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羡客》 分卷阅读1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 ?《艳羡客》作者:慕容仙 文案: 孟透感到不可思议,揽过他的腰压在床榻上,额头抵着他的:“你晓得我说的是哪种喜欢吗?” 言昭含说:“随你。你说哪种就哪种。” 夏日读新诗,冬日饮热酒。 心无天下,天下容他。 第1章 生不逢01 西街中邪的刘老爷有救了。 镇上来了一个年轻的道士,自称是暮涑的弟子,能驱除阴灵。沉寂许久的刘家上下激动万分,为他摆了场接风宴。 这几日的西街人头攒动,热闹得很,人都在刘家大宅门口探头探脑,想看看稀罕事。 成德二十三年,盛行的修真之风还没能吹进这个偏僻的小镇。人们辛勤劳作,日落而歇。小孩子歪头晃脑,读的还是老夫子的那一套,从未接触过诸如《君鉴经》《效与经》《幻阵通法》之类的修真典籍。乍听闻这样的事儿,镇上的人都好奇不已。 这日在码头做活的人收了工,几个大汗淋漓的男人从外头进了茶摊,脱了衣衫,露出被日头晒成古铜色的皮肤。他们围着桌子坐下,要了几壶凉茶,提起来那个传说中的道士来。 那道士夜晚御剑飞行,见刘家宅子周围阴气环绕,于是飘飘然地停在了屋檐上。刘家的嬷嬷抬头望了一眼,吓得差点昏过去,跟着的小娃娃拍手叫好,高兴地叫着“神仙来了”。刘家人闻声跑了出来,眼见着那小道士从高墙上飞下来。 有人说那道士年纪虽小,但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踩着祥云而来,气质出尘。也有人说他驱魔唤灵,无所不能。事迹被传得神乎其技。 “早晓得修真这么风光,我当时也跟着做道士去了。”一人用挂在脖颈上的衣衫抹了把脸上的汗珠,拿蒲扇一个劲儿地给自己扇风,“咱们每天起早贪黑这么辛苦,也赚不了几个钱。” 另一人连喝了几杯凉茶解渴,抹了把嘴,劝道:“算了吧,保命要紧。这年头哪哪都有阴灵暴动。一年多以前,趙临城的事儿你忘了?暮涑那么厉害的门派都差点没守住。拂莲这块儿算安稳的。” 几个人谈着闲天,聊着聊着又提到了被灭门的言家,说起那场被放纵的大火何其猛烈,言家曾经何其威风,现今何其悲惨。谈到兴起处,还有人剥了花生米吃,听得津津有味。 “以前吧,拂莲有言家撑着,沉皈那么大一个门派,弟子那叫一个八面威风。当年他家被灭,多少人吓得要命,可到现在不也什么事儿都没有?” 言昭含为客人们端上茶水,将粗瓷杯子一个一个摆好。随意披散着的墨发,在他低头时垂落下来。 空气中一股汗酸臭味。男人们在傍晚也有些聒噪,七嘴八舌,滔滔不绝。 有个客人不多说话,挨着他有些近,隔着衣物揉捏了一把他的腿。粗糙的布料轻轻摩擦过光滑的皮肤。客人的手心有着温热的汗。 言昭含没做反应,提壶满上茶水。那人将一个遗漏的杯子递给他,得寸进尺地摸了他的手。因长年做活而干裂的手指在那一小截雪白的手指上摩挲了一番。 他垂眸说了句“谢谢”。 那人腆着黝黑的脸,嘿嘿地笑,连声道:“不客气不客气。” 客人的目光掠过他窄小的鼻梁和薄软的唇,追随他走远。客人转身盯了他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趴回桌子。 同一桌的人终于安静下来。有人咧嘴笑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小子怀着什么龌龊心思。这是个瞎子。” “瞎子怎么了?”那人压低声音,“我敢肯定,这是个凨族人。” 同座的人伸长脖子,往灶台那边张望了好一会儿。言昭含背对着他们,捋起袖子露出白净的手臂,身形纤瘦。 他奇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去过趙临的秦越楼,那儿的兔儿爷大多是凨族人,个个是极品。”那人细小的眼睛里露出些兴奋的光芒。 旁人惊叹:“嗬,那种销金窟你也去过?” “还别说,去一趟真挺烧钱的,但是值啊。那滋味你要是尝过,这一辈子都会忘不掉……”那人摸着下巴开始回味,眼神跟着飘忽,又落回了茶摊伙计的身上。 他看上去清清爽爽的,好似不会出汗,尽管穿得很规矩,但光那张神色偏冷的脸和露出的雪白脖颈就很撩人。 言昭含能感受到停留在他身上的那种不怀好意的目光。他没兴趣再听下去,搬了矮脚木凳,到茶棚外的老树底下清洗茶具。 栖在树上的蝉叫得欢快,鸣叫声震耳欲聋。过路人来往匆匆。街上摊头的小贩懒洋洋地吆喝。 从湖那边吹来的风裹着热浪,穿山过水,撷过枝头梅,舒卷过行云,路过鲲鹏飞过的苍穹,却停驻于拂莲的夏天。 言昭含用手腕擦去额头的薄汗,手里的一只碗滑入了盆水中。 不知什么时候,祝婆婆迈着蹒跚的步子走了过来,蹲下身陪他一起洗盘子:“小言啊,那些人就爱胡乱说话,你别放心上。” 他轻“嗯”了声。 祝婆婆虽与他朝夕相处,却不甚了解他的过往。一年多前,这个双目失明的年轻人出现在云栖镇中,裹挟风尘,满身伤痕。她眼见着他可怜,就将他留下来在茶摊中做活。 婆婆叹道:“你总是这么安静,我的儿子要是像你就好了。” “我从未见过他。” 祝婆婆捞起一只盘子,阳光照着她满头银白的发丝,她在强盛的日光下眯了眼睛:“他不听话,犯了事,五年前被杀头了,就在东市口。那天还下着雪,拂莲很少下这么大的雪。” 言昭含想起来,他从趙临出来时,天上也下着大雪,他坐在颠簸的马车里,被冻得手脚冰冷,在车厢角落里蜷了一路。 “一看你就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你怎么会孤零零地住在这儿?” 他擦着茶壶,温淡道:“我在躲人。” “躲仇人?” 言昭含没说话,像是默认。 “活着也就这样。”她宽慰道,“像婆婆丁一样,飘到哪儿,就在哪儿生根。高兴些,没什么过不去的。” “嗯。” …… 摆水果摊的小贩挑着时令上街。糖人一年四季在街头巷尾招摇。卖水煮蜜藕的婆婆从不吆喝,但来往的路人总是不经意地绕到她的摊子前去了。 他想起易安居士那一句“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来。年少时的溪水泛舟,如今只被留在了回忆里。 他是在回家路上碰见瑶瑶的。那个邻家的凨族小姑娘冲上来抱住他,甜甜地叫道:“言哥哥。” 他把夏侯瑶抱起来,温和问道:“你一个人?怎么还没回家?” “我去看皮影戏了,冬瓜他们先跑了,我刚刚要回家呢。”瑶瑶晃着手中的糖葫芦,“哥哥,我们一起回家。” 他笑着说“好”。 第2章 生不逢02 小孩牵着他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夏侯瑶平日里总像小猴子一样,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牵着他时,走得就缓。温热的小手一直握着他的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2 几根手指。 他跟云栖镇上的人不熟识,平日里不会往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走。茶摊离他的家并不远,他出家门后过两条直巷就能走到茶摊。 行经东桥下,一位羊胡子老道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老道捋着长须,声音沉稳苍劲:“公子通身气派不凡,我给你算个命数?” 瑶瑶白了他一眼,赶紧拉着言昭含走:“哥哥,咱们遇上骗子了,别理他。” “你这小孩,胡乱说话。”羊胡子绕到小孩边上来,低头看到那用红绳扎着的朝天羊角辫,目光落到她脸上时,愣了愣,掐指算了一卦。他脸色变得有些骇然:“这个小姑娘以后不得了。” “这小姑娘是槐苼命,日后定成祸害。” 夏侯瑶猛地抬头瞪着他,冲过去手脚并用地打上了老道:“你胡说八道!” 言昭含循声过去,俯身拉住瑶瑶,牵住她的手温声道:“我们回家。” 他们刚走没几步,身后的羊胡子老道叹道:“难相守,相守是奢望,此生常别离。” 言昭含定住了脚步。瑶瑶转过头去,身后的老道却不见了踪影。她诧异道:“哥哥,道士都是会飞的吗?他怎么‘嗖’的一下就没人了?” 他惦念着老道的那句话,心脏骤然疼起来。 他只含糊道:“大概会吧。” 偏离喧闹的街市,他们拐进小巷。周围变得清幽起来。瑶瑶见到前面路上有石块,松开言昭含的手,颠颠儿地跑过去将石块踹到一边。 她的手心出了汗,手在衣衫上蹭了蹭,等言昭含走近了,又牵住了他的手,邀功似的道:“路上有好大一块石头,我怕会绊倒言哥哥,就把它踢到边边儿去了。” 言昭含笑道:“谢谢瑶瑶。” 瑶瑶连说不用。她说:“言哥哥,等我长大了,我就嫁给你,一辈子照顾你。” 小孩的手心还有一点点黏糊糊的糖水。她紧紧攥着他的手。 言昭含温和地弯着嘴角:“好。” 夏侯瑶听了允诺,欢喜得连走路都是一蹦一跳的。 傍晚的夏风舒展了河岸边杨柳的枝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铃铛的声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响声不清脆,有些钝。 言昭含知道这种铃铛。它由缘木镌刻而成,内里铺有一层银,里头的石子一般采自云山脚下。一部分修真者会随身带这种铃铛,用它来引魂。 来人自身后叫住言昭含:“公子,你的钱袋。” 他递过一只陈旧毛糙的锦囊来。言昭含兜了兜袖子,发觉自己的钱袋果真是丢了。 瑶瑶踮脚拿走了那人手中的钱袋,塞回哥哥的手里。言昭含诚恳道:“多谢。” 那人看了他无光的眼睛,一怔,随后拂袖道了声“再会”。 嗓音很年轻,他应是十七八的年纪,走得很潇洒。 …… 这晚在门口乘凉的人很少。几户人家吆喝起来,说要一起去西街看道士除灵。他吃过晚饭,闲着没事,也跟着大伙去凑热闹。 刘老爷中邪快两个月了,面色发青,瞳色黯淡,无法言语,有时半夜起来发疯,逮住家仆就要挖心。镇上的半仙王瞎子的意思是,刘老爷没救了,让刘家趁早连人带邪灵地烧个干净。 刘家连棺材都准备好了,几日之前也买好了桐油。少爷夫人们酝酿着情绪,想着到时候怎么边烧边撕心裂肺地哭号。在这个当口,宋景然出现了。 里三层外三层的街坊邻居,将刘家围得滴水不漏。言昭含站在最外面,与邻居们隔了段距离,听着他们谈论。 尽管外边将这个道士形容得如天神下凡,但他们见到这个小道士的庐山真面目后,发觉他不过是个穿着干洁些的少年郎,脸上还带些未脱的稚气。但他确实有些脱俗的气质,眉宇之间有一股清净之气。 宋景然在院子里画了一个阵图,又在阵图上铺了玄砂,举火点燃。玄砂燃烧后生成的烟带着幽蓝色的光芒,味道有些刺鼻,言昭含在门口也闻到了。 有人惊叹道:“这个小道士还真的有两下子,看来不是骗人的。” 刘老爷坐在阵图中的椅子上,双手双脚都被束缚住。他的面目狰狞,身子不断挣扎着。刘家人不敢靠近,战战兢兢地待在一旁。 宋景然低声念咒,摇铃,三下铃声一个轮回。那迟钝的铃铛仿佛有了生命,每次被晃动后都会有延音,几道声音同时交错,又如沙散开。 刘老爷像是受了刺激,如野兽般低吼哀嚎,不停挣扎着臃肿的身体,试图挣开锁链,结果人连带着椅子一同摔倒了下去,再也动弹不得。 如此反复多次,直到玄砂的烟光散尽,他们也不见有阴灵出来。院子里只有不知从哪儿刮来的夜风。 刘老爷背上捆着椅子。他气力用尽,虚脱到近乎昏厥。 宋景然擦了把汗,又摇了几次铃,依旧不见成效。围观的人们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他。可当月亮都被乌纱云遮去了一半时,阴灵还是是安详着,纹丝不动。 宋景然心里有些虚。他心想,这不可能啊,怎么会有阴灵对招魂没有反应。 宋景然沿着阵图重新铺上两层玄砂,再次点燃。这一回他加大了玄砂的用量,刘老爷闻到气味后,反应很激烈。瞳色变成深蓝,在夜色中发着荧光。他拼命挣脱束缚,仰头哀嚎,身上因挣扎添了不少伤痕。 附在刘老爷身上的阴灵终于受不住,竟探出半个身子来。刘家上下和围观的人们大惊失色。言昭含险些被突然倒退的人们推倒。 其实他们也没有看清,只是看见了模模糊糊、几近透明的一团。但他们晓得那是有怨气的秽物。 宋景然用净鞭沾了新发柳叶浸泡过的水,鞭挞在刘老爷周围。阴灵迅速躲回刘老爷的身体里。宋景然丝毫没能伤到它们。 第二次用的玄砂很快也燃尽了,这下阴灵更加安心,无论宋景然使出什么招数,都不肯再现身了。 晚间的风带来一些凉意,宋景然全身都汗湿了,胸口也堵得慌。他沉默许久,倍感压力。 他望着门外看热闹的邻里,泄气道:“这个阴灵实在强大,我得再想想别的法子。” 镇上的人们有些扫兴,随即叽叽喳喳着四散而去。 吵闹声消失殆尽后,言昭含听见了一阵气急败坏的铃声。 宋景然待到最后几个人走尽,才跨过门槛,到刘家门口的柳树底下去。那儿有口井。他舀水解了干渴,又捧水洗了把汗湿的脸。 额前发也湿透了,他浑身不自在。他转身时却看到了傍晚时遇见的那个双目失明的青年。 言昭含就站在刘家门口,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温声道:“制服阴灵用符水或者日光就行,道长不必这么大费周章。” 宋景然怔愣地看着他掉头走远,半晌才回过神来,心想那不是个瞎子吗。 …… 即使是夏天,用冷水沐浴时,寒意依旧能侵人骨髓。言昭含擦过身子,换上薄衫,准备躲进被窝里睡觉。 每天到这个时候,他才能感受到一点愉悦。 窗台上传来猫叫声,软软绵绵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3 的,慵懒撩人。他回过身去,打开窗,让袭人的晚风进来。 他伸手触到了温热的一团。它眯着眼,蹭了蹭他的掌心。 猫君是熟客,曾在冬夜将尽的黎明将他从被窝中唤醒。言昭含细长的手指搔着它的毛发,弯眼问道:“你是谁家的猫,嗯?” 第3章 生不逢03 刘老爷身上的邪灵被小道士除了。 这事儿轰动了整个镇子,好些人放下手中的活,跑去刘家看热闹。西街因此阻塞很久,连顶轿子都过不去,只能搁浅在那里。 据说刘老爷脸上骇人的青色已经褪去了,神志清醒地说了几句话,已能够安然入睡。刘家人围在床榻边哭得稀里哗啦的,也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到了中午,一群人众星拱月似的随着宋景然进了茶摊,围成一个圈子坐下。当即恭维声一片。 宋景然侃侃而谈:“我其实也没做什么,只是在刘老爷卧房的窗边上放了一面镜子。刘老爷被阴灵附身,必定不肯受光。有了这面镜子,阳光一出来,恰好就能照到刘老爷,阴灵受了光照,自然化为灰飞了。” 有人抱拳道:“道长实在厉害,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宋景然眉飞色舞,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他遥遥一拱手,“在下师从饮冰剑主孟透,自幼铭听师尊教诲,立志竭尽所能,除去阴灵。暮涑以保天下河清海晏为己任,岂敢马虎。” 镇上的人不接触修真之事,却知道孟透。漓州孟家出名,孟透更有名气。他是虚常真人座下唯一的徒弟,也是下任的暮涑掌门。 众人听闻宋景然的话,溢美之声四起。 “您竟然是名动天下的孟道长的弟子。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暮涑弟子个个都是俊才。” 宋景然故作谦逊,摆手道:“我的师兄确是如此,但在下水平尚浅,万万不敢当。” 言昭含端上茶水来,凑在一起的人主动为他让了个地方,取下他端着的茶壶茶杯。 宋景然前一刻还在得意,看到他后,笑容就凝滞了。 宋景然没想到在这儿能碰到他,又想到除灵的方法还是这个瞎子教的,自己却在这得意洋洋地说大话,感到有些窘迫,面颊发烫。 之后他与镇上的人谈天,也有点心不在焉的,只偷眼瞄言昭含在哪儿。 言昭含原先一直在灶前忙活。宋景然偶然一走神,发现那人不见了。 他找了个借口溜到了茶摊外,见言昭含正在老榕树底下清洗茶碗。他蹲到那人旁边,还没开口,就听那人问道:“小道长怎么出来了?” 他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歪着头仔细观察那人的眼睛,伸出手指在言昭含眼前晃了晃。他总怀疑眼前这个人的眼睛根本没有坏。 言昭含温淡道:“铃铛的声音。” “哦。”他停下所有小动作,有些泄气道,“我想知道,你是修真之士吗?你怎么知道那些除灵的法子的?” “以前学过一点。” 这个人眼睛和头发都是乌黑乌黑的,肤色偏白,整个人很分明。只是那双眼失了灵气,有些可惜。 宋景然想到小时候学的一个词,“画龙点睛”。 如果这个人看得见,或许有朝一日能成为像言少君那样的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青年,总能联想到传说中的言少君,那个当临百鬼,面不改色的袭且宫之主。 他好奇道:“学过一点是多少?” “皮毛。” 言昭含将洗净的茶碗放进另一个木盆里,温声道:“我仰慕你师尊多年,我想知道他长什么样。” 宋景然摸着下巴,想了想,道:“他吧,有着八字须,眼睛凹陷,经常铁青着一张脸,不太好说话。他对弟子要求很严格,动不动就罚抄罚跪罚禁闭,一天到晚都把规则律令放在嘴边。” 他嘴角含了笑:“是吗。” “……虽然如此,但他很厉害啊,十几岁就在永夜城的东谭河降伏野灵,年纪轻轻就名满天下。我希望……”宋景然盯着盆子里的水漩涡和泡沫,伸手戳破,“我希望我将来有一天,能成为像他那样厉害的人物,能除暴安良,受人敬仰。” 言昭含擦好茶碗,有点漫不经心地说:“会的。” 宋景然觉得,一个早已毁了前程的瞎了的修道者,跟他说会实现的,这实在是有些可笑。他丧失了所有的兴致,一个人沿路回去。 太阳毒辣,他背后是万丈炙热的光芒,他低头踢着小石子,踢了几条街,非常泄气。 他如果连一个只学过点皮毛的瞎子都比不上,究竟要如何济世平天下。这都是梦话。 …… 拂莲的夏天日头很盛。躲在布帐子下,依旧能感受到那种灼烫。 往来茶摊的人很少,言昭含得了空,听着聒噪的蝉鸣声,伏在一张空桌上小憩。大碗茶的清香袅袅。婆婆舀着水,跟客人絮絮说话的声音一点一点的轻下去,然后飘散。 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下去。他的眼睛看不见,只能感受到阳光收敛后骤降的清冷。 时候不早,言昭含扶着桌子站起来,帮着收拾了东西。他和婆婆打过声招呼,就要回家去。婆婆塞了他一筐自家种的丝瓜。 他临走时,婆婆还声声嘱咐走得小心。 其实他已独自行走了半年,早已熟悉了路径。 晚间,一路上闻到的是街坊邻居家的飘来饭菜香。小孩子在院子门口追逐打闹,娘亲追着给他们喂饭。 蓬头垢面的疯子拖着一袋破烂,声调激昂,一直骂着:“我打你个狗血喷头不是娘养的……”说着便开始胡乱地唱。 小孩在门口看着,咯咯地笑:“阿娘,那个疯子……” 言昭含听着那歌声慢慢地同炊烟晚霞一起消散,心里一直回荡着那句“那个疯子”。 这日他发觉家中一扇门已经被打开,心下一沉,想来是东街横行的恶霸又来光顾了。 刚进小院就听见翻箱倒柜的动静,他静静伫立了很久。那人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个值钱的玉坠子,骂咧咧地从里头冲出来,看着言昭含站在那里,涎出个笑来。 “瞎子,我欠了笔赌债,人催着要还,这坠子先借了我,改日还你。” 言昭含没说什么。那人也没想等这个瞎子的回应,说罢就像往常一样,哼着小曲,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院子。 言昭含能想象到里头是怎样的光景。他进了屋子后就摸索着将椅子架子扶起。捡一些物什时没注意,被碎瓷片扎到了手指。指尖似乎是冒了血。他只得再小心些。 忙活了好一阵,他终于将物件尽数整理好,靠着桌子,觉得很疲惫。 腹中太空,头也有些发晕。他想着睡着就好,睡着就不会再有任何感觉。于是他摸回床上,躺着便睡去。 他已很久没有做梦。这天晚上做了个模糊的梦。他记不清楚,只晓得自己做了梦。梦里还温暖些,能见到光。 第4章 生不逢04 三更时,他在剧烈的胃痛中醒来,从意识模糊痛到神志清醒。他起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4 来摸到桌边喝了两口茶,再去寻找墙角的那筐丝瓜。 灶头里还有几个馒头。他草草处理了丝瓜,把它放进碗中,撒了一撮盐。疼痛感终于在咀嚼中慢慢消失。 周围都是死寂的黑。 他害怕在这个时刻醒来。所有的感觉消失之后,只留下无边的清寒。他不需要灯,也看不见光。 据说先天眼瞎的人,晚上会梦到与常人不一样的东西。从未见过的东西,只能凭空想象。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 言昭含快忘记了能看见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也快忘了自己长什么样。但有一些人,他害怕忘记。 他还是希望,看不见的时候依旧能想象到他们站在跟前的样子,他们说话的声音可以很清晰。 天一亮,他洗漱后就出了门。清晨有些寒意。穿过巷子,拐过街角,他听见熟悉的舀水声。 婆婆亲切道:“今日来得真早。” 婆婆的茶摊在早上也是卖吃食的,但因为时候太早,茶摊里没有太多人,他伏在桌子上开始犯困。 婆婆忙活了一阵,将一碗热腾腾的面放到他面前,递给他一双筷子,问道:“是不是又没吃饭?” 他轻轻“嗯”了声,道了声谢,接过木筷吃面。举止带着世家常年教养下来的端正优雅。 婆婆坐在一旁跟他说话。说了些东邻西坊的琐事。他一直静静地听着。 “西街有个姑娘,跟阿妈相依为命,相貌算不上漂亮,有些胖,但是心肠好。你眼睛不好,找个媳妇照顾你,你看怎么样?” 他手指抚摸着瓷碗的缺口,想了许久许久,最后低声道:“好。” …… 后来的事出人意料。刘老爷暴毙在家中,刘家怀疑是宋景然的术法害死了他。 刘家大少爷揪着宋景然的衣襟,嘴里骂着难听的脏话,要把他送到衙门里去。一堆人吵吵嚷嚷着,恰好路过茶摊门前。 围观的人尾随其后,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茶摊里的客人听闻这件事,不住地对宋景然指指点点。 茶摊里有位酸秀才,向来对修真问道之事不屑一顾,他指着宋景然骂道:“啊呀呀,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人心之险恶,由此可见一斑。” 宋景然涨红了脸,在日光的炙烤下,满头都是汗水。他用嘶哑的嗓音喊道:“你有种让我去你家看看是怎么回事,我总要先看过刘老爷的尸体!你休要污蔑我,我们修真之人最受不得污蔑!” 言昭含坐在靠门口的位置,安静地听着。有客人“呸”了一声,道:“这真修真界的斯文败类。老子以前算是看走了眼,竟然觉得这小子有几分道骨。”他周围的人也纷纷说是。 接着宋景然就被推搡着去了衙门。镇上的人也都跟着一起去看热闹,很快连茶摊都空了。 下午有官差顶着烈日,流着汗来到茶摊里,他们先要了一壶凉茶,咕咚咕咚喝了好几杯,然后说要带走言昭含。 婆婆被吓到,她没有想到言昭含会扯上这桩事。她询问官爷他家伙计做了什么错事。 官差安慰说:“跟他没有关系。只是那个小道士,说除灵的法子是您家伙计教给他的,所以大人要我们来带您家伙计去一趟。他明明就是在胡说八道,一个瘦弱的瞎子哪能教他害人的法子。您放心,我们大人心里有数。” 言昭含一言不发,跟着官差走了。婆婆觉得日光炽热,非往他手里塞了一把伞,让他带着走。 衙门口的老百姓已经散了,他们在饭点过来看热闹,看了半天看不出个结果来,又热又饿的,皆散开了去。 他们进了衙门的大堂就感受到了阴凉,言昭含由官差领着,跪在了宋景然的身侧。 宋景然是站着的,死活不肯跪,已经跟大人僵持了许久。 县老爷脸色铁青,对着言昭含道:“可是你教了宋景然除灵的法子?” 言昭含如实回答了“是”,然后补充道:“只是用了面镜子,折射光驱散阴灵,这是很普通的除灵方法。我听一位道士说起过。刘少爷说这个法子害人,根本是无稽之谈。” 斜眉歪眼的刘大少爷瞪大了眼睛,对着县老爷抱拳道:“大人哪,这两个人分明是一伙的,小人请您把他们通通抓起来。” 言昭含问道:“敢问大人,仵作可曾验尸?” 宋景然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没有,他们一直跟我绕来绕去,就是不肯验尸。我觉得这里面有诈,不然他们为什么这么磨磨唧唧的。” 县老爷脸上挂不住,用惊堂木拍了桌子:“肃静!让仵作上来验尸。” 仵作一上来,县老爷和刘少爷就都给递了好几个眼色,但新来的仵作性格过于耿直,没看懂,验完尸就直白道:“禀大人,刘老爷是中毒身亡。” 刘少爷懊恼地用折扇敲了敲额头,暗骂这个仵作猪脑子。大家一下心知肚明,分明是刘少爷想害死亲爹,独霸家财,才上演了这么一出。 县老爷的脸色变得五彩纷呈。这出戏一被戳穿,他们都下不了台来。 衙门没了法子,只好将他们放了出来。 到了门口,宋景然诚恳地跟他道歉:“对不住,是我拖累你了。” 言昭含正要说话,刘少爷从衙门里飞奔了出来,大声地叫住了他们。 刘少爷早就给县老爷塞了一笔银子,这会儿腆着脸追上来,要给宋景然和言昭含塞钱,让他们封口不谈此事。 宋景然丝毫不领情,拉着言昭含就走。 既然是家事,他们便不好再插手。只能说是刘老爷生了个狼心狗肺、不辨黑白的好儿子。 陪言昭含回茶摊的路上,宋景然颓然道:“我只是想救个人而已,不知道会这么困难,也不知道会被牵扯进这种破事里。” 言昭含的安慰不像是安慰:“你得尽早习惯。” 隔日衙门贴出告示,说刘老爷只是莫名暴毙,跟宋景然毫无干系。看热闹的人们很是失望,但对宋景然恢复了先前的殷勤,一口一个“宋道长”,叫得甚是亲切。恭维之声一如往常。 …… 码头上很少见到这样的人。清俊高挑,白衣猎猎,手持一柄长剑。那人自船头下来,顶着午后炽热的光,举止却丝毫不躁乱。来时还带了些清爽的风。 青年问道:“这位兄弟,镇上可有一户姓言的人家?” 他擦了汗,想了想,回道:“我没听说过。可能有,你去镇子里问问,老一辈的人会清楚些。” “多谢。” 青年说罢,就踩着铺了一地的金晃晃阳光,走进小镇深处了。 做活的人搬着沉重的货物,看着那人飘然洒脱的背影,心底生出些羡慕来。 第5章 生不逢05 周芳是由婆婆引着走到他家里的。婆婆借口要照顾茶摊的生意,自己先离去了。 那个姑娘的声音有些绵软,带着点羞涩,话没说上几句,倒将他的院子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 言昭含说:“姑娘,我看不见。” 她有些紧张:“没事的,我会照顾你。我会将家里打扫干净,会为你洗衣做饭。我……我什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5 么都会做。” “我家徒四壁,身无分文。” “我不在乎,只要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就好,过得苦一点……苦一点也无所谓的……”她越说到后面越语无伦次,羞得想咬掉自己舌头。 男人弯了温润的眉眼,嘴角漾开温柔的笑:“好。” 她因这一笑恍了神,又羞红了脸颊。她每日经过茶摊,见到他都忍不住心神荡漾。哪家的俊秀郎君,有着粗布麻衣也遮不住的风华。只可惜毁了一双眼。 言昭含陪着她出了小院的门。待那姑娘走远后,他温润的笑意才慢慢冷却。他想,一辈子大概也就是如此吧。 婆婆后来问起:“你觉得周姑娘怎么样?” 言昭含说那姑娘挺好。她会过来帮他清扫院落,替他清洗衣物,有时还会带一些瓜果点心。她每趟来都是话很少,做的事情多。他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可他觉得挺好的周姑娘,被夏侯瑶小姑娘深深厌恶。 傍晚周姑娘来看他,他们在院子里闲聊。瑶瑶从大门进来,静默地看了两人一会儿。戏迷瑶瑶小姑娘进来时想象着自己是个被丈夫背叛的怨妇。 但显然她没有做戏子的天赋,作为一个“怨妇”,这时候该含着眼泪,痛心道:“夫君,你为何背叛我!” 她确实眼泪汪汪,也确实痛心。她气呼呼地跺着脚,指着周姑娘问道:“言哥哥,这个女人是谁!” 这就有点悍妇的味道了。 言昭含正坐在藤椅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走到他旁边,仰着头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质问:“言哥哥,你是不是不想等我长大了!你是不是想娶别人了!” 周姑娘掩唇笑:“这是谁家的女娃,长得这么俊。” 言昭含说:“邻家的小姑娘,还不太懂事。” 周姑娘拿出绢帕要给她擦擦眼泪,被她一个眼神瞪了回去。那双大眼睛里满是稚气的恨意。她喊道:“我讨厌你!你不要走过来!我讨厌死你了!” “周姑娘……”言昭含感到有些为难,把瑶瑶抱起来,让她坐在他腿上。 小姑娘抹着眼泪,乖巧不做声了,瘦小的手臂环着他的脖颈。她挑衅似的看着周姑娘。 周芳了然地点点头,道:“今天我先回去,你哄哄这个小姑娘。” “要你管,你走开!” 周姑娘望了她一眼,温柔地笑了笑,对言昭含轻声道了句“回头见”,拿上来时带的篮子,从门口出去了。 言昭含把她抱怀里,手指抚弄她柔软的头发:“乖,别闹。那是我以后的妻子。” 瑶瑶听了后撇撇嘴,又从温顺的小猫变回小老虎了:“她长得不好看,又胖又矮。” “我不介意。” 瑶瑶鼻子一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哭得不能自已:“我不管,我喜欢言哥哥,我要嫁给你。你明明答应我的!” “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言昭含不知道怎么跟个小孩子讲道理,于是沉默了。 “言哥哥不要我……”瑶瑶又嚎啕起来,两只手抹着眼泪,“我不管,你说过要娶我的,你只能娶我!” 他听她哭了很久。 瑶瑶哭得累了,呼吸不顺,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他顺了顺小孩的背,问道:“你怎么这么执着。” 瑶瑶抽抽搭搭地说:“你不懂,你没有喜欢过人。” 他哭笑不得:“你还这么小,懂什么叫喜欢?而且,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喜欢过人。” 她抽噎着问道:“那……她是什么样的?” “散漫不羁,有时候会胡来,”言昭含认真地回想,“但是很温柔……也很执着。” 瑶瑶哽咽着说:“我……我也能做得跟她一样好。” 小孩把他的衣襟哭湿了。他的手指温柔地擦过她的羊角小辫:“我今年都二十五岁了,等你长大,哥哥都老了。” 小孩睁着泪汪汪的眼,扑进他的怀里:“老了我也喜欢,你不可以喜欢别人。不然我会很难过很伤心的。” 他依旧没有回应。瑶瑶等着等着,没能等到,迷迷糊糊地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他觉得自己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心里还有些期许,可等得太久了,他有时候也会忘记自己究竟在等着什么。 …… 言昭含早上跟婆婆提起了上坟的事。他说他想去看看他的阿娘。 婆婆正忙活着,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和气道:“诶,你去吧。茶摊里不忙的。你路上小心些……要不,我让我家老头子陪着你一起去?” “不用麻烦,那里不太远,我找过路人领我走一段就成……”他有些窘迫,“婆婆,我能提前跟您支些钱吗?”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穷困潦倒至此,连为母亲上坟,买些纸钱和水果的铜子都拿不出。 婆婆点点头,叹了口气:“你的那点儿铜子,是不是又被东街那个恶霸抢了?” “嗯。” “实在不行你就报官。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这样三天两头地过来,你往后要怎么过日子啊。”婆婆痛惜道,“你看看你,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嗯。我会想想法子。” 其实官府又怎么会管。世道混乱如斯,官府也是仗势欺人,横行乡里,视百姓为草子敝屣,哪会在意他们这些人的死活。 婆婆煮着茶,看着水雾升起,愣了会儿神,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问道:“你的娘亲葬在这里?” “是。就在杏花江岸边。” 她疑惑道:“你和你娘亲以前住在这儿?我在云栖镇过了几十年,好像从没听到过她。” “我们十多年前住在这,后来离开了。阿娘留恋这里,从前就说想要葬在云栖镇上。” 婆婆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说不出来为什么。她在摊子里踱了几回步,又忙活了一阵子,走出茶摊时她想起来件事,脑子里登时嗡嗡作响。 十多年前言家派人来了这个小镇,接走了一对母子。当时镇上的人一片哗然,人家离开时他们还围在码头上看。被接走的那个孩子,好像是言书涵的小儿子,据说后来成为了一个不得了的人。 婆婆想到这,不敢想下去了。她让自己像个陀螺一样转起来,尽量遗忘这件事。 第6章 生不逢06 下午言昭含是提早离去的,孤自一人去了杏花江岸边。 恰好接近傍晚时茶摊里来了个白衣青年,身披枝叶纹外衫,高挑俊俏,生了一双桃花眼。这个贵族人家的子弟,操着一口外来音。气质彬彬,谈吐温雅。 他将配剑放在桌上,点了一壶茶。他问道:“婆婆,这里可否有姓一户言姓的人家。” 婆婆对他挺有好感,替他倒了大碗茶,亲切道:“以前好像有,现在没了。” “您可曾见过一位双目失明的公子,大概这么高,”他比量了一下,“人挺清瘦,长得很俊秀,右眼底下有一点泪痣,您要是见过肯定会有印象。” “没见过。”婆婆听完他的描述,转身不让青年看到她慌张的神情,回到灶台旁装作忙碌,“你……你找他做什么?” 青年神色有些黯然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6 ,失落道:“一点私事而已。” “你找了他很久吗?” “嗯。找了有一年多了。”青年把玩着桌上的杯子,疲惫地揉了揉额角,“这个镇子也找遍了。” 婆婆小心翼翼地问道:“既然找不到,你有没有想过再去别的地方找找呢?” “我已有此意。”他将杯中的凉茶喝尽,道,“明日清早就走。” …… 白鹭飞过江岸,与晚霞融为一体。水天一色,红日在江水中破碎又聚拢。岸边搁浅着一只破旧的小船,已被废弃多年。 言昭含跪坐下来,丰泽的长草已经高过他的头顶。他在坟前摆了几个水果,点了几支香。他怕造成野火燎原,做这些事做得小心翼翼。 他那生前贫困潦倒的阿娘,死后也得挨穷。她的儿子瞎了眼睛,孑然一身,没办法时常为她烧纸钱。 他的手指划过青碑上刻写的他母亲的名字。那碑上也只有他娘亲的名字,并不是“言书涵之妻”。 “阿娘,我回来了。” “趙临的冬天实在太寒冷了,我受不住,就逃回拂莲了……我的眼睛坏了。”他低低地笑了,“趙临城阴灵暴动,我还了一身的修为,没有任何亏欠了。” “想来您也知道,言家被灭,言书涵、言昀和言妙都去您那儿了。那些人来得汹涌肆意,糟践的是我言家 。我知道一切,如今还没能想到法子。甚至连雪恨的机会也没有。” “拂莲不需要言家。他们不需要言家。我还记得,只是那种痛和恨,此消彼长。” “我如今成了一介废人,后半生怕是得待在这个小镇里了。” “祝婆婆替我找了个妻子,她叫周芳,很温柔很贤惠,像您一样。下一回我带她来见您。” “我一直是一个人过,有人陪着我,总归是好的……” 他对着青碑絮絮地说了很久。他已多年不向人倾诉些什么,有些压抑太久的东西,堵得人心口发疼。尽管他的母亲已回归草木,他还是相信着,她就在他的身边。 言昭含最后说:“阿娘,我还是想他,发疯地想,可是以后不能了。” 他站起来,抖落衣衫上的草屑。 远处渔歌唱晚,鸟群沿着苍穹划出长线。他在草丛中慢慢行走,直到落日余晖燃尽,惊动了一团团萤火。飞虫还未燃尽光亮。 …… 他孤身回家时遇见了生人。 那人身上有浓重的酒气,把他拖到暗处。青巷子里还有一股潮湿的味道。他的背抵着粗砺的墙,有些疼痛。 挣扎之中,他摔倒在地。那人捂着他的嘴,低声哀求:“你答应我一次,就一次。”却没等他的回答,粗糙的手掌擦过他的腰身,粗暴地扯开他的衣衫。 他记得这个声音。原先这个客人时常对他动手动脚。 他从小就感受到,凨族人与旁人不同,永远倍受歧视,受到凌辱也只能忍气吞声。阿娘生前出门一直带着面纱和斗笠。但如果人需要隐藏皮相,那这副皮相生来有何用?凨族人生了这副皮相,只是为了让人支配和享有吗?他实在不能苟同。 他伸手时无意间摸到了坚硬的石块,毫不犹豫地抓起来,冲着那人的后颈和脊背狠狠地砸下去。 那人吃痛,反手狠狠掴了他一巴掌,抢过他手中的石头,丢到暗湿的角落。 言昭含听见那阵熟悉的铃声。他听人提起过那个小道士的名字,于是挣扎着喊了几声“宋景然”,却又被那人捂住了嘴。这回是连着他的鼻子一并捂住,存心是想要他的命。 修真之人的听觉很灵敏,原先细微的声响就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刚到巷口,一个黑影掠出,跑得飞快。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脸。 他走进小巷深处,看到那个面熟的瞎子。瞎子很狼狈,不像平时那般整洁,撑着自己站起来。 宋景然说:“刚刚那个人……” “没事,”他扶着墙缓缓走,“谢谢道长。” 他走到空旷的街上。手和腿上都蹭破了皮,他平静下来后才感到些许疼痛。 他回家时挑了条僻静些的路,躲过了围着水井乘凉谈天的镇上的人们。他推开自家房门之前,说道:“多谢道长送我回来,您还是早些回去罢。” 宋景然从暗处出来,诧异道:“我都把铃铛收了,你怎么还知道是我?” 言昭含道:“脚步声偏轻,有些修为。” 宋景然不服气地反问道:“那万一跟着你的是会轻功的人呢?” 言昭含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家门口,一言不发。他敲了敲脑壳,不好意思地笑了。也是,哪个会轻功的人这么无聊,大半夜跟着人家回去。 宋景然道:“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孟言。” “跟孟透……我师父同姓。”他咧开嘴笑,眼睛很亮,“你是凨族人吗?” “嗯。” “你千万别丧失希望。凨族修道者中也有很厉害的,你看啊,像袭且宫的言少君,也是凨族人,他……” 言昭含推开门,缓缓跨过门槛走了进去:“道长再会。” 宋景然摸了摸鼻子:“好好好,我不打扰你了,那我走了,晚……” “安”字还没说出口呢,门就被关上了。孟家的瞎子一点面子都不给。 第7章 生不逢07 言昭含一走进茶摊,婆婆就走过来对他道:“昨天傍晚,你去看你娘亲的时候,有个小哥来找过你。我想着你说过在躲人,就没告诉他你住在这。” 言昭含隐隐有些预感,心狂跳起来,拉着婆婆的衣袖,焦急问道:“什么人?长什么样?” 婆婆仔细回想,道:“他个子很高的,长的也很俊,穿白衣服,还带着一把剑。听他口音不像是拂莲人。” “他的剑鞘尾端的玉珌上是否有卷云纹?” “我没仔细看,不太清楚,我只晓得他带了一把剑。”婆婆看他心神不宁,自己也慌乱起来,她说,“你别担心,他说既然在镇子上没找到你,今天清早就走。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在码头坐船离开了。” 言昭含神情有些恍惚,听完就跑了出去。 婆婆害怕他摔着,把茶摊交托给熟人,也跟着去了。 他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走。因为过于着急,平日里傲人的沉稳气度都丢失了。听觉也失灵了,他不断地撞到人。 他淹没在看不见的人群中,感觉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脖颈,让他不得呼吸。他不知又撞到了谁,身体往前倾,狠狠地摔了一跤。 有个声线粗犷的大汉骂他走路不长眼,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转身离去了。过路的人奇怪地看着他,却没有一个人过来扶他。 婆婆上了年纪,腿脚慢,好不容易才追上他,见到他摔倒在地,赶紧把他扶起来:“小言啊你别走这么快!小心着摔伤了!” 婆婆带他去了码头。 江风拂面来,他几乎能想象到那片白茫茫的江水上,他三哥怎样疲惫地乘舟而来,又怎样失望地离去。 他被婆婆搀着,失魂落魄地回去。婆婆陪他回家,亲自为他上药。他的腿上有各种淤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7 青和细小的伤痕,方才又摔破了膝盖,流了好些血。婆婆说:“我以为你在躲他。是我害得你们错过了。” 言昭含的嗓音有些低哑,他说:“我离开趙临城,确实是因为他。” “这是个什么缘由。” 他红了眼眶:“相守是奢望。” 婆婆将毛巾拧干,擦掉他额角的汗珠:“那就不相守。只要还活着,怎样都行。心里头至少还能有个念想。” “除了血亲,身边的人都会变,也都能换。没有缘分、注定要离开的人,你就放手。路多宽哪。你要真觉得疼,就忘了罢。” …… 东街的恶霸从他到云栖镇起,就盯上了他,认定他是家道中落的少爷。他原本来时带的一些细软,悉数被抢去。那人仗着官府腐败,不愿理会这类事情,甚是嚣张。 他家院子的门锁已经被撬坏,因着穷困,也难修补,晚上只能用木条支着。 其实他并不太在意,家里本来就潦倒,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被偷盗的。但东街的那人是个人才,总能翻出些可变卖的东西。 这次他来,勉强在屋中的某个角落翻出了一块玉石。出屋前将挡路的椅子踢到一旁,回头懒洋洋地对言昭含道:“我走了啊,回见。”走时踩碎了院落中的月华。 那椅子本就破旧,这会儿在墙角吱呀吱呀地摇晃着,哭得可怜。他麻木地起身,连吃完饭的胃口也没有,准备直接沐浴睡觉。 冰冷的井水冻得他神志清醒了,接着又开始迷糊。他在木盆子里缓缓下沉,凉水触到他的下巴,他的嘴唇。他想起他三哥水墨晕染出的温柔眉眼,勾了唇角,让水没过他的鼻子、眼睛、头顶。 聒噪烦人的蝉声在水下听来很模糊。他闭着双眼,凉水进入鼻腔耳膜,带来窒息的感觉。他手指扣着木盆内壁的细缝。渐渐地,那种痛苦的感觉开始淡去,他感到了安谧宁静。 阿娘温柔地说:“别害怕 ,我在这里。” 二哥说:“永夜的事处理完后,我就带她回言家,让你看看。你等着我回来。” 言昀傲慢地看着他,眼睛里却满是怜悯:“你和你阿娘还真是可怜。” 言书涵永远严肃睥睨:“你是言家的儿子,我的儿子。” 生命中许许多多人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吵得他头疼。他终于放弃抗争。 那些声音一点点轻下去,一点点消失。这时他听见了轻柔的风声。他看见了暮涑的冬天,飘着雪花的冬天。 孟透支着头,专注地看着他,嘴角上扬:“言家的人,都像你这样好看吗?” “我喜欢你。”孟透的话听起来像是叹息,融化在夏日的大雪里 。 他想要一块无字碑。 …… 他在那个想要轻生的夏夜被惊醒。来人敲了门,声声喊着“孟言”。他靠着木盆边沿,呛了许久,咳出几口水。 他忽然觉得很荒谬,觉得不可思议,他什么时候成了这种消极避世的人,竟然想结束自己。 他披上了衣物,掀开帘子走出了屋子。 宋景然抱着一坛酒,看他头发湿漉漉的,猜到了他刚刚还在沐浴,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发:“院子门没关好,我就进来了。我快离开拂莲了,在这个镇子上我没什么认识的人,就过来跟你告个别。” 言昭含想起来自己是忘记支好院门了,宋景然才能够闯进来,无意间救了他一命。 这或许是天意。 他自屋中拿了两个酒杯,陪宋景然在院落中聊了聊。 年轻的宋景然喝了点酒后,竟有些惆怅。他说:“我想你肯定早就猜到了,我不是孟透的徒弟。” “嗯。” 宋景然为两人满上酒:“我很小就决定要修真,希望有一天能够出人头地。可我这么多年,也只学了点皮毛。只能在小地方混混日子。比不得孟透那些人,出身名门,又天资过人的。但我还是希望,我可以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哪怕我到了五六十岁、七八十岁还是默默无名,我也愿意。” 宋景然仰头将酒喝尽:“我打算去暮涑拜师。” 言昭含的眼里倒映着天上的星星,他说:“孟透的师父虚常真人,七十二岁才得道。” 他没有说下去,静静地喝了杯酒。这不是烈酒,而是普通的米酒,味道不辛辣。 第8章 生不逢08 满天的星星落在水缸里。红鲤鱼畅快地游动,就像游在星河里。往南往北的风时时吹来,吹动额发。宋景然想起一句话,尘屑也是地上的星星,只是不能放光。 周姑娘看见院子的门开着,进去看到两个男人正坐在院子里谈天。她提着裙子,踏月缓缓而来,将装着水果的篮子放了下来。“孟言,我给你带了些水果。” 她向来很是善解人意:“你们聊,我就先回去了。” 他温和笑道:“你坐一会儿。这是我朋友,明日要离开镇上了。” 满院的花木香味沁人心脾。蝉声温柔,夜风温和。周姑娘话不多,听着两个青年谈闲天。 他们谈到家国天下、各门各派时,周姑娘已是听不懂了。她只知道孟言谈起这些事的时候,那副沉着镇定的模样,是她从未见过的。连宋景然的眼中也逐渐染上钦佩之色。 她想她未来的夫君,或许确是有才能与抱负的,只是被迫屈身在这里。 宋景然是先行离开的,走之前送了他许多能驱灵的小玩意,让他能保护自己。言昭含笑着一一收下。 宋景然离开后,周芳坐如针毡,说夜深久留在这里容易惹闲话,也起身告辞了。 言昭含送周姑娘离开前,轻声问道:“什么时候让我拜访一下伯母?” 周姑娘羞红了脸,仔细想了想。 …… 他打算去周姑娘家中拜访的前一日傍晚,他家里出了事。东街那个恶霸又来了,这次又是翻箱倒柜了半天,却再也找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来。言昭含一直沉默地坐桌案旁。 “娘的,什么值钱的玩意儿都没有。”他走到言昭含面前,没好气地说,“喂,瞎子,你还有什么藏起来的值钱东西没有?” 言昭含没有理会他,一声不响。本来他的眼睛就是死的,此刻看起来,他更像是一个毫无生气的死物。 那人凑近他细细地看了看,突然伸手勾起他脖颈上挂着的一根线,言昭含突然动了,挣扎着要抢回来。那人手疾眼快,将那线一把扯下,竟带出一个白玉骨哨来。 “啧啧啧,这块玉的质地可是上好的,怪不得你要贴身藏着。”那人笑道,“你先给了我,等我赢回了钱,就给你买上三个玉坠子。” 言昭含搭在桌角的手,握紧,直到指节泛白,又慢慢松开。 那人得了玉,心满意足地把玩了好一会儿,看了他一眼,忽然移不开视线了。 “哎呦,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这瞎子倒生了一副好相貌。”那人凑近了些,手也不安分地蹭上他的手和腰身,一时间忘了呼吸,“这身段和样貌,怕是荣翠轩的花魁娘子也比不上。” 他得寸进尺地想触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突然被什么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8 东西打中了头,他一吃痛就滚到了地上,还没来得及抬头,一双锦靴就踩在了他的脊背上。 他费力地侧过头去,勉强看到一袭云龙纹白衣,刚想骂娘,背脊上的力道又加大了,踩得他的骨骼作响。 他没想到这个瞎子有帮手的,只得求饶:“我错了,小的错了!公子爷您原谅小的,小的再也不敢了!”他为表示诚意,还磕了几个响头。绝对情真意切,他连额头都磕出了血。 那位爷总算饶过了他,高抬贵脚,冷冷道了一声“滚”。 他爬起来就要跑。 “手上的东西还回来。” 他吓得赶紧抛回去,男人稳稳接住。他回头时,他看见那个男人如寒星的一双眼,令人胆寒。 那个男人该是踏尘而来的,眉宇间有着些许疲倦和戾气。这通身的气派,一看他就不是小镇上的人,倒像是世家出来的贵公子。 他再也没有胆子来这里了。 言昭含已然站了起来,身子绷得有些紧,心脏颤疼。 “三哥?”他抓着衣袖,摇晃着走了几步,“是三哥吗?” 男人一直没说话。 “三……三哥。”他摸索着,一个踉跄,险些被散落的东西绊到,接着又有些着急,差点摔了。孟透一把将他抱起,掀了布帘走进内卧,把他放到床上。 言昭含抓住他的手:“是你吗,三哥?”他伸手去触碰男人的脸。 “你能不能说句话,三哥。” 孟透反握住他的手,一把将他摁在床上,声音低沉:“你想让我说些什么,嗯?” 是孟透,果真是孟透。言昭含心底忍不住欢欣。 言昭含想说些什么,原先胃隐隐约约地发疼,那一瞬间突然疼得厉害。他整个人都蜷了起来。 孟透有些无措:“你……怎么了?” “胃很痛。” 孟透把他圈在怀里,给他揉了揉,语气软了些:“你吃晚饭了吗?” “没有。” “多久没吃饭了?” 言昭含想了想,道:“记不清了。” 暮色四合。拂莲的夏日夜晚也闷热。孟透打开了床,让凉风吹拂进来。窗前的桌案上,摆放着言昭含的母亲和兄长的牌位。 孟透找到蜡烛,点了桌上那盏荒弃的灯。他在巴掌大的屋子里找厨房。他在里面翻到炉子,煮上了一壶水,然后在灶头里翻到了几个馒头。他抓了两个回到主卧。 “这馒头都馊了,你就吃这些?” “……嗯。” 孟透语气蓦然转冷:“那个杂碎是不是三天两头来闹事?” “嗯。” 孟透照他说的,给他做一盘凉拌丝瓜,看着他喝完一杯热水后,捋起衣袖,说要出门一趟。 言昭含拽着他的衣袖,问道:“三哥,你要去哪儿?” “我出去买点吃的 ,”孟透握住他的手,“会回来的,很快就回来,你乖乖等着我回来。” 他这才安了心。 等到言昭含快睡过去了,孟透才回来。 孟透把他抱在怀里,想给孩子喂饭一样,给他喂了一碗排骨粥。孟透怕他烫着,对着每一勺粥都吹了几口风,待他吃完后,又喂了他几块糕点,给他擦了嘴角。 孟透帮着他洗漱。他找了木盆子,放上温水,端到床前,为言昭含洗脚。他做着这些,中途没有说过什么话。自己洗漱完后吹了灯,和衣睡到他的身旁。 “三哥……” 孟透将他圈进怀里,侧脸蹭着他的发,声音有些哑:“我赶了很久的路,一口气都没有歇,想早日找到你。我现在有些疲惫,好困哪。” 孟透吻了吻他的额角,阖上了眼。不久后沉沉睡去了。 第9章 云不栖01 言昭含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摸不到边上的人了。他失神地躺了很久,想着自己还是做了一场梦。 大梦初醒,他如同过去的日子,穿好衣物,洗漱后出门。 邻家小小的姑娘瑶瑶,不久前跑过来告诉他,他的院子外的那棵木槿树开花了,花开得非常漂亮。有时候几个孩子就绕着那棵树兜圈子嬉闹。 那是他母亲生前种的树。 他闻着那清香,心底的一潭死水,枝枝蔓蔓地要长出些什么来。他想,幸好还是夏天。 他到了茶摊,给几位客人倒了茶水。这天挺热闹,好些客人都聚在一起兴奋地谈论些什么。他隐约听到了东街那个恶霸的名字,却没什么兴趣。 婆婆一直觉得自己遗忘什么事,她上了年纪,总是想不起来。她跟自家老头子正说这话,忽然想了起来。 她着急地坐到桌旁跟他说话:“婆婆忘了告诉你,上次来镇上找你的小哥回来了!就在昨天晚上啊,他把东街的那个恶霸打了,把他打得鼻青脸肿,还打断了他的胳膊和腿,算是为你出了口恶气,真是老天开眼哪!” 言昭含心头一跳:“昨天晚上?” “是啊。就在西亭坊那儿,很多人都在那儿围观,一个劲儿地拍手叫好。我家老头子也去看了。”婆婆说,“但是今天早晨,那小哥刚在街上露面,就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是啊。也不知道衙门会怎么办。”婆婆说,“你如果想见他,现在可以过去看看。” 言昭含刚想说话,身后传来孟透的声音:“不用,我已经回来了。” 言昭含站起身来,伸手去触碰他:“三哥。” 孟透握住他的手,按着他的肩让他坐下,道:“是我,让你担心了。” “我今早想出门买些菜做饭的,结果刚出门就碰上了官差,于是去了趟衙门。他们没对我怎么样,问了几句话就把我放出来了。” 孟透将一小箩筐菜搁在了桌上,“我刚刚买完了东西才回来。” 婆婆问道:“你是孟言的兄弟?” 孟透听了这名字微微一愣:“是。” 言昭含道:“三哥,这位是祝婆婆。我在茶摊子里帮这位婆婆做些事,这一年多以来都是她在照顾我。” 婆婆的语气带了些埋怨:“你这个兄长也真是的,怎么这么久才来找他。他一个人这么可怜,眼睛看不见,身体也不好,东街那个恶霸还经常欺负他。你们家一年来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是我的错,我今后一定会照顾好他的。”孟透对祝婆婆说,“这么长时间,多亏您照顾他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没多大的事,你别挂心上。我看着他也像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样。”婆婆说,“前些时候啊,我给小言张罗了一门亲事,想着这个姑娘可以照顾他。现在你这个做哥哥的来了,这就是你们自家人的事情了。” 孟透看向言昭含:“亲事?” “嗯,”言昭含似有察觉孟透的目光,抓住了他的手臂,“是……是镇上的一个姑娘。” “那姑娘就是相貌差了些,心肠很好的,人也很贤惠。”婆婆问,“小言啊,你还心悦那个姑娘吗?” 言昭含感觉到孟透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脸上,将他的衣袖抓紧了些,张了张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孟透牵起他的手:“婆婆,这件事儿我们再说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9 ,我弟弟胃不太好,我得先回去给他做午饭了。”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孟透将“弟弟”两个字咬得有些重。 婆婆连连说好。 中午日头烈得很,孟透引着他走到阴凉处,不说话,十指扣住他的。言昭含感受得到,孟透一直在为他挡住炙热的光芒。 好像年少起就是如此,只要孟透在,他就会感到很安心。 他坐在院子中,孟透在厨房里忙活半天,出来招呼他吃饭。 言昭含问道:“三哥,你不是离开镇子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孟透夹了一小块鱼肉喂到他嘴里:“我先前见了言尔,她说你和你娘曾经住在这个云栖镇里。我在这儿找了一圈都没碰见你,刚坐船离开到了外头,就收到了探子的信,说你就在这个镇上。” 言昭含想去拿碗和筷子:“三哥,我只是眼睛看不见了,我自己可以吃饭。” 孟透没肯给他:“我在了,你就多依赖我一些。” 他执拗地给言昭含喂完了一餐饭。菜的味道出乎意料的不错。 孟透搬了张藤椅,让言昭含睡了些时候。他避着光影,在树影下侧身而睡,像是回到了多年前在沉皈时的夏天。 当时的蝉声也是这般聒噪,他的猫也聒噪,在他怀里“喵喵”地叫唤个不停。 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睡得酣然。 言昭含醒来后日头已不那么烈,第一件事就是喊了孟透。他的声音很近,就在言昭含的身边响起。 孟透说:“我在。” 孟透就在他身旁看书,见他醒来,顺着他的手腕滑下去,扣住他的手。孟透才想到他看不见,一定特别不安心。 孟透在他家小院的井边为他洗发。没想到孟透这样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做起这些事情来一点儿也不含糊。 孟透的心情很好,语气也轻快:“你比我家的小猴子乖多了,我以前给他们洗发,总溅得我一身水。” “你给你的弟弟妹妹洗头发?” “是啊,我每次一回家,他们就缠着我。”孟透用手巾替他擦干头发,“我们漓州的风俗就是疼媳妇。小时候我娘经常跟我说,我如果都不会给心上人洗发,不会为她洗衣裳做饭,是娶不到媳妇的,至少娶不到漓州的姑娘。” 言昭含嘴角浮起温软的笑来:“漓州是个好地方。” “那是自然,”孟透弯了嘴角,“我们漓州的男人,一生只会娶一个人。” 第10章 云不栖02 傍晚的时候,周芳姑娘来了他的院子。她看到孟透时,没多少意外,她早就听闻了孟言兄长的事。 言昭含对孟透道:“这就是祝婆婆说的周姑娘。” 孟透看了几眼那姑娘的样貌,确实平凡,眉不端眼不正,体态也臃肿。她穿着朴素的粗布衣裳。 他自幼见到的都是各门各派的美人儿,很少见到这样朴实无华的姑娘。 周芳姑娘有些羞怯地看着他。他看见她手里提着一双靴子,猜到了她的来意,想着待在院子里有些尴尬,干脆去厨房准备晚饭了。 周芳姑娘道:“孟言,我为你做了双鞋。” 言昭含敛了眼眸,沉默了一会儿:“抱歉,周姑娘。”这两天孟透回来,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心思,他甚至连个周到的理由都没编好。 “我等的人回来了。实在抱歉,我要辜负你的一番心意了。” 周芳姑娘想了很久,半晌带着点哭腔道:“没事儿,我理解的……” 她最后还是坚持将那双靴子留给了他。 他心里到底是内疚的,只觉得这样潦草的告别,实在是多有对不住周姑娘。相遇是潦草,分别也是潦草,辜负更是潦草。 出了这件事,言昭含思绪有些乱,话更加少。孟透没有提这件事,也没有说一句话,只照旧喂他吃完了晚饭。 言昭含后知后觉,孟透是生气了。 言昭含出神时听见卧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水声。许久之后,孟透过来厅室一把将他抱起来,抱回卧房。他的衣襟有些湿,隔着一层中衣,他能感受到男人的体温。 孟透脱他的衣物。言昭含脸微微发红:“三哥……” “怕什么,又不是没见过。”这句话是故意说来调笑他的。 他还不及说些什么,已经被孟透放到了浴桶里。孟透沾湿了手巾,想为他擦拭,却被言昭含拿过,他轻声道:“我自己可以。” 孟透冷淡地说了句好。 待他沐浴好,孟透就将人抱了出来,给他披上一层单薄些的中衣,再把他抱到床上。 言昭含靠近孟透,温声道:“三哥,你生气了是不是?” “气的事情太多,说不完。”孟透仰躺着,曲了一条腿看他,“先说说,你心水那个周姑娘吗?你若是喜欢……” 言昭含了解孟透的脾性,连忙放软了语气:“她很好,但我的心里只有三哥,容不下别人。” 孟透无比受用,揽了言昭含的腰身让他更靠近一些:“她或许真是挺贤惠的,但那个样貌……怕还是委屈了你。” 言昭含有几分酸涩:“我……眼睛看不见了,不在意这些。倘若陪在我身边的不是三哥,我觉得谁都一样。” 孟透伸手撩过他的额发,望着他的脸,认真地问道:“还有那个杂碎,他欺负过你没有。” “嗯?”孟透的话头转得有些快,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碰过你没有?”孟透问得小心翼翼,怕万一有过什么,会戳到他的痛处。 他明白过来,轻声道:“没有,他惟一一次动手动脚,就被你撞见了。” 孟透松了一口气:“他要是敢碰你,我就再过去揍他一顿,然后挖了他家祖坟。” 这个男人的性格就是睚眦必报。有仇有怨一定得解决掉。他偏生喜欢孟透这一点。 “县衙里的官差都是势利眼,平日里不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今日见到了你,觉得你不好惹,所以不敢对你做什么,对吗?” 孟透笑道:“是。我反将他吿了一次。想来他平日里是做多了恶事,镇子上的人都帮着我作证。衙门给了他六十大板。他大概是要残废了。” 言昭含只是弯着嘴角温润地笑。他的中衣有些被水打湿,孟透能瞧见若隐若现的肉色。他的发尾沾了一点儿水,水珠悄悄地滑落下来。 “不成,我还是生气。”孟透盯着他呼吸时起伏的胸膛,“你一声不吭就从暮涑逃了出来,这笔帐我还没跟你算清楚呢。” 言昭含摸索着抓住他的手臂:“是我的过错。三哥别生气。”刚刚沐浴过,他的脸微红,有几缕发丝贴着那如白玉的脖颈。 孟透一把将他抱到了自己身上:“你说你错了就完了,嗯?” 言昭含有些不稳,手臂撑了撑,分开腿跪坐在他的腰身上。伸手撩了垂落的墨发,摸索到孟透的脸,低头吻了上去,又慢慢从嘴角蹭到嘴唇。这个青涩的吻还没深入,他坐了起来,摸到自己腰间的衣带,松了开来,要褪去中衣。 孟透赶紧抓住他的手:“别别别!你的身子骨还很弱。” 孟透把他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0 搂进怀里睡觉,在他的脖颈处狠狠地嗅了下,道:“眼睛瞎了也这么好看。” 孟透掐了一把他的腰,说:“瘦了,肉都没了。我得先把你养回来。” “你别动,就陪我说说话。” “嗯。” “几年前你从拂莲偷跑出来,千里迢迢来见我一面,我让你伤了心。这回我从趙临来找你,我们算是扯平了。” 孟透握住他的手,道:“这么多年,我们总是聚少离多,从今往后,我会守在你的身边。” 言昭含抱着他,哑着嗓音说好。 “那双靴子你要是敢穿,我就……” “就什么?” “反正不准穿。”孟透吻了吻他的眉心,爬起来去吹灯,回床上时顺着言昭含紧致的腿摸了一把,恶狠狠道,“瞎了也这么好看。” “……” 这一晚夜风凉爽,言昭含睡得很舒心,一只手臂环着孟透。因着离得太近,温热的鼻息喷在孟透的肩上。有些痒。孟透热血沸腾到大半夜,好不容易才睡着。 第11章 云不栖03 昨夜落了雨,门口那株木槿花落了一地的花瓣,空气中有着好闻的清香。门口往来的人很少。孟透从小生活在热闹的漓州,从没有来过这样安静的小镇。 夏侯瑶小姑娘清早来过院子。 初次见面,孟透就将窝在言昭含怀里的小姑娘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问道:“你叫夏侯瑶?你姓‘夏’还是‘夏侯’?” 瑶瑶对孟透怀有莫名的敌意。她挣扎开,在他身上砸了几拳,跑回言昭含身边,不理他也不想跟他说话。 孟透眉眼弯弯,非要惹她:“你怎么只跟孟言亲近啊?不跟我玩儿吗?” 瑶瑶傲慢地看他一眼,偏过头去:“你跟言哥哥不一样,他是我未来的夫君。” 孟透站得痞里痞气。他笑着说:“ 抱歉了小妹妹,他娶不了你。他已经是我的媳妇了。” 小姑娘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看看言昭含又看看孟透:“你胡说什么!言哥哥怎么可能……” 她渴求言昭含的回答。可言昭含一声不响,像是默认了。 瑶瑶怔愣一会儿,“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欲绝,含泪跑出院子。孟透跟着到了院子门口,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笑得开怀。 言昭含的语气带些埋怨:“三哥,你跟瑶瑶闹什么,她还是个小姑娘。” 孟透在他身旁坐下:“你倒是厉害,我不在这一年里,你就有了一个大老婆,嗯,还有一个漂亮的童养媳。说说,这半年你怎么过来的。” 他想了想,将能记得的事一点点说给他听。 他说瑶瑶和她娘亲都是凨族人,母女俩相依为命。他回到镇上后,她们对他多番照顾。 他说茶摊的婆婆是个善人,就算命途多舛,依旧活得洒脱。他很感激也很钦佩祝婆婆。 他弯着眼眸说起那只时常来光顾的小猫。不知道是谁家的猫,偶尔会在窗台上叫唤。他刚来云栖镇的那个冬天,有一日清晨,就被那种慵懒的叫声唤醒。 他说起东街的恶霸、欺辱他的客人还有救他的小道士,他语气淡淡的,可孟透听得心一阵阵地发疼。 言昭含说话时也像他的人一样,温和安静,缓缓叙述着似乎是不痛不痒的过往。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糖人。当年东街有个画糖人的老先生,画什么都好看。那时我跟阿娘路过那儿,她只要荷包中还有几个铜板,就一定会给我买一个糖人。” “门口那株木槿是阿娘亲手种的。她还在的时候,就喜欢种些花草。我从趙临回来,都不知道它们荒败成什么样了,大概是都枯死了罢。” 细碎的金色阳光洒下来,落在他的衣衫上。孟透仰过头去,不太稳的小竹椅吱嘎作响。 孟透说:“其实没有,它们都开得很好。晚香玉、玉簪、紫薇都开得很美。池子里的那几朵菡萏也艳着呢。” “那真好。听说草木有灵,原来这灵也是像它主人的。”言昭含靠着藤椅,侧了身,面向孟透,“阿娘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即使家中穷困潦倒,她在我面前,都是笑盈盈的。哪怕是受了薄待,受了欺辱,她也从没抱怨过。” 言昭含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睛早已撑不住,要阖上了。 他摸索到孟透的手,握住,温声道:“我回到这里,过得还好,还没有到最坏的境地,遇到的很多人都很心善。只是我很想念你。” 和孟透在一起,他的话会多一些。十五岁时,他真正的二哥言清衡曾经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嘴上说着不喜欢孟透,可待谁都冷淡,偏偏跟孟透有许多话说。” 说他口是心非也好,孟透就是那个在他心中无人可替代的存在。谁都比不上,谁都不能比。他宁可辜负周姑娘,也不肯让孟透难过。其实这有些自私。 孟透撩开他垂落的额发:“我会成为你的依靠。” 许久许久,他没听见回应。言昭含已经睡着了,睡得安谧,呼吸均匀。接近暮夏,这个人越来越嗜睡,常常就这样睡去,让他有些慌乱。 第12章 云不栖04 见言昭含睡了,他就轻手轻脚地出去,带上了门。外头仍是热,他没走几步,额头就开始冒汗。他只得尽量靠着阴凉处走。 他沿街买了一些菜,打算回去准备晚饭。这样的日子太多,好些菜摊子的主人都认得他,有时还多给他塞一点。 街边拐角有个老汉,摆着一车的西瓜叫卖,热情招呼他过去。他挑了一个,捧着西瓜往回走。 他有时候突然想到,这似乎不是他该做的事、该过的生活。言昭含入睡时,他会觉得百无聊赖,还会感到些……寂寞,不能言说的寂寞。 一个人在一个陌生偏僻的小镇子里 ,听着陌生的口音,见着陌生的人。 水米入锅,柴火入灶。他鼓捣那块豆腐时,言昭含摸索着进了厨房,从背后抱住他:“三哥,你在做什么吃的?” 言昭含的手臂纤细,在他的腰上环着,十指扣在一起。 他心里一颤,突然有种满足感。 “最近你胃口不太好,我买了些清淡的食材。我待会儿做锅排骨汤。” “三哥做的菜,味道一定很好,今晚我会全部吃完。” 他喜欢这个人声音,喜欢这个人的体温,喜欢被这个人依赖。那些无谓的情绪,忽然散得一干二净。这样的陪伴,他从年少起等了很多年。他想,只要还能在一起,什么都好。 窗外树上的蝉接近日暮,叫得嘶哑,再也没有了撕心裂肺的感觉。最后一点晚霞连带着一样艳红的云层,也要被夜色慢慢抹去, 然而那天言昭含的胃口还是很差。晚饭依旧没吃下多少,要干呕。他捂着唇角,跟孟透道歉,脸色是苍白的。 孟透心里有些不安。他原先以为言昭含只是胃不大好了,可言昭含的嗜睡与食欲不振似乎愈来愈严重。 晚饭后,孟透切了用井水冷了一下午的西瓜,用勺子挑着,剔了籽,一勺一勺喂进言昭含的嘴里。 言昭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1 含的声音温温淡淡:“三哥,你这个样子,你以后的孩子会被你惯坏的。” 他的手一顿,心尖颤疼,抬头看到这个人安静的眼眸,还是笑了笑:“要什么……要什么孩子,一个你已经够让我操心的了,不要孩子。”他伸手擦掉言昭含嘴角的一点汁液。 “三哥……” 孟透不想听他说什么,打断他的话:“我有个兄弟,是医药世家出身的,他家中有许多有名的医士,我想带你去看看,好么?” 他最后说话的语气近乎哀求。言昭含暗地里将衣袖攥得紧了又紧,还是不忍心让他失望,只得说好。 孟透隔日就准备好了一切,带着他到码头做船,离开云栖镇,前往平阳李家。 江山是一副夏宴盛景图卷。黛山青水氤氲淡雅,云卷云舒,飞鸟带过淡烟。水波漾起圈圈细微波痕。 言昭含坐在船尾,光着脚荡在水里,嘴角延着温和的笑意。他松散了长发,只在发尾束了发带,雪白的耳尖从发丝中露出来。 孟透悄悄走过去,靠着他坐下,出其不意地吻了吻他的耳尖。他挣扎了一下,抓着孟透的衣襟轻声道:“船家还在。” 孟透原先打算浅尝辄止,见他反抗,略带强硬地捧着他的脸又亲了亲,低声道:“船家在船头,听不到。但你要是反抗,他可能就要听见了。” 他三哥这个人有时候真的是……难以形容。 方才瑶瑶哭着来码头送他们,他温和地告诉她,他们很快就回来。瑶瑶还想跟他说什么。孟透从身上找出几个铜板,塞到小孩手里,说:“你自己买糖吃,我跟我媳妇走了。” 他又把瑶瑶气哭了。 上了船后,他还遥遥地跟小孩招手:“再会了小姑娘。” 瑶瑶气得直跺脚,坐在地上直撒泼。引得过路人纷纷侧目。 孟透要胡来真是谁也拦不住。言昭含只能依着他。 孟透心满意足,从怀里拿出那个差点被人抢走的白玉骨哨,重新系到他的脖颈上:“我记得我跟你说过,这是我家祖传的玉,我娘疼我,依着我打成了骨哨子。我给了你,你就是我孟家的人了。” 言昭含说:“听起来好像不划算。” 孟透挑眉:“想忤逆为夫吗,孟言氏?” 第13章 云不栖05 马车入了平阳城。 天气过分闷热。在客栈安置了马车后,孟透带着言昭含出来透气,沿街慢慢地走。 街上往来人不多,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策马而来,养起手中的鞭子,驱散走在路中央的百姓,嘴角喊着“让开”。 百姓大多慌忙地退到一旁,气愤地对着他指指点点。有个小姑娘正走在道上,还未逃避开,那公子哥勒了马,却是来不及了。 眼看要撞上小姑娘了,孟透当即飞身过去,带着那小孩摔到路边上。他护着小孩的头,小孩在他怀里,懵了一会儿,紧接着呜呜地哭起来。 小孩的娘也吓了一跳,慌张地跑过来看自己的小孩,从孟透怀里抱走,对孟透道了几声谢。 妇人气得浑身发抖,走到路中央,对着那年轻人道:“你能不能当心点路!我的女儿差点被你撞伤了!” 那年轻人衣着华美,腰佩白玉。看起来像是个世家公子哥。他的面色如土,甚至有些发青,双颊和眼窝都有些凹陷,声音却是中气十足:“你自己不看好她,让她出来乱跑,你竟然还敢怪我,简直是不可理喻!” 孟透见他眼熟,蹙着眉头仔细想了想,忽然想起来这是李家的小少爷李敬余,他兄弟李行风的弟弟。 他曾在晚宴上遥遥地见过这人一面。 巧了,他们这趟来就是要去李家的。 他有个毛病,遇见不着调的小辈就想教训一番。他对李敬余道:“做错事不自己担着,反倒怪别人。自小你娘是这么教你的?” 那公子把目光移到他身上,将眉头一皱,不耐烦道:“关你什么事?我这不是还没撞到嘛。让开让开,别挡着本少爷的路。”他提起马鞭,策马而去,卷起风尘。 孟透偏不让他就这么走了,足尖凌空一点,翻身上马,坐到了李敬余的身后。 李敬余一手握着疆绳,用另一只手的手肘狠抵向孟透。孟透侧身躲开了,而后用一只手臂箍住了他的脖颈。 “你想做什么?” “让你道歉。” 李敬余骂了一句“有病”,扬起了鞭子打在马腹上,受了惊的马狂奔起来,孟透险些被摔下来。 孟透紧紧箍住李敬余的脖颈,摔下马时,将李敬余也从马上拽了下来。两人摔在了路边上。 受惊的马踏尘远去了。 李敬余的发冠歪了,外衫也沾上了灰尘,看上去有些狼狈。他站起来,理了理衣襟,指着孟透骂道:“你是不是有病啊!” 李敬余上前揪住比他高一个头的孟透的衣襟,怒目圆睁。他捏起拳头要打孟透。孟透朝他身后看去,只见石柱门处走进来一群佩刀的巡街捕快。 孟透说:“你现在打过来,让那些捕快看到了,咱们得就去衙门走一趟。” 李敬余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见到了巡街捕快。他忿忿地放下了拳头,转身要走,却又被孟透抓住了手腕。 孟透弯着一双桃花眼,道:“你要是不道歉,我就打过来了,咱们照样得去衙门。” 李敬余气绝,指着他说了一个“你”字,再也无言相对。 孟透强硬地要他道歉。 李敬余实在没了法子,只得自认倒霉。他被孟透拽着回到了那个妇人和小孩所在的地方,硬着头皮、心不甘情不愿地赔了银子道了歉。 李敬余自觉是丢大了面子,没再瞧孟透一眼,憋着一肚子朝着石门外走去。 孟透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李行风的话,觉得他家的这个小少爷果真有着过人的嚣张气焰。他把这件事说给言昭含听。 言昭含微微一笑:“你记不记得十多年前,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 孟透完全不想提这件事,岔开话题:“你饿不饿,我们去吃点东西。” “好。” 孟透听到那一声“好”,心都要化了。孟透尤其喜欢言昭含这一点,他从不会咬着事情不放,得饶人处且饶人,与他姐姐言妙完全不一样。 言妙逮到一件事,就非要钻牛角尖,非要说到他哑口无言才行。这两姐弟的性格真是大相径庭。 他们沿街寻找卖吃食的小摊,路过一家叫“立湘楼”的花楼,很是气派。 楼前阶放了一排盆花,栏杆上挂了艳红的绣球。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楼上对道上来往的男人挥舞着手绢。 孟透抬头望了几眼,觉得花楼的姑娘长得真是磕碜,没几个看得过眼的。 站在门前的鸨儿热情地招呼他们:“两位爷看着面生,进楼来玩玩?” 孟透下意识地要拉着言昭含走。这时从花楼里走出来一个打扮华贵的男人,脸色与李敬余有些相似,灰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有些骇人,脚步飘忽地上了门前的轿子。 孟透觉得奇怪,离开前多看了他几眼。 一直安安静静的言昭含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2 开口:“漂亮端庄的女子都是在楼内,伺候的是达官显贵,矜持傲气,自然不会抛头露面。” 孟透笑:“你怎么知道我原先想的什么,你会读心术啊?” “能力尚浅,只能读你。” “那我日后可得小心了。”孟透牵着他的手走,走了几步忽然感觉太不对,问道,“你怎么晓得这些事的?” “我出生于市井,听得多些。三哥没去过这等风月地方,感到好奇也是于情理之中的。” 孟透确实没去过。他对女人没什么兴致。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师父虚常真人修道,在山里修行了许多年,几乎与世隔绝。他十五岁时,家里人害怕他太过清心寡欲,让家里的嬷嬷给他带了一叠书。 书是崭新的,图多字少,翻来覆去看也就只能看到两个光着的人。其中有一本有些不一样,画中的两个都是男人,交叠在一起。就因为这本不太一样,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次。这本书间接导致了他成了个断袖。他后来想到,那一本龙阳春宫应该是嬷嬷淘书时无意间选进去的。 他十六岁策马过拂莲,也就是在神情恍惚之间,猛地看到街当中有个人影,赶紧勒马,险些撞上去。眼前的少年惊吓得后退了几步,没站稳,摔倒在地。那就是言昭含。 少年有着一张温柔的脸,眉是远山眉,双眼漆黑清澈,唇色朱丹。面如桃花,腰身纤弱。当时他就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少年,比画上的还好看。 他感觉出言昭含这句话有醋味,连忙道:“花楼的姑娘哪有你生得好看,我一点都不好奇,真的。” 话虽如此,晚上等言昭含入睡后,他还是从客栈偷溜了出去。他惦记着李家少爷和那个贵老爷的面色,想来还是放心不下,要弄个明白。 夜已经深了,立湘楼的花灯明亮,灯火如昼。那儿确实热闹,到了晚上,男人们都出来寻欢作乐,左右拥抱,享受佳人的温柔怀抱和美酒仙酿。灯火下,白日里磕碜的花楼姑娘都有一种楚楚动人的美丽。 他一直觉得自己会是格格不入的那个,没想到还有更格格不入的。一个道士模样的少年郎被人轰了出来。 白日里他见过的那个热情的鸨儿,变得凶神恶煞:“你小子,好端端拿着个破铃铛装神弄鬼,还说我们这有阴灵!胡说八道!我们立湘楼怎么会有阴灵,你是不是来闹事的!” 那少年摸了摸鼻子,焦急地往里头望:“不是,你们相信我,里面真的有个阴灵,很危险的!”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送去官府!” 宋景然没有办法,只得离开,还回头张望了好几眼。神色颇为无奈。 孟透叫住他,问道:“小兄弟,你在里面发现了阴灵?” 宋景然一看到他的模样,觉得遇到了同道中人,当即激动不已道:“是啊,我留意好多天了。立湘楼出来的好些达官贵人,脸色都像死人一样。我刚刚一进去,就感受到里面有阴气,藏在酒味和脂粉味里,楼里一定有阴灵。” 宋景然看着面前有着桃花眼的白衣青年,问道:“你也是修道的?” “是。我也是因为这事才过来的。那些人的神色很奇怪,我也猜想是有阴灵作祟。”他沉思一会儿,对宋景然道,“这样吧,你绕到别处翻窗进去,我们在二楼会合,你看怎么样。” 少年爽快地说了声“成”。 第14章 云不栖06 少年说罢,四下张望了一番,摸着夜色一溜烟似的跑远了。 孟透整了整衣襟,轻咳两声,想着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大摇大摆地进了立湘楼。 然而果真是他见识短浅,他不知道这里的水这么深,差点把他给淹没了。 他的容貌太过出挑,一进门就被成群的姑娘缠上了。花楼的姑娘有着娇软的嗓音,声声呼唤着“公子爷”“郎君”,妖娆的身段不住地贴上来。他觉得多看一眼都是罪恶。 他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上了二楼。 宋景然早在那里等他了。他的衣着因为方才翻墙而脏乱了。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郎,眼睛黑白分明,静静地望着他。孟透理了理被姑娘弄乱的衣襟,走到他的身边。 他们在立湘楼转了转,发现这个花楼大得吓人。于是孟透决定跟宋景然分头行动,他说:“你往东走,我往西走,半柱香后在这里会合。” “诶!”宋景然叫住他,“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姓言,初来行走江湖,名还没编好。”孟透说,“你叫什么名字?” “宋景然……” “名哪两个字,水井的井?” “不是,景色的景,然而的然。”他被孟透绕得有些懵,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人家已经走远了。他想还是干正事要紧,也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们各自走到尽头,半柱香后再回来碰头,却都没发现任何异样。边上的厢房传来靡靡丝竹和女儿家的娇浓软语和嘻笑打闹的声音。 宋景然不知撞见了什么,回来时面红耳赤,说话也磕磕巴巴的:“铃……铃铛都没反应,应该不……不在这一层楼。” 孟透忍俊不禁:“是不是男人,怎么这么怂。” 宋景然的耳尖都红了。 恰好有位女子走过。她的容貌艳丽,衣着与花楼的其他姑娘一般薄透,神色中却有一种别样的慵懒的美。 孟透叫住她:“这位姑娘,请问楼里……除了这一层,还有其他厢房吗?” 那姑娘眼角也带了艳色,侧过身来看他。 花楼中很少能见到这样的公子哥,长身玉立,墨眉斜鬓,端的一副龙姿凤章的好相貌。明明是一身修道人家刻板拘谨的装束,他的眼里生生晕出了桃花色。 她用刺绣的玉兰团扇掩住唇,娇软地笑道:“是有,但我现在不想告诉你。” 她中意孟透的相貌,依偎过去,素手勾起孟透垂落肩头的墨发:“你过来陪陪我。” 宋景然下意识地回绝:“不行!” 孟透和姑娘同时看向他。姑娘娇软地笑道:“小公子是要一同来吗?” 他立刻红着脸低下头,道:“不……不是……我不去。” 姑娘携着孟透的手娇笑:“你这朋友还害羞呢。” 宋景然脸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后悔得要命,他怎么就想不开,到了这个地方。 姑娘纤细的手指勾住孟透的衣襟,仰头看他:“奴家唤作常洳,你跟我去那边的厢房。我想和你喝杯酒。” 尽管宋景然给了多次眼神暗示,孟透还是乖乖地跟着她去了,走之前给宋景然递了个眼色,让他再四处转转。 孟透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他之前从没进过姑娘的厢房。 那间厢房很大,布置得格外精美,有着绮罗珠帘,布帐上绣着桑格花。光色昏暗,房里还点着熏香。地上铺的是水墨荷花羊毛毯,墙上挂的不知是哪个朝代的仕女画和山水画。案几上也摆着几盆精心修剪过的花。 他靠着软榻等那位常洳姑娘,手里握着精致的银白红柳枝高脚酒杯。层层纱帐里,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3 锦绣孔雀半透明屏风后,传来细细的水流声。她在一隅沐浴。 孟透喝了好些酒,喝到薄醉。朦胧中听见琵琶声。容色艳丽的姑娘低眉顺眼,信手续续地弹,歌声圆润动人,含着款款深情,听来舒心。这一曲太长,长得令他犯困,他几乎就要睡去了。 眼前浮现的一幕一幕,皆是无法遗忘的过往。他见到一双含泪的眼,却记不清楚是谁的。他只记得痛的太多,见过的流泪的人太多。 灯熄了。有人给他添了层衣物。他有些迷糊,以为还在客栈,身边的人是言昭含,顺手将那人揽进怀里。那身躯柔若无骨,腰身极软。他觉得不太对劲,虽然言昭含的腰也软,但因为他长年修炼,小腹上有些紧致的肌肉。 女子娇声唤道:“公子。” 他心下一惊,睡意全无,睁开了双眼。四周漆黑一片,常洳只穿了一件薄衫,坐在他的腿上,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皮肤的温热。 他赶紧松开搭在她腰间的手:“姑娘还是点灯罢。” 常洳抿唇笑着,悠悠然站起身来,走到桌旁点了灯:“公子肯定是没来过这等风月之地,哪有人在这里只听小曲和喝酒的。” 孟透瞧着她柔和的侧脸:“那你为何会沦落风尘?” “我算不得是沦落风尘,我是甘愿的。”她坐到他身边,为他倒了一杯清茶,“我喜欢各色各样的男人交往,喜欢被占有。遇到你这样坐怀不乱的君子,我才是要头痛呢。”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擦过他的下颔:“我还是挺中意你的。” 孟透抓住她的手,温和道:“我此番不是来玩乐的,我想跟姑娘打听件事。” 常洳弯眉笑:“你想打听我们楼里最漂亮最红的花魁住哪个厢房?” “是。望姑娘告知。” “你下楼入了后院,最东边就是望月楼了。楼前有几株桃树。整个楼只有她一个人住。” 孟透没有半点犹豫,径直走出了厢房。常洳跟着,挽住他的手臂:“下次来再来找我。我会想你的。” 他报以温文尔雅的一笑:“告辞。” 孟透根据常洳所说的,在后院找到了那个门前有几株桃树的望月楼。楼中传来悠扬的琴声。 他在楼下遇见了宋景然。他也摸到了这里。 宋景然小声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孟透道:“姑娘难缠。先别管这个,你告诉我里面情况怎么样。” “我一进这个院子,铃铛就响了,吓得我赶紧把它藏了起来。”他苦恼道,“但我没发现什么特别的情况,就看到一个漂亮姑娘在给客人弹琴。她在门前栽了桃树,应该是为了掩盖阴气。” 孟透带着宋景然听墙根。他点破了窗户纸,见到了正在弹琴的花魁姑娘,她的神情淡漠。孟透目光右移,他看见一个衣着华贵、身形臃肿的男人睡在床榻上,喝着小酒,还左拥右抱着两个女子。 他回头对宋景然说:“这个男人真是可以。守着这个漂亮的,怀里还有两个。”宋景然正打算说什么,就听见里面极大的动静。孟透望进去,看到那个花魁摔了琴。 她的声音清冷,含着怒意:“请你出去!” 第15章 云不栖07 宋景然也凑过来看,双手摁到孟透身上。孟透索性给他让了位置。 只见里头那位老爷脸色极差地起身,对着那漂亮姑娘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到这个地方是来玩乐的,不是来看你脸色的!”他拂袖要离去。 他身旁的两位姑娘受了些惊吓,反应过来后,立马扯住他的手臂,娇声软语地哄了一番。 “却棠不懂事。爷您别跟她计较。” “是啊是啊,她就这臭脾气。” 那老爷越听越来气,推开两个姑娘,气势汹汹地开门离去。两个姑娘恼火地看了却棠几眼,像是责怪,然后也一前一后地跟着走了。 花魁姑娘的脸上如被冰霜,静默地站了半晌。宋景然瞄了几眼,觉得那姑娘细眉杏眼的,确实非常漂亮。 她之后将桌案上的东西砸了个粉碎,掀开帘子,走到内阁去了。 宋景然说:“这个阴灵的脾气还真大。” 孟透回道:“我们先回去吧,那人方才这个架势,待会儿肯定有一群花楼的人要过来了。” 宋景然点点头。 他们出了立湘楼,各自离开。 孟透是光明正大从门口出去的,出去时又惹了一身花色,姑娘又围了过来,热情招呼他下次再来。宋景然是翻窗出去的,差点被立湘楼的那条大黑狗追着咬上一口。 已经到了后半夜,街上清清冷冷的,见不到什么人。这种时候,人走着走着就感到疲惫困倦了。 然而他们在客栈门口又碰见了。 宋景然一边搭着哈欠,一边睡意朦胧地看了眼客栈的牌匾,确认没走错,才敲了敲门。孟透看到他也是惊奇,拍拍他的肩膀:“你也住这家客栈?” 他勾勾头,露出一口白牙:“是啊,真巧。” 隔了一会儿,只穿了中衣的客栈伙计才来开门。伙计奇道:“两位客官这么迟才回来,难道不是去喝花酒了吗?今晚怎么还回来啊?” “只是办事情去了,回来迟了些。”孟透问道,“刚刚有人下楼来问过我吗?” 小二摇摇头:“好像没有。” 孟透舒了一口气。 他们一同上了楼。孟透先走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口,跟宋景然打了声招呼,就要回屋睡觉了。 小二将门锁好,正打算回去睡觉,又听见了敲门声。他有些不耐烦地喊道:“来了来了!” 小二开了门,见到一位小厮模样的人扶着个面带疲惫之色的男子。小厮将人送到后,转身就离开了。 那人扶着门框进来,脚步不稳,上楼时还抓着栏杆。 孟透想起来言昭含还在睡,轻轻地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进去,然后被吓了一跳——言昭含醒着,裹着薄被坐在床上。 孟透关上门,点亮桌上的灯,忐忑地在他身旁坐下:“你怎么醒过来了,不再多睡会儿?” “你身上有脂粉味,去了花楼?” “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言昭含的声音淡淡的,“难闻。沐浴后赶紧过来睡觉。” 孟透道了声“遵命”,催他睡下,接着依言照办。他洗漱完毕后,才上了床榻,连着被子将言昭含抱怀里。 “你……真的不听啊。”孟透先前怕他问起来,他不问,自己又有些心痒。 “三哥是去除阴灵了?除了这个,我想不到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事情,能让你抛下我,在外面浪到半夜才回来。”言昭含的手臂环上他的腰身,“在花楼玩得尽兴吗?” “还好。比我想象中的要好玩儿。”孟透摩挲着下巴,“立湘楼的姑娘都好漂亮,像仙女一样。个个肌肤赛雪,酥胸半露,腰特别柔软,还有双眼都是含情脉脉的……” 接着孟透就被言昭含毫不留情地推了下去。动静特别大,地板上传来重重的一声“咚”。不知道孟透是磕到了哪儿,闷哼了一声。 言昭含听到这样大的声响,有些慌乱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4 ,从床沿上探出头:“三哥,你摔痛了吗?” 孟透在冰冷的地上撑起半个身子,伸出手臂揽过他的脖颈,压下来,吻上去。 吻到后来,孟透直接将他拉了下来,压在自己身上,修长的手指深入他柔软的头发。吻到胸腔里的空气都被榨尽。两个人相拥着,呼吸紊乱。 孟透望着他的脸笑道:“我的媳妇儿醋起来真可爱。” 言昭含最听不得孟透说这种话:“我……我们回床上,地上凉。” 孟透将他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 ,自己同原先一样,抱着他睡觉。他犹豫一会儿,道:“这事儿我还没解决,明日我得再去一趟立湘楼。” “好。” 孟透突然想起立湘楼的姑娘们软声叫的“郎君”,他支起身子来,对言昭含道:“你能不能叫我声‘夫君’?我很想听。” 言昭含连名带姓叫他“孟透”,让他别得寸进尺。 孟透抓住他的手,诚恳道:“求你。” “……你先睡下来。” 孟透乖乖躺下来。言昭含凑到他身边耳语了一番。 孟透弯眸:“听不清,再说一次。” 言昭含靠近他,轻声说了什么,温湿的气息让他觉得有些痒。嘴唇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耳廓,孟透一个激灵,全身战栗。 “我的错。我错了。我乖乖睡觉。” 言昭含笑着翻了个身睡去了。孟透重新把小媳妇圈怀里,掐了一把软腰,声音带了点委屈道:“哪有弟弟引诱哥哥的,我才不要你这样的弟弟。” 第16章 云不栖08 第二日他带着言昭含下楼吃早饭,要了清淡的鸡蛋粥和馒头,他们俩坐在靠窗的角落里。大堂中的客人不是很多,清早有些安静。 宋景然从楼上下来,一眼就看到了言昭含。他揉了揉眼睛,疑心是看错了,待走近了,他才发现真的是那个盲眼的青年。 他大步过走去,坐到那人边上:“孟言?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抬眼时,惊讶地发现对面坐的是孟透,奇道:“咦,你们认识啊?” 言昭含将筷子搁在碗上:“这是我三哥,他带我来平阳求医。”他对孟透道:“三哥,这是对我有恩的小道长,名唤‘宋景然’,就是我上次跟你提过的那位。” 孟透点点头,跟宋景然客套了一番,表达了一下感激之情,然后对言昭含道:“昨晚我去立湘楼捉阴灵,恰好碰到他。” 宋景然感慨道:“我跟你们兄弟真是有缘分哪。” 孟透笑了笑,让小二多添了双筷子,邀请他一起吃早饭。宋景然也不客气,大快朵颐后突然想起件事来:“孟三哥,你不是说你姓言吗?” 言昭含早已用过早点,一直安静地坐着,听了少年的话,嘴角微微上扬。 孟透想起他先前还调笑言昭含取的“孟言”,脸上挂不住:“真年轻。谁行走江湖还没个化名?” 宋景然咬着筷子想了想,憋不出话来。 这时从楼上下来一位大肚子的妇人。她掩面而泣,走得仓促,身后还跟着一个抱着老虎布偶的小孩子。宋景然看她一副着急的模样,赶紧过去扶着她走下来。 妇人道了声谢,哭泣着给闻声而来的小二递了一小块碎银子,对小二道:“请你帮我找个大夫过来,我的相公快不行了。” 伙计不敢耽误,接了银子连忙跑了出去。宋景然对那妇人道:“您先别着急,我先扶您上去等大夫啊。” 妇人抹着眼泪道谢。她年幼的孩子跑到了孟透他们边上,直勾勾地盯着盘子里的馒头。想来他是还没吃过早点。孟透把小孩子抱到长凳上,递给他一个馒头。 妇人有点担心,叫了几声孩子的乳名,小孩犹犹豫豫,不想离开。宋景然道:“那两位是我的兄弟,心很善,他们陪着孩子,没事的。” 那妇人看了看他们的装束。他们像是名门世家出来的公子。妇人稍稍放下心,叮嘱道:“吃完赶紧回房里来。” 小孩子乖乖地点头。 她这才由宋景然扶着上楼去了。 可过了不久,宋景然就匆匆地跑下了楼,让孟透跟他一起上去。他说:“孟三哥,那个人的脸色我越看越不太对,他跟我们在立湘楼见到的那些人很像,脸色是铁青的,没有一点血色。” 孟透听闻后,立马带着言昭含和小孩一同跟着上去。这时,原先出去的那位伙计也领着一位大夫上了楼。几个人一起挤到了客房里。 孟透一看床榻上躺的那个面色如土的男人,心中猜了个大概。 妇人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满脸都是泪痕:“他昨天出去前还是好好的,今天早上我醒来一看,他就这样了。” 宋景然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您家相公昨晚是不是去了立湘楼?” 妇人想了想,道:“是的。我怀了孩子,不便行房事,又架不住他的央求,让他去了花楼。谁晓得他会变成这副样子,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孩子该怎么办啊……”她说着忍不住痛哭起来。 上了年纪的老大夫给她相公把了脉,拈着花白的胡须道:“脉相很乱,气血不足,我开个方子,他需要好好调理。” 宋景然心想,这一调理,估计是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了。平常的人被吸食了精气,至少需要半年的时间恢复。 那大夫总给人一种不靠谱的感觉,但他狮子大开口,出诊要了二两银子,开方子又要了二两银子。妇人只得付了,又拜托那伙计照方子去药房抓药。 孟透忽然开口:“夫人,请问您知道在立湘楼玩乐一夜的花销是多少吗?” 妇人眼眶里还留着泪水,听到他这样发问,心里有些不安:“我不清楚,但是我相公向来很是节俭的,这次我们出来,他都没有带个侍候的婆子……” 孟透点点头,道了声“不打扰了”,带着言昭含出来。他对言昭含说:“我待会儿就得去趟立湘楼。我会跟伙计说好,让他准备好午膳端进房间来。你乖乖吃饭,好吗?” 他淡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了,你自己小心些。” 宋景然紧跟其后,看着孟透亲昵地刮了言昭含的鼻子,道:“你们两兄弟感情真好。我也好想要个兄长。” 孟透搭着言昭含的肩膀爽朗地笑。宋景然觉得这种笑意味不明,但他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他们去立湘楼的路上,孟透对他道:“与楼里寻常的姑娘的姑娘待上一晚,需要六百两。与花魁姑娘待上一夜,需要上千两。” 宋景然吃惊:“需要这么多啊!那人看上去不像是有钱的老爷啊。” “他的衣物虽然有些陈旧,但却是上好的绸缎。那位夫人的装扮虽简洁,首饰却都十分精致,也不是普通人家负担得起的。而且她出手也算是阔绰。他的家中应当较为殷实,只是大概如同那夫人所说的,他很节俭,可能还是个视钱如命的吝啬鬼。” 宋景然气愤道:“他不舍得花钱请个婆子照顾有孕在身的妻子,却舍得花重金在花楼鬼混,这个人真是够了,活该他变成这个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5 鬼样子……你刚刚为什么不直接告诉那位夫人?” 孟透轻笑道:“何必说出这些实话,让大家都不愉快。那夫人已经够可怜的了。当务之急是除掉媚骨。” 立湘楼已经出现在不远处了,孟透加快了步伐。宋景然茫然地跟着他:“媚骨是什么?” “一种吸人精血的阴灵。”孟透疑惑道,“你不知道那叫‘媚骨’?” 宋景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原先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第17章 云不栖09 鸨儿用丝绢擦着额角的汗,赔笑道:“真是对不住啊。却棠姑娘这些天不接客。换个姑娘陪公子?立湘楼里还有翠君文丹媚娘,个个都是才貌双全……您随意挑?” “那常洳姑娘呢?” 她为难道:“常洳姑娘白日里休息,陪不了您。” 孟透温和笑道:“无妨,那我等她到夜晚。”他说罢,径直走进了楼里,躲了一路热情的莺莺燕燕。 他照旧在楼中与翻窗进来的宋景然会合。他们碰头后就顺着长廊走往后院。 院子淡雅别致,种了好些花木。正是午后,几乎没有人来往。因此他们一路都没有受到阻拦。 “孟三哥,那个媚骨是怎么吸人精血的,直接把人打晕了然后吸食阳气吗?” 孟透一怔,脚步依旧轻快:“你是没看过志怪故事还是没有谈过情爱?” 宋景然脸红,嗫嚅道:“啊?我不明白,这跟志怪小说还有是否谈过情爱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孟透笑道,“你觉得常洳姑娘和却棠姑娘谁更漂亮,你更喜欢哪一位?” “啊……我觉得却棠姑娘漂亮一些,但是我更喜欢常洳姑娘,她看上去比较……嗯……温柔?对,温柔好亲近。”宋景然问道,“那你呢孟三哥,你更喜欢哪一位?” 孟透侧身看他一眼:“你觉得却棠姑娘和我弟弟孟言相比,哪个更好看?” “……这个怎么比得来。不管怎么说,孟言是男子。”他想了想,“如果非要比的话,我还是觉得孟言好看。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阵清风,干净清爽。” “那不就得了。” 宋景然有些烦躁地挠挠头:“诶呀,我怎么老是听不太懂你的话。我这个人直肠子,听不得弯弯绕绕的话。” “男人来这种地方,自然是来风花雪月的,你以为都跟我们一样只听听小曲儿?”孟透负手走下台阶,靠近望月楼,压低了声音,“媚骨靠与男人欢好,摄取男人的精血。你回去看看《夜行录》。” 他点点头:“好好好,我回去一定补看这部书。” 孟透上前敲门,每敲三次停顿一会儿,听里面的动静。可是一直没有人来开门。 他想到现在这个时候不方便直接喊人。他不知道那位却棠姑娘第几层楼休憩,于是后退几步,拿衣袖遮住光,抬头望上去:“你看看第三层的那扇窗上,是不是挂了什么。” 宋景然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回道:“是个风铃。” “姑娘喜欢在卧房窗上挂风铃。就这一层了。”说罢,孟透就掠身上了楼,白衣翻飞间,轻松落在了第三层外侧的窄廊上,跟宋景然打了个手势,让他在下面等。宋景然看得发傻,他怎么做到这么潇洒迅速的。 孟透叩了几次窗。不一会儿,有个丫鬟打开了窗,一看到他,被吓得后退了好几步,不停地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他跳进了房间里,转身关好窗子。却棠姑娘原先坐在妆台前,这会儿站了起来,惊诧地看着他:“你是谁?” 他拱手:“却棠姑娘有礼。在下暮涑门派弟子,姑娘的院子中有阴灵,我恐伤及无辜,前来为姑娘除灵。” …… 宋景然一个人站在楼下,越等越着急。他想,孟三哥或许是与阴灵缠斗起来了。可楼里怎么就没有一点动静呢。莫不是孟三哥被阴灵一口闷吞了? 他正胡思乱想着,腿脚慢的小丫鬟终于给他开了门。她脆生生道:“公子,姑娘请你上楼去。” 他于是摸了摸腰间的配剑,惶恐地跟着小丫鬟去了。 宋景然才入了房,就听见了女子如银铃般的笑声。却棠姑娘道:“云州的碧桃茶确实好,吃罢唇齿留香。”他好奇地探身望去,看见孟三哥与却棠姑娘正把酒言欢。他想孟三哥这人相貌好,脾气好,讨姑娘喜欢,也哄得阴灵欢欣。 孟透招呼他坐下,对却棠姑娘道:“这是我朋友。” 却棠姑娘笑着为他倒茶:“小道长有礼。” 他当时只是在小孔中窥看了她的容貌,当时就惊为天人,没想到近看她更是清新脱俗、气质出尘。 宋景然受了惊吓,战战兢兢地接过了清茶。 孟透看着她温柔妩媚的眼,继续对她道:“可曾有人说过姑娘的样貌与沉皈门派的言妙姑娘有几分相似?” “倒是不曾有。”却棠姑娘弯了眼,“妙姑娘那般英姿飒爽,又有一腔豪情。奴家怎么敢与她相比。” 宋景然心底有些激动,对孟透道:“孟三哥,你是见过妙姑娘吗?” “不曾。见过画像罢了。” 宋景然“哦”了一声,有些失望:“画师没有画出她万分之一的神韵。我见过她本人,她真的很好看。” 孟透神情凝固了:“你见过言妙?你什么时候见过她?” “我是永夜人,几年前永夜阴灵暴动,是妙姐救了我和阿娘。只可惜,后来她……她逝世了。我还没来得及回报她的恩情。” 孟透抿唇,敲了敲额头。宋景然不明白孟三哥为什么会露出这样让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只感觉到他很沉痛。但他很快换上了一贯温和的表情,接着与却棠姑娘聊起其他事儿。 他本想悄悄询问孟三哥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可一直没找到时机,只听着他们俩从赏花访山、诗词歌赋谈到俗世情怀,谈了两个多时辰,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他干坐在一旁,喝茶。 他总觉得孟三哥看过很多书,而且什么都懂一些。无论却棠姑娘提到什么,他有过涉猎,能把话接下去。宋景然心生崇拜。他这个人一紧张就笨嘴拙舌的,自己万万做不到他那样气定神闲。 第18章 云不栖10 孟透道:“昨夜本是慕名来寻姑娘的,却被常洳姑娘邀去喝了几杯薄酒。后来再问鸨儿,她说你不见客人了。” 却棠姑娘一听到常洳的名,面色就冷了下来,恢复了初见时的如若冰霜:“昨夜奴家得罪了位客人,妈妈训责了奴家一顿,将奴家关在楼里不准我外出。好个常洳,跟我较上劲儿了,总跟奴家抢良人。” “却棠姑娘何出此言?” 宋景然听得发懵。昨天晚上?如果她没有说谎,那客栈的那位老爷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却棠姑娘没被阴灵附体?这也说不通。他走到哪哪,铃铛都没响,一走进院子,铃铛立刻响了起来。这里一定有阴灵。他的头疼了起来。 却棠姑娘将前尘旧事娓娓道来。 无非是个市井间常流传的那种情爱痴缠的故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6 事。她与常洳同时中意一位才俊,她们平日里勾心斗角,见面分外眼红,结果那才俊玩弄了她们俩的感情后,施施然走人。 孟透不大喜欢这样的故事,他有个堂妹,爱写各种男欢女爱……咳……男欢男爱的故事,他最见不得腻腻歪歪的人和事,只是装作听得很入神。 知晓这两位姑娘的恩怨,孟透沉思许久,之后告诉常洳,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查花楼中的阴灵,接着就与常洳道了别。 宋景然看了她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孟透就利索地拉着宋景然走人了。少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拖着走了。 他心想他们就这么放过野灵了吗? 他们刚走出门,宋景然喝多了茶,感到腿麻又憋得慌,他拉着陪同他们出来的小丫鬟,问她茅房在哪儿。 这时另一个年长些的丫鬟朝孟透跑来,她行了一礼:“孟公子,常洳姑娘听说您来找过她,请您现在过去坐。” 孟透对着那丫鬟笑道:“你怎么知道就是我。” 丫鬟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姑娘说……姑娘让我来望月楼,说穿白衣服最俊的那个就是您。” 想来常洳是猜到了,孟透见不到她,肯定是来找却棠了,因此让丫鬟来带他过去。 宋景然抖着两条腿走过来,对孟透道:“孟三哥,我喝多了茶水,着急去茅房。” “你先去,待会儿到二楼最西面的厢房来找我。” 孟透走了,宋景然抖着两条腿去了茅房。 他从茅房出来后,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们今天究竟是不是来除阴灵的,还是孟三哥只是来见见他的相好,是他会错意了? 他绕过墙角,路过那几株桃树。他上茅房时跑得着急,没注意到怀中的铃铛响个不停,而且越靠近铃铛振动越厉害。他发觉桃树上有块树皮是缘开的,它像是被剥落下来又重新粘合上去的。 宋景然用佩剑将那块树皮揭了下来,那老桃树竟开始流出鲜红的血液,他感到有些骇然。待那些血液流完了,树身上现出一道印记来。他记得,那是用来封印阴灵的印记。这意味着,有低阶的阴灵被锁在了桃树里。 怪不得他一走进院子,铃铛就响了。他总觉得却棠姑娘就是个普通的女子……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还是打算用个古老的法子试一试。 他拿出一串小纸人,在它们身上沾了些血液。他吹了口气,小纸人在他手掌心站立起来,飘飘然飞到了空中,为他引路。 果然,那纸人绕过了桃树,背向望月楼,直飞向西楼。宋景然一路跟着。 傍晚的立湘楼中,客人渐多。他盯着纸人,艰难地在往来的人中穿梭。 纸人领着他走进二楼,接着往西行。他心中逐渐明了。那纸人撞到最西边的一间厢房门上,忽然像死去了一样,掉落了下来。 宋景然当即撞开房门,冲进去喊道:“三哥!阴灵附在常洳姑娘身上!” 他没听到回应,接着傻了眼。层层纱幔后的床榻上,交叠着两个人影。孟三哥平躺在床榻上,像是失去了意识。常洳姑娘身着藕色抹胸,香肩半露,见他闯进来,随手扯过披帛穿上。涂了丹蔻的纤细手指撩开纱帐,她自重重帷幔中款步而来。 “大胆邪灵!你对三哥做了什么!”宋景然抓着佩剑的手开始发抖,他强装镇定。他想,能放倒孟三哥的邪灵,该是有通天的本事。他心里没底。 常洳单手环腰,换了个慵懒的站姿:“小道长,我这还没有动手呢。正得手了,你就出来搅了我的好事。” 宋景然抽剑朝她刺去:“你伤害无辜,天理难容,还不赶快束手就擒!” 常洳神色自若地往纱幔处退去。他竟刺了个空。那曼妙的身影在纱幔与珠帘中徘徊,不一会儿,她的身影隐去了。 宋景然将纱帐砍了个稀巴烂,扯掉那些恼人的珠帘。眼前终于渐渐清晰,但他仍是寻不见常洳的身影。 忽然间,有一只偏冷的手从他身后掐住了他的脖颈。常洳凑近他的耳边:“小道士,床上的那位是个厉害人物,修为和内力深不可测,连他都斗不过奴家,何况是你呢。你只要乖乖的,奴家会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宋景然被她掐得喘不过气来,挣扎着从随身的布袋中摸到了拷鬼棒,正要念咒,它就被常洳躲过扔到一旁,一路滚过去,被散落在地上的纱幔搁住了。 常洳娇笑着,细尖的指甲几乎嵌进了他的皮肉里,她抓着他的脖颈,将他提起来。“小道士,奴家念在你年幼无知,本打算放过你,可你偏偏不识抬举,那奴家只好送你一程了……” 宋景然拼命想挣开她的手,奈何她的力道越来越大。窒息感猛烈地侵袭而来。他的手还在布袋中摸索着,摸索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大了。 脑海中一幕一幕浮现的,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还有他没来得及实现的抱负。 那眼珠子几乎突出来。他最后挣了一挣,无果,整个人虚软下来,慢慢地阖上了眼睛,一动不再动。 第19章 云不栖11 常洳盯着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好一会儿,嘴角浮出轻蔑的笑,一松手,少年倒在了地上。 天色已经暗下来,风打得窗页不停摆动。纱幔被吹动,笼了一处的繁星。初秋仍踩着暑气的尾巴,整个屋子像是蒸笼。 她转身离去,却没能走多远。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腕。她低头看去,那少年竟还残存着一口气,伏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攥住她的脚腕。 她心想,真是自不量力。她正要收拾那少年,一条如小蛇般光滑冰冷的东西顺着她的腿缠了上来,速度极快。她定睛一看,是索灵绳。那绳子很快将她束缚住。她越动,绳子缠得越紧。 宋景然支撑着地,屈膝让自己爬起来。他露出疲惫又傲然地笑:“邪不胜正。” 常洳放弃了挣扎,发丝凌乱但仍是优雅。她扬起嘴角:“哦?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了?”她转了转脖子,骨骼发出咔咔的声响。也就一瞬间的功夫,阴灵脱离了常洳的躯体。 宋景然被吓得脸色惨白。他也只学了些皮毛,只降伏得了一些小阴灵。这个阴灵在躯壳被捆绑的情况下,能自己从寄主身上出来。这明显是他力所不能及的。 那阴灵身着青楼女子的衣装,容貌平庸,脸色惨白发青。是个已经成形的阴灵。她从寄主身上探出来,面带瘆人的笑容:“小公子,奴家长得好看么?” 宋景然连连后退,吓得腿软。她掩着唇笑,慢慢冲他爬去,枯黑杂乱的头发自肩头垂下来,抬起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却是满脸愁容。她歪着头:“你们男人哪,在意的还是容貌。我生前没有花容月貌,你们都从不拿正眼瞧我。我死了之后附在这个美娇娘身上,才拥有我想要的日子,而你们,却想要破坏。” 她像是在拭泪,可阴灵本就是没有眼泪的。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笑得温温柔柔:“小道士,奴家还是送你上路罢,人世的苦楚实在太多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7 了……” 那张脸变得极为恐怖,那层平庸的皮相燃烧脱落,露出内里的残骸。那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这时丫鬟推了门进来:“常洳姑娘……”她定在了门口,睁大眼睛,看着屋里的景象,直直往后倒去。后面跟着的鸨儿觉得奇怪,走进来看了一眼,一下子惊叫了起来:“妈吔!鬼啊!”转身就要跑出去。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阴风,把门给关上了,鸨儿无论怎么用力,都打不开。阴灵笑得很惨:“阿妈。” 阴灵朝她爬过去:“阿妈,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你下来陪我好不好?” 老鸨吓得面无人色,缩成一团,忘了喊叫,她眼睁睁地看着阴灵不断靠近,接着扑了过来。她惊骇到了极点,几乎昏厥过去。 那阴灵即将触到她时,哀叫了一声,摔倒在地上。她含恨地回头望去,见到孟透手持拷鬼棒,怜悯地望着她。 宋景然看到了救星,眼睛亮了起来:“孟大哥!” 她扑过去要将孟透撕成碎片。可是一条索灵绳自他袖口飞出,又将她牢牢捆住。 “你……你怎么可能……” 孟透踱了几步,缓声道:“我第一回进到这个厢房时,心中就想,一个花楼的普通女子,房间陈设竟能极尽奢华。今日我去了趟望月楼,却棠姑娘的屋子虽也华美,却没有你这儿这般奢华。原先我和宋景然都猜想,媚骨附身的姑娘应该是个艳名在外的女子。你猜中了这一点,所以昨夜你故意引我去望月楼。” “是啊是啊。”宋景然点头,“我就觉得却棠姑娘不像是被阴灵附身的,刚刚我发现望月楼的那些桃树里边封印了几只低阶的阴灵,所以我一走到院子里,铃铛就响了。” “媚骨本身是种厉害的阴灵,铃铛没反应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宋景然一开始发现的阴灵,其实不是你,是院中的那些阴灵。”孟透接道:“它们在段时间内不会伤害人的姓命,但是会吸收人的一点精气,日久天长,人会提早衰竭。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能除掉一个厌恨的人。我猜,这就是你把它们封印在望月楼的原因。” “却棠姑娘性子冷傲又直率,容易得罪达官显贵。而你温柔体己,反而更讨得客人的欢心。”孟透在她面前站定,“你的性子有傲人之处,聪慧洒脱,只是你生前见到的,都是些在意容貌的庸俗之人,愿你来世再遇良人。” 她失了气力瘫坐在地上,叹道:“有一点你说错了,厌恶却棠的不是我,是常洳。她不惜以性命为代价,让我附她的身除掉却棠。” 宋景然感叹:“都是可怜之人。” 孟透以拷鬼棒击之,低声念咒:“天蓬天猷,真武真君,黑煞元帅,无义将军;捉缚枷拷,四大天丁,手执铁棒,拷鬼通名;纵横摄勘,施威现形,不分高下,罪莫容情,俾令患体,立遂和平。” “急急如律令!” 宋景然想,孟三哥怎么能把这段咒背得这么熟练,他现在还是背得磕磕巴巴的。 那阴灵慢慢缩小,变成一个光环,最后化为灰飞。她走得安然,像是放下了一切,不再有任何留恋。 孟透最后收回了索灵绳。 宋景然好奇地凑过来看:“咦,你的这个绳子为什么比我的厉害那么多?而且看起来……挺漂亮的……” 孟透道:“我的索灵绳在是迎山的冰水中锻造而成。你喜欢就送予你了。” 宋景然中意得很,不好意思地接受了。 孟透走过去扶起那位还没缓过劲来的鸨儿。她抓着他的手臂哆哆嗦嗦地站起来:“骇死我了,骇死我了……”她看了看孟透,又看了看宋景然,惊讶道:“诶,你跟这个小道士原来认识啊。” 宋景然傲然:“是啊,你现在知道了吧,楼里真的有阴灵,我们给你除了。” 鸨儿脸色是灰白的,她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想了想,哀求道:“两位爷,这两天你们在楼里花的银子,我不收了,全都还给你们。这事传出去对我们立湘楼不好,你们看这……” 第20章 云不栖12 孟透表示理解:“多谢,我们定不外传。” 终于处理完了这桩事,死里逃生的宋景然在凳子上瘫坐下来,嚎道:“累死我了。” 话音刚落,有人猛地推开了门。李敬余一进来就有些懵,看到一片狼藉的屋子和里头的几个人,接着他看见自己的相好常洳躺在地上,当即冲了进来,把她抱在怀里。 “这是怎么回事!” 鸨儿赶紧笑着迎上去:“哎哟,什么风把李少爷吹来了。今天啊,常洳身体不太舒服,要不您……” 李敬余没有理会她,唤了两声常洳的名,她没应。 李敬余用手指着孟透:“怎么又是你!你们对常洳姑娘做了什么!”他站起来揪住孟透的衣襟。 宋景然凑近孟透,好奇道:“孟三哥,你们认识啊?” 孟透低声说:“不算认识。前几天这位李少爷骑马过闹市,差点把一个小姑娘给撞了。我跟他讲道理来着。” 宋景然“哦”了声,了然地点点头。 孟透觉得李敬余今日的脸色依旧不好看,脑子依旧不灵光,于是拍开他的手道:“我们刚刚在除灵。常洳姑娘被阴灵附身了,你不是镀文门李家的少爷吗,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有察觉出来?” 鸨儿道:“是啊是啊。我们刚刚都看见了,可吓人了。多亏两位道长及时出手相助。” 李敬余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镀文门的?” “平阳有几个赫赫有名的李家?哪个李家的少爷敢策马在街上横行?” 李敬余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往四周察看了一番,屋子里确是有除灵的迹象。而他自己这些天的身体有些虚,确实像是被吸取了精气。如果他们所言不假,他身为堂堂李家的少爷,这么长时间连身边待着个阴灵都没察觉,这未免也太失面子了。 他站起来,目光凌厉:“这明明就是个普通的女子,你们伤害无辜,丧尽天良,分明是假道士,我现在就到官府去告你们!”说罢,他拂袖离去。 鸨儿连忙跟着出去,一路跟他解释,哀求他不要告官把事情闹大。 宋景然觉得很疲惫,怎么又是这一套说辞。做好事的都是“假道士”,那坏事做尽的就是活菩萨了? 他对孟透说:“孟三哥,我们还是赶快走吧,不然待会儿官府的人就要来了。”他真的不想在再去一趟公堂。 孟透也不慌乱,道:“不着急。他只是虚张声势罢了,肯定不会告官。他大概只是因为失了面子,想找个台阶下。刚刚鸨儿追出去了,不用多久他就会顺着台阶下来。” 他觉得有道理,也冷静了下来,将失去意识的常洳姑娘抱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他问:“孟三哥,常洳姑娘还有救吗?” “我不清楚她被阴灵附身了多久,她还留有几口气,这只能看她的造化了。” 后来他们又去了趟望月楼,除掉了桃树里的阴灵。 这一次,宋景然和孟透一样,是光明正大地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8 从立湘楼正门口出来的,他的心里总算有了点安慰。 宋景然在客栈吃过晚饭,精疲力竭地回去睡觉。 孟透没吃晚饭,先回了客栈的房间。他在门口听见一声重响,立刻推门进去。他见到言昭含摔倒在桌子旁,手抓着脚踝。他倒吸了几口冷气。 孟透慌张地跨步过去,将他扶起来,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摔痛没有?” 他摇摇头,弯着眼睛:“三哥,今天你这么早回来了?” 孟透“嗯”了声,把言昭含抱回床上,捋起他的裤腿,紧张地查看他的伤势。他膝盖上的皮都破了,鲜血冒出来。 孟透翻出带来的药箱子,为他上药:“这么大人了还笨手笨脚的,总是摔着磕到。你完蛋了我告诉你,我以后真的要寸步不离了。你去茅厕我也要跟着你。” 他温柔问道:“三哥是嫌弃我?” 孟透的动作轻柔了些:“嫌弃死了。哪家的小公子除了长得好看一无是处。不会做饭还不会生小娃娃。” “哪家的小公子会生小娃娃?” “我不管,我要天上的星星你也得给我摘下来,我要水里的月亮你也得给我捞起来。就生个圆滚滚的小猴子有什么难的。”孟透掐一把他的脸肉,“不过,我先得把你养得圆滚滚的。” 言昭含的手覆上他的:“今天小二给我送上来的馄饨很好吃,我很喜欢。” 孟透一愣,随即笑逐颜开:“原来你喜欢这种吃食。日后我天天给你做。” “好。” 他犹觉得热,过去开了窗,却在地上和窗台上发现了些尘土。而且它们都有被匆匆抹擦的痕迹。孟透问道:“今天下午有人来过吗?” 言昭含的神情很安定:“不曾。怎么了?” “没什么。大概是我多虑了。” 入睡前,孟透抱着言昭含,像讲睡前故事一样,将这两日在立湘楼发生的事讲给他听。他说:“宋景然这小子,心善执着,有些魄力,就是人太钝了,反应不过来。要是你陪着我,我肯定不会这么久才除完媚骨。” 他说:“我也很想跟你一起除灵。只可惜年少时陪着你的是你的兄弟,后来我们又长别离。” …… 宋景然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吃的不知是早点还是午点,吃完后跑上楼敲孟透他们的房门:“孟三哥!” 孟透正在收拾行李,听到敲门声,放下手中的衣裳,过去开门。 宋景然说:“孟三哥,孟言,我要出发去暮涑了,来跟你们道别。” 孟透笑:“正巧,我们也往北走,一起吧。” 他们雇了个马车夫,午后就出发了。天气很热,宋景然在摇晃的马车里出了一身汗,他拿着个蒲扇不停地扇风。 “孟三哥,我昨晚睡觉时想到,你不是早就猜到那个阴灵附在常洳姑娘身上了嘛,为什么还是着了她的道?” 孟透一时无语凝噎,接着道:“……我想看看你的底子,故意装的。怎晓得你小子那么弱,还差点被掐死了,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原来如此。”宋景然抱拳道,“遇见孟三哥,我受教了。敢问孟三哥的大名。” “你不是自称是我的徒弟吗,怎么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孟透轻笑,“我姓孟,单名一个透字,表字墨约,漓州人士。” 宋景然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你你……你是孟透?”他在自己的头上砸了几拳,让自己清醒一点。 孟透道:“我已修书一封送去了暮涑。门派里会收下你。拜师礼的事,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情,视情况而定。” 宋景然结结巴巴地:“孟先生,您的意思是……要收下我?您要收我做您的弟子?” 孟透笑着颔首,望了言昭含一眼道:“先前他说你资质一般,但心善又勤奋,劝我收下你。” 宋景然的脸涨红了,眼睛异常明亮。他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看向言昭含:“您是孟先生的话,那孟言是……” 孟透回道:“他不叫孟言,他叫言昭含。” “……名是哪两个字?” “昭昭在目,含冰茹檗。昭含。” 宋景然一脸震惊:“少……少君!” 第21章 云不栖13 宋景然盯着言昭含好一会儿,背上冒出热汗来,腿一软差点给跪下:“他真的是少君?” “嗯。千真外确。” 宋景然一拍大腿,心中各种懊悔,自己说了那么多大话,还送了一些根本入不了少君他老人家眼的东西,真是丢人丢到天边去了。 “那……那您怎么会和少君在一起?” 孟透扣住言昭含的十指,故意举起来给他看,反问道:“这是我媳妇儿,我不跟他在一起跟谁在一起?” 宋景然一脸震惊。他觉得一下子知道了太多事情,心里有点承受不住。 “我的娘喂,我真不会是在做梦吧。” 他想,难怪他处处比不过人家,人家原本就是名满天下的大人物。 他想起一些孟透与少君的传闻,想起孟透那些没有直白说出口的话……虽然他有些吃不消,但少君毕竟他未来的……师夫? 传闻说言少君在趙临一战后失去了踪迹。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谁会想到言昭含会成了瞎子,孤身一人隐没在拂莲的云栖小镇上,而且受人欺凌。 想到这,宋景然忍不住偷偷看了言昭含几眼。少君他老人家一路上话不多,就挨着孟透安安静静地坐着,无神的双眼里没有一丝光亮。 孟透得了暮涑和沉皈,连言少君都是他的人。啧,怪不得那么多人眼红他。 到了要分道扬镳的时候,马车在古道上停了下来。宋景然与他们作别。 临走前,少君开口道:“小道长一路小心。” 宋景然有些紧张,连声道好,他说:“师父,少君,我们再会啊。”他掀了帘子,没站稳差点摔下去。 孟透掀开帘看他:“你没事吧?你怎么这么怂啊。” …… 初秋午后,马车终于在颠簸中停下来,结束所有的奔波。 李家的仆从带着他们入厅堂静候。李行风以衣袖挡光,穿院而来,一进厅堂就唤了孟透的字。 “墨约来了,你还真是稀客。”他笑着拍拍孟透的肩膀,“我们多年未见了。” 李行风见到坐在一旁的言昭含时,脸色梢变。他吃惊道:“你……找到少君了?” “我不久前去见了言尔,她说昭含小时候跟他娘亲住在拂莲的云栖镇里,我这才找到他。”孟透说,“他的眼睛看不见了,身子骨也弱。我想请你府上的大夫给他瞧瞧。” 李行风连连应好,他说这不过是一点小事,他会尽心的。 既然是做客,必然躲不过寒暄。孟透还带着言昭含去别院拜访了李行风的夫人。 李行风有事要忙,先离去了。孟透没让他作陪,熟门熟路地领着言昭含进了院子。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冲过来,差点撞上言昭含,被孟透一把摁住了脑袋。 “怎么到处蹿来蹿去的,差些撞到人。” 那小孩抬头一看是他,扒住了他的腿:“孟叔叔!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9 ”小孩热情至极,非要他抱起来。等孟透把他抱起来,就发现自己的白衣衫上早就留下了小孩黑乎乎的手印。 孟透一手抱着小孩,一手牵着言昭含往里走:“你说说,你爹那么沉稳的一个人,怎么会生出你这样活蹦乱跳的小猴子。” 阶上传来个女子的声音。声音带着些慵懒的调笑:“得了吧,李行风小时候也闹腾得很。孟透你自己也是,半斤八两。” 孟透笑着唤了她一声“师姐”。 女子倚在柱子旁,怀中还抱着个奶娃娃,温和地招呼他们进屋坐。 “这是我同门的静时师姐,现在是李家的夫人。”孟透带着他进入屋子,让他在椅子上坐下。 孟透看了看她怀中的孩子,小娃娃正吐着奶泡泡。他感叹道:“没想到这么快,你们就有第二个孩子了。” “这次是个女孩儿。”静时想为二人倒茶,却腾不开手,于是对孟透道,“你自个儿拿茶壶倒杯茶罢。” 孟透只为言昭含倒了杯茶,就回头再去看那娃娃。 他伸手触碰了一下娃娃的手,他一根的手指被她的小手抓住了,她的掌心软腻。她咧开嘴对他笑,他心里柔软了一片,问静时师姐:“给她起名了吗?” “还没想好,行风最近忙得很。”静时师姐说,“我给她起了个乳名,叫‘圆圆’。” 孟透将她的乳名念了一遍,笑道:“很可爱的名字。” 他们坐下叙旧,李行风的儿子爬到了孟透的腿上,赖在他怀里不肯走。孟透捏了捏他的鼻子,道:“淘气包。” 静时望着言昭含,轻声问道:“少君的眼睛看不见了?” “是。”孟透说,“他在一年前趙临城的阴灵暴|乱中耗尽了所有修为。我这次带他到李家来,就是来求医的。” “原来如此。”静时感叹道,“真是可惜了……明明少君这么……” 小孩忽然挣脱了他的怀抱,跑到言昭含身边,先是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拉了拉他垂落的长发。 孟透吓得要站起来:“诶,你别拽他头发,可疼了。” 小孩无辜地看了他一眼。言昭含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对孟透道:“三哥,你别这样跟孩子说话。” “你这个泥猴子。他衣服干净着呢,你别给他弄脏了。” 静时师姐道:“孩子他娘还在呢,你就不能收敛点。” “……” 第22章 云不栖14 晚间李行风为他们摆了筵席。 开宴之前,孟透带言昭含回房沐浴,碰巧在回廊的拐角处见到了李敬余。 他风尘仆仆的,像是刚回来,神色疲惫而厌戾。他的脸上倒有了红润之色,不似初见时那般铁青骇人。他随手将马鞭丢给跟在身后的仆从,一抬头看见了孟透。 他们同时停下脚步,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孟透早就料到他们迟早会在李家碰见,自然不意外。 李敬余惊讶得不行,心道真是冤家路窄。这个冤家竟然走到了他家里,还偏要跟他走一条窄路。 “怎么每次都是你,没完没了了还?” 李行风听闻幼弟归家,一从屋子里出来,就看到他们对峙着。气氛有些奇怪。 他疑惑道:“敬余?你们怎么……” 李敬余立刻跳到李行风身边,抓住他的手臂,指着孟透道:“哥,这个人不仅公然在街头与我作对,还平白无故地伤害了一位与我相识的姑娘。” 孟透听完他胡说八道,反唇相讥:“李二少爷骑马过闹市,差点撞伤了人家小姑娘。这就罢了,还不肯道歉。还有那位跟你相识的姑娘,她被阴灵附身了,你是希望我见死不救?对了行风,你的三弟去了……” “花楼”两个字还没说出口。言昭含暗地里握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说下去。孟透望了他一眼,没再说下去。 李敬余气急败坏道:“哥,你别听他胡说。” 李行风不是不了解自家小弟的脾性,拍拍他的肩道:“好了。这肯定是个误会。这位是我自年少起的好兄弟孟透。” 李敬余怔愣了好半天缓过来:“他是孟透?” 虚常真人座下唯一的弟子孟透? 李敬余忘记自己是怎么被兄长带走的。李行风与孟透道了声“席上再会”,拉着李敬余走到僻静些的地方,对他道:“这几日你收敛些,孟透身边的那位,是袭且宫的言少君。无论如何你都别惊扰他们。” 他惊讶道:“那个瞎子是少君?” “我还能骗你不成?”李行风边拽着他走,边对他道,“你记着,袭且宫和明决门的事情,我们李家不掺和。言少君和江翊,哪边我们都得罪不起。” 李敬余心里不大服气,他想,区区一个袭且宫少君有什么大不了的。 …… 孟透遣散了所有的丫鬟仆人,悄悄掀开帘子进浴池。他除去所有衣物,挂在一旁的架子上。池子边上溅了水,有些滑,他走得小心。 言昭含靠着池壁小憩,黑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孟透挨着他坐下,凑过去,在他脸上啄了一口。 言昭含很自然地靠往孟透的肩:“连日赶路,我有些疲惫。刚刚忍不住要睡过去了。” 孟透道:“待会儿你如果感到累,就告诉我,我立刻带你回来休息。” “嗯。” 孟透侧过身,对他道:“待会儿在席上见到那些策士,你可以不用说话,反正外人都觉得你冷傲不好接近。那群趋炎附势的策士不敢为难你。” “好。” 言昭含曲起一条腿,雪白的膝盖恰好露出水面。水中的花瓣附在他的腿上。他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也是湿润的,嘴唇如桃瓣。右眼底下的泪痣添了几分妖娆。 孟透看得脸红心跳,自水中拉过他的手,压在自己的心口:“你是我的言小公子吗?” 言昭含只觉得他的心跳动得厉害,疑惑道:“怎么了?” “我怎么总觉得你长得越来越像小妖精了,还是狐狸精。”孟透委屈,“你以前可是冷冷清清的。你说你是不是已经吃了我的言小公子?” “我三哥年少就因东潭河降野出名,既温雅又沉稳。你是不是吃了我的三哥?”言昭含手下的皮肤紧致健硕,纹理分明。他的手上移,描摹男人面部的轮廓,喃呢道:“我很想看到你的样子。” 孟透靠近他,低头亲吻他的脖颈。言昭含也顺着男人,扬起下巴。 隔了一会儿,孟透懊悔道:“马上要入席了,在你脖子上留些痕迹不大好。”于是将他从快冷掉的水中抱起来,替他干擦身子。他乖巧地站着,一动不动,任凭孟透擦拭。 孟透回想起龙阳读物中的一段描述:“男人的身形过于美好,看得他浑身发热。” 孟透很快撂了挑子,怕流出鼻血,赶紧捂住鼻子,将洁净的衣物塞进他怀里,狠狠道:“你自己来!” 之后他们由家仆引着入了席。喧闹的厅堂突然安静了下来。客卿们将眼睛揉了又揉,觉着孟三郎扶着的那个蓝衣公子,样貌着实眼熟。 有人掉了酒樽,吓得结巴:“少少少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20 少君!” 孟透按着言昭含的肩,让他在席位上坐下。 一时间,李家的客卿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什么样的声音都有。孟透在一旁听得不是很清楚,但能猜中他们大概讲了什么。 这些议论声中冷不丁地冒出尖锐又突兀的一道声音:“怕什么,不过是个瞎子。”这一声之后,周围的人又安静了下来,都望向那人。 说话者正是李行风的三弟。孟透抬头看去。李敬余正倚靠在椅子上看着他们。他虽然年纪尚轻,却是个嚣张跋扈的主。 李行风脸色一变,低声喝道:“敬余,你怎么跟客人说话的!” “大哥还不让我说实话了?”李敬余不屑道,“我还以为袭且宫的言少君会有多大能耐,如今一见,也不过如此。” 言昭含安静地喝了口茶,没做多大反应。 孟透冷淡开口:“是。你不用倚仗袭且宫控灵。” 李敬余坐在椅子上,身体开始前倾,直视孟透:“孟公子,你还没接掌暮涑呢,你现在……” 李行风打断他的话:“敬余,够了!” 言昭含在桌底下握住孟透的手,让他的三哥别生气。他温淡道:“小少爷说的是。小少爷活得这般恣意潇洒,连父兄都不用倚仗,当然不用倚仗袭且宫,更不需要暮涑的庇护。” 言昭含说:“这些话,三哥休要再提,免得惹得小少爷生气。” 李敬余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望了望李行风,半晌没说出话来,羞恼地拂袖离席。 席间又是一片哗然,好些人都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言昭含。 无论如何,他的风华与才能还是在的。 他二十一岁弑师,成为袭且宫百年来最年轻的君仪。世人称他为“少君”。 第23章 云不栖15 机灵些的客卿出来打圆场:“久闻少君与孟公子之名,今日得以相见,不甚荣幸。”周围一片附和之声。 “在下敬少君一杯。” 言昭含摸索到桌上的酒杯,孟透却从他手中拿走了酒杯,道:“少君还病弱着,这酒我代他喝。” 言昭含牵住他的衣袖道:“三哥,就一杯酒,无大碍的。” 孟透举杯喝尽:“我说不行。” 言少君还是那个清雅如谪仙的言少君,举止优雅、宠辱不惊。无论客卿如何赞誉恭维,他都不为所动,反应极为平淡。 而作为将要接任暮涑掌门人的孟透,明显没将太多心思放在他们身上,一场酒席下来,只顾着给言少君碗里添菜。 早些年就有传闻,说暮涑虚常真人的弟子孟透与沉皈言家的小少爷有过一段纠葛。很多人当作是笑谈。这会儿看来这传闻倒像是真的。 晚席过后,李行风安排的一个医士,随着他们回了客房,为言昭含诊脉。半个时辰以后,孟透将大夫送了出去。 言昭含不知道孟透听个病情送个人也需要这么久的。他一直在床榻上等着孟透,但是孟透迟迟没有回来。 很久以后他听见门上传来“咚”的一声轻响。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但这声响消失后,门外再没了别的动静。他总有一种感觉,孟透就站在门外。 他凝神等待着,莫名有些紧张和心乱。孟透刻意不让他听,怕是早已预料到了什么。他自己的病情怎么样,他明明心里很清楚。 当时在客栈摔倒的时候,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失去知觉了。以后的情况应该会越来越糟糕。 他反而更担心孟透。 他有些庆幸,自己没有跟周姑娘在一起。如果他们成了亲,他真是耽误了周姑娘。他曾经也想,可是孟透呢,他不是一直在耽误孟透么。 孟透进门前做了深呼吸,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进门将桌上的灯给吹灭了。 “三哥。” 孟透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倒在床上,给两个人盖好被子。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大夫说你的眼睛有恢复的可能。” 言昭含将薄被拉到脖颈处:“然后呢?” “他说你的修为消耗得太多,要好好休养。”孟透的声音一哽,“他说如果你没办法恢复,容颜会像平常人一样衰老。这也没事儿,我爱的又不仅仅是你的容貌。” “他说你可能,只能陪我二三十年那么久了,可我……”孟透深深呼了口气,下颔碰着他的额头,修长的手指触碰他柔软的发,“可我还能活那么久。” 言昭含弯起唇角,温和地笑道:“二三十年够了。”他又如同呓语般重复了一次:“二三十年够久了,我已经很满足,不敢再奢求太多了。” 他抱住孟透的腰身,温声道:“三哥,你真的很喜欢小孩子。等以后我不在了,你可以娶一个钟意的温婉的姑娘,你们可以有很多孩子。”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三哥……”言昭含握住他的手,“我阿娘曾告诉我,生与死,要看得淡一些。人的灵魂只是回归草木罢了。你将感情看得太重,我……心悦你这一点,也害怕你这一点。” “我二哥在永夜那次阴灵暴|乱中逝去了,这之后我才收到他的家信。他说,他见到了他中意的那位赵家小姐,他们互相钟情,回来后他打算去赵家求亲。可是,我的二哥没回来。”他轻轻摩挲着孟透的手指,“十年过去了,赵家的大小姐也已嫁给他人。三哥,你不能总怀着那些执念。人能存活于世上,本就很不容易,不如洒脱一些,苦痛就能少一些。” “我日后就算逝去,也不会化作阴灵纠缠你,也不会在奈何桥上等着你。我会一人将孟婆汤喝下,一人赴轮回。” 孟透吻一吻他的额头:“好狠心的言少君。” 言昭含回吻他,柔软的唇瓣擦过他的喉结和下巴:“三哥,年少时我想着,有朝一日能陪伴在你的身旁。这个梦,在我知道你与赵情焉定亲时碎过一回。你一直这般努力,将这个梦补得完整。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是我亏欠你太多。”孟透的声音低低沉沉。 “我从不这么觉得。”他在孟透的怀里犯了困,困倦道,“三哥,我想回袭且宫看看。” “好。” …… 言昭含夜里喊冷,孟透将他抱紧在怀里也不见好转。孟透感觉不对劲,出门让守夜的丫鬟拿了几床厚些的被子回来。 几床被子加一个孟透,让言昭含感觉温暖了些,他才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他半夜发了烧,嘴里一直喊着三哥。孟透担心着,用冷水浸过的手巾在他额上敷了几回,一晚上都没睡好。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孟透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是感到有些烫。孟透本打算让他修养一日再走,可言昭含坚持要这一日就北上去袭且宫。孟透拗不过他,只得匆匆向李行风夫妇告别。 在马车上,言昭含还是头晕,枕靠着孟透的腿问道:“三哥,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孟透假装没好气地说:“你还知道你任性啊?还好我跟李行风的关系还过得去,不然这就算是有些失礼了。” 言昭含嗓子干涩,咳了几声,问道:“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21 还过得去?你们不是很好的兄弟吗,年少在暮涑的时候?还有霍止薛夜他们……” 孟透将他扶起来,拿过水袋,给他喂了几口水:“从前很要好,现在,疏远了。” 第24章 云不栖16 傍晚他们在一家客栈投宿。车夫自顾自吃过晚饭回了房。孟透先送了言昭含去房间沐浴,之后才和他一起在楼下大堂里用晚膳。 隔壁桌的几个人,聚在一起闲聊,从坊间流传的奇闻怪事,聊到了各家各门派的美人,话语粗俗露骨,不堪入耳。若不是因为大堂中已没有空桌,他真想带言昭含换个位置。 几个熟悉的名字忽然落入了他们的耳中。 有个穿着斯文的年轻人说:“这些都是庸脂俗粉,最有才情的美人当属赵家小姐赵情焉。她十五岁时就给心上人写过情诗,那叫一个才华横溢。” “那小姐后来不是被言少君害死了嘛。” “言妙知道吗言妙!”有个光膀子的大汉插话道,“很多年前就名动拂莲的那一个,长得跟个天仙似的,可惜死得早。没死的话,她还有可能做我媳妇。” 众人哄然大笑,狠狠嘲笑了他一番。 “做梦吧你就。” 那大汉不服道:“那死了还不如嫁给我呐,你们说是不是啊。” “感情你们说的,没一个活着的。” “倒有一个活着的。言书涵不是有俩闺女嘛,最出名的是那个言妙,还有个叫言尔,十几岁的时候还胖得像个球,现在瘦了,美着呢,和当年的言妙神似。就是已经和赵家的少爷定亲了,今年就该出嫁了。” “呵,言书涵的哪个种长得不好?他的小儿子言昭含……就是你们说的那个言少君,长得不也是很勾人的?他娘是凨族人。” “哟,凨族人,怪不得生个儿子能长成那样。” 孟透握住放在桌上的那把配剑,就要站起来,他差点过去掀了那群人围着的桌子。言昭含拦得及时,握住他的手,让他别较真。 言昭含道:“三哥,我们不同这些乡野粗人较真。” 对桌的人还在碎嘴。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一件事。虚常真人有个弟子,叫孟透。当年东潭河降野,可是名噪一时哪。听说马上就要成为暮涑的掌门人了。言少君不是跟他还有一段……那个啥么。”一人笑得暧昧。 “可不是嘛。”另一人接道,“言昭含长得比女人都漂亮,我要是孟透我也愿意。”他压低声音道:“销魂着呢。” 说罢几个人又笑作一团。 孟透忍无可忍,将小二叫了过来,让他把桌上的饭菜端去楼上房间。 眼不见为净。 隔壁桌的人听见响动齐齐看了过来,眼见着这个白衣青年冷漠地将佩剑拿起,扶起一旁的瞎子上了楼。 那个斯文的年轻人不屑道:“有什么啊。我最瞧不起这些公子哥,他们以为自己最明辨是非了,算哪根葱。” “就是就是。”有人说,“别让那小子坏了我们的兴致。我跟你们讲啊,我有几本私藏的……画儿……嘿嘿嘿,里面女人的脸就是照着这些有名的美人画的。” 先前那莽撞的大汉插话:“哪天带出来,也给哥们儿几个瞧瞧?” “去去去,哪有你的事,想也甭想。” “那你说个屁。” “诶,我跟你们讲,东街有个漂亮的寡妇,年纪轻轻死了丈夫……” 那几个人交谈的声音忽地轻了下去,开始窃窃私语,不时发出猥琐的窃笑。他们谈的内容,终于由世家美人转到红罗帐底下的私密事情去了。 …… 孟透陪着言昭含用过了晚膳。言昭含因为发烧,白天没有吃下太多东西,晚饭是他爱吃的馄饨,因此胃口好了些。 孟透气恼着,话也不多,只问了他是否饱了,需不需要再吃点东西。 他摇摇头,说吃不下了。 孟透没吃多少,只是用筷子在饭菜中划拨了几次。许是因为天气太过沉闷,孟透的心情也很低落。 孟透从年少起就备受瞩目,好坏之言听过不少。但那些市井小民说的话,扎得他很疼。 他们轻贱女子,歧视凨族。言妙曾救过无数人的性命,死后竟这般被论道。言昭含耗尽修为换得趙临城的平定,竟受到这般侮辱。 “三哥生气是于情于理的。”言昭含执了孟透的手,“但你将来是要做暮涑掌门的,终归还是要沉稳些。” “我知道。”孟透看着他,突然消了气,“趁着现在还能发脾气,早些发,以后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三哥以后可以说给我听。” 孟透捏了一把他圆润了些的脸:“他们都说,袭且宫百年才出一个言少君。” 言昭含弯了温润的眼眸:“他们还说,暮涑二十年才出一个孟三郎,可惜被我祸害了。” “何其有幸。” …… 这日的夜晚下了雨,沙沙的声响很好听。雨滴敲打着窗纸。全城的人似乎都在这时候沉睡。 言昭含只是像平常那样,在睡觉的时候抱了孟透,没想过他的反应会这样激烈。孟透浑身颤抖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哑着声音道:“今天我大概不能抱着你睡了。你让我冷静会儿。” 黑暗中,言昭含的脸颊微微发烫,他用手臂支撑起自己的上身:“那就……” 孟透将他整个人拉下来,给他盖好被子,坚决正直道:“偏不。你还病着,发烧也刚好些,我不能动你。” 言昭含故意用脚勾了他的腿,膝盖蹭过他曲着的腿侧。 他闷哼一声,抓住细长的腿,叹气道:“你能不能别撩拨我。我禁欲禁得好好的。” 他媳妇声音温温柔柔的,在夜里格外勾人:“你禁多久了。” “我想想啊……” 言昭含软得能掐出水的腰已经贴在了他的腰侧,手也搭在了那里:“三哥,我帮你好不好?”孟透没开口拒绝。 之后言昭含故意问道:“三哥,你刚刚说,你禁了多久?” “快……十年了吧。”他没心思算精确的时间了,早在媳妇青涩的手法下意乱情迷,“一般是靠练剑发泄。” “嗯……其实有些时候,只要想想你的样子,就会很满足。”他笑,“偷偷地想。你别看我那时候装得那么坚决,我真的可惦记你了。” 第25章 白露客1 一般来说,山间的门派与宫殿是以山名命名的。袭且宫所在的山有些不同,它原先并没有特定的称呼,只是袭且宫有了名气,山名也就跟着袭且宫的名叫了。 袭且山方圆几百里荒无人烟。据说是因为这座山锁了太多的阴灵,阴气过重,不适合人居。 言昭含听到这等说辞淡漠道:“我和师兄弟们住了快十年,我们是死人不成。” 马车在山脚下停驻。孟透带着言昭含上了山。秋夜里刚下过雨,山中潮湿,来路泥泞。幸好袭且宫造得不算高,就在半山腰。 孟透对袭且宫不是完全陌生,他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因为袭且宫前任君仪办生辰宴,各门派都派了弟子去给黎华真君送贺礼。他那时是跟着师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22 叔去的,也是那时候在袭且宫与言昭含重逢。 各门派和袭且宫之间的关系微妙。 年少时,他听人说起各大门派,说是弟子个个是伪君子。他当时不以为然,后来发现,这似乎是个事实。 表面上,各门各派对袭且宫的每任君仪都是恭恭敬敬的,背地里却十分不屑。他们没办法控制太多的阴灵,如果出现阴灵暴动的情况,只能倚仗袭且宫保他们周全。但是,袭且宫修炼的几乎都是邪术,几任君仪作风存疑,生活淫|乱,都不得善终。这点令他们很不齿。 那时他自诩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接受的也是这种思想。因此,当他在袭且宫见到言昭含时,一心觉得言昭含是自甘堕落。当然不止是他,所有“正人君子”都觉得言昭含是在自毁前程。 那场宴会上,黎华真君特地拿他得意的弟子来说事,对言昭含的大哥言昀说道:“昭含天赋异禀,将来定能接受我的衣钵。麻烦你回去转告令尊,他在我这儿过得挺好,将来必成可用之材。” 言昀原先就没拿正眼瞧过言昭含,这会儿脸都气绿了,拱手憋屈地说了声“是”。他爹要是知道了,估计真得气昏过去。 孟透趁着宴中混乱,没人注意,一把拉过言昭含去了宫里的庭院。院子里有一个半荒废的小荷花池,屋檐下有一面褪色的朱墙。他们走动时,栖息的萤火虫从荒草上飞舞起来,不知在何处又停息下来。 “孟透。”言昭含被困在他和那面墙之间,冷冰冰地问道,“你做什么。” 孟透质问道:“你为什么进了袭且宫?” 孟透比他高出一个头,他不得不抬头看他,轻笑道:“孟公子管得真宽。” 言昭含的眼睛里还倒映着天上的星子,笑得冰冷冰冷,冷得让他心寒。 孟透遏制住怒意,低声道:“你知道袭且宫是什么地方吗!你知道黎华真君是什么人吗!” “我当然知道,不知道的是你!让开!” 言昭含第一次在孟透面前发脾气,就算是当年在漓州,亲眼看到了他与赵情焉,亲耳听到他说“我负了你”,他都没有表现出波澜的情绪。 言昭含一把推开他,不顾一切地往前走。因为情绪过激,心脏还在他胸腔里狠狠地跳动,他久违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还是存活的。 孟透狠劲将拳头砸在了柱子上,很快那褪了色的柱面上,染上了朱红的血。 言昭含听到动静就回头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头,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跑了回去,看到他流血的手,眼泪就掉了下来,扎进孟透怀里。 他疼得浑身颤抖,环住孟透的脖颈道:“三哥,我好想你。” 明明是夏天,他的身子却在发寒、在打冷战。 男孩子不该有太多的泪。可是孟透知道,他真的受了太多的委屈。那时候孟透真的想抱着他一起嚎啕大哭,但他不能。当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必须要有一个人强大。当剩下的那个人,是最心爱的人的时候,自己必须强大。 孟透安抚了他好一阵子,两个人终于能够静下来好好说话。 “亲事是我爹娘定下的。我跟赵情焉从小一起长大。当日我提出要退婚约,她咳了血,大病了一场。赵策提着剑来了孟家,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如果我不陪在她身边,她会死。” 言昭含的眼睛是红的,看着他时,就像一只兔子,他说:“三哥,没有你,我也会死。” 他当时就想,言昭含这么好,他是不是缺心眼,怎么会不要这个人。 他十七岁时,对言清衡说:“我喜欢昭含,非常非常喜欢。” 他二十一岁时,对言昭含说:“我喜欢你,但是以后不能再喜欢了。我的心思,要用在另一个我不能辜负的姑娘身上。我会一心一意地爱她、照顾她。她会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不能替代的一部分。” “我很后悔,那句喜欢我不该说出口。我辜负了你、耽误了你。但是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过得好好的,希望你能一生平安。” 言昭含红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还是不舍得将那个白玉骨哨还给孟透,所以最后也没说出口。他心里颤疼着,站也站不稳,再抱了孟透一回,脸上带着泪痕,温软地吻了他的唇。可他连人都不想还。 他握住孟透的手,按往他的胸口:“三哥,我的心好疼,快裂开了。” 那一幕,孟透记了很多年。 很多年以后,他明白了,他真正开始长大的时候,是他真正能把爱欲深藏的时候。他终于能将许多东西轻易地锁住,像所有人一样装作不在意。 他第二回去袭且宫,是言昭含成为袭且宫新任君仪的时候。那一年他二十三岁,言昭含二十一岁。 他还不能深刻明白,言昭含眼底的冷戾是什么,他只是觉得陌生。但他已经能习惯那一种陌生。他周围的很多人已经表现出这样的陌生。 那一年他已经被确定为下一任暮涑的掌门人。照规矩,新任君仪祭祀那一日是需要他辅佐帮衬的。他不知道有是否真的有这样的规矩,反正言昭含点了他的名。对于所有门派来说,只需听着君仪的吩咐就好。 第26章 白露客2 他是需要起早的,于是提早一个月就从趙临城出发去袭且宫,提早两三日到达宫中,留宿了几日。 言昭含在祭祀典礼前一夜找了他。他们白日里见过面,彼此有些生疏。 孟透以为他们之间也就这般淡如水了,没有意料到言昭含会来找他。 那是个深秋,他听见敲门声,打开门见到披着银白斗篷的言昭含。那个斗篷本是他的,衣袖口内侧用金丝线绣着他的名字。 这是暮涑的宗服,虽然每套衣装上的锦纹不同,但皆是银白色的,而且每件衣物的隐蔽处都用金丝线绣了每个弟子的名字。 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孟透有一回随手给他披上了,再也没有把它要回来。 言昭含唤他时总带着点温软:“三哥。” 他说心里没有半点波澜是骗人的。但他拒绝了言昭含。天知道这个人那天晚上有多撩人,反压着他,柔软的唇擦过他的眉眼、鼻梁、嘴唇,还轻咬了他的喉结,身段和眼神一样软得能掐出水。 孟透抓住他的手道:“再过几个月,我就要成亲了。” 言昭含说他不介意,眼神已是带着哀求了。 “少君,我快成亲了。”孟透再一次重复了他的话。孟透说得很温柔。他望着言昭含道:“我想,我得尊重我的妻子。” 孟透说:“抱歉。” 孟透还是孟透,能收敛性子,能温雅如玉,只是不再是他的三哥。言昭含离开的时候,突然想得通透。人心这东西,固守太久了。它不陈旧,来年再积新。 言昭含接任君仪祭祀那天,天气晴好。孟透陪同他走了一千级石阶,之后的一千级,他是一人走的。他于山顶撒酒,念祭辞、以牲醴进献天地,转身时,离仰望他的孟透,已有万丈之远。 …… 他们刚走进袭且宫,就看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23 见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在玩闹。其中一个快乐地喊叫着扑进了言昭含的怀里:“少君少君少君少君!”另外一个跑了进去,一溜烟似的跑不见了。 言昭含同孩子说了些话,之后牵着她往里走。他对孟透道:“这是凨族的孩子,我从一些人贩子手里救回来的。宫里还有好些。” 他半晌没听到孟透的回应,疑惑地唤了声“三哥”。 “我刚刚想起些从前的事,走神了,抱歉。”孟透还记着一些他的话,“这是凨族的孩子是吗?” “嗯。” 孟透低头看去,那小姑娘果然生得秀丽。 接下来的一路中,他见到了宫里许多相貌妍丽的少年少女,在园间嬉闹。 凨族人大多生得美艳。这一族被世人发现后,就惨遭掠夺。令人发指的是,黑市里有人贩卖凨族人。达官显贵,名门望族都有收纳、互相赠送凨族人的癖好,并引以为荣。凨族人几乎是被当作物品或者奴隶来看待,他们没有自由,也没有被平等看待。 “我阿娘是凨族人。”言昭含说,“我想尽自己的一点力。” 孟透说:“养活这么多人,肯定很辛苦吧。” “他们都很乖巧,不会给我添麻烦。”言昭含说,“各门派每年都会给袭且宫送些贡品,那些财物够整个宫生存大半年。有些成年的、从袭且宫出去的凨族人,也会回来救济这些孩子。” “他们有先生吗?” 言昭含没想到孟透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他说:“先生不敢来这里,所以之前是灵娡在教诲……她是我师父黎华真君的独女,你应该听说过她。” 正说着,先前见到的那个小女孩,拉着一个娟秀清丽,眉间有一记朱砂痣的姑娘走了过来。 小女孩遥遥一指:“灵娡姐姐,少君就在那里。” 那姑娘在与他有两步远的距离站定,先对孟透作了万福礼:“孟公子。” 之后她才看向言昭含,红着眼睛道:“少君一走就失了音讯,今日总算回来了……少君的眼睛……” 孟透说:“修为耗尽,眼睛看不见了。” 言昭含道:“进去再说。” 他们去正厅时,路过他们曾经去过的那个荒败的庭院,它已被人细致打理过。 那条长满荒草的小径上,多年前的孟透背着他走过一段路,又惊飞了休憩着的萤火虫。他的手臂环着他脖颈,紧紧地,最后除了一声“三哥”,再也没来得及说出什么。 …… 晚间吃饭时,灵娡为他们摆好碗筷。孟透真觉得,黎华真君的这个女儿,跟她父亲完全不一样。她举手投足优雅得体,见到他时都会行万福礼。她坐在言昭含身侧,低声地同他说些袭且宫的事。言昭含静静地听着,有时也会问几句。 灵娡道:“少君,你离开的那段时间,苏绰带着人回来过。他问了你的行踪,宫中上下都说不知晓,他逼问不得,这才走了。” 孟透听到苏绰的名字,也被吸引了注意。 言昭含似乎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淡漠道:“我知道了。” 吃完饭他就觉得困。孟透一边捏着他的鼻子说自己养了头糯糯猪,一边任他依偎着,跟着侍人走往他的卧房入寝。 他的卧房不能说是卧房,是一整个寝殿。有些简单而不失大气的桌案陈设。殿里宽阔空旷,走在里面能听到回声。 孟透是第一次来,只感觉这清冷的布置确实是言昭含偏爱的。殿中央有一个大圆床,纱幔垂下来。寝殿西边靠里,有一间独辟的内阁,里头是浴池。 孟透跟着困倦的言昭含一起睡,睡到半夜醒了过来。他翻了一个身。 言昭含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问道:“三哥,你睡着了吗?” 孟透有些意外,言昭含竟然醒着。 孟透把他捞进怀里:“没。睡不着了。” 言昭含说:“我也睡不着。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孟透笑:“你想讲什么,狐妖和书生?书生曾经在山中救过一只狐狸,后来那只狐狸化作美人前来报恩,嫁给书生做妻子?” 言昭含环着他的腰,温声道:“我想给你讲讲袭且宫,还有我师弟苏绰的事。” 第27章 白露1 提到“鬼才”苏绰,大多数人印象最深的该是他几年前在平阳表演控灵的事。 黎华真君带着弟子赴琨南师祖陈老的百岁寿宴。苏绰在宴上控着几十个阴灵跳了一支舞。烛光熄灭,琴声一响起,周身发着幽蓝色光芒的阴灵齐齐摆袖,舞步缓慢僵硬却整齐。夜色中,每个阴灵的神情生动而专注。有个击鼓的残腿阴灵,坐在台上一角,击打节拍。 虽说那乐声与舞蹈都带有一丝诡异感。赴宴的人还是看得兴味盎然。陈老一高兴,挥笔为苏绰题了“鬼马英才”四个字。苏绰一夜成名。当年许多人押宝在他身上,认定他会是袭且宫下一任君仪。 那一年,苏绰年仅十八岁。 相比其他名杰,言昭含是成名最晚的一个。即使是成为少君后,他也低调内敛,极少露面。 * 言昭含捧着个暖手的雕花小手炉,倚在门边上看雪。大雪下了三日,袭且山白茫茫的一片。雪地上留有几连串错杂的脚印。据说山中那片梅花开得正红艳,但他一直恹恹的,提不起兴致去观赏。 柳怀师兄下山时,他劝道:“出去最好别披白氅,拿件艳色的。雪这样大,你若是迷失在山中,我们就不好找见你。” 他听了劝,从箱底翻出一件陈旧的藏青色大氅。言昭含在门口目送他一瘸一拐地走远。他腿脚不利索,右腿有些跛,早些年有一个雪日从山上摔了下去,冻坏了一条腿。 言昭含担心他,那天正午就守在山路前,等他回来,没想到遥遥地见到了个披白氅的少年。长满青苔的台阶上覆满了皑皑白雪。他牵着一位穿着富贵的而立之年男子的手,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 待他们走近后,言昭含看清了少年的模样。他带着兜帽,帽边上一圈白绒毛。头发和眼睛乌黑,皮肤白净,嘴唇倒是嫣红的,神色黯淡。言昭含看他第一眼,就觉得这是个凨族的少年。 只有凨族人会有这样艳丽的容貌。 那男子和气道:“小公子,袭且宫往哪条路走?” “往这儿走,绕过那片梅林就是了。”他想起来,是有传言说有个少年要来袭且宫。 他师父黎华真君有收养貌美少年的癖好。袭且宫中有许多是无依无靠的凨族少年,他们上山是为了倚仗他师父。 这次有些不同,具体哪儿不同,他还是在吃饭时听一旁的师兄弟说的。 那天食堂的饭菜特别的丰盛,菜里竟然能见油,师兄弟们两眼放光,吃起来不顾形象。言昭含替还未回来的柳怀师兄留了一碗饭菜。 有些来得早,吃得饱的师兄剔着牙唠些闲话,说起那位新来的少年。那个少年,叫苏绰。他的娘是凨族人。父亲是他们师父的故友,把他托付给了黎华真君。 那个时候,世家少爷为了保全颜面,都不会承认自己狎玩凨族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24 女子,何况是已育有子女。所以许多产子的凨族女人,都是一人带着孩子艰难讨生活。言昭含的母亲也是其中之一。他自己也没能逃离进入袭且宫的命运。 苏老爷把苏绰送进袭且宫,实在是万分无奈,但心里没有半点愧疚。他带着苏绰,走哪儿都说:“这儿挺好,山水好,风景好,弟子都和气。再说,还有你的师父黎华真君照顾你。你看如何” 苏绰依偎在他爹身边,低落地跟着走,一句话也不说。 他爹陪他绕了几圈,绕到了梅林前,消磨完了所有的耐性。他爹冻得双颊发红,在大寒天里搓着手,道:“绰儿,你看袭且山边上荒无人烟的,我再不下山,就来不及了赶回去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啊,不然你娘在天上也不会安心的。”他将苏绰的斗篷拢紧:“阿爹走了啊。” 苏绰没来得及说什么,看着他爹的背影越走越远。他在等他爹回头看一眼,可惜他没有等到。他几乎在怀疑,他爹是否记得他娘的模样。 他娘走的时候,他爹也没多看一眼。 …… 房间里的那张床榻临窗。苏绰开了一条窗缝,抱膝坐在墙角看雪景。言昭含进来时端着一碗饭菜:“不饿吗,吃点东西?”苏绰被分到了他们的房间。他摇摇头,一言不发。 “你还是吃一点,以后可能再也吃不到这么好的饭菜了。”言昭含将碗搁在桌子上,“其实你爹来,师兄弟们都很高兴,我们已经很久没吃饱了。” 苏绰还是不说话,窗外除了雪白还是雪白,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言昭含没再多话,在屋中找了几本书抱在怀里,带上一把油纸伞,轻轻阖上门出去了。 这日路上都是静静的,少了四处嬉闹的少年,师兄弟也停止了修习。每日这个时辰,他都得去少宫主灵娡那儿。言昭含来袭且宫不久,就被黎华真君挑中,做他女儿的先生,教她识字看书。他刚走进灵娡的寝殿,就听见凄厉的惨叫声和稚嫩的喝骂声,里边一片混乱。 两个侍女跪在地上,身上已然挂了很多伤。灵娡持着鞭子,一鞭一鞭打在那两人身上:“让你们管教我,我还轮不到你们来管!我爹都管不了我,你们凭什么管我!”侍女伤处不住流血,衣衫开裂,疼得浑身颤抖。 灵娡那时还小,手劲却很大,平日以凌虐人为乐,性子暴躁冷戾,情绪波动较大,时常歇斯底里。 “灵儿?” 灵娡抬头看到他,赶紧丢了鞭子,扑到他怀里,乖巧道:“言哥哥。”他的手抚着她的头发,蹲下身子与她平视:“怎么了?” 她咬牙切齿地指着那两位侍女:“这些该死的婢女欺负人,我不就想去外面玩嘛,哪儿那么多废话!” 其中一名侍女声音虚弱:“言公子,外边下了雪,我们怕少宫主着凉生病,这才不让她出去的。” 灵娡狠狠地踹了她一脚:“你们明明是我爹派来监视我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也不让我做,那也不让我做,你们想让我做什么!”侍女倒在地上,全然不能支撑自己再跪起来,可见灵娡之前下手有多重。 言昭含抓住她的手:“灵儿。她们也是为你好,你不能这样不分好歹。”他对那两位侍女说:“你们先下去,少宫主该习书了。”灵娡撇嘴,对犹豫着不敢动的侍女说:“滚吧滚吧,少在这里碍眼,我要跟言哥哥看书了。” 侍女一走,她就拉着言昭含走进内卧,一笑脸颊边就现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哥哥,我们今天学什么?” 言昭含看着她,正色道:“灵儿,你答应我,你今后必须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可以跟你爹一样。不能骂人,不准打侍女,不许无理取闹。” 灵娡把手背在身后,懵懂道:“那……那万一我做不到呢?” 他佯装生气:“那哥哥再也不喜欢你了。”她连忙拽住他:“我一定做到,哥哥不要不喜欢灵儿。” 他伸手刮她小巧的鼻子:“记住了。” 第28章 白露2 傍晚黎华真君来了一趟,像是听闻了什么。他们正在学诗经,正念到“蒹葭萋萋,白露未晞”一句。他拿着一根木棍,一来就踢翻了内卧入口细高的花瓶几案。灵娡吓得发懵,浑身颤抖着躲在言昭含身后。 “小兔崽子,你又闹了什么事让你好好待着偏要出去,这么不听话?”黎华真君过来拽她的细小的手臂,将她拖出来,“你能不能安稳一点,啊?” 灵娡哭着抓着言昭含的衣袖:“爹你别打我,我知道错了……求求你别打我,我真的知道错了……” 言昭含护着灵娡:“师父,灵儿还小,您别打她。” 黎华真君力道很大,不听劝:“你别管!她这个脾气就是要打!以后嫁去夫家还是这个脾气怎么了得!”他把灵娡整个人拖出去,不管她是不是磕到哪儿了,也不管她是不是哭得厉害,掴了她几个巴掌。 黎华真君脾气暴虐无常,言昭含经常听闻他师父打灵娡的事,确实第一次目睹,不忍看下去。棍子砸在她瘦弱的身躯上,砸在她的膝盖上,她疼得直打滚,哭着叫“言哥哥”,叫“阿娘”。黎华真君丝毫不怜悯,力道不减。 他看着心疼,过去护住,生生挨了他师父一棍,疼痛感瞬间传遍四肢百骸。黎华真君这会儿才停下。他抱着灵娡说:“师父,求求您。再打下去,灵娡会落下病根的。” 灵娡哭得没力气,躲在他怀里抽噎,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黎华真君看到言昭含这样,冷哼一声,丢了棍子,踹开寝殿门走了出去。 他安抚灵娡,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又从抽屉中找出药瓶为她上药。灵娡细小和腿上发红淤青,还有些细小的划痕,没有一处是好的。额头磕伤了,泼皮流血。他上药时,她也疼得流泪。 待上完了药,她抱着他歇斯底里地哭泣。灵娡年幼时活得很压抑。她说,她觉得每一天都过得很痛苦,一直想要逃出袭且宫,逃离她的阿爹。她依赖言昭含,这些话只说给他听。 言昭含说:“总有一天,哥哥会带着你一起走出去。”他也渴望逃离这里,已经太久太久了。 …… 苏绰吃了那碗已经冷透的饭菜,心情好了许多,爽朗地跟他打招呼:“师哥好,我苏绰。谢谢你送的饭菜,很好吃。” “嗯。”他说,“我姓言,双字名昭含。” 言昭含刚吃完晚饭回来,看到他感到很意外,没想到他恢复得这么快。那碗饭菜其实不是特地为他端来的,只是因为柳怀师兄一直没有回来。他已经寻思着叫哪些师兄弟一起去找。 好在柳怀师兄在天黑透之前回来了,失魂落魄的,发上沾了点点的雪。他坐到床榻上,脱下斗篷,将它折叠起来。言昭含把小手炉塞到他怀里,温声问道:“师兄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说:“我今天在街上,远远地看到了他。他骑着马,神情还是一样的冷漠倨傲。” “小王爷?” “嗯。” 言昭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25 含没问其他的,只问道:“师兄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在山下吃了碗面。”他温柔地笑,看向屋里的另一位少年,“这个是苏小公子?” 苏绰笑着打招呼:“师哥好。” * 苏绰有张惹人疼爱的脸,眼睛水灵灵的,个子不算高,很瘦弱。他的性格和柔弱的外貌不符。他倔强,直来直往,爱耍小性子,有些冒冒失失,但他说话讨巧,惹师兄们喜欢。进入袭且宫没多久,就和师兄弟们打成了一片。 苏绰和言昭含住一间房,关系自然亲近些。冬夜寒冷,被子单薄,他们三个人常常在半夜被冻醒。苏绰小小的一个,哆哆嗦嗦的,依偎着言昭含睡,说这样暖和些。后来柳怀师兄翻出了些衣物,盖在被子之上,这样才勉强能御寒。 他喜欢跟着言昭含,很依赖言昭含。一旦做错了什么事,就往言昭含身后钻。他常拽着言昭含的衣袖,缠着师兄为他做吃的,替他收拾烂摊子,代他挨骂。 他们一起生活了三年,同吃同寝。一起挨饿受冻,一起修习,一起受罚。在言昭含眼里,他就是个稚气的孩子,总像没长大一样。如果不是因为出了那件事,他会一直将苏绰看作需要他照顾的弟弟。 一些凨族少年与黎华真君签订生死契,能拥有一世不朽的妍丽容貌,但如果师父死了,他们也会化作灰飞。言昭含和苏绰以弟子身份入住袭且宫,并没有签下生死契。 受到黎华真君宠爱的少年,都锦衣玉食,在袭且宫张扬横行。一些遭冷落的少年,还有他们这些弟子,常常连吃食都要争抢。袭且宫养活不了这么多人,但他师父不管这些事。 有一天晚上,他们实在饿得不行,去厨房找些食物,却在那里遇到了一个那时最受宠的少年。那少年容貌确实明艳,穿着鲜丽,性子很跋扈,就是不肯分他们一些食物。那时候,言昭含深刻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弱肉强食。 苏绰和他吵了起来,吵了很久。言昭含饿得头晕,后来只听见那个少年的一声哀叫。他回过神时,苏绰已经将一把匕首扎进了那少年的身体。那少年很快就断了气。 言昭含震惊地看着苏绰拔出那把匕首,若无其事地将它入鞘,别回腰间,然后从灶台拿了些馒头。他说:“师兄,吃些东西,我们回去睡觉。” 对于黎华真君来说,死了人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死的恰好是正得他宠爱的一个,他心痛得很。他们很快就被找了出去,受了顿鞭打,被关了几日小黑屋。言昭含后来想,还好这是个得他宠爱的,若是个遭他冷落的,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他丝毫不会介意。 被关时,苏绰跟他说,他在拂莲就杀过一个抢他食物的乞丐。他问:“师兄,你知道袭且宫每任君仪是怎么挑选出来的吗?”言昭含当时确是不知。 苏绰一边咀嚼着偷藏的馒头,一边告诉他:“试练。把所有子弟扔到锁着阴灵的后山去,最后一个活着出来的,就是下任君仪。” 四周黑魆魆的,他突然忘记了他的这个师弟长什么样。 第29章 白鹭1 黎华真君并不言传身教,他们真正的师父,是师叔石麒。他从后山的试炼中活着出来,却没能成为袭且宫的君仪。他瞎了一只眼睛,左腿残废。弟子初见他,都觉得他面目狰狞,有些可怖。当然不包括苏绰。 苏绰跟这个师叔相处得非常好,一天到晚跟他笑嘻嘻的,有时逃出去玩,回来偷偷给他塞个西瓜。石麒师叔对他素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后来,也有弟子传闲话,说苏绰那么厉害,多半是石麒师叔偏心,多授了些独门秘术。 言昭含不大清楚,他话少,融不进师兄弟,与这个师叔同样不亲近。他有夜读的习惯,时常提灯爬上袭且宫的小书阁,自学些术法。那里的书卷陈旧而泛黄,内容枯燥乏味,弟子很少前来。但他在五年中,几乎读遍了所有的藏书。除了那本《天和》。 袭且宫出来的弟子,大多是异色瞳。苏绰开始修炼《天和》后,瞳色也渐渐变成紫色。《天和》是祖师爷留下的,修习这本真经,控灵时才不会灵力枯竭。但它毕竟是邪术,修炼者会变得孟浪,需要忍受情潮之苦。 言昭含没肯修习,不能接受自己成为像师父那样的人。苏绰一直不赞同他的做法,他觉得反正都已经进了袭且宫,不修《天和》就是自寻死路。 言昭含觉得他说得对,所以他多年后到了双目失明的地步。但他当时不分昼夜地修习其他术法,害怕一停下来,就会疯狂地想念孟透。那一种想念,比冬夜席卷的寒冷还要可怕。 他离开言家,离开孟透的第三年,在黎华祖师的生辰宴上,他们重逢了。言昭含一眼就能认出人群中的孟透。他三哥一身牡丹暗纹的银白宗服,丹红色的双长穗束起墨发,个子挺拔,正同其他门派的人说话。他身边是皆为一身白衣的薛夜和霍止。言昭含一直在远处静静地望着他。 孟透注意到这种目光,但他没有回头。他从小到大都被各种目光注视,爱慕的、艳羡的、嫉妒的……他早已习惯。他一直温文尔雅地跟所有人交谈,直到他见到了明决门派的掌门江翊。 江翊着广袖开襟暗纹玄色长衫,银色刺绣华美,腰系白长穗,配有白玉。眼神凌厉带有傲气。由明决门派一众人簇拥而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身上。言昭含是第一次认真地看他的容貌。 他身上确有掌门人的气度与威仪。但是之前的许多年,他一直不够出色。如今想来,他还是被孟透夺去了光芒。当年的暮涑五少,不管哪一个单独被拎出来都是格外出众。只是孟透永远受到最多的瞩目,其他人往往容易被忽略。 薛夜变了脸色,一声不吭地躲到了他身后。孟透的神情很冷。言昭含从没见过他这么冰冷的神情,感觉到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有些紧张。 那日苏绰失了神,目光追逐着那个人的身影,再也没离开。言昭含心慌意乱,之后甚至没注意他的师弟去了哪里。那个晚宴上,苏绰趁着江翊身边围绕的人最少时,走上前去。江翊看他,眼神冷漠,语气略带疑惑:“你是?” 苏绰眼睛水盈盈的,嘴角带着笑:“我叫苏绰。我找了你很多年。” “你找我做什么?”江翊让少年坐到他身边,给他倒满一杯酒,微怔,“你多大了,能喝酒么?” “我十七了,能喝酒。”他觉得他能喝一点,却没想到这酒略烈,没喝几杯就有了随醉意。台上跳舞的姑娘有着妖娆的身段,广袖飘飘,婀娜多姿。看客的脸上皆是兴奋。 江翊看着少年稚气的侧脸:“我们认识?” “我们在拂莲见过一面,那时候我还在沿街乞讨,你送了我一块玉,你记得吗?”苏绰脸颊染上绯红,声音也带些怯意,但像小猫一样挠得人心痒,“我……我心悦你,一直忘不了你。” 他不太记得,可能有这么一回事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26 。年少时救济过的人太多,对这个少年并没有太深的印象。他看到这个少年,就想起一直以来的心愿,养一只小奶猫。 苏绰羞赧地拿起酒壶想再要一杯酒。江翊的手刻意覆上他的,嗓音低沉温柔:“我记得,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另一只手擦过他的鬓角。 来客都在袭且宫住上一夜。黎华真君在半个月前就命侍人收拾好所有的空房。那夜苏绰就带去了江翊的房间。 一进去,江翊就将他按在门上,十指扣住他的,低头咬他红润的唇瓣。“以前有喜欢过别人吗?” “没有。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苏绰明明青涩得很,却抬头迎合他。他将少年抱到床榻上。之前从不觉得,自己会对这种温柔稚气的少年感兴趣。他在明决也养有一些容貌秀丽的凨族少年。他们合他心意,又不太合他心意。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江翊修长的手指轻巧地勾开苏绰的衣带。他的眼睛雾蒙蒙的,乖乖地让江翊除去他的衣物,老实道:“我不知道。” 江翊低低地笑,心情很好:“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就跟我做这种事情?我名叫江翊,字舒卷。” “哪个‘书’,书本的书么?”少年神情温和又无辜。 他十指扣住苏绰的,温声道:“舒展的‘舒’。” 苏绰红着脸,眼睛黑亮:“我没上过学堂,不大识字。” “没事。日后我亲自教你。”他想,这人真是对极了他的胃口。 苏绰听见风敲打窗柩的声响,雀儿在外头喳喳地叫。屋内的烛光明明灭灭,江翊冷酷的轮廓看起来很柔和。他将少年平放在床榻上。苏绰细细地喘息,胸腔起伏。青丝贴着他的背和肩头。盈盈的一双眼仍望着他。 江翊偏头看他,笑中竟带有几分邪气:“你说,我们在哪儿见过?” “拂……拂莲……” “我好像记得了。” 那个穿着脏兮兮,眼睛却很明亮的小孩,在拂莲的街头漂泊,拽着他的衣袖,声声柔软地叫着“哥哥”。 小奶猫自然有小奶猫的好,比如容貌秀丽非常,比如身子柔软干净,比如叫声压抑勾人。他至今方能明白,为什么当年孟透一见言昭含就沦陷了。这种感觉真的会让人上瘾。 第30章 白鹭2 孟透那天发现了言昭含,在晚席开始后,将他拉了去了庭院。他三哥很生气。他情绪失控,在孟透面前落了泪。他想,只要孟透说带他离开,他就会不管不顾地跟他三哥走。可是,孟透与他做了诀别。 那日晚上言昭含痛得无法入睡,裹着被子,在墙角坐了一晚上,清醒了一晚上。 天还未亮透的时候,苏绰回了房间,满脸的疲惫和快乐。他身上披着一件不属于他的暗青色斗篷。他推开门,看到言昭含坐在那儿,有些惊讶:“师兄,你一晚上没睡?” “嗯。” “我以为你会陪着孟公子呢。”他知道他们的事情,一点点。言昭含无意间提起过。 苏绰出去寻了壶热水,回来后解开斗篷,挂在了屏风上。他打算沐浴。言昭含看着他脱下层层衣物,钻进热气腾腾的木盆中。他雪白的背上,有着各种暧昧的痕迹。 他摆了个舒适的姿势,将脖颈搁在木盆的边沿上,心情愉悦道:“师兄,我见到了那个我找了很久的人,原来他叫江翊。” 他用手巾擦过自己粘腻的双腿。那对细长的腿上也布满了吻痕。“他是明决门派的掌门人。长得真好看,和几年前一样好看。” 言昭含不知道明决门派,他只记得江翊是孟透的一个兄弟。江翊什么时候离开了暮涑,什么时候入了骁阳,在袭且宫这个仄狭的地方根本无从得知。 苏绰心满意足道:“他占有了我。他说他也喜欢我,日后可以去骁阳找他。” 言昭含说:“他如果喜欢你,会带你离开这。” 这一句话像是戳到了苏绰的痛处,他停下所有的动作,冷漠道:“孟透那么喜欢你,他带你离开了吗?” 言昭含没再说话,当时觉得很慌乱,又很疲倦。没想过苏绰会变得那么偏激,他的喜欢让他觉得心疼,也让他觉得恐惧。当年的袭且宫真是个太压抑的地方,那种压抑之下,谁都偏执地争着光。 客人下山归去的那一日清晨,言昭含还是去找了孟透。他三哥有起早的习惯,为他开门时衣冠端正,目若朗星,面如冠玉,看了面前人昨夜哭红的眼睛。孟透真是很温柔,拉着他在椅子上坐下,用热手巾为他敷了几次红肿的眼:“小哭包。以后不准哭了。” 除了他的阿娘和二哥言清衡,没有人这样待他。他“嗯”一声,落寞地低着头。孟透揉揉他的头发:“乖。” 他的大哥言昀从始至终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好在他们本就不亲近,也无所谓。孟透留下了几套衣裳和一锦袋银子,对他说:“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捱不过去了,就逃出来。” 那些毕竟是孟透自己的衣物,衣裳很宽大 ,留有他的气息。但言昭含舍不得裁剪,就一直留着,留了许多年。 孟透是外派的人,不知道袭且宫的试炼有这么残酷,言昭含留这儿有极大的可能活不下去。如果他当日知道,他想,他一定会选择放弃赵情焉,带言昭含离开。 言昭含站在那棵还未开花的老梅树下跟他道别。他的神情满是不舍与悲恸。孟透将他揽入怀中,紧紧地。好多话来不及说出口,也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 他最后松开,笑得爽朗:“走了啊。”他摆摆手,转身离去,走得坚决,再也没有回头。 …… 《天和》修炼者的瞳色会变成异色,他师父的瞳色是碧绿。他看着他们的时候,就像一头狼。 言昭含入袭且宫第三年,收的少年大多被黎华真君玩了个遍,后来还动了弟子中容貌秀丽的。他还没有尝过滋味的,仅有苏绰和言昭含两个人,他们的容貌也是极其出挑的。 苏绰毕竟是旧友之子,于情于理都亵玩不得。至于言昭含,黎华真君没有动他的原因,大概是他天资冠群,终有一日能为自己所利用。太早往这个方面发展,总归是怕有些不好的影响。 但有这么一日,黎华真君让言昭含去他的寝殿守夜,摆明是要动他了。 从言昭含进门的那一刻起,眼睛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言昭含倾身为他倒茶时,他也直盯其侧脸。后来他直接搂过了言昭含的腰,让其坐到他腿上:“今夜陪陪为师。” 黎华真君将言昭含打横抱起,径直走往床榻处。他熟练地解开言昭含的衣带,喘着粗气撕扯开外衫。言昭含很被动,细长的手指紧紧攥着床褥,眼底满满的绝望,他没有办法反抗。 其实他那时怀藏了把匕首。他想,黎华真君要是真的动他……他如果杀不了他师父,就自决。当时他年少气盛,若换作今日的他,断然不会做到这一步。活着多不容易,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孟透了。 黎华真君略显黝黑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脚踝时,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27 有侍人隔着外层的珠帘,胆怯道:“尊上,少宫主闹着要找言公子,一刻不安宁。” 黎华真君一顿,火上心头,一把扯开床幔,骂道:“这个小兔崽子,怎么偏挑这个时候!不是让她消停一些,怎么这么多事!” “少宫主看起来很难过。”侍人小心翼翼问道,“尊上,那么如何办?” “一个小娃娃有什么事能难过的。”他心烦道,“算了算了,你带言昭含过去。将柳怀叫过来。” 言昭含默默捡起衣物,一件一件穿上。尔后就去了灵娡那里。 那晚灵娡依旧哭闹着扑进他怀里,她哭得满脸通红:“哥哥……他们……说是我爹……我爹逼死了我娘。”言昭含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说:“他们是谁你别听他们胡说。” “宫里……的那些人。”她抽噎着,“阿爹……打阿娘的时候,我……也看到过。娘也一直……一直在哭,她浑身都是……血。” 言昭含陪着哄着,直到小姑娘哭累睡着。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灵娡睡着时还紧紧抓着他的手。 这一夜,谁都在做噩梦。 言昭含抱着她,想到柳怀,心里很绝望。他不能想象,那个温柔的师兄会以怎样的心情面对师父。自己害惨了他。 曾经也有这样一个夜晚,柳怀从黎华真君那儿回来,沐浴完,在床上一动不动坐到半夜。大概是因为性格,他似乎很得师父的宠爱。宫中不乏骄横和冷淡的少年,他看起来就特别温润,与他长时间相处后,言昭含自己的性格也变得温柔起来。 柳怀师兄说过,他以前是一个特别叛逆的人。他在最叛逆的年纪,遇到了小王爷沈赐。小王爷暗恋多年,终于有一日寻到机会把他抢回府邸中。 言昭含听说过这个人,皇帝的小儿子。光听名字就知道他多受宠,天赐的赐。战神小王爷,长年在塞北打仗,年纪轻轻,战功无数。那个人注定是大楚的君王。一个庶出的凨族人,一个未来的天子,注定无果。 有些相遇不可避免,注定无果。就像他跟孟透。他当时也曾想过这一点。但撞上孟透是眼神时,还是沉沦了。不过,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希望遇见孟透,哪怕是再痛一次。 夜色中言昭含能看见他的轮廓:“早点睡吧,师兄。”也许在无数个夜晚里,他想念的还是那个傲气的小王爷,而他们这一生再也不能相见。 言昭含很希望,那一晚柳怀也可以回来,像以往一样,沐浴,清醒到大半夜,最后还是认命睡觉。可是他没等到。 第31章 荒山1 传闻前些年有个在厨房帮忙的弟子,傍晚出去挖笋,不小心进了后山,迷了路,再也没有出来。袭且宫的其他人在白日里出去找他,只寻见了一具残损的尸体,头和一条胳膊都没了。 苏绰听到这个传闻,咬着苹果,轻蔑一笑:“这个传闻有漏洞,袭且宫的其他人哪有这么好,还出去找他,他没准就是被人扔进后山的。” 言昭含从灵娡那边回来后,就伏在案头写字,淡淡道:“传闻而已,不必较真。” 山间阴凉,这日房中很是闷热。苏绰从床上翻下来,趿拉着鞋子,将木窗打开了。凉风拂面而来,打响了挂着的风铃。迎面而来的还有细细的雨丝。 苏绰走到言昭含身边,:“你又在写信?” “嗯。”言昭含持笔犹豫了一会儿,微皱眉头,“我不知道怎么措辞,重写了几次。” “写给孟透?” “所以才写不好。”言昭含说,“他以前给我写的,大多关于他与薛夜江翊他们插科打诨的事。我总不能写这些。” 苏绰突然来了兴趣:“江翊?哪个 ‘翊’?” 言昭含拿毛笔在墨台上舔了墨:“丹凤眼,斯文儒雅,个子挺高,性子沉稳。私下里爱跟孟透胡闹。” 苏绰像个孩子一样偎在他身边,歪头看他:“长得好看吗?” 他将刚刚写好的信揉成团丢到一旁,展平一张新的信笺:“我三哥的兄弟,都长得不错。” “那肯定是他。他是孟透的兄弟?” “他以前是暮涑的弟子,跟孟透玩到大的。” 苏绰抓着他的手臂,温软道:“你能给我讲讲他的事儿吗?我很想知道。” 其实言昭含在暮涑待过的时间也不长,跟江翊接触不多,他尽可能地将他记得的事,一件一件说给苏绰听。苏绰听得很起劲。 “还有一次三哥不知抽了什么风,要演一出英雄救……的戏。我好端端走在路上,江翊和薛夜蒙了面穿了夜行衣,从屋顶上跳了下来,自称是刺客。暮涑哪儿来的刺客。我转身就走,一回头就碰上了孟透。结果这出戏还没开始,他们就被师叔撞见,当晚就被拉出去训话了。” 苏绰弯了眼:“原来他年少时这么爱闹。” “可能是因为跟孟透他们一起吧。” “师兄,从前孟透是真的喜欢你,喜欢到骨子里。” …… 那晚言昭含感到很压抑。说不清的感觉。大概是天气闷热的原因。他很疲倦,跟苏绰一起早早睡了,然而在熄灯之后没多久,有弟子匆匆地来敲门,哪种急促的声音听得人心慌。 那人说:“柳师兄死了!” 他们赶紧穿好衣衫,跟着他去。湖边围着好些人,言昭含拨开人群进去,看到躺在地上的柳怀。他没有跳湖,衣裳是干的,只是有些凌乱,手腕上有一条很深的划痕,身旁丢着一把小刀。 有人说,柳怀师兄从黎华真君那儿出来,整个人神情恍惚,走至走廊尽头,忽然笑开了。 有个弟子说,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割破了手腕,手浸在水中,已经断气了。 言昭含思维混沌,轻轻摇了摇他已经冰冷的身躯,几乎发不出声音来:“柳……柳怀师兄……”他没有反应,嘴角还带着笑。死于他而言,才是真正的解脱。得不到的圆满,见不到的人。他真是对这个尘世没有任何留恋了。 言昭含后悔,如果当时他留在了师父那儿,或许柳怀就不会死了。 * 后山长年人迹罕至,草木杂乱。山中终年常绿,少见枫树,有一条溪流,清澈见底,水中有几尾鱼。这一处少有茂密的树木遮挡,能见更多的光。 他们已在山中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个晚上。无穷无尽的野灵于草木之间出没,笑声令人毛骨悚然。野灵吞噬人身体的声音、师兄弟的惨叫,一直刺激着他们。曙光姗姗来迟,终于光顾这片封锁了万千阴灵的土地。天亮之前,野灵散尽。幸存的师兄弟多多少少挂了伤,神色疲惫,嘴唇干裂。 有个被阴灵吞噬了一只手臂的师兄,脚步不稳地下了草地,伏在溪边喝水,竟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溪水瞬间染成了血红,慢慢扩散。有些人受了惊吓,本想去喝水,却一直傻在那边了。 苏绰将剑放到一旁,镇静地蹲下身子,掬了一捧水喝。他弯了眸,转头对着言昭含轻快道:“师兄,你快些过来,这儿的水是甘甜的。” 言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28 昭含缓缓起身,走到溪边。水里倒映出他那张有些苍白的脸,他捧水洗了自己脸和手上的污迹。 有个弟子,原先不是修真家族出身,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阴灵,睁大着眼睛,软瘫在草地上:“这……这么多阴灵,才过了一个晚上就死了这么多人,今晚……今晚还得过一个林子,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苏绰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倚在上头睡觉:“趁着白天早点睡吧,晚上还得继续除灵呢。” 苏绰突然想到了什么,笑道:“你们说,这些阴灵里面,有没有之前死在这儿的那些师兄?” 无人回应他。他自讨没趣,倒头睡了。 他们休憩之后,下午继续赶路。天开始变暗时,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太阳收尽最后一缕光,黑夜悄然来临。领路的几个师兄提了几个灯笼。没有人说话。苏绰向言昭含靠近了几步,牵住他的手,轻声道:“师兄别怕。” 夜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野兽的吼叫,很清晰。有短暂得几乎让人窒息的死寂。诡异的笑声突然响起,吓得人心惊胆颤。夜色中出现幽幽的光亮。 第32章 荒山2 野灵出现得突然,过了一阵阴风,吹熄了灯笼的光亮。一个提灯的师兄被撂倒在地,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就被封了喉。其他人只听得见一声还没喊完的哀叫,但无人顾暇,忙着解决面前的野灵。 已经不知道除了多少灵,他们没有歇口气的功夫。耳边一直是似哭似笑的声音,那些野灵,吸收朝露月华,也食人骨肉。 几乎所有人都去争抢那最后一个还亮着的灯笼,只要有光,就能暂离这些恐惧。几个人争夺时,那个灯笼掉落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灯火挣扎着亮了一亮,灭了。接着便有人施灵力为自己设了屏障,但显然不能支撑多久。 原先除灵时,苏绰放开了言昭含。 “师兄!” “我在这!”言昭含的声音离他不远。他暂时控制了一些野灵。 苏绰一边以剑除灵,一边闻声找到他的位置,抓住他的手臂:“师兄!我要施展术法,你先帮我挡住这些阴灵!” 言昭含听了他的话,替他消灭了周围不断涌进的阴灵。苏绰的手擦过剑刃,很快流了血。他以血为媒介,在地上画阵图。图案一完成,就发出了微弱的光芒。好些阴灵竟不再敢往前。言昭含要去灭灵时扑了空,再没有野灵往他们这涌来。 其他师兄弟大多镇静下来,施了些术法抵御阴灵。也有些人手忙脚乱,耗尽了体力,被阴灵吞噬了。 走近苏绰这边的野灵掉了头。他们听见的不再是阴灵的笑声,而是尖锐的凄厉的喊声。这是阴灵在相互吞噬。担心效力不够,苏绰以血再画了一次。 阵图的效用是有限的。因此到了接近清晨的时候,它失了效。野灵再次袭来。言昭含在疲惫和混乱中,想到一种召唤的术法。袭且宫的藏书,他都看了一遍,其中有一本,讲的就是召唤术。 他没有太大的把握,毕竟从未尝试过。古书中记载的事例极少,表明极少有人成功过。如果不成功,他会遭到反噬,因此丧命。 他们几个人,大概是撑不到天亮了,言昭含还是打算试一试。他的剑,是出自炼剑世家的先生之手,年少时因缘得之,名唤“奉也”,据说藏有剑灵。 他画了阵图,又在剑身上抹了血,低声念咒。但是奉也剑始终没有任何反应。他只得认命,继续除灵。他已有些头晕目眩,站起来时眼前一黑,正要挥剑,它却不听使唤,剧烈颤动起来。刺眼的白光从剑身上散射出来,驱散了许多野灵。 一道道白光如流星般散射出去,偶尔照亮师兄弟的面孔,周围响起一阵阵野灵的哀号,野灵在暗夜中融化。师兄弟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只觉得面前的阴灵好像都散了个干净。 苏绰探问道:“师兄。” “我召唤了剑灵。” 其他人听到有剑灵在,都松了一口气,坐到了地上。 言昭含在草地上坐下,感到很疲惫,神志有些模糊。一双手摸到了他的脸,手的主人道:“主子?” 他疲倦得几乎睁不开双眼,只想睡去。有人把他拥入怀里,声音淡淡的:“睡吧。我守护着您。” 也不知是不是幻觉,他觉得这个声音像极了孟透。可能因为太像孟透,他真就这么睡了,睡得很安心。 他是被苏绰推醒的。醒后他才想起来,自己还在试炼中。天还未亮透,仅剩的几个人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那一片树林。 刚走到宽敞些的地方,先前担心能不能活过这个晚上的师兄,忽然笑起来,笑到癫狂,捂着肚子,摔倒在地上还继续笑着,接着就开始嚎啕大哭,他凌乱的发上已然占满了草屑。他突然爬起来,慌慌张张往前跑去,绊倒了石头,一不小心从山坡上跌了下去,脑袋撞上了一块岩石。死了。 有人走近去看,被另一个人捅了一刀,推了下去。几位师兄一下子换了嘴脸,开始自相残杀。 苏绰轻松拧断了一个师兄的脖子,扬手将剑刺入身后偷袭的人的胸口。 言徵的长剑干脆利落,穿过前来袭击人身躯。拔剑,错身避过对方喷涌而出的血液。 这场自相残杀的荒唐闹剧没能持续太久。 最后一个袭击者倒下时,过度恐惧的小师弟踉跄着扑到言昭含的怀里,“师兄,我好害怕。” 言昭含有一瞬间听到了风声,师弟的声音也被撕扯开来,飘散开去。他的手搭上他的肩侧,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刺入他的背后。 他倒下前满脸不可置信,眼里还含着泪,手中握的,是还没来得及刺入的尖刀。 言徵用手阖上小师弟的眼睛。从始至终,他脸上的表情都是淡漠的。 苏绰轻笑:“师兄真是狠心。” “彼此彼此。” 最后只剩下了言昭含与苏绰两个人。他们相伴走了一天的路。天气闷热,他们的汗水浸湿了衣衫,但是到日落也没能走出这座山,于是在一个山洞中过一个晚上。 傍晚开始落雨,接着雨势渐大。言昭含和苏绰身上都有伤,耗了太多的力气,却撑着一口气不倒下。 言昭含担心野兽夜袭,在洞口封了层结界。他踩着地上碎石,摸索到了一块平整些的石头,靠了上去,他听见细微的声响,闭着眼睛轻声道:“苏绰,房间桌子的抽屉里,有我给孟透的一封信。如果我撑不过今晚了,麻烦你替我寄出去。” 山谷中传来野兽的嘶鸣声,紧接着是震颤人心的雷鸣声。一道闪电在洞穴之外亮起,他睁眼的那一瞬间,看到站在洞口处的苏绰的身影。 苏绰说:“师兄的遗言我一定会记着。”他用匕首刺向言昭含,却扎了个空,尖端扎入坚硬的泥土里。 言昭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背后,抓住了他的手臂:“如果今晚你想和一具尸体待在山洞里。” 第33章 喃回1 苏绰沉默一会儿,持匕首的手垂下,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29 道:“先歇息吧,过了今晚再说。” 两人各自找地方睡下。外边雨下得大,入了夜山洞里有些清寒。苏绰环抱着自己,像小猫般蜷缩成一团:“师兄,你冷吗?”声音温柔又无辜。好像刚刚想杀自己的不是这个人。 苏绰跟许多带着虚伪面具的人不一样,他想待人好时,便是真的好,一旦他翻脸,手段也是狠厉,绝对会不留半分情面。这不是虚伪,是冷漠。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或许有江翊。 言昭含没回应。身下躺着的石头不平整,有些硌人。他感受到自己身上很多细小的伤痕终于发痛。 “我从小怕冷,现在也是。我小时候,阿娘带着我流落街头,我们常常挨冷受冻,三天两头吃不上一顿饭。阿娘让我装成乞丐讨些钱,我很好奇……”苏绰轻轻地笑,连尾音都收敛了,像是叹息,“我们不就是乞丐了么,怎么还用装的。” 他记得那年拂莲的薄雪,他曾以为拂莲不会下雪。出破庙门前,娘亲塞给他几个铜板,他换了一个烤红薯。他一边咬滚烫的红薯,一边呼热气。明明味道不够甜。他坐在巷口墙底下,手背冻得通红,双脚冻僵麻木。 过路人中有熟人,不知哪家的妇人叨叨地念:“这个呀,是芸娘的儿子。可怜的小娃娃,有那样一个娘,这么冷的天还出来讨钱。” 苏绰觉得那日的天空特别干净明朗,雪洗过的地方,没有任何尘垢,心里生出虔诚之感。他从来对别人的看法满不在乎,他对于生命没有抱有希望,只是渴望活着。这种渴望在后来的很多年里,超越了一切。 这天他遇见了一个醉汉,是他母亲的恩客,一直猛盯着他,之后摔了酒坛子,揪着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提起来。他瘦得只剩一个骨架子,在寒风里瑟瑟。“你是那个贱人的儿子?” 男人骂了许多粗话,大概是说娘亲如何水性杨花,背着他跟别人私会传情。他越说越来气,动手要打苏绰。他灵巧地挣脱了。刚好有两个公子哥路过,他过去躲到其中一个人身后,求那人救他。那小公子懵了一会儿,伸手护住他。 那时候的江翊,一袭云龙纹窄袖白衣,年少锐气,爱打抱不平,险些跟男人动手。后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男人怕丢人,灰溜溜地拨开人群回家了。 江翊长得好看,笑起来很温柔。他在身上找了找,没翻出钱来,就将身上的一块玉给了苏绰。“天冷,早点回去。”他的同伴拉他走,说:‘你出手真大方,万一这是个骗子呢。’” 那块玉很值钱,但他不舍得把它换钱,于是偷藏了。只是后来被他母亲发现,她抢去换了钱。年少时,他一直幻想着,有那么一天他攒够了钱,能再将那玉赎出来。他也奢望着,能再见江翊一面,就守在那个遇到过他的地方,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他阿娘病死,他爹带他走,把他丢进袭且宫。 “师兄,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放开孟透。死都不会。”苏绰在冰冷的双手间呵了口热气,不停地摩挲手掌,“我最看不惯你们这些假装洒脱,假装什么都看透的人。能洒脱说明不够爱。” 言昭含不想同他争论,抱着剑睡了。 一梦铁马冰河,山川沉睡。入梦的依旧是翩翩郎君,他穿过一世的长安街,提灯而来,拥他入怀,连笑都那么温柔。 第二日他清醒得早,发觉苏绰也醒着。这人蜷着身躯,环抱自己,额头冒汗,咬着嘴唇却不住地逸出呻吟。如玉的脸庞潮红,暗紫色的眼眸半阖。他很快反应过来,苏绰是情潮发作。 他抱着剑,站在洞口处看了师弟一会儿。他没经历过情潮,不知是什么感受,只淡漠道:“你应该还记得地形图,从这里出去,往东走,能见到冷泉。” 他终究没杀苏绰。 事实上袭且宫没规定只能存活一个人。他们的师父黎华真君和师叔梦华祖师就是个例子。不过,据说是因为他们有过一段情,而且梦华祖师本身没有太大的野心,他师父就没有下狠手。但是言昭含后悔了。 他听着空山鸟语回到袭且宫时,看到灵娡守在门口。小姑娘喊他,扑进他怀里。他看着门口那根被枯死的藤纸缠绕的石柱,有种疲惫无力感。暮夏时间,山中的草木郁郁葱葱,夏蝉嘶哑地鸣叫。泥路上留有水坑,而天空早已放晴,飘着几片悠悠的云。言昭含眼前一黑,不省人事。失去意识前只听到了灵娡慌乱地叫他。 他回袭且宫后,什么都变了。死了太多的师兄弟,宫里变得空空荡荡。黎华真君的那些少年,看他的眼神总是带些畏惧。袭且宫的每代君仪,都是令人恐惧的存在。在所有人看来,言昭含的威胁远远大于黎华真君。 苏绰回来过一次,收拾东西就下山了。临行前,轻飘飘丢了一句:“年底孟家三少爷就要成亲了,娶的是赵家小姐赵情焉,师兄你知道吗?”他的眼神讽刺挑衅。 他径直去了骁阳。听说他一去,明决门主江翊就遣散了后院中的莺莺燕燕。苏绰终于解脱了,也有了容身之所。 而言昭含整夜整夜失眠,感到自己一直被枷锁束缚着。这种感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要黎华真君还活着,他就是袭且宫的奴隶,他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弑师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开始疯狂地生长。 当他手持刀刃走进袭且宫时,没有一点决一死战的紧张或是恐惧。如果活着出来,他就会成为袭且宫的君仪。 第34章 喃回2 那夜狂风骤雨,宫中脆弱的花木才暴雨中哭号颤动着。袭且宫过道上的壁灯的火光被浇熄。殿中几盏灯明明灭灭,黎华真君侧躺在床榻上,折断了他的剑。师父面无表情,向来浑浊的双眼竟透出清明来。他想,这个人,他一辈子都无法超越,死在师父的手下,似乎是合情合理。他被扼住脖颈,垂死挣扎。 荒谬的是,黎华真君死了,死在他女儿的剑下。灵娡流着泪,握着剑柄。他想回头触碰幼女的脸,灵娡却躲开了,眼睛里只留下恐惧。他死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亲生女儿,对他只剩下恐惧。 单靠兵刃,言昭含赢不了,他只是善于利用人心。一切皆在预料之中,灵娡选择了他。他温柔地看着小姑娘一步步走向他,将她抱进怀里。这不就实现了么。 袭且宫的少年同在这一日化为灰飞。死寂迅速蔓延。躲在角落中的侍人不知所措,吓得浑身颤抖,偶然对上新君仪的眼神,发现那是比黎华真君更甚的冰冷。 后来,他就成为了少君。祭祀前,指名要孟透来袭且宫。明明知道他即将大婚,就是想要见他一面。孟透来时风尘仆仆,着一身牡丹银纹白衣,目若寒星。恭敬地行礼,唤他少君。 还是心动。 …… 孟透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 言昭含掀开被褥,慢慢下床榻。走到殿门口,有侍人前来,小心搀扶。走道上戍卫的阴灵默不作声地跪下行礼。 袭且宫的夜晚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30 格外凄冷,被驯服的阴灵枯守在一隅,流泪看着这个久违的清傲君仪。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受着阴灵们注视的目光。行至尽头,有苍老的阴灵婆婆嘶哑出声:“少……少……”她太久没说话,嗓子败了,泪水纵横过脸上的沟壑。他们期待着,这位君仪能伫足,同他们说说话。 他被领着去了灵娡的房间。侍人叩门后自觉离去。房间没有点灯,却有细语声。灵娡一开门,房间里头传来两位男子的声音:“少君。”一声温柔,一声沉稳。她扶着他在桌旁坐下。 房里的两个阴灵,是世人口中的“黑白判官”。白衣是公子柳怀,那时身死后,言昭含就搜集他的魂魄碎片,重新凝聚成阴灵。黑衣是小王爷沈赐。言昭含成为少君后,沈赐的魂灵寻到袭且宫,他已战死沙场。 柳怀师兄道:“少君清瘦了。听灵娡姑娘说你的眼睛坏了,伤得这么重,当时就该跟我们回来。一个人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这半年里,孟公子派人来打听了几十次。” “我想回拂莲看看,就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走得匆忙,没办法告诉你们。”夜间凉,他掩唇咳嗽,“孟透照顾我,我已经养回好些了。” 灵娡替他倒了一杯茶,问道:“孟公子呢?” “已经睡了。” “方才碍着孟公子在,我没说那件事。苏绰回来的时候,袭且宫的野灵都跟疯了一样,哭号了一夜。我们都睡不安宁。宫里的小孩也哭,慧慧云儿她们害怕得睡不着,半夜来敲我的门。” 他呷一口清茶:“是趙临混战结束后,我让你们带回袭且宫的那些阴灵?” 灵娡回道:“是。它们都锁在地枢里,苏绰一来,都乱了。可能它们在明决时,受了些苦。能让阴灵痛苦成这样,他确是个人才。” 言昭含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淡淡道:“我在平阳时,苏绰手下的人来客栈找我。怕在大堂撞见孟透,翻窗进来的。其实那时孟透在花楼除灵,不在我身边。来的那个人说,明决想同袭且宫联手,除掉暮涑。” “趙临那一战,明决受挫,又如今势力孤危,想拉拢袭且宫。”沈赐声音低沉,“少君怎么想。” 言昭含勾唇:“恰好,我也厌恶暮涑。” 灵娡觉得,少君真正从容起来时最可怕,明明轻描淡写,却莫名给人一种恐惧感。她轻声问道:“那么,孟公子如何办?” 他明白她问的是什么。“已经十年了。”该淡的都淡了。他总不会像从前一样,只守着一个孟透。这么些年他学会了些什么,杀伐果断还是心机沉重?他才想起来,赵门的人也逃脱不了干系。当年在暮涑受到的折磨,他得一一奉还。 时间仓促,他没来得及寒暄,对灵娡说:“明日你替我写封信,寄去明决门。” …… 孟透侧躺着,单手支着头,待言昭含走近,幽幽凉凉地问道:“言小公子这么晚去了哪里?” 他还没回答,整个人就被孟透捞回床上了。孟透脱下他的鞋子,拉他睡下,用薄被将两个人盖住。握着他的手呵气:“更深露重的,手好冷。” 言昭含温声回道:“出恭。” 孟透语气带些责怪:“你一个瞎子大晚上出去上茅房啊,万一摔倒磕到哪儿怎么办。我醒来发现你不在,整个人都慌了,你怎么不把我叫醒?” “有侍人在。侍人会陪着我去。”言昭含说,“你睡得太熟了,我不忍叫醒你。” “我不管,以后你要么叫醒我,要么憋着。”孟透把他圈在怀里。 “嗯。” 言昭含回抱他:“三哥,我想回拂莲。你想回暮涑么?” “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孟透亲吻他的额,“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睡着时梦中依旧是那些明媚的场景。他看到记忆中的许多人呼唤他名字的样子。有的低沉,有的温柔,有的慈蔼,有的严厉,有的羞涩……他们有着不一样的面容,不一样的表情,眼睛真真切切地,都看着他。孟透几乎能从他们的眼瞳中看见自己的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焦躁,心脏为什么狂跳不止,期待的是什么,慌乱的是什么。他在人头攒动的闹市里寻找着,路过一个又个摊子,见过一盏一盏花灯。火树银花、兰舟轻解、晓梦湖声、琴瑟笙歌。他心慌失措。 西楼下杨柳湖泊,夜风骀荡。湖面被几百只花灯映亮,波光粼粼。青衣的一人放一盏荷花灯。 孟透看着那一个背影,猛然停滞。那人乌黑的眼眸,薄红的唇,青衫落拓。见到他时,微微勾了唇角,很醉人的一个笑。 “孟透?” 他把那人拥入怀中,舒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走丢了。昭含。” 第35章 玉夜 寒露后,镇上的人们都沉寂下来,不再围在一处唠些东邻西坊的闲话。几日前,码头处有舴舟回来。摆渡的还是东街清瘦的老头,听说他过了这年,便不再撑船渡客。 归来的是西街住的孟姓瞎子跟他的兄长。周芳听闻这件事,提着一篮果子去了孟家一趟。先前听说她和孟言好上了,她娘念了几日,骂她是眼瞎了还是脑子进水了,那人光脸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将来还得靠她养。 她默不做声。她那时想着,养着他也好。但他后来拒绝了她。孟言的兄长一回来,他整个人都像换了一个人。她有时候就在街上偷偷地看着。他变得爱笑——他原先也爱笑,但只是出于礼节,总带些疏远。 孟言家院子的门没关好,留了一条缝。周芳轻轻推开门。 秋叶随风飘扬,落入院子的水缸中,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南飞北雁的倒影掠过水面,红鱼在天色倒映里穿梭。满院的花草将息未息。天很亮。枯黄的花瓣片片飘落。 藤椅上的青袂被银纹白衣压制着。如玉的那个人乌发凌乱,面染桃红,十指环扣着兄长的脖颈,温柔地迎合他的吻。孟透如刀削的侧脸明朗清俊,他单腿屈膝跪在藤椅上,修长的手指拢着孟言的额发。唇齿纠缠,吻得忘情。 她没见过这样的孟言,也没见过这样的兄弟,怔愣许久,连散落的橘子都没来得及捡,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觉得天好像也不是那么晴朗。 孟透听到声音,利落地起身,走往院门口。巷子里的人来来去去,周姑娘一身暗青色粗布衣裳,身形臃肿,手臂间挎着篮子,走得跌跌撞撞。提着扁担的小贩路过,遮住了他的视线。 “三哥?” 孟透走回他身边,说:“是周姑娘。” 这会儿言昭含也沉默了。 周芳回家时,太阳已经要落山了。灶头锅里的饭还煮着,袅袅的炊烟飘上枝头,接近红霞。她娘亲坐在桌旁,点了一盏灯,做着针线活。她将篮子塞到角落,手指擦擦眼角的泪,坐到她娘对面,唤了声“娘”。一出口,眼泪哗地下来了,眼前一片模糊。 她娘本不是拂莲人,声音有些糯,咬字也不清楚:“你怎么哭了嘛。” “我以为孟言只是不心水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31 我,原来他只是不喜欢女子。”她将脸掩在衣袖中,泣不成声。 “那个瞎子竟然还敢嫌弃你,也不看看他是幅什么样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只能窝在那个破院子里……既没用又穷酸,他怎么有脸嫌弃你!”她娘丢了针线活,气得胸前起伏,“……你说他不喜欢女子是个啥意思嘛。” …… 孟透仍是回到茶摊里,帮祝婆婆打打下手。老爷子这几日伤筋动骨,做活不方便,前几日清晨就在茶摊嘬面条吃。上了年纪后,牙也掉了,最近嫌面太硬,嚷着让婆婆给他做粥。于是言昭含也跟着喝粥。孟透担心他吃不饱,总问他要不要吃些别的。 “唉哟你们兄弟感情真好。”祝婆婆边擦手边道,“小言有福气,有个这么疼他的兄长。” 孟透笑道:“经常有人这么说。” “那你们是打算在镇子里住下了?以后还要走吗?” “应该是不走了。”孟透的手搭在言昭含的肩上,“我家小弟喜欢这,赖着不走,作为兄长,我也该陪着他。” “你有意中人没有?婆婆可以为你说桩好亲事。东街巷口的孙家小姐贤惠漂亮。偷偷告诉你啊,孙老爷已经在我这打听你好多回了。”婆婆乐呵呵的,“你要是不满意也没事,你这么俊,这么知书达礼,想找什么样的姑娘都能找到。” 言昭含暗中掐他的腿,他憋笑,正色道:“谢谢婆婆,不麻烦您老人家,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有意中人好啊,有意中人最好。你什么时候成亲了,喜宴别忘了叫上婆婆。” 孟透将言昭含暗中使劲的手攥住:“一定一定一定。” 茶摊边上的老树四季常绿,即使在秋季,也绿得葱茏。婆婆说,这棵树,曾经还做过姻缘树,一到花灯会,姑娘们喜欢来这许愿。言昭含捋起衣袖,就在树下洗碗碟。几缕发丝垂落下来,俊秀的侧脸,薄红的唇,格外的赏心悦目。 孟透悄悄过去,亲了口他的面颊。他神色自若地洗碗,勾唇道:“流氓。” 孟透的手浸水,洒一些在他脸上:“长兄如父,你怎么跟兄长说话的,没大没小。”他轻轻地戳言昭含的脸颊,宠溺道:“我是流氓你就是小流氓。” “我兄长才不会跟我一起困觉,然后在拉着我做些腌臜事。”言昭含的声音轻轻的,“我二哥他看上去浪荡不羁,可行得正坐得端,不看《猎艳记》还有什么《梨园后庭秘事》……” 这种表面斯文温淡的人怼起来就是狠,老流氓孟透心中有点慌,老脸一红,声音更是轻:“你都快十年没给我碰了,帮我解决一下又怎么样,我后来不是帮你把手洗干净了吗……” “修道之人先修心,你们暮涑不是说要禁锢欲念么。” 孟透气急败坏:“明明是你在平阳的时候先……撩完了又不负责。我都跟你说了我在禁欲,好家伙,现在勾出了我的瘾又这个样子。还有那什么什么《梨园后庭秘事》,不是我存心买的,我买食谱的时候,书摊的贩子硬给我的。” “那你昨晚还念给我听。” 孟透低沉的嗓音念起那些辞藻华美的文言小说时,别有一种风情。这个故事由于用词过于晦涩,反而少了些感觉,孟透念着念着就低低地笑开了:“这什么玩意儿,‘殷珠玉液’……” 言昭含困倦得很,这个故事甚是无趣,懒得理他。没想到快睡着时被孟透轻轻叫醒:“媳妇儿,你睡着了吗?” 他回道:“刚刚睡了,现在被你叫醒了。” “……” 孟透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有些撒娇的意味:“既然你醒了……我看完这本书睡不着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言昭含差点一脚把他踹下去:“你是已经断手了吗?” 孟透在他的掌心舔了一下:“我喜欢你的手,掌心滑腻腻的,很舒服。” 言昭含不想跟一个恋手癖说什么,只想早点睡觉。然而,孟透一个男人像大黄犬一样缠了他许久。他勉强允了。 要命的是,孟透昨晚还咬着他耳朵说:“我从前肖想这样的事,幻想中你都是红着脸,一脸娇羞地靠在我肩上。” 娇羞你个头。 孟透当即被踹了下去。这回尽管他假意地哀声喊痛,言昭含还是不理会。孟透怎么可能真会被他踹下去,只是顺着他的意思罢了。 在平阳的那个时候也是,孟透摔下去,是故意引他下床。他的印象中,孟透就是刚身铁臂,不会被打倒,不会被摧毁。他是从世家出来的公子哥,但身上没有不谙世事的稚气,对于一切事物都看得很淡。 世人多为艳羡客,而他却像个红尘里的过客。明明从未经历太多世事与磨难,也从未将所有事情都看透。旁人接近他不需要花费太多心思,谁都在妄图揣测他爽朗净透的外表下边,是否藏着一颗肮脏灰暗的心,就像他们一样。他们无从得知。 或许是因为他们真的看不见那个阴暗的孟透,才会艳羡于他。言昭含自己也是。肮脏丑陋,恶意揣测,工于心计。手中满是鲜血,踩着他人的尸骸才能走到今日。他渴望过最平凡的日子。他们这些人在阳光均撒的世上,必须付出更多的心血,才能换得安宁。 孟透打了一盆热水,仔细地为他清理。熄灯后,疲倦又餍足地躺回温暖的被窝里,把他抱进怀里:“我的媳妇是世上最好的媳妇,长得好看,性格又好,还温柔。能遇到你,真是我祖上积德了。” 孟透的软肋,是他。 他昨天半夜流鼻血,随手抓了件衣衫擦拭了一番,不敢乱动,怕孟透醒过来。隔了好一会儿,等到血不再流出,他就将染血的衣衫塞到了床底下。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而且他耳朵也会听不见,四肢失去知觉。但他不敢让孟透知道。 那封寄去骁阳的信也不知有没有回应。他有时候很害怕,害怕自己会忽然死去,丢下所有的事情。他原先已经厌倦了世事,但倘若有这样一个人还存活在他的心里,他就一定要为那人的前路诛尽妖邪。 …… 孟透跟婆婆要了一根红绳,在竹子上割下一块。他起了兴致,用笔墨写了他跟言昭含的名字,拿红绳系住竹牌,将它丢到了树上。孟透方才心中有小小的担忧,害怕它掉下来,这总归不太吉利,幸好那竹牌稳稳地挂在了高枝上。 孟透双手合十,虔诚地许愿后,对他说:“我把写着我们俩名字的竹牌扔到姻缘树上了,以后月老会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到白头。” 言昭含不知道他三哥原来也相信这些,忍不住泼冷水:“三哥,月老可能不管断袖。” “嚯哟,言小公子今天跟我较上劲了还。”他捋起袖子。 “谁让你招花惹草的。” “谁招花惹草了?我都不知道孙姑娘是谁。是婆婆乱点鸳鸯谱……”孟透捂住嘴,在他身旁蹲下身,放轻了声音,“不能这么说。虽然是实话,但婆婆也是好心。甭管怎样,今天晚上我要不收拾你,你就跟我姓孟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32 。” 第36章 人言1 这日傍晚,凉风习习,桂花的香味也被吹散,不再那么馥郁。盛夏后就不凑在一起闲聊的邻里难得的又躁动起来,堵在他们家院门口吵吵嚷嚷的。 孟透放下碗筷,过去开了门。人们的脸好像熟悉又好像不熟悉,颇有些看热闹的意味。领头的是个麻子脸厚嘴唇的大婶,眼神钉在他身上,声调圆润:“你是那个孟透?” 他被这阵势弄得有些懵:“是,您有什么事?” 大婶从他身边绕过,走进院子里,见着树下桌旁的言昭含,他早已放下碗筷,坐姿端正,长发垂散,只在发尾用发带束住,眼睛乌黑却没有光,脸庞与露出的脖颈莹白,神色毫无波澜。她说:“我找孟言。” 她突然拔高了声音:“孟家的这个瞎子抛弃我家女儿,跟他亲哥哥拉拉扯扯,不清不白,就是个断袖。真是没想到啊,啧啧啧,看上去这么一个端正的人,私下里做的是这些勾当!一个断袖竟然欺骗我家女儿。街坊四邻的都来评评理!” 门口一片哗然,对他们指指点点的。孟透明白过来,这是周姑娘的娘。他面色冷峻,对女人客气道:“天色将晚,我们得歇息了,请您出去。” 女人不依不饶,冷笑一声:“出去?你们还想赶我走?你们两兄弟要是不给个说法,我今天偏就赖着这不走了。” 他双手环胸:“夫人,就算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周姑娘考虑。您今日带着邻里闹上门来,周姑娘或许会因此蒙尘,惹上闲言碎语,请您冷静。” 那女人就在水井的沿儿上坐下,双腿交叠:“我家阿芳貌相不好,不招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喜欢,巴巴地上门来,一心一意要伺候这个瞎子,谁晓得遇上的是个负心汉,还是个勾|引亲哥哥的负心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就这么不懂是非了,呵,我今个儿是真真长见识了啊。” 孟透失去了耐心:“您懂是非,我们不懂,您出去。”他走到桌子旁收拾碗筷,发觉言昭含有些局促不安,脸色也变得惨白。 “一个男人,长成那个狐媚样,也不晓得还勾|引过谁。我家阿芳那时候也是,被迷得神魂颠倒的。果然凨族人就没一个好东西,都是淫|乱腌臢的贱人。你们祖先在天上看着呢,你们这样是乱伦,会遭天谴的……” 孟透从没听过这么尖酸刻薄的话,丢了的筷子弹到碗上,接着滚落下去,“说完了没有,你再不走,我……”女人被他凌厉的眼神吓到,一时间也忘了要说什么。言昭含牵他的衣袖,摇摇头:“三哥,你别冲动。” 孟透见他越发惨白的脸,很是心疼,对女人道:“我们去别处说,我弟弟还病着,别打扰他休息。”他对言昭含温声道:“你乖乖在家等我。” 他媳妇点点头。 孟透一去就是一个时辰。他去了周家的院子。周姑娘的娘亲不好说话,他最后赔了颗明珠,那女人才放过他们。他要回家时已经是疲惫得不行,刚刚走了没几步路,周姑娘提着灯从后面小跑着追上来。“孟公子,真是对不住,我不知道我娘去你家闹事了。 他勉强笑笑:“没事,也不是你的错。”他抬腿要走,周姑娘又紧张道:“替我跟孟言也说声抱歉。我真的不是有心的……” “好。” 她看着男人的挺拔的背影隐匿于黑暗里,心想,原来这世上本就没有任何女子配得上孟言,她喜欢的终究只是一个幻影。但倘若能抱着这个幻影一辈子,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然而幻影之所以为幻影,是它稍纵即逝,无法捉摸。幻影底下是深潭,她一直沉溺于其中,无法脱身。 …… 孟透也倒霉,不仅遇上了麻烦的糟心事,还遇上了大雨。他记得从前薛夜很喜欢《陈涉世家》中的“会天大雨,道不通,度以失期”一句,说就是莫名地喜欢。他每回都要接一句:“失期当斩。” 年少时背过许多诗词文章,他都觉得没有多大用处。只是有那么几句,萦绕在心底,他还能脱口而出。像什么“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西照深秋雨”,还有“秋雨凄凉花溅泪,凭阑渐冷青衣”。长大真不好,什么都变了,而且糟心事也忒多了。 如果时间倒流一回,他还想去星月池偷余轻师叔的鱼,在薛夜的衣襟里塞蚂蚱,在拂莲策马同游,与言妙斗嘴。第一次见面,就要跪在言昭含面前,抱住他的腿,求他嫁给自己。但是言昭含肯定会一把将他踹开,觉得他脑子有病。 就算那样他也愿意活在十七岁的夏天,日日给言昭含写情信,诉衷肠。 大雨来得突然,他没带伞,一路淋着跑回去,身上都湿透了。夜里黑,他只能靠着人家屋檐下几盏残留的灯笼照明前路。他觉得自己很狼狈,这种狼狈让他感到沮丧。 拐过街角时不经意间一瞥,孟透看到同样浑身湿透的言昭含站在屋檐下躲雨。暗淡的灯笼光落在他身上。他在墙角瑟缩着。孟透在雨中喊:“昭含。” 言昭含忽地抬起头来,笑得有些孩子气:“三哥你回来了!”孟透走到那人身边,握住他的手,带他站起来:“跟我回去,你这样会受凉的。” 他将湿答答的外衫拧干一些,挡在两人的头顶上,他们冒着大雨,一路走回了家。孟透将言昭含的衣衫剥光,用干手巾替他擦了擦,把他塞进被子里。他煮好洗澡水倒进木盆里,才把光溜溜的小媳妇放进了热水里。 言昭含伸手抓他的衣摆:“三哥,你也进来,你穿着湿衣服会生病。” 那木盆还算宽大,但容纳两个人的话会有些挤。孟透想说“不了”,话到嘴边又绕了回去,脑子里浮现出《梨园后庭秘事》中鸳鸯浴的画面。 第37章 人言2 前天清晨他下床时,脚边踢到了这本书。先前他都是晚上翻,也没仔细看过写书人是何方神圣,那会儿一看,书面上印着“慕容仙”三个字,当即吓了一跳。正是他那写男欢男爱的表妹。一种不可言喻的感觉浮上心头……怪不得文风这么浮夸。原本看到写书人的名,他对这本书的好感已经所剩无几,然而现在又是血脉贲张,心突突地跳。 他利索地脱完了衣衫,跨进水盆里,跟言昭含肌肤相触,温柔笑道:“你怎么出来找我了?大晚上的,你眼睛看不见,万一遇上人贩子啊熊瞎子啊,多危险。没准歹人见色其意,我就完了。” 言昭含反问:“你怎么就完了?” “在镇子里,杀人要被关在牢里多少年,嗯?”孟透修长的手指将他颊边的发拢到耳后,“今天你被那些人吓到了?脸色一直很难看,白得像无常一样,有这么害怕吗?” “我想过平静的日子,现在这种日子也守不住。人言可畏,世态炎凉。你还没有经受过这些,我却拖你下水了。” “那也应该是我拖你下水,毕竟是我先纠缠你的。别人怎么看,我丝毫不介意,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33 管他们怎么胡说八道,咱俩过好自己的日子。”孟透靠在木盆上,把他揽进怀里,“我把夜明珠给周姑娘的娘了,那女人真难缠,拿到东西才息事宁人。她的嘴唇也不薄啊,怎么骂起人来这么难听这么狠毒。” 言昭含从他怀里直起身:“三哥,那颗夜明珠能买下三条街,你知道吗?” “……这么值钱?我不知道。”孟透重新把他拉回怀中,与他十指相扣,“不碍事不碍事,就一颗珠子。只是往后我们要过得节俭朴实了,我没剩多少细软了。过几天我在镇上再找份活干。” 他叹气:“你能做什么活,既不会教书,又不可能做体力活。总不能找份打杂的活,有失体面。” “我能去码头搬东西……”孟透想象那个画面,自己在烈日下赤|裸着上身搬重物,确实觉得有失体面。他说:“反正,我总会找到活干,不会让你饿着的。我肯定养得起你。” 言昭含转念一想,又问道:“你还剩哪些细软?” “啊?我想想啊……嗯,还有鹿山的碧血石,云川的紫云玉,枫州的镶银扳指,楚州的璎珞……当时出来得匆忙,随手拿了几样。” “没事,你还能坐吃山空二十年,节俭些,大概能过一辈子。” 这居然是从不染铜臭的言昭含口中说出的话。孟透震惊:“媳妇儿,你好像挺了解?”言昭含声音温淡:“是孟少爷含着金汤匙出生,不食人间烟火,不懂人世疾苦。” 孟透没说话,言昭含以为他生气了,碰到他的手臂,软了嗓音:“三哥……”孟透捧着他的脸,低头含住那鲜红欲滴的唇瓣。他方才盯了半晌,觉得有些把持不住。 他表妹那书上怎么写来着,好像是“夜半露深重,酒滴杨柳腰,唇红艳于当时月季,声声唤郎君。郎君莽夫志,素来不疼惜。凉风吹入芙蓉帐,雪肌缠纱衣。玉环啷当坠地,美人怀中倚,香汗已淋漓。” 言昭含依着他,探出舌尖描摹男人的唇形。吻着吻着呼吸紊乱,纠缠得越来越紧。孟透箍着的他的腰,快被折断了。 …… 言昭含夜半唤他的名,整个人蜷缩在一起,神志很不清醒。孟透靠到他身边,只要一触碰,他就浑身颤栗,绷得很紧。他嘴里不停地唤着“三哥”,并且问:“是你吗?是不是你,碰我的是不是你……” 孟透探他的额头,发觉他发烧了,握着他的手,温柔地宽慰:“是我是我,昭含你怎么了?”把他抱进怀里,轻声地哄着,手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背部。 言昭含听得不真切,孟透的声音越来越轻。他想抓住孟透的手,但只觉得疲惫不堪,身上好冷。他睁开沉重的眼皮,见到了阴暗的屋子,唯一的一扇铁栏窗里飘进点点的细雪。他的头发糟乱,手腕和脚腕上,是沉重的镣铐,身上满是结痂的旧伤和流血的新伤。衣衫已经被撕扯得破裂,腿间还残留着污浊之物。 陌生的男人亲吻他的颊,手还不老实地揉捏了一把,接着吹着口哨套上衣衫,朝门口那人走去。他伸出手:“爷,人我给办了,我的赏钱。” 苏绰将锦袋丢到他手里:“滚吧。” 男人打开看了银子,拿出其中一颗放在嘴里咬,之后谄媚笑道:“爷真是大方,下回要是还有这种事,再找我啊。”说罢哼着小曲,迈着方步出去了。 苏绰淡笑着,踱步走到他面前,慢悠悠道:“师兄醒了?” 言昭含想起来了,他被带回暮涑,关在三醒居里。 “今日的男子,师兄可还满意?比起昨日那几个莽撞的汉子,是不是温柔多了?”苏绰温和地笑,“人是我亲自挑的,你看他的眉眼,是不是跟孟透有几分相似?” 他的嗓音已经嘶哑:“孟透呢,他在哪儿?” 苏绰的笑容一滞,换上了怜悯的神情:“师兄莫不是忘了?孟透死了啊,在趙临城的时候,为了救你。死得很惨,我都没忍心看,魂魄被咬碎,身躯也没留下一块完整的。倒也对,谁失去心上人都失魂落魄,师兄想不起来也合常理。” “对了,暮涑的那些师弟拼死抢下的孟透的残损的身躯里,还有他的心脏呢。就是现在不大好看了,他刚死时,那颗心还是鲜红的。如果你不介意,我就把它装在一个小木匣子里,送给师兄。”苏绰握住他的手,诚恳道,“见着师兄高兴,作为师弟的我,自然也高兴。” “我,实在害怕师兄寂寞,就给师兄下了能让人产生幻觉的兰婴蛊,你是不是在梦里,见到了孟透?他是不是温柔相待,满心满眼只有你?我很欣慰,你在幻觉中也是笑着的。”苏绰轻声道,脸上是残忍又慈悲的笑容,“孟透和赵情焉早就成亲了,孟透死的时候,赵小姐的腹中还有个七个月大的娃娃,可怜见的。” 苏绰走时阖上了门,三醒居又是死寂的灰暗。言昭含抬头望向窗外,细雪无声。他向光虔诚地跪着。 来日冬雪掩白骨。 第38章 重逢 孟透后半夜几乎没怎么睡,就守在床边照顾发烧的言昭含。他一旦烧得厉害,就会说胡话,迷迷糊糊地喊他。他颤抖着在孟透怀里缩成小小的一团,无论孟透怎么安抚都无济于事。 言昭含被关在暮涑时,被赵策下过兰婴蛊。那蛊是苏绰做的,能够使人陷入幻境。他在那里受到了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孟透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成人样了。三醒居这个听上去清雅的地方,就是个地狱。 第二日孟透起不来了,伏在床头,眼底有淡淡的青色。言昭含额上有一块凉手巾,他了取下来。果然,不论过去多久,三醒居的那段回忆还是他抹之不去的噩梦。他对于梦境仍心有余悸,伸手摸索孟透,摸到了他的发。 孟透睡得很浅,先捉住他的手,才抬起头来,打了个哈欠。他坐到床上,凑过去抵住言昭含的额头:“唔,真好。不烫了。” “昨晚你吓到我了,怎么这么不禁……那什么,我下回都不敢动你了,娇气包。”孟透挺克制,昨晚索要了一回之后,便说什么也不肯再继续。他捏了捏言昭含的鼻子,温柔道,“早上想吃什么,我去做。” 他一拍脑袋:“我给忘了,你刚发过烧,得吃些清淡的,我去煮碗排骨粥。” 言昭含乖顺地点点头:“好。” 孟透利落地披上衣服,到小厨房煮粥去了。阳光从窗口倾泻进来,照亮了半个灶头。天气晴好,风里夹着不知名的花香。锅里的米汤水沸腾,浮起雾气。 他想,如果不是言昭含在这,他估计这一辈子都不会待在这样偏僻的小镇里。那些爱看热闹的邻里,都是吃人的妖精。 …… 这日风轻云淡,一只船缓缓靠近。在岸上能瞧见两个站立着的青年公子,还有坐在船沿上的一位姑娘,她举起白生生的手臂,看腕上的银镯子。那手镯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船家即将停泊靠岸时,小姑娘运气提身,一招蜻蜓点水,从直接从水面上掠过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34 ,跳到岸上。后来的两个青年,皆是气质不凡。 小姑娘肤白貌美,眼睛水灵灵的,穿着件飘逸的金鱼逐花雪纱裙。她走到搬重物的大汉面前,嗓音如银铃:“这位哥哥,镇子里可有一位姓言的人家?” 镇上没有这般仙气的姑娘。大汉有些羞涩窘迫:“姓……姓言的?我不大清楚,你往里走问问镇子里的人吧。” “谢谢哥哥。”小姑娘转身欲走,听见那汉子嘀咕道“怎么又是找姓言的”。 一位白衣的俊秀青年走上前,抱拳问道:“请问这位兄弟,还有其他人来找过言姓人家吗?” 大汉将他的衣物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就在几个月前,有个人也在这里跟我打听过言家。他穿的那套衣裳跟你的一模一样。” 薛夜不喜欢门派那套白衣,出门穿的是常服。他的手搭上霍止的肩膀:“看来孟透真的在这个镇子里。” 大汉听到了“孟”这个姓氏,突然来了精神,道:“这里好像没有言家,倒是有个孟家。孟家有个瞎子,跟亲兄弟厮混,还抛弃了周家姑娘。这件事最近几天闹得很厉害。孟家兄弟都不常出来走动了。” 薛夜听得心惊肉跳。虽然不清楚言家怎么变成了孟家,但这分明就是孟透和言昭含,错不了。他没想到他们俩在这样偏僻的小镇里过得还是这样不顺心。霍止问道:“那孟家怎么走?” “先从这直走,顺手拐弯,你们会瞧见一家茶摊,再往东走,门口有一棵槐树的就是孟家了……你们找的真是孟家兄弟啊?”他迟疑问道。 白衣青年的神色不好看,也没回答是或不是,只道了谢,说了声告辞。 孟婍记不住这么弯弯绕绕的路,只跟着两位大哥走。虽然入了秋,午后太阳光并不炽烈,她还是走得口渴。路过茶摊时,她就叫住两位哥哥,说在里边喝碗茶再走。其实离言家的路并不远了,只是孟婍不知道而已。但薛夜和霍止自然得依着小姑娘。 茶摊的婆婆很和善,热情地招待他们。但是茶摊中吃茶地其他客人很不和善,叨叨说着孟家兄弟的事。说得很是过分。 一人说:“上次你没得手的那个,孟家的瞎子,看上去那么正经的一个人,私下里跟他亲哥哥鬼混。” 另一人喝完了茶,一边摆手一边将茶碗放桌上:“还不止他哥哥一个男人,还勾搭过上次来咱这的那个宋小道士。我那个晚上差点被小道士抓住送去官府。这个瞎子,老子还惹不起。算了算了,让给别人吧,我也不稀罕。” 这一桌人有人笑道“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也有人说孟家瞎子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孟婍怒从心来,将佩剑压在桌上,就要站起来,跟他们去争论。 霍止轻轻地唤了声“孟婍”,示意她冷静。“多说无益,不同莽夫计较。” 薛夜将茶喝尽,淡淡一笑:“我倒觉得,让小婍去挫挫他们的锐气也好,省得他们整日闲得发慌,再乱嚼舌根子。” 霍止立刻投来不赞同的目光。 薛夜问道:“难不成你还担心这个娇柔的未婚妻子打不过人家?凭小婍的功夫,打倒这些人根本不在话下。” “你就知道拿我说笑。”孟婍有些羞赧,去付茶钱。从薛夜身边经过时,给了他的肩一拳。 薛夜捂住肩膀,睁大了眼:“我的娘喂,下手真重,哪里娇柔了这是。” …… 他们三人到言昭含家院子时,孟透正在房檐底下劈柴。从来只使剑的一双手,握着斧子的木柄。他很生疏,劈得很慢。地上的木头堆得乱七八糟。 薛夜倚在门上,笑着唤了声”透哥儿”。 孟透看着他们进来,心中也是欣喜,他放下斧子站起来:“薛夜,霍止?你们怎么来了?”他瞧见两个男人的身后露出紫色的衣袖和银发钗。薛夜悄悄用眼神示意他。 他心下明了,一声不吭地转到他们身后,揪出自家妹妹:“二七,你不在家好好呆着,怎么跑来拂莲了?” 孟婍将手背到身后,撅嘴委屈道:“我在家里也很闷嘛,去暮涑找你,你又没人,我就跟着薛大哥霍大哥来拂莲了。” 薛夜疑惑,插话:“‘二七’是什么?孟婍的小名?” 尽管孟婍百般阻挠,孟透一边抓着她乱打的手臂一边赶紧说:“孟婍小时候写先生布置的文章,把‘二八年华’写成了‘二七年华’,后来她的外号就叫‘二七’了。” 孟婍气急败坏地跺脚:“哥哥!” 孟透点她的额头:“来拂莲的事,日后再跟你算账,先进屋。少君也在屋里。” 几个人一边闲聊一边走到屋门口,薛夜笑谈找他们不容易,问他们过得如何。孟透前一刻还是眉飞色舞的,恰恰在门口停下脚步,眼神淡淡地掠过薛霍二人,道:“暮涑的事,不要当着少君的面说,我们另找时间谈谈。” 孟婍不懂,她哥哥的神情为何这么严肃。她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三哥这么冷峻的神色。这么些年,三哥跟他兄弟们之间怎么了,她不甚清楚。她记得小的时候,三哥每次回来,都会跟她聊门派中的事,一谈起他的兄弟就有说不尽的话。 她从前真觉得,三哥跟他兄弟们的关系,比跟自己亲兄弟还要亲。 孟婍方走神,这会儿被屋中那个俊逸的少君吸引了目光。他坐在桌旁,神情安谧,整个人如同冰雪镌刻而出。她想,这莫不是从画中走出的仙人。她盯着言昭含看了半晌,歪到孟透身侧,俏皮道:“少君长得真好看,怪不得哥哥喜欢。” 孟透骄傲道:“那是自然。这可是我媳妇,我的眼光会差?” 这话孟婍听了都脸红,点点自己的脸颊说:“羞羞。哥哥这话要让旁的人听了去,指不定要被说没羞没躁呢。” “没大没小。”孟透反手在她头上敲了个栗子,孟婍痛得嗷叫。他不管妹妹幽怨的目光,走到言昭含的身边,勾住他的肩膀:“霍止薛夜,还有我妹妹来了。” 两位青年皆抱拳行礼:“少君。” 言昭含微微颔首。 孟透留他们吃了晚饭。孟婍刚听到他亲自下厨,深表怀疑。当她亲眼看到在家里从来不下厨的哥哥端出那些菜时,只觉得不可思议。她闭着眼,皱着眉头,艰难地夹了一筷子牛肉放进嘴里。 孟透差点拿筷子敲她的头:“干嘛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也没难吃到这个地步吧。” 孟婍尝了一口,发觉这些菜的味道出乎意料的不错。孟透得到了她的称赞:“哥哥哥哥,你好厉害啊,做的菜真好吃。” 孟透边给言昭含夹菜边说:“谢谢你哈,这碗饭你能给我吃下去,我就谢天谢地了,哪求祖宗你这般赞赏。” 他们几个人只要一碰头就会打破“食不言”的规矩。霍止与言昭含本就安静,照旧不多话。薛夜有意地避开了门派纷争的事,晚饭时就唠了些琐碎的小事。 用过晚饭后,孟透在内屋转了一回,才想起来,家里没有地方能容纳来客了,于是陪着薛夜霍止去镇上找了一家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35 客栈,让他们暂住几日。孟婍吃饭细嚼慢咽,等几个男人吃完了,她还没好,所以被丢下了。 她捧着饭碗,乌溜溜的眼睛就看着言昭含。他的头发约莫是孟透随意束的,总有些懒散的味道。青衫落拓,目若青莲,是传说中言少君的模样。 孟婍看着安静的言昭含,清甜笑道:“我听长辈说,袭且宫出来的人都是大魔头。书里的大魔头,不都喜欢穿大红大紫,或者暗色系的衣服么?你穿得这么清雅,一点儿也不像可怕的大魔头,倒像是个谪仙。” 言昭含的声音温和:“小姑娘,你叫什么。” “我叫孟婍。”她将碗筷摆好,“几年前我们在漓州见过的。你那时来找哥哥,我就坐在门口哭。你还记得吗?” 言昭含想了想,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当时孟婍只有八岁的样子,扎着朝天辫,缺了几颗牙。她赖在孟家门口哭着撒泼,几个婆子都劝不住。他上前打听孟透,她抽噎着说哥哥跟赵姐姐出去了,不带她玩。 第39章 争执 月光铺了一路。夜里静静的,不远处传来犬吠声。孟婍负着手,哼着漓州的小调,在他身旁一蹦三跳。 “哥哥。” 孟透慢悠悠地走,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声调上扬。 “没什么。”孟婍抿唇,脚尖点在路面的卵石上。 “你问吧。” “我就是有点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中意少君。”孟婍环住孟透的手臂,倾身将一半的重量压在哥哥身上,边走边仰头看他,“如果是因为相貌,那有那么多貌美的女子对哥哥一见倾心,哥哥的目光却从不为之停留。再说,赵姐姐与妙姐姐之中,有哪个人的相貌逊色于少君?” “我说不上来,反正第一眼就喜欢。你还别说,当年所有人都觉得我会和言妙在一起,连我的言师叔都把我叫去,跟我谈了半个时辰。没遇到少君之前,我真觉得以后我会娶言妙。” “为什么?” “哪儿这么多‘为什么’。”孟透点她的额头,“她漂亮啊。性格爽朗又英姿飒爽,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有点傲气,私下里也会很任性,但挺有分寸。我跟她相处很舒服。男人都会喜欢这样的姑娘吧。” 孟婍追问:“那跟少君呢,哥哥跟少君相处起来是什么感觉?” “言妙跟少君……”孟透揽着妹妹的肩走,“这么说吧,一个是想跟她举案齐眉,一个是想把他捧在手心里。还是有些不一样。” “哦。那妙姐姐后来怎么跟霍大哥在一起了?” “我不清楚。他们俩在永夜的时候被困在一个树林里,出来后,言妙就开始跟我打听跟霍止有关的事了。说实话,从前我真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好上。” “可是妙姐姐逝世了。” 孟透心中一痛,脚步迟缓下来,但嘴角还是挂着笑:“不然怎么轮得着你陪在霍止身边。小丫头。你妙姐姐醋劲大着呢……霍止待你如何?” 孟婍叹了口气:“很好,特别好。就像哥哥你对我这样好。” 定下霍止与孟婍的婚事,是霍孟两家的意思。他爹娘都中意霍止,孟婍自己也是。霍止听从家中的安排。他很清楚,言妙死了,霍止一直走不出来。只是这件婚事,他没有干涉的权力。时至今日,他不能怪霍止半分。 他听见孟婍说:“哥哥你别难过。霍大哥与妙姐姐两情相悦,却会跟我厮守一生。世上本就没有多少人能两心相悦,厮守一生。能做到其一已经很是不易。我的情路不曾坎坷,没有惊心动魄与刻骨铭心。这一种平淡,于我而言也是极其珍贵的。” 孟透轻拍她的头:“小丫头,懂得倒是不少。你能想明白就好,你能想明白,就是一种福气。很多人还想不明白。”他自己也是。 …… 镇上就一家客栈,吃饭菜的客人早就离去,大堂里人很少。他们上二楼,看到薛夜房间亮着灯,便敲了几下门。 开门的是薛夜。 霍止坐在方桌旁,神色冷淡。孟透刚带着孟婍坐下,他就开了口:“江翊余党未除,门派间纷争不断,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暮涑。” 孟透的语气也显得冷淡:“我不回去了,你们带着孟婍回去吧,我在这陪着少君。” “呵。”霍止冷笑,“你在暮涑修习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将来躲在一个小镇里过一辈子?师父的兼济天下,你终究没有放进心里。” 薛夜难得皱起好看的眉头:“霍止,你这话未免太过了。” 孟透站起身就走,走到门口处,转身对他道:“随你怎么说。” 薛夜正欲过去拉住他,霍止也站起来,红着眼喝住他,遏制着自己的情绪:“孟透!你的抱负丢到哪儿去了?十多年前是谁立志平天下诛宵小的?从永夜、拂莲到趙临,多少人死在阴灵和尸人手下,如今还有多少人在遭难!孟透!你现在甩手不干了?” 孟婍被吓懵了,脑子里一片混乱。 孟透直视他,情绪绷在一根弦上:“我什么都不想管,谁爱管谁管我就想这里陪着言昭含。” 霍止猛地拿起桌上的剑,步步逼近,抓住孟透的肩膀,将他撞在门板上,目眦欲裂:“你疯了?你知道言昭含是谁吗!你如今是想如何!” “那你们想要我如何!全天下都想要他死,我陪他一起去死吗!”孟透猛地推开他的手臂。他的嗓音因过于激动已然嘶哑,全身颤抖不止。他死死盯着霍止的脸。 霍止拿剑指他,行云剑光冰冷:“从前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向来黑白分明知黑守白!孟透,如今为了一个言昭含你要跟所有人为敌吗!” 孟透十指紧握,骨节发白:“不辨是非的是谁!言昭含被关在暮涑的时候,你们谁来跟我说一声!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挨着痛,一个人受着污蔑和嘲讽!他犯了什么错,他不过是入了袭且宫,不过是运气好些,活着从鬼门关出来,活着成了你们的少君!” “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正派之士不分青红皂白,滥用私刑,逼着言昭含走到今日。言家又不是他灭的,赵情焉又不是他杀的,凭什么,什么事都算在他身上!” 薛夜赶紧上前把两个人拉住:“别这样,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 孟婍扯着衣袖,怯怯地走到他们身边:“霍大哥,我哥哥脾气冲,说的不过气话。” 霍止放开孟透,坐回到方桌上。孟透顺着门板滑落下来,双腿曲起,仰起头,一手掩面。垂眼时满脸的泪水。 孟婍吓坏了,她从没见过她哥哥哭。她敛着裙裾靠到哥哥身边,蹲坐下来,无措地唤了两声哥哥。 孟透的声音很冷静:“李家最好的医士说,他时日不多。我问,能不能度过这个冬天。医士说可能不行,他最多只有三个月了。” “暮夏时他就变得很困倦,后来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前几天我在床下翻出了几条手巾,上边全是他的血。他可能是知道的,只是什么都不愿告诉我。我也什么都不敢告诉他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36 。我们俩相互欺瞒着,却说着要山高水长地过一辈子,多可笑。” 孟婍温柔地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少君跟别人不一样,他一定会好起来。” 她的谎言很拙劣,孟透苍白无力,懒得揭穿。他擦了泪痕,站起来,温和道:“门派那边我会回去,再给我点时间,我想陪他走完这一段路。” 孟透笑了,心情豁然明朗的样子,他推开门:“兄弟们,我得回去了。” 所有的哥哥里,她最喜欢三哥,喜欢他的坚强和勇敢,喜欢他在逆境里也乐观的模样。他仿佛是无坚不摧,无所不能。她从没有想过在这个世上还有哥哥做不了的事。原来她哥哥只是没有让人起死回生的本事。 从小,她身边的人都说,她三哥什么都好,命也好。孟透确实一路顺风顺水,不曾受过什么磨难与苦楚,却走了最坎坷的情路。 孟婍送哥哥下楼,出了客栈。天上的月亮圆滚滚的,照得满地是霜。 她照旧负着手跟在她哥哥身旁:“哥哥,我小的时候啊,有一次上街,看中一个布娃娃,我很喜欢,非常喜欢,特别喜欢。我当时就想啊,如果我拥有了这个娃娃,我肯定再也不想要别的娃娃了。我日思夜想,想念成疾,天天跟阿娘闹着要买,后来阿娘终于同意了,可当我攥着钱跑到那个摊子前时,却发现它已经被买走了。” “我那时真的很难过。人还小嘛,总是纯粹地想得到一样美好的东西,想跟最好的人谈一段感情。我没得到那个娃娃,哭了一整夜。几年之后吧,我在趙临的灯会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娃娃,我觉得它依旧好看,好看得让人心动,可我已经拥有了一个,而且也过了喜欢娃娃的年纪,就没有将它买下来。” “哥哥,痛完了就回暮涑吧,你得帮着更多人。人们说,三十而立,或许你入了而立之年,记忆一点点被冲刷,不停地被冲刷,你就不再会那么痛了。” 孟透拍她的肩:“你还小。” 孟婍拿眼睨他:“霍大哥也这么说。你们就喜欢拿年龄来压我一头。我都十八了。” “嗯,十八也是小姑娘。”他揉她的头发。 她打哥哥的手:“我的头发乱了。” 好吧,她承认,这些人的痛,她能理解,能感同身受,她却无法宽慰这些人。 行至这条路的尽头,孟透看见熟悉的身影,脚步一顿又加快。尽头那个清瘦的人披着银白色的斗篷,静静地立在如水的夜色中。 孟婍记得这件斗篷,它出自暮涑门派。这一件的衣袖里头,金线绣的应该是她哥哥的名字。孟透走到言昭含的身旁,替他拢紧斗篷,轻声问道:“怎么出来了?” “我醒来,你还没有回来,我就忍不住想出来找你。刚刚遇上了祝婆婆,她带我过来的。” 孟婍鼻子一酸,眼泪滑了下来。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落泪,只是看到这一幕,莫名觉得动容。 孟透这回没有怪他乱跑,牵着他的手,温柔地说:“我们回家。” 言昭含点点头,倚靠着孟透:“我好困,快点回去。” 哥哥催促她:“二七,快点回客栈去,姑娘家的大晚上别出来乱走。” 她“噢”一声,一路踏着灯火光慢慢地走,走了上坡路,至客栈门口,见到霍止就站在门口等着她。他淡漠的神色在灯笼光下也显出几分暖意来,他朝她伸出手:“过来。” 孟婍一愣,嘴角随即漾出清甜的笑,两个梨涡若隐若现,她搭上那人的手:“我觉得晚饭没吃饱,我能不能再点一碗粥当夜宵啊?” 第40章 火光1 孟透除了偶尔夜半时会骚动,缠着言昭含做些难以启齿的事。通常而言,他都是很安稳的。这天晚上,他突发奇想要出去吃面。 薛夜他们来的这些天,孟透天天带着他们四处乱逛,情绪高涨得很。到了晚上,他的兴致仍未消,倚在言昭含的身旁问道:“我们出去吃点夜宵好么?” 言昭含不觉得腹中空,也没有吃夜宵的习惯,只是醒着就陪他去逛逛。 街角有一家面摊。空气中的香味令人垂涎。孟透带着言昭含坐下,点了一碗羊肉面。几步之外,是喧闹的夜市,人声鼎沸。这日有花灯会,他这才想起来。 摊主有些年纪,挽着衣袖,衣裳上有些污迹,很热情地招呼他们,上面时还多给了两个碟子。那碗汤面里撒了葱花。言昭含不吃葱,孟透将滚烫的面放进碟子里冷却,用筷子挑尽葱花才喂入他口中。 “辣吗?” 言昭含咽下:“还好。” “我想起以前那会儿,暮涑饭堂里的饭菜可难吃了,我晚上跟薛夜他们翻墙跑出去,就为了在趙临吃碗面。当时有师兄巡城,我们几个躲在面摊靠墙那儿,囫囵地吃碗面,跟亡命天涯似的。”孟透尝了口,面汤有点辛辣。 言昭含轻笑:“沉皈的饭菜好吃。” “沉皈的饭菜是好。你存心气我是吧。”孟透往碟子中夹面条,“从前我眼巴巴地盼着再去沉皈一趟,全是为了那儿的饭菜。” 孟透看着他吃下小半碗面,结账后牵着他的手,带他往喧闹的大街走去。言昭含问:“三哥想去哪儿?” “心痒,想逛逛花灯会。你待会儿要是困了就告诉我,我们马上回去。”孟透把玩那只羊脂玉般的手,心情极好。 他带着言昭含挤入人海中,四处寻找好玩的地方。花灯昏黄的光,照亮迎面走来的陌生人的脸。人人摩肩接踵。言昭含跟着孟透游走,感觉自己是条快淹死的鱼。 花灯会上,自然要猜灯谜。对于孟透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反而觉得索然无味,将赢来的小物件分给了过路的小孩子。但是后来,他棋逢对手,遇上了位颇具才情的姑娘。 那姑娘眉弯目秀,眼睛很有灵气,披着件绣花的短白斗篷,身旁跟着个小丫鬟。她举止文雅,声音婉转清脆,对着面谜,有种气定神闲之态。 他们战了三十个回合,实力不分上下。摊主欲哭无泪:“两位行行好,给小的留条生路。”他们俩这才作罢。 孟透将赢来的那盏兔子灯送给了人家姑娘。他本就长得好,提着灯温文尔雅地一笑,任谁都会心动。她羞赧地问道:“明日可否与公子同游花灯会。” 他仍是笑:“抱歉了姑娘,我家夫人看得紧,先失陪了。”他带着言昭含步入了人群里,一步也没有回头。 小丫鬟踮脚望了望:“这么好看的公子,已经成亲了?”她回头看到她家小姐失落的神色,赶紧闭嘴不再多言。 待走出一段距离后,言昭含挨近他,声音在噪杂的人声中很清晰:“跟别的姑娘聊得很开心么。” 孟透笑着赔罪,带着他去了一个做糖画的摊子,要了一只兔子。师傅手法纯熟,糖画也做得可爱。他们沿着街道走,言昭含小小地咬了口兔子耳朵。他的墨发搭在肩上,神色温柔。 孟透神使鬼差地缓缓低下头去,靠近,靠近,抵住他的额头,然后“嗷”了一声: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37 “粘到头发了。” 言昭含:“……” 结果他还没吃上几口,那块糖就被丢了。孟透愧疚地说明天再给他买一块,牵着他的手走回家去。 到了那个时候,人流渐少,但街道上仍很拥挤,也不晓得是谁,擦过他身旁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在他身上揉捏了一把。他下意识地唤了声“孟透”。孟透轻快地“嗯”了一声,毫无察觉。 他笑:“没事,只是有点困倦,我们快些回去吧。” 行走到桥下,孟透撞见了孟婍他们。孟婍在水边放花灯,薛夜与霍止陪着她。他带着言昭含过去打了声招呼。 孟透与霍止见面,有些生疏与隔阂的感觉,也不多话。他跟薛夜还是老样子,勾肩搭背地寒暄了几句。 孟婍提着裙子站起来,笑着叫了几声哥哥,邀他一起放荷花灯。她说:“你可以把愿望写在纸条上,放在花灯里,这样水神看到了就会实现你的愿望了。” 孟透笑话她:“这是三岁娃娃才相信的,你都十八了,居然也相信。” 孟婍气得要泼他一脸水。 话虽如此,他到另一个街角看到卖孔明灯的摊子时,还是停下了脚步。他坐在摊子提供的小桌子旁,写下了自己的心愿。他带着言昭含放飞纸灯,看着他的灯融入成千盏孔明灯中。 越到他们家门口越是冷清。孟透低头亲吻他的时候,天上绽放了一朵烟花。全镇的人都沉浸在欣喜中。街那头的人们过得热闹而生动。 一朵又一朵绚丽的烟花勾勒清冷的夜空。孟透凑在他的耳边说:“我写了希望你一世平安,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后面的一句,他的声音忽然轻下去,言昭含知道那句话很重要,但他的听力在一瞬间又失灵了。远处噪杂的声音,烟花绽放的声音,他都听不见了。 死寂一般。 言昭含这回没有慌乱,扯着孟透的衣袖,紧紧抱住他:“我也是。” 孟透的手托在他的腰上。他温柔地吻了言昭含的耳尖。 第41章 火光2 孟透以为这个晚上折腾够了,小媳妇该是困极了。谁知刚刚替他擦了脸和手,那人就缠上来,不让他走了。于是他解了衣衫,将延火令放于床榻旁的凳子上。 说来也奇怪,这人手脚冰冷,身躯却烫得像火,快把他给焚尽了。原本孟透打算照例只允一回,可他家小媳妇抓着他的手臂,一次又一次缠上来。至后半夜,这人嗓子都喊得嘶哑了,靠在他的臂弯里。 情|事中孟透轻声问过好些话,怕他承受不住,怕他痛。言昭含一直没有回应,孟透以为他只是疲累,说不出话来,就没放心上。这会儿他在黑暗中将这人汗湿的发丝挽到耳后,唤了两声名,试探性地问了句:“你想去看看言尔吗?” 言昭含软软的唇吻了吻他的手臂,撑着自己起来,伸手揽住他的脖颈。他喉中哽塞,手指深入他的墨发,嗓音颤抖着又问了一次:“你……你想去漓州看看言尔吗?告诉我。” 言昭含没有回应,疲累地靠在他身上。孟透的侧脸贴靠着他的额,心里颤疼:“你是不是听不见了,嗯?” …… 霍止他们在镇上的第五天傍晚,孟透终于收拾好心情,找霍止讲清事情。他在客栈里买了几坛酒,提壶上楼,敲了几声门,但是里边没有回应。 薛夜开了隔壁的房门:“哟,透哥儿,来找霍止?” “他不在房里,他去哪儿了?” “你去房顶看看。他最近总喜欢往那儿跑,晒月亮。” 孟透拍他的肩:“那我上去了。”接着就往房顶上找。其实去时他还担忧会遇上孟婍,小两口一起看月亮,他要是打扰了他们,就罪过了。不过幸好,孟婍不在。霍止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坐在房顶上,见到他,反应平淡:“孟透。” 孟透坐到他旁边,给他塞一壶酒。两个人月下对酌。孟透先开了口:“前几日的事,对不住。我明白你也是奉命行事。我行事冲动些,说错了什么,你别挂在心上。” 霍止喝了几口汾酒:“你不必同我道歉,那日我说的话,确是有些过。但是孟透,暮涑需要你回去平定。我希望你,当断则断。” “霍止……” “如今的暮涑如朽木。师父逝世,余轻师叔与虚常师尊不理世事,素来欺软怕硬的那些长辈得了实权,处事犹疑,只为独善其身,是他们容不下言少君。” “那江翊党羽是怎么回事?” 霍止将那一小坛酒喝尽:“江翊被人从荆唐山救了出去,苏绰召集各方势力,重铸明决门。暮涑情势孤危,平阳李家,漓州赵家都意图保持中立。江翊如果真想覆灭暮涑……照如今情势看来,也并非不可能。” 孟透将喝空的酒坛子放在一旁,陷入了沉思。 “孟透,若你非要带少君回暮涑,众长老也无可奈何。只要你继任了掌门之位,护住谁都是易如反掌。” 孟透道:“我想先问问少君,倘若他愿意跟我走,那我也……” 这时,薛夜插身进来,坐到他们中间,搭上两人的肩:“你们这样相安无事地聊天,是和好了?” 他说:“我们本来也没闹翻。” “行行行。闹翻了也没事,毕竟是兄弟。一辈子都是兄弟。”薛夜打开了最后一坛酒,喝了几口,“这酒不够烈啊,还是静时师姐酿的酒好,趙临的满天星也还凑合,改日我们回去,再一醉方休。” 孟透想想也是,脱离年少后,他们再没聚在一起喝过酒。他烦躁地抓头发:“娘的,当年为什么总想着要长大,我这不是有病么。” 他们聊了许久,什么都聊,因为喝了点酒,甚至开始胡说八道开玩笑。直到有一只空的酒坛子从房顶上滚了下去,底下有人尖叫了一声。他们立刻清醒过来,以为砸到了人。 那人安好,却着急地四处奔走,大声呼告:“孟瞎子家着火了!”一群人朝着西北方向涌去。孟透抬头看去,那个方向,言昭含的院子笼罩着一片火光,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当即提身运气,施展轻功从房檐上掠身而去。霍止与薛夜紧跟其后。 大火吞没了整个宅子,房梁倾塌,院子里传来女人的凄厉的尖声哀嚎。火光照亮了一众惊慌失措的人的脸。女人与小孩的尖叫声,邻里指挥泼水救助的声音,一时间夹杂在一起。几个男人冲入了院子里,从里边带出一个女人来。 那女人的脸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手臂上大片被烫伤的痕迹。那是周姑娘。她刚被带出来,她娘亲就伏到她身边,哭得不能自已。 孟透没有丝毫犹豫,借水泼了自己一身,要冲进火里。霍止和薛夜拉住他,不准他走。 他红了眼,奋力挣脱:“你们放开!” 霍止低吼道:“孟透!你进去就是死路一条!你看看这火,言昭含不可能还活着!” 孟透一出口,声音嘶哑:“如果里面的是言妙,你救不救!” 霍止微微一怔,稍松开,孟透就冲了过去。薛夜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他的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38 腰身:“如果里面是言妙,霍止肯定去救。但做为兄弟,我们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死心吧孟透,火势太大了!” 无论孟透怎么捶打,薛夜的手臂就是不肯松开半分:“就算他已经死了!你们要让我进去看看,让我亲眼看到我才甘心啊!” 混乱之中,夏侯瑶朝孟透跑去,跑了没几步,被娘亲抓住。她娘焦急地低斥:“这么大的火,多危险啊,你别乱跑行不行!” 她拼命挣脱。哭号道:“阿娘,我有话要告诉孟哥哥,很重要,我会很小心的。” 那边的孟透正被周姑娘的母亲攥着衣襟。她满脸是泪,歇斯底里地斥问:“怎么又是你们兄弟!你们能不能不来祸害我们母女!你看看我女儿!她要不是为了孟言,脸会成这样!你们毁了她的一辈子!一辈子!” 孟透如同死了一般,面无表情地看着着火的院子。周夫人软瘫下来,坐在地上,眼泪横流:“我们家芳儿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薛夜知道孟透已经心死,放开他,去扶周夫人起来,边宽慰她边带她回周姑娘那里。霍止走到孟透身边,搭着他的肩。 夏侯瑶终于挣脱了母亲,穿过喧闹的人群跑到孟透面前:“孟哥哥,言哥哥被一群坏人抓走了!” 孟透的眼睛里有了光彩,蹲下身去,抓着她的手臂:“你说什么,他被人带走了?” “嗯。我亲眼看见的,是他们放的火!” “你告诉哥哥,他们穿的什么衣裳?” “他们穿蓝色的衣服,每个人都带着一把吓人的剑,还遮了脸。” 霍止冷静道:“这是明决门的人,应该是苏绰派人把少君带走了。孟透,你放心,他们既然带走了少君,决计是要救他……你的谴调令有没有丢在屋子里?” 孟透伸手从怀中拿出延火令,就着火光看了许久,最后道:“这块延火令是假的,被掉包了。” 自他二十岁拿到延火令起,这块牌子就几乎不曾离身,最近一次他取下来,是跟言昭含欢好的那个晚上。 第42章 年少 世人都说,虚常真人料事如神。料事如神的虚常真人在漓州天恒街当心,找了个赛半仙,花五两银子算了一卦。 赛半仙捻着半白的胡须,瞅着眼前这位发须皆花白的和蔼老人,道:“你吧,就沿着这条街一直走,走到尽头,见到的那个人就是你命中注定的徒弟。” 虚常真人听从了,慢慢地往北挪去,直至日暮西斜。他眼见着一堵墙,一个七八岁的小公子刚从院子里翻出来,稳稳地落在地上。小孩眉目清秀,戴着璎珞项圈。他的苏绣锦衣松松垮垮,上边留有几块脏迹。 小孩不认生,幽黑幽黑的眼睛盯着他看,唤了一声“爷爷”,刚拔腿要走,被他叫住:“你叫什么名字?” “孟透。” 他往大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指着墙:“这是你家院儿?” 孟透点点头。于是虚常真人攥着他细小的手腕,到他家里拜访了一趟。 许多年之后,孟透回想起那些事,仍感叹自己是稀里糊涂上了贼船。他师父跟他爹娘商量一晚上,想收他为徒,带他回暮涑。他记得那天晚上的饭菜尤其丰盛,而爹娘对这位老人尤其尊敬。 孟家本就是声名显赫的修道世家,他从没见过他爹娘对谁如此敬重,甚至带有些担心招待不周的惶恐。 他问:“什么是修道?” 虚常真人笑起来就没了眼,长眉舒展,宽厚的手搭着他的肩:“修身、修性、修心。” 他只是想偷溜出去玩儿一趟,没想到遇见了他的师父。他只是觉着,御剑飞行与行侠仗义都是厉害且有趣的事。他稀里糊涂地就同意了,隔天就跟着虚常真人前往暮涑。 离开那天,天上还飘着蒙蒙细雨。爹娘和两个哥哥立在家门口送他。 十五岁的大哥说:“三弟,你一定得跟着师父好好学,将来你名扬天下,我们孟家也跟着沾光。” 二哥递给他一本字帖,温和道:“记得天天临帖练字。” 娘亲昨夜大抵是流过泪,眼底还有点未消的红。她字字叮咛,句句嘱咐。他爹一贯地沉默寡言,只与他道:“一切谨慎当心。” 他那慈眉善目、隐没于世的师父,一生只收了他一个徒弟,对他求全责备。他们住在暮涑玉泽峰的一座竹楼里。在他的记忆里,七岁起到十三岁,他几乎没离开过玉泽峰半步。 他曾以为,所有暮涑的弟子都同他一样,每日清晨起,走山路,沐浴冷泉,芳丛间打坐。他于万丈山崖间修习御剑飞行,封印无间狱中的恶灵。 他小时候见着那些恶灵会双腿打颤。可师父不管,倘若他这日没完成,就不能吃晚饭。他曾在冬日抱着把剑,在狱门外犹豫不决。后来冻得没了知觉,害怕的感觉也终于凝结。 无间狱里的都是世间最肮脏的魂灵。他满身是伤地从狱底爬上来,回竹楼吃饭时还缓不过神来,浑身颤抖。 他听从二哥的话,每天的晚间伏在案头练字,将那本字帖临摹了一次又一次。二哥总说他的字写得不够周正,送的却不是楷书,而是范世衡的行书字帖。 他觉得孤寂,甚至在还不懂什么叫“孤寂”的年纪里就明白这种感受。有一回虚常真人下山,他一个人在竹楼里,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无间狱恶灵的哭号声。他不明白心里那块空缺的是什么,难受得整晚整晚睡不着。 他师父回来,瞧着他的眉眼,说在拂莲见着一个与他眼神很相似的少年。“言家不知何时来了这个小公子,倘若有缘,你们还能见上一面。”他掐指一算,喃喃道:“缘分还不浅。” …… 虚常真人曾说,人心里畏惧什么,就得直面它,放下它。孟透畏惧孤独,时间久了,也就适应了。他一直以为要在山中待一辈子。有一日,师父将他叫到面前。 真人捋须道:“我有三个问题想问问你,请你从心回应。” “师父请问。” “眼见之景是否一定为真?” “否。”孟透的眉眼尚稚气,声音清亮,“人心有偏私,世道存偏见,人性相异。” 虚常真人对上他的眼睛:“何为世道?” 孟透沉吟:“浊为众人,自清者不为少数,耽溺红尘者举目即是。” 师父第三次发问:“智者何为?” “知黑守白,澄怀观道。”年少的孟透谦逊道,“晚辈愚钝,见识尚浅,言辞鄙薄,让师父见笑了。” 虚长真人看着他徒弟紧锁的眉头:“你不妨将心中的困惑说出来。” 孟透抱拳:“修道能否修心?” 虚常真人淡笑:“因人而异。” 他的第二个问题带些青涩稚气,又有些执着困惑:“爱恨悲喜,苦痛折磨是否长伴一生?” “人性所致。”常虚真人依旧是淡然微笑,“这些事情你得自己参透。透儿,你可以出山了。” 年幼时的那些问题,随着年岁的增长,后来都有了答案。修道之人有修得满身正气,匡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39 扶正义的,也有汲汲于名利,平庸腐朽的,还有坠入邪道,万劫不复的。爱与恨早就深种,长伴了他多年。 他十四岁那年才离开深山,到门派中修习。西泽师叔安排他住在东院,与另外五个稍年长的弟子朝夕相处。 他们对孟透还算客气。可孟透总觉得自己可能是孤独惯了,反而看不惯他们的作风。他们不勤加练功,行事懒散拖沓、敷衍随便。孟透不能接受,但也只得笑着跟他们混在一起。 后来出了件事。有一回孟透沐浴完回房间,正撞上那几个人光果着,在一张床上围坐着自渎。屋里最年长的师兄招呼他:“孟透,一块儿来玩儿?” 一人报了个名:“翠碧。”周围的人开始起哄,用枕头砸他。 孟透记得那是门派中做活的小姑娘,脸上有麻子,说话细声细气。几个人想象着她的样子自渎。师兄说他来得不是时候,先前几个报的还是门派里漂亮的师姐妹。 他吃不消,敷衍几句就走,临出门听到个有点陌生的名——言妙。 他径直去了西泽师叔那儿,请求给他换个屋子。他没说原因,师叔也没逼问,当即给他安排了另一间房。那是他四个徒弟的房间。 暮涑的弟子是百里挑一,而西泽师叔的徒弟是千里挑一。他只收了四个徒弟,据说这四个弟子,个个睿智果敢,作风严谨。 他第二日收拾东西离开,几个师兄一阵冷嘲热讽:“到底是虚常师叔唯一的徒弟,心高气傲,不屑与我们这些人为伍。”他没有理会。 孟透去西院之前心有余悸,但他真正结识那四个人后,轻易地同他们打成了一片。在他的印象里,霍止沉默清冷,薛夜活泼热络,李行风正直沉稳,江翊文雅温和,皆是可遇不可求的知己。 他本来就爱胡闹,新的想法颇多。上山后,这种天性被压制了,他遇见了这四个人,又开始浪到没边。他们不仅在门派里闹腾,还偷跑到山下的趙临城去,每回被西泽抓到,都被一顿狠批。 五个人,就算被罚面壁,被罚抄书都是一块儿,依旧很高兴。他一来,把西泽原本安分的徒弟都给带得很不安分了。西泽时常痛心道:“孟透就是那点墨,近墨者黑。” 巧的是,他成年后的字就带了“墨”。他名里的“透”,取的是“通透”之意。他爹认为“墨”与“透”相对,就给他取了“墨约”这个字,意在“不拘绳墨”与“博约相辅”。 薛夜觉得他的字给人的感觉太浓重,之后也还是唤他“透哥儿”。霍止时常拧着眉头叫他全名。李行风叫的那声“墨约”客气得很,他不知怎的,总也听不惯。江翊……不提也罢。 年少那会儿,他当然没想过会跟这些人走散。不过话说回来,薛夜和霍止这些年也变了很多,至少待他的心始终如一。 他十五岁那年,永夜城阴灵躁乱,各门派调遣十七岁及以上弟子前往救助。临行前几日,西泽师叔发令,他的四个徒弟加上一个孟透,也都得去。 门派中的大多长辈持反对意见,认为这五个人都是极好的苗子,万一折了忒可惜。然而西泽师叔认为他们几个的实力应能保全自身,否则他们这些人就是徒有其名,因此固执己见。 薛夜的家离趙临城最近。消息一出,他爹娘连夜从城外赶来,只为见儿子一面。二老的眼睛都湿润了,薛夜连哄带劝,好不容易让他们安安心心地回去了。 他们几个人边吃伯母带来的果子,边赖在床上唠嗑。 李行风说:“咱们这一去,不会真回不来了吧。听说永夜那边乱着,都被封城了。”话虽如此,吃得倒是很悠闲。 薛夜翘着个二郎腿,往床褥上一靠:“要是连我们几个都有了差池,那些师兄更活不成了,是吧霍止。” 霍止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沉静地擦拭长剑,闻言后淡淡“嗯”了声。 江翊倒完洗脸的一木盆子水,从外头进来,关上了门:“我跟你们说啊,我在院子里看到师父跟几个师兄了,那些师兄说不想去永夜,宁可退出门派。” 薛夜笑:“嘿呦,这胆子也太小了点吧。”他刚把话说完,就看到孟透穿上鞋子开门出去。 “嘿,透哥儿,你干嘛去?你不会也胆怯了,想跟师父说不去吧?” 孟透粲然一笑,露出几颗白牙:“我看看热闹去。” 好家伙,他话音刚落,一屋子的人都挤过来要跟他一起去看。 第43章 征灵 那些师兄见到他们就臊红了脸,自觉失了面子。孟透就着檐下红灯笼的光,认出了其中的几个人,恰是先前与他同住一屋的那几位。 他们没看多少热闹。西泽师叔把他们轰了回去:“夜不安寝,跑这来作甚。” 他们常与师父作对,但这种情况都会格外听话。因此他们乖顺地回屋去。孟透走在最后面,听见师叔震怒的声音:“孟透与我的四个徒弟年仅十五,他们都没有你们这般畏缩。你们身为他们的师兄,长他们这么些岁数,说得过去吗!此事没得商量!” 此后他们便起了争执,几个师兄的嗓音一下子扩大了,颇有几分气势汹汹的意味,险些推搡了这位师尊。西泽师叔吹胡子瞪眼,雷霆大怒,将其一顿狠批。 师兄们见这架势,有气也生生憋回了肚子里,低着头,像丧家犬一样。 薛夜等了他几步,见他还张望着,就抓住他的手臂走:“师父的脾气倔,你又不是不知道,回去睡吧。” 孟透说:“我觉得师叔倒不如放他们走了,也不必强人所难。” “被赶出暮涑门派的弟子,一生都不能进入任何门派。他们脱了宗服,丢了令牌,就是与修道解缘。嘿透哥儿,你说,既然到今日畏缩,当初勤苦修炼究竟是为了什么。” “谁知道哪,没准也是跟我一样,糊里糊涂进了师门,就为了混日子。” 薛夜:“你还真敢说。” …… 暮涑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年轻小辈征灵前写一封家信,交与余轻师叔保管。孟透对写信这件事最感头疼,每次都是胡写几句了事。 他那一回写:“娘,我很想念漓州的红枣糕和绿豆酥……” 李行风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孟透,你写的怎么都是吃的?” 江翊将狼毫笔搁下,道:“行了透哥儿,又不是让你做文章,不必凑字数了。你平日里写师叔布置的文章都要挖空心思,死去活来。这会儿也就算了。” 孟透觉得甚有道理,落款辍笔。他有些奇怪,薛夜怎么这么安分,没有搭腔。一转头,看见薛夜神色低落地伏在桌案上写信。 孟透穿上鞋子,荡到他身边,低头仔细看他的眼睛,调笑道:“咦,眼睛都红了。”薛夜别过头去不看他。 他叹口气,有些无奈地转过身。李行风手指朝他的方向点了点,口型是“你啊你”。江翊给他使眼色,让他别说话,自己坐到薛夜身边,安慰道:“你娘绝对收不到这封信。我们一定会平安回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40 来。” 不远处的霍止坐姿端正,刚刚因为薛夜的事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拿起笔。孟透能瞧见那两页信纸上端正的字迹。果然字如其人。 孟透这才发觉,自己写得多么敷衍草率。如果他身死,这封信就会交到他爹娘书中。倘若真有这么一天,他娘悲痛欲绝地打开这封信,信上仅有一些无关紧要、无关牵挂的话,她不知会作何感想。 或许是因为,他早在数次无间狱的磨砺中,看淡了自己的生死,又或者是因为他有十成的把握活下来。 …… 屋外有人敲门。 孟透说:“大晚上的,这谁啊。” “准是隔壁的师兄又来借东西了。”江翊说,“行风离门最近,开个门。” 李行风边开门边道:“你们屋半年前借的香炉还没……还。”他声音陡然带了些欣喜:“你怎么来了?” 一屋子的人好奇地探头望去——门口站着的是静时师姐。一时间口哨声一片。 孟透吹完口哨不嫌添乱:“你媳妇啊。” 她看了眼只穿着白色中衣的李行风,又羞赧又气恼:“你先把衣裳穿上,待会儿来院子里找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应了,赶紧轻轻阖上门,有点手忙脚乱地套衣衫。 刚刚还在沉浸在书信中的薛夜站到孟透的身旁,搭着他的肩膀,两人开始处于同一战线。薛夜勾唇,耸肩笑:“艳福不浅啊李道长。” 孟透故作深情:“难寻觅一朵高岭之花,散发着幽幽清香。卿是我心中不败的夏荷,不落的秋雁,我每日清晨醒来,翻越千山万岭,只为替你采集苍穹底下最清澈的露珠。我愿与你……” 李行风拿枕头砸他,自己也笑了出来:“去你的。” 孟透轻松接住:“这不是你自己写的嘛,现在觉得肉麻了?” 李行风整理衣冠,出门前啐了一句:“你念起来,就俩字,浮夸。糟蹋我一篇好情信。” 屋子里忽然安稳下来。待李行风的足音渐远后,孟透和江翊几乎是同一时间冲了出去。霍止不想去,被薛夜拖着走了。 他们躲在墙角看戏。 月下的静时师姐一如既往的清冷矜持,将一枚玉佩放到李行风的手心里:“行风,平安归来。” 后边李行风低声说了些话。他们几个离得有点远,听不清声音,只看着李行风越说额头越靠近。静时含羞垂眸,李道长手一伸,将姑娘的纤腰一揽,低头就吻了下去。 墙角根的几个人一阵唏嘘。这时李行风竟看过来了,见着他们丝毫不吃惊,挑衅似的挑了眉,又跟姑娘温声软语去了。 薛夜是第一个走人的,他说忽然没兴趣看了。“谁想看他李某人春风得意,抱得美人归。”接着大伙都散了。 半个时辰后李行风才回来,那叫一个神采飞扬:“兄弟们不好意思啊,静时师姐已经是我的红粉知己了。你们就将就在门派里那些长得不怎么样的师姐妹里挑个顺眼的,凑合凑合过日子吧。” 他的兄弟们整行李的整行李,准备睡觉的躺进床褥里,没人爱搭理他。 “过几年,我请你们吃喜酒啊。” 薛夜一个枕头抡过去:“就你话最多!” …… 第一次征灵的途中还是很愉快的,比成日躲在门派中修炼来得有趣多了。几百位弟子的队伍浩浩荡荡,蜿蜒过青山绿水,也行经荒原草野。 他们终于在一日傍晚爬到靖阳山坡。 从山坡到永夜城不过一里路,天却倏地暗了下来。七扭八歪的树,在黑魆魆的天色中张牙舞爪,颇有些瘆人。 他们遥遥就望见城门口有一方明亮。 守城的老人靠着墙打盹,手里抓着长木头环在胸口,脚上还是夏日穿的破旧草鞋。 领头的西泽师叔下了马,在老人身前屈膝,轻轻拍了他的肩侧,唤了好几声“老人家”,他才睁开了浑浊的眼。 “我们是趙临人,从暮涑门派出来,麻烦您行个方便。” 老人二话没说,就打开了城门,站在一侧,迎接暮涑门派的队伍入城。 永夜城比想象中还要荒败,家家门户紧闭,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卷枯叶。城里是死一般的寂静。走了一段路,听见不间断的水滴掉落的声响。噪杂的师兄们似乎变得很默契,谁也不再说话。直至这个时候,他们心头才真的有了些压迫感。那种濒临死亡的绝望气息,令人感到压抑。 薛夜受不了这么静的氛围,小声问一旁的江翊:“这儿为什么叫永夜?我总感觉这名……阴气太重。” 江翊解释道:“这里曾经是个繁华富饶的地方,以夜市出名,因而被叫做‘永夜’。听闻昔日的永夜千街错绣,灯火如昼,现今荒败得很。” 前头不知出了什么乱子,师兄们纷纷后退,后边人挤人,都乱了套。西泽师叔威严的声音从前面响起:“自乱阵脚,不过是只猫,怕什么。阴灵躁动之所是在永夜的东潭河,并非在城中。” 周围的师兄弟纷纷松了口气。 霍止被人群挤到了孟透身边,与他紧挨着,听完西泽师叔的话,轻声说道:“师叔这话,不过安抚人心,据传言,城中也会出现流散的阴灵。” 孟透笑得没心没肺:“出现了咱们也不怕,这么多人在,还怕区区一只野灵?” 好在这一夜他们很平安地去了城主府,并没有遇见阴灵。暮涑这次来永夜,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受了永夜城主夏儒云之托。他们一行人在城主府安定下来。 城主府虽也是稍显荒凉,但比外边多了一些人味儿。府中的灯笼点得亮亮堂堂,几乎照亮了所有阴暗的角落,来来往往的都是丫鬟小厮。 夏城主与西泽师叔谈了永夜城,掬了一把辛酸泪:“城中的景象您也看在眼里,阴灵扰得百姓不得安宁,人人惴惴惶恐,城中的富庶人家几乎都迁移到了外城,永夜这是枯了,枯了啊。” 城主差点给师叔跪下:“求贵门派一定救我永夜全城。” 西泽师叔拉起他:“暮涑自当尽力。” 城主府不比门派,终归是狭小些。五个弟子一间房,木板床不大且窄,很是拥挤。尽管入了秋,几个男孩挤一块睡容易出汗。孟透难受,睡眠就浅。夜半醒来,薛夜的一条腿正横在他的肚子上。 孟透将那条腿挪开。待他临近清晨醒来时一看,肚子上仍压着薛夜的腿。薛夜的额头还抵着他的肩膀。 第44章 不眠 永夜的白日倒有几分人味。街头有三三两两的过路人,形容晦气。家家户户门窗上都贴满了黄符。还有人家挂桃木剑与辟邪的镜子。妇人带着小娃娃搬了竹椅坐在门口晒日头,只是愁容不展。熬过漫漫长夜,百姓更愿意待在日光下。 街道上尽是灰尘与枯叶,酒家的旌旗也倾颓,朱红旗帜褪色。孟透他们绕了三条街,只见到一家客栈开着门。老板卷着裤腿儿,赖在门口抽旱烟。他们进去点了几碗牛肉面。 整家客栈只有掌柜一人,自然也是他下厨。 这个年纪的男孩正长个,吃得多些。而城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41 主府收纳那么多人,没有余力准备过多的吃食。他们早上吃了几个豆腐馒头,不到晌午又饿了。 薛夜坐得不安定,不住地往厨房那边瞧,喊了好几声“饿死了”。第一碗面上来,其他人都很默契地先推到他面前。孟透给李行风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就跟着掌柜的去厨房里帮他一起端热面。 待面上全了,大家一尝,面条还过得去,牛肉早已不新鲜,根本吃不得。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吃得连面汤都不剩。江翊还给最先吃完的薛夜另点了一碗阳春面。 掌柜咬着烟管,吹了口烟:“你们是不是外面来的小道士?” 江翊劝着薛夜小心着烫,头也不抬地回道:“正是。” “噢。那你们出入都小心点。尤其是城西那块,到晚上就有几个阴灵出现。前几天啊,有人给撞见了,骇破了胆。” 烟味道有些难闻。掌柜翘着二郎腿坐在长凳上。身子倚着一旁的方桌:“永夜是败了,穷人是逃不到别处去,后天我举家就搬去平阳了。这里早该是个死城了,只是夏城主不死心,非要请些道士来,你们还是自求多福吧。” 他们五个人被分配来考察永夜城北,对这只有贫穷与萧条的印象。他们从这位客栈掌柜口中了解了许多。他还说城北近期不曾出现阴灵,缘由可能是城西挨着东潭河,而城北稍远。 薛夜说:“东潭河这名倒是奇怪,又带‘潭’又带‘河’的。而且这河不是在城西吗,怎么叫 ‘东潭’?” “这名是夏城主起的。前些年闹干旱,全城都指望这条河,用‘潭河’双字,是希望水源不竭。夏城主说‘西’字意蕴不好,‘东’字带有旭日光辉,还是取这个字吉利。” 孟透道:“我猜城主肯定信奉风水与占卜之说。” “这位小道长说对了,城主在这些方面最是讲究。当时府邸选址,他也请大师来看过风水。也真玄了,东潭河在西南,城主府在东北。阴灵躁乱最严重的时候,也没侵扰到城主府。” 霍止一直认真地听着,开口问道:“那您见过阴灵吗?” 掌柜回忆起当时的事,脸色稍变:“远远地见过。当时出现阴灵的消息传来,大家都往城门口逃,然后就撞见了一只,大伙就都退回来了。不过还好,阴灵没有往北走。” …… 午间所有人回城主府吃饭,将获得的消息尽数报给西泽师叔。去城西的师兄说,那边早已空无一人。而去城东城南的师兄也说如此。因此,偌大的永夜城只有城北还有几十户人家。 有个师兄说,当时入城,他问过守城的老人家在何处。那老人耳背,他提高了声音问了好几次,才知道他家在靖阳坡上,不在城中。 如今想来,那老人为他们开门,应该也只是猜到了他们要入城,并不是听清了西泽师叔说了什么。他耳背,大概也不知道城中遭遇阴灵的事,才能如此镇静地守着城门。 西泽师叔早上没有安排去东潭河的人,中午选定了几十人去那里观测情况。孟透他们不在此列,而被分配去另一组,夜察城西。 于是他们吃过饭就睡下,准备体力。孟透怕再被薛夜的腿压着肚子,没睡他旁边,睡在最里边,边上是霍止。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睡到日暮西斜。 孟透醒了,坐起来就看到薛夜大半个人压在江翊身上。他真庆幸,觉着睡在霍止旁边真是个正确的选择。薛夜竟然醒着,也没尝试着掰开薛夜,任他泰山压顶,看见孟透,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孟透安静。 孟透见这场面就想发笑。偏偏江翊眼神专注于薛夜的睡颜,一手搂着他的腰。他觉着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江翊跟薛夜关系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究竟有什么奇怪的。 他们都醒来后用过晚膳,在大堂外集合,听完西泽师叔的叮嘱,与近一百号师兄一起前往城西。 路是越走越冷清。有几个师兄走到还剩一段路时,面色苍白,双腿发软。好在这么多人一起,总算是个心理安慰。 城西是荒无人烟,走进去都能扬起厚灰尘。石板缝之间都长出了杂草。废弃的马车厢就丢在斑驳的墙边。矮墙坍圮失修。 二十人一组分散开来,进入城西各个地方。 薛夜浑身发冷,走在江翊与孟透之间。江翊察觉后,握住他的手腕朝前走。 其余十五位师兄于他们五个而言都只是点头之交。其中有一位师兄,从分组往这走来开始,就唾沫横飞、滔滔不绝地讲述那段自己跟着师父除灵的往事。其他师兄听得起劲,羡慕不已,就差没给他鼓掌。 “师兄这么厉害,待会儿万一遇见了野灵,可要帮着师弟们。” “那是自然,我作为你们的师兄,当然要保护你们。” 与孟透不同,他们这些人本就没见过阴灵几次,更别提除灵。他们仅仅只是在一个安定的环境中修炼,十七岁之后才能跟着师叔与师兄进入无间狱。 孟透初听闻这件事也是吃惊,原来其他人都在几重保护下才能进入无间狱。但他没有说他曾经如何进出无间狱,只因他身份敏感,这话说来又未免带些优越感。虚常真人唯一弟子的身份,到底是一根刺,扎痛许多眼红的人。 他们这一行人走来平顺,走了半个时辰也没撞见什么。约定是在来时见到的矮墙前集合。他们走到尽头,看见了一堵墙,就往回走。 大伙走了有一会儿,忽然听闻有人惊惶的喊叫声。声音从正前方传来。师兄们一下子惊恐万状,脚步停滞了。先前炫耀“战绩”的那位师兄,吓得直哆嗦,躲在一群人之间。 孟透他们几个纷纷抽出长剑,当即迈开步子朝前方飞奔而去。冲至街道拐角处,与另一拨人照了面。 领头的是个姑娘,带着一群人转过来。他们没细瞧,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前方——师兄们合力结起一圈结界,围绕他们的是十几只野灵。那些阴灵浑身幽蓝,发出桀桀的笑声。 他们赶紧捏诀,为长剑灌输真气,正待出手,一阵凌厉的掌风吹过,那边的一只阴灵化为灰飞。那一帮人分明不是暮涑门派的,却一拥而上,没花多少功夫就消灭了全部的野灵。他们的师兄得救。 姑娘手臂环剑,声音清冷:“你们是暮涑的?” 孟透抱拳:“是。敢问姑娘……” “师出沉皈。”她从他们身前负手绕过,转身看向他们几个,“果真如同阿爹所说的,暮涑多出庸碌之辈。” 李行风道:“姑娘此言差矣,就算贵门派不出手,暮涑也能解救师兄弟于危难中。” “我们门派的人,至少不畏惧几个野灵。”她轻蔑一笑,目光投向他们身后,“你们暮涑的那几个师兄,现在还躲在后头呢。” 畏缩在后头的师兄们听到此话,脸上挂不住,朝孟透他们的方向走来。 她身边的人出声,语气带些责备:“妙儿……”嗓音很年轻。 她心直口快:“怎么,我说得不过是实话。” 这几日月亮盈满,光线较足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42 。即便如此,这一处还是有些昏暗。周围几个沉皈门派的人点起了灯笼。这一个角落骤然明亮。暮涑此趟来就是为了除灵,而阴灵遇见光就会藏进阴暗处不肯出来,因此他们索性不带灯笼。 那姑娘身着飘逸的青色宗服,两弯柳叶细眉,明眸皓齿,眼含粼粼水光。本是一张素净的脸,唇红添了几分明艳。身姿窈窕,个子与他们一般高。而她身边方才说话的那个人,倒是有些眼熟。 那人开口:“你……是孟透?” 孟透走近两步,发现那人是他的总角之交,漓州赵家的长子赵策。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深厚。他离家早,暮涑弟子过年时才能还家。他们也只见上寥寥数面。赵策入沉皈门还是挺令他惊讶的。 此情此景叙旧不合时宜,孟透拍在他的肩侧,道了一声“久违了”。 李行风面向姑娘道:“想必这位是言家三小姐妙姑娘。” “是。既然暮涑在这,沉皈就不便插手,告辞。”言妙向来不喜欢客套,一挥手,干脆利落地走向人群间,提灯的人立刻跟在她身后。 赵策说:“妙儿性子直爽,请诸位见谅。”说罢转身融入人群中。 几十个人不约而同地列好队,往东面离去。 李行风笑道:“百闻不如一见,言家的这位小姐果真傲气又漂亮。” 言家三小姐名动拂莲,不无道理。仙姿出尘,傲如霜雪。人都走远了,薛夜还念念不忘:“她像个仙女一样。” 第45章 城西 他们聚集后,领头的邢元师兄带着所有人往西走。大概是十几只阴灵都聚集在转角那一处,他们在其余地方只见到了两三只阴灵,轻松将其解决。所有人很快安定下来,遇见阴灵也从容不迫。 他们走至最西处,与东潭河只隔了一堵墙,几个人带着的铃铛不停地震动,直指前方。 一位师兄点了一支蜡烛,见那堵墙有翻修的痕迹,顶层的新砖是显眼的朱红。墙上贴满黄符,有些符还是半新的,有些符被他们踩在脚底下,早已破碎。 夏城主说城西初次发现阴灵的时候,他就请永夜的一些江湖道士来除灵,但还是不见成效、无可奈何。 邢元师兄足尖一点,掠上高墙顶。他一下僵住了身体,一个趔趄,险些掉下来。墙外,东潭河三面环山,漫山遍野是密密麻麻的阴灵。离他不远处的草堆上,一只阴灵忽然抬头,歪头冲他诡异一笑。 底下的有人问:“师兄,你看到了什么?” 邢师兄一言不发地从上面跳下来,满脸苍白,扶着墙道:“阴灵,满山的阴灵。”他蹲下来,手指伸入发间:“怎么会有这么多阴灵……怎么会……” 有人哆哆嗦嗦:“那……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万一那些阴灵进来……”话音刚落,一截幽蓝透明的手自墙壁外伸进来,触碰到半旧的黄符,凄厉尖叫一声后缩了回去。 所有人都惊起来,皆抽出长剑。不想越来越多的阴灵妄图穿墙而入。阴灵触及的黄符四周出现金色波光。 李行风喊道:“不宜久留,赶紧撤退。” 大家赶紧往东跑去。孟透与霍止一人一边搀起邢元师兄跑路。有人回头张望了一眼,亲眼瞧见几只阴灵从黄符脱落的地方涌入,骇得摔了一跤,又连滚带爬地逃命。 邢元师兄腿软,跑得不快,心里的恐惧感越积越多。孟透霍止两个人带着他也跑不远,身后的阴灵紧跟其后。 一只阴灵一声低吼,率先扑向他们。孟透抽剑捏诀,一剑将其斩灭。他停留下来,施斩三元剑术,灭了最近的五六只野灵。他望了一眼,后头的阴灵接二连三、来势凶猛。 他们正往前跑着,南边的树丛里忽的蹿出几只阴灵,直扑他们。邢元师兄再也受不了这种恐惧,甩开搀着他的两个人,抽出剑,红着眼睛向阴灵砍去。 一只阴灵将他扑到在地,咬住他的手臂,另一只紧跟其上。邢元念诀以结界保护自己。阴灵被隔阂在结界外,脸挨着波光流动的透明层,看里头的他。 孟透刚替邢元解围,替他灭了几只野灵。霍止喊道:“孟透!” 他回头一看,北边也有阴灵涌来。孟透当机立断,迅速决邢元师兄边上的那些阴灵,再与霍止面对北方的野灵。然而最坏的事是,他们无法摆脱北方源源不断的野灵,而西面与南面仍有阴灵出现。 一下子落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他们只能被动地结界,以此来挡御野灵的攻击。阴灵奇形怪状的脸贴着结界,笑声无一例外地瘆人。孟透安然地在结界里打坐恢复元气。 霍止施力结界,对师兄道:“邢师兄,帮我一起结界。”软瘫在一旁的师兄着才如梦初醒,帮着稳固结界。 结界消耗元气,他们撑不了太久。这时有人在房檐上使了一招四方寻歌,一大片阴灵消散。围在结界边上的阴灵扭头看去,都往屋檐方向爬去。 孟透说:“霍止,快收结界!” 结界收尽那一刻,孟透施展六泽和合,阵图之内,强光乍现。光芒过后,四周的阴灵消失殆尽,只剩几只离得较远的阴灵仍在游走。 屋檐上的是江翊。他说:“大伙已经出城西了,我们赶紧出去,免得招惹更多阴灵。” 江翊施了御剑之术,他那柄霜华剑放大开来。他带着耗费太多元气的霍止出去。孟透尚有余力,以饮冰剑载着邢元师兄飞离这个修罗场。 御剑之术需要多年修行。暮涑普通子弟都从十六岁起修习此术。孟透与西泽的四个徒弟,都是从七岁起就开始修习的。 邢元师兄还不能克服在空中御剑的恐惧,孟透只得慢下来。到了约定地,师兄弟早已等候多时。邢元师兄整理衣襟,清了清嗓子,过去清点人数。无人遗漏,回去也是一百号人。 …… 孟透他们五个人用过晚点,刚累得要睡,就被叫去大堂了。 言家三小姐也在,修长的腿交叠着靠在椅背上,手里拿着一杯茶:“夏城主既已请了暮涑,为何还请沉皈来此。”赵策坐在她邻座。 她抿了口茶,将茶杯放下,轻笑:“夏城主可是不信任暮涑?” 西泽师叔的脸色不好看,却也没说话。他事先也不知道夏城主还会请沉皈的人,这种做法实在令人不悦。 城主急得满头是汗:“我是听闻,沉皈与暮涑原是本家,沉皈亦有精进的术法,想着两家门派同来,能将阴灵斩草除根。不料惹闹了西泽师尊与三小姐,实在是夏某的不是。” 言妙“哦“一声,语调上扬:“那夏城主的意思是,沉皈青出于蓝,虽从暮涑中分离,却强于暮涑?” 城主有些为难,尴尬地笑两声,拱手道:“两家皆有所长,实力相当。如没有暮涑与沉皈两大门派,天下苍生何以安然度日。” 孟透拜入虚常真人门下时,暮涑与沉皈早已分爨。 听说当年年少气盛的言师叔,带了几百位拥护他的暮涑弟子浩荡而去,在拂莲自立了沉皈门派,将暮涑众长辈气得不轻。这两个门派的梁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43 子就是那时候结下的。 言书涵才能出众,沉皈门派大旗飘荡,短短几年就与暮涑旗鼓相当。 于是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暮涑与沉皈一直处于相看两厌的状态。 孟透负手跨进门槛:“早听闻言家三小姐色如春晓、能言巧辩,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想当年言师叔也是这般意气风发,只是,他再天赋异禀,传承的也是暮涑的术法。想必师叔这样深明大义的人,也懂得‘君子隆师而亲友’的道理。” 言妙抬头看他,红唇艳丽:“你叫什么?” “孟透。”其实他不是存心跟个姑娘过不去,只是存心要引起漂亮姑娘的注意罢了。 言妙重新端起茶,瞥他一眼:“我记住你了。来日北瀚校场见。” 孟透弯眼笑:“好嘞。” 北瀚校场在拂莲。每隔三年,各门各派都会挑选弟子前往校场切磋试炼。这一场试炼在秋天,因此也被称为“秋柯场试”。它由沉皈承办。一般而言,所有门派都是会给沉皈面子的。暮涑年年挑最拔尖的几个弟子,专门针对沉皈。 他们过了十五之后,应是可以入试了。他们几个跑不了,九成的可能会被挑去参试。孟透原来不太感兴趣,收到了人家姑娘的亲自邀请,忽然有点期待。 这时赵策拱手道:“西泽师叔息怒。也请夏城主放心。我们既然已经来到永夜城,自当竭尽全力。” 刀子嘴的言妙慵懒地“嗯”一声,算是认同赵策所说的话。 沉皈来的弟子不算多,却个个实力强悍。领头的竟然是两个年纪尚轻的娃娃。夏城主刚见到他们,还没怎么把他们当一回事,这会子才真觉着,这两个娃娃厉害着。 西泽师叔问道:“城西那边情况如何?” 孟透回道:“有不断涌现的阴灵,我们费了好些劲才摆脱它们。原先我们除掉了几只流散的野灵,这并不是多大的事,只是我们靠近最西边的墙后,大概是生人的气息将它们吸引过来了。” 西泽师叔将茶端在手心里:“那你猜测,永夜阴灵躁乱的原因是什么。” 孟透正色道:“照古书记载,星象、月圆、潮汐都可能引起阴灵躁乱。还有种可能是有人使用控灵之术召唤野灵。但这一派系的术法,只有平阳袭且宫承袭。晚辈以为,后者的可能性不大,应是前者。” 西泽师叔觉着手中的这盏平淡无味的茶,还是有几分茶韵的:“你说说,为什么后者的可能性不大。” “晚辈听闻袭且宫君仪黎华真君荒淫无度,这几年更是无心祭祀之事。而同出这一派系的梦华祖师,也是如此。且不论唤灵耗力伤神,他们召灵该是有所图,而他们并不能从永夜阴灵躁乱一事中获利。” 西泽点点头:“说得倒不错。容我再细细想想,怎么除掉东潭河的野灵。你们先回去吧。” 薛夜出门时哈欠连天,不住地抱怨:“这种事情,透哥儿一个人就都能说清楚,干嘛非得拉上我们一起。我困得要死,一挨到床沿就能睡熟了。” 江翊说:“没准师父就是为了让我们听听透哥儿的口才如何的出色。” 李行风揉着眼睛,哈欠打得泪眼朦胧:“平日也没见他怎么用功读书,他不是成天都跟我们混在一起吗,一提到玩比谁都起劲。” 薛夜道:“孟透就是那匹黑马,杀得我们措手不及。” 孟透走在最后面,赵策与言妙也跟着一同出来。赵策搭上他的肩:“孟透,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碰面。你一年就回家待一个月,变化这么大,我差点没认出来。焉儿倒是念着你,年年就等着你回来。” 第46章 东潭1 漓州赵家自成门派,与孟家交好。他与赵策赵情焉两兄妹自幼一起玩闹。尽管如此,孟透离家太早,年幼的那点交情实在太浅,比不上跟薛夜他们一道修习的情分。 赵策没留在本家,却拜入了沉皈门下。这点他的实属意料之外。当然是留在本家更自在逍遥些。孟透转念一想,江翊的本家也是自成门派,江翊照样入了暮涑。可能他们俩都更希望在外多受磨练。 孟透和赵策碰面,无非是寒暄几句,问近来过得如何。赵策说起家中来信,入秋后焉儿又病了。 赵情焉打小就爱跟着孟透。孟透爬树捉蝉,她就在底下望着。孟透下水摸鱼,她就坐在水边的石头上看着。孟透拿蚂蚱吓她,她不声不响,薄纸一般的身子往后挪一挪,本就没有桃红润色的脸更苍白。 无论小时候他多么皮地捉弄赵情焉,她都是不声不响的。有时手痒揪她的小辫,她也乖巧地顺从。 别的小姑娘受了他的欺负,都会哭着跑回家告诉娘亲。人家娘亲带着女娃娃上孟家告状,然后娘会把他从房间里揪出来,拉着他给人家道歉赔罪。 孟透其实更想看小姑娘惊叫起来,气恼万分的样子,不喜欢她这么安静。他有时候也觉得,他这么想很不应该。 赵情焉是个早产子,自小身子骨虚弱。因此,即便赵门权势极盛,她也不能同旁的世家小姐一般修道。想到这,他心里就有些愧疚感。 孟透说:“也得让她照看好身子,本来就跟弱柳扶风似的。过年了我就去你家看看她。” 赵策笑道:“也好。没准我妹妹一看到你,病就好了大半。” 言妙原本走在前头,踩着月下花木的影子,闻言对赵策道:“你那个林黛玉转世的天仙妹妹,这一世不喜欢宝玉哥哥,喜欢伶牙俐齿的道长了?” 孟透弯眸:“你更像天仙。” 言妙蓦然停下脚步,侧过身,目光流转停留在他脸上。她那一身天青色的衣裳端的是仙气出尘,握着把剑,发上素简的流苏发钗摇晃。 她的眼神安静温和,红唇微微勾起:“倒挺会说话。” 赵策的笑容凝固了。 她自然地回过去,走她的路,轻飘飘地问道:“你叫什么来着,孟透?哪个‘透’?” “‘粉融香雪透轻纱’的‘透’。” “没想到孟少爷对这些闺中词也颇有造诣,哈?”赵策的手臂紧紧箍住孟透的脖颈。孟透险些喘不过气来,伸手去扒赵策的手臂。然而赵策纹丝不动。 孟透转头看他,轻声道:“喂,你不会也喜欢言妙吧。” 赵策压低声音:“对。你要是敢跟我抢。你就死定了孟透。” 赵策放开他,狠狠在他的背上打了一拳,然后整理衣袖,若无其事地朗声说:“夜色已深,孟少爷赶紧回屋歇着吧。明天你师叔不知道又要给你们安排什么差事了。” 孟透吃痛,心想好小子。恰好步入了回廊,赵策和言妙往西走,孟透扶着腰往西边回厢房。 他回房间时,几个兄弟睡得四仰八叉,只给他留了个极为狭小的位置。他将就着侧身躺下了。刚躺下,薛夜整个人又巴上来,白生生的一条腿就勾着他的腰。 孟透抬起上身,要把他的腿放平。心里忽然有些发毛,一抬眼,薛夜旁边的江翊眼神能杀人。他身子一僵,举起两只手表示投降,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44 任由薛夜压着。他伸手够一旁桌上的烛台,将蜡烛吹灭,躺下身睡觉。 薛夜不打鼾,呼吸浅浅的,但压着他有点重。他想,他以后的媳妇儿要是也这样,他铁定给休了。 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的时候,突然惊醒。江翊那杀人的眼神究竟是不是让他别打扰薛夜睡觉? …… 孟透睡得不好,醒得还早。一觉醒来,腰酸背痛,眼底还有淡青色的眼圈。他将手巾搁在肩上,端着木盆去庭院的水井里打水。 天气晴好,万里无云的。日光柔和。庭院空阔,西北角的那口井很显眼。井水挺深,伸手用葫芦瓢就能舀起来。 西泽师叔从树底下缓缓走过来,踩过枯枝败叶:“孟透。” 孟透正用拧干的手巾擦拭了脸,连忙作揖:“师叔。” 他点点头,威严地“嗯”了声,算是回应:“霍止他们几个起了没?” 孟透心里捏了一把汗,唯恐西泽师叔知道后雷霆大怒,直喊“太不像话”。他把手巾丢回水里,端起盆子欲走,侧过身战战兢兢道:“还没。我现在就去把他们叫起来?” “不用。今日弟子皆歇息,随他们去。”西泽师叔皱着眉头,对着他有些心不在焉的,像是在思索什么,“你今晚跟我去东潭河走一趟。” “就我吗?” “嗯。” 孟透不理解为什么只让他一个人去,却也不敢多问,只得应下。这天依旧睡到黄昏,连城主府招待两门弟子的晚宴都没赶上,吃了碗鸡蛋葱花面,就跟着西泽师叔前往城西。 他们御剑而行,停在最西边的那堵贴满黄符的高墙顶上。 东潭河三面环山,中间是一潭水,水色深幽不见底。永夜城坐落于东潭河下游。河水绕过东面的山脚,奔流而去,涌入城中内里。 而他们面向的墙外就是一片坟场。荒草丛生,墓碑七七八八地竖着,大多坍坏,年久缺修缮。听闻这里埋葬的都是些不知姓名的人士,每年清明前后,有孤魂野灵积聚。此时永夜城会请江湖道士来降灵。往年他们费些周折都能将其解决。 野灵属于阴灵的一种,却比一般的阴灵更难对付。不知它们的来处,也不知它们的归处。它们吸食日精月华,无声无息地生长。 野灵在永夜城一带出现后,城中许多人忌讳,总觉得这里污秽,不是搬离城西,就是迁居他乡。也有老一辈人恋居旧地,不肯离开。只是永夜城阴灵躁乱后,逼得城西这一块更早地荒废,沦为陈旧。 孟透不觉得畏惧,只觉得无聊。西泽师叔威严不爱说话。他坐在城头,抱住自己弯曲的右腿,脸颊贴在膝盖上,左腿自然垂下。 山风迎面吹来,撩动他的额前发。天色橘暖,行云暧昧流连。山谷间寂静。只有鸟雀啁啾。 第47章 东潭2 乌阳西沉,朝霞淡去。夜幕降临后,晚风吹拂过坟地草丛,四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纤草舒展脉络。孟透觉得,这个令世人谈而色变的地方,并没有那么可怕。 万物的空灵似乎都沉寂在东潭河里。听来上回同师叔来过此处的师兄们说,那河水里没有任何活的生灵。没有鱼虾也没有水草。底下只有大块的岩石。 月亮东升至夜空最高处,不远处的草丛中忽然传来细小的呜呜声。 细碎如萤火虫般的绿光从河边长草的底端萌生,飘浮起来。与此同时,千万的绿点飘浮积聚,慢慢凝聚成一个清晰的轮廓。绿光迅速四散,满山遍野。 孟透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这些野灵是鲜活的,与他在无间狱中见到的那些阴灵有些不同。无间狱潮湿阴暗,里面的阴灵不见月光,有些歇斯底里的情绪。而眼前的野灵,如活人一般漫步在山野里,两三个一起攒聚,像在交谈。 山坡上有个很小的野灵,死时大概还是个年纪很小的姑娘,正坐在石头上晃荡着两条腿,编织自己的长发。 头顶上传来西泽师叔的声音:“你害怕吗?” “不怕。师父常说,打一场硬仗前,首先要做的是克服心里的恐惧。”孟透托腮,“我只是觉得,人能活着真的很不容易。” “你或许不知,虚常师兄选择你,意味着什么。你与他肩负的是同样的使命。而现如今,他只是把这件事交托于你。”西泽师叔抽出配剑,捏了御剑诀,“孟透,你同我四处看看。” 孟透从城头站起来,随着西泽师叔御剑飞行。他们四下转了几圈。阴灵多得骇人,从西边的灌木丛到东边的水道旁,几乎没有一块能落脚的地方。甚至连永潭河岸都被野灵占领。 孟透有些奇怪,东北部最高的山坡顶附近,有整一块空缺。野灵离得稍远,似乎都在有意避开这一处。他说:“师叔,我想去那儿看看。” 西泽也注意到了那里。两人御剑飞至山坡靠永潭河的一侧,坡面上有一处极为突兀,用一块巨大的岩石填补。孟透跳到另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站定,凝气施诀。剑光一闪,坡面的岩石竟轻易地被打破。碎石片和泥土一起簌簌落下。孟透再拿收回剑鞘的剑身捅了几下,山坡出现了一个能容一人进入的洞穴。 他随身携带着打火石,随手从坡面上扯了一把干枯荒草,将其点燃,丢入洞穴中。里头的黑暗被驱散开。这竟真是个被封存的山洞。洞里碎石遍地。里面倒挺开阔,只是他进入后,得猫着腰行走。走至最深处,他在洞壁下见到了一只青铜盒子。 他立刻拿出去给西泽师叔瞧。 师叔在洞外等他,见他拿着盒子出来,诧异地接过。西泽打开青铜盒子,里头还有个黑木盒子,最后才取出个冰凉的物什。他就着月光看了看:“这是紫英木佛珠。” 他看不仔细,就凑近洞口的光亮处,细细摩挲一番:“每个珠面,都镌刻了佛像。这应该是用来镇守东潭河的。唯有荆唐山有紫英木。永夜城的百姓为镇住野灵,也真是费尽了心思。” 他将佛珠依次放进两个盒子里,让孟透将它放回去。 孟透照办。 回行途中,西泽师叔轻描淡写道:“地势你也瞧过了。明日傍晚前,你将除灵的战略写于纸卷上交给我。” 孟透不敢有异议,道了声“是”。 …… 城主府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庭院里有沉皈弟子三五成群地玩儿投壶。这时是晚宴散后,厅堂里仍很喧嚣。暮涑弟子围在一起玩骰子,甚至在押大小点。起哄声一片。他们太过专注,以至没发现孟透和西泽师叔回来。 坐在靠近门口地方喝茶的李行风咳了几声,提高声音:“师父,您回来了。” 霎时间所有弟子都慌乱起来,胡乱地收拾桌上的赌具。几个人做掩护,冲着西泽师叔打哈哈:“师叔,您回来了,辛苦辛苦。”然而很不凑巧,一颗骰子掉落下来,在地上跳跃了几次,恰好滚到了西泽师叔的脚边。 所有人都噤声了。厅堂里安静得能听见外头风吹过树枝沙沙的声响。 西泽师叔气得脸都绿了,浑身颤抖:“你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45 们真是太不像话了,都给我回屋去反省反省。你看看你们,哪有半点暮涑弟子的样子!” 有些师兄歪头撇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丢了!下回再被我看到,回暮涑就去三醒居关禁闭一个月。” 大伙听到西泽师叔这么说,都默不作声地出去了。孟透在师兄弟中没见到薛夜他们,拉住李行风问道:“其他人呢?” 李行风小心地看了自家师父的脸色,低声说:“在偏堂。他们今晚吃饭也是在那里。妙姑娘身子不舒服,他们都陪着。我看没我什么事,就出来了。” 孟透拍他的后背:“好。那你先回去,我待会儿就回来。” 众人散后,西泽师叔也紧跟着回房,临走前他说:“孟透,明天傍晚前你要交不出一份像样的战略书,你也去三醒居清醒清醒。” 不是吧。他还真的不喜欢那个冰凉凉的地方,那跟关囚犯的地牢差不了多少。 他心烦着,脚步向着偏堂去了,打算去看看言妙。他在门口的长廊上见到了江翊,正坐在阑干上。他往里面看了看,嗬,人还真不少,他的三个兄弟还有赵策都在里面,夏城主也在,还有个大夫模样的人坐在言妙身边。 言妙趴在桌子上,头靠在臂弯里,很是虚弱的样子。 孟透回过头问江翊:“言妙怎么了?” 江翊抬眼看他:“今天晚宴里有好些辛辣的菜。言妙吃了一些,刚刚又跟薛夜划拳喝酒,这会儿腹痛了。” 孟透一愣,脑子没转过弯来:“不就吃了点辣菜,喝了几杯酒吗,她也没这么娇气吧。我看看去。” 他走进去后,听见老大夫说:“切记这些时日不能吃辛辣生冷的食物,也不能喝酒。衣物不可太过单薄。” 言妙几乎是蔫了,捂着小腹一动不动地趴着,只发出一个轻轻的鼻音“嗯”。侍女端上一杯红糖姜茶来:“姑娘,喝杯茶就不会那么痛了。” 言妙皱着眉头端起来,将茶喝尽。之后就又趴下了。孟透看到她的脸色都是苍白的。 第48章 前夕 夏城主和大夫一出去,屋子里的几个男孩子就围到了言妙身边。 “妙儿,你怎么样,有没有好点?”赵策坐到刚刚大夫坐的位置上,俯身看言妙。她微微抬起几根手指,摇了一摇,虚脱得说不出话。 薛夜满脸自责:“都怪我。我要是早知道……我不应该跟她划拳喝酒的。” 孟透站到赵策身旁:“怎么喝了几杯酒就成这样了。言妙不是向来刀枪不入的嘛。” 都说言家三小姐一人能横扫千军,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他的师叔言书衡提起这个女儿也是神采飞扬,对她赞誉有加。她平日里神气得不行。孟透看到她这么虚弱的样子,有些惊奇。 言妙眼皮子睁不开,被他们吵得头痛,一出声却是有气无力:“都闭嘴,烦死了。” 薛夜凑到孟透耳边密语几句。孟透侧耳倾听后,一脸茫然:“月信?” 薛夜捂脸不想说话,转身就往门外走。孟透这才反应过来月信是什么,原来言妙这么虚弱是因为这。他当即说:“我去管事那里要个手炉。” 他刚出去,赵策就跟上来:“孟透,你这是想邀功啊,我也去要床被褥。” 孟透笑着敲了他的肩侧,回头跟里面还留下的霍止说:“嘿霍止,你先把言妙带回她房间,我们马上回来。” 所有人皆是来去如风,不消片刻,偏堂就只留下了江翊和薛夜。江翊倚在门外的柱子上,已然酣睡。薛夜想叫他醒来,刚做了个“薛”字的嘴型,又将声音吞了回去。 江翊睡着了。 薛夜玩他垂落肩头的长发,意外地发现手感很好。月光下的江翊,肤色更显清冷如玉,长睫微颤。薛夜从来不知道江翊的睫毛这么密长,不自觉地倾身过去,再靠近一些。 他伸出一根手指去触碰江翊的睫毛,轻轻划拨了一下。江翊没反应,仍睡着。他放心地划拨了第二下。江翊忽然睁开了双眼,攥住他的手腕,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你在干什么?” 薛夜一愣,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盯了有一会儿,忽地笑出来:“你的眼睛挺好看的。” …… 孟透和赵策这一趟去得迅疾,只是城主府有些大,他们不熟悉,走了不少弯路。他们由管事丫鬟领着,拿到东西后即刻返回。 言妙的房间门口,霍止坐在阑干上等他们。他说他已经给言妙输了真气,她现在已经睡下了。 因着这是女儿家的房间,孟透和赵策不敢久留,给言妙盖上一层被褥,放下东西就关门出来了。言妙的脸色还是苍白,整个人侧着睡,而且蜷缩着。 言妙的房间倒是布置精巧,处处彰显闺阁的雅致。由此可见夏城主到底花了多少心思讨好这位言家小姐。他们就不一样了,几个人挤一间房,晚上睡觉翻个身都很困难。 还好他们五个人素来爱干净些,每日沐浴后躺一块儿也勉强能接受。隔壁师兄的屋老是起争执,某某嫌弃某某身上味儿大,不肯再与他同住一屋。这件事还闹到了西泽师叔那里。两人皆被狠批一顿,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此后才安分点。 于是各自回房。孟透不经意地向霍止提起:“言妙虚弱成那样,你扶她回去肯定也很辛苦吧。” 霍止推开房门:“抱着去的,还好。” 孟透腿一软,伸手扶住门边:“你这话可别让赵策听见,我告诉你,他要是知道了非得宰了你不可。” 霍止头也不回,解开外衫的衣带:“噢。” …… 孟透将自己埋在屋子里,对着张白纸苦思冥想。直到日上三竿,终于想到一个适合的战略,用过午膳就给西泽师叔送去了。 “东潭河南北东三面皆为五十人控守。西面高墙增派六十人,防止野灵进入城西。十三人人从东潭河面进入,施文星剑阵控制野灵。六人入坟地封印野灵。”孟透画了精细的地形图,还写了对各部分弟子的分析,自以为万无一失。 没想到西泽师叔看罢,就将那白纸丢了回来:“你这里,着重写了攻,却极少提到守。除此之外,对受伤弟子考虑过少。回去重头写过。傍晚前交不出,就不用吃晚饭了。” 孟透捡起那张纸,默默回房中继续思索。 薛夜回过房间一趟,看见孟透一本一本地翻看古籍,神色格外认真。他在纸上画了东潭河的地形,还用朱笔圈出了需要重点防御之处。他脚边全是被揉皱的废弃纸团。江翊往桌上放了两只甜橘子,没敢打扰孟透,自个儿关门出去了。 孟透这个人,看上去不太正经,做起事情来却总是格外认真,也格外可靠。或许他真的是心怀大志,却从不展露锋芒的那一种人。 结果孟透如愿以偿地吃上了晚饭,他踩着饭点交了第二张战略。他在原有的战略上,增加了一些细节。 西泽师叔手撑额角,皱着眉头将战略书翻来覆去看了两次,点点头算是认可了。晚上找了他们五个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46 还有沉皈的言妙赵策再一同商议。然而,清谈战场的不是他本人,他示意孟透将自己的战略说给众人听,并安排所有事宜。 大伙都没有异议,只是个个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孟透难得这么正经地同他们每一个人讲述战略与布局。 “沉皈善于御守,暮涑善于进击,不如结合两派所长……” 言妙嗑着瓜子,将手心里的壳倒在桌面上,双腿交叠起来:“沉皈既善于御守又善于进击,跟你们暮涑可不同。” 孟透无奈摆手:“好好好。沉皈门派四十弟子穿插于城西墙头的暮涑弟子之间,另外二十人守在东山的灌木林前。” “既然封印野灵的六人之中,沉皈只有暮涑一人。那进入东潭河之内的十三人,理应是沉皈弟子。” 一旁的江翊冷不丁地开口:“沿袭暮涑招式的沉皈弟子,也能摆文星阵控制野灵?” 不知怎么的,薛夜总觉得江翊这话有针对言妙的意思,不太像平时温文尔雅的他。但他若无其事地揭开瓷盖喝茶,没在意任何一个人的脸色。 “我们当然不会用那些古老的术法。”言妙往江翊的方向瞥了一眼,挺直的腰身往后一仰,靠在雕刻仙鹤的椅背上,“沉皈的’九霄云外’照样能控灵。听说贵门派的‘文星阵’早已称不上当年威名。” 江翊面无表情:“彼此彼此。” 孟透看情势不对,立刻打断他们的对话:“来永夜的沉皈弟子皆是精锐,入阵能助我们一臂之力。那就依妙姑娘所说的,入阵十三人替换为沉皈弟子,原先的暮涑弟子戍守灌木林。” 孟透决定了自己和西泽师叔、江翊、薛夜、李行风和赵策一同进入坟地封印野灵。 “霍止留在灌木林最西处,接应受伤弟子。至于妙姑娘,你这些日子身子骨虚弱,还是留在城主府中休息吧。” 言妙听了这话有几分气恼,眉头拧紧,将手中的瓜子往掌心一攥,丢到了一旁的桌上:“你让我留下来?我没事,你也太小看我了。后天我照样能去东潭河降伏野灵。” 孟透还想说什么,却对上言妙固执倔强的眼神。 她看着孟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沉皈和言家的尊严。” 他摊平双手举起,表示妥协:“好好好,你也一起。姑奶奶,我怕了你了。” 西泽师叔也说:“那就让霍止与言妙一道吧。” 薛夜第一个跳出来说话:“为什么不让我陪着妙姑娘?”他说完就被师父冷厉的眼神吓了回去,不敢多说一句话。 第49章 降野1 这天下了场秋雨,走在这座腐朽的老城里,能嗅见月见草的香味。平常入夜后就不再出门的百姓静默着立在家门口,目送他们离开。有的人仅在中衣外头披了件衣衫,提着灯笼看那群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 几个小娃娃一颠一颠地在他们之中穿梭,偶尔撞在几个师兄的腿上,又玩闹似的狠劲撞了几下,抬头看着他们嘿嘿地笑。 城北的雕龙门柱上,挂了两只花灯,为西泽师叔冷峻的面色笼上一层橘暖的光亮。他召令所有弟子会集。几百人秩序井然,列成方阵。 不再有任何一个人说话,几百张不同的面孔,这一夜是一样的严肃与慎重。小孩子察觉到四周忽然安静,也。从人群的间隙里跑回爹娘的身边。 西泽师叔的眼神扫过前排每一个师兄的面庞:“我希望你们记得,无论如何,你们都要为百姓而战。自你们入暮涑与沉皈起,挽救天下苍生就是你们肩负的使命。” 那是孟透在过去的二十七年中,印象最深刻的时候。西泽师叔去世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样撼动人心的画面。 从第一个人起,每个弟子宣报自己所属的门派与名字。前面三十多个师兄的声音严肃低沉。李行风在第二行,轮到他时,他气势如虹地喊了一声:“暮涑!李行风!”声音高昂,几乎响彻夜空。 之后的弟子受了感染,声音一个比一个洪亮,士气高昂。有些东西如风一般,迅疾地散开来。无人窃窃私语,在灯下摇曳的人影中,眺望漆黑的远方。孟透听着师兄的声音,热血沸腾,自己竭尽全力喊完那句“暮涑!孟透”后,全身震颤,有一瞬间的神情恍惚。 西泽师叔的声音威严如山:“虚常弟子孟透,与吾同行前列,指领诸弟子。暮涑弟子若有不从者,吾必将其逐出师门。此事不得复有异议。” …… 东潭河的山中藏有紫英木佛珠,这控制了阴灵的游离。这也是为何阴灵只能行至城西,而走不了更远的最重要原因。 进入东潭河,按照既定的方式排列。几百弟子将东潭河围得滴水不漏。弟子们的长剑冰冷,斩杀迎面扑来的野灵。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野灵,每一个似在欢笑又似在哭泣,那是来自地府的声音。 这些野灵没渡过忘川,宁愿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抱着残存的记忆留在这个世上。能有多少执念让这些人枯守着。他们连死都不肯放下。 孟透想了无数种可能,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点。野灵的执念,比活人的执念更加可怕。这一点,在后来的十年间得以验证。一个有执念的活人的力量,远远及不上一个同样有执念的野灵。 弟子们施展术法、结界、弑灵,没有一刻空闲。 十三名控灵的沉皈弟子在东潭河面落下,一路杀进坟地。多半野灵已被四面的弟子吸引控制,无暇顾及坟地之间。 沉皈弟子施展“九霄云外”,长剑在真气间运转,十三道剑光闪过,十三把长剑裹着风,成圈在夜空之中盘旋。方圆几里之间的野灵皆被定身,无法游离。 孟透在古籍上看到,反野灵暴动,必有一母源作祟,只需封印母源,野灵便不会再滋生。 西泽师叔带领五名弟子紧随十三人之后,穿梭在野灵之间寻找母源。被定身的皆是普通的野灵。十三把剑剑锋凌厉,剑落灵灭,横扫一片野灵。 坟场中多是无字矮碑。野灵坐在坟前,见到他们就尖叫着扑上来。西泽师叔结界,摒挡那群野灵。它们奔来,触到那层结界后,立刻被结界反弹出去,坠地之后又迅速地爬回来。西泽师叔收结界那一刻,弟子们同时施剑气,灭了四周的野灵。 他们靠近坟场中部,眼见着几十个野灵层层叠叠地围绕着什么。那之间,还不断地有野灵冒出来。那些野灵不理会他们,只向着内里。内里应该就是母源。野灵有意识地在护着母源。 孟透凝聚剑气,结果了最外层的野灵。然而野灵实在太多了,立刻又有新生的野灵补上前。而四周又有野灵扑向他们。 孟透当机立断:“赵策行风薛夜防守,我江翊和师叔列阵,要快!” 防守的三人反应与身手极快,抵挡了好一阵。孟透三人设阵诛灭了抱在一处的几十只阴灵,还没有看清中间到底有什么,阴灵又一拥而上,将它紧紧护住。他们又尝试着施展了一次“石破天惊”,这回看见了它们之间有个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47 飘浮的乌黑物什。 孟透手疾眼快,冲着那东西踢了一脚。它立马骨碌碌地滚了出去。野灵迟钝,不自觉,依旧在原处拥成一团。 那脏东西滚到了李行风的脚边,孟透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他喊道:“行风!李行风!母源就在你边上,灭了它!快!” 野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四散开来,一致朝李行风的方向扑去。西泽师叔与江翊自它们背后,施剑气控制它们。孟透足尖一点,踏空而去,落到李行风身旁,长剑一挥,灭了前头的一群野灵。与此同时,李行风的长剑刺穿了那母源。 一瞬间,万籁俱寂,孟透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下一刻,应付完别处野灵,脱身而来的沉皈十三弟子,让他们面前的野灵化成了灰飞。 西泽师叔踏风而来,念剑咒封印了母源。之后他们一鼓作气,消灭坟场中游走的野灵。孟透御剑破空,去四边的防守处查看情况。 野灵将要消灭殆尽。只有西墙处的师兄还在跟几只野灵周旋。受伤严重的师兄,早就被送去了灌木林那边。有些师兄在降灵时一直硬撑着,不肯离去,看到现在情况安好,才放心地离开了。 两个师兄带一个受伤人离开。一些师兄还在返回的途中。因此防守的人有些稀疏。 坟场中的弟子还在与余下的一些野灵作战。野灵被围攻得无处可逃,凄厉地叫着化为点点细碎的绿光。 孟透坐在北山的一块石头上,看星辰大海,心脏依旧跳动得厉害,他的心口发痛。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有些精疲力竭。略一低头,发现底下坟场里,还有个小阴灵,一动不动地站着,就眺望着被围攻的阴灵的方向。 他还记得,这是他上次与西泽师叔同来时见到的,那个坐在石头上编头发的阴灵小姑娘。 第50章 降野2 天上的明月被乌云覆盖。星辰暗淡。山谷间阴灵嘶吼的声音越来越细微。孟透能看见坟地上一道道划破夜空的剑光。支撑到最后的弟子疲累地躺在山头上,任晚风吹拂他们汗湿的额头。 渐渐地,剑光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终于隐没在夜色中。黑黢黢的谷底忽地传来李行风的喊声:“兄弟们!阴灵都被灭了!” 霎时间,满山的弟子都爬起来看向谷底,一阵欢呼。孟透身旁的师兄摔了佩剑,吐了句脏话:“他妈的终于把这些鬼东西给灭了,死都不给老子省心!”一瞬间又热泪盈眶。 有人情不自禁地对着山谷喊了一声,声音还回荡在山谷里,另外的师兄弟紧接着喊了几声。四面的声响此起彼伏,久久不息。在三面戍守的师兄,有的御剑,有的步行,皆在西墙头会合。还有一些人直接翻过山头,冲下去迎接李行风他们。 孟透下意识地将目光往下投,原来站在底下,一直靠近山壁而立的那个小阴灵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它或许是被消灭了。他胸口堵得慌,一种奇怪的心绪浮上心头。他隐隐地感到有些不安。 …… 天空中遮月的乌云散去,月光倾泻下来。薛夜的衣衫都汗湿了。他握剑的右手心也全是汗水。而且因为长时间握剑,他的手已经发红发痛了。好在有一阵夜风吹来,让人备感凉爽。他忍不住感叹这风来得真及时。 他走在一行人前头,与前来迎接的每个师兄紧紧拥抱。沉皈弟子也从西墙上跳下来,将赵策围在中间,关切地询问他的情况。 李行风与江翊走在一行人中的最后。白日里下过雨,坟地泥泞,他们的锦靴上沾满了烂泥。 江翊打完这一仗,还很清醒,也没觉得疲惫,边走边跟李行风说,待会儿回城主府一起去厨房煮碗面吃。 李行风困倦得很,一听夜宵也来劲了,连说好。他只想快点回去吃点东西,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 一声痛苦的惨叫来得突然,有人发疯似的甩动手臂。他们往薛夜的方向看去,一时间胆颤心惊,睡意全无。那人的手臂被一只野灵狠狠咬住。看不清那野灵的样貌,但只要见过那绿荧荧的东西,就会此生难忘。 周围的丛生的荒草上冒出了绿色的光点。不知情的人会以为,那坟地中随风飘浮的绿点是盛夏的萤火虫。他们的脚步有一瞬间停滞,不知何去何从。薛夜颤抖的手指点往江翊的方向,嗓音也颤抖:“江翊,你……身后……” 西泽师叔握紧手中的剑:“快!赶紧离开这!御剑飞到西墙头上!”反应快的弟子齐刷刷抽出了长剑,捏诀御剑,或独自或拉着另一人一起跳出这一方土地。 李行风飞至高处,只往下看了一眼,连血液都要凝固——成群的野灵铺满坟地,并有不断生长的趋势。 有一位师兄慢了一步,刚要跳上剑,被野灵拖了回去。几十只野灵一下子扑到他身上,撕咬他的身体。一只野灵咬住了他的脖颈。他的四肢不断挣扎也没法甩脱这些野灵。手臂和腿上生生地被阴灵咬掉了一块皮肉。 他喊痛出声,但他被野灵包围,能呼吸到的空气稀薄,这一声没能喊完就卡在了喉咙里。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头开始发晕,身上的疼痛感一阵阵强烈,又逐渐消失。 薛夜要回去救他,被江翊拦了下来。薛夜红着眼瞪他,喊了声“江翊”。江翊立刻御剑改变方向,将他放在西墙头上,自己又重新飞回坟场上空。 野灵积成了一个小山丘,覆压着没能逃脱的弟子。西泽师叔领着几名弟子于夜空盘桓,劈风斩棘,却始终无法解救被困的弟子。 孟透也于山头御剑来,帮着西泽师叔除灵。无果。野灵迅速漫山遍野。他在这一刻放弃了继续解救他的师兄,逆风而去,飞往西墙头。野灵已如潮水一般涌上了西墙。 “所有人撤退!全部撤退!” 靠后的百来位师兄往西墙之内撤离。靠近坟场的师兄都被野灵缠住,手忙脚乱地在墙头以剑相抗。孟透前往他们之间与他们共同作战。 孟透对身侧的邢师兄说:“待会儿我让他们结界!你去东边灌木林那儿,告诉往返这边的师兄弟赶快撤离!” “听我号令!未受伤弟子结界,救助受伤弟子先行离开!” 孟透以为万无一失的攻防出了意外。 荒坟中的野灵在这一夜混乱疯狂,绝望地撕咬戍守的弟子。 …… 灌木林里入夜有些凉。一阵风吹来,言妙忍不住打寒战。她的手也有点凉,小腹总是隐隐发痛。她坐在石头上给受伤的暮涑弟子上了点药。 林子里很静,地上搁着几盏灯笼。这里离东潭河不远,却听不见任何噪杂的声音。初来的时候,这里只有言妙跟霍止两个人。霍止话不多,她觉得闷得慌,非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 聊了之后她就后悔了,霍止这个人,冷得像块冰,根本暖不化。不像孟透,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好像样样都懂那么一点儿,说话好听,又讨女孩子喜欢。 当她提到剑时,霍止才同她多谈了那么几句。他给她讲了剑宗的历史,讲了各种名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48 剑师与名剑的来历。他说话时,声音低沉温和。言妙听了一会儿,心头莫名地有些紧张。 奇怪的是,她在拂莲都不肯听先生讲那么长那么枯燥的剑宗历史,那会儿却听得很入神。虽然他讲了什么,她一点都不记得,只是沉迷那种沉稳好听的声音。 他偶尔抬眼看她的神色。他的眼睛很亮,映着灯笼的光芒。冰冰冷冷的一个人,额头黑发细碎,鼻梁高挺,唇形特别好看。笑起来一定会更好看,她这样想。 她给受伤弟子上药时走神了,手下不知轻重。那弟子“哎哟”叫唤起来。 她愧疚道:“对不起,你没事儿吧?” 弟子看着她的脸嘿嘿地笑:“没事儿没事儿,我不怕痛。你继续上药啊……” 从刚刚开始,他的目光就一直在言妙身上游移。言妙出神想自己的事,没有留意到。霍止看了那人半晌,又见言妙在凉风里瑟瑟地缩了身,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肩上,接过她手中的药:“我来吧。” 第51章 降野3 那弟子见霍止过来,一脸的不情愿。谁知道霍止下手更不知轻重,隔着层布用劲按向他的伤口。他抽回手,嘴里发出“嘶嘶”的声响,埋怨道:“你轻点!” 霍止不声不响,强硬地抓回他的手,替他上药,这一次动作轻柔了许多。 林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有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林子里。所有人都被下了一跳,警惕地站起身来。那人靠近时踢翻了地上的一盏灯笼,来的是刚走不久的师兄,他先前送受伤弟子回来,为了言妙逗留了些时候。他竟然折回来了。 “不好了!东潭河那边出事了!那些阴灵忽然又冒出来了,现在满地都是,还从底下爬上来了!我刚刚遇到邢师兄,他让我告诉你们,就留在这里,不要出去!” 言妙与霍止对视一眼。她丢下手中的药瓶,抓起剑,捋起袖子就往外走:“我去看看。”霍止默不作声地跟着她过去。 那师兄拦住他们地去路:“你们别去,现在去就是去送死!” “那也得去看看。” 他们赶到时,见到多半的弟子于半空中御剑飞行,解救被围困的弟子。即便如此,仍是于事无补。西墙上仍有一行人被野灵缠困。他们眼见了一位师兄没站稳从墙头上摔了下去,瞬间被野灵淹没。那些野灵伸着手臂,挣扎着爬上高墙。 墙头上摆了几盏灯笼。野灵怕光,却仍前仆后继地爬上高墙,甘愿化为灰飞。墙头上的那些人进退两难,他们抵挡不了前方的阴灵,倘若跳下墙头,进入城内,如海的野灵便会穿墙而过,追逐他们。如果他们御剑,势必需要一群人留在最后结界,护送他们离开,但留最后的那群人就难逃一死了。 无论如何不能贸然行动。这应该是孟透的想法。言妙想,如果是她爹,会怎么做——他一定会选择牺牲掉最后的那些人,时间再耗下去,所有人体力耗尽,真得一起死在这了。 言妙先行一步,御剑而去,以剑锋斩杀离墙最近的一众野灵。她足尖一点,与霍止一前一后跳到孟透的身边。 孟透忙着打斗,见到她有些吃惊:“你来做什么?” “来帮你!”言妙剑法缭乱炫丽,一招“谢云之流”,眼前的野灵凄声尖叫,消散了一半。 孟透有一瞬间的迟疑,抬起脸时,眼神坚定。他对言妙说:“你出去,让西泽师叔放火,烧荒坟。”他说罢就结了界。 言妙相信孟透,没有任何犹豫。她的身手极快,能自如地脱身。她将剑掷出,施展轻功飞至半空,在夜空中仰后轻盈地翻了个身,稳稳停在剑身上。 她在人群中寻找西泽师叔的身影。夜空中皆是两名师兄御一剑,御剑的师兄载着一名施展剑术的师兄,解救弟子。她在那群人之间,找到了眉头紧拧,愤怒咆哮着下指令的西泽师叔。 她飞到他身边:“西泽师叔,孟透让你们火烧永潭河!” 西泽师叔还没开口说话,他身旁的一位师兄骂道:“开什么玩笑,孟透的脑子进水了!这他妈是坟场,就算埋葬的是无名氏,这也是个坟场!你听说过火烧坟场的吗?” 言妙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那你想出一个更好的法子来?再不烧坟场,西墙头上的人都得死!” “孟透这是在冒犯已故人,是会遭报应的!” “我们这样浩浩荡荡地来,早就已经冒犯了,还怕再冒犯一回不成!” 西泽师叔低吼一声:“好了!就按孟透说的做。”他将在场的弟子召集起来,吩咐他们去城西入口处赶来接应的城主府马车。马车里有他们需要的东西。西泽师叔令弟子火烧东潭河。 孟透的额前发湿透了,脑袋也有些晕晕荡荡的。疲累到了某个点之后,他再也不觉得疲惫,挥着剑的手毫无知觉。 江翊他们一边御剑,一边帮着他们除掉西墙头的野灵,可还是杯水车薪,阻挡不了不断涌上前的野灵。 孟透勾唇笑:“霍止,我真没想到……”没想到自己有可能会葬送在这里。 霍止有所察觉,边用长剑抵挡面前的野灵,边对他道:“支撑住!” 孟透脑子里山山水水都转了一遍,想着还有什么念头,能让自己支撑下去。他忽然想到自己还没有个小媳妇,觉得很是遗憾。这种遗憾感一涌上心头,他就觉得说什么都不能死。 “霍止!” “嗯?我在听,你说!” “我以后要娶个肤白貌美的小媳妇。眼睛水盈盈的那种。”孟透凝聚内力提剑气。送出一剑,斩灭几十只野灵。他笑:“然后带回家去当祖宗一样供起来。” 霍止一时语塞,烦躁地多灭了几只野灵:“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个?省点说话的力气!” 永夜城的火燃起。自东潭河边起,一路燎原。坟地里的野草引了火,阴灵急剧减少。火光摇曳,照亮了坟地。阴灵如受了极刑,或躲进阴影里,或被烧成灰烬。野灵四下逃窜时,西泽师叔趁机带人救走了西墙头上的弟子。 孟透是被霍止御剑带走的。霍止拽着他的手臂,将他拉到了剑身上。他们飞至夜空看那场大火,看野火蔓延到坟场的每一处角落。 孟透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敲了敲自己的额角,让自己清醒一些。 没有弟子说一句话。西泽师叔的眼睛里映着火光,失声良久,最后闭眼挥手下令:“所有弟子撤离东潭河!” 他话音刚落,就有弟子喊道:“孟透,孟透下去了!” 霍止没料到孟透会跳下去,他想去抓住已经来不及了。他看着孟透靠近坟场御剑飞行,四处寻找着什么。 孟透飞近了一块长碑。所有人都猜到了,长碑背后的阴影里,可能还藏这野灵,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孟透立于碑顶,持剑凝聚所有内力,虚空地画了一个阵图,封印了那只野灵。 做完这一切,他失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眼前一黑,从碑顶滑落了下去。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不省人事前,听见了薛夜那一句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9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49 惊天动地的“孟透”。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朝孟透的方向冲去。 第52章 初遇 孟透醒来时,窗外的天空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窗户纸晒进来。他一动,全身上下的伤处都跟着发痛。 薛夜用脚尖抵开门,见到他醒着,连忙将端着的饭菜放到一旁的桌上,自己坐到他的身边:“透哥儿,你可算醒了。你这一摔,把我们都吓死了。” 孟透心里刚有点感动,薛夜就说:“脑袋着地的,万一摔成了傻子多麻烦。”孟透心里的感动荡然无存,作势要一脚把他踹下去。 薛夜赶紧捧起那盘饭菜:“少爷您用。” 孟透赏脸,拿起筷子吃了几口。 “透哥儿,你那时究竟看到了什么,那不就是一个普通的阴灵吗?你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把它封印了?” “那是母源。” 薛夜不解:“……啊?母源不是早就被我们灭了吗?被行风一剑刺穿的啊。” “那不是。先前我们入坟地的时候,不是有一群野灵护着什么吗,我们都以为是掉出来的那个乌黑的东西,其实不是。它们护的应该是只野灵。所有野灵都不顾一切地袭击我们,只有被我封印的那个阴灵小姑娘,永远只是远远地观望着,从来不会袭击我们,说明她有神识。只有母源才有神识。” 孟透用筷子在菜里搅了搅,嫌弃道:“这菜味道怎么这么怪?” 薛夜还在想孟透方才说的话,忽然反应过来,回道:“城主府安排了今日的午宴和晚宴,为我们践行。厨房里的师傅忙得焦头烂额的,就这点东西,还是我亲手做的。” 怪不得这么难吃。 孟透问道:“践行?西泽师叔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回暮涑?” “师父说,如果明天不下雨,那就明天走。” “这么快?那受伤弟子怎么办?” 薛夜说:“听说夏城主会派马车带他们回去。你自己还受着伤呢,还想着别的弟子怎么回去。” …… 午宴上西泽师叔没有出现。晚宴上他也没有出现。弟子们少了约束,尽兴喝酒,喝到醉态百出。 言妙坐在孟透身旁,同他说话。她喝了点酒,单手撑着额头。她的眼睛水雾雾的,嘴唇桃红,声音清脆好听:“孟透,明年你来北瀚校场吧,我带你在拂莲玩儿。” 孟透笑:“好啊。” 言妙勾唇微微一笑,伸手去拿酒壶。 霍止难得开口:“少喝点酒。” 孟透以为言妙会跟平常一样不听劝,没想到她乖乖地点头,收回手,没拿那壶酒。他看了眼霍止如常的神色,总觉得不大对劲。不过还没容他想下去,城主府的一个小厮站到了他身侧,跟他说,西泽道长让他去偏堂。 孟透跟同席的人说了一声就去了。城主府的大堂热闹,偏堂僻静。西泽师叔站在门口等他。孟透穿过庭院,连句“师叔”都没唤完,西泽师叔就让他跪下。 他微微一怔,顺从地跪下。 “孟透,你可知此次东潭河降阴灵,有多少弟子受重伤,又有多少弟子死去?” 孟透衣袖下的手握紧:“弟子听闻,重伤者十有七人,亡者两人。” “你可知这是何故?可知今日今时我为何让你跪在这里?” “弟子明白。” 西泽师叔离去前说:“孟透,我说过,你肩负的从来不比你师父肩负的轻。战役之前,你得做好万全的准备。任何的疏忽,都会致使弟子牺牲。你在这里跪上两个时辰,好好反省。” 孟透的心沉了下去,原先心中的沉重的愧疚感卷土重来,打破了他故作轻松的伪装。那些人命,确实是因为他的疏忽而没的。他还下令烧了无名人的坟地,令死者不能安息。都是他的错。 那一个晚上,他跪到双腿麻木失去知觉,人也有些浑浑噩噩的,想了许多关于生与死的事。他不知道言妙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她说:“孟透,你怎么跪在这?地上凉,你还受着伤,赶快起来。” 孟透的一番解释不痛不痒。 她听完他轻描淡写的解释,也急了:“孟透,这根本不关你的事。如果你的战略有问题,他为什么没早点指出。他分明就是迁怒于你,把责任都推到你身上。你今年才多大,他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这一点,孟透想了很多年。无果。但很多事情,都是随着时间过去而尘封,成为无需谜底的面谜。 他只记得,当第一缕春风吹进楼观的时候,趙临城茶楼酒馆里谈论的皆是“东潭河”与“虚常真人弟子孟透”。世人称那一次伏灵为“东潭河降野”,孟透一夕之间名动天下。 …… 嗒嗒的马蹄之声敲在青石板路面上。街市上吆喝招揽生意的声音噪杂在四处。拂面的是夹杂糕点温甜香味的杨柳风。 往年的北瀚场试都在秋天,他十六岁那年,北瀚场试被沉皈掌门言书涵提早到夏日。听闻是由于言妙的生辰在夏日,言掌门有意挑选少年才俊为日后的东床快婿。 在孟透十几年来去过的不多的地方中,他最喜欢拂莲。拂莲是个温柔的地方,姑娘温婉,连空气中的香味也很温柔。拂莲人喜爱甜食,到了夏日,街头巷尾都弥漫着热糖浆水清甜的香味。 孟透那日骑的马,是匹刚被驯服的红枣野马。那么多马,他独独看中这一匹。孟透骑着它上街,受了不少罪。他当时忽地看到街上有个人,赶紧抓缰绳勒马,险些撞上去。那少年受了惊吓,后退时没站稳,摔倒在地。 孟透赶紧翻身下马,看那少年。 月白衣衫的少年站起身来,掸掸衣上沾染的灰尘,没说什么话。倒是他边上抱着琴的小丫鬟气愤地睁圆了眼睛:“喂!你怎么骑马的!看路没!” 孟透对言妙都没心动,只看了那少年一眼,就沦陷了。十四五岁的少年,肤色如雪,眉眼还带着点青涩。眼波流转时,眼睛也像是会说话。 丫鬟见他不回应,捋起袖子叉腰道:“你听没听见!我家少爷差点被你撞到,道歉!” 孟透也忘了要说话,回过神来,将他从上往下看了一遍:“实在抱歉,在下多有得罪。你有没有伤到哪儿,要去医馆看看吗?” 第53章 月下 那小公子摇摇头,以手拂去衣袖上的尘土,声音温淡:“没事。” 孟透还是不放心,关切问道:“真的没事?” “嗯。” 孟透骑马落在了后面,又差点撞到人,引得前头的少年们也掉马回头。他们静静伫立在一旁,看情况行事。 李行风过来打圆场:“他的这匹马是野马,性子烈,差点撞到公子,实在抱歉,抱歉哈。”李行风抓过孟墨约的手臂,想拉他离开,没想到孟透连衣袖带人地将他拉了回来。 孟透温雅而镇定,抱拳问道:“冒昧请问公子姓名。” 小公子没有说话,抬眼困惑地看着他。 李行风掩唇问道:“喂!你这痴病又犯了?” 孟透有个毛病,但凡在街上瞧见中意的姑娘,一定要上前问个芳名。孟透的样貌要是差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50 一点,就会被认作“登徒子”了。可他本来就生了一张俊逸的脸,哪个姑娘瞧了不是羞红了脸。 李行风怎么也没想到,孟透这次看中的居然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他看看四周围了好几圈看热闹的人,扯扯孟透的衣袖,低声道:“孟少爷,咱们先走,别搁这儿丢人。” “实在抱歉,非常抱歉哈!”李行风连声道歉,一手牵过马,一手加大力道带过孟墨约,催他上马:“走走走,回去吧我的孟大少爷!” 孟透被李行风推着走时,还回过头去看那小公子:“我们有缘再见。” 小丫鬟“哼”了一声:“谁要跟你再见面。下回当心了啊。别再让我们看见你!” 孟透上马后仍看着那少年。他退到了街道边上,躲在房屋的阴影之下。那身纤尘不染的月白色衣衫,衬得他干净如玉。孟透想,他像苍穹里弯弯的皎月。 “嘿,透哥儿,别看了!”李行风实在看不过眼了,“你还穿着宗服呢,别在外头给门派丢脸面。” 孟透跟那些姑娘都没有过后续的故事。李行风以为,这次也一样,不过是孟透一时兴起罢了。 …… 无数文人墨客笔下的沉皈,烟雨缠绵,诗情画意。言书涵喜竹,沉皈山庄的南北院都植有一片义竹林。 拂莲沉皈的宗服是青色的,上面也绣着义竹。美名其曰“修竹装”。薛夜见了满山庄走的沉皈弟子后,再也不嫌弃暮涑的衣裳丑了。 沉皈的这种衣裳极其挑人,身形颀长的人穿来自然是清新儒雅,如果是体型臃肿的人穿,那就毫无美感可言。 他们在沉皈山庄里,偶然见了言家的四小姐言尔一面。他们由管家领着四处游走时,她顺着回廊迎面而来,落落大方地行礼。传闻中的尔姑娘丰腴腻脂,他们见了,只觉得没有传言那般夸张。 她确实有些圆润,冰肌玉肤,娴静如水,说话时总有一种江淮女儿家的温婉与娇羞,跟言妙完全不同。尽管那套修竹装确实不适合她,他们还是对她留有了极好的印象。 倒是言家的长子言昀,让他们欣赏不起来。 当时言昀领着一群弟子穿廊而过,一袭青衣,俊美瘦削。他有些傲慢,只是淡淡一瞥,装作没瞧见他们,径直走过。还是孟透他们先让了步。 待他们走远了,李行风对孟透说:“那位长得很像上次你差点撞到的小公子。” 孟透回忆一番,说:“是有点像。不过那个小公子要再矮一些,纤瘦一些。” 言妙跟她二哥言清衡上山打猎去了,傍晚才回来。开宴前,孟透恰巧遇见了他们。言妙穿过庭院,自他身后喊了几声“孟透”。 言妙的模样没变,依旧清爽明媚,只是好像变矮了,以前分明跟他们几个差不多高,时隔一年,她竟然比他矮了半个头。 这点让言妙很不爽,她照着他的腿踹了几脚,踹完之后才跟身边的青年说:“二哥,这是孟透。” 他嘴角含笑:“这就是你常说起的那个孟透?” 言清衡举止得体,温文尔雅,是世家公子的模样。多年以后孟透仍觉得,倘若不是嫡庶有别,言清衡肯定比言昀更适合成为沉皈的少主。 直到那一天晚宴,他们才知道白天遇见的那个目中无人的青年是言书涵的长子言昀。言家的两位公子和两位小姐皆在言书涵右手侧的席位,言昀是替父亲向各门派弟子敬酒的。 孟透也是听边上其他门派的弟子嘀咕,才想到,言家不是还有个小公子吗?怎么从没见过他的身影。孟透想同一旁的江翊说起这件事,一抬眼,看见言书涵就往这看过来。 虽说暮涑与沉皈两家门派险些闹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可言书涵也没必要这么盯着他们。晚宴初起,他的目光就一直在孟透他们五个身上流转,对其他门派的弟子甚少留意。 这还不是最让孟透觉得不自在的。言昀对着各门派弟子惺惺作态,那番虚伪的陈词听得他不太舒服。什么叫做“沉皈得天庇佑”,还有“有幸为龙为首”。还有他派阿谀奉承的媚态也让他觉得胃里翻滚。他找了个借口,就溜出了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暮涑临山,入夏也很凉爽,走在门派里,迎面而来的就是山风。而拂莲的夏天炎热,蝉声聒噪。他驾一叶扁舟,从荷花池中行至对岸的庭院。他漫无目的地走,后来走累了,就坐在阶前看月亮。 那天晚上的星星特别漂亮,点缀满了夜空。他想到了远在漓州的爹娘、兄长和小妹孟婍。他离开时,孟婍还不会说话。去年底回家,她已经能闹腾了,总缠着他糖葫芦。他忽然有了个念头:如果他当时没有入暮涑,会不会过得更潇洒恣意些。 他以为门派都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浴血,然而门派皆是重利重欲,真实的门派间的钩心斗角,让他觉得荒谬又可笑。这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正想得出神,一只猫扑到了他的腿上。他有点被吓到,看清那毛绒绒的一团后,将它抱了起来。小毛球对着他轻轻地“喵”了声。孟透抓着它柔软地腰,捏着两只小爪子,带它看星星。 孟透说:“你会不会也想家啊,嗯?” 边上有几株花树,花瓣悠悠飘零。抬头望去,仍是一片四角方方的天空。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信仰崩塌,世间红尘蒙灰,前路茫茫,路漫漫。他不知道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那小公子是跟着猫来的。他一身水蓝衣衫,提着盏灯,灯上绘的是桃花。那是孟透这一生中最难忘的暖色。他穿过庭院的月洞,踏着满庭的落花。 孟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再也移不开了。小公子眉眼潋滟,身形纤瘦,恰是上次遇见的那一位。 孟透见到他很意外,抱着猫站起来:“怎么是你?” 他在白月光下显得更清冷,他说,那是他的猫。 第54章 荷池 那只猫浑身雪白,很通灵性,见到那小公子,就在孟透的怀里挣扎,将两只小肉爪伸出去。它的腰弓了起来。他的手一松,它就跳到了小公子的怀里。 小公子没多说一句话,一手提灯,一手带着猫转身就走。 孟透一看这架势,连忙叫住他:“哎,你等等!” 小公子回过身看他,淡淡问道:“怎么?” 孟透不知道该说什么,胡扯道:“我是第一次来沉皈,迷路了,我一个人找不见路,你能带我回大堂吗?” 小公子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最后道:“跟我来。” 孟透跟在小公子身边走,紧张得手心出汗。他面对姑娘时都没有这么紧张过。一路上,孟透尝试跟他东扯西谈,还聊起那日的相遇,他的表现极为冷淡。可他偶尔回应一句“嗯”,孟透的心脏都要欢快地跳很久。 他们走到荷花池时,小公子就不往前走了:“乘船渡过荷花池,前面是大堂,你进去就是了。”他又是干脆地转身要走人。 孟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顺着怀中小猫的毛,往回走,只丢下一句: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51 “以后又不会再见面。” 孟透见他要走,情急之下拉住他的手臂,但是力道过大,将小公子直接拉到了面前。怕是拽痛了他,孟透赶紧松开,低头就对上了那含水的眼:“我……我想知道。” 他也看着他,眼睛漆黑,眼底波光流转。孟透尝试搭话:“我……” 接着他怀里的那只猫不应景地交换了一生。小公子转身离去:“那你就想着吧。” 孟透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师兄教他的方法不管用。他将脚边的那枚小卵石踢进池子里:“喂,你真的不告诉我啊。”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纤瘦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真是,人活得还不如一只猫。 之后的那几天,孟透天天守在池子里,每天守到月亮正中天,眼皮子都要合上了,才扶着酸痛的腰回去。他的兄弟们听到了这件事,看他的眼神很复杂。李行风直说孟透是中邪了,得去江湖术士哪儿看看,讨点符水。 在沉皈比在永夜城好些,两个人一间房。房间雅致舒适,床榻宽阔柔软。沉皈讲究,每日有下人在窗前的瓷瓶里插上一枝花。 孟透守了几日,实在撑不住了,有一天晚上回来的挺早,靠在门框上看月亮。薛夜从来没见过这么忧愁的孟透,忍不住开口损道:“透哥儿,你看上去就像被薄情郎抛弃的新嫁娘。” 孟透要去揍他,刚一关门,感觉自己刚才好像看见了有人从房门口的回廊路过,赶紧又开了门,探出身子去看那人的背影,果然是那个薄情的小公子。 薛夜本来滚到了床上,用枕头护着自己准备招架孟透凶猛的进攻,结果等了半天也不见孟透过来,支起身子一看,孟透倚在门口望啊望的。他叹了口气,拍拍床褥:“透哥哥,回来睡觉觉啦。” 孟透看着小公子的背影消失,才利索地关上门,开始算账。他走到床边,抓起枕头就往薛夜的脸上砸:“睡睡睡。” 孟透看起来心情很好。 薛夜坐起身来整锦被,说:“透哥,我真没想到你好这口。“ 他一怔,迷惑道:“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得不大明白。“ “你这几天每天晚上出去守着这个小少爷,不就是看上人家了嘛。” 孟透认真地思忖了一会儿,竟笑了出来。怪不得最近食不知味的。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倒是薛夜感觉到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嬷嬷来看他时,带给他的那本龙阳春宫,他竟然觉得断袖也不是那么难接受的事情。 孟透看着他的眼神,让他有点害怕。薛夜扯起被子往自己身上盖,自己往身后退:“你可不要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啊,孟透,我可没有断袖之癖,我喜欢肤白貌美的姑娘。” 孟透危险地眯起眼睛,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凑近他,望进他惊恐的双眼:“抱歉,我的眼光还没有这么差。就你这小身板,这小胳膊小腿儿的,白送给大爷我,我都不要。” 他隔着层被子抓住薛夜的一条腿,丢了进去,自己在床沿坐下,吹熄了灯。他脱掉靴子躺了下来。 黑暗中,薛夜欲言又止:“透哥儿……” “怎么,你说。” “你见到的那位,应该是言家的小公子,言昭含。” 孟透说:“我知道。所以呢?” 薛夜惊讶,翻过身对着他:“你怎么知道的?你不是说,你天天等着他告诉你他的名字吗?” “晚宴的时候,只有言家的小公子没有出席。我是在晚宴中途出去时遇见他的。上次行风就说,言昀长得很像那时候险些被我撞到的那个小公子,当时我的心里就有这个猜想,没想到是真的。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昨天晚上你出去的时候,言家二少爷带我们去喝酒来着,我们在路上碰见了那个小公子。” 孟透懊恼地说:“早知道我就留下来了,费那么多工夫作什么。” “我无意间从下人那里听说过些事儿。言小公子是言书涵侍妾的儿子,那位夫人还是个凨族人。” 他问:“凨族?是不是那个传说中,族人容貌都艳丽非常的凨族?” “是。因为凨族人卑贱,言小公子十岁的时候,才和他母亲一道被接回沉皈山庄里。那夫人命薄,来府里第二年就逝去了。言昭含的日子也不是很好过,不受他爹言书涵宠爱,又因性子冷淡,与兄姊相处得并不融洽。但他与言二少爷的感情看起来很深厚。言清衡待这个弟弟不错。” 薛夜认真道:“孟透,你最好不要和他牵扯不清。他毕竟是言家的小公子。万一你们……被嚼舌根子,这事传出去是有辱声誉的,于他于你都不是一件好事。” 孟透轻笑:“我都没想到,你已经想这么长久了。我连他的名字都没问到,我天天就蹲在荷花池边上,都没能见到他一面。再说,就算能见到面又怎样,人家未必有这个心思。人嘛,活得高兴就好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睡觉前,孟透对他说:“不许把腿搁我肚子上了啊我告诉你,你要再压上来,我明天就把你赶出去。” “……哦。” 第55章 北瀚 北瀚校场试炼前,各门派弟子间就传遍了一个消息,言书涵有意将沉皈守护的奉也剑作为言妙的嫁奁之一。此传言一出,就引起了不小震动。 奉也剑为上古神剑,据传能辟天斩月,诛尽妖邪。十多年前,都城不安,时局混乱时,就有传言说,得奉也者能安天下。言书涵年轻时遍访名山大川,经历几番周折才从一名山野屠户手中收得这把剑。 世人只闻其名从未见过此剑,但都想将其收入囊中,因此对言妙更加殷勤。 入夏后言妙就换下了宗服,穿上白轻纱衣,在垂了纱帐的水榭里看书。她平伏在长椅上,一手捧书,一手捏瓷碗里的水晶葡萄吃。她翘动双脚,水蓝的弓鞋上绣着莲花。 从庭前走过,能看到个隐约的身影。 知道她这一喜好的弟子们,每日都守在水榭旁等她。言妙被缠得不行,冷了一张脸,对追求者不理不睬。 赵策回了漓州,没人陪她闹,她总思索着要找谁一起出去。后来她成天就带着孟透和霍止出沉皈,乘船捞鱼,上山打猎,从街头吃到街尾。 孟透原来是和薛夜一间房,后来对薛夜的睡相忍无可忍,打发他跟江翊一间房去了,霍止换了过来。言妙来找孟透,见到霍止就邀着他一起去游玩。 言妙遇到孟透,话就会特别多,哪家客栈的糖醋鱼最好吃,哪家酒馆的陈年美酿最好喝,哪家茶楼的说书先生讲的折子戏最有意思。 她与霍止的话就不多。如果孟透要折回去买点什么,让他们俩单独待上一会儿,她一定会急,非跟着孟透一起去。 孟透奇道:“你慌什么,霍止又不会吃人。” 言妙提腿踢他,没踢着,孟透机灵地闪到了一边。言妙红着脸不说话,三伏天的日光是很晒没错,然而也不至于脸红成这样。他开口:“你怎么……” 言妙怼道:“闭嘴。你大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2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52 爷的。” …… 北瀚校场上,言妙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许多门派弟子面对她都是两股战战的。也有有勇气的,能跟她练上几招,但没过多久就被从擂台上踢了下去。 各门派弟子把这次夏试当成了比武招亲,错以为打败了言妙就能成为言家的乘龙快婿。 “啧啧,这样彪悍的媳妇要是娶回家去……”李行风双臂环胸,用手肘顶孟透的,“透哥儿,你有没有觉得后背出汗发凉啊?” 孟透笑:“我才不娶言妙。” 孟透的目光一直落在擂台东面,树荫底下的言小公子身上。他着修竹衫,着实清雅俊俏,抱着那只雪绒团,站得稍远。他的目光曾对上孟透的,又收了回去,专注地看比试。 孟透没看多久,就被沉皈的师兄点名了。他那天运道不太好,抽签抽到了言妙。他上台后,跟言妙抗衡几招,就说招架不住认输了。言妙气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摆摆手:“你二大爷的祖宗奶奶。滚滚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孟透是假意输给言妙的,偏有几个不长眼的对孟透冷嘲热讽了一阵,说什么传闻中的孟透也不怎么样云云。 孟透倒是对这些言论不甚在意,只是刚下擂台就找不见言昭含的身影,有些失落,后半场比试看得就不走心。 霍止的运气似乎也不太好,抽签抽到的也是言妙。但霍止比孟透认真多了,招招直逼言妙,一点都不放水。这一场打得激烈,两个人实力相当,分毫不让,楼阁里观试的言书涵也拍手叫好。 刚开始言妙接得好好的,到后来,脚步明显乱了,剑阵也出现诸多破绽。 言妙步步往后退,靠近了擂台边缘,一脚踩空险些掉下去,霍止没收住,刺剑过来,剑锋一转,偏到一旁,他伸手抓言妙的手腕,没抓紧,跟着言妙一起掉了下去。 那擂台挺高,霍止带着言妙于虚空中翻转了半圈,自己背着地,言妙摔在他身上。霍止一直护着她的头。 言妙摔得眼冒金心,支撑着自己起来。她无碍,估计霍止摔痛了。 “你还好吗?” 霍止摇摇头,以剑支地站起来。 言书涵吓得从二楼跑到擂台边上来,看自己女儿可否摔伤。尽管言妙说无大碍,他还是不肯让言妙继续比试,让言妙带着霍止,去山庄里的季大夫那儿看看伤势。 …… 言妙一离开,这场夏试就没了看头。 擂台上的弟子喜欢虚张声势,实则不堪一击。孟透的衣衫都湿透了,懒得看下去,跟李行风他们提议去西苑那儿泡冷泉水。他们几个都不想看,各自回房拿了换洗的衣物,就转去沐浴了。 孟透是偶然间发现这个去处的。西苑靠山,泉水冻得人激灵,他们一下子暑气全消。绕是这样,李行风他们待了半个时辰后,也有些吃不消。 薛夜嘴唇冻得发紫,哆哆嗦嗦地游回岸边穿上衣物。他说:“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再半个时辰就开宴了。” 天已经暗了下来,修竹在夕阳下的影子已经消失。傍晚的风吹过竹叶,四处传来沙沙的声响。孟透靠在一块岩石上:“你们先回去,我再待一会儿。” 李行风和江翊也靠近岸边,爬上岸。李行风披上中衣:“你早一点回来,别迟来了。” 孟透懒懒地应了声。 他待到天完全暗了的时候。他不想去晚宴,但找不到借口搪塞,只能从水里站起身。他穿好衣衫就听见了草丛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孟透捡起饮冰剑,警觉地靠近。 他用剑身拨动草丛。一只猫从里边跳出来,蹭到他的脚边。这是言昭含的猫。他弯身把猫抱起来:“你怎么在这儿……你的主子呢?” 他抬眼一看,草丛对面站着个身形佝偻的人。他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她手里抓着一截枯草,对他嘿嘿地笑。 孟透还想靠近一些,这时他身后出现了灯笼的光亮。 “你离她远一点。” 那是言昭含的声音,很冷很冷。 第56章 不济 时运不济。 孟透错过了晚宴,从西苑回来后,还被人叫走,去言书涵那儿坐了会儿。言书涵开口就问:“孟透,你对我家妙儿有意吗?” 那段时间里,孟透如坐针毡,所幸给敷衍过去了。倘若是一年以前,言书涵问起这句话,他估计得飘飘然。可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连做梦梦到的都是言昭含那张偏白偏冷的脸。 “言师叔,您以为霍止如何?” 言书涵的眉头蹙起来了,倒像是孟透说错了话。孟透以为他是因为荐他人惹得师叔不悦,正要开口补救,就听到他说:“寒门弟子,不足为意。” 好个寒门弟子。孟透的神情也凝固了。 言昭含在西苑同他说的话,如冰凌一般刺来:“言书涵是你们眼中的正人君子,可他背地里做过什么肮脏事,你们怎么会知晓。”他轻笑:“呵,所谓君子,不过如此而已。” 西苑的那个疯女人,不是别人,就是言昭含的娘亲。她没有病逝,言家对外如是宣称,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她害了疯病,近来又得了时麻病,不能近人,便被言书涵下令锁在了西苑里。 言昭含一日三次提着食盒去西苑,每晚侍奉娘亲睡下,才从西苑返回住处。 “奉也剑竟是出自山野屠户?他忘了他当年是怎样跪在我姥爷家门口,求着我姥爷将我娘亲嫁给他。我倒是猜不出,他求的到底是娶我娘亲,还是那把旷世神剑。言书涵出身微寒,如今披着人皮,算是人模人样了。” 言昭含说这些话时,满脸的嘲讽与冰冷。即便如此,孟透看得还是心头突突地跳。 他出去前,对言书涵道:“不知您可否听过一句话。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 他这句话说得过于冷淡,离开时没看言书涵作何反应。 入夜后,沉皈山庄里的灯笼都点了起来,整齐地挂在回廊上。四下寂静,孟透踩着光,到厨房找点吃的。 厨房里有翻东西的声音。言妙背对着他,正在蔬菜堆里翻找着。孟透过去拍了拍言妙的肩,还没做鬼脸吓她,就被言妙一招小擒拿给撂倒在了桌案上。 言妙看到是他,松了手劲:“是你啊,孟透。“她忽然又加大了手劲:“你居然还敢在我面前出现,你今天打擂台的时候是怎么敷衍我的,啊?” 孟透投降:“妙姐,我错了。” 言妙这才放过他。她掀开孟透,拿起菜刀切丝瓜:“今天晚宴没看到你,你吃过了吗?” 她一身素裙,挽起青丝,斜斜地插了根银簪,确实有几分温婉美人的韵味。她偶尔用手背将散落额前的发丝划拨到耳后,熟练地切菜。 孟透看着她,嘴角不自觉上扬:“没有。那你呢,你怎么在这里,没吃?”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女儿家怎么好意思吃太多。大概就吃了个三分饱。今天晚上实在饿得不行了,就想出来煮碗面。”言妙将粘在刀背上的丝瓜片拿下,丢进碗里,抬眼看他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3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53 ,“顺便给你也煮一碗?” 他笑:“我的荣幸。” 他看言妙起锅煮面,道:“我今晚回来迟了。没赶上晚宴,一回来就被你爹叫走了,他问我对你有没有意思。” 言妙身形一顿:“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能怎么回答,你不是喜欢霍止吗?” 言妙气得撂下一锅面就走,被孟透抓住了手臂拽回来。他说:“你娇羞什么,又不是大不了的事情。我可不会煮面啊,你走了我怎么办。” 她气鼓鼓地说:“你松手!” 孟透一脸“你能奈我何”,下一刻就被言妙的分筋错骨手给拿下了。 言妙想,孟透真是个榆木脑袋。她将他的手臂掐红才消气,还是没走,给他煮了碗面。 她离开永夜城后,常跟妹妹言尔提起孟透与霍止。她负手在亭子里转来转去:“孟透这个人,温雅聪明,很会讨女孩儿欢心,但是呢,给你的感觉总是略轻浮,不够深情。霍止呢,沉稳冷静,话不多,却会照顾人,然而他有些无趣,不解风情。” 言尔就用一只手撑头,粉白的手臂圆润。她趴在桌子上瞧言妙,细声细气地问道:“阿姐,那赵策呢?” 她似乎……从未考虑过赵策。于她而言,赵策只是她的挚友。她不能想象与他共度余生。而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更喜欢孟透一些,还是更喜欢霍止一些。也许,她在从擂台上摔下的那一刻起,心里就已经有了回答。 …… 他都做好了,就算难吃得要人命,也装作享受吃完的准备。但言妙煮的面味道居然很不错。 他们两人坐一块吃面,在桌上点了根蜡烛。 吃到差不多了,孟透开口问道:“诶妙,你弟喜欢什么吃食,一般喜欢做什么,有什么癖好?” 言妙斯文地咬了口面,咽下:“啊,我弟弟?言昭含?” “……你还有其他弟弟?” 言妙冷笑一声:“言昭含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你得问二哥。二哥跟他亲些。而且,他的事我也不想知道。” “他怎么你了?” “我娘不喜欢他娘,所以我不喜欢他,你懂吗?”言妙拿筷子搅剩下的几根面,“我们之间隔了千山万岭,他从不叫我姐,我也不承认有他这个弟弟。” 孟透听闻言书涵的儿女中,除了言昭含,都是原配言夫人的子女。言书涵求娶言昭含的娘亲时,已有妻室,却刻意隐瞒。他取得奉也剑后,将言昭含母子丢弃,不闻不问有十余年。 孟透不能理解:“就因为他娘出身凨族?” “你管我,我就是不喜欢他。”言妙支着头看他,红唇轻启,“那你问他的事情干嘛。你们俩很熟?” 到底是姐弟,连嘲讽的神色都一模一样。 “我心悦他。” 言妙脑子里一瞬间天旋地转,她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着孟透比了个手势,在他开口前说道:“别别别,你还是闭嘴吧。” 她用了好长时间才缓过来:“……不是吧孟透,你不会在说笑吧?” 第57章 七夕 言妙当然清楚孟透不是在说笑,她只觉得他缺心眼。 “那么多姑娘,如果你想要,什么样的没有。你怎么偏偏看上言昭含了。你不是缺心眼你是什么?” 孟透说:“我就喜欢他对我若即若离,爱答不理的样子。” 言妙一脚踩在长凳上,看着他的那双桃花眼认真道:“孟透,你这叫犯贱。”她说完就收走了他面前的汤碗,转身将碗放到待清洗的锅里。 孟透背靠桌子,双手向后撑在桌面上:“那你为什么更喜欢霍止?” “我……”言妙语塞,抓起抹布丢向孟透,“我开心我高兴。” 他侧了个身,抹布从他左侧擦过,没砸到他:“妙,我跟你说真的。趁早说了,你不说,霍止那个冰块是永远都不会明白的。况且,后天我们就回暮涑了。下一次见面,又不知道是何年马月了。” 言妙说:“我知道。但是姑娘家,得矜持。” 孟透将她打量一番:“你,姑娘家?”除了她长得像姑娘,他还真看不出她哪一点像姑娘。她明明剽悍到无敌,根本不需要夫家的庇佑。 她捋起袖子:“欠揍吧你!” …… 他们离开的前一天傍晚,孟透去了趟西苑,替那位害疯病的夫人打扫了屋子。那夫人不可怕,也不说疯话,只是把他给错认成了言昭含,一口一个“儿子”叫得亲热。 他上一次来西苑,问起她是谁,言昭含冷冷淡淡地揭开了言书涵的伪君子面具。不过言小公子没让他进屋坐,只告诉他时麻病会传染,接着下了逐客令请他离开。 那时他没看清这位夫人的容貌,这会儿他才看得清楚。她的脸早已被言昭含擦净,容颜衰朽,不复当年风姿。从眉眼中可以瞧出她昔日的风华。 他在沉皈的日子,拜见过言家大夫人。她倒是风华常在,仍拥有二八年华的容貌。言书涵为她造了一座戏楼。她平日闲来无事,就倚在阑干上看名伶唱戏。在外人眼中,言书涵与其夫人乃是伉俪情深。 如非是几年前传出了言书涵私纳凨族侍妾,且抛妻弃子的流言,他们真是羡煞世人的一双璧人,而他们看上去也不会那般像逢场作戏。 言昭含推开屋门瞧见孟透有些意外。 “你来做什么?” 孟透为夫人挂好蚊帐,回头看了他一眼:“我来看看夫人啊。”还有你。 他担心言昭含会赶他走,早就想好了,如果真这样,他就死皮赖脸地待在这里。但是言昭含没有理他,淡淡应了声,就掀帘去小厨房了。 言小公子那天穿了件月白色的衣衫,看得他心痒痒。孟透寻思着要不要去给言昭含帮忙。他刚要去,被夫人扯住了衣袖。他凑过头去听她说话。 夫人压低声音,浑浊的眼睛发亮:“儿子,刚刚那个是不是你给娘找的儿媳妇?唉呀,长得真俊。” 孟透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他轻咳两声,单手握拳放在唇边:“俊……”他险些笑出来:“俊是挺俊的,人家不一定愿意嫁给我啊。” 夫人神神秘秘地一笑,从袖口拿出个玉坠子,塞到他手里:“这是我们家家传的玉坠,送给你媳妇,她肯定会喜欢。这样她肯定就愿意嫁给你了。” 孟透摩挲一番,在烛光下看到,那玉上雕刻的是一朵莲花。他试探地问道:“那我……过去了?” 夫人靠在床头,闻言坐了起来,朝他摆手:“快去快去。早点把这事定下来。娘这心里也就有了着落。” 孟透顿时觉得春风得意马蹄疾,“诶”了声,朝厨房走去。他掀开帘,靠在门框上,一根手指勾着吊绳转那个玉坠:“小媳……咳,小公子。” 言昭含瞥他一眼,将热好的饭菜从竹篦子上端出来:“做什么。”应该是碗壁有点烫,孟透看到言昭含的手碰到碗壁后缩了一下。孟透连忙过去帮他端,他将玉坠塞给了言昭含。 他问:“这是什么?” “这是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4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54 你娘给你的,让你给你未来媳妇的家传宝贝。”碗壁确实有点烫,孟透被烫到后,对着手指呵了口气,接着将手指放在耳尖上捏了一会儿,“行了,这里交给我,我给端过去。” …… 孟透还帮着修缮了一下屋顶。夫人说常漏雨。他倒没学过这种,上屋顶瞎鼓捣了一番,给补上了缺口。他做完后,已是大汗淋漓,坐在那儿休息。 言昭含顺着木梯爬上来,将湿淋淋的桃子递给他。孟透一手接过,另一手搀着言昭含,让他稳当地坐了下来。 他说:“多谢。” 孟透咬了一口桃子,含糊不清道:“谢什么,都是我能做的。”孟透瞧了眼手中的桃子:“这是软桃啊?” “怎么?” 他轻笑:“我喜欢脆桃。咬一口能嘣下颗牙的那种。脆桃更甜。” 言昭含看着他,他一笑眼睛就弯弯的,困惑道:“你为什么要帮我做这些事情?是出于同情?” 孟透回头恰好对上他的眼睛,连嘴里那口桃肉都忘了咽下。他心口那只兔子一直在跳,他艰难地咽下,喉结滚动:“因为我……因为我把你当兄弟啊。” 言昭含重复了那两个字:“兄弟。”他淡哂:“我不需要什么兄弟。” 孟透还没说什么,夜空里绽放开了一朵烟花。接着,一朵接一朵的烟花绽开。聒噪的蝉声、鸟雀的低语、稻田的蛙声……所有的声音都湮没在盛夏的烟花里。 他才想起来,这一天是七夕,拂莲城中在庆贺乞巧节。言妙带着言尔一早就出沉皈准备去了。他的心都被扰乱了,哪还记得这些。他连找牛郎织女星在哪儿的闲情都没了。 在巨大的震响中,他的心跳动得更厉害了。孟透目视前方,悄悄伸手去搭言昭含的肩,无意间还触到了他冰凉的发丝。 孟透的眼睛余光看到了言昭含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言昭含瘦削的肩膀是温热的,而他的手心都是汗。 言昭含没抗拒,任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搭着肩,转回去继续看烟花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算死了也值了。 第58章 皈依 孟透保持着这个姿势,不敢动一下,直到烟花燃尽,尘嚣远去。蝉声与荷香重回。言昭含安安静静地坐着。他想着要不一口气就说了。他的手从言昭含的肩头放下。 孟透侧过身看小公子,手指挪了几分,想去触碰他那只撑在屋脊的手。他内心里挣扎了几个轮回,心下一横,手边碰到了他的。孟透刚想握住他的手,底下就传来了一位年轻公子的声音。 “孟透,你怎么也在这?” 来的人是言昭含的二哥言清衡。他一身纤尘不染的蓝衣,墨发半束,斜眉星眼。那样貌与言昭含有两分相似,眉眼都是水墨晕染而出的,温润得紧。他一手提着灯笼,抬头看向他们。 言昭含一骨碌地站起来,顺着木梯爬了下去。他起身时,孟透无意间触到了他温玉般的手。 言昭含走到言清衡面前:“二哥,这么晚,你怎么会过来?” 言清衡将手中的几包药提起来:“我过来送药。这几天外门来了人,我忙得昏了头,忘了你这边了。你一个人打点这里辛苦吗?我回去还是同父亲商量,让他派几个侍人过来罢。” 言昭含接过他手里的药,摇摇头说“不用”。他二哥轻敲他的额头,道:“我真是拧不过你的倔脾气。算了,你不肯的话,我往后还是亲自过来罢。” 孟透也顺着梯子下来。言清衡看向他,走近几步道:“孟公子这两日接连缺席,原是在陪伴舍弟。” 孟透默认了,低头抬头间笑得粲然:“宴上酒味太重,我闻着头疼。偶然在这遇见小公子,细说二三事,乐得清闲。”他想着两兄弟叙话,他总不能赖着不走,客套了几句,就先告辞了。 他对言昭含说:“再会。” 小公子仍是温淡的表情,说:“再会。” 他离开的时候,有一种冲动想回头看看,他是否目送着自己离去。这想法被他压制住了,他清楚,言昭含绝对不会目送他,甚至都不会多看他一眼。他想到这,心里就有点儿沮丧。 想喝酒的沮丧。 孟透很多年后回想起来,只觉得那时的言昭含,虽然经历诸般苦楚,但好在他有在世的娘亲和疼爱他的二哥,还有一只猫。那时的他才是最好的他。许多年后,他除了一身伤疤,什么也没有。 …… 直到他们回暮涑,言妙还是没有说出那些话。分别的时候,她骑着白马来送他们,穿着深绿的碎花衣衫,风一吹,她刺绣的发带就随着风飘扬。她额前的碎发也乱了,桃红的唇瓣在阳光下更艳丽。 她跟孟透说“再会”,面对霍止时欲言又止,最后说“珍重”。她调头时看上去有些泫然,而她将脊背挺得笔直。她依旧是那位傲气的言家三小姐,倔强得不肯表明心迹,也不肯被人看破脆弱。 孟透在送行的一群人中没见到言昭含,虽然他早就料到了,可他就是心情不好。心情不好,他脾气就臭,没好气地对霍止说:“你是不是傻。” 他说完就策马扬鞭先行一步,暮涑的另外几个少年差点没跟上。孟透骑马穿过拂莲,出城门后又穿越了一个旷野,之后才被风吹得冷静下来。 他想,言昭含绝对是他的克星。 …… 回到暮涑,就意味着又过回了枯燥乏味的日子。每日天不亮就得起来修习,接受训导,在试炼之地待上半天,晚上还得研读修真典籍。 确实挺忙。可同样的日子忙得久了,就能从中找出些空隙来。习惯了严谨的日常后,也能忙里偷闲。 孟透承认他不思进取,且不思悔过,一抓到空闲时间就发呆,想东想西。其实也不是胡乱地想,他想的所有事都是与言小公子有关,连梦里都是他。他无时无刻不会想起言昭含,因此背经书时也走神。 他整日茶饭不思,几个月后人都瘦了一圈。 薛夜调侃说,他这是害了相思病。 得了相思病的孟透为言小公子消得人憔悴后,决定做点什么。于是他得空就去趙临城里买了洒金宣纸和松砚,对着东窗写信。 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他写了几十封厚信,加一块儿能出本书的那种。信里无非写了一些琐事,为了显示自己的才学,他有时还会强扯一些话,譬如他喜爱养花,略懂一些园艺,钟爱访山赏月,煮茶弹琴。 他寄出第一封信后的第二个月收到了言昭含的回信。 他刚完成那天的试炼,走在石子路上,有位师兄塞给他的,顿时心里的烟花就炸开了。那封信薄薄的,经由几个人的手,已经有了皱折。里头是白底红条的宣纸,言昭含写的是楷书,精致漂亮。 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寄错否。” 他看完就有一种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下不去也吐不出的感觉。他很快振作起来,继续鼓足勇气给言昭含写信。他在第二封信上写他没寄错。接着他寄了一封又一封。 可是言昭含再也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5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55 没有回信。 后来他琢磨着要写一封饱含真挚情感的情信,应该得用上些酸诗酸句。其实他曾经最看不惯酸词酸句,瞧迂腐书生也不大顺眼。但古人云:“但当涉猎,见往事耳。”他大略地翻过几本诗词,能背得一些名篇。 可他心里没底,不知道怎么写。因此那年过年他回家去,跟赵情焉讨教了一番。 赵情焉十五岁时凭一首闺中诗名满漓州。那首诗大概讲的就是她朝思暮想的翩翩白衣少年郎。他大哥将这首诗誊出来拿给他看过,他只看懂了个大概,看到这种诗就头疼,哪儿能细看。 当时世人都在猜这位才貌双全的美人的心上郎君是谁。曾有传言说,写得是邢侍郎家的公子。后来这个传言被否认了。据说是邢侍郎家的公子暗恋这位美人,自个儿传的。之后大家又猜了一圈,以为那郎君多半是孟透。 孟透也是几年后才知晓的,无意间听大哥提起。大哥意外极了:“我以为你早就知道那首诗是写给你的。” 他整年整年地在深山里修习,哪儿知道这些事。因此他当时向赵情焉请教写情信的事,着实让她伤了心。 赵情焉红着眼睛问他:“透哥哥是想给谁写信?” 结果他还没讨教到,就惹哭了人家姑娘。 第59章 尺素 孟透记得,在他坚持不懈的书信攻势下,他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收到了言昭含的回信。有两封,信都不长。里面写的是拂莲的夏景。笔触温润清爽,读来平心静气。孟透能想象出他坐在荷池旁闲闲地翻书的样子。 孟透快把那三封信给翻烂了,可那种思念还是没办法平息。 他跟动人的情信相爱相杀了一年久,终于败下阵来。他觉得自己真的写不出那种腻歪又浮夸的情信。 孟透写道:“我心悦你,嫁给我吧,我求你了。” 那封信上,他就只写了这么一句话。他偷偷地画过几幅言昭含的画像,都是在他梦醒后画的。他捆了其中的一卷,夹着信,一同交给信使了。 他再见不到言昭含,他要死了。他做梦梦到的都是言昭含,梦到他墨染的眉,含情的眼,淡色的唇瓣,雪白的脖颈。虽说他是……光裸着的,凑在他的耳边吞吐热气,带着湿润的喃呢。梦中的那些抵死缠绵,像水一样,要将他溺死。 十七岁时,他已经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仲夏夜孤独又漫长。 他只要想象到那些梦境,他就感到自己浑身都发烫。自渎时会觉得羞耻,抿着唇线,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晴好时能见到夜星。闭上眼,看到的是言昭含温柔的神色和黑亮的眼。 他冷静地感受到自己快疯了。或者说,他沉迷到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地步,留有的一丝理智,都被用来确认自己已经疯了。 他用练剑来发泄自己的精力。每晚在试炼地留到最迟才离去。 他在等言昭含的回信。他数着日子,数着月份,从夏天等到秋天,从秋天等到冬天。等到他的剑都覆满了霜雪。言昭含始终没有再回信。 孟透回竹楼见过师父。虚常真人睁眼看了他一眼便断言:“你很痛苦。” 是。他很痛苦。不单单是为了言昭含,还是为了前途叵测与内心那块填不满的空洞。这一路他走来,总觉得缺失了什么。究竟缺失了什么,他不清楚。 虚常真人说:“透儿,你从年幼起便是如此,从不看重一切,却又将一切看得很重。走着自己的路,看似很坚定,你却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从没有人能左右你的思想,只是你的心,从未平定,一直在动摇。” 他清楚一点,言昭含身上有能让他安定的气息。只要站在他身边,无论心里怎样躁乱,都会平静下来。所以孟透渴望得到他。从未有过的渴望。 冬至来临时,他死心了。 那天他请兄弟们到趙临城里喝了几碗热酒,吃了几碗奢侈的羊排面。那碗酒又烈又辛辣,辣得他眼睛都红了。他们回来过街道时见到一家新开的酒楼,名起得挺好听,叫秦越楼。 在门口招揽生意的瘦弱男人脸上攃了白粉,抿了唇红。从阶下路过的男人们都忍不住朝里投进好奇的目光。有个达官贵人负着手从里头出来,嘴里骂道:“全他妈是男的。老子玩什么!” 孟透酒劲没消,迈着虚飘的步子想进去看热闹,被李行风和江翊一人一边给拖走了。 孟透不太喝酒,那次喝得有些多,走了段颠簸的山路,回去后吐了。好在他酒品还成,不说胡话也不撒酒疯,李行风他们直接给他扔床上了。 夜间风大,冷风从窗口吹进来,吹乱了桌上的那一叠宣纸,用过的就信纸就像雪花般飞舞飘落。薛夜关了窗,有一张信纸,落在他脚边。他捡起来,见到那上面仅有几个字。 孟透的行书向来写得潇洒遒劲。他写的似乎不是信,他写“何时逢明”。那张宣纸上还有不小心被毛笔勾画的痕迹。薛夜想不明白,逢明是逢明亮的意思么。回房的路上他向江翊说起这件事。 江翊回道:“孟透应该是没写完,他想写的,大概是‘何时逢明月’。” …… 那年冬天,暮涑决定为北抟祖师办一场寿宴。北抟祖师是暮涑的开山祖师,据说已经得道飞升了。说是寿宴,不如说祭祀来得更好些。 这对暮涑弟子有些影响。寿宴在年底,所有弟子都得留到大年初一才能返回家中。弟子之中颇多怨言。 孟透是将近年底才知道,暮涑众长辈是想借着这一次寿宴与沉皈重修旧好。 暮涑和沉皈对着干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两大门派互相瞧对方不顺眼。西泽师叔那时提出要缓和两门的关系。可照言书涵的性子肯定不会先低头,因此暮涑打算先服个软,邀请沉皈参加两门共同的祖师爷的寿宴。 言书涵不会拂了这个面子,而且同暮涑分庭抗礼,在外人看来就是狗咬狗。当年他私立沉皈,给暮涑看了颜色,外头人也看足了热闹。 十几年来,瞬息万变。所谓的名门正派总是在不留神间湮灭在世人的眼中。名家大势已去。当时已有豢灵的门派涌现,名门打着匡扶正义的旗子,剿灭豢灵派系,然,对作为豢灵派系鼻祖的袭且宫与旁支梦华宫,百般奉承,对其恶劣行径视而不见。 唯有暮涑与沉皈还留有一副庞大的骨架子,但实则岌岌可危。 那是孟透当时不懂的世道黑暗,正邪不再兵戈相向,相依而生,相互依存。 暮涑的长辈们还抱有一丝幻想,倘若与沉皈相近,或许能压制那些涌动的暗流,或许还能匡扶世道。 这与言书涵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也乐得找个台阶下。 这一年,他带着子女与几个看中的徒弟来暮涑赴宴。 出乎孟透意料的是,言昭含也来了。他以为像言昭含这样生性偏冷的人,是不愿意参与这种浑事的。他没抱任何希望,而言昭含来了沉皈,来时就走在言清衡身侧,穿的是白衣,在一群华冠华服的人之间有些惹眼。 那衣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6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56 裳是布衣,过于素净,没有任何的花纹。 他穿白衣也出尘,因此孟透只觉得好看,没觉出不对劲。 西泽师叔亲自领着人往大堂走,穿过回廊时,言昭含走在靠阑干的一边。孟透他们几个上完早课,手中还握着卷书,看着他们走过。 言昭含蓦然抬眼看向他,眼神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额上缚着道布,布巾垂于发间,一长一短。 孟透心口一痛。 那是孝衣。 第60章 暮涑1 道布一长一短,意味着双亲有一方已身亡。 也许是这年拂莲的夏天过于炎热,那位夫人再也撑不住了。孟透记得他爷爷也是在夏天走的,他娘说,是因为天太热了。 薛夜说:“你捂着心口做什么?” 他回:“心口疼。” 他小时候不能接受爷爷离世的事实,将自己关在屋里好几天,见到前来看望的母亲就嚎啕大哭。那种痛是真实的,能剥削人的一切感觉。言昭含不是一个善于倾诉的人,他会以最冷漠的方式来使自己麻木。 这种痛才是深入骨髓的。 …… 薛夜这晚没背出《与效经》的第三章,西泽师叔忙着招待沉皈来客,将他丢给孟透处理。 孟透坐在房里心不在焉地听薛夜拖拖拉拉地背书。他这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他是倒霉,西泽师叔说找个人监督薛夜把书背完,其他人都飞快地逃走了,他慢一拍,被抓住了。 他得留下听薛夜背完,如果来得及,还能去晚宴。 薛夜背着背着把眼睛都合上了,骨头软了似的趴在了桌子上,直接将书籍盖在了脸上。 孟透双手环胸坐在仙鹤椅上,神游回来就发现没了声,用脚踹了几下一旁的桌腿:“嘿嘿嘿,醒醒,‘夫为道者’那一句还没背完呢。” 薛夜被震醒了,睡眼朦胧,他将掉落的书重新盖回到脸上:“你就不能放过我吗,你跟师父说我背过了不就完了。” 孟透揪住他的后领:“他明天还是得抽你背书。你以为你逃得过去?起来起来,少说废话。我可是在这里陪你挨饿的。” 薛夜撇撇嘴,用手肘支撑桌面,坐得端正了些:“夫……夫为道也……” 孟透随手拿起桌上得一卷画丢过去:“为道什么也,夫道者。” 薛夜弯腰捡起那卷画放回桌上,嘴里念道:“夫为道者,知天清地浊,知天动地静,不以……不以……”他背不下去了,眼睛瞟到刚刚被他捡回的那卷画,那画散开了,露出了里头的梅花图。 孟透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脸色都变了。他将那画展开,心疼极了,这是他画的言昭含。他掸尽了上面沾染的灰尘,再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好。 薛夜瞧着他,吊儿郎当地翘起二郎腿,念道:“不以外物扰其心智,不以……”他手指勾着腰间吊坠的细绳,摇头晃脑地背道:“不以美色为先。” 他笑嘻嘻地看向孟透。 孟透一拳砸在他的背上,笑道:“有这一句?” 薛夜将手臂枕在脑后,又挺起腰身伸了个懒腰:“透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嘿,这句话出自《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孟透说他有病。接着他就放弃听薛夜背书了,再听下去他都要吐了。他起身舒展了下筋骨,道:“走吧,吃饭去。” “诶,你不怕我明天背不出,师父连你一起罚啊?”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吃饭要紧。如今沉皈来了人,你师父忙得焦头烂额的。你以为他还有心思管你啊。” 于是两人勾肩搭背地去吃饭。走着走着,孟透心里有点不踏实了,他说不上来为什么,眉头也锁了起来。 薛夜还在叽里呱啦地说点什么。孟透猛地停下脚步。 薛夜奇怪地问他:“你怎么了?” 他脑子里一片混沌。那卷有梅花的画,他当时不是和情信一起寄给言昭含了吗!怎么还会出现在他的桌子上!这不太对劲。他当时在桌案上放了两卷画,两卷画里头都有梅花,然而其中一张画里的言昭含根本没穿一件衣服!他是留着自己私藏的! 他不会把那卷给寄出去了吧! 应该不会吧…… 怎么不会!怪不得人家大半年没有理过他,他真的把那张冬雪玉夜图给寄出去了! 薛夜说:“透哥儿,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他问了半天,孟透神色慌乱没有任何回应。 “吃饭去吧,我快饿死了。快点儿快点儿走吧。”薛夜推搡他。 孟透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那张画上的言昭含真的是一丝不挂,虽有梅花枝遮掩,但是……太露骨了。孟透还记得他画了什么,言昭含双眼含水地躺在雪地里,嘴里撷着红梅花瓣,墨发凌乱,曲着一双细长的腿。 他长这么大做的所有春梦里都有言昭含。他这辈子的丹青技艺都用在这一张画上了。他自己都觉得,再也画不出一幅比这更好的画。 他不敢想象言昭含收到这张画时的反应。那张画估计已经被撕了。 人家的娘都逝世了,他竟然还寄了那样的画。 薛夜说:“你再不走,就没饭吃了啊。” 孟透说:“吃什么吃,回去背书。” “……孟透,你有毛病吧。” …… 孟透错了,他果真不是西泽师叔的亲传弟子,摸不透他的性子。他即使忙得焦头烂额,也要抽时间听弟子背书。 薛夜是鱼的记忆,头一天晚上背过,第二天就不记得了。所以他们俩被罚,在北抟堂跪了半天。堂里供奉的就是北抟祖师的画像。薛夜说,好了,这下他们真的在祭拜祖师爷了。 孟透一直怀疑北抟祖师羽化成仙的传言,这会儿却深信不疑了。他跪在蒲团上,虔诚地许愿,虔诚得让薛夜也觉得,北抟祖师不是赴黄泉,而是真的飞升了。 大冷天,薛夜在阴冷的祠堂里冻得腿发麻。他实在猜不到孟透有怎样的心愿,竟然跪那么久。 这么一闹,他们俩就没再遇上沉皈的人。门派这几日无要事,弟子可以随意出入山门。他们中午出来时,沉皈弟子已经被暮涑的师兄领着去趙临城游玩了。到了晚上,孟透又得留在房里陪薛夜通宵背书。 孟透接连三日都没跟言妙面对面叙叙旧,也没能跟言昭含说上话。孟透连杀死薛夜的心都有了。 第四日他们才从暮涑出来,跟着师兄弟一起去趙临城中。言妙是个独行侠,前几日几乎走遍趙临各地,借了头小马驹,独自去游逛。孟透没来得及跟她说上一句话,只看到她翻身上马的潇洒背影。 可她刚刚明明朝这里看了一眼,不至于不过来打声招呼。 孟透往旁边看了一眼……身边站的是霍止。 他问:“你是不是又惹她生气了?” 霍止眉宇锁冰,闭唇不答。 第61章 暮涑2 孟透见霍止不说话,还想说些什么,然后他看到了言昭含,和言昭含身边的人,顿时没了心思。两人就站在街边,那位眼生的青衣公子,眉眼像江翊,瘦瘦高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7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57 高的。他执一把折扇,正低头与言昭含谈笑风生。 好吧,言昭含还是冷淡的模样,也不能说是谈笑风生。可孟透瞧见那人眉开眼笑的样子,心里就冒酸。 大冷天的带什么折扇! 举止轻佻,一看就是个纨绔子弟! 孟透向那人投去杀人的目光,一把拉过江翊,问他:“言昭含身边的那个二愣子,你认识吗?” 江翊回头看了一眼:“噢。那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叫江桐。” 孟透咬牙切齿地问:“他怎么会穿着沉皈的宗服,跟言小公子搭话?” “我爹寄给我的家书里说,江桐去了沉皈,大概是三个月前。“ 孟透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桐,右手勾住江翊的肩膀:“诶,你弟弟,是断袖吗?” 江翊回道:“……这我不知道,随他去吧,我跟他也不亲近,见面连话都不说一句。” 孟透不说话了,密切地注意着两人的行踪。他们俩一动,孟透就带着霍止尾随。霍止觉得这样的举动不光明磊落,不愿同行。 孟透说:“你要不去我就把你偷偷画言妙的事情告诉她。“这是他们去年还同住一屋时,他给发现的。 言书涵那时寻求画师为言妙作画。霍止画完给寄出去了,用的却是化名。后来听说言妙似乎很喜欢那幅画。 他也不知道,霍止跟言妙怎么会还走不到一起。明明郎有情妾有意的。算了,他还顾不上别人,自己的事儿都没解决。 霍止听了这话,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走了。孟透眼见着他俩进了一家酒楼,他跟霍止也紧跟着上楼了。 言昭含和江桐对面而坐。孟透他们坐在不远处。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孟透看着江桐为言昭含点热菜热酒,替他拂去肩上沾染的草屑,专注地看着他的脸,含笑地同他说话。 孟透气得牙痒痒。 这时酒楼里来了个很小的姑娘,她手里挽着一个花篮,四处走动,问客人是否要买梅花。 孟透叫住那个卖花的小姑娘,从腰封中拿出钱给她。 “小妹妹,你给临窗那个白色衣衫的哥哥送枝梅花。”他怕她分不清楚,又强调了一次,“就是那边最好看的那个。” 小姑娘依言走了过去。 修道之士听觉都很灵敏,那边的谈话,在座的两个人都能听得分明。 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哥哥,那边的哥哥让我给你送枝花。” 言昭含看了过去,恰好对上孟透的眼睛。后者温雅一笑。言昭含瞧了他一眼,眼里波澜不惊,接着收回了目光。 小姑娘问道:“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言昭含嘴唇抿成一条细线,温柔笑道:“好啊。” 小姑娘踮起脚尖,言昭含自然地低下头。 一听不对劲,孟透连忙冲了过去,不顾在座两人诧异的目光,把小姑娘抱了回来。他压低声音对小姑娘道:“亲什么亲,我还没亲过呢!” 他在方才的位置坐下,将小姑娘放了下来,然后将掉到地上的一枝梅花放回到篮子里。她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孟透:“哥哥,你长得也好看,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孟透说:“亲什么亲,你就知道亲!” 小姑娘一撇嘴,委屈得要哭了。 孟墨约立刻就心软了,道:“亲亲亲!来!”说罢就将侧脸凑了过去。小姑娘眉眼弯弯地踮起脚,响亮亲了一口。 孟墨约郁闷地喝了口茶,看了临窗的言昭含,以及被冷落在桌上的梅花枝,更加郁闷了。 “诶,霍止,我们接下来……”孟墨约一回神发现不得了,那小姑娘正站在霍止面前,直勾勾看着他。 孟透心里正想着“她不是连霍止都想亲吧”,万年冰冷的霍止勾唇一笑,温和地低了头,让小姑娘亲了他。 孟透无语凝噎。 小姑娘亲够了,又在酒楼里卖了几枝花,跟他们俩挥挥手,走人了。而他们俩在茶楼待了两个时辰,期间点了几盘精致的小菜和糕点。连孟透都庆幸,自己拉的是霍止而不是薛夜。 如果是薛夜跟着来了,到这个点就该闹了。 那边的江桐似乎是有说不尽的话。言昭含兴致缺缺,却也没拂了他的面子。 巧的是,言昀一行人也来了。同行的还有几个暮涑的师兄。暮涑那几位见到孟透与霍止挺友好,还跟他们打招呼。言昀和他身边的几个沉皈弟子,都对他们俩一如既往地视而不见。如此傲慢无礼。 这个时辰酒楼的人不多。一群人分为几桌坐下。 刚开始他们还算安稳,说的都是些客套话,之后小二上了热酒菜,他们喝了点酒就胡言乱语,很是聒噪。 有眼劲的人都看出了言大少爷没把这个弟弟放在眼里,方才进来就是以冷眼相待。 他们应该是喝多了酒。 有人对言昀道:“沉皈山庄和言家,迟早都是大少爷的,哪有其他人的事。”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附和:“是啊是啊。嫡庶尊卑有别,有的人真不识相,见到您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接着居然有暮涑的师兄谄媚道:“旁人终归只是旁人,成不了亲人的。” 他们在那边阴阳怪气的,嗓音又响,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言昭含自然是听见了,但置若罔闻。江桐倍感尴尬,笑容僵在了脸上,又慢慢地收了回去。他低头把玩着酒杯。 有沉皈弟子道:“有的人就是养不熟的狗,不管您对他多亲近,他照样会反咬您一口。”周围哄笑声一片。 那人仿佛是收到了鼓舞,涨红着脸道:“凨族人多卑贱。他们生来就是给我们玩的。您跟这样的人做兄弟,得受多大的耻辱。”他说罢还打了个酒嗝。 故作正经的言昀听了无比受用,也笑了。 那人还在旁人的笑声中感到飘飘然,下一刻就被人揪住了衣襟。周围瞬时一片寂静。那人睁开醉眼,对上了一双如寒星般凛冽的眼。孟透的脸因为愤怒涨红了,手臂上的青筋突显。 “你再说一次!” 那人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拳头如暴雨般落在了他身上。 第62章 暮涑3 孟透将他丢了出去。他的后背撞在墙边的柱子上。暮涑弟子反应过来后立刻拉住孟透。 言昀不敢置信:“孟透,你是不是疯了!” 被撂倒的那位弟子脸和脖子都红了,呲牙瞪眼地冲过来。他胡乱打的几招,都被孟透接住了,又被孟透拧着手臂倒摔了一次。沉皈弟子怒了,几个人捋起袖子要冲过来打孟透。 一人说:“你小子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你知道你是在跟谁作对吗?” 孟透道:“跟一群胡说八道的废物!你娘生你的时候,没给你生脑子啊?凨族人怎么招你们了,凨族人不是人?你们这样的人才是败类。沉皈有你们这些人,才是我言师叔的不幸!” 暮涑师兄一边劝架一边拉住孟透,孟透偏偏不识大体,也要过去干架。孟透第一次吐脏,他骂那些人杂碎。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师兄压制着孟透,不让他乱来。孟透手臂施展不灵活,一晃神,就被人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8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58 打了一拳。孟透有一瞬的眩晕,他清醒过来后就强硬地挣脱师兄的束缚。师兄见他被打,不知如何是好,手劲也松了些。 几位师兄不停地在他身边说:“孟透,你别冲动,你千万别冲动……” 孟透哪里听得进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把这些人打得连他们娘都不认识:“都别拦我!” 孟透一挣脱就揍倒了几个人。一群沉皈弟子围攻他一个。霍止看到他被打时,就已经站起来了,见场面收不住,而且孟透明显是寡不敌众,也放下所有顾虑过来帮着他打架。 群架一打,他们一群人砸坏了茶楼的两张桌子,六条凳子,把掌柜的也给引过来了。 掌柜的心痛得差点昏过去,连骂带轰地把他们赶了出去。最后还是暮涑的师兄赔了钱。 这一架打完,一群人或多或少都挂了伤。出了茶楼,孟透还留有几口气,梗着脖子,揪起一个沉皈弟子的衣襟要接着练。 他们这些人前脚刚出,言昭含和江桐后脚跟着出来了。 言昭含说:“够了。” 孟透下意识地转头看他,他拧着眉,冷如冰霜。他的神情满是厌恶。孟透有些无措,松开了抓着那人衣襟的手。他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是不是让言昭含反感了。 言昭含偏头对江桐说:“我们回去吧。” 江桐默允了,跟着他离去,离开前看了眼孟透。孟透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有细小的红痕,脖子上也有几道伤。这哪里有半点虚常真人弟子的模样,如此冲动,真可笑。 孟透又一次看着言昭含离开。他狠狠地,踹了面前的沉皈弟子一脚。 …… 西泽师叔听闻这件事大发雷霆,但当着言书涵的面,不好发作,而且已是傍晚,即将开宴。他下令先让沉皈弟子去大夫哪儿拿些药,命孟透和霍止在自己屋反省一晚,明日听罚。 孟透无所谓,就算西泽师叔要执行鞭刑,他今晚照旧睡得很安稳。薛夜听到这件事,跟他说,自己会为他和霍止带去晚膳。孟透更加无所畏惧了。 只是他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脸,确实惨不忍睹。 他沐浴后,就赖在床上翻了本闲书。隔了一会儿,他听见敲门声,以为是薛夜来送饭了,翻身跳下床,去开门:“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门外的言昭含抬眼静静地看他。 孟透很意外:“言小公子?” 他晓得他那会儿最深刻的感觉是什么——喜出望外。其实他还有点儿慌,他连外衫都没披,只穿着中衣。 言小公子是来给他送药的,提着一个药箱子。大概是因为孟透的脸过于五彩斑斓,让人不忍直视,言昭含亲自为他上了药。 孟透的心口小鹿乱撞。言昭含专注地为他擦药,他专注地瞧着人家的脸。言昭含身上有淡淡的花草香,眉毛纤细,嘴唇薄红,脸庞轮廓青涩。 孟透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他,专注得忘了疼痛和呼吸。 言昭含被他盯得不自在,将目光落在他的伤处,开口问道:“……你今天为什么要帮我。” 孟透弯眼笑:“如果我说是因为我把你当兄弟,你会不会揍我一顿?” 言昭含瞧他一眼,起身收拾药箱子,淡淡道:“不会。”孟透看他的样子是打算要走,于是想找什么话挽救。 他将治伤的药留在床边的凳面上,把其余的瓶瓶罐罐收好,提起药箱:“记得每日上药。我先回去了。” 孟透一着急,在他转过身的时候揽住了他的腰。这是个意外,孟透只是想拉住他,但言昭含没站稳,后退几步跌坐到了床上,正巧往后靠在了孟透的胸前。 孟透扣着他纤瘦的腰身,心跳得飞快。言昭含想起身,却被他抱得更紧了。 他有些无措,嗓音也有点哑,竟还带了点委屈:“你先别走。”言昭含安静下来,孟透能感觉到,他手臂压制的,言昭含温热的腹部随着呼吸起伏。 “我喜欢你,想把你当祖宗一样供着……那……那句诗怎么说来着,只……只愿君心似我心,定……定……”孟透觉得他肯定是被薛夜影响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记不起下一句诗是什么。于是他陷入了长久的思索。 言昭含声音温淡:“好。” 他还在想放在那句诗,一听这句“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孟透感到不可思议,揽过他的腰压在床榻上,额头抵着他的,“你晓得我说的是哪种喜欢吗?” 言昭含说:“随你。你说哪种就哪种。” 孟透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言昭含也看着他。许久许久,孟透败下阵来,将头埋进了他温热的颈窝里:“你可不能骗我啊,我这个人单纯。” 言昭含无言相对。 孟透沉浸在自己的心动里,左手臂弯曲撑在床榻上,一手勾着他削尖的下巴,轻轻地吻在他的唇角。然后他又将头埋了回去,修长的手指穿过他散落在枕上的墨发。他说:“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言昭含任他把玩了会儿头发,没有回应。 孟透轻声说:“谢谢,我很开心。” 第63章 暮涑4 他又委屈道:“我半年以前给你寄了信,你为什么没回。我等得心都碎了。”他握着言小公子的手按向他的胸口:“你感受一下。”孟透心跳得很快。 言昭含揪住他的衣襟,对上他的眼睛:“那你给我寄那样的画,究竟是什么意思。” 孟透悄悄移开目光,心虚地摸摸鼻子:“这个嘛……那幅画我其实是用来私藏的。我寄的时候拿错了,本来是想拿另一卷的,那卷是有衣裳的。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 言昭含脸色一点都没缓和。 他小心谨慎地问道:“那……你把那卷画丢了吗?如果没丢的话,能不能还给我,我还想继续留着。” 言昭含说:“烧了。” 孟透心痛到不能呼吸:“你怎么能烧了呢,你晓得那卷画我画了多久吗?” 他又不说话。 孟透屋里点的炉火有点旺。言昭含被孟透压着,脸在灯盏光和深帐的照映下发红。孟透知道言小公子不会脸红,可就是喜欢他现在的样子。他用一双乌黑的眼睛瞧他,眼神很安静,却瞧得人浑身发烫。 孟透的目光落在他的眼角,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过了年就十六了。”他敛眸,眼角的一点泪痣有些妖娆。 孟透亲一亲他的眼睛,笑道:“还有点儿小。” 孟透其实有点儿期待他问“长大一些你又想如何”,但言昭含懒得搭腔。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薛夜说:“透哥儿,我来给你送晚饭了!” 孟透从言昭含身上起来,过去开门。言昭含从容地起身,整理好衣襟,待孟透开门后,就从薛夜身旁出去了。 薛夜震惊地看着他走出去。孟透笑着绕到桌子边,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薛夜走到孟透身边,将饭菜盘子放下:“那是言家小少爷?不是吧孟透,你真给拿下了?” 他咬着杯沿,笑而不答。 “天啊,太罪孽了透哥儿。你让我有点害怕。”薛夜拉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9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59 开凳子坐下,接着跟他讲道理,“孟透你可别吓我啊,你这样……是会被言师叔恨死的。” “我怎么了?” “你不肯娶人家闺女,竟然诱拐了人家儿子。言师叔不恨死你才怪。而且言小少爷才多大,他比我们还小两年。你这样真的……不会遭报应啊?” “你刚刚打断我们俩如胶似漆,含情脉脉,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孟透把薛夜拖出来,推出去,利索地关上了门:“再说,我高兴我乐意,你慢走啊,不送。” …… 果然是人在做,天在看。第二天孟透就遭到了报应。西泽师叔了解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关起门劈头盖脸地把他们俩骂了一顿。他下令霍止罚抄《效与经》与《君鉴经》,孟透罚抄这两本经书后,再去北抟堂门前跪一晚上。 孟透在房里抄了整整两天一夜,写到手都失去了感觉。他喝了杯热茶,就去北抟堂门口跪着了。他脑袋里还回荡着嗡嗡的声响。西泽师叔那一阵雷霆连环训,简直要把他的耳朵给震聋。 西泽师叔说:“孟透,你做事能不能冷静一点,都多为暮涑想想吗?你知不知道道昨晚你言师叔气成什么样了!你倒是有本事,把那么多沉皈弟子打伤成那样!你这冲动的性格要是改不掉,你一辈子都无法修道!” 孟透不愿听,左耳进右耳出。 言昭含听说孟透被罚,耐着性子等了两天。这天晚上知道他在北抟堂,抱着斗篷,趁着月光摸路去看他。幸好北抟堂离他暂住的院子不远,他沿路问了个暮涑的弟子,轻易地找到了他。 堂前空旷,月光铺地如霜。孟透仍是跪着,已然睡着了。 言昭含展开斗篷,轻轻地给孟透盖上,再蹲下身子,给他在脖颈处系好。 猝不及防地,自己的侧脸被吻了一下,腰身也被人环住。他抬头时果然看见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孟透……” “还是言小公子最好,知道心疼人。” 言昭含眼波流转,顺下眼瞧他的膝盖,开口问道:“跪着疼么?” “你以为我这么实诚?膝盖处早就藏了垫子。” 孟透的心神荡漾,“况且看到你后,我就一点儿也不疼了。” 言昭含横他一眼:“有病。” 孟透的目光流连在他的脸上,他本就生得白皙,在月光下更像是一个玉做的人。言昭含的手还搭在他的肩上,他的手覆上去,正色道:“手都是冰的,快些回去睡觉。” 言昭含应了一声,站起身时,却被孟透拉住手。孟透低头,虔诚地吻了吻他的手背。 他想起那些信徒,他们徒步翻山越岭去朝圣。 他们说,佛啊,请佑我安康喜乐。 顺应天道,常乐知足是他一贯所信奉的。他面对北抟祖师时,从没有其他的渴求。他知道他面向的这间屋子里,挂着北抟祖师的画像。 “祖师爷啊,请保佑这个人,安康喜乐,一世明净。” …… 尽管孟透皮实,大冷天在北抟堂门口跪了一晚上,还是有点吃不消。他凌晨一瘸一拐地回屋去睡下了,然后那一整天,没再爬起来。 薛夜来给他送午膳,没能唤醒他,探了他的额头,感到有些烫,于是立刻请来了暮涑的医士为他开了一帖药。 孟透睡得昏昏沉沉的,午后被薛夜叫醒过一次,迷迷糊糊地喝了碗药。他在晚上清醒过来,头还发痛。 他生了这场小病,把言妙给引过来了。 言妙那晚搬了凳子,坐在他床边,用小刀给他削苹果:“孟透,为什么我总见到你挨罚,你师叔还真是不放过你。”言妙眉开眼笑,一看就是在幸灾乐祸。 孟透见到她,病好了大半,坐起来跟她唠嗑。 “我师叔就那样,甭管他。这几天我一直想找你,可总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事。”孟透伸手从她手里拿走了削好的苹果,“你先跟我说说,你跟霍止怎么了。” 言妙将小刀放到一旁的凳子上,敛眸道:“他拒绝了我。” 孟透差点被苹果噎到:“什么?” 第64章 暮涑5 “他说他已经有了心仪的人。”言妙闭上眼,低头叹了口气,“我不想跟你聊这个。就这样吧。” 孟透边嚼苹果边说:“他骗你的。他都不近女色,哪儿来喜欢的姑娘。”孟透的眼睛倏然亮起来,他裹紧被子,凑近她,握着苹果的右手伸出食指。他轻声道:“我跟你说,你喜欢的那副画像,就是他亲手画的……” 言昭含走到孟透房间门口时,透过没阖好的檀木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孟透笑着凑近言妙,同她说话。言妙听完不言语了,像是娇羞了。两人看上去甚是亲密。他面无表情地转身,捧着热粥,顺着长廊往回走。 暮涑的冬日肃杀。迎面的风都是凛冽如刀。而拂莲四季如春,即使到了冬天,也不会有这样寒冷的风。 他在回廊上遇见了江桐。江桐迎面而来,见到他,嘴角上扬。 言昭含那日穿了银白色的斗篷,墨发垂落在肩前,神色安静又冰冷。江桐摆正了姿态,要跟他打招呼。他却一言不发地将手中那碗骨头粥塞进江桐手里,随即垂袖离去。 江桐诧异地问道:“这是给我的?” 言昭含不想说话,头也没回地“嗯”了声。江桐盯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一晃神,再去看他,发觉他已隐没在了漆黑的夜色中。 …… 这天夜里孟透的房间格外热闹。他的兄弟挨个地来看他,每个人来还都带点儿水果糕点什么的,在他桌子上堆了个满。每个人来都拉一条凳子,坐到他床边。后来凳子没了,霍止来的时候只能站着。 而先前来的薛夜他们已经围在床边,翘着二郎腿边嗑瓜子边唠嗑。满地都是瓜子皮。 “哟,霍止。”孟透拍拍床沿,“没凳子了,你坐床边上吧。” 霍止摆手说不用了,他看到那群猴之间居然还有个言妙。她一直都没回头看过他,低头专心地削苹果。 霍止拧起眉头:“一个姑娘家,这么晚还待在男子的房里,成什么样子。” 言妙不小心削掉了大块的苹果肉,她将苹果塞到孟透手里,微笑:“吃。” 孟透为难:“这都第二个了,我有点撑……” 言妙站起来,将凳子踢后,她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笑:“我说,吃。”她转身对上霍止的目光,在旁人的目光下走近他,她将握在右手的剑换到左手,腾出的右手抓住他的衣襟。 霍止比她高一个头。她仰头看他一眼,接着扯着他的衣襟往门口走:“跟我出去练练,打赢了我,我就听你的,打不赢我,就跟我回去见我爹。” 旁人还没反应过来,眼见着她把霍止给拖走了,然后“嘣”地一声带上了门。 房间里的几个人沉默一会儿。薛夜悄悄地说:“去看看?”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抢着出门去了。 孟透挣扎着坐到床沿上:“喂,你们不管我了?” 薛夜抢不过他们,是最后一个走的,他说:“好好休息早点睡透哥儿,我们不去看看,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60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60 没准霍止的半条命都得丢了!” 孟透当然知道他们不是去救人,而是去看热闹的。他没亲眼看到那场戏,隔天李行风回来跟他说,妙姑娘最后用一招分筋错骨手把霍止给压制在了院里的石桌上。接着言妙往死里踹了霍止几脚,从他背后咬他的耳尖。 李行风说,他们看着都疼,怎么会有这么彪悍的姑娘。妙姑娘踹都踹了,咬也咬了,又搂着霍止的脖颈,亲了一口他的侧脸。 李行风还说,霍止回来的时候一脸的不知所措,脸上还留着抹唇红。 这事还没完,第二日晚上言妙带着霍止去见她爹了。据知情的江翊回忆,他当时在监督霍止抄《君鉴经》,言妙一脚踹开房门,扬了扬手中的鞭子,眼神睥睨地问霍止:“你是自己跟我走,还是我叫人将你绑着带走?” 于是霍止从了。 言妙指着霍止对她爹说:“这是霍止,你眼熟一下。”她说完就要带着霍止出去。 言书涵气得要昏过去:“你这是什么意思!给我回来!” “没什么意思啊,让你认识一下你未来的女婿。” 言昀也过来插话:“三妹,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怎能如此莽撞失礼!况且你出身沉皈,怎么也得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你这举动实在是……” 言妙单手叉腰,将下巴一扬:“你管我,我就要嫁给他。”说罢她就带着霍止开门离去了。 孟透都能想象到他言师叔的脸色了,那一定是五彩纷呈。 江翊“啧啧”道:“言家人真彪悍。” 孟透说:“不见得吧,就是言妙略强势一点。”言昭含就是清清冷冷的,还有言清衡温润如玉,性子都不急躁。 然后孟透就被打脸了,就在他身子好了的第二天。他病好后还就去找言昭含,可言昭含总闭门不见,或者对他尤其冰冷。他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晚二少爷言清衡来敲他门,见到他就说要谈谈,当着他兄弟的面,把他拽走了。孟透被拖走前,指着屋里蠢蠢欲动的兄弟们说:“谁都不许跟过来偷看啊,谁要是敢过来,我扒了他的皮!”他们果真不敢动了。 言清衡把他拖到院子里,一改往日的温和有礼,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跟我弟弟怎么了?” “……好了。” 言清衡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揪住孟透的衣襟把他提起来:“孟透,你知道他才多大吗?你知道他是谁,经历过什么吗?” “我知道。”孟透正色地说,“但我是认真的。我喜欢昭含,非常非常喜欢。” 言清衡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不,你不知道。孟透,你也不过是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 “你或许只是年少冲动,他不是。他会将珍爱的东西放在心底,一旦承认,至死守候。他依靠冷漠来抵御所有的伤害。如果你走进了他的心里,却又伤害了他,你知道这对他来说,有多残忍吗?” “他母亲在去年季夏走了,他一个月不曾说话,却给你寄了信,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他刚刚竟然问我,如果他断袖了,我会如何。” 第65章 暮涑6 “我能如何,作为兄长,我只希望他平淡生活、一世安宁,别再承受太多的世俗眼光,别再背负着母辈的命运行走。待他加冠,我会请求父亲将他送出沉皈,让他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可以娶一个贤惠的妻子,闲云野鹤般度过一生。” “这样的纠缠,于你于他都不是好事。你若真的在意他,倒不如让他走自己该走的路,别让他招惹是非,自生枷锁。” “他所谓的心悦,不过是因为你在他最需要慰藉的时候,趁虚而入了。而你呢,你所谓的喜欢又能持续多久?海枯石烂还是地老天荒?” “你也不过是万丈红尘里的浮尘。你连自己的命运都决定不了,如何去左右旁人的命运。” “孟透,你知道和你在一起,他得面对什么吗?你能护得了他一世周全吗?你能……” 孟透说:“我能。” 他的眼里有碎星屑,眼神令人安定。 “我会用我的一生去守护他。” 时有北风呜咽,树枝作响。言清衡始终记得这一幕,在永夜城永远地闭上双眼前,脑海里浮现一幕一幕过往,过往里有这个少年,与他宣誓时倔强又安谧的眼神。 …… 除夕在不经意间来临。这年除夕夜,暮涑办筵席。当着长辈的面,小辈们哪敢放开了吃。少年们都在长身体,食量大着。散席之后,孟透他们相邀回院里煮饺子吃。 孟透还邀了赵策,但是他声称困倦,不愿同来。沉皈弟子至暮涑,得祭拜祖师爷。赵策是最受言书涵器重的弟子,来暮涑后,大半时间都跟着言书涵一同处理祭祀之事。 然而前不久,言妙同霍止表明心迹,又倔强地同言书涵说了此生非他不嫁。赵策知道后,失落了一段时日,不愿面见两人。孟透就没再强求。 孟透还眼尖地从四散的人群里找到了同行的言昭含和言清衡,拉着他们俩一起去。言妙自然也在,对言昭含没做任何看法,只是照旧不与他说一句话。 言昭含只称呼言清衡为“二哥”,对其他人都是直呼其名。于他而言,言清衡是他唯一的兄长与亲人。孟透记得,那晚言清衡找他谈话,又跟他一同回来,搭着他的肩说:“你要是见过他小时候的模样,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护着他了。” 如果时光能回溯,孟透真的想去见年幼的言昭含一面,看看他冷若冰霜的小媳妇,小时候是不是也很好看。他靠近言昭含,趁着夜色,悄悄地攥住他的手腕,再往下,牵住他的手。 言昭含看他一眼,说:“你的手很冷。”然后与他十指相扣。 那一年的除夕过得热闹。 往年有静时师姐在,他们不必但心饺子。然这天不巧,静时师姐有点儿头疼,散宴后就回去睡了。 好在言妙不仅会煮面还会做饺子,到了院里后,几个少爷听从她的话,乖巧地跟着一起忙活,没人敢偷懒。但事实上,言妙盯他们不紧,只是将霍止盯得紧。 言妙看着他包好一个饺子,一脸嫌弃:“好丑的饺子。” 霍止偏头静静地看他,目若朗星,剑眉入鬓。他脸上还沾了点儿面粉。言妙脸红心跳,赶紧绕开了桌子:“我去看看水开了没。” 孟透站在言昭含的身旁,坏心地用面粉糊了他一脸。言昭含皱眉瞧了他一眼,孟透才弯眸笑着给他擦去。孟透长他两年,个子比他高好些,低着头,指腹温柔地擦过他的脸颊。后来因为擦得不够干净,孟透还用上了蘸水的巾。 言昭含嫌他磨叽,冲着他的小腿踢了一脚。 饺子煮好上桌时,言妙就说:“饺子里面有铜钱、麸子和蜜。”一锅水里,什么形状的饺子都有。一个比一个丑。 薛夜盛了一碗,从里边夹出个元宵模样的饺子:“这个饺子我记得,是我包的,我给搓成肉丸了。”他连咬了好几个,问道:“怎么没吃到带铜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1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61 钱的?” 江翊打趣道:“说明你来年跟钱财没缘。” 薛夜站起来,又俯身捞了一碗:“我不信。” 李行风吐出个铜钱,道:“这硌牙玩意儿,我吃到了一个。” 薛夜看了一眼,拿筷子往碗里戳了戳,苦着脸问道:“妙姑娘,你不会只放了一个铜币吧?” 言妙说:“不会,我放了好些。二哥在一旁看着我包的。” 他总算没话说了。 言清衡笑着问言昭含吃到铜钱没。言昭含摇头,说没有。 孟透放下碗筷,自桌下牵过言昭含的手,将一个精致的小锦袋放到他手里。 言昭含问:“什么?” 孟透眉眼弯弯:“压岁钱。” 那个锦袋上绣了只白鹤,抽绳上挂着两颗玉珠子,倒挺好看。孟透随身带的物件都是格外精巧。言昭含把玩了一会儿,还是收下了。他想留个纪念。 除夕之后,在席的人都将暂时分别,各赴前路。 薛夜睁圆了眼睛:“透哥儿,我们呢?我们的压岁钱呢?” 孟透无辜道:“你刚刚没看到么?我把所有的钱都给我媳妇了。” 薛夜瞬间觉得他跟孟透间坚不可摧的友情出现了裂缝。 几个人吃完饺子,就去院子放爆竹、点烟花。言妙那么大个人了,见到烟花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开心得不得了,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催着霍止点燃长鞭炮。孟透说她幼稚。 言妙不服气:“那我应该倚着柱子,看着烟花伤感地说,烟花虽绚丽,但只有一瞬长的生命,真是令人惋惜吗?” 孟透想象那个画面,有点美,不敢再想象。言妙之所以是言妙,是因为她从不伤春悲秋,从不感怀世事,过得单纯而自在。他欣赏这样的姑娘。 夜深后,他们乘兴还都喝了点薄酒,有些醉意。言妙跟薛夜划了几回拳,两人喝空了三坛酒。言妙喝醉了就耍无赖要霍止抱。 言清衡撑着头,抓着孟透的衣袖,对他说:“作为言家的郎婿,你一定要好好照顾昭含。” 孟透没醉,整个人清醒得很,笑道:“郎婿?二哥,你承认我……” 言清衡倏地抬起头来:“嗯?那么作为言家的媳妇?” “……二哥你说,我不插话了。” 言清衡拉着孟透,也不知道嘱咐了些什么。孟透一直笑着,温和地说好。 言昭含喝了几杯酒,有些醉。散席后,孟透带着他回别院。 孟透半哄半骗把他抱上床,打了热水,用手巾为他擦拭脸和手。言昭含意料之外的乖巧,像只慵懒的猫儿。他的模样太过诱人,眼含水雾,丹唇外朗。他温软唤了声:“孟透。” 孟透在床边坐下,握住他的手贴到自己脸颊上:“嗯?” 言昭含偏过头瞧他:“晚安。” 孟透轻笑,将他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拢到耳后,温柔道:“没有别的话了?” “有。”他敛眸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第66章 穆城1 入秋后,穆城常常落雨。回暮涑的行程暂搁,他们一行人被困在这个旧城里,宛如竭泽里的鱼。 孟婍偏爱这样的秋天。她喜欢撑着油纸伞,穿上广袖交领梨花衫,穿梭在雨幕间,寻找卖桂花糕的小摊。穆城的街道破旧而窄小,石板的裂缝间长出青苔,路旁皆是坍矮的老旧民宅。小城别有小城的韵味,秋雨清冷的气息,似乎能洗尽人的一切烦恼。 她回客栈后就收了纸伞。绣花鞋进了水,她略感不适,但稍后这种不适就被她抛在了脑后。 客栈里歇脚的客人们,十几个人围着一桌,说着什么。往日里他们聚在一起唠的都是家长里短,这日他们神情肃然,声音低沉。当中的人一脸惋惜,说好好的周家。 她没听清,只听到“尸斑”、“遇鬼”的字眼。她没放心上,以为又是坊间的留言。她提着裙子,噔噔噔地踏着老旧的木梯上楼去,找见孟透的客房,推开门。 屋里有点儿暗。阴雨天,孟透也没开窗。他坐在桌旁,一手撑着额头,想事情想得出神。他能这样枯坐一天。 半个月来,他少言寡语,不大吃些什么。人有些憔悴,下巴上有了胡渣。除了赶路,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客房里度过,不与任何人交谈,连霍止和薛夜都没办法打开他的心结。 孟婍打开了窗,客房里顿时亮堂了起来。清冷的斜风细雨打进屋里。她将那买来的桂花糕放在桌子上,自个儿拉出凳子坐下,双手托腮:“三哥,你吃点儿东西吧。你都瘦了。要是让少君见到,他该多心疼啊。” 孟透长睫微颤,嗓音沙哑,他说他吃不下。 孟透说他昨晚又梦见了言清衡。梦里的他反复质问孟透,为什么没照顾好言昭含。 孟婍宽慰道:“哥哥,霍大哥说得对,苏绰派人带走言昭含,是想救他。他不会伤害少君的。你也别太过担心。” 孟透知道。但苏绰带走他,定是别有用心,难保不会对言昭含不利。江翊被锁在荆唐山多年,苏绰有这通天的本领,将他救出来。他“鬼才”的称号不是虚得的。 江翊党羽死灰复燃,意味着暮涑又将面临一场腥风血雨。苏绰带走言昭含,怕是想借他的手,掌握袭且宫一脉,继而与暮涑抗衡。苏绰既已出手,便有十成的把握做成这件事。 孟透不敢想,如果江翊一派重振旗鼓,暮涑会不会是下一个沉皈。他想不明白,言昭含设计调走他的延火令,究竟是想做什么。 霍止知道他的遣调令被换走,猜测道:“言少君或许,早已与明决沆瀣一气。” 他从未怀疑过言昭含,如今想来,他当时在平阳客房的窗台上见到的痕迹,确是外人留下的。他与宋景然除媚骨时,言昭含曾背着他,私会明决的人。而那人那日该是听见孟透回来的动静,仓皇地从窗户逃走。 言昭含在赌,赌孟透会相信他。 这些事儿一直缠绕着他,令他不得安睡。他头疼欲裂。 孟婍将自己的手覆在兄长的手背上,水盈盈的一双眼看着他,她扬起嘴角:“哥哥,明天的事儿,我们明天再说好吗?就算明天天要塌下来了,今天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没什么事是大不了的,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她拆开包着桂花糕的油纸,推到孟透眼前:“吃点儿甜的,你就会开心了。你要是不爱吃桂花糕,我可以亲自下厨,给你煮碗面。” 孟透说:“……别,我还是吃桂花糕吧。你做的面跟薛夜有的一拼。你做的面比他的还难吃。” 孟婍气得跳脚,作势要打他:“哥哥!” 薛夜踢开房门,捧着一碗热面进来。有点儿烫手,他把碗放到桌上后,还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他对着手指头呼了几口气:“透哥儿,我给你下了碗面,赶紧趁热吃啊……我的娘喂,烫死我了……” …… 孟透这晚做梦,又梦见年少时的言昭含。他赤着脚在房间里走,去了桌子边一趟,捧回一碗水晶葡萄。他那么一个爱干净的人,赤脚踩过地,竟直接曲腿坐在了榻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2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62 上。 他十八岁这年,言书涵拗不过固执的言妙,终是允了这门婚事。霍止与言妙的婚约定下后,他蹭了霍止的光,时常能陪着言家的这位准郎婿前来,光明正大地在言家小住。 夏日倦长,孟透坐在言昭含房中临窗的小榻上,翻本闲书。言昭含将盛葡萄的碗放在靠近床沿处,自己钻到孟透的怀里,侧身枕在他的腿上,剥葡萄吃。他剥开葡萄皮后,偶尔会喂给孟透吃。 孟透张唇咬,吃了几粒葡萄后,就将目光从书上,转到了他白净的脸上。孟透握着他的手,将葡萄咬进去时,舔舐了他湿淋淋的指尖。 接着孟透的心跳和呼吸全乱了。夏深时蝉声阵阵,一半日光被笼在糊纸的窗外。孟透低头在他脖颈上吮出一个个印记。 言昭含那年才十六岁,未脱稚气,却格外乖顺地任他除尽衣物,还在他喉结上轻咬。孟透把他的腿架在脖子上,咬了一口腿内侧。少年的皮肤滑腻冰凉。两个人都是汗涔涔的。孟透长年练剑的手有层薄茧,抚过他的脊背时,手心也带了点汗。 孟透凑在他的耳边:“你能不能,叫我一声’三哥’?” 言昭含咬着唇伏在床榻上,抬起水光潋滟的眼眸:“嗯?为什么?” “我家中的弟妹都是这么唤我的。”他的声音很低,听起来有些魅惑。他笑,吻一吻他的耳尖:“你看起来有点儿小,像我弟弟一样。” 孟透的做法是对的。后来他无数次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做了无比正确的决定。 当情事中的言昭含或痛苦或欢愉地唤着三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圆满了。 之后孟透先为言昭含清理了身子。待他冲洗完,走进庭院里,就见到墨发湿漉的言昭含坐在桑树底的藤椅上,怀里抱着个雪绒团。那只猫向光眯着眼,伸了个懒腰。 言昭含笑着将那只猫举起来,就着光瞧了瞧,又将它抱回怀里。他抬眼看向屋门口,笑容未敛。霎时间,夏艳冬谧,南水北川化作虚无。 他逆着光。 他说:“三哥。” 第67章 穆城2 隔日天气晴朗,孟透醒得早,正收拾着东西,霍止推门进来,神色凝重。 “孟透,城中出事了。” 出事的是穆城东的周家。周家的活人身上出现了尸斑,几十口人没有幸免于难的,人倒是都没死,可都奄奄一息的,只差最后一口气没咽下。周家大院儿也被官府封锁了。 霍止说事出紧急,无论如何也得去看一眼。孟透明白,他在担心是阴灵作祟。他们几个放下手头的事情,立即前往城东查看情况。 周家院子门口萧条,石狮子旁站着两个衙门的差役,门上封条被揭,红门大开。里头传来念咒与铃铛的声音。他们能瞧见里面的庭院里,还有好些衙役围着一个白衣散发、装神弄鬼的人。 阶前久失清理,满地都是枯黄的落叶。他们几个刚上前,就被一左一右两个差役拦了下来:“你们是做什么的,不知道官府办差,不得干扰吗?” 霍止敬了一礼:“吾辈皆是暮涑弟子,听闻周家撞邪,特来相助。” 衙役一瞧这些人器宇不凡,说是修道者,似乎也有几分可信。其中一人进去通报了一声,他回来后,就允他们进去了。 衙门里的都是些酒囊饭袋,出了事就会把人锁起来,再请江湖术士驱邪。院里横陈着周家的人,他们仰躺在担架上,个个气息微弱。那江湖术士胡乱跳了一遭,念了几回咒,倒了几碗酒,说是怨气过重,无力回天,让衙役把周家给烧了。 衙役们陪着装模作样了一个时辰,一听烧周家,都精神起来。有些衙役已经从墙角搬着柴木过来了。 霍止薛夜上前阻止,孟透屈单膝蹲下,掀开盖在其中一人身上的薄布。孟透也被吓到,那人的手臂和脸上全是暗紫色的尸斑,身躯骨瘦如柴,面色铁青,眼窝深陷。他艰难地伸出手,手指触碰到孟透的衣袖,又滑落了下去。他说:“救……救我。” 衙门有个捕头模样的人吼了几句,一个劲地阻止他。孟透没听也没管。他随即察看了所有的病人,他们大致的情况差不多,浑身尸斑,很是骇人。 孟透掀开最后一个人身上的薄布,心里一颤。那人衣着华贵,该是位公子哥。他睁不开眼,还留有一口气。他略有些不同,裤子上有一片血迹。 那个捕头聒噪不止:“你信不信我把你们抓到衙门里去,扰乱衙门做事,你们哪儿来的熊心豹子胆,你们让开点,再不让开,连你们一起烧死!这碍眼玩意儿。”他冲地上吐了口唾沫。 孟透站起身,在担架的空隙间走着:“要是真是野灵作祟,你以为烧掉一个周家就有用吗?照样还会有下一家。难不成你们要把整个穆城给烧了?” 衙役们一听到野灵,吓得魂飞魄散,都往墙边上靠,离得远远的。 捕头吓得脸色苍白,逞强道:“那……那你说怎么做。” 江湖术士一看有人找茬,立即接道:“简直是信口雌黄!老夫行走江湖多年,见过无数的冤魂野灵,周家人就算是被野灵附身了,那大火这么一烧,也就都散了。” 孟透冷笑一声:“这位先生一看就是高人,《五律经》的四至八节,并无重复,同一段话您却念了三回。您手中的过离剑本无驱邪之效,怕是您走得匆忙给带错了。还有您的咒怨幡,应是左三钩右五钩,您是记岔了吧,右边竟多了一钩。” 他伸出一根手指:“你!” 孟透无视他怨怼的目光,问道:“衙门可有人带了纸笔过来?” 无人应话。孟透看了那捕头一眼,他不情不愿地说道:“谁带了纸笔,赶紧拿出来给他!” 衙役之间挤出一个背箱的瘦弱小个子男人来:“我带了。” 孟透打量了他一番,待他拿出纸笔后说道:“您记一下。露柯三钱,明七五钱,东芝三钱,重胶三钱,目房五钱。煎药给病人服用。一日用两次。不出七日,他们身上的尸斑会消褪。” 那江湖术士不服气:“凭什么相信你!”他转身对捕头说:“大人,您可千万别相信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 孟透对上捕头的目光:“您要不信,就下令把周家烧了。在场的官差可都听见了我方才说的法子。您要是即刻烧了周家的这些活人,外头的人不知道会怎么议论您。” 孟透料定他不敢。 他确实不敢,心烦意乱地一挥手:“就按这小子说得做。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下令后,众差役各自忙活去了。孟透叫住方才那位拿纸笔的先生,问道:“我看您这模样,像是位仵作先生。” 男人点点头:“确是。” “我想请问您,”孟透手指向先前那位公子哥的位置,“这个人可否有些不同。他的身上,留有血迹。” 男人转头四顾,见周围没人,低声道:“这是周家的二少爷,命根子生生地被人割喽。”他痛心得皱起眉头,摇摇头叹了口气,朝孟透敬了一礼:“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3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63 在下先告辞了。” …… 孟透怀疑周家有野灵,可他们在周家转了几圈,一无所获,没发现任何特殊的地方。薛夜走得饥肠辘辘,提议大家先回去吃饭,吃完饭再考虑对策。孟透想也对,既然是要除灵,那他们也得晚上再去周家。 在回客栈的路上,他们瞧见路当中,一群人围着一个老人。那些人看上去凶神恶煞,个个膀大腰圆,头上系着布巾,手里拿着棍棒,正在打当中的老人。他们边上还有另一个人,不住地冲着这群人磕头。 那老人头破血流,刚开始还能动弹一下,之后没了动静,伏在地上不动了。 薛夜正想说什么世道,要过去看看那老人,谁知道边上的孟透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拉起那个跪在地上的人,将他护在身后。 薛夜走近了之后,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那个刚刚跪在地上的人,竟是言少君?他扯了扯霍止的衣袖:“你……你看看那个人,是不是少君,我没看错吧。” 第68章 穆城3 霍止与薛夜靠近的工夫,孟透已与那群人争论起来了。好像是那位老人断了气,这群人要带走那位着麻布衣的公子。 其中一人将木棍抡到肩膀上,方嘴道:“这糟老头欠我们赌坊钱,父债子偿。他死了,他儿子就得还债。” 赌坊的人走近,狠劲拽住了那公子的手臂,要将他拖走。 孟透侧身瞧了身后人的脸,心凉了一半。那不是言昭含。他右眼底下没有泪痣,与言昭含只不过是有六分像罢了,因为方才乞求这些人,额头已经磕破,流了血。他怯怯地抬眼看孟透,伸手牵住孟透的衣袖,红了的眼眶里还转着泪。 孟透挡在他前面,带着他后退了几步,开口道:“他爹欠了你们多少钱,我来还。” 大汉扭转脖子,松了松筋骨,将孟透打量一番,轻蔑笑道:“一千两,你还得起吗?” 孟透低头从腰封里拿出颗珠子,递给他:“拿去。” 大汉迟疑地接过。那公子含泪跪在父亲身旁,握住他的手,痛苦地“啊”了两声,却说不出任何话。他似乎是个哑巴。老人满头银发,穿着一件破麻木衣,蜷着身子,浑身都是新伤。孟透探了老人的鼻息,他确已驾鹤西去。 孟透看了身侧的霍止薛夜一眼,说:“来搭把手,将老人家送回去安葬。” 大汉眯着眼将珠子瞧了瞧,见他们要走,急忙道:“慢着!我怎么知道这珠子是真是假,值不值这一千两,万一你拿假的骗我,老子岂不是人财两空了?” 薛夜捋起袖子要跟他们打一架:“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你们把一个人活生生地打死了,竟然还敢追着赔钱!你们脑子是被驴给踢了吧!” 霍止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律法里有规定,因私债牵扯到性命的事,官府不管。” 孟透最恶心这种人的嘴脸,皱眉问道:“那你想怎么样?” 他将珠子交给属下,嘱咐道:“你,去街对面的当铺那,问问那里的伙计。”他对孟透说:“如果当铺的伙计说是真的,你们才可以走。” 已经过了饭点,孟透他们饿到没感觉了,也不急着赶这一时半会儿。那属下腿脚利索,走了没多久就回来了,在大汉身旁耳语一番。大汉听完眉开眼笑,拱起手,连连说“几位爷可以走了”。 孟透想,在这样的世道里,人如草芥。生死不由天命,生死只由人性。 人命轻贱,不得始终。 他们在城外找到一个树林,安葬了老人家。薛夜在坟头前刻木碑,问起老人家的名,那公子捡了树枝,在泥地上写道“斐敬”。薛夜凑过来看了一眼,好奇地问道:“你是不会说话吗?” 他垂眸,点点头。 “抱歉,是我冒失了。”薛夜说,“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接着写:“斐遇”。 薛夜说:“好名字。斐然君子,可遇难求。我现在就刻上。”他随即拍拍衣袖上的尘土,回过身去刻碑了。 孟透见到他就想起言昭含,心里有些不忍,问道:“你一个人孤苦无依的,接下来你要去哪儿?” 他摇摇头,温和地看向孟透的眼睛。 孟透沉默着思索,想为他找一个去处。斐遇牵起孟透的手,在他的手掌上写道:“随君行千里。” 孟透心里一颤,抬眼看他,他的神情是与言昭含如出一辙的安谧。 “好。” …… 他们刚到门口,孟婍就从客栈里跑了出来:“哥哥!你们回来了!”她看到斐遇,笑容收敛了下来,她走近才发现那人不是少君。她走到孟透身边,抓住他的手臂,踮脚抬头看他,轻声问道:“哥哥,这位是?” 孟透说:“让薛夜他们跟你讲,我先上楼去了。”他领着斐遇走,在楼梯底下遇见迎上来的客栈小二,他说:“要两碗蛋花馄饨,送到我房里来,此外,再要一间客房。” 薛夜听了赶紧冲过去,他比出两根手指,对小二说:“只要两碗馄饨,客房不要,他没钱还瞎说的,您甭听他的。” 小二好脾气,将抹布往肩上一甩,道:“好嘞。” 薛夜走到孟透身边,狠砸了他的背一下,再勾住他的肩膀,低声道:“盘缠不够啊透哥,你自己倒大方,送了那么值钱的东西出去,你能不能给门派省点钱啊。一间够睡,我跟霍止就睡一屋,客栈的床够大,乖,啊。” 他看着孟透和斐遇上楼去,又跟小二点了几盘客栈的招牌菜,才慢悠悠地转到孟婍和霍止那一桌旁坐下。 孟婍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人是谁啊,为什么跟少君这么像?” 薛夜将他们遇到斐遇父子的事儿简单地给孟婍讲了一次。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感叹道:“走了一个言昭含,又来了个斐遇。哎,透哥儿也真是情路多舛,一个是瞎子,这个是哑巴。你说你哥是不是对这种长得特仙气,又命苦的人很有好感。” 孟婍轻声反驳道:“你胡说。哑不哑巴关我哥哥什么事儿,我哥哥喜欢的是少君,日月可鉴,天地可鉴。” “行行行。我透哥儿痴情倒是真的。”他将茶一饮而尽,喉咙里叹了一声,“真解渴。当年我们哥几个都觉得孟透迟早得腻,他不还是坚持下来了?咳……虽说他后来还是和少君分开,跟赵情焉定亲了,可这又不是他自愿的。” “还有那赵家姑娘,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才貌双全,真是可惜了。她要不看上孟透,兴许就不会有这么多事。她临终前,不还说是少君害的她吗?可我倒觉得,少君如果这么心狠手辣,就不会沦落到今天的境地了。对了二七,我听说赵姑娘为了留住透哥儿,不惜多次以死相胁,这是真的吗?” 孟婍双手托腮,道:“其实是赵姐姐多心了,我哥哥若答应娶她,那一定会一心一意地待她好,会珍重她疼爱她,就算哥哥心里还有少君,也会永远地藏在心底。是赵姐姐自己猜忌多疑了。” 第69章 穆城4 霍止凝神思忖,喝了口茶,不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4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64 曾搭话。 薛夜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嘿,嘿,霍止,你怎么了,想事情想这么入神?” 他蹙着眉头:“你不觉得这个斐遇,出现得有些蹊跷?他偏偏长得还同言少君这般相似。” 薛夜端起酒壶替他的茶杯斟满茶水:“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但是透哥儿有眼睛,他自己能看能判断,你就别操心了。” 孟婍说:“哥哥的心里跟明镜似的,他聪明着呢,要是这个斐遇有问题,他肯定感觉得出来。而且哥哥的心里,只有少君,容不下别人的。” 薛夜笑着呷了口茶::“二七,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你三哥不会移情别恋?” 孟婍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染上红云,她的眼睛却很明亮:“因为我们漓州人,一生只会钟爱一个人。漓州人已经不穿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衣裳了,却还留着老祖宗的习俗。每逢佳节,一对相爱的璧人会站在两条船的船头,对唱情歌。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三哥唱情歌可好听了。” 薛夜笑开了:“这我真的没听过,我不知道他还会唱歌。” 屋里阴暗闷热,霍止起身将一旁的窗打开。霎时间凉风袭入,一扫闷热。 孟婍偷偷地看向霍止的背影,歪头轻笑:“我希望我成亲后,也能将情歌唱给我的夫君听。” 不解风情的霍止临窗而立,陷入沉思。远处乌云与山脉相融,天空阴沉。远处隐隐有雷声翻滚。秋风狭带着微凉的雨丝。 山雨欲来。 …… 此时的孟透替斐遇清理额头的伤,将染血的布巾丢到水盆里清洗。 “你与你父亲,是穆城人吗?”孟透转过身,在桌子旁坐下,动作轻柔地擦拭他额上残余的血迹,“会有点儿疼,忍着点。” 斐遇的目光落在他的白净的下颔上,目光下移,能瞧见孟透掩在白衣立领里的喉结。他的嗓音醇厚,却又带着些清亮,轻笑的时候,嗓音格外的魅惑。他长了一双温柔的桃花眼,惹人心动。 斐遇摇摇头。 孟透找了一条干净的白布,覆在他的伤处,在他脑后系好。如果说,原先的斐遇与言昭含有六分相似,现在有七分。他额头缚上白布的样子,像极了那年缚道巾的言昭含。 “那你们从哪儿来?” 孟透找出纸笔,放在他面前:“我看不懂你的手势,你可以写在纸上告诉我。” 他写的是楷书,字与言昭含也有几分相似。他写道:“故居平阳城,家道中落,特来此地寻亲。然,寻亲未果,宗亲闭门不见。” 孟透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写完,问道:“你爹是怎么惹上那群人的?” “家父嗜赌成瘾……” 孟透说:“我明白了。你爹欠了赌坊的债,才会招致杀身之祸。” 斐遇神色黯淡地点点头。 “……这样吧,我可以将你留在身边。在下姓孟名透字墨约,是暮涑门派的弟子。我们此行是要回趙临城,如果你不介意山间清苦,就与我们同行。” 斐遇垂眸,一手挽住袖口,写道:“无悔。” 孟透点点头,道:“今晚我与两位兄弟要去周家除邪。就是你今日见到的那两位。白衣的叫霍止,话很多的是薛夜。那个小姑娘是我妹妹,叫孟婍,她会留在客栈里,有什么事找她就行。你要是觉得困,就先睡会儿,我会嘱托小二晚间送饭菜上来。” 他将所有事都安排妥当,才叫上孟透和薛夜在傍晚前往周家。谁知道孟婍不肯乖乖在客栈待着,非得出来见识一下阴灵。 她拽着孟透的手臂,不让他走,她撒娇耍赖:“哥哥哥哥,你就带我去吧。你们白天都不带我,我都快无聊死了,晚上一定得带着我去周家看看。我就不信阴灵有这么可怕。我保证很乖,会听话的。” 薛夜跨过客栈的门槛:“二七,我们连白天都不肯带你去,你还指望我们晚上会带你去?走吧,透哥儿。” 孟婍气得鼓出包子脸,抱住哥哥的腰:“你要不让我去,等少君回来,我就告诉他你欺负我。” 孟透竟静下心来思索了。倒不是因为她说的话,他想起来其他的事。他朝客栈二楼望了一眼,然后迟疑道:“还是让孟婍跟着我们去吧。跟着去,我也能……” 薛夜百思不得其解,孟透那句“我也能”的后面究竟是什么。 一路上,孟透只跟孟婍说:“看到阴灵千万不要逞能。我们除灵的时候,你就站得远远儿的,不准给我们添乱。你这回还是偷跑出来的,要是让爹娘知道你一个小姑娘,跟着俩大男人走了这么多地方,还不得气晕过去。” 孟婍提着画着红菡萏的灯笼,踢着一颗石子走:“人总要出来走走的嘛。驰骋四方是男儿的宿命没错,可女儿家也想要云游山河啊。难道我就应该在漓州待到出嫁,成亲后去夫家,在一个地方守一辈子?” 孟透说:“这话说得有理。但姑娘家,在家绣绣花看看书也挺好的,你过惯了漂泊不定的日子,也会厌倦的。怎样活着不是活着,还不如选择一种轻松的活法。” 孟婍还想反驳,被孟透握住了手腕。哥哥伫立不动了。她将灯笼提高,抬眼看去,瞧见了周家的匾额。府前没有挂一盏灯笼,阴森森的,红门紧闭。她心里忽然有了一丝怯意。 周府里的人都被送往医馆了。如今府里空无一人。 霍止和薛夜先朝府里迈近了,霍止走上台阶,推开了门。孟透带着孟婍走,道:“你将灯笼放在门口,等我们出来再取。野灵如果瞧见光,会躲在阴暗处不肯出来,我们这趟就算是白来了。” 孟婍艰难地应了声,颤巍巍地将灯笼放在柱子边上。 孟透轻笑出声:“你怎么了,害怕了?你害怕的话,就蹲门口吧。我跟你薛大哥霍大哥进去,要不了半柱香的工夫,就能出来接你回去。” 她逞强:“不不不,我一点儿都不害怕。” 进府前,孟透又嘱咐了一次:“你记得我刚刚说的话。你不要害怕,有我们在。三哥会保护你的。” 孟婍点点头,硬着头皮跟着他们走。 第70章 穆城5 孟透他们白天来时就摸透了路。霍止走在前头,借着月光探路。三个人紧随其后。夜晚的周府阴黢黢的,枯叶铺满小径,人脚踩着上面,会发出有清脆的声响。石墙上雕有二龙戏珠的画面,月光打在上面,龙眼凸显,令人心惊。 他们从前庭走到后廊,没发现任何动静,走近院中的时候,薛夜腰间的铃铛响了。院里有一口井,井槛上长满着青苔。井口之上飘浮着一团阴气。 孟婍瞧得真真的,骇得拽住了兄长的衣袖。孟透伸出手臂,将她护在身后。 薛夜持剑走到井旁,朝井底望去。他倏地瞪大了眼睛,后退了两步。 孟婍的嗓音有点儿颤抖:“薛大哥,你瞧见什么了吗?是……是不是,有野灵?” 薛夜声音镇定:“确实有阴灵,不过是几个小野灵。”他从怀中掏出黄符,闭眼低声念咒,夹在指尖的黄符在一瞬间燃起来了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65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65 。 霍止说:“且慢,你先将井中的阴灵放出来,看看是什么阴灵再烧也不迟。” 薛夜“哦”了声,捏诀唤剑,刺向井中。剑悬直入井后,发出巨大的声响,蓝光乍现,剑被反弹而出,他将剑收回手中。 覆在井上的封印被打开。三只阴灵先后从井里涌出,迅速朝林木深处爬去。霍止眼疾手快,定住了这些阴灵。 霍止绕到它们身前,仔细瞧了瞧,然后对孟透道:“是水泽,没错。” 薛夜在井槛上坐下了:“这么些水泽被封印在井里,怪不得周家满院儿的人都长尸斑。原来是喝了井水的缘故。” 孟婍躲在兄长的身后,闭着眼不敢看,这会儿偷偷地睁了一只眼,看见幽蓝色的野灵,又朝孟透靠近了几分。 霍止问道:“你们生前是周家的人?“ 几只野灵的装扮都是丫鬟的模样,一只野灵开口,声音娇脆脆的:“我们是周家二少爷房里的丫鬟。我们都是命苦的人,这位公子行行好,放我们走吧。” 孟婍轻声问孟透:“哥哥,阴灵还会说话?” 孟透偏头,眼睛看着那野灵,跟妹妹解释道:“一般的阴灵不能说话。但是像媚骨、水泽、元零这一类怨念过强的野灵,会留有当世的记忆,也能说话。像这几只,都是水泽。多数水泽是投水而死的。” 孟婍“哦”了一声,点点头,又问:“那媚骨是什么?名字很好听。” “……媚骨……”孟透说,“小孩子家家问这么多干什么,以后学得多了,就会懂了。” “你先回了我的问话,我们再做打算。”霍止问道,“你们为何逝去,又为何会被封印在井里?” “我们是二少爷的……通房丫鬟。”她像是羞于启齿,说话有些吞吐,“二少爷前几日将一名外来的红衣女子带回府上,那姑娘分明与我们无仇,却加害了我们几个,将我们的尸身丢进井里,还将我们的魂魄封印于此。” “你可知道,因你们被封印在井中,周家遭受了劫难,无人幸免,连周岁大的小婴儿身上也长有尸斑?” 她有些愧疚,声音低沉:“知道。可我们也是受人所害,并非有意要使周家遭受此罪。” 孟透开口:“你家少爷,好女色?“ 她温顺道:“是,少爷平日里就爱寻花问柳。“ “你可知道那红衣姑娘是哪个地方的人,或者,你可还记得她的口音?” “她好像是……骁阳人,听口音像是骁阳人。 “好。”孟透说,“霍止,替这几位姑娘超度吧。此生命薄,来世再寻个好人家。” 薛夜听罢,从井边上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孟透身边:“这样就完了?你没有其他想问的吗,比如那位红衣姑娘长什么样,为什么要害周家,还有那周家二少爷苦命的……命根子究竟怎么回事,这些总得问清楚吧?” 孟透说:“不必了。你刚刚没听见她说,那红衣姑娘像是骁阳人吗?” “骁阳?” “多半是江翊的人。看来穆城还有江翊的眼线。他们弄出周家这么大的动静,无非是想拖延我们的行程。若那红衣姑娘真有心,你以为我们还能从这几个阴灵口中套出话来?她没有除灵灭口,是因为她料定,就算我们猜到了谁是幕后指使,还是会留在穆城等七日过去,周家人无性命之忧为止。” 薛夜吃了一惊:“透哥儿,那我们……” “我们自然是要留下。他们费了这等心思,不就是要我们留下么。“ …… 孟透决定留下,他们一行人回暮涑的行程再次被耽搁。他们着急也没法子,只能多留几日,耐心等周家人身上的尸斑褪去。接下来几天,他们轮流去医馆看周家人的病况。 那家医馆被嫌晦气,病人避之不及。医馆的大夫也是叫苦连天,但被官府压制着,只得照顾周家的人。而官府并未拿出多少津贴,医馆亏损内耗严重,打碎牙还得往肚子里咽。 穆城的秋日仍是多雨少晴,孟婍出门总不忘带把油纸伞。她与霍止从医馆里回来,沿着长街回客栈。闲来无事,孟婍在小摊前挑选新奇的小玩意儿。 霍止感受到孟婍真是偏好甜食,一条街快走出头了,孟婍已经买了三串糖葫芦和几包桂花糖绿豆糕,反而对女儿家的发簪香囊等小玩意儿没多大兴致。她身上还留有着纯真与善良,待人温柔体贴,倒是有些难得。 孟婍将糕点塞到他手中,又跑到一个摊子前张望了。霍止等着她,目光却被一旁的书画摊给吸引了。 摊主是个衣着邋遢的青年。他仅在地上铺了块蓝布,将书画胡乱地摆在上头,自个儿仰躺着,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吸引霍止目光的是挂在摊子上的一幅画,画卷边缘泛黄磨损。画里是个穿深绿色碎花衣裙的姑娘,笑意盈盈。 霍止宛如浑身被泼了冷水,他走近了,抓住底端的卷轴,细瞧那幅画。 青年见来了人,慵懒地撑起半个身子,得意笑道:“怎么样,这画不错吧?买回去藏到家里,我只收你这个数。”青年伸出五根手指。 第71章 穆城6 霍止握着卷轴的手不自知地颤抖。他问:“这画你是从那里得到的?” 青年在阳光下,将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向他:“爱哪儿哪儿,就这么来的。你爱要不要,不要就赶紧走,免得弄脏了我的画。” 霍止丢下手中的糕点,跨步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提了起来:“我问你,这幅画是怎么来的!”青年瞧见他发红的眼,吓得一个哆嗦,立刻变成了怂蛋:“不是,这画哪儿来的我也不清楚啊,您要喜欢,您拿走就是了,拿走拿走……” 霍止一拳砸到了他的脸上。青年倒在了书画堆里,一旁的竹架子倾倒下来,书册画卷砸了他一脸。动静有点儿大,过往的路人都停下来围观。 青年一看路人都在看,胆儿也大了,丢开压在身上的书,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喊道:“各位乡亲父老都看着呢哈,这个人仗着自己有点儿本事,打我这幅名画的主意,我不肯依他,就遭到了无情的拳打脚踢。大伙儿评评理,这样的人该不该去衙门走一趟!” 路人虽在围观,却无人应和他。 霍止将带着剑鞘的剑,架在了他的肩上:“我最后问一次,这画儿你哪儿来的!” 青年四下张望,没人要伸张正义的样子,梗着脖子回道:“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病啊,我这幅画从哪儿来关你屁事!” 接着霍止的剑就砸在了那人的手臂上,他毫不留情地照着青年的腿踹了一脚,将青年的手反剪到背后,一顿拳打脚踢。 青年的脑袋被压在地上,无法反抗,终于求饶:“我说我说,您别打了!我都说……”霍止刚松开,他眼珠子骨碌一转,朝人群里冲去,但又被霍止牵制住了,摔了一跤,把鼻子磕破了,流了鼻血。霍止踩着他的背脊。 “好好好,我说我说。”他双手撑在地上,背上被踩得狠,他的腰与地面相贴,“ 分卷阅读65 分卷阅读66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66 这幅画是五村的刘老三卖给我的。” “那是谁。” 青年不情不愿地说:“他家祖辈都是做死人生意的,以盗墓为生。他先前是拂莲人,现在举家迁到了穆城。这幅画,就是他在拂莲哪个倒霉鬼的坟里偷来的。我要知道买了这幅画,还会惹上这么大麻烦,就是白送我,我也不要。” 霍止失神地放开了他。 这时巡街的官差拨开人群:“让开让开。刚刚有人来报,说这里有人闹事。” 青年扑通一声跪下,抱着官差的腿,指着霍止说:“官爷,就是这个人恃强凌弱,将我打成了这个样子。” 领头的官差瞧见鼻青脸肿的青年也吓了一跳,对霍止说:“好小子,竟然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闹事,跟我们到衙门走一趟,让我看看你这骨头到底硬不硬。” 孟婍在旁看,听到官差要把霍止带走,立刻从人群里出来,扯开捕快拉住霍止手臂的手。她的个子只到他的肩膀,却还挡在他面前。 “官爷,他不是故意惹事的。你们放过他这一次好不好。我回去一定狠狠地骂他。” 官差见到这个肤白貌美的小姑娘,倒还客气:“小娘子,你相公惹了事,必须跟我们回衙门一趟。不然他就不知道什么叫王法。带走!” 霍止没反抗,被官差押着走了。接着,路人散去,只有孟婍还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远去。在她的印象里,霍止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是沉稳冷静的,从没做过冲动出格的事。 她一直以为,冲动出格的事,只是她三哥因为少君的事被惹急了,才做得出来的。她不知道原来霍止也会这样的沉不住气。 那挨揍的青年自认倒霉地收拾摊头的书画,起身正要将那副绿衣美人画也收走,孟婍上前道:“这位大哥,你将这副画卖给我吧。” 青年狐疑地看她一眼:“你不是刚刚那个人的媳妇嘛。” 孟婍说:“真对不住。我也不知道他今天怎么了,您多多见谅。要不您……开个价?” 青年方着嘴,伸出一根指头:“一百两,少一个子儿我都不卖。我今儿个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遇见这么个人,他简直有病!” 孟婍解开自己的荷包,里面只有几个铜子了。她想了想,将别在头上的发簪取下,递给青年:“您看这个可以吗?” 青年接过,放在手里掂量了好一会儿,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勉强可以吧。便宜你了,画你就拿走吧。管好你相公,别让他再跑出来祸害人了。” 孟婍取下那幅画,目光落在画中绿衣美人的脸上,一瞬间如身陷冰窖。 美人图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言妙。那个当年持剑驰骋四方,与霍止相爱多年,却死于沉皈大火的言妙。 ……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客栈的,跨过门槛后,她三哥走了过来。 “二七,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孟透朝她身后望去,握着她的肩膀,问她,“霍止呢,你不是陪着霍止出去的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孟婍神色疲惫地说:“他被带去了官府,大概要很迟才能回来。” 薛夜正吃着烧饼,两条腿从坐着的长板凳上绕出来,也走近她,诧异地问道:“霍止怎么会被官府的人带走?他犯什么事儿了?” 她摇摇头,朝楼梯走去。孟透和薛夜跟着她走。 薛夜说:“你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呢,总应该知道一点才对啊。你们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事儿了?” 孟透问:“他怎么了,你告诉三哥。还有你头上的发簪呢,你不是最喜欢那支发簪了吗,我见你出去前还戴着,怎么给丢了?二七?你倒是说句话啊。” 孟婍还是不住地摇头,她抓住孟透的衣袖,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她说:“哥哥,我不想说话,求你别问了。”她的手无力地垂下,她顺着木楼梯往上走。 孟透的手悬着,不好再拦住她。他说:“那你晚饭想吃什么,我端去你房间。” 孟婍头也不回地说:“我不饿,我什么也不想吃。我就是很困,想睡觉。” 第72章 穆城7 孟婍回房睡了一觉,到傍晚也没有下楼吃饭。 霍止被官差带回衙门打了四十大板,失魂落魄地走回客栈。他额前的发丝汗湿了,眼眶是红的,嘴唇干燥苍白。他的神情有些痛苦不安,蹙着眉,眼睛里含着水光。 他脚步虚浮,险些倒在客栈门口,扶住了门框。三个人正在吃饭,薛夜和孟透立刻丢下筷子跑到他身边。 薛夜搀住霍止的右臂,说:“一个一个的都怎么了,你这么也这样,到底出什么事了?” 霍止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喃喃道:“那幅画……”他挣开薛夜的手,朝门外走去孟透示意薛夜拦住他。 薛夜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回来:“别管什么画,先吃饭,吃饭最要紧。” 霍止仍是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他说:“不行,我得去看看。” “刚刚孟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卷画,她可能是知道这对你很重要,为你买回来了。”孟透靠近他,右手拍在他的肩上,温声道,“你安心点,没事的,先吃晚饭。” 霍止点头,终于安稳地回到桌子旁吃了顿饭。薛夜欲言又止,三番两次想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被孟透用眼神制止了。孟透还在桌底下踹了他一脚。 他就生生地给憋了回去。 这顿饭吃得无聊,没有孟婍说些俏皮话,透哥儿不让他发问,几个人不声不响的,就像哑巴一样。说到哑巴,他发觉对面的斐遇尤其安稳沉静,无论是神态还是坐姿,都像极了言昭含。或者说,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极了言昭含。 言昭含坐姿极为端正,用饭时,右手提筷,左手拢住下垂的右手衣袖,吃相也格外优雅,晚饭只吃七分饱,用饭后将筷子对齐,摆在碗上,若是先用完饭,就安静地端坐在位置上,等在座的人都用完,才能退席。这是言家人的教养。就连言妙这样无法无天的大小姐,在人前也是拘礼的。 薛夜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言少君拘礼是合情理的,而斐遇拘礼让他觉得别扭。这种感觉,就像对面坐着第二个言少君。他们长得还那般相似。 孟透还给斐遇夹菜,自然得就像是郎君给夫人的碗中添菜。他怕是得了新欢,忘了旧爱。孟婍还说她哥哥痴情。痴情个鬼。 薛夜心中有点不太舒服,咬着筷子,故意道:“咦,少君好像喜欢这道炒萝卜。” 孟透看他一眼,道:“你瞎说。他私下里挑食,不吃萝卜,他喜欢的是炒芦笋。”然后又给斐遇夹了一筷子,温和道:“多吃点。” 薛夜:“……” 他看不懂孟透,也吃不下这顿饭了,于是丢下筷子,道:“这饭我没法吃了,我去看看二七。”他跨过长凳,“噔噔噔”跑上楼去了。然而没过多久,他又“噔噔噔”跑下楼,过来跟孟透说:“二七不见了。” 霍止一怔,放下筷子站起来:“她……” 孟透仍坐 分卷阅读66 分卷阅读67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67 着,波澜不惊,招手示意他坐下,宽慰道:“今天我们一下午就坐在这。她能跑去哪里。这会儿肯定还在楼上,躲在哪个角落想事情。没事,先别去打扰她。” 薛夜真觉得,孟透是个特别心宽的兄长。 心宽的孟透吃过晚饭后,跟小二要了一碗蛋花粥和一碟红烧肉片,端着去找孟婍。他在二楼转了一趟,没找见妹妹,之后爬上了客栈的楼顶。 天有点儿凉。孟婍孤零零地坐着,双臂环膝,转过头看他:“哥哥。” “我给你端了碗粥,多少吃一点。吃饱了才有力气难过。” 孟透将盘子放到她旁边,自己在她另一边坐下来,“你跟三哥说说,今天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了,霍止怎么了,你和霍止怎么了。” 孟婍端起热粥,捧在手心里,垂眼道:“说不清,不想说。哥哥,你话真多。” “嗬,你居然嫌弃自己的哥哥话多。”孟透轻笑,“我来猜猜,是不是因为你带回来的那幅画,画上是言妙?” 许久以后,孟婍才点点头,拇指在瓷碗的缺口处抚摸:“哥哥,你是不是想说,‘你跟一个死人争什么’。” 她低着头,眼前已经模糊了一片,她偷偷地用手指揩掉眼角的泪,可泪水止不住,啪哒啪哒掉下来,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哽咽道:“我也知道我不该跟个已逝的人争些什么,我只是有点儿难过……” 孟透心疼地揽过妹妹的肩膀,让她靠在他的肩上:“你不是看得很通透吗,不是明白所有的事儿吗,你也说,你能与霍止厮守,已经很不容易了……” 孟婍抓着孟透的外衫,压抑地哭泣:“我就是很难过,哥哥,他的心里只有言妙,他会记得她,就算死……你不知道,他今天见到那幅画有多生气,他打了卖画人。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冲动的样子。” 她将他的肩哭湿了,脑子里一片混沌,她的手指死死攥着孟透的衣衫,半晌,又松开。她终于控制不住,哭出声来,像只受伤的小兽。 他从没见过孟婍这么难过的样子。在他的记忆里,孟婍永远都是笑着的。他试着安慰她,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他要是忘记了言妙,不就是薄情郎了么。二七,你也知道,忘记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你也应该给他点时间。一辈子还长着呢,你总会走进他心里的。” 孟婍哭累了,坐回来,抹掉红肿眼睛上的泪水,捧起那碗蛋花粥,一勺一勺捞着吃。她带着鼻音说:“好吃。” 孟透哑然失笑:“你这么快没事了?” “哥哥,你说得对,吃饱了才有力气难过。” 孟透将她被泪湿的发丝挽到她耳后:“你那发簪是不是给卖画的了?” 她边吃粥边点头,说:“就在去医馆的那条长街上,那个人卖字画,满脸都是麻子。我当时身上没钱,就把簪子给他了。” 孟透说:“三哥明天早上就去给你拿回来。” “谢谢三哥,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去帮我换回来的。”孟婍脸上还有泪水,却弯着眼睛笑,“我感觉心情好多啦。” 她用勺子将碗底的最后一点粥捞干净:“对了三哥,你待会儿帮我把那幅画给他送去吧。我最近不想看到他,也不想跟他说话……哥哥,不够吃,我还想要一碗。” 第73章 穆城8 于是孟透下楼去要了碗粥,顺带将从孟婍房里的画卷带出来的画卷,拿给霍止。他打开瞧过一眼,那确实是霍止当年画的言妙。言妙生前装在一个锦盒里,又将它同配剑一起,放在石箱里。那场大火没有烧毁这卷画。赵策替言妙料理后事时,将它放进了她的棺椁中。 孟透不敢多看那幅画,怕多看两眼,自己的眼睛也要红了。 大堂里,霍止与薛夜还坐在方桌旁,斐遇似乎已经回房歇息了。霍止看着他走近,目光停留在他手中的画上。孟透将画递给他。 霍止伸手缓缓地接过,眼睫颤抖,喉咙哽塞,说不出一句话。孟透心里也堵得慌,无言地将手搭在他肩上。他珍重地握着画卷,半晌才道:“谢谢。” 孟透说:“你该谢的不是我,是孟婍。她用她最心爱的发簪换了这幅画。她今天很难过,哭了。” 薛夜一愣:“孟婍哭了?我上去看看她。” 孟透拉住他的手臂:“别去,让她静一会儿。” “霍止,孟婍是个好姑娘。我知道作为兄弟,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但作为孟婍的三哥,我想说,请你珍重她,她才是你未来的妻子。”孟透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带一丝一毫的怒意,“她是个明事理的姑娘,你只要稍微哄着点她,她就会很开心。” 他思忖许久,点点头:“嗯。” 其实他与孟婍的婚事,不是他自愿订下的。他与孟透相识多年,曾留在孟家过年,他爹娘也曾上门拜访过孟家主。两家算是熟识。 言妙走的那年,孟透宽慰他,打趣道:“其实我有个妹妹,叫孟婍,等她再大一点,我让爹娘把她许配给你怎么样?” 他从始至终都没接受。言妙走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他都觉得自己不会再娶妻。直到后来有一年,他爹娘前往漓州再次拜访孟家主,孟家主提出,想将孟婍许配给他。他爹娘自然是满口答应。 他并非出身世家,家境清寒。因此当年他被言妙打动,也不敢表露心迹,只装作冰冷的模样。他记得在拂莲的时候,言昀私下里就羞辱他是寒门弟子,叫他别靠近言妙。他默允了。 言妙是个倔强的姑娘,就算走尽千山万水,也要走进他心里。这份感情令他动容。可是连言妙最后化成灰烬,他都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谁知暮涑一别,一别永年,再也不能相见。 他是家中独子。他娘将剪子架到脖子上,声泪俱下:“你这辈子要是不成亲,我就死在这里!”他爹也一个劲儿地叨念着:“我们霍家不能无后啊!” 他每每看到爹娘银白的发丝和脸上的皱纹,就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自私,最终还是允下了与孟婍的这门婚事。孟婍是个好姑娘,他知道。孟婍喜欢他,他也知道。 他走过那么长那么远的路,见过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只觉得再也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的心。他只走了二十七年,却觉得已经走完了漫长的一生。 …… 十二那天是孟婍的生辰。她一个人大清早出去,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穿着浅紫色的流仙裙,带着竹篮子上街去。这一天里,她将穆城走了个遍,从东西南北街的街头逛到街尾,在各个摊子前流连,却什么也舍不得买。她也喜欢漂亮的发簪和小玩意儿,但她晓得这次出来,霍止薛夜从师叔那儿拿到的盘缠并不多,她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央着哥哥给她买。 她见街边有几个小孩在踢燕子,也跟他们一起玩儿。她踢毛毽子踢得好,还能边跳边踢,但是她爹不允许她在家中踢燕子,说她不成体统,不像个大家闺秀。她都是偷摸着踢的。 她带着小孩玩儿,玩累了,就坐在屋檐下, 分卷阅读67 分卷阅读68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68 给小孩们讲故事,从“孙悟空大闹天宫”讲到“三英战吕布”,小孩听得津津有味,缠着她再讲一个。只可惜后来,穆城落秋雨了,小孩们都跑回家去了。 她盘腿坐着,背靠着人家的屋门。她以为今天晴好,是不会下雨的,于是她出来没有带那把素白的油纸伞。她以为今天是特殊的,因为今天是她的生辰。 她想等雨过去,或者雨势小了再走,然而雨下得越来越大。从她这儿望出去,街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豆大的冰冷雨点砸在她身上,她没处躲,没一会儿衣裙全湿透了。她觉得一整天都糟透了,任雨水打湿她的头发,水珠顺着她的额角滑下。 当雨水流进她眼睛,她睁不开眼时,她才用湿透的衣袖擦了擦眼睛。这一擦,她就感到有温热的水珠也混在里面了。她双臂环膝,将脸埋在衣袖里面。耳边是噪杂的雨声。雨珠砸着人家的屋檐砖瓦,顺着屋顶斜面滑下来,形成水线落到地上,激起一片水花。 她身上很冷,手也很冷。她不想回去,也不希望有谁来找她。 可是霍止来了,他撑着那把素白的油纸伞。他一袭清冷白衣,静静站在雨帘里。他向她伸出一只手,说:“孟婍,跟我回去。” 她倔脾气上来了,站起来,将手背到身后,靠向屋门:“我不。” “听话,跟我回去,你三哥急坏了。你淋了雨会着凉的。” 她偏过头去,就瞧着地上的裂缝,不听他的话。 他有些无奈,犹豫道:“那你要怎样才肯跟我回去。” 她终于鼓起勇气抬眼看他,但触及到霍止的目光后,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她底气有些不足,说:“那你道歉。” “……好。”霍止说,“都是我的错。实在抱歉……现在你能跟我回去了吗?” 孟婍不依不饶,仍贴在门上不肯过来:“那你知道你错哪儿了吗?” 霍止一怔,垂眼诚恳道:“我不应该忽视你的感受,是我让你伤心了。” 她想了想,道:“好吧,我大人有大量,这次就原谅你了。”湿淋淋的裙子贴在她身上,她感觉整个人被灌了一斤水,沉重得迈不开脚步。她走过来,弯腰躲进了伞下:“你下回要是再这样,我就不要你了。” 霍止哭笑不得:“好。” 她仗着今天是自己生辰,又被霍止哄着,提了个过分的要求:“我能不能牵你的手?” 第74章 穆城9 她想,如果霍止拒绝,她就撒泼打滚还翻脸。可是霍止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牵起她的手。她有点儿受到惊吓,心里惴惴的,又有点……开心。 霍止带着她回客栈。他的手是温热的,包裹着她冰凉的手。她轻轻地舒展手指,与他十指相扣。霍止这天格外的温柔顺从,都依着她。 走着走着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一手遮着眼睛,边走边落泪。霍止停下脚步,看着她无措道:“你怎么哭了?” 她抽噎着:“我在想,我真是很厉害,等这一刻能等上十年,我都不知道还有谁能这么执着。”她的眼睛还是红肿的,她得寸进尺,小声地说:“你能给我亲一口吗。” 霍止环顾四周,虽然雨势小了,但街上没人:“……嗯。“ 孟婍把眼泪擦掉:“头低一点,你有点儿高。“ 他略微低下头,闭着眼。孟婍伸手环住他的脖颈,踮脚在他脸上亲了口。他感到温软的唇在他脸上碰了一下,问道:“好了吗?“ 孟婍心满意足地说好了,接着牵住他的手,继续走路。 ……他怎么有一种被骗的感觉。 然后孟婍脚滑了,要不是他给扶着,早就摔了个大跟头。她委屈地说:“霍止,我腿软了……” 霍止干脆把她背起来了。孟婍一只手臂环着他的脖颈,一手撑着伞。所幸雨下得小了,小姑娘也不重,他背着她在空寂的街上行走。 他在街边看到一家卖糕点的店铺,当家人正冒雨收拾门口摊子里的甜糕。他想着孟婍爱吃,就要了一包,让孟婍拿在手里。 穆城虽小,却有很多奇事。比如周家活人长了尸斑,比如他在这里找到了被手脚不干净的盗墓贼偷走的画。画里的言妙似乎会说话,似乎在问自己是否已经忘了她。 孟婍全身湿透,发丝上的水珠落在他肩上。她在凉风里瑟瑟,将他环抱得很紧,她说:“我小的时候,你也背过我。”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 “在我九岁的时候,那年过年,哥哥带你和薛大哥来家里玩儿。我晚上偷溜出去放烟花,一家子人都没抓到我,是你找到了我。你说,”她学着霍止的语气,“跟我回家。” 她那时玩疯了,放着烟花,满大街跑,一不留神撞倒别人身上。她抬头一看,就看见白衣少年郎俊逸的脸庞。他低眼瞧她,眼里映着烟花。人家屋檐下挂着灯笼,橘色的光芒落在他的身上。他的神色和声音都不算暖,而手是温暖的。 他说:“孟婍,跟我回家。” 在她的心里,霍止是最特殊的那一个。他从不像旁的兄长那样惯着她,也不会叫她“二七”。冷不丁的一声“孟婍”,却能轻易地打动她。 “那时我就想,我要嫁给你。” “我每天巴望着自己能快点儿长大,怕我再慢一点,你就要被别人抢走了。可后来我才知道,你早就有了中意的姑娘。那个人还是沉皈的妙姑娘。”她叹了口气,声音闷闷的,“她真的好漂亮啊,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三哥带她来漓州,来孟家,她还给我带了拂莲的兔子糖。她什么都会,什么都好。我想,完蛋了。” “我很沮丧,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比不上这样的姑娘。” “妙姑娘走的时候,我也很难过。但难过之余,私心里,还是会有点庆幸。我可以试着……靠近你了。” “你看嘛,人的一生就是有点儿缺憾。就像我跟你之间差了九年,我兜兜转转地,好不容易走到了十八岁,你又走出了很远。我追随着儿时的灯笼光,而你追随的是太阳。我从不敢停歇,想要靠近你,而你永远是在朝前走,从不回头。” 他没说话,一直静静地听她说着。 孟婍冻得嘴唇发白,眼中墨色流淌:“如果你不能一辈子爱我,那可不可以,一辈子就宠着我。” “我也能给你煮面,给你添衣打伞,在你开心的时候陪着你开心,在你不高兴的时候安慰你。也能陪着你云游天下,或者跟着你过最平凡的生活。” 他走过那么长那么远的路,见过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曾觉得再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的心。 孟婍冷得打了个哆嗦,她很狼狈,额头靠在他肩上:“戏文中痴情的女子总是不得善终。我不是痴情,也没在强求,我只是觉得,如果还有一个人,能陪着你走完余生,那一定是我。” 他只走了二十七年,还有很长很久的一生。 雨丝渐消,孟婍听见远处细微的秋鸟的鸣叫。 她听见霍止说:“好。” …… 周家人 分卷阅读68 分卷阅读69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69 身上的尸斑已消失,并无性命之忧。他们准备启程前往暮涑,孟透雇好马车,第二日清早就走。孟婍淋了雨,感染了风寒,孟透将煎好的药端去她房间。 孟婍裹着被子坐起来,将药喝尽。风从窗外穿来,打得窗叶作响。孟透走到床边,将窗阖上。 孟婍问道:“哥哥,是不是快到中秋了?” 孟透接过她的碗,放到桌上:“是快到中秋了,怎么了?” “我有点想念少君,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过得好不好。” 此时的平阳城风雨大作。袭且宫外,山路泥泞崎岖,梅树在大雨中颤抖摇晃。大堂里的烛光被吹灭,纱幔随着灌入的凉风狂舞,灵娡命人关上窗,再将蜡烛点上。一群侍人四散开去,阖上窗扉。 待烛光再燃,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一名侍人过去开门,看清门外的人后,愣在了那儿:“少君?” 灵娡听到后,快步走向门口。侍人行了一礼,退到一旁。 “少君,你回来了……” 门外的果真是少君,他身形清瘦,着一袭卷云纹玄衣,垂在肩头的墨发被雨水沾湿,脸上也留有水珠。神色疲惫,有些戾气。而他的眼睛,是冰蓝色的。 他身旁站着一位红衣美人,腰肢纤细,媚态横生。她敛起裙裾,一手搭着门框,跨进殿中张望了一番。 灵娡疑惑道:“这位是?” 言昭含眼波流转:“她是薄姬,江门主身边的人。” “少君,你的眼睛……好了?” 第75章 风起 他们自穆城快马加鞭,回到暮涑时,天已转冷。马蹄踏碎趙临路上的枯叶。飞扬的尘埃似乎也沉默在冰霜中。 孟透在清觉台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宋景然。他穿着暮涑的白色宗服,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来,倒有了几分样子。孟透还没走近,他已招着手跑来,叫他“师父”。 许久未见,他黑了,个子高了,人也精壮不少。孟透拍拍他的肩膀,同他提了另外几人:“这两位,霍止、薛夜,你的师叔。” “这是我跟你们提起过的,我的弟子宋景然。” 宋景然愣在了那儿:“这两位就是虚常师叔祖传说中的两位徒弟?”他走上前去,抱拳行礼:“久仰久仰,师叔有礼。” 薛夜点点头,凑近霍止轻笑道:“透哥儿收的这个徒弟,怎么有点呆头呆脑的。” “这是斐遇。”孟透说,“他是穆城人,日后同我们留在暮涑。” 那人眉清目秀,弱不禁风的样子,对他微微一笑。薛夜犹疑道:“我……我乍一看以为这是少……” 孟透没等他把话说完,指着孟婍道:“这是我妹妹孟婍。” 孟婍那日穿了镂空蝴蝶的白纱衣,交领衣襟处浅粉。她负着手,弯着眼睛笑。她的眼睛像孟透,他们俩都是桃花眼。 宋景然打量孟婍,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道:“师……师父,你妹妹,好生漂亮啊。” 孟透说:“已经许了人家了。”接着勾住他的肩,朝里走,询问起他的近况。 他絮絮地说着自己在暮涑的事。 “您不在暮涑,一直以来都是同门的师兄带着我修习。暮涑师兄弟众多,都挺照顾我的。我每天很忙碌,但是很高兴,学了很多。” 孟透问:“门派里最近出过什么事吗?” 宋景然脚步停滞,他的神情凝重起来:“师父,明决复门了,苏绰带领门徒回归骁阳,也就半个月前的事儿。江翊一党迅速崛起,已经控制了骁阳平阳奉阳各大门派。余轻师叔祖现在正为这件事忙得焦头烂额。” 孟透心下一惊,半月以前他们正在穆城,因为周家的变故拖延了行程。江翊一党死灰复燃之迅速,超出他的预料。 余轻师叔一听到他们回来的消息,就派人请他们去西世堂共商要事。 要事无非就是与江翊苏绰,与明决门有关。江翊当年放百鬼夜侵趙临,是存心要灭了暮涑。孟透心软,没用饮冰剑刺穿江翊的胸膛,私下恳求暮涑的众掌门留下江翊一条命,只挑断他的手脚筋,将他锁在荆唐山。 江翊若不能在荆唐山终了,重见天日,那必定不会让暮涑好过。 余轻不是西泽,不会指着孟透的鼻子将他骂个狗血喷头,说他头脑发昏,在这个重要当口,远走拂莲。余轻只同孟透说:“此事事关重大,关乎暮涑存亡,你,千万慎重。” 能将孟透贬得一文不值的西泽师叔,在趙临一战时,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孟透掂得清孰轻孰重,暮涑处于水深火热中,他不能独善其身。他于回暮涑的第三日接下了掌门之位。前一夜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他想到了从前,想到了言昭含。他接下暮涑,意味着他得接受束缚。他无法再选择自己未来的路,他的生命将与暮涑相连。 这一条路,他走得沉重,他站在不定的风波里,斩杀亡魂,有时会觉得自己也是亡灵。他宁愿成为浪子,也不愿成为亡灵。他曾想过要摆脱这样的宿命,隐姓埋名,带着言昭含浪迹天涯。 然而这一条路,他走得依旧沉重。他悲哀地发现,他根本守护不了他想守护的。言昭含为了他,枯竭灵力,废了一双眼。 他放弃一切,逃出暮涑,行走千里万里寻找言昭含时,已经选择了背叛。而这一次,他背叛了自己与言昭含。 他的承诺,一个都无法实现。 余轻师叔将延霞令交予他,道:“宿命因果,万般皆轮回。不识万物,不识因果,万念存一瞬,万物皆云烟。” 他抬头望进余轻师叔深邃的眼。 他那桀骜不驯的余轻师叔,从不理会门派之事,自西泽师叔去后,他却扛下了孟透,接受本不属于自己的宿命。 总有一个人得接受这样的宿命。 …… 在暮涑的日子过于平静,可越是这样平静,就越让人心中发慌。江翊一党迟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余轻师叔提议道:“平阳那一块儿,如果少君肯……” 他一口回绝:“不可能。少君这辈子都不会再回袭且宫。” 余轻师叔点点头,表示谅解,他揉着额角道:“少君与袭且宫若不卷入纷争,那也是好的。”他希望袭且宫连同李家都别卷入暮涑与明决的纷争。 平阳势力尚未全归为江翊一党。李家维持中立,不倒戈也不偏倚。孟透修书一封,寄去给李行风,委婉询问他可否助暮涑一臂之力。他只道李家势力微弱,不足为支撑。 李行风聪明也薄情,李家两兄弟果然不肯得罪任何一方。李行风的虚情假意,让他浑身不自在。 孟透将回信揉皱,丢到书案一角,他觉得自己与李行风的情分也断送在年少了。 而袭且宫自少君离去后,隐没于世事中。少宫主屠灵娡从不招惹是非,收纳孤苦无依的凨族人,于山间安稳度日。 事实上,只要江翊没掌握这两处势力,暮涑还有几分胜算。 然而孟透派去骁阳的探子多日来毫无动静。他跟着余轻师叔,整日里忙得焦头烂额。他修书给各大 分卷阅读69 分卷阅读70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70 门派,试图寻找契机,但多是石沉大海。 各大门派掌门久经风雨,甚是圆滑,回信中言辞恳切,却诸般推辞。谁的心里都清楚,暮涑大势已去,只剩个空躯壳,怎敌得过控尸纵鬼,来势汹汹的明决。孟透再怎么做,都只是杯水车薪。 他在近乎绝望时,收到了来自漓州赵家的请柬。赵策与言尔,将于下月十五大婚。 他忽然想到,如果不能笼络骁平奉三阳,漓州赵家或许也能为暮涑所用。 第76章 云涌 孟透在去赵家前,先回了孟家。 漓州长街眷夏,午后暑气尚存。孟家藏匿于青石板街尽头的深巷里,临溪流,溪岸栽有杏树,春日里开黄蕊白花。 他小时候跟着二哥淌水,后来带着孟婍在杏树底下背书。孟婍背着手,站在大石头上。他念一句,孟婍跟着念一句。 “鹏北海,凤朝阳……” “又携书剑路茫茫……” 一转眼,那个憨状可拘的小豆丁,也长成了窈窕的姑娘。 孟婍说,她背了那么多诗词,印在心里的只有这么一句。她又说,阿娘时常到他屋里,翻看他竹架上的旧诗词,睹物思人。 他自己都快忘了,有多久没有回孟家。他与爹娘之间有了隔阂。 他也忘了,这层隔阂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或许是他坦言与言昭含之间的情事的时候,或许是赵情焉逝去的时候。他爹娘看着他,眼神总是复杂的。 他爹骂过他也打过他,让他跪在书房门口,劝他死了这条心。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就别想继续这段孽缘!” 棍棒落在他身上,他不肯屈服,没有吭声。之后他娘为他上药,见他身上发青发紫还流了血,偷偷抹眼泪。她说:“透儿,阿娘求你了,阿娘只求你过最平凡的日子,你别胡思乱想,想这些事。” 后来他为什么屈服了。不是被罚跪那一晚的大雨淋了个清醒,也不是因为父亲的怒意打了退堂鼓。他输在了赵情焉的死生难拥。 赵情焉因他拒绝爹娘定下的亲事,大病一场,人几乎在鬼门关走了一回。孟透去赵家看她,坐在床边喂了她一碗粥。终了,他起身要走。她脸色苍白,拽住他的衣袖,眼里含泪,求他别走。 她的手臂瘦弱,人也瘦弱,容颜淡了,神采淡了。她闭着眼,泪水从脸庞滑落。她环抱他,靠在他的后背上。 他想,这一生也就如此了。 他见过太多的人流泪。他孤自在醉酒的夜晚入眠时,总梦见那些人的含泪的眼。他从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而流泪,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痛苦。时间太久了,痛得太多了,都散了,都被遗忘了。 他归家时,阿娘迎出来。她穿着时新的金丝棠梨红绣衣,半软的话还没说出口,哽住了。她摸摸孟婍的脸,然后走到孟透跟前,双手搭在他的小臂上,无言地望着他。 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她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随着阿娘进入大堂,他爹蹙着眉头瞧他,唇边的胡须灰白,嗫嚅了会儿,面容严肃道:“回来了。” 他曾以为他爹是不会老的,而他爹头上已经生了许多银丝,很刺眼。 哺食时,他爹娘对过往只字不提。阿娘顾着给他们夹菜,有时拉着孟婍的手,同她絮语。薛夜和霍止是熟客,也不拘礼。 他最小的弟弟孟朗今年十七岁,活泼好动,挨在孟透身边坐,听他讲云游时的见闻。 孟家和暮涑对外都说孟透是去云游了。他半年里御剑策马行了千万里路,从不敢停歇。 孟朗听得入神,他咬着筷子问:“那你找到少君了吗?”话音落下,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再回过头去,看到爹铁青的脸色。 孟透扯着嘴角笑。他尽力让自己的笑看起来很轻松:“当然找到了。” 这顿饭吃得不是滋味。他爹冷着脸一言不发,只咽下了几口饭菜。 孟透一行人来去匆匆,他说明日就得去赵家的喜宴,又说他们之后即刻回暮涑。 …… 赵家的喜宴办得热闹,满街锣鼓喧天,鞭炮声不断。赵策许了言尔十里红妆。 他记得在暮涑的时候,赵策祭祀完披着夜色回去,言尔坐在水榭里,在飘飞的纱幔间,偷偷看着赵策离去。他撞见过几回。 那时言妙平日里还到处找言尔,时常看到他就问:“尔尔呢?” 从前人们提起言家,总说起言家的妙姑娘,而那个年少起就温婉内敛的尔姑娘,等了十多年,终于等到她心上的郎君。 赵策总算是没辜负言尔。他有些欣慰。言尔毕竟是言昭含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骨肉血亲了。 其实孟透打过赵策,他们似乎是双双翻过脸。因为言妙的死,赵策受了苏绰的挑唆,对言昭含恨之入骨。 赵策曾将言昭含锁在清觉台的白玉石柱上,给了他一身的鞭伤与难以消磨的屈辱。 孟透后来不顾暮涑长辈的劝阻,将赵策强按到地上,将他狠狠地打了一顿,打到他无力挣扎,偏头吐出口血痰。孟透发了疯,几乎是要置他于死地。 孟透只要一遇到言昭含的事,冷静的姿态会土崩瓦解。他过度焦虑,根本没有办法冷静。 他入堂时,赵策依旧和气地迎上来,一身描金绣花的红喜服,神采奕奕,手臂揽过他的肩,跟他说今天不许偷溜,得留下来多喝几杯酒。 孟透笑着将拳头轻敲在他的胸口,说一定一定,就怕他喝趴下,醉歪着入洞房花烛夜。 这日开喜宴前,赵家也是高朋满座,座无虚席。家仆跑到庭中放爆竹,再退回一旁。噼里啪啦的声响中,纸屑飞溅,浓烟骤起。客人们站在堂中看,喜气洋洋的,脸上挂满笑。 烟雾渐散。赵府门口一前一后停下两顶软轿子,他们瞧见一双雪白的锦靴,目光上移,他们皆变了脸色。 锦靴的主人着玄衣,冰蓝眼瞳,右眼底下有一点泪痣。他神情冷倦,目光淡淡扫过列在堂前的每个人,最后停留在朱漆柱旁的白衣青年身上。在他之后进来的人,一身暗青衣衫,不羁放纵,嘴角噙着笑,眼里却带有阴鸷与嘲讽。 那是半年来销声匿迹的袭且宫少君,和自趙临一战后沉寂的鬼才苏绰。 第77章 喜宴 赵策拂开低声絮语的人群,走到阶前,看着眼前的两人,满脸冰霜:“你们来做什么。” 言昭含看向赵策,眸光冰冷,勾起唇角:“家姐大婚,本座自然是来庆贺的。” 一位覆面纱的锦衣姑娘随行而来,她眉间一点朱砂痣,手握长剑,清冷如仙,站到言少君身侧。明眼人都认出了这是袭且宫少宫主屠灵娡。 接着侍人手捧檀木盘鱼贯而入。木盘中放有各类精致的贺礼,从云山雕龙翡翠到锦江五蝶镶玉香炉,样样价值不菲。 苏绰随行的侍人也带了些许贺礼,出手阔绰。他朝阶前迈近:“听说赵家主大婚,主上特意让我陪同少君从骁阳赶来漓州贺喜,虽然有些唐突,赵家主不会不高兴吧。” 赵策已然做不到喜怒不形于 分卷阅读70 分卷阅读71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71 色,尽管这天是他的大喜之日。那些侍人面色苍白,皆受过墨刑,脸上刻着字,是袭且宫的死士。每一人都着黑衣,显得冰冷而死气沉沉,在喜宴中格格不入。然而,无人敢指责少君。 赵策脸色阴沉,良久才唤来家仆,名他领言昭含和苏绰入座。 少君坐定,将垂落的衣袖理好,抬眼看向那些小心打量他的人。其余的客人这才战战兢兢地围着圆桌坐下。 满堂人交头接耳,偶尔瞟少君几眼。孟透在邻桌,从他那儿能看见言昭含的侧面身影。他身边有人在低语,说传闻言少君从前就流连于各大门派,与好些门主不清不白,如今他重回袭且,携同明决门东山再起,多半是倚仗了这些人。 他的声音低到旁人闻若未闻,只有两手边的人勉强能听清。他一面害怕少君注意到他,一面转着眼珠子,说一个凨族人走到今日,靠的还是腌臜的身子。 那人说完,旁边的人就给他丟了个眼色,示意他边上坐的是孟透。那人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噤了声。是有传言说少君与孟墨约还有这么一段来着。 孟透没有心思理会他,眉头紧锁着看向言昭含。孟婍能感受到兄长心里的焦虑,靠近他,轻声道:“哥哥,少君回来就好。” 言昭含衣摆下双腿自然交叠,背靠雕刻仙鹤的红木椅背。一边的苏绰偶尔问起几句话。尽管多年过去,他仍是少年的容颜,看上去和和气气的,嘴角带着笑,问些无关紧要的事。而同桌的客人身上冒冷汗,强颜欢笑附和几句,无人敢多言。 苏绰放百鬼入趙临时,脸上也挂着这样和气的、稚气未脱的笑。 直至鞭炮声再次响起,大红喜轿抬到门口,阿嬷扶着新娘子跨进门槛,他们才感受到自己身在喜宴。 新娘子身穿金丝绣凤嫁衣,娉娉婷婷,大红盖头下垂挂的穗子一摇一摆,皓腕上带着银镯子,精巧的铃铛响声清脆。赵策上前,亲自扶着言尔走到堂中的祖画前,对着高堂行三跪之礼。 一跪拜,天地广阔,容纳山河万里,云卷云舒。 二跪拜,高堂洪福齐天,永享安康。 三跪拜,夫妻举案齐眉,情深不寿,此情不渝。 赵策言尔拜天地时,客人们都起身围在堂间。孟透立在一侧,看着另一边神色淡漠的言昭含。他的眼里映着红烛的光芒,眼底的冷,让孟透觉得很陌生。 言昭含的目光对上他的,隔着喧嚣的人群,隔着鹣鲽情深的红衣眷侣。眼里很空,什么都没有,面对他的时候,连眼底的冷都消融了。 孟透忽然觉得很害怕。他很少见到言昭含这样的眼神,一次是在他娘病逝的时候,一次是此时此刻。他想过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带着这个人走,去哪儿都行,去哪儿都好。他就想问问这个人,为什么不辞而别,离开得这么突然。 孟婍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抬头看他,拇指温柔地摩挲着他的手背。孟透看向她,勉强地勾了下嘴角,转眼时,言昭含已经移开了目光。 喜宴上,赵策给客人敬酒,喝得满脸酡红,醉醺醺的。赵策揽过孟透的肩头,握着酒杯,劝他喝酒。孟透不推辞,一饮而尽。 赵策拿过桌上的酒壶,给瓷酒杯倒满酒,看着言昭含,摇摇晃晃地过去了,站到他身边,要他喝酒。 言昭含斟满酒,喝尽,将酒杯放下,赵策又为他满上酒:“喝。” 灵娡开口道:“少君大病初愈,不可饮酒,请赵家主见谅。” 赵策手扶着椅背,冷笑一声:“少君既是我妻弟,这几杯酒应当喝得住,曾有传闻说言少君与言家隔阂颇深,我看未必,少君与我娘子当真是姊弟情深。” “不然怎么杀兄姊弑亲父后,还留我娘子一条命在。”他最后一句话说得稍轻,但满座人听得清清楚楚。 言昭含将眼前的一杯酒再次喝尽,不愠不恼,勾唇微微一笑:“赵家主,你喝醉了。” 赵策是喝醉了,他将酒杯砸到地上,雕龙的银酒杯在地上滚了几圈,杯里的酒溅洒而出。“言昭含,你胆敢说你没有杀害我妹妹赵情焉,没有杀害言妙,没有灭了言家!” 一时间满堂鸦雀无声。漓州夜晚下了蒙蒙的细雨,廊上灯笼光模糊,雨点微凉。堂间红烛摇曳,杯酒冰凉。 “本就不曾做过的事,你让本座如何言说。”他拂袖起身,与赵策四目相对,神色依旧淡漠,却没有半点要对峙的意思,“时候不早,赵家主早些休息,本座告辞。” 他转过身,朝着堂外走。客人纷纷退到两侧,为他让出一条道来。灵娡随即跟着起身,深深地看了赵策一眼,拾起长剑随着少君离开。 赵策拿起桌上的瓷酒杯朝着言昭含的背影砸去,没砸到,杯子在地上摔得粉碎。 赵策朝着言昭含走去,因着醉了酒,脸和脖颈红成一片:“你他娘的知道赵情焉死的时候她才多大吗?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你私底下做了多少恶心的破事,你以为没人知道,你用什么换得袭且宫现在的稳固,你侍奉那些人的时候不会觉得恶心吗!我他娘的为孟透感到不值,他拼死拼活护着的这个人,连畜牲都不如!” 第78章 向冷 言昭含转过身,冷眼相望:“你若护得了令妹与家姐周全,如今就不会在此羞辱于我。本座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心里一清二楚,轮不到你来言说指责。” “此外,言家被灭一事,赵家主大可以问问你的发妻,言妙为何而死,因何而死,她应该比我更清楚。” 赵策变了脸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家主,告辞。”言昭含只丢下这一句,转身而去。灵娡跟随其后。接着,苏绰也起身,笑嘻嘻地跟赵策拱手道别,赵策面色冰冷,不做回应。 苏绰吊儿郎当地走到堂门口,回过身来,仍是笑着的:“对了,忘了说一句。赵家主往后见到少君还是绕着点走。少君之所以是少君,是因为他手里还能捏着几条无关紧要的命。他以后要是想翻旧账。嘿哟,那可了不得的。” “奉劝在座的各位千万别押错宝,要是赌输喽,可不仅仅是倾家荡产了。”他收敛了笑,紫眸里有星星点点的轻蔑与不屑。他临走前弯眼一笑,目光从满堂人的身上扫过,又遥遥地对赵策拱手:“这天也不早了,我这替主子跟您说声大婚喜乐?我也告辞了?” 他没等赵策回应,负着手大摇大摆出了院子,跨出了大门。他摸着夜色顺着巷子走了几步,转角处停着两顶软轿。 他认得言昭含坐的那一顶,掀开刺绣门帘,对灵娡说:“要不少宫主去我那顶轿子上坐着?我想跟我师兄唠唠嗑。” 灵娡依言下了轿。 苏绰弯身进去后,就吩咐轿夫起轿。轿子悠悠晃晃地起来了。言昭含大概是困了,靠着轿壁,闭着眼:“你想同我说什么。” “今天瞧了一场好戏,心里头高兴,憋不住,要跟你说一说。”苏绰跟没骨头似的赖着,“赵 分卷阅读71 分卷阅读72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72 策真是厉害,这种话都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也算是个没脑子的。他要晓得害死言妙和言家的人就是他的妻子,那这场戏就更有意思了。” 言昭含疲累地合着眼,道:“那你是想把这件事捅出去?” 苏绰伸了个懒腰,将双臂枕到脑后,双腿伸直交叠:“还没到时候。言尔还有可利用的地方,我抓着她的软肋。”他眼珠子转了转,笑得纯真而邪气,说出来的话残忍无比:“我就喜欢看到她惊慌失措、夜不成眠的样子。我怎么舍得这么快就让她败露。” 他忽地转过身去看言昭含:“师兄,今天孟透看你的眼神真叫人心疼……你就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了?” …… 孟透在漓州逗留了几日。三日喜宴里,赵策喝得烂醉如泥,不成样子。他劝不住也没心思劝。他曾想着,喜宴第二日就找言昭含问个清楚,但是言昭含与苏绰再没有露面。 第三日灵娡来找他,同他说,少君晚上在酩楼等他。 那天晚上月朗星稀,夜色凉如水。同行的孟婍在街上遇到了晚归的手艺人,在离酩楼还有半条街的地方停下脚步,一边吃糖人一边跟师傅讨教捏泥偶的手艺。 她说:“哥哥,你同少君长话长说,我待会儿就在酒楼门外,等你跟我回家。”她像是想到什么,很快改口:“不是不是,是等你带着少君跟我一起回去。” 孟透独自前往,在酩楼里见到了言昭含。只有他一人在雅阁,他身边没有任何侍从,连少宫主灵娡也没带在身边。 孟透撩开珠帘,看着言昭含那张被烛光映得温和的脸,望进他冰蓝的眼瞳,与他对坐饮酒。 孟透问了那句藏在心里很久的话:“你为什么不辞而别,离开拂莲。” 他手撑着额头,眼里竟带着些许嘲讽,素白的手指把玩着瓷杯:“你不是早就猜到了么。延火令是我拿的,我与苏绰从始至终都是同道同途。” 他说:“我骗了你,孟透。” 孟透敛眸,勾着唇角笑了,温声道:“你叫我什么?” 言昭含抬眼看他,眼里有年少时的执拗,桌底下握着衣袖的手紧了又松,良久叹了口气:“三哥。” 孟透一时间溃不成军,过去抓住他的手腕,低头亲他。他想偏过头去,孟透强硬地捧着他的脸。嘴唇相触的时候,他感受到孟透在他耳尖摩挲的冰凉手指也在颤抖。 他的三哥在害怕。他从没见过他三哥这么害怕的样子,他以为孟透从不会害怕。 孟透的眼睛都红了,他说:“你跟我回家,我求你了。” 他眼里含着水光,喉头哽塞,说:“对不起三哥。” 他说:“三哥,赵策说的是真的,我将那些腌臜事做尽了,我已经走了这么多年,没有退路。” 他说:“人心向冷,人心向暖,人性向背,人性偏私。三哥,我逃不过这宿命。” 孟透抿着唇点点头,勉强地笑了笑:“我都快忘了……”他声音嘶哑,几不成句。他浑身都在颤抖,眼睛已经湿润了,“是我忘了,你不是别人,而是袭且宫的言少君。” “对不起,三哥。”他心里疼得厉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我对不起你。”孟透无措地垂下眸,几乎是要落泪了,他紧扣言昭含的手指,压往心口,“是我没能照顾好你,我没能护你周全,是我让你一次又一次地受到伤害。是三哥没用。” 孟透极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深呼了一口气,仰起头,手指穿过额发,捂住自己发红的含泪的眼。 他最后问道:“你跟我回家好不好,留在漓州、回趙临或者去拂莲都好。到了明年夏日,我想给你带一只雪绒团回去。” 言昭含摇摇头。他红了眼,不敢去看孟透:“不了,我……回不去了。” 漓州夜风温湿,月色绰约。孟透觉得身上冷,任穿窗而来的夜风吹动他的额发。他几次尝试开口,皆无果。 孟透轻笑了声,抬头时,红了的桃花眼弯弯的。他的手指抚着言昭含右眼底的泪痣,温柔道:“三哥这辈子没别的心愿,只想你好好的,无病无灾,平安喜乐。” 那晚他三哥的眼里没有星辰。 孟透说:“珍重。”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酒楼的。孟婍等着他,霍止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他魂不守舍地走下台阶,走到他们身边,道:“我们走吧。” 霍止刚问了声“怎么了”,孟透的身子就倾了下去,膝盖触到了青石板。霍止弯身搀起他,他将一只手臂搭在霍止肩上,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孟婍扶着兄长的手臂,泪如雨下。她说:“哥哥,你为什么痛成这个样子了?” 第79章 天澜1 孟透病了一场。 他自回暮涑起,日日焦灼忙碌,掌灯夜读案卷,时常忙到五更,困倦得睁不开眼,才伏在案头上入睡。这几日天凉,他不知怎的伤了风,喉咙痛到说不了话。 斐遇在入夜后,会端着热汤去看他。这个晚上,他却挺早睡了,头靠在环成圈的手臂上。 斐遇为他盖上大氅,俯身端详这个男人的容颜。他在睡着的时候,也是皱着眉头的,长睫微颤,看上去有些不安。斐遇不自觉地伸手撩拨他稍显凌乱的额发,无意间发觉他的额头滚烫。 斐遇焦急地摇动他的手臂,他疲惫地睁开双眼。斐遇比划了一会儿,想到他这会儿意识混沌,直接半拉半搀扶地带着他去床榻。 孟透睡眼朦胧,跟着他走,大概是因为身子过于沉重,他挨到床沿就靠在了枕上。斐遇弯身替他脱掉靴子,他隔一会儿就将腿也曲着收了回去。 斐遇想去打盆冷水,刚转过身,就被孟透抓住了手腕,紧紧地。他闭着眼,喃喃地说着什么。斐遇坐到床沿上,侧耳听他的梦呓。 他说:“你别走……”他重复说着这一句话,蹙着眉,后来连声音也带着哽咽。 斐遇低头亲一亲他的眉眼,轻柔地掰开他的手指,接着打了冷水,在他额头上敷上凉手巾。 斐遇打理好一切事情,吹熄了蜡烛,走到床边给孟透盖上衾被。然后他的腰身被禁锢住了,一阵天旋地转,他倒在了床榻上,头靠在孟透的臂弯里。 他不知道这个生着病的人哪儿来的力气拉住他,心跳得欢快,迟疑了半晌才伸手揽住孟透的腰。 孟透的怀抱也是滚烫的,身上有股淡淡的熏香。直到斐遇抱住他,他才安定下来。 未拢好的帘外,书阁间落进一方明亮的月光。落在竹架上的树枝疏影摇晃。孟透的呼吸声平静而绵长。 斐遇阖上眼。 得偿所愿。 也不知道今夜的言少君可否能安睡。 然而此时此刻,远在骁阳的言昭含仍清醒着,身披银白牡丹长斗篷,随着苏绰走过江家阴暗潮湿的地牢。 仆人提灯照亮牢房的一角,无数尸人从铁槛中伸出腐烂的手臂。他们没有瞳仁,身躯佝偻,满身尸斑。整个低下牢房弥漫着尸体腐败的气味。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尸人,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被 分卷阅读72 分卷阅读73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73 困在狭小地牢里的尸人。他们拥挤着,之间几乎没有一点空隙。 从前苏绰就将天下的豢灵奇人收入明决门,这群人后来炼尸控灵,使得生灵涂炭。 最小的尸人看上去不过八岁,站在铁槛里,伸出腐烂到露出一截白骨的手臂,用没有瞳仁的眼睛看着他。 “这里的尸人,都从奉阳白溪村来。”苏绰淡淡一笑,看向言昭含,“师兄,你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来到这儿吗?” 言昭含望着这些尸人,不做回答。 “他们都是自愿的。因为世道混乱,因为饥荒,他们甘愿卖身为奴,为我所用。” 言昭含冷笑道:“这个小孩也是自愿的?” 苏绰顺着他的目光,垂眸看孩子:“这个小孩,是被他的爹娘卖到这儿来的。” 苏绰继续道:“师兄,在这个世道里,谁的命都贱。你大可不必为这些事神伤,你走到今天,踩着的都是死人的脊梁骨。” 小孩在涌动的尸人中蹲下瘦小的身子,奋力伸手,脸压在铁槛上变了形,手臂晃了一阵,终于够到了言昭含的衣摆。 “我想你会错了意。”他微皱眉头,后退一步扯回衣摆,冷淡道,“我并未因此伤神。不过不想久留罢了。” 两人朝回走,苏绰笑:“我以为你跟着孟透久了,也想和他一起救济天下苍生。” 这时有仆人神色匆匆地从石阶上跑下来,对苏绰道:“主上发了脾气,这会儿不肯用晚膳,公子快去看看吧。” 苏绰听了也急了,直骂“一群废物”,嘱咐仆人为言昭含安排客房,然后就跟着来报的侍人走了。 言昭含走到石阶顶前回头望了一眼,那些尸人仍在无尽的长夜里哀鸣。 提灯的仆人为他引路:“少君,走吧。” ……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离别后的日子成了煎熬。他习惯了孟透夏日也拥着他午憩,为他做莲子粥,坐在小榻上翻闲书。孟透不在了,连院子都变得有些空荡。 孟透临走前给他的猫取了名。 他之前从未想过要给猫取个名,只觉得养着就养着了。但是孟透说,取个名更亲些,于是不假思索地取了个“思透”。 可他喊不出口,他想就算喊出口了,那只猫也不会知道那是在叫它。 猫对孟透亲,对着旁人总是爱理不理。他先前从湖边的草堆里找到它,想要抱起它,还险些被它抓伤手。他养的猫,对孟透毫无防备,喜爱在孟透的怀里打呼噜。 孟透时常是跟着霍止来拂莲的,短则待十几天,多则待一月,在夏日留得最久。 后来回想起来,这应该是他年少时最温柔的记忆。后来总是步履匆匆,再也没有过这样悠闲的日子,嗑瓜子听戏文,游画舫放荷灯,过街头买绿豆糕,去书肆挑书。 孟透爱闹。他喜静,却一路陪同。 孟透丝毫不顾忌,有时带他同骑,有时就牵着他的手往街上走,活得坦荡,从不畏惧任何人的目光。 他在沉皈是有所顾虑的,在旁人面前他不会同孟透过分亲密。可后来这种顾虑还是成真了。 这年秋天,孟透走后,流言四起。流言最终传进了言书涵的耳里。 言书涵让他跪在祠堂里,用鞭子抽打在他身上,问他是否只是流言。 他说:“不是流言。” 此后任言书涵鞭打,咬着苍白的嘴唇不吭一声。 第80章 天澜2 他二哥看不下去,跪下来恳求言书涵:“爹,昭含没做错什么,您别打了……” 言书涵不理会,一鞭子打在言昭含的背上:“这叫没做错!这叫没做错,啊?你知道外面的流言成什么样了吗!你的眼里到底有没有言家,有没有我这个爹!” 言书涵下了狠手,他的衣袖绽裂,里面血肉模糊。他的右脸被鞭尾扫到,留下一道红痕。 他爹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你娘怎么教的你,不知廉耻,下贱!”言书涵冲着他的小腹踹了一脚。 言昭含单手撑着冰冷的地面,言清衡扶住他,以身相护,替他挡了一鞭子。 言昭含抬头看言书涵,眼睛是红的,身躯因剧烈的疼痛而微微颤抖。那眼神里,是言书涵至死都忘不了的恨意。 他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唇,却没有说任何话。言书涵心里有火,拽开言清衡,一巴掌落了下去:“你这是什么眼神!你就是这样看你亲爹的吗?” 言书涵扯着言昭含的发,摁着他的头磕到地上,磕了数次,磕到额头红肿流血。他二哥慌乱地来拉他爹,被一把甩开。 他小时候见过,言书涵就是这么对待他娘的。他娘懦弱,从不敢反抗,在那个阴暗的院子里遭受一次又一次的凌辱和殴打。外人眼中的谦谦君子言书涵才是真正的渣滓。 所以他娘疯了。 他的手指无力地合拢,他觉得他也快疯了。言书涵踩着他的脊梁骨,对他的膝盖猛踢猛打。他蜷曲着身子,长发凌乱,满身是伤。 他神志有些不清醒。耳边是言清衡哀求的声音。他懦弱,他二哥和他一样懦弱。 言书涵发泄够了,临走前踩着他的脚踝,道:“跟你娘一样,不要脸的东西。” 言书涵走到门口,言昭含看着他的背影,道:“从未。” 他忽地回过身去看他满脸伤疤的儿子:“什么?” 言昭含笑,满目嘲讽:“你方长不是问我有没有把你当成亲爹吗,我说从未有过。你且听清了,日后也不必说得这样难听。” 言书涵怒不可遏,那天险些把他的腿打折,之后下令将言昭含关起来,不许任何人送吃食。 那几日里,二哥摸黑偷偷地来看他,给他送药和膳食,从老窗的破口送进来。到了晚上,屋里点着蜡烛。言清衡就着光,看到他脸上的青紫,心里颤疼。 二哥劝着他,说爹只是脾气暴烈,让他顺着点。 江桐也来过一次,给他带了温热的糕点。他说:“你就听你爹的话,听你爹的话准没错,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这样你也能少受点苦。” 他还问:“孟透是不是一直在纠缠你?” “不是。” 江桐松了一口气:“没有就好。这些流言都会散的。过些时候我在师父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师父那样深明大义的君子,肯定气消了。” 言昭含不想说话。待他离开后,就将他送的糕点丢到了墙角。 他听不进,他只想尽快逃离言家。 他想孟透想得发疯。 他想他走了千万里路后,那人打开门惊诧地望着他,然后弯着一双桃花眼拥他入怀,笑着在他耳边说:“你怎么来了?” 孟透秋日来信中说,入秋后到来年春,他都留在孟家处理些打紧的事。他大概是真的忙碌,已有几月未寄信来拂莲。他决心去漓州找孟透。 他想尽一切办法逃出禁锢他的院子,乘着夜色避开所有人,离开了言家。他身上没有多少银子和细软,他从来没有一个人走这么长的路。 他骑过马驹,坐过马车,乘过扁舟,也曾步行过迢迢千里路。天冷后,他穿得单薄染了风寒。潦倒与病痛 分卷阅读73 分卷阅读74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74 缠了他一路。 他曾病倒在街头,被街头的小乞丐照顾一夜。小孩脸脏,眼睛黑亮,将陈旧得辨不出色泽的凉布巾敷在他脸上,为他盖上同样脏破的厚被褥。 他最困顿的时候,睡过破庙与石桥底,喝过最浑浊的水,一日只吃得起一个几文钱的包子。 他想着,见到孟透就好了,足以慰藉所有的凛冽与薄凉。他想在他三哥身旁安然入眠,做一个无痛无疾的长梦。 离漓州还有几十里路时,他已身无分文。他精神尚好,在河边洗漱,将自己整顿妥当。他不想自己看上去过于苍白病弱。 他的时运也好,遇上了正赶往漓州城中的马车夫。那人见他风尘仆仆,捎了他一段路。 他第一次到漓州,找不到路,问了一圈过路人,终于在傍晚找到了孟家。 他没走进孟家,在孟家门口见到了撒泼的小姑娘孟婍。嬷嬷听他说是孟透的朋友,和气道:“三少爷跟赵家小姐去逛庙会了,公子要不先进孟府坐一坐,迟些时候少爷就该回来了。” 他听过漓州赵家有位颇具才情的小姐,是赵策的妹妹。他脑子里混沌,什么也不愿想。他坐不住,问了嬷嬷庙会所在的长街,带着行囊就去了。 他从天尚亮时走到天暗,街上的花灯都被点亮。他在带着各色面具的行人中穿梭,寻找孟透的身影。 他被人流涌退了几次,被碰掉过行囊。他不得不走到空旷些的街旁,站在那棵显眼的结满红布条的姻缘树下。压得最低的树枝上挂着盏兔子灯。 比肩接踵的行人从他面前走过。他也顺着他们走,漫无目的地行走,这条长街走得越久,行人越少。他有些疲惫,总有一种活在梦里的错觉。他看着憧憧的人影,都像是看着游魂。 卖糖葫芦的人从他眼前横穿而过。远处明亮的灯光迎面。白衣郎君走在红尘里,温和地同携手的姑娘低语,无意间抬眼望过来,停住了脚步。 第81章 天澜3 言昭含凝伫,被往来的行人推搡着,在穿梭的人群里静静地看着他。他对上孟透的目光,漠然后退了两步,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赵情焉轻扯孟透的衣袖,疑惑道:“透哥哥,那是你的旧识?” 孟透的目光追逐着言昭含的身影,对赵情焉说:“我有点事,你先回去好吗?”他不等赵情焉回应,就对身后的仆人吩咐道:“你们陪同赵小姐回府。” 他甚至没有好好地看她一眼,只匆匆地将她身上的棠花斗篷拢紧,就随着那人离开了。赵情焉的手停在虚空中,她还没将挽留的话说出口,只瞧见孟透隐没在人海中。 他步履匆匆,慌乱得像丢失了珍贵的物什。可她的透哥哥曾将什么视作珍宝?七岁抓的蛐蛐儿,八岁养的白兔,十五岁拣得的《秋汶经》残卷,十七岁生辰得到的瀞南古琴。 他容易厌倦已得的,对谁都温和谦顺,却对谁都不上心,也不愿被任何心绪束缚。这样的孟透,如今在沧浪之水中逆流而上,拂过层层过路人,一边行走一边张望。 孟透认得言昭含的背影,认得他一身的清傲与倔强。他在昏黄的花灯光下,随着黑压压的人群行走,不曾回眸一望。孟透涌近了一些,眼见着他走上了永安桥。行人挡住了去路,孟透走到桥上时,已然寻不到言昭含的踪迹了。 他只得顺着人海流动,搜寻着言昭含的身影。那天的街头巷尾聒噪的吆喝声吵得他不得安生,他的心绪绷在一根弦上,时间缓缓流逝,这根线几乎要绷断了。他心里头有琐碎的想法,譬如找不见言昭含该如何。 他不敢想下去。无论如何,他就算走到清晨也要找到这个人。 孟透走到宗元街时,人流涌动越发缓慢。街心似乎出了什么事儿,一大群人拥堵着,旁人只能从两边的窄道穿过去。隔一会儿他听人说道,一位富家公子哥撞到了街上的老乞丐,两人起了争执,这会儿还没消停。 接着他没听下去,他看到被拦断前路的言昭含穿过人群,走往街旁的河岸。河上有一座桥,桥那边灯火阑珊,皆是寻常人家的宅院。言昭含朝着那里去了。 孟透也逆着人群走,接连撞到了几位过路人,道过歉,一个箭步冲到桥上,又追着那人到了杨柳树下。他听到了声响,却倔强地不肯回头,走路一瘸一拐,走得匆匆。他知道自己有多狼狈。这种狼狈让他觉得难堪。 大冷天,寒冬的风如刀刃一般。孟透逆着风奔走,面上和心上都被割出细小的裂纹,钻心的疼。 孟透自背后将他紧紧地锢在怀中。言昭含被突如其来的禁锢扰乱了心神,一瞬间身子前倾。孟透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穿过他胸前搭在他左肩上,奔走后仍喘息着,胸膛起伏。 孟透低头吻了吻他的耳尖,将他抱得更紧,急切问道:“就你一个人来漓州了?怎么不先写信告诉我一声。脚怎么了,嗯?” 他将言昭含的双手拢进掌心里攥紧,发觉是冰冷的。他摩挲着这个人的手,低头呵了口热气,语气带着责备和掩饰不住的心疼道:“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单薄,不怕冻病了?” 孟透将自己的大氅脱下,给言昭含披上:“脸色怎么这样差?人都瘦成什么样了。” 大氅温热,迟来的温暖让他有了困倦与摇摇欲坠之感。他掩唇咳嗽,嗓音嘶哑,他只问了一句话:“你有别的想同我说吗?” 孟透一怔,移开了目光,牵着言昭含的手腕道:“外面冷,你先跟我回孟家。” 言昭含站着不动,执拗道:“你若想说些什么,我站在这儿,听你说完。你若想跟我诀别,就不必挽留。”他病得很重,唇色苍白,一句话未了,咳嗽声不断。他烟波里映着漓州的灯火。 孟透晓得他走了很远的路,或许远到他这一生都不会再走第二回。他不晓得当时言昭含千里迢迢来漓州,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听他说一句“来时安否,向来怀念”。 言昭含问:“那是赵家的小姐赵情焉?” “是。”孟透看着他的眼睛,不安地握住他的双手,“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言昭含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脸色刷白,人如薄纸临风而立。他压抑着自己,连嗓音都在颤抖:“你心悦她?” 孟透将他揽入怀中,手臂紧紧扣住他的腰身,下颔抵在他的肩上,无措道:“不是。” “你要娶她?” 孟透觉得自己一放手,怀里的这个人就会消失。他被冷风吹红了眼眶:“是。” 良久良久,他听见言昭含哽塞着问了一句:“那我……”言昭含紧揪着他的衣袖,问道:“那我怎么办。”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腰,手还牵扯着孟透的衣袖。孟透跟着他跪坐下来,不断替他顺着后背,但于事无补。 他以手支地,咳得撕心裂肺,咳到气力用尽、泪眼模糊。他抬起眼,笑了,他说:“三哥,我回拂莲了。” 言昭含没听他说什么,挣开他的手,如同酩酊的夜归人,跌跌撞 分卷阅读74 分卷阅读75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75 撞地顺着河流走,寻找停泊靠岸的船家。 夜泊的船家撑竹篙而来,漾开千层波纹。他们唱着悠久的调子,词中道:“蓬山远,路迢迢,我种菩提与山枣,一愿洗尽前尘苦,二愿长相守到老。忘不了,忘不了,当年不如结情早。到不了,到不了,夜夜与君眠春晓。” 恰逢隔岸杏花楼笙箫声起,歌声飘散在夜空里。夜深天欲雨,风骤起,漓州姻缘树上的红布带随风飘荡。雨滴落在河面上,圈起涟漪。船家披上蓑衣带好斗笠,撑船徐回。 言昭含走得决绝,当夜坐船离开了漓州。 孟透一路跟着,看着他渐行渐远。 对岸有人过桥而来,是来寻他的人。孟透将腰间一锦袋的银子交到他手中,指着那条船,对他道:“前头那条船上坐着的,是言家的小公子,你随着他离去,一路侍行。” 仆人忠实,立即吆喝船家靠岸,下到浦头去了。临行前孟透嘱咐道:“替他买几味治伤寒的药,再添置几件冬衣。烦请你照看好他,千万亲送他回沉皈。” 第82章 天澜4 孟透在深冬时收到言清衡的一封书信。信上说,言昭含已平安到达拂莲,寡言少语,听学练剑,一如往常。 言清衡说:“拂莲的冬寒不过漓州,他在拂莲安好,了无牵挂。” 孟透收到这封信后,终于放下了最后的挂念,将思念和情分一同斩断。 这年过年,孟家内堂热闹。大哥寻着机会拉着他出去。两个人坐在阶前,吹着冷风,手捧热酒。大哥跟他说起年少的趣事,说他小时候爱作怪,时常惹得他头疼。 大哥说:“你从小就是最不让人省心的一个,却也是家里最出色的一个。阿爹阿娘一直盼着你长大,盼着你成为孟家的支柱。可真的到了这一天,他们又觉得,你该成为天下人的支柱。” 话里也不乏家长里短。 大哥叹了口气,道:“阿透,情焉是个好姑娘,你好好待她,千万别辜负她。” 孟透点点头:“我知道。” 他接着道:“你说的那个人,我在六七年前,阿爹带我去拂莲沉皈的时候见过,那时他大概是十岁。” 孟透喝了口热酒,扬唇道:“好看吗?”有冷风迎面,他的面颊冰凉一片。屋檐上挂着的红灯笼的金黄流苏乱晃。 大哥也笑:“好看。尤其是那双眼,水盈盈的。人又小又瘦弱,不爱说话。阿爹说你断袖了,看中的还是言家的少爷。我一猜就是他。后来转念一想,要是人家长得不好看,你也绝对看不上。” “你忘了你小时候养过一只白兔吗。它刚来我们家,不肯吃东西,只肯喝水。连嬷嬷都说养不活它了,你一意孤行,每天都陪着它,偷偷躲在角落里看它吃东西。后来那只兔子竟然真的活着了,而且只与你亲近。” “阿透,你喜爱那些美好的和脆弱的。怜悯命途坎坷的人。但这不是你所谓的爱。你还年少,肩负不起这些苦痛,你也不晓得这意味着什么。” “大哥是过来人。你年少经受再多的波澜壮阔,见过多少山河磅礴,你走尽千山万水,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里。你以为的情深千种,都不过是年少轻狂时做的一场梦。你喝过的酒,遇过的人,都会在某一天被淡忘。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懂得,情深抵不过光岁长流。” 孟透打小听过许多人的许多教诲。他们说,他们是过来人。他们披着来路风霜,有着逐渐沧桑的颜容,和被光岁打磨的平滑的棱角,钟爱平稳与安长。 孟透起身,掸走衣上的灰尘:“大哥,你不懂我。” 他大哥不再说话,抬头看着他。 孟婍穿着小花袄,迈着小短腿跨过门槛,一只手拿着啃了一半的油腻鸭腿,嚷嚷道:“大哥,三哥,阿爹阿娘催我来看你们,你们怎么还不回饭桌上啊,大家都等急了。” 仆人在院里打扫枯枝败叶。远处天空上绽开了烟花。夜里风萧瑟。 孟透将小孟婍抱起来,在怀里轻掂了一下,往回走。小孩身上有股花香味,孟透笑着问她:“阿婍今年有什么心愿?” 孟婍的小嘴也是油腻腻的,她手里捏着鸭骨头不肯放,低头咬了口肉,口齿不清道:“我希望,哥哥每年都很开心,不要那么难过。” 孟透停下了脚步,他看向孟婍,小姑娘啃着骨头无辜地看着他。他捏了一把她的脸肉,抱着她继续朝前走:“鬼灵精。” “要是哥哥开心了,能多给我买几串冰糖葫芦就好了。” “想得倒是挺美,小心你的牙。” 他带着孟婍回去。内堂灯火如昼,家中人与赵家人围桌而坐。他坐在赵情焉身旁的空位上。 那日赵策的长姐也在,就在他右手边的位子上。他多年不曾与赵筝相见,她出落得温婉大方,亭亭玉立。赵筝颇擅古乐,一曲《长相忆》醉倒无尽潦倒人,更擅刀剑术法,曾随其父征战野灵。她笑着唤他“阿透”。 孟透一见她就想起了言清衡。 他们俩低语了几句。 孟透说:“年前我在沉皈,还听言家二公子提过你。” 赵筝笑容微敛,有些羞涩地抿了口酒,再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说了什么,你且说来听听?” “只夸了你的才情。” 她笑:“阿透,你倒是变了不少。” 孟透对面是赵家主母。赵夫人同他母亲谈得兴起,谈孟透,谈赵情焉,谈到他们俩的婚事。 赵夫人说:“等焉儿病好了,我们就择一个良辰吉日……”她身旁坐的是赵策,他面色不冷不淡,自斟自饮。 赵夫人不知道,赵情焉不会有病好的那一日了。连漓州被誉为再世华佗的邹大夫都说她没有多少年光景了,倘若她能尽平心中事,郁结皆消,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赵策瞒了家中人,赵情焉自己也不知晓。 家宴散后,孟透扶着赵情焉回客房歇息。他担心她夜里冷,让仆人带来两床厚被褥。他替她掖好被角,说:“安睡,焉儿。” 赵情焉握着他的手,向来苍白的脸浮上红云,她眼里的墨色要流淌出来,看着他,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勾起唇角小声道:“你等我好起来。” 孟透说“好”。 他承了一诺,之后六月里就留在漓州,日日陪伴赵情焉。她的病没有再加重,只是夜间稍咳,不间断地喝药。 入夏后暮涑门派之事繁重,西泽师叔给他寄了封信,催促他回暮涑。他当即从家中告别,回了暮涑。 永夜城第二回阴灵暴乱,就是在那年的夏末。野灵比起上一回,更是来势汹汹。野灵啃噬着这一座等待复苏的古城的残垣。城中百姓大多逃离了永夜,一些人没能等到天明,就被野灵吞噬。 此事一出就惊动了各大门派。各门派都有弟子连夜赶往永夜城降野。漓州赵家、骁阳江家也在其列。其实哪家都清楚,永夜的盛景不再,他们无力回天。哪家都看着暮涑与沉皈如何决定,打算及时调转。 言书涵虽不愿招惹,但还是允了言清衡与言妙前 分卷阅读75 分卷阅读76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76 往永夜。 而暮涑的众长辈不愿淌这趟浑水。 第83章 天澜5 江翊因父亲前往永夜,请命同往。霍止是随江翊一道去的,他嘴上不说,心底里还是很在意言妙的安危。他知道言妙底子好、处事灵敏,但就是放不下心。 众长辈不留情面地驳回了他们的请求,不容他们再提。 长辈的意思是,暮涑子弟就算去了永夜城也是于事无补,因此并未作打算,也婉拒了永夜城主在急信中的请求。 暮涑婉拒,沉皈搪塞。这两大门派一表态,其余门派跟风下信令,谴调回一半弟子。唯有江赵两家家主亲领门徒,风雨兼程,不曾折返。 自永夜出事,江翊就有些不安。孟透晚间有时留在他房中看书,他满腹心思,静不下心来修习。屋里点着香炉,江翊觉着闷热,开了窗,坐在案前瞧外头的院子。院里的几株翠竹伫立在寒风里,竹枝摇曳。 孟透当时不懂他的不安,斜倚软榻翻书,漫不经心地宽慰道:“只是降野,江先生亲征不是头一回。况且赵策的父亲也在同列,你不必过于挂心。” 江翊不回应,蹙着眉头,手持着狼毫笔,墨水顺着笔尖落下,在宣纸上晕染出了一块墨迹。他搁下笔,将那宣纸揉成一团,随意丢在了某个角落。 他瞧着窗外,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孟透,你说今年暮涑会下雪吗。” “说不准,暮涑和漓州都不大落雪。去年和前年不是没落雪么。” 孟透早已沉寂在暮涑不雪而寒的冬夜里,炙烤着一路走来隐在衣袖里却依旧冰凉的手,在漫漫长夜里做着儿时旧梦。梦到浸润绿意的春天,隔岸的杏花树,长街尽头的垂杨柳,满坡的桃花树,年纪相当的人,眉眼温柔的人,青衣软袖的少年。 懵懂的小妹孟婍写给他的信上,字迹歪歪扭扭。她说她梦见了还要幼小的时候,梦见了阿爹阿娘和哥哥,在梦里掉眼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心里觉得很难受。 孟婍在信中问道:“哥哥,为什么梦里比梦醒后要温暖。” 孟透答不上来。他也是在懂得生离死别前先感受到苦痛的。他从年少起就觉得,俗世凉薄,心藏山河万川,波澜不定,风波不定。可笑的是他走到后来,连一叶扁舟都无从安放。 …… 暮涑的深冬是清寂而安宁的。然而这一年,独善其身的暮涑未能尽享安宁。永夜征灵战事告急,前往永夜的各门派弟子没能按时返还。江赵两家家主给暮涑飞鸽传信,请求援助。 暮涑与沉皈都看轻了这次征灵。 众弟子在封城降野时,无意间发现城北尚有十几户百姓未知未觉,留在永夜城中,不曾撤离。当是时,永夜城已封,夜色已深,焚烧永夜的大火一路从城南蜿蜒而上,被逼至绝路的野灵也往北倾涌。 沉皈弟子在城北布好结界,只待野灵至北端。在这个节骨眼上,言妙发现了这十几户人家,因此带着弟子挨家挨户焦急地敲门。 百姓还在睡梦中,被急促的敲门声叫醒。多数人家听从他们,赶紧离去。也有人家顾不得梳洗,身着中衣赤着脚在房中翻找值钱财物,敲门人在外头看得着急,不断催促。 言妙找到散落在荒凉贫民窟的几户人家,待她敲开最后一户人家的院门时,火舌已经舔舐着不远处的青瓦屋,野灵涌现,凄厉哭号。 那户人家有个约莫十岁的小孩,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白衣,眼睛很亮。他那瘦弱的娘亲看到不远处的景象吓得瑟瑟,他看起来却很镇静。 言妙对那孩子道:“城中野灵暴乱,你们得赶紧离开这儿。你听姐姐的话,带着你娘沿着这条小道走,最北边贴着黄符的墙上,有着木梯子。城中有结界,你们走不出去,你们就顺着木梯爬上去,那儿有我们的弟子在,他们会带你们出去。” 说话的工夫,已有好些人奔向草木深处。他们衣衫未整,带着干瘪可怜的包袱。小孩点点头,带着病重的娘亲匆匆走向小径。他离开前转过头来问了一句:“姐姐,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那是宋景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言妙。他是在逃离像是人间炼狱的永夜城后,才听闻这个名字的。拂莲沉皈的三小姐言妙。 那个身披月白绣花斗篷的姑娘,背对永夜的火光而立。大火烧毁了她身后的屋舍,屋梁倒塌,火屑流飞。被焚烧的野灵化作灰烟。火光照亮她姣好的侧脸。她笑着,只同他招手,让他快点离去。 她说:“你替我告诉那边的人,倘若永夜城守不住了,就封结界吧。” 她抽出长剑,寒光从剑身落到尖端一点。她转身踏入火光里,发髻上簪的绢花欲坠,鸦发随风乱舞。宋景然回望了好几眼,见她从容的背影远去。他记不清她衣裳是什么花样,绣的是白牡丹还是月季。多年后他甚至记不清她的模样。 他觉得奇怪,他拼命想记住那些人的面容,却总是在清晨掬起捧冷水时遗忘。这些人的眉眼渐渐淡去,与世俗中的人融合在一起,变得平庸失色。而那些他想要遗忘的丑恶的面容,总在俯仰之间出现在脑海中。 他知道永夜乱了,这片留有他血泪和记忆的故土即将被封存。他心里有着错杂的悲哀与连自己都不敢的欣喜。他被娘亲牵着走,清醒又不甚清醒,感觉是在朦胧中做的一场梦。夹着雨露的冷风拂过他滚烫的面颊,他穿着掉了半个鞋底的草鞋,颠簸在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 他说:“阿娘,天要落雨了。” 他阿娘不说话,手心里满是汗水。她的额头也布满了汗珠,她用衣袖擦去唇边的汗水,带着他匆匆复匆匆地走。 宋景然听到远处传来的一声巨响,他回头看去,永夜的乾君高楼倾塌。高楼上有一座钟,钟上有着翩然欲飞的仙鹤。年前还有人在意那座钟上的铜锈。高楼倒了,钟上的仙鹤也要飞走了。 第84章 天澜6 永夜城的消息传来时,他们还在清觉台修习。台上落满了沾露的红枫叶,有时剑尖一转,叶子卷舞而走。先前连日阴雨,这天晴朗,午后日光从云缝间倾洒倾洒,暖意融融。薛夜想去趙临城中修剑,顺带去天香阁里要坛君子酒。 孟透新得了一匹飒露马,也想带出去遛遛。他问其他人去不去。 李行风屋里案上还留着一摞师叔交代的文书,他说他就不去了。霍止兴致缺缺,却说“去吧”。江翊思忖了会儿,正要开口,一位师兄踌躇着过来,面色沉重,说西泽师叔让江翊过去一趟。 这个时候西泽师叔让江翊过去能有什么事。他们不敢想,只收了剑陪着江翊一同过去。 屋里坐满了暮涑的长辈。十多位长辈皆在,无一缺席,神色肃穆地列坐于己位上。 江翊跨进门槛,他们留在门外等候。长辈的声音低沉,他们只能听见里头絮絮的说话声,但听得不大真切。 接着就是剑落地的声响。 孟透再不顾礼节,率先推门进屋 分卷阅读76 分卷阅读77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77 ,其他三人紧随其后。江翊的身躯在颤抖,后退两步,孟透上前搀住他,询问似的看向西泽师叔,其实心里已经猜到了大概。西泽师叔闭上眼,点点头。 “你们知晓也无碍。永夜城失守,焚烧野灵时,城北一些百姓未曾及时撤离。江家与言家在封城前劝散贫民窟百姓时,乾君高楼倾塌,一些弟子身亡……江家主也……” 西泽师叔没再说下去,轻声道了句:“节哀。” “这些时日你就不必留在门派中了,回骁阳去罢。好生宽慰家中人……” 江翊眼前一黑,一时间听不清他讲了什么,单膝叩在地上,脑海里天旋地转。他的兄弟围在他身边,霍止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薛夜搀着他站起来。 西泽师叔道:“赵家主、赵家小姐安好。言家妙姑娘安好……而言家的二公子遇险,不幸身亡。” 孟透的全部心思都在江翊身上,一听最后一句话,猛然抬起头来。他问道:“言清衡?” 西泽师叔点点头:“他本可以逃脱的,只是高楼坍塌时,赵家姑娘还在楼底下……他被烧成了焦骨。尸骨已被送去沉皈。” 他来不及感慨悲痛,已经仓促地去了骁阳的丧宴。他在江家见到满目的白,亲眷听着丧乐失声痛哭。江翊没有落泪,在灵堂间对着牌位缓缓跪下。将江家主的棺椁送入深山下葬时,孟透没有一起去。他已将行程安排妥当,去过骁阳江家,就到沉皈言家。 言家也是满目苍白。他到的那日是清晨,初冬风冷冽,时有重霜。前来沉皈的人整齐地列在门外,言家小厮牵引走马车。来人神情皆肃然,一人接着一人穿过月洞。在庭院中打扫的仆人皆着白麻布衣,屋檐上挂的也是黑白的灯笼。 接近灵堂能闻到残留的烧经文的气味。门口两排站着素衣的丫鬟,皆敛声屏气。言家人都在灵堂里。 言家人与江家不同,言家人不会在灵堂前失仪。言师叔沉静威严,同前来的各门派掌门低声寒暄,听到宽慰的话语,沉痛地点头应了。言昀低眉顺眼地站在父亲身边,偶尔回几句长辈的问话。 言夫人脸色苍白,容颜有衰朽之态,眼珠间或一轮,了无生气。她坐在棺椁旁,盯着灵堂之上言清衡的画像。 言妙没有攃艳丽的唇红,容色憔悴。自兄长去世,她从没当着人流过一滴眼泪。霍止进来那一刻,他们目光相接。言妙丢了手中的纸钱,跨过燃着火的铜盆,扑到他怀里。双臂紧紧环着他的脖颈,一句话也没有。 长辈都看着。霍止劝不住她,就带着她往堂外走。言妙的手是冰冷的,她被跟着他往长廊走,眼前一片模糊,她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霍止察觉到,慌乱地帮她擦眼泪。 从来不会哭的言妙哭得不能自已。她哽咽着说:“霍止,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上最后一句话。” …… 孟透没有在人群中找到言昭含。他跟着长辈们回前堂,在那里见到了素未谋面的言家老夫人。他只听说这位老夫人患有痴症,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常年在清院里养病,平日里不愿见人。 老夫人和言昭含的娘亲都害了疯病。不能不说这不是言书涵的报应。 老夫人因孙儿逝去,是日由丫鬟搀着到了前堂。她不知从哪儿听得言清衡与赵筝的事,不依不饶地要跟赵家人讨个说法。 “要不是因为你家闺女,我的孙儿能去永夜城?要不是为了救你家闺女,我孙子能把命给丢了?”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攥着赵筝的手腕,要拉她去灵堂。 孟透也有耳闻,言清衡确是为了赵筝才请命去了永夜。 赵筝着一身单薄的素衣,头上簪着白绢花,眼眶是红着,乖顺地跟着老太太走。老太太这会儿是糊涂的,说的话也是荒唐,她说要让赵筝嫁给她死去的孙儿,结冥婚。 赵家主脸上哪里挂得住,却不好说些什么。言书涵脸色阴沉,使了个眼色,让仆人拦住老夫人的去路。谁晓得那老夫人竟跪坐在地上撒起泼来,说她的孙儿可怜,孙儿在黄泉之下也不能安息,说言书涵不孝。 赵筝眼角挂着泪珠,她扶起老夫人,道:“清衡确是为我而逝,赵筝愿与二公子结为夫妻,虽阴阳两隔,白首不弃。” 赵家主忍无可忍,喝道:“筝儿,你胡说什么,还不快过来!” 赵筝不敢违抗父命,将老夫人的手交到身旁的丫鬟手里,起身走到她爹身旁。赵家主沉不住气,也不顾是在言家的丧礼,对言书涵道:“令郎自愿赴永夜陪同小女,并非赵家强人所难。令郎不幸逝世,赵家上下也倍感沉痛。赵老夫人这般言辞,简直是荒谬!” 言书涵心里不大痛快,却不能发作,正要上前劝和陪不是,赵家主气得一拂袖,带着赵筝离开。言书涵眼见得心烦,吩咐准备丧宴,随他们去了。 第85章 天澜7 赵老气量小,也不懂得容忍,拂了言书涵的面子。众人之中有看热闹,也有暗自嘲讽的,面上还是装出庄重的模样。 言书涵无暇顾及其他,命人将老太太送回去,就着手准备午间的丧宴了。 丧宴上还是不见言昭含。孟透心思不定,多日食欲不振,午间也只是草草吃了几口,漠然地看着同席的故作悲痛的客人。他心头没有想象中那样沉痛,只是散宴出堂后,觉得拂莲的风夹杂着冰冷的生锈气味。呼吸难受。 他想去言昭含的院子,走到半路忽然想到,他们既然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还要去招惹他。孟透在那棵老梅树底下踟蹰,想了又想,最终觉得就算是自欺欺人也罢,去看一眼就好。 他太熟悉这条路了。从前每年他来拂莲,得先在沉皈同言家人用膳。饭后还得寒暄。他的心思总是飘忽在外面,一出门,就顺着这条路径直去言昭含的院子,根本不用小厮领着。 他来时不愿让言昭含知道。每回都是一声不吭地出现。 有一回言昭含在院里的树下洗发,在高椅子上放了一盆水,他垂着头,挽着衣袖,露出雪白的脖颈和手臂。他的猫睡在树荫下。孟透就这么看着,等着他回眸。 那会儿总觉得日子慢而悠长,等冬雪飘零,草长莺飞,入夏就在过长的白昼里张望。遥盼着拂莲的轻舟和白荷香,遥盼着温而不冷的喃呢和厮守。 这一次,院子没有他的身影。大概是因为到了冬天,院子显得冷清萧瑟。井水干涸,荇草枯萎。干草和柴木乱七八糟地堆在屋檐下。他没见到那只爱在院里乱窜的雪绒团。 他身后传来一声:“阿透。” 他回头一看,赵筝站在他身后。她穿的还是原先的素服,发髻上的白绢花微斜。她望着他,问道:“你也是来看言小公子的?” 孟透点点头,反问道:“你不是跟着赵老先生回去了吗,怎么会在这?” 她苦涩一笑,嘴角漩起梨涡:“我偷跑过来的,阿爹还不知道……我想起在永夜的时候,清衡说起他的兄弟。他生前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院子里的这 分卷阅读77 分卷阅读78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78 位小公子。我想来看看他,顺便将这个交托给他………”赵筝将握在手中的白玉坠子给他看。是羊脂玉,玉上雕的是鱼戏荷花图。玉质珠子染紫,下垂的流苏泛金。 她说:“这是清衡的玉。留予小公子,让他留个念想。” “既然是言二公子的遗物,你就自己留着吧。” 她指尖摩挲着那一小块玉,明明是要落泪了,却弯唇扯出一个笑来,眼里含着泪光:“不了。多是怀念。” “阿透,我先离去了,阿爹寻不见我,不知道要发多大的脾气。”她将坠子给了孟透,“你见到小公子,就将这玉交给他罢。” 她只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回过身来:“言小公子有多大了?” 孟透被她这样一问,有些晃神,才回道:“十七了。” “你宽慰他,只同他说,他二哥这一生没有什么遗憾的,让他别挂记着,活得要比他哥哥还在时更欢喜。还有,你和他说,赵筝对不起他,对不起言家。黄泉路赵筝是甘愿陪着的,如果来生有幸还能遇见清衡,是愿相守一生的。”赵筝想了想,“最后一句话就别说了罢,说这话也没有半分意思了……我想他知道,他二哥会守着他的安康。” 孟透说:“这些话,你还是亲自跟他说为好。” 赵筝淡笑,不作回应,扯上斗篷宽大的冒兜,逆风而走。斗篷尾有一圈白绒毛,正到她的脚踝处。斗篷招展,衣上红系带纷飞。孟透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尘屑和远方的白茫茫之中。 …… 孟透站在灵堂门外,言昭含守在棺椁旁。 烛火昏黄,映着牌位桌旁放着的两个木偶俑。挽联上写着“桃花流水杳然去,明月清风几处游”。素花灵帏随风飘荡。灵堂里,只有言昭含一人守夜到天明。他穿着素服,手持毛笔,在纸钱袋上写字,“言清衡用”。 待写尽,他搁下笔,将纸钱袋投入燃着火的废弃铁盆中。烟雾缭绕,他抬眼在烟气中看那灵牌上的名字,久久不曾离开。 孟透背靠檀木门。月光倾泻在长廊上,树枝剪影倒映。他不知道拂莲在这个气节还有盛开的花的。离梅花开的时节尚早,不知名的花树在夜风中抖落簌簌花瓣,几点恰落在槛栏上和月光里。夜里静静的。 他眼见着小丫鬟满脸疑惑地走过来,在她开口之前,走到她面前。那是言清衡身边的丫鬟。他初见言昭含那日,她陪着言昭含去拂莲城中修琴,卯足劲将他狠怼了一通,是个性子泼辣的小姑娘。 后来他在拂莲小住,言清衡有时会托她来给言昭含送些东西。她与孟透照过几次面。 孟透示意她轻声说话。 “孟公子,你怎么站在外面,为何不进去陪着小少爷?” “我就过来看看,不进去惹他了。”孟透看了她捧着的食盒里的饭菜,皱了眉低声道,“他不吃辛辣和油腻,也不爱吃荠菜。这些日子你也该给他送点清淡的。” 丫鬟低头看了眼自己端的饭菜,嘟囔道:“可前些日子,江桐江公子来给小少爷送的,差不多也是这些。少爷都吃了的……不过吃得不太多,我以为是因为二少爷……二少爷没了,小少爷心情不好才吃了这么些。”她说到言清衡,有些哽咽,慌忙地垂下眼去。 孟透还在为“江桐江公子”这一句愣神,听她絮絮说了好些,才说道:“明日就做几碟清淡的小菜,送些粥过来。天冷了,他穿得单薄,也不记得添衣。你夜间过来,给他带一件斗篷大氅。既是守灵,他固执睡在这儿,你再为他备一床褥子。” 丫鬟点头道:“我知道了……二少爷不在了,我自己请求来照顾小少爷,是我太愚钝了。” “烦请你千万照顾好他。” 她抬起头对上他诚恳的目光,又低下头去迟疑地点点头,竟连一句信誓旦旦的话都说不出。没有人会比他将言昭含照顾得更好,她这样想。 第86章 天澜8 她问:“为什么你……”她一出口,也不知自己到底要问什么,于是将话剪住了。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孟透和言昭含宛如亲手足。孟透待言昭含好是真,但他们之间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又不像是兄弟之间的。她家二少爷提起来,带着淡淡的笑,眉宇间却透着些许忧虑。她不懂这两个人。 孟透没多说什么,自长廊尽头下了阶,穿过月洞远去了。 她将食盒带去给小少爷。言昭含略一抬眼,说没有食欲,叫她先搁置着。她跪坐在他旁边,也不言不语,劝慰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言昭含烧罢纸钱,见她拿着把乌黑的旧剪剪纸,衣裙上兜着细碎的纸片儿,便问:“这是做什么。” “剪些时新的花样,烧给二少爷。梅花儿啊,牡丹啊,翠竹啊,二少爷生前都喜欢的。”她的手上已长了冻疮,又红又肿。她侧光而坐,眉眼处拢上一层阴影。她发髻上的铜蝴蝶坠子微微晃动。 言昭含有些倦意,倚靠着桌案,就看着她剪。 灵堂静谧,夜间只有剪纸的细微声响,咔嚓咔嚓。她灵活地将纸对齐折叠,偶尔拢一拢掉落的头发,剪得专注。 言昭含睡意朦胧间听到她在说话。 “再给少爷剪些纸仆人吧……” “剪些丫鬟仆人,让他们在黄泉里好生伺候少爷。也不晓得这些丫鬟够不够细致,会不会惹少爷不高兴……” “要不再剪个赵姑娘?少爷一定会很欣悦……不不不,还是算了,这不大吉利,赵姑娘……” …… 模糊间他瞧见烟雨巫山,江流画舫。画色偏暗,天空阴沉沉的,浓雾接着山峰。江边的柳树失了绿的新,着的是带墨的暗绿,显得生机缺缺,似是枯萎的。江上飘着一艘旧船,布帘和软顶褪色。船上空无一人。风穿进,撩起泛白的帘角,里头也是黑黢黢的。 他嗅见了极淡的烟气,睁眼瞧见丫鬟蹲在门口处抹着泪烧剪纸。她将一张连着的白蝴蝶剪纸投入废盆中。剪纸刚一触到火苗,就活了过来。一群白蝴蝶从火舌中飞离出来,在夜空里翩翩飞舞。 白蝴蝶逐渐四散飞远,消失不见了。 丫鬟喊道:“少爷!是二少爷回来了!小少爷你快看,快看哪!” 夜色里隐隐出现一个穿青衣的人影,面容模糊。言昭含夺门而出,去看那个人。那人的样貌却总也看不清,他走近了瞧,他们之间却像隔了流转的万水千山。他呼喊:“二哥?是二哥吗?” 那人终于凝伫。 言昭含冲他过去:“二哥,他们都以为你死了……” 他伸手去够兄长的衣衫,没够到。 因为他的梦醒了。 他睁开眼,看到的是紧阖的灵堂木门。堂里再无别人,丫鬟早已离去。地上落着废弃的碎纸和半成形的残破剪纸。回过头,供案灵位上刻得还是那几个字。陪葬的两个木人偶眼睛被涂得黑而空洞,在昏黄的烛光下依旧森然。 言清衡的棺椁上系着的还是白绸花。黑漆如新。 他身上披着厚重 分卷阅读78 分卷阅读79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79 的金丝绣线白斗篷,斗篷上有股极淡的熏香味。他的手指触到了冰冷的物什,低眸一瞧,见一只丝绸锦袋上摆着一块玉坠。他认得,这是他二哥的玉。 他站起来,提着发麻的腿脚,到门口去。他推开门,门外空荡荡的,夜色漆黑,沉重得化不开。冷风卷着白花瓣行走。 冷月朦胧的留着光亮,已被乌云遮掩了。院里没有挂一盏灯笼,长廊冷冷清清,空无一人。树的叶绿着,橘光暖照歪斜的枯老的树干。 夜已经深了。 …… 孟透自回暮涑起就忙得不可开交,每日晨起用过早膳,就随着西泽师叔入书阁,在万卷书中查读古籍。西泽师叔说符北的一些村落出现了尸人,形势不容乐观。暮涑已派了弟子前往,暂时只能控制住。 其余暮涑长辈只称年岁逾老,力不从心,只将挑子撂开了,守着自己的山峰竹楼过与世隔绝的清闲日子。先前只是孟透一个人随着西泽师叔忙碌,待薛夜霍止李行风归来,就是五个人没日没夜地守在书阁里。 他们有时忙得顾不上吃午膳,等到想起来,仆从送的饭菜已经凉了。 在这个当口,漓州送来了一封书信,信上说赵情焉病重了,要他回去一趟。他本也是脱不开身,但薛夜几人催着他回去,说他们也能应付,西泽师叔也默允了,他就连夜离开了暮涑。 赵情焉确是病重。他回了漓州后日日照看着,留守在她身边端药递水。他忙前忙后,操碎了心。难得有闲暇的时候,他就坐在赵情焉的屋子里翻阅古籍。 可她迟迟不愈,仍夜夜伏在床头撕心裂肺地咳。他满心疑惑焦急,直到有一日撞见了她偷偷让婢女将新煎的药端出去倒掉。 他有些心凉,没同她争执,只嘱咐她每日喝药。他说:“门派中还有些琐事,正赶紧,我过几日就回了。” 赵情焉正心虚着,一听这话心中百味交杂,一时急火攻心,咳得更厉害了。孟透坐到床沿上替她顺背,她咳嗽尚未平息就恼了,她抬头看他,冷嘲道:“我怕你不是着急门派之事,是想赶紧回去找你的言家小少爷。” 孟透怔住,在她背上清顺的手也停住了:“你在胡说什么!” 她只冷冷地瞧着他:“你看,这便就恼了。我还没说些什么。为着一个凨族人你就同我冷言冷语的……我在说什么你心里不是很清楚么。” 孟透望着她,替她拉好锦裘,往外头走:“你睡罢,别胡思乱想,我先回孟家了。” 赵情焉失了控,俯身抓起床榻旁案几上的瓷瓶朝他砸去:“孟透,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心里惦记着言昭含,那个言家最不受待见的庶子!你敢说你没有想着他!” 瓷瓶正中他的脊背。好在孟透走到了珠帘前,离床榻稍远,被砸的那一下不轻不重。瓷瓶在他脚边哐当一声粉身碎骨。 “我就说那时你怎么就抛下我走了,原是为了这个人。孟透,你们这一辈子都见不得光!你便这么念着他,不要忘,这辈子也别忘!你当初说要娶了我,你倘还有良知,就该一心一意地待我……你也可以巴望着我早早地死去,你们就能相守,可你还得记得我……” 她情绪过激,语无伦次。 孟透冷静地听她说完,才回身望着她,道:“你说完了吗?说完我就先告辞了。” 她触到孟透冰凉的眼神就说不出什么来了,怔愣地回望他。孟透失了耐心,掀开珠帘,推门走了出去。关上门时还听见赵情焉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孟透,你走了便别再回来!” 第87章 天澜9 孟透没有依言多留几日,第二日就赶往门派。回到暮涑后,照旧忙得不分昼夜,对门派之外的其余事一概不知,也不知道那一年的冬天,言昭含孤身前去袭且宫。 过年前一月余,他又收到漓州的书信。他拆开信封前心里已经有了无力感,看完了那封信,无奈浩叹。赵情焉自缢,险些西去。他接到信又策马回漓州,一刻不敢耽误。 他马不停蹄到了赵家,见到她时她已经消瘦得不成模样,形容枯槁,恹恹将去。脖颈上有着一道紫红的疤痕,那是自缢未果留下的。她看着他还是心怀怨气,不愿面见。 他低声顺气,千哄万哄才让赵情焉气消,此后便相安无事了一段时日,但年后他要回归暮涑时,她还是显得不大痛快。 孟透执着她的手,道了声:“来日方长。”她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这一年门派事繁重,偏生又多生事端。 江翊回门派时已是开春后,回来后几乎是变了一个人,不爱笑闹,也不爱说话。每天修习结束,就将自己关在房里,谁敲门都不应。 薛夜天天捧着食盒去敲门,他就是不回应。终有一日薛夜火了,对着那门狠踹了几脚:“你这副样子是做给谁看的,真窝囊!”之后又在门口说了半天激人的气话。后来江翊开了门,那天同他说了些话。 薛夜回来后忧心忡忡,犹豫着对他们说,江翊怨着长辈。 本不是大事,他们皆觉得这是江翊的心结,他迟早有一日能想通,将心结打开。但后来,江翊同门中的一位长辈起了冲突。 那长辈确算不上德高望重,当年在暮涑做弟子,也是吊尾的一位,算不上明事答礼。那天他同江翊提起江老先生,惺惺作态说了好些话,话中还含蓄地提到江老是自不量力,惹了麻烦,最后替暮涑的长辈们辩白了半个时辰,只道师叔并非不愿,只是诸般为难。 江翊一下恼了,掀了桌子,同他争吵起来。孟透这些人听到消息赶忙过去,那屋子里一片狼藉,果皮瓷碎片遍地都是。那师叔胡乱地骂着“小兔崽子”。西泽师叔将江翊怒斥了一顿,罚他禁闭。 薛夜是后来的,只晓得江翊跟师叔吵了,对根源了解得并不清楚。他那晚本是想着劝江翊的,可看到他屋里的灯,看见他透在窗纸上的影子,当即气不打一处来。他踹门进去,责怪江翊冲动,与师叔争执简直是不可理喻。 江翊听完就笑了,他说:“你便一辈子听着师叔的话,做着乖师侄吧。” 薛夜听见这话心里不大舒服,扯着他的衣襟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俩一起长到这么大,从没有起过争执,那天却闹开了。江翊说了些辱没师门的话,说暮涑的长辈都是庸碌之辈,怯懦怕事,暮涑迟早颓亡。 薛夜梗着脖子跟他吵。两人各执己见,丝毫不退让。到后来两人的情绪都已到了极端,薛夜一拳头砸在了江翊的侧脸上。他打完才清醒过来,看着他逐渐发红的侧脸,犹豫着要道歉。 江翊却猛地将他推倒了床榻上,两人厮打起来。但厮打只是薛夜的以为罢了。江翊扯着他的衣物,将他的手臂压过头顶。他有些慌乱,挣扎着要逃离他的束缚:“江翊,你做什么!” 江翊的眼睛发红,他说:“你以为我要做什么的,你以为我这么些年心心念念的是谁,嗯?” 他没见过这样的江翊,这样 分卷阅读79 分卷阅读80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80 的江翊让他害怕。 薛夜做了一整晚的噩梦,他无力反抗江翊的侵犯。他从没过过这样长的夜,意识清醒又模糊。江翊伸手撩开他湿淋淋的发,指尖擦过他痛到发白的嘴唇,在情事中亲吻他的耳尖,每一次的抚弄和触碰都让他感到极端的恐惧。 江翊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身躯在颤抖,带着侵占意味,吻在他光洁的脊背上。 …… 孟透是很久之后才知晓的。 他只以为薛夜几日没来修习是病了,忙完了那一阵子,发觉许久不见薛夜,才去见他。谁晓得薛夜的房门紧闭,孟透敲门,他不应。门没锁,他推门进去。 屋里很暗,重重的布帐纱帐都被放下了。薛夜竟不曾打开窗。 孟透掀开帘,看见他倚靠在床榻上,于是笑问:“你这几日究竟是怎……”孟透的话戛然而止。 薛夜神情涣散,汗湿的头发未清洗,散乱着,苍白的嘴唇破皮流了点血。他眼里空洞。孟透一走近,他就本能地往床里边退去。孟透就坐在床沿,拉住他问他怎么了,无意间将衾被扯下一截,手僵在了那儿。薛夜中衣不整,孟透瞧见他脖颈上和胸口的痕迹,深紫深红。 江翊的事险些被公诸于众,西泽师叔将这件事压下来了,孟透几人也不会轻易同别人说这件事。 结果是江翊被逐出师门。 西泽师叔对外皆言是因江翊不尊师重道,与师叔起争执,有辱师门。孟透他们心里都清楚,西泽师叔看重这位弟子,若非此事,他绝不会下狠心。 江翊离开时,只有孟透相送。 孟透说一路平安,再无其他的话。 江翊负剑,同当年来暮涑一般,沿着斑驳弯曲的石阶,下山去了。 江翊走的那一晚,西泽师叔照常来书阁里翻阅古籍。他坐在案前青灯下,揉着额角,一下子苍老了。 此后无人再敢提及江翊。他们只当跟江翊的情分断了。 这些纷乱的事情随着时间长久,渐渐地淡去远去,埋进尘土里。孟透的日子是一样地过,每天忙碌到无暇顾及其他,无暇感慨世事。三更时抬头,透过窗能见到青天和一方明月。倒头即入眠,无梦。 他的锐利,他的棱角,被流光风沙磨平。他悲哀地发现,他大哥说的话都是真的,日子会趋于平淡,没有波澜壮阔,无论与谁相守,都是这样的静好。日复一日,他几乎淡忘了言昭含的模样。他的书架上藏着一卷画,日久封尘。 后来孟透去袭且宫,再遇言昭含,忽然发觉他长大了,脸庞的青涩也淡去了,只是依然清瘦,依然爱着他。 第88章 天澜10 再后来就是言昭含成为袭且宫君仪的时候,他以为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因着那年他就要与赵情焉成亲。 成亲后,他再也不会招惹言昭含。他已决定将前缘断得一干二净,将所有的心绪随着拂莲的夏天一起封藏。他再也不会遥盼拂莲的夏天了。 可赵情焉却凋零在了这年的冬天。她离世时衣衫凌乱,满身是新伤,身上胡乱地披着黑色斗笠,被人丢在赵家门口,往日跟在她身边的几个丫鬟不知所踪。 没有人在意她兀自离开家是为了什么,赵家人只听见她临终前满怀恨意念的名字。 她红着的眼里含着泪,将苍白的嘴唇咬出血,抓着赵策的衣襟,抬起头道:“言昭含。” 赵策怔愣,问道:“你说什么?” 她睁着眼看夜空,泪水留在眼眶里,哽了一哽,说了个“言”字。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赵策的衣襟,不甘心似的。赵策凑近她,听她说话。 而她阖上眼,手臂已然垂了下去。 赵家人连夜去漓州北请了女仵作,那女先生查了赵情焉的身子,说已经受污了。她身上留有淤青,很多痕迹都是因挣扎而来的。 孟透从暮涑赶到赵家,颓目倦容,脸上的血色都褪尽了。孟透甫一进灵堂,赵策抓着他的衣襟,凑近他低声道:“你知道你的未婚妻子怎么死的吗,她是被言昭含害死的。” 孟透早从书信中知晓,他垂下眼,道:“赵策,你冷静。” “你是不是不相信!孟透,你宁可相信坠入邪道的言昭含,也不肯相信你的未婚妻子?” 孟透没有说一句话,只觉得脑子里天旋地转,他两夜没阖过眼,感觉自己活在梦里。 赵策是被管家劝走的。他走前深深地望了孟透一眼。 丧宴上有人提及袭且宫的言少君,说他自袭位起,便周旋在各门派之间。又有人指正,说是周旋在各门派的掌门间。 宴毕,赵策举樽放言,意在各门联手攻上袭且山。各掌门没拂了面,跟着哈哈了几句,心里头只当这是个不谙世事的毛小子,并未放心上。 言少君作风再如何,也没做害及他们的事。在座的人中有面见过那位如谪仙的言少君的,心里有些不舍,不肯断了温香暖玉的情分。 赵家心里有恨,但无人应援,只能将这口气压下。 当时各门派势力削弱,连暮涑与沉皈都渐有颓败之势,袭且宫按捺,唯有骁阳明决门如日中天。 年少轻狂的江翊离开暮涑后便立了明决门,苏绰为他的幕僚,常伴他左右。苏绰与少君系出同一派系,驱魔唤灵,似乎是无所不能。江翊得到了鬼才苏绰,便是得了一半天下。 时有野心勃勃之主私下找到苏绰,请他为府中客卿,愿予黄金百两、清院美眷。苏绰听罢邪气一笑,只道这是要把你的家底挖空了,接着含糊了几句,见着江翊过来,就伸着懒腰走到他身边去了。 江翊问他做什么。他就笑道有人要给他黄金美人。江翊就冷冷地看过来了,吓得人一个哆嗦,再没了心思。 江翊好本事,能让鬼才苏绰死心塌地跟着他。 也有人妄图拉拢言少君。清央门门主杨一恒曾挑了个日子摸上袭且宫。言昭含难得允了。他千求万求才能跟言昭含独处,话没说上几句,凑到少君跟前意图动手动脚。结果连手都没碰上,一截头发一瞬间被斩断,缓慢飘落下来。 他吓得摔在了地上。言昭含剑的剑尖抵在他的脖颈上,眼神同剑尖一样冰冷。 他吞了口唾沫,小心地用手指夹住剑刃,挪开一些,赔笑道:“别别别,别这样……你这人,怎么变脸变得那样快,那个晚上你可不是这样的……” 言昭含锋利的剑尖重新抵回他的脖颈,将他吓出一身冷汗。 言昭含皱眉:“那个晚上?” “你来骁阳的时候,咱们不还欢好了一晚上……”他将身子往后一仰,让剑尖远离他的喉头,他又腆着脸凑到言昭含身旁,伸手去触少君的肩。然后他的手臂被齐肩砍下了。 他登时疼痛难当,哀嚎着在地上滚成一团,惊动了门外的侍人。 灵娡推门而入,见到这样的景象,问道:“少君,这是怎么了?” 言昭含擦拭着剑身上的血迹:“此人满口胡言,将他丢出去。”侍人依言将躺在地上痛到流泪的人拖出去,刚到门口,听见少君不冷不淡的一句“把他 分卷阅读80 分卷阅读81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81 的舌头也给割了”。 杨一恒是小门门主,清央门亦及不上暮涑拂莲,但他被少君断去手臂、割掉舌头后,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各门派中多有义愤填膺之词,再因有先前赵情焉一事,他们终是有了排除异己的念头。 然而,他们寻不到个正当的明目。袭且宫本系邪派,杨一恒惨遭此祸是因为得罪了言少君。一个正派之士同邪派不清不白,说出去终究不光彩,赵情焉究竟因何而死,究竟是否为少君所害,至今无法得知。再者,他们也畏惧袭且宫中那些见不得光的脏东西。为了等个明目,他们也得先按捺下来。 但他们没想到明目来得这样快。 隔年的冬天,言少君手刃言家满门,纵火烧了沉皈。言书涵、言昀、言妙皆死在这一场大火里。唯有言尔逃过一劫,只受了轻伤。各门派震惊不已,连不愿招惹纷争的暮涑都被惊动了。 那时拂莲的几个门派得知沉皈的大火,在夜晚赶去沉皈救援,却看到了站在庭院中的言少君,他执着剑,眼里是冰河霜雪,四周是化为废墟的院落,倒塌的房梁还燃着火。一个幸存的仆从躲在墙角边瑟瑟。 仆从见到他们前来,连滚带爬地到了他们跟前,说少君灭了言家。 他孤身一人留在拂莲,身边竟没有一个侍从。他的脸色苍白,形体像是支撑不住。他们没费多少力气就将这位袭且宫的少君拿下了。 拂莲众门派将他带回了暮涑。 第89章 天澜11 言家被灭门的消息传至暮涑,自南到北,引起轩然大波。 薛夜清早仓皇跑到清觉台,站定,唤了声“霍止”。前日刚落过雨,阶上皆是潮湿的叶。霍止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收了剑,在阶下抬头看他,眼里满是疑惑。轻呵了口气,白雾蒸腾。 他一哽,轻声道:“言家被灭,言妙……没了。” 霍止瞳孔微缩,一瞬间呼吸停滞,一开口嗓音哑得不像话:“你说什么?” 薛夜犹豫着说些什么,却眼见着他摇摇欲坠,赶忙走到他面前,将手中的一串银铃交给他,道:“这是他们在沉皈找到的,妙姑娘的铃铛……最后一刻她耗尽气力为尔姑娘做了结界,护佑她安好无虞,自己却成了焦骨。” 他想,言妙怎么可能死的。他想去拂莲看看,他只有亲眼看过才会相信。他转身朝山门走,仅走了几步,他口中一甜,吐出血来,脚步越迈越沉重,最后他在清觉台倒了下来。山门在五丈开外。风卷枯叶,掩埋星辰。 薛夜焦急地跑到他身边,见到他慌了神,连唤了几声霍止。他手里握着银铃铛,侧着身。他用手捂着双眼,倏忽曲起身子,极为压抑地低声长吼了一声。声音嘶哑,声尾带了哽咽。 薛夜含泪望着他:“你别这样……” 霍止躺平时仍用手臂遮着眼,痛苦到极致,嗓音沙哑:“你告诉我,灭了言家的是谁。” “他们说……是袭且宫的言少君。” …… 孟透出关时,天气很闷,云层阴沉沉的,压得很低,几乎碰到远处的重楼。重楼檐角上的几千只铃铛在山风中摇摆,凭栏而望的他却感受不到一丝凉风。 往日里修炼结束后,少年三三两两结伴从回廊穿过。 这日廊间也喧闹,后辈们都是招呼着,一起飞奔而过,偶尔推搡一番,稚气的脸上明显带着凑热闹的兴奋与焦急。他们险些撞到他,跑得极快,似一溜烟。 孟透拉住一个落在后头的少年:“这是做什么去?” 那少年脸上还有些脏污,他一把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子:“去清觉台看赵门主执刑。”他的外衣衫没有拢好,到处是褶皱,也找不出几块洁白的地方。这模样活是与师兄弟比试时狼狈落败的模样。 孟透长时间闭关,新来的小辈总有些认不得他的,也没怪这位不懂礼数,只疑惑问道:“谁被处以刑罚了?” “还有谁,袭且宫上的那位,言少君。”那少年一看师兄弟早跑得没了影,一跺脚着急道,“不说了我得过去了 !”说着人就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绕过曲折的回廊,跑远了。 孟透猛地一怔,脑子空白的时候,人已经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清觉台上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穿暮涑白色宗服的子弟占大多数,也不乏其他各家的子弟。因着几位长辈都在场,暮涑子弟只是低声私语,不曾大声喧闹。孟透靠近时,子弟皆行礼退到一侧,主动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鞭子凌厉地划破空气的声音刺激着耳膜。 孟透没来得及听到长辈那些慷慨义辞,只看到赵策在执刑。他那条银鞭子极细,人被打上一下都能疼得死去活来。他的相貌本是很俊秀,此时却是带了阴鸷,表情不知是仇恨还是快意,夹杂在一起,让他的脸看上去有几分扭曲。 最中间雕龙石柱上,锁着个玄衣的言昭含。嘴角洇着红,外衫早被那鞭子划破,穿着暗色的衣物也看不出留了多少血。但汉白玉的地砖上,就留着血迹。殷红的血顺着衣摆的丝线滴下,重新覆盖在陈旧的血印上。 身边有子弟低声交谈,道言少君到暮涑后,被绑在石柱上已有几日。 赵策的每一鞭子下手极狠,丝毫不留情面。言昭含的脸色苍白,半睁着眼,汗湿的发丝贴着脖颈。鞭子打在他的身子上,他疼极了也只是微微蹙眉,一声也不吭。 一时间周围的弟子纷纷看向孟透。几位长辈神情复杂,目光皆落在他身上。只有一个眼生的穿着异族服饰,神婆模样的人一动不动,也不曾抬眼。 赵策看到孟透,神情倨傲,轻蔑一笑。 他将鞭子握住,举起,遥遥递给孟透:“剩下几鞭由孟公子亲自执行,为亡妻报仇雪恨?” 他将“亡妻“二字咬得很重。 那银鞭子早已看不出银亮的光泽,沾满了血污。赵策的手上也沾染些血,言昭含的血。孟透握着剑的手颤了颤,有一瞬间丧失了感觉,剑险些从手里脱落。赵策见孟透迟迟不接,就收了回去,冷笑着将手一扬,鞭子照旧落下。 言昭含睁开一双眼,恰对上孟透的目光。他的眼神疲惫而空洞,孟透心里疼得厉害。 赵策这场鞭刑持续了半个时辰之久。孟透的后背被冷汗浸湿,握着剑的手指节泛白,他多次差点没克制住,要冲上去跟赵策打一场。薛夜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按着他的手臂,劝他忍耐。 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透哥儿,熬过这阵子,咱们再想想法子。一旦你现在冲上去,事情就没法收场了。“ 周围的弟子还在低语,说言少君害死了赵家小姐,灭了言家。他们说言家遭了血洗,少君几乎没留活口。沉皈门主言书涵的头颅都被割了下来,少主言昀的心脏被一剑刺穿。妙姑娘也在大火中化作灰飞。 孟透一句话都听不进,他不敢置信,言昭含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 赵策年前痛失小妹,后来连心上的姑娘都化作朽骨 分卷阅读81 分卷阅读82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82 。他泄了恨,最终收了鞭子道:“举行辟邪仪式吧。” 一直站在一侧闭着双眼活像一尊木雕的人像是醒了过来,赤着脚走路时,衣服上的铁环子也撞击着发出脆响。她皮肤黝黑,嘴唇厚而干燥,脖颈上带着狼牙项圈,围着汉白玉雕龙长柱,边唱边跳起来。调子绵长诡异,神婆似哭似笑,她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似乎正以一种特殊的语言与天地交谈着。 从未听过这等事情,修道之人请神婆来举行辟邪仪式。赵策这么做,无非是想羞辱言昭含“是个妖孽”。 第90章 天澜12 言昭含白日受刑,傍晚之后被锁在三醒居。孟透傍晚来过一趟,明决门的人守在门口,苏绰在里头。他等到夜深才来。 这一天最后轮到守夜的少年困倦地坐在门口,哈欠连天。已是后半夜,孟透猜想他们聊天打闹的精神早已用完,这会儿强撑着眼皮子,迷迷蒙蒙地就快睡着了。 孟透提着食盒朝门口走近,其中一个少年猛地抬起头来:“孟透师叔!”嗓音清亮,惊得身旁的两个少年也清醒了过来,孟透也有些被惊吓到。 几个少年慌忙站起来。方才先醒的少年结结巴巴道:“师……师叔,您不能进去!” “为何?” “反……反正您就不能进去!” 孟透轻笑,眼神染上寒意:“明决的人都进得,我却进不得?” 另一个少年开口:“师叔别为难我们。西泽师祖下过令,不允孟透师叔进入三醒居。” 孟透执意要进,几个少年哪里劝得住。 暮涑讲究尊敬长辈和严守职责,当两者相冲突时,便选择后者。其中一位弟子对孟透一抱拳:“孟师叔,得罪了。”话说着几个少年就执剑冲了过来。 孟透没费多少工夫,两三下就把两个子弟收拾了,连气都不喘一下。孟透真不是想欺负晚辈,但谁晓得他们这般不识相,随手给几个人都点了睡穴。少年们横七竖八倒在了地上。 别院阴森冷落,是暮涑关押犯重罪弟子的地方,这回拿来关言昭含了。院子四周的墙壁坍圮,地砖石缝之间杂草丛生,树下有一口荒废的老井。孟透没来待过,但之后可能要来待几天了。 孟透拉着生锈的铜锁,打开了木门。 窗户都是残破的,月光能直接照入。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硬梆梆的石床,连被褥都没有。言昭含抱膝靠着墙角而眠,约莫是因为畏寒,手都拢在宽大的衣袖里。衣上满是血痕。孟透坐到床沿,手指触到他在梦里也蹙着的眉头,却没想到他睡得这样浅,一下就醒了过来。 但即便是醒了,他也是神情恍惚,意志涣散。他连着几日被下兰婴蛊,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孟透连唤好几声都没能将他的意识唤醒。他的目光毫无焦点,眼睛将阖未阖。 孟透扶着他坐起来,给他喂了几口温水。他已多日没饮水进食,捧过水袋。他将水喝尽后才逐渐清醒过来。他目光转向身边的人。孟透与他十指相扣,带他冰冷的手塞进自己的斗篷里取暖。 “孟透。” 孟透为他裹好一件衣衫后,打开食盒,让他吃点什么。他摇摇头说什么也不想吃,觉得头晕乏力,又侧身缓缓躺下了。 孟透难得强硬地说“不行”,要他吃下。他说:“你吃了这些,我带你离开暮涑。” 言昭含神色漠然:“离开?去哪儿?” “回袭且宫,去拂莲,去哪儿都行。” 暮涑是炼狱,人间也是炼狱。往南往北皆如是。他能到哪儿去。 那一晚孟透全然不顾禁令,私带着言昭含逃下山去。到了五更,新的一群弟子会来三醒居接替,他们得在天明前离开。他提着灯,照亮荒草和斑驳的石阶,背着言昭含下山。 言昭含一只手臂环着他的脖颈,一只手臂垂在他的肩前,在一颠一簸中睡着了。渐渐地,他环着孟透脖颈的手臂也垂下了,呼吸越来越微弱。 孟透走几步路就唤一遍他的名字。他会轻轻地“嗯”一声。直到快到山脚的时候,他唤了一声,言昭含没有回应,只听见山风猎猎。他停在那儿,唤了第二声。许久许久,久到让他恐慌,言昭含才再次环住他,轻轻地“嗯”了声。 他悬着的心放下了,继续走脚下的路。他说:“我很害怕。” 言昭含没有说话,只将他揽紧。 孟透带着他走到山脚。马车夫已经候着了,翘着腿躺在木板上酣睡。孟透把他叫醒,他慢悠悠地下车,捋了把马的鬃毛。 孟透将言昭含送至马车内,离开时回头望了他一眼。孟透一手撩开布帘,月光照进来,言昭含的脸愈显苍白,他倚靠着厢壁,垂下眼,没有看着孟透。神色疲倦落寞。 孟透复弯身进入帘内,低声问道:“赵情焉是不是你杀的,言家呢?” 他偏过头去,声音冷冰冰的:“不是。” 孟透扳过他的脸,亲了亲他的唇角:“我爱你。”孟透冰凉的手指触着他温热的耳尖,将他压在逼仄的狭角里,吻至情深处。孟透与他耳鬓厮磨,吻过他的下颔,眼睛和眼角的泪痣。 直到言昭含呼吸紊乱,面染桃红,孟透才放过他。 他弯起桃花眼,一笑宛如年少:“等我来接你。”说罢转身撩开布帘。 “三哥。”言昭含叫住他,身子前倾抓住他的手腕,眼里水波流动。 他回去在言昭含雪白的脖颈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这才笑着放开了:“等暮涑的事儿过了,我就去袭且宫接你。暮涑那群老头子要是不同意,我就退离师门,咱们回漓州。” “至多一月,我带你回漓州。“他轻刮言昭含的鼻梁,笑得宠溺,“再不娶你过门,我都要疯了。” …… 孟透回到山上时,天已破晓。迎面走来的一群人,他皆认得。暮涑的长辈来得齐全,明决门、赵家人与其余小门弟子都在。 “诸位尊师可否看到,虚常真人座下弟子孟透,做的是什么勾当。”江翊抚掌道,“与邪派勾结,纠缠不清,私自放走邪门孽障。” 西泽师叔厉声道:“混账,你可知罪?” 孟透跪在山门前,听师叔列完所有罪罚。无非是受鞭刑、关禁闭与抄写经文。西泽师叔到底护着他,尽管将狠话说绝了,处罚终究还是轻的。 孟透回院子受罚,路过清觉台。赵策在阶上看着他。他质问道:“孟透,你放了言昭含?” 孟透攥紧了拳头走过去,在他再次开口之前砸到了他的脸上。赵策被孟透压制住,嘴角流了血,骂道:“你他娘的疯了?” “你打了言昭含你以为我还会放过你?“孟透啐了一口,“打断你的腿。” 第91章 天澜13 西泽师叔只给了孟透两天抄写经书。连《与效经》和《幻阵通法》,也得一字不落地抄一遍。原本这两本入门经书是不必的,但孟透动手打了赵策,因此西泽师叔多压了两卷。 讲义气的薛夜照旧每天来送饭。他眼见着孟透东抄西漏,忍不住提句醒:“ 分卷阅读82 分卷阅读83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83 透哥儿,你又不是不了解师父的脾气。他让你罚抄的东西,他自个儿会慢慢看完,到时候你这可就不是再罚抄的事儿了。” 孟透运笔如飞,头也不抬道:“无妨。反正我做完眼下的事就离开暮涑了。” 薛夜心里咯嗒一声,问:“离开?你要去哪儿?” “先回漓州,再去云游天下。” “一个人?” “不是,带着言昭含。”孟透笔下一顿,皱眉将写错的字划去,竖八行的宣纸写到了最后,字迹也潦草起来。 薛夜望着他,总觉得此刻与从前一样。他给被罚抄的孟透送饭菜,孟透伏在案头抄着似乎永远抄不尽的书。三春窗外桃花灼,初夏日头盛热,暮秋枫叶瑟瑟。年头不停地轮转着,身边的人也不停地轮转着。 以前孟透抄完书,就将毛笔和书往地上一丢,说咱们去城里喝酒吮羊骨头。这回孟透写完后眉头舒展、轻轻搁下笔,一面捧着抄写过的宣纸,一面站起来,道:“咱们去见西泽师叔。” 他过去打开门,正欲出去,见薛夜迟迟不动,问道:“怎么了?” 薛夜看向他,问道:“透哥儿,你还会回来吗?” “江翊走了。行风年后离开暮涑,回李家。我今天去看了霍止,他说想出去走一走。你不觉得言妙和言家的事,少君少给了一个交代么。” 孟透冷静道:“我说最后一次,言家不是言昭含灭的,言妙的死与言昭含……” 薛夜打断他的话:“我不是想跟你争论这个透哥儿。我只是觉得,你们离开得太突然了。我从前还以为,你们会陪着我一辈子呢。”他眼里有星星点点的悲哀,弯唇笑了,又问了一次:“孟透,你还会回来吗?” 孟透怔愣,只一瞬后,他笑道:“回来啊。” 薛夜听见他问道:“待会儿去城里喝酒吮羊骨头吗,叫上霍止那小子,咱们去杜一香。” …… 然而那个晚上他们还是没去成。先是霍止不愿,后是天空飘起了细雨。 霍止同他生分,对他放走言昭含的事不能释怀。霍止的话仿佛是带着刺,一字一字扎进他 心里:“你莫不是没有心的。” 他也想,他要是没有心多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死去,依旧能酣然入眠,不必在辗转反侧,点灯慰藉寒夜。 他昨夜又梦见了言妙。她穿的是如火的描凤嫁衣,对他笑,唤他“孟透”。衣上的凤凰浴火交织飞舞,仰天长啸。她一转身就隐没在了火光里。他也梦到过赵情焉,她被白无常扼住脖颈无法言语,只是目光幽怨,死死钉在他身上。 深冬夜晚,雨水寒气侵骨。 孟透到书阁,交上抄写的宣纸,还没说清楚第二来意,就被西泽师叔扣住了。他说门派弟子在沉皈弟子的遗体上发现了尸人留下的痕迹。 西泽师叔道:“拂莲的几个门派到拂莲时,还在沉皈的北苑见到了瘴气。此行人必定是先在沉皈结了一层瘴气,放纵尸人,最后才火烧言家。” 孟透一愣:“师叔,您的意思是……您知道灭言家的不是少君?” “否则你以为你私自放走了言少君,我会这么轻易绕过你?他也不过是替罪羊罢了。赵家小姐的事他没洗清,是赵家人不肯放过他。”西泽师叔沉吟,“袭且宫一派系向来控灵不纵尸,现下有尸人动静的地儿,是在淮南。如今尸人在淮北出现……我担心此行人的目的不仅是灭言家与陷害言少君这么简单。” “沉皈覆灭,我担心他们下一个要除掉的……”西泽师叔手指敲打在桌案上,揉着眉心,缓声道,“你以为如今能纵尸纵鬼,一手遮天的是谁?” 孟透心里一颤:“师叔说的是……苏绰?” 西泽师叔只道:“我猜不中江翊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 孟透问:“骁阳人现还留在暮涑吗?” 师叔摇摇头:“今早便离去了。同骁阳甚密的几个门派也随着离开了。与沉皈暮涑交好的十几个门派还留着,等着后日与暮涑一同祭祀。” 孟透从书阁出来时就知道自己暂时离不开了。他第一次有了无措与焦灼感。西泽师叔宽慰他道:“长辈们已在商量对策。” 既是商量对策,多半又是搁浅,遥遥无期。 西泽师叔说长辈们心里都有个念头,江翊不会将暮涑逼至绝路,他毕竟在暮涑生长,不该会对暮涑怀抱仇恨。即便怀有偏见意图泄恨,也不会这般早。 孟透以为不然。江翊对沉皈 并无仇恨,照样毁了沉皈。 冬夜寒冷,细雨飘落在他的发上和肩头上,他提着灯笼回房去。他抛开万千思绪,想知道此刻的言昭含在做什么,是否已经安然入眠。他倏忽觉得,相见似乎也变得遥遥无期。 而此时的言少君正在趙临城百里之外的小酒馆里,披着长袍,手边搁着一壶热酒。他与前来寻他的灵娡偶遇,两人对坐而谈。 灵娡说,派去江翊身边的人依旧传信说骁阳无动静。 言昭含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挑几个手脚利落的人过去,这几个人的命便不必留着了。” 灵娡点点头,问道:“少君在暮涑可曾受苦?” 他敛眸把玩温热的粗瓷酒杯:“不过被赵策鞭打了几日,被苏绰下了几回兰婴蛊。其他倒无妨。孟透带我逃出来的。” “如今想来,我应是中了一计。沉皈的丫鬟传信说,让我去取二哥的信物。我不过回沉皈寻回二哥遗物。不曾想会眼见言家被灭。” 那时的沉皈是修罗场。火光满天,尸人撕咬生人。瘴气笼罩着整个沉皈。他也不知道自己斩杀了多少尸人。他身上沾染了尸人的血,他持剑走进西苑,唯一存活的那个言家小厮见到他,恐惧得仿佛见到了怪物。 他确是个怪物。 他见到身首异处的言书涵和火海中的言家,心里竟没有一丝快感,一时间山海倾塌,天毁地灭。被抓时,他连辩解的余力都没有,身躯沉重得要与沉皈一同沉葬。 第92章 天澜14 那一晚他喝了几杯热酒,谈起年少。多半是些细碎的往事。沉皈的轻舟小楫与淡荷香,书页里的两三诗行,抬眼能见的飞燕,封锁的画卷,梦里怎么也追不到的人。 灵娡发觉言昭含与平日有些不同,平日他的神情总是冷漠而疏离的,让人不敢靠近。而那时他的眼里漾开温润的笑,煦暖如三春枝头带雨露的桃红。 他眼中更多的是释然,放下一切的释然。 灵娡走神时听到他说:“灵儿,等这件事过去了,我就会离开袭且宫。此后,袭且宫的事就交予你了。” 她一哽,道:“少君是要随着孟公子离开了吗?” “是。” 沉默一阵,她问:“少君还会回来吗?” 他温和一笑:“不会再回来了。” 他已经想过最远的以后了,守在趙临城外的小镇子里,待到孟透策马拂雪来。往后洗尽满身杀戮,收剑南去,随同故人游尽此间山水。 …… 暮涑祭祀送亡灵前一夜,趙临城中灯火偏暗。才下过 分卷阅读83 分卷阅读84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84 一场寒冬雨,街上路人寥寥,缩手缩脑地行走。乞丐瑟缩在深巷里。酒家收摊收旌旗。飘散在冷雨里的酒香淡去。 空气里有着淡淡的血腥味,在寒气中流散。 烟花巷子里倒是灯火通明。雪肤细腰的姑娘在教坊堂间翩翩起舞,一颦一笑都是勾人的娇媚风情。世家公子持酒樽于明亮的灯光下穿梭,醉卧温柔乡中。 这一夜的暮涑生冷寂静。孟透看完最后一份卷宗,搁下朱砂笔,忽地听闻窗外狂风大作。他打开窗,夹着细雨的山风迎面吹来。院子里一片幽冷,唯有杨树上挂的一盏旧灯笼亮着光,在冷雨雾气中渐渐模糊。 孟透将窗阖上时,听到雨点敲打在窗上的清晰的声响。他揉了揉眉心,入睡前又将言昭含新寄的那封书信看了一回。他晓得那人就在趙临城外,等着他。 信上仅写有寥寥几言,是言昭含一贯的作风。那人写至信末,添了一句“待君归”。 孟透小心地将薄薄的信纸折好,塞进信封中,再放至枕头下。他侧身躺下,想象着那人就躺在他身旁,弯着含水的眼,薄红的唇,望着他。这一生好似就这么绵长了。 他伸手去握那双虚空的手,自然握不住什么。他阖眼时嘴角却含了笑,低低道了声“安睡”。 孟透枕着风雨声入眠,无梦。 窗外的山雨将落未落,山间的树枝在冷风里狂摆,竹林连成碧海波涛。野兽嚎叫。无间狱里的野灵也在幽谷里哀嚎着,一夜难宁。 约莫是到了二更。孟透在睡梦中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 他披上衣衫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年少的弟子。 “孟师叔,趙临城中出事了!师叔祖让你赶紧去清觉台!” 孟透没敢多想,穿好衣衫匆匆赶去清觉台。暮涑回廊的灯笼都被挂起。他一路上见到的皆是匆忙奔走的弟子。有些弟子趿拉着鞋子,一面奔走一面披上外衫。年少的弟子们七嘴八舌地交谈着,赶往清觉台。 他到了清觉台,见台中除了暮涑弟子,留在山中的各门派弟子,还有许多城中的百姓。乌泱泱的一片,聒噪着各说各话。几个弟子正在安抚百姓。 西泽师叔见到他,一脸严肃地叫他过去。这时候他才从师叔那儿知道趙临城中满是尸人。 城门处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都是尸人,他们根本无法逃出去。城中已经乱成了一片,一些百姓被围困在城中,一些人仰仗暮涑,连夜涌上山寻求暮涑的庇护。 西泽师叔当即令几十名弟子护送暮涑中的百姓从后山逃离趙临城,令其余弟子下山援救被困在城中的百姓。各门派也纷纷响应,救助趙临。 “暮涑弟子无贪生怕死之徒,无惧死灵,无惧消亡。守护天下是你们的宿命!” 这是孟透听到西泽师叔说的最后一句话,有力铿锵,激人热血。 西泽师叔领着各门派弟子下山去。孟透行至半山腰,抬眼眺望远方。夜色浓重得化不开,天空没有一丝光亮。前路有弟子提着信灯,摇摇晃晃,人群一路蜿蜒,转至山脚。他心里一沉,接着跨下一级石阶,随着人群走。 他被冷风吹了个清醒,思绪早已不再混沌。 待到涌入趙临城,那些叫人瑟缩的冷山风也消失殆尽了,满城皆是暗绿的瘴气。隔着瘴气能见到空荡街上的行尸走肉。 几个胆大的弟子率先上前,斩杀了几个尸人。黑不溜秋的脑袋骨碌滚到了脚下。那些尸人没有眼珠,身躯干瘦,一下就没了动静。 孟透领着弟子自城南向北,斩杀尸人,一路平顺。几个年幼的弟子最初有点缩手缩脚,后来胆子渐长,敢冲到前头挥剑诛尸。 他们救出了一些被困在城里的百姓,领着他们往城中心的城隍庙走。趙临城中的城隍庙能容纳千人,守候在那里的弟子已画好结界,接应被困百姓,等到天亮再将他们送出趙临。 这一路走来过于平顺,平顺到孟透心里有些隐隐不安。这一路上除了尸人与瘴气,他并未见到有何不妥。他脑海里不断浮现一个人的身影,鬼才苏绰。除了此人,再没有别人有这样的本事。他四处寻找苏绰,也想知道江翊是否在趙临。 而此时的江翊,正坐在明鹤楼顶上,俯瞰趙临全城。四面垂下的是半幅坠帘,串连的银鹤在冷风中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裹着锦袍,手里捧着杯将冷的茶。 歌姬们在寒风里瑟瑟,畏惧着眼前的男人,畏惧着宛如人间炼狱的趙临城,宛如黄鹂的嗓音轻了,哑了。琵琶女的弦断了,一时间歌声皆消,歌姬们慌忙跪下求饶,抖如筛糠。 江翊专注地望着城中的纵横的尸人与慌乱的百姓,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阑干上,并未回头瞧她们一眼,只道了一句:“继续。” 于是丝竹管弦声又起,歌女将唱亡国的一句复唱了回。 “君道山河白骨哀,当年刀下魂何在……” 第93章 天澜15 孟透一行人走至城心明秋塔下,重如墨的乌云散去,月光倾泻下来,穿透层层瘴气。走在最前沿的弟子提起纱灯,照亮黑暗的巷角。这一处并无尸人的身影。 黑暗中,每个人的呼吸声极为清晰。人家云檐上坠下积攒的雨水,一点一点掉落,积入水坑。 最前的弟子领着人走入了长巷最深处,灯笼光照着前头青苔斑驳的石墙。他对孟透道:“孟师叔,前头无路,我们往回走。” 于是一群人回过身涌出巷子。 天边忽然传来几声乌鸦叫。孟透抬眼望去,两只黑鸦从蒙蒙的瘴气中掠过。空气里极淡的一点血腥味越来越浓烈。 人群前头传来尖锐的哀嚎,紧接着弟子又朝深巷涌入。一些弟子提气掠身到了两旁的屋顶上,也有来不及做反应的,像是受了重创,痛喊出声。那几声划破静谧夜色,弟子胆战心惊。 孟透意识到不对劲,令前方的弟子上到屋檐,再跳出深巷。弟子皆遵从。 他从四散的弟子间过去,挤至巷口,只见朦胧的月光亮,等他看清巷子口时,僵在了那里。一名弟子在地上滚成一团,佩剑掉在地上。一旁蹲坐着尸人,以缓慢的速度啃食着什么。细长的一条包裹着衫布,衫布已经被獠牙咬破了。 孟透心里一颤,那分明就是弟子的手臂! 尸人齿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地咔嚓咔嚓声。他倚在暗夜里缓缓地咀嚼着,吞咽着,忽地抬起头,走到月光下来,嘴边留着一块血迹。 巷子口黑压压的挤满了尸人。他们目无眼瞳,披散着枯焦的头发,一半胸膛裸露着白骨,面向他和他身后的弟子,似是在直勾勾地盯着。 所有的尸人只是站着,宛如一尊尊雕塑,在寒风里岿然不动。 跳到人家屋檐上的弟子哪敢跳下去,见巷口至明秋塔下皆是尸人,如海的尸人。腿已经软了,人僵直着不敢动弹。 他们见着远方有灯笼光亮在靠近,猜不准是哪个门派,又见幽蓝幽蓝的光亮在明秋塔边上的林子里出现,揉了揉眼,看清后吓得直打颤, 分卷阅读84 分卷阅读85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85 那些留有轮廓、漂浮不定的,恰是在永夜城出现过的野灵。 他们瞧见秋明塔上似乎有个身影。他立于塔顶尖端,背着一轮清月,手里操控着什么。 狂风骤起,林枝作响。不知从哪出传来凄厉的呜咽声,所有尸人躁动起来,有的朝深巷钻去,有的往后散开去。他们面向的,皆是弟子所在的方向。 四方灯笼光渐进,各门各派弟子提灯奔赴城心明秋塔。尸人如浪潮般迅速漫出林子,漫入城墙,其中穿杂着一些野灵。 而孟透带领几个弟子带着受伤的弟子,跳到屋檐上来。他瞧见城中的野灵,锁起了眉头。 他们目前不知晓控制野灵的办法。野灵只曾在永夜城出现。第一次,他们烧了东潭河畔的坟场,第二回,他们焚了永夜城。除了焚烧,他们用的其余的方法皆不见效。 尸人与野灵不同。野灵可以源源不断地再生,尸人只是被控制的活死人。他们或许无法将野灵焚尽,却能将这满城的尸人烧成灰飞。 可是,他们真的要烧了趙临城,让趙临成为第二个永夜吗? 孟透不敢想,令几名弟子带着受伤弟子从趙临城出去,安置好他们,令几人知会守在城隍庙的弟子,不留城中百姓守夜,即刻将他们送出。其余弟子赶去寻找其余门派,愿其安然抽身。 他想,如果守不住趙临城,那就守住趙临城的百姓,将百姓安然无恙地送出趙临城。他的心口似是受了重击,他想起永夜城的百姓。当时前往永夜城的人也是这样想,城可再建,先将百姓送出永夜。 可百姓离开永夜城便是流离失所,去了哪里,他们无从得知。 城毁家亡。 说到底,他们终究是无能的。 一时间弟子皆御剑飞驰。 孟透捏诀御剑,行至半空,见到明秋塔檐角上挂着什么,等靠近了,才看清那是几个关节木偶。木偶在风里摇摆,塔上并无人影。他耳尖倏忽捕捉到身后的声响,于是转过身去,只见一道暗青色的身影掠过去了。 那身影在屋顶上一道一道跳起落下,渐渐远去。孟透追逐着他的身影,飞行了很远的路,可瘴气实在过于浓厚,他几次眼见着那人就在不远处,一回神就找不见人影了。 半空中瘴气弥漫,空气稀薄。他头昏脑胀,御剑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在低矮的人家屋檐顶停下。 百米之外,尸人压近。 孟透所在的地方,有几户偏僻人家。他赫然发现有一户人家亮着灯。他跳落下来,推开门时,里边的人都瑟缩起来。屋里有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和两个小姑娘,相偎在木板床上。 “你们赶紧把灯吹熄了,尸人见到光会朝这涌过来!” 老人怔愣,慌乱点点头嘴里应着,爬起来摸烛台。一旁年纪稍大的女孩子机灵,赶紧抢着把烛火熄灭了。 尸人在远处低吼的声音,孟透听得很清晰。他焦急如焚:“婆婆,你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诶。”老人颤巍巍地带着两个孩子摸下床。 孟透出屋门,唤出饮冰剑,猛然意识到他根本不能同时带走三个人。他若带着两个女娃娃,单薄的饮冰剑也无法承重。他与婆婆说起这件事,有些为难。 可婆婆听不懂官话。而孟透尽管在趙临生活了十多年,说起趙临话依旧带着漓州的口音。 年长的婆婆听不明白,含着泪,一个劲儿地重复:“你将两个孩子带走吧,把她们带走就好!” 稍大些的女孩乖巧道:“哥哥,你把妹妹带走吧。我和婆婆等着你回来。” 孟透允了,临走时放不下心,将老人家和年长点的小姑娘送到了屋顶上。老人家畏高畏寒,瑟瑟缩缩的。 孟透立即带着小女孩御剑飞往城隍庙。小孩不谙世事,不懂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路上絮絮叨叨着说着她同姐姐和姥姥的事。 孟透将她送入城隍庙,小孩抬着头,直勾勾看着他。他蹲下身,抚摸着女孩的小脑袋,问道:“你是凨族人?” 小女孩点点头。 他温柔笑道:“等会儿我就将你的姐姐和姥姥带回来。” 第94章 天澜16 孟透与城隍庙的弟子嘱咐几句,又御剑隐没在了夜色里。 他透过瘴气见到了如蝼蚁般密布趙临城的尸人。他们如同暗流,如同洪荒,淌进永夜城的每一个角落。他也见到了救助城中百姓撤离的各门派弟子。几处草垛燃着火,吸引尸人过去。 他飞至原先的那个地方。屋顶空荡荡的,并无人影。他慌了神,自屋顶跳到地上,见屋子的门是开着的,而里面亦是空无人影。他不知道婆婆和小姑娘去了哪儿,从屋里倒退出来,觉着似乎脚下踩到了什么,绵绵软软的。 他就这月光低头去瞧,瞳孔骤然缩紧——那是一只裹着衣袖的细小手臂,枕着一滩血迹。那血迹滴滴点点的,延伸到远处。孟透循着那血迹走,在靠近树林的土墙边,发现了几只尸人。 尸人围成半圈,低头狼吞虎咽撕咬着什么。孟透提剑划破夜色,剑气震动了尸人。尸人往两侧摔去,他见到了尸人围着的是什么。那是一副小巧的身躯,肚子处被划拨开,内脏被掏空,肠子裸露在外,小姑娘头发散乱,满脸是血迹。 孟透握着剑的手直颤,不可抑止地低吼一声,挥刀冲向那些尸人,将他们通通斩杀。那些尸人至死嘴里还含血咀嚼着,嘴唇处血糊糊的一片。 尸人没来得及吭声,头颅滚落下来。 孟透斩杀尽尸人,仍听得细微的声响,和着风过树叶的沙沙声响。他绕过那层土墙,见还有两只尸人俯身在那。他们围着一具干枯的身躯,头发花白的老人身露血肉与森森白骨,闭着眼依靠在土墙上。 他将那两只扑上来的尸人杀尽,跪在那老人身边许久,才颤抖着伸出手,拂开老人额前白发、孟透拭去她眼上血污的那一刻,忽然感受到了绝望,泪水几乎涌上眼眶。他站起身,握着剑柄,以剑端扎入土地,一下又一下。 暮涑生冷的风刮得他的脸和干燥的手背生疼,他满怀恨意,每一下都像是要扎在那些始作俑者的身上。他掘出一个土坑,将婆婆和小姑娘安葬。 他走出那儿时,脑海里还回荡着小姑娘稚嫩的声音。“我的姥姥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姥姥,我的姐姐是世上最好的姐姐。” 他却没能将她们带回去。 暮涑长街屋檐下挂着几盏陈旧的灯笼,街上几处燃着火。他持着剑自街头走至结尾,一路戾气冲天,红着眼横杀街上的尸人。 他想着穿林而过的那阵夜风,想着还年幼的小姑娘。小姑娘倚靠着土墙,风一过,她细软的头发就飘转,她面无血色,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所以,城中的百姓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们凭何流离失所,为何生如蝼蚁? 逆命残杀,天理难容。 …… 孟透再次出现在城心,宛如是从修罗场里走出的。他的脸和白衣上沾染了尸人暗绿的血迹,目光冷如寒星,三尺饮冰剑锋上沾着 分卷阅读85 分卷阅读86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86 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顺着他的足迹蜿蜒。 暮涑弟子从未见过这样的孟透,从未见过他眼中有过这样的冰冷杀气。 他问:“城中百姓可有平安撤离?” 各门派弟子斩杀尽聚散在四方的尸人后,便返回城心,驻守在这里候命。其中一名暮涑弟子从屋顶上飞身而下,走到孟透身边,抱拳道:“师叔,趙临城中的各门派皆已返回城心,多数百姓平安撤出,唯有西泽师叔祖与薛夜师叔领往城北的一行弟子迟迟无音讯。” 孟透从腰间取下延火令,举以示人:“暮涑弟子听令。弟子凡年过十六者,暂留暮涑待命。其余暮涑弟子与各门派弟子御剑出城,封结趙临城。” 年长沉稳些的弟子明白,孟透是打算封城。他令年幼弟子与他们弟子撤离城外,是为了护住更多人的性命。尸人与阴灵沐浴月光能得到源源不竭的力量,众弟子结界封城后,能控制尸人与野灵的肆虐行动。 但与此同时,修道者也会收到抑制。 愈留到最后的弟子愈危险。倘若时局无法控制,孟透会下令封住结界层上的溶洞口,暮涑弟子与尸人同葬在趙临。 谁都不傻。年少的暮涑弟子和各门派弟子御剑撤离时,有些人迟疑了,腆着脸没入出城的行列中,一脚刚踏上剑,就听到身后传来孟透冰冷冷的声音。 “暮涑弟子凡年过十六者,皆留暮涑待命。” 他们没听,自顾自走人。有一人梗着脖子道:“凭什么就我们留着,其他门派的弟子就能离开趙临!”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御剑,混进弟子间,冲入云霄。 余下弟子中有犹豫的人,多半互相撺掇,也走了。有人叹了口气,道:“孟透师叔,我是家中独子,不能断送在这里。我先离去了。”他转身就要走。 孟透道:“出了趙临,你们再不是暮涑弟子。” 那人脚步一滞,仍是坚持离去了。 最终留下的暮涑弟子仅有十余人。他们愿意同孟透,同暮涑共生死。孟透带着他们赶往趙临城北,找寻西泽师叔与薛夜。 趙临城上方的灰蒙天空,很快被各门弟子用修为铸成一道透明的结界铺盖。一路上,他们遇见的尸人行动迟缓,大多数尸人因缺少月光沐浴,萎成枯骨,或化作一滩尸水。而他们此去也变得格外吃力。 虽结界上留有了一些溶洞,但瘴气被倾压,愈来愈浓重。他们呼吸有些困难,头脑昏胀,浑身乏力起来。 他们皆以为能尽快解决城北战事,将最后一批百姓平安送出趙临城。可城北尸人密聚,他们一进入,就随着留守城北的弟子与尸人缠斗,他们点燃草木,吸引成群的尸人。孟透才脱了会儿身,御剑跳到亭台上,四处张望都没见到西泽师叔的身影。 楼里留有一些百姓,暮涑弟子御剑带百姓从溶洞出去。 高台底下都是尸人,石阶上的弟子正拼死抵御着。 孟透见薛夜站在亭前,跑到他身边问道:“薛夜,西泽师叔去哪儿了?” 薛夜的神情很古怪,沉默半天,张了张干燥的唇,嗓音嘶哑:“他死了。” 第95章 天澜17 孟透仓皇地后退两步,又上前去攀住他的肩膀:“你说什么?” 薛夜忍痛道:“在亭子里,你自己去看罢。” 孟透三步并作两步走向亭间。亭心躺着一个人,身下垫的,身上盖的是暮涑弟子的金丝白外衫,只是他身上的几层白外衫已被鲜血染红了一片,孟透颤抖着,撩起盖在他脸上的外衫一角,手中的剑哐当一声坠落在地,膝盖重重跪叩在地上。 薛夜走到他身后。 “一群尸人突然涌现,师父领弟子打斗时,忽然抬头看向明鹤楼顶,分了神……我听闻消息赶过去,他已经……”即使是在黑夜里,孟透也能想象到此刻薛夜的神情。他努力克制着情绪,说的话断断续续,最后轻轻吸了口气。 孟透锢着薛夜肩膀的手颓然垂下,他沉默许久,望向不远处的明鹤楼顶。 明鹤楼顶处已被倾压而下的瘴气缭绕。楼顶上点灯笼,亦无绰绰人影。西泽师叔听到了什么动静,看到了什么人。他想,除了那个人,再无他人会引得西泽师叔分神。 他霍然提起长剑,坚毅地转身离去。他扬起手,没有回头,说得铿锵:“灭除尸人!” 他的脊梁挺得笔直,神情倔强,心里绷着一根弦。倘若那根弦断了,他觉得自己会失声痛哭。可他咬着牙,任冷风吹过他发红发烫的眼眶,愣是没有流一滴眼泪。 孟透一回来,暮涑弟子的士气再次被带起。西泽师叔的死,刺激着每一位弟子。他们势如破竹,将尸人或斩杀或烟灭。无人恐惧,无人撤退。 然而奇怪的是,原先如海压境的尸人逐渐少去。不到半个时辰,尸人几乎被除灭。弟子御剑将留在亭台上的百姓送出了趙临城。一时间,永夜城变得空旷安静,夜里只有风呜呜的声响。 弟子体力耗尽,挨着在冰冷的台阶上坐下。 孟透手持长剑,仍是站着,他的额头汗湿了,汗珠顺着他的脸庞滑落。他以衣袖拂拭。他抬头望向明鹤楼,手臂缓缓垂下,蹙起了眉头。 他觉得这夜静得可怕。 江翊按捺性子沉寂多年,怎会如此轻易放过他们。鬼才苏绰又怎会在掐住他们的咽喉,要置他们于死地时放弃。 封城的各门弟子应守在城壁顶上,为何没有了任何动静。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急需要一个解释,头却痛得厉害。在那些纷乱的思绪中,他眼前忽然浮现言昭含的脸。言昭含…… 言家被灭,言昭含被带回暮涑,各门派弟子皆聚集在暮涑。与暮涑相近的门派留于趙临城祭祀。在这个当口,尸人野灵侵入趙临城……江翊分明是算计好的,他是意在将暮涑及与拥护暮涑的门派一网打尽。 倘若果真如此,江翊又怎会在趙临城里与他们周旋。他此刻应已将矛头指向……暮涑! 孟透浑身一颤,暮涑空无一人,深山无间狱里却锁着混世的恶灵。他当即下令,调返暮涑门派。 众弟子听完孟透简练的话语,晓得其中利害。不敢耽搁,还没将气息调匀,就立即御剑飞往暮涑山。 孟透猜得没错。果然城壁上的弟子已撤散,他们具已赶往暮涑山。饮冰剑穿破云层,冷风从耳边擦过,他垂眸望去,趙临城陷在黑暗的泥淖中,孤寂而狼藉。城中的尸人与野灵尚未被除得干净,偶有躁动。 他赫然发现这样黑暗的深潭中,竟有一点火光在移动。城里竟还有生人存在。孟透捏诀暂止于半空中。薛夜从他身后御剑而来,到他身边时道:“透哥儿?” 孟透道:“城中还有人,我得回去救他们。” 薛夜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确见一小团火光在暗夜里燃烧着,且一直在西行。他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他晓得已经没有时间耽搁了。 “你且带着弟子先去暮涑。你见到江翊,劝一劝他。我很快就将人带出来,赶 分卷阅读86 分卷阅读87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87 回门派。倘有余力,便护着暮涑,如若行至末路,便带领各门弟子御剑脱身,以结界将趙临城封死罢。如果黎明前我没能从趙临城出来,不必管我,也将城封了。” 薛夜没来得及回一句话,孟透已然御剑下行。 薛夜请后来的一位师兄跟着下去,守在溶洞附近的城墙上等待孟透,以防不测。 孟透着地后,疾步走向火光所在处,发现那不过是个几岁的小孩,怯怯地举着火把从路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小孩被他拉住时,吓得哇哇大哭,火把掉落在了地上。孟透索性将火给灭了。 小孩怕极,扭头就跑,又被他扯住了衣服。 “你别怕,我是来带你出去的。”孟透轻轻地将小孩带进怀里,小孩终于有勇气回头看他一眼,仍是浑身颤抖着,却敢靠近他了。孟透捏了决,一面跨上饮冰剑,一面问他的爹娘去了哪儿。 小孩抹着眼泪道:“我没有爹娘,我的玩伴们也没有爹娘。他们就在这里,可我找不见他们了。” 他问:“有几个孩子在这里?” “三个。他们就躲在这里的屋子里。” 孟透僵在了那里。 所以这个小孩举着火把四处乱转,是因为他在寻找玩伴。这里竟然还有几个孩子尚未被救出。 月光已经穿透瘴气,逐渐清晰起来。结界的弟子被遣派回暮涑,无暇顾及此处,封在趙临城外的那层留有上千溶洞的结界逐渐削薄、消失。远处尸人的嘶吼声渐多渐近,小孩举着火把在这里晃悠许久,已经引来了尸人。 孟透赶紧御剑将小孩送出,恰好遇见了守在高墙顶上的弟子,将孩子交托后,便再次扎入了深渊中。他心里祈求着能在尸人来临前找到那几个孩子。 他一间一间打开屋门,寻找那几个被遗忘的孩子。他从哪间屋子出来时,听见了脚步声,他警惕地抬起头,却撞见了那个人。 那人裹着锦纹袍,有着安静的眼神与薄红的嘴唇,立在黑夜里依旧像个不染世俗尘埃的谪仙。他说:“三哥。” 孟透怔愣一会儿,疾步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腕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知道这里多危险吗?赶紧出去!” “我知道你会留在这里,死与暮涑同葬。我得留下来陪着你。” 第96章 天澜18 孟透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用你陪着,你赶紧出去。留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他转过身去,继续沿着石子路寻找那些孩子。他听见身后传来的坚持不懈的脚步声,冷声道:“别跟来,我还不需要一个邪派子弟护着我。” “我把你带下暮涑山,是不想亏欠你,让你远走高飞。没想到你竟然回来了。” 那人的脚步果然一滞。 孟透已无力去思索,握着饮冰剑的手指骨节泛白,只顾着朝前走,不去理会身后的人。他们俩隔了一段距离,他已经听见了远处尸人的嘶吼声,可言昭含还是不近不远地跟着他。 他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他觉得只要一停下脚步,自己就会支撑不住身体,垮下去。 “我不是让你……” 他蓦然转过身去,在对上言昭含安静目光的那一刻溃不成军。言昭含一句话也不说,跟着他走了这么久的路,来趙临城只为跟他同葬,满身都是伤。他说这样的话伤害眼前的这个人,算是什么东西。 他停在那儿,言昭含一步一步朝他靠近,在他面前站定。他伸出手臂揽住这个人瘦弱的肩膀和腰身,埋首在温热的肩窝里,道:“我错了,对不起。都是我的不好。我不该说这样的话刺激你。” 言昭含回抱他,轻轻地“嗯”了声,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违心话。” 时间紧急,孟透一面听他说话,一面牵着他的手顺路走。 “我知道趙临城出事后,担心你的安危,忍不住跑回来找你。”即使是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他的语气依旧很平淡,令孟透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些。 石子路边有着几株长年未修剪的张牙舞爪的秃树,影子投在不平整的路面上,更显阴森可怖。月光白得瘆人。孟透却有一种在梦中月下漫步的错觉。他已疲惫到了极至。 言昭含说:“三哥,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了,你要是走了,我也会活不了。” 孟透道:“胡说,你还有个姐姐叫‘言尔’。” 言昭含便又不言语了。他心里晓得,孟透到底是想让他好好活着的,无论怎样,都希望他好好活着。 孟透可以为了趙临城,毫不犹豫地作出牺牲,哪怕是自己的性命。他不行,趙临百姓的生死与他无关,他能容许城灭,却不容许孟透死去。 他们几乎把这条路走穿了,才在顺手边的一间破旧祠堂里找见那几个孩子。他们躲在桌案底下啜泣。暮涑深山里的无间狱崩塌,也是在同一时间,尸人漫入石道。 一切都太过突然。 他们刚带着三个孩子出去,就撞见了前方的尸人,再转身,身后野灵肆意漫途。他们腹背受敌,进退不得。孟透立即让言昭含带着一个孩子御剑先行,在剩下两个孩子身边画了一圈结界,自己持剑与尸人野灵厮杀。 孟透心里清楚,自己支撑不了多久。 所幸守候孟透的那位暮涑弟子及时赶来,他说暮涑撑不住了,让孟透赶紧离开,各门派弟子已在封结溶洞。孟透只让他带着孩子先走,言昭含返回时,也听孟透说了一样的话——“带着孩子先走”。 孟透本是来得及赶在溶洞封结以前,御剑逃离永夜城的,可他行至半空时,一瞬间神志全无,从饮冰剑上坠落下去。那如满月的溶洞渐渐小去。言昭含已靠近溶洞处,眼睁睁地看着他掉下去,毫不迟疑地纵剑向下,捏了决划出一块结界。 那结界一圈泛着幽光,尸人野灵触及便纷纷退离。 言昭含以身躯相护,带着孟透坠入结界里。他抬头望了一眼,溶洞封结,天昏地暗。 孟透恢复神识时,言昭含脸色苍白地撑着结界。他躺在硌人的石子上,想伸手去触摸那人的脸庞,手臂却沉重得无法抬起。那人受了这么重的伤,那么重的伤一道都未愈合,他怎么能支撑起结界。 溶洞被封结,尸人行动迟缓,野灵逐渐消声。可成群的秽物依旧涌上来。无穷无尽的秽物涌来。 孟透不知道这一夜这么长,长到无边,东方还未吐鱼肚白,黎明还未来临,而他已经无法支撑了,他太累了。 言昭含没能支撑太久。结界被打破的那一刻,孟透本能地拉过言昭含,翻身将他护在身下。立即有尸人扑上来,在孟透身上撕咬。 他一手运真气,试图再立结界,可他失败了,他的手腕被躁乱的尸人踩在脚底下。孟透满身都是血,因疼痛而发出闷哼,却紧紧地,紧紧地将言昭含护在怀里,不让他受尸人的伤害。 言昭含染血的双手紧紧抓着孟透的衣襟,虚弱无措道:三……三哥…… 孟透在他耳边温声安慰道:别怕。 孟透的意识涣散,人几乎失去所 分卷阅读87 分卷阅读88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88 有的知觉,唯有双臂紧紧环抱着不肯松开。他也不知这样相持有多久,他身上的疼痛感缓去、淡去,后来他几乎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他脑子里浮现了这一生最重要的人与事。 他很困,渐渐阖上双眼。 他脑子里还有一线清醒,听见言昭含在呼唤他……他真想就这样睡过去了,可是言昭含不让。他想这个人怎么这样的倔强。 言昭含要是不在,他也死个干脆。 此时天边似乎传来什么声响,他在梦里清醒过来。原先的暮涑弟子硬生生地打开了趙临城的结界,劝他们赶紧离开。 孟透忽地很清醒,非常清醒。他方才从饮冰剑上坠下,饮冰剑如同废铁掉入尸人海,不知所踪。 孟透轻抚着言昭含的耳尖,如曾经的千百回一般,吻一吻他的眼睛和薄红的唇。孟透的声音格外清晰,他听见孟透温声道:“我送你上去。” 言昭含来不及做出回应,感受到腰上的真气,整个人被真气载着,轻飘起来,被缓缓送向暮涑弟子所在之处。 孟透自如海的尸人中站起身,用沙哑的嗓音竭力对暮涑弟子喊道:“你护着他出去,拜托了!” 言昭含猛然清醒,俯身见到的是孟透疲惫又欣慰的笑。他哑然失声,歇斯底里地喊了声三哥,眼见着他被缠住,淹没在尸人间。他挣扎着要跳下去,却被弟子拦住,惊惶地喊出声。 “三哥 !” 第97章 天澜19 孟透倒下之前,见到不远处月下有一抹朦胧的身影。他眼里的那点光亮,迅速被湮灭,被一张张可怖的脸掩盖,他辨不清身上哪处是痛的,只感到了噬心锥骨。 有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是言昭含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不能死。他要是死了,言昭含真的无依无靠了。他绝对不能死。 他拼尽全身的力气,将咬着他手臂的尸人一拳打开,支撑着自己爬起来。他丢失了饮冰剑,他无法御剑逃出去,他要找到佩剑。可他再次站起的那一刻,四肢又犹如被藤蔓紧紧缠住,尸人尖锐的指甲刺进他的皮肉里,尸人自背后咬住他的肩胛,吮吸热血。他的呼吸紧促起来,双腿也软了下去。 一股阴冷的气息穿山而来,强劲猛烈,将围在他两侧的尸人拨开。他身边的尸人像是受了无形之力,急促地退到两边。他眼前出现了一条路。 孟透半阖着眼,白衣已被鲜血染红,意识已模糊,只晓得身边的尸人都散去了。他见着有人缓缓朝他走来……那似乎并不是生人,身上没有活人的气味,应是虚空的灵魂。 那灵魂俯身触碰他。孟透见到了他额上的一道冰蓝印记,目光下移,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那灵魂的模样竟像极了他。 尸人嘶吼着又扑了过来,孟透还未来得及做反应,身躯已被一股真气托起来,缓缓升至空中。灵魂也不搭理四周的尸人,歪了歪脖子,眼角延着冷意,紧接着化作风沙飘散。 孟透被那股真气送至高楼时,那灵魂早已又从细沙聚成了灵体,落在城墙之上,清瘦的玄衣人身旁。 言昭含手里握着长剑,手臂上的新添的伤痕在流血,殷红的血顺着手腕滑落,一滴一滴落下。 四周风声作响,有人前来。 高墙之上群鸦扑棱着远去了。血腥味扩散开,先前狂躁不止的尸人野灵,竟安静下来,齐齐抬头望去。踩月而来的那人轻巧地落在墙顶上,霎时间暗青衣衫偏飞,手中长剑上缠着的丝绦飘散开来。他眼中的明艳,如盛夏红莲绽开,寒潭中的冷厉,又如弯刀将夜空隔开一道伤口,汩汩流血。 他笑:“师兄。” 一句寒暄还未出口,苏绰瞧了瞧言昭含身侧的剑灵,嗤笑道:“原来奉也剑中的剑灵,长得是这个模样。” 言昭含离开言家的时候,言书涵什么也没给他留下,除了一把他以为是废铁的奉也剑。言书涵至死都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这把传说中的神剑显威,丢给言昭含时,心里仍咒怨着那个死去的凨族女人。 倘若早知是把废铁,当初何必惹这样的麻烦。 娶了个软弱的凨族女人,生了个不听话的儿子。 他不知道的是,奉也剑的开启,需要凨族人的血脉。 袭且宫试炼的最后一夜,奉也剑的剑灵救了言昭含和他的师兄弟一命。言昭含也是后来才发觉奉也剑灵的样貌与孟透一模一样。 据传,奉也剑灵出世,会幻作其主心念的模样。 言昭含并不意外,只是在袭且宫那些混沌而绝望的日子里,他偶尔会觉得有的念想蠢蠢欲动。他曾经借着酒劲,沉静地以奉也剑划开自己的手臂,让自己的血浸染剑刃边缘,就为了一睹剑灵的模样。 可他失望了。 因为太过疼痛。身上和心上都太过疼痛,人就会格外的清醒。 奉也剑灵风神情太过冰冷,他从剑灵眼中见不到任何暖意,不似那人桃花眼含情含笑,能消融寒霜。 此时奉也剑灵又化作细沙,朝城外飞去,在夜风里打个旋儿,顷刻间注入言昭含手中的长剑里,剑灵合一。 苏绰多年未与言昭含交手,却依旧能读懂他的每一个神情。言昭含毫不留情面地将剑刺来时,他以佩剑格档开,轻巧地往身后退去,还能谈笑自若:“师兄的剑法一点儿都没退步,同当年一般,招招逼人退步。” 他脚尖在城墙上轻轻一点,跳离了城墙,提气凌空而行,笑道:“你怎就恼了。我不是还没杀了孟三郎么。”他说到“杀”字时,眼里染上冷冽之意:“可惜了。” 言昭含踏空而去,手中力道不减分毫,直刺苏绰心口。苏绰笑着逐一格开:“不过也罢了,延火令还在孟透身上。孟透要真的被生吞了,不晓得那群兔崽子会不会把暮涑的这道令牌给吞下肚。想来也麻烦。” 两剑僵持不下。言昭含道:“你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吗!” 苏绰的笑带了点讽刺,他道:“这话可不应该从你的口中说出。言少君。”他将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 “你入袭且宫起,杀过多少人你忘了吗?你手刃过师门兄弟,杀了我们的师父。你的双手怎么是干净的。我们死后都是要下地狱的,还管这些人的生死?” 言昭含一剑劈下去,苏绰险险躲过,指向远处的暮涑山,道:“那些人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在暮涑怎么对待你的,你忘了吗?你与他们是一路人吗?” 言昭含的思绪已经乱了,不想听他说这些,可他仍不肯作罢。 “沉皈的那些弟子,言家的那些人与你是一路人吗?他们欺辱你、嘲讽你,视你为妖孽。你步步退让换来的是什么结果?” “你是不是忘了,你跟我才是一路人……” “别说了!”言昭含红着眼低吼一句。 苏绰冷冷道:“暮涑气数已尽,识时务的弟子已归依明决门。各门弟子已跪伏在清觉台上。江翊在等我将延火令带给他。趙临城撑不到天亮。不知道你的孟三郎能不能撑到天亮。” 言昭 分卷阅读88 分卷阅读89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89 含垂眸望去,满城尸鬼游移,万家灯火无光。暮涑山上的最后一缕灯笼光也灭了。趙临城中的百姓曾以为生在暮涑山下,能得到万世的庇佑。他记得年幼时背《延中》,北抟老祖说:“信仰天地生灵,不允悲生万物。” 他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望了孟透所在的高楼一眼,用剑在手臂上又划了一道伤口。 苏绰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道了一声:“你……” 下一刻一袭玄衣在他身畔招展而过,狂风猎猎。他甚至来不及上前阻止,眼睁睁看着言昭含于虚空中阖眼捏诀,流光从剑身缓缓落到剑尖,霎时间奉也剑发出刺眼的白光。 第98章 天澜20 远方城外树林狂摆,风声呼啸,有红光喷泄而出。苏绰施术法时已经迟了,成千上万的血尸蝶飞入夜空,又如流星般坠落,突破趙临城外的屏障。天边顿时传来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 苏绰怎么也没料到言昭含会召唤血尸蝶。那是袭且宫一派系的禁术。那些由天地间残躯变幻而来的灵蝶,吸食唤灵者的鲜血,听从唤灵者的指令。它之所以被列为禁术,是因为唤灵者必须供献自己的灵力与血液,稍有差池,此生了了。 苏绰都不敢施展的禁术,言昭含居然动用了。 千百道白剑光在他身躯上流转,割出一道道伤口。奉也剑灵无情无心,剑光冰冷。他蹙着眉头,握紧双拳。 血尸蝶破天而入,直冲向剑光围绕的那人,盘旋着吸食他伤口处飘散出的血精气。成千山万的血尸蝶围绕到他的身边,盘绕飞舞,如同一阵飓风。苏绰甚至看不到言昭含的面庞,只在蝶群偶然地疏散间,见到他的衣角。 他持剑上前劈开蝶群,却被一股无形地力量挡了回来,身形不稳险些坠落下去。他尝试了捏几次决,控制尸蝶,皆没有成效。他的心口疼起来,手也微颤,他想到了一个法子,在身上划开数十道血口子,驱使一些血尸蝶为他所用。 他想,这是江翊心心念念要得到的趙临城,不能毁在言昭含手里。他晓得江翊就在暮涑山上,身前臣服着各门子弟,只等他带延火令回去。 他眼前浮现江翊那双如暗夜的眼,心下一横,刚要在手臂上割开一道口子,无数的血尸蝶从言昭含身边撤离,如狂风压境般,掠过趙临城。长街上的尸人与野灵迅速被斩成碎屑。 尸蝶过处,一片空荡。蝶群卷起的风带起星星点点的尸屑,犹如蛟龙朝着远方的暮涑山狂啸而去了。 苏绰慌了神,意欲御剑离开,身后却霍然传来一阵凉风,接着冰冷的奉也剑刺入了他的肩头。他下意识地持剑向身后刺去,刺了个空,他抽离身躯,踉跄着从半空中掉落了下去。 言昭含的剑尖里他的眉心只有两寸远。他跌落下去,言昭含的剑直直向下,对着他的眉心。两人皆运了真气,平稳落地。苏绰的背脊触碰到了青石路板,奉也剑扎在他的耳边。他望着言昭含冰冷幽黑的眼眸。 言昭含的声音冰冷刺骨:“我平生只做过一件后悔事,当年在袭且山上,我没有杀了你。” 苏绰幽幽道:“我这条命,本就不在我手上。”话音刚落便挣开了言昭含的束缚,以命相搏。 苏绰与言昭含缠斗了一番,险胜。言昭含先前召灵已耗尽了气力,缠斗时处于下风,被苏绰刺了几剑。 后来是转醒的孟透赶到,救了他。 血尸蝶翻山越岭,一路扫荡无阻,趙临城中的尸人与野灵皆化为碎屑,随风飘散。明决败局已定。消息一入暮涑,山中局势变幻,各门弟子聚力反抗明决。江翊欲领明决弟子杀出重围,败北。 黎明之前,江翊与明决门弟子被迫受降。 东方露出一点儿光亮。天空仍是阴沉的,夜色还未完全散开。人终于能看清前路。孟透背着满身是血的言昭含走,血顺着衣角落下来,血迹蜿蜒了一路。孟透的白衣几乎已辨不出原来的模样,身上的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言昭含的。 言昭含阖着眼,不堪疲惫地依靠在他的肩上,沾满血的双手,在他脖颈前交握。 孟透仍旧是每走几步,就要唤一次他的名字。他应了两回后,用嘶哑的嗓音说:“三哥,别唤了。我好累,不想说话。” 天很冷,路边杂草结霜。言昭含将双手收进衣袖里,手臂勾住他的脖颈。 孟透说:“你身上痛吗?” 言昭含摇摇头,气息微弱地说“不痛”。 孟透说:“身上这么多伤,怎么会不痛。” “时间久了就不痛了。” 言昭含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说一句话就要喘息一会儿,嘴唇早已发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三哥,趙临的冬天好冷,我想回拂莲。” …… 言昭含昏迷了整整两日,其间袭且宫的少宫主灵娡来了暮涑。她说少君这些年在袭且宫,点涂梦香,沉迷流连于幻境,身子早已颓败。 “月前拂莲言家中,有个言清衡身侧的丫鬟给他寄信,托他回言家取了言清衡的几件遗物。少君便一人前往了。怎晓得他一去迟迟不回……” “……趙临城出事那晚,少君一声不响地回了城中,并未告知我。我知道,他只是不想拖累我。” 孟透沉默着将他这么些年来的一点一滴听完,然后在床榻边枯守了几日。 后来他终于苏醒了,却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暮涑中擅医理的老先生来看过两次,摇摇头道不行了。 趙临混战后,各门派长辈商讨一阵,本是决定将江翊处以魂堕之刑,但孟透到底顾念兄弟情义,极力劝说,他们才决定将江翊锁入荆唐山受罚。 其党羽皆被收押入拂莲的明镜台,只是苏绰半道出逃,弟子没能追回来。各门派因此搜寻了他的足迹多年。当然,这是后话。 暮涑安葬了西泽师叔,将他的尸骨葬在秦安峰,将他的牌位放进暮涑祠堂。 他们从小到大不知有多少次被罚跪来祠堂,将灵堂上的牌位看了无数次,记得清每个灵位上刻的名字。他们背地里总说西泽师叔是块榆木,他的名字终是落在木头上了,摆在桌案上,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孟透抱着酒壶,跪在祠堂里瞧着那块木牌半晌,垂眸笑了,提壶斟满面前的两只瓷杯,一杯自饮,一杯撒入尘土。 他说:“走好,师叔。” 暮涑长辈收拾了西泽师叔的遗物,无意间找到了他的手记。手记最后一页上写道:“墨约此人,不拘形迹,胸怀河山,望其多思多虑,多加自束,日后必成器。” 然孟透从不遂西泽师叔的愿,在他尸骨未寒时同暮涑众长辈起了争执。 他想将言昭含留下,长辈不允,道少君劣迹斑斑,多行不义,暮涑同袭且宫一派不能有丝毫牵连。他将所有的话说得干干脆脆,没给长辈留一分情面。他说如果没有少君,暮涑早已被尘葬。 他决定要离开暮涑,卸下一身重担,带着言昭含回漓州。可当他回院子时,却找不见言昭含的身影。 分卷阅读89 分卷阅读90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90 那人连一张字条都没留下,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第99章 问冬1 孟透走了半年,走遍了山河万里。御剑去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地方。他甚至还去了凨族人曾聚居的梦唐山。 这个几十年前被侵略的族落,早已颓败荒芜。族居中杂草丛生,溪水干涸。小桥外,半只马车轮陷在尘泥里。毫无生机。 孟透路过不知名的小镇,在夜晚喝不知名的米酒。寒风卷进来,从桌子底下钻过。孟透也是在半醉中忽然惊醒,那个人是没有归处的。 梦唐山自他出生起就不是他的归处。平阳袭且宫亦不是他的归处。拂莲的言家或许曾是他的归处,但那是他的阿娘和兄长还在的时候。他的亲人早已亡故,化作一抔黄土。 无人关怀,无人问暖。他后来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回顾茫茫来路,一个人走向深潭深渊,万劫不复。 孟透回忆起那些寻觅的日子,想着无数个夜晚如刀的冷风。他坐在屋顶上,将热酒坛子放下,抿了抿唇。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之间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方枘圆凿,形同陌路。趙临的冬天真的寒冷,冻得他踝骨发痛。他寻思着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回去了。 他甫一侧过身,余轻师叔就纵身跳在了屋顶上,在他身旁坐下,捞过他的酒坛子,往嘴里倒酒。倒了半天,只有一两滴酒水落下。于是他无趣地将坛子放回去:“竟一口也没了?” 孟透笑:“您来得太迟了。” 余轻师叔勾住他的肩,在他肩侧紧紧捏了两下,道:“小子,病好些没有?大冷天的不在屋里睡着,出来瞎晃悠。” “病早好了。” 余轻师叔道:“怕是心病还没好。” 暮涑这么些长辈中,他最敬重的西泽师叔,最亲近的却是余轻师叔。他为人放达,不拘小节,总有些惊世骇俗的想法。他年轻时是个散漫的游士,因西泽师叔的一句话来了暮涑,入门派后,照旧不改疏慵之态。 他们几个年少时翻墙去城里玩,好几回都是余轻师叔给打了掩护。虽然他之后没少收他们的烧鹅美酒,他们心里还是念着师叔的好。 孟透道:“我以为他们会守在我身边,跟许多年前一样。我甚至来不及从容地说声再会,那么多人化作灰烟,那么些人越走越远……可能是只我还停留在原处,守着那些被遗忘的。” 余轻师叔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你西泽师叔小时候跟我是穿一条裤衩,我到二十多岁的时候,还是觉得我跟他是两路人。那时候的我抱着和你一样的想法,总以为还守在他旁边,一切就跟过去一样,所以那时他要我来暮涑,我毫不犹豫地来了。” “小子。该散的迟早会散,再挽留也没用。” 孟透心头一沉,却又听见他道:“心上人除外哈。你要是还喜欢,抢也得抢回来。他反抗了也没用。留不下他的心就留下他的人。” 余轻师叔还凑近他,低声说:“当时我就想说了,暮涑迟早都是你的,你跟长辈们争什么。你年前要是想将少君留下,谁拦得住你……你小子,就是不该聪明的地方一点就通,该聪明的时候脑瓜子不灵光,一根筋。” 西泽师叔去世后,余轻师叔其实很难过,却从没有流露过半分,照旧提着酒壶在撒满枯叶的暮涑玉阶道上闲走。他本是洒脱自在,只是背影逐显清瘦落寞。 他说:“人呐,生来就是孤孤单单的。孤孤单单地来,孤孤单单地走。生前挂念的人,死后自会重逢。” 孟透将这听似粗浅的话记下,倒觉得有几分道理。 酒喝罢,他从屋顶上轻跃而下,险些拐了脚。余轻师叔倒吸了一口冷气:“哎唷,你这毛躁小子,当着心。” 他将歪斜的身子摆正,几束墨发和红长双穗垂在了肩前。他的衣袖飘逸宽大,冷风吹过,衣袖和衣摆飘飞。孟透举起酒壶,仰头对着师叔笑了笑。 余轻回以一笑,道:“早点回去。” 孟透应一声,朝回走。 他摸摸光洁的下巴,想着冬日里要蓄点胡渣。他的容貌早已不会再变化,这样留在暮涑少了点做长辈的威仪,还是蓄点胡渣,看上去像是饱经风霜。 他脑海里忽地传来一声:“三哥。” 那是记忆里言昭含的声音,像是响起在深夜的梦里。 他垂眸自嘲地笑了。 孟透刚走进院子,就见到斐遇背着一室的灯光而立,等着他。他走到屋门口,斐遇将暖手的小火炉塞进他手里,迎他入屋。 桌上摆着几碟小菜和一碗米饭。他拾起筷子安安稳稳地用晚膳,斐遇在一旁安安稳稳地陪着。 孟透尝了几口饭菜,笑:“这不是暮涑的灶头师父做的饭菜吧,你做的?” 他点点头,打了个简单的手势,问孟透觉得味道如何。 孟透扒拉几口,以筷子尖指向其中一道菜,看向他道:“这道鹿筋淮杞水鸭,我曾有幸在骁阳吃过。不曾想,你这自小生在穆城的人,竟做得出味儿这样正的骁阳名菜。” 斐遇一怔,像是不解孟透的意思。他思索着,似是想打手势说些什么,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 孟透道完一声”进”,外头的弟子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孟师叔,师叔祖有请。” 他疑惑道:“何事?” “弟子不甚清楚,听闻永夜城主派人来过,永夜城似乎……又有灾祸。” 孟透身子刚暖和下来,他听了后也顾不上天正寒,匆匆往外走。斐遇取了厚重的大氅,追至院子门口,让他带着走,他这才展开披上了。 弟子提着灯笼,好奇地打量斐遇的模样,被发觉后又偷瞄了几眼。他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能说。他只能在心里偷偷地想,想这位公子的模样像极了袭且宫的那位言少君。 虽然这事早就传遍了暮涑,众师叔祖也权当不知道,睁一眼闭一眼,但他还是第一回见到本尊。 孟透系好结,让斐遇回屋里去,自己随着弟子去了师叔那儿。 第100章 问冬2 言昭含甫一走进中堂,侍女上前取下他的外氅。屋里点着暖炉,温暖如春,暗香流动。几个人齐刷刷看过来,目光追随着他。年纪最小的女孩子想喊出声,在对上他的眼神后,有一瞬的怔愣,怯怯地垂下目光。 薄姬此行带回了三个人。 他靠坐到软榻上,看过每一个人的脸,觉得眼生。他眼睛看不见的那些日子,凭声音分辨这些人,他们与他想象中的有些相似,又不太相似。 “少君,我听您的吩咐,在拂莲找到了周家的母女。周夫人说想来袭且宫见少君,我就将他们带回来了。” 言昭含抬眼见薄姬讥诮的神色,心中明了。多半是周夫人又发难,非要跟着薄姬回袭且宫,找他讨个说法。 他看向周夫人,后者讪讪地笑,扯着女儿上前几步:“见过少君了。”她见女儿没做反应,推搡她一把,皱眉轻声道:“你还不快见过少君。” 周芳才作了一礼。她面纱下的 分卷阅读90 分卷阅读91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91 脸被烧毁,总是愧于见人。她只看了言昭含一眼,便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是冰蓝色的,神色那样的疏远和冰冷,让她觉得心慌。 母女二人的身形皆臃肿,肤色黝黑。周夫人的嘴唇很薄,他还记得她说过什么尖酸刻薄的字眼。周芳垂着眼安静地站着,手指不安地搅在一起。她确是貌不惊人,一袭净纱被她的身体撑开,并不美好。好在她性子还算端庄娴静,不似周夫人多舌尖刻。 周夫人又谄媚笑着看过来了。 言昭含淡漠道:“尊夫人远道而来,怕是舟车劳顿。前几日我去骁阳赴宴,未曾相迎,有失礼数。夫人与周姑娘在此,可还住得习惯?” 周夫人点头笑道:“住得习惯住得习惯,你可太客气了。”她在堂里踱了一圈,道:“这袭且宫啊,就是好,亮堂宽敞。吃得好,睡的也好,怕是要赶上皇宫里头喽。” 她站定,望着言昭含,假意忧愁叹息:“嘿呀,只不过我家芳儿没见到你之前,照样是天天伤情,夜夜落泪。可惜她这张脸,这一辈子都毁了,不能留在少君身边伺候……” 言昭含淡笑,挺得笔直的背往后倾,靠在软榻上对薄姬道:“你带着周姑娘去石麒长老处,就说是我的意思。” 薄姬应下。周夫人谄笑着连声道谢。言昭含没拿正眼瞧她,看向小姑娘,又看薄姬,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少君。祝老夫人那边我也去了,她很挂念您。“薄姬轻推着小姑娘过去,“我去时,这个小姑娘的娘亲因着肺病刚逝去,我见她孤苦伶仃的,便将她带回来了。想来少君应该不介意袭且宫多留一个凨族人。” 夏侯瑶走到言昭含身边,触及到他蓦然温润下来的眼神后就红了眼睛。她说:“哥哥,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你能不能让我留在你身边。” 言昭含说“好”。 瑶瑶同他想象中一样,有着粉雕玉琢的一张脸,眼睛水汪汪的,惹人怜爱。 他与这些人或多或少有些缘分,他无意间也给他们带去一些灾祸。他亏欠过很多人。有的人已逝去,他无法弥补。他纯粹地不想要亏欠任何人什么。他仿佛偿还了一切,就能在人世间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言昭含安顿好一切,实在疲于与周夫人作戏,早早回到房间去。他用过晚膳,在浴池里闭目养神了些时候。他在蒸腾的白热气间思索,额角隐隐发痛。他掬起一捧水,撒到脸上,将额发撩起。 他穿好中衣走进内卧,灵娡为他披上一件衣衫。另一名侍人拿着干手巾过来,她接过,命所有侍人退下。 侍人们低着头,一个接一个走出卧房。最后一人将门带上。 灵娡边为他擦拭长发,边问道:“久别重逢,少君可有感慨?” “不过如此。”他低头将衣衫系紧,问道,“我让你办的事,你做得如何了。” “我月前命人将宫中的孩子送去了淮北的一个小镇,那儿有个济善堂,先生是个老实人,会照顾好他们。”灵娡说,“本都安排好了,现今薄姬却把周家母女和夏侯小姑娘带回了袭且宫,也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一个小丫头,我还护得住。周家母女……过几日你就命人将周家母女送回拂莲。” “今日我听下人说,周夫人前几天在宫中甚是趾高气昂,自称是您的丈母,还让下人称她为‘老夫人’。您说有趣不有趣。少君赏了那么些财物,又让谢神医为周姑娘修补容颜,对周家母女再无亏欠。” 言昭含说:“随她去吧。你尽快命人送她们回去。” “是。” 灵娡将言昭含的长发擦拭至半干,轻声道:“少君,永夜城里出事了,听说是又出了野灵。” 他听过永夜城的几次阴灵动乱。十多年前永夜野灵暴动,孟透在东潭河降野。沉皈也派出了好些弟子,言妙与赵策在列。他当时年纪尚小,没能去永夜,而至今也没到过永夜,只晓得那是个荒败的城。 几年以前,朝廷为永夜立了新的城主。新城主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沾了他战死的爹的光,来到永夜城混吃等死。他胆子够大,不畏惧什么阴灵野鬼,带着家眷仆人住进城主府。再后来,阴灵暴乱的事被逐渐淡忘,人家陆陆续续地搬回来,倒是过了几年的安生日子。 如今野灵出没,人心惶惶。永夜城主坐不住了,派人去暮涑求救。 言昭含问:“趙临暮涑那边可否有动静?” “暮涑弟子已前往永夜,孟公子也去了。”灵娡低声道,“骁阳传来消息,苏绰也已得知永夜之事,有所思量。” 言昭含道:“我们明日前往永夜。” 他一边思索事情,一边朝着床榻走去,忽地问了句:“今日是……”他分了神,一下子忘了自己究竟要问什么。 灵娡像是明白,道:“今日是廿七。少君不必忧虑,时候尚早。我们赶得及回来。” 第101章 问冬3 后来的人们说,永夜是座将死不死的枯城。他策马而来,迎着的是呼啸的风。地处淮中的永夜的冬天,竟比淮北的趙临城的冬天还要寒上几分。守着城的仍是多年前的那位老人,身形枯瘦,愈加佝偻,似乎能被一阵风吹倒。 他穿的仍是双破旧的草鞋,支着根竹竿子,颤巍巍地走,为他们打开城门。 孟透入城时见到树上挂着一只废旧的燕子纸鸢,便停下脚步,抬头多看了几眼。同行的年轻弟子往北走,有人唤他,说“师叔快来”。宋景然道:“师父,一个破纸鸢而已,走了走了。” 他应了声,仍盯了半晌,待到最后几名弟子也走远了,他才缓缓转过身。他转身的一刹那,耳边传来一阵阴风,他回过头去,纸鸢已化作青面獠牙的女鬼,正扑向他。 孟透仅用两招就制服了这只野鬼。 野鬼即刻褪作良善少女的模样,温顺求饶:“先生饶命,小女生前向善,从未做过恶事,死后幻作纸鸢,只想陪伴姥爷度过余年。先生饶命!” 孟透问道:“你的姥爷在城里?” “守门人是我姥爷。”野鬼道,“我爹娘过世得早,我与姥爷相依为命。可是后来,我也病死了……还未能在姥爷跟前尽孝道。我只想守着姥爷,求先生成全,别收了小女。” 野鬼伏在地上磕了几个头。 “我本是见此处阴气甚重,过来瞧瞧。可怜你一片孝心,我便不收你。”他道,“我且问你,永夜城中近来可有外城人来过?” 野灵摇摇头:“不曾见过。” “那城中可有异动?” “近来夜间有几位阴灵兄姊在街上游走。” “几位?” “是。几位。” 孟透心里猜了个大概,待他回到城主府见到城主后,就有了确切的谜底。永夜城里并非是野灵暴乱,不过是几只野灵在夜间游走,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的新城主受了惊吓,才命人来暮涑求救。 新城主行事放荡,懒散粗野。人已到了而立之年,唇边有着粗硬的胡渣。他扯着孟透的衣袖,诉说自己的忧虑, 分卷阅读91 分卷阅读92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92 请求暮涑弟子的救援。 他说着便抬头看房梁,说他现在觉得这个屋子里也都是野灵,身边的侍妾都是野灵幻化的。他说话时,连脸色都是灰白的,看起来被吓得不轻。 他爹是个将军,但他看上去就是个软蛋。人前爱逞强,一遇见事儿就怂成了什么样。 孟透刚说完明日就能将野灵除尽,他就舒了心,神色不再忧虑紧张,理了理衣襟,悠闲地踱了几步,命下人开晚宴,又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说话嗓门也响了起来。 这事闹得各门派都不安生,孟透还兴师动众地带着百名弟子而来。年轻的弟子倒不介意,只当出来游玩了一场。他们自幼在暮涑修习,极少出来一趟,因此在晚宴上也有说有笑,吃得开怀。 新城主当真是放纵之人,喝了点酒,就开始同年轻弟子玩行酒令,说玩笑话。说话越来越不着边际。他试图将话头转向霍止,霍止冷若冰霜,丝毫不理会。他便无趣转回去,继续笑着同年轻弟子说荤话。 孟婍也跟着来了永夜,席间就她一个姑娘,听得面红耳赤。 新城主爱美色,爱女娇娥,也爱美艳娈童。他口若悬河之际,斐遇抱着锦袍进来,为孟透披上,接着在孟透身边坐下。 新城主一面往口中扔花生米,一面直直地看着斐遇,笑道:“这个弟子,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有弟子道:“错了!那不是我们暮涑的弟子,那是孟师叔身边的人。” 孟透一个眼神望过去,那弟子瞬时间酒意全无,噤了声。 斐遇离新城主不远,新城主想握住他的手,他不动声色地将手伸进了衣袖里。新城主脸上仍挂着笑,凑近他盯了半晌,道:”哎唷,还真是像,眼睛简直是一模一样。“ 一位弟子问道:“城主您说的故人,是何人?“ “唔,说出来你肯定知道。”新城主坐直了身子,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才抿唇故作正色道,“袭且宫的言少君。” 弟子的笑容就变了意味:“原来是他呀……还真是他……” “唔,他曾来过永夜,与我有过一段情缘,只可惜,他后来就销声匿迹了,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他遗憾道,看向斐遇,“今天我一见这位公子,我便想起他来了。像……真是太像了。“ 此言一出,满席鸦雀无声。宋景然偷瞄孟透的神色,孟透面无表情,碗筷整齐地摆在他面前。 新城主不自知,仍在滔滔不绝地讲述自个儿的艳情史,说自己同言少君如何相遇,如何相知缠绵。 宋景然看着孟透,心里捏了一把汗,明明无关自己,却局促不安起来。 薛夜在桌下扯他的衣袖,掩唇轻声道:“透哥儿,今儿个当着这么多师侄的面,你别……你千万别冲动。” 薛夜真觉得孟透可以不顾一切地掀桌骂人,或者直接上前扯着新城主的衣襟,将他丢到院子里跟他打一架,或者是带着弟子回暮涑。 然而孟透真的将这口气咽了下去,神色如常地饮酒。 弟子一看师叔都不较劲了,逐渐放松下来,接着就被新城主说的艳情史吸引了,听得可兴起。 孟透没吃下什么,仅喝了一壶酒,喝到薄醉提早离宴。新城主笑他不胜酒力。他离开前还听到新城主说:“他当时就勾着我的腰,他说’夫君,我腿软了’……”之后传来弟子的起哄声。 接着传来他徒弟宋景然的声音:“你胡说!少君才不是这样的人!” 孟透已然走出门外,没继续听下去。他拐出门就将一拳狠狠砸在了黑漆柱子上,摔了酒瓶回屋睡觉。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推开门,一靠到床榻就睡了上去。他觉得身上和心口都被什么压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醉得迷迷糊糊的,困倦到极至却无法入眠。脑海里糊里糊涂,转来转去的不知道是什么可笑的念头。他觉得眼角有一点湿,手指合拢收紧,握成拳,用尽全力砸在了身下隔了一层被褥的床板上,又无力地松开。 他想,妈的,真难受。 第102章 问冬4 孟透与暮涑弟子第二日就将城中的野灵斩尽。年轻一辈的眼里尚有光芒。他们遇见野灵丝毫不惧怕。城中确实没有多少只野灵,只是幽蓝的几团东西在长夜街上游走,终归是有些骇人的。 永夜城败得久了,他在夜里见到人家橘暖的灯光,心里有些触动。 这个城荒无论败成了什么样,只要还有这样的灯火,总有一日会突破囚笼,在夜里复苏,随寒风长啸。 孟婍和他一路,他们在回城主府的路上见到了河岸边的一株姻缘树。时间久远,树枝上垂挂的香囊绣袋被雨水冲刷得泛白干瘪。 小姑娘取了身上的绣袋,虔诚许愿,嘴里念念有词。孟透听清了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希望三哥与少君早日相聚,此生不离。” 孟婍本想拉着孟透一同许愿,可孟透提不起兴致,说他不信这个。孟婍说他无趣。 他们走了一路,孟婍踮着脚,在青石板间轻巧地跳动。孟透开口道:“你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再不回家爹娘该担心了。门中还有要事,亟待我和霍止回去接手。过 几日我们就回暮涑,我让薛夜送你回漓州。” “谁说的,有你在,阿爹阿娘可放心了。” 孟透屈指敲她额头上:“你还是回去吧,你在,我还得分心照顾你。” 孟婍不乐意,见哥哥不管自己就朝前走,她小跑上前,挽住哥哥的手臂:“哥哥,你再让我跟着你玩儿几天嘛,我到家多无聊啊。” 她抱着孟透的手臂晃动。 孟透故作严肃:“少来,我不吃这一套。你求着跟我来永夜城时,也是这么说的。你一个姑娘家总跟着我们成何体统。” “好吧。”孟婍无奈,“哥哥,你真是越来越刻板了。以前的你才不会说这种话。我小时候,你可是带着我往邻居家小孩身上丢泥巴的。” 孟透摸摸下巴,笑着看她:“……有这回事吗?” “你少耍赖皮。邻居家小孩欺负我,你听了之后二话不说拉着我去找人家小孩算账……后来人家娘找上门来,你被阿爹打了一顿,关了好些天。当时我就想,我三哥最仗义,我三哥待我最好。” 孟透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他说:“你不知道,邻居那小孩的姐姐,长得甚是漂亮,两只眼睛水盈盈的,声音又甜………啧……所以我当时拉你过去,其实就是为了在她面前逞能。” 孟婍睁圆了杏眼,双手叉腰:“所以你当时并不是想为你妹妹报仇是吗?” 孟透无辜道:“话也不能这么说,顺便替我妹妹把仇给报了……我跟你说,我后来真的可后悔了,没想到她后来就长成那样了,越长大越……算了不说了,伤心。” 孟婍气结。 她哥哥笑着,持剑往前走。她追过去,道:“哼,我要把你的这点破事都告诉少君。” 她哥哥没有回头,脚步一滞,淡漠道:“等你能见到他再说吧。” 孟婍以为是 分卷阅读92 分卷阅读93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93 自己说错了话,捏了一把汗,接着就听孟透悠悠道:“这事我说了算,你赶紧回漓州去。” “哼,哥哥大魔头!” …… 孟透回到城主府已是后半夜,困倦得不行,洗漱后挨到床边就睡了。夜里凉,被褥薄,他躺了许久双手还是冰冷的,迟些才迷糊地睡去。 卧房薄薄的窗户纸被捅破,一节细竹管伸入房内,白色的浓雾散开。门外人静候许久不见动静,才将房门推开,转身又将门阖上。 斐遇走至床榻边,在孟透整齐摆放的衣物中翻找,见到了那一方玉质延霞令。 孟透二十岁得到暮涑的延火令,却是在二十八岁才拿到延霞令。暮涑将延霞令交予孟透,意味着已倾权于他。暮涑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延火延霞双令才能号令暮涑弟子,召令淮北各门派。 斐遇没想到延霞令这么容易得手,离开前多看了孟透一眼,手指描绘过他面庞的轮廓。 这是他见过的最温和也最冰冷的人,他想。 他欲离开,刚起身就被攥住了手臂,眼前天旋地转,下一刻就被压倒在了床榻上。他对上了孟透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说吧,你是谁身边的人。”孟透的眼神冰冷。 他长时间没说过话,一开口嗓音有点嘶哑:“孟透。”他刚喊完就后悔了,他被孟透掐住了脖颈。 “你会说话?” 斐遇垂下眼,不去看他:“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是寻常人。你既不是凨族人,却与言昭含有六分相似。天底下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我不得不怀疑。”孟透说,“昨天晚宴上,城主说了一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他说你的眼睛与言少君最为相似。” “你可知道。你与他最不相似的就是这双眼。”孟透的手指轻搭在他的眉骨上,仔细地瞧他的眉眼。本是暧昧的举止,孟透做来却令人胆战心惊。 “这些年来流言四起,道言少君风流成性,流连于各门派间。我素来不放在心上,只是见到你这张脸后,我就起了疑心。言昭含深居简出,前些年知道他相貌的人并不多。他若想要笼络各门派,何苦以身相献。除非是有人假借他的名号,替他们收拢风声。” “我猜,你就是永夜城主口中的’言少君’,也是那些门主所谓的‘言少君’。” 他知道。他竟什么都知道。 斐遇的脸色微微发白:“你既已经知道,为何还要将我留在身边这样久?你将我从穆城带回暮涑,允我随你来永夜……” “我留你在身边,是忧虑你会同骁阳人传信。” 斐遇瞳孔微缩,失神道:“你……你怎么知道?” 孟透勾唇,将他的额发拢到耳后,看他失措的神情,道:“骁阳明决。除了骁阳的江翊,谁会做这等事。” 他绝望地闭上眼:“那你杀了我。” 孟透从他手中取回延霞令:“我不杀你。滥杀无辜是他江翊的嗜好。” 孟透点了斐遇的穴道:“得罪了,烦请你先跟我回暮涑。” 第103章 问冬5 孟透慢条斯理地将他的双手缚住,问道:“我心中有一个疑惑 ,你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杀了我,为何不曾动手?” “我……”斐遇忽地抬起眼来,眼里有一瞬的光亮,“我多年前就曾见过你。我一直倾慕你。” 他是清亮的少年音,与言昭含温润的嗓音全然不同。他一开口,这张脸就迷惑不了孟透。 孟透仔细打量他的脸,正色道:“抱歉,我并不记得你。” 斐遇眼中的光芒黯下去,苦涩道:“你当然不记得我,我遇见你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模样。” 孟透捏着他的下颌,迫使他抬眼看自己:“你若是真的倾慕我,就不该用这张脸接近我。” 他从这个人眼里看到了厌恶。 “你不知道言昭含与我有杀妻之仇么?” 他怔愣许久,最终苍白着脸色,不言语了。 孟透将延霞令贴身藏好,正思索着将斐遇带回门派后如何处置,就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他立即推开房门跑出去。 庭院空寂。他转了两圈没见到丝毫痕迹。他疑惑那声叫喊是从哪儿来的,到院子外也看了看,再没听到任何异响。他霍然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卧房里,走到床榻边——床榻上空无一人,床底下丢着一截断绳。 斐遇不见了踪影。 他太大意了,竟没想到是调虎离山之计。由此可见,江翊的手下也在永夜,在暗地里窥探暮涑弟子。 他又想,这不对劲。江翊的手下奔波来永夜,应该不仅仅只是为了窥视他们。他猜江翊不会为了暗中保护斐遇而派人来。永夜城中也许有他们想要利用的人或事。可废柴城主扶不上墙,况且江翊早已用斐遇这枚棋子笼络了新城主,他们究竟在窥伺什么。 他想到了永夜城西,想到了东潭河,想到了那个曾经尸人漫山遍野的山谷。 他离开十五岁,永夜再次阴灵暴乱之时,他想不明白,母源明明已被消灭,怎还会有这样多的野灵涌现。他翻阅古籍后才明了,母源本就吸收天地灵气,无所谓存在与消灭,日久天长,母源兀自生长。 现今母源还未出现,野灵未受庇护,应是留在东潭河,可为何有野灵在城中出现。 他觉得他得再去城西一趟。 …… 他晓得城中野灵不多。他第二日晚上去城西之前,只与薛夜霍止提了两句。 薛夜说:“你若不放心,去看看也好。” 霍止让他万事当心。 他御剑去了城西。高墙上的黄符陈旧,十几残片坠落在地上,陷进污泥里。他行至半空,见东潭河一片寂静,并无野灵出没,便谨慎地捏诀御剑落地。 河边的坟场里,矮坟横七竖八地插在土堆里,坟头生了半人高的杂草,几乎遮掩墓碑上的刻字。寒鸟立在碑上,咕咕叫着。孟透以剑拂开杂草丛,寒鸟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他十多年没来过东潭河,对这里记忆犹新。他还记得当年的野灵如何漫野,自己如何的小心翼翼。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孟透靠近东潭河,听见窸窸窣窣的水声,心里衣襟,敛声屏气拂开最后一层枯草丛。 月下的人如玉雕琢,立在东潭河中。寒水到他的腰身。他仅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已然湿透。如鸦羽的长发随意披散着。他掬一捧水,洒落在脸上。他的衣衫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河岸边。 孟透从草丛里走出来。河中的人立即戒备地看向他。 言昭含见到他,稍有些意外,却明显地舒了心:“是你,孟透。” 他说话时还能见白雾气。这样冷的天,他浸没在冰寒的河水里,发梢和眉眼上都留着水痕。水珠子顺着他的脊背滑落下来。 孟透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言昭含从水中出来,孟透下意识地拉了他的手臂一把。他光脚踩着岸边平整的石块,水嘀嗒嘀嗒落下来,很快他的脚下就有了一个水滩。他低头去捡地上的宽大的 分卷阅读93 分卷阅读94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94 衣衫,要披上。 “你好歹把中衣脱了,都湿了,你穿着得冻病。” 他瞧了孟透一眼,孟透就不说话了。他听了孟透的话,将身上那件湿透的中衣脱下,丢在了河岸边,再将一件又一件衣衫披好。 他说他听闻永夜野灵源起东潭河,想来这儿看看,没想到会遇见孟透。 之后他们俩挑了一条荒草较矮的小道,穿过坟场回城中去。孟透沿路察看坟边的痕迹。他来时就发觉,好些坟头边上都撒有一层黑粉末。他用手指沾了点,放鼻子下闻了闻。那是他陌生的气味,他只能猜出这是种砂,却辨认不出是哪一种。 “这是浛兰砂。” 孟透看向言昭含:“你知道?” “嗯。袭且宫的人识得。燃烧此砂能控制野灵。” 他的样子过于温顺平和,孟透有种他们之间相处如初的错觉。 城中并未出现过多野灵。浛兰砂在此出现,意味着江翊手下已来过东潭河,控制了一些野灵。这些野灵不可能凭空消失,难道是被带回了骁阳?若是如此,那城中为何还会出现流散的野灵? 他心里没有底,以剑拂开草丛,边走边思索。言昭含默默跟随他身后。 孟透总觉得只要他想明白了这件事,他就能将江翊的计谋猜个大概。他只顾朝前走,霍然发现地上有个深沟,下意识地转身要提醒言昭含小心,转身却没见到他的人影。 他慌了神,拨开草丛往回走,走了没几步,见到言昭含倒在杂草丛中。 他靠近那人,攀着言昭含的肩膀问道:“你怎么了?” 言昭含半晌没回应,缓缓地支撑自己坐起来,伸手扯孟透的衣袖。他的眼睛是冰蓝的,冰却已化成了水,眼神离散,脸上微红。他一手扯着自己的衣襟,对孟透道:“三哥,我好难受。” 孟透想到他重见光亮后,瞳色既已成了冰蓝,定是修习了那一部《天和》。他忽然明白了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寒的天还浸在冰冻的河水中。 第104章 问冬6 孟透见他穿得单薄,忍不住问道:“你冷吗?” 他摇摇头,道:“不冷。热。”他伸手扯自己的衣襟。人明明不住地吐息着,松开自己衣襟的模样还是端正而自持的,露着白玉般的手腕,细长的手指缓缓拨开外衫,然后是里衣。 孟透伸手探他的额头,那是滚烫的,握一握他的手,手是冰冷的。孟透问道:“情潮?” 言昭含的冰凉的手指顺势探入他的袖口。他的袖口处裹着皮革护手,那点冰凉有点刺骨。言昭含的手指触到他温热的手腕后,又轻滑下来,触过掌心纹路,牵住他的手。那人抬头看他,一脸倦容,眉眼里却尽是风情,轻“嗯”了声,算是回应。 言少君的衣衫稍显凌乱,他撩开垂落肩前的半湿墨发,眉梢的那点湿润尚在,眼里水波盈盈。他说:“你帮帮我。”双手握着孟透的手,靠向自己的颊边。 孟透觉得自己有点鬼迷心窍,手指擦过他右眼底的泪痣,指腹摩挲他光洁的脸庞,往下,拇指擦掉他嘴角的一点水渍,抚至他的唇瓣。 适时有夜风拂过。他整个人清醒了一些,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在……在这儿?” 这里可是永夜城的东潭坟地,四处皆是高高矮矮的坟墓。这里还曾有过阴灵暴乱。他忽然就有点儿怯。在这里? 言昭含低低地笑,扯开中衣,露出雪白的脖颈和分明的锁骨。脖颈上有一节细绳。他用素来温和的声音说道:“三哥,你在东潭河降野时不过十五,你今日是怕了?” 孟透捧着他的脸,与他额头相触,带些恨意道:“你就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叫‘三哥’。”如同从前一样,孟透吻一吻他的薄唇,轻轻一推,他仰后躺平在草丛间。 孟透双膝叩在他身体两侧,伸手解开自己的衣衫,松开束手时,看着他歪头一笑。孟透本就是剑眉星目,这一笑尽是风流。这人连自己的玉冠都拆了,随手丢在一旁。几缕额发散落下来,桃花眼弯弯的。 言昭含离开年少后再未见过孟透这样的笑,甚至没能将他的模样记得深刻,他们总是匆匆相遇,匆匆别离。 孟透似乎是这个模样,又似乎不是。他记忆里孟透就是俊秀的,朗目丹唇,笑延春色。可他现在觉得,“秀”这个字眼不衬眼前的这个人。 孟透面庞轮廓分明,剑眉如墨,鼻子高挺,早已没了少年的“秀”。他身上的少年意气也淡去,温润中带些凌厉。他解开中衣,没褪下。肩宽腰窄,小腹处肌肉匀称。 孟透揽起言昭含,在他身下铺了件自己的外衫,之后才去解言昭含的衣带。 天寒风冷,孟透的手指有些冻僵。孟透晓得言昭含身上烧得慌,可还是不许他褪去上身的衣物,扯起自己的衣衫,将他拢得严严实实的。 孟透扣着他的右膝时,低声道:“天太冷了,我……我会尽快,等你舒缓一些,我们就离开这。” 言昭含被铺天盖月的大火烧得神志模糊,先前压抑着自己,维持着端雅的模样。后来连刺骨的寒风都无法让他清醒,他睁眼见到的是颠倒的夜月星辰,喘息着扬起下颌,手指无意识地抓住身下的衣衫,隔着绸衣扯住根茎与地相连的新草。 他眼里那点桃色太艳,孟透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唇。他溢出半声呻吟,偏过头去喘了口气,又去应承那个深吻。 孟透冰凉的手指撩过他汗湿的额发,他顺从地后倾。孟透轻咬他的喉结,挑逗似的舔舐了几回。 凨族男子形体稍纤瘦,弱冠后也不生长胡须,身上仅生有细小绒毛,细致光洁。凨族女子更不必说,肤如凝脂,尤物移人。 他不晓得官宦人家是如何,只记得他爹醉酒时来别院,盛夏雨夜将他赶出门外,床榻上跟他娘说的,都是些糟践人的话。他当时坐在门外,衣衫被雨水打湿了大半,打着寒颤环抱自己,想着他娘有多心寒。 他爹后半夜开门出来,雨都歇了,看了眼缩在墙角哆嗦的他,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走了。院里的地湿了,他爹两脚一深一浅地踩着烂泥出去。他用衣袖抹一抹脸上的雨水,走进屋子找他娘。 他娘披了中衣,发还是凌乱的,唇上的胭脂晕开了,一边脸是肿的。他一开口叫“娘”,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他胡乱一抹脸,温热的,他还以为是雨水没擦干呢。 他遇见孟透时年纪尚轻,稀里糊涂地就给了,却从没后悔过。 孟透平日里不正经,一遇情事就格外沉默。从不说淫言艳语,也从不说糟践人的话,向来克制,懂得分寸。这么些年来都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珍重他,爱他如命。言昭含有轻微洁癖,无论他们折腾到多晚,孟透一定先将他和自己身上清理干净才入睡。 他听孟透说过两回情话。一句说“寤寐求之”,一句说“漓州三春寻朝夕”。 这一晚火熄后,言昭含双目涣散,坐了很久。直到孟透披上自己的衣物,唤他一同离开,他才缓过神来 分卷阅读94 分卷阅读95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95 ,握住孟透伸出的手,任他将自己带起。他没走两步,发觉自己的腿绵软无力。 孟透扶着他。他垂着眼睑,轻声道:“我腿软了。“ 孟透一怔,似是想到了什么。言昭含抬眼看他时,他恢复了如常的神色,低下身道:“我背你走。“ 冷风吹过他仍温烫的耳尖,风里裹着草木清香。枯草香和新草香混杂。近在咫尺的永夜城墙巍峨,瞧不出颓败与陈旧的痕迹。满城人只是收下竹灯笼安睡了,所以永夜的夜才这样的寂静。 孟透说见到了和他长得极相似的一个骁阳人,说外人说啊,言少君如何如何。孟透讲了许多,喉头里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又难受又痛。他说到最后,抿了抿唇,像是要落泪,却轻笑了出来。 言昭含也轻笑了声。 “我听说家猫发|情时,跑出去与野猫交|合会受伤。” 他安然地靠在孟透的背上,含泪笑道:“三哥,你说我是那只家猫,还是那只伤人的野猫?” 第105章 问冬7 孟透带着言昭含,无法御剑出去,于是他绕过城墙走。他不知道隐没在夜色中的永夜西墙这样的长,似乎永不见尽头。 他们穿过稀疏的几棵树底下,枯叶落在孟透脚边,他踩过满地潮湿的枯叶。 再往前是一片树林。他以为穿过这片林子,就能摸到城门口,却在林子里团团打转,怎么也绕不出去。 最初言昭含乖顺着,一声也不吭,这条路走得久了,他有些受不住。先前舒缓后按捺的清潮又翻涌起来。他凑近孟透耳边道:“三哥,我好难受啊。”他滚/烫的额头抵在孟透的脖颈上,蹭了蹭。 孟透被灼烫到,却不敢动,温声道:“再忍一忍,我们很快就回城了。“ 言昭含轻应一声,不再言语,只是情动时低咽如小奶猫。孟透很心疼,他在古籍里见过袭且宫派系的《天和》一书,也知道情潮一事,却不知会这样难熬。 孟透后来还是穿出了林子,只是走偏了,到了靖阳山坡,离城门还是有些远。他们在山坡下发现了一户人家,便前去借宿。 那是间土砌的平房。屋里点着灯。孟透扶着言昭含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十七八的腼腆姑娘,一见他们就红了脸。 孟透道:“姑娘,我们要去永夜城。天黑了,我弟弟崴了脚,走不了道。我们可否在此借宿一晚?” 姑娘细声细气道:“这我得问问我姥姥。”她转过身去,屋里的婆婆正拄着拐出来,抬头看着他们说了句话。大概是永夜这一带的话。孟透没听明白。 姑娘温声温语地跟姥姥说了什么,不时地瞧瞧他们。老人边听边点点头,最后说了两个字。孟透只听懂了这两个字,婆婆说“可以”。婆婆说完就给他们让了条道,请他们进去。 孟透见到桌上摆着竹片,地上放着一个半编成的竹箩筐,想着这姑娘和她姥姥应是为生计忙到这个时辰。 这屋子说小也不小,前堂后就是灶房。左右两手边各有一间房,相对着,垂着门帘。 婆婆弯下腰替他们搬椅子,孟透忙走过去,抢下她手里的椅子,连说不用。婆婆执意地为言昭含也挪了椅子,口中一直说些什么。孟透实在听不明白,看向那个姑娘,正巧那姑娘也直勾勾地看了他许久。 姑娘红着脸,垂下目光:“姥姥说,家里也没什么好招待你们的,让你们随便坐。” 婆婆招招手,说了句话。姑娘“诶”一声,说她马上去沏茶。 “姑娘不必了。“孟透看了眼言昭含强撑着,却仍细微颤抖的模样,说,“谢谢婆婆好意,路途颠簸,我家弟弟也困乏了,就不打扰你们安歇了。” 姑娘将这话说给婆婆听,婆婆点点头,拄起竹拐,领他们进了右手边的一间屋子,为他们打点了被褥。孟透不敢劳烦老人家,接过被褥展平,扶着言昭含躺进去。 他陪着老人家出屋子,那姑娘拿走桌上的灯笼,扶着姥姥进了另一间屋子,才捏着帘子一角看他,红脸细声道:“公子安睡。” 孟透报以一笑,回屋前说想借用一下灶房的炉子。姑娘自然是没拒绝。 前堂和左屋的灯火熄灭。他们借住的右屋帘上映着的灯光消失了。孟透坐在床边,言昭含在被褥中颤栗着,一手握着孟透的手腕。 孟透知道他忍到了极限,待灯光散去,屈膝压在了床榻上。言昭含在夜里低咽,眼角含着泪,主动去解孟透的衣衫。孟透将他揽进怀里,侧脸靠着他的额角,说:“你别怕……别害怕……” 言昭含很少在他面前这样脆弱,环抱着他,嗓音沙哑地重复那一句:“三哥,我很难受,你帮帮我。” 孟透吻一吻他的额角,手顺着那清瘦的背滑下去,停留在腰际。 屋子里仅有的窗几乎被几条木板钉住,疏漏间有月光倾泻而入。言昭含身上和发上沾染了草木香,孟透总忍不住凑近轻嗅。 言昭含放下所有的自持,第一回孟浪如斯。孟透被勾走了三魂七魄,险些被火燃尽所有理智,勉强维持/清醒,捂住他的嘴,靠近他耳边,哑着声,让他小声点。 言昭含张唇咬在他的手指边上,将软出水的几句低吟卡在了嗓子眼里。 孟透咬一口他的脖颈,问他叫自己什么。他刚说“三哥”,就被孟透掐住了软腰。而后他的那句“夫君”就被冲撞得支离破碎。 后半夜孟透摸着出去,到灶房烧了壶水。炉子里的水咕噜咕噜响,他在满是灰尘的窗台旁看天上的月亮。乌云密布,见不到星星。风很冷。 言昭含披着他的大氅,自他背后抱住他。他一回头,脸上就被亲了一口。 孟透有点儿意外:“你怎么出来了?不困?” “不困。”言昭含的十指在他腰际交握着,人靠在他背上,神色困倦,“我输了,我放不下你。” “二哥还在时曾问过我,对你究竟是出于对兄长的眷恋,还是对爱侣的珍重。我那时答不上来,如今也答不上来。或许两者参半,或许是爱恋更深一些。”他真是倦了,话说得平缓,呼吸声平静。 “你随我回袭且宫,过几年逍遥日子如何?” “我跟你回袭且宫,你会同明决门决断吗?” 孟透道,“咱们让天下百姓过几年逍遥日子如何?” “你说的天下百姓之中,有凨族人吗?”言昭含语气蓦然转冷,“凨族一脉就该生而为奴,卑如草芥吗?” “淮北淮中淮南旧势已去,骁平奉三阳上至城池主,下至各门主,骄奢淫逸成风,门下之徒安于享乐,不思进取。沉皈毁于大火,百年暮涑中空腐朽,岌岌可危。这天下,也只有骁阳明决才能安守。” 孟透沉痛道:“你可知明决这一路戕害了多少无辜人命,多少人死于尸人野灵暴乱?” “暮涑便让天下安稳无忧了?”言昭含冷笑一声,看向他,缓缓松开了环抱他腰身的手:“那你去救你的天下苍生,我守我的族人。” 第106章 问冬8 孟透侧过身 分卷阅读95 分卷阅读96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96 ,牵住他的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西屋人在睡觉。言昭含话音不重,却句句铿锵:“我是什么意思,你心里不清楚吗?暮涑早就腐朽中空,名门正派的弟子哪有半点样子,匡扶正义匡扶到哪儿去了?你的后辈弟子多是酒囊饭袋。你还指望这些人能平定天下怨灵枯鬼吗?” 孟透从没想过他会这样咄咄逼人,他的眉眼本就和言妙有几分相似,他一说这些话,人也像极了言妙。 孟透心里有点堵,大晚上的有些来气,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看着他倔强的眼神,说不出重话来。接着目光又触到他满是吻痕的脖颈,一下子没了脾气。 孟透捏住他的下颌,左右瞧了瞧:“你怎么越长大越不听话。以前从来不跟我对着干,乖得像哪只兔儿。现在怎么了,嗯?” 这只兔儿不到半个时辰前还在床上哀哀地求着他,一声一声“三哥”叫得人心都化了,现在是怎么样,提起裤子就翻脸不认人了? 孟透快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给气笑了。 言昭含拿开他的手,道:“我们不同路,孟透。” 他提了铜水壶,走到灶房门口,掀起布帘时回望了孟透一眼:“暮涑迟早灭亡,我劝你皈依明决。暮涑百年梁栋坍塌,不是靠你一人就撑得起来的。” 他回了那间东屋。 孟透有点窝火,一脚踹在人家黑乎乎的灶台上,想想他要是薛夜或者江翊,自己早就过去把他摁地上揍一顿了。见了鬼的,脑子不清醒。 可那是言昭含,自己什么也不会揍这个人一顿。那是他的心肝,他的宝贝疙瘩。他捧手里怕摔了,含口里怕化了。 孟透越想越气,难道是他的心肝,是他的宝贝疙瘩就可以这样气他吗? 他生气地掀开灶房的帘子,也回东屋去,拉开东屋的帘子。言昭含正在热气腾腾的木盆里沐浴,用木勺捞了热水,浇在肩上,抬头看了他一眼,头发湿漉漉的,眼睛湿漉漉的,嘴唇薄红。 孟透想,好吧,可以。 后来孟透沐浴完揽着他睡了一觉。孟透刚躲进被窝里,言昭含睡眼朦胧地抱住了他的腰,一腿搁在他的腿上。那腿光溜溜的,又细又长。孟透把他揽怀里,亲一口他的额头。 孟透说:“咱们开春后回漓州好不好?” 他睡着了,呼吸声平静。 “我快撑不住了,我知道你也快撑不住了。” 永夜城无尽的黑夜,似乎快迎来晨曦。天不再那样阴暗,趋向明亮。孟透梦见一只翩然欲飞的仙鹤,栖息在如镜的湖面上。天是明亮的,地是明亮的。水天一线,卷云倒映在水面上。他低头能见到自己的模样,平庸至极的模样,他还以为自己有着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不曾想只是做了一场梦。 孟透第二日起来,发觉自己真是做了一场梦。他醒来身边已没了言昭含的身影。他到堂间时,这家的姑娘正从灶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热面。 孟透问:“姑娘,你今早可曾见到我弟弟?” “他先离开了。他说你们俩不同路。” 孟透心下了然,用过早膳,跟姑娘婆婆道过别,就往永夜城中去。他临走前给了这家一些银两作为谢酬。姑娘却不肯要,说他弟弟离开前就给过,没让她推辞,她这回说什么都不肯再要。 孟透只得作罢,再道了一回谢,去了白日里也空荡荡的永夜城,走向城主府。 一路上他就在想,他昨夜去东潭河,不过是为了找出永夜出现离散阴灵的根源。结果遇到了言昭含,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果真色令神昏,色令神昏。他刚想到这,脑海里又浮现出言昭含的那段细腰,忍不住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这事儿确有蹊跷。倘若真有人别有用心,永夜城中怎么只有几只野灵出现。 他回到城主府时想到了斐遇,想到斐遇就想到了明决,又想起昨晚在坟地见到的浛兰砂末,言昭含说这种砂是用来控灵的。他脑子里“嗡”了声,心想明决门不会是将东潭河中的野灵都带走了吧。 如果是这样,似乎能够说通。明决带走东潭河中的野灵,而一些幸免的野灵因坟地燃过浛兰砂,久久不能归去,因此在城中流散,惊吓了新城主。 这样想来,永夜城才是安定的,要遇劫的……是暮涑! 他回去后,就将这件事告诉了霍止和薛夜。他们担心明决会有所行动,决定即刻返回暮涑。 当天晚上,宋景然得知后有些不舍,他说他才去了永夜城中的老家一回,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快忘了这里是什么样,还没来得及再走一走,又要离开了。 孟透正想宽慰他几句,就听见他说:“不过也没事,反正我也无根漂泊久了,我娘走了以后,我就没有家了,暮涑是我第二个家。我得保护好暮涑,保护好黎明百姓。” 孟透拍拍他的肩,道:“好小子,有志气。” 他猜想言昭含应是忘了亲自给他挑的这个徒弟。他觉得言昭含有一句话说错了。暮涑后辈中并非毫无有志之徒,还有那么几个,有着铮铮硬骨。 他们领着弟子,同新城主道别,第二日午后就离开了永夜。而薛夜则先陪同孟婍在永夜城留上一晚,隔天再护送孟婍回漓州。 孟透没想过,他留薛夜和孟婍在永夜城,会让他们招惹灾祸。 永夜确是萧条,但自新城主迁入府邸后,陆续有永夜人搬回城北,安家落户。他们走的第二日,永夜最后的支撑骨也散架了。 那晚苏绰带着明决弟子去了城主府,却发现言昭含也在。苏绰并未和言昭含做过约定,见到他时颇为意外。 言昭含站在堂前,一把长剑架在新城主的脖子上,淡笑道:“我听闻,你曾与我有过一段情事?” 新城主面如土色,吓得腿软,身抖如筛糠。 一旁的灵娡冷声问道:“你见过我们少君?” 第107章 问冬9 新城主惶恐地抬起头来看了言昭含一眼,瞧见他右眼底下的那一点泪痣,他觉得眼前的这位和当时的“言少君”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大相似。眼前的这位是菩萨,从修罗场走出的菩萨。 他哆哆嗦嗦道:“不是……是我走眼了。是我眼拙,不该瞎说话。求少君网开一面。” 言昭含微微皱了眉头,思忖该拿他如何。 “好巧在这里见到师兄,”苏绰在门外瞧了一出好戏,迈进门槛来,抚掌而叹,“师兄这样不闻世事的人,今日怎计较起这些来。”他身后跟着十几个明决弟子,四人随着他入了前堂,门口站着十几个人。 门外传来一声低呵:“都他妈给我跪好了!”接着传来人被推到在地后发出的闷哼声。 言昭含淡漠道:“不巧,我来不过是为了东潭河的野灵,你千里迢迢跑来这,不也是为了这个么。”他说罢便朝门外走去,问道:“门外什么动静?” 城主府一家几十口人皆被捆绑了跪倒在地,其中有奴仆管家,亦有城主的美妾娈童。他刚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城主含糊而急促的求饶 分卷阅读96 分卷阅读97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97 声,然后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他回头去,城主已身首异处,地上的血迹缓缓洇开。那颗头颅上的眼睛还是睁开的,面目狰狞。 言昭含皱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苏绰手里握着剑,鲜血沿着锋刃流下。他爽朗笑道:“替师兄杀掉这个不长眼的东西,为师兄出一口恶气。” 苏绰笑得太过无辜,刀剑下亡灵无数,谈笑自若,人心至毒。 言昭含并不领情:“他为何错认我,你心中清楚却还装糊涂?”他淡哂:“不是你找人扮作我的样子,笼络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之首么?没想到你竟连永夜城新城主也算计进去了。” 苏绰听了不恼,只笑道:“师兄是从哪儿听得新城主的事情的?”他一顿,含水的一双眼望了过来,道:“不会是从孟公子那儿吧?” “你的眼线倒是厉害。”言昭含望着那地上的汩汩血流,垂眸道,“我在东潭河见到他的,碍着情潮,云雨了一晚,没同他说上几句话。” 这话不像是从言昭含口中说出的。 苏绰“嗬”了一声,笑道:“你要喜欢,来日就做成傀儡锁在袭且宫,留在身边。只一件事,我希望师兄记挂在心里时时别忘。我那日求着梦华师叔救回你的命,可是让你助明决得暮涑的。你倘有别的想法,也嚼烂了咽回去。” 苏绰那把剑本是从身边侍卫的佩剑的剑鞘中抽出的,他嫌染了血的剑脏,便丢在了地上。下一刻,他眉眼舒展,笑得云淡风轻,走出门去:“师兄,我带你去见两位故人。” 言昭含跟着他出门去,先问了他是想拿这满院的人如何。苏绰说,他豢养的那些尸人,正缺一个血池。 接着言昭含在月下阶前见到了同样被反手捆绑的孟婍和薛夜。 白衣小姑娘一见他走近就支起了身子,唤他“少君”,眼里还闪烁着光芒。而薛夜的头发散乱,脸带淤青,嘴角有血迹,见到他只是冷漠地别过头去,一声不吭。 言昭含见到这光景也怔住了,他看向苏绰,不敢置信地诘问道:“你让人绑了他们?你可知这两人是谁?” 苏绰踱步到两人面前,弯身勾起孟婍的下颌,望着她怒目圆睁的模样,漫不经心道:“我知道。一个是漓州孟家的四小姐,一个是暮涑弟子薛夜,江翊曾经的’兄弟’。” 言昭含不知道苏绰使了什么法子绑了薛夜。他晓得,他们俩要真打斗起来,薛夜不一定是苏绰的对手。 苏绰将“兄弟”二字咬得有些重,眼里带着恨意。他说:“师兄,你猜,如果我今天杀了薛夜,江翊会拿我怎么样。他会不会也想杀了我,一命偿一命?” 言昭含知道一些江翊和薛夜从前的事,苏绰说给他听过。他也真的相信,苏绰干得出这种事。 他缓声道:“这个当口,你还是不要惹江翊为好。明决暮涑现今局势尚未明朗,暂不提别的,你杀了薛夜就是先挑动了事端。” “我怕你不是为了这,倒像是要护着他。”苏绰听不进去,略一思索,轻笑道,“师兄,咱们也有好多年没在一块儿舒络筋骨了,今晚咱们玩一局?” 永夜下了场冬雨。满城笼罩在寒气之中。冷雨侵人骨血。 城头挂着几十盏明灯,灯笼光在冷雨中显得有些模糊。城下立了桩子,城主府几十口人以及薛夜孟婍皆被绑于一人高的木桩上。他们的双眼被黑布蒙蔽,雨水顺着他们的面庞滑落。 侍人为他们撑着伞。苏绰在城墙之上走了一回,数清城下共有四十八人。他命侍人将两副弓箭交予他们。 苏绰道:“我记得在袭且宫时,我的箭术一直不及师兄。今日,我想与师兄比比射箭。西边这二十四人的命归我,东边这二十四人,由师兄解决。” 言昭含想问这些人有何过错,苏绰非要置他们于死地。苏绰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道:“新城主摇摆不定,有心归向暮涑,我留不得他。可怜这些人了,主子都去了,他们也随着去,免得活着出永夜说了些不该说的。” “委屈了孟家的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就要上黄泉路。” 言昭含没说话。 苏绰已持着弓箭走远,立于城头拉弓射箭,每一箭都正中人心脏。 灵娡望了眼冷雨中的薛夜和孟婍,担忧地唤了声“少君”。言昭含握着弓箭的手有些颤抖。他没再犹豫,从当中的城主府奴仆起,对着每一人放出冷箭。可怜那些美妾娈童,还正当风华。 言昭含每放一箭,心头就下沉一分。 城下无人反抗,皆乖顺地等死。几支箭放出去,底下无人哀嚎,有的一命呜呼。 轮到薛夜时,言昭含搭着弓,迟迟没有放箭。 此时苏绰已从城墙顶另一端走回来,见城下只剩薛夜与孟婍二人,快步走到言昭含身边。雨势渐小,苏绰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很清楚。 苏绰说:“你若是放箭,这个小姑娘可以不死。” 第108章 问冬10 言昭含已将弓绷到了极致,心中的弦也紧绷着。灵娡为他撑着油纸伞,斜风冷雨依旧打在他脸上,他眉眼处一片冰凉,有一瞬间眼前是模糊的。他心弦绷断的那一刻,利剑穿过雨帘嗖嗖飞去。 漫长的宁静。一瞬被延至无限。他听不清雨声,只觉得身上的血还是温热的。他不晓得永夜的雨这样冷。雨水滑过他的面庞,顺着脖颈落入他的衣襟里。 被蒙蔽双眼的孟婍在冷雨中浑身战栗,听到利箭划破雨帘的声响,惊呼了一声“薛大哥”。那一声呼唤撕心裂肺。 那支利箭刺入了薛夜的胸膛。 他闷哼一声,人被捆绑在木桩上,无法倒下,只得依靠着木桩,胸膛上一片血迹,伤处还在流血。他挣扎了一会儿,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落在他脚边的水坑里,被冲淡了。 孟婍的眼泪与脸庞上的雨水相融。她拼命唤了几声“薛大哥”,在雨夜里失声痛哭。 言昭含手中的弯弓落在了地上,人还没缓过神来。一旁的苏绰看得兴起,放声大笑,他拍拍言昭含的肩膀道:“师兄的箭术果真没退步,咱们下去看看这小子。” 他也没管言昭含愿不愿意,自个儿就往城下走去。言昭含望着城下那个失去意识的薛夜,握紧了拳,终是也跟着下去了。 苏绰行至城下,先命侍人摘下了薛夜和孟婍眼上蒙的黑布。 孟婍眼睛和鼻尖都是红的,脸上全是雨水,发簪将落,潮湿的额发贴着她的额头。她眼里满是恨意。 苏绰笑道:“小姑娘,你可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杀了薛夜的可不是我,是少君。” 言昭含看着被侍人从木桩上放下,毫无生气的薛夜,又望向孟婍,眼神很平静。孟婍满脸的不敢相信,最终含泪道:“骗子。” 死去的和将死的城主府中人,被苏绰的手下拖到东潭河草草掩埋。 苏绰的手下探过薛夜的鼻息,说他还有一口气在,还活着。言昭含的利箭射偏了几分,没中他的心脏。苏绰睨着言昭含, 分卷阅读97 分卷阅读98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98 问道:“旁人一命呜呼了,偏就到了薛夜这儿,利箭就偏了?” 灵娡不卑不亢道:“天正落雨,又是在晚上,少君瞧不清也是有的。” 苏绰冷笑一声,没再说什么。 当晚薛夜就被苏绰带了回去。苏绰说:“他如果死在了路上,我就带回明决给江翊看看。” 苏绰将孟婍交给了言昭含,说:“这个小姑娘怎么样与我无关,你带走吧。” 不可在永夜逗留,因此言昭含也是在当夜就启程返还。 孟婍淋了一晚的雨,又受了惊吓,陷入了昏迷。言昭含让灵娡为小姑娘换下湿衣裳,再备一床软褥。她做完这一切,才从马车上下来,问言昭含:“少君,我们是回袭且宫,还是……” “先去漓州,将孟家小姐送还。” “是。” 两辆马车便踏着树林小径上路了,车夫一夜未眠,风雨兼程。言昭含披了一条褥子,阖着眼,心中思绪万千。他发觉自己的双手是冰凉的,将双手也放进褥子里。许久才在颠簸的路上睡去。 第二日孟婍苏醒,赌气不肯下马车用早膳。言昭含没找人扰她,自己的一行人吃过,便叫客栈的小二用油纸包了几个肉包子。再次启程时,他拿着包子掀开了孟婍那辆马车的门帘。 孟婍窝在角落里,环抱着曲起的双腿,身上还盖着软褥子。她见言昭含进了马车,睨了他一眼,别过头去不说话。 言昭含将手中的包子递给她,她也不理。 马车上路了,言昭含坐在马车空出的一端。长久的沉寂后,孟小姑娘还是不说话,只是肚子咕噜咕噜响。他再次将肉包子递过去,道:“好歹吃一些,别饿坏了身子。” 小姑娘脸都涨红了,“哼”了一声,就是不看他。 他说:“你是想要饿死在路上吗?” 他不会哄女孩子,从小到大就没跟女孩子一起闹过。言妙言尔是他的姊姊,却同他不亲近。二哥言清衡身边倒是有个伶俐清秀的小丫鬟,只不过对外人凶悍,对他恭恭敬敬的,自然不用他哄。 他本是性子清冷的一个人,没有太多脾气,在言家与母亲相依,总有一种寄人篱下之感,为了不给二哥添麻烦,他从小就懂得克制自己的情绪。年少就过于冷漠,受到羞辱也能安然处之。 后来遇见了孟透,都是孟透哄着他,变着法子讨他欢心。他曾因撞见言妙在孟透屋子里,好几日没理过孟透。孟透天天跟着他,送早膳、送糖果蜜饯、陪笑逗乐,就差没给他跪下了。 孟透个子那样高的人,那么无赖,缠起人来真的像只大狗,他都疑心他如果伸出手去揉一揉孟透的发,这人会眯着眼摇起尾巴。 他在拂莲的小镇上生活时,哄过豆丁大的夏侯瑶。但那是个小姑娘,比眼前的小姑娘还要小的,小小姑娘。他不知道怎么哄面前的这个小姑娘。 孟婍的肚子又响了回。她偷看了言昭含一眼,发觉言昭含也在看着他。她摸了摸不争气的肚子,红着脸,讪讪地接过了那几个包子,嘴硬道:“吃就吃,我怕了你不成。” 小姑娘斯斯文文地吃完几个肉包子后,用随身带的丝绢擦拭了嘴角和手。她眼见言昭含还望着她,脸又涨红了,直起身子道:“说吧,你是想把我怎么样。你是打算把我带回袭且宫关起来。还是带我去明决。” 言昭含说:“明决门不愿意带你回去,于是把你丢给了我。你一个小姑娘,胃口真好。袭且宫供不起你。所以我决定把你送回漓州。” 孟婍本就没同言昭含相处多久,她只从哥哥的口中听过言昭含。她哥哥说,少君这个人外冷内热,长得好,什么都好,他无可挑剔。她也知道自己心思单纯,不懂得人心的复杂,只知道哥哥说的不会错,因此她也对少君好。 可眼前的这个人,他昨夜于城楼上放了利箭,差点要了薛夜的命。 第109章 问冬11 言昭含见她如一只警惕的兔子般靠着角落盯着他,像是在思索什么。她后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整个人稍微放松了些,神态也自然了许多。 她没问暮涑,没问明决,也没问袭且宫。她甚至没有问到薛夜。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喜欢我哥哥吗?” 言昭含一愣,不置可否,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孟婍那双水盈盈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撑着额头甜甜笑道:“不否认就是还喜欢咯,那我就放心了。” 言昭含不知道说些什么。孟婍已经裹着软褥子靠近了一些,转过脸看他,她嘴角两侧斜外下有梨涡。她说:“其实我从昨晚见到你起,就知道你一定会救我们。” “你如何知道?” 她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凭感觉哪。我刚刚在想,或许少君也是逼不得已才放箭伤了薛大哥,刻意没要他性命。” 言昭含弯了唇角:“倘若我说我真的是因为射偏了呢。” “不会。你还爱着我哥哥。”她说得无比认真,望进他的双眼,“所以你不会伤害我们。” 言昭含觉得这个小姑娘真是单纯天真。 他听闻孟婍是霍止的未婚妻子,有点儿惊讶,且不论他们之间相差数岁,孟婍与言妙的性格也截然不同。孟婍被保护得很好,未将圣贤书读死,身上还有一股子灵气。在她的眼里,世人非黑即白。 而言妙性子果断干脆,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冷静归冷静,有时还是喜欢意气用事。她聪明又傲气,欣赏光明磊落之人,瞧不起阴险小人,向来敢作敢为。 他想了想,她们有一点相似之处,眼神都很倔强,不颠黑白,执着而坚定地行走在人世间。 不,他错了,言妙已经长眠于地下,再也不能在人世间行走。 接连几日颠簸在路上,他不知怎得就想起年幼时的一件事儿来。 他刚去言家的时候,不喜欢同人说话,不爱搭理人。他二哥言清衡想对他好,每日带来新鲜的果子或是国学书籍,他每一次都躲远了。他一点儿都不想跟言家的人亲近,也憎恨自己身上流了一半言家的血。 他时常一人去僻静的地方。有一回从山上抓回来一只兔儿,就养在院子里。他很喜欢那只兔子,每天亲自给它喂水喂菜叶子,有时也会将它放到院子外。 后来言妙路过他的院子,见到了那只兔儿,她心水得不得了,就跟他娘要了这只兔子。他娘自然是允了。 他是不依的,却没敢说话,眼睁睁地看着言妙将那只兔儿带走。 阿娘宽慰道:“我晓得你不舍得,不过是一只兔儿,你要喜欢,阿娘明日到山上去再抓一只回来。” 他执拗地说他不要,说那不一样。 没过几天,言妙就将兔子养死了。言妙悲戚一会儿,去沉皈的私学上了早课,午后就欢呼雀跃地带着言尔去捉蝴蝶了。言昭含那日偷摸着去言妙阁楼后的小院看兔子,笼子里是空的,管事的婆婆说今早发现那兔儿死了,仆人已将它带走了。 他不知道那只兔儿是被丢到了何处,他只 分卷阅读98 分卷阅读99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99 晓得仆从是懒得将这只兔儿安葬的。他鼻子酸着,眼睛红着朝回走,在路上见到了言清衡。 十五岁的言清衡见到他泫然欲泣的神情,就被吓了一跳,温声问他是怎么了。他一说起那兔子就掉眼泪,边说边掉眼泪。 言清衡安抚了好一会儿,为他擦掉眼泪,带着他走遍了沉皈的每一个山坡,去找那只被丢弃的兔儿。他们走到日暮西沉,终于在一颗百年老树底下见到了那只兔儿,尸体边围绕着蚊蝇。 他把它葬在了那棵树下。 言清衡牵着他的手回去时,告诉他可以遗忘这些事儿,睡一觉,明天就能眉开眼笑。他说,你还这么小。 言妙从二哥那儿知晓他难过后,其实有想要同他亲近示好,曾为他带过一只新兔儿。那只兔儿不似他原先那只白中夹杂灰黄,它通身都是雪白的,似乎有点儿娇贵。他没肯要,态度是一贯的冷漠疏离。傲气的言妙就再也没同他亲近过。 再后来,他阿娘去了。无声无息地。他一觉起来没唤醒她,就再也没能唤醒她。 言书涵碍于面子,没为这个被他称为“疯妇”的女人操办丧事,只是令人买了口棺材,要将她埋葬在山上。他第一回跪在言书涵面前,求着他爹将他娘送到他们曾栖息的小镇上安葬,那是他娘生前的心愿。 言书涵最终允了。十二那日,言家仆人乘一叶小舟载着棺椁去了小镇,他也跟着,看着他们将他娘安葬在江岸边。那时的芦苇还没有一人高,他站在江岸边,能见到远处的民居的黛瓦粉墙,天上飘着几只纸鸢。 他娘去后,他有许久不曾出门,也不曾与人说话,多数时候就是留在院子里。 那一年里,他收到过来自暮涑的几封信。言家的仆从第一回将信带给他时,他还有点儿诧异。他疑心是寄错了,一打开先瞧了字,再瞧了落款。孟透。 那几封信里皆是些不着边际的话,讲他在暮涑如何如何,漓州如何如何。他一边想着暮涑漓州如何与他何干,一边在漫长的黑夜里,读完了这几封长信。或许是因为拂莲的夜太长了,他将那几封信读了几回。 他隐隐瞧出几分暧昧。他不太敢往深了想,只觉得头疼,寄回了一封仅写了“记错否”三字的书信。他觉得孟透那样聪敏的人,能读得懂。 之后有一日他收到那封直言心事的信,又瞧见了那幅丹青。那样炽热的爱意和细腻的描绘,让他觉得自己无处可逃,避无可避,但他还是选择将书信和画像都丢弃到角落里。 他阿娘去后,他不知怎么的,很不安静,心中总像是空缺了一块儿。他拾起笔想写点什么,便写了一封寄回暮涑的信。 他想,活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记着二哥的那句话,他无法遗忘,背负着罪孽而活,带着枷锁而活。 第110章 漓州1 马车走了十几天,到漓州时,正是午后,阳光融融。漓州是四季如春的,毫无肃杀之意。溪水潺潺,夹岸树木枝头叶尚绿。小贩沿街热情叫卖。 手下人在客栈落了脚,泡壶茶唠嗑歇息。灵娡有些不适,用过午膳就在自己那间房睡下了。 言昭含陪着孟婍沿街走回孟家去,见小姑娘眼馋,一路上给她买了些吃的,诸如雪糖山楂和奶糕奶酥之类的甜食。孟婍嘴里咬着雪糖山楂,将油纸袋撑开,请他品尝。 他不爱吃甜的,也不喜欢吃山楂,婉拒了。 “少君你尝一个,这家的雪糖山楂,是漓州最好吃的,我从小就可喜欢了。吃一颗吃一颗?”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他。 ……盛情难却。他望进油纸袋,从那些裹着白糖的山楂中挑了一颗,捏起来,咬了一口。 不好吃。山楂又酸又涩,那层白糖太甜了。 孟婍盯着他,期待地问道:“少君,好吃吗?” 他点点头:“嗯。” “我就说很好吃嘛。”她笑得很开心,将那一整袋雪糖山楂都塞到他怀里,“都给你,慢慢吃。” 他垂眸看了眼,问道:“你不是很喜欢吗,为什么都给我?” “就是因为我很喜欢,所以愿意把它都给你。我是漓州人,以后还是可以常去买的嘛。”她负着手,每一步都跳在青石板上,道:“哎呀,真是太可惜了。要不是少君你明天就得回去,我还想带着你吃遍漓州城呢。” 她说着转过身来,面向他,倒退着走:“不过也没事儿,以后让三哥带你逛。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呀。” 他只来过一次漓州,是为了见孟透,后来心灰意冷地离开,自始至终都没有将漓州的模样记到心里。他在拂莲的小镇时,曾梦见过几回。梦见蒙蒙烟雨,清澈的湖面上泛着云雾,桃花夹岸盛开,映在水里的是红云。 可能他两回来得都不是时候。漓州还不是最美的模样。灼灼桃花还未盛开,街巷里穿来的风还没沾染浓烈的奶糕香味,人来人去,他走在其中,依旧觉得自己是只游魂。 他将孟婍送至孟家门外。他眼熟孟家的匾额与黑漆柱子,对于孟家所有的印象也局限于此。 他忽地想起自己甚至从未走进过孟家。 从来没有。 孟婍进门没几步,就撞见了自己的娘亲。她娘身边跟着两个丫鬟,像是要出门去。 她唤了声“阿娘”,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我原是闲着,要出去走走。”孟夫人见到她又惊又喜,捧着她的脸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这些日子在外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苦?哎哟,脸都瘦了。这么久不回家也不知道写封信回来,阿娘天天都在为你担心。” 孟婍握着娘亲的手,笑道:“没有没有,我在外过得很开心,去了很多地方。有三哥在呢,你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嘛。” 孟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问道:“你三哥人呢?他回来了没有?” “三哥门中还有事物,暂时是回不来了。他说过年就回来,让您放心,他一切都好。” 孟夫人欣慰道:“好好好。” 孟婍说:“阿娘,我跟你说,我这次还带了一个客人回来,他在门外,你等我一下啊。”她松开娘亲的手,朝门外跑去,敛起裙子跨过门槛,去找言昭含的身影。 可门外空无一人。 言昭含已经离开了。 …… 言昭含在漓州的街上四处游走,手里拿着那只装满雪糖山楂的油纸袋,没忍心丢下。他一个人走,走到日落,走到黑夜降临,阁楼上靡靡的丝竹管弦之声响起,舞姬翩翩起舞,剪影落在窗纸上。 他在街头吃了一碗馄饨。 入夜后,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漓州人在树上挂起了花灯。他以为漓州这日又有庙会或花灯会,只想赶在人流涌动,寸步难行之前,尽早吃完离开。 夜风有点儿冷,直往他衣襟里钻。他冰冷的双手捧着滚烫的碗壁。他最后喝了口热汤,将碗放下,结账离开。 他离开得仍是有些迟。路过漓州的永泰河边时,画舫缓缓游进,一群人挤到渡口上。巨大的画 分卷阅读99 分卷阅读100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00 舫靠岸后,百姓一拥而上。他没能躲开,被人流带了过去。 身旁的一个漓州汉子见他像是外来人,又似乎是想走,便用夹生的官话对他说:“兄弟,你反正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就上船看看吧。今天可热闹哩。” 他往了一眼,后边密密麻麻的全是人的脑袋。人们比肩接踵。他身边两侧是衙门的捕快。 他心想确是走不了了,也就认命地上了船。他踏上船板后,在渡口的带刀捕快就拦下了之后想要涌入画舫的人们,扯着嗓音喊道说:“人太多了,下一回下一回,待会儿再上船!” 渡口上人多,画舫中人也多,但他们还能行动自如。 许多人入船后,顺着楼梯爬上了画舫的顶层。言昭含是后来的,走不到船心去,就站在船头看。画舫缓缓地游动了。 两岸都是漓州百姓,将河包围了起来。不远处的河面上泊着几艘船。船上张灯结彩。几只船与几只船相对着。一边船上的船头站着漓州的男人,一边船头上站的是漓州的姑娘。 画舫靠近了。 言昭含不明白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身边有人说:“看着看着,要唱了,不知道这几个唱得怎么样。” 一位男子率先唱了几句。他的声音洪亮,歌声廖亮动人。两岸的百姓拍手较好,满画舫的人也拍手叫好,声音震耳欲聋,言昭含觉着画舫都在晃动,有人还吹了几声口哨。 之后几位男子齐声高歌,唱得是漓州的调子,调子缠绵悠长。他听不懂漓州话,勉强能听懂几句词,他们唱得大约是情歌。这边男子的歌声落下,那边女子将调子接上。 有时是一唱一和。男子们唱了一句,大约是在问何时能将姑娘娶回家,姑娘紧接着应和,唱道:“待我理红妆,十五成一双。” 第111章 漓州2 他想起来,漓州是有在船上对唱情歌的风俗的。这一天是漓州的邬兰节,互相钟情的男女,会得到漓州百姓的祝福。 三首情歌唱罢,男子向心怡的姑娘诉衷肠,姑娘如果含羞带悄地点头了,船夫就会将船荡近,让两只花船相接,男子跳上姑娘所在的船上。也有男子得到应允后,兴奋得不顾天还冷,猛扎进水里,游到姑娘的船边上去了。 当然,倘若人家姑娘不愿意,男子就得坐着小船回岸上去,岸边的百姓会给予他鼓舞与热情的赞美。 他本以为漓州和拂莲的风土人情差不了多少,梦见过的漓州都有拂莲的轮廓。他没想到漓州民风这样淳朴,男子与女子之间能这样大方自然地表达炽热的爱意。 他在船头默默地看着。画舫上的漓州百姓交头接耳地谈论哪家唱得最好,哪家姑娘今年还是孤零零的,谁都看不上。他们有时也夸赞哪家小哥长得俊俏,哪家小姐生得水灵。如有一对男女两情相悦,他们就拍掌祝贺,激动的声响快把画舫给掀了。 他只见了这么一回,之后画舫游回,他们上了岸,另一群漓州百姓涌入。 漓州是个好地方。他想。 可惜他要离开了。 他上岸后就从逆流中艰难地走出来,转到一旁,瞧见一个淡黄衣裙的小姑娘。她负着手,笑盈盈地看着他道:“我找到你啦。少君。” “你找我做什么?” 她走到他身旁,抬起头看他:“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漓州,那肯定是要去我们家转转的嘛。做做客也好呀。” 他想婉拒,孟婍抢在他开口之前,跟身后的仆从说:“你去芦花街的新月客栈,让掌柜的告诉那儿的灵娡姑娘,就说少君今晚住在我家,让她别牵挂,快去。” 仆从应了声,麻溜地走远了。 孟婍将手背在身后,俏皮地左右转着身子,歪着头嘿嘿一笑:“哎呀,我都安排好了,少君还是跟我到孟家去一趟吧。” ……她这个无赖劲还真像孟透。 他一时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只得跟着去了。在路上,他问孟婍是怎么找到他的。 孟婍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回答说:“我本来想去客栈找你的,结果见到河上有人在对唱情歌,可热闹了,我就停下来看了几眼。我前面站的是几个将要坐船去河上唱情歌的姑娘,她们在谈论今晚哪家的公子最俊,我听见有姑娘说,都不太俊,画舫上的那个最俊。” “画舫隔得不太远。我好奇呀,就望了一眼,然后就看到了你。你都不晓得,那群姑娘瞧了你半晌。哼,姑娘家这么不矜持。”她说,“我跟你说,我大哥二哥就是在邬兰节上见到他们媳妇儿的,我俩嫂子都是如花似玉的闺阁小姐。我弟弟今年也想去,只不过出门求学去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从前每一年邬兰节,都有姑娘盼着我三哥去。有些心性高的姑娘,认定我三哥只要去了,就一定能看上她们。她们就一直等着,直到后来我三哥跟赵姐姐订亲了,她们才死了心,另觅良缘。” 孟婍说到这,停下脚步,犹豫地问道:“少君,我能问你一件事儿吗?” 言昭含看着她,道:“你问。” “他们说,是你侮辱杀害了赵姐姐,这是真的吗?”她无比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等着他的回应。 “不是。” “那少君你知道是谁害死了赵姐姐吗?” 言昭含没有直接回应,继续朝前走,道:“你的赵姐姐是个可怜人。她被卷入门派间的斗争,溺死了。” 孟婍跟上,走到他身边,接着问道:“门派间的斗争?少君的意思是……” “赵家人心中有揣测,但尚且不敢得罪。你就装作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问,别为孟家招惹事端。” 孟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们顺着巷子一直走。 孟婍说:“哥哥和少君也是可怜人。难相见,难相守。” 言昭含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回些什么,许久才轻轻“嗯”了声。 孟婍走到孟家门前,见到那摇曳的红灯笼有点模糊,悄悄地拭去了眼角的一点泪水。她领着言昭含进孟家,入前堂。 孟夫人正端坐在位上喝茶。她听到女儿的声音就起身相迎,见孟婍带着生人回来,稍一愣,随即笑问:“这位就是你说的,你带回来的客人?这是你三哥的朋友?快快请坐。” 待两人坐下,她就命丫鬟去拿来水果蜜饯,这才坐下,问起言昭含的名字来。 “阿娘,我跟你说,这是我哥哥的……朋友……他叫……”孟婍的声音忽地轻了下去,垂眸思索。 “宋景然。”言昭含道。 孟夫人道:“似乎听透儿提起过,是哪两字?” “蹑景追风的景,昭然若揭的然。” “是了,我常听透儿提起你。景然这名,取得妙。” 孟夫人说的是客套话,孟透似乎还未曾向家中人提起过自己的徒弟宋景然。她打量着言昭含,夸赞道:“透儿的兄弟,真是个个英英玉立,面如冠玉哪。” 孟婍托腮,眼珠灵灵儿地转,笑着插话:“这个最俊。” 孟夫人嗔怪地看她一眼,低声道:“孟婍,姑娘家的……” 孟 分卷阅读100 分卷阅读101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01 婍道了句“我知道啦”,便不再多话。 孟夫人转过来,又同言昭含闲聊了一会儿。言昭含垂着眼,有些担忧会被孟夫人看出曈色,认出他是袭且宫的言少君。那个拖累她儿子孟透,害死她儿媳的言少君。 所幸堂间烛光昏黄,孟夫人没有看清。 她为人慷慨善良,说话温柔得体,说他一路辛苦,感谢他亲自送孟婍回漓州,也同他讲起过孟透的事儿,说麻烦他多多照应孟透了。 后来夜深了,时候不早,她殷勤地为言昭含安排客房。 孟婍凑到娘亲身边,看着言昭含,咬着唇笑。她勾住娘亲的手臂,歪着头道:“不用安排客房了。少……宋哥哥跟三哥最亲近,让他就让他睡在哥哥的屋里吧。想必哥哥不会介意的。” 第112章 漓州3 孟夫人用手肘轻抵了一下孟婍,轻声道:“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我没胡说。”孟婍看一眼言昭含的神情,对娘亲道,“自上回爷爷寿诞以后,您就没让人收拾过家里的那几间客房了吧。现在还乱糟糟积着尘灰呢。您别是真想让丫鬟现下赶着去拾掇吧。” 孟夫人一想,道:“你倒是给我提了个醒……诶,你这几个月都不在家,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孟婍笑道:“哎呀,我今儿个回来,就问过管家客房的事儿了,这不是忘了跟您说嘛。正巧,宋哥哥来了就去三哥房里睡一晚。” 孟夫人笑骂:“你这丫头,粗枝大叶的,这事儿也能忘。罢了罢了,也好。透儿的房间我是隔几日就命人拾掇一回的,倒也干净。” 她让丫鬟去孟透房里点上暖炉,再抱两床被褥过去。她亲自领着言昭含过去,亲自为他铺展开床榻上的厚被褥。孟婍也想进屋来,被她娘亲喝止了:“姑娘家家的,大晚上进男子的屋子,像什么样。” 孟婍“哦”了一声,委屈地站在屋外。 孟夫人将被角也折好,将床榻上的银纹雪花丝绸帐帘放下,又同他说,屏风后的木盆可以用来沐浴,门外有守夜的丫鬟,有事儿就吩咐她们。孟夫人临走前还声声道:“你就当成自个儿家,不必客气。” 孟夫人的眉眼都是温柔的。 他想起他的娘亲,她从前无疑是坚忍的,可眉眼间流露的总是冷淡与忧愁,极少有温柔的时候。 孟透待他的温柔和无微不至,都像极了孟夫人。 孟夫人前脚刚迈出门槛,带着孟婍回房,守夜的两个丫鬟后脚就迈了进来,展开屏风,在木盆中添了热水。她们提着水桶往返几次,最后将门轻轻带上了。 他除尽衣衫让热水漫过自己胸膛时,仍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屏风上绘的是竹枝竹叶,风吹细细香。他的影子被投在白墙上。 倦意袭来。他在水盆中放空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转的是什么念头,或许真是因为夜深了,他困倦到想不动事儿,只是出神地望着那蒸腾的热气。 直到热水冷却,他才从水中起来,披上衣物。他打开门,门外守夜的丫鬟倒也机敏,还没等他说些什么,自个儿就往屋里去,不消半柱香的工夫,就将冷却的水也打理干净了。 丫鬟刚出去,孟婍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她将捧着的盘子放在桌案上,怕被发现似的轻笑道:“少君,我来给你送些水果蜜饯。还有一个小手炉。” 孟婍将雕花小手炉递给言昭含,他道了声谢,接下了。 孟婍道:“少君你别担心,我爹和我哥哥弟弟恰好都在外头,我阿娘不懂修真,见到你的眼瞳也不会生疑,但……但她知道你就是了。” 他从未想过孟婍是这样细致的姑娘,竟懂得他的顾虑。孟婍所说的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他见到孟夫人就有些无措,她的父兄若都在,他会更无所适从。 “少君,我得先走了,要是被我阿娘知道了,我又得被说教了。” 孟婍特地溜来见他一面,又悄悄地离开了。她站在门外,还探一个头进来,说:“少君早些安睡。” 待孟婍再次阖上门,屋里归于平静时,他才打量起这间屋子来。他瞧了半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后来想到,是屋子太整洁了,整洁得有点儿刻板。 孟透在暮涑的屋子是稍显散乱却不脏的。他有随手放书的习惯,有时还会将褪下的衣衫半折叠搁在书案上。他从不将书规规矩矩地摆着,大多数时候都是随意放在书架上。 而这里实在太过整洁。他的书被摆得整整齐齐的,毛笔一律被清洗干净挂在笔架上,书案上没有杂余的东西。 孟透屋子里极少有修真书籍,多是些国学经典和小说杂记。他走哪儿都要带着书,如若不带书,就爱去书肆逛。 当年在拂莲时,言昭含没少陪他去书摊书肆。其实沉皈有藏书阁,阁中多是修真典籍。他不愿去,嫌阁中之书有一股子腐朽味儿。他就愿意在书摊上找那些被骄阳灼烫过的书。他爱看些有趣的书籍。 言昭含自己算不上爱书,他多数时候翻书只是迫于无奈。读书明理,修真问道才是他一贯的追求。孟透是真的爱书,但身上并没有文人的那股酸腐味,不常把书读透,不爱显山露水卖弄才学。这是真性情。 他从竹架子上取下一本书来。那是本杂记,干干净净的,纸张边缘泛黄陈旧,内里是崭新的,孟透在其中几页折了角。那本杂记的文字流畅灵动。孟透很难得地用小字在书上写了见解,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本书。 书架最底下的一格,放着一叠旧书。他随意抽了一本翻看……龙阳春宫图。他面不改色地继续翻完。他草草翻了那一格的书,一见那露骨艳俗的书名就没了什么想法。那一格中的全是龙阳话本和图本。 要命的是,孟透竟然还用朱砂笔在书上注写了小字,看得倒是认真。 言昭含将本子收拾好塞了回去,他真是到了看龙阳春宫也脸不红心不跳的年纪。他想起当年自己收到孟透那幅误寄的丹青,一打开画脸颊就烧了起来,直想“孟透这个登徒子”,半夜还辗转难眠,想到孟透这样的流氓,就恨得牙痒痒。 若是放到现在,他没准还会轻描淡写地告诉孟透哪儿画得不对。或者,索性画回来,就扯平了。 当然,他觉得现在的孟透应该不会有画得不对之处。他也不擅长丹青,他年幼时倒喜欢画上几笔,只是他阿娘觉得无用,他过了那个年纪,便再也没想过要学画,只觉得索然无味、力不从心。 他掀开被子,躺到孟透的床榻上。那被褥有股好闻的清香。一入被褥,倦意再次袭来,他阖上眼,不一会儿就睡去了。 第113章 漓州4 他第二日醒来,躺在床上望着银纹帘帐恍惚了一阵子。这里有些陌生,是在孟家,孟透的屋子。他下了床榻穿好衣衫,见珠帘外,阳光透过窗洒在桌案上。窗外鸟雀啁啾。 他在正厅与孟婍孟夫人用过早膳,本该就此告辞离去,可孟婍非要带着他去孟家转转。他推辞 分卷阅读101 分卷阅读102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02 不过就跟着去了。 孟家在深巷中,他以为里头应是规格稍小,古朴庄严的,却见亭台楼阁雅致,湖水泛波,草木深幽。越往里走,所见之景越开阔。 静流穿越园林间。孟婍领着他踏着泥泞小径上的宽石板走,拂过绿莹莹的竹枝竹叶。竹林间有一间粉墙黛瓦的屋子,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坐在竹椅上晒日头。 孟婍唤了声爷爷,老人家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看她,问道:“婍丫头,你干什么去?” “我带客人到园林去逛逛,抄竹林这条路近一点儿。” 老人家露出疑惑的神色,“啊”了一声。 孟婍走到老人家身边,提高嗓门说:“我说我带人去园子里逛逛!” 老人家有点儿耳背,这回听清了,点点头,连“哦”了几声。他眯着眼看向言昭含,道:“孙媳妇儿,你也来了?” “爷爷,您又老糊涂了,他不是嫂嫂!” 老人家虎下脸,不大高兴道:“婍丫头,你欺负我老了,就爱唬我,这分明就是你嫂嫂。你别以为我真的老糊涂了。” “哎呀爷爷,我的两个嫂嫂都跟着哥哥出门去了,她们还没……”孟婍忽然浑身一怔,看向言昭含,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她总是犯糊涂的爷爷这回好像没说错,这个确实算是她嫂子啊。 老人家招招手,让言昭含走到他身边去,言昭含迟疑地走近了。 他打量了言昭含一会儿,皱着眉头道:“哎哟我这孙媳妇儿怎么这么瘦啊。” “透小子你怎么照顾你媳妇儿的。”他说着瞪了孟婍一眼,又转回去盯着言昭含的腰腹。 孟婍指着自己,无辜道:“爷爷,您刚刚叫我什么?” “叫你,孟透。”老人家神色有点儿不耐烦,责问道,“你就说说你是怎么照顾你媳妇儿的。还有这肚子,到底有动静没有……” 孟婍心里咯噔一响,道:“还早呢爷爷。” “还早?你都多大了?你俩哥哥当时说什么自在逍遥,现在还不是乖乖娶妻生了娃,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老人家暴跳如雷,涨红了脸,接着对言昭含说:“孙媳妇儿,我刚刚就见你神色不太对劲,来,你伸出手来,爷爷给你把个脉。” 言昭含看向孟婍,犹疑不决地挽起衣袖,露出手腕。老人家凝神锁眉,为他把了一回脉。孟婍站在老人家身边,指一指自己的脑子,再点一点她爷爷,摊手,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人家把完脉,神情凝重了起来。言昭含将手放下,翻下衣袖时听见他说:“脉象太乱。你这身子亏损太严重了,还被埋了两种蛊毒。难怪这么久肚子还没动静。人都虚弱成这个样子了。得尽早治,尽早治,迟了就来不及了。” 言昭含心中一惊,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被种下了两种蛊。 “这样吧,你去抓进补的药,先补补身子。再是每日将一钱苦杏仁、四钱甘草、二钱陈皮、二两决明子与小半支禄山人参煎作药喝下去。” 孟婍听着爷爷说的话,看着言昭含诧异的神情,自个儿也有些被惊吓到。 “每日都得喝,这样过小半月。”老人家抬眼看着他,神色认真,“接着每日在手臂上划一个小口,让蛊毒血流出来。需十五日。” 听到这,孟婍对言昭含摇摇头,示意他别听爷爷胡说八道。 言昭含还是听完了,且记在了心里。 他记得这两种蛊是没有可解之法的。他让灵娡翻阅尽了古籍,也没寻到解蛊之法。他本已经认命了,却无意间得知此法。他不知道孟家老爷子是怎么知道的,也不知道到底有无功效,他只得试一试,不然别无他法。 老爷子还扯着孟婍,连骂带怨,道:“你小子怎么让自个儿媳妇身子虚成这样!我早知道你这小子不牢靠,居然这么不牢靠。你要是迟点带她来见我,不用半年她就要上黄泉路了!你说说你这夫君是怎么当的!” 孟婍平白无故地挨了一顿骂,出来时脑袋里还在嗡嗡响。她说人在家中混,三哥欠她的,迟早是要还的。 她送言昭含出孟家,劝言昭含多多保重身体。她说:“少君,来年跟着三哥回漓州来过年吧。” 他淡淡一笑。将走时,孟夫人追出来,将怀抱的雪白大氅交给他。孟夫人说他穿得单薄,要他带着走,说出了漓州天就冷了。 他认出那是孟透的大氅,接过了道了声谢,沿着巷子、顺着长街回客栈。 他坐着马车离开漓州的时候,脑海中还回荡着孟家老爷子的话:“你得受点苦了。别怕,过了这阵就好了,日后会苦尽甘来。” 漓州远去,车帘外的景色逐渐冷去、淡去。言昭含真正意识到他再一次离开漓州了,下意识地摸索腰间的织锦袋子。灵娡见他忽地神色不宁地端坐起来,问道:“少君,你怎么了?” 言昭含的手还放在腰间,缓缓垂下。他说:“我的玉坠子丢在孟家了。” 灵娡一愣,道:“哪该如何?我们现在掉头回孟家?还来得及。”她说着就要掀开车帘,命侍从停下马车,掉头回漓州。 “不用了。”言昭含说,“留给他吧。” 灵娡还在想“他”是谁,接着恍悟。 昨夜言昭含临睡前,将腰间的织锦袋子取下放在了枕边。今早起来时,忘了将锦袋挂回腰间。 织锦袋子是孟透那年除夕夜给他的,装过点压岁钱。他没舍得丢,这么些年一直带在身边。后来,他将玉坠子装了进去。玉坠子是他娘家传的,他娘留给他,让他给将来妻子的。 他就算有幸还能再活几十年,也不会再有结发妻子了。 第114章 与君1 言昭含在回袭且宫之前先去了骁阳,为薛夜去的。 言昭含料定苏绰不会拿薛夜如何,至多会让他受点皮肉之苦,不会要了他的性命。 苏绰只是嘴上不饶人,醋意消了,自然会冷静下来。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要是他在这个时候杀了薛夜,会惹来什么样的麻烦。 言昭含太了解这个师弟了。 他入骁阳时,冬雪已经落下了。道路上的积雪被人家清扫开。车辙压过湿漉的地面,留下一道痕迹。马车在明决门口停下,灵娡撑起纸伞。言昭含身披大氅,手捧着小暖炉,跟着通报完回来的侍人去了前堂。 穿绒毛大褂的管家说苏先生有急事,却又不说是什么急事,只让他们等上一等。 侍女为他们端上热茶来。灵娡见言昭含端起茶杯,便让侍女将少君的手炉拿下去,添几块火炭。 他们等了将近半个时辰,裹着锦裘的苏绰才到堂间来,刚坐到主位上,就让丫鬟再沏杯热茶来。他斜斜地靠在椅背上,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倦色,双唇有些红肿,破了皮。他没将立领拢好,言昭含见到了他脖颈上的吻痕,忽然了然。 苏绰与他不同。苏绰修炼《天和》多年,早已能够控制清潮。他以为江翊被挑断了手脚筋,在这种事上会节制的,看来并非如此。 言昭含不久前在骁阳见过江翊,他的手和脚都不能动,软绵 分卷阅读102 分卷阅读103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03 绵地垂下。人只有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才能行动,模样沧桑憔悴。他心绪不稳定,时常会歇斯底里,用手臂乱推乱砸屋里的东西。 言昭含如何也想不到,当年那样沉稳冷静、深谋远虑的江门主,如今会变成这个样子。要是苏绰不再他身边,他简直就是个废物。 他冷淡地想,江翊都成了那个样子,要怎么做那档子事,坐着?躺着?他心底冷嘲出声。 苏绰接过丫鬟捧来的热茶,揭开杯盖,也不顾茶水还有点儿烫,就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半。他喝尽之后将茶盏放于茶几上,靠回椅背上,慵懒问道:“师兄找我做什么?问薛夜的事儿?” 言昭含将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便同我说说吧。” 苏绰瞧着他,翘起二郎腿来:“你放心,他没死。我把他送到梦华师叔那儿去了。” “梦华师叔?”言昭含放下茶盏,挑了眉,“江翊知道吗?” “他不知道。知道了又如何?他还敢对薛夜存有什么心思?如今明决可不是由他支撑的,他但凡敢对不起我,我便让他和江家,跟暮涑一起灰飞烟灭。” 是了,如今的江翊要依附苏绰而活了。苏绰还眷着他,他就是明决的江门主,苏绰要是厌倦了他,他就卑如蝼蚁。 不过言昭含想,江翊应不用忧虑这一点。毕竟苏绰爱他如命。闯入荆唐山救人,九死一生,尽管是这样,苏绰也执意将他救了出来,再为他重塑明决门。 如今已能独当一面的苏绰望着他道:“人,我已经送去给梦华师叔了。你若有着通天的本领,且有意救他一救,那也随你,我不在乎他的这条命。” “不过我劝师兄还是别轻举妄动。梦华师叔对你存了什么心思,你也不是不知晓。我当时为了求她救你,而且能舍得放你出来,往她宫里送了三十个娈童。何况你的体内还留有两种蛊毒呢……你最好别以为一个不相干的人犯险。” “师兄,等这事儿成了,我就替你解了这蛊毒。你也知道这两蛊无法可解,但我若是再为你下一道蛊,三蛊相溶,你就能不再受我牵制。” 苏绰说,“等到那日,明决独立,天下安宁。凨族再不用承受屈辱。” 言昭含淡笑,轻道一句:“翘首以待。”再没多说一句话,起身,带着灵娡离开。 苏绰并不着急挽留,接过丫鬟新递上的茶盏,吹了几口气:“这大雪天的,师兄不留一日再走?” 言昭含打开门,冷风从外头灌入,冲散了屋里的热气。他回望了一眼,道:“不必了。吃不惯骁阳菜。” 苏绰不相信他,他也不相信苏绰,他们俩互相猜忌。 可笑的是,他们彼此了解,却还能互相欺瞒,互相算计。苏绰以为抓住了他的软肋,时时威胁。他无所谓,横竖不过是一条命。 清早庭院里的积雪被清扫过,这会儿飘飘扬扬的雪下来了,隔了没一会儿,路上又积起一层薄雪。他顺着卵石路走,灵娡道了句“小心”。 他转了道,跨出院门走了没几步,见到几个人将一个衣衫单薄的人推了出来,对其拳打脚踢,那人刚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就被人揪着领子,半拖半拉地被推出了后门,摔倒在了街道上。 言昭含以眼神示意灵娡去问问。 灵娡应了声,上前问那几个仆从模样的人:“这是怎么了,你们为何要打他?” 仆从机敏,见这姑娘和她身后不远处的那位公子皆是器宇不凡,腆着笑脸道:“咱主子嫌这是个废物,让他来跟我们做事,结果他连粗活都做不好,还染了梅风病,刚刚咱几个回禀了主子,主子说就丢了这个废物出去。” 言昭含走上前来,瞧了眼伏在门外再也站不起来的人,轻声询问道:“梅风病?” 灵娡回道:“多发于冬春,人常发热,多咳,会染给旁人。不过不是不治之症,只是治起来稍有些麻烦。” 仆人作了一揖,道:“姑娘和公子要没什么事儿,咱们哥儿几个就下去了?” 灵娡点点头,为他们让开了道。几个人一个接一个顶着风雪离开了。 门外的那人以手支地,支撑着自己起来,然而双腿绵软无力,他又摔了一次。 言昭含迈过门槛,蹲下身,捏住他的下颌,看他的模样。他的右脸上有着一块骇人的烙铁印,嘴唇干燥苍白。他见到言昭含时浑身一震,目光闪躲,避开言昭含的目光。 灵娡见言昭含静静地看着他,好奇地走到他身边去,看清那人的相貌后也怔在了那里。 第115章 与君2 他的容貌虽毁,灵娡能瞧出他原先的模样。他竟与言昭含有六七分相像。 言昭含问道:“你叫什么名?” 那人张了张唇,没有发声,眼神里满是畏惧。他见言昭含神情逐渐凝重起来,勉强从嗓子里发出“啊”的一声,接着像是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言昭含皱起眉头:“是个哑巴?” 那人慌乱地垂下眼眸,点点头。他的发上、眼睫上也沾染了雪。身上穿得单薄,仅有一件破旧的麻布衣,裸露的脚踝被冻红了。 言昭含瞧了他半晌,直起身子站起来,道:“将他带回去吧。” 灵娡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看了眼那人,又看向少君,问道:“带回去?” “我们带他回袭且宫。” 言昭含的语气不容置疑,她只得照办。她搀扶起地上的这个人,将他的手臂放到自己肩头站起来,言昭含搭了一把手,搀在他的另一边。他们带着这人行至明决正门所在街道的尽头,仆从上前来接手。 魁梧的仆从带着那人往马车走,忽地在两辆马车间站住了,转过头来问道:“少君,咱将他送进哪辆马车里?是要再雇一辆吗?” 言昭含说:“不必了,就送进我那儿,我正巧还有话想同这位公子说。” 仆从将那人送进马车后,言昭含也打算即刻离开。他走近马车时,听见身后一阵杂沓之声。他回头一看,一辆四角垂流苏的软顶马车正停在明决门前,他多心,多看了几眼,看见几个仆从拥着一个藏蓝大氅的人下来了。 那人立在雪里,朝着他的方向,正望着他。 是个故人。他多年未见了。 那人满脸狂喜地走向他,他犹疑了一会儿,也缓步朝他走去。 江桐一上来就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侧,道:“昭含,咱们多年没见了,正巧在这里遇见你。” 言昭含道:“我来看看我师弟。” 江桐揽着他的肩笑道:“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哪。咱们一定得喝几杯,走,咱们回明决。” 言昭含推辞说:“行程不可耽搁,下回再……” 江桐打断他的话,道:“就喝一盅酒,耽误不了你多久。你就让仆人等上一等吧。” 其余人等在明决倒无大碍,他救下的那人若同他们走回明决,怕是会让苏绰生疑。他推辞不过,转念一想,倒也好,于是跟灵娡打过声招呼,让他们在马车上守一会儿,他去去就回。 之后他在明 分卷阅读103 分卷阅读104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04 决的雅楼里与江桐对酌。屋里点着暖炉与熏香。两人面前摆着酒壶与酒杯。 言昭含喝了几杯热酒,如玉的脸染上桃色,眉眼自带风流。他于席间清谈,举止清雅如旧。 江桐望着他,只觉移不开眼,酝酿了心绪,痛心道:“你离开沉皈以后,我再没见过你。每每想到你在袭且宫受苦,我心中就备受煎熬,三番五次想上袭且宫来看你,皆被繁琐的家中事物耽搁了。” 江桐趁着酒劲握住言昭含的手,深情道:“昭含,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 言昭含叹息,抬起眼时,眼中波光潋滟。他笑道:“还能过活,不至于丢了命。” 他望着江桐道:“你……尚能念着我,我心里已是宽慰。” “原是我的不是。你出事的时候,我没能守在你的身边。害得你入了魔窟,受尽了苦痛。若是……若是能重来一次……我定护你周全。”江桐眼中已含了热泪,走到他跟前,“如今倒好,大哥回来了,明决重振威风,假以时日,天下门派归于明决,袭且宫也便能安稳度日了。” 江桐握着他的手压往心口:“待到那日,我再将你带回骁阳,我们再续前缘。” 言昭含顶着风雪,自庭院走出明决门时,想到了从前。 他被言书涵责罚时,江桐从未为他说过一句话。江桐以为他不知晓,他被绑在暮涑清觉台的云龙柱上遭受鞭打时,江桐就在底下默默看着。 明决雄立时江桐归顺他兄长江翊。兄弟亲如手足,多讽刺。后来明决败落,江翊被锁入荆唐山,这些年江桐便无声无息了。如今明决重归骁阳,江桐又上门来,放在同他喝酒时提到苏绰,一口一个“苏先生”叫得亲热。 言昭含刚喝过酒,屋里的熏香闻着难受,胃中一阵翻江倒海。进了院子,被冷风吹了才舒服些。 方才在楼上,其间熏香被丫鬟换过一次,换成了催情的。江桐愈发放肆起来。他找了个借口,说时候不早,得离开了。 他出了门后,先到灵娡所在的马车上,跟她要了水壶和一方锦帕。言昭含将水倒在锦帕上,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自己的手,擦拭了两回,然后将锦帕丢在了一角。 灵娡见言昭含神色不太对劲,询问了一句:“少君,你怎么?” “没事,不过是有些反胃。”言昭含说,“我们回去吧。” 他从灵娡那儿出来,回到自己的马车上,一撩开车帘就瞧见那人蜷缩着,冷得浑身打颤。他取出自己的大氅,扔在了那人身上。 马车压着交错的车辙印子回去。天晴,城中安谧寂静。道路上有妇人带着孩子走过。天上飘着雪。城口石雕门上刻着一只白鹿,石碑上的红字在万千雪点之中逐渐模糊。苍鹰在蔚蓝的天空上盘旋。 言昭含第二回揭开车帘,只见高大的杉木已经裹上了银装。林中空寂,过风冷冽。他放下车帘,转过头去看那个裹着大氅,手拿小暖炉的人。那人已不再同刚上马车时那样瑟缩成一团,气色有所好转。 “我在昨年的冬日,也是这样离开暮涑的。”言昭含静静地望着他,“眼睛瞎了,什么看不见,能感受到的只有风从单薄的帘底灌入的冷,还有手中暖炉的温热。身上披着一件能勉强御寒的大氅,捧着一只手炉,只可惜我添不了炭火,就只能等着它慢慢冷却。” “你可知是谁将我害成这样。” 他当然不能说话。 言昭含说:“你的主子苏绰对我做过什么,一桩桩一件件的我都记在心里。你做了什么,我心里很清楚。” 第116章 与君3 言昭含一字一字敲在他的心尖上:“我想知道,你这些年用着与我相似的脸,用着我的身份,可否自在快活。” 言昭含当年知晓他得了莫须有的罪名后,就猜测到是苏绰在挑事。他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相貌与他相似的人。这是个傀儡,被苏绰丢弃的傀儡。 他倒不觉得眼前这个人天生就是这副容貌,因为明决中不乏会易容之术的门客,要将一个人的容貌变得与他相似,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他想,苏绰应是想让这个傀儡将来取代他的位置,以此来掌控袭且宫。苏绰早就留了后手。 言昭含望着这人脸上屈辱的疤痕,轻笑道:“我很好奇,你是做错了什么,才会被苏绰这样对待。我来猜猜……引诱孟透不成,暴露了身份?” 斐遇不寒而战,他所知道的言少君,仁慈清雅,不理世事。可似乎并非如此。言昭含对世事洞若观火,心思缜密至极,城府颇深,深不可测。这样看来,暮涑弟子中有他的眼线。而明决门中是否有他的眼线,尚不可知。 他在永夜城那一夜,事情败露后,苏绰用了调虎离山之计,引开了孟透,将他带走。回去后就被苏绰骂了一通。 苏绰说:“我不是说了不能让他知道你会说话吗!你也不看看你是谁,言少君是谁!孟透这是厌恶极了你,你用着言少君的模样与各派掌门不清不白,坏了言少君的名声,你还指望孟透怎么看你?” 他一时情动,与孟透表明了心迹,没有顾及明决。苏绰容不得背叛,命人在他脸上烫下烙印,毁了他的容貌,赐给他一杯酒,彻底毁了他的嗓子。他再也不能言语。 此时言昭含的眼中没有刺骨的冰寒,他淡笑着,道:“从前如何,我可以不再追究。只是你欠我的,总是得还的。” …… 回到暮涑半个月后,孟透曾派弟子去漓州打探薛夜的消息。 暮涑门中之事繁琐,孟透许久之后才想起来,这么久了薛夜竟还未回到门派。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从漓州回来的弟子说,孟婍姑娘说她和薛夜在永夜遇到了明决门的人,言少君救了她,她以为薛夜早就回到暮涑了。 孟透慌乱起来。 他们在永夜遇见了苏绰,孟婍被言昭含送回了漓州,而薛夜下落不明。薛夜不可能故意不回暮涑,他对门中之事颇为上心,何况还是在这样关乎暮涑存亡的紧要关头。他迟迟不回来,肯定是出事了。 他有一个猜测,薛夜会不会是被苏绰带走了。毕竟江翊从前对薛夜……苏绰要是记恨在心,做出些极端的事,也在他的意料之内。 他把一个弟子叫到跟前来,要他去袭且宫找言昭含,问问薛夜的下落。他刚把所有的事情都细细嘱托给弟子,忽地深吸一口气,丢了笔站起来,道:“不用了,你下去吧,我亲自去袭且宫走一趟。” 他让弟子准备好马车,他回屋里收拾了行装就要下山。霍止听闻这件事,想要跟着去找薛夜,孟透让他留着,说暮涑还需要他撑着。 霍止以为更需要留在暮涑的是孟透,但想到了袭且宫这一层,觉得确实是孟透去更合适些,于是拍拍他的肩让他一路小心。 孟透生怕出什么事,连夜下山出趙临城,一刻不敢耽搁,直往袭且宫去。 他们星夜兼程走了小半月,到袭且时,山间一片素白。石阶上也落满了雪,青苔被 分卷阅读104 分卷阅读105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05 覆盖。他们上山时踩着松软的雪,湿了靴子。山上积雪不化,宫外一株株梅斜插在雪地间,红花开得正艳。 言昭含午憩过刚醒,就听灵娡说孟公子来了。他有点儿意外又不大意外,披上衣衫去了后堂。一穿进,就见神色疲倦的孟透坐在太师椅上,阖着眼揉自己的太阳穴。 言昭含坐下,待仆人端上热茶来,便让他们都退下了。 孟透一手拿起茶杯,没喝,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道:“我想你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我就开门见山了,我想知道我兄弟薛夜去了哪儿。” 孟透长久未得安憩,这几日又车马劳顿,眼中尽是血丝,他清了清微哑的嗓子,接着道:“从漓州回来的弟子说,薛夜和我妹妹孟婍在暮涑离开的那天晚上遇见了明决门的人,你救下孟婍,把她送回了漓州。如今薛夜迟迟未归,望你告知他的去向。” 言昭含喝了口热茶,压下杯盖,道:“他被苏绰带走,送到了梦华宫。” 孟透一听到“梦华宫”就愣住了。 袭且一脉不仅仅只有袭且宫,还有梦华宫。梦华宫的主人是黎华真君的师妹。黎华真君与梦华祖师有过一段情,又怜惜他这个师妹,成为袭且宫君仪后也没要了她的命,反而成了她的荫庇,对她照拂有加。 梦华祖师在奉阳山上造了座宫殿,这些年倒也安稳,从不参与门派纷争,也从未豢养野灵,走些歪门邪道。梦华祖师此人,沉溺美色,养了一宫唇红齿白的貌美少年。照理说,她修为颇高,容貌不会衰朽,却因纵情声色,年老色衰,早已不复当年风华。 也有传言说,她是将修为都渡给了她这辈子唯一真心爱过的男子,容颜才会衰朽。但那人背叛了她,与别的姑娘双宿双栖了。 遑论其它,这件事真是麻烦得要命。薛夜被送到梦华祖师,哪能这么容易脱身。他凭一己之力,要怎样才能救他出来。 孟透头疼得厉害,皱着眉,又按着额角揉了揉。言昭含起身,绕到他身后,温热的手指抵在他的太阳穴上,轻柔地旋了旋。 孟透安定下来,舒了一口气,仰过头,抓着他的手腕问道:“这事儿你可否帮我?” 言昭含低下头去,吻一吻他的唇,温声道:“不白帮。” 第117章 与君4 孟透仍是阖着眼靠在雕花椅上:“你想要什么?” “延霞令。” 孟透睁开眼,一手搭在木椅的横挡上,面向他道:“这个不行。” “那么,你留在袭且宫,做我的面首,长伴我左右。” 孟透望着他似笑非笑的双眼,心里一沉,霍然起身朝门外走去。 言昭含将手抄在背后,悠悠道:“孟少爷好像没什么诚心呐,不是想救你的兄弟么?” 孟透脚步一滞,停了下来。他捏了拳,决心要走出门时,言昭含一拂衣袖,两扇梨花木门自外阖上了。孟透漠然地站在那儿,望着透过糊纸的疏孔间的亮光。 言昭含自他身后抱住他的腰身,靠着他的后背,温言道:“这便恼了?我又不曾说不帮着你救他。” “我近来做梦总是梦见你,我想,我是想你了。袭且宫怪冷清的,等救出了薛夜,你就留下来陪我几日,可好?” 言昭含这话说得温软。 孟透听到那句“我是想你了”,一下子弃兵曳甲,溃不成军。言昭含这么多年何曾对他坦诚地说过这种话。他轻轻取下扣在他腰身上的手,牵住,望着言昭含道:“那事不宜迟,我们立即前往梦华宫。” 于是言昭含让侍人收拾了几件随身的衣物,又跟灵娡嘱咐了几句,将门中事物托付给她,之后就随着孟透冒着风雪下山了。 灵娡撑着伞,将他们送出宫外,站在石阶上看着他们下山远去。石阶上满是积雪和被踩化的雪水。山间是无尽的苍白,冬风卷着雪花呼啸而过。披灰色大氅的少君与红纹锦衣的孟透原先是一前一后走着,后来越靠越近。 孟透生怕他摔着,扶着他下阶。 灵娡想,少君似乎只要遇到孟透,就能所向披靡。 袭且宫不是他的归处,他不需要任何侍人的陪伴,也不需要她在身侧。 孟透是第一次将他从袭且宫带走,如他年少时常梦见的那般。尽管他此时已不再畏惧任何的桎梏,从山上离开时,还是心绪翻涌。他杀了他师父,杀了同门师兄弟,也险些杀了自己。 孟透牵住他的手,发觉一出袭且宫他的手就变得冰冷,便自己的手温暖他的。 孟透说话时呼着白气,将他的手包在一双宽大的手掌里,揉搓了几下,捧到唇边呵了口热气,问道:“带手炉了吗?” 言昭含摇摇头。 马车到了城镇中时,孟透让弟子停了下来。自个儿下马车走了一趟,半晌掀开车帘回来,带着一股冷气儿,怀里抱着小手炉和手上提着油纸袋。 孟透在一角坐下。马车又晃晃悠悠地走了。 孟透将手炉塞给他,那只手炉上裹了层月白绘梅花的棉布,他接过来,感到那手炉还是滚烫的,里头已添了炭木。油纸包着的是几块水晶糕,孟透展开递到他面前,言昭含不爱吃甜的,勉强吃了半块。 孟透晓得他不爱吃甜糕甜饼,还是这种甜得发腻的,见他微蹙眉头,就笑着揉了揉他的发,也不嫌弃是他咬过的,拿过那半块水晶饼丢进嘴里。 之后孟透本想靠着车壁睡一会儿,可言昭含靠往另一边车壁,让孟透能躺下来,枕着他的腿而眠。 孟透真是困倦,很快就睡去了。 言昭含端详他的脸。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疲累的样子。他的面庞棱角分明,眼底有一层淡淡的青色,嘴唇有些干裂。呼吸声沉稳。 言昭含从行囊中翻出厚重的绒氅,轻轻盖在孟透身上,自己靠着车壁,也渐渐睡去了。 他们于第四日午后抵达奉阳梦华宫。阳光洒在山间半化的积雪上。梦华宫立于阿燕山山腰。宫门前竖着一块石碑。碑上刻写的是阿燕山之名的由来与梦华宫的造立之事。 宫门之上有一方匾额,题有“一梦芳华”四个字。 孟透瞧着那字,摸着下巴道:“这四个字……怎么看着这么……呣……” “你是想说字不好看?” 孟透难以言喻,最后点了点头,觉得差不多是这个理。这几个字少些章法,又歪歪斜斜的,更像是题字者的信笔涂鸦,摆在那儿怎么也称不上好看。 “这是我师父的字。”言昭含拉着铜门环,叩了几下门。 随即有侍女来开门。言昭含让她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来的是袭且宫的言昭含。 侍女离开后,言昭含才继续同孟透道:“你不是知道我师父黎华真君同梦华祖师相好过么。梦华祖师在阿燕山造了宫殿,我师父就为她题了这四个字。” “说实在的,我师父并没读过几年圣贤书,他不过是识得几个字,背过那些修真典籍。他当时题这四个字,并无特殊意蕴,只觉得’一梦芳华’意境颇妙,又含了’梦华二字’。没想到后来,这’芳华 分卷阅读105 分卷阅读106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06 ’真就只是一场稍纵即逝的梦。” 孟透乍听闻这句话,还不能理解言昭含的深意,待他被梦华宫的侍女领着去前殿,见到梦华祖师时,他才明白过来,什么是芳华一梦,红颜老去。 梦华祖师正坐在高位上,握着一瓷壶的酒。那瓷壶漂亮,绘着几枝桃花。她的十指涂满猩红的蔻丹。手指枯瘦,人也枯瘦。她衰老的脸上攃着白粉,浓妆艳抹。只有长发还黑亮,眼睛还奕奕有神。 孟透印象最深的是,她一见到言昭含走近殿中时,眼睛都能放出光亮来。她将瓷酒瓶放下,颤巍巍地站起来,两旁的貌美少年上前来,扶着她走下几级玉阶。 梦华祖师道:“哎哟我的昭含师侄,你今日怎么来这了……” 她伸出双手,靠近言昭含,似乎想要触碰他。孟透在她挨近前,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言昭含身前,对梦华祖师抱拳道:“晚辈见过祖师,梦华尊师有礼。” 梦华祖师看着他,一愣,思忖了会儿,问道:“你是哪位,我好似在哪儿见过你。” 孟透不卑不亢道:“晚辈暮涑孟透。少君多年前举行君仪祭祀时,我曾有幸见过尊师。” 梦华祖师打量他一会儿,眼中光更亮了,她笑道:“嗳哟,我记得了。我记得是哪一位了。” 第118章 与君5 “当时啊我就坐在台上看着,对边儿上的那个谁来着,那个那个……哦,枞阳门主齐祊,我就跟他说呀,年轻一辈里就属这个最俊。” 梦华祖师毫不避讳地打量他的刀削般的脸和腰身:“只可惜,到后来你走得匆忙,我还没来得及把你叫到跟前,跟我说说话。说说吧,你们俩这趟来是为了什么。” 孟透仍保持着抱拳的姿势,目光下垂,恭敬道:“实不相瞒,我与少君是为了薛夜而来。门中之事紧急,我奉师尊之命,来带薛夜回暮涑。” “师尊?”梦华祖师收敛了垂涎的神色,眼神中透出一丝清明,她道,“我记得虚常真人素来不问世事,当年趙临城遇难,他也避世不问。这会子问起弟子来了?” 孟透没料到这个传说中混沌度日的梦华宫之主,亦是洞悉世事。他沉稳道:“是。师尊挂怀。” 梦华祖师说:“呣……我倒是可以带你们见他一见。” 梦华祖师既没说让他们带走薛夜,也没说不让他们带走薛夜。孟透的心不禁悬了起来,他摸不透这种将近半百的人精的心思,只得跟着她走,先见一见薛夜再说。 梦华祖师领着他们穿过了三条游廊,四个凉亭,两个园林。从湖上弯曲的石桥走过,就能见到一座雕花楼。此时楼上楼下已乱作一团。 薛夜站在三楼的阑干上,一条腿悬出外,右手扯着丝绸帷幔。楼上几个妍丽的白衣少年想拉住薛夜,被薛夜喝止了。薛夜将长剑搁在脖子上,让他们后退。楼下一群丫鬟仆人抬头张望着,生怕他想不开要轻生,不住地劝说着。 梦华祖师一见这场面,吓得脸上的白粉簌簌落下。她颤巍巍地走到楼底下,抬头对薛夜喊道:“嗳哟我的心肝,你这是做什么,你快点下来哟!” 薛夜一愣神的工夫,已有几名少年抓住了他的臂膀,他猛地甩了手:“撒开!你们撒开我!滚开,滚远点!” 薛夜见梦华祖师像是要上楼来,就冲着楼下喊:“老妖婆!你别上楼来!你要是上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他又将剑刃比向自己的脖子,对缠住他的少年们吼道:“你们再敢扯我一下试试!我现在就死在这里!” 他仰出半个身子去,对着楼下嘶喊:“老妖婆!我受够你了!” 孟透正带着言昭含慢慢悠悠地桥上走过来,方才瞧了好一出戏,走到楼下抬头望他。薛夜一见到他就愣了:“透哥儿?” 孟透冲他挥了下手臂,见到他呆若木鸡的神情。没忍住笑,捂住嘴唇,笑到肩膀都在颤抖。 孟透一直忍着笑意,直到薛夜放弃轻生,梦华祖师默允了让他们上楼同薛夜聊一会儿,他让言昭含走进屋子,自己转身将门关上,才将手臂抵在门板上,额头抵在手臂上,放肆地笑出声来。 他笑得直不起腰来,走到桌子旁坐下。他说:“你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被一个女人吓到轻生,活得也太窝囊了吧。当时咱们在东潭河降野,我也没见过你这么怂蛋的样子。” 薛夜一想到梦华祖师,浑身战栗,他道:“那老妖婆可比野灵恐怖多了,我宁可跟一只阴灵同处一屋,也不愿意跟她同处一屋。我真的快要崩溃了。她不肯放我走,每天都来骚扰我,还总喜欢动手动脚的。” “这一整个楼住的黄毛小子,都是她的男宠!她有这么多男宠,还天天缠着我。你晓得她多可怕了吧,要是换成你你肯定也受不了!我想到都觉得害怕,太可怕了……”薛夜满脸惊恐,挨近孟透,“透哥儿,还好你来了,我都快绝望了。你赶紧把我救出去吧,我一天也不想在这个破地方多待了。” “瞧你那怂样,你还能被一个女人占了便宜不成。你要是不愿意,她怎么骚扰你也没用。你看人家脾气多好,你一口一个老妖婆’,她都没砍了你。” 孟透说着,眼看着薛夜气鼓鼓地要爆发了,一把摁住他的额头,不让他站起来,说道:“好好好,我们这回来就是为了救你出去。我就不说风凉话了,不说了不说了。” 薛夜憋屈,心里直骂娘,到底是把这口气咽了回去。 孟透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道:“我想再同她聊一聊,如果她能放你走,那皆大欢喜,如果她不允,那我们就闯出去。” 他喝了口茶,随即皱眉拿下了言昭含手中的杯子,道:“别喝,这茶水是凉的,伤胃。” 孟透说:“你赶紧着叫个丫鬟仆人烧壶水上来。” 薛夜看了眼言昭含,望着大爷派头的孟透,将头撇了过去,忿恨道:“要热茶你自己烧去。我才不叫人去。” 孟透以手作刀,虚比划了一下,假装要抽薛夜一个抹脖子。他说:“哟嚯,你小子有种。” 孟透假意朝门外走去,对言昭含道:“咱们走,就给他撂在这儿,让他在梦华宫待到天荒地老,待到老死。” 言昭含纹丝未动,任他闹腾,只坐在长凳上,侧过身静静地瞧他。 薛夜气得眼睛都红了,道:“你就只晓得护着你的言昭含,那你就护着去吧,滚滚滚,老子不稀罕见到你,滚远点,越快越好!” 孟透第一次见到薛夜这么委屈,他这人心软,瞧不得人这么委屈。眼前的这个要是年少时的言昭含,他早就捧着这人的脸哄道:“我的宝贝儿怎么这么委屈呀,心疼死我咯。” 可惜这个不是。 但是要是能让他不那么委屈,孟透也是愿意这么做的。他望了眼言昭含,发觉言昭含也静静地看着他,他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还是别找死的好。 孟透走到薛夜身边,手搭在他肩上,拍了一拍,说:“你这话让我有点儿害怕。不知道 分卷阅读106 分卷阅读107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07 的还以为你这会子吃醋了要跟我闹。” 薛夜抬头看他:“哪个不知道?谁不知道?不知道的那个一个月前在永夜城头上放箭,差点要了我的命。城主府的人都死光了,几十口人,没有一个活下来。你的言少君杀了其中一半人,还差点杀了孟婍!” 第119章 与君6 “有这回事?”孟透看向言昭含。言昭含静默着回望他,手里把玩着细瓷杯子。看上去有点儿无辜。 孟透当即转过头去对薛夜说:“误会吧。肯定是误会。” 薛夜气结,别过头去不理他:“说到底你就是不信我。那还说个大头鬼。” 孟透决定挽救一下他们的兄弟情,于是坐到薛夜身边,看着他的衣襟处,关怀道:“你还好吗?上药了吗?伤口还疼不疼?” “疼死了也跟你没关系。” 薛夜赌了会儿气,没僵持太久,就对孟透道:“老妖婆不舍得我死,每天派人给我送药。幸好我皮糙肉厚的,不然我早就驾鹤西去了。我还真是命大,没死在永夜城,某些人心里肯定懊恼了很久。” 薛夜说到最后偷瞄了言昭含一眼。 言昭含不温不冷道:“那是我故意射偏了。” “什么?” “苏绰觉得你的命,可以换孟婍的命。你还是有点儿用处的。” “你……”薛夜吃惊地睁大了双眼,“孟婍没受伤?” 孟透插话:“少君陪着孟婍回了漓州。孟婍很好,身上没受一点儿伤。她以为你已经回暮涑了,没想到你被关在梦华宫这个鬼地方。” “那……那还算你有点儿良知。”薛夜嘴硬,对言昭含说,“你要是让孟婍受到伤害,我肯定不会放过你。” 孟透走近他,看着言昭含猛盖了一下薛夜的脑袋。孟透说:“你跟一个后辈计较什么。” 薛夜抱着头,感到不可思议:“后辈?你说他?” 孟透又压了一下他的脑袋,低头瞅他:“昭含小你两年,不是你的后辈?” “后辈?”薛夜作惊恐状,“他二十一岁成为袭且宫君仪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好像连延火令都没拿到手吧?你跟我说他是后辈?” 多亏敲门声响得及时,不然孟透真打算再狠狠盖一下他的脑袋。 薛夜边躲边道:“进来!” 门被推开了。门外站在两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其中一位道:“薛公子,孟公子,少君,主子请几位到殿中共用晚膳。” 他们没注意,天早就暗下来了。 孟透朝门外走去,说:“得,走呗。” 言昭含也跟着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薛夜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去!” 门外的两个少年退到廊上,为他们引路。孟透跨出门,头也不回道:“那你就留着呗,我们走了。” 薛夜伸着脖子看向门外,喊道:“孟透,你到底是不是我兄弟!” 孟透退了回来,对他说:“兄弟如蜈蚣手足。走吧昭含。”说罢他就揽着言昭含的肩走人了。 薛夜虽把话说绝了,还是骂咧咧地跟出来了,从他背后勾住他脖子,半个人倾靠在他身上。孟透一面挣脱,一面说:“这么大人了你幼不幼稚,幼稚死了幼稚鬼。” “你就不幼稚,啊?你哪儿来的脸。”薛夜说着就要揪他的脸。 他们吵吵闹闹到了永和殿,一路上谁都没给谁面子,互相揭了老底。孟透赢在脸皮厚,愣是说得薛夜要吐血,气得跳脚。薛夜直说:“言少君你到底管不管?你看看他那死样!” 言昭含充耳不闻,默默与孟透隔开了点距离,又被孟透拉了回去,被揽住了肩膀。 一入殿见到笑得满面春风的梦华祖师,薛夜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然后消失不见。他一下就怂了,默默往孟透身边靠拢。 这场晚席他们吃得不大痛快。言昭含不说话,薛夜不敢说话,还没到时候孟透不好说话。因此三个人就默默听着梦华祖师东扯西聊,偶尔应上几声。 梦华祖师问道:“孟透,你觉着我这梦华宫如何?” 孟透低着头,说了几声“好”。 那几声“好”后,梦华祖师就沉默不语了。 他自觉说得敷衍,怕惹得她不高兴,便放下手中的象牙筷接着道:“梦华宫地处乾坤,山川秀美。宫中雕梁画栋,飞阁流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这些话终于讨得了梦华祖师的欢心。她掩唇笑道:“既然如此,你们可愿长住于此?”她一笑,敷满白粉的脸上就出现了皱纹。孟透真觉得她的新月眉不大好看,不称她的银盘脸。 此言一出,薛夜噎住了,用拳头敲着胸口,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咚咕咚咽了下去。 她不是要薛夜留下,也不是要言昭含或者孟透留下,她想要他们仨一起留下来侍奉她。 孟透装作没听明白她的话,只道:“暮涑急宣,况且我们也不好在宫中叨扰。” 梦华祖师道:“不必介怀,我看着你们高兴,想多留你们几日。你若是担心暮涑那边的老头儿们,我现在就派人写封信过去,就说你们就留在梦华宫了。” 显然梦华祖师是不肯放他们走。 孟透无言相对,席中多次欲再吐言,皆咽了回去。薛夜也咽了两回,咽了两回茶水。后来他的嗓子眼儿不堵了,心口堵得慌。回去的路上他还问孟透:“透哥儿你说她是真的听不懂,还是装作听不懂。” 前边不远处有两名提灯的少年引路,孟透轻声道:“活到这个年纪,在这个辈上的都是人精。人早就修炼得道了,你和我,咱们还差好些火候。” 他们进入雕花楼,顺着木梯而上。 孟透接着说:“遇上这种人精,你算是完了。你还拖了我们俩下水。这下我和少君也很难脱身了。” 薛夜压低声音:“那我们怎么办?坐以待毙?要我去侍奉那老妖婆我宁可去死。” “你别吵吵,总会有法子,咱们先回去睡一觉,明天再说吧。”心宽的孟透拍拍他的肩膀,爬上二楼后,跟着一名少年拐了弯。孟透跟着他走到房门口,看着他掏出钥匙开锁。 孟透往楼梯那儿一瞧,言昭含和薛夜皆跟着另一名少年上了三楼。薛夜是要往三楼没错。言昭含怎么也一声不吭地跟着上去了? 这时少年推开了门,点燃了桌上的蜡烛,请他进去。他往里瞧了一眼,嗬,琉璃屏风雕花软榻刺绣地毯。他心道这老妖婆真是堆金积玉,将每间房都造成了温柔乡。 第120章 与君7 然而就算是在这样的温柔乡中,他也失眠了。他原先忙于门派之事,夜夜熬到困倦至极时才睡下,倒头就入眠。这会儿好不容易能早睡,他却睡不着了。 衣衫没脱就陷在了床榻里,他盯着房梁放空自己。屋里点着暖炉燃着熏香。他一条腿搁在床上,一条腿荡下。他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说不出的疲惫。他觉得还有许多事儿没做,却不想动弹。 他想到他十七岁以后,只要同言昭含在一块儿,他们都是同床共枕的。这晚没睡在一个屋里,他心里有点 分卷阅读107 分卷阅读108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08 儿憋屈。想到这,他利索地爬起来,吹灭蜡烛出房门,爬上三楼找言昭含去了。 他先问了薛夜。薛夜说言昭含就在他斜对门。他过去见屋里灯还亮着,里头传来水声。 孟透猜想言昭含还在沐浴,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试探着敲了敲门。言昭含的声音似乎含着雾气水气,朦朦胧胧的。他说:“门没锁。” 孟透进门见到了水墨屏风后那绰绰的人影。他关上门,也不管那人还在屏风后的木水盆里,径直撩开月光石珠帘穿过去,捞起靠在盆沿上的睡眼朦胧的人就亲了一口。 孟透兴奋难抑地飙了漓州口音:“我困不着,过来跟你一起困。我给你暖被炕儿。”说着在他沾满水珠的雪白脖颈上咬了口。 言昭含睡意全无,睁开一双冰蓝的眼,隔着雾气看着孟透绕过屏风躺床上去了。 他怔了会儿,意识到来的确实是孟透。他缓缓从水盆中出来,披上中衣。待他整好衣物吹熄蜡烛,掀开被褥躺到孟透时,发觉这人已经睡着了。 他以为孟透突然跑来,是想同他说些什么,竟只是为了与他同眠而已。 …… 孟透偶尔会有冲动的时候,譬如三更半夜跑上楼来,譬如一大早起来见到将中衣穿出一股子禁欲感的言昭含。 言昭含无疑是乖顺的,刚睡醒就被扒得赤条条的,还一句话都没有,任孟透摸摸亲亲,为他拢过垂落额前的碎发。 孟透总觉得自己前些年差不多过的是打光棍的日子。他跟赵情焉没有夫妻之实。至她死,他都没碰过她。言昭含也不在身边。他到现如今都不能想象那么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 真是如同和尚一样清心寡欲。 传言说是言昭含侮辱了赵情焉。打死他他都不相信。言昭含尚青稚时,就被他拐跑,走了断袖之道,长这么大估计连姑娘家的玉手都没牵过。 言昭含的手臂攀上他的脖颈,人方忪惺,眉眼间带些疏懒之气。孟透昨夜在他脖颈上轻咬了一口,没留下痕迹,这回在颈侧咬得稍重,吮出红印子来。 可能注定孟透是和尚命,命里得端正清心,外头传来阵敲门声。 薛夜边敲门边道:“起来了起来了,你们俩怎么还有心思睡觉!” 孟透不甘心地掐了一把言昭含的腰,拾起衣服跨下床,边披衣衫边向门走去,猛地打开了门。 薛夜见孟透满脸戾气,噤声了,赔着笑做了“请进去”的手势,让他们先穿好衣衫,他说他铁定不吵了。 孟透冷着脸,又猛地把门关上了。自个儿先穿好衣裳,束好腰带,不死心地盯着言昭含一件一件地将衣衫穿上,不死心地盯着他登上锦靴开门去。他说:“走吧孟透。” 孟透扯住他的手臂,故意道:“你说什么?”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扒光了丢回床上?” 言昭含垂下眼帘,轻声道:“我们出去吧,三哥。” 言昭含无疑是最不乖顺的。不久之前他们决断了,可决断后在永夜城再见,耳鬓厮磨了一夜,他们间似乎又与从前殊无二致。也有点不同,言昭含对他若即若离。孟透时常有种被吊住的感觉。 言昭含走到门口,正欲打开门闩。孟透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在言昭含回头的那一刻,将他压到门板上。孟透一只手臂撑在门板上,低头瞧他,倏尔捏住了他的面颊。 孟透望着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 孟透惊觉自己已然看不透他。他不再是当年那个穿着孝衣,倔强而孤傲的言家小公子。他依旧清冷孤傲,眼中的复杂皆隐没在不惊的波澜里。 让孟透心冷的是,他的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这几日言昭含举止是如常的,仅有眼神太过冰冷,渡不出暖意。 他望着那双冰蓝的眼许久,缓缓将手臂放下,心沉了下去。他后退一步,言昭含不言不语地转身,将门打开。 门外的薛夜等候已久,他说:“你们穿了衣裳怎么能穿这么久,我说你们还真是的……” 孟透心里不大爽快,从他身旁擦肩过去,没理会他,径直走往楼梯。 薛夜在他背后唤了两声“透哥”,孟透没回头。薛夜转过头去问言昭含:“嘿,透哥怎么了?你们俩没事儿吧?昨天不还是腻腻歪歪的,孟透大晚上跑过来问我你住哪间房,今儿个是怎么了?” 结果言昭含也没理会他,从他身侧走过,顺着廊间走至尽头,也下楼去了。 这天用过早膳后,孟透在梦华宫中走了个遍,探出几条路来。他思索着,要是梦华祖师再不许他们离开,他就带着言昭含和薛夜逃出去。他将梦华宫的地形记在心里,回去后就画了张地图。 晚膳时他故意探问了梦华祖师,她果真是不肯放他们走,说什么“愿以盛情款待,望多留几日”。孟透一提暮涑门中事务,她就面带愧疚之色,问是否是梦华宫招待不周。 薛夜的暴脾气起来了,一丢象牙筷子,道:“还留?再留下去暮涑都要……” 孟透轻咳了两声,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两脚,没让他再说下去。 孟透先前总觉得不好驳了梦华祖师的面子。说实在的,都到了这个份上,孟透也就不能顾着面子不面子的了。她既然不允,他们就要硬闯出去。 别说薛夜,就是他自己,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第121章 与君8 孟透在戌时将言昭含与薛夜叫醒。他们下楼时,见到三四名少年正说笑着往楼上走来,便立刻拐进长廊尽头,待少年回到各自的房间后,他们才跑下雕花楼。 过了雕花楼外的九曲桥,穿过凉亭,他们到了桃花林前。冬日里桃树光秃,失了光艳。站在湖边能感受到刺骨的冷意。孟透捏决御剑。只见一道白光闪过,直往天际而去,却似在半空中受了阻隔,一下子消散了。饮冰剑落下来,孟透运真气将其收回手中。 薛夜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饮冰剑怎么会掉落下来?” 孟透凝视手中长剑,顷刻抬头望向黑漆漆的夜空,沉声道:“这里有层结界,我们无法御剑离开。” 言昭含说:“我师父黎华真君当年也在袭且宫设结界,来抵御外来邪物与阻挡宫中野灵出去。梦华祖师效法不足为奇。” “你们袭且一脉心眼儿可真多。”薛夜说,“那……那我们得硬闯出去了?” 孟透道:“大概是得硬闯了。” 孟透从怀中拿出他绘制的袭且宫地图,选了条最近的道,领着两人离开。三人轻功不错,在墙顶间穿梭自如。 他们一路往梦华宫西北角而去。西北角有一片林子。那儿疏于防守,没有梦华宫的人轮流值守。其实若是动起手来,那些人必定不是他们的对手,只是孟透仍不好撕破脸,惹恼梦华祖师对暮涑来说不是件好事。 薛夜听孟透说穿过那片林子,翻过外墙就能逃出梦华宫,于是从墙上翻身而下,率先朝着林子里走去。 孟透跳下城墙后,对着尚在墙顶的言昭含伸出双臂。言昭含毫不犹豫地跳下去,被孟透接住 分卷阅读108 分卷阅读109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09 抱住。 孟透牵着他的手往林子里去,酸涩道:“你别再走丢了。” 言昭含见着他的一袭白衣,抬眼往上瞧见他的侧脸。他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直到那袭白衣被黑暗吞没,他还是紧紧握着他的手。 林子里少见月光。稀少的月光都是从掩映的树枝之间落下来的。四周皆是阴黢黢的。这样的林子让言昭含想起了袭且宫的后山,那个囚禁了他所有恐惧的地方。 他险些在那里死去。他拼死挣扎,召唤出了剑灵奉也。他当时以为剑灵只是一团无形的真气,不知那是有形体的,而且那形体是依据持剑者心中所想变幻而来。他承认,将死时他心中所想的仍是孟透。 当年奉也剑灵在林子中护守了他一夜。此时孟透紧握着他的手于林间行走。 不知走了多久,林间传来一声狼嚎。薛夜本是走在前头,这会儿停下了脚步。孟透言昭含二人恰好在这个当口走到他身边。 薛夜道:“这里怎么会有狼嚎?那老妖婆不会还在林子里养了狼吧?” 言昭含沉默一会儿,道:“确有这个可能。” 话音刚落,狼嚎声四起。听起来不像是只有一头狼,几只狼在林间嚎叫。 “糟了。刚出来时应该带盏灯笼的。”孟透说,“我们得赶紧离开这。” 他们正要离开,却听杂草丛间传来一阵躁动声。一双血红色的狼眼在黑夜中睁开,紧接着,一双又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出现。看得他们头皮发麻。野兽尖锐的齿间发出低呜声。 “血尸狼。”言昭含扯了孟透的衣袖。 “什么?” “与尸人相似。血尸狼也是将死不死之身,由梦华祖师操纵。它们颇有血性,比寻常的狼难对付。” 正说着话,一头血尸狼扑向薛夜,薛夜被撞翻在地,以剑格挡狼牙,在那利爪打下来之前,将血尸狼甩了出去。狼的身躯狠狠撞在树干上,掉在了草丛间。 余下几头狼早已奔向四围的草丛间,停伫一会儿,朝他们走近几步,接着就扑了过来。孟透抽出长剑。剑法缭乱。几道白光闪过,两头血尸狼倒在了血泊里。 被言昭含运真气推远的血尸狼在尘泥中翻滚了几个跟头,站起来抖落皮毛上的沉屑,嘴里呜咽了几声,又朝他们奔来,只不过又倒在了孟透的脚下。 最后一只血尸狼不知死活,非做殊死搏斗,被薛夜的长剑刺死。 惊魂未定,林子间却又传来尖锐的笑声。他们在永夜,在趙临听过无数次这样尖锐凄厉的笑声,并不陌生。尸人与野灵都会发出这样的笑声。他们朝来路望去,几只尸人踏着月光而来。 他们只有一半的躯体有腐烂的血肉,另一半身躯露出空荡荡的白森森的骨骼。发长且杂乱,遮住了他们的面庞。 “梦华宫中居然也豢养了尸人?” 孟透一把拉过薛夜的手腕,边朝前跑边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什么,赶快跑,你还在这里跟尸人继续纠缠吗?” 他们跑了没多远,前方竟也出现了几个尸人。没看清有多少个,孟透连忙带着他们转变方向。 薛夜不认得路,只跟着孟透跑,却不知道孟透究竟是要带着他们逃出去,还是先回雕花楼。或者,孟透现在也只是带着他们逃命而已。薛夜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他脚下忽然被绊了一下,整个人倾倒在了地上。他疑心是绊到了哪棵老树的树根,没多想,赶紧爬起来。他起来时却发觉还是跑不动道,他右脚脖上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缠得还挺紧。 他弯身去拨缠在脚脖子的东西。他摸到了树叶和粗粝的枝条,那似乎是藤蔓。他心惊肉跳地去扯藤蔓,扯了半天死活没扯开。他眼见着孟透带着言昭含越跑越远,开口喊了声“孟透”。 孟透脚下一顿,回头见他弯身停在了那里,也被惊出了一身汗,让言昭含站这儿千万别动,自个儿跑回去,替薛夜解缠在脚上的藤蔓。孟透也没能解开。而他看见几个尸人已然循着气味朝这走来。 他站起来,抽出长剑,接着发现自己的脚迈不开了。他的脚腕也被藤蔓缠住了。 尸人磔磔笑着,令人毛骨悚然。孟透在这群尸人之间,还见到了骷髅兵。 第122章 与君9 领头的骷髅戴着头盔,盔顶有红缨,像是个将军。或许它身前就是个威风凛凛的将军,死后沦落到这样一个腌臜的地方。 孟透摸到腰间的饮冰剑,想先上前将这些骷髅尸人解决了,却发现自己也走不动道,脚腕被藤蔓缠上了。这些藤蔓竟是活物。 尸人逼近了。尸人身后的骷髅兵以奇异的姿势行走着。它们身上毫无血肉,只有一副硬邦邦的骨架,仿佛是不堪一击的。冷风能穿透它们的身躯,亲吻每一处浮现焦斑的脆弱骨骼。 他年少时听长辈说起过,黎华真君擅控灵,梦华祖师点骷髅兵。这就是老妖婆能被称为“祖师”的原因。 孟透以剑砍下藤蔓,没走几步又被缠住了,这次他的腿,他的握着剑的手腕也被缠紧了。孟透听见身后穿来的脚步声,侧过身去看言昭含,对他道:“你别过来!这边的藤条会将人缠死!你待那儿别动!” 言昭含没听劝,抽出奉也剑径直走过来。 一时间尸人骷髅迎面扑杀而来。 孟透喊了声“小心”,“心”字还没说出口,就见言昭含凌空控骷髅。他手掌间凝聚了气力,手臂向上一提,最靠前的骷髅将军被一股无形之气扼住颈椎,提至半空中。 言昭含一松手,那骷髅将军就狠狠坠到地上,摔了个粉碎。他凝神闭目时,四周传来一阵躁动声,山风骤起,树枝狂舞。整个林子宛如不堪重负,四面八方传来刺破耳膜的巨响。 成千上万的树叶载风来,疾如驰箭,纷纷朝尸人骷髅而去,扎入它们本就残败的身躯。动静如荒年时蝗虫过境,躁如盛年时万千烟火齐发。 一转眼的工夫,尸人于骷髅身上尽是锋利如刀的绿叶,皆是缓缓倒下,没入林中的枯叶间。 言昭含持奉也剑,在靠近二人处虚虚划了两道。缚在他们身上的藤蔓断开了。 孟透没想到,光奉也剑的剑锋就能强悍至此。这宝剑确是名不虚传。 三人朝着林子外走去。林子外是一条三丈宽的过道,过道外就是高墙。他们走至林子口,听见了身后的异响。那声响越来越近,挟阴风而来。 薛夜回望了一眼。 林间枯叶被狂风卷起,随风而来的竟是先前粉身碎骨的骷髅兵,尸人没追随来。领头的仍是那个戴着红缨头盔的骷髅将军。 孟透一把抓住薛夜的手腕,朝林外的道上跑去,薛夜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言昭含蓦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林子,对孟透道:“你们御剑出去,我来拖住他们。” 孟透想说什么,被薛夜打断了。薛夜夺过他的饮冰剑,将他拉到靠近墙脚处,道:“不要唧唧歪歪了!你再唧唧歪歪我们三个都要死在这了!少君他应付得了,你赶紧御剑!” 孟透清楚薛 分卷阅读109 分卷阅读110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10 夜说的是对的。他稍显迟疑地捏决御剑,带着薛夜行至半空时,仍锁着眉头望着言昭含。 言昭含本可以御剑逃出梦华宫的,不知为何,竟持剑朝着林中走去。 孟透心中一惊,没再御剑离开,而是落在了高墙顶上。孟透唤了两声言昭含的名,他回头望了一眼,却也仅仅是回望了一眼,他继续朝着那黑黢黢的林子走去,朝着骷髅将军走去。 孟透心都快跳出来了。薛夜一个没留意,孟透就从城墙上跳下去了,提气稳稳落地,一触及地面就朝言昭含所在的方向跑去。 他见到言昭含后,就觉得自己的担心果真是多余的。 林中的骷髅在经受一场浩劫。言昭含凝气控制了骷髅将军。他的身侧,万千叶子盘旋飞舞,格挡了骷髅兵。 孟透刚唤了他一声,就见奉也剑周身白光骤现,一个无形的灵状如旗帜般在狂风里招展开,裹住了骷髅将军,接着灵光小去,散去,变成极小的光圈。言昭含伸手夺进手中。 言昭含做完这一切,转身对孟透说:“走!” 孟透还不及反应,就被言昭含牵住手飞奔起来。他们身后盘旋的叶子一时间皆撞向骷髅兵,又将他们撞了个粉碎。 他们跑至林子口时,霍然停下了脚步。墙脚下站着许多梦华宫的少年与侍人,几个仆人守在一顶杏黄色的软轿旁。绣花的帘子被揭开了,他们见到脸上涂着厚重白粉的梦华祖师斜倚在里头,手持烟管抽着旱烟。 孟透往后看去。林子七零八落的骨骼缓缓地立起,拼凑成一个个站立的骷髅。不多时,骷髅兵卷土重来,朝他们逼近。他们真是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了。 梦华祖师一挥衣袖,骷髅兵即刻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术,静立不动了。 “哎哟我的祖宗们,这大晚上的,天又这么冷,你们想去作甚。赶快跟我回去罢。可心疼死我喽。”梦华祖师捂着心口,“我这心儿的肝儿的都疼得直颤。” 她揉着额角,将手递给身旁的少年。少年扶着她从软轿上下来。 言昭含上前两步,道:“师叔,我们三人逗留已久,是时候该回了。还望师叔海涵。” 梦华祖师静静瞧着他,还没说什么。言昭含紧接着道:“如今各门事务迫在眉睫。骁阳与暮涑分庭抗礼,水火不容。而今我师弟堂而皇之地将暮涑弟子送至梦华宫,孟透亦受牵累。在这个当口,师叔强留,怕是要惹事端。我师弟苏绰年轻不懂时事,想必师叔不会不以大局为重。” 言昭含趁梦华祖师还在思忖的工夫,抢在先前发话,对孟透道:“孟公子与薛先生在梦华宫中数日,师叔不曾薄待。今日是要离开了,孟公子何不言谢?” 孟透望了他一眼,对梦华祖师抱拳道:“多谢师尊盛情,晚辈与薛夜,先行告辞。” 言昭含轻声道:“不必管我。你们快走。” 孟透点点头,临走前握着他的手腕,对他说“珍重”。他御剑至墙头,带着薛夜离开了。 下山时,薛夜心情大好地跟在他身侧。他说:“孟透,你有没有觉得少君方才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人?” 孟透有点儿心不在焉:“嗯?” “像极了你。” 第123章 与君10 后来孟透带薛夜回了暮涑,没能履约,欠着言昭含的情没还。 孟透在过年前见过言昭含一回,在淮中一位门主的生辰宴上。他就在孟透对面,坐在江桐身边,席间为江桐添了两回酒,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孟透。 薛夜见孟透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喝尽一杯酒,这回连劝都不劝了。他也不清楚少君为什么冷暖不定,让人难以捉摸。 同席的还有赵策和其夫人言尔。尔姑娘越发光润,渐有丰腴之态。从赵策与席间人的谈话得知,尔姑娘已有身孕。 席间人纷纷敬酒道贺。 言昭含为自己添了酒,淡笑道:“侄子周岁时,我定去漓州看望……我这辈子是没有子孙福了,好在尔姐还为言家延了血脉。” 不明事的席中人谄笑道:“少君还年轻,不急子嗣之事。” 其余人心皆道这人莫不是痴傻,言少君的情郎都搁那儿喝酒呢。就是不知这话得罪的是哪一个,得罪的是孟三郎,还是江二爷。 言昭含不顾言尔骤变的脸色,接着道:“爹娘若泉下有知,必会欣然快慰。倘若不是因着沉皈的灾祸,他们如今也……” 江桐道:“昭含,今天是喜日子,赵夫人日月入怀更是喜事。咱们便不提过去的伤心事。” 他话中带点责备,可从他的神情瞧不出责备。两人更像是在一唱一和。 赵策和言尔的脸色都不好看。 言尔坐如针毡,将口中咀嚼的甜杏仁咽下,搁下筷子,温声细语地跟赵策说自己身体不适,要出去走走,还不肯让他陪着。赵策说罢小心身子,目送被两个丫鬟搀扶的言尔离开。 不一会儿,言昭含也借口离席了。 好半天两人才一前一后地回来。言尔入座时脸色都是煞白的。 言昭含施施然入座,神色自若。他在江桐身边坐下。江桐嗔怪他怎么去了这么久,菜都凉了。 孟透隐隐能感受到,言家覆灭,言尔逃不了干系。但他无法冷静地思索下去,他用尽所有气力压制自己,他担心自己一冲动,将江桐狠狠揍一顿。 他要是还在年少时,早就这么做了。 散席后,他没回暮涑,直接带着薛夜与霍止回漓州过年。他还赶得及回漓州过年,而薛夜与霍止家路途遥远,今年已赶不及。他们在他的再三邀请下,随他回漓州过年。 每逢过年孟家都是最热闹的。他携家带口的大哥二哥,求学归来的小弟都回了漓州。 孟透回漓州的第一夜,他娘在席上提到宋景然,说宋景然来过漓州。他有些诧异,方想询问是何时,孟婍就将话头岔开了,讲起自己同他们游历时的见闻。 他晓得其中定有古怪。他看着孟婍,孟婍眼神躲躲闪闪,就是不看他。 他回房睡觉时见到枕边有一只织锦袋子。他瞧着有点眼熟,又不太眼熟。那袋子稍显陈旧,花纹褪色,上有毛糙之处。他打开后取出一条玉坠来。那是言昭含的玉坠,他认得。 他出门找守夜的丫鬟,问这玉坠是哪儿来的。 丫鬟说,一直见那东西在,见那像是重要之物,谁都不敢动。 另一名丫鬟道:“我想起来,这应是宋公子的东西。他离开后,您的枕边就多了这锦袋。怕是他不小心落这了。” 这时孟婍负着手从回廊过来,不好意思地唤了声“三哥”。孟透拿着手中的织锦袋子问她是怎么回事。 她说:“上回少君送我回来,我就挽留了嘛。我让他……在你的房里睡了一晚上,这应该……应该就是他留下的吧。” 她搓搓手,对着孟透嘿嘿一笑。 他脑海里第一个蹦出的想法是,言昭含竟然肯在孟家住上一晚,接着就是,言昭含居然睡在他的屋子里。孟透勾了勾唇,手握成拳,忽然举起,佯装要打孟婍。孟 分卷阅读110 分卷阅读111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11 婍立即缩起身子闭上眼,道:“三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孟婍半天没感受到疼痛,听到“嘣”的关门声。她三哥睡去了。 …… 孟婍这年斯文了不少,不再带着小侄子们串门疯闹放鞭炮,而是陪着霍止游遍漓州的大街小巷。 他们俩谈情说爱,他弟弟溜得快,陪几个小屁孩玩闹的重担就落在了他的身上。大哥的俩儿子一闺女,二哥的一儿子,凑在一块儿是要他不得安生。他们一天到晚乱跑乱窜,咋咋呼呼的,孟透管不大住。 他想,幸好他没有儿子。 他又想,他要有个儿子就一定会对他严加管教,要是有个闺女就捧在手里宠着。 正月里,孟透陪着小侄子去街上看了几场舞龙舞狮子,夜里又放了几回鞭炮。几个小孩凑在一起,晚宴上坐不住,匆匆扒拉完就跑到东角院里去放爆竹。 最小的二哥家的猴孩儿不肯吃饭,一口饭死活咽不下去,见哥哥姐姐都跑了,也想跟着去。孟家二嫂不许,小孩急得要哭了。 小孩闹得凶了,后来孟透就捧着饭碗,一路拿搪瓷勺喂着,陪他去看放爆竹。 几个小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群丫鬟仆人陪着,为他们点鞭炮。噼噼啪啪的还挺热闹,就是声响太大,震耳欲聋,中间夹杂着小孩兴奋的尖叫声。 二哥家的小孩站在阶前,张嘴咽下孟透喂的饭菜,安静地看着。他忽地指着一处,口中嚼着饭菜含糊不清道:“漂亮姐姐。” 他指的庭院间的月洞。孟透望出去,外头灰蒙蒙的,哪有人的影子。 “漂亮姐姐?” “刚刚有个漂亮姐姐走过去了。” 孟透刮了下他的小鼻子,道:“你个小鬼头,瞧漂亮姐姐倒是眼睛尖。” 小侄子念念不忘,非要跟出去瞧瞧。孟透拗不过,陪着他绕过庭院,挨着竹林边走至月洞外。小侄子往左拐,朝桥廊跑去。孟透捧着饭碗跟在后面,让他跑慢点。 他正想哪儿还有“漂亮姐姐”的影子,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孟公子”。 他回头见到了灵娡。她脸上蒙着白纱,对他作了福身礼。孟透走近了才瞧见这位白裙白纱的姑娘,眼中含着盈盈泪水。 灵娡道:“我来请孟公子去袭且宫一趟,少君……少君怕是要撑不过去了。” 第124章 世间1 孟透愣了会儿神,跌跌撞撞地朝月洞跑去,正撞见端着盘子往外走的丫鬟。他让她安顿好小侄子和灵娡姑娘。他回中堂去,中堂里点着灯,一家人围着吃饭,圆桌上一片狼藉。他跨进门槛,满席的伯叔姨婶都望向他,亲热地唤他。 孟透看向每个人的脸,张了张唇,忽地哑了。他将一路跑来斟酌的话语咽了回去。心沉了下去,手脚也如灌铅般沉重。他魂不守舍地在薛夜身旁坐下。 薛夜手里拿着一只闸蟹,将咀嚼了一半的蟹腿放下,用手肘推搡了他一把,道:“透哥,你做什么去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孟透皱着眉,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右手拿起筷子,夹了离最近的花生米,半天没夹起来,颤抖的手最终将筷子搁下了。 散席后出门,他对薛夜说,他要去袭且宫一趟,明日就走。薛夜追问他为什么。 孟透魂不附体,甚至没看向薛夜,脸色苍白道:“灵娡姑娘说言昭含……说他可能不行了。” 薛夜安抚道:“别别别,少君肯定没事,从前那么多苦痛他都熬过来了,这次肯定也会化险为夷,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别太担心。” 孟透几乎是一夜未眠,第二日借由门中之事,拜辞家中。薛夜与霍止也于同日各自还家。 孟透带着灵娡姑娘坐了两日马车,再接着便不顾真气的耗损,御剑去了袭且宫。到袭且山时,天已黑。 山间在下雨。宫外的梅花枯瓣落了一地。袭且宫里传来野灵的嘶吼声,在蒙蒙冷雨间模糊又清晰。门上挂的两盏灯笼在斜风冷雨中招摇不定。 孟透身上的衣衫湿透了,冷雨珠顺着他的额角滑落,他和灵娡躲到门下。 灵娡敲了几回门,无人响应,今日守夜的侍人不知去了何处。一路赶来已是疲惫不堪,她一手放在潮湿又粗糙的门面上。一手拉着铜环。她凝神,听见宫里有哭声。 孟透也听见了哭声,那不是野灵的哭声。他一时间如身陷深海,整个人喘不上气来。他惊起来,嘶喊了两声“有没有人”。照旧无人应答。他敲了门,拉住另一边铜环,将破旧的木门耸动地咔咔作响。 他最终用剑气将门冲撞了开来,淋着雨,在夜色里寻找挂在各堂屋檐上挂的灯笼。他在雨帘里奔走,穿过林池,路过锁住千百野灵的地狱,径直去了言昭含的屋子。 他从未见过言昭含的屋子这样亮堂,这样的热闹。廊间挂着几十盏用朱砂画着符的灯笼。满廊里站的都是袭且宫的侍人。廊间挂着个鸟笼,小鸟儿受了惊,扑棱着被斜雨打湿的羽翼,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他要进去时受到了侍女的阻拦。侍女不认得他。正巧灵娡来时,里头的薄姬听见了动静,将门打开了。屋子里女人和小孩的哭声清晰地传了出来。屋子里贴满了黄符,有的掉落在地上,被侍人踩脏了。 灵娡上前问道:“少君怎么样了?” 薄姬退到门的一旁,一句话也没讲,只用眼神示意他们言昭含在里面。 孟透走了进去,雨水冻得他全身打颤。地上画着阵图。那是用来锁住魂灵的阵图。 灵娡一脚跨进门槛,听见薄姬在他们身后道:“没来得及。” 屋中皆是人,孟透拨开人群,接近那哭声,接近那床榻。侍人捧着床脚边的铜盆出去,那铜盆里尽是血水。孟透一瞬间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言昭含阖着眼躺在床榻上,一只手臂垂下。衣袖是挽起的,手臂上有一道凝了血的刀痕。血水顺着手臂滑落,勾勒出纹理。他身旁的小孩还在歇斯底里地哭泣,满脸都是泪水,一声一声唤着“言哥哥”。 夏侯瑶握着言昭含的手,摇了摇他的身子道:“你醒醒啊言哥哥!你快点醒过来啊……” 一边的侍女上前要将她抱走,她拼命挣扎,嗓子已经喊哑了,扑在床榻上不肯走。侍人轻声哄道:“别喊别喊,少君睡着了,你莫不是要将他吵醒……” 一旁还有两张熟悉的面孔。流着泪的周芳姑娘和她满面忧愁的娘亲。 周姑娘的面庞上已没有可怖的疤痕,疤痕被新生的皮肉取代。容貌如初。 孟透靠近床榻边,望着那张灰白的失去血色的脸,双膝一沉,叩在了地上。他不晓得这张脸有一天也会这样的了无生气,唯有右眼底的那一点泪痣还是鲜活的。 言昭含的嘴唇泛白,身躯冰冷而僵直,神色安逸平静。 他颤抖着去握言昭含的手,靠向自己的颊边。那手是冰冷的。他裹在双手间捂热。他将言昭含颊边的一缕发拢后。 孟透一句话也没有说,握着言昭含的手,靠在他的眉心 分卷阅读111 分卷阅读112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12 上。他的发和衣衫皆是湿透的,水珠子滚落下来,眼泪也滚落下来。他低下头去,拇指摩挲着言昭含的手背。 孟透守在床边,守到伤情的人皆散去,守到山雨停歇、夜深人静。雨珠顺着屋檐滑落下来。湿透的鸟儿还在廊间瑟缩啁啾。他伏在床头,握着那人的手不肯放开。人宛如失去了魂魄。他感受到自己还有呼吸声。 薄姬缓缓靠近床榻,轻声道:“小年夜时,少君已是不大好了。蛊毒发作,痛至虚脱昏睡过去。少君按着方子喝药,割臂放血,却已是迟了的。” “他今日忽地好转了,能下榻了,我想着少君确是该好了。今儿午间还有点日光,少君难得有闲情,在宫里散走了几圈,又去院里晒字画儿,搬着一张藤椅子,也不小憩,就望着那些字儿画儿的出神。” “那个叫瑶瑶的小丫头闹着要吃糖葫芦,少君就亲自陪着下山去,傍晚回来也是好好的,用了晚膳,沐浴过就歇息,照例喝了药,放了血。守夜的丫鬟拿来金疮药,唤了几声少君都没听到回应。他人就这么睡过去了。” “袭且宫一脉此生能豢灵,却无法被锁住魂灵。他的魂灵脉太浅。趙临一战之后,魂灵被血尸蝶与剑灵冲撞,只靠一线灵力支撑着。梦华祖师也仅能让他多活一段日子。时限到了,他的魂灵也散了。” “他今早还对我说,要是孟公子来了,就让您带他回漓州。” 第125章 世间2 孟透握着那双永远温暖不了的手醒了一夜。冷雨落了一夜,至凌晨,雨声小去。他听见雨打竹林的声响,听见雨珠从屋檐上滚落的声响。后来那样的声响也小去了。整个世界安静地只剩下他的呼吸声。 再后来天明了。日光从窗户纸中透进。孟透仔细怀想过他的一生,将那双手放进冰冷的被窝里,吻一吻他的眉眼。 孟透没舍得说“好走”,还是想把他带回漓州。 可他带不走一具即将腐朽的身躯。 薄姬说火葬少君吧。 灵娡姑娘默许了。 孟透不肯。 灵娡轻声道:“孟公子,放过少君吧。他不能这样不体面地在行程里腐朽。” 他想也是。那日午后他下山买了蜡烛和灵帐,在一家瓷罐铺子里坐了一个时辰,在素胚上勾勒出菡萏。入夜后他点了火把,亲自替言昭含火葬。留了一小把骨灰,装进那口画着菡萏的瓷罐里。 周芳和周夫人终于肯出了袭且山,回到拂莲去。 照理说魂归天,骨归土。言昭含也是要葬回拂莲去的。沉皈的山上,有着言家人的坟墓。 可言昭含葬到祖坟里,也是孤孤单单的。 孟透带着言昭含回了漓州。薄姬和灵娡与他同行。 他在孟家为言昭含办了丧事。他甚至想让言昭含葬入祖坟,被父亲骂了“头脑不灵清”。 言昭含逝去消息惊动了淮南淮北,各门各派纷纷前来吊唁。丧宴那几日,孟透几乎不曾合眼,日日守在灵堂里。 孟婍端着饭菜来瞧他,劝他多少吃一点。孟透胡乱扒拉了几口,就将筷子放下了。 孟婍跪坐下来,将盘子中的碗筷重新摆整齐,偷偷抹掉眼泪,静悄悄地端着盘子出灵堂去。她在走廊尽头遇见了霍止。 霍止问:“你三哥呢?” 孟婍说完“他还在灵堂”,就落了泪。 霍止见不得女孩哭,取过她手里的木盘放到廊椅上。他想这会儿也不好去看孟透,于是带着孟婍往回走。孟婍边哭边道:“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受那么多苦的……少君一个月前还好好的,他来漓州,我让他睡在哥哥的屋子里……他好好的,一直好好的……我说明年……明年过年就让哥哥带他回漓州来过年,他答应得好好的……他忽然就走了……” 霍止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当年言清衡死的时候,言妙也是这样一边哭一边同他说话的。 孟婍抽噎道:“他一辈子受了这么多苦,受了那么多伤……一道一道留在他的身上和心上。血痕累累、遍体鳞伤。血海深仇未报,耻辱未雪清。他怎么能够放下。三哥还在这个世上,他怎么能这么狠心,怎么舍得离三哥而去……” 霍止沉默着听完,道:“或许,是他累极想离开了罢。离开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对言昭含的仇恨还未放下。他从拂莲离开时,白衣白裙的言妙骑着玉骢马来送他。她背对着盛夏的光芒,她笑盈盈地说着一路安好。他没想过那会是与言妙的最后一次相见。 尽管孟透说过多次,言妙的死与言昭含无关。可当时确实只有他在沉皈的火海中……他想,或许他只是借着恨意,让自己能够清醒地活着罢了。 他还是陪着孟透彻夜长醒,陪着孟透送言昭含离开。 霍止从没想过向来沉不住气的孟透,在言昭含死后会这样的冷静。孟透给言昭含立了块无字碑,墓室里空无一物。他问为何如此。 孟透说,他总以为言昭含会希望被这样安葬。 孟透说他留不住他了,将他的骨灰放进一只织锦袋子里。霍止偷眼瞧过,那只袋子陈旧毛糙,似乎是言昭含的旧物。 孟透将在河上放了十几盏小而明亮的莲花河灯,将织锦袋子放在十三瓣绘彩河灯上,目送着它远去,直到所有的宛如天上星星倒映的光辉都消失在河水拐角里。 孟透看着,霍止、薛夜与孟婍看着,灵娡与薄姬看着,黑夜里几双不知名的眼睛也看着。 灵娡不愿逗留,当夜回袭且宫。当夜将一个木盒交给了孟透,说那是言昭含的遗物。她从侍从中带了一个人出来。他身形纤瘦,戴着幂篱。 灵娡道:“你且撩开纱罗,让孟公子瞧瞧你的模样。” 那人闻言,掀开黑纱罗,本是垂着眼眸,抬眼望向孟透。那张脸与言昭含有六分相似。 灵娡道:“先前少君与我在骁阳的明决门,见这位斐遇公子不知为何惨遭欺辱。少君将他带回了袭且宫,命人为他修补了容颜。只可惜他的嗓子被毁,再也不能说话。少君临终前有一愿,想让斐遇公子替他陪伴在你身侧。” 孟透震惊地望着眼前的斐遇,心道言昭含果真是心狠,至死都要让孟透记着他,记着他的模样,守着另一个人也能死死地记着他。 孟透应允了,将斐遇留在了身边,带他回孟家。他路过中堂,恰巧听见孟婍同娘在说话。 他娘说话不紧不慢,话语平静温和:“我后来才想起来,‘宋景然’这个名我还真是听过。哪是上回来漓州的那一个,‘宋景然’是你三哥的徒弟呀。你就知道唬你娘亲,你真以为为娘的老糊涂了?” 屋里传来孟婍的抽噎声。 “上次来的那个就是你们说的‘少君’吧?之前情焉的事儿让我有些担忧,总觉得这个“少君”是无恶不作之徒。见了后,觉着这人倒是斯斯文文的,长得挺俊秀。看上去不像是会作恶的人。我这些日子本来还寻思着,要同你爹说一说,劝一劝你爹。要是透儿真的欢喜,下一回就带回漓州 分卷阅读112 分卷阅读113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13 来。” “怎晓得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去了。走得这么突然。透儿这些天,我看着也是难过。” “……你别哭。哭得我这心里也堵得慌。阿娘也晓得他们这些年走过来不容易。你爹脾气犟,我也不好说些什么。我也以为你的三哥,就是三分热的脾性,年少爱瞎胡闹,日子久了这种喜欢劲儿就会过去的。怎么晓得他这么的顽固,那么不听劝。” 阿娘压低声音,像是哄着孩子般道:“淮中淮北多冷啊。他葬在咱们漓州,四时都温暖如春的,他可以睡一个好觉喽。” 第126章 世间3 余轻师叔将王朝的羊皮地图铺在桌案上,一众人沉默良久。 已是暮春,雨夜有些闷热。余轻师叔命人将门窗打开。春寒却又是袭人的,冷得人一个哆嗦。 淮中最后一处洛北门沦陷。洛家满门被灭,无一人生还。图上还未被细小卵石覆压的,仅有梦华宫与袭且宫。梦华祖师不问世事,因此暮涑不必忧虑梦华宫会参与门派纷争。只是自少君过世后,袭且宫由少宫主灵娡接掌。不知袭且宫是否会为苏绰所拉拢。 孟透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幅图,将薄薄的宣纸展开,铺在羊皮纸上,指着某一处道:“据此图来看,明决的私牢在此处。这里应是关押了尸人。此处是门客的别院,而此处,我猜测是豢养野灵之所。” 去明决的眼线多数悄无声息了。 白溪村的村民成了明决中锁着的尸人,永夜的野灵连同母源皆被带离。这些时候,天下安宁,平静得让人恐慌。人悄无声息地摸黑伺机行动,人悄无声息地死去。大火燎原,一路烧至淮北尾,即将顺着大原背脊上的枯草烧到趙临来。 暮涑长辈心中惴惴的,日夜不得安睡,催促着他们早些想出法子。冲动的长辈让他们直接打上明决去。可是究竟如何打,这一问又把他们噎得说不话出来。若是失败了,骁阳的无辜百姓也会遭殃。 可他们商讨至半夜,依旧商讨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先散了。 孟透带着图,揽着薛夜的肩出门去。薛夜道:“透哥儿,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拿到明决内部构建地图的啊?” 孟透望了他一眼:“少君临终前托灵娡姑娘交给我的。” 薛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抿唇,握拳敲了敲他的肩膀:“少君原来都是为了你。透哥别难过。人都有命数的。” 雨帘中走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身清素的白衣,撑着油纸伞,跨上阶走到廊间。收了伞,站到孟透身边。 孟透道:“下回别来了。夜都深了。” 薛夜想,倘若是远看,斐遇真像是言昭含。 孟透伸手揽过斐遇的肩膀,让他靠里一些,免得被雨水淋湿,再将拿过他手中的伞。孟透做完这些,再看向薛夜,问道:“我刚刚说哪儿了?” “灵……灵娡姑娘?” 孟透直直地看着薛夜,一声不响,看得他心里发毛。 他摸摸自己的脸,问道:“怎么了吗?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孟透说:“你缺个媳妇儿吗?” “啊?” …… 灵娡收到求婚帖时,有些意外又不太意外。 几个月来,江桐来过袭且宫多次,明里暗里求婚期,说什么替少君照顾她,她一个姑娘家支撑一整个袭且宫不容易。 她默默地想,少君病重时,江家二少爷来袭且宫看望过一回,夜间竟还想索欢的。少君离世后,她不曾在漓州的丧宴上见过他。即便是在哭的假情假意的人之间,她也没见过他。 少君对他是逢场作戏。她也无法做出真情真意的模样,皆是婉拒,不动不摇。 她收到孟透的亲笔书信后,在院子里静默地坐了一个午后,夜晚降临时,她写了一封回信,塞到信鸽脚上悬挂的竹筒里,打开窗将鸽子放飞了出去。 少君希望她寻个归宿。 或者说,少君希望她帮着暮涑。 袭且宫太空荡太冷寂了。从前少君离开,宫里还有一群嬉闹顽笑的丫头少年。后来少君想护着他们,送他们去了济善堂过活,再后来少君也走了。 她不会绣嫁衣,请了山下手最巧的绣娘。绣娘的眉心有花钿,脸又白又园,有着美人尖和双下巴。绣娘说:“姑娘哟,嫁衣还得自个儿绣,绣花啊还是绣凤凰,你挑了,我教着你绣。” 灵娡不知怎么,瞧见那温柔的绣娘,听着那温软的话,竟也默允了。每日坐在院子里的槐树底下,等着绣娘来教她刺绣。 绣娘问:“姑娘啊,你嫁到多远的地方哇。” 灵娡膝上放着红嫁衣,抽出针线来,道:“去淮北。” “淮北有点远哇。你以后可要想娘家了。”绣娘眯眼笑道,“嫁的郎君模样好吗?” 灵娡摇摇头:“我不知道。” “脾性好吗?” 灵娡摇摇头。 绣娘沉默一会儿,道:“姑娘家莫怕,人踏实肯干就好。一辈子平平淡淡的,怎样过不是过哇。” 她向来都是一学就会的,在绣花上却少了点天赋,将近婚期勉强在衣袖处绣出了两朵金丝牡丹。因此嫁衣显得极为素朴。 绣娘却说:“不怕,姑娘家长得俊,穿怎样都好看,郎君一定欢喜。” 她尚且还没有欢喜劲。 她没有什么亲人。她爹的师弟,袭且宫中的石麒师叔为她打了支金钗。他的背早已佝偻,头发花白,一只眼睛已经瞎了。他说:“灵儿安康。” 梦华祖师来时带了几箱绫罗绸缎与珠宝首饰,说给她做嫁妆。她去过宫中的祠堂,见了黎华真君的牌位,跟灵娡要走了牌位。她离开时瞧中了宫里的一个小丫头,那是称少君为“言哥哥”的夏侯瑶。 梦华祖师说她对瑶瑶有眼缘,想带回梦华宫中抚养成人。 灵娡静静地望着瑶瑶,默问她的想法。 瑶瑶看了眼灵娡,又转头看向即将被尘封的袭且宫,最终默默地站到了梦华祖师身侧。 梦华祖师带走瑶瑶的第二日,灵娡穿上嫁衣,对镜化好红妆。她素白的手指染上了胭脂,画眉时不小心染在了额角。她侧过头,挨近铜镜,将额角的胭脂擦净。 她在镜子中见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那人穿得也是红衣,倚在珠帘旁看着她,又朝她走来,站到她身后。 灵娡复细细将眉画好,抿了唇,搁下眉笔道:“我要离开袭且了。薄姬。” 薄姬嗤笑道:“你不肯嫁入明决,不肯嫁给江二公子。如今为了少君的一句话,甘愿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她一只手撑在妆台上,望着铜镜里的灵娡的脸笑道:“你活得真可悲。” “你在袭且宫中守了这么多年,都是为他而活。你若是爱慕他,当初就不该让他动摇,不该让他回暮涑。是你害死了他。事已至此,你怨不得谁。” 她缓缓起身,转过身去。她听见身后传来极缓极细微的声响。 冰冷的尖刀自背后没入她的身体里。她倏而睁大了双眼,顺着那手臂回望,见到了灵娡神色出奇冷静的脸。 “少君对我情深义重。我想 分卷阅读113 分卷阅读114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14 你是会错了我与少君间的情谊。” 薄姬倒下之前听灵娡说道:“而且,彼此彼此。” 第127章 世间4 新娘子的花轿从袭且山下悠悠晃晃地抬出平阳城,上了去往趙临的船。一路倒也平安,只是在路过一个小镇时,遇到了埋伏的尸人。 荒镇从前不是荒镇。不是冬天,本不该有那样浓重的肃杀之气。街上空荡荡的,风大,将厚重的门帘也撩起了一角。黄尘遍地走。 白日里的尸人更显阴森可怖,几十只尸人从四面八方的空巷里涌出。灵娡在马车里,听见外头阴厉的笑声与侍人的惨叫声。 她瞧见头盖下垂下的流苏穗子,握起佩剑。嬷嬷说见到夫君以前都不能揭开盖头,可她顾不了那么多。 马车外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不多时,外头静了下来。静得她能听见风卷黄沙的声响。 她握着剑,想着只要尸人打开门帘,她就以身相搏。接着那门帘被揭开了,隔着大红盖头,她也能感受到光亮。 “灵娡姑娘你……没事儿吧?” 是生人的声音。灵娡悬着的心放下了。 来人说:“我……我们是暮涑弟子,奉孟师兄之命来护送灵娡姑娘回暮涑。我们来迟了,让姑娘受惊了。” 灵娡冷静道:“我没事。劳孟公子挂怀了。” 小镇离趙临城说近也不近,说远也不远。白日里镇子上出现了尸人,实在令人背后一凉。尸人冲着袭且宫的人而来,倘若灵娡姑娘葬送在这,袭且宫不会再对明决造成威胁。 明决妄图挑事。 孟透料到了,令弟子沿途护送。暮涑弟子将灵娡姑娘安然无恙地送到了暮涑。 暮涑开了喜宴。各门派掌门前来庆贺。当日李行风携家眷也亲自来了暮涑,真心地同薛夜道喜。孟家虽事务繁忙,却也命人将贺礼送至暮涑,领人来的是孟婍。 孟透见到孟婍时脸冷了几分,他当时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孟婍这个月不准离开家中前来暮涑。但他架不住孟婍的撒娇求饶,又是大喜的日子不好拉下脸来,只得默允了,亲眼瞧着她往霍止身边走去。 薛夜家中人也破天荒地来了趙临。一身红喜服的薛夜见到双亲和长姊,仍有憨态与少许的稚气。 孟透回敬薛夜酒时说:“我们三个,我、霍止和你,没想到最早成亲的是你。果然人生不定数。” 一旁的余轻师叔道:“你要乐意,你成亲的时候,暮涑也给你开个婚宴。你说说你看上哪家小姐,师叔给你去提亲。” 斐遇不动声色地在桌底下踹了孟透一脚,装作不经意地看了孟透一眼。孟透无辜地回望他。 孟透险些被酒呛到,他咽下酒,对余轻师叔说:“得了吧师叔,你就放过我吧。我这辈子是娶不了人家闺女了。” 余轻师叔悠然抿了一口酒:“那下辈子呢?下辈子娶个大家知书达礼的闺女怎样?” 斐遇的筷子掉了下去。他弯腰去捡。 孟透捧着酒杯弯着眼笑:“下辈子嘛……听起来似乎不错……” 斐遇的手搭在孟透的腿上,起身时狠狠掐了一把,又若无其事地端坐好。孟透忍着痛,拣了一双干净的筷子递给他。 斐遇接过筷子,挑了鱼眼珠下来,丢到孟透碗里。一只鱼眼珠还不算,将鱼头翻了个面,挑下另一只鱼眼睛,望着孟透,将鱼眼珠丢到孟透的碗里。 孟透小声讨饶,轻咳一声,将鱼眼珠拣出碗外。 席间大伙纷纷给薛夜敬酒。薛夜喝了两杯,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了,说待会儿醉醺醺地回房去,让自家娘子觉得不自在。 暮涑长辈笑骂:“你个小兔羔子,有了娘子就什么都不认了。这杯喝下肚,不喝今晚就不让你入洞房了。” 薛夜推辞不过,仰头一饮而尽。 孟透笑道:“师叔们别再劝酒了,薛夜这个样,你们再劝酒他该急了。放他走吧。他也不容易。” 长辈们这才摆摆手让薛夜走了。师叔们说,要是是透小子成亲,他们定要劝他喝到第二日清晨。 一桌人笑开了。 薛夜拱手告别,穿过热闹的中堂,回自个儿院子去。中堂里热得他双颊发烫,一出门,夜风吹着挺舒服。可他走到自个儿院子时,脸又烧了起来,脚步也虚浮起来。 他站在屋外,深吸了一口气,才轻轻地推开门。 新娘子已在床榻上端坐了。薛夜坐到她的身侧,望着那盖头下的穗子,许久才伸手将大红盖头掀起来。 敛着眼眸的姑娘抬起眼来,额间有一点朱砂痣,杏眼中有着盈盈的水光。鼻子窄挺,软唇樱红。 薛夜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姑娘,好看到天地无光,好看得像一幅画。他见过她几回,她从前总是侍奉在言昭含身旁,脸上遮着面纱,人如冰雪雕就的。言昭含冷冰冰的,她也是冷冰冰的。 他做梦也想不到面纱下的这张脸会这样的动人心弦。他还撩着盖头的一角,望着那双眼睛,愣在了哪儿。 灵娡交叠着手,有些不安地垂下眼,问道:“是……长得不合你的心意?” 薛夜才意识到她误会了,将揭下的盖头放到一旁,道:“不是,没有。我只是觉得……你长得比我想象中的……还……还要好看。” 灵娡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她在哪儿听过。她问道:“当日是不是你领着弟子前来护送我来趙临城的?” 薛夜说“是”,他说:“我听孟透说你可能会出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不放心让那几个毛头小子送你回来,怕出事。” “你看上去年纪还很小,跟孟婍一般大。”薛夜看着孟婍道,“你……是不是为了少君的心愿,还有……为了暮涑才嫁给我的?” 灵娡点点头,道了声“是”。 她双手在膝上交叠,声音温柔如水:“少君临终前想要我离开袭且宫,寻个归宿。我本是……孟公子寄了求婚贴来,我想,既是孟公子寄信来,我是得允下这门婚事的。” “孟透问我想不想要娶个媳妇时,我还有点儿意外……你从平阳一路过来,辛苦了。能娶你做我的娘子,我很开心。”薛夜握住她的双手,望进她的眼瞳,“我会待你好的。” 第128章 世间5 婚宴第三日夜。 趙临城在黑夜中沉睡。破旧的竹灯笼在屋檐下摇坠。大红灯笼在暮涑的屋檐下摇摇荡荡。门上贴的喜字被风掀一角,熨平,又吹开。 着红中衣的灵娡还在睡梦中。赤着上身的薛夜轻轻披好衣物,在红中衣外穿上了常服。他凑到灵娡身边,轻唤了两声。她睡得沉,没醒。薛夜见似乎是没到时辰,半支起身子,凝望着妻子的睡颜。 他想,他媳妇儿长得真好看。他瞧一辈子也不会厌倦。 他喜欢小姑娘,以后想要个女儿。 他想要,安稳平淡地生活。 薛夜与她的十指交握,一时间眼泪盈眶,他低头抿唇,将泪意忍了回去。他吻一吻灵娡的额头。她似是要醒了,翻转了身子,却阖着眼沉睡。 暮涑的长辈想要一个承诺。 分卷阅读114 分卷阅读115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15 袭且宫永不能危害暮涑。所以孟透要灵娡嫁过来。他晓得灵娡明白,嫁来暮涑也只是为了遂了他们的心意。他猜灵娡不晓得,他和孟透,袭且宫千百名弟子皆在与天相赌。 他忽然想知道孟透是否安睡着,是否已经在夜里清醒。 而此时此刻,孟透确实清醒着。 他坐在床榻上,一条腿荡下,手边拿着本古籍。他没有看书,望着某一处出神。斐遇枕在他的腿上入眠,身上披着件锦衣,睡得酣然安稳。 窗未阖。山间风呼啸。是暮春,夜风尚带些冷意。风把窗页敲打得扑棱作响。斐遇受到了惊扰,蜷起身子,不安地皱起眉头。孟透身体后倾,伸手将窗扉阖上,待他将身子直回去,斐遇已经睁开了双眼。 孟透说:“时候尚早,你再多睡会儿。” 斐遇摇摇头,握住孟透冰凉的双手,将锦衣展开,披到两人的身上。 孟透反握住他的手,望着他道:“若是……” 窗外传来烟花炸裂之声。数十道烟花弹之声接连轰响,响彻寂静的趙临城,连暮涑都被惊动。 没有若是了。 孟透打开窗,望了眼夜空里绽开的绚丽烟花,沉稳地披上外衫,拾起佩剑。斐遇亦是沉静地跟随他出了屋子。 各别院的弟子都已清醒。不同于上一回的慌乱无措,这一回他们皆是沉稳地穿好衣物,握起佩剑出门来,脸上的神情是肃穆的。弟子不声不响地汇聚到清觉台,听从孟透及各位师叔长辈的吩咐。 孟透并未多言。 他们需要做什么,各自心如明镜。可孟透说山下去,立于前头的千名年轻弟子固执地站着,临风不动,不肯走,就等着孟透再说些什么。他们期待着激励士气的话音,能让他们不惧亡灵,不惧生死。 可孟透不是西泽师叔。他不善于给以人信念,也不善于说些撼动人心的话。他后退了两步,笑道:“等你们明日回来,薛夜师叔带你们下山去喝酒吃羊肉。” 某个角落传来薛夜的笑骂声:“孟透,你奶奶个腿儿。” 少年们纷纷开怀大笑。 他们还这样的年轻。 薛夜又道:“我请就我请。就请十七八的小崽子啊。明儿个都好好的回来。” 有少年道:“薛夜师叔也要好好回来啊。”有同样稚嫩的几道声音也附和着,让师叔也好好的。 调皮的少年说:“你不回来,我们找谁请我们喝酒吃羊肉啊!” 另一名弟子道:“孟透师叔啊!” 黑压压的一片弟子又笑开了。孟婍站在少年间,也掩唇咯咯地笑。 薛夜从玉柱边上过来,走到孟透身边道:“我当然回来。我刚娶媳妇,我媳妇儿还等着我回去呢。你们孟透师叔也等着娶亲哪。” 底下有少年起哄吹口哨,追问孟透师叔要娶谁。 暮涑的长辈不大乐意,有长辈低声斥责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闹。” 孟透知道这些长辈心中不快活,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惹得长辈生怒,让孟婍跟在他身边,一步不许走远,诏令弟子下山往趙临去了。 …… 趙临是空城。 城中无百姓,百姓在这一夜晚降临前,已尽数从城中撤离。 尸人与野灵侵入城时,这片土地上已没有丝毫百姓的气息。苏绰命人闯了几户人家的家中,听完禀告才知道城中已空无一人。他道是孟透和暮涑弟子长了本事,倒是料中了。 他未来得及思索,就见到不远处的高楼上有个人影。那人手持弯弓银箭,一箭射向西南城角的冥灯,另一箭射向苏绰。苏绰灵敏地一转身避过了,那利箭正中他后边的侍卫身上,侍卫当即毙命。 一盏冥灯被射中,从城头上滚了下来,幽蓝色的火光燃烧了一阵,在空中就熄灭了,紧接着另几盏冥灯也落了下来。 他命人在墙头上放置了七十二盏冥灯,用以操纵尸人与野灵。那人像是熟知袭且宫一脉如何纵灵。而那人的箭术独绝,苏绰不作他想,提气凌空而去,持剑直冲向高楼上的人。 那人身手敏捷,足尖一点从高楼上跃下,又御剑至半空中。苏绰瞧见他戴了面具。苏绰脚在高楼的阑干上一蹬,握着剑行至那人身旁,与他缠斗起来。 那人显然不想跟他有过多的纠缠,交了几回手,剑光还未收,人已走远了。一箭射向冥灯。这回是同一行上的四盏皆从城头上掉落。那人的箭篓上只剩下几支箭,一面躲着苏绰,在人家屋檐与夜空间奔走,一面抽出箭,朝冥灯射出。 苏绰本想他用完箭便会无何奈何,该是来送死的。几十盏冥灯,于苏绰而言,是绰绰有余的。 谁知那人捏了决,一支利箭竟分化为数十支一模一样的箭,皆朝着冥灯而去。那是幻术,真正的银箭只有一支。可其它的利箭的带起的气流冲撞到冥灯,依旧会致使它们坠落。 苏绰趁他分神射箭,一剑刺往他的腰身,却被他避开了。最后一支利箭又射落了冥灯,而今城头上只剩下了寥寥数只灯笼。他御着长剑,施施然地面向苏绰。 苏绰欺身上前,一剑直从他眉心处劈下。那人险险地躲开了,与此同时,脸上的面具也裂成两半从夜空里坠落。 苏绰望向他,红着眼满怀恨意道:“言昭含!” 第129章 世间6 “你果真是骗过了我。”苏绰眼中含着泪光,全身因激愤而战栗,“你可知当时我听到你死在袭且宫,我……言昭含,你倒是好手段!你跟孟透,这一招瞒天过海用得真是妙。” 言昭含淡漠地望了他一眼,接着望向四围。 各处城头上皆有暮涑弟子临风而立,以观尸人动向。城墙下传来一片噪杂之声。一群年轻的暮涑弟子捆绑了明决门的数十名豢灵门客和侍人,率先以剑弑尸人。 言昭含说:“苏绰。你我相识数载,你不必唱戏。我听够了。” 苏绰不及反应,言昭含已从空中跃下,直朝尸人聚集处过去。将近城门口时,挥剑过境,奉也剑凌厉的剑锋一扫几行尸人向后颓倒下去,倒在后边僵直不动的尸人脚边。 言昭含凌空一翻转,衣袂翩飞剑踩在了奉也剑身上,借力跳至城头,走到孟透身边。他见到城下的少年还在奋力杀丝毫不动的尸人。他对孟透道:“不必管我,你先带着弟子去城隍。” 孟透命弟子撤离。千名暮涑弟子不慌不乱,跟着薛夜与霍止,秩序井然地朝着巷子口出去。 孟透发号施令让弟子撤离时无丝毫犹豫,却在与言昭含离别时有一瞬的犹豫。他说:“你安生地回来。” 言昭含说:“好,你也是。” 孟透踏着月光离开,言昭含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此时,三支由灵气幻化的幽蓝的箭射向城墙上最后三只冥灯。言昭含立即为那三盏灯设了结界,没护住,两支箭先他一步将冥灯射落了。 最后一盏被护了层结界,却飘浮了起来。言昭含以气力将它压制下。凌空而来的薛夜控制着冥灯。两股气力相交,两人相持不下。最终言昭含未控制住气力,那 分卷阅读115 分卷阅读116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16 盏冥灯被抛至空中,接着化为齑粉。 顷刻间,安如山的尸人失去了控制,暴动起来,成千上万的尸人痛苦地嘶吼着,循着暮涑弟子残留地生人的气息朝着巷角如浪潮般涌去。 这些不是由将死之人病变而来的尸人,是白溪村及无数个小村落的村民被关禁在血尸池中,因蛊而身变的尸人,比寻常的尸人更难以控制。他们还留有着记忆,痛苦极致又混沌极致。 连苏绰都无法控制。因此苏绰循古法用了七十二盏冥灯,来控制他们残余的神识。言昭含打破了其中六十九盏,是为了让苏绰不得控制。而苏绰亲自打破了最后三盏,放任尸人侵入趙临城。 苏绰在动如雷的声响中望着他,落到城墙上后,以剑尖指向他。苏绰说:“言昭含,我们今日做个了结罢。” 言昭含觉得这个了结他真是等得太久了。自苏绰伙同因嫉妒而发疯的言尔毁了沉皈那日起,他就想有个了结。他甚至想亲手了结言尔。 那日婚宴上,他在庭院里与言尔相谈。他那个素来被看作温和的阿姊,强装镇定地扶平发上的金步摇,道:“你有多痛恨言家,我就有多痛恨言妙。” 言昭含脑海中还回荡着这句话,苏绰的剑已刺了过来,他往侧边退了几步,格挡开来。 “她倒是生来独得恩宠,自小独占得都是最好的。” “谁都爱着她。爹娘是,大哥二哥是,连赵策都是。” “我瞧不得她那惺惺作态的模样,也不需要怜悯与施舍。” 言昭含腾空跃起,踏在奉也剑身上,隐在夜空中。忽如起来的风吹扯着他宽大的衣袖与衣摆。 言昭含还记得他往回走时,听得她颓然的颤抖的声音:“我本也没想过会害了沉皈,害了言家。苏绰只说让我带他入沉皈,在言家放几个尸人吓她一下。谁知……谁知后来一发不可收拾。” 她含着泪水,挡在他面前,抓住言昭含的衣袖,哀求道:“你别将这话同赵策讲,算阿姊求你。阿姊身怀骨肉,为言家留了血脉。你若是将这些都告诉赵策,阿姊就完了,言家也完了。” 可是言家早就完了。 言昭含往追逐而来的苏绰身上刺去,苏绰闪躲开了,手臂却被刺伤,流了血。 苏绰吃痛,望了眼受伤的手臂,紧接着捏决。决语只默念完了一半,他听见言昭含冰冷的声音:“不用念了,你在我身上种的两种蛊毒,已经解开了。” …… 丑时天上飘了几点雨水,天未明,所有人都清醒着。各门派的弟子守在城隍庙前,或站或坐着。一个时辰前被锁在城隍庙中躁乱不止的尸人似乎耗尽了气力,再无动静。 地上为锁灵而画的大大小小十几个阵图因为踏乱而褪色。 有了上一回的教训,这一回孟透早在一个月前就做了详尽的安排。让百姓暂时撤离,笼络各门门主,将尸人引入先前就画好的阵图中,将尸人锁入城隍庙。一路顺畅无阻,无弟子出差池。 薛夜成亲之日,各大门派皆来暮涑道喜。为苏绰所拉拢的门派,门主多是庸碌怕事之辈,胸无谋略,目光短浅。灵娡嫁来时,他们心中已有衡量。 即便是外强中干,暮涑长辈还是将架子做足了。在加上孟透明言暗说了几日,这些门主怕事,心中的那杆秤已有偏向,大抵是都在等一个结果。明决若败,心甘归服暮涑,暮涑败势若定,当即反叛予以苏绰援手。暂不敢轻举妄动。 年轻一辈不懂在长辈都在静待什么。方才他们见到远处的天空上有光亮,或是灵气或是真气的光亮。两团光焰相交相撞,缠斗了一个时辰之久。他们时而能见到,时而又不能见到。 他们现在就见不到光亮。说来他们已有多时未曾见到那光亮。本就阴沉的天空更是令人觉得可怖。打斗声消失后,趙临城静得可怕。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孟透的神情越来越凝重,他握起剑朝巷子走去。薛夜在身后叫住他:“孟透……” 孟透说:“我去看看他。” 薛夜道:“我知道。我是想说,我陪你一起去。” 他拾起剑跑到孟透身边。 第130章 世间7 可还没等他们走进巷子,深巷里就走出一个人来。那人披着月华,浴血而来。他神色疲惫,脸上留有血迹,衣衫上多是剑痕和血痕。他手中握着一截铁链,铁链束缚着另一人。另一人跌跌撞撞地被迫跟着走。 孟透走上前去,言昭含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臂上,道:“我没事,你别担心,三哥。” 待他走近了,各派门主与弟子看清他的容貌后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直被霍止带在身边的孟婍惊呼出声:“少君!” 那人竟真是言少君! 那个已经死在袭且宫,被孟透火葬的言少君! 他竟然没死! 言昭含将苏绰推倒在地,手中仍握着铁链,脚踩在他的背脊上,抬头望向城隍庙前的所有人,嗓音有些沙哑:“都看清了吗?看清他的面容了吗?此人杀我至亲骨血,灭我沉皈言家。养傀儡扮作我的模样笼络各门门主,污辱杀害赵家姑娘并栽祸于我。” 门主中的赵策本是坐在阶前,见到言昭含时已不可置信地拨开弟子,走到前沿来。赵策道:“你胡说!情焉临终前分明说是你侮辱了她!” “赵门主可知,令妹曾将婚宴请帖寄予我。赵姑娘垂死之时,我正在平阳的袭且宫。薛夜的夫人可以作证。听闻三哥婚期将近,我有月余未离开袭且宫。”言昭含道,“苏绰手下门客无数,要将人易容成我的模样不难。难道赵门主宁可相信此等奸佞小人,也不相信在下?” 赵策良久无言,怔愣地望着被压制在地的苏绰。 言昭含气力不支,身体有些摇摇晃晃的,声音稍虚:“我只今日言说一次。沉皈非我所灭,生我者,父母也。赵情焉非我所杀,挚爱之妻,吾敬而远之。众门之主,非我所近也,君子有所不为。” 孟透走到他身边,扶住他。孟透有些哽咽,轻声道:“你受伤了,先别说了,先歇息再……” 言昭含很倔强,不肯歇息,望着暮涑长辈所在的方向道:“袭且宫行事,从不愧对于天地。家师劣迹斑斑,我不过是灭了劣迹斑斑的家师黎华真君,暮涑诸位长者便避我如蛇蝎,时刻提防,日日警惕。” “敢问,我言昭含在位几载,可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可曾炼蛊炼尸、烧杀掳掠,可曾驱魔唤灵,祸及淮中上下,诸门诸地?” 暮涑长辈无言,无人回应,甚至不敢直视这位君仪。只有余轻师叔道:“我想诸位都听到了罢。赵姑娘之事,沉皈之事都与少君无关。自此各门都不便妄言。既然都说清楚了,孟透,你快带着少君回去歇息。诸位今日也累了,我们将这伤天害理的乱道之徒一同带回暮涑。” 余轻师叔命几名弟子守在城隍庙外至黎明再回,各门弟子整队准备回往暮涑山上。几名弟子押着被铁索束缚住的苏绰走。 赵策不死心,临 分卷阅读116 分卷阅读117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17 行前走到苏绰身边,问他:“方才言昭含所言,是否为真?” 苏绰发丝凌乱,脸上挂着伤,他傲然地看了赵策一眼,反问道:“是真又如何?” 赵策听罢怔了一会儿,随即一拳打在了他的身上,苏绰无力反击,被打倒在了地上,赵策俯下身去,抓着他的衣襟,目眦欲裂,面色发红,额头上的青筋爆出:“你他娘的瞒了我这么久?居然是你杀死了赵情焉?” 赵策松开手,苏绰又倒在了地上。周围的两个弟子一左一右架住赵策,拦住他。赵策一脚踹在苏绰的身上,手指着他道:“我他娘的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你给我等着!” 苏绰不恼,只是笑,自个儿慢悠悠地从地上坐起来,被边上的暮涑弟子扶起来。 他弯着眼笑:“赵门主别生气啊,当日是你妹妹怒极了要找言昭含对峙,我这不也是为赵妹妹的身子着想嘛,派了个人扮作言昭含的模样出去。谁晓得我那没出息的手下也是孟少爷的爱慕者,见到赵妹妹一时醋意大发,下手就没了个轻重,也没点疼惜的。” 赵策闻言奋力挣脱了两个弟子,却又被死死拉住了。年轻的弟子轻声道:“赵门主别冲动!” 苏绰道:“现在你知道是我派人杀了赵妹妹。那你可知是谁害死了你那心尖上的言妙姑娘?” 他仍是笑盈盈的:“是你的妻子,尔姑娘。你的妻子这么些年嫉恨着你心水的姑娘,嫉恨妙姑娘夺走了你的喜爱。这不,帮着我灭了沉皈,灭了言家,你们俩终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喽。你说你是不是该谢谢我这媒人。” 赵策已是情绪难遏,连声低吼“你胡说”,被两旁的弟子安抚着强行带远了。 这边的余轻师叔皱着眉头,听了这喧闹有好一会儿。年轻的弟子上前来问道:“师叔祖,这些尸人该如何是好,我们就守至黎明,待他们遇光干枯而死?” 余轻眉头锁得更深了,道:“暂时别无他法。你们便守到黎明罢。” 一旁的宋景然闻言上前来,抱拳道:“师叔祖,这些尸人都是良善的村民,他们也是被迫成为尸人,受人控制。请师叔祖救救他们。” 余轻不知如何是好,头疼得厉害,正想去问问孟透的看法,天边却刮起了一阵狂风,一阵卷飞尘土的狂风。夜空里的乌云游动,月亮被乌云遮盖了大半。天外传来一声巨响。 趙临城上空竟自生成了一层结界。不知名的幽蓝蝴蝶成群结队地在趙临城上空徘徊。乌云将整轮月亮都遮掩住。天迅速暗下来。浓重的黑暗笼罩了整个趙临,他们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见一群幽蓝的蝴蝶翩飞而过。 他们分明是应该感到恐慌的,浑身却使不上任何气力。人很疲倦,眼皮很沉。脑袋也沉,混混沉沉,天旋地转,紧接着,他们看不见最后的幽蓝色光亮。无尽的黑,浓重的化不开的黑揉在一起。 他们似乎是在黑暗中瞧见了别的什么,却感到了窒息与死亡的冰冷,喉咙被遏制住,喊不出任何声音。人们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第131章 长梦1 霍止站在清觉台前,手中握着剑。他的鼻尖和额上留着汗水,身上也在流汗,暮涑的白衣紧贴着上身。他回过神时已在清觉台中了,方才似乎是走了神,又似乎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那个梦冰冷刺骨,让他战栗至今。 他闻到了清冷的梅花香味。 他握着手中的剑,有些无所适从,又不知该做些什么。练……剑?他怔愣地站在阶下,往来的年轻弟子见到他都恭恭敬敬地行上一礼,他迟疑着回礼,待到人都走尽走远了,他又陷入了长久地迷茫中。 薛夜仓皇地跑到清觉台,在阶上站定,唤了一声“霍止”。前日刚落过雨,阶上皆是潮湿的叶。霍止的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收了剑,在阶下猛然抬头看他。这样的画面似曾相识。 他似乎记得,曾有一回也是这样,他站在阶下,薛夜站在阶上。当时薛夜说了什么……薛夜说,言家被灭,言妙……没了。 他全身绷在一根弦上,死死地盯着薛夜的脸。薛夜神情肃穆,声音一哽,张了张唇,半天没说出话来。 霍止握着剑的手在颤抖,道:“你说罢,我听着。” 薛夜也绷了好半天脸,忽地扑哧一声笑出来,弯腰捂着肚子道:“我就想说言妙来了,你这么严肃做什么。” 薛夜正笑着,被身后来的人掀开了。来人披着绣花的雪白大氅,容色艳丽,鼻尖被冻得有点儿红。高高瘦瘦的一个人,双臂环胸对薛夜道:“让你传句话你让我等了这么老半天,真磨叽。” 她见到霍止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登着小软靴,摸摸冰冷的鼻子:“怎么了,见到我不高兴?怎么这种神情。” 她歪着头在阶上看他,一双眼睛乌黑灵动。她轻唤了他两声,疑惑道:“到底怎么了,嗯?”她迈下台阶去,还没到底就被霍止抱住了,被霍止从阶上抱了下来。 霍止抱得有点儿紧,她一时半会儿不能适应平常冷冰冰的人这么热情,从他的肩上探出眉眼和鼻子来。她靠在他肩上笑道:“哎哟喂,我的郎君今儿个有点反常,快把我的牙给甜倒了。” 薛夜说:“你们快把我的牙给酸倒了,大白天的能不能别再这里亲热啊,回屋里不行吗?” 言妙要回过头去,奈何霍止抱得有些紧,她只得就着那个姿势道:“得得得,走好了您嘞。咱们这就回屋里去。” 待薛夜自讨没趣地离开了,霍止还抱得紧紧地。来往的弟子多瞧了他们几眼,个个眉眼含笑。言妙轻咳了两声:“霍哥,咱们回屋叙叙旧?这儿人有点多。” 霍止这才将手臂松开了,被言妙一路带着回屋子时,还死死盯着她的侧脸。言妙也是在回到他屋子后,目光才触到他的眼神。 言妙为自己倒了杯热茶,眉眼含笑的咬着茶杯沿,一手支撑着额头说:”嘿霍哥,你都这么久没来沉皈看我了,我还真有点儿想你。” 她看着发愣的霍止,问道:“霍止,你究竟是怎么了?你今天怎么有点怪怪的,出什么事了吗?” 霍止垂下眼,摇摇头:“我可能是做了一个长梦,有点儿没缓过来。” “没事儿,是梦而已。”她拉着霍止,让他也坐下,自个儿望着他的脸笑道:“我都有点后悔把婚期定在明年春了。家中的嬷嬷太烦人了,一天到晚说什么成亲前不好见郎君,还天天逼着我学刺绣,绣嫁衣,我都快烦死了。” 她轻声说:“我是溜出来的。来见你一面。” 霍止望着她的脸出神,问道:“那你……绣好你的嫁衣了吗?” 言妙的神情忽又变得很骄傲:“绣好了,早绣好了。明年穿给你看。” 她真的是偷偷来见他一面,见完他就等回沉皈去。她离开时有些不舍,揽着霍止的脖颈说她明年再来看他,说让他乖乖的,好好的。他道了句“一路平安”,看着她的背影远去。 他总觉得有什么一 分卷阅读117 分卷阅读118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18 直压在他的心口,那一日是释然了的。可能自己真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里的言妙死去了,趙临城陷入水深火热中。他抬起头,在日光下眯起眼睛,天空是淡蓝的。 街道上的小贩在招揽生意。冬日有些冷,午后的暖阳倒是能消融冰雪。 傍晚他回屋,在回廊上撞见了孟透和……言昭含。穿着暮涑白衣的孟透,和月白色衣衫的言昭含,有说有笑地并肩走来。孟透迎面来,见到他跟他打了声招呼。 霍止看着言昭含,愣住了:“少君回暮涑了?” 孟透亦是满脸困惑:“他不是一直都在暮涑吗?他都在暮涑待了一年了,去年冬天就从袭且宫回来了。” 孟透笑了,揽过言昭含的肩头,露出一口白牙:“霍止,你这是怎么了?” 霍止还未说话。孟透道:“不会是因为今天言妙来了,你给乐傻了吧。不跟你说了,我跟我媳妇泡个温泉水去。先走一步哈。” 孟透带着言昭含走了两步,回过头来道:“今晚别忘了来小堂啊,今天晚上咱们玩几局骨牌。行风和江翊刚刚又来催了一回,叫我们别忘了。” “江翊?行风?他们也回暮涑了?” 孟透感到不可思议,绷不住脸笑了:“行风和江翊不在暮涑能在哪儿?真是的,反正别忘了。迟到就罚酒啊。” 霍止没回过神,怔愣地看着他们的身影远去,消失在回廊尽头。 他晚间用冷水沐浴,狠狠地让自己清醒了一回。他披上衣物,穿好靴子,怕来不及似的穿过几条回廊,朝小堂跑去。远远地就见到小堂橘黄的灯光亮着。里头有笑闹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去。 人都在呢。江翊、薛夜、李行风、静时师姐、孟透、言昭含都在呢。桌子上散摊着,每个人笑盈盈地望着他,唤他的名字,说他来迟了,要罚酒。静时师姐话音正落,薛夜就端起酒壶为他斟满了一杯酒。 江翊道:“喝吧,霍止,可不准耍赖。” 第132章 长梦2 言妙是在第二年暮春嫁来暮涑的,穿上嫁衣随着言家的队伍,从拂莲颠簸而来。 喜宴那日还有长辈对言书涵笑道,说霍止小子是走了运,娶了言家的千金。他知道言书涵心中诸般不愿,只是拗不过言妙的倔脾气。言书涵曾与他有过彻夜长谈,说把妙儿交给他,要他好好珍惜。 可就算言书涵不说这些话,他也会好好珍重。 当晚他的一群兄弟闹得可欢,喝罢几杯酒,三三两两跟着他回喜房,说要闹洞房,皆被他关在了门外。言妙等着他掀红盖头,待他掀开了,她头上的金步摇晃啊晃的,容色真是明艳得晃人眼。 她鼓着脸说饿得不行了。霍止就给她翻找吃的,去大红的喜桌边上,拿了用金盘装的一碟云糕和一碟芝麻白糖。言妙咽了两块云糕,嚼了芝麻白糖说黏牙,甜到腻,又抓着他的衣襟吻他,捧着他的脸问他甜不甜。 是甜的。 言妙嫁来暮涑后,带了两个十多岁的陪嫁丫头。小丫鬟平日里会帮着做事。她确是娇生惯养的小姐,却也能放下架子,过起寻常人家的日子。 她在院子里种了一架子葡萄藤,又种了些喜欢的花儿。兴起时带着一群少年弟子下山游荡,射箭比武,娴静时在院落的凉亭里读书练字,或是跟着静时师姐学绣花,做菜肴。 她与言昭含之间也在悄然改变。两人是亲姐弟,又同在暮涑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深的隔阂也在逐渐消除。入冬后,她做冬衣和棉靴,为他做了,也为言昭含做了。 她不好意思亲自去送,托个小丫鬟去的。小丫鬟满脸绯红地回来说小少爷收了,孟公子说也想要冬衣和棉靴,她不答应传话就不让她走。 言妙说是让孟透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可还是亲手为孟透做了厚冬衣和暖靴。 他时常忙于暮涑门派之事。言妙从未抱怨过他的忙碌,在夜间替他更衣点灯,将糕点盏茶捧上案头,坐在他身旁翻话本,为他磨墨。她是个贤惠的夫人,嫁来暮涑后不大乐意听年轻一辈的弟子叫她“妙姑娘”,倒爱听那一句“霍夫人”,无比受用。 后来他们有了孩子,是个男孩儿。霍止给他取名为“霍捷”,希望他成为一个才思敏捷、顶天立地的男儿。 霍止时常会觉得神情恍惚,他觉得年岁似乎是在他无法感知时就飞快溜走的。他抱着还是奶娃娃的霍捷站在院门口的葡萄架下,他走向回廊,走向小堂和中堂,见到每一张熟悉的面庞,跟每一个熟人点头打招呼。 他这一路遇到了江翊,遇到了薛夜,他们皆同霍捷顽笑,同他打趣。 他穿过回廊,见到静时与李行风。 静时师姐伸出手将小霍捷抱在怀中,李行风也凑过来哄着他玩儿,霍捷的小手拨弄着拨浪鼓。过往的人行色匆匆,霍止有时候分不清他们的模样。他也会有些茫然无措,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不知何时他已告别了静时师姐和李行风,如游魂般地往前走。迎面走来的是孟透和言昭含。言昭含的神色很温柔,望着他怀里的霍捷,问道:“我可以抱他吗?” 他托起霍捷。言昭含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接过,掀开襁褓,看霍捷红润的小脸。孟透望着娃娃对言昭含道:“这是你的小外甥哪。” 孟透笑道:“霍止,小捷长得跟你真像,尤其是这眉毛和眼睛。” 他们俩说的每句话,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一句话都没记在心里,他抬头看四方蔚蓝的天空,感觉自己身处梦境。他抱着霍捷往外走,却不知自己要去往何处,眼前是处在一列的无数扇打开的门,门外是门,门外还是门。他踩着阴冷的地砖,跨过一个又一个门槛,朝屋外走去。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长多久的路。他只记得,待他跨出最后一个门槛,踩着夏日斑驳的树影,听见聒噪的蝉鸣声时,他的怀中已经空了。他还在愣神,有人摇了摇他的手臂。 他垂眸望去,几岁大的小孩牵着他的手,忽闪着乌黑的眼睛问道:“阿爹,我们往哪儿去?阿娘不是说要开灶了,不让我们乱跑?咱们回去吧。” 他望一眼空荡的院子,如失去神识的野灵一般被霍捷拉着回去。他忽然记不清,野灵是什么,究竟长得什么模样,他的记忆深处,似乎有这样的东西存在,又似乎是没有。他已无力再多想下去。 他整夜整夜的做梦,醒来时背脊发凉,衣衫被冷汗浸湿了。他记不清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只晓得那梦冰寒刺骨,他只要再回想起,背脊依旧发冷。 言妙也被他惊醒,握着他的手,那双手是冰冷的。她为霍止擦去额上的汗水,轻柔地问道:“你莫不是又做了噩梦。”她拉着霍止躺回被褥里,如哄孩子般,一下一下轻拍在他的身上,道:“睡吧。我在这儿呢。” 霍止猛然睁开双眼,握住言妙的手。她的手是温热的。他将言妙带入怀里。言妙只得就势躺下来。 霍止的气息仍 分卷阅读118 分卷阅读119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19 有些不稳:“妙儿,我们的孩子,霍捷有多大了?” 言妙躺在他怀中,声音闷闷的:“你是怎么了?最近怎么总是问起这个问题。霍捷有七岁了,过了年就八岁了。” 霍止说:“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我甚至是毫无知觉的。” 言妙安抚道:“日子是过得太快了些,一转眼,霍捷都这么大了。” 言妙又说:“你可能是最近忙坏了,人太累了。过几天趙临有个花灯会,正好我跟小捷都想去看看。你就别忙了,陪着我们去逛逛,散散心也好。” 霍止应允了。 他阖上眼又被冰冷的黑暗席卷,人如同沉溺在海水中,漂浮不定,濒临死亡。他感受到无尽的疲惫,每回从梦境里挣脱,他都是筋疲力尽、混沌不堪的,人摇摇欲坠。 第133章 长梦3 趙临不似漓州,趙临城不过百来年历史,没有历时悠久的节日风俗,一年到头难有一次灯节。这年花灯节,半个暮涑的弟子都下山放灯玩。 霍止带着言妙和霍捷下山,山径上尽是穿暮涑白锦衣的弟子,提灯往山下走。他们碰见了孟透江翊一行人,大家都在。倒是挺热闹的。他们难得能聚在一起。 静时师姐一手牵着自家的儿子,一手牵着霍捷,一入城就依着娃娃给他们买糖葫芦。霍捷仗着姨娘在,吃着糖葫芦还指着摊子说想要吃甜糕。静时师姐弯着眼说:“买买买。咱这就过去。” 言妙不甚乐意,道:“你可别把他给惯坏了,他最近可吃不得糖。” 静时师姐道:“就今日吃一回,不碍事的。” 霍捷不说话,只是摆出几分忧伤的神情。他性子像霍止,沉稳安静,向来是乖巧懂事的。言妙见到他这样委屈的神情,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捏捏他的小脸道:“去吧。” 两个小孩欢喜非常地朝着卖甜糕的摊子跑去了。 一行人跟着两个孩子,从街头荡到街心。霍捷停在了一个射击的摊子前,指着摊子上挂的最高的琉璃白塔灯,说想要这一盏。 薛夜自告奋勇站到摊子前,摊主说十二靶中十靶靶心,就能带走那盏灯。薛夜意气飞扬地射了十一箭,却没一箭中的,最接近靶心的不过落在四环。孟透说他柴,这样近都射不中,撸起袖子亲自握起弯弓。 结果是两个人射完了两筒二十四支箭都没能中靶心。言昭含在一旁默默看着,听他们俩抱怨手气不好,自个儿在摊主那儿要了一筒箭,拾起弓,拉弓射击。十二箭箭箭中靶心。 薛夜看得目瞪口呆。 围观的人纷纷鼓掌叫好。孟透也抚起掌来,望着言昭含满脸都是骄傲。孟透侧过头对薛夜说:“这就是我媳妇,唉,也就这么点厉害,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摊主将那盏琉璃灯取下,送到霍捷手中。霍捷高兴得要跳起来,对言昭含道:“谢谢舅舅!舅舅过会儿再陪我去水边放一盏河灯吧。” 孟透见言昭含那温柔得要漾出水的神情,就知道要坏事,他对小崽子说:“你舅舅没空,你拉你爹和你娘一块儿去,乖嗷。” 言昭含冷眼望向孟透,孟透揽着他,在他耳边低语:“我……我待会儿想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你就陪我去看看,我难得有空闲的……” 言昭含就被孟透半哄半骗地拽走了。方才射箭的工夫,李行风一家人又不知逛到哪处去了。薛夜说要拉着江翊去吃羊肉,先行了一步。一行人里,只剩下了他们一家子。 霍捷说要再放一盏河灯,像河神许个心愿。霍止和言妙陪着他到河边去。待到快到河边,小孩突然说他把虎头面具弄丢了。言妙宽慰说,回去再买一个。可小孩不依不饶,说那是摊子上最后一个虎头面具,非要回去找。 言妙想到,当时在射箭的摊子上,霍捷出了一身汗,将虎头面具取下交给她保管,而她顺手放在了摊子里的桌面上。于是她打算带着小孩回去找面具,让霍止待在这儿等着他们回来。 儿子将提着的琉璃灯和河灯都交给他。接着一大一小的两个人隐没在了人群里。 霍止等了半晌都不见人来,就在河边漫步,提着两盏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桥下,也就是在抬眼间,他见到了桥上的姑娘。那娇小的姑娘浑身湿漉漉的,头发和衣衫都是湿的,在滴水。她环抱着自己,冻得瑟瑟发抖。 过往的百姓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但无人上前询问。 那是……孟婍? 霍止脑海中忽然一片清明,放下手中的两盏灯,跨步上石桥,褪下身上的外衫,将小姑娘包裹住。冻坏的小姑娘连嘴唇都发紫颤抖,她看向霍止时,眼睛一下子红了,眼泪涌出眼眶。 她靠向他:“霍止,你终于出现了。我等了你很久很久,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他将她揽入怀里,心疼道:“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孟婍唇齿打颤:“有一个时辰了,我刚来时趙临城下了好大的雨,我身上被雨淋湿了,就躲在桥洞里。后来我在这遇见了一个算命先生,我问他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你,他让我在这守着,说你很快就会出现了……” 所有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耳边趙临的噪杂声有一瞬间的不真切,整个趙临城有几分的不真切。他想起了一切,想起了趙临城的尸人,想起了苏绰和江翊,想起了死去的西泽师叔,想起了在趙临大火中化作焦骨的言妙…… 他的身子僵直了。他回头去看那趙临城,所有的热闹繁华都成为了过眼云烟,城中安静空寂,偶有行人来往。桥下的河流渐枯,仅有一条细流从河底的卵石间流过。 他的声音在颤抖,他环抱着孟婍的手臂也在颤抖。他问:“这里是……我的梦境吗?这些都是假的,那你……你是真的吗?” 他的神情很痛苦。孟婍能感受到这种痛苦,她环抱住他的腰身,道:“是梦境。我是真的,我是来帮你逃出梦境的。你若是相信我,我们就能从这里逃出去。” 霍止环抱着她,并未多言。趙临城却在颠覆,在沉默,周围的一切都在瓦解。霍止的梦境破碎了,什么都将不复存在。 …… 言妙带着霍捷走到街尾,静静地望着桥上相拥的两人。霍捷伸手遥遥一指,道:“那是我爹!” 言妙转身拉着他往回走:“阿捷,我们回去吧。你阿爹要回到他该去的地方了。” 霍捷抬头望着他的娘亲:“那我们还会再相见吗?” 言妙停下脚步,笑着弯身点了点他的小鼻子,道:“一定会的。你们一定会再相见的。” 她回望了一眼,趙临城万千烟火明灭,挂在树枝上的彩灯在突如其来的劲风里摇摆。万千的光亮淡去,她与霍捷也化身成为一缕轻烟,融入化为万千轻烟的人影里。 第134章 长梦4 他像是沉睡在远古的棺椁里。时间久远,他梦见棺椁上的雕花纹也发了芽。自己静静地,同枝芽同生同死,血脉相连。天长地久,水滴石穿, 分卷阅读119 分卷阅读120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20 昼去夜临,春生夏长。如此往复,无止无休。 他眼见了重重迷雾。云雾之中若隐若现的是一座竹楼。天边有一抹碎月,萤火四起。他听见飘渺的歌声。没有箜篌管弦的伴奏声,只如空谷间的幽响,舒缓悠长。调子有几分耳熟。 孟透靠近时,月光与萤火消失,眼前一下子暗下来。片刻后,风起云动,铁马踏碎枯枝败叶,冰戈交接。声音起先是轻淡模糊的,之后渐渐地喧闹起来。愈来愈强烈。那些杀伐果断的场面,刺激得他心脏骤疼又热血沸腾。比起在无尽黑夜中的缄默,这场梦算是短暂的。像是朝生暮死。蜉蝣之于年岁。 他睁开眼时只觉阳光刺眼。风带些暖意。他感受到自己有了知觉,四肢轻微麻木。他身在闹市,身上背着饮冰剑。 这是个陌生的城,他从未来过。他茫然地站在街心,望着来去的人,终于鼓足勇气拉住一位行人问这是哪儿。行人拿惊奇的目光瞧他,道:“这是拂莲。” “……拂莲?” 孟透记得自己是在趙临城中,暮涑与明决寻了个了结。苏绰被抓,他们在回暮涑的路上,天忽地暗到不剩一丝光亮,他失去意识前,还紧紧握着言昭含的手。 他做过无数的梦,从未做过这般真实的梦,他是鲜活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梦境之中,因为趙临混战的记忆过于深刻,他不曾忘。他想起那群莫名地出现在趙临城上空的幽蓝尸蝶,怀疑其中有古怪。 他怔思索着,不远处的街角传来一阵噪杂声。许多百姓围成几圈看热闹。他听见当心的大汉道了一句:“小兔崽子,快跟我回家去。” 孟透走近时,瞧见魁梧的大汉握着一个小孩的手臂。那小孩约莫九岁,穿着水蓝色的衣衫,人极瘦小,一双眼睛水盈盈的,很有灵气。 小孩几乎要被大汉捏着细弱的手臂提起来了,他拼命挣脱着,压低身子,捶打着大汉如铁的手臂,不让大汉带他走。 大汉扫视了一圈周围默不作声的人,轻声哄道:“快跟阿爹回家,你娘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呢。乖,别闹了。不就是块糖嘛,阿爹给你买。” 孟透本也以为这是出父亲抓不听话儿子回家的戏码,却见那小孩往周围人投来求救的目光。孟透与他目光相触的一瞬间,就明白这孩子是遇上人贩子了,决心要救他。 碍着周围有人在,大汉也不好拽太大力。小孩被他强拉着走了好几步。就在大汉打算直接把言昭含扛起来的时候,孟透走上前去,抱拳问道:“足下为何拉着我家侄儿?” 大汉抬眼看他,语气有些不耐烦:“你是?” “我是他叔父。这是家兄之子,不知为何被足下纠缠于此,烦请足下放开。”孟透语气温和,但面上已是相当冷酷,将佩剑环在胸前。 小孩也聪明,唤了声“小叔”。大汉怔愣时稍一松手,小孩就跑到孟透身边去了。 众人一看心下就了然了。眼前的公子与孩子的穿着皆不俗,分明他们才更像一家子。而着大汉穿着粗鄙,是乡野市井之人,怎能生出这般贵气的小公子。 大汉一看情况不对,摸了摸鼻子,脚底抹油地溜走了。孟透暂且放过了他,没追过去。周围的人没喊着要捉人,见大汉跑了,也就一哄而散。 这儿就只剩下了孟透和眼前的小孩。小孩只穿着件单薄的衣衫,冷得瑟瑟,嘴唇有些紫。孟透有些心疼,脱了外衫将他紧紧裹住。 小孩方才受了惊吓,有些警惕地看着他,朝后退了两小步。 孟透缓缓蹲下身子,与他平视,问道:“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小孩的鼻子和嘴埋在裹着的衣衫里,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他说:“哥哥,你能带我去附近的医馆吗?” “你要去医馆做什么?” “我的阿娘病了,一直没醒过来,我是从客栈里出来找大夫的。” 孟透怜悯心大发,见外衫穿在他身上又大又长,直接将他抱到了怀里,带着他四处跟人打听附近的医馆。他们运道也好,在那家医馆闭门前寻到了,大夫带上药箱跟着他们来了。 孟透根据小孩说的客栈名,领着大夫再一路打听回去,到客栈时天都黑了。他抱着小孩上了木楼梯,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说:“言昭含。” 孟透愣住了。 是时大夫率先一步到了二楼,问道:“是哪一间屋子?”小孩挣扎着要下来,孟透就将他放下了。披着他的宽大衣衫的小孩,跑到大夫身边为他指路:“就是这边第二间,这一间。” 小孩推开屋门,两人一前一后进去了。 孟透在屋外守着,失神地想着言昭含怎么变成这么小的孩子了。他思索良久,确定了这并非是他的梦境,这就是言昭含的梦境。他在无意间闯入了言昭含的梦里。 若是提到梦境,他想起古籍中记载,袭且一脉能操纵梦鬼。梦鬼是野灵的一种,但似乎是……似乎就是蝴蝶的模样。所以在趙临城时,他们见到那群蝴蝶后就失去了神识。 若真是如此,那什么都说得通了。 但若真是如此,他与言昭含都不能在此逗留太久,倘若陷在梦境过久,他们意识与气力都会逐渐流逝,直至人衰竭而死。他得尽快带着言昭含离开。 他正这么想着,屋门被打开了。大夫出来,叹气摆着手对孟透道:“屋里的这位夫人,命不久矣。公子可以问问夫人有何未了心愿,一并了喽,再为她……准备准备丧事罢。” 大夫误认为他与这位夫人是熟识,但事实上,他只有年少时在拂莲见过言二夫人寥寥几面,而言二夫人当时神智已是不清醒了的。 第135章 长梦5 他知道言昭含听见了。言昭含站在屋里静静地望了他一眼,双手搅在一起,看上去有些无措。但接着他就收敛了泫然欲泣的神情,跑到娘亲的床榻边上去了。 孟透听见他笑着对他娘说,吃了药快点好起来。 孟透进了屋子,阖上门。毕竟是不方便,他没敢靠近,站得远远的,对着言二夫人行了一礼。 言夫人撑着手肘支起半个身子,脸色是苍白的,她问道:“这位是?” 坐在床榻边上的言昭含道:“我刚刚在街上遇见了人贩子,差点被抓走,是这个哥哥救了我。” 孟透目光下垂,抱拳道:“在下是暮涑弟子。沉皈掌门言书涵是我的师叔,我叫孟透,夫人有礼。” 接下来的几日,孟透都是在客栈中度过的。他先前担忧言二夫人会对他有所怀疑,甚至想好了要示出暮涑的腰牌。可言二夫人并没有半分怀疑。或许她以为,是言书涵暗中派人保护他们母子。 言二夫人不爱喝药,喝药无用,但她喝给言昭含看。她病时也爱笑。孟透有一日端着煎好的药送到屋里来,见言昭含伏在床头,她笑着哼着童谣,手一下一下轻拍在他的背上。 孟透将药放下,她没喝,让孟透在床榻边的凳子上坐下。她说她想把言昭含托付给他,带他去 分卷阅读120 分卷阅读121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21 哪儿都好,只要别将他送入言家。 他允了,没问任何缘由。 那些药没能救活言二夫人的命,她在几日后的一个清晨悄然离世。言昭含醒来时,呼喊了千次万次也没能将他的娘亲唤醒。 这是出乎孟透意料的。言二夫人分明是在言昭含十五岁那年夏天去世的,怎就在这一年离世了。后来孟透想,或许在言昭含的梦境里,他希望娘亲在重遇言书涵之前就得到解脱,活着于她而言,实在过于痛苦。 言二夫人临终前说想要火葬,其实是不想拖累孟透将她的尸身运去天南海北。火化时言昭含安安静静的,却在孟透将他娘亲的一小捧骨灰放入锦袋再交到他手中时掉下眼泪来。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双手合十捧着锦袋,瘦弱的双肩不住地颤抖。孟透把他揽入怀里,他在孟透怀里失声痛哭。 孟透想,想他的平生不如意,想他的满身伤痕。他说:“你别害怕,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 言清衡曾对他说:“如果你见过小时候的昭含,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护着他了。” 孟透此时才能感同身受。 小言昭含很乖巧,又很粘人。他要去哪儿,言昭含都忽闪着乌黑的眼睛,牵着他的手,跟着他走。很小的一只手。 孟透想早日带着言昭含离开梦境,曾同他说起过从前的事,意图唤起他的记忆。可是这个小孩坐在床榻上吃糖果,歪着头,听到兴起处咯咯地笑,半点儿没有要回忆起来的样子。他皮起来就不愿意听了,软软地躺在床榻上看孟透。 孟透装作没好气地问道:“你听懂我说什么了吗?” “你说……”小孩往嘴里塞了一颗糖,“你说我是你媳妇。” ……话是在理没错。孟透感到一口血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他万般无法之下,想到了一个人。他的余轻师叔在入暮涑前,曾在拂莲开过酒馆,他算算时间,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于是他带着言昭含去了余轻师叔开的那家酒馆。 二白酒馆。 余轻师叔说他当年起这个名是因为他开酒馆时穷苦潦倒。孟透一打听,这个酒馆名气还挺大。人们说女掌柜容貌妍丽,天下无双。 孟透还想,哪儿来的女掌柜,怕是余轻师叔从前的相好。他找到地方的那日晌午,就在酒馆给小言昭含喂了一盘水晶饺,还有几块糕点,直到他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说“吃饱了”之后才作罢。 孟透给他擦了嘴。 酒馆中有一位披着狐裘、容貌妍丽的女子,盯了他半晌,提了壶酒坐在了孟透身侧。孟透望了眼她,身子僵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女子的容貌美艳是美艳,颧骨略高,嗓音也有些低沉沙哑,人有意无意地靠近孟透,“奴家今天做的菜是否还合胃口?” 孟透看了她一眼,从腰间拿下暮涑的腰牌扣在桌上。 “暮涑弟子?”那女子脸色一变,连忙站起身子,整理好衣襟,低声对他道,“跟我去楼上。” 孟透依言抱着小言昭含上了楼,跟着女子拐进了一个隔间。 待坐定后,那人就开了口。 “你是暮涑的弟子?” 那人用了真声,是男人的音色。 “是,余轻师叔。” 余轻将手握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两声:“师叔为了招揽生意,过得不是很容易啊。” “理解理解。”孟透打量着余轻师叔道,“师叔,我这次来,是有事想请教于您。” 余轻师叔喝了口茶润了润嗓,道:“你说。” “心魄被困于梦魇中的人该如何解救?” 余轻沉吟了一会儿:“这个嘛……” 他的目光突然落到了言昭含身上。 小言昭含坐在孟透腿上,靠着他的胸口。孟透环着他,将他一只小手握在掌心里。 “这是你家小弟?” “不,”孟透道,“这是我夫人。” 余轻一口茶喷了出来:“啥玩意儿?!” 言昭含拿水汪汪的眼瞅他,接着又貌若无辜地靠回了孟透怀里,把玩着孟透垂落肩头的头发。 “你……” “师叔,”孟透肃容,“您相不相信现在身处的是一个幻境?” 余轻把杯里剩下的茶喝尽,咂摸了一番。“这有什么好不相信的。庄周梦蝶。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只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们现在正陷在这个幻境中,”孟透看了怀中的言昭含一眼,接着对余轻师叔道,“我希望您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余轻打开一壶酒,给孟透面前的杯子满上,道:“你既是暮涑的弟子,又叫我一声师叔,这个忙我是不想帮也不成……这样,明日子时你再带……带这个孩子来酒馆找我。” “诶,我说,”余轻看着言昭含,表情不忍直视,“这真的是你媳妇儿?” 孟透笑而不答。 孟透带着言昭含出门时,听见有酒馆里客人喊:“轻轻姑娘!” 接着听见他师叔用娇嗲的声音回道:“诶来了!” 他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136章 长梦6 第二日子时,孟透带着言昭含来到二白酒馆。酒馆的门关着,而余轻师叔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他换回了男子衣装,穿着素白的衣袍倚在门柱上,这才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街道上画着一个猩红的阵图。余庆师兄走到阵图旁,神情严肃地叫言昭含过去。言昭含有些怯,依偎在孟透的身边,小手攥着孟透的衣衫,不敢走过去。 孟透摸摸他的脑袋,温声道:“别怕。你就站到那个阵图里,闭上眼睛的工夫,我们就能离开这了。我在这里陪着你。” 小言昭含向来都是乖巧的,向阵图走去,回头看了孟透几眼,最终乖乖地站在了阵图中央。 余轻师叔在最外圈又撒上了一层朱砂,接着将装着朱砂的罐子丢到一旁,捏长决时四周风动,顷刻间,阵图显出刺眼的血色光芒。 言昭含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制住了,在阵图内如薄纸般摇晃,他环抱着自己的头,痛苦地嘶喊出声来。他哭着喊着“哥哥”,他想要孟透救他出去。那几声叫得撕心裂肺,孟透听得慌了神。 余轻师叔是说剥离心魄之术可能会失败,却不曾说此术会让人这般痛苦。孟透跑到余轻师叔身旁,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仍在施加真气的余轻师叔,缓缓将手臂放下,做了一个“收”的手势,一缕纯白的真气在指尖飘散。言昭含从阵图的束缚中解脱了出来。阵图的光芒消散,孟透冲上前去,将满脸泪痕的孩子抱在怀里。 “不行。他还不能经受此术法。”余轻师叔摇摇头,皱眉道,”照理被剥离心魄者不会这样痛苦,他这样的不堪忍受,只可能是因为他在排斥,不想让心魄从躯体中抽离。我看,你还是再缓一缓,等他自灵魂深处愿意离开这里,你再来寻我罢。” 言昭含不愿意回到真实的世界,宁愿留在梦境里,做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他还不想离开,孟透唤不起他的记忆,也无法强行带他离开。 余轻师 分卷阅读121 分卷阅读122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22 叔无能为力,回了二白酒馆。孟透擦掉他脸上的泪痕,牵着他的手往回走。孟透皱眉深思,带着他从长街的这头,走到长街的结尾。 言昭含唤了他一声“哥哥”。孟透弯下身将小孩抱起来,笑着问道:“怎么了,嗯?” “咱们还……还要留在这里吗?” “你想留在这儿吗?” 小孩摇摇头,说他不想留在这个地方。 孟透将小孩往上提了提,让小孩能搂住他的脖颈。他说:“那我们就离开。” 小孩声音软糯糯的:“那以后我们要去哪儿?” 孟透望着小孩汪汪的眼,想了想,额头在小孩的额头上轻碰了一下,道:“咱们回家。回你的家。” …… 孟透偶尔会有很疯狂的想法,譬如他决定留在言昭含的梦里,陪着他生,陪着他死。他带着言昭含回到了他们曾经一起生活过的拂莲小镇。 他在街角见到了十多年前的祝婆婆,在茶摊里喝了几杯茶。十多年前的祝婆婆头发还是乌黑的,祝老爷子的身体还很硬朗。他们那游手好闲的儿子也还在世,那日不情不愿地在茶摊里招呼来客。 祝婆婆趁着空闲的工夫,走到他们身边,望着言昭含道:“这不是徵儿嘛,怎么不见你娘亲?你娘亲去哪儿了?” 祝婆婆张望了一圈,没见到他的娘亲。 孟透曾听言二夫人叫“徵儿”。这似乎是言昭含的乳名。他将这名放在心里默念了两次,莫名喜欢得紧。 他没有乳名,小时候爷爷给他取了个乳名叫“家宝”,叫了百来声,他都不应。后来他爷爷觉得这个名可能跟他无缘,就将这个乳名给了他小弟。孟婍是逃过了一劫。 孟透对祝婆婆说:“我是他爹的旧相识,他的娘亲病逝了,临终前将徵儿托付给了我。以后我们就在这儿过活了。” 祝婆婆眼中满是怜悯,她摸摸言昭含的发道:“可怜见的。” 言昭含听后,眼眶就红了,低着头,手指不安分地搅在一起。 孟透不忍心见他难过,付了茶钱,带着他回家去。 十多年前的言家的院子的墙还是完整如新的,靠街道的一面墙上种的是爬山虎。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花儿,高大的树下摆着一张藤椅。比起十多年后是有生气灵动得多的。 他有些庆幸自己当初来拂莲学了厨艺,不然还不知道怎么照顾一个小孩。其实年幼的言昭含也不挑食,吃野菜也吃排骨肉。那时家中贫困,靠刺绣与为别家洗衣来补贴家用的孱弱娘亲,勉强能让自己和孩子吃得上饭。 孟透见他夹了胡萝卜片,问他饭菜是否合胃口。 他眨巴着眼睛,安静地勾勾头,小手抓着筷子扒拉着饭菜。 孟透心里一阵酸涩,他想他学厨艺哪儿是为了让言昭含吃饱的,他是要把言昭含的嘴养刁。言昭含小时候瘦弱得只剩一把骨头,成年后还是瘦弱得只剩一把骨头。 在拂莲的镇子上,孟透好不容易把他养得圆润了一点,一眼没看,他偷跑了出去,再见到他,他又瘦弱得像是能被风刮走。孟透差点被气昏过去。 孟透宁愿把年幼的言昭含养成一只小皮球,胖一点肉一点又不碍事。他觉着成年的言昭含圆润一些也好,抱怀里多舒服。可惜言昭含真的是……瘦得硌人。 屋里只有一张床,他和成年的言昭含能凑合睡下,跟年幼的言昭含自然也能睡得下。 孟透快睡着时,言昭含凑近他,软软的地叫了声“哥哥”。小孩趴在床榻上,手肘撑在软枕头上,支撑起身子。孟透感受到些凉意,伸手将小孩捞进被窝里,将被角掖好,不让冷气钻进来。 果真是小孩,身上是温热的,也不怕冷,有一股子好闻的奶香味。 孟透迷迷糊糊的:“嗯?” “哥哥,”言昭含靠在孟透的肩上,在夜色中望着他的侧脸,“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孟透睁开双眼,亲一亲他的额头,道:“会的。” “睡吧。” 第137章 长梦7 言昭含十三岁的时候跟隔壁周大海和李二胖翘课出去,用弹弓打别人家屋上的砖瓦。 傍晚,学堂的谢老先生提着言昭含回来,跟孟透告了一状。说他家娃不学好,成天不好好读书,就知道玩闹,竟然翘课去打别人家的砖瓦,别人家都告到学堂来了。 言昭含原是低着头,一副乖乖认错的模样,听先生告完状,偷偷瞟一眼孟透的神情。 孟透听完有些懵,对谢老先生道:“您说的这是我家的娃吗?” 谢老先生气得脸都涨红了,厉声道:“怎么不是你家的娃!你家的娃从来就没有安稳过,不做功课,考核给别人丢小抄条儿,他倒是仗义着!” “管好你家娃,赶紧去跟人家赔个不是。像什么样!真是的……” 谢老先生摇摇头甩袖离去,留下孟透跟言昭含大眼瞪小眼。 孟透默不作声地走到院门口,对言昭含招招手。小孩乖巧地跟着出来。孟透就把院门给锁上了。 言昭含见孟透不说话,以为他生气了,站在他身旁怯怯地唤了声“哥哥”。孟透一低头就望见那双如小鹿般的眼睛,当即就笑了。他问:“你真的把人家屋上的砖瓦给打了?” 他将手背在身后,怯怯地点点头。 孟透轻捏他的脸,笑道:“真皮。” 孟透带着他上门,言昭含很乖巧地跟人家道歉,孟透赔了点银子,算是了事了。 自此以后,言昭含算是明白他不管做什么,孟透都不会呵责他,于是安安心心地做起了混世魔王,不仅常常翘课不做功课,还在学堂调皮捣蛋,趁谢老先生睡觉的时候用毛笔在他的脸上画了只王八。 后来孟透发现言昭含是很善于在他面前装乖巧的。只要孟透在,言昭含就是一副乖巧无辜的模样。孟透不舍得呵斥他。谢老先生每回来都气得发抖,每次回去都是无可奈何的。他说孟透这个样子迟早惯坏言昭含。 孟透不以为意,每天晚上检查小孩手臂和腿上有没有打架留下的伤痕,没有伤痕就叫小孩早点睡觉,有伤痕就给他上药。 言昭含十四岁时,孟透亲自打了张木床,放在隔间的屋子里。原本的床已容不下一个好动的少年和一个成年的男人。孟透说他们以后分床睡,言昭含的神情委屈得像是要掉下眼泪来。 可他没掉眼泪,孟透也就狠心地跟他分床睡了。 那之后的几年有些不同了。言昭含先前是赌气,赌着赌着,就真的跟孟透疏远了。他跟所有这个年龄的少年郎一样,不愿跟长辈诉说心事,话很少,心思让人难以捉摸。 孟透这些年在北街教朱家小姐学剑术。朱家小姐朱凌凌比言昭含长两岁,性子刁钻泼辣。孟透也是瞧着她从一个小豆丁长起来的。 只要天不下雨下雪,他都去朱家教朱凌凌使剑。 有一回孟透握着她的手腕,让她摆正姿势。这时听得墙头传来一阵动静,他回头时就见到言昭含坐在墙头上,静静地望着他。 朱家的墙可高。墙外有一老树, 分卷阅读122 分卷阅读123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23 言昭含似乎是顺着树爬到墙头上来的。 孟透担心他坐在那么高的墙上会掉下来,急忙走到墙下,对他道:“你这是做什么,你也不怕掉下来摔坏了,赶紧下来。” 言昭含还是不言不语地看着他。孟透被言昭含的目光盯得背脊发凉,朝他伸出手臂,言昭含这才从墙顶上跳下来。他毫无预兆从墙顶上跳下来的那一刻,孟透的心跳都要停了,手比脑子快一步,先去接住了言昭含。 孟透感受到怀里的厚重感,手都软了下来,心跳砰砰砰砰跳个不停,他都快被吓死了。他第一次想呵责言昭含,话都说出了一半,看到言昭含的脸又不舍得骂了。 那天明明是言昭含惹得他不高兴了,言昭含倒不搭理他了。 几天后,许久不来告状的谢老先生又来院子了,说言昭含不知悔改,前几次打架他是罚得轻了,这回言昭含跟着几个人和朱家的小少爷干了一架。 朱家小少爷是被娇纵惯了的,在学堂里是横行惯了。孟透也是知道的。可学堂都是朱家出钱办的,谢老先生是朱老爷亲自去请的,照理说言昭含也该给朱小少爷几分薄面。 孟透没有因为这个生气,但他看到言昭含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时,真的恼火了。他冷着脸给言昭含上药,说他真的是把他给惯坏了。 言昭含不说话,他也无话可说,拿上药箱子关门出去了。 他心里知道,其实只要言昭含服个软,他们就能和好如初,可言昭含倔脾气上来了,就是不服软,就是不和他说话。 第二日他去朱家,恰巧见朱家小少爷被罚跪在院子里。朱老爷子拿竹条抽他,说自己不过是这几日在外未归家,今天一回来就听到了他在学堂跟人打架的事儿。 朱小少爷白胖的脸上已出现了红印子,梗着脖子不服气道:“是言家的那个杂种先冲上来打我的!我不过说了他小叔几句而已!阿姊那个姓孟的先生,这么多年留在咱们家里,不就是看上我阿姊还有我家的钱财了吗!我有说错吗!” 一旁的朱凌凌脸上绯红了一片。朱老爷子眼见着孟透走过来,当即给了儿子两嘴巴子:“净是胡说八道。” 朱老爷子绕过儿子过来赔罪。 孟透温雅笑道:“您不必记挂。我想我待了这么些年头,叨扰您了,确是该离开了。” 孟透说:“我家徵儿行事冲动,还望您与小少爷海涵。” 他离开朱家时,红着脸的朱凌凌还做过挽留,他仍是婉拒了。她万般不舍地陪着他走完了那条长街,絮絮地说了好些话。 最后她鼓足勇气,看着孟透的眼睛问道:“师父,你有过心上人么?” “有。” 孟透的眼神像是能看穿她,她羞赧地垂下眼眸,问道:“那……她现在如何了?” 他拂去她肩头的一点草屑,温和道:“夏日读新诗,冬日饮热酒。心无天下,天下容他。” 第138章 长梦8 言昭含十七岁的夏天,祝婆婆第五回上门来为孟透说媒。祝婆婆说这次是个小家碧玉,相貌好,人又贤惠,不介意他带着个孩子。 孟透在镇上向来是惹人注目的。婆婆替几位姑娘上门来探过口风。他将近不惑之年,却仍是二十岁出头的容颜。请婆婆来说亲的几位姑娘家,年纪比言昭含大不了多少。 孟透婉拒了前头四次,这回实在不好推,也就去见了那姑娘一面。他其实连那姑娘的容貌都没记住,心里挂念着言昭含。他出门时,言昭含的脸色已是不大好,他说他晚饭前回去,就一心只想着尽早回去。 奈何姑娘强留,他在酒馆二楼用完了晚饭才得脱身。 他回院子见到里屋的橘灯亮着,推开门,言昭含已备好饭菜在等他了。 言昭含喝了点酒,脸上和脖颈都红了,醉态迷离。 孟透知道他不大能喝酒。不能沾酒,一喝即醉。见他醉了,孟透忙夺下他手里的酒壶和不肯放手的酒杯,扶着他往里屋里去。 孟透想把他送回他自己的屋子,言昭含不肯,手一指说要去那里睡。他指的是孟透睡的屋子。 孟透心想依着他依着他,扶着他往自个屋里走,把他往自个儿床上放。谁想言昭含拉着他的手就不放开了,盈盈的一双眼睛就望着他,问他是不是要娶亲了。 孟透在床沿上坐下,好脾气地问道:“我要是娶亲了,你该怎么办?” 言昭含很认真地思索起这个问题来,最终握着他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那我会很难过。” 孟透心乱了,他还想不好要做什么回应,下一刻就被言昭含压在了床榻上。言昭含支撑着自己跨坐在他的腰身上,就着昏黄的烛光看他的眉眼,握着他的手道:“我觉得我是心悦你的,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这些年来,孟透总是刻意地把眼前的人和言昭含分开看待。于他而言,眼前的还是个孩子,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爱的是言昭含,那个年少起就跟他纠缠不清的袭且宫少君。 他将这个孩子养大,从一开始就不希望在对年幼的言昭含的感情中,参杂过多的爱欲。时间久了,他都将克制成习性了。 诚然,他是受不得撩拨的。所以当言昭含亲吻他的眉眼,触碰他腰身的时候,他很轻易地沦陷了。 从前他就觉得,言昭含是有坏心眼的,只是爱在他面前装作无辜。言昭含亲吻他,在他耳边说着绵绵的情话。那软绵的话语说得他耳边有点痒,言昭含又在他的耳廓上轻啄了一口。 孟透摸到他的腰,一下就扯开了他的腰带,一手揽着他的腰身,反压了回去。言昭含衣襟处散开,露出一块淡红的肌肤。他伸手将自己的衣襟扯得更开,又将衣带丢到了地上。 他将衣衫抹下,正是夏天,他鼻尖出了细密的汗珠。 言昭含是不会出汗的,人到夏天就宛如一块凉玉,指尖从他的胸口滑到小腹,细滑的长腿勾住了他的腰身。 孟透有一种做了场春梦的感觉,觉得这一辈子可能再也走不到这样的峰巅了。 言昭含咬着他的肩头,指甲嵌进他的后背里,用沙哑的声音叫他“哥哥”。孟透触到的那截白腿儿都是汗津津的,他自个儿也是汗津津的,额头上、鼻尖上、后背和腰腹上都是汗水。 言昭含的嗓音大概是一剂最重的催情药。他应承着,一声声地问孟透喜不喜欢。 孟透想他这辈子,再也不会这样的去爱另一个人。他愿意陪着他生,愿意陪着他死。他没有别的心愿,只希望言昭含安好。 孟透半夜去灶房煮热水,替言昭含和自己清理完身子才睡下。 一切都好,像是盛夏偶来的凉风,风里带来的蝉声,还有言昭含安稳的呼吸声。他俯身吻一吻言昭含的额头,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在梦境里也是会做梦的,偶尔会梦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也会梦到现实的暮涑和趙临城。有时醒来会恍惚,不知道自己是身处哪一层梦境。 他最近时常觉得乏困,精力比不得从前,有时记 分卷阅读123 分卷阅读124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24 忆会模糊。他想他或许没有多少年可以在这里撑下去了。将来有一天,他会化作一股轻烟,悄无声息地离去。 孟透醒来时看到言昭含的背影。天还未亮,他没点蜡烛,就披了件薄衫坐在床沿边。 孟透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握住他的手,问道:“怎么这么早就醒了,不多睡会儿?” 言昭含转过身看向他,唤了声“三哥”。 孟透怔愣了会儿,就这窗外透进的月光瞧他的面庞。脸还是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可言昭含唤他“三哥”。 孟透道:“你想起来了?” 言昭含轻轻“嗯”了声。孟透将他揽入怀里,抱得紧紧的,他说:“想起来就好。” 言昭含任他抱着,良久,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道:“三哥,天要亮了。” 孟透问道:“你想跟我离开梦境,回到趙临城去么。” 言昭含温声反问道:“三哥想回去吗?” 孟透想,他似乎从来没回过这个问题,关乎天下,关乎他们。孟透说:“如果让我重选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跟你回到拂莲来,看着你长大,放纵你胡闹。可是现在,我想回去。昭含,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师叔和同门师弟死去。天下存亡本与你我无关,只是这挑子落在了我的身上,是我连累你一同担下了。” 孟透低头吻在他的发上:“往后,也要你同我一起担下了。” 东方吐出鱼肚白,太阳冉冉升起。光晕染红昏暗的地平线的时刻,他们身边的一切都开始褪色,变得透明而轻盈。 空寂之中,他们相拥着。 “我想知道,你当时究竟是怎么回言二哥的那句’你将孟透看作什么’的,这次我想听你说实话。” 晨曦的阳光照亮了言昭含的侧颜。他的眼中有黄昏晚霞的倒影。 “三哥于我,是兄长,是知己,亦是此生挚爱。” 第139章 归墟 趙临城的黎明比想象中来临得要迟些。天是阴沉的黑暗,地是无数生灵埋葬的地方。有人从长梦中清醒,有人在长梦中沉睡。 醒来的人持剑与化作一体的尸蝶做殊死搏斗。万千幽蓝的尸蝶化作一只庞大的凶兽。巨大的脚掌踏于青石板底,凶兽一声低吼,趙临城都震颤起来。 苏绰坐在凶兽的背上,睥睨着一众做垂死挣扎的弟子,望着持剑立于最前头的赵策冷嘲出声:“这些人都沉陷于梦境中,走不出的都是要死的,你还护着他们做什么?” “你与我无仇。你若是有心归我明决,我便不取你的性命。” 赵策的额头上和握着剑的手上皆是血水。他双手握住长剑,不为所动,一声不吭。 苏绰冷笑一声,驾驭着尸蝶构成的凶兽步步逼近。赵策与众弟子被逼得步步后退。凶兽一路踏着已故弟子的尸身而来,那些尸身皆化作了凶兽脚底的齑粉,被夜风吹散。 凶兽朝沉睡在梦中的弟子走去。 霍止守在那些弟子身边,他身后还护着一个小姑娘孟婍。地面在震颤,凶兽每走一步,仿佛都要让天崩地裂。孟婍的脸色刷白,望着那逐渐靠近的凶兽,两只手攥紧了霍止的衣袖。 霍止握着剑站了起来,目光搜寻那凶兽的弱处,正欲拔剑出鞘,赵策率先领着弟子上前缠住凶兽。赵策的剑砍在凶兽的腿上,一层层幽蓝的尸蝶飞了出来,却在剑刃离开的那一刻,又重新飞回凶兽的腿上。 接着赵策被凶兽甩了出去,人重重地摔在不远处的城墙上,滑落到杂草丛间,他捂着胸口,吐出了血沫子。 其它弟子在野兽身上一阵乱砍,皆不见效,凶兽的身躯完好如初,或将弟子狠狠地甩出去,或是将其踩在脚底,稍一用力,躯体化作了粉末。 霍止将孟婍送至屋顶上,在她身侧画了一圈结界,他嘱咐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能从结界里出来,你在这儿待到黎明。” 孟婍望着底下沉睡的黑压压一片的弟子,含着眼泪点了点头。她是第一次直面生与死。她在永夜城时,只知道城主府的人都被苏绰灭口了,却被蒙了眼睛,没有亲眼见过。而今她看着苏绰驾驭着凶兽,轻易地夺取一个又一个活人的性命。 她看到霍止跳下去时心中很害怕,只能祈祷黎明早些来临。 霍止自屋顶上跳落后,持剑直冲向凶兽,一把利剑将凶兽的头颅劈成两半。无果,凶兽狂啸着扬起头来,面旁的轮廓又清晰完整起来。他在凶兽的身上砍了几剑,被凶兽卷到了巨灵之掌下。 脚掌即将落下时,凶兽背上的苏绰受到了袭击。赵策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也落在凶兽背上,他欲将剑从苏绰背后刺入,被苏绰躲过,剑刃从苏绰的手臂上擦过,划出一条极深的血痕。 苏绰架住他的手臂,抬眼时暗紫的眸光骤然幽深,赵策被控制心魄的一瞬间,苏绰的剑毫不留情地从他的心脏当中穿过,拔出长剑,血水喷洒在了那张白净的脸上,显得有些狰狞。赵策被推了下去,倒在了青石板地上。 霍止的呼吸凝滞了,一时间周围变得悄无声息,风动声,趙临城的震颤声,凶兽的嘶吼声,他都听不见了。他看见赵策从凶兽身上掉落下来,睁着一双眼,他喊了声“赵策”,抓起长剑,一剑砍在凶兽的腿上,跑到赵策身旁。 霍止跪在地上扶起他,赵策的脸上全是血迹,鲜血顺着他的面庞一点一点滑落下来。他的嘴唇翕动,极轻地说了句什么。霍止听到了一个“言”字,却听不清他说的是谁。是言妙还是言尔。 他已没有时间思索,头顶上骤风忽来。凶兽张开血盆大口,苏绰手中剑寒光乍现。他有一瞬间的思维停滞,那巨掌却迟迟没有落下。他听到了一声长剑厮杀的巨响,凶兽受惊,痛苦地嘶吼起来,惊天动地。 他回头时见到凌空持剑的言昭含,还有立在屋檐上一袭白锦衣的孟透。霍止趁机扛着赵策走了几步,将赵策放在墙角之下。 苏绰望着言昭含,轻蔑道:“我还以为师兄是要同俗人一样沉陷在梦境里了。” 言昭含并未多话,持剑朝他冲去,剑尖直指他的喉咙。苏绰往后仰去,翻身跳落在地面上。凶兽抬起巨掌,向言昭含踩去。此时孟透捏了决,将手中的饮冰剑幻化成六把,六把剑直冲向凶兽,剑光眼花缭乱间,将凶兽的躯体砍散了。 千万只尸蝶飘散,满天都是密密麻麻的幽蓝尸蝶。苏绰一面摆脱言昭含的纠缠,一面动用控灵之术,重新将尸蝶诏令起来。一群尸蝶都已重塑了凶兽的面庞,周围的尸蝶也盘旋飞舞着。 忽然间白剑光一闪,冲散了已在重塑的尸蝶,凶兽的半个脑袋如固沙散开。 言昭含的手臂上流着血,奉也剑脱手而出,强大的剑灵在尸蝶之间穿梭冲撞着,气息停留在夜空里,终于幻成一具形体。四围狂风骤起,尸蝶的光芒淡去黯去。 苏绰挣扎着去挽救时,被言昭含缠住了。苏绰的握着剑狠狠刺下时,他还在默念长决,操控着奉也剑灵。他险险避过,苏绰的剑在他 分卷阅读124 分卷阅读125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25 的腰身擦过。 孟透踏风而来,以真气打落他手中的剑。长剑被甩了出去。孟透反握住苏绰的手臂,折了他的手,卸下了他的胳膊。苏绰痛喊出声,双膝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冷汗从他的爆出青筋的额头上滑落。他浑身疼到颤抖,软瘫下去。 言昭含阖眼念完最后一句长决,奉也剑灵周身光芒四散,化作无数的光点,尸蝶遇光即灭,如纸花遇火苗舔舐,还未绚丽,幽光就被掩盖。尸蝶在光芒中熔化,化作万千的星星屑屑,从趙临城的夜空飘落。 苏绰倔强地伸出另一只手,要去摸索自己的剑。 言昭含屈膝在他的肚子上撞了一下,翻身将他压制在地上。言昭含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头发早已湿透。言昭含捏住他的下颌,又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第140章 相守 尸蝶消亡。黎明之前,各门弟子尽数从梦中醒来。 三十二名弟子牺牲,还有几位弟子受到重创,还留有几口气。本是即刻就要返回暮涑的,混沌多年的暮涑长辈望着苦苦哀求的宋景然,像是觉醒了一回,命余下的弟子于街道上画阵图,打开城隍庙的红漆木门,为尸变的白溪村村民作法。 此法需要一个生人的心魄做引子,一旦作法失败,此人也会崩血而死。 宋景然毫无怨言地做了这个引子,大有一种正义凛然之风。孟透迟疑地劝说过,他不动不摇,甘愿为之献身。 作法时,孟透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个傻徒弟出点意外。然而宋景然命是真的大,从前永夜和趙临出事,他都完好地去来。这次作法也成功了,他一点事儿也没有,天亮后乐呵呵地跟着师兄弟,领着一群脱落了毒牙的白溪村村民回暮涑。 白溪村村民被安置在沁峰底下,接受冷泉的净化。说是不出三个月,村民便能离开暮涑回到故土去了。 伏在明决的暮涑弟子当日已拿下江翊及其属下。苏绰得知时早已心如死灰,毫无半点反应。他被关在暮涑三醒居的那几日,言昭含日日去照看他,在他身上种了兰婴蛊,淡然地看他受尽折磨的模样。 言昭含将从苏绰身上搜得的延火令还给孟透。他从来都知道,有暮涑的一群老狐狸在,苏绰就算得了延火令,也是无法诏令弟子的。他当时以延火令博得了苏绰的信任,诱使苏绰设法救他的性命。 孟婍问起他假死之事,说明明是孟透亲自将他火葬的,他怎么又“活”了过来。 言昭含呷了口温茶,道:“死去的是斐遇。他是病逝的。很早之前就已是病入膏肓。我同他说起三哥,他便心甘情愿地跟我换了面皮。” 言昭含说到这,幽凉凉地看了孟透一眼。 当日灵娡将“斐遇”带到他身边,他在回孟家的路上揭开幂篱仅看了一眼,差点气疯了。这是言昭含,就算易容成了斐遇的样子,他也能认出这是言昭含。这人没死,只是下了一盘棋,就这么看着他沉痛。 孟透当即把言昭含扛着回家了,几日不眠不休处理丧事,身体竟还撑得住,把人丢床上,含恨着厮磨狠咬了一宿。直到言昭含受不住,求了几回饶才放过。 他这媳妇,聪明刁钻。这半年多来不动声色地斩风斫雪,为他扫清前路。 孟透以为言昭含是恨极了苏绰,还将暮涑长辈要将苏绰和江翊以魂堕之刑的事告知他,没想到他仍是那副淡漠的模样,并未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孟透了然,回去同暮涑长辈彻谈至夜半。长辈勉强答应废掉苏绰的控灵之力,再将江翊和苏绰二人锁入荆唐山,并派弟子严加防守。 此事了结后,余轻师叔与众长辈倾权于孟透,孟透接掌暮涑门派。 四月孟透带言昭含回漓州,去了赵家的丧宴,为赵策送灵。他们在灵堂上见到了身穿孝服的形容枯槁的言尔,守在棺木旁,眼中是一片死水,人仿佛是已死了的。 赵家外戚上前劝慰,坐在她身边声泪俱下,言尔不言不语。言昭含静静地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生平第一次唤了声“阿姊”。言尔漠然地抬头望了他一眼,还是不声不响。 丧事过后,孟透与言昭含在漓州小住了几日。孟夫人待言昭含是亲热的,对他照拂有加,无微不至。孟家的老爷子稍显冷淡,却也没说出些令人难堪的话,他们回房歇息时,孟老爷子让孟透多带一床薄被进去,说最近夜里还冷。 待到七月,孟婍与霍止婚期来临之前,他带言昭含回漓州处理家事,孟老爷子已能与言昭含对坐博弈。两人在偏堂里一待就能待上一下午。晚饭时孟老爷子还念念不忘地同言昭含说起那局棋。 孟老爷子睡前坐在床榻上泡脚,沉思着什么,后来叹息着对孟夫人说,他的四个儿子没有一个让他瞧着顺心的,倒觉得这个言家的小子更像他的儿子。 孟透原先还不知道他已经失宠了,直到这年九月他只身一人回漓州,孟老爷子一点没问他在暮涑过得如何,先问他言家的小子怎么没一起回来。孟透说他只是回来处理些事,即刻回暮涑,就没把言昭含带回来。 孟老爷子“噢”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人了。 孟透无语凝噎。 他这次回来,去赵家奔走了几回。他受赵老爷子之托,来赵家帮持,好让一些门派不敢上门惹事。 赵策无兄弟,他离世后,赵家家主之位空缺,赵策堂弟赵玺主掌家事。赵玺是个招摇的败家子,还是个赌徒,几个月下来让赵家惹上了数不清的债。 赵家算是垮了,他去赵家时,见到屋子都快被搬空了。他见过尔姑娘一面,当时她容色苍白,人如枯木死寂,有将死之兆。他离开暮涑的前一天半夜,赵家派人来传话,说尔姑娘没了。 孟透回暮涑时抱了一个仅有几个月大的孩子,是赵家的骨肉,言尔的孩子,流着一半言家的血。他对言昭含说言尔没了,言昭含一怔,轻“嗯”了声,将孩子抱入怀中。 孟透收养了这个孩子。孟透说他跟这个小孩有缘,他当时在言尔的屋子里,小孩啼哭不停,见到他却咧着没有牙的嘴笑了,张开手臂要他抱。孟透给他取名为“孟时洲”,意蕴是“当时白蘋洲”。 孟透还为言昭含带回了一只半大的小猫,眼瞳是冰蓝色的,通身雪白,像极了雪绒团。 冬日午后,言昭含踏着落满白梅花的小径回院子,进门就见孟透躺在藤椅上,晒着太阳午憩。他的神色安逸,怀里抱着吐着奶泡呼呼大睡的软绵绵的小孩,荡下的腿边伏着蜷成一团的奶猫。藤椅微微地荡漾,发出细微的嘎吱声响。 有夹着梅花清香的暖风拂来。 言昭含在院中的桃树下埋了几坛酒。桃树还未抽出枝芽,光秃秃的。 言昭含不知怎的,想起多年前的孟透。 他临风立于回廊上,一手握书卷,一手持饮冰长剑,银灰衣衫衣袖随风飘动,衣上青鹤也像要展翅而飞。 孟透声音清朗沉稳。 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 分卷阅读125 分卷阅读126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26 桃花酒里桃花浪。 第141章 番外一·骨牌 孟透在继任掌门后的第三年夏天,应邀去终屏山赴宴。 这年暮春,言昭含偶感风寒,没能陪伴孟透前往淮南,便留在暮涑山中过暑。 入夏后,门中已无要紧的事务。暮涑弟子懒倦,午后不在烈阳的炙烤下练剑,个个躲回屋里午憩。薛夜也得了空,邀了几人在回廊间摸骨牌玩骰盅。 他先拉来了霍止和言昭含,本想再叫孟婍的,可孟婍说她不会,捧着一水晶碗的葡萄,坐到了霍止身边。 薛夜劝道:“玩儿骰盅可简单了,你只要猜大小就好。玩几局?” 孟婍剥开薄皮,将葡萄往嘴里送,摇了摇头。看样子是兴致不大。他再想说话,霍止抬起头,眼神就杀了过来。 言昭含身旁靠着个软糯糯的孟时洲,小孩用两只小手抓着一块西瓜,吃得满嘴都是汁水。言昭含把孟时洲嘴角的西瓜籽拨下,用巾布将他的嘴和湿哒哒的下巴擦干净。 孟婍弯下身子,对孟时洲伸出手臂,笑着唤道:“洲洲,来小姑这里。” 孟时洲走得还不大稳,握着的那块西瓜皮掉在了地上,也张开肉乎乎的手臂扑到孟婍的怀里。 薛夜看着孟时洲,惋惜道:“要是透哥还在暮涑就好了,正好陪我们来一局。” 孟婍把孟时洲举起来,抱在怀里,对薛夜道:“薛大哥,你说真的吗?哥哥跟少君可是一家子。” 薛夜恍然大悟:“你说得有理……等等,这么说的话,你们都是一家子的。” 霍止本就是被薛夜硬拉来的,没空在这闲扯,回道:“那到底还摸不摸骨牌?不来我可就回去看书了。” 薛夜连忙道:“别别别,今天刚好我媳妇不在,迟点她就该回来了,来几局……实在不行咱们甩骰盅。”他心底还是不愿玩骰盅的,没什么意思。 他忽然眼睛一亮,他看到一个暮涑弟子冒着灼烫的日光穿过院子,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拦在那弟子前面,他一看,孟透的徒弟宋景然,赶忙拉着他到回廊间的石桌旁来。 宋景然的衣襟和头发还是湿的。他才结束修习,在山间的泉水中沐浴后要回屋子去。他被薛夜拉过来,有点懵,又被薛夜压着肩膀坐了下来。他问师叔这是要做什么。薛夜说摸几局骨牌,三缺一,非要他一起。 宋景然下意识地看了言昭含一眼。他师父对他的管教极其严格,平日里从不让他碰这些东西,少君也是看重他的,平日里对他的修习多加指教,像是他的第二个师父。 这会儿言昭含头也没抬,却是知道宋景然在看他。言昭含细长的手指把玩着几块骨牌。他说:“我不告诉三哥。” 宋景然这才安心地跟师叔们玩儿了几局。 头几局薛夜风头极好,局局赢钱。言昭含倒输了好些。 薛夜望着手气极烂还面不改色的言昭含,心中得意得不行,戏谑道:“照这样子,少君再输掉几回,今年冬天透哥儿都喝不起进补养身的药咯。” 暮涑是信药理的,暮涑弟子多喜在冬日炖人参吃些温补的药,以获得强健的体格。其中几味药材的价都不会太低。 言昭含将骨牌整排好,眼皮子都懒得抬,道:“他身体好着,月前还能折腾到后半夜呢,用不着补药。” 孟婍一听这话面颊都烧起来了,抱着小孩坐到廊椅上去了。 薛夜手握拳,抵在唇边假咳一声,招呼道:“来来来,咱们接着玩儿。” 结果后几局峰回路转,言昭含节节反杀,薛夜把头几局赢得来的钱都给赔了回去,还倒欠钱。将近傍晚,薛夜还是一局都没能扳回来,霍止和宋景然不输不赢,言昭含成了最大的赢家。 薛夜看着言昭含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气得牙痒痒,发誓要把本钱赢回来。 言昭含将一张骨牌往桌面上一丢,问道:“若是灵娡回来了……” 薛夜理直气壮道:“她回来了又怎么样?她回来了我照旧玩。再来一局!” 几人皆不说话,也不动了。霍止给薛夜使了个眼色。薛夜心里一惊,朝身后看去。灵娡正站在他身后呢,环抱着胸,歪着头看他。 薛夜是被揪着耳朵回去的。 年轻的后辈宋景然不忍直视,倒是言昭含几人见惯不怪。 大伙这才散了局。 几个人往灶房去用晚膳。跟孟婍玩闹了半天的孟时洲,对着言昭含伸出手,软软地道:“舅舅,抱抱。” 言昭含将他抱入怀里。孟时洲眨着乌黑的眼睛,小手捏住了他垂落在肩前的墨发,问道:“舅舅,阿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言昭含道:“一百天后回来。你数着日子。” 孟时洲点点头,认真地扳起了手指头。 孟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说:“少君倒是会哄人。从前年底,我等三哥回漓州,就问我阿娘,三哥几天后才回来。我娘也说,一百天后就回来。我真的就信了。” “从前少君的娘也这样哄少君吗?” “不是。”言昭含道,“孟透曾这么跟我说过。我那时只有十岁。” 孟婍觉得自己脑子转不过弯来了。 “啊?” 言昭含温和笑道:“没什么。做的一场梦而已。” 第142章 番外二·秦越 枞阳门新继任的门主齐栎来暮涑时不凑巧,孟透还在终屏山,未曾归来。他拜见不得。 接待他的是暮涑的余轻前辈。余轻让他在暮涑小住几日,等着孟透回来。 三伏天,年轻气盛的新门主热得心中焦躁,在庭院和回廊间走了几回,又去湖水旁的树荫底下溜达了几回。若不是枞阳门有求于孟透,他才没耐心在这等个不知归期的人,想到这,他心里就有些窝火。 树上的蝉声也烦人,叫个不停。他额头上冒了汗,有些口干舌燥的,回屋时在廊外见到了侍候的暮涑弟子,那是个年轻的小辈。人看上去憨厚老实。他要了壶茶,小辈出去后折回来,端的却是温茶,说是凉茶没了。 齐栎火气上来了,将所有的气都撒在了小辈的身上,将他痛骂了一通。小辈乖顺,一声不吭听着他骂完,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齐栎骂了一通心里就畅快多了,用那盏凉得差不多的茶润了润嗓子。 此时,他见对面廊间走来一人。那人着白衣,远看就是翩然出尘的。待那人走近了,齐栎身边的暮涑小辈就抱拳上前行了一礼。白衣人恰巧对上齐栎的目光,温和地点了点头,以示有礼。 容貌甚是清俊。 他一见就想,他从前在坊间见到的兔儿爷都是些什么货色。 他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对一旁的小辈道:“诶,那人是你们的长辈吗?是师叔?我刚刚看你对他行礼。” 小辈道:“那不是我们的师叔,他是少君。” 他愣住了:“少……少君?” “是。” 他听说过这个人,但仅仅只是听说过。那人是袭且宫的言少君,在趙临的两次混战里,除尸斩灵。这些年却匿了风声。 言昭含成为少君时,他还年 分卷阅读126 分卷阅读127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27 幼。言昭含算是他的前辈。 在他的印象中,族中的长辈说起言昭含,只提趙临的两次混战。这日一见,他倒是对言少君本人有些好奇。 这天傍晚天阴暗了下来,齐栎这才知道白天为何那般温热。天是要下雨了。屋子里也暗,他在屋里闷得慌,就坐到廊上头透口气。 院子里风大,风里裹着雨丝。 他难得平静了下来。 下过暴雨后的几日是阴天。齐栎对余轻前辈说,想请少君带自己下山游历趙临城。 余轻师叔沉吟,说倘若是少君陪他去,倒也是合适不过的。他说,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告知少君也无妨,面见孟透与同言昭含讲,都是一样的。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叫做“同少君讲也是一样的”,却没细想。 隔天暮涑弟子就传消息来,说少君允了。 少君和几个暮涑弟子陪他下山时,穿得是月白薄衫,干净清爽。少君陪他走过趙临城的每一处景致。他右眼底下有一颗泪痣,嘴唇薄红,说话是温声温语的,待人谦和有礼。 齐栎险些把事情给忘了,他想既然余轻前辈都说,跟少君说是一样的,便把来暮涑的意图告知了少君。 他说,淮南两大门派分庭抗礼,枞阳门立于夹缝,不知偏向。他来暮涑是想借得一臂之力,使得枞阳能自立脚跟,事后愿归顺暮涑,永不与暮涑为敌。 枞阳门近年是在衰朽。淮中上下,各大门派都在呈衰朽之势,为维持旧日的势力,门派间已经出现了兼并的现象。 齐栎来暮涑时,言昭含就猜到了这一点。枞阳苟延残喘,想保住这最后一口气,不让门派垮台。 言昭含道:“待孟掌门归来,我会禀明此事。” 他们自趙临城回暮涑山,顺着长街走,拐入了一条胡同。 言昭含在一座名叫“秦越楼”的花楼前停了下来,对一旁的宋景然说道:“我似乎是听人提起过这座楼。” 宋景然掩唇凑到言昭含耳边,轻声道:“少君,咱们还是别站在这儿了。被人看见不太好。这就是个风月之地,而且里边……都是相公。” 言昭含皱眉道:“相公?” “……就是兔儿爷。” 言昭含说他要进去看看。 宋景然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拉住他:“少君,您别进去,要是被师父知道了,他一定会打死我的。” 言昭含还是坚持进楼了。宋景然人怂,守在门外不敢进去。其他弟子更是不敢。而齐栎在这些风月之地混迹多年,早是老手,却装出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模样,跟着言昭含入了楼。 齐栎只是慢了几步,进了花楼就找不见言昭含的身影了。 他问了管事的人,管事的人说,那公子早就点了人,已经去了楼上厢房。齐栎一时间觉得索然无味,便待在楼下喝酒,等着言昭含下来。 可言昭含迟迟没有下来。 直到夜幕降临,衣冠楚楚的言少君才从二楼厢房出来。他见到齐栎在等他,温声道了句歉。 他们俩从秦越楼出来时,宋景然已心如死灰,有点儿恹恹的。 回暮涑的路上,言昭含问起门中可否收到孟透的回信。 宋景然摇摇头说还没有。 他心里想着,万一他师父回来晓得言少君趁他在外,去了风月之地,这怎么得了。 第143章 番外三·问情 下山一趟,言昭含的身上出了汗,有些粘腻。回暮涑后,他用过晚膳径直回屋子沐浴。 他今日走了很多的路,人有点懒倦,在水池里待到热水变温,才慢悠悠地爬出来。 水池是孟透亲自打的。他觉得言昭含爱洁成癖,不会愿意跟人挤澡堂,于是在房里辟了一块地,花了小半月打了个池子。 往年夏天,他们都是在山间的竹楼里避暑的。山里有泉水,用不着池子。今夏孟透没能归来,言昭含一个人就也没带着时洲去竹楼。 言昭含出了浴池,下了两级台阶,从花鸟屏风上取下了自个儿的薄外衫,披在身上。他将湿淋淋的墨发撩到背后,边用干手巾擦拭头发,边走到屏风外。水珠不住地顺着修长的腿往下掉。 他发觉自己拿错了外衫,这件外衫过于宽大,应是孟透的。他朝靠床榻边的木柜子走去,想去取出自己的外衫。 他的手还未碰到柜门上的铁环,有人自他身后点了他的穴道。 言昭含心头一紧,此人内力深厚,他竟没有听见这人进门的脚步声。是他太大意了。他方才听见细微的声响,以为是风将门吹开了一条缝。他没在意。这是孟透的别院,旁人皆是不会轻易来的。弟子来也只是恭恭敬敬地守在外面,等候吩咐。 “你是什么人?”他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却还能说话。 那人没有回应。 言昭含听见了衣帛被撕裂的声响,下一刻,他的双眼就被一块布条蒙住了。那人将布条在他脑后系住,手掌扣住他的腰身,呼吸稍有些急促。 言昭含身上的水迹还未干,那件薄衫湿透了,贴合在躯体上,映出一大片细腻的淡红肌肤。水珠还在顺着柔腻的脖颈往衣襟里滑落,那人吻着他的脖颈,吮掉水珠子,一只手撩开薄衫,带着薄茧的手指在他的小腹上摸索。 那人凑过来,稍别过他的头,吻上了他的唇,唇齿纠缠间,搭在他小腹上的那只手向下探去。言昭含本能地有些抗拒,奈何动不了身子,只能任人揉捏把玩了几回。恍惚间,一粒极小的药丸被送进了他的嘴里,入口即化。 “你给我吃了什么?” 那人吻了吻他眼底的泪痣。隔了层衣物,他也能感受到抵在他身后的物什。男人顺着他有些敏感的泛红的身躯抚摸,嗓音嘶哑低沉:“让你快活的药。” 那嗓音有点儿陌生,又有点儿熟悉。 男人在他的臀上揉了一把,低笑着凑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含住了他的耳垂。 他低头去吻那薄红的唇瓣,要去撬开那齿关,唇上却被咬了一口。男人摸着破了皮的嘴唇,不怒反笑:“你最好是乖乖应承了,言少君。这边少有人来。你我皆不说,没人会知道。” 男人将他拦腰抱起,走向屋里的方桌,一拂袖,把桌上的茶壶茶杯扫荡得一干二净。瓷器哐啷哐啷碎了一地。男人将他放在了方桌上,离开了片刻,将屋门锁好,又在屋里点了香。 夏日里点香。 点的是催情的香。 他能想到这,神智还是有些清醒的,不过很快就模糊了。药效在他体内发作了。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每一处都在发烫。他被蒙住了双眼,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着男人挨近的声音,自己无处可逃。 男人将他往桌面上推了一推,曲起他的双腿,往上折起。男人站在他的面前,悉悉索索了一阵,像是在脱衣服,那阵声音过后,男人握着那对湿淋淋的细白长腿,将他的身子拉近了些。 男人抚弄着他的身子,埋首在他的腿间。他的神识全然模糊,无力反抗什么。那人说了些淫词艳语,赞他的身子。异物抵入时,他浑身 分卷阅读127 分卷阅读128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28 一颤。 男人抵着他的身子冲撞,手指不时地揉捏他胸前的红樱。桌子被剧烈的摇摆牵扯得后移发出难听的撕拉声。男人说着秽言秽语,刺激着他的身体和心底的防线。 “除了孟透以外,你还有没有被别的人碰过?” 言昭含不言不语,被顶撞得闷哼出声。 男人低头舔舐两边的殷红,直到它们变得红肿不堪,这才满足地叹了口气。 男人粗重的喘息声扰乱了他的神智,他紧咬的唇微松,溢出了一声低吟。 男人低低地笑了声,解开了他的穴道。言昭含动不了真气,他可以动作,却是浑身无力,软瘫在桌子上任人摆布。 男人将他的腿勾住自己的腰身,将他抱了起来。言昭含担心掉下去,下意识地用腿环住了他的腰。他的身上未干的水珠和汗珠混在了一起。那件仅有的薄衫未被除去,松垮地穿在他身上,露着半个肩头。 男人吻他的时候,他没拒绝。 言昭含的目光早已迷离涣散,全身泛红,被遮蔽的眼里泛着含情的水光。男人吻得啧啧有声,在他的脖颈上吮出一个个红印子,双手掰开白润的臀瓣,又将下身挺送了进去。 言昭含的双臂搂着他的脖颈,皱着眉在他的耳边细细喘息着。 男人低沉笑道:“早听说孟掌门有个视如命的宝贝,平日里连让人瞧一眼都不舍得。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少君的容色,天下无双。” 覆在言昭含眼上的布条,松垮着似要落下来。言昭含的手指摸索着他的脸,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言昭含说:“就你爱耍贫嘴。” 他取下了遮盖在眼上的布条,一见那人,果真是孟透。 “我早就知道骗不过你。”孟透凑近他,弯着桃花眼轻声问道,“我弄疼你了吗?” 他摇摇头,与孟透额头相抵,轻柔地含住了孟透的丹唇,喘息着道:“夫君哪,快一点……” 孟透爱胡闹。那药和催情香加在一块,险胜当年的情潮。 言昭含早已不修习《天和》,不用再经受情潮,去年冬日瞳色就从冰蓝褪回了墨黑。孟透吻一吻他的眼睛,道:“我还是喜欢情潮时的你。” 言昭含的腿还勾着孟透劲瘦的腰身,怕自己落下去,又环紧了些,慵懒问道:“如今呢,如今便不爱了?” 孟透的手臂将他稳稳地锢在怀里,有些委屈道:“你太清冷了。一点儿都不诱。你都忘了你在梦境里是怎么勾引我的了。” 言昭含的手臂酸软起来,抱不住了。 孟透小心翼翼地把汗津津的言昭含放下去,让他伏在桌子上。孟透的手指压着那雪白的手臂,指腹在他的手肘上摩挲,下身抵入穴口。他将言昭含背上散乱的墨发拨开,掐着细软的腰,一面挺送,一面低头在那白皙的脊背上也留下痕迹。 他最后要离开时,疲累到极致的言昭含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轻声说留在里面。浊液就射在了他的后穴里。 言昭含伏在手臂上喘息了良久,才支撑着自己从桌上坐起来,将皱乱的衣衫穿好,将结系上。孟透真是爱极了他的这副样子,低头去亲他的光洁的额头。 孟透问道:“我不在的这些天,你想念我吗?” “有什么好想念的。” 言昭含从桌子上下来,想再去沐浴一回。他的腿有些发软,浊液在他的大腿内侧滑落。他只想赶紧清理了身子。 “真的不想?” 言昭含轻“嗯”了声,朝浴池走去。 孟透披上衣衫,跟着他走到到屏风后去,看着他将衣衫挂在衣架上,浸没到凉水里。 孟透靠着屏风道:“言小公子可否解释一下,白日里你为何去了秦越楼。” 言昭含抬头看他一眼:“是谁说的?” “我徒弟说的。”孟透说,“我回来看到他神色古古怪怪,就逼他说了出来。” 孟透坐到水池边上,对言昭含道:“你就告诉我,你在秦越楼里做了什么,我不生气。” 言昭含自顾自地沐浴,没理会他。 孟透托起他湿淋淋的下巴,迫使他看向他,哀怨道:“言小少爷,你可不能对不起我。你到底去那儿干嘛了?” 言昭含静静地望着他,道:“我去讨教技艺了。” “讨……讨教技艺?”孟透半天没反应过来。 言昭含反握住孟透的手,含住了孟透的手指,舌尖舔舐过他的指腹。孟透不觉的面红心跳,言昭含抬眼望向他。 孟透想,不得了,这是个勾人的妖精。 孟透这人就是受不得他的撩拨,也不顾快到用晚膳的时辰点了,将方才穿好的衣衫又抹了去,浸入凉水里。孟透边央着边去亲他,将他压在水池边上,也不顾言昭含愿不愿意,在水里就拾捣起来。 言昭含半推半就着从了。 他跪在水池里,孟透握着他的腰,就着水捣进穴口里。言昭含喊了一阵”三哥”、“夫君”,直把孟透哄高兴了,最后才喘息着用温柔的嗓音道:“夫君,枞阳门的新门主在暮涑,他有求于你,想借暮涑之力,在靖平立足。” 孟透不满他在欢好时提起这种事,在他的脖颈上咬了一口,“所以?” 言昭含反手搂住他的脖颈,握住他的手任其在自己身上游弋,软声道:“我猜三哥不愿,因为三哥不想过多牵扯靖平之事,暮涑才重立脚跟,不好过多沾惹这些事。” “但我希望三哥允下这桩事,私下里同枞阳门主签下契约。” “理由呢?因为你对那人一见如故,你们相谈甚欢?”孟透像是有了点脾气,取下言昭含的手臂,让他侧伏在了水池沿上,自个儿靠在了水池边上。 言昭含跪坐在孟透身边,捧着他的脸,吻了吻他的唇,道:“三哥借枞阳之手,便能控制靖平,稳固时局。” 言昭含说着,在水里的手握住了他的分身,温柔地抚弄起来。孟透的手臂撑在水池沿上,边应承着,边听他柔柔地说话。 良久,逐渐平稳了呼吸的孟透道:“你如何知道,依靠枞阳能稳固靖平。” 言昭含温和一笑,抬起湿漉漉的一双眼,抬起身,分开细白的腿儿,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身子缓缓落下,坐在他的腰身上,“淮南各门不敢得罪暮涑。他们还没有那个本事。” 他扶着分身没入后穴,屈膝跪在池子里,伏在孟透的身上。 “他们也不敢得罪我的夫君。”言昭含任孟透握住腰身抽挺起来,“三哥到时只需稍微提点两位门主,也给那一位……让三哥吃醋的那一位提句醒,淮南定会稳固的。” 言昭含吻一吻他的眉眼,问道:“现在我的三哥还醋着吗?” “你倒是思虑周全。”方才佯装生气的孟透捏了一把他的脸,道,“你倒是记住了,下回要是再同这些门主走得这样近,我可饶不了你。” …… 孟透和齐栎聊完靖平之事,出来时天正在落雨。孟透让弟子带上仅有的一把伞,先送齐栎回去。 齐栎正想着要谦让一番,见雨幕中走来一个撑着油纸伞的白衣人。那人在屋檐的灯笼下站 分卷阅读128 分卷阅读129 艳羡客 作者:慕容仙 分卷阅读129 定,齐栎才看清这是言少君。 孟透抑制住嘴角上扬的笑意,假意咳嗽了一声,装作严肃地对言昭含道:”我不是让你晚上不要来看我了吗,怎么回回说不听。” 孟透说着就下了台阶,朝言昭含走去。言昭含将伞举高一些,让孟透站到他身边。 孟透揽着言昭含的肩膀,对齐栎道:“这我媳妇,言昭含。想必你们已是相识了。咱们就不客套了。” 孟透低头在言昭含耳边低语了几句,惹得言昭含也笑了。孟透接过伞,抬头对呆若木鸡的齐栎道:“齐门主,那我们就先走了?” 分卷阅读129