往事,更因为,他乡非故国。” “你走吧。” 她在撑起帘钩将绣了描金鹧鸪的帏帐卷起,露出湛碧如洗的青天之后,握了一柄为霜露所湿的轻罗纨扇,边以食指细细摩挲着蝶蝶春草的纹样,边漫不经心地说出了如是三个字。 祁桢只道自己没听清,走到她身侧亦轻轻握过那柄纨扇,温声道:“如此节候用不到扇子了,臣替贵妃收起来吧。” 他就那样毫无意外地触上她的手,柔软修洁如三月初生的菖蒲叶子。然而只是蝶翼扑水般的一瞬,因为玉曦当即松手将扇子掷了开去,仰头目光冰清却森沉地死死凝视着他,淡淡道:“谁让你过来了?” 他迅速收手,而她当即搴衣站起,依然扬起头,清冷且执拗地又问:“你听不懂我的意思?我让你走,你不懂吗?” “臣明白了。”祁桢点头,同时转身后退,“那臣先退下,明确再来看贵妃。” 玉曦漠然凄然而怅然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及至他将要跨出门槛的一刻神情蓦然因愤怨而扭曲,她咬了咬牙厉声喊他:“祁桢!” “祁桢,你——你果真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让你走,我让你离开,别再回来了,我不想再看见你——你明白吗?”她见男子的脚步应声顿住却并不回身,索性自己走上前去,在他身后三尺处站定,“你敢违抗我了是不是?” 他至此终于回身很认真地俯身长揖,向困守深宫而依旧明艳逼人傲气凌人的女子传达最一丝不苟的敬意,然后以一如既往地谦恭语调低眉稽首:“臣不敢。” 少顷,他又补了一句:“臣会一直留在贵妃身边,听凭贵妃调遣。” 玉曦觉得自从认识这人起他就永远以这样的姿态气她,她合该是习惯的,且早就精熟于如何让他方寸俱乱对她听之任之。于是她直觉地想笑,笑意浮至唇畔才忽而惊觉这一回恍然失措的是她自己。她定了定神,容色冷酷如临杀伐:“待陛下回来,他会对你处以极刑,挫骨扬灰。” 祁桢闻言却笑了,眸光粲然,宛若星光:“臣从来没有准备活到陛下回来的那天。” “陛下,文武百官,你的家人都在江陵,你该去追随他们。”她不知何时软了语气,温和轻缓,如流澌入水,振荡消弭。 “有些地方,去得太迟,就去不成了。”他摇了摇头,“臣到不了江陵,再也到不了了。” 她的声音再软下去一点,如春闺少女,三月杨柳,乳燕莺啼:“那就别的什么地方,除了洛阳,哪儿都可以。朔漠长河,广陵月色。人间那么多胜景,你也好好替我看看。” 她再说下去就近乎哀求了,祁桢便于此止住了她:“臣很想知道,这么久了贵妃为何偏偏在此时要臣先走呢?” “很简单。”因着这一句话她消去的傲气重又拾回,她再开口时自然平顺得近乎纯真坦荡,“我玉曦这辈子没做过一件好事,想知道救人一命是什么滋味。” 尔后她的纯美娇柔尽数敛去,顷刻间又回复为那个嚣张跋扈飞扬凌厉的皇妃:“我早知劝不动你,但这皇宫没了陛下也还是皇宫,祁长史,皇宫是什么地方,岂是你能赖着不走的?” 接着她侧头向室内清斥了一声,立刻有几个仿若凭空出现的兵甲将他团团围住,握紧了兵械沉声道:“长史大人,请吧。” 祁桢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甚至未有异色,直到此刻才轻笑着低低叹了一句:“你啊,无论做什么都永远这么理直气壮。” 他声音太轻,又鲜有这般不敬的时候,以至于玉曦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臣说——”他在话音落下的同时顺从转身,眼角的余光瞥过今生所见最后一幕春闱,最后一线春光,最后一抹春风好颜色,同时将这一段起于□□,盛于荒诞,衰于安乐而终于哀伤的风流彻底抹去,“臣说,前路风波正起,贵妃保重。” “我们三日后进京,届时容清行会同其手下两名顾、张两名重将挺进江陵,将另外数千人交与苏晋留守京城。我们一路尽量隐迹敛行。若能平安抵京,剩下的便是致信与他以期相见。我会独自见他,将军于外侧布兵,我若能成便可无忧,若不成,将军可加兵强之。他必会有重兵相随,我们须先行制造事端将之引开。最后,万一哪个环节有失,将军犹可寻机领兵自行离去,他手下劲骑如云,无论成败,都不要与之正面交手。” 祁云归叙述过原委,又周详部署过计划,终是仿佛掷下了平生的意志与怀抱,一字一句深沉苍劲,如冥冥巨海,矫矫长风:“此行凶险异于往日,愿与将军,生死相依。” 陈韶郑重颔首:“与大人相托生死,此陈韶至幸,定不敢辞。” 再度敲定了些许细节,祁云归开门步入庭除,就在暗香漫漫,冷光溶溶的无边摇夜里,全无意外地看见了微笑静立的宋梨画。 他一时百感交集,刚欲开口,她抢先一步柔声道:“大人什么都别说,尤其不要和我道别。” 顿了顿,她又道:“因为我会和大人一起去的。” 祁云归只道她突发奇想,未加思量便出言相劝:“劝降敌军,这种事情不唯艰难,多一人随行危险也会大些。你留下来等我,不会太长时日的,听话。” 宋梨画却忽而拾起另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疑问:“大人此番入京,相见的人,不只是苏晋吧?” 他先是讶然继而苦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于此风口浪尖之际蹈死进京,除却抓住那一线不可复得的生机以求俟河之清,更加不易启齿的是他必须要借机见到他久已失路的兄长,亲口诉尽他所有的困惑。 不足为外人道也。她却都是明白的。 “我既知大人,也希望大人知我好吗?”她衣上发上沾了纤细的霜霰,映在夜光下,恍如银河云浆,雪月交光,同时流转的,是她带着笑带着凄怆更带着无可动摇的坚毅的如弦语调:“既不我嘉,不能旋返。我不管多少阻碍,何等艰危,我都要去见见玉曦。我一定要见到玉曦。” ☆、前夜 他铺纸执笔,每写几句便停下来,如此一封不长不短的军檄写完,香炉中落的灰已积了薄薄一层。他似是故意拖沓着动作,将毫端蘸入清水细细洗净复叫来侍从郑重叮嘱将文书送出,待再找不到有其他事情可做,方才悠悠转眸看向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等在门口的少女。 已经被忽略得习惯的泠儿感受到他的目光立刻端正站好,故作严肃地轻咳了一声:“那个……” 苏晋略显倦怠地扶案起身,同时异常干脆地截住她:“你想 分卷阅读68 分卷阅读69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69 去就去吧。” 泠儿闻言大惊,不可思议间小心翼翼地轻声问:“先生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主上倾精锐伐江陵,你若想跟着去就去吧。”他走至她面前伸手捏了捏她半仰的娇嫩脸颊,心下想着这大抵是最后一次,“我现在有事要出去,你走的时候不必通报我了。主上明日即要出发,你收拾行装动作快些,莫要耽搁了。” 她睁大眼睛愕怔看他,只觉铺天盖地地涌上的激动欢喜之下隐约有什么微妙的情绪抽枝发芽,但须臾即被无法抑制的喜悦冲刷无痕。她欣喜得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那,那我现在就去?我这就去!先生谢谢你!我——我会很快回来见先生的。” 她诚心诚意感激涕零地说完转身就跑,苏晋感到无奈间笑出了声,对着她的背影叫了声:“泠儿!” 少女应声停下回头看他,犹自带着一脸收不去的烂漫笑容。他一时忘了该说什么,斟酌了一下一字一顿道:“客从远方来。” “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先生放心吧,我早就记下了!”她颇为得意地顺溜接完话,逆着光线朝他挥了挥手,“我真的走了啊?” 他点头目送她经过长长回廊一个转弯消失地视线里,举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初一踏入北风间便有一人步履匆匆地近前在他耳畔悄声说了什么,他神情间浓重的怅然立时为凝重的困惑所取代,未加思量即命了车驾,前往十里五里开外并不遥远的、披掩在枯树衰草尽头的、不复繁盛不复荣光却犹有骄傲犹有风流的,皇宫。 而当他真正抵达时,饶是早有准备依然被眼前的景象狠狠震慑,他眸光森冷地伫望了多时,复换了一副悠游态度径自离去。 她被迫尾随着走出庭院,循着长街一直到郊外,于时晚霞渐溢满了长天,鲜艳如火,炽热如火,明亮刺眼亦如点燃千层林木万重山峦的火苗,烧得她双眼都疼了。她心下泛起淡淡的嫌恶,侧头蹙眉不耐道:“你到底想怎样?” 宋梨画犹自紧紧握着那只数次想抽回而未果的手,把她一直拖到广袤的原野中央,复展颜道:“往日都是楚姐姐陪我出来,这一次你替替她罢。” 纪嫣若听见这个熟悉的称呼诧异了一下,随即嘲弄地反唇相讥:“你就不怕我趁此逃走?你觉得凭你拦得下我?” “在府上那么久,我们谁都没刻意防你,你若想走早就走了。”她的语调莫名地温软下来,柔和得宛如悲悯,这悲悯此时此际落在纪嫣若耳中却字字如钢针利箭,砭肌入骨,“你现在,能去哪儿呢?” 她死死咬牙,以尽可能狠戾的目光瞪着笑颜依稀的少女,到底抵不过内心弥散扩张的无助,索性用力叹了口气,懒得言语。 宋梨画忽而又问:“嫣若,你今年多大了?” 她并不抱任何收到应答的希望,径自仰面迎着澹荡微风说了下去:“你看这是多么好的霞光,我们可以在这么好的年纪看见这么好的霞光,是多么好的事情。” 她一句话说得循环往复全无因果,却到底引得纪嫣若抬头去看。方才言语间满天丹霞已过了最明艳的时光,正移至西边与一线青山相结合,没入沧桑的暗沉红色。 但那没有关系的。待天幕彻底暗下去,会有星垂平野阔,有明月皎夜光,然后会重新自东向西亮起来,由清和晓光至灼灼白日再重现这漫天殷红。再暗再明,复明复暗,直到这一个悠长冬日也悄然过去,这苍茫人间山河再重又吹过千里万里的春风来。 其间多少白骨成沙,宫阙作土,长剑摧折,茂林凋伤,但还有更多的,不计可数的黎庶生民,在这片土地上言笑悲欢,不离不弃,不屈不挠,生生不息。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六月莎鸡振羽。七月流火,八月萑苇,九月授衣,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 她莫名就有点想哭又有点酣畅淋漓的快意,却犹自不肯屈服,嫌弃地冷哼一声:“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宋梨画深吸了一口向晚凉风又慢慢吐出,异常认真地盯着她道,“若这次危机得以平息,等我们回来,你就把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都忘了吧,然后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毕竟,陈将军也早该到成家的年纪了,对吧?” 纪嫣若双眼睁至最大,由双颊至耳根染上与落霞一样的颜色,至此彻彻底底地怔住了。 十月二十一,天色黑得及早,才至酉时举目所见的景致俱已蒙上一层迷蒙灰翳。明日清晨即是启程的时辰,如今诸事俱已安排妥当,只待这一夜过去,便现得一页崭新的曙光。 陈韶披了件外衣挡去和暮色同时涌上的寒意,悄然向外走去。此刻霞光已谢月华未生,故而他并未看见水榭凭栏望向这边的祁云归,遂在后者叫住自己时略感意外地止步回头。 祁云归遥遥喊他:“这个时辰了,将军去哪儿?” “哦,我思量了一下,今晚还是回军营为好,最后布置些事宜。”他朗声答道,复从容一笑,“我只道大人回房歇息了,不欲相扰,只待明日黎明便领兵回来,再行出发。” 祁云归刚欲开口,又转而沉默,因为陈韶迈向府门的脚步忽又折返,向他走来:“如此我又想起些事来叮嘱大人。” “近日洛阳与江陵间敌军往来频繁,你们离得愈远愈好,因而不要走庐州的官道。最好由徐州绕至濮水,虽路远费时了些总归安全,你们日夜疾驰便不妨事……另外,我虽不晓苏晋为人,凭其当初在苌楚门所行之事亦知其并非善类,大人与其言语周旋间总要记得留一条退路……还有,虽说容清行一直留着皇宫不动,梨画要过去也至少派几个人跟着……” 他一件一件说得极为详尽,以至祁云归心下疑惑,自水榭走上前道:“这些事宜几日前就已议定,怎么到临行时将军反而不放心了?” 接着他又戏道:“况将军这一句一个‘你们’,竟是欲置身事外不成?” “大人说笑。”陈韶亦随之笑了,复故作无奈地摇头疏朗道,“真是久不曾亲赴沙场了,如今出发在即凭空生出这许多顾虑,大人莫理我。” 言罢他重又走向府门:“那我先去,大人好生歇息,我明日便回。” 夜风鼓动,他的脚步并未化于风声,依旧平稳笃定且异常清晰。离大门仅一步之遥时祁云归又喊了他一生:“将军。” 他再次顿住,却没有回头,任由祁云归缓缓走近,站定在距他寸步之遥的后面。 此时微云挪移,星斗周转,和初露出的半弯残月一齐落下如练的清浅银辉,仿佛迢迢银河投递的剪影,如梦如幻,似真非真。 祁云归握紧的双拳在袖笼中剧烈 分卷阅读69 分卷阅读70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70 颤抖了数下又松开,他就这样在对业已落实的猜想的悲怆与恻痛中,在对犹未可知的将来的畏惧于颤栗中,在彻骨的冰冷与失望中,亦在这万顷同缟的昭昭霜月中,强逼自己将在脑海中预演了无数次依旧不愿说不敢说的字句轻轻抛出在虚空里:“将军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陈韶的背影似是僵了一下,顷刻即恢复如常,他平声道:“我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奉诏 “将军事先都不知会一声,就我和梨画孤身涉险,怕也有违情义吧?”落下最后一句强作镇定的周旋,祁云归竭力不让自己嘶吼起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直到现在都不说?!” 陈韶的声音至此全然没有了温度:“你如何知道的?” 他倏尔起身,面色沉沉:“你让人监视我?” “那天将军悲痛间自行策马而出,接连数日久久不返,我实在担心只得去找,然后,然后我便撞见——”祁云归于此狠狠摇头,久之重又抬眼看他,双目殷红,“我现在只要将军回答我一件事,明日,此地,我当真能再见到将军吗?” 继而又追问:“抑或是,将军现在立刻就要星夜行军赴江陵了?” 他的声音以铿然的力度掷在风中,削金断铁,宛如凄厉角声,往而不返,没有回音。又如那一夜他听见的于军营高声宣旨后扬长而去的使臣的脚步,如那一夜他看见的眼前之人因伤悼而颓然因绝望的执念重新挺直的身影,一样的不可旋返,一样的归于虚空。 陈韶点头:“大人既已知晓,何劳再问。” 他说着便要走,祁云归只觉得他清淡字句皆如炸雷于周身爆裂开来,震得他当下全无了理智,只冲过去截下他:“你不能去!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陈韶犹未言语,祁云归只道有了转机,急道:“将军你看,你且看——现下离明日破晓没有几个时辰了,我们很快就能启程不日就将抵达洛阳,待我们找到苏晋,把往事细节和利害一一向他陈明,游说他致信容清行,一切就都结束了,很简单是不是?是不是?路逢艰险,我们并肩面对;敌发刁难,我们携手去破,一场言谈一纸书信就能解决的事,不需要无穷的将士再流血了,然后我们可以留在洛阳待陛下旋驾——你明白吗?” 陈韶静待他说完,方叹道:“我明白。”但下一刻他的语气陡然激烈起来,“可那是圣旨!祁大人你不知什么是圣旨吗!” “我当然知道那是圣旨!但陛下这旨意的目的,无非是退敌,是求烽烟止息,四海晏然,而我们有更好的道路,不必玉石俱焚,不必以卵击石,一样可以抵达!”祁云归痛切咬牙,厉声逼问,“既如此为什么不去走?为什么偏要往另一条绝路!” “烽烟止息,四海晏然……”陈韶重复这八个字的神情忽而变得柔软,仿佛吹过面颊的不是如金戈相击万马嘶鸣的肃厉北风而是融融东风,扬起苏杭的柳线,催开京洛的牡丹,再将大江南北的稚子手中的纸鸢高高送上青天;照亮庭树枝条的也不是苍冷月色,而是昭昭白日下帝都檐瓦上流转的金华,是长河上的金波,蝶翅上的金粉。那遥远的梦想于此酝酿至完满,再无端碎裂开来,因为他再开口的时候明光湮灭,天地皆寒,“陛下所求,仅止于此吗?” 祁云归在彻底的震惊与哀恸间听他道:“这两年多来,我们履危岩涉险渊皆有之,陛下平日不予过问,及至大人上表求援亦不发兵,我虽不通朝堂中事,但个中缘由亦大抵猜得到的。三代为将,道家所忌,陛下欲敛我羽翼测我忠心,实属合理。” 那合该是千载之下群臣相疑的悲歌血泪,凭他这么和缓地叙述出来,离奇至于荒谬。祁云归低声道:“你竟知道……” 他怎么可以知道呢? 他不应该,远离有朝廷中讳莫如深的政治漩涡,远离一切他所不屑所鄙夷的弹劾与清议,一骑烈马,十方鼓角,百舰楼船,千寻铁锁,去干净利落地拥抱一场热烈生涯吗? 安得壮士挽天河,洗净甲兵长不用。他不应该一直这么相信着么? ——人事多艰,乃至于斯。 “你知道,你既然知道……”祁云归骤然作色道,“那你为何还要去?!” 陈韶面目阴鸷,字字句句如从齿缝间挤出:“我说过,这是圣旨。” “什么圣旨,事到如今你还谈什么圣旨!”他但觉先前有过的束缚全部抛开,无所忌惮,歇斯底里,“他不给你兵马,不告诉你去与何人会合,就让你领着几千人劳师远征北上去拒容清行的数万雄师!你要听他的?你要赔上你自己和你手下至亲将士的命去听他的?!” 陈韶当即喝断他:“祁云归你慎言。” “我慎言,你且告诉我,如何慎言?迁都以来二十余载,积岁无事,全仗先朝余资;近年历经乱事,乃是政事所亏。洛阳未陷时,内宫则妃嫔干政,外廷则父子相诋,清流见弃,萧艾登堂,这岂非人所共见的?我兄长如此,将军今日如此,说到根本上当年的苏晋都是如此——” 他说到此戛然而止,因为陈韶再无犹豫地自腰间抽了剑出来,劈裂北风挥至他面前,停在距他面颊约一寸的地方,一颤未颤,稳如坚城。 “反吾家国,谤吾皇者,皆与我为敌也。祁大人不要逼我。”他说完的同时将手中剑缓缓放下,又补了一句,“还有,无论何时,不要把我与祁桢或者苏晋相提并论。” 他侧身便走,祁云归再度不依不饶地阻下:“我一介知州,纵无别的本事,苏州城我还是看得住的——我不许你出城,无人敢放你。将军那些珍惜的士兵,纵不合在我这里折损几个吧?” “是,你不放我,我是出不去。”陈韶怒极反笑,他就那样极蔑视地笑道,“反正我陈韶左右是死,待天子降罪下来,这个罪名谁担?你自是无惧,你府中上下,城池内外的人呢?你让他们陪你一起?生死尚次之,你让他们全背负个狂逆悖君的罪名?” 祁云归意外地没有回答,于是天地仿若顷刻间安静下来,风止树亦止,漏残星亦残。良久,他迫切又无望地问:“为什么?” “你明知道陛下的用意,你明知道我们之前种种计划都是最好且唯一的选择,你甚至也知道此行的结果,更清楚陛下是怎样的人。无论为你自己还是为苍生——你为什么要去?”他试着平和而认真地去问却怎么都做不到,“你想想这世间,这无边人间,自战事起后多少良田作焦土,多少朱颜化黄尘,那些流民里,甚至那些白骨间,他们哪个该如此?他们哪个不想活?将军应该救他们,我们一起救他们——这江山土地是苍生万民的不是陛下一人的!你告诉我,陈韶你必须告诉我,为什 分卷阅读70 分卷阅读71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71 么不去做这真正有意义的,而偏要去奉这毫无价值的圣旨!” 陈韶执拗抿唇,目光却隐约透出掩抑许久的遗憾与寂寥:“不为什么,他是君王。” 他确乎是很遗憾的。他大略是看不见了,看不见他们说了无数次梦了无数次并为之奋不顾身了无数次的盛世,他想了想又道:“君王有过失,依然是四海仰之的君王;政令有偏失,依然是四海奉之的政令。有人抗旨有理,这样的人多了便无理了,我做不得这样的人。” ——有所为有所不为,又能如何呢? 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 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 祁云归做了最后一次抗争:“良禽择木而栖。” 陈韶摇头:“这世上原就没有其他木可择。” 祁云归于是绝望地闭了眼任他走出去,眉睫冰凉如凝霜雪,他听见耳侧一记重重的叹惋:“对不起。” “我既不能相从,大人便要多担待些了。其实我若不往反而不引人注意些,大人途中,扮作平民,大致无妨的。至于见到苏晋之后,便不是我所能想见的了。其余无须再言,最后——” 祁云归重新睁眼看他,听他蓦然提起那不相干的事来:“大人这里有酒吗?” “大人记否,昔日你我相约,待盛世之时,必要共醉一场。如今提前兑现了罢。”他说至此处,仰头细细辨识了半晌斗柄星辰,又道,“看时辰却也来不及了。刚好军中无酒,不妨先向大人索一坛,留待阵前再饮。” 祁云归听着无端端就想起当初由长安至苏州的船上,彼时一见如故,引觞长饮,一边的玉竹见了也想要,“将军少年英名,十五岁从军,阵前必先饮烈酒,掷盏于地再复挥戈”——他是这样说的吧? 他轻声唤来幕僚:“为将军取最好的酒来。” 果然,陈韶抬手制止:“不必最好,要最烈的。” ——但那句话还有后半句的罢? “拼杀于敌阵如入无人之境,十一年未尝一败”,是这样吧? 至今已十三年了,这一次也可以做到的吧?他将酒坛送至陈韶手中时这样想着,道:“将军保重。” 陈韶颔首:“大人亦然。” 尔后他大步前去,融入夜色,再无迟疑,亦无阻拦,怀着如金如铁的丹心,走向如絮如萍的浮生。顷刻间多少顷星河倒转,多少棵芳树枯荣,多少危楼倾塌复筑起,多少银烛奄灭复重燃,万重波澜翻卷,便仿若海天宁静,风平无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整卷都很高能嘿嘿嘿…… ☆、歧路 三更天后忽然下起了冻雨,街巷庭除皆覆了一层纤微白霜,室内亦扑进一般潮湿寒意来。本就不知缘何辗转枕席不得安寝的苏晋此刻益觉艰难,一逢阴天便格外难捱的几处旧伤此时疼得愈发鲜明。他心下烦闷,懒得叫人,强忍着自行起身摸索着想去找点以前用剩的草药,许久未果后终于放弃,和衣半倚在床头漫无边际地忆起一桩桩往事来 。 那刻意遗忘、掩埋于忽略的破碎往昔,就于这个寂寂绵长的雨夜,自水底浮起,自泥里掘出。他随意拈了一段去想,取次展开,浩渺幽深,不可探尽。 他隐约记得那是盛夏,大旱无雨,百草枯焦,炎风飞火,金石熔流。他穿了残损的缃褐囚服,踏上边疆的莽莽荒原,那迥异于中原与江南的奇丽景致却并未留给他什么印象,因为其余感官的剧烈刺激早已让他没有剩下的气力去看眼前。 他只感觉得到酷热、焦渴、惊惧、疼痛 、疲乏,诸多感觉混杂在一起,和押送官吏的喝斥、通行犯人的□□,挟风的皮鞭、蔽日的扬尘彼此纠缠,再难区分。 同时流放的百余人,及至此地已不剩一半,最后几乎每走一步都会有人倒下,后面的人再踏过去,习以为常。他终于也在生死恍惚间不复挣扎,任由自己仰面沙壤,种种颜色音形尽皆远去。然后在数个时辰后的深夜,纤露微零时再重新显现。 和壶中水浆摇动的声响同时入耳的是少女清高如泉的语调,而待他真正神智清明地醒来,眼前却是另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子,绛黑衣裳,未束冠带,非常郑重地问他愿不愿意入其帐下,共讨君王。 想到此处,苏晋原本痛苦的神情竟放松了些,延伸出异样的嘲讽来——那个时候,他是怎样回应的? “吾命奇舛,皆由天数,那可罪之圣朝。”他满怀了书生的天真如是答完,复添了书生独有的锐气,“君行此大逆之举,独不畏天诛地灭邪?” 那人听完当即命人把他架进晦暗牢房,又遣人展开纷繁卷帙于他面前逼他诵读。一行一行,一篇一篇,所述皆为当朝、前朝乃至历朝的残酷事实。后宫倾轧,党羽纷争,饮恨而死的清臣,不得昭雪的冤狱,幅幅生动毕现,鲜血淋漓。不读便要上刑,读错也要上刑。他就在诵读与刑具的周而复始中度过了整整三日。他用十九年构建的信仰,于这三日中尽数崩颓。 ——他就是那样遇见容清行的。 再往后的光阴分明陡然鲜亮了起来,他却忽然不愿再想。心知此夜无眠,他到底忍不住欲唤人来问问时辰。应声而入的来者却不待他出言,先行奉上一封信。 他见之生疑,点上烛火拆开细阅,愈觉惊异,久之方沉了容色,眸光深浓,甚至含了轻微笑意。 既是故人邀约—— 焉有不见之理? “我小时候读书,读到周室播迁,季汉分崩,永嘉南渡,靖康之耻,看到的都是乱世中人力何等微渺,当真同于浮萍朝露,芥草飘蓬,只得随世潮翻转,一点方向都掌控不得的。”祁云归一边牵了马出来,一边说着,同时望了望照上马鞍折出一片熠熠银辉的东方晓光。“如今才知,越逢乱世,各人所奉行的‘道’越清晰,方向也越清晰,不可更改不可屈折,尤不可趋同的。无论谁人,天下皆然。” “此之谓选择啊。所以生当乱世,唯一要紧的就是选择。”宋梨画低声叹息者摊开手掌去看,掌心纹路连绵蜿蜒,如世间歧路,交错,分开,汇集,背离,重重险阻,历历艰危。但她再仰起头时还是笑了,“不过只要认定了这选择,亦算无憾吧?何况我与大人选择了同一条路,这于我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祁云归亦笑:“你若此时旋返,还来得及。” 她闻言折步向回走,他静静看她重又进了马厩自行牵了匹雪耳轻蹄的马再走回来,不禁诧异道:“你几时习得的骑这种战马?” 日光碎如琉璃,洒在她鬓发眉眼间,又似雾非烟,惹得她语调也裹在一团又欢喜又惆怅的雾里:“大人几日涉险总不带我,我那些时间总要找点事做。” 之后她就镫上马,颇为得意地顾盼了须臾,接着自己 分卷阅读71 分卷阅读72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72 都觉着好笑,略微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叹道:“却是描摹不出当初由洛阳往长安时的心情了。” 来时二人,归时二人,中间多少来者成故人再成过客,消隐在飞倾的时流里。昔我往矣,今我来思,古人所叹,良非虚妄。 但有这最原初、最长久的故人在侧,相依相携,相知相怜,幸矣,足矣? “若此事得成,你我俱无恙,我数年内亦不想为官了。人生芳景,总不合全耗在朱门紫阙之下。此两年里,兵戈错杂,都不曾亲自去登一回姑苏台,传闻那里的月色,长河韬映,流辉千里,可望仙仗桂子,可照纡水群山,见之可悟江川之壮,宇宙之遥,使人豁然忘俗。待到那时,我一定要携你去看看姑苏台上的月色。”但见她垂首无言,似听非听,不由对接下来想说的内容莫名紧张,轻唤她,“梨画?” 她蓦然抬眼,听他继续道:“我此生无论塞北江南,万程山水,还是布衣陇亩,衔觞赋诗,都欲与你执手同车,再无分离——梨画,你愿意吗?” 他问得深沉且诚挚,于是她眸中隐隐有了泪意。她眨眨眼,又叹道:“我等大人这句话,不知等了多少时日了。” 她的那间房间是向阴的,是以虽时当正午,敞开的雕窗也照不进寸缕金辉来。她仰头伫望了许久,终于失望地合了窗子,转身依靠着墙面慢慢滑坐在地上,索然无趣地发呆。 若此时出户,定能看见晴光如锦吧?纪嫣若一念及此,复自嘲摇头,她定是看不见了,再也不必看见了。 就在前日,她尚满心希冀地幻想着,现在才知,天意铿吝,哪有那么多希望呢? 或许于其他人是有的吧。但在她这里进退失据,处处穷途,咬牙走到今天,是真的没有路了。 她记得楚墨昔走之前留给她八个字,可恨可伤,咎由自取。 那时她难过得五脏六腑都在绞痛,以至于破釜沉舟般去找陈韶剖白心迹,反得到意料之外的袒护与包容,纵使她心知换作是其他任何人,他也一样会那么做的。 但这亦是她倾心于他之所在吧?她慕之羡之的,不正是这坦荡、仁慈、广博的怀抱?想到这里,被弃置在浩渺人间寂寞一隅的少女忽而释然,同时将捏在手中太久乃至微微染上汗湿的瓷瓶轻轻旋开。 此际周遭安静,悄无人息。此刻人世喧嚣匆忙,有人携长负幼避兵奔亡,有人执戟操戈抵死相搏,有人借箸秉笔献筹计画,有人登城临池俯瞰遐思,唯有她,无事可做,无计可施,孤绝独一。既如此,不妨归去罢? 她平和且决绝地闭上眼,将那瓷瓶凑至唇边,手腕微抬,其中液体刚欲滑入口中,门忽然被猛烈撞开,震得她手一抖,瓷瓶被甩出去砸成无数细小碎片。 她大为惊讶地侧目去看:“你怎么还来?” “怎么就剩下你——其他人呢?”久未涉足地千歆亦颇觉疑惑地皱眉,懊恼地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头,“哎真是太久不来了,错过了好多东西……算了不过我有更有趣的事告诉你们。” 纪嫣若完全跟不上剧情地瞠目看他相当潇洒地负手踱了几步,复豪爽笑了起来:“我这回算是想开了,我神女和我,大概根本上就不是一个境界的人,她是和那个坏人远走高飞了?没关系她开心我也就开心了……你们那个天天闲得很的医女也终于有正事可做了?那个知州大人带着他家姑娘任满回京了?那个整天挺凶的将军也出征了吧?他那个威严气焰肯定能把敌军慑得退避三舍……唔看来大家都过得不错……哎呀你怎么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脸颊被泪水打湿,胡乱擦了一把到底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 少年不以为意地凑上前神秘兮兮道:“别哭了我告诉你个大事——你猜我这么久去了哪里?我神女一走我们几个跟她歌舞的人无处可去,干脆组织一下打算继续干下去,虽起不到祈福的作用了,就权当营生……眼下正缺人手,你要不要一起?” 她怔忡望着他意气昂扬的笑容,许久才回神漠然回绝:“不去。” “一起去嘛,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官家小姐,没什么可丢人的,乱世中也得自食其力对吧……”千歆的喋喋不休至此倏然停下,他这才注意到一地诡异的碎瓷和涌流的液体,冷了目光张口结舌:“你本来这是要……” 她怒目相视,一瞬间又恢复了当初与他斗嘴的生意:“要你管!” “这才像你的样子嘛。”他再度嬉笑起来,不由分说就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往外跑,“跟我走吧,你这么个斗嘴的稀才,我们那边也需要得紧。” “喂你——”她来不及反应就被拖出门外旋即被一棒当头泻下的阳光刺痛了双眼。她怔了怔,脚步不自觉地顺从起来。 原来,万丈晴空,今生也还是看得见的。 ☆、战城南 十一月初一,叛军攻信阳。许是此地毗邻天子脚下的缘故,城池守军处处显出前所未见的斗志与骁勇来。纵使日日角声沸野,杀声震天,亦时常可见被流血浸作黑红色的大片板结泥土, 以及业已为尸骸填补的干涸河道,数日来两军却仍彼此僵持。 积月败绩的朝廷军似乎于此役中看到了久违的希望,纷纷领兵携粮来援。奈何一则叛军将城外重重围住,难以相通,二则援军大多兼护江陵,二城虽近,然君王所处兹事体大,未敢轻率强入,是以来者众而近者寡,皆做观望之态。 信阳刺史王铨就在内乏粮草资用,外乏猛将强援的境况下竭力死守,且愈战愈灵活,或筑云梯,或掘地道,水火交用,伪书离间,种种技巧层出不穷,一时竟教叛军颇感无措,碰上出征以来相当大的一个难题。而此际主君的亲临,给了他们一剂极强的振奋。 容清行引军过此地时对攻城诸将进行了象征性的勉励,同时却自外围悄然悄然拨走了一批将士,于一个五月的夜晚潜入江陵。未出三日,因着叛军的突然削减,援军一举而入,信阳大捷。而当夜战胜的喜悦还来不及点燃,众人便接到战报,江陵告危。 “此役必然无归,军中如有畏死者,可先行出列,我必不之责。”那夜大雾弥漫,严霜落处万木凋折。铁衣长戈触之如握坚冰玄铁,陈韶就立于这苍寒荒野上,面向整装候命的将士如是说。 他的目光转过一张张或熟悉或生疏的面孔,雾气太重,后几排便看不真切了。目力所及之处,有稚嫩的、青壮的、老迈的,有带头盔的,扎裹巾的,露顶的,有素净的,满面风尘的,满面伤痕的,一个一个,十个百个,那是他的兵。俱站得挺直,操戈牵马,齐整静谧。他们是那么不同,又是那么相同。 可他们本该是纯乎不同的。他 分卷阅读72 分卷阅读73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73 们可以侍养双亲,读书习字,提锄入垄,为妻画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种生命,而不是这样,穿着一样的衣服,拿着一样的武器,站在同一片寒夜里,走向同一个未来。 此时遥遥地传过微弱的乐声来,不知由何地何人奏出,意外地没有被大雾淹没,而是穿越湿重夜气倔强地透露出了隐约一线,随及愈发清晰,深沉哀怨,雄慨苍凉,是一曲《战城南》。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与乐声同时传来的是前方的窸窣声,严丝合缝的肃整行伍由远而近裂开一痕缺口,自那缺口中趔趄而出之人比前排他所见的最稚嫩者还要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他既羞且惧地惶惶开口,泣不成声:“我家中原只有一个弟弟,去岁得病死了,爹娘无人终养,我……” 他的呜咽与乐曲相和,撞击在四合的昏昏雾气里异样凄伤,陈韶于是抬手制止了他:“你回家去罢。”尔后四下望了望,“还有吗?” 那年轻士兵饮泣而去,至此队列重又恢复齐整,再无一处松动。沉夜无星,无由知得是什么时辰,他大致估摸着到了时间,见并无第二人出列,遂颔首道了一声:“好。” 接着他翻身上马,举鞭高呼了一声,千百人同时策马朝一个方向急驰而去。土壤为霜和血封冻,是以并未扬起什么沙尘,今夜亦没有几丝风,几面大旗凭骑行带起展摇开来,也未猎猎作响。他就在这近乎寡淡平庸的黯黯景致中再无回首,千百人中,也再无一人回首。 那曲调越转越高,越鸣越急,在业已空荡的原野上流播回环,反反复复,激越如弹铗击筑,悲歌无歇——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粱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十一月初八,叛军暂弃信阳,绕之南下转伐江陵。时江陵空虚,叛军夜袭,节节推进,势如破竹。 然而及至凌晨,形势忽生微变,容清行旗下诸将方气盛之际,不知从何处冒出一支人皆未有闻的官军,交手凌厉,步步皆是以命相搏。官军素来松散怯懦,叛军大约从没见过这般暴烈的打法,加之夜行的疲敝,虽人数占绝对优势,克之亦大感不易。 此战一直延续至正午方告结束。一支官兵全数荡尽,皆力战殒身,无一投降。叛军亦惨胜,七千人十去其五,大将亦折损五六。十一月初九,江陵陷,君王退守健康。叛军自觉无力继续南下,暂偃师于江陵,战事绵延至此,竟有了片刻和平的喘息。 而这喘息的代价,就是初九那日的江陵城南,尸骨相枕,堆叠如山,血流接上天边的彤云,将人间抹成惨烈的腥红,浸沃着衰飒枯草积足了来年开春的养料。待斜阳落下,兵戈声消去两个多时辰之后,终于有胆大的兵丁踏着兵甲与尸首的间隙,去翻拣敌方的大旗以复命,艰难地寻索了半天才于暮色深浓之际匆匆离去。 楚墨昔接过官军战旗之时已是夜间,她以指尖仔细摩挲过污损不堪的布帛,在仅可辨认的“陈”字上久久停留,随即面向西南的天空微微颔首,给予这位故人她所能给的最高敬意。 倏忽间有飒沓明光划破夜色,银耀煌煌,呼啸而过转眼无形,那是流星,是沉星,过于华艳的陨落宛如飞旋。 她将大旗交由亲信收好,拍落掌间尘泥径自掀帐回营,看见营中之人时讶然蹙眉::“你怎么在这里?” 泠儿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她心下愈疑:“你怎么了?” “我……我本想来找姐姐了解前往战况,恰逢方才有人来报说洛阳那边探得有人进城欲入宫拜谒贵妃,又言洛阳平定日久皇宫守卫素来无事可否撤除,我思量着那皇妃已无大用处拘她无益,便随口应允了……那通报之人大约将我认做了姐姐,也领命去了……”她嗫嚅说完,心怀惴惴地抬头,“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事情了?” 楚墨昔盯了她片刻,笑意转深——是了,若非泠儿提醒,她险些忘了,千里之遥,还有这么一位故人。 眼下君王失势,已无力扭转乾坤,他的妃子自然也没有用了。她亲手将她痛恨的王朝推向覆灭,她亦不能在这覆灭间安然独存。她将作为这江山棋局的弃子,怀着所有不为人知的欲念与筹谋,沦亡在这万物复苏前的漫漫长夜里。 ——简而言之,无论她现在想什么,做什么,得知什么,于大局都不会有丝毫影响。这种人何必在她身上浪费什么守卫? 思及此,楚墨昔甚至抚了抚天真少女的鬓发:“好孩子。” 建康城中,阅过战报仿佛一夕之间颓然老去的君王脸没在暗影间,是以群臣看不清他是悲怆是悔恨疑惑是对得以偏安的欣慰,只听得他招人传旨,经久踌躇,方徐徐开口,声线沉沉,辨不出悲喜;亦或本就没有悲喜,唯有一线哽咽透出些许憾恨的端倪。 “……故征南将军陈韶,贞忱忠烈,追封靖平侯,赠成都内史,邑一千,遗钱十万,帛五千,抚恤其家。”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特别沧桑诶……这么重要的人物的结局当然要多给点篇幅 ☆、故人(上) 距洛阳城破已过去两月有余,南奔的百姓大多早已离开,故而她接近皇宫的一路上并未遭遇到太多阻碍。她逆着瑟瑟风声独自一身拾阶而上,襟袖飘拂。 宋梨画凭着昔日记忆,踏过因无人洒扫而泥污斑驳的白玉墀,绕过寒水封冻的残荷和败叶萧疏的竹林。她记得上一回行经此处是临西十七年的初夏,王朝的豪奢柔靡酝酿到顶点将要跌落的时候,那时有熏风自缥碧的天宇吹来,拂过鸟翼与花枝携着郁烈的香气袭过宫室。她此际也穿过一样的重重宫室,疾步走向唯一剩有人息的一间。 昭华宫中只余几个年迈的近侍和稚龄的宫女,见她前来面面相觑,不知迎接与否。一个在宫中日久颇有几分见闻的近侍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踌躇道:“姑娘……可是当日御前的宋女官?” 她微微一笑:“正是臣女,来谒贵妃。” 苏晋屏退了左右,命其于百尺开外观望,自行步入湖心亭榭。天寒雾浓,周遭湖水冻如环素,他温了酒,未几便见来者自一片茫茫白色中缓步行至面前,当下朗声笑道:“昔日惠山之约劳君久等,今日我温酒相待,权当略表寸心。” 祁云归依言落座,只听苏晋又笑:“我如今手中无器,帐下无人,不管你家大人姓许还是姓赵,都与我无干,不知贵客此番寻我至洛阳所为何事?” 祁云归摇头:“阁下手中无利器,胸中却有,且这利器可裁天下可赚山河,非复惠山时区区杀人之器可比。” “得贵客谬赞,苏某愧不敢当。”苏晋斟了杯酒递向他,“洛阳烧春, 分卷阅读73 分卷阅读74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74 贵客且尝尝。” 他不涉正题,祁云归亦无心继续和他闲言,并未接过,只与他平直对视,轻声叫他:“苏正字。” 果然这个称呼让苏晋立时变了脸色 ,他撤回酒盏,眸光深寒:“祁知州这般相辱,却是何意?” “是你啊。” 见到她的一刻,玉曦的神情仿佛异样地放松下来,又镇静又清淡地问了这么一句。宋梨画只是看着,究竟低低叹了口气,她暗自演练了那么多遍的说辞,一见到这个人,竟全数不记得了。 这个人,穿了白色中单,外罩缃黄的衫子,自室内施施然走过来,乌发未髻,只松松一束,垂坠如流泉。她衣着素淡,妆饰全无,本该清浅得融于空气,却硬生生将身后兰粱桂殿,身旁娇媚宫女都衬作了空气。因为她是玉曦。 因为她是玉曦啊——这个念头甫一浮现,宋梨画只觉六载时光倒转。那年她十二岁,而这个人也是这样立于她面前,面抵桃花,眉欺柳叶,身后背景一一黯淡,眼前风景历历生春。 但毕竟不同了。六年的沧海桑田再度凌空横亘,宋梨画顿时重归清醒,她几步上前,略加沉吟后咬了咬牙道:“我当值宫中时并未入过后宫,是以若真计较起来,这算是我第三次见你。” “你竟知道了。”玉曦稍觉讶然,但听宋梨画紧紧追问道:“你六年前就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我若知道,岂敢那般轻慢于你?你可是宋将军家的小姐,我从小仰之不得,见都未见得几面的人物。”她言语间如有讽刺,须臾后又补了一句,“我只是不曾料想到,宋将军竟有这般不一样的女儿。” 她蓦然提及往事,宋梨画并未介怀,甚至跟着慨叹了一句:“我亦不知,殷先生身后芝兰玉树乃至于此,殷先生重泉有知,也当释然。” 她就这样平和地言笑间忆及那湮灭于那时光里的故事,如在某个春草池塘的梦里追溯某个故人。玉曦却骤然被触怒般冷哼一声:“释不释然是你能评说的?你连自己的父亲都看不清,又焉敢议我家事?” “我议你家事怎么了?你的家事我议不得?——我既认你当年叫我一声小姐,我父亲亦与殷先生契金兰,你的家事便与我情脱不了干系。”宋梨画当即厉声驳斥,又紧盯了她故作惋惜道,“你做出这等祸国殃民丧尽廉耻之事,我亦替殷先生可惜。” 玉曦闻言嗤笑:“如此说来我也为宋将军一叹,怎生养出你这么个不肖之女来。”说完她的神情忽然寂寥,隐有悲切,隐有羡慕。“宋蓁你实在太幸运,你该看见的画面上苍一个也没有让你看见。我有时真的好奇,你若一一亲眼看见了,还能否做出这些事,说出这些话来。” 那是十一年前的黄昏,落日孤城,风里刮来的都是肃杀的味道。但是她感觉不到。她才十岁,那天她习字回来,四处都不见父亲的身影,唯有进进出出持刀往来的人。她心下是有几分害怕的,但她不能慌,她是家中长女,尤其要在弟弟妹妹面前显得很沉着。于是她去军营里找,一个接着一个找到很晚,最后也没有见到父亲,却在撞入最后一个营帐时看见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取出酒浇在长剑上,再把剑横至颈间。正当此时他看到了她,对她满怀歉意地笑笑,说了一声“对不起”。她认得这个人是他们的将军,他们最敬重的人。她不懂他为什么要道歉,只一心想问问他见没见到父亲。可她刚来得及张口,便见他手上一用力,如注的鲜血飞溅开来,将她一身一脸都溅上铁锈的腥气。 后来她终于懂了他哪来的歉意,越懂越透彻,乃至仇恨,乃至怨毒。 宋梨画静静听完,心下亦觉哀恸,却仍是冷冷反问:“这就是你做这一切的理由?” “你媚惑君主,废黜贤良,视生民为草芥,干政议政任意所如,你觉得你这是继承你父亲和我父亲的遗志?你觉得你经历丧乱所以你有资格这样做?”她仿佛听到某个莫大的玩笑,摇头又叹,“我知道我父亲是怎样的人,他当初死之无憾,我如今亦问心无愧。我还是那句话,深为殷先生可惜也。” 玉曦似是了然,再度哂之:“你这是欲策反我?可惜来得迟了——若在前月,我尚能有所作为,而今君王南奔,大局已定,我不过是等死的弃子而已,你费这周章又是为了谁。” “我此行别无所求,我只想,我只想问问……”宋梨画说到此处忽然动容,语调都激动起来。她毫无预兆地俯身向前握住她的手,眼里霎时有了泪光。她深知决计不能亦根本做不到眼睁睁地不加干涉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走入早有预料的深渊。有些事情,她不能放任其永不为人知地埋入青史,她一定要问清楚,纵使不可能,她也必须要试一试。 玉曦并未反抗地任她抓过手,听少女的声音终于失去了强行维持的镇定,一刹那变得凄楚且天真:“你告诉我为什么这样做,我不相信是殷先生的遗命,你休要用这些诨话欺我——这江山若不是陛下的就会落到容清行手里,他不会感念你的,你什么也得不到——所以你究竟为什么这样做?这十一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十一年里发生了什么? 她尾音清历,于四壁震荡回旋。玉曦面上嚣张飞扬之色悉数消去,一双如翦秋水的明眸里,也终于浸出了盈盈的水光。 “致身庙堂,衣紫簪缨,乃是普天之下文人书生毕生所求,苏正字少年异才,未届弱冠即蟾宫折桂,奉职春坊,此荣赫之极,何谈相辱?”祁云归迎着苏晋森冷至极的目光,悠悠开口。 “昔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天道变化孰能免之,祁知州不必出言相讽。”苏晋听到此处反而平静下来,将酒盏重新推回他面前,“何况,来日未必不会再为人所羡。” “若非内心所求,为人所羡又有何意义。”祁云归亦不再推辞地双手捧过,有一绺一绺的温热自掌心蔓延暖遍全身,“再者天道不免人事却可为。苏正字遭际为四海所悯,真的甘心尽数罪之于天吗?” 他话锋直指昔年际遇,苏晋只觉谈到此已图穷匕首现,索性直白道:“祁知州想说什么不妨直言,我可不像看上去这么清闲。” “苏晋,文谨。”祁云归忽而温声唤他兼他的表字,很认真地望向他,望向这个昔年名震京都的年轻才子,“你真的甘心吗?就算你助容清行定夺江山为人所羡,你就甘心吗?” 他说这话时眼神和蔼诚挚,纯善无暇。他本就生得带一股与俗世隔了一层的清逸,此刻端坐于一片冰花雾色里,纯粹如谪仙一般。然而就是这样一番景致莫名其妙地触怒了苏晋,他只觉受到了比起初刻意的言语刺激更强烈的侮辱,当场勃然作色:“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又能如何? 分卷阅读74 分卷阅读75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75 你还要劝我回头吗?事到如今我还有其他路可走不成?” “祁知州你知道我平生最恨什么吗?”他咬牙睇向祁云归,愤而起身,“我告诉你,我最恨的就是你们这些清显世家子弟,目不接俗,自命风流,随便翻过两本书十几岁就能当个秘书郎,再不济也是个佐着作,科举就是个过场,考中是翰墨文藻当世所稀,不中是清玄高蹈不涉俗经,姓赵的,姓许的,姓祁的,哪个不是如此?有什么分别?” 祁云归全然没想到话题会被引到这上面,只见苏晋面容倏然沉痛至极,字字宛如泣血:“我生在黄州,世代躬耕,家中从未有人识文断字,可怜我爹不知听信了谁家妄言,动了心思非要后辈读书,还急功近利到给我们起了这么些名字……他也不知子女立身处世当避父讳,就不怕再下一代被勒令一个都不许仕进……” 他隐隐看见,平原阡陌,千垄嘉禾。那是他的家乡,黄州原本恶劣的水土,经由历代父老开垦耕作,已经初具良田的模样。他在那里生长,在那里读书。 与他一起读书的还有他的三个兄弟,但他们都未能坚持下去,只有他,沉迷其中不知朝夕,将乡里能找到的读完就走几十里去外乡借。他甚至不晓得科举考试的范围,就把凡能搜罗来的,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兵法玄言,甚或仙术道术都不管深浅通读了一遍。他就这样想当然地入城参加了春试,毫无意外地落了榜,那年他才十六岁。 “那时天灾连绵,父亲也过世了,家中本就度日艰难,我又天天做这些费钱的玩意儿,家中上下没有一个给我好脸色。当日我回到家,心里难过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干脆横了心去哭着求了我大哥一整天,气得他用扫帚把我打了一顿,却好歹同意让我再考一次。”苏晋回忆至此竟恍惚笑了起来,目光掠过祁云归时笑意却尽数落成刻骨的仇怨,“这些场面祁知州从未想见过吧?或许于你而言知州这个我们一辈子也升不到的官职,已经卑微得值得自伤自怜了?不过天意也有眷顾我的时候——因为下一次我就考中了。后面的事也是人尽皆知,但不论你们各自怀着什么想法,我只知道我那天经过御苑看桃花开得正盛,就顺手在笺上写了两句《楚辞》……”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祁云归于此亦不忍再听。他可以想见,三年里练试帖策论练到天昏地暗的少年,在志得意满之际,是怎样满心欢喜地重拾他真正喜爱的古老诗歌一笔一划写在素笺上。他亦可以想见,当这香艳美丽的诗句呈到别有用心之人面前,搅动的是怎样一场晦暗风雨。于是他肃然了神色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样子。苏晋你先坐,我现在就告诉你,它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 ☆、故人(中) “我们家算上我共有三个孩子,这你是知道的。我弟弟阿筠,小时候一等聪明又一等顽劣,先生布置写字的时间他有一半用来掏鸟抓鱼,到最后功课依然做得比谁都好。我妹妹大名唤作殷白,但我们都叫她小莲子,谁也不记得为什么,大概是她长得白白润润像颗嫩生生的莲子吧……”玉曦眉眼间现出极少见的温柔,唇角弯弯,整个人带了一点纯洁的和光,那是闺中少女才有的笑容,比春草更柔软,比晨露更明净,“有一回她非要尝尝真正的莲子是什么味道,自己剥了一颗,白得都泛青,才嚼了一口就苦得往外跑见人就讨水喝,从此人人都知道殷军师家有这么个团子一样的小姑娘……” 一霎间春往秋来,露曦草枯,明眸善睐的闺中稚女于岁月间消隐,站在她面前依然是满眼刻毒怨恨的千夫所指的皇妃。玉曦森沉看她:“你别急,我这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一件都不会落下。” “战败的时候,在宋将军的授意下,所有人都想到你,提前几日就拼力护你出去。而我,我甚至亲眼看见宋将军自尽后才想起来要跑。”她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肆无忌惮地坠落,她索性合了眼任寸寸往昔明灭飘摇,如金灯银烛,兰烬红蕉,“我们三个刚一出城,追兵便来了,我们看大路走不得,哪里隐蔽就往哪里钻,绊倒了就爬起来接着跑,借着夜色遮掩,就这么挨到了天明。” 第一缕曙光照亮城池的时候,他们逃到了乡间,她瞅准一间农舍要往里躲,恰逢此际追兵的铁骑也踏上了原野。她拽了阿筠冲到柴门后面,而才四岁的小莲子跑了一夜早没了力气,跟了一步就摔倒在草堆里生生暴露在随后上前的官军视野中央,后者毫不迟疑地拔了钢刀。她甚至连哭一声都没来得及。 “我们救不了她,我只能一手抱着阿筠往后拖一手捂他的嘴,我多恨自己没多长一只手捂住他眼睛——我们只能看着,看我们最亲最怜的小妹妹流干了血再被他们绑在马尾上拖走,可我怎么出去?我若出去我爹可还能剩下一点血脉?”玉曦仰头,似讽刺似绝望地勾了勾唇角又道,“可是阿筠不懂啊,他当时只有五岁,满心装的都是他的小妹妹。他硬说她还活着一定要追出去,我当然不许,他就连着几天不吃不睡整日地哭,边哭边质问我为何是这样狠心绝情的人——你可知我当时是什么心情?” 饶是早有预警,宋梨画至此亦被深深震撼,她刚待开口,但听玉曦又道:“闻说新都洛阳太平,我们就一路北上。那么小的孩子做什么工都没人要,我们只能沿街乞讨。又赶上严冬,战乱荒年,到处都是饥民,谁会施舍给我们?有一回经过江边,阿筠硬是要捉鱼给我吃,我拗他不过,最后竟真让他抓着一条,可在冰水里待了太久他当夜就发了高烧。那晚下了很大的雪,我一家一家敲门去求告想讨点药来,不光没人理我最后有的不耐烦了还放狗咬我——宋梨画,你可知我那时又是什么心情?” 宋梨画依然不答,她只是用力捏了袖口克制住自己对这个人无边弥漫的怜悯,却在她再开口时再度动摇:“小孩子生病本是很容易好的,可也禁不起这么拖,有一天实在撑不下去了,我也饿得没有力气再哭,我就握着他的手仰着头看雪花一片一片从天上落下来,心想一辈子大概也就这样过去了,但是就在那个时候——”玉曦说到此忽然笑了,那是不仅宋梨画没见过,或许当今世上再无一人见过的笑容,她近乎是羞怯的,那是无端隔水抛莲子的少女式的羞怯,却无人可想象这样的神情会浮现于这个人人欲诛之的跋扈贵妃脸上,一齐轻软下来的是她的声音,“就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秋生。” 散漫交错,氛氲萧索的雾雪里,少年的面孔渐渐清晰,他问,你是谁?为什么坐在我家院子里?他又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若有所悟地朗朗笑开:你别急,我 分卷阅读75 分卷阅读76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76 去拿衣食给你。 “他救了我,救了阿筠。后来还和我约定要永远在一起白首不离。他长成什么样子呢……”她仍是小女儿般娇羞而骄傲地叙述者,落在宋梨画耳中却若滚滚惊雷,震得眼前景致都扭曲破碎开来,“你不是和那个苏州知州相熟吗?他们或许有几分相像吧……我只知道他和之前丞相长史祁桢是有七八分像的……” 宋梨画觉得是时候打断她,起身避席道:“玉曦你先等一下。” “我为什么要等一下?宋梨画你是怕往下听了?是啊,你当初见我不就是因为这个么——陆峰带走了我,杀了秋生,我不知道阿筠去了哪里,但他那情形一个人定是活不下去的。后来陆峰也死了,我被皇帝选入后宫封妃,而那个皇帝,你们的陛下,就是当年授意手下杀死小莲子的那个军官——我日日夜夜对着这么张脸,对他曲意承欢,我怎么能不恨?我有什么错?”玉曦再次被她激怒,用力推开她,厉声道,“我告诉你,上天偏偏让我活了下来,不是为了让我辱身敌手以苟活的!他封我做贵妃,他要的我都给,我要的他不也得给吗?我愿意怎样就怎样,他的朝纲他的江山我想毁便毁——有什么错?‘ 宋梨画被推得趔趄一下,却强自站定并未后退。她知道此次自己绝对不会再后退了。她自怀袖中取出略微周折却犹自完好的信笺递上,开门见山再无周旋:“阿筠给你的,你自己看吧。” “陛下执掌江山多年,为政不可谓全无过失,然而平心而论,犹不可斥之为昏聩残暴之主。陛下身为人主,虽时有多疑,却断不会以前朝党争之故于贤良之臣滥加裁折,何况苏正字又才颖超拔,正是可用良材,绝无废黜之理。”祁云归见苏晋稍稍冷静,重又沉声道,“苏正字遭际实不在前朝而在后宫——后宫之中,唯一有此手腕之人,更有何人?” “前朝后宫有何区别?不都一样明枪暗箭你死我活?不也一样要得陛下亲自裁决?什么唯一有手腕之人——你想说玉曦?是,你们自然恨她,恨她让皇帝耽溺声色荒废国事,但我不一样,我是感念她的,甚至比主上对她单纯的利用更多了一分情意。其中缘由世人皆知。” 苏晋闻言先是嗤笑尔后摇头,轻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玉曦近年来尤擅构陷清正之臣,远贬异乡乃至充军者亦不稀见。我与之际遇相似,合该心有戚戚对吧?然时移世异,我早非昔年少年书生,忠贞臣子。” 若他如寻常稚子厌弃书卷文墨,他是否正在江川环抱里倚锄抬眼看云出岫鸟倦飞?若他再资深质愚钝一些,他是否正与全天下的士子儒生一样捧了厚重经籍反复吟咏,梦想着有朝一日登得玉殿一展雄襟?若他再孱弱一些,他是否早已于洛阳至南疆途中的某片土壤中埋骨,魂魄飞扬永远望着他无颜回不敢回的故乡?然而“时移世异”这四个字沉沉压下,将一切想象碾作尘滓。祁云归于这拔南山绝地纪之力亦不可倒转的浑茫现实间微笑起来:“苏正字莫急着定论,我说段故事与你听。” “有两个人,一个于当朝君王有血海深仇,另一个对夺取天下有勃勃野心。第一个人身处内宫,第二个人养兵于外。这两人起初利益一致,彼此联手内外相应,但出于某些原因第二个人并不愿将第一人的身份目的公之于外,为此不惜在利用之后任第一人毁于敌手_苏正字你且猜猜,会出于什么原因呢?”他问过后刻意顿了长长一段时间方道,“苏正字听不懂?但容清行定是听得懂的。或者我先问个更明白些的问题——楚墨昔突然回去固然是容清行的授意,但从我方来看亦是事出有因。她做了什么,苏正字总不该一无所知吧?” 苏晋寒声道:“我确乎听不懂你想说什么,但我自认与主上并无嫌隙,无须他人提点。至于楚姑娘的事,我无由置喙。” “楚墨昔的事你议论不得,”祁云归紧盯了他,一字一顿慢慢开口,“那玉曦呢?” 念及他方才不明所以的言语,苏晋仿佛陡然明白了什么。他既惊且怒间面容隐隐转作青白,祁云归却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一语连下,再无停顿:“我想说的是,玉曦身为昔年叛军旧人,她一开始就抱定了惑溺君王以乱家国的目的。而欲达成此目的,她首先要有的就是足够的荣宠,换言之,她必须把分她荣宠之人一一铲除。而你就是她除掉那个兰妃最重要的棋子。此事只要知晓她身份的人都很容易想清楚,比如我,比如楚墨昔,再比如,需要同时利用她和你故而和帐下诸文武一起将你一瞒到底的容清行。” 苏晋一言未发,祁云归便又道:“自古以来外族入侵,多止于南北对峙的局面,其所侵疆域,亦多止于建康城一带。江陵一役后,叛军亦很难继续南下。若他们就此议和划江而治,容清行自立于北方,论及功勋之际,玉曦得不到的,你也得不到。在他们眼中,你们不过是同样的人。即就你们两个而言,你感念之人也是当年利用你害你至深之人,你所作所为,皆是为人作嫁,徒增笑柄矣。所以苏晋——”他再度唤他,言语中隐有迫切,“他乡非故国,你走得太远了。故土尚存,故君尚在,一切还来得及,至此,回头吧。” 苏晋一直紧紧捏着瓷杯,听到这句话浑身一震,将之连同里面的酒水整个甩了出去,跌在地面发出破冰的声音。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凄怆宛如嘶鸣。跃过某个至高点后骤然止歇。他再次站起,神情却并未如祁云归预想般悔恨或彻悟,而是阴晦一如蓄满雨水与雷声密密层层压于城上的乌云,甚至隐约带了复仇的快感。 他笑意阴冷至于狰狞:“祁知州的故事果然精彩,如此我也当回报一段,祁知州可要听仔细了。” ☆、故人(下) “这是什么?”玉曦接过拆开草草览了一遍,不明就里地狐疑皱眉,“你们这又玩的什么把戏?” 宋梨画心下酸涩,她再次很认真地端详起眼前阔别数载而音形如昔的妍丽女子,一个念头突兀地浮出快得她自己都措手不及——不如,算了吧? 已然被弃置废宫,再无转机,再无希冀的女子,何必要告知她那些无力直面的真相,让她本已被苦难与仇恨浸透的生命再置上一分长憾? 然而顷之铺展于眼前的又是青泥黑水,流矢鸣戈,如急雨湍流将她滋长的同情陡然浇灭。她深吸了口气凉声道:“你的阿筠,用以示人的名字,是叫玉竹吧?” 玉曦闻言整个人当即悚然一震:“你如何知道?!” 她重新双手颤抖地展开信函,飞快却逐字逐句地又读了一遍,再抬头时瞳孔收缩面色素白,摇头喃喃:“我没对旁人提起过,我从未告诉任何人……”尔后她幽深黯然的双眸 分卷阅读76 分卷阅读77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77 骤然泛出异样激动的光来,她震撼间忽然一把拽过宋梨画又灼热又殷切地一叠声道,“他还活着?你见过他?他现在何处?!” 宋梨画缓慢抬眼对上她惊喜不能自已的面容,到底抑制不住自己的思绪飘扬至某个过于遥远,乃至已不可知晓是否真实存在的往昔,几度东风吹世换,任她如何揣摩也勾勒不出彼时洛阳的雪,江南的月,焚城的烈火和撼树的悲风与此时的有什么区别,彼时的朝晖与此时的晨曦又有什么区别,她就在这混沌的悲切里咬牙点头:“是,我见过他。” 此刻外面渐次传来莫名的躁动声,在长日死寂的幽闭宫室间显得异常突兀,她无暇顾及,径自拔高了声调将之尽数压过:“我不仅见过他,我还与之相处二载余,因为他是陈韶将军帐下的人。” “陈韶?”玉曦轻声重复了一遍,俄而烫手般将信纸摔掷于地,“你说陈韶帐下?阿筠是我弟弟我经历的他也经历了,他怎么会效命王师?他凭什么效命王师?他写这信劝我收手?你开什么玩笑?他人现在何处?叫他来见我,我马上要见到他!” 宋梨画漠然看着,只觉一线寒意直入肺腑,她道:“他不在了。”接着又怀着对面前之人前所未有的深切痛恨和无边悲悯厉声道,“因为要见你,他不在了。” 玉曦闻言有一瞬的眩晕,刚待再问,宋梨画却忽而抬手狠狠一掌打在她脸上。她并未设防,亦懒得再支撑索性顺势跌坐于地,目光重又与雪白笺纸上浓黑字迹和末尾的黯淡血色相接,同时听见宋梨画悲愤宛如哀哭的语调:“你欲报复陛下,可陛下从来都焉止陛下一人?你欲伤他一身,便要伤他万千苍生,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他们于你有何分别?一样背弃乡关,扶老携幼,万里流亡,一样痛失至亲,辗转乞食,委身沟壑,谁和谁有分别?你看不清的,听不见的,殷筠都替你看过替你听过,甘愿奔赴千里来见你,可因为你与容清行勾结日久,他们怕你移志只能杀了他,现在他们也抛弃了你——你得到了什么?你救得了谁?”她声线嘶哑哽咽,眼中却并没有泪光,“你听着,现在没有人劝你收手了,因为你没有这个能力了,我来只是想让你在最后的时刻,可以清醒一次——” 玉曦静默良久,似乎没有力气再惊怒,反而恍惚一笑:“现下说这些都没有用了……他亦很恨我吧?‘ 宋梨画摇头:“他从未提及过你。“ 玉曦仿佛颓然放松下来,先前隐隐的噪声逐渐以滔天之势覆盖上来,几欲将玲珑台阁震至倾塌。她心下清楚那是什么声音,从而非常平静地说:“你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我要说的都说了,是该走了。”宋梨画垂下眼帘走到门口,忽然回了头看她,“你走吗?” 有昭昭白日随着门扉开合泻近一道亮光,明如尺璧,耀比银烛,那是很普通的光线,在壁立的广袤青山间稀薄的积雪上,在浩渺的千顷碧湖间层叠的波澜上千万回闪烁,在束发读书的少年的书案上和青黛描眉的娇女眼波中千万次流转,在月露流萤和征人铁衣间千万遍明灭,但是于她而言却是此生最后一寸明光。玉曦望着这寂寂永夜前的最后白昼笑着,又说了一遍:“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那天我奉命布置了城中守军后无要事可做,本欲随意出去走走,却接到手下的通报去了皇宫,但我到了后发现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便又回来了。”苏晋说至此幽幽而笑,眸光异样地亮而慑人,“这次轮到祁知州一猜,我在那里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祁云归亦离座起身,为这超出预想的事态稍感心惊,强作镇静地从容应道:“那我亦愿苏正字直言。” “那日之前主上尚未离开洛阳,于宫中事犹有几分兴趣,是以皇宫日日戒严,里里外外几层军士守着,祁知州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苏晋俯身拾起一片碎瓷,任其在指尖割出细小的血珠,他仿佛因尖锐的刺痛感兴奋起来,语调中都掩抑着隐隐快意,“意思是,谁也进不去,也没有人能轻易出得来——玉曦自然是不会走的,她身边那几个宫女仆役该走的也早就作鸟兽散,那祁知州以为,这唯一一个在不该留下的时候留下,在不该离开的时候试图离开的人,会是谁呢?” 祁云归只觉方才一杯酒的暖意尽数烟消云散,絮絮霰粒裹挟着滚滚寒意凛冽袭来,他冷声道:“我兄长如有过失,也应交由君父指正裁决,断不需他人评议。” 苏晋闻言放声而笑:“祁知州既然介意,那我不议便是。只可惜君父裁决,祁长史怕是等不来了。” 他的声音夹杂着笑意,飘飘忽忽高低抑扬,本就不甚平稳,落在祁云归耳中更是墨汁入水般扭曲得变了形:“因为他死了,他被宫门守军拦下争执中死的。我分明嘱咐过他们不要滥杀,可他们后来回禀我说他是自己往刀锋上撞的——他大抵是被玉曦玩腻了赶出来的?他早就不想活了吧?——祁知州你是不是很震惊,很伤痛?你之前劝说我时的得意,超然和怜悯是不是没有了?我当时一念之差把此事按下不奏,未成想今日竟有这般意外的收获……” 祁云归一手狠狠扣在桌沿,低声道:“别说了。” “别说了,祁知州知否我方才整颗心里反反复复回荡的也是这三个字——别说了?”苏晋笑意隐去,面容凄楚灰败,隐有泪痕,“我为奸人欺瞒,背弃故国亦为故国背弃,我此一生算是虚度了,但是祁知州也不要以为一番言辞便能使我如何如何悔悟,我说过我不再是昔时书生。再者,”他顿了顿正色道,“我多恨你们这些台阁之臣你是知道的,甚至我主动提出接手苌楚门也是为了杀几个解恨。你今日之言我听明白了,我来日所为却与你无干涉,因为,我不会许你这样衣衫飘举纤尘不染地走出去。” 他侧身便欲叫人来,祁云归于此蓦然抬头扬声道:“等一下!” 苏晋回眸看他缓步上前,再无畏避地望定自己,目光清湛:“我今日既然敢来,自然做好了无归的准备,但剩几句话,我是必定要讲完的。” “我知道苏正字于君臣大义有多深恶痛绝,百姓无辜之类的常谈我亦不想重申,但还请苏正字举目看看,看看这白日青天,澄江大雪,你真的甘心,真的忍心将之送与容清行之手,送与南疆骁骑?不为君王,甚至不为苍生,仅仅为了这山河,也烦请苏正字三思。”他的神情前所未有地明朗开来,若采采流水,蓬蓬远春,“回头就有转机,苏正字来日所为,总不要违拗本心才是。” 苏晋凝视了他半晌,亦笑道:“我说过,你说的话我会加以思量,但结果如何,你不必看见了。” ☆、议和 承和元年十一月 分卷阅读77 分卷阅读78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78 廿四,两军议和,宣明帝收到和书的时候正值黄昏,由冻雾和冰花交错而成的大片暗影蔽过红轮,自青灰色的天宇边缘浮起弥散开来。半生戎马,半生玉殿,半生烈酒风尘,半生权谋云雨的君王沉默地以朱笔批过文书,再沉默地目送使者恭敬地接过策马远去,第一次悄然垂了泪。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没有了日夜奔亡的恐惧,没有了坐拥山河的骄傲,也没有了惹他忌恨的将军和讨他爱悦的美人,有的只是劫后余生的零落臣子,尚可称为年富春秋的他本人,以及被文人墨客勾勒咏叹了千百年不曾厌倦的锦绣江南。 他以袖口揩了揩眼角,渐渐平息了心神,复静坐了半晌,提笔凝思,写毕了一道诏令。 墨汁饱满,笔笔沉雄,仿佛要把多年的痛彻与悔悟都嵌刻于这一层丝帛里,短短数行,深沉凝炼地写尽了王朝的明天。 轻赋税,薄徭役,废苛刑,励农桑——那是满心愧疚的君王,给予他的江山万民的,力所能及的救赎。 她蹲下身来,用手指破开积在岸边的碎冰,探入湿冷的泥土,小心地连根拔出一株草来,那细弱的植物大半都枯萎了,如这时节绝大多数草木一样露着黯黄色,芽尖处偏生染了一点绿,这不合时宜的鲜绿勾得她转不开眼,衣角浸了泥浆亦不自知,甚至直到她身后才停下的脚步声也没能让她起身转过头去。 容清行笑问道:“你看什么呢?” 楚墨昔依然没回头:“这种草在江南亦属常见,确是四季常青的。” 他想了想问:“你在思乡?” 她终于松开手站起身,用力踩上那尚余生机的纤草将之践入泥中,微笑摇头:“与君携手,何惧异乡。” 她的笑颜蕴含了一点柔和的风致,那是只向他一人展露的温柔,正如这萧条冬日里纤微的绿意,亦如他只对她展露的一样。 容清行低声道:“我会带你回去的。我此生,一定会带你去一次江南。” 只有他知晓,她与朔漠霜雪同色的衣衫下,原本是怎样婉约多情的灵魂。汀洲采白苹,日暖江南春,那是流经他们之间的五年光阴。此刻却并不是追溯往昔的时候,因为楚墨昔忽而正色道:“方才吴参军来报称众臣侯了许久,主上怎么到这里偷闲。” 容清行悠悠反问:“既是众臣俱在,你又为何独自过来消闲?” 楚墨昔不置一词地静静看他,瞳仁深黑,晶莹幽谧,他终于大笑起来:“卿卿可人。” “业奠崤函,功侔尧舜,伏惟主上谅百官之谏,体万家之怀,书携茂陵,来造泰山之巅,歌取南风,以解吾民之愠。使三光复彻于九州,万流复合于一脉也……劝进这种事啊,当真急不得。”容清行边随意走了几步边颇为苦恼地诵了一遍已然听到倒背如流的恭维词章,长叹道:“如今我回绝多少次他们都当成是故作姿态反复推托,劝得愈发激烈了,当如何是好。” 楚墨昔认真地默默思考着对策,猝不及防间被他一把拉至身旁,他很轻地在她耳畔说了什么,尔后毅然决然地甩袖大步踏着冰霜衰草离去。 她错愕抬头,在飒飒北风的撩拨下无声眨了眨眼,然后冲着他离开的方向,缓慢而郑重、因过分轻微而几乎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苏晋于子夜时分,未携僚属,一个人登上了城楼。 他忽然想用那双为经籍充盈为仇恨蒙蔽的眼睛看一看这山河,他知道这山河会给他答案。可他又是如此畏惧这答案,以至于不敢在白昼时分堂堂正正地看一眼。 市井和遥山蒙上一层缟白的黯淡微光,将矛戈在这座城池留下的创伤悉数抚平。那时被诗文描摹得不复新鲜的意境,月明汉水,月明南浦,雪满梁园,雪满东山,他为这山河于夜色下依旧逼人的明艳怆然心惊。 他亦于这惊心间悚然醒悟,他对自己心迹的刻意回避与掩盖是怎样拙劣的行径,正如夜色于山河的遮掩一样拙劣。十九年的信仰,终究是无法在三天内化为乌有的,事实如此,甚至无须他去承认。 他步履倦怠地下了城楼沿着长街回去,为防夜间生变,城中宵禁向来极为严格,是以除却几个潜于暗处的守兵时时向他颔首致意以外,放眼所见空无一人。故而当他转过街角步入一段尤为晦暗的小巷、被不知哪里冒出的飞奔的小小身影狠狠撞上之时,他毫无设防地和那身影一起摔倒在地。 那小孩惊讶间犹自冷静地飞快爬起来,同时把他一起拉到墙角。此时小孩身后已有人闻声而来便欲拔刀,苏晋却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冲他摇了摇头。 守卫应声退却,于此全无察觉的小孩长吁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对不起对不起……不过你是什么人啊?我怎么没见过你?” 苏晋终于得以辨认清他的样子,脏兮兮的小脸上黑黝黝的大眼睛里映满了月光。他皱眉冷声问:“你又是谁?” 小孩吓得跳起来去捂他的嘴:“你你你那么大声不要命了?你知不知道他们有多凶悍?哎算了,一看你就是新来的……”小孩故作老成地叹息,自怀袖中犹犹豫豫地掏出了什么东西忍痛割爱道,“这个给你吧,就当我给你赔礼道歉……你一开始没经验小心着点,饿几天肚子也比让他们抓去强是不?要不这样,你明天早点过来,我教教你?” 苏晋扫了一眼掌心印满黑手印的半块烧饼,摇了摇头还给他,在小孩瞠目结舌的神色中不紧不慢地从容离去,接着想起什么又折了回来, 他依然维持着之前的音量,无视小孩宛如白日见鬼的表情道:“你以后想去哪里什么时候去,大可光明正大地出来,不必偷偷摸摸地,知道吗?” 小孩张大嘴巴木然点头,苏晋懒得再和他解释什么,行至转弯见一路守兵皆顺从收刀,不复回头地快步走了回去。 遥夜深沉无极,案上灯烛仿佛也为剑戟般的锋利寒气所侵蚀,变得暗黄而易灭。但这并不影响,在这个于他天地颠覆,于众生庸常漫长的夜里,没有什么能对他造成影响。 他铺平笺纸,毫端蘸墨,他知道身为人臣此时该做什么,他亦心知一篇精工得体的劝进文于他并不困难,但落于纸上的于此毫不相干的字迹,依然决绝地蓄满搅动风云的杀伐之意—— 农民军作乱,洛阳告危。 ☆、流言 那天她出门的时候依然可见陆续涌入皇宫的流民,若非早有侍从接应,她亦几乎要被愤怒急迫的百姓困死于其间。当她终于在左右的翼蔽间上马行至百尺开外暇以回首一望,映入眼帘的是异常触目惊心的景致。 皇宫无人防守,滞留于城中饥寒交迫的百姓纷纷而入,御苑中不可计数的珍奇草木皆被斫作木柴,充斥整个空间的是纷乱的脚步声,裂帛声,珠玉的碎 分卷阅读78 分卷阅读79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79 裂声,间或夹杂了未能及时逃走的宫娥的一两声哭号,旋即被更剧烈的噪声淹没。 宋梨画不忍再看,扬鞭向城外疾驰。她知道此间百姓于玉曦何等恨之入骨,会怎样惨烈地结束她短暂而激烈的一生。扑面的风将一切过往都吞噬,将她的泪水吹散无形,她一路飞驰至城郊,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起来。她弭节下马,四顾茫茫。 荒草离离,疯狂摇曳于风间,簇拥着中央一个破败已久的凉亭,檐角上的油彩剥离,黯淡无光。她看着空无一人的约定之所,心想自己大概结束得太早,遂对周遭数人道:“我们且在这里等着祁大人吧。” 她就这样安静等着,累了就在马背上合一合眼,和侍从分完了干粮就想别的办法,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不惊不恼,无怨无怒,一连七日,迄至于今。 她每日都遣人入城去探消息,俱无所获时便轻轻摇头喃喃道:“没有便没有罢,反正他迟早会过来的。” 直到遇上,今冬的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大雪,纷扬而落的雪花褪去了在苏州时的温婉面目,现出朔方独有的凌厉来。八名侍从忍无可忍地齐齐跪下,众口一词,恳请先回南方再作打算。 宋梨画为他们的举动惊骇了一下,急急站起,忍着因连日饮食不济的骤然眩晕咬牙道:“你们起来。” 为首的侍从哽咽道:“祁大人事先有言,此行凶险,万一、万一遭逢不测,要属下一定要把宋姑娘平安送回江南……” “什么不测?”她依旧眉宇温润,轻声问,“遭逢什么不测?什么意思?” 侍从悲怆低头无言以对,宋梨画却不再看他而是抬眼望向另一个方向,那里有一人飞骑前来,正是今日去探知音信的第九人。 那人狼狈下马,仓皇跪地,紧锁眉头艰难开口:“属下听闻,城中现在人人相传,都说,都说……” 宋梨画撑了红漆斑驳的亭柱低叱:“你快说!” “人人都说祁大人他……”他猝尔抬头,陡然加快了语速,听得周遭众人皆变了脸色,“他降了苏晋,被委以重任,五日前便随军征南去了!” 祁云归于徒有四壁却仍称得上整洁、远胜监牢的单间里倚墙而坐,久之有脚步声约略入耳,他侧头去看,却侧头去看,却并无人进来,有透过门板的陌生声音清晰扬起:“祁知州?” 他应了一声,那人道:“苏先生派我来的——先生说之前他做错了许多事情,如祁知州所言,先生他可以回头。” 不待祁云归欣喜,他又道:“不过先生说要取祁知州一样东西交换,还望祁知州不要吝惜。” 至多不过性命而已——如是想着,他冷静问道:“何物?” 有沉沉两字由外而内覆压进来:“名誉。” 察觉到他的惊异,那人轻笑了一声解释道:“祁知州不必忧心,你什么都不必做,甚至什么也不用听到,流言这种东西是给外人听的。祁知州只要安心待在这里,时日到了,先生甚至会放你还乡。” 祁云归沉默良久,低哑了声音问:“我可以知道,是怎样的流言吗?” 那人颇为简练地道:“并非你改变了先生的心意,而是先生改变了你。”他又笑道:“先生甚至封了你一个行军司马,你现在,该在奉命南下的军队中。我姓杜,乃是先生幕下一记室参军,按军衔你还比我高一等。先生于你竟是慷慨。那么你可想好了——祁司马?” 祁云归闭了闭眼应道:“好。” “但你可否代我传消息与一人?就说……”他异样鲜明地察觉每吐出一字,整个胸腔就更空寂一分。热切的欢喜与绞痛的悲恸渐次消弭,欲下漫漶无涯的虚凉,如疾风荡过空谷,“就说,我其实是死了,我先前和她说的话,都是骗她的。” 杜参军的声音倏尔冷酷下来:“先生从未说过可以谈条件。况且,这世上根本不存在方法可以将消息密不漏风地只传与一个人。” 须臾他又道:“素闻祁司马擅诗,先生还欲向祁司马索首诗,以彰心志。这样祁司马也无需费力去瞒什么人了,此诗一出,天下人都会确信此事为真,于双方都有好处——如何?”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的诗风。这样她就可以满怀失望与鄙夷地离开,毅然决然地弃绝所有牵恋与念想,走向她的山长水阔,春草碧色,春水渌波,对吧? 过了腊月,就又是春日了。 他闭目微笑,又应了一遍:“好。” 曾仰重华赋上林,旧时王谢旧青衿。 因逢涸泽失甘露,遂向穷途改夙心。 千顷北风初起落,一朝沧海变浮沉。 试携三尺明秋水,来彻山河此夜深。 宋梨画自侍从手中接过这首人人竞相传抄的诗后反反复复读了几遍,见周围几人皆缄默低眉,面有痛色,遂问道:“你们信了?” 一人支吾着开口:“这诗……” “这诗,是啊,七律,流水对,他最习惯写的,许久不曾见了。这么长时间里屡遭变故无暇赋诗,竟是一点都没生疏。”她双颊浮着清浅笑意,神色专注,宛如数年间每次珍重地捧了他的文墨嗟叹时的样子。但她下一刻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同时将刚刚还视若珍宝的笺纸用力撕得粉碎再一把扬在风间,和着硕大雪片一起飘落。她又问,“所以你们就信了?祁大人养你们多少年,就凭一首诗,你们就信他会贪恋荣禄,弃主降贼?” 那侍从噙泪欲劝她:“祁大人昔年生长仕宦皆在洛阳,城中百姓多有相识者,属下开始也不信,去拿了几个聚众议论的人问,他们都说亲眼看见他领了人马出城往南去了……” “苏晋随便布置点人散布谣言,是什么难事?这你也信?!”宋梨画当即喝断他,眼见他泪滴落在脸上还待再劝,彻底被激怒地尖声道,“你不许哭!” “他活着,他还能写诗,他亦绝不可能变节,你还哭什么?有什么可伤心的?!”雪落在她身上发上都凝作了冰片,她冻得太久脸颊都泛了青,双唇亦颤抖着,却依旧不依不饶地嘶声喊道,“我告诉你们,祁大人是怎样的人我清楚,我希望你们也看看清楚——从洛阳道长安,到苏州,再从苏州回洛阳,我们一路几回涉险,几回穷途,亲故反目,故人永诀,我们几曾退却过?几曾改过什么夙心?你们这样不加辨别地轻信谣言,你们当祁大人,当我,当一路献心献力的其他人和你们自己是什么人?” 另一个稍镇静些的侍从闻言叹道:“然而纵有宋姑娘与我等知晓大人为人,此流言一出,亦难保天下人是否相信,陛下是否相信。” 宋梨画身形因这句话震了一震,她侧过头避开急扑上来的雪花,逼迫自己吐出五个字:“我们回苏州。” 分卷阅读79 分卷阅读80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80 作者有话要说:  哇我就这么让男主背了千古骂名…… ☆、内乱 近日之内并无战事,昔年无有敢犯者的君主已然被逼至江南一隅开始休养生息地构筑他的偏安小朝廷,容清行想,他也是时候回洛阳了。 他说着起身出了军营,楚墨昔追出去拦在他身前深深一揖,他忙止住她大异道:“你这是干什么?” 她抬眼看他,眉目清和一如既往,潜藏于最深处的一点慌张无人可见:“若无其他要紧事,主上就不要急着回去了。” “我军内部相争,这不是要紧事是什么!”容清行压下心头焦躁,和缓了声音道:“我初起兵时,你正在陈韶那边没能亲眼看见,我们收编农民军有多困难,他们与南疆旧部矛盾又何等深重,当时也曾有诸多冲突,全仗苏晋从中斡旋,挟持压制,恩威并施,其于当今的局面功不可没。如今到了他都撑不下去需要求援的地步,形势自然不许我再行迁延。”顿了顿,他又问,“你去吗?” 距万乘之主只差一步之遥的男子向她和煦展颜,这于他人是坚冰于她却如暖玉的面孔此时褪去了往日安定人心的力量,她只觉满心的惶惑快要溢出,如头顶的厚重浓云快要兜不住的雪。她再次开口:“主上听我一言——祁云归自负意气风骨,纵于皇帝心存怨望也绝不会做出降敌的事。此事疑点重重,主上还是谨慎些好。” “祁云归……他一介知州,手上全无兵权,他降与不降,重要吗?苏晋于朝臣有怨,他愿意宣扬什么随他去就是了。”容清行依旧不解她的忧心从何而来,信口笑言:“和我同去吧,江陵这边若无变故,我们至少可以待到来年开春,看过满城牡丹再考虑回来。” 楚墨昔面沉如水,声线微寒:“主上当真信任苏先生至此?” “他这些年所作所为我看在眼里,自有分寸。他当初见弃于逢朝,书生襟抱无从施展,我最初收他不过是想添个起草文移的中原才子,孰知他感于恩遇屡献奇谋,亦视我如君父,我尚不至于对他起疑。”他愈加难解其中缘故,“你疑苏晋,却信祁云归?” 她自知再劝无益,遂转了目光怅然道:“那主上且速去速回,江陵初平,江南富庶,那边难保不会借机壮大反扑回来,主上亲临总会稳固些。我就不随行了,有我在,也方便时时调动军队,以备万一。” 这向来尽在掌握的风云局势,她第一次有些看不清了。 她用力摇头,试着将诸多顾虑悉数抛出脑海,平静笑着任他握了自己的手郑重许诺:“好,那我尽早回来。” 于时浓云蔽野,于云间迟滞了良久的小雪,终于零星地落了下来。 抵达洛阳时正当破晓,黯若流萤的微光不足以照出城池间起伏的汹涌暗潮,是以展露于他面前的依然是一派幽谧祥和之景。容清行遣人将军队于城外驻扎遥相镇守,自己携了数十亲兵进城。 骑马相迎的军官向他颔首致意后再难掩焦灼之色:“农民军素来只认他们自己的主将,不服我们管辖,先前斩了几个带头作乱的,好不容易消停了一时,现在趁我们南疆部曲大多奉命南下平江陵,又开始兴风作浪……虽还不至于倾覆军权,长此以往总也是祸患。苏先生于军报中刻意言重了些,就是希望主上亲来料理一回,亦未雨绸缪之意。” 容清行听至一半神色骤变,耐着性子听他讲完方道:“江陵平定是多久之前的事,怎么到这时候还去增兵?留下那些农民军守城,他们不乱才怪!你们奉谁的命?让他来见我。” 军官闻言大惊:“这不是主上亲下的旨意?!” 容清行冷笑:“好,你们已经敢捏造我的敕令了是吧?那你告诉我,是何人率先总兵南征的?走的哪条道?” “传令发兵南下者,是……是孟将军。”时当腊月,又是一日中最冷的时辰,那军官却只觉通身出了一层薄汗,隔在皮肤与铁衣间,经风一吹寒入骨髓。他硬着头皮继续道,“孟将军说此事危急,从下令到大军开拔不过半个时辰,无暇与旁人相议,故而属下并不知道行军路径……” “孟韬?!”向来委以重任的亲信之名入耳,容清行开始隐隐觉出吊诡的氛围,他不再理会旁人,驱马直入城中营寨,点点火光映入眼中,和着嘈杂吵嚷声逼至面前。 大片空地为手持重器的百余名褐衣人所据,当中一个衣着独特颇为乍眼之人奋臂而呼,声色俱厉,似是在威胁什么人:“我等别妻子,背乡曲,弃生死,聚而起兵,所求者不过诛暴君,还我万亿生民一个公道!投于将军麾下,也是慕将军之义,诚心来投的。我等冲锋陷阵,攻城略地,几曾畏死?几曾有二心?如今大业已定,我等本该分得一份功勋以享富贵,岂料处处受制于人,刑律严苛更逾往日?今日之事,将军若不答应,我等立刻缚了将军,去降我故国!” 走近些方才注意到。一群人团团围住的正是三五名旧部军官。容清行一面吩咐左右唤军队入城,一面松了马缰缓缓行至人群前,悠悠问道:“今日之事,是何事啊?” 刚才高呼之人转头见他,先是大骇至面如土色,接着森然笑了:“主上既听见了也不需要我再解释,事态已到了此种地步——”那人说着举起马鞭指向他断喝一声,“杀了他!杀了他天下就是我们的!” 此时青黑色的天幕自东边浮出一道金红光线,照亮一城农民军因这句话而兴奋异常的面容,照亮他们向自己主君亮出的森森刀戟。容清行没回应亦没有躲,他只是于马背上无声浅笑,闲雅一如骑马赏花的风流少年。他带来的军队此时已挥戈而上,于是鲜血筑就的妖冶花朵当真于眼前一簇一簇绽放,顺着深褐色的衣角流播在土壤间。须臾后马蹄踏过之前叫嚣之人的尸骨,他收去笑容居高临下望向惊喜而惶恐的方才被胁迫的军官,淡淡道:“没用的东西,自己去领五十军棍。” 晓风将血腥味飞快掠去,他在清冽寒气间悚然意识到,这是怎样的危险。他大略了解过情况后入营,急拟了一道敕令,命孟韬及其余几名将领携军赶回。他素来不易轻信他人,所倚重者大多相随多年,如此虽是出于审慎,却不免有任人唯亲之嫌。这种于南疆旧臣过分明显的偏袒,引起农民军广泛而日益强烈的积怨也是事实。他先前一直压制着,稍有微词者皆杀之,然而他从未真正想过的是,若这零散的反抗势力拧成一股,将是何等局面。 但这甚至不是最危险的。更重要的是,他先前对洛阳的重视是何等欠缺。锐意南征乃至操之过急,后方风浪屡起,比如刚才,若南人趁此深入北伐,他们可有招架之力否? 是时候 分卷阅读80 分卷阅读81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81 安顿休整些时日了,下次再有劝进者必须黜一级以示警,孟韬急于邀功擅自南下也决不可宽宥,江陵近日更是回不得——他神思凝重间如是想着,为自己回来得尚算及时稍觉宽慰,由此发觉迟迟不见早该见到的那人身影,遂拦下一城中守兵问:“苏晋现在何处?是他作书与我,眼下缘何不来相迎?” 那守兵见他一惊之下慌忙行礼,口中嗫嚅着含糊其辞。容清行此日所见变故太多耐心本就所剩无几,见他如此形态更觉腻烦,当即呵斥了他几句。那兵丁不断叩首连称死罪:“属下该死,不该欺瞒主上。” 他断断续续地惶恐道:“孟将军来领兵南下时,手下将士于农民军多有轻慢。他们惮其人多忍气吞声多时,待孟将军一走,便都跋扈了起来。他们一腔怨气,除了方才如主上所见泄向几个留守的南疆将领,其余的……矛头都指向了苏先生。就在昨日……昨日卫都尉深夜入营找先生说有要事相商。我们并未警觉都于帐外守着,只听里面有争吵声,接着便动起手来……先生说主上曾赞过一句卫都尉之才,不欲因此使君臣生嫌隙……是以先生虽为卫都尉所伤,却严令属下不许上禀主上……” 部下滋事一桩接着一桩,几成沸反盈天之势。容清行恼怒之下越发为洛阳城的疏于管制而自责,同时亦焦心道:“带我去看看他。” ☆、离人 楚墨昔看向面前气恼又无可奈何以至脸涨得通红的魁硕男子,一字一句清冷如碎玉:“我不走。孟将军这次听清楚了?我不会跟你回去。” 孟韬被这淡漠执拗、地位又高自己好几级的女子气得哑口无言,尽量和气地相劝:“主上亲书的敕令,我们做属下的哪有不从之理?楚姑娘如有异议,也当面奏于主上才是。” “主上亲书的敕令?那命孟将军总兵南下的敕令也是主上亲书的吗?”她心中的狐疑至此已扩大至不可收拾,她下定了决心要去探一探这雾的底线而非再任之摆布,遂愈加尖刻地反问:“苏晋称主上要你过来,主上又亲命你立即回去,孟将军就不以为蹊跷?” 她叹了口气,自觉和这蛮人武将解释不出什么,压下心间浓郁冰凉得近乎是恐惧的忧虑,又道:“将军无须为难,若主上问起,将我一言一行尽数上禀便是。主上要责要罚,都与将军无干系。” 几番言语过后,她终于说服孟韬自行领兵而去,她在碾碎薄冰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后回首向几名她拼力留下的将领一一致意,叮嘱了些事宜。尔后她避开众人一封信函递至亲信手中低低道:“你去洛阳交给苏先生,定要亲手递到他手中,不许惹其他任何人注意,主上也不行。” 腊月的江陵湿气与冷气相交叠,寒意入骨,天空却仍是极美的。 她做完一切要紧事后缓慢仰头望向这至美的天际,湛青与流金两种颜色重叠在一起,甚至无须微云去点缀,这澄清天宇已美得足以使英雄涕泣,这是他的河山,她不敢懈怠不能疏忽替他日夜守护的城池。舍生忘死,也要牢牢掌握于掌心的,城池。 宋梨画回到苏州时已近年关,与北地的战乱征伐相比,江南处处都透出一股热闹与清平来。家家户户的小孩子都涌到街上,提了灯笼在街市上奔走穿梭。道旁的摊位上摆满了韭黄、兰芽、薄荷、胡桃等各色香草,散发出浓郁的香气。色彩浓艳而价钱低廉的门神、桃符等物什也将行人目光都吸引了去。他们是那样欢喜,衬得分明刚下过雪的天气宛如四月春深,亦惹得她不禁怀疑一年间种种不过一场幻梦。 然而这到底不是梦境。因为荒凉冷落得与外界全不相衬的知州府里,留守的老仆一见她就落了泪:“宋姑娘怎么此时回来了……祁大人的事几日前传得沸沸扬扬,陛下也听说了。陛下震怒之下将祁家人在朝者都收付了廷尉,其余的也是有一个抓一个……前浙江通判许辰之许大人兼了这苏州知州的职务,这两日就该来赴任了……这知州府易主在即,宋姑娘若还有去处便走吧,府中人能走的也早已四散各谋生计去了……” 她只觉北风切入双眼酸痛难耐,依旧强忍着不肯哭出来。她问:“不是都说他从军征南了吗?江陵去建康不算遥远吧?可有人见过他?陛下可去求证过?无根无据的事情,凭什么都在这信口雌黄?” 她知道自己问得天真,然而身后是敌营雄兵,身前是威厉君王,她孤身一人被禁锢于这逼仄人间,可还有其他路可走?老仆的回应亦不过是将她心下明白却不肯承认的现实一一验证:“江陵距建康是不远,但一道国界之隔更甚千山万水,宋姑娘一路避难艰难而来,怕是看得很清楚吧?寻常百姓岂能去江陵敌军看上一眼?而陛下愿意相信的事情,又哪里需要求证?” 他又长叹道:“如今众人都急于和祁家撇清干系,更有甚者为报私仇相互检举构陷。墙倒众人推,这是事实。宋姑娘,你听老奴一句劝,你向来与祁大人极亲善,周围人知道的不在少数,你若能走,快些走吧,快走吧。” “我去哪儿?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这不算誓言吗?现在我一个人,我可往何处去?”宋梨画又恍惚又嘲讽地笑了笑,忽而盯着他异常严肃道,“李伯,我现在只想问一件事。” 她知道自己很清楚答案,但她就是要问一问。他们一行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做的还少吗?哪里还欠这一桩?眼底的灼热仿佛一路绵延至胸腔,在北风的煽动下一颗心都活活燃烧起来,她咬牙忍下灼烈的痛楚问:“假如,我是说假如,祁大人有朝一日回来了,陛下会如何待他?可还有申辩的机会?” 李伯无奈摇头:“宋姑娘是在御前做过女官的人,关于陛下的秉性怎么还来问我们这种市井小民。” “好,我走。”宋梨画截在他再开口相劝之前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须臾又摇了摇头喃喃道,“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去个地方。离开苏州前,我一定要去一次那个地方。” 房间里弥散了浓厚的药草气息,地榆的酸苦和白茅根的清甘揉成一股奇异的味道。苏晋费力支起身子向推门走入之人颔首:“主上。” 容清行疾步上前扶他重新躺好,皱眉低声道:“我说过我不在洛阳时守军都听凭你调遣,自然就是真的,你何苦这般忍气吞声。卫都尉再有作战之勇掌兵之才,以下犯上连最基本的忠心都做不到,岂有饶他之理。” “主上竟知道了。”苏晋看向领容清行进来的军官时目光渐渐了然,不由急道:“我不是说过让你们——” 他此时没多少力气,说了一半声音便弱了下去,容清行做了个手势让那军官离开后道:“是我逼他说的。” 苏晋摇头:“卫都尉性情是暴戾了 分卷阅读81 分卷阅读82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82 些,但这于为将之人并非大过,我当时言辞也确实过分激烈,惹其不悦而已,不必以不忠责之。将才难得,主上莫因属下冤屈了卫都尉。” “我冤屈了他?你不必说情,我不需要一个一言不合就把军中谋士打得卧床不起的将才。”容清行冷冷说完,转向一旁静立的侍医关切问:“他伤势如何了?” 侍医垂首道:“属下替苏先生上过药,应无大碍,过两日便可以起身。” 容清行点头,向苏晋微微一笑:“那你且安心歇息,我去巡视一下城中情况,过些时日再来看你。” 他转身欲走,苏晋却又唤住他:“主上。” “长江天险,一时不可图,守住洛阳才是根本。”苏晋再度扶了床沿略略坐起,肃然道:“南人虽与我们议和,却时时遣人扮作流民商旅等来探虚实,防不胜防。他们举国上下定然群情慷慨,志在收复失地,是以京洛空虚的状况不可再出现。即使江陵镇守稍弱,也必须要先稳固后方。” “我知道,我已命几个重将回返,今日之闪失,日后必不会再有。”容清行郑重点头,看了他片刻总觉得当再说些什么,想了想又笑道,“你这几日若嫌人照顾不周,刚好你之前那个颇可心的侍女泠儿也一起回来了,你要不要她再来……” “不,不要。”苏晋万万没想到他会提起了泠儿,一时将先前镇静尽数抛诸脑后,激声反对。眼见容清行被他的反应惊了一下,方勉强笑着摇头,“那姑娘行事莽撞,我早就厌弃她多时。权当念着昔年情分,请主上留她一条性命。其余的,留着也好,驱逐也罢,休再让我见到她,怎样都好。” 容清行无心探究,道了一句“就依你”后开门离去,留他心有余悸地低头,只觉得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怎样都好,怎样都好。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只要再不相遇,怎样都好。 ☆、北伐 她于午时一个人策马出了城,在青山脚下的长松下系了马,沿着破落石阶一路顺着崎岖山径而上,登临山顶的时候,刚好赶上月出。 残损的琉璃,倾颓的栋宇和荒芜的台榭依偎着凝霜的衰草,被挪移的目光一寸寸打亮。那是千年雨打风吹的风流里残存的印迹,经后人千百次臆想渲染,千百次修缮重建都不可复现的吉光片羽。那是姑苏台。 宋梨画握上锈迹斑驳的冰凉栏杆,迎着烈风仰起头来。 今夜清澈无云,于是浩瀚天幕皆为那唯一的皎皎孤轮作了陪衬。那种月色,比人间描绘的最明亮的画卷还要明亮,比人间许过的最完满的愿望还要完满。远处的山河历历分明,人说姑苏台上的月亮是照得见江城的,她不知自己所见是否就是如今叫做建康的城池,她只知道,流辉千里,长河韬映,他说的原来都是真的。 她倚着栏杆于湿冷的山岩上坐下,她亦知道,即使她见过了江川之壮宇宙之遥,她依然没能豁然忘俗。她只觉得伤心,那连日来在人前回避压制生生咽回的伤心在此时毫无节制地席卷开来,连着她数日不肯落下的泪水也终于肆无忌惮地滚落,隔着泪雾月光幻作一个一个硕大的模糊光轮。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可若她早已越过万重川路,却依然不得见她的美人,又当奈何? 她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但见头顶明月悠然自若悬于夜空,一丝变化也无。日月星辰,盈缺消长,到头也没有变化,哪似人身微渺,去若朝霜? 她于这个万家箫鼓的年夜,将脸埋在袖子间哭出了声。 料得百年身作土,人间孤月映梨花。 宋梨画原本打算回易州去。易州地处国境最北,平日就在朝廷管辖的边缘,战乱时更不算是兵家有兴趣争抢的地方。是以容清行虽占据了北方,于这荒寒之地的小小城池也懒得费心,易州城中人乐得太平,连长官也并未更换。所以秦濯只要自己无心请辞,应该至今还当着他无比清闲的风光城主。 秦濯生平最爱清平富贵,他自然是不会请辞的。然而宋梨画依然没能去成。 因为除夕一过,逢朝上下慷慨复国之心再无须遮掩。承和二年正月初四,宣明帝撕毁和约,厉兵秣马多时誓欲一雪前耻的朝廷军,在君王亲临之下,兵分三路,大举北伐。 苏晋收到楚墨昔的来信是在朝廷出兵的五日前,他得知寄信之人后一面暗暗感叹这女子的聪慧,一面将信函把玩了片刻后直接送到烛火间烧掉,甚至没有拆开看一眼。 若是其他人此时私密送信给他,他大可以故技重施将此人剪除,但有些人,不行。 尤其是亲眼看到容清行重责了孟韬却没再向江陵传任何新的敕令后,这个想法更加得到落实。 但他也不必回信了,他能做的事情至此已经全部完成,剩下只要静静等待着,去看这一幕大戏的终结。 只是未曾想到,来得这样快。 “是谁传的消息说他们要远征洛阳?主上刚把精锐都调去了北边,现在要怎么办?!”逢军攻江陵的战报甫一送来,楚墨昔只觉一枚□□在脑中炸开,她将军书狠狠掷于地上,抓过□□便向外走,有兵丁匍匐于她脚下含泪劝道:“楚姑娘这样出去,太危险了。” “这江陵都是交由我镇守的,我不去涉险,难道还等着着援兵从洛阳过来?到那时南人已经在庆功了吧?”她低头冷声呵斥过他们,再平视前方时神色已重归平静,眸中颜色比夜色至深沉处还要漆黑三分,“当前形势诸位已看得很清楚了。其余无须再说,主上把江陵交给我们,我等只须死战便是。” 无人再敢拦她,她疾步踏入肃杀夜色,呼啸的北风将天上两三颗星子吹得摇摇欲坠。她约略清点了一下手中兵力,以最快的速度进行了调遣。最后一道军令刚刚下达,东南角的天空已腾起了火光。 与星辰同色的火舌舔过天际,仿佛倏然擦亮了一整条星河。她依旧握紧了□□,登上城楼向下望去。 事实证明,她的部署是很有力度的。 因为,在敌方突然进犯和兵力数倍悬殊的情况下,他们足足撑了将近三个时辰。 然而三个时辰之后,一切都没有办法可挽回。 此时天微微地亮了,战场的惨烈再无遮蔽地呈现于她眼前,她第一次发现,自以为是早已司空见惯的鲜血原来如此刺眼。但她仍一动不动静立着,至素至洁的白衣在此背景下反生出冷冽而莫名诡异的艳丽来。不知几时起越来越多的人涌上城楼围在她身边哀求:“这城是守不住的,楚姑娘快走吧,留得青山在,我等誓死护卫楚姑娘逃出去……” 将自己站成江陵一道屏障的女子淡淡道:“下去,交战。” 分卷阅读82 分卷阅读83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83 那几个人还待苦劝,她猝然将手中□□横过来直袭一人面门:“我说下去交战。“ 说完她继续以不可思议的平静瞩望着头顶青天脚下疆场。天彻底亮起来的同时她听见了城门被攻破的声音,以及流箭挟着风破空而来的声音。 她全无避畏,向着那声音微笑起来,缓缓合上了眼睛。 深黑的眼睫垂下将人间风景尽数阻绝,人说山河阻绝,飘零离别,她却于此刻的漆黑里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温暖,有色彩艳丽的画轴在眼前徐徐展开,打头便是江南春日,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江心的白苹洲上,有翡翠鸟扑翅飞过,影子投递在水面上,覆盖了一朵顺流漂下的桃花。 五年前的楚家是很显赫的,或者说一直很显赫,只不过那几年里达到了巅峰。她住在杨柳深处,门前杏花殷红,就像家中上下其他兄弟姐妹一样,不愁温饱不愁前程。每日里钻研药理,到了一定年龄外出悬壶济世。没有人知道她对这样的人生有多腻烦。 她并不喜欢医术,却仍拼命将之学到最好,她不喜欢那种集毕生绝学一次只救得一人的感觉,她时常偷偷读些兵书,那其中纵横捭阖的风云和一言一行可定万人生死的大英雄,每个字都让她为之心折。 就是五年前的春日,她及笄的时候,她首次独自出门走了很远很远,闭上眼将江南温软春风想象成冀北的黄沙扬尘,而旋即扑上鼻端的血腥气让她的想象变得异常逼真。 有军队模样的队伍自柳荫深处而来,最前头的黑衣男子缓缓打马前行,他身后几个人搀扶着一个身着铠甲之人,一路滴了蜿蜒血迹。黑衣男子频频回首,神情焦灼道,将军且忍一忍,前面就有人家。 她大着胆子上前,从未如此庆幸自己擅长医术。得了许可后她用身上仅有的药物替那将军处理伤口,又在马上男子若有所思的目光里捡来一块尖锐的石头,镇定自若地在土壤上写出一张药方来。 男子问她想要多少银两,她这才抬头看清他的样子,那么威严那么深沉,和她在书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她几乎听得见自己心动了一下,面色却犹自清淡平静,她请他带她走,不是央求而是自荐,不是做军医而是去掌兵。 她不记得自己怎样说服的他,大概是口若悬河地把她所有的用兵之道和当朝格局添油加醋议论了一番。总之,他是把她带走了。当然仅仅是出于有趣,一开始也不会给她任何职务。 此一去故乡永别,漫漫千里,她却是得偿所愿,恣情施展,如鱼得水。她认定的事情是没有回旋余地的,即便到了这一刻,她依然无怨无悔地这么觉得。 当楚墨昔即便睁大双眼也看不清这熠熠白昼下的天地时,万千音形飞速消逝,耳畔却有另一个含笑的声音响起,柔和如琴心流水,将本该席卷而上的疼痛都消隐了下去。 那天他在抱怨了一番劝进的群臣之后,凑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听上去又随便又轻佻,但她知道他是认真的,她就是知道。 他说,古来起兵□□之人一般都要等到下一代才会称帝,不如你什么时候给我添几个孩子,这样他们再劝进也有由头了,怎么样? 她慢慢松开了手中的□□。 做得到的,她都做了,没做的,是真的做不到了。 承和二年正月初六,逢朝收复江陵,佳节又添大捷,举国同庆,万民欢颜。 ☆、放还 朝夕更迭,年月变迁,在他这里已失去了固有的概念,时间变得柔软而松弛。祁云归觉得此时的自己和当日在惠山的洛千鸿是那样的相像,不见天日,不知时局,心里装着一个姑娘,身上背着万重骂名。 最早听见那个传言是什么时候?真正见到他又是什么时候?彼时可曾料想,他也终将走入这一模一样的传言? 但还是有所不同的,洛千鸿满心痛苦,而他了无遗憾。那么长的挥霍不尽的时光,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全部用相思蔓延得酣畅淋漓不知止歇,一帧一幅,一颦一笑,从十七岁那年陆府的荷花池开始,迄今近八载的年华,无穷个瞬间彼此交融,诗文不可描摹,丹青不可复制,却足以让他沉溺其中,无须醒来。 祁云归原以为会被长年累月的关下去,然而即使幽禁中时光流逝得格外缓慢,他依然为重见天日的速度之快大感惊异, 更出乎意料的是苏晋此次没有派什么杜参军来打发他,而是亲自来见了他一面。他笑得前所未有的清亮:“祁知州——不,祁司马,多日不见了。” 祁云归见他步履极为不便还拄了根竹杖,似是有伤在身,也笑着回他:“苏正字这又是遭遇了什么事,小心让外人听取再编首童谣传唱个两三年。” “我好得很,到时祁司马憔悴了不少,可是为了伊人辗转反侧,求之不得?”如今苏晋已不会被这种话激怒,而是好整以暇地和他说笑起来,“当今形势,大概也只有祁司马有这份雅兴,也该感谢我提供的这处桃花源吧?旁的不要,至少也学他人叫我句先生来听听。” “春坊正字可是朝廷命官,反正在我一个彻头彻尾的逢朝人眼里比什么先生来得实在。”祁云归本是很严肃地回答,忽然想起什么到底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说起这个,我就是因为没和春坊来往过,更没见过东宫,那日在惠山才将你骗了过去。我这次可是彻底回不去朝廷了,你干脆趁此给我说说,当今东宫究竟长什么样子?和陛下有几分像?” “多少年的事情了,我哪儿记得清楚。再说,你没见过东宫,难道我就见过陛下?你休再拿御前重臣的身份嘲讽我。”苏晋说完却是真正正色起来,“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你废话,容清行现在肯定四处寻我,我也是时候和他解释清楚。你可以走了,没人会拦你,你至少能出城,但若出去后被北上的逢朝人认出来让乱民打死,可怨不到我头上。” 祁云归道:“那是自然。” 他言罢向外走去,苏晋跟着送了他几步,手中竹杖有节律地在空旷的长廊敲击,如禁宫夜间的宫漏。他很快站定,向着其背影道:“祁云归。” 他从未以本名相称过,祁云归于是顿了脚步听他道:“我一直觉着那些门阀士族里没有一个好东西,后来却想,若都如你这般,倒也没那么可恨,可偏偏你才是最可恨的那个。”苏晋于此笑叹了一声,“若无你,我会给人家当一辈子可怜的棋子,却无须知道自己的可怜。我有多感激你就有多恨你,一想到你出去之后的日子,我大概今后做梦都会笑醒。” 反正你也做不了几场梦了——将这句话勉强咽回,祁云归不再回头地走去,同时和这个人说了这辈子最后一句话:“彼此彼此。” 两军开始交战时宋梨画刚好赶 分卷阅读83 分卷阅读84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84 到了建康,从此一连数日在这个蒙天子恩泽而日益繁盛的城池滞留下来。直到今日清晨全城欢欣鼓舞地将收复江陵的消息奔走相告,稍后又传闻朝廷军进驻江陵后将尚活着又不肯降的几个敌将一律生擒押解回京,收入狱中不日便将议斩,以扬国威。 宋梨画原本没有别的念头,却在一次听人闲谈到还擒了个年可二十上下的姑娘后悚然一惊,又听他们说那姑娘神色如常,举手投足颇有大家风范,还拒绝了为之诊疗伤情的军医称可以自己来,想不到贼寇中还有这等妙人,来日东市临行时定要去看上一眼。 她当即快步而去,一路用光了身上所有银两用来塞给来回巡视的狱卒,方才得以走进数间牢房中最幽深的一间。牢狱阴暗森寒,于这江南已渐渐开始回暖的时节依旧滴水成冰,加上她此时的心境,一时竟觉得比腊月的洛阳还要冷上三分。 她不会乱说哈的,探视的时间那么有限,她只要问清她心心念念想知道的事情就足够了,一定不要再提别的,一定不要。她这样暗自下着决心上前,却在开口的一刻无可奈何地动摇,因为她甚至不知道还能如何称呼眼前之人,只得一如既往地轻声唤她:“楚姐姐。” 楚墨昔隔着铁栏看向她,慢慢开口:“我不知道祁云归的下落,你不必来问我。” 她言语清冷而锐利,一分余地都不肯留,宋梨画亦冷笑道:“你们散出去的谣言,你怎么会不知道?楚姐姐,到了今日这般境地,你还是不愿说一次实话?” 楚墨昔瞥过头不再看她:“我当初不愿和你解释什么,现在也一样。我只知道那谣言不是给那你我听的,所以你信与不信,于结果都没有影响。” “我不管有没有影响,他背负怎样的名声与我无关,我只知道我必须要找到他。他落入你们手里,必然会在北方,我家也在北方,待战事稍缓,我会从我家往南,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找。”宋梨画说完忽而又扬声问:“你既然提及当初之事,那你可知道我那日为何放你走?” 楚墨昔沉吟了片刻后道:“一则你当时一人与我共处一室,敢独自来质问我已是冲动涉险,你断不敢再强行拦我。二则你若扣下我,我方攻击的矛头会立刻指向你们,陈韶未必愿意把他本该为皇帝效命的军队浪费在我身上。三则你可能会期望我把手中已有的消息传出去,既然你没有把握我已经于外界通信了多少次,索性不如直接把我放走,这样你们可以彻底改变策略出其不意——就比如我从未想到祁云归会去找苏晋。当然上述顾虑可以都不存在,只要你们随意择个时机杀了我。”她又转头看着宋梨画笑了,“但是,你不忍心。” “是啊,你说得没错,我不忍心。”她承认得异样坦然,神色忽然变得怜惜起来,“但是楚姐姐,你就忍心吗?” 楚墨昔嗤笑:“我没有你们那种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你没有?”宋梨画骤然怒了,厉声问,“你是我们的医官,可还有人比你更容易下手?你有多少次机会,你为什么不把我们全杀了?你是不是很后悔?这一点点善念与良知,对你来说是很可耻?——楚姐姐,你记得我们重阳写的诗吗?那天东山开满的都是金色的菊花,我们一个个争着炫才逞技越写越绚丽,只有你另辟蹊径去咏白菊。‘纫香盈襟,漫雪结席。素羽凝霜,瑶光生璧’,你当时是这样写的吧?我当时还信着文如其人,一心想你这人真是又高洁又善良,就是不知缘何纵带点伤感,以后定要待你好些……” 楚墨昔笑着喃喃:“是,那次菊花诗宴着实动人。那之后,人再也没有凑那么齐过。”接着她的声音陡然冷酷起来,“但我若早知道祁云归会在这个时候去洛阳,我也一样会杀了他。” 宋梨画还待开口,已有狱卒过来不耐烦地赶她出去,她情急之下抓了铁栏喊道:“楚姐姐,医者仁心,你也有的,你明明就是有的,心无善念者可取天下却守不住天下,你怎么可能不明白?你——” 狱卒忍无可忍地掰开她的手把她推搡着往外走,她挣扎着回头想再说些什么,眼角余光却只见楚墨昔眉眼淡漠地低下头去,已经没有在听了。 ☆、流水 “农民军与我军旧部相抗衡并非一朝一夕的事,这么久以来虽时有冲突却整体上维持了平衡的局面。自从你令孟韬领大军南下,京中空虚,他们才真正动了野心,你又在明面上对他们大加裁折,致使其愤懑之心愈盛,乃至挟持威逼我军将士并对我军挥戈相向。根本上来说,是你逼反了他们。”容清行神色阴鹜至极,他咬牙切齿地沉沉开口,“而他们的反叛,正给了你让我从江陵赶回来的借口。” 原本打算自行坦白一切的苏晋对他的洞察大感诧异,悠然应道:“主上明察。” “你利用周围的一切来暗示我洛阳有多重要情势又有多危急,引得我不仅撤回了大半江陵守军,还对心腹猛将孟韬加以严惩。而事实上,南人北伐之初根本不敢深入内地,他们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江陵。”容清行眯了眯眼思量片刻又道,“你还将卫都尉引入帐中,故意说些悖逆之言惹他动怒,对你刀剑相加,然后故作宽宏地让我把罪责都归于他,又失一良材,是也不是?” 苏晋点头:“是。” 容清行大怒之下将他踹倒在地:“你这是要做什么?我何曾待你有亏?!” 狭窄的军营里他的声音若雷霆万钧,将帐外守卫都吓得跪拜于地屏息噤声,苏晋却神色自若地拍落衣上尘土,撑着手中竹杖缓缓站起,悠闲神情尽数不见,刻毒而尖锐地反问:“一间牢房,一套刑具,一叠卷宗,这便是你待我不薄之处?——我这四年来献心献力,自谓不负主上南疆搭救之恩,从今日起,当不复行此荒诞之事。” 容清行冷笑:“好,此番算是我耗神算计枉费心机,说到底不就是算了我一座城池?收复一个小小江陵,是什么难事?”他语调间又添了几分轻贱意味,“我抬举你两下,你还真以为我少不得你?我苍茫北地多少人才,你以为我会多珍视你一个被故土唾弃,走投无路下来我手下讨口饭吃的流民?” “从洛阳至江陵,来不及喘息又被召回洛阳,现在再被遣去江陵,几番往返,千里风霜,你当那些将士是铁打的?如此驱驰,谁心里不生怨怼?农民军自然是不可用了,若调其他城守军去,到时瞻前顾后,怎么调动自如?”苏晋亦笑叹,“小小江陵,主上好大的口气,你收复一个给我看看?” “你无须用你那点伎俩再替我算计,一时收不回来便收不回来,一次不大的败绩而已,只要这千里北地在我手中,就绝不会沦落到无立足之地,受制于人的境地 分卷阅读84 分卷阅读85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85 。然而你,”容清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轻蔑之意再不加以遮掩,“你不行,你走错一步就是万怯不复,我要杀你不比踩死一只蝼蚁困难。苏晋我会让你知道,不管那些南人许你什么重利,背叛我都是多么愚蠢的事。” 眼见他就要叫人进来,苏晋只觉到了时机,他再次悠然道:“属下本就是愚钝之人,比如直到现在都不知区区心思是如何被主上看穿的,疑惑得紧,主上能否告知一二?” “她给你写过信以试探,而你没有回吧?她迟迟不得回信,心中甚疑,就又给我写来了一封。”容清行将雪白信笺拍到他面前,“她的谏言,我忽略过一次,却断不会有第二次。我之前为洛阳形势心焦,兼以事端多发无暇他故,才一时让你蒙蔽了过去。事后联系她的猜测,自己再细细想想,还有什么理解不了的——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有。”苏晋斩钉截铁道,接着幽隐而笑,“主上解属下心头疑惑,那属下自然也要回报一件主上不知道的事。”他就这样平静微笑着,乍看之下真如太学里青春意气又天真纯净的学子,同时亦自袖中取出一封文书来,“主上先前不是四处寻我吗?我除去放还了祁云归,剩下的就是他抢在主上之前截了军书,然后主上听见的,就是现在的版本——真相如何,主上想知道吗?主上莫紧张,战事起止时日,折损的兵马数量,这些都丝毫无差,唯一的区别,就是楚姑娘。” 他看着容清行瞬间变了脸色,方淡淡道:“楚姑娘并非如主上所以为的在北上途中,逢军攻势猛烈,她既要排兵布阵又要镇抚军心,根本走不掉。她若有幸未埋骨沙场,此时应该要么在建康的大牢里,要么,在押赴刑场的路上。” 容清行当即按剑而起,掀帐而出,苏晋在他身后笑着遥遥喊道:“你可以不信我,万一我又是骗你的呢?” 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容清行离去时狂烈而炽痛的气息,那种心情他也曾有过,然而此刻他只能隔着重重落下的帘帐安静地想象他离去的样子,想象他喝退一切哭喊着阻挠他前去的手下,孤身奋力扬鞭策马千里疾驰,冲开迅烈长风,踏过初生草芽,掠过宫阙和民居,历过 日月与星河,由他的山河到别人的山河,为了去见一个人,只为了见一个人。 那坐拥江山的壮怀,驱驰万众的快意和登临金阙的豪情都不可消解的寂寥与憾恨,天地间唯有一人可信手抹去。她展颜,皓月为之黯淡,她回首,春水为之无波。 但世间几人有幸得遇自己的一人?又几人有幸,得以与之相携白首? 苏晋不愿再想下去,摇了摇头,亦掀帐走出。 “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 小桥上冰雪渐渐消融,两岸的杨柳染上一点娇嫩鹅黄,泥土间新生的细草轻轻摇曳。桥上不知哪家姑娘探得早春的讯息,携了二三女伴来游。此时有吟诵声远远飘来,清朗悠长,又带了三分她们参不透的狷介与沧桑。 几个少女好奇地循声望去,但见一个头戴斗笠身着青布长衣,左手提一壶酒手抓了根长长木竿的人晃晃悠悠走过来,口中继续吟着:“……归来向家问妻子,举家尽笑今如此。生事应须南亩田,世情尽付东流水。” 他旁若无人地走上小桥,少女们受惊地躲到一边悄声议论:“他念的是什么啊?他是什么人?” 杏黄衣衫的少女煞有介事地低声道:“这是唐朝人写的诗,我家隔壁有个教书先生每天就喜欢念叨这些。不过……看他的打扮,不像个教书先生啊?” 桃红衣裳的少女向后缩了缩:“这还不到下雨的时节呢,他戴斗笠做什么……穿着奇怪说话也奇怪,不会是个,疯子吧?” 几个胆小的闻言都跟着后退一步,此时那人念完最后一句“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后刚好自她们面前经过,方才的杏黄衫少女按捺不住好奇,鼓起勇气问:“你……为什么要戴斗笠啊?” 那人停下脚步,想了想道:“遮雨。” “可是……”少女犹豫了一下,又指了指他手中木竿,“这个又是干什么用的?” 那人声音里明显含了笑意:“撑船。” “哦。”少女点点头,“好,没事了。” 那人向她微微颔首,笑了一笑,然后举步离去。他低头间她看见了他的脸,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看他走远,另外几个惶恐的少女一下子簇拥上来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她犹自愣怔着出神道:“他……他生得真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听他言语,必定是个疯子。”一个绯衣少女轻轻啐了一声,见她仍望着他走开的方向发呆,笑着在她面前挥了挥手,“喂喂,你不是惊鸿一瞥动了春心吧?” “胡说什么,看我收拾你。”她蓦然反应过来,抓住绯衣少女的手臂去拧她的脸,惹得她尖叫连连,另几个人也已然笑成一团,正当此时那人又高吟了起来,借着飘飘东风送至她耳中,她神情立刻严肃回来。 离得太远,她要努力侧耳倾听才能辨识出大概,只觉这一次感情较刚才更饱满了些:“屈平怀远志,冻雨压蓬舟。仲蔚真风调,蒿榛竟满丘。长沙才仍滞,茂陵树早秋。虽抱买臣困,不拟苏秦游。九万风堪驾,三千水可流。岩岫振霜雪,从此释长愁。” 他吟得又悲凉又超逸,如风吹万木,鹤鸣九皋。绯衣少女推了推她:“这又是什么,你可知道?” “这个没听说过,兴许是他自己写的也未可知。”杏黄衣衫少女皱眉又复摇头,微不可闻地道,“不过应该不会吧……能写出这样诗的人,怎么会是个疯子呢……” 眼见夕阳将堤上金柳覆上橙红,她适才怅然抽离开目光,抬头朗声道:“我们回去吧。” 几人一路笑语相携而去,身后小桥寂寞,流水无声。 ☆、弃市 正月初二,逢军主帅的军营中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那人自称是容清行军中人,于先前罪孽多有悔悟,故而弃职千里来降。 那主帅素来未遇见过这种事,又观他面容颇似南方人,与北地农民和南疆逆犯皆不相类,心下疑惑地问他是何许人,那人一五一十答完,他竟凭空惊出一身冷汗。他一时无法决断,思量良久,为防万一将之细细上奏了君王。 宣明帝阅毕后神色倏然而寂然,以为早已没入黄尘的往事连带着那个让他爱极恨极却已然弃人间而去的女子的粲然笑靥一起涌上心头,他呆坐了良久方才想起将锥心的怆痛伪装成震怒,对通报之人咬牙切齿地传了旨令,急于将这桩污秽肮脏的丑闻彻底掩埋,不许它传入敬他畏他的百官与子民耳中。 他阴沉又纷怨地道: 分卷阅读85 分卷阅读86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86 “罪民苏晋,欺君钓名,忝污春坊觊觎嫔妃,罪已当诛,今又窜身贼营,叛国投敌,万死不足以当之。纵来归降,亦不可宥,且投之死牢,择日弃市。” 杳杳无期的幽禁与审讯终于有了尽头,逢军清除了城中残余的叛乱势力从而彻底平定了江陵之后,当即下达了狱中所有死囚于次日午时当众处斩的指令。 许是为了表达对将死之人的一点怜悯,今日的探视放得格外开放,于是四下都弥散着永别的绝望的哀哭。楚墨昔却只觉异常放松,仿佛早已祈告千万次的愿望终于得以满足,她甚至浅笑着冷眼欣赏起对面一对母女与狱中男子声嘶力竭痛哭着执手相约来世重逢的情状,直到在她面前停下的脚步,将她悠闲意态尽数抹去。 她面色一刹那变作青白,整个人包括嗓音都剧烈震颤起来:“你……你,你怎么来了?!” 容清行温和笑了起来,低声道:“我来带你走。” 一瞬间千劫生灭,万化烟消,历历光阴回旋,东风吹绿杨柳,有稚嫩一如三月新柳的小女孩,对着心目中的大英雄仰起头,又期待又故作淡然地问,你带我走好不好? 楚墨昔眼中有泪水滚落,她摇头:“你快走,不能叫人认出了你,你快走,我求求你快走。” 容清行蹲下身来握住她的手,与此间其他寻常夫妻没有区别,与千千万万在塞外风霜间白首,伫望着天上鸿雁遥想关山另一边闺中朱颜,转而把剑涕泣的征夫亦没有分别。而待他再度低声开口才显出不同:“我本想致信与那狗皇帝,割几百里地给他把你赎回来,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听着,明日去刑场的路上,我会领几个手下混迹于围观百姓中,然后带你走。” “这是建康城,全逢朝把守最坚固的建康城。你能往哪儿去?我又能往哪儿去?你回去,你现在就回去,守好你的江山,做你梦想了一辈子的霸主,而我,我死得其所,夙愿已偿,并无缺憾。”他手上的力度让她稍微安定下来,她眷恋地凝视五年间不曾有片刻淡出脑海的他的眉眼,想了想又道,“或许还是有的吧——那日你于我耳边说的事,我大概是做不到了。” “你答应我的,我当时看得出你其实是欢喜的。我不许你食言。”他郑重说完,见她忽然低头在怀袖间摸索着社么,只道她没听清,急声重复了一遍,“你不能食言,你知道吗,我不会让你食言。” 她将手中小小的油纸包展开,其中大部分是散发着隐隐甜香的焦黄色碎渣,有的染上血迹有的沾满尘土,唯余一两块完整而泛着浅浅光泽。她非常珍重地递了上去:“你那天无意中说起想再尝一回江南的荷花酥,我趁闲暇时做了几块,本想等着你回江陵尝尝,眼下只能如此了。如果你嫌弃,扔了便是。” 容清行颤抖着捧过拈起一块,怔怔注视了片刻将之和着自脸颊滑落的泪珠全部塞入口中,然后前所未有地孩子气地笑了起来:“好吃,这么好吃我可是要赖上你的,你得给我做一辈子。” 楚墨昔亦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下辈子。” “不,不能等下辈子。”他重新严肃起来同时站起,“我决定的事情无人能更改,你也不行。待明日我当真冲到囚车面前,其余人和押送人员拼杀的稍纵即逝的时机,我不信你不肯走。” 她无奈:“你怎么这般不讲理。” 他轻声道:“我先走了,明日午时之前,我一定带你离开建康。”言毕转身离去,再无留连。 她抓住铁栏向前探身,睁大双眼努力想看清他的背影,光线很是黯淡,于是那模糊轮廓落在她眼中便幻出千万重影像,五年前的,四年前的,当下的,甚至未来的样子。未来的他,一样有冷峻的眉眼,雄爽的气度,割据一方的傲气和驱使万夫的意气,唯一不同的是他会有妻子有娇儿,再不必为劝进的事情发愁。 直到彻底看不见,她才撤回了目光,倚着铁栏平静而安心,酸楚又骄傲地笑了起来。 次日正午,分明是刚开春的时令,阳光却仿佛已经有些烫人,尤其是临近刑台的时候,一片明亮金光自身上扫过,煎烤得一颗心都绞痛起来。 死生亦大矣,原来即便是她,也是在意的。 但已经不重要了,自从一炷香之前几十个黑衣人自道边百姓间跃出拔刀将囚车团团围住欲拉她出去,再到更多的数以百计的官兵应声涌上,将之尽数拿下,或捆缚或直接砍头,就已经全都不重要了。 眼看要轮到她,她抬手拢了拢头发,整了整衣裳,又以衣袖很细致地擦了一把脸。她是和他相约了下辈子的,断不能这样蓬头垢面地走。 然后她坦然地、飒然地,了无牵挂甚至容光焕发地迎着初春正午的时光,缓步走上了刑台。 苏晋是在楚墨昔稍后的位置。刑车徐动间周遭无数张面孔交错闪过,有恶人得诛的痛快,有永诀亲人的悲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地看着戏。而在他眼里,都没有分别。 他只想快点结束,结束这屈辱而污秽的一生,以至于连这一路都嫌漫长。前方骤起的骚动也并未引起他的注意,他就这样漠然而百无聊赖地等着,直到依稀听见人群里有人叫他。 他只道是错觉,然而那喊声越发清晰,他终于忍不住侧头去看,但见一人拨开人群跟着囚车一路小跑,年约半百,相貌稍有几分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那人仰着头一脸憨实笑容,喊得无比洪亮中气十足,甚至拼命朝他挥着手:“苏晋你记得我吗?我是你家隔壁刘叔,小时候每逢过节上你家蹭团圆饭的那个……正逢春种你大哥走不开,让我过来给你捎个话。他说,他说一家人都不怨你,还以你为骄傲,说从此你们家也是出了进士的,以后下一代也要读书,不能再耕一辈子地都没出过乡里……对,说起这个你还不知道吧?你大哥三年前娶的媳妇,现在娃娃都这么高了,”他双手比划了一下,见囚车渐渐逼近刑台连忙加快了语速,“他还说,你也不喜欢别的,以后清明就烧本书给你,你安心去,不会觉着寂寞……你听见了吗?你听得见吗?” 苏晋怔了一下迅速别开了目光,任那刘叔以为他听不见心急之下呼喊得越发卖力。他因冰冷的震撼和灼烫的羞愧周身僵硬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往哪个方向看一眼,死死扣住车辕的手掌被锋利的木刺割出血来,才能让他免于跌坐在囚车里痛哭出声。眼前的景致因隐忍的泪水渐作模糊,直到他浑浑噩噩间被押上高台,身后拔刀的声音入耳,才复又清楚回来。 他最后抬头看了一眼故国春日美好的天空。 青天湛湛,曜日熔金。 不知是不是台下人议论得太大声的缘故,恍惚间他耳畔响起那句萦绕了太长时间乃至融入骨 分卷阅读86 分卷阅读87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87 血,与生命再不可分割的歌谣。 致身庙堂何足用,不如南山种豆人。 岂虚言哉。 人事如何变迁,司机的推移依旧如期而至,春风初至的建康城已是一派复苏之景,纤柔柳线拂过大街上步履匆匆的行人的衣帽,道旁各式大小店铺在年后春寒中短暂的歇业后,又热闹地开张进入新一轮的繁荣。 这其中除去种种众人早已司空见惯的行当,也时常冒出一两个相当新奇的,引得人一哄而上探个究竟,大多新鲜不了三两日再一哄而散。这座承载了无数段绮艳传说的古城中的居民早已习惯了沉溺于这样平庸的昙花一现式的惊喜,日复一日,乐此不疲。 比如最近,自军国重犯统统被当街弃市之后,吸引众人眼光的最大的一件新鲜事在城东一条不知名的巷子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戴斗笠的男子坐于长桌前,桌上一边堆放着铜钱银两一边摆满了笔墨纸砚,最靠边的地方置了一壶酒,身前排了一列长队,身后长长木竿上挑着一面旗,上书两个大字:“售诗。” 二钱银子一首,任人命题,援笔立就。若要限韵,再加一钱。 没人知道这人打哪儿来,据说其有一日莫名其妙出现在苏州,再到杭州,扬州,每个地方逗留几日用文墨赚些银两很快就走,直到今日在建康城歇下脚,继续做着他的诗文生意。 人皆揣度他是某个出身寒微满腹才思的落魄士子,中不上科举干脆来民间搏个名声,未必百年之后不能名载史册。但不论何种猜测都不妨碍他摊位前的人头攒动。 此时排到第一个的大胡子男子开了口:“昨日就刑的那几个人,据说都是欺凌百姓图我家国的大奸大恶之徒啊,当真是大快人心啊,就写写这个吧。韵就不限了我可不懂那个……” 大概是对昨日之事兴奋不减,十个人里有八个要这个题材。斗笠男子无奈道了一声好,收下银钱沉思片刻提笔写完交由他,看他似懂非懂却心满意足地离去,清了清嗓子道:“下一个。” 稍稍抬头的瞬间他以余光瞧热闹瞥了一眼长长队列,然后迅速低了头专心于纸笔,眼里泛溢着的失望无人可见,正如从洛阳道苏州踏过残雪和草芽的苦寒与凄恻,除他自己之外,也无人可知。 作者有话要说:  嗯快要完结啦~毕竟已经不剩几个人了(划去) ☆、哀江南 记忆里哪家小店并不显眼,隐没在青灰色的居民间相当难找。她没有来过几次苏州,对大小街巷全不熟悉,没走几步就沉底把自己绕晕了。无数次走错方向又找无数个人问了路,待她站到想找的小小牌匾面前,已是日落时分。 店主一边小声抱怨着生意的萧条一边准备栓门打烊,泠儿急忙捧着手中的衣物上前叫住他:“店家请等一下。” 店主应声看她,目光触及她手中的鲜丽衣裙后立刻冷了脸色,皱眉冷哼一声:“本店有言在先,一经售出概不退还!” “这么说就是在这里买的没走错地方……”泠儿顿时双眸一亮,雀跃道:“店家你误会了,我不退货,我是想来问问……就是上次带我来这里买衣裳的那个公子,就是打仗时要上京城的那个,当时店主你还很惊讶来者……你可还有印象?你可曾见过他?” “什么年月的事了,我哪里记得。”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拴好门欲走,“姑娘上别家问问吧。” 泠儿疾步上前拦住他,同时将手里紧紧攥着的裙衫抖开,宛如一道飞虹坠落:“这件裙子,你不是说是相当稀罕,全苏州城找不到第二家卖吗?那来买的人也不会多吧?店家你再好好想想……” “什么仅此一家?我跟每个人都这么说,没成想还真有人信。”店主毫不客气地哂笑之。 泠儿怒目而视:“你!” 她将锦缎的料子攥出层层褶皱,依然再也无法抑制心头弥漫的冰凉恐惧,她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料峭春寒袭人胸腔比三九严寒更甚:“去别家……从洛阳到这里我都问遍了,他再没去过更往南的地方了。我去问谁家呢……” 她失魂落魄眼眶微红的样子把店主下了一跳,从而将他心底深埋的一点同情心勾了上来。他试探着问:“姑娘你要不再说说他的长什么样子?我若得了闲暇也可帮你大提高一二。” 她在头顶比划了一下:“他比我高这么多,生得很白净斯文的,又清秀又恬静一看就像个书生……” “白净斯文……”店主思索半晌,径自喃喃,“昨天那人他们也是这么形容的……”他见泠儿立即来了兴趣直勾勾盯着他等他解释,当即叫了起来,“喂你到底是不是江南人!这么大的事你没听说过?” “我说了我从洛阳来的,今天才到苏州。”她毫不示弱地顶回去,又急道,“什么事你快说!” “从洛阳来,哟你个小姑娘还挺厉害……”他惊讶了一下又严肃起来,“我随口一说你别当真啊,让人家以为你来找一个刚被□□的死刑犯,小心把你抓起来给株连了。” 泠儿只觉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什么死刑犯?他叫什么?” “叫什么倒记不清了……只听说他以前是个官员,好像是个什么正字吧……”他费劲地想了半天,抬眼撞见天边夕照金红,“哎呀我不和你说了,我先走了。” 他一溜烟走得没了踪影,泠儿张了张嘴,她到底没说出什么。 他怔怔看着团花如锦的衣裙,慢慢蹲下来将一侧脸贴在上面,稠面光滑而温暖。同时有一线斜阳照在她另一侧脸上,于是整个脸颊都灼烫起来。她长长久久保持着这个姿势将衣裳抱在怀里,那么紧那么紧,紧得她都能透过压在胸口的衣料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两个多月前,她获了许可跟着容清行来伐江陵,她是那样平生从未有过的开心,纵使他对她一路白眼呵责也没关系,他和姐姐倾心相许宛如一双璧人也没关系,只要能看见他就已经很幸福了,——她一直一直这么坚信着。 她不知自己何时转的心意,或许是从那天她去问他洛双儿去了哪里,而他告诉她那人早已没有价值已然杀了开始——她彼时是那样忧心那个对外界惶恐却一心一意只依赖她的女子。 她只知道,某个子夜在寒冷漆黑的军营里惊醒,她才霍然醒悟,她是多么想念她的先生,想念他口中那个有竹子有桃花,天上有飞鸟池中有游鱼的地方。 而却直到此时,她才悚然明白人生有些事情是错不起的。一步歧路便不可能回首,就如同她清醒而透彻地知道她今生大约再也见不到那人,亦抵达不了那个地方。 她想起那人说起的慰藉相思之苦的法子,于是她轻轻吟了起来,声音 分卷阅读87 分卷阅读88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88 裹在重重绸布里透不出来,天地不可闻,飞鸟游鱼也不可闻,寂寥宇宙苍茫人家也不可闻人间,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容清行醒来时已是两日之后,他浑然无知地起身,接着被旋即袭上的剧烈头痛唤起了所有的记忆。他大步走出军营,向着第一个迎上的侍从喝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侍从小心翼翼地答道午时,他当即大惊失色地怒道:“去刑场的事情你们都不以为然是不是?为何无人叫醒我?!” 侍从当即跪下瑟缩道:“主上,今日……今日已是十五了。” 容清行呼吸一滞额上冷汗已密布至滴落下来。他刚待作色,那侍从又啜泣道:“依主上的意思,先前任命好的人手两日前按照原计划去了,怎奈那边负责押送者有百余人,我方人虽殊死相搏,还是……还是没能救楚姑娘出来……” 他僵在原地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凝至冰点,此时有人听见响动引着一个军医走过来:“主上醒了?现下感觉如何?” 他自齿缝间挤出一个字:“滚。”见他们还要上前,当下自腰间拔出剑来对着他们面前的空气虚砍下去:“你们给我滚!” 他趔趄着回营仰面倒在地上,原本混沌的诸多感官陡然全部变得清明,唇齿间萦绕的是泥土的腥苦,血的腥甜,还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浅而挥之不去的,荷花的清香。 ——这么好吃我可是要赖上你的,你得给我做一辈子。 他全身战栗地想起不知是五年前还是四年前,她还那样稚嫩的时候,有一次为了除去军中一个为他所不容的颇有实权的将领,他筹谋多日煞费苦心。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他大感意外地问她,你那么精通医理的人,两包□□下去不就完事了,费这个心思做什么。 她当时又严肃又自信地盯着他道,药材是用来救人不是用来杀人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用。何况不凭借那些旁门左道,我一样可以成功。 ——所以这算是万不得已,所以用在他身上了? 他忽然瞥见案上似乎有一册书露出一角,翻身而起拿来一看,见识一本《楚辞》,他不记得为何出现在此处只依稀记得是苏晋留下东西,情绪先于理智地将之抓过来狠狠撕开,又癫疯般用剑将其劈成更小的碎片。 碎纸如雪片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脚边,当中一句“扈江离与僻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如细小的箭羽刺在他眼里。他终于想起他带了这本书来,是想亲自指给她看,她在他心中是怎样风神超然又温柔多情的香草美人,是他褰裳涉水也一定要采得满怀的。 他随手翻拣了一下后面残存的篇章,是一片《招魂》。 他将那几页小心地撕下,及至黄昏时分,悄然走了出去。 很多很多年后,一直到几代少年朱颜都老去,国家的君王也换了不知多少任,坊间的话本里依然长盛不衰地反复铺陈着一个故事—— 逢朝北方割据势力总统领容清行,在基业初建形势一片大好之时,于某年某月某日独自离开,音信全无,将一干将士都急疯了之际,又悄然送了封信过来,授大业于他的某个弟弟。众人短暂地茫然后接受了现实再度大张旗鼓地劝进,于是新帝登基,定都洛阳,国号靖,追封他本人为靖高帝。 史家的评价是,高地意气用事,可开拓不可守城,乃至新朝伊始便为无为之君所败,国祚修短理固宜然,深刻伤也。 他由北向南缓慢地走着,初春的软风被拉得悠长,那是她的家乡,他许诺陪她一起来看的地方,他甚至许诺功成名就老来退隐就和她一起在这里,在这他与她的江山里,把寻常夫妻该说的话不急不缓地都说一遍。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书页,据上古时人天真而美好的愿望,他们可以把人的灵魂招回来的。于是他也试着去念,酸嘶凄怆,惊起飞鸟,唤醒草芽,惊动流冰消融的粼粼春水。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人有所居,同心赋些。酎饮尽欢,乐先故些。魂兮西归来,反故居些。 那时千年前伤心的才子涉江歌吟着想换回他仰慕而同情的葬身浊流的高洁师长。而他只想唤她来看一眼她心心念念的故土她的江南,菉苹齐叶兮白芷生,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他知道不会有结果,正如那伤心的悲秋的才子一样,他也唤不醒他的香草美人,但他依然将最后一句诵完,然后将手中书页随意在身后丢了开去,向着斜阳缓步而行,又苍然,又寂然。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这种情境下突然吟诗有点奇怪……但就是忍不住~ ☆、尾声 沧海 燕南陲,赵北际,中央不合大如砺,唯有此中可避世。 传闻这是后汉时一首童谣,自从不知从何处听来开始,秦濯一直将之奉若真理——毕竟那个可避乱世的神秘祥瑞之地,正牢牢握在他手里不是? 他的易州啊……他眯着眼美滋滋地感叹,自南北交战以来他既不弃职而逃也不投奔故君,不为所动地将这个边地长官一当到底,时不时劫掠几个满揣着金银珍玩想要逃出国境的富商,日子过得异常滋润。 也曾有个幕僚忧心忡忡地举着本书给他看,对他讲一千年前有个叫公孙瓒的傻子,就是听信了这首骇人不浅的童谣,在易州筑了一座膏体妄想静观天下之变,结果被人打得落花流水凄惨无比,可见相信这种东西是会玩火自焚的云云。秦濯理都懒得理他——这等风水宝地都守不住,才当真是个傻子。 初晴已经七岁了,正是女孩子最讨喜的年纪,每日娇憨言语把他斗逗得乐到不行。年逾桑榆,万事顺心,只是每当他抱着怀中娇女不自觉间遥望南边的天空时,心里会忽然被一团莫名惆怅的云雾所覆盖。 这些年里他零星地听到过一些消息,偶尔会有人说起他视若己出的养女其实是叫宋蓁,还和叛军有着不少瓜葛。对此他也是不屑一顾的,什么宋蓁,那个字他都不认得,还是他取的名字有水平,梨画,梨画,多上口, 念及这个,他常日挂在嘴角的笑容黯淡下去,心底的怅惘深了些,几乎到了酸涩的程度。 宋梨画到易州的时候已是四月春深,一城的飞絮落花缭乱地扑在脸上。她向那么熟悉的生活了整整九年的地方走去的时候,不知是否是轻薄□□的影响,连脚步都虚浮起来。她只觉得近乡情更怯,洵非虚语。抬手叩上府门时,她只觉心跳都漏去了一拍 分卷阅读88 分卷阅读89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89 。 开门的侍从许是新来的,看着她面露困惑之色,刚待开口问询,一个飞快跑过来的小小身影把他撞了个满怀。侍从苦笑:“哎呀二小姐你可慢些……让城主看见在下任你这般胡闹断不会轻饶在下……” 宋梨画震慑了一下,眼底倏尔有了水光,她喃喃:“二小姐?那大小姐是谁?” 初晴抓着一手柳絮花瓣偏过头看她:“我爹说我有个姐姐在我三岁时就进宫当了女官。可厉害了,又过了一年远行去了苏州就没了音讯,爹想的不得了,就为了惦记着她让所有人都叫我二小姐……”小姑娘有点不乐意地撅着嘴,快言快语道,“爹还净让我向她学着些呢,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学什么啊……” 宋梨画怔怔看着她,看她一张小圆脸上愤愤不平的神色。看她身上鲜亮的春衫,左边袖子开了线,拖着长长一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想来是当初也给她座衣裳的女工的手笔,她以前也常常穿着袖口开线的裙衫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时节乱跑的。 她蹲下来手足无措地试着把初晴抱入怀中,那又软又温暖的小身子挣扎了几下,接着感觉到滴落在肩上的温热的泪滴,懵懵懂懂间仿佛明白了什么,轻轻拍着她低声道:“姐姐你别哭了,我把我摘的花给你一朵好不好?姐姐别难过了,不哭了……” 宋梨画原以为自己比之十五岁时辞家入宫时扎着双髻满心希冀满脸天真的少女,早已长成全然不同的模样,然而当她真正见道秦濯的一刻还是毫无招架之力地伏于他膝上大哭起来,仿佛这辈子的伤心都倾泻在这一刻的眼泪里,收都收不回去。 待她终于哭够了颇为不好意思地抬头看见他白了大半的鬓发和同样泛红的眼角,听见他摸着自己的头发哄慰了一句:“好孩子。”又是无尽的伤心涌上心头,他抹开被泪水粘在颊上的发丝,忽然就异常傻气地哑声问:“我能不能不叫你城主,也叫你爹?” 秦濯哈哈大笑起来,把她拉起来站好,又很严肃地说:“我这几年一直都在遗憾,你走之前没有跟旁人堂堂正正地说你是我女儿。” 见她哭累了,秦濯唤人来领她去洗澡更衣,再回房休息。走进与她记忆中的陈设一模一样分毫无改的房间,她大约的确是很累了,数次南北辗转奔波的疲惫一起涌上来,她伏在被褥间很快就睡着了,酣甜一如七年前的暮春,那天她才十二岁,从秦濯和陆峰的夜宴上回来,并不知晓他们说了什么。 她醒来已近翌日午时,秦濯带着侍女送了饭食进来。她在他的目光里几百年没吃过饭一般毫无形象地扒了个干净,仰头对上他异样复杂的神情。他犹豫了良久小心地问:“这次……不走了吧?” 她动作滞了一下,秦濯忙道:“要走也没关系,我多备些盘缠给你,在外莫亏待了自己,不用想家。” “爹对不起,我……我必须要去找一个人。”她咬牙压下满心的愧疚,“待我找到,我就回来。或者……我经常写信回来行吗?我每到一个新的城池,我就给爹寄一封信,好不好?”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这是承和四年的秋天,有着落叶寒鸦的萧瑟,更多的却是清风朗月的澄明,因为国朝两年休整之后的第二次北伐,甚至较前一次更为顺利。朝廷军从信阳攻到南阳,收复了中原的相当一部分,从此彻底扭转了北强南弱的局面。 日胜一日的承平使昔日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终于将目光重新投回一针一线一粥一饭上,时有附庸风雅之人也不再挥一把家园血泪,转而兴味盎然地转向花草和风月的范畴。 这一点是祁云归的体味是最深刻的。比如此时面前的绛衫少年正看着他笑得一脸羞涩:“南二街开书斋的王先生,他家有个姑娘长得……挺水灵的。我为了见她没事就去书斋转转,王姑娘也就认得了我,相处了好一阵。但我……我就是个种地的,我哪儿有什么学问,有一次交谈不小心给她看出来了……总之她不理我了,我特别想她。我也回去翻了几本书但她不信我啊,你就给我写首诗吧,写相思之苦,越高深越好,我拿给她看她就相信我该感动了……” 周遭人已是哄笑一片,少年红着脸急道:“你们不许说去啊!” 笑声更大了些。祁云归无奈摇了摇头,沉吟良久,落笔写毕,推至他面前。 少年接过看了一遍,皱起眉来。 旋绝音尘亦可伤,襄王流恨与陈王。 巫山云住遥遥月,洛水风收黯黯香。 望断重回非玉辇,行迷曾饮是仙浆。 孤筠冉冉无栖凤,长结泰山羡采桑。 少年顿足:“可是我看不懂啊!” “越高深越好,你说的。”祁云归笑着顶他一句,叹道,“来吧我讲给你不另收你钱——头两联用襄王巫山云雨,陈王洛水神女事,玉辇代美人车驾,仙浆用裴航云英事,末联以‘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字面入‘采桑城南隅’诗意,凤过于竹,而鸾凤代夫妇——你可明白了?” 少年搔首离去,后面的人举步上去,朗声道:“我要写一个人,出身望族,少年得志,后来赶上几年前的叛乱遂奉旨去平息。这人为了此事什么都牺牲了,家族、自由、名誉,还有心头所悦,都远去了。这人就去浪迹四海——若你是这人,会想说什么?” 这要求颇为古怪,众人皆循声望去,那人听声音是个女子,戴了面纱窥不见音容。他握笔的手颤抖起来:“我并非那人,揣测不出其心思,姑娘换一个吧。” “好,我换。”她声音有一瞬的激动,须臾又压了下去,“那这次我要限韵,但我不会多付你钱的。因为我不要律师,我要绝句——春雪和荷叶你见过吧?你写幅残雪新荷落照之景吧,限韵六麻,写吧。” 她语速很快,他渐渐听不清了,心底的嘈杂盖过了一切。他蓦然搁笔起身,道了一句“今日且到这里”后转身疾步离开,她扔下一片哗然的人群追上去:“你给我站住!” 她一直追至一片木叶稀疏的树林,秋风掠过林梢惊起飞禽,振出簌簌的响声。他避无可避间,在她面前十几尺开外站定,任她丢开面纱的同时笑道:“云归——你现在不是什么大人了,我终于可以这样叫你了,你不知道我多想这样叫你。” 他不敢回头,不敢去看旷别数载的音形,她便怅然一叹:“‘旋绝音尘亦可伤’,你写得出却觉不出吗?这几年我就是这样伤心的。你当初一首反诗就要打发我,你就以为我会信吗?云归你听着,我是懂你的诗,可我更懂你的人。” 她再次说下去就带了哭腔:“我告诉你,我去过姑苏台了,一点都不好看,没有你什么都不好看了。你明白吗?你怎 分卷阅读89 分卷阅读90 姑苏台上月 作者:江蓠子 分卷阅读90 么就不明白呢?” 祁云归声线溢满苦涩:“我如今是国之罪人,只能隐姓埋名苟且度日,你跟着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抬不抬得起头是我的事!”宋梨画的泪水被自己的声音震落,“他们信谣言,可我不信,他们轻践你,可我骄傲!我若抬不起头,我为何要找你?从承和二年腊月开始,我找了你两年半,从南到北,由北向南,我走这一遍一遍是为了谁?我告诉,我们易州民风再放,也没有年过二十的姑娘不婚不嫁四海奔波的道理,但我不在意!我只在意,你说过的,姑苏台上月,携手同车归。你答应我的,你答应了我的……” 她的声音夹在高高下下的西风里,却并未被淹去半分,反是和着风一起悲鸣和嘹唳,愈加清晰:“我有时太寂寞了,就会写点东西,反正我从很早就拿你的诗次韵,我也不会其他的,就从古人集中拣些来步原韵写一遍。我以前不这样的,我从不写这么感伤的东西的,其余我都弃了,现在手边也就有这一个,我给你念——” 她自袖中取出一张字条就要念,祁云归却于此时回首叫了一声:“梨画。” 他再无犹豫地大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她手中字条应声而落。他那样用力,如抱紧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他终于放任自己的狂喜全无顾忌地涌泻开来:“我若只愿苟活栖身于人间一隅,我为何要云游四海大造声势地来售诗?梨画你又是如何找到我的——你以为,我这样做事为了谁?” 她的双手颤抖着反抱住他:“你……你,你也在找我吗?” “我不仅在找你,我比你想象得更早就在找你——你可曾好奇过,我当年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才让他放你和我一起走?”他直起身来对上她的目光,对上那清丽的镌刻于骨血的,岁月时流,沧海桑田都不可消损不可磨折的容颜,轻而笃定地说完,“我告诉陛下,我将来是要迎娶你的,断不能分离太久——梨画,我找你的心意找了五年,而今,我找到了。” 她愕然看他,复喜极而泣。 草木萧疏,风声清冽,青山静谧,白日流光。 那是他与她之间除却山川流水,日月星辰外再无旁人获悉的故事,因有着过多缺憾而称不得完满,却因最后的一点完满而称不得缺憾的故事。朝代会更迭,树木会腐朽,丹青会磨灭,正如那一张写满哀怨伤怀的字条陷落于泥土落叶间,将永不为外人所知,但当下这一刻的悲欢风流,可以肆无忌惮地在泥土间、落叶间,泥土落叶上的草木间,草木上面的飞鸟间和飞鸟上面的青天间口耳相授,喁喁私语,反复回环,不知止歇—— 雪残林外,寂寞寒潮退。斜月隐,疏星碎。云浆清剪水,素缟银穿带。莺语断。樽倾残酒恒相对。 襟韵谁能会,路绝青云盖。歌哭处,应犹在。浪摇危壁堕,日转飞光改,如此夜,千秋风雨填沧海。 分卷阅读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