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 分卷阅读1 万水千山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1 《万水千山》作者:ranana 文案 虚构的镇子。 主角:小刀,小曲。 第1章 小刀二十岁,大眼睛,薄嘴唇,白皮肤,长得很好看,在惠州白纱镇的明星发廊和邹师傅学理发。邹师傅五十五,邹太太三十二,膝下无子,养了三条狗,分别叫大毛,小毛,和小毛毛。大家都以为小刀是邹师傅的养子。 可是,小刀不是。 小刀只是个学徒。他十六岁的时候经福利院院长介绍,来到邹师傅这里,头一个月,他跟着邹太太,扫地,抹桌,叠毛巾,遛狗,杀鸡宰鱼,提菜篮;第二个月,他还是跟着邹太太,扫地,抹桌,叠毛巾,修水管,修电吹风,修椅子,为了方便小刀爬上爬下修天线,修空调外机,邹太太特意买了架梯子,还给他置办了个有二十个不同螺丝头型的工具箱;到了第三个月,邹太太来教他怎么往洗发水里抠水,怎么往护发素里掺油,怎么把淘宝上五十块一箱的三无染发剂加进同样五十块一箱的染发剂外包装盒里,这些外包装盒上全是些黄皮肤的俊男靓女和小刀看不懂的,各种形状的字。邹太太有时会教他认字,说,这个嘛,是日本字,这个是韩国字,这个嘛,泰国的,哎呀小刀,我看这个女的估计是人妖。人妖发模! 小刀听了,笑了笑。邹太太突然就板起了脸孔,质问小刀:“这有啥好笑的?” 小刀眨眨眼睛,邹太太唉声叹气,看看那个疑似人妖的发模,扔开了这些泰文包装盒,在垫在地上,沾了些黏糊糊的染发剂的旧报纸上擦了擦手,说:“人妖也蛮辛苦的。” 小刀又笑了笑,邹太太哼了声,瞥了眼报纸上的新闻标题:惊爆!官二代夜店买春,同性艳照、视频遭人曝光! 还不止一版上写了这个故事,娱乐版八卦不完,就续到社会版上继续讨论,邹太太皱鼻子皱脸的,扯了些养生版面的报纸过来,盖在那报纸上,把那些泰文包装盒捡了回来,堆在膝盖上,也笑了笑。邹太太和小刀置气,没有一次超过三分钟。也许这和小刀的笑容颇具感染力有点关系。每天下午,三五成群来理发店闲坐的师奶们总喜欢小刀长,小刀短地拉着他吹水,他对她们笑一笑,她们就很开心,愈聊兴致愈高,有的讲,我那个仔如何如何,有的说,我那个女如何如何,拍拖对象如何如何,好像比小刀矮一点,皮肤黑一点,过年的时候带回来过一次,电话里听见过一回声音,中意食什么呢?不挑食的,做什么都吃,有一点很好,吃饭的时候不看手机,人好老实,话不多,很安静,不吵。 镇上见不到什么年轻人。大家的仔和女、仔女的拍拖对象都在外头打工,有的已经有了下一代了,正在送他们回来的路上,有的急急忙忙的,正在白班夜班和电子游戏的间隙孕育下一代。周末的时候,发廊里生意会多一些,整条商业街上也会更热闹一些,镇上有间卫校,周末放假,在那里读书的女孩子们会结伴来做头发,她们看到小刀,起先是不笑的,只是看他几眼,再互相看看,再低头刷刷手机,等到小刀给她们中的一个人洗头的时候,她们又偷看小刀,凑在一起,咯咯地笑。发廊的主要客户群其实是上了年纪的男人——也是小镇人口的最主要组成部分,白发斑斑,抽烟,牙齿蜡黄,口气很重,脸上的皱纹很多,尤其是额头上的纹路,仿佛板斧刻上去的,他们总像在忧虑着什么,挑剔着什么,但其实他们什么都不挑,也从不和邹师傅讲价,二十文,只要让他们享受到一点热情的招待,一点太阳穴和头皮按摩,再一点邹师傅对他们所说的任何话题,任何观点的附和,他们一个个就都是回头客了。 邹师傅的话也不多,来了男的客人,他只问一个问题:剃短点吧?男客人在等候时沉默了十多分钟,小刀给他洗头时,他们一块儿不声不响地听了五分钟流水声,听到邹师傅的问题,他点了点头,邹师傅也点头,手里的电推子嗡嗡地响,男人滔滔不绝。 对女性客人,邹师傅问得要详细许多,是要烫呢还是要染呢,还是修短一点,打薄一点。烫好了,染完了,修好了,打理好了,重新洗一遍,用电吹风吹干,师奶挑三拣四,邹师傅,这个长度和我说的不一样呀,女孩子也不情不愿地,这个颜色怎么和包装上印出来得不一样啊,邹师傅,哎呀,怎么闻上去还有点花生油的味道啊? 邹师傅对小刀使个眼色,小刀在镜子里对这些师奶,这些女孩儿笑一笑,竖竖拇指。邹太太闲闲地经过,满脸堆笑,眼睛忽而睁得老大,聒噪地赞美一通,哎呀陈太,哎呀小顾,看到的人都会觉得好看的!下次再见哦。 小刀在发廊一待就是四年。 十八岁的时候,小刀离开了福利院,邹师傅把发廊楼上的鸽子间整理了出来,小刀住了进去。他每个月交三百房租给邹师傅,邹太太每个月发他八百人工。 小刀需要花钱的地方不多,早饭他自己吃,豆浆油条或者一碗面条,一碟肠粉,只要是热乎乎的东西就可以了;午饭,他和邹师傅,邹太太一起吃,邹太太在发廊后面搭出来的小灶间里煮饭,她的手艺不怎么样,只会做大锅炖菜,鸡肉蘑菇,白菜猪肉粉条,米饭用砂锅煮,省电,倒是烧得喷喷香,邹师傅喜欢烧焦的锅巴,上下牙齿磕锅巴,嘎嘣嘎嘣地响。他们吃的米都是从东北寄过来的,据说邹太太的老家在那里;晚饭,偶尔他们一起吃,偶尔小刀自己出去吃,偶尔他啃面包,嚼饼干,吃水果。他最爱吃的水果是番茄。至于穿着打扮,小刀也不挑剔,他有两套雪白的制服,在发廊待着时就穿着,胸口绣着“明星发廊”四个字,是邹太太的手工。她参加过三个月的老年大学的刺绣班,学校一开始只招退休老人,但用学校操场种菜的老人家比上课的人多多了,便放宽了政策,只要对课程感兴趣的,都能去上课。有一阵子,邹太太刺绣班上的班长经常来店里理发,班长四十多,老公在西街开杂货铺,有五个女儿,都在东莞打工,前些年班长还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在家绣枕套补贴家用,后来她的五个女儿陆陆续续给她生了三个外孙,班长不知怎么在家待不住了,走东家,串西家,见到谁的小孩儿都喜欢哄哄,看到哪家太太都喜欢去拉拉家常。班长总爱用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和邹太太攀谈,冬天到了,她说,邹太,你给先生煲海马汤补补身体啦,你们那边是不太讲究的啦,广东这边讲这个的啦,食补啦,春天时就说,外头到处都是采蜜的蜜蜂了呀,立夏了,她热心地关照邹师傅,榴莲少吃点啦,好鬼热气的哦,火气太旺没什么好处的啦,大家毕竟不是年轻人了,哦。班长还总爱问邹太太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万水千山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2 ,你们什么时候要个bb啊? 小刀发现,班长说“bb”这个词时的神态和那些连续剧里说这个词的许多女角色一模一样,这个词也是电视剧里流行的。可能艺术来源于生活,生活又模仿这些肥皂剧。班长对这个话题不厌其烦,邹太太每每都是陪笑,邹师傅会关照班长,头不要动啊,危险,危险,小刀会换台,小毛毛也来凑这份热闹,从门外冲进来或者从后门冲出来,一通狂吠乱叫,一店的人就都开心了。看啊看啊,狗吃人醋了,哈哈哈。班长讪讪地,邹太太拍拍手,小毛毛就又自己跑开,去找大毛和小毛闻屁股,好像根本不认识它们,接着,三只狗你撕我咬,争抢起了邹师傅午饭啃下的猪骨头。 刺绣班的班长很久没来明星发廊了。她四女儿回家养胎来了,据说这个四女儿对狗毛过敏,班长遂不能来照顾邹师傅生意了,又据说,这个四女儿还没结婚,是一个人大着肚子回来的。听上去又有点像电视剧里会演出的剧情了。 大毛,小毛,小毛毛都是土狗,大毛像京巴,小毛像博美,小毛毛像西施,来自不同的街头,不同的白天和黑夜。邹师傅有时会让小刀会拿它们练手,狗很难控制,说不听,管不住,邹师傅坐镇的时候还好,邹师傅一走,它们完全不把小刀放在眼里,甚至还会凶他,冲他龇牙,作势要咬他。小刀确实被咬过一次,打了一个月狂犬疫苗,那个月算是白干了,邹太太也不再让小刀碰狗了。小刀被咬到的时候,一失手,电推子推掉了小毛毛屁股上一块毛,师奶们来了发廊,就开小毛毛的玩笑,说它像卖猪肉的猪肉诚脑袋上的斑秃,邹太太气得半死,甚至晚上还偷偷掉眼泪。 没法在狗身上练习,小刀就只能每天打烊后抱个假人上楼,小刀学得很认真,手艺也日益进步。最近,邹师傅忙的时候,小刀也能在客人脑袋上动剪子了,但他目前还只会照料男客人,只会把头发剃得短一些,不过邹师傅说,很快小刀就能帮女的弄头发了,到时候他的制服上可以绣个名字,就像他,邹太太给他修的,明星发廊,老邹。老邹问小刀,你要不要叫托尼?最近街尾新开了家发廊,灯火辉煌,里头有个什么发型总监,一头黄毛,就叫托尼,托尼的手背上还有纹身,文的是自己老婆的名字,托尼和每个去理发店的人都要讲一讲他和他老婆的故事。老邹还说,小刀啊,这个是潮流,是时髦,我们要赶一赶。小刀没说话,邹师傅当他是默许了。 托尼的发廊抢走了些邹师傅的生意,但是镇上的男人们还是爱找邹师傅剃头,一个男人和他老婆的故事,他们不怎么爱听,他们和他们自己的老婆,也没什么好讲的。 有一天,下大雨。一个男人来找小刀。男人三十来岁的模样,面生,撑一把很大的雨伞,穿西装,打领带,胡子刮得很干净,戴一双黑色的皮手套,裤腿和肩头都被雨水打湿了。男人进来之后四处找放伞的地方,发廊里没有这种东西,男人因而显得有些窘迫了,他窘迫地看到了小刀。小刀也看到了他,小刀正好给猪肉诚洗好了头发,领着他去靠近门口的座位上坐。小刀抽空瞥了眼邹太太。邹太太抱着小毛,忙去招呼男人:“靓仔,是不是要剪头发哇?” 邹师傅在柜台里吃饭,说:“那你等等啊,我马上好。” 邹太太又说:“可能要等一阵。” 男人摇摇头,说:“小刀是不是在这里?我来找他。” 小刀给猪肉诚穿好兜身的斗篷,拨弄了下他的头发,猪肉诚后脑勺上的斑秃露出来了,小刀和邹太太打了个手势。 邹太太和男人说:“那你等一下啊。”她笑眯眯地问男人,“要不要顺便理一个发?” 男人望向了挂在墙上的电视机。电视上正在播新闻。店里的其他人也都不约而同地看着电视, 一个女作家去世了,小小的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她的照片,她的身量不高,人很娇小,有她抱着狗的照片,也有她抱着很多孩子,在一所学校前的照片,她长得不算漂亮,每张照片里都笑得颇开心,看上去亲和力十足。女作家的名气很大,出过很多小说,被改编成电视,电影,话剧,被翻译成二十几种文字,远销海外。女作家还资助了不少聋哑学校,收养了不少聋哑孩子,甚至有以她名字命名的慈善基金。女作家叫万山。 万山因为肺癌并发症于前天凌晨过世了。 小刀拿了面镜子给猪肉诚看后边头发修建过后的长度,猪肉诚点了点头,和小刀比拇指。小刀笑笑,拍拍他,示意他坐好,他拿起一块海绵擦猪肉诚短而粗的脖子,一些碎发匆匆被扫落。电视上还在讲那个女作家,正播到她此前接受某个访谈的片段。小刀扫了眼,女作家微笑着说话,字幕打出来一行字:是的,万山,取的是万水千山的意思。 画面一侧开始用文字叙述女作家的生平,万山原名蔡淑贤,出生在广州一户小康之家,家中独女,父亲在中山大学任职,母亲是出版社编辑,万山从小便展现出在文学创作方面的天赋,初中时发表了第一篇文章,高中时参加了全国诗歌大赛、高中生作文比赛,均有斩获,大学留学英国,修习英国古典文学,深受西方思潮影响,归国后潜心文艺创作,出版的第一部 长篇小说即获大奖,此后的文艺创作生涯也可谓顺风顺水。 更多的照片出现了。 一个小女孩儿穿着花裙子,两腮摸着胭脂红的大笑着的照片,少女手捧奖杯微笑的照片,还有各式各样,各种场合的家庭合照,野餐,聚会,生日会,大家都笑着,万山圆脸蛋,白皮肤,笑得总是很开心,极富感染力。 邹师傅吃完饭了,咋咋嘴巴,和站在门口,抓着雨伞的男人说:“你卖什么险的?” 接着是更多的照片。 大本钟下,伦敦桥笃,巴黎圣母院前,比萨斜塔的草坪上,万山一个人,或是和一些男人女人,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合影。字幕介绍说,这个是她的教授,曾经来国内开过巡回讲座,当时还是万山担任的讲座翻译和主持,这个是她的同学,同学们,还有这位,是她的…… 男朋友、爱人,范老师。 范老师是万山的初恋,他们大学时便在一起了,范老师搞艺术史的,现在中山大学教书。 这下又是许多照片,山呼海啸一般。这次全是万山和范老师的合照了,他们拥抱在一起,有时看镜头,有时不,当然还有结婚照,万山穿过一身白色的婚纱,也穿过传统的中式红礼服。照片里还夹杂着一些来自范老师的学生,万山的友人,范老师的家人的评语,他们是很恩爱的一对,从来没争吵过,从来没大声说过话,总是很开心,很融洽,可谓文艺圈内模范夫妻。 万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万水千山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3 山的遗体告别仪式将在三天后举行。 猪肉诚走后,那半边身体淋湿的男人拉着小刀在理发店一角说话。他给了小刀一个信封,告诉他,小刀,你的母亲过世了,肺癌并发症,她在遗书里提到了你。说到这里,男人搓了下脸孔,看看小刀,继续说:“大家都很惊讶,我们都不知道……”男人苦笑了下,话锋一转,“万老师的病也是,一下就来了,人一下就不行了,病来如山倒,谁能想到呢,肺癌这种病就是这样,一发现就是晚期,晚期就没救了。” 小刀抬起眼睛看男人,男人扭过头,望了外头一眼,还在下雨,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店外的雨篷上,打在街上的每一把伞上。男人的伞还是没找到放的地方,只好一会儿抓在右手,一会儿抓在左手,伞尖滴水,把瓷砖地弄得湿漉漉的。邹太太抓着拖把朝他们走了过来。 男人抚抚西装,和小刀道:“在万老师的遗嘱里,她让我把这个信封交给你,你看看吧。” 小刀接过了信封。邹太太这时走到了他们面前了,她低头拖地,瞥了眼那信封,男人提起了雨伞,抱歉地欠身子:“不好意思。“ 邹太太笑笑:“朱律师,要不要留下吃个晚饭啊?你吃过了没有啊?小刀还没吃呢。” 小刀点了点头,朱律师说:“还有挺多事情要处理的,还有……”他看着小刀,指向了雨篷,小刀和邹太太齐刷刷看出去,就在朱律师指着的那个位置,站着个男人。男人正往发廊里头探头探脑地张望,几双眼睛互相看到,男人一怵,小刀挠了挠脸颊。邹太太靠近窗户,问朱律师:“这位是……?” 朱律师说:“万老师的爱人也来了。” 邹太太忙道:“那赶紧请进来啊!在外面淋雨算怎么回事呢?”她着急要出去,朱律师拦了下她,独自快步走了出去。小刀看看他,又看看邹太太,邹太太挤着眼睛,瞅瞅小刀手里信封,小声问他:“什么东西啊?” 小刀摇了摇信封,耸耸肩膀,邹太太抓着拖把靠着小刀站着,怂恿他:“拆开看看啊!” 她着急慌张的,还有些局促,把小刀逗笑了,一个在近旁沙发上喝珍珠奶茶的女孩儿也来催小刀:“拆开看看嘛!” 小刀把信封举了起来,凑在了灯光下,邹太太和女孩儿也都仰起了脖子。三个人一块儿盯着信封看。灯光下透出阴影,那黄色的信封里包着团黑乎乎的迷雾。 像什么呢? 轮廓有些像树,黑得像一团泥巴渍。 女孩儿一拍手,说:“我知道了!!是把钥匙!!你们看你们看!这个是不是钥匙的头!” 邹太太盯得更出神,更用力,她也看出门道来了,一拍小刀:“对啊!就是钥匙!” 小刀抓抓头发,把信封拆了开来。女孩儿问他:“是不是钥匙?” 邹太太一瞅信封里头:“是钥匙!”她扯着小刀的衣袖:“哪里的钥匙啊?房子啊?“她还比手画脚:“大别墅!” 小刀笑着摆手,女孩儿大叫:“保险箱的钥匙!” 邹太太说:“现在保险箱都用电子锁了!” 女孩儿撇了撇嘴巴,这时,范老师和朱律师一前一后进来了,朱律师的肩膀更湿,范老师的身上也都是雨珠。邹太太拿来了毛巾给他们擦身体,请他们去沙发上坐。女孩儿也热情地说:“来坐啊,坐啊。” 沙发是张三人座的小沙发,只有两个空位了,小刀站着,朱律师也没坐下,邹太太和女孩儿把范老师挤在了中间,范老师低着头,抓着膝盖,姿态僵硬,什么也不说。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女孩儿哧溜哧溜地吸奶茶里的珍珠。 邹太太提起:“那个电影我看过的,是不是还得过奖啊?” 女孩儿好奇地问:“你们没别的孩子啊?” 邹师傅咂吧着嘴巴换了个台,停在了《还珠格格》。 突然,范老师激动地握住了小刀的双手,痛哭流涕。朱律师上前抚慰道:“范老师,不要太伤心……”他看看邹太太和女孩儿,皱起眉,对小刀道:“我们找个别的地方聊聊吧。” 小刀从放在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纸巾出来,递给范老师。范老师还是很激动,抓住纸巾,抓住小刀,紧紧地,不松开,额头抵着小刀的手背,后背弯得像虾米。他一言不发,女孩儿也显得有些悲伤了,拍了拍范老师的后背,邹太太跟着抹眼睛,低声说:“都留下来吃个晚饭吧,老邹,去斩只烧鹅回来吧。” 朱律师和小刀说:“信封里面只有一把钥匙。” 小刀点了点头。 朱律师问:”你知道是哪里的钥匙吗?” 范老师噙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着话:“我们一直都很想要个孩子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她把你留在这里,她什么都没和我说……” 朱律师问小刀:“没有一点头绪么?” 邹太太说:“他不会说话的。” 邹师傅打了个哈欠,他把衣袖挽了起来,那半截雪白的袖管下面露出些红红绿绿的纹身,线条已经很模糊了,看不清文的是什么。邹师傅支着下巴换台,冷不丁说:“小刀是个哑巴。” 朱律师和范老师均是一惊,两双眼睛忽闪忽闪的,邹太太也很惊讶:“你们不知道啊?” 女孩儿咬着奶茶的吸管,看看朱律师,又去看看范老师,两脚踩在茶几上,她吃到一颗珍珠,最后一颗了,她慢慢咀嚼着,眼睛瞪得老大,看向小刀,那表情囫囵古怪,说不清楚,像是想笑,又像是噤若寒蝉。 小刀若有所思地站着,他又摇晃了两下信封,钥匙在信封里啰啰地响,他凝眉,凝神,似是在回忆,似乎绞尽了脑汁,忽而间,他的眼睛一亮。 第2章 曲方圆二十岁,长头发,弹吉他,玩乐队,往台上一站,远看像迪克牛仔,近看像烫了头的二十岁的竹野内丰。他的乐队叫stranger,本来是个中文名字,曲方圆想的,“陌生人”,后来乐队的其他三个成员都嫌中文不够时髦,遂改成了stranger。 他们每次表演,台下的观众都在听“stranger”唱歌。曲方圆觉得这件事情细想一下,很有意思,于是,他在周末家庭聚餐的饭桌上讲了讲,他的父亲听完了,看了看曲方寸——曲方圆的孪生兄弟,父亲问曲方寸:“那你们教授的推荐信就这么发过去了?” 饭后,曲方寸来问曲方圆要乐队下次在广州演出的门票,曲方圆正抱着吉他练歌,冲着弟弟吹了个呼哨,说:“没问题!回头印出来了就给你,带上女朋友一起过来啊!” 曲方寸反手关上了房门,走到曲方圆的床上坐下,说:“我没有女朋友啊。你女朋友会去看吗?” 曲方圆冲他眨了下右眼,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万水千山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4 戏谑说:“我有男朋友。” 曲方寸拍了他一下,翻个白眼。 后来曲方寸去看了stranger在一间live house的演出,那是在一间陌生的地下室,周围都是陌生的人,空气混浊,有人抽烟,有人喝酒,还有人呕吐,曲方寸看到一半就受不了了,去外面透气。等到乐队演出结束,他跟着乐队一行,加上成员们的男朋友女朋友,一块儿去吃宵夜。乐队的鼓手晓杰半道去上厕所,曲方圆坐了会儿也去了,他们就此在饭桌上消失了,曲方寸坐得有些纳闷了,但饭桌上的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喝酒的喝酒,抽烟的抽烟,喝醉的就去外面吐。曲方寸往厕所找去。 不知是谁忘记了,还是压根没有人想起来,晓杰和曲方圆在厕所的隔间里亲热,没有人把门闩锁上。也没有人记得要压抑喘息,要控制呼吸,要留神会不会有人进来厕所,会不会有人打开他们身后的门。 曲方寸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一周的周末家庭聚餐,曲方寸没有出现,他说他想重新考一次雅思,他打算这次把口语多考个零点五分。父亲在开饭前宣布完这件事,曲方圆耸了耸肩膀,他迫不及待地讲起了一个关于猩猩的故事,他从杂志上看来的,他看了很多遍,准备得很充分,倒背如流。故事关于丛林,冒险,美国人,越南人,战争,进行到一个血腥的部分的时候,母亲翻开手掌,盯着手心看。父亲喝水,筷子碰到了水杯,叮地一声。曲方圆耸了耸肩,讲完了故事,他的话也就说完了。 晚上,他给曲方寸打去个电话。他们简单地问好,接着便默契地陷入沉默,这沉默的间隙里,曲方圆听到听筒里传来磕搭一声,他清清嗓子,说:“我都说了我有男朋友。” 曲方寸过了好一会儿才叹息了声,说:“妈妈会伤心的。” “可我就是这样啊,有什么办法?你不知道么,同性恋是基因里的问题。” “你这么说,我要担心我自己了。”曲方寸说。 曲方圆笑出来,说:“妈会伤心的,老头子要打断你的腿。” “你就是这样。“曲方寸说。 ”对对对,我就是这样,“曲方圆笑得更大声,更夸张,笑完,他很严肃地说,“你说,老头子官当得这么大了,该不会以后给你搞什么联姻吧?你小子可别去骗婚啊!” “你说什么呢?我又不是!”曲方寸有些生气了。曲方圆忙说:“行了啊,不探讨我的感情问题了,你怎么样?申请遇到什么问题了,不敢回家?” “我你就不用管了,”曲方寸说,他问曲方圆,“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曲方圆在床上笑得缩成一团:“突然有人这么关心我,我好不习惯!好紧张!” 他又说:“找工作啊。” “啊?不继续搞乐队啊,我以为你认真的。” “认真的就不能搞乐队了?” “那你想找什么工作?” “专业对口的吧!编辑吧,大概。和你们搞科研的未来可不能比啊。” 曲方寸说:“玩乐队的编辑,你够时髦的,也够随心所欲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曲方圆捏着鼻子,尖着嗓子:“你别太嫉妒我,你想想,你这样聪明的人就是该为世界多作出点贡献啊,我是平庸的一份子,我甘于平庸。不过也别一直待在实验室啊,去了美国也多出去走走看看。” “这还没去呢,”曲方寸顿了会儿,说,“和人打交道太麻烦了。” “曲方寸,你恐怕要当一辈子处男了,出去别说你是我弟弟,丢人。” “我要是个女的,你还嫌丢人吗?” 曲方圆乐不可支:“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真是烦人!” 曲方寸也乐了,问:“人非得要朋友吗?” 曲方圆躺倒在床上,他看着卧室的房门,屋里只开了盏床头的小灯,因而有些暗,房门背后暗黢黢的,有个半圆形的影子在晃动。有几声脚步声经过他门前,匆匆忙忙的,很快就远去了。 他说:“不啊,你可以养狗。” 第3章 小毛叫了声,大毛趴在地上,意兴阑珊,小毛毛窝在邹太太脚边,忽然之间龇牙咧嘴,邹太太拍拍手,小毛毛自己跑开了。邹太太抱歉地冲朱律师和范老师笑了笑:“这条狗不喜欢别人讨论小孩子。” 女孩儿听了,惊奇地问:“狗还能听懂人话啊?” 邹太太说:“不然我怎么教它们恭喜发财的?还会握手,趴下呢!” 女孩儿说:“啊?不都是看手势,看眼神的么?” 邹太太急了,道:“它就是听得懂,你不是狗你怎么知道它听不懂?” “那你也不是狗啊,你怎么知道它听得懂呢?”女孩儿拱拱范老师,“范老师,你是大学老师,你说说看呢?” 范老师还在哭,鼻涕眼泪齐齐往下掉,但他已经不再盯着小刀了,他的视线甚至尽量避免落在小刀身上,他看邹师傅,看朱律师,看桌上空了的奶茶杯子,问:“那现在怎么办?” 朱律师问邹师傅:“请问,您是他的……” 邹师傅忙摆手:“他来学手艺的,哑巴嘛,就算是个男孩子,也没有人要领的。” 范老师哭得更伤心了:“一定是因为这个,她怕我不喜欢这个孩子,怎么会呢,她怎么会这么想呢?” 女孩儿问邹太太:“啊?产检还能查出来声带的问题啊?我以为看出个兔唇,畸形已经是极限了。” 邹太太没理她,招招手,大毛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走到沙发边上,跳到了邹太太的膝盖上。它趴下了,邹太太轻轻抚摸它后颈上的毛发。 朱律师说:“我们还是回酒店详细说吧。” 小刀不会说话,但他会读唇语,他知道每个人在说什么,说了些什么,他一一看过这里的每一个人,找来纸笔,在纸上写:我想,这个钥匙是银行保险箱的钥匙。 小刀的字不好看,固执地往一个方向倾斜。范老师抓住这张纸片,抬头看着小刀,他额头上的皱纹更深刻了,他更痛苦,也更难过了:“和我回去吧,我们找医生,和我回去吧。” 女孩儿不解了:“啊?哑巴能治好的啊?都这么大了,怎么治啊?” 邹太太笑了:“有钱好办事啊!是吧朱律师?有办法治的吧?我也觉得挺可惜的,你说他这么一个小伙子,不会说话,唉。” 朱律师看着小刀,指指外面,嗓门忽然大了,语速放缓了:“你知道是哪家银行么?是……这里的银行吗?” 邹太太忍俊不禁:“他是哑的!不是聋的,再说了,要是聋子,你说再大声也没用啊?是吧小刀?” 小刀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耳朵。范老师道:“这个不着急,我们不着急。”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万水千山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5 他的语速也很慢了。 小刀这会儿想到了什么,在纸上唰唰写字。女孩儿凑过去看,一个字一个字读。 我,想,留在这里,我,还没,学好。 小刀比了个剪头发的动作。 第4章 曲方圆去理了个头发,回到家,他一进去就看到了坐在客厅里的曲方寸,两人本来就长得像,现在连发型都一模一样了。曲方圆笑笑,比了个眼色,曲方寸低着声音,神色阴沉,他说:“爸在书房里。” 曲方圆问他:“妈呢?” 曲方寸捂住了脸孔,他哭了起来。母亲从厨房走了出来,她在围裙上擦手,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撒到她身上,她面朝着那些近乎刺眼的光芒,双手在膝盖上摊开,她低头看手心,没有说话。 曲方圆往书房走去。 他想起他好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听到过母亲说话了,母亲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呢?似乎是温柔的,像女播音员,娓娓的,字正腔圆地念睡前故事给他听。一天只能听一段,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王子,有一天,王子来到一个神秘的洞穴,打开了收藏神秘宝藏的大门,遇见了大龙……之后就要明天才能听到,无论他多么多么想知道后续剧情,他乞求,哀求,哭了,撒娇,都无济于事,他只能想到夜里发梦,梦到大龙喷火,王子被活活烧死,梦到所有宝藏被烧成了灰,梦到王子屠杀了大龙,但等到他回到故土,邻国的铁骑在城市中横行,他的王国已经是别人的王国了,王子成为了一具提着龙的首级在旧日城堡花园里游荡的行尸走肉。 曲方圆喜欢花园。他曾经住过一间带花园的小房子,花园里有棵香樟树,有一次,他从这棵树上摔下来,折断了胳膊,恐怕会因此缺席三个月的钢琴课,恐怕会因此到来年才能考上钢琴十级。父亲大发雷霆,用藤条打了他那两条调皮地,爬上树的腿,还不让他吃晚饭,不许家里人和他说话,他要他在田字格的练习簿上罚抄一千遍“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这是他记忆里父亲头一次对他发脾气的前因,经过,和后果。 曲方圆走进了书房,他一眼就看到了一根藤条。它是那条曾经鞭笞过他的藤条的第几代了呢?它们长得完全一样。它们的记忆会传承吗?它们有记忆吗? 应该是没有的,这些东西有的只是依附在上面的人的记忆。 曲方圆突然觉得两腿一阵抽痛。 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他曾经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到过一本书,那间书房没有现在这间这么大,这么敞亮,他也还没现在这么自由,这么无拘无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那时候他才多大呢?一岁还是两岁?总之,他话说不好,路走不稳,眼睛看不到很远的地方,还不用被一些证书代表,不用接受别人批判的目光,被考量,被评估,他需要人照顾,需要被看着,被盯紧,被好好地哄。 他记得那本书的封面很好看,他喜欢它,爱不释手。父亲抱着他,让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任他抚摸那本书。 后来那本书被拍成了电影,是个女作家的书。书,叫什么名字呢?他们搬家多次,它跟着来到了现在这间书房了吗?它下榻在这只书柜的哪一层?它睡在哪里? 曲方圆找不到。 他甚至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那本书。他不太相信自己关于这部分经历的记忆了,它们轻飘飘的,空中花园似的,神秘而虚幻。 他感觉他的记忆好像一幢根基扎实的建筑。这会是一幢很坚固的建筑,但又是一幢很坏的建筑。施工的人太坏了,他永远只模糊地保留那些快乐,任它们往天上飘浮,又永远用最重的锤,最大的力气把痛苦的钢筋打进他记忆的深处,而在这快乐和痛苦之间,他又滥竽充数,只浇灌下糊里糊涂,没人在乎的水泥。 曲方圆站在书桌前面,他看着父亲,父亲在写什么东西。曲方圆说:“我下午的飞机,去西藏转转。” 父亲一声不响。曲方圆说:“对不起。” 他想人应该多花点时间在微不足道的事情身上,不去管空中花园,不去想钢筋基建,只专于于调和水泥,调出完美地介于黑和白之间的颜色,那人的一生该多轻松。 他再没见过他的父亲了。 第5章 隔天,小刀新认识的父亲,范老师又来了,这次他没有和朱律师一起,而是带着个女人。女人和万山差不多年纪吧,父亲喊上邹师傅去外面抽烟,女人来和小刀说话,她的目光热切,总是前倾着身子看小刀,好像随时都能握住他的手,随时都能张开双臂拥抱住他。小刀往后退开了,靠墙站着。女人还带了个手语翻译,女人说一句,翻译比一句。邹太太拿了把笤帚扫地,走来走去,看来看去。 女人说:“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你可以叫我许阿姨,小刀,我们知道你需要点时间,这么多年过去了,突然你的父亲和母亲都出现了,你的母亲……你想不想见她最后一面?” 许阿姨说到这里已经是泪眼婆娑,翻译比完,小刀并没有什么反应,他比:我知道我妈妈。 我见过她。 许阿姨愣住了,小刀又比划。 四岁的时候,妈妈把我送到了这里的福利院。 他清楚地记得这件事。 许阿姨忙说:“肯定是有原因的,你的妈妈,我们相信他不是故意抛弃你的!我们不知道你妈妈经历了什么!哎呀你快告诉他啊!” 许阿姨焦急地催促翻译,不等翻译比完手语,她就握住了小刀的手。小刀一慌,尴尬地站着,看着她,看着她的手,肩膀竖了起来。 许阿姨有一双纤细,漂亮,白皙,还很软的手。 像妈妈。 像他曾经握住过的妈妈的手,那手的具体样子他不记得了,但他相信它是柔软,温暖的。 不少人都夸过小刀有双柔软的手,他的手虽然因为常年帮人洗头,浸泡在各式各样的洗发香波,热水,冷水里而有些粗糙,但也因为这样,他的手总是香喷喷的,有花的味道。好多种花。 小刀经手了一把又一把黑色的头发,亚麻色的头发,湿润的头发,干枯的头发。 小刀抽出了手,对着翻译比手语:我要走了,我还有事。 许阿姨想留他,没能留住。小刀走出了发廊,他看到了范老师和邹师傅,他们默默地抽烟,烟雾罩住他们的脸孔,他们和烟一样,好像都变得轻飘飘的了。 整条街,整座镇子似乎都很轻。 小刀去了镇上的一间银行,用那把信封里的钥匙打开了只保险抽屉。抽屉里面躺着一本红封皮的记事本。他翻开看了看,那是他母亲的日记。记录了一些年份,一些日子里的一些事情。 晚上,小刀,回到店里,邹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万水千山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6 太太塞给他一个地址,说,范老师,朱律师,许阿姨都住在那里,她又指着一个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年轻男人说:“又有人来找你。” 邹太太似乎不怎么喜欢这个年轻男人,目光和口吻都不太友善,不等小刀反应,那年轻人已经朝他过来,笑呵呵地和他问好,自我介绍说:“你好,你好,我是万老师的编辑,你可以叫我小曲。” 小曲的目光落在小刀手里的红色笔记本上。 “你好,你好。”小曲用双手郑重其事地握住小刀的手,上下摇晃。 邹太太不冷不热地在边上道:“他不会说话的!” 小曲愣了愣,但还是笑着,眉眼温柔:“万老师突然离开,我们都很难过,痛心疾首啊。” 他作势擦眼泪,面貌沉痛。 小刀比了个动作,邹太太充当翻译,她生硬地说:“他问你,你吃过饭了吗?” 小曲摸摸肚子,小刀带他去附近的大排档吃砂锅粥。 第6章 砂锅粥上桌了,上菜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放下粥,她一屁股坐在小刀边上和他比手语。小曲看不明白,等到小刀离席了,女孩儿看看小曲,敲敲桌子,问他:“你是小刀的妈妈派来的吗?” 小曲摇头,伸着脖子追着小刀看,着急问女孩儿:“他要走了啊?他住哪里?” 女孩儿噗嗤笑了:“他去上厕所!” 小曲笑笑,点了支烟:“哦,我看不懂手语。”他又问女孩儿,“你见过小刀的妈妈吗?” “我没有,但是我爸妈见过,原来她那么有名气的啊?我妈说她……”女孩儿欲言又止,表情狐疑,”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八卦记者?“ 小曲递名片过去,女孩儿一看名片,嗤之以鼻:“名片可以随便印,你说你是编辑你就是啊?” “对对对,你说得对。”小曲甘拜下风,女孩儿眼珠一转,问小曲:“我看网上都是夸她的,你觉得呢?” “万老师德艺双馨啊,对后辈很照顾,从来不拖稿,这个很难得的,签售啊之类的活动都会帮着做,从来不说累,对人特别和气。” 女孩儿眨巴眨巴眼睛:“那和我妈说的不太一样。” “啊?” 这时,小刀回来了,小曲的手机铃声大作,他忙接了起来,起身往远处走,打他电话的是报社的上司,小曲直对电话那头拍胸脯保证:“找到人了,好像是有本什么本子,您放心,包在我身上,一定完成任务!不让别人抢了。” 他又嬉皮笑脸地说了好一通,回头看看小刀,先前那女孩儿已经不在了,他们那桌只有小刀在喝粥,吃小菜。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叫着扑倒在小刀桌上。小刀把粥碗挪开了些,继续吃。流浪汉在夜里的粥铺门前大声地唱邓丽君。 晚饭后,小曲跟着小刀去了福利院。院长看到小曲,两人互相握了握手,小刀和院长比划了通,院长点了点头,和小曲说:“他要去忙了,他说你可能想知道些关于他妈妈的事。” 小曲笑笑,其实他更关注小刀手上的红本子。那本本子,小刀总是随身带着,拿着。现在它又被小刀揣在怀里慢慢离小曲远去了。小刀把小曲按在了院长办公室的椅子上后,便走了出去。 小曲问院长:“院长,他去哪里啊?” 院长在一只靠墙的档案柜前翻翻找找,半天才过来和小曲说话,她递给小曲一张黑白照:“这是他过来时的一张照片,百日照。” 小曲放下那照片,指着门口:“他回发廊了啊?他是不是讨厌别人打听他妈妈的事情啊?”小曲给院长递名片,满面堆笑,“刚才忘记给您我的名片了。” 院长放下了小曲的名片,说:“我们都知道是他妈妈把他留在这里的,但是就是找不到她的人,她无缘无故地过来,无缘无故地又走了。” 院长又说:“可能搞创作的人都比较有自己的脾气。” 小曲放弃了,扭开西服外套的纽扣,伸长腿坐着,问院长:“那她之前住在哪里呢?” “现在早拆了,建了水坝了。” “经常有人看到她下雨的时候推着婴儿车出门,大家都怀疑……” 小曲挑起眉毛:“什么?” “怀疑她可能是疯的。”院长说,“她出门也不去别的地方,就待在镇政府门口那边,有间公园,有人下棋,有人唱粤剧,很热闹的,她就在那里抽烟。” “她抽烟?” 院长盯着小曲,没说话了,小曲笑笑:“其实我也是万老师病发之后才知道她抽烟。” 院长坐下来了,还是不说话,小曲便问:“小刀住在哪里您知道吗?” 院长说:“他去临终关怀部了,就在隔壁楼,现在全国上下都流行这个,不过我们这里很早就开始搞了,我们这里附近有间卫校,也算是和学校有合作吧,你是记者还是……” 小曲问:“他兼职?” “义务的,他很小就在那里帮忙了,你们出版社做杂志吗?” 小曲笑了笑,院长咳嗽了声,低头打开了个文件夹,小曲起身走了出去。他找去了临终关怀部。 这个部门并不大,只有一间房间,十张病床,透过门上的小窗户,小曲看到小刀和两个上了年纪的护工在一张张病床前忙碌。有的人需要翻一下身子,有的人需要电视机遥控器,有的人需要水,需要点光,需要握一握别人的手。 小曲想进去,试着推开了一点门,病房里涌出一股味道,他浑身一寒,又把门关上了。他再抬起头张望进去时,他看到小刀在看他。 小曲去了外面抽烟。 不一会儿,小刀也出来了,他也抽烟,来和小曲借火。小曲颇为意外,便问他:“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小刀比手指,比了两个五,一个四。 小曲笑道:“够早的!比我烟龄大!” 小刀嘴角翘起,露出笑容。小曲指指福利院里面:“你怎么想到在这里帮忙的?人手很不够吗?” 小刀作了个打电话的动作,小曲想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掏出手机递给小刀。小刀戳戳屏幕,小曲解了屏幕锁,划过雪山壁纸,调出个做笔记的应用。 小刀在小曲的手机上打字给他看:人总会离开,人和人总会分开,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我比较习惯这件事,就过来这里帮忙。 小曲笑笑:“你该往好的方面想一想啊,要是没人离开,地球怎么办啊?哪里塞得下这么多人!” 小刀咧开嘴,他完全发不出声音,如果他会发出声音,如果他的声带是完好无缺的,他想,他会在这一刻很大声,很开心地笑出来。 第3章 79 第7章 他们从福利院出来时已经很晚了,月亮倒很大,也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万水千山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7 很亮,冷冷地照拂着大地,小曲问小刀能不能带他去水坝看看。他说,万老师写过一个故事,应该就是写的那里。 小刀还是在小曲的手机上打字: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一个男人在水坝边上发现了一个女人的尸体。 小曲说:“男人没有报警。” 小刀全神贯注地听着,小曲接着说:“万老师没写过这个故事,我编的,我编不下去了。” 小刀低头在手机上打:哈哈哈。 过了会儿,他把句号改成了感叹号。 小曲笑出了声音。他笑完,神色又很沉痛:“其实万老师离开,我们都很难过,不仅是我们的损失,万老师的作品……” 小刀打字:我把笔记本忘在福利院了。 小曲着急了,回头看:“那我们现在回去拿??不会被别人拿走吧?” 小刀打字:别人拿它干什么? 他忽然往前跑开了,迅速地穿过了一片小树林,小曲只好跟上他,黑夜里,他根本不认得怎么回福利院,也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他追着小刀的身影跑了起来。 穿过树林和后头的一片空地就是水坝了。 一汪平静的潭水躺在月夜下。风温温热热,带着些许湿意和一些垃圾的酸臭。小刀打字:明天再去拿吧。他在原地蹦了下,把手机丢回给小曲,边往水边跑边脱衣服。小曲想拦他,没能拦住,眼看小刀脱了个精光,踩进了水里,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岸边招手:“回来啊!被人看到怎么办!小刀!!阎小刀!” 小刀噗通跳进了水里。 小曲又喊:“不对,范小刀!欸,也不对!你是不是跟你妈姓啊??” 小刀浮上来了,张着嘴巴仰泳,掀起许多小小的水花,看他的样子,他像是在大笑。小曲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小刀看上去很快乐,看上去和死亡搭不上任何关系。 小曲点了支香烟,站在岸边抽烟。 小刀游远了,又游近了,一会儿仰泳,一会儿蝶泳,一会儿潜下去,一会儿冒出个脑袋,鱼一样咕噜咕噜吐水泡泡,月光洒在他身上,就像是他的鳞片。他的头发湿透了,他的眉毛,睫毛,眼睛全都闪闪发亮。 小曲在草地上坐下了。小刀朝他招手,小曲回道:“我不会游泳!” 小刀便又自己游开了。小曲用手机看新闻,哪儿又发生了恐怖袭击,死了十四个人,但又一会儿,新闻端刷新,是十五个人遇难了。小曲把手机收了起来,又点了根烟,一些小飞虫缠着他,烟一点上,虫子跑了。 小刀光着屁股从水里出来了。他一路跑到小曲边上,穿上裤子和外套,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看着小曲,是个面带笑容的样子。 小曲低下头,抓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圈。 “你还记得万老师吗?”他问小刀。 小刀问小曲要手机,小曲给他了,小刀打了会儿字,把手机还给了小曲。小曲一看,手机屏幕上开着的是万山的百度百科。 家庭出身,生卒年份,人生经历,所得奖项,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电影,喜欢哪个作家,什么都有,详细得不得了。 小曲笑着摇摇头,又问:“你还记得你妈妈吗?” 小刀躺在了草地上,他闭上了眼睛。他呼吸的声音很粗重,盖过了风声,水声,和草叶索索的响动。 世界是安静的。 小曲说:“你们感情可能没有很深,可以理解的。”他看看小刀,试探地问,“那本本子里写了些什么,你不介意我问问吧?” 小刀在小曲的腿上写字。 我想。再。 抱一抱她。 小刀侧着身子躺在小曲身边,他们的身体靠得很近,互相传递着温暖。 小曲低下了头,他说:“我哥哥去转山,人给转没了。” 他说:“小刀,基因里的问题,我有基因里的问题。” “是我,是我。” 小曲看到小刀湿漉漉的手背,他的手很白,皮下的血管清晰,好像一张地图,他的手压在一些深色的草茎上,小曲数起了那上面的水珠,一颗,两颗,三……四……他越数越模糊。 第8章 曲方寸要走了,一大早就来和小刀道别,但他说他参加完遗体告别式就会回来的。 小刀在他的手机上打字:你喜欢这里吗? “啊?” 不喜欢的话,你为什么要回来? 曲方寸笑了笑:“我们出版社要给万老师重新做一套纪念品集,我想在这里找找装帧的灵感。” 小刀没打字了,他放下了曲方寸的手机,整理假人,叠毛巾,把一张张理发椅子全都转向同一个方向。 曲方寸跟在小刀后面,问他:“今天下午就是遗体告别仪式了,你真的不去吗?” 他还说:“我多带了套西装,我的尺寸,你穿可能有点大了。”他问小刀:“你有身份证吧?” 小刀眨眨眼睛。曲方寸说:“坐飞机要用身份证的。你还没坐过飞机吧?”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曲方寸看了眼,赶紧躲到了靠墙的地方,背朝门口和小刀说话:“好像是范老师他们,应该也是来找你去遗体告别仪式的。” 小刀往外瞅了瞅,冲曲方寸招招手,领着他绕去后门,从外面的楼梯爬上了阁楼。 小刀的衣橱里有套正装,黑西服,黑西裤,白衬衣,做工考究。他告诉曲方寸: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 四岁的时候,母亲把他和一个大袋子一起留在了福利院门口,那袋子里面就是这套西装,还有一张纸,写着一个银行的名字,写着一个保险箱的号码。母亲说:“小刀,这套西装等你长大后可以穿,结婚的时候可以穿,葬礼的时候也可以穿,人长大后可能会结很多次婚,也一定会经历很多场葬礼。很派得上用场。” 母亲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 母亲还说,妈妈要走了。 爱你的人也会缺席你的人生。 曲方寸说:”万老师想得真周到。“ 小刀去了一间隔间换衣服,曲方寸扫了圈这间小阁楼,他一下就看到了那本放在张小桌子上的红封皮的本子。那本子是打开着的。曲方寸看看隔间的方向,又看了看那本本子,忍不住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拿出手机,抓在手里,先给摊开的那一页拍了两张照,这才仔细去看。 纸页上只有一行字,写的是:我的人生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生过一件好事。我相信以后也不会发生任何好事。 小刀从隔间里走出来了。他敲了敲木头房梁。曲方寸一慌,转过身,干巴巴地笑了笑,他看看小刀,看看地板,说:“你穿着挺合身的。” 小刀的目光落在了曲方寸身后的桌子上,他没有任何表示。一根领带斜挂在他的肩上。 曲方寸过去帮小刀打好了领带。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万水千山 作者:ranana 分卷阅读8 第9章 安排给万山做遗体告别的是殡仪馆里最大的厅,媒体记者来了不少,都候在外头,亲朋好友,粉丝书迷全凭邀请函入场,小刀跟着曲方寸到了殡仪馆门口就没再往里走了,他说他在停车场等他,曲方寸一个人进去了。他站在最后排的位置,前头密密麻麻都是人,他看到了报社的几个同僚,几人交换了下眼色,曲方寸的手机震动,报社微信群组里都是在问他搞没搞到那本日记本,版权费谈得怎么样了的。 曲方寸发了那张偷拍照。 一个同事回:啊?你不是说是日记吗?搞半天是小说啊? 曲方寸没再看手机了,十二点了,告别仪式正式开始了。先是范老师上去讲话,接着轮到一个导演,一个演员,还有一个舞台剧编剧,大家都讲完,哀乐奏响,众人排成一队,轮流有序地瞻仰万山的遗容。轮到曲方寸的时候,他匆忙瞥了眼,没敢细看,等到走过棺木了,他想仔细看看了,一回头,他已经被挤出了好远。他只好多看了那张黑白遗照几眼。那遗照有些眼熟,好像和她的百科页面上的相片用的是同一张。 曲方寸从殡仪馆出来时,已经是傍晚了,太阳快落山了,处处都像烧着火,亮着火光。 曲方寸没在停车场里找到小刀,他着急地漫喊着。 小刀。 小刀! 没人应声。曲方寸一路找啊喊啊,他闯进了好几场别人的葬礼,还去寄存骨灰的大楼里查看,他耳边都是哭喊声了,眼前也都是或白或黄的花圈了,看来看去,找来找去,他发现死亡全都是一副尊容,并不吓人,带着点焦味,感觉上比白纱镇那间只有十个人的临终关怀部亲切、温和。在那些哭喊和死亡的间隙,许多人坐在空地上晒着太阳。 后来曲方寸在一棵大榕树下头找到了小刀,小刀正仰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他脱掉了鞋子,手脚并用爬上了树,他脚上没穿袜子,他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 巨大的火球滚到了地平线下面。 他像只小猴子。 ——《完》—— 分卷阅读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