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生》 分卷阅读1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1 《错生》绾心 文案: 他错生龙年,成了孤儿。穿越后,他错生帝王家,诞生了无数悲剧······ 婴啼乞巧从心意,一目重瞳嘉万事。 浊酒竿轮一叶舟,谁料心愿身先违。 国破岂是重光过?春水东流谁惜才? 东风不卷珠帘垂,醉唱秋月朱颜泪。 错生,错位的人生······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煜 ┃ 配角: ┃ 其它:千古英才错生帝王家 楔子 第1章 血琪 公元938年 迟迟的落日照亮了布满青苔的石阶,枯树上的寒鸦发出了声声哀啼,伴随着落木萧萧的声音在风中回荡。 杨雪琪一袭素衣站在高高的楼台上,如墨的青丝并未梳理成髻,只用一根银簪绾着,风吹起了她那薄薄的衣袂,腰间的白玉亦随之飘动。 她是让皇帝杨溥最小的妹妹安阳公主,从兄长被迫让位,夫君死于战乱,杨氏族人迁居润州丹阳宫,已一年有余。 她至今还记得兄长杨浦在渡江时写下的诗: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渡江时她怀着身孕,却因船上颠簸而小产。 而逼迫兄长退位,建立齐国的那位,曾经被她唤作知诰哥哥。 他是她父皇臣下徐温的养子徐知诰,据说父皇原本打算收养他,但因众兄长反对,而托于臣下徐温,取名徐知诰。 初见他的时候,她才十岁。 那年,父皇驾临徐府,她一直好奇这位父皇经常夸赞的徐家才子,便央求父皇带她同去,父皇拗不过她,遂携之同往。 记得那时,她身着粉色罗裙,头上绾着两个小髻,缀着明珠。徐府湖边的杨柳将垂下的细藤贴在波澜不惊的湖面上,湖边有一位温润如玉的少年,他看见她腰上的白玉便夸赞道:“此良玉也。” 琪者,美玉也。出生时,一位高僧送了她这块白琪,她因而得名“雪琪”。 她犹记得自己那脂粉未施的小脸微微一红,那是少女的羞涩。 之后,她偷偷溜进他的书房,在桌案上发现了一首诗: 一点分明值万金,开时惟怕冷风侵。 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樽前不尽心? 她心里佩服这位少年。 再次见他的时候,是在她及笄礼上,而那时,他已有妻室。 身为公主,父皇岂会同意她嫁人为妾? 那天正是七月初七乞巧节,她回到闺楼后登上月台,望着天上阑干的星斗写下了一首诗: 独登月台月如玦,临风而立风吹衣。 织女应怜无好计,彻夜星斗阑干泪。 不知不觉间,天边的那抹残阳变成了如刀的新月。 她斟了一杯酒,将一包药粉洒了进去,那是——牵机毒。 白色的粉末在酒中溶化,她举杯一饮而尽,然后摘下银簪划破手腕,接着一跃而起,跳下了高高的楼台。 那一夜亦是七夕,殷红的血染红了洁白的碎玉,在银白色的玦月下显得格外刺目。 公元939年,徐知诰恢复李姓,更名为昪,改国号为唐,史称南唐。 第2章 龙年 公元2000年·英国唐人街 厚重的云层遮住了天上的星月,街边的红色霓灯为这厚厚的云层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屋内的白炽灯照亮了光洁的地板,一位孕妇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的丈夫则在一旁拖地。 “龙年马上就要过完了。”孕妇叹了口气,摸了摸高高隆起的腹部:“听说生在龙年的宝宝聪明,有大富大贵之命,还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她叹了口气:“可现在离预产期还有三个月。” “那就吃点催产药吧。”正在拖地的丈夫抬起头说道。 第二天,医院。 “啊!啊!啊!啊!”弥漫着针水味的空气中传来了一声声痛苦而无力的嚎叫,阳光打在走廊的栏杆上,在地上投下长长斜斜的影。 病房内的产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一头凌乱的黑发被黏稠的汗珠粘在了白色的枕头上,殷红的血从她股间蜿蜒而下,浸透了那被她抓扯破的床单。 “现在产妇情况危急,可贸然手术会有生命危险······”门外的医生叹了口气,无奈地看向她丈夫:“催产药这东西不能乱用啊······”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伴随着婴儿的啼哭划破了走廊上的寂静,产妇腹股沟撕裂,身下流淌的新血染红了床单上已干的血迹。 她诞下了一个男婴,却在孩子的啼哭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三天后,医院发生了火灾,男婴被抢救了出来,而他的父亲却葬身于火海之中······ 第一章 .婴啼乞巧从心意,一目重瞳嘉万世。 第3章 一 银白色的月光照进了孤儿院的一个房间里,不大的空间摆着一个约一米宽的书架,上面放着《安徒生童话》、《泰戈尔诗集》、《上下五千年》等几十本书,旁边的书桌上是几本画册和几章素白的宣纸。 靠墙的角落摆着一张小床,上面躺着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他身形消瘦,苍白的皮囊包裹着细长的骨头,黑发黑眸的外貌带着亚洲人的特征。 “咳咳”少年咳嗽了几声,他摸了摸额头,没之前那么热了,便用手撑着身体缓缓地坐了起来。他凝望着窗台上照亮房间的月良久,便拿起桌上的画笔蘸了点颜料,在床边的画板上细细地勾勒了起来。 画中的月光散发着如牛乳般的光晕,从窗外流泻进来,将屋内与窗外的世界连接了起来······ 当一幅画完成的时候,窗外的月光变成了阳光,赤金色的太阳压在地平线上,照亮了这个世界,亦照亮了这小小的房间。望着远方的太阳,少年眼中露出了憧憬的神色······ 宾馆房间的白色帘幕被风吹起了一个波澜壮阔的弧度,像芭蕾舞舞女的裙摆在空中飘舞。罗伯特从梦中醒来,他透过风中飘动的帘幕望着窗外云层中若隐若现的月。 唉,又梦见以前的事了。 罗伯特是一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他出生时医院发生了一场火灾,父母皆已丧生。许是因为早产,又兼之生逢大难,他自幼体弱多病,动辄卧床不起,只能长年与书画为伴,如今掐指算来,他已经二十四岁了。 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正式用的名字大多是自己取的。 “罗伯特”是明亮照耀的意思,小时候,每当他生病卧床时,总是憧憬着那照亮他昏暗房间的光,无论是日光还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2 是月光。 长大后,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美国哈佛大学,主攻文史、哲学,选修钢琴与美术。 毕业后,他因为身体不好而留在了孤儿院,老院长退休后,他便接手了院长的职位,同时还兼任附近一所艺术学院的音乐老师。 生活原本平静而又情调,然而就在不久前,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给了他非常沉重的打击。 前几天,他趁着学院放暑假去看望退休的老院长,在院长家,他碰到了那个当年为他接生的医生——那个和他一样从火灾中幸存下来的医生。 因为他的黑发黑眸,医生一听说他是从那家医院幸存下来的孩子就认出了他,他现在依旧记得医生说过的话。 “那对中国夫妇太让我震惊了!我从未见过有人敢如此乱用催产药!” 接下来,医生道出了他的身世。原来,他的父母仅仅为了吉利,仅仅为了贪心,为了让他生在当地迷信认为吉祥的龙年而乱用催产药,以至于他生时丧母,因生错了时间而赶上了火灾,成了孤儿,最重要的是,他因早产,自幼体弱多病······ 所谓的龙年究竟是祥年还是灾年? 虽然发达国家有福利,加之富商们没事就拿钱到孤儿院做慈善,他们吃的玩的都不比别的孩子差,可是他们缺少的爱谁能给他们?从小到大留下的遗憾谁能弥补? 尽管院长和老师都很爱他们,可看到别的孩子依偎在父母怀里时,他还是会和其它孤儿一样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当他生病躺在床上,听见楼下的孩子踢球的声音,望着窗台上的阳光,他也会有想要出去的冲动;长大后,当别人计划着假期各种刺激的活动,而自己却因身体不好而只能待在图书馆时,他也会有一种强烈的渴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 他曾经想过,假如自己没有早产,假如没有遭遇那场火灾,他会不会也像其他孩子那样健健康康地长大,享受父母的爱?而今,他却想,假如没有失去父母,生长在那样的家庭,他会不会也成为那样的人? 最终他还是决定趁着假期去中国看看,毕竟那是自己的家乡。说起来,今天刚好赶上七夕——中国的情人节,然而,他却因水土不服而生病了。 月色入户,他决定出去走走。 这家旅馆建在郊区,附近是一座山。 不知何故,罗伯特竟鬼使神差地爬上了那座山,在山林深处有一座几近荒芜的古庙。 抱着参观古迹的心情,罗伯特走进了那座古庙,月色照亮了斑驳的墙壁,祭祀用的坛上放着一块残缺的玉,白里透红,仿佛是殷红的血迹深深地渗进了洁白无瑕的玉里。 坛的油灯在风里晃动,破旧的窗户拍打着墙壁,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罗伯特发现了旁边有一幅古老的画卷,上面画着一盏和祭坛一模一样油灯,还题了一首诗: 一点分明值万金,开时惟怕冷风侵。 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樽前不尽心? 罗伯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看懂那古老的字迹,他顿时感到一阵眩晕,然后迷迷糊糊地晕了过去······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曾经在电视上看过的青铜香炉此刻散发着袅袅的熏香,薄薄的轻烟犹如细细长长的绸带一般在空气中飘逸。 借着旁边的铜镜,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婴儿,被包裹在一个用绫罗绸缎织成的襁褓中。 一个身着粉色罗裙,梳着双环髻的少女走了过来,将他抱了起来,走到一个男人身边,行了个礼,男人伸手接过了他。 “骈齿重瞳,帝王之相,此吉兆也!”男人身着一袭蓝色的衣袍,长长的头发高高地束起:“从心顺意,嘉和万世。吾儿的名字就叫‘从嘉’。” 那时的他还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亦不知道自己来到了那个在历史上存在不足四十载的南唐。 那一夜,是七夕······ 第4章 二 公元943年 一缕晨曦透过早晨的雾气照亮了金陵城昨夜被雨水洗礼过的街道,长长的石阶小径上沾着未干的宿雨,像一条被浸湿的绸带。 七岁的李从嘉坐在不断晃动的车厢里,旁边坐着和他年龄相仿的七弟从善,窗外是逦迤而过的青树和各式各样的摊贩,耳边回荡着马蹄声和车轮辗过地面的声音。 转眼间,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已经有七年了。 他在这个时代的身体,左眼一目重瞳。重瞳在医学生是一种白内障症状,然而在这科学技术不发达的时代却被称为帝王之相。据史书记载,舜和项羽亦是重瞳。 从嘉的“帝王之相”让他那本就觊觎皇位的祖父李昪更加坚定了登上皇位的决心,在他出生后三个月,李昪毅然逼迫皇帝退位,自己登上了皇帝的宝座。 生在帝王家,从嘉自然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加之由于这个家族文学底蕴深,且他前世文学底子好,穿越后又热爱这个时代的诗词歌赋,自幼能诗善词的他更加备受瞩目。然而,这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好处。 长兄李弘冀是个性情极难捉摸的人,他自幼沉默寡言,许是因为从嘉一目重瞳,加之父亲李景通是皇爷爷的长子,极有可能继承皇位,他看从嘉的眼神总是有点怪,甚至可使之不寒而栗。 虽然前世孤儿的他渴望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可这样的家绝对不是他想要的。至少,孤儿院里的兄弟姐妹不会这样对他。 “从嘉哥哥,我们到了。”七弟从善稚嫩的童声在他耳边响起,罢了,今天是皇爷爷的寿辰,就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从嘉拉起弟弟的手跳下了马车,一蹦一跳地跟在父亲身后进了皇宫。 李昪的寿宴开在一座足以容纳上百人的亭台之上,台下是碧绿的池水,清风拂过,平静的水面被微风吹皱,泛起了一丝涟漪。 悠扬的乐声环绕梁间,舞姬翻飞的衣袂中洒下缤纷的落英,从嘉一边享受着糕点,一边欣赏着这宛如仙境一般绮丽的舞乐。突然,他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在冷冷地看着他。 回头一看,只见长兄李弘冀正冷眼看着他,眼神中透着一股阴森的寒气,顿时令他不寒而栗!他假装没看见,转头继续狼吞虎咽。觥筹交错间,他注意到皇爷爷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听太医说,这是长期服食丹药的缘故。 记得史书上说,秦始皇晚年为求长生,也爱服食丹药,结果······ 宴酣之时,从嘉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他蹲在水池边,看着荷叶下款款游动的池鱼。好羡慕它们,可以每天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此时,一阵婉转的鸟鸣声在空中响起,一只秋莺掠过从嘉的肩头,飞向远方的树丛。 “皇爷爷,”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3 寿宴结束后,从嘉单独去找了他的皇爷爷:“孙儿方才作了首诗,想以此为贺礼送给皇爷爷。” 李昪接过从嘉双手呈上的宣纸,这孩子才七岁写字就有了自己的风骨,怪不得他师傅总夸他:“孺子他日必成大器!” 秋莺 残莺何事不知秋,横过幽林尚独游。 老舌百般倾耳听,深黄一点入烟流。 栖迟背世同悲鲁,浏亮如笙碎在缑。 莫更留连好归去,露华凄冷蓼花愁。 “莫更留连好归去,露华凄冷蓼花愁。”看完这首诗,李昪望着窗外树上的秋莺,良久,他转首对孙儿道:“皇爷爷明白你的意思。” 一个月后,李昪病卧在床。 是夜,风雨交加,金黄色的烛火在风中摇曳,即将燃尽的红烛垂下鲜红的涕泪。 红烛无计空垂泪······ “咳咳”李昪干咳的声音在阵阵雷鸣中显得微不足道:“去传通儿过来。” 第5章 三 “儿臣参见父皇。”李景通跪俯在地上,窗前的帘帷被阴风吹起,须臾又无力地垂下,寝殿中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起来吧。”床上的李昪干咳了两声,他看向床边的椅子,示意景通坐上去。 李景通站起身,他缓步走至床边,然后轻轻地坐下。 “通儿,”李昪苍白的面容显得有些憔悴,长期地服食丹药使得他身体每况愈下:“朕效仿始皇食丹药以求长生,不想适得其反,今恐大去之期将至。” “父皇万万不可胡言!”李景通连忙起身,正欲跪下,李昪伸手扶住了他,然后示意他坐下。景通稍稍平复了一下,才缓缓坐下。 “朕归天后,我大唐江山就拜托你了。”李昪深邃的目光如同锥子一般狠狠地扎在景通的心上,使得他如坐针毡。 “儿臣胸无大志,目光短浅,万万不可担此大任!”李景通赶忙下跪,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他并无觊觎皇位之心,且他知道,父皇看中的,是三弟景遂。 “起来!”李昪的沉着而有力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即便是在弥留之际亦透着一股让人不敢轻视的威严,直至景通重新坐回去,他才放缓语调说道:“父皇明白,遂儿更有治国之才,然今时局动荡,不宜立少主,你为朕之长子,朕只得将大唐江山托付于你。只一点,朕要你发誓,你百年之后,必将传位于遂儿!” 李景通抖了抖身上的袍衣,缓缓地起身,腿一弯,膝一跪,继而正色道:“我李景通对天发誓,百年之后必将传位于三弟景遂,否则······” “好了,起来吧。”李昪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挥了挥手示意他坐回去。待他重新坐会椅子上时,李昪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今后要守住朕的江山,切不可奢靡无度!”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李景通环顾四周,父皇素来节俭,寝殿犹如民宅一般简朴,只是比普通民宅大得多,而他性喜奢华,父皇是知道的,临终时这般交代,可谓爱之深责之切啊! 李昪深深地望向风中跳动的烛火,他爱他的江山,爱他那晚年才打下来的江山!如今好不容易才到了大展宏图的时刻,却······ 白色的闪电在漆黑的云层中穿梭,轰隆隆的雷声仿佛是苍天对大地发出的怒吼,李昪望向殿外,凄寒的雨水从云层中倾泻而下,落在殿前的石阶上,似乎在诉说着他此刻的不甘与无奈。 李昪病逝后,李景通即位,更名李璟,封三弟李景遂为皇太弟。 公元950年 皇太弟李景遂府中。 李景遂捧着一卷书在园中的石阶小径上徘徊,翠绿的竹柏在风中摇摆,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是雨落竹林。 食而无肉则瘦,居而无竹则俗,文人雅士居住的地方自然少不了竹子。 此刻,六皇子从嘉正坐在竹林中的石凳上,手执毛笔,正对着身前石桌上的宣纸写些什么。他自幼对诗文颇有天赋,李景遂非常喜爱这个孩子,经常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待从嘉手停笔落,李景遂走了过来,低头看起了侄子写的东西,素纸上的黑字显现了少年独特的风骨。 题金楼子后 牙签万轴裹红绡, 王粲书同付火烧。 不于祖龙留面目, 遗篇那得到今朝。 李景遂凝视着桌上的宣纸,梁元帝萧绎字世诚,号金楼子,这诗写的是梁元帝在西魏兵马压境时,将所有著作皆付之一炬的故事。 “说说你的见解吧。”李景遂别有深意地看向侄儿。 从嘉起身作揖道:“元帝尝曰:‘读万卷书犹有今日,故焚之。’从嘉以为,此乃己无用而归咎于书者也。元帝焚书不仅是对他本人才华的亵渎,更是对先贤之不敬,且有负于后人也!” “你若为元帝,兵临城下,将奈之何?”李景遂默默地点了点头,难得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傲骨,如此节气! “留之,观于后人也。”从嘉望着穿梭于竹林间的黄鹂道:“然从嘉此生无心为帝,愿为天地逆旅一渔翁足矣!” 李景遂默默地叹了口气,这也是他渴望的生活啊!难得这小小的孩子竟有如此超凡之志向,不过想来,有一部分也是拜他那长兄所赐吧。一想起李弘冀在朝堂上那阴森的目光,李景遂便不寒而栗。 这个皇太弟不当也罢。 公元958年,李景遂改字退身,上表请奏,辞去皇太弟,立皇长子李弘冀为太子。 李璟和他私谈一阵后成全了他,改封他为晋王,立长子弘冀为太子,但同时亦将太子调离京城,迁至润州。 第二章 .浊酒竿纶一叶舟,谁料心愿身先违。 第6章 一 是夜,星斗阑干。 从嘉又梦见了穿越前的事。 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那时的他才九岁。 蓝白混搭的浪花拍打着沙滩上的岩石,仿佛给它盖上了一床蓝色的衾被,迟迟的落日在蔚蓝的海面上洒下了点点红韵。 当时的他坐在岩石上,双脚浸在凉凉的海水中,瘦小的身体被一件宽大的白色风衣外套紧紧地包裹着,他有些羡慕地望向远处在海水嬉戏的其它孤儿院的孩子,一阵海风吹过,他不禁将脖子往大衣里缩了缩。 “一起来玩吧!”一个小姑娘突然跑了过来,将一串贝壳项链戴在他的脖子上,然后拉着他的手说。 他有些犹豫,望向大海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渴望的目光。 “没事,我们会保护你的!”一个小男孩也跟了过来,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只手拍着胸脯。 他卷高了裤管,站起身,拉住他们的手,然后缓缓地走向大海······ “谢谢你们······”那一刻,他开心地笑了。 “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4 我们是一家人嘛!” 夕阳下,海风中,孩童欢快的笑声伴随着海面上溅起的水花回荡在清凉的夏日里。 我们是一家人······ 一滴泪划过了从嘉的脸颊,打湿了那绣着鸳鸯的枕头。 风吹起了素色的纱幔,银白色的月光照亮了红色枕头上透明的泪。 公元958年,李景遂辞去皇太弟。李弘冀被立为太子,调离京城,迁往润州。 清晨,从嘉站在城门下,一袭白袍,腰墨玉,长长的头发被一根蓝色的绸带高高束起,他要为他的皇长兄送行。 此时,已过弱冠之年的他有了一个字——重光,一目重瞳的他一直向往那照耀世间的光。 远处的马蹄声愈来愈大,周围的尘土飞扬起来,李弘冀骑着马疾驰而过。 “皇长兄!”重光呼喊着,而马上之人却未回头,驾着马消失在升腾的尘灰中。 重光望着前方愈来愈远的身影,泪悄无声息地落下,他听到了自己那细若蚊足的声音。 “大哥,我们是一家人啊······” 一年后,二皇子李弘茂忌辰。 夜凉如水,李重光坐在二皇兄李弘茂的墓前扶着一把琴,那是兄长弘茂生前最爱的琴。 梧桐上被秋露打湿的枯叶在风中发出萧萧的声音,哀凉的琴声如流水一般从重光的指缝间流泻出来,仿佛是一块美玉在夜风中破碎。 兄长弘茂生前能诗善乐,格调清古,重光常向他请教诗词歌赋。 他永远不会忘记,幼年时这位温润如玉的少年曾将他抱在膝上,把着他的手写字,把着他的手作画,把着他的手抚琴······ 李弘茂去世时,重光十五岁。他拿了诗作去请教兄长,弘茂看了他的诗作,还夸了他的书法:“大字如截竹木,小字如聚针钉,嘉儿的书法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当他询问起兄长的病情时,病榻上的弘茂只是笑笑:“略感风寒耳,不碍事。” 弘茂病逝后,重光才从他的诗作发现了两句诗:“半窗月在犹煎药,几夜灯闲不照书。”他们这些文人雅士是何等地爱书啊! 不知不觉中,一根弦被弹断了,仿佛一根细小的石头掉进了湖里,打破了原本平静的水面,鲜红的血从重光那细长的手指上流下,浸透了白色的琴弦。 泪无声而下,在萧瑟的风中,重光听见了自己那呜咽的声音。 “二哥,我们是一家人。” 一个月后,七弟从善弱冠,冠礼结束后,重光私下叫住了从善。 “子师,”重光唤起了弟弟的字:“你今日及冠,哥哥没别的好送你,就送你这个吧。”他解下腰间的墨玉,挂在了弟弟的腰上。 “六哥,使不得啊!”从善连忙推辞,那是重光从小佩戴的玉,之前一刻也未曾离身。 重光紧紧地抱住了从善,泪划过了他的脸颊,打湿了弟弟的衣襟。 “子师,我们是一家人······” 第7章 二 山里的天蓝得透彻,云白得无暇,几缕淡淡的雾气缭绕在山林间,像一条薄薄的绸带。 李重光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抚摸着身旁沾满露水的青苔,弟弟从善及冠后没几天,他又来到了这座山中的小屋。 他经常这样,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知道他被封为郑王以后,来这里住的次数就更频繁了,反正他一个终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与诗词歌赋为伴的闲散王爷,没人管得住他。 生在帝王家的重光,从小就目睹着兄长们的明争暗斗,除了长兄弘冀以外,那些与他或亲或疏的哥哥们都一个个地死在了他成长的路上。他好怕,仿佛只有这间小小的屋室才能给他家的安全感,而那偌大的宫殿和他前世向往憧憬的家完完全全不一样啊! 远方传来了稚童的嬉闹声,重光站起身远远地望去,那是几个住在山下的村童,他们在潺潺的小溪边,用溪水相互泼着。 他好羡慕那些在山野里长大的孩子,可以每天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尽情地享受着清贫而欢乐的生活。而他,南唐君王的儿子,人人见了他都会毕恭毕敬地称呼他一声:“六皇子”或“郑王殿下”。 霏霏的小雨霏霏地下了,凉凉的山风凉凉地侵入了他的衣袖。一个孩童玩累了,便坐在一个不知是谁吊在树上的秋千上轻轻地摇了起来,暮秋的花在风中悄无声息地落下。 温和从容,岁月静好,形容的大概就是这种画面吧。如果可以,重光多么希望就在此刻按下暂停键。 那一刻,天蓝得透彻,云白得无暇。 傍晚,重光又去拜访了那位老和尚。 在重光居住的山舍附近有一座古庙,里面住着一位老和尚,重光经常造访他,同他讨论佛经。 重光坐在古朴的山寺中,老和尚端上了两杯刚刚沏好的茶,乳白的泡沫浮在茶面上,褐色的茶叶沉到了杯底。 “大师,可否给我讲讲那块玉和子母结的故事?”看着桌上白里透红的碎玉和那个手工细腻的子母结,重光终于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老和尚叹了口气,用蒲扇扇着那冒着热气的茶盏,徐徐道:“这块玉曾经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很多年以前,老衲将它赠给了杨行密刚出世的幼女——杨雪琪,她一直将这块玉佩戴在身上······” 窗外的枝叶晃动了一下,几只飞鸟翻空而上,发出了低低的鸣叫。 “后来,杨家人被发配润州,那位杨氏女施主于丹阳宫中坠楼自尽,玉亦随之摔碎······” “而这个子母结······”老和尚顿了顿,拨动起手中的念珠继续道:“渡江时,女施主怀有身孕,途中不幸小产,临死前编了这个子母结。丹阳宫原本重兵把守,不允许外人进入,可女施主去世后,先帝开恩,破例允许杨家人请老衲去为女施主做法事,做完法事,他们就把女施主生前的遗物交给了老衲。” 重光默默地饮下了杯中的茶,老和尚依旧拨动着手中的念珠。 “善哉,善哉。” 与此同时。 “什么?主意竟然打到了杨氏族人上!”朝堂上的李璟拍案而起,一旁的茶盏微微晃动,几滴茶渍滴在了桌案上。 “启奏陛下,”一位朝臣手执朝笏走至朝堂中央跪下:“为保大唐江山社稷之安定,杨氏族人恐怕留不得。” 李璟负手而立,头部垂低,额前的刘海微微倾斜,在他面颊上投下了一片阴影。 桌案上的茶渍在不知不觉中蒸发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如同杨家人的命运。 此时的李璟还不知道,在他身后不久,南唐在历史上的命运亦会犹如这茶渍一般短暂而无人铭记。 那一夜,润州的丹阳宫莫名其妙地燃起了一场大火,熊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5 熊的烈焰燃烧着变成废墟的建筑,燃烧着死人的生命,亦燃烧着活人的良知。 清冷的月光照亮了重光山野中的屋舍,亦照亮了火光中的灰烬······ 第8章 三 浓浓的云雾缭绕在山间,车轮在陡斜的山路上滚动。重光坐在颠簸的车厢内,渐渐地,窗外逦迤而过的青树在云雾中愈来愈模糊,只能依稀听见几声隔空的鸟鸣。 今日是母亲的忌辰,他特意提前几个月从隐居的山林中赶回京城,只为今日前往国寺为母亲祈福。 小时候,重光每当因功课被太傅责罚的时候,每当因重瞳而招来兄长们嫉妒的时候,每当因皇室生活而痛苦的时候,他总是喜欢依偎在母亲怀里,仿佛那里是皇宫最安全的地方。 母亲去世后,他就经常去深山隐居。 马车不知不觉中停了,车厢外传来了侍卫毕恭毕敬的声音:“郑王殿下,国寺到了。” 进了国寺,重光跪在佛像前敬了三炷香,磕了几个头,便将一个福袋和一个自己亲手编的子母结交给了住持师傅:“有劳师傅替我焚烧。” 看着交到住持手中的子母结,重光想起了他之前在山寺中看到的那个。自从听了那个故事,重光便经常到那座寺庙中对着那块碎玉和子母结焚香磕头,希望这样可以赎一点皇爷爷生前的罪过。 重光在寺中诵了一日佛经,日落之时,他便来到了附近的山林中漫步,那里的樱花开了,记忆中的母亲最爱看樱花了。 落日的余辉犹如熔化的黄金一般在溪水上漫开了,树上雪白的樱花中透着淡淡的绯红,仿佛是少女白净的脸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往一棵樱树挂着福袋,如墨的青丝被一根别着蓝花的玉簪绾成云鬓,白中透粉的罗裙被风吹起,一双粉蓝色的绣花鞋在裙摆下若隐若现。 “姑娘可也是在为人祈福?”看着姑娘的背影,重光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家母抱恙,特来祈福,让公子见笑了。”姑娘微笑着转过身:“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重光。”重光拱起手对着姑娘作了一楫。 姑娘白皙的颊上顿时微微一红,旋即正色,对着重光施了一礼道:“见过郑王殿下,臣女小字娥皇。” “不必多礼,唤余重光即可。”重光温文尔雅地一笑,许是因为他的诗词流传甚广,连闺阁中的少女都知道他的字。 一阵风吹过,片片樱花瓣如白雪一般纷纷扬扬地飘落,铺满了整个林间小径。 “薄枝轻舞微风里,花落霏霏雨。”娥皇脱口吟道,她伸手接住了一片花瓣:“樱花飘落的时候是最美的。” 这姑娘才学不错,重光看着她腰间的红玉,似乎想起了什么:“令尊可是周宗?” 娥皇微微地点了点头。 周宗可是一代名臣,教出的女儿亦是知书达理,娥皇腰间的红玉正是重光送给周宗的寿礼。黄金有价玉无价,重光送这份礼不是奉承,乃是真心敬佩。 周宗有个女儿看了他的诗词,仰慕他的大名,周宗便向他提亲。而重光向往隐士生活,便以自己未行冠礼,要专心研读圣贤书为名向父皇推辞了这门亲事。 如今,娥皇已经十九岁了,仍待字闺中。 重光扯下了一片衣领交给了娥皇,轻声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娥皇面上一片绯红,她羞涩地接过了那片衣领,一阵小跑着离去了。 夜,重光静卧于禅房中,窗外传来了樱花淡淡的清香。 娥皇当夜也借宿在这座寺庙里,她让侍女给重光送来了一首词。 眼儿媚 薄枝轻舞微风里, 花落霏霏雨。 日溶溪水, 浅草落英, 零落犹美。 月下馨香风远处, 黄泥香如故。 幔卷衾柔, 江南暖寐, 伊人梦里。 帘帷被风吹起,雨淅淅沥沥地下了,窗外的雨水敲打着院中的芭蕉树,重光看完后在辗转反侧中亦作了一首词。 长相思 云一涡, 玉一梭。 澹澹衫儿薄薄罗, 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 雨相和, 帘外芭蕉三两窠, 夜长人奈何。 第二天,重光回到宫里,向父皇请求向周宗之女提亲。 父皇和周宗都同意了。 成亲那日,淡紫色的樱花在金陵城的街道上飘落,重光一身喜服望着远处朝他过来的花轿。 花轿落下,他轻轻牵起新娘的纤纤玉手走向礼堂。 拜完天地高堂,他们被送进了洞房。 瑞脑的熏香在风中弥漫,红烛垂泪照亮了喜红的罗帐。 那一夜,一片淡紫色的樱花在月光下飘落,落到了湖面上,原本平静的水面泛起了一丝涟漪。 薄薄的纱幔垂下,暖暖的衾被下,娥皇轻轻地说一句: “樱花零落的时候最美。” 第9章 四 阳光透过薄薄的帘帷照亮了地上的赤色肚兜,红烛泪尽,素白的纱幔被柔风吹起,绣着鸳鸯的软衾下,一对娇小的人儿含羞看着对方。 一切尽在不言中。 日上三竿,他们缓缓起身,这才发现,身下的枕头已被汗水浸湿,微微有些褶皱。 很快,重光的一首词又流传开了。 一斛珠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在那受封建礼教束缚的时代,敢这般写闺房事的诗人恐怕没几个吧。 当重光与娥皇新婚燕尔,琴瑟和鸣的时候,南唐正面临着危机。 北方后周向南唐宣战,不久后南方吴越亦趁火打劫,攻打南唐常州。 兵临城下,一封封告急的文书被呈上来朝廷。 秋风习习,帘帷飒飒,李璟眉宇紧蹙,负手立于朝堂之上:“柴荣攻我大唐江山,吴越亦趁火打劫,犯我大唐常州。今常州告急,众爱卿眼下可有良将?” 李弘冀出列上前一步,单膝跪下,一阵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儿臣愿请缨,平定常州之乱。” 李璟摇了摇头:“冀儿年少,恐难担此大任。” “陛下!”部将赵铎亦出列,手执朝笏跪在了朝堂中央:“太子诚年少,然其晓畅军事,且身兼要职,临阵易将,恐军心不定!” 李弘冀跪俯在地上:“儿臣定当竭尽全力,拼死一战!” 李璟颔首。退朝后,他独自来到御花园,看着风中飘荡的落花,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出征前夜 白烛上跳跃的火花和着月光照亮了白纸上的黑字——“弘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6 冀”。 弘冀斟满了一碗酒,一口饮尽,复又斟满。 借着烛光,他看了看那一直保留到现在的纸,上面是六岁时,爷爷把着他的手写下的字,那个时候,爷爷还不是皇帝。 “有一真人在冀州,开口张弓向左边,子子孙孙万万年。”他出生时,民间流传着这首歌谣,爷爷便给他取名为“弘冀”。 六岁那年,他那一目重瞳的弟弟李从嘉出生后,爷爷便把着他的手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问:“冀儿,你可知道你的名字为何要叫‘弘冀’?” “知道!”他用稚嫩的童音唱了一遍那首童谣。 “那你可知,何谓真人?”爷爷又问。 他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爷爷抬头望着院中盛开的李花:“真人即是真龙天子!” 不久之后,爷爷便逼迫皇帝退位,自己登上了皇帝的宝座。 月光下,弘冀将刚刚斟满的酒一饮全尽。 与此同时 两个少年倚着栏杆,旁边放着一壶酒和两个杯子,风盈满了他们的衣袖。 一个少年斟了一杯酒,举杯道:“明日与南唐的那一仗就全看你了,兄弟我敬你一杯!” “好!”另一个少年亦斟酒举杯道:“不过他日,你我若在沙场上相见,莫怪兄弟我不讲情面!” “痛快!廷宜等着这一天!” 两个杯子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月光下传来了少年欢快的笑声。 第二天 城门下,李弘冀头戴盔甲,身着铁衣,骑在马背上。 “唰”长剑出鞘,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一道闪亮的银光。 “我李弘冀今与诸将共守常州,拼死一战,决不独生!” 随之响起的是一阵欢呼声,阳光将李弘冀和他坐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一刻李弘冀感到身上的铠甲带来了一股重量,那是——真龙天子的重量! 那一刻,一人一马的影子在阳光下显得很高大。 传说,影子里藏着灵魂。 第10章 五 深夜,初降的寒霜打落在血色的枫叶上,转眼已到了秋末。 李弘冀正坐在桌案前批阅着公文,白烛上金黄色的火花在风中摇曳,照亮了他那双紧蹙的眉宇。 什么?临阵易将?在这个结骨眼儿上? 他想起了不久前,部将柴克宏因兵器之事和父皇的使臣起了争执,父皇应该又是听信了哪个小人的谗言······ 如今吴越军已围住了常州,常州易守难攻,双方僵持不下,两军僵持乱者败!眼下情势危急,本就军心不定,父皇一介文人又岂能深谋远虑? “太子殿下,柴将军求见。”正思索着,门外传来了侍卫的声音。 弘冀托腮:“让他进来” “太子殿下,”柴克宏走了进来,单膝跪下:“陛下要调末将回京。” 弘冀放下公文,抬头望着他:“你已经知道了?” 柴克宏跪俯于地,额头紧贴地面,腰股成九十度弯曲,像一尊跪拜祈求的石像,一阵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军营中响起,与他此刻跪拜的姿势完全不符。 “前几日,末将因兵革之事与使臣口角。末将以为,兵不利而心不定,心不定而战不胜,遂一时莽撞······然末将身死不足惜,唯恐不能杀敌平乱,以报国尽忠!” 李弘冀站起身,目光深邃地看向跪俯于地的柴克宏,心诚而音有声,实乃不可多得之良将! 良久,弘冀走至柴克宏身边,俯下身子将之扶起:“我以太子之名封你为前敌主将,这一仗就交给你了!” “殿下,万万不可!”柴克宏正欲跪下,却被弘冀扶住了:“违抗主命,实为不详,万一······” “你只管去战!父皇那边由我担着!”弘冀拍了拍柴克宏的肩膀:“我相信你。”说罢,他便大步迈了出去。 银白色的月光在弘冀身上洒下了一层银辉。 那一刻,柴克宏望着弘冀高大的背影,仿佛是在望着一座山。 三天后,吴越军营。 王青站在一座高高的沙丘上仰望着常州城,常州易守难攻,他已与唐军僵持了一月有余。 王青是吴越最年少的将军,出自名门之后,自幼善军事,十二岁带兵打仗,至今已有三年。 出战前,父亲将他唤至身前说:“青儿,我们王氏一族在朝中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了,这一仗一定要胜!唯有胜了,方能让陛下知道,你才是吴越不可替代的大将,我们王氏一族的荣辱兴衰全看你了!” 他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跪下了磕头:“儿子定当竭尽全力!” 然而从出战到现在他却一直与唐军僵持不下,没办法,谁让常州城易守难攻呢?他只有等到李弘冀沉不住气出兵的时候,方可反攻。 可守城打的是心理战,李弘冀迟迟不出兵,而王青手下的士兵又是一群血气方刚的男儿,早就沉不住气了,时不时鼓动他出兵。 虽然这三年来,他战功赫赫,但也打过败仗,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他毕竟年少轻狂,也怕输啊!加之战前对父亲的承诺,只能胜,不能败! 有个立功心切的部将看出了他心思浮动,便道:“唐军与我军坚持一月有余,早已军心不定。而今,我军士气旺盛,若趁夜偷袭,必立奇功!” “好!”迫切需要军功的王青早已按耐不住,一听“必立奇功”四字,头脑一热,便下令攻城。 火把上的火花照亮了漆黑的夜空,柴克宏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望着从远方奔涌而来的兵马,转身对侍从说道:“百姓都撤出城了吗?” “回将军的话,都安顿好了。”侍从对他抱拳躬身道。 “好!传令下去!一会儿尽量将吴越军往内城引!” “是!” 当王青率领众将攻城时,一切果真如他所料,唐军没有任何提防,一击即散,皆往城内躲藏。 “追!”骑在马背上的王青举着剑高声下令,兴奋中的他已然忘乎所以,自己亦驾着马乘胜追击。 一刻钟后,吴越军皆被引到了内城。 “关城门!放箭!”城墙上的柴克宏俯视着城下的士兵,仿佛在俯视着一群蝼蚁。 一瞬之间,利箭犹如雨点般飞射而下;城墙之内,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柴克宏转身对部将喊道:“吴越军毕竟有万余人,光是放箭恐怕不行,一会儿愿意冲的就跟着我一块冲!” 又过了一刻钟,柴克宏骑在马背上,高举着长剑冲在了最前面,将士们受之鼓舞,亦跟着冲了上去。 两军相逢勇者胜! 那一夜,刀光、剑光、血光伴随着熊熊的火光照耀着夜空。 这一仗,唐军大胜,斩吴越军首级万级。 断臂残肢下,散落的铁片上,蜿蜒如蛇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7 的血在清辉中显得格外刺目。 第11章 六 东升的旭日爬上了城墙,照亮了常州城中的断臂残肢,地上的血迹早已干涸,深深地渗入了那孕育生命的泥土,浸透了土壤中余香未消的花。城门外的护城河中还漂浮着几具身中数箭的尸体,虽然在河水的浸泡下显得有些浮肿,但这已经算是保存比较完好的尸首了。 城门被徐徐地拉开,李弘冀大步走了进来,身上的铁衣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一股寒光。他一听到唐军大胜的消息便匆匆赶来了,活下来的士兵皆立在他面前,而他却找不到柴将军的身影。 莫非······ “太子殿下······”终于,一阵虚弱的声音在弘冀的身后响起,顾视之,但见两个士兵抬着担架,柴克宏将军卧其上,身负重伤,泛着银光的铁衣上满是斑驳的血迹,说话的声音有些断续:“唐军大败吴越······斩首万级,俘获吴越将领十余人······” “好!”李弘冀拍了拍柴克宏肩上的铠甲:“来人啊!将这些俘虏推至辕门下斩首示众,以报柴将军之仇!” “太子殿下万万不可!杀降虏有损信誉,且日后换俘······咳咳······”柴克宏的声音有些急促,还带着几声轻咳。 “周攻我唐,吴越亦趁火打劫,前再战福州,斩我军数万级。今败之,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慰军心,不杀不足以显我大唐神威!”弘冀望向城门外护城河中漂浮的尸首,从齿缝间挤出了一个字:“斩!” 金陵城 一个垂髫小儿正蹲在草丛中看着一只身首异处的虫子,它的触角依旧在动,下身仰卧于地,不断地翻转着。 “镒儿,镒儿。”重光从远处走来,看见地上的虫子便将小孩子抱了起来,轻轻地拍了他屁股两下嗔怪道:“不许杀生。” 这孩子是重光的八弟——李从镒,今年四岁。重光非常喜欢他,每次回金陵都会将他带着身边一起玩。 “六哥,我没有杀它,它还活着。”小孩子伸出手指着地上翻动的虫子用稚嫩的童声说道。 “但很快就会死了。”重光看着地上的虫子,目光中透着悲悯:“身首异处,它活不了多久。以后不要这样了。” “嗯。”小孩子低下头,似乎知道自己错了,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为什么人的脑袋一掉马上就会死呢?” “也不会,但能活着的时候很短。”重光顿时感到颈部一阵冰凉,据说人身首分离后,头部的意识还能维持几十秒。 与此同时,常州辕门下。 王青和十余名将领被士兵押送至此,身上的战衣掩盖不住阑干的伤痕的斑驳的血迹,痛似一把没有厚度的刀,深深地插入了骨骼间的缝隙,游走于他全身的经络间。 风吹动了城门上的旌旗,王青主动出列上前一步,被绑缚的双手背在身后,背脊挺得笔直,阳光当头而照,在他周身形成了一道金黄色的光晕,给人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迫之下跪。 “请执行公务。”他仰起头,大义凛然地俯视着周围的士兵和刽子手,继而闭上双目,引颈受戮。 若非在战前承诺过母亲,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自行结束生命,他恐怕在被俘的那一刻就自行了断了。 刽子手得了命令,举起巨斧向他走来,他听见了刽子手的脚步声。 那一刻,他想到了自己和生死之交赵匡义的约定。 “子青,他日战场上见!”赵匡义举杯唤着他的字。 “廷宜,我等你!”他亦唤起了赵匡义的字,举杯回敬。 廷宜,我失约了······ 一阵剧痛从颈部传入了他的脑神经,他仿佛听见了母亲在佛堂转动念珠的声音。 意识残留的最后一刻,他听见了头与地面碰撞的声音,他感到血从他磕破的额角中流出,最后的疼痛逐渐消逝······ 李弘冀斩杀俘虏,李璟虽有不悦,但毕竟打了胜仗,还是论功行赏。为了南唐的声誉,李璟花重金赎回了南唐战俘,并将吴越战俘的贴身衣物送还吴越。 王青的发小兼表亲赵匡义请求由自己亲手将王青的遗物交给其家属,得到了周朝和吴越的允许。 赵匡义永远不会忘记王青那坐在门前石阶上远望的母亲。 那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她一身常服,手中拨动着念珠,如霜的白发并未梳理成髻,只用一根木簪松松地绾着。一看见赵匡义便扶着拐杖站了起来,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地说:“他们骗人,青儿不会有事······”仿佛在哀求他告诉自己:“子青不会有事。” 他多么想说:“子青没有事。”,可他说不出来,只能静默地站着。 老妇人犹如一张被挖去了骨头的皮囊一般瘫软在地上,赵匡义将子青生前佩戴的子辰佩放到了她的跟前。 她捧起了玉佩,将它搂入怀中,轻轻地抚摸着,嘴唇一翕一合,仔细听来,她竟然在哼唱着一首摇篮曲:“兔儿跳,马儿跑,宝儿莫哭娘来抱······” 他与子青是表亲,小时候经常一起玩。他记得子青幼时非常怕疼,无论是磕着还是碰着都会哇哇大哭,母亲总是抱着他哼唱这首摇篮曲。 长刀或巨斧横过颈部的时候一定很疼吧。 赵匡义的眼神愈来愈冷,嘴唇愈抿愈硬,拳头愈握愈紧,久未修剪的指甲深深地嵌入肉里,浅红的血溢了出来,染红了白中透粉的指甲。 第12章 七 李弘冀打了胜仗,被调回了京城。在朝堂例行封赏后,他召集手下部将在太子府中召开庆功宴。 那一日,重光正在书房中作画,听闻此讯便匆匆赶来赴宴。本来他在不久前就该回到他隐居的山林,只是几天前发现娥皇怀孕了,便和她留在了金陵城中养胎。 太子府中细细的柳丝从高高的院墙上垂下,薄薄的柳叶上还沾着未干的雨水,像一头刚刚洗过的长发杂乱无章地披散在院墙上。 “有劳通传一下。”重光下了马车对太子府门前的侍卫说道,他似乎来得有点晚。 太子府内 华灯的光照亮了桌上的玉盘珍羞,庆祝将士们凯旋的鼓角声在鸣响。 “来!干!将士们!”李弘冀斟了一杯酒,举杯与部将们相敬。 李景遂默默地坐在宴会一隅,吃着盘中之物。太子打了胜仗,名动朝野,他身为晋王,出于礼节,还是前来赴宴。觥筹交错间,他听见了侍卫的声音。 “太子殿下,郑王求见。” “哦?他来了?”李弘冀饮下了手中的一杯酒,灯光照在了他额前零散的碎发上,在他颊上投下来一片阴影:“我不见他。” 他知道,拒见亲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8 弟会给自己留下不好的名声,亦会让父皇更加厌恶他,但,没有什么比此刻来得更痛快了。 不知为何,李弘冀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六弟,或许是因为他什么都不做,仅一目重瞳的帝王之相就夺走了属于自己的瞩目与青睐。 太子府外 风吹起了贴在墙上的柳条,露出了被打湿的墙面,柳叶上的雨珠被风吹起,同那无垠的柳絮一并随风而去。 重光立在石阶下看着风中飘飞的柳絮,风侵入了他薄薄的衣袂,细细的水珠点点滴滴地飘洒在他的脸上。 与此同时,后周境内。 赵匡义将一把铁斧放进了一个锦盒中,今日是兄长赵匡胤的生辰,他特意提前几天让附近的王铁匠打造了这把铁斧。 “大哥,”他端着锦盒走进了赵匡胤的房中:“今天是你的生辰,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他一脸神秘地俯在兄长的耳边:“现在就打开看看!” 赵匡胤打开锦盒,将铁斧拿在手中问:“可有寓意?” 赵匡义一本正经地说道:“斧字上父下斤,父乃一家之长,斤乃砍伐工具,亦有刑具之意,父与斤联合起来,象征着权威与权柄!” 赵匡胤目光深邃地凝视着手中的铁斧,手紧紧地握住了斧柄。少顷,他摸了摸弟弟的头:“义儿,谢谢你!” 李弘冀被调回京城后,李景遂上奏请求回到自己的封地,李璟在和他私聊一番后允准了。 临行那日,重光前去送行。 青嫩的柳丝从高高的柳树上垂下,柔柔地贴在缥碧的湖面上。清风拂过,柳丝轻摆,湖水微漪。 “就送到这儿吧。”李景遂一身白衣,头上的黑发一部分绾在头上,一部分垂在肩上。风侵入了他的衣袖,宽大的衣袂鼓起了一个波澜壮阔的弧度,给人以两袖清风之感:“嘉儿,还记得你小时候说过的一句话吗?” “哦?哪句?”重光对着叔父作了一楫:“重光不知,但请叔父赐教。” “从嘉此生无愿为帝,愿为天地逆旅间一渔翁足矣!”李景遂负手而立,望着前方的杨柳,风吹起了他垂下的黑发:“此亦为吾所愿。” 重光上前折下了一条柳丝放在了李景遂手中:“三叔,无论你身在何方,无论成为什么,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李景遂凝望远方良久后此缓缓地走上了马车,掀开车帘,窗外是逦迤而过的青柳和侄儿逐渐远去的身影,其实真正远去的是他自己,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柳条。 我们是一家人······ 夜,天上的浮动的云像一层薄薄的灰纱,缭绕着若隐若现的月,风中摇曳的烛光照亮着屋内一老一少的身影。 “朝廷发的银两够吗?”少年赵匡义柔声慰问着一个六旬老汉,那是他离开子青家后遇到的另一个阵亡将士的家属。 “够。”老汉流着泪,昏黄的烛光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了他那模糊的身影:“可吾儿再也回不来了······” “知道吗?你的儿子本来是可以回来的,”赵匡义悲伤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仇恨:“可有个人不顾规矩杀了他,如果有个机会可以为你儿子报仇,你愿意吗?” “愿意!”老汉猛然点头:“吾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个独苗,谁杀了吾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你只要做一件事,便可以让杀你儿子的人生不如死。”赵匡义拍了拍老汉的背:“只是你也······” “都这把年纪了还怕什么?”老汉一拍胸膛:“就是拼上我这条老命也要为我儿子报仇!” 赵匡义俯在老汉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几天后,重光听到了李景遂在回封地的路上中毒身亡的消息。 据说,凶手名唤袁从范,儿子为李景遂所杀,后被李弘冀买通,遂鸩杀景遂。 不!三叔绝对不是那种草菅人命的人!三叔绝对不会做那种事!他不相信!不相信! 重光夺门而出,冲上了马车,赶往天牢。一路上,他感觉不到马车的晃动,心里只有那个从小看着他长大,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的叔父。 当车夫告诉他已经到了的时候,他迅速地跳下了马车,朝天牢的方向冲去。 “我是郑王李从嘉,我要见袁从范!”重光嘶吼的声音中透着微微的沙哑,急迫的神情中带着淡淡的悲伤。 “启禀郑王,袁从范今天早上于狱中自尽。” 回府的路上,重光没有乘车。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重光扯下帽冠,散开头发。清冷的雨水打湿了他那垂下来的黑发,浸透了他身上薄薄的衣衫,泪滑过他的双颊,混合着雨水被风吹得不知去向。 他想起几天前听说,长兄弘冀在朝堂上惹怒了父皇,父皇一怒之下用球杆子打了他,还说要将三叔召回来。 他该不会······ 雨愈下愈大,重光湿漉漉的头发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他的身体在风中飘摇,像一片离枝的树叶。 不知走了多久才回到了郑王府,娥皇走了出来,她的身孕才怀了三个月,身段依旧曼妙,尚未显怀。 “夫君,你怎么冒雨回来了?”娥皇赶忙上前扶他。 “娥皇,我们走,我们现在就走······”重光倒在了娥皇的怀里,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愿意跟我走吗?我们一起远远地走!”他看向她那尚未隆起的小腹,才三个月,应该不打紧。 “当然愿意。”娥皇扶着重光进了屋:“出嫁从夫,夫君去哪里,娥皇就跟着去哪里。” 重光被扶到床上,耳边传来了窗外的雨声,额头上却传来了娥皇手心的温度。 为了名,为了利,为了权,甚至不惜骨肉相残······ 他好怕······ 他绝对不能让孩子出生在这种地方。 第二天,一辆马车在风雨中摇晃。 重光倚在娥皇的身上,望着窗外雨中摇摆的柳丝,当马车经过太子府时,他听见了自己喉咙中的声音在风中凝噎。 他多么想对大哥说一句:我们是一家人。 可是,那一刻,他说不出······ 第13章 八 回到熟悉的山舍,重光又躺到了那张用竹子搭成的床榻上。虽然那天在寒雨中淋出的病尚未痊愈,但至少这张竹榻比宫里的绫罗软塌舒服多了。 风吹起了薄薄的布帘,给人带来丝丝的清凉,而炉中的小火升起淡淡的灰烟,带来的是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微暖,窗外传来了山泉的水流过小沟时发出的天然乐音,这就是所谓的天籁之音吧。 天籁者,万物之自然也。 娥皇端着药走了进来,一头青丝并未饰以华贵的珠钗,只用一根银白色的发簪绾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蓝色的布裙下,一双踏在石板上的木屐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9 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夫君,该喝药了。”银铃般的声音在夹杂着泠泠清泉的山风中响起,她将药放在了重光床头的桌上,又扶着重光坐了起来,用勺子舀了一勺汤药喂进了重光的嘴里,宽大的衣袂下露出了她一截莹白的手腕。 用泉水煎的山药微苦中透着丝丝的甘甜,温热的液体滋润荡涤着重光那干燥的喉管,使他忘却了体内的烧热病痛,比宫廷那些杂乱的汤汤水水好喝多了。 待重光饮完汤药娥皇拿起了一个橙子动作轻柔地剥了起来,阳光洒在她那莹白如玉的手上,仿佛洒在初冬凝结的雪上,手中刚破的新橙在阳光的映照下发出了一道橙黄的光。 若能永远这样该有多好。 重光拿起了床头桌上的笔蘸了点黑墨,然后在一张素白的宣纸上写道: 病起题山舍壁 山舍初成病乍轻,杖藜巾褐称闲情。 炉开小火深回暖,沟引新流几曲声。 暂约彭涓安朽质,终期宗远问无生。 谁能役役尘中累,贪合鱼龙构强名。 几天后,重光的病好了,便拉着娥皇来到山中溪泉交汇的地方泛舟。 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由于山上的海拔之高,金陵城里已是初夏,而这里却依旧是一片初春的景象。 山中的桃花开满了整片树林,在湖面上投下红绿错综的影,形成了一个标准的轴对称。忽然,一条鱼游了过来,打破了湖与岸之间的对称。 重光散开头发,拿起船桨跳了起来,将手中的桨对准湖面拍了下去,激起了无数雪白的浪花,鱼亦被振起了约莫半尺的高度。 重光猛然回头,披散的头发亦随之甩动,像一头脱了缰的野马,他笑着对娥皇说道:“吾孰与鱼儿乐?” 娥皇出神地望着夫君那张因面向夕阳而被余辉染红的颊,这是他在晋王去世后,第一次笑得如此开心。 “妾非鱼,不知鱼之乐;妾为君妻,自知君之乐。” 重光坐了下来,倚在娥皇的肩上,将鱼饵挂在钩上,然后将之甩入湖中。 春风吹过,树上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片片铺满了湖面。 约莫一刻钟后,鱼上钩了。 重光看着船上活蹦乱跳的鱼说道:“重光此生别无他愿,为天地逆旅间一渔翁足矣。”说罢,便将鱼从钩上取了下来,重新抛回了湖中。 湖面上激起了一重水花,透过水上的花瓣看见鱼依旧在水下游来游去。 重光在原来的那个时代听说过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他若也能这样该有多好。 许久之后,重光饮尽了身旁的一壶酒,拿出纸,用一本书将之垫在船上,然后提笔写道: 渔父·一名渔歌子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夕阳西下,清澈的水中浸染了淡淡的红韵,娥皇笑着看向重光:“夫君,我们回家吧。” “嗯,回家。”重光亦笑了,这才是真正的家。 迎着夕阳,身后是重光与娥皇还有一叶扁舟在红韵中被拉得长长的背影。 约莫六七个月后,娥皇诞下了一个男婴,取名为“李仲寓”。 第14章 九 公元960年,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建国号为宋,史称北宋。 入夜,风透过敞开的窗户吹进屋室,夹杂着窗外梧桐叶在风中晃动的声响,像几声低低的呜咽。昏黄的烛花在桌案上跳跃,泛黄的医书上,古老的文字在火花中显得分外鲜明。 赵光义坐在桌前翻看着一本医书,兄长赵匡胤登基后,他为避名讳,更名为“赵光义”。 他自幼善医术,家人生病,他时常会帮忙煎药,而这一次······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不久前,他去子青家的画面。 古老的宅院,杂乱无章的青草缠绕着生锈的铁栏杆,梧桐树上的乌鸦发出了哀伤的啼叫,子青去世后,王家似乎冷清了不少。 记得当时,子青的父亲同时亦是他的舅父,正坐在书房的桌案前托腮望着远方,寂静的回廊上传来了念珠拨动的声音。 “舅父,舅母她近况如何?”在长久的沉默中,赵光义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她,还是那样。”舅父循着念珠声的方向看了看,继而又望向了窗外,透过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翻空而过的乌衣,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说了一句:“是我害了青儿。” “舅父。”赵光义不知所措地唤着。 “是我功利心重,为了家族的荣耀,使他立功心切······”舅父沉重的声音再透着微微的哀凉:“为人父母,都只希望子女平安快乐,而我丧失了一个为人父母的本心,连禽兽都不如······” “舅父······”他依旧不知所措。 其实,子青完全可以回来的,都是那个人罔顾军令,斩杀了他! 赵光义按在医书上的手指忽一用力,薄薄的书页微微地起了点褶皱。他又想起了今日朝堂上,兄长那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明明可以一举攻下南唐,都是因为这个李弘冀······ 油灯下,赵光义瞳孔紧缩,墙面上倒映着他那浅黑的影。 金陵城 李弘冀患了重病,隐居山林的重光得知后,携妻儿回到了京城。 浮云如墨,寒雨凄凄,杨柳依依,重光站在太子府门前,一切好似他离开时的场景。 他在石阶上踌躇良久,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那毕竟是他哥哥啊······ “父皇,叔父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李弘冀在床上呢喃着,身上沁出的汗浸透了他那白色的里衣。 风吹过窗前,卷起了低垂的纱幔;雨珠溅在床榻上,打湿了上面的软枕锦衾;香炉中升起了一阵薄薄的、淡淡的灰烟,沁入鼻腔,使得他有些不舒服。 这个时候,他多么渴望有人来看他啊!谁都好,哪怕是······ 自从三皇叔去世后,朝野中便有流言蜚语,说三皇叔是被他谋害的,父皇比以前更加厌恶忌惮他了。 为什么从小无论他做得多好都得不到父皇的认可?而六弟什么都不做却受到所有人的瞩目?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讨厌六弟了;那一刻,他终于不再厌恶六弟了。 “大哥······”意识半模糊半清醒间,他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啜泣。 那声音,是他。 “六弟······”李弘冀轻声呢喃,他半眯着眼睛,看见重光正站在床头不远处。 “大哥,”有些犹疑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伴随着彻骨的寒风飘入了他的耳中。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10 半响,声音的主人还是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话:“皇位比骨肉血亲还要重要吗?” 李弘冀摇了摇头,他深吸了一口气,用最后的力气说道:“三皇叔不是我杀的。”轻微的呢喃中透着深深的哀求:“求求你,相信我······” 这是他平生唯一一次张口求人。 半睁的眼皮无力地垂下,在意识即将逝去的时刻,他听见了重光的声音。 “我相信你!大哥,我们是一家人!” “嘉儿,对不起······” 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重光站立着闭上了眼睛,窗外的雨声逐渐在他耳畔模糊。 第15章 十 是日,弘冀殁。 李璟屏退了左右,独自站在寝殿的窗前,窗外凄寒的雨水从漆黑的云层中倾泻而下,空气中升起了一阵蒙蒙的烟雾。 他亲自卷起了垂下的珠帘,挂上玉钩,透过窗上的薄雾可以看见院中沾满雨珠的落花在风中飘荡,不知去向。 都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晚年丧子,长子弘冀在这个时候弃他而去,他想到了自己那如落花般无主的命运。 想想弘冀性情刚毅而果敢,行事果断而有谋略,之前厌恶他,猜忌他,不过是因为他的杀伐决断和自己的性情相悖。 他只是和自己不一样而已。 李璟此刻有些不明白,为何“不孝”有时要写作“不肖”?难道和父母不一样就是不孝吗? 说起不一样,他想起了他的父亲——李昪。 李昪戎马一生,打下了江山,却在他准备大展宏图之时离开了人世,他原本更看重三子景遂,若非当时时局动荡,帝皇之位恐怕轮不到李璟这个只会吟风弄月的文人。 父亲临终前将大半辈子打下来的江山托付于他,而他却······ 父亲嘱咐过他,轻易勿用兵,而他却耗尽兵力,当后周攻打南唐,真正大兵压境时,他却不得不臣服,为避周信祖名讳,他甚至将名字中的“璟”字改为了“景”。 璟者,玉之光彩也。如今的南唐已如他一般丧失了玉的光彩,变成了一道可有可无的景。 这样的江山,若非有弘冀撑着,恐怕······ 而今,弘冀也去了。 雨愈下愈大,淡紫色的丁香在风中摇晃,薄薄的花瓣被冰冷的雨水浸透,推开檀木制成的窗户,斜风骤雨扑上了他那苍老的面颊,当中夹杂着丁香花淡淡的馨香。 他想到了曾经被南唐灭掉的马楚,如今,风水轮流转。 他想到了那自刎于乌江的西楚霸王项羽,他也无颜见江东父老;南唐若亡,他是否有项羽那般的气概在青史上留下千古英雄的名声呢? 他摇了摇头······ 他现在只希望南唐不要亡在自己的手上,还有就是给父亲的江山,这将亡的南唐在青史上留下一个好名声······ 那一夜在飘摇的风雨中消逝,留下的,只有李璟凭窗而立的背影和一阕凝结着丁香花淡淡愁怨的词。 摊破浣溪沙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李弘冀去后,重光被李璟封为了吴王,不久后又立为太子。 有朝臣提出异议,说李从善更有治国之才,李璟仍执己见,他只说了一句:“嘉儿自幼孝亲长而友弟兄,且心怀慈悲,他日必能以仁义治天下。”便退朝了。 是夜,重光跪在李璟的殿前,欲求见。 李璟只让太监送出了他在弘冀去世后填下的词。 “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重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月光如纱,柔柔地覆上了他的背:“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他想起了父皇今日在朝堂上说的那句:“必能以仁义治天下”只能留下无声的叹息······ 那一夜,他没有回府,而是留宿在了他旧时居住的宫殿。 月光照亮了梧桐树上的枝叶,亦照亮了小径上光滑的石板,重光坐在殿前的石阶上,望着月亮柔和的光。 他想起了穿越前生病的时候,他躺在床上,也是这样望着窗外的光。 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他想起了小时候,对阳光的敬畏和对月光的依恋,他经常将他们想象成自己的爸爸和妈妈,有时甚至想要像他们一样照耀着这个世界。 然而,在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他是多么地迷茫,多么地绝望······ 其实,他潜意识里是多么希望自己能改变这一切,能够如光一般照亮这蒙昧的世界。 如果,他真要成为皇帝,他也希望能够改变南唐的命运,拯救这个垂危的国家。 但愿,真能如此吧。 他望着从梧桐树枝叶间倾泻下来的母乳般的月光。 第二天,当第一缕晨曦伴随着婴孩的啼哭照亮这个世界的时候,重光的第九个弟弟降生了。 重光抱着那小小软软的婴孩,清晨的阳光照在了孩子那润白如玉的肌肤上,如同初春的阳光照在了未化开的雪上。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重光笑着看向襁褓中的婴孩:“你叫‘从谦’好吗?” 婴孩冲他咧了咧嘴,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在阳光下闭上了。 “谦儿,谦儿,我这就去和父皇说。”重光抱着孩子朝着阳光走去。 公元961年,李璟逝世,重光继位,更名李煜,史称南唐后主。 第三章 .国破岂是重光过?春水东流谁惜才? 第16章 一 瑞脑散发的灰烟缭绕在殿外那刚刚升起,如胭脂般的红日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熏香,像一条薄薄长长的绸带,柔柔地裹缚着每一个人的心。 重光在高台上来回踱着步,台下的朝臣手执朝笏,整齐地排列在朝堂两边。 “朕决定,今年的科举由吏部侍郎韩熙载主持,科考题目由朕亲自命题。”重光突然停了下来,他面向朝臣,负手而立:“近年来硝烟四起,百姓苦不堪言,为安我大唐民心,稳我李唐江山社稷,朕决定再减三层赋税,免除各方徭役,以蓄民力。” “陛下!”一个朝臣手执朝笏走至朝堂中央:“江南连年战乱,国库空虚,此时减免税役,恐怕······” “朕意已决!”重光走至案堂前举起奏折用力一砸,众臣纷纷跪下:“朕决定撤销诸路田屯使之职,将各郡县交由州县管辖,屯田诸税一成作为官员俸禄。” 言毕,重光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滴落,打湿了案堂上的奏折。如今国难当头,这群目光短浅的人们居然还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 即位之初,重光看见国势衰弱,便下定决心励精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11 图治,救江山于危难之中。 他爱民如子,减赋税,息徭役,却迟迟不见成效。诏令刚下没多久,竟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荒唐事——鹅蛋双黄,要加税;柳条结絮,亦要加税。重光震怒,下令彻查此事,然而半年下来,却因查无实据而不了了之。 他欲恢复井田制,创设民籍和牛籍,劝农耕桑,以解决国难。然而,却因触及官僚地主利益而遭到强烈抵制和反对,最终,新政不得不废止。 面对强宋威胁,他忍辱负重,背上骂名,改南唐为“江南”,假意臣服,私下操练军队,而某些将门之后却好逸恶劳,贪生怕死,空食薪饷,喜好过偏安一隅的生活······ 他站在高处,看得到当下的弊端,而当下之人却只能看见眼前;他实施改革,他们却固守旧制,只为保全当下之利和一己之私;他永远拗不过他们,因为他的性格太过仁慈······ 或许,他这好生戒杀之性情根本就不适合当皇帝,他从一开始就被放错了位置······ 重光垂首俯视着高台下跪着的那片乌压压的人影,仿佛在俯视着一片渺小得看不清的黑点。有时候,他不得不在朝堂上失态,毕竟在他接手之前,南唐的江山就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 然而,他的作用不过是纸老虎罢了。 “退朝。”重光转身,正欲走下台阶,突然,他又停了下来:“对了,为免赵匡胤对朕起疑心,今后你们不要再称朕为‘陛下’了,就改称‘官家’吧。”重光走向殿外,望着远方栖息在梧桐树上的黄莺道:“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 午时,红日像一盏红通通的灯笼高高地挂在天上,装饰着这喜庆的世界。金炉散发出暖柔柔的香烟,重光坐在宫殿里的案几前,斟了一觥酒,铺在地上的红锦随着宫人们的脚步出现了褶皱。 流水般的乐声从丝竹管弦中倾泻出来,款款地流淌在和畅的清风里,舞女们纤手带动细腰翻动着绰约的轻姿,色彩缤纷的衣袂在风中飘动,像一朵朵辞树的花,她们那宛转如玉的身影倒映在四面的铜镜之中。 重光饮尽了玉觥中的酒,甘甜的酒水淌过喉咙,身体中升腾着一股暖流,他又重新斟了一觥酒。 身旁的娥皇弹奏着《霓裳》,那是在安史之乱中遗失的《霓裳羽衣曲》,重光得其残谱,由娥皇重新编排而成,舞女发上的金钗从清越的琵琶声中滑过,垂下的圆珠缨络在空中划出了一个个半圆的弧度。 宫殿是重光设计的,舞曲是娥皇亲手编排的。 若是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若能一直这样醉生梦死该有多好?为何他要面对那些繁杂的公文,终日苦于案牍?他也想要如光一般照亮这蒙昧的世界,可为何总有黑暗将他笼罩? 重光又饮尽了觥中的酒,他将玉觥重重地放在了几案上,笙歌醉梦间,他填下了一首词。 浣溪沙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歌宴散,已是黄昏,红日像那鲜红的血,从高高的宫墙上漫了下来,染红了甬道上光滑的石阶。 重光漫步在四方的宫院里,凉凉的晚风吹醒了他浓浓的醉意。不远处,他那幼小的弟弟李从谦正抬头望着天空。 “谦儿,在看什么呀?”他走过去,蹲了下来,俯在弟弟的耳边轻声问道。 “看大雁!”从谦伸出他小小软软的手指指向天空中那群排成人字形的大雁,用稚嫩的声音说道:“它们飞得好高好远,可是为什么愈飞愈小了呢?” “因为我们不会飞呀。”重光将弟弟抱了起来,他望向天上那些愈飞愈高,愈飞愈远,在云层中逐渐变成一个个黑压压的小点儿的大雁们道:“它们飞得愈高,在不会飞的人眼中就愈渺小。” 小小的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重光一直仰望着天空,橙黄的云朵中,黑压压的小点点们愈来愈小,小到他再也望不见了······ 第17章 二 红烛上摇曳着的金黄火花透过薄薄的纱幔在墙上落下了枝叶斑驳晃动的影,院中的月伴着清风,照得梧桐下光滑的石阶亮堂堂的一片儿。 “娥皇,重光这个皇帝当得好窝囊······”重光伏在娥皇的怀里抽搐着,嗅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连北宋的使臣都敢欺负我······” “夫君莫怕,”娥皇伸出纤长的手,轻轻拍抚着重光的背,仿佛在哄着一个幼小的孩子:“娥皇在。” 重光紧紧地抱着娥皇,眼眶中溢出的泪沾湿了她那红色的裹胸。 良久,重光抬起头,透过目上昏朦的泪光望向窗外有些朦胧的月光,他搂着娥皇道:“放心,有重光在,谁都别想践踏皇爷爷留下的江山!” 几日后,驿站,夜。 陶谷躺在驿馆的床上辗转反侧,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夹杂着更漏滴落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耳畔。 他是北宋使节,出使南唐已数月有余,寄身于逆旅之中,夜夜辗转,夜夜难寐。 更漏忽断,只余寂静的风声。良久,一阵琴声如流动的溪水般顺着月下的风流入了陶谷的耳中。 琴声时断时续,陶谷在不知不觉中起身,推门走至院中,但见梧桐树下坐着一个女子,她拨动着一把琵琶,乐声如水,从她那修长的指缝间流泻出来,明月的清辉洒在她那隔着轻纱的手上,仿佛是洒在清水下润白的美玉上。 一曲终了,姑娘才惊觉身后有人。 “小女子蒻兰,在此等候家父,闲来拨动琵琶,无心惊扰客官休息,请客官见谅。” 几天后,傍晚。 批改了一日奏折的重光踏着凉凉的晚风游走于四方的宫闱之中,橙红色的流云缓缓地在天空中移动,风将寂静的湖水拉扯出几道涟漪。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前方飘来了笙乐之声,那是临春阁的方向。 乐声伴着风吹去了他眼角未干的泪,重光舒展眉宇,淡然一笑:“还是娥皇知我心意。” 循着乐声走进了临春阁,但见宫娥鱼贯而列,吹奏着手中的笙或箫,娥皇则弹奏着那把先皇赐予她的烧槽琵琶。 重光走至娥皇身旁坐下,娥皇转头对着她轻轻一笑,一曲《霓裳》从她指缝间倾泻而出。 几觥酒下肚,天渐渐黑了,重光感觉胸中的苦涩全被乐声酒水冲淡掉了,娥皇对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便将笔墨纸砚端了上来。 重光提笔蘸了点墨水,在纸上写下了一首《木兰花》: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12 “上阕有‘春’,下阕还有‘春’,是不是有点重了?”娥皇轻点着“临春谁更飘香屑”中的“春”字,微笑着说道,仿佛在教导着一个幼小的孩童:“此处改为‘风’字会更好一些。” 重光托腮思索了一会儿,拍案道:“好!就改为‘临风谁更飘香屑’!”他又举起一觥酒,一饮而尽。他感到颊上有些发红,便靠在了娥皇的怀里,望向了窗外清亮的月。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重光在娥皇的怀里睡着了,他像一个小小的孩子,安睡在母亲的怀里。 与此同时 “大人明天就要走了,可否留下一首词给小女子作个念想。”蒻兰看向陶谷娇羞地说道。 陶谷含笑吟了一首词: 风光好 好姻缘,恶因缘,奈何天。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 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交续断弦,是何年? 翌日,北宋使节陶谷要离开南唐时,重光设宴招待。 宴酣之时,重光让一个歌伎出来唱歌劝酒。 此刻,陶谷看见了前些日子同他欢娱的女子抱着琵琶走了出来。 “好姻缘,恶因缘,奈何天······”轻柔的琵琶声伴随着女子清亮的歌声在空中回荡,那一刻,北宋使节陶谷满面羞红······ 宴散,重光独自坐在宫殿外的石阶上,天空中白茫茫一片儿,什么都看不见。 方才在宴上,他狠狠地羞辱了北宋使节一通,满足了自己心中报复的快感,可那快感并没有持续多久。 他觉得自己似乎变得和这个时代的人一样了。 一片枯叶飘落,在风中远去,他顿时觉得自己很渺小。 他无法照亮这个时代,甚至要被这个时代同化。 他之所以能看得高远,全是因为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缘故;现在从巨人的肩膀上摔下来了,他什么也不是······ 天不知不觉地黑了,重光回到寝殿,殿中未点灯烛,唯有天地间最自然的月光照亮着这一方小院。 月,未曾真正地满过,亦未曾真正地亏过。 娥皇坐在院中的梧桐树下拨动着烧槽琵琶,唱着重光写下的《木兰花》。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第18章 三 使节陶谷走后不久,北宋又派了一位使臣魏丕出使南唐。 “这个魏丕,据说是个武将。”重光凭栏望月,托着下巴:“可以好好欺负一下!” 他对着天上的月亮调皮地一笑,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同母亲玩闹。 翌日 重光在升元阁上设宴,邀魏丕及朝中众臣前去饮酒赋诗。 宴初,还是清晨,东升的旭日将点点红光洒在杯中微微晃动,泛着涟漪的酒面上,重光看着杯中之物,仿佛在看着一幅先用暗红渲染,再用鲜红调色的油画。 他举起杯,一饮而尽,顿觉通身和暖,颊上微红,如沐初阳。 再饮,复而三饮,温甜的酒水淌过干涸的喉咙,在腹中汇聚成一股浓浓的醉意,一股让人渴望永远沉醉其中的醉意。 但愿长醉不愿醒。 重光看着刚刚盈满,复又成空的酒觥,虽然知道不可能长醉不醒,但至少可以劳苦的身体稍微安歇一会儿,让痛苦的内心稍微放松一点儿。 他看着坐在上首位的魏丕,正如同他喜欢戏弄北宋使臣一般,虽然改变不了南唐被北宋欺压的事实,但至少可以在面子上为南唐争一口气,满足一下南唐臣民心里报复的快感,哪怕只是短暂虚无的快感。 酒酣之时,重光环顾楼台四周,这座他亲眼看着竣工的楼阁,他好想听别人赞美它一下,哪怕只是阿谀的奉承。 “饮酒不足以尽兴,我们来临场赋诗可好?”重光看向魏丕:“听闻大宋多才子,就由魏使节先来吧。” “魏丕乃一介武夫,不敢让江南国主见笑。”魏丕一番推辞后赋了一首诗,继而满座皆惊,尤其是当他念出最后两句的时候,重光颜色大变。 “朝宗海浪拱星辰,莫教雷雨损基扃。” 宴散,已是午时,重光坐在宫内莲花池的边上,池中的莲叶像一个个绿色的盘子朝天张开,柔暖的熏风吹动了重光身上宽大的袍子,仿佛吹动了一潭死水,粉白的莲花随风飘动,像那白净的,略施脂粉的姑娘的脸。 重光嗅着满池的清香,今天的日头有点暖,不像往常一样烈。他抬起头,望着天上那发出万丈光芒的太阳,就像小时候生病,躺在房间里那样。 对于阳光,他一直是敬畏的,亦是憧憬的,就像看待父亲一样。 他低下头,看着阳光之下的草木和草木下的阴影。登基以来,他高高在上却无法操纵别人的命运,掌控别人的生死,改变朝代更替的规律,只能默默地看着身边的一草一木从生到死,看着宫中的建筑从泥土砖瓦到亭阁楼宇。 然而这一切在别人的眼中却是那么地渺小不堪,为了守护它们,他必须像供奉天地神像一样供奉着北宋,以免不慎教“雷雨”损了基扃。 望着挂在天上的太阳,他这个九五至尊跪了下来,张开双臂,感受着从天而来的照射。阳光普照万物,却因为万物,所照之处必有阴影。 高高在上的太阳是否也有着和他一样的痛苦和孤独呢?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传来了孩童嬉闹的声音,重光站起身走了过去,只见他的弟弟从镒正抱着自己的小儿子仲寓玩耍,仲寓的手中拿着一朵莲花。 “皇兄!”看见他,从镒便抱着仲寓向他跑来,用稚嫩的声音说道:“今天我和寓儿去宫外的寺庙里玩,我们用泥土捏了一个佛像,一个小和尚用这朵莲花换了它。” “那你们为什么会同意和他换呢?”重光蹲下来含笑抚摸着弟弟的头。 “因为他说,佛像是死的,莲花是活的;佛像是我们用手捏造的,而莲花却是自己长出来的!” 重光若有所思地看着莲花,良久,他笑着对孩子们说:“可是现在被摘下来了,她很快就会死的,以后不要再把莲花摘下来了。”看着孩子们垂低下来的小脑袋,他伸手接过仲寓,又牵上从镒道:“不过她里面的莲子还是活的,我们将它们种到莲花池里,来年它们还会长成莲花的。” “好!”孩子们复又笑道。 重光带着他们向莲花池走起,阳光下,他仿佛看到了那个被孤儿院的兄弟姐妹们牵向海边的少年。 那一天,他们一直玩到了华灯初上。 当落日滑下宫墙,桥上五彩的宫灯发出了微黄的光,重光牵着孩子们的手笑道:“我们回家吧。” 灯光下,他觉得夜路不再那么黑了。 第19章 四 四面的山峰环绕着这个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13 终年倒映曦月的湖面,云大片大片地涌过苍穹,遮蔽了天日,显得湖心的那座楼阁低渺得如一缕尘埃一般。 在这初春的午后,重光邀约朝中众臣前往郊外赏春赋诗。 四周高高的山上,飘落的梅花轻轻地覆在了冰软未化的山雪上,使人嗅到了一股白茫茫的雪香,被白色包裹的山峰上,几棵尚未萌芽、分布零星、弯直不一的梅树是那么的突出,又是那么的渺小。 许是因为春至的缘故,众人皆褪去了厚重的皮裘,料峭的春风吹入了他们宽大的衣袍,唯有杯中那红红的酒才能麻痹春寒,带来短暂的微暖。 酒酣,众人吟诗作对,轮到朝臣潘佑时,他望了望包围四面的山和山上飘落的雪白梅花,起身作楫道:“楼上春寒山四面,桃李不须夸烂漫,已失了春风一半。” 顿时,重光感到一桶冰凉凉的冷水从头顶灌遍全身,像一碗醒酒汤,转瞬之间使酒失去了麻痹神经的作用。 看着醉醺醺的众人,重光发现潘佑的眼角淌过了一滴泪。 他不知道,重光其实一直是清醒的。 一个月后,重光称病辍朝,将朝中事物交由信任的臣下代为处理,然后偷偷带着娥皇去了那座好久没去的山里。 那日午后,他又去拜访了那位老和尚。 当他向老和尚倾吐了最近的心事后,老和尚将他带到了一片森林,指着一棵古老的树桩,树桩上是一圈圈的年轮,愈往里边愈是陈旧,而最外边是一圈崭新的环。 此时,旁边的一棵老树上掉下了一颗熟透了的果实,老和尚上前将它捡起吃掉,然后将剩下的核埋进了土里。 “多谢大师指点!”重光向老和尚施了一礼。 回到寺庙,他看着那碎玉和子母结,当年皇爷爷从别人手中夺来了江山,日后江山也必会被他人夺去,历朝历代皆是这样,这个规律他无法改变,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眼前的事。 重光默默地跪了下去,对着碎玉和子母结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那一夜,重光做了一个梦。 在一艘渡轮上,一个年轻的少妇虚弱地躺在床上,未经梳理的长发犹如枯藤一般垂在身上,身下的床单被她那漫延于股间的血浸染得殷红。 床边,她那精通医术的兄长握着她的手腕,随即摇了摇头。他没有出声,可她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冲了出来,向甲板狂奔。她的兄弟们追了上来,紧紧地抓住了她,可她依旧歇斯底里地呼喊着:“我的孩子!” “啊!” “夫君!” “轰隆!”重光从梦中惊醒,一道白色的闪电在他面前闪过,紧接着,一阵轰鸣的雷声骤然响起,仿佛是苍天愤怒的嘶吼,凄寒的雨水倾泻而下,似乎要将地上的肮脏污秽全都清洗干净。 他从床上爬起来,披着发冒着雨来到庙中,求老和尚在佛前为他点燃一炷香,然后跪在佛像前,不住地磕头。 “佛祖啊!让那枉死的孩子托生为吾儿吧!重光愿舍身舍己,以赎皇爷爷所犯之罪!” 老和尚在一旁打坐,沉默地转动着手中的念珠。 “娥皇,拜托了!”一回到山舍,重光便倒在了娥皇的怀里,冰凉的雨水打湿了她身上的里衣。 听完重光的讲述后,娥皇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一夜,重光紧紧地抱着娥皇在床上翻滚,他的身体不断地颤抖着。 娥皇亦紧紧地抱着她那颤抖的夫君,时不时轻轻地拍抚一下他的背。他素来清心寡欲,自新婚之夜,有了仲寓后,已经很久没这样了,更多的时候,他总是像一个幼小的孩子依偎在她的怀里。 娥皇怀孕了,临盆之日,又是一个雨夜。 她不断挣扎着,额角流下汗珠打湿了她那凌乱的发丝,手中紧紧地握着那条夫君从庙中带回来的子母结。 透白的雨水从墨黑的云层中倾落,浸润了山野中的每一寸泥土,亦浸润了跪在跪在旷野中的重光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他犹如疯子一般仰天长啸。 “要索命就索重光的命,莫索别人的命!” 云开雨霁时,一缕晨曦照亮了泥土中萌发的新芽,当听见远方传来婴孩的啼哭声时,重光才放心地昏了过去······ 第20章 五 娥皇诞下了一个男婴,取名为“李仲宣”。 分娩后,娥皇的身体渐渐地虚弱了起来,动辄大小病缠身,卧床不起,那个孩子的身体亦不是很好。 重光再下了朝后,总是默默地亲手煎药,默默地坐在火炉旁叹息。 小小的仲宣一点一点地长大,这孩子似乎在文学上很有天赋,牙牙学语时便能用尚未清晰且稚嫩的声音念出诗词,三岁便能背诵《孝经》不遗一字。 许是他小叔从谦经常抱着他一起玩的缘故吧,重光如是想到。 那孩子从小就喜爱诗词歌赋,三岁吟诗五岁填词,像极了重光小时候。 这日,重光在殿中同朝臣下棋,七岁的从谦坐在一旁观看,阳光透过被风吹起的帷幔照在平静的茶面上,青炉中的瑞脑发出淡灰色的烟,浓浓的熏香飘散在寂静的风里。 黑白二色的棋子错综交杂在黄色的棋盘上,对弈的二人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棋面,口无言而棋有声。 一旁的从谦全神贯注地看着,从小他就爱看哥哥下棋。 一局终了,重光舒了口气,他看向坐在旁边的从谦笑了笑:“谦儿,你平日好吟诗,今日为兄考考你!方才,你看朕与丞相下棋,现在便对这棋局作一首诗吧。”他的笑中带着一股玩闹的意味,只有当着朝臣的面,他才会对这些孩子自称为朕:“作不出来就不准你再观棋。” “是!”从谦笑着喊了一声,他接过宫人递过来的笔墨,不足一刻钟,一首五言诗便在纸上诞生了。 观棋 丛林二君子,尽日竟沉吟。 相对终无语,争先各有心。 恃强斯有失,守分固无侵。 若算机筹处,沧沧海未深。 “好!”重光沉吟良久后最终拍案称道,当朝臣走后,他拍了拍弟弟的头:“你也陪为兄下一局可好?” “好!” 那日的午后,湿润的气息伴随着凉风在殿中飘拂着,细碎的阳光在有些波动的茶面上微微荡漾。 一年后 重光在国寺中斋戒沐浴,尘衣褪尽,头发解束,身体无一例外地浸泡在透明的池水中,月透过佛堂上高高的小窗户在水面上洒下了清凌凌的光。 为了减少冤假错案,身为皇帝的他躬亲审理大理寺的案件,而信奉佛教的他又好生戒杀,每遇死罪,他总会从轻判,若遇罪行过中,官员上书反对,他实在拗不过的时候,总会垂泪涕泣,借着寻个名目斋戒沐浴,命人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14 在佛前燃一根长烛,叮嘱住持在夜间偷偷添油,当第二天烛未燃尽时,他便会说是佛祖不让犯人死,然后便顺理成章地免其死罪。 然而在历史上,哪一个有作为的皇帝不是杀伐决断? 重光仰起头朝着那高高的小窗户外的星空望去,闪烁的星光犹如破碎的明珠一般零零散散地飘落在漆黑的银河里,散落在他那乌黑的眼眸中,他又想起了那首关于他长兄名字的歌谣。 “有一真人在冀川,开口张弓向左边,子子孙孙万万年。” 如果他长兄弘冀能够有机会继承皇位,南唐或许真的会像歌谣中唱得那样子子孙孙万万年。 泪,悄无声息地划过脸颊,滴入了清浊的池水中。 也许,他真的是一个失败的皇帝。 在柔柔的月光下,他沉沉地睡去了。 翌日 斋戒沐浴结束后,重光一回到皇宫便远远地看见从镒和仲寓正背着弓箭向骑射场走去,应该是准备去练骑射。 他轻轻地笑了笑,这两个孩子偏好武学,在文学方面却不太下功夫,虽不至于荒废,却也不太擅长,总是写一些不押韵不对仗的打油诗,但他也不加斥责,不用衡量自己的标准去衡量他们,从不要求他们和自己一样。他知道,这些东西在他们长大后必然会掌握的,因为当他们武学学到一定深度的时候,必然会涉及到这些的。 “父皇!” “皇兄!” 孩子们发现了他,他们一齐向他跑来。 “父皇(皇兄),陪我们去练箭吧!” “这······”他有些迟疑,但看到孩子们脸上期待的笑容时,他还是伸出了他那双白皙的手,接过了那沉甸甸的弓与箭。 温热的阳光照亮了他手上的弓箭,照亮了身后他看不见的背,亦照亮了远方青草上透明的露珠——它是那么地透亮、那么地透彻,又是那么地纯粹。 第21章 六 北宋又来了一位使节,这一回是北宋皇帝赵匡胤的三弟——赵光美。 和以往的使节有些不同,这是一个尚未弱冠的青年,略带微香的月白色袍子如梅花一般铺在他那润白如雪的肌肤上,乌黑的头发一半高高地束在头上,一半如绸带一般柔滑地垂在肩上。他对重光施了一礼,腰间的墨玉随之滑动,更加衬托他那文人君子的气质。 “在下赵光美,字文化,唤余文化即可。” 重光细细地端详着赵光美,直至赵光美对他施了一礼,他才回过神来,他赶紧扶起赵光美:“殿下多礼了。”在这几年对大宋天威的臣服下,他一个国君的棱角似乎早已被磨平了。 赵光美谦和地一笑:“文化久仰蓬峰居士大名,仰慕先达诗作久矣,此次前来,乃文化自己提出。” 屈为江南国主,他好久没有这样受到北宋使节的尊重了。 重光似乎很喜欢这个后生,想他聊聊,便在正式的朝见后将他留了下来,拉着他一同来到了后宫。 当时已近黄昏,夕阳的余辉如溶化的黄金一般在缥碧的湖水上漫开,满地堆积的红叶映衬着暮日的颜色,亦映衬着暮秋的颜色。 重光拉着赵光美登上了升元阁,风轻轻地吹动着他腰间的茱萸,散发的香气和着楼台下紫菊的幽香飘荡在深深的庭院里。此时,霏霏微微的小雨忽然霏霏微微地下了,打湿了楼台下密密覆盖,使人看不见地面的绿色树叶,浸透了空气中冉冉升起的灰色晚烟。 高高的天空上飞过了一排黑压压的大雁,留下了暮秋空气里湿寒的声音。像这样安静的时候,重光只愿意一个人待着,或是和志趣相投的知音共享,他转头看了看旁边的赵光美,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赵光美转身对重光作了一楫:“文化久闻先达之盛名,不知今日,先达可否赏脸,此后生一大作。” 重光亦回身对赵光美回了一礼,离开了朝堂,他放下了君臣尊卑,放下了国仇家恨,剩下的只有同志趣相投之人间的君子之交:“先达不敢当,在下李煜,字重光,唤余重光即可。”言罢,便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将其放在栏杆上写道: 谢新恩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 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嗈嗈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侣。 “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赵光美细细地咀嚼着重光的词句:“文化想起了王维的那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先达可也是思念兄弟了?” 重光深深地望向了远方那一点一点地沉下湖面的落日,晚风中,他听见了自己呜咽的声音:“兄长皆已逝去,所幸幼弟安在。” “除长兄早夭外,文化兄弟皆在,只是······”在蒙蒙的烟雨中,重光听见了少年的声音里透着无奈与悲伤,那是和他一样生在帝王家的无奈与悲伤。 流不尽的湖水悄无声息地向远方流去,许是要流向那百川汇聚之地。 重光和赵光美坐在地上,靠着栏杆,聊着诗词歌赋,畅谈古今。当月高高地挂在空寂寂的天上时,壶中的酒已尽。重光提出让光美赋一首诗。 望着远方江水中波动的月,赵光美转身接过了重光递过来的纸笔,写下了一首不为后人所知的诗。 海生曦月更替辉,旦暮行舟去又归。 老树周伦衍新环,岁尽终九复归一。 这首诗被重光收藏了,那以后,重光和光美结为了忘年之交。 北宋,汴京。 窗外的风狠狠地拉扯着庭院中空心的竹子,竹叶碰撞,发出沙沙的喧响。 赵光义静坐于桌前灯下翻看着一本医书,垂肩的发在空中杂乱无章地飞舞着,无形的风飕飗地划过他的后颈,他的手指轻轻地翻动着书页。 读罢医书,他又拿过一旁的《庄子》读了一篇,然后提起了桌上的笔,蘸了点墨,在一张素白的纸上写下了一首诗。 清静人安乐,恒持要久长。 秋天澄皓色,春日发辉光。 一气从初立,三才位不忙。 群生如似梦,甚处得馨香。 手停笔落,赵光义吁了一口气,他缓缓地起身,这才惊觉皇兄赵匡胤正站在他的身后。 “臣弟叩见皇兄!”赵光义慌忙下跪行礼,皇兄甚少这般悄无声息地光临他的府宅。 赵匡胤徐徐地走至桌前,他看了看桌上医书和《庄子》以及那首刚刚写就的诗作,月光下,烛光中,他的瞳孔紧缩。 “你倒是精通医术。”这谁都知道,赵匡胤回头瞥了跪俯于地的弟弟一眼:“起来吧。” 赵光义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头不自觉地低着,看着皇兄在地上被拉得长长斜斜的身影。 “你的诗作大有长进,不过很快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15 就要被美儿比下去了。”充满打趣的话语中听不出一丝玩闹的意味,赵匡胤背对着弟弟,目光对着窗外那深深的夜,无穷的夜:“美儿近日下江南去向那位大词人讨教词赋了。” “对了,说起江南,”赵匡胤突然转头看了身后的弟弟一眼:“你可还记得李弘冀?”他回过头,继续用他那双尖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的夜色,漆黑的夜中躲藏着漆黑的鸦。 回应他的是身后的沉默。 赵匡胤继续道:“我曾与他正面交锋过,大敌当前,他总临危不惧,且精通带兵之道,他与吴越交战时,择良将于瞬息,斩俘虏于军前,令吴越胆寒,怕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呐!” 赵光义抬起头,望着皇兄在烛光中的背影。这一刻,他觉得那背影像一座山,一座又高又远的山。 第22章 七 赵光美下江南不久后,娥皇便得了重病。在处理朝政之余,重光总是亲自为娥皇煎药。 当娥皇稍有好转时,已至初春,粉白的樱花刚刚绽放,像极了她与重光初遇的时候。 夜凉如水,月冰如霜,冰凉凉的月光透过轻薄的纱幔照进了寝殿,照亮了那洁白而光滑的地板,照亮了屏风上高而直的松柏,娥皇倚在床头望着窗外月光下的樱花,当重光端着药走进来的时候,她突然开口:“夫君,下个月小妹及笄,可否将她召进宫来陪伴臣妾?臣妾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小妹出嫁。” 娥皇有一个妹妹,名唤周露晞,乳名女英,在娥皇出嫁时,她才五岁,她经常到宫里玩,重光非常地喜爱她。 “当然可以!”重光坐在了娥皇的床边,舀了一勺汤药喂进了她的口中,然后紧紧地抱着她:“你不仅能够看着她出嫁,还会看着她的孩子长大,看着她儿孙满堂······”泪划过了重光的脸颊,滴落在了娥皇那红色的抹胸上。 窗外,夜风声里,花落霏霏雨。 赵光美初见露晞的时候是在她的及笄礼上,她是江南国主之妻的妹妹,周宗之女——周露晞。 那是一个刚满十五岁的小姑娘,由宫女搀扶着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一身碧色的罗裙随着她的脚步微微摆动,像一蓬随风拂动的莲叶,一双粉白色的绣花鞋在她裙摆下若隐若现,仿佛是莲叶中的莲花,一头乌黑的长发被一根坠着乳白色明珠的金簪高高地绾在头上,一张小巧白净的脸上涂抹着淡淡的胭脂。 赵光美静静地端详着这个少女,仿佛在观察着一处别致的风景。 少女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她不似其它大家闺秀般腼腆矜持,倒是主动过来和他打招呼:“臣女露晞见过公子。”她对着他轻轻地施了一礼。 “在下文化。”赵光美亦对她回了一礼,然后充满玩味地笑道:“据说你的姐姐乳名叫‘娥皇’,你的乳名是不是叫‘女英’呢?” “对,乳名是叫‘女英’。”此时的娥皇病情有些好转,正由重光搀扶着走了过来:“让公子见笑,这孩子喜欢《诗三百》中的那句‘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便给自己取名叫‘露晞’了。” “晞儿,这是我和你姐姐送给你的及笄礼物。”重光打开了一个由宫女呈上来的盒子,里面是一双小巧而精致金缕鞋,金丝连缀,白色鞋底,面上还绣着蝴蝶蜜蜂以及花的图案:“这是我和你姐姐亲手缝织的。” 露晞轻轻一笑,她轻轻地褪下了足上的绣花鞋,露出了雪白的袜子,又轻轻地穿上了那双小而精巧的金缕鞋,然后轻声吩咐侍女将原来的绣花鞋收起。 赵光美痴痴地望着露晞,那一刻,笙歌静静地,舞默默地······ 宴散,重光搀扶着娥皇,带着忘年交赵光美和小姨露晞来到了后宫园林中的樱花树下,盛开的樱花粉中透白,白中透粉,晚风拂过,片片花瓣如雨雪般纷纷扬扬地飘落,洒满了足下的石径。 “薄枝轻舞微风里,花落霏霏雨。”重光吟出了娥皇年轻时写过的词句。 “樱花零落的时候最美。”娥皇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樱花瓣,她又说出了那句年轻时说过的话。 “不,任何时候都美。”露晞那小巧的樱唇挑破了夜风中的宁静,低柔而不失清亮的声音在空中响起:“花开时可引蜂蝶飞舞、行人停驻,花落时可化作春泥护花,果实可供人食用,种子可繁衍生息,所有的华在任何时候都是美的!” “姑娘说得真好,不过这樱花的果实可不能吃。”赵光美带着玩味说道:“据说姑娘的名字出自《诗经·蒹葭》,不知今日可有幸请姑娘舞一曲《蒹葭》?” 露晞微微一笑,她看向赵光美:“公子可愿伴奏?” “不胜荣幸。” 那一夜,月光如水,伴随着光美鼓瑟的声音款款地流淌在樱花树下,露晞那轻盈的身影在飘落的樱花中时隐时现,仿佛是那水中小沙洲上的仙女飘舞在这月光下樱花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赵光美走后,重光对露晞说:“晞儿,如今你也及笄了,可有意中人?别害臊,说出来,姐夫为你做主!” 露晞脸上那殷红的胭脂中浮现了一抹淡淡的绯红,她伏在姐姐娥皇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第二天,重光送给了赵光美一对鸳鸯佩:“文化,你我相识一场不易,今日重光送你一对鸳鸯佩,日后若有中意之女子,可将鸯佩赠之。” 是夜,露晞坐在画堂外的石阶上,淡淡的云雾像一层薄薄的纱,轻轻地笼上了天上的月,鼓瑟之声伴随着凉凉的晚风回荡在她的耳畔,像一颗细小的石头掉进了淙淙的溪水中。 露晞站起身,她脱下了足上的金缕鞋,踮起脚尖,轻轻地踏着石阶走了下来,顺着瑟声来到了画堂的南畔,赵光美正坐在一棵梧桐树下鼓瑟。 不远处的樱花树后,重光在哪儿偷偷地笑,他轻悄悄地填下了一首词。 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从那以后,露晞的腰间多了一只鸯佩。 第23章 八 夜,风轻轻地,雨悄悄地······ 昼,雨歇风住,万物生息,枝间粉中透白的花不知不觉地开了,发出清新淡雅的香,青葱的浅草对称地生长在石径的两边,形成了一股均匀而自然的美。 露晞睡在窗边的榻上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16 ,长长的黑发静静地铺在她那薄如蝉翼的白色纱衣上,柔和的天光照亮了她白皙而精巧的足上那滴晶莹透亮的水珠。 不远处,赵光美正坐在园中的石凳上,他轻轻地望向里面那白色的身影,时不时又一边看向那树上的花儿,一边用手中的折扇拍打着自己的掌心。 忽然间,他似乎嗅到了空气中的一股奇异的香味,便缓缓地起身,轻轻地向画堂踱去。 行至画堂外的石阶上,手中的折扇不经意间与垂下的珠帘分手了轻微的碰撞,透明的珠儿在空中颤动,发出清亮的声音。 少顷,屋内响起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绘着垂柳的屏风缓缓地移开了,露晞拖步走来,莹白皮肤上流下的汗珠在薄如流水的轻纱下,透着熠熠的光,青丝覆盖下的一张倦容在看清来人后露出了盈盈的轻笑······ 是夜,天无星亦无月,枯树的枝干像一只干瘪凹凸的老手弯弯曲曲地伸向天空,仿佛要将那黑云撕碎。风呜呜地吹着,躲藏在黑夜里的鸦哇哇地哭着,夜风中的更漏滴滴地响着,仿佛是乌鸦落下的泪。 宫中的佛殿上,一座用黄金铸造的佛像高高地坐在祭坛上,身前那长长的红烛上闪烁着的火花在无形无象的风里飘摇。 四岁的李仲宣跪在佛像下的一块软垫上,自幼以《孝经》为开蒙物的他此刻正在为母亲祈福。呼啸的风在偌大的殿堂上回旋,吹得这孤小的身体上的那件白色里衣如池水般阵阵波动。小小的他在颜色各异的琉璃灯光的照耀下,更像一个身着彩衣的仙童。 “阿弥陀佛,”仲宣对着那高大的佛像俯身一拜:“母亲自诞下仲宣后变得体弱多病,此乃仲宣之不孝。求佛陀保佑母亲平安,仲宣愿代母亲承受一切灾祸!” 微小而虔诚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上,庄严肃穆的佛像端坐无声。 “喵呜!”突然,一声尖锐的猫叫划破了夜的沉静,一只硕大的黑猫从佛像后蹿到了琉璃灯上跃出了窗外。 “啪!”许是无法承受猫的速度与重量,许是无法承受那剧烈的摇晃,抑或是猫那尖利的爪子划断了悬吊琉璃灯的绳子,巨大的琉璃灯重重地砸了下来,在光滑的地板上碎成了无数个彩色的碎片,这个从娘胎里出来就拖着多病身体的孩子自然是承受不了如此之大的动静,当即心悸晕倒。 冷风依旧呜呜地吹着,吹得孩子身上那单薄的里衣猎猎作响。 公元964年十月,宣城公李仲宣惊骇成疾,娥皇闻之,病益深。 又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夜,重光端着亲手熬的药坐在仲宣床前,知道小儿怕苦,他特意往药里放了两颗糖。 窗外,寒风裹挟着骤雨飘泄在泥泞而布满尘埃的土地上,被浸湿的帘帷不断地拍打着窗柩,啪啪作响,雨水溅到了仲宣的枕头上,溅到了重光的额发与脸颊上,还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他的眼睛里。 “宣儿。”和着雨水的泪从重光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划过了他的脸颊,滴落在凄寒的秋风里。 “父皇,”此刻,小小的仲宣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坐在床头的父亲“母后的病好了吗?” 重光强忍着泪点了点头,他舀了一勺药喂进了孩子的嘴里。 孩子喝下了这苦中带甜的汤药,小小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可爱的微笑,在风雨中,他的眼皮不知不觉地合上了······ 重光放下了手中的汤药,轻轻地抱起了床上的孩子,紧紧地搂着那小小暖暖的身体。 那一夜,狂风猎猎地吹着,寒雨凄然地下着,重光臂弯中温暖的孩子一点一点地变得冰冷。 仲宣夭亡,娥皇病危,重光亦病,辍朝三日。自此,每当下朝后,重光总寸步不离娥皇左右,衣不解带,药必亲尝。 是日,重光下朝后,独自坐在柴房里,一边批阅着奏折,一边熬药。 小火不温不热地烧着,炉中的汤药小小地冒着泡儿,窗外的浮云遮蔽了天日,空中什么也没有,唯余白茫茫的一片儿。 当药熬得差不多的时候,重光起身将奏折放在板凳上,走至炉前,拿起灶上的一个橘子,剥了皮,将汁挤出,洒在药中,用调羹搅匀。 少顷,药熬毕,重光熄了火,唤来侍从,让其将奏折送至书房。侍从走后,他舀了一勺汤药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吹,然后尝了尝,微微的甘苦中透着丝丝的甘甜,味道和当年他在山舍中生病时,娥皇为他煎的药一模一样。 泪,不知不觉中滴落。 穿越到这个世界,第一个让他感受到爱和安全感的是母亲。除此之外,父亲宠他,爷爷疼他,似乎都是因为他那一目重瞳的帝王之相。 从小到大,最让他印象深刻的,莫过于母亲将他抱在怀里哺乳,牵着他在地上走路,把着他的小手写字的画面······ 母亲去世后,他就经常隐居深山,偌大的皇宫在他眼中好似一座坟墓,外表华丽,里面却布满了腐尸与枯骨,远远不及前世的孤儿院温暖。 愤世嫉俗的他一直回避着亲事,直到他遇见了娥皇。 自成婚以来,娥皇一直扮演着他妻子与母亲的角色,陪他游山玩水、吟诗作对,替他照顾孩童、打理家室,在他生病时为他煎药,在他忙于朝政苦于案牍时为他沏一杯茶······ 如今娥皇病了,他觉得一直在他身边为他遮风挡雨的大树倒了。 重光端着药步入瑶光殿,娥皇躺在床上,长长的青丝似一条条枯藤,无力地垂在那绣着鸳鸯的罗衾上。此刻,她面容枯槁,颊上的两个颧骨高高地凸起。 “夫君,”娥皇伸出了包着白皮的手骨,重光将药放在了床头,然后坐下来拉着了她的手,她用另一只手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自娥皇嫁入宫门,今已有十年。女子之荣,莫过于此。唯一的遗憾就是幼子早夭,妾亦将远去,无法报郎君之恩情,看小妹出嫁,寓儿成家了。” “不!不会的!”重光紧紧地抱住了娥皇,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泪浸透了她身上那薄薄的素纱。 娥皇轻轻地拍了拍重光的背,取下了手上佩戴的约壁玉环,摊开重光的手,将之放进了他的手心里,然后拿过床头那把昔日元宗赐予她的烧槽琵琶道:“夫君恩情,娥皇此生无以为报,唯平日佩戴的约壁玉环及昔年所赐的烧槽琵琶,可遗郎君。” 重光紧紧地抱着娥皇,像一个幼小的孩子依偎在母亲的怀里。 那一夜,他又将一首诗在佛前焚烧。 悼诗 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 雨深秋寂莫,愁引病增加。 咽绝风前思,昏濛眼上花。 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 三日后,娥皇强撑着病体斋戒沐浴,接着她穿上一袭素衣,将青丝用银簪绾起,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17 在瑶光殿内的佛像前祈福,然后将诞下仲宣时重光给她的子母结在佛前焚烧。 焚毕,她将一只玉蝉含入口中,然后躺到了床上,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公元964年十一月,娥皇殁,谥昭惠,葬懿陵,史称大周后。 在娥皇下葬的前一夜,重光将她从棺材中抱了出来,只在里面留了一些她生前的衣物。 他洗去了她脸上的妆容,褪去了她身上的寿衣。 他给她穿上了初次见面时的粉色罗裙和那双粉蓝色的绣花鞋,将她那的青丝绾成了一个少女的发髻,然后在她的脸上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的胭脂。 细细端详,故去的娥皇犹有闺阁少女的风韵。 重光抱着她走出了殿外,月光无言,轻轻地笼罩着他的背影,娥皇那粉白的裙底在夜风中款款飘荡,粉蓝的鞋面在柔和的月光中若隐若现,一片绯红的樱花瓣落在了她那雪白的罗袜上。 他抱着娥皇来到了国寺后面的那片樱花林里,那里栽植这不同品种和花期的樱花。此时已是深秋,大部分的樱花皆凋落,只有一小部分还开着。 重光抱着娥皇来到了一棵上了年纪的樱花树旁,那儿有一个他早已让人挖好的坑。他轻轻地将她放了进去,一点一点地埋了起来。 那一夜,素樱如雪,在朦胧的月色中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了埋葬了娥皇且孕育着生命的泥土上,落在了青青冒出的浅草上,落在了这一片大地所有的生灵与亡灵之上。 露晞说过,所有的花,在任何时期都美;然而此刻,他还是觉得,樱花在落的时候,最美······ 第24章 九 是夜,残月如刀,划破了轻薄的云纱,星斗如针,颗颗密密地扎在断肠人的心上,乌啼已歇,唯有那滴滴作响的更漏长伴静默的石阶。 瑶光殿内的烛火在重光那昏濛的泪眼上闪着微胧的光,桌上是刚刚批阅完的奏章,桌角上的小碗中似乎犹有汤药的残羹。 重光将手按在桌上静坐良久,然后提笔在一张纸上写道: 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 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 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 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 手停笔落,重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自娥皇去世后,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写下了多少首这样的诗词。 默默地将奏折整理好,重光将那首诗放在佛前焚烧,然后褪去了衣袍,只余一身素白的里衣,他无力地倒在了床上。 他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定定地望着窗外的月,就像小时候生病躺在孤儿院那样,柔暖的月光笼罩着他那淡素的里衣,轻轻地为他盖上了一条薄薄的纱衾。 不知不觉中,笼罩着他的月光变成了微热的晨曦,它们就是这样悄无声息、不疾不徐地轮换,就像昼与夜的更替、春夏秋冬四时的轮回,未曾停止瞬息。 重光起身束起头发,穿戴袍冠,走出了寝殿,没有停留片刻。 金炉中的灰烟袅袅地在大殿上升起,重光矗立在高台之上,目光紧锁在案上的一张诏书上,眉宇紧蹙,台下的大臣乌压压地跪了一地,仿佛在跪拜着一座有目不能视、有耳不能闻、有口不能言的神像。 “官家,为守江南国土,眼下诚宜忍辱负重啊!” “官家,南汉若降,下一步便是我们南唐了,唇亡齿寒之理,妇孺皆知啊!” 北宋与南汉将战,赵匡胤下诏让重光写劝降书给南汉皇帝刘怅,以劝之降。 “好了!”长久的静默之后,重光突然猛地一拍桌子,顿时,朝堂之上鸦雀无声,他背过身去,负手而立。 “潘佑!” “臣在!” “劝降书之事就交由你负责,既要写出诚意,让北宋看不出端倪,又要激怒刘怅,让他与北宋背水一战!” “臣遵旨。” “退朝。”重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缓步走下了台阶,走在了皇宫长长的甬道上,他步履蹒跚,似乎没有力气再加快了。 白茫茫的天空上翻过了几只乌衣,它们飞得好高好远,可是它飞得再高再远也永远飞不出天空。 午时,重光邀赵光美及周露晞于画堂南畔下的凉亭中茗茶,他褪下了龙袍,换上了一身白色的长袍,此刻的他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生。 初春的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凉亭的桅杆上,在地上拉出斜斜细细的影,和煦的风中飘飞着几缕白絮,像点点白雪,静谧的小树林中传来了几声婉转的莺啼。 转眼间,赵光美来到江南已有半年了,不日便要返回汴京。 更杯换盏间,露晞拿起一块糕饼小小地吃了一口,突然,她将那细小的渣屑呕了出来,继而呕吐不止。她捂着嘴一阵小跑着出去,腰间的鸯佩在风中碰撞着她那绣着荷花的翠色罗裙。 “重光,”赵光美的声音有些犹疑:“文化有话要说······” 看着露晞在草丛中干呕的身影和赵光美腰间的鸳佩,重光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文化,今夜升元阁一叙。” 夜,升元阁上,重光拍了拍赵光美的肩。 “放心,重光定会竭尽全力成全你们,若不成,这顶绿帽子,重光替你戴!” 月光下,清风不疾不徐地吹着,一江春水永不止息地流着。 第25章 十 不久之后,赵光美返回汴京,重光私下将露晞和她的丫环送到了他曾经居住的山舍,对外称露晞因长姐过世,哀恸伤身,在宫中闭门修养。 不日,重光遣人将潘佑写好的劝降书送至南汉,刘怅读后果然大怒,回信表示要与重光绝交,并出兵与北宋交战。 或许,他们能够消除他的心头之患。 其实,他也不想这样。望着天空中那乌黑厚重仿佛马上就要塌下来的云,重光有一股浓浓的窒息感。 他也身不由己啊······ 不知不觉间已至初秋,天渐渐地寒凉起来,枯黄的叶在萧索的风中飘落,如秋雨般霏霏微微地洒落在地上。 在一个黄昏,重光独自一人独自一人登上楼台,望着楼外乳白中混搭着蒙蒙灰色的天。 潇潇濛濛的秋雨潇潇濛濛地下了,打湿了梧桐树上淡黄的花。 重光倚着栏杆望着远方,视线在袅袅薄薄的轻烟中朦胧了起来,他感觉到有一滴泪划过了自己的脸颊。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息了,天上的云散开了,露出清亮的月光,照亮了枝间被雨水浸透,湿莹莹的梧桐花。 月光中,他仿佛看见娥皇坐在梧桐树下拨动着烧槽琵琶,弹唱着他的诗句。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月夜。” 那一夜,他又作下了一首诗。 感怀 又见桐花发旧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18 枝, 一楼烟雨暮凄凄。 凭栏惆怅谁人会? 不觉潸然泪眼低。 暮秋时节,重光称病辍朝,将朝中事务交由信任的臣下代理,自己又一次回到了山舍。 此时的露晞腹部已高高地隆起,看起来应该有些月份了。她呆呆地坐在竹床上,身上蓝色的布裙被她压得有些褶皱,垂下的青丝像一床乌黑的衾被包裹着她那娇小的身体。 重光默默地坐在屋外的石阶上,他望着那高高的天,视线被远处重叠的山峦遮挡,只能看着一排秋雁飞过,变成了一个个黑压压的小点点,消失在遥远的天边。 山中的野菊花在风中散发着奇异的幽香,鲜红的枫叶落满了山岗。 重光一直默默地坐着,看着天边的彤云一点一点地褪去,漆黑的夜幕一点一点地浸染了天空。他回过头看向里面那一直眺望远方的单薄身影,风吹起了窗前用青藤编织的帘子,月光柔柔地泄在地上。 他默默地转了回去,留下了无声的词句。 长相思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一个月后,露晞临盆。 山舍中传来了一声声嘶吼,重光跪在空旷的山谷中,只在雾内留了一个他从附近山村请来的产婆和一个帮把手的丫环。 高远的重山像一重重厚厚的屏障,望着山上高耸的树木,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如一缕尘埃一般。 “哇哇哇哇哇” 不知过了多久,当痛苦的嘶吼变成了清亮的啼哭时,重光起身缓步走向了山野中的屋舍。 “恭喜公子,是个男孩。”产婆笑吟吟地抱着刚被过上襁褓的婴孩向他走来。 “同喜,同喜。”重光挤出了一个笑容,他伸手接过了产婆手中的婴孩,掏出银钱递给了她。 小小的孩子在他襁褓中啼哭,细碎的阳光照在了他那光滑嫩白的皮肤上,显得他像一块未染尘埃的润白软玉,一双乌黑发亮的瞳眸像一潭透彻可鉴的乌泉。 那一刻,重光顿时生了不想让他被这个世界浸染的心。 是夜,重光抱着那小小的孩子来到了山中的古刹,他跪在了那个老和尚面前。 “高僧,求您收了这孩子为徒吧!” 第26章 十一 周露晞诞下一子,待孩子断乳,重光将他送至老和尚居住的古刹,又将露晞接回了宫中。 不久之后,朝堂上传来了南汉灭亡的消息。 “官家,汉与我唐相邻,今汉亡······” 下一步就该轮到南唐了吧······ 高台下的众臣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他们跪俯着,仿佛在跪拜着一座神像,旁边的金炉发出袅袅的灰烟,仿佛是那祭祀的香火。 然而神像终究不是神,它只是一座像,一座被人摆在高位拜祭的像。 “退朝。”早朝最终在一声无奈的叹息中结束,重光拖着沉重的肉体一步一步地走下石阶。那一刻,他觉得众人的信念就像一块块巨石,重重地砸压在他的身上。 他不是神亦不是像,他只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走出大殿,重光遣散了宫人,如幽灵般独自晃荡在这偌大的宫墙之内。 不知不觉已至正午,初春的太阳挂在天上暖柔柔地照耀着世间万物,在草木旁投下一片不大不小的影。 重光闭上双目,张开双手,头向天空。阳光下,和煦的春风夹杂着轻飘飘的白絮扑上了他的脸颊。 顿时,他感到了一股浓浓的、淡淡的、静谧的美好。 太阳在属于他的位置上照耀万物,亦留下阴影。人们将太阳当做神明一样崇拜,而太阳依旧是在他自己的轨道上运行。 不知过了多久,重光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向御书房走去。他要去批改奏折、亲自审理大理侍案件,还要去翻四书五经,因为他明天要亲自主持科举考试。 穿越过来之前,他曾经看过运行关于朝代更替、国家灭亡的历史纪录片,他看过各种被摧毁的神像和人们倒塌的信念,他知道每一个国家、每一个朝代的诞生和灭亡就像昼夜的更替和四时的变换一样,他的国家亦如是。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要在自己的位置上按着自己轨迹变化,就像太阳一样,即使将要落山也依旧照耀万物。 世间万物皆如此,从生到死皆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变化,按着自己的轨道运行,在每一个时段都行使着不同的职能。 他和太阳一样,既不是神也不是像。 他是一个人。 南汉灭亡后,南唐更加岌岌可危。过了几年,重光派遣六弟郑王李从善出使北宋,不想被赵匡胤扣押汴京,迟迟不放归,从善的妻室郑王妃终日以泪洗面。 又过了一年,又是一年初春,在一个傍晚,重光在宫中的临春阁摆设酒席,邀请郑王妃参加,携亡妻之妹周露晞同往。 迟迟的暮日从远处的山上一点一点地滑下,徐徐的东风徐徐地吹皱了凉亭外平静可鉴的湖面,飘落的梅花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在笙歌之中款款浮动。 此刻的郑王妃默默地坐在酒桌前,未施脂粉的容颜在落日的余辉中显得分外憔悴,她只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一身蓝色的常服上绣着一对洁白的鸳鸯。 相思之苦重光亦感同身受,他举起了酒杯,将杯中之物倒入口中,他希望这酒能够麻痹他的神经,麻痹他内心的哀恸,可是——他做不到。 在这歌舞升平的笙歌醉梦中,他又赋下了一首词。 阮郎归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珮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宴散,重光独自一人坐在从善还是皇子时居住的宫殿外的石阶上,飘飞的梅花如点点飞雪般飘落在青青的浅草上,月下的清辉轻柔地笼罩着他的醉颜。 夜风拂过,重光定定地望着不远处的一株老梧桐,粗厚的枝干上刚刚抽出几点新芽。远远望去,他似乎再也找不见那道从善小时候在树上刻下的痕迹了。 那是从善五岁时的光景,那个时候小小的他拿着一把小小的刀在树上划下了一道小小的线,然后蹦跳着说:“我现在这么高,明年会长多高呢?” 然而第二年······那稚嫩中带着委屈的声音似乎还在重光的耳畔回荡。 “六哥,我怎么愈长愈矮了?” 重光苦笑了一声,一滴泪地落在了洒满月光的石阶上。 他又想起了从善弱冠时,他解下身上的玉佩戴在从善身上时,从善那惊慌失措的样子。 “皇兄,使不得!” 他只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兄弟,含着泪说了一句:“子师,我们是一家人。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19 ” 一家人······ 这个小他一岁出生的弟弟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除母亲以外,第一个能够与之亲近的人。在这人情冷漠的深宫之中,重光一直以同龄的视角陪伴着他一点一点地长大,从襁褓中的婴孩一直长成弱冠的青年,习惯了扮演他兄弟的角色。 不知不觉中,这微妙的情感与关系在他心中已经形成了一股深深的羁绊。 此刻,这羁绊变成的痛化为苦涩的泪从他眼中流出,无人诉说的哀恸只能化作一首哀凉的曲调。 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第27章 十二 是夜,春日里微寒的风无声无息地穿过了飘飞的白絮,浮过了深夜里不合时宜的婉转莺啼,缓滞地爬进了重光那宽大且沉重、绣着祥龙图案的黄色衣袍里,像一把没有厚度的刀,直接切入了他骨骼中的间隙,自由地游走于他的经络之间。 此刻,重光正坐在瑶光殿院落中的石桌旁,淡白色的月光从梧桐树的枝叶间洒落于地,仿佛是母乳倾泻在地上,他抱着娥皇留下来的烧槽琵琶,一边轻轻地拨动着琴弦,一边吟唱着不久前写下的诗句。 “层城无复见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空有当年旧烟月,芙蓉城上哭蛾眉。”哀凉的曲调混杂着呜咽的歌声在空气中汇聚成了一汪平静湖水,被风吹出了泠泠的声响。重光闭合着双目,丝毫感觉不到脸上划过的泪水和吹动衣袂的风给他带来的凉冷。 一曲终了,他的双目久未睁开,只是静静地听着梧桐叶在风里发出的声音。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昨日酒宴上,郑王妃那憔悴感伤的容颜,那种相思之痛、相思之苦,重光最有感触了。 “晞儿。”不知过了多久,重光才唤起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露晞。 “姐夫。”露晞柔柔地应了一声,傍晚的时候她便收到了宫人的通传,让她用完晚膳后去瑶光殿一趟,不想听见了如此哀凉的乐曲。 重光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缓缓道:“晞儿,姐夫打算收你为义妹或义女,让你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嫁给赵光美,你意下如何?” 只要能够成全他的忘年交与娥皇唯一的妹妹,他愿意忍辱,以乞和为名义将露晞嫁过去,让自己背上这一切的骂名。 “姐夫不要!”周露晞骤然跪地,还未感到双膝猛然触地的疼,就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从喉间冲出:“北宋素来欺辱我唐,周露晞不能为一己之私,以这种方式嫁过去,不能以乞求的方式侮辱南唐,侮辱官家,侮辱我周氏一族!若官家执意如此,露晞愿以死谢罪!” 长久的寂静之后,重光听见了自己沉重的叹息在呜咽的风中响起。 “晞儿,你可要想好了,日后你若再想见他,恐怕就不会再有比这更加体面的机会了。” 与此同时,汴京。 白烛上微小的火光盈满了整个屋室,御书房中的每一个角落皆被照亮,杏黄的屏风上绘着一只俯卧于地的猛虎。 赵匡胤批阅完奏折,饮了一口桌旁一盏凉透了的茶,然后顺手翻开了一本词集。这是江南国主李煜的词,那家伙的词赋流传得非常广。这将亡不亡的南唐竟出了这样一位才子,可惜呀······ “陛下,晋王殿下求见。”正思索间,门外传来了內侍的声音。 “让他进来吧。”赵匡胤轻叹了一声,放下了手中的词集。 “臣弟叩见皇兄!”赵光义走了进来,他抖了抖自己身上的灰,便下跪行礼。 “起来吧。”赵匡胤看向远处跪拜的弟弟:“深夜前来,所谓何事?” “今日早朝,皇兄为南唐久攻不下之事蹙眉,今夜臣弟特来为皇兄解忧。”赵光义缓缓地起身,他抖了抖身上的袍子,扬起的细小尘埃在无形的空气中浮动:“欲擒雄鹰,必断其翼。臣弟以为,要攻下南唐,必除其心腹林仁肇。” “皇弟可有良计?”赵匡胤托腮,他目光深邃地看向赵光义。 “臣弟斗胆,请皇兄附耳过来。” 赵匡胤起身走了过去,赵光义附在他耳边语了几句。 少顷,赵匡胤颔首:“知道了,你回去吧。” “臣弟告退。” 赵光义走后,赵匡胤回到桌前,他饮尽了杯中的茶,继续翻看着李煜的词。 谢新恩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 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嗈嗈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侣。 一个文人竟然道出了他的心,赵匡胤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赵光义年少时送他铁斧的神情。 绣着牡丹的纱帘在风中轻轻地浮起,凉凉的晚风吹了进来,灌满了屋中的每一个角落。 好多人都说他瞧不起文人,其实有时候他很羡慕那些文人。 不久之后,重光在赵光美和周露晞居住在宫中时写下的诗词在金陵城中传开了。有传言说,这是国主在与先后之妹欢爱时写下的。 过了一段时间,重光寻了个名目将露晞纳为后。 新婚之夜,当一切繁琐的仪式结束后,重光和露晞静默地坐在喜房中,血红的烛炬燃烧出昏黄的光,晕亮了鲜红的喜帐。 “人都出去了。”长久的静坐后,重光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露晞揭下喜帕,重光起身放下了一张纸说道:“留着做个念想吧。”说罢,便走了出去。 上面写着一首重光最近流传出去的词,但却是赵光美的笔迹。 菩萨蛮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无人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喜房外,重光凭栏仰望,银白的月光柔柔地将他笼罩,寒凉的风吹进了他宽大的喜袍,可他依旧觉得月光很暖。 第28章 十三 深蓝的天幕犹如涨潮的海水一般,一点一点地漫上了西边灿红的云霞,白色的月牙儿像沙滩上小小的贝壳不知不觉地露出在者红蓝错综的天上,一排排漆黑的雁伴着清凉的落山风掠过天边,未曾停留片刻。 林仁肇坐在城郊旷野的山坡上,刚刚他还在这附近操练完水师,细长的柳条微微拂动,无形无影的风吹过了矮矮的小山坡,吹过了他那被汗水打湿的甲衣。 转眼间,他被先皇任命为将军已十余年矣,记得当年还是潘承佑举荐的。这些年来,他为南唐抵御了无数的外敌,击退了无数的从后周到北宋的军队,使得这个国家得以存留至今。尽管现在南唐的情势岌岌可危,尽管他总是受到朝臣的挤兑,尽管当下的景况使他得不到重用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20 ,他还是是默默地为南唐操练军队。 没办法,谁让他是南唐的将军呢?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发现重光站在他身后,他不知道,其实重光一直就站在不远处,一直看完了他操练士兵的全过程。 “官家。”林仁肇正欲起身下礼,却被重光扶住了。 “林将军,”重光对着他作一揖:“南唐的生死就交给你了!”说罢便转身离去。 可惜了,一员大将······ 走下这小小的山坡,落山风扑上了重光那额发散乱的面颊,扑进了他那鼓鼓的衣袂。即使知道南唐将亡的命运,他也要尽他最后的职能,因为他是这个国家的国君啊! 天边的彤云一点一点地褪去,远方的夕阳应该正在落下吧,这是他留下的最后的美。 汴京 身下的马车不疾不徐地走着,李从善靠在车厢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从上次出使北宋,他就一直被赵匡胤扣押于汴京,虽然赵匡胤并未苛待他,还赐了他一座金碧辉煌的豪宅,可身为皇室族人被软禁他乡,简直是奇耻大辱。今日,赵匡胤今日邀他共进晚膳,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节度使大人,到了。”车帘被侍者掀起,李从善起身走了下去。 四方狭长的甬道,墙角垂条的青柳,正中央是一座不高不矮的楼宇,这应该是内宫的某座偏殿。 正思索间,赵匡胤从殿内走了出来,李从善急忙跪下:“臣参见陛下。” “起来吧。”赵匡胤用眼神屏退了左右,然后示意李从善跟他走进殿内。 李从善默默地跟了上去,走进殿内,他看见墙上挂着一幅画像,那是——南唐名将林仁肇的画像。 “这是你们江南的名将吧?”赵匡胤回头,别有深意地看向李从善:“他已归依我大宋。” 金陵 “林仁肇乃两朝元老,岂会做此等投敌叛国之事?”重光一拍桌案,案上的油灯微微一颤,微弱的火光透过绘着青竹的灯罩照亮了桌上的书信,亦照亮了这小而漆黑的屋室的一隅。 “官家,林仁肇手握兵权,且居心叵测,岂能不反?” “官家,今我唐情势岌岌可危,林仁肇手握重兵,官家若心慈手软,恐我唐危矣!” “” 重光转身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今天收到了李从善的密信,说在汴京看到了林仁肇的画像,怀疑李从善要已叛国。林仁肇乃南唐名将,要弄到他的画像并非难事,重光断不会仅因一张画像就相信林仁肇要反,然而这封信却因一些机缘巧合在被送到金陵的时候先被素日与林仁肇不合的皇甫继勋、朱令赟等人看到了。 自他登基以来,又有多少事是他能够做主的? “你们自己看着办吧。”重光默默地走了出去,他抬头仰望,漆黑的夜空中寻找不到星月,只有周围的宫灯照亮了着宫墙中的一隅。 更替的日月不会干预万物的变化,他们只是在属于自己的轨道上运行,仅此而已。 翌日,金陵城传出了林仁肇暴毙于家中的消息。 三日后,重光跪在瑶光殿内,床上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们在林仁肇的水中下药,重光派人偷偷换成使人假死的药,并将他偷了出来。 原本打算过几日将他送到自己曾经隐居的山舍,不想林仁肇知道后说:“生不为国死,留此躯何用?”遂拔剑自刎。 殿外的夕阳缓缓地从西边划过,天边的彤云一点一点地褪去,这只是他运行的轨迹中的一段。 第29章 十四 “三军可夺其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臣乃者继上奏章数万言,词穷理尽,忠邪洞分。陛下蔽奸邪,曲容谄伪,遂使国家愔愔,如日将暮。古有桀、纣、孙皓者,破国亡家,自己而作,尚为千古所笑。今陛下取则奸回,败乱国家,不及桀、纣、孙皓远矣!臣终不能与奸臣杂处,事亡国之主。陛下必以臣为罪,则请赐诛戮,以谢中外。” 潘佑的声音回荡在宽广的殿堂之上,字字如石,掷地有声,重重地砸在了重光的心上。 “啪”重光拍案而起,旁边的茶盏随之一颤,盏中的茶水迸溅了出来,溅洒在成堆的奏章上,他怒吼了一声:“退朝!”便大步走出朝堂。 须臾,余怒未消的重光在徐铮等人的唆使下将李平下狱,这已经是这个月潘佑第八次上疏了,虽然和李平毫无关系,可是他们皆好黄老之道,他们一向就是一党,潘佑上疏必是李平唆使。 本想关他几日打压一下潘佑,待气消了就放他出来,不想李平却自尽于狱中。 暮,血色的残阳在花园的水池中流下了一汪血水,它一点一点地从高高的院墙上滑落,同时亦在天际划下了一道即将消散的彤霞。 潘佑枯坐在书房中望着远方西沉的暮日,哀叹道:“南唐迟暮。” 他枯坐了一夜,作《贻别》一文后亦自尽。 庄周有言:“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处顺,哀乐不能入也”仆佩斯言久矣。 夫得者如人之生,自一岁至百岁,自少得壮,自壮得老,岁运之来,不可却也,此所谓得之者时。 失之者亦如一岁至百岁,暮则失早,今则失昔,壮则失少,老则失壮,行年之去不可留也,此所谓失之者顺。凡天下之事,皆然也。 达者知我无奈物何,物亦无奈我何,两不相干,故泛然之也,故浩然之也,其视天下之事,如奔车之厯蚁蛭也,值之非得也,去之非失也。 燕之南,越之北,日月所生是为中国。其间含齿戴发食粟衣帛者是为人,刚柔动植林林而无穷者是为物,以声相命是为名,倍物相聚是为利,汇首而芸芸是为事。事往而记之于心,为喜为悲为怨为恩,其名虽众实一,心之变也。始则无物,终复何有。 而于是强分彼我。彼谓我为彼,我亦谓彼为彼,彼自谓为我,我亦自谓为我,终不知孰为彼耶,孰为我耶。 而世方徇欲嗜利,系心于物,局促若辕下驹。安得如列御寇、庄周者,焚天下之辕,释天下之驹,浩浩乎复归于无物欤。 此吾平昔所言也,足下之行,书以赠别。 “而世方徇欲嗜利,系心于物,局促若辕下驹。安得如列御寇、庄周者,焚天下之辕,释天下之驹,浩浩乎复归于无物欤。”多年后,重光跪在孤寂凄冷的院落里反复诵读着这句话,萧瑟的风吹着院中的梧桐,唯有天上的月光让他感到丝丝的柔暖。 公元974年9月,宋征南唐,重光八弟邓王李从镒主动请缨,自愿镇守宣城,重光知道他阻挡不住,遂允之。 是日,暮,重光处理完朝政后,和弟弟一同来到河边,独自为他送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21 行 暮日迟迟,红红的余辉点点地洒在荡漾的水波上,重光望着远方高低起伏的山峦,这天地一隅的舟舸渺小得如一片枯叶。 “皇兄,镒儿敬您一杯!”李从镒举起酒杯道。 “好!干!”重光亦举杯。 美酒饮尽,红红的霞光似殷红的血,在缥碧的湖水中漫开了,重光抬头望着那青翠而高远的山,他想起了弟弟从小到大的点滴。 生在帝王家的他,从小看着兄长们明争暗斗,因为一目重瞳,他自幼受到长兄的忌惮,能够与他亲近的,恐怕就只有那些不谙世事的弟弟们了。 “镒儿,”重光重重地拍了一下弟弟的肩,他一把将他揽到了怀里:“无论你去了哪里,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天边的夕阳一点一点地沉下了山峦,天地间的舟舸缓缓地远向了天涯。 在吹人酒醒的风中和无声滴落的泪中,重光只留下了一首沉没在历史长河中的诗作。 且为轻舸更迟迟,別酒重倾惜解携。 浩浪侵愁光荡漾,乱山凝恨色高低。 君驰桧楫情何极,我凭阑干日向西。 咫尺烟江几多地,不须怀抱重凄凄。 第30章 十五 黑沉沉的浓云黑沉沉地压在天上,像一块被浸没的巨石,压住了天地间渺小的金陵城。登上高高的城墙望去,远处尽是猎猎的旌旗和阑干的垒栅。 “皇甫继勋!父皇待尔不薄,少封上将,位居一品,而你却隐瞒军情,陷我唐于不义!”重光的怒吼声伴随着轰鸣而起的雷声在沉闷的空气里炸开了:“来人,给我推出去斩了!” 登基以来,他几乎没有下令杀过人。 皇甫继勋,其父皇甫晖为名将。皇甫晖死后,年少无功的他被封为了将军,富甲金陵,朝廷的封赏皆用于蓄养歌妓。宋攻南唐,为保其富贵,欲降国主。每见有死士及奋击者,辄鞭而囚之。百姓和兵士对他积怨已深,他刚被推出门,众云集而脔之。 这一日,重光跪在了皇甫氏的府邸外,凄寒的雨水浸透了他杏黄色的衣袍,象征着男子身份的帽冠在雨中歪斜。自皇甫继勋被众军士砍杀啖肉,他就一直跪在这里,以免他们余怒未消伤及无辜。 他确实不适合当皇帝,之前樊若水叛国,众臣上疏严惩樊氏婆媳,他只将她们软禁。当赵匡胤下令让他护送樊若水家人到汴京时,他奉之为上宾,亲自护送出了金陵。即便这样会背上懦弱无能的骂名,他亦绝对不能伤害无故妇孺。 他又想起了父皇在立他为太子时说的那句话。 必能以仁义治天下。 不知过了多久,寒雨尽了。又过须臾,天上的云一点一点地散开了,昏黄的月光照在了低洼的水坑上,反射出黄莹莹的光。 差不多了。重光拖着沉重的身体站了起来,一步步地拖向皇宫,他要回去准备明天的科举考试。 即便南唐将亡,可只要他在这个位置上一天,他也要做这个位置应该做的事一天。 汴京 “陛下,我军已包围江南,只是江南死士众多,以身守城,故久攻不下。”昏暗的屋室里,低沉的声音伴着摇曳的烛火在风中起伏。 赵匡胤靠在一张木椅上,他静默着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的惨白的月。良久,他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像湖面泛起的波纹,出现少时就不见了。 “仁政啊!民心······” 不知过了多久,赵匡胤起身踱步,他清了清喉咙,洪亮的声音在小小的屋室中回荡:“传令下去,此次战役,除江南国主及其家属外皆可杀之!” 门外传来了一阵低微如老鼠的声音,赵匡胤的嘴角向上勾起了一个弯弯的弧度,他知道有人在偷听。 少顷,他走了出去,只见石阶的隅角静静地躺着一块墨玉,银白色的月光洒在上面,似乎形成了一股和谐的美感,这是李从善的随身玉佩。 赵匡胤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拾起玉佩,唤来随身伺候的太监:“把这个给节度使大人送回去。” 金陵 是夜,雪白的落樱在金黄的月光中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了青青的浅草上。 重光倚在那棵老樱树下,望着空中飞舞如点雪的樱花,今年的樱花绝美。 她也在她们里面。 他伸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花瓣,看着上面未干的雨露,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她了。 流水般的月光倾泻在地上,在青葱的草地间汇聚成了一道浅浅的溪流,薄薄的樱花瓣似一叶叶扁舟,轻轻地浮在上面,重光起身从老樱树上摘下了一颗熟透了的樱花果。 “你也在它的里面。” 翌日 重光称病辍朝,携李氏族人及国寺僧尼来到了他曾经隐居的山中。这几年,他偷偷在这里建起了房屋和寺庙,就连那座古庙,他都在老和尚允许后稍稍地整修了一番。 将他们安置好后,他又回到了曾经居住的山舍,躺在了那张用竹子搭成的床上。 过了几天,他又去了古刹拜访了那位老和尚。此刻,老和尚的弟子——当年的那个孩子,已经长成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了。 这少年身披鲜红的□□,雪白的肤色宛若那未染尘埃的洁白美玉,一双乌亮空明的眼睛里可以看见万物的倒影。 重光在问候过老和尚后看向了这位少年:“敢问小师傅怎么称呼?” “贫僧法号静空。”温润如玉的声音,纯粹如天山冰雪的肌肤,衬得他宛若那不被尘世污浊浸染的仙子。 “静空,老衲先进去给佛祖上香,你来接待这位施主。”老和尚对重光施了一礼便进去了。 静空带着重光来到了山中的小树林里,他抬起头,仰望着湛蓝的天空和几朵飘浮的白云,一排鸿雁从远方高高的山峦上飞了过来,转瞬间又消失在天际,他轻轻道:“它们又飞回来了。” 是啊,它们又飞回来了。重光亦仰头望向了云天之间那道白弯弯的月牙儿,他拿出那颗樱花果,郑重地交给了静空:“请小师傅代我找个地方种下。” 是夜,重光坐在茅屋外,沐浴在柔暖的月光里。他想起了一手打下江山的皇爷爷,想起了死在润州的杨氏族人,想起了从善寄回的密信中的那句“除江南国主及其家属外,皆可杀之。”,想起了不久前在战场上失踪至今生死未卜的弟弟从镒,想起了历朝历代为了保全祖先那所谓的尊严不惜牺牲一城生命的亡国之君······ 人为了欲望,总是偏离本位,苦苦追寻,苦苦挣扎,却不知一切终将回归到原点。 悲剧就暂时在重光这里结束吧。 第二天,他备好了车马,唤来了族人和僧尼道:“这里的房屋、寺庙、田地、银钱皆是为你们预备的,你们可以选择留下或同我回去。只是有句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22 话先说在前头,到了汴京就不再是你们的家了。” 他们大多留了下来,只有仲寓、从谦和露晞跟着他回了金陵。 第31章 十六 深黑的夜中看不见星星,只余一轮孤零零的明月孤零零地照耀着人间。 重光抱着娥皇留给他的烧槽琵琶和一些她生前编写的乐谱来到了空荡荡的国寺,他将它们放在了佛像面前,接着跪拜叩首。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从国寺里走了出来,然后放了一把火,这把火一直从国寺蔓延到了樱花林。 金黄色的月光柔柔地映照着熊熊燃烧着的昏黄火光,在漆黑的夜幕之中仿佛是那墓室里先用金沙点缀再用黄油渲染的壁画。 他回到宫中,来到藏书阁,将那些常见的书皆收入了行囊,只留下了一些他珍藏的罕见的古籍。 他没有烧书馆,他亦没有资格去烧。他知道它们会被谁收藏,但他不是那种自私的国君,亦没有“不能让自己国家的书落入敌人手中”的观念,他只知道他和它们皆只是历史的载体,流传于后世、为后人所知是这些书的使命,亦是他此刻的使命。 忙完一切之后,他唤过露晞,道:“晞儿,今夜是你回去的最后机会,若到了汴京,就不再是你的家了。” 公元975年十一月,南唐国主李煜出降。 是日,重光散发去冠,袒露上身,行走在飘摇的风雨之中。一头蓬乱如野草的黑发在湿寒的风中飘动,淌满冰冷雨水的脊背更衬得他像一个逃亡的奴隶。 只可惜他不是奴隶,此刻亦不能逃亡,因为他的背上背负着一个国家。 行至城下,他命人打开城门,但见城外包围着北宋的军队。 重光行至主帅曹将军的马前,他缓缓地跪下,颊边的鬓发被风吹得有些遮住了视线,谦卑而不有失尊严的声音在猎猎的冷风中凛然响起。 “罪臣李煜叩见曹将军。” “不敢,不敢。”曹彬急忙下马将之扶起:“江南至汴京路途遥远,国主还是先回去收拾些细软为好。” “多谢曹将军。” 他回到宫中,将将金银分给了臣下及百姓,只留了一下必要的装入行囊之后,便随宋军上路了。 灰蒙蒙的雾霭笼罩着愈来愈小的金陵,行舟上的重光倚着湿冷冷的桅杆,他望着烟雨中朦胧的青柳,故乡的童谣似乎犹在他耳边回响,不曾远去。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被皇爷爷夺取皇位发配润州的让皇杨溥在渡江时写下的诗。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榭亦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孤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这亦是他此刻的心境啊! 昔年皇爷爷从别人手中夺取江山,而今······ 在太阳运行的轨迹之下,唯有生命是新的。 至汴京,重光被安置在了一座名唤礼贤阁的宅子中,那是一座依照南唐风格建造的宅邸。他的子弟臣下皆被封官,只有他暂未被授职。 是夜,赵匡胤独自将重光召入宫中。 “罪臣李煜叩见陛下。” “起来,坐吧。”赵匡胤看向了身侧的一把木椅,示意他坐上去。 重光缓缓地起身,不疾不徐地走了过去,坐下。 待重光坐定,赵匡胤起身来回踱步。此刻,阴风吹起了沉沉的帷幔,有微雨入户。半响之后,他问:“历代国君纵是城将被破,亦要撑到国亡身死,以保祖宗颜面,以全身后名。为何唯汝独降?想必汝非贪生怕死之辈。” “陛下既下此命令,想必应该知道答案吧。”重光平静地说。 “也对,正是因为这样,你才会维系不了统治的秩序,守不住你祖父打下的江山。”赵匡胤踱至重光的身前,他俯下身,直视着重光的眼睛:“李煜,汝违逆天命,不怕有一天会受到天罚吗?” 重光目光深邃,不知看向何方:“天道已失,自重光诞生之日起,就一直在遭受天罚。” 赵匡胤背身去,静默良久,道:“杀汝叔父者,并非汝兄。”说罢便转身离去。 飒飒的夜风中只留下了他疾行的足音。 翌日,重光被封为了违命候。 “违命候······”重光坐在梧桐树下,望着那高高的院墙上蓝蓝的天。 有多少人敢违抗天命呢? 第四章 .东风不卷珠帘垂,醉唱秋月朱颜泪。 第32章 一 轰鸣的雷声渐息,沉闷的雨声隐没在漆黑的夜中。 赵匡胤平躺在床上,绣着龙纹的锦衾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风中摇曳的烛火映照着他双颊上凸起的颧骨。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臣弟叩见皇兄。”偌大的寝殿上传来了低微而沉着的声音,仿佛是空荡荡的山谷中转瞬即逝的回音,使人有些戚戚然。 “过来吧。”赵匡胤看着帷帐上绣着的祥云,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少顷,他眼前又出现了那张熟悉的脸。 “义儿,为兄走后,这大宋的江山就交给你了。”登基以来,他第一次没有对弟弟自称为“朕”。 赵光义面无表情,腿不知不自觉地一弯,双膝跪在了地上。此刻的他就像一尊跪拜的石像,肃穆而无声息。 “吾已在太庙立下石碑,自此之后,所有后继之君都有到只身至碑下起誓。”赵匡胤此刻的声音沉重而富有威严——那是一个帝王的余威!他目光凛厉地扫过赵光义的脸颊。 “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不得杀士大夫及上疏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他打开了床头的盒子,握住了里面的一把铁斧,将之举起,缓缓地交到了赵光义的手中:“这是你当年赠予我的斧头,我现在将之还赠予你。今后记住,握好你手中的斧头。” 沉重的声音在低沉的晚风中消逝,斧头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回响须臾,便消然于无有,晃动的烛光中落下了黑斜的影。 公元976年,宋太宗赵匡胤逝世,赵光义继位,改封违命候李煜为陇国公。 是夜,萧索的风扯下了院隅一棵梧桐树上的枝叶,将它们丢弃在孤清的树影中。 重光独自坐在小楼台上,倚着栏杆,看着四周高高的院墙,稀疏的星斗中一轮新月宛如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插在断肠人的心上。 仲寓和从谦被封在了其它府邸,被封为郑国夫人露晞随其它命妇入宫赴宴,数日未归。此刻,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萧瑟的秋风盈满了他的衣袂,凉冷遍布全身。月光下,重光举起酒壶一饮全尽。亡国后,他就一直过着醉而复醒醒复醉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23 的生活。 不,以前他也经常这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他叔父和长兄相继离世后?还是从他被推上那不属于自己的位置后?抑或是从娥皇和仲宣离开他以后? 他也不知道。 空空的酒壶滚落在地上,重光顺手扯下帽冠,被解束的头发伴着眼角滑下的泪在风中飘飞,一首词在清醒的醉意中诞生。 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第33章 二 淡黄色的月光在轻而薄的纱幔上印下了一道浅浅的晕,清风拂过,铺着软垫的白木笼罩在瑞脑的熏香里。 露晞未着衣裳,她躺在绣着祥瑞的软塌上,垂下的长发像一团细细的黑丝,紧紧地缠裹着她那白皙且娇小的身体,上面那庞大而肥硕的躯体重重地压着,耳边的发丝被他呼吸而摩擦起的风微微地吹起。 赵光义俯在龙床上,床下不远处坐着几位宫廷画师,身下的小人儿静静地躺着,右手紧紧地握着她平日不离身的鸯佩。 前一刻她还在挣扎,而他只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她便不再动弹。 “你这样不怕这鸳鸯佩的另一只碎了吗?” 那只鸳佩他可经常见他戴在腰间呐。 他轻轻地解下了她的衣带,缓缓地褪去了她的衣裙,而她却像一只待宰的羊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透明的纱幔在月光下飞舞,他用那久经沙场布满伤痕与茧的手掌玩弄着她那纤细而莹白的身体,啮咬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后又举起鲜红的蜡烛,用那昏黄的火焰轻灼着她的全身。 闭合的双目下,晶莹的泪划过了她那抹着腮红的脸颊,浸透了枕上绘着的洁白莲花,复又干于无痕。 礼贤阁 月透过敞开的窗栊照在了不眠人的床头,屋外响彻风声和断续的砧声。 许是哪位妇人正在磨针,准备为她远征的丈夫缝制寒衣,重光这样想道。 从古至今皆如此,在帝王的眼中只有扩张自己的国都,光耀祖先的英名,而百姓的生命在太庙眼中就如草芥般卑微。 然而,无论帝王将相也好,黎民百姓也罢,在这天地逆旅间不都如尘埃般渺小,如云雾般短暂吗? 风声不止,寒砧断续,江畔之水向东流淌永不停息。 那一夜,重光数着砧声在月光中度过。 初晓,霏微的寒雨霏微地浸透了暮秋的落花,渗入了略带微香的泥土。 风吹起了未卷的珠帘,使屋里的人又看到了窗外的景色。 又一度风雨春秋过。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了一阵撕肝裂肺的哭声,重光起身走了出去。 露晞回来了。 只见她衣裙微乱,一头的青丝只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素脂微抹,不见了去时的红妆。 他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露晞朝他扑了过来,在他一阵捶打、一阵哭嚎。而他只静默地站立在风雨中听着她的哀哭和谩骂。 待露晞的哭声渐息,重光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晞儿,你可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他扶着露晞回到了她的房中,留下了一个清冷的背影和一句低沉的话语。 “此非汝家也。” 不久之后,露晞又被邀去皇宫赴宴。 那一天,她穿着一身绯色罗裙,像院中凋谢的花,一朵红花飘落到了她那绾得高高的髻上,泪和着殷红的胭脂滴落在她足下的黄泥中。 屋内珠帘不卷,孤清的酒伴着孤清的人。 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 留人醉, 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第34章 三 谢新恩 樱花落尽阶前月, 象床愁倚熏笼。 远似去年今日, 恨还同。 双鬟不整云憔悴, 泪沾红抹胸。 何处相思苦, 纱窗醉梦中。 重光写下这首词,默默地拿着它走至屋外,在月光之下焚烧。 绯红的火光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鲜明,他仿佛看见了娥皇在月下弾拨琵琶的身影和亡国前夕在火光中飘飞的樱花。 “樱华。”他轻声唤起了她的闺名。 前几日除夕,他还抱着他和她的孙儿正言玩耍,那孩子生得白白净净,甚是可爱。 他想起了潘佑的那句“得者时也,失者顺也。” 徘徊至小池边,借着昏黄的月光,他看见——青丝白了。 岁运之来不可却也,行年之去不可留也。 他解下系在腰间的酒壶,一饮而尽。 月光下,清风中,他又听见了娥皇坐在山舍前唱着“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月夜。” 一首诗在他的醉梦中诞生了。 鬓从今日添新白, 菊是去年依旧黄。 万古到头归一死, 醉乡葬地有高原。 公元978年,七月初七,夜。 这一日是乞巧节,是重光的生辰,是他离开金陵亡后的第三个生辰。 礼贤阁中挂满了五彩的花灯,一轮明月高高地映在青绿的湖面上。 大厅内传来了丝竹管弦之乐章,歌妓们正在弹奏着《虞美人》的曲调,重光坐在正中央唱着他现场填下的词。此刻的他一身月白色的衣袍,腰墨玉,和当下的气氛有点不搭。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那一刻,乐声响彻云霄。 “三弟,你可是要去参加陇国公的生辰?”赵光义拦下了正要上马车的赵庭美:“可否替我给他带一壶薄酒,贺他生辰?” “多谢皇兄。”赵庭美行完礼便接过赵光义递过来的一壶酒上了马车,今日是他忘年交李煜的生辰,本应早去赴宴,可不知何故,皇兄为着一下琐事拉着他商议了好久。 礼贤阁 “陇国公,魏王殿下到。” 重光示意让他进来,复又醉于笙歌。 赵庭美火急火燎地赶来了,待他坐定后道:“重光,皇兄让我待他给您捎壶酒。” 重光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代我谢过陛下。”,他让人传过那壶酒,一人饮尽。 随后,他人歌妓继续弹唱,独自拉着赵庭美来到院中,月光在他月白色的衣袍上洒下了一层浅浅的晕。 “文化,今后晞儿就拜托你了。”未等赵庭美回应他便转过身去:“进去好好和晞儿叙叙旧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清美的月光漫在潋滟的湖中,重光强忍着身体的剧痛行至湖畔的亭中。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错生 作者:绾心 分卷阅读24 他扶着栏杆倒在地上,四肢抽痛,首足相接。他喘息着,在阵痛之中望向月光挤出了一个微笑。 掐指算来,他来到这个世界已有四十一年了,如今始于何处亦止于何处吧。 记得自己来过,走的时候,不留恋,不挂念。 柔暖的月光笼罩着他,那一刻,他忘记了痛。 当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金黄的光照在青翠的湖面上,就像它落下的时候一样。 尾声 第35章 始一终亥,终亥始一。 晨曦照在斑驳的墙壁上,罗伯特在古庙中醒来。落满灰尘的古佛,洁白中透着鲜红的碎玉,一切都是那样地陌生亦是那样地熟悉。 在南唐经历的那些事仿佛只是他昨夜的一场梦。 梦······ 罗伯特起身抖了抖风衣上的灰,他走出门外,前面是一片樱花林。绯红的樱花在风中纷纷扬扬地飘落,铺满了整条石阶小径。 他想起了曾经托付静空种下的樱花果。 回到旅馆后,他洗了个澡,休息了一下,下午便去了了附近的图书馆翻看中国的历史书。 当看到北宋亡于1127年,宋徽宗被金太宗羞辱,最终病死在五国城的时候,他轻叹了一声,细碎的阳光照在了他苍白的手上。 当飞机飞上云霄的时候,地面上的楼宇和街道皆渺小得如一片片黑压压的小点点,翘首仰望,苍蓝的天空高远得望不见尽头。 那一刻,他忘却了所有······ 院落中,罗伯特坐在钢琴前弹奏着乐曲舒缓的乐章,孩童在树下玩闹。 压在地平线上的太阳照进了屋中,和墙上油画中的阳光交相辉映—— 太阳压在地平线上,赤金的光照耀着昏暗的世界,使人看不出是日出还是日落。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3 错生 作者:祀歌 话就是独立的生命,你要虐杀也好毁掉也罢,都不能扯上我。你问我生气了吗,是,我生气,可是因为你是阿曜,我愿意安安分分,我把坏都藏了起来,把生气都压了下去。可是你问我生气了吗,我就应该把面子里子都掏出来给你看个清清楚楚吗?我们的承诺,没有禁止撒谎这一条,我或许已经甚至将会对你说很多谎话,可你不能怪我,你不能因为我对你说谎而生我的气。 “阿曜,我撒谎了,你不能生气啊……阿曜,我……我撒谎……” 突然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耿曜大喘了几口气,到最后记忆已经开始混乱了,时间杂糅到一起,分不清到底哪一句才是当时的对白。回过神来一看,灰暗了一整个早上的天空依旧黯淡,只是此时多添了轰鸣的雷声,震天欲聋,好像谁的嘶吼终于撕开了束缚,毫无顾忌地尽情呐喊着。 大龙欲言又止了好一阵,才弱弱地对着后视镜问一句,“耿总,您没事吧?” 耿曜晃了晃脑袋,示意自己没有大碍。可这雷声让他莫名地烦躁,他手捂着心口的位置,感觉它跳得有点急躁。学生时代常有人说他看起来阳光爽朗,可实际上他没有,温润这个词也常落在他身上,可是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温柔。反倒是后来,他渐渐沾染了宁疏见的柔色,自里到外,人人夸赞他的温柔。那不是他的,自始至终,那份温柔,都是宁疏见的,全都是他的,统统都是他的。 他和宁疏见认识,十五岁时,两个人同为t市的学生代表去北京参加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被安排在宾馆的同一个房间。宁疏见很漂亮,看一眼就忘不了,是耿曜死皮赖脸地要了联系方式,回t市后也继续缠着,直到一年后相约着上了同一所高中,耿曜从此自告奋勇要每天载宁疏见去上学,无论天好雨雪。他病假的时候,宁疏见就不去学校,死活不肯去。耿曜不来接,宁疏见哪儿也不去。 雷声更噪了,耿曜头都疼了起来,问道:“大龙,劳烦把格子里的药给我……对,白色的那个,还有矿泉水……嗯,谢谢。” 大龙把车开得很稳,尽量不让耿曜呛了水,耿曜察觉出他的举动,朝着后视镜给了他一个浅浅的笑,又道了声谢。大龙忙说不用,又壮着胆子问,“耿总,您怎么了,您病了吗?” “没有,一点头疼,最近工作有点多。” “哦……”大龙没有再问,格子里的东西鱼龙混杂,他没得细看,也看不懂,不过在车子都备着的药,想来不是什么家常药。今日的氛围总有点压抑,大龙也不敢再多言语,只专心开着自己的车。 耿曜这头疼的毛病是很多年前就落下的了,那时候他才刚进大学,有一件事纠缠了他很久,扰得他患了头疼病,还失了理智。 那是临近高三的暑假,他许久没见宁疏见了。宁疏见说,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女朋友。 耿曜和宁疏见离别在文理分科上,两栋楼中间隔着个庭院,宁疏见在背诵唐宋元明清的历史,耿曜在计算化学方程式的电子得失。每天还是一如既往地一起骑单车上学和回家,说是离别,只是耿曜作为一个理科生难得的悲春伤秋。 学校重点培养一批尖子生上p大,耿曜是这一批的其中一个。离高考还有一年半,可他早已走上战场。结束不了的周末补课,数不清的试题,一沓一沓的草稿纸,摞在桌面上,盖住了他尚未坚实的身影。耿曜很多时间不知道宁疏见在做什么,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刷着真题,重复一样的公式,代入不一样的数字,在通篇的重力加速度和氧化还原反应里,抠出“宁疏见”三个字。 …… “阿曜,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女朋友,苏霄。” 耿曜:“……啊,哦——哦哦,女朋友!”他愣神了足足一分多钟,内心终于泛起微澜,而后就是一阵波涛汹涌。他又呆又乐地祝贺着,“挺……挺好的,你女朋友很好看……啊,小苏,我是耿曜,我跟宁疏见是好兄弟,有需要帮忙的不用跟我客气。” 苏霄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因为她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宁疏见。耿曜一直是这么想的。那天他很高兴,是他长久以来最快乐的一天,真真正正的,由心底迸发出一道彩虹一样的欣喜。 他们的上下学,多了一个人。耿曜识趣地退出一部分宁疏见的生活,导致的结果就是,他不来接,宁疏见就不上学,他不来接,宁疏见就不回家。 “宁疏见,你这是干什么?”耿曜拉过了小板凳,与宁疏见面对面,开门见山地问。 宁疏见把文言文糊到他脸上,眉眼弯弯拉长了光线看他。“阿曜,你要去p大吗?” 耿曜这么些年被宁疏见欺负惯了,向来是有问必答,且不管前言搭不搭后语。“不出意外的话,去吧。” “嗯,那太好了。”宁疏见颇有深意地点点头,“我也跟你一起去。” 耿曜:“……啊?” “有意见?”宁疏见微勾起嘴角,声音轻柔地像山间的溪风,拂得人神魂颠倒。 耿曜歪着脖子,迷迷糊糊地想了想,欲言又止,把话头在喉咙里滚了个来回,舔了下嘴唇,不确定道:“没有。” “嗤——”宁疏见留给他一声嗤笑,和一句,“傻狍子。” 别人迎战高考的一年时间里都很难,对于耿曜来说更是难上加难,他不仅需要应付学校投资在他身上的希望,还要把宁疏见也一起拉上神坛。两个人处在不同的文理科,耿曜需要把自己的物理化□□用熟练,还要帮宁疏见把历朝历代都梳理清楚。那年冬天,最辛苦的是耿曜,宁疏见却大病一场,体重几 恋耽美 分卷阅读4 错生 作者:祀歌 斤几斤地掉,春天到的时候,他瘦得跟竹竿一样,一米七五的个子,还不到五十公斤。最难熬的却是苏霄,她照顾学业,还有一个病秧子的宁疏见,更可笑的是,她仿佛同时交往着两个男朋友——耿曜和宁疏见,几乎形影不离,彼此从来没分开过稍长一些的时间。 耿曜第一次见苏霄,说她很好看,绝非奉承,但是苏霄不算是个漂亮的女孩子,真要说起来,苏霄很帅。从气质和行为上,她比耿曜和宁疏见还要更阳刚的多,是别人口中所说的,生错了性别的王子。 宁疏见的身体在夏天到来的时候彻底康复了,凹陷的两颊渐渐丰腴起来,偶尔课间还能乘兴去打个篮球。那年夏天,燥热地让人疯狂。 晚霞淹没了草地,凤凰花开败在教室窗外的枝头上,似火流萤,把满树的灵魂都燃烧得干干净净。老猫慵懒地卧在楼梯口,径自开出两条左右上下的人流,月高挂在苍穹,太阳的光滑过山顶的亭檐,耀目地宣誓夏季的热烈,风拂过铃铛,清脆嘤咛。耿曜趴在教室的窗口,枕着手臂,眼波里流转着残存的光,他安静的像一头初生的羊羔,静默着不说话,慢慢把脸埋到臂弯里。脑袋痒痒的,风在抚摸,温柔的安慰。窗口对着另一栋教学楼,宁疏见坐在满地的书籍里,苏霄倚在他肩侧睡了过去,刘海覆住了眼尾的英气,犹如一位迷失在星际的公主,终于在茫茫宇宙中找到了依靠的星球。 有时候不必接吻或者婚纱,光是夏日里她垂靠在肩侧的睡颜,就足够把长相厮守四个字,书写得可歌可泣。 考完的一个多月时间里,耿曜没再见过宁疏见。 后来,耿曜不负众望,考上了p大,宁疏见也擦着线跟着他去了北京,接下来的三四年还依旧要耿曜每天接送他上下学。而苏霄,不愿意去北京。 毕业典礼上,耿曜和宁疏见作为同时考上p大的学生代表需要上台发言,耿曜自然老老实实念了教务处给的稿子,写的风情并茂,念的无腔无调。宁疏见一上台,先是绅士地行了个礼,眉眼都带着笑,提前把阳春三月都开在了体育馆里,他的模样,果然让人一看就欢喜。他展开一张浅褐色的信纸,开头第一句是—— 致我的苏霄。 ……现场一片骚动,领导和教师们纷纷站起身来,正打算喝止他,宁疏见说了第二句话——我们即将永别。 会场里突然寂静了下来,从坐席后边冲上来一位女教师,对着几个还气势汹汹的领导低语了几句,几个大人都露出难看的神色,随即安静地坐回原位。耿曜心里有点慌张,他站在台上,宁疏见身后,扫视了一整个体育馆的人群,试图找到苏霄的身影,可惜这几千人扎堆站着,他的视线不知道要停留在哪一处。 耿曜的心脏像被绞成了一滩烂肉,他绷紧万分的神经把思绪牵拉在宁疏见说出口的每一个字上,可除了那第二句话,他再没说过苏霄的现状。洋洋洒洒两千多字,引经据典,字里行间都表达着深切的爱意,经由他的口,柔化满城的音调,回转在每个人的耳畔。 ——我们都喜欢这光,虽然转瞬即逝。但你还是你,有我一喊就心颤的名字。 (注:选自余秀华的《风吹》) “……阿曜。”宁疏见没有致谢,读完了他的信,悄然离开了话筒,乖巧地站在耿曜身边。耿曜把魂魄一收,一瞬间搞混了余秀华那句诗和宁疏见喊他名字的衔接。 他蓦地通红了一张脸,听过那封不属于他的情书,耿曜心里的一条小虫开始活动起来,痒得他分分秒秒地难受,他想—— 他完了。 大二那一年冬,苏霄没有撑过去,她刚过完她的二十岁生日。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宁疏见送给苏霄的生日礼物是一个小盆栽,那绿色的小叶苗是什么物种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天宁疏见没有回宿舍,藏圆明园里卧了一整宿,第二天回来的时候,耿曜找他都要找疯了,又怕他太难受没舍得骂,他倒是没良心地主动问了,“阿曜,我夜不归宿,你怎么不骂我?” 耿曜最终还是没教训他,因为宁疏见把身子熬坏了。高三时他大病一场,是从阶梯上摔了下来,伤的是腰椎,动了大手术,从此后落了病根,每到冬天,就熬了命地疼,把一个好好的温软少年剃成了病痨子。那晚他的“夜不归宿”,是在实实在在地折磨自己。 可是宁疏见终究没有哭,即使在圆明园,他也只是空望着月亮发呆,没有倾诉,没有愚蠢的独白,一滴眼泪不肯掉。 宁疏见自始至终都有自己的信仰,他披上夜的轻纱,把柔色都留在了遥远的月光里,他来去自如,却擒住人的念想,一并带回了宇宙深处。原来,那一次夏日的“长相厮守”,在星际里航行的向来是宁疏见,迷路的那个是耿曜,都是他看错了星光。 雷声很响的时候,一般都不会下大雨,但是相对的,整个世界都仿佛进入了风暴中心一般的恐怖,耿曜隔着车窗都感受到了空气的压迫感,他打开了车窗的一条缝隙,随之飘进来一阵夏日的热浪,夹杂着一团凝集成块的高压,令人作呕。 “大龙,手机给我。” “啊?哦,哦……”此时等着绿灯,60秒的倒计时才走到48。大龙不明所以,从兜里掏出手机往后递。碰触到耿曜指尖的那一瞬间,冰凉的温度让他浑身战栗,他默默地把空调的温度往上调了调。 耿曜:“那格子里有个名片,你搜一搜……对,给我吧,谢谢。” 深蓝色的基调上烫着白金颜色的正楷体,这对一个医生来说,是少见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5 错生 作者:祀歌 配色。耿曜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确认,拨过去之后,没响几声就被挂断了。耿曜心头没来由的一颤,他又慌又乱地把号码又重新确认了一遍,这回响了很久,终于接通了。 “喂,您好。” 耿曜:“关医生,是我,耿曜。” “哦,耿先生。不好意思,最近骚扰电话太多了,陌生号码我都直接挂了。您有什么事吗?” 对方轻松的语气让耿曜也随之放松下来,突然被这么一问,他自己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到底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他想知道什么呢? “耿先生?” 耿曜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沉默许久了,他猛地把思绪一拉,脱口而出道:“宁疏见有好好听话吗?” “……” 不知道是这句话太过惊悚还是问法太过清新脱俗,在耿曜问完之后,不止手机那头,整个车内也是一片死寂。 大龙静悄悄地震惊着,紧紧地咬住下嘴唇以防止下巴掉下去,车子表面上开的还是很稳当,实际上速度已经有轻微的变化了。宁疏见这个名字,在整个公司都是禁忌,谁都不能提。这个规矩是肖董事长定的,也就是耿曜的母亲。关于这个人,有很多传闻,可信度最高的,是宁疏见是耿家不承认的、搬不上台面的、耿曜的爱人。这些豪门的爱恨情仇,是他们小老百姓茶余饭后最喜欢的八卦小料。宁疏见为什么不被耿家承认,真正的原因没有人知道,谁都不曾见过宁疏见,这个人被当做至宝和家丑被藏得严严实实,永远也见不到阳光。 关医生也是震惊了好一会,总算把语言功能修复好,回答的时候感觉哪哪儿都别扭。“呃……嗯……挺,挺听话的,很配合我们的治疗。您现在,现在是在来医院的路上吗?” 耿曜答了,突然云层上闪了好亮的一束光,把车窗都照亮了,耿曜看见自己的脸映在上面,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宁疏见。近些年总有人说他,比起以前,他身上温润的气质越来越明显,特别是他偶尔笑的时候,感觉把月光都流溢了出来,温柔得太过美好。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他变了气质,是他越来越像宁疏见,他把自己活成了所爱之人的样子。 轰一声巨响,一个惊雷把天空都劈作了碎片,像一把北京的雪花,从天而降。 宁疏见从小贩手里接过纸袋,捂着热乎乎的番薯,也权当暖手。雪花飘进他的脖颈里,痒痒的,他正打算腾出手去挠一挠,手在半道便被截住了。 耿曜撑着一把白色的伞挡住了细雪,抓住宁疏见的手轻轻在指尖上吻了一下。“怎么没戴手套,都冻成什么样了。” 宁疏见把手往他掌心里一钻,就握成拳包在里面,冰冰凉凉的,耿曜就把他的手拉过来塞到自己口袋里。宁疏见要抽出来动不了,两个人就在街口较着劲。宁疏见拧不过他,就在那阴森森地笑,“你要喂我吃番薯吗,撒手,待会凉了。” 耿曜难得有了一次浪漫一点的举动,被念叨了这几句感觉甚有道理,灰溜溜地把手还回去了。宁疏见捂着纸袋热了一会儿,剥了个红薯,自己咬了一口,又递到耿曜嘴边。 耿曜结结巴巴道:“我……不吃,你,你吃……吃就好……好了。” 宁疏见也不客气,真的就自己吃完了一个大红薯,末了还舔了舔手指头,耿曜立马从兜里掏出纸巾呈上,宁疏见道了声谢,接过后擦了擦手。 刚走到胡同的花坛边,这里边种着紫阳花,夏天的时候特别好看,现在就只有光秃秃的一簇枝条。宁疏见突然指着胡同的另一边,说:“阿曜,你看,气球。” 耿曜闻言转过半侧身子,却突然被一股力道拉下领子被迫弯下了腰,白色的大伞被倾斜了角度,横斜在肩膀上,挡住了日光和冷风。 等伞被重新放置好在耿曜的手心时,他一手挡住自己下半张脸,耳根红得发烫。 宁疏见继续往前走,漫不经心地踢着地上的一个瓶盖。“还挺好吃的。你觉得呢,阿曜,红薯甜吗?” 耿曜抬眼一看,宁疏见两手背在身后,站在光里面,巧笑着弯弯的眉眼,连光斑都在他头发上跳跃,他把雪花融进了骨血,温软成冰原上的雪水,轻柔地流淌到耿曜的心田上。 还没等耿曜脸上的热度散完,宁疏见冲出去的没几步就踩滑了脚,一屁股跌在雪地上。 耿曜连忙扔了伞,冲过去把人给扶了起来。左看右看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眼看着他快要把衣服都给掀起来了,宁疏见急忙抓住他的手。“没事!就摔了屁股,没什么问题,我很好!” 耿曜盯着他看了一眼,默不作声把人给收拾妥帖了。“嗯。” 两个人又撑着伞继续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到了分叉口的地方,就停下来等一会儿,宁疏见说往哪边走就往哪边走,他拿不准主意的时候耿曜就随便指个方向走。雪还在下,北京还是冷的。 快要过年了,宁疏见因为还在实习不打算回老家了,耿曜的母亲就在北京住,父亲在年中的时候就到北京住院了,回不回t市也不是很重要。 “宁疏见,你听我说。”耿曜突然抓紧了宁疏见的手,无论他怎么挣都不肯放,黑沉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你要不要……去见我妈?” 宁疏见着实被这句话给震住了,整个人呆站在寒风里木然地不敢动弹,耿曜抓着他的手都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在慢慢变冷。耿曜的母亲宁疏见确实也没见过,他爸妈很早之前就离婚了,耿曜跟着他父亲在t市生活长大,只偶尔听到他提起他母亲在北京工作,实际上是个怎样的女性,宁疏见并不清楚。 宁疏见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6 错生 作者:祀歌 思绪一下子从很远的地方拉回来,瞬间回血一样,手也渐渐暖和了,他手上一使劲,把耿曜拉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那一点点距离,被斩断得无影无踪。宁疏见贴到了耿曜的怀里,抬起头带着笑,睫毛颤了颤,轻声道:“好。” 这注定是一次充满血腥和戾气的会面。肖尹珺一开始见到宁疏见,欢喜得不得了,直夸他长得好有气质,听说他和自己儿子从小就认识更是笑开了眼,说着就要把人认作干儿子。耿曜一直很为难,他那些想说出口的话一次又一次被打断,同时他又有该死的侥幸,因为他从来都不知道要怎么说,母亲的行为一方面在阻碍他,另一方面又在庇佑他,他就坐在那,接受着无声的折磨。 “伯母,其实我和阿曜,”宁疏见没有和他有任何事先的交流和商量,突然抓起耿曜的手,十指相扣,举起后展示在肖尹珺面前,脸上依然带着笑,好似在说一件平常小事,没有一大堆弯弯绕绕的前奏。“我们是恋人,已经同居一年多了。” 那一刻,用万籁俱寂来形容都不为过,可是除了宁疏见,在场的两个主人都已经在大脑内进行了一场宇宙大爆炸。耿曜没有想到宁疏见会就这样毫无铺垫地直接说出来,他事先在脑内过了千百万遍的说辞此时就跟枯萎的花儿一样一下子苍白成灰,他甚至都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万一母亲气晕了该怎么办,他现在混沌一般的大脑在思考救护车的电话是多少。 “你……你说什么?这是……你们年轻人现在的玩笑话吗?”肖尹珺整张脸都僵住了,她硬生生扯出一个笑来,希望把这梦魇般的玩笑话给击垮,面前的这个温润少年,一瞬间成了地狱魔鬼。 可惜魔鬼终究还是魔鬼,没有半分仁慈。宁疏见凑过去在耿曜的手背上亲了一口,半眯着眼,含笑道,“不是玩笑话,我们一直都很认真。” 被这一幕冲击到天灵盖上,本来气极要晕的肖尹珺莫名迸发出无穷大的力气,把整个桌子一翻,汤汤水水都撒了,瓷器碎了一地清清脆脆。宁疏见像早有预料一般扯着耿曜及时后退了一步,只被溅了一点汤汁在裤脚。 “滚!”肖尹珺尖锐的声音差点刺破了耳膜,她声嘶力竭地指着宁疏见,睁圆了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恶心的东西,你凭什么玷污我家耿曜,从这里滚出去,永远别回来,永远别碰我儿子!” 耿曜见母亲没晕,之前绞尽脑汁想起的120没有半点用处,此时脑子短路,罢了工的大脑没出息,身体直接靠本能反应。他站在宁疏见面前,挡了母亲那恨不得把人抽筋扒皮的恶毒眼光,有一些话要说,然而脑子不干活,没有经过任何一道筛选过滤美化过程就脱口而出,“不是的,妈,被玷污的是他,不是我。” 肖尹珺:“……” 宁疏见:“……” 耿曜意识到这句话不对劲,又连忙改了口,“不是,我没玷污他,我们都是自愿的……也不对,没有玷污,我们就是正常地交往,普通地谈恋爱,您别打他,骂他也不行。” 肖尹珺彻底暴怒起来,拿起手边的瓶瓶罐罐就砸过去。“兔崽子,你给我过来,你这混账东西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狐狸小子给你下了什么药,你还替他挡着!两个大老爷们一起过日子,你们也不嫌恶心?耿曜,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妈你就给我过来,离这个肮脏东西有多远离多远!” 耿曜抱着宁疏见,拿背挡着后方的一切攻击。实不相瞒,他早就预料到这一顿打不可避免,颇有先见之明地找柔道社的人借了护具穿在身上,好在冬天穿得多,除了看起来胖一点其他都还好,此刻护具终于实现了它的价值。 耿曜:“妈你别这样,我和宁疏见在一起是我追的他,你再这么骂他我我我……我是要翻脸的!” 肖尹珺被气笑了,冷哼着嘲弄般笑道:“跟我翻脸?好你个臭小子,生你养你,你现在为了个外人敢跟你老娘翻脸!长大了有本事了,你倒是跟我翻脸啊,是不是还要给你打一顿?!” “我没有!我只是……”耿曜嘴笨,被母亲这么一激,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怯怯懦懦半天我不出个什么下文来。宁疏见从他怀里挣出来,理了理褶皱的衣服,略微凌乱的头发,风度翩翩地站好了,依然是那副从容不迫的微笑模样,他微微朝着肖尹珺行了一个鞠躬礼,“伯母,今日我就先告辞了,阿曜是个孝顺的孩子,您说的那些他绝对不会做的。谢谢您的招待,您做的饭菜味道很好。” 宁疏见来去自如,他离开之后,这个原本好好的家,狼藉得跟被盗贼扫荡过一样。“您说的那些他绝对不会做”?肖尹珺无力地跌坐到地上,她说的可多了,那小子指的是哪一句? 耿曜走过来安抚母亲,低着声小心翼翼地唤她。“妈……” 肖尹珺把自己蜷成一团,脸深埋在膝弯里,看也不看他,翁声道:“你赶紧跟他断了,断得干干净净再来找我,否则别再叫我妈,我没有一个这么恶心的儿子。” 耿曜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又堪堪缩了回去,拿起沙发上的大衣走到门口,他停在那里很久,回头看了一眼在地上那么单薄那么无助的母亲,心里钝痛的滋味难以言表。“我待会打电话让张姨来收拾一下,您……您记得去洗个热水澡,别冻着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耿曜捏了捏指尖,怯怯不敢说话,只轻轻地说,“我下次再来看您。还有,妈,我……我特别爱您,真的。” 大门咔哒一声关上,肖尹珺仍坐在原地,抱着自 恋耽美 分卷阅读7 错生 作者:祀歌 己,细弱的哭声回荡在空落落的屋子里。 “耿总,前面堵车了。”大龙烦躁地用指甲敲击着方向盘,“这样走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 耿曜按下车窗,果然看见前后三四列长长的看不见尽头的车流堵得所有人停滞不前。“还有其他路可以走吗?” 大龙想了一会儿,道:“有是有,您看前面那个路口……那家水果摊拐进去那条路,开个二十公里,然后再走两公里,就是医院后门那条小道了,车子没法载您到医院门口。” 耿曜皱着眉,点了点头。“那就走那条路吧。” “好嘞。” 车子慢腾腾挪到那个转角口就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一进入宽敞的路口车子就跟脱了缰的野马,撒了欢地往前跑。这路颠簸,饶是大龙车技超人,这时候在车里也少不了坐得难受。耿曜被晃得头昏,感觉都要吐了,整个人跟被扔进了洗衣机一样甩来甩去,一个不小心就撞上了车门,耿曜往背后一摸,腰那一块疼得不得了。 耿曜:“大龙,你开慢点,这路颠得我想吐。” 大龙为难地苦笑道:“开得再慢也一样,这路平时没啥人走,这一颠一颠的就这一段了,耿总您忍忍,我赶紧着开过去就没事了。” 耿曜被颠出了脾气来,正要发火,想想又忍了下来,自己选的路,再颠也要走完。就这么颠了十几分钟,路况终于好转了一些,虽然没有大路那么好走,至少不会再把人颠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车子驶进了一个居民区,这个地方耿曜以前从没有来过,到处是莺莺燕燕的鸟鸣声,不少店铺的门口都修了个石池子,养了各种形形色色的鱼。耿曜看着新鲜,便开了窗子看,稀奇的是居然没有鸟兽那种腥臭的气味,反而随风飘来的都是阵阵清幽的花香,每家店铺门廊上都会插着一束花,而且这里的花店也不少,门口摆着细碎的一篮一筐的花,屋子里还有各种装饰精美的插花和盆栽。 宁疏见不喜欢花,他在年少时经常被以花儿相喻。从未见过他赠人花朵,宁疏见送人东西向来单调,盆栽、盆栽、盆栽……而且送的到底是什么品种,他本人什么都不知道,要多不走心就多不走心。 耿曜在开始也曾送过宁疏见各种花,可在后来从来没见过这些花的踪影。直到某一次耿曜回去取落下的东西时,才看见宁疏见带着花,一个人走到江边,亲手将一片片花瓣洒入江中。那时起,耿曜便认定了宁疏见不喜花,从此再没有赠过他任何花。 车子平稳地减速,最后缓缓停下,大龙把车停在一幢古香古色的建筑物前面。“耿总,车子只能开到这了,前面是古楼区,车子不让走,您直着这条大道走就到了。我把车子开回医院大门那儿等您。” 耿曜下了车,扑面而来的花的香味更为清晰。他轻皱着眉,沿着大街走,随着街道两旁店铺门口的花香,他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急耐地想要穿过这片区域。一个不注意,和对面冲过来的女人撞了个面,好巧不巧后腰撞上了路中间的雕像基石,顿时疼得冒出冷汗来。 “你没长眼睛啊,走路不看路。”女人也被撞了一下,手提包掉到了地上,没好气地训骂他。“……哎你想干什么?不就撞了一下吗,脸色那么差,我告诉你别想讹我。看你长得人模人样怎么出来干这种勾当,老娘可不是好欺负的……” 女人骂咧咧地,引得路人渐渐围了过来,耿曜忍着后背的疼痛,勉强做出一副绅士的翩翩君子模样,递出名片大大方方地交给对面的女人。“抱歉,是我走路太不小心了,如果给您造成了损失,请您之后联系我,我一定会给您相应的赔偿。但是现在我有急事,如果您没什么大碍的话,请恕我先离开。” 众人见没有了热闹好瞧,纷纷也都散了,只留下那个女人,盯着手里的名片发愣。 耿曜内心的烦躁更甚,让他恨不得以头抢地发泄心中满溢的愤恨。因为刚刚那个场面,像极了宁疏见被摧毁的那一天。 耿曜的父亲是因为心血管疾病倒下的,在北京住院只是为了能离儿子更近一点,实际上那些治疗都只是在用痛苦在拖延那一丁半点的时间。 那一次,宁疏见主动提出,要去看望耿曜的父亲。 耿曜:“宁疏见,你知道,我爸他……他心脏不好,万一发生像上次我妈那样……我,我怕……” 宁疏见浅浅地笑了笑,在他额头上亲了亲,慰声道:“其实……伯父早就知道了。”在耿曜瞪大了眼睛震惊得很卖力的表情中,他幽幽地道出以前发生的事,“伯父转院来北京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接的他对吧,那时候我就跟伯父说了……阿曜,你冷静点,别瞪着我,我会不喜欢你的。我有好好考虑清楚的,不是冲动行事,伯父一开始也是很震惊……对,就你现在这个表情。但是我跟他说道说道了一会儿,他就完全释然接受我们了。” “说道说道?”耿曜拧着眉,纠结地看着他。“你说了什么让我爸想通的?” 宁疏见一跃从他大腿上溜下来,老成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天机不可泄露。走吧,伯父让我带我男朋友去见他。” 耿曜跟在他身后,摸不着脑袋地迷糊着。“什么天机啊,你告诉我啊。还有那是我爸吧,为什么他要联系你啊?宁疏见!你走慢点,现在腰不疼了?那你让我背你下楼?!” 耿岳年纪大了,年轻时候逞的强就全部回报了回来,在t市的时候天天看着自家小子每天形影不离地跟在宁疏见身后,而宁疏见长得好看,对他也是颇为喜欢的。后 恋耽美 分卷阅读8 错生 作者:祀歌 来知道了宁疏见家里的事情,以及后来听说苏霄的事之后,对宁疏见更是心疼得不得了。之所以他来北京,也是因为知道自己油尽灯枯,想多陪陪儿子,哪里知道刚到首都就能听到这么震撼的消息。宁疏见说的那些话,他忘也忘不掉,就算不想接受,也说服不了自己。 耿曜和宁疏见来看他,宁疏见开口就是喊一声“爸”,耿岳自己还没多惊讶,耿曜先是被这一声给吓得缩短了脖子,睁圆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宁疏见。耿岳突然觉得好丢人,一时间也没有再去纠结宁疏见的称呼,应了声就算答应了。 聊着聊着,耿曜就把宁疏见给支出去了,跟自家老父亲挖点天机来了。 耿曜确认宁疏见已经走远,神经兮兮地小声问:“爸,宁疏见跟您说什么了,要那么好使他怎么不跟我妈也使那招?” “你这兔崽子胡说八道什么!”耿岳朝他脑门上狠敲了一下。“你真当你老爸这么迂腐老封建啊。其实就算小宁不说,我也看得出点苗头来。你小子以前成天追着他,三句话不离宁疏见,其实你心里本就对人家有那么些意思的吧。” 耿曜摸了摸脑袋瓜,没接茬,但耳朵根已经有点发红了。 “阿曜啊,我老了,没多少时间可以活了。你是我儿子,咱们有缘分,这辈子做了父子,我把你教得也挺好,咱没对不起谁,我折腾你干什么呢?”这个老男人撸了一把自己刺溜溜的小平头,感觉自己说出这么煽情的话,不好意思地往自己儿子头发也薅了一把。 “老爸不想到死只留给你一句‘生过你养过你’,这个大恩,不用你报,也不用你偿,我和你妈都觉得,能生下你这个儿子,特别好。我一个大老粗,也不知道要怎么说,但是我想做些什么让你知道,老爸不仅生你养你,还很爱你。” 耿曜抓着父亲的手,眼中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小时候,这个人教自己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他也告诉他,在爱的人面前可以尽情哭泣。父亲在耿曜心里,一直都是沉默而普通的上班族,他和千千万万拥挤在地铁上的职工一样,燃尽自己半生的精力犬马劳作,然后总有一天熄灭在巨大的社会转轴里,又会有新的烟火重新绽放。可是他只是耿曜的父亲,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他的儿子那么好,好到他能做的那么少,只有在生命的最后,为他做一点小小的事,在这辈子好好爱他。 宁疏见在凉亭等着耿曜,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玩,石头飞出去的时候打到了别人的小腿,宁疏见赶紧给人道歉。 “对不起,您没……”宁疏见抬起头看了一眼,转瞬便换上一张温润春风拂柳的笑脸来。“伯母,是您啊。好久不见。” 耿曜现在特别想见到宁疏见,特别特别想。他连电梯都等不及,一路从八楼直接飞奔下来,走出住院部,经过门诊楼,因为走得太急和一个女人撞上了。他自己倒没怎么,对方却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显然是被撞得不轻,接着就是一顿臭骂。 “你干什么,长没长眼睛!这里是医院不懂啊?你当你家后院啊!跑那么快赶着投胎还是赶着送死啊?!看着像个正经人冲成这副德行,你想干什么呀?哎,你别走!你走什么,我告诉你别想逃,老娘都还不知道被你撞出什么毛病来了。你要么跟我到医生那检查去,要么跟我到警察局去。” 耿曜本没想走,不过脚步虚抬了一下就被对方强塞了一大堆丧尽天良的作为,很明显就是被人给人讹上了,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先把人扶了起来,歉声道:“抱歉女士,您觉得哪里有问题吗?” “哟哟哟,瞧你这话说的。”女人一把甩开了耿曜的手,没好气地瞪着他。“是我觉得有问题就有问题的吗,啊?我跟你讲啊年轻人,别老觉得社会上都是讹你的人,我今天可不是为了你那几个破钱来骗你的,我孩子都九岁了,我要被你撞出点什么毛病来孩子谁来管哦?我也没直接朝你要钱是不啦,你跟我去医生那里看看检查检查就知道我有没有事哦。” 周遭逐渐围起人群,眼看就要把门口的保安都招了来,耿曜不得不强压下心中的焦躁和不耐,和声和气地跟对方好好说明。然而那个女人明显并不打算放过他,也不愿意接受耿曜给他的赔偿,一定要去做身体检查,不答应就要拉着他去警察局。为了不把事情闹大,耿曜只好带着她去做体检,只给宁疏见发了个信息让他先去屋内等着。 等前前后后做了好大一通检查,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那女人什么事也没有,就掌心蹭了点皮,可即使这样走的时候也是挺大脾气,丝毫没有给人添麻烦的惭愧感。耿曜强压下爆棚的怒火,拿出毕生的修养笑着迎送了这位大姐。 手机给宁疏见发信息没有得到回应,耿曜便又去了凉亭,那里却只有几个大爷在下象棋。 耿曜:“大爷,问您个事。您来这的时候有没有瞧见一个跟我一样年纪的男生,长得挺好看,穿着件白色大衣的。” 大爷一听,像是有点印象,说:“有的,一顶好看的小伙子,一直站着看我们下棋呢。他刚刚跟人去那边谈话了,不知道是怎么了,那小伙子掉喷泉里湿了一身,一会儿就不见了,想来应该是回去换衣服了吧。” 耿曜急声问:“什么人,怎么就掉水里了?大爷您看清楚了吗?” “那我就不知道咯。将!哎嘿嘿,老李你又输了……” 后来自然也从宁疏见那里知道了是肖尹珺来,出乎意料的是,那次谈话并没有耿曜想象中的电光火石 恋耽美 分卷阅读9 错生 作者:祀歌 刀光剑影——肖尹珺似乎是来讲和的。“婆媳”俩能心平气和对话一场,耿曜当然很乐意,只是他总是隐约觉得肖尹珺不太可能就这么放过他们。 “我妈她……真没为难你?那你说说,你怎么掉水里的?” 宁疏见裹紧身上的小被子,抽抽鼻子,瓮声说:“真没有,那时候就是伯母的高跟鞋崴了,我去拉她一把,结果自己不小心摔水池里了。” 耿曜狐疑地眯着眼睛看他:“真的?” 宁疏见乖巧点头:“真的真的,骗你是小狗。” 耿曜把他嘴角一拉,扯得人咿呀乱叫。“你本来就是小狗,还是特爱咬人那种,要不要给你看我肩上的牙印?我说宝贝儿,咱能好好商量吗,咬人也成,能不能不咬同一个地方,我好可怜的。” 宁疏见一个前扑把人按倒在沙发上,不认输地扯着他的两个嘴角,“不!”一个字把人打发了,随后逃命似的从耿曜身上滑下来蹿到卧室砰一声关上门。 耿曜动作也快,在落锁的前一刻撞开了门,一下子也把人撞到了床上,开始各种上下其手地报复。两个人在早早地开了暖气的小屋内嬉戏打闹,欢笑和快乐一如既往。 第二天午后,耿曜正在书房里准备着论文,宁疏见还没下班,他正盘算着时间要开始做饭了,突然有客人到,十分意外的,居然是肖尹珺。 耿曜吃惊到忘了让开门请人进去,“妈?您……我……我们……我的妈呀。” 肖尹珺故作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这还不欢迎我来啊,半天不让我进门?” “没,没有没有,请请请……欢迎光临。”耿曜急忙往身后退了一大步,绅士地做出迎接的姿势。 肖尹珺一进门就先扫视了一眼,问:“小宁呢,还没下班吗?” 耿曜被这一句“小宁”给惊得七魄丢了五魄,下巴半天合不上去,最后磕磕绊绊地回答道:“呃他……他快,快下班了,一般七点到家吧。” “那正好,你还没做饭吧。”肖尹珺自顾地往厨房走,“我顺道给你们煮了,我还给小宁带了一盅鸡汤,昨天不是让他落水了吗,我给他煮的,让他补补。哎……你们这都买了什么菜啊,小宁吃不吃辣啊?” “菜都在冰箱里,早上买的。”耿曜把一双眉给拧出了花样新高度,也表达不出他此时怪异的心情和空前的傻缺表情。 肖尹珺在厨房吭吭切切地忙前忙后,看起来真的就只是一位在给儿子做一桌好菜的母亲,而且还能边干活边哼歌,看起来心情很不错。耿曜挪到正在焖鱼的肖尹珺身边,试探地问道:“妈?您这是……怎么了?我以为您,对宁疏见……” 肖尹珺手上的动作一顿,“儿子,我……”一开口就忍不住地有了点哽咽,她停顿了一会儿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楚,“我一直想要你好好的,想要你好好长大,好好地结婚,有一个好姑娘陪你,有一个漂亮的娃娃。我想要你平平安安,幸福美满。你和他在一起,我真的不能接受,你知不知道你要接受多少异样的眼光,会有多少人唾骂你?就算你现在觉得和他一起是幸福的,但生活不是只有你们两个人,外界的压力总有一天会让你们崩溃的,时间会把一切细碎的麻烦都一一夸张到你厌烦的地步,我不愿意你这样的,儿子,可是……” 肖尹珺说到这里,抬手擦了擦眼角的眼泪。“你太狠了,耿曜,说走就走,不见我,躲着我,三年,都不愿意来看我一眼。” 耿曜急着接话道:“我没有不愿意!我也是想去见您的……您见不得我和宁疏见一起,您把我赶走,说我太恶心,说宁疏见的气息您闻见都要吐……”耿曜越说越委屈,撇着嘴十分可怜的模样,“妈,您说的太伤人了,那是我捧在心尖上疼的人,别的人我一句也见不得说他不好,我都不舍得说重了他一句,您那么说他,我受不了。” 肖尹珺低头在围裙上攥了下手,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毕竟是亲儿子,你这么对我我也受不了。所以妈妥协了,我不碍着你们交往,你好好的,好好过日子,别折腾自己,也别折腾妈,啊?” 耿曜听这几句话听的特别心疼,泪眼婆娑地差点就哭了,只杵在那儿用力地点点头。这时候手机突然响了,耿曜还没来得及收一收自己的铁汉柔情,开口一句“喂”说得万分地情深意切绵意浓浓娇嗔娇痴。 宁疏见:“……” 耿曜抽气了一声,打了个手势避开了母亲,来到了卧室。“怎么了,宝贝儿?” “……我还以为你手机被抢了。哎,不说那个,你快来帮我,超市限时打折,我买了好多东西,我搬不动啦!” “啊?你买了什么啊,家里又不缺东西。”话虽这么说,耿曜却已经抓起外套在往玄关走。“你在哪儿啊,用不用我开个车去接你?” “不用不用,就在咱家附近那个中学对面的超市,我在门口卖冰淇淋那儿等你啊。” 耿曜在穿鞋的时候才想起了家里还有个老母亲,他正要出声喊,肖尹珺自己先过来了。“你去吧,我待会儿把鱼焖好就走了。” 耿曜拉住她,“您要不,也在这吃得了。您也好……见见宁疏见啊。” 肖尹珺不动声色地拨开他的手,“不用了,昨天已经和他见过了,我什么想法小宁也知道的。你记得带钥匙,回来的时候把鸡汤热一热让小宁喝了,你可别和他抢,我只带了一个人的,他现在还受着凉,补品是给他的。” 耿曜一时觉得母亲今天的表现和言语有一些微妙的地方,具体到底哪里不太对劲他又感觉不出来。但是无论如何肖尹珺的行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 错生 作者:祀歌 为给了他莫大的鼓励和支撑,那一点不安很快就被内心的喜悦所冲刷,直到宁疏见回家,两个人吃着母亲做好的饭菜,他才感受到有一股浓郁的幸福感正在将自己淹没。 “我妈给你熬了鸡汤,刚刚热了一下,你赶紧喝吧。”耿曜从厨房端出一碗香飘四溢的鸡汤来,脸上尽是得意的神色,“锅里还有,喝完再添。我妈特地嘱咐让你都要喝完的。” 宁疏见停滞了很久,看着那碗汤一直没有动,等到耿曜差点都觉得他睡着了的时候,宁疏见终于开口了,“你真的想要我喝吗?” 耿曜略微有点心酸起来,回忆起今天的母亲,心底里那股莫名的违和感又不自觉地冒上来,突然间起了动作把那碗汤抢了过来。“要不就……不要了,我,我喝吧。” 宁疏见却突然展开了眉眼,笑得跟平日里一样,把碗拿了过来,几口就喝完了。“说什么呢,都说了是我的,不准你喝的。” 耿曜担忧着看着他,“可是……” “你怕什么呀,伯母又不会在里面下毒,你是不是最近宫廷剧看多了。” 耿曜呐了呐嘴,想想也是,也就不再说什么,乖乖帮宁疏见又添了一碗,不放心地自己也尝了几口,味道没什么异常的,还和小时候一样。他就傻兮兮地坐在那看宁疏见吃,眼神润得直发光,就好像还看着刚认识时候的宁疏见。宁疏见被他盯到有点发毛,悄声问:“你没事吧,阿曜,我怎么觉得你中了药,能不能把眼神收一收?” 某人傻笑着,冒出一团粉色的泡泡来。“没事,就是觉得……你真好看。” 宁某人:“……” 这人病的不轻。 来自肖尹珺的关心并没有因此而结束,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整整连着一个星期,她每天都会变着样地给宁疏见送补汤或者点心,直到耿曜都委婉地表示了拒绝,肖尹珺才暂时停了送餐行为,然而一星期后又让家里的行政阿姨给他们带吃的,并且在之后的每个周末,都会亲自做一顿晚餐给他们,要么让人送了过来,要么亲自过来做。开始耿曜很不习惯,一直劝自己的母亲,但是宁疏见反而在慰藉他并且表示自己还是很高兴能和肖尹珺的关系有所改善,久而久之,耿曜也就放任着去了。 ——如果……可以有说出这个词的机会的话,那我希望,你这辈子没有遇上我。 耿曜最后悔的,是自己明明察觉出了事情的不对劲,却任由它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然后蔓延生长,最后根深蒂固,无法挽回。 事情突发在四月的一次聚餐上,那时候耿曜刚完成研究生的学业,找到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母亲有意让他先历练几年再回来接管公司,一切都十分顺利,于是拿到offer之后,宁疏见一高兴便提议叫上几个朋友一起聚个餐。就在大家举杯欢庆的时候,宁疏见轰然一声,就好像机器人突然没了电池,毫无征兆地突然从一个直立的状态直接卸到了地上。所有人都懵了,耿曜一瞬间脑子跟短路了一样,有那么几秒整个眼前都是黑的,什么听不见的一个状态。一堆人不要命地涌上来,推推挤挤着,好多人在大声喊着宁疏见的名字。在那几秒之后,耿曜突然就被一股巨大的莫名的恐惧包围着,那恐惧黑乎乎的绵柔柔的,仿佛随时都能卷走一个人,到一个陌生又遥远又肮脏的地方,直到他再也触不到的边界。 “宁疏见……宁疏见……宁疏见你醒醒,你别吓我,你起来……救护车……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那一场聚会,有一个欢乐的开端,和一个不太美好的结局。从来没有人见过耿曜那样失态的模样,嘶吼得那么可怕,丢掉了所有的仪态和修养,化身成一只发疯的野兽,狼狈不堪,理智全失。 由于完全不知道宁疏见到底是因为什么晕倒的,送到医院紧急测了几个基本身体指标数据之后,就立马开始抢救,不停歇的心肺复苏三个小时,累倒了十几个医护人员,最后心脉开始运作正常,一切功能因为心脏的恢复也在慢慢回到正常的数值,这才使现场许许多多人都松了一口气。耿曜攥着自己的一双手终于松开了,身旁走过几个人带起一阵风,他冷得浑身哆嗦,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冷汗湿了全身,整个后背都是汗渍,白色的衬衫湿贴在皮肤上,额前的碎发被汗打湿成一簇簇的,一滴水顺着发梢落在鼻尖上,他慢慢蹲了下来,双手伸出来都是在颤抖着的,十指冰冷的不像一个活人该有的温度,他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除了油腻的汗,还有顺带着满手的无措和无望的恐惧。 之后给宁疏见做了一系列细致的检查,从第一项的数据开始,医生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到最后,耿曜被叫进了诊室。 “耿先生是吧,你好,我姓关。请问您和患者是什么关系,有些情况我需要向他的家属说明一下。” 眼前的医生很年轻,看模样四十岁都不到,一副无框眼镜轻轻搭在鼻梁上,微微滑了下来,露出一双看不清深浅的丹凤眼。耿曜攥紧双手,万分诚恳地看着他。“医生,他家里人都不在北京,一时半会儿联系不上,他有什么情况您跟我说吧。” 关医生往上推了推眼镜,“是这样,耿先生,我们作为医生,是有义务要保密患者的身体情况的,如果您不是宁先生的家属,您可以先联系……” “他是我爱人。” “……” 关医生估计也是没预料到这样的回答,在惊讶的同时又有点尴尬,他清了下嗓子咳了一声,拿起检查报告。“宁先生晕倒的原因,初步判断是急性心源性脑缺血,他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 错生 作者:祀歌 的心率很不规律啊,左心室收缩功能不太好,那里是全身动脉血泵出的源头,它的功能弱化直接导致整个身体的供氧都受到影响。我看到宁先生还有高血压,这件事您知道吗?” 耿曜听得一颗心都揪成了一块破布,他猛地摇摇头,“从来没听说过,他生活一直很健康的,很少熬夜,也不抽烟喝酒,每个星期都会去锻炼,他怎么可能会有高血压!” 关医生也不理他的迁怒,翻了一下报告,看着几个数据又紧皱了眉。“宁先生的身体很差啊,几个指标都严重不过关,器官老化程度相对这个年龄来说比较高,全身上下都有或多或少的问题。总之还是希望您联系一下他的家人,我们会尽快做一个治疗方案……唉,您别这么看着我。我直接点和您说吧,宁先生的问题有点严重,属于全身性的器官衰竭,而且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刚才听您说他平日里的生活还是蛮健康的,那这种情况,要么是他以前做过大型手术后被感染,但这种一般都是急性的,宁先生的情况保守估计至少有两年。另外就是可能有人长期给他服用某种对器官有害的食物或者药物,宁先生从事的工作我暂时排除了职业病里的慢性中毒,至于到底是哪一种成分导致了他现在的状况,还有待进一步的检查。” 关医生看耿曜整个人愣在那儿,感觉一串又一串的信息已经打击他到体无完肤的地步了,完全已经说不出来什么话了。关医生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慰声道:“别担心,我们一定尽力。我先去开个会,讨论一下宁先生的治疗方案,您请便。另外,如果已经涉及到了刑事案件,我建议您好好和患者聊一下。” 直到木门声沉厚地关上时轻响了一下,耿曜才从魇着的状态里抽出身来。可能是今天一下子受的惊吓太多了,关医生说完那番话之后,他反而一下子就把自己劝住了要冷静下来。他一个人站在楼梯口,到处是肮脏的呕吐物和清理不干净的血迹,头顶脚下哪里都有哭喊声、打骂声、大笑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富贵的贫穷的、高等的低阶的,他站在那儿,不说话,也不搭理人,就这么站了很久,很久…… 很多赶来的朋友劝了又走,直到没人再缠着他,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去看宁疏见,他倒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还会说梦话,侧着脸就留口水,睡姿十分不优雅,横来竖去。护士说他刚刚醒了后,见了几个来探望的朋友,似乎是一直在等着谁,等得太久就睡过去了。耿曜靠在门廊上,一直没进去,只站着看他,见他翻了个身把被子踢了大半,露出一双无处安放的大长腿。耿曜正要帮他盖好,左脚只往前迈了一步,又慢慢收了回来,他轻轻把门带上,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走了。 肖尹珺的住处其实离耿曜的住处不算近,几乎跨了大半个北京城,所以耿曜赶来的时候,已经算是很晚了,她大半夜从被窝里爬起来,打开门就看到儿子黑沉的脸,大概也知道是发生什么事了。 耿曜也不客气,进了门之后开门见山,直接问:“宁疏见的事情和您有关系吗?” 肖尹珺自做矜持地坐在沙发上,一眼也不看他,貌似也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 耿曜心沉了一大半,他深呼吸了好几下,平复下自己的情绪后,继续跟母亲对峙。“宁疏见病了,全身□□官衰竭,大概是从两年前就有毒物就拖垮他的身体,我每天几乎和他吃一样的东西,唯一的不同的就是,您从两年半前就坚持给宁疏见做吃的,妈……您告诉我,这事和您……有关系吗?” 肖尹珺沉默许久,终于看了耿曜,她一直很好地保持着女性的优雅,坐姿端庄,神色也没有一丝紊乱。“我很早就告诉你了,你们是不可能的,不光我容不下,世界的规则就是容不得你们。我让你断了,你断不了,你舍不得,那我来……” “你这是在犯罪!!!”耿曜朝着母亲大喊,冲动得往前走了一大步,对着沙发背猛锤了一拳,眼圈通红,不一会儿就滚下了豆大的泪珠。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怎么可以这样对宁疏见?!你恨他,可你不了解他,你从来不肯试着理解我爱的人。宁疏见八年前从楼梯上滚下来,是为了救我,从那之后他的身体就没好过,他一直折磨自己,他从来就没有想要活下去,苏霄死的时候他就已经想跟着她走了。我心心念念了那许多年的人,自始至终就没有放下过另一个姑娘。我多么多么辛苦,把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给他‘希望’,为什么要让他觉得,他是应该死的……” 耿曜说到后面,已经泣不成声,双手紧紧攥成拳,恨不得仅用指尖就将自己戳成个千疮百孔。 ——“疏见,谢谢你送的生日礼物,虽然还是那么索然无味,但我还是很高兴。我今年的愿望也是一如既往,希望你能不要再生我的气。我不跟你去北京,是我很认真很认真考虑之后的决定,我知道很多人都向往那儿,可是我不爱北京,我就喜欢我们的家乡。我知道耿曜是一定要去北京的,我也知道你一定也会跟着一起去的。你听我说,你在北京,不要挂念我,不用帮我找医生,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的。 …… 我们离开那么远也好的,你不看见我就不会难过了。我知道耿曜会好好照顾你的,我知道他爱你,我知道你会爱他的,因为你一半的命都在他身上,你给了他七分灵魂,你把根都种在他心里了,你总归是要爱 恋耽美 分卷阅读12 错生 作者:祀歌 他的。疏见,你很好,你值得全世界的爱,太阳爱你,月光爱你,漫天星辰也要爱你的。你的苦痛,我会在离开的时候帮你带走它们,然后你就重新生活,做一个快乐的疏见好不好?不要再从楼梯上摔下来,不要再拼了命折腾自己的身体,不要因为你的从前就想要放弃了你的未来,不要再想着你可以和我一起死。 我最大的幸运,是能够和你相识,但是你让我太害怕了,所以,如果……可以有说出这个词的机会的话,那我希望,你这辈子没有遇上我。 ……此致·以吻封缄·永爱苏霄” “先生,买束花儿吧,刚到的一批,鲜得滴水呢。”一个小少年从店里跨出几步来,拦住了耿曜,想来是看见耿曜打扮的就像个钱罐子,还是特好说话的那种。哪知等耿曜真的转过身站立在他面前,小少年却被他身上那股又温润又危戾的气息震住脚步,不再敢靠近,半天说不出话来。 店里老板看见自己儿子突然怂在了门口,急忙跑出去招待了客人。“小伙子要不要看看咱家刚到的花儿,有康乃馨、唐菖蒲、兰花、月季、满天星、玫瑰……” “有白玫瑰吗?”耿曜打断他道。 老板愣了愣,“啊?白……白玫瑰,有,有……不过小伙子你是要去看望病人吗?看病人不太好用白花的,要不我给你扎一束红玫瑰,粉的也有。” “不用了,就要白玫瑰。” 宁疏见不喜欢花,他会把花都撒在江里,宁愿也不见。其实总不至于如此的,宁疏见本爱花,花之将逝,随水流之,因为他从来留不住。可是苏霄肺部有过感染,对空气很敏感,根本不能碰花,两人都是爱花之人,为了苏霄,宁疏见不爱花了,因为他是要去见她的。唯独白玫瑰,宁疏见丢了它苏霄是要生气的,他不会做她生气的事。所以他去圆明园,呆坐着看了一晚上月亮,就算心疼得受不了,痛得彻头彻尾,仰着头,总不会哭得太难看。所以他不去怀念这个人,他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做一个快乐的宁疏见。 耿曜走进病房的时候,一眼并没有看见人,他正着急,突然“砰”一声从门后喷出来一串彩带,有人艰难地从被压扁的门缝后钻出来,开心地大喊:“生日快乐!” 耿曜愣住了,看着宁疏见穿得一身西装革履,看得出来还特意让人帮自己打扮了一番,特别的……好看。宁疏见钻出来之后就顺势把门给关了,一溜烟就蹿到耿曜身上,扒在他腰间搂着他脖子,二话不说先狠狠地亲了一通。 “阿曜,生日快乐……”分开时,宁疏见把柔意染在眉眼,长长的睫毛扫过耿曜的视线,留下满天七彩的流星雨,他轻轻吻上耿曜的额头,“你好久不来看我,我思念你太深太深了,好想跟你生气,可是我太爱你,见到你的每一眼都不够,和你在一起都舍不得浪费一分一秒来气你。你空了要来看我,你要记得想我。” 耿曜心里发涩,涩得酸成了一汪心泉。宁疏见是个很会说情话的人,他还是当年那个才华横溢的文科生,他会用很华丽的辞藻和甜到发腻的语句哄爱人开心,也会像现在这样,说出口的每句话都很平淡朴实,但拼凑起来就是让你感觉到满溢出来的爱意。但是宁疏见从不在爱这件事上说谎,他的甜言蜜语,只说给过两个人。 “谢谢你,宁疏见,我每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有想你,现在也在想你。不过,宝贝儿你先……先下来,我腰……”耿曜一手托着宁疏见,一手扶着自己的腰,慢慢把人放了下来。 宁疏见一下了地就绕到他后面掀他的衣服。“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我看看……嘶——都青了一圈了,你撞到什么了,还疼啊,叫医生给你看看?” 耿曜把他从背后揪到面前来,圈在怀里。“没事,不用叫医生了,我回去拿点油擦一擦就好了。我是从医院后门那条小道过来的,走一段路,人挤了点,撞到石雕上了,不碍事的。对了,我还给你带了花……哎我花呢?” 刚刚进门被宁疏见一系列惊吓行为冲击,耿曜手里原本拿得稳稳当当的花束飞了出去,掉到了地上,此刻被两人同时踩在脚底下。 宁疏见:“……” 耿曜:“……” 宁疏见把花拾起来,一串动作十分简单,耿曜却看得胆战心惊,就怕他看了心伤。要是知道宁疏见为他花费了这么多心思给他庆祝生日,他绝对不会买这一束白玫瑰。可是宁疏见只是把花收拾了放在桌上。“谢谢你,阿曜。”他柔柔地说话,连眼里也是温柔的光,“你能想着我,我很开心。” 耿曜心里很不是滋味。时光看起来很乖巧,一步一步地都按照规律来,但实际上,它逃窜得比任何人都快。宁疏见自从住进医院已经五年了,不知不觉,五年一下子就飞逝走了。这五年,耿曜日夜兼程把自己提升到肖尹珺满意的程度,开始慢慢从母亲手里接管公司,他渐渐地不再和宁疏见像以往那般亲近,到后来已经很少去见他,而宁疏见在医院吊着命,他砸了无数的钱财进去,无论如何就是不让他死。这五年,磨平了宁疏见年少时的万分锐气,他没了工作,靠着耿曜在过活,耿曜不许他死,宁疏见也不敢亡,他便天天躺在病床上,翘首期盼着耿曜能来看他,整个人活成了一个生不如死的卑贱样子。 宁疏见见耿曜站着看他,眼圈红红的,泪水在眼眶边转几圈要掉下来的样子,他忙过去安慰。“怎么了怎么了,阿曜,不哭,我怎么欺负你了?踩坏了你送的花对不起,我很喜欢你送我的礼物,踩坏了 恋耽美 分卷阅读13 错生 作者:祀歌 也喜欢的,你不要伤心。” 窗外乌云迸裂出紫色的闪电,仿佛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白色的病房里被照射出一束诡异的光,耿曜闻见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听见门外面嘈杂的声音,有人说“明天不会来了”,有人大喊“他终于死了”,有人歇斯底里地臭骂“都是你的错”。他看见宁疏见的脸,长久不见阳光,苍白地比纸还可怕,那枯瘦得不成样子的手背上一个又一个新了旧旧了疤的针孔。那些日日夜夜围绕在他脑海里盘旋着折磨他惩罚他的噩梦,在这一刻不管不顾地涌现在他眼前,他害怕得想大喊大叫,可是有一只枯瘦的手从一团黑雾中伸出来,五指紧紧地捏在他喉间,不断地不断地收紧,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问,“阿曜,我变成了现在这样子,你满意了吗?” “不——” 耿曜突然嘶喊起来,两眼无神地看着地板,然后就滴答滴答地掉眼泪,着实把宁疏见吓了一大跳。“阿曜,你怎么了?别吓我,我去找医生,你呆在这……” 在那一瞬间,宁疏见好像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耿曜推着小破单车糊里糊涂地跟在他身后,停在他家门口,被他拉下来坐在水泥地上,听着一番无厘头的教训。他说“我现在没有生气”,那个少年便开心得把他抱在怀里,用最明朗的样子说“我每天都来接你,一定来接你”,那个拥抱,是他一辈子感受到的最温暖的拥抱,温温软软,膨膨暖暖的,像太阳,像冬天的光。 耿曜紧紧把他箍在怀里,情绪失控不住地哭。“你不要走,宁疏见,你不要离开……我每晚每晚地梦见你,梦见你走得一干二净,说不要我,不想再看到我,我每天醒来,都看不到你,我都不敢去见你……宁疏见,你不要恨我,我爱你,我穷尽了我的一生去爱你,可是我不敢,你撒谎骗我,一次骗我,就让我输了七魂八魄,你甚至都不让我怪你,我再见你,你还要打算骗我什么!” 从一开始,他就说过“我这么坏,难得安好”,他坏到骨子里,连累身边亲近之人都跟着受罪。他自出生起,生父生母便不愿疼惜他,他因此从不肯离家太远,唯怕与家中人疏远,可是遇上了一个耿曜,他交出了半生的爱,跟着他去北京,再回家乡时,房屋早已人去楼空。他相貌近乎祸国的极美,他曾给那个家带来数不尽的灾难,他爱上过一个女孩,他被比作娇艳的鲜花一样赞誉,他把永生都藏在一个少年手中。他的姑娘死了,他看见他明朗的少年对别人跪地磕头。他站在渡口,把生命撕成两半,一半沉入江底,送给女孩苏霄,一半抛到天穹,赠给少年耿曜,他翻来覆去地寻找,也没从自己生命里找到“活着”两个字,他说,我这么坏,难得安好,遇见这么好的人,也许是这辈子生错了也不一定。 “你太累了,说胡话呢,坐下休息一会儿。”宁疏见扶着耿曜往床边走,耿曜开始还任着拉动了几步,然后突然就发了疯一样把宁疏见往墙角拽,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宁疏见整个人被紧紧地箍在墙角。耿曜红着眼盯着他,像极了被逼进绝路的猛兽,他的十指抓着宁疏见的肩膀,指尖是控制不住的微颤。 “你总是想走,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可是你还是那么情愿地接受我妈对你的制裁,那我要怎么做,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心里有苏霄,可有没有我!!!你有没有看到,我想你念你十几年,我满心满怀都是你,我只要你活着!宁疏见,你懂不懂!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愿意活着就好!你骗我多少年,你伪装得多好,让我以为我总算把你拉回来了,可是你多狠啊,你不声不响,花了多少年的时间,把自己一步一步送到地狱……那我呢?”他把一颗心撕开,血肉模糊地摆开来,自己痛地掉眼泪,还是一刀又一刀地剜开旧日的伤口。“我怎么办啊,宝贝儿?我最终还是……不值得你为我留下来,是吗?” 这一字一句,都在鞭笞着宁疏见,他咬着下唇,强忍着眼泪,忍不住就仰着头把眼泪逼回去,一双柔意的眼通红着不肯看耿曜。直到最后一句话说出口,宁疏见终于忍不住,大声呜咽起来,他抱住耿曜,肆无忌惮地大哭。 “不是的,不是的……阿曜,你特别好,我爱你,很久很久以前就爱你,你答应我以后的每天都来接我的那时候,我就把七分灵魂都给了你,我心里有你,一直都有你。我这一生就爱了两个人,苏霄死了,她不让我想她,可我不能不爱她了。阿曜,可是我爱你永存,我要带到下辈子、下下辈子都遇见你。不要说你不值得,这种话不要说了,我没办法了啊,阿曜,这个世界太难了,我们在一起太难了,我爱一个人太难了……” 一声巨响从天而降,风嘶吼着吹得树叶沙沙摇摆,不一会儿,几乎是伴随着雷声的同时,大雨没有任何前缀的预告,倾泻着从天顶倒下来,一阵接着一阵,完全没有要停止的意思。耿曜把怀里的人搂得那么紧,哭得那么用力,他埋在他颈肩,抽泣着说:“我宁愿我不爱你,宁疏见,我不爱你了,我们不要相爱了,你活下来好不好?我们回到去见母亲的那天,回到你吻我的那天,回到我第一次说爱你的那天,回到我答应以后都去接你的那天,回到十五岁我向你搭话的那天,我这辈子都不遇见你了。宁疏见,你不要把七分灵魂都给了我,你不要爱我,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要遇见我,长长久久,岁岁安生。” 宁疏见忽然感到了绝望,潮涌的恐 恋耽美 分卷阅读14 错生 作者:祀歌 惧一瞬间遍布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奔流在血液里,他狠狠地哭着,抽噎着。“不可以这样的,阿曜,我还没看够你的样子,我还没对你说很多句我爱你,我下辈子还要遇到你的,就算满世界冲撞到头破血流也要遇到你的。我这辈子错了,我时时刻刻都看不见你,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和你牵手,可不可以吻你,更没有人问我,我要不要温柔地笑,把这一张脸活成它应该有的样子。” 耿曜卡在喉间一声呜咽,眼中不停地掉泪水,双手狠狠地拥得很紧很紧。 宁疏见啪嗒啪嗒地掉眼泪,死死地攥着耿曜的衣襟。他说:“阿曜,我下辈子生作个女孩儿,找到你,嫁给你,给你洗衣做饭,给你生孩子,爱你到一百岁,每天想你念你,向我所有的朋友炫耀你。我还长成你喜欢的这副模样,你要记得找我,记得找到我!你要记得……下辈子遇见一个和我长得一样的女孩儿,那一定是我,我把七分灵魂给了你,生生世世都要爱你……” 他说不下去了,额头抵着他的心口,哽咽得喘不上气。耿曜脸贴着他的头发,眼角不断地渗出眼泪,他朝着窗外沉暗的天空无声地呜咽,他的眼神空洞又悲伤,喉间的一股气堵住了所有想要说出来的话语,他难过着痛苦着。宁疏见,我宁愿我不爱你,宁愿不遇见你,宁愿你长相平凡普通,也不愿哪一天睁开眼,世上没有了你的痕迹。可是你看不见我,我留不住你,为什么我们的爱情那么难,是不是所有的爱情都像我们一样,苦难了半辈子,才发现,一切都是错了而已。 雨下得更大了,狂风呼啸着扫过山合断崖,世界的尽头没有了人,没有春和大地,没有夏芷残桥。世间有天涯海角,你在这端,我在那头。我赶去见你,就见你一眼,你别离开,别忘记我在来见你的路上,我这就过去,跑着过去,你别忘记,你要记得想我,我就要到了,我要见到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应该要分章的,可是写完之后根本不知道怎么分,好像也不太好分开来,写的时候就是按照一整篇那样的形式来写的,可能有点长,您能看到这里十分感谢。 然后因为结局好像有点意犹未尽,我写了一个小番外,原本想放在下一章算了,但是考虑了一下其实那只是作为我个人的一点对于故事结局的期待,到底能不能把它归入到这一篇文里面的一部分,我其实有点难以定夺。所以,最后还是决定把它放在这里好了。下面是番外时间: ——番外·你还是你—— “站住!大毛贼,别想逃出老娘的魔爪!”两只黑色的高跟鞋高高地飞起,抛出完美的弧线,一只准确地砸中正在逃跑的男人头上,男人怪叫一声倒下。另一只鞋子飞得更远,砸在一个抱着一沓书的男人怀里。 扔鞋的女人冲上去骑在倒在地上的男人身上,掏出手铐咔哒一声锁住了男人的双手,另一个便衣警察跑过来押送抢劫犯。顺便吐槽了一句,“我说宁宁,你一个小姑娘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凶是嫁不出去的。” 对方翻给他一个白眼。“嫁不出去拉倒,老娘长这么美没人娶是他们的损失。” 小警官对这句话表示赞同,点点头,“虽然你凶悍地像个男人转世一样的,但就凭你长这么好看,要是真嫁不出去,我也是勉强可以收了你的。” “滚你丫的,鬼稀罕你啊!” 小警官默默地滚了,这时候一个人哼哧哼哧地抱着一堆书过来,书上正正地端方着一只小巧的黑色高跟鞋。那人眼镜都快滑到了鼻尖,闷闷地把怀里一堆书往前递。“小姐,这是你的鞋子。” 女警官尴尬地笑了一声,把鞋拿回来穿好。“不好意思啊,一顺手两只鞋都扔出去了,没砸着你吧?” 小眼镜慌乱地摇摇头,这一晃,眼镜又往下滑了几分,他两只手都抱着书,着急地盯着眼镜,差点盯出了个斗鸡眼来。 女警官憋着笑,帮他把眼镜往上推,背后有同事在警车上唤她。她转身走了,走两步,又转回来对着他笑,笑得温柔暖软。“再见啦,老师,我总感觉我们还会见面的。” 小眼镜脸唰得红了,正疑惑她怎么知道自己是教书的,低头就看见自己抱着的一沓书的最上面一本的封面就写着“如何做好一个老师?”。一时间羞得埋着头匆匆忙忙得往前走,不敢再看身后的警车。警车里的人看着镜子里他苍茫逃走的样子,忍不住也细声笑了起来。 没事的,还会再见的,一定会再见的,因为已经找到了,就不会忘记的。 (完)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